本书名称: 穿成女儿奴大佬早夭的闺女 本书作者: 姜红酒 晋江VIP2024-1-18完结 总书评数:3766 当前被收藏数:41039 营养液数:22776 文章积分:580,188,416 文案 【0点更即将完结,下本开↓《和离后三个大佬争当我爹》】 在荒星流浪多年的赵宝丫饿死时许了个愿。 希望下辈子有个温暖的家,有疼爱她的阿爹阿娘,每一顿都能吃得饱饱的。 睁开眼,穿成了古代竹岭村赵老汉家的傻孙女。 愿望实现了一半。 家有了,但不温暖。 疼爱她的阿爹有了,但出生没了娘。 饭是有,但阿爹不在时就吃不饱。 生死是小,饿死是大,她吃不饱谁也别想吃饱。 赵宝丫掀桌了,撺掇她爹分家自立门户。 女儿奴爹不仅自立门户连名字都改了。 然后赵宝丫惊恐的发现,她爹是话本里克母、克妻、克子,从军后一路杀到摄政王,日天日地最后被男主五马分尸的疯逼大反派。 而她是导致她爹黑化的早夭亲闺女!! 小小的娃儿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看着她高大英武的爹发愁。 首先:自己绝对不能早夭。 其次:不能让她爹从军。 想到这宝丫把她爹的大刀藏了起来,只要她爹不从军什么都好说。 不成想,他爹弃武从文了。 天资卓绝到从不通文墨一路干到了权倾朝野的首辅,并且还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小宝丫:条条大路通罗马,她爹拐着弯往死路上跑。 最后只希望蝴蝶的翅膀把男主扇没了。 然后她爹榜下捉了个婿——誓死不屈的男主。 小宝丫绝望看天…… ------ 小闺女自从高烧醒来后,就喜欢神叨叨的和一群小动物说话, 还说小动物们告诉了她好多秘密。 后来有人问他弃戎从笔还一路干到首辅的秘诀是什么? 赵凛笑容诡谲:除了天资卓绝外,我还知道所有死对头的秘密。 注:小宝丫口头禅:我爹只是个柔弱书生,你们不要欺负他。 孔武有力的反派爹:嘤嘤嘤。 众人:怕不是对柔弱理解有误? PS:文中女主只是听得懂动物的语言,不存在妖化,小动物也不会说话。 【下本《和离后三个大佬争当我爹》】 平盐城顾家近日出了一桩丑事。 和夫人成亲十载的顾通判从外头领了自家表妹和一双儿女回来,大的姑娘九岁,和府里的嫡姑娘一般大。 顾夫人叶氏向来刚烈,自然是不允的。 书房里,顾通判板着脸对九岁的顾鹿呦循循善诱:“为父不过纳一个妾,你母亲也不允,未免太过霸道。你也不小了该明白事理,回去劝你母亲大度些,让碧如和她的一双儿女进门,要什么要求尽管提。” 顾鹿呦乖巧点头,不到一刻钟跑来同她爹建议道:“爹啊,娘吵着要和离,要不你假意同她和离,她带着个我这个拖油瓶吃了苦自然就会回来了。” 顾老夫人觉得这主意甚好,就该让这个硬脾气的儿媳妇知道厉害。 在柳姨娘的枕边风下,当天,叶卿拿了和离书带着女儿和嫁妆连夜回了娘家,连一根针也没给顾府留下。 半年后,顾通判询问管家:夫人后悔了吗? 管家支支吾吾:“没……你们和离当晚是左丞相来接的人,一个月前周将军大胜归来跑到叶府向夫人提亲了。” 顾通惊慌:“那夫人同意了?” 管家:“没……摄政王当天也去求娶了,和周将军打起来了!” 顾通判:“快,快找大姑娘来。” 管家为难:“老夫人昨个儿就让人找过了,大姑娘说她忙着选爹,没空!您要是闲,可以去火葬场瞧瞧!” 顾通判恍然:TNND,这是被自己亲闺女和夫人摆了一道。 ---- 前世叶素锦因为女儿的劝阻妥协,最终换来自己被毒死,女儿亲事被抢,最终也被烧死在了二八年华。 重来一世,正想着怎么说服女儿,没想到女儿开口就让她和离。 一朝逃出牢笼,天高任鸟飞。 去他的儿女情长,她是叶家女,本该持枪立马,守护女儿守卫大业!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宝丫 ┃ 配角:预收《咸鱼怀了纨绔的崽》 ┃ 其它:完结文《惊,全家就我是土著》《沙雕表妹天生神力》 一句话简介:我爹他柔弱不堪 立意:天下寒士俱欢颜 vip强推奖章 荒星小孤儿赵宝丫一朝穿越:成了竹岭村赵老家的傻孙玄,有了一个蓄她如命的密:还来得后权倾天下惨死的大反派。小宝丫惊慌之于极力劝她爹弃武从文,没想到她爹天资卓绝到从不通文墨一路干到了权倾朝野的首辅:并且还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本文行文流畅,设定新颖,情节紧凑。伴随着小女主的成长:她收获了亲情友情和爱情。以及女主她爹求学做官之路上心境改变,从细微刻画了每个人物的成长与蜕变,引人入胜。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1 不知道具体年月,荒星突然进入冰河期,原本就没有多少的食物急剧减少。 小宝丫太小了,活了好多年依旧是五岁孩童的模样,所以导致她没办法抢到食物。 她已经大半个月没吃过一口东西。 天空最后一抹日光落入地面,寒冷侵袭而来。她蜷缩在小小的山洞里,饿得胃部抽痛,头脑发昏。 从小陪在她身边的阿黄用爪子推了推她,发出呜呜的哀鸣。 她可能要死了。 小宝丫难过极了:要是有下辈子,她想有个家,有爸爸妈妈,还有就是要长大,长高一点。 意识渐渐散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唤。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个冷峻高大的男人抱在怀里,周围还有好多奇奇怪怪围观的人。 对方太过担忧,怀里又出其的温暖,小宝丫不争气的哭了,边掉金豆子边抽噎着问:“你是我爸爸吗?” 男人又惊又喜,抱着她朝外喊:“大夫,大夫,我家宝丫活过来了,还开口说话了,您快过来瞧瞧……” 紧接着屋子里一片嘈杂……后来,小宝丫才搞清楚,她好像离开荒星到了其他地方。这里四季分明,温暖如春,有很多可爱的植物和小动物。她有了个家,有了一大家子亲戚,还有个特别特别爱她的阿爹。 她爹叫赵大成,她叫赵宝丫,今年才三岁半。 赵宝丫太开心了,每天笑得牙不见眼。缝人就喊,看见一群蚂蚁都能说上两句,小嘴儿特别甜。一双琉璃般的猫眼儿到处看,圆滚滚的可爱讨喜极了,任谁都想捏上两把小脸蛋,稀罕一下。 当然,这些人里头不包括她阿奶和阿爷还有二叔一家。阿奶说她突然开口说话,也不傻了,肯定是鬼上身,要请巫师娘娘来驱鬼,把她绑在柱子上烧一烧。 还说她整天吃药浪费钱,省下那一口都够全家吃一顿肉了。 阿爹在家时,她就能吃得饱,阿爹出去做工后,阿奶就只给她做窝窝头,连自家的酱菜也舍不得给一点。二叔家的赵小胖却天天有鸡蛋吃。 还整天躲在屋子里骂她是赔钱货,当初怎么就没死了。 她绝对没有污蔑阿奶,是家里的老鼠和她说的。她醒来不久就发现,那些小动物说话她都能听懂。 它们还说,阿爹生下来就死了娘,现在这个阿奶是阿爹的继母。阿奶不喜欢阿爹,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小姑姑,偏心二叔偏心到咯吱窝了。 她见过二叔,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据说还是个童生,看见她的时候总是拧着眉头。 她以为二叔也很讨厌她,可是家里的老母鸡说,二叔只是输了钱心情不好。 读书还可以赌钱吗? 那些钱都是她阿爹辛辛苦苦挣来的。 赵宝丫不高兴了,觉得阿奶和二叔一家就是吸血鬼。 她从前流浪的时候捡到过一台收音机,里面每天都会讲很多故事,吸血鬼就是那时候听到的。 门口的一群蚂蚁见她不开心,建议她搬家,像它们一样碰到坏人就换个地方住。 小鸟叽叽喳喳的纠正:“是分家,隔壁刘老根两个儿子就分家了,谁也碍不着谁。小宝丫,你也让你阿爹和你阿奶分家吧,离他们远远的。” 分家必须分,等傍晚阿爹做工回来她就提。 入冬的天很冷,小宝丫只穿了一件土黄色的棉衣蹲在地上对着蚂蚁嘀嘀咕咕。赵老太从堂屋里出来,看见她就骂:“死丫头,又在嘀咕什么呢,还不快去喂鸡。等你小姑洗衣服回来还要去烧火做饭呢。” 赵宝丫仰着小脑袋道:“阿爹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干活。”她没足月就出生了,生来又有弱症,时常生病吃药。先前一次被赵小胖推下水发了两天高烧,身体越发弱,到现在还吃着药呢。 赵老太不满道:“是腿断了还是手断了,真当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喂个鸡都不会了是吧。再不去,午食就不要吃了。” 赵宝丫很识时务,迈着小短腿跑到西厢房打了米糠往鸡舍跑。几只小鸡看见她过来,撒欢的咯咯咯叫。她把鸡食放在地上让小鸡自己吃,然后动作敏捷的钻到鸡舍里去掏鸡蛋。 正在下蛋的母鸡看见她,脖子高高的扬起,咯咯几声,主动站了起来,走到一边。小宝丫眼睛笑弯了,摸摸母鸡光滑的羽毛,奶声奶气道:“小鸡乖乖。” 总共五颗蛋,小宝丫把四枚放进小篮子里,又偷偷把一颗蛋塞进了衣兜里。退出来后,提着篮子往西厢房跑。 赵老太撇了一眼,叫住她疑惑问:“往常不是五个,今个儿怎么就四个?” 赵宝丫顶着两根鸡毛,乌黑的眼珠眨巴眨巴,看起来天真又呆萌:“五个吗?宝丫帮阿奶问问小鸡……”说着还真要往回走。 赵老太不耐烦的挥手:“好了好了,快把鸡蛋放回去。”这娃儿看着变聪明了,其实也不聪明嘛,问母鸡,母鸡能回答她还是咋地。 赵宝丫把鸡蛋放了回去,小姑赵翠香已经在院子里晒衣服了。她晒好衣服收拾好竹篮就开始挑水淘米煮饭,小宝丫屁颠屁颠跟到灶房帮忙烧火。 趁着赵小姑不注意的空挡,用湿的树叶子包着鸡蛋丢进了灶炉子里烤。 她一眨不眨的盯着跳跃的碳火,眼睛醺红了也不肯移开,生怕鸡蛋烤没了。玩了一圈有些饿的赵小胖跑到灶房找吃的,看见她直勾勾的盯着灶炉瞧,也好奇的凑过去。 “赵宝丫,你是不是偷偷烤红薯了?”赵小胖脸盘子凑过来都快堵住灶炉口了。 小团子脸上的奶膘都吓出来了,瞪圆眼睛否认:“没有,红薯在房梁上,宝丫够不着。” 赵小胖才不信她的鬼话,操起脚边的火铲就往灶里捅,边捅边流着哈喇子:“我都闻到味儿了 ……” 赵宝丫早食就没吃饱,这会儿饿急了,伸手就去抢火铲。 赵小胖只比赵宝丫大两个月,身材体重却足足是她的两倍,力气自然也比她大。她小手被打开,手背红了一片,依旧倔强的想去抢。 赵小姑听见动静,刚要出声阻止,锅灶里砰咚一声炸了。一团黑灰直扑赵小胖的面门,把他头发丝都炸飞了起来。 赵宝丫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哈的笑了起来。赵小胖被炸懵了,一听见她笑,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大到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二婶子邹氏和赵老太听到他的哭声,急急忙忙跑了过去,边跑边焦急喊:“怎么了,小胖啊?别吓唬阿奶啊。” 赵小胖嚎得撕心裂肺,赵老太看看他满头满脸的鸡蛋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操起门后的扫把就往赵宝丫身上招呼。 三岁的赵宝丫自然知道跑不过大人,吓得躲到赵小姑身后。赵小姑连忙拦住她娘,劝道:“娘,娘,别打了。大哥今天要回来,万一打伤了宝丫,大哥会生气的。” 赵老太才不怕那个扫把星,气呼呼道:“他女儿不听话,俺打了她,他做儿子的还敢打回来不成?” 赵宝丫从赵小姑身后探出头来,睁着圆溜溜的猫眼认真道:“阿奶不是要向我阿爹要钱吗?要是打伤了我,钱肯定就要不到了。” 赵老太手一顿,满心疑惑:“你怎么知道的?”她回头看向邹二婶。 邹二婶摇头:“我没和她说过。” 赵老二昨晚上回来时就和她们说,学院里要求要买一套好的文房四宝,需要二十两银子。赵家一直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赵老汉种了一辈子地,一年到头能管上一家人的肚子就不错了。赵老太和赵小姑也就做些女人的伙计,闲暇时纳些鞋底,挖些药材去卖卖,补贴家用。 邹氏自诩是秀才家的小姐,平日里除了管儿子啥也不干。 赵二叔在青山书院读书,每年光束脩就要五两,再加上笔墨纸砚、平日的应酬,一年下来也要二十来两。 这些钱几乎都是赵大成在出。 赵大成人高马大,从小没念过书,倒是学有一身好武艺。农忙时帮着家里种地,平常都是去镇上帮大户做工或是走走镖、接接护院的事。 出这些钱也不算吃力。 这次赵老二一下要二十两,赵老太起初吓了一跳。但听儿子说这套文房四宝是要在下次科考用的,也就没说什么了。 老大这次据说是在外走镖,出去有大半个月了,挣的银子绝对不少。二十两应该是能拿得出来的。 但这件事就他们几个大人知道,她大孙子都没听到墙角,这个赔钱货怎么知道的? 赵老太也不想管她怎么知道的了,有一点她说的对。要是这死丫头受了伤,以大儿子宝贝她的程度,说不定真会翻脸。 赵老太把扫把一丢,狠狠瞪了赵宝丫一眼,然后朝赵小姑骂道:“愣着做什么,你二哥读书快饿了,还不快做午食。”说完拉着炸成刺猬的赵小胖走了。 赵宝丫好不容易藏的鸡蛋没了,坐在灶台前摸着小肚子,嘴巴微微撅起,委屈极了: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午饭时,赵家一大家子坐了下来。桌上摆了一碗豆腐丝、一碟子猪油炒雪里红,一大碗萝卜粉条,还有一小碟子金黄的炒鸡蛋。 饿惨的赵宝丫刚坐下,伸手就去挖鸡蛋,赵老太一巴掌打在她手背上,小小的手背立刻红了一片。 赵老太凶巴巴道:“鸡蛋是你能吃的吗?一个丫头片子,吃了也是浪费。”说着照例端了两个窝窝头过来。 一家之主的赵老汉也不吱声,他们家从前就是这样,好吃的都是给老二的,现在留给孙子再正常不过了。 四岁的赵小胖咧着嘴,幸灾乐祸的朝她笑,叼着香喷喷的鸡蛋示威般的晃了晃。 小宝丫抿着唇,大大的眼睛里沁出雾气,倔强的回瞪他。 赵小胖呸呸的吐舌头:“小傻子,就是不给你吃,就是不给你吃……” 赵宝丫很生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伸手想把木桌掀了:其他是小,饿死是大,既然不给她吃那大家都别吃了。 然而她太小太弱了,力气和猫崽子一样,压根掀不动结实的木桌。 她眼珠子转转,既然掀不动桌子,就抢吃的吧。从前在荒星,她想要吃的,都是靠抢的。反正都要让她阿爹分家了,抢一回也没事。 小宝丫蹭的站了起来,抢过赵小胖面前盛鸡蛋的碗就往外跑。赵小胖叼着筷子刚刚还得意,一眨眼鸡蛋全没了,跳下桌子裂开嘴就哭,边哭还边跺脚,就差在地上撒泼打滚了。 “你个死丫头,快把鸡蛋放下!” '“饿死鬼投胎是不是?” 赵老太和邹氏同时追了出去,赵宝丫边跑边把鸡蛋往嘴巴里塞。她小胳膊小腿,刚跑到院子里就被赵老太一把揪住后脖领提了起来。 眼看着大掌要落下,院子外的门突然被推开。 三人齐齐看去,一身短打青布衣、背着大砍刀的高大男人出现在家门口。 方才还倔强的小宝丫嘴巴一瘪就哭了出来:“呜呜呜,阿爹……” 赵老太手一抖,小宝丫就朝地上摔去。 赵大成眸子闪过惊慌,脚下飞快,强劲的手臂一把把即将落地的小宝丫捞了回来,稳稳的抱在怀里。 小宝丫委屈到达了顶点,小胳膊圈住他脖颈,小脸依恋的趴在他肩头。哭得惊天动地,小身板一抽一抽的。 风尘仆仆的赵大成心疼坏了,轻抚女儿的后背,抬头满脸煞气的看向赵老太和邹氏,质问道:“你们追丫丫做什么?” 大有不说个清楚就弄死她们的冲动。 第2章 2 他太过英武壮硕,肤色古铜,大冷的天就穿着一件单衣,抱着女儿的手隐约可见遒劲的肌肉。 邹氏被他看得发憷,后退两步走到了赵老太身后。赵老太耿着脖子努力不让自己露怯:怕什么,他还能打长辈不成,再者,那傻子就是个怂包,从来不会告状的。 想到这,赵老太先倒打一耙:“我们追她做什么,还不是她不听话,今早不仅把锅灶炸了,还抢菜吃。”说着指着地上的空碗道,“你看看,你看看,一整碗鸡蛋就她一个人吃了,你爹都还没动筷子呢。” 她身后的邹氏也连忙附和:“就是啊大哥,您平日就是太宠她了,无法无天的。” 赵大成蹙眉,原本趴在他脖颈的小团子动了动,停止了抽泣。抬起小脑袋,眼眶红红,卷翘的睫毛还沾着水珠儿,软糯着声音反驳:“才不是呢,阿爹不在家,阿奶都不给宝丫吃饱。宝丫饿,只有小胖哥哥有鸡蛋吃,宝丫没有……”她越说越伤心,小嘴儿委屈的撅起来,“阿奶只给宝丫吃窝窝头……” 孩子眼神澄澈、还那么小,怎么可能会撒谎呢。 赵大成眼神冷了下来,声如洪钟,质问道:“我在外挣钱,娘从前都是这么苛待丫丫的吗?”怪不得丫丫总是瘦瘦小小的,从前是仗着丫丫傻,只会喊阿爹不会告状吧。 赵老太死不悔改,辩解道:“你听她一个丫头胡说,她身体不好,吃多了撑坏了怎么办。而且她还在吃药,荤腥沾不得的,俺也是为了她好。”这孙女,自从上次发烧过后,胃口就特别大,让她敞开了吃能把他们家吃穷。 赵大成嗤笑:鸡蛋算什么荤腥。 他素来知道继母偏心,对他也不好,他爹和二弟也就那样。原想着他多给点银钱,他们看在钱的面子上也不会苛待还这么小的宝丫。 看来是他高估这一家子的品行了。 小宝丫觉得她阿奶太不要脸了,刚要反驳,肚子咕隆隆叫了起来。 赵大成拍拍她的背,安抚道:“丫丫先吃饭,别饿坏了。” 赵老太小眼珠子滴溜溜转,立马附和:“是啊,是啊,先吃饭吧,正好你二弟昨个儿也回来了。一家人热闹热闹。” 赵大成鲜少见赵老太这么热情,除了要钱的时候。 他心中了然,抱着宝丫往里面走。赵小胖本来想骂宝丫的,看见高大的大伯顿时哑了声,弱弱的起身,抱着碗筷往他娘那边靠。 赵大成喊了人,把宝丫抱坐到身边。赵老太立马给两人盛了饭,又特意给宝丫夹了几筷子猪油炒雪里红,笑道:“快吃,你不是饿了吗?” 小团子脸颊软嘟嘟,还带着刚刚哭过的红,小手抓起筷子就开始扒饭。那筷子太长,她使得不利索,赵大成笑了一下,在一桌子人的注视中跑到灶房拿了把木勺子过来,递到她手上。 “丫丫用这个。” 赵宝丫仰起小脑袋甜甜的笑:“谢谢阿爹。” 她吃饭特别乖,小勺子一口一口的,一滴都没掉在桌上。瞧着小小软软的闺女,赵大成满身疲惫都去了干净,不住的给她小碗里塞菜。那小嘴儿是真能吃,不一会儿的功夫,桌上饭菜已经去了大半。 还真是个小饭桶! 赵老二不住的朝他爹娘使眼色,等赵大成吃得差不多,赵老太才舔着脸笑问:“大成啊,这次走镖挣了不少吧,你二弟书院要买笔墨,需要二十两银子,你看?”小宝丫还需要他们看顾,一般这个时候,老大是不会拒绝的。 满桌子人都期待的看着赵大成。 赵大成放下碗筷,看向赵二,拧眉问:“什么纸笔要二十两?”他虽没读过书,也知道笔墨的价格。 赵老二觉得他在质疑自己,面露不悦:“大哥又没读过书,自然不知道笔墨的价格。上好的笔墨别说二十两,上千两也买不来。况且上次县试没过,就是出在笔墨上。山长回来特意要求我们买的。等我考中的秀才,再高中大哥也会跟着沾光。到时候十倍还给你就是。”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求人,手伸得理所当然。 邹氏见赵大成眼皮下压,惊得伸脚踩了他一脚,反而换来赵老二不满的瞪视。 赵大成抿唇:“我的银子还要给丫丫抓补药,没有那么多。” 赵老二急了,看向他爹。 赵老汉轻咳一声,道:“俺看宝丫头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说话也利索,补药就停了吧,没得浪费银子。”这娃儿弱症是娘胎里带来的,吃再多的药也就那样,而且十帖药就要五两啊,也就他下得去手。 赵大成眉头一点一点的拧紧。 一直埋头苦吃的小宝丫终于抬头,摸摸圆滚滚的肚子,奶声奶气道:“二叔骗人,他才不是买什么笔墨。二叔在赌坊输了银子,才找阿爹要的。” 小宝丫的话无异于一声惊雷,赵老汉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度:“你说什么?赌博?” 小宝丫很肯定的点头,乌黑的眼珠清凌凌的:“嗯,二叔已经输过好几次了。” 桌上的人都震惊的看向赵老二。 赵老汉祖父一辈还是个小地主,小时候也是过过好日子的。后来他祖父爱赌,直接败光了家产,他爹娘被追债的逼死,他幼年才过得异常艰难。 他是无比厌恶赌的。 赵老二万万没料到自己赌的事被个小娃娃当众揭穿,一时心跳加快,面色涨红。厉声斥道:“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我上哪去赌,你在家如何知道的?莫不是不想你爹给钱就诬赖长辈。小小年纪不学好,该打!” 他面目太过狰狞,小宝丫往她爹身边缩了缩。赵大成一手护住闺女,一手把赵老二的手打开,冷声道:“书院要没要笔墨去村东头赵春喜家问一问不就好了,他和你在一个书院吧。我回来时,瞧见他也回来了。” 一句话,赵老二面如死灰。 赵老汉把碗一搁,黑着脸就往外走。看这架势,是要去赵春喜家了。 “爹,爹啊,你是信一个丫头片子的话,不信我吗……”赵老二鬼哭狼嚎的追了出去。 看老二的反应十有八九是赌了,赵老太生怕他被老头子打死,反应过来也追了出去。邹氏见儿子还在吃,一把把人拉了起来,骂道:“还不快去拉着你阿爷……” 不一会的功夫,桌上的人散了个干净,只余赵小姑在收拾碗筷。赵大成单手抱起闺女往西边破旧的屋子走,进屋后,先把门轩严实,然后她放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递过去。 赵宝丫眼睛亮晶晶的,接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一个油纸包里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糖丝儿还完整的挂在上面,看起来就好好吃。另一个是一包芝麻花生糖。 她先舔了一口糖葫芦,猫眼儿立刻弯了起来,颊边梨涡浅浅:“阿爹,好甜呀。”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个。 赵大成揉揉她小脑瓜,也跟着笑。把人抱到木板床上后,八尺大汉蹲到她面前给她穿鞋:“鞋子怎么都穿反了?” 赵宝丫嘴里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的回:“早上天太黑,没看清。” 赵大成边给她换鞋,边教她:“下次饿了就回屋吃糖,不够阿爹下次再给你带。别当着你阿奶的面抢吃的,阿爹不在会吃亏的。” “冬天冷,衣服也多穿一些,别又生病了……”小团子身体弱,穿得再多也常年手脚冰凉。 他高大的背脊弯着,向来少话的人不停的絮絮叨叨。 赵宝丫咬糖葫芦的小嘴停下,眨了两下眼,眼眶就湿了。 赵大成说了半天见她没动静,抬头来看她,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怎么,又委屈了?” 赵宝丫摇头,头上的两个小啾啾跟着晃了晃,小身子突然跳了下来,搂住他脖子,小鼻子哼哼:“有阿爹真好!” 赵大成轻拍她背,然后又把人抱到床板上坐好。敛了笑意,正经问:“饭也吃了,鼻子也哭过了,现在丫丫来告诉爹,你二叔输了银子是从哪听来的?”看老二的反应应该是赌了,他爹和继母包括邹氏明显不知情。 那么,他家三岁的小豆丁从哪听来的? 赵宝丫乌黑的眼珠转呀转呀,小手挠着脑门:阿爹要是知道她能听得懂小动物说话,会不会也觉得她鬼上身,让巫师娘娘来烧她? 小团子很苦恼。 赵大成也不催她,慢慢的等。 等了一会儿,小团子伸出两根软乎乎的手指扯住他衣角,轻轻晃了晃,软糯糯的说:“家里的小动物和宝丫说的,它们知道村子里所有的事哦。” 赵大成诧异。 小宝丫以为他不信,连忙道:“是真的,它们还说太爷爷是饿死的;二婶偷偷拿家里的银钱给她表哥;赵小胖也不是二叔的儿子;宝丫的娘是自己走的,不是摔死的……” 赵大成从诧异到震惊:他阿爷确实是饿死的,邹氏那勾当他倒是不知,宝丫她娘当年嫌弃他穷、木讷,确实是自己走了。他对外只说人掉下悬崖,尸骨无存。 还落了个克妻的名声。 一桩桩一件件,太过惊奇,由不得他不信。 转念一想,这大概是老天爷给丫丫痴傻几年的补偿吧。 赵大成消化了两秒后,笑着安抚急切的闺女:“丫丫好厉害,只是你能听得懂小动物说话的事,千万别告诉别人,以后告诉阿爹就好了。” 赵宝丫见阿爹相信她,小脸儿立刻笑开了,认真的点点头。 她糖葫芦吃到最后一颗的时候,外头堂屋传来赵老太惊天动地的哭声,以及赵老汉怒火中烧的斥骂声。期间夹杂着赵小胖的两声干嚎。 赵宝丫凑到门缝边上偷偷往外看,日渐西沉的院子里乱成一团,她二叔被她阿爷摁住捶打,她阿奶和二婶忙着劝架。 闹剧持续了好一会儿,等她回头,就看见她阿爹盘腿坐在木板床上,抱着小木匣子往里面放铜钱。 她乐颠颠的跑过去,趴在床边看。赵大成脸上带笑,边数边道:“这是给丫丫存的,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千万别让你阿奶知道了。”他往常得了银钱,一部分会交公,自己会私藏一部分,给丫丫存嫁妆。 赵宝丫咬掉最后一口糖葫芦,仰起小脑袋,认真的问:“阿爹,我们能和阿奶二叔他们分家吗?这样银子就不用给他们了。” 赵大成数钱的手顿住,诧异问:“谁和丫丫说分家的?” 小宝丫:“隔壁刘老根家就分家了,他们各过各的。丫丫也想分家,不想和阿奶、二叔他们住。”小团子眼睛水汪汪的,满是期待,“可以吗?” 第3章 3 大业朝律法有法规: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 除非长辈主动提出分家。 显然,在他能挣钱的情况下,他爹和继母不可能提的。 赵大成宽厚的手掌摸摸闺女的脑袋,叹了口气道:“你还太小了,阿爹出去挣钱,丫丫没办法照顾自己的。”分家了留在家里没人照看,带出去看顾不了她,而且她的弱症不适合到处跑。 小宝丫仰着脑袋,眼神执着:“阿爹,丫丫已经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似是怕他不信,小团子又奶声奶气的补充:“我还能照顾阿爹呢。”从前在荒星也只有阿黄陪着她。 村子里的人和动物都这么可爱,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 才三岁怎么可能照顾得了自己啊! 赵大成只当小娃娃在说着好玩,把存钱的木盒锁好后塞进木板床的暗格里,然后道:“吃完了糖葫芦就去玩,阿爹去给你煎药。晚一点再去后山弄只烤兔子来。”兴许闺女吃完睡一觉起来就忘了这茬了。 赵宝丫看她阿爹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不信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于是迈着小短腿跑到床头翻出药包,主动往外走,边走边奶声道:“阿爹,丫丫会自己煎药的,丫丫什么都会做的。” 只要她表现够好,阿爹就会相信她了。 秋日日光暖融,透过云层洒下来。一身土黄色袄裙的小姑娘一步三摇晃的跑到灶房外的炉子边上,快速的生火,然后拿起大大的蒲扇不住的扇动,烟尘吹得小孩儿不停的眨眼,很快就红了眼眶。 看着这样生动的女儿,赵大成心里无比高兴,同时又觉得让女儿受苦了。这么小,生火煮药的动作这么熟练,想来早上那顿药都是她自己熬的。 心里又默默给继母他们记上了一笔。 熬药这件事赵老太属实冤枉,早上那顿绝对没有让赵宝丫动手,都是赵小姑熬的。 赵宝丫熬了个开头,眼睛醺得不行,一个劲的掉金豆子,最后还是赵大成熬的。药太苦,小姑娘瘪着嘴把药喝了,嘟喃道:“好苦呀,要是能做成糖丸就好了。”就像从前见到的药丸一样,外面包着糖衣,甜甜的。 赵大成接过她手里的碗:“良药苦口,丫丫乖。”实际上,他自己闻着药味儿都嫌弃。 但没办法啊。 小宝丫趁着她爹去后山的功夫又跑到鸡舍里嘀嘀咕咕。 小动物们答应帮她去隔壁刘老根家打听到底怎么分家的。 小宝丫太累了,等她爹拿着烤肉肉回来时,咬了几口叼着肉骨头,鞋也没脱就歪在床上睡着 了。赵大成眸子染上笑意,走过去轻轻扯出小团子嘴里的肉骨头,又把她手上的肉也拿出来。然后小心翼翼把她鞋脱了,把人拖起来夹袄脱掉,轻轻的放进被子里。 放下去的一刹那,小团子抖了一下,两只小手无意识的在空中乱抓。赵大成心跟着颤了颤,然后轻轻拍了拍,小团子很快又睡熟了。 赵大成退了出去,打了些热水给小团子擦脸擦手,又把被子拉严实,这才端起脏水出去。刚出门口,赵老汉和赵老太就往这边来,邹氏和赵二叔磨磨蹭蹭跟在身后。 赵大成拧眉,反手把门带上,大踏步往灶房的方向去。 赵老汉连忙追了过去,闷声道:“大成啊,俺已经打过庆文了。但赌债还是要还的,不然赌场的人不会放过他的,你要是有钱就帮帮你弟吧。” 赵大成把木盆单独放好,又提了往常自己用的木桶出来,走到院子里的井边上打水洗澡。大冬天的,他就赤着上身站在夜色里,手臂肌肉健硕壮实。明明是一个爹生的,他生生比赵老二高出一个头。 他洗的动作很快,语气也很淡:“爹,二弟读书出钱我不会说什么,但是赌债我是绝对不会帮忙还的。” 赵老太一听他语气,当即就怒了:“那是你弟。你不帮忙,难道眼真真看他被人打死?那边的人可说了,要是十天凑不出来钱就砍掉他的手。” 赵大成:“家里不是一分都拿不出来,你们凑凑,再让弟妹找她秀才爹凑一凑也是能过去的。” 他话落,邹氏立马急了:“不行!”她说完又怕大家误会她,缓了语气道,“我娘家大哥也才成亲没多久,后头还有个弟弟,眼看也要娶亲了。我怎么好意思开口。” 赵老太也跟着附和:“家里的银钱也没多少,是留来家用的。” 赵大成:感情就他是冤大头。 他不说话,快速擦好上身,穿衣就准备走人。 赵老太见他铁了心不帮,也顾不得怕他,发了狠的拦在他面前,骂道:“你还有没有良心?克母克妻的玩意儿,现在连你弟也要克了吗?亏得俺还眼巴巴帮你养女儿,不过是要你一些银子就百般推脱!” 她话说得委实难听,赵大成脾气上来,把手里的木桶一砸,直接砸在她脚边。 咚的一声,整个院子都跟着抖三抖。 赵老太吓得惊叫后退,扯着赵老汉的衣袖道:“看看看,你儿子丧心肠的玩意儿,养不熟的白眼狼。就想俺们母子没了,好继承赵家的基业呢。” 赵大成冷笑:“谁丧心肠的玩意儿,得了我那么多银子,怎么养丫丫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呵,赵家能有什么基业?”他看向赵老汉,“爹是不是忘了阿爷是怎么赌的?赵家是怎么败家的?” “赌博这事,有一次就有两次。你信不信就算这次给他还了,他还会去赌?” 他见过太多输红了眼的人,赵庆文那定性绝对忍不住。 赵老汉眉头拧得死紧,院子里的气氛僵持,隔了半晌,他叹了口气道:“你就帮庆文这次吧,他读书,总不能没有手!” 赵大成听他爹这样讲,心凉了半截。一句话也不想说了,扭头就回了屋子。 赵老太气得要死,又无可奈何。 赵庆文在堂屋里发火,声音远远的传了出来,说赵大成就是嫉妒他,就想他读不成书……是隔冷心冷肺的云云…… 黑暗里,赵大成翻了个身,仔细把女儿的小被子拉好,又找了一团柔软的棉花堵住她的小耳朵,才安心睡下。 次日一早,赵大成要出去做工。原本没想叫醒丫丫,哪想小姑娘自己醒了,昏光里盘着小腿坐在床头,眨巴着大眼看他。 赵大成愣了一下,从床尾的衣柜里翻出厚夹袄给她套上,边套边问:“怎么起这么早?” 赵宝丫配合的伸手,仰起小脑袋问:“阿爹,你又要出去做工吗?” 赵大成点头:“嗯,爹回来之前还接了个活,这次就去两天,回来的时候给宝丫带肉干、蜜饯好不好?”他拿出梳子给闺女梳头发,熟练的扎了两个小揪揪,从桌上摸到发带给她绑上,“再给丫丫买两朵头花,喜庆一些的,过年戴。” “你阿奶那里不要害怕,阿爹会让小姑姑多看着一些。没事你别往他们面前凑,受了委屈等阿爹回来再说。”他想着,就算这次没给银子,二弟今后的束脩和家用他们也还是要找自己要的。光凭这一点,也应该不会太为难丫丫。 再怎么着,丫丫也是赵家人。 等丫丫再大一些,他再想办法分家吧。 他蹲下去,给小团子穿好鞋。赵宝丫轻巧的跳下床,小手拉着她爹的大手走了出去。父女两个洗漱好,赵小姑刚好出门。她喊了声大哥,就开始收拾脏衣服提去洗。 刚提起来,赵大成就喊住了她:“小妹,你等等,先送我去村口再回来。” 赵翠香愣了一下,随即乖顺的点头,跟在父女身后往村口走。 天雾蒙蒙的,不少老人、提着木桶的妇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不太敢和冷峻高大的赵大成打招呼,倒是和宝丫招手:“宝丫,你阿爹回来了?” 头顶挽了两个小揪揪的小姑娘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袄裙,一双猫眼儿弯成了月牙,漂亮又乖巧:“嗯,赵伯伯、牛婶婶、周爷爷……” 等三人过去了,他们还忍不住回头看赵大成:多高多结实啊,怎么就克妻呢! 其实要是赵大成愿意,还是有命硬的姑娘想嫁他的,他那么会挣钱,当后娘也没多大关系。 可他不愿意,赵老太也不愿意,怕他娶了媳妇就顾小家去了。 赵大成单手抱着女儿,笑道:“丫丫怎么这么厉害,村里的人都认识了?”从她发烧到恢复正常也就一个月,三岁的娃,每个都能叫出名字很厉害了。 旁边木讷的赵小姑脸上难得也鲜活起来:“大哥出去了,宝丫经常在村子里瞎跑,碰见几条狗打架都要过去劝架,村里小娃娃都认全了。” 赵大成又问:“那有没有人欺负丫丫?” 赵宝丫摇头:“没有,他们都说丫丫可爱,他们也好可爱的。” 赵大成掐了掐小闺女白净的小脸蛋儿:“嗯,确实可爱。” 到了村口,赵大成把丫丫交给赵翠香,交代她这两天看好丫丫,临走又塞了五两银子给她。赵翠香坚决不肯收,赵大成只得道:“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下次我回来给你带。” 赵翠香略粗糙的手无意识搅着衣角,红着脸道:“那大哥给我带一朵绢花吧,就像村长家秀兰一样的头花。”每次秀兰炫耀那朵绢花时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赵大成看着略有些黑的妹妹有些诧异,随后点头。 等赵大成走后,赵翠香带着宝丫回去。家里的门敞开着,赵老汉和赵老太还有二房一家已经起来了。 赵翠香担心她娘心里还有怨气,会为难宝丫,提着脏衣服去洗时,干脆把宝丫也一起带去池塘边上。 赵老二昨晚上闹了一整晚,说是没钱回书院会被人剁手剁脚,就算躲在家也会被找上门。要是还不上钱他干脆现在死了算了,一大早上又求他娘,就差下跪保证了。 赵老太被闹得头疼,盯着赵宝丫粉团团、一蹦一跳的小身影看了许久,直到把人看走了。才突然道:“老头子,昨个儿俺听人提起周牙婆在买孩子,要不把宝丫卖给她吧?” 赵老汉吓了一跳,刚提高嗓音又压了下来:“你说什么荤话,好好的卖她做什么?老大回来了还得和我们拼命!” 方才还在闹的赵二叔惊了一下,不说话了。邹氏赶忙把儿子支了出去,然后回来继续听墙角。 赵老太撇嘴:“又不是卖去什么腌臜的地方,俺听人说是买给县令家的姑娘当玩伴,足足有十两银子呢。” 赵老汉蹙眉不吭声,赵二叔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上前帮忙劝说:“爹,能给县令家的姑娘当玩伴是多大的福气啊,宝丫过去就是享福的,说不定将来还能嫁个好人家呢。” 赵老汉嗫嚅:“那你大哥那?” 赵老太道:“等他回来就说人走丢了,那么小一个小孩,俺们也不能时刻看着不是?真丢了,他还能拿俺们如何?”总不能打杀了他们。 见赵老汉还在犹豫,她又道:“那丫头就是花钱的主,平日里衣服、发带、鞋子、补药……花了老大多少钱。她要是去县令家就是花县令的钱,老大的钱也能省下来补贴家用,再过两年小胖也要进学了……” 赵老汉丁点的良知在母子两人的夹击下散了个干净,想着去县令家也不算害了她,就点头答应了。 赵老太见他同意,欢欢喜喜的出了门:“你们等着,俺这就去找周牙婆。”周牙婆在镇上,搭牛车去,午后因该就能来领人了。 赵老太经过池塘时,赵宝丫正被村里的小朋友围在中间。有小孩想摸她头顶的粉色发带,语气里全是羡慕:“宝丫,这发带是你阿爹买的吗?好好看呀。” “袄裙也好漂亮呀,还有布兜呢。” “宝丫,你鞋子的花样也好好看,能去俺家给俺阿娘看看吗?俺让俺娘也照着做。” 宝丫的爹又高又壮,经常给宝丫买这买那的,羡慕死他们了。 赵宝丫笑眯眯的,奶呼呼又可爱,可招人喜欢了。赵老太越看越觉得有谱,还主动喊了声,让她注意别掉到池塘里去了。 赵宝丫见鬼似的盯着她奶的背影瞧,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有几只鸟儿拍着翅膀往她这边来,在一群小孩惊讶的目光中,稳稳的停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叽叽喳喳一顿叫。 赵宝丫软糯的脸刚开始还在笑,渐渐的瞳孔里染上害怕。 坏人…… 第4章 4 小宝丫在想怎么办? 阿爹不在家,小姑肯定护不住她的。 她撇开其他小朋友,让鸟儿去城里找阿爹,自己只要躲在外面等阿爹回来,肯定就没事的。小团子磨磨蹭蹭的不肯回家,洗完衣服的赵小姑拉着她手往家里拽:“宝丫听话,回家吃早饭了。” 宝丫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奶声拒绝:“不要,我还要在外面玩,小姑自己回去。” “不行,大哥让我这两天看好你,你在小姑眼皮子底下玩儿就好了。”她答应大哥的,不能对不起大哥给她买的绢花。 她小姑一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在她眼皮子底下那就只能待在家了,她才不要。 赵宝丫拉着她姑的手,小身子使劲往后靠,小脸因为使劲涨得通红,奶声奶气的喊:“不回家,宝丫不要回家……” 赵小姑纳闷:今日的小侄女怎么这么不听话? 她尽职尽责的拉着闹腾的宝丫往回走。 赵宝丫:她小姑还真是实诚! 两人僵持着,路过的赵春喜看见一大一小的在拔河,笑着问:“这是在干嘛呢?” 赵小姑手抖了一下,把宝丫拉到身边,红着脸局促又不安的看向赵春喜:“没,没干嘛?” 赵春喜比和赵老二大一岁,小时候常带着他们一帮孩子玩。他长得周正清瘦,读书好,人也斯斯文文的。是村里唯一一个秀才,说是村里的也不准确,赵春喜虽然姓赵,但他家是后来才搬到村子里的。据说祖上有人当过大官了,后来没落了,但和村里大多数人比算是富户了。村里很多姑娘都喜欢他,赵翠香看着这样的他,越发觉得自己粗鄙,黝黑的脸也烧了起来。 赵春喜又问:“你家是有什么事吗,昨日你爹跑到我家问书院的事,今早我娘说听见你家在吵架。” “没、没事。”赵翠香磕磕巴巴,低头看着自己破旧的鞋尖。 赵春喜看她这样局促,哦了一声就走了。 等人走出老远后,赵翠香才抬头盯着他背影好一会儿。赵宝丫仰着小脑袋,好奇的盯着她小姑看。 就在赵翠香发愣时,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赵翠香回头,村长家的赵秀兰提着菜篮子站在两步开外:“别看了,他连俺都看不上,哪瞧得上你。”她上下打量赵翠香,又道:“你穿的什么衣服呀,头发也乱糟糟的,连个好看的头绳都没有,啧啧啧,皮肤也黑,手还粗糙……” 赵翠香又羞又无地自容,赵宝丫见小姑被欺负,也顾不得阿奶要卖她的事了。挺着小胸脯挡在小姑面前,叉腰,瞪圆眼睛看向赵秀兰:“坏人!不许你说我小姑,再说我让小狗咬你哦……” 小姑娘一身厚实的粉色袄裙,头顶扎了两个小揪揪,皮肤雪白眼睛灵动,奶凶奶凶的表情特别萌。赵秀兰被她逗笑,心情出其的好,伸手去捏她小脸。 小宝丫嗷呜一声,躲到小姑身后,探出脑袋继续瞪她。 赵秀兰笑出声,嘀咕道:“你们一家黑皮,居然生出这么一个奶白的丫头,真是稀奇。”说完一扭腰走了。 赵翠香红着眼睛,一手提篮子,一手拉着宝丫往回走。小宝丫看她小姑要哭不哭的表情也不敢继续犟,跟着往回走。 快到家的时候,小宝丫拉拉她的手,赵翠香停下来看她。小团子仰头,奶白的脸完全露了出来,特别认真的说:“小姑,你比刚刚那个坏人好多了。” 赵翠香木讷的眸子动了动:“……真的?” 小宝丫很肯定的点头,掰着手指数:“嗯,小姑勤快、做菜好吃、好说话……” 赵翠香鼻子发酸,心里感动:还是第一次有人觉得她好,虽然只是个孩子。 …… 赵翠香晾了衣服带着宝丫吃早饭,吃完饭后开始忙里忙外,她走到哪宝丫就跟到哪。大眼睛滴溜溜的转,时刻注意邹氏和她二叔的动静。 心里期盼这阿爹快点回来。 中午吃饭时,她阿奶还没回来,桌上难得出现了肉。邹氏笑眯眯的给她夹了一大块,宝丫看着那红润润的肉不敢吃:二婶肯定想把她药晕,然后卖掉。 赵小胖瞪大了眼,叫道:“娘,你怎么给小傻子肉吃?” 赵小姑、赵老汉几个也抬头看向宝丫的碗。 邹氏拍了儿子一下,凶道:“吃你的饭。” 赵小胖噘嘴,气哼哼的夹了块肉。小宝丫见他吃了,吞了吞口水,才夹起肉咬了一口,甜滋滋,油润润的,真香! 邹氏见她吃得开心,开始哄骗:“宝丫啊,红烧肉好不好吃?你想不想每天都有红烧肉吃啊?” 小宝丫腮帮子一鼓一股的,点头:“想。” 邹氏:“那二婶送你去一个天天有肉吃的地方去好不好?” 赵宝丫刷的抬头,乌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然后果断摇头:“不要。” 赵小胖立刻道:“我要我要,阿娘,她不去我去,我要吃肉。” “闭嘴!”邹氏简直想呼自家傻儿子一把。待她还要继续哄骗,赵老汉轻咳一声,瞧了赵小姑一眼,示意邹氏闭嘴。 邹氏撇嘴继续吃饭。 赵小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午饭过后,就被她爹使唤到地里拔萝卜去了。 小宝丫要跟去,邹氏拉着人不肯走,说是让她陪赵小胖玩。趁着邹氏不注意,宝丫小声同赵小胖道:“二婶和阿奶都说要送我去一个有肉吃有新衣服穿的地方,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去。小胖哥哥想去吗,要是想去,待会有人过来你就吵着要去,阿奶那么疼你肯定会让你去的。” 赵小胖眼睛晶亮:“真的?” 小宝丫认真点头,伸长脖子往院门口看:阿爹有没有看到她派去的小鸟呀。 十几公里外的县城,一辆辆货车停在了刘员外家门口,管家招呼着赵大成过来卸货。他人高马大,一人扛两个人的量,看起来却比别人还要轻松。 他体格和力气似乎天生比寻常人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一只灰不溜秋的麻雀扑闪着翅膀落在他头顶,他摇晃脖子驱赶了两次。那麻雀硬是不走,围着他又啄又抓。 一同搬货的工友看稀奇似的指着那麻雀道:“大成,这鸟你家养的,认识你呢。看这架势想把你拉走。” 众人跟着笑。 赵大成也笑了声,注意观察那麻雀,发现那雀儿不是扯他头发就是啄他衣袖,一个劲的往外扯。像是有急事找他。 他神色一凛,忽而想起丫丫说,她能听得懂小动物说话。 这麻雀会不会是丫丫让它来的? 丫丫出事了? 赵大成把货物往门口一卸,朝管家道:“刘管家,我家有点急事,我先走了!”他几乎是用跑的。 “哎哎哎…… 你这人做事怎么这样啊!”刘管家跺脚:“你这会儿跑了,半天的工钱可没了!”他话落,赵大成早没影了。 工友跟着嘀咕:“啥事,火烧屁股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赵大成跟着那麻雀一路出了城,发现正是家的方向,心下更肯定了几分。他着急,干脆拦了一辆牛车往家赶。然而牛车再快也快不过千挑万选的马车,他人还在半路,赵老太已经带着周牙婆到了赵家。 周牙婆一进门就瞧见蹲在晾衣杆下玩石子的赵宝丫。 小姑娘粉嘟嘟的,一双猫眼儿璀璨清透,亮晶晶的像是带着太阳的暖光,端得是讨喜可爱。 周牙婆哎呀一声,朝赵老太打趣道:“老姐,你家石头缝里混了颗明珠呢,这娃儿生得白嫩嫩的,标致得紧。” 这话忒不中听,赵老太在心里骂了周牙婆一百遍石头缝,面上乐呵呵道:“俺就说俺这孙女周正吧,县令家的姑娘绝对瞧得上。” 周牙婆心想:这么好看的小姑娘送去县令家不是把县令千金衬得无光了吗,她又不傻。这女娃娃养养,送到扬州去,作瘦马养将来不是更划算。 她走到赵宝丫身边,赵宝丫立刻站起来,警惕的后退,圆滚滚的猫眼瞪着她。 周牙婆笑眯眯的问:“你叫赵宝丫是吧?宝丫跟周婆婆走好不好?周婆婆每天都给你好吃的,好玩的,每天都穿漂亮的裙子,好不好?” 赵宝丫捏着石子又后退两步,抬头四处张望。邹二婶和赵小胖已经不在院子里了,阿爷坐在门槛上抽焊烟不说话也不看她。二叔和阿奶站在旁边看着,脸上甚至还带了点笑。 没有人过来帮她。 周牙婆见小娃娃不说话,伸手过来拉她。 啪嗒! 赵宝丫把手里的石子狠狠砸在周牙婆的面门,软糯的声音里带了愤怒:“坏人!”砸完就撒开脚丫子往自己房间跑。 周牙婆猝不及防被砸了眼睛,终于维持不住笑,怒声朝带过来的手下道:“愣住干嘛,还不快把那丫头片子抓走。” 两个壮汉快走两步很快就拎住小宝丫的后脖领,赵老太舔着脸凑到周牙婆身边赔了句不是,小声问:“那十两银子?” 周牙婆忍住疼从袖子里掏出十两银子丢到她手里,赵婆子笑得牙不见眼。 一行人拖着小宝丫往外走,小宝丫小手死命的掰着院里的木桩,又踢又打:“坏人,放开!我阿爹回来会打死你们的,卖小孩坏人!” 周牙婆被吵得头疼,喝道:“还不堵了嘴,把人抓上马车!”让村里人误会她强买强卖多不好。 手下刚要堵她的嘴,门从外头被打开。赵老太魂都快吓没了,以为又是赵大成那煞星。定睛一看,满手污泥的赵小姑站在门口,看看宝丫又看看周牙婆,脸瞬间白了:“娘,你们这是在干嘛?你们是要卖了宝丫吗?” 赵老太喝道:“这事不用你管,让开!” 小宝丫被堵住了嘴,扛着往门口走,求救的看向赵小姑。 赵翠香懦弱惯了,被呵斥惯了,所有要出头的事她都害怕。然而看着小宝丫红了眼眶,耳边是小娃娃晌午一遍遍的安慰。她咬牙挡在了门口,伸出的手都在颤抖:“不让,俺,俺答应了大哥,要看好宝丫。娘,你们,你们不能卖了宝丫!” 她的勇敢在赵老太一惯的强势面前犹如浮柳,赵老太一把把她扯了进来,啪嗒,把人扇到边上:“家里的事哪有你说话的份,告诉你,明日你大哥回来也不许乱说。” “不许乱说什么!”一道怒极的声音夹杂着万钧之势,砸了进来。 所有人都回头朝门外看,只见一道高大的人影从牛车上跳下来,凌厉的眉眼如含了冰霜刀剑,径自走到拎着宝丫的下人面前。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单手把小团子捞了过去,然后拔刀把欲动手的打手直接戳在门板上。 刀深贯穿门板,打手□□污水滚滚而下,在发现没有受伤后狠狠松了口气。 妈呀,这八尺大汉太吓人了! 赵大成把塞住宝丫嘴的手帕拿下,戾气横生的眼里全是心疼。宝丫趴在他怀里哭得好伤心,随即又觉得自己要坚强,坏人还在呢。 她抽动着小鼻子告状:“阿爹,阿奶他们坏,他们要把宝丫卖掉!” “不怕,有阿爹在呢!”赵大成安慰完女儿,看向周牙婆和赵老太他们时,眼神瞬间又凌厉起来。 周牙婆阅人无数,一看赵大成就不好惹,暗道一声晦气。回转身从赵老太手里拿过十两银子,骂道:“感情你这婆子诓我呢,娃儿爹都没同意,你卖什么。银子还我,就当老娘白跑一趟了!” “这怎么行,俺们不是说好了!”赵老太急了。 周牙婆:“谁跟你说好了。”她扭着腰走到周大成面前作了个揖,赔罪道,“这位英雄,对不住了,我也是受了你家老太太的诓骗,我们这就走!”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在门口,然后带着几个下人桃之夭夭。 赵家的动静太大,不少村名都围过来看热闹。 周大成抱着宝丫,冷眼扫过赵老太、赵老汉以及站在堂屋门口不敢和他对视的赵老二。 他拔出插在门板上的刀,咔嚓,门板断成两半,倒在地上。 “现在你们来说说,打算怎么和我交代?” 第5章 5 围观的村名指指点点,议论声像唾沫星子臊得赵老汉夫妇脸面通红。 “这是在卖孙女呢?” “宝丫这么可爱,怎么干得出来这种事。” “造孽哦,瞧娃儿哭的,幸好大成回来了。” “……” 被骂狠了的赵老太干脆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坐,哭嚎起来。指着赵大成骂道:“你要俺什么交代,成日在外做工,又不知道管孩子的辛苦。俺们哪里是卖你的女儿,是县令家的姑娘要玩伴,俺们想让宝丫去享福才送过去的。” “你倒好,回来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人不说,还敢恐吓你爹和俺,有没有天理了” 村民们一听是去给县令家的姑娘当玩伴,口风立马又变了。穷苦人家能去县令府上别说玩伴就是个下人也比吃不饱好。 见几个村民开始向着她说话,赵老太立马又爬起来,走到围观的村民面前,唱跳俱作的表演:“俺哪里错了,他出生克死了娘,是俺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他克死了媳妇,宝丫也帮他养到这么大了,这丫头多灾多病。身体差,到现在还要吃补药,县令家多好啊,是富贵人家。宝丫去了天天有肉吃,有新衣穿,还有下人伺候,将来还能嫁个好人家。丧天良的白眼狼,这么多年白付出了啊……” 她还没嚎完,待在房间里的赵小胖突然冲了出来,拉着她袖子就问:“阿奶,县令家真的天天有肉吃有新衣穿吗?那你们怎么不让我去,要送那个傻子去,你们偏心,我要去我要去……”说着还闹上了。 “这,这……”赵老太委实没料到这傻缺孙子会来这么一出,一时卡壳,灵光一闪道:“县令家是姑娘,玩伴当然也要姑娘,你个小子凑什么热闹。” 赵小胖不依不饶:“县令家一定还有公子的,我要当书童,我要吃肉!”他拉着他阿奶的袖子用力往外拽。 赵老太被个半大的胖小子拉得踉跄险些磕到脑门,气急后口不择言道:“当什么书童,你以为那活计好。别人坐着你站着,别人吃饭你看着,主人家给肉也要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时候打死都是有的。” 赵小胖才不信:“骗人,阿奶和小傻子不是这么说的。” 赵老太:总不能说他们在哄骗小傻子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村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就想把孙女卖了换钱嘛。 村里的老人都是看着赵大成长大的,这娃儿从小缺衣少食,要不是自个儿会刨食,早不知道饿死多少回了。至于宝丫,好像也是大成自己带到一岁半才放在家里的,之后都是翠香管的多。赵大成会挣钱,虽然不知道给了多少家用,可看赵老二平日摆阔的做派,显然给的不少。 村民开始指责赵家夫妇的不是,赵老太觉得没脸,耿直脖子往前凑了凑,朝赵大成道:“反正俺是为了宝丫好,你要是不信就砍了俺吧。”别以为拿着大刀就能唬人,他还敢杀人不成。 赵大成冷笑,手上的刀丝毫不手软的朝她脖颈砍去,所有人都吓得惊呼,赵老太都吓懵了。 这个煞星,还真敢动手! 赵老太两股战战,在刀子挨到她发丝时,双眼一番,晕了过去。 赵大成手腕翻转,刀没见血,倒是斩落了一地乱发。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刚刚太TM的吓人了,还以为赵老太头要没了。赵小胖也不闹了,瞥了他大伯一眼就跑了,赵老二敢忙跑过来扶他娘,恶声质问:“大哥这是做什么,自古百善孝为先,弑母……” 赵大成不耐烦听他之乎者也,刀光擦着他面门而过,赵老二立刻禁声。 院子里安静几秒,落针可闻。最后,赵老汉站了出来,蹙眉道:“大成,一家人别闹得太难看,既然宝丫还好好的,这事就这么算了。以后只要宝丫不愿意,俺们都不送她去其他地方就是。” 长辈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不管做了任何事连道歉都不需要,百善孝为先…… 呵,有善才有孝吧! 他爹和继母从前如何待他,他都无所谓,唯独在丫丫的事上,赵大成没办法打落牙齿和血吞。 呱呱坠地就被他捧在手心里的闺女怎么能被他们这么对待! “算了?”赵大成眼神冰冷。 要不是他及时赶回来,丫丫就被卖了,在他们看来不是大事,让他算了。 赵大成过不了自己心底那关,他收刀,吐出三个字:“分家吧!” 所有人都愣住,赵老汉听后气急:“分家!这话是个小辈能说的?你想蹲大牢不成?” 周围百姓也纷纷开始劝他:“大成算了算了,千万别冲动。” “是啊,族老和村长都看着呢,吓唬吓唬就算了。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小宝丫因为惊吓,脸有些发白,他抱着人一言不发的往外走。村民让开一条道,被抱在怀里的赵宝丫隐隐兴奋,阿爹不分家要直接离家出走了吗? 赵老汉愣住,等人快上牛车了,才急忙喊:“你去哪里?一点小事难道还打算不要根了?” 牛车轱辘辘走远,赵老汉追了几步,跺脚:“宝丫才三岁,你带不了她的,不要把娃丢了才后悔。” 赵老二也急了:要是赵大成走了,他今后的束脩怎么办? 他撩开长袍,追上牛车,连连认怂:“大哥,大哥,这事就当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您千万别冲动,宝丫还这么小,外头拐子多……” 赵小姑也追了上来,一言不发的赵大成突然喊停牛车,声音冷静:“今日之事就算了,宝丫吓到了,我只是带宝丫去做两天工,你们回去吧。” 赵家父子面面相觑:他会这么好说话? 牛车继续走远,等出了村子,趴在他肩头的宝丫才小声问:“阿爹,我们真的还要回去吗?” 小娃娃刚哭过,北风一吹,脸蛋立刻红彤彤的。赵大成把她放在腿上,捂了捂她冰凉的手脚,退下夹袄把她兜住,边给她扎散开的小揪揪边问:“宝丫不是想分家吗?阿爹带你去镇上做工,要是宝丫能照顾好自己,阿爹回来就分家。”这次的事他彻底看清了,丫丫待在赵家也没安全到哪里去。既然这样,不如尝试着待在身边,苦一点就苦一点,至少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安全长大。 “真的?”小宝丫眼睛亮晶晶的,拍着小胸脯保证:“宝丫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赵大成笑了。 父女两个继续赶路,第一次进城,宝丫什么都好奇。坐在她爹宽阔的手臂上,乌黑的眼珠四处打量。看见稀奇的东西会开口问,但绝对不主动要。 赵大成给她买了两个大肉包,抱着她去了镇上的医馆。赵宝丫疑惑问,“阿爹不是说带宝丫去做工吗,怎么来这里呀?” 赵大成:“丫丫之前不是嫌药苦吗?阿爹让大夫伯伯弄些药丸吃,以后就不喝苦药了。” “真的?”宝丫高兴了,又问:“那药丸是甜的吗?” 赵大成为难:“良药苦口!”他问过大夫了,大夫当时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他,然后回复了一句良药苦口。 虽然不是甜的,赵宝丫还是很高兴,至少不用喝一大碗药汁,又苦又想吐。 父女两人拿了药丸往外走,大夫摇头嘀咕:“药本来就贵,做成药丸更贵,又不是有钱人家,犯得着么……” 赵大成抱着人到了刘府,守门的小六子认识他,看见他抱着个白嫩嫩的小女娃看稀奇似的问:“哎呦,这娃儿真俊,赵哥从哪拐来的?” 赵宝丫:“才不是拐的,我是阿爹生的。” 小六子被小姑娘的一本正经逗乐了,故意逗她:“你阿爹是男的,怎么能生你呢?” 赵宝丫觉得这个问题不好解释,挠挠脑门,小眉头都皱了起来。 小六子哈哈大笑,赵大成趁机问:“能帮忙喊林茂出来一趟吗?” 小六子让他们等着,片刻的功夫,卸完货的林茂从后门出来。看见小宝丫时也是一愣,随后笑道:“这就是俺那个小侄女吧,还别说,真俊。”他撇了眼赵大成,狭促道:“这娃儿白得打眼,不像你这块黑炭头能生出来的种啊。” 赵大成笑着回应:“娃儿会长,像她娘。” 赵宝丫小耳朵竖起:她娘长得也很好看嘛? 林茂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从衣兜里掏出午食匀出来的茶叶蛋塞给宝丫。小宝丫抱着鸡蛋,笑得又甜又软:“谢谢大胡子伯伯。” 林茂被萌到了,心说:怪不得这兄弟天天念叨着闺女,要是他有这样一个软糯糯的闺女也会天天挂在嘴边的。 林茂逗完小娃娃又问他找自己什么事,赵大成问他明日是不是要去给人盖房子?明日他带闺女一起过去主人家。 舍得把这么小的闺女带出来,必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林茂也没多问,很是义气道:“放心,你闺女就是俺闺女,带过去俺们一帮兄弟帮忙一起看着。” 第二日,盖房子的工地上出现了一个奶娃娃,她乖乖坐在树荫下的木质小板凳上,一手捏着个肉包,一手一块发糕,咬一口看一眼屋顶上的阿爹。娃儿的睫毛生得长又密,一双猫眼璀璨含笑,看上去又乖又甜。 工友知道是赵大成的闺女都惊讶得要死。 这么个高壮健硕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一个白嫩的闺女? 赵大成边做工,边分心去看树下的闺女。她太乖了,整整一天都只围着树转,无聊了就捡地上的树叶玩,渴了就捧着水壶咕隆隆喝,饿了就吃包子。 开饭时不挑,跟着他一起吃主家的饭。 夜里带着她睡客栈也不害怕,还特别懂事的给他捏肩。 赵大成观察了两日,第二日傍晚下工后又找到林茂,道:“帮哥们一个忙吧。” 林茂来了兴趣:“还有您找俺帮忙的时候,说来听听。” …… 当天傍晚,赵老太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赵老二吓得要死以为是赌场的人来要债了。刚想从后门逃跑,门外又传来小女娃惊天动地的哭声。 是赵宝丫的声音。 赵小姑赶紧开门,然后就看见门外站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大汉让开,他身后的牛车上,赵大成仰头着,一双腿血淋淋的躺着。小宝丫坐在旁边,哭得一抽一抽的,边哭边嚎:“小姑,阿爹,阿爹的腿断了。” 赵小姑惊愣:“什么断了?”赵家其他人都围了出来。 络腮胡子的林茂一番解释,赵家人终于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赵大成负气带着赵宝丫出去做工,结果因为照看宝丫疏忽,从屋顶摔了下来,两条腿摔断了。 赵家几人第一反应是老天爷终于开眼了:让他横,今后看看一个瘸子怎么横得起来。 第二反应是:天哪!老大瘸了,谁去挣钱补贴家用啊。远的不说,老二来年的束脩怎么办? 第6章 6 赵大成被抬到了西边的破屋,赵宝丫坐在床上一抽一抽的哭,等赵小姑一走。宝丫立刻不哭了,手背在雪白的脸颊上一抹,弯着眼笑:“阿爹,宝丫演得怎么样,是不是好厉害?” 方才还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赵大成翻做起来,夸道:“丫丫真厉害,记住,之后谁问你都别说错了……” 赵宝丫点头:“嗯,阿爹放心,谁问我,阿爹的腿都断了。” 赵大成想过了,他爹和继母之所以不愿意分家,无非是觉得他能挣钱。那他釜底抽薪好了,腿摔断了,不仅不能挣钱,还要吃白饭花钱。 看他们能容忍到几时。 与此同时,赵家堂屋内,赵老太来回踱步,焦急问:“孩子他爹,大成腿断了,今后庆文的束脩怎么办?” 赵庆文青着脸道:“还束脩呢,先想想那二十两怎么办吧,我只向监院告了半个月的假,还不出银子回去肯定会被人打死。” 赵老汉剐了他一眼,骂道:“你自己干的好事,打死就打死吧。” 赵老太急了:“你说的什么话?家里就指着庆文有出息,他都是童生了,一定能考上秀才的。” 赵老汉叹气道:“还能怎么办,秋娘那里想想办法,俺们再凑凑,先凑出一点,多少抵上。至于大成那,出事的东家不是每日都会派大夫来瞧嘛,说是好好养有可能恢复,先看看情况。” 几人商量完,赵小姑把饭菜端上来。众人刚坐下,赵宝丫就端着一个土罐子来了,小娃儿小胳膊小腿爬到桌上,边伸手夹菜边道:“宝丫给阿爹打饭吃。” 赵老太也不耐烦伺候个瘸的,就由她去了。 小宝丫一筷子一筷子慢慢的夹,结结实实装了一大碗,等堆满碗尖尖,桌上的菜已经少了大半。 赵老太没好气道:“你干啥子?装这么多吃得完?” 小宝丫:“大夫说阿爹要多吃才好得快。”再说了,她阿爹是腿断了,嘴又没断,怎么吃不完。 蹙眉的几人都不说话了,为了赵大成能尽快出去挣钱,他们忍了。 之后,父女两个早中晚一顿都没落下,每顿专挑好的吃,吃得比猪还多。攒的鸡蛋一天比一天少,鸡蛋吃完后又打起鸡鸭的主意。大半个月下来,别说鸡鸭了,屋里屋外连粒糙米都找不到了。 不愧是父女,简直就是两个饭桶。 每回东家的大夫过来,赵老太几人都一脸殷切的问腿怎么样了,还能不能好? 大夫老神在在道:“再看吧,东西别省,吃得好说不定就好了。” 赵老二都想骂娘了:吃得还不够好吗,全家的油水都在那父女两人身上了,一个断腿的人气色比他还好! 就在赵家几人快忍不了时,东家那边派人送了一副木质轮椅来。委婉的说赵大成的腿好不了了,今后就这样吧。 家里都被吃空了,你才说这个? 赵老太彻底绷不住了,坐在院子里不停的咒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个遍。她歇了口气,还要骂,邹氏惊慌的扯了扯她袖子。 赵老太不耐烦,回头去看她,就看见赵大成坐在轮椅上,面色阴沉,手里还扛了把大刀。 “来得正好,你个残废……”赵老太张牙舞爪的上前,刀光闪过,她衣袖没了半截。 赵老太僵住,腿开始打抖…… 推着轮椅的赵宝丫软软的道歉:“阿奶,您别怪阿爹,阿爹腿断了,心情不好。” 接下来的几天,赵大成心情不好的削了赵老汉的胡子、赵老二的砚台、邹氏的绣盒、赵小胖的鞋。他往饭桌前一坐,气氛压抑又紧张。满桌的人都小心翼翼,食不下咽,只有父女两人化悲愤为食欲,像个永远填不满的饭桶。 赵老太抱怨起这件事,村里的人都劝她想开点。 “你家大成腿都断了,难免心情不好。” “对啊,他腿断了,要是还吃不饱,说不定会动刀的。” “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忍个屁! 赵老二都快忍成王八了,再加上赌债的事情压着,最终受不了爆发了。朝赵老汉夫妇喊:“快分家,快让那个残废分家,他之前不是吵着要分家吗,快分啊!” 赵老汉犹豫:“邻里邻居会说闲话的。” 赵老二:“他一个废人,今后都是要人照顾的,吃喝拉撒养老送终,哪一样不要花钱。不分家咱们家会被他拖死的。” 邹氏附和:“对啊,爹。大哥脾气还暴躁,昨个儿还险些砍到小胖呢。” 角落里的赵小姑小声道:“爹,不能分,宝丫还小,大哥又那样,分了他们怎么活?” 赵老太掐了她一把:“有你什么事?不分难不成还要父女两个一起养啊?” 是啊,不分家,可不止养一个残废,还要养赵宝丫那个病秧子。 四比一,赵老汉被说服,狠狠心主动提了分家。赵大成却一反常态的不同意,一副不能自理,赖死在赵家的架势。 这这这……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赖上啊! 赵老汉坚持分,立马就要分。赵大成让宝丫去请来族老和村长,给他们做主。不少村民跑来凑热闹,围着赵家人指指点点。 竹岭村赵氏是大姓,同姓人,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都是请族老和村里的几个长辈来解决。 族老和村长几个看着断了腿的赵大成和病弱的小宝丫很是同情,劝道:“赵老弟,你家大成和宝丫都这样了,离不开人,这家还是别分了吧。” 小宝丫抱着赵老汉的腿弱弱的哭:“阿爷,不要分家,阿爹和宝丫会饿死的。”娃儿瘦瘦小小的,眼睛红的像兔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赵大成也满目悲切:“要是以前,爹提出分家,我一句话也不会说。如今我腿断了,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提照顾丫丫。这个时候分家,就是断我们父女两生路。之前我也挣了不少银两给家里,现在照顾我和丫丫不是应该的吗?” 赵老太怒了:“什么应该,感情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生天养的?你给钱给家里才是应该的,俺们还帮忙照顾宝丫,说到底还亏了。分家本就是自家的事,你把族长他们叫来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你爹一把老骨头以后都给你端屎端尿,养老送终不成?”说着她又掐了把赵老汉。 赵老汉挺直背脊:“对,这个家必须分,老大自从断了腿脾气阴晴不定,全家人都怕了他。他和宝丫又会吃,家里已经没有余粮了。不分家,大家都一起饿死。” 赵小胖起哄:“分家分家,赵宝丫把我的鸡蛋都吃了,我要分家!” 邹二婶假惺惺道:“大哥,你就同意了吧,即便分家咱们也还是一家人,有空会帮忙照看宝丫的。” 说的好听,谁会信她的鬼话。 分了家就是收成支出自己负责,不在一个锅里吃饭。赵大成一个残废和宝丫一个奶娃娃去哪里挣钱、怎么做饭? 分家就是想把人丢出去自生自灭。 村民们都门儿清,但碍于赵老太的泼辣,谁也不敢出头说什么。 赵大成见他爹如此做派,瞬间死了心,眼神暗淡:“ 既然爹坚持要分就分吧,烦请大家给我做个证,日后提起,莫要说我不孝。如今我和宝丫都不能自理,只求田地家当必须多分一些,至少让我们过个好年。” 但凡念点亲情,这话都不过分。 赵家人在赵大成头上偏偏就没有过亲情这玩意。 赵老二:“什么多分,大业律法,女儿是不能分家产的,你只生了宝丫,应该少分。”多分了他的赌债怎么办? 这话挑不出错,族老和村长也不好多说什么。 围观的村民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果然有了继母就有了后爹,赵大成也是命不好。 往日高大英武的男人低下头,闷声道:“少分就少分吧,我无所谓,只求今后多照顾丫丫一些。” 赵大成就这么被分了出去,一间破屋,两亩偏僻的水田,一亩长草的山地。邻里邻居的流言不断,暗地里都在骂赵家当家的脏了良心。 大冷天的,只怕今晚就要挨饿了。 赵小姑也担心这个,煮好饭菜后刚想偷偷给大哥那边端去,就被赵老太拎着耳朵给拉了回来。还特别凶的训斥道:“今后你要是偷偷给他们两个吃的,你也不要吃了。” 终于摆脱了赵大成这个残废和赵宝丫那个病秧子,赵家人围着桌子开开心心的吃了一顿,即便不丰盛也舒心。 吃饱喝足的赵老太恶毒的想:那对父女快饿死吧,饿死了分出去的田地屋子就又是她儿子的了。 子夜寒凉,夜深人静,赵大成拎着一只烤好的野鸡翻墙而入。进了屋,父女两个围在火炉旁吃得双手冒油。香味一阵阵的传了出去,起夜的赵小胖耸耸鼻尖,吸了满鼻子的香,肚子不真气的叫了起来。 “娘,我好像闻到烤肉的味道了。”他站在廊下四处瞧,最后看向赵宝丫住的院子,噘嘴道:“娘,一定是那个小傻子在吃肉。” 北风刺骨,邹氏裹紧身上的夹袄,不耐烦道:“胡说八道什么呢,他们不饿死就不错了,哪来的烤肉,快点嘘。” 赵小胖实在太饿,闹着要过去看,邹氏顶着寒风把人拉了回去。赵庆文被吵醒,蹙眉低吼:“大半夜的嚎什么,还睡不睡了?” 被吼的周氏很委屈:“又不是我要吵,小胖非说闻到了肉味,还说一定是赵宝丫在吃肉,闹着要过去看嗯。” 冷飕飕的谁耐烦去。 赵老二觉得那小子肯定是梦游了,爬起来把娃儿揍了一顿,才安生。 赵小胖睡着了还惦记着烤肉,第二日不死心的跑去赵宝丫屋里看。屋子里,赵宝丫捧着一碗稀捞捞米粥在喝,他大伯面前同样摆着一碗稀汤寡水,要有多惨有多惨。 他眼珠子四处溜达,然后问:“你们昨晚上在吃烤肉了吗?” 赵宝丫大眼懵懂,一副你在说啥的表情。 就在赵小胖以为自己真的在梦游时,一连三个晚上都闻到烤肉味道了。赵老二和赵老太也察觉到不对,还不等他们去探究,赵大成就把分到的田地和屋子里的东西全部贱卖了,然后租了一辆牛车,拉着他往城里去了。 说是要去治腿,治不好就死在外面算了。 赵家人又被村民拎出来骂了一顿,赵老太气得心肝疼,大骂赵大成是个败家子,宁愿贱卖都不留给他们。 骂完后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找到老二,让他进城里瞧瞧,看看赵大成腿是不是真的断了。 “不去不去,去城里会被打死的。”他还在想办法凑钱呢。 一旁晾衣服的赵小姑咬着唇,目光落在西边空着的屋子上:今早醒来,她床边放了一朵绢花,是先前向大哥讨要的。大哥走了,应该不会再有人问她需要什么了吧。 赵小姑心里难过,连晒衣服的手都觉得格外的重。 赵老太恨铁不成钢:“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去书院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心许赌坊的人就是吓唬你……” 当天午后,赌坊的人找上门了,冲进赵家拉住赵老二就是一顿打,要求他立刻把钱还上。赵老太哭天抢地,赵老汉无奈,卖了几亩田抵债。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老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群人怎么找到家里来的,明明他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住哪,就连同窗也没透露过。 他舔着脸问赌场的打手,赌场的打手收了钱,乐呵呵道:“你大哥告诉俺们的,还说你已经凑够钱了,让我们别为难你。” 他娘的死瘸子,临走还要坑他一把! 赵老二捂住脸怨气深沉,转而想起他娘的话,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那他是走去的吗?” 打手没好气道:“你这不是废话吗,不走过去难道爬去的??” 赵家人除却赵小姑和不懂事的赵小胖外,一口气都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就他娘的难受。 赵老太想闹,但赵大成人都跑了闹给谁看? 被摆了一道的赵老太当天就气病了,骂骂咧咧的诅咒:看他带着个病秧子娃在外头怎么活! 第7章 7 赵大成从赌场离开后结算了牛车前,抱着宝丫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 长溪镇繁华、酒楼街肆林立,赵大成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畅快又有隐忧。 “丫丫,从今日起你就要跟着爹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了,怕不怕?” 小宝丫摇头,语气里全是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好奇:“那我是不是能去很多很多地方了?”她自记事起就在荒星,入目的永远是荒凉,有阿爹带着到处走,她很开心。 孩子还太小,不明白四处飘泊的辛苦。 赵大成笑了起来,刮刮她小鼻子道:“当然,阿爹会带丫丫去很多地方,但是现在阿爹先带你去吃东西。” 宝丫捂住小肚子不好意思的笑了,可能是上辈子饿死的缘故,她特别容易饿,也特别能吃。 赵大成抱着她在路边的一家面馆坐下,大碗阳春面三文,小碗两文,他要了两大碗。女店主看了父女两人一眼,笑道:“客官,这小娃娃只怕一大碗吃不完,多了也浪费,要不要换小份的?” 赵大成摆手说不用,店家煮了面端上来,特意盯着父女两个看。这爹高大健硕,一看就是能吃的。但这女娃白净瘦小,像个猫崽子似的,面前的海碗比她脸都大,那么一大海碗能吃完吗? 然而,小女娃吃起东西来丝毫不逊色于她爹,淅淅索索,细嚼慢咽,最后竟是连汤水都一并喝了下去。 赵大成招手:“店家,再来两碗。” 女店家瞠目结舌:不愧是父女,胃口也太太太大了吧。 男人果然粗糙,这么小的娃儿让她这样吃,一点养娃的常识都没有。 在吃的这点上,赵大成确实不太在意。从前闺女吃得少,他着急,现在好不容易能吃了,但凡她愿意吃,吃再多他都是乐意的。 他还真没想过撑不撑的问题。 两人要了四碗,赵大成先吃完,然后静静看着女儿吃。路边上举着幡的江湖术士四处瞅,祈祷着运气好能逮一个冤大头。瞥到赵大成后立马凑了上来:“客官,贫道观你前路迷茫,可要算上一卦?”一个壮汉男人背刀带着行李,还带着个小孩儿,可不就是前路迷茫嘛。 面前的术士年近花甲却精神矍铄,下巴下一摞胡子迎风飘荡。 左右无事,赵大成笑道:“前路倒是不迷茫,不过可以给我算算什么时候能发财?” 江湖术士见他有兴趣,立刻坐到他对面后问:“敢问客官姓名?” “赵大成。” 江湖术士仔细看了看他面相,道:“观您天庭饱满、地库方圆、筋骨健壮是贵人之相,聚财是迟早的事,只是这名与您不匹配,需得改一改。” 在这等着他呢。 赵大成的名字是他爹取的,如今闹成这样,又分了家,他也不想要这个晦气的名字了。干脆问:“那道长给改个名呗?” 江湖术士抚须:“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他做了个钱的手势。 赵大成:“多少?” 江湖术士:“五文铜钱。” 赵大成爽快的付了,江湖术士又问了八字,然后一通掐算,给他取了一个‘凛’字。 “赵凛,有威风凛凛、位高权重之意。” 赵大成没读过书,不过这名字念着顺口也很好听,他很是满意。一直低头吃面的赵宝丫抬头,乌黑的眼珠眨巴眨巴,总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 赵大成,哦不,应该叫赵凛了。道了谢抱着她找了家客栈住下,他手里还有五十两,这两日租个房子就在镇上住下,然后顺便找活干。以他的力气,一定能让丫丫过得好的。 刚收拾一番,林茂就急匆匆的找来了。 赵凛诧异,问他如何知道自己的落脚点。 林茂道:“你人高马大的,闺女又这么俊,兄弟多,总有瞧见你的。先不说这个了,有个活儿非你不可,要不要接?” 赵凛给他倒了杯水:“说来听听。” 林茂:“有一批镖,雇主想顾十几个身手好的,从长溪镇一路北上到荆州。”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双眼冒光道:“包吃住,整整一百两。” 赵凛有些心动了,他什么工都做过,走镖是其中挣得最多的。之前最多也就三十两,一百两还是头一次听说。 他现在很缺钱,一百两够丫丫用很久了。 赵凛:“雇主什么身份,押送的是什么?” 林茂:“就是普通商人,押送的也就一些丝绸、玉器,送到荆州和南蛮商贸用的。” 赵凛看了看闺女有些犹豫,林茂也瞥了赵宝丫一眼,会意道:“这个您放心,俺问过了,雇主说只要身手好其他的不是问题。而且这次走的是水路,丫丫待在船上不碍事的。” 赵凛这才爽快的答应。 林茂乐呵呵道:“大成,那俺们可说好了,明日卯时三刻长溪码头见。” 赵凛郑重其事的告知他:“我改名了,今后叫赵凛。” 林茂讶异一瞬后,道:“改得好,这名字威风凛凛一看就是干大事的,往后俺一帮兄弟就跟着您混。” 赵凛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打趣了几句。 因为要准备走镖,赵凛忙前忙后弄得很晚。赵宝丫抱着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梦里她爹被林茂伯伯拉去从军了,拿着一把大砍刀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当上了功高盖主的摄政王,最后却被人五马分尸而死。 所有人都叫她爹赵凛。 赵宝丫被那血腥的场面吓醒了,醒来时,发现阿爹还在睡。小小的人儿惊慌过后,恍然记起,从前在荒星时她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本古遗迹话本。 故事的主人公就叫赵凛,是个克母、克妻、克子,从军后一路杀到摄政王,日天日地最后被男主五马分尸的疯逼大反派。 里面提到过一句话‘赵凛从前也不是那么坏的,他爱女如命,可他的女儿死了,他也就疯魔了。’ 赵宝丫听不得骨肉分离的事,对这位摄政王印象就深刻了一些。 赵凛、林茂,克母、克妻、克子……一一都对上了。 如果他爹真是那个最后被五马分尸的大反派,那她就是导致她爹黑化的早夭亲闺女了? 怪不得之前觉得赵凛这个名字熟悉,又因之前一直待在村子里,没联想起来。 赵宝丫惊恐:她好不容易有了阿爹,一定不能让阿爹死。 黑暗里,小团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思考:怎么才能救阿爹呢? 首先她绝对不能死,她不死阿爹就不会发疯了。她生来有弱症,身体不好,但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 大夫也说,只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慢慢养会好的。 其次,不能让阿爹去从军。梦里是林茂伯伯拉阿爹去从军的,那不要让阿爹和林茂伯伯待在一起好了。 明早醒来,她就要和阿爹说,让他不要接这趟镖,这样就能和林茂伯伯分开了。 赵宝丫头一次想这么多问题,鸡鸣时才睡着,这就导致卯时压根起不了。赵大成叫不醒她,帮她裹好冬衣后,干脆背着行李抱着昏昏欲睡的她往码头去。 清晨薄雾重重,江面停着一艘大船,林茂和十几个兄弟早已经等候在码头上,瞧见他过来都热情的打招呼。 林茂左右看看,疑惑问:“丫丫呢?” 赵凛把照在外面的厚夹袄掀开,奶白的小团子猫崽子似的缩在她爹怀里,睡得正香呢。众人笑了起来,让赵凛先上船。 所以,等赵宝丫醒来时,已经在飘飘荡荡的船上了。她无比郁闷,趴在栏杆边上盯着浪花儿想现在跳船还来不来的及。 她是会游泳的,水性还挺好。 小姑娘愁眉苦脸,好似在思考问题。旁边负责看着她的林茂瞧着好笑,故意逗她:“丫丫,水里头有花吗?看得那么认真?” 听到他的声音,小宝丫更郁闷了,回头瞪了他一眼,随即挪了挪位子,离开他远远的。林茂担心她掉下去,立马靠近了些,宝丫察觉到他的动作,又移开,他接着移。如此反复几次,小宝丫不耐烦了,爬起来扭头就往船舱跑,恰好撞上巡查回来的赵凛。 赵凛稳稳接住她,她绕到他身后,探出头继续瞪林茂。 赵凛疑惑问:“怎么了?你又逗她了?” 林茂无辜:“没啊,丫丫从醒来好像就不太搭理俺。”之前还伯伯、伯伯的叫得好听,现在没事就瞪他。 赵凛笑道:“大概是你长得太凶,那胡子该剃剃了。” “不不不。”林茂对自己满脸的络腮胡子十分满意,觉得这是男人的标志,说什么也不能动。 甲板上的人又哄笑起来。 船行了十几日,赵宝丫每天都趴在船弦发呆。赵凛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有一日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船头认真看。 江水悠悠,船所过之处浪花翻涌,赵凛看了半天,疑惑问:“丫丫,你是在看浪花吗?” 赵宝丫摇头。 赵凛:“那丫丫在看什么?” 赵宝丫苦着脸不知道怎么说,只得转移话题道:“阿爹,这船好重啊,浪花都快拍上来了,会不会沉啊?” 感情闺女愁眉苦脸的,是在担心船会沉? 赵凛哭笑不得,转而又发现他们的船确实吃水太深了,旁边同样大小货船吃水度都只有他们的三分之二。 他回头看向货仓,这批货物因该不是林茂所说的丝绸、玉器。如果不是丝绸玉器会是什么呢? 很重,吃水深,除了石头就是重金属了。 赵凛不敢再往下想,管它是什么,他们只管拿钱押镖。 只求这一路能顺顺利利的到达荆州。 夜里,下起了大雨,江面能见度很低。轮到林茂守夜,赵凛交代了几句,就回去哄宝丫睡觉了。 摇晃中,父女两挤在狭小的船舱内睡着了。 睡梦中,赵宝丫总感觉有东西在扯她的脚。她迷迷糊糊的醒来,听见几只小老鼠在角落叽叽叽的乱叫。 赵宝丫一下翻坐起来,旁边浅眠的赵凛惊醒,也跟着翻坐起来,疑惑问:“丫丫怎么了?” 赵宝丫惊恐:“阿爹,船下面有人。” “船下面?”赵凛咀嚼了一遍,瞳孔微缩:“水里有人?” 他话音刚落,一阵巨大的响声传来。船声猛得摇晃,赵宝丫猝不及防像个球一样滚了出去,赵凛迅速追赶,在她小脑袋堪堪要撞到船板时及时把人捞了回来。 船停在湖心不动,船上有人大喊:“有水匪,有水匪……” 一阵喊杀声响起,赵凛眉头深重,把赵宝丫往船舱最里面的房间里一推,交代道:“丫丫,躲在里面千万别出来,阿爹很快来接你。” 第8章 8 赵宝丫抱着包袱害怕极了。 船舱外喊杀声一片,船体剧烈的摇晃,她跟着几只小老鼠来回的晃动,小脑袋磕在硬质的木板上咚咚咚响。 船舱口传来脚步声,赵宝丫往缩了缩,然后听到哐当乱砍的声音。脚步声停在面前,她屏住呼吸,在门拉开的一瞬间露出个甜甜的笑。 持刀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里面是个软糯的小团子,愣神的功夫,后脖颈一痛被人打晕。 赵凛一把捞起小宝丫,将她整个人摁进胸口,急促略带惊慌的道歉:“丫丫,对不起,阿爹再也不把你单独留下了。抱好阿爹,闭眼,阿爹带你出去。” 赵宝丫很听话,小脸紧紧的埋在她爹的胸膛,血腥味再重也没抬头。 他们来到了甲板上,湖面的风又大又急,林茂叫喊着让他们过去。赵凛在刀光中冲到桅杆处,手背被划了好几刀,就连赵宝丫厚厚的夹袄也被划破了。 趁着林茂的掩护,他快速捂住小团子的眼睛,迅速把人塞到桅杆下,扯过掉落在脚边的蓑衣给她披上,嘱咐道:“丫丫蹲在这,闭眼数羊,阿爹叫你的时候才准回头,知道了吗?” 小宝丫捂住眼睛乖乖的点头。 水匪越杀越兴奋,前仆后继的朝这边来。林茂看着兄弟一个个的倒下,后悔死接这趟镖了。他手已经砍得无力,后背中了几刀,整个人颓然的倒下。 眼看着要死在刀光下,一柄大刀铿锵一声,把水匪的刀打开。赵凛高大的身影挡在了面前,犹如煞神降世,把靠过来的所有人一一斩杀。 一下、两下……他寸步不让,不知疲倦的挥舞着砍刀。 雨不停的下,大雨里,林茂回头。桅杆下,小姑娘蹲在那,软糯糯的嗓音里带了细微的害怕,不停的数着羊。 “一只,两只……十只……” 他不能退! 水匪太多,雇主、杂工、水手死的死,跳水的跳水,只有赵凛身后隔出一小块安全区域。 他仅凭一己之力将水匪杀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一个水匪拿刀的手都在抖,后退几步打算跑。赵凛踢起地上的刀直追而去,水匪突然转弯,后仰从他□□划过,直冲桅杆下的小团子而去。 水匪看出来了,这人的死穴是身后的孩子,只要劫持到孩子,就能顺利的脱身。 察觉水匪的意图,冷峻的眉眼闪过惊慌,回身就去抓水匪滑出去的腿。饶是他动作再快,抱着桅杆数羊的小团子还是被水匪巴拉得晃了晃,一个屁墩仰倒在甲板上。 入目的是满船的断指残骸,肆意横流的鲜血,小宝丫抖了抖,喊了声阿爹。 水匪眸里闪过兴奋,伸手就朝小团子抓去…… 哐当! 小宝丫手里抓到一个硬物反手就是一个大逼兜,水匪猝不及防被砸得眼花。就被一股强横的力道甩了出去,砸在船舱边上凸起的尖刀上。 船上燃起了大火,爆破声不断的响起。 林茂大喊一声跳,整个人扎进了水里。赵凛扛起惊慌的赵宝丫,用腰带把人覆在背上,也扎进了水里。 江水湍急,赵凛从水里钻出来,赵宝丫被水呛得连连咳嗽,声音弱得跟小猫一样。 他喘息着努力把身体抬高:“丫丫别怕,阿爹带你游过去……” 江水冰冷刺骨,他奋力往前冲。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丫丫身体弱,受不了这些的。他身上还有伤,几次几乎脱力,背上的小手让他又多生出几分力气,继续前行…… 先跳下水的林茂反而落了后,看着受了满身伤,驮着孩子还奋力往前的赵凛,他咬咬牙继续跟上。 游到对岸芦苇丛的那一刻,两人双双脱力。 林茂仰头在泥泞里,仰头看向寒风中摇晃的芦苇。赵凛只缓了一口气,就撑起来解开覆住闺女的绑带,摸着她的脑袋颤抖着问:“丫丫,没事吧,是不是吓到了?”千防万防还是让丫丫看到最不好的一幕,赵凛愧疚又担心。 赵宝丫冷得打哆嗦,小脸惨白,努力弯着眼摇头。 赵凛心疼坏了,抱起她,忍住疼,艰难站起来,继续走。 他们必须尽快找个避雨的地方生火。好在不远处野地里有一间荒废的茅草屋,应该是农人夏天搭来养瓜的临时栖息地。 林茂在草屋里搜索了一圈,找来石头、木棍、茅草,用最原始的办法生了火。三人都很饿,然而别说吃的,就连包袱都被湍急的江水冲走了。 坐在火堆旁的林茂啐了一口大骂道:“他娘的,一百两没挣到,兄弟都死了,家当也丢光了。” 一直没说话的赵宝丫突然伸手,声音小的像猫叫:“阿爹,我有这个。” 两人都看向小娃娃的手心,她手心里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土黄色石头,在火光前折射着光。 林茂凑近看:“这是啥?” 赵凛眼眸微眯:“金矿石。” “啥?金矿石?”林茂狐疑,这小娃娃从哪里摸来的? 很快赵凛解了他的惑:“我们这次押运的应该就是这东西,劫道的人恐怕不止是水匪这么简单。” 林茂想了一圈,脑袋终于开窍:“他奶奶的,雇主还同俺说是丝绸玉器,感情是在走私黄金矿。这帮孙子,是想害死俺们啊……” 在大业,矿产、兵器、食盐都是受管制的,私自挖矿、运送都是要杀头的罪,怪不得能给一百两。 他凶神恶煞的骂,骂完了,就跑出去找吃的。 赵凛不管他,搭了个临时的衣架,脱下湿衣服烤。又用茅草搭了简单的窝,让小宝丫睡进去。 林茂运气好,逮到了一只在雨夜里乱窜的野猪。 三人吃得饱饱的,各自睡下了。赵凛时刻注意着宝丫的情况,果然,半夜小团子就发起了高烧。他撕下衣服的一角,接水一遍又一遍的给她降温,在林茂震天的鼾声里守到天明。 云雨停歇,日光破晓。 林茂睡了一觉精神头十足,踢醒刚睡着的赵凛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赵凛头痛欲裂,压着火气道:“什么怎么办?” 林茂:“俺带出来的兄弟都死了,也没脸回长溪。听说燕平山边郡在打战,俺想去参军,管吃管住,说不定还能博个功名。” 赵凛回头看了闺女一眼,林茂了然,劝道:“你一个大男人带着她四处流浪也不是个事。俺看,干脆给她寻个好人家,安安稳稳的。你跟俺去从军,将来当了大将军,风风光光的把她接回去,多好!” “你说呢?” 赵凛沉默。 赵宝丫迷迷糊糊的醒来,就听到这么一句,睡意瞬间全散了。还不等赵凛回答,蹭蹭的爬了起来,挡在她爹面前,凶巴巴的道:“我爹才不去从军,我爹受伤了,柔弱着呢!”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小嘴撅起,一副要咬人的模样。 “柔弱?”林茂笑得惊天动地,垂着地面往她身后看,对面的赵凛人高马大,腹肌明显,满身的肌肉。 “就你爹那砍人的速度还柔弱?小姑娘哪里学来的词,别瞎用。” 小团子眼睛都红了,眼泪委屈的吧嗒吧嗒掉。 林茂瞬间急了,手忙脚乱不知道往哪放好,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不从军,俺自己去还不成吗?” 小团子一秒收工。 林茂:“……”他看向赵凛,摇头笑道:“你这闺女是个人精,感情哭着玩的。” 赵宝丫瞪着他,林茂笑嘻嘻的,逗着她玩:“我们丫丫也是女中豪杰啊,就你在船上那个大逼兜,那水匪都被你打蒙了。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你爹的闺女,莽!” 赵凛认真观察闺女的神色,发现她只是恼并没有太多的害怕后才放下心来。 林茂逗了小团子一会儿又去摸了两条鱼回来,三人填饱肚子后找了些草药敷在伤口,然后跑到江边洗漱。赵凛跳目远望,江面上碧波荡漾,已经恢复平静,偶有小支的渔船飘过。他打听一阵,才知道这里是平阳郡云中县地界。离荆州不过两城,离燕平山边郡还有十几城,回长溪乘马车得一个月,若是靠两条腿走回去只怕得三月以上了。 他们身无分文,似乎只能靠腿。 赵凛抱起小宝丫道:“我们先进城吧。” 林茂点头,跟着他往城里走。 天高云薄,日头暖洋洋的照在三人身上。赵宝丫窝在他爹怀里往后看,见林茂没注意这边,立马凑到她爹耳边软软的问:“阿爹,你不要去从军好不好?”她很是委屈,“宝丫也不要去别人家里,宝丫只跟着阿爹。” 说着眼眶已经畜泪。 她眼中惶恐不安,搂着他脖颈的手都在用力。 赵凛摸摸她小脸,安抚道:“不去,阿爹要陪着丫丫长大,哪里都不去。” 他自小也没了娘,也没享受过阿爹疼爱,在赵家像个寄人篱下的外人。闺女出生的那一刻,他就发誓不要闺女像他一样。她已经没有娘了,还要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把她送给别人养,仅存的父爱也要剥夺,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即便那户人家很好,那也是寄人篱下。 这三年里他跟丫丫相依为命,丫丫早就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不是丫丫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丫丫。 不管多困难他都会看顾她长大。 之前林茂问他,他之所以会沉默,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丫丫在赵家时,他可以走南闯北的接活、走镖,只要钱多的都可以做。可是现在,丫丫跟着他,危险的事情就不能做了。 天知道,在船上,水匪扑向丫丫的那刻他有多心焦。 因为丫丫需要他,所以他变得惜命。 这次回去长溪后,他需要改行了。 赵宝丫得了他的保证还是不太放心,伸出小手要拉勾勾,拉了勾盖了章后才安心。进城的路上还是生怕林茂又来忽悠她爹,只要林茂一靠近就瞪他。 林茂哭笑不得。 走了大半个时辰,三人到达城门口才想起没有路引的事,最后还是跟着进城的商队混进去的。 看来当务之急是要弄好路引。 弄到路引首先需要银子,三人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好的事做。 林茂建议:“要不卖身葬父吧,赵兄往地上一躺,就丫丫那小白菜的可怜样,再哭上一哭,保证有人给钱。等拿到钱,俺们再去把丫丫偷出来。” 小宝丫噘嘴:“你躺着,葬你。”想到阿爹可能死了,她就难过,假死也不成。 林茂笑道:“俺躺着倒是无所谓,就怕丫丫不仅不哭还笑出来了。” 赵凛一想到闺女瞪好友的那个眼神还真有可能。 宝丫极力否认:“才不会呢,我一定哭得出来的。”她演技好着呢。 赵凛出声打断一大一小的争论:“都别躺了,我不卖宝丫。”他指着不远处卖艺的人道,“咱们卖艺吧。” 林茂觉得这主意好,但简单的百姓不感兴趣,挣不到几个钱,两人商议后决定表演胸口碎大石。 那么问题来了,谁躺着谁抡锤? 赵宝丫:“大胡子伯伯躺着,阿爹抡锤,宝丫收钱。” 第9章 9 林茂拍拍赵凛的肩,哈哈大笑:“兄弟,你这闺女没白生,处处护着你呢。”看得他都羡慕嫉妒恨了。 “那是。”赵凛眼里也有了得意,“你放心,我有女儿的人也不能欺负你孤家寡人,你身上带伤,也挨不了几下。咱们轮流来,今天我先,明天你再来。” 两人身上都有伤,今天躺下的人肯定更吃亏,林茂明白赵凛这人是在暗着照顾自己呢。这兄弟没得说。 他也不啰嗦,跟着赵凛找来了卖艺用的石板(城墙下捡的)、木凳(荒屋捡的)、锤子(路过掉在脚边的)、缺了角的铜锣(破庙里捡的)。两人在掏这些的时候,小宝丫像是勤劳的小蜜蜂,特别兴奋的跟在后面瞎刨,顺便还捡到了木槌,破碗、小背篓…… 林茂瞅瞅嘿呦嘿呦拖东西的小团子,十分担忧这娃以后要是喜欢上捡破烂了怎么办? 那真是罪过了。 第一日,林茂抡捶,赵凛顶着木板躺下,铜锣一响,穿着破夹袄的小宝丫奶声奶气的吆喝,软萌萌的模样引来不少围观的百姓。只是铁锤每抡一下,小姑娘眼睛就红一分,拿着铜锣讨赏赐时已经眼泪汪汪的了。起初打算白嫖的百姓瞧见她这副可怜的模样也不好意思不掏钱了。 一整日下来,竟然还有几个心善的给了几块碎银。 第二日,林茂躺下时,小姑娘眉开眼笑的,讨赏的时候嘴巴特别甜。叔叔伯伯、姑姑婶婶的叫个不停,可银钱硬是没有昨天多。 林茂数铜子的时候道:“要不还是卖身葬父吧,昨日丫丫一掉金豆子就有冤大头丢碎银子,再多来几天,俺们很快就能办好路引了。” 丫丫噘嘴瞪着他:“阿爹说了不卖丫丫。” 林茂:“那你好歹伤心一些,你阿爹躺下去你就眼泪汪汪的,俺躺下去,你就笑着要吃席,多伤伯伯的心啊。” 丫丫老是回答:“伤心不起来。” 林茂想了想:“你就想你阿爹把俺砸死了,要被抓去蹲大牢。” 这招还真管用,之后只要是林茂躺下去,赵宝丫也眼泪汪汪的。 不过六日,居然足足挣了二十两。 六日后有人开始模仿他们,他们银子够了,再加上实在锤不动,也就收工了。赵凛拿着银子去找头役打听,成人一份路引要五两银子,十岁以下稚子是不需要路引的。他办了两份路引,说是要半个月后才能拿到,三人也只能暂时在城里等。 剩余十两银子显然不够三人的路费,他们暂居在城西的城隍庙,等待的日子边做工边挣银子。等路引下来时,手里已经攒了二十三两。 林茂只拿了五两,剩余的十八两都给了赵凛。赵凛要推辞,林茂道:“俺一个糙汉子去从军,路上天为被地为床就行了。你带着丫丫,总不能像俺一样,丫丫身体弱,总得给她吃饱穿暖。”他停了几秒又道:“再说了,你还救了俺的命。” 赵宝丫觉得不能让他太吃亏,就把兜里的金矿石给了他,奶声道:“大胡子叔叔,这个你收着,以后想我和阿爹了,就拿出来看看。” 林茂拿着那原石哭笑不得:“你这样说,俺还得时刻揣着,要是丢了都对不起你们父女俩。” 赵凛笑了起来,也不再推辞,抱着闺女把他送出北城门口。临分别时,林茂颇为感慨,小声的问了句赵凛:“你真不去啊?” 赵凛摇头,小宝丫立刻凶巴巴的瞪着他。 林茂大笑,满脸的络腮胡子都跟着抖动。笑着笑着脸就严肃了下来,拍拍赵凛的肩郑重道:“兄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俺发达了,俺的就是你的!” 他说得煽情,小宝丫弱弱的来了一句:“来日是什么时候呀,万一伯伯死了怎么办……” 林茂:“……”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林茂丁点的伤感被赵宝丫冲得渣都不剩,背起行礼头也不回的走了。 北风呼啸,行人萧索,他一人走在看不到尽头的官道上。 赵宝丫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小鼻子有些发酸,双手拢在嘴巴边上,冲着他背影喊了声:“大胡子伯伯……” 风太大,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赵凛擦擦闺女红了眼眶,刚想安慰她,小姑娘下一秒就弯着眼笑了,特别高兴的说:“大胡子伯伯终于走了,阿爹,我们回家吧。”阿爹这下应该不会去从军了吧。 赵凛哭笑不得:这闺女还真是个戏精。 回城后,赵凛先去了药店,报了一张补药的方子给大夫,要求他做成药丸。大夫收了五两银子,让他等一日。想着之后回去天会越来越冷,他又去给宝丫置办了厚夹袄、毡帽、手套、靴子。再买了一些容易储存的干粮,等拿到药后,就带着小宝丫一路往南回长溪了。 他们从初冬走到了年关,期间赵凛卖过艺、扛过货、修过房子、抓过贼……他身后总是背着一个箩筐,箩筐里的小姑娘露出脑袋,冲路过的人软糯糯甜甜的笑。 他们遇到很多困难也得到了很多善意,进入江宁郡时他们碰到了一个商队,好心的载了他们一程。商队的首领是个健谈的,笑问他们从哪里来,瞧见赵宝丫可爱,还拿了许多吃食给她。 他们入长溪镇那日正好年关,城门差一点就关了。赵凛背着小宝丫挤进去时,天正好下起大雪。 百姓都回家过年了,街道上见不到几个行人,更被说小食摊、客栈了。路过一扇挂着红灯笼的高门时,闻着围墙内传出来的烤鸡香味,赵宝丫馋得流口水。 她搂着阿爹的脖子,可怜兮兮的问:“阿爹,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纷纷大雪里,赵凛抱着她环顾四周,想了一下后道:“我们去城隍庙,那里肯定有吃的。”大业子民,年关都流行祭城隍的。 他们在云中县也在城隍庙待过一段时间,算是轻车熟路了。 赵凛带着她在风雪里前行,扯过兜帽将人紧紧围住。城隍庙的门紧闭,一颗高大光溜的柿子从高高的围墙内伸了出来。他敲了两下没听见动静,干脆推门进去。门口蹲着的大黄狗,见人进来,龇牙咧嘴的刚要铺上来。看到赵宝丫的一刹那,尾巴欢快的摇了起来,改扑为蹭。 赵宝丫摸摸大黄狗的头,软糯糯的打招呼:“大黄,过年好呀。” 大黄狗尾巴摇得更欢快了,咬着她的衣角往里面拉。庙院里的香炉香烟袅袅,庙门敞开着,他们往里走,绕过正殿摆着的城隍老爷到了后堂,一阵牛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后堂正中摆着一个不大的四方桌,桌上驾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有个老道正往锅灶里放大块肉。小宝丫肚子咕咕的叫,松开她爹的手跑了过去:“哇,好香呀!” 老道委实没料到大过年的还有人进来,听见声音手忙脚乱的想把肉藏起来。然而越急越乱,手里的肉直接掉进了滚烫的骨汤里。 赵凛眼疾手快把小团子往后拉,老道忍住溅红的手挡住锅灶,看向他们。等看清楚他们的面容后面露惊讶:“怎么是你们?”他来长溪见过很多人,对这对父女印象却极深。 赵凛却认不出他来了,倒是小宝丫转了转眼珠子,惊喜道:“阿爹,是给你改名字的道士爷爷。” 赵凛定睛一瞧,瘦长脸,精神矍铄,道袍加身,一派仙风道骨,还真是啊! 老道乐呵呵的打哈哈:“倒是巧啊,你们大过年的不在家怎么跑到城隍庙来了?方才什么也没瞧见吧?”守城隍的道士可以食荤腥,但有四不吃,分别是牛、乌鱼、雁、狗。他是无所谓这些的,但让人瞧见总是不好。好不容易等到大年夜打打牙祭,没想到还有人闯进来。 赵宝丫很肯定的回:“看到了,爷爷在吃牛肉,好大块好大块的牛肉!” “别别别!”老道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看到跟来还在摇晃尾巴的大黄狗愤愤道:“要你们有什么用!” 小宝丫舔舔嘴巴,眼睛盯着还在翻滚的锅子:“爷爷,我和阿爹没地方去,还很饿,我们能和您一起吃牛肉吗?” 小姑娘带着毡帽,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鼻尖红红,大眼睛里全是渴望。 面对这样可爱的幼崽,任谁都会心软几分。 而且都被发现了,又是熟人,能怎么办,只能一起吃堵住他们的嘴。 大年夜,白雪飘零,天冷风寒。三个人围坐在桌子边,像爷孙三辈围着炉子吃锅子。后堂笑声不断其乐融融。老道喝了几口小酒,开始唠叨,说他道号权玉真,从前到处流浪给人算卦看相。半年前来到长溪,第一单生意就是给赵凛改名,之后城隍庙的前庙祝正好圆寂,他就补了进来。 今日再见也是有缘,硬是要拉着赵凛喝两杯。然而赵凛还没怎么样呢,他先醉倒了。 赵凛把权玉真扶到东厢房睡下,又转身去抱小鸡啄米的小宝丫,触到她四肢时一股冰凉之气传来,竟然是和外头的雪又得一拼。赵凛心忧心:这体寒的弱症怎么还不见好,吃了锅子还这般冰。 他把人抱到西厢房安顿后,才返回来收拾残局。等他收拾完已经到了子夜,他站在庙廊,看向院里覆盖的皑皑白雪,唇角露出了一抹笑。 瑞雪兆丰年! 明年他先租个房,也养一条护院的狗陪着闺女,再找个稳当的工作。 大年初一,赵宝丫醒来左右没看见她阿爹,第一时间就想到阿爹去从军了。吓得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套上夹袄推开门往外瞧。 一眼便瞧见她爹蹲在院子的雪地里在堆雪人,他安好最后一个雪人鼻子,转过身道:“丫丫起来了?快看阿爹给你堆的雪人。” 小宝丫哒哒的跑过去,蹲在雪人面前。小雪人胖嘟嘟的,摸上去冰冰凉凉的,她好喜欢。 “谢谢阿爹,宝丫喜欢。” 赵凛拍拍通红的手,笑道:“喜欢就好,丫丫又长一岁了,今年只能给你堆雪人了,明年一定给压岁钱。” 父女两个说得开心,正殿的厚帘子哗啦被拨开。权玉真急急忙忙跑过来,塞了两件道袍到赵凛手里:“哎呀,别堆什么雪人了,外头来了一推的香客,先穿上袍子给老道应付过这几日再说。”大年初一这几日,人们无事可做,除了拜年走亲戚,做得最多的就是往城隍庙跑。 十里八村的人挤人,权玉真第一次当庙祝,又老胳膊老腿的,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只能拉两个壮丁了。 虽然其中一个还是个小不点。 被迫套上黄色道袍的赵凛:他是想改行,但没想改行当道士啊! 第10章 10 前二十几年里,赵凛干过很多行,唯独没做过道士。 道士需要做什么? 画符、算卦、看相他一概不会,连签牌上的字也一个都不认识。 权玉真自己不靠谱就算了,还拉他这个连江湖骗子都算不上的壮汉来充数。 赵凛人高马大,岿然不动,显然不打算配合。 权玉真推不动他,干脆停下来认真问:“新年这几日你们可有地方去?可有银子吃饭?一时半会可找得到事做?” 赵凛:“我打算租个院子,银子还够几顿,事总会找到的。” 权玉真撇嘴:“牙行要初六才开门,租房子就别想了。初一到初三这几日能找到事也是酒楼的事,你确定能带小娃娃去?银子只够几顿的话,以你们两的饭量估计会挨饿。”昨晚上他虽醉了,可还记得这父女俩没少吃。 赵凛不说话,眸光却闪烁不定。 权玉真知道他这是松动了,直接把人推了出去:“你们这几日就住在老道这,吃住全包,条件就是帮忙搭把手。” 赵凛窘迫:“我不识字……” 权玉真惊讶:“一个字都不认识?” 赵凛:“半个都不认识。”他打小看见书本就头疼,常年在外做工倒是会数数。 权玉真:“……会说话吧?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待会你往签筒前一坐,就让他们摇,抽了签后看签条,上中下签,上和中签先夸再转折,下签别说话,不住的摇头蹙眉就行,最后都劝他们做善事,多捐香油钱,懂?” 这操作,不就是帮他取名时的操作吗? 赵凛半懂不懂,还没来得及摇头就被推到了庙前院子里摆着的签桌前,签筒一摇,不断有人拿着签条过来。他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就傻了,谁来告诉他‘上中下’三个字都长啥样? “大师,俺的签怎么样?” “大师,我求的事能不能成?” “大师,下下签,俺家会不会有事啊?” “……” 城隍庙里的香火袅袅、等着解签的人都殷切的盯着他,高大健硕的赵凛从来没畏惧过别人的目光,化雪天,生生被逼出满脑门的细汗。 穿着小道袍的赵宝丫垫着脚一跳一跳的,看着签条上的字也很着急,她在荒星也没有学过认字,更别提大业的字了。 两个睁眼瞎大眼瞪小眼。 等候的香客有些不耐烦,又看赵凛面生,虽一身道袍,但英武不凡,面容冷峻一点修道人的仙气也无,身边还带着个软萌可爱的小团子,委实不像个会算命的。 莫不是个骗子? 就在两人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只小鸟落在了赵宝丫肩头,叽叽喳喳一顿叫。她眼睛一亮,手脚并用的爬上板凳,凑到她爹耳边说了两句。赵凛总算镇定了几分,朝最前面的妇人道:“夫人想求什么?” 妇人面色微红:“……求子。” 赵凛:“……夫人先前有过一子,只是不小心没了,这么多年无子嗣,应当从身体上调理。夫人抽的是上签,身体若是无碍,多做善事,自当如愿。” 那夫人惊愕的瞪大眼,她多年前确实怀过一个,这壮硕的道士是如何知晓的? 她直呼神奇,拿了签主动去添了香油钱,高高兴兴的回去了。 接下来解签的人,赵凛靠着宝丫的能力,磕磕绊绊混了过去。太远村落里来的香客,小动物们也不知道底细的,赵凛见了签就不说话,不住的摇头,然后祸水东引让对方找看着功德箱的老道士解决。 一整日下来,父女两个累得够呛,数着香油钱的权玉真倒是心情不错,给了半吊钱当做辛苦费。 好多的钱啊,赵宝丫都有些拿不动那么多铜串子了。她看看自己手里的,又看看权玉真手里大把大把的铜子,奶声说:“解签怎么能挣这么多钱呀?我阿爹给别人拉货一天才十文钱呢。” 权玉真把剩下的钱放好,耐心的回她:“搬货是体力活,做死了也没几个钱,解签是靠这……”他指指脑袋,随后看着赵凛一脸嫌弃:“你一个八尺大汉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在世道上混?” 赵凛面色通红:“我不需要混,我有力气,会算账就可。” 权玉真捞着他下巴处稀薄的胡须摇头:“要想活得好,光有力气可不够。就拿最简单的来说,若你识字,脑袋稍微灵活一点就会解签,会画符,也不至于靠着个娃娃胡诌,弄得身心俱疲。城隍庙上千根签和符都是请人写的,五张一文钱,你要是能写,就可以带着娃儿舒舒服服坐在桌子前慢慢的写。不必卖苦力气挣不到钱又无法看顾宝丫。” 权玉真感叹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要不然这世上为何人人都想读书中举做大官?” 等权玉真走了,小宝丫歪着头疑惑问:“阿爹,读书能挣钱吗?那为什么二叔读书要花很多很多钱?” 赵凛:“你二叔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狗肚子里? 小宝丫咻的扭头看向香炉下蹲着的大黄狗,圆溜溜的眼睛里疑惑越发盛了:二叔读书怎么读到狗肚子里的?是所有的狗肚子里都有吗? 小宝丫听着权玉真的话,又觉得读书识字好,能挣钱。但一想到赵二叔,又觉得读书会变坏,还会赌博,一点也不好。 赵凛被权玉真说得有些心动,瞥见墙上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签条后这种心动戛然而止。 权玉真却不想放过他,为了能有个好帮手,之后的五日,努力去教他认签条上的字然而教了无数遍,他转头就能忘。 瞧着也不笨,怎么在读书上就不开窍呢? 权玉真泪流满面,举手放弃了:“赵大侠,你那身板就适合舞刀,先前都是老道胡说,读什么书啊,您就不适合读书。” 赵凛松了口气,浑身都轻快了许多:他一直知道自己不适合读书。 权老道当心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又连找补道:“你身手应当不错,学不成文考武状元也行,再不行去从军吧,将来一定是个大将军的料。”他看着小宝丫甚是喜欢,眼睛一亮,又打起别的主意:“至于这娃娃,老道瞧她是算命看的相料。留在我这,给我当徒弟,保准吃喝不愁。” 小宝丫一听急了,捏着小拳头瞪着权玉真,很认真的解释:“我阿爹身手一点也不好,他柔弱着呢。他的刀是用来劈柴的,他不从军,也不当大将军,我也不要给你当徒弟。” “柔弱?”权玉真听到这两个字,笑得比大胡子林茂还夸张,“小娃娃睁眼说瞎话,我可没见过你爹这样柔弱的八尺大汉。”他又朝赵凛道,“我说的你考虑考虑,等你当了大将军,弄个大道观给老道看看。” 见他爹一副沉思的模样,赵宝丫眼睛都急红了。弄走了林茂伯伯,话本里的剧情还是无法规避吗,怎么碰见个人就想他爹去从军。 她急切的想离权玉真远点,夜里就吵着要离开。 今日初七,是要出去找事做了,赵凛本想将宝丫放在城隍庙几日,自己先去租住处再找事做。权玉真道:“找住处多麻烦啊,你们就住在城隍庙,多出一份房钱。我得了钱,你们有住处,老道还能看顾宝丫一二,一举两得多好!”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权玉真到底有些舍不得这份热闹,瞧着娃儿又欢喜,是真心想收徒的。 赵凛一想,他手上的银子确实不多,若是租了房子给闺女买药都为难。先挣钱,等钱足够多了再考虑租房子的事。 “也好,那多谢了。” 他本想把宝丫留在道观,交代她有事让大黄来找他。但赵宝丫死活也不愿意,硬是要跟着他出门。扒着他裤腿可怜兮兮的保证:“阿爹,宝丫一定乖乖的。” 赵凛实在拒绝不了闺女这眼神,只得把人带了去。 沿路的街道上,赵宝丫看见代人写书信的,三文钱一封;看见给店家题店名的,开口就是二两;看见卖字画的,多到十几两一副。 赵宝丫渐渐把那读书读到狗肚子里的二叔忘了,心里隐隐觉得,读书好像也不错。 赵凛运气不错,才逛了没多久,就在码头找到一个搬粮的事做。依旧是一袋半文钱,按照袋数当天结算工钱。 他照例买了两个大包子,把赵宝丫安置到码头远离水源的树荫底下,交代道:“乖乖的,别乱跑。” 赵宝丫点头,让他快点去。 等她爹走了,她小眼睛四处张望。码头很多搬货的工人,他们每搬一袋就会去货仓最前头一个长衫打扮的人那拿竹签。那人就会在账本上记上一笔,然后吆五喝六的催促工人快点。 比起大冷天来来回回没有停歇的搬货,累得像狗,连歇口气都没有的搬运工,这人实在太舒服了。 赵宝丫把剩下的包子塞进身前的小布包里,哒哒的跑到那人面前,垫着脚往他桌上瞧。那人本就闲的慌,乍然见一个矮墩墩,白净讨喜的娃娃过来,不仅没呵斥,还笑着问:“小娃娃做什么呢?看得懂账吗?” 赵宝丫摇头,仰着小脑袋甜甜的问:“叔叔,你在干嘛呀?你都不用搬麻袋吗?不搬麻袋有钱吗会不会饿死呀?” 管事的账房颇为骄傲道:“叔叔不用搬麻袋,挣得可比他们都多。”他指指码头上一众的搬运工,“瞧见没,他们每搬一袋,我就能挣到半文钱,他们搬得越多我就挣得越多。我不仅饿不死,还能大口吃肉。” 赵宝丫瞪大眼,头一次知道还能这么挣钱的。她爹累死累活,一袋只能有半文钱,这人这么快活却能挣得比所有人都多。 “叔叔你好厉害!”赵宝丫眼睛亮晶晶的,“叔叔怎么找到这么好的事做的呀?” 账房被夸得浑身舒坦,笑眯眯道:“这事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叔叔可是念过书,考过秀才的。”他实在是无聊,逮着个小女娃开始叭叭,“考了秀才再考就是举人老爷了,进士及第后就能当大官,那可比现在的日子还好。能住大房子,能做官轿,出门有牙差跟随,到处有人下跪行礼,还能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虽然他考了几年都没中举,但不妨碍他畅想一下。 说着他又回忆起读书的心酸…… 小宝丫听得认真,在心里默默盘算:读书要读很久……他爹要是读书了,不就没时间去从军? 她要求不多,只要阿爹能考个秀才,就能像这个叔叔一样,坐在大棚里头舒舒服服的收钱就好,比她爹到处做工被呼来喝去强多了。 赵宝丫决定了,要让她爹读书。 于是等到傍晚,赵凛下工,她第一句就是:“阿爹,你去读书吧。” 赵凛以为自己累得耳鸣了,不确定问:“丫丫你说啥?” 赵宝丫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捏着小拳头大声喊:“我说,让阿爹去读书,像二叔一样去读书!” 赵凛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闺女是被权玉真那狗道士茶毒了吧! 第11章 11 赵凛抱起她,问:“怎么突然想阿爹去读书?” 赵宝丫指着仓库边上数钱的账房,把刚刚的事说了,又把自己在路上观察到的事也一并说了。很认真的分析道:“宝丫觉得道士爷爷说得对,阿爹要是能写字挣钱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赵凛有自知之明,他就不是读书的料。 他不说话,赵宝丫急着追问:“阿爹,你去读书行不行啊?” 赵凛窘迫:“……不行。” 赵宝丫小脸一垮,鼓着腮帮子问:“为什么呀?” 赵凛委实不愿意在闺女面前露短,只得随便找个借口:“读书要花很多很多银子的,你瞧你二叔,每年光束脩和笔墨纸砚就要十几两。要是阿爹去读书了,就没办法挣钱,丫丫就没有新衣服穿,没有肉包子吃了。” 小宝丫连忙道:“没关系的,宝丫可以少吃,也可以不穿新衣服,宝丫还可以去当小道士挣钱给阿爹交束脩。”只要阿爹不去从军她都可以的。 小姑娘急切又着急。 这事说不清楚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黑云低压压的盖住了整片天空。赵凛拉了拉闺女的小斗篷,转移话题道:“阿爹先考虑考虑吧,快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再说。”小娃娃记性差,睡一觉起来说不定就忘了。 赵宝丫抬头看天,风有点大,好像真的要下雨了。她点头,噘嘴:“那好吧,阿爹要好好的想哦,明天我再问阿爹。” 赵凛:“……” 他抱着闺女加快脚步往城隍庙去,即便走得再快,半道还是下起了小雨。他脱下外裳照在头顶,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车夫的呼和声。 “快让开,让开,全部靠边,别挡路!” 前面的人纷纷让路,雨渐渐大了,赵凛抱着宝丫侧让到路边铺面的廊下,转身往马车看去。马车的一角被掀开,一个和宝丫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不老实的掀开车卷帘往外探头,跟过来的华衣妇人连忙拉住她哄道:“阿碧别调皮,小心摔了出去。” 身侧的人指着马车窃窃私语:“这是县令家的马车,里面坐的是县令家的夫人和千金吧。听说县令家的千金身体不好,脾气暴躁是不是真的?” 另一人道:“这么小,暴躁能暴躁到哪儿去?都是别人胡说的。” “怎么就胡说了,俺家大伯母在县令府上当差,那小小姐被宠得无法无天,经常打骂下人,连奶娘家的小孩都推到荷花池里去了,险些淹死……”说着她压低声音道:“那女娃有时候又一句话不说,拿簪子戳自己手腕,可吓人了……” 她好奇的往马车里张望,赵凛惊讶,也往马车看了一眼:当初他继母就是要把丫丫卖给这个小姑娘当玩伴吗? 周围的议论声刚停,坐在马车的小姑娘突然一拳头打在华衣妇人脸上,挣扎着要爬出来。妇人忍着疼,伸手拉住她,她尖叫,抓起身边的东西就往外砸。 那妇人劝道:“阿碧,别丢,那些是才买的,你不是很喜欢吗?” 小姑娘尖叫:“才不喜欢,我就要丢着玩。” 一只巴掌大缝得漂亮的布老虎被丢了出来,掉在地上被车轮子碾过,瞬间肚子破裂,沾满了泥。马车驶过,周围没人注意那只脏兮兮的小老虎,小宝丫突然挣脱他爹的怀抱,溜了下去,跑到路中间捡起来。圆溜溜的眼珠子里全是高兴:“阿爹,好漂亮的小老虎呀。” 那布老虎还在往下滴脏水,泥沾到她小斗篷上,小团子却一点也不在意。 赵凛伸手去拿:“脏……” 小团子眼睛亮晶晶的,摇头避开他的手:“它一点也不脏,拿回去洗洗,缝一下又是只漂亮的老虎。” 对上她欢喜的眼神的一瞬间,赵凛有些心酸:丫丫和那坐在轿子里的小姑娘一般大,却只能捡小姑娘不要的破东西玩。 甚至差点被卖给那小姑娘当玩伴! 这一切只因为那小姑娘是县令之女,是有钱人家的官小姐。而丫丫只是他一介武夫,赵凛的女儿。 要是他也能当官,丫丫是不是也可以坐着轿子出行,有许多的布偶娃娃,也能被人称一声小小姐? 小团子一点也不知道她爹在想什么,摸着脏兮兮的小老虎,还在兴奋的说:“我要给它做一件小衣服,这样它就不冷了。阿爹,我可以用我的小衣服给它做衣服吗?” 小团子仰着小脑袋,殷切的看着他。 那一刻,赵凛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他突然道:“丫丫,阿爹想好了,阿爹去读书。” 抱着小老虎的赵宝丫愣了愣,反应过来她爹说了什么后,小脸上爆发出耀眼的光彩:“真的?” 赵凛很肯定的点头。 “那阿爹,我们去买书吧。”赵宝丫拉着他一只手,往对面的书斋一指,“那里有书斋,我们去买书。”做事要趁热打铁,只要书买回来了,就不怕她爹不读。 他被赵宝丫拉进书斋,店里的伙计见有人进门立马热情的迎了上去询问:“客官,想买些什么?” 赵凛:“启蒙书。”虽然赵老二启蒙时买过启蒙书,但他已经记不得了。 伙计眼珠子转转,瞥见小宝丫自作聪明道:“给闺女买书呢?客官对闺女可真好,能让女儿读书的人家可不多。”瞧着也不是富贵人家。 赵凛老脸微红,胡乱点头。 伙计带着人往书架那去,边走边介绍:“我们这孩童启蒙的书都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声律启蒙》……《幼学琼林》等等,您看您要什么?” 有钱人家当然备得越多越好,赵凛摸摸口袋,道:“先买《三字经》和《百家姓》吧,多了娃儿也看不过来。” 伙计点头,抽出两本书交到他手里。赵凛随便翻了翻,就开始头晕眼花,他克制着放下去的冲动,问:“多少钱?” 伙计:“每本一百文,两本两百文。” 赵凛手抖了一下:两百文,可以给闺女买百来个肉包子了。 好贵! “能便宜点吗?” 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笑道:“客官,笔墨纸砚向来是这么贵的,这两本只是启蒙算便宜了。还有更贵的书,几两十几两上千两的也有。” 赵凛:这破玩意,特么抢钱! 赵宝丫见他一脸肉疼,接过那两本书软糯糯的说:“阿爹,我们就要这两本了。”说着抱在怀里就往外走。 赵凛见状只能掏钱了。 赵凛这人做事讲究有始有终,书都买了,即便再难他也会读下去。他回到城隍庙,就找到权玉真,表示自己要读书考科举,请他教自己,会给钱的。 权玉真正在画符,手一抖,一张符毁了。他盯着赵凛,颤巍巍问:“你……说真的?” 赵凛:“比真金还真。” 权玉真两眼一翻,装晕。 赵凛无语:“起来,我习武知道你没晕。” 权玉真爬起来,脏了的道袍也顾不上连连摆手:“不教不教,老道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自虐。”在读书这件事上,赵凛那脑袋十窍堵了十一窍,压根没救。 他不想领教第二次。 “放过自己也算普度众生。” 赵凛:“……” 读书路上的第一个困难:没人愿意教他。 权玉真要走,赵宝丫哒哒的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软糯糯的求他:“道士爷爷,求求了求求你了,就教教我阿爹吧,我阿爹一定会很认真很认真学的!”小团子仰着脑袋,大大的眼里沁着雾气,大有他不答应就大哭的架势。 “道士爷爷,求求你了,就教教我阿爹吧。” “道士爷爷……”小娃娃不厌其烦的喊,喊得权玉真心都软了。 他面露纠结:“不是老道不教,实在是你爹……” 赵宝丫使出杀手锏:“只要道士爷爷愿意教阿爹,宝丫给你当徒弟。” 权玉真眼睛一亮:“真的?” 宝丫认点头:“真的。”她软糯糯的喊:“师父。” 权玉真应了一声,激动欣喜:他终于有徒弟了! 转而看向赵凛时又一脸沉痛:“老道看在宝贝徒弟的面子上答应你了,以后每日上工回来在正殿里读书习字吧。” 赵凛严肃的眉眼笑了,朝他拱手:“多谢……那今晚开始教吗?” 转过身的权玉真脚底一滑,险些摔死。等站稳后,轻咳一声:“且缓缓,明晚开始。” 赵宝丫好奇的问:“师父,为什么要缓缓呀?” 权玉真:“做心理建树。” 赵凛:“……” 第12章 12 赵凛吃过晚饭后开始缝补闺女塞给他的布老虎。他人高手笨,扛惯了大刀的手拿起绣花针十分笨拙,磕磕绊绊缝到后半夜还在折腾。权玉真心想,一个大男人,缝布老虎都这么有耐心,在读书上努努力应该不至于太差。做了一晚上心理建树后,次日,他开始认真教学,先从《百家姓》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读写。 赵凛学得也很认真,但他在读书这件事上委实没天赋,往往一个字要教一个时辰才勉勉强强学会,一晚上下来也就学了几个字。 照这个情形下去,只怕学完这两本书都够呛。反观赵宝丫,只是旁听,都比她爹学得快,教画符两遍就能记住。 权玉真深吸一口气:瞧着人也不笨,为人处世甚至很精明,怎么就念不会书? 赵凛也不气馁,一遍学不会就学无数遍,学不会就子夜再睡,天不亮就起来继续学。去做工的路上学,吃饭学,搬货的空挡学。随时随地都带着本书,同行做工的工友背地里笑话他,那宽厚粗糙的手就不是拿书的料,还想学人家考科举,莫不是白日做梦。 赵凛不理会他们:他自小就知道,什么事都要去做了才会有。梦也是一样,做的多了,说不定有一日就成真了。 更何况他还在为此努力。 如此努力了半个月后,他连百家姓都没记全,反而弄得身心俱疲。他开始有些泄气,原来有些事真不是努力就可以的。傍晚吃饭时,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赵宝丫察觉他的情绪不对,怕给他压力也不敢多问,只夹了一筷子春笋放到他碗里,软糯糯的说:“阿爹,这个好吃,你多吃一点。” 赵凛朝她笑了一下,收拾好情绪继续吃饭。 权玉真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爬着碗里的饭,心里却在暗自计算:这人应该支撑不住了吧,快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有时候不是你不努力,而是真需要天赋。 赵凛吃完饭把碗一搁,看向权玉真:“道长,我们继续吧。” 权玉真叹了口气,开始有点佩服他的毅力:有这功夫去从军,当将军不是迟早的事? 当晚,赵凛照例学到很晚。 子夜,赵宝丫左等右等没见她爹回来睡觉,不放心的爬了起来。套上小夹袄,穿好鞋子,轻轻拉开门往后院瞧。冷月清寒,后院一个人也无,脚边的小老鼠吱吱叫了两声,赵宝丫穿过烛火摇曳的正殿走到门口朝外张望,光秃秃的柿子树下,她爹坐在烟雾袅袅的香炉旁,就着热气,擦拭着手里的刀。 那刀刃锋利,反射着月华,在她爹脸上撒下一道冷霜,映衬着他眉眼越发孤寂。 弃戎投笔谈何容易! 她爹这是不想考科举了,想重新拿刀? 小宝丫很苦恼,远远的瞧着她爹,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她回头,一双手轻轻抚在她头顶,问:“小娃娃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师父……”赵宝丫声音软糯带了些微的失落,猫眼里映着摇晃的烛火,“我是不是不该逼阿爹读书呀,他好像很难过……”可是她不想没有爹爹。 一向不着调的权玉真突然深沉:“他难过是因为没达到预期而难过,绝对不是因为要读书。你爹有努力的动力应该庆幸才是,人最可怕的是没有为之努力的人。” 赵宝丫似懂非懂,权玉真笑了起来,拍了拍她后脑勺,“好了,快去睡,你爹坐一会儿自然会去睡,小心熬夜长不高。” 小宝丫听话的往回走,边走边问跟在身边的大黄:“大黄呀,怎么样才能让阿爹变聪明,脑袋开窍呢?” 大黄摇头摆尾,小声汪汪。 赵宝丫听后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不能用石头砸脑袋,万一砸傻了怎么办?” 路过的夜猫喵喵叫了起来。 小宝丫眼睛变亮:“吃鱼真的会变聪明吗?” 阿奶每次夹鱼给赵小胖吃都会说‘多吃鱼,会变聪明,将来俺们家小胖也要读书考状元’。村里其他婶婶、奶奶好像也这样说过。 所以吃鱼真的会变聪明? 赵宝丫发现了件了不得的事,第二日趁着她爹出去做工,先把他爹藏在床底下的大刀拖了出来,埋在了前院的柿子树下,又拿了钱背着小竹篓就往集市跑。 她要去买鱼,买一条好大好大的鱼,然后炖鱼头汤给她爹喝。 城皇庙在南城,集市在西城。她要卖鱼就要跨过一个城区经过很多街道才行。小宝丫不认识路,背着小竹篓,在大黄狗的带领下一路问。路过一家米铺时,一个高大的人影驮着两袋大米迎面走了出来。 赵宝丫吓了一跳,一溜烟的溜进旁边巷子里,然后又鬼鬼祟祟探出头来看。 她爹卸下肩上的麻袋,抬头往这边张望。 旁边的工友拍了他一下问:“发什么愣呢?” 赵凛蹙眉,道:“方才好像瞧见我闺女了。” 工友嗤笑:“俺看你是读书读魔愣了吧,大清早的哪里有人影?” 赵凛揉揉额角:他最近确实有点恍惚。 “走了。” 一行人送完米又往码头去,等人全看不见了,赵宝丫才从巷子里转出来继续往集市走。她年纪小,背着个超大的竹篓,又带了条大黄狗,引来不少商贩的注意。 小娃娃径自走到鱼贩子摊上,开口就要一条最大的鱼。商贩本想坑她一些银钱,哪晓得小姑娘门儿清,给了他市场最低价兜住鱼就走。 那鱼太大,不断在背篓里蹦跶,她连人带鱼载倒了好几次。等敲开城皇庙的大门时,小团子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正准备出门找人的权玉真眼中的惊慌变成好笑,转而又板正脸训她:“大早上的一声不吭就跑了,想吓死谁呢,再有下次就在外头不要回来了……” 见他还要训,脏兮兮的赵宝丫举着背篓给他看,讨好的说:“师父不凶,宝丫去买鱼给你打牙祭了。” 权玉真把话咽了下去:“……孝敬师傅的?” 小宝丫点头。 权玉真高兴了,提溜着小娃娃进屋。打了热水让她泡澡,自己处理鱼去了。等鱼汤做好,小团子凑到桌边盛了满满一大碗放进食盒里。 权玉真伸出去的筷子僵住:“宝丫不是说孝敬师父的吗?” 赵宝丫点头,眉眼弯弯:“师父聪明不吃鱼头,阿爹吃鱼头。”她爬下桌,提着食盒往外跑,“宝丫给阿爹送鱼头汤,剩下的师父吃。” 权玉真哭笑不得:这个鬼灵精,感情忽悠他呢。 他把筷子一搁,走过去提起食盒:“还是师父给你提去吧,折腾了一早上洒了可不好。” 赵宝丫仰头,嘴特别甜:“师父真好。” 权玉真逗她:“那师父好还是阿爹好。” 赵宝丫:大人真无聊,她在荒星的邻居也喜欢问娃儿这个问题。 “阿爹好。” 权玉真:“……”真是自讨没趣。 一大一小的两个道士走街串巷,一路到了码头。已经正午,码头还有一船的货在下,赵宝丫很快在来往的工人里瞧见扛着一个大箱子的阿爹。她垫着脚欢快的喊了声,赵凛回头,原本就恍惚的精神一松懈,脚下被绊倒,肩上的货直接砸在了他身上,船上的货也倾斜而下。 现场乱成一团,工友们七手八脚的把货物搬开,把人拉出来后已经晕了。 “阿爹”赵宝丫嗷呜一声,飞奔过去。 权玉真提着食盒大步跟着,蹲到赵凛面前正准备掐人中,原本晕过去的人一个机灵醒了过来。捂着后脑勺安抚道:“别哭,阿爹没事。” 小宝丫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早饭就没吃,中午又忙到现在,肯定是饿晕了才被砸的。” “就是就是,都正午了还不让歇口气,大家都饿了。” 赵宝丫一听她爹是饿得头晕眼花才摔倒的,立马扭头找权玉真要鱼汤,端到她爹面前抽噎噎道:“阿爹,喝汤,喝完就有力气了。” 赵凛怕她再哭,一口气把整碗鱼汤喝了。还来不及站起来,后脑勺就有血流出来。 赵宝丫慌了,权玉真当机立断雇了一辆牛车,把人拉到医馆包扎额头。确定没事后才回了城隍庙。 大黄狗见他们回来,开心的直摇尾巴,嘴里还咬着盛鱼用的碗。 权玉真一惊,赶紧跑到后堂去看:好嘛,出门前忘记盖盖了,现下连鱼渣子都没剩。 特么心塞! 他回头冲包着脑袋的赵凛道:“你头都这样了,今日也别学了,先休息吧。” 赵凛:“不碍事的,难得有一午后的清闲,莫要浪费。”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百家姓》,道:“我们继续?” 权玉真捂住胸口:当初万不该因为五文钱给他取什么破名字! 就是孽缘! 望着他殷殷求学的眼神,权玉真只能认命的接过书教学。然而令人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赵凛居然一口气把百家姓背了出来,然后又默写了出来。 权玉真狐疑的盯着他脑袋瞧,又看看桌上的食盒,立马让宝丫拿来《三字经》,他只读了一遍,赵凛居然也能一字不漏的读了出来。 权玉真:这是开窍了? 苍天啊,大地啊,城隍爷爷保佑啊! 第13章 13 权玉真又拿了许多签条来测试,发现赵凛不开窍则以一开窍居然过目不忘。他围着赵凛脑袋左看右看,甚至想动手敲敲。 而赵宝丫觉得她爹一定是喝了鱼汤才变聪明的,为了让她爹不反弹,连着大半个月天天炖鱼汤。赵凛吃鱼头快吃吐了,权玉真吃鱼尾巴快吃吐了,只有赵宝丫乐此不疲的捧着鱼汤喊香。 权玉真觉得,以赵凛爱闺女的程度,若是他不提,这人就算是吞刀子也能吞一辈子。就在赵宝丫又一次提着鱼回来时,他委婉的提了提:“有没有可能你爹是被砸了脑袋才聪明的?” 赵宝丫回想了一下那天的场景,又抬头看向她爹:“……是这样吗?” 赵凛瞥了挤眉弄眼的老道士一眼,很给面子的点头:“嗯,好像是。” 赵宝丫终于不做鱼汤了,又开始每日盯着她爹脑瓜子瞧,生怕一个不注意又给砸闭塞了。赵凛自己也担心,每日一日都十分用工,依旧晚睡早起,舍不得买太贵的书就去书斋给人打扫搬运,蹭书看。回来的路上顺便给宝丫买冰糖葫芦吃。 权玉真每次起夜都能瞧见他坐在城隍爷像的烛火下用功。 这样坚韧的性子,哪怕水滴也能石穿! 咱们小宝丫将来就等着享福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赵凛学完启蒙的一系列书籍,学无可学。 饭桌上,权玉真道:“今后庙里的符纸签条就你来写吧,银钱照外头请的人一样算。” 赵凛顿住:“这不合适吧?” 权玉真:“有什么不合适的,这钱也是公家出,不拿白不拿,也正好拿这个练练字。”城隍庙本来就是官府修建的,大部分香油钱都要交公,留下一部分应付开支,请谁写签条这些小事他还是能决定的。 赵凛给他倒了杯茶,权玉真喝了口,又道:“你若是要考科举,现下就可以去书院读书。在书院待个两年,混个资历,可去参加县试,考个秀才应该不成问题。 这方面赵凛不是很懂,于是问:“去哪个书院读?” 权玉真:“大业重文轻武,重门第世家,有能力自然是去县学读。但现下县学在读的要么是世家旁支和当地乡绅豪强,再不济也是商贾之家,家境殷实。像你这种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农户是不收的。” “小私塾出来的,就算今后高中,官场也艰难。你最好的选择是去青山书院,书院的顾山长出生世家,致仕后才开办的学院。虽是旁支,为人古板了些,但算的上名流。你若中举,对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大业的读书人讲究个出身和履历,你若是出身不好,比如平民或是寒门,能找一位好的老师就能很大的弥补出身的不足。 青山书院不就是赵老二就读的书院吗?他记得赵老二当时花了挺多银两才进去的。 权玉真一个道士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权玉真笑道:“你当老道天天待在城隍庙是吃干饭的,干我们这行的,耳听八方是最基础的本事,不就是个破书院,你信不信我连曹县令每天午时吃几碗饭都知道?” 捧着碗的赵宝丫好奇的问:“吃几碗呀?他有宝丫吃得多吗?”那天捡到布老虎后,她就问过附近的小动物了,知道了县令家许多事,唯独没问吃饭的问题。 权玉真哽住:“……”他就随口一说。 赵凛笑了,给小宝丫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道:“快吃,别瞎问。” 赵宝丫哦了一声,小脑袋埋进饭碗里:嗯,太香了。 赵凛:“道长您继续说。” 权玉真把碗一搁,闹气脾气来:“继续个屁,当老道是百晓生呢,其余的你自己去打听!” 赵凛把肉往他面前推了推:“行,待会我去青山书院瞧瞧,晚些给道长带些羊肉回来。” 权玉真立刻不气了,轻咳:“算你懂事!”他欢快的吃起肉来,边吃还边训道,“以后少给宝丫买冰糖葫芦,再吃牙该吃坏了……” 他絮絮叨叨的,赵凛好脾气的听着。 ------- 当天,赵凛没去做工,带着宝丫先去书斋买写签条要用的笔墨纸砚。买东西时,顺便问了问伙计青山书院是如何照收生源的。 书斋本就是做读书人生意多,这方面伙计如数家珍。很是热情的告诉他,要想进青山书院都是要考试的,考进了才能读。若是没考上,多花些银钱打点也是可以的,但靠银子进去的,只能在次一点的班级。 这么说赵老二当初是买进去了? 赵凛心里有谱,买完东西又带着宝丫去了趟青山书院。 书院建在长溪镇的最北边,侧面直通护城河,后面挨着一片山林。位置虽有些偏,但胜在安静适合修身养性。 正值初春,老树发新牙,书院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两个门童立在门口有说有笑。 赵凛上前,询问入学考试的情况。门童上下打量他,瞧他高大壮硕,又一副短衣做工的打扮,不耐烦的驱赶:“你又不读书打听这个做什么,走走走。” 赵宝丫不高兴了,从她爹身后探出头来,高声喊:“我阿爹就是来读书的!” 小姑娘软糯糯的,即便生气也是奶呼呼的,叫人瞧着欢喜。那两个门童语气缓和了一些,朝赵凛道:“你看哪个读书人不是斯斯文文,你那嗓门和肌肉我们瞧着更适合从军。” 赵宝丫听不得从军二字,急切的辩驳:“阿爹就是长得高大了些,其实柔弱着呢,不信你戳一下他,他会倒哦。”小女娃很认真,就差拉着他们手戳了。 赵凛想捂脸:他到底哪儿柔弱了? 两个门童:这娃儿是不是对柔弱有一些误解? 两方正尴尬着,身后传来严肃的问话:“何事喧哗?” 门童回头,就看见周监院带着几个学子正往这边来,那群学子里正好有许久未见的赵二叔。 赵凛和赵宝丫见到他只当做不认识,倒是赵二叔脸色变了几变,惊讶中透着惊慌。 门童朝周监院行了一礼,赶紧解释道:“监院大人,就是个武夫带着娃儿无聊,说是要来我们书院读书。” 周监院上下打量赵凛两眼,眼里是不悦和鄙夷:“君子当正衣冠,连长衫都不穿,读什么书?”说完也不耐烦再看,带着人匆匆走了。 门童看着赵凛道:“你也听到了,回去吧。” 赵凛也上下看了看自己,确实失策了,回去得置办一身读书人的行头。他拉着宝丫往回走,刚拐过一条路就被匆匆而来的赵老二追上了。 赵老二满头大汗,显然很着急,看见他劈头盖脸的就问:“赵大成,你什么意思啊?当初骗我们分家就算了。消失大半年,如今跑来书院做什么?”当初知道赵大成骗他们分家后,他只想找到赵大成大骂一顿,但今日他只有惊慌。书院的同窗只知道他和赵春喜是同一个村的,并不知道他家底到底如何。只怕赵大成今日找来不是想读书,而是想揭他老底吧。 他绝对不允许。 赵凛转身:“你耳背吗?都说了我来读书。” 赵老二不屑:“你?读书?看见书都头疼的人说读书?别笑掉大牙!” 赵宝丫仰着头疑惑:“那二叔的牙怎么没掉呀?” 赵老二瞪了她一眼:“大人说话有你一个小丫头什么事?”当初就是这个臭丫头揭穿他赌的事,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愤闷不平,“赵大成,别跟我扯什么读书,以后别来书院了,不然我就告诉爹娘看见你的事。”他爹娘要是知道他回来了,一定会过来纠缠的。 赵凛没搭他的话,只道:“我改名了,叫赵凛,今后你若是再叫错,我会让整个书院的人都知道你赌博的事。” “你!”赵老二胸口起伏。 赵凛扯了一下嘴角:“还有,这个书院我一定会进,而且是堂堂正正不花一分钱的考进去。” 赵老二气结:这不就是在说他拿钱买进来的事吗。 他伸手指着他:“好,很好,书院三天后就有一场入学考试,有本事你就考进来。”他轻蔑又不屑,叫嚣道:“你要是都能考进青山书院,我就去吃屎。” 第14章 14 赵凛抱起宝丫径自往布桩去。 他要买两件读书人常常穿的直,装风雅的发冠也得准备,鞋子也不能穿惯常做工的布鞋,看来又得花费不少。他倒没有多心疼,该置办的行头还是要置办的。 他原本想买成衣,但他身量高,店里的成衣都不合适。见他一口气要买这么多,掌柜笑吟吟的亲自过来招待,量了尺寸,承诺现做两日就能好。 店家极力推荐蜀地来的暗纹缎面云锦,说是轻薄、好看、还透气,这种春日穿着最合适不过。赵凛摇头,指着台上的两匹深色棉布,道:“就用这个吧,实用耐脏。” 店家暗自可惜,正要把手里的云锦放下,赵凛又拿了过去,试了一下手感:“触手确实光滑,很适合娃儿穿。”他指着一匹鹅黄色和一匹石榴红色的云锦道,“这两个颜色,给我闺女量一量,做两身春装吧,剩下的边角料还劳请店里的绣娘做成娃儿能穿的绣鞋。” “行行行。”店家大喜过望,招呼店里的绣娘来给小娃儿量一量尺寸,选样式。 赵凛趁着这个空档四处看,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套盘扣素衣倒是挺适合权玉真的。于是连那一套一起拿了,又给宝丫选了一套成衣和两朵石榴红珠花才离开布庄。 离开布庄没多久,赵宝丫总觉得有人在看他们,她想回头看。赵凛大手扣上她的头不让她乱动,小声道:“别回头,你二叔正跟着呢。” 小宝丫眼睛咻的瞪圆忍不住到处转,赵凛镇定自若,抱着她走进巷子里,然后消失在转角。很快,走过的巷子里出现赵老二的身影,他站在转角处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到人。摸摸后脑勺惊异嘀咕:“人呢,明明看到往这边来的。”他就想看看赵凛如今住在哪,好叫他爹娘过来闹上一闹。 他转身,正打算回去,一只破麻袋从天而降,将他兜头罩住。还不等他喊出声,密集的拳脚就砸了下来。他惨叫连连,几息后,巷子里没了动静,他鼻青脸肿的爬了出来,巷子里依旧连个鬼影也没有。 赵老二一瘸一拐,骂骂咧咧走了。 等他走后,赵凛抱着赵宝丫从一户院子里跳了出来,父女两个相视而笑。赵宝丫扬起小拳头冲着巷子的尽头挥了挥:“哼,活该!” 一回到城隍庙,赵宝丫就抱着小裙子往里跑,城隍庙里头三两个香客见怪不怪的看着她笑。 “师父师父……”赵宝丫穿过正殿跑到后院,抱着小裙子在权玉真面前转了个圈,开心的问:“师父,我的小裙子好看吗?” “好看。”权玉真正在种葫芦,放下水瓢补了一刀:“再好看,你在道观也要穿道袍,不是浪费吗?” 赵宝丫一点也没有被打击道,弯着眉眼笑:“那我晚上穿,睡觉穿,出去玩的时候穿。”她好喜欢漂亮的小裙子呀。 权玉真看向走过来的赵凛问:“你不是去了青山书院,怎么去买衣服了?” 赵凛把书院的事说了,权玉真道:“早该置办这些了,既然决定科举就收起满身的匪气。刀、枪、棍、棒也别使了,多锻炼锻炼嘴皮子和笔杆子,这些用得好,比什么都利。”口诛笔伐往往是杀人利器。 “您说的是。”赵凛递了那套素净的衣裳给他,“丫丫孝敬您的。” “孝敬老道的?”权玉真的话戛然而止,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继而撇嘴道:“老道日日穿道袍给我买做什么?”他嘴里虽这样说,抚摸衣裳的手却异常爱惜。 赵宝丫:“师父也晚上穿,睡觉穿,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儿穿呀。” “晚上穿又瞧不见,睡觉穿着多难受。”权玉真嘴角有了笑,“倒是可以穿着出去买肉……”他抖开衣服来回的看,忍不住感叹道:“头一次有人给老道买衣服呢……” 赵宝丫好奇问:“师父的家人没给师父买过吗?” 权玉真:“老道无儿无女,亦没有兄弟姐妹,哪来的什么家人。” 赵宝丫:这不就是从前的她么,一个人待在荒星,没有家人更没有家。 她鼻子一酸,捏着小拳头保证:“师父,以后宝丫做你的家人,每年都给你买衣服……” 权玉真正想着这徒弟没白收,小团子又特别认真道:“……寿衣也买,给你养老送终。” 他感动一收,呵呵了两声:真是谢谢了。 备考的这三日,赵凛没有再去做工,而是待在城隍庙安安静静的写签条、画符。他常年握刀,手本来就稳,起初字写得丑只因为对字不熟,下笔迟钝。如今开窍后,下笔坚定,字自然行如流水,隐隐透出些许锋利。 想到权玉真的话,又把那些锋利藏了些许,将字写得圆润了一些。 去参加入学测试的那一日,他早早起来穿一身藏青色长布袍,剃须净面,黑发半束,以木簪固定,举手投足刻意收敛,当真有几分儒生的模样了。 权玉真也穿了那套素色盘口衣裳,借了辆牛车送他去。赵宝丫抱着大黄坐在牛车边上,两只小脚一路晃荡到了青山书院。书院门口聚集十来个同样来参加入学考试的书生,看见高大的赵凛都未免多看了两眼。 等门童过来喊话,赵凛理了理长袍往书院里走。 书院的门关上,一群送考的人在外等候。赵宝丫站在牛车上往书院里面看,然而除了高墙和大树什么也看不见。 “阿爹会不会紧张呀?” “上次赵二叔就是太紧张了把笔折断了。” “师父,阿爹什么时候出来呀?” “……” 小团子小嘴儿一直叭叭叭的,瞧着比她爹还紧张。权玉真躺在牛车前面打瞌睡,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她:“你爹拿刀的人紧张什么,才刚进去还有一会儿呢,不是给你买了包子,坐着等就是。” 赵宝丫咬了一口包子,眼珠子转了转,手脚并用的爬下了马车,大黄也紧跟着跳了下去。权玉真察觉到动静,立刻翻坐起来问:“你去哪?” “钻狗洞。”小宝丫头也不回的跑了。 这娃儿野惯了,又有大黄跟着,权玉真也懒得管她,躺下去继续睡。 与此同时,书院青舍外,赵老二借口如厕从课堂溜了出来,站在窗口往里瞧。他搜寻一圈没找到熟悉的身影,还以为赵凛不敢来了。正得意间,忽瞥见窗口正下方坐着的人,神清面净,下笔从容,身上一扫锐气,多了两份雅来,不正是他那个好大哥——赵凛么。 几日不见,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赵老二惊愕过又隐隐瞧见他字迹,顿时紧张起来:他什么时候读的书?还能作答,不会真考进书院吧? 一想到三天前放的大话,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考生陆陆续续的交卷,甲班的周先生示意所有人在屋子里等,他拿试卷去隔壁检阅,半个时辰后公布是否录取。赵老二盯着周先生出来,连忙快走几步追了上去直接把他手里的考卷撞落了一地。 第15章 15 赵老二前几日被打了,回来只撒谎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赵老二连连道歉,假意帮忙捡考卷,眼睛瞟到赵凛的那张,顺手捡起来刚打算藏匿,斜刺里就冲出来两只大狗,扑过来就要咬他。 “救命啊!”赵老二吓得屁滚尿流,拔腿就跑,手上的考卷掉了也来不及捡。周先生捡起散落的考卷,盯着满书院瞎跑的一人两狗,暗自嘀咕,“书院不是只养了一条黑狗吗?怎么又来了一条大黄狗? 赵老二被追上了树,大黄狗一口咬在赵老二的裤腿上用力往下拽,势必要把这个想狗嘴里夺屎的家伙给弄下来。大黑狗龇牙咧嘴的犬吠,跳起来也想去咬。 青舍里的考生听到动静齐齐挤到窗口观望,赵凛人高马大,都不用垫脚越过一众人头,远远就瞧见了凶恶的大黄。他眸子睁了睁,立刻四处圈巡,很快在周先生身后的矮草丛里瞧见一颗探出的小脑袋。 这小丫头是钻狗洞进来的? 未免太大胆了一些! 赵凛无奈扶额。 赵老二被追得狼狈,最后还是被书院食堂的大厨用两块狗骨头解救了下来。监院听说他如厕如到门口来了,发了大怒,罚他去打扫茅厕。等他捏着鼻子从茅厕出来,就看见公布栏前挤满了人。他着急忙慌的挤了进去,众人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臭味连忙闪避开,他挤到最前面,定睛一看。 公布栏的宣纸上,首位赫然是赵凛的名字。 身后有人讨论:“听说那个赵凛考卷答得特别好,还得了顾山长的夸奖。” “好像是分在甲班了吧?” “不会吧,才进来就甲班吗?那下次县试也有他吗?” “姓赵?什么来头啊,有没有人认识他?长什么样啊?” 大家讨论热烈,有人拍了一下赵老二的肩问:“赵庆文,他也姓赵,你认识吗?” 赵庆文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袋嗡嗡嗡的,仿佛回荡着那一句:吃屎吃屎吃屎…… 真他妈的太臭了! 明日赵凛来报道不会真叫他吃吧? “让让让。” 有人拨开傻愣的赵庆文,人群里走来一人,白底青衣、头戴玉冠立在公布栏的宣纸前。 赵庆文眼前一亮,凑了上去,道:“陆坤学掌,这个新考进来的赵凛我瞧见了,人高马大的,还被周先生夸奖了。” 陆坤是江宁陆氏子弟,平日里倒也得过周先生的夸奖,可却没被顾山长夸过。他算有才,被任命为一学之掌,但恃才傲物,为人张狂,猛然听说新进的考生直接被分到了甲班,还得了顾山长的夸奖,心里微妙的不平衡起来。 他问:“山长当真夸他了?” 旁边立刻有学子道:“夸了,还频频点头。” 陆坤的脸上顿时难看起来。 其实今日,顾山长看了考卷,也就随口说了句不错,点头压根是没有的事。不过是众人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不过往年临时考进的学子大多都是分配在丙丁两个班级的,就算考题答得再不错,最多也就分在乙班,赵凛能分到几班不过是下面人瞎揣测顾山长的意思。 议论声渐小,周围人都看好戏似的看向陆坤。陆坤压住心里的怒气,盯着首位的名字又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同他教好的几个人立马跟了上去,赵庆文也跟在他们身后。 等远离人群后,陆坤突然停了下来,朝几人问:“你们有谁认识这个赵凛?是哪里的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又有人问坠在最后的赵庆文认不认识,赵庆文连忙摇头否认,并且把赵凛贬低了一通,势必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和赵凛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陆坤听后,越发觉得这个赵凛不喜,朝最爱奉承他的马承平道:“明日是不是要分配宿舍?和管宿舍的小童打个招呼,若是赵凛要住宿,把他分到西苑最里的那间去。” 几人一听,面上都是一喜:看来又有事可做了。 赵庆文这下放心了:赵凛再厉害,肯定斗不过陆坤这个地头蛇,迟早会被赶出书院的。 —————— 考试结果公布后,负责分发考卷的小童就交代了考过的考生明日过来报道。又特别说明道:“若是家住镇上的可以申请走学,凡镇上以外的学生书院里统一要求要住宿,除束脩外,吃住每年多交五两银钱。” 能来考青山书院的,来前大多都是打听过情况的,对于这点也没多大异议。倒是赵凛头一次听说这个规定,他愣了愣,上前询问:“那书院是否可以带书童?” 小童点头道:“可以,书童仅限一人,吃住另外多加二两。” 赵凛又问:“书童可有什么限制,比如年岁?” 小童事忙,随口答:“只要是男的就成。” 赵凛这才放心,领了书院发放的入学凭证出去了。门口,赵宝丫脆生生喊了声阿爹,然后跑了过去。赵凛一把抱起她,摘掉她头顶的绿叶子,道:“怎么又调皮了?” 赵宝丫噘嘴:“才没有呢。” 她把赵二叔打算使坏的事说了,赵凛眼神暗了暗,夸了她两句,坐上牛车回去了。午后,赵凛把要住宿的事说了,小宝丫急了,跳着道:“那宝丫怎么办呀?” 权玉真道:“你阿爹去读书了又不是不回来,这不还有师父吗?” 那能一样吗?二叔读书那会儿,半个月才回来一趟呢。 赵宝丫不高兴了,委屈巴巴的看着赵凛。赵凛轻笑了一下,朝权玉真道:“书院里可以带书童,我打算带丫丫一起去,休沐的时候就回来看您老人家。” 权玉真愣了一下,画符的手不自觉顿住了。随即又撇撇嘴道:“走了好,要不然一天到晚还得看着个小丫头,烦死了。”等了一会儿,他补充了一句:“书院人多,人心也复杂,你又时时在上课,切莫叫人欺负了她去。 赵宝丫:“我才不会被欺负呢,书院里有小黑,还有好多小动物,他们都会帮我的。” 权玉真倒是知道那些小动物特别听她的话。 稍晚些,赵凛开始收拾行李,其他东西都收好后,他到处都找不到自己的刀。他记得明明藏在床底下的,怎么就不见了? 权玉真也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最后道:“丢了也好,难不成你还想扛把大砍刀去书院不成?据老道所知,青山书院教学严苛,是不准带刀配箭的。” 赵凛:“也不是想带到书院,只是这刀跟随我许多年,舍不下……” 赵宝丫坐在那左顾右盼,甚是心虚。 等到晚上快睡觉时,她实在憋不住,期期艾艾把埋刀的事说了。赵凛哭笑不得,问她为何埋刀? 赵宝丫小声说:“我怕阿爹去从军了。” 赵凛:“阿爹不是答应过丫丫,不会去从军吗?”他发现,即便他保证了,闺女也时刻恐惧他回去从军。 赵宝丫憋了半天才道:“我,我之前梦到阿爹和大胡子伯伯一起去从军了,然后被人砍死了。”她只敢说一半,怕说太多,阿爹会怀疑她不是宝丫。 赵宝丫生出点愧疚来,又惶恐又担忧:要是阿爹知道她是后来的,会不会就不喜欢她了? 她这样想也问了出来:“阿爹,要是宝丫不是你女儿,你会不会不喜欢我呀?” 第16章 16 “瞎说什么呢?”赵凛好笑,“你是阿爹一手带大的,怎么会不是我闺女?以后做了噩梦记得告诉阿爹,小脑袋瓜别一天到晚瞎想。” 小宝丫挠挠脑门,努力解释:“宝丫从前一直在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地方生活了好久,发烧过后突然就看到阿爹了。” 赵凛想了一下道:“所以说我闺女从前一点也不傻,三岁前的丫丫在仙境里面梦游呢,听到阿爹喊你就回来了。” “是这样吗?”小宝丫有点被绕了进去,懵懂的眨眼。 赵凛:“就是这样。”他说完往外走,赵宝丫立刻又紧张起来,拉住他衣袖问:“阿爹是不是要去把刀挖出来?”她奶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阿爹以后能不能不用那把刀了,他们看见阿爹使刀就想叫阿爹去从军。宝丫不要阿爹去从军,宝丫不想没有阿爹。” 赵凛安抚她道:“刀埋在前院会被人发现的,咱们重新埋过,埋到后院的葫芦藤底下。” “真的?”赵宝丫终于不瘪嘴了,猫眼儿湿润润的盯着她爹瞧。在得到她爹肯定的答复后,才不情不愿的跟着他往前院去挖刀。 挖出来是,包刀的布已经浸满了泥土,但整个刀身还蹭亮。 师父最喜欢葫芦了,每日早起都会去浇水,要是埋在葫芦底下一定会被师父打的。赵凛冲她眨眨眼,等到夜深人静,确定权玉真睡了,父女两个偷偷去把刀挖了出来,又悄悄埋到葫芦架下。 赵凛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又用破布把刀严严实实的裹好才放进坑里。父女两个吭哧吭哧的把土填平了,拿好工具转身就看见背着手、默不作声立在他们身后的权玉真。 父女两个尴尬,一个摸鼻子,一个挠脑门。 权玉真目光落在葫芦架下:“大半夜的,你两不睡觉干啥呢?” 赵宝丫抱着铲的小手缓缓后移:“师,师父……” 瞧着那怂怂的小模样,权玉真笑出声,隔着一段距离丢了一小袋东西过去。赵凛眼疾手快的接住,两指捏了捏,惊讶抬头:“银子?” 权玉真嗯了一声,道:“攒得也不多,也就十来两。”察觉赵凛要推辞,他立刻又道:“别跟我客套,银子不是给你的,是给宝丫的。小丫头不是说要给我养老送终,我总不能白占这个便宜。” 赵凛朝他拜谢,正正经经行了个学生礼,道:“先生教我识诗书,我当为先生实现平生愿。先生可有什么夙愿?” 权玉真眸色微动,最后摇头嗤笑道:“老道一个江湖术士,叫什么先生,听着别扭。” “也罢。”赵凛道,“道长若是将来想起可以同我说,赵某一定帮你办到。” 权玉真:“还没进书院呢,口气倒是不小。” 夜色下,赵凛平静的看过来,自有一股无言的信服力。 仿佛他生来就是高山,注定会站在群峰之巅俯橄众生。 有那么一瞬间,权玉真想说两句不切实际的话。 “再说吧。”他神色不明,快速转身回了屋子。 第二日,他床头放了一袋银子,不多不少恰好是昨天给出去的数。城隍庙庙里依旧香火袅袅,但已经没有了孩童的吵闹。权玉真穿上道袍,站在庙门口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心情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哎,想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经营好道观才是他的本分。 辰时整,赵凛带着赵宝丫到了青山书院,书院门口站着几个同样来报道的书生。他们有的独自前来,也有的带了书童。轮到赵凛时,他把手里的入学凭证和束脩住宿费交了上去。周监院对照了姓名查看完凭证后问:“带一名书童是吧?书童人呢,上前来瞧瞧。” 赵凛应了声是,周监院迟迟不见人上来,抬头恼怒道:“让你让书童上前呢,见不得人还是怎么回事?” 赵凛无辜:“监院大人,学生的书童已经上前了。” 已经上前了?周监院左看右看没看到人。 赵凛提示:“低头。” 周监院低头,就看到一个奶白的小萝卜头努力的垫着脚抬起小脑袋挂在桌前,急切道:“监监院大人,我在这呢,我是小书童。”那娃娃矮墩墩的,身量不及桌子高,长衣长裤,扎了两个包子头,一副男孩子打扮。小脸肉圆肉圆的,白嫩嫩的像饭堂里现蒸的肉包子,可爱极了。 但但但……这娃娃怎么能是书童呢? 其他书生和书童纷纷朝这边看过来,看到努力垫着脚的小书童时都忍俊不禁。 周监院脸一板,拍桌道:“荒唐,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不是养娃娃的地方。带一个小孩儿来怎么读书?” 赵凛不慌不忙的纠正他:“是书童,先前学生问过的,书院可带一名书童,没要求年岁,只要求性别男。” 周监院梗住:书院对书童年岁确实没有明确规定。 他不确定的问:“真是男娃?怎么瞧着像个女娃?” 赵凛:“男娃。” 赵宝丫软糯糯的喊:“我是男孩子。” 这样一看就更像女娃了。 赵凛干脆道:“周监院若是不信,可以问问乙班的周庆文,我是他大哥,他一定知道是男是女。”书院做不出让人脱裤子查验这种有辱斯文的事,必定会按照他说的做。 周监院果真让门童去请周庆文来,门童不知道兄弟两个的弯弯绕绕,站在乙班门口就大喊:“赵庆文,赵凛说是你大哥,让你出来一下。” 乙班安静了一秒,然后响起热烈的讨论声。 “赵庆文不是说不认识赵凛吗?” “还说同姓就是巧合,谁认识他谁是狗。” “……” 刚跟无数人否认和赵凛关系的赵庆文:“……” 他已经能感觉到无数嘲讽、蔑视的眼神了,还有陆坤陆学掌那…… 赵庆文头皮发麻:艹他娘的赵凛,不是闹着分家要和他们撇清关系吗?好好的抽什么疯说认识他? 简直就是个煞星,才进书院第一天就给他迎头一棒! 第17章 17 赵庆文顶着一堆人看好戏的视线走出了班级,路过甲班时又瞧见陆坤坐在窗户边上看他,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往前面赶。 他走到院门口监院处朝周监院恭恭敬敬的一礼,继而眼神怨毒的看向赵凛。赵凛神态放松,甚至还好脾气的喊了声二弟。 赵宝丫也软糯糯的喊了声二叔。 赵庆文只当没听见,询问周监院叫他来何事。 周监院指着赵宝丫问:“这娃是男的还是女的?” 眼瞎吗,当然是女娃,问这么明显的问题居心何在? 赵庆文这两天吃多了赵凛的亏,不禁长了点心眼。他仔细打量赵宝丫的衣着,又四周看看,立刻惊觉这娃是想进来当书童。书院书童没有年龄限制,性别却规定是男,赵宝丫再小那也是个女娃娃。应该是没有人带她,赵凛无奈才这样干的吧。 要是他现在揭穿,赵凛肯定会鱼死网破,把他去赌被人追债的事捅出来,那他在书院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一个读书人连名声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出息? 他那里弯弯绕绕,周监院不耐烦了,喝道:“问你话呢,做什么磨磨蹭蹭的?”他掌管这个书院的纪律事宜,平日素来严苛,最是看不惯磨叽的人。 “男娃。”赵庆文被他一吼,脱口而出。 周监院得了准信,看向赵宝丫时眉头又蹙了起来。但是他们并没有违规,他只得摆摆手道:“你们且先去吧,最好别闹出什么事,否则这娃娃就走人。” 赵凛道了谢,拉着小宝丫跟在门童的身后往宿舍走,赵庆文也连忙跟了上去。等走远了,确定门童听不见他们说话,赵庆文才小声道:“赵凛我警告你,最好别在书院乱说我的事还有我们家里的事,不然我就把宝丫是女娃的事捅出去。”他如今也拿了赵凛的把柄,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许多。 赵凛:“我没那个闲心。”赵家那糟心的他自己都嫌恶心。 赵庆文:“还有,以后别同我套近乎,也不要装作很熟,在书院最好绕着我走……” 赵宝丫打断了他的话,仰起小脑袋认真发问:“二叔,你不是说我阿爹能考进书院你就吃屎吗?你什么时候吃呀?” 赵庆文被梗住,恼道:“你这娃娃怎么回事,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怎么还当真?” “二叔是打算赖皮吗?”小姑娘直接戳破他,大眼睛清凌凌的,扑闪扑闪的看着他:“阿爹说,读书人当以诚,二叔说话不算话,小狗都会嫌弃你的。” 赵庆文:他妈的,刚刚才撒了谎的父女二人组有什么资格说诚信的问题? 他正想开口呵斥,狗吠声惊得他整个人一抖,缩着脖子快步走了。他打定主意,赵凛的事暂时不告诉家里,不然他娘来书院闹那就麻烦了。 赵宝丫朝树荫下的小黑招招手,开心的打招呼,赵凛背着行李,拉着她,小声交代道:“丫丫以后记住你叫牙牙,牙齿的牙。”直接叫丫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小姑娘,所以还是换一个称呼好了。 赵宝丫点头。 --- 青山书院很大,大致分为五个区域,入门处是很大很宽阔的广场和一条条小道,再往里分成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最中间是学子读书的地方,东边是山长和一众先生教学住的地方,西边是饭堂和下人活动的范围,北边是练习骑射的校场,南边是众学子和书童的宿舍。 顾山长是个老学究,什么都讲究规矩。除了有监管整个书院的周监院外,饭堂有大掌勺、校场有武管、宿舍有宿管。 赵凛方才打听过了,青山书院的宿舍一般都是两个学生一间,也就是说他要带着宝丫和另外一个同窗一同住。 宝丫虽然才四岁,但到底是个女娃娃,住一起不太方便。 一路上,赵凛都在盘算怎么打点才能父女两人一间。 门童和刘宿管打了招呼,把父女两人带到宿舍后继续朝里走,路过一间间房子最后停在了最里面单独隔开的一间屋子前。那屋子和前面的屋子虽然在同一排,但前面围了木栅栏,草木凋落,后面紧挨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竹林,竹阴盖过来遮去了大片的阳光。 门口正上方挂着一面八卦镜,屋梁前满是蜘蛛网,一看就是久未有人住。 不像宿舍,倒像是话本里的’兰若寺’,鬼气森森。 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一来就给他们下马威? 赵凛正要说话,那门童就道:“您来得晚,宿舍就只剩下这间了,您和小书童就住这吧。”他拿钱办事,态度还算恭敬。 来得晚,只剩下这间了? 赵凛眼眸微转,问:“就我们两个住?” 门童点头,生怕他不愿意,又赶紧补充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之后前头再有人空出来再通知你们吧。” 此时,隔壁屋子正好有人来,做书童打扮的少年朝身后大喊:“公子,我们到了。” 赵宝丫朝书童身后看去,只有一个书生缓步而来。她指着那人朝门童软糯糯的问:“他们不是比我们后来吗?而且只有两个人,我们不能和他们住一起吗?” 门童为难:“这,这……” 赵凛一把拉过小宝丫,朝门童歉意一笑,道:“多谢小哥带路,我们就住这吧,你有事就先去忙。” 小门童快速的说:“小的就先走了,你们要是再有事就去找刘宿管吧。”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背着小竹篓的赵宝丫疑惑问:“阿爹,明明还有房间,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呀?” 赵凛指着面前的房子道:“这房子没什么不好啊,就是脏了些,和其他房子隔开的,又大又宽敞,又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 听他这样一说,赵宝丫也觉得挺好,至少比半年前他们沿路住破庙要好得多。 赵宝丫高兴了,迈着小短腿跑上前,用力推开门。 另一边,那门童跑出好远左拐朝等候在那的陆坤一干学子走过去。他一靠近,马承平就急不可耐的问:“怎么样,他闹了吗?是不是不愿意住在那?”那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突然就闹鬼,之后一到夜里就有怪声,所以一直空置着。 就算不知道缘由的人,第一次看到那么荒凉的大房子也不愿意住的吧。 众人眼神期待,小门童摇头:“没闹,那赵凛瞧着还挺高兴,还朝小的道了谢,这会儿正在打扫屋子呢。” 众人:“……还挺高兴?” 没毛病吧? 陆坤拧眉:“且再等等,等到了夜里看他不哭爹喊娘。”好让书院里的人都瞧瞧他丢脸的摸样。 另一人担忧的问:“陆学掌,万一他吓出个好歹,山长会不会怪罪啊?” 陆坤横他一眼:“山长那自然有我,你怕什么。” 众人不说话了,都等着今晚看好戏。 第18章 18 房间里,赵凛带着小宝丫在开开心心的打扫屋子。那屋子里摆设一应俱全,格局也敞亮,有城隍庙正殿那么大了,就是落满了灰尘,一走一个脚印。 小宝丫边打扫边欢快道:“阿爹,这房子好大呀,比我见过的所有房子都漂亮。”竹岭村村长家的房子都没这么漂亮。 “书院的人真好,给我们这么好的房子。” 屋子里原本就有两张床,两套桌椅板凳。赵凛没有趁手的工具,只得把其中一张床卸了几块木板重新拼成一张小床和自己的大床靠在一起,给闺女睡,又打来水开始清扫屋子。 小团子跑进跑出,一会儿拿扫把一会儿拿抹布,一会儿又吭哧吭哧把脏水端出去,跑到屋子前面的水缸里重新打水。 父女两个配合默契,不一会儿,屋子里就焕然一新。 赵凛铺好被子,把书本笔墨纸砚一一摆出来。他边忙乎边朝赵宝丫道:“丫丫,把你的小背篓拿到外面去晒一下。” 小宝丫立刻听话的提着小背篓出去,她把小背篓挂到木篱笆上晒。做完这些就有些犯困,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晒了几分钟脑袋开始小鸡啄米,身体也开始左右摇晃,可就是神奇的保持平衡,像个小不倒翁。 那小模样太逗了。 看得隔壁主仆二人逗趣又心惊胆战,生怕这娃儿一个不注意,一头载到下去。他们刚刚这样想着,那小凳子一翘,小团子果真正面朝下倒去。 这要是摔下去,五官都得压平了。 站在木围栏边行的秦正清吓了一跳,君子风范也顾不上,抬腿就想跨过栅栏去接。他迈了左腿还不等迈右腿,一个藏青色的高大人影就冲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稳稳的接住了那小孩。 秦正清大大松了口气,然后就发现自己被卡在栅栏上了。 小宝丫被吓醒,抱着她爹的手臂,抬起小脑袋茫然的左顾右盼,瞧见栅栏上的秦正清时,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叔叔,你坐在木桩子干嘛呀?是在玩游戏吗?” 秦正清掩饰住尴尬,轻咳两声,上半身微弯行了个书生礼,道:“在下秦正清,长溪县凤城人士,赵兄有礼了。” 赵凛面露疑惑:“秦兄也是新考进来的,那日入学考试怎么没瞧见你?” 秦正清摇头:“秦某只是有事回家了数月,今日才回书院。一来就听闻这次新考入的学生里有人直接被分到了甲班,不巧就住在这。” 他看看小宝丫,迟疑片刻才道:“赵兄,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赵凛疑惑:“为何?” 秦正清:“……你,你们,现在住的屋子闹鬼!整个书院的人都知道,闹了好几年了,夜里没人敢靠近这里的。” 赵凛眸光微闪,问:“闹鬼?赵某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安排到这里来吗?” 秦正清摇头,又道:“不管得罪谁,这屋子还是不住的好。” 赵凛哦了一声,并没有要换屋子的打算。 秦正清身边的书童急了:“我说你这人,你自己不怕,那小孩儿也怕啊。我们家公子好心让你去换屋子,你怎么不去换?” 赵凛摸摸闺女软软的额发,问:“牙牙怕吗?” 赵宝丫摇头:“我才不怕呢,我们的房子又大又宽敞,不换。”鬼还没有她阿奶可怕。 赵凛朝目瞪口呆的主仆道:“秦兄还是先从栅栏上下来吧。” 书童连忙伸手去拉自家公子,可那栅栏卡得刚刚好,袍子都拉破了腿都拉不出来。赵凛见状,把小宝丫放下,单手拉住秦正清衣领,道一声得罪了。微微用力,直接把人提了起来。 秦正清、书童:“……” 这人力气好大,即便真闹鬼也能一拳打死一个吧。 看来是他们多管闲事了。 秦正清下摆破了,匆匆道了谢,返回自己屋子。 赵凛站在院子里,环顾整个鬼屋:他从来不信什么鬼神,闹鬼?那让它闹好了,正好掩饰宝丫的身份。 他低头又问了一遍:“丫丫真不怕?” 赵宝丫摇头:严格说来,她也算是个小鬼,不知道屋子里的大鬼长什么样子呢? 会不会也是和她一个地方来的? 她猫眼儿滴溜溜的转,拉拉赵凛的衣袖,满是期待的问:“阿爹,我们来抓‘鬼’吧。” 赵凛:“……” 这胆子未免太大了一点。 当天夜里,父女两个各吃了几个包子,吹了蜡烛,躲在床角默不作声的等‘鬼‘来。 一直等到子夜,赵宝丫昏昏欲睡。 疾风哐当一声,把门吹开,烛火摇晃两声灭了。 外头无月,冷风呼啸,赵宝丫精神了,揪住她阿爹的衣袖,眼睛睁得滚圆,在漆黑的屋子里圈巡。 赵凛黑暗里凝神细听,有黑影从门口冲了进来,还不等他反应窗户又被砸开,紧接着是淅淅索索的咄咄声,咄咄声过后又是一阵类似于婴儿的啼哭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赵凛用力一拉手上的两条丝线,门窗砰砰砰全关上了。那‘鬼’似是知道被困住,发出更为尖利的哭叫声,然后哐当一声扑在窗框上。落地后又扑棱棱到处乱撞,黑暗里一阵噼里啪啦乱响。 一簇火苗亮起,摇摇晃晃照亮了整个屋子。父女两个就看到两只彩色像鸡又像鸟的东西,惊恐的在屋子里乱窜,看到他们两个,又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叫声已经可以用凄厉来形容了。 屋子里一时彩羽乱飞,混乱不堪。 赵宝丫挠头:“阿爹,这是鸡还是鸟啊?” 赵凛摇头:“不认识,发出哭声的怪东西,总之不是鬼。” 两只怪东西还在发癫尖叫。 赵宝丫捂住小耳朵:“阿爹,它们为什么一只叫啊?” 赵凛大手重叠的盖在闺女耳朵上,蹙眉:“它们被我们吓到了吧。” 当晚,几乎半个宿舍区都听见了这渗人的惨叫声,尤其是秦正清俩主仆,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都可以预见明日隔壁那父女俩横尸屋外的惨状了。 看来,力气再大也是白搭。 有人害怕有人担忧,也有人幸灾乐祸。 次日,马承平几人早早的起来,等候在鬼屋不远处。在他们的预想里,赵凛和那个小书童应该已经吓疯了或者晕了。然而,鬼屋的门居然开了,赵凛带着那四岁大的小书童一步三摇晃的走出来,和呆愣的秦正清主仆打了招呼,打着哈切往大饭堂走。 只不过黑眼圈重了一点,脸色差了一点。 也不怪赵凛脸色差,任谁被两只怪鸟吵了一夜,又扫了个把时辰的鸟毛,还撑着眼皮做了一宿的毽子都得崩溃。 赵宝丫委实没想到她只提了一句那羽毛真好看,要是做成毽子会更好看,她爹真会熬夜做了一宿毽子。见她爹困得睁不开眼,小团子越发愧疚。等到了饭堂,她让阿爹坐在座位上等,自己迈着小短腿屁颠屁颠的跑去排队打早食。 前头排队的书生或是书童瞧见这个小不点,都忍不住频频回头。这娃儿瞧着不到他们腿高,脸颊软嘟嘟,白嫩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见他们看过来,一双猫眼儿弯成了月牙儿,看着就讨人喜欢。 枯燥的书院,乍然见这么个糯米团子,若不是他爹招了陆学掌的嫉恨,众人都恨不得冲上去逗两句才好。 小团子看不见前面还有多少人,不断的跳脚朝前看。赵凛瞧着好笑,一直紧绷的额角终于放开,起身朝闺女走去。 只是没走两步,就被一个同样白底青布长衫的学生挡住了去路。 对方矮他半个头,高眉高鼻薄唇,冷脸冷眼打量着他,神情倨傲带着两份刻薄:“你就是赵凛?”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打扮,不怀好意的书生,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赵凛哑然:这不就像他初初做工时,干得太多被人嫉恨,找上门来打架吗? 原来这些满口诗书礼仪的读书人也会像是他们武夫一样拉帮结派,欺负人? 之前分宿舍的事,也是面前人干的? 赵凛思索这没有说话,陆坤将他的沉默视为挑衅,伸手朝他的肩膀拍去:“问你话呢……” 他手刚碰到赵凛的衣料,对方就扑通一声倒地不起,眉眼惨白惨白的,活像被捅了一刀。 “……” 众学子回神,纷纷惊呼:“陆学掌打人了!” “新来的赵凛被他一拳打倒了!” “啊,不会死了吧————” 根本没用力的陆坤:“……” 那死字尖锐又拖得老长,吓得马承平几人纷纷后退。原本挤在前面打饭的赵宝丫一听,顿时急了。饭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嗷嗷大哭,边哭边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扑到仰倒在地的赵凛身上嚎:“阿爹,你别死啊。丫丫不能没有阿爹,阿爹啊……” 小团子哭得可凶了,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砸,一双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众学子看向陆坤的目光难免带了几分谴责,陆坤面色胀红,着急辩驳:“我根本没有碰到他!” “再说了,我就轻轻碰了一下,根本没用力。” 小宝丫抬头,泪眼朦胧的嚎:“我阿爹柔——弱,不能碰!” 小团子哭得打嗝,一句话转了几个弯,顿时整个饭堂都回荡着‘柔弱柔弱柔弱’两个字。 她说她人高马大的爹柔弱! 陆坤咻的扭头过去看赵庆文,用眼神询问:你不是赵凛是个武夫? 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庆文很无辜:神踏马的柔弱! 身高八尺、常年扛刀的糙汉子怎么就柔弱了? 第19章 19 饭堂里闹哄哄的,很快就惊动了周监院。 周监院听着众学子七嘴八舌的说辞,板着脸看向陆坤,问:“你倒是说说怎么回事?你真动手打他了?” 陆坤连忙否认:“周监院,我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我……” 周监院:“你真动手了?” 周坤百口莫辩,气得胸口起伏:委实没想到这个赵凛如此奸诈! 就在这时,坐在地上的赵凛扶着闺女虚虚的站起来了。苍白着脸解释道:“周监院,真不关陆学掌的事,他身为书院学掌,理应关照每一位新进的学生。方才也是瞧着我脸色不好,问了两句。我身子之前受过伤,加之昨夜吓到了,才晕倒的。” 周监院狐疑,看向陆坤:“是这样吗?” 百口莫辩的陆坤已经不管是谁递过来的杆了,顺着就往上爬。 他点头如捣蒜:“对,就是这样,身为学掌我只是关心他两句,赵同学身体是当真‘柔弱’。” 两方都对上了,周监院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又看向赵凛道:“你若是不舒服,今日就先休息,明日再去听课,周先生那我会帮你告假。” 赵凛白着脸摇头:“不用,一寸光阴一寸金,况且第一日就告假,是对先生的不尊重。” 周监院不住的点头,看赵凛的眼里带了点赞许:这学生不错,尊师重道,识大体。 饭堂里大部分人都和周监院一个想法:这新来的同窗看着是个好相处的,陆学掌故意为难他,他还如此帮忙说话。 还有就是,不到一刻钟,整个书院都知道新来的赵凛‘柔弱’。 周监院走后,赵凛朝陆坤虚虚点头,脸上真诚又自然:“陆学掌,刚来就害你被误会,甚是抱歉,今后还麻烦多关照。” 陆坤的眼神从憋屈到愤恨再到此刻的郁闷:对方又是替他解围,又是友好打招呼,又拿‘身为学掌理应帮助新来的学生’这种话来堵他。让他怎么摆脸色、找不痛快! 他觉得被算计了,对赵凛的示好不屑一顾,匆匆应了一声,径自出了饭堂。赵庆文和马承平几个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马承平急急追问:“陆学掌,我们就这么算了?不找他麻烦了?” 其余人也跟着附和,问得烦了,陆坤回头怒瞪他们道:“休要胡说,我是学掌,找什么麻烦?”他眼中闪过怨毒,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找他麻烦别来同我说。” 马承平被梗住,立在原地摸不清头脑,问旁边的赵庆文:“陆学掌这是什么意思?真不动赵凛那小子了?” 赵庆文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道:“哪能啊,那赵凛拿话堵陆学掌,让他不好动手。马兄暗中动手,陆学掌说不定会高兴。” 马承平:“真的?” 赵庆文点头:“定然是,没瞧见陆学掌那么生气嘛。” 其余人附和,七嘴八舌的出主意:“明的动不了,我们在其他方面为难他就是了。” 马承平了悟。 赵凛看着走远的一众人,无声的扯了一下嘴角。弯腰擦擦闺女的眼泪,安抚道:“阿爹没事,就是有些饿了。” 赵宝丫一听她爹饿了,又哒哒的跑去打早食。 于是这日早上,书院的所有人不仅知道新进的赵凛人高马大却柔弱不堪,还知道了这父子两个特别能吃,一顿能吃两大海碗粥外加十个大馒头。 柔弱的饭桶还是第一次见。 一次就见俩! 吃过饭后,赵凛去了学区读书,赵宝丫跟着一众书童回了宿舍区。经过方才的事不少人找他说话,说着说着就问起昨晚上可有看到什么? 赵凛老神在在道:“倒是没瞧见什么,就是听见吓人的叫声。但我相信读书人自有正气护佑,不做亏心事自然什么都不怕。” 众学子:赵凛为人正直,值得来往。 坐在他旁边的秦正清:所以赵兄昨晚不是靠一身力气撑过来的,而是靠一身正气? 赵凛这边算是融入了圈子,赵宝丫那边还在担心他爹被欺负。走在前后的众书童时不时就看她两眼,只觉得这软糯糯的团子太可爱了。那么小个人,思考问题的时候脸都皱成包子了,表情还丰富。 但碍于自己主子没发话,谁也不敢主动去逗她。 到了住宿区,外出回来的刘宿管把他们一众人拦在外面,道:“今日有新来的,我再重复一遍。青山书院宿舍的规矩,子时前必须吹蜡,不准在宿舍区私自开火煮饭烧水,书童只能在宿舍和饭堂两个地方活动。前头的骑射场、众家公子读书的地方和先生们的住处是不准过去的。最最重要的一点,绝对绝对不准养宠物!” 他瞥见矮墩墩白嫩嫩的赵宝丫,老脸皱成菊花:“小娃娃,你听懂了吗?” 赵宝丫眼睛眨巴两下,想起夜里那两只怪鸟,软糯糯的问:“养‘鬼’算吗?”那两只怪鸟知道她听得懂鸟语后,对着她嘤嘤嘤了一晚上,还从房梁上拉出一窝鸟蛋让她孵。 今后少不了要喂两口吃的。 刘宿管、众书童:“……” 这是说的什么鬼话? 这小娃娃看着软软糯糯,胆子也忒大了。 刘宿管没搭理她,说完话就走了。 赵宝丫:不说话就当他同意了。 小团子回到自己屋子前,发现屋子前后长满了艹。左右无事,她蹲在地里用力拔呀拔,小手儿都拔红了都没拔掉多少。小娃儿站起来,瞅着到她腿高的春草发愁:要是有锄头就好了。 她迈着小短腿,挨个宿舍敲门问有没有锄头。 众书童:他们公子都是来读书的,要什么锄头? 小宝丫有些失望,重新回到院子前拔草。她刚拔了两根,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刘宿管来查宿舍了!” 一群书童就呼啦啦全跑到她家院子里来了,还都带着奇奇怪怪的宠物。小金鱼、小乌龟、小喵咪、小仓鼠、小白兔、小鸭子、小鹦鹉……居然还有小刺猬。 赵宝丫:方才大家答应得这么好,原来都是骗刘宿管的呀。 她问:“刘宿管很凶吗?” 众书童齐齐点头:“要是宠物被他发现,他会直接带走埋掉的!”读书读累了,谁还不想养个宠物减减压啊。 但青山书院规矩就是变态,不准养宠物,看门的小黑除外。 刘宿管严防死守,每个月都会定期检查一下宿舍。那时候,众书童都会提前把宠物藏好,今日不知怎么的,居然突击检查,还地毯式的搜索。 众书童藏无可藏,只想到赵凛的鬼屋,刘宿管那么怕鬼的人,肯定是不敢查的。 众书童求着小宝丫把自家主子的宠物藏到鬼屋,然后争先恐后抢着帮忙她清理院子。刘宿管挨个宿舍查完后,查到赵宝丫的屋子,果然只敢远远的往里面瞧。 瞧了几眼后,又看看帮忙清扫院子的一众人,疑惑问:“你们怎么都在这?” 众人都表示,他们这是在爱护幼小。 刘宿管狐疑,小三角眼又往鬼屋紧闭的门瞟,狐疑问:“那里头不会养了宠物吧?” 众人:“怎么会,小娃娃自己都养不活,养什么宠物啊!” “而且,她只想养鬼” 刘宿管脚底生寒,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想着再等等,把院子清理干净就差不多了。而屋内,赵宝丫被一群小动物围着,被迫听了他们主子一些乱七八糟的秘辛。 听到后面她都想捂住小耳朵了。 申时初,赵凛下课回来,瞧见干净整洁的院子很是诧异。翻看了小宝丫的手心后,疑惑问:“院子怎么回事?谁给弄的?” 小宝丫把午后的事说了,又把那些小动物告诉她的事复述了一遍,软糯糯的道:“隔壁的秦叔叔家里事经商的,有好多好多银钱呢。还有他隔壁的叔叔,家里娶了好多老婆。”小团子猫眼儿一转,提高音量道:“对了,还有之前在饭堂欺负阿爹的丑八怪。”她手舞足蹈的比划,“他课业都是找人代写的,上次段考还抄袭了。” 赵凛:“陆坤?” 赵宝丫头摇成拨浪鼓:“不是,他后面的,姓马。” 赵凛:“马承平?” 赵宝丫连忙点头。 赵凛挑眉:“他养了什么宠物?” 赵宝丫:“养了一只小鸭子,他还天天抱着睡觉,让小鸭子喊他爹呢!”小团子咯咯笑了起来,“他好笨哦,小鸭子都不会说话,怎么叫他爹呀!” 赵凛:“……”看不出来,这人不仅喜欢搞事,还喜欢当爹! “那陆坤养宠物没有?” 赵宝丫摇头:“没有,他一点都不喜欢小动物,每次看到小鸭子都说要拿去炖了。” “阿爹,那个陆坤是不是很坏呀?” 赵凛:坏不坏他不太确定,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第20章 20 夜里,那两只怪鸟又来了,顶着光秃秃的鸟头叫个不停,还会换着声的模范其他恐怖的声音叫。赵宝丫头一次觉得,小动物什么的也不是那么可爱。小团子抓着鸟喙凶巴巴的命令它们不许叫,再叫就把它们吃了。 怪鸟吓得打嗝,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拖着自己的鸟窝走了。 赵凛道:“别真把它们吓跑了,今后让它们每晚都过来叫两声再走吧,免得有人再住进来。” 赵宝丫点头答应。 次日,赵凛照例去上课,出门就碰见同样去上课的秦正清,两人并肩往学堂去。路上碰见不少人都同他们两个打招呼,路过乙班时赵庆文鬼鬼祟祟的朝他张望。 秦正清道:“赵兄,那赵庆文真是你亲弟弟?此人眼神闪烁,做事鬼祟,与你有天然之别,瞧着同你也不亲厚。” 赵凛:“他是继母所出。”其他的不再多言。 秦正清了悟,继续同他说笑着走进甲班。学生都来得差不多,赵凛位子的左边是秦正清,右边靠窗,后面是马承平。 他一走进去,就和后座的马承平看了眼对眼。马承平愣了一下,快速转开目光,端坐在座位上认真看书,但眼睛始终没有移动。 赵凛长了个心眼,目光在屋子里圈巡,和马承平要好的一帮人时不时看看他座位又看看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他很自然的看向自己的座位,桌子没问题,凳子一条腿被锯断,只要坐上去势必会出糗。 见惯了风雨的赵凛:这是什么小儿把戏? 他迈步走到桌前坐下,然后若无其事的翻开书本,稳稳当当的上了一整日课。反倒是陆坤、马承平几个,因为时时刻刻关注他,被周先生罚了几次。 下课后,得了陆坤白眼的马承平支开所有人,又偷偷摸摸走到赵凛座位上左看右看,不信邪的坐了上去。 啪嗒,凳子发出骇人的脆响。饶是他有心理准备还是身体不稳朝地上载倒下去。就在脸堪堪要接近地面时,一双大手及时拉住他衣领。 “多,多谢。”马承平稳住身体,后怕的抬头就对上赵凛扯起的嘴角。他僵了僵,下意识的解释:“我,我东西掉了,来找东西。” 赵凛:“找什么?” 马承平一时卡壳。 赵凛:“莫不是找他人代写的课业?还是打算在我桌子上刻小抄,下次段考好抄?” 马承平面露惊恐,舌头打结:“你,你……” 马承平父亲是个地主,他又是家中独子,父母对他期许过高,偏偏他又是个不会读书的,心思也不在上面。为了应付先生和父母,他只能找人代写课业、段考抄袭。 他课业明明是找外头的人帮忙做的,上次段考抄袭也很隐秘,连一众要好的狐朋狗友都不知道,这人是如何知晓的? 赵凛:“你别管我如何知晓,我只问你,你找他人代课业多少银钱?” 马承平眼神闪烁,不确定他要干嘛:“十文钱一份课业。” 赵凛:“既然都是做,为何不找我?九文一份。” 马承平:“……”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 “……可,可是,你也要做课业,一样的字迹会被发现。”他当初之所以找外头的人,一是怕字迹被发现,二是怕找的人不牢靠,万一说漏了嘴。 赵凛:“这你放心,我可模仿你的笔迹,且绝对不会说出去。” 马承平:要是他不答应,估计就要捅出去了吧。 他神色纠结,赵凛:“五份送一份!” 马承平:他娘的,这是送不送的问题吗? “……成交” 赵凛神色一缓,松开手:“麻烦凳子给修修,毕竟身体弱着呢,稳住一日有点难。” 体格健硕、人高马大,能扎马步坐在坏凳子上一天不倒,单手能提住他。 这还弱,骗鬼呢! 马承平在他的注视下,骂骂咧咧把自己完好的凳子换给他了。然后提着废弃的凳子往宿舍走,赵凛老神在在的同他并肩而行。 赵凛压迫性太强,马承平憋了一路,到了宿舍,见他还跟着,郁闷道:“凳子都赔给你了,还想怎么样?” 赵凛:“今日的课业。” 马承平:“……”他暴躁得想打人,脸上略多的肥肉都在颤动。 还不等他爆发,书童马安急匆匆跑来,凑到他身边焦急道:“公子,二蛋不见了!” “什么?二蛋不见了?”马承平急得眼睛都红了,“那还不快去找!” 书童马安:“都找过了,还去鬼屋找了,没看见。”他话落,赵宝丫哒哒的跑了过去,拉住赵凛衣袖,软糯糯的说:“阿爹,小鸭子不见了。” 小鸭子就是马承平的宠物鸭二蛋。 “会不会被坏人抓走炖了?”道士师父就很喜欢吃烤鸭。 马承平一听急了:“那再找找啊,二蛋可是我的命啊!”想到赵凛贪财的本性,又连忙道:“我出五两,谁找到了就给谁。” 五两啊!能给丫丫买好多肉包子。 赵凛:“刘宿管那找过了吗?” 书童马安支支吾吾:“没,没……谁敢找那里啊!”被刘宿管知道他们养了宠物那还得了。 赵凛拉起小宝丫扭头就往刘宿管的屋子去,马承平和马安连忙跟了上去,不少书生朝这边张望。 刘宿管的屋子在宿舍区的入口处,和学子的房舍相对而建。独门两侧小木楼,一楼居住,二楼适宜登高巡视。他们去时,刘宿管正躺在门口的躺椅上打瞌睡,寡瘦的下巴处几缕山羊胡须随着鼾声一颤一颤的。 他身后屋内炉子上陶壶在呼噜噜响,炉子下面有一只穿着花布料的鸭子,被捆住鸭掌和翅膀,扁扁的鸭嘴也被捆住,只留一对黑豆鸭眼在乱转。 赵宝丫松开她爹的手,轻手轻脚的跑了进去。马承平忍住怒火,也打算进去。然而他刚抬步,刘宿管就醒了,赵凛伸手一推,把主仆二人推进屋子。马承平呆立在赵宝丫身边一动不敢动。 刘宿管眯着眼看看赵凛,随后扭头四顾,赵凛步子轻移,恰好挡住他往后看的视线。 “干啥呢?”刘宿管刚要站起来,躺椅摇摇晃晃又把他摇躺下去了。 马承平主仆的心提到嗓子眼里。 赵凛揉着额头,显出几分疲惫:“刘宿管,我是来找你换宿舍的。” 刘宿管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故作疑惑:“好好的,换宿舍做什么?书院里已经没有空屋子了。” “没了?”赵凛纠结,“可是,我的屋子日日有怪叫声,吵得没办法入睡,影响我读书。”他边说话背在后面的手边摆动,示意马承平他们带着鸭二蛋先走。 马承平接过小宝丫手里的鸭二蛋,猫着腰垫着脚往外移动。 刘宿管还在和赵凛说话:“你不是说读书人自有正气护佑,怕什么?说不定就是什么鸟在叫,能有什么?” 赵凛第一日发生的事,可是整个书院都知道了。 赵凛:“我有正气护佑,可还有个娃儿。” 马承平他们移到了赵凛身后,赵凛顺势转了一个方向,继续挡。 差一点,差一点他们就能出去了。 马承平一脚跨下门口的木板,刚要窃喜时,身后传来幽幽的问话:“马承平,你提着鸭子干什么呢?” 马承平回头,就对上歪着身子探头看过来的刘宿管…… 第21章 21 一刻钟后,马承平主仆被当做典型站在了宿舍正门口。刘宿管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破坏了书院宿舍的规矩,要他当众把鸭二蛋浇水拔毛送去饭堂。否则上报到顾山长那,少不了要写检讨和责罚。 有宠物的人觉得这过于残忍,没养过宠物的书生不理解马承平为什么纠结着不动,不就是一只鸭子吗,平日里也没少见他吃鸭肉。烤鸭、酱鸭、卤鸭、炖鸭样样都吃过。 刘宿管见马承平迟迟不动,觉得自己威严受到了挑战,提起烧开的水就往鸭二蛋浇去。赵宝丫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伸手就要去捞,被赵凛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了回来,而冲过去的马承平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双手都贱上了开水。 刘宿管吓得赶紧让人打了冷水过来给他浇手,还边恼怒的敦敦教诲:“不就是一只鸭子,饭堂菜里面也时常有,犯得着伸手去拦?幸好只烫伤了点,要不然还怎么写字?” 马承平怒吼:“它不是食物!” 刘宿管被他吓了一跳。 其余人也委实没想到平日溜须拍马、怕事爱钻营的马承平会如此,皆是劝他算了:不过一只鸭子,没受罚就好,休沐回家,买一百只养在家里就是。 马承平眼圈红红的,抱着已经僵住的鸭二蛋回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当天夜里,睡到半夜的赵凛和赵宝丫被一阵哭声吵醒。父女两人还以为又是那怪鸟,可仔细听听又不对。 那哭声明显压抑粗哑,是个男人的声音。 赵凛点了蜡烛,推开北边的窗户往外看,重重竹林外,一人顶着月光跪在地上哭,手上是泥,脚边是僵直的鸭二蛋。 是马承平! 父女两人提着灯笼绕过前屋来到竹林时,马承平已经把鸭二蛋埋好了,还刻了一块木牌。他看见他们二人后,边擦眼泪边道:“你们就笑话我好了,我就是要给二蛋立个碑。”所有人都说不过是个鸭子,可在他心里,二蛋是陪了他好多年的家人。 早知道就不带二蛋来书院了。 马承平伏在小坟包上悲痛大哭,小宝丫眼圈也跟着红了。掏出自己的小帕子递了过去,软糯糯的安慰他:“别哭了,我和阿爹不会笑话你的。二蛋不是食物,是宠物,宠物和食物不一样的。” “我从前也有只大黄狗,可乖可听话了,它崴了腿我都好伤心好伤心的。” 马承平终于抬头:没想到唯一能理解他的人是这么个小奶娃。 一旁的赵凛却不记得城隍庙的大黄何时受过伤。 马承平絮絮叨叨的说起他养鸭二蛋的过程,以及陪了他多久:“它是我孵出来的,之后就只认我。你们不知道,每次我难过的时候,它都会嘎嘎叫来安慰我。它好像能听得懂我说话一样,知道我不喜欢读书,不喜欢来书院……” 赵宝丫想起大黄,听着听着也跟着哭了起来,一大一小、一坐一站,在鸭二蛋的坟前哭嚎。 夜风轻抚,竹林沙沙的响。 整个宿舍区的书生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妈耶,那鬼又出来作祟了吗?那‘柔弱’的赵兄和软糯糯的小娃娃该如何是好? 哭了大半宿的马承平一早起来找到赵凛,用他那包成粽子的手递了五两银子过来,道:“这是昨日承诺给你们的,至于课业暂时是不用你代写了。”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我回去后也没怎么睡着,总觉得不能让二蛋这么白死了。” 赵凛:“……你要做什么?” 马承平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要刘宿管给二蛋道歉!” 赵凛虽然不太理解他,但还是支持:“要我帮忙吗?” 马承平眼前一亮,赵凛继续道:“二两银子就可。” 马承平:“……” 这人以后当官了绝对是个奸臣! 马承平气呼呼的走了,他也不去上课,就堵在刘宿管的屋子前,坚定又执着的杵在那,要他道歉。一日不行就两日,先生来劝了也没用,只要道歉他就认罚。 起初大家觉得他死脑筋,慢慢的有宠物的人就开始兔死狐悲,尤其是听见小宝丫有一次天真的问:“二蛋死了,那其他小宠物是不是也会被刘宿管弄死。”时,这群人感触更深,开始自发的陪着马承平去要道歉。 刘宿管觉得这些人有病,那鸭子吃之前不都是要杀了烫水拔毛的嘛,怎么还要他道歉了。直到夜里,他总能听见鸭子的嘎嘎叫声,以及奇奇怪怪的哭声后,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莫不是那宠物鸭真的有灵性,来找他了? 他被吓得精神恍惚,但打死不肯道歉,一个人给鸭子道歉像什么话! 马承平坚持:“它不是普通的鸭子。” 闹到最后,演变成众学子要求废除不许养宠物的规矩,否则他们就罢课。刘宿管眼看收拾不了了,赶紧上报到周监院那,周监院觉得兹事体大,又把事情报到了顾山长那。 彼时,顾山长正和赵春喜在北山亭子里下棋,听闻此事后,正要开口,甲班的周先生匆匆而来。周先生先和周监院打了招呼,然后递了一份书文上去。 顾山长年近花甲,须发皆白,老眼也有些昏花。接过书文问:“这是什么?” 周先生道:“这是那群闹事学子的联名请愿书,他们希望山长能准许养宠物。” 顾山长蹙眉:“周先生不是向来不赞同养这些?今日怎么特意给他们来送这个?” 周先生朝亭子外百米处的一棵青松下一指,道:“原本我也觉得玩物丧志,但赵凛一番陈情让老朽觉得养些宠物也无不可。” 顾山长眯着眼朝那树下看去,只觉得那人高大健硕、隐隐有和苍松比肩之势。 “赵凛?就是那个字写得不错的新进学生?”顾山长来了兴趣,“他如何陈情?” 周先生又指了指他手上的书文:“山长且打开看一看。” 顾山长摊开了手里的书文。书文前半部分是三十几个周正的请愿签名,后半部分是一份工工整整的陈情表。先从几个宠物与人相伴的小故事入手,又讲到宠物于人的牵绊、鼓舞……通篇看下来,辞藻并不华丽,却句句情真意切,朴实触人。 “燕子报春、老马识途,文章倒是写得感人至深。”顾山长把书文稍稍往赵春喜那边移了移,问:“子晨(赵春喜的字)觉得如何?” 赵春喜一目十行读来,夸道:“确实写得好,字如其人。” 顾山长听他熟稔的语气,疑惑问:“子晨认识他?” 赵春喜点头:“他与我是同村,儿时一起玩耍过,为人仗义、性子坚毅,是个顶好的人。从前只知他学武,却不知文采也如此出众。”他记得赵大成从未读过书,大字也不识一个。不过大半年不见,他居然改了名字还弃戎投笔了。 才大半年,天纵奇才也不外乎是吧! 原本赵春喜考中了秀才是要去县学读书的,因为和顾山长投缘,才一直留在青山书院,算是顾山长的半个弟子,很得他喜爱。 听他如此评价赵凛,顾山长顿时起了爱才之心,吩咐了周监院几句就让他去处理此事了。 赵凛同周监院、周先生走出顾山长住处时,赵春喜追了出来,见二人有话说,周监院和周先生先行走了。 沿路苍翠,春意融融,两人并肩在沿着小道往下。 赵春喜道:“年前翠香曾托我打听你的去处,今日见了你,可要同她说?” 念及赵小姑对宝丫的种种好,赵凛道:“说吧。”她向来嘴严,定然不会告知继母。 赵春喜不再多言,同他告别。 赵凛回去后,一大群请愿的学子就围了过来。尤其是马承平激动得手都在抖:“刘宿管道歉了,周监院说顾山长同意了大家的请求。以后要养宠物的,先到刘宿管那里报备,除去有毒,太过大型,过于聒噪的大部分都能养。”他拉住赵凛的手,满眼感激和敬重:“听闻是你写了一篇表陈情,才打动顾山长的。赵兄,此后你就是我的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我马承平义不容辞。”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一群人围着他言笑晏晏,意气风发。 陆坤远远的瞧着,心里嫉妒丛生:从前这群人都是围着自己,这赵凛才来了几日,就笼络了如此多的人心! 第22章 22 连着几日,他都瞧见马承平和赵凛走在一起,看见他不是躲就是故意装作没看见。 陆坤心绪难平,某日下课故意堵住了他的去路。 马承平无法,只得面对他,小声讨饶道:“陆学掌,赵兄是个好人,你们还是别为难他了。”说完就绕过他跑了。 赵庆文见陆坤脸色难看,讨好道:“陆学掌莫气,马承平这个墙头草不顶用,我帮你出气就是。” “你能有什么用?”陆坤不搭理他,转身就走。 赵庆文咬牙,招来狗腿钱大有一阵密谋。 之后的几日,但凡赵凛和赵宝丫去饭堂打饭,负责盛饭菜的伙夫手都抖得像是有什么大病,永远都是浅浅的一勺。赵宝丫端着碗不肯走,大大大眼睛盯着那伙夫瞧,软糯糯的问:“叔叔,能再给我一勺吗?” 那伙夫勺子敲得棒棒响,把盆一提,直接给她看:“没了。” 小宝丫:“……” 好在马承平给赵凛介绍了不少抄书的工作,他把挣的银两都拿去换了食物塞给小宝丫,让她饿的时候吃。小宝丫胃口大,根本不低饿,上午还好,下午太长,小肚子就不停的叫。 某日午后,小宝丫饿得难受,偷偷跑去了饭堂。不是饭点,饭堂的门窗紧闭,她绕了一圈,跟着小黑从后门的狗洞钻了进去。 后厨传来刺啦刺啦翻炒的声音,一阵阵香味从里头飘了出来。一人一狗垫着脚趴在打饭的窗口往里看,就见一人系着围裙、头系粗布巾,叉腰背对着她们在锅里翻炒。 很快,一盆热气腾腾的菜就煮好了。那人对着那碟子饭菜左看右看,又闻了闻,似乎很不满意。 小宝丫肚子咕噜噜叫,深吸一口气:“好香呀,姨姨,你煮的什么呀?” 那人转身,圆儿脸福气满满,眼尾纹路明显,一身的烟火味,是个约莫四十多岁中年妇人,也是青山书院饭堂的大掌勺。 她瞧见软糯糯的赵宝丫眼睛立刻亮了,朝她招招手,哄道:“小孩儿,你过来,帮姨姨尝尝味道。” 小宝丫高兴坏了,哒哒的跑进后厨,拿起对方递过来的勺子就往嘴里塞。两颊立刻吃得鼓鼓的,小嘴儿还不忘记抹蜜:“姨姨,这是什么呀,好好吃呀?牙牙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姚掌勺是山长夫人家的远方表亲,平日里只负责饭堂的吃食。只是今日,顾夫人身体抱恙,胃口欠佳,她感念夫人的恩情,想着研究几个小菜送去。只是怎么做都不太满意,今日到正好碰上这个小团子了。 “雪菜灼鸡丝。”姚掌勺呗夸得心情好,又问:“真好吃?你没诓姨姨吧?” 小宝丫头摇得像拨浪鼓,圆溜溜的眼里满是真诚:“真的好吃,比我小姑、师父、阿爹做得都好吃。” 姚掌勺舒坦了,又炒了几个小菜出来,每一样都给小宝丫夹了一点。 小宝丫埋头苦吃,雪白的腮帮子鼓鼓的,还要了一大碗米饭。这娃儿干饭的样子太香了,让姚掌勺不得不相信这菜是真可口。 当日,她把饭菜给顾夫人送了去,顾夫人果然大大夸赞了一番。 如此,赵宝丫一到午后就出现在饭堂的后厨房内。相处了几日,姚掌勺越发喜欢这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不仅单独给她做饭菜,还特意给她带了外头买的糕点。 “姨姨,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姨姨了!”小宝丫奶声奶气的夸她。 “就你嘴甜。”姚掌勺边收拾锅具,边朝外看,瞧见有人过来,大嗓门吼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现在才过来,还不快淘米切菜,晚食快赶不上了。” 来人正好是每日给赵宝丫打饭的伙夫,看见她时诧异了一秒,眼神已经开始飘忽,试探着问:“姚掌勺,这娃儿你认识啊?” 姚掌勺笑得开怀,摸摸赵宝丫的小脑瓜道:“这是我的小饭搭子,往后瞧见她来好好招待,饭要打最满的,她胃口大。” 赵宝丫盯着伙夫看了两眼,软糯糯的摇头:“姨姨,不行,这个哥哥每次打饭都手抖。”她拿着小勺子比划:“像这样。”小娃儿小手抖得像筛糠,小勺子里愣是没剩下一滴米。 “牙牙和阿爹都吃不饱呢!” 姚掌勺看向那伙夫的手瞬间警觉:“你莫不是有癫痫?” 伙夫连忙否认:“没,绝对没有!”他千不该万不该,拿了钱大有的好处故意为难赵凛父子。癫痫那是疯病,好多人觉得是鬼上身,要是这话传了出去,莫说青山书院,只怕今后长溪镇都没人敢要他做工,还会把他绑起来鞭打。 他是傻了才会承认。 姚掌勺高声喝问:“没有你抖什么?” “没……”那伙夫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姚掌勺的逼视下,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姚姐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接着他把拿了钱大有好处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姚掌勺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恼恨道:“平日里我怎么说的,这是书院不是你们搞小动作的地方。若人人都像你这样,岂不是各个都要饿肚子,那还怎么读书?” “姚姐说得是,求您千万别赶小的走,小的还需要这份营生养家呢!”他现在是后悔死了,要是丢了这份工作,去哪里找这样舒坦、待遇还不低、食客还彬彬有礼的地? 姚掌勺眼眸微转,道:“你毕竟在饭堂干了这么久,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不赶你走可以,但你要将功补过。” 伙夫有些懵:“如何补过?” “你且附耳过来……” ------ 此后,连着几日,钱大有一帮人过来打饭菜时,那伙计手依旧抖得像帕金森,连带同来的陆坤也享受了这等待遇。 反而是小宝丫过去时,都会多加一个鸡腿或是鸡蛋,有人问起。伙计就道:“姚掌勺特意吩咐的,小娃娃要长身体。” 连饿了几天的陆坤面如菜色,上课都打不起精神,朝着同样饿得两眼发昏的赵庆文就是一脚,骂道:“这就是你说的帮忙?”这是帮忙大家减肥吧? 赵庆文被踹得险些五体投地,揉着疼痛的地方辩解:“陆学掌,冤枉啊,都是钱大有干的。是他找的伙夫!” “什么是我,你不出馊主意我能找伙夫?还花了一两银子呢!”钱大有大叫,双方开始狗咬狗,险些扭打起来。 陆坤觉得和这群蠢货混在一起简直是自降身份:这帮蠢货,有时候还没有赵凛那人看起来顺眼! 第23章 23 自从认识了姚掌柜,小宝丫小脸儿肉眼可见的圆润了,连奶膘都越发的明显。 赵凛不用再给她买吃食,抄书、代写得的银子就攒起来了。一切步入正轨,他好像不知疲倦,每日除了照顾小宝丫,就是读书、抄书、帮马承平写课业、还外带帮忙周先生整理书院破旧的书籍。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偏偏整个人还精神奕奕,像是铁打的! 马承平觉得他要是柔弱,那自己得算生活不能自理。秦正清看看马承平敦厚的身材,笑道:“你若是生活不能自理,我岂不是得入土为安了?” 见秦正清这样的君子肯和自己说话,马承平心里没由来的高兴。 从前他跟在陆坤身后转时,许多人是不屑搭理他的,他也知道这些人瞧不起他,背地里说他是跟班,是条狗。 如今,他们似乎对自己有了改观。 准确的来形容是尊重。 这种尊重他第一次是从赵凛身上感受到的。 马承平胖胖的脸上舒张开,连带整个人都自信了不少。下课后,赵凛来找他拿课业,他很认真道:“我还是自己做吧,今后就不麻烦你了。” 赵凛诧异,马承平颇为羞窘,挠头:“你这样努力,我若是连课业还要你做,那就太废物了。” 赵凛上下打量他:“……你会?” 这就扎心了! 然而马承平确实不会,每日上课都像是在听天书。 “总之,今后不要你做就是!”他左看右看,尴尬转移话题:“牙牙呢?到了饭点怎么没瞧见他?”这娃儿最喜欢他爹,第二就喜欢吃,没道理吃饭的点不见人啊。 赵凛道:“她今早和我说,姚掌柜要带她去山长夫人那,此刻应该在那用午饭了吧。” “山长夫人啊,那可是个菩萨心肠的主。”马承平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这位师娘:“顾夫人可喜欢女儿了,可惜她和山长就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又各自生了儿子,一家三代愣是没个姑娘……要是你家牙牙是个姑娘,她指不定稀罕成什么样子呢。” 赵凛:“马兄慎言,我家牙牙是书童。” 马承平立马闭嘴。 同一时间,顾山长住处,顾夫人瞧着软软糯糯的小宝丫喜欢极了。把她拉到近前,瞧了又瞧,同姚掌勺笑道:“瞧瞧这小脸白嫩嫩的,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圆,连睫毛都这般卷翘,若是个女娃娃该多好。” 说话也好听,嘴巴甜又会哄人开心,有规矩又乖巧。 “难怪你每回过来都提起他,确实是个可人的孩子,我瞧着也甚是欢喜!”说着抓了一把干果到她衣兜里。 姚掌勺像是自己被夸,脸上的笑遮都遮不住:“我说这孩子讨喜吧,要不是老姐姐家闻儿在前,我当真要以为他是女娃娃了。” 一提起她的小孙儿,顾夫人就发愁,拉着赵宝丫小声问:“牙牙,我这里有个小哥哥,你能同他玩一会儿吗?” “嗯。”赵宝丫乖乖点头。 姚掌勺带她来时就讲过了,说是顾夫人小儿子家的小孙子只比她大一岁,从去年起开始不愿意说话,不愿意和人相处了,整日对着些花花草草发呆。问她愿不愿意帮帮小哥哥,引导他说话。 姚姨姨对她这么好,她肯定愿意的。 而且她都好久没看到过同龄的小朋友了,她也想找个玩伴。 见她点头,顾夫人让婢女把她领到后花园的凉亭里去,交代务必要看好赵宝丫,莫要让她磕着碰着了。 婢女应声,拉着小宝丫往后花园去。 彼时,正直盛春,后花园芳草萋萋、花开成海。亭子中凉风习习,亭子的围栏上坐着个月白锦衣的小公子,双手撑在身侧动也不动。 婢女带着宝丫走近,先朝守在亭子里的婢女打了招呼,然后屈膝喊了声小公子。那小公子理也不理,依旧保持撑手垂头看向下面的姿势。 几个婢女甚是无奈,松开小宝丫示意她过去。 小宝丫哒哒的走到小公子身边,趴在围栏上往下看。围栏下是一处不到小腿肚高的小方池子,池子里有游鱼,四周的花瓣散落其上。小宝丫看了一会儿,又侧头看向身边的人,一看之下就惊呆了。 这小公子长得粉雕玉琢的,皮肤细腻得连毛孔都看不见,睫毛比她的还卷还长。 哇,这不是小哥哥,是小姐姐吧。 赵宝丫垫起脚努力把小脸怼到他面前,露出两个小梨涡软弱弱的喊:“姐姐……” 原本还不搭理她的小公子咻的扭头,小眉头蹙起,圆滚滚的眼睛瞪着她,依旧不说话。 “姐姐,我叫牙牙哦,我们一起来玩好不好?” 小公子眉头蹙得更深了,眼睛像两把刀子,想让她闭嘴,但还是不说话。 赵宝丫从前也见过这种小孩,大人们说是什么自闭症。不喜欢说话,不喜欢搭理人,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小哥哥对她的话还有反应,还是有可能好的。 小宝丫再接再厉,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姐姐,你在看什么呀?” 小公子咻的把自己衣袖拉了回去,忍无可忍的扭头吼道:“我不是姐姐,是哥哥!” 亭子里的婢女瞬间激动:呜呜呜,她们小公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赵宝丫也不怕,甜甜的喊:“哥哥。” 小公子又扭头不搭理她了,赵宝丫继续粘他,像一块小糖糕一样。他从围栏上跳下来就走,小宝丫就亦步亦趋的跟着,一直喊哥哥哥哥。一会儿摘花给他,一会儿冲他笑。 最后,小公子实在受不了了,停下来看着她,说了第二句话:“你别烦我,我没病!” 小宝丫眨巴了两下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小公子咬牙:“我知道是祖母让你来的,他们都觉得我有病才不说话的。我只是不屑和无知的人说话罢了,本公子如此美貌,又天资聪颖,才不屑搭理他们。”那些大人就喜欢重复的夸他,还喜欢捏他的脸,他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连个小娃娃也被他风仪气度折服了。 哎,这世上的人委实无趣。 小公子高傲的抬头,像只高贵的孔雀:“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请你克制,不要再跟着我了。” 赵宝丫脸上的笑僵住:所以,小哥哥不是自闭,是自恋? 方才临花照水不是在看游鱼,是在欣赏自己的美貌? 赵宝丫觉得他有趣极了,开始每日变着法的缠他,同他说话。他实在太好看,每次喊着喊着就喊成了姐姐,原本古板沉静像个小老头的小公子逐渐暴躁,故意顶着大太阳晒,想把自己晒黑一些,夜里偷偷把自己长卷的睫毛剪了。 然后又一本正经的纠正她:“是哥哥不是姐姐。” 赵宝丫笑靥如花:“姐姐……” 小公子吐血,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起先训她,之后凶她、最后苦口婆心的劝她,实在没办法摆脱这个小尾巴后落荒而逃。 抱着自己行李回家了。 顾夫人看到自家小孙儿的变化,很是高兴。送了很多好吃好玩的给宝丫,还特意让人做了两身夏装和鞋子。拉着她又是还一顿夸,赵宝丫认认真真道了谢,就在旁边听着顾夫人同姚掌勺说话。 顾夫人说小公子回他父母那里了,是半夜偷偷走的。还说走的时候太过急切,不小心把院子里的一盆花打碎了,结果里面掉出一大串铜钱。 姚掌勺笑问:“那铜钱该不会是表姐夫藏的吧?” 顾夫人柔和的眉眼瞬间凌厉:“他敢!” 然而院子里的猫和路过的小鸟都在说:他就是敢,顾山长藏了好多好多的私房钱,不仅花盆里有、水缸下面、鞋底下、枕头里面、床头夹板下、书柜上面……都藏了。 赵宝丫远远的瞧过一回顾山长,是个古板不苟言笑的老头子。没想到他居然怕老婆,还喜欢藏私房钱。 她听得有趣,决定回宿舍后也让他阿爹把钱分开藏。 玩得差不多后,姚掌勺把她送回了住处。赵宝丫把听到的趣事同她阿爹说了,又扯着那两身男童衣裳和鞋子左看又看,很是郁闷:“怎么不是漂亮的裙子?我想穿裙子。” “今日回庙里面就可以穿裙子了。”赵凛把那两套衣服和鞋子收起来,又问:“你给道长带的东西收好没?”明日休沐,他们现在就可以回城隍庙了。 小宝丫赶忙提起床头柜上的食盒,哒哒的跑过来:“好了,我要把这些好吃的都送给师父。” 赵凛清点好东西,带着小团子出门,走到书院门口正好碰见同样回去的赵老二。 赵老二倒是乐呵呵的,主动喊了宝丫,问:“这么长时间了,还没问你们住哪里呢?” 小宝丫噘嘴瞅他:“二叔上次不是跟踪我和阿爹吗?怎么还问?” “你,你们……”赵老二瞬间了悟:“上次是你们打的我?” 赵凛:“你说什么浑话?好好的打你做什么?”说着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拉着宝丫离他八丈远,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24章 24 赵老二气急,指着父女两人的背影你你你了半天,然后又看到陆坤从门口过,径自上了马车。他喊了两声,甚至追了几步,对方理也不理他,赵老二郁闷。恰逢钱大有带着书童过来,对着他就是一顿嘲讽:“陆学掌嫌你晦气呢,说是要去寺庙拜拜,免得再沾染上你这么个烂人。” 显然还在嫉恨先前赵老二推锅给他的事。 “你才晦气!”赵老二骂骂喋喋往外走,心道,就陆坤那臭脾气不是家世摆在那早被人打死了,拜哪座庙都是白搭。 赵老二花了三文钱搭了牛车往竹岭村去,一路上他都琢磨:陆坤会去哪个庙?要是能偶遇他是不是就原谅自己了,将来也能提携自己一二。 他到了村口付了钱,沿着泥巴路往回走,远远便瞧见他妹赵翠香提着一篮子野菜和赵春喜站在路边说话。 “翠香,干啥子呢?” 赵小姑见赵二哥回来了,连忙提着竹篮走了过来,弱声解释:“二哥,你别误会,俺们只是恰好碰到,打了个招呼。” 赵老二不明所以:“误会什么?”看着妹妹略红的脸,他嗤笑一声道:“想什么呢,长你这样的,二哥能误会什么?人家赵春喜也不瞎!”要是村里其他人看见一男一女说话,肯定要往不好的地方想,但他不会。虽然他看不惯赵春喜,但赵春喜的模样和身份在那,怎么也瞧不上他那木讷黑瘦的村姑妹妹。 赵小姑眼中的惊慌瞬间褪了干净,重新变得死板,低头呐呐道:“俺知道的。” 赵老二不耐烦听她蚊子叫,大步往家里走去。 赵老太知道他要回来,早早的买了两条鱼,烧了一锅大白菜鱼片汤等着。赵小胖欢呼一声,拉着他爹嚷着开饭。 一家人围着桌子开始吃饭说话,赵老太边给他夹菜,边一个劲的问他在书院如何,学业有没有进步云云。 赵老二敷衍的回她几句,老太太也很高兴。 一直没说话的赵老汉突然问:“有你大哥的消息了吗?” 赵老二顿了一下,复又摇头:“没呢,他出去那么久,说不定死在外面了。” 默默扒干饭的赵翠香眼皮颤了颤,抿着唇没说话。 赵老汉一拍桌子:“你说的什么话,他到底是你大哥!” “你凶什么凶!”赵老太不满了,“之前说不定是赌坊的人乱说的,他腿本来就断了,又带着个病秧子死了也说不定。我们只是分家了,又不是断亲了,不然这么久他为什么不回来?” 赵老汉不说话了,扒了两口饭后终于又朝赵老二道:“不管怎么样,你再留心着些。” 赵老二一想到这么多天在书院受的气,心情就糟糕得要死。把筷子一搁,道:“那我明日就回书院吧。” 赵老太急了:“明日不是休沐,去书院做啥子?” 赵老二:“去镇上转转,打听大哥的消息。” 赵翠香想:大哥不就是在书院里,二哥说去转转,莫不是又想去赌坊? 赵老二则想:恰好借这个机会进城去打探一下陆坤去哪个寺庙了,可以借机攀附一下。 次日一早,赵老二就进了城,他先去了陆府打听。陆府的人只说他们公子一早就出去了,并不确定去了哪。 他在街上瞎转悠了一圈,看见吉祥赌坊时还心有余悸,打算掉头就走。哪想赌坊的伙计先瞧见了他,老远就跑过来拉住他,道:“哎呀,这不是赵二爷吗?进来赌两把再走吧!近日新来了一种赌法,十赌九赢……” 赵老二双脚打飘,稀里糊涂被拉了进去。 赵宝丫叼着糖葫芦经过时正好看到这一幕,拉着她爹的衣袖大喊:“阿爹,二叔,二叔又去赌了!” 赵凛一把抱起她:“他赌他的,咱们不管他。” 小宝丫哦了一声,软糯糯的说:“那我们去买黄纸吧,师父说签条要一千张,符纸要五百张。”写完这些就能得二两银子呢。 父女两个快速买好黄纸返回城隍庙,赵宝丫一进门就把外头套着的男童衣服扯了,露出里面鹅黄的小裙子,整个人又美美的,欢快的跑到后院去找权玉真。 权玉真正好拎着只河豚从灶房出来,瞧见她乐呵呵的笑道:“徒儿今日有口福了,为师在集市上买了条河豚,又嫩又鲜,好吃的不得了。” 赵凛拿出笔墨,在后院签桌前铺开,老神在在道:“那可要处理干净了,别中毒才好。”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读个书把嘴巴读坏了!老道做的河豚能有什么问题。”说是这样说,他处理的时候还是特别注意。 赵凛:“不是您说要多练练嘴皮子,口诛笔伐才要人命。” 权玉真没好气道:“没让你诛老道!”他见小宝丫追着大黄跑,又交代道:“小心些,别摔着了。” 赵宝丫应了一声,先带着大黄去看了葫芦,又跑到庙前去看那棵石榴树。城隍庙内偶有几个香客前来参拜,陆坤带着书童从门口经过时,书童连忙问:“公子,这里还有一个城隍庙,咱们要不要也进去拜拜?” 陆坤摆手:“不是出城拜过观音、如来了吗?这么个小破城隍庙有什么好拜的!”哪有读书人来拜城隍的。 书童:“公子,话不是这么说。百姓都说拜神先拜城隍,城隍土地虽然是小神,但现管,灵验着呢。” 陆坤:“当真?” 书童肯定点头。 陆坤前脚刚迈进城隍庙,就瞧见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裙子的小姑娘追着一条大黄狗在跑,边跑还边笑。小姑娘脸颊白生生、软嘟嘟的,看着就讨喜,一双猫儿眼往长满嫩叶的柿子树上了看,站了一会儿,又哒哒的朝后院跑。 这小姑娘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陆坤快步跟着往正殿走,走到后门帘子处时,偷偷往后院看,一眼便瞧见那奶团子站在签桌前。一个高大的男人侧身给她擦脸,擦完笑出声道:“别乱跑,待会要吃饭了。” 小团子应了一声,又哒哒的跑了。 那男人回头,拿起笔继续写,陆坤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赵凛。 他心跳如鼓:赵凛的小书童是个女娃娃? 这个发现让他欣喜若狂,青山书院规定,书童必须是男的。 若是周监院知道牙牙是个女娃会怎么样? 说不定会把赵凛赶出青山书院! 陆坤心下激动,他必须要去找人确认一下。他垫着脚退出了城隍庙,朝书童道:“快,快去把赵庆文给本公子找来。” “啊?”书童满面疑惑,怎么又不拜了? 第25章 25 陆坤嫌一来一回喊人太麻烦了, 于是亲自带着书童坐上马车沿路问到了竹岭村。赵老太从未见过如此豪华的马车,如此阔气华贵的公子,热情的邀请他进去坐。 陆坤一听人不在家, 立刻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种乡下人呆的腌臜地方,他多呆一秒都觉得窒息。 他赶回去在城里兜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人, 又听闻府里的人说赵庆文来找过自己, 忍不住大骂了几声, 接着绕城寻找。最后终于在吉祥赌坊外面看到逃跑被抓回去掰住门框大喊救命的赵庆文。 陆坤快速跳下马车,走过去打算把人带走, 赌坊的人说赵庆文赌输了一百两, 不还钱不准走。他直接掏了一百两递过去, 把赵庆文画押的欠条拿在了手里, 这才把人带了出来。 上了马车,赵庆文连连道谢, 陆坤不耐烦止住他,直截了当的问:“赵凛的书童是男娃还是女娃?” 赵庆文一秒僵住, 眼神闪烁的看着他:“……陆,陆学掌这是什么意思?” 陆坤:“少给我打马虎眼, 只需回答是男是女?”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欠条。 赵庆文还在犹疑, 陆坤补充:“我今日去了城隍庙,瞧见赵凛和一个女娃娃。” 这是发现了? 赵庆文只得反口:“是女娃娃。” “果真是女娃!”陆坤大喜, 兴奋得搓手:“你现在就同我去把情况和周监院说明,这次一定要把赵凛赶出书院。” “不,不行!”赵庆文连连摇头,眼中全是惊恐:“先前周监院问我, 我已经说了宝丫是男娃,现在反口不是证明我在说谎, 是要被罚的!” 陆坤横眉:“那你是想全书院都知道你去赌,还欠了银两差点被人打断手脚吗?”“ “你若是不愿,现在就把一百两还给本公子,不然就县衙见。” 赵庆文脸色发白,陆坤见吓得差不多了,语气又软了几分:“你要是肯去,一百两也不用还了,到时候就说是赵凛威胁你撒谎的,你最多被罚抄几遍道德经。” 这对比,好坏立现。 “好,我去!”赵庆文一咬牙:“倘若赵凛动手你得替我拦着!” 陆坤:“他不是柔弱?” 赵庆文: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他曾见过赵凛受了很重的伤,还能扛着一个女人徒步十几公里不带喘的。 马车稳稳的停在青山书院门口,两人下了马车,在戒律堂找到周监院,把事情说了一遍。周监院面色凝重,板着脸问:“你们确定说的是实话?” 两人齐齐点头。 次日一早,学子们陆陆续续回了书院。赵凛带着小宝丫刚跨进门口,戒律堂的人就过来传话,说是周监院找。也不等他们把行李放到住处,硬是把人请走了。 原本想去饭堂的一众学子看到这一幕,好奇心起,也跟着一起去了戒律堂。 “阿爹,他们要做什么呀?”小宝丫很是不安,猫眼儿左看右看。 赵凛牵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别怕,有阿爹在。” 父女俩到了戒律堂,发现不仅周监院在,陆坤和赵庆文也在。赵凛目光扫过赵庆文略微慌乱的眼神,心下微紧。 戒律堂外围满了看情况的学子,气氛明显不对,有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周监院看看他又看看着男童装的小宝丫,厉声质问:“赵凛,陆坤检举说,你的书童是个女娃,本名赵宝丫,是不是?” 此话一出,围观的学子哗然。 赵凛还没说话,人群里的马承平先喊了出来:“怎么可能,之前周监院不是问过赵庆文了吗?他都说牙牙是个男娃。”那天不少人听到了,后来他们也问过赵庆文了。 有人跟着应和。 赵庆文连忙道:“我那个时候是被赵凛逼的,他威胁我,如果不帮他隐瞒就打断我的腿!” 马承平:“胡说,赵兄他柔弱着呢,陆学掌一只手都能推倒,怎么打断你的腿?” 赵庆文:“我怎么胡说了,我是他二弟,和他相处的时间比你长,他人都砍过能柔弱?” 秦正清帮腔:“没见过这样厌恶自己兄长的二弟,你这是要害他?” 赵庆文跳脚:“我这是伸张正义,是不忍周监院被骗!” 双方吵了起来,周围闹哄哄的,周监院喝道:“都闭嘴!”他再次看向赵凛,“我只问你,赵宝丫是不是女娃?” 小宝丫往他身后缩了缩,赵凛握住她的手,面露坚毅:“陆学掌和赵庆文向来针对学生,仅凭二人一面之词……” 周监院见他死不承认,寒着脸朝陆坤道:“你来说。” 陆坤点头:“学生近日运道不好,就趁着休沐去烧香拜佛。今日路过城隍庙,听见里头有小女娃的笑声,于是走了进去。正好瞧见赵宝丫穿着小裙子在后院玩闹,而赵凛在画符写签。我当自己看错了,不敢随意对待,恰好在路上碰到了赵庆文,就询问了一番。赵庆文这才把赵凛威胁他的事说了。”他眼里含着冷峭看向赵凛,“周监院现在可以派人去城隍庙取一页签条过来,比对一下自己,或是请几个常去的香客过来问问,里头是不是有个女娃娃。” 赵凛抿唇,神色凝重。 周监院面色冷沉:“哪用得着这么麻烦,让这娃娃当众脱了裤子验一验便是!”四岁多的男娃娃验一验没什么大不了,若是不脱,那一定就是女娃娃了。 赵宝丫一听立马捂住自己的小裤裤,咬着小嘴,眼眶含泪。 周监院丝毫不让,示意小娃娃自己动手,赵凛脸色瞬间难看,直接承认:“不必了,丫丫是个姑娘!”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 陆坤眼神里都是得意,赵庆文大喊道:“我说吧,她就是女娃娃,赵凛欺骗了所有人,坏了书院的规矩!”接收到赵凛吃人的视线,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赵凛剐完人后,朝周监院躬身一礼,正色道:“周监院,请容我陈情。丫丫自幼丧母,与学生相依为命,学生到书院读书只能住宿,她才四岁,若无人看顾,根本没办法照顾自己,学生将她带来也是无奈之举。且她听话懂事,不曾妨碍到其他人读书,也没到七岁有男女大防的时候。请周监院念在我们情款特殊,格外放宽一些,学生保证她绝对不会乱跑的。” 赵宝丫也从他身后走了出来,软糯糯的保证:“周伯伯,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会很乖很听话的。” “我只有阿爹了!” 小姑娘太可怜了,话还没说完已经眼泪汪汪了。 然而周监院就是个铁石心肠:“据老夫所知,你家父母尚在,还有个小姑,如何不能看顾她了?” 赵凛满面悲切,似是挣扎,然后道:“你们也看到赵庆文如何对我的了,而且年前我腿断了,加之丫丫身体又不好。家中嫌我们负累,已经分家,是不会帮忙看顾丫丫的。周监院若是不信可去竹岭村打听一二。”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看向赵庆文的目光都是不齿。 腿断了就把人分出去自生自灭,赵家父母当真狠心!怪不得赵凛高大壮硕,却一推就倒,原来腿断过。 能行走如常已经是老天格外恩赐了吧。 这么一想大家更同情赵凛和小宝丫了,纷纷求情网开一面。陆坤见形势不对,连忙道:“周监院,规矩不可废。再怎么情有可缘,赵凛也是欺骗在先,威胁同窗在后,如今还企图装可怜来破坏书院的规矩,实数可恶。此人品性堪忧,如果继续留在书院只怕将来会败坏书院的名声。既然他一定要带着女儿,不如将他赶出书院,在私塾里读书可以走读,不正好可以照顾孩子!” 陆坤的跟班立刻附和,直嚷嚷着规矩。 小宝丫见形式不对,哇的一声哭了,跑过去抱住周监院的腿摇晃:“呜呜呜,求求周伯伯不要赶阿爹走,阿爹腿还没好全,出去书院租不起房子的。宝丫没地方住,还会饿死,阿爹也会哭死的。” 小团子眼睛都哭肿了,实在让人说不出狠话。 “你起来!”周监院被她晃得脑袋都快不听使唤。 “不起来。”小团子一个劲的哭,“除非周伯伯不赶宝丫走。” 周监院正要发火,人群外突然传来刘宿管的声音:“让一让,让一让。” 众人让开一条道,刘宿管在小童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进了戒律堂。周监院惊愕问:“这是怎么了?” 刘宿管盯着赵凛和赵宝丫义愤填膺道:“都是这两父女做的好事。” 众人莫名其妙,刘宿管接着道:“之前那鸭子死了,半夜总是有奇怪的哭声和鸭子叫在我屋子里。好不容易安生两天,昨夜那东西又跑去了,我壮着胆子点了蜡烛,发现是两只奇怪的鸡。哦不,又有点像鸟,总之是动物。我心下生气,本想把那只东西逮住,结果一路追去了赵凛的宿舍。那宿舍里有那怪鸟的窝,还有饭盆和饮水竹筒。很明显,那怪鸟就是赵凛父女养的,用来作弄我,扰乱书院宿舍秩序。” 刘宿管咬牙切齿:“我这腿就是昨晚上摔断的!”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鬼’是两只怪鸟吗?还是赵凛父女养的? 有人喊道:“怪不得之前那女娃娃说要养‘鬼’,那鸟真是她养的。太过分了,害得我每天晚上都战战兢兢的,完全读不进去书。” “把她赶出去吧,怪吓人的!” “是啊,这哪里听话,哪里乖了?” 赵宝丫万万没想到休沐了一日,那破鸟找不到她会出去捣乱。鸟儿不乖,等回去后就把它的毛全拔了做成毽子。 赵凛反驳:“我们住进去之前就听说闹鬼了,刘宿管还执意要把我们安排在里面不知是何居心。如今还反咬一口,说那怪鸟是我们养的,岂不可笑!” 秦正清也道:“是啊,赵兄那间屋子一直闹鬼,又不是他来了之后才这样的。那怪鸟本事那么大,搭窝喝水自然不在话下。况且昨日他们都不在书院,如何去使坏!” 刘宿管恼怒:“你这是歪理,屋子里还瞧见了那怪鸟羽毛做成的毽子。要不是他们养的,那怪鸟能让他们拔毛?”他腿都追断了,都没碰到那鸟一根毫毛。 说着把那毽子递到周监院手里。 赵宝丫激动的站了起来,也不敢说话,只是眼巴巴的看着阿爹给她缝的毽子。 那羽毛多彩炫目,是众人从未见过的鲜艳。周监院接过那毽子,面沉如冰:“赵凛,犯了规矩就是犯了规矩,没有宽容一说。要是开了先例,人人都效仿书院还要不要开了?” 赵凛沉默几息,问:“那周监院想如何罚?”赵宝丫移动到他旁边,小手握住他的大手。他捏了捏她小手,安抚意味明显。 周监院:“不是老夫想如何罚,按照书院里的规矩,书童隐瞒身份要杖责二十,再赶出书院。介于这孩子还小,二十杖就由你代劳,之后还有你瞒骗的事……” 他还没说完,赵凛就单膝跪地,请求道:“所有罪责学生可一力承当,学生可受四十杖,只求把丫丫留下。” “阿爹!”赵宝丫急了,“不能打,会痛的!”阿奶打她手心都疼得要死,四十杖肯定会更疼。 大不了把她赶出书院,夜里她再偷偷钻狗洞过来就是了。她还有师傅呢,师父不会不管她的。 周监院:“不可能!” 赵凛见这招没用,干脆站了起来,道:“规矩是山长定的,既然周监院一定要罚,那学生只能找山长说道说道了。”暁之以情动之以理,既然都不管用他只能使别的招了。 “行!”说到这,周监院已经隐隐有些窝火了,觉得这赵凛委实不识好歹,遂板着脸道:“即便山长来了也是一样的处理结果!”随即,他招手让人去请山长过来。 眼见情形不好,马承平偷偷的跑了。跑到饭堂找到姚掌勺,把事情说了一遍,姚掌勺一听坐不住了,刚想往戒律堂去又停住步子,想了想往顾夫人那边去了。顾夫人听闻事情经过,讶异道:“那孩子真是个女娃娃?” 姚掌勺急道:“现在不是关心这个问题的时候,老姐姐能不能让表姐夫通融通融,让宝丫那孩子留下?” “那孩子我也喜欢的紧。”顾夫人迟疑:“只是书院有书院的规矩,要是夫君要按照规矩办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说什么!”夫君尊重她,她自然也不会让他为难。 姚掌勺咬牙:“老姐姐想想闻儿,若是宝丫走了,闻儿再有事如何好去求人家?” 顾夫人眼中闪过紧张:“也罢,我尽量说说。”她遣婢女去把顾山长喊来,然而婢女很快过来道:“山长方才被戒律堂的人喊走了。” 顾夫人和姚掌勺惊得同时站了起来,互看一眼后。顾夫人招来守在外头的小厮,小声交代几句,让他转达给山长。 小厮听后匆匆往戒律堂去。 顾山长原本和赵春喜在下棋,听闻此事后匆匆赶到了戒律堂。一去就赶上两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一面是秦正清带领的学生在维护赵凛,一面是陆坤和赵庆文以书院的规矩不可废要求严惩赵凛。 见顾山长过来,两方人马都拥了过来,纷纷陈情。 顾山长听了一阵蹙眉,挥手示意众人停下,看向周监院道:“周老,你先说说该如何处理?” 周监院依旧是一副公正无私的表情:“山长,规矩就是规矩,百年来都是如此。不应该因为可怜某人而更改,开了先例今后就难堵悠悠众口。赵凛欺瞒在先,又戏弄刘宿管在后,挑唆学子罢课养宠物,如今还不服判决,又意图挑起学生之间的事端。应该请他另谋高就,去哪都行,青山书院要不起这样的学生!” 陆坤和赵庆文一众人瞬间欣喜。 赵凛蹙眉,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覆在赵宝丫耳边说了两句,小宝丫眼珠子转转,点了点小脑袋。 秦正清等人立刻喊:“山长……” 顾山长摆手,又看向赵凛和赵宝丫:“你们呢?还有什么要说的?” 赵凛没动,倒是赵宝丫哒哒的跑到顾山长身边,拉了拉他的长衫,软糯糯的问:“山长爷爷,宝丫想说两句,您能蹲下来一点吗?” 顾山长看了看脚边的糯米团子,当真弯下了那把老骨头。 小宝丫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上次小哥哥踢碎了花盆,顾夫人说里头的钱是山长爷爷偷偷藏的。还说要再找找其他的,宝丫知道山长爷爷藏在什么地方了,但是宝丫没告诉顾夫人。”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顾山长突然变了脸色,脱口而出:“你知道?”说完之后又闭了嘴。 戒律堂里里外外的人本就关注这边,这下更好奇了。 赵宝丫点头,又非常非常小声的说:“水缸下面、鞋底下、枕头里面、床头夹板下、书柜上面……” 全中! 顾山长一把年纪了,没什么怕的,唯独怕夫人知道他藏私房钱的事。顾夫人平日里温温柔柔的,什么都好说,唯独不能容忍夫君藏私房钱。 那是能拿菜刀追几条街的不容忍! “够了够了!”顾山长怕了,拍拍赵宝丫的小脑袋,“去你爹那。” 赵宝丫乖乖的跑到赵凛身边去,所有人都好奇赵宝丫刚刚说了什么。 顾山长摆正身体,扫了眼众人,轻咳一声道:“读书当官本就是为了庇佑百姓帮扶弱小,如今弱小在眼前了,你们缘何要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赵凛柔弱,赵宝丫小? 陆坤:“山长!” 顾山长止住他的话继续说:“宿舍先前就传闻闹鬼,那么,那怪鸟就是先赵凛之前就住在那的,刘宿管摔断腿一事就怪不到他头上。学子罢课为宠物陈情是他们也是自愿,本山长是看到请愿书才批复的,今日有部分学子之所以维护他也是感念他先前的陈情之恩。”他看向周监院,劝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娃儿才四岁,不到男女大妨的年纪,留在书院也无妨。” “山长!”周监院委实没想到比自己还古板的顾山长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先前对赵凛的事,是秉公处理,现在就有点情绪在里面了。 被顾山长全盘否定,被赵凛一再忤逆的气愤。 “山长,规矩不可废!万一之后都有人效仿该如何是好?” 顾山长沉吟,就在这个时候,顾夫人派来的小厮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道:“山长,夫人说若是您留不下这个小姑娘今后也不必回房间睡了。” 顾山长精神一凛:“周监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今后若是有特殊难处的学子可到你那里去说明,再到我这里陈情,可酌情处理!” 周监院犹自不甘心,陆坤急中生智,提议道:“既然大家争论不休,不如站队表决,同意赵凛父女走的站左边,不同意他走的站右边?”秦正清、马承平和那些个养宠物的加起来也没有他这边的人多。 赵凛走定了! “对!”周监院立刻附和,“就按照民意来决定,若大家都觉得他情有可缘就留下,其他人不接受他就走!” 话毕,马承平匆匆而来,站到陆坤那群人里小声的说:“姚掌勺说了,若是谁没站在小宝丫那边,饭碗永远也别想装满了,从今日起就打算吃一年的清水白菜吧。” 钱大有一群人一想到那手抖得像有病的伙计就腿软。 吃一年的清水白菜他们能吐出来! 那不是读书,是要命啊! 站队开始了,起先,秦正清和马承平三十几人站在赵凛一处。陆坤、赵庆文还来不及得意,他们这边就有几个人站到了对面,然后一个又一个……最后连钱大有都站了过去。 零比几百。 他们输得裤子都不剩。 顾山长暗暗松了口气,朝周监院道:“周老,你瞧,大家都同意赵凛留下,这是民意!” 断了腿的刘宿管不乐意了,怒道:“山长,您这样决定我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顾山长:“咽不下就别咽。” 这说的什么话,不咽那不就是死人了。 他把扶住自己腿的小童一推,扑通一声摔地下了,正准备撒泼。顾山长面露紧张,急道:“快快快,刘宿管摔了,来几个人把他抬走,再去外头请大夫来。” 马承平几个反应过来,不顾刘宿管的挣扎硬是一句话没让他说,把人抬走了。 隔着老远还能听见刘宿管气得哆嗦的吼声。 这事情算是定死了! 周监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留下可以,但他毕竟诓骗在先,惩罚是必要的。就打四十杖,然后罚抄百遍《礼记·中庸》,三日后上交。” 陆坤:“周监院,怎可如此便宜他?”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赵春喜道:“陆坤,得饶人处且饶人,周监院和顾山长都已经判了,你再质疑就不合适了!” 陆坤咬牙。 顾山长:“就这样吧,该散的都散了!”说完,他又朝赵凛道:“这女娃娃暂时可留在书院,但七岁以后一定要搬出去了。” 小宝丫今年四岁,明年五岁,院试三年两次。也就是说,明年院试不中的话,他就得和闺女一同书出院了。 赵凛点头,朝顾山长拜谢。 顾山长这才同赵春喜出了戒律堂。 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有把人赶出去,陆坤五内俱沸,冷冷的看了赵凛一眼,甩袖走了。赵庆文、钱大有等人连忙跟了出去。 钱大有知道陆坤生气了,急着追赶,出了戒律堂转弯处,冷不防他突然停下,直接就撞在了他背上。 陆坤转身就是一脚,将钱大有踹倒在地,其余小跟班畏畏缩缩围着钱大有不敢上前。 陆坤气急,怒问:“方才你们为何要站在赵凛那边?” 钱大有嗫嚅几声,委委屈屈道:“姚掌勺说,若是我们不站在赵凛那边,以后都别想吃饱饭,且只有清水白菜吃了。” “吃吃吃,能吃死你啊!”陆坤委实没想到居然败在吃上,“蠢货,你们到底是来求学的还是来吃的?” “……人生下来不就是为了吃。”钱大有越说越小声。 对他而言这是实话,读书是为了当官,当官就是为了吃好穿好。 没毛病啊! 陆坤的眼神简直可以吃人了,骂道:“一群酒囊饭袋,蠢货,我若是像你们这样不若饿死算了!”他说话委实难听,钱大有虽喜欢攀附权贵,可到底有些自尊心,心里隐隐都有了些怒气,只是敢怒不敢言。 陆坤骂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就你高贵,你若不姓陆,谁稀罕搭理你!” 赵庆文看着陆坤的背影也有些发憷,但想到欠条还在他手里,只能硬着头皮追了上去。趁着没人瞧见,拦住陆坤讨要欠条。 陆坤冷笑:“事情办成这样还想要欠条,想什么呢?” “你只说我随你去告发,银子就一笔勾销,又没说要事成。”赵庆文焦急,说话就逾越了些:“君子当以诚,你这般抵赖是要被人唾弃的。” 陆坤看着赵庆文就想到赵凛,这两人是亲兄弟,赵凛那厮踩他就算了,赵庆文这腌臜小民也敢说唾弃他! 他一把拽过人就往墙上撞,然后发泄般的拳打脚踢,把对赵凛的不满和愤怒一股脑的全发泄了出来。 五分钟后,陆坤收手,看着鼻青脸肿瘫在地上像是一只死狗的赵庆文啐了一口:“贱民,别让本公子听见什么闲言碎语,否则全书院都会知道你的事。”他总算舒坦了一点,揉着手腕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等他走远后,赵庆文爬了起来,坐在墙根处吐出一口血痰,骂骂咧咧道:“不就是命好,投了个好胎。你要是不姓陆,爷爷我打死你!” “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走着瞧!” 他好不容易一瘸一拐的爬了起来,远处突然传来小女娃的哭喊,险些又把他吓跌了回去。 这是赵凛挨打了?四十杖!那可比自己挨的打重多了。 赵庆文一想到这身上好像也没那么疼了。他擦了擦破损的嘴角,可惜了,不能亲自去看赵凛挨打。 戒律堂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周监院留下来监督那四十杖责。 负责杖刑的人每打一下,赵宝丫就嚎一嗓子,趴在他爹旁边,看着他眼泪汪汪的。 “叔叔,您轻点!” “叔叔,您再轻一点呀!” “叔叔,我阿爹好疼,我阿爹快死了,我阿爹柔弱经不住您打的!” “叔叔……” 小团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身子一抽一抽的,连头上的小揪揪好像都蔫了下来。 够了够了,别再喊了! 她每喊一次,负责杖刑的人手就软一分,四十杖下去愣是血都没出。 周监院拧眉:“打完了?” 杖刑的大汉:“打完了。”似是怕不好交代,他急忙补充道:“小的最近在练内力,隔着一张纸打砖块,纸不破,砖头尽碎。”他凑近周监院,小声道:“表面看不出什么,他受的是内伤,够他吃一壶的。” 赵凛耳力过人,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嘴角抽抽,当机立断,头一歪晕了过去。赵宝丫嗷呜一声,扑到他身上嚎:“阿爹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宝丫怎么办?呜呜呜……” 赵凛垂在凳子下的手虚虚握了她手一下,小宝丫眼珠子转转继续嚎。 大汉暗暗竖起大拇指。 周监院满意了,对着赵凛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秦正清和马承平听见哭声,又见周监院走了,赶忙跑进来把人抬回了宿舍。门一关,他立刻睁眼,把要去请大夫的秦正清吓了一大跳。 “感觉如何了?” 赵凛:“无事,那杖责的大汉留了手,几日应该就能好,只是这几日要麻烦秦兄讲讲先生讲的课了。” 秦正清点头:“不麻烦。” 马承平见他无事,总算松了口气,眼珠子转转,又凑过去好奇的问:“赵兄,宝丫同顾山长说了什么,他会如此维护你?” 赵凛:“你问宝丫去。” 赵宝丫小嘴一撅:“不告诉你,这是我和山长爷爷的秘密!” 马承平排腹,不再追问了。 秦正清忧心道:“我算瞧出来了,陆学掌在针对你。先前分到这个屋子只怕也是他授意的,饭堂打饭的事他也有份,他嫉妒你得了周先生和山长的青眼,想借机把你赶出去书院呢!” 趴在床上的赵凛:“你才看出来?”第一次在饭堂看见陆坤他就知道了,也知道丫丫的身份迟早会瞒不住。丫丫想留下来必须要山长首肯,之前他就打听过了,顾山长正直古板,但极其爱重顾夫人,甚至有些惧内。 他偷藏私房钱这么私密的事,定然不想让其余人知道,更不想让顾夫人知道。若他去说就成了威胁,丫丫一个小孩儿去说,就成了天真不谙世事。 不就是一个四岁的娃,顾夫人要留,他不会反对的。 马承平听见他早知道了,颇为尴尬的挠头道:“住宿的事确实是陆学掌出的主意,还是我买通小童安排的。” 赵宝丫瞪他:“坏人!我还帮你哭二蛋了!” 马承平立马道:“后来我改邪归正了!”他也开始忧心起来,“据我对陆坤的了解,他不会罢手的。” 赵凛问:“陆坤什么来头,你们一大帮人为什么都围着他转?” 马承平:“你知道大业四大世家吧?” 赵凛:“略有耳闻。”事实上,权玉真和他说过。 大业的世家分为一等世家和二等世家,一等世家就是那些有史可考的百年世家,家族历朝历代都有人在朝为官,且曾入内阁,兴盛过一个朝代。二等世家为新贵,大多是后来居上,家族不算悠久,但近百年出过几位大官,被皇帝亲近的人家。 大业一等世家有四位,顾山长就是出自四大世家之一的顾家,虽是旁支,但在长溪这个小地方也够用了。 马承平继续道:“陈、陆、顾、苏,陆坤就是陆家的,据说他爹在京都是个大官,就不知是旁支还是本家了。” 赵凛疑惑:“他既然陆家的公子,怎么不跟着他爹在京都国子监读书,而是留在长溪县一个小书院?” 马承平摇头:“这我们也不知道,也不敢问。曾经有人不知死活问了,结果第二日就退学了。” “总之你今后小心一些,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赵凛:与其日防夜防不如现下手为强! 他这个人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既然示好无用,那就成为敌人好了。 陆坤动了三次手,他只需要一击命中! 第26章 26 秦正清和马承平走后, 赵宝丫忙着给她爹端茶倒水,一会儿又问问她爹疼不疼饿不饿? 小团子虽小,但暖心得很。 赵凛瞧着欢喜, 心想:村里人都觉得男娃好,他就觉得自家闺女好。 他招招手让闺女过来, 想了想问:“丫丫有听到过小动物说起陆坤吗?他家里情况如何?” 赵宝丫摇头:“他不养宠物, 书院里的动物都和他不熟, 也没有去过他家里。” “阿爹问这个干嘛呀?”小团子歪着头,小眉头蹙起:“他是坏人,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赵凛:“随便问问罢了。”他指了指桌上的纸笔道, “丫丫帮爹把笔墨拿过来, 阿爹要罚抄了。” 赵宝丫哒哒的跑过去拿了笔墨, 又问要不要拿《礼记》。赵凛摇头:“不用,阿爹都记在脑子里了。” 赵宝丫惊讶, 跑到床边仔仔细细的看她爹的脑袋:阿爹不是前几日才看的《礼记》,怎么就记熟了?这脑袋也太好用了, 她也来那么一下,会不会也变很聪明很聪明啊! “研墨。” 小宝丫立刻回神, 学着阿爹平常研墨的样子开始研磨。这墨真好玩, 磨着磨着就浓了。 赵凛落下一本,小宝丫噘嘴道:“三天一百篇好多呀, 阿爹要是有八只手就好了,一只手写一遍,很快就能写完了。” 赵凛神色微动,又取来一支笔, 以跪姿双手左右开弓尝试着抄写。起初有些生涩,写着写着居然慢慢熟练起来。 小宝丫惊异:她爹自从砸了脑袋后果然天赋异禀。 午后, 周先生特意来了瞧了他,见他白着脸还在抄书,劝道:“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尤其是科考时,很考验体质。你那身子骨柔弱,莫要勉强落下了病根。你想多告几日假也是可以的,周监院那我去同他说。”到底是同宗,会给他几分薄面的。 赵凛眼角抽搐:怎么所有人都信了他柔弱的鬼话! 四十杖对皮糙肉厚的他来说就是毛毛雨,让他立马去上课都行,但那未免太给周监院难堪,也让杖刑的兄弟难做,于是他勉为其难的告了七天假,就这样周先生还觉得太短了。 “不用了,学生家贫,耽误不得。” 周先生越发觉得他勤勉努力,心性远胜于常人。 周先生走后,赵春喜居然来了,给他带了一支野山参,说是翠香自己上山挖的。 赵凛道了谢,本打算请他坐坐,他道:“不必了,你我不熟,也无事可说。山长那还等着我下棋呢。” 赵凛:“……”这人性子倒是直接,就不能委婉一些? 赵宝丫也觉得她阿爹该补补,特意拿了银子给姚掌勺要她帮忙买猪蹄。姚掌勺瞧着她越发喜欢,把银子塞还给她,道:“都说养儿防老,我瞧着养闺女也不差。我家那几个糟心的孙子要是有宝丫一半懂事就好了。” “姨姨这里食材多的是,哪要什么银子,别说猪蹄,鸡鸭鱼肉随便吃。” 小宝丫觉得姚姨姨太好了,就想着送个什么东西表达感谢。于是夜里,她不顾那只怪鸟的惨叫,把它们拔成了秃毛鸟。 她就做几个毽子吧,送给姨姨家的孙子。 她负责整理羽毛,阿爹负责做毽子。 秦正清拿着课本来给他讲课时,瞧见他穿针引线,颇为稀奇:“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还会这个?”那大掌拿刀更合适,拿针就有点惊悚了。 赵凛无奈自嘲:“又当爹又当娘的,习惯了。” 秦正清随口一提:“那为何不给宝丫找个娘?以你的样貌气度找个温柔贤惠的不难,宝丫也有人带……” 为什么要找? 是人就会有私心,他爹从前对他也不错的,可有了继母和二弟后就一点点变了。世事无常,若是他也娶了妻,有了另外一个孩子,那孩子也乖巧懂事,难保他不会同样喜爱那个孩子。在无意识的时候逐渐偏心,冷待丫丫。 一想到有那种可能,赵凛就没办法接受。 他这么宝贝的闺女怎么能遭受他一样的苦难! 既然没办法保证那就不娶! 他转移话题问:“今日怎么来的晚了些,先生又拖堂了?” “没有,周先生向来不喜欢拖堂。”秦正清面上有点不愉,“碰到陆学掌了,他问我你的伤势如何了。我瞧着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是一学之掌,关心同窗本就是应该。”赵凛笑笑,“他如此想着我,我得好快些了。” 第三日,赵凛把一百遍《礼记·中庸》工工整整的交了上去,第五日他就一瘸一拐的出现在了课堂上。陆坤瞧见他像是见鬼一样问:“不是说你伤了内腑需要多修养些日子吗?” 赵凛:“听闻陆学掌每日问我近况,想来十分忧心,我只能忍痛前来了。” 陆坤:他娘的谁忧心了,他每日问只是想知道他死了没。 钱大有几人一听,顿时离他八丈远:身上有伤,腿脚还不好,如此柔弱是想出来碰瓷啊! “陆学掌你切莫上他的当。” 陆坤黑着脸目送赵凛拐到座位上,一整日心情都极其暴躁。午后骑射课时,他一马当先满场冲撞。赵凛还伤着,只能坐在武考老师身边旁听理论知识。 武考老师讲解完后,开始考校所有人箭术,每人三支箭,射中靶心为十分,最后分数会计入下次段考的座位排序。 叫到名字的依次上前,马承平眼睛本来就小,压根瞄不准,钱大有和赵老二技艺也一般般。秦正清三次里有一次命中靶心,其余两次也接近靶心。众人喝彩,陆坤颇为不屑。他挽弓搭箭,神态依旧高傲,满身的少年意气,两箭靶心,一箭微微有偏差。 众人喝彩,一旁的秦正清道:“他除了人品不怎么样,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赵凛点头:“确实,课业好,骑射也没得说。”这么优秀,高高在上摔下来时才有意思。 轮到下一位,没想到这人也是个人才,三箭齐发,居然箭箭命中。连赵凛都忍不住喝彩,其余人更是欢呼起来。 赵凛夸赞:“吕勇的功课不怎么样,骑射倒是一绝!”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钱大有阴阳怪气道:“不过是个妾生子,也就比外室子好一些,神气什么!” 围着钱大有的人来了兴趣,纷纷问:“什么妾生子,吕勇不是正室所出吗?” 钱大有嗤笑,态度轻蔑极了:“他也配,他娘从前是上不得台面的通房……”他为了讨好陆坤,话说得极其难听,把吕勇往死里贬低。 哪想陆坤丝毫不领他的情,还突然发疯了一样把他往死里打。现场乱成一团,众人忙着劝架,武考老师上前呵斥,总算把人拉开了。 钱大有鼻青脸肿,冤枉死了。所有人都看到是陆坤先动的手,尽管他不敢追究,陆坤还是被罚了站。 众人陆陆续续往教室去,只有陆坤一人顶着日头站在宽阔的校场上。赵凛走在最后,回头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所有人都觉得是陆坤本来就暴躁才动的手,他却注意到,陆坤是在听见妾生子之后眼神就冷了。 江宁陆氏子弟,呵,只怕名不副实。 既然书院打探不出他的情况,那就去陆府好了。 子夜,月华半隐,皑皑蟾光照在庭院青石板上,映出满地的白雪霜色。 赵凛隐没在陆府院子的黑暗处,拐角回廊处来了三个女人,两个婢女打扮的一前一后提着灯笼,中间的女子约莫三十好几,却生得妩媚绝伦,一举一动都风情款款。她步子很快,面上带了愉悦,朝身后两个婢女道:“再走快些,我要让坤儿知道这个好消息。” 前头提灯的婢女生怕他摔着,连忙提醒:“夫人,慢些。” 这人应该是陆坤他娘了。 三人走过,赵凛悄无声息的跟上。那夫人进了书房,两个婢女守在外头,书窗上映照出两个人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赵凛思考片刻,绕了一圈,上了屋顶,然后揭开瓦片附耳窃听。 书房里响起女人兴奋的声音:“坤儿,你父亲来信了,问你学业如何。我就说他还是记挂我们的,你若是能考中秀才,说不定他就会派人来把我们接回京都。” “这都多少年了,你每次都是一样的话。”陆坤语气里还带了白日的暴躁,他接过信看了两眼,嗤笑一声道:“这信是你自己写的吧,自欺欺人有意思吗?不许你外出,不许我提他的名字,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江宁还有这么一个外室和外室子!” 女子的声音尖利起来:“不会的,宅子是你父亲买的,他每年都有送银子过来,只要你高中他就会来接我们!一定是陆夫人,是夫人太霸道了,你爹担心她伤害我们才一直瞒着你身份的,一定是这样的。她从前就是那样……”女子仿佛陷入疯魔,重复的说当年陆夫人如何如何。 书房里传来打砸撕东西的声音,女子尖叫:“别撕,这些信都是你爹寄来的!” 再下去就是争吵了,赵凛了悟:原来陆坤就是外室子,陆坤那个当大官的父亲因为凶悍的发妻不敢把他和他娘接走,甚至不敢透露这两母子的身份,他只能留在江宁青山书院读书。 怪不得今日在骑射课上他如此生气。 赵凛待在屋顶静静的等,等到书房没了人,他才偷偷潜了进去。翻找一番后,找到女子说的书信,暗暗记下京都的地址后才离开。 次日,赵凛写了一封匿名书信,午后找周先生告了假,把书信寄往了京都。 按照日程来算,一个月后,也就是下次段考前,京都就会派人前来吧。 日子慢悠悠的过,赵凛每次看到陆坤都笑得特别和善,陆坤却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他让钱大有等人去打听赵凛是不是在憋什么坏招,钱大有打听了一圈什么风声也没有听到。回来拍马屁道:“他一个贱民能拿您陆公子怎么办,不过是段考在即,知道考不过你,讨好罢了。” 其他人附和:“对呀,这次陆学掌一定又是第一。” 陆坤眼里也有了期待,若是他又拿了第一,他爹会不会一高兴就来江宁看他和母亲了! 然而,他没等来他爹,而是等来了一场噩梦。 段考前一日,天黑沉沉的,有种山雨欲来的架势。先生嘱咐各班的学生关好门窗,切勿淋了雨。 陆坤刚站起来,门童就匆匆来报,说是京都来了贵人找他。 京都、贵人? 甲班的学生都沸腾了:是陆坤远在京都当大官的爹吗? 陆坤也是这样想,心里高兴又得意,跟着门童快步往正门口去。眼见还未上课,其余学子也一窝蜂的跟了上去。 赵凛也起身,秦正清疑惑问:“赵兄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赵凛老神在在道:“那是京都来的大官,自然要去瞧瞧热闹!” 秦正清一听也是,立马也跟了上去。 陆坤一路小跑,跑到正门口,瞧见一个女史带着几个婢女等在那,周监院正陪同着。他略有些失望,左看右看后正打算回去。周监院朝他招手:“陆坤,你过来,你父亲派人来找你了。” 陆坤疑惑,还是走了过去。 “你……”他刚说出一个字,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扇倒在地。 啪嗒!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周监院更是喊出声,质问女子:“你这是做什么?” “艹,贱人!”陆坤脸上火辣辣的,挣扎爬起来。 那女人又是一巴掌过来,直接把陆坤嘴角扇裂开了,然后一脚踩在他胸口,脚尖用力。 一看就是练家子! 周监院怒了:“尔等何人,青山书院岂容你们放肆?”他要上前阻拦,那女人身后突然冲出一大群短打武夫,把众人隔绝开。 动静太大,书院门口不少百姓驻足观看。周监院见情形不对,让门童赶紧去通知顾山长。 陆坤在女人的脚底下挣扎大吼:“贱人,你知不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本公子姓陆,京都吏部尚书陆志业是我爹!” 女人又是啪啪两下,头上步摇未动,一把揪住他头发,嘲讽道:“凭你也配?娼妓之子,靠狐媚手段当了外室。夫人当年好心放过了你娘那个贱人,居然还妄想用儿子来争宠!” 书院一片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 “陆坤不是说他是嫡子吗?” “还说他父亲最是喜爱他,他娘也出生名门。” “……” 陆坤听见这些议论声,心态瞬间崩了。双手用力掰着女人的脚,尖叫道:“你住嘴,住嘴,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女人冷笑:“老爷有十子,九女,庶子就有七个,你算那根葱。今日本女史来,就是想告诉你,你以后莫要以京都陆氏自居,夫人说了,你娘是娼妓,生下的种还不知道是谁的。这锅,陆家不认,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你个骗子,贱人、一定是陆夫人嫉妒我娘,瞒着我爹胡说八道。你滚开,我要回去问我娘,你滚开!”陆坤彻底崩溃了,他环顾四周,昔日书院里讨好他的同窗,脸上似乎全在嘲讽,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坨屎! 身后的百姓指指点点。 “原来是娼妓之子啊!” “他娘不过是个外室,被正牌夫人找上门了。” “他爹都不认他,应该说是野种!” “青山书院怎么收这样的人当学生……” 屈辱犹如污水将他淹没,陆坤用尽全身的力气掀开女人站了起来,想逃离这里,想冲出去。 他的自尊,他的自傲…… “别让他跑了,给我打!”女史挥手,先前拦住一众学子和周监院的武夫冲上前,对着陆坤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住手,别打了,别打了!”周监院大喊,询问顾山长怎么还没有来。小童道:“顾山长今日正好和夫人出门了,傍晚才会回来。” 周监院急得跺脚,一众人谁也不敢上前。 女史双手交叠,姿态高贵,就那么看着所有人,高声道:“你们都听好了,这个人是娼妓之子,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卑贱。”他们本可以直接去陆府,但夫人吩咐,就是要当众把他的脸面往地下踩,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 那就直接在书院动手。 那女人打完人就带着一大群武夫,坐上马车扬长而去。陆坤躺在地上□□许久,最后被周监院喊来人给抬走了。 经此一役,陆坤的名声在书院彻底臭了,听闻陆府也被打砸一通。陆坤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连段考也没能来参加。 段考的成绩出来,赵凛考了全书院第一。 秦正清对他甚至佩服,一路询问他平日是如何看书的。两人行到回廊尽头,正好碰见脸上依旧青紫的陆坤。 六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快错身而过时,陆坤冷傲的声音响起:“若不是我没参加段考,第一怎么也轮不上你!” 赵凛挑眉,回头:“那你为何不考?” 陆坤语塞,冷哼一声走了。 秦正清蹙眉:“都这样了,他还如此高傲,迟早要吃亏!”他可是知道,往日被他欺压的人正等着欺负回去呢。 两人还未走出回廊,就听见身后的角落里传来闷闷的喊叫,两人回头就瞧见丛丛花影下,钱大有一帮人在围殴陆坤。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嘲讽和唾弃的声音。 “呸,还学掌,一个娼妓之子凭什么?” “往日不是趾高气扬、嚣张跋扈,骂我们废物吗?” “你没了陆公子的身份算个狗屁,连我们都不如!” “……” 笑骂声此起彼伏,天下起了大雨,两人也不耽搁,小跑着回了宿舍。 一群人泄了愤终于走了,陆坤从泥泞里爬了起来,扶正发冠,一瘸一拐的往外走。他刚走出花丛就被赵庆文拦住了去路。 “赵庆文,你想干嘛?” 赵庆文脸上丝毫没有了往日的谄媚,嘲讽道:“我能干嘛,自然是找陆公子拿回欠条。” 还不等陆坤说话,他摁住人就打,像那日陆坤打他一样,把人往死里打。时间不多不少,刚好一刻钟。赵庆文气吁吁的停手,把打乱的头发拨到身后,弯腰在他身上抽寻,最后终于从腰带里搜出那一百两欠条。 拿到欠条后,他啐了一口唾沫到陆坤脸上,骂道:“呸,往日你打骂别人,欺辱别人时可想过会有今日?还有一大群等着羞辱你呢……”说罢扬长而去! 天轰隆隆的下起暴雨,天空电闪雷鸣,陆坤仰躺在地上,再也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 暴雨打在他满是伤口的脸上,很疼。 小黑朝着他咆哮,一朝从云端跌入泥淖,整个书院的人都厌恶他,连狗都嫌弃他。 陆坤从未有过这样狼狈,他愤恨、难过、心有千千怨…… 他是娼妓之子,是外室之子,是没人承认的野种,没有人会再尊重他、惧怕他、捧着他了…… 甚至没有人愿意扶他一把…… 雨声里传来脚步声,然后他头顶的雨停了。陆坤睁开眼,看见赵凛举着一把崭新的油纸伞站在他正上方,看着他。 那目光平静、淡然、甚至带了点怜悯。 这目光比任何嘲讽都来得刺目、扎心。 陆坤挣扎了两下,咬牙问:“你也是来嘲讽我的,还是打算打我?”要说在这个书院最恨他的是谁,那应该就是赵凛了吧。 从前,他风光时,对于钱大有等人虽然有打骂,但好处也没少给。唯独对赵凛,三番两次的找茬,还差点把他们父女赶出了书院。 他面如死灰,等着赵凛的发难。 赵凛嗤笑一声,蹲了下来,慢条斯理道:“我生在农户,三岁死了娘,二十二丧了妻,村里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我爹厌弃我,继母苛待我,赵庆文仇视我……为了养活闺女,我扛过麻袋、修过屋顶、走过镖、被人轻贱过、辱骂过、砍过……如今也好好的活着。” 陆坤怒瞪他:“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赵凛:“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起点已经比我好太多了。即便你不是陆公子了,但你还有银子,还有学问,还可以凭自己平步青云。” “我有女儿,你有母亲,读书应该是为了她们,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你那个爹。” “你好好想想,今日落到这般田地,除了因为没了陆公子的身份,为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他说完把手里的油纸伞盖在了他上半身,完全挡住了直坠而下的暴雨。 脚步声渐远,伞面上雨珠噼里啪啦的响。 陆坤委实没想到,他被所有人唾骂时,唯独赵凛给了他一把伞。 他眼中愤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 赵凛走过长长的回廊,回廊尽头,一个软糯糯的小团子同样撑着一把梅枝油纸伞,伞面垂在脚后跟,仰着头看他。 他走过去把人抱了起来,往宿舍走。 小团子搂住他脖子,小眉头蹙了起来,不高兴的问:“他是坏人,阿爹怎么还去安慰他呀?” 赵凛笑道:“昨日阿爹不是才教了你‘穷寇莫追’、‘雪中送炭’,你都忘记了?” “没忘。”小宝丫挠挠脑门:“可是阿爹还教了痛打落水狗啊!” 赵凛:“这要分情况。” 小宝丫不理解:这还要分什么情况啊! 她噘着嘴嘟喃道:“那伞才买的,阿爹怎么就给了他?” 赵凛眸色沉冷,含了笑意:那伞骨里加了铁器,听说打雷天容易劈死人,他只是想试试能不能釜底抽薪罢了。 若是他运道好,说不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向来信奉有仇现报! 而迷茫过后的陆坤还在想:赵凛还真是个烂好人!不仅不记仇就算了,还开解他。 第27章 27 接近春末夏初, 暴雨倾盆,铁雷一路火花带闪电的乱砸,书院里一颗歪脖子树被劈得从中间断开。周监院带着人赶来抬走陆坤时, 那树就倒在离他不足一米远处,倒下的枝丫横悬空横在他大腿之上。 周监院拍着胸口道:“幸好幸好, 幸好赵凛告之我你在这里, 万一出了事书院就完了。” 被抬上担架的陆坤愣然:是赵凛去找的人? 周监院先把人带回戒律堂查看伤势, 确认无碍后才询问他怎么回事。陆坤只道是雨天路滑,自己不小心摔的, 但谁都知道是被人打的。周监院问顾山长要不要彻查, 顾山长道:“不必。他才能是有的, 但心高气傲, 气量太小,从前打人都仗着身份没受实质的处罚, 如今是该吃点苦头了。望他经此一事,心性能扭转过来, 少些钻营多些上进。” 一旁的周先生道:“那赵凛倒是不错,以德报怨, 不仅给了他一把伞还让人去救他。这次断考还考了第一, 一手字也颇具风骨。” 顾山长想到他那篇陈情表,赞同的点头:“确实不错, 只是启蒙有些晚,年纪大了些。”寻常人家的孩童七八岁就开始启蒙了,十多岁就可以参加科考,考不考得过另说。这赵凛都二十有六了, 才开始读书。 还有就是,这赵凛太高太壮硕了, 他这种不算矮的个子都得仰起头才看得到,委实不符合他的审美和偏好。 周先生:“……有才不在年高,白发老童生也不是没有。”起初他也觉得赵凛蒙学晚了些,可接触下来,他渐渐改观了。好学不在晚,更何况赵凛还如此用功。 周监院还记着先前的仇,只冷冷的说了一句:“且看他明年考不考得中吧。” 顾山长见这两人对上,转移话题问:“你们把陆坤抬回去,陆家人没说什么吧?” 周监院面上唏嘘:“能说什么,陆家也被打砸了,家仆都散得差不多了,据说那陆夫人受了打击,有些疯了。”昔日迎来送往的陆家已经凋败,也没有人去关心陆坤究竟怎么回事。 顾山长:“嘱咐下去,书院不许再议论这件事。” 很快,书院的学生都接到通知,不许再议论此事。秦正清道:“山长也是用心良苦,书院里虽然不准议论,但他们休沐回去还是一样会议论的。” 赵凛边收拾东西边道:“人长了嘴就是要说话,就看陆坤怎么听了。”闲言碎语他听得太多,若是往心里去,早想不开投河自尽了。 秦正清又问:“明日休沐,你和宝丫还是回城隍庙吗?读书人总不好时常住在庙里,那里人来人往的,一点隐私也无。有时间还是搬出来吧,租个地方也好。” 赵凛:“我多数时间住书院,租了屋子也是浪费,暂时就那样吧。”城隍庙里可以瞧见各式各样的人,看卦算命时揣测人心倒是挺有趣的。 租屋子的事,等丫丫大一些再说。 两人说话晚了一些,等赵凛带着宝丫回到城隍庙时,老远就见权玉真站在庙门口张望。他见人来了,欣喜一瞬立刻又虎着脸道:“我还道你这次又不回来了呢,也是,这破庙有什么好回的。” 赵凛:上次受了伤没回来,那老道还置气呢! 无怪乎别人说老小孩。 赵宝丫连忙跑上去拉住他的道袍,奶声道:“我可想可想师父了,是秦叔叔拦住我们说话才晚来的。” 权玉真:“符练习得怎么样了?画个五雷驱邪符来看看。” 小团子不说话了,讪讪放开他的道袍。她忙着照顾小动物,忙着吃姚姨姨的东西,忙着去顾夫人那看花花……忘记画符了。 权玉真瞧着她那小模样呵笑两声:“也就让你喊了声师父,本事一点没学到。” 赵宝丫眨巴眼傻笑,回头从她爹手里接过食盒,献宝一样提起来:“师父,宝丫给你带了好吃的,真的好好吃呀,你快过来尝尝。”说着生拉硬拽把人拉进了后院。 “你呀你,就会抖机灵。”权玉真语气里带了笑。 日头西沉,倦鸟归林。城隍庙的庙门紧闭,前院檀香袅袅,后院欢声笑语。赵宝丫围着矮墙底下的那颗葫芦看了又看,绿藤已经爬满了支架,卷曲的丝条缠绕而上,不少昆虫和蚂蚁在丝条上爬。 等秋天就会长出好多好多葫芦了吧,到时候她要摘一个最大最大的,给师父做酒壶。 大黄狗围着饭桌来来回回转圈圈,咬完桌底下的骨头,又仰起狗脑袋往权玉真手里瞧,还一个劲的摇狗尾巴。 权玉真吃完最后一口肉,把鸡骨头丢了下去,然后擦擦手,朝赵凛道:“如今你也渐渐熟悉书院了,段考还得了第一,是该考虑拜顾老头为老师了。只要你记在他的名下,考中秀才就是师出名门,入县学也有了底气,县令也会高看你一眼。” 赵凛斟酌道:“可顾山长前几年就不曾收学生。”他见过顾山长几次,顾山长对他并无高看。 “这话都是他自己说的,那赵春喜算什么?出去还不是照样说是顾老头的弟子。”权玉真撇嘴,“事在人为,他不收你就想办法让他收。” “用你那开过光的脑袋好好想想。” 赵凛:“……” 权玉真又道:“顾老头教学那么多年,名下弟子多得数不过来,今后在朝廷里混有些名义上的师兄弟也是好事。” 两人多聊了几句,权玉真就喝多了。兴致上来,带着宝丫去前院爬柿子树,摘了柿子叶子当口哨,吹得整个城皇庙周围的人家都没办法睡。 第二日,老的起不来,小的也起不来。赵凛只得穿上道袍给来往的香客摇签、解签、算卦……小的没学会,他倒是学了十成十。 “下一位。” 他低头喊了一声,一只签递了过来。他抬头,就对上陆坤那张青紫的脸。 赵凛顿了一下,接过签,问:“求什么?” 陆坤:“什么也不求。” 赵凛把签一丢:“下一位!” 陆坤不动,赵凛不耐道:“大早上的来添堵?” 陆坤摇头,挣扎片刻后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今后不会再刻意针对你,我们在读书上一较高下。” 赵凛:“那恭喜你。” 陆坤:“……”恭喜他什么? 自然是恭喜他想通了,不用被他釜底抽薪了。 赵凛:“下一位。” 没得到回应的陆坤羞恼,咬咬牙转身走了。换好道袍的权玉真恰好走了出来,问:“他就是那个陆坤?是来示好的?你信狗会不吃屎了?” 赵凛:“别在我面前吃就行!” 权玉真伸伸懒腰笑了起来:“不错,有容人之量方能长远。” 赵凛把签筒一股脑的丢给他,起身道:“有是有,但不多!摊子给你,我带丫丫出去逛一圈。” 权玉真:“记得给老道打壶酒来。” 赵凛应了一声,抱起穿着漂亮小裙子的赵宝丫往外走。两人去书斋又去了糕点铺子,之后又去了首饰铺子,买了两条鲜艳的发带。小宝丫想到赵小姑送的野山参,又挑了两朵素净一些的珠花,回去时不仅给权玉真带了酒还带了驴肉火烧。 权玉真拿到吃食乐呵呵的:“其实会不会画符的也没关系,孝顺就行。” 赵宝丫眼睛弯成月牙状:“宝丫一定是最最最孝顺的。” “对对对,你最孝顺。”权玉真用力点头,然后隔天一大早,那丫头招呼也没打,就跟着她爹回了书院。 权玉真:孝顺有,但都是对她老子的。 这父女俩一个德性! 赵凛回到书院后,先把宝丫送回了宿舍,嘱咐她不要乱跑,然后往赵春喜的住处去了。赵春喜算是顾山长的半个弟子,又是个秀才。不用来班级上课,平日里要么在书库,要么就是在和其他先生探讨学问,再有就是再和顾山长下棋。他的住处不在众学子的住处,归在了众先生和山长住处的交界处。 他见赵凛来,停下手里的事,拿出茶水招待。 赵凛把糕点推了过去,道:“总麻烦你替小妹递东西,又来回传话,这个糕点特意买来答谢的。” 赵春喜诧异:“倒是不必,不过举手之劳。” 赵凛:“上次你不是说我们不熟,那自然是要的。” 赵春喜被噎了一下,赵凛笑出声:“玩笑话,不要当真。”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赵凛自来熟的坐下,给双方倒了茶水,又从怀里掏出包好的珠花递了过去:“其实是有事相求,还麻烦子晨兄把这个交给小妹。” 字都喊上了,能怎么办?赵春喜顺势坐下,接过珠花放好。 桌上还摆着棋盘,他刚要收起来,赵凛突然道:“有棋盘?子晨兄陪我下两局?”他把装着黑棋的棋篓推给了对方,自己拿了白子,然后抬手:“子晨兄先下?” 请君入瓮? 赵春喜没有过多推辞,先下了黑子,赵凛紧接着下了一粒白子。他边下还边笑道:“先说好,我初学,棋艺不太好。”其实他也就是昨日在书斋翻了两本棋谱,明白了大概。 没办法,谁让顾山长喜欢下棋。 且在这边偷偷师吧。 赵春喜倒是个实在的,只说无碍。连下了五盘后,他不淡定了,对方棋也太臭了。这哪里是不好,是压根不会,拿他练手呢。 下到第七盘,赵春喜实在坐不住了,委婉甩锅:“下棋还是要段位相当才有趣,赵兄还是先去找同窗下下吧,住你旁边的秦正清棋艺就不错。” 再下下去,只怕他要掀桌了。 赵凛很识时务,立马收子,临走还不忘道:“如今我们也是下过棋的交情了,子晨兄莫要再说同我不熟了。” 赵春喜:熟,这下熟了! 从前只知道赵凛高大健硕,武艺高,为人仗义,今日还知道他脸皮厚、自来熟! 从前也没听说他这样啊,消失了大半年在哪学的? 赵春喜怕他还来,第二日就赶回了竹岭村。他已考中了秀才,是已不用像其他学子一样,只有休沐才能回去。 他也没打开看赵凛给的什么,回去的当天在田梗上撞到赵翠香,就把东西给她了。又道:“你大哥身体已经大好,让你不必忧心。” 赵翠香闷声点头,露在外头的耳朵尖都红了。 赵春喜:“……”他委实搞不懂这人怎么每次见他都这样,好赖说句话啊! 算了,他还是走吧。 赵春喜盯着他背影看了会儿,左右瞧瞧没人才打开纸包,瞧见是两朵素色的珠花,别提有多高兴了。这珠花做工精巧,绒面上似还坠着水珠儿,在日头下闪着莹莹光泽,应该要花不少钱吧。大哥又要读书又要给宝丫买药,会不会太破费啊? “赵翠香!”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一回头就瞧见赵秀兰眼神不善的盯着她,目光在她手里的珠花上圈巡:“春喜哥给你的?” 赵翠香立马把珠花藏在身后,眼神闪烁,结巴道:“不,不是。” “俺都看到了。”赵秀兰恼怒道:“就是他给你的!” “真不是!”赵翠香焦急,蜡黄的脸再度涨红了,可又不能说是大哥给她的。她编不出什么理由来,干脆扭头走了。 赵秀兰追了几步没追上,气得一个人站在田埂上跺脚。日头毒辣,热风吹过绿油油的麦苗,她站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眼珠子转转,转身朝赵春喜追去。在堪堪要到他家时把人追住,开口就问:“春喜哥,你是不是喜欢赵翠香,要娶她?”虽然她也觉得这不可能,可他送她珠花了。 赵春喜莫名其妙:“你胡说什么呢?” 赵秀兰抿唇:“你不喜欢她送她珠花做什么?”珠花就代表定情的意思。 “珠花?什么珠花?”赵春喜想了一圈,回过味来:赵凛要他送的东西不会是珠花吧? 他也不知道赵老汉家的弯弯绕绕,在他的潜意识里,觉得赵老二知道赵凛在书院,赵家人自然知道。 于是他道:“那珠花是赵凛给他妹的。” 赵秀兰疑惑:“赵凛是谁?你莫不是随便胡诌一个人来诓骗俺?” 赵春喜不想和她纠缠,快速解释了一通跑了。赵秀兰回去后就把这件事在饭桌上说了,村长惊异问:“你说赵家的老大,赵大成?他也去了青山书院读书了?” 赵秀兰点头,她娘胡婶子笑得直拍桌:“你听差了吧,赵老大看见书就头疼,大字都不识一个,赵老太没少拿这个说事呢。” 赵秀兰坚持:“没听错,就是赵大成,他现在叫赵凛。” 胡婶子也是个嘴巴大的,次日,在河塘边上洗衣服时逮住赵老太就开始巴拉巴拉。赵翠香在一旁听得面色发白。 赵老太起初不说话,只阴沉的盯着她看了两眼,等回去后,抄起扫把就开始打她,逼问她是不是真的。 动静太大,赵老汉、邹氏和赵小胖都出来看了。 整个村子都知道了,她不承认也得承认。她一点头,赵老太提住她耳朵就破口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早知道他就在书院还敢瞒着我们!俺还是不是你娘?胳膊肘朝外拐,那两朵珠花呢,快给老娘拿出来!” 邹氏听了大概,也跟着指责:“是啊,小姑,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哥才是你亲哥哥呢!” 珠花被搜了去,赵翠香耳朵被掐得生疼,红着眼眶委屈哭道:“二哥,二哥也知道大哥在书院,他也没说啊!”在她心里,大哥可比同父同母的二哥好太多了,应该说比爹娘都好。 赵老太见她还敢顶嘴,又用力掐了一把,骂道:“你懂什么,你二哥忙着读书,哪有空管这些。” 其实这都是说辞,等到了夜里,赵老太还是经不住问赵老汉:“老二早知道老大在书院为什么不同俺们说?” 赵老汉琢磨了一下:“会不会是嫌我们寒碜,去了给他丢人?”他们每次说去书院瞧瞧,老二总是有各种理由让他们去不成。 赵老太连忙摇头:“肯定不是,俺的儿子俺最清楚,孝顺着呢。再说了,不是有句古话叫‘子不嫌母丑’。肯定是怕俺们去找老大被气到。”一想到被赵凛摆的那道她就心肝疼,眼珠子转转道:“明日俺们还是去一趟书院吧,既然他腿没事,就别分家了。” 赵老汉:“行,听说书院最近段考了,正好去瞧瞧庆文课业如何了。” 赵庆文平日里从不和他们提起课业的事,一问就说迟早给他们考个秀才。自从上次赌博的事后,赵老汉心里一直没底。 他要亲自去打听打听才放心。 隔天,邹氏在家带孩子,赵老汉找隔壁人家借了牛车载着赵老太往城里去了。他们天蒙蒙亮就出发了,到的时候正好赶上走读的书生回书院。赵老汉把牛车停到旁边的树荫,然后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局促的上前拉住一个书生问:“同学,你认识赵庆文吗?乙班的赵庆文,赵童生?” 那书生点头,随后上下打量两人一眼:地地道道的村民,皮肤虽黝黑,衣着倒还算干净。 赵老汉一听认识,神色激动起来,脸上笑出了褶子:“俺,俺们是他爹娘。他在书院课业如何?这次段考前几名啊?” “前几名?”不仅被问的那个书生笑了,路过的书生也跟着笑,七嘴八舌的开始说。 “他呀,课业之前勉勉强强还可以,现在差得没眼看。” “都被先生罚了好几回了,上课还总是走神。” “这次段考排在最末,连吕勇都没考过,先生都说要把他调到丁班去了。” 赵老太和赵老汉夫妻俩听了一通,差点两眼一抹黑晕死过去。上回老二回去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课业班级第一,先生还时常夸奖他,说他是栋梁之材,明年必定能考中秀才。 赵老太又急急问:“那赵凛呢?” 一提到赵凛,那群学生眼里都有了崇拜。 “赵兄啊,他在甲班,除了骑射,课业门门第一,还时常被周先生夸奖,连顾山长也说他不错。” “这次段考就考了第一,若不是过了县试,周先生都要让他上场试手了。” “以他的才学,将来必定能高中的。” 众人说着又想到赵凛曾经说,自己腿断了被迫分家的事,对这两人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再也不想搭理他们了。 赵老太把赵老汉拉到一边,双眼发直,哆哆嗦嗦道:“老头子,俺没听错吧?老大那个脑瓜子能认字已经稀罕了,能考第一?” “你没听错!”赵老汉激动得手都打哆嗦,浑浊的双眼在发亮:“老大是考了第一,还得了先生和山长的夸奖,他们都说将来能高中!”他高兴得快疯了,一旦高中他就是官老爷的爹了,赵家就能飞黄腾达,比他太爷爷在世时还风光。 他这么多年疼老二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老大居然比老二更有出息。 赵老汉道:“俺们先把老大哄回去,等他当了官老爷你就是官老爷的娘了!” 赵老太一听,满面红光:“你说得对,俺们先把他哄回去。” 赵老汉激动完又担忧道:“之前俺们那样对他,还分了家,万一他不肯回去怎么办?” “孝字大过天,再怎么他也不能怪爹娘啊!”赵老太拧眉道,“读书人最要脸面,俺们现在就把他喊出来,他要是敢摆脸色,就是不孝,官也不用考了。” 打定主意后,赵老汉上前去找门童搭话。 于是乎,赵凛刚从饭堂出来,就有门童来报,说是他爹娘来找他,让他快些去正门口。 什么爹娘?小宝丫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脑袋转过弯来,立刻揪住他惊恐的揪住她爹衣衫:“阿爹,吸血鬼来了!” 书院里的人都听着,赵凛不可能不去。 他嘲讽的扯了扯嘴角:看来,在成为顾山长的弟子之前,还要把赵家那一窝黑心肝的给解决一下。 第28章 28 赵凛带着赵宝丫出现在正门口, 不少进出的学子驻足观望。 他穿了长衫,白底青衣,行动间衣袂飘飘。虽然依旧高大, 但健硕的身材已经挡了个干净。原先古铜的皮肤因为大半年的修养已经显出点白,整个人看上去少了几分从前的尖锐硬朗, 多了几分书生的儒雅和淡然。 变化得赵氏夫妻有些不敢认了。 赵老太捅了捅身边的赵老汉。赵老汉反应过来, 收拾好局促, 快走两步拉住赵凛就道:“大成啊,总算找到你了, 先前你突然走掉, 俺都担心死了, 到处托人找你们父女俩啊。” 赵老太酝酿了一下情绪, 也扑过去:“大成啊,先前都是误会, 你也不给俺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就走了。俺和你爹找你找得好辛苦啊,吃也吃不好, 睡也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大圈。一听说你在书院, 俺们天不亮就起来了。” 赵大成不说话, 静静看他们两个表演。 赵宝丫拉着她爹后退,噘着小嘴, 奶声奶气的说:“阿爷阿奶也没瘦呀,宝丫瞧着比去年还胖了。” 赵老太一瞧这小团子,大半年不见,不仅不见了病态, 还被养得白白胖胖的,想来是过得极其滋润的。她又是好一顿作秀, 说是有多后悔分家、多担心他们云云。毕竟是一家人,休沐的时候还是回家住吧,赵老汉作为捧哏就在旁边附和。 一直没说话的赵凛突然道:“我也是想回去的,只怕我和丫丫这么久没回去,屋子早就落满了灰,不能住了。” 赵老汉立刻道:“这个你别担心,俺让你娘打扫。” 赵老太也赶紧点头。 赵凛:“那好吧,下次休沐我同二弟一起回去。” 他们还以为要费好大一番口水,还想着赵凛要是不同意,他们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哪想他就这么同意了。 赵老太、赵老汉:“……” 两人狐疑的打量他:他心里就没有怨没有气?就这么容易答应了? 早知道就直接要求不分家了。 赵老太刚打算提不分家的事,书院内周先生探出头来,道:“赵凛,怎么还在这,快去上课了。”说着还朝赵氏夫妇点了一下头。 赵老汉受宠若惊:青山书院的先生居然和他打招呼了!读书人和他这个大字不识一个字的庄稼汉打招呼了! 他越发觉得大儿子出息了。 赵凛回头应了一声,匆匆交代道:“爹,如今我叫赵凛,下次别喊错了。” “晓得的。”赵老汉老脸皱成了秋菊,“读书人嘛,名字要好听,你二弟当初也改了名字的。”眼见赵凛又进书院了,他急忙问:“你啥时候回家?” 赵凛:“下次休沐同二弟一起回去。” 赵老汉和赵老太得了准信欢欢喜喜的走了。 小宝丫不高兴了,噘着嘴问:“阿爹,宝丫一点也不想回那个家,他们坏。” 赵凛刮刮她的小鼻子,道:“那丫丫想不想他们永远麻烦不到我们了?” 小宝丫眼睛立刻亮了,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爹看。赵凛扬起嘴角:“阿爹叫你瞧瞧,什么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 赵老汉回去后,嘱咐赵老太赶紧把老大的屋子收拾出来。那屋子空置了大半年,早用来放杂物了,窗户破损漏风不说,屋顶还开了无数个天窗,一到下雨天就像水帘洞。 赵老太把杂物搬了出来,又让赵小姑跟着一起打扫,屋子里收拾干净后,赵老汉忙着糊墙补屋顶。事情太多太杂,赵老太喊邹氏过去帮忙,邹氏不仅不搬,还瞪了眼要过去的儿子。她摇着把团扇站在屋檐下看着,嘴角下瞥,眼里全是不高兴。不就是读个书嘛,至于像是当了大官衣锦还乡? 婆母到底是哪一边的,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就算有本事能对她好? 屋子收拾好后,赵老汉又愁啊,没有家具和床怎么睡?先前屋里破木板早劈了当柴烧了,凳子被赵小胖玩散了架,让二媳腾出几件家具不可能。赵老汉想了想只能搬自己屋子里的,先凑合着。 收拾屋子可以,要动自己的家具,赵老太也不乐意,只道:“能有屋子住已经很不错了,俺最多出个凳子,至于床,你自个儿去山上砍两块木头削一下,铺上去不就好了。” 赵老汉拧眉:“那被子呢?”老大屋子里原本也只有一床破薄被,人走以后就被老太太拿去纳鞋底了。 “都到夏天了,要什么被子。”赵老太撇嘴:“俺是想享他的福,没道理福没想到还先供着他。” “你别折腾了,他从前不也是这么过的?” 要是从前,赵老汉肯定就被说动了。大儿子皮糙肉厚,睡地下都使的,可如今大儿子也是读书人了,将来是要当大官的,怎么能连一床被子都没有。于是他不顾赵老太的劝说,把压箱底的薄被匀出来放到了老大屋子里,又掏了把蒲扇放了过去。 只是这样邹氏就牙酸了,趁着公爹上山砍树的功夫,悄悄问赵老太:“娘,如今大伯哥也读书了,爹会不会偏心啊?” 赵老太边择菜边道:“有娘在你瞎担心什么?俺们现在对丧门心好只是做做样子,好让他提携庆文,将来当了大官好享福。”从前那赵凛就蹦跶不起来,现在还不是照样任她拿捏。 她又道:“庆文也忒不争气了,还学会诓骗我们了,回来要好好说道说道。” 赵老太信心满满,想起将来滋润的生活,甚至已经开始哼小调了。邹氏却还隐隐有些担忧。 等到休沐前一日,赵凛先支人去道观和权玉真说了。赵凛这个人重亲情,看他对闺女那么好就知道了,不然以他的手段,赵家父母那样何至于蹦跶那么久。权玉真担心他心软,让人传了话道:“慈悲多祸患、方便出下流,该如何做,你需心中有数。”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点赵凛很早就知道,他能这么好说话的就回去,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申时末,赵庆文收拾东西回家时,在城门口碰见了抱着闺女的赵凛。 赵庆文看见他像是见鬼了一样,招呼也没打,问了价钱坐上牛车。赵凛抱着赵宝丫也坐了上去,他瞬间炸了,转过身质问:“你坐上来做什么?” 赵凛:“自然是回家。” 赵庆文:“回哪个家?” 赵凛:“回我家。” 赵庆文:“你有病吧,你都走了,回什么家?”要是赵凛回去了,他的谎话不是露馅了! 他急得团团转,站起来就要赶人。牛车突然动了起来,险些闪到他的腰。他扶住车边缘,恶狠狠的道:“爹娘都把你分出去了,我们那样对你,你还回去?”现在让他回去,自己岂不是沦为对照组了。 赵凛盯着他:“你知道你们对我不好?” 赵庆文:“你不是废话吗?你个天煞孤星哪点值得我们对你好了,你在赵家就是多余,你感觉不到吗?” 赵凛:“从前供你上学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赵庆文:“此一时彼一时。”他恼怒,“总之你下去。” 一旁的小宝丫摇头:“二叔,我们不能下去,阿奶和阿爷来求着我们回去的。” “你说什么?你阿爷阿奶来过书院了?”赵庆文大惊,眼珠子乱窜,“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赵凛嗤笑:“上课就睡觉的人能知道什么?” 赵宝丫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你回去肯定会被阿爷揍的。” 他考倒数第一、上课睡觉的事都被他爹娘知道了?一路上赵庆文惶恐不安,老远瞧见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他有种跳车逃跑的冲动。 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家,他还得找老爹要钱呢。 三人下了牛车,往家里走。村里人起初没认出赵大成来,看了好几眼后,才惊问:“哎呀,这是大成吧?” 这个时候赵宝丫就会软糯糯的回:“是赵凛,我爹改名叫赵凛了。也在青山书院读书,这次段考还得了第一呢。”小团子骄傲极了,下巴仰得高高的。 村里人先前是听胡婶子说巴拉过,起初只当笑话听了。现下瞧着,真像那么回事,连长衫都穿上了。 于是纷纷夸道:“这么出息了,宝丫要享福了!” “哎呦喂,村里要出第二个秀才了。” 那些人夸完就算了,还多嘴的问一句:“和庆文在一个书院呢吧,庆文段考第几啊?” 巴不得隐形的赵庆文:“……”他娘的,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 太多的熟人打招呼,一段不长的路,三人走了许久。 与此同时,赵老汉在家里杀鸡。他放完血后,赵老太提了开水出来倒进木盆里。两人蹲在院子里拔毛,赵老太交代道:“待会老大回来,你就多诉诉苦,说说咱们的难处,让他别分家了。今日最好就让他去族老那把族谱给改过来。” 赵老汉担忧道:“万一他不同意呢?” 赵老太用力拔了两根鸡毛:“但凡他还要考功名就敢忤逆父母,我们哄着他一些就是。”瞧着他比从前好说话了,身上的匪气都少了。 赵老汉点头,赵老太又交代道:“庆文回来你当着老大的面别说他,夜里私下问问就好了。” 提起赵庆文赵老汉就憋了一口气,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鸡肉上了锅,肉香味飘出来,赵小胖闻着香味爬上灶台,伸手就想去揭锅盖。赵老太拍开他肉嘟嘟的手,交代道:“别乱动,待会你阿爷没让你吃别吃,别喊那丫头赔钱货,听见没?” 赵小胖噘嘴点头,注意力全集中在窝里了:待会只要阿爷开口,他一定先抢一个大鸡腿。 三人珊珊来迟,赵老太先朝赵庆文迎了上去,走到一半时,硬生生转了个弯朝赵凛走了过去,满面堆笑道:“大成啊!”喊完又拍了拍自己嘴巴子,改口道:“瞧俺这张嘴,应该喊阿凛才对。” 赵凛被恶心到了,眼角抽搐几下后道:“喊赵凛吧。” 赵老汉:“喊老大吧。” 赵翠香站在旁边小声喊了句大哥,赵凛点头,朝她笑了笑。 赵老太不耐烦寒暄,只想快进入正题,催促道:“快快快,老大快带宝丫去堂屋,家里杀了鸡,特意等你们来。”边说边把他往里推。 赵宝丫一听有肉肉吃,三两步就跑进了屋。在赵小胖杀人的眼神下,一手一个大鸡腿,拿起来就啃。 所有人都僵了僵,赵小胖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小胖身体往地下一滚,嚎得比杀猪还大声:“娘啊,娘,那个赔钱货把两个鸡腿都吃了!” 赵宝丫拿着两个大鸡腿无辜极了,猫眼儿眨巴眨,盯着她爹要哭不哭:“阿爹,他骂我……呜呜呜。”阿爹说,到了阿奶家就学赵小胖,他从前怎么做的就做得比他更过分。 这个她会。 见小团子瘪嘴要哭,赵老太赶忙打圆场:“小胖哥哥不是想骂你,他是想吃鸡腿呢。” 赵宝丫看了看手里的鸡腿,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会乖乖让出来时,她又嗷呜一声大口大口咬起来。赵小胖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这娃娃,怎么大半年不见变成这样了? 赵老太看不惯正要说两句,赵凛先开口道:“这娃被我惯坏了,书院里的同窗也很喜欢她,山长夫人也时常惯着她,闹得她没大没小的。” 赵老太一听顿时把话咽了回去,赵老汉眼睛又亮了几分,问:“山长夫人很喜欢宝丫?” 小宝丫吃得两手都是油,奶声道:“对呀对呀,顾夫人对我可好了。给了我好多好吃的,豆儿糕、肉丝糕,桃花糕、杏酥饮、玫瑰酥……”小团子挨个数,最后笑眯眯道:“山长爷爷也很喜欢我呢,上次还送了我一个好大的九连环。”其实是贿赂她,不让她把私房钱的事说出去。 然而这话听在赵家人耳朵里,就是赵凛和赵宝丫在书院很受欢迎,连山长和山长夫人都喜爱他们。 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自己家里,不碍事。”赵老汉笑呵呵的,招呼大家坐下。 赵凛却道:“不忙,这次回来我给爹带了礼物。”说着从身后的箱笼里拿出一套皂色暗纹窄袖绸衣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道:“本来除了爹,也应该其余人买东西的,奈何束脩和丫丫的药钱已经花费许多,余下的银两只够买这一套。这还是我抄书大半个月才凑够的银两呢。” 赵老汉接过那衣裳摸了又摸,触手光滑细腻,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衣料。他激动得手抖,看着赵凛的目光一下子温和了许多:“这很贵吧?能买一套已经很好了,他们用不着。” 赵老太:“……” 她怎么就用不着了? 那段子光瞧着就好,她要是能穿着非得满村子走一圈不可,尤其是要到胡小玉面前炫耀一下。 赵老汉收下衣服后再看两手空空的赵庆文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后,赵老汉先给赵凛满上一杯酒水。赵凛双手接过,颇为斯文的喝了起来,同他以前好爽的一口闷一点也不同。 赵老汉感慨道:“不错,有了读书人的样子,礼数都周全了。” 赵凛放下杯子,慢条斯理解释:“爹,先前我突然走了,是真的出去求医了。我和宝丫去了云中一带,那里有个名医,医好了我。我们本想着立马回来,奈何回来的路上遇到水匪打劫,不仅钱财没了,还险些丧命。我和宝丫是一路卖艺,一路走回来的。大年那天晚上下了大学,我们差点就没能进城。”他说得真假掺半,说得悲惨。 赵老汉几人都忍不住揪心。 赵凛停了一口气继续道:“后来还是被城隍庙的道士收留,他教我读书。我做工挣的银子大部分都给了他,之后才考进书院的。可我一进书院,二弟就说我是想分家,故意装腿断。我冤枉啊!”说着说着,眼眶已经红了。 赵庆文瞧他那做作的模样,忍不住嚷道:“你本来就是装腿断的,赌坊的人都这么说!” “闭嘴!”见他还敢提赌坊,赵老汉狠狠剐了他一眼。 赵庆文只得讪讪闭嘴。 赵老太忍不住问:“后来呢?” 赵凛:“我进了书院后就让二弟带话给你们,让你们不用担心。”他看了赵庆文一眼,“看来他是没有把话带到了,哎,他大概是嫉恨我门门功课第一吧。” “你闭嘴!”赵庆文忍不住了,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赵凛不赞同的看着他:“二弟,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斯文些。” 赵庆文都被气笑了:从前天天刀口上舔血的人叫他斯文些! 他还要说,赵老汉啪嗒站了起来,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骂道:“考倒数第一,你好意思让你大哥闭嘴?倒数第一也就算了,还不断的诓骗我们,你知不知道你读书的钱都是俺和你娘卖田卖地,背脊上剥下来的?”说到这赵老汉脸都气红了。 老二从七岁蒙学,没干过一天粗活,吃穿用度都是家里最好的。全家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供着他一个人,就盼着他有出息。 结果他呢?不好好读书,诓骗他们,拿家里的血汗钱去赌! “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赵老汉咬牙切齿,“爱听就听,不听就滚!” 赵庆文想走,但他还饿着。只能忍住疼,捂住脑门一声不吭的坐了下去。 赵老汉还梗着脖子瞪着他,赵老太拉他也不管用。还是赵凛站起来把人安抚下去,“爹,别生气,二弟读书不行不还有我嘛?” “顾山长说我文章做得好,学问也扎实,将来必定高中的。”这话多少就有点不要脸了,赵凛非但脸不红,心不跳,还继续道:“我读了书后不仅礼数周全了,也知理明理了许多,整个人也通透了。让我知道为人父母不易,从前是我不好,只想着自己和丫丫,今后定然孝顺父母,努力读书,考个功名光耀门楣。” 桌上紧张的气氛一下被他缓和了下去,赵老汉满面红光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当真能考中?” 赵老太给他夹了一筷子鸡,赵凛把鸡翅膀夹给一旁埋头苦吃的闺女,继续道:“不说十成十,九成把握是有的。只要我继续保持这次段考的水准,明年周先生和顾山长就让我上场科考。县试过了就是府试院试,考中秀才也不难的。”说着他又给闺女夹了一块鸡肘子。 赵宝丫吭哧吭哧的咬:这鸡好香呀。 赵庆文越听越觉得赵凛这话熟悉,这不就是他常常给他爹娘画大饼时说的话吗? 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往前五年我也是这么说的。” 赵老汉正美着呢,冷不丁被他泼了瓢冷水,骂了声滚! 赵庆文彻底哑巴了。 赵凛:“二弟此言差矣,你倒数第一,我顺位第一,能一样吗?” 赵老汉频频点头,催促他继续说。 赵凛继续画饼:“考中秀才后,我就能去县学读书了,以我的才能,进去当个每月领廪食的廪膳秀才也是使得的。努努力,后年就能乡试了,一旦中举就是半个官身。”他看着赵老汉,颇为激动道:“爹,到时候你就是官老太爷了,连村长族老瞧见你都得奉承。” 不同于赵庆文的饼,他画的饼有理有据,又大又圆,还含着浓浓的鸡汤味,让人欲罢不能! 赵老汉已经喝上头了,满脸都是兴奋,看向赵老太道:“到那时,我就是官老太爷了,你就是官老太太了。好好好,还是老大有出息啊,他小的时候,算命的就说他天生富贵命,将来是要当大官的。” 赵老太被那声官老太太说得熏熏然,也有些飘了,朝赵凛道:“读了书果然不一样。” 赵凛:“确实不一样,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并且肯吃苦。爹,娘,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小宝丫吃完最后一块鸡肉,也跟着喊:“阿爷阿奶,你们就跟着我阿爹享福吧!” 二房一家子看着空空如也的鸡盆肚子咕噜噜的叫得欢:娘的,刚才光顾着听赵凛画饼了! “好好好。”赵老汉伸手去夹鸡,看着空空的盆也愣了一下,然后转而把鸡蛋一股脑的全夹给赵凛:“来,多吃点,好好读书。” 赵凛给他爹夹了一筷子腌菜:“爹也吃。” 赵老汉就着饼吃腌菜也开心。 晚饭吃得差不多了,赵凛搁下筷子,迟疑两秒突然道:“爹,我休沐回来,虽然有地方住,但也是要看书写字的。要不,二弟的书房给我用用吧。” 赵庆文咻的抬头:“你想也不要想!” 赵老太也有些不乐意,邹氏撇嘴道:“哪有大哥抢弟弟东西的道理?” 擦干净手的赵宝丫噘嘴反驳:“我阿爹才不是想抢二叔的东西,二叔天天上课睡觉,总是被先生骂,考倒数第一,也用不上书房呀!” 赵老汉: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赵凛:“爹,想想官老太爷!” 赵老汉一秒决定:“你用吧,老二,现在就去把你的东西腾出来,给你大哥用。” 第29章 29 赵庆文不乐意, 赵老太把人拉到廊外头好声劝哄:“你且忍忍他,等他高中,让他多提携提携你, 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赵庆文气道:“娘,我也能高中的!” “你?”赵老太瞅瞅他, 压低声音道, “不是娘说你, 倒数第一怎么中?还是等他高中了提携你当师爷快些。” 赵庆文被气得肝疼,赵老太又是好一番哄, 他才不情不愿的把书房让出来。赵凛就这样带着小宝丫堂而皇之的占了书房。 赵庆文搬着东西回房后, 原本就不大的房间挤满了零零散散的东西, 连个下脚的地都困难。邹氏瞧着心烦, 踢了踢那一堆书,恼道:“你就这样让了?若是他明日要我们的屋子, 你是不是也得让?” “不然能怎么办?”赵庆文正心烦着呢,语气也不怎么好, “我娘说让我们先忍忍他……” “娘说等他考中秀才,也不稀罕这个书房了。” “娘说……” 邹氏一听就来了火:“你娘说, 你娘说, 什么都是你娘说,你娘让你不要去赌好好读书, 怎么没瞧见你听话?我怎么就嫁给你这个不争气的,干啥啥不行,一年到头也没回来几次,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她当初是图他长得周正, 又是个读书人才嫁的。读了十几年书也没读出名堂,现下好了, 连书房都让出去了。 邹氏咽不下这口气,赵庆文也憋着一股子气,她一吼,两人就吵起来了。 邹氏泼辣,吵起架来不管不顾的,屋子里的赵小胖被吓得哇哇大哭。老两口听到动静,赶紧去劝架。一番折腾,等到了半夜,老两口才恍然记起忘记提分家的事了。赵老汉道:“明日再说吧,反正老大要明日傍晚才回书院。” 次日,吃过早饭后,赵老汉就找赵凛提起分家的事。他道:“先前是爹糊涂,统共就两个儿子分什么家,有事都叫外人欺负了去,不若你今日就同俺去族老那里把族谱给改过来?” “还是不了吧。”赵凛认真分析给他听,“先前我腿断了,爹硬要分家,还喊来了族老和村长,闹得挺难看的。如今我腿好了,又进了学,您立马就提不分家了,村里人会怎么看你?” “我倒是不介意的,但所有人都会说爹你见风使舵、自私自利、臭不要脸。为人子女怎么能让您受这些气呢,不若等我和丫丫多在家里住一阵,村里人见到您对我们好,有多看顾我们,明年我考上秀才后再去改族谱就没有人说闲话了。” 赵老汉:“可是……” 赵凛拖长语气:“爹,您将来可是官太老爷,名声重要!” 赵老汉被说服了,背着手走了。等他出去后,赵老太一问,气得半死,恼道:“你就这么出来了?分了家,万一他又跑了怎么办?” “能跑到哪里去?”赵老汉一想到他将来是个官老太爷,背脊都直了起来,说话也硬气了,“若是不分家,兄弟两同时进学,束脩总不好给了小的,不给大的。他能这样顾念我们多好啊。”他身上穿着昨日才买的绸缎,心情格外的舒畅。 “什么束脩?”赵老太有些懵,“从前没分家,也是他给老二交束脩,怎么就要给他束脩了?” 赵老汉:“此一时彼一时,俺们要是现在不对他好一些,村里人会怎么说?他将来高中对俺们能有多好?” 赵老太咬牙:“管村里人怎么说,俺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赵老汉挺直腰背:“那怎么成,俺们将来是官太老加入南极生物峮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爷和官老太太,名声重要!这事不要再说了,就按照老大的意思来吧。”说着他晃悠悠往外走去。 老大给他买的新衣裳得让村里的那些老家伙好好瞧瞧。 赵老太觉得有些事情突然不太受自己控制了,老伴似乎有些飘了。她回头朝书房看去,敞开的窗户处,赵凛正在认真读书,而她的亲儿子,从来没干过重活的儿子居然在劈柴! “老头子啊!”赵老太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赵宝丫趴在桌案上探头往院子里看,小脸儿都笑出花儿来了,咯咯直乐。 “阿爹,我去找小姑玩。”赵宝丫跳下凳子,哒哒的跑了。 她出了院子一路小跑,绕过隔壁赵老根家,看见她阿奶在和胡婶子说话。她接着往水潭边跑去,路过村中心的石磨边上时,瞧见她阿爷穿着她爹送的崭新绸衣,在和一群叔叔伯伯侃大山。那群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身上的衣裳,夸赞着他阿爹有良心,阿爷命好之类的。 阿爷一改往日沉默佝偻的样子,整个人红光满面,背脊笔直,说话声音也大了。 那群人瞧见她,招手让她过去。赵宝丫不想过去,一溜烟往另一条路跑了。还没跑多远就被赵小胖堵住了去路。 赵小胖还在记恨她昨天吃了两个大鸡腿的事,偷偷拦住她说要打她。赵宝丫太小了,即便这半年吃得好,个头也比他矮一个头。 她猫眼儿四处瞟,没看到任何可以求助的大人,小动物也只有蚯蚓和小鸟。 赵宝丫很识时务,快速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松子糖双手奉上。赵小胖双眼发亮,挣扎纠结良久,最终还是屈服在了香甜的松子糖下。他吃完两颗又凶巴巴的问:“还有没有啊?” 赵宝丫把衣兜一翻,摇着小脑袋软糯糯的说:“没了。” 赵小胖有些失望,她立刻又道:“要是小胖哥哥还想吃,宝丫下次回来给你带呀,还有好多好吃的糕点呢,比鸡腿好吃多了。” 赵小胖压根忘记他是来打人的,屁颠屁颠的跟在小团子身后听她描述各种各种的美味。他羡慕极了,留着哈喇子问:“那我也能去书院当书童吗?” 赵宝丫表示这要问你爹啊,她就是阿爹带去的。 赵小胖一听哒哒的就跑回去了,闹着要他爹带他去当书童。赵庆文被吵得烦了,恼道:“你这个毛娃娃,带你去了还怎么读书?人还没腿高,书院也不会让你进去?” 赵小胖不服气:“宝丫比我小,还是女娃,大伯都能带。” 赵庆文:“你是有她能干还是有她乖?”至少赵宝丫从来不会撒泼怼她爹。 赵小胖娃娃大哭,赵老汉看着沉稳的赵凛,再看看和没有腿高的儿子吵架的赵老二,瞬间觉得心塞。他从前就是眼瞎心盲,怎么会觉得老二哪哪都好! 看一个人不顺眼的时候就想怼两句,于是赵老汉帮忙孙子骂了回去:“你怎不说自己没用,老大能把人弄进去,你就不能了?” 赵庆文:“……” 这家呆不下去了,他扭头就往房间去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就背着箱笼出来了。 赵老汉黑着脸问:“去哪呢?” “回书院!”赵庆文憋屈,“反正这个家也不欢迎我。” 赵老太连忙跑过来劝,赵凛、赵小姑和赵宝丫就在旁边看着,邹氏觉得丢脸,拉过儿子往屋子里去了。 赵老汉越发觉得这老二无用,哪哪都不如老大。 申时末,兄弟两人要回书院。赵凛在收拾东西,加入南极生物峮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赵宝丫哒哒的跑到赵老汉面前,软糯糯的问:“阿爷,阿爹想买书,但阿爹给您买衣裳都花光了,您能给阿爹一点吗?”小团子眼神清澈含着期待,叫人不忍拒绝。 一想到又是给自己买衣裳才没钱的,赵老汉心软了,不顾老太太的劝阻,从房间里摸出一粒碎银子递了过去。 赵凛当着众人的面收了,临要走的时候,又偷偷把他爹叫到灶房,把银子塞了回去郑重其事道:“爹,这银子我不能要,我知道你平日里种田有多辛苦,背脊瞧着都比以前弯了。我回书院会再抄书的,大不了少睡些,少吃些。” 赵老汉愣了愣,眼眶突然有些发酸。 老二要银子永远都觉得理所当然,可从不会同他说这些的。 老大比老二懂得感恩啊! 人就是这样,看谁好时,这人万种缺点都不值一提。看谁不好时,所有细微的事都可以拿来比较,拿来说道。 偏偏这个时候,赵庆文也跑到他面前,伸手就要五两银子。 赵老汉不仅没给,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让他下次再考倒数第一就别读了,反正也是浪费家里的银钱,不如回家跟着他种地,将来好歹还能混口饭吃。 赵庆文憋屈、气愤,又不敢顶撞他爹,最后空着手上了牛车。 赵凛坐在牛车上,捏着他爹塞回来的银子,唇角扯了扯:看来他爹对他画的饼很满意啊! 赵老汉倒是满意了,赵庆文却被那饼噎得委实难受。 尤其是到书院后,赵老汉还托人给赵凛送了几次吃食,连个屁也没给他送时,他的难受到达了顶点。 他在也不是全家的宝贝疙瘩了。 赵庆文苦思冥想了许久,揪出根本原因是自己学业不如赵凛。只要他学业赶上去了,家里人还是一样会捧着他吧。 如何把学业赶上去是个问题? 赵凛是怎么做到的? 直接问那个煞星,他肯定不会说,倒是可以从四岁的赵宝丫那里打听打听。 打定注意后,赵庆文就天天在书院里晃悠,观察赵宝丫的活动轨迹。如此观察了大半个月,终于逮住机会,在小团子去顾夫人处的小路上截住了人。 他蹲到赵宝丫面前,努力扯出一个和蔼不失亲切的笑:“宝丫啊,二叔问你,你阿爹怎么一下子开窍了,读书这么厉害?” 小宝丫头顶扎了两个小揪揪,红色的发带被风吹得飘起,圆溜溜的眼睛眨巴两下,摇摇头:“阿爹说不能告诉别人。” 就知道是这样。 赵庆文从袖兜里掏出早就买好的冰糖葫芦递了过去,哄道:“二叔怎么能是别人,你快告诉二叔,二叔就把冰糖葫芦送给你。” 赵宝丫盯着那糖葫芦咽了一下口水,抿着嘴巴不说话。赵庆文像变戏法似的又从袖兜里变了一根出来。 “哇!”赵宝丫双手接过,高高兴兴的把她爹卖了。 赵庆文走后,她小跑到小黑的狗窝前蹲下,把糖葫芦递给了小黑,软糯糯的说道:“小黑,阿爹说,坏人和陌生人的东西不能吃,这个就给你吃吧!” 小黑丝毫不介意,欢快的啃起来。 日落西山,霞光渐暗。 赵庆文一个人关在宿舍,举着一块板砖对着脑袋,从天黑到月上柳梢:这一板砖下去脑袋真的能开窍? 那丫头该不会忽悠他的吧? 他又从月上中天思考到了天光破晓,终于一狠心朝着自己脑门来了两下。当天,他被赶回来的室友发现晕死在了宿舍的地板上,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流如注。经大夫包扎诊断后,人倒是没事,就是有点轻微的脑震荡,脑瓜子读书可能会受到点影响。 偷鸡不成蚀把米形容的就是他了。 不愧是赵老二! 赵宝丫知道后,拍拍小胸脯同她爹说:“幸好幸好,宝丫没有砸自己脑袋,原来砸脑袋不仅会变聪明也会变傻啊!” 赵凛哭笑不得,揪住她头顶的小揪揪问:“你每天看着阿爹的脑袋,该不会再想自己也来一下吧?” 赵宝丫点点小脑袋,很认真的说:“但是宝丫觉得这样好危险,脑袋也会痛痛,正好二叔想砸,宝丫就告诉他了。” 赵凛:“……”感情闺女是拿赵老二做实验了。 他道:“隔几日农忙小长假,你离你二叔远一些,他吃了这么大的亏,指不定会报复!” “宝丫才不怕呢!”小团子插着腰,学着姚掌勺的模样凶巴巴的瞪眼,“二叔要是敢动我,我就让大黄咬死他。” 放假那日,小团子还真跑到城皇庙抱了大黄狗来。权玉真气得要死,一路送到城门口还在骂:“你个小没良心的,不回庙里孝敬师父就罢了,连条狗都不给师父留下。” 赵宝丫坐在牛车上朝他挥手,软糯糯的喊:“师父,宝丫给你打了琼华酒楼的‘竹枝春’,放在你床底下的,记得喝呀!” 那可是长溪县最有名的酒。 这娃娃,总在不经意的时候窝心! 牛车起先沿着官道行驶,之后拐入下乡的小道。父女俩人,连同大黄狗都顶着一杆硕大、翠绿色荷叶,牛车叮当作响,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麦浪和稻花香。这里所有的动植物都向阳而生,到处都生机勃勃,和荒星一点也不一样。 赵宝丫心情从未有过的高兴,看见沿路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伯伯都开心得打招呼。 沿路的人见她可爱,也都笑着回应。 白云深处夏天开,绵延小道压车胎。行了一阵,赵宝丫远远的瞧见包着脑袋的赵二叔。 “二叔……” 赵庆文压根不想搭理她,奈何那小团子每喊一声,那大黄狗就跟着叫一声,汪汪汪的,整个田野都是回声,震得他脑袋疼。 他感觉自己脑震荡加重了! 小姑娘由不自知,晃荡着小腿,石榴红的裙摆飞扬几乎要和天边的晚霞一样红。竹岭村的小朋友不是第一次见小宝丫穿漂亮的小裙子,但每次都羡慕得要死。走过了还要不停的回头张望,大人拉也拉不走。 不是说没娘的娃儿像根草吗?为什么赵宝丫没有娘只有爹,还过得那么好?每次都有好多好吃的,好多漂亮的小裙子、发带、珠花……呜呜呜,他们好羡慕呀。 三人一前一后回到家。 赵宝丫推开门就听见她阿奶围着赵二叔心肝肉的叫,心疼的问他脑袋怎么了。赵庆文装可怜,只说是半夜用工读书,头磕在砚台上了。 赵老太越发心疼了:“这么用功做什么,反正将来有你大哥提携。” 赵庆文一口血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怨道:“爹不是嫌弃我不用功吗,我总要加倍努力才是。” 赵老汉看着他那可怜的模样也有些心软了,招呼他进去吃饭。 赵宝丫仰起脑袋,故作疑惑的问:“阿爹,二叔不是自己拿砖头砸自己脑袋才破头的吗?” 赵老二僵住。 赵家其余人:你说啥?什么砸头?自己砸?怕不是傻子吧? 赵老汉黑着脸问赵庆文:“真是你自己砸的?” 赵庆文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承认了,赵老汉气得指着他鼻子骂:“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蠢的,硬邦邦的砖头能往脑袋上招呼,怎么没砸死你啊!” 赵老太和邹氏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赵小姑瞧着她二哥那脑袋,嘀咕一句:“二哥没砸傻吧?” 赵庆文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傻,能写会画还能吃两碗饭,身体倍倍棒。 赵老汉:“既然没事,明天跟俺去田里割稻子吧!”说着他又看向赵凛,声音都温和了几个度:“老大就留在家里温书吧。” 赵庆文:“……” 天杀的,他不过多吃了两碗饭,怎么就要下地了!赵宝丫和赵凛这两个饭桶怎么不用下地? 再怎么不情愿,隔天,赵庆文还是跟着赵家夫妻和赵小姑下田了。田埂一望无际,他提着裤腿犹犹豫豫一脚踩进了泥田里。起先踩到牛屎,后面不断有蚂蟥来吸他的血。赵庆文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东西,滑滑腻腻的、扒在腿上蠕动,吸血!他吓得尖叫,叫声在整个空旷的地里回荡,惹来他爹嫌弃的目光和周遭村民的哈哈大笑。 小宝丫搬了秧马坐在田埂上,边吃糕点边笑,小腿儿还晃荡晃荡的。赵小胖才没空看他爹,蹲在小宝丫身边,眼巴巴的瞅着她手里的云片糕问:“妹妹,能再给我一块吗?” “不要!你已经吃了好多好多了!”小宝丫歪到别处,他就跟到别处。小团子烦了,干脆起身沿着田埂哒哒的跑了起来。 风吹起她石榴红的裙摆,她一路跑一路笑,糕点的香味吸引着赵小胖一路跟着跑。两人跑过一条木桥,透过高高的芦苇丛隐约瞧见赵二婶在前面。 赵宝丫停了下来,指着那身影问:“小胖哥哥,那是你娘吗?” 赵小胖比她高,一眼便瞧见前面水烟色窈窕的身影:“嗯,就是我娘。”他疑惑挠头,“我娘去哪里呀?”阿奶出门前,不是交代他娘要煮饭吗? “我们跟去看看吧?” 两个小团子哒哒的跟着邹氏身后走,走到一处小树林里突然不见了人影。风吹树叶哗啦啦的响,赵小胖缩着胖墩墩的身体,害怕的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好像听到奇怪的声音了。”娘说小树林里有老虎,还有狼,他害怕。 小宝丫一点也不害怕,仔细听了一下,小手一指:“那边,我听到那边有声音了。” 他们小心翼翼的往前走,走到一处茅草丛里探出头往小树林里看,就看见赵二婶和一个男人搂在一起亲来亲去。 小宝丫挠头,小声问:“小胖哥哥,那个人为什么要亲你娘啊?大人不是说亲亲会生小宝宝,你娘的肚子里会不会也有一个小宝宝了?” 赵小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小宝宝,但是他知道别人是不能偷亲他娘的,这叫偷情。 村西的刘寡妇就和别人偷情被打死了,当时他阿奶还说活该! 一只鸟扑腾了出去,偷情的两人吓了一跳,大喊:“谁?” 赵小胖本能的拉起赵宝丫就跑:绝对不能让他娘看到。 两个小团子一口气跑回了家,赵小胖威胁赵宝丫不许乱说,自己却纠结得要死。尤其是看见他爹满身污泥,赤着脚包着头回来时,这种纠结到达了顶点。 导致他吃饭的时候也看着他爹、洗澡的时候时不时也瞅瞅他爹、连半夜起来嘘嘘的时候都忍不住盯着他爹看。 赵庆文干了一天的农活,心里正窝火,大半夜的还要带他嘘嘘,实在忍不住骂道:“兔崽子有毛病吧,总是盯着老子头顶做什么?” 赵小胖支支吾吾半天,小声问:“阿爹,两个人亲嘴会不会有小宝宝啊?我是不是要有妹妹或者弟弟了?” 什么妹妹弟弟?他今日累得要死,挨着一下邹氏都被她嫌弃,压根没亲过她。 “浑说什么呢,爹什么时候亲你娘了?” “不是爹亲娘。”月光下,赵小胖涨红了脸,“是表舅舅亲了娘。” 赵老二瞬间清醒了:“什么表舅舅?什么时候亲的你娘?” 赵小胖:“就是外祖母家的俊良舅舅,今日午后在山那边的小树林里,我和赵宝丫都看见了!”小孩子眼睛清明,丝毫没有说话的迹象。 赵老二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他被戴绿帽子了! 第30章 30 诸事不顺, 如今又来这么一遭,赵庆文心里怒火燃烧,松开儿子就急匆匆的往屋子里走。他要把那婆娘扯起来质问、要狠狠的打一顿, 让她哭着说后悔。 但临到门口,他又冷静下来。邹氏向来泼辣, 他要是没有证据就去质问, 不仅讨不到好, 还会被她反咬一口,到时候肯定不了了之。还有就是那个罗俊良, 没道理睡了他的妻子一点事都不用担。 他转身, 把提好裤子的儿子拉到一边, 小声交代道:“这几天爹去地里做工, 你帮爹盯着你娘,但千万别让你娘知道。那个罗俊良不是好东西, 咱们把他抓起来打一顿,知道吗?” 赵小胖觉得俊良舅舅还挺好的, 每次去外祖家,都会塞吃的给他。 见儿子不说话, 赵庆文担心他乱说, 又吓唬道:“你娘要是知道你偷看,非得把你屁股打烂不可!” 赵小胖赶紧捂住小屁屁疯狂的点头。 赵庆文交代完, 就像往常一样躺上了床,邹氏被吵醒,嫌弃的咕隆了两句。就这两句,在他心里无限放大:从前她就一直嫌弃自己吧, 怪不得最近没事总和自己吵。 这更坚定了他要捉奸的决定。 第二日,他忍着气交代邹氏:“今天我要和爹娘去远一点的地里收麦子, 中午赶不回来,你记得煮饭给儿子吃。” 邹氏不耐烦的点点头,催促他快些出发,不然天又热了。 赵老二瞧她那模样,心里更有气。拖着酸痛的身体,带上干粮和水壶跟着老两口出门了。邹氏穿戴好崭新的水粉色衣裳,站在门口悠闲摇着蒲扇,探头往书房里瞧。恰在此时书房的门开了,赵凛背着手走了出来,朝院子里的赵宝丫问:“丫丫,阿爹要去你春喜叔叔家吃酒,你去不去?” 赵宝丫正在和赵小胖玩石子,头也不回的答:“不去。” 邹氏诧异的问:“大伯要去赵秀才家啊?什么时候回来?” 赵凛淡声道:“午饭是不回来了,估计得申时左右。” 邹氏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殷勤的把人送出了家门。等赵凛一走,她就朝赵小胖道:“你带妹妹出去玩儿,吃午饭的时候娘再去喊你。” 赵小胖迟疑了两秒,小脸上全是纠结。邹氏抓了一把果脯给他,他立刻欢欢喜喜很的带着赵宝丫和大黄狗出去了。 她见两个娃儿走远了,把门一锁,也跟着出门去了。一路避开村民,偷摸摸到了小树林,两人亲热一番后,她说起今日家里无人的事,罗俊良就起了心思。 “我们去你家吧,每次都在荒郊野外,怪无趣的。”尤其是上次,突然窜出来一只狐狸,差点没把他吓死。 “去我家?”邹氏纠结,“万一被发现了……” 邹氏没嫁人时,对这个长相俊朗的表哥也是有好感的。奈何这人混账,不思进取,整日同一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 罗俊良见她犹疑,又很不要脸的劝起来:“在家里多刺激啊!万一被发现,你只说我是受你父母之托来给你送东西的,他们不会怀疑的。” “而且,你不是说他们午时都不会回来吗?” 他又是好一阵磨,邹氏经不住,最终同意了。两人分开一前一后的往赵家走,赵小胖远远瞧见罗俊良后,就带着赵宝丫和大黄从小路去找他爹了,让大黄狗守在屋子外面。 赵庆文从去的路上就显得焦躁不安,频频朝来的路张望。割麦子时还险些割到手,等赵小胖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时,他知道邹氏肯定又干了那事,手气得发抖。他把手里的镰刀一丢,一言不发的往家里赶。 “去哪呢?”赵老汉扯着嗓子喊他,然而,他压根不理。 赵老太瞧出他不对劲,生怕他出什么事,丢下手里的活就要跟上去。赵老汉一把拉住她:“干啥子呢?” 赵老太甩开他的手,气道:“说了老二没做过农活,你硬要他来。要是他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俺跟你没完。”这老头子,最近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一味的偏袒老大,连她的话都不听。 母子两个一前一后的走了,赵老汉一寻思,也收拾东西往回走。赵小姑还在埋头苦做,被赵宝丫连拉带拽给拖回了家。 老两口紧赶慢赶,赶到家中,推开院子门。就听见老二的屋子里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以及打砸的声音。还不等放下东西,二房的门砰咚一下开了,一个赤着上身,只穿了条亵裤的男人被打了出来。紧接着赵庆文提着棍子追了出来,身后是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的邹氏。 这这这……邹氏那个杀千刀的偷人了? 老两口气得险些背过去,赵老太更是丢了东西就跑过去帮着老二摁住人。 “哎呦,打死人了!”地上的男人大喊,挣扎反击。一个鲤鱼打挺,一下子把母子两个撞开,抓起地上的裤子就跑。 赵庆文提着棍子大喊:“爹,抓住奸夫!” 赵老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直接撞倒在地,他仰面朝后看。但见那人打开院门,一头撞上了刚回来的赵凛,然后头晕眼花的栽倒在地。 他娘的,是撞到铁板了吧! 人的身体怎么能这么硬! 罗俊良还想挣扎,赵凛大手像是铁钳,钳住他的衣领一路拽到了院子中央,然后抽过赵老二手里的棍子,照着他脑门就是一下。殷红的血顺着男人脑门流下,他终于不跑了,捂住脑袋不断求饶。心里却在骂邹氏那个贱人:不是说她大伯哥要申时才回来吗?不然就凭赵家这些软脚虾是拦不住他的。 被赵凛凶残模样吓傻的赵家人终于反应过来,捆了求饶的罗俊良,拉着堪堪穿好衣衫的邹氏一起跪到了堂屋。 赵老汉一拍桌子,喝问:“说,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一屋子人凶神恶煞,尤其是那赵凛,站在那像一座大山,让人胆寒。不等邹氏先开口,罗俊良先喊:“冤枉啊,我头一次来给表妹送东西,是她不要脸勾引我的!” 邹氏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委实没想到相好缠绵几年的人,一出事就把所有的锅都扣给她。她大骂道:“什么叫我勾引你,明明是先前我回娘家,你先爬老娘床的!” 罗俊良辩驳:“要不是你穿得风骚,又搔首弄姿我能爬你的床?” “……” 两人一起甩锅,吵得面红耳赤。 赵家人越听脸越黑,尤其死被戴了绿帽子的赵老二,一巴掌扇在邹氏脸上,破口大骂道:“贱人,一对奸夫□□,当老子是死的是不是?” 邹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打过,嫁到赵家更是作威作福,更别说还是这样大力的扇巴掌。她歪着头捂住红肿的左脸,抬头死死的盯着赵老二:“一个月休沐一日,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老娘年纪轻轻给你守活寡啊?骂我之前你先反省反省自己,干啥啥不行,连在床上都短小无力……就会打女人的孬种!” 戴了绿帽子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他那方面的短处,赵老二再也忍不了了,抬脚就要踹她。赵老太怕打出人命,死死的拽着。 屋子里又乱成一团,最后赵老汉去喊了邹氏娘家人和罗俊良家里人来,商量着这事要怎么办。 这事传出去三家人都丢面子,赵庆文起先坚持要打死这一对狗男女,邹家和罗家极力劝说,愿意每家出二十两银子了事。再加之邹氏她爹是个秀才,在县衙能说得上话,罗家在隔壁村也算小有财帛,赵家人不好得罪,等顺了口气,就劝着赵庆文忍忍算了。 妻子都偷人了,怎么忍? 赵庆文委屈到达了顶点,冲他爹吼道:“你想当缩头乌龟,我又不是王八,凭什么要忍?” 赵老汉脸色也不好看,倒是邹氏,边整理头发,边说风凉话:“怎么就不能忍了?虽然我偷人了,但儿子还是你的呀?难道你想小胖像赵宝丫一样没有娘嘛?” 莫名被创到的赵凛:“……” 他凉凉道:“按你们偷情的时间来算,孩子是谁的还真说不准!” 这话一出,三家人都沉默了。 赵老二和罗俊良都是清瘦身段,赵小胖从小就胖墩墩的,还真看不出是谁的种。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邹氏。邹氏被看得浑身发寒,打了个激灵,朝赵凛嚷道:“大伯哥别乱说,小胖不是赵家的种还能是谁的?” 赵凛冷笑了声:“是谁的你心里最清楚。” 赵家就这么一个大孙子,赵老汉和赵老太当即黑了脸。 赵老二死死盯着邹氏,眼珠子几乎都要盯出血来了:他娘的,带绿帽子还不够,还喜当爹这么多年? 他会儿说啥都不管用了,拿起他爹喝了一半的茶碗就往邹氏脸上砸:他要打死她,不打死她,他在竹岭村彻底抬不起头来了。 众人又急急拉住他,饶是拉住了人,邹氏还是被砸得额角冒血。 她心一横反正什么底子面子都没了,干脆当众撒起泼来,闹着要带赵小胖一起去寻死,哭哭啼啼折腾到大半夜。最后这件事还是合力瞒了下来,邹氏丢了嚣张的资本,整个人乖顺起来,被喊去做饭、洗碗、下地干活也不敢吭声了。 三家虽然极力瞒着,但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人明面上虽然不说什么,暗地里都在议论。赵小胖的身世始终是横在赵家人心里的一根刺,赵庆文也不下地了,整日借酒消愁。 连着数日,赵老汉看不下去了,把赵庆文喊到堂屋,关起门来沉吟良久才道:“俺想过了,邹氏说的也不无道理,你常年不在家,她无事可做才会这样。反正你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就别读了吧。农忙过后,你就回书院收拾收拾,回来种地。” 赵庆文混沌的双眼瞬间清明:“爹,你说什么?什么叫不用读了?邹氏那个贱人偷人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赵老汉拍桌,“你继续读,老婆儿子都得是别人的!” 赵庆文:“我不读,把奸夫□□赔的二十两都给赵凛去读书吗?戴绿帽子还不够,还要当冤大头是吧?” 赵老汉:“那是你大哥,他供了你十几年,你怎么就不能供他了?你好好想想,他读出来了,能少得了你的好处?” 赵庆文气得胸口疼:“不想,总之一句话,让我供他不可能!”他从小到大都受尽了偏爱,分一分出去他都觉得窒息,尤其还是分给他最厌恶的赵凛。 赵老汉腾的站了起来:“不同意也得同意!” 门砰咚一声被撞开了,赵老太气冲冲的走了进来,挡在儿子面前,骂道:“好你个老头子,想让俺儿子给那个煞星当垫脚石供他读书,想都不要想!” 赵老汉一瞧见她气焰就弱了两分,板着脸道:“老二又不是读书的料,孙子还指不定是谁的,不供老大读书供谁读?你不想当官老太太了?” 她是想,但拿她儿子当垫脚石就绝对不行。 赵老太:“俺管孙子是谁的,总之老二一定得读书。”她开始后悔把赵凛这个瘟神请回来了,自从他回来,家里就没有一日安宁,如今老头子心都偏到肚脐眼了。 从来都是沆瀣一气的三人吵得不可开交,赵小姑担心他们打起来,喊来赵凛去劝架。这一去更不得了,赵老太连他也一并骂了进去。 屋子里面吵吵闹闹,院子里安安静静。天上一轮弯月,稀疏三两星子分布其上,赵小胖孤孤单单的坐在院子里,红着眼睛:“他们会不会都不要我了?”这几天他出去,好多小朋友说他是野种,他好难过啊。 从前他们骂赵宝丫,赵宝丫应该也很难过吧! 赵宝丫也说不好,挠挠小脑袋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 然而下一秒,赵小胖眼睛亮晶晶的问:“要是他们都不要我,我能不能跟着你去书院呀?我会乖的,只要给糕点给我吃就行。” 赵宝丫:“……” 见她不说话,赵小胖眼睛暗了下来,抿唇:“不去就不去。”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问:“村里的人都说俊良舅舅才是我爹,是不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 但这话赵宝丫也不能乱说,抓耳挠腮的想了一会儿,很认真的说:“别管谁是你爹,总之你是你娘肚子里出来的,你跟着她就好了。就像我只有爹,我就跟着我爹。” “是哦。”赵小胖终于不再纠结了,搓了搓眼睛,自己跑去屋子里睡觉了。 赵宝丫:“……”这就是阿爹教的‘心宽体胖’吧。 一家人吵了一晚上的结果就是,赵家重新分家了。不是族谱上的分,而是画了一条楚河汉界。赵老太带着二房一家住在东边的屋子,赵老汉和赵宝丫父女住在西边的屋子,至于赵小姑,她屋子本来就在西屋。 不仅住要分,吃饭、干活、晒衣服都要分。 赵小胖也一改往日粘着赵宝丫的性子,凶巴巴的朝她道:“不许和我说话,我娘说你和你爹都不是好人,就想霸占我家的家产。” 赵宝丫觉得之前给他的糕点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翻脸比他爹翻书还快。 赵凛适时的教育她:“所以说以利诱人终不是长久之计,要拿捏他的短处才行。” “短处?”小团子满脸问号:赵小胖的短处是什么呀?腿短? 想了一会儿她就不想了,她有大黄,还有村里很多很多的小朋友,才不要跟骂过她的赵小胖玩呢。 小团子无所谓,赵老汉就郁闷了,老太太不搭理自己,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那么一瞬间就想服软了,但一看到二房那三个,心里更郁闷。 赵凛瞧着这一大家子,心情倒是出奇的好,没事就去赵春喜家吃酒。有一回还直接带了一坛子好酒回来给他爹。赵老汉正愁着呢,喝的稀里糊涂开始耍酒疯,越过了楚汉河界,逮住赵老二就是一通数落,顺便还吐了他一身。 自己老子又不能怎么样,赵老二洗了三大桶水依旧觉得有味道,半夜想想还是犯恶心,爬起来去院子里打水起来搓澡。 子夜星稀,月华半隐,寂静的夜里,忽听西厢房的门开了。赵老二吓了一跳,缩在井边没说话,屏息三秒,见一人影从房间里摸了出来,然后闪进了他爹的屋子。 赵凛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去干嘛? 他眼珠子转了几转,丢下搓澡的布巾,随后披着衣服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透过半开的门往他爹屋子里看。朦胧的月光下,他爹睡得和死猪一样,而赵凛背对着他正在床头柜翻找。 他爹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半夜来找? 正思索间,赵凛就从床底下翻出了一个带锁的小木盒,那木盒他见过,是他爹用来装房契和田地契的。 他立时警铃大作,三步并两步跨了进去,一把握住按住了他要开锁的手,压低声音喝问:“好啊,赵凛,你居然趁着爹睡着偷家里的房契和田地契!等爹醒来我就告诉他,让他看看你的真面目。” 赵凛微微用力,赵庆文存不不让,床上的赵老汉打着呼噜翻了身,闭眼面朝他们。 赵凛遗憾的摊手,站直了身体:“你以为爹现在还会信你们母子?”他的脸半隐在月华霜色里,带了十足的嘲讽与讥笑:“等你和你娘被赶出家门了,这些东西迟早都会是我的,我只不过提前看一看,确保你们走的时候不会耍心眼,怎么就成偷了?” “你做梦吧,我爹怎么可能把我和娘赶出家门?”赵老二抱着木盒游移不定的瞧他,用那轻微脑震荡的脑瓜子想了一圈,似是想到什么,惊愕问:“你故意的?” “你心里其实一直嫉恨我们,爹娘去书院找你时,你故意什么也没说就同意回来了?一步步给爹画大饼,让他偏心你,然后又设计让小胖发现邹氏偷情告知于我,让爹更加厌恶我们?”那天晚上,小胖是说他和赵宝丫一起看见的,当时他被气昏了头,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信息。 赵凛挑眉:“你因该感谢我,不然你那绿帽子还要戴很久。” “哦,对了,邹氏这些年来拿给罗俊良的可不止二十两,也就是说,他们赔给你的银子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你的!” 他一副大发慈悲的表情,气得赵老二胸口翻涌。 “你别得意,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赵凛冷笑两声,眼里寒芒毕露:“那就看看,是你先把我们父女赶出赵家,还是我先把你们二房和那个老不死的赶出赵家!” 那眼神太过可怕,夹杂了太多的恨意。赵老二想起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对待赵凛的,又是怎么对待赵宝丫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有理由相信,只要不把赵凛赶出去,他就能玩死他们。 当晚他也睡不着了,不计前嫌的把邹氏喊了起来,又找到他娘,把刚刚的事说了。赵老太和邹氏都是一副胆寒见鬼的表情。 “俺说赵凛那个扫把星怎么那么好心,原来在这等着我们。他这是想彻底占了赵家,给他那死鬼娘争一口气呢。” 赵老二紧张问:“娘,那我们怎么办啊?” 邹氏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咬牙道:“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先把他赶出去赵家。” 赵老二附和:“对,最好在赵家的族谱上除名,让他写下断亲书,从此赵家的东西一分都没他的份。” 三个臭虫凑在一起憋坏主意,鸡鸣响起,声响所过之处,将浓重的夜幕戳出一个个明亮的窟窿。 赵老太翻着久远的记忆,突然道:“赵凛他娘没嫁给你爹前有个相好的,两人都谈婚论嫁了,才说不娶。他娘一气之下就嫁给了你爹。他们成亲才一个月就有了赵凛,你爹说起这个的时候心塞着呢,总觉得那女人干了对不起他的事。”要不然怎么那女人才死了一个月不到就娶了她。 “那个相好的现在就是个烂赌鬼,我们去找他,给他点银钱,让他来认赵凛。” 赵老二总觉得这不靠谱:“能行吗?无凭无据的,都二十几年了,爹不会信的吧?” 赵老太:“俺最了解你爹,他疑心重,又重血脉,你瞧他看小胖的眼神就知道了。” 莫名被创的邹氏:“……” 三人又是一通商议,天还未大亮,赵老二就独自往村外走。 赵宝丫站在门口看着他背影,拍拍大黄狗的脑袋,软糯糯的吩咐:“大黄,跟着二叔,别被他发现了哦。” 大黄狗很听话的,一溜烟跑了。 上午过后,大黄狗跑了回来,朝着赵宝丫就是一顿狂吠。赵宝丫听后,小眉头蹙起,哒哒的跑到书房,凑到她爹耳边叽里呱啦一阵讲。 赵凛听后,手里的毛笔咔嚓一声折断了:赵老太和二房真是出息了,千不该万不该拿他娘的名节来说事。 既然要挖坑,他就填土好了! 第31章 31 赵凛的娘和外祖父是外地逃难来的长溪, 定居在枇杷村,在竹岭村往南十里处。 少时和邻居徐松订了亲,临到要成亲时, 徐松突然反口退了这门亲,入赘了城里的富户。 外祖父和他娘相继去世后, 入赘的徐松也因为贪财嗜酒被富户扫地出门。徐家早没了他容身之地, 如今他一个人烂在徐家老宅, 整日偷鸡摸狗,酗酒闲逛。 简单来讲, 是比罗俊良还混蛋的存在! 赵老二进了村根据他娘说的信息一路打听, 终于找到了那座废弃已久的老宅。躺在破屋里的徐松对于他的到来很是惊讶, 狐疑的上下打量他。 赵老二很识趣的拿出两滩子酒, 徐松立刻眯着眼笑了,接过酒道:“不错, 上道!”那迷恋酒的眼神就和他看见骰子时一模一样。 等他喝完一坛子酒,赵老二才说明来意。 只要演一场戏就能白得一个儿子养老。 徐松一听还有这等好事, 当即就答应了,但又担心赵老二许的好处不兑现, 就让他立下字据。要是自己能成功认下赵凛, 就给自己五两银子。 徐松搞定后,赵老二匆匆回了竹岭村。回去的时候天还早, 赵老太主动做了早饭端到赵老汉面前,说了软话:“算了算了,都老夫老妻了,犯不着置气, 再这么下去家里的粮食都收不上来,人头税都没法子交了。” 赵老汉的心情总算好了些, 看着风尘仆仆的赵老二问:“大早上的你去哪了?” 赵老二从身后拿出一碗卤好的猪头肉摆上,讨好道:“我知道爹喜欢吃猪头肉,特意起了大早,去小市集买的。”城里只有初一十五才有大集,进去城里不用交税,平日早上,周围的村落都是在城外的小集市互相交易的。 “你今日怎么转性子了?”赵老汉狐疑的盯着他,然后把手里的猪头肉推到赵凛面前,道:“老大,你读书辛苦了,快吃。”肉虽然好,可还是没有老大买的绸缎合他心意。 “谢谢爹。”赵凛不客气的插了一筷子给小宝丫,自己又吃了一大口。 赵老二眼神微眯:他回来的时候怎么就没下点耗子药进去呢? 赵小胖瞧见有肉吃,也赶紧踮起脚去够,筷子刚伸进去就被赵老汉打开了,蹙眉道:“你都那么胖了,吃什么肉,吃腌菜就好了。” 他头一次体验赵宝丫从前的待遇,当即眼泪就要下来。捂住手,要哭不哭的盯着他阿奶看。老太太只当没看到,转而问赵老二:“你在集市上瞧见什么新鲜玩意没?” 赵老二摇头:“来来回回也就那些。”说到这,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提高声音道:“倒是碰见一个酒鬼,听到我口音,一直问我认不认识大哥。” “他说他叫徐松,大哥,你认识吗?” “不认识。”赵凛只管埋头吃饭,顺便给宝丫夹菜,不一会儿面前的菜碗就空了。 “徐松?”赵老汉总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吃过早饭,一家人除了要读书的赵凛和两个小娃娃都下了地。赵老汉弯腰割了一大捆麦子,拿在手里迟迟没放下。嘀咕了两句,突然侧头问:“老伴,徐松这个名字俺怎么越想越耳熟?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赵老太瞪了他一眼,道:“你老糊涂了,徐松不就是叶氏当年那个青梅竹马吗?当初叶氏没了的时候还来过咱们家呀。” 都二十来年了,赵老汉连叶氏都快忘记了,哪里还记得这么一个人。听赵老太一说,他立马又想起来了,同时又想起叶氏嫁给他一个月就有身孕的事,脸立马黑了下来。 赵老太故作疑惑问:“他打听老大做什么,他什么时候见过老大?” 赵老汉不悦:“肯定是听说老大有出息了,想来攀关系呗。告诉老二,以后别搭理那种人,没得染上酒虫。” 赵老太当即朝赵老二喊了两句,中途休息,赵老二凑到他爹面前,一直东拉西扯,支支吾吾的。赵老汉不耐烦问:“你有什么话就说,婆婆妈妈的干啥子?生娃呢?” 赵老二左右看了看,见赵小姑还在割麦子没过来,压低声音道:“昨晚上爹喝醉了,吐了我一身。我半夜起来去搓澡,看见大哥偷偷进了你房间,在床头柜翻找……” 赵老汉面露紧张:“翻找什么?” 赵老二:“翻找房契和地契,当时还想撬锁来着,恰好我进去了,大哥就走了。” 赵老汉板着脸,也不知道信没信:“那你今早怎么没说?” 赵老二面露委屈:“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信,说不定还怀疑是我撬的锁呢?”事实上赵凛只是碰了那木盒,那锁真是他撬的。 赵老汉眼珠子转了转,又打量了他两眼:“你该不会是因为读书的事故意诬赖你大哥吧?” “我是那样的人吗?”赵老二一副受伤的表情,“你晚点回去瞧瞧那盒子不就得了,锁头上还有被撬的痕迹呢。” 房契、田地契就是赵老汉的命,他近段时间虽然偏心了赵凛许多,但到底不是真心疼爱,心里立马就有了计较。原本打算割完一亩三分地再回去,因着这事午时不到就提前回去了。 一路上他心里都在打鼓,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等到家,老远就瞧见家里的院子半敞开着。他进了门,环顾四周没瞧见异常,刚要松口气又听见赵凛屋子里传来说话声。 赵老汉蹙眉,凑近窗口就听见一句:“儿啊,俺才是你亲爹,当年你娘嫁人时就怀了你……” 这话犹如五雷轰顶,轰得赵老汉脑瓜子嗡嗡的。 继老二带绿帽子后,他也要戴一顶硕大的绿帽子不成? 赵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赵老汉忍着继续听,又听书房里面的徐松道:“那赵老汉混不是东西,从前就对你娘不好,之后又那样待你,知道你有出息了又来讨好。你跟爹走吧,爹一定比他对你好。” “对了,你娘的嫁妆也一并带走,还有这么多年你挣的银两,一分也不要留给赵家这些人,还有属于你的田地宅子也一并带走。” 敞开的窗户里,赵凛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但赵老汉要气炸了,他急匆匆跑到屋子里翻找,从床底下翻出木盒子,发现那锁果然被撬过。他打开木盒,拿起契书查看,房契和地契都还在,田契少了三张……” 老大果然拿了他的田契? 赵老汉捏着木盒气冲冲的踢开书房的门,书房里的两人惊得扭头看来,看见他时脸上都露出慌乱。匆匆赶来的赵老太等人瞧瞧那个又瞧瞧这个,赵老二指着徐松疑惑问:“大哥,你不是说你不认识这个烂酒鬼吗,他怎么在你的书房?” “什么烂酒鬼?”徐松老不高兴道:“俺是你大哥的亲爹,你大哥还是那么小的时候,俺就见过他了。”说着他比划了一下腿。 赵老太捂嘴,眼里全是震惊:“哎呀,老头子,老大不是你的种吗?” 徐松得意:“自然不是,他娘当年同俺相好,早就怀了娃儿。俺那时也是糊涂,负了她,她一时心急转头就嫁给了赵老弟。” 一直没说话的赵凛怒喝:“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让你无赖我娘名声的?滚!”说着他要使用暴力,赵老二连忙上前阻拦,“大哥,那么急着赶他走干嘛,莫不是心里有鬼?我瞧着大哥人高马大的,确实不太像爹的种。” 赵凛手上的青筋迸发,有种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的感觉。 赵老汉上下打量他,高大健硕,压迫力极强,和他寡瘦矮小的身材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反观徐松,虽因酗酒瘦得脱了型,但至少高大。 邹氏成了亲都能和别人私通生下一个不明不白的野种,叶氏当时和这徐松定了亲,又是隔壁,逾越了也不是不可能。 从前他心里有根刺,如今这刺被拔了出来摆在了他面前。 赵老汉把契书举到赵凛面前:“爹只问你,昨日夜里你是不是去俺房间找房契了?” 屋子里所有人的都看着赵凛,赵凛在在众人的逼视下点头:“去了,但我只是想看看。” “骗鬼呢?”赵老二嗤笑,“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这些东西迟早是你的,还说要把我和我娘赶出家门,不仅这些东西,赵家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赵凛:“我只是为了气你,才胡说的,我……” 赵老汉打断他的解释:“田契少了三张。” “不是我拿的。”赵凛提高声音,“爹,你难道不相信我?” 赵老二看向他爹,大声告状,“爹,赵凛其实一直嫉恨咱们,他那么好说话的答应您和娘回家,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报复我们。您看看,自从他回来,这个家还像家吗?” 赵老太也跟着附和:“是啊,老头子,就他一直在拱火。虽说他段考得了第一,但县试都没参加呢,能不能考中秀才还两说,老二好歹是个童生了,再怎么着也比他有出息。” 赵老汉一步步的动摇,他质问赵凛:“老大,你心里恨俺?” 赵凛沉默。 沉默就是承认。 徐松见差不多了,走到赵老汉面前,假惺惺道,“这么多年劳烦老弟照顾俺儿了,俺已经通知赵家的族老和村长过来见证,今日打算让俺儿子认祖归宗。”他话音落,外头就响起族老的大嗓门。 赵家人赶紧从书房出去,发现不仅族老和村长来了,村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也大部分来了。在外头玩的赵宝丫和赵小胖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往这边跑,大黄狗撒欢的跟在后面。 “阿爹。”赵宝丫哒哒的跑到赵凛身边,拉着她的衣袖不安的左顾右盼。 徐松看见赵宝丫,立马伸手过来摸他的脑袋,笑嘻嘻的问:“哎呀,这事俺孙女吧,长得真俊!” 赵凛嫌恶的隔开他的手:“谁是你孙女了!” 徐松讪讪,也不和他掰扯,朝院子里看热闹的众人道:“俺是枇杷村的徐松,曾经和赵凛他娘定过亲的。他娘早在嫁给赵老弟前就怀了他,今日俺来就是想认回俺儿子,烦请诸位乡亲父老做个见证。” 他话闭,整个院子哗然。 众人的目光从赵老汉扫到赵凛,又从赵凛扫到徐松,最后又看向赵老二和赵小胖一家子。 “叶氏温温柔柔的,做不出未婚先孕的事吧?” “难说哦,她当初嫁过来才一个月就怀了娃。而且赵凛这娃从小就高大,也忒不像赵老汉了。” “俺看赵家就是有这个风水,你瞧赵老二的媳妇不是也干出这种事?孙子都是别人的,儿子是别人的也不稀奇。” “哎呀,难怪赵老汉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大儿子,断了腿还硬要分家,感情不是他的种呢!” 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显然很多人都是信了的。 毕竟无风不起浪。 赵老汉其实也信了大半,但一想到赵凛有可能高中,他又舍不得放手。正纠结时,赵凛朝他看来,声音里有些颤:“爹真相信他的话?” “爹!”赵老二喊道,“你别被赵凛骗了,他偷了你的地契,说不定早就和这个酒鬼商量好的。要不是我发现及时,他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 赵老汉心一狠,质问徐松:“口说无凭,你说老大是你儿子,有什么证据?” 徐松慢悠悠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份古旧,封皮上都有破损的信:“这个是叶氏当年托人写给俺的信,里面清清楚楚写了赵凛就是俺儿子。后来这封信还被那富家小姐发现了,俺这才被赶出了家门。”已死的叶氏是会写字的,这事老一辈的都知道。 他说得有理有据,又把信交给族老和村长他们传阅。传阅过后,原本有些不相信的都信了。 族老拿着信,朝赵老汉道:“信里面确实有写赵凛就是徐松的儿子,赵老弟啊,人家都来认儿子了,你看着办吧。” 赵老二:先前邹氏出轨,他爹让他忍,他倒是要看看,他爹当着全村人的面还怎么忍。 果然下一刻,他爹把手里的木盒一摔,朝赵凛骂道:“你这个野种,快把老子的田契还来,带着你女儿和你那酒鬼爹滚!”事实摆在眼前,他赵老汉就是当了二十多年的王八,还要被人谋夺家产。 赵凛这人心思如此深沉,就算高中了,第一个也是拿他开刀吧! 不是留着一样的血,果然就是狠心! 赵凛明知道这是赵老太和赵老二下的套,可还是对他爹失望至极。他怎么配当一个父亲和丈夫?赵凛一想起他以往的种种就犯恶心,自私、粗鄙、从未有过良心,就是个懦弱无能,只会揣测他人的软蛋! 他盯着他,眼神冰冷:“我娘怎么会嫁给你这种恶心的人,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叫了二十多年的爹,是我的耻辱。从此以后,我赵凛和赵家一刀两断!” 赵老汉被他骂得心头火气,赵老二立刻接话道:“我们还不想和你这种人有任何瓜葛呢,一刀两断容易,现场写断亲书,从此改名叫徐凛!”说着邹氏就递过来了纸笔,他快速写好两份断亲书,又写他爹的大名,推到赵凛面前,“快签,当着村里所有百姓的面签,说你赵凛和我们赵家从此一刀两断,生死无关!” “二哥!”赵翠香急了伸手去拉赵老二。赵老二挥手把她推出老远,喝道:“滚远点,有你什么事?” 族老:“倒也不必这么绝情!” 赵凛接住踉跄的小妹,似是不忿,走过去刷刷的写下自己的大名,摁下手印,又推了回去,看向赵老汉。 赵老汉被他一激,一把扯过纸张,摁下自己的手印,当众道:“俺赵老汉从今以后和赵凛再也没有关系,麻烦族老把他的名字从赵家的族谱上去掉!”他今天还就硬气一回了。 族老点头,让自己儿子回家把族谱拿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赵凛的名字划了去。 赵凛和赵宝丫长长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反杀了! 徐松喜气洋洋的,伸手就去拉赵凛:“儿啊,俺们回家吧?” 赵凛收好断亲书,一脚把他踢飞了出去。 “啊!” 砰咚! 众人吓得散开,徐松狠狠砸在了让开的地面上,他揉着一把老骨头,颤巍巍的指着赵凛道:“谋杀亲爹啊!” 赵凛一改方才的沉郁,冷笑道:“你是谁的爹?一个烂酒鬼,仅凭一张嘴和一份做旧的书信就敢来冒充我爹,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宝丫跟着跺脚,小手用力挥舞两下,软糯糯的骂:“烂酒鬼!” 徐松爬了起来,眼神闪烁,叉腰大声质问:“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做旧,那就是你娘亲手写的书信,俺就是你爹!” 赵凛从胸口掏出一本书,打开,展示给众人看:“这本书是我娘当年的陪嫁,被赵老二当做木头掂在了书房的书架下,上面有我娘的批注,族老可以比照一下字迹。” 族老立刻凑了过来,和自己手上的信做比较,字迹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赵凛又接着道:“还有这信纸,虽然做旧了,可却是平阳郡才有的竹纹宣纸。据我所知,这种纸十年前才产出来,最近五年才在长溪县流行,而我娘已经死了二十年了,如何会用这种纸?” 族老把那纸放在太阳底下查看,灿金的阳光洒在薄薄的纸片上,浅淡的竹枝在光影里若隐若现,族老惊声道:“确实有竹纹!” “这这这……”徐松被问得哑口无言,惊慌的看向赵老二。 赵老二立马道:“这也只能说明徐松做假,也不能说明你不是他儿子啊!” 赵老太立刻附和:“就是,你那大高个哪里像俺家里的人了!” 赵凛朝屋内喊:“丫丫!” 众人跟着他的目光往屋子里看去,小宝丫不知什么时候端着一碗水从屋子里出来了。哒哒的跑到众人面前,把那碗水放在了赵小姑拖过来的桌子上。 “那就滴血认亲好了!”赵凛话必,掏出随身的匕首就拉过徐松的手划了一刀,徐松还来不及尖叫就被丢在一边。 滴答! 血滴在了碗里,赵凛又迅速划了自己一刀,又一滴血滴了进去。众人齐齐凑过去看,那两滴水各自待着,丝毫没有要融合的迹象。 “没融!怎么回事?没融在一起啊,不是说赵凛是徐松的儿子,亲父子的血怎么会不相容?” 众人吵嚷嚷开,都怀疑的看向徐松。徐松已经慌了,下意识的看向赵老二。赵老二急道:“一定是巧合,说不定我爹的血也不相融。” 赵宝丫又哒哒的端过来一碗水摆上,赵凛照着之前的动作,挤了一滴血到碗里,看向赵老汉:“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赵老汉被这一系列变故整得有点懵,在众人的催促下,稀里糊涂就滴了滴血珠进去。众人凑过去看,奇异的发现那两滴血融合了。 这个时代,滴血认亲是最权威确定血脉的办法,旁人不知如何让血相融相斥,走南闯北的赵凛却有法子。此法一出,所有人都认定徐松在撒谎,赵凛就是赵老汉的种。 这酒癞子,定是看着赵凛有出息了,想白得一个儿子养老呢! 眼看事情败露,徐松爬起来就想跑,赵凛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衣领子,把人摁住。在他的惊叫声中,从他袖带里摸出一封字据。 是赵老二许给徐松好处的字据。 赵老二大惊,伸手就去抢,赵凛挥手,把人砸到了想跑的徐松身上。两人跌成一团,哎呀惊叫。 赵凛抖开那字据,当众念了出来:“本人承诺,只要徐松能把赵凛认回去当儿子就给其五两银子作辛苦费,大业宏轩十七年夏七月初五卯时立。” 赵凛看向赵老二你,嘲讽道:“原来二弟昨日特意去找了这烂酒鬼来做戏啊!” 赵老二疼得龇牙咧嘴,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胡说!”他挣扎着要起来,藏在袖带里的田契不小心掉了出来。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赵宝丫哒哒的跑到他身边捡起那三张田契,举得高高的:“咦,这是什么?”她眨巴着眼,稚嫩的童声在院子里回荡,“这好像是阿爷的田契啊!” “二叔,你偷阿爷的田契干嘛?是赌博又输了,拿去卖吗?”说着她哒哒跑到赵老汉面前,垫着脚把田契塞给他。 此刻,就算赵老汉再傻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捏着田契的手气到发抖,朝着赵老二破口大骂:“你个逆子,俺只是让你别读书,你就联合这个烂赌鬼陷害你大哥!!”他左右看看,抽了藤条就往赵老二招呼。 赵老二被打得鬼哭狼嚎,边跑边躲:“爹,爹——啊!儿子是冤枉的,都是那个烂赌鬼,是他,是他说大哥是他儿子,我也是上了他的当啊!” 徐松见他甩锅,立刻跳脚反驳:“孙子休要胡说,明明是你找到俺,说让俺来认亲的。还说你爹偏心,说你大哥忒不是个东西……”他把那日的谈话一股脑的抖了出来。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 赵老太过去拉架,被他一掌给推倒在地。事到如今,他也不怕村里人看笑话了,势必要做出样子给老大看。 这样的戏码赵凛早就看腻歪了,抱起小宝丫转身要起收拾东西。赵老汉忙丢下藤条,拦住他,讨好道:“老大啊,是爹冤枉你了,既然俺们是亲父子,也就不存在断亲一说,那断亲书撕了吧!” 一众村民都觉得他委实不要脸,腿断了就分家,人家有出息了就哄回来,怀疑不是自己的种立马就翻脸断亲,现下发现是误会又舔着脸去讨好。 恶语伤人六月寒,赵家方才的做派,是个人都咽不下这口气! 赵凛面如霜雪,只淡淡撇了他一眼,转而看向院子里的一众乡亲:“大家也看到了,赵家三番两次抛弃我们父女在先,今日害我辱我生母。不是我赵凛不想孝顺双亲,实在是这个家容不下我,今日既是当着诸位叔叔伯伯的面断了亲,那便是断了,往后我和竹岭村赵老汉家没有任何瓜葛,生死无关!” 说完,他抱起宝丫去收拾行囊。 “老大啊,老大!……”赵老汉后悔得要是,苦苦哀求,好话说尽。 满院子的村民都瞧着他低声下气。 赵凛丝毫不为所动,背起行囊,抱起闺女穿过人群往外走。赵翠香含着泪拉住他衣袖:“大哥……”她不是想留大哥,这个家她都不想呆,大哥能走再好不过了。 她只是舍不得。 赵老汉见他如此决绝,从柴垛子上操起砍柴的刀卡在脖子上威胁:“赵凛,你要是敢走,俺就死给你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逼死生父!” 然而,赵凛已经没了人影。 族老轻咳,劝道:“赵老弟啊,事情都这样了就算了吧。”连田契都藏的死紧的人也不像是想不开的,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留两分颜面吧!”村长语气里带了讥讽:“赵凛这娃怎么长大的,村里人都瞧着呢,你们这么闹,他没动手已经是顾念亲情了。” 村民纷纷附和:“是啊,没用就丢出去,有用就找回来,想牛做事还得给两口草呢,做人不能太不要脸啊!” “瞧赵老二和你家婆娘不容人的态度,留在你家也落不到好。” “他又要养娃,还要读书,你们放过他吧!” “……” 赵老汉被说得又羞又愤,也不抹脖子了,操起大砍刀朝罪魁祸首赵老二追去。本就鼻青脸肿的赵老二吓得赶紧跑,推推散散间,砍刀飞了出去,砸在了准备跑路的徐松脑壳上。 徐松连叫都没来得及叫,扑通倒地,殷红的血流了一地。赵家院子里安静两秒,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啊,死人了,快报官!” “别,别报官!”赵家父子惊慌。 报官他们就彻底完了! 第32章 32 村里的人都去看热闹了, 赵凛带着小宝丫和大黄在村口等了一会儿,愣是没看到一辆牛车。他不想再等,干脆背上行囊, 抱上娃儿沿着小路往城里走。 赵凛很沉默,小宝丫知道她爹心情不好, 也很懂事的闭嘴。她抱着阿爹的脖子, 时不时就看看他眼睛, 生怕他哭了。 走了一段路,上了官道,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 隐隐有闷雷声传来。夏日的天, 孩童的脸, 动不动就来一场大暴雨都是有的。 小宝丫抬头看天,厚实的云层里有电光闪过, 她扯扯阿爹的衣袖,小声提醒:“阿爹, 好像要下雨了。” 赵凛这才注意到天边黑云堆积,看云的距离, 要飘到这边还有点时间。他抱着闺女, 加快步子往城里赶,然而紧赶慢赶, 一场大雨还是倾盆而至。 他环顾四周田野,迅速找到一处凹进去的斜坡,把赵宝丫塞了进去。然后冒着雨扯来了几捆晒干的麦秆盖在头顶,自己也缩了进去。大黄狗很懂事的缩在父女两个的脚边, 努力把自己的狗脖子也往里缩。闪电划破天空,暴雨从头顶冲刷而下, 两人一狗紧挨着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躲雨。 又一道铁雷劈下,小宝丫吓得抖了抖,赵凛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小耳朵。雨越下越大,赵凛一半的身体以及地上的行囊都湿了,水珠顺着他左半边脸滚落。 赵宝丫拨开捂住耳朵的手,凑过去看他的眼睛。赵凛把她拉了过去,问:“做什么?” 小宝丫摇了摇脑袋,小声说:“我还以为阿爹哭鼻子了呢。” 赵凛疑惑:“阿爹哭什么鼻子?” 赵宝丫小声说:“阿爷他们欺负你呀!”她圆溜溜的眼睛看过来:“阿爹要是想哭就哭吧,正好云朵在哭,阿爹哭也没人发现的!”小团子软软糯糯的,说得很认真:“不过今天你哭过了,以后就不许再难过了呦,因为阿爹还有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女儿呀,宝丫将来一定会很孝顺孝顺的!” 听着闺女软糯糯的话,他胸口的郁气顿时消了大半:世上怎么有这么懂事乖巧的娃儿啊! 还会安慰他! 他被逗笑,伸手接了一滴水往眼帘下一抹:“阿爹哭了,以后都不难过了。”从此以后闺女即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盔甲,他没时间为了不必要的人和事伤怀,他应该朝下一个目标前进——成为顾山长的弟子! 一刻钟后,雷声渐止,暴雨渐歇。缩在脚边的大黄突然犬吠不止,撒开蹄子越过矮坡往官道上跑,伴随着狗吠有急促的赶车声,小宝丫大喊:“阿爹,好像有牛车。” 赵凛单手抱着她,提着行囊爬上官道时,那牛车已经卷了过去。赵宝丫急得拍他的肩,“呀,牛车,牛车跑了!” 赵凛安抚她:“无事,反正雨停了,后头还会有车子的。” 夏天的暴雨都是一阵一阵的,过了这阵,总得歇一歇。就算没有车,进城之前也不会下雨了。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没一会又有一辆牛车经过。对方是隔壁村子的,瞧见狼狈的父女两个主动喊话要载他们一程,赵凛不好意思,还是掏了两文钱。 坐稳后,牛车缓缓前行,他把行囊放下,先查看了闺女,确定她连鞋面都没淋湿后,才放心的撩起自己半边湿透的袍角开始拧水。小宝丫拉摸摸大黄的狗脑袋,又打开脚边的行囊翻看,揭开上面的一层油布,哎呀一声叫了出来:“阿爹,里头的书湿了!”这些书可是好贵好贵的。 “无碍,回庙里晒一晒就行。”赵凛浑不在意,“反正这些书阿爹都记得。” 牛车一路到了城门口,远远瞧见几个皂色黑靴的官差打马而过。赶车的老汉把车赶到一边避让,小声嘀咕道:“大下雨天的,赶这么急做什么。” 牛车进了城,把两人直接送到了城隍庙。权玉真瞧见狼狈的父女两人很是惊讶。把两人让进庙里,大黄看见他很是亲切,摇着尾巴似是在邀功。 好像在说,看,我把小主人平安的带回来了。 他奖励的摸摸大黄的狗脑袋,然后问赵凛:“怎么这会儿来了?家里的事办完了?” “嗯,都办好了。”赵凛把小团子塞到屋子里,顶着一身湿衣服去烧水煮姜汤,等闺女喝了姜汤后,才去换了湿衣裳。 不一会儿,天又阴沉起来,城隍庙到处湿淋淋的,权玉真忙着到处查漏补缺,也没空搭理他了。这一天太混乱,各自洗洗也就睡了。 好在次日是个大晴天,赵凛搬了香案下两个凳子放到后院,又拆了自己屋子的门板搭起来。小宝丫嘿呦嘿呦跑进跑出的把湿书搬出来晒,书的字体没有晕开,只是书页有些发皱了。 权玉真搬了藤椅出来,坐在茂盛的葫芦架子下喝着小酒,问:“家里的事了了,该安心考虑拜师的事了吧?” 赵凛点头:“嗯,我想了想,应该投其所好。顾山长喜爱下棋,我近日已经在研究围棋了。” 权玉真:“研究的如何?” 赵凛:“……还可以。” 他声音里有迟疑,权玉真略一思索,道:“有围棋吗?老道陪你下两把。” 赵凛:“你确定?” “怎么,你质疑老道的棋艺”权玉真有些不高兴了,“老道不说在行,棋艺也是能看的。” “不是质疑。”赵凛叹了口气,“哎,算了,还是先下吧。” 说着棋子就摆上了,连下了几盘后,权玉真总算知道他方才为什么迟疑了。他娘的就是个臭棋篓子,又菜又气人,和从前教他读书一样令人抓狂。 在权玉真打算掀桌前,赵凛摊手,无奈道:“我原本找好了陪练,是你要求下的。” 权玉真:“……” 确实是他要求的,但……你说一句会死啊! 小宝丫盯着她爹的脑袋左瞧右瞧,嘀咕道:“阿爹不是开窍了么,怎么下棋不行呀?” 权玉真老神在在道:“围棋一道,博大精深,诡谲难辨。就像我们道士的修行,需得心到、眼到、手到,想精谙此道,须刻苦钻研,勤加练习才行。年轻人,任重道远啊!” 棋艺是很考验一个人心性的事。 赵凛若有所思,夜里一个人对着棋盘复刻白日那几场棋。小宝丫半夜醒来,揉揉眼睛软乎乎的问:“阿爹,怎么还不睡啊?” “马上睡,丫丫乖。”他顺手整理闺女的小被子,又摸了摸她脚丫子,确定脚心是热乎的才继续研究棋面。 陷进被子里,睡得迷糊的宝丫模模糊糊的想:读书有书,那下棋也应该有书呀!她明日就去书斋买一本棋谱给阿爹。 然而小团子脑容量有限,昨晚上想的问题,今早起来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小团子穿着漂亮的绣花碧色罗裙坐在葫芦树下一下一下摇脑袋,权玉真打完拳回来,瞧见她呆头呆脑的模样,好奇问:“徒儿,你干啥呢?” 小宝丫扭头,圆溜溜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噘着小嘴软糯糯的说:“宝丫睡一觉起来,忘记了好重要的事,摇一摇、晃一晃说不定就出来了。” 权玉真哈哈大笑:“好徒儿,你真是个活宝,来,师父给你晃。”说着,他还真顿过去,双手抱着小娃儿的脑袋一阵摇晃,然后问:“摇出来了没有?” 小宝丫很诚实的回答:“没有……” 权玉真更乐了,捂住笑疼的肚子道:“无碍无碍,师父也经常睡一觉起来就忘记事的。你同师父去买菜,到处逛逛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赵宝丫点头,和她爹打了招呼,背着小竹篓带上大黄和师父一起往集市去。小团子体弱又畏寒,大夏天的清晨里面还套了件小背夹,头顶用同样碧色的发带绑了两个小揪揪,她皮肤玉白,雪团子似的,走在哪都扎眼。 权玉真生怕她走丢,提着她背篓上的两根小绳子在后面走。两人走走停停,不一会儿,箩筐里就放了几根茭白和丝瓜,到了买肉的摊子,权玉真走过去挑挑拣拣。小宝丫无聊,四处扭头看,忽见集市西入口处有一个小孩儿搬着小板凳坐在那儿,地上摆了一本书。 周围的摊子都有不少人,唯独他面前空空如也。 他是在卖书吗?小宝丫好奇哒哒的跑了过去,跑到他面前站定。 那是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小男孩,瘦瘦小小,面容俊俏,坐在凳子上的背脊笔直,像是庙里端坐的佛子。地上铺了一层麻布,布上的书蓝皮麻线装订,有些旧。 小宝丫好奇的问:“哥哥,你是在算命还是在卖书呀?” 小男孩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时局促的摇头:“不,不是,是买棋谱。” “棋谱?”小团子眼睛一亮,突然想起昨晚上想的事来了:她要给阿爹买一本棋谱。 小宝丫:“哥哥,你的棋谱卖多少钱?” 小男孩犹犹豫豫,伸出了两根手指。 赵宝丫:“二十文吗?” 小男孩摇头:“二两……”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过分了,脸先羞红。 “二两?”软糯糯的小团子不可思议,猫眼儿都瞪大了。 小男孩窘迫解释:“这是我爹留下的棋谱,我娘病了,需要二两银子,我偷偷拿出来卖的……” “你爹留下的?”小宝丫疑惑,“你爹呢?” 小男孩声音越发的小:“死了……” 赵宝丫愕然,像是做错了什么大事,挠挠脑门,最后从斜跨的布袋里掏出二两银子递了过去,安慰他道:“哥哥,你别难过呀,我买你的棋谱。” 小男孩乌沁沁的眼睛睁大,有些不敢相信,继而欣喜,捡起地上的棋谱双手递给她。然后接过她手里的银子,提着凳子就跑了。赵宝丫注意到,他是跑进了街道边的药材店。 小团子捏着棋谱很是开心,翻开看了又看。突然后脖领被人一把揪了起来,权玉真气哼哼道:“瞎跑什么,吓死为师了,看我回去不告诉你爹!” 小团子蹬了两下腿,软糯糯的讨饶:“师父师父……” 她落地的瞬间,手里的棋谱被抽走:“这是什么,你买的?” 小团子跳脚:“宝丫给爹买的。” 权玉真随意翻了两页,呵笑出声:“棋谱啊?集市怎么会有这玩意卖?多少文买的?” 得知赵宝丫花了二两银子买的,老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拉着她要去找买家算账。小宝丫小身体往后倒,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是宝丫自愿买的,哥哥没爹了,娘又生病,好可怜的!” “宝丫看见他去抓药了!” 小团子坚持不去,权玉真恨不能戳她脑门:“你爹那么精明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好骗的?” 他回去后,把这件事给赵凛说了,又道:“你得好好教育教育她了,说不定哪天被人一块糖糕骗走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不好骗的。”赵宝丫噘嘴,拉着她爹衣袖,小声解释:“阿爹,那个哥哥没有爹,他阿娘病了……”她眼睛清澈透亮,稚气里带了孩童的善良。 赵凛摸摸她发顶,安抚道:“丫丫很棒,帮了哥哥,以后你困难的时候也会被他人帮助。”他翻过那本棋谱了,写棋谱的人是个心思细腻的高手,浅显易懂又奥妙无穷。当论心血来说,二两银子也使的。 小团子得了夸奖很开心,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权玉真见此摇头:“一对冤大头!” 赵凛看向他,脸上带了笑:“道长不也是冤大头,收留我们父女在城隍庙吃住。” 权玉真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兀自往前头去了。 又过了两日,赵凛带着赵宝丫返回书院,在正门口正好碰见陆坤和他的书童在搬行李。他还没说话呢,陆坤瞧见他先开了口:“从今日起,我也搬到书院住,就住在秦正清隔壁。说好的公平竞争,以后你看书到几点,我都要比你晚一刻钟。” 赵凛:这人不使坏了,魔怔了吧!平常课业要比,看书也要比吗? 他住秦正清隔壁,那秦正清隔壁的人住哪里去? 他不搭理他,牵着小宝丫往里走。到了宿舍区,恰好碰见行色匆匆的秦正清。他看到赵凛,立马上前上下打量他,问:“你没事吧?” 赵凛疑惑:“什么没事?” 秦正清道:“你家不是出了事吗?你爹和赵庆文把一个酒鬼打残了,被抓到大牢里去了。”他狐疑的盯着赵凛:“你不知道啊?” 赵凛摇头:“不知,我和赵家断亲了,前两日就搬走了。” 周围的书生诧异,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道:“断亲了?赵庆文他们又欺负你了?” “幸好你断亲了,听说父子两个在公堂上争论谁下的手,那酒鬼坚称父子两个都动了手,要不赔两百两银子,要不蹲大牢。” “赵庆文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最后是他爹蹲了大牢,他也被书院退了学,昨天就来收拾东西了。” 赵凛委实没想到后续还有这种发展,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之后的几日,书院里的人渐渐淡忘了赵庆文这个老鼠屎,和赵凛慢慢相熟起来,开始称兄道弟。陆坤时刻盯着他,实在想不通赵凛怎么谁都能搭得上话,走到哪都那么受欢迎。 当然,近段时间,这群人里有两个人是不太欢迎赵凛的。 秦正清和马承平。 起初赵凛找他们下棋,他们还是挺开心的,下了几盘后就发现,他棋忒臭。下得慢就算了,还总是出其不意,有时候边下还要边翻棋谱。和他下一盘棋不是累死就是气死,偏偏小宝丫还蹲在旁边嘀嘀咕咕,不准他们吃她爹的子,不准他们下太快,不准他们催她爹。 即便赵凛把那小团子哄走了,也还是难熬。 马承平想掀桌了,可又不敢。秦正清委婉的建议:“你同村的赵春喜就是个棋艺高手,你可以找他下的。” 赵凛头也不抬:“就是他建议我来找你的……” 秦正清:“……”棋差一招。 好在随着日子的推移,赵凛棋艺肉眼可见的进步,马承平已经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再被告知不用他再陪练时,马承平差点激动哭了,怒吃了两大碗红烧肉。 等秦正清也败下阵来,赵凛拿着棋盘信心满满找到了赵春喜:“子晨兄,下一局?” 赵春喜起初是不愿意下的,赵凛叹了口气道:“哎,我近日心情一直不太好……” 莫非是为了赵家那些破事心忧?赵春喜还是挺同情他的,这一同情就下上了。然后他惊讶的发现,一段时日不见,赵凛的棋艺居然和他旗鼓相当。 他惊讶问:“你如何进步这样快?” 赵凛:“新得了一本棋谱,很是玄妙。” 赵春喜来了兴趣,一来二去,两人倒是成了浅交的棋友,时常约在一起下棋。 小宝丫不能跟着她爹去赵春喜的住处,就时常往姚掌勺那里跑,姚掌勺每回都把她带到顾夫人那玩耍。日子久了,顾夫人道:“不必每次都要你姚姨带过来,你若是想来,自己也可以来。” 小宝丫得了准话,又从顾夫人眼里看到了喜欢,于是时常跑去玩。顾夫人喜静,喜爱侍弄花草。她也不吵,顾夫人挖土种花,她就在旁边浇水。顾夫人高兴了就会同她讲每种花的品名、喜好、如何养护。 每次看到她认真听讲,时不时还冒出几句天真之语时,顾夫人心情就好得不得了。拉着她道:“还是姑娘贴心,哪像我家那些儿子、孙子,就没有一个喜欢听我唠叨的。” 小宝丫问:“山长爷爷也不听您说这些吗?” 顾夫人摇头:“他有他的喜好,我也不耐烦听他说下棋的。夫妻之间要互相理解,互相尊重才能长久。” 小宝丫又问:“那有没有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做什么他都喜欢的人?” 顾夫人失笑:“那要么是新婚,要么是你爹!” 小宝丫哦了一声,有些失望:“那宝丫还是不要嫁人了,就当我爹的乖宝宝吧。” 顾夫人哭笑不得:“真是小孩子,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我还想着给宝丫和小闻儿定个娃娃亲呢。” 赵宝丫一听那个小孔雀,吓得连忙摇头:“不行,宝丫身体不好,不能定亲的。” 顾夫人摸摸她的手,大夏天的确实凉得过分了。她找来时常给自己看病的大夫过来给小宝丫看,大夫把了脉,又查看了小宝丫日日吃的药丸,只道:“这娃儿是娘胎里带的弱症,又天生体寒,只能细养着。这药丸药效是有的,如果能加入血参和冬虫夏草效果更佳。”这两种都是名贵药材,一般人家还真用不起,开方子的大夫应该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开的吧。 顾夫人本打算让婢女去库房拿药材制一瓶新的药丸出来,小宝丫坚持不肯。 “这些东西很贵的,宝丫知道。阿爹说不能随便要别人贵重的东西,是要还的。”而且阿爹现在没钱,要是知道这件事,以后肯定想办法给她用最好的。 阿爹已经很累了,她现在这样就很好。 顾夫人见她这样懂事,对她越发的好,一来二去,见到顾山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顾山长起先还担心小团子把他藏私房钱的事说出来,时间一长,发现这娃儿嘴特别严,又懂事乖巧很多事也就不避讳她了。 这日午后,他一回来就开始唉声叹气,顾夫人听的心烦,询问他怎么了。顾山长呷了口茶道:“子晨不日就要去县学,日子又要无聊了。” 顾夫人有些好笑:“你是嫌没人陪你下棋吧?他走了你再收个棋艺高超的弟子就是,做什么愁眉苦脸的。” 顾山长纠结:“老夫前几年就说过不收弟子的,子晨也只是记名……”文人重信誉,说过的话怎好反口。 顾夫人浇花的手停下:“那确实难办,要不你找书院里的先生下?” 顾山长哼了一声:“算了吧,下棋需得旗鼓相当,不然乏味。” 顾夫人:“……”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人是来找骂的吧。 顾山长还在纠结,一旁玩耍的赵宝丫软糯糯的说道:“先前刘宿管还说书院不能养宠物呢,后来又说可以养了,大家都很高兴呀。爷爷肯收弟子,是很好的事,所有人都会很高兴的。” 顾山长诧异的瞧着她,小姑娘继续说:“而且顾爷爷还很年轻啊,要是活到一百岁,那好久好久都没人陪你玩,您会很无聊很无聊的。人太无聊了就会生病,生病了就吃不下去饭,会变丑变老,会心情不好,还会掉头发哦……”小团子表情夸张,手在头顶比划。 顾夫人听了忍不住发笑,顾山长无意识的摸摸自己本就不多的头顶。 这样一说,好像是该收个弟子了。 次日,书院里头就听说了赵春喜要去县学,以及顾山长要再收一个弟子的事。书院的学生立刻就激动了,顾山长的弟子啊,说出去就是师出名门。先不提对日后入仕的好处巨大,就是眼下说出去都特别有脸面。 那么问题来了,顾山长收徒的标准是什么? 第33章 33 每个班都在讨论顾山长要收弟子的事。甲班的一群学子以赵凛为中心, 凑在一起讨论的尤为热烈。 马承平:“很快又要段考了,顾山长这次收弟子,会不会以段考成绩为准?取第一名?”他拍拍赵凛的肩道, “那这次赵兄的机会就大了。” “不太可能只以单次段考为准吧?”秦正清分析,“顾山长为人正直, 最注重学子的品行。以他以往收弟子的标准来看, 他因该会从六艺考虑, 礼、乐、射、御、书、数相结合。赵兄其他还好,射、御拖后腿的话, 赢面不大啊!” 赵凛先前因为闹鬼的事, 骑射课只是旁听, 后来又因为闺女不喜欢自己动刀动枪, 骑射课也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动真格。这就导致, 在书院所有人的印象里,他就是个块头大, 只通文墨,腿脚有旧疾, 身体柔弱的普通书生。 但如果这次要考校的真是君子六艺, 他不介意露两手。 说着马承平推了赵凛一下,示意他看一眼左前方靠窗独坐的陆坤。 “说起来, 要是考校六艺,他的赢面倒是大一些。” 秦正清:“这倒是真的,他从前虽然那样,可各科课业都是优。”自从陆家出事后, 这位开始低调做人了,整日独来独往, 不闹事也不多话,只管埋头学习,都快疯魔了。 “这次顾山长收弟子,他是一定会争取的。” 围着的人中,有人轻声嘲讽:“如今他也就课业拿得出手了,你们是没瞧见,他经常半夜还在用功,点那死贵的蜡烛,都被刘宿管警告过好几次了。” 赵凛试探着问:“……有没有可能不考校这些,只考棋艺?” 众人哄笑,赵凛:说句实话有什么好笑的?。马承平拍了拍赵凛的肩道:“赵兄来书院的日子还是短了,顾山长是世家名流,即便喜爱下棋,决计不可能只是为了下棋松口收弟子的,要真是这样,我把我屁股底下的课桌吃了!” “是啊……”众人跟着附和。 赵凛:“……”真相往往最令人难以置信! 吃课桌什么的倒是不必! 有人喊了先生来了,众人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 散课后,赵凛和秦正清一道回宿舍,没走多远就被陆坤拦住了。秦正清问他有什么事,他只看着赵凛,面色肃穆,高声道:“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成为顾山长弟子的,咱们走着瞧。” 不少人朝这边指指点点,赵凛觉得这人有病,单单跑到他面前喊什么话? 赵凛:“书院不只有你我二人,所有人都有机会,公平竞争就是。”说完他和秦正清越过陆坤继续闲聊。 陆坤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面色阴沉:其余人他从未放在眼里,赵凛才是他一生死敌! 他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顾山长这个靠山。 陆坤追了上去,等到了宿舍,又恰好瞧见赵凛拿着棋盘出来。他惊异问:“你去哪,快段考了,不用温习课业吗?” 赵凛好心情的回他:“找人下棋。”说着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陆坤: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他如此拼命,对方却日日出去下棋,是看不起他吗? 书童见主子脸色难看,立马道:“不务正业,就他那样,这次肯定是主子会得顾山长青睐!” 陆坤面色不愉,一扭头正好瞧见一个奶呼呼的白团子正在偷瞄自己,他缓和了点脸色,走过去放轻声音问:“小孩,你爹去找谁下棋了?” “啊,坏叔叔!”小宝丫瞪了他一眼,吓得头也不回的跑了。 书童在看着小娃娃一颠一颠的身影笑得乐不可支,然后又在陆坤杀人的眼神里闭嘴! 小宝丫跑出好远还在回头看,确定那人没跟上来才拍着小胸脯长长舒了口气。小团子一路到了顾夫人的院子里,左右看看问:“夫人,山长爷爷今天没来吗?” 顾夫人正在摆弄新得的白玉兰,顺口道:“你山长爷爷去找他弟子下棋了。” 小宝丫眼睛微亮:是赵春喜叔叔?她爹也刚刚去,是不是能碰上山长爷爷了? 阿爹的棋艺那么好,山长爷爷肯定会喜欢阿爹的。 “鸟儿啊,去帮忙看看情况吧。” 花园里的鸟雀扑凌凌去了,很快顾山长又回来了,边脱外裳边气愤道:“今个儿撞了邪了,几只鸟雀一直围着老夫转悠,拉了坨鸟屎在肩上。”严肃的山长大人怎么能顶着一坨鸟屎去见自己的弟子呢,于是他回来换衣服了。 顾夫人边唤婢子过来接外袍,边憋着笑。倒是赵宝丫欲哭无泪:她这是好心办坏事了,阿爹是不是碰不到山长爷爷了? 好在顾山长换了衣裳又往赵春喜的住处去了,然而等他到时,赵春喜已经和赵凛下上了。他虽然是师长,但也没有把人中途扯下棋桌的道理,只能坐在旁边围观。看着看着,他就紧张起来,恨不能上嘴提醒赵春喜小心、不能走那一步,错了错了。 赵凛下了最后一颗黑棋,赵春喜弃子认输。顾山长一拍大腿,气道:“先前你那颗子怎么能下那里,不是给他釜底抽薪的机会嘛。你起来,让老夫来。” 尽管赵春喜还没过手隐,但老师要下,他也只能起来退到一边。 顾山长拿了白子,做了请的姿势。赵凛面上带笑,不慌不忙下了第一粒黑子…… 院外艳阳高照,蝉鸣催人睡,陆坤忍着瞌睡刺股苦读,赵凛正悠闲的品茶下棋,在棋盘上打一场看不见的战…… 连下了几局平局后,第六局双方搏杀激烈,棋至中盘,盘面隐有两条黑龙将白子团团围困,长龙纠缠,错综复杂,生死难分。 顾山长第一次见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却泛着森森杀气的局,心惊的同时也入了迷。最后被赵凛围死时,还迟迟不肯弃子。 “方才那局棋叫什么?怎么从未见过这种下法?” “承让了!”赵凛笑道,“双龙困珠局,恰巧为之。” “妙啊!”顾山长捋着胡须赞叹,“再来一局?” 赵凛起身躬身一礼:“不了,近日要段考,学生是忙里偷闲,之后要回去勤学苦读了。” 顾山长有些失望:“如此着急?” 赵凛:“嗯,众人都传山长有意选段考第一的学生做弟子,学生不才,也想入先生门下,自然要用功。”那意思很明显了,选我吧选我吧,选我,我就不用备考能专心陪您下棋了。 然而,顾山长笑容淡了下来,摆手示意他走。 赵凛也不急,真起身告辞了:钓鱼一次性不成功也无碍。 等人走后,顾山长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然后问赵庆文:“他是恰好今日来找你下棋的?” 赵春喜摇头:“不是,前两个月就开始了,之前他还不太会下,被弟子嫌弃了许久。” “才两个月?”顾山长惊叹,这也算天赋异禀了。 赵春喜顿了两秒又道:“山长收弟子倒是可以考虑赵凛,他为人不错,棋艺也精湛,应当也山长合得来。” 顾山长:“再说吧。” 他把整个棋局端了回去,坐在书房里好一通研究,越研究越上劲,直到月上柳梢头也不觉疲乏。门被敲响,顾夫人端了清淡的粥点放到他对面的案几上,道:“怎得这样入迷,晚膳也忘了吃?” 顾山长把今日下棋之事同顾夫人说了,又提起赵春喜的话。顾夫人也诧异问:“你为何不同意收那个赵凛?” 她瞧着挺好:至少在宝丫口中,赵凛是个极好的爹,为人应该也错不了。 顾山长蹙眉:“先不提那骇人的身高,此人太爱钻营,落子看似温和却杀气凛然。以后若是为官,难保清正。”而且他总觉得太过巧合,他喜爱下棋,时常同子晨对弈,赵凛今日恰好就在子晨那。还在他面前表现得相当出彩,尤其是最后提到段考之事…… 顾夫人:“心许只是巧合,子晨都说了,他从两个月起就在下棋,总不能猜到你想收徒的事。” 但愿吧。 窗台上落着几只小鸟,顾山长想到肩头的鸟屎,气不打一处来,起身驱赶。鸟儿惊得四处逃窜,扑凌凌朝着宿舍区飞去,最后落在‘鬼屋’的窗口。小宝丫趴在窗台上,伸手喂了几把玉米粒给它们,几只小鸟开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小宝丫听后,小眉头都快扭成麻花了,哒哒的跑到桌案前把方才听到的事说了一遍,又问:“阿爹,什么叫‘爱钻营’啊?” 赵凛嗤笑:顾山长这样世家出生,世人认可的名流可以高卧长吟、鼓腹而歌,用不着钻营;赵春喜这样被全家捧在手里供着的出身也不需要钻营;但还有许许多多像他这样连寒门都算不上的流民,不钻营拿什么活?更何况他还要养女儿。 以己度人,非礼也。 他心里虽然不齿,但面对闺女还是道:“就是喜欢攒银子的意思。” “山长爷爷为什么不喜欢攒银子啊?”小宝丫挠挠脑门,眼睛突然亮了,“哦,宝丫知道了,因为山长爷爷有很多很多银子,视金钱如粪土是不是?”阿爹昨天刚和她讲过这个比喻,可是她不太理解。 银子多好呀,可以买好多好多好吃的,还可以买新衣服新头花,可以让他们不再挨饿,也可以救小哥哥的娘亲。 小宝丫又问:“那山长爷爷还会收阿爹做弟子吗?” 赵凛写下最后一个字,笑了起来:“那就要看看顾山长收徒的初衷了!” 顾山长的初衷就是为了有人陪自己下棋啊。 他盯着赵凛留下的棋局研究了三日,其实已经动了收下他的念头了。可除了棋艺这一道,其余的他都不甚满意,纠结中,到底不甘心轻易的让赵凛得逞。考虑良久,终于在书院公布栏贴了一张告示:九月初,书院将举行一场围棋大赛,胜出者收做顾山长弟子。 告示一出,众学子哗然,纷纷议论起来。不会围棋,或是水平底下的扼腕叹息。棋艺还不错,或是水平高超的,高兴得手舞足蹈。 当天就有一百多人报名,到截止日已经将近二百人了。 马承平和秦正清等人像是见鬼一样的看着赵凛,赵凛耸肩:“我只是猜的。”他看向马承平,“倒是你,好像说要吃桌子来着?是劈开焯水还是清蒸爆炒?” 众人起哄,马承平连连求饶。 陆坤盯着赵凛若有所思:赵凛从前几个月起就在研究棋谱,难道他未卜先知? 围棋大赛当天公布了规则:比赛采取车轮战形式,所有报名参加的学子抽签决定出场顺序,抽到一号的人为第一个擂主,要不断接受后面序号学子的挑战。若第一个擂主败下阵来,就由战胜他的学子继续守擂,后面的学子再依次挑战。如果第一个学子一直战到最后,那么就是他赢了。 但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所以说,序号很大程度上决定生死。抽到一号的人在两百人的围攻下,几乎不太可能战到最后。抽到最后一个序号的人应该是最幸运,赢面最大的了。 而顾山长就是要赵凛抽到一号。 以赵凛的棋艺,书院单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下棋是极耗心力考验耐力的,要是他抽到一号还能一站到底,那就是天要他收他做弟子。 那他无话可说。 这日恰好是个阴天,比赛场地设在骑射场的空地上。所有的学生都停课一日,报名参加的排队等候抽签,没报名的在场外围观。抽签的序号则是按照报名的序号来排,赵凛排在第八十七位。 木盒是做过手脚的,其他人都是正常的,只有到了赵凛的时候,隐藏在上面的木板会压下来,里面所有的序号纸都写了一。等赵凛抽过后,拉一下木盒旁边的开关,木板又会顶上去,序号纸又是之前的号码了。 场地很热闹,众学子热情高涨的谈笑。靠树的高台上,顾山长右手执笔,当着所有人的面写序号纸。 靠树围墙的另一边,赵宝丫和几个书童正在叠罗汉奋力往高墙上爬。书童马安踩在了另一个书童的肩膀上,先把小宝丫抱上了围墙。小宝丫坐稳后朝身后招手,奶声奶气的催促:“快点呀,要开始了。” 很快一个个脑袋从围墙另一边探了出来,书院不许书童去比赛场地,他们只能爬围墙看热闹了。 马安挂在围墙上四处飘,嘀咕道:“小宝丫,有没有看见我家公子?” 小宝丫随意往人群里一指:“呐,在那里,在我阿爹后面一点点。” 马安往人群里扫,不用找,最高的那个就是赵凛了,找到赵凛后再往后看,也很快找到了他家公子。他兴奋道:“小宝丫,你阿爹可以做标杆了,那么高,站在哪都显眼。” 小宝丫骄傲点头,挥着小手朝她爹打招呼。赵凛一眼便瞧见了她,只弯着眼笑了。小宝丫眼睛眨巴眨,目光移动到树下写字的顾山长身上。 顾山长写完最后一张序号纸,立刻有人上来把两百张序号纸折叠起来,统一放进一个木盒子里,周监院摇晃了几下,把木盒摆到桌上,朝排队的学生喊:“抽号开始,从左到右依次过来抽,抽到的学生先不用打开,最后所有人的都抽完时统一打开,听明白了没有?” 两百个人齐齐应声。 一声锣响,队伍依次移动到木盒前,轮了一圈后,所有人手里都有了序号牌。周监院喊了一声开,两百人齐齐打开自己手上的纸条,顿时有人欢喜有人忧。 周监院:“现在,请一号守擂,一号是谁,一号……”他喊了两声,众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的,企图知道谁是那个倒霉蛋。 倒霉蛋赵凛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序号纸,又摸了摸鼻子:运气不用这么背吧,两百个号,他第一! 他举手,出列。 众人诧异,继而交头接耳。 “是赵凛,他太倒霉了吧,居然第一个守擂!” “哈哈哈,居然是他,听说他棋艺高超,第一个的话再怎么厉害也白搭。” “看来他这次要和山长弟子失之交臂了。” “是我干脆放弃得了。” 秦正清感叹:“赵兄这运气可以去吉祥坊下注了。” 而他的身后,陆坤捏着序号纸的手在发抖,是兴奋的发抖,他抽到的是最后一个号。这就意味着,他只需要战胜一个人就能成为山长的弟子,他是最幸运的那个。 而赵凛将倒在他前面。 想到这点,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趴在墙上的小宝丫却不知道这些,一看她爹是第一个,高兴的拍手:“我阿爹是第一,好厉害呀。”不明规则的几个书童也跟着附和。 等赵凛上了棋场,接连挑战了十个人后,赵宝丫觉出不对劲来了:为什么他阿爹要一个人打这么多人? 趴在墙头的书童马安担忧道:“小宝丫,看来是车轮战,第一个人是最最倒霉的,要下赢所有人才能获胜。一对两百啊,你阿爹输定了。” 小宝丫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但很快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不会的,我阿爹最厉害,他一定会赢的!”她捏着手,鼓起腮帮子,猫眼儿一眨不眨的盯着棋盘看。 “下一位。” 一个时辰后,赵凛已经对弈到一百位,起初觉得他一定会输的部分学子开始动摇。这也太太厉害了吧,以一敌百全程还能冷静的应对。 坐在棋台两边的诸位先生频频点头,唯有顾山长抿唇一言不发。 对弈继续,到一百二十位时,赵凛依旧不动如山。到一百五十位时,原本阴凉的天突然出了太阳,炙热的日头毫无阻碍的照在了正在对弈的赵凛身上。对面的棋手一轮一换还可以忍受,赵凛长期坐在烈日底下,头脑都晒得有些昏胀,后背已经湿透,贴在身上黏腻不堪。 周先生瞧着有些担忧,微微歪头问:“山长,要不要中场休息一刻钟?再这么下去,赵凛只怕会被晒晕。”要高速博弈,还要顶着烈日,身体好的练家子都不一定受得住,更何况‘柔弱’的赵凛。 顾山长目光落在赵凛阴湿的后背上,此刻隐隐有些后悔:他是不是考验得太过了! 可看着这样的赵凛,他又想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 见顾山长迟迟不说话,周先生又问了一遍,旁边的周监院出声道:“若是休息了,只怕比试要拖到天黑,还是别休息了吧。” 顾山长:“接着比!” 周监院高兴了,周先生拧眉,也只能继续看。 一百五十一个,一百五十二个,一百五十三……一百六十三……一百八十九…… 赵凛整个人面色潮红,唇却苍白的难看,整个人像是水里头捞出来的,额头更是大滴大滴的冒汗。有好几次,他觉得快坚持不住了,可瞥见高墙上捏着手的小团子时,他又重新振作。 不就是坐在太阳底下下棋吗?他烧窑的时候几千块砖头都要扛出来了,怕啥。 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陆坤抖着手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数着数,看赵凛的眼神从最初的倒霉蛋,到‘啊,也就那样吧’再到,‘怎么还没死’、然后‘他娘的,是属小强的吗?’、最后又开始憋屈。 他的对手是赵凛,是第一个守擂,战胜了一百九十八个人的赵凛! 就算他赢了,所有人也只会称赞一声赵凛。 好烦! 转念一想,要是他输了才丢脸吧。 所以他一定要赢。 “下一位。” 陆坤走到了赵凛面前,坐下。此刻的赵凛,已经面如关公,唇白如纸,连放在棋盘上的指尖都在滴汗,唯有一双眼睛保持着清醒。 坚韧到近乎变态。 陆坤:“撑不住就下去吧。” 赵凛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劲,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陆坤第一手黑子下在了右上角,在围棋里这种下法是对对手表示尊重。 赵凛扯了一下唇角,拉开棋局……双方你来我往杀得观棋的人眼花缭乱。 这一局,下得比之前任何一场都长,长到陆坤后背也湿了个透,额角开始滴汗。 赵凛落在最下一颗棋子时,白棋已经将黑棋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不断观察着寻找出路,只知道一定不能输,不能输,最后一场输给赵凛丢脸就丢到姥姥家了。 然而,哪里都没有出路。 赵凛:“我赢了!” 顾山长猛然站了起来,快走几步,来到棋盘边上,其余几个先生也紧跟着围了过来:棋面没吃一子,白子生生把黑子困死了! 下这局棋的人一开始就心有沟壑。 实在是妙啊! 顾山长看赵凛的眼神都变了,重复肯定道:“你赢了!” 周先生立马朝着众学子宣布:“此次围棋比赛,甲班赵凛获胜!” 众人欢呼,陆坤被围在中间,日头的光晕晃得他头疼。他居然真输给了赵凛,太丢脸了,此刻除了战术性晕倒,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挽尊主意。 他手一抖,黑子砸在棋盘上,两眼一翻,然而还没等他倒下去,坐在他对面的赵凛直愣愣的翻倒在地。两眼平直,砸起了一地的灰尘。 他娘的,这是什么情况?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高墙上的赵宝丫嗷的一嗓子跳了下来,一瘸一拐的边跑边嚎:“爹啊,我柔弱的阿爹呀,你不要丢下宝丫,你不要死呀……”小姑娘哭得惊天动地,哭得顾山长后悔无比。 他都干了什么:因为猜忌,害了这么一个大好儿郎! 第34章 34 赵宝丫哭得撕心裂肺, 最后还是有经验的学生喊道可能中暑了,众人七手八脚把他弄到阴凉处,灌了水才缓过来。 赵凛以一敌百已经很出风头了, 为了避风头,他借着身体不适为由, 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众人佩服他棋艺的同时又深感他的‘柔弱’, 一个大男人, 轻微中暑最多一日就恢复了,他却要躺三日。 显然是旧疾未愈又添新病才会如此。 这三日众学子提起赵凛都忍不住赞叹, 连长溪县其他学子也听说了这场比赛。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好奇顾山长新收的这位性子坚韧、棋艺非同一般的‘柔弱’弟子。 小宝丫担心她爹体内的热气没散干净, 按照姚掌勺的教的办法, 每天拿着个木勺给她爹后背刮痧。她控制不好力道, 那背被折磨了三日,险些被刮走一层皮, 最后连手脚上都是红痕。 看得前来探病的马承平和秦正清叹为观止。 马承平:“差不多得了,再刮下去你皮就没了。” 赵凛无所谓:“反正我皮厚, 刮了放心就让她刮吧。” 两人听后直摇头:没见过这样惯闺女的。 期间陆坤来过一次,丢下一瓶药丸后道:“在我高中前, 你莫要死了, 那样挺无趣的。” 赵凛反唇相讥:“算命的说我能活到百岁,百岁前你能高中否?” 陆坤气结:他如今十九, 也只比赵凛小七岁,这是在诅咒他九十高龄还考不取吗? “你莫要得意,科举可不比棋艺,我定然会比你先高中。” 赵凛翻了个白眼, 把人气走了。 三日后,赵凛正式拜在了顾山长门下。他送上六礼束修后, 顾山长给他取了字——清之,又回蹭他一支狼毫竹枝笔,嘱咐道:“望你以后都如你的字清正上进,也如这竹笔,虚心劲节、宁折不弯。” 赵凛接笔的手顿了顿:这是还在计较他爱‘钻营’的事? 他躺了这三日也想通了,之所以会抽到一号是顾山长有意为之。顾山长对自己这个弟子不是十分满意。 但那又怎么样,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世家名流顾庭岩的弟子了。 拜师之后,赵春喜就去了县衙读书,准备来年的乡试。赵凛还是照常上课,课后可以去往顾山长处聆听教诲,请教学问。其实说是教诲,压根是放养,在学问这方面,顾山长信奉顺其自然,自行参悟。倒是每次去,都会同他下几盘棋。 这样一来,陪闺女的时间就少了。 小宝丫知道阿爹有事做也不吵,每日忙着做自己的事。她忙着帮忙姚掌勺盘点饭堂的食材,忙着给顾夫人的花卉浇水松土,忙着给师父的葫芦牵藤爬架。 秋天到了,绿色藤蔓间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葫芦。小宝丫摘了一个最大最周正的葫芦给师父做酒壶,在葫芦面上歪歪扭扭刻了个卡通大黄狗。 权玉真盯着那卡通狗看了又看,都没瞧出哪里像是大黄。 小宝丫:“师父不懂,这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小姑娘眼睛圆溜溜的,很是认真。 权玉真瞬间被她奶萌的样子可爱到。 他摘了几个通红通红的柿子给小团子解馋,小团子吃了几口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次日就把整棵树的柿子薅到书院去分了,还逢人就喊柿柿如意,步步高升。哄得书院里的学子狠狠夸了她一通,又从家里带了许多零嘴过来给她。 赵宝丫又拿着这些吃食去安抚盯着柿子树生气的师父。 拿到零嘴的权玉真同赵凛感叹:“你这个闺女是会做生意的,空手套白狼,长大只怕是个奸商!” 赵凛:“我们家丫丫将来是要做官小姐的,去光顾别人家生意就行。” 权玉真随口问了一句:“你读书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 赵凛:“要不然呢?” 权玉真愕然,随后嗤了一声:“出息!” 赵凛无所谓的笑笑,他其实没什么大的出息的,从前想着一日三餐,想着闺女病能好起来。现在,也只想着当个官,丫丫能像那天遇到的小姑娘一样,锦衣玉食、想要什么都有。 天渐渐冷了,长溪县的雪比往年都下得早。小宝丫早早穿上了新裁的冬衣,她的冬衣又多又暖和,光小斗篷都有七八件,更别提各式各样的头花、绒帽、围脖和靴子。 她最喜欢的是一件石榴红坠珍珠的裙袄,外头再罩一件兔毛领子狐裘,衬得她玉雪可爱,眼睛都亮了几分。她照过镜子后就舍不得脱下了,一走路到处都听得到叮叮当当的声响。 赵凛也觉得这衣衫喜庆,又赶制了同款的围帽和手套,让她过年穿。 大年的晚上没有像去年一样下雪,倒是漫天星辰。赵凛说话算话,今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红封,还连带去年的也补上了。权玉真这个师父自然也不能太小气,给她打了个纯金的长命锁,锁的正面刻着‘长命富贵’,反面雕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福娃。 本来小宝丫还挺高兴的,结果送完东西的权玉真来了一句:“过完年就五岁了,怎么瞧着好像没怎么长高啊?” 小宝丫顿时郁闷,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嚷道:“我会长高的,等我六岁就会长得很高很高!比我阿爹还要高。” 上辈子她在荒星呆了好多年,从三岁长到五岁孩童的模样,然后一直保持五岁的思维和身高很多年。曾经和她一样大的孩童都长大,老去,死亡又有了新的生命,她还是原来的稚童。 身高简直就是她的一大痛处。 别人看不出来,可是她从三岁到五岁已经长高一丢丢了。 从今天起她要吃更多的饭,更多的肉,要努力把自己吃高,吃壮,最好和阿爹一样健壮! 小团子暗暗给自己加油。 二月二,龙抬头。县试在即,书院的学子都开始紧张,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功课不怎么好的人,比如马承平几个,嘴角周围都急得起了好几个大泡。 他这会儿在赵凛的屋子里已经来回走了十几圈了,抓耳挠腮道:“赵兄,你是不知道,我爹这次对我期望有多高。昨日还开了祠堂祭祖,夜里又说梦见文曲星入梦,说我这次一定能过县试,府试、院试考个秀才回来,好让家里免点税。一个秀才能免多少,撑死了二十亩,我家几百亩能顶什么用。” 小宝丫哇了一声:“几百亩,马叔叔,你家好多的地呀!” 马承平:“我家岂止地多、牛羊马这些牲口也很多。” 赵凛觉得他在炫富,压根懒得搭理他。 马承平继续道:“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比起读书,当员外挺好的啊,总之比起读书,我宁愿种那几百亩地……”他说得口干舌燥,屋子里的赵凛和秦正清压根都没回应他。 他气得拍了一下桌子,恼怒道:“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秦正清揉揉眉心:“我家是商贾,我又是嫡子,我父母对我的期望不比你小,我要说什么?”他近日也是头悬梁锥刺股,日夜温习。 “你读书好,那不一样!”马承平又拍了拍赵凛,“你怎么说?” 赵凛抬头,平静的问:“你是家中独子吗?” 马承平疑惑点头。 赵凛笑了起来:“这好办,既然不喜欢读书,也无天赋,你就开诚布公的和你爹娘说清楚。反正你家就一个儿子,他们左右也不会打死你。” “就像你说的,有几百亩田地在手,当个逍遥自在的地主老爷也没什么不好。粮自古是百姓和国家的立足之本,说不定哪天官员要求着你手里的粮呢!” 马承平略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想开后,他终于不再焦躁,笑道:“那这次县试回来,我就去同爹娘谈一谈。” 一旁的秦正清泼了瓢凉水:“士农工商,没有后台,再多的钱粮也只是给他们做嫁衣。我家曾经就被迫捐了不少家产、钱财,父亲从小就告诉我,秦家要想长远就要有人当官。”父亲已经不想当个纯粹的商人了,家里的男孩子但凡有天赋都会被送去读书,他的妹妹们将来嫁人也会选择高嫁。 甚至是嫁给官宦做妾他父亲都是愿意的,说是将来能为他铺路。 秦正清却不屑这么做,他要功名会自己去挣,用不着妹妹们牺牲。 然而,马承平浑不在意道:“你们今后不就是我的靠山,我算准了,你们两个今后一定会高中,当大官,能穿绯袍束金玉带的大官。只要你们将来别忘了我就好。”说着他嘿嘿笑了起来。 赵凛:“借你吉言了。” 秦正清也跟着笑,又问赵凛:“顾山长准你今年参加县试,作保的廪生你找好没?” 县试报名时,需要五名考生互结作保外,还需要复请廪生作保,一般都是从县学里供着的几个廪生里挑选。 赵凛点头:“子晨师兄前两日说要给我作保。” 秦正清:“是了,我都忘记他是你同村又是你师兄了,作保一事,自然是不二人选。” 县试这日,寅时就鸣了头炮。赵宝丫一觉翻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开始忙前忙后的给他爹收拾东西,收着收着抱着一块砚台歪倒在床上又睡着了,小嘴里还在说梦话。 赵凛哭笑不得,拉过被子盖好她,又仔细捏了捏被子,才开始收拾东西。 一身道袍的权玉真像个老父亲一样殷殷提醒:“笔墨纸砚带齐了没?吃食和水带了没?尽量考,别紧张,第一次下场没考好也没关系,还有下一次……” 赵凛停下收捡的手,抬头认真看着他:“没有下一次!”他从来不打没把握的战。 权玉真被他认真的神色镇住:这个人,只怕会就此扬名。县试是他的起点,是登天梯的第一步,不是绊脚石,更不是拦路虎! 他心有沟壑,腹有乾坤,不需要多余的话也能让人明白。 权玉真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句话:“好好考。” 鸣到第二炮时,赵凛提着考蓝,乘着晨露去了考场。等赵宝丫睡醒时,他爹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 小团子懊恼,撅着嘴问师父为什么不叫醒她。 权玉真:“县试有五场,难道你每次都去?天冷,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吧,省得你阿爹边考试还要担心你冻没冻着。” 小团子立刻乖了,眨巴眼,软糯糯道:“那我不去了,我就在庙里等阿爹。”她想了想,跑到城隍老爷面前的蒲团上跪下,小手合十,很认真的祈祷:“城隍爷爷,请您一定要保佑阿爹啊。宝丫的要求不高的,让阿爹考中秀才就好,那样阿爹就可以坐着挣钱,每顿都有肉了吃了……” 权玉真:父女两个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一个只想让闺女当官小姐,天天穿新衣,顿顿有肉吃;一个只想要阿爹考个秀才,到码头拨算盘珠子,吃肉肉! 啊!两个饭桶,就离不开肉了是吧? 县试第一日,不少人等着看顾山长新收的弟子长什么样,一群狐朋狗友还特意跑去问了马承平等人。马承平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被问及是不是真‘柔弱’时,马承平思考了一会儿,有些纠结的点头。 众人只猜测是个瘦弱的带着病气的青年。 然而看到姗姗而来的赵凛时,考场外等着围观他的人都哑巴了。 这这这……他们抬头仰望……这高大健硕的体格……柔弱? 青山书院的人怕不是对柔弱有什么误解吧? 赵凛同马承平打了招呼,又朝围观他的陌生学子笑了笑,才问:“正清呢?还没到?” 马承平指了指考场的最前面:“早到了,和他家里人在说话呢。”他往赵凛身后看了看,疑惑问:“小宝丫呢,她不是说要来送你?” 一提到女儿赵凛眼里就有了笑:“倒是想来,临了又睡着了。”他说完问马承平,“你爹娘呢,没来送?” 一提到这个马承平就郁闷:“送了,怎么没送,全家连同十几个姨娘都来送了,我觉得压力山大,让他们回去了。” 赵凛又环顾了一圈考场外,不出意外又瞧见了待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他的陆坤。 他虽然同另外四人作了结,但明显被排斥在外。赵凛只当看不见,继续和马承平几人闲聊。 几人正说着话,第三炮响,考场开门,所有考生开始核对身份。赵凛、马承平、马承平一个好友、秦正清外加吕勇,正好五人做结,赵春喜给他们作保。原本找人作保是要给保人好处的,但因着赵凛的关系,赵春喜坚持不收。五人无法,算是领了他这个人情。 核对完身份后,赵春喜低声同赵凛道:“第一次下场,考不好也无碍,无需紧张。” 赵凛点头,排队进入场时,他小声问旁边的秦正清:“你去年没过是何原因?” 秦正清羞窘:“因为紧张,最后一场忘记带墨了。”当时他楞是在考场坐了一整日,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巴子。 几人都笑了起来,大大缓解了紧张的气氛。前头开始脱衣检查是否有夹带,二月的天春寒料峭,虽然不用脱光,但只穿一件单衣也够呛。 同行几人都查过了,轮到赵凛时,他宽衣解带。守门的士兵仔细搜完挥手放他过去,等人进了考场,那士兵偏头同身边的同事道:“这人身体壮硕,还隐有腹肌,我还当他是进武场的呢!” 下一个检查的人正好是围观过赵凛的,他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是说顾山长这个弟子只是看着壮硕,其实‘柔弱’着吗? 腹肌,不存在的吧! 进去考场后,长溪县的县令、县丞和教谕等人带着众学子一同祭拜孔圣人,祭拜完后开始宣读考场规矩。赵凛报名晚,加之身材又高大,只能站在最后。 考场寂静,众人皆神情肃穆抬头倾听县令大人宣读。 赵凛看着前面乌泱泱的人头,以及直上云霄的袅袅香烟时,才终于有了弃武从文,已踏入科举的真实感。 之后就是县令宣布开考,诸位学子分配舍号。赵凛分到的舍号不好不坏,恰好在中间段。舍号不怎么挡风,关键是太小了,他人高马大的坐进去,三面都是墙,瞬间显得空间逼仄。 这考场怎么有点像耗子洞?小得可怜! 比之他,马承平算是倒霉的,分到了末尾靠近茅厕的边上,险些没把他熏死 试卷分发下来,调整好的赵凛第一时间看了所有的题……他自认为该学的都学了,也不想着要考多好,只要能过就行。 连考了五日后,众学子紧张的心情总算放了下来。 秦正清出考场的第一时间就找赵凛对答案,相熟的人都凑过来听。众人答案不尽相同,马承平拍手叹气:“错了错了,全错了,看来等放完榜我要回去摊牌了,我爹虽然不会打死我,但一定会打残我,之后的一段时间你们可能看不到我了!” 他说的悲壮,众人正打算安慰他。提着考蓝出来的陆坤侧目嘲讽:“平时不努力,临时也不报佛脚,自然什么都不会。” 马承平气结:之前没落井下石,已经是给他面子了,今日不打他还真咽不下那口气。 他捋袖就要冲上去,众人慌忙拦住,赵凛出声道:“不要在考场外闹事。” 马承平这才做罢,但还是讥讽道:“我瞧你也没有多厉害,上几次段考只是侥幸,这次县试定然考不过赵兄。” 陆坤瞧了赵凛一眼,冷笑:“三日后发案,走着瞧便是。”说着昂首阔步的走了。 马承平破口大骂:“这人有病吧?怎么像只狗,总咬着赵兄不放!” 众人又安慰了他一阵,都想着三日后的放榜了。 这三日,书院没有开门,应考的学子要么回家去住,要么住在镇上的客栈。秦正卿就是和陪考的家人住在客栈,至于马承平他本来也是住客栈的,可一想到放榜后要和家里坦白就害怕得要死。硬是放着大好的客栈不住,挤到赵凛的城隍庙里来,没床就打地铺。 小宝丫在拜城隍的时候,他也跪到蒲团上求城隍爷保佑自己不被打死。 赵宝丫软糯糯的安慰他:“马叔叔不怕,你要是被打死了,我跟阿爹一定去烧纸。” 马承平:“……”真是谢谢你了。 “若是你马叔叔还活着,一定请宝丫和你爹去我家骑马看羊。” 小宝丫高兴了,央着她爹给马承平缝了几个布包,让他到时候垫在怕疼部位。 马承平看稀奇似的盯着赵凛的手,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布包,夸张道:“赵兄,全才啊,你还会女红?” 赵凛:那是什么眼神?他还会飞针要不要试一下? “又当爹又当娘的习惯了。” 马承平看着他,忽然正色道:“赵兄,你一定会高中的。” 赵凛看着他笑了:“那也祝你这次县试通过。” 马承平连连摆手:“别别别,再读下去还不如被我爹打死。” 放榜那日,赵凛和马承平早早的起来了,赵宝丫也揉揉眼睛爬起来。三人洗漱好,坐上了权玉真的牛车往县衙赶。不出意外,三人在半道碰到了坐着马车的陆坤。双方一前一后抵达发案的公布栏。 饶是他们来得早,公布栏前还是挤满了乌泱泱看榜的学子和家属。 秦正清看见他们挥手打招呼,三天了,众人的热情不仅没有减少,还有高涨的趋势。尤其是官差拿着榜单过来时,人群里发出不小的骚动。 官差喊着后退,走到公告栏把榜单贴上,后面的人立刻、挤了上去。小宝丫急了,扯着她爹的衣袖喊:“爹,要看要看。” 赵凛见她着急,干脆把人举过头顶,坐在肩膀上一路披荆斩棘挤进了人群。 刚刚站定,早挤进去的马承平就回头大喊:“赵兄,恭喜啊,你得了县案首!” 赵凛诧异:他考了第一? 挤在他身后的陆坤听后脸色煞白,不可置信的奋力向前,在遭到了一众人的谩骂后,终于挤到最前面。抬头往上看,榜单的第一位赫然写着——赵凛两个字。他往下扫,赵凛名字后紧跟着就是他的名字。 陆坤不可置信,回头狠狠盯着赵凛:明明前两次段考他都第一,怎么会输给赵凛? 赵凛坦然自若的任由他看,倒是马承平,阴阳怪气的挤兑他:“哎呀,不是说走着瞧,您这是一眨不眨盯着瞧啊!别把眼珠子掉出来了!” 那日听见陆坤放狠话的一群人都哈哈大笑。 陆坤气恼甩袖,匆匆挤出了人群。 马承平冲着他背影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还不等他合拢嘴巴,就听见小宝丫软糯糯的喊:“马叔叔,你的名字也在上面呀!” “怎么可能?”马承平猛然转身,把榜单从头扫到尾,然后在榜单的最末一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还用朱红的笔截了尾。 他惊愣,扭头看向赵凛,迟疑的问:“我眼没花吧?”难道被赵兄的乌鸦嘴说中了! 赵凛:“没花,看来马兄要继续埋头苦读了。” 马承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旁边的秦正清连忙伸手扶住他,惊问:“马兄怎么了?” 赵凛:“太高兴,激动得晕过去了!” 小宝丫挠头:怎么觉得不是这样? 第35章 35 陆坤一路回来都在听人夸奖赵凛如何的厉害, 如何得了县案首,当初又是如何以一敌百当上顾山长弟子的。 他胸中有股郁气宣泄不出去,回到家中, 母亲急切的迎了上来,脸上难得盛满笑容。抓着他手问:“坤儿考得如何了?” 陆坤不答, 被她握住的手指骨都在发白。 跟随他的书童兴奋道:“夫人, 公子得了第二, 过了县试。” 陆坤期待的盯着妇人看,妇人脸上的笑陡然消失, 指甲扣进他肉里, 尖叫道:“不是让你考第一吗?只有你得了案首, 你父亲才会在意你, 才会把我们接到京都去!”她神志又开始不清醒,整个人陷入疯魔, 抓住他不断的质问:“谁,谁得了第一!” 陆坤的手被掐出血痕, 仅剩的两个下人连忙过来把妇人拉开,哄劝着带到了屋子里。 书童要过来给他抱着, 他摆摆手, 一言不发的往书房去。 书房内人影静坐,竹帘四垂, 屋外竹叶繁茂,衬得天光杳杳,晦暗难明。 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赵凛’二字,指尖微微用力……砰咚, 上好的狼毫笔断成两节。 他不比赵凛差的! 相比较陆坤的落寞,吊车尾惊险通过县试的马承平同学回家后, 受到了老父亲及一众姨娘姐姐们的热烈欢迎。不仅得了大把的银票,还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爹隔日又开了祠堂,让他好好拜拜争取下次府上院试也吊车尾过,挣个秀才回来就光宗耀祖了。 马承平捏着小宝丫给的护身棉垫子,有苦说不出。 苍天啊!他到底是怎么过县试的! 马员外觉得自家儿子能过,一定是因为跟对了好同伴。他乐呵呵道:“那个赵凛,你以后多同他往来,有空请人家到家里坐坐,好叫为父感谢感谢对你的帮助。” 马承平惊觉:难道自己真熏陶到了赵凛的王八之气? 他回书院后把这事和赵凛说了,又道:“看来我们要保持点距离了,不然只能继续读书,连田都没得种。” 赵凛皮笑肉不笑道:“那烦请现在离开我宿舍,懂?” 马承平讪讪,还不待求饶就被赵宝丫赶了出去。 青山书院这次县试去了二十几个学生,只有七个没有通过,案首、第二、第三都出在他们书院,可把众先生乐坏了。 赵凛自从得了县试案首,书院里来找他的同窗更多了,顾山长无意中看见了几次,把他叫了过去后,教导道:“败不馁胜不骄,莫要被称赞迷失了心性。” 他的心性早就经过千锤百炼,何须磨炼。 “之后还要参加府试,你且沉下心来,好好温习。” 赵凛恭恭敬敬的点头,拜谢后退下了。 之后,赵宝丫去顾夫人那里玩,还在院子里就听见顾山长道:“我倒是希望赵凛此次考不上,他功利心太强,太过顺遂以后难免自大。” 赵宝丫觉得顾爷爷说的一点也不对,她爹没读书前吃了好多好多的苦,受那么重的伤,胸口碎大石都快吐血了,都一声不吭。之后读书也很用功,即便后来开窍了,她时常半夜起来都看到他在读书。 阿爹比任何人都艰难也比许多人都用功、谦逊……她有点不喜欢顾爷爷了。小宝丫有些生气,故意当着顾夫人的面不小心把顾山长藏在花盆底下、石头底下、花瓶里面……好几处的私房钱给翻了出来。 好脾气的顾夫人脸黑,盯着顾山长一言不发。顾山长突然就怂了,弱弱道:“也就藏了那么几处……”他话音刚落,一只狸花猫从房梁上跳下来,一只钱袋子啪嗒砸在顾夫人脚下。 “顾庭岩!”顾夫人咬牙切齿,“说,还有哪里藏了?” 顾山长咬死不开口,顾夫人彻底爆发了,提起浇花的水葫芦就追。赵宝丫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吃着糕点,看着惊惶失措逃窜的顾山长笑得牙不见眼。 傍晚,小团子抱着顾夫人奖励的冰皮梅花烙回了宿舍,同她爹嘀咕道:“顾爷爷一点也没有我师父好。师父会教我画符会买好吃的给我,还会哄我开心。顾爷爷什么也不教阿爹,还经常说阿爹的坏话,还要训阿爹……宝丫不喜欢他。” 赵凛笑了:“每个人的师父教导方式都不一样啊,我们要尊师重道。” 小宝丫哦了一声,又蹙着小眉头问:“顾爷爷为什么不喜欢阿爹呀?”、 赵凛想了一下道:“大概是他有很多很多的弟子,不管什么东西一旦多了,就很容易有偏爱和对比,就像丫丫有很多糕点,也会挑自己最喜欢的先吃一样。” 小宝丫懂了:就像阿奶有两个孙子,就喜欢赵小胖不喜欢她。 赵凛的目标很明确,青山书院只是跳板,他的目标是考上秀才,成为县学里大业供给的癝善秀才。 只是,顾山长似乎还是不太信任他的人品,下棋的时候又是好一番耳提面命。其实这也不能怪赵凛,那些攀谈的人都是自己凑上来的,他总不好装哑巴吧。比如现在,这个刚刚给顾夫人诊治完的大夫,看到他就硬是拉住他聊起来。 说自己孙子都参加好几次县试了,愣是没过,问他有什么好的心得。 他能有什么心得,被问到了总得说两句吧。 赵凛:“多背书,县试无非就是书本上的知识,只要滚瓜烂熟多半能过。” 大夫很高兴,又提起赵宝丫的病情,说着又多嘴了两句:“那两味药虽然贵,但添进药丸里,对身体大大的有益。” 赵凛起先云里雾里,结合大夫的话一想就猜了个七七八八。闺女定然是怕药材费钱,才没有把顾夫人找大夫给她看病开方子的事告知。 他感动于娃儿的懂事,又心疼起她来。既然知道有更好的药,再贵也是要用的,大不了他多抄一些书,想办法多挣点钱。 他朝大夫笑了笑问:“上次您说的是哪两味药?小娃娃转述不清,我都忘了。” 大夫不疑有他,重复道:“血参和冬虫夏草。” 赵凛知道药材后,便去同周先生告了一个时辰的假,去城里药铺问了价格。药铺的大夫看过方子后,告知他,一瓶要至少要十两银子,用的血参和冬虫夏草还是最普通的那种。 足足是之前药价的两倍! 怪不得丫丫不同他说。 他看着药铺思虑良久,最后转身往书斋去,问书斋的掌柜还有没有价格更高的书籍可以抄。掌柜的看到他先说了句恭喜,笑道:“自然是有,之前给你抄的书只是最基础的,现下你得了案首,有些贵重的书由你来抄也能卖个好价钱。” 赵凛眸子发亮,要了许多书带回书院抄。 他现在太缺银子了:闺女的药需要银子,府试、院试都要银子,今年若是考中秀才,势必要从书院搬出去,到时候也不好一直住在城皇庙,房子是一定要租的,处处都要用银子。 想到这,赵凛抄书越发勤快了。 他玩命抄书的同时还能兼顾课业,还要照顾娃儿,周围的同窗每每看到都自叹不如。仅仅半个月他就抄了十几本书,休沐那日,他带着宝丫把书送到了书斋。书斋的掌柜翻看过后,拿了五两银子给他,等他们要出去时,掌柜又笑呵呵的推荐:“赵公子,您下个月不是要去府试吗?买一本府试历年的考卷回去看吧,说不定能看出点门道。” 赵凛长期在他这里抄书,也不好不搭话,于是问:“什么考卷?我瞧瞧。” 掌柜立刻从柜台下拿了一叠考卷上来,边递给他边道:“河中府那边传过来的,不贵,一份二两银子。” 小宝丫瞪大眼,不可置信:“二两?好贵呀!都可以买好多肉包子了。” 掌柜立刻道:“哎,小姑娘不能这样想,要是你爹因为这个考卷考上童生了,下次院试又考上秀才,那你就有吃不完的肉了。” 赵凛眉头微动,不动神色的翻看完这张考卷,又问:“你们这边每年的县试考题也有卖吗?” “自然是有。”掌柜的颇为骄傲,又道:“先前县考时就有人来买过,不过这个比较便宜,五百文一份就可以了。”他看看赵凛,“赵公子不是县案首吗,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就是好奇,以前都没听说过。”他启蒙晚,县试前压根没人和他说过还有这个玩意卖。他说着把考卷放了回去,朝掌柜道:“我还是不买了。” 掌柜讪讪:县案首就算不买也会过的吧。 只是生意人的本能,就想推销一下。 次日,赵凛带着小宝丫回到书院,马承平就拿着一打考卷来了。一坐下就唉声叹气道:“我爹真的舍得下本钱,为了让我顺利通过府试,托人在河中府买的历年府试考卷,连十年前的都有。”他无语死了,看着这些玩意就头疼。 那么一大打啊! 赵凛眸子转了转问:“多少钱一份?” 马承平:“十两银子一份。” 赵凛:“昨日我在城里的书斋看到一模一样的,不过他只有五年内的考卷,二两银子一份。” “多少?二两?”马承平不可置信,继而拍桌大骂道:“艹,这帮孙子连我老子都坑。” 赵凛又问:“这么贵的东西,大家为何不借阅?还要特意去买?” 一旁的秦正清道:“买考卷的人都想通过府试,都算竞争对手,谁会借给别人啊。自然是看到的人越少越好。而且这些考卷都是由官府同意印出来卖给各个书斋销售的,数量有限,越接近府试价格越高。” 原本还想复刻历年考卷去卖的赵凛瞬间歇了心思。 等马承平和秦正清走后,小宝丫凑到她爹身边,眼睛亮晶晶道:“阿爹,你也出一张考卷去卖吧,就照着马叔叔买的考卷出,咱们卖两百文一份就好了。” 赵凛原本纠结的思绪突然打开:不管是段考、县考前,一众学子都喜欢押题,府试在即,县考通过的几个同窗就不断在押题。他可以参考马承平手里的考卷,出一份模拟考卷,再宣扬一番也是能卖出去的。一份按两百文来算,可比抄书划算太多了。 想通这点,他当晚就找马承平借了考卷,又参照自己平日看的书籍,三日内写了十份不同的模拟考卷。之后又买来纸笔,花了十日每份复刻了五份,一共五十份模拟考卷。 他请假出去,找到常去的书斋掌柜,说明要合作的意愿。 掌柜的翻看了一遍,为难道:“你这东西不一定有人买。” 赵凛:“掌柜的只管摆在这,我自会想办法让人来买,卖出去了咱们七三分,卖不出去你也没有损失不是?” 掌柜的一想确实不亏,卖不出去他什么也没出,卖出去了,他还能得三成。而且赵凛此人又是县案首,将来必定有出息,卖他一个人情也没什么。 于是点头同意。 三月三上巳节这天,赵凛同马承平、秦正清几个应邀去了长溪镇上学子组建的曲水流殇宴,宴会快结束时,众学子都买了兰草熏香等物,唯独赵凛,在书斋买了一本模拟考卷。 众人起初不明所以,之后好奇,最后都开始抢购县案首买的模拟考卷。原先定价两百文,居然生生被抬到了三百文,并且供不应求。 赵凛连着写了大半个月,居然足足挣了三十两巨款。 小宝丫数着银子高兴得不得了,兴奋道:“阿爹,以后我们每年都出考卷吧,这样我们很快就能买个大房子了。” “好。”赵凛面上带了笑,却知道这个生意不长久,很快就会有人模仿择写考卷,而且只是模拟考卷,不一定有用。 当日午后,赵凛就去药店定了十两银子一份的药丸。等赵宝丫拿到新药后,下意识的闻了闻,觉得味道不对,哒哒的跑到她爹面前问:“阿爹,大夫是不是抓错药了,怎么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啊?” 赵凛还在抄书,闻言头也没抬,道:“没错,只是多加了两味药。” “多加了两味药?”赵宝丫疑惑,继而想起先前大夫说的。小团子愣住,捏着药瓶收紧,半晌才弱弱问:“阿爹知道了?” 赵凛听她声音不对,抬搁眼笔,眉眼舒展带笑:“嗯,你尽管吃就是,做什么这副表情?” 赵宝丫眼圈红红:怪不得阿爹最近拼命抄书抄考卷,原来是攒银子给她买药。 她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负累。 要是阿爹从来都没有她这个女儿,应该是个快意恩仇的大侠吧。 还不等她感动太久,顾山长就让人来喊赵凛过去。 赵凛狐疑,问前来的小童:“可知是何事?”大中午的,顾山长不是都要午休的吗? 小童摇头表示不知,小宝丫觉得山长爷爷肯定没安好心,牵着她爹的衣袖,软糯糯的说:“阿爹,宝丫陪你一起去。” 赵凛让她乖乖在家待着,小团子抱着他腿就不撒手。他无奈,只能抱起闺女一起去了。到了顾山长的住处,他把闺女先放在了顾夫人处,再跟着小童往书房去。 顾山长的书房建在一片青松翠竹之中,从屋子里往窗外看,能瞧见远处青山和一条银河飞溅的瀑布,当真是占尽了湖光秋色。 他迈进书房时,顾山长就背对着他在凝望那条瀑布。他鼻观眼,眼观心,喊了声老师后就安静的垂首等待。 过了几息,顾山长转身,看了他一眼,神情冷肃,语气淡漠:“看看桌案上的考卷,你可认识?” 赵凛微凛,目光落在桌案上的考卷上:是他写的模拟考卷。 他心思百转,搞不清楚顾山长是何意,迟疑问:“认识,我曾买过,老师问这个是?” 顾山长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眼角的纹路加深,语气带了恨铁不成钢的气愤:“你还想诓骗老师不成,那考卷虽是用的瘦金体,字迹也磅礴大气,但你写到‘的’字时,最末那一勾都会习惯性的勾上去,笔锋与考卷上的笔锋一模一样。”他在书法一道上造诣颇深,对字迹尤为敏感。 赵凛愣住:他平日用的都是地地道道圆润端正的楷书,而且在书院都是惯用左手,平日里抄书也是用左手。这次写模拟考卷,为了不必要的麻烦,特意用了右手,又换了瘦金体,笔锋冷峭。 怎么就被认出来了? 他低头不答,顾山长一看他那模样就来气,走近两步,把那考卷往他面门砸去:“往日老夫只道你爱钻营,不想如此爱财。好好一个县案首,竟沦为满身铜臭的商贾之流,你连孔孟之道,文人风骨都不要了么?要如此自甘堕落?” 世人尊师重道,师长训斥时只能受着。赵凛不敢顶嘴,站在那让他继续骂。 “你同子晨虽不是同宗,但同姓同村又一同长大。他清正的秉性你怎就学不会半分?士农工商,商人重利轻义,为世人所不齿,你既已读书,难道这个道理都不懂。工于心计、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你是要气死老夫不成?” 他越说越气愤,赵凛担心他口渴,递了杯茶过去。 顾山长觉得这是死不悔改,就势把茶碗砸了,怒目质问:“你倒是说说,这性子要不要改?” 赵凛蹙眉,还不曾回答,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一个愤怒的小姑娘冲了进来。红着眼圈看着顾山长道:“我阿爹很好,为何要改?” 小团子身后站着颇为尴尬的顾夫人。 顾山长怒气收了两分,不悦道:“老夫在训话,谁让这个小娃娃进来了,快把人抱出去。” 顾夫人要进来抱人,小团子避开她的手,哒哒的跑到她爹面前,伸手叉腰,努力扬起小脑袋和顾山长对视。 “山长爷爷只管骂我阿爹,看不起我阿爹,说我阿爹爱财、爱钻营、不如春喜叔叔好。那山长爷爷有没有想过我阿爹为什么这样?他从小地里刨食、八岁开始养家、十一岁走南闯北,二十一生了病弱的我。前年阿爹腿断了,我们被扫地出门,阿爹为了我的药钱扛麻袋、刷盘子、搭屋子、走镖……有好多次差点摔死、被砸死、被水匪砍死。” “我们没银子、没房子、什么也没有,我阿爹还要读书,要养我,还要给我抓最好的药……”小团子说着说着眼眶通红,已经开始哭了,“山长爷爷什么都不知道,山长爷爷有钱,有房子,什么都有……我阿爹除了我这个药罐子女儿,什么都没有……他也想像春喜叔叔一样被阿爹阿娘捧着,什么都不用想啊……” “要是山长爷爷和我阿爹换一换,一定比我阿爹还爱钱,还爱钻营……” 小姑娘泪眼汪汪的反问他:“山长爷爷觉得我阿爹努力挣钱,努力活着有错吗?” 顾山长心里仅剩的火气被浇熄了,一时间哑口无言。书房静默半晌,除了小姑娘委屈的哭声,一时间落针可闻。 顾山长面子上过不去,故作恼怒朝赵凛道:“你且她带走,这件事之后再说。” 赵凛颔首,走过去抱起闺女。他一抱,赵宝丫彻底忍不住了,趴在他脖颈处哭得打嗝。哭声渐远,书房里只余顾夫人和顾山长。 屋外清风徐来,顾夫人反手把书房的门带上,看着顾山长轻声细语道:“赵凛同你以往的弟子都不同,他出生清苦,甚至连贫民都算不上,顶多算是流民。我知你不喜势力钻营的人,但骂人前能不能想想他的处境?你既已收他做弟子,就应该知道他秉性并不坏,不然子晨和书院其他学子、先生为何各个对他赞誉有加?” 顾山长拧眉:“你也觉得他那种商贾行为没错?” 顾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君子才取之有道,他不偷不抢在努力改善生活,你对他的容忍因该放宽一些。” 顾山长不说话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老夫也是担忧他如此爱财,今后入仕会误入歧途。” 顾夫人:“我倒不觉得,一个如此疼爱闺女的人能坏到哪里去?” 顾夫人退了出去,书房寂静,顾山长盯着地上破损的考卷看了良久,黄昏渐沉时,他走过去把考卷拾了起来,平心静气的看起来。还别说,这模拟考卷还是出得挺有水准的。 次日,顾山长又把赵凛喊了来,把那张粘合好的考卷还给了他。随后板着脸道:“这事就这么过了,今后莫要再做。还有半个月就要府试,需得把心思用在温书上,府城路远,你们最好提前几日过去。” 他轻咳一声,又道:“以后莫要让那丫头造次了,对着师长大呼小叫的像什么话。” 赵凛欣喜,朝顾山长深深拜谢,心里却在想:不能出考卷了,要怎么挣钱呢? 要是顾山长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定要气得仰倒,拿鞋拔子抽死他个厚脸皮! 赵宝丫眼巴巴的等着她阿爹回来,知道顾山长没再训斥她爹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先前对顾爷爷实在不礼貌。她一晚上都在做梦顾爷爷被她骂哭了,躲在被子里哭。次日一早,等她阿爹去上课后,她哒哒的跑到顾夫人处。 彼时,顾夫人和顾山长还在用早膳,忽见她大早上的急急跑过来都有些惊讶。 顾夫人还未开口,小团子先扑通一声跪在了她往常念经的蒲团上,直直的看向顾山长。顾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搁下碗去扶她,急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跪下做什么?” 顾山长虽未起身,也浑身的不自在,轻咳后蹙眉问:“老夫不是没罚你爹吗,这又是做什么?” 小宝丫不起来,小奶音里都是认真:“宝丫是来认错的,我昨天不该说顾爷爷的。顾爷爷是好人,让我待在书院还收了阿爹做弟子。”她抿唇,澄澈的双眼直面两人,看上去乖巧又真诚。 收他阿爹做弟子完全是没人下棋。 顾山长被这个小娃儿弄得颇为不好意是,又咳嗽了两声道:“不用道歉了,昨日老夫说话也有些冲。” 小宝丫跪直了身体:“要的!”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了过去,眨巴眼很认真的说:“道歉要有诚意,我把我最喜欢的存钱罐送给顾爷爷吧。这是阿爹亲手给我做的,里面还有暗格呢,可以放好多好多的私房钱,这样顾爷爷就不用到处藏了。” 顾夫人面带微笑,扭头看向顾山长:“私房钱?” 顾山长眼角抽搐,很想让小团子闭嘴。 然而小团子丝毫没收到他的警告,继续道:“先前是我和阿爹不对,不该用顾爷爷藏私房钱的事逼他留下我的。也不该因为他说了我阿爹的坏话就故意巴拉出他的私房钱让顾阿奶知道。都是宝丫的错,顾爷爷原谅我吧?” 顾山长嘴都瓢葫芦了:“原,原谅你了,赶紧走!” 顾夫人斜眼睨他,声音拔高:“走什么走?让她继续说!” 小团子话锋一转,看向顾夫人:“顾阿奶,你不要骂顾爷爷了。我阿爹说‘人非圣贤’,有毛病是很正常的。我们家隔壁村的老头是个酒鬼,我二叔喜欢赌、还有喜欢骂人的、喜欢打人的、顾爷爷比起他们已经好很多了,只是喜欢藏点私房钱。又不花,也不藏很多,你就让他藏嘛。” 小团子很认真的在给顾山长求情。 顾山长神色微动,焦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顾夫人也压下不满,细细思考她的话:看似稚嫩,好像也颇有道理。 等赵宝丫走后,顾夫人手搭在那个存钱盒上看向顾山长,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点上不可理喻?” 顾山长双手交叉,不说话: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顾夫人蓦的笑了,把存钱盒推到他面前:“也罢,就给小宝丫一个面子吧,今后莫要到处乱藏,准许你私房钱放在这个木盒里。” “真的?”顾山长大喜过望,转而又觉得这样有失威仪,又恢复插手状,轻轻嗯了一声:“那多谢夫人了。” 装!你就装! 顾夫人深吸一口,走了。 顾山长挥退伺候的小厮,这才捧着那存钱罐欣赏起来:哎,这礼物最合他心意不过了。 仔细想想,赵凛和他那小闺女还是不错的。 第36章 36 赵宝丫道完歉回来, 心里舒坦多了。但很快就忧愁起来,捧着脸坐在书桌前嘀咕:“不能写考卷就没银子了,没银子我们怎么买大房子呀?” 赵凛宽慰她:“不怕的, 爹现在抄书很快,也能挣不少银子。”他先前挣的除去买药的钱已经有五十两了, 即便府试院试要花销也能剩下不少。 小宝丫愁眉苦脸, 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亮了起来, 兴奋道:“阿爹,你可以写话本啊!马叔叔看的那种话本就很贵, 有些要好几两呢。”他经常看见马叔叔把话本放在课业里偷看。 那些话本里都是情情爱爱的, 赵凛这个压根不会。 小宝丫继续道:“就写阿爹走镖的事, 还有我们从平阳回家的故事, 还有砍水匪的事,肯定很多人爱看。”她从前就很喜欢听故事, 每次讲到好听的地方她都忘记饿了。 赵凛醍醐灌顶:对啊,他幼小走南闯北, 奇闻异事多不胜数,够写好多话本子了。 就写游记和武侠, 凭借一股匪气说不定能在一群情情爱爱的话本里杀出一条血路。 他把闺女抱起来抛高, 夸道:“丫丫可真是爹的小福星,阿爹这就写!” 小宝丫咯咯笑个不停。 然而赵凛只来得及琢磨个开头, 就到府试的时候。 府试的地点在河中府,辖下的五个县都要去那里考。长溪县距离河中府不算太远,坐牛车大概两日路程,坐马车只需要一天半。 科考是大事, 大家都怕路上出什么意外耽搁了时间,又怕车辆颠簸、水土不服会误了科考。一致决定提前三日过去, 到时候可以先熟悉环境,也有利于科考。 赵凛算过了,若是提前出发,一来一回家上科考的时间,最少也得十日。他原本想把闺女留在家中,让权玉真或是顾夫人看顾一二,但小姑娘死活不愿意,吵嚷着要和他一起去。 “那是府城。”赵凛解释,“阿爹若是去考试了,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客栈,万一有坏人怎么办?” 小宝丫乌黑的眼睛认真的看着他:“不会的,宝丫可以带大黄和师父一起去呀。” 赵凛:“你师父要看庙,没空。” 他话音刚落,权玉真凑了过来:“老道有空,老道正好去府城会会故人。至于这城隍庙,可以请临近的僧人帮忙看顾几日。” 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就一起去吧。三人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赵宝丫没带大黄,倒是把那只旧布老虎带上了。 秦正清原本想邀赵凛一同坐马车去的,知道他们有三个人后反而为难了。马承平道:“那正好,坐我家的马车去吧,我爹要去陪考,我家有两辆马车。” 赵凛推辞,说是搭牛车过去,但架不住马员外实在热情,贤侄贤侄的一通喊,直接把人拉上了车。一上车,马员外瞅着赵宝丫就是一顿夸,夸完直接从腰间拽了个玉佩下来,塞到她手里:“哎呀,也不知道这娃儿要来,都没准备什么像样的见面礼,这个玉佩就给你了。”马员外生得福气,一说话脸上的肉都跟着颤动。 小宝丫钻到她爹怀里,手背到身后不接。赵凛把玉佩推了回去,道:“无功不受禄,伯父莫要客气。” “诶,怎么无功了。”马员外很不赞同他的说法,“我们家承平要不是受你熏陶,县试肯定过不了,你不收才是同伯父客气。”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赵凛实在受不了了,找了个借口跑到马承平马车上,留权玉真和马员外大眼瞪小眼。 马承平看着他不太好的脸色,笑得特别鸡贼:“哈哈哈,我爹是不是很烦?整天就知道叨叨叨,我都快被他烦死了。你是不知道,我那群姨娘也很烦,我每天像是活在五百只鸭群里,脑袋都是嗡嗡的,我都怀疑我读不进书是因为从小被念怕了……” 赵凛拧眉:“加你六百只鸭子……” 马承平:“……”怎么还带骂人的? “哈哈哈,鸭子。”小宝丫笑弯了眼,“马叔叔也是鸭子吗?所以才和二蛋做朋友的吗?马叔叔,你会不会学鸭子叫,是这样嘎嘎嘎嘎吗?” 被插了两刀的马承平不说话了,世界总算清净了。 小宝丫觉得无趣,掀开帘子垫着脚探头往外看。赵凛担心他摔出去,伸手过去扶,恰在此时,一辆青鹏马车驶过。帘子的一角被风吹起,陆坤那张死人脸飞快掠过。 道路本来就不宽,他这样挤过去,他们的马被惊得嘶鸣。马车颠簸,小宝丫被护着倒是没怎么样,马承平后脑勺猝不及防撞在了车辕上。他捂着头骂道:“陆坤是有病吧,连这个也要和你争?赶着去投胎不成?” 马车太颠簸,行到半路,时至中午,一群人干脆停在树荫下休息。等下了马车,才看到陆坤的马车也停在前面不远处。 赵凛抱着小宝丫下来,又从行囊里拿出一条毯子铺在树影下,拿出准备好的干粮和糕点让她吃。细致的模样看得马承平牙疼,他道:“我家那么多姐姐,也没有像你这个娃儿一样骄养。” 赵凛边把水壶递给闺女,边道:“那不一样,我们家丫丫身体弱。” 秦正清下了马车,朝这边走来,同马承平道:“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宠闺女的模样,这才到哪呢。” 赵凛回头问秦正清:“你家没有人来陪考?” 秦正清摇头:“我家最近生意忙,我让他们不要来的,府城之前我去过,熟得很。而且,秦家在那有产业。” 马承平顺势坐在了树根下,叹道:“还是你家开明,不像我爹,老是把我当小孩看,宝贝得和什么一样……”他话还没说完,马员外兜住长衫,端着精美的果盘就朝这边来了。像压根没看见自己儿子一样,越过他,把水果端到了赵宝丫面前,讨好道:“来,吃水果,自家种的,甜。” 马承平面色发窘。 众人闷笑。 小宝丫先看了一眼她爹,在看到她爹点头后,才拿起一颗葡萄往嘴巴里塞。她脸本就不大,塞得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又如那葡萄一样出其的圆,瞧着实在太可爱。赶路的一众人瞧着她这模样,通身的疲惫都去了两分。 她瞧见权玉真过来,立马递了个水蜜桃过去:“师父,吃。” 马员外诧异:那师父是个道士,这女娃娃是个小道士嘛?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同窗下来休息,众人歇了大概一刻钟才启程。赵凛他们一动,陆坤的马车也在前头跟着动起来。一直保持着这种一前一后的距离直到第二日午后赶到河中府。 府城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不少赶考的学子,饶是他们来得还算早,离考场近一点的客栈也已经爆满。几人商量一番,找了几家远一些的客栈询问价格。府试前只要两百文一晚上的中等客房生生涨到了四百文,还不包三餐,上房虽然包三餐,但是要六百文。 连住六天的话最少也得花费将近三两银子,还不包括路上的花销和其他。所以说,读书是一件很耗费银子的事,一想起赵老二读了十几年的那些花费,赵凛就肉疼。 马员外自己定了两间上房,又抢着要给秦正清和赵凛他们定房间。他太过热情,弄得秦正清和赵凛很是尴尬,最后还是马承平看不过去,把他爹拉到一边,暴躁道:“爹,你别老是这样,本来我们都是朋友,你这样一搞,我多尴尬。” “不是你说赵凛家境困难,我这不是想多照顾照顾吗,怎么就不好了?”马员外不高兴了,“而且老子还不是想他们以后多照顾你一些,你还尴尬了?” 马承平别扭:“总之,你不要这样了。”说着他走开,朝赵凛他们笑笑。 赵凛和秦正清也回了笑。 最后秦正清也定了上房,赵凛定了两间连着的中房,可以点了饭菜在房间里吃,也可以在大堂吃,但都需要额外给钱。好在饭菜不贵,新鲜又热乎,折算下来还是比较划算的。 原本赵凛想带闺女在楼上吃,但权玉真喜欢热闹,三人就在大堂坐下了。不一会儿,马承平也端着饭菜下来了,走到他们桌凑了个数,满脸苦大仇深的道:“吃个饭还不让人消停,哎,要是这次没过肯定要被老头子打死。” 大堂里,大部分是长衫意气风发的学子以及陪考的家长,众人谈天说地,说到兴奋处又开始押题。 “这河中府的知府曾在内阁任过职,为人严谨,出的问题也刁钻,恐怕很难押中啊!” “我也没指望押中,就是图个乐趣。” 马承平听了两耳,扒完最后一口饭后,眼睛发亮道:“我们傍晚的时候去府城绿堤湖畔玩吧,听说每年府试的时候,那里尤为热闹。两岸垂柳,有花灯还有画舫很是热闹,小宝丫一定会喜欢的。” 埋头吃饭的赵宝丫果然被吸引,眼睛亮晶晶的问:“那有卖糖人的吗?” “自然有。”马承平点头,“还有冰糖葫芦、豆切糕、薄皮春茧包……很多好吃的呢。” 小团子立刻扭头看向赵凛,赵凛询问权玉真:“道长去不去?” 权玉真喝着小酒,点头:“难得有热闹,自然要去。” 小团子弯着眼笑了起来,连吃饭的动作都加快了。一行人吃过饭后,各自回房补觉休息,赵凛把闺女哄睡着,本也想眯一下,不成想倒在床上就睡死了过去。一觉醒来时,小团子抱着那布老虎,坐在床上就那么瞅着他。 外头已经昏黑,他揉揉额角坐了起来,揉揉小团子软软的发,问:“怎么不叫醒阿爹?” 赵宝丫:“阿爹累,不喊。” 赵凛爬了起来,叫了热水给两人洗脸,抱着小宝丫去敲马承平的房门。马承平那厮提的主意,却睡得死沉,他隔壁的秦正清都被敲出了,他自己一点反应也无。 最后还是马员外看不过去,直接推门,把人从床上拽了起来,骂道:“还天天嚷着要种田的人,就你这样,颗粒无收!” 众人憋笑。 一切妥当后,一大群人踩着夕阳浩浩荡荡的往城南绿堤湖畔去。那湖宽阔,纯净,天刚暗,河岸旁已经挂满了红灯笼,灯光伴着柳枝映在湖面微波荡漾、光彩粼粼。几只大型的画舫漂流其上,期间小的渔船穿梭叫卖。 河岸的两侧也有不少的小摊贩,像马承平说的,卖什么的都有。 来这边来游玩的,除了本地人,绝大多数都是来赶考的学子以及陪考的家长。人很多很挤,也很热闹,赵凛怕小宝丫走散了,干脆全程抱着她逛。小宝丫看了猴戏、皮影、杂耍……还吃了甜甜的糖人、蒸饼、考羊肉串、胡辣汤…… 赵凛抱着小宝丫走到浮桥边上卖动物灯的小摊上,提起一盏兔子灯问她喜不喜欢,小宝丫摇头,指着另外一个灯道:“我喜欢老虎的灯笼,好威猛。” 赵凛发现闺女特别喜欢小老虎,先前捡到的旧布老虎天天睡觉都要抱着,连出门也要带着。 他付了钱,把灯提过来。小团子开心的接过,明黄的灯光映得她脸白嫩嫩的。她扭头,兴奋的问:“师父,我的老虎灯漂不漂亮?” 然而,方才还跟在他们身后的权玉真不见了人影。 小团子提着灯环顾四周,挠头问:“阿爹,师父呢?” 四周灯火阑珊,人头攒动,就是不见权玉真。赵凛询问秦正清和马承平几个,他们也表示没看见。小宝丫瞬间觉得嘴里的糖人都不香了,担忧的问:“阿爹,师父会不会被拍花子拐走了?” 马承平乐不可支:“谁没事会去拐一个老头子,拐回去供着吗?” 赵宝丫气呼呼的瞪他,秦正清道:“许是觉得和我们这些小辈走在一起无趣,自己去别处逛了,逛累了就回客栈了。” 权玉真走南闯北,人又利索嘴又能说,大概率不会出什么事。但赵凛不放心,还是道:“你们先逛吧,我带宝丫去寻寻,亥时前在客栈见。 众人就此分散,赵凛抱着闺女在一路往绿堤湖的下游去,几只蝙蝠从二人头顶掠过,然后朝着绿堤湖中心岸边的一座亭子飞过去。 小宝丫小手一指,兴奋道:“阿爹,师父在湖中心的亭子里。” 亭子在湖中心,必须要乘坐小船才能过去,赵凛给了船夫五文钱,两人坐在了船头。湖面微波荡漾,清风徐来,船只有韵律的摇晃。快接近亭子时,果然看见权玉真和一名长衫美须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在闲谈。 想来,这就是他的那位故人了。 小宝丫跳下船,挥手大喊:“师父!” 正同友人聊得开怀的权玉真抬头,瞧见赵宝丫和赵凛时脸上不自觉带了笑:“你们怎么找过来了?” 赵宝丫软糯糯的说:“我以为师父被拍花子抓走了,担心死我了。”小姑娘噘嘴,很快又笑了起来,猫眼儿弯成月牙状,把手里的老虎灯提给他看,“师父,这灯笼好不好看,阿爹给我买的。” 权玉真还没说话,对面的友人看着赵宝丫诧异的问:“冯老,您不是说再也不收弟子了,怎么收了这么个小姑娘?” 权玉真先接了小宝丫的老虎灯,夸了句好看,才笑道:“我只说不收弟子,可没说不收徒弟。况且,我只教宝丫头画符算命。” 那中年人又指着赵凛问:“那这位是?” 权玉真:“我徒弟的爹,算是我的小友。”说着他又指着那中年男人介绍道:“赵凛,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位故人,姓邢名焱。” 赵凛拱手行了个文人礼。 对方点头算是回应,三人坐下闲聊,赵宝丫提着老虎灯笼在旁边玩。湖水幽幽,有船从江面划过,赵凛抬头,不经意间往船头瞟,正好对上了陆坤看过来的目光。 他眸子微压:还真是阴魂不散。 “赵小友,听闻你去年才启蒙?” 赵凛回神,继续攀谈。 直到月上柳梢,湖边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三人才坐着马车回到了客栈。 之后两日,一行人也没怎么出去,都关在客栈温习功课。赵凛虽然过目不忘,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很认真的读书,唯一一个例外就是马承平了。他深刻的知道自己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临时抱佛脚一点用处也无,他爹逼着他看书时,他书里头永远藏着话本。 他爹觉得他能踩两次狗屎运,他觉得人不可能倒霉两次,这次决计过不了府试。 府试那日,客栈早早就掌了灯,众学子都穿戴整齐,到了时辰自发的前去考场等。小宝丫这次倒是起得早,跟着权玉真一起送他过去。 府试可比县试严多了,除了吃食,笔墨纸砚都是要确认身份后,官府派发的。搜身也更为严格,连带的馒头都要掰得稀碎,防止夹带。 进去考场后,照例由知府带领众学子给孔孟上香,宣读考场的规矩。赵凛抬头,想看看这位传说中进过内阁的知府大人长什么模样,看到对方的脸时不由的愣住。 这位不是权道长大前晚上的那位故人吗? 还同他相谈甚欢来着。 他怔愣间,斜前方的陆坤回头看来,目光晦涩,显然也发现了。 赵凛:这人该不会觉得他和知府有关系吧? 不管两人如何想,主考的知府全程不假辞色,直到所有的考生坐到舍号里开考,他也没有看赵凛一眼。赵凛深吸一口气,镇定开卷开始答题。然后发现第一天的帖经里有两道他出过的模拟题,他诧异一瞬也就略过了。第二日的考卷杂文里居然又有一道他出过的题,赵凛有些不淡定了。 他押中了三道题? 如果说之前是不淡定,第三场四道策论大题里有两道是他出过的模拟题,他彻底都凝重起来。 怎么会这样巧? 中一道就算了,连中五道,若是有心人看到他出的模拟卷会怎么想? 他忐忑的答完了所有的考题,跟随大众出了考场。一出来,所有长溪县买过模拟考题的考生都兴奋了,不少人凑到他身边道:“赵兄,多亏了你去买的那份模拟考卷,最后两道大题我提前写过了。哈哈哈哈,这次肯定能过。” “对啊,对啊,那套考卷我也做了,真的神了!” “赵兄知道是哪位高人出的考卷吗?下次院试还有没有?我回去一定要买!” 众人七嘴八舌,当初舍不得出银子买的都懊悔不已。其他县的人听了一耳,也打听起来。而被人拥簇着的赵凛全程面无表情,心情不佳连来接人的赵宝丫都瞧出来了。 小团子挠挠头:难道是考题太难,阿爹不会? 小团子笨拙的安慰他:“阿爹,就算没考过也没关系的,我们明年还可以来呀,秦叔叔上次就没考过。” 赵凛依旧绷着脸,权玉真听着周围学子兴奋的议论,等到了客栈才问:“你是担心那晚有人看见你和邢知府相谈甚欢,再查到模拟考卷的事,会举报你舞弊?”他原本已经撇开了赵凛独自去见故人,委实没想到赵凛和小宝丫会找到湖心亭去。 赵凛:“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愿不会发生吧!” 两人正谈着话,客栈二楼突然传来吵闹声,紧接着是鬼哭狼嚎的求饶声,而且动静越来越大,还是朝着他们这边来的。 赵凛起身,还不等开门去瞧,马承平先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马员外紧随其后喊打喊杀,秦正清几个也追了进来。 马承平一进来就往高大的赵凛身后躲,边躲边喊救命,马员外手里拿着鸡毛毯子,大骂道:“你个不孝子,给你买的模拟考题居然看也没看?多好的机会啊,你是要气死老子是不是?” 他伸手要打,秦正清几个连忙拉他。 赵凛扶额:这么一闹,看来河中府所有的考生都知道长溪县模拟考卷押中五道题的事了。 算了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先这样吧! 然而,事情总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次日,知府大人突然下令所有的考生不准离开河中府,说是此次府试可能有人舞弊,必须彻查。 众考生瞬间惊慌起来,尤其是昨日还兴奋的长溪县考生。一旦查出舞弊,他们不仅会被责罚,还要被连带终生不准科举。 那这辈子仕途就无望了! 先前还感激出模拟考卷的考生,这会儿就开始骂骂喋喋。 众人在各自的客栈里战战兢兢等了三日,第四日,来了几个官差拿着那份最初的模拟卷找到赵凛,问是不是他出的。 赵凛叹了口气点头,官差道:“那麻烦赵公子同我们走一趟。” 围观的众学子哗然,秦正清、马承平和一众青山书院的弟子都不可思议,陆坤则探究的盯着他看。 小宝丫一看官差要抓她爹,哇的一声就哭了,抱着他的腿不放,嚎道:“你们不能抓我阿爹,他是好人。”小团子哭得眼圈红红,官差再怎么不忍心也要执法,伸手要去拉开赵宝丫。 权玉真先一步把人抱了起来,宽慰道:“乖,你阿爹不会有事的,最多明日就回来了。” 小团子止住哭声,抽抽搭搭的问几个官差:“是真的吗?” 官差家里也是有儿女的,瞧她这样也只能道:“只是先带你爹回去问话,若是无事自然会回来。” 言外之意,众人都听出来了:若是有事,只怕回不来了。 赵凛交代了赵宝丫几句,就在整个客栈人的目送中跟着官差去了府衙。 第37章 37 赵凛被带到了知府内堂, 主考的知府和几个副主考同知、教授、训导也在。他一进去还未曾行礼,主位上的邢知府就问:“长溪县考生赵凛,这份卷子可是你出的?” 在场的几人都看着他, 赵凛点头。 邢知府深吸一口气道:“你可知有人举报你考场舞弊?” 事实上,院试结束后不久, 就有人举报说长溪县的学子中有人舞弊, 又拿来了一份模拟考卷作为证据。知府和同知几个一看, 除了帖经和杂文里有押中的题,后面两道策论居然一模一样。这是历年从未有过的事, 中一道题也就罢了, 连中五道那就值得深究了。 邢知府当即就下令所有考生暂时不得离开河中府, 又命人快马加鞭的跑去长溪县查模拟考卷的源头。那书斋的掌柜起初不说, 在知道牵扯到舞弊案后,吓得什么都招了。 这就供出了赵凛这个出考卷的。 得知是赵凛, 邢知府眉头拧得死紧,心里也有了计较。 按理说, 府试虽然不如乡试会试一样严格,但也要求出题的主考官和几个副考官在开考前的三天内不准外出, 不准接触任何考生。他第一日出完帖经考题后, 特意乔装改扮见了故人一面,又凑巧和赵凛碰了面, 前后也就一刻钟。 若是什么也没发生,这事也没什么。但现在查出赵凛有可能是舞弊的人,若是有心人知道他第一日接触过赵凛,即便他说没透露过任何题目, 别人也不会信的。说不定远在京都的那些政敌还会趁机踩他一脚,借机把他贬得更远。 但这案子他又不得不查。 好在这赵凛也是个识大体的, 丝毫没表现出见过他的样子,不卑不亢道:“学生没有舞弊,这张考卷是学生一个月前就出的,长溪县所有的学子都可以为学生作证。”他看向在做的几位,继续道:“据学生所知,府试的考题是开考前三日才会出来,试问,学生如何提前一个月就知晓,还到处宣扬?” 在场的几个相互议论后,都觉得确实不太可能提前知道题目。 知府大人捋着美须,心道:是个调理清晰的。面上依旧保持严肃,又问:“既然没有提前知晓题目,如何连中五道题?策论两道大题也全中?”他顿了顿,道:“往年可从来没有人能猜中一道题。” 这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赵凛再次行了一礼,道:“往年没人猜中,不代表不能猜中。不管是哪次科考,必定少不了学子押题,官府也会把历年的考卷印发出来,给学子研读。学生有幸得了一打历年的府试考卷,参考着研读了好几晚,然后猜测出题的。能中或是学生的运气好,难道大业哪条律法有说不准学生押中考题吗?” 知府和同知几人面面相觑:好厉的嘴,大业确实没有这条法规。 赵凛抬头,直视几位,铿锵有力道:“学生并未舞弊,长溪县学子也不曾参与舞弊,请知府大人明查。” 有理有据,又没确切的证据,好像确实不能说明舞弊。 邢知府长长舒了口气,正要说话,同行的同知突然道:“你考前可有见过什么人?比如说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此话一出,在坐的邢知府、教授和训导都站了起来,对着林同知怒目而视:“林同知,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们当中有人和他勾结泄题?” 李训导又道:“他都说了,是一个月前就出的题,我们开考三日前才议出的考题,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周教授也道:“就是,况且老夫根本不认识他,议题那几日也住在考场,并未外出。” 邢知府眼观鼻,鼻观心,淡定的喝了口茶,吃了一嘴的茶叶子也没吐,劝和道:“莫急,且听听林同知怎么说。”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林同知连忙安抚几人,解释道:“本官只是想,也有可能这个赵凛认识我们其中的某位考官,一个月前就打探到大概会出什么题,然后那名考官在议题的时候,尽量把题目往先前说过的题目靠。” “本官没有针对任何一位的意思,毕竟府试是大事,关乎着河中府辖下所有考生的仕途。我们都谨慎一些,互相查证一番也是应该,若是都没有不正好还这位考生一个清白?”他指着赵凛很是坦荡。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有人不同意就是做贼心虚了。 李训导道:“您可以先去查属下,属下与赵凛并不认识,议题期间也并未外出。” 紧接着周教授也表态,林同知道:“若真是要泄题,这样查也查不出什么的。若是本官议题期间要外出也会打点好,决计不会让你们知道。不如这样,让官差去询问这次的考生,询问是否瞧见赵凛和谁在一起?毕竟这次举报舞弊的就是里面的考生,有时候他们看得比我们看得清楚。” “知府大人,您说呢?” 端着茶杯的邢知府手几不可查的抖了一下,继而淡定道:“这个办法不太妥当,万一有厌恶赵凛这位学子,或是和我们在坐的哪个考官有龃龉,随意指摘呢?” 林同知义正言辞道:“谁敢?涉及到科考,想信口雌黄前也该考虑后果,一旦被发现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邢知府:“……” “行吧,多派几个官差去……” 林同知欣喜起身,朝外走去,赵凛心中忐忑:那日除了他,还有陆坤也远远的看见了湖心亭里的几人。 陆坤向来和自己不对付,若是他有心指摘,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众人心思各异时,刚走出去的林同知又去而复返,语气急切道:“外头来了很多考生,不知道要做什么?” 还不等众人反应,外头传来急促又激烈的鼓鸣声。是有人在敲府衙外的鸣冤鼓。 众人齐齐站了起来,邢知府放下茶盏往外走,其余几人也紧随其后。赵凛心思百转,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邢知府越过衙差走到衙门口,险些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府衙门口的阶梯上聚集着乌泱泱的长溪县考生,权玉真一手拿着鼓锤,一手牵着小宝丫站在最前面。秦正卿和马承平举着众人联名的请愿书高声道:“知府大人明鉴,赵清之有大才,押中考题只是巧合,绝对不存在舞弊。长溪县一众学子愿意为其作保。” 府衙的马路边上是乌泱泱看戏的其他县学子和百姓。 赵凛圈寻一圈,发现长溪县买过模拟考题的人都来了,先前还懊悔没买的,这会儿也没过来掺和。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所有买过他考卷的人,现在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他被定罪,其他人就是共犯,也会被连坐。或许秦正卿和马承平是真心想帮他,但其他不管真不真心,都得来。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陆坤,他没买过模拟考卷,现下却在人群中,联名请愿书里面也有他的名字。 他这是什么意思? 众联名的考生七嘴八舌道:“赵凛为人正义,根本不可能干舞弊这种勾当。” “对啊,他还是长溪县的案首,犯不着舞弊。” “而且,这套考卷已经出了有一个月了,考题开考前三日才开始议题,不存在舞弊啊!” “就是就是……” 众人吵吵嚷嚷,邢知府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等现场彻底安静下来后,他才道:“本官并没有说赵凛舞弊,只是有人检举,按例调查而已。现在本官问问大家,府试之前和开考前三日可有人瞧见赵凛和主考、副考的几位大人接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这是何意。 赵凛紧盯着陆坤看。 片刻后所有人都摇头:“并没有,赵凛出身微寒,先前并不是读书人。来府城也只有第一日同我们出去游玩了,之后一直在客栈读书。” “对,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作证的。” 小宝丫也跟着喊:“我阿爹没舞弊,模拟考卷是我看着阿爹写出来的。” 邢知府看向林同知和其他几个副考道:“你们看,大家都可以作证,赵凛并没有舞弊,这件事就这样吧。” 林同知蹙眉:“大人,还是谨慎为好。” 被质疑的邢知府指着小宝丫不悦道:“难道小小稚子还能说谎?”他眼神晦涩:“林同知莫不是要强行定罪才满意?还是想说我这个知府治下不严,该治罪?” 林同知连连摆手不再多言。 邢知府正了正衣襟,端起官威面向所有围观的百姓和参考的学子,郑重道:“赵凛并未舞弊,押中考题也是他个人才能,此次府试成绩作数。” 众人欢呼,尤其是请愿的长溪县考生差点高兴的蹦起来。 邢知府侧身,看向赵凛,面上带了点笑,笑容你是欣赏:“模拟考卷出的不错,只是下次别出了。” 众人又跟着笑起来。 邢知府挥手让大家散了,先一步进了府衙,林同知等人也跟了进去。府衙的大门关上,众人互看一眼,突然跳了起来,一股脑的朝着赵凛冲去。 人高马大的赵凛生生被一众人抛起欢呼。 小小的赵宝丫看她爹抛起又落下,急的团团转:“你们别丢我阿爹,别把我阿爹摔到了,快放下我阿爹……” 权玉真怕她被人踩到,干脆把人抱起来,走到一边。 赵凛被抛到半空中,看见陆坤已经走远。 陆坤不傻,虽没买模拟考卷,但也看过。若他说出来,不仅赵凛会倒霉,全书院参考的人都会倒霉。他们那么恨他,肯定也会把他拖下水。他不是在帮赵凛,只是在撇清自己而已。 况且,他也不认为赵凛会傻到为了那么点钱把自己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 赵凛做不出自毁长城的事! 长溪镇的考生像是迎接英雄一样,把赵凛迎回了客栈。赵凛朝众人作揖,让他们都散了,才抱着小宝丫回房收拾行李。 事情了了,众人也陆陆续续收拾行李回家。 这次之后秦正清和他同行,马承平被他爹拎回去了回去,估计回去就得挨揍,府试结果出来后还得挨一次。 赵凛回去后,不过三日,押中五道府试考题的事就在长溪县引发了轩然大波。又过七日,河中府的吉报传来,赵凛毫无意外的又是案首,秦正清和书院好多考生都通过了,连带长溪镇很多买过模拟考卷的人也过了,唯独经常和赵凛往来的马承平没过。这次童试,因为赵凛的关系,长溪县成了几个县里的赢家,县令大人让人来报喜的时候,顺带还让人传话夸了赵凛几句。一时间去城隍庙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弄得庙不像庙,倒像是一个学社了。权玉真不堪其扰,把他往书院赶。然而赵凛带着小宝丫去书院时又是被顾山长一通臭骂。 骂他胡来,做事不知道收敛…… 书院放长假,也没有几个人,他想起马员外的邀约,想了想收拾包袱往马承平家去躲清净了。正好看看他被他爹揍死了没。 小宝丫抱着包袱坐在牛车上嘟喃:“阿爹,我们怎么好像逃难的呀,到处被人赶,连师父也不要我们了。”她仰着脑袋,猫眼儿睁得大大的,嘟嘴道:“我们什么时候能买一座大大的房子,要是买不起,租一个大大的房子也可以呀,那样我们就有家了!” 要是有了大房子,她就可以带着师父一起去住,还可以养好多小动物,好多的蔬菜水果。 赵凛摸摸她发顶:“等八月,八月阿爹中了秀才就先租一座房子好不好?”现在买他是买不起的。 小宝丫弯着眼笑了:“好呀,拉钩钩!” 赵凛伸手勾住她小小的小拇指,甚至还认真的晃了晃,赶车的老伯觉得这爹人高马大的忒幼稚。 马承平的家要从西城出发,沿着官道走十几里,越过一大片荒地才到。马家很好找,随便问个过路的人都知道。整个马家庄都是马员外家的,不仅房子大,地广牲口也多。 像他们现在踩的草原就是马员外家的了。 赵凛付了钱,跳下牛车,拉着小宝丫下来。小宝丫看见好多小马驹就走不动路,指着远处奔跑的马儿喊:“阿爹,马,好多的马呀,我想骑马。” 赵凛把她抱了起来,道:“我们先去找马叔叔,等打过招呼,他就回带你来骑马了。” 小宝丫拍着手催促:“那快呀,快去找马叔叔。” 大白天,马府的大门却紧闭。他抱着小宝丫敲门,里头迟迟没应声,像是一座空房子。看看门头和门口的石狮子又是常常有人打理的,他又敲了几下,里头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吱嘎,门从里面拉开,门房看看他又看看软弱的小宝丫,疑惑问:“你们哪位啊?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小宝丫挠头,软糯糯的问:“这不是马叔叔家吗?” 赵凛追加了一句:“我们来找马承平,马公子,你只管去通报就说赵凛来了。” 门房见他英武不凡,说话也敞亮,赶紧进去通报了。隔了一会儿,敦实的马员外急匆匆赶来,边跑边训斥那门房:“有没有点眼力劲,也不知道请赵贤侄和小宝丫进来。” 门房连连认错,马员外迎到门口,脸立刻笑得像弥勒在世:“哎呀,贤侄啊,你总算来了。快快快里面请,快帮伯父全劝劝承平那逆子。他闹着不读书了,还敢绝食,都饿了两日了!” 小宝丫急的啊,连忙问:“没饿死吧?马叔叔千万不能有事呀。” 马员外感动极了:“还是小宝丫好。” 小宝丫紧接着来了一句:“马叔叔还没带我和阿爹骑马呢!” 马员外:“……” 门房和过往的下人:“……” “那个,还死不了。”马员外轻咳,“骑马先放放吧,再不劝劝,只怕要被我打死!” 赵凛:马承平这是摊牌了? 马员外把父女两人引到一处单独的院子,那院子花草繁茂,亭台楼阁、假山碧湖无一处不大气精致。比顾夫人的花园还要大还要好看,小宝丫都看呆了去,小声凑到她爹耳边嘀咕:“阿爹,马叔叔真的好有钱哦,花园都这么大,房子也好大好大啊,是我见过最大的房子。” 赵凛轻笑,揉揉她小脑瓜:“以后阿爹给你买比这还大还好看的房子。” 小宝丫猫眼儿瞬间发亮,小脸儿都笑得像朵花。 穿过花院绕过月拱门,到了一处雕梁画栋的院子,院头的门廊上几个大字都镶了金边,一路走来一如既往的阔气。 “到了。”马员外走到一处厢房外停下,厢房门口守着两个彪形大汉。 马员外才推开门,里面就传来马承平虚弱的喊声:“老头子,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就算被你打死,饿死也不去参加科举了,说了我对读书没兴趣。老子只想种田……” 赵员外气得七窍生烟,当着赵凛的面又不好发作。等走了进去,就瞧见马承平蔫头耷老的趴在床上继续喊:“老头子,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赵凛轻咳:“打死谁呢?” 方才还要死不断气的马承平咻的扭头,看见他和小宝丫像是见到至亲的人,干嚎道:“赵兄啊,你终于来了,是来给我收尸的吗?” “闭嘴!”马员外吼道,“收什么尸,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眼看父子两个又要吵起来,赵凛朝马员外道:“伯父,要不您先歇歇,我好生劝劝承平兄?” 马员外这才止住怒意,点头道:“好好好,你一定得好好劝劝他,务必让他去读书。”他一直觉得,若是他儿子这次看了赵凛那份模拟考卷,肯定能过。 以后只要好好跟着赵凛,中个秀才还是不成问题的。 门被关上,小宝丫跑到门口听了一会儿动静又哒哒的跑过来,悄咪咪地说:“阿爹,马伯伯走远了。” 赵凛夸了夸她后,扭头朝马承平道:“行了,别装了!” 马承平抬起上半身往门口看,确定没看到人影时,掀开被子直接跳了起来。连带身上绑着的护身棉也掉了下来。他又走到门口看了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大的饼用力咬了一口,语调凄惨道:“你们不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惨,要不是小宝丫给的护身棉,屁股肯定要开花。”说着他又重重咬了一口饼,“我爹就是一根筋,怎么说还是要我去读书。赵兄啊,你快给我想想办法吧,不然就真的只能给我收尸了。”他假装绝食,已经好几天没正正经经吃过好的了,这种饼换做以前,他打死也不吃的。 赵凛坐到桌边,拿起茶壶摇了摇,问:“今日的茶?” 马承平点头,赵凛拿过托盘里干净的杯子,给小宝丫倒了杯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不是,你什么意思,倒是说一句话啊?”马承平急了,凑到他面前询问。 赵凛喝完茶,看着他郑重其事问:“我只问你,你真不读书了?” 马承平肯定的点头:“不读?” 赵凛又问:“几年后会不会后悔?” 马承平:“不悔!” “那好。”赵凛把杯子放下,“只要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我帮你,保证你爹再也不逼你读书了,还会非常赞同你做自己想做的事。” “真的?”马承平不太敢相信,眼睛转了几圈,问:“你有什么办法?” 赵凛轻笑,努努嘴示意他看一旁坐在凳子上乖乖喝水的小宝丫。马承平看了小团子一眼,又看一眼,不是很明白。 赵凛:“知道我家闺女的师父是谁吗?学的什么?” “权玉真权道长?”马承平挠头,“学的什么?” 赵凛:“学道士该学的。” 马承平:“卜卦、看相、算命?” 赵凛点头,马承平不解:“这和你的办法有什么关系?” 赵凛点点桌子:“你爹不是最喜欢开祠堂祭拜吗?经常做梦都觉得有预兆,并因此深信不疑?” 马承平点头,脑袋灵光一闪,突然转过弯来:“你是想让宝丫给我算命,让我爹相信我不是读书的料,种田会更有出息?” 赵凛点头:“可以说得更严重点,你读书不仅没出息,还会祸及家人。你爹这么想马家荣耀,肯定会改主意。” 马承平连连摆手:“这主意不靠谱啊!我爹是信这一块,但……”他上下打量白嫩嫩、软乎乎的小团子,“宝丫这么小,成语都说得费劲,看相算命这些的,应该皮毛都没学会吧?”他们在书院就没瞧见宝丫有过这方面的天赋啊。 “一个五岁奶娃娃说的话,我爹是傻了才会信。” 别说他爹,要让他相信都费劲。 赵凛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于是拍了拍闺女的小胳膊,道:“丫丫,让马叔叔瞧瞧你的本事。” 马承平聚精会神的盯着小宝丫看,想看看这娃儿到底有什么本事。 小宝丫抿完最后一口茶,看向马承平,只说了一句:“马叔叔的娘不是你亲娘,你是你小姨生的。” “你!”马承平眼睛瞪大,不可置信的盯着小姑娘看。 他娘不能生产,是借了小姨的肚子才生下的他。这事只有他娘和爹知道,他八岁那年,小姨病故,他随娘去祭拜无意中听他娘提起的。那时他生了好大一场病,觉得这事太荒唐,闹了好久,也是那个时候鸭儿蛋一直陪着他。 这么隐秘的事,连他的书童都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娃娃是怎么知道的? 马承平疑惑又震惊:难道她真的能掐会算? 第38章 38 “快点, 快点,怎么那么慢啊?” “食材都准备好了没有?酒酿蟹上锅蒸了没有?狮子头炸了没?驴肉上火烤……” 马员外不断催促,又朝马夫人道:“让婢女们动作也快点, 瓜果点心先上,再找些玩具给小宝丫送去。” 今日一定要拿出最大的诚意, 款待赵凛父女。 午时前, 满桌热气腾腾的佳肴上桌, 马员外招呼着赵凛快坐,给他满上一杯酒, 道:“贤侄, 没什么好招待的, 今日敞开了吃, 不够再做。” 赵凛很爽快的敬了他一杯:“哪里的话,承平那里只怕还要慢慢劝。是我有负你的嘱托, 理应罚一杯才是。” 马夫人笑道:“那正好在府上多住些时日,承平也有人说说话。” 马员外:“是极, 是极。”说着他又给赵凛满上,“贤侄大才这次府试又是案首, 院试过后定是秀才老爷了。马某没有别的奢求, 犬子能常常受你熏陶,考个秀才我就满意了……” 赵凛说着话, 顺便给闺女装了一碗肉丸汤。小宝丫咬了一口丸子,被烫了一下。她吐吐舌头,猫眼儿四处瞟,瞟到她爹面前的酒杯, 偷摸摸的伸出小手去拿酒杯。一只大手摁住了她的小手,递了一杯杏仁汁过来, 小宝丫不情不愿的喝起了杏仁露。 大人为什么喜欢喝酒呀?那酒什么味道?看起来很好喝的样子! 小宝呀好奇极了。 终于趁着她爹不注意的时候用筷子嘬了一口。 好辣! 小宝丫一激灵,不住的吐舌头,那模样又好笑又萌,马夫人瞧见掩嘴轻笑起来:“这娃儿真可爱!怎么和承平小时候一样,偷偷喝他爹的酒把自己醉倒了。 马员外和一众下人都看着她哈哈大笑,赵宝丫小脸儿通红,猫眼儿都沁出了雾气。 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赵凛轻笑,又给她递了杯清水:“这下不好奇了?” 小宝丫疯狂喝水:再也不好奇了,一点也不好喝。 小团子皱巴着脸道:“原来师父不骗人,一点也不好喝。”她还以为师父是骗人的呢。 马夫人好奇的问:“小宝丫这么小就有师父了,你师父是哪位啊,怎么不一起来?” 马员外乐呵呵的道:“她师父是权玉真道长,长溪城隍庙的庙祝,上次我送承平去府试就见过。”看起来像个高人,甚少搭他的话。 “是个道长?”马夫人更好奇了,上下打量小宝丫:“那小宝丫都跟着师父学什么?” 小宝丫眨眨,掰着手指头认真数:“画符、算卦、看相……好多好多呢。” 正厅里的下人都好奇起来:这么小的娃儿字都认不全吧?画符、算卦、看相这么难的事能学会吗? 马夫人自然也这样认为,故意逗她道:“那小宝丫学得如何了?要不给你承平叔叔算一卦?看看他仕途如何?”这是马家目前最关心的是了。 马员外停下倒酒的手,也看了过来:“对对对,给你马叔叔算算。” 下人们都紧盯着奶团子瞧,只见她低头,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掏呀掏,掏出两块龟甲,郑重问了马承平的生辰八字后摇晃几下龟甲,撒在了桌上。 咚咚。 盔甲掉落在桌上转了几个圈,慢悠悠的停下了。 尽管马员外和马夫人不太相信这小团子会算命,但事关自己儿子还是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如何?” 下人们也伸长脖子看。 小团子看着那龟甲,皱巴着脸纠结得要命。看看她爹,又看看马夫人和马员外,最后奶声说:“卦象不好,还是不说了吧……” 马夫人急了:“怎么就不说了?怎么个不好?” 看相最怕别人欲言又止,就算是个奶团子也怕啊…… 小宝丫挠挠脑门,眼睛眨呀眨,看得下人也揪心起来。还不等马夫人在追问,小娃娃扑通一声趴在了桌子上,似是睡着了。 “这,这是怎么了?”马夫人吓了一跳。 马员外连忙让管家喊大夫。 赵凛把她抱起来查看,随即失笑:“不用喊大夫了,丫丫这是醉酒睡着了。”他原本计划是让丫丫在席间露一手,不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娃儿沾了点酒就睡着了。 也罢,先吊着马员外他们吧。 “啊?” “醉了?” 马夫人和马员外都一脸懵逼。下人们懵逼过后都忍着笑,这娃儿太可爱了吧。 赵凛:“赵某先带她去休息吧,客房在哪?”说着起身就走。 马员外连忙起身,让管家带路先安顿他们。 等人走了,马夫人急了:“老爷,这就走了?小宝丫还没说承平怎么样呢?”看着小娃儿的小表情,她都快担心死了。 马员外也很想知道啊!但能怎么办? 总不能把醉酒的娃儿挖起来吧! “等她睡醒了再说吧,承平那你送东西过去了?” 马夫人点头:“早让人送了,他还是不肯吃。” “哎……”两人又头疼起来。 日头惶惶,高高的树杈上隐隐有了知了叫。锦被高软,小团子一觉醒来,脸蛋儿红扑扑的。 她脑袋还混混的,好像忘记了阿爹交代的什么事。 房间里才发出动静,就有两个婢子端着铜盆、帕子进来了。看到她顶着乱糟糟细软的发坐在床沿抱着布老虎发呆的小模样,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哎呀,这娃娃太可爱了,怪招人稀罕的。 窗户被打开,几只鸟雀飞了过来,停在窗台上叽叽喳喳。 小宝丫终于动了动,扭头往窗台上看。 婢子朝霞拧了帕子蹲到她面前给她擦脸,笑问:“小宝丫醒了没有?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呀?” 小宝丫乖乖的让她擦脸擦手,很认真的回答:“知道,我姓赵,叫赵宝丫,我阿爹叫赵凛。” 朝霞又笑出声:“好棒呀!那小宝呀还知道什么?” 赵宝丫:“朝霞姐姐昨天晚上刚哭过,因为被管家伯伯说太笨了,赵霞姐姐一点也不笨呀!” 朝霞惊愕:她昨天被骂了之后,晚上偷偷捂在被子里哭的,连一个房间的彩云也不知道,小宝丫是怎么知道的? 她想起今天在酒席上的事:难道小宝丫真的会算? 给小宝丫穿鞋的彩云惊讶问:“朝霞你昨晚真哭了?我说你早上起来眼睛怎么红红的?还骗我说是进沙子了。” 朝霞不好回答,收了帕子,端着铜盆急匆匆出去了。 彩云给宝丫穿好衣裳鞋子,把人抱下了床,顺口问:“宝丫怎么知道朝霞姐姐哭了?我都没注意到。” 小宝丫踩在地上,软糯糯的回:“彩云姐姐昨晚上偷偷溜出去才没听到朝霞姐姐哭。姐姐下次不要出去了,你娘骗你的呢,她只是想要你的例钱给你弟弟娶老婆。” “什么?我娘骗我?”彩云气得发抖,为了弟弟把她卖了还不够,居然骗她爹病了需要银子,就是为弟弟讨媳妇。 她气过之后又惊恐:“宝丫你怎么知道的?”她昨晚上以为朝霞睡着了,偷偷从角门溜出去的,回来也没被人发现。 等等,也没人告诉她,她和朝霞的名字啊! 这小团子真的能掐会算? 她正震惊中,小团子拉着她衣裳软糯糯的问:“彩云姐姐,能带我去找阿爹吗?” “能,能……”彩云回神,拉着小团子往外走,看她的眼神瞬间不一样了。 啊,她真的会算命。 是个小神仙! 不过一刻钟,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马府流传开。府里的小厮、嬷嬷、厨师、门房、马夫、管家……连几个姑娘和姨娘都暗戳戳的来找她算。 无一例外准的吓人。 “她真的好厉害,比周遭那些寺庙道观里的老和尚老道士厉害多了。” “对对对,她说我大哥马上会来找我,门房立马就来通报了,当时都吓了我一跳。” “她说老管家背上长了个火钳子,再不去看要生大病了。老管家去看了,刚刚让人传话来说,大夫说很严重,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他找夫人告假了呢。” “五姑娘的蝴蝶钗是她房里的大丫头小离偷的吧?” “啊,怪不得方才听见惨叫声,偷主家的东西,那不得发卖出去?” “那是,牙婆子都来了,夫人亲子送过去的。” “别说了,别说了,夫人来了。” 众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不敢说话了,低着头默默干活。 马夫人携着婢女刚走没多远,又听见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她又惊又怕:那小娃儿真是个小神仙了。那午时在饭桌上给承平算的那卦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 马夫人越想越心焦,拐了个弯去找赵宝丫。 赵宝丫被彩云带着在小花园里放风筝,看见她来甜甜的喊了声:“夫人……” 马夫人屏退众人,蹲到她面前,试探的问:“好孩子,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有承平叔叔一个儿子吗?” 小宝丫歪着头,疑惑问:“承平叔叔不是夫人的妹妹和马伯伯的儿子吗?夫人是为了救伯伯摔下了马才不能生娃儿的。” 马夫人震惊:当初她为了救夫君摔下马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因此不孕是一直瞒着的。之后发现妹妹和夫君私通还有了孩子她更是气急,后悔当初救了那个负心人。 妹妹一直活着歉疚中,郁郁寡欢,病中离世前求着见自己一面。承平也是八岁那年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当时同她生分了许久。 这娃儿是真神啊! 那午时给承平补的卦? 马夫人急切的问:“好孩子,你午时给马叔叔卜的卦怎么说?” 小宝丫挠挠头,红着脸不好意思说:“我睡忘了……”她是真睡忘记了,完全不记得阿爹交代了什么? “……没关系,你慢慢想。”马夫人以为她还不愿意说,交代婢女要看好她后,急匆匆去找自家老爷了。 小宝丫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把风筝一丢,哒哒的跑去找她阿爹:她要再去问问阿爹之前交代的事。 两方人马都碰头交接了一番。 晚膳过后,马员外和马夫人特意找到赵凛,恳请小宝丫再给马承平算一卦。 赵凛喊了声,赵宝丫立刻翻出自己的两块小龟甲坐到桌子边上开始摇起来。马员外和马夫人立马凑了过来,紧张的看着。 龟甲散在桌面上转了几个圈停了下来。马夫人立刻问:“怎么样?” 小宝丫又皱起小眉头:“不好,马叔叔读书不好,不能当大官,还会被关起来。马伯伯家里也没有钱了,马伯伯和夫人都会拿着碗坐在路边要钱。” 马员外犹如晴天霹雳:“那不就是叫花子吗?” 马夫人抓住马员外的手都在抖:“老爷,难道我们家会因为承平读书败落?” “……怎么会怎么会?”马云外有点语无伦次了,“小宝丫是不是算错了?” 小宝丫摇头:“不会错的,宝丫算的很准的。” 马夫人:“老爷,她真的算的很准!” 马员外无助的看向赵凛:“那,那怎么办?可有什么法子化解?” 赵凛轻抿了一口茶:“那好办,不用读书就可以。” 马员外惊叫:“那怎么行!”光宗耀祖是他长久以来的执念。 赵凛和小宝丫如出一辙的静静看着他。 马员外突然哑了声,隔了许久呐呐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小宝丫摇头,他瞬间像被逗败的公鸡——焉了。 马夫人犹犹豫豫扯了扯他的袖子:“老爷,要不算了吧?我们家败了还是其次,承平从小娇惯着养大,万万不能吃牢饭的呀!反正他也不爱读书,将来不管做什么,总不至于饿死。” 马员外沉默不语。 “……老爷”马夫人细细劝他。 小宝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隔了许久,赵凛迟疑道:“其实也不一定要做官才有出息,我观马兄额头高隆,眉有青彩,声亮而清扬,乃是木命,依木而生也可生生不息,扶摇直上。” 马员外眼睛精亮:“赵贤侄也会看相?” 赵凛:“耳濡目染倒是会一些……” 马员外激动:“何为依木而生?” 赵凛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随着他的动作,水渍延伸,一个“田”字清晰的显现。 “田?”马员外不解,询问的看向他。马夫人也困惑,开口问:“这个田字是什么意思?” 赵凛:“田中为禾,禾主木,为最纯净的生发之气,马兄福气应该在田粮方面,再多的就要靠你们自己去悟了。” “田,田?”马员外把这个字反反复复的嚼,想起儿子说要种田的话,表情一言难尽:“难道是要让他种田?” “那怎么能行,我马某的儿子怎么能在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辈子为了两粒米辛苦。” 赵凛:“言尽于此,如何取舍看马老爷自己的了,相信您是个明白人。”说完,他抱起小宝丫往外走,徒留夫妻俩个失魂落魄。 小宝丫抱着他脖子往后看,小声嘀咕:“阿爹,他们会信吗?” 赵凛:“放心吧,他们不信就不会主动来问我家丫丫了。” 马夫人确实深信不疑,想了一会儿劝道:“老爷,我们不要逼他读书了,他爱种田就种吧,说不定真的有大造化……” 马员外还是不甘心,马夫人哭道:“当初我答应过丽娘看顾好他,他就是我的心头肉。若是他有什么闪失,我也不活了……” 马员外被哭得心烦,把人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枯坐在卧房,从日落想到月升中天,又从月升中天想到天将破晓,终于熬不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迷蒙里,他儿子因为科举舞弊被抓进了大牢斩首示众,一群官差突然冲进马家,马家死的死,逃的逃,他和夫人穿着破烂,跪在地下沿街乞讨。 砰咚! 地痞流氓踩碎了他的碗,把他一拳打到了地下。他惨叫一声,惊得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滚下了床。 屋外晨曦微弱,屋内昏光惶惶。一想起梦中的场景,他后背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房门被推开,马夫人走了进来,瞧他呆愣的坐在地下,惊得疾走几步上前搀扶:“这是怎么了?” 马员外被扶坐到了床边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叹道:“夫人啊,我不逼他读书了,他爱种田就种田吧!” “真的?”马夫人欣喜:“承儿肯定高兴,我这就告诉他去。” “不急。”马员外伸手拿过床边的长衫,“我同你一起去。” “哎,好。”马夫人等他整理好一同往儿子的院子里去。 天光朗朗,日光濯濯,两人心情格外好。不料才进院子就碰见了同样穿戴整齐的马承平。 马夫人迎了上去,笑问:“儿啊,怎么起来了?你是知道我同你爹有话和你说?” 马承平紫衣玉带,头发尽皆盘起,圆润的脸庞也光彩了几分,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精神,他道:“这事先不急,儿子有话和你们说。” 马员外疑惑:“何事?” 马承平:“儿子想通了,读书光耀门楣本就是儿子应该的事。儿子要向赵兄学习,不考取功名绝不取妻。” 马员外双眼一翻,险些晕死过去。马夫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马员外缓过一口气,颤抖着手,指着他:“你,你说什么?你要读书?” “嗯。”马承平肯定点头,“嗯,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 马员外听到那个死字,又想到梦里儿子被砍头的事,胸口瞬间呼吸不畅:娘嘞,看来真的不能让他再读了! “儿啊,你听我说,咱不读书了,以后你想干嘛就干嘛,种田爹也全力支持你。” 马承平:“爹,你是在试探我。说了我真的想通了,我去读书不种田!” 怎么就听不懂人话了呢? 马员外心力交瘁,大吼一声:“读什么书?你就不是读书的料!好好种田不好么,整那玩意儿干啥?” 马承平内心狂喜:赵兄和小宝丫绝了! 他面上故作怔愣,一副被吼傻了的表情:“爹,你说真的?” 马员外:“比真金还真,现在立刻,马上把你书房里的书打包丢了!” 马承平:“不能丢!” 马员外:“阿财——” 书童阿财正式晋升为协力管家,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书房去,将书房里的书本全部打包,给赵凛送了去。 刚起床就杯书本淹没的赵凛和小宝丫? 小宝丫坐在床上,左看看右看看,始终找不到下脚的地。赵凛看看满地满桌的书也头疼,蹙眉看向马承平。 马承平用最沉痛的表情说着最开心的话:“赵兄,你就勉为其难的接受吧,不然我爹要把这些书全扔掉!” 一旁监督下人搬书的阿财,无情脸:“公子,老爷说这些书即便送给赵公子了,你也不许看。” “知道了……”马承平有气无力的答应道:“心情不好我去骑马总可以了吧?” 阿财:“可以,老爷说只要您不读书,干什么都可以!”他朝外头喊:“阿炳,快给公子备马……” 马承平回头看向赵凛:“赵兄陪我一起去吧?” 小宝丫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跳下床,越过重重书山朝外跑去:“好呀好呀,骑马!”不枉费她那么努力的帮马叔叔。 天高云淡,纵鸟高飞。 一行三人来到一望无际的马场,风过处,绿草茵茵,马儿成群。 “哇,好多马儿啊!”小宝丫高兴坏了,撒开脚丫子在草地上奔跑。 几个马夫牵着马走近,朝马承平问安后,道:“公子,您要哪匹马?” 马承平:“让赵公子先选吧。” 马夫看向赵凛:“赵公子……” 赵凛打量一圈,没看中马夫牵过来的任何一匹马,倒是一眼便相中了一匹通体五黑,四踢踏雪的西域种马。 “那匹如何?” 马承平顺着他目光看去,然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匹马还没驯服!赵兄这么,这么……”他看看高大健硕的赵凛,硬生生挤出“柔弱”两个字。 “只怕会受伤。” 赵凛:“无碍,丫丫亲动物,它不会撅蹄子的。” 马承平一想,好像是这样。书院里的动物都和小宝丫亲近。他迟疑道:“那好吧,你当心一些。” 赵凛点头,朝小宝丫招招手,小宝丫立刻哒哒的跑过来。 赵凛单手抱起她,在马承平担忧的眼神里翻身上马。小宝丫坐在她爹身前,爱惜的摸摸马儿油亮润黑的毛发,趴在它耳边软糯糯的嘱咐:“马儿呀,要乖乖的哦,要听阿爹的话。” 她说完,赵凛一声大喝,那马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去。 “马儿马儿快点跑呀……”小宝丫的笑声如银铃在草原回荡。 那烈性的马儿温顺的像是只小羔羊,让往哪个方向就往哪个方向。 几个马夫目瞪口呆,惊问:“公子,这赵公子是个高手啊,咱们训了几个月都没训好……” 马承平努力解释:“赵兄柔弱着呢,是小宝丫厉害,所有的动物都听她的话。” 马夫们:公子是眼瘸吗?赵公子那么高大健硕哪里柔弱了? 马承平不理会几人看呆瓜的眼神,也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天高云低,风声烈烈,少年畅快的欢笑,驰骋追随着前面的踏雪而去。 马员外站在高高的眺望台上远望,笑声夹杂着风声吹进耳里,他皱着老脸侧头问身边的人:“夫人,我怎么瞧着承平不是很难过啊?” 马夫人站着伞荫下眯着眼远看,迟疑道:“大概是苦中作乐吧……” 他不香读书的时候要他去读,他好不容易想通了,又硬压着不让读,是个人都会郁闷吧。 马夫人以后为自己儿子郁闷的发疯,实际上马承平高兴得发疯! 第39章 39 “马儿跑快点, 再跑快点……” “我要飞起来了!” “阿爹,云朵都没有我们飞的快!” 风烈烈作响,小团子的发髻都被吹散, 她兴奋的尖叫。赵凛很配合的再次扬鞭,踏雪乌龙驹嘶鸣, 周遭的景物犹如画卷掠过。 “等等我!”马承平在后面奋力追赶, 一开口风就往口鼻里灌。 三人沿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越跑越远, 跑到马场边缘,一轮红日落在山坡上, 整个马场陷在一片橘黄的暖光里。赵凛勒马停下, 赵宝丫看着落日余晖伸出小手想去接:“好漂亮的太阳啊!” “阿爹, 这里的太阳比宝丫看过的好多太阳都要漂亮, 好想住在上面呀。” 晚风吹过小团子凌乱的发丝,她侧脸奶膘都映着橘黄, 整个人像是天边火烧的云朵,柔软又可爱。 赵凛畅快大笑:“那以后阿爹常常带你来骑马。” 马承平气喘嘘嘘的跟了上来, 打马走到他们身边跟着抬头看。晚霞落进他眼睛里,他笑道:“踏雪乌龙驹果然不一样, 跑得太他妈的快了, 老子都快断气了都赶不上。” 两匹马并肩而立,赵凛回头看他, 嗤道:“虽然书都送给我了,但好歹读过两年书,面对如此美景出口成脏合适吗?” 马承平抬手故作高深:“马上草原游,青青映红绸。夕阳归牧笛, 烟山隐鱼舟。”他吟诵完看向赵凛,颇为得意道:“怎么样, 还算应景吧?” 赵凛还没接话,小宝丫咯咯笑了起来:“马叔叔,这里没有鱼也没有舟!” 马承平轻咳:“……你叔叔能应景已经很不错了。” 三人不再言语,凝望着落日的下的壮丽山河,静静感受难得的清净。 大雁南飞、倦鸟归林。 砰!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空中的鸟儿队形都吓乱了,两匹马同时扬蹄嘶鸣。小宝丫惊得趴在马背上,两只小手紧紧揪住乌啼踏雪驹的马鬃,慌张的问:“阿爹,怎么了?” 赵凛一手稳住她,一手掌控着马绳控制住马儿。马承平就比较倒霉,那马儿焦躁不安的不停撅蹄子,险些把他抛了下来,还是赵凛稳住了自己的马后,伸手勾住了他的马绳才止住他的下坠。 “是地龙翻身吗?”马承平坐稳后跳目朝声源的方向看去。 除了那声巨响,前方的小山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动,他脑袋转了几个弯,忽而气愤道:“不会是有人在我们家山里面偷猎吧?” 赵宝丫猫眼儿瞪大,惊问:“马叔叔,那边的山也是你们家的吗?” 马承平点头:“嗯,这片牧场还有周围一大片田地,包括前面的山林都是我家的。那山林矮小,石块居多,大型野兽是没有什么的,只有小型的动物。譬如狐狸、胡鼬、兔子之类的,经常会有不长眼的猎户去偷猎皮毛,每年总能抓到那么几个。” “我过去看看。”他打马就走,语气急切:“莫要让那群小偷跑了。” 眼见他冲出了马场边缘,往山的那边跑去,赵宝丫连忙催促她爹:“阿爹,快呀,我们跟着马叔叔。” 赵凛立刻驱马跟上。 天幕低垂,小山林里寂静。马承平立马停在山林间,左顾右盼,什么人也没看到:“奇了怪了,明明听到声响的。” 赵凛勒住马,先四下查看,然后低头往地下看。地下有枯草压断的痕迹,再往前,有车胎印子,压得还挺深。 “这里应该有马车经过。”他往小树林的深处看去,前方隐隐压出了一条路。 小宝丫挠挠脑门,奶声问:“马车怎么会在树林里呀,他们来看树的吗?”她左看看右看看,“可是,这里的树一点也不好看呀。” 这里当然不可能是游玩的马车,看齿轮的深度,因该是装货的马车,而且还很沉。 赵凛沿着车胎压痕和断裂的树枝往前找,马承平也小心翼翼的跟着。穿过一片矮树林,三人到达一处山谷,山谷入口处有一丛人高的草,从外头看,看不到里面。穿过草丛后前面豁然开朗,周遭的草木被尽数斩尽,不少巨石挡住去路,使人不得寸进。一股浓重的硝石味扑面而来。 赵宝丫忍不住捂住口鼻:“阿爹,什么味道呀,好难闻。” 赵凛蹙眉:“火药味,看来刚刚的巨响是有人炸了这里。” “奇怪。”马承平指着巨石对面道:“几年前我来过这的,这个山谷有草木,还挺漂亮的。哪个贼人跑到我家的地盘乱挖乱炸?”他下马,把马儿系在旁边的树干上,然后徒步攀过巨石堆,仔细查看。 赵凛也抱着小宝丫下马,踏雪乌龙驹很听话,不系绳也不乱跑。 小宝丫小胳膊小腿爬上巨石,跟着马承平跑,赵凛紧随其后。跑到山谷腹地的马承平突然喊了一声,弯腰从地下刨出一个东西举给赵凛看:“赵兄,你看看这是什么?” 赵凛抬头看去,那东西是他的拳头大小,在夕阳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小宝丫一眼便认出了那东西,“阿爹,金矿石!” 和宝丫两年前在水匪手里抢到的金矿石一模一样。 当时她送给大胡子林茂叔叔了。 马承平惊讶:“小宝丫认识这东西?” 赵凛立刻解释:“在书本上看过。”如果说两年前的那趟镖蹊跷,现在在这个地方看到同样的金矿石就更蹊跷了。 只不过一瞬,他脑海里想了许多:两年前的那批金矿石是不是也是在这个地方开采的?开采的是不是同一批人?这些人要是知道他曾经压过那趟镖,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看这个山谷,显然是有个大矿,而且长期被人开采的。 能在马家的地盘不动声色的采矿,应该是有一批有组织有预谋的人。 他们采这么多矿都是运到哪里?是荆州吗? 还不等他细想,马承平拿了那金矿石回转身就跳上马背,朝赵凛道:“我去通知我爹,我家这里有大矿,肯定被盗贼开了。”他边打马边骂骂喋喋,“妈的,老子家的矿都敢盗,不想活了。老子非得带人找出这帮孙子不可……”说着人已经冲出老远。 赵凛拧眉,让小宝丫待在干净的巨石上别动,他走到马承平方才站着的动口又是一顿翻找,居然又找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矿石。他原本还想再翻找一番,那边的小宝丫突然啊了一声。 赵凛再也顾不得这边,三两步跑到闺女身边问:“怎么了?”他上下打量她,生怕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 小宝丫举起一块银色的东西给他看:“阿爹,这是什么呀?还有雕花,好漂亮啊!”那银牌中间印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四周镂空呈祥云样,牌下还留着一络紫色的惠子,看上去煞是好看。 明显是一块令牌。 至于是干什么的,不明! 赵凛接过那银牌查看,络子打了结,在风中摇晃,那银牌也跟着快速转了几个圈,又转了回来。 父女两个看得入神,与此同时,山谷的入口处也有两个黑衣人去而复返。四下翻找查看,显然是在找什么,待看清赵凛手上的银牌时,其中一黑衣人抽出随身的弯刀就要冲出去。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另一个黑衣人压住他的手,低声道:“是马家庄的人,我们先走,送东西出去要紧,令牌等回来再来找。” 抽刀的黑衣人咬了咬牙,在大批马队赶过来前溜走了。 四周的鸟雀被惊得飞起,马承平带着马员外和一众马家庄的下人跳下马,往这边赶。 “爹,就是这里,金矿石就是在这里找到的,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挖了矿还把矿洞炸了。”马承平指着矿洞坍塌处给他爹看。 马员外朝赵凛打了招呼,在众下人的搀扶下爬过巨石查看矿洞,片刻后才道:“年前还没看到有矿洞,这帮人做事够快够隐秘的,应该不是普通的盗贼。矿都盗了,还把矿洞炸掉是什么意思?” 马承平:“是在向我们马家庄示威?” 他想了一圈,惊恐瞪大眼:“爹,他们不会是想把官府引来,陷害我们马家吧?”他看向赵凛,急切的问:“赵兄,你说是不是,这群人就是嫉妒我们马家有钱,想搞我们!” 赵凛有时候觉得马承平这个从小就读书的人比自己还像个武夫,出口就是粗话。 他道:“要不先挖挖看,地下还有没有矿,也好决定要不要上报给朝廷?” 在大业,就算在自家的地盘发现矿场也是要上报的。如果是盐矿、铁矿、铜矿之类的是要充公的,金银宝石矿经过审批后可以有开采权,但是七成是要上交给朝廷的。 私自开矿可是重罪,轻则财产充公,重则流放抄斩。 这群人闹这么大动静,除了马家庄的人,周围的村民肯定也有听见动静。若是等他们上报到官府就麻烦了。 “对对对,贤侄说的是。先挖开看看,到底还有没有矿。”马员外招呼着下人过来搬石头。 一直乖乖的小宝丫突然道:“阿爹,地下还有矿。” 众人齐齐朝她看来,刚想说一个小娃娃知道什么,继而又想起她神算的本事又都闭嘴了。 她说有还真有可能有。 小团子继续奶声道:“盗贼不是故意炸矿洞的,他们就是不小心引燃了火石,把矿洞炸塌了。他们害怕有人找过来,推着矿车提前跑了,地下还有好多好多的金矿呢。” 刚刚还阴谋论的马员外父子和一众马夫下人:“……” 有那么笨的盗贼吗? 好不容易挖个矿差点把自己埋了? 马员外:“不管怎么样,先挖开来看看吧。” 一群人开始搬石头,现场太乱,马员外让马承平先把赵凛父女带回去。赵凛跨过乱石,在一处劈开的树杈上发现一截暗纹银丝黑面布料,看上去是新撕开的。他四下查看,只看到地上浅浅被压扁的草木,并未看到有陌生人的踪迹。 于是之后的三日,马府都忙着清理矿产的杂石。马承平无事可做,专业陪吃陪喝陪玩。 去看了小羊羔、挤羊奶、做了羊烙、还去看了马家的百亩稻田。他指着那一片绿油油的秧苗自豪道:“看到没有,这都是我的田,总有一天我会有更多的田,马家的稻谷连国仓都装不下。” 少年意气最是可贵。 小宝丫可不懂这些,指着他鞋面道:“马叔叔,有一只蚂蟥还在你脚上。” 刚刚还豪言壮志的马承平一蹦三尺高,尖叫着跑没了影。田间劳作的佃农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马承平丢了脸,势必要找回场子。 夜里搬了十几坛子自家酿的谷酒找赵凛拼酒,放狠话道:“这酒是我自小喝到大的,烈得狠。读书读不赢了,不相信喝酒还喝不赢你了。” “杯子喝也没什么意思,拿碗来!” 赵凛:“你确定要喝?” 马承平:“怎么,赵兄怕了?”他拍拍赵凛的肩:“也是,赵兄这么柔弱……要不看着我喝吧?” 赵凛挑眉:“那来吧。”说着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爽快!”马承平也紧接着一饮而尽。 一个时辰后,马承平醉死在石桌上。 天上圆月高挂,庭中海棠吐蕊,月华倾斜,崇光泛泛。 无丝毫醉意的赵凛踢开脚边十几坛子酒,又顺手拍了一把醉的不省人事的马承平,笑出了声:“爷走南闯北,提酒坛子的时候你还泡在蜜罐子里呢。拼酒……林茂那帮兄弟一起上都不是爷的对手。”真当他柔弱呢! 他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夜里似有回响。说完,抬步走到马承平的另一边,拎起酒坛子又开始灌。 哎,还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来得畅快。 一坛子酒见底,滚落在青石板上碎了一地,皑皑婵光照在酒泽里,夜风过处,满园的酒香。 赵凛站在月下,手里是一块金矿原石:林茂手里也有一块吧,那大胡子去从军了,也不知道死没死。 与此同时,燕平山边郡的战场上喊杀声震天,烽火过后,满地残肢断臂。一只乌鸦停在死人堆里啄食,被突然伸出的一只血手惊得双翅扑腾。然而那只手牢牢捂住乌鸦的爪子就是不松,片刻后一个血人从死人堆里爬了起来。 从胸口处掏出一块锃光瓦亮金矿原石,满脸的络腮胡子随着说话声不住的抖动:“幸好,幸好,要不是这块石头俺就死定了!” 清辉落下,他抬头仰望:一定是小宝丫和赵兄在老家给他祈福,保佑他。 破烂的身影提着吱嘎乱叫的乌鸦一瘸一拐走出死人堆…… ---------- 赵凛带着闺女在马夫住了足足十日,直到官府的人来到矿场,他才收拾东西返回了青山书院。 书院的人见到他都很诧异,追问他这几日去哪里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人? 赵凛只道去看了被打的马承平,众学子还想围着他,直到周监院出现,众人才散了。周监院一改往日的严厉,凑到他身边,甚是亲切:“赵凛啊,你终于回书院了,有空到刑律堂坐坐啊,咱们探讨探讨一下诗词。” 他这讨好的模样还挺吓人的,小宝丫缩着小身子,问:“监院伯伯不用陪你的小娘子吗?” “什么小娘子?”周监院吓了一跳。 赵宝丫:“就是监院伯伯要娶的新娘子呀,您昨晚上还唱戏给她听呢!” 周遭的学子捂嘴惊呼:“周监院不是才死了夫人,不到一个月就要娶续弦了?” “天哪,还是个小娘子?” “周监院还会唱戏吗?哈哈哈哈,周监院唱戏那得多难听啊!” 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周监院也不想知道小宝丫怎么知道他有新欢的事了,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然而,众学子的八卦热情超乎他的想像,不过一刻钟,他刚丧了妻、就要娶小续弦,还给对方唱戏的事就传遍了书院。 众人都在暗地里骂他刻薄寡恩,表面廉正却最是薄情。 书童马安描绘得绘声绘色,语气很是解气:“顾山长说他影响不好,让他处理完家事再来书院呢!”他朝赵宝丫伸出大拇指:“小宝丫你真厉害,一句话就把那个讨人厌的周监院弄走了!” 小宝丫抱着西瓜吃得正甜,一抬头,白嫩的脸上全是西瓜汁。她犹不自知,像是脏脏猫一样对着几人笑。 秦正清笑了起来,朝赵凛道:“你这闺女比我家妹妹小时候还招人疼呢。” 赵凛边从桌案的抽屉里掏出一块帕子给她擦脸,边问:“你还有妹妹呢?” “嗯,嫡亲的妹妹,自小就娇气,这瓜也是我爹特意从波斯那边给她带的。想着小宝丫爱吃,才给她带了一个。” 赵凛:“那下次得让丫丫谢谢你妹妹了。” 秦正清:“谢就不必了。”他开玩笑似的说,“下次单独给我出一份院试模拟考卷就成。” 赵凛轻笑:“还没吓怕呢,老师都抓着我训了好几回,再有下一次,只怕要把我逐出山门。” “不说这个了。”秦正清转而问起马承平,“他真的不读书了?” “真不读了。”赵凛指指自己满宿舍的书,“书都送给我了。” 秦正清扶额长叹:“就算种田也不能目不识丁啊,这些书也不碍事,怎么就舍得全送出去!” 旁边伺候的书童马安道:“怎么舍不得,听说马公子家的山头发现了金矿,县令大人都去瞧了呢。马家住着金屋就是抱着个会下蛋的母鸡,谁稀罕书里的黄金屋啊。”书童仰头畅想,“哎,小的也姓马,说不准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秦正清:“……要不要找马兄翻翻族谱给你看看?” 书童面色涨红,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公子,小的说笑的。” 吃完瓜的赵宝丫擦擦小手,软糯糯的道:“小安哥哥,你从前不姓马的,你是奶娘改嫁后才姓马的。” 马安不以为意:“怎么可能,我爹就是我亲爹啊!”他爹对他很好的,常常问他的近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马安年纪小,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秦正清这个主家公子却是知道的。奶娘江氏是丧夫后改嫁的,改嫁后次年又生下一子,对外只称兄弟俩为同父所出。马安以为继父对他很好,若真好就不会送他不送自己儿子来做书童了。 在秦家,书童也是签了卖身契的奴。 常常过问他近况也不过是想要点例银花花,偏偏这孩子还日日傻乐。 秦正清轻咳,吩咐道:“马安,去我屋里重新拿一只笔来。” 马安乐颠颠的去了后,他才笑着问:“宝丫是怎么知道小安哥哥不姓马的?”还有周监院要娶小继室的事,怎么看怎么不该是个五岁的小娃娃该知道的。 小宝丫软糯糯的说:“是秦叔叔养的小乌龟告诉我的呀!”小团子眼睛乌黑透亮,话语纯稚又天真。 秦正清:“……”他要是信这话就是傻子。 他一脸无语的看向赵凛,赵凛扯了一下嘴角,给了个更离谱的答案——他家闺女得了城隍爷的指点,偶尔能掐会算,是个小仙女。 秦正清:是个小仙女没错,能掐会算就离了大谱了。 他实在听不下去,拿起书本回了自己宿舍。赵凛掐掐闺女白嫩的脸,交代道:“以后要有人问起,你只管说和师傅学的本事,会算一点命,莫要说听动物说的,知道吗?” 小宝丫懵懂问:“秦叔叔和师父都不可以说吗?” 赵凛:“除了阿爹,谁也不可以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可以能掐会算,但绝对不能是异类。在世人眼里,能听得懂兽语就是异类。 小宝丫用力点头:“知道了,以后谁也不说。” “真乖。”赵凛铺纸,把砚台往闺女那推了推,吩咐道:“丫丫,磨墨。” 小宝丫立刻爬上小凳子,开始磨墨,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爹:“阿爹,你要写什么呀?” 赵凛扬眉,沾了墨,挥笔写下几个大字。小宝丫趴到桌面好奇的盯着那几个字看。 “侠…记?”小宝丫蹙着小眉头,“阿爹,中间那个是什么字呀?” 赵凛:“侠游记。”他顺手写下第一句话:武之侠者,惩奸除恶、为国为民…… “侠游记?”小宝丫捧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困惑的眼突然睁大,“阿爹要写话本吗?” 赵凛点头:“嗯,阿爹要写话本挣钱,丫丫觉得取什么笔名好?”他充分吸取出模拟考卷的教训,觉得这次应该用假名。写好的稿子也不能找之前熟悉的书店掌柜,省得掌柜一有人打听就把自己卖了,找个不大的书斋投稿就好。 马承平之前经常光顾、专卖话本的书斋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南城的笔墨书斋。 赵宝丫歪头想了想:“要不把阿爹的名字倒过来写吧?” 赵凛思索:“凛赵,麟兆,就叫麟兆吧。男主角身世曲折离奇,身背一把绝世宝刀……” 小宝丫兴奋的补充:“还要有一个最可爱的女儿,不不不,那样别人就知道是阿爹了,还是改成儿子好了。不要赵小胖那样的,也不要闻孔雀那样的……”小团子手舞足蹈的出主意。 赵凛心中有章,下笔如有神。如此写了十日,第一册 总算写好。当天晌午,他找周先生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贴了胡子脱下青山书院的院服,跑到城南笔墨书斋投稿。书斋的掌柜听闻他的来意,倒是客气,只是表情有些微妙:“您来之前都不打听一下市场需求的吗?整个镇上的书斋,话本大多数都是情爱、艳本,少有悬疑、妖魔鬼怪类的,武侠压根没人看!” 说着掌柜又递过来一本香艳的话本:“您若真想挣钱,照着这个写。”他看着赵凛,表情微转,“当然,如果您只是纯粹热爱武侠,当老夫没说。要不您到对面的书斋去瞧瞧,他那里生意不好,说不定就指着你这本武侠出奇制胜。” 长溪镇有很多书斋,但卖话本生意好的就数笔墨书斋了。他们书斋有大量独家优秀的写手和画手,是其他书斋没办法比的。就比如对面那家云思书斋总是模仿他们,生意却差得要死,说不定哪天就关门了。 掌柜的这样建议赵凛就是明显的拒绝了。 看着掌柜含笑带刺的话,赵凛微有些不舒服,朝他拱了拱,真往对面去了。 赵凛先在云思书斋逛了一圈后找到在柜台闲的打苍蝇的年轻掌柜,掌柜的听说他的来意后,有些意外的问:“你怎么不去对面投稿?他们书斋比我们大,出的价格也比我们高。” 赵凛实话实说:“在下刚从对面出来,对面的掌柜说你们书斋快倒闭了,要靠在下这本话本起死回生。” 掌柜的暴怒,啪嗒一声拍在柜台上,骂道:“对面真那么说?” 赵凛点头,掌柜气结:“他这是讽刺你,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了。”赵凛很平静,“所以我来您这里了,我是真认为我写的东西很不错,对面有眼无珠定会后悔。”他看向气愤的掌柜,“而且我觉得您的书斋并不比他的差,一味模仿不如剑走偏锋。掌柜愿意看看我写的话本吗?给个让对面后悔的机会?” 掌柜觉得面前的人说话挺有意思,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扎稿子,道:“稿子我可以看看,至于能不能出要看过了才能定。你且回去,下次来再给你回复。” 赵凛作了揖,先告辞了。 掌柜寻常看得也是艳本,打打杀杀的他一惯是不太喜欢的。现在正闲得发慌,又想起方才赵凛的话,于是随意翻开了那扎稿子。 入目的是《侠游记》三个字,第一页内容中规中矩,第二页来了点兴趣,第三页他渐渐入了迷……连恼人的苍蝇也忘记了啪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伙计询问的声音,掌柜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打发了伙计,匆匆关了店门,继续看手里的稿子。又翻了一页,话本的内容戛然而止。熬了一夜的掌柜来回翻着那一扎纸,企图找出后续。 但是没有…… 他从来没有如此想知道一个故事的后续,这种热血沸腾的江湖气简直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是那些艳情话本怎么也比不了的。 掌柜抓心挠肝的难受,很想知道那主角陆麟兆的后续…… 难受过后心情又格外的激荡起来:他看书的眼光绝对不会错,有了这本话本,他们书斋绝对能起死回生! 第40章 40 云思书斋的掌柜很激动, 也没心思做生意了,一整日都守在门口等赵凛。然而,眼睛都看长了也没瞧见他人影。 连续守了三日后, 掌柜得都恨不得拍死有眼无珠的自己时,贴着胡子的赵凛终于姗姗来迟。 他还不曾开口, 掌柜的就一把拉住他道:“您那些稿子我都看了, 真的太精彩了。我们云思书斋决定出您这本书, 入后堂详谈如何?” 他特别殷勤的把赵凛请到后堂商议出书的事。 “按照行规,书稿可以买断也可以按照分成来算。您若是想买断, 我出一百两买断您后续的故事, 之后你也不可以再卖给别人。再有新的故事, 只要质量上乘, 也可按照这个价格收购。” “若是按照分成来算,有名气的写手可以和书斋五五开, 中等写手三七开,像您这种第一次写, 我们也不知道反响如何的写手,一般只能给到二八开。” 他顿了顿, 看向赵凛:“但您这篇实在精彩, 我们就按照三七开如何?”说完之后他生怕赵凛不满意,又补充道:“毕竟我们出一本新书也要承担风险的。” “您放心, 只要后续反响不错,分成还是可以谈的。” 赵凛觉得这年轻掌柜还挺实在的,遂一口答应:“行。” 掌柜的受宠若惊:“……哈?哦,敢问您贵姓?” 赵凛:“麟兆。” 掌柜:这是笔名吧?直接用作主角的名字够直接的! 他凑近赵凛, 满含期待的问:“话说,那个陆麟兆跌落山崖后怎么样了?没死吧?” 赵凛:“自然没死, 还有奇遇。” 掌柜本能追问:“什么奇遇?” 赵凛挑眉:“要不我们先敲定一下分成契约?” “对对对,先聊正经事。”掌柜乐呵呵的拿来纸笔,“鄙人姓徐,字泓,麟兆先生今后喊我徐掌柜就可以了。” 双方很快敲定好出书、分成事宜:赵凛把余稿给徐掌柜,徐掌柜付第一册 的手稿钱十两给赵凛。暂时先出《侠游记》第一册一百本出来。卖出去的话本分成按照四比六算。 赵凛拿到钱和契书后就拜别了。等人走出老远,徐掌柜才恍然记起没问他的住址。 没住址以后要怎么催稿? 罢了,下次结算时再问问吧。 徐泓拿到剩余的稿子后,彻夜不眠的读了起来。又以一百文每本的价格抄了一百本出来。次日就把《侠游记》摆到了书斋最显眼的地方。 这还不够,为了一炮打响,他找到长溪镇最红火的酒楼,把前十章给了楼里说书的老头子,让他每天在客人最多的时候说上一说。这一说,很多客人就被故事吸引,渐渐的入了迷。然而故事到了高潮部分就戛然而止! 客人纷纷要求老头再接着讲,老头只道:“后续如何老夫也不知道,想看的客人去城南云思书斋购买即可。” 原来是帮忙宣传的。 现在的生意人套路越来越深了,众人摆手骂娘。 但……他娘的,真的很想知道故事后续啊!陆麟兆跳崖后倒底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缺胳膊少腿了?还是又有什么曲折离奇的经历? 实在受不了的几人跑到云思书斋花一两银子买了《侠游记》。之后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跑来买。 故事太精彩了,侠肝义胆的同时充满了热血斗争。不过一个月,大街小巷都能听见有人谈论陆麟兆。不少男孩子追着打闹时手里也总是拿着一柄木头削的大刀比划,高喊:“刀来,我陆麟兆就没再怕的,杀呀!” 一百本显然不够卖,徐掌柜之后又加了一百本。月底,结账时,赵凛分得了六十纹银。往常抄书,他累死累活一个月最多也就得六两! 果然,能给人提供情绪价值的话本远比麻木的抄书挣钱更多。 不怪乎别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确实比他以前耍大刀有钱途。 徐泓把银子给他,又拿出账目给他查看,面上带了十成十的笑意,道:“请人誊抄太慢了,我打算拿话本去印,成本贵是贵了点,但一次性能印很多。其他周边城镇、郡府也可以售卖过去。还有啊,您的笔名不够响亮,而且跟主角同名总觉得怪怪的,不如改个响亮一点的,叫麒麟客、刀无影、海无涯之类的,您看怎么样?” 对面写艳情话本的几个写手都好意思叫艳无双、情俊天了,他们也不能落后不是。 赵凛倒是不在意这些,既然金主主动提出,他也得给几分面子,于是道:“就第一个吧。” 徐泓当真觉得自己捡到宝了,故事写的精彩就算了,还如此好脾气。不像对面书斋几个写手,脾气都他妈的怪。 眼见着赵凛合上账本,起身要走,他也连忙起身,舔着脸凑过去问:“那个,麒大侠,《侠游记·第二册 》什么时候出啊?陆麟兆叛出陆家后怎么翻身啊?”追文实在太辛苦了,要不是最近书斋实在太忙,累得他倒头就睡,他都要想失眠了。 “主要是很多客人来问了好多次了,我就是顺道催催。”徐泓讪讪笑道,“您莫急,故事质量第一。” 赵凛算了一下时间,这段时间书院里要段考,他还要帮顾山长整理藏书阁,八月份要院试,加上抄写、代写课业的工作,挤一挤还是有时间再写第二册 的。 “这两日就开始写。” 徐泓连忙又掏了十两银子塞给他:“第二册 的手稿钱我先付了吧。”拿了银子总不好意思拖稿吧! 赵凛拿了银子只得表示:“……半个月左右会交稿的。” 徐泓满意了,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口。 赵凛一算:手里的七十两加上先前的十两,还有从前陆陆续续挣的十来两,总共也有百来两了。再写一本,要在城里买一栋一进一出的民房应该够了。 等院试回来,若是中了秀才就带小宝丫先去看屋子,买个带大院子的屋子。 他想得入神,不妨路边窜出个七八岁的小娃娃,险些把人撞倒,幸而他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小娃娃嚷着脚扭了,让他背着回去。赵凛不是没有起疑,但因着闺女的关系,对小娃娃多了几分耐心。于是按照小男孩的指示,把他送到了一处小门。 赵凛开门进去,就看见院子里站了一人,居然是熟人。 说是熟人也不准确,这人正是一个月前见过的笔墨书斋的掌柜。 他四下打量,发现这院子居然是笔墨书斋的后院,前头就是店面,风从前头扫过,还夹杂着淡淡的书香。 对方看见他很是客气,给了那小娃儿一两碎银后才朝赵凛道:“我们去后堂聊聊?” 赵凛挑眉,跟着走进了后堂。 后堂备好了茶水,对方先坐下,沏了杯茶递给赵凛:“贵客上坐。” 赵凛没兴趣搭理他,直接道:“有事就说了吧,我待会还有事。” 对方笑了笑,态度依旧高傲:“鄙人姓金,是笔墨斋的金掌柜。您就是写《侠游记》的麟兆吧?之前是老夫有眼不识金镶玉,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实不相瞒,我们笔墨斋对《侠游记》第二册 非常有兴趣,愿意出高价购买第二册的手稿。当然,这个高价绝对比云思斋出的高出很多,您看您方便谈谈吗?” 没有人可以抵御金钱的诱惑,笔墨斋的掌柜已经用这招挖过很多写手了。 掌柜的信心满满,然而赵凛想也没有想就来了一句:“不方便。” “什么?”金掌柜的愣住。 赵凛:“我这个人呢,对钱不太感兴趣,只是纯粹热爱武侠,要是您实在想挖我,要不去对面的云思书斋问徐掌柜能不能割爱?”他说完抬腿就走。 笔墨书斋掌柜的:他娘的,对钱不感兴趣写什么话本,去做慈善啊! 这人忒记仇,一个月前的话居然拿来挖苦他! 气愤归气愤,人还是要挖的,金掌柜立刻起身去追。奈何赵凛人高腿长,没走几步就穿过后堂到了正门口,他刚要跑出去追,正好碰见来交稿拉着他不放的赵老二。他又气又急,但人已经走远也只能把气撒在了赵老二身上,破口大骂道:“写个艳本你生娃呢,稿子一催再催,两个月了就憋出这么点,还好意思拿来!” 赵老二连连赔不是:“抱歉掌柜的,实在是家里老娘生病了脱不开身。”其实老娘病了也不用他照顾,实在是从前才疏学浅,憋不出什么好词。 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悲哀! 掌柜的不耐烦听他解释,眼珠子一转道:“你要是实在写不出艳本可以改写武侠,就照着最近大火的《侠游记》写,工钱给你加一成。” 赵老二显出为难:“我一弱质书生写武侠?不会啊!” 掌柜的不高兴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还想钱想屁呢?你要么改写武侠,要么赶紧走!” 赵老二:“别别别,我写,我写就是!” 两人拉拉扯扯,丝毫没注意到去而复返的赵凛。 赵凛只听了个全,又诧异打量了眼明显瘦得脱了像的赵老二:原来他也是会谋生的,那么多年还以为他手断了呢! 见到赵老二要出来,他立刻转身就走,才走出不远就和站在门口的徐泓看了个眼对眼。 徐泓看了看赵凛,又看了看他身后的笔墨斋,还不等他尴尬,立马气愤起来,指着还同样杵在对街门口的金掌柜大骂道:“他娘的金老三,又想挖云思斋的人,想也不要想。”他拉着赵凛就走,“分成我们改改,提到四六分!第二册 出来后还可以再谈。” 被骂了的金掌柜严重怀疑赵凛是故意的,要不然为什么有后门不走,偏偏要走前门,还去而复返跑到对面溜达。 这人不仅记仇还鬼祟得很! 赵凛如愿以偿的把分成提高到四点,等出了南街径自去了绸缎庄给小宝丫做了三套裙子和两双断面镶珍珠的小秀鞋,还买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布老虎。路过羊肉摊时给权玉真道长剁了五斤羊扇子骨,又去琼华酒楼买了两坛子‘竹枝春’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小宝丫特别开心的告诉他大黄怀了狗宝宝。 “师父说等狗宝宝生下来就送给我一只最漂亮的,我要给小狗搭一个小窝,还要给它做衣服穿。” 赵凛拿出裙子,笑道:“还是先看看你的衣服吧。” 小宝丫眼睛晶亮,立刻伸手过来接:“阿爹挣银子了?” 赵凛点头,权玉真放下手里的活,打趣道:“你爹岂止是挣银子了,是发财了,连羊扇子骨和‘竹枝春’都舍得给老道买了!”他接过赵凛手里的羊扇子骨和酒,“灶房还有大料,正好今日采了荷叶,夜里吃荷叶烤羊排。” 日暮低垂,城隍庙早早关了门,院子前的柿子树枝繁叶茂,知了奋力叫了几声也息了火。后院燃起了碳火,权玉真拿出早打好的炉子,点燃了碳火,把腌制好的羊扇子骨放了上去,又开了坛子酒和赵凛碰杯。 炉火炙热,羊肉很快冒出馋人的香味,大黄狗闻到味儿摇着尾巴跑了过来。权玉真吃得舒爽了,把手里的大骨头丢给大黄,对着夜空感叹道:“人就该过这样的日子,要是再来一场说书就更好了,最好是听那《侠游记》”说着他眼睛发亮,“你还不知道吧,近一个月,长溪县人最喜欢看的话本,就是这个《侠游记》,里面的主角陆麟兆……” 权玉真说得热血沸腾,赵凛面上带笑喝着小酒认真听着。 他说到最后感叹道:“就是那麒麟客写得太慢了,第二册 出来我定要去抢的!听说已经很多人去云思书斋预定了,也不知道抢不抢得到。” 父女两个互看一眼,眼里都有了旁人看不懂的笑意。 夜里数银子的时候,赵宝丫眼睛都快笑没了,语调飞扬:“再存一点我们就有好多好多银子了,可以买大房子,到时候就可以去马叔叔那把黑雪接过来了,还可以送师父一间大大的屋子,再送师父一打《侠游记》,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闺女高兴,赵凛也跟着高兴。 钱可真是个好东西,赵凛觉得自己可以再努力一点。 次日,到了书院后,课内就听见钱大有他们在讨论《侠游记》,几人说得绘声绘色,不少人围过去听。赵凛嘴角牵起在一旁默默的听,秦正清注意到他的神情,忍不住问:“赵兄也喜欢看《侠游记》?” 赵凛老神在在道:“看过,写得不错。” 钱大有一听,不乐意了,怼道:“什么叫写得不错?是写得非常非常好!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再也没有这么热水沸腾的故事了!陆麟兆就是我最憧憬的大侠!”他上下打量赵凛,嘲讽道,“当然,像你这种‘柔弱’的八尺大汉是体会不到陆大侠的英勇的!” “唉,要是我哪天看到麒麟客就好了,他一定也是个豪爽的铮铮汉子!” 秦正清觉得钱大有说话太难听,刚想出声维护,赵凛就提前道:“钱兄说得特别对,这么好的话本应该推荐给身边人才对。” 钱大有自豪:“那是,我给我远在河中府的几个表兄都寄了好几本!麒麟客一定会大火的!” 赵凛赞同的点头,课后路过陆坤的课桌时,居然瞧见他书本下也压着一本《侠游记》。陆坤发现他的目光,冷着脸一声不吭的把话本往里塞了塞,转身走了。 秦正清撇嘴:“我还担心陆坤迟早有一天会疯呢,他能看话本倒是挺好!”他偏头,疑惑问,“所以,他为什么会看这种话本?” 路过的同窗道:“还能因为什么,他也姓陆呗,以为自己能像陆麟兆一样杀出一条登天路!” 秦正清:“这是把陆麟兆当做榜样了?” 赵凛感慨:不知道陆坤知道陆麟兆是他最讨厌的人创造的会是什么表情! 接近午时下课,一群人路过丙班时,看见吕勇顶着一打书在罚站。众人指指点点,他倒是无所谓,很坦然的任由众人看。 丙班的先生对他的厚脸皮很是气愤,骂道:“课业不好也就算了,还不上进,课堂上居然看那些个无用的话本。《侠游记》?你这么喜欢习武怎么不弃笔投戎,当大侠去,天天坐在这里浪费光阴,可耻!”夫子越说越气愤,把收缴的话本直接砸在他脸上。 吕勇也不闹,依旧站得笔直。 “看什么看,大家都吃饭去!”先生指着吕勇气道,“你给我站好了,午饭就别吃了!” 众人做鸟兽散,赵凛走出老远回头看那吕勇。只见他弯腰捡起砸在地上的话本,爱惜的拍了拍,藏在了怀里,然后继续顶着书站得笔直。 赵凛对这个吕勇印象还挺深刻,尤其是在骑射课上,这人三箭齐发的英姿实在让人难忘。这人倒是和从前的自己有些相像。 从饭堂回来时,他特意带了两块饼趁没人的时候塞给了吕勇。吕勇很是诧异,实在不明白青山书院的风云人物,顾山长的关门弟子怎么会同他示好? 不明白归不明白,好意他还是受了。 十五天后,赵凛赶完《侠游记·二》,他太累了,收拾好手稿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宝丫玩完布老虎一扭头看见他趴在桌子上,很乖的没有吵,拿起饭碗轻手轻脚的往屋外跑。 刚跑出去没多远就被书童马安喊住了。 小宝丫停下步子回头看他,又往他身后看,疑惑问:“秦叔叔呢?” 马安撇嘴:“和钱大有他们出去买话本了!” 小宝丫猫眼儿睁大,像是听见什么稀奇的事:“什么话本?秦叔叔也看话本吗?” 马安:“最近很火的《侠游记·二》啊,今早刚出了,好多人翻墙出去买的。我们家公子说是想看看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午饭也顾不上吃,就告假出去了。” “《侠游记·二》?”小宝丫困惑:阿爹明明才写好,还没有送到云思斋去呢,怎么就有了第二册 ? 她也不打饭了,扭头就往回跑,马安喊了几声见她没搭理,担心她出什么事,也连忙跟了上去。 小宝丫也顾不得她阿爹正在睡觉,伸手就推她阿爹,急急喊:“阿爹,快醒醒呀,不好了,有人卖《侠游记·二》的话本,秦叔叔和好多人都去买了。” 赵凛被推醒,听着小团子喊了两遍才彻底清醒。他站了起来,走出屋,正好碰见追过来的马安,他开口便问:“你家公子去哪家买话本了?” 马安被他高大的身影吓得后退两步,挠头想了片刻:“哦,小的想起来了,是南城的笔墨斋,听说出了《侠游记·二》。” 赵凛脸黑,这个金掌柜忒不要脸,没撬动他干脆就找枪手续写第二册,把故事嫁接到他们书斋去。 他找周先生告了假,抱着小宝丫往南城去。到了笔墨斋,发现笔墨斋被围得水泄不通,不少人在抢购书斋《侠游记·二》话本。钱大有一帮人因为挤不进去,在外围急得跳脚,秦正清也在其中。 小宝丫远远的看着,雪白的脸颊鼓起,软糯糯的声音里带着气愤:“阿爹,他们好不要脸呀,他们是小偷,偷阿爹的书和笔名,还偷了阿爹好多好多的银子。”她说完就要往人群里挤,赵凛拉住她问:“干嘛呢?” 小团子急红了眼:“他们肯定偷了阿爹的稿子,我要进去骂死他们,看他们羞不羞!”她见不得阿爹被抄袭,一定要讨回公道。 赵凛:“莫急,再看看。” 小宝丫不解:“看什么?” 看什么?能看什么?对方就是算准了,就算他们抄袭了云思书斋也不能怎么样。大业对出书著作都没有明确的法律保护,对写话本的更是放任。 这样嫁接抄袭也只会在道德上被谴责! 所有人都没见过麒麟客,只要故事衔接的得好,一样精彩,他们就可以指鹿为马,随便指一个人说是麒麟客,然后接着出第三册 第四册。 偏偏赵凛又不能出面对峙。 “看看他们《侠游记·二》的故事如何。” 小宝丫不解,气呼呼的看着金掌柜高声维持秩序。恰在此时,高价买到一二册书本的秦正清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翻看了几页第一册,看出了点兴趣,跳过中间快速翻到第一册结局,然后又打开第二册第一页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赵凛牵着小宝丫走过去,问:“怎了,第二册 内容不好?” 秦正清瞧见他诧异了一瞬,道:“也不是不好,能看是能看,但也只是能看。和第一册 笔力、伏笔、故事把握度都有很大的差距。虽然第二册的语气和第二册差不离,可是就是给我一种很强烈的割裂感。” 他困惑后灵光乍现:“……就好像,好像不是一个人写。” “是吗?”赵凛接过他手里的《侠游记·二》,翻看起来。 写作方式和语气都在极力模仿自己,但故事主线一团糟,武学打斗画面都含糊不清一笔带过,不像第一册,是以他亲身经历稍加润色才那么细致精彩。 匆匆看了十几页,没感觉得热血沸腾,倒是感觉到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不伦不类。 赵凛不是很高兴:这帮孙子,还真是叫人心塞! 他扶额,叹了口气道:“确实不是一个人写的,我家丫丫很喜欢麒麟客的。这个笔墨斋如此不要脸,真叫丫丫生气。” 赵宝丫用力点着小脑袋:“嗯,生气!不要脸,阿爹,修理他们!” 秦正清疑惑:“怎么修理?” 其实赵凛更喜欢动手修理,但他现在是读书人了,讲究兵不血刃。 他冲秦正清笑了笑,抱起小宝丫往抢购话本的人群里走。他人高马大,轻易的挤过人群进到了最里面,拿过金掌柜手里的书,问:“掌柜的,我闺女特别喜欢麒麟客,您这书保证是他写的吗?” 金掌柜抬头仰望赵凛,总觉得这人眼熟。但一群人闹哄哄,问这问那的,他也没深思,拍着胸脯道:“自然保证,本店童叟无欺,这《侠游记·二》就是麒麟客写的,不真不要钱。” 小宝丫一听这话,拿起一本《侠游记·二》就走,自然的像是逛自己的集市。金掌柜都被小娃娃理直气壮的动作给惊住了,愣了一秒扯着嗓子大喊:“小娃娃,你这是做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小偷好吗?” 小宝丫回头,噘嘴,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什么小偷呀,伯伯不是说不真不要钱吗?” 金掌柜都被小娃儿的理直气壮逗乐了,无语了半天问:“谁跟你说这书不是真的?” 小宝丫往钱大有身后一指,所有人都看了过去,钱大有左右看看迅速闪开也往身后看去。就见云思书斋的徐掌柜黑着脸,怒气冲冲的盯着金掌柜:“我说的!麒麟客的《侠游记·二》半个月前早就卖给了我们云思斋,你们现在卖的《侠游记·二》就是假的!” 这句话犹如沸水入油锅,冲着麒麟客来的众书迷瞬间炸了。 “假的?怎么回事?” “之前云思斋好像是说第二册 会在他们店里开售,还接受预定呢!” “可笔墨斋在长溪这么多年了,很多写手都是他们家的,老牌书斋因该做不出这种事吧?” “谁知道呢,不能因为它资历老就无条件相信它吧!《侠游记》确实是云思书斋先出的。” 众人纷纷开始质疑自己手里的话本真假,有人开始翻开前几页看,看来看去好像也看不出什么。 金掌柜急了,朝徐泓吼道:“姓徐的,你就是想来砸场子是不是?” 两家书斋对立,一时间气氛紧 第41章 41 “我只是想讨个公道。”徐泓全程黑着脸, “你现在把麒麟客叫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是真是假。”那日他是看见赵凛从笔墨斋出来的,赵凛也承诺他绝对不会再把书卖第二家。 按道理, 他们签订了契书,卖第二家是要吃官司, 还会被同行所不齿的。 金掌柜冷哼:“麒麟客从不露面, 你说让他出来就出来?” “就算他从来不露面, 我也相信麒麟客的人品。”徐泓反问:“能写出《侠游记》这样侠肝义胆的人怎会如此出尔反尔?”他把契书拿了出来,举给众人看, 质问金掌柜, “你能拿出契书还是能让麒麟客亲自证明你家的书就是他写的?” 麒麟客的书迷一时间都有些动摇起来, 拿着书踟蹰:“要不我们还是等两家书斋解决矛盾再来买吧。” “是啊, 这书的内容一时间也读不完,也看不出好歹, 等事情解决了再来也不花冤枉钱。” “我也不相信麒麟客会背信弃义。” 眼见有几人要把书放下,金掌柜急道:“有什么矛盾, 什么矛盾也没有。老夫以笔墨斋百年的声誉发誓,这《侠游记·第二册 》就是麒麟客写的!若是假的, 老夫以一赔三!”他看向徐泓, “契书可以伪造,你有本事现在请麒麟客出来给你作证!”他是算准了麒麟客不会出现, 不然今天就不是徐泓一个人站在这了。 笔墨斋的百年声誉啊!以一赔三! 金掌柜真是下了血本了。 众人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吵嚷着让徐泓把麒麟客请出来。徐泓眼睛都气红了,又无可奈何,被一帮不明就理的人推搡着挤出老远。 尤其是钱大有, 嚷着让他快点滚,别耽误大家买书。 徐泓气得跺脚, 一扭头往云思斋去了。 笔墨斋店门前人挤人,一只猫吓得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落到金掌柜肩上。金掌柜想也没想挥手把猫打了下去,猫儿尖叫一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赵宝丫脚边。赵宝丫抱起猫咪安抚的摸了摸:“小猫不怕。”她安抚完小猫,怒瞪着金掌柜,气哼哼的问:“阿爹,我们不修理坏人吗?” 赵凛面带微笑:“修理啊,只是阿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他把小娃儿和猫一起抱了起来,颠了颠,道,“他不是要一赔三吗,大家都听着呢,那就让他好好的卖好了,最好能卖很多很多,多到我家丫丫都数不清。” 他看向人群里抢购了一堆的钱大有:光这位仁兄就能带很多销量出去吧! “丫丫之前说钱大有家是做什么来着?” 怎么一下子就转到钱大有家里去了? 赵宝丫虽然不知道他爹要干嘛,还是软糯糯的答:“跑船的,江宁郡的钱帮就是他们家的。之前,我们和林茂伯伯押镖的船就是钱帮的。” 钱帮?当年水匪劫镖,除了他们父女和林茂,货、人、船全部沉了。他们入云中县卖艺时官府还在查这件事,询问过往的百姓可有提供线索的? 没想到钱大有和他们还有这层渊源。 赵凛抱着小宝丫往书院走,离书院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不走了。夏热炎炎,知了嘶鸣,树下有个老婆婆支了个摊子在卖红糖冰粉。赵凛把小宝丫放下,朝老婆婆道:“来两碗冰粉,都加葡萄不要葡萄干。” 老婆婆乐呵呵的盛了大两碗端给赵凛,笑道:“俺的冰粉分量大,够你这个高个吃了,娃儿要是吃不完您可以勺一些到自己碗里。 小宝丫伸手去端冰粉,软糯糯的解释:“婆婆,我阿爹肚子疼不能吃冰粉,这两碗都是我的。” “啊?”老婆婆呆住,“两碗都是你的?”她看看小宝丫,矮墩墩的,那么小个,吃两大碗? 逗她呢? 然而,那小团子一口一口的,不一会儿还真吃了两大碗。老婆婆啧啧称奇,瞧见前头有一大帮书生往这边来,连忙迎了上去招揽生意:“客官,天气炎热,要来一碗祛暑的冰粉吗?” 钱大有一群人手里各自拿了本书,正高兴呢。听见问话就往这边瞧来,瞧见坐在树荫下吃冰粉的赵凛和小宝丫愣了愣,随即阴阳怪气的问:“哎呦,我们才华横溢的赵案首也逃课呢,怎么没抢到话本呢?” 赵凛没搭理他,掏出帕子给闺女擦脸。 他越是不搭理人,钱大有越来劲,嘲讽道:“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秀帕,走哪都牵着个小豆丁,娘气!你莫不是娇娇娘投错了胎才如此柔弱的吧?”他身后几人跟着笑起来。 小宝丫啪嗒把碗筷放下,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凶巴巴的喊:“我阿爹才不娘气,你娘气!你在家还穿你妹妹的衣裳,涂口脂戴头花呢,去年观音节日你还扮了观音娘娘,穿白裙子,你娘你娘你才最最最娘!”小娃儿脸都气鼓了,手里的小猫儿不安的叫了起来。 和钱大有要好的几人听得目瞪口呆,都狐疑的打量他。钱大有丝毫没有了方才的嚣张,脸一阵红一整白的。他是打小喜欢穿女装,经常偷偷穿妹妹的衣裳,还假扮观音光明正大的出去游行了。但这些他都是偷偷做的,书院里没人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知道的? “你胡说什么?”钱大有龇目,恶狠狠的瞪着小宝丫,“别以为顾夫人偏袒你,我就不敢打你!” 赵宝丫一点也不怕他:“我才没有胡说,你的兄弟表兄都嫌弃你呢!他们一点也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寄给他们的书。《侠游记·二》就是假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钱大有被戳中了伤心事,面目变得狰狞:自从被表兄撞见他穿女装后,他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他养了一只小乌龟,每天都把乌龟当做那个表兄,臭骂一百遍。 但是这样还不解恨。 “你,你,嫉妒使你们面目全非!老子偏要《侠游记·二》大卖!”钱大有咬牙切齿。 赵凛善意提醒:“你们怎么还在这耽搁?周监院回来了,他刚才去巡了班,发现你们逃课,这会儿正到处找人呢……” 钱大有有恃无恐:“你不也在这吗?我们怕个球!” 赵凛:“昨日吃坏了肚子,今日一早就告了假,去看大夫时顺便路过了笔墨斋。” 众人恍然:他们怎么没想到装病的法子呢? 钱大有愤恨:“赵凛,你装病?!” 小宝丫反驳:“谁说我阿爹装病了?我阿爹柔弱着呢!顾爷爷亲口说让我阿爹回去休息的。” 赵凛很配合的咳嗽两声,很是虚弱的提醒:“你们看看书院门口。” 众人一听,齐齐抬头往书院门口看去,就见周监院拿着戒尺站在那张望,那脸拉得能挂棺材板了。钱大有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就往书院跑,一大帮人紧随其后。不一会儿周监院的怒吼声就透过青山书院的高墙远远的传了出来。 小宝丫噘着小嘴嘀咕:“他们太不像话了,怎么能逃课呢。阿爹,他们一点都不乖对不对?” 赵凛很自然的接话:“对,一点都不乖。” 小宝丫眼神担忧的看着她爹的肚子:“阿爹,你肚子还疼不疼啊?顾爷爷让你休息几天呀?要不我们再多请两天假吧?” 赵凛:“……不,不用了!阿爹肚子很快就好!”要是让闺女知道他因为熬夜写话本才请假补觉的,肯定要被‘教训’。 闺女训人可比顾山长可怕多了。 父女两个大摇大摆的回去时,就看见钱大有一群人顶着烈日排排跪在大门口公告栏边上挨训。 小宝丫冲着他们做鬼脸,白嫩的脸蛋儿笑得像朵太阳花,周监院吃了亏也只当没看见小娃娃的挑衅,气得钱大有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一直跪到日暮西垂,钱大有膝盖站起来时,膝盖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他心绪难平,朝惨兮兮哀叫的几个同伴道:“你们让书童给家里传话,动用所有的关系,让大家都去笔墨斋买《侠游记·二》,务必让周边县城人手一本。”什么叫他不受人待见,被人嫌弃。他就要让赵凛和那个小萝卜头看看什么是号召力。 几个同伴踟蹰:“要不我们先看完手里的书再说吧,万一第二册 真不是麒麟客写的,那不亏大发了?” 钱大有翻了个白眼:“亏什么亏?你没听见那金掌柜说一赔三吗?要是他敢假冒麒麟大侠的名卖书,老子要让他知道死字怎么写的!”至少笔墨斋别想再开下去了。 “好嘞!”就冲着麒麟客这个人他们也必须推啊。 如此不到三天的功夫,《侠游记·二》的话本在江宁郡辖下四个县迅速蔓延开。金掌柜赚得盆满钵满,牙花都笑出来了。 云思斋的徐掌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又联系不上麒麟客,就在他怀疑笔墨斋里是不是真是麒麟客时,赵凛出现了。 赵凛递了《侠游记·二》的手稿给他,慢条斯理的喝着茶道:“急什么,你先看过了两本话本再说。”他晚交稿了几日添了一些内容。 徐掌柜接过手稿草草翻看了起来,翻到最后,忽见里面有一段内容。内容大概江湖上出现了一个自称是陆麟兆的人,到处挑衅各大家族,众人不堪受辱,聚众围攻陆麟兆。陆麟兆百口莫辩……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含沙射影。 徐掌柜疑惑:“你这是?” 赵凛:“你两本都看看开头。” 徐掌柜连忙翻出还没来得及翻看的笔墨斋《侠游记·二》,看了八章,又从头翻看起赵凛的手稿,越读眼神越亮,同样读到第八章 时拍桌叫好:“妙啊,都不用任何说明,只要两本书放在一起,就能知道哪本是你的手笔。” “我现在就送去印,售出去打金掌柜的脸。” 赵凛搁下茶碗:“手稿先不急着发,让笔墨斋多卖一些出去,看的人越多,他才赔的更多。” 徐掌柜忽而想起金掌柜说的‘以一赔三’,刚想高兴继而又蹙眉问:“口头之言,他能赔?” 赵凛挑眉:“人皆听之具可为证,有人会让他赔的。” 他举止自若,目光沉静,有种运筹帷为幄的从容,莫名就叫人信服。徐掌柜突然认真打量起他来,道:“前几日瞧见个高大的背影,还挺像你的。” 赵凛抚在茶杯上的手收紧,他继续道:“今日一瞧,谁也比不了你麒麟客的风采,是我眼拙了。” 赵凛:“……”确实眼拙,贴了个胡子,点了痦子怎么就不认识了? 他闺女就算是蒙着头摸黑也能认出他来。 “就这样吧。”赵凛起身告辞,路过那天的冰粉摊子时,顺手又买了两碗冰粉给宝丫带去。 才走到书院正门口就看见休沐回去的钱大有,钱大有看见他手里提着的冰粉时,嘲讽道:“哎呦,天天吃冰也不怕烂肚肠。” 赵凛:“倒是有点怕,要不同你回去吃瓜如何?” 钱大有莫名其妙:“你有病吧?我家哪来的瓜?” 随行的书童提醒:“公子,家里有瓜,夫人昨日才让人传信说你舅老爷家种的瓜全熟了,宴表公子特意送了一大车瓜过来了呢。” 钱大有横他:“要你多嘴!” 书童吓得立马禁声,低着头追着他跑了。 回到家的钱大有果然在自家院子里看见一车又大又圆的西瓜,以及那自诩英俊潇洒用鼻孔瞧人的宴表兄。 即便心中不喜,还是快步凑了上去,故作惊喜的喊:“宴表兄你怎么来了?我差人送给你和大兄的话本可有收到?” 齐宴抬抬下巴,眉眼里满是鄙夷:“原先你给我带的第一本还以为总算有了点品味,第二本那是什么鬼东西?是一个人写的吗?”读完第一本时他还满心期待着拿到第二本,读第二本时前面还没什么,读到中间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读完后结局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说难听点,就像吃花生,吃到最后一颗居然是烂的一样难受。 钱大有:“怎么会?” 齐宴:“怎么不会?”他气恼问,“你自己看过第二册 了吗?就敢拿给我看?” 钱大有摇头:他最近忙于推广《侠游记·二》,压根没看几页。 “……不到一个月就要院试了,我忙着温习功课呢!” 齐宴脸黑:“我堂堂一个秀才,怎么能看你个童生都不看的玩意呢?一坨屎把它当做宝,这么缺心眼,我看你也不必去参加院试了,省得给你钱家丢脸!” 钱大有不服气:“我县试喝府试都过了,凭什么不去参加?说不定就中了个秀才!”到时候谁瞧不起谁还指不定呢。 齐宴:“你府试能过不过是托了那个赵凛学子的福,我看你还是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跟着姨夫走船算了。将来我高中帮衬你一二就是,何必要逼着自己不聪明的脑袋读书呢!” 钱大有快气死了,他郁闷、恼怒、憋屈又无可奈何。但凡他顶撞一句,齐宴就会说:“看看看,如此沉不住气怎么读书?” 他娘就会训他说:“你看看你表兄,什么时候你能有他一半懂事沉稳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娘的,齐宴就是个傲慢,满嘴喷粪的烂家伙! 总有一天他会干一件大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比齐宴几个表兄强多了! 钱大有在家的一日,忍气吞声地抱着几个瓜回了书院。回到书院后,他喊那群同窗过来吃瓜,本意是想吐槽一下憋屈的心情。没想到没有一个人过来,别问,问就是被《侠游记·二》创到了。 “像吃了坨狗屎一样难受!” “什么破玩意,它能是麒麟客写的我倒立拉稀!” “钱兄,估计我们被忽悠了,笔墨斋把我们当傻子玩呢!” 就在这个时候,吕勇拿着一本云思斋新出的《侠游记·二》经过,边看边气愤的大骂:“可恶,这个假的陆麟兆忒不要脸,居然冒充他去挑衅几大家族。这些家族里面的人都是傻的吗?那么明显的破绽都瞧不出来,还带人围攻真的陆麟兆!” 这是什么内容?他们怎么没看过? 有经过的同窗在议论:“云思书斋也在卖《侠游记·二》,扉页还是麒麟客题的字呢!” 钱大有脸色越来越难看,拉住其中一人,拿过他手里的《侠游记·二》翻看。扉页上赫然写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再看到里面陆麟兆招式被偷学,被冤枉、被误解、被各大家族围攻……钱大有瓜也不想吃了,把瓜往宿舍门口一丢,带着一大帮人气冲冲的去找金掌柜算账。 小宝丫端着饭碗经过,看见地下躺着几个圆滚滚的大西瓜,又瞧瞧气势汹汹的钱大有,急得跺脚问:“你的西瓜不要的吗?姚姨姨说浪费不好!” 钱大有头也不回的喊:“闭嘴,送你了!” 小宝丫呆了呆:“送我了?”小团子围着西瓜转悠了几圈,把碗往地上一搁,蹲下去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抱那瓜。 “加油……你可以的!”小宝丫暗暗鼓劲,西瓜拔地而起,把她带着往后倒去,幸而赵凛及时赶到,单手拖住了十来斤重的瓜。 他把那瓜放到一边,把郁闷的娃儿拉了起来,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问:“哪来的瓜?” 小宝丫实话实说:“钱大有叔叔给的。”她眉眼弯弯,指着地上的瓜甜甜的说,“他说全送给我哦,可是太重了,宝丫搬不回去!” “钱大有请你吃他家的瓜?”赵凛疑惑,“他人呢?” 小宝丫摇头:“不知道呀,他和好多叔叔很凶的往那边走了!” 她朝宿舍门口指,赵凛顺着她手看去,恰好看见秦正清往这边来。秦正清一看见他就道:“钱大有是不是又要闹事了,方才我刚进书院就见他气冲冲往笔墨斋的方向去了。” 有学子从旁边经过,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云思斋出了《侠游记·二》,和笔墨斋的一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用说都知道哪个是麒麟客的手笔。买过书的人都赶去笔墨斋找那掌柜的赔钱呢!” 秦正清恍然大悟,继而道:“我也买了,赵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反正这个时候书院也还没开课。 赵凛:“不了,钱兄好意,还有这么多瓜要吃呢!你去看看,回来同我说就可以了!” 秦正清点头,带着书童马安迅速掉头出了书院。 小宝丫看着几个十多斤重的西瓜很苦恼,糯糯的问:“阿爹,这么多瓜怎么办呀?吃多了会不会撑死呀?” 赵凛:“我们留两个,其余的送去给姚掌勺和顾夫人、再让人送一个给你师父。”有瓜大家一起吃才好。 小宝丫欢呼一声,挨个送瓜去了。 等她从姚掌勺和顾夫人那溜达一圈回来时,钱大有已经骂骂喋喋的从外面回来了。据说把笔墨斋砸了,硬是让强横的金掌柜以一赔三,赔了个泪流成河。还从笔墨斋里揪出了战战兢兢正在赶《侠游记·三》的赵老二。 众人一想到他们读的《侠游记·二》是赵老二这个不学无数、浪赌鬼写的就恶心。读过还夸过的都羞得面红耳赤。 愣是把他写字的右手打骨折了。 秦正清叹了口气道:“这个钱大有,再怎么说也是昔日同窗,怎么能把一个读书人的手打折呢,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他一抬头,见对面父女俩个正在埋头吃瓜,蹙眉问,“赵兄,你不觉得钱大有有些过分吗?” 赵凛抬头:“嗯,是有些过分。” 秦正清似乎不太满意他的态度,又问:“我把赵庆文送到医馆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赵凛:“不必了,我和赵家人没什么关系了。” 秦正清蹙眉:“……赵兄,血脉亲情岂可说断就断?”在他的观念里,仁义礼孝是做人之根本,家族兴旺也是每个子弟必须牢记的使命。秦家于他而言高于一切,他愿意为之奋斗,也愿意为之牺牲。父母兄妹之间不管如何疏离,始终存在一丝牵绊,若面对他们都没有一丝动容那和牲畜有何异? 赵凛知道他这人太过正直,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些,匀了片瓜给他道:“秦兄,前日周先生吟了一首诗‘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你可知何意?” 秦正清:不就是让人不要多管闲事。 他默了默,道:“是秦某逾越了……”起身行了个礼,告辞了。 小宝丫看看桌上没动过的瓜,又看看走远的秦正清,迟疑问:“阿爹,秦叔叔好像不是很高兴呀?他是因为你不去看二叔生气吗?可是二叔的手是钱叔叔打折的,他为什么不生钱叔叔的气反而生阿爹的气呢?” 赵凛拿过那块瓜很自然的咬了一口,道:“丫丫看错了,你秦叔叔一直都是这样。”秦正清觉得钱大有本来就坏,没打死赵庆文已经是行善积德了。一直觉得他很好,突然发现他亲情淡薄,和自己不合拍,自然就有些接受不了。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在这点上马承平似乎更能理解他。 第42章 42 往常课后, 秦正清都会来找赵凛,最近几日都不见人过来。 小宝丫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到秦正清和马安进了屋子, 立马又跑了回来软糯糯的问:“阿爹,秦叔叔怎么都不过来我们这啊?” 赵凛笔下没停:“快院试了, 你秦叔叔忙着温习呢。” 小宝丫一想也是, 阿爹最近也日日温习功课, 也没去找秦叔叔。她也不想了,拿着小梳子给小猫梳起毛发。这猫是笔墨斋养的一只蓝白猫, 有三个月大, 看上去瘦瘦小小的, 很怕生。 小宝丫很有耐心的陪着小猫儿玩, 猫儿这几日渐渐放松了警惕,会冲着她喵喵叫唤。 小宝丫听了一阵后, 很是生气,同她阿爹道:“那金掌柜好坏呀, 他对小猫猫一点也不好,都不给小猫猫饭吃, 还拔猫猫的毛, 还做了好多好多坏事……”秦叔叔只说笔墨斋关了,金掌柜赔了好多钱, 应该把他关进大牢和大老鼠住在一起的。 恶人还需恶人磨!那金掌柜不是被钱大有折腾得够呛?至少在长溪县是不要再想做生意了。 赵凛听着小闺女念了一箩筐的瓜,休沐那日去找徐泓结账时,又听徐泓念叨道:“那老畜生真是活该,从前也不知道搞垮了多少铺子, 现在轮到他了吧!我瞧着他最近都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被丢臭鸡蛋, 真是解气。” “昨日还来求我盘他的店呢,名声那么差谁敢盘他的店啊!” 赵凛看着账本,突然问了一句:“他真有十八房小妾?” 徐泓惊诧:“你如何知晓的?” 赵凛笑笑没说话,徐泓也不再追问,愤恨道:“老色批了,仗着有几个钱,小妾一个一个的娶,尽糟蹋良家子。哎呀,不说那个混账了,账目你细看,《侠游记·二》因为这次事的缘故反而大卖,再加上第一册 的销量,分给你的银子一共三百零八两。”他把银票和碎银子推了过来,“你数数,一分不少。” 赵凛接过银票,每数一张就看见闺女的房子在招手,内心是欣喜的,面上一派波澜不惊:“不错,数目刚好。” 徐泓笑了,又凑过去小声问:“那,《侠游记·三》什么时候出啊?” 赵凛:“最近家里事忙,《侠游记·三》要过一段时间。” 徐泓有些失望,继而又好奇起来:“家里事忙?是忙着练武吗?”他实在好奇能写出《侠游记》的人是不是也是个大侠。 赵凛冲他勾勾手,小声道:“……在忙武林大会。” 徐泓的笑僵在脸上:当他三岁小孩吗?大业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武林大会。 赵凛见他一脸便秘的表情,扯了一下嘴角,起身告辞了。走过一条街,他卸了伪装,走进一家小食店。窗口显眼的位子上坐着个小女娃娃,面前放着一碗冒着冷气的蜜桃淋汁苏山,桌上蹲着一只毛茸茸的蓝白小猫。 见他过来,双眼立刻弯成月牙状,奶呼呼的道:“阿爹,你好快呀,我的苏山才刚上你就来了。” 赵凛撇了眼脚凳边上的一只空碗,顺势坐下:“是吗?丫丫这么听话,还没开动?” 小宝丫摇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在灶台上忙乎的厨娘转头看见赵凛,笑道:“哎呀,客官你回来了?你家闺女真能吃,一个人吃两个人份的,怪不得奶呼呼的。” 赵宝丫被揭穿,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赵凛伸手去拿她面前的苏山,小团子立马双手捧着,猫眼儿眨巴眨,祈求的盯着他看。赵凛:“你体弱,冰粉吃两碗已经过了,苏山绝对不行。” 小宝丫只能悻悻放手。 吃完苏山,赵凛抱起全程小嘴可以挂油瓶的闺女往城隍庙走。小团子抱着猫也不同他说话,直到见到在正殿上香的权玉真才张嘴喊了声师父。 权玉真弯腰捏捏她的小脸蛋,问:“噘着嘴做什么?谁惹你不开心了?” 小宝丫摇头,看着往后院走的阿爹,小声道:“没有人惹宝丫,宝丫只是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有好多的事都不能做,难过。” 权玉真啧了一声:“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等你长大了会发现更多的事不能做,岂不是要难过死?” 小宝丫歪头问:“师父也有很多事不能做吗?” 权玉真:“自然,比如说不能揪住皇帝老儿打一顿。” 赵宝丫:“……” “师父说的什么鬼话!哼,不理你了!”她又不傻,大业皇帝是最大的,可以诛九族,砍人头的,哪能说打就打。她哒哒的跑到后院去看大黄,大黄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不是很方便,天气热的时候它就趴在葫芦架下纳凉。 小宝丫从背篓里拿出两大根棒子骨摆到它面前,软糯糯的催促:“大黄,快吃呀!我特意给你带的哦,姚姨姨说吃骨头生狗宝宝会很大很健康的!” 大黄吐着舌头开始咬骨头,小宝丫就蹲在那儿弯着眼看着它笑,时不时摸摸狗脑袋。 宝丫有点想念自己从前在荒星养的狗狗了,她的狗狗又高大又听话,每次她有危险时,总是第一个冲出来保护她。 小团子伸手去摸大黄圆滚滚的肚子:要是里面有她的狗狗就好了! 她扭头问跟过来的赵凛:“阿爹,大黄什么时候会生狗宝宝呀?” 赵凛回忆了一下狗的生殖周期:“大概六十天左右就会生狗宝宝,从我们去马叔叔家到现在也快了。再隔几天阿爹去郡城,你就不要跟去了,在庙里跟着师父,正好可以看着大黄。”这次府试要去郡城,光坐马车都要五日,一来一回起码二十天,这对于小宝丫来说太远了,他完全照顾不到。 赵宝丫很想跟阿爹去,但又担心大黄,想了一会儿乖乖点头:“嗯,宝丫会乖乖待在家的。宝丫不在,阿爹让黑雪载你去考试吧。黑雪很聪明的,要是阿爹迷路了可以骑着它回来。” 赵凛摸摸她小脑瓜:“知道了,在庙里听师傅的话,有事也可以找顾夫人和姚姨姨还有马叔叔……”他说到一半也停下,笑道,“还有几天呢,同你说这个干嘛,你玩一会就去洗手吃饭,阿爹先去睡一觉。” “嗯。”小宝丫点头,继续摸大黄的肚子。 她摸着摸着就觉得大黄有点不对劲,骨头也不啃了,躺在地上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嘴里还在吐泡泡。 小宝丫想起从前她在荒星的大黄狗,她临死前好像也看到大黄趴在了她的脚边一动不动。 她吓得眼泪汪汪,站起来哒哒的跑到西厢房直接撞开房门,哭着喊:“阿爹,大黄大黄好像要死了……” 赵凛刚睡下去生生被她一嗓子嚎醒了,抹了把脸被她牵着往外赶。走到葫芦藤下摸了摸大黄圆滚滚的肚子,又看了看狗的状态,松了口气,安抚道:“别怕,阿黄只是要生狗宝宝了。” 小宝丫愣住,继而又慌张起来:“要生狗宝宝了?那怎么办呀?要去找大夫吗?姚姨姨说生娃娃要找稳婆的,大黄生狗宝宝要找稳婆吗?”小团子急得团团转,小手和小脚都快打结了。 赵凛不慌不忙拉起袖子蹲下,又道:“去喊你师父弄个狗窝过来。” 小宝丫立刻往城隍爷的正殿冲去,生拉硬拽的把权玉真从话本里给拽回了魂。 “师父,快呀,大黄要生狗宝宝了!” 权玉真无语:“狗生小狗为什么要管,不是眨眼就生下来了吗?” 小宝丫急得跺脚:“才不是呢,大黄也会疼的,需要我们的帮助。师父——快点呀!” 权玉真耐不住她磨,乖乖的拿了个大篮子垫上无用的破布往葫芦架下走。才走到赵凛身后,就看见五只光秃秃,红粉色的小奶狗挤挤挨挨的窝在大黄狗的腹部。 “生了?”权玉真脸上带了笑,凑了过去。 “生狗宝宝了,五只狗宝宝。”小宝丫高兴极了,也凑了过去,从地上抱起其中一只粉嘟嘟的盯着看。小团子小心翼翼的,摸摸小狗宝宝脑袋,又摸摸它耳朵,圆滚滚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扭头看向她阿爹,软糯糯的说:“阿爹,小狗狗好可爱呀!” 小团子粉雕玉琢,眉眼里都是开心。 赵凛看看如今已经到他腿高的奶团子,又看到她手心里软乎乎一团的小奶狗,眼里有了点湿意:那年大雪,他的小丫丫出生时也是一团粉气,连哭都没有力气。稳婆一度以为她不行了,用力拍着她的小屁股。 他心疼的不行,硬是把娃儿抱了过来。小小的团子,他几乎抱不住,一到他怀里就小声哭了起来,那声音像猫叫,微弱的几乎听不见。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孩子她娘说:“就叫宝丫吧,我们的宝贝丫头。” 他的闺女如今已经五岁了。 赵凛想:这个秀才他必会考中的! 周先生和书院里大部分的同窗也是这样想的,顾山长就理智的多,同他下棋的时候提醒:“莫要因为县试和府试得了案首而自满,院试也应该认真对待。” 赵凛谦逊点头。 接着下了两盘棋,顾山长又问:“你这次又是同那秦正清一起去郡城?” 赵凛下子的手顿了顿,很快又落了下去:“嗯,应该是。” 顾山长蹙眉:“什么叫应该是?行程也要尽早安排才是。秦正清品性不错,你与他多往来也好。” 赵凛:倒不是他不想往来,秦兄近日明显觉得他品行不行,在疏远他呢。 院试出发那日,秦正清居然主动来找他了,但这次没有邀请他同乘。赵凛有了银子也不吝啬,也租了辆马车,虽不豪华,但能遮风挡雨。小宝丫还嫌那马太矮太挫了,硬是让马夫把马换成了前几日才送来的踏雪乌龙驹。 那马是马承平提前两日提前送来的,那么高大的马儿整日在寺庙后院来回走,吓得蓝白猫整日喵喵叫,大黄时刻警惕那马突然发疯踩到刚下的五只狗宝宝。 权玉真盯着后院一匹马、一只猫、五只狗翻白眼:寺庙就算要养动物也该养些送福锦鲤、乌龟、灵鸟什么的,养这些玩意儿算怎么回事啊。 小宝丫倒是很喜欢黑雪,天天给它喂草料,出发这日,她摸着黑雪的马耳朵嘱咐:“马儿呀,要照顾好阿爹哦,等你回来我给你买十斤最好的草料。” 那马见权玉真都撅蹄子,见到她却异常温顺,居然很配合的点了点马脑袋。马夫看稀奇似的瞧了小宝丫好几眼,然后问赵凛:“你家千金是不是懂马语啊?”这马他起初还不敢驾,那小姑娘一嘱咐,不用使鞭子都会跑。 赵凛头一次听人称宝丫‘千金’,他很喜欢这个称呼,心情奇好的回:“大概是懂一些的吧,动物都很亲她。”他提起闺女时眉目都慈和了,唇角不自觉的带了笑。 马夫见状笑道:“倒是少见您这样喜欢女娃娃的,俺们村的老太太看见女娃娃都撇嘴的!” 马车一路出了城,小宝丫跟着权玉真送到了城门口,在官道上毫不意外的看见了陆坤的马车。 赵宝丫前一刻还依依惜别,看见他脸就拉了下来,眼睛瞪圆凶巴巴的道:“师父,他好讨厌啊,像个苍蝇一样老是跟着阿爹,坏人!” 权玉真捋着胡须分析:“你阿爹大概是便便,苍蝇拒香闻臭很正常嘛。” 原本眼泪汪汪的小团子被这一声便便给气得炸毛了,鼓着腮帮子喊:“我阿爹才不是便便,他也不臭,我阿爹香着呢!” “你阿爹香?”权玉真翻了个白眼,“你鼻子坏了吧,别人说臭男人臭男人,你爹不就是臭的吗?” 赵宝丫急得跺脚:“就不是!师父坏!阿爹才不是臭男人!” 阳关漫漫,大路迢迢,马车渐渐远去。权玉真牵着气坏了的小团子往回走,等到了城隍庙,小团子还在生气。他毫不客气的把一扎韭菜丢了过去,道:“记得把菜择了,择完菜去给葫芦浇水,浇完水再去喂你的猫,然后把乱跑的小狗弄进窝里去,别吓到香客。” 赵宝丫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很听话的动手择菜、浇水、喂猫、抓小狗。事情太多,她一整天都累得够呛,压根没时间想阿爹,险些歪在狗窝里睡着了,最后还是权玉真把人喊醒推去西厢房。 权玉真还以为她睡一觉起来就忘记赵凛去郡城的事了,哪想那丫头大清早的躲在被子里哭,眼睛都哭肿了。喝粥的时候又忍不住啪嗒啪嗒的掉眼泪,看得人心软。 她抿唇,仰着小脑袋哭唧唧的问:“师父,阿爹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吃不饱睡不好遇到危险啊?” 权玉真咬了口大馒头:“你爹皮糙肉厚的在哪都睡得着,就他那身高,熊瞎子看见了都得绕道,你瞎担心个啥啊!” 赵宝丫眼眶又红了,权玉真无奈,把碗筷一搁,跑到炉灶里掏出一截木炭走到围墙边,朝她招手:“过来,师父教你一个方法,你阿爹很快就回来了。” 赵宝丫立刻放下碗,哒哒的跑过去,站到他旁边。 权玉真在墙上画了个‘正’字,然后又在‘正’字旁边画了一横,道:“你数着日子,每隔一天就画一笔,只要画满四个‘正’字,你阿爹就回来了。这样一看,是不是很快了?”他把木炭递了过来,赵宝丫接过,仰着脑袋问:“画完四个‘正’字阿爹真的会回来吗?师父以前也画过?” “画过。”权玉真看着院前满树嫩绿的柿子树陷入回忆,“师父那个时候也就比你大一两岁,我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每天就画一个正字,画呀画呀,画到第三十个,他就真的回来了。”只不过等来的是他父亲的棺椁。 但那时候,墙上的每个‘正’字都是他的期待,他就是靠着那些撑过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 赵宝丫:“三十个?好多呀!” 权玉真低头看她,笑问:“你才画四个阿爹就回来了,是不是很少了?” 赵宝丫点头,愁苦的眉眼带了笑,在墙上歪歪扭扭画了一横:“嗯,离阿爹回来又少了一天了。” “师父,你好厉害呀!” 赵宝丫终于不哭了,每天清早画完一笔,就开始喂猫,养小狗。大黄的奶水不够,她就跑去集市买羊奶回来,用小勺子一勺一勺的喂,五只小狗在她精心的照料下毛发渐渐丰满。一只雪白的,一只乌黑的,还有三只黑白相间的,居然没有一只像大黄,也不像她在荒星养的狗儿。 她的狗儿高大威猛,有着灰褐色泛黄的油亮毛发,每次遇见危险都会冲过来保护她。 赵宝丫有些失望,权玉真道:“庙里养不了这么多小狗,你选一只吧,其余四只我送给周边想养狗看家的百姓。” 赵宝丫圆溜溜的大眼看着他:“不能全养吗?” 权玉真:“不能,师父的庙太小,容不下这么多狗。”而且狗子大了,会吓到香客。 赵宝丫知道师父收留她和阿爹已经很好了,不应该要求太多了,于是道:“那好吧,师父要给它们好好选主人哦。”她选了一只纯黑色的小狗,和黑雪一个颜色,都是黑色,说不定小黑和黑雪可以玩到一起呀。 她连着画了四天笔画后,晚上做了个梦,梦见阿爹掉下了悬崖。小团子吓得六神无主,半夜披头散发把她师父摇醒。 刚睁开眼的权玉真险些被她的形象吓得驾鹤西去,拍着胸口宽慰她:“梦都是反的,说不定你爹现在高床软枕睡得正香呢。” 事实上,赵凛睡得并不怎么好。 走到第四日,陆坤的马车突然抛锚了,偏偏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在书院再怎么不对付,出门在外总不好把人丢在路边。秦正清邀请他和他的书童上马车,陆坤那厮不领情,反而跑到赵凛马车前问能不能同行。 赵凛还没开口说话,秦正清就道:“赵兄,你就载他一程吧。” 赵凛往里坐了坐,把人让了进来,于是就和陆坤这货相看两生厌的走了一路。路过一个茶棚时,秦正清下来歇息用茶,赵凛立马下车,陆坤也跟了出来。 茶棚建在一个十字交叉路口,四周树木高大葱郁,凉风习习带走不少暑气。前后几十里杳无人烟,不少赶路的学子和商贩在这歇脚。 赵凛坐到秦正清对面喝了口茶,很自然的问:“还有多久才到郡城?” 秦正清神态有些不自然,看看天色又看看远处,道:“大概还有一日路程吧,沿着那条道往北很快就到了。” 陆坤坐到他们隔壁桌,纠正秦正清:“还有一日半的路程,若是骑那踏雪马,不出半日就到了。” 黑雪似乎为了应喝他的话,扬蹄嘶鸣,惹得茶棚里所有人都朝它看去。赵凛喊了声黑雪,它立刻不撅蹄子了,安静的低头吃草。 “真是匹好马啊!” “体格健壮、毛发油亮,还通人性。” 众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赵凛,其中有几道目光太过锐利,让人警觉。赵凛余光往那几道视线瞟了过去,瞟到一截暗纹黑袍,袍子的缎面上若隐若现的银丝在日头下泛着丝丝冷意。 这布料在哪里见过? 赵凛边抿茶边细细思索,忽而想起马承平家的山谷里那截布料。 这几个人是在山谷私挖金矿石的几人? 他们是认出了马家的马还是当日躲在暗处看见了他? 这群人和两年前是一伙的? 赵凛有许多猜测,但是可以肯定一点:今日碰到实属巧合,但他们对他不善。 这次最重要的院试,他不想节外生枝,快速喝完茶后朝秦正清道:“那我们快赶路吧,天黑前进城,早到地方也好修整。”说着就往马车上走。 秦正清虽诧异也紧跟着上了马车,眼看马车要走,还没喝上一口茶的陆坤也只得跟了上去。 他刚到了马车边上,赵凛就伸出手阻拦他:“要不你还是同秦兄一辆马车吧,我这马车实在太挤,人太多了难受。” 陆坤觉得他是不待见他,黑着脸指使书童去了秦正清马车上,道:“如此他们那三个人,你这坐两个人行了吧?你放下,到了下一个城镇,我就买辆马车。” 赵凛:有些人找死真的拦也拦不住! 他跟着秦正清先走多安全啊,非得蹚自己这趟浑水! 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就被黑衣银靴的六人团团围住。为首的瘦长脸高大的男人手持一把雁翎刀,挡在赵凛马车正前方,一刀就把马和马车分离开。 巨大的轰隆声吓得茶客四散逃跑。 “啊,杀人了!有劫匪!” 赵凛眼神凛冽:这群人哪里是劫匪,那眼神就是杀惯了人的刽子手。 他以为他们的目标只是自己,就算尾随也只会偷偷摸摸的动手。不想他们如此嚣张,根本不给他支走秦正清和陆坤的机会,竟然想赶尽杀绝。 秦正清听见声音探出头来,看见黑衣人时,眼神闪过惊慌,手无意识的抓住马车边缘,冷声质问:“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这个时候是讲道理的时候吗?显然不是。 赵凛二话不说,拉起陆坤就往秦正清的马车上丢,把探出头的秦正清又砸了回去。然后跳下马车,捡起早就跑没影的马夫丢下的马鞭用力往秦正清马背上一抽,同时大喊:“秦兄,你们先走,我们考场见。” 马儿吃痛嘶鸣,冲了出去。 赵凛一人站在六人的包围圈里面露紧张,哆嗦着问:“我只是个书生,你们截住我做什么?” 领头人雁翎刀出鞘目露嘲讽:方才那一下还以为是个练家子,原来也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这就吓住了! “令牌,拿来!” 令牌? 就是丫丫捡到的那块银制梅花令牌? 这玩意,谁赶考还待在身上啊! 赵凛假意在怀里摸了摸,继续套话:“我给了你们,你们就会放过我吗?你们就六个人吗?” 对方冷笑,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以他们的作派,要是知道令牌不在他身上,定会去长溪镇找丫丫。 赵凛眼神阴寒下来:既然今日碰到了,就都留下来吧! 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丫丫。 然而,他正准备动手时,已经跑远的陆坤突然又折返了回来,手里还提着一把生锈的镰刀,朝几个黑衣人喊道:“欺负‘柔弱’,手无寸铁的书生算怎么回事,有本事冲我来!” 陆坤是习过几年武的,骑射在书院里也算出众,可在这般人面前就是个花架子。 这会儿跑来捣什么乱? 赵凛:他有病吧! 第43章 43 骏马嘶鸣, 马车颠簸,马车里的秦正清和陆坤叠在一起摔得七荤八素,两个小书童还处在懵逼中, 险些颠了出去。 秦正清不知道陆坤怎么摔进来的,陆坤不知道赵凛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但两人都知道, 赵凛舍了自己救了他们。 陆坤勉强爬了起来, 就要跳车, 秦正清一把抓住他,急问:“你要干嘛?” 陆坤咬牙:“你松手, 去救赵凛。” 秦正清:“你疯了?去了不过是多死一个人, 赵兄既然让我们先走, 必然不想让你回去, 大局为重!” 什么狗屁大局,陆坤不懂, 也不需要赵凛救。他一把甩开秦正清跳下了马车,马势太快, 他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手无意中摸到一把生锈的镰刀, 想也没想就朝着来的路冲了出去。 陆坤的书童急得大喊, 看看疾驰的马车又不敢跳。马安扒着车门框紧张的问:“公子,现在怎么办啊?” 秦正清看看来的路, 一瞬间想了很多:对方一看就是要杀人越货,赵兄舍己救他们,总不能又回去送死。 再者,院试在即, 他已经二十有一了,耽搁不起。 他一咬牙道:“快进城, 我们去报官!” 赵兄、陆坤,你们千万要坚持住! 陆坤忍着腿疼,提着生锈的镰刀,朝几个黑衣人大喊:“欺负‘柔弱’,手无寸铁的书生算怎么回事,有本事冲我来!” 几个黑衣人看着他颤抖的手,发出嘲讽的哼声。赵凛闭了闭眼,语气生硬问:“你回来做什么?” 陆坤看向他,吼道:“你就算要死也要和我在科考上一较高下才能死!”而且,他绝对不允许被赵凛救第二次,那是他无能的表现。 赵凛:“……”确定了,这人真有病! 命都没了,还比什么比,好胜心太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干脆打晕陆坤,省得他碍手碍脚,那货突然大吼一声,挥着那生锈的破镰刀朝着领头的黑衣人冲了过去。 砰! 黑衣人一脚把人踢进了断开的青棚马车里,马车被砸得四散裂开,露出抱着肚子不断□□的陆坤。 赵凛深吸一口气:还好,没死! 领头的黑衣人嗤笑一声:“当真‘柔弱’啊!”剩余的几人也讥笑出声,几乎同时想起‘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 领头的看向赵凛,雁翎刀指着他面门,冷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令牌!” 赵凛没回答他的话,收起害怕之色,又问了一遍:“就你们六人?” 领头的不耐烦,雁翎刀脱手,刀锋劈开烈日朝着他头颅旋转…… 陆坤从四散的马车里爬起来,看见这一幕,瞳孔蓦的瞪大……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凛要身首异处时,他一个旋身,发丝飞扬,快而准的握住了疾驰而来,高速旋转的雁翎刀刀柄。领头的黑衣人诧异,伸手就要去夺,赵凛反手就是一刀,精准的插入黑衣人小腹七寸,然后在其余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横扫、竖劈、刀光过处如砍瓜切菜把人秒了。 十字路口尸体横呈,鲜血溅了他满身,他伸手揩掉面颊上的血污,走到惊恐失声的陆坤面前站定。陆坤吓得魂不附体,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哆嗦着后退:“赵凛,你想干嘛?” 赵凛扯了一下嘴角,一个刀背把他劈晕了。然后回身走到失血过多,还剩一口气的领头黑衣人面前,单脚踩在他胸口,面无表情的问:“你们就六个人?” 他气势太过凛冽,满身的煞气,领头的黑衣人惊恐:这哪里柔弱? 明明是同一句话,先前听来有多么不耐烦,现在就有多么恐怖。黑衣人不答,下一秒,雁翎刀反刃刺进他大腿,用力旋转,冷森森的开口:“我曾经给雇主家杀过一种鱼,一条小小的鱼,要偏成六百六十六块,厚薄均要一公分,丝毫不差。我足足杀了三天,片了一千条鱼,一刀都未失手,像你这么大个,片个六千六百六十片应该不成问题……”其实就杀了一天,他嫌麻烦来钱还少,转头走镖去了。 但地上的黑衣人不知道啊,听他描述得牙关都在打颤,最终还是开了口:“我们一共三十人,其余二十二人在别处。” 赵凛继续问:“三十人都见过我?” 黑衣人摇头:“不认识,我只和他们五人说了。好汉饶命,我只是想拿回……”他手往后腰伸去,赵凛眼神一凛,刀往他手砍去。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一只信号弹冲天而起,领头的黑衣人满嘴是血的冷笑:“你就等死吧,他们就在附近!” 一阵马蹄声响起,赵凛手起刀落解决完领头的黑衣人,拖起晕倒的陆坤就往密林里跑。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惊雷炸响,密集的脚步声蜂拥而至。 陆坤就在赵凛的拖拽中被撞醒,一醒来,面前刀光夹杂着豆大的雨珠闪过。他翻倒在地,抱头躲避,眼看着刀尖戳到面门,后脖领一紧,他生生被提了起来,抛上了高高的树杈。 他惊魂未定,抹了把脸,自上往下看。赵凛手持那柄雁翎刀和二十几个黑衣人砍成一团。他脱了儒雅繁琐的外袍,里面竟穿了一身劲装短打短袖,结实壮硕的胳膊暴露无疑。雁翎刀滑出,雪芒寸闪,寒煞逼人,哪里还有在书院的半分儒雅与柔弱。 一声声惨叫渗出密林,黑衣人一个个倒下。 陆坤抱住树杈的手都在发抖,额发被雨水打湿,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顺着发丝滑下。他只觉得头疼、肚子疼、脚也疼,反正全身无一处不肝胆俱裂:他从前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煞星‘柔弱’? 从前他那样挑衅,以赵凛的身手只怕够他死一百次了! “你是何人?” “为何要杀我们同伴?” “贱民,杀了他!” 不管对方如何问话,赵凛只砍不答。太多高手围攻,他几乎力竭,只要开口必定手软。丫丫还在家等着他,院试他必须参加,秀才也必须要中。他都走到这里了,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为的意外。 疾风袭劲草,刀光闪过,蜿蜒成河。黑衣人从愤怒到惊惧,翻身就想跑。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最后一个人倒下,赵凛收刀。 刀锋碰击的声音遽然撞响,陆坤腿软,从高处跌落。他只看了一眼,舌头就开始打结:“你,你杀了人……”他从前最多把人打残打退学,从来没这样直面过白刀子红肉,恶心得想吐。 赵凛慢条斯理的把儒衫穿上,又恢复了一惯的人模狗样,冰冷的眼神睨着他:“你想报官?” 陆坤不答,站起来想跑:他惧怕赵凛的眼神! 赵凛拉过他衣领,顺手把刀塞进了他手里,然后用力一推,把装死打算偷袭他的一个黑衣人捅了个对穿! 温热的血渐了陆坤满脸,他再也忍不住,弯腰干呕! 赵凛嗤笑:出息! “你也杀人了……报官,我们两个都得进去。” 陆坤:他根本就没想过报官,他本来就不是好人,别人杀他们,他们反击再正常不过。 他强装镇定把刀丢了,咽了咽口水,道:“快找马去郡城,院试绝对不能错过。” 赵凛也是一样的想法,两人结伴往密林外走,可偏偏这个时候迷了路。他们从晌午走到了天黑,经过慢慢长夜,还是没能走出去。 陆坤有些走不动了,脱力的靠在一颗高大的树干下,问赵凛:“你方才为什么把我打晕?”他一度以为赵凛要杀他。 赵凛:自然是嫌他碍事,又不想让他听到他盘问黑衣人的话。 他不答,只坚持不懈的找出路,也不知过了过久,就在两人几乎绝望时,黑雪扬着马蹄找来了。 累瘫的陆坤神色激动,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朝黑雪走去:“赵凛,是你的马!” 黑雪喷了他一鼻息,径自走到赵凛面前停下,用硕大的马脑袋去蹭他的手臂。然后扭头往外走去,赵凛眸色微闪,抬步跟了上去。 老马识途,黑雪这种特种马也不差。 陆坤忍着腿疼,一瘸一拐的跟着,全程赵凛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好像他是个死人。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密林,外头还是一片漆黑,雨停了下来,赵凛道:“估计我们在密林待了一天有余,我们得尽快赶路,不然只怕会错过院试。” 赵凛先上了马,回头等陆坤上来,然而,他迟迟不动。赵凛不耐:“你想留在这?” 陆坤拧眉,伸手:“拉我一把,我腿动不了了。”他腿骨折加上逃亡,一夜的折腾已经肿胀不堪,此刻已经是强忍着没痛呼出声。 赵凛看了一眼他的脚,伸出右手,拉住陆坤的那刻,他手突然泄力,险些把陆坤摔了。 陆坤本以为他是故意的,不想他扯了扯嘴角道:“右手好像也不能动了。”他不以为意,换了一只手拉他上马,“咱们两个一个天残一个地瘸,伤得倒是对称。” 陆坤:“别和我比这个!”一点也不好笑。 赵凛大喝一声,黑雪嘶鸣,绝尘而去。 四周景物风卷残影,路上即使再颠簸,陆坤始终背脊僵直,不敢靠近一身血腥气的赵凛。他方才挥刀砍人的模样太渗人了,陆坤对他的惧怕还刻在骨子里,一时间挥之不去。 光影轮换、风尘迭起,天空现出雾蒙蒙的白,直到到了江宁郡城门口,两人下了马准备进城。城门口处跪坐着一个六七岁的乞儿,乌黑瘦小,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爪子向赵凛讨钱。浑身冷煞的赵凛柔和了眉眼,居然从腰带里掏出三枚铜钱递了过去。 陆坤紧绷戒备的神经突然就松懈下来了。 他是还有一个女儿的赵凛,一个如同他一样有软肋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陆坤深吸一口气,往城门口走去,然后就被守城的士兵给拦了下来。 “路引呢?” 路引?陆坤傻了:他的路引、科考凭证全在书童那,而书童跟着秦正清走了。 他回头看向赵凛,赵凛很镇定的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路引,路引之下是科考凭证。 当时这么混乱的场面,这人怎么还记得带这个? 院试头炮已经响了,陆坤整个人都快疯了:他要怎么办,怎么办? “大哥,通融通融。”他指着赵凛道,“我和他是一起的,都是来参加院试的,路引被我书童带进去了,您就先让我进去,等考完必有重谢。” 士兵不为所动:“院试是大事,几个县的考生都聚集在此,没有路引就是不能进。”万一出了事他担待不起。 赵凛收好路引,没有丝毫同窗情谊的牵着马走了进去。陆坤急得跳脚,好在关键时刻,他的书童带着路引赶到了城门口。 赵凛这才好心的载着他一路往考场去。 考场外,秦正清和青山书院的一众学子都紧张的不住张望,马安担忧的问:“公子,赵公子他们会不会已经……” 秦正清呵斥他:“休要胡说,赵兄吉人自有天相。”现在想来,那赵家那般待赵兄,赵兄不顾念他们也情有可原,他还为此疏远了赵兄,实属不应该。 赵兄仁厚义气,不与他计较,关键时刻还救了他一命…… 给他们作保的赵春喜后悔:“早知你们会遇险,应该让清之同我一道来的。” 钱大有倒是暗暗欣喜,巴不得赵凛和陆坤赶不过来,说不定多出的两个名额就被他挤上去了。 最后一声鸣炮响,赵凛和陆坤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中出现,两人皆是长衫凌乱,血污加身,鬓发散开,狼狈极了。 秦正清如释重负,快步迎了上去,二人下了马,才注意到一个手缠着了绷带,一个脚绑了木棍,显然是受了伤。 脚伤了还好,手伤了要如何书写? 还不等众人细想,守门的官差已经在提醒进考场了。赵凛和陆坤只得匆匆去验了身份、搜了身,领了笔墨纸砚和吃食进入考场。 走完程序后,各考生分坐到各自的号舍里。陆坤和秦正清的号舍正好一左一右对着赵凛的号舍,老远能清晰的看见他缠着绷带的右手。 考题公布,两人都在思索,他要怎么完成考卷。 只见赵凛先是擦干净了手,拢起了乱发,然后不慌不忙的铺开纸,磨了墨,用左手沾了墨汁顺畅的书写。 好家伙,居然能左右开弓? 陆坤见他能如常书写,深吸一口气:他想赢赵凛,但是在公平的前提下。 他忍着脚疼,也提笔开始作答。 院试分两场,第一场正试,第二场复试,要在考棚里待三天才能出来。高温天气,寻常人都觉得难受,更何况在密林里走了一天又受伤的赵凛和陆坤。 陆坤虽努力保持清醒,所有考题都答了,但被赵凛劈过拖拽撞过的后脑勺一直隐隐作痛,他怀疑赵凛是故意的,见他用功,怕考不过他。每当他快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就下意识的看向对面舍号里依旧坚持的赵凛。 如此,挨到出了考场,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赵凛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主要是又饿又困,少有的脱力。 秦正清连忙吩咐书童弄来马车,把两人带回了自己住的客栈。客栈客满,陆坤有书童定了房间,赵凛只能先同秦正清挤一挤。大夫给两人正骨,上药包扎时,频频摇头,赞道:“你们还真是能忍,三天就这么挨过来?再不治疗,只怕一个天残一个地瘸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们回去后切勿乱动,好好养着。” 陆坤伤了脚,决定在客栈修养一些时日,顺便等放榜再回去。赵凛伤在手倒没那么讲究,等睡一个饱觉,隔两日就走。 秦正清听闻他的决定,也决定留下来照顾他,等他睡醒后,特意端了午饭给他。赵凛用左手勺饭,等吃得差不多,才道:“昨日有不少考生离开吧,我还是单独开一间房,免得打搅你休息。” 秦正清羞愧难当,起身朝他深深一礼,道:“赵兄莫要同我生分,先前是我狭隘了,我在这给您赔不是了。” “赵兄不计前嫌救我,今后您就是秦某人的异性兄弟,我当称你一声兄长。房间你住,我再开一间便是,左右不过两日,也好叫我安心。” 这祸事本就是赵凛的,严格说来秦正清和陆坤都算被他拖累,委实算不上救命之恩。但其中原因,也不便细说。 只道:“我从未同秦兄生分,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本就应如此。”秦正清替他倒了杯茶水,又道:“先前我报官,官府的人找去了。你昏睡不醒的时候,官差喊了我去,说是茶棚附近的黑衣人都死了,被野兽咬得面目全非,也辨不清楚身份。你们是如何脱险的,黑衣人又是怎么死的?” 赵凛咽下喉间的茶水,慢条斯理道:“当时陆坤不是回来了吗?他提着镰刀就朝黑衣人冲了过去……” 他后面的话没说全,秦正清自动脑补:“陆坤杀的?”他惊讶极了,“陆坤的功夫如此之高吗?那他先前被那妇人羞辱,被人摁着打怎么不反击?” 赵凛:“……大概当时太过震惊伤心了,再加上书院不允许伤人。” 秦正清一想也是:书院明面上是不允许打架斗殴的,陆坤从前之所以打了人没被惩罚都因为陆家子的身份。他那日正被人揭穿身份,又是当着周监院的面,自然不敢造次。 他感叹道:“当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赵兄,我们以后还是离他远一些,莫要惹他为好。” 赵凛点头:“是极。” 不过两日,客栈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赵凛嫌房间闷,让小二把饭食端到楼下大堂食用。陆坤听到动静,拄着拐杖从房间里出来,趴在二楼栏杆上往下看,瞧见一楼靠窗的两人时思考了一瞬,扭头朝书童道:“和小二说,我们也在一楼大堂吃,位子靠近赵凛他们的就好。” 书童为难:“公子,你的腿?” 陆坤板脸:“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书童脖子一缩,赶紧去了。 酒楼一楼宽敞明亮,从窗扇处往外瞧就是江宁郡都繁华的街市。赵凛来得匆忙,也未好好瞧瞧,现下瞧着倒是有趣,尤其是对面一个卖绒布娃娃的摊子,待会他定要出去买一两个给丫丫带去。 饭菜上桌,赵凛伸手去接米饭,秦正清先他一步把米饭接了下来,送到他面前,道:“赵兄先前身体就弱,现下受了伤,这些活我来就好。” 原本安静坐在他们隔壁桌喝水的陆坤听见‘弱‘字,一口水喷了出来,咳得面红耳赤。 水渐了一两滴在秦正清的竹枝纹衣摆上,他扭头颇为不悦:“陆兄这是何意?” 在他的逼视下,陆坤板正脸道:“他倒不至于吃饭都要人伺候……”见识过赵凛砍瓜切菜的杀人手法后,他再也不能正视‘柔弱’这个词套在他身上了。 然而,秦正清显然不能理解他的别扭,反而正色道:“陆兄此言差矣,若不是赵兄,我焉还有命在,力所能及之事帮忙也是应该。”他说着忽而想到陆坤武艺高强之事,又道,“陆兄虽然武功高强,可也不该手段如此残忍,把黑衣人全杀了。” “我杀了黑衣人?武艺高强?”陆坤一脸懵逼,“谁同你说的?”他目光下意识的看向赵凛,表情像吞了一千只苍蝇,“赵凛告诉你的?” 赵凛:“我只说你提着镰刀朝黑衣人冲了过去……” 陆坤:“……”他一时竟挑不出语病,只能干瞪着赵凛。 秦正清:“陆坤,你莫要威胁赵兄,杀了便是杀了,没人拿你问罪,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继看透赵凛阴险狡诈的本质后,陆坤还觉得秦正清有病,出言讥讽道:“什么叫残忍?别人杀我,我杀他,最正常不过。你清高你正义,你秦家是富商,四年前,五洲十三郡大旱怎么不见你秦家出来赈灾?” 四年前五州十三郡大旱赵凛也清楚,当时死了挺多人,朝廷号召官绅富豪捐钱捐粮,官员就到处敲诈富商豪绅,灾没镇到,弄得名不聊生。最后这件事被捅破,万民请命严惩贪官,赵老汉他们都签了请命书,他顺手也签了。后来纠出是前内阁首辅教唆地方官员贪污赈灾银两,皇帝震怒,将前首辅赐死才平息此事。 秦正清被他说得面红耳赤:“那,那是因为之前秦家已经被官家敲过一笔了!” 陆坤冷哼:“少找托词,就算敲过了,你可有少一口山珍海味,少一件锦衣华服?我陆坤确实不是好人,但我坏得光明正大,不像你们伪君子,一个个表面柔弱、良善,暗地里还不知道如何狡诈虚伪!” 柔弱狡诈是姓赵的,良善虚伪是姓秦的! 他扫了一圈,秦正清气得心绪难平,偏又维持贵公子礼仪,骂不出难听的话。赵凛倒是一点不生气,依旧吃着小菜,喝着茶水。 就他妈的装! 陆坤不再搭理秦正清,只看向赵凛,问:“你这次考得如何?” 第44章 44 秦正清和陆坤都盯着赵凛。 赵凛斟酌了一下, 道:“左手写字不怎么顺畅,考得一般般吧。”他虽会左右开弓,但院试流程严格, 喂了确认不是他人替考,院试的字迹必须和县试、府试一致, 这就导致他写慢了许多, 吃力了许多。 所以出考场才会脱力。 陆坤听他这样讲长舒了口气:除去腿疼、脑袋疼, 他这次考得还算得心应手,应该有和赵凛一拼之力吧。 他问完, 颇为高兴的上楼了。他一走, 秦正清重重泄了口气, 有心想让赵凛远离此人, 但又谨记‘君子背后不议人是非’的原则,到底忍住了。 赵凛用完午饭后打算出门走走, 买一些丫丫喜欢的东西。秦正清得知他要出去,全程陪同, 又让书童帮忙拎东西,嘱咐赵凛这三个月右手千万别用劲, 否则容易落下后遗症。 那尽善尽责模样的看得陆坤直翻白眼。 你感恩、你细心, 奶妈子也没有你周到! 第四日,赵凛和秦正清终于出发回去了。回去的路上怕再遇到危险, 秦正清还特意请了几个好手护送,好在到了长溪境内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秦正清原本要把人送到城皇庙,被赵凛拒了,只好送到长溪镇城门口。等送到门口, 又道:“你的右手不方便,让我的书童去照顾你两个月吧。” 赵凛牵着黑雪站在马车外:“不必了, 秦兄已经帮衬良多,实在不必再提救命之恩的话,而且城隍庙小不方便。” 秦正清不再提这茬,蹙眉道:“先前同你说搬家的事你还没有考虑吗?这次院试要是过了,牙差去报喜,总不能去庙里头。”他顿了顿,道:“若是你要买房子,我这里有银两。” “不必了,我自己有银两。”赵凛摇头,“考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了,趁着放榜前,正好看看合适的房子。” 秦正清知道赵凛是有主见的人,便不再提帮忙的事。两人告别后,赵凛牵着马进城,正好碰上赶集日,街道上人多,不长的路,生生走了一个半个时辰才到城隍庙。 进去的时候大门敞开着,墙边的柿子树硕果累累、院子了香烟袅袅,正殿前除了几个香客并不见权玉真和小宝丫的身影。 他把马系在柿子树下,径自往后殿走,大黄听见声音冲着他吼了两声,看见是他后立刻安静了。葫芦架子上的葫芦已经熟了个透,有一只砸在了地下,他走过去捡起来,一侧头看见葫芦架右手边的墙面上画了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正’字,一共二十一个。 他一来一回正好二十一天。 一看就是丫丫的手笔。 闺女这是想自己了? 正殿前传来欢快的脚步声,小奶娃人没到,声先至:“师父,快点啊,我的‘正’字还没画呢。您不是说画完四个‘正’字阿爹就回来了吗?我都开始画第五个了。”小团子很是郁闷,一身嫩黄色的蝴蝶裙都有些皱,头顶的小揪揪也歪歪扭扭的,伸出白胖的小手掀开后院的帘子朝后看。 “丫丫。”赵凛喊了一声。 小团子咻的回头,看见他时,圆溜溜的眼睛瞪大,继而像个小炮弹一样欣喜的冲了过来。赵凛蹲下,她一下子冲到他怀里,高兴得又蹦又跳:“是阿爹,阿爹回来了,师父,是阿爹!” 她动作幅度太大,赵凛只得把包扎过的右手往后背了背,用左手顺着她的发顶。 权玉真左右手都提着菜,大步走了进来,语气散漫道:“看见了,不就是个人吗?至于高兴成这样?” “你看,师父没骗你吧,都说了你爹就这几日回来。” 小宝丫兴奋过后,裂开嘴笑了:“嗯,师父没骗人。” 赵凛将她背上的箩筐拿下来,顺口问:“这几天在家有没有听话啊?” 小宝丫点头,圆润的眼睛晶亮:“听话了,师父还夸我呢!”她扬起小脑袋,很是骄傲:“连头发都是我自己扎的呢。”可美了。 “我还养了小黑狗,胖胖的好可爱。”说着她把箩筐拉了过去倾斜着给赵凛看,箩筐里探出一个乌黑毛绒的狗脑袋,眼睛圆溜湿润,两只小爪子努力的扒拉着箩筐的边缘想跳出来,倒是和闺女一样可爱。 提着菜的权玉真絮絮叨叨:“可爱个棒槌,让你拿箩筐装菜,你到好,又是带猫又是带狗的,它们是不会走路还是咋滴?” 小宝丫噘嘴,抱起箩筐里的蓝白猫:“它们也想出去玩呀,外面很多坏人的,不待在箩筐里会被坏人抓走的。” 权玉真扯了扯嘴角:“要抓也抓你……” 她立刻抱住阿爹的腿:“哼,我才不怕呢,阿爹会保护我的。”一股跌打药的味道若有若无的传来。她怂怂鼻尖,一路闻到她爹的右手腕上,紧张的问:“阿爹,你受伤了?” 权玉真立刻放下菜也朝他看过来。 院试遇到匪徒这么大的事,肯定会在城里传开,他也没打算瞒着。只是轻描淡写道:“遇到几个不长眼的匪徒,阿爹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她阿爹说什么赵宝丫就听什么,权玉真却知道能让赵凛受伤的匪徒肯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这么说也不过是怕小娃儿担心罢了。 他道:“既然受伤了就好好歇着,这顿饭我来做,你陪小宝丫去玩吧。” 赵凛颔首:“道长辛苦了。”然后一把抱起小宝丫往房间走,“阿爹给你带了好东西,去瞧瞧。” 父女两的笑声不断从屋子里传来,灶房里生火的权玉真嘴角带了点笑,寻思着要是当年他也成了亲,儿子孙女应该也这么大了吧。 转而又想,还好没成亲,不然只会被他带累。 庙前香火袅袅,庙后炊烟徐徐,不多时菜的香味席卷每个角落。权玉真喊了两嗓子,赵凛立刻搬出小桌子到过道阴凉处,小宝丫放下玩具哒哒的跑到灶房拿碗筷。 饭菜上桌,赵宝丫很贴心的拿了杯子和酒给师父满上,又想到阿爹的伤就给他倒了杯清水。 然后就开始听她阿爹说一路上的见闻,以及院试的事。他吃完一口茶,道:“考得还算可以,大概率是能中的。” 权玉真:“那就好,若是中了秀才就要去县学读书了,名次好的话,得了癝生,不仅不用缴税,每月还有朝廷分发的例银,不抄书也是能养活宝丫的。只是县学里规矩多,绝对不允许带娃儿进去,宝丫这你怎么打算的?” 赵凛顿了顿了道:“我手里有一些银两,想着买一间带院子的屋子,也算有了个小家。” 权玉真早料到父女两个迟早要搬,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伤感。也没搭话,只管喝自己的酒。 桌上气氛一时凝结,赵凛也闷头吃饭不再说话。小宝丫却很高兴,眼睛都笑弯了,奶声道:“耶,我终于要有大房子了,到时候阿爹一间、宝丫一间、师父一间,小黑小猫黑雪都带上。”她扯扯她爹的衣袖,凑过去问:“阿爹,我们明天就去买房子吗?” 赵凛不搭话,捅捅闺女的小胳膊,示意她看权玉真。 小宝丫眨巴眼:师父好像不是很开心? 可是师父为什么不开心呀? 小宝丫又拉拉权玉真的衣袖,问:“师父不喜欢住大房子吗?” 权玉真端起酒杯一口闷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喜欢。”随后又朝赵凛道,“那你明日就去牙行转转吧,多看几家,莫要被骗了。”虽然不知道赵凛哪来那么多银子买屋子,但终归攒得不容易,被骗了不得伤心死。 小宝丫拍着胸脯道:“不会被骗的,我和阿爹一起去。”倒时她问问附近的小动物,就知道那房子好不好了。 夜里,小宝丫睡着了,赵凛还听见后院有轻微摇摇晃的吱嘎声。他披衣爬了起来,打开门就见权玉真坐在葫芦藤下对月小酌。 明月高悬,霜华满地,他脸笼在大片葫芦叶的阴影里,瞧不真切。 他走近,蹙眉:“你今日已经喝了不少,怎么夜里还喝?过量伤身。” 摇椅吱嘎摇晃,权玉真虚虚看月:“喝惯了不碍事,你别告诉宝丫头就行。”省得那娃儿念叨。 赵凛:“……你不和我们去住?” 权玉真扭头看来,撇了撇嘴:“想什么呢,我这么大一个庙留着吃灰啊!再说,你们在我这儿住是给了银子的,我去你那住也要给银子的,我没钱!” “月有阴晴圆缺,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啊!等再久一些你就知道了,你现在的同窗、好友走着走着都会散,观念不同、阵营不同、政见不合、这些都是理由……” 赵凛直觉权玉真的身份不一般:精通典籍、了解官场、故人又是邢知府那样的人物,好酒,又神神叨叨的。 他不说,赵凛自然不会去打探。 他只需记得权玉真有恩于他们父女即可。 权玉真喝下最后一口酒,站了起来,道:“老道不过去住的事,现不要和宝丫说,免得她难过。”他摇摇晃晃往自己屋子里走,走到过道上又回头,冲着院子里的赵凛道,“对了,那藤椅你给我搬进屋子吧,万一下雨就不好了。” 门被关上,赵凛抬头看天:明月星稀,月华充盈,哪里是要下雨的样子,莫不是喝糊涂了? 次日,果然又是个大晴天,赵凛领着小宝丫去找牙行看房。 长溪镇有三家牙行,东街有两家差不多大的,南街有一家稍微小些的。东街那两家房源和客源都多一些,但有些店大欺客的味道。南街小一些的,房源虽然少了些,但牙钱少一些,牙人也有耐心一些。 这些还是林茂租宅子时同他说的。 南城的牙行离城隍庙并不远,从胡同弄子里穿过去,两条街便到了。牙行铺面不大,但整洁光亮,店里的牙人也敞亮。一见父女二人连忙上前询问需求,赵凛表明要买屋子后,牙人眼睛都亮了,连连道:“客官您放心,绝对找到您满意的屋子。” 然而他话放得太早,没想到一个糙汉子和一个腿高的娃儿能那么挑,连着看了三四家,不是嫌院子太小、格局不好、位置太偏、就是周围太吵。他卖力的推销房子其他的优点,但这父女两好像能掐会算,连屋主人家的情况都一清二楚,压根不好忽悠。 连续三日下来,牙人也有些遭不住了,带他们看了牙行旗下东街最好的一间屋子。 屋子是两进两出的,很大很宽敞,里面的花草树木修建得也很漂亮。牙人介绍道:“这屋子是个富商的,格局和风水都没得说。原本他是舍不得卖的,但他要去别处做生意,看顾不到,只能割爱。你们二位瞧瞧,若还觉得不合适,那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烦请您去别的牙行瞧瞧。” 坐北朝南、屋子敞亮漂亮,也还算新,最重要的是离县学近。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这屋子有些大,两进两出,就住他和丫丫,再加上一些动物也显得空旷。 大抵上还算满意的。 他交代闺女别乱跑,让牙人带着他再好好看看房屋的材料结构。两人往屋子里走,小宝丫嫌无聊,带着小黑满院子的撒欢。 小黑跑着跑着就往后院去了,后门的门扉上了锁,锁头有些旧,门被撞开一条缝,一张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小宝丫也不怕,歪着头从门缝里打量那张脸,看着看着,眼睛突然亮了,指着那人道:“你是卖棋谱的小哥哥?你娘病好一点没?”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俊白的脸一下就红了,继而眼神晦暗:“没,我娘还病着呢。”他说完,又看向赵宝丫,结结巴巴的问:“你,你们是来买这间屋子的吗?” “嗯。”赵宝丫点头,弯着眼甜甜的笑:“我阿爹说要给我买一间大大的屋子。”她好奇问,“这是你家的屋子吗?” “不是。”小男孩比她高半个脑袋,瘦弱的身板努力挤进门缝,声音越发小:“我家的屋子就在隔壁,也很大的。”说着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度,声音里带了点紧张和急迫,“我家的屋子也要卖,你和你阿爹能来看看我家的屋子吗?” 说着又连忙补充道:“我家就在隔壁,不远的!” 赵宝丫正要说话,身后传来赵凛的声音:“丫丫,你在和谁说话呢?” 赵宝丫回头,奶声道:“阿爹,我在和卖我棋谱的小哥哥说话呢,他说他家也有房子要卖,就在隔壁。” 赵凛大步走了过来,高大的阴影将后门笼罩。门缝里的小孩拘谨的后退半步,继而又鼓起勇气看向赵凛,问:“我家也有房子要卖,就在隔壁,您要去看看吗?” 紧随而来的牙人看到小男孩很不高兴,呵斥道:“去去去,怎么又是你?”这小孩子,每回他带人来都想截胡,有毛病吧。 赵凛打量这孩子,约莫六七岁的年纪,单薄瘦小,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但浆洗得干净,比丫丫高半个头。眼睛澄澈明净,看得出来是个性子坚韧的孩子。 他对那本棋谱印象极其深刻,对小男孩也多了几分好感,于是问:“是你家大人说要卖的?” 小男孩还没点头,牙人忙道:“什么大人,他家老子早几年就死了,剩下的娘也就吊着一口气,那屋子晦气,客官莫言要听他胡说。” 赵凛没理会牙人话,又问:“既然有人住,为什么要卖?” 小男孩连忙解释:“我家的屋子大,院子也大,可以卖一半的。卖了钱,要给娘治病。” “一半怎么卖?”牙人不耐烦了,“把房契割成两部分不成?” 小男孩很坚定:“我去衙门问过了,可以找人把地契弄成两份……” 牙人嗤笑:“你闹呢?放着现成的屋子不要,找人弄你那屋子?”光找人都要花费不少,除非在县衙有认识的人。 小男孩有些无措起来,小宝丫抿唇,伸手拉拉她阿爹的袖子,软糯糯的喊:“阿爹,要不我们去看看吧?” 牙人和小男孩也看向赵凛,赵凛思考一瞬后,道:“那去看看吧。” 牙人急了:“不是,客官,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我带您看了这么久的屋子……” 赵凛歉意道:“辛苦你了,生意不管成不成,茶钱我还是会给的。” 都这样说了,牙人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这两位挑,就算小男孩不插一脚,这房子也不一定能卖出去,到时候茶钱都捞不到。 牙人:“那好吧,您若是想要这屋子,尽快告知我,不然就被别的客人买走了。” 赵凛笑着点头,给了茶钱,把他支走了。父女两个出了大院子,那小男孩已经跑到宅子正门口等他们了,然后把他们带到同排的宅子前,道:“这就是我的家。” 那屋子当从外观上看比方才的宅子小,门头的牌匾与别家的不同,形状不规则,雕花描银,‘何府’两个字立体飘逸,可以看出题字之人书法精妙,有颗烂漫的心。 小男孩见他盯着牌匾看,很小声的介绍:“这是我爹亲自题的字刻的匾,我家很多东西都是我爹亲手做的……”他推开门,带着父女两人往里走。 屋子就是普通的农家宅院,入目的是一个大院子,大院子四周种了不少花草,东边有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摆着石桌木凳,沿着葡萄架的四周是一方窄窄的鱼池,里面已经干枯,落满了枯叶。南边的角落有一颗高大的桑树,桑树下架着一个漂亮的麻绳秋千,秋千的两侧还特意用花枝缠上了,院子后是挨着的一间正厅,两边各两间屋子,屋子都不大,但胜在雅致,梨木回廊下一只木马横在那,风吹过,还有轻微的摇晃。 小宝丫立刻被那木马吸引了,松开她爹的手哒哒的跑过去,看稀奇似的看,然后回头问小男孩:“哥哥,我可以坐吗?” 小男孩点头:“那是我爹给我做的,秋千也是我爹给我娘搭的,你喜欢都可以坐。”他爹死得早,他压根没有记忆,都是他娘不厌其烦的说给他听的。 小宝丫坐到木马上,轻微的动了一下,那木马就开始左右的摇晃,小宝丫咯咯的笑了起来,软糯糯的喊:“阿爹,这个好玩。” 看来闺女很喜欢这里,他环顾一圈,目光落到被封住的月拱门处,问:“那里怎么锁住了?” 小男孩道:“后面是我和我娘住的,还有后门,那里直接封起来,屋子就可以当做两个屋子使用了,互不干扰的。”他话落,拱门的另一头传来妇人的咳嗽声。 小男孩立刻紧张起来:“我娘只是积劳成疾,不是肺痨,不过人的。” “您要是买我的房子,今日就可以到县衙公正,把地契分成两半。”他们家实在没有办法了,不然也不会卖他爹亲手修建的房子。 赵凛朝玩木马的闺女走过去,小男孩亦步亦趋的跟着,走到回廊下,停下,问:“丫丫,你喜欢这里吗?” 小男孩也看向木马上软糯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手紧张的捏了起来。 小宝丫圆溜溜的眼睛眨了一下,用力点头:“喜欢,木马好玩,秋千也好漂亮,院子也很大,还有好多的花,小黑也很喜欢。” 小黑正趴在干枯的浴池边上好奇的探头探脑呢。 她看向盯着她看的小男孩,一下就笑开了,像秋天里灿烂的向日葵,甜甜的说:“我也喜欢小哥哥。” “阿爹,我们就买这里吧。” 小男孩瘦白的脸一下子红了,既欣喜又羞窘:他也喜欢这个妹妹,像小仙女一样。 赵凛点头:“那好,我们就买这里吧。”他低头问小男孩,“你这屋子怎么卖?” 小男孩又伸出两根手指,赵宝丫立刻道:“我知道,二两银子。”之前她买棋谱,小哥哥也是这样比划的。 赵凛噗嗤一声乐了,揉揉她脑袋道:“傻呀,这又不是买棋谱,一座大房子哪能是二两?” 赵宝丫噘嘴,看向小男孩:“那是多少呀?” 小男孩小声道:“二百两。” 长溪镇距离京都几万里,算是偏远地区,一座民宅两百两算是合理。坏就坏在这屋子只有一半,要去衙门公正分成两份还要找人花钱,寻常人是不愿意弄这等麻烦事的。 但千金难买闺女喜欢,况且,闺女和这小男孩投缘,搬过来了今后他去县学,也好有个差不多的玩伴。 “行!”赵凛点头,小男孩眼睛泛出光彩,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高兴道:“那你们等等,我去拿房契,现在就去衙门公正。” 他着急忙慌的往大门口跑,险些被突起的门槛给摔了。他很快找来房契,和父女两个人去到衙门。 屋子的原户主叫何温言,是大业十年的秀才,死于四年前的大旱,留下病妻幼子。屋主不在了,按道理,应该是女主人出面公正,但女主人病重,只能写了委托书交于幼子。一屋两契,半大的孩子来办确实为难,最后还是赵凛找到赵春喜,让他找了县学里的同窗走关系才把房契办下来。 赵凛给了银子,拿到了房契和钥匙,放在小盒子里交给闺女。 小宝丫捧着那小盒子,小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整个人都透着股兴奋劲。高兴的重复:“阿爹,我们有屋子了!”五年的人生里第一套屋子。 她从前在荒星居无定所,每次被大人强势的驱赶,狼狈的换住持时,她就想要是有个家多好啊。 现在她有家了,有房契谁也不能赶她走的那种。 “阿爹,我们有屋子了!” 她眼圈突然红了。 第45章 45 赵凛抱起她, 给她擦眼泪:“好好的,怎么还哭了呢?”他手粗糙,也不敢太用力。 小宝丫吸吸鼻子, 摇着小脑袋,又破涕为笑:“高兴!” 赵凛捏捏她脸颊:“出息, 咱们家以后还要换更大的房子呢。” 小宝丫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她噘嘴:“快, 我们快回去,我要告诉师父去。” 赵凛想起权玉真的话, 估计待会小团子还要哭一场。 小宝丫回到城隍庙就拉住权玉真说起新买的屋子有多好看, 她奶声奶气道:“宝丫数过了, 里面有四间房, 阿爹一间、宝丫一间、师父一间、阿爹说还有一间要做客房,马叔叔和秦叔叔来都可以住的。院子里有木马、秋千、还有葡萄架哦。”她伸手比划, “那葡萄架有师父的葫芦架一样大。要是师父想种葫芦,我就帮师父把葡萄拔掉。葡萄架下还有石桌凳子, 师父要喝酒吃饭再也不用把小桌子搬来搬去了。” 小宝丫很兴奋,吃饭的时候还在嘀咕, 权玉真边答应边给她夹菜。 她巴不得现在就搬过去, 但阿爹说要找人收拾一下屋子,置办一些家具, 等明日才能过去。 她晚上就抱着装有房契的小匣子入睡,早上起来,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 那不值钱的小模样看得权玉真连连摇头:“你这闺女以后不仅是奸商,还是个小财迷。” 赵宝丫才不管她师父说什么:拜托, 那是房子啊!谁能不高兴啊! 一大清早,赵凛就套了马车过来搬东西。他性子糙, 东西倒是不多,除了书本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倒是小宝丫的东西,两年的功夫不知不觉就置了许多,这还不包括书院宿舍里的东西。 等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搬上马车,赵宝丫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扭头看向权玉真,疑惑的问:“师父,您怎么不收东西啊?我们都要走了。” 权玉真满不在乎道:“你走你的,我又没说要一起过去住。” 小宝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师父不去后,小嘴一瘪,眼圈又红了。 权玉真:“打住,打住,这招对老道不管用了。”他气哼哼道,“先前收你为徒,原想让你继承老道的衣钵,留在道观当个小道士。你倒好,不仅不当小道士,如今还想把师父拐走。”他环顾香火袅袅的城隍庙,反问:“老道走了,这么大的庙怎么办?有香客要上香求挂怎么办?捐的香油钱没人收怎么办?”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小宝丫脑瓜子嗡嗡的。她挠挠脑门,回答不上来,只得呐呐问:“那,那师父一个人待在庙里面会不会害怕呀?会不会想我和阿爹想得哭呀?” 权玉真嗤笑:“从前你们没来时,老道不也一个人。”他挥手,“你们快些走,快些走,不然日日还要给你们买菜做饭,费事!” 赵宝丫丁点的伤心都被轰没了,坐上牛车去新家的时候,抱着布老虎,红着眼睛问她爹:“阿爹,师父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学画符、算卦在生气啊,所以才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住?” 赵凛摸摸她的小脑袋解释:“你师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才没有生丫丫的气。他是城隍庙庙祝,责任就是看好城隍庙,自然不能跟着我们去住。” 小宝丫失望的哦了一声,很快又问:“那我有空可以去找师父玩儿呀,师父有空也可以来我们家。” 马车停在新家的门口,赵宝丫掀开车帘就看见昨日的小哥哥站在那,手里抱着一盆柔韧娉婷的兰草。 “小哥哥。”赵宝丫欣喜的喊了一声,就着她爹的手臂下了马车,哒哒的跑到他面前,弯着眉眼问:“你抱着这个干嘛呀?” 两个孩子,眉眼都生的精致,一高一矮的对立站着,很是赏心悦目。 小男孩局促道:“你们家乔迁欣喜,我娘让我送一盆兰花过来。”似是怕她不喜欢,他又连忙补充道:“这是我娘精心饲养的峨眉春蕙,只是现在看起来丑了一点,等明年二四月开花很漂亮的。” “谢谢你。”小宝丫接过花盆,从随声的袖带里掏出一把松子糖递到他手上,甜甜的说:“这个是搬家的喜糖,给你吃。” 小男孩推辞不肯要,赵凛道:“收下吧,不然丫丫也不肯要你的兰花了。” 小男孩这才收下,然后小声的问:“你叫丫丫吗?” 赵凛接过小团子手上笨重的花盆,留两个小孩在门口说话,同雇来的人进进出出开始搬马车上的东西。 小宝丫点头,奶声道:“我叫赵宝丫,属虎,今年五岁了,小哥哥你叫什么呀?”她瞧着软软糯糯的,像是个糯米团子,不像属虎的倒像是属小白兔的,一笑还有个梨涡,可爱极了。 是他在镇上见过最可爱的小姑娘。 他立刻回答:“我是春天出生的,叫何春生,取春天生发向上之意。我娘说我的名字是我爹取的,他希望我努力向上,永远一支独秀。” “春生哥哥。”小姑娘脆生生的喊,梨涡里似是藏了蜜。 何春生的脸腾的红了,支支吾吾道:“我要去给我娘煎药了。”然后匆匆跑开了。 他从小门进去,一打开门,小院子里都是一股苦药子味道。他把糖揣在兜里,先把灶炉子上的药给倒了出来,然后用湿抹布裹着端进了西厢房。西厢房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面容瘦弱,憔悴不堪,可依稀可见眉目清婉,楚楚生怜。即便是在病中,发丝也梳得一丝不苟。 “娘,喝药了。”他把药端到床前。 妇人咳嗽几声,勉励坐了起来,端着药碗蹙眉,然后小口小口的抿完了。 何春生从兜里摸了一颗糖递到她唇边,妇人惊讶问:“哪里来的?” 何春生小声道:“是新搬来的邻居给的,我本不想要的,但小妹妹说是喜糖……” 妇人温温柔柔的道:“给了便收着吧。”接着又把那颗糖推了回去,“你吃罢,娘不喜甜食。”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原本那房子我是打算留给你的,既然都卖出去了,银子也别浪费在我身上了,留给你读书 用。”她放下药碗,“好了,你去读书吧,莫要荒废光阴,叫你爹难过。” “知道了。”何春生拿着药碗出了房间,顺手把药碗洗了,才走到书房拿起课本开始读书。 他家最大的房间就是这间书房了,这是他爹从前用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他从四岁起就跟着娘识文断字,不算顶聪明,胜在刻苦用功。 因为娘说,阿爹生前的愿望就是考取功名。 他爹死了,他爹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 此时云净风清,天光朗朗,窗外时不时漏进隔壁小姑娘清脆的笑声。他思索片刻,把兜里的松子糖藏在密封的糖罐子里,然后抽出书架上的《说文解字》开始心无旁骛的念起来。 朗朗的读书声伴着蝉鸣远远的传开。 赵宝丫坐在秋千架子上有些犯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她再醒来,已经日暮黄昏、柳昏花眠,橘红的晚霞透过窗棂散漫了一床的错落光影。 她揉揉眼,又揉揉眼,盯着头顶上撒星流金的粉色丝质帐幔看。那罗帐呈圆形从头顶倾泄而下,罩住了整张床。床上的被子也是同色系粉,摸上去柔软又光滑。 好漂亮的罗帐、好舒服的被子、好大好柔软的床啊! 小团子拨开罗帐,赤着脚哒哒的跑下去,脚下是温良舒适的木质地板,左手边临窗户,绚烂的晚霞从窗台上洒进来,窗台上的兰草都覆上了几分娇羞,窗下摆着一个梨木梳妆镜。她垫着脚凑过去看,铜镜打磨的光滑,照着她圆润红扑扑的脸蛋都有了喜意。 “好漂亮的镜子呀。” 梳妆台上摆着阿爹给她买的各种各样的珠花、头绳、钿子,抽开抽屉是她平日收拾的小玩意。 她扭头四顾,走到房间中间的那道珠帘下好奇的拉一拉,扯一扯。满头的珠翠铃铛晃动,好看极了。 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紧接着门被推开,她手还抓着珠帘,扭头看去,开心的喊:“阿爹,这是我房间吗?好漂亮呀。”她原本只想要个小小的房间,小小的床就好,没想到一觉醒来这么大的惊喜。 她心底都乐开花了,只知道好开心呀。 赵凛点头:“嗯,我问过姚掌勺了,她说小姑娘都喜欢这样的房间。”他看看闺女的脚丫,道:“怎么不穿鞋,穿好鞋去吃饭了,今晚阿爹掌勺,做了很多好菜,你师父待会也过来。” “师父也过来吗?”小宝丫赶紧穿鞋往外跑,连头发也没扎。 赵凛无奈,拿着梳子和头绳追在后面帮她绑头发。他手上原先有四百两多银子,如今买这处屋子只花了二百两,剩余的二百两该给闺女置办的都置办上。他的卧房、书房还有客房都简单一些就好了。 灶房是现成的,再花点银子在北边的角落搭个马棚和狗舍,置办一些家具,银子也就花得七七八八了。 看来等手好了,还是要写话本才行啊! 权玉真来的时候特意拿了幅对联和两个红灯笼来,他道:“乔迁欣喜是大事,怎么能就换个牌匾了事,门头对联要贴上,红灯笼挂上,最好还要打一包鞭炮广而告之。” 赵凛道:“对联和红灯笼可以弄上去,鞭炮就算了。我午后已经下过帖子了,明日请同窗吃酒算是广而告之了。” 权玉真环顾四周:“是这个理,宴席莫要小气了,明日你可别亲自下厨,让人看了笑话。” 赵凛把他引到葡萄架下的桌边,好酒满上:“我晓得,已经请了书院的姚掌勺来帮忙。” 两人喝道月亮高挂,权玉真才打着灯笼带着大黄一摇三晃的回了城皇庙。 次日一早,姚掌勺买了菜、带了家里的那位直接到了赵凛的家中。同他寒暄几句,打了招呼就往灶房里去。小宝丫一见她来,就围着她转悠,一跟跟到灶房,帮忙摘菜递碗筷端盘子。 她男人瞧见了,笑道:“怪不得你总念叨着这丫头,确实比咱家的小子懂事多了。 赵宝丫甜甜的喊伯伯,那汉子笑得牙不见眼,让她走远一些,别被油烟呛到了。小宝丫接了一把话梅瓜子,开开心心的跑到院子里喂黑雪,小黑狗瞧见了以为是啥好吃的,立马跳过来,去蹭她的小腿,蓝白猫站在围墙上喵喵的叫唤。 接近巳时,陆陆续续有人敲门。小宝丫跑去开门,第一个来的是赵春喜,手里还提了个锦盒,然后是马承平,他干脆拉了一车的米面果蔬过来。紧接着秦正清和书院里几个相熟的同窗也陆续来了,最让人意外的是丙班的吕勇。 众人都疑惑:赵凛何时和吕勇相熟了? 几个人在正厅说笑,小宝丫很懂事的端了果盘茶水上来,然后凑到马承平身边小声的问他:“马叔叔,你怎么带那么多东西过来呀?我家灶房都快放不下了,姚姨姨说东西多了容易坏掉。” 马承平听后笑道:“我爹还巴不得我多拉两车过来呢,幸好我跑得快!” 众人又是哄笑。 马承平喝了口又问:“院试结果如何了?我整日待在马场也没听见什么消息。” 秦正清道:“还没消息传来,不过快了,也就这几日吧。” 赵春喜点头:“之前我考中秀才时,也过了十日才有音信,今年稍微晚了一些。” 其实这几日他们参加了院试的,都不敢乱跑,就怕错过了官差的报喜。但赵凛的乔迁之喜必须来才行。 几人说着话,饭菜上桌了,马承平看到上菜的姚掌勺还是面有菜色,偷偷朝赵凛竖起大拇指,道:“还是你有面子,居然把姚大嗓给请来了。” 赵凛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吃你的饭!” 拿着羹勺的小宝丫凑了过来,小声问:“姚大嗓……”是谁啊? 马承平吓得捂住小团子的嘴,连声嘘嘘。 秦正清蹙眉:“马承平,你怎么吃个饭还不安生?”他家虽然不是食不言,但也不像马承平这样没规矩。 马承平讪讪,赵凛替他解围:“吃酒吧,菜都冷了。” 赵凛和赵春喜几个出生都一般,是没有那么讲究的,反而喜欢放桌上热闹有人气,又没长辈在,大家放开了聊便是。 酒过三巡,院子外又传来敲门声,众人诧异看向赵凛:“你还请了谁?怎么这个时候来?” 赵凛摇头:“我就请了你们。” 还不待大家细想,院外又传来一声锣响,有人高喊:“是赵凛,赵秀才家吗?您过了院试,得了案首,我们来报喜的。”他们是去了城隍庙才找到这里的。 众人惊觉,着急忙慌的跟着赵凛起身去开门,小宝丫连勺子也没来的及放,哒哒的跑了出去。 一开门,门口站着几个皂色黑靴的官差,他们身后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看见赵凛就拱手道喜:“恭喜恭喜啊,赵秀才公,您得了院试第一。”说着把大红描金的捷报递了上去。 赵凛双手接过,很懂事的给了跑腿的喜钱。 众人呆愣一瞬反应过来后都道恭喜,参加院试的几人纷纷告辞,回家去等消息。 当天下午,县衙也张贴了捷报:长溪县通过院试的人一共七人,青山书院占了三个,除了小三元的赵凛,就是秦正卿和陆坤,其余四个人都是别的书院的。 往年院试,青山最多也就一两个通过,今年一下三个,真是长脸了。 落榜的其余人心思都很微妙,尤其是钱大有:赵凛和陆坤院试当日的惨状,大家都看见的,手脚都那样了还能考中。 真他娘的见鬼! 陆坤虽然中了秀才,但名次并不算理想,甚至连秦正卿都没考过。他想起赵凛说的那句‘一般般吧’就气的牙痒痒。 果然不是好东西,考的好便考的好,这也要骗他做什么? 按规矩,院试合格者次日一早要到县衙逐一拜见县令大人。县令大人带领新生员到县文庙祭拜后,赐予‘金花’帽饰,发放县学入学‘凭证’,最后就是惯常的宴饮抚慰激励程序了。 赵凛把小宝丫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原本想送到城隍庙去。小宝丫对自己的新家还透着新奇,怎么都不肯过去。 赵凛只得交代道:“那你乖乖待在家别乱跑,阿爹午饭后就回来。饿了灶房里有温着的蛋羹和包子,回来再给你带好吃的。” 赵宝丫乖乖的点头,伸手推他:“嗯嗯,阿爹快去吧,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哦。” 赵凛牢记闺女昨晚上和他说的:胡县令喜欢听好听的话,喜欢吃辣,喜欢和人聊他那位脾气暴躁的娇娇女儿,喜欢放屁。 闻到臭味,就装作不知道。 赵凛到时,秦正卿和陆坤早到了,其他书院的四人也一一和他打招呼。唯有陆坤,始终板着脸,一个人站在一边。 赵凛:这人应该丢给权玉真好好调教调教,这孤僻时刻脸黑的性子,将来在官场上还不被人排挤死。 七人一同去拜见胡县令,胡县令人到中年,体态倒是保养的极好,一把中长美须,面目威仪。他领着七人拜过文庙走完仪式后,就坐到了宴桌上。捋着美须,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赵凛:“听闻你此次院试的途中遭了匪徒?” 赵凛点头:“幸好赶上了科考。” 胡县令夸道:“此次你手受了伤,还能得案首,真是为我县争光啊!。” 赵凛谦逊微笑:“哪里,是县令大人规训有章,顾山长和先生教导有方。” 这小子真会说话。 胡县令被这马屁拍的舒服,又因着他小三元的秀才身份,对他格外另眼相待。 整个宴席上虽有问其他学子的话,但明显更亲近赵凛。 几杯酒下肚,胡县令有些飘了,朝赵凛道:“少年英才,将来必定高中,日后有何事都可到府上叨扰。”他又想起赵凛‘柔弱’的传闻,继续道:“读书固然重要,体魄锻炼也不可忽视,你虽高大,病弱可不行。” 一旁的陆坤眼角抽搐,忍不住动了动,椅子发出吱嘎声,伴随而来的是一股熏人的臭味。 胡县令若无其事的喝着酒,所有人,包括赵凛都看像陆坤。 那眼神都在说:屁是你放的吧? 陆坤冤枉极了:他只不过抬了抬腚,怎么就成他放的了? 气氛正尴尬间,一串欢快的脚步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一个扎着双髻,穿着藕色绫罗,满身金玉的小姑娘跑了来。 一进来谁也不看,直奔胡县令,蹙眉噘嘴拉着他手跺脚:“父亲,你陪我出去玩,那些婢子笨死了,只知道磕头,一点也不好玩。” 胡县令不好美色,围观多年后宅也仅有一妻一妾。生有一子一女,对儿子是绝口不提,唯独对这个娇娇幺女很是宠爱,整日挂在嘴边,宠得没边。见她如此无礼的闯进来,七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默默喝酒。 胡县令为难:“宝珠莫要胡闹,没看见父亲在忙,找你阿母去。” 胡宝珠不依不饶,拉着他袖子就往外扯:“不嘛不嘛,我要你陪我玩。”说着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父亲不陪我玩,我今天就不吃饭,不喝水,饿死我自己!” 饶是到了这个地步,胡县令还是不忍呵斥她,只是朝伺候的小厮道:“快快快去请夫人来。” 赵凛看着这个和闺女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忍不住想:要是丫丫也这本撒泼耍横,他会容忍吗? 但随后在心里笑骂了一声:他闺女才不会如此。 他的丫丫最是贴心懂事,和他一路从平阳郡到长溪镇,从秋走到冬,风餐露宿,没有半句委屈。 很快,胡夫人带着一群婢子赶来,朝众人施礼道歉,就去哄地上的女儿。 小姑娘被哄了起来,还是不肯走,朝着胡县令气哼哼道:“除非父亲再给我选一个玩伴。” 胡县令头疼:这几年前前后后不知道给女儿选了多少玩伴,不是被她骂走了,就是打跑了,之前还把奶娘的闺女推进荷花池险些淹死,之后就没有人家肯主动送孩子来给女儿当玩伴了。 这一时半会儿到哪去找? 他想了一圈,忽而看向赵凛:“听闻清之家中也有一女和宝珠一般大是不是?” 这是青山书院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不可能撒谎。 赵凛意识到胡县令的意图眼神冷了下来,又极快的遮掩住,回道:“确实有一女,不过她自小生在乡下,粗鄙不识礼数,不及大人千金半分聪慧。” 陆坤和秦正 卿同时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贬低自己的女儿。 就是陆坤也不得不承认那小团子纯稚可爱。 胡县令道:“无妨,清之莫要谦虚,你如此大才,子女能差到哪里去?明日带来府上给宝珠瞧瞧可好?” 赵凛:“……” 第46章 46 赵凛想掀桌:谁家的闺女不是宝贝, 合该给你家闺女玩? 他正想着如何拒绝,原本停止撒泼的胡宝珠突然尖叫道:“我才不要又笨又脏的村姑陪我玩。”她之前坐马车路过官道时见过村里的小孩的,赤着脚满身的泥巴, 连指甲头发丝上都是污泥,难看死了。 她一想到这样一个脏玩意靠近自己就忍不住想发脾气。 胡县令哄她:“宝珠……赵秀才家的姑娘肯定不一样, 你先看看再说嘛。” “不要不要, 我就不要!”胡宝珠不依, 跺着脚喊:“我就不要村姑!” “好好好不要。”胡县令挥手,让胡夫人赶紧把人弄走。 胡夫人弯腰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出了宴厅。胡县令朝赵凛歉意的笑笑, 道:“小女顽劣, 让清之见笑了。” 他是官, 女儿如此无礼,只称顽劣, 连歉意都不用有! “无碍,令千金年幼纯稚, 很是可爱。”赵凛的笑不达眼里,心里却默默和这个胡县令划清了界限。 在坐的其余几人都看明白了, 默默的喝了口酒没说话。 “来来来, 吃酒,各位皆是长溪县的才俊……”胡县令举杯, 又是一顿觥筹交错。 赵凛喝着酒,却想他家的闺女现在干嘛?定然在喂黑雪、或者在逗猫,她那样乖巧可爱,往后千万不能让胡县令家这个小霸王瞧见了。 如他所想, 赵宝丫喂了黑雪,逗过猫猫后, 又跑到灶房找骨头给小黑狗吃。找了一圈,发现马承平带来的食材实在是太多了,想了想,垫着脚拿下挂在墙壁上的篮子打算送给春生哥哥。 她交代小黑要看好家,带着猫猫从前门出去,绕过小胡同往后门走。胡同斜对面的人家小门处坐着两个嗑瓜子的中年妇人。瞧见她提着个篮子在拍何家的门,很是新鲜,扯着嗓门问:“喂,小孩,你是新搬来赵秀才家的吗?你们是租何家的屋子,还是买他们家的?”纯纯看八卦的心思。 赵宝丫扭头看她,奶声提醒:“婶婶,你家灶房的鱼要糊了。” “鱼?”麻色衣裳的妇人疑惑,继而恍然大悟,她锅里还煮着鱼呢,光顾着聊天了。她着急忙慌的往屋子里走,走到一半突然又疑惑起来:“隔这么老远,又没闻到味儿,那奶娃娃如何知晓我在煮鱼的?”哎呀不管了,鱼要紧。 赵宝丫拍了几下,就听见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何春生的一半脑袋露了出来。看见是她,眼睛都亮了,拉开门让她进去,局促的问:“宝丫妹妹,你怎么来了?” 赵宝丫用力把篮子提起来:“喏,马叔叔送我们家的,好多好多吃不完,你能帮我吃一些吗?”她眼睛纯净透亮,丝毫不似说假。 原本想拒绝的何春生迟疑的点头,伸手去接重重的篮子。 小宝丫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她怂怂鼻尖,探头往他身后看,软糯糯的问:“你在给你阿娘煮药吗?” 何春生慌忙点头:“嗯,我阿娘每天都要吃两次药,药已经煎好了,她该吃药了。”说着他提着篮子往临时搭建的灶台走,小宝丫也跟在他身后。 他把里面的果蔬小心翼翼的放在一个大木盆里,然后把空篮子还给她。赵宝丫提着篮子,看着他又去把药倒出来,然后用湿抹布捧了碗往西厢房走。 赵宝丫提着篮子跟着,躲在墙角的蓝白猫喵的一声跳进了空篮子里,探出头往外看。 “娘,该吃药了。” 赵宝丫扒着房门口探头往里看,房间里成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和几张凳子,窗台上摆着几盆兰草,正对着窗台的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她扶着床柱勉力靠坐起来,精致的眉眼弥漫着一股死气,接过何春生递过去的药碗慢慢抿了起来。 “你这样喝不对的。” 小宝丫哒哒的跑进去,跑到床边仰头看她。苏玉娘听见声音,睁开困顿的眼,惊讶的看着她,弱声问:“哪来的小姑娘?” 何春生解释:“买我们家房子的赵秀才家的,叫赵宝丫,五岁了。给我们家送菜和果子来了。” “赵秀才?”苏玉娘疑惑,“买我们家屋子的是个秀才吗?” 何春生:“嗯,昨日刚发的榜。”其实昨日动静挺大的,左邻右舍都去看热闹了,只是他娘喝完药困顿,才没听见。 苏玉娘眼里尽是怀念:“你爹也是个秀才……”至死都是个秀才。 何春生生怕她又提起他爹,连忙催促:“娘,药凉了。” 苏玉娘温和的点头,刚要继续喝,赵宝丫又道:“姨姨,你那样喝药不对。”她伸手比划,“要这样,捏着鼻子一口灌,然后吃一颗蜜饯就不苦了。”她眼睛本就又圆又大,认真看着人的时候有股纯稚的可爱,加之长得粉雕玉琢的,让人一看了就欢喜。 苏玉娘难得笑出声,温声问:“宝丫喝过药?” 小宝丫点头:“嗯,我从前身体很不好,每天也要喝这种很苦很苦的药。阿爹说一口闷就没那么苦了,再吃一口蜜饯就甜滋滋的。”她说着从随身的布兜里摸出一颗蜜饯放到她手心:“喏,就是这种蜜饯,可甜了。姨姨把药一口喝了,然后吃它。” “好,听宝丫的。”苏玉娘眉眼温柔,端起碗一口饮尽。饶是这样粗鲁的动作,叫她做来也文雅好看。 她喝完药,立刻把蜜饯塞进嘴里,一股甜味在嘴里蔓延。她刚想开口说话,胸腔一阵闷疼,忍不住捂住唇一阵巨咳。 何春生吓得六神无主,赵宝丫惊慌,声音里都带了哭音:“姨姨不能吃蜜饯吗?呜呜,宝丫不该给蜜饯给您吃的……” 苏玉娘咳了一阵终于缓过来,温声安抚道:“别怕,不碍事,就是喝急了。你们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何春生点头,拉着惊慌的小宝丫往外走,顺便把门关上。 等走到偏远的灶房,一直安静的何春生突然蹲在药炉子边哭了起来,眼泪克制又隐忍。小宝丫呆了呆,走到他身边小声问:“春生哥哥,你怎么哭了?” 初秋的风刮过院子,瘦小的男孩抹着眼泪抬头,小声说:“我娘不是喝急了,我看到她咳血了,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说着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很是不解道:“我明明抓了更好的药,大夫说吃了会好的……” 小宝丫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挠挠脑门,憋出一句:“是不是那大夫不行呀?” 何春生摇头:“不会的,林大夫是大伯介绍的,在镇上很有名的。” “有名不一定很厉害呀。”小宝丫认真分析,“他治了你娘那么久,还严重了,肯定就是不行。” 何春生似是被她的言之凿凿给说服了,止住眼泪问:“那怎么办?” 小宝丫眼睛眨巴眨,给他出主意:“请过大夫吧,我认识一个大夫特别特别厉害,他给顾夫人看病还给我看病都看得好准。我明日要跟阿爹去书院,帮你请他过来好不好?” 何春生似是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书院的顾夫人他听说过的,能给她看病的大夫一定很厉害也很贵,但再贵他都要请的。 他已经没爹了,不能没有娘。 “那春生哥哥别哭了。”小宝丫拉他起来,软糯糯的安慰:“我从前住在城隍庙的,我师父是城隍庙的庙祝,我会看向算卦哦。你娘那么温柔,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小姑娘说得煞有其事。 何春生迟疑:“真的?你真的会看相算命?” 小宝丫瞪圆眼睛,很真诚:“真的。”她小声说,“你家从前是和你大伯住在一起的,后来你阿爷和阿奶死了,你大伯就和你家分家了。搬到很远的河中府去了,是不是?” 何春生惊讶:“你怎么知道的?”分家时他才一岁,这事还是娘后来告诉他的。 “我厉害吧?”小团子扬起下巴很是得意,“都说了我会算卦的!” 何春生相信了,现在小宝丫在他眼里就是小仙女。 “那,那我明天不煮林大夫开的药了,在家等你带大夫过来。” 赵宝丫拍着小胸脯保证。 次日,拜谢完县令大人的赵凛要入学院拜谢周先生和他的老师顾山长,顺便把书院宿舍的家当搬到新家。之后他要同赵春喜一样,入县学读书,住了两年的青山书院只怕只有闲暇时间才能再来了。 他去的时候,陆坤和秦正清已经在和周先生叙话了。见到他来,周先生笑道:“你终于来了,方才九如(秦正清的字)还提起你呢。” 赵凛施了大大的学生礼,抱歉道:“丫丫起得晚了一些,这才来晚了。” 周先生:“无碍。”他看了看面前的三个得意门生,语气颇为感慨:“你们三人都有大才,将来必定有出息,无论以后境遇如何务必记住同窗之谊,互相扶持……” 赵凛和秦正清自不必说,书院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二人是至交好友,志趣相投。至于陆坤要和赵凛互相扶持实在有些难。 此刻,周先生敦敦教导,不管有什么心思,三人都恭敬应下了。 他们这边聊着,小宝丫一进去宿舍就被十几个书童围住了,知道她要走都很是不舍,有好几个眼睛都红了。秦正清的书童马安倒没有那么难过,他家公子也要去县学,和赵公子走得又近,还是可以时常见到这个可爱乖巧的小团子的。 小宝丫给每一个大哥哥都带了糖豆,奶声奶气的炫耀:“你们要是想我,可以到我家里做客呀。我搬了新家,可大可漂亮了。” 说是这样说,他们公子不去,作为书童哪能去呢。 这么高的小团子,记性差,再隔几年,只怕都不记得他们了吧。一时间众人都有些伤感,连手上的糖豆都不甜了。 小宝丫去完宿舍又去饭堂,姚掌勺早知道她要来,给她留了个大鸡腿。笑道:“我们宝丫如今是秀才家的小小姐了,今后肯定有吃不完的鸡腿。” “再多的鸡腿也没有姚姨姨做的好吃。”小宝丫嘴很甜,凑到她耳朵边小小声说:“连我阿爹做的也没有姚姨姨的好吃。” 姚掌勺很是惊讶:“你爹会做饭?”但转念一想,赵家就赵凛和五岁的小团子,他不做饭难道让面前的小豆丁做不成? “哎,一想到你要走还怪舍不得的,往后有空要时常来看姨姨啊。” 赵宝丫边啃鸡腿边点小脑袋:“嗯嗯,我馋了就来。”阿爹做菜虽然不难吃,委实也算不上好吃,打打牙祭还是必要的。 姚掌勺哭笑不得:“合着日日说想我,只是想我做的饭菜?小没良心的,从前喜欢往顾夫人处去,是不是也只惦记着那的点心?” 那还真不是,顾夫人温柔,她喜欢温柔的人。比如,春生哥哥的娘亲她就很喜欢,说话温温柔柔的,看人有温度。 “温度?”顾夫人不是很理解,“什么温度?” 小宝丫也说不上来,挠挠脑袋道:“反正就是看着很舒服,和夫人一样亲切好看。她病得好严重,夫人能让齐大夫和我一起去看看吗?”齐大夫祖上是御医,医术是世代传下来的,他不开药堂,不坐诊,只给达官显贵世家名流看病。若是寻常,像苏玉娘这样的身份是请不到他的。 顾夫人道:“齐先生不是一般的大夫,我只请他来一趟,你自去问问他乐不乐意去。”说罢遣了婢女去请。 小宝丫感激的点头:“顾阿奶最最好了。” 顾夫人失笑:“方才怎么不喊阿奶,现在知道喊了。”她看看着急张望的奶团子,酸溜溜道,“你那么喜欢那个春生哥哥,闻儿知道要不高兴了。” 小宝丫莫名其妙,她和那个闻孔雀统共也就见过一次,那孔雀还极其讨厌她,连招呼也没打就收拾东西跑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闻哥哥还记得我吗?” “自然记得。”顾夫人喝了口茶,开始念叨,“他父亲管得严,他日日要读书,已经入了学堂了。前些日子我瞧见他,他又把眼睫毛给剪了,还问我你是不是长高了。”其实原话是问‘那小不点眼疾好了没?’言外之意,省得没事乱喊人姐姐。 赵宝丫被戳中了痛处:她再努力吃饭,貌似都没怎么长高。 她一点也不喜欢那只自恋的闻孔雀! 小团子耷拉着脑袋在等,好不容易把齐大夫等来了。齐大夫倒是爽快,只道:“自是可以,只求赵秀才的一副墨宝,挂在我儿床头,时时勉励。” 还有这等好事? 赵宝丫点头:“可以,宝丫回去就让阿爹写,那我们现在走吧。” 顾夫人喊她:“急什么,你阿爹还在你顾爷爷处,等他来了再去不迟。” 赵宝丫困惑,他阿爹怎得去那么长的时间,顾爷爷是不是又再训她阿爹了? 她这次倒是猜错了,顾山长只是拉着赵凛下了一局棋,然后送了他一本《中庸》交代他要时常翻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把人遣走了。 赵凛去到顾夫人处,把闺女和齐大夫带走后。顾山长就在花厅里叹气,顾夫人瞧着他问:“要不再收一个弟子?” 顾山长摇头:“不收了,没意思。” 顾夫人浇花的手顿住:“怎么就没意思了?” 顾山长:“收的弟子没几年就会考出去,来来回回看着心烦。” 顾夫人轻笑:“要是考不出去砸在手里了,岂不更心烦?” 顾山长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一堆好竹里头出了那么一个歹笋,要是再收到一个差不多了,老夫晚名恐不保。” 顾夫人剐他一眼:“说来说去你还是对他有偏见,将来指不定就是这个歹笋给你挣脸了。” “但愿吧……”顾山长抬眼看着院子外的青松翠竹,又幽幽的叹了口气。 但愿那本《中庸》于他有益…… 坐在马车里的赵凛盯着那本《中庸》看了半晌,眸中讥笑:他品性究竟哪里不好了,至于让顾老师时刻提点? 同行的齐大夫见他一直盯着那书,眼睛亮了亮问:“赵秀才时常看这书?” 赵凛见他喜欢,挑了挑眉道:“嗯,时常看,这书甚好,齐大夫喜欢就送你了。” 齐大夫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这,这怎么好意思?” 赵凛微笑:“不过是一本书,没什么的。”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送你书一事莫要声张,不然许多人要找我要了。” 齐大夫连连点头,很是爱惜的把书放到药箱最底层的夹层里:这书他要送自己那个混账儿子,要他摆在床头,日日研读才行。 马车里的小宝丫很是疑惑:阿爹好像没怎么看过这书啊,方才收拾宿舍也没见到这书,所以这书从哪里来的? 她在马车上还在想这个问题,等马车驶进东街桑果巷,她就把这事忘了。拉着齐大夫一路敲开何春生家的门,到了苏玉娘的病榻前。 赵宝丫要去请大夫的事,何春生早告诉他娘了。她吊着一口气想起来道谢,奈何已是强弩之末,浑身一点力气也无。 何春生很有眼力劲的搬来凳子,让齐大夫坐下。齐大夫放下药箱,伸手按了按,示意苏玉娘不必客气,然后坐到凳子上认真把起脉来。把脉的时间不算长,越到后面他眉头蹙得越紧,何春生和赵宝丫两个小萝卜头紧张的看着。 等他把脉结束,赵凛出声问:“如何了?” 齐大夫没回答他的话,反而何春生:“之前是谁给你娘诊治的?你娘平常喝的药可还在,拿来瞧瞧。” 何春生立刻跑出屋去,拿来还剩下的两包药递给齐大夫。齐大夫把药材拆开,开始细细查看。何春生在一旁道:“给我娘看病的是城西荣恩堂的林大夫。” “林大夫?”齐大夫放下药包,困惑道:“不应该啊,他的医术老夫知晓,还算不错。不应该犯这等低级的错误。” 他继续道:“从脉象看,你娘阴虚体弱,加之劳累感染了风寒导致邪气入太阴脉。大热、苦寒的草药都是禁用的,但这副药里头搁下了干姜、吴茱萸还有龙胆草,这样只会越吃越严重,最最要命的是还有一味人参。它虽然大补元气、复脉固脱,但药力过猛,你娘身体亏空成这样,不是用来吊命就是催命。” 他眼神颇为复杂,看向病榻上的苏玉娘:“你们是不是得罪了林大夫?” 苏玉娘茫然摇头,何春生咬着嘴唇问:“那我娘还有救吗?” 齐大夫虎了一声,板着脸道:“老夫都在这了,你说有没有?” 这就是有了? 赵宝丫催促:“齐爷爷,那你快些啊。” “她这病,治之前要施针。”齐大夫从药箱里拿出针灸袋,然后看了赵凛一眼。赵凛会意,转身出去了。 赵宝丫见他爹走了,也立马要跟着出去。 齐大夫喊住她:“宝丫头,你留下。” “啊?”赵宝丫挠挠脑门,又哒哒的跑回来了。 齐大夫道:“你们两个小娃儿,帮忙把这位的外裳去掉,然后趴过来露出背脊,老夫要在背部的太阳脉腧穴上施针,把太阴脉里的寒气逼出来。”说着他转过身去点烛给银针消毒。 两个小孩子搬一个大人,即便是病入膏肓、瘦得不成样子的大人也够呛。赵宝丫直接脱了鞋子跳到床上,使出吃奶的力气帮她翻身……等把人翻转过来,她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小脸通红。 一阵窸窸窣窣后,她奶声喊:“齐爷爷,好了。” 齐大夫转身,开始专注的施针,他手又快又准,等最后一针下去,趴在床上的苏玉娘猛得吐出一口黑血。把站在床尾的赵宝丫吓了一跳,何春生则紧张的冲过去:“娘——” 齐大夫一把拉住靠近的何春生:“别怕,那口血吐出来就好了。”他话音刚落,原本虚弱的苏玉娘竟然有了力气,拥着被子靠坐了起来。朝何春生道:“娘感觉好了很多,你不必担心。” 何春生欣喜,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齐大夫手里的针,求道:“大夫,你再给我娘扎几针吧。” 齐大夫收好针,虎着脸道:“这玩意怎么能乱扎?你娘是死不了了。你随我来,老夫给你开张药方,你去别的药堂抓药。”说着他提着药箱出去,何春生连忙也跟了出去。 门被关上,徒留赵宝丫站在床前满脸懵逼:那她要干嘛?是出去还是留下照顾春生哥哥的阿娘? 她左看看右看看,很懂事的把衣裳递给苏玉娘,小声问:“姨姨,你好了吗?” 苏玉娘穿好衣服,点头,温声道:“好多了,谢谢你呀宝丫。” 小宝丫腼腆的笑了起来,挠挠脑袋又问:“我听春生哥哥说,林大夫是他大伯介绍的,他大伯讨厌姨姨吗?” 苏玉娘被问得愣了一下:说是讨厌应该算不上吧,毕竟她夫君在时,两家还算和睦。唯一有过龃龉是在他夫君死后半年,大伯哥和大嫂一直未育,想把春生要过去,她没有同意。 但这些也不好和一个五岁的孩童说,只道:“应该不讨厌吧,对了,小宝丫喜欢吃什么,等姨姨好了,做好吃的给你吃。”她实在想不出怎么报答这对父女俩了,只有做菜的手艺还算拿得出手。 小宝丫注意力立刻被吃的吸引过去,眼睛亮晶晶的问:“什么都可以吗?我想吃馄饨,北街馄饨摊上的那种。”皮薄肉多,超好吃的。 苏玉娘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点头:“好,等姨姨好了,就给你煮馄饨。” 小宝丫开心了,从何家出来,拉着她爹奶声道:“阿爹,玉姨说等她好了,要给我煮馄饨,超好吃超好吃的馄饨哦。”青山书院不远的街道上就有一家馄饨摊,可好吃了。 赵凛戳戳她头顶的小揪揪:“出息,就为了一口吃的,那么积极去请齐大夫?” 小宝丫噘嘴:“才不是呢,我是觉得春生哥哥可怜才帮忙的。你都不知道,他那天蹲在药炉子前哭,可伤心了。”她没有娘,不想春生哥哥也没有娘。 当天傍晚,何春生就重新熬了药给他娘。苏玉娘喝完药后夜里一阵阵的发寒,似是整个毛孔都在往外漏风,次日清早居然能下地了。 何春生欣喜之余,头一次觉得医术太神奇了,有起死回生之力。他忍不住想,若是当初齐大夫给他爹诊治了,他爹是不是也还活着? 当期盼别人救助总会有失望的时候,什么东西不如自己会。他有一次生出点强烈的愿望,要是他会医术就好了。 这次多亏了宝丫妹妹,他家没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给她。何春生想了想,跑到书房从最下面的书架暗格里翻出一块玉坠,玉坠的样式很简单,表面雕了一只浮鱼,却胜在通透纯净。 这是他爹留给他的,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了。他娘说等他考中了秀才才可以佩戴,但宝丫妹妹救了娘的命,就把这个送给她吧。 他把玉坠塞进怀里,瞒着他娘出门了。刚走出去没多久,就碰见有人问路,问的还是赵秀才家。 何春生狐疑,上下打量夫妻二人,问:“你们是谁?” 满脸落拓的男人努力挤出还算和善的笑,道:“我是赵秀才的弟弟,宝丫的亲叔叔——赵庆文。听说他搬新家了,我来给他送东西。” 邹氏也忙问:“我听人说就住在这附近,小弟弟能不能告诉叔叔到底是哪家啊?” 何春生:“你们骗人,宝丫的叔叔怎么不知道她搬家了?” 赵庆文梗住,哼了一声,转而问了过路的百姓。那百姓朝赵家的门头一指,“喏,就是门口有桑树的那家。” 夫妻二人欣喜,赶忙走了过去,何春生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扣扣扣,门被敲响。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门没开,软软糯糯的小奶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是谁呀?要说芝麻开门才会开哦。” 邹氏翻了个白眼,配合的说了声:“芝麻开门。” 门打开了一条缝,小团子探出头来,一看见赵庆文夫妇怪叫一声,啪嗒就想把门合上。赵庆文眼疾手快伸了一条腿进去,然后把手里的喜帖也塞了进去:“宝丫,别关门,我是来送喜帖的。你小姑明日就要成亲了,阿奶让我来请你们回去喝喜酒。你小姑带了你那么久,你好歹也要去送送她吧?” 门终于开了,赵宝丫惊讶问:“小姑要成亲了?和谁成亲呀?” 赵凛闻声从书房里面出来,如今他长衫玉立和落拓消瘦的赵老二形成鲜明的对比。赵老二牙酸,把手里的喜帖交给他道:“我今日来,不是来闹事的,是真心想请你去喝小妹的喜酒。小妹对你和宝丫不错,你不会不去吧?” 第47章 47 他们是前几日才听赵春喜他娘在河边洗衣裳说的, 说赵凛中了秀才,还是案首。当初逼他断亲时做得太过了,他们也不好舔着脸直接上门攀关系。 恰好小妹要嫁人, 借这个由头拉进拉进关系最合适不过了,只要赵凛去了, 外人眼里他就还是赵家人。 夫妻两个期待的看着他, 赵凛接过帖子翻开看, 新郎一栏赫然写着金鹏程。 金鹏程是谁他再熟悉不过了,就是笔墨斋那个五十多岁、取了十八房小妾的老色胚——金掌柜。 赵凛脸色难看, 冷眼看向赵庆文:“你让小妹嫁他做十九房小妾?”他记得小宝丫说过, 这个金掌柜不仅色, 还坏事做尽, 大瓜小瓜一箩筐。 赵老二连忙摆手:“大哥,你别误会, 是小妹自己愿意的。我们家可没有逼她,你要是不信明日可以自己去问她。” 邹氏也连忙解释:“是啊, 大哥,以翠香的样貌和性子, 顶多是找个村里村外种田的人嫁了。嫁过去指不定比在家还要糟糕, 又要伺候丈夫公婆还要生娃干活,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就那么过去了。过得像头牛一样,有什么意思。嫁给金老板就不一样了,虽然是第十九个小妾,但又不用伺候公婆, 又不急着生儿育女,吃喝不愁, 手里头还有银子花,这样的好日子她自然愿意的。”要是她早几年想通,嫁个富商做小妾都比嫁给赵老二这个窝囊废强。 当然,不会找金老头那么老的。 赵凛自是不信夫妻两个的鬼话,他把手里的帖子直接砸了回去,道:“我和你们赵家已经断亲,赵翠香的婚事也与我无关,今后莫要再来了,否则我见一次打你们一次。” “阿爹!”赵宝丫急了,但被她爹扫了一眼又立刻安静下来。 赵老二不可置信:“赵凛,纵然我们二房和爹娘对不起你,小妹可是诚心诚意的对你好啊。你从前外出,都是小妹在照顾宝丫,又是抱又是驮的,换屎把尿喂饭一样没少。你回去吃的饭菜,衣服都是她弄的,如今她要出嫁,你竟然送也不送吗?” 邹氏跟着附和:“就是,你这样未免太没良心了。”她心道,就算不去,好歹也给点嫁妆钱吧。 “小宝丫,你来说,你小姑平日里对你好不好?” 赵宝丫委实说不出违心的话:小姑对她确实好,还总是拦着赵小胖和阿奶欺负她。 但……她看向阿爹。 赵凛态度很坚决,直接关门放狗。 邹氏和赵老二偷鸡不成蚀把米,人没请到,还险些被狗咬。回去的路上骂骂喋喋,直说赵凛没有良心,可又无可奈何。 何春生看看赵家紧闭的大门,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玉坠,抿着唇默默的回去了。他走到自己院子里,就瞧见他娘起来了,正在灶房里忙乎。 “娘。”何春生连忙跑了过去,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木盆:“您弄这些做什么,喝了药就好好休息,这些我来就可以了。”他人不高,才七岁,说话已经是个有当担的小男子汉了。 苏玉娘唇角带了笑,摸摸他的头,温声道:“这些年辛苦我们春生了……娘感觉已经好多了,总躺着也不是那么回事。你去屋里读书吧,今日的午食娘来做。”她在一堆果蔬里挑挑拣拣,笑道,“宝丫怎么拿这么多东西给咱们家啊,那丫头很是可爱,又心善。你是大哥哥,以后就当她是妹妹,要好好保护妹妹啊。”说着,她瞥见儿子手里拿着的浮鱼玉坠,惊讶问,“你拿这个出来做什么?娘不是和你说要考中秀才才可以佩戴吗?这样拿着别摔碎了,快拿回屋子里放下。” 何春生眼眸闪了闪,轻轻哦了一声,刚要回书房。苏玉娘又问,“你方才出去干什么了?怎么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 “没,没去做什么。”何春生解释,“刚刚看到两只狗被人追。” 苏玉娘满脸问号:“狗被人追?” 何春生又羞又窘,一时紧张怎么就嘴瓢了呢? “我,我去读书了。”他快步往书房里走,把手里的玉坠放回了原处,心想着,玉坠是不能送了。有心想去问问宝丫妹妹喜欢什么,但宝丫妹妹现在应该很烦,没空搭理他吧。 赵宝丫不仅烦恼,还很不解,端着饭碗也食不知所味,时不时看看她爹。赵凛只当不知,给她夹喜欢的鸡腿、肉丸子、鸡蛋羹。 饭菜做得糙,肉丸子搓的十分不规则、鸡腿也是整个的、鸡蛋羹蒸得有点老。 还没有师父做的好吃。 小团子咬了一口鸡腿,又咬了一口鸡腿,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阿爹,我们真不去看小姑吗?” 赵凛又给她夹了块鸡翅,道:“自然要去,不过不是明天去,我们今晚上就去。” “今晚上?”小宝丫疑惑,“晚上大家都睡觉了去干啥呀?” 赵凛:“就是都睡觉了才好干啥。”小妹虽然木讷,但不傻也不贪慕虚荣,再怎么也不会嫁给能当她爹,好色恶心的金掌柜。定是老二和那金掌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迫使她同意的。明日去,木已成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问不出什么。不如今晚就去,趁着老二夫妻和赵老太他们都睡了,好好问问小妹究竟怎么回事。 父女两个一直等到日渐黄昏,趁着城门关之前,骑着黑雪出了城。出城后也并未急着赶路,倒像是在郊游,沿着往竹岭村的方向一路晃荡过去。小宝丫坐在马背上急得呀,四处张望。 “阿爹,阿爹,快点呀。我们不是要去见小姑吗?”小团子鼓着腮帮子,伸手去揪黑雪的马毛。 黑雪吃痛,嘶鸣扬起,干脆停在湍急的河边不走了。 天幕低垂,细碎的月倒映在幽幽河水里,秋风一吹,人高的芦苇荡随风晃动。赵凛举目四望,远处有一座浮桥,经过浮桥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达竹岭村了。 “急什么,夜还不够深,你阿奶他们这个点还没睡呢。等他们睡熟了,我们再去不迟。”马儿沿着河岸往前走。 小宝丫从来没看过这条路,眨巴着大眼到处瞧,芦苇荡里有三两只萤火虫飞过,慢悠悠慢悠悠飘到了她发顶,然后停下小憩起来。她双手双脚被裹得严实,倒是没被蚊子咬,白嫩的脸蛋就惨了,被咬了几个大包,痒的受不了。 “阿爹,有蚊子,我们快去找小姑吧。” 赵凛驱马往小浮桥上赶,疑惑问:“蚊子不听你的话吗?” 夜风习习,小团子被吹得睁不开眼,噘嘴道:“那么坏的东西怎么会听我的话,我讨厌蚊子。”说着小手啪嗒一声打在细嫩的脸颊上。 赵凛加快马速,不一会儿就过了浮桥,从西边一路往村里去。四周景物掠过,小宝丫好奇问:“阿爹,我们怎么不走官道,从东边入村啊?”寻常他们做牛车都是那样走的。 赵凛:“带我们丫丫看不同的风景啊。” 风景确实挺好看,但,但是我们是来见小姑的呀! 小团子目的很明确,虽然走了不少弯路,最后还是赶在子时前进了村。村里偶有一家人漏出点烛火,时不时有几声犬吠传来,黑雪一路找到了赵家,然后在西屋角的一颗桃树边上停下。 赵家人此时已经入睡,院子里黑灯瞎火的一派静谧。月华照得树影婆娑,赵凛抱着小宝丫三两下攀上高大的桃树。 他们原先的屋子就在西墙角,赵小姑的屋子和他们的屋子是挨着的。从这个桃树跳下去,正好跳到赵小姑的窗户口。此时窗户是紧闭的,并没有用东西钉死,小宝丫垫着脚脑袋趴在窗户上,伸出小手去拉窗户。 窗户拉开,月光洒入,一个披头散发,憔悴不堪,满脸泪痕的脸出现在面前。小宝丫还以为看到鬼了,本能的尖叫,被赵凛一把捂住了嘴。 窗户里肿着眼睛的赵翠香和赵宝丫眼瞪眼看了两秒,然后腾的站了起来,惊喜道:“大哥!” “嘘。”赵凛手抵在唇边,示意她禁声。 赵翠香立刻不说话了,让到一边。赵凛抱着小宝丫翻进窗户,四下看了看,窗户没锁,门没锁,要是小妹不愿意,为什么都不跑? “大哥,你是来喝明天的喜酒的吗?”她声音里起初有高兴,想到什么又立马低下头不说话了。月光倾斜在她脖颈一下,她整张脸隐在夜色里,厚重的刘海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赵凛长话短问:“你知道自己要嫁的是谁吗?” 赵小姑迟疑,依旧低着头小声答:“……知道,城里的金家,二哥之前写话本的金老板。” 赵凛又问:“那你是自愿嫁的?” 赵翠香不说话了,也不抬头。 “说话!”赵凛声音严厉起来。 啪嗒,一滴眼泪砸在了地面上,一直不说话的赵翠香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然后砰砰就是两个响头:“大哥,大哥,求求你救救俺吧……”她不善言辞,红着眼睛又要磕头。 赵凛一手托住她,强势的止住她的动作:“你不是自愿的?” 赵翠香疯狂摇头:“不是,是二哥,二哥收了金家的彩礼,娘说如果俺不嫁她就一头撞死。” 小宝丫忍不住插话:“小姑傻,阿奶才不舍得撞死呢?” 赵小姑知道她娘是在威胁她,但她没有大哥的魄力,也没有二嫂的泼辣。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说不,不能说不。村里的姑娘都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又沉默下来,赵凛又问她:“我今晚来就是来救你的,我只问你一句,让你逃婚你敢吗?” “逃,逃婚?”赵小姑猛的抬头,“娘她……” 她不敢,她长到十七岁,从来没做过什么逾越的事,甚至不敢大声说话,不敢正眼看人,话说快了都会结巴。 赵凛见她这样,作势要走。 赵小姑连忙一把拉住他胳膊,急道:“俺敢,俺敢,大哥怎么说俺怎么做。” “那好。”赵凛小声道,“明日成亲,你和你娘、赵老二他们说让迎亲队伍走西边的小道去金家。沿西接通官道的前一段路有一条浮桥,经过浮桥花轿会减速,走到第三节桥柱时,你趁机跳入千秋河,我会在水里接应你。” 赵小姑眼里闪过害怕:“俺,俺不会游泳。”那条河虽然不宽,但又深又湍急,还淹死过好几个人。 赵凛:“没关系,我水性很好,只要你入了水,我就可以把你带到对面的芦苇荡。他们最多搜几日,找不到你的人就会认为你死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和宝丫。”他观察过了,现在并不是汛期,近日又未下过雨,以他的水性完全可以把她救走。等他以后做了官就可以远离长溪县,以后就算碰到赵老二他们也不怕被纠缠。 赵小姑犹疑:“可,可要是二哥他们不同意走西边呢?” 赵凛:“你就闹着寻死,不过是一条路,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记住,浮桥的第三节,不要犹豫直接跳。如果你没跳,大哥就当你默认嫁进金家了,以后也不会再管你!” “好,俺记住了。”赵小姑连忙点头。 “我和宝丫先走了。”赵凛又看了她一眼,抱起闺女从窗户口跳了出去。 地上的树枝发出咔嚓声,起夜的赵小胖一哆嗦,把尿尿在了他爹的鞋面上,小声道:“阿爹,好像有贼啊。” 闭眼靠着柱子的赵老二不耐烦,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快尿!” 赵小胖委屈:他已经尿过了! 月色朦胧,黑雪驮着父女俩悄无声息的往来的路跑。 次日,竹岭村赵家一早就开始忙乎,村里的父老乡亲都聚集在院子里。有帮忙弄酒席的,有忙着说笑的,恭喜的。嫁过人的妇人,觉得赵翠香能嫁个有钱人挺好的,至少不用像他们这么辛苦,更多夫妻和睦幸福的,就觉得赵老太未免太狠心了。就一个闺女,为了彩礼钱居然把她嫁给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 听说还有十八房小妾。 赵秀兰听了一耳朵,抓了把瓜子就往赵小姑房间里走。推开门,穿着红嫁衣的赵小姑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窗口一动不动。 赵秀兰看她这个样子就来气,丢了一颗瓜子到她背上:“喂,赵翠香,你不是喜欢春喜哥吗?怎么就要嫁给一个可以当你爹的老色胚了?” 赵小姑涨红了脸:“你,你别胡说!” 赵秀兰嗤笑一声:“俺胡说什么?”她继续嘴贱,“你是不是傻啊,你娘和你二哥就不是好东西,这是把你卖了。你就一点都不闹不反抗吗?” 赵小姑想到昨晚上大哥说的话,拢在嫁衣里的手收紧,低着头不说话。 “又哑巴了,出息!”赵秀兰挺看不上她这包子样的,“要是谁俺逼俺嫁人,俺几和他拼了。弄不死他,俺就抹脖子、喝农药、上吊、跳河……总之大家都别想好过。” “村长家的,你在这胡咧咧什么呢?什么抹脖子、喝药?”邹氏走了进来,很不高兴的赶人:“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晦气的话?俺们家翠香嫁的是城里的老爷,是去享福的,说不定你将来还没她嫁得好的。” “呸,那你怎么不去享这个福?”比起赵小姑,赵秀兰更讨厌邹氏,都嫁给赵老二这个垃圾了,还整日像个官太太一样,忸怩做作。 邹氏笑了起来:“俺倒是想啊,老头子有什么不好的,疼人又有钱。辫子一翘,说不定还能分家产。”她叹了口气,“就你们小姑娘想不开,找什么如意郎君,这世上的男人啊,没几个好的。” 说着,她把赵秀兰往外推:“快出去,出去,俺要给小姑净面、上妆盘发了。” 把人赶出去后,邹氏把门一关,开始给赵小姑净面。边拿着细线绷她的脸,边劝道:“你啥也别想,闭着眼嫁过去就行。等嫁到那边,好好讨金老爷欢心,争取生个儿子出来,将来他翘辫子了,家产一分,你带着儿子再找个年轻力壮的嫁了,多好。总比俺跟着你二哥那种窝囊废受苦强……” 赵小姑不说话,任由她动作,脸颊绷红了也一声不吭。 等到日暮黄昏,锣鼓唢呐声渐渐逼近,迎亲的队伍从东边进村,停在了赵家院门外。金掌柜一身红袍,皱着一张老脸朝着喝喜酒的村民拱手。村民面上客客气气,真见到人时还是忍不住吐槽:怎么这么老啊,眼尾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 赵老二连忙迎了上去:“哎呀,妹夫来了……”对着那张老脸亏他喊得出口。 金掌柜却是不高兴的,不过是纳一个小妾,攀什么亲戚?要不是他前段时间在家憋疯了,连亲自来迎亲都不会。 赵老太喊着让新娘子出来,隔了一会儿,邹氏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大声道:“娘,小妹说要花轿从西边出去金家,她说要是金老爷不同意就不上花轿了。” 赵老太和一众人都有点懵:平常村里迎亲不都是从东边出,然后上官道吗? “这个小贱蹄子,皮痒了是不是?”赵老太恼火,成亲的当口搞什么幺蛾子。 她撸袖子正要往屋子里走,金掌柜急急开口:“哎哎哎,走西边就走西边,有什么关系,别耽搁时辰就成。况且,本老爷只是取妾,走西边正合适。”潜在意思是,东边是贵人走的,一个小妾而已,走西边正好出了方才赵老二喊妹夫的气。 不错,这小十九还挺上道的。 院子里吃酒的村民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思,都在笑赵家拿热脸贴了冷屁股。 赵老太和赵老二再是不高兴,但一想到那一百两的聘礼还是开开心心的把新娘子送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往西边去了,经过蜿蜒的小道,上了浮桥。花轿开始慢了起来,坐在花轿里的赵翠香揭了盖头,紧张的撩开车帘子往右边看。 河水湍急,一眼望不到头。 她目光又落到桥桩上,心脏扑通扑通的打鼓……她脑海里不断回想起大哥的那句话‘如果你没跳,大哥就当你默认嫁进金家了,以后也不会再管你!’ 她手在发抖,将车帘子拉到最大…… 桥面晃晃悠悠,金掌柜坐在红绸马上颠得难受,回头问后面的人:“还有多久上官道啊?” 后面的人连忙答:“回老爷,过了这座桥转一个弯就到了……”话毕,只听扑通一声,水面巨响。 金掌柜吓了一条,马匹也开始躁动,他惊慌喊:“怎么了?” 媒婆大喊:“不好了,新娘子跳河了。” “什么,新娘子跳河了?”众人齐齐奔到桥边探头往下看,桥面上挂着一只大红的绣鞋,一截鲜红的嫁衣没入水面,随后一串气泡咕咕咕的往上冒,然后彻底看不见人影了。 “怎么办,怎么办,老爷?新娘子跳河了!”众人惊呼,看着湍急的河面又不敢往下跳。 金掌柜才不管这么多,几脚将趴在桥面的几个家仆揣了下去:“还不快给我捞人,那是一百两啊!” 他趴在桥面往下看:他的一百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小姑沉在水里就慌了,本能的想往上扑腾求救。还不等她往上浮,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腿就往下拉。她这个时候一点也想不起大哥交代的话了,拼命蹬腿,连踢了赵凛脑袋好几下,身上的嫁衣都挣散了。 赵凛咬牙,潜到她伸手,一手刀把人劈晕了,然后扯下已经散开繁重的嫁衣丢入了河水,朝下游对岸的芦苇荡游去。 小妹不会憋气,他必须尽快游过去。 天色昏暗,河水幽幽,桥上的人看不真切。他带着人游到了芦苇荡,现把昏迷的人丢上了岸,早等候在那的小宝丫拉住赵小姑的手就往上拖,然而压根拉不动,她惊慌的问:“阿爹,小姑,小姑不会死了吧?快,快压她胸口呀!”她之前在荒星,看到过人溺水,大人们就是压胸口做人工呼吸的。 赵凛爬了上来,拉开小团子,用力摁了两下赵小姑的胸口。原本昏迷不醒的赵小姑哇的突出一口水来,然后连连咳嗽。幸好芦苇荡内风大,加之又有各种虫鸣,才把声音盖了下去。 赵凛一把小团子放到了背上:“抱好。”小团子立刻手脚并用的圈住他爹的脖子,夹住他爹的腰。确定她不会掉下来后,赵凛抱起赵小姑就走。 下游的这片芦苇荡面积很大,又高又一望无际,只要他们穿过芦苇荡往对面的小路跑,翻过一道斜坡,天色那么暗的情况下,桥面上的人压根就看不见他们了。再坐上马车,一路往南,在城门没关闭前入城把人藏好就行。 他们很顺利的翻过了斜坡,赵凛把人放到马车里后,交代赵宝丫看好人。然后坐到马车前,带上竹帽,拍了拍黑雪的马屁股,黑雪立刻往前跑。 马车颠簸,秋风往马车里灌,赵小姑冷得发抖。赵宝丫从车厢里翻出早就准备好的汤婆子塞到她手里,又拿过毛毯盖在她身上,伸出小手抱住她不住发抖的手,奶声奶气的安慰:“小姑不怕、小姑不冷,宝丫会保护你的。” 小团子手心的温度远远不断的传到她手心,乌黑的眼睛里全是担忧和心疼。哆嗦着的赵小姑看着这张纯稚的脸,再也忍不住眼泪滂沱而出。 就算爹娘和二哥不喜欢她,她还有宝丫还有大哥,他们是在乎她的…… 第48章 48 马车从南城门入, 一路到了新家。赵凛掀开车帘子拉赵小姑下来,赵小姑‘嘶’的抽手,脸疼的发白。 赵凛绷着脸问:“怎么了?” 赵小姑眼神闪烁:“手动不了了。”下水的时候肩胛骨撞上了桥柱, 被救起时太过紧张,没有太大的感觉, 这会儿疼得整个右手都动不了了。 “先进屋。”赵凛把人抱了下来, 转头就去抱小宝丫。大门关上后, 赵凛去提水,让闺女带赵小姑去客房先换衣服查看伤势。 伤势不算太严重, 身上手臂的骨头倒是没断, 就是整个右边肩胛骨到手一直痛。换个衣服都痛得满头大汗。 赵凛先拿家里的跌打药酒给她揉了肩膀, 又拿了膏药贴上, 总算好了些。他道:“你且忍忍,明日有大夫来给隔壁看病, 到时候让他给你瞧瞧。 赵小姑点头,又小声问:“大哥, 俺住哪里啊?” “就这房。”赵凛指指房间,“之前本打算做客房的, 如今你来了, 这间房就归你了。” “那怎么成?”她局促的在房间里张望,这房子太好了,桌椅板凳都是崭新的、屁股底下坐着的床都又大又宽敞,还有这被子……反正都是她不敢想的。 她很小的时候和爹娘挤一间,一个不大的房间,她的小床只占了小角落。后来长大了, 她娘就把大哥屋子隔壁的杂物间清出来给她住。上个月,二嫂说小胖大了, 要分出去住,让她腾位子出来。 明明大哥从前的屋子还空着,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问娘自己要住哪?她娘说:“你嫁人吧。” “俺,俺怎么能住这么好的房间?” 赵凛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只道:“给你煮了碗面,吃了就先睡下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说着拉住小宝丫出去了。 夜里,抱着被子躺在床上的赵小姑眼睛红得不像话:她又有了自己的房间了,还这么大这么好看! 泪水润湿了被面,她想:以后一定要多干活,让宝丫和大哥多喜欢她一点,认为她是个有人的用,那她就能一直待在这个家了。 秋夜虫鸣、凉风温柔,赵凛一大早就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给惊醒。他套了衣裳往外走,灰蒙蒙的薄雾里,灶房边的柴火砸了一地,赵小姑无措的站着那。看见他过来,连忙惊慌的解释:“大,大哥,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想帮点忙。”不做点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奈何手使不上力。 她赶紧弯腰去捡柴火:“俺,俺去做饭。” “别忙了。”赵凛套好衣服,走过去把她左手的柴火拿下,道:“伤没好前好好休息,这里不是村里的赵家,不用拘谨。”越做得多就越会被人当牛使,他希望小妹性子能改变一点,至少为自己想想。 赵小姑小声问:“那,那早饭?” 赵凛:“街对面会有卖包子豆浆的摊贩,待会我去买。你去把丫丫喊起来吧,我待会要去县学,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今日是去县学的第一日,不能迟到。 赵小姑急急忙忙去把赵宝丫喊了起来,小团子还迷糊着呢,但很乖很听话。一听她爹要去县学立马爬了起来。也不用赵小姑帮忙,自己穿衣穿鞋,就是头发扎不好。她捏着梳子和发绳跑到赵凛面前要扎头发。 赵小姑立刻搬来正厅里的小凳子给她坐下,然后拘谨的盯着大哥给宝丫扎头发。 别说,扎得还很好看。 房梁上跳下一只蓝白色小猫,把她吓了一跳,然后又窜出老远,围着她喵喵叫。 小黑狗看见家里有新成员,汪汪叫了几声。赵宝丫奶声呵斥:“小黑不许叫,这是姑姑哦。” 小黑立刻不叫了,围着小团子直摇尾巴。 赵凛把梳子递给宝丫,然后道:“你和小姑等等,阿爹出去买早食。”说着往门口走,伸手拉开了门。 一个小孩子撞了进来,他眼疾手快的伸手接住。诧异问:“春生,大清早的站在门口干什么?” 何春生站稳小身体,满脸通红后退;“我娘做了些馄饨,端过来给宝丫妹妹和赵伯伯吃。” 赵凛抬头,就见一粗布钗裙,脂粉未施的美妇人站在门口。她身姿纤细瘦弱,面色还有些病白,但较之前已经精神了很多。眉目温和带了笑,通身上下看着舒坦干净。她手里端了一大婉还冒着热气的碗馄饨。看见赵凛不卑不亢也不扭捏,友善的点头,很守礼的站在大门口,温声道:“这是先前宝丫说要吃的馄饨,今日身体大好,才有空给她做。” 赵凛还未答话,小宝丫先欢呼一声:“好耶,是馄饨。”她哒哒的跑过来伸手去拉苏玉娘:“玉姨,快进来。” 赵凛让开身,她微微欠身,端着馄饨,小碎步走了进来。 赵凛把门合上,在身后默默观察她:行为有尺,举止有度,行动间连腰间挂着的劣质坠玉都不成晃动半分。 礼仪和教养看上去比顾夫人还好,一看就是大家族养出来的女子。 怎会落魄如此? 她进去后,把馄饨放在正厅的梨木桌上,明明看到了赵小姑也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 反倒是何春生瞥了赵小姑好几眼,小声问赵宝丫:“她是谁呀?” 赵宝丫对小伙伴一点心思也没有:“是我小姑呀!” 何春生诧异:“你小姑不是要成婚吗?怎么在这里呀?”他那日明明听见那一对被狗追的夫妻说过赵小姑要成亲的事。 赵宝丫被问住了,挠挠头又挠挠头,求助的看向她爹。 “春生……”苏玉娘温温柔柔的喊他,道:“快回去读书了。” 何春生哦一声,跟着她往外走。就在她们要走出去时,赵凛出声:“那个,能不能麻烦你,这几日给宝丫和小妹做点吃食?会付银子的。”他解释道:“我这几日要去县学,傍晚才能回来,小妹手臂受伤了,暂时不能动。” 苏玉娘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哪里说得上麻烦,您和宝丫救了我的好好答谢,两顿饭而已,不用给钱的。” “还有,我姓苏,赵大哥叫我玉娘就好。” 她官话十分标准,不是江宁县的口音。赵凛点头:“钱还是要给的,不然就不好意思麻烦了。” 苏玉娘也不好再推辞:“那好吧,我做好了,让春生送过来。”说完曲礼带着儿子走了。 赵凛去灶房里拿了碗筷勺子出来分馄饨,朝赵小姑道:“最近一段时间你莫要出门,待在家里养伤熟悉环境就好。等假死的风头过了,确定无事再出去。”到时候改名换姓,来个死无对证也是可以的。 赵小姑听话的走头。 赵凛分好馄饨,又朝赵宝丫道:“你也别瞎跑,在家里和小姑说说话。阿爹这几天都要去县学,有事可以让小黑去找我,大概申时末就能回来了。” “知道了阿爹,宝丫会照顾好小姑的。”小团子咬了口馄饨,眼睛都瞪圆了:“好好吃呀!小姑你快吃,玉姨包的馄饨比姚姨姨包的还好吃。” 赵小姑咬了一口:皮薄柔嫩还多汁,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忍不住眼睛又偷偷红了。 县学就在东城,从赵府出门大概走一刻钟就到了。赵凛并未骑马或是做马车,直接走了过去。 第一日入学,胡县令和教俞都在。他们一共七个秀才,只有赵凛和秦正清成了禀膳生,可每月从府衙获得四两的学资,陆坤连同其他几个秀才只是普通的生员。 实际上他们这些秀才不必到县学里上课,只不过过去挂个名,在家中自学即可。遇到教俞、学正有事情找,或是岁试、科试才用到县学去。 但县学里还有普通学子,每个县都有不成文的规矩。秀才可以选择代教谕给普通还未参加科考的学子上课来获取月例。简单来讲就是教俞们忙里偷闲,拿出一部分月例请秀才代课。 有些家境殷实的秀才虽然不屑,但教俞的面子还是会给的。 这种日子赵凛大概还要过三年,等参加乡试后考中了,就彻底不用去县学了。 头几日刚入县学,要熟悉的人和事很多,自然就没空给闺女和小妹做饭。 第一日,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胡县令特意找他叙了话。他从胡县令那出来后碰到了赵春喜,他看着赵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几次张口都被凑上来结交的秀才给打断了。 赵凛大概猜出来他要说什么了。他昨日在村里,大概是听说了小妹跳河的事,想同他说吧。 赵凛只当不知,直到第三日憋不住了,才把他拉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急切问:“你可知你小妹的事?” 赵凛困惑:“何事?” 赵春喜满目气愤:“你那个混账二弟和后娘逼着她嫁给先前笔墨斋的金掌柜,她一时想不开,成亲当天跳河自尽了。全村的人找了三日,才在下游找到一具被鱼咬烂的女尸。” 赵凛这会是真的诧异了,追问:“你们怎么确定是她?” 赵春喜:“那尸体旁边有嫁衣,村民说就是翠香当时穿的。” 定是小妹当时丢弃的嫁衣,恰好飘到了一具尸体旁。 赵凛神情悲切,抿着唇不说话。赵春喜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后娘他们太不是人了,她说翠香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埋在祖坟里。连副像样的棺材也没打,直接用草席卷了,抬到西边的小树林里埋了。”女儿对她而言好像可有可无,只有赵老二才是宝贝。 赵凛又问:“那金掌柜那边怎么说?” “能怎么说?”赵春喜冷嗤:“商人重利,他只当一场买卖赔本了,逼死了人还不够。还硬要说是赵老太和赵老二联合起来把人藏了,目的是为了骗彩礼。这几日都在赵家闹呢,说是赵家不还彩礼就报官。” “报官?”那可真不是个好消息,怎么不直接砍了赵老二的手脚,或是拿赵家的田地抵债呢? 赵春喜见他不说话,又道:“你若是想回去祭拜她,我让我母亲带你去吧,她知晓翠香葬在哪。”在他看来,赵凛和赵翠香的感情是不错的。 然而,赵凛却摇头:“不必了,我已经和赵家断亲,再去祭拜不合适。” 赵春喜不解,往日温和的人因为这个把他臭骂了一顿。赵凛只淡淡说了一句‘人死如灯灭’,气得他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走。 赵春喜走后,陆坤从柱子后绕了出来,嗤笑一声道:“赵凛,没想到你心狠到了这种程度,自己嫡亲的妹妹都不去看一眼。” 赵凛直戳他肺管,“比起狠心比你爹还差一点,嫡亲的儿子二十年不闻不问就算了,还要派人来羞辱打骂,估计你死了,他连消息都听不到。” 陆坤:“你!” 赵凛:“没事少听墙角,不然哪天被墙砸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说着他也走了。 徒留陆坤在原地胸口起伏:明明是他先在角落亭子里看书,他们不请自来说话的。他怎么就听墙角了? 赵凛回到家中把事情和赵小姑说了,赵小姑右手已经大好,听后满目担忧:“金老爷不会真报官吧?官差会不会过来把俺抓走。” 赵凛:“不管他们报不报官都不关你的事了,赵翠香已经死了,在我家的是远方表妹。你近日千万别出去,等风声过了再说。” 赵翠香连连点头,开始帮忙收拾碗筷。 小宝丫哒哒的跑过来,凑到赵凛身边问:“阿爹,我们家和玉姨家的小门可以拆了吗?春生哥哥每次送饭要绕一大圈再过来,好麻烦呀。”关键是小姑在家,她也不好出去,就好无聊啊。要是那门开着,她就可以去找春生哥哥玩了。 “小姑天天关在家里也很无聊的,玉姨姨也很无聊。要是门开了,她们也可以一起聊天呀。” 赵翠香很想说:她一点也不无聊,她天生就是个闷葫芦,隔壁的苏玉娘虽然很和善,但她还是不适应和陌生人说话。 但她看出来小宝丫很无聊,很想出去玩。 赵凛往那道月拱门处看了一眼,道:“阿爹倒是无所谓,就怕你玉姨姨和春生不同意。不若你去问问,他们要是同意就开了吧。” 小团子连门都懒得出,高兴的站到围墙下大喊:“春生哥哥……” 不一会儿就听见赵春生在那头回应,两个小娃儿沟通了一会儿,很快赵春生就跑过来说:“我娘说可以开,只要你和你阿爹同意就行。” 次日,那道小门就被打开了。赵宝丫可开心了,还没到吃放的点,拉着赵小姑屁颠屁颠就去了。围着做菜的苏玉娘东转西转,给她搬柴火、择菜、递碟子……像个勤劳的小蜜蜂。 苏玉娘看着这样鲜活的小团子心里也欢喜,感慨道:“要是春生有你一半活泼就好了。”说着又有些心疼起自己儿子来。 两岁丧了父,又一直被她拖累,小小的年纪又要读书又要照顾她,还要被周围的孩子欺负。能长成坚韧的性子已是不易,再要求活泼就是奢望了。 赵宝丫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很认真的说:“春生哥哥很好呀,会给我好吃的,还会照顾我,不像赵小胖就只会欺负我。”她潜意识里希望有玩伴,可也希望有个哥哥,对她好的哥哥。 不要像赵小胖也不要像闻孔雀。 春生哥哥就是她想要的哥哥样子。 苏玉娘温柔的笑了:“小嘴真甜,怪不得春生老是妹妹妹妹的喊。” 赵宝丫左右看看,没看到何春生,于是问:“春生哥哥呢?” 苏玉娘:“在书房看书呢。” 小宝丫立刻放下柴火往书房跑了,她一跑,小厨房里就剩下苏玉娘和默默烧着柴火的赵小姑。厚重的刘海将她整个额头和一半眼睛都掩盖住,她从进来起就主动生火,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 看上去老实木讷。 苏玉娘看了她两眼,主动问:“小姑,你手还疼不疼,要是疼烧火就让我来吧。” 火光在赵小姑脸上跳动,她似是没听到,一直在发呆。苏玉娘又喊了两遍,她才惊慌回神,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说啥,俺没听见。” 她反应太大,苏玉娘眼里带了笑:“无事,你方才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 赵小姑眼神闪烁,里面全是惊慌:她能想什么?她在担忧金老爷会不会去报官,官差会不会顺藤摸瓜,找到大哥家里来把她拉走。 她为此惶惶不安,晚上做噩梦生生吓醒了。 事实上,赵家人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金掌柜坚持认为是他们玩了仙人跳,日日带着人上门要求退还彩礼,拿不出来就在院子里打砸、摁着赵老二拳打脚踢。 赵家哪里还还得出来钱,那一百两彩礼,一部分拿来置办了酒席,一部分给在牢里的赵老汉送了去,还有一部分给赵老二治了手,剩下的五十两银子早被赵老二拿去赌输了。 赵老太知道这个晴天霹雳坐在院子里哭天抢地。 金掌柜可不吃她这套,恶声恶气道:“今个儿就是哭死,也得把银子给我还了。”他一双色眯眯的老眼往抱着赵小胖的邹氏身上瞟,“要是不还,就把这个小媳妇抵给本老爷玩一玩。” “你想也不要想!”邹氏恶寒,抱紧赵小胖。 然而,被打怕的赵老二抬头看她,眼里是祈求:“秋娘,要不你就跟金老爷去吧,反正你都和罗俊良干了那种事了……再说了,金老爷家有吃有喝……” 他还在说,邹氏的心已经一点一点的凉了,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令人作呕的蛆。 “赵庆文!”她眼泪不真气的落了下来:“我是你的妻,就做了一回对不起你的事……当着小胖的面说这种话,你还是人吗?”到了这个田地他还去赌,她都没说什么,他居然想把她卖了。 金掌柜看着美人落泪,魂了跑了一半了,笑眯眯的走过来拉她。赵小胖连忙挡在了她面前伸出胖胖的小手,仰头瞪着他,凶巴巴的吼:“不许动我娘!” “小兔崽子,给老子滚!”金掌柜伸腿就去踹。 邹氏眼疾手快的一把把赵小胖抱了回来,后退两步喝道:“别碰我儿子!从今日起,我邹秋心和赵庆文和离。” 赵老二慌张了:“我没休你,你个妇道人家凭什么和离?” 邹氏挺胸昂首:“就凭我爹是秀才!”她有足够强大的娘家,凭什么不能离? 金掌柜一听邹氏爹是秀才,也不敢动手了。邹氏跑到屋子里拿了点值钱的嫁妆,抱起赵小胖就走,赵老太去拉她的手,哭着求她:“秋娘啊!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滚!”邹氏一把甩开她。 赵老太摔在地下哎呦一声,还是不死心:“就算你走,也不能把俺孙子带走啊!快把小胖留下!” 邹氏回头嘲讽:“你孙子?老妖婆你人老耳聋吧?这村里谁不知道小胖是罗俊良的儿子?你儿子那短小无能的人能有种?”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 赵老太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死过去。赵老二顶着一众人嘲笑、指指点点的眼神爬了过去:“娘,娘啊,你别死啊!” 金掌柜怕闹出人命,一甩袖搁下狠话:三日后再来,要是赵老二再拿不出钱就押他去见官。 人群一瞬间散了个干净,赵家只剩下赵老太和赵老二两个人孤零零的,一到夜里格外的凄寒。 赵老太虚弱的躺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一阵,拉着赵老二的手道:“你去找你大哥吧,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态度好一些,哭得惨一些,再不行,躺在他家门口别回来了。他如今是秀才,金老爷再怎么着也不敢去他家抓你。” 赵老二也双眼含泪:“娘,那你呢?” 赵老太心下感动,心道:到底没白疼这个儿子,虽然对别人混账了一些,对自己这个老娘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哪想他下一句就问:“娘,那给我点银两吧,万一赵凛不肯替我出面又不肯收留我,我总得吃饭喝水不是?” “你走,你走!”赵老太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伸手就去打他,骂道:“你只有一条路了,要是请不到你大哥庇护,你就和你爹一起去蹲大牢吧!”反正等一个也是等,等两个也是等。她又不改嫁,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还省得了那些个糟心事。 赵老二被打走了,趁着她睡着,摸了她藏在床底下的一串铜钱往城里去了。他走到赵府,想起赵凛上次说见一次打一次的话和他凶神恶煞的脸,愣是没敢敲门。 心想着,要不等赵凛出去了,他去求求小宝丫? 小女娃儿好骗,说不定就心软了。 左徘徊右徘徊,徘徊了整整两天也没有找到好时机。赵凛出门后,那小丫头压根就不出来。 眼看着要到三日之期了,第三日他趁着赵凛去了县学,爬上门口的大桑树偷窥。 他这两日都听见狗叫了,赵凛不会在里面养了一群狗就等着咬他吧?他得好好打探清楚再行动。 左看看没人,又看看没人,他在桑树上蹲了许久,脚都蹲麻了,终于听见赵宝丫的笑声。奇怪的是,这笑声不是从赵府传来的,而是从隔壁。 他伸长脖子往隔壁院墙看,很快看到一个红裙、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往外跑,一猫一狗跟在她身后又蹦又跳。很快一个人影追了出来,边追边喊:“宝丫,别摔着!” 赵宝丫停下来等她:“小姑,你快点啊!” 小姑? 赵老二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险些从树杈上掉了下去:小妹不是死了吗?那丫头难道见鬼了? 赵老二心跳加快,那人完全走了出来,穿了一身从未见过的细棉布衣,厚重的刘海盖住大半个额头,低眉顺眼,一脸衰样。 赫然是跳河已死的赵翠香。 阳光照进院子里,她的影子投射在地下,是人。 赵老二气得胸口起伏:好你个赵凛啊!明的请他,他不去,暗地里却和一项老实的小妹串通诈死。 害得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犹如散家之犬蹲在这喂蚊虫! 他恼怒气愤,很想现在就冲下去质问,但想了一圈生生忍住了。他匆匆爬下树,往城南金掌柜家跑,只要他把这件事告诉金掌柜。让金掌柜把小妹弄回去,那一百两聘礼也不用还了。 对,趁着赵凛不在,现在就让金掌柜来抢人! 第49章 49 赵老二跑到城南金家, 金掌柜正在集结人马打算去竹岭村。看见赵老二过来,甚是惊讶,吆喝一声让打手把人围住。 “呦呵, 赵老二眼力见涨啊!这是怕爷累着,自投罗网?” 赵老二点头哈腰, 正要凑过去告密, 就被打手一把摁在地下。他嗷嗷嗷怪叫, 连忙大喊:“金老爷,我瞧见我小妹了, 她没死。她假死躲在我大哥家里, 您现在就带人去抓她, 她一定跑不了。” 金掌柜挑眉, 惊喜问:“果真?” 赵老二大喊:“绝对真,我哪敢骗您啊!” 金掌柜摆手, 打手把人放开,赵老二忙不迭的爬了起来, 语气谄媚:“您快跟我来,我大哥这会儿不在家, 正好去抢我小妹。” 当初是赵老二主动说起自家有个小妹, 要把小妹嫁给他做十九房小妾的。他看不起赵老二,自然也不可能去打听赵老二家的情况。这会儿一听他还有个大哥, 还联合那女人假死来骗他,当即就火冒三丈,带着一大帮人跟着他浩浩荡荡的往城东走。 等到了赵府外面,看着还算殷实的屋子, 疑惑问:“赵老二,你大哥是做什么的?” 赵老二只想赶紧把小妹抢走还债, 生怕再节外生枝,含含糊糊道:“我大哥能做什么的,早年给人做工挣了几个钱,这几年学人去书院读书,就是个穷读书人。哎呀,别说这些了,趁着他没回来,赶紧把我小妹拉出来。” 也是,看赵老二这个孬货,他大哥能是什么好的。 “给我砸,把大门给我砸开!” 二十几个壮实的打手一拥而上,大门轰咚一声倒地,吓在院子里喂马的小宝丫吓了一跳,瞪大眼愣愣的盯着大门口看。在看见赵老二和金掌柜后,瞬间惊慌起来,连忙把马草一丢,冲过去叉腰凶巴巴的大喊:“二叔、金老头,你们赔我家的大门。”她声音不小,小姑应该听得到吧。 快躲起来呀! 然而赵小姑听到声音已经第一时间跑了出来,和赵老二、金掌柜他们看了个眼对眼。 “这就是你小妹?”金掌柜皱着眉头,显然对黑黄瘦弱的赵小姑很失望,但聘礼都给了,好歹是个十七的黄花闺女。 是他的东西就不能抢! 他挥手:“给我拖走!” 赵小姑想跑,又怕他们伤害小宝丫,一犹豫就被几个壮汉拖住了两条胳膊。任由她怎么挣扎哭喊都没用。 “放开我小姑!”赵宝丫龇牙,像个炮弹似的朝着几名壮汉冲过去,小手又抓又挠。又朝冲过来帮忙的小黑喊:“快去找阿爹!” 小黑生生刹住四只狗爪,转了个弯撒腿往门外跑。 “拦,拦住它”赵老二急了,伸手去拉金掌柜。金掌柜一把把他推开,嗤笑道:“一条狗而已,他还能找人来不成。私藏本老爷的小妾,要是敢来,本老爷连他一块打!” “别管狗,快把那个碍事的娃儿拉开,把十九姨娘带走。” 隔壁的苏玉娘和春生听到动静穿过小门匆匆而来,何春生看到小宝丫被个大汉拎起来往外丢,想也不想冲过去给她当了垫背。何春生被砸得龇牙咧嘴,赵宝丫慌忙爬了起来,喊了声春生哥哥,又朝着赵小姑冲过去。 绝对不许坏人欺负她的家人。 苏玉娘一把拉住她,肃着脸朝金掌柜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私闯民宅还有王法吗?你们再不松手,我就报官了!” 她纤细娉婷,虽有病态却容仪出众。金掌柜被她惊艳到,语气倒是缓和了一些:“讲道理,赵家收了我的聘礼,新娘子跑了,我来抓回去不是应该吗?”他上下打量苏玉娘,“你要是想管闲事就替她嫁给我如何?” “你!”苏玉娘脸色发白。 金掌柜哈哈大笑,挥手:“动作快点,回去就洞房!” 几个壮汉拉着赵小姑就往门外走,赵宝丫不依不饶的阻拦,何春生时刻在旁边护着她。苏玉娘要上前阻拦,被两个大汉拦住不得寸进。 “放开我小姑,坏人,放开我小姑!”小团子眼眶蓄泪,抱住赵小姑的腿就是不松。 赵小姑边哭边喊:“俺走,俺跟你们走,你们不要打宝丫。她身体弱,要是打死了,你们都要吃官司的。” 抓着娃儿的大汉确实感觉她手臂冰得不像话,皮肤又透白,看上去身体确实不好。生得又玉雪可爱,实在下不去手打人,只得不断的把她丢开。小团子身上脸上全是灰,像是小脏猫一样,依旧顽强的冲了上去。打手不耐烦了,拎起她脖领打算丢远一些,手腕子就被何春生一口咬住。他吃痛,用力甩手,把两个小团子摔了出去,跟过来的蓝白猫炸毛,喵一声叫,扑向了壮汉的脸。 系在马厩里的黑雪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缰绳跑了出来,扬起蹄子就朝壮汉冲去。 现场乱成一团,金掌柜险些被马踩到,大叫道:“快,快报官,私藏我的小妾还敢放马伤人,看老子不要他们赔得倾家荡产。” 小黑带着赵凛赶到时,就看见这幅场景。他大步跨了过去,把两个娃儿拉了起来。小宝丫一瞧见他来,眼眶就红了,瘪着嘴委委屈屈的喊了声阿爹。 赵凛摸了摸她的脑袋,交代何春生:“把妹妹拉远一些。”然后一把揪住准备报官的打手摔砸在地,黑布鞋踩在他背上,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他气势威仪、声如洪钟,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金掌柜在二十几个打手中抬头,一下认出了赵凛,继而想起小宝丫:好啊,这两个人不是当初在他笔墨斋闹事的父女两个吗? 笔墨斋被迫关闭,他被钱大有一群人追着打,只能躲在家吃老本的仇都有这父女俩个的一份。 冤家路窄,如今居然撞到他手里了。 这官不仅要报,还要狠狠的报,他朝贴身的小厮使使眼色。小厮立刻会意。趁着一众人不注意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回府拿钱去贿赂府衙的师爷。 黑雪看见赵凛,立刻跑过去亲热的蹭蹭。 金掌柜挥开来扶他的仆从,冲着赵凛冷笑:“之前笔墨斋的事是你和钱公子合谋害老夫的吧?” 赵凛眼眸闪烁:难道认出了他麒麟客的身份? 他试探问:“什么笔墨斋、什么钱公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掌柜恼怒:“你少装蒜,难道不是你和你女儿先挑事,逼着老夫现场承诺以一赔三,再让钱大有散播出去让大家来买书,然后坑老夫的钱?坑钱也就罢了,你们还仗势欺人,不许老夫在长溪境内做任何生意。”甚至前段时间出门都要被人丢臭鸡蛋,尤其是钱大有院试没过后,把气都撒在了他身上,时不时就来给他添堵。 前几日他娶亲,赔了夫人又赔钱,那钱大有还跑上门嘲讽了他一番,说他懒驴磨道 —— 自上圈套,老色批肖想小娇娘——活该! 气得他饭都少吃了一口。 他找不了钱帮公子的晦气,还治不了面前这个穷酸书生吗? 何况对方还把现成的把柄送到了他手上。 赵凛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没认出自己,松了口气先行了一个书生礼:“既然我家小妹不愿意嫁金掌柜,还望您高抬贵手。” “呵,你说得轻巧。”金掌柜皮笑肉不笑,“我给一百两聘礼,要是不嫁银子还来。” 赵凛困惑:“收你银子的是赵老二,你让他还便是。” 金掌柜不想和他废话:“他还得出来,我还会在这边吗?” “那就没办法了,你要么弄死他,要么送他去坐牢吧。”他继续厚颜无耻道,“我与赵家已经断亲,你无缘无故闯进我家,砸了我的屋子,踢坏了我家大门,连门匾都裂开了。那里少说也有一百两了,要不你先赔我屋子,我再赔你彩礼?” “诡辩、诡辩!”金掌柜怒目而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人比赵老二那个草包厉害。 远处有一队官差跑来,他冷笑道:“要贫去县衙贫吧,你们欺骗在前,欠债在后,就等着吃板子坐牢吧。” 赵老二看见官差时,整张脸都白了:他只想把小妹拉走,没想上公堂啊! 他扭头就想走,被金掌柜带来的打手一把摁住,金掌柜阴恻恻道:“跑什么,还得去给老夫作证呢!” 赵凛看着那队官差靠近,不仅不惊慌,甚至还笑了:阳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他本想着毕竟是兄弟,给赵老二留一条活路的:只要他没发现小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都好说,但他似乎不需要。 也好,那就连金掌柜一起收拾了吧。 对薄公堂他倒是不担心,胡县令如此器重他,必定不会偏帮金掌柜。但,他扭头看向路边因为维护赵小姑弄得脏兮兮的闺女:丫丫一定不能去,万一被胡县令发现她乖巧可爱,又动了拉她去给胡宝珠陪玩的心思就麻烦了。 于是他朝苏玉娘道:“玉娘,麻烦你照看宝丫一二,我和小妹去一趟衙门很快就回来。” “阿爹。”小宝丫很担忧,挣脱何春生的手跑过来,“我也要去,我要保护小姑。” 赵凛摸摸她的头:“听话,牵黑雪回去。”比起金掌柜,胡县令显然更难缠。 小团子还是不愿意,他弯下腰,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丫丫忘记了,你和阿爹说过金掌柜的很多秘密,阿爹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赵宝丫眼睛瞪大:阿爹的记性怎么那么好,她都说过好久好久了。 过来的官差并没有见过赵凛,和金掌柜挤眉弄眼后,把一众人都拉走了。苏玉娘过来拉小宝丫,安慰道:“宝丫别担心,你爹都是秀才了,见到县令大人都不用跪的,也不用挨板子,很快就能把你小姑带回来了。” 小宝丫把黑雪拉了回去,小黑和蓝白猫立刻跟着她往回走。苏玉娘盯着躺倒的两扇门看了看,道:“春生,你把妹妹带到屋子里去,娘去隔壁李木匠家里,请他过来把门钉一下。” 何春生点头,等苏玉娘一走,小宝丫让小黑看家,趁着何春生不注意抱着蓝白猫就跑了。 “宝丫妹妹,你去哪里?”何春生追到大门口,看看他娘的方向又看看赵宝丫,最终还是朝矮墩墩的小宝丫追了去。 别看她人矮,跑起路来像是兔子,一下就跑出老远。何春生追的满头大汗也没追上。 幸而跑到半路被赵春喜给截住了,他拉着焦急的小宝丫问:“你做什么去?你爹呢?刚才在县学还在教俞处就急匆匆的跑了,是发生了何事?”他瞧着赵凛面色不好,左思右想还是追了出来。 赵宝丫焦急道:“春喜叔叔,我阿爹被官差抓到县衙去了,您快帮我救救他呀!” 赵春喜讶异:“什么?被官差抓了?”他实在想不出赵凛会犯什么事? 而且赵凛现在是秀才,胡县令又器重他,也不会无缘无故抓他。 还不等他细想,赵宝丫拉着他就跑。救人要紧,他干脆把人抱起,大步朝县衙走。 赵府请酒那日,何春生是见过赵春喜的,不然真以为宝丫妹妹被人贩子抢跑了。 他费力的跟在一大一小后面,不到一刻钟就追到了县衙门口。县衙门口已经挤满了人,赵春喜抱着小宝丫一路挤了进去,何春生跟在他屁股后面挤到了最里面,可以很直观的看见公堂里面的情况。 赵春喜看见公堂之上跪着的赵翠香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不是说她跳河自杀了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后面的人不断向前挤,门口的官差大声呵斥:“后退,快后退。” 公堂威严,官差齐齐敲棍升堂,胡县令临时从后宅赶过来,拍衣扶毛帽一敲惊堂木,威严声四起:“堂下何人,所告何事?”他定睛一瞧,瞧见高大健硕的赵凛站在公堂之下,愣了愣,又愣了愣,看向师爷。 师爷也有些懵逼:金掌柜让人来传话,不是说告的是个穷酸书生?怎么是刚得了秀才的赵案首? 他用力朝金掌柜使眼神,然而金掌柜接受错误,扑通一声跪下了,连磕了几个响头后,大声道:“草民原城南笔墨斋掌柜金鹏程,状告赵。赵……”他一时没赵出来,扭头问同样跪着的赵老二,“赵什么?” 赵老二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的提醒:“赵凛。” 金掌柜抬头挺胸继续:“状告竹岭村赵凛伙同他小妹赵翠香骗婚骗财,请县令大人做主,严加责罚这等贱民!”说着他看着赵凛,发现所有人都跪着,唯独赵凛还直挺挺的站着。 金掌柜顿时更来劲了,指着他道:“大人,你看这个贱民,就是这么嚣张。公堂之上,跪都不跪。方才草民去抓逃跑的小妾,他还敲诈勒索、打伤我和几个下人!”跟过来的几个下人连连点头,被踩的那个更是把青紫的脸露了出来,大喊:“大人,一定要给小人做主啊,他打人!” 公堂之上嘈杂四起,胡县令蹙眉,一拍惊堂木,看着金掌柜:“贱民?” 金掌柜有些疑惑胡县令的脸色,看看旁边的师爷,不确定的重复了一句:“贱民……” 胡县令嗤笑:“侮辱县学癝膳生,来呀,先掌嘴十五再说!” “癝,癝膳生?”金掌柜惊慌,癝膳生不就是秀才? “等,等一下,县令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赵凛不就是个穷书生吗,怎么就是秀才了”他用力扯了一下赵老二:“你说话啊!” 赵老二头依旧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看向赵凛,赵凛斜睨了过来,和他对视:“在下不才,本次院试案首,县令大人亲授的癝膳秀才,见官可不跪,不挨杖责!” 金掌柜有些傻眼:“怎,怎么……”还不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嘴巴子就被抽得啪啪响。连续十五下,两边脸瞬间高肿难看。 一下一下的,跟来的打手心惊肉跳。 打完后,胡县令一拍惊堂木,道:“现在可以告了,好好说话,不得辱没朝廷。” 被打得头昏脑涨的金掌柜在心里把不说人话的赵老二偷偷骂了个遍,纵使再懊悔也不得不继续告下去。 赵凛和赵翠香骗婚骗钱在先,只要他咬死这点这场官司一定能赢。纵使赵凛是秀才身也得赔自己银两,或是把赵翠香还给自己。 不不不,他不要银子,他只要赵翠香。等人进了门,他非得把今天的羞辱都还回去! 想到这,他又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大人,请您给草民做主啊。草民日前和赵家定了婚书,媒礼齐全,打算娶赵家的姑娘赵翠香过门。成亲那日,赵翠香伙同赵秀才假死逃婚,令草民人财两空。这事所有竹岭村的村名和媒婆都可以作证。”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婚书和聘书,连合过的生辰八字都掏了出来。 师爷立马接过,呈到胡县令手上。 他继续道:“按照大业律法,骗婚骗财者杖三十,徒三年,逃妾者主家可杖毙!” 他声音拔高:“纵使赵凛是秀才,也不能完全罔顾礼法,求大人还草民一个公道!” 跪在地上的赵翠香被吓得瑟瑟发抖,拉住赵凛的衣角不放。 胡县令看完证据后,又看向赵凛问:“赵秀才,金鹏程说的可是事实?”他声音威仪,看上去公正严明。 金掌柜连证人都请好了,就打算赵凛辩驳就请出来打他的脸。哪想赵凛俯身一礼,高声承认:“禀大人,金掌柜说的是事实。” 他话落,公堂内外一片哗然。金掌柜和高堂上的胡县令都愣住,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肃静!”胡县令用力拍了两下惊堂木,蹙眉问赵凛:“赵秀才,你想好再回答,你虽是秀才知法犯法也是要受罚的!” 小宝丫紧张的盯着她爹看,想挤进去又被守门的官差拦了回来。 赵凛点头:“他说的是事实,但任何人都不愿意嫁给金鹏程这个畜生!”他指着金掌柜,目光森冷,“在金掌柜告我之前,我要状告他多次杀人行兄!” 金掌柜喝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杀过人了?” 胡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被告,闭嘴!原告,继续。” 金掌柜憋屈:他怎么就成被告了? 赵凛继续:“金鹏程,五十有二,明面上只娶了十八房小妾,实际打死虐杀的女人不计其数。三姨娘崔氏被他割掉了鼻子,失血过度死亡,七姨娘被他用马鞭活活抽死了,九姨娘被他在床上掐死了,还有十一姨娘、十七姨娘……”每年都有新的姨娘补充进去,每年都有尸体被抬出来。 “他娶的不是姨娘,是可供他赏玩虐杀的牲畜。纵使是妾,也是人生父母养,她们迫不得已入府,不曾逃跑,何故还要遭受比杖毙更惨的死法?”他看向震惊的金掌柜,继续道:“我与赵家虽然断亲,但自幼同小妹亲厚。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老二枉顾亲妹性命,执意将她嫁给这个畜生,但我这个大哥却不能不管!” 金掌柜慌了,喝道:“你胡说,我的家事你如何知晓?”他虐杀那些妾室后都妥善处理过了,金府上下也守口如瓶,旁人不可能知晓的。 “我胡说?”赵凛步步紧逼,“那你说说,缘何你时常娶亲,府里始终只有十八个姨娘?其他的姨娘都去哪里了?” 金掌柜狡辩:“我金府又不是善堂,不听话或是年老色衰的都发卖了。” “是吗?”赵凛嗤笑,“那要不要让官差去金府的后花园挖一挖,看看有没有尸骨?” 众人哗然,不可置信的看向金掌柜。纵使妾同货物,可买卖,但也不可以虐杀啊!这人多半是心理变态! 不少民众开始辱骂金掌柜,一群专业看热闹的都忍不住砸臭鸡蛋了。 “肃静!”胡县令眉眼也冷了几分,看向金掌柜:“你可有话说?” 金掌柜内心剧震:他虐杀了那么多人,就埋了一两具在后花园滋养那株牡丹花,怎么又被赵凛知晓了? 他能掐会算吗? 镇定,震定,打死也不能承认。管家就在大堂外,他肯定回去处理尸骨了。他抬头,目光坚定的回话:“县令大人,这都是污蔑。家中夫人和十八房小妾都可以作证。草民平日里吃穿用度都不曾亏待她们,更别提虐打了!” 胡县令用力拍了两下惊堂木,朝官差道:“立马去把金府的夫人和十八房小妾带到。” 官差领命去了,很快十九个女人被带到了公堂之上。她们或高挑或玲珑,或秀美或寡淡,但无一例外都低头顺眼,毫无生气。 像皮影里的提线木偶。 十九个女人齐齐跪下,磕头,等着询问。 胡县令:“堂下妇人,本官问你们,金鹏程平日里对你们如何,可有虐待打杀你们?府上可有出过命案?” 十八个女人又齐齐摇头:“禀大人,我家老爷待我们很好,吃喝用度不曾苛待,也没有虐待打杀。” 金夫人也木讷的附和:“府中不听话的妾室都是妾身做主发卖出去了,夫君他很好,还给她们寻了好人家卖。” 金掌柜得意:那些女人都被他打怕了,甚至对他产生了依附之情。只要他在场,压根不敢说他的半个不字。 “县令大人,您听,她们都可以为草民做主啊!草民冤枉,赵秀才如此诬陷草民不过是为了逃避责罚!请您秉公处理,上报朝廷革去他秀才身,杖责三十,关入大牢,让赵翠香入金府做妾!” 舆论又开始反转,赵宝丫急了,趁着守门的官差不注意,从木杖下面直接钻了进去。官差大惊,连忙呼喊:“小孩,回来!”蓝白猫撞到追赶的官差脸上,然后喵的一声跳开。 赵宝丫直接冲到公堂上,堂上的官差要过来拦。赵凛连忙把她拉到身后,心里紧张,面上却淡定请罪:“大人恕罪,这是赵某闺女,担心我才会冲进来的。”心里重复一百遍,看不见丫丫,看不见丫丫。 保佑胡县令耳聋眼瞎,看不见如此乖巧可爱的丫丫。 而坐在堂上的胡县令却在想:这孩子果真脏啊!头发像鸡窝,脸上全是灰,身上也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怪不得宝珠不要她玩。 看来还是他家千金有先见之明。 他挥手示意官差退下,小宝丫很懂事,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撅着嘴气呼呼道:“县令大人,金老头说谎!他杀了好多姨姨,他床底下还有好多头骨,他每次杀姨姨都写下来了,本子就放在床头的瓷枕里面。还有还有,池塘里也有骨头……”小团子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都说出来。 她越说越多,金掌柜面露狰狞:“死丫头,闭嘴!” 他就是享受虐杀时的快感,想长久的留住那种滋味,才写了日记,时时拿出来回味。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小娃娃从哪里知道的?金掌柜越想越心惊,扑过去想捂住她的嘴。 赵凛眼神一凛,刚要钳住他的手,一直安静的金夫人突然暴起,一头将金掌柜撞倒在地。然后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呜咽着大喊:“你又想伤害我的玲儿?不许你杀我的玲儿!” “呜呜呜,她才那么小,她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你别杀她,夫君,求你了,你别杀她!” 金掌柜猝不及防被掐得翻白眼,伸手去推女人:“疯婆子,起开!咳咳咳,你胡说八道什么?” 现场乱成一团,几个官差连忙伸手去拉魔愣恐怖的金夫人。金夫人被拉开,一回头又牢牢抱住小宝丫,紧紧搂住她流眼泪:“玲儿乖,不怕,娘保护你!娘这次绝对不会让你爹杀你的!” 现场很安静,赵宝丫迟疑了两秒也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女人瞬间泪如雨柱,自说自话:“玲儿乖,娘对不起你。娘早该报官把你爹杀姨娘的事说出来,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金掌柜捂住脖子面如死灰! “她胡说,她是疯子,她疯了!”他指着金夫人,朝胡县令道:“大人,她疯了,一个疯女人的话怎么能信?虎毒不食子,我怎么可能杀自己女儿。大家都知道,我女儿是六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摔死的!”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胡县令的脸色也不好起来。 赵凛冷冷道:“不过是一个母亲下意识保护女儿的动作,怎么就疯了?” 原本抱住赵宝丫的金夫人突然回头:“我没疯,你杀了人,杀了好多人。”她站起来,冲到那群跪着的女人身后,把其中一个姨娘的外衣拉了下来。那姨娘雪白的背部伤痕累累,跪在那啜泣。 “大人,他杀人了!”金夫人不断重复,“他杀了姨娘,还杀了玲儿。呜呜呜,大人,请您为玲儿做主啊!”金夫人跪倒在地,这么多年郁藏在心中的结终于吐了出来。 其余女人也跟着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都带了颤抖。顿时整个大堂上,哀声一片,凄楚难当。围观百姓中的女子也被感染,有人甚是跟着哭了起来,再也忍不住开始咒骂金鹏程,手里的烂菜叶子不由分说的往他身上砸。 守门的官差都不想阻拦了:人渣! 胡县令一拍惊堂木,看向连连躲避金掌柜,目光如炬:“金鹏程,你还要如何狡辩?” 金掌柜往前蹭了几步:“县令大人,冤枉啊,冤枉!定是这群娘们嫌草民老了,想害死草民!” 胡县令大喝:“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呀,派两个人去金家把床底下的头骨和床上的瓷枕都拿过来,本官倒要看看他如何抵赖!” 金掌柜彻底慌了,老脸松垮,瘫在公堂上惶恐不安,求助的看向师爷。师爷把脸撇向别处,压根不想搭理他。 排山倒海的窒息朝金掌柜扑来,一时间他只觉得天地昏暗,日月无光。 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他了! 他——完——了! 蒙着白布的头骨和瓷枕被拿了来,砰咚一声响,瓷枕被砸碎,日记被摊到了胡县令的面前。 金掌柜浑身颤抖,蹭蹭蹭的往前跑,拼命的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啊,草民不告了,草民不告赵秀才了。草民有眼无珠,草民不识泰山、草民该死,草民不告了……”他磕完头又拼命的扇自己巴掌,“我,我真没有想杀她们的,就是一时兴奋……”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连称呼都变来变去。 在他看来,那些女人都是家人卖给他的,就是贱妾,怎么就不能杀了? 怎么就闹到了这种地步! “大人,饶命啊!” 胡县令把日记一合,盛怒:“如何饶命?常人对动物尚有怜悯之情,你所作所为与禽兽何异?”他抓出一根令签砸了下去,“经查,城南金家金鹏程虐杀数名姬妾,证据确凿,杖三十,三日后问斩。” “斩,斩?”金掌柜哆哆嗦嗦,整个人吓傻了,等到官差来拉他时,他终于反应过来,挣扎着爬起来冲向师爷:“林师爷,林师爷,救我……” 这么多人看着呢,林师爷怎么可能救他,连连后退道:“快,快把他嘴堵住,摁住打!这种人打死都活该!” 金掌柜被堵了嘴,摁在地上打,一声声惨叫声吓得跟来的打手和赵老二魂不附体,连连磕头求饶。 胡县令一拍惊堂木:“你们二十几个家仆助纣为虐,各打三十大板自行散去。” 跪在地上的赵老二见没喊到自己的名字长长松了口气,心道:自己什么也没干,顶多是不顾念亲情把妹妹卖了,但卖儿卖女的一大推,也算不得有罪吧? 哪想赵凛突然提了一嘴:“县令大人,这赵庆文……” 胡县令没好气道:“多加二十大板,一并打了,让他涨涨教训!” 赵老二惊恐:五十大板? 赵凛,赵凛绝对是想他打残他!!! 赵凛表示:你想多了,我加了钱的,往死里打! 第50章 50 “大人, 冤枉啊!” 胡县令:“再加十大板!” 赵老二慌张了:六十打板,不死也惨啊! “大哥,大哥, 我错了,我错了。”他痛哭流涕, 伸手去拉赵凛。赵凛不为所动, 他又伸手去拉赵小姑:“小妹, 救救二哥,我们是一母同胞啊!二哥错了, 二哥真的错了……小妹。” 现在知道是一母同胞了?赵小姑狠狠心, 掰开他的手:“俺没有你这样的二哥!” 他还要求, 官差过来摁住他拖过去一起杖责。 一片哭爹喊妈的惨叫声中, 胡县令又道:“金家姬妾由金夫人自行安置,退堂!” 众人拍手叫好, 二十几个打手和人事不知的赵老二被抬出去时被砸了一堆臭鸡蛋,金掌柜出去时更是被人追着打。 一行人出了公堂, 赵宝丫愣愣的盯着走出老远的金夫人背影瞧。赵凛走过去拍了一下她后脑勺,问:“怎么了?” 小宝丫沉闷的摇头, 声音里带了点鼻音:“就是觉得那个夫人好可怜, 她女儿也好可怜啊!那些姨姨也可怜!”金夫人抱她的时候,她真感觉到了强烈的爱。 是不是每个母亲都这么爱自己的孩子呀, 就像玉姨姨也很爱春生哥哥一样? 小宝丫有点好奇自己阿娘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丢下年幼的她走了? 赵凛见她难过,把她抱了起来,故意板着脸,语气恼怒:“不是让你别跑出来?跑出来也就算了, 还敢冲到公堂之上,找打是不是?”他当时真有些怕, “你这样乱跑,万一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小宝丫瘪嘴,委屈:“我,我就是太担心阿爹了!”说着眼圈就红了。 又在装可怜! 赵凛无奈,把人抛高:“好了好了,阿爹就是吓吓你,以后莫要这样了!” 小团子破涕为笑,一手搂住她爹的脖子一手朝匆匆赶来的苏玉娘招手:“玉姨姨,这里!” 苏玉娘气吁吁的跑过来,确定他们无事神色里的焦急才褪了大半:“吓死我了,一转头的功夫你们就不见了,叫我好找!” 赵凛:“孩童顽劣,回去该打。” 小宝丫连忙讨饶:“对不起,玉姨姨,下次宝丫出去一定和你说的。” 苏玉娘:“无事就好,打就不必了!”她转头去拉自己的儿子。 “还是玉姨最好!”小宝丫从他爹怀里溜下来,回头去牵赵小姑的手,仰起脑袋甜甜的笑:“小姑,我们回家了!” 赵小姑眼圈通红,边掉眼泪边点头:“嗯,我们回家了!”她目光无意识暼到右手边的赵春喜,立马狼狈扭头,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赵春喜压根没注意到她,想起那日骂赵凛的话,是有些尴尬的。踟蹰了半晌才道:“清之,那日错怪你了,子晨在这里赔个不是!” “无碍!”赵凛摆手,“是我没办法说清楚,你生气也是情有可原,这些事莫要再提了!” 赵春喜深刻反思,以后切莫再一叶障目才是。 “方才在公堂上,那个金鹏程频频看向林师爷,又向他求助。我还当他们有什么苟且,幸好胡县令公正。” “公正?”赵凛挑眉,没反驳他的话也没赞同。 方才在公堂上,胡县令也看了林师爷好几眼,就不知道这三人有没有沆瀣一气了。 事实上,今日胡县令确实不知道林师爷和金掌柜的交易。案子了结后,他第一时间把林师爷叫到了后堂。当面就指着鼻子骂:“你眼皮子怎得这样浅,那么点钱也装进眼里。” 林师爷不停的抹汗,把收受的贿赂呈上。胡县令瞧也没瞧一眼,冷哼一声就走了。林师爷想不通,瞧着胡府吃穿用度和摆设都是顶好的,县令大人古玩字画也没少摆弄,也不像不爱钱的。 平时不收受贿赂,那些钱从哪里来? 大人一定有更好的途径,他要多溜须拍马才行,说不定就能分一杯羹了。想到这他追了上去,凑到胡县令身边谄媚道:“那个赵秀才不错,有勇有谋,是个可造之材……” 走在路上的赵凛连打了几个喷嚏,赵春喜迟疑问:“不舒服?” 赵凛摇头:“约摸有人在骂我。” 两人相视笑出声,又走了一段路,赵春喜要回书院。赵凛让他替他向教俞告半日假。赵春喜道:“县学本就不必日日去,偏你要如此勤奋,一人代几个课。” 赵凛轻笑,同他告别。 到了家门口,大门已经修缮,门匾也挂了上去。苏玉娘从家里拿了个火盆进来,放在门口让赵小姑跨过去,笑道:“跨跨火盆,晦气尽去,今后就一帆风顺了。” 赵小姑又开始眼泪婆娑:跨过这道门,今后她就能光明正大的待在这个家了。 她跨了过去,火苗高涨,小宝丫觉得新奇,迈着小腿也要往上跨。赵凛眼疾手快的把小团子提溜了起来,骑在脖梗上跨了进去。小宝丫不满,嚷着要跨火盆。赵凛干脆把人转到前门,道:“阿爹陪你玩个更好玩的!”赵宝丫还来不及问,就被高高的抛起又接住,然后又抛起又接住。 她像是在风里,自由极了,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阿爹,再丢高一点!” 小黑和蓝白猫也感受到了她的快乐,围着赵凛一阵乱窜。那小动物在他脚下衬得他越发高大挺拔,接住宝丫的手也遒劲有力。 站在大门口的何春生眼里全是羡慕:他梦想中的爹就该是这样子! 高大强壮,像一个保护伞,能给他和娘遮风挡雨,也能轻易的把坏人打倒。 “春生……”苏玉娘见他停下不走了,伸手推了推,问:“怎么了?” 何春生摇头,眼神又落寞起来,绕过火盆往里走。苏玉娘看看儿子,又看看抱着闺女的赵凛,一时间五味杂陈。 几人走了这么一遭,都有些疲惫,赵凛要去酒楼订一桌酒菜,赵小姑却不肯,撸起袖子就去做饭了。苏玉娘见状,也赶紧去灶房帮忙。 赵凛打了水给小宝丫洗澡,小娃儿洗完出来后又是香香软软的糯米团子。她朝也已经洗澡换了衣服的何春生走了过去,猝不及防捧着他的脸左瞧瞧右瞧瞧,奶声说:“春生哥哥,你方才咬了坏人一口,牙齿有没有崩掉啊?” 端着饭菜出来的赵小姑和苏玉娘忍不住发笑,何春生脸颊发烫,掰开她的小手,摇头:“没有……” “那你背有没有撞疼啊?”她被丢出去砸到春生哥哥了,那一下肯定疼死了。 何春生:“不疼。” 赵宝丫噘嘴:“下次看到那个坏叔叔,一定要让我阿爹也把他丢出去。”她满脸骄傲,“我阿爹可厉害了,他能上屋顶、能扛三百斤的麻袋,还能胸口碎大石、看过的书一遍就能记住……”她一炫耀起来就没完没了。 说顺嘴了,又问:“你阿爹你厉不厉害呀?” “我阿爹?”何春生仔细思考,他对他爹所有的印象来源于他娘的描述,据说他爹文采斐然、玉树临风,如果现在还在说不定都金榜题名,是个大官了。 但他想象不出他的模样。 小男孩再次看向高大的赵凛,赵凛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朝小宝丫道:“你们两个别唠了,快过来吃饭。” 两家人居然奇异的坐在了一桌,为赵小姑获得新生庆贺。临散场,苏玉娘朝赵小姑道:“待会还要再洗个柚子澡才好,家中一时半会也没有那东西,明早你同我一起去集市逛逛吧?” “好。”赵小姑已经没了先前那般拘谨,低头低低应了声。 赵凛把修大门的钱给了苏玉娘,苏玉娘也不推辞,吃过饭后,拉着儿子回隔壁去了。 等赵小姑收拾碗筷去了灶房,赵凛拉过小宝丫教导道:“丫丫以后莫要在春生哥哥面前提他阿爹了,他会难过的。”那小孩子眼里的悲伤和羡慕是骗不了人的。 “不能提吗?”小团子眨巴眼,春生哥哥刚刚难过了?那她要不要过去安慰他呀? 隔壁,何春生一回去就去了书房,待在里面半晌都没出来。到了傍晚,日头西沉,苏玉娘在院子里收被子,喊了两声都不见有人应。于是放下手里的被子往书房去,一进去就看见在发呆的儿子。 “春生?” 她走近,何春生回头,疑惑的看她。 苏玉娘忍了忍,还是道:“算了,你出来帮娘把被子收一下。” 何春生哦了一声,很听话的出去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赵小姑来赵府已经大半个月了。她每日都很勤快,洗衣做饭、砍柴打水、给小宝丫梳头带着她玩,再有空就是跟着苏玉娘去买菜,择菜、纳鞋底……。尽管大哥让她不要那么辛苦,但她很开心,比在竹岭村开心多了,尤其是和苏玉娘说话。 她从前是害怕和别人接触,害怕说话的,但苏玉娘身上就是有种让她放松的亲切感。说话舒服,说得也中听。 这日,她忙完手里的事,又带小宝丫去何家说话。苏玉娘病情已经大好,从绣庄里拿了不少帕子来绣。赵宝丫拿着一块帕子在太阳底下看,眼睛弯成月牙状,甜甜的道:“哇,玉姨姨,这个兔子好漂亮呀,还有这个小草、小花都好漂亮呢!”她把帕子递给身边的赵小姑看。 苏玉娘十指灵巧的穿针引线,眉眼里漾起笑意:“好看就送你了。” 小宝丫摇头:“不行,这些都是玉姨姨要拿去卖钱的。” 苏玉娘:“一块帕子也值不了几个钱。” 赵小姑接过小宝丫递过来的帕子,眼里全是羡慕:“这花样真好看,值不了几个钱也是钱啊。要是俺能绣这么好看拿去卖钱就好了。”大哥虽然有给她银子,她也有干活,但总觉得自己还能做跟多。 她纠结半晌,才小声的问:“玉姐姐,您知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活适合俺做的。俺能吃苦的,只要能挣银子都可以。” 苏玉娘咬下最后一根线头,为难大摇头:“还真没有,我眼睛和腰不好,但凡有别的活计可以做,我也不会做绣活。” “要不有空,我带你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闲散的活计?”最迟今年,春生要进学堂了,她得想办法挣更多的银子才行。 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苦思冥想,商量着城里可以挣钱就可以带娃的事。小宝丫坐在旁边听了一耳,等夜里回去,他把小姑要去找事情做的事告诉了阿爹。 赵凛疑惑问:“你小姑的家用不够花吗?” 赵宝丫摇头:“不知道,小姑每天都给宝丫买牛奶喝、做萝卜肉丸吃。”她只抱怨了一句老也长不高,想喝牛奶之类的。 赵凛:那确实有些不够了,小妹也是女子,总也需要打扮的时候,要不明日多给她点银子吧。 他这样想着,小宝丫又问:“阿爹,你什么时候去当账房呀?” 赵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账房?阿爹还在读书啊!” 小宝丫兴奋的说出自己最初的愿望:“就是码头边上的那个账房呀!阿爹现在是秀才了,也可以像他那样坐在茶棚里挣钱,每天都有肉吃了。” “出息。”赵凛哭笑不得,“阿爹继续读书,当官后,你当官小姐,像县令家的姑娘一样出门坐轿,有很多很多的布老虎不好吗?” 小宝丫认真思考:先前做的梦里,阿爹去从军了,当了将军后又成了摄政王。住在京都的大房子里,被人嫌弃被人害怕,最后被五马分尸了。要是阿爹继续读书,也考到京都了,碰到那些讨厌他的人要杀他的人怎么办? 小团子抖了抖,连连摇头:“不好不好,阿爹当个账房就好了,宝丫不贪心的!”她瞪大猫眼,企图说服她爹,“而且读书好辛苦好辛苦的,还要读好多好多年!” “阿爹就去码头当账房,一个月有二两银子,已经好多了,够吃好多好多的肉。” 赵凛摸摸她的脑袋,遥望夜空:“阿爹的目标可不止是吃肉。”越读书他越开悟,越想往上爬。 就像今日这种情形,要是他坐在县令的位子上,金掌柜还敢如此放肆吗? 看着她爹眼睛里的辽阔星空,小宝丫急了:“不要不要,我只要阿爹是秀才就好了,你别去县学了吧。” 赵凛谆谆善诱:“怎么能不去县学?当账房一个月只有二两,但阿爹在县学,一个月光学资就有四两,再加上阿爹代课的银两,一个月起码六两,你算算哪个划算?且让阿爹在县学挣三年银子再说。” 小宝丫小脸一垮:好像是在县学划算。 她苦着脸道:“那好吧,阿爹先在县学挣三年银子吧!” “真乖!”赵凛揉揉她脑袋,暗自擦了把汗,“好了好了,先睡,阿爹明日给你带肉炊饼。” 小宝丫摇头:“不用不用,宝丫明日和小姑、玉姨姨出去找事做。” 赵凛:“那明日你自己记得带银子过去。” 小宝丫点头,乖乖去睡了。 次日一早,赵凛看见在灶房忙乎的赵小姑,又拿出了十两给她,道:“昨夜我听宝丫说你要去找事做,想来是银子不够花,这些你且拿着,安心待在家便可。” 一向沉默寡言的赵小姑把银子推了推:“不用了,大哥,钱够花的!”她捏着衣角,鼓足勇气直视赵凛,厚重的刘海向两边散开,露出一双还算好看的凤眼:“俺想去找活干,俺想像玉娘一样让人喜欢。”她想改变,从她鼓足莫大的勇气从花轿里跳出来的那一刻就不一样了。她不想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做个哑巴。 大哥以后是要当大官的,她要是一直这样会被人笑话。 赵凛和她对视几息,忽而笑了:他不是一直希望小妹性子改一改吗?既然她有这个意愿,他应该支持。 他收回银子:“那好,找活干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来。” “嗯,谢谢大哥。”厚重刘海下的双眼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赵凛急着去县学,也没在家用早饭,在路上随意买了三个包子就走了。赵小姑煮了稀粥特意勺了粥面上的粥汤给小宝丫,村里人都说这个养人。那粥汤没什么味道,小宝丫是不怎么爱喝的,但是为了长高,她还是坚持喝完了一碗,又吃了两大海碗粥加两个馒头两个鸡蛋。 赵小姑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她吃这么多,还是惊到了,等去何家,她又啃了两根油条进去。 “总吃这么多也不见长,会不会撑坏啊?”赵小姑担忧的上下打量她。 苏玉娘笑道:“只要她自己不觉得撑就行,我瞧着挺好。不像你春生哥哥,吃什么都像猫儿一样,胳膊上都没多少肉。” 赵宝丫打量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何春生,眨巴眼问:“春生哥哥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何春生摇头:“不知道。” 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娃娃街上走,她们瞅见生意好的铺子就进去问要不要人做工。店家起初还说要,一听说要带娃,希望时间上自由一点立马摇头摆手:“不行不行,我们这都要踏实,一心一意干活的。” 有几家倒是要的,但不是路远就是工钱少,要不就是事情不适合她们做。 找到午时,两人也没找到好的事做,遭了不少白眼还累得要死。这会儿离家远,太阳有点大,四人干脆找个混炖摊吃起来。一坐下去,就听见旁边的食客在谈论金家的事。把那金掌柜咒骂一顿,说是他死了都没人收尸,简直活该。说那金夫人还算好的,遣散十八个小妾时还给了足够的盘缠令她们回家,又把剩下的家产全部变卖捐给了附近的尼姑庵,给她女儿供了盏长明灯,自己也削发为尼,诵经吃斋去了。 又骂那赵老二真不是人,把自己亲妹妹卖给那样的人,活该断了腿残了。 赵小姑现在来听来还面色发白,苏玉娘拍拍她的手,安抚道:“都过去了,以后莫要想这些,咱们啊,还是想想该做什么吧。” 赵小姑点头,小声道:“玉娘姐姐长得好看又手巧,方才是有两家愿意要姐姐的,您不必先帮我找。” 方才那两家不过是看中她姿色,想让她招揽生意,这种她是不会去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赵宝丫已经把一大碗馄饨吃完了,她嫌无聊,左右张望后跑到老板的灶前看他煮馄饨。 那老板是个驼背的老头儿,见她可爱,故意逗她:“小娃娃也想学啊?” 赵宝丫摇头,奶声奶气答:“我不会。”她嘴巴甜,张口就喊爷爷,软糯糯的问:“您每天都在这里出摊吗?每天是不是能挣好多铜钱呀?” 老板被她逗笑,捞起一碗馄饨给新来的客人端了过去,回来继续道:“还不错吧,俺日日都出摊,做了十几年了,就靠着这个给两个儿子娶媳妇,做房子呢。” 赵宝丫猫眼儿亮晶晶的:“哇,爷爷好厉害呀。” 老板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这件事了,被夸得浑身舒坦,笑道:“这比在酒楼里跑堂给人打杂挣得多,还自由。但辛苦也真是辛苦,风吹日晒,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娃儿一晒一个黑。”当然,他只是打趣,面前这个女娃娃通身上下都要花不少银子,有这个钱的人家怎么也不能让娃儿来干这个。 赵宝丫问完,又坐到桌子上,安静的数过来吃馄饨的人。从她们坐进来起,到现在有十五个人来吃过馄饨了,每个人五文,十五个人就是七十五文。要是一天有一百个人就是七百五十文。那就好多好多了,比刚刚问过的所有店铺伙计工钱都高。而且玉姨和小姑做饭都好吃,摆馄饨摊肯定比老板生意还好。 到时候玉姨姨也可以供春生哥哥读书,给他娶老婆买屋子了,小姑也不用到处找事做。 多好呀。 小姑娘想得天真:也没想过成本、租金一系列问题。 苏玉娘吃完最后一口馄饨,见她嘀嘀咕咕,眼儿都笑弯了,忍不住问:“小宝丫在干嘛呢?” 赵小姑和春生也抬起头看着她,小宝丫知道这种抢生意的事当然不能大声说出来,于是凑到苏玉娘耳边,神神秘秘、小小声的说:“玉姨姨,你和小姑也来摆馄饨摊吧?” “摆馄饨摊?”赵小姑过于惊讶,声音难免大了些。 “嘘!”小宝丫吓了一跳,连忙把小手抵在唇边,惊慌的扭头去看馄饨摊老板,然后就对上老板的死亡视线。 他万万想不到,这两个妇人居然如此鬼祟,让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来当探子,打算抢他生意! 第51章 51 小宝丫一手拉着何春生, 一手拉着赵小姑赶紧跑,苏玉娘尴尬的在后面付钱,然后追了上去。两个大人和两个小朋友气喘吁吁的跑过了那条街才停下。 等喘匀了气, 苏玉娘才问:“宝丫,怎么突然想到要摆馄饨摊?” “因为挣钱呀。”小宝丫把馄饨摊老板的话说了一遍, 又把自己计算的结果告诉她们, 很认真的说:“玉姨姨和小姑做饭都好吃, 自己摆摊又能挣钱又能照顾我们,多好呀。”虽然她能自己照顾自己。 而且这样她还能每天吃到馄饨。 “春生哥哥, 你说是不是?” 何春生点头:“娘, 宝丫妹妹的主意好, 您做的馄饨比刚刚的要好吃。” 苏玉娘和赵小姑对视一眼:这个主意确实不错, 两人都有些心动了。 但,两人都从来没有做过生意, 心里难免打鼓。 赵小姑主要是怕亏本,她深知挣钱有多难, 不能赚钱替大哥分担重担她都不安,亏一分都觉得不能接受。而苏玉娘, 主要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两人都打算再想想, 带着各自的娃回家了。 赵宝丫看出了赵小姑的犹豫,夜里睡觉时抱着布老虎哒哒的跑到她房间, 开始做她的‘思想工作’。 “小姑,我很多钱的,你开馄饨摊,我给你钱。” “给人干活天天要挨骂、时间长、工钱少, 一点也不好。师父说靠体力赚钱、给人做工都没有前途的,不信你问我阿爹。” 赵小姑还是担心:“万一亏了……” 小宝丫:“我从前想吃鱼就会先挖蚯蚓给鱼吃, 十次有八次是钓不上来鱼的,蚯蚓也跑了。要是宝丫因为当心蚯蚓跑了,就不钓鱼,就永远吃不到美味的鱼鱼了,只能吃蚯蚓。” “啊?吃蚯蚓?”赵小姑很是疑惑:“宝丫什么时候去钓过鱼,吃过蚯蚓了?” “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小姑知道我的意思吗?”赵宝丫噘嘴。 她从前在荒星饿极的时候,别说蚯蚓,草根树皮泥巴都往嘴巴里塞过。对她来说,什么都能吃。 赵小姑:“好像有点明白。”好像又有点不明白,“俺再想想。” 赵宝丫睡到里面,挨着她小声说:“那小姑要好好想呀,我和阿爹都会支持你的。”估计是这一天太累,小姑娘说完没一会就抱着布老虎睡着了,雪白的脸颊压在被子上,还在打着小呼噜。 同一时间,何家。苏玉娘还在收拾前几日绣的绣品,她腰有些受不住,眼睛也干涩得难受。停下来捶打腰背的时候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宝丫的话,转而问身边帮忙的儿子:“春生,你说娘去摆摊能行吗?” “不知道。”何春生很老实,他想了想又道,“《论语》有云,‘不学诗、无以言’;《庄子》有言,‘行者常至,而为着常成’;《左传》还有言,‘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娘去摆过就知道了。” 苏玉娘讶异:“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了?” 何春生:“娘日日让我读书,看多了就记住了。” 苏玉娘甚是欣慰:“你和宝丫说得都对,是娘怯弱了。” 当天夜里,隔着一堵墙的两个女人都没怎么睡好。一大早起来,苏玉娘先来找了赵小姑,道:“我想了一晚上,要不我们就去摆摊卖馄饨吧?” 赵小姑忽然就笑了。 赵凛得知她们要去卖馄饨,很是赞同,把那天收回的十两银子又给了赵小姑。赵小姑觉得那银子特重,小声道:“等我挣了银子会还大哥的。” 两家合伙做生意,银子自然是一人出一半。出摊前,她们要去铁匠铺订做炉子和锅灶,还要去集市买碗筷勺子,顺便先买两副桌椅。 赵小姑嘴笨压根不会砍价,苏玉娘面皮子薄,二十文的桌椅只能砍一文下来,别人抬高了价卖她也不是很清楚。倒是小宝丫,之前时常跟着权玉真往集市跑,很多东西的价格都知道,砍价也砍得狠。 当然,当初买何春生的棋谱是个意外。 两日下来,大小件的东西都买得差不多,苏玉娘拿到特制的推车灶台时,对小宝丫刮目相看。 小宝丫甚是得意,边咬着糖葫芦边奶声道:“我和阿爹走过好多好多地方,和姚姨姨盘点过好多货物,还和师父买过好多菜,他们都骗不了我的,我精明着呢。” “嗯嗯嗯,我们宝丫真厉害。”苏玉娘真心实意的夸她,赵小姑也很骄傲。 赵宝丫弯着眼笑得特别开心,看到街边的书斋,又道:“玉姨姨,我们再买一点红纸吧,开摊的时候写好价格贴在摊位上。” 苏玉娘觉得这个主意好,她买东西总担心价格贵,又不好意思问价。要是贴一张价格在外面,就避免了客人这种尴尬,她们也不用一直重复价格。 赵小姑在书斋门口看着灶台,苏玉娘带着两个娃儿进去买红纸。在苏玉娘买红纸的空挡,小宝丫猫眼儿到处看,新鲜的东西没看到,倒是看到何春生一直盯着柜台上的一本书瞧。 她凑过去,软糯糯的问:“春生哥哥,你想买这本书吗?” 何春生抿唇,转开眼:“不,不想。” 恰在此时苏玉娘喊他:“春生,过来看看笔,你昨日不说要买笔吗?” 何春生应了一声,走了过去。赵宝丫看看他又看看柜台上的书,垫着脚凑过去问正在算账的掌柜:“伯伯,你这本书怎么卖呀?” 掌柜发现是个小萝卜头,笑问:“你买医书做什么?” 她圆润的眼睛眨呀眨,很认真的说:“我哥哥想买,我买给他的。”虽然她也不知道春生哥哥为什么要买。 “买给你哥哥啊?”掌柜的以为她哥哥很大了,也没细问,只道:“那书有破损,本打算修缮的,你若是要就便宜卖了,十文钱。”说着想到什么,又从柜台下面拿出另一本书,“这本也是医书,也有点破损,你要的话两本十五文吧。”医书本就难卖,长期放在店里搬来搬去才破损的,再去修善的话更难卖,不若便宜卖给这个小姑娘。 小宝丫很爽快,从布兜里摸呀摸摸出一两银子给掌柜。掌柜的很是惊讶,这么个小娃儿身上怎么带这么多钱? 小宝丫买到医书后偷偷放在了小布兜里,然后跟着苏玉娘他们一起回家了。等她小姑和玉姨姨在捣鼓桌椅碗筷,她哒哒的跑到书房去,拿出那两本医书塞给何春生。 何春生惊讶,看着那两本书目光闪烁:“我不是说了,不想买吗?” 真是个别扭的哥哥,小宝丫把书往他那里推了推,软声说:“这两本书破了,掌柜伯伯说便宜卖给我,卖了就不能退。春生哥哥不要,我就拿去给小黑玩。” 给小黑那就是撕着玩了。 他把书拿了过去,问:“多少钱,我还给你。” 小宝丫摇头:“不要钱,玉姨姨说春生哥哥快生辰了,这两本书就是生辰礼。等我生辰的时候,春生哥哥也要送我礼物哦。” 何春生点头:“宝丫妹妹什么时候生辰?” 赵宝丫:“冬天下雪的时候。”具体什么时候她也忘记了,第一次过生辰是在路上,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阿爹给她买了一斤玛瑙肉。第二次过生辰是在城隍庙,天也下了好大的雪,阿爹给她堆了雪人,师父还给她煮了羊肉锅子,次日还给她买了新衣裳和布偶,她可高兴了。 “好。”何春生默默记下了。 次日,鸡鸣刚过,赵小姑就爬了起来。天空露出点点灰,院子里还很黑,她打理好自己,轻手轻脚的走到灶房揉面。揉着揉着,忽见灶门口站着个模糊的黑影,差点没把她吓死。 直到那个黑影走近,才看见是小宝丫。 她惊讶问:“你起来这么早做什么?” 小宝丫眼睛亮晶晶的,丝毫没有困意:“我要去帮小姑卖馄饨呀。”说着从身后拿出一面铜锣和鼓锤,兴奋道:“我可厉害了,之前阿爹和林茂伯伯卖艺,也是我吆喝的,一天就挣了好几两呢。”卖馄饨是她提议的,厨具也是她去挑的,第一天开张她一定要去的。 她最喜欢凑热闹了。 为此还特意让小猫早早叫醒她。 赵小姑小声劝她:“宝丫还是别去了,外面很冷的,待会小姑给你热包子吃,你乖乖待在家,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已经十月了,白天还好,清晨外头都有了霜。 “不行,不行,我要去。”赵宝丫也不管她,拿着铜锣就往隔壁跑。隔壁的苏玉娘已经起来了,正和儿子把灶炉、桌椅板凳抬到板车上。看见她过来,也很惊讶,“小宝丫怎么起来了?” 提着面团跟过来的赵小姑无奈道:“宝丫说她也要去,去帮忙卖馄饨,玉娘姐姐,你劝劝她。” “她要去就让她去吧。”苏玉娘笑道,“反正春生也要去,有个伴儿。小娃儿最多新鲜两日就撑不住了。” “玉姨姨最好了。”赵宝丫弯着眼笑,指着一大车的厨具问:“玉姨姨,你们要黑雪拉车吗?” 苏玉娘摇头:“不用了,我们摆摊的地方很近的,就在去县学的路上,一盏茶的功夫。”车子重,她们有两个人,可以轮流推。 东西全装车后,四个人从后门出去,穿过一条黑胡同,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摆摊街道。街道两边商铺还关着门,门廊下零星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他们去的早,只有几家已经摆上了。 等他们撑开摊子,开始烧水、和馅,陆陆续续又有不少摆摊的过来。 馎饦、胡饼、包子、油条、素面、羊肉汤、粥点……什么都有卖,居然也有卖馄饨的。 各种早点的香味融在一起,香的人口水直流。 赵宝丫用力吸吸鼻子:“哇,好香呀。” 苏玉娘笑道:“我们家还没开张呢,莫要被别家的勾了去。翠香,先下两碗馄饨给他们俩。” 赵小姑应了声,手脚麻利的下了两碗馄饨,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忙乎了一早上,俩个娃儿都饿了,热乎乎的馄饨上桌,别提吃得多香了。 街道渐渐热闹了起来,其他的摊子前已经有了食客,路过苏玉娘他们新开张的馄饨摊前时都好奇的张望两下,又不敢轻易尝试。 人都有从众心理,越是没有人的摊子就越冷清。 眼看着人来来去去,赵小姑心里急又张不开口,苏玉娘虽然开了口,声音弱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太羞耻了,一喊脸色就爆红! 两个人只能干瞪眼,何春生抬头观察了片刻也有些无措起来:怎么客人都不来他们的摊上吃? 赵宝丫吭哧吭哧的吃完一碗,鼓着腮帮子喊:“小姑,我还要吃,太好吃了!”她嗓音软糯糯的,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格外清越。 路过的食客忍不住朝她这边看来,见这女娃娃粉雕玉琢,一张嫩白的脸被热气熏蒸得通红。面前一口大海碗吃得干干净净,又捧着一个大海碗吃起来。那迫不及待的动作看得人直咽口水,忍不住问:“小娃娃,真有那么好吃吗?” 小宝丫两颊塞得鼓鼓,回答得含糊不清:“好迟,好好呲……”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把碗往前一推:“婶婶,吃……” 妇人被她逗笑,第一个走到了桌边坐下,朝苏玉娘他们道:“老板,来碗馄饨吧。” 苏玉娘和赵小姑惊喜,立刻手脚麻利的下馄饨,上桌。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加之他们的馄饨确实美味,汤底又是炖了一晚上的大骨浓汤,渐渐的两个桌子就坐不下了,生意竟然比周边的小食摊都要好。 几个衙差早起来收摊位费时,一眼便瞧见了这个热闹非凡的新小食摊。领头的衙差乐呵呵道:“看来又要有进账了。”他们收摊位费的标准可不一样。 位置好的、生意好的,关系差的会多收;位置偏的、关系好的会少收。 苏玉娘的新摊子位置一般般,但脸生、生意好,肯定要多收的。 领头的挥手,正要过去,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他不耐烦的回头,然后缓缓仰头,对上高大的赵凛。只一秒领头的衙差就换上一副笑脸:“哎呀,这不是赵秀才吗?您今个儿没去县学吗?” 自从上次金鹏程的案子过后,赵凛这张脸可是在县衙里出名了,但凡在衙门呆的都认识他。知道他是县案首,又得县令大人看中,见到了自然也要给几分脸面的。 赵凛和善的打招呼,笑道:“舍妹第一日出来卖馄饨,我不放心出来瞧瞧。” 几个衙差互相对视,然后又看向新支的馄饨摊:那个是赵秀才妹妹的摊子? 赵凛似是丝毫没察觉到几个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继续道:“不巧碰见了你们几位。”说着从袖带里摸出个荷包塞到领头的衙差手里,“哥们几个拿去喝茶,今后要麻烦你们多看顾小妹了。” 几人连连推辞,推辞不过也就收下了。等赵凛走后,其中一个衙差道:“怪不得林师爷夸他来着,确实不错。”就算他不给好处,他们也不会为难他小妹的。 不想,如此上道。 领头的道:“哥们几个回去传个话,今后谁当值,照顾着赵秀才小妹一些,莫要叫其他泼皮欺负了去。” 几人点头,照旧去收摊位费,只不过赵小姑他们的摊位收得最少,最是客气。 四人忙了一个早上,巳时一刻,准备的馄饨就卖完了,等收摊回家,苏玉娘一对账,面上忍不住的欣喜。 赵小姑忙问:“挣了多少?” 苏玉娘:“总共挣了两百二十一文,除去买肉买面粉和大骨头的五十两,净赚一百七十文。”她拨动算盘,“只要六天我们就可以回本,今后都是挣的。” “只要生意都像今日这么好,以后每个月我们至少有五两的进账,除去成本再对半分,每个月每人可以分二两。” 赵小姑向来暗沉的眼睛都亮了:“二两?”从前他们家除去大哥,半年才能挣二两银子呢。那还得她爹勤快,地里庄稼收成好。 一想到她以后每个月都能挣二两银子,她背脊都直了。 小宝丫捧着钱盒,瞪大眼:“哇,好多呀,小姑,你挣钱了!” 姑侄两个笑得牙不见眼,何春生无意识的泼了瓢凉水:“娘,你还没除开下雨打雷下雪的天,还有我和宝丫妹妹每天吃的馄饨。” 姑侄两个不笑了:长溪的秋冬多雨多雪…… 苏玉娘温温柔柔的安抚:“不怕的,无非是少挣一些。你看,我们只要忙一早上就能挣到比做工多的钱,还能照顾孩子。下雨下雪天就当赵大哥休沐一样,也挺好。” 她太会安慰人了,这样说完赵小姑也不难过了,小宝丫又眉开眼笑起来。 几人收拾好摆摊的东西后都回去补觉,午后,苏玉娘又独自去买了次日要用的食材。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日摆摊,不用赵宝丫招揽客人,苏玉娘就张口吆喝了。前几声虽然还会面红耳赤,但到了后面已经喊得很顺口了。 前一日吃过的,今日又来了。一碗吃完后,朝苏玉娘竖起大拇指:“你这个馄饨皮薄馅大汁多,算是镇上最好吃的一家了。明日我带家里的婆娘和两个娃儿也来尝尝。” 今日熟客居多,又带了不少新客,挣的铜板比昨日只多不少。 第三日,赵小姑终于也开了口,虽然声音很小,还结巴,但她开口了。 微小的进步,比挣了钱还叫人开心。 第五日,赵凛带着赵春喜和秦正卿光顾了馄饨摊。苏玉娘赶着面皮,笑问:“赵大哥怎么前几日不来?” 赵凛:“前几日怕你们太忙,就不过来打搅了。”其实是怕给她们压力,这几日生意稳定了,还敢带两个好友来捧场。 说完他又给秦正卿介绍:“九如,这是我小妹翠香和邻居苏玉娘。” 秦正卿颔首,一派温润如玉。他生得好看,比之赵凛要温润,比之赵春喜又要清俊,硬生生把街边小摊坐出了雅座的味道。 周遭不少食客都在偷看他,而隔着烟火揉面的赵小姑只管偷瞄赵春喜。 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打量这个人,一想到他在吃她包的馄饨,心里就涌上一股难言的满足感。 要是他每日都来就好了。 想到这她包馄饨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赵宝丫看见她爹来很是开心,凑到他身边撒娇。秦正卿看到她笑道:“宝丫也在呢,马安这两日还说许久没见你了。” 赵宝丫眨巴眼道:“那你让马安哥哥来我们的馄饨摊啊。” “鬼灵精。”秦正卿被她逗笑,“我还当你要请马安哥哥吃呢。” 小宝丫一本正经:“我不是老板,不能请的。” 赵春喜也跟着笑了:“怪不得师父、师娘老念着宝丫,着实有趣。” 第一缕阳光透过薄雾散在众食客发间,空气里有袅袅烟火气。 几人正说笑着,路边突然插进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这家馄饨摊瞧着不错,人多肯定味道也不错。表弟我们就吃这家吧。” 紧接着又是一人道:“老板,来两碗馄饨。”两人付完钱坐到了另一桌。 那声音太熟悉了,赵凛和秦正卿同时扭头看去,恰好和坐下的钱大有看了个眼对眼。 钱大有呆愣一秒,起身就要走,坐着的齐宴一把拉住他,疑惑问:“钱都付了,你去哪呢?” 钱大有不耐:“你松手,我去别处吃。” 齐宴板着脸:“你这人毛病怎么这么多?快些吃完,要是赶不上去县学,小心我回去告诉大姨。” 钱大有刚想爆粗口,秦正清就插话道:“钱兄,好巧啊,居然在这里碰见了。”听闻钱大有院试后就被他爹喊回去照看船队,让他什么时候想读书了,能读好书了再回书院。 仔细算来,也有近两个月没见了。昔日同窗,关系虽然不好,打个招呼还是有必要的。 钱大有:“……”巧个屁,要不是齐宴这个事逼,他能遇见赵凛这个煞星? 齐宴疑惑回头,左右打量起秦正清、赵凛和赵春喜:“这三位是?” 赵春喜拱手,主动介绍:“赵春喜。” 赵凛:“赵凛。” 秦正清:“秦正清。” 齐宴蹙眉:“赵凛?长溪县小三元案首?” 赵凛点头,齐宴又上下打量了他,目露不屑:“我当县案首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像个土匪,这块头怎么看怎么像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粗鄙武夫。” 这人嘴也忒毒蛇了。 秦正清和赵春喜的脸色都不好起来,反倒是刚刚急着要走了钱大有乐得不得了:他头一次觉得这个表兄嘴巴也没那么讨厌! 馄饨送了上来,他热情的招待道:“来来来,快吃,吃完我们走。” 齐宴拿起勺子,一口咬了一个馄饨下去。薄薄的馄饨皮在口腔破开,丰润的汤汁沁了出来。他刚要说好吃,一股辛辣的味道沿着喉管鼻腔直冲天灵盖,辣得他七巧生烟,俊脸通红。 “水水水水……”他直接跳了起来,不断的吐舌头,到处找水。 周围的食客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他。 “水!”他辣得实在不行了,嘶吼着要水。 赵宝丫捧着一碗水哒哒的跑过去,奶乎乎的声音里都是关切:“叔叔水来了,水来了!” 赵凛一看到自家闺女就知道要不好,下一秒捧着水大灌一口的齐宴又原原本本把那水喷了出来:他娘的,这水比馄饨还辣,这就是辣椒水啊! 齐宴吐着舌头吼道:“你给我喝的什么?” 小宝丫眨巴着眼无辜极了:“叔叔不是说要水吗?辣椒水里面有水呀!” 她一副:我只是五岁的宝宝,我什么都不懂的表情。 气得齐宴险些仰倒。 第52章 52 齐宴被辣的说不出话, 在隔壁摊位猛灌了几口水后还是不行,自顾自的跑了。钱大有本不想管他,又担心回去挨骂, 只得追了上去。 三人去了县学后不久又在教俞那看到了这位嘴毒的仁兄:姓齐名宴,清远县上届案首, 原本在清远县的县学里读书, 其父齐州判调任荆州州判。荆州属北地, 民风彪悍少读书,家里人担心耽误他学业, 没把他带去荆州, 又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清远, 就让他寄宿到长溪小姨家中。 也就是钱大有家里。 学籍也从清远转移到了长溪县学。 今日是第一天来报道, 钱夫人担心他不认得路,特意让钱大有送他来。美其名曰让自家儿子多跟外甥学学, 感受一下县学的氛围。 钱大有简直烦死了,他娘还说要是他从此洗心革面, 就让大姨夫把他也弄进县学读书。他对此唾之以鼻,大姨夫和大姨一家从来就瞧不起他们家, 认为他们家是水匪出身。要真想把他弄进县学, 现在就该让他和齐宴一起进去读书。 口头承诺,他爹娘还当真了。 不过一想到齐宴和赵凛第一天就对上了, 他就高兴。不管谁弄死谁,他都能乐上好久! 赵凛是不太想搭理这种人的,奈何齐宴这人就是只臭虫,从教俞那出来, 又拦住他问:“先前府试就听闻你作弊,院试你是不是也作弊了?你这种人能考中案首, 委实叫人费解,要不我出几道题考考你吧?” 这人嘴贱的程度简直比陆坤那厮还叫人生厌。 秦正清和赵春喜忍不住想骂人,赵凛不想骂人,只想动手。对方那小身板好像也挨不了两下,他敛目含笑,不答反问:“听闻清远县此次院试的案首天资聪颖,被誉为清远之光,齐兄可是被日月之光逼得自惭形秽,才背井离乡跑到长溪县学来找赵某比试?” 没有更毒,只有最毒! “你!”齐宴气得胸口起伏,你你你了半天,一甩袖走了。 赵凛扶额:“看来,他真是到我这来找存在感了。” 赵春喜蹙眉:“县学里也有官家子弟,也不像他那般心胸狭隘,今日宝丫戏弄了他,他会不会伺机报复?” 秦正清也担忧起来:“要不我去结交结交他?” “不必了!”赵凛脸上带笑,眸子里冷光越盛:伺机报复,也要有那个命才行。 他最好只是嘴毒,要是心肠也歹毒,他会让他体验到什么叫以毒攻毒! 从县学回来后,赵凛交代赵小姑道:“若是有人闹事莫要硬刚,派人去找我或是报官,莫要吃亏。” 赵小姑满面疑惑:她们做自己的生意,会有什么人来为难她们? 她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次日一早照例和面装车和苏玉娘一起出去摆摊。四人到了惯常摆摊的地点,那里已经有人摆上了。四人只得换了一个地,刚放下桌椅,又有其他摊主过来,说这个地方是他们的,如此被驱赶了四五次后,赵宝丫不乐意了。占住最后一块他们看中的地方,一屁股坐在那就是不肯挪窝。 但凡有人要过来拉她,小黑就龇牙,狂吠不止。 赵小姑察觉事情不对,想起赵凛的话,连忙往县衙赶。 对方也是卖馄饨的,见小宝丫不起来,骂骂喋喋道:“今日你们要是不让,这生意也不别做了。” 苏玉娘脸都气红了:“做生意讲究先来后到,你们这样联合起来欺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嫉妒她们生意好而已,对方上下打量她们,语气很不好道:“瞧你们也不像穷人,跑到这和我们平头百姓抢什么生意?要是识趣趁早别干了,免得打起来。” 苏玉娘即便在病中也收拾得妥帖,现下病好,虽是布衣,但身姿举止都透着贵气,何春生也生得白净俊俏,赵宝丫更是别说,通身上下连发带都是丝绸的,压根和穷不挨边。她们这几日挣得委实多,自然惹人眼红。 这群人就是要联合起来,让她们做不成生意。 这几日他们都观察过了,这个馄饨摊就是两个娃儿和两个妇人。这样的弱小妇孺、脸皮薄又不经事,随便‘搞一搞’,很容易就把她们赶走的。 苏玉娘看出了他们的意图,今日若是退了,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只怕今后再也没有她们摆摊的余地了。 围过来赶她们的人越来越多,何春生和小宝丫也有些害怕了,揪住她的衣摆。 对方见她们势弱,越发嚣张,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说赵小姑做的馄饨里头肯定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让人吃了还想吃,说苏玉娘不是来卖馄饨的,就是在卖弄风骚,勾引男客人。说赵宝丫和春生两个娃儿这么小就会拉客了,指不定长大后干啥勾当呢。 饶是苏玉娘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被气得浑身战栗,她捏着拳头,深呼吸:不能被气哭,不能退,不能任由他们欺凌! 春生和宝丫还在,她立不起来两个娃儿今日定会留下阴影。 市井之人是不会和她讲道理的。 不是要耍横吗?那她就比他们更横好了。 就在几人伸手要过来推搡她时,苏玉娘猛得操起桌案上剁肉馅的刀朝那人手砍去。那人惊恐,连连后退,踩得身后的人倒了一大片。 半截袖子飞上天,众人吓得魂不附体,大喊一声‘杀人了’然后四散逃跑。苏玉娘不管不顾,拎着寒光闪闪的剁肉刀就冲了出去:“不是要赶我们吗?来呀,谁上来我就砍死谁!有种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有本事上来啊!” 她丢去了温柔,用尽平生最大的音量嘶吼,像个疯婆子一样追着人砍,揪住那个骂得最凶的大汉挥刀。赵宝丫和春生都吓呆了,反应过来后连忙冲上去一左一右的拉住她。 “玉姨姨……” “娘……” 有妇人已经开始劝和了:“大妹子,大妹子,算了算了,大家都出来摆摊,和气生财。” “是啊,是啊,今后我们不赶你就是了。” 他们委实没想到,看上去病弱瘦削的苏玉娘会这般不要命。有人开始上去拉架,把她的刀夺了下来,苏玉娘不依不饶又操起桌上的擀面杖,见到人就打,打得一众人抱头鼠窜。 她今天就彻底不要脸面了! 等赵小姑带着官差赶来时,就看见打完人后衣裳破损,头发散乱,脱力坐在大街上的苏玉娘,以及坐在她身边红着眼圈的两小只。 “玉娘姐姐,宝丫,春生。”赵小姑大喊一声,然后朝官差道:“衙差大哥,这些人欺负人!” 衙差一看这还得了,赵秀才特意交代他们好好照顾他小妹摊子。如今摊子被弄得乱七八糟,人还被欺负了去,尤其是赵秀才的闺女,哭得那叫个可怜,眼睛都肿了。 领头的压差往街道上一站,抽出随身打大刀:“欺负幼小妇孺长本事了,哪个闹事,给老子滚出来!” 那被销掉半截袖子的大汉连忙凑过去喊冤:“冤枉啊大人,这婆娘凶得很,拿刀追着我们砍!” 领头的一脚把人踢翻,骂道:“当老子眼瞎,刀都被你们丢了,擀面杖也不给人家留下,面粉还给她们撒了,最后还想倒打一耙?” 他挥手朝身后的压差道:“来呀,把没在摊位上的摊主全都带去县衙,重打二十大板再说!” 怎得如此歪曲事实? “冤枉啊————” 众人吓得连连喊冤,衙差才不管这么多,他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他们就是看到那么一大帮人围着两个可怜的小娃娃和一个病弱的妇人。 闹事的人被带走,现场一片狼藉,赵小姑蹲到苏玉娘身边急切的问:“玉娘姐姐,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受伤啊?” “没……”倒是没有哪里受伤,就是大病初愈,闹了那么一场浑身都没力气了,软绵绵的,只想就地躺倒。 她从来没想过她还会有这样的一面,要是她的父亲母亲看到了只怕得气死! 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朝担忧的三人温柔的笑了:“我没事,就是方才拿刀追人的时候跑太快,有点脱力。” “春生,你和宝丫妹妹没吓着吧?” “没有!”赵宝丫红肿的眼睛弯了弯:“玉姨姨刚刚好厉害好威风啊,他们都被姨姨吓傻了,像是鸭子一样乱跑!” 担忧的赵小姑呆了呆,瞪大眼,不可思议:“刀?”她指指苏玉娘,“你拿刀追他们?” 她很开心的比划,好像当个泼妇也挺好。 “嗯,我追他们。这群人欺软怕硬,这会不吓住他们,他们会以为我们好欺负。”苏玉娘撑起身子开始收拾东西,又恢复往日的柔和:“只是可惜了这些面皮和肉馅,今日生意是做不成了,收拾东西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两个小娃儿也连忙帮着收拾。 赵小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所以,那群摊主被砍了一路,还被压差冤枉喝骂最后拉走打了? 最后,那群摊主不仅被打了,还被勒令赔偿她们的损失。 赵小姑觉得甚是解气,苏玉娘却病倒了。 她自己明白,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当时太气了,又闹了一场,身体虚空所致。 小宝丫却不放心,坚持要请齐大夫过来。 她拉着赵小姑去的齐府,何春生给她娘端糖水时,发现他娘手心大鱼际处被刀割伤了,皮肉外翻,还在冒着血珠子。 他急了:“娘你手怎么了?刚刚怎么没说?” 苏玉娘温声安抚他:“不碍事的,不是怕你们担心吗?” 他看过医书,什么草药可以止血来着? 小蓟、车前草、苦蒿菜……对了,家里院墙边上就有。 他急匆匆的跑出去,弄了草药来洗净捣碎,又急匆匆的跑进来,敷在他娘的伤口上。 血很快止住了。 苏玉娘诧异:“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可以止血?” 她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齐大夫就来了。 齐大夫边把药箱放下,边道:“老夫不是说过,你身体亏空的厉害,要好生修养的吗?怎的还出去摆摊了?”来的路上,他已经问过赵小姑大概的情况了? 齐大夫可不是对谁都有对赵凛这么好脸色。 苏玉娘没敢接话。 他手正要去搭她的脉,瞥见大鱼际处胡乱包扎的布条时,蹙眉问:“手受伤了?怎么包扎的?可有用药?” 何春生连忙道:“用药了,车前草捣碎敷的伤口……”他声音呐呐生怕做错了。 面前男娃娃也就六七岁,瘦瘦小小的,还不到他腰际,瞧着也不像读过医的,居然会辨别草药? 齐大夫继续把脉,片刻后他道:“无甚大碍,身体虚空,加上一时气急攻心,才会病倒。扎上几针,把火气卸一下,再吃两副药就好了。” 他不动声色朝何春生道:“给老夫拿银针出来。” 赵宝丫连忙去拿,被他隔开了,他道:“小丫头走开点,让你哥哥拿。” 何春生拿出装银针的布袋摊到他面前,齐大夫继续道:“先拿一寸的针给老夫。” 何春生在那堆粗细不一的银针里准确的挑出一寸的针递了过去。齐大夫接过针就要刺,何春生一把拉住他的手,紧张问:“齐伯伯,不用灼烧吗?” 小宝丫也反应过来,连忙道:“对呀,齐伯伯,要先消毒。” 齐大夫心下满意,但依旧板着脸:“那你还不去拿?” 何春生立马跑去点烛火端到他面前。 齐大夫再给针消毒,继续道:“找出合谷、少府、劳宫、内关、风池几个穴位,用棉布沾点药箱里的药汁给你娘擦拭一下。” 苏玉娘、赵小姑两人都很疑惑:春生又不是药童,这些穴位哪里分得清? 然而,何春生没有丝毫犹豫,沾了药酒,准确无误的给他娘擦了穴位。 齐大夫越发满意了,给苏玉娘施针后,趁着开药方的功夫又问了春生几个问题。 待收拾好药箱后,他朝苏玉娘道:“你这娃儿是学医的好苗子,考不考虑让他跟着老夫学医?”齐大夫一共有两子两女,两个女儿早已经出嫁。大儿子是个音痴,终日摆弄乐器,小儿子是个跳脱性子,念个书都费劲,别说让他学医,就是让他认识上千种药材都不能。 生地黄和熟地黄都分不清楚,让他医人无异于杀人! 可怜他年过半百,一身医术居然无人继承。 今日瞧见何家小子,甚是满意,就算不是自己的娃,收个徒弟也是可以的。 苏玉娘愣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扭头看向她儿子。她从春生眼里看见了渴望,但……她摇头:“不了,我们家春生明年初春就要去学堂,他要读书,将来要科考的。” 何春生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赵宝丫看着苏玉娘,又看看他,然后蹭到他身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 何春生回头,朝她笑了一下,小宝丫一下子就有些难过了…… “行!”齐大夫有些遗憾,背起药箱,朝苏玉娘道:“好生歇着,这几日记得按时吃药就是。”说着往外走去。 赵小姑连忙出门送他。 何春生很懂事的给他娘倒水,又扶着她躺下,等她快睡着时,他小声道:“娘,我去给你抓药。” 苏玉娘迷迷糊糊的应了声,小宝丫连忙跟着他跑了出去,边跑边奶声说:“春生哥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宝丫妹妹,你乖,在家里看着我娘。”他捏着药方冲出门,险些和回来的赵小姑撞上。 等人跑远了,赵小姑才疑惑的问:“宝丫,春生去干嘛呢?” 赵宝丫:“春生哥哥去给玉姨姨抓药。” 赵小姑挠挠额角,小声嘀咕:“跑这么快作甚?药堂要关门了吗?” 何春生只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沿着去齐府的路一直跑一直跑,连摔了两次,总算在齐大夫进齐府前截住了人。他气喘吁吁的站到齐大夫面前,额角的汗从发梢滴落。 齐大夫诧异,停下步子问:“你来做什么,可是你娘又有什么问题?” 他摇头,不顾膝盖上的疼痛扑通一声跪下了,仰头,乌黑的眼睛里全是执着:“请齐伯伯收我为徒吧,我愿意学医。” 齐大夫眼眸微亮,继而又摆手:“不行,你娘不同意,老夫不会擅自教的。”父母不同意,他私自教了,难免闹出什么事来,他是收徒不是没事找事。 “况且,你娘想你读书、将来科考入仕……” 眼见他要走,何春生碰碰就是两个响头,拉住他衣袍小声道:“我可以兼顾的,我可以读书,但我也要学医。”他清楚的知道,读书是因为爹娘,但学医是他自己想的。 “世上哪有既要也要。”齐大夫蹙眉,“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只能全新全意的去学一样东西,你自己考虑清楚,说服了你娘再来找老夫。” “请齐伯伯收我为徒。”他压根没想过说服他娘,他是来说服齐大夫的。 他伸手揪住齐大夫的衣摆就是不肯放,齐大夫甩不脱,只得道:“你且先让老夫进门,我们来打个赌,你今日若是能进齐府的门,老夫就收你为徒。” 何春生眨眨眼,松手。 齐大夫赶紧跑了,同时让门房关门,千万别放那孩子进来。 何春生盯着紧闭的大门觉得自己被骗了,他干脆跪在门口不起了。天下起大雨,门房从门缝里偷偷瞧了淋成落汤鸡的小男孩好几眼。青衣的少年公子从马车上下来,撑着伞往府里跑,他只管走,也没看路,一不小心就把那孩子撞翻了。 那公子哎呀一声,见他额头磕出了血,连忙喊门房来帮忙把人抱进去。 门房伸手去拦:“公子,这孩子不能进去。” 这公子正是齐大夫那跳脱好玩乐的小儿子齐铭,他虎着脸骂道:“没瞧见这孩子头都磕破了?医者仁心,我爹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让开!” 门房为难、纠结:“……”到底该听老爷的还是公子的? 齐铭不耐烦了,一脚踢开门房,自己抱起孩子往府里走,边走边喊:“爹,爹,快点救人啊!你儿子我把人撞了,再不出来对方就要拉我去见官了!” 齐大夫急匆匆的跑出来,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偏厅椅子上,浑身湿透,可怜又执拗的何春生…… 哎,让你嘴贱! 不是,这个兔崽子又给老子找事? 何春生:“齐伯伯……” “认识啊?”齐铭不明所以。 齐大夫轻咳:“那个,方才话就是哄骗……”他话还没说完,外头一声惊雷,震得人心肝颤抖。 齐大夫立刻改口:“拜师吧。”天意不可违。 齐铭挠头:“老头子,拜什么师?” 齐大夫一把推开这个多事的儿子,走到何春生面前,何春生跪下,顺势把齐铭倒给他的茶递了上去…… 何春生顺利拜师,和齐大夫说好,今后每日卯时一刻到齐府学习药理,为了避免他娘发现,巳时一刻赶回去。 齐大夫感叹:“怎么收个徒弟像做贼一样。” 齐铭吊儿锒铛道:“你就知足吧,不收个徒弟,难道要把医术带进棺材里去?” 齐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问:“先前赵秀才送你的《中庸》可有读?” 齐铭立马焉了,在心里问候了赵凛八百遍祖宗。 赵凛连打了几个喷嚏,撑着伞回家时,正好碰见抱着药往回冲的何春生。他把人拉到伞下,蹙眉问:“怎么出去也不打个伞,你娘没什么大碍吧?”早上的事,他还是听县学里的官家子同窗提起才知道。午膳也没在县学里用,借了把伞匆匆赶回来了。 何春生摇头,额上的纱布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 赵凛:“你额头怎么了?” 何春生小声道:“去抓药摔倒了,不小心磕破的。” 那伤口看着都疼,膝盖和手掌的地方都蹭破了。赵凛干脆单手把他抱了起来,怕他额角淋到雨,遒劲的手臂又把小孩往怀里带了带。高大有力、温暖又沉稳,这就是有爹的感觉吗? 何春生头一次被一个男性抱在怀里,他别扭又无比依恋。 这是宝丫妹妹的爹,要是也是他爹就好了。 赵凛抱着何春生刚到何家门口,就看见撑着伞往外张望的小宝丫。小团子看见他们连忙冲了过来,弯着眼喊:“阿爹,你怎么回来了呀?” 随后看向他抱着的何春生问:“春生哥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宝丫等了好久好久……”她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看看他爹,又看看何春生,小嘴一瘪,突然就不高兴了。猫眼儿漫上雾气,举起一只手:“阿爹,抱抱!” 一手抱着何春生一手撑伞的赵凛:“……” 闺女这是吃醋了? 第53章 53 闺女要抱总不能不抱。 赵凛想了想, 把手里的伞递给何春生,弯腰朝小宝丫伸出空余的手。小宝丫立刻把伞收了,眉开眼笑的抱住他爹胳膊。 赵小姑站在廊下, 远远的瞧见他抱着两个娃娃进门,连忙撑伞跑了过来, 问:“大哥怎么回来了?俺还打算去找春生呢。”她伸手去接小宝丫, 小宝丫小身子一撇, 楼主她爹的脖子不撒手。 赵小姑只得去抱春生。 两人走到廊下,赵凛把伞放下, 依旧抱着闺女, 问赵小姑:“早上的事我听说了, 你没受伤吧?” 赵小姑摇头:“没有, 俺看见有人闹事就去报官了,就是玉娘姐姐遭罪了。” 一提起早上的事, 赵宝丫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玉姨姨好厉害呀,她拿着刀追人……”小团子手舞足蹈的比划, “还拿棍子打人,他们都怕玉姨姨, 都快被玉姨姨打哭了!” 赵凛惊讶:“玉娘拿刀追人?”苏玉娘那样举止有度, 说话都秀气的人会拿刀去追人? “大哥也被吓到了吗?”赵小姑现在想起来还很惊讶,“俺当时也不相信的。” “大夫说她没事, 吃两幅药就好了。”赵小姑伸手,“春生,把药给小姑,俺拿去煎, 你快去换衣服。” 赵凛知道几人都无事后才放心下来,吃午饭时, 他道:“既然玉娘病倒了,天又下着雨,这几日就不要去摆摊了。” 赵小姑点头:“嗯嗯,俺会跟玉娘姐姐说的。”她给小宝丫夹了只鸡腿,小宝丫猫眼儿滴溜溜的转,转儿把鸡腿夹给了一直安静扒饭的何春生。 “不吃,妹妹吃。”何春生摇头,把鸡腿还给她。 小宝丫捂住自己的碗:“春生哥哥头破了,春生哥哥吃……” 何春生感动:他还以为宝丫妹妹不喜欢他了呢。 小宝丫扒着饭碗想:肉肉都可以给春生哥哥吃,阿爹只能是她一个人的阿爹。 何春生吃完饭,把煎好的药端给他娘。苏玉娘看见他额角的伤口时,紧张的问:“你额头怎么了?翠香姑姑说你抓药很晚才回来,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没没……”何春生眼眸闪烁,“抓完药刚好下雨了,我没带伞在药堂躲了会儿雨,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碰到了赵叔叔……”这是他第一次说谎,越说声音越小,面色涨红。 苏玉娘察觉有异,只以为他被人欺负了不说。把药一口气灌下去后,才道:“若是有人欺负你,要告诉娘。要是不方便告诉娘也莫要忍气吞声,打回去他们就怕了。” 何春生想起他娘今早的英勇突然就不紧张了,眼睛亮晶晶的问:“要是打回去,有人找娘告状呢?” 苏玉娘:“我家春生这么好,定是他们错了,若是他们敢来告状,娘也把他们打出去。” 何春生抿着唇笑了,接过她手里的碗:“娘,我去读书了。” 苏玉娘只歇了一日,第二日雨停,她就张罗着出去摆摊。经过上次的事件后,整条街上的人看见她们都客客气气的,再也没有人敢找她们的麻烦了。不仅是因为体验到了苏玉娘的凶悍,还觉察到了她们有后盾,不然衙差不可能如此维护他们。 也是从那天开始,何春生说要留在家里读书,没跟着出来了。 连着几日后,赵宝丫总觉得有点奇怪。 又有一日,赵宝丫跟着赵小姑她们出门后,突然肚子疼。赵小姑要送她回来,小宝丫摇头:“不要不要,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春生哥哥在家,宝丫跟着春生哥哥。” 她从前在荒星都是一个人到处跑的,从来都没怕过。 赵小姑见离家就几步路,点头答应:“俺看着你进门,拉完肚子别乱跑。” 小宝丫点头,抱着小肚子往自己家跑,等她肚子不疼了,跑去隔壁。正好听见隔壁后门锁上的声音。 春生哥哥出去了?他去哪里呀? 小宝丫好奇,带着小黑从前门绕了出去,跟在他身后跑。从东城一路跟到了北城,到了齐大夫府上。 赵宝丫挠头,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上前敲门。门房是认识她的,瞧见她一个人过来,好奇的问:“小娃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可是家里人又病了?” 小宝丫摇头:“我是跟着春生哥哥来的……” “哦,原来是跟着春生小公子来的啊,他在老爷的书房。”门房招来个婢女,让她把小宝丫带过去。 小宝丫乖乖跟着小姐姐往里走,提着鸟笼的齐铭远远的看见个小团子,惊讶问:“哪来的小姑娘?” 婢女曲礼,小宝丫仰头,猫眼儿纯净透亮,奶声回道:“我是来找春生哥哥的。” “找何春生啊?”齐铭笑了起来,伸手戳戳她头顶的两个小揪揪:“老头子收徒,收一送一啊!小姑娘,我家医术可是传男不传女,你哥哥已经捡了大便宜了,可不兴一起捡的。” “我才不是来捡便宜的!”小宝丫眼睛瞪圆气鼓鼓的打掉他的手,婴儿肥的脸颊嘟起,看上去可爱极了。 有点像他大姐家的小侄女。 齐铭挺喜欢逗小娃娃的,手贱的又伸手去掐她脸,小团子伸手打掉,脸颊都气红了。如此反复几下,小团子彻底绷不住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泪珠子像不要钱似的往下砸。 “呜呜呜,坏人,欺负小孩!” “阿爹——” 小姑娘哭得惊天动地,把周遭的下人都哭了来,婢女和齐铭都慌了。 “哎呦,祖宗,你别哭啊!”齐铭抓耳挠腮,把鸟笼子递到她面前,“哥哥把鹦鹉给你玩好吗?它会说话的,还会跳舞……祖宗,别哭了。” 他越哄,小宝丫哭得越凶,仰着脑袋梗着脖子哭。直到把齐夫人、齐大夫、何春生都哭了来。 何春生惊讶一秒,立刻上前去拉她:“宝丫妹妹,你怎么在这?谁欺负你了?” 赵宝丫哭声一收,揪住他衣袖,指着齐铭控诉:“他,他揪我头发还掐我脸……”她眼眶通红、长睫颤颤,泪珠子还在眼眶里打转。 她把被掐红的脸仰起来给众人看,齐铭讪讪摸摸鼻子,解释:“我就是瞧着她像大姐家的彩儿,逗她玩呢……” 他话毕,后脑勺就挨了一下。齐大夫恨铁不成钢道:“你个混小子,就知道手贱,平日里欺负彩儿就算了,赵秀才家的闺女你也欺负……” 齐铭惊讶:“赵凛的闺女?” 齐大夫揪住他衣领就打:“让你手欠,让你手欠……” “啊,爹,别打脸,别打脸……”齐铭抱头鼠窜,内心叫苦不迭:赵凛就是他此生的噩梦,《中庸》还没读完呢,又来了个小丫头片子! 呜呜呜,爹不疼娘不爱的,这家没法呆了。 闹了这么一出,今日也没办法继续学医了。何春生带着小宝丫出了齐府往家里走,小黑摇头摆尾的跟着两个小主人。 赵宝丫拉着他衣袖问:“春生哥哥,你每天都在跟着齐伯伯学医吗?”小团子眨巴眼看他,要不是眼圈都红着,丝毫看不出哭过的样子。 何春生点头,抿唇小声道:“宝丫妹妹,你能不要告诉我娘吗?” 齐大夫那天问苏玉娘的话,赵宝丫也是听见了的。 她点点小脑袋:“嗯嗯,我不说,这是我和春生哥哥的秘密。”她伸出小手,“拉钩。” 何春生的手勾住她的手,冰凉的冷意激得他缩了缩。他认真道:“等我学好医术就给宝丫妹妹看病,一定让你的手暖和起来,再也不用吃苦苦的药丸了。还要给很多很多的人看病,不让一个小孩没有爹娘。” 小宝丫眼睛亮晶晶的:“春生哥哥加油哦,你一定会比齐伯伯还厉害的!” 之后,赵宝丫也不出摊了,每日跟着何春生往齐府去。 苏玉娘同赵小姑道:“我说小孩儿就是一时新鲜,天冷了都不跟。” 赵小姑:“幸好幸好,俺还担心把他们冻坏了呢。” 小宝丫可冻不着,一去齐府,迅速捕获了上到齐府老太太下到齐府下人的心。整日好吃好喝,碳火暖房的伺候着。 没办法,那小团子太可爱了。粉雕玉琢的,嘴巴又甜,又热心肠。 齐府上下唯一不待见她的就是齐铭,看见她就绕道走。 实在是被老头子打怕了! 何春生学医有天赋,也肯用功。不过十来天已经能辨别上千种草药,师父交他看诊把脉,他也很用功,回去了就给赵宝丫把脉。 小团子把这当成了一个很有趣的游戏,伸出小手摆到他面前,猫眼儿一眨不眨盯着他看:“怎么样?春生哥哥我是什么病呀?” 何春生只探得出来脉细,其他的压根还看不出来。他蹙眉抿唇,已经有了大夫的架势了:“我看看舌苔……” 小宝张嘴吐舌:“啊……” 他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先听到几个小孩哈哈大笑:“哈哈哈,小萝卜头还学人家看病。” “他娘是个病痨鬼,他看多了自然就会了呗。” “喂小孩,羞不羞,学大人好玩吗?” “一个没有爹,一个没有娘,一对可怜虫,哈哈哈哈哈!” 几个小孩趴在何家的院墙上嘲笑他们,带头的男孩子约摸八九岁。赵宝丫见过的,是何家后们对面那家嘴碎的妇人的大儿子——吴金牛。 她远远的瞧过几回,每次都冲她丢石子。 赵宝丫怒了,也不当病人了。跑到围墙下面指着吴金牛鼻子喊:“你下来,你再不下来我打你。” 见她气鼓鼓的,奶彪都气了出来,吴金牛笑的越大声:“哈哈哈,小萝卜头长那么矮,你打谁呢?” 赵宝丫跺脚:“打你!”说着捡起地上的石子就往吴金牛面上砸。吴金牛脑门被砸了个正着,顶着漏风的门牙,骂道:“小矮子,你敢打我?我打死你!” 他从围墙上跳了下来,何春生赶紧跑过去拦在赵宝丫面前,板着脸喊:“不许打宝丫妹妹。”他刚喊完,小宝丫,就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冲了出去,一头撞在吴金牛的肚子上,把他顶趴下了。 趴在围墙上的几个野孩子和春生同时呆了呆:娘啊,太虎了! 这小女娃看着白嫩可爱,打起人来怎么这么凶? 奶凶奶凶的! 吴金牛哎呀一声惨叫,朝发楞的同伴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点下来打死这个小矮子?” 墙上的四个小孩儿哦哦了两声,赶紧跳了下来。 他们五个人今天一定把这两个小娃娃打的哭爹喊娘。 小宝丫就没在怕的,她从前在荒星时常和野狗抢食物,张牙舞爪的都能吓退不少的小动物。虽然现在也很小,体弱,但打这几个坏小孩还是可以的。 她一屁股坐在吴金牛的脖子上,挥舞着小爪子就往他头发上招呼,又抓又挠,势必让他脸在地上摩擦。 小黑狂吠从灶房窜了出来,撵着其中两小孩跑。从来没打过架的何春生被剩下的两个小孩推倒,摁住打。 小宝丫看见了,放开吴金牛,气冲冲的跑过来一把推开压住何春生的人,很快又把那两个人压住。吴金牛要去踹宝丫,斯斯文文的何春生突然爆发了,捏着小拳头大喊一声,又一脑袋顶在了吴金牛的肚子上。 七人一狗打成一团。 最后占着小黑的勇猛把吴金牛几个打的鼻青脸肿、哭爹喊娘,拉开门跑了。 正准备敲门的苏玉娘和赵小姑险些被几个野孩子撞倒,险险的避到一边看狂风过境。 等人全部跑了出去,苏玉娘和赵小姑探头,就看见脸颊青肿、衣服破损的春生和气鼓鼓,头发似鸡窝,裙子脏污的小宝丫。 苏玉娘、赵小姑:“……” “宝丫,这是怎么了?是刚刚那几个小孩打的你们吗?”赵小姑急急忙忙的跑进来,放下东西上下检查。 幸好幸好,只是头发乱了一点,衣服脏了一点,身上没有受伤。 小宝丫很是自豪:“我才没有被他们打到,我像玉姨姨一样,冲过去就是一脑袋,他们都被我吓怕了哟。”她像个女战士一样,笑的特别开心。 苏玉娘:“……”这娃儿好的不学,学坏的。就泼妇了一次,被她学了十成十。 她拉过儿子问他疼不疼,春生摇头后,她又肃声问:“为何打架?” 何春生以为她生气了,抿唇支支吾吾,挤出一句:“娘不是说,要是有人欺负我,打回去他们就怕了吗?他们欺负我们,还想打宝丫妹妹,我就打回去了。” 苏玉娘再次哽住:这话确实是她说的。 从前的春生可从不会如此。 父亲早亡,她又病重,平日里周遭的孩子挑衅他,他都是默不作声、忍气吞声。从来都斯斯文文懂事听话,更不要说拿她的话来堵她了。 她看看旁边的小宝丫,忽而就笑了:“很好,知道保护妹妹,是小男子汉了。” 何春生狼狈的脸慢慢红了,两个小娃儿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来。 原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哪想午后,吴家婆娘回来,拉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吴金牛讨说法来了,其他四家人也拉着自己惨兮兮的儿子来了。何家的大门被堵得严严实实,吵嚷着让春生出来道歉,让他们儿子打一顿,压根不提抱着碗坐在廊下的赵宝丫。 吴金牛捂住脸喊:“娘,还有赵宝丫那个小矮子,我脸都是她打的!”从头到尾都是赵宝丫那小矮子打得最狠,像个小炮仗一样,连嘴巴都用上了,何春生那个瘦鸡仔,下手根本不狠。 其他四个孩子也附和:“对,是赵宝丫,是她打的!” 吴婆娘疯狂扯自家儿子:“浑说什么,赵家那丫头那么小怎么可能打你们五个?”何家孤儿寡母可以欺负,但赵宝丫的爹是秀才,还是县案首,找她麻烦不是明摆着找事嘛。 其他四家家长自然也明白这个理,纷纷引导自家儿子:“你刚刚不还说是春生那小子打的吗?赵家妹妹那么小怎么可能打你们?” 奈何,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都异口同声喊:“不对,赵宝丫就是打了,她还放狗咬我们,她自己也咬我们。” “娘,你快让她道歉,快让她道歉啊!” “告诉她爹,让她爹打死她,看她还凶不凶。” 他们几个小霸王在桑果街都横惯了,不管他们怎么欺负别的小孩,他们爹娘聚众到对方家里讨说法,最后都是对方赔礼认错,或是打自己孩子一顿结束。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是在一个小女娃手上吃的,吴金牛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娘啊,我不管,让那个小矮子过来道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哪个小矮子?” 吴金牛下意识的一指:“赵宝丫那个小矮子!”他说完察觉不对,扭头仰头再仰头,对上赵凛那张冷峻的脸。 他往后退了两步,躲到他娘身后。吴婆娘讪讪:“小子胡说八道呢,不关宝丫的事,是何春生打了他,我们来找玉娘讨说法呢!” “是啊,是啊,我们找的是苏玉娘,赵秀才不会要管闲事吧?” 门口的男人高大健硕,光站在那就压迫感十足,她们是活腻了才会去招惹他。 赵凛看了眼拉着何春生的苏玉娘,慢条斯理道:“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但刚刚你这个小孩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宝丫看见他,抱着碗就跑了过来,开心的喊了声阿爹。喊完后,鼓着腮帮子就开始告状:“阿爹,他们坏,他们骂我和春生哥哥。骂我笨,骂我矮、还说我没有娘,是可怜虫。说玉姨姨是病痨鬼,没有爹……” “他们太过分了我才打他们的,他们也打了春生哥哥,春生哥哥的脸都肿了。” 何春生下意识的露出那边肿胀的脸,补充道:“他们也动手了,他们五个人打我和宝丫妹妹!” 赵凛眉头越蹙越深,积压看得人心慌。 吴金牛辩驳:“才不是呢,我就是看见何春生学大人在给赵宝丫把脉,看舌苔,说了他们两句。赵宝丫就凶巴巴的拿石头丢我,还让我下来。我一下来,她就撞我肚子……”他着急忙慌的指着其他四个小孩问:“你们说是不是?” 其他小孩也点头:“对呀,对呀,我们就是看见何春生给赵宝丫把脉,好奇翻在围墙上看,她就拿石子丢我们!” “是她先打我们的!” 赵宝丫有些慌了,扭头去看何春生,何春生脸色发白,抬眼看向他娘。 苏玉娘也正低头看他,眼神犹疑:“把脉看病?春生,你在学医?”她想起齐大夫说过的话。 何春生眼眸闪动,低头抿着唇不说话,现场安静了几息。吴婆娘不耐烦道:“什么医不医的,现在说的是大人的事,你家春生打了我们儿子就该赔礼道歉!” 苏玉娘不再看何春生,抬眼看向吴婆娘:“你儿子也打了我家春生,五个打一个,你来讨什么公道?要赔礼道歉也是你家儿子先赔礼道歉,别仗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 “你!”吴婆娘没想到苏玉娘如此强势,气得胸口起伏。 赵宝丫冲到她面前,气呼呼的喊:“都说了是我打的人,是他们先骂我的,婶婶你耳朵是不是不好呀?不对,你眼睛才不好,金牛哥哥偷了你的银子去买糖吃你都没发现。” “什么?偷银子?”吴婆娘也顾不得找苏玉娘麻烦了,一把揪住自家儿子的耳朵,“好啊,还说不是你偷的,说偷了多少?还剩下多少,现在去给老娘找出来。” “哎哎哎,娘啊,疼疼疼!”吴金牛哭嚎着被他娘扯走了。 赵宝丫看向其他四个野孩子,噘嘴:“哼,你们都坏,砸了周婶婶家的墙,偷了毛叔家的瓜、还拿了对街刘小胖家的包子……” 四家的家长和娃儿越听越惊慌,啥事也不想追究了,吓得赶紧跑。 听说赵秀才从前是住在城隍庙的,还时常给人算卦看相,他闺女不会也能掐会算吧?他们家孩子从前做过的烂事都知道? “你们别跑呀,我还没说完呢!”赵宝丫气呼呼的跺脚:不翻他们老底,还当她是猫猫呢! 眼看着讨说法的五家人跑没影了,赵宝丫仰着脑袋笑了起来,扭头去问何春生:“春生哥哥,我厉害吧?” 气氛安静,何春生低着头不说话。 赵宝丫眨了眨眼,又抬头看向苏玉娘。苏玉娘蹙眉,深吸一口气:“春生,你跟我来书房。” 何春生一言不发的跟着她往书房去,小宝丫担忧的极了,抬步就要跟。赵凛一把拉住她问:“干嘛去,跟我回家。”他抱起闺女,又朝赵小姑道:“翠香,你也走。” “大哥……”赵小姑频频回头,迟疑问:“玉娘姐姐脸色好像不对,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赵凛:“有事也是家事,他人家事莫要掺和。” 赵宝丫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一回家她就跑到葡萄架子下,把正在翻肚皮的猫猫给戳了起来,软糯糯的嘀咕了几句。蓝白猫喵喵两声,跳上了红墙,几下跳到了何家的院子,然后一溜烟的跑进了书房,跳到书架上蹲着。 书房内,苏玉娘给亡夫上了一炷香,然后扭头看向呆呆站立的儿子,温声道:“过来,给你爹上一炷香,然后磕头。” 何春生走过去,点香祭拜磕头。 苏玉娘继续道:“现在,当着你爹的面发誓,好好读书,不再去学医。”她声音依旧温温润润的,但何春生就是知道他娘生气了。 他直挺挺的跪在那,抿着唇不说话。 秋风习习,窗棂吱嘎一声响,放在书桌上的医书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苏玉娘红着眼,深吸一口气:“好啊,现在娘说的话不管用了,你爹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你也不管了。” “你爹临死前心心念念就是要考取功名……你答应过娘要好好读书的!” 何春生依旧不说话,苏玉娘气急,:“你不发誓是吧,那好,今日你就跪在你爹的灵位前,什么时候发誓什么时候起来!”说着她扭头去拿桌上的那两本书,一直没说话的何春生急了,伸手去拽:“娘,这是宝丫妹妹送我的……” 他语气近乎哀求:“娘,我学医不耽误读书的,我会考取功名的……” 苏玉娘定定的看着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世上哪有既要又要,你这样只会一事无成……”她看上去温温柔柔,实际上性子比谁都执拗。 “松手!”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何春生和她对视几息,颓败的松手:他真的可以兼顾的,为什么娘就是不信他呢。 第54章 54 月冷星稀, 夜色渐深。 瘦削的小身影在灵位前跪了几个时辰也不松口,微弱的香火气熏得人鼻头发酸。苏玉娘站在月色浸染的窗口看了一会儿,一狠心, 拿着两本医书往灶房走。 灶房里的炉子还燃着火,她把茶壶提了下来, 蹲到炉子旁翻看那两本医书。那书逐字逐行都做了注释, 书页松散, 一看就是日日被人翻看过的。 火光在苏玉娘眸子里跳跃,她手收紧:把这两本医书烧了, 春生就能安心读书了。 她深吸一口气, 捏着书靠近火炉。就在书接近炉子的一瞬间, 一阵风旋过来, 一只小手把她手里的书抢了过去,然后用力拍打燃着的书角, 奶音里带了急迫和生气:“不能烧,玉姨姨不能烧春生哥哥的书, 这是宝丫送给春生哥哥的。” 苏玉娘也吓了一跳,生怕烫到小娃娃, 连忙伸手去拍。 小宝丫以为她要抢, 一把把书背到身后,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 委屈极了。 苏玉娘手僵在那,沉默了几息才道:“宝丫乖,把书给玉姨。下次我们买别的书给春生,这些杂书对他没用。” 小宝丫摇头后退两步, 很认真的说:“玉姨姨不对,这些书对春生哥哥有用。玉姨姨不该骂春生哥哥, 应该给他道歉。” “宝丫……”苏玉娘有些烦躁。 小宝丫继续说:“玉姨姨有问春生哥哥为什么喜欢学医吗?” 苏玉娘没问过,她只知道这些是科考不该读的书。 “春生哥哥去卖棋谱说要给你治病,找我阿爹买房子也是要给你治病,他怕你和他爹爹一样病死了。他说等他很厉害了,好给好多好多的人看病,不让其他小朋友没有爹娘,还要给宝丫治病,不让宝丫吃苦苦的药。”小宝丫太明白这种急切的渴望了。 就像她在荒星,一个人流浪的时候,她就特别特别羡慕别人有爹娘疼。 想要爹娘。 春生哥哥已经没有爹了,只有总是生病的玉姨姨,生出学医治病的渴望在正常不过了。 “春生哥哥是为了玉姨姨学医的。” 苏玉娘心中酸涩:其实她隐隐猜到了,但…… 赵宝丫红着眼睛:“春生哥哥很努力的,他学医也没有耽误读书,书房里的书他每本都看的。” “我阿爹就从不逼我读书,阿爹说我想干什么都可以,玉姨姨就不能像我阿爹一样对春生哥哥吗?” 苏玉娘:“那不一样,春生是男孩子,生来就是要争口气的!”她至今都记得她嫁给夫君时,父亲那嘲讽的话语。 “玉姨姨坏坏,宝丫再也不喜欢你了。”赵宝丫都气哭了,抱起那两本书跑了。她跑到自己家中,迎面就撞上了出来找人的赵凛。 赵凛蹲下身给她擦眼角的泪珠儿,语气温柔:“哎呦,谁欺负我们家丫丫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小宝丫眼睛红肿,抱着书,一抽一抽的把事情说了,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阿爹……你能去跟玉姨姨说说吗?她听不懂宝丫的话。” 赵凛本不想管别人的家事,看着哭得一抽一抽的闺女,只得点头:“好,好爹帮你去说说玉姨。” “那走。”小宝丫特别急切,伸手用力推他:“那阿爹现在就去说。”春生哥哥还跪着呢。 小团子把她爹推到拱门处,奶声催促:“阿爹,快点呀!” 赵凛无奈,穿过拱门往何家的灶房走。何家的灶房是临时搭建的,三面有挡,正面是没有门的,走到院子里便能一眼瞧见坐在炉火边上默默垂泪的苏玉娘。 苏玉娘看见他过来,连忙转过身去抹眼泪,收敛情绪起身喊了声赵大哥。 赵凛按了按手,示意她不必起来,直接问:“你是不想让春生学医吗?” 苏玉娘点头:“对,我想让他科考,走他爹的路。” “春生并没有说他不参加科考,他说他可以兼顾,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赵凛沉吟,“据我观察,这孩子性子坚韧,是个有分寸的,他既然说了,就会竭力去做到。” 苏玉娘:“我只是担心……” 赵凛打断她的话:“你要降低对他的期待,不然你和他都会很累。” 苏玉娘不懂:“降低期待?” “嗯,降低期待。”赵凛点头,“丫丫早产,出生就没有气息,三岁前一直痴傻,能活着都是药罐子吊着的。包括现在,她依旧有弱症、体寒怕冷,我对她的期待就降到最低,开心的活着就好。”他看着苏玉娘,“要是春生也像宝丫一样,活着都困难,你还会想他科考的事吗?” 苏玉娘沉默。 赵凛替她回答:“答案是不会,别说科考,只要身体健康,他读不读书你都不会在乎的。” “春生对你的期待就很低,他只希望你活着,希望自己有娘,希望你再生病的时候自己可以医治你。” “我不知道你的过往,也不知道你的执着,但父母的期待不该加诸在孩子身上。” “你应该理解他的……” 苏玉娘:“……我就是怕他一事无成……” 赵凛反问:“什么是一事无成?像齐大夫那样的?” 苏玉娘不说话了,两人隔着炉火静静对峙……半晌后,赵凛道:“罢了,你好好想想,像他那个年纪能有自己的想法已经难能可贵……”他七岁的时候整日刨食、砍柴、做工,只想着吃饱穿暖。 说罢,他转身走了。 夜寒风袭、草叶覆霜。 炉火在苏玉娘眼里跳跃,她回想过往。夫君死后没多久她就病倒了,两岁的春生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的给她倒水、喂饭。夜里就蜷缩在她脚下睡觉,半夜起来总是伸出小手摸摸她鼻息。三岁后自己煮粥把脚烫得留了疤,四岁就开始给她送绣品去绣房,拿家里的东西去典当给她抓药…… 一直长到七岁,他懂事坚强,从来没有哭过抱怨过,讨要过什么东西。 小孩子怎么能没有欲望和想要的东西呢。她七岁的时,看见阿姊胸口佩了一枚东珠都想了好久,非锦衣不穿、珍馐不食。 春生什么都没有,她还要求良多…… 她胸口犹如针扎,捂住脸匍匐在自己膝盖上流泪。 她不是个好娘亲。 夜风料峭、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灶上的锅咕隆隆响。她擦干眼泪,起身把烧开的水提了下来,倒进铜制的水壶内。剩下的水煮开,下了一碗馄饨端到了书房。 书房内依旧燃着香,冷夜秋风吹得跪在灵位前的小孩儿摇摇晃晃。 他实在太困了,都忘记了饿…… 苏玉娘把馄饨放到案桌上,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春生……” 摇晃的春生惊醒,连忙端正姿势目视前方跪好。苏玉娘拉他,他疑惑抬头,微弱的声音里是困惑:“娘……” “起来罢,娘煮了碗馄饨,你过去吃。”苏玉娘用力拉了他一把,他站起来,瘸着腿走到桌边,又抬头看她:“娘?” 苏玉娘把桌案上的两本医书推了过去,温声道:“吃吧,往后你想学医就学吧,娘不反对。” 何春生眼眸微睁,以为自己跪久了出现幻觉了,再次确认:“娘,你说什么?” 苏玉娘:“娘说,不反对你学医。要是你不想科考,娘也不勉强你,但书还是要读的,知事明理是为人根本。” “娘!”何春生眼眶突然红了,“您真让我学医?” 苏玉娘含笑点头,催促他:“快吃吧,娘去给你打水,洗完澡快去睡觉,明日不是还要去齐大夫那?”说着起身往外走。 经过窗口时她顿了一下,瞥见小孩儿捧着碗在哭,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从来没哭过的人居然因为这个哭了。 苏玉娘深吸一口气去了灶房,等何春生吃完馄饨洗漱完快要睡觉时,他突然道:“娘,我愿意读书的,也想参加科考,不是怕你不高兴,是真心想科考……”他可能不是最会读书的那个,但将来一定是读书人里医书最好的那个。 苏玉娘给他捏被角的手顿了顿,眼睛里揉进了笑意:“知道了,快睡吧,明日看到宝丫妹妹叫她别讨厌娘了。” 何春生满面疑惑:宝丫妹妹为什么讨厌娘? 次日,等他和宝丫一起去齐府时,才知道是宝丫和赵叔叔昨晚上去找了娘,娘才同意他学医的。 何春生感动极了,默默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争取早日把齐师父拍死在沙滩上。 时间一晃过了两个月,十二月的天越来越冷,厚重的霜打得路边的草枯黄。长溪县内时常冬雨绵绵,赵小姑和苏玉娘每日出摊都有些受不住了。 两人算了算这两个多月挣到的钱,一合计,决定在东街租个铺子。赵凛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有了铺子就不用起那么早准备,也不用风吹日晒雨淋的了。 他原本想去半忙打听铺子的情况,苏玉娘和赵小姑说不用,让他忙县学里的事,该是她们自己的事让她们自己来。 她们有心自立,赵凛也不好阻拦,就任由她们去弄了。 冬至这日,苏玉娘和赵小姑包了饺子。城隍庙里忙,权玉真过不来,两个小娃娃提着饺子送了过去。 权玉真看到小宝丫的第一句就是笑:“哎呀,又快过年了,我家徒弟怎么还没长高啊?” 赵宝丫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把食盒放到桌上,噘嘴气鼓鼓道:“师父坏,天天笑话我。”对于身高,她也很郁闷啊。 不到半年,春生哥哥又长高了不少。而她比春生哥哥吃得好吃得多,还天天喝牛乳,就是不见长个子。 春生哥哥都比她高一个头了。 软糯的小团子焉耷耷的坐在石桌上,托着奶膘瞪着他。权玉真任由她瞪,慢条斯理的吃饺子。 小团子瞪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带着何春生往后院跑,奶声奶气的介绍:“春生哥哥,这里是我和阿爹住的房子哦,你快看师父的葫芦架……”大黄跑过来围着她腿蹭,然后和小黑闹成一团。 她带着春生哥哥走过她生活过的地方,转了一圈后道:“下次我再带你去青山书院,那里的人我全认识哦,山长爷爷和顾夫人都很喜欢我,他们也会喜欢你的。” 两个娃儿在城隍庙玩了一会儿,等要走时,权玉真起身道:“走吧,师父送你们回去。” 小宝丫摇头:“不用,我和春生哥哥认识路的。” 权玉真:“最近附近有好几家小娃娃丢了,你和春生没有大人带着别乱跑。” 赵宝丫起初只以为师父在开玩笑,直到快到家时,隔壁吴家的婆娘哭得撕心裂肺,说是自己儿子吴金牛不见了。 周围几家人都帮忙找,找了一整个午后都没见到人。 这定是被拍花子拐走了,天杀的人贩子! 苏玉娘和赵小姑后怕把这件事和赵凛说了,赵凛沉着脸道:“人牙子猖獗,多注意点丫丫和春生。最近就别去摆摊了,你们分出一个人送他们去齐家后,再去找铺子吧。” 冬日大早上吃早点的人也少,两人点头答应。之后每次就是两人轮换着送两个娃儿去齐府,去街上找过铺面后,到了巳时又去齐府把人接回来。 如此过了十来天,铺面也有些眉目了。她们看中了两家铺子,都在东城,一家铺面位置稍微偏一些,但铺面大、租金也相对便宜。另一家铺面位置好,城东的中心街,但位子小,租金也贵一些。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选铺面大、租金相对便宜的那家。位置偏就偏一些,反而清静有格调。 她们开的也不是单纯的馄饨铺子,而是打算做小食肆。苏玉娘年少时,吃过天下间各种精致美味的菜肴,她也是个好厨子,能将这些美味复刻得八九不离十。 赵小姑肯做又勤快,只要她们两个努力,肯定能在长溪闯出一片天地的。 决定好铺面后,双方约定好十二月二十五这日商量租金和租赁契约的事。但清早起来,天就阴沉沉的下着小雨。 赵小姑裹着厚重的冬衣站在廊下看天,她厚重的刘海被撩了上去,露出和脸部他其地方明显有色差的额头,目露焦急:“玉娘姐姐,看着这天只怕要下雪,俺们还去不去啊?” 苏玉娘撑着伞道:“自然要去的,做生意诚信第一。”她考虑了一番后,道:“雨天路滑不好走,你留在家看着宝丫和春生吧。”齐大夫这两日有事,两个小孩子不用去齐府,留他们在家始终不放心。 在廊下撑着伞接雨玩的小宝丫听到后立马站了起来:“不要,我要和玉姨姨一起去。宝丫会算命,有宝丫在,铺面的东家才不敢骗玉姨姨。” 苏玉娘轻笑:“你什么时候会算命了?” 赵宝丫噘嘴:“宝丫一直会呀,上次金牛哥哥他们来就是宝丫算出来了他们干的坏事才赶走的。” “好好好。”苏玉娘笑了起来:“带你去就是了。” “耶。”小宝丫弯着眼笑,扭头看向廊下的何春生:“春生哥哥,我们可以去了。” 何春生看看天色,迟疑了两秒道:“我不去了,宝丫妹妹去吧。” 三人都有些诧异,赵宝丫长睫眨呀眨,疑惑问:“春生哥哥为什么不去呀?” 何春生支支吾吾:“开春就要去学堂了,我要在家里温书。” 苏玉娘要说什么,他又快速道:“娘放心,我待在书房哪里也不去,陌生人敲门我也不理。” 苏玉娘:“那好吧,你乖乖待在家里,我带宝丫妹妹一起去。” 等苏玉娘去拿伞的功夫,小宝丫凑到他身边小声说:“我让小黑陪着春生哥哥吧,宝丫回来给你带栗子糕哦。” 何春生点头,催促她快走。 天快下雪了,他答应给宝丫妹妹的生辰礼还没做好。他在家偷偷做,等下雪天给宝丫妹妹一个惊喜。 雨不怎么大,地面薄薄的一层水雾,夹杂着雨丝的北方吹过,刺骨的冷。 赵小姑担心小宝丫冻着,把她最喜欢的那件红色带兜帽的斗篷拿了出来给她穿上。小小的一团,被斗篷裹起来,手也带上了织套,只露出粉雕玉琢的脸。 赵小姑撑着伞,把她抱了起来:“路面湿滑,小姑抱你过去。” 三人穿过惯常走的小巷,屋檐边的雨打在油纸伞上,顺着伞尖低落。小团子朝后仰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偷偷摘掉了织套,伸手去接。 一滴两滴……穿过巷子到了街面上,赵小姑喊了她一声,小团子立马缩手。 三人到了铺面前等了一会儿,铺面的东家才姗姗来迟。看到赵小姑还抱着孩子时,蹙眉问:“谈正事怎么还带着个娃儿?” 东家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儿,不算好说话,最不喜孩童吵闹。 苏玉娘温声解释:“家里没人看,最近到处有小孩失踪,不放心就带来了。” “行行行,咱们先进去,你们好好看看,觉得合适就把契书签了。”说着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打开,一股子霉味直冲面门,房梁上的蛛丝晃啊晃,一只拇指大的蜘蛛像是荡秋千一样弹到赵小姑的面门,险些没把她吓死。赵宝丫伸手揪住蛛丝的一头,把蜘蛛拉上拉下的,猫眼儿里全是好奇。 “丢掉丢掉!”赵小姑把蛛丝掐断,一下丢出老远。 小宝丫噘嘴:“小姑,我在听蛛蛛说话呢。” 东家蹙眉:这娃儿看着机灵,怎么感觉有点傻呢。 苏玉娘耸了耸鼻尖,抬眼四处打量。这铺面一看就是久未有人租赁,她笑着问:“张老板,这铺面位子也不差怎么没租出去?” 东家老头撇撇嘴:“咱也不差钱,租不租得看眼缘,像那些个讨价还价、罗里吧嗦、长相刻薄的人,宁愿空着也甭想租。” 打算待会还价的苏玉娘尴尬的笑了笑。 东家老头主动介绍:“铺面上面还有个小阁楼,平时你们可以放东西。”说着他带着三人往阁楼上走,阁楼上堆放着几张桌椅,穿过桌椅是个开阔的围栏。从围栏上瞭望能看见街道尽头耸立的琼华楼。 赵宝丫兴奋的喊:“小姑是琼华楼耶,师父最喜欢喝里面的竹枝春了。” 东家老头伸手堵住耳洞:“别喊,吵!” 小宝丫撇嘴,东家老头转身下去,推开铺子后面的门,道:“后头还有个院子,你们可以用,但不可以弄乱。” 后院空旷,沿着墙根处种了一圈秋菊,秋菊经霜,在寒风凛冽里开花,满园金灿灿的格外好看。 赵宝丫挣扎着从赵小姑手上滑下来,撑着伞跑到墙根下看花。 东家老头跨过院子,打开院后的门:“打开这个门就到了另一条街了,你们要是弄食材可以从这边进来。 一朵雪花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伞面上,接着越下越多,落在了盛开的金菊上。 金菊盛雪、灿烂耀目。 赵宝丫蹭的站起来,伞面后背仰头看天,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落在她发间、肩头、红斗篷上,她裂开嘴笑得格外欢快:“小姑,玉姨姨下雪了!” 苏玉娘和赵小姑同时抬头,飞雪连天落下。 “真的下雪了!” 东家老头儿高兴:“下雪了,不错不错,是个好兆头,第一个月给你们免租吧。走走走,里面写契书去。” 苏玉娘、赵小姑:“……”方才还说不喜讨价还价的,这会儿主动免租? 有钱,任性? 东家主动免一个月的租,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这铺面又有阁楼,又有后院,两人甚是满意。 苏玉娘跟着东家去签契书,交代赵小姑看好赵宝丫。 赵小姑点头,看着赵宝丫在院子里嬉戏抓雪。她也仰头,雪花扑了她满头满脸,化进了她眼睛里。 她伸手揉眼,连眨了几下,眼睛还是睁不开,酸胀得难受。 “宝丫,宝丫,快过来给小姑吹吹。”她连喊了几声都没见人应声,等雪水化去,她睁开眼,瞧见菊花从前落着一把梅枝油纸伞。 “宝丫,小姑刚刚叫你,怎么不应啊?”她朝着梅枝伞走近,继续念叨:“好了,别蹲在那了,待会着凉你阿爹又该心疼了。” 油纸伞还是没动,赵小姑无奈,伸手去扯那伞。那伞轻轻松松的离地,伞面下空无一人。 赵小姑愣了愣,转身环顾四周。她身后正门口处,何春生朝她招手,白净的脸上笑容灿烂:“小姑,宝丫妹妹呢?宝丫妹妹说下雪是她的生辰,我要送她生辰礼物。”小男孩气喘吁吁、双颊冻红,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宝丫,宝丫?”赵小姑如坠冰窟,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宝丫不见了,宝丫刚刚还撑着伞在这边玩雪的,突然就不见了!” “……宝丫妹妹不见了?”何春生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跑到院子里四处找,边找边喊:“宝丫妹妹,宝丫妹妹,你在哪里呀?不要躲猫猫了,快出来……” 然而,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 听到动静的苏玉娘和房东老头儿跑了出来,询问:“怎么了?” 赵小姑急哭了:“宝丫,宝丫不见了,俺就揉了一下眼睛她就不见了!”她伸手比划。 苏玉娘联想起最近小孩失踪案,也慌了起来。她朝赵小姑道:“快去通知你大哥,我和春生往后门去追追,兴许她贪玩跑出去了。”但几人都知道不太可能,先不提宝丫乖巧懂事,不会乱跑。就算乱跑也会带着伞一起,现在伞在地下,人没了,后门又敞开着,很大可能是有人经过把她抱走了。 两人分开行动,赵小姑连伞也顾不上打了。当初小宝丫被小胖推下河险些死掉的时候,大哥那要杀人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无法想象,大哥知道小宝丫不见的时候会不会疯。 第55章 55 从县学到铺面的路上, 赵凛全程沉着脸,把现场勘察了数遍后又往县衙走。县衙门口吵吵嚷嚷,不停有官差进进出出, 一打听才知道胡县令的掌上明珠就在距离宝丫失踪的地方不到一条街的地方也被拐了。 听闻赵凛的闺女也被拐了后,几个衙差咬牙切齿:“这帮人牙子, 已经拐了十几个了!赵秀才放心, 县令大人悬赏千两, 肯定会找到人的。” 人贩子真真该杀! 赵凛怎么能放心,他一刻也停不下来, 抱着微薄的希望又去了城隍庙、齐府、青山书院找人, 依旧一无所获。 权玉真、顾夫人、顾山长、秦正清、马承平等人听说小宝丫没了后也很着急, 发动身边一切认识的人帮忙城内外的搜寻。 赵凛跑了一日都没找到人, 最后重新回到小宝丫失踪的小院,一寸一寸的寻找线索。赵小姑跟在他身后, 眼泪不停的掉:“大哥,都是俺不好, 俺没看好宝丫……” “别哭了,你现在回去等, 说不定丫丫自己回来了。”赵凛沉着脸看天, 天暗沉沉的,雪还在下, 刺骨的冷意往骨头缝里钻。 丫丫体弱畏寒,这么冷的天怎么受得了。 他蹲下身,手抚摸在小黑柔软的毛发上,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小黑,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带我去找你的小主人吧……”他眼眶发红,指尖都在颤抖。 小黑汪汪两声, 狗鼻子在顺着积雪嗅闻,从后门往西一路找了去…… 赵凛拿着宝丫的画像一家一家的敲门问。 与此同时,苏玉娘和春生也拿着宝丫画像沿着城南找…… 北风呼啸,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雪粒子顺着衣领子钻进脖梗,凉得叫人缩脖子。赵宝丫被人丢进了屋子,她在阴冷硬实的地面滚了半圈被一只横出的脚拦住。小团子睁开眼,沿着那只乌黑的脚往上看,一个脸颊同样脏污不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正盯着她看。 小男孩四周还有十几个不停抽泣盯着她看的小孩儿,其中一个胖嘟嘟的男孩反应最大,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赫然是失踪好几天的吴金牛。 吴金牛衣服表面都破损了,脸上青紫一片,一看就没少挨打。 赵宝丫这才意识到,她只是在门口扶了个跌倒的老奶奶就被人牙子抓来了。 砰咚! 门突然又被踢开,一个穿着比她还华贵的小姑娘被丢了进来。所有的小孩子都吓得往墙角缩,赵宝丫抱着斗篷也往里缩。 被丢进来的小姑娘爬了起来,像个小兽一样就往外冲,被守门的人牙子一把拎住脖梗给扯了回来。小姑娘张牙舞爪的大喊:“你们这帮贱民,快放了我,我父亲是县令,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贱民,再不放了我,我让我爹带兵杀了你们!” 啪啪啪! 人牙子甩手就是几个耳巴子,小姑娘头上的珠花都被打摔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人牙子把人往地上一丢,抽出鞭子朝着缩在角落里的一群孩子就是一顿打,大骂道:“到了这你们就是小猪崽子,别想着跑,也别以为自己还是公子千金,再吵吵剥了你们的皮!” 十几个孩子连抽泣也不敢了,紧紧抱着自己胳膊不动弹了。 门再次被关上,不大的屋子只有高高的天窗能投进一丝光亮。丢在地上的小姑娘又爬了起来,跑到门边连抓带挠:“开门,开门,你们这群贱民,我要让我父亲打死你们!” 外面没人搭理她,小姑娘又扭头朝缩在屋角的赵宝丫等人,气鼓鼓喊:“过来帮本小姐踢开这个破门!” 十几个小朋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鹌鹑似的缩着。 “一群胆小鬼!”小姑娘骂完继续拍门。 然后一群小朋友就看着她拍,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累了,抿着唇双眼蓄泪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赵宝丫是认得她的,她最喜欢的布老虎还是她丢的呢。见她哭得实在可怜,小宝丫从角落里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蹲下,奶声安慰:“姐姐别哭,我们的爹爹会来救我们的。” 小姑娘哭得正伤心,哪里听得进去,伸手就用力推她:“走开啦,呜呜呜呜……” 小宝丫被推得一个屁蹲坐在地下,愣了愣,委屈的瘪嘴。爬起来拍拍自己崭新的狐毛斗篷,哒哒的走到角落乖乖的待着。 小姑娘以为还是像家里一样,只要她一哭就会有人来哄她。然而她哭了好久好久,压根没人搭理她,她终于哭累了,抽抽搭搭的抹眼泪,红肿的眼睛在一群小孩中间扫过。最后终于挑了看起来还算干净,和她搭过话的赵宝丫走了过去。 她站在赵宝丫身边,牛皮靴子一脚踢在先前那个拦住赵宝丫的男孩子腿上,盛气凌人的喊:“你走开,我要蹲在这!” 小男孩脏污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用力吸气抱着腿,一双乌沁沁的眸子像小兽一样的盯着她。小姑娘被吓得缩了缩,继而恼怒起来,伸脚又去踢他。赵宝丫伸手拉住她的膝盖,奶声阻止:“你不要踢他,他的腿受伤了。” 小姑娘想了想,看向赵宝丫的左边,又指着吴金牛命令道:“你走开,我要坐这边。” 吴金牛看着老大的个,居然怂怂的走开了。 小姑娘不情不愿的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又开始抽抽搭搭。 小宝丫不想搭理她,往右边挪了挪,歪头去看旁边小哥哥的腿,小声问:“是不是很疼呀?” 小男孩也往右边挪了挪,不搭理她,可五官明显还蹙着。小宝丫连忙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玉姨姨给的秀帕,又拿出春生哥哥给的药粉倒在上面,低下头去给小男孩包扎。 小男孩脚缩了缩,然后任由她动作。 小团子最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弯着眼笑了起来:“好了,哥哥还疼不疼呀?” 小男孩乌沁沁的眸子盯着她奶白的脸看了两秒,扭头缩脚依旧不说话。 门再次被打开,凶神恶煞的壮汉提着一大袋馒头和一桶水走进来,每个小孩分了两个。又把水提到摇晃的桌子上,敲了敲桌沿,恐吓道:“快吃,吃完馒头渴了的自己过来喝水。” 早就饿极了的小孩压根没听他的话,埋头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噎住了,本能的跑到桌边喝水。 门又被关上,屋子里全是啃东西的声音。 赵宝丫捧着馒头咬了一口,旁边的小姑娘突然把手里的馒头砸到她脚边,哭道:“狗都不吃的东西,我才不吃!” 赵宝丫嘴里的馒头不上不下的,扭头看她,她也瞪着赵宝丫,小鼻子哼哼:“你也不许吃,吃了就不要靠近我!” “可是,我饿……”小宝丫用力咬了一大半馒头,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吃完手里的馒头又把她丢掉的馒头捡了起来,眨巴着眼盯着她手上还剩的馒头问:“你手上的那个也不吃吗?能给我吗?” 小姑娘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馒头砸到了她怀里,埋着头不说话了。 赵宝丫又吭哧吭哧的吃起来,旁边的小男孩忍不住瞟了她一眼。吃饱喝足,屋子里的小孩儿陆陆续续睡了过去,小宝丫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风从高高的窗口吹进来,小宝丫被冻醒。小身子动了动,推开压住自己的胡宝珠,走到桌边喝水。喝完水后,她也没回去,而是把桌上的碗全部挪到地下,然后小心翼翼的把桌子挪到窗户下。手脚并用的跑到桌上,摇摇晃晃站稳后,垫着脚双手攀住窗框,双脚踩在凸起的木屋璧上,努力往外看。 外头还有一栋小木屋,小木屋的廊下挂着一盏油灯,那油灯在风雪里摇晃,把周遭的树影拉得像鬼怪。 木屋的顶上停着一只小鸟,发绿的眼睛四处张望。小宝丫激动极了,努力把小脑袋再伸高一点,压低小嗓门喊:“小鸟,小鸟,过来呀……” 小鸟的绿豆眼扭过来,一下子看到她,扑凌凌正要飞过来,就被一把箭给射了个对穿。 小宝丫吓了一跳,双手支撑不住往下掉了下来。眼看要摔在松散的桌上,一个黑影跑了过来,接住了她。两人摔作一团,黑暗中,赵宝丫摸到了他脚上扎着的蝴蝶秀帕。 她连忙爬了起来,喊了声小哥哥。 小男孩没应声,爬起来就走,赵宝丫立马拉住他的衣袖,跟着他往他们蹲的角落走。走到墙根后,他也不睡,不断的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有光源朝这边靠近,借着微弱的光,小宝丫看见小哥哥在刨坑。 咔嚓一声响,门开了,小男孩立马用小身板堵住坑洞装睡。小宝丫想也没想,也往他那边挪了挪,闭眼。 灯火逼近,屋子里响起人牙子讶异的声音:“这桌子怎么跑到窗户底下来了?是哪个猪崽子想逃跑?”脚步声走近,赵宝丫紧紧揪住小哥哥的衣角。 屋外另一人道:“哎呀,算了,那么高他们也跑不出去。大雪的天,难得还有鸟肉吃,快出来烤肉。” 脚步声远离,门被关上。 小男孩立马睁眼又开始用双手刨,小宝丫想了想,从布袋里摸出阿爹给她削的小木剑递了过去。小男孩儿愣了愣,立马接过去继续刨。 小宝丫拔下头花也帮忙一起刨。 不知何时,天亮了,朦胧的天光透过门缝和窗口渗进来。小男孩和小宝丫还在努力挖洞,歪倒在地上的胡宝珠醒了过来,揉揉眼睛疑惑的问:“你们在干嘛?” 小宝丫吓了一跳,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去嘘了一声,小声说:“我们在挖洞逃跑呀,快过来帮忙一起挖。” 胡宝珠捂住小肚子委委屈屈:“我饿……我的馒头还我……” 小宝丫眨巴眼,无辜极了:“已经在肚子里了。” 胡宝珠瘪嘴要哭,赵宝丫连忙在布袋里摸:“你别哭呀!我给你找。”她掏呀套,终于掏出一块软化的牙糖:“只有这个了……” 她的小手沾满了泥巴,实在太脏了。胡宝珠小眉头都快打结了,饥饿战胜的嫌弃,快速伸手把牙糖接了过来往嘴巴里塞。 她以前都看不上便宜的牙糖,原来牙糖这么好吃呀! 又是一声问:“你们在干嘛?” 赵宝丫回头,又看见吴金牛瞪着大眼在看他们。然后是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屋子里的十几个小孩儿全醒了。 盯着他们两个挖的洞看。 赵宝丫小小声道:“你们过来帮忙一起挖呀,挖一个洞出来我们就能跑出去了。” 他们挖的地方已经能看到小小的光亮了,然而其他小孩儿都不敢动,吴金牛小声说:“逃跑会挨打的……”他刚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个小孩儿逃跑,被抓回来后打得奄奄一息,过了一晚上就死了。 他们都害怕极了。 小宝丫小声说:“要是不跑他们会把我们卖掉的!” 还是没有小孩儿敢动,赵宝丫抿着嘴不再劝了,两只小手继续用力的刨土。十几个比他们各自还大的小孩儿就看着他们两个挖。 弄上来的泥土粘到了鞋子,胡宝珠皱着小眉头挪得远远的:她讨厌脏兮兮的东西。 光亮一点一点的变大,小宝丫脏兮兮的小脸终于露出了点笑。原本不肯动的吴金牛一把拉开她,小小声吼道:“走开走开,我要先出去。”说着伸手用力扒起来。 赵宝丫被他拉得一个趔趄,跌坐在泥土堆上。原本还在挖土的小男孩突然停下动作,一掌把吴金牛推倒,凶狠的瞪着他。 吴金牛被他吓到,畏惧的盯着他手里的小木剑瞧了瞧,后退两步把位子让了出来。小男孩看向赵宝丫,眼睛又恢复澄澈,伸手把她拉到身边。 小宝丫小声的说:“谢谢哥哥……” 小男孩不搭理她继续挖,洞口终于挖到吴金牛的脑袋大小,小男孩伸手往里掏了掏,突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吓得缩手,拉着小宝丫后退。 其他十几个小朋友都被他的动作吓到,畏缩的后退,乌溜溜的眼睛都盯着那洞口看。生怕里面跑出来一条蛇或一条野狗。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一只毛茸茸圆溜溜的狗脑袋钻了进来,乌黑的狗眼左右看看,看到赵宝丫时狗腿使劲刨土,然后哐当一声钻了进来。 赵宝丫从惊吓变成惊喜,甩开小男孩的手蹲下一把抱住钻进来的狗:“小黑,你来找我了!” 其他小孩儿终于也确定了这就是只普通的狗,脸上都染上了欢喜:是小狗耶,好可爱啊,好想摸摸。 受惊过度的小孩儿在这一刻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围过来看小狗,连站得远远的胡宝珠也走近了许多。 赵宝丫抱完小狗后又兴奋道:“我阿爹肯定也来了,他好厉害,一定会把我们救出去的!” 吴金牛见过赵宝丫的爹,高高大大还是个秀才,那肯定也很聪明。他急着追问:“你阿爹什么时候来?”他这么多天都要怕死了。 赵宝丫:“很快的,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十几个小孩儿都欣喜起来,然而还不等他们开心多一会,门砰咚被踢开。人牙子急切的吩咐守门的四个壮汉:“快点,把这些小猪崽子拉上车,有人找过来了!”他们先前拐了那么多的小孩都没闹出太大的动静,没想到最后一次出手,惹来那么多人找。 长溪县已经不安全了,他们得尽快把批货脱手。 壮汉过来拉人,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离门口最近的小孩拉了出去,其余小孩儿尖叫哭喊起来。 小黑被刺激到,龇牙守在赵宝丫身边咆哮。 人牙子惊讶问:“怎么还有一只小黑狗?快点,把这狗杀了,别让它引来别的人!” 壮汉拿着大砍刀朝这边走来,站在赵宝丫前面的小男孩发出凶狠的警告,如同一只狼崽子一脑袋朝壮汉撞了过去。壮汉轻蔑笑出声,单手拎起他的后脖领丢出老远。赵宝丫吓得连连后退,用脚用力推小黑,焦急的喊:“小黑快跑,快去找阿爹!” 小黑汪汪叫了两声,一扭狗头从刚刨开的洞口钻了出去。 壮汉想出去追,人牙子大喊:“别追了,来不及了。快,把猪崽子全带走,到下一个城镇有买家接应。” 十几个小孩儿被拉了出去,排队等待塞进马车上的铁笼。 一旦进了铁笼几乎就没有逃脱的可能了,赵宝丫环顾四周,小木屋处在树林里,树林东边树木稀疏,出去肯定是大路,往南也有一条小道,往北是密林。只要她往密林跑肯定有小动物可以救她的。 怎么样才能跑出去呢? 赵宝丫伸手往随身的布兜里掏了掏,掏了半天,掏出一管辣椒粉。这还是上次辣齐宴那个坏人放在里面的,一直忘记放回去。 一个个小孩儿被拉进了铁笼,眼看着大汉要伸手来拉她,她拉开辣椒粉就朝壮汉的眼睛扬了上去。 壮汉没有防备,捂住眼睛惨叫。 赵宝丫拉住就近的小男孩和吴金牛就跑,吴金牛却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害怕得怎么也不肯动。他身后的胡宝珠狠狠推了他一下,拉上赵宝丫的手。 赵宝丫也不管了,拉着他们两个人往密林里跑。 人牙子咒骂一声,吩咐其中两个壮汉去追:“快,快抓住那两个女娃娃,别砍死了,都是好货!”这十几个猪崽子里就这两个女娃娃看上去值钱,自然不能放过。 三个人没命的跑,密林太厚,小宝丫干脆把崭新的红斗篷丢了,胡宝珠却怎么也不肯脱下斗篷。 也不知道跑到哪了,小男孩突然摔倒,打了蝴蝶结的脚踝渗出不少血。赵宝丫连忙去拉他,眼看着身后的人逼近,胡宝珠急得跺脚:“不要管他了,我们快跑呀!” 赵宝丫红着眼睛摇头:“不行,哥哥是好人,他刚刚救了小黑。” 小男孩眸子微睁,定定的瞧着她。 “笨蛋!”胡宝珠咬唇,提着裙摆就跑了。 然而下一秒她就退了回来,哆哆嗦嗦、一屁股跌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老,老老虎……” 赵宝丫和小男孩同时扭头往身后看,一只健壮的猛虎踱步往他们这边来,虎掌下的树枝都被踩得吱嘎响。 追近的两个大汉猛然止住脚步,看了看三个跌倒在地的奶团子,又看了看还在靠近的硕大老虎。 猛虎停在三个娃儿的头顶,冲着两个壮汉咆哮。 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这三个猪仔子死定了! 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 猛虎低下头,在三人身上嗅了嗅,胡宝珠吓得哇哇大哭,伸手用力推赵宝丫:“呜呜呜,我不好吃,你吃她不要吃我。我不可爱也不漂亮还不聪明,你吃她……呜呜呜呜……” 小男孩死死抿着唇,捡起地上的树枝去插老虎的眼睛。老虎嘶吼一声,挥爪就要拍他脑瓜子。赵宝丫大喊:“虎虎,别动!” 猛虎扭过大脑袋,灯笼似的大眼珠子来回打量赵宝丫,然后居然慢慢的放下了前爪,探过脑袋拱了拱赵宝丫,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胡宝珠停止了哭泣,惊奇的瞪大眼。小男孩依旧警惕的拉住赵宝丫的手腕。赵宝丫站了起来,伸手拉起小男孩,然后拍拍猛虎脑袋,软糯糯的吩咐:“虎虎趴下。” 在两个小孩儿震惊的目光中,猛虎真的趴下了。然后又在震惊中看着赵宝丫嘿咻嘿咻的爬上了猛虎的背,朝他们伸手。 等胡宝珠和小男孩坐到老虎背上时,还处在一个懵逼颤抖的状态。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老虎的背上居然坐得? 三个小娃娃坐在猛虎背上穿过密林,穿过山埂,一路到了猛虎的巢穴。巢穴里两只幼虎正在呼呼大睡。 刚稳定下来的胡宝珠一看到小老虎又哇哇大哭起来:“呜呜呜,大老虎是要把我们喂小老虎吗?”她拉住赵宝丫不让她前进。 小宝丫实在太冷了,再不取暖不等阿爹找到她就会冻死。她甩掉胡宝珠的手,拉着受伤的小男孩窝进了老虎窝里面。很是自然的抱住小老虎取暖,小老虎用鼻子嗅嗅她,又蹭蹭她继续睡。 小男孩坐到赵宝丫身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警惕的盯着大老虎。胡宝珠见此,也赶紧窝进老虎洞里。 猛虎在洞口徘徊了一会儿,也缩进了洞里面。 冬雪还在下,悄无声息落满了整座森林,三个小团子三只老虎睡成一团。 赵凛带着一队官差在小木屋附近抓到了逃跑的两个壮汉,又跟着他们的指引找到了密林。静谧的林子里,只有小孩儿的猩红划烂的斗篷,一个孩童的身影也无。两个壮汉被打断了手,哭喊道:“他们肯定被老虎吃了,当时那老虎就在他们头顶,绝对跑不了的!” 官差心头猛跳:这下完了,小小姐没找到,回去怎么和县令大人交差? 领头的官差看向赵凛:“赵秀才,现下怎么办?”如果那老虎真有贼人描述的那么大,只怕他们一行人也够呛。 赵凛已经一天一宿没睡,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他沉脸挥手:“继续找!”丫丫通兽语,一定没事的。 他找到那老虎,不剖开它肚子看看,绝不回头。 这个世上,他只有丫丫了,他无法想象没有丫丫他要怎么办? 没有丫丫他还读什么书,科什么考? 一行人继续在密林里寻找,好在有小黑带路,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找到老虎洞口。一头硕大的猛虎就挡在洞口沉睡,听见动静,睁开铜铃大眼看过来。 官差握刀的手都在抖,忍不住齐齐后退两步。赵凛抢过领头官差的刀就要上前,领头的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问:“你要干嘛?不要命了?”这么大的老虎,三个娃儿也不够塞牙缝的啊! 赵凛手腕翻转,轻易的挣开了他的钳制,提刀上前。 众人紧张应对,警惕猛虎发狂。 就在这个时候,老虎的屁股后面爬出个小娃娃,那娃儿粉雕玉琢的,白嫩的脸颊睡得通红,发髻松散像是鸡窝。她扶着猛虎的后腿站了起来,揉揉眼睛看过来。 紧接着两个、三个小娃娃跟在她身后钻了出来,然后又蹦蹦跳跳跑出两只小老虎。 三只老虎,三个小娃娃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是什么情况? 天哪撸,猛虎没吃三个娃娃,把他们当做幼崽叼回了窝吗? 他们要怎么猛虎口下夺崽? 第56章 56 众人正在思索着怎么在猛虎巢穴夺崽。 睡得迷迷瞪瞪的赵宝丫揉揉眼睛, 终于清醒,看见赵凛小嘴巴一瘪,委屈劲上来, 呜咽一声朝着他跑来:“阿爹……” 然而,她刚跨出一步, 就被身后冲出来的胡宝珠撞得一个趔趄, 五体投地的趴倒在地上。胡宝珠提着自己斗篷跑出来, 眼睛四下张望,兴奋的问:“我父亲来接我了吗, 是我父亲……” 她话还没问完, 整个人就朝前栽倒, 脸朝地载进了脏污的草屑里, 站在她身后的小男孩眸子冷沁沁的瞪着她,比小老虎还凶。 原本想哭的赵宝丫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整不会了, 呆了呆胳膊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给拽起来,抱进了温暖的怀里。 赵凛充血的眼睛里是失而复得的光, 他伸手摸摸她蓬乱的发顶,又摸摸她后脖领, 在小身板上检查了一遍, 确认没受伤身上也还热乎才松了口气。转而看向已经抬起头嚎啕大哭的胡宝珠时,眸色就冷了。 胡宝珠看着脏污的手脚, 整个人都不好了,再加上没看到胡县令,扬起脑袋就嚎啕大哭起来。领头的官差想去抱她,又畏惧她身边老虎, 只得哄道:“小小姐,您先过来, 属下抱您回去。” 胡宝珠不肯起来,边哭边问:“我父亲呢,我父亲怎么没来接我?”那个她看不上的小女孩的爹都来了,她父亲为什么不来接她? 胡宝珠的委屈到达了顶点,已经忘记惧怕老虎了。 领头的官差赶紧解释:“小小姐,大人去马家金矿那边了,临走前特意交代属下一定要找到您的。” 胡宝珠趴在地上继续哭:“我不听,我不听,金矿比我重要吗?父亲就是不爱我,让我被老虎吃掉好了。” 官差都有些想骂娘了,这个祖宗,不知道这是老虎的地盘?老虎不发威当它们是病猫呢! 寒风侵袭,天实在太冷了,赵凛明显感觉到小闺女暖乎乎的脸蛋儿都冰了几分。他不耐烦搭理地上的熊孩子,抱着闺女转身就走。 站在猛虎身边的小男孩眼里闪过惊慌,连忙跟了上去。 一行官差惊愕、腿软,抖着声喊:“赵,赵秀才,您怎么就走了,还有小小姐?”不知怎的,有赵秀才在,他们好像有了面对猛虎的勇气。他一走,连小老虎都变得恐怖起来。 赵凛头也不回的答:“她不是要喂老虎,你们就成全她好了。” 恰在此时,老虎发出低吼,整个山林都跟着震动起来。 官差各个面无人色,有胆小的都想拔腿跑了。眼看情形不对,胡宝珠也不哭了,绷不住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嗖的冲到领头的官差面前,抱住他的腿伸手,大喊:“快,快跑,我不要喂老虎!” 官差狠狠松了口气,抱上胡宝珠就跑,边跑边想:不愧是赵秀才,脑袋就是好用,连娇蛮的小小姐都拿捏得住。 密林里透进丝丝缕缕的光,即便白天还是显得阴冷暗沉。小黑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在前面带路,赵凛抱着宝丫走跟在它后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同样执着的追在他身后的小男孩。 腿明显受伤了,看到营救的人居然不喊一声疼,也不哭也不闹? 想到刚刚小崽子维护宝丫的那一幕,赵凛停下步子,朝身后的官差道:“这孩子也一并抱上吧。”他倒是想抱,但闺女连春生的醋都吃,估计不肯他抱。 官差点头,快跑几步伸手去抱小男孩。小男孩却不肯,摇头硬要自己走。官差为难,趴在她爹肩膀上的小宝丫软糯糯的开口:“小哥哥,你腿受伤了,再不让官差叔叔抱,你会成瘸子的。” 小男孩突然就不挣扎了,乖乖的让官差抱。官差把人抱起来,颠了颠,憨笑道:“还是娃儿懂娃儿,赵秀才,这男娃稀罕你家女娃娃呢。” 赵凛皮笑肉不笑:才多大的孩子,乱开什么玩笑! 刚才看着还挺顺眼的小男孩,这会儿再看就碍眼起来。 一行人到了小木屋,赵宝丫左看右看,没看到其他小孩。担忧的问:“阿爹,金牛哥哥他们呢?我看见坏人把他们抓进了笼子,往那个方向去的。” 赵凛解释:“我们过来的时候坏人已经带着吴金牛他们跑了,官差叔叔分了一部分去追他们,还有的跟着阿爹找丫丫来了。” “跑了吗?”赵宝丫长睫不安的颤动:“那怎么办呀?宝丫听他们说在下一个镇会合,有坏人来买小孩,金牛哥哥他们会不会被买走呀?”买走了就再也找不到家了。 虽然她和吴金牛打过架,但也不希望他被卖掉! 比起胡宝珠,她宁愿当时拉走的是金牛哥哥。 “不会的。”赵凛安抚她:“让小黑给官差们带路,很快就能找到他们。”他们跑得匆忙,车印子都没来得及抹去,不难追踪。而且来之前,胡县令已经让官差去通知其他周边县城了,这群人再会躲藏也迟早会被找到。 出了密林,雪已经停了,跳目望去到处白茫茫一片。路口停了两辆马车,领头的官差把胡宝珠放进其中一辆马车,然后朝赵凛道:“赵秀才,您和闺女坐另外一辆吧,小的让人直接把你们送回赵府。” 赵凛点头道谢,跨上了马车,被官差抱着的小男孩立马挣扎着跑下来,要往赵凛的马车里爬。官差连忙拉住他,道:“小孩儿,你得和小小姐坐一辆,要去县衙。”按照规矩,被解救的小孩儿没有父母来认领,要先去县衙登记统一安排的。 听到这话的胡宝珠啪嗒一下掀开车帘子,大喊:“我才不要和乞丐坐一辆车,快走快走!”刚刚那个破小孩还推她了,要是父亲在这她非要用鞭子抽他的。 然而,小男孩也压根不想和她坐。执拗的扒着马车车辕不肯放,瘦小单薄的身体冷得发抖,浅蓝色的眼睛急切的盯着被北风卷起的车帘子,受伤的脚还想往上爬。 小宝丫拉开车帘,问他:“你想跟我回家吗?” 小男孩急切的点头。 赵宝丫扭头看向她爹,拉拉他的衣袖,软糯糯的说:“阿爹,在小木屋里,我从窗户上掉下来,小哥哥救了我。他还救了小黑,在树林里也一直照顾宝丫……” 领头官差为难,迟疑道:“赵秀才,要不您先把这娃儿带回去吧,等找到那般人牙子再问问在哪里拐来的,要是有人来认领他,您再送回来?” 站在路口吹风也不是那么回事,赵凛想了想,点头。 小孩眸子里染上惊喜,在官差的帮助下手脚并用的爬进了马车。他进了马车,浅淡的眸子看看赵凛,又看看被赵凛抱在怀里的小宝丫,然后缩在了马车地毯上,靠着宝丫的小腿不动了。 赵凛:“……”有座位不坐,这小崽子是什么毛病? 马车压着积雪沿着官道一路往城里走,进了城后,就和那群官差分开了。又行了一刻钟到了赵府,赵小姑、苏玉娘和春生已经在门口等了。瞧见赵凛抱着小宝丫下来,赵小姑激动得哭起来,双手合十:“老天保佑,俺家丫丫终于回来了!” 赵宝丫甜甜的喊了声小姑,又朝走过来的苏玉娘笑了起来。何春生也赶紧跑上前:“宝丫妹妹……”他一歪头,看见马车上又下来一个小男孩,冷沁沁的眸子四处警惕的打量,看到他过来,立马小跑着过去拉住小宝丫垂在下面的一截小腿。 苏玉娘诧异的问:“这是哪来的小孩?” 赵凛:“先进去再说。” “翠香,给两个娃儿打水,让他们洗个热水澡。家里还有没有热乎的东西,也端上来给他们吃。” 赵小姑应了声,连忙往屋子里跑。 赵凛去拉小崽子的手,沉身道:“放手!” 小崽子生怕他们跑了似的就是不肯放,直到小宝丫动动腿,喊了声疼,他才咻的缩回手。 赵凛抱着小宝丫进去,小崽子也连忙追了进去。 趁着赵小姑打水的功夫,苏玉娘问小宝丫那天怎么被人牙子拐走的。小宝丫气鼓鼓的把当时的情形描述了一遍。苏玉娘气道:“这群人牙子,这样一闹哪个还敢做好事。” 等打来水,赵小姑去帮忙小宝丫洗漱了,苏玉娘拿来春生的一套衣服打算给小男孩洗洗再换上。无奈这个小崽子压根不肯人近身,问他什么都不肯说。等小宝丫泡完澡,裹好厚实的斗篷出来,那小男孩还顶着一身单薄的秋衣站在廊下瑟瑟发抖。 看见小宝丫出来,他立刻跑到小团子身边,伸出满是泥巴的手就想牵她的手。赵凛拧眉,一把将他拎了起来,肃声道:“你再不洗澡我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小崽子终于不挣扎了,乖乖跟着苏玉娘去洗澡。等收拾干净出来,居然是个眸若星辰的俊俏小子。 只是他身高略矮,穿上春生的衣裳,显得手短脚短。 苏玉娘把他袖子和裤脚都往上扎了扎,牵着他往客厅走。客厅里赵宝丫已经抱着手炉坐在火桶里了,看见他来,猫眼儿立刻亮了,拍拍桌角软声招呼:“小哥哥,过来吃饭呀,小姑蒸了热乎乎的肉饼,还有我最爱吃的蒜蓉虾。” 小男孩送开苏玉娘的手快速跑了过去,然后发现宝丫右边是赵凛,左边是何春生。他呆了呆,站在宝丫身后就不走了。 桌对面的赵小姑疑惑问:“你这娃儿不饿么?快过来这边坐。” 何春生主动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小男孩:“弟弟,你坐这里吧。” 小男孩瞅了他两眼,很不客气的坐了过去。 何春生重新坐到赵小姑身边。 小宝丫很懂事的给小男孩挖了一勺子蛋羹,软乎乎的催促:“吃。” 接下来吃饭,小男孩从不主动夹菜,赵宝丫夹了什么菜,他才伸手。 小宝丫吃得半饱就开始问他:“小哥哥,你叫什么呀?” 饭桌上的人都看向小男孩,小男孩捏着筷子细密卷翘的长睫眨了两下,摇头。 小宝丫疑惑:“你是没有名字,还是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呀?” 小男孩再次摇头。 小宝丫:“那你几岁了?” 小男孩还是摇头。 赵宝丫挠挠脑门:“你是哑巴吗?”从被坏人抓走他就没听见小哥哥说过话。 桌上的其余几人也好奇起来。 小男孩呆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六岁……” “哈?”小宝丫有点没反应过来。 苏玉娘接过话头:“六岁了,那你还记得自己家在哪吗?叫什么名字?”瞧着孩子眼瞳带着点浅蓝,应该有异族血统。 小男孩摇头。 三个大人都互看一眼,苏玉娘道:“看来只能等官府的消息了。” 赵凛:“我明日去官府打听打听情况。” 赵小姑又问:“那这娃儿住哪儿呢?”他们家就四间屋子,除却去房,三间房都住了人。杂物间、灶房、马房肯定不能住人。 苏玉娘道:“要不让他和春生住吧。” 赵凛摇头,思考一瞬后道:“睡我屋子吧,把书房的小榻搬过去,铺厚一点的被子,正好。” 赵小姑:“那哪成啊,大哥要读书,小孩儿晚上掀被子容易吵到你,还是让他跟我睡我屋里吧。”六岁的娃儿能碍什么事。 赵凛:“丫丫从前也一直是我带,不碍事的。”但肯定不能像带丫丫一样,时时刻刻担心他掀被子。 赵宝丫却不乐意了,噘嘴:“不行不行,不和阿爹睡,小哥哥和我睡吧。” 赵凛:“……”看来得好好教教闺女了。 “在你小姑房间睡,左右不过两三日。” 小男孩蹙眉,捏着筷子安静的扒饭。 等吃完饭,赵小姑就去书房搬小榻。小宝丫拉着小男孩去自己房间,兴奋道:“小哥哥,我有好多好多玩具哦,我带你去看,还有漂亮的布老虎哦。”她又伸手去拉何春生:“春生哥哥,你也一起来呀。” 她拉了一下没拉动,扭头盯着他瞧。 何春生突然来了一句:“下雪了,宝丫妹妹。” 满院积雪压枝,白晃晃的一地,赵宝丫嗯了一声:“我知道呀。” 何春生从怀里掏出个木雕小老虎印章递给她:“你不是说下雪天就是你的生辰吗?这个送给你。”他那天刻好这个,看见下雪就跑去找宝丫了,没想到宝丫被人贩子拐走了。 他后悔死了:要是他那天跟着宝丫妹妹一起去就好了。 虽然错过了她的生辰,但礼物还是要送出去的。 赵宝丫愣了一下,然后道:“可是我的生辰还没到呀,我问过阿爹了,我生辰是腊月十三。” 何春生:“没关系的,等到腊月十三我再送宝丫妹妹一件礼物。” 赵宝丫眉开眼笑,伸手接过了老虎印章:“好呀,谢谢春生哥哥。” 何春生点头:“嗯,那你陪弟弟玩,我先回去读书了。” 赵宝丫朝他挥手,拉着小男孩往房间去。她让小男孩坐在房间的梨花木桌上,哒哒的跑去拿玩具,等她出来小男孩手里拿了一只兔子,是用她送给他的秀帕折的兔子。 小男孩把秀帕折的兔子带给她,眼瞳亮晶晶的瞧她:“生辰礼……” 赵宝丫:“谢谢哥哥,好漂亮的兔子,谁教你折的呀?” 小男孩:“我娘。” 赵宝丫眼睛变亮:“你记得你娘吗?你家在哪里呀?” 小男孩摇头,垂眉丧目不说话了。 小宝丫连忙安慰他:“不记得就算了,我们来玩玩具吧。你看,这是阿爹给我做的陀螺,会转的风车,草蛐蛐,你摁它的腿它还会动哦。” 小男孩看稀奇的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然后把陀螺摔破了,把风车掰断了,草蛐蛐扯烂了。” 小男孩抿唇:“对不起……”他真不是故意的,就轻轻扯了一下。 赵宝丫:“……”这个小哥哥的手劲有点大呀! 之后再让他碰那些玩具,他怎么也不肯碰了。 夜里,赵小姑铺好小床,让他去睡觉。小崽子倒是很乖,抱着被子闭眼就睡,没一会儿屋子里就响起了赵小姑的呼噜声。 小崽子睁开眼,裹着厚厚的被子出了门,径自往赵宝丫的屋子走,然后摸到床边,裹着被子躺在了地下。 雪夜静谧,书房里还亮着烛火。赵凛翻看完《三略》不太放心闺女,担心被拐了晚上一个人睡会害怕,于是合上书出了书房往闺女的房间去。 他当心吵到闺女,也没提灯,开门进去后想去看看她掀被子了没有。一脚踩到床边,就感觉脚下不对劲,慌忙把脚移开了。 等摸到桌边点了烛火往地下一照,几乎气笑了:这个小兔崽子,有床不睡居然跑到闺女的床下面睡。要不是他惊觉,非得把人一脚踩死不可。 小妹定是睡得打鼾,没发觉他出来了。 他伸手拽小崽子,手刚拉住他衣领,他就醒了。瞪着一双泛蓝晶亮的眸子开始挣扎,双手疤住床柱子不肯松手。赵凛一用力,床柱子就跟着摇晃,床上的宝丫嘟喃着翻了个身。 他停下动作,压着眉眼,低声喊:“松手!” 摇晃的烛火在小崽子眼里跳跃,他抿唇摇头,不松! 赵凛威胁:“你再不松手,我明日一早就把你送回衙门。” 小崽子眼里闪过惊慌,立马松手。赵凛松了口气,连人带着被子把他扛走了,担心他再跑到闺女屋子里睡,干脆把人丢到自己床上内侧,肃身道:“快睡,别想着跑,我习武,耳聪目明。但凡让我发现你瞎跑,明天就送回衙门。” 这招对小崽子特别有效,立马规矩的躺好,不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赵凛嗤笑一声:看来是累了,真不让人省心。 明日去县学顺道去一趟衙门,问问这崽子的情况,尽快把人送走才是。 次日,天朗气清,暖阳照于冰雪之上,到处亮堂堂、白晃晃的一片。屋瓦上的雪化开流下冻成了净透的琉璃,折射出七彩的光。 赵凛从县衙回来,正好赶上午饭。小宝丫穿着厚重的斗篷和围帽在院子里堆雪人,小崽子也围了一件宝丫的斗篷,蹲在雪地里不厌其烦的给宝丫递雪球。 瞧见他原本的笑脸一下子没了,转了方向避免看见他。 赵凛扯了一下嘴角,脱下厚重的冬衣,看向廊下盯着两个小孩儿看的权玉真,笑问:“道长来了?” 权玉真点头:“本来昨日就该来了,想着宝丫刚刚回来要休息,就没过来。” 赵小姑跑过来,接过他的大氅,道:“大哥,晌午前马公子还有顾夫人他们也来过了,还送了好些补品来。东西太贵重了,俺也不知道放哪里好。” 赵凛随口道:“一部分放你房间收着,一部分打包,给道长带走吧。”等他得空了,再去回礼。 权玉真连忙摆手:“别浪费,老道吃不得那些滋补的东西,粗茶淡饭就好了。” 正在堆雪人的赵宝丫仰起脑袋无情的揭穿他:“师父才不吃粗茶淡饭,师父经常吃肉、刷锅子。” “你个逆徒,就你话多!”权玉真看她那活泼的样子,爽朗的笑出声。 堆雪人的小崽子也抬眸看了他两眼。 赵凛往正厅走,权玉真起身和他并肩,小声道:“那男娃子眼瞳浅蓝,有异族血统,不会是南蛮、胡地或是波斯那边拐来的吧?” 赵凛摇头:“只是眼睛有异,其他地方和大业百姓无异。我方才从衙门过来,人牙子已经抓到了。人牙子说,这孩子是自己流浪到长溪境内的,他们顺道给抓了,他们也不知道姓谁名谁哪里人士。从抓到他起,他说话的次数就屈指可数。” 权玉真:“老道方才倒是听他说了两句话,是地道的官话,想来出身应该不错,让官府的人往上查查。若是三日后还没人来认领他,还是把他交给官府,他们会妥善处理的。” 赵凛:“这个我倒是不担心……” 权玉真疑惑:“那你担心什么?” 赵凛:“前些日子胡县令让宝丫去给他女儿当玩伴,被我蒙混过去了。这次被拐的孩子里面也有胡县令的女儿,我担心她会喜欢宝丫,再让胡县令找宝丫去。”听师爷说,胡宝珠回去就病了,等她病好了这事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他的闺女那么可爱。 权玉真也听说过胡县令那刁蛮的千金,他打开随身的酒壶喝了口,笑道:“你还是不太了解我家徒弟呀。你放心,那丫头鬼灵精呢,看着呆萌,治人一套一套的。若她真去了,指不定谁吃亏呢!” 赵凛一点也不想知道谁会吃亏,那娇蛮的胡宝珠最好别挨着他家丫丫分毫。 说是玩伴,谁不知道是去给她折腾的。 这一刻,他迫切的希望快点乡试、会试,一路往上爬。 只要他站得足够高,他的闺女就是最尊贵的小小姐,一个县令之女凭什来沾她! 第57章 57 之后的三日, 被解救回来的十几个孩子都被认领了回去,唯独家里的这个小狼崽子问都没人来问。 衙门里的人也压根忘记有这一茬,把小黑还回来时, 只顾着感谢他。 赵凛适时的提醒:“我家那孩子要如何?” 领头的官差连忙道:“娃儿您送回来吧,实在找不到他的父母, 只能在城里寻一户没有孩子的好人家收养了。”男娃娃, 年纪又小, 还是有挺多人会收养的。 赵凛点头踩着积雪往家里走,街道上的雪已经化了大半, 不少店家在清扫铺面前的积雪。路过糕点铺子时, 一阵甜香味传来, 他想了想, 走进去挑了几样糕点打包。路过街口的拐角时,又拿了四串糖葫芦。 等回到家中, 赵小姑也在清扫院子,昨日堆得雪人散落得到处都是, 已经不太能看了。屋子里没瞧见两个孩子,他问:“丫丫和那孩子呢?” “在隔壁呢, 俺去喊他们。”赵小姑接过他手里的糖葫芦和糕点, 疑惑问:“大哥买四串糖葫芦作啥子?”他们家加春生也就三个娃啊。 赵凛:“还有一串是你的。” 赵小姑愣了愣,眸光闪动:“给, 给俺的?”她笑容讪讪,“俺也不是小娃娃,吃什么糖……” 赵凛难得笑了两声:“你小娃娃的时候也没见你吃糖啊?给你吃就吃,又没规定一定要小娃娃才能吃糖。”他把大氅脱下, 继续道:“让他们玩吧,午饭时再去喊人。” “对了, 铺面怎么样了?” 赵小姑连忙道:“铺面已经定下来了,玉娘姐姐在找人修葺呢,大概月底开张。” “嗯,开张那天你提前告知我,我那日空出来一起去瞧瞧热闹。”他边往书房走,边道:“那娃儿的东西收一收,午饭后要把人送走。” 赵小姑欣喜:“找到他家人了?” 赵凛摇头:“没有,压根没人来认领,衙门那边说给他找一户好人家收养。”说着他又从衣兜里摸出五两银子:“待会你去临街的布庄给他置办几件冬衣鞋子。”也算是他照顾丫丫的报答了。 赵小姑接过银子,神情有些郁郁。 午饭时,赵小姑把两个娃儿喊了回来。饭桌上,小崽子依旧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候是赵宝丫小大人一样的给他夹菜,一个人上演单口相声。 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赵小姑拿了冰糖葫芦出来。赵宝丫欢呼一声,舔了一口,甜津津的,弯着眼催促小男孩:“哥哥,快吃呀,可好吃了。” 小崽子也跟着舔了一口,赵宝丫立刻问:“甜不甜?是不是很好吃?” 小崽子点头,淡蓝色的眼眸弯了弯。 赵凛放下碗筷,朝小崽子道:“快些吃,等吃好了,我送你去县衙。” 原本还在笑的小崽子嘴角撇了下来,把手里的糖葫芦一砸,砸在地面上不吃了。浅色的眸子瞪着赵凛,看上去很凶。 赵凛拧眉,命令他:“捡起来!”什么毛病,吃的东西往地上砸! 小崽子抿唇就是不动,气氛一时焦灼。 赵小姑连忙打圆场:“哎呀呀呀,好好的糖葫芦怎么丢了?没得浪费。”她瞧见红艳艳的果子粘在地下,心疼死了,弯腰捡起来,拿去灶房洗。 赵凛深吸了一口气,没再看着他。 赵宝丫吃糖葫芦的手顿住,长睫眨呀眨,问:“小哥哥的爹娘来找他了吗?” 赵凛委婉的说:“官差叔叔们会给他找爹娘的。” 小团子显然没听懂,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落起来,手里的糖葫芦都没那么甜了。 等赵凛拿起包袱要把他送走是,小崽子抱着桌腿就是不动,看他像是在看一个骗子。凶狠的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赵凛任由他咬,语气平淡道:“你再怎么闹也还是要去府衙的。” 小崽子似乎终于意识到反抗没用,松了嘴,任由他抱了起来。等人走了出去,赵宝丫追到了门口,声音闷闷的问:“小姑,不可以留下小哥哥吗?” 赵小姑对养娃娃的辛苦深有体会,叹了口气道:“你阿爹养你一个都费劲,再养一个肯定不成。”小娃娃从小到大,不仅仅是吃口饭那么简单。比起在自己家,给娃儿找个父母健全的家更好一些。 赵宝丫哦了一声,抱着猫猫去隔壁找何春生了。何春生最近在学把脉,摸了一会儿她的脉搏,抬头问:“你今天是不是吃了糖葫芦?” 方才还不怎么开心的小宝丫惊讶的瞪大眼:“春生哥哥怎么知道的呀?春生哥哥的医术已经好厉害了吗?”连这个都知道?那她以后偷吃东西不是无所遁形了。 何春生收回手:“你嘴角有糖渣,小姑方才也拿了一串糖葫芦给我。” 赵宝丫顿觉无趣,抱着猫猫又不开心起来。 何春生:“宝丫妹妹是不想小弟弟走吗?” 赵宝丫眼睛又瞪圆了:“春生哥哥又知道了?” 何春生嗯了一声,拿出医书翻看:“宝丫妹妹不用难过,他家在长溪的话,以后还是能看到的。” 然而不用以后,赵宝丫当天就见到了从县衙偷偷跑回来的小哥哥。衙门的人还以为他又丢了,弄得人仰马翻的。 之后把他送到一户没有孩子的中年富商家养,送去两天他就跑了四次。 赵凛都有些无奈了,夜里睡觉时只期待那崽子莫要再跑来了。 然而,天蒙蒙亮时,他打开门又看见只穿着单衣,裹着消薄的被子,赤脚散发蹲在府门口的小孩儿。 冰雪未消,草露凝霜。 小孩儿一双脚被冻得红肿,裹着被子的身子还在细细发着抖。听见开门声,立马从被子里探出一张烧红的脸,淡蓝的眸子雾蒙蒙的。先前的凶性全无,看上去像可怜兮兮被遗弃的小狗。 赵凛扶额,叹了口气:“你赢了……” 小崽子懵懂,他单手把人抱了起来,关门朝刚起来的赵小姑道:“快去请大夫来,他发热了。” 赵小姑哎呀一声:“这娃儿怎么大清早的又跑来了,穿的这样单薄,也不怕冻死。”说着她赶紧去请大夫。 估计是昨晚上就偷偷跑来,小崽子烧得厉害,喝了药还是晕乎乎的。 赵宝丫担心极了,喊了何春生过来瞧,急切道:“春生哥哥要不给他扎两针吧,齐伯伯一扎针玉姨姨就能下床了,你给他扎两针,他肯定也能好的。” 床上的小崽子一听要扎针,吓得往被子里缩。 何春生窘迫:“我还在练习拿针呢,师父说先要拿猪皮练手,等熟了才能在人手上扎。” 赵宝丫跳脚:“那怎么办呀?要不让齐伯伯来扎两针?” 赵凛拍了拍闺女的发顶:“好了好了,别瞎折腾了。大夫说他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不要把人折腾坏了。” 赵宝丫和小崽子同时瞪大眼。 “阿爹,小哥哥可以留在我们家了吗?” 小崽子捏着被子的手收紧,浅淡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赵凛点头:“嗯,我懒得把他提来提去。” 赵宝丫笑弯了眼:“阿爹最好了,小哥哥,以后我们都可以一起玩。” 小崽子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松懈了下来,笑起来居然有几分憨。 赵凛往外走,赵宝丫连忙拉住他问:“阿爹要去哪?” 赵凛:“去和衙差打个招呼,顺便给他办个户籍。” 他去到县衙,正好碰到那对中年商人夫妻也在。他们把小崽子的东西送了回来,语气带了点抱怨:“算了,我们还是不养他了。那孩子怎么问都不说话,眼神也挺吓人,两天跑四次,估计以后也养不熟。”就差说他是白眼狼了。 衙差为难,听说赵凛要养那孩子顿时眉开眼笑。 办户籍的时候,忽而记起大家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赵凛傍晚回去时,那崽子已经睡了一觉醒过来,整个人又恢复了精神。生命力顽强的像一头小豹子。 饭桌上,赵凛道:“自己好好想想到底叫什么??若是今晚还没想起来,明日我去上户籍就直接叫狗蛋了。” 小崽子一点也不喜欢狗蛋这个名字,听起来像门口的小黑。小宝丫也不喜欢狗蛋这个名字,她好歹跟着爹爹念过两年书。小哥哥这么好看,怎么能叫这个名字呢。 两个小孩儿披着斗篷坐在廊下苦思冥想。 月淡星明,星河璀璨。 赵宝丫扭头看向旁边人的眼睛,眼眸清澈,眼瞳淡蓝,明亮的似浩瀚星辰。 好看极了。 她凑了过去,冰凉的指尖点在小男孩的眼皮上,特别开心的说:“哥哥,以后就叫星河吧,你的眼睛像星河一样漂亮。” 小崽子眨了眨眼:“星河?” “嗯。”小宝丫指着冬夜的星给他看:“就是天上的银河……”怕他还不知道,她干脆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笔的写:“这样写的哦。” 小崽子似懂非懂,只知道自己有名字了,叫赵星河。 他弯着眼笑起来,笑的如同天上的银河一样璀璨。 之后,小崽子跑到书房和赵凛说自己叫赵星河。 赵凛:这崽子倒是自觉,把他的姓都用上了。 他郑重其事叮嘱道:“你且先姓赵,将来若是寻到了亲人就改回自己的姓名吧。还有,在赵家不许浪费食物,不许随意的发脾气,有任何为难的事都可以告知我。若是做不到前两点,我还是会把你送走的。” 赵星河抿唇,点头,算是答应了。 “你出去吧。” 得了话,他立刻又跑到廊下和小宝丫玩儿。 赵凛从窗户处看着两个小孩儿,自嘲的笑了笑:孤家寡人的,还充烂好人。 能长成什么样得靠他自己了。 正式收养他了,总要给他一个住处。赵凛把自己屋子隔出一个小小间,重新买了床和被子,家具也重新换了矮一些的。虽然不大,但胜在温馨,小宝丫还贡献出了自己的两个布娃娃给他。 比起布娃娃,赵星河显然对院子里的黑雪更感兴趣,没事就坐在马厩里,这里瞅瞅,那里瞅瞅。 赵凛嫌他碍眼,让小宝丫每日教他读书识字。 小宝丫高兴坏了:她也是小夫子了。 小团子每日乐此不疲的把赵星河拉到书房认字。一旦他念错了,她就会板起奶膘脸,特别严肃的指正:“不对不对,你念错了。” “来,跟着我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教了几天之后,赵宝牙发现星河哥哥只会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字多了他就念不会。 赵小夫子很苦恼,哒哒的跑去找何春生:“春生哥哥,你快帮星河哥哥看看舌头,他舌头是不是坏了?” 赵星河是不怎么喜欢何春生的,因为宝丫妹妹喊何春生哥哥,他就不是唯一的那个了。直到看到何春生拉着他舌头左看右看,都没看出个所以然,并试图用银针扎他脸颊时,他怂了。 蹦出了四个字:“春生哥哥……” 何春生:“看来没坏,师父给的医书上有记载‘久未言者易失语也’。星河弟弟应该是很久没有说话了,宝丫妹妹经常和他说说话,慢慢就好了。” 赵宝丫挠头问:“星河哥哥为什么很久没说话呀?” 赵星河摇头:他起初是会说话的,连字都认得不少。流浪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愿意和他一个小乞丐说话,他也不想和别人说。 渐渐的就好像忘记怎么说话了。 也忘记从前学过的字了。 赵宝丫像教小宝宝一样,开始教他说话。他很聪明,模仿能力也很强,很快就能多说几个字了。 赵宝丫很有成就感,拍着他的肩膀软声道:“慢慢来哦,星河哥哥很快就能说很长很长的话了。”她看了看天色,有些困倦的打着哈切:“现在,我们去睡觉吧。” 小团子抱着布老虎往房间里走,赵星河立马也跟在她身后走。她转身,奶声道:“阿爹说男女有别,星河哥哥不能和我睡在一起哦。”她指了指隔壁:“你的房间在那里。” 赵星河:“怕。” 小宝丫:“星河哥哥怕鬼?” 赵星河摇头:“不是,妹妹怕鬼。” 小宝丫咯咯的笑了起来:“我才不怕呢,哥哥快去睡,不然阿爹要骂人了。” 赵星河有点憷赵凛,实在是赵凛把他送出去的次数太多了。 他扭头乖乖的回去睡了。 赵宝丫畏寒,屋子里早就挖了地龙,屋子里温暖如春,她抱着布老虎很快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奇怪的咔嚓声,像是地鼠在打地洞。 不会真是鬼吧? 赵宝丫眨巴两下两眼,跳下了床,寻着声源的方向找过去,然后发现是墙地面在响。她把小耳朵贴在了墙面上,咔嚓声越来越大。她吓得弹跳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墙体。 然后墙体穿了一个小洞,一丝烛光透了进来,紧接着洞口越变越大,变到拳头大小。 赵宝丫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时被人牙子抓到小木屋,她和星河哥哥也是这样刨洞的。 她靠近洞口,把眼睛凑了过去,对面也正好凑过来一只眼睛。四目相对,小宝丫长睫眨巴眨,疑惑问:“你在干嘛呀?” 土拔鼠赵星河丝毫没觉得自己凿强有什么不对:“妹妹,教说话。” 这样说话确实好方便呀,躺在床上就能听到。 小宝丫觉得星河哥哥好聪明,白天还知道把洞口遮住不让阿爹和小姑发现。 春生哥哥的屋子好像和她的屋子也只隔着一堵墙呢。小宝丫很兴奋,拉着赵星河开始挖自己和春生屋子的墙。等傍晚苏玉娘去给儿子铺被子时,瞧见墙上破了个大洞,担忧得要死。赶紧跑到隔壁找到赵凛把事情说了,疑虑是不是老鼠,或是墙面不结实。万一砸到两个小孩子就不好了。 “要不请师傅重新修整一下墙面?” 赵凛亲自去闺女的房间查看,很快又发现了赵星河那边也有个拳头大小的洞。他几乎都气笑了,把闺女和赵星河叫到跟前问:“是哪个的主意?好好的墙给挖两个洞,万一塌了怎么办?” 赵星河憷她爹,赵宝丫可不憷,她一本正经的解释:“阿爹先前教我凿壁偷光,宝丫不理解……” 赵凛觉得自家闺女被赵星河那狼崽子教坏了,好好的一个女娃娃整日刨坑玩土,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放过。 苏玉娘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当场就笑了出来。 赵凛扶额,冲赵小姑道:“去请泥瓦匠把墙修一修吧。” 赵宝丫不乐意了,鼓着腮帮子道:“不要不要,我和星河哥哥好不容易凿的。而且这样我和春生哥哥、星河哥哥晚上都能说话了。” 赵星河走到宝丫身边帮腔:“不要,晚上说话。” 赵凛:“有你什么事?” 何春生也过来求情:“赵叔叔,要不让它吧,宝丫妹妹喜欢就好。”虽然他夜里要读书到很晚,压根没空和他们说话。 那洞口到底是封了,不过赵凛用铜线和宣纸做了个简易的‘传声筒’穿过洞口。这样三方都能通过传声筒说话,又彼此看不到对方。 这个办法还是从前他和林茂行走江湖时惯用的传声方法,如今给小孩儿当玩具玩了。 三个小孩儿明显对这个‘传声筒’很感兴趣,晚上玩,白天也玩。 等到何记小食肆开张那日,三个人终于对‘传声筒’失去了兴趣,跑到食肆当起了小小二,帮忙招呼来往的客人。 铺面差不多三十几平,地面是铺了小块的青砖的。苏玉娘租下来后,同赵小姑不辞辛劳的每日过来打扫,又请匠人重新粉刷了墙壁和天花板,砌了灶台食台。原先馄饨摊的桌椅是不能用了,又请木匠打了几张合用的桌凳。既然决定要做有格调的食肆,盛菜的碗碟也一律买了白瓷。 算算账,半年的铺租加上押金和置办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装修的花费总共花了二十来两。算是把她们头三个月挣的银子都花进去了。 赵小姑心疼的要死,苏玉娘安慰她道:“有舍才有得,我们今后定能百倍挣回来的。” 她说这句话时,浑身充满了魅力。赵小姑眼睛发亮,小声道:“俺总觉得玉娘姐姐比俺见过的县令夫人还要气派,玉娘姐姐母家是哪里人啊?” 苏玉娘笑容淡了下来,转移话题道:“你且出去招呼你大哥吧,他带同窗过来了。” 赵小姑立马提着茶水出去给客人斟茶。泡茶的水是前些日子收集的雪水,茶是上好的红茶加了茉莉花。冲泡出来的茶不仅有红茶的醇厚爽口,还有茉莉特有的清香、鲜灵。大冬天的喝上一茶碗整个人都舒爽。 秦正清品了一口,赞道:“好茶,这是什么茶,怎么从未喝过?” 赵小姑小声道:“是茉莉红茶,玉娘姐姐自己拿红茶和今年的茉莉花炒制的,泡茶的水是雪水,说是可以暖胃。” 马承平砸吧了一口,赞道:“味道确实不错,只是雪水用完了要用什么泡茶?” 赵小姑回答不上来,赵春喜笑道:“倒是可用青山书院后山的泉水泡制,顾老师饮茶就是用那山泉,甘冽得很。” 赵小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侧脸,面颊火烧,借着端菜的功夫跑到了后厨。 食肆小,她们人手又少。刚开业,苏玉娘摊子也不敢铺太大,只挑了几样特色的菜肴和点心入手。起家的鲜肉馄饨是一定有的,毕竟老顾客都是冲着这个来的。还有提前蒸好的蟹黄汤包、手工捶打的红糖糍糕、鸡骨草猪心盅;糕点类的有玉面尖儿、三色花饼,大菜只整了个刀把子肉和蜜汁烤猪蹄。 菜品太多,不说忙不过来,也会泯然众人矣。她要做的是特色,有一个两个做成长溪县无可替代,然后其他菜品适当的换换就可以了。 赵凛他们来,苏玉娘还特意把新酿的葡萄果酒给端了上去。 一桌子满满当当的,摆盘漂亮,看上去色泽诱人。秦正清尝后,拍手夸赞:“赵兄,你这邻居厉害,这口味就是琼花楼的大厨也赶不上。比之京都的鸿运楼手艺也不差,尤其是这葡萄果酒,竟然从未见过。入口酸甜有果香,中段丰厚细腻,尾韵持久,回味甘甜关键是还不醉人。” 马承平是个急性子,连忙灌了一口。赵春喜笑道:“你这牛嚼牡丹能尝出什么味儿?” 马承平砸吧了嘴,乐呵呵道:“怎么没尝出味儿,好喝!”自从没读书后,他说话也糙得很。 赵凛也浅尝了一口:“酸甜口感,倒是适合女子饮用。” 系着围裙的苏玉娘端了一笼蟹黄包出来,笑道:“这酒本就是波斯那边传进来的,不管男女,宫里的贵人可都喜欢这口。我祖上出过御厨,方子好不容易弄到的。” “蟹黄包趁热吃,要不然被那三个小馋猫给吃光了。” 马承平无情的拆穿她:“我看只有宝丫一只小馋猫,她来帮忙估计扒着灶台走不动道了。” 桌上的几人都笑开了,尤其是赵凛笑得特别开怀。 其他桌的客人瞧见他们桌上的菜肴,也跟着点了几道,无不竖起大拇指。 眼见着小宝丫端着一碟子糍糕出来了,马承平连忙催促众人:“快吃,快吃,小馋猫来了,再不吃,这蟹黄包就没了!” 赵凛拿起筷子刚准备夹,食肆门口就有人再问:“赵秀才可在?” 食肆的客人纷纷朝门口看去,赵凛几人也往那边看,问话的人居然是林师爷。赵凛连忙起身,林师爷瞧见他也赶紧走了过来,笑道:“莫急着吃,县令大人今日请酒,说是要好好谢谢赵秀才帮忙破获孩童拐卖案,赵秀才且随我去。”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看来今日这开业酒水,赵凛是吃不成了。 县令大人请客,还是有由头的,自然不好推辞,赵凛只得放下筷子和林师爷走了。赵宝丫忙着吃红糖糍糕,显然没注意到他爹走了。 赵凛总有种不好的微妙预感,去的路上问林师爷:“县令大人只请了赵某一人吗?” 林师爷摇头:“还有两个县学的秀才老爷作陪呢,您去了就知道了。” 县学里统共二十几个秀才,他都见过,大部分都挺和善的,除了陆坤和齐宴那个嘴毒的。 莫要是这两个人才好。 今日开业大吉,苏玉娘是算过吉凶的! 然而,他到了胡府,作陪的恰好就是齐宴。 赵凛龇牙:幸好另一个不是陆坤,不然他半夜非得将这两人暗杀了不可! 赵凛一进去就弯腰朝胡县令行礼。胡县令忙道:“不必拘礼。”他拍了拍左手边的位置:“坐到这边来。” 赵凛依言坐下,朝齐宴两人点头。齐宴只当没看见他,头高傲的仰着。 胡县令命婢女满上酒水,才指着齐宴介绍:“这位是齐宴,本官老友清远齐州判之子,当年也是案首,清之你应该见过吧?” 赵凛颔首:“见过,齐公子高才,早在府试时就同清远的学子提过。” 齐宴觉得这人虚伪极了,先前还嘲讽他是因为才能不及清远现任案首才跑来长溪的,这会儿当着胡县令的面又是另一套说辞。 胡县令接着介绍另一位:“这位是本官的内侄温光启。” 温光启朝他点头,赵凛颔首回礼。 胡县令是有一个儿子,不过据说在经商,常年不在长溪。这个内侄是胡夫人娘家的侄子,为人温吞和善、行事也算低调。 请酒让这两人作陪,意思在明显不过:告诉他,把他当自己人了。 赵凛刚坐下喝了口酒,胡县令就接着道:“这次拐卖案,多亏了清之才能这么快破获。没想到你不仅学问好,还有勇有谋,本官承诺过,谁能救回小女赏银千金。”他朝林师爷招手:“来呀,拿银子来。” 林师爷立刻去取了银子。 赵凛:要来的终究要来,看来这是鸿门宴。 他心里转了几个弯,嘴上连忙推辞:“县令大人不可,学生的闺女也在其中,救人是理所当然。” “要的,要的。”胡县令笑道,“况且,本官听小女说,你家闺女不仅给她吃食还拉着她一起逃跑。这是救了小女的命啊,如此机警理应嘉赏。” 赵凛警觉不再推辞。 赏银上来,胡县令继续:“小女这几日把清之的闺女说得万般好,说是要报答救命之恩。本官瞧着两个小孩儿投缘,不若明日让她来府上给小女当个玩伴?你放心,吃穿用度都同小女一道,府上还有京都来的教养嬷嬷,规矩礼仪也可以一并学学,将来定是有用的。” 赵凛低垂的眼里闪过寒芒:这哪里是要报答救命之恩,分明是要恩将仇报! 第58章 58 千防万防, 防不住突然意外。 该死的人牙子! 赵凛刚要开口,胡县令就截住他的话头:“你莫要说什么乡下出生,愚笨不堪的话了, 本官晓得这都是清之的谦虚之词。” 赵凛像个万精油:“倒不说这些话了,只是小女自小有弱症, 畏寒!上次被拐后, 身体一直没好, 日日喝着药,在地龙屋子里细养着。去县令大人府上只怕不仅不能陪伴令千金还会把病气过给令千金。” 有一不能有二, 他虽知道这次再推辞就是在得罪胡县令, 但也不得不推辞。 即便权玉真说闺女精明着, 不一定会吃亏。 但, 万不能拿他唯一的闺女冒险! 他说完胡县令脸明显沉了下来,酒桌上的气氛僵硬, 齐宴哼了一声,道:“齐某瞧着赵兄家的闺女可不弱, 上次碰到还在街口卖馄饨呢。能说会道的,硬是把辣椒水说成普通的水。” “她那样刁蛮, 本也不配和县令大人家的千金玩耍。县令大人能让她来, 是看在赵兄的面子上,你还要推辞, 难道是觉得县令大人家不好或是宝珠侄女不好,不愿意送她来?” 有了齐宴这么个嘴毒的嘴替,胡县令也不说话,只捏着酒杯喝酒。 那态度明显在施压。 赵凛咬死不承认:“学生绝无此意, 实在是闺女确实病了!”他看向齐宴,道:“先前在馄饨摊是丫丫的不是, 若是哪里得罪了齐公子,赵某给您赔不是了。只是莫要如此猜测赵某了,实在有伤同门之仪。” 齐宴:这是在说自己小气了? “你……” 眼看齐宴要发作,温光启连忙一把拉住他,打起圆场:“哎,齐兄,赵兄这人最是实在,定然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他又看向赵凛,“赵兄,县令大人难得如此关心您闺女,既然她病了,就让县令大人府上的大夫去给她整治一二。县令大人府上的大夫医术高明,说不定几服药下去就药到病除,不日就活蹦乱跳了。” 他说完看向胡县令:“姑夫,您觉得呢?” 软话一套一套的,其实是以退为进。反正县令大人开了口,不管生病没生病,人都得来。 胡县令抬抬眼皮,放下酒盅:“甚好,若是病得严重也可以到本官府上养病,本官府上别的没有,药材倒是多。” 这是不让自己说话,一锤定音了。 胡府的管家办事效率很快,马车大夫很快就位。 胡县令把千两纹银交到赵凛手上,拍拍他肩膀道:“去吧,希望宝珠很快能见到她的玩伴。” 赵凛道了谢,转头出了县令府上。 刚出门,一只小黑狗窜了出来,提着药箱的大夫吓了一跳,抬腿就要驱赶。赵凛连忙道:“林大夫,莫要赶,这是赵某府上的狗,定是瞧见我出来了,才跟来的。” 林大夫嘀咕道:“怎么养一条黑不溜秋的狗?” 赵凛:“闺女喜欢就养了,这小狗虽不好看,但聪明。”说着,他弯腰摸摸小黑的狗脑袋:“乱跑什么,快回去找你的小主人,县令大人让大夫来给她看病了,让她也别乱跑啊。” 小黑汪汪两声,一溜烟的跑了。 林大夫惊疑:“这狗听懂了?” 赵凛起身,笑道:“林大夫说笑了,狗哪里听得懂人语。”说着伸手请林大夫先上马车。 林大夫总觉得他这话怪怪的,像是在骂人! 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缓缓而行,期间赵凛遇见从何记食肆出来的秦正清、赵春喜、马承平……等好几个同窗,都停下和他们打了招呼,又说了一些别的事。明明一刻钟的路程,生生走了一个时辰才到赵府。 林大夫坐得有些焦躁,心道:读书人就是屁话多,看个天也能吟诗一首! 赵凛很是不好意思道:“林大夫莫要见怪,同窗相间,不打个招呼不礼貌。” 林大夫陪笑:“哪里哪里,老夫不急。” 赵府的门关着,赵凛上前敲了两下门,很快听见脚步声。门拉开,赵星河那个小崽子站在门口警惕的左看右看。 “哪来的小童?”林大夫疑惑,抬头看赵府的门匾,没错啊,这确实是赵府。 赵凛解释:“这是先前被拐卖的小童,无家可归,赵某收养了。”他问赵星河,“丫丫呢?” 赵星河眼眸眨了眨:“在房间。” 赵凛松了口气:难为他一路聊天聊过来,那丫头总算赶回来了。 要是来看病,病人还在食肆里狼吞虎咽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赵凛带着大夫往赵宝丫屋子去,屋子里烧着地龙。赵小姑不在,倒是何春生坐在床边,给小宝丫喂水。 林大夫看到何春生也愣了一下,问:“何家小子,你怎得在这?你娘的病如何了,之后怎么没找老夫看病?” 他平日里都待在药堂,甚少出去,自然也没关注何家的事。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何春生就来气。深吸一口尽量和缓语气:“我娘被林大夫越看越严重,险些吐血而亡。幸好碰到城北的齐大夫,他说林大夫开的药与我娘病症相左,又另外开了一副药我娘才渐好。” “敢问何大夫,为何要害我娘?” 林大夫内心剧震:他也是拿了钱替人办事,有什么好说的。 幸而,他背后有胡县令做靠山,何家败落,就算知道了其中猫腻也不敢去告他。 这样想着,他很快镇定下来,肃声道:“老夫医人无数,开的药定然没错。定是你娘没尊医嘱才一直未好,既然你家更信任齐大夫,今后就都让他整治好了。” “你让开,老夫要给女娃娃看诊了。” 何春生隐在袖子里的手捏紧,站着不动。赵凛见此,伸手把他拉了过来,在他肩头抚了抚。何春生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 他倒是平静下来了,林大夫心里却在打鼓,给宝丫把脉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只觉得这女娃娃脉象时弱时强,手时冷时热的,像是随时要死掉。 他惊疑不定,又去看躺在床上没什么动静的小女娃的脸。面色倒是红润,但大冬天的,额头汗水涔涔,连气都喘不匀。 恐怕不好。 他伸手去撑赵宝丫的眼皮,赵宝丫扭头不让他碰。噘嘴哭唧唧道:“阿爹,难受。” 赵凛焦急,询问何春生:“丫丫这是怎么了,我出去时还没这么严重的?” 何春生道:“宝丫妹妹清晨好了些,跟着小姑去食肆了,多吃了些东西就这样了。” 床上的宝丫睁着水润润的眼睛,可怜兮兮问:“阿爹,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许胡说!”赵凛是真的恼了,装归装,演演就好了,胡说八道什么? “林大夫,我闺女?” 林大夫又细细把其脉来,迟疑道:“脉象不是很稳,要不先扎几针吧。刺激心俞、内关、神门等穴位可快速回阳。” 赵宝丫一惊,夹在腋下的馒头滚了出去,右手的脉搏一下子松开来。 林大夫惊讶道:“咦,这会儿脉搏怎么又正常了?不过还是细弱,这娃儿天生体寒,又生过两场大病,若不要好好养,只怕会影响寿元啊!” 何春生和赵星河担忧起来,赵凛面沉如水:林大夫说的一半是事实,但再难养他也是也要养的。 只要这些个贵女别来沾他家闺女,他闺女定活得长长久久。 林大夫话语一转道:“要不还是让这丫头去县令府上吧,那里有好的药材,老夫帮她好好调理一下。”他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只要把人弄过去都好说。 赵凛不说话,床上的小宝丫努力爬了起来,突然接话:“好呀,宝丫要去县令大人的家,宝珠姐姐也在那里吗?”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凛,“阿爹,你就让宝丫去吧,宝丫一定会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回来的,宝珠姐姐也会照顾宝丫的。” 赵凛知道闺女这是在替他着想,心里越发难受起来:气自己无能,气自己现下还只是个秀才! 就在他快收敛不住自己潜藏的匪气时,一只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微晃了晃,小声道:“阿爹……” 赵凛瞬间投降了,叹了口气道:“好吧,麻烦林大夫回去同县令大人说,明早赵某亲自把闺女送过去。” 林大夫答应,提着药箱走了。 回到县令府上,他把赵宝丫的病情说了。胡县令惊讶道:“赵秀才的闺女当真如此病弱?” 林大夫点头:“应该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确实不太适合来府上陪小小姐。”县令家的那位千金刁蛮程度他是听说过的,赵秀才家的闺女那病弱弱的小身板只怕不够她折腾。 胡县令顿时有些后悔起来:女儿那脾气,万一真玩出个什么好歹来,也不好。 毕竟是秀才之女,他还是很器重赵凛的。 但一想到女儿撒泼娇缠的模样又头疼起来。罢了,就让那娃儿来吧,左右交代夫人要多看顾一些,不要被女儿推下水或打了就好。” 他又朝林大夫道:“你且看看她病要怎么整治,府里有的药都用上吧。”也算是一点补充吧。 林大夫点头去了。 赵府,赵宝丫躺在床上抱着千两白银乐开了花,小奶音里都是愉悦:“阿爹,县令家这么有钱呀?宝珠姐姐值这么银子!” 赵凛给她擦着额头的汗,叹了气道:“丫丫要是不想去县令府上阿爹会想办法的。” “要去要去。”赵宝丫急了,“我要去!小动物们说,县令家的伙食可好了!”她的目标很远大:“我要把他们家吃穷!” 赵凛哭笑不得:“你不怕胡宝珠?” “为什么要怕她?”小宝丫噘嘴,气呼呼道:“她坏死了,踩星河哥哥的脚,还推金牛哥哥,金牛哥哥脑袋上的口子就是她推倒撞树枝上了。她太不乖了,宝丫去了要好好教训她,让她不敢再欺负别的小孩子。” 赵凛看看闺女矮矮的个头,问:“丫丫要怎么教训她?” “秘密!”小宝丫抬起小下巴,学着书院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宜出奇兵也。” 赵凛笑得喉头震动:“不错不错,两年书院没白待。” “那是。”赵宝丫把银子推还给她爹,眨巴眼道:“银子阿爹帮我收着哦,千万别被小贼偷了。” 赵凛见她这样放松,心下难受也少了些许。 等小宝丫睡着,他让小星河和小黑守着人,兀自去了一趟青山书院。 赵宝丫一觉醒来,没看见她爹,也跑到隔壁去找何春生,问他有没有泻药、蒙汗药、痒痒药之类的。 何春生一本正经道:“那些都是害人的药,我将来行医是要治病救人的。” “哦,没有呀?”小宝丫噘嘴:“你怎么像书院里的老先生一样迂腐?毒药也可以治病救人的呀。” 何春生面色涨红:“宝丫妹妹说的是,泻药、蒙汗药没有,痒痒药可以配。”他配好后,嘱咐道,“你莫要自己弄到了,会很痒的!” 赵宝丫点头:“春生哥哥放心,宝丫很聪明的。” 次日,赵凛雇了马车亲自送闺女去县令府上。小星河闹着要跟过去,赵凛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他立马放开了扒住马车的手。何春生赶来送她,又塞了两罐泻药和蒙汗药给她。 赵宝丫诧异:春生哥哥这纯善的性子居然真给她做毒药了。 马车一路往县衙赶,街道两旁的屋瓦还挂着白霜,连呼出去的气都凝成白雾。赵凛边给她整理包袱边道:“莫要冻着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胡夫人说。胡宝珠若是打你别忍着,要闹,往大的闹,阿爹才好去接你。” 赵宝丫乖乖点头:“阿爹放心,我带猫猫去,有事猫猫会来找你的。” 赵凛摸摸她脑袋,眉目不展:“春生给你的那些药不到迫不得已不要乱用。”他又捡一些无关紧要的细细交代,像送子远游的老母亲一样唠叨。 赵宝丫爬到他膝盖上,小脑袋挨着他的肩膀乖乖的坐着。赵凛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你机灵点,阿爹夜夜都会去看你的,会尽快让你回家的。” 小宝丫抬头,很认真的说:“阿爹,你好像老头子哦。” “以前二叔去书院读书,阿爷在饭桌上就会一直这样说,一直说,说得二叔都发脾气了,才停下。”小团子掐着嗓子,学赵老汉说话,语调学得有模有样的。 赵凛彻底绷不住笑了起来。 赵宝丫歪着头,又问:“以后我长大了,阿爹是不是还会这样念叨呀?” 赵凛从未想过闺女长大后是什么样子。 他即盼着闺女长大,又舍不得她长大,盼着她能振翅高飞、前行又担心世间的风雨无常。这是一种矛盾又复杂的心情,有了孩子之后才能体会到的心酸。 赵凛:“以后丫丫长大了,换你来念叨阿爹,就像你念叨师父一样……” 赵宝丫皱起小眉头:“怪不得我是阿爹生的,也喜欢念叨呢,师父是不是很烦我呀?” 赵凛反问:“那丫丫烦阿爹吗?” 赵宝丫摇头,赵凛笑道:“那就是了,你在乎的人才会念叨,就像顾夫人念叨顾山长、玉姨姨念叨春生,阿爹念叨你一样。” 小宝丫歪头想了想,问:“那小黑老是对着猫猫吠,也是在乎猫猫吗?” “呃……”赵凛给闺女整不会了,他又不懂兽语,怎么知道是在乎还是想干架? 好在胡府就在眼前,赵凛一手提包袱,一手抱着闺女跳下马车。 以往长溪县的县令都是住在府衙的,胡县令嫌府衙太过吵闹,都是留县臣和师爷一部分衙差自行住在府衙。自己则单独辟了别院出来住,平日里待客休息在别院,处理公事才在府衙。 胡府占地面积广,高墙大院,铜门石狮,门口还有衙差守卫,看上去甚是气派。 他们一下马车,早就等候在门口的管家连忙上前招呼:“哎呀,赵秀才总算把闺女送过来了,小小姐今早都问过好几回了。快快快,老奴带小孩儿过去。”他伸手来拉赵宝丫,赵凛顺手把包袱递到他手里,道:“麻烦管家了,我这闺女身体不好,还烦请出来个婢女姐姐抱抱她。” 管家伸出的手僵了僵,笑意就淡了几分:“应该的。”说着让婢女出来把赵宝丫抱进去,又冲赵凛道:“老爷在县衙,府上都是内宅妇人,就不请赵秀才进去了。” “无碍。”赵凛朝着宝丫挥手,交代道:“丫丫记住方才阿爹在马车上和你说的了?要听话,想阿爹就让管家叔叔来找阿爹。” 小宝丫点头:“嗯,阿爹回去吧。” 等闺女彻底消失在胡府回廊处,他转身上了马车径自往县学去。 胡府外面大,里面更大,走过长长的游廊又穿过碧瓦飞甍的正厅才到了后花园。饶是冬日,胡府的后花园也青枝绿叶,郁郁葱葱,梅香扑鼻。 婢女绕过一方池塘,又穿过一座假山,终于进到一处四角垂纱的凉亭。凉亭中,仆从环绕,炭盆高燃,胡夫人正在哄胡宝珠吃点心。 婢女把宝丫放下,行礼:“夫人,赵家的小闺女带到了。” 胡宝珠一听说赵宝丫来了,一把推开胡夫人手里的燕窝,哒哒的跑去过来拉赵宝丫:“你终于来了,那些狗奴才一点也不好玩,你快来陪我玩呀!” 赵宝丫被她拉到石桌边坐下,然后抢过胡夫人手里的燕窝,推到她手上,命令道:“你快帮我把这难吃的玩意吃了,还有这个芙蓉豆花糕,你通通吃掉。”这些东西她都快吃吐了,母亲还天天逼着她吃。 吃货赵宝丫:一来就有这种好事? 小动物们果然没骗她:县令府上确实有好多好吃的! 赵宝丫把猫猫放到桌子上,抱着碗,接过勺子就要吃,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咳。她侧头就对上胡夫人打量的视线。 赵宝丫冲着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嘴十分甜:“夫人,你好漂亮呀!” 胡夫人已经年近四十,比起府里的妾,算是人老珠黄了。头一次被小娃娃直白的夸漂亮,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她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道:“倒是个机灵,会说话的,生的也白嫩可爱,配得上和我家宝珠玩。” “你叫什么名字?” 赵宝丫:“赵宝丫。” 胡夫人蹙眉:怎么和她的宝贝女儿重了一个字? 无端拉低了女儿的身份。 她道:“你这名字不好,有空回家让你爹改改。既然来了胡府,就要守规矩,宝珠的东西你不能动,她不吃你也不能吃。她动了筷子你才可以吃,还有自己的手要洗洗,什么猫猫狗狗也不能放桌子上,脏。” “家里带来的那些旧衣裳也一并扔了,既然邀请你来做客,府上几件衣服还是有的,没得让人觉得寒酸。”她由上到下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尊贵味道。 老爷只说这娃儿体弱,让她看顾点,莫要让宝珠将人打了。 也没说不让立规矩啊。 赵宝丫看看自己的手,白嫩漂亮,指尖光滑圆润,一点也不脏啊。猫猫昨晚上才洗过澡,今早还特意梳理过了毛发,也不脏。 为什么胡宝珠不吃她就不能心动筷?她的名字很好听呀!阿爹说是宝贝的意思,为什么要改? 赵宝丫委屈,眼眶突然就红了。 这个胡夫人好讨厌呀,她一点也不喜欢她。 她抿着唇不说话,胡夫人嗓音提高:“你听见没有?” 赵宝丫依旧不说话,眼泪已经快溢出来了。 胡夫人眉头越粗越紧,朝身边的嬷嬷道:“这孩子不太懂规矩,你先教教她吧。” 嬷嬷应了声,走出来,板着脸看着赵宝丫,刚要开口训话。外头的婢子匆匆来报:“夫人,顾老夫人来了。” “顾老夫人来了?”胡夫人一喜,直接站了起来:“快快快,快同我一起去门口迎接。”顾夫人出身大家,风评礼仪更是长溪县女子的楷模,她的几个儿子都是人中俊杰,老大更是在京都为官。更别提顾山长乃是五大世家的顾氏,门生遍布朝野。 老爷说过对他们夫妻二人要礼遇有加,最好多往来? 她下了几次帖子请顾夫人都被推了,今日突然造访,怎叫她不欣喜? 然而还不等她走出亭子,顾夫人就带着两个婢女先过来了。 胡夫人帮忙让婢子重新沏茶上水果糕点。 顾夫人走近,摆手:“不必了。”她声音温和有礼,面上还带了笑:“我只是听说宝丫在你府上,特意来瞧瞧的。许久未见这丫头,怪是想念的。” 赵宝丫一见有了靠山,燕窝也不吃了,扑到顾夫人怀里就哭。 顾夫人连忙接住她,心疼的给她擦眼泪,笑问:“顾奶奶当孙女疼的,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是谁欺负我们宝丫了?” 她看一下还站着的嬷嬷,面上依旧带笑:“若不是这位面目可憎,吓到你了?” 嬷嬷脸颊抽搐:她怎么就面目可憎了? 胡夫人尴尬:“这位是从京都贵人府上请来的教养嬷嬷,来教孩子规矩的。” 顾夫人道:“再怎么从京都请来的也是个奴才,见着客人不知问安,但真不知礼数。这等人胡夫人还是尽量打发的好,莫要降低自家的身份!” 胡夫人脸被说的一阵白一阵红的:这是在说她识人不明,礼仪不全,治家不严了? 这是在妥妥打她的脸啊! 教养嬷嬷也憋屈的要死:她出了京都,走哪里不是被争抢礼遇? 今天辱她的是顾夫人,她偏生不能还嘴,打完左脸还得伸右脸。 “顾夫人教训的是。” 胡夫人瞪她:“还不给本夫人下去,没得在这碍顾夫人的眼。”被顾夫人否认礼仪的嬷嬷她是不敢要了,否则会被同行的夫人笑话到死。 顾夫人又道:“你这女儿是该教教了,既然你的人不行,就先借我身边的奶嬷嬷过去吧。” “萎蕤,见过胡夫人。” 一个年近五十的夫人站了出来,顾夫人介绍道:“这是我多年前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曾在宫里任过职,伺候过当今圣上。” 胡夫人一听连忙见礼:“萎蕤姑姑好。”态度恭敬又抓麻:这么一尊大佛该要如何供着才好? 萎蕤也屈膝朝她行礼:“胡夫人不必客气,老身离宫多年,现在只是顾夫人人身边伺候的人,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胡夫人:伺候过皇帝的人,她哪敢吩咐啊? 她后背开始冒汗:不是说顾夫人温柔可亲吗?怎么压迫感如此之强? 顾夫人抱着宝丫坐下,掏出秀帕给她擦了眼泪,又喊了声胡夫人。 胡夫人警觉,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顾夫人笑道:“你不必紧张,也坐吧。” 胡夫人依言坐下,也只敢坐了一点点位置。 顾夫人继续道:“赵凛喊我一声师娘,宝丫这娃娃也算是我的后辈。她身子弱,吃不得苦,受不得寒,规矩也就算了。府上请她来,定然是极喜爱她的,也不会让她受委屈。只是她性子活泼,这些日子要麻烦胡夫人看顾一二了。借着她的由头,我也可来府上多做做客,胡夫人不反对吧?” 好嘛,这是来护短了! 打两巴掌给一颗甜枣,偏偏这枣又硬又涩难吃的要死! 胡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偏偏面子上还要过得去,深吸一口气笑道:“自然,请她来定然不会让她受委屈。” 小宝丫从顾夫人怀里探出头,瘪着嘴奶声奶气的告状:“那夫人刚刚还说我脏,说宝珠姐姐不吃饭我也不能吃,宝珠姐姐的东西我不能碰,还说我不能叫宝丫,让我回去把名字改了?” 顾夫人拧眉看向胡夫人:“你真这么说了?改名字是何道理?” 胡夫人冷汗涔涔:“……” 我是谁?我在哪里?这种话我怎么可能说过? 第59章 59 胡夫人眼眸乱转, 急于解释:“一定是小娃娃听差了,我如此身份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她话落,一旁的胡宝珠就道:“母亲, 你说了,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胡夫人被狠狠的创到, 恨不能把自己这个叉烧丢出去。 她讪讪:“哎呀, 我该打, 说话没说清楚叫小娃娃误会了。我是想着她好歹是秀才家的闺女,叫宝丫委实不好听, 合该让赵秀才取个秀致上口的名字才是。她是秀才家的闺女, 将来也会是官家的小姐, 多学学规矩总是好的。对她的行卧坐立要求就严格了些, 既然顾夫人说她不用学规矩了,那就算了。之后在胡府想吃就吃, 想喝就喝。”她看向一脸威严,站得笔直的葳蕤姑姑, 道:“至于这位姑姑还是回去吧,两个丫头都别学规矩了, 痛痛快快的玩就成。” 宫里来的嬷嬷肯定严苛, 她娇娇儿怎么吃得了学规矩的苦。 顾夫人也只是吓吓胡夫人,还没逾越到真把人放到县令府上。听胡夫人这样说, 她笑道:“也好,就让这两个小娃娃痛快的玩吧。”说着她又拉过胡宝珠,温声问:“这就是宝珠吧,长得真好看。宝珠是不是最聪明, 最厉害的?” 胡宝珠也很喜欢被夸奖,昂着小下巴点头:“那当然, 我父亲都夸我呢。” 顾夫人继续道:“那顾阿奶给你一个小任务好不好?宝珠敢接受吗?” 胡宝珠叉腰:“你说!” 顾夫人:“宝丫妹妹在的时候,好好保护她,不准别人打她欺负她,能做得到吗?” 胡宝珠拍着胸脯保证:“当然能,谁要是欺负宝丫,我就用鞭子抽他!” 顾夫人摸摸胡宝珠的头,夸道:“真棒,小仙女说到要做到哦,我们拉钩。” 胡宝珠立刻伸出小手拉钩,还盖了章。 胡夫人:“……”搁在这忽悠小孩呢。 顾夫人又朝胡夫人笑道:“怪不得县令大人如此喜欢这姑娘呢,很是有趣。我还有事就先回书院了,等有空再来拜访。”说着又嘱咐了赵宝丫两句,才带着葳蕤姑姑和另外一个婢女起身离开。 胡夫人也跟着起身,直把人送出了府脸上才变了。绞着帕子骂道:“什么名门世家,礼仪楷模,就是这样恐吓拿捏人的?一个穷秀才家的病丫头,至于让她上门来敲打?”她愤愤不平的往回走,脸都有些扭曲了。 随行的婢女连忙问:“那赵家那孩子规矩还教不教了?” 胡夫人咬牙:“教什么教?快把府里的教养嬷嬷打发走,你们也不必管那乡野丫头,随意她怎么玩。只注意不要让宝珠把人推下水或是打伤了就可。”她太了解自己女儿了,顾夫人那些计量怎么可能哄得了她。 她现下答应得好好的,脾气发作起来,什么也不管。 她站在假山边上眺望,亭子里,那野丫头真捧着宝珠的燕窝吃的香甜。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去睡一会儿,你们看好宝珠,亭子里的碳火足一些,莫要叫她冻着了。” 婢女们应是,等胡夫人走后,才穿过假山往亭子里走。 亭子里,胡宝珠趴在桌边看赵宝丫吃东西。她可真能吃啊,一直吃一直吃,把一大盅燕窝都吃完了,还吃了一大盆芙蓉豆花糕、一整个稀少的蜜瓜。 “好吃。”赵宝丫吃完最后一口瓜,扭头问:“宝珠姐姐,你家还有什么好吃的呀?” 胡宝珠吞了吞口水,盯着她的小肚子看:“你是饭桶吗?为什么吃这么多呀?”她挠头,“肚子也不胖呀?”她伸手去摸赵宝丫的小肚皮。 鼓鼓的,像小西瓜一样。 她小声嘀咕:“要是能切开看看就好了。” 赵宝丫吓得打掉她的手,瞪着眼睛道:“不能切开的,切开就死掉了!” 胡宝珠手都被拍红了,脾气上来就想打她。但一想刚刚答应顾夫人的,还拉了钩,只得气鼓鼓的噘嘴。她越想越气,伸手就去拽石桌上的蓝白猫。蓝白猫被她吓了一跳,喵的一声跳到了赵宝丫的怀里。 好啊,连个破猫都欺负她。 胡宝珠伸手又去抓猫,赵宝丫抱着猫躲开,软糯糯的问:“宝珠姐姐,你干嘛呀?都吓到猫猫了。” 胡宝珠跺脚:“它才吓到我了,你把猫给我,我要把它肚子切开。” 蓝白猫猫眼睛瞪圆,吓得往赵宝丫的斗篷里缩,不断的喵喵叫。 赵宝丫摇头:“不行,猫猫不是西瓜,不能切开。” “宝珠姐姐,我们玩别的吧。”赵宝丫眼珠子转转,“我的小猫可听话了,它会抬爪子,会打滚还会拍皮球呢。” “我让它表演给你看呀?” “真的?”胡宝珠一点也不信,“那你快让它表演,表演得好我就不切它肚子。” 赵宝丫把猫放到桌上,小猫不安的喵喵叫,小身子都在发抖。赵宝丫伸手摸摸它脑袋,伸出手,奶声道:“猫猫,握手。” 小猫立马伸出左爪子搭在她手心。 赵宝丫:“猫猫,另一只。” 小猫又伸出右爪放进她手心,小身子因为重心不稳直接翻滚在石桌上,软乎乎的肚皮露了出来,小声的喵了起来。 胡宝珠和一众婢女都被萌化了,伸手就去戳猫猫的肚皮。 赵宝丫:“猫猫,打滚。” 蓝白猫立刻在胡宝珠的指尖下来回的翻滚,柔软光滑的皮毛在手心来回动,像羽毛在瘙痒。 胡宝珠眼睛都笑弯了:“好可爱呀!” 她拍手,让婢女把自己玩的小绣球拿过来,在小猫面前晃了晃,小猫猫立刻伸爪子去够绣球。她把绣球丢远,小猫紧跟着跳下石桌,用猫嘴叼起绣球跳到了桌上。然后把绣球放到桌上,再用肉肉的猫爪把绣球推到她手里。 胡宝珠兴奋的喊:“哇,它好聪明呀。” 周围的婢女也拍手:“这猫好聪明啊!” 胡宝珠玩上隐了,不断的把绣球抛来抛去。起初猫儿还很配合,连续叼了二十次后怎么也不肯动了,猫到赵宝丫怀里喵喵的叫个不停,像在控诉。 小宝丫摸摸它脑袋,从布袋里摸出一包小鱼干奖励它。 胡宝珠不乐意了:“让它来接球呀,我还没玩够呢!” “不行,小猫猫累了。”赵宝丫打了个哈切:“我也好困呀。”她看向旁边的婢女,“姐姐,我的屋子在哪?我好想睡觉哦。” 顾夫人才过来敲打过,婢女也不敢折腾她,连忙道:“姑娘的房间在小小姐的隔壁,我带你过去吧。” 婢女牵着小宝丫往亭子外走,胡宝珠一把拉住她的斗篷,气鼓鼓道:“不许走,谁让你走了,你必须陪我玩。否则,否则……”她连说了两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打你哦……” 赵宝丫抱着猫猫在她鼓鼓的脸颊上香了一下,胡宝珠整个人都懵了,她被猫猫亲亲了? 她被猫猫亲了? 赵宝丫看她蒙圈的表情,觉得她还挺可爱的,好像也没那么坏。 她挥手:“宝珠姐姐再见哦。” 胡宝珠瞪圆眼睛看着赵宝丫抱着那猫跟着婢女走了。 她捂着脸颊追了出去,隔着宽阔的荷花池,大喊:“小矮子你给我回来!” 赵宝丫最讨厌别人喊她小矮子了,隔着一方湖水瞪着她。 胡宝珠抓住了她的弱点,高扬着下巴不断喊:“小矮子小矮子,小破猫谁稀罕呀。我家也有猫,还才稀罕你的猫呢。” 说的她命令婢女:“现在去把莲姨娘的猫猫抓过来。” 婢女犹豫:“小小姐,这不好吧?那是莲姨娘的爱猫。” 胡宝珠气得一脚踢在婢女的腿上:“不听话的狗奴才,你跪下。” 婢女吓得赶紧跪下,尖利的碎石地面割得她膝盖疼。 胡宝珠抽出自己的小皮鞭,啪嗒打在婢女的脸颊上,另一个婢女吓得赶紧跑去抱猫。 她啪啪又是几鞭子:“狗奴才,让不听话,那你不听话,还没有赵宝丫的猫猫听话。”她在府上就是个小霸王,谁不听话她就打谁。 婢女被个六岁的小娃娃打,愣是不敢躲,也不敢吱声。 这种场景在胡府已经见怪不怪,其他婢女都低着头不敢劝阻。 “你住手,不许打!”赵宝丫急了,催促拉着她的婢女:“姐姐,快让宝珠姐姐不要打了,那个姐姐会疼的。” “小宝丫,我们不要管了,快去睡吧。”婢女想赶紧把她拉走,再管下去,只怕她们要一起挨打。 见所有人都不为所动,赵宝丫甩开婢女的手哒哒的跑过去,伸手去拉胡宝珠:“你不要打她了,她都要哭了!” 胡宝珠停手:“那你把猫给我。” 赵宝丫迟疑,胡宝珠哼了一声,又是一鞭子过去。 恰在此时去抱猫的婢女急匆匆回来了,边跑边喊:“小小姐,猫来了。” 莲姨娘的猫是一只漂亮的波斯猫,眼睛湛蓝湛蓝的,皮毛雪白蓬松好看极了。 胡宝珠抱着猫和赵宝丫炫耀:“你看,我的猫比你的猫好看多了。” 她学着赵宝丫的语气吩咐:“猫猫,握手。” 然而不是波斯猫理也不理她,她又连下了几个指令,波斯猫只会喵喵叫。 胡宝珠觉得丢了面子,掐住猫脖子就开始晃,波斯猫被掐得吱嘎乱叫,四肢爪子乱抓。 “你把猫猫放下,它难受!”赵宝丫去拉她的手,胡宝珠得了趣味,踮起脚把猫高高的举起。咯咯的笑个不停,整个后花园都是她开心的笑声。 “呵呵呵,好玩,太好玩了!” 她这完全是在虐猫了。 莲夫人追到后花园时,就看到自己的爱猫被掐得奄奄一息,气得胸口起伏。她疾奔而来,边走边呵斥:“宝珠,快把雪团放下!” 胡宝珠看到她过来,无趣的撇嘴,哐当一下把猫摔在湖边冰冷的岩石上。波斯猫尖叫一声,四爪乱蹬,摔在地上抽搐,猫眼已经合上了。 赵宝丫整个人愣在那,手脚也跟着轻微的抽动。 她收回刚刚觉得胡宝珠可爱的话,她坏死了,比她见过所有的人都坏! “雪团!”莲夫人疾跑,弯腰抱起爱宠,整个人气得发抖,看向胡宝珠:“你,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恶毒?它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你要摔死它?” 胡宝珠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一只猫,有什么好生气的。 莲夫人看她这态度,眼眶都气红了,骂道:“恶女,和你母亲一样的恶毒!” “不许你说我母亲!”胡宝珠用力推了莲夫人一把,莲夫人本站在湖边,一个不稳,抱着猫砸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大冬天的,连说话都冒着白雾,湖面周边都有细碎的冰渣子,湖里面更是冷得彻骨。莲夫人又不会游泳,穿的衣裳又厚,没扑腾几下就沉了下去。 婢女们吓得要死,都不敢跳下去。赵宝丫回神,急得跺脚:“快喊人呀,快救她。”她急得团团转,放下猫猫,从草丛里捡了根树枝去够莲夫人。 惊叫声四起,很快有小厮和侍卫赶过来,冒着寒风跳进湖里捞莲夫人。 胡宝珠从来没瞧见这样热闹的场景,开心的拍手:“哈哈哈,快跳呀,快跳,都跳下去……”那又蹦又跳的小模样简直就是个小恶魔。 被捞起来的莲姨娘去了半条命,爱宠雪团已经彻底没了气。她哭得撕心裂肺,再也维持不住温和,指着胡宝珠破口大骂。周围的下人兔死狐悲,小声议论起来。 胡宝珠突然就不笑了,呆呆的站在那。赶过来的胡夫人眉头拧得死紧,让婢女赶紧把莲夫人抬走,叫大夫过去给她诊治。又朝聚集在湖边的下人喝道:“没事做了吗,都散开!” 下人们鹌鹑似的走了。 胡宝珠看看湖面,又看看散去的下人,不解的问:“母亲,下人们为什么都说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小姑娘穿着湖绿的绒毛斗篷,头上扎着两个小髻,湖绿的发带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的晃动。看上去白嫩又可爱,可问出的问题却让小宝丫很不适。 胡夫人摸摸她的脑袋,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们家宝珠怎么会有错,是莲姨娘不知好歹,一只畜生而已,死便死了。那些下人嘴碎,母亲帮你罚他们,罚他们今晚都不许吃饭怎么样?” 赵宝丫听着这话简直不可思议:哪有这样当娘的? 怪不得宝珠姐姐这么坏! 赵宝丫很气愤,抱起自己猫猫就走。胡宝珠看见她走了,立刻追了过去,拦在她面前不准她走:“你还没陪我玩呢。” 赵宝丫瞪着她:“你走开,我不想和你玩,你和莲姨娘道歉我才和你玩。” 胡宝珠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和她道歉?母亲说我没做错,没做错就不用道歉!” 赵宝丫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弯腰从她伸开的手下钻了过去,一溜烟的跑了。胡宝珠要去追,被胡夫人一把拉住,她道:“好了,宝珠,你在意一个乡下的丫头做什么,没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这儿冷,和母亲去屋子里取暖。” 风吹过,胡宝珠瑟缩了一下,乖乖跟着胡夫人走了。 随行的婢女小声问:“夫人,万一莲姨娘找老爷告状怎么办?” 胡夫人冷哼:“她不过是个摆设,老爷压根不会搭理她!”他家老爷好像不喜女色,连她都不怎么沾染。前头那个儿子还是洞房那会儿怀上的,之后少有同房。她以为老爷是不喜她,特意给纳了几房娇媚妾室回来,没想到老爷平等的一视同仁。 后来她偶有一次生了宝珠,性子冷淡的老爷居然很是喜爱这个女儿,连带对她都好了几分。她就越发宠爱这个女儿,像是把女儿当做一根桥梁,架在她和夫君之间。 宝珠想要什么都满足她。 不过是个不待见的妾室,去了半条命,死了一只猫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她又吩咐道:“嘱咐厨娘,今日看戏的,除了宝珠和主院的下人,一律饿一顿。” 婢女领命去了。 被罚的下人哀嚎,厨娘乐的清闲,不过半个时辰就做好了晚膳。赵宝丫去时,厨娘和几个帮厨正在外头嗑瓜子,笑嘻嘻道:“幸好那祖宗从来不来灶房。” “小小姐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来摸锅灰?” 帮厨老远瞧见一个锦衣小团子,还以为是胡宝珠,吓得连连拉厨娘的袖子:“小、小小姐……” 厨娘和其余几人吓得连忙站了起来,待看清楚是赵宝丫又坐了下去:“哎呦,人吓人会吓死人的,这明明是来府上做客的赵家闺女。” 有了胡宝珠的阴影,厨娘几个也不敢敢太靠近赵宝丫,只询问她来做什么。 小宝丫嘴甜,婶婶姐姐的喊了一通,奶声问:“我饿,能去里面找吃的吗?” “哎哟,好乖哟!”厨娘感叹,同样是小女娃,这个娃娃怎么这么乖呢。 要是小小姐和她换一下就好了。 “去吧去吧,小鱼,带姑娘去挑挑。” 赵宝丫跟着叫小鱼的婢女走进厨房,厨房的灶台上摆着好几份饭食。 赵宝丫伸手去拿那份最精致的饭食,小鱼出声阻止她:“那份是夫人院子里的。” 她又去拿旁边的那份,小鱼又道:“那是小小姐院子里姐姐们的。” “最里面是老爷屋子里的,你只管拿给小小姐那份。”小鱼一一只给她看。 赵宝丫每一份都碰了一下,除了给胡宝珠和自己的那份,她都撒了一点蒙汗药。这些药量小,吃了不会立刻睡过去,只会在睡觉的时候格外香甜,怎么喊都喊不醒,早上醒来根本不会知道的。 睡吧睡吧,她要好好吓吓胡宝珠这个坏小孩! 赵宝丫转了一圈,拿了两个肉包子走了。晚膳时,婢女又端着早准备好的饭菜来,往常不怎么吃饭的胡宝珠有了个伴,也肯吃饭了。边吃还要边看赵宝丫夹了什么,但凡她吃的,都要抢。 她就是想逗哭赵宝丫,赵宝丫压根懒得搭理她,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吃完就抱着猫猫去院子里遛弯,胡宝珠搬了凳子坐在廊下看她,噘着嘴想搭话又倔强的抿着。两个小孩儿僵持着,谁也不搭理谁。 不同的是,赵宝丫优哉游哉,胡宝珠难受憋屈的要死。 赵宝丫遛完弯也不看她,抱着猫猫回去睡觉了。胡宝珠在廊下吹了一会儿冷风,气得跺脚,伺候的婢女开始打哈欠,小心翼翼地问:“小小姐,您也要去睡了吗?” “睡觉。”胡宝珠气呼呼的往自己房间去,边走边哼哼:“明日,明日不要给赵宝丫饭吃,她再不陪我玩,我就打她了!” 身后守夜的婢女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胡乱点着头,等服侍她睡下,兀自倒在外间的小榻上睡得昏天暗地。 夜里下起了小雨,寒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哐当一声,窗户被彻底吹开,冷风像是泄了口的洪流直冲内室。纱帐被吹得大幅度晃动,系在帐子上的环佩发出叮当的脆响。 冷风呜咽,像鬼怪伸出的触手。 胡宝珠惊醒,抱着被子缩在床角,喊了声‘春桃’,然而压根没有人应。 咚咚,咚咚、扑凌凌、扑凌凌…… 有什么东西在撞门,一下一下的,然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几只黑影窜了进来。胡宝珠吓得惊叫,抱着枕头跳下床,跑到小榻上喊‘春桃’。春桃像是死了一样,怎么喊都喊不醒,有哒哒的脚步声往屋子里来,隔着半透明的屏风,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走了进来,手里还拖着一截长长的铁链。 胡宝珠哇的一声哭出来,再也不管睡死的春桃了,抱着枕头就往外冲。然而,外面电闪雷鸣,任由她怎么喊都没有人回答。 奇怪的婴儿啼哭声从草丛里传来,嘻嘻索索、咳咳的响。 “母亲!父亲!乳娘!”胡宝珠大喊。 偌大的胡府像是一座坟墓,压根没有半点人声。 一声炸毛的猫叫响起,胡宝珠脑海里闪过那只波斯猫垂死挣扎的模样。吓得嗷呜一声,冲进了赵宝丫的屋子。枕头也不要了,赤着脚爬上床,钻进赵宝丫的被子,揪住她手臂哆嗦:“呜呜呜,有鬼,有鬼啊!” “猫猫,猫猫来找我了,呜呜呜!” 凄厉的叫声越来越近,被惊醒的赵宝丫吓得也往被子里缩:“一定是雪团来找你了,呜呜呜,猫猫不要找我,我明天给你烧纸钱。” 两个小团子缩在被子里呜咽,渐渐的猫叫声远去,撞击门的声音也没了。胡宝珠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抖着声问:“鬼猫猫走了吗?”门还是大开的,黑洞洞的,她不敢下床。 赵宝丫也探出头来,小声说:“雪团一定是听到我说烧纸钱才走的。它明天肯定还会来找你。” 胡宝珠憋着嘴又要哭了:“那怎么办呀?” 赵宝丫道:“你有听过冤魂索命吗?要是你老是做坏事,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会被钩舌、挖眼睛、下油锅、砍手砍脚、还会被丢进恶鬼道给饿鬼咬,连骨头渣都不剩。” 胡宝珠抖了抖,呜咽着问:“你骗我!” “我才没有骗你,我师父是城皇庙的庙祝,知道很多鬼怪的。做了坏事阎王爷都会给你记在生死簿上,以后都会还回去的。” 一声凄厉的猫叫又响起,胡宝珠吓得一抖,彻底绷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干坏事了,我再也不干坏事了。我不要下油锅,也不要挖眼睛、拔舌头!呜呜呜……” “宝丫,你快让它走,不要来吃我!” 不够,还没吓够! 宝珠姐姐太坏了,今晚上不吓得她尿裤子,她是不会长记性的! 蝙蝠继续撞门、刺猬发出‘咳咳咳’的咳嗽声,怪鸟扑腾上了窗户,学着婴儿的呜咽。一直折腾了大半宿,直到胡宝珠发烧说起胡话来。 床上的赵宝丫挥手,示意那鸟快点走。怪鸟优哉游哉像是在散步,就是不肯走。黑暗里一只大手伸了进来,掐住怪鸟的脖子给拉了出去。 怪鸟吱嘎吱嘎的乱叫,叫得更凄厉恐怖,发烧的胡宝珠陷入无尽的梦魇。梦里她被无数只猫猫咬,被钩舌、下油锅、砍手砍脚丢进了恶鬼道。 无数饿鬼撕咬她,扯她手臂小腿,她整个人忽冷忽热,身上还痒得要死…… 高大的身形出现在窗口,赵凛那张冷峻的脸半隐在黑暗里:他还担心闺女吃亏呢,这小家伙,弄了一堆蝙蝠、刺猬、猫猫和怪鸟在这吓人呢! 第60章 60 婢女春桃大早上的起来没看到胡宝珠差点吓死, 她屋里屋外的找一圈,最后在赵宝丫房间找到了人。 做了一晚上噩梦的胡宝珠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小脸烧得通红, 揪住小宝丫的袖子不肯放。昨晚上她那么害怕,谁都没有来救她, 只有小宝丫在她身边。她现在对宝丫已经产生了一种安全依赖, 坚信只要宝丫在, 猫猫就不会来找她。 春桃也来不及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跑去主院通知夫人。胡夫人听说宝贝女儿高烧后, 立刻让人去请林大夫, 自己带着婢女匆匆的赶来。 看见女儿在赵宝丫的房间时, 蹙眉喝问:“宝珠怎么会到你房间来了, 是不是你把病气过给她了?”先前被拐卖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如今又高烧, 人看着都瘦了。 胡夫人心疼坏了,伸手去抱她。 烧迷糊的胡宝珠像是看见什么洪水猛兽, 小手用力推开她:“走开,走开, 猫猫走开, 呜呜呜,宝丫……快把猫猫赶走……” 胡夫人蹙眉:“什么猫猫?” 赵宝丫奶声道:“就是莲姨娘的猫猫呀, 昨晚上猫猫来找宝珠姐姐了。宝珠姐姐好害怕,一直哭一直哭,躲到我房间里来了。” 她话一出,几个婢女的脸色都变了。 胡夫人呵斥:“胡说八道什么?那猫都死了……”她声音渐小, 喉咙像是被鬼掐住了。扭头问宝珠院子里的其他几个婢女:“你们昨晚上没听见动静吗?宝珠都跑出来了,你们都不知道?” 几个婢女扑通一声跪下, 惊慌磕头:“夫人,我,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上特别困,睡下后就像死了一样,一睁开眼就天亮了。” 她们这样说,主屋的几个婢女心里也开始打鼓。她们好像也是这样,一倒下就睡着了,睁开眼就天亮了。 莫不是真有鬼怪作祟? 一阵寒风从窗口吹入,激得胡夫人脖梗寒毛倒竖。她啪嗒甩了就近的婢女一个巴掌,骂道:“贪睡还要找借口,谁给你们的胆子,看我今日不打死你们。”说着又要伸手。 眼看她要发作,昏沉的胡宝珠伸出小手,一把拽住她的衣摆:“母亲,别打!不能打人,不能干坏事,会被剁手、挖眼、钩掉舌头的,呜呜呜……” 她小身体往外倾,胡夫人连忙坐过去抱住她,拍拍她的被:“你听谁乱说的?你是胡府的主子,打个下人怎么了?” 胡宝珠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能打,以后都不能打。”她挣扎着想越过胡夫人往地下爬,“宝珠要起来,要去给猫猫烧纸,要给莲姨娘道歉。” “儿啊,你这是魔障了吗?”胡夫人极力抱住她。 胡宝珠本来就养得壮实,虽然发着烧,力气还是在的,一番折腾下来,她已然有点累。好在林大夫及时赶了来,把了脉开了方子,胡宝珠便沉沉睡去了。 只是睡着了也不肯离开赵宝丫的床,一有人抱她她就惊叫。 胡夫人无奈,只得让她继续在赵宝丫的房间睡。嘱咐春桃看好女儿后,找来管家彻查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然而,管家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任何不妥,胡夫人咬牙:“定然是莲姨娘那个贱人干的,不就是死了一只猫吗,就敢如此吓唬我儿了,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申时末,胡夫人带着一大帮人往莲芜苑去。与此同时吃了药的胡宝珠终于退烧清醒了,躺在床上睁开眼也不说话,抱着被子默默的流泪。春桃问她话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的拉住赵宝丫,惊惶的问:“怎么办呀?我不想下油锅……” 童年的阴影是会伴随一辈子的,有时候直接的恐吓比刻板的说教更让人记忆深刻。 胡宝珠真是被吓怕了。 就像是赵宝丫,她现在还记得饿死时胃部抽痛的感觉,以至于她看见吃的就走不动道。 “宝珠姐姐不要害怕。”赵宝丫眨巴眼,很认真的说:“只要你现在开始做好事,阎王爷会原谅你的。” 胡宝珠眼泪汪汪:“做好事?怎么做好事呀?”她六年的人生里,好像没人跟她说过要怎么做好事。她生来就是掌上明珠,理所当然的觉得所有人都该服从她,捧着她,让着她,所有好东西都该是她的。 母亲也是这样告诉她的,父亲也事事娇惯她。 就是没人教她怎么做好事……哦,不,好像有一个人,她祖母。三岁那年,她在树下捡到一只小鸟带回来养,祖母说她总算做了件好事,然后那只鸟就被她养死了。 后来,祖母就不喜欢她了。 她扒着赵宝丫的手不放,赵宝丫软糯糯道:“你现在起来,去给猫猫道歉,去给莲姨娘道歉就是做好事呀。” 胡宝珠像是抓住最后救命的稻草,立马爬起了起来。不顾春桃的劝阻,拉着赵宝丫就往莲苑去。 两个小团子走得气喘吁吁,刚踏进莲苑就听见胡夫人的辱骂声。 树上一群麻雀看好戏似的叽叽喳喳,赵宝丫暗道不好,朝胡宝珠道:“你母亲在做坏事,她在欺负莲姨娘。” 胡宝珠一听急了:做坏事是要被挖眼、钩舌、下油锅的,她不要母亲这么惨! 她松开赵宝丫的手冲了进去,在胡夫人要打莲姨娘巴掌前,伸出小手挡在了莲姨娘面前。高声劝阻:“母亲,不能打,你不能做坏事!” 胡夫人险险收住手:“走开,母亲这是在帮你出气!” 胡宝珠不让,她一定要阻止母亲做坏事。 “不用母亲帮我出气,先前是女儿不对,不该掐死雪团,不该把莲姨娘推进水里,都是女儿的错。”她扭头,看向跌坐在地的莲姨娘,双眼含泪,“姨娘,对不起,我错了。雪团对不起,我会给它烧纸的。” 满屋子里的人都错愕,这这这,真是那个恶劣的小霸王小小姐?没被小鬼附身吧?不然大白天的为什么会说自己错了? 胡夫人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女儿:莫不是烧糊涂了? 她的女儿怎么能向个妾室低头? “宝珠!”胡夫人高声喊,“你怎么可能有错?你是胡府的嫡女!” 胡宝珠:“母亲错了就是错了,嘴硬嘴巴会被缝起来的。”她伸手比划,“这么长的针呢!” 胡夫人简直窒息:什么乱七八糟的。 之后的两日还有更让她窒息的,她呵斥下人,女儿说这样不对,喉咙会被灌水银。她掌掴婢女,女儿说手会给砍掉。她嫌弃午食难吃,女儿说不能浪费食物,否则会被投入恶鬼道…… 以往娇娇的贵女不挑食、不生气、没有威严,不会处罚下人了。还成天见的往偏远院子里礼佛的老太太那跑,学着老太太敲木鱼。 说是在赎罪,顺便给她一起把罪赎了。 她有什么罪? 胡夫人在院子里打砸了一通,气得晚饭也用不下,觉得女儿简直是鬼迷心窍。 当着胡宝珠的面就开始哭诉:“是谁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是谁在你小时候日夜守着你?给你吃给你穿就是让你这样忤逆自己母亲的?”她很慌,有种女儿脱离了自己掌控的感觉。 那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慰藉,是她的浮木,是她的桥梁,怎么能觉得她这个母亲不好呢? 胡宝珠很不理解,歪头疑惑问:“母亲从前不是说宝珠做什么、说什么都对吗?做坏事要被挖眼,钩舌、下油锅,我是为母亲好,母亲怎么觉得我是在忤逆呢?” “而且,祖母还夸我了呢。”祖母常年礼佛,平日里瞧见她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如今都夸她了。 胡夫人愤愤不平道:“你祖母能是什么好的?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关心你半分,她清高,她了不起,我养的女儿她来离间!有这个闲功夫怎么不见她教导教导自己儿子……”要不是过年过节会出现,她还以为是个死的。 胡夫人骂得起劲,转头胡宝珠就把这话转述给老太太了。 从来不理世事的老太太当天就把她叫了去,问:“你心中可是有怨气?” 胡夫人憋屈,不说话。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我儿是对你有亏欠,但你再有气,也该好好教养辰哥儿和宝珠。如今她改好了,你不知鼓励她,还要撒泼、辱骂长辈,是为人父母,儿媳该做的事情吗?” 胡夫人脸色冷淡,讽刺道:“老太太为人父母倒是尽善尽美,当年去我家提亲时也没说老爷不行啊!” “放肆!”老太太手里的龙头杖敲得砰砰响:“两个娃儿还在这儿呢,你胡说八道什么?”说着担忧的看向佛堂里的胡宝珠和赵宝丫。 “沉香,把两个孩子带出去。” 伺候老太太的沉香姑姑立刻过来把两个孩子带了出去。 蹲在门口丢石子玩的胡宝珠疑惑问:“宝丫妹妹,我爹什么不行呀?” 赵宝丫也不理解,挠挠头道:“等你母亲走了,我们去问问你祖母吧。” 胡宝珠点头,然后她母亲气冲冲走出来的时候,把她也带走了。边走边嘱咐道:“往后莫要来祖母这里了,宝珠以后都跟着母亲。” 胡宝珠哪个急啊:她爹到底什么不行啊! 佛堂里传来瓷器碎烈的声音,沉香姑姑赶紧跑了进去。在关门的一瞬间,蓝白猫也跟着冲了进去。 佛堂里老太太跌坐在藤椅里大口喘着起,一副随时要厥过去的感觉,显然被气得不轻。 沉香姑姑连忙上前给她顺气,蹙眉道:“夫人太不像话,怎么能如此辱骂您,奴婢一定要告知老爷。” 老太太缓过劲儿来,摇头:“罢了,本就是胡家对不起她……” 沉香姑姑立马反驳:“那也是老爷对不起她,当年您知道老爷有不举的毛病后给夫人的聘礼就格外的多。老爷为了不让夫人发现,让别人替他洞房这种丑事都做出来,事后还要您帮忙遮掩。” “这事休要再提。”老太太连忙喝住她:“我儿是行的,之后他们夫妻同房不是有了宝珠吗?” 沉香气不过:“要真行,夫人也不至于如此大的怨气了,连老夫人都骂。”宝珠那次绝对是意外,说不定老爷这辈子只硬了一次。 老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家和万事兴,这是莫要和我儿提起。” 佛堂里传来一声猫叫,老太太吓了一跳,惊问:“哪来的猫?” 沉香在佛堂里圈寻,疑惑摇头:“没瞧见啊!”她想起宝珠那丫头最近老念叨的话,脸色也白了白。 “老祖宗,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这回事吗?” 老太太捻动手上的佛珠:“当然有。”不然缘何她吃斋念佛半生? 全是在替儿孙消灾减业。 咚咚的木鱼声从佛堂里传了出来,蓝白猫顺着门缝钻了出去,跳到赵宝丫手里喵喵叫个不停。 吃的满口瓜的赵宝丫嘴巴都张成了0形:什么?宝珠的大哥是她母亲和其他人生的?还是宝珠的父亲准许的,因为她父亲不行?宝珠又是她父亲和母亲生的? 赵宝丫越理越糊涂:不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宝珠的父亲不能生她大哥能生她? 她母亲和别人生孩子,她父亲不会生气吗?当初二婶偷人,二叔可生气了,还动手打了二婶。 所以县令大人为什么要主动戴绿、帽子呀? 她挠头:怪不得阿爹不想她来,宝珠姐姐家里人的关系太乱了! 赵宝丫抱着猫回去了,胡宝珠见到她回来很是高兴,连忙凑上去问:“你后来听到什么不行了吗?” 小宝丫纠结,挠了挠脑门,又挠了挠后脖子:“我也不知道呀?” 她努力复述:“我就听到你祖母他们说,你大哥不是你的大哥……不是不是。”小团子重新组织语言:“你大哥是你大哥,但是你母亲和别人生的,你父亲也知道,你母亲不知道。你是你母亲和父亲生的……” 胡宝珠都被她绕晕了,也跟着挠起头来:“什么意思呀?” 赵宝丫深吸一口气,总结道:“你和你大哥同一个母亲,不同父亲,你母亲不知道,你父亲知道。” 胡宝珠瞪大眼,总算明白了:“难怪父亲不喜欢大哥……”大哥常年在外,过年都很少回来。 她又疑惑:“可是,可是母亲也不怎么喜欢大哥呀?”母亲更喜欢舅舅生的温表哥。 不过大哥也不怎么喜欢父亲母亲,对她也淡,偶有寄信也是给祖母的。 赵宝丫摇头:“那我也不知道,你应该问你母亲呀。” 胡宝珠一想也是,等次日一早,和母亲一起用早膳时,她就当着一众婢女的面问了出来。捧着碗喝粥的赵宝丫险些没被呛死,宝珠姐姐怎么这么勇啊。 她小心翼翼的观察胡夫人的脸色,胡夫人眼神已经可以杀人了。把碗一搁,气冲冲就往书房去。 “母亲,母亲!”胡宝珠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见她娘走了,连忙放下碗跟着跑了,赵宝丫拿起两个包子抱起猫猫也跟着跑。 一众伺候的婢女也连忙跟了上去。 等跑到书房外,赵宝丫一把拉住要往里面冲的胡宝珠,猫到窗户下蹲下,支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婢女不敢去拉她们,也不敢靠书房太近,只得远远的瞧着。 里面吵得不可开交,声音大得一众下人不想听都不行。 胡夫人骂道:“你天残就算了,还要如此糟践我!怕人说你不行,生出个儿子给别人看的是不是?既然生了,又嫌弃他做什么?” 胡县令委实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东窗事发,被人揭了短羞恼难堪:“谁说本官不行?不行宝珠从哪里来的?”当初他只让人替了一回洞房,宝珠那次可没替。 这个女儿就是他行的最好证明。 胡夫人口不择言:“你行你上啊,有种现在上?”她气疯了:“你行放着那么好看的几个姨娘不动?你行自从宝珠出生后,你就没碰过我?你行你整天搂着那些金子睡觉?” 胡县令被逼得节节败退,一口气上来,甩手就是一巴掌。 屋子里彻底乱了,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喝声,打砸推搡的声音。 几个婢女和守门的小厮听得心惊胆战,没有人敢上前劝,都恨不能隐身或拔腿就跑。听了主家如此隐秘劲爆的事,能有什么好下场? 落在最后比较机警的人已经悄悄出了院子,然后一路狂奔。 书房里吵了许久,胡宝珠都吓哭了,还是赵宝丫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最终,胡县令被砸破了脑袋,胡夫人跌在了地上,双手被瓷器割了好几道口子。后来,还是老太太听到风声赶了来,把两人劝住了。又让管家吩咐下去,今日的事不可乱传,否则一律发卖。 婢女小厮把打得头破血流的夫妻搀扶了下去,谁也没注意到趴在书房窗口的两个小孩儿。等人都走了,赵宝丫拉着红着眼睛的胡宝珠进了书房,书房里一地狼藉。 胡宝珠呜呜呜的哭:“父亲母亲是因为我问的问题才打架的吗?”她真不是故意要问的,就是好奇。 “我是不是又做坏事了?” 赵宝丫挠头:这个问题确实不该问。 “也不算坏事吧!” 胡宝珠一点也没被安慰到,扯开嗓子又哭了起来。蓝白猫被她一嗓子吓得炸毛,砰咚跳到书架上。架子上的一支笔被它压得翘了起来,原本安静的书架突然向两边打开,一道金灿灿的屋子出现在她们身后。 胡宝珠被闪瞎了眼,也忘记哭了,好奇的往里面走,小宝丫紧跟其后。 两个小团子一走进去都是‘哇’的一声:“是黄金屋耶!”小宝丫眼睛里有星星,“师父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这个屋子吗?” 整个密室全是黄金搭建的,连地面、天花板、墙壁都是金灿灿的。密室里面的桌子、小榻上,架子上也摆满了黄金还有古玩字画、玉器奇珍,看得人眼花缭乱。 赵宝丫捧着脸感叹:“宝珠姐姐,你家好有钱啊,比马叔叔家还有钱!” 胡宝珠也惊呆了:“我也不知道我家这么有钱呀!母亲刚刚说父亲抱着金子睡就是这些金子吗?”小姑娘走到玉桌前,伸手去拿一粒粒的金锭。 妈呀,好重! 胡宝珠都忘记她爹娘吵架的事了,兴奋的在黄金铸就的密室里东摸摸西摸摸。赵宝丫只看不摸,她沿着堆放玉器的小榻转了一圈,又绕到珊瑚架子上看,突然在一堆的珍珠玛瑙里瞧见一块银制的令牌。 那令牌中间雕刻着一朵梅花,她再熟悉不过了——当初在马叔叔的金矿场捡到过一块一模一样的。 现下还放在她阿爹的书房呢。 县令大人的书房里为什么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小团子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了,恰在此时,蓝白猫跳到了她身上,喵喵的叫了两声。她瞬间惊慌起来,朝还在摸来摸去的胡宝珠道:“快走,你父亲来了。”说着她抱着猫猫就往密室外跑。 等跑出来,脚步声已经在门口了。 赵宝丫直觉有危险,想也没想就躲到了窗口垂着的帷幔后。胡宝珠急匆匆的跑出来,没看到赵宝丫倒是和去而复返的胡县令看了个眼对眼。 胡县令顶着一头渗血的纱布看她,又看看她身后大开的密室门,本就臭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环顾一圈后,尽量缓和语气问:“宝珠,你怎么在这,就你一个人吗?”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胡宝珠就是听出了山雨欲来的架势。 她突然有点害怕面前这个疼宠自己的父亲了。他打了母亲,说不定也会打她,要是知道赵宝丫也进去了,也一定会打赵宝丫的。 她眼睛躲闪,磕磕巴巴解释:“我,我就是听见你和母亲吵架了,我害怕……就我一个人。” 胡县令一想起自己的丑事都被一众下人听了去,如今女儿也听到了,脸上又臭了几分。即便心情再不好,也没有大意。他显然不信女儿一个人能打开机关,开始四下查看。眼看要查到窗户边上,胡宝珠突然惊叫,胡县令回头,就见女儿一脚踩在了白瓷碎片上,后脚跟流了一地的血。 他瞬间惊慌,转身抱起女儿,又顺手关了密室的门,匆匆出去了。边走还边交代道:“今日看到密室的事莫要和任何人说,你祖母也不行,知道吗?” 胡宝珠乖巧的点头,趴在她爹的肩头,朝身后的书房看。书房里,赵宝丫抱着猫从窗口跳了出来,然后一溜烟钻进了前面的竹林里,从狗洞钻了出去,抄小道往胡宝珠的住处跑。 在胡县令抱着受伤的胡宝珠到屋子时,她已经乖乖待在屋子里了。 胡县令上下打量她,问:“方才你去哪里了?大冷天的怎么还流了汗?” 赵宝丫眨眨眼,刚要回答,躺在床上的胡宝珠突然插话问:“父亲,不行是什么意思啊?” 胡县令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不行?” 小姑娘眼眸澄澈,充满了求知精神:“他们说父亲不行,什么是不行啊?为什么不行不能生大哥,能生我啊?”她是真不理解。 这是什么死亡问话? 蹲在地上帮她包扎脚掌的林大夫手抖,用力勒了一下纱布。胡宝珠吃痛惊叫,胡县令黑着脸看向他。 大冬天的,林大夫后背冷汗涔涔,险些厥过去:完了完了,他听见了这么爆炸性的信息,会不会被灭口啊? 但真的好好奇:胡县令不行? 胡县令家的大公子不是他生的? 林大夫同问:那小宝珠怎么又是他生的了? 第61章 61 胡县令气血翻涌, 几乎克制不住杀人的冲动。 林大夫瑟瑟发抖,几欲遁逃。 就在此时,主院的小厮匆匆跑了来, 说是夫人收拾东西,带着婢女回娘家了。胡县令一听, 这还得了, 在家丢人还不够, 还要去外家丢人不成? 他也顾不得受伤的胡宝珠,带着人匆匆往前院去阻止。然而紧赶慢赶, 胡夫人还是走了。老太太再怎么遏制, 县令大人不举, 主动带绿帽子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胡县令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 甚至只要有人在笑,他都觉得是在笑话他。他整个人快崩溃了, 随时处在暴走的边缘。不管是府衙还是胡府的下人,稍微不注意就会被他殃及到, 弄得人人自危。 府上乱成一团,也没人有心思好好照顾两个小娃娃。考虑到快到小年了, 老夫人让人把小宝丫送回赵府去。 赵宝丫知道后高兴坏了, 连夜开始收拾东西。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胡宝珠就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抿唇垂眸明显很难过。 “宝丫妹妹,你能不能不走啊?” “不能。”赵宝丫认真道:“这是你家呀,我也有自己的家,有阿爹, 小姑,哥哥……我要回家。” 胡宝珠看着想哭:“你走了, 万一猫猫又来找我怎么办呀?” 赵宝丫停下看她:“不会的,宝珠姐姐只要坚持做好事,猫猫不会来找你的。” 胡宝珠:“我还是害怕!” 赵宝丫想了想,伸手在包袱里掏呀掏,掏出她最喜欢的布老虎递了过去。那布老虎已经很旧了,尾巴的地方还沾了一块洗不掉的污渍,肚子处的针脚也丑得很。 胡宝珠困惑接过:“给这个给我干嘛呀?” 赵宝丫:“我属虎,这个就是我呀!你害怕的时候就抱着它睡觉,它会保护你的。” 胡宝珠总觉得这只小老虎有点眼熟,小声嘀咕:“我从前也有一只小老虎……”她当时发脾气把小老虎丢了。 “啊?你说什么呀?”赵宝丫没听清她说什么。 胡宝珠抱着布老虎摇头:“那你有空要来找我玩呀,我会听你的话,不发脾气,做好事。” 赵宝丫点头,然后等婢女来告知她爹来接人后,毫无留恋的走了。胡宝珠倔强得不肯出去送她,扑进被子里呜呜哭了起来。 赵宝丫被春桃领着一路往前院走,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时碰见了正往里走的齐宴和温光启。齐宴见她全须全尾、锦衣环佩、精神饱满,蹙眉朝温光启道:“不是说你那小表妹刁蛮任性吗?看来也就那样。” 温光启笑道:“姨夫府上最近鸡飞狗跳,许是她没精神折腾。” 齐宴嘲讽的笑了起来:“是够乱的,无怪乎你那大表兄常年不在家,原来是不受待见。” “县令大人如此器重你,想来对你寄予厚望。” 两人一路说笑着走远,赵宝丫停在原地扭头目送他们离去,才问:“春桃姐姐,他们经常来府上吗?”光她在这里的十来天就见了齐宴那厮两次。 相处了十来日,春桃挺喜欢小宝丫的,对她自然也没有防备,点头道:“大概是吧,奴婢时常看见他们往书房去,小宝丫问这个干嘛?” 宝丫摇头:“就是问一下。”她噘嘴,“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坏。” “不会吧?”春桃惊讶,“奴婢倒是觉得齐公子俊美非常呢!”她说着面犯桃花。 “春桃姐姐千万别被他骗了。”小宝丫神秘兮兮道:“他好花心的,喜欢比他大的,还喜欢偷藏小姐姐的肚兜。” 春桃瞪大眼,不可置信:“小宝丫怎么知道?” 赵宝丫:“我师父是城隍庙庙祝呀,我会算命的。”她目光撇向落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几只小鸟。 哎,那人坏透了,还和钱府的好多姐姐睡了呢。 小宝丫在思考:他没有床睡吗?为什么要睡姐姐们的床? 春桃将信将疑的带着宝丫继续走,走到回廊尽头时,远远的瞧见莲姨娘带着婢女等在那。春桃屈膝行礼,询问:“莲姨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知道小宝丫要走了,送盒点心给她。”莲姨娘温温柔柔的,如一朵出水芙蓉立在那,从婢女手里拿过一个雕花木盒递给小宝丫。 小宝丫伸手去接,一整清幽淡雅的莲花脂粉香幽幽的传来。小宝丫用力嗅了嗅,兴奋问:“好香的莲叶味道呀,里面是糯米藕?莲花糕?还是荷叶鸡?” 莲姨娘掩唇轻笑:“都不是,莲花香是我身上的脂粉香,木盒子里面装的是芙蓉糕。” “脂粉香?哪里有卖呀?”这么好闻的香味,她想买给玉姨姨和小姑。 莲姨娘身边的婢女笑道:“没得卖,这莲花脂粉是我家主子采了夏日的荷花晒干研磨制成的,城里独一份。” 见小宝丫略有些失望,莲姨娘道:“等明年吧,明年后花园莲花开放的时候,我多几何送给宝丫。”她是个感恩的,她清楚若不是小宝丫,夫人不会放过她,小小姐也决计不会给她道歉。 她得了好处,自然想着回报一二。昨日听闻老夫人说要送小宝丫回去,她天不亮就起来做糕点了。 “好呀。”小宝丫一口答应,朝她挥手告别。 莲姨娘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啊,她喜欢温柔的人。 春桃把小宝丫带到正门口,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小宝丫狐疑的打量,就见她爹从其中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朝她招手:“丫丫,这边。” 赵宝丫立刻松开春桃的手,朝她爹冲去。赵凛张开双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转了一个圈,颠了颠:“不错,重了。” 赵宝丫咯咯笑了起来,额头在他脖间蹭了蹭,撒娇道:“阿爹,我好想你呀!” 风吹起她鬓边蹭乱的碎发,天太冷,连说话都带着雾气。赵凛怕她着凉,顺手把兜帽给她带上:“走了,我们回家。” 两人刚要上马车,前头拦着的那辆华贵的马车被掀开,穿成粽子的钱大有捧着手炉坐到车辕上喂了一声。然后特别八卦的问赵宝丫:“小孩,胡县令真的不行吗?”他本来不耐烦送齐宴过来的,不过有瓜吃,就勉为其难的来了。 赵宝丫不想搭理他,扭头朝还守在大门口的春桃喊:“春桃姐姐,这里有个人问县令大人行不行,你回答他吧。”她和宝珠姐姐实在也没弄明白这个问题。 这人吃瓜吃到门口来了,特么不把他们当外人了。 春桃气得要死,朝里面一吆喝,立马有一大群手持棍棒的侍卫冲了出来:“谁?哪个不怕死的乱嚼舌根子?” 赵宝丫伸手一指:“他!” 钱大有捧着的手炉都吓掉了,拍着马夫大喊:“快快快,赶紧走!” 马夫急问:“公子,表公子呢?” 钱大有一拍马屁股大喊:“什么狗屁表公子,赶紧走!” 钱府的马车一溜烟的跑了,赵凛这才抱着乐不可支的闺女进了马车。接近年关,街道上烟火气十足,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马车慢悠悠的往何记小食肆去,赵宝丫放下车帘子好奇的问:“我们不回家吗?” 赵凛把预先准备好的手炉给她,笑道:“忘记今日是你生辰了?” 赵宝丫惊讶:“我生辰?”她是真忘记了。 赵凛:“今日食肆不营业,你小姑说在食肆吃午饭给你庆生,你师父、玉姨、春生、星河都在呢。” 赵宝丫欢呼:“耶,太好了,又有好吃的了!” 赵凛调侃她:“我看你在县令府上吃得也很开心啊?怎么还惦记着你玉姨做的?” 赵宝丫噘嘴:“玉姨姨做得更好吃呀,在别人家里吃得一点也不开心。那个胡县令老是发脾气,砸东西,都吓死丫丫了!”说到这,她想到那天看到的密室,凑到她阿爹身边,小小声道:“阿爹,宝珠姐姐家好有钱啊,比马叔叔家还有钱。” 赵宝丫伸手比划:“好多好多钱的,他们家书房有个好大好大的金屋子,里面全是金子玉佩闪闪发亮的珠子,我眼睛都快闪瞎了。真的好多好多呀,都可以躺在金子上面睡觉了。” 赵凛诧异:照丫丫的描述,那是个金库了,一个小小的九品县令能这么有钱? 胡县令不能人道改爱财了? “对了对了。”赵宝丫又兴奋道,“那金屋子里面还有一块梅花令牌,和宝丫在马叔叔家捡到的一模一样呢。” 赵凛惊疑不定:“丫丫确定一模一样?” 赵宝丫重重点头:“一模一样,银色的,中间有梅花。” 赵凛骇然:那块令牌是追杀他,盗金矿的匪徒丢的。胡县令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难道胡县令就是那般匪徒的人? 胡县令也参与了盗金矿? 那他现在参与马家金矿的挖掘是几个意思? 赵凛越想越心惊,在没有具体证据前,这事又不好跟马承平那个呆瓜说。他想了想,也只能暗中观察一二了。 赵凛交待道:“这件事你莫要和其他人说。” 小宝丫很乖的点头:“我不说的,我只告诉阿爹。” 赵凛摸摸她柔软的发顶:“乖。” 赵宝丫弯着眼笑了。 一刻钟后,马车到了何记食肆。食肆门口蹲着一人一狗,门口垂挂的旗子被寒风吹的呼啦作响,小黑光亮的毛发都被吹出浅涡。 小星河连防风的斗篷也没穿,固执的守在门口等。何春生担心他着凉,拿了个暖手炉给他。 他摇头表示不要。 坐在屋子里温酒煮茶的权玉真道:“你别管他,壮的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吹不死。”这娃娃凶得很,他只说了一句‘宝丫那丫头乐不思蜀了’,这小崽子就冲着他呲牙。 不读书真可怕,‘乐不思蜀’怎么也不算骂人的话吧? 马车停在了门口,一人一狗冲了出去,都恨不得摇尾吧。 赵凛抱着赵宝丫跳下马车,小星河眼睛亮晶晶的喊了声:“宝丫妹妹!” 赵宝丫溜到了地上,他直接撞开要扑过去的小黑,拉住赵宝丫的手。 蓝白猫被他吓了一跳,喵的一声弹开,跳到了走出来的何春生怀里。何春生安抚的摸摸小猫炸开的毛发。 被撞开的小黑有点懵逼,然后又摇头摆尾跳过去蹭小宝丫的腿。 “小黑。”赵宝丫摸摸小黑的狗脑袋,小黑跳得更欢快了。 赵星河上上下下打量她,急切的问:“宝丫妹妹,那个胡宝珠有没有欺负你呀?” “没有。”赵宝丫回答后,惊奇的发现赵星河说话利索了。她兴奋,打算问问怎么回事。 权玉真:“别堵在门口了,都进来吧。” 赵宝丫立刻松开小星河的手朝他跑去,走到他身边甜甜的喊了声:“师父。” 权玉真乐得眼角的笑纹都多了几根:“乖徒儿,终于回来了。”他伸手把小团子抱到凳子上,“快快快,快坐好,你不回来苏娘子都不肯开餐,你师父都快饿死了。”他扭头朝门帘后喊:“苏娘子,宝丫回来了,快上菜!” 苏玉娘和赵小姑端着几碟子热乎乎的菜上来了,苏玉娘笑道:“咱也不是故意饿着权道长的,哪有寿星不来就开餐的道理,宝丫你说是吧?” 赵宝丫连连点头,觉得自己一腔热情都喂了狗,噘嘴伸手,白嫩的掌心在权玉真面前晃了晃。 权玉真装糊涂:“什么?” 赵宝丫噘嘴:“生辰礼呀。” 权玉真啧啧两声,从怀里掏出个红封,道:“回去再拆。” 小宝丫隔着一层红纸捏了捏:不是银子,是圆圆的东西。 苏玉娘和赵小姑一人也给了她一个红封,何春生送了她一支安眠香囊,香囊上的小老虎是他娘绣的,里面的药材是他自己配的。赵星河没钱买礼物,摘了院子里的一丛草编了几只草蝴蝶送给她。 那蝴蝶栩栩如生,好看极了。 小宝丫很喜欢,问他:“星河哥哥怎么会编这个呀?” 赵星河腼腆的笑:“从前流浪,大乞丐教的,我还会别的,妹妹喜欢我再编。” 热乎乎的菜上桌,一大桌人坐了下来,祝小宝丫生辰快乐。路过食肆的客人闻着香味馋得流口水,看看门头上贴着不营业的字样又可惜的砸吧嘴。 哎,这家何家食肆菜肴的味道还真不错,比琼华楼味道还好。明日,明日一定要来吃。 酒足饭饱后,几人收拾完食肆早早的回去了。之后小年夜,不少富贵人家在何记食肆定小菜,苏玉娘和赵小姑忙得脚不沾地。幸好县学里早早休了假,赵凛有空在家看着三个娃儿。 小年夜那晚,县令夫人上吊了,救下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据说是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才自尽的。胡县令嫌大过年的不吉利,头七都没过,早早的将人葬了。 赵小姑从食客嘴里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愤愤不平道:“原就是那县令的错,自己不行直说就是了,那样糟蹋新婚妻子还是个人吗?俺看该死的是他,不是胡夫人。” 苏玉娘叹了口气道:“这世间本就对女子不公平,多有苛责,男女之事上,吃亏的永远是女人。” 赵小姑:“那俺宁愿不嫁。” 自从开始做生意,赵小姑整个人自信了很多,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 苏玉娘轻笑:“那我们要加油了,真足够多的银子,你不想嫁也是可以的。”反正赵凛这大哥是决计不会逼她。 胡府那样,赵宝丫也不方便去看胡宝珠,只路过胡府时,让守门的侍卫给她带了一个更大的老虎布偶。 胡宝珠收到布老虎连忙追了出来,往日娇蛮活泼的小姑娘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哭红了眼睛,哀愁低落的可怜小白菜。 她一身白裙,白布鞋,发髻间簪了朵小白花,呜咽着问赵宝丫:“宝丫妹妹,我没有母亲了,怎么办呀?”她哭得泪眼朦胧,整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间的白花也跟着颤动。 看上去可怜极了。 赵宝丫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她,声音里也带了难过:“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吗?你母亲不是死了,只是去地府了,只要你多做好事,她就会过得很好的。她的祭日记得给她烧纸,烧信也可以的,她会收到的。” 胡宝珠的哭声渐小:“真,真的吗?” 赵宝丫点头:“真的,我从来不骗人的。”她有些愧疚,虽然事情不是她捅出去的,但那日是她听了老太太的话和宝珠姐姐说的。 虽然胡夫人很坏,但到底是一条人命! 赵宝丫朝她挥手,胡宝珠依依不舍的往回走,走到府门口,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男子弯腰把她抱了起来,给她擦了擦眼泪。 大年夜,赵家、何家分别祭祖,年夜饭是在一起吃的。权玉真也来了,吃完年夜饭就在院子里看小孩儿放烟火。赵星河胆子大,负责点火的永远是他,赵宝丫和春生一点着了就跑,砰咚一声响后又跑了回来继续炸。 赵星河玩得出奇,不仅把葡萄架边上的水池给炸了,连马厩里的牛粪都炸得乱七八糟。何春生只来得及捂住小宝丫的脸,身上头上被炸得全是马粪。赵宝丫整个人都是懵的,等反应过来,不仅没哭,还笑得特别开心。赵小姑给小宝丫喜头发时差点没给她跪下,气道:“玩什么不好玩马粪,就是星河该打!” 那小子好动又贪玩,小宝丫都被他带坏了,还是春生安静,坐得住。 等重新换了衣裳出来守岁,三个孩子又是香香的了。孩子们撑不住时,四个大人给他们发了压岁钱,让他们先去睡。 赵星河没想到他也有压岁钱,拿到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继而眼眶泛红:去年大年夜,他还衣衫褴褛的和狗抢吃食…… 赵凛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大过年的,可别哭!” 他吸吸鼻子,把眼泪忍了回去。等回到屋子里,他偷偷把压岁钱塞给赵宝丫。赵宝丫不要,软糯糯的说:“压岁钱要放在枕头底下的。” 赵星河挠头,只得找了个布袋装着,藏在了枕头底下。 年后初三,何家食肆就营业了。 赵凛要十五才去县学,大年这几日除了头三日在城隍庙帮忙接待香客。初四后就带着宝丫和星河到处去拜年,相熟的人都知道赵凛收养了一个孩子,赵星河去时也准备了红封。去到马承平家时,马员外和马夫人还以为他又生了一个娃儿,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男娃比宝丫大呀。 知道是收养的后才恍然大悟。 红封也给了,还不少,但显然宝丫的那个更大更多。小宝丫在马家庄一众人的心里可是小仙女,地位比赵凛还超群呢。 吃过饭一群人就围着她问东问西。 赵凛趁机把马承平拉到一边问:“你家后山的金矿开得怎么样了?” 马承平道:“那矿洞被炸榻了,挖了好久才挖通,矿石挖上来后就被官差给运走了。只挖了一半,地下还有矿呢。” 赵凛又问:“那挖上来的你家可有计数?” 马承平摇头:“原先我爹是让人计数来着,胡县令说让林师爷来计数就好了,马家人只管挖,其他的不用操心。” 赵凛蹙眉:“你家还是记一下数为好,万一少了都说不清。” 马承平一想也是:“我家几个马夫一直跟着挖装车的,其中有个人记性相当好,我去问问他,单独记一本账本出来。” 等赵凛回去,马承平就找来那个马夫把事情办了。 两个小娃儿红包接到手软,多到小布袋都放不下去了。赵星河干脆找了个陶罐把铜钱全装了进去,然后埋到葡萄架子下。和赵宝丫的女儿红埋在了一起。 赵宝丫让她爹做了个更大更好的存钱罐给存了起来,那一千两兑成了银票也给她放着。她已经是个小小的富婆了,甚至比赵小姑和玉姨姨还有钱。 赵宝丫问何春生有多少压岁钱,何春生毫不避讳的比了个二。 “二两。” 小宝丫咯咯的笑起来:“笨,我阿爹说财不外漏,下次别人问你千万不要说哦。” 何春生无语,摇头笑笑,抽出银针往自己手背上扎,赵宝丫和赵星河惊得后仰。 “你干嘛呀?” 何春生:“练习扎针灸啊。”他拇指、食指持针,中指端抵住穴位,快稳准的入针。 接着又是一针,很快手上就连扎了六根银针。 小宝丫看得牙疼,小脸儿都皱成了一团,问:“春生哥哥的手会不会扎成馒头啊?疼不疼?” “春生哥哥都拿自己手练习吗?” 何春生摇头:“不疼,不是指练习手的,腿也可以练习。我有两只胳膊,两条腿,等学会下针师父就会教我齐氏九针,就是救我娘的那个针法,真的很厉害的!” 赵宝丫:“那要练习多久呀?” 何春生:“半年。” “啊!”赵宝丫瞪大眼,“半年春生哥哥都扎成马蜂窝了。”她纠结半晌,撸起胳膊把自己的小手伸了过去:“你也可以扎我,但是一定要轻轻的,轻轻的哦。” 小姑娘脸颊白嫩,手腕比脸还白几个度,细白的皮肤下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手腕横纹处的脉搏急促跳动,显示出了主人的紧张。 赵星河也连忙把袖子撸高伸出手:“你扎我吧,不要扎宝丫妹妹,她怕疼。”他从前流浪时几乎天天挨打,被一群乞丐打、被路过的大人打,被狗追……他不怕疼的。 就是有点怕针。 何春生摇头:“不用……” 赵宝丫闭着眼睛吼:“要痛一起痛,你不扎我就是不喜欢我!” 何春生看着视死如归的两人,蓦的笑了:“好,要痛一起痛。” 他取了银针消毒,扎在了小宝丫的穴位上,等扎好了,他道:“睁眼。” 赵宝丫小眉头松开,哗啦一下睁开眼,惊讶的盯着手背上的针看:“好了?好像也不疼。”只是有点胀胀的。 何春生解释:“只要找准了穴位,确实是不怎么疼的。” 赵宝丫非常慷慨的贡献出两只手:“呐,你扎吧。” 何春生又给她扎了几针,赵宝丫这下是不疼了,反而觉得新鲜,举着两只手掌左看看右看看:“拔下来手上会不会有孔啊?” “不会。”何春生顺手给她拔了下来,转移话题问:“十五之后我就要去学堂读书了,星河你去不去?” 翻过年,何春生就八岁了,赵星河也七岁了,照理该启蒙了。 赵星河摇头:“宝丫妹妹不去,我也不去。” “不可以不读书。”小宝丫鼓着腮帮子说教:“不读书不识字,以后只能做苦力,天天在码头上扛布袋可辛苦了。” 赵星河:“我有力气的。” “出息。”赵宝丫噘嘴:“黑雪的力气还比你大呢,不动脑,它只能吃草。你想吃草吗?” 赵星河头摇的像拨浪鼓:“不想。” 赵宝丫:“那就要去读书啊。”她扭头问何春生:“学堂里收女学生嘛,我也想去读书。”他们两个去读书了,她在家一定很无聊。 那就一起去读书好了。 “倒是收女学生。”何春生看看矮墩墩的小宝丫有点为难,就怕先生不收她。 “要不等我去学堂时,你跟我一起去吧。问问先生收不收?” 外头的学堂和私塾一般是收女学生的,只是鲜少有人家会把女娃娃送去读书。 小宝丫开心的喊:“好呀好呀!” 然而还不等他们去学堂,何记食肆先出了事。起初是客人吃了食物拉肚子,后来又有人闹事,事情都解决后,后面东家突然说不租了,要收回铺子。 这么大个摊子,先前他们又是重新装修铺面,又是置办锅碗瓢盆,二十几两老本砸下去他说不租就不租了? 纵使内向老实的赵小姑都暴跳如雷,气得找东家理论:“俺们生意做得好好的,你突然来这么一出要俺们怎么办?” 东家老头儿板脸:“我管你们怎么办,总之铺面我要收回来。”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了,苏玉娘连忙把赵小姑拉到一边,掏出当初签订好的契书,道:“张老板,当初我们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契书的。租期是一年,现在我们才做了两个月不到,你要是赶我们走说不过去啊!” 东家老头儿也知道自己理亏,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生意太好碍了别人的眼了。对方出高出市场价三倍的价格买我这间铺子,你们就搬吧……” 两人终于知道之前有人闹事是为哪般了。 赵小姑气得拿之前的话堵东家老头:“您先前不是说不缺钱吗?现在怎么就要卖铺子了?” 东家老头儿啧了一声:“你这话说的,不缺钱不代表不要钱啊!有钱不挣傻啊!” “你!”赵小姑气红了眼。 苏玉娘沉默片刻,问:“张老板能告诉我是谁搞鬼吗?” 东家老头儿眼睛一个劲的往街的尽头瞟,苏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富丽堂皇、出类拔群的琼华楼。 东家老头儿:“哎呀,我毁约在先,押金和剩余大半年的租金会还给你们的。总之,你们尽管搬走吧,三天,就三天,三天后我来收铺子。” 赵小姑发愁:三天?她们生意来怎么做啊? 夜里,赵小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逃婚的种种,摆摊的艰辛,开店的起早贪黑,心里发酸。忍不住抱着被子哭起来:她们那么辛苦努力做起来的铺子啊,说没就没了! 第62章 62 赵小姑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 迟疑道:“要不俺们去找大哥吧,俺大哥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苏玉娘斩钉截铁的拒绝:“不行!你大哥是秀才,将来是要为官的, 生意上的事还是不沾的好。而且,生意是我们在做, 遇上事总要自己去解决。”如果一遇事就退缩, 那她一开始就不会开这个食肆。 “张老板那是不能通融了, 我们先把铺子腾出来,之后再想办法吧。” 赵小姑焉哒哒的点头, 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苏玉娘尽管心里很乱, 还是安慰她:“别难过, 困难都是暂时的, 熬过了我们就赢了。” “嗯。”赵小姑总是很轻易的就被她安慰到。 之后的几日她们陆陆续续把铺子搬回了家,赵凛知道后在放桌上问了赵小姑几句。赵小姑边扒饭边道:“不用大哥帮忙, 俺们能解决。” 她语气太过自信,赵凛忍不住上下打量她:“不错, 倒是越来越有魄力了。” 赵小姑讪讪,等赵凛走后, 她强装的淡定瞬间被击垮。收拾碗筷的时候在叹气、洗衣服的时候也在叹气, 和苏玉娘在安置抬回来的厨具时也还在叹气。 蹲在木盆旁边玩皂荚水的赵宝丫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软糯糯的问:“小姑, 你这么烦,怎么还不让阿爹帮忙?” 赵小姑边把瓷白的盘子洗净放进橱柜,边道:“你不懂……” 赵宝丫是不懂,和赵星河继续玩泡泡去了。 赵小姑洗到一半, 突然道:“玉娘姐姐,要不俺们还是去摆摊卖馄饨吧, 反正衙差那边不会为难俺们。”还不等苏玉娘回答,她自己先否定了,“不行不行,哪有越干越回去的道理,水才往低处流哩。” 苏玉娘思考一瞬道:“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我们自己有间铺面,这样对方再怎么着也不能釜底抽薪了。” “对哦。”赵小姑眼眸只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可是俺们没钱。”她掰着手指头算,“俺们从开业,每个月除去开支差不多能挣二十来两,两个月也才四十两,再加上张老板退回来的几两,满打满算也就五十来两。城里的铺子肯定都很贵吧?俺们买不起的。” 苏玉娘叹了口气:“是有些贵,次一点的铺子也要几百两,好地段大铺子少说也要千两吧。”要是从前她没病,嫁妆还没典当时,应该是买得起的。 可如今…… 赵小姑托腮看天:“哎,要是天上能掉钱就好了。” 端着皂荚水的赵宝丫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突然道:“小姑,不用天上掉,宝丫有钱。” 赵小姑压根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你能有啥钱?那么点压岁钱不够的。” “我真的有钱的!”赵宝丫急了,把皂荚水塞到赵星河手里,一溜烟的跑了,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个木质的存钱罐。从脖子上拿出钥匙打开铜锁,把木盒摊到赵小姑的面前:“呐,我有一千二百两。” 赵小姑和苏玉娘惊讶,探头往木盒子里看,又数了一遍,真的是一千二百两还多。赵小姑愣了片刻,问:“这是你阿爹先前挣的银子吧?”她记得胡县令给过大哥一千两。 赵宝丫点头,理所当然的说:“阿爹的银子就是宝丫的银子呀,阿爹说宝丫想用多少都可以的。” “不行不行,大哥太胡来了,一个小娃娃怎么能给这么多银子!”赵小姑连连摇头,“你快把盒子抱回去藏好,不对,银票和大腚的银子最好给你爹放着。”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的娃儿一下保管这么多银钱的。 那可是全部的家当啊! 宠孩子也要有个度! “等大哥回来俺让他收回去。” 苏玉娘也很惊讶,纵使她出身富贵,六岁的年纪也不曾有这么多银子。她的春生再怎么听话,她也不放心把家里全部的银钱都给春生管。 只能说赵大哥太宠宝丫了,宠到就算那么多银子丢了他也无所谓,只要娃儿开心就好。 赵小姑把木盒放到她怀里,赵宝丫又塞了回去,噘嘴道:“都说了,这就是宝丫的银子。宝丫给小姑和玉姨姨买铺子,宝丫不要你们还钱,宝丫也要当老板。”小宝丫很清楚,银子就像粮食,放在手里是不会长出粮食的,只有种下去,来年才会有更多的粮食。 她喜欢银子,想要好多好多的银子。但她太小,只能拿钱给玉姨姨和小姑挣银子,再让她们分给她了。 她眼睛清透,看上去很是认真。 苏玉娘温声道:“当老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万一亏了,宝丫就一分钱都没有了。” 赵宝丫很豪气的说:“不怕的!玉姨姨和小姑做菜那么好吃,肯定不会亏的。”她也学着赵小姑掰着手指算:“小姑和玉姨姨每次盘账我都看了的,每日差不多有二两银子的进账,一个月就是六十两,除去房屋租金、食材、柴米油盐等等,一个月能净挣二十多两,两个月可以挣四十多两了。要是铺子再开大一点,像是别的铺子一样再请两个伙计,会挣得更多的。” “姚姨姨说,琼华楼一个月就可以挣上千两银子。等我们的铺子也像琼华楼一样大,我每个月就可以分到几百两了,一年就回本了。” “宝丫才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呢!” 长篇大论下来,苏玉娘和赵小姑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了! 这些账,赵小姑是压根不会算的,还都是玉娘姐姐算给她听,她记下来了。宝丫那娃才六岁怎么这么厉害? 苏玉娘震惊:“谁教宝丫算账的?” 赵宝丫很是自豪:“宝丫本来就会算账,在青山书院的时候,姚姨姨每次去买菜、盘点饭堂都会找宝丫帮忙呢。”她心口算也是一绝,在荒星她无聊的时候,半夜就会数星星,数到多少她都不会忘的。 姚姨姨还夸了。 苏玉娘和赵小姑只以为是姚掌勺教她的,心道:不愧是青山书院,连个厨娘算学都这样厉害。 也是宝丫有天赋,这么复杂的东西六岁的小娃娃就说得头头是道了。 苏玉娘压下震惊,同她解释道:“做生意可不能这么算,也有可能亏的。你还是把银子拿回去吧。” 赵宝丫疑惑问:“玉姨姨对自己没有信心吗?还是不想让宝丫当老板?” “不是……”苏玉娘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小孩说明风险的问题,“哎,总之,你把银子拿回去。” 赵宝丫噘嘴,老不高兴了:“说来说去,玉姨姨和小姑还是觉得这是我爹的银子,我做不了主是不是?” 两个人都没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赵宝丫气呼呼的把存钱罐抱了回去,赵星河端着两碗泡泡水连忙追了上去。等追到她屋子里,凑过去小声问:“宝丫妹妹,还玩泡泡吗?” “不玩。”赵宝丫小眉头蹙起,不甘心自己第一次投资就这么失败了。等到晚膳饭桌上,她当着赵小姑的面就把这事和她阿爹说了。赵凛只道:“银子给了你就是让你花的,丫丫怎么花,花多少都没关系。” 赵宝丫抬着小下巴看向赵小姑:“小姑,你看,我都说了银子我可以花的。” “大哥!”赵小姑想劝劝赵凛。 赵凛止住她的话头,道:“挣银子不就是花的吗?我和丫丫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再说了,买铺子挺好,我原先就想存钱给丫丫买铺子的。要是你们生意不做了,铺子不还在吗?” 赵小姑:“要是亏了,不得用铺子抵债啊?” 赵凛故意道:“想什么呢?亏了拿你抵债。” 赵小姑:“……”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大哥这样说了,她不得日夜拼命的干? 于是乎,赵宝丫第一个投资就这样完成了。 苏玉娘办事速度很快,不过三日又在东街找到了一家在售的铺子。铺子面积是原先铺子的两倍大,二楼和一楼一样的宽敞,可以坐人。铺子原先是也是酒楼,东家是外地人,开不下去了才决定变卖。装修省了,就是售卖价格有点高,需要一千五百两。 苏玉娘、赵小姑和赵宝丫手里加起来也就一千四百两左右,就算铺子买下来了,也还要预留银子买菜雇伙计。 苏玉娘厚着脸皮去找东家磨,又送了对方夫人好些亲手绣的一柄‘双面三异绣’团扇,对方才答应降到一千三百两。 拿到铺子地契后两人才松了口气,回来的路上,赵小姑兴奋的夸道:“玉娘姐姐,你太厉害了。那扇子是怎么绣的?扇子两面图案不同,针法不同,连色彩都不同,那夫人都看傻了,就那么答应降价两百两,跟做梦一样!” 苏玉娘笑道:“那可是久负盛名的‘双面三异绣’,全大业也只有京都‘霓裳阁’的绣娘才能绣得出来。材料做工再讲究点,一柄可价值千金。” 赵小姑急了:“那我们岂不是亏了?” “不亏。”苏玉娘解释,“扇柄和扇框是我自己砍了竹子制的,扇面的布料也是普通的布料,绣线都是从前做绣活剩下的。只是费些功夫,好在之前嫌得无聊提前绣好的,不然今日还砍不下来价。” “你若是喜欢,等得空了,我再绣一面给你。” 赵小姑知道她腰和眼睛不好,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俺是个粗人,用不着那玩意。给了俺,俺也只是用来拍苍蝇和蚊子。” 苏玉娘被她逗笑。 那一千三百两里有一千二百两是小宝丫的银子,剩下的一百两苏玉娘出了八十两,赵小姑出了二十两。酒楼未来的主厨是苏玉娘,赵小姑帮忙一起打理。两人商量后,把酒楼的营收分成三份,苏玉娘六成,赵小姑三成,小宝丫占酒楼地契和一成股份。 酒楼一应东西都是现成的,他们要营业只需雇两个伙计买食材即可,再有就是把招牌换一换。 何记食肆改成何记酒楼。 自此小宝丫迈出了挣钱的第一步,成了何记酒楼的小小老板。 小宝丫盼着成为富翁,而赵凛已经是‘负翁’了。 他叹了口气:看来又要重操旧业——写话本了。 好在右手已经好全,他打算送闺女去学堂后去云思斋一趟。 赵宝丫要去的学堂也在东城,距离赵府就一条街的距离,和县学还在同一条道上,是城里的一个老秀才开的。老秀才精力有限,只招收七到十三四岁需要启蒙的孩童。何春生早已经启蒙过了,按理说去青山书院更合适,但青山书院需要住宿,只收十三岁以上的学生。 因此,何春生也只能先到吴老秀才这混个资历了。 小宝丫才六岁,个子又矮,原本吴老秀才是不收的,但赵凛亲子去说的情。同是秀才,多少是有几分情面在,再加上赵凛是长溪县案首,吴老秀才很轻易的就同意了。 学堂一般是卯时中上课,申时末才下课。中午管饭也有休息的地方。何春生因为要学习医术的缘故,上午是不用过去的,午后才过去。赵凛也不想闺女早起受苦,于是三个娃儿都改成了午后才过去。 反正束脩都是照例交,能乐得清闲吴老秀才也没说什么。 但第一日上学,还是要早起去报个道的。苏玉娘给三个小娃娃一人缝了个小书包袋子。赵宝丫说她已经有斜挎的布包了,硬生生让苏玉娘把斜挎的小书包袋子改成了双肩包。 赵小姑拿着双肩包看稀奇似的来回看:“瞧着丑丑的,背起来倒是省力。” 赵宝丫噘嘴:“还不丑呢,书包上还绣了小老虎。” 赵星河也想改成那样,赵小姑道:“小姑娘才背双肩包,你就和春生一样背。” 赵星河只得作罢。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虽不用披斗篷,夹袄还是要穿的。 赵凛担心宝丫着凉,特意给她准备了暖手炉,又告诉她,若是手炉不暖了,就去找吴秀才爷爷换新的。他原本想抱着闺女去学堂,但宝丫不乐意,跟在两个哥哥的身后晃了过去,小黑特别欢快的跟着她身后跑。 赵凛把三个小孩送到书院,和吴老秀才聊了几句,又道:“我家丫丫体弱,要麻烦吴老多照顾了。” 吴秀才乐呵呵道:“那是自然,老朽孙女也在学堂,两个小娃娃有个伴就行,不会太拘束的。” 赵凛这才放心,等吴老秀才进去了,他也不急着走,就隐在院子里的一颗桑树后透过窗口远远的往课堂里看。一间教室里大概有二十来个学生,吴家的那个胖儿子吴金牛也在。赵宝丫因为矮原本要坐第一排的,但她想和何春生坐在一起,于是吴老秀才就把三个小娃娃排在了第三排。第二排有个水烟色夹袄,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因该就是吴老秀才家的孙女,眉清目秀看上去应该挺好说话。 小宝丫第一日上学很兴奋,侧脸眉眼都在笑,和一群孩子一样,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的读书。 小团子粉雕玉琢的,笑起来颊边有个小梨窝,真是叫人越看越欢喜。 赵凛不知不觉就看了许久,等察觉到日头高升,他才想起要去云思书斋的事。走之前,他摸了摸小黑的狗头,嘱咐道:“要看好你的小主人,有什么事就来找我,知道吗?” 小黑汪汪两声,欢快的摇着尾巴。 赵凛伪装一番后,一路去了云思书斋,到店门口时,听见里面有人在争吵。他抬眼往里看,就看见钱大有拉着徐泓掌柜不放,吵吵嚷嚷一阵后,才愤然出门。赵凛侧身,让他过去。钱大有匆匆扫了他一眼,明明已经跨出了门槛,突然又退了回来,上下打量他,问:“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还不等赵凛说话,云思斋的掌柜徐泓先迎了出来,满面堆笑:“哎呀,麒麟客,您终于来了。您要是再不来,我这店铺都叫人给拆了。” “麒麟客?”超级小迷弟钱大有双眼放光,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麒、麒麟客,你就是麒麟客?” 不等他再说什么,徐泓把赵凛一拉,然后把门一轩,朝门外的钱大有喊:“今日不营业,明日请早哈。” 钱大有气得拍门,但拍了几下又当心给‘偶像’麒麟客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想了想就找了对面一个茶楼坐下慢慢等。人都进去了,迟早会出来,他就坐在这看着,肯定能说得上话的,最好还能要个亲笔签名,再问问第三册 的《侠游记》什么时候出。 赵凛透过窗口看见优哉游哉喝茶的钱大有,问:“他同你吵什么?” 徐泓恼道:“还不是来问《侠游记·三》的,这人神烦,日日都来,一日问三百遍。都说了我也不知道,他非说我骗他。我骗他什么了,我也很暴躁啊!”他甚是无奈,天知道这几个月日日有人来问,他也抓狂的想知道麒麟客在哪啊。 徐泓抱怨:“我说,你能不能给个联系方法,我整日等在书斋都快等成怨妇了!” 赵凛拱手:“甚是抱歉,前段时间受了点伤,没有及时联系。这样吧,今后你有事就在书斋门口挂一面红色旗子,我瞧见了就会过来。” 徐泓见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住址,想来有什么不便,也不再勉强。只问:“《侠游记·三》您打算什么时候出?” 赵凛:“我来顺便结算前两册的分成,然后告知你,十日后再交第三册 的稿。” “好好好。”徐泓甚是高兴,把他请到内室,又是斟茶又是递水,之后拿出账本给他对账。 “这两个月销量一般,分成只得一百五十两。”他取了银票交给赵凛。 赵凛接了银票,又跟他闲谈了几句,说起金掌柜,徐泓甚是解气,又道:“原本的笔墨斋被人盘了下来成了茶室,那茶味道还不错,有空可以去尝尝。” 赵凛一点也不想去尝,尤其是商谈结束后还看到钱大有那二愣子坐在茶馆里,更是不想去了。他朝徐泓道:“我从后门走吧。” 徐泓朝窗口看看,看到钱大有也立刻明白过来。 钱大有压根没想过还有后门这个问题,他从日头高照等到日暮黄昏,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膀胱都快憋不住了,都没守到人。直到云思斋关了门,他憋住一泡尿拦住徐泓问:“麒麟客呢?” 徐泓摊手:“走了,早就走了,午时前就走了。” 钱大有:“……” “你不早说!”要不是他还有羞耻心,早提枪呲他一脸尿了。 徐泓:“对了,《侠游记·三》大概十五日后会出,到时候欢迎光临啊!”他说完乐呵呵的走了。 钱大有:看来麒麟客这几日会交稿了,没关系,反正他就时间多,这几日日日守着好了,就不信碰不到一次! 赵凛从云思斋出来,去了趟县学,只说家里有事,要休沐几日,让教虞把他的课排给别人。 县学里其他的秀才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有他为了挣代课费日日往县学跑。 他如此勤勉,连休几日,教俞虽觉得奇怪也没细问。 毕竟谁家不会有个急事? 赵凛回去后略微思索片刻就开始写作,不过一下午,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无怪乎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经历的多,编起故事来得心应手。 接近申时末,蓝白猫从窗口跳了进来,蹲在案桌上喵个不停。赵凛就知道该去接宝丫他们了。 如此连续写了五日,他又去了县学代课,之后和秦正卿、赵春喜去了趟顾山长那下棋。 顾山长问:“听闻你日日勤勉去县学读书,其实不必如此。到了你这个层次,县学已经教不了什么,不若多同子晨来书院走动走动。” 赵凛有些稀奇:这师父居然主动邀请他来。 他落下一子,笑道:“我倒是想来,只是丫丫前些日子上学堂了,我日日要去接她。等她休沐了,带她一起来。” 顾山长摇头:女儿奴成这样也没谁了。 又想起自己三子无女,连个孙女也没有,不禁有些怅然。 哎,怎就叫他这个粗人有了个闺女? 第十日,赵凛带着《侠游记·三》的手稿去了云思书斋。 这次钱大有学乖了,命自己的心腹书童守在前面。他拿了远洋船队上淘来的‘千里眼’,在不远处高高的城楼上观察。 日头偏西,守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看见麒麟客从后门出来了。 他拉动‘千里眼’,从东北角追到西北角,看到麒麟客转进了临街的角落,侧身细细索索的在脸上抹来抹去。 等再转身,赫然是赵凛那张脸! 钱大有仔细确认了好几遍,手一抖,‘千里眼’直接砸在了脚背上。 卧艹,麒麟客居然是赵凛,赵凛就是麒麟客? 拿让他崇拜的人岂不是他最厌恶的赵凛!!! 钱大有抓狂,觉得这世间真是日了狗了,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第63章 63 钱大有很纠结:一方面他确实厌恶赵凛, 一方面他又极其崇拜麒麟客。 一想到麒麟客就是赵凛,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了。仔细想想,赵凛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除了和周监院告状害他被罚外,还有考太好了, 每次段考都第一, 县试、府试、院试都是案首。 简直和齐宴一样的令人难受! 但……他是麒麟客啊…… 那么侠肝义胆的大侠能是坏人吗?必须不能啊! 钱大有纠结了两日后终于豁然开朗:大侠都是隐姓埋名做好事的, 赵凛只是他平日里冷漠的伪装。 只要记住赵凛是麒麟客就好了! 他突然找到了人生行进的方向——和麒麟客成为朋友,然后追连载! 成为朋友的第一步——套近乎。 赵凛此人不好接近, 想套近乎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讨好赵宝丫。钱大有打听到赵宝丫在吴秀才的学堂读书, 于是也雇了家里一个老妈子的孙女去学堂读书。他每日送娃儿去, 然后让娃儿在赵宝丫面前说他的好话, 他再在门口和赵凛聊上两句,一来二去不就能套上近乎了? 于是赵凛接连三日在学堂门口碰见了钱大有, 关键是这人也不横眉冷对了,而是乐呵呵的找他寒暄, 尽问一些没营养的话。比如问‘你吃了吗?’、‘近来如何?’、‘课业重吗?’。 赵凛:“……我们熟吗?” 钱大有:“怎么不熟?你看你,这就见外了, 咱们一个书院一个班出来的, 从前虽打打闹闹,但出门还是同窗嘛。周先生都说了, 同窗要互相帮助,多走动走动。”他溜须拍马很有一套,从前陆坤就被拍得很是舒心。 赵凛拧眉:这人莫不是在憋什么坏主意? 他懒得搭理钱大有,抱起闺女就走。钱大有连忙要追上去, 赵星河挡在他面前龇牙,他悻悻后退, 何春生适时的提醒他:“叔叔,你妹妹还在里面呢。” 钱大有讪讪,都忘记还有个假妹妹了。 等他拉着别扭的假妹妹出来时,赵凛他们早没影了。他犹不死心,把假妹妹送回去后,又跑到赵府门口徘徊,弄得小黑动不动就叫唤。 连着十来天后,赵凛有些无语了,干脆问他究竟想干嘛。 钱大有眼眸闪烁:“没想干嘛,就同窗嘛……” 赵凛一针见血:“你根本就没有妹妹!” 钱大有眼睛瞬间亮了:“你怎么知道的?”不愧是麒麟客啊,“是推测出来的,还是观察出来的,亦或是打听过了?” 赵凛:“你的假妹妹说的。”吃了丫丫的一颗糖就什么都说了。 钱大有尴尬。 赵凛不耐烦:“有事说事,否则滚!” 钱大有纠结片刻,终于开口:“那个,你是麒麟客吧?” 赵凛神色变了几变,正要开口,钱大有连忙道:“你别否认,你去云思书斋送稿那日,我就站在高处,用‘千里眼’看见你了。”伸手在脸上比划,“我看到你扯胡子,揭痦子。” 赵凛挑眉:“那有怎么样?”是想公之于众还是想告知顾山长? 钱大有见他承认瞬间欣喜,快速从身后掏出一本《侠游记·三》:“给我签个名吧?”他眼睛晶亮,里面全是期待。 赵凛忽而想起之前在书院,他说了一句麒麟客不好,钱大有怒目而视要杀人的样子。啧,这货是麒麟客疯狂的拥护者,还曾经发动一大帮人买《侠游记·二》买断货了呢。这人该不会知道他是麒麟客后,改崇拜他了吧? 赵凛挑眉:“你知道的吧,我不喜别人知道我麒麟客的身份。” 钱大有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那个,签名……” 赵凛摊手:“没笔……” 钱大有一拍脑门,然后左右看看,看到何记酒楼的标志,连忙道:“去何记啊,那不是你小妹开的吗?我请你吃饭,那里肯定有笔。” 这未免太过热情。 赵凛:“吃饭倒是不必。” 钱大有:“要的要的……”他们钱帮交朋友都要请吃饭喝酒,喝高了,正好拜把子。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来回蹦跶的苍蝇强。 盛情难却下,赵凛和钱大有去了何记酒楼。他们去时, 已接近未时,这个点酒楼的人还很多,赵小姑和苏玉娘忙得不见人影。伙计领着他们上了二楼,很快上了茶水,拿来纸笔。 钱大有把话本递了过去,期盼的看着他。赵凛大手一挥,写下‘麒麟客’三个字,把话本推还给他。钱大有看着新鲜出炉的亲签,兴奋到抑制不住嘴角的笑。 “赵凛,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好说话,你这个兄弟我认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我家钱帮一定两肋插刀。” 赵凛微笑:“那提前多谢了。” “不谢不谢。”钱大有目光灼灼,“那个,《侠游记·四》什么时候出啊?” 赵凛:这催更催得太顺口了吧? 赵凛转移话题问:“你真不读书了?” 这一瓢冷水浇下来钱大有终于蔫吧了,唉声叹气道:“我倒是想念,县学不收啊!” 赵凛:“为何一定要进县学,青山书院不行?” 钱大有:“我在青山书院这么多年,也没见考中秀才。这次齐宴进了县学,我姨夫说也能把我弄进去,让我再等等。” “你姨夫?调任荆州的齐州判?”赵凛疑惑,“他和胡县令不是好友吗?弄你进去应该很容易的。” 说到这,钱大有就气愤:“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姨夫和姨母就是在敷衍我娘,但我娘不信啊,还总觉得他们千好万好,连对齐宴都比对我好!”简直快气死他了。 赵凛挑眉:“你不喜齐宴?那怎么时常送他去县学?” 钱大有咬牙:“就是这样才更气,他齐宴是什么东西,总拿老子当马夫。连带和他往来密切的温光启都笑话我,还故意羞辱我。” 赵凛:“温光启看起来不像这种人啊?”就他所知,这个胡县令的外侄,也就是胡夫人娘家的侄子。为人八面玲珑,很会看脸色打圆场,应该不不至于明显给人难堪。 韭菜上桌,赵凛给钱大有倒了杯酒。钱大有一口干了,气道:“怎么不会?他看人下菜,瞧见你和秦正清自然友好和善,瞧见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又连喝了几杯烈酒,开始义愤填膺:“不就是仗着有胡县令做靠山,是琼华楼幕后的东家,有几个臭钱吗?搁老子面前显摆,呸,老子还是钱帮的少东家呢!” 他继续骂骂喋喋,赵凛惊疑:“琼华楼幕后的东家是温光启?” 钱大有很确定的点头。 赵凛追问:“你如何知晓的?” 钱大有:“琼华楼原先的东家是我爹拜把子兄弟,后来犯了事,被抓了。原本要判十年牢狱的,后来温光启找到他,说是能把他捞出来,但要以琼华楼作为交换,谁不知道温光启身后是胡县令啊。后来那位伯伯同我爹喝酒,一时气不过把这事捅了出来,怀疑这就是胡县令设的局,事后还千交代万交代不让我爹把这事说出去。” “那日,我恰好也在。” 赵凛思索:先前何记食肆的事,小妹虽然不让他插手,但他也知道是琼华楼搞的鬼。琼华楼是温光启的,那就是他在搞何记食肆了? 他应该知道何记食肆是小妹和玉娘合伙的。 每次在县学见到他时,还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笑脸相迎,赵兄叫得着实顺口。连秦正清和赵春喜都觉得此人不错。 比起齐宴,这人着实阴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赵凛又主动给钱大有倒了杯酒,开导道:“莫气,在赵某看来,齐宴还不如你。” 钱大有猛得看向他,不可置信的问:“真的?” 赵凛很肯定的点头,钱大有瞬间感动了,拉住他硬要拜把子,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你是不知道,你是第一个觉得我比齐宴好的人。我那一大家子,小厮觉得齐宴好,婢女婆子觉得齐宴好,连我爹娘都觉得齐宴比我好……”他这辈子都活在齐宴的阴影里,明明这人嘴毒心黑,处处贬低打压他。 “呜呜呜,你不知道我在家过得多惨,我娘处处拿我和他比较。我做什么事她都觉得不好,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总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能懂那种感受吗?” 这是有多委屈啊,一个大男人哭得着实难看! 明显是醉了。 灌酒的罪魁祸首赵凛:“我懂……我爹也觉得赵老二千好万好。” “你懂个屁!”钱大有开始嚷嚷:“你那是亲兄弟,他齐宴呢,充其量算个表亲。一个表亲处处压我一头,对我指手画脚,他凭什么,凭脸大吗……”他开始拍桌子。 然而,楼下拍桌子的声音比他还大,打砸声已经传到楼上,二楼的不少客人都围在栏杆上看热闹。 赵凛蹙眉,也走过去朝下看,只见几个江湖客打扮的人把满桌的菜掀翻了,吵嚷道:“你们这菜里面有蟑螂也不怕吃死人,今日不给俺们一个说法,俺们就拆了你这酒楼。” 两个伙计手足无措,系着围裙的苏玉娘急急辩解:“客官,我们菜里面不可能有蟑螂的,每道菜都是我亲自炒制把关的……” 江湖客冷哼:“难不成这菜是我们放的不成?” 赵凛正要往下走,醉鬼钱大有不乐意了,撸起袖子先他一步下了楼,边踉跄往下走,边气冲冲道:“赵兄歇着,这几个小喽啰兄弟帮你收拾,两肋插刀的时候到了。” 赵凛还来不及阻止,钱大有冲下去就朝着其中一名江湖客面门一拳。赵凛扶额,附耳朝旁边焦急的伙计道:“去钱家,就说他们的公子快被人打死了。” 伙计匆匆去了。 钱家父母虽总觉得儿子不如齐宴,但还是护短的,很快就纠集一帮人赶来了。钱父看到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儿子,逮住那几个江湖客就是一顿毒打,还很贴心的知道把人拉出去打。打完人后,直接扭送官府,理由是聚众闹事,无辜殴打他儿子。 钱家财大势大,钱帮水上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胡县令也要给两分脸面的。证据确凿,那几个江湖客又被打了一顿,判牢狱三个月。 赵小姑想来还是后怕,边择菜边朝赵凛道:“幸好大哥在,不然就麻烦了。大哥,那钱公子是你朋友吗?他很仗义啊,冲上去就给了那闹事的一拳,当时都吓死俺了!” 赵凛:“算朋友吧。”他拧眉,朝面色同样凝重的苏玉娘道:“你们近期注意一些,只怕还会有人来闹事。 “还有人来?谁来啊?”赵小姑还云里雾里的,苏玉娘显然是个明白人,点头应声:“知道了,赵大哥。” 子夜清寒,月华如霜,照得县衙大牢前白亮清晰。 一辆轿子停在大牢前,随后下来一个锦衣公子入了大牢,不一会儿大牢的门又被打开,那锦衣公子领着白日才进去的几个江湖客出来。声音清冷,语带威胁:“你们莫要再出现在城内,若是让我知道……” 几人连连点头,趁着月色掩护,一溜烟的跑了。 锦衣公子抬手,他身边的小厮立马附耳过去,只听他语气轻飘道:“时刻注意这几人,若在城中见到就杀了……” 小厮点头,匆匆去了。 锦衣公子转过脸,面容清秀寡淡,一双眼映着月色,寒沁沁的叫人难受。他朝轿子走去,刚走到轿子旁,准备上去,就见子夜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行来一人。 披寒带露,携一地霜华,劈开夜色信步行来。 赫然是赵凛。 两相对望,赵凛先开了口:“温兄,好巧。” 温光启神色变了几变,继而笑了笑:“赵兄,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县衙大牢来了?” 赵凛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家父在里头,趁着无人来看看。” 这种鬼话傻子才信。 温光启:“赵兄不是同家里断了亲?” 赵凛:“他无情,我总不能无义,毕竟我那二弟苟延残喘也不能给他养老送终,做儿子的,尽尽孝心……”他语调轻快,月华暗影下,看不清表情。 但温光启就是知道他在笑。 大半夜的,无端有些渗人! 温光启长睫盖住眼眸,温声问:“赵兄来了多久了?” 赵凛:“不巧,您轿子刚落地,我就来了。未免打搅您办事,就没上前。” 温光启:这是看见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这个时候再辩解就显得有些可笑。 温光启沉吟着没说话,赵凛又道:“听闻琼华楼是温兄的产业,不知明日赵某可否去琼华楼与温兄共饮一杯?” 温光启眸色转暗:赵凛是如何知道琼华楼是他的产业? 他心中百转,面上依旧自若:“自然可以,明日午时我请客,恭候大驾。” 赵凛:“要不还是申时吧,申时我闺女散学,她早想去尝尝琼华楼的美食。” 温光启轻笑:“可以。”说着朝他颔首,坐进了轿子。一进去,他就变了脸色:看来赵凛知道何记食肆的事是他干的了。 赵凛此人聪慧,城府极深,又是县案首。如果可能,他并不想明面上和他为敌。 罢了,明日且安抚他一二,何记酒楼那现消停一段时间,待他想到更好的办法再连根拔起。 次日温光启让人预留了琼华楼最好的雅间,又嘱咐主厨做几道拿手的菜。申时初他就到了,申时末,赵凛出现,身后还跟着三个孩子。 温光启诧异,起身相迎。 赵凛拱手:“家里孩子多,温兄不介意吧?” 温光启面上温和:“不介意。”心里却在想,不是要谈事吗,带这么多半大的孩子来碍事做什么了? 五人落座,赵凛和温光启相邻而坐,三个孩子依次挨着赵凛坐。温光启起身要给几人倒茶,赵凛连忙拦住他:“茶就不必了,听闻琼华楼有一种花露特别清甜,给几个孩子来花露就好了。” 温光启笑容不减,朝店小二招手:“上壶琼浆玉液。” 赵凛:“三壶。”他接着笑,“孩子刚散学,正饿着,胃口有些大,温兄不介意吧?” 温光启:“不介意,小二来三壶。” 赵宝丫拍手:“耶,温叔叔人真好。阿爹说这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我能每一样好吃的都来一份吗?”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期盼的看着他。 温光启:“可以是可以,但只怕我们几个吃不下……” “不会的。”赵宝丫拍拍小肚子,“阿爹今早和我说了之后,我午饭都没吃什么呢,春生哥哥和星河哥哥也是,我们能吃好多好多。”她说完又小心翼翼的问:“温叔叔是不是舍不得让我们吃呀?” 温光启笑容有点僵:“怎么会,你们尽管敞开了吃,吃不够再点。”三个小娃娃能吃什么,别打扰他谈正事就是。 然而,温光启低估了三小只的战斗力。三个人都是空着肚子来的,何春生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有人请客自然往死里吃。赵星河流浪那会儿什么好吃的都没吃过,这会儿看到满满当当的菜肴恨不得连盘子都吃了,胃口也出其的大。胃口最最最大的要属看起来娇小软糯的赵宝丫了。 那盘子一盘接一盘,叠起来能有人高,肚子不见大,满桌的菜就空了。然后软糯糯的朝他喊:“叔叔,能再来一桌嘛?要这个这个这个,不好吃的不要。” 已经第三桌了,天知道点的全是贵的! 然而赵凛才刚刚开始吃,人高马大的赵凛敞开肚子吃,胃口不比小宝丫小。 吃霸王餐,务必空腹来,扶着墙出去。 温光启看得眼角抽搐,捏着杯子的手都在用力:赵凛不是来谈事的吗?怎么像是来吃饭的? 吃吃吃,怎么没吃死这四个饭桶! 他深吸一口气,和赵凛搭话:“赵兄……” 赵凛:“这鹿筋冬笋不错,温兄你也尝尝。” 温光启尝了一口,又举杯:“赵兄……” 赵凛:“这吊炉烤鸭和三丝鱼翅也不错,温兄你尝尝。” 温光启接着尝,还没开口,赵凛又指着那道狍脊开口:“温兄……” “赵兄!”温光启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打断他的话:“你今日来不是有事和我说?” 赵凛被他问愣了一下,继而笑道:“温兄误会了,赵某是真觉得琼华楼的酒席不错,特意带孩子们来尝一尝的。可惜小妹要忙,不然也可来讨教一下经验。”说着他一脸惋惜,“对了,小妹开的酒楼,何记酒楼,味道也不错,温兄有空也去尝尝,今后还要温兄多多关照呢。”他今日来本来就不是来说情,而是带小宝丫来抓他小辫子的。 温光启:这是连吃带拿还带敲打,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胸口起伏,笑容有些不达眼里:“一定去。” 赵凛似是开玩笑般的调侃:“当然,赵兄可不能像我一样带几张嘴一起去,何记不比琼华楼,小店新开张请不请那么多人。” 温光启:想掀桌! 酒足饭饱后,连吃了上千两的四人还要求打包糕点。 温光启:还要点脸,要脸吗!!!! 赵凛显然是不要脸的,又讨要了几坛子‘竹枝春’。 好脾气如温光启都想提刀追出去砍人了! 赵凛此人——心机重脸皮厚,就是个臭不要脸土匪! 站在门口目送的温光启已经面容扭曲。 赵宝丫搂着他爹的脖子看了好一会儿,回头小小声道:“阿爹,这个温叔叔身上好香啊,他也擦香香吗?” 赵凛揉揉她的小肚子,笑道:“人肉可不能吃。” 赵宝丫:“我才不想吃人肉,我是说真的。这个温叔叔身上的香香和莲姨娘身上的香香一模一样。” 赵凛疑惑:“哪个莲姨娘?” 赵宝丫解释:“就是宝珠姐姐府上的莲姨娘啊,送我糕点说话好好听的莲姨娘。” “胡府姨娘?”赵凛若有所思,“你没闻错?” 赵宝丫噘嘴:“我鼻子灵着呢!” “那就是莲姨娘身上的香,莲姨娘说是她采了莲花自己做的,城里只有她有,明年还要送我一份呢。”小团子特别骄傲,“她也觉得我好可爱。” 胡府姨娘身上独有的香为何会在温光启身上? 一种香要在另一个人身上持久,那必定是时常接触,亲密接触,才会达到的效果。 如果丫丫没闻错的话,那么,温光启必定和那位莲姨娘有点苟且。 赵凛想到前段时间因为不举,被传的沸沸扬扬的胡县令。 貌似有点惨啊!自己主动戴绿·帽子和别人给他戴绿·帽子可是两回事。 这温光启闷声不响的,居然敢在胡县令的伤口上撒辣椒水。 这大概就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找死! 第64章 64 父女两个这头吃着温光启和莲姨娘的瓜, 次日,胡府就派人到了赵府来接赵宝丫去。来的是老太太身边的沉香姑姑,说是胡宝珠伤心过度, 病了好几日了。昨晚上高烧一直嚷着要见她。 赵凛是不愿意闺女去的,沉香姑姑自然也看出来了, 屈膝行礼道:“赵秀才且放心, 清晨去申时前一定回, 也不用贵府的人去接,奴婢再亲自送回来。” 对方都这样说了, 还不同意就太不近人情了。 赵凛看向闺女, 问:“宝丫要去吗?” 赵宝丫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嗯, 我要去, 宝珠姐姐病了,我给她带一张平安符。” 沉香姑姑甚是欣慰:“小小姐见到姑娘一定很开心,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因着一日便回,赵宝丫只穿戴整齐, 抱了蓝白猫就出去了。坐马车,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胡府。 胡府的白幡已经撤了, 只余门口垂挂的两只白灯笼在寒风里晃动。门前冷清, 也没多少人敢在这个时候跑到府上找不自在。 沉香姑姑牵着赵宝丫往里面走时,又碰见匆匆往外走的胡县令和温光启两人。胡县令看见沉香姑姑倒是停了下来, 沉声交代道:“宝珠那要担心些,时刻让林大夫看顾着。” 赵宝丫从沉香姑姑身后探出头来,猫眼儿眨巴眨,一直盯着胡县令身边的温光启看。她左看看右看看, 又歪头看,似乎在研究对方是什么东西。 淡定如温光启都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忍不住笑问:“赵家的丫头,你在瞧什么?” 他一开口,赵宝丫似是惊到,揪住沉香姑姑的衣摆挡住自己的小脸。 温光启嘴角抽搐:这父女两个一个赛一个的戏精,昨日胆子不还大得很嘛,这会儿一副看见坏人的表情是哪般? 胡县令交代完匆匆去了。 微风拂过,赵宝丫使劲嗅了嗅鼻子,这次好像没闻到那股莲花香。 两人一路去了胡宝珠的院子,到了门口就听见春桃在哄胡宝珠吃药。胡宝珠虽不如从前那般刁蛮任性,但还是很不配合。 “小小姐,您就喝一口吧,再不喝又要凉了。”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喝苦苦的药,我要母亲,我要母亲……呜呜呜呜。”胡宝珠越哭越伤心,抱着被子不肯动。 春桃见了,也跟着抹眼泪。直到看到小宝丫,才似看到救星似的:“小宝丫,你终于来了,快来帮忙劝劝小小姐吃药啊。” 胡宝珠一听到小宝丫的名字,咻的抬头,用她那肿成核桃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看过来,“宝丫妹妹……” 赵宝丫放开蓝白猫,哒哒的跑到她床边坐下,小声问:“听说你生病了,是不是很难受呀?” 胡宝珠眼泪汪汪的点头,张嘴就嚎:“我没母亲了,我想母亲,呜呜呜……” 赵宝丫连忙伸出小手去给她擦眼泪:“不哭不哭,我也没有娘,我都不哭,宝珠姐姐别哭了。” 胡宝珠的哭声戛然而止,泪眼朦胧的盯着她,问:“你没有娘吗?” 赵宝丫点头:“嗯,我出生没多久娘就死了,我都没有见过她呢,也不知道我娘长什么样,我都没哭呢。” 她身后的沉香姑姑和春桃眼角抽动:哪有这样比惨安慰人的? 可是胡宝珠就是被安慰到了:小宝丫比她可怜,比她小都没哭,她更不应该哭了。 胡宝珠吸吸鼻子:“那,那我不哭了……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想吃药。” 赵宝丫很认真的说:“生病了就要吃药啊,我出身身体就不好,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每天都要喝很苦很苦的中药呢,整整喝了两年,现在也要吃很苦很苦的药丸。要是宝珠姐姐现在不吃药,身体变差了就要和宝丫一样天天吃苦药哦。” “天天喝?两年?”胡宝珠被吓坏了,朝春桃伸手:“我现在就要喝药。” 春桃从来没听过这样哄人的法子,一想到天天喝这么苦的药,她都想吐了。床边的小团子说起来还面不改色,真的又乖又暖,怪不得小小姐这么喜欢她。 胡宝珠咕隆隆把药喝了,刚放下碗小嘴巴里就被塞了一颗蜜饯。赵宝丫拿过桌上整碟子的蜜饯塞到她手里:“吃,多吃点肚子里面也不会苦了。” “真的?”胡宝珠捧着蜜饯连吃了几颗,泪盈盈的眼睛终于弯了起来:“真一点也不苦了!” 赵宝丫很是自豪:“是吧,我小时候喝药都这么吃的。”她又掏呀掏,从腰间的绣囊里掏出一个叠好的平安福递了过去:“呐,这是大年初一,我在城皇庙求的平安福,你带着它就不容易生病了。” 胡宝珠捏着平安福的一角,眼神闪烁犹疑:“……我,我带着它,母亲会不会怕呀?祖母说母亲会时刻跟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她会不会怕这个?” 赵宝丫:“不会的,她会住在里面一起保护宝珠姐姐的。” 胡宝珠这下开心了,嚷着让春桃给她带上。老太太从佛堂过来,瞧见她终于展露了笑颜,心下大大松了口气。 沉香姑姑也跟着笑:“还是赵家的小姑娘有办法,可惜赵秀才宝贝得紧,申时前就得送回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府上这种情况哪家大人会放心?能让她来已是不错,午膳准备丰盛点,两个娃儿一起,宝珠也能多用些饭菜。” 沉香姑姑点头,又问:“大公子那要准备吗?” 老太太思索两秒:“也备一些吧,说不定会回来……” 沉香姑姑领命去了,午膳准备得很丰盛,有荤有素、每样只有小小的一叠,做得软糯,大多清淡爽口。 老太太这几日都陪着胡宝珠一起用膳,瞧着她和小宝丫你一口我一口,胃口不禁也好了起来。吃到接近尾声,膳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紧接着一人跨了进来。 来人黝黑高大,浓眉、国字脸,先喊了声‘祖母’,又喊了声‘小妹’。看见赵宝丫时明显愣住。 老太太先开了口:“还没用饭吧,坐吧,这个小孩儿是赵秀才府上的,是宝珠的好朋友。”她又朝小宝丫道:“宝丫,这是宝珠的大哥,你跟着喊大哥就行了。” 赵宝丫立刻甜甜的喊:“大哥。” 胡辰点了点头,顺势拉开下首的凳子坐下,婢女立刻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到他面前。他垂首肃目,看着桌面没动。 老太太好奇问:“怎么不吃?” 胡辰迟疑两秒,老太太道:“有话就说!” 胡辰:“祖母,我想开棺验尸!” 老太太手里的筷子都吓掉了:“开什么?开棺验尸?开谁的棺验谁的尸?” 幸好老太太用膳不喜人多,只叫沉香姑姑和春桃在旁边伺候着,不然非得吓死几个下人不可。 胡辰:“开母亲的棺,验母亲的尸。”他肃声道,“我怀疑母亲不是自缢,是被人害死的。母亲房里的婢女都说母亲情绪很稳定,还说要带宝珠回外祖母家,包袱都收拾好了。我虽与母亲相处不多,可也知道,只要宝珠在,她决计不会想不开。定是有人害了她,又怕我知晓,才匆匆将她葬了。” “下葬的日子是你父亲挑的,难不成你觉得是你父亲害了你母亲?”老太太激动手抖,“胡府出了这等事已经很是难堪,你母亲下葬你没赶回来,已经让人诟病。如今你还要开棺验尸,你还要不要在这世上立足了?” “你父亲听到会打死你的。” 两人声音都很大,都忘了旁边还有两个小孩儿。等听到胡宝珠哇的一声大哭,老太太才反应过来,朝沉香姑姑和春桃道:“先把两个娃儿抱出去。” 沉香姑姑和春桃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两个孩子抱起来往外走。胡宝珠哭得很伤心,声音大到掩盖住了里面的争执声,任凭小宝丫竖着耳朵也听不清里面说了什么。 她挠挠脑门:方才吃饭怎么就没把猫儿带来呢。 胡宝珠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赵宝丫无事可做,想想也爬到床上跟着她一起睡觉。这一觉就睡到接近申时,沉香姑姑小心翼翼的把她抱起来,又给她穿好衣服,压低声音道:“我们偷偷出去,莫要惊醒了小小姐,不然她见你走又要哭了。” 赵宝丫乖乖的点头,穿好衣裳,抱着小猫猫就跟着她身后往外走。那轻手轻脚的模样实在太可爱,沉香姑姑嘴角忍不住带了点笑。 赵家的这个小娃儿实在太招人稀罕了,要是早点到府上来,说不定小小姐脾气早变好了。 申时初,日头打在人身上还暖阳阳的,从后院到前院有一段路。沉香姑姑担心小宝丫累着,主动要去抱她,小宝丫也特别乖的让她抱。经过后花园的莲池时,正巧碰见从西边走过来的莲姨娘和她的婢女。 沉香屈膝行礼,莲姨娘回了半礼后,温声问:“沉香姑姑可是要送小宝丫去赵府?” 沉香姑姑摇头:“不是,赵府现下没人,奴婢要把她送去何记酒楼。” 莲姨娘主动道:“正巧我也要出去一趟,你且先回去吧,把小宝丫教给我,我送去何记酒楼。” “这……”沉香姑姑迟疑,她是答应了赵秀才要亲自把人送回去的,假手于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万死难辞其咎。 然而,还不等她推辞,小宝丫主动扑到了莲姨娘身上。一手揽猫,一手揽住她的脖子,软糯糯的道:“姨娘好香啊,宝丫喜欢香香的姨娘。” 莲姨娘温声笑了:“沉香姑姑你看,小娃儿愿意跟着我呢。你放心,我会把人安全送到的。” 小宝丫鹦鹉学舌:“沉香姑姑放心,姨娘会把宝丫安全送到的!” 莲姨娘温婉,做事向来细心,一大一小都愿意,沉香姑姑也没什么意见了。她朝莲姨娘屈膝,“那麻烦姨娘了,马车就在外头候着,您带宝丫过去吧。”车夫是府上的老人,跟着一起去,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莲姨娘点头带着婢女,抱着小宝丫往外走。 马车慢悠悠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小宝丫抱着猫儿坐在莲姨娘对面,时不时就偷看她两眼。在她第六次偷看时,莲姨娘掩唇轻笑:“小丫头看什么呢?” 她长得美,也很温柔,这种温柔和美与苏玉娘又不同。苏玉娘如同春蚕吐出的丝,虽柔但韧,而莲姨娘就像江南河堤柳,柔弱无依。 小宝丫喜欢温柔的人,看着她笑也跟着弯起眼:“就是看姨娘好看呀。”她眨巴着眼问,“姨娘,你这么好看,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你怎么会嫁给县令大人做姨娘呀?”小姑说,做姨娘做小妾都不好。 莲姨娘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她团扇轻摇:“年少时是挺多人喜欢我的,可我只钟情于一人。” 小宝丫懵懂:“那个人是谁呀?是县令大人吗?” 莲姨娘伸手,团扇在她小脑瓜上敲了敲,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打听这些做什么?” 小宝丫捂住脑袋噘嘴:“就是好奇嘛。” “那肯定不是县令大人了。” 莲姨娘没有反驳,只摇着团扇含笑不语。 赵宝丫凑过去继续问:“姨娘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娶你呀?” 莲姨娘透过她看着晃动的车帘子:“姨娘也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娶我呢……” 之后赵宝丫再问她什么,她都不说了。马车一路行到何记酒楼,赵星河早眼巴巴的在门口等着了,瞧见她下来,立刻凑了过来。 这个点不是饭点,柜台上的苏玉娘迎出来,请莲姨娘进去坐坐。 莲姨娘摆手:“不了,既然宝丫送到了,我就走了。”说着朝宝丫挥挥手,重新坐进了马车里。 眼看着马车要走远,蓝白猫喵的一声从赵宝丫怀里窜了出来,跳上了马车顶上。 “猫猫……”赵星河伸手要指车顶。赵宝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伸出的手,扯住就往酒楼里走。 赵星河急了:“宝丫妹妹,猫猫。” 赵宝丫:“猫猫会回来的。” 猫猫都跑了,怎么回来? 赵星河扭头往外看,马车沿着主街往另一条街道上拐了,那方向是从前何记食肆的方向。 马车路过早改换门庭的何记食肆,一路往西行驶,路过琼华楼时,马车帘子被掀开。莲姨娘朝跟着的婢女道:“让车夫停一停,我进去买些糕点给老太太和宝珠尝尝。” 婢女边让马夫停车,边道:“姨娘就是心善。” 莲姨娘从马车下来,带着婢女往大堂去,找掌柜的要了几样糕点。掌柜的乐呵呵道:“不巧了,这些糕点正好卖完了,夫人要的话,我这就让后厨现做。要不您去楼上雅间等等,等好了,再叫您?” 莲姨娘颔首:“也好。” 掌柜的朝伙计使眼色,伙计立刻带着主仆二人往二楼最里面的雅间去。等到了雅间,伙计下去,莲姨娘朝婢女道:“你且在外面守着,莫要叫人进来打扰了。” 婢女点头,规规矩矩的守在门口。门关闭的一刹那,一只猫窜了进去,绕过隔音的屏风躲在了雅间角落的一棵茂盛的吊兰后面。 莲姨娘坐下没多久,雅间东边的墙壁突然开了,长衫玉立的温光启从里面走了出来。莲姨娘连忙起身,唤了一句:“温郎……”这一声情意绵绵,包含了太多的思念。 温光启伸手搂住她,眸色温柔:“你今日怎么来这找我了?” 莲姨娘身子颤了颤,推开他,神色紧张道:“温郎,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待在胡府了!反正老爷不举,也从来不会碰我,眼里压根没有我这个人。我失踪了没人会在意的。” “你带我走,要是你舍不下学业,把我安置出城,你时常来看我也是可以的。总之,我不要再过活死人一样的日子了。” 温光启温柔的神色不再,冷声道:“想什么呢,县令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莲姨娘泪眼朦胧:“我不管,当初是你把我送到胡府的,老爷他不举,我待在府里面没有任何意义。” 说起这个温光启就来气。他是庶子,为了出人头地攀附胡县令这个姑父。把自己的女人都送到了胡府,指望她生下一儿半女,就算不能继承胡府的产业也能帮自己吹吹枕边风。 谁能想到在外威风凛凛的县令大人居然是个不举的。 人都送出去就脏了,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这女人真不懂事。 莲姨娘见他不说话,一咬牙,道:“我怀孕了,怀了你的孩子。老爷不行,若是知道我怀了,一定会查奸夫的。”若是这个当口查出来,肯定没有他们好果子吃。 温光启惊讶,目光落在她肚子上,继而欣喜:“怀孕了好啊,你想办法和胡大人同房一次,就说孩子是他的。他都能生下宝珠,硬两次也不是没可能的!大公子不是胡大人的种,只要你生下个男孩子,胡府将来就是我们的。” 莲姨娘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这样想?” 温光启脸冷了下来:“怎么,你不肯帮我?” 莲姨娘慌了:“不是,不是我不肯帮你。”她急切道:“大公子一直在查夫人的死因,他还想开棺验尸,他迟早会查到你我头上的。” 温光启低喝:“那日只是失手!什么也查不到的。”他们那日在假山内偷情,正巧被从娘家回来的胡夫人撞见。 莲姨娘一想到那日胡夫人死不瞑目的脸就有些疯魔了:天知道她这辈子都没做过坏事,就算夫人待她不好,也不该死啊!她日日活在噩梦和恐惧中,若是不走,迟早要疯。 既然温郎不能下定决心,她就逼他一把吧。 “我不管,总之,总之后日,我在清水码头等你,你若不带我走,我就回去把我们的事告知老爷!” “你真要如此?”温光启眸色转冷,大手抚上她温热的脖颈。 那动作一瞬间让莲姨娘想起他毫不留情勒死夫人的那一幕,她后退数步。 哐当,一声巨响。 雅间的吊篮突然翻倒,肮脏的花土砸了满地,雅间外的婢女听见动静拍了拍门,大喊:“姨娘,怎么了?” 温光启收回手,快速道:“后日我会去,你且先回去。”然后转身推开东侧的暗门走了。 莲姨娘欣喜,摁住狂跳的胸口拉开雅间的门,朝婢女道:“无事,花盆突然倒了,我们下去瞧瞧吧,糕点应该好了。” 婢女应是,主仆二人往楼下走。 雅间静悄悄的,一只猫脑袋从倾倒的吊篮下探了出来,抖了抖满耳朵的泥土,喵喵叫了两声,从窗口跳了出去。落地的瞬间险些砸到了提着食盒出来的莲姨娘,她瞧着那猫眼神也没细想,上了马车走了。 猫儿又喵喵叫了两声快速往何记酒楼的方位跑。 赵星河瞧见跑回来的猫猫时,把它拎起来,惊讶道:“猫猫也认识路吗?小黑,它鼻子有你的一样灵哦。” 小猫四爪乱扑腾,喵喵的叫个不停,赵宝丫连忙把小猫从他手里接过,噘嘴道:“星河哥哥,你不能这样拎着它,它会难受的!”小团子把猫猫抱在怀里,顺着它的毛发给他示范:“要这样,温柔点。” 赵星河就是个狼崽子,压根不知道什么叫温柔。 猫猫喵喵的叫唤,赵宝丫哦了一声,跟着小猫碎碎念。赵星河凑过去,疑惑问:“宝丫妹妹你在干嘛呀?” 赵宝丫:“我在跟小猫说话呀。” 赵星河挠挠头:“猫猫和你说什么了?” 赵宝丫:“不告诉你,我只告诉阿爹。” 当天夜里,赵宝丫把知道的事告知了赵凛,赵凛啧啧两声:“后日夜里阿爹带你一起去。” 赵宝丫:“去干嘛呀?” 赵凛:“去救人。” 赵宝丫懵懂:救人,救什么人? 后日,赵凛不仅把小宝丫带去了,还喊了钱大有去。钱大有一听大半夜的搞事就兴奋了,追问道:“我们是去行侠仗义吗?你写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赵凛:“确实是行侠仗义,记得准备一条船,几个水性好的心腹。” 钱大有:“我办事你放心!”他很有小弟的自觉。 当夜,赵凛站在豪华的画舫上望着幽幽江面扶额:“让你准备一条船,你准备一个画舫?”灯火通明的,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船上是不是? 钱大有:“你也没说大小啊,我瞧着小宝丫挺喜欢的。”他低头问,“小宝丫,你喜欢不?” 赵宝丫澄澈的眼眸里映着船上的彩灯:“喜欢。”画舫四角垂灯挂铃,江风吹过,清凌凌的响,别提有多好听了。 赵凛:“……” “罢了,把船开远一些,‘千里眼’拿来没有?” 钱大有连忙把千里眼掏出来递给他。 时至子夜,寒月当空,有一裹着斗篷的身影娉娉袅袅而来。女子站在江面举目四望,茫茫江面,明镜清寒,风吹过,两岸荻花瑟瑟。她抱着包裹,坐到提前租借好的小乌篷船下等。从月至中天等到月沉大江,周围渐渐暗了下来,只有少数渔火在发亮。 画舫的宫灯也已经熄灭,钱大有抱着胳膊蹲在漆黑的船头,颤声问:“我们不是来行侠仗义的吗?站在这吹了一宿的风了……” 小宝丫都已经在窗箱里睡着了。 赵凛以手抵唇:“嘘,来了!” 钱大有立马来了精神,站起来眺望,然而前头黑沉沉的压根什么也看不见。他抢过赵凛手上的千里眼,又看了一遍,终于看见长衫清俊,人模狗样的温光启跳到了小乌篷船上。然后和那女子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他看得形容猥琐,发出嘿嘿的笑声,赵凛小声问:“乌篷船周围安排了人吗?” 钱大有继续嘿嘿:“安排了,安排了……” 原本缠绵的场景突变,温光启突然勒住女子的脖子,不顾女子的哭泣哀求,堵住女子的嘴,把人捆成了粽子,推下了水。 砰咚! 水花声才寒夜寂静里转瞬被滔滔江水淹没。 钱大有手一抖,险些没把千里眼给砸水里了:“卧槽,吓死老子了!”这心毒之人不愧是和齐宴那嘴毒之人是好友。 “快,快救人!”江面一声细微的鸟叫,早已经等候在暗处的水手开始行动。 水下织了一层密网,重物一落水,潜在暗处的水手收网就朝画舫游去。这边画舫也朝着岸边靠近,等人拉上来揭开时,捆住手脚的女子早已面露浮白,人事不知。 钱大有嘴唇哆嗦:“这,这不是死了吧?” 第一次行侠仗义就是来捞尸? 第65章 65 人被抬到了画舫里面, 船上的动静惊醒了熟睡的宝丫,她找急忙慌的爬起来凑到人堆里。赵凛伸手碰碰莲姨娘冰凉的脖颈,脉搏微乎其微, 几乎要断绝。他果断的跪坐在地开始摁压莲姨娘胸口。 钱大有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操作。 连续百次的摁压后人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 小宝丫连忙伸手推了推紧张的钱大有:“钱叔叔, 你快嘴对嘴给她吹气呀。” “什, 什么?嘴对嘴吹气?”钱大有惊慌,“吹气做什么?我, 我还没亲过人呢!”而且这女的不知是死是活, 又和温光启这样那样, 他也有洁癖的好吧。 小宝丫急了:“不是亲她, 是给她渡气,她就活过来了。” “阿爹, 让让,让钱叔叔给姨娘渡气。” 赵凛直觉这样是有用的, 他松开摁压的手,沉着脸看向钱大有。钱大有在他的逼视下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 低下头去…… 这怎么和他想象中的行侠仗义不一样啊! 就在他要挨着那苍白如水鬼唇的瞬间, 底下的人咳嗽出声,呛了他满脸的水。钱大有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 用力抹了把脸:幸好幸好! 赵凛伸手把人扶了起来,小宝丫轻轻的给她顺着背部,小小声问:“莲姨娘,你没事吧?” 莲姨娘煞白的脸恢复了点人气, 蒙着水汽的眼睛环顾四周,眼眸从一众担忧期盼的脸上掠过, 恍然想起方才被温郎丢弃在冰冷江中的恐惧,泪水就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江风瑟瑟、寒夜袭袭,她看向满面关切的赵宝丫,突然崩溃的搂住她嚎啕大哭。 小宝丫呆了呆,继而伸出小手努力的够她的背:“姨娘不怕……” 莲姨娘整个人都在滴水,发丝衣裳还有眼泪一齐往小团子的身上洇。初春的江水实在太冷了,小团子无意识的抖了抖。赵凛看着蹙眉,伸手把莲姨娘拉开,然后把闺女抱进了怀里。 莲姨娘没了依仗摔倒在地,眼睛一翻又晕了过去。 小团子整个人往下伸手:“阿爹,莲姨娘!” 赵凛冷脸:“她无事,只是受惊过度加之伤心才晕厥。”他看向钱大有,“让船靠岸,把人抬上马车。” “好勒。”钱大有立刻吩咐人靠岸。 莲姨娘被抬上了赵府的马车,赵凛不放心把宝丫和一个昏迷的人放在一起,干脆把小团子搂在大氅内,架着马车趁夜回了赵府。 钱大有看着远去的马车,觉得自己特别有成就感:今天他行侠仗义救了人呢! 还是头一次做好事,好像滋味还不赖。 他嘱咐心腹今晚的事闭嘴,然后哼着歌踩着夜露往家里去了。绕过回廊在影影绰绰的后院入口和鬼鬼祟祟的齐宴撞了个正着,两人都见鬼似的瞪着对方。 钱大有揉揉脑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狐疑问:“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怎么从后院来?莫不是和哪个小情人幽会?” 齐宴脸黑:“胡说八道什么?”他上下打量他,“倒是你,满身的寒气,莫不是又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了?” 钱大有怒目而视:“什么狐朋狗友?你的朋友又好得到哪里去?让开!” 两人各怀心思匆匆回了自己的院落。 同一时间,莲姨娘被安置在了赵小姑的屋子里。赵小姑吓了一跳,心说怎么大半夜的出去捡了个女人回来,在听说了来龙去脉后,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可怜胡夫人还是床上直挺挺躺尸的这个女人了。 只知道,那温光启当真该死。亏得还是个读书人,连自己亲姑母都不放过。 莲姨娘肚子的孩子是保不住了,好在月份还小,吃两副药调养调养慢慢就养回来了。齐大夫看着从头到尾就没停止过哭泣的莲姨娘,蹙眉道:“只是万万不能哭了,流产也算小月子,再哭下去,只怕今后会落得眼疾。” 莲姨娘靠在床柱上心如死灰,齐大夫朝赵凛使眼色,让他劝劝。赵凛不会劝人,更不会劝女人,也不耐烦劝个为了人渣要死要活的女人。等齐大夫走后,他把赵小姑推进了屋子。 赵小姑站在床头挠头,别别扭扭最后才道:“别哭了,身子比什么都重要,那种男人俺都不稀罕,你稀罕个啥?” 莲姨娘不搭理她,还在默默流泪。赵小姑有些尴尬,转身欲走时,床上的人突然开口:“我就是吓唬吓唬他,没想要告诉老爷的。明知道我怀了身孕,他为何还如此狠心,要置我于死地?” 赵小姑哪知道为什么呀,她绞尽脑汁憋出一句:“哪有为什么啊?他就把你当俺们村里的老黄牛一样,没用了就杀掉吃肉呗。” 莲姨娘觉得自己甚至连头牛都不如:为了他给胡县令做妾,把自己私房补给给他,结果说杀就杀! 赵小姑继续说:“你也别想不开,他连自己亲姑母都杀,杀你也正常。” 是啊,温郎连胡夫人都没有犹豫的下手,自己算什么呢? 赵小姑:“俺从前也像你一样,遇到事就知道哭哭哭,俺现在知道哭一点用也没有。谁欺负俺们,俺们就像玉娘姐姐一样打回去,谁想让俺们不好过,就像大哥一样把人送进牢里或者打断他的腿。你有哭的时间不如去告官,非得让那贱男人吃不了兜着走!” 赵小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居然越说越顺口了。 “告官?”莲姨娘泪眼朦胧的看向赵小姑,眼里是震惊和犹疑。 赵小姑想到她是县令大老爷的妾,连忙问:“你是怕吗?你怕大老爷连你也不放过?” 莲姨娘摇头:“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怕什么。”她犹犹豫豫,垂眼,“我,我……温郎或许有苦衷……”说到后面自己都觉得荒唐。 赵小姑仰倒:这人非得村长家的赵秀兰来骂不可。 “随便你吧。”赵小姑愤愤不平,“那人能有什么苦衷,他有妻有子,高兴着呢!” 莲姨娘蓦的抬头:“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什么有妻有子?温郎压根没有说亲。” 赵小姑一股脑把从宝丫那听到的事都说了:“怎么没有?他在城南有一座宅子,里面住着个女人,旁的人都说里头住的事夫妻俩,不信你自己去瞧瞧。” “怎么可能?”莲姨娘不想相信,但又知道赵家人实在没理由骗她。 又一日后,惶恐伤心的莲姨娘突然冷静了下来,找到赵凛,让他带她去一趟温光启的城南宅子。赵凛什么也没说,当天带着她七扭八拐到了城南春子胡同的一处宅子。他推开宅子让她进去,莲姨娘走进去后发现里面空荡荡的,疑惑问:“这是哪?” 赵凛指着她身后高高的围墙:“看对面。” 莲姨娘转身,身后的高墙上有个镂空的小洞,透过小洞是排新抽嫩芽的修竹。修竹之后影影绰绰是一方小院,小院中间一对男女互相依偎着,脸上带笑,正说着悄悄话。 一个是她的温郎,一个是她嫡亲的好妹妹——阿蓉。 莲姨娘整个人都懵了:父母自小偏心,她以为温郎不一样,原来他也更喜欢阿蓉。 阿蓉明明知道她和温郎的关系,当初她犹豫要不要去胡府,还是阿蓉劝她去的。 她目光落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隐在袖子里的手都在发抖:所以,是这两人故意设计她吗?把她当傻子一样糊弄? 她坠入冰冷透骨的江底、她的孩子还没有心跳就离她而去,这两人却在这卿卿我我,共筑爱巢! 这一刻怨恨战胜了恋爱脑,莲姨娘捏着手往回走,赵凛默不作声的跟着。等回到赵府,她跪在了赵凛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祈求道:“我要告官,请赵秀才帮我。”她拿出从胡府积攒的所有金银细软,“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只求让温光启为我儿偿命!” 赵凛:“金银就不必了,你只需坚定你今日的想法即可。” “我会带你去见胡大公子,你只需把你知道的告之他,他自会告官。” 莲姨娘:“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当天夜里,躺在床上的胡大公子被一只猫踩醒,醒来就见枕头上放着一张纸条,约他明日午时在城中城隍庙一见,说是有他母亲的事相告。 胡大公子疑惑又骇然,次日还是决定一探究竟。他刚出门,温光启紧随他而去,路过桑果一条街时,钱大有突然窜了出来拦住温光启的去路。 温光启不想和他纠缠,绕过他就想继续走。奈何钱大有就是个混不吝,就是故意堵他的。他沉着脸问:“钱大有,你究竟想干嘛?” 钱大有叼着赵宝丫给的糖,笑嘻嘻道:“不想干嘛,只是觉得你瞧不起我,今日特意让你好好瞧瞧,不瞧够一个时辰别想过去。” 温光启:“你有病吧?” 钱大有:“你有药啊?” 周围围观的百姓哄笑,眼看着胡大公子走没影了,温光启焦急又无可奈何。 这些胡大公子都不知道,他径自到了城隍庙。春日多闲,城隍庙里有不少香客,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狗跑到他面前,不断的冲着他摇尾巴,然后扭过狗屁股朝前走,走了两步又扭头朝他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快跟上。 胡大公子果断迈步跟了上去,穿过佛像庄严的正殿走到后院。蒲一进去,就见雪团子一样的小宝丫跑了过来,冲他喊:“宝珠哥哥,这边。” 胡大公子看看小宝丫,又看看她身后的赵凛,惊讶问:“你爹找我?”他曾经去过县学,远远瞧见过赵凛。 小宝丫摇头:“不是不是,是连姨娘找你。”她话落,披着兜帽的莲姨娘从厢房里转了出来。 “莲姨娘?”胡大公子诧异,“你不是回娘家了吗?”前两日莲姨娘突然不见了,她的贴身婢女说莲姨娘回娘家去了。祖母觉得她没规矩很不高兴,找到父亲那里,父亲对此漠不关心。只道:“回去便回去了吧,知道回来就成。 不成想在这见到了莲姨娘。 莲姨娘毫无预兆的跪在了他面前,磕头。 胡大公子退后两步,拧眉:“这是何故?” 莲姨娘抬头:“大公子,夫人是温光启勒死的。” “温表弟?怎么可能?”胡大公子一直猜测自己的母亲是被害死的,但从来没想过是温光启。 这个表弟虽是舅舅庶子,但自小就同母亲亲近,长大后也事事为母亲着想。帮忙母亲讨他父亲欢心,待他礼貌,对宝珠也好,又得父亲看重。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人为何要杀母亲? 莲姨娘继续道:“妾身入胡府前已经和温光启暗通曲款。他不知老爷不举,本想将我送入府中,生他的孩子继承胡府的产业。那日我与他在府中假山内偷情,正巧被从娘家回来的夫人瞧见。他害怕东窗事发就勒死了夫人,事后又怕我告发,将我骗至江边码头溺死,幸而被赵秀才和宝丫救起。” “大公子,我对不起夫人,但温光启此人狼子野心,定也容不下你的。” 她哭的声泪俱下,胡大公子捏拳:“仅凭空口白牙实在叫人难以信服,你可有证据?”他不会放过杀他母亲的人,但也不想冤枉无辜。 “有。”莲姨娘道,“我刚流产,这孩子是温郎的,大公子可叫人来把脉。我这里还有温郎送我的玉佩和他写的情书。”说着她掏出玉佩。 那玉佩胡大公子见过,是温家子弟人人都会佩戴的。 他拳头都硬了,恨不能现在就冲回去剥了温光启的皮。胡家待他不薄,他竟连自己的亲姑姑都下得去手。 他转身欲走,赵凛及时喊住他:“大公子要去哪?” 胡大公子:“回去把此事告知父亲。” 赵凛眸光晦涩:“大公子不了解你父亲的为人吗?你觉得他会为了你已死的母亲再次弃自己的脸面于不顾?” 胡大公子陷入沉思:父亲爱钱爱面子,先前被捅出不举的事已是恨极了母亲。好不容那事过了,又来温光启和莲姨娘的事,以他重视温光启的程度,和对莲姨娘如同货物的态度。必定会保住温光启,杀了莲姨娘,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胡大公子朝赵凛拱手:“多谢,我知道如何做了。”说完往城隍庙外走。 一刻钟后,县衙门口的闻登鼓被敲响,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胡县令升堂,命衙差把击鼓之人带上来。 等原告上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他那个绿帽子便宜儿子。 惊堂木一拍,胡县令沉着脸问:“堂下之人所告何事?” 胡大公子跪下:“草民胡辰状告县学秀才温光启杀害草民母亲温氏。”经过赵凛的提点,他算是想通了。只有把事情闹大,闹到公堂上,父亲为了面子才会公开审理。 为了面子,也必不会徇私。 他话落,公堂内外一片哗然。 谁不知道胡夫人是温光启的姑母,侄子杀姑母,表哥告表弟,县令父亲坐在公堂上审案…… 天呐,这是什么劲爆的瓜啊! 堂上的衙差都开始窃窃私语,胡县令很想将这个胡言乱语的逆子打出去。但他此刻是县令,堂下之人是原告,这么多人看着,他必须按部就班的审案。 “肃静!”他一拍惊堂木,朝衙差道:“去把被告温秀才带来。” 衙差领命去了,在县学转了一圈,最后在桑果街找到了还被钱大有拦住的温光启。一群人浩浩荡荡把人送到了公堂之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吃酒打架的。 温光启在来的路上已觉得大事不好,看到跪在公堂之上的胡辰时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胡辰看到他来,直接站了起来,冲过去揪住脖领就是一拳,吼道:“畜生,你连母亲都杀?” 温光启任由他打,只是辩解道:“大公子说什么?姑母是自缢,同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你竟然敢说没关系!”说着他又要动手,满堂的衙差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方面平民当堂殴打秀才是犯法的,另一方,表兄打表弟,做父亲的孩子上头看着呢,他们拉不拉都不合适。 最后还是县令大人下令把人拉开,才制止住混乱的场面。 胡县令黑着脸问:“原告胡辰你状告温秀才可有证据?”他本来就厌恶这个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儿子,如今还要把家丑搬到台面上来说,心下对他更是不喜。 胡辰重新跪下,磕头:“草民有人证。” 温光启不屑:莲姨娘都被他处置了,哪来的人证? 胡县令:“传证人。” 人证快被带了上来,在胡辰身边跪下:“民妇云梦莲,胡府莲姨娘拜见县令大人。” 女子抬头,一张芙蓉俏脸、盈盈秋水眼,端得娇柔妩媚。胡县令却蹭的站了起来,质问:“你不是去娘家了?如何在这里?”他说完就觉得自己失态了,轻咳一声又坐了下去。 而站在她旁边的温光启早已经脸色惨白,见鬼一样的盯着她看。 挤在人群最前面的钱大有撞了撞赵凛的胳膊,坏笑道:“你瞧他那怂样,还以为见鬼了呢!” 赵凛不想和这个傻帽站在一处,抱着女儿往左边挪了挪,然后发现他的左边是齐宴。就……他默默后退半步,把垫着脚看热闹的赵小姑往前让了让,然后继续看。 公堂内外是有人见过莲姨娘的,瞧见她出来顿时又八卦起来:“胡府的姨娘是证人?妈呀,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莲姨娘看见温秀才杀了胡夫人然后跑回娘家了吗?” “那她又跑来作证干嘛?是胡大公子去找的吗?这两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现场议论声一片,胡县令觉得再不制止他头顶都要冒绿光了,惊堂木拍得砰砰响,就差直接砸人了:“莲姨娘,你说你是证人,你看见温秀才杀人了?” 莲姨娘扭头看向温光启,温光启定定的瞧着她,眸色幽暗。 “是!”莲姨娘斩钉截铁的说:“案发当日民妇正和温郎在假山内偷情,恰巧胡夫人从娘家回来撞见了,温郎怕事情败露,就勒死了夫人。事后我因为受不住良心的谴责,想将此事告知大公子,他得知后将我诱骗到长溪码头推入水中,幸好民妇命大,被过往的渔船救起!” 她的话如同石破冰面、水入油锅、惊起惊涛骇浪。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只觉得堂上的县令大人成了个绿王八,主动给夫人偷人就算了,如今小妾和外侄还背着他偷情,真是太惨太可怜了。 一众衙役和林师爷都小心翼翼的偷瞄胡县令的脸色,内心八卦之魂燃烧,又怕被殃及池鱼。胡县令本人面色涨红,拿着惊堂木的手都在发抖,恨不能现在就把堂下的三人全部宰了。这哪里是在审案,分明是拿他仅剩的老脸在地上摩擦啊! 从这一刻开始,他算是彻底没脸在长溪县待了。 偏偏莲姨娘还跪地哭嚎道:“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为夫人伸冤啊!” “来人啊,把这个贱妇拖出去浸猪笼!”胡县令已经不想审了,夫人怎么死的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只想打死这个给他戴绿帽子的莲姨娘。 莲姨娘惊恐,胡大公子大喊:“县令大人,现在是审案,不是家事!” 林师爷也连忙拦住要丢签牌的胡县令:“息怒息怒,大人,审案,审案,这是公堂!!反正正绿帽子都戴定了,总不能连最后的身为县令的清廉都不要了。 胡县令连连深呼吸,忍下一口老血继续审案:“温秀才,对于莲姨娘的指控你可有话说?” 温光启压下恐慌,不急不徐道:“县令大人明鉴,学生向来规规矩矩,在县学还是家族亲友之中都是有口皆碑。胡夫人是我亲姑母,学生决计不会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他停顿了一下,瞟向跪着的莲姨娘:“倒是胡大公子和莲姨娘两人的关系耐人寻味。” 胡大公子几乎想活剐他:“你休要转移话题,我常年在外,和莲姨娘压根不熟。” 莲姨娘也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无耻,从袖兜里掏出一打书信呈了上去:“县令大老爷,民妇同温郎自幼相识,民妇手里都是这么多年他写给民妇的情诗,大人可以比对字迹和落款印章。还可以派人去樊城询问左邻右舍我们的情况。民妇曾和他有婚约,后又被他诱骗嫁到胡府为妾。他说只要民妇能生下儿子,就有办法除掉大公子,继承胡府的全部家业。他讨好夫人和老爷,也不过是为了谋夺家产!” 案子不用审了,胡县令一点也不知道夫人怎么死的,他只想打死这个想谋夺他家产的外侄。 奸夫□□都不是好东西,今日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个衙门。 胡县令翻看着手上一打情书,从六年前起到现在总共三十几封了,每一封都像在他头顶疯狂作死。他阴恻恻的盯着后背冒汗的温光启:“温秀才,字迹和落款都和你的一模一样,你可有话说?” 温光启强辩:“大人,这些都可以模仿,姑母就是吊死的,当时伺候的婢女都看见她吊在房梁上的,和莲姨娘所说的勒死不符合!” 胡大公子立刻道:“我母亲根本不是自缢,她的尸骨我已经命人挖出,仵作也已经验过了。大人,草民请求传仵作。” “什么?你连你母亲的尸骨都挖,你个不孝子!”胡县令气得暴跳如雷。 围观的百姓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胡大公子丝毫不惧留言,铿锵有力道:“我是在还母亲一个公道,相信她在天之灵会支持我。” 外头有人在喊:“既然都验了,就找仵作来说说呗,好还死者一个公道啊!” 温光启朝外看去,说话的是钱大有。钱大有一开口,紧接着也有人跟着起哄:“是啊,验都验了,还胡夫人一个公道!” “还胡夫人一个公道!” 胡县令坐了下去,咬牙:“传仵作。” 仵作提着工具箱匆匆而来,快步跪倒在地:“回大人,年关天气寒冷,胡夫人尸体虽高度腐烂,还是可以看出细微的差别。胡夫人脖颈下颚骨处受力均匀,舌根并未吐出,手脚手呈现抓握挣扎之势并不是自缢之人该有的状态。初步判断,胡夫人是被人勒死后再吊上绳索的。” 胡大公子眼眶通红,往前跪了几步:“大人,我母亲就是被温光启这个畜生勒死的!” 胡县令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下惊堂木:“温秀才,你可还有话说?” 温光启这下才真正的慌了,额角大颗大颗的汗珠往外冒,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学生冤枉啊,他们是看您倚重学生。是大公子,大公子嫉妒学生,想联合莲姨娘除掉学生。大公子才是想谋夺胡府家业的人!” 胡大公子冷笑:“我本就是胡府正正经经的大公子,何须谋夺?” 莲姨娘又磕了一个响头,眼里流露出怨毒:“大人,温郎在外面还养了个女人,那女人也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大人只要堵住温郎的嘴诈她一诈什么都明白了。” “贱人!”温光启彻底慌了,“你想害死她吗?她是你妹妹,她肚子里有孩子!” 见他如此紧张,莲姨娘只觉心下越发荒凉,原来他不是没有心,只是对自己没有而已。 胡县令:“来人啊,堵住温秀才的嘴,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衙差匆匆去了,不过一会儿就被架着带了来,众人看到她身怀六甲都纷纷让开一条道。她走进公堂,看见被堵了嘴跪着的温光启,还有死而复生的姐姐,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不顾身子不便,跪下就喊冤:“大人,大人明鉴啊,民妇什么都不知道,民妇和这几个人都没有关系!” “哦?”胡县令恶意的问:“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那夫人连声道:“是民妇远房表哥的,不过是因为他不娶民妇,民妇才骗温秀才说是他的!真的,不信您可以去问问我那表哥,我姐姐,我姐姐也知道的。当初她和温秀才好的时候,我就和表哥好上了。” 被堵住嘴的温光启怒目圆睁,心口像是被刮了一样:这个贱人,他一心为她们母子考虑,转了一圈他才是那个被戴了绿帽还替别人养老婆娃的乌龟吗? 围观的百姓轰然,指指点点,甚至有人笑出了声,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县令大人绿,还是这个温秀才更绿了。 人群中的钱大有感叹:“妈呀,怎么这么乱,转着圈的绿啊!” 从审案开始,胡县令终于松了口气,又问那着急撇清关系的女子:“方才温秀才已经认罪了,他说与你合谋想谋夺胡家的财产才杀了本官夫人的,可有此事?” 那女子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绝无此事。都是温光启和莲姨娘谋划的,也是他们偷情被胡夫人撞见才杀人灭口的,真不关我的事啊!” 胡县令摆手,衙差松开温光启,拉掉堵住他嘴的棉布。温光启得了自有,伸手就去掐那女子,眼眶通红,恶声质问:“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害我?” 女人被掐得翻白眼,啊啊啊的叫唤! 胡大公子走过去,一脚踢翻温光启:“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想当堂行凶不成!” “打死他,真不是人,自己亲姑母也杀!” “对,打死他,狼心狗肺!” “打死他!” 一堆烂叶子臭鸡蛋砸在了温光启身上,其中钱大有最是积极,提了两大菜篮子臭鸡蛋,还递给宝丫两个。小宝丫只觉得温光启坏,害得宝珠没了娘,臭鸡蛋想也没想就砸了出去。 “等等等,别砸别砸!”百姓中突然冲出一人,衙差来不及拦就被他跑进了公堂。 胡县令喝问:“来者何人?擅闯公堂可是重罪!” 来人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呈上状纸喊冤:“大人,小民是琼华酒楼原东家李昌海,五年前因纵马撞死人一案被判处牢狱十年。当时温秀才找到李某,说是把琼华楼给他,就可以设法让小民脱罪。小民照办了,但前些日子,小民发现当年那个撞死的老头压根没死。小民气急找他讨要说法,他交代说是温秀才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装死讹诈小人。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将琼华楼还给小人啊!” 话落,李家的家仆压着一个拐着腿的老赖子上来了。那老赖一看到温光启就磕头求饶:“温秀才,俺不是故意要回来长溪的,俺就是回来祭拜一下祖先。”说着他又转向胡县令,“县令大人,俺也冤枉啊,当年是温秀才找到俺,俺虽没有死也瘸了一条腿啊,也只拿了他五两……” 胡县令自然是认识这个人的,当年这个案子是他判的,琼华楼的分成大部分还在他这呢。李昌海卡在这个档口来告发,证据确凿的状况下确实没办法徇私,琼华楼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昧下了。 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让温光启把罪一并揽了。 胡县令用力拍着惊堂木:“肃静,肃静!”他深吸一口气,才宣布:“温秀才陷害李昌海一案,责令返回琼华楼。”他闭口不提这五年赚的流水,继续道:“杀人一案证据确凿,人暂时收押,本官会上表朝廷革去他秀才身,再行问斩。莲姨娘算是从犯,又犯七出之条,鞭五十,刺字入贱籍。胡辰擅自开棺验尸,当众殴打秀才,鞭三十,罚抄孝经一百遍。” “退堂!” 温光启颓然的跌坐在地上,那怀孕的女子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后退,然后一溜烟跑了。莲姨娘嘲讽一笑,眼里温柔又怜悯:“温郎,你看,最后还是只有我陪你!” 温光启盯着她,突然暴起,伸手用力掐住她脖子:“贱人,你这个贱人!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贱人!”反正他都要死了,能多带下去一个是一个。 衙差赶紧上前拉,却怎么也拉不开,莲姨娘被掐得双眼外翻,眼看进的气少出的气无。 小宝丫急了,伸手拉她爹的衣袖:“阿爹,莲姨娘!” 赵凛从钱大有的篮筐里拿起一枚臭鸡蛋,颠了颠。钱大有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手看,鸡蛋飞出,准确无误的砸到温光启的嘴里。他一阵窒息,双手无力松开,用力去抠那枚臭鸡蛋,扭头看向淡笑的赵凛。 这连日来的一幕幕从面前闪过,他有一个惊恐的猜想:这一切都是赵凛设的局,从赵凛约谈他开始,就在一步步诱他走向今日的结果。 这个猜想细思极恐,他死死的盯着赵凛和赵宝丫:他们是如何知道他和莲姨娘的事?又是如何把莲姨娘从水里捞上来的,又如何查到他的外室?把李昌海这个人也找来了? 观察压着他往外走,他目光始终在赵凛身上停留,在经过赵凛身边时停下的步子。咬牙,满含怨气:“赵凛——” 他刚要再质问,啪嗒,一只臭鸡蛋砸到他额头,从他鼻梁滑落,滴进他嘴里,那恶心的味道让他想吐。 他抬眼向上看,对上了赵宝丫高高举着的手和鬼脸。 啪嗒! 小孩儿又砸来一只臭鸡蛋,鼓着腮帮子骂:“坏蛋!” “再看我阿爹就把你眼睛挖掉!” “大家打坏蛋!” 钱大有第一个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拿鸡蛋,身后看戏的百姓紧随其上……秀才有什么了不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打死他! 场面一度混乱,押送的衙差害怕被波及,退开攻击范围,干看着温光启被臭鸡蛋烂菜叶子淹没…… 还未退堂的胡县令就那么站在那看着:砸吧,砸吧,砸死这个龟孙子。枉他这么器重他,居然敢给他戴绿帽子,还妄图谋夺他的家产! 女人可以不要,动他钱的人都该死! 第66章 66 等群情激奋的百姓砸够后, 温光启已经不复往日文质彬彬的模样,满身腥臭,晕死过去。 莲姨娘受了五十鞭, 奄奄一息被抬回了大牢,和温光启分开关押。牢房内阴暗寒凉, 她本就刚小产又受了伤, 胡县令巴不得她死, 也没让大夫诊治,就那么晾着。 没人觉得她能活, 狱卒每日查看她的动静, 就等着给她收尸, 不想她竟然撑过了高烧期, 活了下来。牢头啧啧称奇,递给她一个包袱:“云氏, 有人托东西给你,接着。” 莲姨娘靠坐在杂乱的稻草堆上接住包袱, 等牢头走了,她伸手打开灰布包袱:里面是两套换洗的衣物, 衣物之下是她存的细软。一双绣鞋, 一把梳子、一面镜子,还有金疮药和一包糕点。 那包糕点是她曾经买过送给小宝丫的。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 周围没有水,她就那么把干涩的糕点往嘴巴里塞:她要活着,她的温郎还没死呢! 衙门大牢的门被打开,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在牢房内回荡, 莲姨娘憋着一口气看向狭窄的牢道。然而那脚步声快要接近女监时转了个弯往男监去了,这个时候往男监去, 大概率是要去见温光启了。 她蓦得站了起来,趴着牢门往外看:胡县令不会想徇私舞弊吧?难道这样还不能让温郎和她一起下地狱! 莲姨娘一瞬间眉目狰狞起来。 男监的牢门被打开,林师爷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胡县令背着手一路到了关押温光启的牢房。大夫正在给温光启包扎打破的脑袋,对方昏昏沉沉的靠坐在墙角。看到他来整个人瞬间清醒了,爬到牢门口,隔着牢门伸出脏污的手拉住他官袍的一角,急切道:“姑父,姑父,我就知道你会来,你是来放了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还有用的,我还能帮你做很多的事……” 他真的怕了,十几年,从一个庶子,汲汲营营成为秀才,爬到这个位子,有多辛苦只有他知道。他在胡夫人和胡县令面前当牛做狗,没有一日是清闲安稳的,他不能死,他还要当官,要妻妾成群,要儿女绕膝。 他还年轻。 胡县令屏退大夫和看守的衙差,打开温光启的手,然后用靴子踩在他右手背上狠狠碾压,恶声道:“咬人的狗怎么能放了?若你只是偷了莲姨娘杀了你姑母尚且能饶你一命,但你觊觎本官的家业。”他脚下力道加重,温光启手骨咔嚓一声折断:“本官的家业是你能觊觎的吗?”右手是书生科考的手,他踩断这只手就是要折断他的青云路。 “折子已经快马加鞭的送到京都去了,你就在牢里好好等死吧!” 温光启的手已经被踩得不能看,他惨叫出声,痛得受不了时。外头有衙差来报,齐宴齐公子过来探监了。 “齐宴?”胡县令松开靴子,鞋面在地上蹭了蹭,冷哼:“倒还有人记得来看你这条狗!”他朝林师爷道:“走吧,别碍着他们好友相聚。”说完冷漠的转身就走,林师爷朝报信的衙差挥挥手,也跟在县令大人身后从侧门出去了。 温光启趴在脏污地上一动不动,整个右手指骨都在抽痛。疼痛沿着手臂蔓延至心脏,一股细细密密针扎的疼在胸口持续。他惶恐又愤恨,努力在想从勒死胡夫人开始的情形,这些人都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唯一的变数似乎就是赵凛。 从李昌海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该明白了。 赵凛绕了这么多弯就是为了报复他动了何记酒楼。 脚步声渐近,牢头的声音响起:“齐公子,您要找的人就在这了,小的在这等您。” 齐宴道了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提着食盒的小厮。他看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时吓了一跳,快走几步蹲到牢门前,伸手去扶:“温兄,你这是怎么了?”待看到他被踩烂的右手时,惊呼出声:“谁干的?” 他低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瓶:“幸好我提前带了药,你快敷敷。”他伸手去扶温光启。温光启左手搭在他手腕上,就着他的力道坐起来,深吸一口气,朝他道谢:“多谢。”说完垂眼,眼神落寞:“这个时候也就你会来看我。” 阴暗的牢房内火光明明灭灭,他睫毛低垂,看上去颓败可怜。 齐宴叹了口气,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然后亲手打开食盒把饭菜拿出来,一一摆到他面前:“饿了吧,吃些饭菜吧。” 温光启一点也不饿,他只想从这个破地方出去。他抬头,紧盯着齐宴:“齐宴,你父亲与县令大人是好友,又是齐州判。你让他给我求情,一定能把我救出去吧?” 齐宴和他对视,出口的话残忍:“温兄,你杀了人,大业律法,杀人者偿命!我爹虽与县令大人是好友,可这方面也插不上话。” 这意思是没办法了? 温光启眼眶通红,开始装可怜博同情:“齐兄,我时常羡慕你。羡慕你生来就是嫡子,什么都有。我只是一个庶子,母亲早亡,嫡母不喜,父亲眼里压根看不见我。我只能不断的往上爬,攀附眼高于顶的胡夫人,讨好她女儿胡明珠,在胡县令面前摇尾乞怜,对谁都笑脸相迎。”他说着眼眶里居然有了泪意。 齐宴不忍:“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 温光启:“我知晓,县学里只有你真心待我,把我当人。其余人看我,不过是把我当胡县令面前的一条狗。我不是有意要杀姑母的,我当时,当时只是太紧张了。也不是真的想要谋夺姑父的家产。我想着姑父没有儿子,我给他一个儿子,将来也会给他养老送终的。” “你帮帮我,帮我在姑父面前说说好话,我这么多年也攒了些银子,我愿意把所有的积蓄都献给姑父,你去帮我求求他吧……” 说着他疯狂磕起头来,才包扎的额角又磕破了。齐宴心生不忍,连忙扶起他道:“好了好了,我帮你去求情就是。” 温光启抬头,面露欣喜:“多谢齐兄,多谢齐兄。” 齐宴:“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先吃饭垫垫肚子吧。” 温光启点头,左手拿起筷子,忽而又想到什么,朝齐宴道:“齐兄,你要小心赵凛这个人,此人阴险,我会落到今日这地步都是因为他。” 齐宴不明所以:“关赵凛什么事?”赵凛和他一样,全程都只是站在公堂之外听审,过分之处也就是砸了一个臭鸡蛋。 温光启:“他知道琼华楼是我的产业,想弄死我给何记酒楼让路。他早就盯上了我,莲姨娘是他救起来的,李昌海是他找来的。连你的好表弟钱大有都被他蛊惑,帮忙他一起堵截我。” “钱大有和赵凛?”齐宴眸色变了几变:“应该不会吧?钱大有那蠢货最厌恶赵凛,还天天扎赵凛的小人。” 温光启:“怎么不可能,公堂之上,钱大有不是和赵凛站在一起吗?” 齐宴仔细回忆:当时钱大有站在赵凛右边,还递臭鸡蛋给赵凛和赵宝丫。两个人关系看上去确实不错。 温光启仔细观察他神色,又继续道:“你要小心他们合谋害你,就像合谋害我一样。” 齐宴眸色微压:“我是他表兄……” 温光启:“血缘关系最不可靠,我也是胡夫人的侄子,她还不是把我当个下人呼来喝去。钱夫人看似对你好,但和钱大有比起来,你始终是外人。据我观察,钱大有厌恶你并不比厌恶赵凛少!” 这倒是事实。 他那表弟看似讨好他,实际上巴不得他赶紧滚回清远。 “多谢提点,这几日我会让狱卒多看顾你一些,有什么需要的你也可托人带话给我。”他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温光启点头,又再次提醒他:“齐兄一定要把我的话带给姑父。” “温兄放心。” 说完他转头出了牢房,等上了马车,心腹小厮问:“公子,我们这是回家,还是去找县令大人?” 齐宴斜他一眼:“想什么呢,自然是回家。” 小厮微微惊讶:“那刚才公子还答应……” 齐宴冷哼:“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温光启杀的是胡夫人,谋夺的是胡县令的家产。你家公子是嫌命太长还是看上去傻?”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利益的结合体,温光启没有价值了,为何要救。他们家和胡县令充其量也就是合作关系。 “在他行刑前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他带话一律敷衍过去。” 小厮点头,挥鞭赶马。 马车慢悠悠行到钱府时,已经是晚膳时分。他取下披风,朝正厅走去,正厅里传来钱夫人的说笑声。看见他过来,连忙招手:“阿宴啊,你终于回来了。快快快,快坐下用膳,不然好吃的都被大有吃完了。” 齐宴目光在餐桌上扫过,饭菜明显已经被人动过了,这还是头一次他没上桌,姨母他们先动了筷子。 钱帮现任当家,钱大有他爹钱志业也招呼他:“阿宴,快坐啊!方才你姨母还派人去寻你了,你这是从哪儿来?” 齐宴坐下,丝毫不避讳:“姨夫姨母,我方才去了一趟县牢,去看友人。” 今日发生的事,整个长溪县都传遍了,这个友人自然是杀亲姑母的温光启。钱父钱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搭话好,倒是钱大有凉凉道:“什么友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把温光启那种人当有人,不会是想效仿他吧?” 效仿温光启杀亲,那他该杀的人就是自己姨母了。 温母打了个寒颤,一巴掌拍在钱大有脑门上:“你浑说什么,你表哥和那人怎么能一样?”她又看向齐宴,“阿宴啊,你别在意,你表弟就是嘴贱,该打。快吃饭,快吃饭……”她嘴角的笑都有些僵,眼神闪躲。 钱父也连忙打圆场:“就是,阿宴这是义气,我们行走江湖,义字大过天。你小子不要一点到晚瞎巴巴,有空多念念书,不然以后去县学没得让人笑话。” 钱大有无聊的扒饭,撇撇嘴道:“你这话都说八百遍了,也没见大姨夫把我弄进县学啊!”他故意一般,问齐宴:“宴表哥,大姨夫上次不是来信了,那边怎么说?什么时候把我弄进去?” 钱夫人在桌底下踩钱大有的鞋面,钱大有不为所动,依旧看着齐宴。 齐宴拿起饭碗,很自然的笑道:“荆州荒凉,父亲刚被调任不久,难免事多繁忙。等他在那边立足,自然就会把你弄进去。” 钱父:“吃饭吃饭,饭桌上说这个做什么。”说着瞪了钱大有一眼。 一家人相安无事的吃完饭,齐宴和钱大有刚想走,钱父就道:“大有,你留下,为父考考你课业!” 齐宴眼眸微闪,先退了出去。等他一走,钱父拎起钱大有耳朵就骂:“你胆子肥了是吧?谁准你阴阳怪气的?说过多少次了,阿宴是你表兄就是一家人,你大姨姨夫不在这,我们更应该好好照顾他。你方才那样,他心里要怎么想?” “疼疼疼!”钱大有捂住耳朵跳脚,“什么一家人,你把他当一家人,他可没把你当一家人。齐宴转户籍都能插队进县学,我不过是进去读个书,都迟迟没有音信。我看姨夫姨母就是看咱们家老实,在敷衍你和娘!” “你还说!”钱父气得要死,“谁教你这些话的,都说了你姨夫忙。但凡你课业有阿宴一样好,弄进去能那么困难吗?” 钱夫人看不过去,连忙过去把钱大有的耳朵解救出来。听了胡夫人被害一案,她心里也有些发毛:“好了好了,能有多忙啊,要是年底还没消息,我都要写信去说说大姐了。就这么一个外甥,再忙也得帮啊!” 钱大有躲在他娘身后点头:“就是,能有多忙!要是姨夫来信让你去荆州接他,你肯定现在就走了。他们家总有那么多借口,就是觉得你和娘不重要!” 钱父气得要死,抬手又要打,钱大有一蹦三尺高,头也不回的窜了出去。他跑出一段距离,在回廊上撞到齐宴,吓得后退两步,骂道:“你有病啊,躲在这吓人!”他骂骂喋喋往前走。 齐宴后退两步拦住他,问:“你最近和赵凛有往来?” 钱大有下意识的说:“关你屁事!” 齐宴蹙眉:“温光启果然没乱说,他说你和赵凛一起搞他。我奉劝你一句,赵凛此人阴险,你还是少和他往来,否则被他玩死了都不知道。” 钱大有一听就不乐意了:那可是他的‘偶像’——麒麟客。 “赵凛好得很,侠肝义胆、锄强扶弱,他是我拜把子兄弟,以后就是我大哥,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说我大哥的坏话,你试试!” 齐宴:“他会和你拜把子?” 钱大有:“暂时还没有,不过快了。” 齐宴觉得这个表弟脑壳有屎,冷哼一声走了。 又隔了几日,听说琼华楼关门了,后厨伙计全部散了个干净。 他惊讶,特意去一趟。去的时候一堆人进进出出的在搬东西,有个管事边指挥众人边嘱咐:“小心点,东西别磕坏。” 他上前询问,管事的上下打量他,道:“李老板已经把酒楼卖给我家主子了,我家主子打算改成绣坊。” 齐宴又问:“他多少银两卖给你的?”那么挣钱的琼华楼改成绣坊,简直是暴殄天物。 管事的不悦:“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去去去一边去,别耽误我们忙。” 齐宴被推的连连后退,对面茶楼二楼雅间。李昌海努努嘴道:“你看吧,幸好我卖的快,不然这楼还得还回去。” 赵凛饮了口茶:“那么挣钱的酒楼你当真甩的干脆。” 李昌海摊手:“能有什么办法?谁不知道温光启后面的是胡县令,拿在手里也是个烫手的山芋。我已经低价售卖了,短时间内压根没人肯接手。楼下那位的主子是外来的,艺高人胆大,不过压价也真狠,五千两生生给我砍到三千两。”说着他掏出银票数了数,数出十五张给赵凛:“呐,你也数数,这是答应给你的酬劳。” 赵凛先没接,抬眉问:“你当真舍得?” 李昌海把银票往他面前一推:“你这话说的,李某还没老糊涂,账还是会算的。你若不帮我,我不仅拿不回酒楼,那口气也始终憋着。如今我报了仇,又白得了一千五百两,该感激你才是。”说着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秘方放到银票上面,“听说赵秀才时常去琼华楼买酒,这是‘竹枝春’的酒方,就送给你作为谢礼吧。”竹枝春的秘方温光启知道,也不知道泄没泄露出去。反正现在酒楼也不开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赵凛把银票和秘方收下:“行,李老板大气,今后有机会再合作,赵某先走了。”说着拱手起身,往楼下走去。 李昌河抚须:“不错,大有这朋友不错。”比那个鼻孔朝天的齐宴小侄强多了。 赵凛下楼躲开齐宴,径自往城隍庙去,找到又在后院种葫芦的权玉真,把‘竹枝春’的秘方给了他。权玉真一脸莫名其妙,蹙眉问:“你给这个给老道作甚?” 赵凛:“道长不是喜欢喝酒?” 权玉真无语:“你见过直接给喜欢吃猪肉的人一只小猪崽子吗?老道喜欢喝酒又不会酿酒,你能找个会酿酒的么,读书读秀逗了!一点也没有宝丫机灵,有空多带她和星河来玩玩,不然你别来!” 赵凛被骂了一顿,摸摸鼻子灰溜溜的走了。等去了何记酒楼看到赵小姑后询问:“你玉娘姐姐呢?” 赵小姑正在学算账,环顾一圈后道:“方才还在这儿呢,应该去后厨了吧?” 赵凛看看抓耳挠腮的妹妹,没好气道:“你有空的话还是把字也一起学学吧,好歹也是半个老板,大字不识一个就太不像话了。” 赵小姑连连点头:“俺有在学的,俺回去都让宝丫和星河教俺,已经能认识简单的字了。” “不错,有上进心就好。”赵凛点头往后厨走。 还不是饭点,后厨并不忙,苏玉娘新招了几个大厨和帮厨,双方正在沟通菜品。见他过来,忙和其他人打了招呼,走到后院问:“赵大哥有事吗?” 赵凛把酒方递给她:“这是琼华楼‘竹枝春’的秘方,你拿去吧。” 苏玉娘连忙推辞:“这怎么行?”她虽不知道这秘方怎么来的,也知道很珍贵。 “而且,琼华楼刚关,何记拿了这方子,难保有心人不乱猜!” 赵凛:“世上相似的东西何其多,你换个名字就是。何记也有丫丫和小妹的一份,秘方你不拿着我也没用。” “那多谢了。”苏玉娘接过,笑道:“以后你来店里喝酒免费。” 赵凛:“倒不用免我的,权道长免单就行。”他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不给权道长整个酒出来,下次去估计能给他轰出来。 两人如老友,默契的笑了。 苏玉娘又道:“如果要酿酒的话需要大量谷物,而且要新粮,在城里买只怕不划算。马家大量产粮,赵大哥能不能去和马公子商量一下,每次产出的粮都进一批最新的给我们?不急的,等这阵风头过了,秋季才开始酿酒。”想要酒香,粮食是越新越好的。 赵凛点头:“这个好说,等岁试过后我带丫丫他们去一趟。” 申时末,赵凛去学堂接闺女散学。小宝丫正和吴老秀才的孙女玩得开心,迟迟不肯出来。何春生和赵星河一左一右的,一个给她拎书包,一个给她拿水杯,站在课桌前看她编花绳。 赵凛喊了一声,她抬头立刻跑了出来:“阿爹。” 赵凛把她抱了起来,刮刮她的小鼻子问:“书包和水杯怎么让两个哥哥拿着?” 小宝丫噘嘴:“是他们自己要拿的。”她朝赵星河伸手,“星河哥哥,书包。” 赵星河:“我不累。”说着又把何春生手里的水杯也抢了过来:“水杯我也一起拿吧。” 何春生倒是无所谓,他爱拿就让他拿吧。 小宝丫要走,吴秀才的孙女吴幼薇连忙追出来问:“宝丫,你明日还玩花绳吗,你要的话我带别的颜色的给你。” 赵宝丫点头:“要玩,不用姐姐带,我阿爹会给我买的。” 吴幼薇点头:“那好吧,你明日记得带哦。” 两个小姑娘道了别,赵凛问:“什么花绳在哪里买?” 小宝丫:“在布庄买的,各种各样彩色的棉绳,可以编好多东西,可漂亮了。春生哥哥、星河哥哥,你们觉得好看吗?” 何春生和赵星河对女孩子玩的花绳一点也不感兴趣,但不妨碍他们点头。 三人先去了何记吃饭,又去了对面的布庄买花绳。回去后,赵凛把小宝丫喊到书房,掏出新挣的一千五百两给她。赵宝丫捏着银票双眼放光,哒哒的跑到房间里把自己的存钱罐拿过来:“阿爹,上个月玉姨姨也分了我一百两呢,我现在又有好多银子了。玉姨姨还说,等我再大一点就去帮她盘账,以后何记酒楼的账都给我管。” 赵凛瞧她眉飞色舞,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他夸道:“我们丫丫好厉害,都能挣银子了。” “有银子就是要花的,下次你瞧见胡宝珠或是吴幼薇有什么好看的头花、手镯、项圈都可以买。就像今日买花绳一样,她们有的你也可以有,知道吗?”他也是小孩子过来的,小时候看见同村的孩子有新鞋子穿他会羡慕、有新衣服穿他也会渴望、有肉吃他也馋。尤其是看见赵老二有一只小木马,他羡慕了好久好久,有次赵老二忘记把木马收回去,他摸黑在雪夜里玩了一夜的木马,最后把那只木马给弄坏了。 赵老太骂他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将来指不定去偷去抢。 有了丫丫后,他就希望别人有的东西,丫丫都能有。不用去羡慕别人、不用自卑、他会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就算现在没有的东西,将来他也一定能给闺女挣回来。 赵宝丫点头:“嗯,知道了。” 她眨了眨眼,小声道:“之前我去宝珠姐姐家里,她有一对手镯,银的,戴在手上一晃动就叮叮当当的响。我觉得好漂亮啊,明日我就拿银子去买。”她当时看了好久好久,确实很想要。 有了银子就有了底气,更何况她现在也是小老板了,能挣钱了! 第67章 67 次日, 赵凛特意带宝丫去了首饰店买了她想要的银手镯。那手镯圆润,表面刻有浮花,戴在手上叮叮当当的确实好听又漂亮。 课后, 她和吴幼薇在编花绳,每动一下就听见清脆的铃铛声。吴幼薇花绳也不编了, 时不时盯着她的手镯看, 眼睛里全是羡慕。 最后实在忍不住, 小声的问:“宝丫,我能摸摸你的手镯吗?看上去好漂亮啊!” 赵宝丫偷瞄一眼讲台上的吴夫子, 趁着他没注意, 把手伸了过去。镯子触手清凉、洁白润亮, 贴在肌肤上显得那截手臂都越发的藕白细腻。 “你在哪里买的呀?贵不贵?” 吴秀才家有四子两女, 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四个儿子还住在一个宅子里没有分家。孙子孙女也多, 老大和老三都在念书,但没什么大的出息。吴翠微的爹就是老三, 她爹考了几次秀才都没考上,她两个哥哥也在念书, 虽然有阿爷教书补给, 但平日里也就够吃穿,顶多过年过节买点零嘴衣服鞋子之类的。那些花绳还是她娘做绣活剩下的, 她也有珠花戴,但像赵宝丫手上这样精巧的手镯肯定是买不了的。 赵宝丫小声说:“毓秀阁买的,十两银子,我阿爹今早带我去的。” “十两?”好贵啊, 都够她两个哥哥两年束脩了,她眼里的羡慕更盛, “有个秀才爹真好,要是我爹也能考上秀才就好了。”但想想,就算她爹考上秀才,也是要先紧着两个哥哥读书,分到她手里的还是没有多少。 “还是你家好,只有你一个娃儿,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 赵宝丫摇头:“不对,我家有两个,星河哥哥也是啊。” 说到这吴翠微更羡慕了,明明何春生和赵星河都不是宝丫的亲哥哥,对宝丫比她的两个亲哥哥还要好上一百倍。 她哥哥就从来不会让着她,只会抢她的东西,惹哭她。 两个小团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台上的吴老秀才轻咳出声。两人立马闭嘴,手背在身后小身板挺直。 吴老秀才拿着一打卷子让前面的学生传下去:“你们到学堂也有一段时日了,今日就考考你们,都是最简单的题目。卷子发下去仔细审题,认真作答、不许左顾右盼、不许交头接耳,听清楚了吗?” 这还是小宝丫上学的第一次考试,她很兴奋,有种和她爹一起努力的奇妙感。 她考的很认真,然而事实证明,读书不是认真就可以。 是需要一定的悟性和天赋的。 散学前,考卷发下来了。何春生答得最好,字迹也最工整,尤其是最后一道以夏荷为题作诗。吴老秀才大加赞赏,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朗读了。 给了他甲等的成绩。 赵宝丫和吴幼薇成绩都是乙,不出彩也不是特别差。原本以为考的最差的会是吴金牛,没想到是看上去聪明机灵的赵星河。 字是狗爬的也就算了,整张卷子就答对了一题。 吴老秀才看着他的卷子直摇头,写了一个大大的‘丁’字。 三个人同样上学,同时听课,三种不同的成绩。赵宝丫怕他难过,在等家长来接的时候,跑过去安慰他。 赵星河盯着学堂外的大桑树发呆,没回答她的话,反而问:“宝丫妹妹,你爬到那棵树上去看过吗?听说我们学堂隔壁要搬来一个武馆,有空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吴幼薇拉拉赵宝丫的衣袖,附到她耳边小声嘀咕:“完了,赵星河没考好,该不会是想从树上跳下来吧?” 赵宝丫惊慌,也伸手去拉何春生:“春生哥哥,怎么办呀?” 半年的功夫,伙食好起来的何春生已经抽条,比赵宝丫高出了一个头还有多。整个人也自信沉稳了许多,他道:“你放心,星河想什么也不会想不开。” 他就坐在星河后面,他发现星河压根不爱上课,不是在走神,就是手欠的在给宝丫妹妹编辫子。 等到了夜里,赵凛和赵小姑询问起小考的事,知道小星河考了全班最差。怕他难过,都安慰了他几句。 赵小姑道:“你赵叔叔从前读书也不厉害的。读着读着就开窍了,慢慢来就是。” 赵星河从饭碗里抬头:“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会难过?”他淡蓝的眼睛眨了两下,显得无辜又困惑:“我又不想考状元,也不想当官,我只是陪宝丫妹妹去读书啊。”简而言之,宝丫妹妹要是不去,他压根就不会去什么学堂,听什么劳什子的课。 赵凛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确实一点也不难过。 他读书从一窍不通到过目不忘,也是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甚至不是人人都会像他这么幸运,也不是人人都非读书不可。 赵星河读书的态度,赵凛是不想插手的,他把孩子带回来可不是想给人当爹的。而且,说不定哪天孩子的父母就找过来了,没必要去拧一头小牛。 之后,隔壁的武馆开业,每日都传来弟子们的操练声。赵星河就彻底忍不住了,总想爬到高高的围墙上看看。于是,上课的时候他不是肚子疼就是腿疼,要不就是眼睛难受。吴老夫子起初还被他忽悠过去了,让他坐到后面去休息。然后他偷偷溜出了门,爬上了院子里高高的桑果树,盯着隔壁武馆看得目不转睛,看到高兴的地方单手抱着树就手舞足蹈起来。 每次他溜出去,赵宝丫就忍不住频频往后张望,连带吴幼薇也没心思上课。趁着吴老夫子背过身去的功夫,几个孩童跳着脚往窗外看,看见挂在树上的赵星河时也忍不住想,对面究竟是什么。 这么过了十来天,学堂里的学生心思都跑偏了,课后就围着西边的高墙和那颗桑果树来回的转悠。 赵宝丫也好想爬上树去看看,她看着高高的树有些不太敢。赵星河道:“一点也不怕的,宝丫妹妹在前面爬,我在下面爬,我接着你。等爬到中间那节树杈上就可以坐下来了。” 赵宝丫被他说心动了,撸起袖子就开始往上爬,赵星河紧跟着她爬,时刻伸手护住她的腿。等何春生从吴老夫子那赶过来时,两个小家伙已经在树杈上了。 “星河,谁让你带宝丫妹妹爬树的,快下来。”何春生仰头,怎么一个不注意,就爬到那么高了。 上树容易下树难,赵星河是溜下来了,赵宝丫抱着树颤颤巍巍下不来了。一往下看就眼晕,瘪嘴要哭不哭。 一群孩童围着高高的桑果树想办法,吴金牛说他爬上去把人拉下来,吴幼薇说去找绳子,大家起哄说让宝丫跳下来,他们在下面接着。何春生扭头去找吴老夫子,问他有没有梯子。吴老夫子听说赵秀才的闺女在树上,赶紧跑来了,仰着脖子一瞧。 那桑果树春天刚刚修剪过的,光秃秃的树干根本没有着力点,这是怎么爬上去的? 学堂里没有梯子,吴老夫子就让学生搬来上课的桌子,然后自己踩在桌子上,举起手让她把脚伸下来。 赵宝丫尝试了几次,总算是安全下来了。一颗心刚刚落到实处,赵星河就被黑着脸的吴夫子喊到了偏房训话。 然后赵星河就被请家长了。 赵星河是不敢和赵凛说的,只能寄希望于赵宝丫。赵宝丫挨到月上柳梢头就期期艾艾走到书房,爬到桌边盯着她爹看。 赵凛翻了一页书抬头问:“怎么了?” 赵宝丫眼神闪烁,小声道:“吴夫子让阿爹明日去找他。” 赵凛:这是被请家长了? 次日,赵凛找到吴老秀才,才知道被请家长的是赵星河那小崽子。这都是什么事,自己闺女还没被找家长呢,先给他破了个例。 吴老秀才相当气愤,指着靠墙罚站的赵星河道:“竖子不可教也,这娃儿上课不听讲、下课找不见人,整日挂在院子里的歪脖子树上。影响其他学生读书也就算了,昨日还把你闺女带到树上去了,险些下不来。” 赵凛:“……”好小子,只字不提。 “看看看,对面习武有那么好看,还跑来念书作甚。赵秀才,你家这孩子老朽实在交不了,他也不喜读书,不若你把他送到隔壁武馆去吧。”再这么下去整个学堂都被带野了。 哦,不,唯独何春生是个坐得住的。 赵凛陪笑:“辛苦吴老了,孩子我先带回去教导一番。”说着他走过去,一把拎起赵星河的后脖领往家里走。 吴老秀才看他这架势,连忙道:“好好说,莫要动手。” 赵凛继续笑:“吴老放心,我不打孩子。”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小王八蛋压根就是厌文喜武,搁在这给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呢。 他自然不可能像其他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孩子不喜读书,硬要求着先生继续教。他把领回去后,郑重其事的问他:“你自己选,是要学武还是继续读书?” 清风徐来,朗朗天光下,小男孩的眼睛发亮:“我要学武。” 赵凛:“你确定?学武很辛苦的,比读书还要辛苦。” 赵星河大声道:“我不怕,男子汉不怕辛苦。”等他学会功夫就能保护宝丫妹妹了,吴金牛要是再敢欺负宝丫妹妹,就把他的牙齿打掉。 这小子身上这股子劲倒是有点像他小时候,赵凛眸色里带了点笑:“行,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去学堂了,习武吧。” 赵星河惊喜,连忙问:“那明日去学堂旁边的武馆吗?我问过了,他们武馆一年只收一两的学徒费,比学堂便宜一半。” 赵凛露出个恶劣的笑:“没钱,去什么武馆,今后我教你!”武馆就是个花架子,学几年也未必能学到东西。既然要习武,就要学真本事。 赵星河浅色的眼眸在他身上转了几圈:“赵叔叔不是读书人吗?而且宝丫妹妹说你‘柔弱’,不会武。” 赵凛走到马厩边上,在他好奇又困惑的目光中,一掌把马厩边上的木桩给劈成了两段。然后又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捡起地上掉落的一片木屑,擦着他的面门钉进了身后的高墙内。 赵星河嘴巴张成了喔形,看他的眼神瞬间从畏惧上升到了崇拜。 赵凛挑眉:“要跟我学吗?” 赵星河点头如捣蒜。 赵凛:“那先从扎马步起吧。” 自此,赵星河从学堂退了学,开始每日扎马步、负重跑步、摔跤练习,当然是被赵凛单方面的摔。赵宝丫时常担忧他会被阿爹摔死,总是不放心的在旁边围观。然而,这崽子骨子里就是一匹狼,越挫越勇,每次摔倒了爬起来眼睛都晶亮。 看着浑身淤青的人,赵宝丫真担心他会晕倒。之后晌午前也不跟何春生去齐大夫府上了,就待在家看他负重围着院子跑。 连续大半个月就没喊过一个累字,赵凛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对这个徒弟也就上了那么点心。 因着他要准备岁试,没办法日日监督他,只先教了一套简单的拳法,让赵星河勤加练习。等赵星河熟练掌握这套拳法时,赵凛岁试结束了。 毫无意外,又是第一。 秦正清、赵春喜、陆坤几人也考得不错,反倒是被誉为长溪县第一才子的齐宴,岁试成绩落在了他们四人之后。 齐宴当初在县学里嘲讽赵凛的话早就传开了,这会儿打脸打得太彻底,众人看他的目光明里暗里都带了些嘲讽。 “那可是赵凛,顾山长的关门弟子,长溪县的小三元案首。他一个外来户连清远县的那位都考不过还有脸跑到这来放狠话!” “陆坤比了几年都没比过的人,就凭他?呵呵……” “也就嘴巴厉害。” 齐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陆坤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两人互看一眼,又都嫌恶的转开目光。岁试结果出来当日,教俞点了县学里前五名的秀才明日参加荷花宴,说是县令大人要宴请监考的学政大人,让他们去作陪。 这无疑是在给他们一个接触贵人的机会,是好事。 县学里其余的秀才羡慕得要死,赵凛却是不想去参加的。这种场合除了吟诗作画,无非就是拍马屁。 简直无聊至极! 但他现在人微言轻,是没有资格拒绝的。 宴席设在胡府的后花园莲池旁,胡府的荷花品种奇特,初夏的天,已经满池荷花盛放。莲池中间有一方凉亭,亭子里摆了曲水流觞宴,县令大人引着学政大人落座,作陪的五人也一一坐下。 微风徐来,满池的莲叶荷花乱颤,惊飞点水的蜻蜓,淡雅的余萦绕,吹得人舒爽又通透。 学政大人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士,曾任翰林侍讲。这还是他第一次外放任江宁学政,甚少见到江南这等风雅小调的宴会,一时间心情舒畅,对胡县令观感也好了几分。 宴会开始后,赵凛头一次体会到胡县令溜须拍马的功夫,连带朝他们使眼色。几个人也很给面子,一一朝学政敬酒,就连一向嘴毒眼高于顶的齐宴也弯腰带笑。 学政听说齐宴的父亲是荆州州判,顿时对他高看了几分,道:“齐州判啊,他应该很快就要高升了……” 这是有内幕消息? 齐宴喜上眉梢,起身又敬了一杯酒,坐下来时已觉得高人一等。当着学政和胡县令的面就开始为难赵凛,频频找借口让他喝酒。秦正清和赵春喜几次想帮他挡酒都被他拦住。 不就是喝酒嘛,赵凛可是千杯不醉。 然而,他还没喝醉,学政先有点醉了,说话嘴都打瓢,站起来想高歌一曲,把鞋子直接踢飞出去了。 席间安静一秒,胡县令指着赵凛道:“你去把学政的靴子捡过来套上吧。”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羞辱,胡县令明显是在偏帮齐宴。秦正清和赵春喜都担忧的看着赵凛,齐宴嘴角嘲讽,他倒是要看看赵凛要如何。 今日若是提了靴,那就是一辈子的耻辱,若是不提,定会被县令和学政记恨,能不能顺利参加乡试还不一定呢。 在众人的注视下,赵凛酒色上脸,面色通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一头栽进了荷花池里。 秦正清最先反应过来,蹭的站起来大喊:“不好,清之喝醉了,快来人,快把人捞起来。” 那荷花池不浅,喝醉了赵凛在里面扑腾两下就沉了下去,胡县令和学政酒都吓醒了,连忙让人去捞。齐宴捏着酒杯站在池子边上,总觉得太过巧合。 赵凛诡诈,是装的吧。 但也未免太像那么回事了。 一群人中,唯有陆坤还淡定的坐在桌边静静的看他演。 众人几手八脚把赵凛捞了上来,人已经昏厥,胡县令赶紧命人把他抬到客房,请林大夫来诊治。林大夫把完脉后,只道是醉酒加上呛水导致的昏睡,没什么大碍,睡一觉就醒了。 学政大人兴致全无,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胡县令心里有气,对着昏睡的赵凛又发不出来。 人还未醒,就让管家把他送回去了。 赵宝丫都快吓死了,但转念一想,她爹千杯不醉水性那么好,怎么可能喝醉摔下荷花池? 等胡府的人一走,她凑到床边喊了声阿爹,床上的赵凛果然一秒睁开眼。 赵宝丫觉得胡县令和齐宴太讨厌了,弄得她一点都不想去找宝珠姐姐了。赵凛也觉得这两人烦人,但目前又无法摆脱这两人,只希望日子快点过,快快到乡试。 岁试结束的第二日,等来了温光启斩首的判决书,温光启行刑那日,被没入乐坊的莲姨娘投江自尽了。 临死前托人带了一锭金元宝给小宝丫,又让来人带了一句话,道:“给你的荷花脂粉是没办法了,你且拿这些钱去买吧。” 这是赵宝丫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身边人的离去,她眼睛都哭红了,午饭也没吃,也没去学堂,整个人看上去蔫耷耷的。赵凛担心她,连着几日也没去县学,把她抱在怀里顺着她的发丝:“别伤心了,头七那日,阿爹带你去给莲姨娘烧纸。” 头七那日夜里,星河璀璨,银河倒挂直泄江面。 赵凛带着小宝丫和赵星河在码头祭拜,江面风大,黄纸和金元宝的火焰被吹得呼呼作响。小宝丫和赵星河蹲在火焰边上不断往里面添纸钱,烧尽的黑灰被江风刮进黑沉的江里。 一艘画舫驶近,清脆的铃铛声和赵宝丫银镯子发出的声音相应和。 临近的河水被彩灯照亮,钱大有站在船头朝他们招手,江风吹得他衣袍翻飞:“赵兄,宝丫,真的是你们啊!”他老远瞧见岸上有火,还以为是鬼火呢,拿着‘千里眼’一看,隐隐约约瞧见好像是赵凛的背影,划近一看还真是。 “大晚上的,你们在河边烧纸干嘛呢?” 赵凛看到他也颇为惊讶,回道:“今晚是莲姨娘的头七。” 钱大有打了个寒噤,他怎么忘了这茬。 他举目四望,江面幽幽,河水暗涌。脑海里又无端浮起莲姨娘落水时那张惨白的脸:“哎,你别吓唬我!” 赵凛嗤笑:“你们钱家水上讨生活的,怕这个作甚?” 钱大有:“我又不曾走船,自然怕。”又一阵江风吹过,他赶紧道,“别说这些了,既然碰到了,就到画舫上来聚聚。我这里有好酒好菜还有小孩儿爱吃的瓜果,外邦商人那边走货送的,可新鲜了。” 赵凛想到闺女心情不好,又挺喜欢画舫的,散散心也不错。于是抱起小闺女,拎着赵星河上了画舫。 画舫内灯火通明、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宽敞又舒适。桌面上琳琅满目摆了许多美食,一盘子切好的大红西瓜还有何记的葡萄酒。 三人依次坐下,伺候的书童又拿来三副碗筷。赵凛见闺女还眼圈红红,先给她拿了一片西瓜:“ 甜的,吃吧。” 赵星河也默默给她拿了一块放在她左手上,小团子张嘴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充沛嘴巴,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江风和缓、明月照影,画舫慢悠悠飘在水面之上。 远处一条大船靠近,驾船的艄公连忙转开船身,由于转得太急,画舫剧烈晃动了两下。满桌的佳肴跟着晃动,酒杯滚了一地,上好的葡萄酒都摔碎了。幸而赵凛眼疾手快及时稳住了两个小孩儿要倾倒的身体。 钱大有就没那么幸运,额头磕在了桌角上,立刻红肿起来。 等船身稳了,他蹭的站起来,大声质问掌船的艄公:“怎么回事,画舫都开不稳?” 艄公连连道歉,朝里面喊:“公子,是有船拦住了我们的路,也没点火把,老头子没注意,险些撞了上去。” 钱大有蹙眉:“大晚上的开在江面上不点火把,懂不懂规矩?哪家的船,过了明路了吗?”这条江运归钱家管,所有过往的船只都要交水运费的。 半夜不点火把,肯定是想偷运。他爹老说他不管事,就知道吃喝玩乐,今个儿让他逮住了吧。 钱大有兴冲冲的往船头走,边走边朝赵凛道:“今日让你瞧瞧我钱帮大公子的威风!” 赵凛怕他闹事,嘱咐赵星河看好妹妹,紧跟着他出去了。 钱大有朝艄公道:“别转弯,截停那只船。” 艄公也不敢违逆他,立马又掉回船头去截停大船。很快大船被逼停,船上亮起了火把,管事的头头跑到船头朝着钱大有破口大骂:“他奶奶的,钱帮的船也敢拦,不想活了?” 本想耍威风的钱大有被踩了脸面,扯着嗓子就骂了回去:“龟孙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骂的是谁呢!” 那头头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连连陪笑:“哎呦,是大公子啊,您怎么这么好的雅兴在这游船呢?” 钱大有冷哼反问:“大半夜走船为何不点火把?走的是哪的货?我怎么没听我爹说今晚有生意?”晚饭时,他爹还说难得今日清闲,早早的睡下了。 那头头眼眸闪烁,继续笑:“船上是李舵主的货,小的们刚从仓库那边出来就碰到您了,还没来得及点火升旗呢。” 赵凛凑近钱大有,压低声音道:“此人有诈。” 李舵主就是李昌海,且不说李昌海卖完琼华楼就出去避风头了,大半夜的行踪鬼祟,回话闪躲,定是在说谎。 钱大有对赵凛的崇拜已经到了盲目,赵凛说有诈,那就一定有诈。 他不耐烦道:“放板子下来,我要上去查查船上是什么货。” 那头头为难,迟迟不肯放船板子下来。钱大有怒了,骂道:“你莫不是走私?” 头头连连摇头,慌张四顾。码头边上,又有一条船朝这边靠近,船还未到,声音先逼近:“钱大有,大半夜的不在家待着,跑到江面上发什么疯?” 钱大有侧目看去:呦吼,居然是齐宴那嘴毒的! 小船靠近,齐宴上了画舫,看见赵凛,眉头蹙得更深:“不是让你不要同他往来,怎么又凑在一起了?” “你管我?”钱大有横眉冷对,“我现在没空搭理你。”接着他又朝那头头喊,“快把船板放下来,否则我通知我爹。” 那头头喊了声齐公子,齐宴摆手:“你别搭理他,掉头穿过去。” 钱大有怒目而视:“齐宴,你什么意思?我要查我家的船碍着你什么事了?” 齐宴:“那船上装的是我寄给父母的衣物、米粮、特产还有一些现银,供他们在荆州花销之用。我已同姨夫姨母打过招呼了,你现在截停是什么意思?是想我父母在那边缺衣少食,还是担心我偷拿了你家的东西?” 大姨来信他也知道,确实提过要寄这些东西过去。他连忙反驳:“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家的东西你也没少拿,我哪会在意这个。只是那管事的实在可疑,不点火把,还满口谎话,我例行盘查一下怎么了?” “钱帮是我家的,这个权利我还是有吧?”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要打起来,赵凛连忙劝架:“算了,算了,船都走了,别吵了。不如都进去喝杯酒水,消消气!” 钱大有:“谁要和他喝酒?今天老子就是要查船!” 赵凛拉住他手稍微用力,钱大有看他一眼,立马改口:“喝酒可以,齐宴你得向我赔罪,今日的事就算了。” 齐宴憋着一口气,眼看船还没走远,只得点头随他们二人进了船舱。 瞧见坐在桌子边上的小宝丫时,他心里就是一咯噔。 这小丫头不会又给他辣椒水喝吧? 他时刻提防赵宝丫,赵凛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一杯递给钱大有。他想也不想,越过赵凛,接了递给钱大有的那杯酒。敬了杯酒后就要起身,一阵剧烈的腹痛传来,他指着赵凛:“你下毒?” 赵凛翻了个白眼:“你说什么呢,我没事下什么毒?” 一旁吃瓜的赵宝丫好心的说:“不是哦,是我刚刚放了点泻药进去,本来想给钱叔叔吃的,齐叔叔硬要和钱叔叔抢。” “什么,泻药?”齐宴只觉得菊花一紧,一股要窜稀的感觉直冲天灵盖。他环顾画舫,急切的问:“哪里有恭桶?” 钱大有嫌弃的捂住鼻子:“画舫哪来的恭桶,有也肯定被我丢了。” “你!”齐宴夹住菊花,别扭的往自己的小船上跑,然后吩咐艄公快走。 两大两小看好戏似的追出了甲板。 然而船还没到码头他就一泄千里,江面上传来齐宴歇斯底里的咒骂:“啊——钱大有、赵凛,你们给我等着!” 赵凛举目朝下游看,茫茫江面上,只余大船上的点点火光。一只猫头鹰在夜空里盘旋,然后朝着赵凛俯冲而下。 鹰啼划破夜空,翅膀带起一阵旋风。 钱大有吓了一跳,本能的蹲下,伸手护住两个孩子。再抬头是,那猫头鹰已经落在了赵凛手臂之上,利爪间还抓住一金灿灿的事物。 赵凛把东西取下,猫头鹰又一跳一跳的跳到小宝丫脚边,鸟脑袋蹭了蹭她的小腿,求抚摸。 小宝丫拿开钱大有的手,伸手抱起猫头鹰,夸道:“你真聪明!” 钱大有站起来,疑惑看看一人一鸟,又打量着赵凛手上的东西,问:“这是什么啊?这鸟成精了不成,送东西给你干嘛?”他只听说过乌鸦会叼金银首饰给别人,没听过猫头鹰也会啊。 赵凛:“这就是齐宴船上装的东西。” “齐宴船上装的东西?”钱大有更加费解,“这是什么?” 赵凛:“金矿石。” “什么?金矿石?”钱大有跳脚,“他哪来的金矿石?走私金矿石犯法的,他是想害死我们家吗?” 钱大有来回踱步,那么一大船啊,够他们全家杀头的。 “不行,不行,我要去告诉我爹。” 赵凛:“告诉你爹也没用,船已经走了,被查出来就是你家的错。齐宴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钱大有急了:“那怎么办?”天杀的齐宴,枉他爹娘对他那般好,他居然恩将仇报。 赵凛看着他:“你若是信我,这是就先不要告知你爹,派信得过的人跟着那船,看它是不是一路往荆州去的。”三年前他们走的那趟镖就是一路往荆州走了。 钱大有也看着他,慢慢镇定了下来:“好,我先派人跟着。” 赵凛:“船途径哪里,中途有没有歇脚,下货,你都让人记牢告知我。” 钱大有:“那我们现在要靠岸吗?靠岸后你要去哪?”尽管相信赵凛他还是有点慌。 赵凛:“回去睡觉。” 钱大有:“啊?”睡什么觉?身家性命攸关,如何能睡得着? 赵凛:他现在要回去捋一捋思路,送到手里的把柄总要好好利用,才能一网打尽。 第68章 68 赵凛把闺女和小星河送回家, 等他们睡下了,独自一人去了书房。 拿出笔墨开始把所有的线索都理一遍。 长溪县境内,目前只听说过一处金矿, 那就是马家后山。那矿是马家在挖,胡县令命人运走了。这些金矿石要北上运到朝廷, 熔成金水, 铸成金子。 如今, 这批金矿石出现在钱家的船上,齐宴说要运到荆州。齐州判与胡县令是好友, 齐宴在县学期间又与胡县令来往过密。能把官府的金矿弄出来, 一定是胡县令和齐宴一家一起谋划的才能办到。 胡县令手上有梅花令牌, 如果齐州判和他一起走私金矿, 是不是可以认定为齐州判也是和黑衣人一伙的?那他们和三年前走私金矿的那批人是一伙的吗? 间隔三年,两次都是运往荆州。荆州是谁的地盘?接头的人是谁? 这么庞大的利益链必定是有个组织在运作的, 这批金矿已经上报过朝廷,东西已经被运走的话, 朝廷那边就必定要一个替罪羊。 这个替罪羊不是钱家就是马家。 目前情况上来看,钱家水运对他们还有用, 马家的可能性更大。但要是齐宴想掌握钱家水运产业的话, 也不是没可能两家一起端了。 现在,他应该先去找马承平一趟, 确认所有的金矿是不是都被掉包了。 烛火摇曳,窗影下,赵凛写写画画思索到临近天明才睡下。 次日正好赶上县学休沐,他带着小宝丫、赵星河和何春生三个孩子一起去了马家。马员外和马夫人看见他来, 很是高兴,设了盛宴款待四人。桌上有香喷喷的烤全羊、拔丝奶豆腐、酸奶水果、还有甜甜的马奶酒。 小宝丫和赵星河都来过, 对于这的美食并不陌生,何春生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这么香的烤全羊,和这么多没见过的美食,饶是再沉稳还是忍不住咽口水。 赵凛环顾一圈,没看到马承平,疑惑问:“承平呢?他去哪里了?” 马员外道:“去后山金矿了,今日就是最后一批矿了,他过去看看。你若找他有事,我这就让人去喊。” 赵凛:“确实有事。” 马员外听他这样说,立马让小厮骑马去把人找回来。 他们这边先吃着,赵凛和马员外说起何记酒楼要酿酒,要新谷的事。马员外一口答应:“这是小事,何记酒楼每年酿酒的稻谷我包了,价格可以比收购价再低两成。” 赵凛忙道:“不用不用,就按照收购价给,生意人怎么能让你们吃亏,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马员外见他如此,也不再推辞:“那行,等晚稻收了,我就给何记送去。还有些新鲜的瓜果何记需不需要?也可按收购价卖。” 赵凛:“需要是需要,要的不多。” 马员外:“无碍,一个也按收购价。”他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说话。 “那多谢了。”赵凛端起酒杯敬他。 饭吃到一半,满头是汗的马承平终于匆匆赶来,一看到赵凛就问何事。赵凛这会儿倒不急了,朝他道:“先擦擦脸,坐下吃饭吧,等吃饱了我们单独说。” 马夫人:“对对对,先吃饭,吃饭最大。” 马夫人连忙让人给马承平打了水净手洗脸,又拿来碗筷,给他盛了碗冰镇的马奶酒:“先解解热。” 马承平一口灌下,环顾一圈,看到三个孩子,笑道:“赵兄,你现在到哪都一带三了,你这样不怕小宝丫吃醋?” 赵宝丫噘嘴:“我才不吃醋,我喜欢喝马奶,长高高。” 马承平笑了起来:“哎,都六岁了,也没见宝丫高多少。你家的身高全长到你阿爹身上去了吧。” 赵宝丫最讨厌别人说她矮了,一扭头不搭理他了。 马承平哈哈哈大笑,赵星河瞪着他,何春生道:“马叔叔,你就别逗宝丫妹妹,她每天都喝牛奶,已经在努力长高了。” “嗯,那小宝丫加油啊!”马承平终于不笑了,开始狼吞虎咽的吃饭。 等吃完饭,休息了一个时辰,马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去马场骑马。选的都是温顺的小马驹,都有专门的马夫牵着在马场边缘转圈圈。 小孩子就没有骑马不开心的,整个马场都是他们的笑声。 蓝天白云,马场辽阔,赵凛趴在马场外看着自家闺女笑,马承平倚靠在他旁边问:“你要和我说的是什么事?” 赵凛表情一秒肃目,转头问他:“后山的金矿今日是最后一批吗?你知不知道金矿被胡县令运到哪里去了?” 马承平点头:“是最后一批,今晚就运走。听说是运到西郊,具体位置我也不知。” 赵凛:“那你今晚和我走一趟,悄悄跟着押送的衙差看看具体位置。” 马承平疑惑:“为什么要看具体位置?” 赵凛从怀里摸出一块金矿原石给他看,马承平惊讶:“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凛把昨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面色凝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发现后山金矿那会儿吧,当时丫丫在附近捡到了一块梅花令牌,就是盗矿的贼留下的。后来我去院试,被盗贼劫杀,也是那伙人干的。” 马承平插话:“啊?当时你还说是普通的盗贼?” 赵凛:“当时那群人都死了,我怕节外生枝只能那样说了。”他继续道:“后来丫丫不是去了胡县令府上吗,在他的密室里又发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梅花令牌。我猜胡县令和那伙盗贼是一伙的,伙同齐宴齐家在走私金矿石。” 马承平惊恐:“果真?” 得到赵凛肯定的答复后,他道:“可是金矿已经上报到朝廷了,胡县令私自把它运走要怎么办?” 赵凛:“自然是找替罪羊,他不让你马家记录数目,目的已经很明显了,那个替罪羊就是马家。” 马承平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走私金矿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祸! “那那要如何是好?” 此刻天高鸟阔,风吹麦浪都无法治愈他恐慌的心情。 赵凛:“收集证据,先下手为强。” 马承平不是很理解:“要怎么收集证据,先下手为强?”他问完又后悔起来,担忧的看向赵凛:“这本不关你的事,你卷进来会不会害了你?” 赵凛:“有什么害不害的?齐宴和胡县令本就看我不顺眼,上次曲水流觞宴又得罪了学证,他们还指不定怎么整我呢。我看似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再说了,总不能让丫丫没地方骑马。” 马背上的赵宝丫对这山雨欲来毫无所觉,清脆的笑声传出老远。 马承平:“大恩不言谢,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只要马家能渡过这次难关,我家就是你家,宝丫就是我闺女。” 赵凛横他一眼:“想得美呢。” 马承平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是夜,三个小孩儿玩得太兴奋,迟迟不肯睡,眼看着最后一批金矿石要押运了。马承平那个急啊,而赵凛还在不急不忙陪着小宝丫玩。 马承平一直朝他使眼色,又问赵宝丫想不想睡。 赵宝丫瞅他两眼,问:“马叔叔很想我们睡觉吗?” “是,不,不是。”马承平看向赵凛,赵凛解释道:“马叔叔明早打算带你们去瓜地里摘西瓜,怕你们起不来。” 赵宝丫眨眨长睫,哦了一声,软糯糯道:“那我还是早点睡吧,春生哥哥、星河哥哥,我们走吧。” 马承平:“宝丫真乖。” 赵凛把闺女送回了房间,等她呼吸均匀了,才开门悄悄走了。院子里,马承平朝他招手,压低声音道:“他们两个也睡了,我们现在就去马厩吧。” 两人趁着月色行走在寂静的马家庄呢。 等人出了偏院,熟睡的赵宝丫穿好衣服拉开了房门,偷摸摸的朝外看。四下无人,外头一轮明月,她垫着脚跑到隔壁,敲了敲赵星河的房门,赵星河也衣裳整齐的出现在房门口。 她小声道:“我就知道马叔叔和阿爹有事,哼,我们偷偷跟过去吧。” 赵星河也小声问:“不喊春生一起去吗?” 小宝丫摇头:“不要,春生哥哥像小老头,他肯定不许我们去的。” 两小只像月夜里瓜田里的猹,偷偷摸摸经过何春生的房门口,然而刚走过去,房门就被拉开了。何春生温声问:“你们两个要去哪?” 赵宝丫龇牙,转过身,一副乖宝宝模样:“春生哥哥,我肚子疼,星河哥哥陪我去茅房。” 何春生:“你们莫要骗我,现在给我回去睡觉,大半夜的外面危险。” “不要。”赵宝丫噘嘴,不高兴了:“不要,万一阿爹有危险怎么办?” 赵星河挡在她面前,摆好架势:“宝丫妹妹,你快跑,我会功夫,绝对能把他打趴下!” 何春生有些无语:“赵星河,你忘记宝丫失踪过了,现在给我回去,再不回去我下蒙汗药了。” 赵宝丫蔫吧了,伸手去拉赵星河:“好吧,我们回去睡觉。”武功再高也怕药药啊。 何春生:“你们保证不出来。” 赵宝丫举起三根手指:“我保证。” 他看向赵星河,赵星河不情不愿的举起三更手指:“我保证。” 何春生长出了一口气:“那你们去睡吧,我看着你们进去。” 两个小的一步三回头,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赵宝丫推开窗户,一只猫头鹰飞了过来,落在她手腕上,她摸摸鸟头:“鹰鹰,帮我跟着阿爹吧,要是他有危险一定要帮忙哦。” 猫头鹰蹭蹭她的手臂,扑闪着翅膀飞走了。翅膀划过静谧的夜空、越过山涧、越过矮坡,终于在出后山必经之路处的一处小树林里看见了两人的踪迹。 猫头鹰扑腾着翅膀无声的落到赵凛的肩膀上,一双炯炯有神的鸟眼警惕的打量四周。正屏息凝神的马承平惊讶的瞪大眼,指指他的肩膀。 赵凛以手抵唇,示意他别出声。等押运的车队经过,两人远远的跟着,一路到了西郊一处隐秘的仓库。 两人把马系得老远,轻手轻脚靠近,隐在了离仓库不远的草丛里。 仓库外围是高高的围墙,两人从东侧攀上围墙探头往里看,围墙之内有十几个官差和两只猎狗把守。 赵凛拍拍猫头鹰的鸟头,朝那狗指了指。猫头鹰大眼咕噜噜的转动,然后突然朝着两只猎犬俯冲下去。两只狗吓得狂吠,跳起来要去抓猫头鹰,围着院子满院的跑,官差拉也拉不住。 有人嘀咕:“真是见鬼了,大半夜的,猫头鹰攻击狗干嘛?” 令一人笑道:“兴许是狗偷了它的鸟蛋!” 其余的官差哄笑。 赵凛指指西侧的窗户,示意马承平在这等着。马承平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问:“你会爬窗户吗?不会摔下来吧?”在他的印象里,赵凛还是那个考试第一名,但被陆坤一戳就倒的柔弱书生。 “要不还是我去吧?” 赵凛:“闭嘴!” 他手脚利落的沿着围墙外围遁走,然后一个翻身悄无声息的跳进了西侧狭窄的过道里。月光下,他身姿矫健如豹,看得马承平目瞪口呆。 这还是那个他认识的柔弱书生? 他什么时候身手那么矫健了? 马承平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盯着他拉开高高的木质窗栏,跳了进去。仓库里整齐摆放着一个个同样大小的木箱子,箱子上都贴了封条。他快速拉开箱子查看,除了今晚上刚刚运过来的一批,所有箱子里面装的都是石块。” 刚刚他们过来时恰好有一批又运出去了,这么算来,他们应该是分三批把这些矿运出去。 外头有人在开锁,赵凛快速盖上盖子,跳出了窗户,他把木栏恢复原位挂在外面偷听。 很快有几人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心点,把空木箱装上石头,剩下的这批明晚上运走,齐公子会在码头接应。” 是林师爷的声音。 接着又是乒乒乓乓搬东西的声音。 赵凛悄无声息的翻出高墙,然后落到了仓库外的草丛里。才朝还趴在外墙上的马承平招手,马承平笨手笨脚爬了下来,还险些扭了脚,然后猫着腰一路滚到了赵凛身边,小声问:“怎么样?” 赵凛伸手指指马的方向,他点头,两人一起往远处跑,等离了老远找到马儿。马承平一拍脑袋,哎呀一声:“那鸟?” 赵凛:“不碍事。”他从衣兜里掏出方才捡的石块递给马承平,“仓库里大部分的金矿都被替换成了石块,他们已经运送两批出去了,明晚是最后一批,会在长溪码头上钱帮的船到荆州。” 马承平沉着脸:“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去码头把金矿石截下,能少损失一点是一点?” “不行,长溪是胡县令的地盘。你截下了,要如何?说是胡县令监守自盗还是钱家偷盗?到时候他们只会反咬一口,马家和钱家都会倒霉。” 马承平慌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种大祸会落到自家头上,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不学无术。 此刻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何他爹从前执意要他读书,光耀门楣。 他求助的看向赵凛。 赵凛:“先前让你记录的账册你都记了吧?” 马承平点头。 赵凛:“你别慌张,也别想着跑,打草惊蛇。胡县令要拿你们家当替死鬼,你们一旦跑了就是畏罪潜逃。等明日最后一批金矿原石运走了,胡县令就会挑一个日子发难。到时候你们全家都会入狱,你安抚住你爹娘,我会想办法的。” 马承平光想想后背都出了一层汗。 “我明日一早会带宝丫回去,赵钱大有商量后,再去胡府找证据。”赵凛观察他神色,发现他额角都在渗汗,于是停下话头拍了拍他的肩:“马承平……” 马承平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两人骑着马一路无话往马家庄赶,等到了马家庄,赵凛先去看了眼闺女,然后发现她还未睡。他摸摸闺女的发顶,温声问:“怎么还不睡?” 月光下,小宝丫双手揪住被子,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软糯糯道:“我担心阿爹啊,阿爹有事都不带我去。” 赵凛轻笑:“所以你让猫头鹰跟着我?” 赵宝丫点头,伸出白嫩的小手拉拉他的大手:“阿爹,下次也带我去好不好,我很乖很聪明的。你不是说去哪都会带着丫丫吗?” 赵凛:“明日阿爹要去干一件大事,明日,明日带着你好不好?” 小宝丫笑弯了眼:“好,拉钩上吊。”她伸出小拇指钩了钩赵凛的小拇指,晃了晃,然后盖章。 “阿爹,你快去睡吧。” 赵凛:“你也早点睡。” 玉轮隐入云层,草木悄无声息的生长,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三个孩子一觉醒来就看见了院子里堆了十几个瓜,马承平帮忙他们把瓜搬到马车上,笑容勉强:“宝丫,记得下次再来马叔叔家骑马。” 赵宝丫点头,朝马员外和马夫人挥手。 马车渐渐走远,马员外笑道:“这三个孩子真可爱,承平啊,既然你不读书了,也赶紧成亲吧,多生几个热闹热闹。” 马夫人也道:“就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亲了。” 看着父母言笑晏晏说笑的模样,马承平眼圈突然就红了。 马员外莫名其妙,虎着脸问:“大早上的,干啥呢?” 马承平揉揉眼睛:“没呢,等年底吧,年底爹娘给我选个好的。” 马员外不是第一次催他成亲了,今个儿怎么这么痛快答应了?他抬头看天,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继而又高兴道:“哎呀,夫人,快快快,我们去拜拜祖宗,然后去打听打听哪家的闺秀不错。” 夫妻两个欢欢喜喜的走了。 马承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跟着他们身后进去了。 赵兄那么聪明,定能让他们家逢凶化吉的吧! 赵凛回去后,先把三个孩子送回去了,然后又独自去找了钱大有,嘱咐道:“我们两个分开行动,你现在趁着齐宴不在,去他屋子里看看,有没有和荆州往来的书信或者他走私金矿的证据。我去胡府找证据,记住,别打草惊蛇。” 钱大有点头,等赵凛一走,他就让自己的书童去支开齐宴的书童,溜进了齐宴的屋子。齐宴的屋子很整齐,收拾得也很干净。房间用一座云母屏风隔开的,外间是一个案桌和置物架,窗台上还摆了一盆绿植,屏风后是床、衣柜和两个木箱子。 表面能看到的地方是不可能藏东西的,他先跑到案桌前一阵翻找,又在身后的置物架上翻找,连大小的花瓶里面都没放过,又试了试置物架上有没有暗格。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他立刻又奔进屏风后面,在床上开始翻找,床垫下面、被子里面、连枕头里面都翻出来看了,书信没找到,倒是找到几个鸳鸯织锦的肚兜,吓得他手抖嫌恶的连连擦手。 什么毛病? 原来毒蛇高傲的才子齐宴是个喜欢收集女人贴身小衣的变态吗? 嘿嘿,要是他以后还敢用这个笑话他,他就拿这个说事! 门外有脚步声,他手忙脚乱的把东西塞回去,眼看着门要开了,他咬咬牙,直接钻到床底下躺好。床底下脏灰险些没把他呛死,门开了,一双靴子踩了进来。然后桌案那边转转又往内室来了。 钱大有从床缝里往外看,赫然看到地下躺着他方才找到的肚兜,险些没吓死。娘啊,刚刚明明塞进去,怎么就掉出来了? 趁着人还没转过屏风,他眼疾手快一把抓过肚兜又缩了进去,他屏住呼吸看着那靴子走近,踩在了离他不足一米处。 那人在床上翻找了几下,突然朝外面喊:“齐山,有没有人来过我房间?” 钱大有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书童很快从外头跑了进来,摇头否认:“没有,我一直看着呢,要有也是扫洒的小婢。” 齐宴很不高兴:“以后和她们说,床上不许动。” 书童点头,又匆匆出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齐宴一人,钱大有暗自催促他快走,然后一只手突然从伸到了床底。他吓得往里面缩了缩,险些没叫出声。 那只手在床板上摸索了两下,摁了摁,一个暗格被打开,一碟子书信被抽了出去。隔了一会儿又放了回来,然后是人走出去的声音。 钱大有欣喜:得来全不费工,原来藏这的呢。 他刚想伸手去拿,又听见门外面传来齐宴嘱咐书童的声音:“和姨母他们说,午饭我不回来的吃了,我现在去胡府,有事可以去那里找我。” 钱大有暗暗焦急:完蛋了,赵兄也去胡府了,齐宴现在去会不会撞个正着? 第69章 69 一辆马车停在了胡府大门口, 赵凛把闺女抱下马车,摸摸她发顶,温声问:“阿爹在家和你说的, 你都记住了?” 小宝丫点头:“嗯,都记住了, 要把书房周围附近的下人全都引到后花园去。” “真乖。”赵凛牵着她往胡府里走, 胡宝珠听到消息已经冲出来了, 一大群仆从跟在她身后跑,生怕她摔着。 她一看到赵宝丫小脸笑得像一朵花, 跨过门槛就来拉她:“宝丫妹妹, 你终于来了!”她都让人去请过宝丫好几次了, 每次都回说在读书, 她都快无聊死了。 赵凛目送两个小孩儿手牵手往里面走,问站在门口的沉香姑姑:“县令大人可在府上, 前日宴会上惹得学政大人和他不快,赵某想进去赔个不是。” 沉香姑姑道:“大人去县衙了, 午后才会回来,要不您去县衙找他?” 赵凛拱手:“也好, 我申时左右再来接丫丫吧。” 沉香姑姑连忙道:“不用不用, 我们给您送回去就好了。”本就是求着人家把闺女送过来的,怎还好意思让人来接。 赵凛:“那麻烦了。”说着微微颔首, 朝自家的马车走去。 沉香姑姑心道:单看小宝丫就知道这赵秀才人是不错的,就是老爷委实不做人。听说上次宴会故意让齐公子羞辱他,还害得他掉进了荷花池,险些淹死。无怪乎每次去请, 人家都不愿意把闺女送来了。 胡府不是她一个人这样想,胡宝珠也是这样想的。 她拉着赵宝丫往游廊上走, 边走边问:“宝丫妹妹,是不是因为上次你爹在我家喝酒掉进了荷花池里,所以他才不想你来的呀?” “让你爹别生气了,我已经说过我父亲了,下次看到那个齐宴一定骂他给你出气,好不好?” 赵宝丫连忙摇头:“我阿爹没生气的,我真是去上学了才没有来的。” 胡宝珠眼睛亮晶晶的:“我让父亲给我请女先生,你要不要到我家来念书?” “不用了。”赵宝丫抱着猫猫穿过回廊往后花园走,“我要和春生哥哥一起去上学,幼薇姐姐也每天等着我呢。” 胡宝珠有些失落:“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赵宝丫点头,说起在学堂里的趣事,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根五彩绳:“这个就是幼薇姐姐教我编的,好看吧?” “好看。”胡宝珠抿唇:“你有好多好朋友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她以前经常欺负人,尽管现在慢慢在变好,同龄的小朋友压根不和她玩,府里的下人也还怕她。 赵宝丫见她难过,连忙道:“你别难过了,以后我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她拉过她的手,“这个五彩绳送给你呀,等我编了其他的手链再送给你。”她左右瞧瞧,“你家里也有好多人呀,我让他们都来陪你玩吧。” “春桃姐姐,你把府里的哥哥姐姐都喊过来,来陪我们一起玩老鹰捉小□□。” 胡宝珠:“什么是老鹰捉小鸡啊?”她从来没听说过。 赵宝丫:“就是一群人一起玩的游戏,可好玩了,我们在学堂里经常玩的。每次都是金牛哥哥当老鹰,春生哥哥当母鸡,我每次都站在春生哥哥后面,这样他们就抓不到我了……” 听起来好好玩,胡宝珠眼里全是向往,急切的朝春桃道:“你快去,快去把府里的下人都喊来呀,人越多越好。我要好多好多的小鸡,我要当母鸡,保护小鸡。” 胡府自从胡夫人和莲姨娘相继没了,已经缩减很多下人了。三个主子,整个府上加起来也就二十来个下人,去哪给找好多好多? 春桃想到这会儿也不是饭点,老爷也没有回来。除开外院的杂役、管家、和厨房的,干脆把主院、书房、老太太那边的人都喊了来。 胡宝珠朝一众下人道:“你们要好好陪我玩哦,每个人都会有大鸡腿的!” 被叫来的下人原本还不开心,一听有加餐都开心起来。现在的小小姐比从前好多了,虽然没有小宝丫和善,但不会动不动就打人。不用干活,陪玩还有鸡腿吃,谁不乐意啊。 于是春桃当老鹰,胡宝珠当母鸡,赵宝丫作为第一个小鸡拉住胡宝珠的衣服开始玩起来。 花园里时不时有笑声传来,蹲在凉亭里的蓝白猫到处看,突然跳下台阶,一溜烟的朝后门跑去。跑到后门处,朝着围墙外喵喵叫了两声,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翻了进来,狗舍里的两只狼狗抬抬狗眼,只当没看见他。 蓝白猫见人跳进来了,扭头就往书房的方向跑。 赵凛紧跟其后,一路到了书房。蓝白猫跳到书架子上,用猫爪子用力拍了拍其中一个格子里面的狼毫笔。赵凛会意,伸手转动那笔,书架咔嚓一声朝两边打开,一座闪闪发亮的金屋出现在面前。 他闪身进去,蓝白猫就在书房外悠闲的晒着太阳,时不时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欢快的笑声越过高高的围墙传出老远,沉香搀扶着老太太在远远的回廊上看了一会儿。夏日炎炎,尽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还是有些炎热。 老太太笑道:“还是赵家的丫头来热闹一些,让灶房切两个西瓜给他们端去吧。” 沉香姑姑也跟着笑:“方才小小姐还说要给每个人加鸡腿呢。” “加吧。”老太太难得心情好,“每个人再多加几块肉。” 沉香姑姑:“老夫人心善。” 老太太收回目光:“不心善能怎么办?我这是在替我儿积德行善,只盼着宝珠和辰哥儿能平安喜乐。” “回去吧。”老太太往回走,刚走没一会儿,管家就带着齐宴往后花园去了。 边走边道:“齐公子且去书房等等,老奴已经派人去县衙请老爷了,很快就能回来。” 齐宴点头,远远的瞧见后花园了里有一群人在嬉闹,蹙眉问:“今日怎么这么多人在这?” 管家道:“是赵家的丫头来了,正陪着小小姐玩老鹰捉小鸡呢。” “赵家的丫头,赵宝丫?”他眉头蹙得更深,想绕道走。然而胡宝珠已经远远的瞧见了他。 胡宝珠还念着要给宝丫出起,当即停了下来,拿出自己一惯的娇蛮,指着齐宴喊:“你过来,过来陪我玩。” 齐宴看看头顶的太阳,又看看那一堆臭汗堆叠的下人,眉头都快打结了。胡宝珠见他迟迟不动,往地下一坐,就要哭。 管家眉头突突的跳,连忙恳求道:“齐公子,要不您就陪小小姐玩一会儿吧。小小姐最近老是生病,万一又哭病了,找老爷告状,我们都不好交代。” 齐宴很想说:你们不好交代关我屁事,谁耐烦陪一个小屁孩玩。 胡宝珠从前最知道怎么强人所难,当即跺脚:“你要是不陪我玩,以后我都让你到我家里来。不给你饭吃,让狗咬你,告诉父亲你欺负我!”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齐宴也不想每次来都不好过,想着胡县令一会儿就来,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吧。 但他显然低估了胡宝珠折腾人的本事,让他当完老鹰当母鸡、玩完老鹰捉小鸡玩跳绳,让他站在太阳底下当木桩。 他都不知道要骂胡宝珠好,还是骂胡县令好。 说好的马上就来呢! 不是故意给他下马威,让他女儿整他吧。 “喂,绳子抬高呀,我们跳脖子这里了。”胡宝珠觉得他笨死了,动作又慢又总是错。 齐宴咬牙,把绳子往脖子上套,恶劣的想:两个矮墩墩,挂那么高跳得起来吗? 赵宝丫确实跳不了那么高,所以她拽着绳子用力拉,每次哐当一下,把齐宴脖子拉得像刀割,来回二十几次后,齐宴觉得自己快被勒死了,他伸手去拽脖子上的绳子,想走人。 赵宝丫冲胡宝珠眨眨眼,两个小团子拉住绳子,同时朝一个地方用力。齐宴猝不及防被绳子带倒,摔了个狗吃屎,正好摔在了赶回来的胡县令脚下。 下人吓得不敢出声,往胡宝珠身后躲。胡宝珠无所谓,还冲地上的齐宴做鬼脸。 胡县令喝道:“宝珠,别瞎胡闹。”然后伸手扶起摔得特疼的齐宴,道:“小孩子贪玩,齐贤侄千万别往心里去,走走走,我们去书房。”竟是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就想这样揭过。 齐宴从未被这样戏弄过,心绪难平却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眼看着两人要走,赵宝丫一把拉住齐宴的长袍,仰起小脑袋软糯糯的说:“齐叔叔额头摔伤了,脖子也好红,要看大夫的。” 齐宴低头瞧着她,那小团子眼眸澄澈,很是真诚:真是见了鬼了! 莫不又是想害他? 他猛得甩开赵宝丫的手,脚步生风,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宝丫咬唇,心下暗暗着急:怎么办,阿爹出来没有? 齐宴边快走,边回头张望,等彻底看不见赵宝丫了才松了口气。旁边的胡县令疑惑问:“你在怕赵凛那闺女?” 齐宴连忙摇头:“怎么会?只是赵凛和他的闺女鬼祟,我是怕着了她的道。”他摸摸脖子,又道:“上次在码头,被赵凛和钱大有撞见了,那一船的货险些被发现。” 他适时的上眼药:“温兄死前曾告之我是赵凛想整琼华楼才把他的事翻出来的,赵凛此人城府太深,又不肯供伯父使唤。上次宴会上肯定是装醉,若他日后为官对伯父不是幸事。” 胡县令冷哼:“他还不一定能去乡试呢,能当什么官?等解决金矿这事,有的是时间收拾他。一个小小的案首罢了,本官还未放在眼里。” 齐宴顿时觉得脖子也不疼了,被晒软的腿脚也有力了,跨过月拱门到了书房外。 守在外面的蓝白猫见有人过来,蹭的跳了起来,喵喵叫两声往书房里跳。齐宴眼尖,喊道:“我怎么瞧见有一只猫朝书房去了?”说着他一步并两步走,冲进了书房。 正打算从金屋子里出来的赵凛手顿住,环顾一圈身后,到处是金灿灿的,压根没有藏身的地方。 齐宴今日不是要代教俞的课吗?他方才送丫丫来也问过的,胡县令要午后才会回来。 怎么这两个人现在就回来了? 他在思考,若是这两人来开折扇门,他手起刀落直接把人劈晕了能不能混过来。 齐宴冲进来,一把捉住蹲在桌案上的猫,拎起来看:“这猫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胡县令紧跟着进来,蹙眉问身后的管家:“哪里来的野猫?怎么能让它往书房里来,拿去丢了。” 管家连忙接过喵喵叫的蓝白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赵宝丫和胡宝珠匆匆赶来。胡宝珠跳脚,一把从管家手里抢过那猫,喊道:“这是宝丫妹妹的猫,不能丢。” 她把蓝白猫还给小宝丫,小宝丫赶紧接过,蓝白猫喵喵叫了两声,小团子顿时焦急起来:阿爹还在金屋子里没出来! 恰在此时有婢女端着沏好的茶往书房走。 胡县令坐到窗台边的桌案旁,示意齐宴坐,又朝胡宝珠道:“在后花园玩得好好的,跑这里来做什么,快出去,我有事要做。” 胡宝珠觉得齐宴坏,一点也不想他和自己父亲待在一起,一跺脚,道:“就不出去,他都不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这是我家。” 婢女把茶水摆上,然后退了出去。 胡县令蹙眉,朝跟过来的春桃道:“快把宝珠抱走。” 春桃连忙抱起耍赖不肯走的胡宝珠出了书房,赵宝丫抱着猫猫眼珠子滴溜溜转,就在要转身出去时,怀里的蓝白猫喵的一声跳了出去,在胡县令和齐宴还没反应过来时,哐当把他们面前的茶撞翻了。 那茶刚刚沏的,还冒着热气,整个倾倒在两人身上,烫得两人齐齐跳了起来。 胡县令暴跳如雷:“管家,管家,快把那只死猫给逮住!” 蓝白猫喵的一声,跳进赵宝丫怀里,赵宝丫朝两人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抱着猫猫就跑,把守在门外的管家撞得一个趔趄。 管家跑了进来,瞧见这情形,连忙道:“老爷莫急,先把衣裳换了。” 可是书房哪来的衣裳? 胡县令扯着泼湿的长衫往外走,管家连忙招呼齐宴往客房去,没一会儿书房就恢复了平静。 赵凛从密室里出来,赶在下人来打扫之前翻了出去,然后顺着来的路,一路往后院翻了出去。他出了胡家就直奔和钱大有约好的何记酒楼,赵小姑领着他往二楼最里面的雅间去。 此时不是饭点,何记也没有多少人。门一打开,正在喝茶的钱大有蹭的就站了起来,急切的问:“怎么样了?” 赵凛把门带上,示意他到桌边坐,等钱大有坐稳了,才道:“胡县令狡猾,往来的书信都是正常寒暄,账本也只是府上的开支账本。但按照马承平说的,他手上应该是有一本记录金矿石账本的,就是不知道藏到哪里了。” “那怎么办?”钱大有焦急。 赵凛:“你那里呢?” 钱大有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叠书信:“这是我从齐宴床底下找到的,里面有提到把金矿运到荆州之事,还有提到胡县令。” 一共五封信,赵凛一一拆开看:大致是齐州判提醒齐宴要留个心眼,他们两家虽然是合作关系,但也要堤防胡县令。”信里头还附带了一张金矿石途径的地点,还有换船的码头。 钱大有继续道:“先前你让我查的船一路往荆州的方向去了,途中有停下补给物资,但并未卸货,按照信中所说。他们会在云中地界靠岸,然后换陆路往进荆州。” 赵凛:“走水路不是更方便?” 钱大有解释:“云中水路一带有水匪,凶得很,三年前有一艘船被截了,整条船上的人死无全尸,货也没了。” 赵凛:“……三年前我和丫丫就在那条船上。” “啊?”钱大有有些懵:“还有活口?那当初朝廷悬赏线索……” 赵凛:“三年前那条船上的货也是金矿石,也是去往荆州。” 钱大有惊讶:“什么?胡县令三年前就在走私金矿吗?” 赵凛:“大概是吧,他们私自挖了运走,并未被人知晓。马家的金矿也是意外才被我们发现的。”他把信叠好,“有这些信,再加上胡县令家里的一座金屋和梅花令牌,也能板倒他了。” “我会把这些证据交给邢知府,请他来长溪审这个案子。” 钱大有诧异:“邢知府?你认得他?他会来吗?”那可是知府大人。 赵凛:“他会来的。”不是还有权道长吗?只要权玉真去请,他一定会来。 “你拿这些信时可有弄假的糊弄一下?争取能多拖几日。” 钱大有:“放心吧,我照抄了五份放了进去,齐姨夫的字我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他娘夸齐宴字写得好看,他总是不服气,为此还偷了那位齐州判给齐宴的帖子模仿了好久,没想到在这派上用场了。 赵凛和钱大有分别后,提笔写了一封告发信,又抄录了齐州判其中一份重要的信装好。去了趟城隍庙,把事情和权玉真说了,让他尽快转交给邢知府。 权玉真又在给葫芦浇水,葫芦藤已经爬得老高,看上去枝繁叶茂。 他洗了手,捏着那信问:“要多快?” 赵凛:“最好五日便能过来。” 权玉真撇嘴:“你办事还是不行,兵贵神速,五日黄花菜都凉了。我这里有信鸽,一晚上他便能收到信,最多两日,就能来。” 赵凛迟疑:“您不亲自去请,他会来吗?” 权玉真:“这么说罢,只要是老道开口,远在京都他都会赶过来。” 赵凛:“那麻烦权道长了!” 权玉真:“不麻烦,邢知府也缺功绩呢,办完这个案子,他说不定能升迁回京都。”他乐呵呵的拍拍赵凛的肩:“你不是在麻烦他,你是在给他递梯子,凡是换个方位想,拿捏住了人心,他们就是你的刀!” 赵凛若有所思…… 权玉真走到正殿,拿出纸笔,写了一行字:大案,速来,可助你回京。 然后招来信鸽,绑在它腿上当着赵凛的面放飞。 他把那份信放进袖子里,看向赵凛:“这件事里,你唯一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就是没找到胡县令那本账本。这么重要的证据也是牵制齐州判和梅花令牌主人的证据,他绝对不会毁掉。你且想想,若是你有重要的东西会放在哪?” 赵凛仔细思考:“重要的东西……”如果是丫丫,他会带在身边,如果是其他,他最可能就会放在丫丫身上。他惊疑,和权玉真视线对上:“你的意思是,他会放在胡宝珠身上?” 权玉真耸肩:“老道可没说,也许不是。” 赵凛告别权玉真,一路上都在想他的话。如果东西真在胡宝珠那,最有可能地在哪个角落呢。 丫丫在胡宝珠那会不会看到过而不自知? 丫丫泼了茶水在胡县令身上,应该没事吧? 赵宝丫显然是个机灵的,自知闯了祸,带着胡宝珠跑到老太太那去了。老太太安抚她道:“别担心,大夫已经看过了,不碍事的。他敢凶,老婆子就帮你骂他。” 胡宝丫也道:“宝丫妹妹别怕,父亲不会骂你的。从前我把他的胡子烧了,他都没生气呢,父亲很好的。” 赵宝丫胡乱的点头。 等到午饭时,她坐在饭桌上,胡县令见她还在,蹙眉盯着她。 赵宝丫瘪嘴,往胡宝珠那边缩了缩。胡宝珠瞪眼,看着胡县令,气鼓鼓道:“父亲不许瞪宝丫,你转过头,转过头去。” 胡县令:“……”才玩了多久的玩伴就胳膊朝外拐了。 他坐着那肃着脸不说话,赵宝丫捏着勺子连菜也不敢夹。胡宝珠见了,哒哒的跳下凳子,伸手把还没动筷子的胡县令往外推:“父亲,你出去,你自己在书房里吃吧!” 胡县令拧眉转头:“宝珠!” 老太太:“你就走吧,你在这孩子吃饭都不自在。” “沉香,把老爷的饭菜端到书房去。” 胡县令深吸一口气,看了眼赵宝丫一甩袖走了。等走出客厅才朝管家道:“以后莫要让赵家的那个丫头来了,没得教坏了宝珠。” 管家为难:“老爷,是老太太让沉香姑姑去请的。” 胡县令蹙眉:“老太太吃斋念佛念糊涂了,你去和沉香好好说说。” 管家点头应是。 午饭后,胡宝珠把小宝丫带到她屋子里,两个小孩儿脱了鞋子坐在床上摆弄新买的布偶。胡宝珠看到她手上的镯子,疑惑问:“你镯子怎么和我镯子一样呀?” 赵宝丫抬抬手:“我看到你有,觉得好漂亮就去买了一样的。” 胡宝珠噘嘴:“你喜欢怎么不告诉我啊?我还有好多好多首饰都很漂亮的,都送给你呀。”她跳下床,把自己的宝盒子拿出来,又坐到床上。 “你看,好多漂亮的珠花、头绳、手镯……”那满盒子的珠翠玛瑙亮晶晶的晃人眼,“反正我家好多的。”她拿起一块玉往地板上一砸,玉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然后碎成无数块。她高兴道:“是不是很好听?” 她还要丢,赵宝丫连忙拉住她的手,急道:“不能丢,这些好贵的。你要是不要,可以拿去给穷人家呀,很多叫花子都吃不饱饭,一个手镯可以够他们吃好久了。” 胡宝珠眨巴眼睛:“可是,可是叫花子好脏啊。” 赵宝丫:“你忘记要做好事了?” 胡宝珠噘嘴:“那好吧,下次我出去,让春桃姐姐给他们。” 申时一刻,赵宝丫要走了,胡宝珠凄凄哀哀把人送到大门口,瘪嘴朝她挥手。等赵家的马车走了,胡宝珠瞥见门口处不远蹲着几个小乞丐。她拔下头顶的珠花和脖子上的玉佩丢了过去:“那,你们拿去吃饭吧。” 几个乞丐眼睛放光,抢了就跑,随后来了更多的乞丐伸手讨要。 胡宝珠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事,吩咐春桃去把自己的宝盒拿来,一件一件的分发下去。一传十十传百,胡府门口的乞丐越聚越多,连路过的百姓也来凑热闹。 看门的吓得要死,连忙跑去找管家,管家也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急匆匆跑去找胡县令。 “老爷,不好了,小小姐在大门口散财……” 胡县令赶去时,门口抢珠宝的乞丐和百姓已经打成一团,抢到的脸上笑容洋溢,不断的恭维胡宝珠。 胡宝珠开心极了:“原来还能这样做好事啊。” 她撒完自己手里的东西又往屋子里跑,她屋子里还有不要的衣服鞋子也可以分出去。赶来的胡县令一把揪住她胳膊,看着空空如野的宝盒,那个心啊,都在滴血。 “谁让你在这撒钱的!”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包括被人戴了绿帽子,都没有这么生气,他朝门口的衙差大喊:“快,快把那些首饰拿回来。”他爱钱如命,也就舍得给女儿花了,她居然分给那些贱民。 衙差领命,去追四散逃跑的乞丐。 胡宝珠急了,跺脚道:“不准追,宝丫妹妹说我这是在做好事,不许追!” 又是赵家那丫头! 胡县令气得仰倒,捂住胸口让管家快去找大夫。 一众下人七手八脚的把胡县令扶回了房间,还不等林大夫来,才刚走没多久的齐宴去而复返,眉眼里全是焦急:“胡伯父,不好了!” 胡县令顺了几口气,看向他,不耐烦问:“怎么不好了?”哪还有家里有个散财童子更不好的。 齐宴屏退伺候的婢女,压低声音道:“家父写给我的信被人动过了,信里有提到我们两家运金矿的事!”他也是回去后发现少了一件肚兜,怀疑有人进了屋子,又查看了一遍书信,才发现最后一封信的落款不对。 落的是钱大有的名字。 这厮是写顺手了吧。 胡县令胸口刺痛,整个人弹跳了起来:“什么?被谁动过了?” 齐宴:“钱大有,他应该知道了。” “现下应该怎么办?” 胡县令稳住心神:“今晚立刻把最后一批货运走,子夜时分本官会亲自带人绑了马家,然后屈打成招,快速结案。至于钱家,你看你是试探一下钱志业的口风,还是干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齐宴闭了闭眼:“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一并抓了吧!”他也不想的,要怪就怪钱大有那个废物。 胡县令眼眸闪烁:是个狠人,以后要多提防! 是夜,最后一批金矿石被运走,马家庄内前一刻还沐浴在安静祥和的月光下,下一秒大门就被人撞开。马家一家三口被带走关入了县衙大牢,马家其他一干人等被控制在了马家庄不得外出。 同一时间,一队衙差闯入了钱家,把钱家夫妇和钱大有也关入了大牢。 次日一早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马家监守自盗,把要上缴给朝廷的金矿石用石块全部替换了,然后伙同钱家把金矿石运走藏匿起来了。 坊间开始流传《侠游记·四》的话本,话本里有一段是描写姓马的人家开采盐矿,然后用砂砾替换了盐矿,伙同姓钱把盐矿运到邻国售卖。 这么明显的意有所指就差指名道姓了! 赵凛拿到那话本面色都沉得能拧出水来:胡县令真是好本事,打着他的名义去陷害马家和钱家!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怎么对方反应如此迅速? 第70章 70 牢房里阴暗潮湿, 马家夫妇都处在懵逼的状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被关了一夜的马夫人腹中饥饿,咕隆隆叫了几声, 担忧的问:“老爷,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们啥时候私藏金矿石了?” 昨晚上太混乱, 一群官差冲进去就说他们私藏金矿, 什么也没问就把他们一家三口强行拖来。看看时间, 现在已经接近第二日午时了,也没个人来解释一下。 马员外内心也是极慌的, 还要故作镇定安慰她道:“无事无事, 我们没做过的事, 县令大老爷查清楚了就会放我们回去的。”他看向蔫耷耷的马承平, “承平已经没读书了,我们家一定没事的……”这个场景, 活脱脱就是他当初做的噩梦啊! 小宝丫明明说过,只要承平不读书, 他们家就不会大祸临头的! 马承平抬眼看向牢房长长的甬道,内心焦灼:“赵兄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他似是找到了勇气, 凑到马员外和马夫人身边, 很坚定的又重复了一遍:“赵兄说了让我们不要慌,他会想办法救我们的。” “赵凛?”马员外激动了, “他知道?”官差闯进他们家时,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压根没和赵凛接触啊,他什么时候说过要救他们了。 马承平四下看看, 确定没有狱卒注意到这边,才压低声音道:“之前赵兄和我说胡县令想侵吞金矿, 要拿我们家当替死鬼,让我注意着,他去找证据告发胡县令……” “什么?”马员外气愤,随后被马承平一把捂住了嘴:“嘘……” 马夫人惶恐不安的朝外张望:“那,那现在怎么办啊?我们就等吗?” 马承平看看四周高高只剩天窗的牢房也很迷茫…… 天窗上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然后一只蓝白猫扑了下来,直接砸在了马承平的脸上,吓得他惊叫一声,摔倒在地。 外头的狱卒听见声响,都见怪不怪了。 还是马夫人眼尖,认出那是小宝丫的猫,发现那猫腿上绑了个东西。她连忙弯腰把那东西取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展开,马承平父子连忙凑了过去。 是一张字条,字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拖,两日可出。 两日,他们已经在牢房里呆了半日,还有一日半,三人面上都有了点喜意。 牢房外哐当一声响,近处的火把都跟着颤了颤,紧接着有脚步声传来。马承平惊慌之下想也没想就把字条往嘴巴里塞,嚼吧嚼吧咽进肚子里去了。马夫人和马员外自然而然的挡在了他身前,朝声源处看去。很快看到林师爷引着胡县令往这边来。 马员外一看到人,就扑到牢门口喊冤:“县令大人,县令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们马家只负责挖矿,矿最后都被官府运走了啊!我们怎么可能私吞矿石?更不可能和钱家一起啊!”他们马家和钱家压根不熟。 胡县令站定,站在牢门前和他们对视:“误会?那你来告诉本官,那矿石怎么全变成石头了?不是你们马家私吞,难道是官府监守自盗不成?” 还没审呢,就一口认定是马家私吞,这是打定主意拿他们当替死鬼了。 “冤枉啊,大人,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变成石头了!” 胡县令朝狱卒使眼色,狱卒立刻打开牢门搬进去一个矮几。林师爷拿出笔墨铺好,研墨。 马家三人不明所以,都看着胡县令。胡县令道:“你们还是认罪吧,现在就写认罪书,签名画押,免得受皮肉之苦!” 马员外声音提高:“大人!私藏金矿是死罪,案子都没审,什么证据都没有,马家不认罪!” “不认罪?”胡县令眸光犀利,“来呀,把马家公子拖出来审问,审到他说出金矿的下落为止!” 几个狱卒冲进去拉过马承平就往外拖,马夫人尖叫扑过去护他,被狱卒一掌掀开。马员外惊叫:“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是屈打成招!放开,快放开我儿!”他伸手去拉马承平,被狱卒掀翻在地,额头撞在了小几边上。 在马承平的惊叫声中,林师爷磨完墨,抬起笑脸看向撞伤脑袋的马员外:“写吧?早写马公子少受点罪……” 刑行处传来马承平的惨叫声,马员外手抖,愣是写不全一个字…… 刑房另一处牢房内,钱家三人听着传来的惨叫声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牢房内的齐宴一边研墨一边劝道:“姨夫、姨母你们还是认罪吧,你们若是认罪,我还能求求情保住表弟。县令大人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才准许我来劝劝你们,不然表弟会像马家的公子一样惨。” 钱志业恼怒:“认什么罪?莫名其妙,钱家的船压根没看到过什么金矿石,和马家压根也没接触。”他盯着齐宴,“你日日在钱府,难道不清楚吗?” 齐宴面无表情:“姨夫,码头的账房都招了,账本都呈上去了,你多说无意。”他把比递给钱志业,“您还是快写认罪书吧,不然下一个受罪的就是表弟了!” 钱志业还没动作,钱大有先冲过去,抢了笔折成两段。指着齐宴的鼻子就骂:“吃里扒外,你当我不知道。那日我都看见你和你爹来往的书信了。就是你和胡县令侵吞了金矿石,拿我们家的船运到荆州。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另一个温光启,养不熟的白眼狼,就想侵吞我们钱家的家产!” 钱家夫妇震惊,从昨晚上的懵逼到现在,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弯弯道道。钱母不可置信,上前一步拉住齐宴,质问:“阿宴,你告诉小姨,大有说的是不是真的?小姨自小看着你长大,待你如亲子,你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齐宴眼眸平静:“我不知道表弟在说什么,姨夫姨母,你们把认罪书签了吧!” 钱大有把他娘拉开,一把揪住他衣领:“他娘的,你少给我装,你不知道?我昨日就躲在你的床底下,你床底下的暗格里有书信,书信被我拿了,里面清清楚楚写着你们的勾当!我要去告你们,去上面告你们!” 齐宴眼神微眯,反扣住他手臂:“书信在哪?” 钱大有嘲讽:“哈,不装了?终于承认了?”他伸手就要揍齐宴,牢房外的官差立刻冲了进来,摁住钱大有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钱志业冲过去把几个官差丢开,把嘴角流血的钱大有护在身后,对着齐宴怒目而视:“阿宴,你太让我和你姨母失望了!你走吧,认罪书我们是不会写的!” 齐宴:“姨夫,你想好了,我走了,下次来的就是官差用刑!” 钱志业:“我们钱家人就没有怕的,你滚!” 齐宴看向钱母,钱母也看着他,双目含泪:“阿宴,你太让姨母心寒了……” “心寒?”齐宴轻笑。 什么心寒,他们对他的好不过是想攀附他们家,想让父亲给钱大有那个废物铺路而已。那晚上钱大有说的话他可听见了。求着他们家办事,还猜忌他们家,觉得他们家不够用心,觉得他不好。 说什么把他当亲子养,对他和钱大有差别那么大,当他眼盲心瞎呢! 他生来就高贵,怎么是钱大有那个废物可以比的。 要怪就怪钱大有事多吧,本来他也没打算拉钱家下水的。 他咬牙:“马家那边刑行完前,你们还有时间想想。”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官差咔嚓一声把牢门关上,不远处马承平的惨叫声不断传来,钱家三人听得心惊胆战。一只猫从天窗上跳了下来,本就神经紧绷的钱大有吓得惊叫。那猫勾住他的腿跳到他怀里,伸了伸前爪,厚厚的猫爪垫着在他胸口踩了踩。钱父惊讶的发现它爪子上有字条,左右看了看,快速把纸条拿下来。 纸条展开,上书三个大字:别招,拖! 钱大有抢过来一看,激动得想哭,压低声音道:“是赵兄,赵兄一定会救我们的。” 钱志业疑惑:“哪个赵兄?” 钱大有:“赵凛,赵秀才。那日就是他和我在江边看到齐宴运送金矿石去荆州的,之后他让我去齐宴屋子里偷书信,他说要把书信交给知府大人,告发齐家和胡县令,他会救我们家的。” “爹娘,我们就拖着,赵兄已经在想办法了。” 钱志业对赵凛不是很熟悉,他沉着脸问:“他真能救我们?他一个秀才能请来知府吗?” 钱大有对赵凛有盲目的崇拜,他用力点头:“一定会的,他很厉害,他说能请来知府就能请来!” 又是一声惨叫声响起,钱大有抖了抖:要拖到什么时候啊—— 趴在刑凳上的马承平眼泪鼻涕一起流:还有一日半,上来就下这么重的手,他怎么拖啊! 一刻钟后,背后渗血的马承平被狱卒拖回了牢房丢在了冰冷的地上,马夫人连忙冲了过去,眼泪啪嗒啪嗒的掉:“承平啊……你们,你们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马员外刚挪了挪屁股,林师爷的手就摁在了他肩膀上,含笑问:“马员外,这认罪书你是写不写?再不写,就打断马公子的腿了?” 马员外悲愤,把手上的笔一丢:“不写,你打死他好了,反正认罪了,全家都要死,你现在打死我儿,晚点我就下去陪他!” “好骨气啊!”胡县令冷哼,“那来呀,把马承平拖下去继续打,先断腿,再断手!” “不要,不要啊!我认罪!”趴在地上的马承平朝胡县令爬过去,哭得眼泪横流,扯着他一截官袍求道:“县令大人,别打,别打,我让我爹认罪!您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来劝我爹,他一定会认罪的,一定认罪!” “娘,娘啊,你和县令大人说说,我们劝爹认罪!” 胡县令扯起嘴角:“就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明日若不认罪就等着断手断脚吧。”他说完往牢外走。 很快,刑房内又传出钱大有的惨叫声。 牢门外的林师爷劝道:“马员外,你们还是尽快认罪吧,说不定县令大人还能求个恩典,只判流放就行了。若是拖得久了,令公子断手断脚不说,全家连同那些姨娘下人都要一并斩首!”他又看向地上的马承平和马夫人,“您二位还是好好劝劝马员外吧。” 说着也跟在县令后面走了。 等人走后,马员外连忙走到马承平身边蹲下,问:“怎么样了?”屁股看上去都肿得老高,不会开花了吧。 他伸手去揭开马承平的上衣,把裤子一拉,看到屁股上垫着一块厚厚的棉垫子。 马员外愣了一下:这是啥玩意?他儿子屁股上什么时候垫了这么一个东西? 马承平扭脸,勉力嘿嘿笑了起来:“是小宝丫给我的……”当初他说不念书,怕挨打,小宝丫特意做了这个给他,说是怎么打屁股都不开花。 今日倒是派上用场了,早知道再弄个护背的了。 “厮……我背疼!” 马员外心疼得要死,马夫人眼泪止不住的流。 马承平龇牙:“别哭了,不疼的,就皮外伤,我方才只是叫得惨而已。娘,你假装劝劝爹吧,先拖过今晚上再说。”反正也不是他们一家,还有钱家轮流顶着呢。 两天,最多一家再轮一次用刑。 他皮糙肉厚受得住的,只要他爹娘不受罪就行! 马承平忍着疼,强行压下内心的恐慌安慰他爹娘,有那么一瞬间他成了一棵大树,也可以替父母遮风挡雨了。 夜静静的流淌,牢房里完全昏暗,马承平和钱大有隔着几间牢房和刑房,同病相怜的趴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天光从外头照了进来,狱卒拿了早食过来。一碗清可见底的米汤,两个馒头。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挑的了。 两家人才吃完早食,都没消化,牢房又砰咚一声被踹开。随后,两家人被同时拉了出去。 马承平大惊:说好的,一家轮一次呢! 还有一天呢,这样一起用刑要怎么拖啊!!! 两家人被拖到刑行处,两个小几被抬了过来,笔墨纸砚一应铺开。 胡县令坐在上首,冷着声开口:“来呀,把钱家和马家的两位公子绑起来。” 官差立刻把马承平和钱大有一左一右仰面朝天绑在了刑凳上。 两人俱都挣扎起来,钱氏夫妇和马家夫妇惊叫的要过去拉人,又被官差一左一右摁在了铺着纸笔的小几前。 胡县令继续道:“给了你们一晚上时间,想来也很清楚了。本官念一句,你们写一句,若是不写,就给两位公子上拶刑,手脚一起上。” 钱大有大喊:“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马承平:“你们这是私刑逼供!还有王法吗,我要报官,我要喊冤,我们马家冤枉!” “王法?本官就是王法!”胡县令摆手,示意给马承平用刑。 马员外立马认怂:“招招招,我招,第一句怎么写?” 胡县令摆手,慢条斯理的吐出一句:“本人,长溪县马家庄,马朋义,开采金矿时贪念妄起……” 马员外写了三个字就停笔,颤颤惊惊的看向胡县令。 胡县令冷冷的瞧着他:“怎么不写了?想你儿子受刑?” 他刚要摆手,马员外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是,我就想问问‘溪’字怎么写?” 整个刑房的人惊愕看着他,马员外颇为窘迫的解释:“我,我这员外郎就是捐的……不认识几个字……” 胡县令闭了闭眼,马员外忙道:“要不,要不您让钱帮主先写,然后借我抄抄?”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锅甩得也太快了吧。 钱志业连忙道:“我就是个大老粗,跑船的,能认识几个字?要不还是马兄先琢磨着,然后给我抄?” 马员外立马又甩锅:“我要是能琢磨出来,当年就去考秀才了。” 钱志业又把皮球踢了回去:“我要是识字多,也不至于混帮派啊!” 刑房的狱卒都有些无语,林师爷和齐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胡县令喝道:“够了,林师爷,齐宴,你们两个去帮他们写,然后让他们两家分别誊抄一遍。” 他娘的,写认罪书又不是岁试,还能抄的! 林师爷和齐宴很快把认罪书写好,轮到钱志业和马员外时,两个人又像是懒人挤猫尿一样,照葫芦画瓢都能画错。短短一段话,硬生生拖了一个时辰还没写好…… 一个字——拖——能拖多长拖多长! 钱大有和马承平绑在木长凳上都快睡着了…… 胡县令一拍桌子,马员外毛笔都吓掉了,钱志业沉着气看向他。 胡县令脸黑:“你们在耍本官?” 马员外立刻把毛笔捡了起来:“没,没有,我们怎么敢耍大人!我写,我写,我这就写!”他这次速度加快了许多。 胡县令看向钱志业,钱志业低头,下笔沉重。 又是一刻钟后,认罪书终于写完了。 胡县令略略扫了一眼,道:“签字画押吧!” 马员外和钱志业互看一眼,谁也不肯先动手。胡县令朝狱卒使眼色,四个狱卒立刻上前,割破两人手指就往纸张上摁。 马承平和钱大有突然用力挣扎起来,大喊:“爹,不能摁手印,摁手印就等于认罪了!” 钱志业突然爆发,直接把手边的墨打翻了,刚写好的认罪书污了一大片,压根看不清写了什么。 胡县令蹭的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暴躁得不行:“来人用刑,把马家和钱家的两个命根子往死里折腾!”今日,今日这个罪必须得定下来! 狱卒上前,拉住竹棍的两边用力…… 竹棍一点点的收紧,马承平和钱大有吓得用力挣扎:娘啊,赵兄救命啊!!!! 县衙外的突然被人敲响,鼓声之大连牢房内也能隐隐听见,并且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刑行的人停下动作看向胡县令,胡县令蹙眉,朝林师爷道:“让人把敲鼓的人赶走!” 然而,还没等林师爷出去,外头有官差匆匆来报:“大人,赵秀才在外头击鼓鸣冤!” “赵凛?”齐宴惊讶,“他鸣什么冤?” 官差摇头:“他说要见大人才能呈上状纸,否则他就一直敲下去!” 胡县令起身,朝林师爷道:“走,先去瞧瞧!”说着往外走去。 齐宴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几个刑行的衙差一时间愣在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马承平和钱大有简直感动得眼泪汪汪:不愧是赵兄,好人啊…… 胡县令一行人匆匆往东侧的县衙大堂赶,闻登鼓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秦正清、赵春喜、陆坤、苏玉娘、赵小姑还有小宝丫几个小娃娃也来了。 胡县令坐到公堂之上,命人把赵凛带上来,惊堂木一敲,问道:“赵秀才有何冤屈?”就差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赵凛拱手行礼,从怀里掏出一份状纸和《侠游记·四》的话本,铿锵有力道:“学生要状告齐宴,齐公子冒充我麒麟客的名号,写了这本《侠游记·四》!” 此话一出,胡县令和齐宴俱是一愣:那个神秘从不出现的麒麟客是赵凛?赵凛是麒麟客? 本就是借着麒麟客的名号来陷害钱、马两家,委实没想到踢到赵凛这块铁板了! 齐宴气急败坏:“你如何能证明你就是麒麟客?” 赵凛拿出侠游记前三册的手稿,又拿出麒麟客独有的印章和徐泓给他结算银钱的账本呈上:“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徐泓徐掌柜也在外面,可以一并作证!” 围观的徐泓举手,大喊:“草民可以作证,赵秀才就是麒麟客!”他太高兴了,以后终于找得到人催稿了! 其余百姓都兴奋起来:“原来麒麟客是赵秀才啊,俺说怎么这么有文采!” “那书写的太精彩了!” “等等,如果《侠游记·四》不是赵秀才写的,那写马家和钱家那段是什么意思?” 人群里的秦正清插话:“还能有什么意思,定然是想陷害这两家!” “马家和钱家是冤枉的吗?那胡县令岂不是抓错了人?这么久也没见公开审理,不会是想屈打成招吧?” 外面的百姓越来越吵,胡县令用力拍着惊堂木:“肃静肃静!”他看向赵凛道:“这种冒用笔名出书一事衙门不管,你若觉得有损失,找冒充的人私下解决便是,退堂!” 胡县令不耐烦管这点子破事,他还要回去继续逼供呢! “大人!”赵凛不依不饶,又从袖带里掏出一份状纸:“那学生就状告齐宴诬陷钱家和马家偷盗贼金矿!” 胡县令不耐烦:“仅凭一本书你就告他诬陷?你怎么证明书是他写的?” 赵凛:“学生拿到了《侠游记·四》的手稿和齐宴在县学上交给教俞的功课自己一模一样!”他盯着胡县令反问:“您都能仅凭一本无稽之谈的话本判定马钱两家有罪,当场捉拿。学生为何不能因为这份手稿告他诬告?” 围观的百信申讨声一片。 “就是!赵秀才说的对!公堂就是要公平!” “马家和钱家的案子好歹也要公开审理才是,莫要不明不白的定了罪! 胡县令面色铁青,盯着赵凛:“赵秀才这意思是本官包庇齐宴,断案不明?还是本官和齐宴同流合污,陷害无辜?” 赵凛:“这可是大人自己说的!” “放肆!”胡县令怒目而视:“你这是在污蔑朝廷命官,现在速速离去,本官还不计较,否则……” 赵凛毫不畏惧:“否则怎么样?县令大人还想打死赵某封口吗?”他拿出第三份状纸,面相长溪县所有的百姓,大声道:“这第三份诉状,县学学子赵凛要状告胡县令和齐州判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侵吞朝廷金矿石。害怕事情暴露,又伙同齐州判之子齐宴诬告钱家和马家,乱用私刑,妄图屈打成招!” 他声如洪钟,整个公堂内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胡县令气急反而镇定下来,嘲讽问:“你这是想本官审自己吗?还是脱下官帽自行伏诛?”他冷笑连连:“赵凛,本官念你是秀才身,一再容忍你!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了,来人,把赵秀才拖下去重打五十棍!” “不许打我阿爹!”赵宝丫尖叫,想冲进去。 赵春生和秦正清委实没料到赵凛会来这么一出,惊愣过后也反应过来了,连忙大声喊:“县令大人,赵凛是秀才身,按我朝律法,不可对秀才擅动私刑!” 陆坤只是冷冷的瞧着:真是个不怕死的,在县令府上告县令大人,好歹也去知府衙门告啊! 胡县令才不管这么多:“赵秀才与钱家、马家来往甚密,金矿石一案定于你也脱不了干系!来人啊,给本官打!打到他招为止!” 小黑跳了起来,一下子把拦住小宝丫的官差扑倒。赵宝丫迈着小短腿冲了进去,凶巴巴的挡在她爹面前:“谁敢动我阿爹,我就咬死他!” 胡县令不耐:“把这个女娃娃拉走!” 官差要动手,人群外又传来一声大吼:“谁敢!” 同一时间,一支利剑擦过众人头顶,穿过齐宴的发冠,直接将胡县令的乌纱帽钉在了公堂之上。 胡县令吓得腿软,手上的惊堂木啪嗒一声砸在桌上……受惊的百姓分开一条道……一众威风凛凛的带刀侍卫开道,一个身穿绯色官袍,胸口绣着云雁的官员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他大步走到公堂之上,态度威仪,目光如炬,盯着胡县令质问:“你乃朝廷命官,不知秀才不可随意折辱的道理?” “刑,刑知府,知府大人!”胡县令放在桌案上的手在发抖。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从长溪到河中府快马也要一日半,消息传过去,那边的人就算第一时间反应派人过来也要四五日。缘何案发到现在不足两日,就惊动了刑知府? 是上面早就注意到他走私金矿的事,还是? 胡县令死死的盯着赵凛:此人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跑来击闻登鼓?莫不是早知道刑知府要来?还是刑知府就是他招来的? 他越想越阴沉! 围观的百姓惊讶:这位就是刑知府,传闻中,河中府的青天大老爷? 一时间,百姓齐齐跪拜! 赵凛深吸一口气,将状纸呈到刑知府的面前,重复刚刚说过的话:“县学学子赵凛要状告胡县令和齐州判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侵吞朝廷金矿石。害怕事情暴露,又伙同齐州判之子齐宴诬告钱家和马家,乱用私刑,妄图屈打成招!” “请知府大人明查!” “赵凛!”胡县令强自镇定,朝赵凛喝道。 他刚喝完就对上刑知府凌厉的眼神,遂讪讪闭嘴。 邢知府:“胡县令,如今你算被告,本官没问话,莫要插话。”他朝身后的侍卫道,“来呀,搬把椅子请胡县令下坐!” 立刻有人上前,把林师爷拎了起来,朝公堂之上的胡县令坐了个请的手势。 林师爷憋屈的站在一旁,胡县令讪讪,起身想去取被钉在身后的乌纱帽。 邢知府:“胡县令,在案件没水落石出前,这乌纱帽还是不戴的好!” 胡县令去拿帽子的手僵住,咬牙乖乖走到林师爷的位子坐下。护卫上前把上面的椅子擦了擦,邢知府很自然的坐了上去,惊堂木一拍,喝道:“来人啊,把案件相关的马家人和钱家人一并带到公堂之上!” “不可!”胡县令惊得刚要站起来,就被邢知府带来的侍卫一把给摁了下去。 邢知府警告的看向他:“被告,本官没问话,不许插话!” 胡县令: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赵凛挑眉:呵呵,终于体会到他们平头百姓的憋屈了? 第71章 71 马家的三人和钱家的三人很快被带了来。 马家父母和钱家父母一路哭嚎, 声音悲切。马承平和钱大有却是被抬上来的,两个人背部还印着血痕,头发散乱, 面容惨白,看上去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胡县令、齐宴:淦, 刚刚在牢里面还好好的, 他们出来时好像也没让人用刑啊!怎么这会儿就像要死了一样? 马员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知府大人救命啊,屈打成招啊!前日莫名其妙的被抓进去, 县令大人什么也不问, 就只让我们招供, 不招把我儿往死里打。草民什么也没做, 压根不知道招什么啊!”他哭得整个肥硕的身体都在颤,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钱志业贵为一帮之主, 虽然不像是马员外那样毫无形象的哭嚎,可一个八尺大汉也眼眶蓄泪:“草民家也是无妄之灾, 草民和马员外压根不熟,就被无缘无故扣上一同走私的罪名。草民连那金矿石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子, 就让草民招供, 不招就要打断我儿的手脚。知府大人冤枉啊,胡县令草菅人命, 乱动私刑,求您为草民做主!”他长长叩拜下去。 马夫人和钱夫人也跟着叩拜,哭得让人不忍。 不过是两天,两家的独苗苗就被打成这样了, 这不是想屈打成招是想怎样? 果真被赵秀才说中了吗? 邢知府沉着脸看向胡县令,质问:“胡县令可是有证据证明马家和钱家合谋盗取金矿?” 胡县令:“禀知府大人, 马家负责挖金矿,却一直未记录挖到的金矿数目,这不是早有侵吞之心是什么?至于钱家,他们在码头上的账房主动告发钱家走私金矿,所谓无风不起浪,坊间都把这事编成话本了。我朝对金矿管理一向严格,本官审查时严苛了点自然也无甚大碍!” 听胡县令这样扭曲事实,趴在木架子上的马承平立刻诈尸般的叫道:“知府大人,胡县令在说谎。当初草民说要记账,是林师爷说马家不用管这些,只管挖矿就好。幸亏草民觉得不妥,多留了一个心眼,每次挖出的数目都有叫家仆记账。账本草民先前就给了赵兄,知府大人可以过目!” 胡县令惊诧,看向林师爷,林师爷惊慌一秒,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此事。 邢知府看向赵凛,赵凛从袖带里掏出马承平给他的账本,呈上去:“先前去马家游玩,承平兄确实有和学生说过此事,学生也因此觉得他冤枉!” 邢知府翻完账本看向胡县令,胡县令眸色深沉:“即便马家有账本,也不能说明他们没有偷盗之心。赵秀才仅仅因为一本账本就敲闻登鼓替他们两家伸冤,不妥吧?” 赵凛平静的和他对视:“学生饱读诗书,自然不是这么草率的人。盖因为先前和钱兄在码头江面游船,瞧见齐宴鬼鬼祟祟装了一船的货运往荆州,又不让检查,这才起了疑。之后钱兄在齐宴屋子里找到五封书信,书信是齐州判写给齐宴的,里面明明白白写着县令大人和齐家合谋走私金矿,密谋栽赃嫁祸之事。” “学生不忍两位好友蒙受不白之冤,又因学生吃着朝廷的癝粮钱,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有冤假错案自然要鸣鼓伸冤!所以,钱兄把书信交给学生时,学生就将书信寄给知府大人了!”他条理清晰,句句高义,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叫好。 齐宴惊慌:他在钱家翻了一夜的书信,居然被赵凛寄给邢知府了? 胡县令听后咬牙切齿:所以,邢知府之所以这么快赶过来,真是赵凛通风报信了?赵凛何时和邢知府那般熟,可以私下寄信给他,还能仅凭一封信就让对方快马加鞭的赶来? 先前府试,闹出作弊一事,虽然最后是误会。但邢知府对赵凛的印象应该不怎么样的。 邢知府朝林师爷招手,拿出权玉真给他的信示意他读。林师爷拿到信后手抖,看看齐宴又看看胡县令。 惊堂木一拍,他不仅手抖,整个身体都抖了。 邢知府:“快读!” 林师爷咬牙,大声把齐州判寄给齐宴的五封书信都朗读了一遍。书信里,确实明明白白提到走私金矿一事,又提到‘为父虽和胡县令私交不错,但此人贪财狡诈,你与之密谋,当事事小心为上,凡是留个心眼’。” 齐宴惊慌又羞愤,有种背后说人被当场戳穿的窘迫。他眼神闪烁,压根不敢和胡县令渗人的目光对上。 邢知府一拍惊堂木,把心思各异的两人拉回了神。厉声质问道:“胡县令,所以你在没有任何实际证据的情况下连夜逮捕了马钱两家,又企图屈打成招?” “齐宴和齐州判来往的书信里说你合谋走私金矿可是事实?” 胡县令还没开口,齐宴疾声申辩:“知府大人,冤枉啊!笔记可以伪造,私印也可以仿刻,这几份信绝对是假的。齐家绝对没有干过这事。” “笔记可以伪造,私印也可以仿刻,那运送的金矿会说谎吗?”赵凛再次摸出一张水路图,摊开给众人看:“码头那日你说船上的东西是寄给父母的衣物、米粮、特产还有一些现银,供他们在荆州花销之用。钱兄觉得奇怪,等船走后派人跟过去了,在船上发现了金矿原石,随后发现你的船从长溪一路到了云中地带,然后弃船往荆州的方向去。和你父亲寄给你的押运线路图一模一样。 齐宴狡辩:“那船上就是寄给父母的衣物、米粮、特产还有一些现银,线路一样奇怪吗?” 赵凛冷笑:“是吗?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看向邢知府,“大人,齐家的货在云中上岸时就被恰好在那的钱帮舵主李昌海给截获了。他今早就来了书信,说不日就可以连人带货赶过来。还托送信的人带了块金矿原石过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矿原石。 “大人现在就可以派人快马赶去接应。” 齐宴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是知道李昌海卖了琼华楼跑出去避风头了,怎么就跑到云中去了,还恰好劫了他的货? 他想到那日夜里在码头画舫上,赵凛盯着船若有所思的摸样,这一切不会是他教马承平那个废物的吧? 他还来不及狡辩,外头就有送信的驿差匆匆来报,云中县的县令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在云中境内截获了一批金矿原石,对方身上有齐州判的印签,要走陆路去荆州的。那批货物已经让长溪钱帮的李昌海护送过来了,请知府大人到时候记得查验。 信件上盖着云中县令的官印,就是赵凛方才话的最好佐证。 马家的金矿石确确实实被齐家走私到荆州了。 齐家是跑不了了,邢知府一拍惊堂木,看向齐宴:“证据确凿,齐宴你还不如实招来!” 铁证如山面前,齐宴彻底慌了,指着胡县令就道:“不关我齐家的事,是胡县令,胡县令在走私。他威胁我必须帮忙,之后就拿了这个把柄一直威胁我们家,对就是这样!” “知府大人明鉴啊!” 公堂外一片哗然:“原来钱家和马家真是冤枉的啊!” “这钱家的主母不是齐宴的亲姨母吗?他好狠的心啊,连自己亲姨母一家都要弄死!” “这比之前的温光启更可怕啊!这种人都该死,现在就打死!” “胡县令和他是一伙的吧?太可怕了……” 议论声都快将朝堂淹没,邢知府拍拍惊堂木,看向胡县令,肃声问:“胡县令,你可有话说?”他摊开云中县令寄过来的书信,“这批船出货可有你加盖的行船通令。” 胡县令临危不惧,浑不在意道:“本官向来为官清廉,有案必审,有错必纠,这是整个长溪县都知道的事。走私金矿一事,本官确实不知,行船通令一项是林师爷在管,许是他打着本官的旗号和齐家走私,又怕事发,才故意在书信中提及到本官。” “本官实属冤枉啊!” 几句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一切的错都推到了齐宴和林师爷头上。 胡县令从上任以来,除了娇宠女儿一点,在审案处理民诉方面确实没得说。不管是之前审赵小姑的案子,还是别的什么案子,都没有偏颇,也不会强拿百姓金银田地。再加之他对外也不是铺张浪费的人,反倒是林师爷,前阵子不知道发了什么财。花钱如流水,家里的姨娘买衣裳首饰眼睛都不眨一下。 前两日林夫人还差点买空了半个珍宝阁呢! 要不是走私了金矿,能这么有钱? 有百姓开始帮胡县令说话,胡县令高昂着头颅,一副料定会如此的模样。 林师爷吓得跪地争辩:“知府大人冤枉啊!小的就是个跑腿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县令大人和齐秀才的主意。”他现在悔死了,他说半年前胡县令怎么突然那么好心,给他指了条发财的路,又给他那么多银两。 原来早算好了事发拉他做替死鬼,那些钱就是买命钱! 齐宴立刻反驳:“明明是你和胡县令的主意!” 两人在公堂上争吵起来,但谁也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胡县令参与其中了。 胡县令朝邢知府拱手:“知府大人,齐家和林师爷走私金矿一事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吧?” 钱家人和马家人几人急了,若是这次不能把胡县令绳之于法,之后他必定会报复他们。钱大有看向赵凛,赵凛上前一步,道:“知府大人,先前有一伙贼人在马家的后山偷盗金矿,被发现后逃跑。学生当日恰巧也在,在现场捡到一块梅花令牌。后去院试,那伙贼人半道截杀学生,就是想要学生交出这块令牌,这点陆坤陆秀才可以作证。”他把令牌呈上去。 邢知府仔细打量这枚令牌。 突然被点到名的陆坤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先前还以为只是普通盗匪,还以为赵凛大义救他和秦正清,原来那盗匪本就是冲着赵凛去了? 他和秦正清就是活脱脱的冤大头,被连累的那个! 他瞥了眼旁边的秦正清,嘲讽道:“听见没有,亏你还把他当救命恩人。” 秦正清:“陆兄此言差矣,不管那盗匪是冲着谁去的,赵兄都是救了我们。” 陆坤:“……”假得让人恶心。 赵凛继续道:“之后,小女去胡县令府上做客,无意中闯入了县令书房,在他的书房内发现一座黄金密室。里面珍宝无数,其中就有那块梅花令牌,知府大人现在可以去胡府搜查。” 众人震惊:黄金密室?珍宝无数? 邢知府看向胡县令:“胡县令,可有其事?” 胡县令没答,齐宴抢先道:“有,我也曾看到过,金矿都是胡县令贪的,是他逼迫我家帮忙遮掩!”事到如今,他们家已经摘不清了,只能把主要责任推到胡县令那边。 胡县令稳坐钓鱼台,抬眼扫过众人:“知府大人可以派人去府上搜查就清楚了。”他那有恃无恐的模样令在坐的都心里打鼓。 邢知府朝身边的护卫吩咐了几句,护卫拿着搜查令,立刻带人去往胡府。 他们到达胡府时,胡府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说是来搜查胡县令贪污证据的,又听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的议论。胡老太太迎出来时,就看到一大群侍卫在书房里翻找,管家急急忙忙跑过来道:“老夫人不好了,河中府的知府大人来了,说是老爷贪没了马家的金矿,正在审查呢!” 胡老夫人愣了愣,手上的佛珠加速捻动: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嘱咐道:“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必惊慌,都待在自个儿院子里,让侍卫好好搜查。 胡宝珠年纪小,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抱住布老虎不住的哭。听说父亲可能被抓起来后,闹着要去县衙找父亲。 府里的人没有一个哄得住,等搜查的侍卫撤走时,胡宝珠抱着布老虎就往外跑。她跑得太快,胡老夫人只得叫管家和春桃跟着,别让她出什么意外。 搜查的侍卫回到公堂之上,邢知府用眼神询问他们,领头的侍卫摇头:“大人,胡县令书房确实有个密室,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密室,里面放的都是一些书籍、旧物。” 齐宴不可置信:“不可能!” 赵凛眼神微眯,胡县令整个人处在一种懒散得意的状态:“知府大人,您看,他们纯粹是在污蔑本官。事实就是林师爷和齐家串通,将金矿石运走,然后蒙蔽本官。本官识人不明,急于找回金矿石才冤枉了马钱两家,最多是失察之罪,林师爷和齐宴委实该死!” 他看向赵凛:“至于赵秀才,被书信误导也情有可原,可随意状告朝廷命官,应小施惩戒以作警示!” 明白人都知道主谋是胡县令,可谁也拿他没有办法,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只凭几封书信是定不了他的罪的。除非找到胡县令藏的账本、信件和梅花令牌。 人群外的权玉真啧啧两声,看向公堂之上的赵凛。 赵凛沉默的垂下眼,余光瞥见挤到人群最前面的胡宝珠。 邢知府看着含笑的胡县令,惊堂木最终还是落下了:“马家金矿走私一案,齐家和林师爷证据确凿,本官会上表朝廷,判秋后问斩。胡县令识人不明,失察在后……”他以为能捉一条大鱼,虽然失望也不得不判。 齐宴已经听不清邢知府在说什么了,他耳边只有‘秋后问斩’四个字在响,整个人都处在极度惊慌的状态! 等官差过来押他时,他突然大吼:“别碰我!”他死死的盯着得意的胡县令,怪不得他父亲说要注意胡县令,这人简直狡诈,一旦出事,早就算好了拿他们齐家做替死鬼吧! 他爹是官,他是秀才,他生来高贵,怎么能就这么判斩首呢! 一定还有办法的! 他余光瞥到被春桃抱在手里的胡宝珠,双目充血,突然暴起,冲过去一把将人抢了过来,然后伸手掐住胡宝珠的脖子,朝着胡县令大喊:“□□兆,把账本和令牌交出来,你要是不交,我就把你女儿掐死!” 胡宝珠被掐得小脸通红,挣扎着眼泪汪汪的看着胡县令:“父亲……”她手里的布老虎来回晃荡,摇摇欲坠。 胡县令蹭的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急急喝道:“快放了宝珠!” 赵宝丫要过去,被赵凛一把拉住。 邢知府也喝道:“齐宴,别伤害孩子!” 齐宴不为所动,掐着胡宝珠往后退,又朝胡县令吼道:“账本,令牌。” 眼看着小孩儿被掐的双眼泛白,随时有可能死去。胡县令虽然紧张,那目光始终定在胡宝珠手上的那只布老虎上。 赵凛眼神微眯,仔细观察那只布老虎。布老虎是胡宝珠当初丢的那只,肚子破损了,还是他帮忙缝的。那针脚原本又大又丑,里面的棉絮还外翻。如今针脚又细又密,老虎肚子也大了一圈不止。 这只布老虎给胡宝珠后,被人拆开过了。 他想起权玉真说的话:要是你最有可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哪里? 胡县令的账本如果放在胡宝珠那里,有没有可能就放在这只布老虎里面? 齐宴手收紧,胡宝珠被掐得没了力气,呜咽着喊了声父亲,不明白父亲为何不来救她? “小小姐!”春桃眼眶通红,挣扎着要冲进来。 眼看着官差越靠越近,齐宴彻底绷不住了,嘶吼道:“□□兆,账本,令牌!你不是最疼你女儿吗?快拿这些来换她的命!” 胡县令捏着手,没有任何动作。 齐宴嗤笑一声,大手用力,胡宝珠小手一松,那布老虎终于落了下来,滚了几下到了小宝丫脚下。 小宝丫赶紧弯腰,把布老虎接了起来。 胡县令眉头直跳,隐在袖子的手捏紧,克制住想要去抢布老虎的冲动。 自己女儿都快死了,还分神来注意这只布老虎,看来这个东西对他很重要。 就在齐宴又要用力时,赵凛突然出声:“齐宴,把孩子放下,我知道账本和令牌在哪。” 公堂内外所有人都看向赵凛,齐宴惊疑不定:“你又想做什么?” 赵凛从赵宝丫手里接过布老虎,指尖微微用力,果然摸到了令牌的轮廓。 胡县令终于慌了,朝官差大喊:“快救本官女儿,快把齐宴摁住。”来不及等别人冲过去,他已经冲了过去。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赵凛手上的布老虎撕拉一声碎开了。 哐当,一只银质的梅花令牌砸在地面上跳了几下,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本账本出现在了赵凛手里。 胡县令的脸色煞白,齐宴狂喜,丢开奄奄一息的胡宝珠,扑过来抢账本。 官差一拥而上,将他摁住,他脸挨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依旧兴奋的喊:“是账本,是胡县令走私的账本,他才是主谋,他才该死!” 护卫匆匆下来,把账本和令牌呈了上去。 邢知府把账本从头翻到尾,每翻一页,胡县令脸就更白一分。 等听到惊堂木一响,他彻底绷不住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下。 邢知府看着他,一字一句问:“账本里记录,你从三年前开始就在走私金矿。先前的金矿都运到哪里去了?也是齐家接的头吗?” 齐宴连忙喊:“不是,胡县令是年初才找到我家,我父亲是被他骗了!” “肃静!”邢知府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把他嘴堵上!” 被堵住嘴的齐宴屈辱极了:他是秀才,这些人怎么能这么对他? 然而,没人搭理他。 邢知府继续问:“胡县令,证据确凿,你认不认罪?” 铁证如山辩无可辩,怎么能不认罪? 胡县令看了眼昏过去的胡宝珠,眼神晦暗:“我认罪,我招供,金矿石是我走私的,齐家是同谋,林师爷是帮凶……”他有罪,其余人一个也跑不了! 林师爷颓然的跌倒在地,被堵住嘴的齐宴不甘心的用力挣扎…… 完了,走私金矿是死罪,他齐家完了! 齐宴双目充血,用力挣扎,他要杀了胡县令、杀了钱大有、杀了赵凛……他还没爬起来就被官差给踩了下去…… 邢知府宣判:“胡县令和齐家密谋走私金矿石,数目巨大,证据确凿,全家判秋后问斩。林师爷从犯,判流放三千里,非大赦不得回原籍。” “马家、钱家无罪释放!” 齐宴突然就不挣扎了,颓然的趴在地上,胡县令闭眼,认栽,林师爷当场吓尿了裤子。 马家、钱家兴奋欢呼,朝着邢知府磕头:“知府大人明鉴,青天大老爷啊!” 马承平和钱大有被搀扶了起来,齐齐看向赵凛,眼里的崇拜和钦佩又深了几分。 胡县令几个人被带了下去,钱家马家相继回去了。官差带着知府下发的批捕公文到了胡府,把胡府一干人等全部抓进了大牢。 往日门庭若市,百姓羡慕的县令府上哭喊声一片,人人避之而不及。 胡县令和胡家人被分开关押。 是夜,邢知府打开了关押胡县令的牢门。火把跳跃间,胡县令着囚衣,安静的靠坐在潮湿的墙面边上,安静得仿佛泥塑。 邢知府摆手示意狱卒下去,只留下贴身护卫守着。他走到胡县令面前,狭长的影子将胡县令笼在其中。 他开口问:“那账本上还记录了五年前,五洲十三郡大旱,你贪没的银两。其中还有一部分运了出去,是运给梅花令牌的主人吗?它的主人是谁?” 胡县令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压根不搭他的话。 邢知府等了一会儿,又道:“如果你告知本官那梅花令的主人是谁,本官可以设法留下你母亲和女儿的性命!” 胡县令眼皮终于抬了起来,懒声道:“你如何保,我说了,对方不会放过我家人的!” “本官自然有办法保。”邢知府看着他:“你已经是死罪,就看你愿不愿意给自己家人一条生路了!” 火光跳跃,像个张牙舞爪的饿鬼,隔壁传来胡宝珠哇哇的哭泣声,还有他母亲软声絮语的安慰声。 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和他疼爱了七年的女儿。 胡县令闭了闭眼:“我说可以,除了保住我母亲和女儿外,我还想见见赵秀才。” 邢知府疑惑:“你见他做什么?” 胡县令:“这个你不用管,我有话要问他,否则死不瞑目!” 邢知府:“可以!” 胡县令朝他招手,邢知府弯腰附耳过去,墙上的影子动了动,邢知府表情凝重…… 胡县令嘲讽的笑了一下:“我劝你安心做自己的官就好了,别想着给那位翻案,那是天下人请命定死的。你去查,只会惹祸上身。” 邢知府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 邢知府很讲信用,次日,果然让他见了赵凛。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隔着粗壮牢固的牢门看向赵凛:“本官有几个问题,不问明白死不瞑目。” 赵凛挑眉:“你问。” 胡县令:“你是如何能请动邢知府的?又是如何料到本官在走私金矿,让马承平提前准备账本?李昌海为何恰好在云中?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猜到账本在宝珠的布老虎里面?” 赵凛:“无可奉告!” “你!”胡县令气得胸口起伏,“那你为何要来?” 赵凛:“我来是一回事,可没说要回答你的问题!”他顿了一下,笑容邪恶:“其实主要是想看你死不瞑目!” 胡县令一口老血喷出老远:论气人的本事赵凛当属第一了。 当晚,胡县被发现吊死在了牢房内,据说眼睛怎么都合不上! 仵作验尸,他是和胡夫人一样被人勒死后再吊上去的…… 第72章 72 胡县令盖着白布, 被抬了出去。 牢房内阴暗,抬着尸体的狱卒不小心颠了一下,担架上的尸体侧翻, 漏出了那死不瞑目涣散的眼瞳,吓得隔壁牢房内的齐宴呕吐不止。 午后, 钱夫人提着食盒来探监, 钱大有不情不愿的陪着过来。 担惊受怕了两日的齐宴看到她像是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连滚带爬的扑到牢门前拽住她衣袖:“姨母,姨母, 阿宴不想死, 求求你救救阿宴吧!”他鬓发散乱, 哭得双手颤抖:“姨母, 你不是最疼我的吗,你不是把我当亲儿子吗?你救救我, 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钱夫人被他哭得难受,只能握住他的手。他双眼放空, 嘴唇哆嗦:“就在刚刚,刚刚我看到胡县令, 他死了, 他吊死在我的隔壁,被抬出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 “姨母, 我怕砍头啊!会疼的……” 他指甲死死抠进钱夫人的肉里,他是真的怕啊!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钱夫人眼眶蓄泪,虽然不舍又无可奈何:“阿宴……”她声音哽咽:“你救认了吧, 你犯的是国法,姨母没能力救你……” 齐宴怔愣, 突然用力,将她推倒,嘶吼道:“你就是不想救,你眼里只有钱大有那个草包,说什么把我当亲子,虚伪!”他指着钱大有,质问:“今日,若是他被关在里面,你会不救吗?” “齐宴,你够了!”钱大有扶起他娘,恼怒的盯着他:“我们家凭什么救你,凭你想弄死我们全家的情谊吗?你又不是我娘肚子里出来的,把你当亲子,你算哪根葱?”他们全家对齐宴已经够好了,从小到大都供着他。 好到他都吃醋,总怀疑齐宴才是他娘和爹的儿子。 但无奈他和他爹长得太像了。 齐宴被他激怒,嘲讽的笑起来:“你们果然说真话了,从头到尾就只是想沾我家的光,现在出事就来看我笑话是不是?不想救我就别来假惺惺!” 钱夫人真是对这个外甥失望透了,她把食盒放在了地上道:“里面有些吃食,还有你最爱喝的酒,你且用些吧。”然后果断的扭头,“大有,我们走!” 齐宴见她真的要走,又慌张起来,扒着牢门苦苦哀求,丝毫没了往日贵公子的傲气…… 钱大有生怕他娘心软,用力拉住她往牢房外走。然而,直到出了监牢,钱夫人都没转身。 牢房外,天光朗朗,万里无云。 钱夫人眯眼抬头仰望碧空,叹了口气:“大有,从前我总以为你表哥才华无双,又上进又懂事。如今想来,是娘错了……” 她看向自己儿子,露出了真心实意的微笑:“你比他好!” 这是他娘头一次觉得他比齐宴好,钱大有激动得快哭了:“娘……” 钱夫人笑容扩大,如同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回家吧!” 胡县令的死,邢知府追查了三日,一无所获,对外只称他畏罪自杀,死前将马家贪没的金矿尽数追缴回来了,还把胡府所有的值钱的东西全上缴了。 朝廷念他认错态度良好,在职期间也算为民办实事。孤儿寡母的特赦了死罪,令其离开原籍前往荒凉的蜀中居住。 胡家落败,同他们往来的亲友同族避之而不及,被赶出家门的胡大公子胡辰却出现了。他驾着一辆普通的青棚马车,把胡宝珠和胡老太太接走了。 赵凛带着赵宝丫赶来送别时,马车已经出了城。 胡辰看见赵凛,拉停了马车,拱手道:“赵秀才,可是有事?” 赵凛递给他一个盒子,道:“里面是之前你妹妹散出去的一部分金银首饰,蜀中艰苦,够你将她平安养大了!” 胡辰眼眸闪了闪,坚定的把盒子推了回去:“不用,他挣的黑心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我有手有脚,会赡养祖母,养大妹妹。” 他想了想:“你把这些东西折成银子分给马家和钱家吧,就算他冤枉两家的补偿。若是他们不要,就分给需要的人。” 赵凛诧异:胡县令难得有个好儿子,虽然他不承认。 “好吧。”他朝马车里面看,“你妹妹呢,丫丫想和她说两句话。” 牵着他手的赵宝丫也探头往马车里看,小小声喊了句:“宝珠姐姐。” 马车里没动静,赵宝丫又喊了两声,车帘子终于不耐烦的掀开,小女孩跨出两步,站在高高的车辕上,逆着橘红的晚霞看她。小脸如霜,出奇的愤怒:“别喊我,你是坏人,你阿爹也是坏人,你们把父亲还给我!”她那天都看到了,是宝丫和她的阿爹把她的父亲送进了牢房,宝丫和她玩只是为了找父亲的错处,只是想害她的父亲。 那是疼她、宠她的父亲,就那么死了。 那日祖母捂住了她的眼睛,可她还是看见父亲被抬出去的模样。 她讨厌赵宝丫! 晚风带起胡宝珠珊瑚红的裙摆,她脸浸润着一片红,眼睛瞪圆,小手捏紧。 “对不起……”赵宝丫眼眶突然红了,伸手把撕碎又重新缝合的那只布老虎递给她:“我把这个还给你吧。” 那只布老虎来回折腾,已经很丑很丑了。 胡宝珠一把抓过它,然后狠狠朝地上一砸,朝胡辰喊:“大哥,快走,我不想见到她,我讨厌她!” 赵凛蹙眉,胡辰面露尴尬,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拱手驾马而去。马车的车轮子从布老虎身上碾过,刚缝合不久的肚子重新裂开。整个又脏又破,已经不能看了。 一如初次捡到它时,它也那么躺着脏污的马车轮子底下…… 马车里的胡宝珠宝珠膝盖呜呜哭了起来,继而嚎啕大哭……胡老夫人伸手拍拍她的颤抖肩,叹了口气道:“祖母不是和说过了,不要讨厌小宝丫,这都是你父亲应得的。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胡宝珠也觉得父亲不对,但她没父亲了…… 去路烟尘滚滚,马车很快消失在晚霞青山间。赵凛抱起红着眼睛的小宝丫,揉揉她脑袋,哄道:“别难过,你不是还有小星河和春生哥哥吗?” 赵宝丫揉揉眼睛,趴在他肩头,声音嗡嗡的:“我才不难过,是她父亲想害阿爹和马叔叔、钱叔叔,她父亲不好。我一点也不难过……”她吸吸鼻子,“我又不是银子,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欢……” 小姑娘嘴里说着一点不难过,可还是难过了。不怎么说话,晚饭也没吃多少,早早就去睡了,连赵星河都瞧出她不对劲。 夜里,躺在床上,隔壁传来呜呜的哭声。 赵星河拿起传声筒小声问:“宝丫妹妹,你在哭吗?” 赵宝丫捏着竹筒子彻底控制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又不是我求着她和我玩的,是她要我去她家的呀……她讨厌我,我才讨厌她呢……呜呜呜……” 何春生的声音又从隔壁传来:“宝丫别哭了,我们都很喜欢你,你和我们玩就好了。” 赵星河:“我也讨厌胡宝珠,我以后最讨厌的人就是胡宝珠!” 两人人轮流安慰她,赵宝丫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两只小手还一边抓着一个传声筒。何春生听到没了动静,也不再说话,兀自去睡了。 倒是赵星河不厌其烦的小声问:“宝丫妹妹,你还在吗?” “宝丫妹妹,你是不是睡着了?” “……” 介于小宝丫情绪不好,赵凛向吴老秀才告了几日假,带她去城隍庙玩。赵星河是走哪跟哪,何春生倒是坐得住,待在家里钻研医术。 权玉真知道她不开心,特意做了个小葫芦给她,在里面装了些蜂蜜,乐呵呵的递到她嘴边。 赵宝丫举着小葫芦猫着眼睛朝里面看,又嗅嗅,疑惑问:“师父,什么呀?” 权玉真:“你尝尝。” 她小抿了一口,眼睛立刻弯了起来:“是蜂蜜,哪来的呀?”蓝白猫闻到了甜香味,伸出爪子去够。 权玉真指了指大殿的房梁:“在上面发现的,险些蛰了香客,为师连夜把它弄了下来,头顶都蛰了几个包。你瞧……?”他把脑袋凑过去给小宝丫看。 小宝丫努力睁大眼往那脑袋上瞧:“好像肿了……” “师父,你擦药了吗?” 权玉真把脑袋缩了回来:“全都是头发,怎么擦药?” 赵宝丫:“把头发剃掉……” “那不行!”权玉真虎着脸:“师父是道士,不是和尚,剃头发像什么话!” 小宝丫一想到师父光头的样子就乐了,笑得牙不见眼。赵凛松了口气,还是权道长有办法。 一大一小正开心呢,城隍庙的门被人敲响。三人往门口看去,就看见一领官轿停在了正门口。轿帘子被掀开,常服束发的邢知府走了出来,撩开袍子往里面走。绕过青烟袅袅的香炉,走到正殿,给城隍爷上了三炷香。 然后朝三人走来,抚须笑道:“你们倒是惬意。” 他坐到空着的石凳子上,权玉真取来酒杯给他倒了一杯酒,问:“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邢知府:“齐宴判了秋后问斩,齐州判听到消息跑了,上头发了通缉令。我被调任回了京都,不日就要启程,今日特意来辞行。” 权玉真呜了声:“回京都好啊,你也该回去了。” 邢知府笑了笑:“托你们的福。” “新来的长溪县令姓陈,是我的学生,为人不错,你们今后有事都可以找他。” 之后,邢知府明显有话单独和权玉真说,赵凛很有眼色的带着宝丫和星河去了何记酒楼。刚到何记没多久,就被钱大有和马承平相继找上门。说是为了感谢他,请他去家里吃饭。 赵凛一时分身乏术,建议道:“要不,大家一起在何记吃个饭?” 他都开口了,两家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两家商量好次日一起在何记包了最好的酒席宴请赵凛。赵凛把三个孩子都带了去,顺便还让人去请了权玉真。权玉真不喜人多,推说忙没去。 钱家和马家倒是因为一个案子熟悉了起来,觥筹交错,钱志业和马员外已然称兄道弟了。赵凛把送给胡辰的金银首饰拿了出来,把他的意思传达了一遍。两家都不肯要,都道:“胡大公子都不要的东西,我们能要?”他们就不是缺这个钱的人。 赵凛:“那行,这些东西我会拿到县衙,让陈县令分给穷苦百姓。” 马员外喝了口酒,小声问赵凛:“这新来的陈县令你看到过没?为人怎么样?”他真是被胡县令吓怕了。 赵凛:“人不错,他听说你们两家的遭遇,还特许承平兄和大有兄去县学读书。”他看向马承平和钱大有,“你们两个可要去?”他是知道钱大有会去的,马承平就不知道会不会了。 两家人自然知道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这必然是赵凛给他们求来的机会。 “去,怎么不去!”钱大有高兴还来不急呢。 当初齐宴家说了那么久都没办成,这会儿突然就成了,钱家夫妻都高兴傻了,连连朝赵凛敬酒。 马家夫妇就有些纠结了,马员外道:“小宝丫不是说承平读书会有牢狱之灾吗?这能去读?” 马承平自己也很纠结:一方面他是真的不喜欢读书,另一方面,大牢里走了一遭,他深刻的知道没有权势是不行的。 于是咬咬牙道:“我去!”其他的他不想,考个秀才也是好的。 马家夫妇连忙看向赵宝丫,赵宝丫正和碗里的狮子头较劲呢,抬起小花猫脸,说:“承平叔叔不是进过牢房了吗?” 马员外一想好像是哦,他们一家都进了监牢,正好应验了他那个梦。幸好有赵凛这个贵人,他们家才能逢凶化吉,之后去读书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两家都是知道感恩的,当面道谢后,又准备了很多小孩儿喜欢的东西送到了赵家。 赵宝丫开心了,对那些新奇的玩具和吃食爱不释手,反倒是赵凛开始烦不胜烦。他最近只要出去,碰见的人都会问他《侠游记·四》写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出话本?主角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还有几本续集……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走到书院也没个清净。 唯一看不上他的要数顾山长了,中秋节那日,他带着小宝丫和星河去顾山长那送节。顾山长看到他,第一句就是训:“你倒是懂得变通的,不让你出模拟考卷,你给我写话本去了。早告诉过你,不要弄这些有的没的,好好读书就是。写个话本还被胡县令利用,弄得满城风雨,若是以后有心人再拿这个做文章,对你不利如何是好?” 赵凛摸摸鼻子,顿觉无趣,心想着:丫丫带着星河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 他现在就想走。 赵宝丫带着赵星河去看了顾夫人养的花草。花园芬芳,开尽了秋日的热烈,花丛里蹲着个人,乌发如墨,侧脸长睫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赵宝丫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两年未见的闻孔雀。 她哒哒的跑过去,低头问:“姐姐,你在干嘛呀?” 小男孩抬起他那漂亮得不像话的脸,上下打量她,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两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矮呀!” 一招制敌。 赵宝丫噘嘴,气鼓鼓道:“你才矮,你全家都矮。” 小男孩站起身,瞬间比她高出一大截。 赵宝丫脸都憋红,眼眶蓄泪:“星河哥哥……他说我矮。” 赵星河:汪汪! 这狼崽子可不是好惹的,硬生生把人追的满后花园跑。秋菊被带得四溅,卧在花丛里躲懒的猫都被吓得到处窜。 赵星河咬住他一截后脖梗就不松口,最后还是婢女喊来了赵凛才把人拎了回去。 赵宝丫觉得格外愧疚,又怕星河哥哥受罚,次日特地拿了药跑去找小哥哥道歉。 哪想,小哥哥又连夜跑路,临走还让顾夫人留了一封信给她。她好奇的打开,一整张大纸,就写了三个字——小矮子! 小宝丫着实被伤到了,半夜做梦都梦见自己变成了矮冬瓜、小土豆。 醒来后,她在房间的门上比着身高做了个记号。然后每天吃肉、喝牛奶,跟着赵星河围着院子跑。 翻过年她七岁了,她没长高,原本和她差不多高的赵星河反而比她高出一个头。 赵宝丫:“……” 这还没完,她去到学堂,幼薇姐姐也长高了,整个学堂就她最矮。偏偏吴金牛还一直笑话她,追在她身后问:“你怎么总也长不高啊?天天吃那么多,吃到哪里去了?” “哦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娘矮,你才矮的。我娘说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 “你娘肯定是个大矮子,你才是小矮子的!” 赵宝丫都被他气哭了,尽管吴金牛被赵星河打得满地找牙,她还是好伤心。 前世在荒星,她就总也长不高,永远是五岁小孩的模样。她来到这里,从三岁长到七岁,高是高了一点,可和她五岁的时候差不多高。 赵宝丫有种隐忧:她不会又永远长不高了吧? 一旦有了这种猜想,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抱着被子哭得昏天暗地,小下巴都哭尖了。赵凛知道后,哭笑不得,揉揉她脑袋安慰道:“我家丫丫不过是长得慢,以后会长高的。” “阿爹七岁以前就很矮,九岁才开始窜个子呢。” 赵宝丫抽噎:“万一,万一我九岁了,还长不高呢?” 赵凛斩钉截铁的摇头:“不可能,我的女儿怎么会矮呢?” 赵宝丫:“可是,可是金牛哥哥说‘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他说我肯定像我娘。阿爹,我娘是不是个大矮子啊?” “怎么会。”赵凛回忆了一下:“你娘瘦瘦高高,一点也不矮。” 赵宝丫眨了眨长睫:“真的吗?” 赵凛肯定的点头:“真的,我们不要和别人比高,和自己比就好了。每年长高一点点,以后肯定会长成你娘那样高挑漂亮的。” 赵宝丫终于不哭了:她爹肯定不会骗她的。 父女两个坐在满是星辰的院子里聊天,赵星河拿着纸笔趴在葡萄架子下的石桌上写写画画:他把骂过宝丫妹妹矮的小孩名字都记了下来,明天,他要挨个打得他们爹妈都不认识。 此刻的赵凛丝毫没察觉这小崽子想搞事的心,还觉得他还挺乖,练功完了还知道认认字。直到次日,街坊邻居带着自家鼻青脸肿的孩子找上门…… 赵凛是个护短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会骂赵星河,好声好气的把人送走后,回头就把赵星河丢到了何记。同赵小姑道:“别客气,也别当他是小孩,往死里用。他回来不喊累,你就别喊我大哥。” 赵小姑被虎住了,尽管不忍心,还是让赵星河去跑堂了。 赵宝丫觉得星河哥哥是为了给她出气才受的罚,于情于理,自己应该讲义气,陪着他一起的。于是学堂也不去了,整天跟着赵星河往何记跑。 自从琼华楼倒了后,何记俨然成了长溪县第一酒楼,整日高朋满座。赵星河一个小孩儿跑进跑出,饶是精力旺盛也累得够呛。可这小子倔,愣是没喊一声累,睡一觉起来接着干。 赵宝丫拉着他小声道:“要不你向阿爹认错吧,下次不要打人了。” 赵星河弯着眼笑:“下次还打,谁骂宝丫妹妹我就打谁!” 赵宝丫:该,就让他这么招吧! 她没搭理赵星河,整日跟在苏玉娘身后转悠。转悠得多了,总能瞧见一个中年富态的男子盯着玉姨姨看。 赵宝丫有好几次和他对上视线,对方不闪不躲,还冲她友善的笑了笑。她立刻扭头,当作没看到。 又有一日,大早上的,赵小姑去买菜了,苏玉娘在后厨酿酒。赵星河跟着伙计在打扫卫生,她独自一人坐在何记酒楼的门口玩。 那中年男子又来了,径自走到她跟前,拿出几个香喷喷还冒着热气的大包子给她,依旧笑得一脸和善。 赵宝丫自从被拐后,对这种表面和善的人都有心理阴影,她后退两步没接。 那中年男人讪讪,笑着问:“小孩儿,你娘呢?” 赵宝丫一脸莫名其妙:她哪来的娘? 中年男子继续问:“你娘平日里都喜欢什么?喜欢漂亮的衣服,首饰,还是胭脂水粉?” 赵宝丫眼睛滴溜溜的转:这人该不会以为玉姨姨是她娘吧? 赵宝丫警惕的问:“你打听这个干嘛?” 中年男人笑容不减,迟疑了半晌才又问:“我只是倾慕你娘……”他顿了顿,又厚着脸皮问:“你还缺爹吗?” 赵宝丫眼睛瞪圆:离了个大谱了! 这年头,还有当街问别人缺不缺爹的! 第73章 73 赵宝丫眨眨长睫, 板着声道:“我不缺爹,我缺娘。” “缺娘?”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继而惊诧:“你娘不喜男的?” 赵宝丫翻了个白眼:“你娘才不喜欢男的。” 中年男人一头雾水, 走近两步还要细问。何春生匆匆赶来,挡在了赵宝丫面前, 冷声问:“你想干嘛?”他翻过年都九岁了, 一下子抽了条, 已经到苏玉娘肩膀上了。身高虽然不及面前的男子,但冷下脸时还是让人有点顾忌的。 中年男人连忙解释:“我没想干嘛, 我就是……” 何春生警惕的瞧他, 待看到苏玉娘从后厨走出来时, 他立马拉着宝丫往酒楼里走, 大声喊:“娘。” 苏玉娘抬头,笑道:“春生, 你怎么来了?” 何春生眉头微蹙,扭头朝后看了看。苏玉娘若有所悟, 往他身后看,就看见中年男人笑着朝她招手。 苏玉娘秀眉立马也蹙了起来, 随后笑容淡淡的打招呼:“汤老板……” 这人就是接手了琼华楼后, 盘下来做绣坊的外地富商汤和志,前几日偶然见到苏玉娘后一直念念不忘, 明里暗里的接近她。苏玉娘已经婉拒过了几次,他还是不死心,日日过来酒楼吃饭搭讪。 汤和志见她来了,立刻殷勤的上前两步, 笑道:“玉娘。” 何春生拉着赵宝丫又后退了两步,走到苏玉娘身边:“娘, 方才这个人鬼鬼祟祟的找宝丫妹妹说话。”这人看着就像拐子,肯定是看宝丫妹妹可爱,想拐走。 汤和志连连摆手,慌忙解释:“误会误会,我以为这孩子是玉娘的女儿,没想到你生的是儿子。”他在心里已经把绣坊的掌柜骂了个遍,让他打听一下苏玉娘,就这么敷衍他。只说有个孩子,都没说是男士女,害得他误会。 苏玉娘疑惑:“你和宝丫说什么?” 汤和志讪讪:“也没说什么……” 躲在何春生身后的赵宝丫探头:“说了好多,他问我玉姨姨都喜欢什么、喜欢衣服、首饰、还是胭脂水粉,还问我缺不缺爹!” 春生的脸色难看起来,小宝丫不懂,他可都听懂了:这人是想当他爹呢! 汤和志尴尬的看着苏玉娘,苏玉娘连夜沉了下来,让春生看好宝丫。她把汤和志喊到二楼小孩子看不到的地方,郑重其事道:“汤老板,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再成婚的打算。我们做朋友可以,希望你不要有别的心思了,还有,不要去接近我的孩子。”春生是她的底线。 面前的女人就像一副绝美的苏绣,秀雅高贵,连生气都透着股温柔,简直太让他着迷了。汤和志面色润红,双眼含春:“玉娘,我是真的喜欢你,你就接受我吧。只要你嫁给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吃苦的。” 这是听不懂人话吗? 苏玉娘冷声:“我并没有吃苦。” 汤和志急了:“这怎么不是在吃苦,你一个女人支撑着这么大一个酒楼,整日忙进忙出的,就没有歇息的时候,我看着都心疼!你若是嫁给我,凡我所有就是你所有。你只管当好汤夫人,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在他看来,苏玉娘这般娇媚静雅的美人配得起这些。 这话让苏玉娘很不适:“汤老板,我不想当汤夫人,也不需要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何记酒楼是我的,我每天忙碌很开心。我的话已经讲的明明白白,再纠缠就难看了。”她说完扭头往楼下去。 她和这人的观念相差甚远,鸡同鸭讲甚是心累。 苏玉娘加快脚步下楼,汤和志也没追,就站在二楼看着她仪态婀娜的往下走。裙摆荡漾间,环佩清扬,他的目光陶醉的追随她而去。他自认为长得不错,清俊威武,仪表堂堂,对方动心不过是迟早的事。 一想到不久的将来,可以美人在怀,他心情瞬间激荡了。 楼下的伙计在忙碌,赵星河看见何春生来了,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跑了过去,问:“你来做什么?” 何春生上下打量他,见他满头大汗,道:“要不你还是找赵叔叔道个歉吧,总不能一直跑堂。” 赵星河撇嘴:“我又没错,为什么要道歉。做跑堂挺好,能锻炼筋骨。” 胡春生无奈摇头:“你就嘴硬,看来得给你扎两针才行。” “你别吓唬我!”赵星河后退两步,一下踩到了人。他扭头,然后仰头,就看到赵凛含笑的脸。顿时像是炸毛的刺猬,扭头就想跑。 赵凛一把拎住他后脖梗:“跑什么?” 赵星河知道是跑不脱了,蔫耷耷的嘀咕:“没想跑啊!” 赵凛拍了一下他脑袋:“知道错哪里了没?还逞凶打架吗?” 赵星河:“我没错……” “你这崽子,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他伸手要去揪他耳朵,赵宝丫一把抱住她爹的手:“爹啊,你是来找我的吗?”她努力朝赵星河眨眼,赵星河趁着赵凛的注意力被分散,从他手中溜走了。 “兔崽子!”赵凛无奈的叹了口气,顺势把闺女抱起来:“来找你玉姨姨呢,她人呢?” 苏玉娘正好从楼上下来,笑问:“赵大哥找我有事?” 赵凛点头:“先前你不是要新粮酿酒吗?承平兄昨日托人和我说粮已经装好了,问是直接拉到酒楼还是哪里?” 之前何记酒楼后厨酿的都是葡萄果酒,要是大量酿‘竹枝春’,后厨显然是不适合的。 她想了想道:“我打算租一处小宅子,单独用来酿酒,这两日就定下来。你让马公子五日后再送来我租的宅子吧。” 赵凛道:“如果手上有余钱,不如直接买个小宅子,统共也就几百两,舍去很多麻烦。”按照何记酒楼现在的进账本,买个小宅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苏玉娘也不是没想过要买宅子,可是她更想把自己曾经抵押出去的一块玉赎回来。苏家人喜玉,每个孩子从出生起,父母就会请人给他们定制独有的玉佩。她的那块,是她出生时就佩戴的。直到她病重,实在没办法了,才让春生拿去当了。 如今有钱了…… 罢了,还是先买宅子酿酒吧,最多她再去当铺和掌柜的说说,让他多留些时日。 “也好。”苏玉娘笑了起来,“那麻烦赵大哥给我看看,我看的宅子哪个比较好点。” 赵凛当初买宅子是研究过的,对这方面也比较了解。 两人并肩往后厨走,二楼的汤和志眼神微眯:玉娘居然对着这人笑? 他细看赵凛:着长衫,显然是个读书人,比他还高出一个头。高鼻薄唇、气势凛冽,看上去不好相与。 是这个小女娃的爹?看小女娃和玉娘熟悉的程度,这男人和玉娘的关系肯定也不一般…… 汤和志瞬间有了危机感,匆匆下了楼回去天丝绣坊,找到掌柜的让他去重新去调查苏玉娘还有赵凛。这次务必查得仔仔细细,再敷衍他就滚蛋! 柳掌柜先前还以为东家老毛病又犯了,只是瞧着那苏玉娘新鲜好玩,第一次查的时候也就敷衍了点。没想到他来真的,又被放了狠话,查起来自然很认真。差不多把苏玉娘和赵凛的老底全给翻出来了。 这过程还挺容易,实在是赵凛在长溪太出名了——小三元案首,顾山长关门弟子,撰写《侠游记》的麒麟客。 哪一个拿出去不是响当当的,连店里的伙计都能说上一两句。 反倒是查苏玉娘花了一些功夫。 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把查到的信息和汤和志说了,又劝解道:“东家,这赵凛和陈县令关系不一般,您千万别去招惹他,上一个招惹他的胡县令都死了!” 民不与官斗,赵凛小说也是个秀才,还不是普通的秀才,他自然没蠢到去招惹。 何记是玉娘和赵凛的妹妹合伙开的,两家又是邻居,关系亲密一点也说得过去。都两年了,两人都没在一起,也没传出流言,想来是没什么。 他不招惹赵凛,只管追玉娘就好。 女人嘛,真心实意的对她好,她会感动的。 于是,他第一天送糕点、第二天送胭脂、第三天送绫罗绸缎、第四天送金钗手镯……连何春生的笔墨纸砚都考虑到了。苏玉娘不胜其烦,每次都让人原封不动的退回去。如此持续了大半个月,赵宝丫和赵星河都看糊涂了。 赵宝丫挠挠脑门,困惑问:“星河哥哥,那个人为什么一直送玉姨姨东西?” 赵星河摇头:“不知道啊,大概是个傻子吧。” 路过的伙计嘿嘿笑了起来:“你们还小,不懂了吧,汤老板这是喜欢咱们苏老板,在追求苏老板呢。” “追求玉姨姨?”赵宝丫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那是什么意思啊?” 伙计:“就是男的喜欢女的,想娶她,说简单点,汤老板想给春生公子当爹!” 赵宝丫懂了:“想娶别人就要送很多很多礼物吗?” 伙计:“当然要的啦,哎,你们小孩儿看着就是了。汤老板大方,我看有戏……”伙计又嘿嘿的笑起来,一扭头,看见沉着脸的何春生,立马闭嘴,端起盘子赶紧走了。 赵星河却是个不怕死的,凑到何春生面前,张口就问:“春生,那姓汤的想当你爹啊?” 何春生伸手把他脸推开,不悦道:“让他想想就可以了,我娘是不会喜欢他那种人的。” “我每日去师父那都会经过汤府,他府上有三个姨娘,还有孩子。他不是什么好人,不仅喜欢我娘,路过的漂亮姐姐他都会看。”他并不反对他娘嫁人,但必须是好人。自从知道姓汤的想当他爹后,他观察这人好久了。 赵宝丫啊了一声:“那就是坏人了,下次他再来,我们把他打出去。” 赵星河连忙说:“我来打,我来打,我现在功夫可厉害了,肯定能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不行。”赵宝丫大声道:“阿爹都说了不许你总是打架。” 三个孩子正说着话,天丝绣坊的伙计又来了。赵宝丫眼尖,先跳了出去,拦住伙计问:“又送了什么东西来?玉姨姨说不要,你拿回去吧。” 伙计为难,跳着脚到处张望,何春生走到赵宝丫身后,再次重复:“我娘不会收的,你走吧。” 赵星河伸手就要来推他,伙计连忙道:“今日没东西,是一封信,东家说苏老板不看会后悔的。”说着他从袖带里掏出信封。 赵宝丫:“胡说,什么东西不看会后悔?” 伙计:“真的,东家就是这样说了。几位公子姑娘就让苏老板看看吧,不然小的回去也不好交差。”他也为难啊,每日送东西都要挨何记人的白眼。 何春生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信,拆开,宣纸上画着一块玉,玉佩呈圆形,四周边角镂空,中间刻着一只含苞欲放的玉兰花。 这块玉,他见过。 这是他娘从前一直戴在身上的,后来他娘病重,还是他亲手拿去当的,他娘一直想赎回来。 姓汤的怎么会知道这块玉的,还特意送信过来? 何春生收好信,朝伙计道:“你回去吧,我会把信交给我娘的。” 伙计挠头:“那不行,东家说要亲自交到苏老板手里,确定苏老板看到信了。”他老远看到从二楼雅间出来的苏玉娘,跳着脚大喊起来。 苏玉娘朝下看,看到又是天丝绣坊的伙计,深吸一口气,走了下来:“吵什么?” 伙计连忙道:“东家送了一封信给您,说您不看一定会后悔。”他眼疾手快抢过何春生手里的信,摊开举到苏玉娘面前,“你看,就是这封。”他实在没办法了,信没送出去的话肯定会被辞退的。 苏玉娘眸子微闪,显然也认出了那块玉,她心思急转,问:“你们东家可还说了什么?” 伙计长出了口气:“我们东家说,你可以去绣坊找他。” 何春生蹙眉,伸手拉了他娘一下:“娘……” 苏玉娘拍拍他手安抚,又朝伙计道:“你同你东家说,一个时辰后在天丝绣坊对面的茶楼等我。” 对面茶楼也行,伙计欢欢喜喜的去了。 苏玉娘不想春生看到她和别的男子纠缠不清,嘱咐道:“你带着宝丫乖乖待在酒楼,娘去去就回。你放心,茶楼的老板和娘很熟,不会有事的。” 何春生点头,等她走了,三个小的互看一眼,从另条一街绕到了茶楼。问清楚姓汤在哪个雅间后,三个小的跑到隔壁雅间猫着。 而苏玉娘先去当铺一趟,找到当铺的掌柜问清楚事情原委。当铺的掌柜甚是抱歉:“汤老板出了玉佩典当价的三倍购买,我也是没有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不过是看着钱多。 这点苏玉娘也不能说什么。 她的玉佩价值千金,当初急着用钱,只当了三百两,三倍的价格就是九百两了。掌柜的动心也是人之常情。 她随后才去了天丝绣坊对面的茶楼。 这茶楼是李昌海的,掌柜认识赵宝丫几个,也认识苏玉娘。见几人先后跑来,虽然奇怪也没多问,笑着将她带到汤和志的雅间。 一进去,汤和志迎了上来,满面堆笑:“玉娘。” 苏玉娘沉着脸:“汤老板,我同你不熟,还是唤我苏老板吧。” “玉娘,你不用这么见外,快过来喝茶。”他想伸手去拉苏玉娘。 苏玉娘侧身,退后两步:“茶就不必了,何记忙不便久留,我今日来就是想赎回我那块玉。” 汤和志的笑也冷了下来,道:“据汤某所知,苏老板刚买了酒坊,因该拿不出更多的银子赎玉佩吧?” 苏玉娘从袖带里掏出两百两:“我问过了,你花了九百两买回来的。我这里有两百两,剩下的七百两我每个月还你一部分。大家都是生意人,你也不用担心我跑了,今后天丝绣坊的生意我也会照顾的。” 汤和志一副受伤的表情:“玉娘这样说就伤感情了,你若是汤夫人这玉自然是你的,还提什么钱不钱的。”没有人会傻到原价再卖出去。 苏玉娘抿唇:“你非要如此吗?我都说过了,我不会再嫁人!” 汤和志:“哪有女人不嫁人的。”他拧眉,“还是说,你想嫁给那个赵凛?” 隔壁偷听的赵宝丫心头一紧,侧头看向何春生,何春生和她目光对上,咬牙又扭开了头。 苏玉娘是真的生气了:“你休要胡说,我和赵大哥是朋友。”他们两家相处两年,她了解赵凛,赵凛也了解她,他们两个决计没有可能,也从不会往这方面想。 这人这样质疑,就是在侮辱她。 汤和志是不信的,在他看来,一个漂亮的寡妇和一个丧偶的鳏夫能是什么朋友。 他板着脸道:“你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嫁给我了,这块玉就是你的。聘礼定然比这玉还多上百倍。” 九百两的百倍就是九万两。 京都大户人家的庶女也没有这个数,他足够诚意了。 在苏玉娘看来,这却是威胁。她深吸一口气,扭头出了茶楼。 眼看着汤和志也走到了门口,赵星河小声问:“我们要不要去套他的麻袋,把玉佩抢回来?” 赵宝丫连忙道:“不行啊,我们打不过他。而且,抢东西是犯法的,会被抓到大牢里去。” 赵星河挠头:“那怎么办?再不把玉弄回来,他就要当春生的爹了!” 赵宝丫眨巴了两下眼,狡黠的笑起来:“不会的,春生哥哥不是说姓汤的有姨娘吗?我们去找他的姨娘,让她帮忙我们把玉拿去当,我们再赎回来。” 赵星河:“她们会帮我们的忙?” 何春生:“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钱。” 赵宝丫扬起小眉头:“我有钱,她们一定会帮我们的,因为我会算命啊!” ---------- 汤家有三位姨娘,一个已故钱夫人的陪嫁婢女,一个买来的瘦马,还有一个是汤和志的远方小表妹云姨娘。三人公用一个夫君,本就粥少僧多,现在汤和志被苏玉娘迷了眼,更是不搭理她们。 几个人幽怨得要死,却又不敢找汤和志闹,只得求神拜佛,保佑迷惑自己夫君的狐狸精赶紧消失。 近几日,这三人只要出门就听人说城南的城皇庙很灵验。在听过无数遍后,云姨娘终于忍不住偷偷的去了城隍庙。 上过香许过愿后,她抽了一支签过去解签,坐下后问:“道长,我夫君最近被狐狸精迷住了,有什么办法才能让狐狸精消失啊?” 权玉真细细看了那签条,又抬头看向云夫人,然后蹙眉。 云夫人也跟着蹙眉:“你会解签吗?”瞧着仙风道骨的,不说话光摇头是怎么回事? 躲在签桌子底下的赵宝丫用力扯了一下权玉真的道袍,权玉真停止装高深,道:“签,自然会解。只是施主非本施主,签不好解。” 云姨娘困惑:“你什么意思啊?” 权玉真摸摸胡须:“云施主,你本名金巧,今年二十五,是个逃难来的流民,并不是汤施主的远方表妹吧?” 云姨娘震惊,左右看看,惊呼:“仙人啊!”她家乡遭了灾,一路流浪成了乞丐,后来碰到去投奔汤和志,却在半路病死的的小表妹云巧。她拿了小表妹的信物,冒充她的身份进了汤府。这事她一直烂在肚子里没有和别人提过,只有面对自己养的兔子时,才会念叨两句。 那道长什么都知道,不是仙人是什么! 云姨娘激动了,觉得这次肯定有戏,赶忙坐了下来,把签条递了过去,殷切问:“仙人,那迷住我夫君的那个狐狸精怎么样才能消失啊?” 权玉真沉默,她立刻会意,从袖带里掏出一两银子放到桌上。 权玉真这才开口:“你夫君最近在当铺买了一块玉,那玉是狐狸精贴身之物,只要那玉在,它就会缠着你夫君。” 云姨娘急了:“那,那我现在就回去把玉摔了!” “不可!”权玉真道:“一旦把玉摔了,那玉中精魄就会一辈子缠着你夫君。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玉还到当铺去,让其他人买走,那精魄自然就去别人家了。” 简直神了,连她夫君在当铺买了块玉都知道。云夫人对权玉真的话深信不疑,急匆匆的回去了。她一走,三小只立刻从签桌下钻了出来,抬腿就往外跑。 权玉真连忙喊:“你们去哪儿呢?” 赵宝丫头也不回:“下次请师父喝酒。”能去哪,当然是去当铺蹲人。 云姨娘解完签回到府里,趁着汤和志不在翻找出了玉佩,然后急匆匆找到买玉的当铺,把玉佩按三百两银子的价格又当了回去。 当铺老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前脚花九百两买走,后脚又倒亏六百两当了。 这是吃饱了撑着,视金钱如粪土是吧? 他暗自嘀咕两句,正要把玉和当票收起来,一只小手攀上了柜台,紧接着一张白嫩稚气的小脸出现在柜台上,冲着他笑:“伯伯,我想买你手里的那块玉,要多少银子呀?” 当铺老板生怕汤家人又找过来,有心想卖出去,又担心赵宝丫没钱,于是随意报了个数字:“四百两,四百两卖给你。” 啪嗒! 小女孩摸出四百两银票拍在柜台上,大眼纯稚的盯着他:“伯伯,这是四百两,玉佩给我吧。” 当铺老板惊讶,看看那银票,又看看小小个的赵宝丫:那女娃娃才多大,眼都不眨一下就摸出四百两? 娘呐,早知道她这么有钱就该多要点。 当铺掌柜的边写收据边后悔,最后还是把玉给赵宝丫了。赵宝丫拿到玉一溜烟的跑了出去,跑到转角处停下,把玉交给等在那的何春生,兴奋道:“春生哥哥,我买到了,我们快走!” 三人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家。 何春生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拿给宝丫,总共也只有五十两,他写了张欠条:“宝丫妹妹,欠你的三百五十两我有钱就会还给你的。” 赵宝丫收了银子和欠条,笑着说:“不还也没关系的,以后春生哥哥给别人看病,收到的诊经都给我一份吧。”她可是很聪明的,做大夫可挣钱了,一次收一千两都是可能的。 给她一份的话就是一百两,春生哥哥以后会给很多很多人看病,怎么算都是她赚了。 这是她的第二份生意。 何春生点头:“钱我会还你的,诊经也会分给你的,就当做利息。” 当天夜里,何春生把玉佩拿给了他娘。苏玉娘不可置信的盯着那玉,怔愣过后连忙问他玉是从哪里来的。 何春生把拿到玉的过程说了一遍,又小声说:“娘如果不喜欢那姓汤的,不用顾忌何记给他脸,这种人打出去便是。” 苏玉娘温声回应:“知道了,我们春生是个小大人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她回头凑了三百五十两把银子还给了赵宝丫,赵宝丫是不肯收的,收了她的生意就泡汤了。苏玉娘一定要还,来回几次后,赵凛道:“你就收下吧,你不是不知道你玉姨,你不让她还钱,她会睡不着觉的。” 赵小姑也附和:“就是,睡不着觉就会没精神,没精神就不能去何记干活了,月底宝丫分的银子肯定也少。” 那不行,第二份生意已经泡汤了,第一份万万不能少。 赵宝丫乖乖收下了,夜里,偷偷告诉赵凛:“那个姓汤的太坏了,还让玉姨姨嫁给他,还说玉姨姨不嫁,玉佩就不还,坏死了……” 赵凛是知道姓汤的在讨好苏玉娘,双方感情的事,他一个外人是不会去插手的。但若是这人品性败坏,死缠乱打发展到了威胁恐吓,那他就不得不管。 毕竟,何记有他妹妹和女儿的一份,总不能影响到他女儿的小金库不是。 于是,自那日起,天丝绣坊不是货物进不来就是卖出去货被发现是次品,要不就是被人检举违法,官差隔三差五就来光顾,没事就找汤和志谈心。 天丝绣坊已经连亏了两个月了,汤和志也没心思再去找苏玉娘,急得嘴都起了火疖子。特意请了官差喝茶,塞了一百两银子给对方,小心翼翼的问:“不知道小的哪里做得不对,劳烦几位爷日日来光顾?” 拿人的手短,那官差收了银票,小声凑过去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最近干了什么蠢事,得罪了什么人?” 汤和志眼珠子转了几圈,回忆起他来长溪起做的事:他也就追求了苏玉娘…… 他突然了悟:能有能耐请动官差的也就那位赵秀才了。 他气愤异常:玉佩都被他们骗回去了,还来这么搞他! 官差看他表情,知道他已经猜出来了。把声音压到最低,又道:“不仅县太爷器重那位,钱家和马家都和那位交好,你若再不离开长溪。只怕今后不止货进不来,连米粮都没得吃。”这是实话,钱家管水运,陆运也是有朋友的。马家掌米粮,城里几乎都是在他那进的米粮,一句话的事,分分钟断汤家的粮。 没把事情做绝,就是在逼他走。 “我就不信了,他能只手遮天!”汤和志从商多年,也算是小有家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就不信这个邪了。 然而,不得他不信。 又过一个月,天丝绣坊不仅进不来货,缘有的货都卖不出去了。原因是麒麟客在《侠游记·四》里提了一嘴天丝绣坊,并不是很好的话,长溪县所有的百姓之后看到天丝绣坊都绕道走。 汤和志气得肝疼,回到家后,家里连口热饭都没有了。 别问,问就是长溪所有的米铺都不卖米给他们家! 弹尽粮绝,他再待下去能饿死。 汤和志实在无法了,托人找到赵凛求饶。特意在外头请了一桌酒席,倒上好酒向赵凛赔罪。 赵凛不接他的酒,汤和志低声下气问:“赵凛,你就说说,你究竟想我怎么办吧?是要银子吗,要多少?” 赵凛盯着他,眸色深沉,一字一句:“一分都不用,带着你的家当滚出长溪县,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你?”汤和志,“真要把事情做绝?” “山水轮流转,日后你总有求我办事的时候。” 赵凛:“你明日若不走,只怕出门都危险。长溪近日治安不好,白日碰见小偷匪徒也是有可能的。” 汤和志气得手抖:这人太阴狠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这趟南下扩张生意算是彻底失败了。从盘下铺子,到开业不到才半年,汤和志又把铺子盘了出去。三千两接手的,一千两盘了出去,拖家带口灰溜溜的跑了。出了长溪县后,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问柳掌柜:“先前你说过苏玉娘婆家还有一个哥哥嫂嫂吧?” 柳掌柜点头:“嗯,她夫君叫和温言,她大伯叫何温旭,膝下无子,曾因想过继何春生一事和苏老板大吵了一架。之后搬离了长溪县,去到了河中府。” 汤和志冷笑:“派人去河中府寻那一对夫妇,就说苏玉娘要嫁人,要把他们老何家的独苗苗改姓异门。” 柳掌柜担忧:“这,会不会被赵秀才发现啊?”那位可是个狠人,把他们东家生生逼到连夜跑路。 汤和志:“怕什么,等他发现,我们都回了云中郡了。天高皇帝远,他在长溪只手遮天,还能伸到云中去不成?” 把他逼得这样惨,他就是要搅得苏玉娘和赵凛不得安宁! 既然得不到,他就毁掉苏玉娘好了。 第74章 74 讨人厌的家伙终于走了, 赵宝丫和春生都松了口气,赵星河却开心不起来。 苏玉娘买了小宅子酿酒后,把‘竹枝春’的方子又改良了。酿出来的酒水更为醇厚热烈, 改名‘琼枝仙’在何记出售。此酒一经推出,何记的生意更好了, 就算不是饭点也经常有客人来喝酒买酒。 这可苦了赵星河。 原先他还能咬咬牙跑堂, 现在, 一天忙下来他的一双手一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天睡下去就不想起来,奈何狠话放出去了, 他又不想让赵凛看扁。 倔强的小孩儿头一次希望睁开眼能看到赵凛站在他床边说不用去了。 在这种身体与心里的双重折磨下, 他终于坚持不住, 在端菜的时候整个人摔倒了, 一大盆热乎乎的鱼头砸在了他的脚背上,痛得他眼泪汪汪。 幸好赵小姑及时看到, 把他送回了家。这种烫伤,何春生已经能很好的处理, 他给赵星河上了药膏,然后稍微包扎了一下, 嘱咐道:“这几日千万别碰水, 洗澡也不可以,听到了吧?” 赵星河抿着唇, 眼眶里还有泪。 “星河哥哥,是不是好疼啊?”赵宝丫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身边,心疼的看着他包成粽子的脚。 何春生边收拾东西,边道:“早让你找赵叔叔认错了, 做人有时候不能太倔,这样是会吃亏的。” 赵星河抿唇不语:其实后面他也想认错来着, 可是赵叔叔看都不看他一眼,压根懒得搭理他。 赵宝丫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阿爹很快就回来了,待会你看到阿爹就认错。阿爹很好说话的,肯定就不罚你了。”她一做错事认错特别快,反正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不挨训怎么都是好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赵星河:“我还不是大丈夫……” 赵宝丫眨巴眼:“小孩子更好呀,总之,待会你看着我,我让你认错你就认错哦。我保证阿爹不会再罚你了。” 赵星河不摇头也不点头,赵宝丫只当他答应了。等赵凛从县学回来时,赵宝丫就把赵星河烫伤的事添油加醋说了。她说得太严重,眼圈红红。赵凛以为赵星河快被烫死了,心里一个咯噔,快步往他房间里去。 等看到人坐在桌子前好好的,才送了口气。他看向那包成粽子的脚背,问:“还能走吗?” 赵宝丫敢紧接话:“不能不能,星河哥哥脚肿成包子了,春生哥哥说一个月都不能下地。”其实没那么严重,冬日衣裳厚,汤水只烫伤了,连水泡都没起。只是当时摔得重,吓着了。 “没问你呢。”赵凛横了闺女一眼,又看向赵星河:“能走吗?” 赵星河淡蓝的眸子眨了一下,瞥见朝他不住使眼色的小宝丫,果断摇头:“不能……” 赵凛:“不能是吧,那以后就坐凳子在后厨洗碗吧。” “阿爹!”赵宝丫一把拉住他的手,“星河哥哥受伤了。” 赵凛点头:“我知道啊,他是伤了腿,手又没受伤,坐着也能干活。” 阿爹就是故意为难星河哥哥的。 “阿爹,星河哥哥知道自己错了。” 赵凛睨着赵星河:“他没嘴,要你替他说?” 赵宝丫伸手推推赵星河,赵星河终于不情不愿的重复:“我错了……” 赵凛:“错哪里了?” 赵星河:“不该老是打架惹事。” 赵凛叹了口气,坐到他对面:“让你学武是用来保护想保护的人,但保护人也是有方法的。不计后果,不看形势的动手那是莽夫,莽夫之勇是无知而勇,知而后勇是真勇也。” 赵星河懵懂,赵凛:“……”得,读书还是有必要的。 “字都认识吧,腿好之前,你待在我书房看兵书吧。左边第二格几本都是兵书,《孙子》、《六韬》、《三略》、《三十六计》都给我好好看看,看完了同我说,我会考你的。不会的话,继续去跑堂。” 赵星河哭丧着脸看向赵宝丫:不是认错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读书? 赵宝丫也不知道啊:她要是做错了事,装可怜,阿爹都会算了的。 为了避免还受着伤被赶去洗碗,赵星河还是乖乖去看书了。他字是认识了,可是好多意思都不懂,只能单脚跳到隔壁问何春生。何春生再不懂的,他就只能标注一下,夜里再问赵凛。 这个时候的赵凛倒是耐心,无论他问多么幼稚的问题,他都会认真解答,还会说典故给他听。 长夜寂静,对面的人冷峻的眉眼里是温和包容。 赵星河有那一瞬间就不怕他了,倔强的性子慢慢也就圆润了一些。如此五日后,他竟做得住,记住的东西也多。 其实他很聪明的,脑子也活,就是不爱读书。 他仿佛天生厌恶读书。 等到第七日,他被烫伤的地方已经好得差不多。赵凛白天也不拘着他,只让他有空多练习功夫,夜里再接着读那些兵书。 赵星河对赵凛算是彻底服软,很自觉的早起练功,然后陪着宝丫妹妹去何记吃饭,吃完饭再送她去学堂。 这日,两人又手牵着手从往何记去,快到酒楼时,一辆青棚马车停在两人旁边。车帘子掀开,一个圆脸慈和的妇人探出头来问:“小孩,知道何记酒楼怎么走吗?” “知道啊。”赵宝丫弯着眼笑,伸手朝前一指:“沿着这条街道走,左转就到了。” “谢谢了。”妇人很有涵养,还夸道:“这小孩儿真漂亮,一看就很聪明。”车帘子后头的一个中年大叔蹙眉瞧了赵宝丫一眼,没说话。 马车慢慢的往前走,赵宝丫被夸了,很是开心,走起路来都连蹦带跳的。等到了酒楼门口,恰好又看见那辆马车,车上的妇人和中年男人相挟着走下来。 妇人的温婉,男子冷淡沉稳,留着美须,依稀能分辨出年轻时优越俊美的五官。 妇人看见赵宝丫,惊讶的问:“小姑娘,你也到何记来呢?” 赵宝丫点头:“嗯,何记是我小姑开的呀。” “你小姑开的?”妇人困惑,“何记不是苏玉娘开的吗?” 赵宝丫:“对呀,玉姨姨和我小姑一起开的。” 一直没开口的男人突然问:“你姓赵?你爹是赵凛?” “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赵宝丫惊讶了,“你认识我阿爹吗?” 男人哼了一声,没好脸色的往里面走。妇人笑容也淡了几分,跟着男人进去了。赵宝丫莫名其妙,挠挠脑门问:“星河哥哥,他为什么‘哼’啊?姓赵有什么不对啊?” 赵星河:“他在哼你爹。” 赵宝丫不高兴了:“我阿爹怎么了?”她哒哒的跑进去,一下子撞开往里走的男人。 男人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抬头一看,就听见那小姑娘对着他哼了一声,然后昂首阔步的走在他前面。 男人拍拍衣袍,蹙眉:“乡野出身,果然不识大体!”他刚说完,又被赵星河撞了个趔趄。 赵星河可不比赵宝丫,他力气大,那一趔趄直接把人撞到了大堂中央的木柱子上,发出砰咚一声响。原本喧闹的大堂突然安静了下来,齐齐朝他看来。连二楼提着酒坛子的苏玉娘也忍不住往下看。 一看之下就愣住了,赶紧把手里的酒坛子交给旁边的小伙计,匆匆跑下楼,跑到羞恼的男人身边喊:“大伯,你什么时候回的长溪?”她问完又往男人身后看,“大嫂,你也来了。” 妇人点头,态度还算和善:“嗯,方才进城,听说你开了个酒楼,特意过来瞧瞧。” 这夫妇,正是何春生的大伯和大伯娘。 何大伯名叫何温旭,曾经也念过几年书,长大后一直跟着何父经商。何春生的父亲何温言是家里的老二,自小聪明,读书天分极佳,何家上下都对这个老二寄予厚望,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着他。 何家两兄弟的关系也一直很好。 何温言被举荐进了京都国子监读书,何家人欢欣鼓舞。哪想一年后,何温言放弃了国子监那个登天梯,带了个女子回来。 何家人虽有些难以接受,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之后何父在外经商遭难身死,何母伤心过度跟着去了。何温言屡试不中,还被卷进作弊案中,又因着那天大旱,一病不起。 苏玉娘知道,这个大伯哥是不喜她的,认为是她带来了灾祸。 苏玉娘对这两人的情感很复杂,夫君死后,他们想抢春生过去,甚至为此和她撕破脸。后来她病重,又有林大夫开错药害她的事,她也心有芥蒂,本是不愿意理会他们的。但,从前她刚到何家时,何家所有人对她都不错,包括后来夫君病重,大伯哥也倾尽所有帮忙治病。 仅凭这点,她就不能当做不认识他们。 苏玉娘把两人带到楼上雅间,招呼他们二人坐下,浅笑道:“都是朋友帮忙,才能糊口,大哥大嫂,你们舟车劳顿辛苦了,要吃点什么尽管点。” 何大嫂坐下了,何大伯却笔直的站着不坐,脸拉得老长,问:“你可记得过两日是什么日子,还在这酒楼迎来送往,陪笑做东?” 苏玉娘倒茶的手僵了僵:她自然知道,她夫君就是接近年关去的。 再过几日就是他的祭日。 苏玉娘苦笑了一下,继续倒茶,推到两人面前:“我知道的。” 何大伯冷哼一声:“既然知道,这几日也该好好准备,温言从前对你那么好,你莫要慢待了他。” 何大嫂见苏玉娘脸色不好,连忙伸手拉他,小声道:“忘记来时说的了,不要置气。” 何大伯深吸一口气坐下,那张稍像何温言的侧脸冷若冰霜。何大嫂和善的笑笑,朝苏玉娘道:“我们这次来不是来吵架的,就打算祭拜一下爹娘和二弟。暂时也没地方住,你看能住在何家吗?” 苏玉娘:“自然可以,家里还有一间空屋子,等我回去收拾出来就带你们过去。”当初何家父母亡故,两家分家,何大伯占了主宅。他们家得了现在住的宅子和对半的家产。 她夫君是个懂情调的人,觉得家必须住的舒适,花了不少的心思重新翻修了宅子。 这宅子比老宅好,地方也大,还在东城,和老宅比其实是赚了。 大哥大嫂只是回来祭拜暂住,她没道理拒绝。 酒菜依次上桌,何大伯又冷声问:“听闻你把宅子的一半卖给一个姓赵的秀才了?那虽然不是老宅,但你是二弟精心修缮过的,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把它卖了。” 苏玉娘一咯噔,心说这两人从哪里听说的? 不会就是为了这事回来的吧? 她连忙解释:“那也是无奈之举,当时我病重……” 何大伯拍桌:“你别找借口……” 趴在雅间外偷听的赵宝丫蹙眉,朝赵星河道:“这人好没有礼貌,为什么一直骂玉姨姨啊?” “不知道。”赵星河摇头,瞥见往楼上来的何春生,道:“你问问春生吧,他肯定认识这俩个人的。” 赵宝丫回头朝春生招招手,何春生快步走了过去:“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赵宝丫嘘了一声,压低声音:“春生哥哥你看看里面的人是谁?那个没礼貌的人一直在说玉姨姨。” “我娘在里面?”何春生一步跨到雅间门口,探头往里看。然后面露惊讶:“大伯,大伯母?” 他两岁那年,大伯父和大伯母去了河中府。后来他娘病了,他们二人又回来了一趟,给他买了好多东西,还特意请了林大夫给他娘看病。 他当初是很喜欢感激大伯和大伯母的,直到师父说林大夫开的药和他娘的病相左。 他不知道是林大夫想害她娘,还是大伯,大伯母想害他娘。 这会儿突然见到,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赵宝丫和赵星河太过惊讶了,一不小心直接扑进了雅间里面。 哐当! 两人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正在训话的何温旭蹙眉看来,待看到何春生时愣了愣,脸上突然有了笑意:“春生?”他站了起来,朝门口走:“怎么长得这样高了,都快到大伯肩膀了。”他上下打量,眼里有了泪意,“不错,模样越来越像你爹了,将来一定是个芝兰玉树的清俊少年。”他二弟当年可是长溪第一等俊俏。 他伸手去拍何春生的肩,何春生微微侧身躲开。 何温旭手僵了僵,也意识到几年不见,这孩子和自己生疏。何大嫂瞧着气氛不对,连忙招手:“哎呀,都别站着了,都过来走。春生,坐到大伯娘这里来,给大伯娘好好瞧瞧。” 何春生没搭她的话,反倒是先转身,把趴在地上的赵宝丫和赵星河给拉了起来。然后才喊了声娘。 苏玉娘朝他招手:“一起过来坐吧,宝丫,星河你们也坐下,不是吃完饭要去学堂吗?” 赵宝丫立刻跑到她身边坐下,扬起小脸笑得开心:“好呀,星河哥哥快来坐。” 赵星河坐在宝丫的旁边,何春生挨着苏玉娘坐下。何大伯走过来要坐到何春生边上,赵宝丫突然站了起来,抢先一屁股坐在了何春生旁边。 何大伯皱眉不悦:“你这孩子,有没有规矩?” 赵宝丫冲着他吐舌头,低头吃菜,彻底把没规矩做到底。 何大伯深吸一口气,刚想顺位坐下,又被赵星河抢了先:“我要挨着宝丫妹妹坐。” 何大伯站在那,看着苏玉娘:“这两个孩子这样没规矩,你也能容忍?” 苏玉娘歉意的笑笑:“大哥,这何记是我和宝丫的姑姑合开的,宝丫也算半个少东家,我不好管的。而且孩子还小,你莫要和她一般计较。” 何大伯还要说什么,就被何大嫂一把拉做了下来:“吃饭吧,你先前不是说饿了。” 何大伯到底没继续说,闷头喝酒。 何大嫂不管他,隔着大半个桌子给何春生夹菜,面上慈爱掩都掩不住:“春生,多吃一些,瞧你瘦的。”不一会儿,何春生的小碗里就堆满了菜。 他僵着手,不知道从哪里下筷:他是不喜不熟的人给自己夹菜的。 苏玉娘看着那堆满尖尖的碗,眸光闪烁:也就几日,希望他们祭日过了就走吧。 苏玉娘让伙计把何大夫妇送到她的宅子去,何大伯摆手:“不用了,我送春生去学堂吧。你家的门我还认得,等会儿我自己去,你把钥匙给我就成。” 见他坚持,苏玉娘也只能把钥匙给他了。 于是,夫妇两个跟在三小只的后面,一路把人送到了学堂。等赵宝丫和春生坐进去了,两人还不走,站在窗口一直看着春生笑。 何春生颇为不自在,干脆和别人换了他们看不到的位子,夫妻两个这才扭头走了。 中途下课,赵宝丫跑到何春生位子上去,问:“春生哥哥,他们怎么老是盯着你笑啊。”她歪头想了一下,“像我的猫猫看见了小鱼干,好可怕啊!” 何春生也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大伯和大伯母一直很喜欢他,说他像他爹。 等到散学,赵星河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三人结伴回去。才走到回家的那条巷子里,老远就瞧见何大嫂出来接人。她没看赵宝丫也没看赵星河,热络的去接春生的书包袋子,温声问:“读书累不累啊?渴不渴,饿了没?大伯母给你做了糯米鸡,可香了,回去尝尝?” 何春生默不作声的往前走,何大嫂瞧他这样,心酸道:“你小时候我经常抱你呢,那时候你才两岁,伯母一做糯米鸡,你就伸手要抓。” 何春生停下:“大伯母,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何大嫂:“不记得没关系的,大伯母以后长长做给你吃。” 何春生疑惑:“你们不是祭拜完祖父祖母和我爹就走吗?” 何大嫂也停下,突然问:“春生啊,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和你大伯去河中府?我们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何春生莫名其妙:“我有娘为什么要跟着你们?” 何大嫂语重心长的劝他:“你娘还年轻,又长得好看,迟早要再嫁人的。以后也会生弟弟妹妹,你总不能跟过去当拖油瓶吧?你跟着我和你大伯就不一样,你是何家唯一的孙子,以后何家的家产都是你的。我和你大伯,这些年挣了不少家业……” 赵宝丫听不下去了,插话道:“玉姨姨也没说要嫁人啊,就算玉姨姨嫁人,春生哥哥也不会是拖油瓶。” 何大嫂蹙眉:“很多事,你们小孩子不懂。” 赵宝丫噘嘴:“我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围着别人的孩子献殷情。你要是这么喜欢孩子,可以自己生呀。” 这话真是戳心了,但凡她能自己生…… 先前还觉得这小姑娘玉雪可爱,今日一瞧甚是不喜。她指着另一边道:“你们两个不回家吗,跟着春生做什么?” 赵宝丫:“我们三个一直一起回家啊。” 说着她拉着赵星河走进何家,然后堂而皇之的拉开东侧的拱门回到赵家。 何大嫂和走廊下的何大伯同时愣了愣,继而脸色难看起来:看来送信的那人说的是真的,苏玉娘真和这个赵凛不清不楚,想将他们老何家唯一的香火改姓易门。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当天夜里,等春生睡下后,何大嫂单独找到苏玉娘,小声问:“你既然把一半屋子卖给那赵秀才了,为何要又要开一扇门?这样和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什么区别?” 苏玉娘解释:“那是为了方便三个孩子,平日里是关起来的。” 何大嫂叹气:“我知你一个女人不容易,听说那齐大夫也是赵秀才替你请来的。想必他是中意你的,他高大威猛,又有前途,你若是愿意就嫁过去吧。你放心,春生我们给你带着,不影响你今后再生孩子的。” “大嫂!”苏玉娘恼怒:“你乱说什么?我和赵大哥清清白白,往后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何大嫂只以为她是羞恼,继续道:“你莫要觉得对不起二弟,他会理解的。你只管……” “大嫂!”苏玉娘厉声呵斥:“都说了我和赵大哥没什么。”她胸口起伏,盯着她:“我知道你们想过继春生,我说过了,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我不会再嫁人,我会把春生拉扯大,你若要再乱牵红线,就请离开我家。” 记忆里的苏玉娘从来都是柔柔弱弱,哪里像现在这般强硬过。 何大嫂一时有些不适应,脸色也冷了下来:“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夫妻不能来祭拜二弟和爹娘了吗?当初要不是娶了你,我们家也没这么多事……”她说着眼眶红了。 苏玉娘长出一口气:“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方才的话莫要再讲,三日后,你们祭拜完就走,我不想同你们吵架。” “现在请回吧,我要休息了,明日还得去酒楼。” 何大嫂被请了出去,回了房间后,把方才两人的对话说了一遍。何大伯在房里来回走,满面寒霜:“她这意思是一定要带着春生改嫁了?不行,我现在就要去问问她怎么对得起二弟!她就是个祸害,想让我们老何家断子绝孙啊!”若果说何大嫂是因为不能生才对春生格外的好,何大伯就是爱屋及乌、真心实意的喜爱这个侄子。 这个侄子是二弟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也是何家唯一的骨血。让这个祸水带着春生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让春生喊别人爹是绝对不行的。 何大嫂连忙拉住他:“今日太晚,先休息吧,不是还有三日吗?” “我们来时说好的,不要吵不要闹,我们只要春生。” 何大伯咬牙,还是睡下了。然而,他一整夜都没睡好,可能是重回长溪的缘故。一闭眼就梦到和二弟小时候,梦见爹娘,梦见二弟去国子监前的豪情壮语,以及二弟死时的惨白面容。 他惊醒,窗外天光破晓,疏影摇曳。 左右睡不着,他披衣起身,开门出去了。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一抬头看见书房内烛火熹微,一个小少年捧着书坐在那看。 那身姿挺秀,侧脸清俊,亦如他二弟少年时的模样。 他二弟也喜欢临窗看书,朝朝岁岁、十年如一日,每次他经过窗口时。他就会抬头冲着他笑,眉眼温和道:“大哥,你又和爹出去了?” 何大伯眼眶湿润,走到窗边想凑近写看。看到那是一本医书时,惊愕了一瞬,然后又看到桌案边还摆着好几本医书。医书上有针灸的盒子,还有把脉的脉诊。 他惊问:“你在学医?”他声音在这清晨格外的尖利刺耳,眼里的气愤都要溢出来。 何春生扭头平静的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他嗤笑两声,“你是何二郎的儿子,将来是要考状元的,怎么能学医?学医能有什么出息?学得再好也是那些达官贵人府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等人。” “你不能学医,你应该读书科考!” 他情绪很是激动:“你娘呢,我要问问他,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何春生眸色微动:“我娘答应了你什么?” 何大伯正在气头上,正要说出来,苏玉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喝道:“大哥,有什么事你同我说,和一个小孩子说什么?” 幸好她不放心,刚出去又折回来了。她朝春生道:“你现在去你师父那。” 何春生很听话,收拾好东西就要出家门。 “不准走,春生,你给我停下!”何大伯气疯了,要过去拉何春生。 苏玉娘砰咚一声把门关上,整个人堵住门板,气道:“你们夫妻当初又答应我什么,不是说过不来争春生的吗?” 何大伯怒目而视:“你还答应我会好好抚养春生的,要让他继承他爹的遗志。若是做不到就把他还给何家,交由我来抚养!你现在让他学医?这就是好好抚养?”他整个人都气得发抖。 当初何二郎故去后,何大伯就提出家产可以分给苏玉娘一部分,但前提是她走,何家唯一的血脉必须留下记到他名下。还请来了族中长辈逼迫,苏玉娘宁死不同意,同他吵了起来。 自从她来,何家接连出事,连夫君也亡故了。 何家族亲视她为不详,早就想她走了。 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在这么多人的逼迫下,她只能发誓。 她当初知道春生学医,也是纠结了好久…… 如今,谁又能来逼迫她,敢来抢她的儿子。 苏玉娘:“春生他喜欢学什么便是什么,轮不到你这个大伯来操心。夫君地下有知也会赞同春生的。” “放屁!”何大伯粗话都气出来了:“总之,是你违背诺言在先,你自己好好想想。是把春生给我们养,还是现在让我去请齐家长辈过来评理,把你和那赵秀才的丑事给捅出去!” 门砰咚一声被推开,两人惊惧,同时朝门口看去。 原本该走的何春生走了进来,挡在他娘面前,眉眼冷峻的盯着何大伯:“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三岁稚儿,随便你们来要我就会跟着走。我是我娘的儿子,她在哪我就在哪!” 他态度坚决,身量虽然不及成人高,可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小男子汉了:“你们走,你和大伯娘现在就走,我们家不欢迎你们,我爹也不需要一个欺辱他妻儿的人祭拜!” 第75章 75 “别吵了别吵了, 一家人闹得这样难看作什么?”何大嫂妆发未梳,急匆匆披衣出来,拉住夫君:“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说好了这次是来祭拜的,别吵!” 她看向挡在苏玉娘面前的小小少年, 面露伤怀:“春生, 隔两日就是你爹的祭日, 别在这个时候吵好吗?” 何春生背脊笔直,看着他们夫妻二人不说话。 何大嫂又看向他身后的苏玉娘:“玉娘, 你说句话吧, 夫君也是心疼孩子说话才急了点。温言和夫君关系最要好, 定然不想见到你们如此的……” 东风吹急雨, 一下子便下开了。 苏玉娘边拉着儿子往廊下走,边道:“你们祭拜完就走吧, 往后再来祭拜也不要住家里了,我会安排客栈的。” 何大伯张口, 何大嫂用力拉了他一下,把他拉到廊下。 苏玉娘拿了把雨伞递给儿子, 自己又打了一把, 母子两个顶着雨往屋外走。小少年很懂事,亦步亦趋的跟着母亲, 时刻注意雨伞的斜度。等快到了齐府,他才小声问:“娘,当初你执意不肯我学医,是因为大伯的原因吗?” 苏玉娘持伞的手顿了顿, 温柔的声音在冬雨里缥缈流散:“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如今不怕了……”一味的害怕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只会让人变得更脆弱。 从那日拿起菜刀冲向欺负她的摊贩时,她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把人送到齐府:“你进去吧,午后要是雨太大就别去学堂了。”以春生读书的进度其实吴秀才已经教不了他什么了,再过几年得去青山书院才行。她再努努力,说不定能找关系弄进县学。 她看着人进去了才转身回去换衣裳,院子里早没了何大夫妇的身影,听动静,两个人在房里面说话。一听见她来,说话声立刻止住了。她也没在意,换好衣裳,又给赵小姑拿了一件保暖的比甲匆匆走了。 木门关上,屋子里的说话声又起。 一声幽幽的叹息和着细雨回响,何大伯坐在案几前,心里发堵。眼前是方才少年发怒赶人的模样。 “二弟从来都是温润谦和、彬彬有礼,哪里会像那孩子方才一样疾言厉色?到底是被她教坏了,小时候哪里能由着小孩的喜好来,不为他将来打算呢。” “她这是要彻底毁了我们何家啊!” 何大嫂也跟着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能同她吵啊,她如今是何记的东家,又有那赵秀才做靠山。就算我们请来族亲长辈撑腰也没用的,更何况春生还如此维护她。” 何大伯咬牙:“当初我就不该心软……” 当初知道苏玉娘病了后,他特意找到林大夫,让他下相左的药。等到对方坚持不住了托孤,再把药停了便是。 夫妻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的雨也停了。次日,天阴沉沉的,何大夫妇出门置办祭拜用的纸钱、香烛、金元宝。两人提了一大摞东西出来,就看到了街对面摊贩前拿着拨浪鼓比划的赵宝丫和赵星河。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高鼻薄唇、气势凛冽,英武不凡。 他们听见赵宝丫喊阿爹,然后那个那人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又眼也没有眨一下给她买了一堆没用的玩意,冷峻的脸上是纵容宠溺的笑。 这男人就是那个赵秀才赵凛吧。 何大伯冷脸:“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出来玩耍独独不带春生,将来也定是对他不好的。”想也想得到,对方有女儿又有养子,能对别人的儿子好到哪里去。 两人就那么跟了赵凛父女两个一路,看着赵凛一直抱着亲闺女,让养子赵星河提着东西。给亲闺女买两串糖葫芦,让养子看着。去茶楼吃点心,给亲闺女每种的来一样,就给养子一小碟子,而且还是不怎么甜的那种。 实际情况是,赵星河抢着要帮小宝丫提玩具,生怕小宝丫累着。明明宝丫手里有一串糖葫芦,他硬要把自己的也送给宝丫妹妹,因为这样宝丫妹妹就可以左手吃一下,右手吃一下了。他一点也不喜欢吃甜腻腻的糕点,但是宝丫妹妹喜欢吃,他只能陪着尝一下味道。 等他以后能挣钱了,他还要给宝丫妹妹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头绳子。这样宝丫妹妹就最喜欢他了,比喜欢她阿爹还要喜欢。 赵凛特别嫌弃这狼崽子狗腿的模样,觉得他是在和自己‘争宠’。 何大夫妇,显然是不理解赵星河的想法,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赵凛不是好人,对自己的孩子好,对别人的孩子不好! 那他肯定不会对春生好。 何大伯提着香烛回到家后,默默坐了许久,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万万不能让春生跟了那姓赵的姓! 他咬牙,起身出去。 何大嫂问:“你去哪?” 何大伯道:“我有个波斯友人在码头做生意,我去一趟就回来。” 年关,接近日落,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码头更是人头攒动。买完年货的赵凛父女和赵星河被钱大有请了过去,说是码头来了波斯商人,稀奇的玩意可多了。他的‘千里眼’就是在那里掏的。 波斯人也知道年关大业子民会过年,出手相对阔绰,所以每年年关时节都会乘船在渡口、码头通商。水上通商就避免不了和钱家往来,每次有新到的货,这些波斯商人都是先紧着钱大有先挑,价格相对也优惠一些。 赵宝丫最是喜欢这些新鲜的玩意,这种好机会赵凛自然不会错过。把年货放到何记就跟着钱大有来了。 波斯商人的船停靠在码头边上,整个船体很大,足足有两层高,床上披红挂绿,看上去很是喜庆。 商人一听钱大有带朋友过来,特意把他们请到了船舱的二楼雅间看货。 他们用一整间屋子用来堆放要交易的物品,宝石、香料、药材、瓜果、大业没有的稀奇玩意。赵宝丫对宝石、香料是不感兴趣的,只喜欢瓜果和玩具,比如说,他们说的‘番茄’、‘红薯’、‘火龙果’之类的,还有钱叔叔经常拿在手里的‘千里眼’,被打磨得纤毫毕现的镜子,里面住着漂亮蝴蝶的琉璃球…… 她虽然都想好,但这些东西价格贵,她只挑两样就好了。 她坐在一边挑挑拣拣,赵星河也双眼放光,拿着‘千里眼’左看右看,跑到窗户口朝河面上看。赵凛边注意着闺女,边听达纳大力介绍手里的珠宝。 说到暖玉时,赵凛眸色动了动,问:“你这里可有暖玉?” 达纳摇头:“暖玉可遇不可求,上好的暖玉可温通经络,长期佩戴能抵御诸邪,百病不生。先前我是有带一块过来,但这宝贝价值连城,一般地方的人买不起,还是京都的贵人买去的。” 赵凛追问:“是京都哪位贵人?” 达纳摇头:“对方全程坐在屏风后头,神秘的很,我没瞧见。” “不过那屏风是真美丽,是用你们大业霓裳阁的浮光锦制作而成,屏风四周光华流转,中间横着一支含苞欲放的梅花。哎……肯定也价值千金,我想用东西同他们换,他们不肯换!”达纳一脸失望痛惜之色。 “含苞欲放的梅花?”赵凛忽而想起那枚银制的梅花令牌,正想再问问。雅间外传来敲门声,侍从来报有达纳老爷的有人来访。 达纳朝赵凛和钱大有颔首,匆匆开门出去了。 钱大有惊讶:“这个波斯商人还有大业朋友呢,我们去瞧瞧,不会也是蓝眼睛白皮肤黄头发的金毛吧?”说着他先开门出去了。 赵凛看了闺女一眼,起身走到二楼围栏下往一楼看。 这船的构造像是一个小型的酒楼,一楼宽阔,中间是歌姬跳舞的舞池,两侧都摆放了极低的矮几,每个小几下是席地而坐的蒲团。达纳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蒲团上说着话,紧接着就有波斯舞女端着盛满香料的托盘上前。 从楼上看,恰好能看见那有人侧脸。赵凛眼神微眯,轻声道:“是他……” 钱大有瞧见是大业的友人本来是没了兴趣的,听赵凛的口气又来了兴趣,问:“你认识他?” 赵凛点头:“认识,春生的大伯,远远的瞧见过一眼。”只是好奇,这人不是来祭拜何温言的吗?今早去买纸钱、香烛跟了他一路,后来走了,这会儿怎么跑到船上来了。 看反应,显然是不知道他也在船上的,那就是来买东西了? 祭祀需要用到珠宝香料稀奇的玩意? 正想着,赵宝丫拿着‘千里眼’走了过来,对着楼下一通看,看到何大伯时惊讶的喊了一声。赵凛眸色微变,抱起闺女就往雅间走,顺便拽了钱大有一把。 一楼的何大伯听见声音抬头,只看见一片衣角。他警觉的问:“楼上是?” 达纳笑道:“也是来买东西的客人,钱帮的少东家介绍来的。香料你拿去,我还要去楼上招呼他们呢。” 商船停靠的这几日有客人上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何大伯也没在意。付了钱,拿了香料匆匆走了。 雅间的赵宝丫捂住嘴,大眼睛转了几圈,小小声问:“阿爹,何大伯来这里做什么呀?他是跟着我们来的吗?” 赵凛摇头:“不知道,等达纳上来我们问问。” 很快,门口响起脚步声,达纳笑着进门:“诸位,久等了。” “没事没事,做生意嘛,正常。”钱大有好奇问:“你这朋友来买什么好东西的?给我也瞧瞧呗。” 达纳笑道:“就是一些香料,钱公子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吗?”他虽这样说了,还是命舞姬去取来。 舞姬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托盘内摆着一个个精致的小香炉。达纳拿起其中一只鎏金的递给钱大有:“呐,我那位友人买的就是这个香料——一梦黄粱。睡觉时点燃,清香袅袅、酣然入梦。” 钱大有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白茶的味道。 “还怪好闻的,这个不错,我娘这几日夜里正好睡不着,买这个回去孝敬孝敬她。黄粱一梦,点着它睡觉可以做美梦吗?” 达纳信誓旦旦:“当然可以,睡一觉起来浑身舒爽。只是有一点,这香料和兰花香相克,若是混在一起会产生剧毒。您买去了,用的时候千万别碰兰花香。” 钱大有惊悚:“剧毒?有多毒?” 达纳:“睡一觉就过去了。” 在美梦中亡故? “我们波斯那,也可用来替受尽折磨的病人解脱。” “呃!”钱大有吓得一哆嗦,把手里的香料丢了出去:“那还是不要了吧,万一不小心毒死了多亏。”他又好奇的问:“你们那用这些香料的多,岂不是每年要死不少人?” 达纳摇头:“相克的东西都会有相生的解决办法,这‘黄粱一梦’的花朵制成香料燃烧时,只要佩戴它的叶子在香囊里面就会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说着他扯下自己腰间系着的香囊,“这里头就有‘黄粱一梦’的叶子。” 钱大有:“那也不买,危险的东西都不买。”他可是很惜命的,尤其是他娘的命。 倒是一旁的赵凛道:“给我来一盒吧,多少钱?” 达纳为难:“这种香我们一般不外售的,除非是我朋友。不过,你要是买别的东西这盒香就免费送你了。”很多年前确实有大业人买这种香中过毒,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不卖这种香了,多是相熟的有人来问他们才给。 赵凛很爽快:“行,两个小孩儿挑的东西一起算吧。” 达纳立刻欢快的拨动起胸前的算盘珠子:“‘千里眼’和天光宝镜五百两,寒铁匕首一百两,总共六百两整。” “六百两?”赵宝丫瞪大眼:“这么贵呀,那我不要这个千里眼了。” 赵星河也赶紧把寒铁匕首放下,然而赵凛已经掏钱了。他笑道:“就当送你们的新年礼物了,今年的压岁钱可没了。” 达纳见他这么爽快,特意送了好几只‘一梦黄粱’的香囊给他,又千叮咛万嘱咐,点香的时候最好别碰兰花。 赵凛家倒是有一盆兰花,是买房子时苏玉娘送的。不过早死了,之剩下一个光秃秃的盆。倒是何家,到处都是兰花。 这何大伯买黄粱一梦又不买香囊就很耐人寻味了。 他想到这一点,小宝丫自然也想到的这一点,回到钱家的画舫后,她就急道:“阿爹,那个何大伯肯定是想害春生哥哥和玉姨姨,先前他就让林大夫给玉姨姨开不对症的药物,险些害死玉姨姨。” 钱大有嗅到一股瓜的味道,立马问:“哪个林大夫,是城西荣恩堂的林大夫?先前经常去胡县令府上的那位?他毒杀苏老板?”他太好奇里面的故事了。 “不是,照你们说,那何温旭不是春生的亲大伯吗?他毒杀春生和苏老板做什么?难道想谋财害命?”钱大有兴奋了,“要不我们现在报官吧,去把人抓起来!” 赵凛押了口茶:“什么也没发生前不好妄下定论,不管怎么样,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何家母子,看他们怎么说吧。” 钱大有顿觉无趣,也跟着喝了口茶:“要是有情况一定要告知我,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的。”吃瓜得吃热乎的,去晚了就没意思了。 赵凛挑眉:“子夜你也来?” 钱大有:“来,下刀子都来。” 他起身:“是你说的。” 父女两个和赵星河下了画舫,乘坐马车往何记去了。一到何记,赵宝丫就拉住柜台里面的何春生往后厨走,然后一阵嘀嘀咕咕。赵凛就把苏玉娘单独叫到了一边,把方才的见闻说了一遍,又拿出一梦黄粱和香囊给她:“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玉娘面色由青转白,许久才道:“我知道了。”林大夫那事,她起初并没怀疑何大伯和大嫂。 在看她看,他们夫妻虽和她不和,还不至于真想她死,毕竟曾经是一家人。 今日赵凛这样说,她突然就有点不确定了。胡夫人和钱夫人不就是被至亲之人坑害了吗。 “今日之事多谢赵大哥,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更多的希望是误会,后日就是她夫君的祭日了,她不想再闹出什么事。 何春生对于大伯和大伯母做的事情还耿耿于怀,他认定是大伯要害他娘,这次他一定人赃并获。 把他们送官。 同一时间,何家,何大伯从袖带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妻子:“你今晚去找苏玉娘一趟吧,把这个交给她。” 何大嫂接过,眸色幽深。 天擦黑,苏玉娘先去了一趟酒坊后才回来。回来时已经亥时,她匆匆洗漱完,又把头发洗了,揉揉困顿的眉眼,坐在摇晃的烛灯下查看账本。 房门‘笃笃’响了两声,她喊了声进来。何大嫂披着衣服推门进来了。 苏玉娘看见是她,眸光闪烁:“这么晚了大嫂过来干嘛?”想起白日赵凛拿给她的东西,心里没由来的打鼓。 那东西最好不要用到。 何大嫂开口先说了句抱歉,然后道:“这两日我说过夫君了,看在他曾经为二弟散尽家财的份上,早上的事你也别怪他。” 苏玉娘沉默不语,手无意识的碰到腰间的香囊。 何大嫂又道:“后日我们祭拜完就走,这几日瞧着你也太辛苦了,要打理那么大一个酒楼,还要照顾春生。你瞧瞧你,脸色都不大好,我从家里带了些安神的香来,给你点上吧,早些睡,莫要熬夜。” 她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个小巧的流金香炉,把里头的香放在烛火上点燃。轻轻袅袅的淡香散开,迷漫在整个屋子里。 那烟申请的同时,苏玉娘心里生出一股荒凉之感。 到底还是给她用的,他们就这样恨她? 许是她盯着何大嫂看的目光太过透彻。何大嫂连忙解释:“前些年我有头疾,老睡不好,这是夫君从波斯进的香,点上一支就能睡得很香,明早起来就精神了。你也别推辞,就当给你赔不是了。你早些睡,明日我们就要准备祭拜的东西,后日一早又要上山。” 她句句关切,让苏玉娘想起初来何家时,婆母和大嫂也是这样和她说话的。 苏玉娘依旧不说话,直直的看着她。何大嫂被看得毛骨悚然,有些笑不下去了。讪讪道:“你早些睡,我出去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苏玉娘突然把账本一合,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很少诚恳道:“我们妯娌多年未见,今夜就陪我睡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屋内轻烟弥漫,窗台上寒兰盛开,一滴夜露顺着淡黄的花萼滴下,冷沁的甜香丝丝缕缕。一阵冷风从窗口灌入,何大嫂猛的打了个寒颤,抚上双臂。 她是不要命的才会陪她睡。 她连忙推辞:“还是不了,我睡相不好。” 苏玉娘笑意不达眼里:“没关系我不在意的,我们说说话就行。”她用力拉着何大嫂往床边走。 何大嫂从不知道她力气这样大,钳住自己的手像一把铁箍。 “真不用!”她急的都快吼了,又怕苏玉娘察觉出什么不对。 苏玉娘停下回头看她:“大嫂也厌恶我吗?还是说方才的道歉是假的?若是这样我今夜应该到夫君灵位面前跪着忏悔了。” “不行!”要是她不在这里睡,香料岂不是白费了? 何大嫂实在没办法,心想着就陪一会儿,等对方睡着了,他立马就走应该不碍事。 于是,何大嫂被迫和苏玉娘躺在了一张床上。她祈祷对方快点睡,然而,苏玉娘从七年前她入何家开始说,说着过往他们妯娌和睦,家庭顺遂的日子。 苏玉娘语气怀念:“大嫂,其实我是真的很感谢你和大哥当初倾尽所有救夫君……” 何大嫂开始犯困,呼吸开始微弱,脑袋像是被一丛烟雾笼罩……为什么苏玉娘没事,有事的是她? 她意识到不对劲,开始用力挣扎。 再不走只怕她会死在这儿。 “玉娘,玉娘,你松手!”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掰苏玉娘的手。 然而苏玉娘紧紧的钳住她,语调冷硬:“你想去哪?一梦黄粱……美梦还没开始,你要去哪?” 她知道了! 何大嫂浑身血液冰凉:她知道,她一开始就知道,她想反过来弄死她! “玉娘,嫂子错了,求求你放过我。”何大嫂几乎哭了,惊恐挣扎往床下爬。 她半截身体挂在床边缘,苏玉娘突然松手。 何大嫂整个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夜风摇动,玉兰花香猛的浓烈起来,卷着一梦黄粱的清香袭入她肺腑。 她指甲几乎陷进地砖缝隙里面,拼尽全身的力气朝门外大喊:“夫君,救我!” 本就在外听动静的何大伯伸手就要推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窜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月光下,小少年略显稚嫩的脸覆了一层冷霜。 何大伯惊愕:“春生?你怎么在这?”他们夫妻二人明明看见这孩子睡着了…… 门内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凉。 何大伯急了 :“春生你先让开,你大伯娘出事了!” 何春生:“能出什么事?是想用一梦黄粱毒杀我娘,反倒害了自己吗?” 何大伯震惊,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春生他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波斯有人出卖了他? 不对啊,波斯有人根本不认识春生母子,如何出卖? 何大伯背对着月光,面色五彩纷呈。 “夫君!”门内又是一声恐惧的尖叫。 他再也来不及细想,伸手就去拉堵住门的何春生:“你快让开,那是你大伯母,你难道真想她死吗?” 何春生眉眼冷淡:“有何不可?” 四年前就毒害了他娘一次,这次是作茧自缚! 第76章 76 这一瞬间, 何大伯觉得就算苏玉娘愿意把这孩子给他们也无用。 他眼里是恨他们的。 这些仇恨都是苏玉娘教给他的。 何大伯心里也恨:何家已经被她害成这样了,如今这孩子也被她教歪了! 他一把拉开何春生,闯了进去, 何春生紧跟其后要伸手拉他。站在床边的苏玉娘淡声阻止:“春生,让他们吧。” 趴在地上的何大嫂头已经仰不起来了, 歪倒在冰冷的地上嘴角渗血, 虚弱的掀开眼皮朝他看:“夫君……” 何大伯慌忙把她扶了起来:“玉容, 你没事吧,别吓我!”他冷冷的看着苏玉娘, “你对她做了什么, 为何你好好的, 她成这样了?” 苏玉娘缓步走到木桌子上, 把那只鎏金的香炉打开,然后提起桌上的茶壶淋了上去。袅袅上升的青烟淡了下去, 然后熄灭。她这才抬眼和何大伯对上,反问道:“这句话不应该我问你们嘛?大半夜的硬要在我屋子里点香, 你们是想我成她那样,还是睡一觉再也醒不来?” 何大伯本能的反驳:“你胡说什么?这香就是普通的安神香, 你不满我们接近春生就直说, 反过来诬陷我们做什么?”达纳说过,这香并未在大业流通。寻常人是想不到这香和兰花相克的。 只要他们咬死不承认, 只查香是查不出什么的。 他显然没听到苏玉娘的那句‘一梦黄粱’,也不认为她会认识波斯商人。 何大嫂靠在他怀里,手脚还在抽搐,恐惧和害怕已经让她失了理智。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袖, 声音猛然尖利:“告她,我要告她, 她想害死我!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房间,她就想毒死我!” 这个女人就是来克何家的,现在连她这个外姓人也不放过。 门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一个声音高声回应:“好啊,报官,本公子已经帮你们报了!” 何大伯和何大嫂猛得抬头朝门口看去,就看见赵凛和一个流里流气的华贵公子从夜色里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凶神恶煞带刀的官差。 “官差大人,我们要报官,苏玉娘谋害我夫人!”他夫人这个模样就是最好的证明,毒不死苏玉娘就告她好了,谋杀未遂怎么也要仗一百,徒牢狱三年。” 这女人身体本来就不好,杖一百估计能活下来都够呛,到时候作为春生唯一的亲人,他们可以顺理成章的把孩子记到自己名下。三年,足够他们好好灌输他很多观念,把他不好的习惯掰过来了。 何大伯想得很美,然而,官差上前,直接把夫妇二人给提了起来,扣上就走。 何大伯慌张了,吼道:“你们干嘛?还有没有王法?我们是受害人……”他余光撇向赵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受了赵秀才的贿,冤枉好人!” “奸夫□□,还有没有天理了!” 赵凛蹙眉,朝官差道:“还劳烦几位把他的嘴堵上!” 何大伯的嘴很快被堵上,然后一路挣扎被带上了囚车。动静太大,周围都是狗吠,不少邻里邻居披着衣服爬起来,站在门口探头围观,指指点点。 大半夜的,也不能审案。 何大夫妇被临时关进了牢房里,中毒的何大嫂被安置在铺了薄被的石床上。狱卒放了点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黑暗的牢房里,火光重重,何大伯用力拍着牢门大喊。 很快,又有行色匆匆的大夫背着药箱过来给何大嫂诊治。何大伯一看,居然是林大夫,瞬间消了声。眼眸不安的闪动,问:“怎么是你?” 林大夫缩着身子,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你当我愿意来?”大冬天的子夜被人从暖被窝里挖出来已经很恼火了,居然还是这两个丧门星。 这绝对是在恐吓他,让他看看这夫妻两个有多惨:他后悔死当年为了一点小钱去坑害苏玉娘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短短两年,这女人就成了何记的东家,还有赵秀才做靠山! 他们肯定会翻旧账的! 林大夫哭着脸已经在思索怎么减轻罪责了! 而牢里的这位显然不知道赵秀才的铁血手段,还在继续问:“你当初怎么办事的,拿了钱每次让人带信都说她还病着。结果呢,人都好了,铺子开得那么大,你也没给个话?”真是气死他了,要不是有好心人给他带信,他还被蒙在鼓里。 林大夫能怎么办? 赵凛是连胡县令都搞死了的人,他难道要实话实说,让何大来找事,然后把他翻出来? 他又不傻! 所以他娘的,是哪个混蛋把这两位招了来? 远在千里之外的汤和志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美美的想着,赵凛和苏玉娘一定已经身败名裂了。 何大伯继续道:“我警告你,三年前的事莫要捅出来。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林大夫敷衍的点头:“知道知道,你放心。” 之后任由何大伯怎么问林大夫话,他始终一言不发,快速给何大嫂解毒,收拾药箱,提起来就跑。何大嫂的毒入了经脉,虽不致命,但一遍手脚偏瘫,老是不听使唤的发抖。 何大伯见林大夫走了,查看完自家夫人的情况,又跑到牢门口喊冤。隔壁牢房缩在角落睡觉的赵老汉被吵醒,爬了起来破口大骂。 对方骂得委实难听,何大伯终于不喊了,安静的缩到石床边睡了一宿。直到天光大亮,牢房的门重新给打开,狱卒给他们送了水和馒头,等他们吃完就被带到了公堂之上。 这次应赵凛要求,并未公开审理。公堂上,苏玉娘已经就位,撰写好的状纸也已经呈到陈县令手里了。 何大夫妇一进去就跪下,何大嫂就抖着手哭:“大人,民妇要状告弟妹苏氏玉娘毒杀我,请大人为我做主啊!” 陈县令把状纸一放,看向哭诉的何大嫂,道:“你不必告了,苏氏玉娘先状告你们夫妻,夺子不成,两次害她性命。状纸都在这,师爷,拿过去给他们好好瞧瞧吧。” 师爷捧下状纸递到跪着的何大伯手里,夫妻两个凑在一起看。状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们因为记恨苏玉娘,第一次下毒在什么时候,这一次下毒又是哪种毒。条理清晰,和事实分毫不差。 何大嫂心中恐慌,环顾四周,见大门紧闭,大声道:“大人,为何不公开审理,您莫不是想徇私枉法?” 陈县令一拍惊堂木:“你们确定要公开审理?苏氏提供的证据齐全,这个案子完全可以不必审理直接判刑。本官为了公平才许你们辩驳,一旦公开审理,只怕你们要遭人唾弃!” 是苏玉娘主动要求闭门审理的,何大夫妇恨她,公堂上肯定会胡乱说她和赵凛的关系。为了不必要的流言,还是不公开的好。 何大伯冷脸:“我怕遭人唾弃?该怕的是这个女人吧?” 眼看他要长篇大论,陈县令用力一拍惊堂木:“闭嘴,你不怕,现在就上人证物证!” “先说三年前你请城西林大夫给苏氏看诊一事,林大夫主动承认是你要求给苏氏开相左的药,还给了他五两银子的好处费。你承不承认?” 何大伯反驳:“没有的事,草民何时交代过他?看病治人这事很难说,开错了药也是有的。”这个林大夫怎么回事,明明昨晚答应自己不乱说话的,现下居然主动认罪! 林大夫也是无奈,昨夜他听说河大夫妇被抓后,就知道事情坏了。思考惶恐了一宿,今早终于主动跑来认罪。 大业历律:从犯主动承认犯罪经过,可适当减轻责罚。 林大夫一进公堂就跪下:“县令大人,当初就是何温旭找到草民的,让草民把苏老板的身体拖垮的,草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主动停了药,并让她另请高明。” 对于他的胡说八道,苏玉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何大伯恶狠狠的盯着他,看来他是不想要共同的船了,既然如此,他也反咬一口好了。 “大人,他胡说。定是他自己贪财,故意用不好的药糊弄苏氏母子,事后怕担主要责任才拉我下水的” “肃静!”沉县令用力拍着惊堂木,“我们且不说这个,那苏氏状告你用毒香毒害她一事呢?” 何大伯申辩:“大人,那就是普通的香料,用了之后只会让人困倦熟睡。是安神香,并不能害人。” “普通香料吗?”苏玉娘冷笑,“那为何大嫂闻了会中毒?” 她道:“大人,此香名唤‘一梦黄粱’,我一位朋友亲眼看见何大伯在波斯商人那购得。我那朋友询问过那波斯商人,此香点燃和兰花香混合会成剧毒,睡一觉就再也醒不来了,您可以传唤我朋友和波斯商人过来问一问。” 何大伯心跳加快:他昨日去,床上好像是有一位客人,怎么那么巧就是苏玉娘的朋友? 陈县令:“把香料商人和苏玉娘的友人带过来回话。” 很快,钱大有和商人达纳进来了。朝着陈县令跪下,开始陈述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钱大有:“大人,学生是钱家的少东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码头买波斯的货。昨日申时我同赵秀才两人正好去达纳那买货,就瞧见这位何老板跑到船上买香料。赵兄一眼便认出了这位,见他行色匆匆,言语焦急,就询问了达纳这香料的功效。” 达纳也连忙道:“大人,这香不是普通的香,单独用安神,和兰花一起有剧毒。草民卖给何兄前特意提醒过他了。” 一旁的赵凛也拱手:“学生和苏老板是邻居,知道她家有兰花,听闻这香料的功效后,就告知了苏老板。” 何大伯惊愕:那日是听达纳说钱帮的少东家带友人去看货。所以,这钱大有带的是赵凛?那日他们看到他卖货,推断出他想下毒,然后等着瓮中捉鳖? 好狡诈的心思! 人证物证齐全,何大夫妇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反驳。 陈县令看着夫妻二人:“你们是供认不讳了。” 何大嫂还要反驳,何大伯颓败的跪坐在地下:“我承认,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我夫人无关。是我恨苏氏,想她死,想拿回何家的家产,想过继春生才三番两次的害她。” 他承认的太干脆了,公堂之上所有的人都愣了愣。何大嫂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抢话:“不是这样的,是我都是我。是我恨苏玉娘,自从嫁到何家后,公婆都更喜爱她,关键是他还有孩子。每次看到她的儿子,我就忍不住嫉妒她。都是我怂恿夫君去买香的,毒香是我点!” 夫妻两个不争辩了,开始争着顶罪。 苏玉娘就那么看着,已经分不清楚他们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两人真的面红耳赤。 陈县令蹙眉,连拍了几下惊堂木:“够了够了,一个主犯一个从犯有什么好争的?” “何温旭先后两次谋害苏氏,证据确凿。杖责一百,徒三年,罚银千两。姜何氏从犯,杖五十,徒三年,罚银百两。来呀,把人拉下去打,别打死了。” “退堂!” 陈县令刚要走,忽而瞥见跪在下面窃喜的林大夫,又折了回来,道:“城西荣恩堂林大夫,身为医者草菅人命,罚银五百两,荣恩堂闭店一月,静思己过。” 林大夫欲哭无泪: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明明只得了五两银子,居然要百倍罚回去。大过年的,闭店一个月他要损失多少银子啊!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今后再也不干这种缺德的事了。 害自己的人是抓起来了,可苏玉娘开心不起来。 小年夜下起了雪,等儿子睡下后,她提着食盒,拿了两壶上好的酒,去了县衙大牢。 外头冷,大牢里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看着缩在石床上发抖的何大夫妇,后悔没有拿两床被子过来。 狱卒很是客气的开了门,锁链的响声惊醒了何大夫妇。 苏玉娘走进去,把还热乎的饭菜一一摆上,然后朝对她怒目而视的两人道:“今日小年,过来用些饭菜吧。” “呸,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何大咬牙,“带着你的东西滚,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吃你的一口饭。” 面前的女人锦衣环佩,外罩保暖的兔毛斗篷,身处暗室却光彩夺目。与他们两个狼狈有着天然之别。 她是来嘲笑他们的吧! 看她过得如此好,何大伯心里就有气,恨不能把她拆骨剥皮! 苏玉娘和他视线对上,自然也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恨意。她不解:“大哥为何如此恨我?” “别告诉我,是因为我克死了公婆和夫君。”她问的真诚,浅淡的眸子里是求知、不解。 何大伯看着这样的她,觉得嘲讽极了。 “你真的想知道?” 苏玉娘点头。 何大伯:“当年我爹行商遇害,纵容贼匪行凶的是你大哥。二弟乡试的主考是你爹,冤枉二弟作弊的也是你爹,是你苏家人一直在针对我们何家,找人在县学里打压欺辱二弟,他才郁郁而终!”他越说越气愤,双眼几乎泣血。 他爹克死他乡,他去接他爹尸骨时,苏家大哥还险些打折他的腿骨!这辈子也忘不了二弟那样俊雅容华的人被人摁在泥水里羞辱的惨状。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苏玉娘,她高贵,是京都贵女,不该落在他们这个寒门茅舍里。 所以他们家要付出代价! 简直欺人太甚! 苏玉娘心头俱震,“是我爹和大哥?”她不可置信,当初她和夫君情投意合,家里人极力反对。在她的坚持下,父亲也妥协了,只道从此后没她这个女儿,生死无欠…… “夫君从未和我说过。” 何大伯嘲讽:“他当然不和你说,他还嘱咐我和玉容也不能透露给你。他临死前还在担心你,觉得拖累了你,对不起你……” “而你呢?跟那个赵秀才卿卿我我,暗度陈仓!你对得起我二弟吗?” 苏玉娘:“我和赵大哥清清白白。” “我不想管你清不清白。”何大伯眉目冷凝:“我只想求求你行行好,把春生还给何家。你有多远走多远,回到京都当你的贵女!有你在,春生就是读书,苏家也不会让他出头的……” 何大伯像是倒豆子一样,把这些年诸多的憋屈发泄出来……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苏玉娘回去时,寂静的长溪城,已经附上薄薄的一层霜色。 她在何温言的灵位前枯坐了一夜。 这辈子不是何温言拖累了她,对不起她。是她太任性,不甘心做苏家魅上的棋子,才祸害了他。 她犹记得当年国子监惊鸿一瞥,那青年俊雅出尘的模样。 她万不该回头,误了他的青云路。 清早,灵位前烛火已经熄灭、院外雪已经盖满了枝头,她突然发起高热来,整个人浑浑噩噩,人事不知。 病情来得实在太凶,连齐大夫也束手无策。 开了方子让她服下,只道:“且看看这三日吧,如果高热能退下去就无碍,若是退不下去……只怕凶险!” 三天,就看三天后苏玉娘能不能醒来了。 何记酒楼不能乱,赵小姑带着沉重的心情顶了上去,笨拙的学着苏玉娘去成长。 何春生两头都请了假,日夜照看着他娘,一旦他娘有发热的症状就拧毛巾、用新酿的酒给她擦身。一个九岁的小孩肯定撑不住三日,在他又一次睡过去时,醒来就看见赵宝丫拿着帕子守在床前。 他身上披了御寒的斗篷,见他醒来,赵星河立刻跑到灶房把热着的面条端到他面前。 何春生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突然就哭了,红着眼睛道:“谢谢你们……” 赵星河别扭,挠挠后脑勺道:“说什么谢不谢的,我们三个是好朋友,好朋友要有难同当的。” 赵宝丫点头:“对,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要有难同当的。”她凑到他面前,催促道:“春生哥哥,快吃呀!吃完了我也想吃,我也饿了。” 桌上的烛火已经燃得很短了,她显然来了很久。 他把手里的面往她面前一推:“要不你先吃吧?” 赵星河道:“不用不用,锅里还有,我去给宝丫妹妹拿来。”说着,他又立马跑到灶房,用个大海碗把所有的面全装了过来,端到她面前。 他刚放下碗,自己肚子也叫了起来。 赵宝丫道:“星河哥哥,我们一起吃吧。” 赵星河确实饿了,于是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快速吃起来。冬夜寒凉,屋内燃着盆碳火,屋子里都是三个孩子吃面条的嘶溜声。 吃完面总算没那么冷了,收拾好碗筷,三人又默默的坐到床边,依偎在一起,盯着还在沉睡的苏玉娘,祈祷她快点醒过来…… 三日后,苏玉娘醒来了。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赵凛,求他帮忙想想办法免除何大伯和何大嫂的牢狱。赵小姑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心慈手软。 “他们是要你的命啊!万一你放了他们,他们又来……” 苏玉娘只是淡淡道:“这本就是我欠何家的……他们不会了。” 赵凛倒是没多言,只道:“想放出来倒是不难,只需你去衙门撤销诉状,然后拿银子把他们赎出来即可。” “赎出来?”赵小姑嗓门提到:“很贵的,之前爹入狱,娘和二哥也说要赎他。一打听才知道一个人一年要一百两,三年就是三百两,他们两个人六百两!玉娘姐姐刚赎了玉佩,又买了酒肆,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赵宝丫立刻钻了出来:“我有我有,玉姨姨找我借吧,半年一两银子息钱,咱们酒楼生意这么好,最多二两息钱就还清了。” 赵小姑哭笑不得:“你这孩子,怎么钻钱眼里去了?” 赵宝丫嘟嘴:“反正借谁的不是借呀,钱庄的利息可是比我高的。”她若是不要息钱,玉姨姨肯定不会借她的。 赵小姑还要说,苏玉娘道:“借,我就接宝丫的。息钱按照钱庄的息钱走吧,半年五两。” 赵宝丫弯着眼笑:“那多不好意思啊!” 苏玉娘跟着笑了,病瘦的脸如春风化雨。 赵凛出马,陈县令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原本要六百两,直接给降到四百两了事。何大夫妇委实没料到他们还能直接出来,得知是苏玉娘撤销了诉状,并且拿钱赎了他们之后,两人都很诧异。 大牢门口停了一辆青棚马车,狱卒把手里的包袱交给他们,道:“苏老板说,让你们回河中府去,莫要再出河中地界了否则牢狱还得继续。” 何大伯咬牙:这不就是变相画地为牢吗?他很想把包袱丢了,徒步走回河中府。 但河中距离长溪几百里,他们身无分文。 大年才刚过,雪都没化,他们能冻死! 两人搀扶着一路出了城门,行到官道。马车被人逼停,何春生的声音从外头传了出来。 何大伯惊喜掀开车帘,看向他问:“春生,你来送大伯吗?” 何春生面容淡淡:“不是,我只是来告知你,我姓何这点永远都不会变。我会读书科考,会如我爹一般出色。我娘把我教得很好,我很爱她,我爹也很爱她。你们去了河中府就不要再回来了……”风吹起少年的袍角,他已经长大了,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爱的人。 何大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轻扯了一下嘴角:“知道了,天冷,你快回去吧。” 见何春生还没走,迟疑着问他还有何事。 何春生:“我娘赎你们花了四百两,麻烦回去后托人把赎银送回来。” 何大嫂一边手抖得像筛糠:这孩子,这孩子心眼子完全是偏的啊! “走走走,快走!” 马车重新上路,积雪被压出一道道长长的印子…… 路边的赵宝丫抬头,被反射的日光刺得双目微眯。何春生伸手挡住她的眼,温声道:“别这样直视日光,小心眼睛坏了。” 赵宝丫拨开他的手,笑着看着他:“春生哥哥,方才你说狠话的样子好俊!” 何春生轻笑:“哪里学来的话?” 赵宝丫:“幼薇姐姐说的呀,她说周围的女孩子都这么说。” 跟在她身边的赵星河撇嘴:“算了吧,吴幼薇昨日还说我好看,拉了一大帮人来看我打拳,她就是个墙头草。” 赵宝丫眨眨眼问:“我觉得春生哥哥好看,你也好看,那我也是墙头草吗?” 第77章 77 赵星河:“宝丫妹妹就算是草也是林芝草, 才不是墙头草。” 赵宝丫歪头:“那还不是草吗?” 赵星河没辙了,求救的看向何春生。何春生轻笑:“当草也没什么不好的,百草治百病, 对我来说草都是宝。” 赵宝丫高兴了,朝城门内走去。 赵星河跟在后面冲着何春生竖大拇指:还是你厉害! 何春生:“再不看着她一点, 她人就没了。” 翻过年赵宝丫就八岁了, 腿脚特别快。走在大街上, 稍微没注意很快就窜没影了。长溪镇就这么丁点大,因着赵凛的关系, 又因为她经常出现在何记, 几乎很多人都认识她。 何春生十岁, 赵星河九岁, 都是大小孩了。三人已经不用大人跟着,经常一起在城里到处逛。 经过城东的胭脂湖时, 瞧见吴金牛带着几个孩子在冰面上滑冰。赵宝丫忍不住停下步子,站在冰湖边看起来。他们的冰轮是用木料做的, 底部打磨得圆润光滑,两头高高的翘起, 内侧绑了一根钢条, 几乎可以在冰上飞了。 河面上的冰很厚,每年新年前后能冻上一个月, 不少孩子跑到这边来玩。 赵宝丫身体弱,个子矮,往年她爹都不许她下去的。 但她实在想玩,站在岸边就走不动道了。赵星河也想玩, 淡蓝的眼睛都是光彩。何春生倒是不太想玩,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完全没有书本的吸引力大。 赵宝丫看了一会儿, 突然道:“星河哥哥,我们也去买冰轮吧。” 赵星河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两人一拍即合,同时看向何春生。 何春生:“我不玩。” 赵星河:“没让你玩,回去不许告状!” 赵宝丫附和的点头:“不许告状。” 何春生郁闷:“我是那样的人吗?” 两人笑了起来,立刻朝街头买冰轮的铺子跑去,隔了一会儿一人拎着一双冰轮回来了。往脚上一套就急不可耐的往冰湖上冲。 吴京牛扭头看到他们,张着一口漏风的牙大喊:“小矮子妹妹,你也来滑冰啊,你会不会啊,别把门牙摔掉了。” 赵宝丫那个气啊! 她今年八岁了,还是长得好慢,但再矮也不是他能嘲笑的。 她站在冰轮上顿时高了一大截,双手叉腰像隔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星河哥哥,我们冲啊!” “冲啊!”赵星河第一个冲了出去,奈何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没划两步就摔了个狗吃屎,还不等他爬起来。冲过来的赵宝丫又把他撞趴下了。两个人摔成一团,越想爬起来越乱,惹得吴金牛哈哈大笑,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也跟着笑。 赵宝丫和赵星河是个不服输的,爬起来继续滑。 扑通扑通……又连着摔了几下。 何春生看不下去了,走到冰面上去扶赵宝丫,任由赵星河继续扑腾。 两人本来想在吴金牛面前展示一把,气死他的。没料到站都站不稳,一整日的功夫,冰没滑会,倒是把赵宝丫松垮的门牙磕掉了。 赵宝丫觉得吴金牛简直是个乌鸦嘴,捂着嘴巴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吴金牛见她瞪着他,一双眼睛圆溜溜、红彤彤,围着一圈绒毛斗篷,像是只可爱的兔子。他挠挠头,又挠挠头,突然良心发现,滑过来朝她伸手:“要不,我拉着你滑吧?” “我才不要你拉,你说我矮!”赵宝丫拍开他的手,把冰轮脱掉,捂住嘴巴就往家里跑,赵星河也连忙脱了冰轮跟着跑。 两双冰轮孤零零躺在冰面上,何春生无奈,弯下腰拾起来。直起身子看向吴金牛,问:“有意思吗,每次都招她?” 吴金牛是有点怕何春生和赵星河两个人的。怕赵星河是因为对方拳头硬,把他打怕的。怕何春生纯粹是因为这人看他的时候像学堂里的先生,再加上他会医术,一手银针使得他心惊胆战。 这会儿被问话,顿时有些心虚,呐呐道:“没意思我招她干嘛?” 何春生就那么看着他,冰面上的光折射进他的眼睛里,纯粹又平静:“你老是说宝丫妹妹矮,她最多生气,没说过你一句胖吧?还是你想周围其他小孩以后见到你都叫你大胖子?” 吴金牛光想想大家都叫他大胖子的情形已经不能忍受了,他撇嘴:“大不了我以后不叫就是了。” “你说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我相信你!”何春生说完,提着冰轮回家了。 吴金牛身边的小孩儿挠头:“金牛哥,你真听何春生的话,以后都不叫她小矮子了?” 吴金牛狠狠的瞪他一眼:“我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吗?以后你们也别喊她小矮子了,没看到她都哭了吗?” 小孩儿委屈:“你刚才还喊了,而且,她是摔哭的!” 另外一个小孩连忙道:“不对不对,她是门牙掉了才哭的。” “门牙掉了可丑了,她那么臭美肯定会哭啊!” 赵宝丫倒是没怎么哭,她看过春生哥哥和星河哥哥掉门牙的,当时她觉得没什么,还安慰了他们两个。可是轮到自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抱着波斯商人那里买来的水镜左看右看,都觉得丑得要死,一说话还漏风,吃饭都生怕米粒跑到里面去了。 这次轮到赵星河安慰她:“掉牙很正常的,幸好是磕掉了,要是吃饭的时候吃进肚子里就麻烦了!” 赵宝丫立刻捂住肚子:“要是吃进去了,肚子里会不会再长出一颗牙?” 赵星河:“肯定不会啊,马叔叔之前还说吃西瓜子肚子里会长西瓜呢,不也没长吗?我先前换牙,都很快长出来了。你不是把牙齿丢到屋顶了吗,也很快能长出来。” 先前他换牙,赵小姑就是和他说,上面的牙丢到屋顶,下面的牙扔到床底下,不出三天就会长牙了。 赵宝丫抿唇:“那我就在家呆几天,等牙齿出来了再出去。” 她说到做到,在家整整呆了三天都没出门,就逗逗猫猫狗狗,喂喂马。但三天牙齿肯定是长不出来的,她发现这个事实后,第十天终于闷不住了,抱起猫猫独自去何记。 走到巷子里,吴金牛他娘正和一群妇人坐在门口纳鞋底。手上动作娴熟,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说到兴奋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看到赵宝丫往这边来,连忙朝她招手:“宝丫,快,快过来,婶子们有话要问你。”吴婶子搬了个小板凳拍了拍。 赵宝丫瞧着她们手里的鞋底样式好看新鲜,就坐了过去。 她才坐下,吴婶子就凑过去,小声问:“宝丫,你阿爹和玉娘什么时候成亲啊?” “成亲?”赵宝丫被问懵了,“什么成亲,我阿爹为什么要跟玉姨成亲?” “哎呀,你这娃儿就别装了!”旁边的胖大婶拍了她一下,“街坊邻居都传遍了,先前何大郎回来就是因为玉娘和你爹那事才闹的吧?你爹还帮玉娘出头呢,大半夜的带官兵上门抓人,可威风了。” “就是就是,英雄救美,俺要是苏玉娘肯定以身相许!” 吴婶子笑着推了同伴一把:“去去去,你家男人还没死呢!要玉娘那样的美人才有资格以身相许,你这样的是能以死相逼!” 众人哄笑起来。 赵宝丫也顾得不漏风的牙,大声反驳:“才不是呢,我们是邻居,我爹和玉姨是朋友。” 吴婶子:“这孩子真实诚,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能是什么朋友?你想啊,你爹是鳏夫,玉娘是寡妇,他们两个要是在一起了,你有娘了,春生有爹了。那不是锅配盖正好么。” “就是就是,大人的眉眼官司,小孩子不懂。咱们呀,很快就能喝喜酒了!” 几个妇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可欢了。 后几日,她走到哪都有人问阿爹和玉姨的事,就连去齐大夫府上,齐铭瞧见她也嘴贱的问:“你是不是要有继母了?” 赵宝丫都迷糊了:是这样吗? 之后学堂开学,她背着小书包去上课,碰到吴幼薇。她第一句就是问:“宝丫妹妹,你爹是不是要娶春生他娘了?” 赵宝丫困惑:“谁和你说的?” 吴幼薇小声道:“大家都这样说,我娘和几个婶婶都知道,还让我来向你讨喜糖吃呢。” 赵宝丫摇头:“没有啊,我阿爹没说要娶玉姨。” 吴幼薇:“那肯定是你爹不好意思开口,你应该撮合他们两个。你想啊,你爹总部可能以后都不成亲吧,他迟早要娶继母的。很多继母很坏的,会虐待小孩。苏老板那么好,人又漂亮又温柔,又喜欢你。当你继母多好呀,要是他们成亲了,你和春生都有爹和娘了。春生也是你亲哥哥了。” 赵宝丫一想好像是哦。 她哒哒的跑到何春生的座位上,把他拉到院子的角落里,小声问:“春生哥哥,要是你娘嫁给我爹,你高兴吗?” 何春生无奈:“我倒是想,可我娘只喜欢我爹!” 不知怎的,她有些失望。何春生弹了弹她额头:“瞎想什么呢,都是大人乱传的,下次再有人和你说别理会就成了!”那些人越搭理他们,他们越来劲。 赵宝丫哦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等赵凛来接她散学,她时不时就偷瞄她爹两眼。赵凛低头,笑问:“丫丫一直瞧我做什么?” 赵宝丫摇头:“没有,瞧着阿爹好像瘦了。” 赵凛:“近日是吃少了一些,待会去何记要多吃一点。” 他们晚饭都是在何记,今日一过去,就碰到了钱大有和马承平在吃饭,这两人自从去县学后倒是臭味相投玩到一起去了。 主要是都不爱读书,待在一起吐槽呢。 马承平瞧见赵凛和小宝丫几个孩子招手让他们过去,笑道:“分什么桌啊,过来一起吃,人多热闹。” 赵凛也不客气,带着三个孩子坐了过去,问:“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钱大有嘿嘿一笑:“这不是来年要院试了吗,想请赵兄抽空教教我们,再给我们出几套模拟题。你放心,钱照付!” 赵凛:“教就算了,我来年也要乡试,没空。模拟卷子倒是可以给你们出几套。不过不许外传!” 马承平和钱大有欣喜:“这你放心,绝对不外传。” “伙计,再加几个菜,来两壶酒。” 苏玉娘让伙计把原先给几个孩子准备好的菜端了过去,又亲自提了酒水过来,给马承平满上。道:“先前买新粮酿酒的事还没谢过马公子呢,今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这顿饭我请。” 马承平一口干了,朝苏玉娘笑道:“那就谢谢嫂子了。” 桌上气氛一僵,三个孩子都抬头看着他。 马承平摸摸鼻子,讪笑问:“我说错话了吗?” 苏玉娘尴尬,解释道:“马公子误会了,我和赵大哥只是寻常朋友。”这些天她不是没听到流言。 这种事还不能解释,你越解释传流言的人越来劲。 她迎来送往,做生意许久,脸皮都厚了,倒是有些担心赵凛不悦。 “是,是吗?”这下轮到马承平尴尬了,挠头看向赵凛。 赵凛横了马承平一眼:“不然你以为呢,以后少说话多吃饭!” 钱大有也附和:“就是,麒麟客心中只有大义,只有他那柄刀,儿女情长那是不曾在的。” “哎呀,瞧我这嘴,都是道听途说,该打!”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连忙朝苏玉娘赔不是。 苏玉娘摇头:“没关系,倒是我要向赵大哥赔个不是,要不是因为大哥大嫂的事也不会让人误会。” 赵凛:“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开酒楼就是。”这种事清者自清,总不能把造谣的人拉过来,挨个解释吧。 苏玉娘屈膝行礼,下楼去后厨忙了。 三个大人倒没在意方才的事,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聊天的聊天。 倒是赵宝丫三个小的,你看看我看看你。 等吃完饭,三人坐在后院的板凳上。赵星河就迫不及待的问:“宝丫妹妹,要是你爹和玉姨成了亲,那你和春生不是一家人了?那我怎么办?” 赵凛将来是要做官的,为官者不可经商。于是把赵小姑的户籍单独分出去了,何全生的户籍就是写在赵小姑户籍上的。 宝丫妹妹虽然喊他哥哥,严格算来,不是一家人。要是春生他娘和赵叔叔成了亲,春生就是宝丫妹妹的亲哥哥了,比他还亲。 赵星河有点不乐意。 何春生横他一眼:“想什么呢,方才我娘和赵叔叔都说了不会了,你还说?” 赵星河挠头:“大家都说,还有好多人跑来问我呢。”他纠结了半晌又道:“宝丫妹妹我还是不放心,要不你去问问赵叔叔,春生问问你娘吧?” 何春生无语:“我娘不用问,她日日都会给我爹点香。” 赵星河看向赵宝丫,赵宝丫晃动两条腿,抿唇:“好吧,待会回去我就问。” 等到回去,赵宝丫又有些张不开口了,赵星河不断的朝她使眼色。于是,赵宝丫成了她爹的小尾巴,从院子里跟到屋子里,又从屋子里跟到书房。 赵凛把书合上,转动椅子的方向抬眼看她,忍俊不禁:“想干嘛就直说,跟你爹吞吞吐吐干嘛。” 赵宝丫立刻跑到他面前,憋足了一口气,问:“阿爹,他们都说你和玉姨要成亲,到底是不是真的呀?你喜欢玉姨吗?” 赵凛扶额,反问她:“你个小孩儿这么关心这个问题做什么?” 赵宝丫噘嘴:“当然关心,这关系到我会不会有娘,春生哥哥会不会有爹。” “没有。”赵凛敲敲她脑袋,“都是大家乱说的,你别跟着乱说,让你玉姨难做。” 赵宝丫略有些失望,垂下眼睫看着自己鞋尖不说话。赵凛见她这样,柔声问:“怎么了?” 赵宝丫咬唇,呐呐道:“我想有娘,赵小胖以前总是嘲笑我没娘,幼薇姐姐他们都有娘……” 赵凛:“……”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窗外月华半隐,书房内静悄悄的,赵宝丫抬头看他,突然问:“阿爹,我娘是什么样子的?有玉姨漂亮吗?”她知道她出生不久,阿娘就自己走了。 赵凛从前挺怕闺女问这个问题的,因为他没办法把她娘找回来。但时日越久,他反而淡然了。年岁久了,记忆里的那张脸都有些模糊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语气很轻很淡道:“你娘啊,长得很漂亮,高高瘦瘦的,比雪还白,说话特别好听,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你看阿爹也不白,你这么白都是像你娘。所以丫丫长大后也会很漂亮,很高的。” 赵宝丫低头看着自己偶白的手臂,这点确实不像她爹。她不解的问:“既然娘那么好,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他以前也不是很理解,他竭尽所能的对她好,为什么她还要走。后来他渐渐明白,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他给与的东西她并不需要。更何况,他从前的家还那样糟糕。 “你娘不是长溪县的人,她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爹娘。她想爹娘了就回去了,等你长大说不定哪天就见到她了。” 赵宝丫努力在脑海里想象她娘长得什么样。 赵凛摸摸她发顶,道:“好了,去睡吧,以后莫要听别人胡说。” 赵宝丫点头,乖乖的走了。 赵凛以为这事不搭理就这么过去了,哪想他到了县学,同赵春喜聊天时。赵春喜突然问:“大家都在说你要成亲了,是不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赵凛无奈,“当然是假的,你看我整日待在县学像要成亲的人吗?” 赵春喜蹙眉:“县学里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差点就当真了。” “这样传下去总不是办法,你倒是无碍,对苏老板影响不好。前几日我上何记,就听见有人对她冷嘲热讽,说些荤话,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制止流言吧。” 赵凛:“这能有什么好办法?” 一旁的秦正卿突然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何不续弦?你娶了亲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赵凛:“没想过这个问题。” 秦正卿一反常态的积极:“人生大事怎么能不想?你将来若是考中,少不得有达官显贵想把女儿嫁给你,不娶容易得罪人,娶了若是个不好的,你叫宝丫怎么办?现在娶,自己还能挑一个喜欢的,性子好的,对宝丫也好的。再说了,孩子也需要母亲的,尤其是大了,有些事不方便和你这个当爹的说。等她再大一些,到了开始张罗婚事的年纪,你总不能指望你那妹妹能来给她张罗吧?” 赵凛想起闺女昨晚上说想要娘的模样沉默了。 赵春喜附和:“我觉得九如说得在理,你同我们情况不一样,你得为宝丫考虑考虑。” 赵凛思索一番,抬头看向秦正卿,狐疑问:“你今日有点反常啊,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了?” 秦正卿讪讪,最后道:“实不相瞒,我家还有个妹妹,姿容上等,性子也温和,很招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喜欢。你若是要娶亲,就考虑考虑她吧。你知道的,我父亲总想妹妹们攀附权贵,已经在安排她的婚事了。”就他父亲给大姐姐、二姐姐挑的姐夫来看,小妹肯定挑不到自己称心如意的。 嫁给其他人他都不放心,不如嫁给赵凛。 他前几日就在想这个问题,又听到赵凛和苏老板的传闻,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今日正好赶上了,干脆就说了。 赵凛:“就是那个你整日挂在嘴边一母同胞的妹妹?” 秦正卿点头:“嗯,先前给宝丫带的瓜果也是她那里得来的。” 秦家家风严谨,规矩也多,秦家父母又存了高嫁的心。娶这样人家的女儿,以后少不得麻烦。赵凛不想惹这个麻烦,推脱道:“我只是个秀才,只怕你父母不满意。而且我年纪恐怕比你小妹大不少。” 秦正卿连忙道:“不大的,我妹妹也十九了,相差九岁而已。而且赵兄一表人才又是县案首,来日必定是人中龙凤,我父亲母亲会满意的。”就算不满意他也会说服他们。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脱倒显得他嫌弃对方了。 见他不说话,秦正卿乘胜追击:“最近不是踏青的日子吗?我带妹妹出来,你带宝丫一起出来。倒时候让我妹妹带着宝丫放风筝,你们且先聊聊,相看相看,如何?” 赵春喜:“我觉得可行,九如这人品气度,他妹妹肯定不错。清之就让宝丫和她相处相处,说不定两人特别有缘,要是事成了,苏老板那也不用烦恼了。” 两人前后夹击。 赵凛:“行吧,日子你定。” 秦正卿开心了:“行行行,我现下就回去,明日派人告知你。” 第78章 78 秦正卿的动作很快, 让人传信三日后在城南的十里坡相看。 出城往南不过一刻钟,有一片很大的草地。春日不少人拖家带口去那边玩,也有不少书生和女子在那边散心幽会。 约在这个地方碰面没人会觉得不妥。 赵宝丫还是第一次去郊游, 有些开心。她把自己漂亮的衣服都翻出来了,挑来挑去挑了一件艾绿色的百褶裙。她穿到赵星河面前问好不好看, 赵星河挠挠头:“赵叔叔不是说我们要去城南草坡上完吗, 你穿这么绿蹲在草地里就看不见了。万一被大人踩到了怎么办?要不还是穿红色的吧。红色的显眼, 还好看。” 宝丫的皮肤白,穿红色没有人比她更好看了。 赵宝丫噘嘴:“我有那么矮吗?那么一个大活人能被人踩到?” “不要, 我就穿着这件去。”不仅要穿绿裙子还要带绿色的发带。 赵星河对这些不讲究, 穿了件浅蓝色的小袍就出门了。赵宝丫提着食盒哒哒的往外跑, 赵凛拉住她道:“食盒就别提了, 你秦叔叔说吃食他那里会准备。” 赵宝丫乖乖的把食盒放下,三人坐到马车里一路往城南的方向去。沿途的官道上有不少出来踏青的百姓, 看到他们的马车有停下来避让的。 不过一刻钟,马车就到了约定的地点。赵凛先跳下了马车, 赵凛紧跟着下来,转身把赵宝丫给扶了下来。他们一下来, 就看见不远处一棵树下停着一辆颇为华贵的大马车, 青山玉立的秦正卿正朝他们招手。 赵宝丫也立刻招手:“阿爹,秦叔叔。” 她先跑了过去, 赵凛和赵星河紧跟其后。到了近处,双方打了招呼,秦正卿才朝马车里道:“阿菁,出来吧。” “马车里还有人吗?”赵宝丫好奇的往里面看。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帘子, 紧接着一张芙蓉面探了出来,然后在秦正卿的搀扶下, 下了马车。等站稳后,朝赵凛微微屈膝:“赵大哥好。”然后又看向赵宝丫和赵星河,“这是宝丫和星河吧,你们好啊。”她双眼澄澈,如秋水盈盈,身姿纤细,如柳枝轻扬。 说话细声细气的,像春日枝头的鸟雀,赏心悦目。赵宝丫呆了呆,小声说:“姐姐,你好漂亮啊。”尤其是还穿了一身和她一样嫩绿的裙子。 秦菁被夸得耳根薄红,抿唇轻笑,目光有意无意的扫了赵凛一眼。 赵凛礼貌的朝她点头,她立刻转开目光,面颊上都染上了绯红。秦正卿太了解这个妹妹了,看来第一眼是满意了。 至于赵凛这边,宝丫是最主要的。他有意让妹妹和宝丫多接触,于是道:“阿菁,你带宝丫和星河去那边平坦的地方玩吧,我跟赵兄走走。” 秦菁点头,接过婢女手里递过来的食盒,带着宝丫和星河往东边平坦的地方走。走到一棵可以遮阳的小树下停下。把食盒放在一边,拿出准备好的毯子铺开。 赵宝丫和赵星河主动过去帮忙,三人齐心协力把毯子理平后。秦菁打开食盒的盖子,把吃食一一拿了出来。十几样吃食都是用小白瓷碗盛着,不仅卖相好看,香气也馋得人流口水。 赵宝丫跪坐在蒲团上,盯着那些美食咽口水,甜甜的问:“菁姐姐,这些都是什么呀?我怎么都没见过?” 秦菁颇为自豪:“这些啊,都是我吃过的各种美食研究出来的。”她撩起袖口,挨个介绍起来:“这个呀,是冰皮奶冻。用糯米粉和玉米粉揉的皮,再裹上年前封在雪里的腊梅卤子,上锅蒸一刻钟。蒸出来的冰皮奶冻再放到冰里镇着,再拿出来表皮就变得透明,一口咬下去软糯弹牙,特别好吃。” 说完她又指着另外一个碟子道:“还有这个是五彩糯米饭,采来红苋菜、黄蔓花、枫叶、红蓝草,捣出汁液,分别泡着糯米,然后合而蒸之,不仅色泽鲜艳,而且味道香纯……” 每一道点心过程都繁琐讲究、别出心裁,做出来的成品也惹人垂涎。 看得出来,面前的姐姐是个精致讲究的主,在家里也是很受宠的。 赵宝丫嘴甜像是不要钱:“菁姐姐,你好厉害啊,会做这么多好吃的!” 秦菁最高兴的事就是做出来的糕点被人夸奖了,她伸手拿了一个冰皮奶冻递了过去:“来张口。” 赵宝丫嗷呜一声,一口包了,冷凉软糯的表皮咬开,里面包裹的酸甜腊梅卤子流了出来,瞬间口齿生香。 “好吃,星河哥哥吃。” 赵星河连忙也拿了一颗奶冻,一口咬下去眼睛都瞪大了:“好吃。” 秦菁笑弯了眼,怕赵宝丫噎着,给她倒了杯桂花暖饮:“喝些这个吧,听闻你畏寒,这个是桂花暖饮。我秋日晒的桂花,加了冬蜜泡的,能温中散寒味道也不错。” “谢谢菁姐姐。”赵宝丫接过,轻轻抿了一口。 赵星河也伸手,秦菁又给他倒了一杯。两个孩子吃得腮帮子鼓鼓,眉眼含笑,时不时的夸秦菁两句。 他们两个说话有趣,逗得秦菁忍俊不禁。 春日昭昭,蒲草盈盈,三个人第一次见面居然奇异的和谐。 赵凛瞧了几眼,眉目舒展,秦正卿笑道:“我说我家妹妹讨小孩子喜欢吧,我家弟弟妹妹就喜欢粘着她。” 那边吃完点心又开始编织草绳。 这点赵星河很厉害,他能用草编织蚱蜢、蛐蛐、蝴蝶、各种简单的小动物。秦菁和赵宝丫特别给面子,夸得他整个人都飘了。 等肚子里的美食消化了,秦菁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个风筝来,带着赵宝丫去放风筝。两人拉着风筝线跑,赵星河举着风筝往反方向跑。三人玩到日上中天,都满头大汗才肯罢手。 之后又一同去了何记吃午饭,赵宝丫忽然就不挨着她爹坐了,硬是要跟着秦菁。赵凛朝她招手:“过来,好歹让人家松口气,吃饭还得顾着你。” 赵宝丫连忙道:“我不用人顾的,我都八岁了,能自己吃饭夹菜。”她拉着秦菁的衣袖,特别亲昵的说:“姐姐香香的,我想挨着她坐。” 秦菁面上刚褪下去的红又浮了上来,软声道:“无碍的,就让她挨着我坐吧。” 赵宝丫朝她爹吐吐舌头,像个小东道一样主给秦菁夹菜。 吃完饭,几人又去茶楼听戏。秦菁是个感性细腻的,一场《牡丹亭》听得她时而欣喜时而掩唇低泣。赵宝丫虽然听不懂,还记得给她递帕子。 秦正卿也听得入迷,侧头问赵凛如何? 赵凛:“不错。”他就是个粗人,不爱看这些情情爱爱生死离别的。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能睡着。 终于熬到终了,临分别时,秦正卿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我这妹妹不错吧,你好好考虑考虑,我回去也问问她的意思。” 赵凛点头。 这一日,赵宝丫玩的实在太累,回去就睡着了,等再起来已经月上柳梢头。赵凛给她留了一碗羊奶蛋羹,她快速吃完,抬起脑袋问:“阿爹,我们什么时候再找菁姐姐玩啊?” 赵凛挑眉,问她:“你很喜欢她吗?” 赵宝丫点头:“很喜欢,菁姐姐又漂亮又温柔,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还会陪我放风筝。” 赵凛试探着问:“那让她给你当娘好不好?” 赵宝丫愣了一下,长睫眨啊眨,突然问:“阿爹,今天是你和菁姐姐相看吗?” 赵凛诧异:“你从哪听来的词?” 赵宝丫:“从前在村里,村长家的秀兰姐姐就相看了好几次。”村里好多小孩都跑去看了呢。 他们的相看就真坐在屋子看,导致今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凛点头:“算吧。” 赵宝丫虽然更想玉姨姨做她的娘,但菁姐姐也好好,她都喜欢。 “好呀,我很快就要有娘了。”赵宝丫很开心,跑到赵星河面前去说。 赵星河也很开心:赵叔叔没有娶玉姨就好,这样他和春生还是和宝丫一样亲了。 临睡前,赵凛交代:“这事先不要往外说,万一没成,对你菁姐姐名声不好。” 赵宝丫点头:“我知道的。” 次日,赵凛去到县学,秦正卿没多久就找来了。急切的询问:“如何?你考虑的怎么样,我妹妹可是很中意你的,我也想有你这个妹夫。” 赵凛面带微笑:“我也觉得你妹妹很好,挑个日子,我带宝丫正式上门拜访一下吧。”既然决定要结亲,就不能慢待了她,该有的礼数都要有。 秦正卿兴奋:“不用挑日子了,就后日休沐吧,那日我父母正好都在家。”他提起这事时,父母起初是不太同意的。 父亲认为赵凛还是个秀才,虽是小三元案首,但前途并不能保证。不如让妹妹直接嫁个官老爷实在。母亲倒是满意赵凛的,只是对于宝丫的存在颇有微词。她的女儿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嫁过去就给人做继母,到底心有不甘。 秦正卿极力劝说,又道:“原邢知府都十分看好赵兄,他又是顾山长弟子,这两次岁试都是第一,将来必定是有出息的。我们现在将小妹嫁给他,他对你们二老只有感激的份。若是他中举之后那就是高攀了,还未必高攀得上。” “以赵兄的才能,来日金榜题名,拜相入阁也是可能的。” 秦父被说得心动了,觉得儿子说话在理。这个时候嫁女是扶持,将来他发达了,对秦家也真心实意些。再加上女儿乐意,他就点了头。 赵凛提前备好了礼,休沐那日,带上急不可耐的小宝丫往凤城秦家去。原本没打算带赵星河那个崽子去的,奈何他鬼祟,自己先躲进了车底下,等到了半路自然也不可能让他走回去。 赵凛把人提溜进马车,交代道:“去别人家里要规矩些,莫要惹事,尤其不要打架,听明白没有?” 赵星河点头如捣蒜:“我兵书已经读熟了,不会力敌会智取的。” 赵宝丫笑了起来:“我们又不是去打战。” “阿爹,你放心,我会看着星河哥哥的。”她说着又去掏出个香囊递到赵凛面前,道:“阿爹把这个戴上吧,钱叔叔说很多读书人都喜欢这个的。说是高雅,讨姑娘喜欢。” “阿爹今日要加油哦,一定要把菁姐姐娶回来!” 这闺女比他这个做爹的还积极,看来是真的很喜欢秦菁了。 凤城和马家在不同的方向,路程也是马家的两倍远。他们清晨出发,要过了未时才能到。 秦正卿说早已经准备好了客房,让他们到了后在秦家住一日,次日一早再回来。 他是去拜访的,主家怎么安排他怎么做。想来秦家父母也想好好考察考察他。 午时他们在一家小面摊上吃了面条就继续赶路。未时一刻左右到了凤城,秦正卿老早就在城门口等着了。 两人寒暄几句,就一路往秦府去了。秦府高门宅院,红墙碧瓦,到处都扫撒得一尘不染。下人看到他们都停下活计,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然后赶忙过来给赵凛拎礼品。 秦正卿引着三人一路往正厅去,正厅的摆设很雅致,秦家父母、秦菁和秦家姨母都在。赵凛进去后朝二老施礼,然后朝站在秦母身后的秦菁点头,秦菁红着脸朝他俯身。 秦父道:“赵贤侄不必客气,快坐快坐。”然后又朝婢女道:“上茶。” 赵凛刚要坐下,坐在对面的一个妇人就连连咳嗽。他抬头,很上道的问:“这位是?” 秦夫人笑着介绍:“这位是我娘家的妹妹,阿菁的亲姨母。她夫家是河中府大族,你唤她宋姨母就好了。” 赵凛施礼:“宋姨母。” 宋姨母抬抬下巴,嘴角扯了点笑。 赵凛也不在乎她的态度,在秦正卿上首坐下,然后朝闺女和赵星河道:“你们两个过来喊人。” 赵宝丫很乖,甜甜的喊:“秦爷爷、秦奶奶好,宋奶奶好。”赵星河也跟着她喊。 秦父乐呵呵的答应,秦母笑容淡了几分。宋姨母疑惑问:“不是说你只有一个女儿吗,怎么还有一个儿子?” 秦正卿连忙解释:“姨母,星河是先前拐卖案里解救下来的孩子,被赵兄收养了。” 宋姨母不悦:“男孩子有的是人想收养,你应该把他送到官府。” 赵星河浅蓝的眸子冒出凶光,又硬生生压下去了。赵宝丫连忙道:“他是我哥哥,不能送。” 赵凛微笑:“两个孩子投缘,分不开。” 宋姨母还要说什么,秦正卿连忙道:“阿菁,你带宝丫和星河去后花园玩一会儿吧。姨母,方才你的婢女好像来找过你了,说是姨夫托人带了信来。” 宋姨母一听有夫君的信,立马起身走了。 赵凛笑容不减,朝宝丫和星河道:“你们也去吧,乖一点,听姐姐的话。” 秦菁朝赵凛俯身,然后拉住两人往后花园去。 秦家的后花园是典型的江南风光,小桥流水、回廊转阁,处处玲珑剔透。看得出来,主人是花了心思的。 秦菁把两人带到一处凉亭,凉亭四角垂纱,风吹纱动,看上去舒适又安逸。凉亭的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还煮着一壶花茶,煮茶的茶壶都是琉璃的。 赵宝丫寻着香味凑到茶壶边上,大眼睛里全是兴奋:“哇,菁姐姐,你家的茶壶好漂亮啊,和我在波斯商人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秦菁坐下,伸手去倒茶:“这茶壶就是在波斯商人那买的,父亲到处走商,手里头的好东西可多了。下次他再出去,我让他带只琉璃球来,那球里面关着蝴蝶可漂亮了,你肯定喜欢。”她把花茶推到赵宝丫手边,嘱咐道:“小心烫。” 赵宝丫捧着小小的琉璃杯轻轻抿了一口,浅淡的桃花香在唇齿间散开,让她想到了去年吃的又红又大的水蜜桃。 “好香啊!” 赵星河捧起琉璃杯就灌,秦菁还来不及阻止,他又一口吐了出来:“好烫!” 秦菁笑着摇头:“茶要慢慢品的,牛嚼牡丹肯定烫,喝些凉水润润。” 倒完茶,她又把糕点往宝丫面前推:“尝尝,这些也是我提前做的。” 赵宝丫捏起一块佛手酥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道:“好吃!” 一阵风吹过,糕点的香味飘出老远,一只黄色的蝴蝶飞了过来,落在糕点之上,颤动翅膀努力想吸几口花蜜。 “蝴蝶!”赵宝丫眼睛弯弯,“菁姐姐蝴蝶,你的糕点太香了,它也想吃。” 凉亭的角落里突然传来另外两道男童的声音:“我们也想吃。” 赵宝丫咻的扭头,就瞧见两个和赵星河一般大,一模一样的男童站在那,手里还拿着扑蝶的网子。 秦菁笑道:“你们怎么来了?快过来吧。” 两个男童立马把网子丢了,兴冲冲的坐到赵宝丫身边,伸手去抓糕点。赵宝丫好奇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衣服一样、长得一样、连吃糕点的动作都一样。 秦菁笑着解释:“这是我姨母生的两个表弟,双胞胎,大的叫陈嘉、小的叫陈舒。” 赵宝丫:“嘉哥哥、舒哥哥好。” 两人异口同声:“妹妹好,妹妹也吃。”说着一人抓了块糕点递到她手里。 赵宝丫受宠若惊,捏着糕点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赵星河有些不高兴了,吃糕点的动作都慢了起来。 秦菁挺喜欢看小孩子吃东西的,像个小仓鼠,她正看得津津有味,身边的婢女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看外面。凉亭外一棵高大的玉兰花树下,宋姨母正朝着她招手。 秦菁起身朝宋姨母走去,等到了近前,宋姨母叹了口气道:“你可长点心吧,又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你那么好做什么?” 秦菁抿唇:“那孩子挺可爱的。” 宋姨母:“可爱是一回事,但你还年轻,总不能一嫁过去就给人当继母吧?我可告诉你,继母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你不管她,夫君会觉得你不上心,你管她,她会觉得你恶毒,但凡你说她两句,她都会觉得你别有用心,记仇能记一辈子。” “我夫家嫂子就是被他那个继子气得一病不起的。你好好想想,你自小就是娇养长大的,能受得了这种气?” 秦菁无奈:“可她已经存在了,能怎么办?” 宋姨母道:“我只有两个儿子,把她要过来做我的女儿就好了。我夫家是望族,她到我家就是嫡出的千金大小姐,舒儿、嘉儿也会疼她,不亏。” 秦菁为难:“不好吧,大哥说赵大哥很疼宝丫,不会同意的。” 宋姨母撇嘴:“有什么不同意的,男人娶了妻还会有孩子的,将来会更爱护小的,哪里还会舍不得大的。而且我们两家又是亲戚,将来你和那赵秀才成亲了,随时可以看她,多好。” 秦菁性子软,耳根子也软,捏着帕子犹豫不决。 宋姨母见她犹疑,又道:“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三全其美,这是好事。”她姐姐前几日就写了信给她,特意喊她来说这事。 “我们也不是刻薄人家,一定会对这孩子好的。这孩子粉团团的,我瞧着也喜欢。” 秦菁咬唇:“这要如何开口?” 宋姨母知道外甥女脸皮子薄,开不了这个口。她拍拍她的手,道:“待会你别说话,看姨母的就好了。”说完她迈步往亭子里走,秦菁捏着帕子跟了上去。 宋姨母坐到先前秦菁坐的位子上,赵宝丫一抬头瞧见是她愣了愣,然后乖乖喊了声姨母。 宋姨母慈爱的笑了起来,把面前的云片糕递了过去,问:“这些糕点好吃吗?” 赵宝丫点头,宋姨母道:“我家糕点比你菁姐姐家的糕点还好吃,你想吃吗?” 赵宝丫摇头:“阿爹说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她其实想说,这个宋姨母好像拐子啊! 宋姨母笑容僵了僵,又问:“那你喜欢跟两个哥哥玩吗?” 赵宝丫点头,宋姨母总算满意了点:“那让他们以后都陪你玩好不好?” 赵宝丫眨了两下眼:“姨母是要让他们以后都住在我家?你不要他们了?” 宋姨母脸黑:这娃儿看着聪明伶俐,脑瓜子不好使啊! 陈嘉和陈舒不干了,眼圈红红:“娘,你不要我们了?我们不要去宝丫妹妹家,我们要跟着你!”兄弟两个一左一右揽住她脖子,糕点糊了她一身,险些没把她捁死。 “走开,走开,快把小公子拉开!”宋姨母拉开左边的右边的又黏上来,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吼道:“没说不要你们,娘想让宝丫给你们做妹妹,带到我们家去好不好?” 陈嘉和陈舒反应过来立刻不闹她了,连连说好。 “我就想要一个妹妹,宝丫妹妹好漂亮,我喜欢她。” “我也喜欢。”陈嘉伸手去拉赵宝丫的手:“宝丫妹妹,你和我们回去做我们的妹妹吧,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把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你!” 赵宝丫呆了呆,疑惑问:“我有家也有阿爹,为什么要和你们回家,做你们妹妹呀?” 赵星河蹭的站了起来,抢过赵宝丫的手,凶道:“宝丫是我妹妹,你们走开!” 宋姨母蹙眉:这丫头还算可爱,这个赵星河就惹人厌了。 她朝赵宝丫道:“你爹要和菁姐姐成亲了,你菁姐姐从小娇生惯养,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肯定也照顾不好你。而且,他们以后也会有孩子……” 赵宝丫愣了愣,乌黑的眸子漫上雾气。 对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宋姨母突然良心发现,有些不忍心起来。 要求这么小的孩子离开亲生父亲是不是太残忍了? 宋姨母收敛起微薄的同情心,咬咬牙继续道:“他们有了孩子肯定会忽略你的,你不如给我做女儿。我家陈嘉和陈舒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等你爹和菁姐姐生了弟弟妹妹后,你要是想他们也可以偶尔去看看。” “你都八岁了,应该懂事,你也希望你爹和菁姐姐以后和和睦睦的吧?” 理智告诉赵宝丫,她爹觉对不会嫌弃她,不会忽略她的,就算有了弟弟妹妹她也是阿爹的宝贝。 可当面听到这种话,她真的很难过,很伤心。 她抬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看向宋姨母身后的秦菁,问:“菁姐姐也是这样想的吗?” 秦菁受不住她的眼神,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开口,赵宝丫就当她默认了。 原来她和村里人一样,都觉得她是个小拖油瓶,拖累了阿爹! 即使她再可爱,再听话,她们都不想给她当继母。 她想哭,但又不想哭给她们看…… 赵宝丫起身想走,宋姨母急了,伸手就去拉她:“哎,你这孩子,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赵星河都快气疯了,一把甩开宋姨母的手,把桌上的糕点花茶一股脑全部砸了。吼道:“滚,谁要去你家,宝丫是我的妹妹!” 滚烫的茶水氤氲开,全泼在了宋姨母身上,宋姨母尖叫一下子弹开了。指着赵星河的手都在抖:“你,你……怎么那么没教养?” 赵星河狠狠的瞪着她:“你有教养在这放屁!”他本来脾气就不好,要不是赵叔叔不许他打人,他今天非得把这个老妖婆的脸皮撕了不可! 他说完,拉起赵宝丫就走:“宝丫妹妹,我们回家!”什么破地方。 眼看着两人往客厅去,秦菁急了:“宝丫,你听我说……”大哥说过,赵大哥最疼他女儿,万一宝丫进去哭闹,赵大哥肯定觉得她不好。 她现下后悔死听姨母的话了。 宋姨母伸手去拉她,她甩开宋姨母的手朝着宝丫追了过去。宋姨母没料到那软糯的小姑娘这样倔,也顾不得湿掉的外裳跟着一起去了。 第79章 79 与此同时, 赵凛那边和秦父说了几句话后,秦母就接过了话头问:“赵贤侄,听闻你已经和家里断亲了, 可有这回事?” 赵凛点头。 秦母笑道:“自古百善孝为先,孝心还是要有的, 虽然断亲, 有空也回去看看, 莫要让人说闲话。” 赵凛握住杯口的手微微收紧,没搭话。莫说他现在和秦家没关系, 就算有关系, 也不喜别人随便过问这件事。 秦母显然没察觉的他的不悦, 确切说即便察觉了, 也不在乎。 她继续道:“你家小妹还同你们住吧,若是你以后要成亲, 那屋子就小了。最好再买一座大一点的屋子搬出来住,原先的屋子就让给你小妹吧。我们家在城里也有宅子在, 有空啊,可以让正卿带你去瞧瞧。”家里有小姑子就是麻烦, 她少时吃了小姑子的不少亏, 自然不希望将来女儿家里有这么一个外人。 一座屋子做嫁妆,这赵凛应该会取舍。 他说这句时, 赵凛眉头已经蹙起来了,一想到女儿的期望,深吸一口气又生生把怒气压了下去。 一旁的秦正卿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朝他娘使眼色。他娘充耳不闻, 要结亲,很多事必然是要说清楚的, 她已经够委婉了。 “对了,星河那孩子就跟你妹妹住吧,他们二人有个伴你也放心些。” 这秦家主母不是个好相与的,将来若真娶了秦菁,这人只怕也是个搅屎棍。赵凛刚解决完自己家里的一系列麻烦,实在不想再找一个麻烦来。 看来这婚事是成不了了。 回去和闺女好好说说。 他喝了口茶,润润喉,想着如何推辞。 秦母突然又来了一问:“对了,你前头那个夫人是如何去的?”说完,她又连忙补充:“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问问。”她这个做娘的,当然要帮女儿问清楚,不然也不放心把女儿嫁过去。 “母亲!”秦正卿有些坐不住了,声音提高,余光却看向赵凛。 赵凛面色如常,把茶碗一放,正要说话,赵宝丫就红着眼睛跑了进来。一路跑到他跟前,拉着他手抽噎道:“阿爹,我们回家,我不要待在这里了!”她声音嗡嗡的,委屈又伤心。 赵凛把秦夫人抛了个干净,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蹙眉问:“怎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赵宝丫把头埋进他怀里,摇着头不说话。赵凛抱住她细瘦的肩,看向赵星河,赵星河满脸气愤,指着追进来的宋姨母和秦菁道:“他们说赵叔叔成亲后还会有弟弟妹妹,到时候会嫌弃宝丫妹妹。让宝丫妹妹不要待在家里了,给宋姨母做女儿!” 秦菁连忙否认:“不是的,这话不是我说的,我没那个意思……”她着急,面色涨红,拉住宋姨母:“姨母,你快说啊!” 宋姨母也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着你们婚后和睦,而且我夫家富贵。那孩子来了就是记在我名下,是嫡女,亏待不了……”她说得好像赵宝丫捡到了天大的便宜。 “够了!”赵凛盯着她们二人,眼神冰冷。 对他来说,丫丫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愿意结这个亲,也是考虑到闺女。现在她们居然暗地里和丫丫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诛心! 他面色如霜:“我想宋姨母会错意了,我今日来拜访只是应九如相邀,是友人间的来往,并未有结亲的意思。” 秦菁惊慌:“赵大哥……” 秦母蹭的站了起来:“赵凛,你这是何意,不是说……” 赵凛没看她,而是朝秦父拱手:“秦伯父,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就不留了。下次有空再来拜访。”说着他拉起闺女就往外走。 “赵贤侄,妇人之言你勿要当真。”秦父急了,聊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他狠狠的剐了一眼秦母,连忙朝自家儿子使眼色。 秦母也委屈,看向宋姨母:“你到底怎么说的?那丫头怎么就哭了。” 宋姨母委屈:“不是姐姐……”她真是吃力不讨好! 秦正卿震惊:实在想不出温良性子软的妹妹能同意宋姨母和母亲荒唐的提议。 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说出那样的话! 他也来不及斥责妹妹,立刻追了出去。一路追到大门口,赵凛已经把两个孩子送上马车,眼看要走。他三步并两步冲出去拉住他,连连赔不是:“清之,你莫气,阿菁肯定没有那个意思的,她很喜欢宝丫。这定是宋姨母的主意,她的话不作数……” “秦兄!”赵凛打断他的话,和他对视:“你家这门亲事赵某高攀不起……就这样吧。” 秦正卿了解赵凛,他这样说就是不可能了。 这件事姨母和母亲确实过分了,他实在没有脸再挽留。他松了手,深吸一口:“抱歉,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只希望你莫要因此疏远我……” “不会。”赵凛扯出点笑意:“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秦正卿后退一步,看着他坐进马车。马车帘子一放下,赵凛脸就沉了下来:不会才怪,他这个人并不大度,尤其是在闺女的事情上! 马车缓缓驶离,但彻底看不见了之后,秦正卿快速转身往正厅去。宋姨母和秦菁已经不在那了,婢女们守在外面,秦母和秦父在争吵,然后各自坐在座位上不说话。 他走了进去,看向自己母亲,有些气的问:“母亲为什么要让姨母去说那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断妹妹的姻缘?”他父亲挑来挑去已经耽误妹妹了,好不容易赵兄起了意…… 秦母被夫君说了一通已经很委屈了,气闷的瞪向他:“你现在是在质问你母亲吗?我还不是在为你妹妹考虑,我肚子里掉下的肉,总得事事为她考虑周全,问清楚对方的情况。再说了,那孩子到你姨母家,只有享福的份,不比跟着赵凛那个鳏夫大老粗强?” “母亲!”秦正卿真是被气狠了,他母亲现在还觉得自己没错。 “你根本不了解赵兄的才能,他有经世之才,小妹若能嫁给他今后只有享福的份,挣个诰命夫人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宝丫不过是个姑娘,长大后迟早会嫁出去,你们怎么就容不下她了?” “若是我有个孩子,打算续娶,你们也要把他送出去吗?” 秦母恼怒:“那不一样,我们秦家的子嗣怎么能送给别人?” 秦正卿:“怎么不一样?秦家是商,赵家是农,士农工商,严格算来我们家比之他家还不如。线下结亲,你非要挑三拣四,难道你要让妹妹和两个姐姐一样,嫁给大姐夫二姐夫那样的才高兴?”他大姐嫁的是世家陆家旁支的一个病秧子嫡子,到现在也没生孩子伴身就罢了,婆母还特别难伺候。大姐每回回来都心情郁郁,人看着憔悴了很多。 二姐嫁给京都一个五品官员为妾,上头有正妻压着,连回来省亲都为难。 母亲压根不知道,她这一闹,妹妹失去的是什么! 他说这话就触了秦父的逆鳞,两个女儿的婚事都是他选的,这是在说他选错了人,卖女为荣呢。 他怒目而视:“你大姐夫,二姐夫怎么了?一个是世家子,一个是京都官员,你懂不懂为父的良苦用心?为父这是在为秦家想,是在为你铺路!” 秦正卿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我不需要,我有手有脚,秦家的出路我会自己挣!”他不想顶撞长辈,但这些话已经憋在他心里很久了。 “不需要?”秦父呵笑起来,眼神里带了点嘲讽:“你现在是秦家的大公子,生来就锦衣玉食,当然觉的不需要。等你日后为官,在朝堂孤立无援时就知道我做的对了。” 他恼怒之后又缓和了语气:“那赵凛如今还是个秀才,凡是都有例外,我看不见得能为官。婚事没成就算了,再给你妹妹挑个好的就是。” 秦母附和:“就是,看他半点不低头的模样迟早要栽大跟头!” 这是说不通了。 秦正卿不想再辩,再辩下去只怕他会失态。 “父亲母亲孩儿先告退了。”他拱手,大步离去,穿过回廊往秦菁的院子里去了。 厢房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推开门,挥手让伺候的婢女下去。叹了口气,道:“哭什么?你先前在意宝丫就应该同我说,那样我压根不会和赵兄提你们的亲事。” 秦菁擦擦眼泪,抬头,委屈极了:“大哥,我没那个意思,是姨母,姨母说……” “你若是没心动,会放任她去说?”见她又泪水连连,秦正卿心累,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罢了,给你找好的,你不珍惜,就让父亲母亲操持你的婚事吧。事情都过去了就向前看,今后也莫要后悔,你且休息吧。”他转身出去。 秦菁知道无可挽回,抱着被子又嘤嘤哭了起来。 不止她在哭,赵宝丫也哭了。马车动起来没多久,她就彻底绷不住,委屈的抱着她爹嚎啕大哭,哭到最后都打嗝了。 赵凛手足无措,这个时候又不知道怎么哄,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他来秦家,原是想闺女高兴的,不成想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现在后悔懊恼极了:他脑袋真是进水了,怎么能因为闺女随口一句‘想要娘’就当真了。 以后绝对不能再犯这种错误。 对面的赵星河和不知道如何是好,抿着唇干看着。 赵宝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赵凛吩咐车夫驾慢一些,稳稳的抱了一路。 等到家时已经月上柳梢头。 赵小姑跑来开门时吓了一跳,刚要问话,赵凛就嘘了声。把人抱到房间安置后,才匆匆出来。赵小姑压低声音问:“不是说要在秦家过一晚吗,怎么就回来了?” 相看这事,赵凛暂时还瞒着赵小姑的,现下也不准备让她知道。 只道:“宝丫在秦家受了点委屈,我们就回来了,明日莫要问她的伤心事,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赵小姑点头,有些生气:“那秦公子平日里看着挺不错的一个人,特意邀你们去,还让宝丫受了委屈,太不应该了。下次莫要让我在何记见到他,定然让他好看。” 赵凛:“不必,平常心就好。”疏远一个人有很多方法,犯不着那么明显。 说到底,秦正卿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和他观念和想法有些隔阂。 赵宝丫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夜,她想起白日的事还是很伤心,惊慌爬起来到处张望。屋子里还点着灯,他爹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床边,伸手摸摸她的脸,问:“醒了?饿了吧,锅里还热着饭菜,我去你给端来。” 赵宝丫现下还慌,生怕她爹丢下她。一把拉住他衣袖,焦急道:“阿爹,我不要娘了,我不要菁姐姐当我娘了!”她这次是真的伤心了,虽然知道她爹不会不要她,但一想到她爹以后会和后娘生弟弟妹妹,渐渐的会忽视她,她就难过。 是她太贪心了,有阿爹对她这样好应该知足,还奢望像幼薇姐姐一样有娘又有爹。 赵凛重新坐了下来,摸摸她的头:“别难过,是阿爹想差了,以后就我们父女两个,不要娘了。”秦正清说的顾虑以后再说吧,反正现在他是不想让闺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 赵宝丫吸吸鼻子:“不对,还有小姑。” 赵凛:“对,还有小姑。” 赵宝丫:“还有星河哥哥。” 赵凛:“还有星河。” 赵宝丫情绪总算好了点,松开他的手:“阿爹,我饿了。” 赵凛:“你等着,我去给你端饭菜来。” 赵宝丫看着他爹开门出去,觉得自己太矫情。她都八岁了,还哭成那样,还冲阿爹撒娇,还和阿爹说这样无理的要求。 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阿爹会不会因为她孤独终老啊! 等再过几年,再过几年她长大了,阿爹遇到喜欢的阿姨,她一定不这样了。 赵宝丫如是想着,就让她再任性几年吧。 她睡得够饱,用完饭也睡不着,赵凛担心她还难过,干脆搬了凳子坐到她床边给她讲县学里代课的趣事,这让赵宝丫想到她在学堂和伙伴们的相处,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将近天明时,赵凛趴在床边睡了过去,赵宝丫拉着他一截衣袖也睡得香。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赵凛警觉抬眼,就看见赵星河探头进来。他小心翼翼的把袖子从闺女手里拉了出来,朝他挥挥手。赵星河立刻缩回了脑袋,他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把门带上。压低声音交代道:“我待会要去县学,你今日好好看着丫丫,别提昨日的事,知道了吗?” 赵星河此刻倒是乖顺,认真的点头。 等赵凛走后,他就坐在赵宝丫的门外面看天。蓝白猫窜了过来,喵喵叫了两声,想挠门,被他一把抱了回来:“嘘,别叫,宝丫妹妹正睡觉呢。你再叫,我就把你的毛全拔光!” 猫猫嗷呜一声,挥了他一爪子跑了。 赵星河捂住手背,龇牙…… 何春生从拱门走了进来,小声道:“你这人,没事威胁小猫干嘛?”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瓶药粉给他红肿的地方敷下:“被猫狗抓伤咬伤都要注意,会发狂的。” 赵星河恨不得昨日对着那老太婆发狂,咬死她才好。 何春生给他敷完药,收起药瓶,坐到他身边。春日暖阳斜斜的倾洒在两人身上,两人都抽条了许多,已然是个半大的少年。 “宝丫妹妹昨日受什么委屈了?” 赵星河惊讶,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何春生:“宝丫妹妹去之前,告知我她要有娘了,先前我在何记看到了秦叔叔的妹妹。你们不是打算住一晚才回来?半夜我就听见你们回来的动静,赵叔叔方才又和你说那样的话,肯定是宝丫受委屈了。” 赵星河撇嘴不满道:“宝丫妹妹还说相看的事谁也不告诉呢,还是偷偷告诉了你。”他泄气的垂头,“你这脑袋怎么长的,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他把在秦府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到宋姨母时几乎是咬牙切齿。 何春生拍拍他肩:“行了,你也别气了,气大伤身。” 赵星河不满他的态度:“难道你不生气吗,她说那样的话!” 何春生:“赵叔叔又不会如她所愿,提前知道他们家是什么样的人总比之后再知道的好。这事就过去了,待会你莫要再宝丫妹妹面前提。” 赵星河郁闷:“你怎么和赵叔叔说一样的话,知道了,我有分寸!”他只是碰上宝丫妹妹的事有点失去理智而已。 兵书可不是白读的。 两人又在屋外坐了一刻钟,春日困顿,赵星河靠在房门上半眯着眼险些睡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一个不慎往后仰倒,幸而何春生及时拉了他一把,两人齐齐站起来看向赵宝丫。 春阳和煦,透过纤薄云洒下来,只余薄薄一层金光。面前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石榴红喜庆的绸裙,就笼在这团光里,笑容盛放。 显然心情极好。 赵星河有点搞不懂了:“宝丫妹妹,你……”他刚要问还生不生气,何春生抢话道:“宝丫妹妹,你要去我师父那吗?还是一起去何记?” “不去,我要去我师父那。”小姑娘稚气未脱,但五官精致,肌肤赛雪,一双眼睛澄澈明亮,活脱脱一个可爱的小萝莉。一说话,头顶同色的发带就跟着晃动。 何春生立刻道:“我也去吧,好久没看到权道长了。 赵星河附和:“对对对,我也去,我去看大黄。” 三人把门锁好,留了小黑看家,抱着蓝白猫去了城隍庙。 权玉真见三人这么早过来,甚是惊讶。开口就问宝丫:“你不是和你爹去秦家了吗,这个点怎么会来我这?”先前是说午后才能赶回来。 他一说,赵星河、何春生连忙朝他使眼色。权玉真看了半晌来了一句:“眼睛有病就去治,跑我这儿来抽什么筋?” 赵星河无语看天,何春生摸摸鼻子看向别处。 赵宝丫笑容灿烂:“我想师父呀!” 权玉真瞅瞅她又瞅瞅她,没出什么端倪。把手里的葫芦勺往她手里一塞,道:“正好,为师在种树、种菜、来都来了,就帮浇水吧。你们两个也别闲着,去拿锄头、种子,帮忙翻地种地。” 于是一整日,赵宝丫都待在城隍庙翻地、捡草、播种、浇水……春日云淡,风和暖,她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发丝粘着脸颊上,整个人格外的放松。 赵星河直起腰一个不注意把刚栽下去的菜苗踩死了,赵宝丫喊了一声,他吓得抬脚,金鸡独立站在那,无辜极了。 何春生提着锄头站在笑,赵宝丫三步并两步跨了过去,蹲下去扶苗起来,噘嘴道:“你小心些呀!”她敢说完,蓝白猫就一爪子拍死了一根苗。 赵宝丫叉腰站起来:“坏猫,师父,不是让你看着猫吗?” 蓝白猫吓得往外窜,坐在藤椅上喝酒摇晃的权玉真弯腰,一把揪住猫猫的后脖颈,抱在了怀里:“乖乖待着,再乱跑大黄来了。” 蓝白猫立马怂了,窝在权玉真的道袍上,翻着肚皮晒太阳。 三人干到日暮低垂待等来了小黑和赵凛,赵宝丫看到他立马跑过去,眉眼弯弯:“阿爹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赵凛摸摸她发顶:“有事耽搁了。”他环顾一圈,庙内青烟袅袅,一股香味从后殿的灶房飘来。他问:“你师父在煮饭?” 赵宝丫点头:“我们今日帮师父种了好多的地,师父说要犒劳我们,炖了好大一只鸡。” 赵凛让他们三个在前面玩,抬步往灶房去。权玉真看到他来也不奇怪,边把好大一只鸡盛到大碗里,边问:“昨日去秦家怎么了?回来得这样早?” 赵凛不要意思说去相看了,只是说发生了点不愉快。权玉真狐疑的上下打量他,哦了一声就过去了。然后道:“秦正卿这人做朋友是不错,正直、良善,但若为官不行,不是害死自己就是害死朋友,与他相交到何种程度你自己看着办吧。” 赵凛扬眉:“道长这都算到了。” 权玉真把鸡放到他手里:“不是算到了,我曾经也是他那样的性子。” “他那样的性子?”赵凛实在想象不出万金油、人精一样的权玉真正直良善的样子。 权玉真领会到他眼神,嗤笑一声:“人老是会变的,懂?” 赵凛点头:“懂。”别说老了会变,他现在的性子笔直没读书前都变了许多。丫丫她娘见到他,只怕都会惊讶。 城皇庙的夜特别宁静,春色温柔、香烛氤氲,四人待到月上柳梢才从打着灯笼往回走。长溪镇夜晚的街道没什么人,赵宝丫和赵星河围着赵凛一路嬉闹,何春生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侧。 赵凛也闹不懂闺女是真的忘记了,还是故意如此掩饰。等到了家,赵星河去睡了,她才抱着猫猫跑到书房,很认真的对他说:“阿爹,你不用老是看着我了,我一点也不难过了。春生哥哥说生气伤肝,星河哥哥说生气会变丑,师父说,生气的话,让我生气的人就会很高兴。我可聪明了,才不会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我家丫丫真棒!”赵凛笑着夸她,“人就该这样,每日三省吾身,我儿无错,惹你不高兴的才该伤身、变丑、气闷身绝!” 赵宝丫弯着眼笑得乐不可支。 等她笑完了,赵凛才复一本正经道:“那秦母和宋姨母不过是看不起阿爹,才敢那样对你。阿爹决定了,明年去乡试,考个举人回来,让她们痛哭流涕后悔不迭。” 赵宝丫呆了呆,困惑问:“阿爹不是说,且代三年课挣些银子吗?怎么就要参加乡试了?”参加了乡试是不是还要参加会试、殿试?会不会又拐回书里的情节了? 赵宝丫十分担忧:“阿爹……” 赵凛接着忽悠:“丫丫,举人可以任教喻、县丞、主薄,俸禄会更高,算是半个官老爷。宋姨母她们见到也会客客气气的。” 赵宝丫纠结,脑海里天人交战。 赵凛痛下杀手锏:“丫丫,阿爹就想问你,想不想把昨日的气出回去?还是你想咽下这口气,让阿爹也咽下这口气?” 赵宝丫摇头:她是个记仇的! 她挠挠头,终于松了口:“那好吧,阿爹去参加乡试吧。参加完乡试你就去当教俞,让别人给你代课,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小姑娘还是太嫩了,不知道考完乡试后,她爹还有一百个理由说服她继续参加会试、乃至殿试…… 第80章 80 赵凛的那番话也不是完全忽悠闺女的。 秦母和宋姨母之所以敢那样对丫丫, 不就是认为他现在还是个秀才好拿捏吗?如果他是县令或是知府,她们看到他只有敬重巴结的份,对丫丫都得称一声小小姐, 那些话哪里敢说出口。 不为打她们的脸,为了闺女以后不受这样的委屈也必须往上爬。 如此, 赵凛又变得异常勤奋起来, 秦正卿来找了他几次, 他都在忙。他有些失落,认为赵凛还是在生那件事的气。赵春喜是知道内情的, 见此, 宽慰他道:“你莫要多想, 清之这些日子连我和老师这也很少过来。乡试在即, 他用功是很正常的,你我也要像他学习。” 陆坤这人, 一向是以赵凛为风向标,不用他人督促, 只要赵凛开始卷,他必定比赵凛更卷。 且卷得执拗! 马承平和钱大有两个坠车尾的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不提倡跟风, 因为他们可能会学吐! 两人松懈的结果就是府上院试都没过。马承平是真不会,钱大有倒是会, 主要是经过齐宴家书的事件后,他看纸上的东西总有个毛病,每行字都要确认三遍。这就导致他还有大半的卷子都没答完。 赵凛道:“没过也无碍,反正又不用你们日日到县学读书, 下次再考也成。” 两人觉得赵凛这话在理,白发童生还有呢, 他们还年轻,多考几次也是可以的。 十月底,秦菁定亲了,十二月二十三成婚,秦正卿请了十几日假去送亲。这事赵凛和赵春喜都知道,因为男方请了顾山长去吃酒。嫁的是新调任的河中席知府,年近四十,上个月正室夫人病逝。宋姨母夫婿和知县搭上了,说起续弦的事,就提了自己的外甥女秦菁。 对方姑娘年轻貌美,又有不少嫁妆,席知府自然是乐意的,这婚事就这么成了。 赵春喜颇为感慨,但当着赵凛的面他自然不会说什么。 出嫁那日,秦菁全程红着眼。 那席知府她是看到过的,和她父亲一般大,留着点胡须,样貌虽不丑也只能算是周正,哪有赵凛的半分英武气度! 何况对方还有一儿一女,还有姬妾。夫人死了不过一个月就续娶,能是什么好的。 她是一百个不乐意的,奈何父亲觉得很好。 秦母和宋姨母轮流劝她:“年纪大有什么不好的,会疼人。” “你嫁过去就是正室夫人,那些姬妾不听话发卖了都行。” “有儿有女你就不必急着生,多好!” “对方是知府,四品官呢,你以后就是官太太了。运气好,席知府也像上头那个邢知府一样调回京都,说不定还给你挣个诰命,多好!” 秦菁抿着唇不说话,秦母恼道:“我知你还惦记着那个赵秀才,他只是个秀才,和席知府怎么比?” 秦菁终于开口了,小小声道:“万一,万一他中了呢?” 宋姨母:“你也知道那是万一,天下那么多学子,哪有那么容易中的?就算过了乡试还有会试殿试……别想了。一看那人就是刻薄的像,听说生来就克母克妻还险些克死了他闺女,你和她没成是好事。” 秦菁勉勉强强被说服了。 等上了花轿,看见跟在马车边上的大哥,眼眶又红了,喊了声大哥。 这是秦正卿早就料到的事,他虽无奈,也没办法:“莫要多想,好好嫁过去。” 秦菁盖上盖头,捏紧手帕,暗暗发誓:对,她一定要把日子过好,她以后就是知府夫人了。”同时心里又隐隐期盼赵凛不要中,不然她真的会哭晕在恭房。 翻过年,赵宝丫九岁了,她终于开始窜个头,虽然始终矮赵星河和春生很多。但阿爹说不要和别人比,和自己比就好了。 看着赵宝丫长开了一点的眉眼,上课时,吴幼薇常常看呆了去。她眼睛里冒星星,很认真道:“宝丫,你娘一定是个大美人,不然怎么把你生得这样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要是嘴巴再红一些就更好看了,肌肤像冬天的雪一样白。”她伸手摸了摸赵宝丫的手臂,又吓得缩手,“呀,你身上怎么还这么冷?” 赵宝丫:“我一直这样啊!”她唇色并不如吴幼薇的红,是浅淡的粉色,也是因为体寒的缘故。 何春生安慰她:“宝丫妹妹别担心,今年我已经随师父出诊了,等我医术再厉害一点,一定能治你的体寒。” 赵星河道:“那还不如先跟着我打拳,之前在书上看到,‘五禽戏’、‘八段锦’对身体就不错。” 吴幼薇翻了个白眼:“‘五禽戏’那多丑,你让这么好看的宝丫妹妹去学动物挥爪子吗?” 吴金牛听到后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笑。赵星河一眼扫过去,冷声问:“你们笑什么?” 周围人立刻禁声:你拳头硬,你是老大! 何春生一锤定音:“那就八段锦吧,那个确实不错,我师父也有经常练的。” 十一岁的少年说话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也让人信服,平日里两家人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找他看。赵宝丫最听她爹的话,第二就数听何春生的话了。 之后,每日清晨就跑到齐府和齐大夫一起练八段锦,回来还有模有样的打给赵凛看。赵凛乐不可支,没想到自家闺女比自己提前入去老年状态了。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还要夸。 “不错,打得好,丫丫真棒!有空去教教你师父,他近日喊着手背疼。” 赵宝丫兴冲冲的去了,从此,权玉真除了种葫芦又多了一项任务——陪徒儿打‘八段锦’。真别说,还是很有效果的,他背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一口气能把后殿的草全拔光。 接近八月,乡试在即。他们要去很远的并州城应试,这次光考试就要九天,一来一回还要等放榜,至少一个半月,得提前去。 乡试住客栈肯定贵,还不自在,赵凛和赵春喜几个一商量,觉定临时租一间院子一起住。大家可以一起分担费用,这样方便温书还自在。 原本是赵凛、赵春喜、秦正卿,还有秦正卿的一个友人方怀,一起租的。房子都看好了,但方怀临时说家里让他住在远方叔叔家,就不一起租了。三人商量着再找一个人,陆坤自告奋勇的说要住在一起。 面对三人质疑的眼神,陆坤不悦道:“先前周先生说今后要我们互相照应,你们都不记得吗?” 赵凛想着这人这几年也没干什么惹他不快的事,也就同意了。 其他三人都带书童去,赵凛带他家宝贝闺女去。赵宝丫要去,赵星河自然也要跟着,说是要帮忙拎东西。何春生道:“要不赵叔叔也把我一起带上吧,万一大家哪里不舒服,我可以帮忙看看。” 没有人会嫌弃一个小大夫,于是何春生也顺利上车。 赵小姑不放心:“科考带三个孩子像什么话啊,俺跟去照顾他们,顺便给大哥做饭。”外头吃总是不方便的,既然租了屋子,自己做饭确实好点。 等到出发,看着一大家子,陆坤无语:“你这是科考还是搬家?怎么不把你家的猫猫狗狗也带上?” 赵凛看着他:“我这是为你考虑,同行中,总不好有两条狗。” “你!”陆坤骂不过他,气冲冲的回了自己马车。 他就不该嘴贱! 赵春喜同赵凛道:“你家人多,分两个到我马车吧。” 秦正卿连忙道:“你马车里还有书童,再加两个人也挺挤的,不如分一个到我马车里吧。” 赵凛家的人多,挤一挤也是可以的。两人主动提出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于是赵星河上了赵春喜的马车,何春生上了秦家的马车。 何春生一上去,秦正卿就拿了些糕点给他。他推了推:“谢谢秦叔叔,我不爱吃这些。”他还记得宝丫受委屈的事,虽然知道不关秦叔叔的事,但到底是不悦的。他脸上没表现出来,换做赵星河可能就直接摆脸色了。 秦正卿微笑:“那你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同我说,不用客气。” 何春生点头,之后一大一小各持一本书看了起来。 书童马安看看自己公子,又看看何春生,觉得这两人身上的书卷气还挺像的。 马车行驶起来,赵小姑掀开车帘子往外看,赵宝丫也立马凑过去看。官道蜿蜒曲折,延伸进白云间,一眼看不到尽头。 马车走走停停,差不多半个月才到并州城,城里果然人满为患。到处是来往的书生和陪考的家长。 幸而他们提前租了屋子。 屋子是一进的屋子,围着院子建的,秦正卿、赵春喜、陆坤各占了一间,赵凛一人一间,赵宝丫和赵小姑住,何春生和赵星河一起住。 赵小姑负责自家人的伙食,又顺便把赵春喜的伙食也揽了过来。赵春喜是赵小姑的同乡,两人一块长大,又帮她良多,吃她做的饭,还说的过去。秦正卿就不好要求了,饭菜都是让书童马安去外头酒楼买,陆坤自然也是。 赵小姑买菜回来,赵宝丫和赵星河两人就帮忙她择菜。 由于大家都要温书,饭菜都是拿碗拿到房间里吃的。赵小姑负责做好,赵春喜的书童到点会过来提。 赵家一大家子就一起吃。 赵宝丫发现小姑每次给赵春喜叔叔做饭时总会卧个荷包蛋。 赵宝丫疑惑问:“小姑,你怎么不给我阿爹鸡蛋吃就给春喜叔叔?” 赵小姑面色薄红:“你爹不爱吃荷包蛋,你爹喜欢红烧肉,每天都有一碟子呢。” 赵宝丫:“那春喜叔叔喜欢荷包蛋?” 赵小姑脸越来越红,也不答她的话,匆匆走了。 临要乡试前两日,突然下起暴雨。赵春喜的屋子和赵星河他们的屋子居然漏雨了,睡到半夜发现床铺都被雨水打湿。大半夜的电闪雷鸣,也没办法弄,两个小的没办法,跑到赵小姑屋子里打地铺挤挤。赵春喜只能去赵凛房间里睡了。 隔天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两个小的没病,赵春喜倒是感染了风寒,整个人发起了低热。 他的书童急得不行,明日就乡试了,这可如何是好? 赵宝丫生怕她爹被传染,楞是给他灌了两大碗姜汤。赵凛身体素质强悍,当年带着闺女在冰冷的江里游了那么久都没事,这点小风寒压根不近他的身。 这时候就显示出何春生的重要性了,基础的药材他还是备了的。 两碗药下肚,次日赵春喜低热就退了下去。人虽还有点难受,但勉力还是可以应付考试的。 赵小姑看着赵春喜进去的背影,眼里全是担忧:“宝丫,要考九日啊,他们能支撑得住吗?” 赵宝丫扬起下巴,很是自信:“小姑放心,我阿爹身体可好了,胸口碎大石都没问题。” 赵小姑:“……”她自然知道大哥身体好。 她扭头默不作声的往回走,赵宝丫挠挠头,小声问:“小姑怎么了?” 何春生提醒:“你小姑说的是春喜叔叔。” 赵宝丫哦了一声,觉得小姑过分关心春喜叔叔了,但转念一想。小姑和春喜叔叔一起长大,就像她和星河、春生哥哥一样,要是他们生病了,她肯定更着急。 九天实在难捱,赵宝丫每过一日就在宣纸上画一笔,等到快凑成两个‘正’字,阿爹他们就快出来了。 赵星河还是第一次看这种计数的方法,很认真的说:“宝丫妹妹,要是以后我去考武状元,你也给我这样算日子吧。” 他话音才落,何春生就泼了瓢凉水上来:“武举,‘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你要考武状元只怕得先把兵书嚼烂了。而且,武考只有三日,不够画个‘正’字的。” 赵星河:“……”真的,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第十日,乡试总算结束。 几个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补觉,狠狠的睡,睡得昏天暗地,临近黄昏才陆陆续续的醒来。 赵小姑这次做了一大桌子菜,让所有人都过来一起吃,陆坤也在其中。 但显然,没人主动和他说话。 几人对了一下试题的答案,很多都各有不同。赵春喜叹了口气道:“我这次考得不行,只怕三年后还要再来了。” 秦正卿的号舍就在他的对面,有好几次都看到他在揉额角,显然病没有好全。他宽慰道:“你身体有恙,能坚持考完已是不易,剩下的等发榜吧。” 赵春喜:“也只能这样了。” 现在还是月中,一行人要等到月底放榜才能走。越接近放榜那日,大家情绪都有些急躁起来,尤其是陆坤,说话声音都大了几分,像来淡定的秦正卿下棋都浮躁了。倒是赵凛,棋风稳健,还有心思带着闺女逛街市。 但转念一想,赵凛是谁?长溪县的小三元案首,只要不是发挥失常,都不太可能落榜。 放榜那日,一行人都早早的起来去贡院门口看榜。饶是他们去得早,贡院门口还是挤满了人。等榜单贴出来时,所有人像疯了一样,一窝蜂往榜单面前挤。 马安和赵春喜的书童都奋力往前挤,陆坤也不用书童,自己就往前面去了。 这个时候宝丫买的‘千里眼’就派上用场了,赵星河三两下爬上附近的大树,拿着望远镜张望。他看了好一会儿,赵宝丫和赵小姑急得在树下跺脚:“怎么样,看到了吗?我阿爹有没有考中?” 赵星河边调整‘千里眼’的角度,边道:“别急,太多人了,全是人头!”又看了几息,他突然兴奋道:“看到了,看到了,第一个就是赵叔叔!” 何春生高兴道:“那就是解元了?” “解元?”赵宝丫露出灿烂的笑脸,拉着她爹的衣袖喊:“阿爹,你中了,还是解元!” 这时候有人高喊:“解元,解元是赵凛!赵凛是哪个?” 有人道:“是长溪县的三元小案首!” “啊,那不是连中四元吗?这么厉害?”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心里酸溜溜的难受。他们连考中都为难,这人居然连中三元,是脑袋开过光还是祖坟冒青烟了? 人群中到处有人搜寻赵凛的位置,脑袋开过光的赵凛已经拉起闺女躲进马车里了。 “第二是陆坤!” “陆坤?好像也是长溪县的。靠,长溪县青山书院那么厉害吗?两个中了就算了,第一第二是什么意思?” 考了第二的陆坤挤出人群,心里还是难受,他又没考过赵凛。他圈巡一圈,没看到赵凛的身影,扭头先回了租赁的屋子。 秦正卿也中了,排在二十几位。他看着高高在上,赵凛的名字时,内心是极度惋惜的。这么好的妹婿人选就这么生生错过了,父母阿菁若是知道赵凛中了解元只怕更要难过。 同住的四人,唯有赵春喜没中,只进了副榜。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秦正卿轻声问:“子晨兄,你无事吧?” 赵春喜摇头:“能有什么事,意料之中。”科考的后两日他整个人都是昏沉的,看题目都费劲。 秦正卿:“别丧气,好歹进了副榜,可以去京都国子监读书。” 赵春喜摇头:“我们这种家室去国子监还不如待在长溪,我想好了,三年后再来吧。” 赵凛点头:“我都二十九了,你才二十四,再过三年也是行的。”几人都知道赵春喜是有实力的,只是这次风寒不凑巧。 赵春喜忽而笑出声:“哪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哎,看来又要回去陪老师下棋了。”赵凛比他晚进学,还是他的师弟,却比他先中了举。说是不难堪是假的,但他还是替赵凛高兴。 三人回去时,陆坤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他像来这样,独来独往。 三人也没耽搁,快速收拾好东西往回走,再晚,报喜的官差就该先他们到家门口了。 秦正卿赶回家时,恰好就碰到了前去报喜的官差。举人老爷就是有面子,几个官差铜锣开道,高举捷报,大声唱喝:“恭喜凤城秦正卿秦公子中举,正榜第二十三位!” 不少听到动静的百姓跑过来看热闹,秦府上下喜气洋洋,秦府秦母兴奋得嘴角都裂到耳根子了,连忙让管家掏银子打赏。 “皇天保佑、祖宗保佑啊!我秦家终于能出头了!” 秦母激动得眼眶通红,握住秦正卿的手直说好。官差最喜欢这等子差事,拿了银子,又道了句恭喜。 秦父顺口一问:“不知这届的解元是哪位?”今后也好让儿子结交结交。 官差笑道:“也是你们长溪县的学子,还和秦公子是同窗呢!” 秦父秦母有种不好的预感,齐齐看向自家儿子。秦正卿面无表情:“是清之兄——赵凛。” 官差点头:“正是那位,青年才俊啊,想来会试也会大放异彩。” 秦母两眼一翻险些晕死过去:她知晓赵凛不太可能会落榜,但当时都得罪对方了,为了宽慰女儿,也为了给自己挣一口气,才说他肯定会落榜的话。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中了解元! 此刻她后悔极了,她生生错过给解元当岳母的机会! 秦父一口血呕在胸口,气恼已经大过对儿子中举的兴奋之情。他是极其中意赵凛的,当日是被儿子激了,他才说出那样的话。 现下恨不能锤死自己那个坏事的婆娘和口舌长疮的小姨子。 等关起门来,他气得指着秦母骂:“无知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以后少同你那妹妹往来!自己家里都整不明白,整日在秦家当搅屎棍。”但凡晚点把阿菁嫁出去,现下还有挽回的余地。 如今都嫁过去大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秦母夜不敢顶嘴,弱弱道:“咱们家不是还有个庶女?” 秦父胸口发堵:“阿箬才多大?十六不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再说了,他虽然攀附权贵,但也是秦家的家主,去向个小辈伏低做小是断不可能。 宋姨母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初她还同夫君骂过赵凛,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但想想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啊,要不是姐姐提议,她能干出这种蠢事? 平白得罪了人,还被泼了一身脏污,现在她是例外不是人。 姐妹两个想着这事千万不能传进秦菁的耳朵里。 成亲半年的秦菁已经被继子继女和几个姬妾折腾的心力交瘁,只觉得这两个孩子完全没有赵宝丫可爱,如果当初嫁给赵凛了……她越想越难受。 她性子软,又立不起来,凡事都喜欢找席知府来解决。席知府起初还觉得小娇妻依赖他,特有面子,满足了他生为男人的虚荣心。但时间久了就厌烦起来,好几次训道:“你是正头夫人,若是立不起来平白叫人笑话,不要无事只知道哭哭啼啼!” 秦菁情郁郁,在出席夫人之间的聚会时,听闻这次乡试的解元是赵凛后,终于一病不起。 她这是心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如此月余。秦母和宋姨母赶去看她,却被她拒了。只让贴身的婢女传话说以后都不想见她们了。 还带了句话:“母亲误我,今后就当我死了吧!” 秦夫人心口像被剐了一样疼,偏偏回去时,又恰好看到陈县令带着赵凛来拜访席知府。那被她们欺辱的软糯小姑娘也在其中,笑得像朵花骨朵似的。 瞧见她们还挥了挥手。 这是不好装作瞧不见了,秦夫人和宋姨母朝着席知府、陈县令屈膝、赵凛屈膝行礼。然后朝着赵宝丫亲切的喊道:“哎呀,这是举人老爷家的小小姐吧,长得可真好看!”两人嘴里夸着,心里却憋屈。 她们这么大一个人了,却像要像个小姑娘谄媚屈膝! 赵宝丫笑得牙不见眼,等从席府出来,坐进马车里。她就凑到她爹身边,小小声又兴奋的说:“阿爹,真是太解气了!就像甩了她们两个耳巴子一样解气!”她说着用力甩了两下小手,做出打人的姿势。 赵凛也很高兴:终于有人喊他闺女小小姐了! 他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第81章 81 赵凛从席知府府上回来, 辞别陈县令,带着闺女一同去顾山长处。 顾山长正在和赵春喜下棋,瞧见他来态度依旧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一局终了, 他朝赵凛招招手,赵春喜会意, 起身把座位让给赵凛。 师徒两个又下了一盘, 平局。 顾山长看出他在谦让, 把子一搁,臭着脸道:“下棋讲究棋逢对手, 你让子做什么?” 一旁的赵宝丫撇撇嘴:“不让顾爷爷肯定会说我爹急功近利, 好赖都让你说了。” 顾山长被怼, 蹙眉道:“你一个女娃娃嘴皮子这么利索做什么?当老师的还不能说你爹两句了?” 赵宝丫看着鞋尖, 语气散漫:“能!” 顾山长懒得搭理她,朝赵凛和赵春喜道:“你们两个胜不骄败不馁, 中举只是为官道路的第一步,当笃行致远, 砥砺前行。” 他说话的时候赵宝丫就在鹦鹉学舌,顾山长嘴上虽然不饶人, 但对赵宝丫也算是纵容的。只瞪了她一眼, 就把她赶到顾夫人那去了。 两人又陪着顾山长下了一午后的棋,临近日暮时分, 三人从青山书院出来,赵凛带着赵宝丫刚要走,赵春喜就问:“你们是要去何记庆祝吧?怎么,不请我一起?” 钱大有和马承平一早就提前说好, 今夜要在何记给他庆祝中举。按礼说,他和赵春喜的关系, 有酒是必然要请他的。但对方落了榜,再请就有点不通人情了。 赵凛诧异:“你如何知晓的?” 赵春喜豁达道:“一早碰见了马承平来送粮,他说的。别把我想象的太脆弱,没中就没中,天下那么多学子,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我下次再考就是了。” 赵凛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是我狭隘了,走,一起去喝两杯。” 赵春喜也笑了起来,同父女两个一起往何记去。 苏玉娘早留好了雅间,三人一过来伙计就把人带了上去。马承平和钱大有正在雅间里玩叶子牌,听见有人进来,抬头打招呼时,看见赵春喜都愣了愣。继而又笑了起来,招呼道:“子晨,清之,快过来玩两把。” 赵春喜连忙推辞:“我不会啊……”他是真没碰过这些玩意。 马承平起身,把人拉到座位上,道:“你这么聪明哪有不会的,来来来,出来玩放开些。” 他回头求救的看向赵凛,赵凛跟着坐到座位上,笑道:“一起吧。” 马承平直接把牌塞到他手里:“你看,清之兄都说了,今日他最大,必须得玩两把。咱们也不玩太俗的,谁输了就在脸上贴纸条怎么样?” 盛情难却,赵春喜只得坐在桌上认认真真学起来。赵宝丫最是积极,拖了条凳子挨着她爹坐,但凡谁输了,她立马拿出纸条往谁脸上贴。几圈下来,赵凛脸上干干净净,其余三人脸上贴了不少纸条。 钱大有把牌一推:“不玩了不玩了,和清之兄玩这个没意思。” 雅间的门被打开,赵小姑和赵星河提着酒进来。钱大有立刻站起来去接:“正好有酒,牌就收起来吧。” 赵小姑瞥了眼赵春喜也很是诧异,面上显出薄红,有些磕巴道:“大哥,玉娘姐姐让我来问问,饭菜可以上了吗?” 赵凛:“上吧,给丫丫和星河上点花蜜水,虾仁蛋羹来一份。” 赵小姑全程低着头,匆匆走了。 今夜开心,四个人敞开了喝,喝到临近子时。赵宝丫和赵星河都睡着了,赵凛一人把他们三个都喝趴下了。赵凛脱下外衣,盖住闺女,然后步伐稳健的拉开雅间的门。一楼还点着几盏灯火,苏玉娘和赵小姑坐在桌边点钟,马府和钱府的书童已经睡得人事不醒。 “翠香……”他轻声开口,苏玉娘惊醒,拍了拍身边的赵小姑。“起来了。” 赵小姑连忙把马府和钱府的书童喊醒,两人赶紧上楼,把自己喝醉的公子扶了下来,匆匆告辞。赵春喜家住得远,送回村子是不可能,青山书院也没他住的地方,县学此时关了门,送到客栈一个人也不放心。 赵家是没有空屋子了,何家还有一间空房。大半夜的也没人瞧见,先让他睡在何家,明早从赵家出来就行。 赵凛来回两趟,总算是把所有人都送了回去。 赵小姑把赵春喜扶进屋子里,给他脱了鞋,又打了水给他擦脸,最后细致的把被子拉上。等出房间,朝苏玉娘道:“玉娘姐姐,春喜哥麻烦你了。你自行去睡,我来看着他就好。” 夜风轻扬,苏玉娘看不清楚她神色,她打了个哈切道:“你也去睡吧,我瞧着他酒品挺好,应该不碍事。” 赵小姑站着没动,苏玉娘困惑:“怎么?你还有事同我说?” “没,没事……”赵小姑抚了一下自己的鬓发,匆匆走了。 苏玉娘狐疑的看她两眼,又看看紧闭的客房门。她实在太困,也没有细想,径自回屋去了。睡到半夜,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她起身透过半开的窗口看见赵小姑静悄悄的来,又静悄悄的走了。 她躺下继续睡,直到外头鸡鸣阵阵,她爬了起来,穿好衣服拿着木盆开门出去。一出门就碰见赵小姑端着一盆热水往这边来。 “这么早啊?” 赵小姑点头,神色腼腆:“我给春喜哥送洗脸水。” 苏玉娘问:“他醒了?” 赵小姑:“嗯,春喜哥向来起得早。” 苏玉娘哦了声,动身去灶房做早饭。昨夜都忙到好晚,何记现在迈入正轨,她们一早上不过去也没什么。只是米粒还没化开,她就听见赵小姑挽留的声音。她放下锅铲朝院子里张望,赵春喜、赵小姑一前一后往赵家走。 她想了想,追了过去,等到了赵家,就看见赵小姑站在大门口目送赵春喜走远。清晨薄雾笼纱,那人都消失在了视野里,赵小姑还在看。她靠在门框上,眸色氤氲,像是一座望夫石。 苏玉娘把头凑了过去,小声问:“你喜欢他啊?” 赵小姑吓了一跳,双颊羞红,原本想摇头。但看着苏玉娘温柔的眸色,不知怎得,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苏玉娘了悟:“我说你昨晚上怎么偷偷摸摸来看人呢,你告诉过他吗?” 赵小姑垂下眼睫,摇头:“没有,俺高攀不上。”对她来说,赵春喜就像天上的月亮,清晨的日出,是她渴望而不可及的,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尽管她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面对他时还是会结巴,还是不敢说话。 苏玉娘:“有什么高攀不上的,论身份,你现在是赵举人唯一的妹妹,又是何记的老板娘。论样貌……”她上下打量赵小姑,然后和她对视:“你样貌其实不差,只是不会打扮而已。”她说的是实话。 面前的姑娘肤色已经褪去了从前的蜡黄,即便不是很白,但也光泽富有弹性。鼻子秀气,眼睛大而有神,要是把厚重的刘海撩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也算是清秀佳人。 苏玉娘眼神流转,拉住她的手道:“你随我来,我给你打扮打扮!” “打扮?”赵小姑扭捏,扒着门框不想去,“不,不好吧?” 苏玉娘:“有什么不好的。”她用力拉她,奈何力气没有赵小姑的大。 恰好赵宝丫开门出来了,苏玉娘立刻朝着她喊:“宝丫过来,帮忙把你小姑拉到我房间里去。” 赵宝丫见两人拉拉扯扯,好奇的问:“玉姨,你拉我小姑做什么?”亲疏她还是分得亲的,要是两人在打架,她肯定帮小姑。 苏玉娘:“给你小姑打扮打扮,让她变得美美的。” “好勒。”赵宝丫来了兴趣,跑过来推着赵小姑就走。 两个人连拉带拽,把赵小姑拉到了苏玉娘房间,摁到了梳妆台前。梳妆台上的菱花镜映出她略清瘦的面颊,她想起来,又被一双手摁了下去。一张精致的芙蓉面凑到她面颊处,看向菱花镜里的她。柔软的声音充满蛊惑:“你想不想他以后注意到你?” 赵小姑挣扎的肩慢慢松懈了下来,咬着唇缓缓点头。 赵宝丫连忙凑过来问:“谁啊,谁注意小姑?是赵春喜叔叔吗?” 赵小姑咻的回头看她,惊异问:“你怎么知道?” 赵宝丫眉眼弯弯:“因为小姑一看到春喜叔叔就脸红啊,上次乡试,她每天给春喜叔叔卧荷包蛋。幼薇姐姐说,喜欢别人才会脸红,才会记住别人喜欢吃什么。” 赵小姑耳根发烧:“让你去读书,都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孩子家家的,下次这种话莫要听。” 其实赵宝丫已经不小了,都九岁了。大户人家的贵女,都开始教习男女大防这些事情了。 只是所有人都只记得赵宝丫小时候可爱的模样,而且她个子矮,纯纯的一个小萝莉。同别人的九岁有点不一样。 赵宝丫吐吐舌头,拿着一盒胭脂装模作样的看起来。 苏玉娘开始给赵小姑净面、画眉、涂口脂、抹蜜粉,然后把她前面厚重的刘海给撩了上去,用发笄固定。又把她原本的大辫子拆开,梳了个简单的随云髻。等她再转过来,原本平庸的眉眼染上了春色,五官也秀丽细致了许多,整个人大变了样。 摆弄胭脂的赵宝丫呆了呆,惊呼道:“小姑,你好漂亮啊!你快看,快看!” 赵小姑扭头盯着菱花镜里面的人瞧,眼眸瞪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眉毛、鬓发……这真的是她自己。 哎呀,怎么经玉姐姐手一摆弄,她就变了个模样? 她喃喃说道:“玉姐姐,你手怎么这么巧?俺都不认识自己了!”她还生怕自己在做梦呢,伸手用力掐了自己脸颊一下。直到痛得捂住腮帮子,才相信镜子里的人是她自己。 苏玉娘笑道:“你本来就长成这样,只不过疏于打扮罢了。”她拧眉细看,又道:“还缺点首饰……”说着从妆盒里挑了一朵简单的绒花给她簪上,看了看,道:“最好还要打耳洞,改天有空给你串耳洞。” 赵小姑双手立刻捂上自己的两只耳垂,迟疑道:“打耳洞很痛的,俺怕疼。”她就见过村长家的赵秀兰打过,耳朵肿得都不能看,还险些烂了。 苏玉娘:“也没有很痛,应该是她们手法不到位,给你几天缓缓,想打的时候找我。” 赵小姑点头,又偷偷看了看镜子里面的自己。正看得出神时,镜子里面凑过来一张猴屁股脸险些没把她吓死。 “小姑,好看吗?”赵宝丫手里还拿着那盒胭脂,扬着一对粗粗的眉毛冲她眨眨眼,她对这些大人用的东西好奇极了。 赵小姑捂住肚子笑得开怀,苏玉娘也跟着笑。赵宝丫小脸垮了下来:“不好看吗?” 苏玉娘拧干帕子,细致的给她擦脸,又把粗得不像话的眉毛给抹去了。笑道:“我们宝丫天生丽质,不需要涂这些也娇俏可爱。玉姨给你梳个双螺髻,再绑两条发带,就好好看了。” 赵宝丫乖乖坐着让她动作,不一会儿一个菱花镜里重新出现了个小仙童。 赵宝丫跳下凳子迫不及待的把赵小姑拉出门:“小姑小姑,我们去给阿爹他们看看好不好看。” 她们才出门就碰到了何春生,何春生主动问:“宝丫妹妹,你们要出去做客吗?看你们都梳过了头发?” 赵宝丫问:“那好不好看?” 何春生:“好看。” 他刚说完,赵宝丫又拉着赵小姑一阵风似的跑了。何春生摸不着头脑,苏玉娘拍拍他的头,笑道:“过来帮娘把粥端到隔壁去,我再炒两个小菜。” 何春生哦了声,跟着他娘走了。 赵星河可没他的眼力劲,看来看去也没看出啥区别。赵凛看见自家小妹倒是真心实意的夸了句:“不错,今日回竹岭村就这样装扮吧。” 赵小姑诧异:“回去干嘛?”竹岭村简直就是她的噩梦。 赵凛:“回去祭拜我娘。”他虽然和赵家断亲了,但他娘还埋在竹岭村。如今中了举,自然要回去祭拜。见她神色犹疑,他道:“你若不想去就留在家里吧,我带宝丫和星河去。” “我去。”她虽然不想见到娘和二哥,但春喜哥肯定也在那。还有赵秀兰,一些从小就认识的伙伴。她要让他们看看,她变得不一样了。 吃完早饭后,何春生知道他们要去竹岭村,塞了个驱蚊的药包给赵宝丫。赵宝丫欢欢喜喜的接过,赵星河问:“我没有吗?” 何春生:“你怕蚊子?” 赵星河梗着脖子瞧他:“倒不是怕,就问你给不给吧?” 何春生笑出声,又去屋子里多拿了一个出来。赵星河这才高兴了:“你放心,要是在村里看到好东西也会顺回来给你的。” 四人乘坐马车出了城,往竹岭村去。已经好几年没走过那条道了,赵小姑一路上心情忐忑。赵星河倒是很新鲜,一直探头往外看,兴奋的问:“宝丫妹妹,我们要去你出生的地方吗?远不远?村里漂不漂亮?”他不知道赵老太一家人,对宝丫妹妹的老家还怀着美好的期待。 赵宝丫:“不远,不漂亮,没有我们现在的家好。”那是赵小胖的家,才不是她的家。 赵星河有些失望:“啊,不漂亮啊。” 赵宝丫:“不过村里有人采草药,我们可以买了送给春生哥哥。” 赵星河:“先说好,贵的草药我买不起。” 赵宝丫乐不可□□你上山去采吧,一分钱不用花。” “你说真的?”赵星河挠头。 “嗯。”赵宝丫认真道:“我们要去山上给祖母上香,那里肯定有药材。” 马车进了村,不少村民好奇的张望,村里的小孩听说有大马进了村,很快跑了来,跟着马车一路跑。 “哎呦,这是谁家的马车?看着好贵啊!” “这马怎么这么高啊,里面是哪个老爷?” 一群孩子一路跟到了赵春喜家里,还以为是赵春喜哪个朋友,或是来访的乡绅。就在所有人伸长脖子等待时,一个黑头发淡蓝眼珠的俊俏小子先跳下了马车。 众人惊诧:“哎呀,是外族人吗?这孩子生得这样好看,看来身份尊贵啊!” 车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个长衫高大的身影一步跨下马车,然后朝里面伸手,紧跟着一个粉雕玉琢、扎着双螺髻的小萝莉也跟着跳下马车。 人群骚动一瞬,总算有人喊了一声:“是赵家老大!” “这不是宝丫吗?这娃儿咋越长越俊,都快认不出来了!” 很快赵秀兰看到了最后出来的赵小姑,惊讶道:“赵翠香?你怎么变了个模样?” 赵小姑冲她笑了笑,一改从前的木讷和羞怯:“你也变了,孩子都有了。” 赵秀兰已经做妇人打扮,手里还抱着个一岁嘬手的女娃娃。她看着抬头挺胸、光鲜亮丽的赵小姑居然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 从前她看不上的人,如今成了城里的燕,叫她又羡慕又嫉妒。她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还没成亲呢,这年岁都是老姑娘了吧?” 赵小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亲切。 村民中又有人说:“听说这次的解元就是赵家老大,哎呀,举人老爷就是不一样,瞧着更高更有威严了呢!” “翠香也有出息了,城里的何记就是她和别人合伙开的吧?” “原来是何记的半个老板年,怪不得整个人一下子变了!” “那宝丫如今是小小姐了。” 往日瞧不上赵凛和赵小姑的村民围着他们殷切的道喜,村里的小孩都盯着宝丫看。看她漂亮的衣服、漂亮的头绳、精致的绣鞋、昂贵的首饰。 现在的赵宝丫漂亮的像个小仙女,他们都不敢靠近她,也不敢和她说话了。 “他回来怎么不去自己家,跑到赵春喜家做甚?” 众人好奇的功夫,赵春喜和赵春喜他爹已经听见动静迎了出来。看到赵凛一行时,诧异问:“你要回村子怎么不提前同我说,我也好和你一起回来啊。” 赵凛:“我原想和你说的,都是你走得太早了。” 赵春喜笑了起来:“来了就进来做吧,昨日你请酒,今日正好请回来。” 赵春喜他爹也连忙附和:“对对对,今日正好要请族老和村长,一起一起。” 赵春喜他娘出来招呼赵小姑和两个孩子,一行人进了屋子,村民们还围在屋外看。 赵春喜他娘忙着倒茶招呼客人,赵春喜他爹喝了口茶,放下茶碗看着赵凛感叹道:“说来你比我们春喜念书晚,如今倒是比他提前中举。真没想到你如今是都是解元了,你家祖上有光啊!” “子晨兄下次也一定能高中。”赵凛也喝了口茶,又道:“今日只怕没空吃酒了,这次来是来祭拜我娘的,还要劳烦德叔给我找个合用的泥瓦匠,随我一起上山把我娘的墓地修缮一下。” 赵春喜他爹乐呵呵道:“说什么麻烦,你找人做工,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且等着,我这就让你婶子去喊村西的老邓头。” 几人又坐了一会儿,老邓头带着他家的两个儿子拿着工具匆匆来了。看到赵凛连忙跪下行礼,喊赵老爷。赵凛及时扶住他们:“邓叔,别这么客气,随我上山吧。” 赵凛又带着一群人往山上去,一群村民连忙让开道,嚷嚷道:“快让开,让开,别当着小小姐他们的路。” 赵星河瞧见很多村民一直围观他们,甚至上山的路上还有不少人跟着瞧热闹。忍不住凑到赵宝丫身边问:“有人来他们都这样吗?” 赵宝丫摇头:“不会。”从前她和阿爹在家,他们要么说阿爹的八卦,要么说他们可怜。会笑他们,会远远的看着他们,会说三道四,也会同情他们。才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口一个老爷,一口一个小小姐呢。 赵星河蹙眉:“我不喜这么多人跟着,你果然没骗我,这里没有我们家好。” 比起村里,他更喜欢山上,宽阔又广茂。 叶氏的母亲已经长满了草,墓碑风吹日晒雨淋的,都有些模糊了。赵凛蹲下,伸手拔掉墓碑边上的草。赵宝丫、赵星河、赵小姑三人也连忙蹲下,半忙一起拔,很快墓地四周重新变得干净。 赵凛拿出祭拜的香烛纸钱金元宝点燃,自己先祭拜了,然后把宝丫拉了过来,道:“给你祖母上柱香吧。” 赵宝丫接过赵小姑递过来的香,恭恭敬敬的跪下,连拜三下。嘀嘀咕咕说了两句,然后把香插进了墓碑前面的香炉里。 等赵小姑去祭拜时,赵星河小声问她刚才说了什么?赵宝丫也小声道:“我让祖母保佑我快点长高,保佑阿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保佑小姑挣很多很多的钱、还保佑你早点找到爹娘、保佑春生哥哥医术突飞猛进。” 赵星河不可置信的瞪大眼:“你上三根香许这么多的愿?你祖母会不会忙不过来啊?” 赵宝丫一想也是:“那就保佑阿爹长命百岁吧。” 赵凛看看两个交头接耳的小萝卜头,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赵宝丫立马摇头:“没说什么呀,星河哥哥说山上好漂亮。” 赵凛笑道:“这叫什么漂亮,青山书院的后山才叫漂亮,等过几日我带你们一起去登高,看看那里的瀑布。” “好耶!”赵宝丫眉眼弯弯,“把春喜叔叔也叫上吧。” 面对闺女期待的眼神,赵凛疑惑:“怎么突然惦记着你春喜叔叔了?” 赵宝丫反问:“阿爹不是和春喜叔叔交好吗?登高远望,当然要喊他。” 赵凛随口一说:“那把你马叔叔和钱叔叔也喊上吧。”昨日喝酒,他们两人还说重阳登高那日可惜他没去。 反正无事,正好约着一起。 “啊?”赵宝丫挠挠脑门,玉姨姨也没说其他人不能来,应该可以吧? 她扭头看向赵小姑:“小姑,钱叔叔和马叔叔能来吗?” 赵小姑被问得莫名其妙:“能,能吧。” 赵凛看看自家闺女又看看小妹,总觉得她们有什么阴谋。 第82章 82 四人在山上帮忙一起修建坟墓, 老邓头父子三个连连说不用,让他们看着就好了。对竹岭村的人来说,赵凛一家已经是贵人了, 哪里有让贵人干活的道理。 赵凛亲手凿刻他娘的墓碑,赵宝丫几个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在坟墓周围找草药, 找了不久, 居然让他们找到一颗小野人参。赵宝丫立刻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根红头绳绑住人参叶子, 兴奋道:“星河哥哥我抓住它了,你快挖呀!” 赵星河掏出自己的寒铁匕首就开始刨土, 那匕首上的琉璃石折射出五彩的太阳光, 晃得人眼酸。一旁正在砌坟头的邓家三人看得咋舌:这么好的匕首就拿来刨土, 看来赵家是真的发达了! 老邓头顺嘴恭维道:“赵老爷, 你家风水好啊,居然发现了人参!” 老邓头大儿子也跟着附和:“是啊, 是啊,还是小小姐眼神好, 俺们来过几回了都没瞧见。” 赵凛心情好,掏出二两银子给老邓头:“我们晚点就会回去, 这几日要麻烦邓叔继续修缮我娘的坟了。” 老邓头搓搓手, 连忙接过银子,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不麻烦不麻烦, 一定修缮得仔仔细细,保证整个山头你娘的坟最周正!”这可是二两银子啊,他们一家一年也未必挣得到,这才干几天活。 当了举人老爷就是不一样。 四人又在山上呆了会儿, 接近日薄西山才回到赵春喜家。赵春喜留他们用晚饭,赵凛摆手:“不了, 家里还有点事。对了,过两日我们去青城山登高,你也一起来吗?” 赵春喜疑惑:“不是过了重阳节,怎么想着去登高?” 赵凛:“就是重阳节没去才想着去。” 赵父赵母是希望儿子同赵凛来往的,赵春喜还没答,他们立马道:“行行行,那日我们让他提前去。” “那这样说定了。”赵凛朝着赵父赵母拜别。 马车缓缓驶出村子,有人追了上来,拦住马车的去路。赵凛掀开车帘子看见弯腰驼背、满脸憔悴的赵老太挡在路中间。 他蹙眉,退了回去,再掀开帘子就是赵小姑了。 赵老太看到大变样的赵小姑呆了呆,继而双眼含泪,祈求道:“翠香啊,救救娘和你二哥吧,他腿断了,就靠俺养着,家里现在已经揭不开锅。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要饿死了!”他们已经连续三天没吃过一口糙米,都是挖山上的野菜吃。 眼看要入冬,再不想办法,只怕母子俩个总得饿死一个。 赵小姑揪住车帘子的手收紧,声音里含了恨意:“从你们把俺卖了那刻起,俺就死了。” 赵老太不敢再耍心眼,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俺知道错了,从前是俺猪油蒙了心。你就救俺一回,就一回,俺以后再也不找你。”她磕到头额头冒血,看上可怜又可嫌,与从前的嚣张跋扈有着天壤之别。 赵小姑不想看到她,但到底于心不忍,丢下十两碎银子道:“这些银子就当买断俺们母女的情分,从此后俺们再不相干。你若是还敢像从前那样找来,不用大哥出手,俺找人把你和二哥活埋了!” 赵老太连连点头,抱着银子赶紧跑了。 马车重新动起来,赵小姑吸吸鼻子,看向赵凛,问:“大哥,俺是不是太心软了?” 赵凛摇头:“不会,你处理得很好,能够独当一面了。” 赵小姑弯着眼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有不少农人在收麦子,金黄的麦浪接连倒下,空气中都是麦子的清香。赵星河不耐烦待在里面,坐到车外头车辕上去了,赵宝丫坐到他身后眺望远方。 不少农人停下手里的活朝他们看来,心道:这是哪里的童子,怎么跟观音座下的童男童女一般好看! 一行人到家时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凉风习习,裹着秋衣都有些冷。马车才挺稳,赵宝丫就拉着赵小姑直奔何家。 赵凛在身后喊:“干嘛去呢?” 赵宝丫回:“拿人参去给春生哥哥。” 赵凛:人参不是在赵星河手里吗?这崽子还在马车上呢。 他看着赵星河,赵星河看着他,然后一溜烟也跑了。 赵凛无奈摇头,做什么神秘兮兮的。 赵宝丫拉着赵小姑找到刚回来的苏玉娘,然后三人又神秘兮兮的进了屋子,把门关上。赵星河跑进来,碰了一鼻子灰,刚想往窗户处去,就被正在收拾药材的何春生拉住。 他问:“干嘛呢?” 赵星河急啊,淡蓝的眸子都深了几分:“我想知道她们在干嘛。” “为何要知道她们在干嘛?”何春生拉住他手往院子里走,然后问:“不是说要顺东西给我吗,东西呢?” 赵星河在布袋里掏啊掏,终于掏出那根拇指大的人参:“呐,给你。” 何春生:“……” “暴殄天物,这么小你们给薅回来了?” “东西都给你了,松手,我要去听墙角!”他用力挣扎。 何春生松手,淡淡道:“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我会告诉宝丫妹妹的。” 赵星河咬牙:“告状也不是好习惯!”他虽是这么说,但到底没敢去偷听了,乖乖的坐在院子等。 屋子里,赵宝丫快速汇报今日的情况:“玉姨,我爹约了春喜叔叔两日后去爬青城山,但是阿爹说要叫上马叔叔和钱叔叔。” 苏玉娘蹙眉:“这两人去了肯定坏事,我们得想办法阻止他们去。” 赵小姑云里雾里:“坏什么事?” 赵宝丫解释:“让你和春喜叔叔单独爬山呀,问问他究竟喜不喜欢你。” 赵小姑脸腾的一下红了:“你们,我,我……”她看到他都结巴,压根问不出口。 苏玉娘鼓励她:“别胆怯,你若一直不开口,他永远都不可能看到你。若是他有意,也省去蹉跎的时日。若是他无意,你就可以把目光放到别处,好好挑挑选选,不必被他这样一直吊着。” 赵小姑咬唇,最终点头:“好吧。” 苏玉娘想了一下,朝赵宝丫道:“你去同你爹实话实说吧,我们要撮合你小姑和赵春喜,是绕不开他的。” 赵宝丫点头,等到夜里,赵星河睡着后,她又偷偷爬起来摸到她爹书房,眨巴着大眼盯着他看。赵凛知道她这模样肯定是有事,他放下书:“说吧,今日和你小姑神秘兮兮的,要干嘛?” 赵宝丫先拍马屁:“阿爹,你真聪明。”她很认真的问:“爬山那天你能不能不要喊马叔叔和钱叔叔呀?” 赵凛挑眉:“为何?” 赵宝丫长睫轻颤,凑到近前,小小声道:“小姑喜欢春喜叔叔,玉姨说让他们两个单独相处。” 赵凛诧异:“谁同你说的?”他与这两人相熟多年怎么没发现。 也不怪他没发现,他在感情一事上超乎寻常的迟钝。当初宝丫她娘就嫌弃他木讷,村里的姑娘还是走南闯北碰见的女人朝他示好,他压根看不见。 赵宝丫:“去乡试的时候,小姑每日都给春喜叔叔卧鸡蛋吃,还一看见他就脸红。玉姨问小姑,小姑自己也说了。” “不是,阿爹是问你谁告诉你什么是‘喜欢’的?”赵凛现在最关心的是,谁在教他闺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他眼里,他家丫丫一直还是小孩儿,怎么就知道‘女人喜欢男人’这事了? 赵宝丫如实回答:“是幼薇姐姐,幼薇姐姐说,她哥哥有喜欢的姑娘了。” 吴老秀才家的孙女也才十岁吧,她那两个哥哥也就十五六,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他十五六的时候还在到处搬砖呢。 赵凛不悦:“你少听她说这些东西,你还小,最重要的是快快长大。” 赵宝丫点头:“我知道的,哎呀,阿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在她看来,小姑喜欢春喜叔叔,就像她喜欢红烧肉、油焖大虾、龙须肉一样,当然要买到手啊。 她拉着她爹的手撒娇,赵凛无奈:“好好好,不喊他们两个就是。” 赵宝丫高兴了,乖乖的跑去睡觉。 赵小姑为了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喜欢的人面前,咬着牙穿了耳洞。赵宝丫起初也想穿的,但是看到玉姨用一根长长的银针从她小姑耳朵上穿过。她小姑耳朵又红又肿还冒血珠子时,着实把她吓到了。 穿耳洞还是算了吧,她一辈子都不戴耳环都行! 穿完耳洞的赵小姑开始学着行走坐立,开始改掉村里的方言学着苏玉娘说官话。她本就不甚聪明,学东西又慢,只是两日的功夫,成效甚微。官话是官话,总觉得怪怪的。 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三日,苏玉娘一早起来给赵小姑打扮,嘱咐她好几遍千万别怯场。赵凛看到娉娉袅袅走来的小妹时,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一行人上了马车,赵宝丫终于把她们的计划告诉春生和赵星河了。半个时辰后,五人准时等在青山书院的后山——青城山的山脚下。 等了一会儿,一辆马车终于姗姗来迟来迟。人一下车,赵宝丫和赵小姑就傻眼了。那马车里不仅有赵春喜叔叔,还有钱叔叔和马叔叔。 钱大有一下马车就笑了起来:“清之兄,真不够意思,还是我方才在城门口碰到子晨兄才知道你们来爬山了。来爬山怎么不叫我和承平兄?” 马承平附和:“就是,幸好我正巧来送粮。” 赵凛很是镇定:“你们不是重阳那日刚爬过了?当时谁抱怨说手脚酸痛难当,再也不来了?” 钱大有讪讪:“当时不是太难受瞎说的吗?你来我们肯定来的。瞧瞧,宝丫看见我们多开心。” 赵宝丫:“……”钱叔叔眼瘸了,她哪里开心了? 她眼里明明是嫌弃好吧! 来都来了,能怎么办? 一起爬呗。 八人沿着蜿蜒的青山阶梯往山上爬,沿路有不少红枫野菊,走禽鸟雀。钱大有和马承平这会儿倒是会附庸风雅,跟着赵春喜念两句酸诗。赵凛态度如常,附和说笑。 赵宝丫、赵小姑、何春生、赵星河四人落后他们四人两步,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目光时不时就落在赵春喜身上。 爬到半山腰,出现一个岔路口,一边是红枫林,一边是松柏路。赵凛止住步子,提议道:“不如我们分两队,看看谁先到山顶观瀑亭?” 钱大有摇着折扇:“这提议甚好,我要同清之兄一队,承平兄,你同子晨兄一起吧。” 马承平立刻摇头:“那不成,我是定要和清之兄一起的。” 眼看两人要争论起来,赵宝丫挤到两人中间,叉腰道:“不许吵架,我来分。阿爹、马叔叔、钱叔叔。我、小姑、春生哥哥、星河哥哥,春喜叔叔一起。” 钱大有困惑:“为何你们五人,我们只有三人?” 赵宝丫理所当然的说:“我们三个小孩子只能算一个大人啊,一边三个很公平。” 钱大有看看矮墩墩的赵宝丫,又看看半大的何春生和赵星河:宝丫可以忽略不计,这两个小子姑且算一个吧。 勉强公平。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笑嘻嘻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分开走。” 马承平和钱大有率先往左边去了,赵宝丫朝她爹眨眨眼,推着赵小姑往右边走。赵星河立刻伸手去推赵春喜:“春喜叔叔,我们快点,一定要赢他们。” 赵春喜其实更爱慢慢逛上去,但孩子积极性高,他总不好意思扫兴,也加快了步子。赵小姑提着裙摆努力追上他的步伐,有点嫌弃起钗群的繁琐。走了不远,她脚踝开始发酸,赵春喜回头看她,她又立马挺直背脊,亦步亦趋的跟着。 半个时辰后,五人到达山顶的观瀑亭。观瀑亭前面是建好的围栏,围栏对面是高耸的山脊和一处不深的峡谷。山脊上倒挂着一条白玉带,水柱自上而下直冲谷里,巨大的轰鸣声回荡在耳边,激起的水雾被太阳光折射出炫目的彩虹。 这场面壮观极了。 怪不得她阿爹说后山的风景好。 三个孩子望着那彩虹集体失神,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这景色好。还是赵春喜突然出声他们才回过神来。 “穿天透地不辞劳,到底方知出处高(注1)” “这后山不管来多少次都很甚美,无怪乎老师把书院建在这。” 赵小姑终于爬了上来,扶住亭子的石柱不住的喘气。她欣赏不来那些诗啊词啊,只想说,累死姑奶奶了! 赵春喜回头看她,见她气喘如牛、脸色朝红。含笑问:“你无事吧?” 赵小姑立马站直身体,双腿并拢,双手交叠做淑女状:“无,无事。” 赵宝丫呀了一声,两人吓了一跳,齐齐朝她看去。她朝山下看了看,担忧道:“我阿爹他们怎么还没上来呀?小姑,你和春喜叔叔在这里等等,我们几个沿着这边下去看看。”说完就拉着赵星河和何春生往左边的小路下山。 “哎,你们别乱跑。”赵春喜制止:“你爹他们会上来的,山上危险别乱跑!翠香,你喊喊他们。” 赵小姑支吾道:“没,没关系,大哥他们应该就在不远处了,能碰上的。” 赵春喜一想也是,要不是这帮孩子拉着他们跑,清之他们肯定先到。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赵凛他们才走没多久,马承平和钱大有就连摔了三次,脚都崴肿了。坐在一棵大松树下完全动不了。罪魁祸首赵凛还在‘惺惺作态’的问:“要不要紧?哎,定是你们上次爬山手脚酸痛还没好利索,你们应当在家好好休息的。” 钱大有感动坏了:“果然,清之不叫我们是有道理的。我们两人太不中用的,还连累你不能好好爬山看风景。” 马承平也甚是愧疚:“要不你先上去吧,陪着孩子们好好玩。我和大有在这等等,待会你们下山从这边下?” 负责看人的赵凛:“不用,我就在这陪着你们,等你好一些再上山。” 两个人感动的啊,就差喊赵凛爹了。 赵凛摸摸鼻子往山顶看:也不知上面是什么情形了? 什么情形?尴尬、奇奇怪怪的情形。 哎,赵宝丫也不知道怎么说。三个人趴在离观瀑亭不远的矮草丛里偷看,都半天了,赵小姑一句话也不说,就光盯着赵春喜叔叔的后脑勺看。人家看过来,还立马转过头。 不是来告知对方心意的吗,照这么下去只怕之前的规矩、官话都白学了,耳洞也白打了。 赵宝丫急啊,赵星河小声说:“要不我们上去推一把吧?” 何春生:“不行,我们过去小姑会更不好意思。” 赵宝丫:“那怎么办呀?” 三人蹲在那,一条菜花蛇扬起脑袋好奇的盯着他们看。赵星河吓了一跳,又不敢动,伸出手戳戳赵宝丫。赵宝丫顺着他视线往草丛里看,险些没吓死,还是何春生一把捂住她嘴,小声道:“别喊,这是菜花蛇,吃鼠蚁的,无毒。” 赵宝丫颤巍巍掰开他的手,和那条菜花蛇大眼瞪小眼几秒后,伸出手指指赵小姑那边:“蛇蛇,过去,爬到小姑脚边去。” 菜花蛇嘶嘶两声,七拐八扭的往亭子里面爬去。 赵星河看着这一幕:“宝丫妹妹,它好像听得懂你说话啊?” 何春生:“你没发现很多小动物都很亲宝丫妹妹吗?” 赵星河朝他翻白眼:“你又发现了?” “嘘!你们别说话。”赵宝丫专心致志的盯着亭子里面看。 菜花蛇爬到赵小姑脚底下,赵春喜一回头就看见了那冰凉凉的一坨。他不认识蛇,眸子里闪过惊悚,朝赵小姑道:“你别动。” 赵小姑不聪明也不蠢,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头往下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赵春喜安抚她:“你别动,我找根树枝把蛇挑开。” 赵小姑从小就怕蛇,从前村西的一个老头就是被蛇咬死的。她总觉得自己要完了,要是再不开口,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就在赵春喜捡起树枝转过身时,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喊:“春喜哥,你先别动。” 赵春喜僵住不动,她感受到脚下冰凉触感的蠕动,咬咬牙,从袖带里掏出一只荷包递了过去。面色涨红,磕磕巴巴道:“俺,我,我心悦你……”那荷包上花开并蒂的图案在阳光下栩栩如生,向来都是女子表达心意的定情之物。 是她跟着玉娘姐姐绣了好久才绣好的。 收了荷包就代表同样心悦对方,不收…… 赵小姑手抖,一半是被蛇吓的,一半是紧张。 赵春喜眼眸微睁,手上的棍子都吓掉了,棍子正好砸在那蛇的七寸上。要是能尖叫,菜花蛇只怕嚎得比人都大声,呲溜一声窜没了影子。 徒留赵小姑和赵春喜两个人尴尬的互看。 赵春喜想起往日对方看见他就局促、脸红、低头走开的情形。原来对方不是惧怕他,是喜欢他? 他从来没想过赵小姑会喜欢他,整个人都处在相当茫然的状态,自然也不可能接那荷包。 见他迟迟没接,赵小姑眼里的光彩一点一点暗了下去。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还是挺难过的。 为了不让对方尴尬,她连忙道:“俺,我,俺只是告知你,你不用喜欢我的。”她现在已经语言混乱了,“我走了,你们继续,继续爬山吧。”说着她慌不择路往左边的路跑了。 速度快得连赵宝丫都没追上,如一阵风似的刮过刚休息好的马承平和钱大有身边,直奔山脚下去了。 马承平连连避让,等反应过来,惊魂未定的问赵凛:“刚刚,那个是你小妹?” 赵凛:“大概是吧。”看样子是没成。 马承平:“什么叫大概是?” 很快,三个孩子也追了下来,钱大有拉住最后的何春生问:“你们这是干嘛呢?” 何春生看看他拐着的脚,掏了一瓶跌打药粉递到他手里,然后继续往山下赶。两人摸不着头脑,好在他们很快瞧见了慢步下来的赵春喜。 钱大有连忙问:“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往下跑?” 赵春喜:“方才在观瀑亭瞧见了一条蛇,吓到了。” “有蛇?”钱大有惊悚,扭头拉住赵凛急切的催促:“快走快走,看来今日不宜爬山!”他最怕蛇了。 马承平腿脚就吓利索了,抬腿就往下跑。 赵凛落在后面,小声道:“抱歉,起先是真的约你来爬山的。” 赵春喜摇头:“无事,不用道歉。倒是我,清之兄替我向翠香道个歉吧,功名未成,不可成家。” 赵凛拍拍他的肩:“走,既然来了,我请你吃酒。” 四人下山,赵府的马车已经不在了。马承平嘀咕道:“这群孩子这么害怕,连山脚下都不敢呆了?” 四人只能挤一辆马车往城东去,车夫往赵家去,赵小姑掀开车帘子吩咐:“去何记。” 车夫转了个方向,很快到了何记。一到何记,赵小姑拿起抹布就开始擦桌子、摆凳子、洗菜、剥蒜、传菜…… 赵宝丫几个就站在柜台边上,看她像陀螺一样,不知疲倦的忙前忙后,进进出出。 酒楼的伙计都以为她疯了。 赵星河淡蓝的眼眸里满是困惑:“宝丫妹妹,小姑没事吧?” 赵宝丫扭头看向柜台里面的苏玉娘:“玉姨,我小姑没事吧?” 苏玉娘:“没事,她这是转移注意力,你们去玩吧。” 春生和星河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赵宝丫不放心她小姑,时刻跟着。等到何记打烊,赵小姑无事可做,终于停了下来,坐到大堂发呆。 赵宝丫从后厨端了一大碗酱鸭出来,推到她面前。赵小姑愣了愣,疑惑问:“做什么?” 赵宝丫:“小姑不是最喜欢吃酱鸭吗?我难过的时候吃喜欢吃的东西心情就会变好。” 赵小姑看着那盘鸭子:“我好像也没那么难过……” 赵宝丫:“……那小姑回来一直干活,还坐在这发呆?” 赵小姑:“俺在想怎么样挣更多的钱……他们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那金子里面肯定也有俊俏的公子,俺努力干活,挣好多好多的钱!” 她早知道对方不太可能喜欢自己,没有太大的期望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呃……”赵宝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酱鸭还吃不吃?” 赵小姑:“不吃,玉娘姐姐说古人都过午不食,俺要变窈窕要变好看,要变更好!” 赵宝丫眸子瞪大:“小姑,你变了。” 赵小姑:“哪里变了?” 赵宝丫挠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变了。” 赵小姑笑了起来,一扫先前的阴霾:大哥、宝丫、玉姐姐……所有人都在变好,她总不能越活越回去。 第83章 83 赵小姑说到做到, 每日除了抽时间和苏玉娘学习打扮、官话、算账外,其余时间都铺在酒楼里。酒楼的业绩蒸蒸日上,苏玉娘挣的银两早就够还宝丫的, 还存下了不少家当。 赵宝丫和赵小姑也挣得盆满钵满。 就在两人计划着要不要再开分店时,秦正卿找到赵凛, 询问他要不要提前跟着他家的商队去京都参加春闱。 赵宝丫趴在窗户口看见她爹点头, 她有点懵:阿爹不是说中了举就去县学当教俞吗?怎么又要去参加春闱了? 当天夜里, 她又做了那个许久没做的梦。梦里,她爹在朝堂上千夫所指, 被皇帝下令五马分尸! 殷红的血流了满地, 一直渗透到她的脚下。赵宝丫被吓醒, 大冬天的出了一声冷汗。她爹就是在京都出的事, 原本她让阿爹弃戎投笔就是想让他远离那个结局,如果她爹去参加春闱, 事情不是拐来拐去又拐回去了吗? 她爹要是去了京都会不会死啊? 赵宝丫越想越心悸,整个人焦虑得不行, 大半夜的跑到她爹的屋子把人摇醒,问:“阿爹, 你能不能不要去参加春闱啊?” 原本还困顿的赵凛瞬间清醒, 眸子微睁,困惑问:“丫丫, 阿爹一直想问你,你为何这么不想阿爹往上考?”提出让他读书的人是闺女,但闺女似乎只想让他考个秀才。 他有些闹不懂闺女的想法了。 黑暗里,他看不清赵宝丫的神色, 只听她小声道:“我就是担心爹太辛苦了。” 赵凛:“这不是实话,阿爹要听实话。” 床头的小姑娘默了默, 赵凛不疾不徐的催促她:“丫丫,你在阿爹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赵宝丫扯住他衣袖的手都在颤,几息后,终于坦白:“阿爹,三岁那年你和林茂伯伯去押镖,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你和林茂伯伯去从军了,你当了将军,后来又当了什么摄政王。你开始变坏,被很多人骂,最后被人害死了!”她越说越害怕,声音都开始抖:“我害怕,我怕你又去京都,怕你还会死!” 赵凛想起当年林茂提出要去从军,闺女那要吃人的眼神,原来从那时起,小姑娘就在担心他。 “所以,你劝爹读书,又不想爹高中当官?” 赵宝丫点头:她委实没想到,阿爹脑袋突然开窍了,一路过了院试、乡试! 眼看着又拐回死路上去了,叫她如何心安。 黑暗里,赵凛笑了起来。赵宝丫不明所以:“阿爹笑什么?” 赵凛摸摸她发顶:“就算丫丫做的梦是真的,那丫丫有没有想过,从你阻止阿爹和林茂伯伯去从军开始故事的发展就变了?” 赵宝丫不解:“哪里变了?” 赵凛解释:“我家丫丫还活着啊,而且还会长命百岁!我们遇到了没有遇见的权道长、玉姨、你小姑、春生、星河……这都是变数!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只要丫丫在阿爹身边,和他们一直规劝阿爹,阿爹就不会变坏。即便阿爹去了京都也不会是什么摄政王,当了官也是好官,就不会被人害死了。”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赵宝丫歪头想了片刻,迟疑的说:“好像有点道理!” “可是,我还是担心。” 赵凛:“那你告诉阿爹,害死阿爹的那人叫什么名字?阿爹和他成为好朋友,他肯定就不会害阿爹了。”以后但凡碰见那个人,往死里弄就是了,省得闺女寝食难安。 赵宝丫摇头:“我在梦里没看到正脸,只看到一个背影,高高的,瘦瘦的,指着阿爹的鼻子骂!” 赵凛安抚她:“不怕的,下次丫丫做梦努力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赵宝丫点头:“嗯,下次,下次我一定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赵凛打了个哈切:“天冷,你快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还要出你师父那辞行呢。” 赵宝丫乖乖的跑回去睡觉,抱着枕头努力想再继续那个梦。然而,她后半夜只梦见吃的,好多好多好吃的。 次日一早醒来,她郁闷极了! 赵凛带着她和赵星河往城隍庙去,到了庙里,权玉真又在翻他那一厘三分地。瞧见他们来,开口就问:“是打算提前去京都了?” 赵凛诧异:“道长如何知晓?” 权玉真:“算着日子要到了。” “长溪在南,京都在北,从长溪到京都光路程就要一月有余。十一月底出发去京都,越往北走越冷,接近年关时大雪容易封路,赶到京都差不多也就一月左右了。会试在二月,三月放榜,四月参加殿试,殿试之后若是中了,还有一系列繁琐事情。” “算起来至少要在京都呆四个月。” 赵凛:“道长料事如神。” 他娓娓道来:“其他学子只带书童去的话都是提前包客栈,我要带丫丫去,小妹和星河也要一起。提前去,好租屋子,比住客栈方便些。” 权玉真起身:“那你算错了,春闱的档口,就是提前两个月也难租到屋子。” 赵凛叹气:“那只能多花些银子住客栈了。” 权玉真:“倒是不必,我提前给老友去了信。你到了京都后,拿着我的拜帖去大理寺卿刑大人府上,他会让人带你去租好的屋子。” 赵凛惊讶:“刑大人到大理寺任职了?”从地方上的四品知县直接调任京都正三品大理寺卿,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权玉真看穿他的想法,解释道:“这没什么奇怪的,他本就是京官,曾在内阁任职。” 能入内阁的,都是皇帝看中的,能任大理寺卿也不奇怪。 赵凛问:“道长有什么要带给邢大人的吗?” 权玉真想了想,从后殿拿出一只酒葫芦道:“这是我自己种的葫芦,酒是何记的‘琼枝仙’,你帮我拿去给他吧。” 赵凛接过酒壶,迟疑着又问:“道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权玉真摇头:“一把老骨头,就不折腾了。你们路上注意安全,尤其是宝丫,莫要冻着了。” 赵宝丫乖乖点头:“师父放心,我新做了貂毛斗篷,保暖着呢。”帽子、手套、靴子、香炉、绒毯……凡是能保暖的东西,她几乎都带上了。 一个马车是装不下,除了黑雪,赵凛又雇了一辆马车。 出发那日,赵宝丫和赵星河去找何春生告别。三人还是头一次要分开这么长时间,都有些舍不得。赵宝丫软声道:“春生哥哥,你帮我照顾好小黑和猫猫哦,我回来给你带京都的特产。” 何春生塞了一堆瓶瓶罐罐给她:“这里都是一些常用的药,瓶子上都贴了字,你看着点用。” 三个小孩儿在旁边说着话,赵小姑也拉着苏玉娘告别:“玉娘姐姐,我这次去京都会多去各个酒楼走走看看,多学点新的菜色过来。” 苏玉娘笑道:“这主意不错,京都的鸿运楼一定要去,那东家祖上是御厨,很多不错的菜色。”这么多年没回去过,菜品也更新了很多吧。 众人挥手告别。 赵宝丫和赵小姑一辆马车,赵星河只能憋屈的和赵凛同一辆。 到了城门口,秦正卿和书童已经等在那了。这次他们随着秦家的商队走陆路一起进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原本可以走水路更快的,但经历过几年前的水匪事件,赵宝丫有些害怕。 倒是陆坤走水路去了。 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月,天越来越冷。接近京都时,已经十二月底,天下起了雪。这一下就是十来天,大雪铺满了去路。雪天路滑,商队放慢了脚步。 秦正卿担忧,询问领队的还有多久才能到京都? 领队的冒着风雪给他们送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安抚道:“大公子放心,一月中旬肯定能到的,绝对不会耽误您春闱。” 路上不少同样赶考的马车经过,赵宝丫抱着手炉往外看,到处白茫茫的一片雪,连呼吸都冒着白雾。 赵小姑担心她冻着,连忙把车帘子放下:“北边的天怎么这样冷?”她拿过脚边的铁杵翻动地上的小火炉:“幸好商队带了碳,不然得冻死。宝丫,你脚冷不冷?冷的话,脱了鞋子放到小姑怀里来。” 赵宝丫摇头:“不冷的,我有鹿皮靴,袜子里面有加了绒的。” 又行了十来日,终于在雪停初霁时到达京都。 来赶考的学子很多,还未到城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赵凛跟在商队后面,交了路引,查看一番后进了城。 秦家考虑到秦正卿将来有可能在京都为官,早早的置办了宅地的。秦正卿询问赵凛是否要一起过去。赵凛摇头:“不了,我们已经租了屋子。” 赵家的家底,秦正卿是知道的,不可能在进京之前就租好了屋子。那只有可能还是因为先前保媒的事和他疏远呢。 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我就住在南城西祠胡同,清之兄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两人自城门口分道扬镳后,赵家的车夫一路问到了大理寺卿,邢大人的府上。 会试在即,京都不少重要官员的府门前都有学子前来拜见,攀附。邢大人府上自然不能免俗。 赵凛他们的时候,邢府门前已经聚了两三个书生,还有一人被管家直接赶了出来。恼怒骂道:“不好好读书,整日钻营旁门左道做甚?都回去吧,我们大人不见课。” 众人迟迟不肯散,眼看赵凛走了过来,眼神里都是不屑:“又来了一个攀附的,迟早也会被打出来。” 管家刚想回府关门,又听见身后有人喊,转身想发怒,就被赵凛高大的压迫感给镇住了。狐疑的打量他:“你哪位啊?” 赵凛掏出权玉真给的拜贴,管家接过翻开看了两眼,态度立马变了。老脸笑的像朵菊花:“哎呀,赵公子您总算来了。大人还在都察院办案,吩咐老奴您若是来了,先带去宅子里休息。” 赵凛拱手:“那麻烦老伯了。 ” 管家连忙道:“不麻烦不麻烦,老奴亲自带您去。”说着命家仆看好大门,亲自给赵凛领路。 几个书生都惊讶:“这是哪家的赵公子?劳烦大理寺卿府上的管家如此优待?” 几人面面相觑。 管家一路把赵凛带到了北城一座宅邸,殷切道:“赵公子,京都人多,仓皇之下也只能找这么一处宅子了。” “有住处已经很不错了。”他又从马车里拿出那壶酒递了过去:“这是故人让赵某转交给邢大人的,劳烦管家转交一下了。” 会试在即,他自然不好亲自去拜访。 管家点头,提着酒壶径自去了。 宅子确实不大,只有三间屋子,一个灶房,院子也只有长溪县的一半大。但天子脚下,寸土寸金,春闱的档口,能找到这么一处干净的宅院已经不错了。 屋子显然已经派人打扫收拾过的,被子、家具一应俱全。 一家人坐下来后,开始把行李归置。几人都默契的让赵宝丫坐在一边休息。赵宝要很想帮忙一起收拾,但奈何她身子骨不争气。马车颠了一路,浑身就像散了架,抬抬手指都费力。 赵小姑先铺好床,让她乖乖躺在床上。拿了汤婆子和手炉给她暖。边收拾房间边道:“待会儿收拾完你和星河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去玩冰,化雪天冷。我同你爹去买些菜和米粮来。” 赵宝丫拥着被子懒懒的靠在床头,一张好看的笑脸病白:“好。” 兄妹两个出去一趟,不仅买了菜和米粮,还请了个大夫回来。大夫给宝丫把了脉后,蹙眉道:“这孩子天生体弱,本不该舟车劳顿,开几副药养养吧。” 赵宝丫不想吃苦药,但为了让她爹安心,又不得不吃。 幸好有足够多的蜜饯。 整整五日,四人都窝在小院里修养生息。 直到城里的雪完全化了,天气转晴气温回升,赵凛才带几人往馋了许久的鸿运楼去。 临近年关,又赶上春闱,京都人多,马车是不能乘了。几人从北城一路逛到东城。 京都繁华,玉楼琼阁耸立,商铺小肆星罗密布,来往之人多是锦衣华服,操着一口地道的官话。 当真是富贵迷人眼! 赵星河远远的瞧见鸿运楼的招牌,四人进去店里,人多的居然要叫号排队。 好在店家周到,单独劈了一小块儿地方给等候的客人休息。还备下了暖茶瓜子供客人消遣。 赵小姑学到了:“这主意好,往后我们何记忙不过来也可以这样干。” 等的时间长,赵宝丫有些饿,又吃不惯瓜子,伸手从随身的布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包路上刚买的糖炒栗子出来吃。刚剥一个放进嘴里,面前就站了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约莫两三岁,肌肤瓷白,一双溜圆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手里的糖炒栗子流口水。 赵小姑呀了一声,问:“哪来的小团子?” 赵凛和赵星河同时看了过去,那小姑娘也不怕生,朝着赵宝丫伸手,奶声问:“姐姐,能给我吃吗?” 赵宝丫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姐姐,还挺新奇的,立马掏了两个栗子递到她手里。小姑娘高兴坏了,外壳都不去就往嘴巴里塞,两边的腮帮子吃的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赵小姑呵笑道:“这娃儿和宝丫小时候还挺像的。” 她一说,赵星河目光就在赵宝丫和那小姑娘脸上来回打量,然后撇嘴:“一点也不像。” “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哪里记得宝丫小时候长什么样。”赵小姑看向赵凛:“大哥,你说像不像?” 赵凛:“不像。” 赵星河乐了:“你看吧,我说不像。” 赵宝丫从布兜里掏出水镜,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面前的小姑娘:眼睛很像啊,一样圆滚滚的猫眼。 她正研究着,伙计跑过来说轮到他们了。四人立刻起身跟着伙计走,等坐到一楼大堂东边的桌子时。那小姑娘也跟了过来,挤到赵宝丫身边坐下,大眼眨巴眨巴盯着她看。 赵小姑惊诧:“哎,这娃儿爹娘呢,怎么跟着我们跑了?” 赵宝丫环顾一圈,并没有看到有人找孩子,侧头问:“妹妹,你爹娘呢?” 那孩子摇头,冲着赵宝丫傻乐,奶呼呼的喊:“姐姐。” 赵宝丫挠头,看向她爹:“这要能办啊?” 赵凛:“让她先待着吧,说不定家里人待会就找过来了。”这小姑娘穿着富贵,头上簪着红宝石、脖子上挂着金玉长命锁、衣服料子是上好的蜀锦,肩背处坠着一排小东珠。 这样的孩子应该是自己走丢的,在家里人找来之前跟着他们反而安全。 “要是没人找,吃完饭就送官府。” 点的菜陆陆续续的上桌,赵小姑对这里的菜色赞不绝口。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但凡赵宝丫夹什么菜她就喊姐姐。赵宝丫拿了只小碗给她,每样菜都给她夹一点,又拿了根勺子给她。 小姑娘不要勺子,一双筷子使得到处乱飞,赵宝丫捧着肚子笑得可开兴了。 赵星河嘀咕道:“这小孩怎么有点傻呀?” 小姑娘瞪着赵星河,噘嘴:“你傻!” 赵宝丫乐不可支:“这妹妹真有意思。” 小姑娘跟着她傻乐。 赵小姑也笑了起来:“确实有意思,哎,我怎么越瞧越像宝丫?” 几人吃到一半,一楼突然骚动起来,有官差带着一个妇人在大堂到处看。看到赵宝丫这边时,那妇人急忙冲了过来,一把搂住小姑娘,声音都是害怕:“姑娘,您可吓死乳娘了,快同乳娘回去,夫人急坏了。” 小姑娘开开兴兴喊了句乳娘,赵家几人齐齐松了口气,看来不用送官府了。 乳娘要把小姑娘抱走,小姑娘却一把拉住赵宝丫怎么也不肯走,奶声喊:“姐姐,吃。” 乳娘这才把目光落在赵宝丫,赵凛等人身上,待看到小姑娘面前的碗筷时,惊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哎呀,姑娘,你怎么能吃这些东西?你身子骨弱,用不得这些的。” 她朝赵凛等人俯身道谢:“多谢几位了,我先带我家姑娘回去,夫人正找呢。” 赵凛点头,那乳娘就抱着不断挣扎的小姑娘匆匆走了。 等赵家几人吃完,结账要走时,酒楼的伙计道:“方才那位丢了孩子的贵人已经结账了,还送了三百两银子过来,客官收下吧。” 鸿运楼是京都最好的酒楼,他们这顿少说也吃了一百两,再送三百两就是四百多两了。正心疼花费的赵小姑顿时心晴舒畅:“方才还觉得麻烦,原来是个送财童子呢。” 对方直接把银子留下也没报家门,自然就是没打算让他们推拒。 赵凛拿了银子,又带着三人在京都街道逛,原想着去南城找秦正卿。经过一片花柳巷时,看见陆坤坐在栏杆外喝花酒。 陆坤显然也看到了他们,手里的酒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引来过路的人骂骂咧咧。 赵宝丫抬头,看到他,惊讶问:“阿爹,那是什么地方,他怎么在这喝酒啊?” 她话音刚落,就有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挥着手帕朝他们招手:“客官,来坐坐啊!” 赵小姑面色涨红,气恼喊:“这群人,没看到有小孩吗。宝丫、星河,快走快走,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赵宝丫点头,深以为然:陆坤那个坏人去的地方能是什么好地方! 之后赵凛要温书,赵小姑三人也就乖乖待在家里没出去。 期间,秦正卿找上门来了一次,赵凛欣然作陪。两人围着火炉下棋,秦正卿问:“明日在城南的聚贤斋有一场诗会,赵兄可要去?” 赵凛落下一子:“不去。” 秦正卿也跟着落下一子:“往年这种诗会可是扬名的好时候,朝中大人们都看着呢。听说徐阁老的嫡子徐明昌也会去,你也跟我去凑凑热闹吧?” 赵凛依旧摇头:“这种地方是好扬名,也容易得罪人。”天子脚下,还是低调点的好。 秦正卿见他不为所动,笑道:“你这般心性,将来为官定是个清正廉明的。” 赵凛笑笑,没接他的话。 秦正卿又落下一子,棋面输赢已定。他笑道:“承让了。” 赵凛把棋子放回棋篓,抬手拎起小炉子里煮开的水冲茶,氤氲的茶香蒸腾而起。窗外寒梅开得正盛,秦正卿端起茶品了一口,眉眼里尽是意气:“我若为官,必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赵凛又给他倒了杯茶:“那三日后,我们各自努力。” 两人相视而笑。 三日后,春闱开考,所有考生进了礼部贡院要九日后才能出来。 赵宝丫忍不住紧张起来,焦躁不安的再屋子里来回踱步,嘴角都起了个火疖子。赵小姑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拉着她和星河去大街上找酒楼和食肆吃饭,很认真道:“我们每日试一家,把好的菜品都记录下来,等回去给玉娘姐姐看,肯定会对何记有帮助的。宝丫,你舌头灵,一定要好好帮小姑啊。” 被委以重任的赵宝丫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每到一家店都认真的记录菜品,分析食材。 试到第八日,她们路过一家玉器店时被人喊住。喊人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鸿运楼捡到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乳娘和两个婢女也在,慌忙追到门口。看到赵宝丫时还觉得奇怪呢,她们姑娘向来记性不好,对面前这个瓷娃娃一样的小萝莉倒是记得牢。那日回去后,还念叨了好久的姐姐。 小姑娘跑出来拉住赵宝丫往玉器店里扯:“姐姐,玩。” 赵宝丫无奈:“姐姐没空陪你玩,姐姐要去吃饭。” 小姑娘嘴巴一瘪,睁着大眼可怜兮兮的看她:“姐姐,玩。” 乳娘朝赵小姑她们抱歉一笑,伸手过去拉小姑娘:“姑娘,奴婢们陪你玩。” 小姑娘摇头:“不要你们,要姐姐。” 就在乳娘和两个婢女不知如何是好时,玉器店二楼传来脚步声,一道女子温和的嗓音传来:“蜜儿,不许胡闹。” 赵宝丫几人循声望去,楼道上下来一锦衣妇人,肤光胜雪、气度摄人。只单单瞧了这边一眼,乳娘和婢女立刻低头俯首安静如鸡。偏偏这小姑娘敢痴缠,娇声娇气的喊了声母亲,依旧拉着赵宝丫不放:“母亲,我要姐姐。” 妇人走到近前,温和的打量赵宝丫,问:“你就是那日照顾我家蜜儿许久的孩子?” 赵宝丫心说:也不算照顾吧,但你要那么认为,姑且算吧。 于是她点头。 “果然是个面善的,无怪乎蜜儿惦记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坠递了过去,道:“这个你收下吧,权当谢礼了。” 赵宝丫连忙摇头:“不用不用,先前夫人已经给过了。” 妇人很强势,直接把玉坠放到她手里:“给你,你就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赵宝丫只好收下,妇人牵起小姑娘:“蜜儿,我们要回去了。”小姑娘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她娘往外走。 赵小姑一直盯着那妇人看,总觉得很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就算了,吃饭要紧。 赵小姑朝还在摩挲玉坠的赵宝丫喊:“宝丫,我们去吃饭吧。” 原本走到门口的妇人突然回头,盯着赵宝丫不放,随后又看向赵小姑,眼神复杂难明。赵小姑被看得不自在,开口询问:“这位夫人……” 然而,话还没说完,妇人拉着小姑娘匆匆坐进了马车。马车走了一段路,妇人突然喊停,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朝伺候的婢女道:“把这个送去方才在玉器店碰到的小姑娘吧。” 乳娘讶异:“夫人,这不是给咱们姑娘的吗?” 妇人淡淡看了乳娘一眼,乳娘立马闭嘴。 伺候的婢女也不敢耽搁,匆匆去了。 等追到赵宝丫他们时,他们正在对面的食肆吃午饭。婢女把夫人的话转达后,放下东西就走了。赵小姑追到门口也没瞧见人,拿着锦盒嘀咕:“这夫人怎么这么爱送东西?宝丫,快打开瞧瞧是什么?” 赵宝丫打开锦盒,雪白的绸布上躺着一只翠色的翡翠镯子,剔透纯净,一看就价值不菲。 赵小姑惊讶:“怎得送这般贵重的东西?这镯子少说得数千两吧?”苏玉娘爱玉,她跟着对方久了,对这些东西也有一定的见识了:“原想着来京都要花费不少,没得回去还挣了。” 她多看了两眼,忽而琢磨出味来:“宝丫,方才送你的玉坠,怎么瞧着像是这只玉镯子的边角料?” 赵宝丫把收进布袋里的玉坠拿出来看,成色、水头都一模一样,确实像是这玉镯的边角料。 赵星河猜测:“那夫人不会是觉得送宝丫妹妹边角料不好意思,特别又让人送这玉镯来吧?” 赵小姑觉得就是这样,不禁感叹:“京都人果然大方,要是能在这开酒楼就好了,肯定比长溪挣的多很多。” 赵宝丫觉得这玉镯太贵重了,先前就收了对方三百两又得了个玉坠,这玉镯是万万不能要。 “下次碰到那个小妹妹还给她吧。” “是该还给她。”赵小姑嘀咕两句,双眼又染上:“我总觉得这夫人很眼熟啊……”肌肤和宝丫的一样白。 她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有人肌肤和自家侄女一样白的。 唯一见过的也就是她那早死的大嫂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赵小姑突然愣住了。她终于想起来这夫人眼熟在哪了:就是像她那早死的大嫂啊! 第84章 84 赵小姑心里装着事, 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香。好不容易熬到她大哥从贡院里出来,她大哥转头补觉去了。 她在屋外来回走, 次日一大早,赵凛拉开房门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憔悴的赵小姑。 他吓了一跳, 问:“你做什么呢, 也去科考了?”他关在号舍里九日也没她这般憔悴啊。 赵小姑摇头, 吞吞吐吐:“大哥,我有事同你说。” 赵凛:“有事你就说,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赵小姑咬牙, 压低声音把前几日碰到那小姑娘的事复述了一遍, 最后道:“我瞧着那夫人真的很像大嫂, 那小姑娘也很像宝丫。大哥,她会不会真是大嫂啊?” 赵凛眸色微闪, 继而道:“说什么胡话呢,你大嫂不是早死了吗?” 赵小姑迷惘:“可是当初你只说大嫂掉进山崖了, 谁也没瞧见她尸首啊。” “如果她不是大嫂,干嘛送宝丫那么贵的镯子?” 赵凛:“你的意思是你大嫂掉进山崖没死, 然后跑到千里之外的京都生了个孩子?你自己听听, 离谱吗?” 赵小姑一点也不觉得离谱:“大嫂也不是我们村的人啊,当初不就是你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吗?她掉下山崖被人捡走了也不奇怪吧?大哥的话本里掉下山崖连武功秘籍都能捡到呢。” 赵凛用力了敲了她脑袋, 肃声道:“少看些话本,我说你大嫂死了就是死了。那人不过是长得像而已,这种话莫要在宝丫面前提,省得她难过。” “哦。”赵小姑揉揉额头, 仔细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世间这么大,相似的人多得去了。 赵凛训完她, 环顾一圈院子,问:“丫丫和星河呢?” 赵小姑:“在她自己房间里写信呢。” 赵凛往隔壁敞开的屋子走,他的闺女姿态端正的坐在窗台的桌前,正在书写。赵星河凑在她身边磨墨。他悄无声息的走到闺女身后,低头往信纸上看,信纸上就是流水账,大概写了这几日去了哪,吃了什么东西、玩了什么好玩的,碰见什么有趣的人……繁琐得像是面对面在聊天,字里行间又充满烟火味。 赵星河也往信纸上看,语气酸溜溜道:“宝丫妹妹,你还没给我写过信呢。” 赵宝丫无语:“你就在我面前,写信做什么。以后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就给你写。” 赵星河讪讪:“那还是不要了,我就待在赵家,哪里也不去。” 赵凛轻咳出声,两人同时抬头,看到他都惊喜。 “阿爹。” “赵叔叔。” 赵凛笑着问:“在写信给春生呢?等他回信时说不定我们都回去了。” “我就想让春生哥哥快些看到我的信。”赵宝丫搁笔,吹干字迹,然后折叠好放进信封,交给赵凛:“阿爹,你有空记得帮我把信寄出去。 赵凛收了信,顺口问:“听你小姑说有人送了一只翡翠镯子?” 赵宝丫点头,立刻从床头翻出那只镯子给他看:“下次我看到那夫人要还给她的,这东西太贵重了。” 赵凛拿过来看了一眼,确实很贵重。他合上锦盒,翻过来看,盒子底部刻了个云字。他若有所思,然后把锦盒还给闺女:“东西收好吧,莫要丢了。” 赵宝丫点头,把锦盒藏到被子里面去了。 接下来的时日,众考生都在焦急的等待放榜。放榜那日,赵凛也不急,其余人去看榜,他和秦正卿约在茶楼闲做,直到长街上敲锣打鼓的声音响了起来。 “捷报捷报,江宁长溪赵老爷,赵凛高中辛丑科第一名会元!”唱和声响了三遍。 榜下的陆坤一脸复杂,算上府试、乡试、会试,这人已经连中五元了,只差一场殿试就成了开恩科第一个连中六元的奇才。 他眼巴巴的追着人比试未免有点可笑。 “捷报捷报,京都徐府,徐明昌高中辛丑年一甲第二!” “捷报捷报,江宁长溪陆老爷,陆坤,高中辛丑科一甲第五!” “……” “捷报捷报,江宁长溪秦老爷,秦正卿高中辛丑科一甲第十一名。” 唱和声不断的响起,报录的官差一路敲到了赵凛跟前,恨不能所有人都知道会元郎在此。众人纷纷朝赵凛和秦正卿这边看来,猜测哪个是赵凛。 放榜当晚,秦正卿约了一帮人在鸿运楼庆贺,嘱咐赵凛一定要来。说是每次放榜后鸿运楼都会免费宴请所有的学子,只求会元郎的一副墨宝,顺道让众人见识见识一下会元郎的风采。高兴的事,赵凛自然不会推辞,让赵小姑看好两个孩子后,还了衣裳去赴宴。 众人看到高大的赵凛,都问他是否习过武。赵凛还未答,秦正卿就道:“清之兄身体弱着呢。”他从未有过的高兴,借着酒劲把赵凛曾经在书院‘柔弱’的事迹当做趣事说了一遍。 众人委实没想到看上去如此健硕高大的会元郎,原来如此‘柔弱’,瞬间距离又拉进了几分。坐在角落里的陆坤眼角直抽抽,这秦正卿是有多蠢,到现在还相信赵凛‘柔弱’? 就离谱了! 二楼中举的学子在谈笑风生、且歌且舞,一楼大堂落榜的学子羡慕得牙酸,敲筷子敲碗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的人大多都话多,口无遮拦。很快,会元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书生’的言论就传了出去。 各方打算榜下捉婿的人蠢蠢欲动。 已经喝死一大片的举子们浑然不觉,赵凛从人堆里爬了起来,伸手推了推烂醉的秦正卿:没想到平日里最是克己复礼的人,今日最疯狂。 “九如,你家书童呢?” 秦正卿趴在桌上摆手,赵凛还要在问,半醉的陆坤从人堆里爬了起来,道:“你别喊了,喝醉的人是喊不醒的。” 赵凛看他:“你居然没喝醉,难得。” 陆坤嗤笑:“我酒量不错,但比起你来还差得远。”赵凛可是从头到尾都在喝,每个人都像逛灌他酒,他愣是没醉。 “我就知道你先前在胡县令府上醉酒跌入荷花池是装的!” 四周有几个醉鬼还未睡下,赵凛表示听不懂:“你乱说什么呢。” 陆坤不想同他争辩,眼神复杂的看着他:“赵凛,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你。赵庆文说你从前不通文墨,一看见书本就头疼,是进了青山书院后才开始读书的。你是有什么诀窍才能一路高升,连中六五元?”他无论多卷都赶不上对方的时候,就想从外部找找原因。 他实在不能承认自己比赵凛笨! 赵凛挑眉:“你真的很想知道?” 陆坤点头,眼神期待。 赵凛:“那你就想想吧!” 陆坤:“你!”他还还不急骂人,楼下响起哒哒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银铃摇晃的轻响。 这声音是宝丫银镯子发出来的。 赵凛抬头往楼梯口看,就看到闺女和赵星河急急的跑了过来。 他讶异:“丫丫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待着吗?你来干嘛?” 赵宝丫跑近,拉着他手急切道:“阿爹,不好了,好多人说要过来捉你,我们快跑吧!”她就听见很多鸟雀说要来鸿运楼捉什么会元郎。会元郎不就是她阿爹吗? “捉我?”赵凛一时没搞明白。 陆坤心里终于舒坦了,看好戏似的道:“榜下赘婿,每年的重头戏。” 赵凛不可思议:“这群人捉人之前不打听清楚吗?”他成过亲,还有闺女,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陆坤嗤笑:“有妻子的都能叫你强行合离,你觉得其他重要吗?”对这些权贵来说,一个连中五元的会元郎比什么都重要。 鸿运楼外想起细微的脚步声,赵凛伸手去拍醉死的秦正卿:“九如兄,快醒醒。”莫要把他误捉了去。 趴在桌上的秦正卿不耐烦挥手:“你走,不要扰我睡觉。” 眼见着四面八方都是脚步声,赵凛狠狠心,抱起闺女和星河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 在他越出去的瞬间,就有三方人马冲了上来,陆坤想也不想就跟着跳。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越出去,就被醉鬼秦正卿一把抱住了腿:“清之兄,你去哪呢?咱们接着喝。” “松手!”陆坤显些吐血,“我让你松手!” 三方人马看见纠缠的两人愣了愣,大喊一声:“会元郎想跳窗逃跑呢,快,快抓住他。” 三方的家丁一拥而上,陆坤瞳孔放大,慌忙解释:“你们弄错了,我不是会元郎!” 醉鬼秦正卿:“清之兄,你就是会元郎啊……” 陆坤逃无可逃,心一横,指着秦正卿道:“他才是会元郎,会元郎‘病弱”,你们仔细看看。”反正要死一起死。 之后又冲上来了几伙人,眼见着抢人的队伍越来越多,最开始上来的三方人马不管了,一人抢了一个就走。 陆坤气得破口大骂:“都说我不是会元郎了,你们是耳聋耳背听不懂人话吗?” 众家丁充耳不闻:那个傻子知道捉婿后会主动承认啊! 醉死过去的秦正卿毫无所觉。 这些,早跑掉的赵凛一无所知。还是次日,京都上下都传遍了。说是兵部尚书府上昨晚上抢错了人。错把一甲十一的新科进士秦正卿当做会元郎赵凛给抢了。抢错了人能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呗。 好在对方也品貌无双。 陆坤那就更戏剧性了,居然被四大世家的陆家给抢了去。慌忙之下自报家门,居然是陆侍郎的私生子。陆家大公子怄得要死,妹夫没抢到,居然抢回来一个和自己挣家产的。 赵凛觉得自己如果在外面晃,被围追堵截的可能性比较大。于是自那日起就称病不出,说是要好好修养准备四月份的殿试。 顿时,整个京都,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新进的会元郎是个‘病弱’的。这话甚至传到了老皇帝的耳朵里。 老皇帝还在担心难得的人才壮志难酬、英年早逝时,殿试开始了。当他看到高大健硕,一人身高力压所有举子的赵凛,沉默了两息:传言是胡诌的吧,这么一个面色红润,看着能打死一头老虎的体格能‘弱’? 直到徐阁老轻咳出声,老皇帝和陪考的几个大臣才反应过来。 大业,天禧二十九年,殿试正式开始,以一篇策论题——《论如何充盈国库、福泽民生》结束。 国库这是有多缺钱啊,用这个来考众人? 殿试结束,内阁几位读卷大臣选出前十甲呈到老皇帝面前。老皇帝自己翻阅后命读卷官引十人上前考察。在选定前三甲、状元、榜眼、探花时,皇帝和内阁官员发生了分歧。皇帝想点寒门出身的赵凛为状元,内阁几位大臣却认为世家出生的徐明昌更适合,尽管徐阁老避嫌没来,众人还是极力劝说皇上。 老皇帝很想发怒,又生生忍了下来,把在一旁看好戏的静亲王拉出来挡枪。静亲王俯身道:“皇帝是天子,天子点了谁就是谁,诸位大臣只是陪阅,不该逾越。”一句话把世家全得罪了。 老皇帝很满意静亲王的答复,最后点了寒门出身的赵凛为状元、世家出身的徐明昌为榜眼、被户部尚书抢去的秦正卿为探花。 文章比秦正卿更好的陆坤反而退居到二甲第一。 赵凛看明白了个大概:大业的朝堂水深,老皇帝年老力不从心,世家权利膨胀、静亲王有待考察。 传胪大典结束、礼部官员举着皇榜出宫门张贴,一甲三人在御林军的护卫下跨马游街,街道前后左右上下都挤满了百姓。不到一刻钟,状元、探花、榜眼的名字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赵小姑带着两个孩子早早站在了鸿运楼二楼朝下看,赵宝丫看到她爹官帽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御马前呼后拥的行来,就兴奋的不行。拉着赵星河又跳又叫:“星河哥哥,我阿爹好俊啊,他是状元郎,是状元郎了!”这一刻,小萝莉把之前的梦境全忘了干净,眼里只看得到她威风凛凛的爹。 开道铜锣响彻京都的天空,赵凛抬头往上看,看到赵宝丫时,笑得犹如冬雪消融。状元的魅力,不在于有多俊俏,而在于他是状元。 而且是连中六元的寒门状元! 百姓因为他的笑兴奋尖叫、丢的手绢、花朵、果子能将人淹没。 赵宝丫玩心大起,到处找东西丢她爹。找了半天没找到,急得朝赵星河伸手,赵星河想也没想直接递了一锭银子过去。赵小姑还来不及阻止,赵宝丫就直接丢了下去。等反应过来丢了什么后吓得蒙住眼睛,幸而她爹眼疾手快的接住,还不忘记瞪她一眼。 楼上的贵女把这看成了‘抛媚眼’,三年才一次状元游街,兴之所至纷纷效仿。可苦了身后的徐明昌和秦正卿,脑袋差点没砸破。围观的百姓忙着捡银子,现场混乱,游街的队伍根本走不动了。护卫的御林军不是第一次陪同状元游街,但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肃声大喊:“不准丢银子,石头也不准丢,凡是能砸破脑袋的都不准丢!” 好好的一场游街,以榜眼和探花被砸破了脑袋收场。赵宝丫吐吐舌头,吓得赶紧溜了。 次日,荣恩宴,徐明昌和秦正卿脑袋上顶着纱布出席。老皇帝难得有了趣味,调侃一番,众臣也跟着笑,只有受伤的两人笑不出来。 倒是静亲王看着赵凛道:“状元郎好运气,昨日游街那么乱都没受伤。” 赵凛俯身微笑:“许是百姓都知道臣下身体‘弱’,没敢下手。” 一旁举着酒杯的陆坤嘴角再次抽搐:要点脸吗?明明是身手了得,一群人拿刀追着砍都砍不中的人,躲几锭银子、石子算什么。 这人立‘弱’的形象又想乱碰瓷吗? 就在这时,负责护送游街的御林军端着一托盘的银锭子、首饰玉器走来。跪下,双手呈上:“皇上,此次游街砸伤榜眼和探花的凶器找到了,奴才们清点了一下,大概这些东西至少价值万金。” 宴席上的官员看着那满托盘的金银首饰皆是心脏抽痛:这些都有自家婆娘、儿女贡献的吧! 老皇帝龙心大悦:“既然是凶器,就冲到国库吧。”这状元果真没点错,不仅文章作得好,游个街还给朝廷创收。 该奖! 于是老皇帝赏了赵凛一座城北的宅子。 赵凛:他闺女就是个小福星,一锭银子挣了一座宅子! 在坐的官员惊诧,心思瞬间活络起来:看来这个新科状元很得皇帝看中,可以拉拢一番。 老皇帝体力不支,提前退场。他一走,朝中臣子全来找新一批的进士攀谈,其实就是试探、拉阵营。其中找赵凛的最多,各个大人轮番上场,连静亲王也来找他说话。 赵凛没蠢到在荣恩宴上就开始站队,几杯酒下肚,就‘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最后被宫里的侍卫送回了住处。 第二日,赵凛带领新进进士入宫谢恩,前三甲入了翰林院,赵凛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徐明昌和秦正卿为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陆坤入了户部为主事。 朝廷给新科举子放了探亲假,根据路程远近一个月到三个月不等,回来后才回各部任职。 赵凛先雇人把东西搬到了天子赐下的宅子里,等到了地方一看,宅子是宅子,就是破得很。一打听才知道是上一个糙汉武官抄家留下来的。 皇家赐下的宅子是不可以买卖,也不可以出让的,要是以后不在京都为官了,还得还回去。这就相当于给你一个长期居所,不要租金,但要你自己出银子翻修,关键宅子还不是你的,你只有使用权没有支配权。 赵凛总结:这老皇帝还是个抠门的! 探亲假有限,翻修屋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赵凛思虑一番决定先返回老家祭祖后再回京都。如果走水路,来回两个月应该够了,预留大半个月翻修屋子,置办家具正好。状元与其他的举子不同,可以坐官船,沿途有官差护送,铜锣开道,广而告之。 因此也不担心水匪。 如此决定后,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赵小姑带着赵宝丫出去买京都的特产,她随身带着那只玉镯子,就想着要是碰到先前那个小姑娘就把东西还给她。哪想她们转了大半天也没看到人,只能作罢。 回去后,正好碰见刑大人府上的老管家来送酒,说是鸿运楼的‘松醪酒’,带回去给故人尝尝。又道:“大人说,状元郎返京后不用去刑府拜访。大人在都察院,得罪了不少人。” 赵凛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刑大人的意思。 临近午时,护送的官家马车到了正门口。还是同来时一样,赵凛和赵星河坐官家的马车,赵宝丫和赵小姑坐黑雪驾的马车。上马车前,赵宝丫问秦叔叔怎么不一起回去,赵凛道:“你秦叔叔在忙婚事呢,要晚几日再回去。” 对秦家父母来说,能娶世家女,而且是兵部尚书家的嫡女是天大的好事。秦正卿要兵部尚书府停留几日,再回去告知父母。 赵宝丫还是第一次知道不用相看,还能这样抢夫婿的。 “他们笨死了,抢人都能抢错。” 十一岁的赵星河很兴奋:“以后宝丫妹妹抢亲,我能把人绑了,再不济让春生把人药倒,定然不会抢错的。” 赵凛翻了个白眼,拎起他后脖领上了马车:“有你兔崽子什么事!”他要抢就抢能入赘的。 车队缓缓往城门口行驶,排队等候出城时,赵宝丫百无聊赖的掀开车帘子往外看。恰在这时有一辆马车驶进来,对方车帘子也是拉开的,窗口趴着一个奶呼呼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好奇的到处打量。 赵宝丫一眼便认出了她,赶紧掀开车帘子跳下车。赵小姑吓了一跳,喊了句宝丫也跟着跳了下来。赵凛听到动静掀开窗帘子往外看,只见他家闺女扬起小脑袋冲着一辆华贵马车里的小姑娘笑。然后从布兜里掏出那只装了玉镯的锦盒递了过去:“妹妹,上次你母亲给我的还给你。” 小姑娘睁着和赵宝丫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兴奋喊:“姐姐!”然后扭头去拽身边的妇人:“母亲,姐姐!” 妇人探出半边脸看向赵宝丫,原本贵气威严的一张芙蓉面瞬间柔和,温声道:“给了你就是你的,收下吧。” 赵宝丫摇头:“不行,我看到锦盒底下刻了妹妹的名字,这个应该是给妹妹的。阿爹说君子不多人所爱,阿爹还说这个东西太贵重,我们不能收。” 她把锦盒从窗口丢了进去,妇人只好收下,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要去哪里,需不需要家仆送你一程?” “不用,我要同阿爹回老家祭祖。”说着她伸手一指,“你看,我家的车队就在身后,我阿爹也在。” 妇人下意识的抬头,就和掀开车帘子的赵凛看了眼对眼。她惊愕一瞬隐在袖子里的手收紧,继而又惊慌起来,然后看到护送的官差和状元车驾标识时,又闪过讶异。 状元郎赵凛就是他? 第85章 85 妇人很快镇定下来, 从马车里拿了盒精致的糕点递给赵宝丫:“既然贵重的不要,这盒糕点就收下吧。” 赵宝丫欢欢喜喜的收下了,妇人放下车帘子, 平静的吩咐马车继续前行。赵宝丫捧着糕点盒钻进了赵凛的马车,赵小姑见状也上了他们的马车。 马车内一下坐了四个人有些拥挤, 赵宝丫把糕点盒打开, 递到赵星河面前:“那, 给你吃。” 赵星河不喜欢吃糕点,把盒子推到赵凛面前:“赵叔叔吃。” 赵凛把糕点盒推到赵小姑面前:“还是给你小姑吃吧。” 赵小姑现下一点也不想吃, 又把糕点盒推回到宝丫面前, 凑到赵凛面前八卦道:“大哥, 我刚才问了护送的差大哥, 那夫人是吏部尚书的嫡女,自小就和云亭侯定的亲, 如今是云亭侯府上的主母。”这样一看确实不可能是她大嫂。 赵小姑来的这些日子算是长见识了,什么尚书、侯爷、王爷、郡主、公主的听了一大堆。 赵宝丫边吃糕点边插话:“哇, 那小妹妹就是侯爷的女儿了,怪不得她娘那么大方。” 赵凛淡淡唔了声, 道:“回自己马车吧, 要出城了。” 赵宝丫又捧着食盒跳下了马车,赵小姑紧随其后。 马车行到京都外的码头, 一行人又换了船。黑雪头一次坐船,新奇的很,跟在赵宝丫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护送的官差也很新奇,这千里良驹居然这样乖顺, 屁颠颠的跟在一个小萝莉后面。 官船每停在一处码头补给,都有当地的官员前来叙话, 其中有不少明里暗里送金银东西的。赵凛自然不可能收,逢人就三分笑,对谁都客客气气。就给沿途的官员留下一个新科状元好说话的印象。 赵宝丫被夸了一路,还被叫了一路的小小姐,心里美滋滋的,小脸上都泛起了红润。 难怪阿爹坚持要考状元,原来当状元会有这么多人夸啊! 但很快她又清醒过来:不能被夸得找不到北,也要时刻提醒阿爹。 官船走走停停,一个月后终于到达长溪县。县令陈大人亲自带人过来迎接,他们还没回家先被迎进了县令府上接风洗尘。陈县令对他的态度一如从前,少不得询问了一番他老师刑大人的情况,又勉力了他几句。 宴席结束,陈大人亲自送了赵凛几人回去。才到家没多久,就有一批接一批不认识的商贾、豪绅上门道贺,送东西的送东西,送银子的送银子。 众人都知道他疼爱女儿,送礼都往心坎上送,都送些小孩子吃穿玩用的。 赵宝丫倒是没心思看,她现在困得要死,倒头就睡了。赵星河和赵小姑也支撑不住睡下了,等赵凛把送礼的人打发走。苏玉娘和春生过来时,压根没见到他们三个人。 次日一早,赵宝丫倒是记得拿特产去找何春生,又说起京都有多少好玩的,皇帝还赐了他们家一座宅子。 “等下次返京,春生哥哥同我们一起去吧。” 何春生没接她的话,倒是问:“我先前给你回信了,你回来了,那信怎么办?” 赵宝丫:“没事,你现在同我说写了什么,就当我看了也一样。” “也没写什么,就是写了我和我娘的日常。”何春生解释了两句,又道:“你也没时间听啊,今日不是要回竹岭村去祭祖?”他话音落,赵凛已经在喊宝丫了。 赵宝丫急急忙忙往回跑,换了一身漂亮的衣裙坐上马车往竹岭村去。 按照规矩,中了状元都是要回家祭祖,并在家门前立一座状元牌坊的。赵凛和赵家断了亲,自然不可能祭赵家的祖坟。他这次回去是去祭拜他娘,顺便看看他娘的坟修缮得如何了。 竹岭村出了状元郎,村长和族老都觉得扬眉吐气,出去做客吃酒腰板都挺直。知道赵凛要回来祭拜,早早就召集村民敲锣打鼓站在村口欢迎。村民们还有些不适应,怎么去年还是举人老爷,今年再回来就是状元郎了? 众人一路把人迎到了村长家。 形容枯槁的赵老二躺在床上,听着外头传来锣鼓声醒了过来。哑着声问他娘:“外头是怎么了,如此热闹?” 赵老太眼神惊慌,摇头撒谎:“没什么事,就村里头有人成亲。” 她话音刚落,屋外就有人幸灾乐祸的喊:“赵老太,你家大郎中状元了,你也不出去看看?” 赵老太气得咬牙,还来不及骂回去,赵老二就跌下了床。挣扎着问:“赵凛,赵凛他中状元了?他中状元了?”他双目圆睁,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 然后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 赵老太听着外头传来的锣鼓声越发悲凉…… 这个时候她是不敢出现在赵凛面前的,巴不得他记不起自己,否则要弄死她像弄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村长和族老请赵春喜作陪,办了酒席,请赵凛上座。大人坐一桌,村长夫人特意给赵宝丫和赵星河置办了一桌小姑娘喜欢吃的菜色。赵秀兰的儿子想上桌被村长夫人呵斥住了,赵秀兰抱起儿子不满道:“娘,你兄豆儿干嘛?” 村长夫人瞪她一眼:“莫冲撞了贵人,带他一边玩儿去,等会再给他吃的。” 赵秀兰牙酸:曾经何时她看不上的小豆丁,如今都成贵人了! 瞧她锦绣衣袍,肌肤赛雪的秀致模样,不住往外冒的酸气又咽了回去。这样的人儿,称一声贵人也不为过。 赵宝丫却不在意这些的,冲着村长夫人笑了笑:“胡婶婶,让豆儿坐我这边吧,没关系的。” 村长夫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小小姐自己吃就好了。”说着拉着赵秀兰就走。 村里不少小孩儿躲在门口偷看,看见赵宝丫看过来立马又把头缩了回去。赵宝丫想了想,捧着蜜饯盒子走过去,分给了他们。拿了蜜饯的孩子挺不好意思,小小声道:“宝丫,从前对不起,我们不该嫌弃你,不和你玩的。”现在他们想和赵宝丫玩也不敢挨着她衣裳了。 “没关系的。”赵宝丫弯着眼笑,反正那个时候她也有小动物们一起玩。 一群孩子被宝丫的笑晃了一下眼,心想:当了小小姐果然不一样,漂亮的会发光! 赵星河却是个记仇的,走过来拉住赵宝丫就往回走。 饭桌上,村长提起族里一起修建状元牌坊的事,面上全是笑容。当然,这牌坊族里没花一分钱,都是附近想卖好的乡绅捐赠的。这是历朝历代的老规矩,村里也因此得了些好处。 赵凛敬了村长和族老一杯,说是不日就要去京都任职,让他们有空多看顾他娘的坟一些。村长和族老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赵春喜问起秦正清怎么没有一起回来,赵凛道:“九如兄被兵部尚书榜下捉了婿,只怕要晚些回来。” 村长和族老眼里全是羡慕:“兵部尚书啊?那秦家算是发达了。” 接到信的秦家人也是这样想的,他们终于能脱离商人的身份进京了。秦老爷还是可惜:“若是当初阿菁嫁的是赵凛,我们家现在就双喜临门了。” 秦夫人撇嘴:“状元怎么了,只能说明他起点好,将来不一定有我儿高升得快。” 秦父横她一眼:“妇人之见,自古状元哪个是草包?亲近他没坏处。” “反正也没好处。”秦夫人不满:“那人心眼忒小,一件小事记仇到现在。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提他,先下准备提亲事宜才是正经。”说着带着婢女下去库房挑捡了。 在秦夫人心里,她儿子现在是世家女婿。那赵凛再厉害,能越过身份比过世家去? 她从未想过世家是否看得上她一个商户,自己儿子是否是愿意娶对方的。在秦家,身份高于一切,所有能抬秦家身份的事最大。 他们不考虑,赵春喜却考虑到了。他蹙眉问赵凛:“那兵部家的嫡女如何,正卿可喜欢?” 赵凛摇头:“我见过他几次他没提起这个,也没表现出不喜。” 村长给赵春喜倒了杯酒:“哎,春喜你多虑了,哪有得了尚书亲眼还不乐意的。” 族老也附和:“就是就是,尚书家嫡女都是精养出来的,容貌肯定没得挑,喝酒喝酒。” 几人喝得差不多,赵凛提出时候不早了,要去山上看看他娘。村长和族老是识时务的,立马放人。赵春喜跟着他们上了山,初夏的暖阳从云端倾泻而下,他站在半山腰往下看,感慨道:“你此去京都,我们师兄弟恐以后难聚了。” 赵凛挑眉:“再隔两年,你不是要乡试?我在京都等你便是。” 两人相视而笑,等下山时,赵凛说起明日要去顾山长那,问他去不去。赵春喜道:“你去找老师道别,我去做什么?” 赵凛似是在开玩笑:“自是分散老师的注意力,你知道的,他像来不喜我,明日又少不得说教了。” 赵春喜:“老师也不是不喜你,我同他下棋时,他时常说起你呢。他就那脾气,嘴硬心软!” 赵凛笑笑,没说话。 心道,才怪! 次日,赵凛早早起来,带着闺女和赵星河去了青山书院。书院这日休沐,没碰到什么熟人,倒是看到了周监院。周监院一看到赵凛就迎了上来,一张不是很老的脸都笑皱了,甚是和蔼的给他指路:“顾山长在书房呢,您现在过去就能瞧见。” 赵凛很和善的道了谢:果然,当你站在高处,周围都是好人! 他让宝丫和星河去了顾夫人处,自己独自去了书房。 顾山长似乎知道他要来,早就摆好了棋局,两人静坐下了几盘棋。日渐黄昏,顾夫人那边的婢女过来传话,问他们这边什么时候结束。顾山长把棋子放回棋盒,道:“你去同夫人说,马上就来。” 婢女匆匆去了,顾山上站了起来,看向赵凛。眉眼沉静,神色忧虑:“你此去京都就是官,为官者,当为民不可为己,“尽夫天理之极,无一毫人之私欲”,你可做得到?” 赵凛嗤之以鼻:是人就会有私欲,这不是废话吗? 他心里如何想的是一回事,面上深受教诲:“自当谨记老师之言。” 顾山长看他半晌,忽而道:“你起誓吧,用宝丫起誓。若是你将来贪图荣华,为祸百姓、危害江山社稷,宝丫下辈子必定早夭。” 赵凛拧眉,看向顾山长,迟迟不开口:他虽然不信这些,但拿闺女发誓绝无可能! 顾山长见他迟迟不开口,恼怒道:“这有何为难,只要你为官清正,这誓言就等于无!” 赵凛咬牙,面上的和善去了干净,反问道:“那若是让老师拿师娘来发誓,您会发誓?” “荒唐!”顾山长拍桌:“这是一回事吗?” 赵凛丝毫不让:“对学生来说,就是一件事!”他的底线是闺女,顾山长的底线是顾师娘,推己及人,这就是一件事。 顾山长从未被人这么顶撞过,大声喝道:“如今只是中了状元就目无尊长了?你不肯发誓,是打算做个贪官?”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书房的门被敲响,顾夫人似是没发现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笑着走进来问:“不是说马上就来吗,还聊什么呢?” 顾山长拧眉,顾夫人搭在他身后的手不轻不重的拧了一下,接着道:“都去客厅吧,我备了晚膳。清之,宝丫在等你呢。” 赵凛缓和脸色,朝顾夫人点头:“辛苦师母了!” 三人一前一后往客厅走,赵宝丫看到她爹,拍了拍凳子:“阿爹,快坐啊,顾阿奶家的饭好香呀!” 赵凛若无其事的坐到闺女身边,顾山长还臭着脸。赵宝丫瞧瞧他,又瞧瞧自家阿爹,伸手夹了只鸡腿到他碗里。” 一顿饭,只有两个孩子吃得开心,师徒俩不欢而散。 马车上,赵宝丫迟疑的问:“阿爹,顾爷爷是不是又训你了?” 赵凛摇头:“没有,反倒是阿爹今日欺师灭祖顶撞了他。” 赵宝丫偏帮:“那定是顾爷爷不对,他就是太闲了,就该让他去马叔叔家挖马粪!”她想到顾山长佝偻着背挖粪的模样先笑了起来。 赵凛看着她那样,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马车里的赵星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嘀咕道:“你们还去不去权道长那?” 赵宝丫捧着笑僵的脸连连点头:“去,自然要去,我还要吃师父烤的肉。” 赵凛伸手捏她的腮帮子:“还吃呢,方才没吃饱?” 赵宝丫:“七八分饱吧,还吃得下呢!” 她清早就让春生哥哥去和师父说了,夜里要烤三层肉给她吃,要撒外邦香料。 才到城隍庙门口就闻到一阵肉香味,赵星河困惑:“道长天天吃肉,不怕被赶出城隍庙吗?” “才不会呢。”赵宝丫很是自豪:“自从师父来了,城隍庙的香油钱就翻了两倍,师父想走,他们都舍不得呢。” 大黄远远的跑过来,围着三人不停的转,尾巴摇得欢快。 三人径自入了后殿,就看到坐在炉火前专心烤肉吃酒的权玉真。赵宝丫跑了过去,撒娇:“师父怎么不等我?” 权玉真翻了个白眼:“回来几天了,现在才到师父这,等你做什么?” “师父小心眼。”赵宝丫眉眼弯弯,从她爹手里接过两坛子酒摆到权玉真脚下:“邢伯伯送的,鸿运楼的‘松醪酒’。” 权玉真立刻眉开眼笑:“真是松醪酒啊,早就想这口了,还是徒儿孝顺!” 师父真好哄! “来来来,吃烤肉!”他递了几串烤肉过来,赵宝丫双手接过,使劲的嗅嗅:“真香!”她边吃边递了一串给赵星河,赵星河虽然不饿,还是接过来尝了两口。 权玉真拉开酒坛子闻了闻,一脸迷醉,朝赵凛道:“去灶房拿两只碗来,陪老道喝两口。” 赵凛顺从的拿来碗,在他身边坐下。 权玉真一人倒了一杯,一口闷了才问:“刑大人近况如何了?” 赵凛如实回答:“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因该不错。至于身体状况,我没瞧见他人。” 权玉真笑笑:“他是不是让你回京不要去拜访他?” 赵凛点头。 权玉真解释:“他这是为你好,京都局势复杂,他身为大理寺卿得罪了不少人。你去拜访他会被有心人猜度。不过,你若真有事公事去没关系,私事就入夜从后门入,三长两短为暗号。” “我知晓。”赵凛一口干了,问:“权道长给我讲讲京都世家和局势吧?” 权玉真:“我一个道长能知道什么世家和局势?” 赵凛就这么盯着他:你装,你再装! 权玉真忽而笑了,又给各自倒了杯酒,才缓缓开口:“你可知大业四大世家?” 赵凛点头:“知道,胶州平原郡陆氏、青州江宁郡顾氏、益州常山郡苏氏、东州天水郡陈氏。” 权玉真点头:“大业原本有五大世家、五大世家在各州地界地位超然,先皇一直有心压制。可到了本朝,皇帝昏聩,世家凸起,将朝中六部牢牢把持。陈氏把持吏部、苏氏把持礼部;顾氏、顾山长缩在的世家把持刑部;陆氏也就是陆坤的父亲把持户部;兵部、工部由二等世家花家、李家把持。” 赵凛:“不是有五大世家?还有一个世家呢?” 权玉真:“还有荆州王氏,自荆州被封给静亲王后渐渐没落了,五州十三郡大旱那年举族遭难,唯余主家一庶子。如今在京都翰林院任大学士,一个闲散的职位,皇帝怜惜,特招其女入宫为妃,隐有复起之势。” 赵凛疑惑:“为何荆州封给静亲王后就没落了?” 权玉真摇头:“众人都说是天灾人祸,但一个大族,哪有那么巧就没了。静亲王是先王最喜爱的小儿子,曾有传言说先皇会把皇位传给他。但最后先皇封他为亲王,封地在荆州,不仅拥有私兵,并给了他一道特赦诏令。昭告天下,非谋逆大罪不可诛杀。当朝皇帝,也就是成乐帝猜忌静亲王,将人拘在京都数十年不得出。无职无权,闲散逍遥。” 赵凛不解:“既然四大世家把持朝廷,那为何又让徐阁老当上了内阁首辅?” 权玉真顿了顿,继续道:“徐家只能算新贵,徐阁老本名徐有松,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不同于你的突然开窍,他天资聪颖,为人圆滑,深得上一任冯首辅的器重。被冯首辅收作学生,一路提拔到内阁,委以重任。八年前五州十三郡大旱,冯首辅提议朝廷找各地乡绅富商募捐,政策实行下去,募捐的银两却不翼而飞。就在百姓愤怒、朝廷恐慌、皇帝震怒之时,徐阁老站出来检举自己的老师冯首辅。称募捐银两是被冯首辅贪污,并拿出了贪污的账册和书信,之后又在冯阁老家中搜出了白银数十万两。冯首辅倒台,徐阁老有功,顶替上位。” “四大世家不服,都想把徐阁老拉下来自己上去,混乱之下反而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你连中六元,比之当年的徐阁老更为瞩目。此去京都,必定是六部争抢拉拢的对象,徐阁老和静亲王那里也不会放手。你一旦有向谁靠拢的迹象都是错,必定会被其余人打压,弄不好这个状元就白考了。你在城隍庙看了这么久的相,看过的人足够多,就看你如何打太极,平衡各方的拉拢了。” 赵凛又问:“那冯首辅是如何当上首辅的?”冯并不是世家大姓。 权玉真笑了起来:“论起来冯首辅算是捡了个便宜,他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在成乐帝落魄时一直尽心辅佐他。有从龙之功,但他秉性耿直,容易得罪人又喜劝诫皇帝。就算没有贪没一事,皇帝也早不耐烦他了!” “皇帝也是有意打压世家,首辅已经百年没从世家出了。” 赵凛有点头疼:早知道不考这个状元了,考个二甲中游,外放做官等京都那班人分出胜负再杀回去也是一样! “局势有点复杂啊!”赵凛继续喝酒。 赵宝丫递过来一串烤肉,信心满满道:“阿爹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 权玉真笑问:“你一个小丫头能帮你爹什么?” 赵宝丫起身,高抬着下巴,瓷白的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师父别小看我,我可是会算命的!那些个官员世家、王爷皇帝的,他们祖宗十八代我都能翻出来。我阿爹还会写话本,到时候写个《世家隐秘一百条》、《王爷的小癖好五十件》、《宫中秘辛问答》十本八本的,看他们羞不羞!” 权玉真惊悚:“你来真的?不怕被暗杀?” 第86章 86 临近子夜, 三人不得不走了。一向散漫自由的权玉真突然生出许多不舍来,伸手揉了揉宝丫的脑袋,面露慈爱:“你们快回去吧。” 赵宝丫仰头看他, 眼眶微红:“师父,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权玉真:“不用了, 回信麻烦。记得叫何记按时送酒来就行!” 赵宝丫的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知道不该和你伤感, 知道了。” 三人从城隍庙回去就睡了,次日一早赵凛起来收拾东西, 赵宝丫和赵星河也早早的起来了。三人忙得热火朝天时, 赵小姑站在门口一直没动。赵宝丫疑惑问:“小姑, 你干嘛呢, 怎么不收拾东西?” 赵小姑犹犹豫豫,咬着唇半天不说话。 赵凛停下看她:“有话就说。” 赵小姑面色涨红, 小声开口:“……大哥,我想留在何记, 就不同你们去京都了……”她说完就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大哥和宝丫对她这么好, 她怎么能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 但……何记是玉娘姐姐和她一手一脚做起来的, 她实在舍不下。 “我想着宝丫也有十岁了……”她有些说不下去。 赵宝丫呆了呆,惊问:“小姑, 你不和我们去京都?” 赵小姑连忙解释:“不是不去,是现在不去,玉姐姐说我们再努力努力,争取这几年把何记开到京都去!” 她看向赵凛, 眼含期盼:“大哥……”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不去就不去, 宝丫也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京都也不稳定,你先留在这吧。”他当初救她,是因为兄妹情分,她是自由人,不需要围着他和丫丫转。 “那你要努力了,我和宝丫在京都给你留意铺子。” 赵小姑感动:“大哥,你真好!”她又看向赵宝丫:“宝丫,你不会生小姑的气吧?” 赵宝丫摇头:“小姑留下来是在给我挣银子,我生什么气呀?我就是舍不得小姑,以后都吃不到小姑做的饭了。” 赵小姑也为难:“对啊,那家里的衣服饭菜怎么办?” 赵凛笑道:“你大哥都当官了,府里总得有一两个下人不是?” 赵小姑松了口气:“说的也是,大哥现在是官,家里也应该有下人了。” 赵凛交代道:“有事记得找陈县令帮忙,实在不行就写信给我。信差太慢了,养些信鸽吧。” 何春生一早跟着他娘过来送行,嘱咐赵星河去了京都要照顾好宝丫,不要让她被人欺负了。赵星河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吧,我现在功夫很厉害,赵叔叔掰手腕都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倒是你,要照顾好小姑和你娘,别让她们被人欺负了去。” 何春生笑了起来,赵宝丫拉着他的衣袖道:“春生哥哥,等我养了鸽子就给你传信,你记得回哦。” 晨时一刻,三人乘着马车远去。 赵小姑几人站在门口观望,等马车彻底看不见了,苏玉娘才问:“翠香,有福不享,你留下来做什么?” 赵小姑眼眶微红:“我想过了,我还年轻,不应该只跟着大哥、宝丫享福的。大哥当官以后打点的地方肯定需要很多,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银子。给宝丫攒嫁妆,给大哥攒底气。而且玉姐姐不是说,我们以后会把酒楼开到京都去吗?” 她和苏玉娘对视,苏玉娘坚定的点头:“会的,一定会去京都!”春生会考去,而且,她还有债要去讨! 陈县令知道赵凛要进京,特意派了几个官差一路护送。这次他们走的是陆路,一个月后安全到达京都。回到京都后,假期还剩十日,他们先住在之前租的屋子里,想着找人来修缮一下状元府。 只是还没等赵凛出去找人,工部尚书就先找上门了。工部尚书姓李,出身二等世家,看到赵凛倒是和善:“状元郎,工部昨日刚得了皇上的命令,要在十日内翻修完状元府。你看看哪里需要翻修改善的,一并和下面的人说了?” 赵凛惊讶:“皇上让大人来,那费用?” 工部尚书:“自然状元郎自己出,国库紧张……” 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 原本随便翻翻就能住的屋子,找工部不得多花很多银两?赵凛严重怀疑皇帝为了充盈国库在吃回扣。 他从袖子里掏出两百两递到工部尚书手里,面色局促道:“下官家境贫寒,这两百两是全部身家了。大人看着修缮吧,别漏雨、漏风、破损就行。” 李尚书笑容僵了僵:“就两百两?”一个状元郎回家就没捞一笔? 赵凛故作窘迫:“主要是这次回乡花费颇多,亲戚朋友多,总得散散喜气。”他弹弹袖口,很是羞愧:“不瞒大人,下官现在兜里比脸都干净。”所以,国库穷也别打我这个穷人的主意。 李尚书:得,不仅没捞还散出去了! 他把两百两银票收回兜里:“皇上交办的差事是一定要办的,差多少本官私人给你补上吧,以后有空常到本官府上坐坐。”皇帝赐下的宅子他瞧过,马马虎虎修缮也要三百两的,要是再精修得五百两。 目前看来,皇帝还是挺喜欢这个状元的。 罢了,花些银子卖他一个好,以后有的是地方把他当枪使。 “那工部今日就动工了,状元郎一同去瞧瞧?” 赵凛点头,带着闺女和赵星河还有小黑、蓝白猫一起去了施工现场。李尚书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看来不仅穷,做事还婆妈,带这么多小孩和猫猫狗狗的去干啥? 能去干啥,当然是去蹭饭。赵家一大家子跟着李尚书在宅子里转了许久,但凡问到哪里需要修缮,赵凛就一句:“大人看着办就好。” 等到午时,众人收工要去吃饭,赵凛一大家子厚颜无耻的跟在李尚书后面走。李尚书困惑问:“状元郎这是要去干嘛,不回家用饭吗?” “李大人喊下官清之就好。”赵凛又特别厚颜无耻的说:“主要是刚来京都,家里也没个会烧饭的婆子,没地方吃饭。帮忙修缮屋子这几日能否帮忙把饭也一并管了?要是大人不方便带我们回家,跟着匠人吃也可。” 李大人一扭头对上赵宝丫和赵星河纯善渴望的眼神,以及一只猫和狗亲近的摇尾巴、喵喵叫? 他娘的,这是连猫猫狗狗也要去他家蹭饭吗? 李尚书深吸一口气:拉拢人嘛,几百两修缮费都出了,就不要小气这几口饭。 他笑容和煦:“赵修撰哪里的话,李府几口饭还是有的,你们这几日就跟着本官一同去府上用饭吧。”说着他当着赵凛的面喊来家仆,“你去告知夫人多准备些饭菜,这几日赵修撰一家都在我们家用饭。” 听说状元郎‘病弱’,想来一个病弱的大人加两个孩子也吃不了什么,猫狗给些剩饭骨头的也就解决了。 等赵家三人坐上了桌,李尚书还特别大方道:“别客气,千万别客气,赵修撰就当这是自己家,敞开了吃,不够再让夫人去做。” 李尚书夫人也附和:“对对对,别客气。小孩子想吃什么尽管夹,不够我再嘱咐人去做。” 赵宝丫弯着眼冲她笑:“夫人,你真好!” 李夫人被她的笑晃了一下,越发和气:“这孩子真漂亮,日日来我都是欢喜的。” 一刻钟后,李府又重新加了一桌子菜,等看到第二桌饭菜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时。李尚书夫妇有点不淡定了,往后十日不会日日都这样吧? 他们是请了三个饭桶吗? 等三人终于放下碗筷,李家一大家子都惊呆了,李夫人颤悠悠的问:“赵修撰,吃饱了吗?” 赵凛还没回话,小黑汪汪的叫了起来,示意它和猫猫还没吃。 李夫人:“……”别来了别来了,这饭量就是个无底洞啊! 连续五日后,李夫人有点受不了了,找李尚书抱怨道:“府上这几日开支已经超出几百两了,再让他们吃下去只怕得吃穷。夫君确定这赵修撰是个可用的?我瞧着就是个草包饭桶,您还是别拉拢他了。”包修缮的银子一起,他们家已经搭进去上千两了。 都低她一件上好的玉镯子了! 李尚书骑虎难下,安抚道:“且忍忍,没几日了。”能几位状元必定有过人之处,总不能真是草包。 对方一定是在让他知难而退! 既然皇帝给了他这么好的契机,总不能让其他虎视当当的世家把人抢了去,就算不能完全拉拢人,也要让其余人觉得赵凛与工部交好。 一个二品尚书拉拢一个从六品修撰虽然有些自降身份,但不管是内阁还是六大尚书,只把每届的状元板眼探花当做工具。这就好像是世家之间一个固定的游戏,谁赢了就特别有脸面,能压其他人一头。碰面时,拿这个来羞辱对方是最好的攻击方式。 今年榜眼是徐明昌,探花归兵部尚书花家,对赵凛这个状元的争夺就尤为激烈。 其他五大尚书和徐阁老、静亲王、朝中重臣都默默看着李尚书动作。 捕捉猎物前,都想丢出个诱饵试探试探猎物的深浅和实力。李尚书作为第一个被皇帝丢出去饵,刚开始是觉得自己抢了先机的,现在他只想把这先机定死在泥地里。 接连被吃了七日,对方深浅没试探出来,他家米缸倒是见底了。 不甘心和就此放手的情绪在心里天人交战,事实证明,人憋屈久了就容易激出潜在的‘毛病’。 状元府修缮第八日一大早,匠人发现刚修缮好的鱼池围栏不见了。第九日屋顶四角的飞檐被人掰走了。第十日,连正厅的大门被人卸走了。皇上交代的差事没办好,李尚书大发脾气,当着赵凛的面把所有匠人都找了来,挨个询问每个人每日下工后的动向。 这是在怀疑他们监守自盗? 工部监工的主事直呼冤枉,赵凛也道:“可能是入了夜,其他人偷盗的,不如找都察院巡城御史夜里来蹲点吧,也好还大家一个清白。” 工部主事和其余匠人都赞同,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于是这事上报到了都察院巡城御史那,正在同都察院官员核对案件卷宗的大理寺卿刑大人接到消息满面疑惑:权道长这位小友是在干嘛呢? 静亲王听到侍卫来报,从罗汉榻上坐了起来,唇边带了点笑意:“有意思,谁这么无聊去偷状元府上的大门?今晚派人盯着。” 其他五部的大人也很好奇,当晚各自派家丁去围观。当心腹询问徐阁老是否要派人去看时,徐阁老从一堆折子里面抬头,蹙眉:“有何好看的,不过是六部在互相较劲拉踩。这帮世家,来来回回就会这几招,让他们自己折腾吧。” 这么多年都被他们玩坏多少状元了?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大业开国以来,连中六元的赵凛能不能在六部的争夺中挺下来。 老皇帝也听到的风声,他只道:“让他们折腾吧,别找朕要银子就成。” 他咳嗽两声,伺候的大太监总管立刻端了碗润喉的清茶上前。老皇帝喝了口茶,苍老着声音问:“吴为,你说这状元郎真如刑爱卿说的‘能堪大用’吗?” 吴总管接了茶水,退后半步,躬身:“能不能,皇上多考验考验他就知晓了。” 老皇帝又连连咳嗽,吴总管连忙放下茶盏上前给他拍背。等顺过来一口气,皇帝道:“你让暗卫去盯着,事无巨细回来汇报。” 吴总管扶着老皇帝躺下,匆匆去了。 当晚,新赐的状元府暗处埋伏满了官差,李尚书躲在漆黑的柴房里朝外看。月色下,满园寂静,一个人也无。他一回头,瞧见凑过脑袋的赵星河吓得直拍胸脯,压低声音训斥道:“赵修撰,我们来捉贼,你带两个小孩算怎么回事?” 赵凛压低声音回他:“家里没人,孩子怕黑。” 赵宝丫在黑暗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挤在门缝处看,哪里有半分怕黑的样子。月亮渐渐从树梢升起,然后越过树梢升上中天,然后渐渐从东边落下。等到它开始渐渐变淡,周围几番人马都有点耐不住了。 “难道那小贼知道他们今日在蹲点?” “不会真是监守自盗吧?” 贴在门板上的李尚书开始打哈切,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工部主事摸过去小声提醒:“大人,要不您先回去睡,小的门陪赵修撰守着就好了。” “贼人狡诈,逮到了非要抽筋剥皮不可。”李尚书实在支撑不住,骂完人被下属搀扶着偷偷从后门出去了。赵宝丫和赵星河却像个夜猫子似的,双眼炯炯有神的继续盯梢。 等到月亮完全没入了云层,天彻底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时。待在赵宝丫脚边的小黑突然吠了一声,吓得躲在柴房里盯梢的人一个机灵。 赵宝丫连忙蹲下,嘘了声,小黑很懂事,立马也蹲下不动了。 很快,四周盯梢的人都听见院子里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 众人兴奋:狡猾的小贼终于出动了! 工部的主事急不可耐,一脚踢开柴房的门,点燃火把冲了出去,大喊:“小贼,可逮到你了!” 巡城御史一声口哨,埋伏在四周的官差也举着火把冲了出来。 原本漆黑的院子瞬间被照得灯火通明,一个个火把,把围在中间的小贼照得原形毕现。然而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那‘小贼’丝毫不受他们影响,闭着双眼,正努力挥动铁锹,一铲又一铲奋力挖着园中的植被。挖完一棵又直挺挺的走到下一棵继续挖…… 这‘小贼’正是回去睡觉不久的工部尚书李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工部的主事满目震惊,疑惑的喊了声:“李大人?” 李大人顿了一下,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睁开眼睛时,他拿着大铲直直的走到下一棵绿植面前,嘿咻就是一铁铲。崩到了石头也不在意,继续挖…… “大人……”工部主事要去拉人,被巡城御史一把拉了回来,压低声音道:“别去,李大人好像在梦游,梦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不然会失魂!” “梦游?”众人从震惊到惊诧,这会儿就有些无语了。 “李大人梦游来挖赵修撰家的树干嘛?” “先前的鱼池围栏、四角飞檐、正厅大门都是李大人扛走的,看他这身材不像啊?” 巡城御史解释:“传言梦游的人力大无穷,上屋顶都如履平地,扛个大门也没什么。” 他话毕,举着火把围观的众人就看见闭着眼睛的李大人哑黑一声,把两棵人高的盆景树扛在了肩膀上,直挺挺就往外走。 众人也不敢惊醒他,一路跟到了狗洞的位置。李大人把树一放,自己先钻了出去,然后伸出一只沾满污泥的手用力来拉树。 一棵树怎么可能从狗洞里拉出! 李大人闭着眼,撅着屁股使劲拔,那姿势太不雅观,隐没在外面五部的人简直没眼看。 就在众人为他捏一把汗时,李大人又从狗洞里钻了回来,扛着两棵大树直接从打开的正门出去了。 众人脸色怪异,默默跟着李大人。一路上不知道踩了多少坑,撞了多少墙,跌跌撞撞到了李府小门。还不等李大人撞门,李府的门先开了,两个婢女提着灯笼站在门内,守夜的婆子护卫见怪不怪的任由他进出。 等要关门时,瞧见时常来府上蹭饭的赵家三人还以为他们眼花。等看到巡城御史和他身后一众官差还有工部众人时,瞬间惊醒。惊慌过后急冲冲跑去找李夫人。 “夫人,夫人,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李夫人恼火,带着婢女走出正厅:“都说了,看着老爷就好了,别大呼小叫的惊到了他!”她一抬头不仅看到了自家扛着两根数的夫君,还看到了一群举着火把的围观她夫君的人。 李夫人有些傻眼,继而慌了,压低声音祈求道:“诸位莫出声,莫要惊醒我夫君!” 众人也不是不通人情的,都默默没出生。 这一夜,工部李尚书去了状元府五趟,拖了十棵绿植回来,天明十分终于折腾不住睡下了。 巡城御史盯着床上睡死过去的人一阵无语,然后让人从床底下巴拉出了状元家的鱼池围栏、四角飞檐,被撞散架的大门,以及不知道从哪里顺回来的金银细软,珠钗首饰、衣裳肚兜等等。 简直刷新了众人的见识! 若只是偷状元府上的小物件还可以说是一场误会,但偷这些值钱的东西,就算梦游也说不过了。 看巡城御史的眼神越来越不对,李夫人慌忙解释:“大人,这些东西都是我夫君在府上拿的。他一直有点梦游的毛病,从前只在府里转悠,拿的也都是府里的东西。许是近些日子给状元郎修缮屋子去得太频繁,才会跑出去。”夫君肯定是不满赵家三口来府上蹭吃蹭喝、又憋在心里,才去状元府偷东西回来补偿的。 “您若是不信可问问府里的管家、小厮、婢女、姨娘们……他们都知道的。” 巡城御史看着那两大托盘值钱的物件神色复杂:“夫人,这事你们府上的人说的不算,本官秉公办理此案,案件中的物件自当往上呈。若有什么话就让李大人醒了后去都察院说吧。” 李夫人寻求的看向赵凛,赵凛一脸为难:“大人,这件事肯定是个误会,下官同李大人相处几日,觉得他为人正直,即便梦游也干不出偷盗重物的事。” 李夫人连连点头。 巡城御史蹙眉:“赵修撰,你家的案子已经破,这件事就不适合你管了。你还是快带着两个孩子回去吧。” 赵凛看向李夫人,一副爱莫能助的无奈。 赵凛走后,李夫人只能眼真真看着巡城御史把搜出来的‘证物’给带走了! 那是他们家的东西啊!里面还有她一支价值千金的红玉步摇呢! 李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五部的人等了一夜等到这个消息时捧腹大笑:看不出来,原来工部那个老匹夫有梦游当贼的毛病吗? 不仅撅着屁股偷了新科状元家的树,还偷了很多值钱的东西? 哈哈哈哈,早朝时可以好好奚落他一番,要是能拉他下位,把自己的人扶上去最好! 老皇帝睡一觉起来,听到暗卫报告完事情的始末,混沌的脑子瞬间振奋:“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暗卫:“李尚书撅着腚在状元府挖了一夜的树……” 老皇帝连忙摆手:“不是这句,下一句……” 暗卫迟疑:“……还在李尚书床底下搜出了许多值钱的金银珠宝,巡城御史大人怀疑李大人还去京都其他大人府上……” “停停停!”老皇帝撑在龙床上的手都兴奋得颤抖,称赞道:“新科状元真是个人才啊!又给国库添了一笔!” 暗卫、吴总管:“……” 新科状元是不是人才他们不知道,大业的国库是真空,以至于他们的皇帝陛下挖空心思的填补! 吴总管边给老皇帝穿龙袍,边小声道:“皇上,副左都御史刑大人递上来折子,询问李大人偷盗一事要如何处置?” 老皇帝浑浊的双眼放出精光:“先上朝吧,让刑御史当朝上奏就成!” 往常要让这般世家拿出银子来填国库千难万难,今日早朝除了昨晚没收的银两,还得大大敲李尚书一笔才能解这么多年皇权被世家压制的气! 吴总管正要出去传话,老皇帝突然又道:“再让人去翰林院传个话,让偷盗事件的受害人——新科状元赵修撰,也一并上朝听听。” 第87章 87 小太监传话到翰林院时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 一个从六品修撰怎么有资格上朝? 徐明昌走过来问:“公公,你是不是传错话了?” 小太监是认得徐明昌的,当即摇头:“哪能啊, 奴才听得清清楚楚。赵修撰赶紧的,其他大人都在长极殿外等候了。” 秦正卿担忧, 上前询问:“公公可知皇上让赵修撰过去所为何事?” 小太监也不知道啊, 敷衍道:“应该没什么大事, 赵修撰请吧。” 赵凛心里有谱,拍拍秦正卿的肩, 然后跟着小太监走了。 从翰林院到长极殿外走了许久, 赵凛只窥见层层叠叠皇宫的一角, 便感受到了它的恢弘大气与富丽堂皇。 不愧是大业皇帝住的地方, 连台阶都比宫外的高。 赵凛到达长极殿外时,那里早就站满了等候上朝的大臣。大臣们也喜欢扎堆, 一眼看过去派系特别明显,其余官员都有人搭话, 刑大人果然人嫌狗厌的被孤立。 还不曾走近,老远就瞧见工部李尚书拉得老长的脸, 以及各部大人调侃的笑声。他上前朝诸位大人行礼, 众人也很惊讶,听说是皇帝召他来旁听的, 大概就猜到为什么了,顿时调侃声越发大! 李尚书本来就不高兴,一看到赵凛的脸简直可以用发黑来形容。要不是赵凛那一家的饭桶,他何至于憋到半夜梦游去状元府搞破坏?一大早起来, 知道自己当着都察院和工部一众人的面撅腚偷树已经是晴天霹雳,来上朝被同僚嘲笑, 现在还要见到这个罪魁祸首…… 真的谢谢了…… 这人哪里是什么文曲星简直就是个灾星! 兵部尚书花大人调侃问:“李大人,受害者来了,你拔了赵修撰家的树也不说点什么?” 赵凛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树下官已经拖回去种了,飞檐也砌回去了,大门也安装上了。都是误会……” 李尚书冷哼一声不想接花尚书的腔:这帮老混蛋整日闷在京都太无聊,屁大点的事都能笑许久。他越搭腔,这帮人越来劲。 好在很快长极殿的大门打开,众臣立刻安静下来,排队入场。赵凛坠在最末,有样学样跟着往里走。等所有人都站定,大太监一声高唱,老皇帝端坐在高高的龙坐上。眯着眼扫下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开口:“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大理寺卿刑大人出列,铿锵有力道:“启奏皇上,状元府上失窃一案昨夜告破……”他把昨夜的事复述了一遍,当说到李尚书撅腚偷树时,长极殿上的大臣都极力憋笑,李尚书羞愤欲死。 “皇上,李大人府上床底下还搜出了大量的金银珠宝、玉器银票。臣已经一早遣人去各个大人和富商府上问过,近期并未有失窃的事,这金银要如何处置?” 李尚书扑通一声跪下:“皇上冤枉啊,臣虽有半夜梦游拿东西的毛病,但从来都在自家拿,这些财务也是自己府上的,并未去外头偷窃!” 他话落花尚书立刻落井下石:“那李大人去状元府上偷盗怎么说?” “臣,臣……”李尚书挖空心思的圆:“臣那是心系皇上交代的事,睡梦里还惦记着状元府上的工程,才会拿那些不值钱的建材!” 礼部苏尚书笑笑:“既然状元府上能去,保不准也去了别人的府上,只不过运气好没被发现罢了!” 户部陆尚书也附和:“就是,不然那些金银能平白生出来?” 其余各部的人陆陆续续发言,刑部顾尚书倒是没落井下石,说了句公道话:“还是得找几个李府的下人来问话才能下定论吧。” 一直没说话的徐阁老冷哼一声:“自己人的话如何做得了供词?依本官看,人赃并获,李大人偷盗的罪名就坐实了。大业律法,偷盗财物少者杖七十;财物超一百两者,徒一年,手臂刺字;财物数额巨大者,流放三千里,并服三年劳役。赃物一并没收,有主者归还,无主着充公。李大人偷盗的财物价值万金,虽是官也该受到处罚!” 徐阁老看向龙座上的老皇帝,深深一礼:“皇上,臣认为李大人应该暂撤尚书职位,在家静思己过,工部暂由工部左侍郎曹文旭顶上!” 他一开口,其余五部的人就不淡定了:他娘的,我们六部吵归吵,你一个姓徐的糟老头想捡什么便宜? 谁不知道工部左侍郎曹文旭是你内阁首辅的人? 这个时候,六部统一对外:“皇上,李大人就算犯错也该由右侍郎柳振青抵上!”柳振青好歹是工部自己的人。 双方就让谁顶替吵了起来,谁也没顾忌到还跪在地上的李尚书瓦凉瓦凉的心! 他还喘气呢!这群人当他死了吗! 坠在最后的赵凛远远的瞧着:原来朝堂也和码头一样,分帮派的,干架的时候一拥而上。只不过武夫用的是拳头,这群人喜欢逼逼。 六部有四大世家,其余两部也算二流世家,这么多人才和徐阁老那群寒门干了个平手。归根到底是不够团结吧! “都给朕闭嘴!”老皇帝不轻不重的哼了声,争吵的两方人马立刻安静下来,低眉垂首做恭谨状。 长极殿内落针可闻。 赵凛看得有意思,冷不防被老皇帝点名:“状元郎,你是此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你说李尚书当如何处置?” 所有大臣齐刷刷扭头朝后看,就连跪着的李尚书也朝他看来。无形的威压逼来,赵凛双眼透着刚入朝为官的清澈和愚蠢,茫茫然的开口:“臣,臣还不懂朝中事务,但李尚书这几日为了臣的宅子尽心尽力,臣十分感激。臣认为,李尚书事出有因,不该以偷盗论罪。证物无主,又无人认领,停职有些不妥。不若将证物冲到国库,然后再让李尚书罚银抵罪,令其家人今后看紧李尚书即可。” 前一刻还恨赵凛的李尚书此刻都想扑过去抱着他痛哭了:没经过官场倾轧的新人果然善良啊,不像这般老家伙! 李家的饭没白吃。 赵凛说话,徐阁老和其余五部的人看他的眼神都颇为微妙:这新科状元竟然是个懂得感恩的吗? 还是个和稀泥高手? 他这回答正和老皇帝的意,六部和徐阁老一派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绝对不可能轻易的破坏。老皇帝是不想罚李尚书的,他只想要李尚书偷盗的珠宝冲国库,再顺带敲一笔。 这个赵凛太上道了,越看越顺眼。 老皇帝点头:“状元郎仁善,工部还有皇陵在建,此刻停职换尚书不合适。就按状元郎的主意办吧,至于罚银轻了恐朝臣不服,就三万两吧。” 刚松了口气的李尚书惊呼:“三万两?”这这这,也罚得太重了吧。 皇帝是穷疯了吧! 老皇帝沉下脸,阴恻恻的看他:“怎么,李尚书更想停职?” 李尚书心下权衡:民间买个员外郎都要万金了,尚书之位两万两算是赚大发了。 他立刻伏地谢恩:“谢主隆恩,臣回去就让家里凑银子。” 老皇帝很满意,打一棒子给一口甜枣:“李爱卿这梦游顺东西的毛病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等下了朝,朕让御医去给你诊治诊治。” 李尚书没有感动,只有心酸,还不得不再次叩头谢恩。 皇帝心满意足的宣布退朝,赵凛跟随一众大臣鱼贯而出。他从人群里看到李尚书的背影,疾走几步追了上去,恭谨一礼,甚是诚恳的道歉:“李大人,都是下官不是,您要不是帮下官修缮屋子也不至于……” 刚刚才承了人情的李尚书能说什么? “不关你的事……”李尚书现在对他的态度很复杂,只能眼不见为净,匆匆走了。 赵凛在原地站了会儿,后背被人拍了拍。他转身,花尚书笑眯眯的看着他,他连忙行礼:“花大人。” 花尚书虚虚扶了他一下,甚是和蔼道:“赵小可不必多礼,本官年轻时曾在顾山长门下求过学,按辈分你应该称呼我一声师兄。” 面前的花尚书四十有五,续了短须,眼角一排笑纹。 对方客气话,他哪里敢真喊,只是跟着笑。花尚书继续道:“赵小可有空可以去花府坐坐,花府随时欢迎。” 赵凛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花尚书说完转身和其余同僚一起走了,其余官员看在赵凛得了皇帝一句‘仁善’的夸赞上,都很和善的打招呼。赵凛很谦卑的回应,然后加快脚步往翰林院去。 离翰林院还有一段距离时,被先前过来传话的小太监匆匆拦住了。 “赵修撰等等。”小太监气喘吁吁,手里还端了个托盘,到了近前停下:“赵修撰,皇上体恤您昨晚上一晚没睡,特意让奴才传话,准许你今日回去补觉,明日再来上职。”说着又把手里的托盘递了过去:“这里头是赏银,皇上说是给您压惊的。” 赵凛惊讶,谢了恩后准备回翰林院打声招呼。小太监连忙又道:“赵修撰不必回翰林院了,那边奴才回让人去传话的。” 赵凛顿了顿,又是一礼:“那就多谢公公了。”然后沿着宫道出宫去了。 等到了宫门外,他掀开盖着的红布一打量,发现赏银恰好两百两。老皇帝也是知道他给了李尚书两百两,这算是他帮忙坑钱的回扣? 这样看来,老皇帝也不算太昏庸,找人办事还知道给好处。 他走了几步,一辆马车停在了身边,车帘子掀开。大理寺卿刑大人探头出来,客气又疏离的问:“赵修撰,怎么走路回去,可否要老夫载你一程?” 这个时候宫门口已经没多少官员了,此刻大理寺卿刑大人邀请赵凛同乘也见怪不怪。毕竟赵凛才被皇帝嘉奖过,谁不想卖个好。 赵凛也客气的回话:“那就劳烦刑大人了。”说着端着银两爬上了马车。 双方坐定,马车行了起来,大理寺卿刑大人才笑道:“赵小友,别来无恙啊!” 赵凛颔首:“刑大人别来无恙。” 刑大人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托盘上,问:“知道皇上为何要嘉奖你吗?” 赵凛点头:“知道,国库空虚,皇上这是在嘉奖我为国库增收。” 刑大人很满意他的回答,抚须道:“六部向来是皇上的心病,他们有钱,各地每年该上交国库的赋税都会从中大捞一笔。皇上想让他们把吞进去的都吐出来,又苦于没有办法,你今日歪打正着,合了皇上心意。今后只要记住,在不影响朝廷格局稳定的前提下给皇上捞银子,他都会站在你这边,翰林院任期满后,定会得个好位子。” 赵凛:“多谢刑大人提点。” 他在下一个路口下车,顺道去酒楼打包了些饭菜回去。等回去时,看见闺女正坐在窗边写信。他把饭菜放到桌边,出声问:“不是说要养信鸽吗?怎么又写信了?” 赵宝丫咻的回头,惊讶问:“阿爹,你不是要申时后才回来吗,怎么这么快就下值了?” 赵凛:“今日皇上特许阿爹回来睡觉,还赏赐了银两呢。”他把银子推到闺女面前。 赵宝丫眼睛眨巴眨:“皇帝这么好吗?我都听人说皇帝很威严、会砍头的!” 赵凛摸摸她的头:“好了,饿了吧,先喊星河来吃饭,待会再写。” 赵宝丫戳了戳桌上的蓝白猫,吩咐:“猫猫,去喊星河哥哥来。” 赵星河正在后院给黑雪梳理毛发呢,看到猫猫来找自己,立马丢下鬃毛梳跑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围着桌子吃得开怀。 赵宝丫边吃回答赵凛先前的问题:“我本来也想养信鸽的,但我发现信鸽只能写好少的字。我要给师父、玉姨、小姑、春生哥哥四个人写信,信鸽更本不够用啊。” 赵凛:“你可以养八只信鸽。” 赵星河:“赵叔叔说得对,八只不行就养十六只,一人送四封,总能把要说的写完的。” 赵宝丫觉得可行:“那等阿爹睡醒了带我们一起去集市挑吧。” 赵凛点头,嘱咐两人吃完饭也可以小憩一会儿,就兀自去睡了。他一觉睡到申时末,还不等带两个小的去集市,秦正卿先找上了门。 赵凛招呼人坐下,给他倒了杯凉白开:“家里还没弄好,也没个下人,只有清水不介意吧?” “不介意。”秦正卿喝了口水润润喉就开门见山的问:“今日下朝后李尚书没找你麻烦吧?”他在翰林院可都听说了。 “李尚书找我麻烦作甚?”赵凛也喝了口水,“我帮了他,瞧着还想感谢我的模样。” 秦正卿松了口气,盯着茶杯的目光有些发愣,眉头也蹙了起来,瞧着像有心事。 赵凛试探问:“怎么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四大喜事被你占了两样,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秦正卿放下杯子,看向他,面露沉色。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问:“清之兄,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花家主动退亲?” 赵凛眼眸微闪,疑惑问:“为何?先前被捉婿时你若是不愿可以直接和花家人说,如今你父母都进了京,已经在商量婚期,突然又不愿意了?” 秦正卿急切的辩驳,身体都坐直了:“当初捉婿时,花家人直接把我同那花娉婷关在了一起,我以为,我以为我污了花姑娘的清白才同意的。”说到一半像是被饿鬼掐了喉咙,停顿几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在赵凛询问的目光中,咬咬牙继续道:“可,可没几天,我就恰好撞见花娉婷与梨园的一位戏子纠缠不清。之后两人又多有往来,她告知我,那是京都戏曲大家,其他府上也会请人去,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殿试后,我回家秉明婚事,回来京都发现她恶心呕吐还特别爱吃辣,身上总有一股保胎的药味。”他虽无妻,也见过父亲的姨娘怀孕是什么样子,“我和她发乎情止乎礼,这孩子不可能是我的……”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胸口起伏,眼眶都有些充血。 赵凛:好家伙,这是怀疑自己被迫接盘了? 他斟酌着用词:“你怀疑花娉婷和那戏子苟且怀了孩子,然后找你做挡箭牌?你怎么确定她就一定怀孕来?” 秦正卿感觉自己头顶一片绿:“还未殿试,花家人就催促我给家中去信,让父母直接来京都,挑日子成亲。看花家人的态度,他们是知道自家女儿做出的事。察觉她可能怀孕后,我也怕误会来她,再次撞见她同那戏子厮混时,我同花娉婷摊了牌……” 那明艳的女子语气轻佻,傲慢道:“本姑娘也不想嫁你的,我中意的是檀郎,奈何父亲母亲丢不起这个人。你娶我,给我孩子一个正当的身份,我会让父亲提拔你,一年后我们和离,两不相干。若是你现在不娶我,还敢出去胡说八道,那我们花家有的是办法让你十年寒窗白费,让你们秦家一败涂地!” 女子眼神尖锐,秦正卿相信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我不敢拿秦家赌,但让我娶她又委实不甘心!” 但凡那天抢去的是陆坤,陆坤就从了,不就是当接盘侠嘛,只要能往上爬,他不会介意。但,抢的人偏偏是秦正清,一个正直到骨子里的清高书生,怎么能容忍自己被这样利用! 他神色萎靡:“这事我也不敢告知父母,只能找你出出主意了。”偌大的京都除了赵凛,他似乎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倾诉。 天知道,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能把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口。 赵凛:“你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秦正卿:“这个月月末,花家人不想再拖了。”月底还是他极力争取来的。 赵凛思虑一番后,道:“你既然开口,我定会帮忙想办法的。你且先回去,我得去梨园见见那个戏子。对了,那个戏子叫什么名字?” 秦正卿摇头:“叫曲檀,京都人都唤他檀五郎。” 赵凛点头表示知晓,把人送出了门,一扭头看见赵宝丫和赵星河满脸震惊的站在身后,显然已经听到秦正清刚刚的话了。 赵宝丫兴奋:“阿爹,我们今晚就要去戏园子吗?我知道那戏园子在哪,听说夜里可热闹了,有好多官家贵人都喜欢去那听戏呢。” 赵凛轻笑:“你们想去?” 两个小的疯狂点头:“嗯嗯,要去,我们帮阿爹去找檀五郎。” 赵凛:“不去买鸽子了?” 赵宝丫:“鸽子明日去买也一样,今晚看戏要紧!” 赵凛:“确定不是想去凑热闹?” 赵宝丫双眼笑成月牙状,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比划:“就一点点!” 赵凛:“还算老实,今晚一起去吧。” 两个孩子顿时欢呼起来。 第88章 88 京都最负盛名的梨园在北街。 卯时初, 华灯初上,赵凛雇了车夫往北街去。京都的白日繁华,夜里依旧热闹, 尤其是这梨园一条街。京都贵人,贵女和闲暇的妇人都喜欢往这里来。街道两边屋舍林立, 檐宇如一, 一片的咿咿呀呀婉转的唱腔声中, 到处是女人孩童的嬉笑声。 京都的夜市之所以这么热闹,要得益于挖空心思想填满国库的老皇帝。大业建国之初是有宵禁的, 国库空虚后, 老皇帝逼着一帮大臣想办法。大臣们想的办法千奇百怪, 唯一有用的一个就是开夜市。 只要多交税的商人, 白日夜里都能开店营业。夜市一开,生意甚好, 于是很多人宁愿多交一些税银,夜市也就渐渐繁华了起来。 马车慢悠悠行到梨园门口, 车夫朝里面喊了一声,三人依次下来。赵宝丫和赵星河站在正门口同时抬头看向梨园, 梨园的门口很特别, 木质的牌坊上缠绕着两只弯曲繁茂的梨花枝条。看着像真花,闻着也有梨花的冷香, 伸手去摸才发现是假的。 赵凛走出老远,朝还在观察门头的两人喊:“快点。” “来了来了。”两人答应一声,急急跑进去。 迎面有妇人进进出出,香风阵阵从鼻尖飘过, 等进到里面,一方宽阔的戏台映入视野。两声锣鼓响, 戏台上人未至,戏乐陡然一转,戏腔婉转,如同一股清泉,娟娟流淌而来:“哎呀,我的情郎啊……” 此音一起,压过众声。 赵凛三人齐齐朝高台上看去,戏台的帘子被掀开,出来一个描眉画眼、傅粉施朱的柔美花旦。 那花旦身段纤细单薄,半掩的手帕下露出一张侧颜。勾眉画眼,珠围翠绕,鬓边一枚琉璃宝钿,艳晶光华,只一个照面就赢来台下一片喝彩。 赵宝丫兴奋的喊:“阿爹,台上大姐姐好漂亮!” 路过他们身边的一丰腴妇人蹙眉:“什么姐姐,这是秋梨园的台柱子檀五郎,是个风流俊俏的小生。”她言语里很是恼怒,恼赵宝丫这个半大的孩子眼瞎心盲,不识明珠。 “啊,他就是檀五郎?”赵宝丫过于惊讶,猫眼儿瞪圆,把台上的人上上下下扫了个清楚:那一颦一笑罗裙婉转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女的啊。 好戏开场,台下坐满了女客,间或穿插着几位男客。前面的好位子是内有了,赵凛寻了一处靠后的位子坐下,好在他们带了‘千里眼’,可以用这个看。一坐下立刻有清秀的小侍上前询问要不要茶水和点心? 北梨园的规矩是每场戏要收场费,茶水点心也要收费,而且是外头同样茶水钱的三倍。除了这两样,还流行打赏,比如现在众人喝彩之于纷纷摘下头上、身上值钱的东西往台上扔。 那花旦在满台的珠光宝气中从容转身、轻移碎步、抬眼勾魂、水袖翻飞…… 单从戏曲行当来看,檀五郎是极为出色的。赵凛却欣赏不来这种出色,只觉得脂粉气太重,失了男子英气。赵星河也不喜欢看,咿咿呀呀的压根听不懂,瞧着那花脸也别扭极了。就赵宝丫一个人看的晶晶有味,学着戏台上的花旦翘起兰花指。 赵凛目光在戏台四周圈巡,忽而看到最前头东北角坐着的徐明昌,对方估计也是很无聊,左右张望,正好和他视线对上了。诧异之余,和身边的妇人说了两句,就矮身朝他这边来了。等到了近前,才笑问:“赵修撰也来看戏?” 赵凛点头回笑:“嗯,两个孩子想来,就一起来了。” 徐明昌:“我母亲和妹妹要来,拉着我作陪,正无聊呢,不巧瞧见赵兄。”他顺势坐下,招手让小侍拿来瓜果点心茶水,然后和赵凛聊起了他喜欢的画作。 赵凛对这个徐榜眼的印象还不错,这人不像他父亲徐阁老一样尖锐咄咄逼人,倒是有一股子曲水流觞的风雅。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也不骄不躁,对待人也客气有礼。 对方友善,他也不好不理,相比较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徐明昌说话更中听一些。 于是两人很友好的聊了起来。 一曲唱罢,台上的檀五郎退了下去,又有其他武旦上场。徐夫人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徐明昌依旧有说不完的话。赵宝丫对武旦不感兴趣,瞧着她爹一时半会抽不开身,打了手势带着赵星河往戏台的幕后跑了。 赵凛余光瞟到两人钻进去的身影,继续和徐明昌攀谈。 与台前不同,戏台后面倒是很安静,几个男女坐在铜镜前认真的描眉画目,等待上场。班主提着鸟笼逗趣,几只画眉鸟在鸟笼里叽叽喳喳的来回跳跃。赵宝丫环顾一圈,发现后台之后还有一面卷珠帘隔开的空间,门口的布帘子上贴了个闲人免进的牌子。 那定是北梨园的台柱檀五郎的休息处了。 赵宝丫和赵星河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进去,帘子一掀开,一阵沁人的冷梨香扑面而来。幽幽的,清新深邃,非常好闻。 两人抬头,就见一男子斜靠在里间的香妃榻上闭目小憩。一头乌发如墨,散盖在匀称瘦削的身段上,墨发之间的面容温润和美,肌肤云泽如玉、唇色浅淡如蜜……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与台上的花旦相比少了几分柔美,多了一丝男子该有的英气。 赵宝丫目光灼灼:这就是那花娉婷喜欢的人啊! 床上的人很明锐,两人才没走两步,他就睁开了眼睛,扫了过来。他一睁眼,整个人仿佛活了,整张脸仿佛画笔精雕,气质犹如一副山水画,意境重重让人猜不透。 他瞧见赵宝丫和赵星河时先是诧异,继而疑惑,挑眉问:“哪里来的孩子,不在前头待着跑到我后台来做什么?” 赵宝丫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嘴甜的先喊了声哥哥,然后道:“好多人说檀五郎唱戏好听也长得好看,我想来看看你长什么样。” 檀五郎挑眉,坐直了身体,问:“你看到了,长得如何?” 这个时候,读的书就派上用场了。赵宝丫努力夸他:“非常非常好看,比我见过的男人女人都好看,秋水为姿、山月为貌、穷尽诗词也夸不完。”她眸色澄澈,既纯稚又真诚。 檀五郎被奉承的极为舒坦,轻笑道:“你这孩子不错,眼睛也生得好,若是跟着我学戏,将来也必定艳冠京华。要不要考虑拜我为师?”他们唱戏的,想要红,脸要好看,但最重要的还是一双眼睛。 要有神灵动会说话,为此他们戏班每日还有特意练眼神功课。 这小姑娘的眼睛不用练就灵动异常,实属难得。 “拜师?”赵宝丫懵逼,怎么就聊到拜师了? 她已经有师父了,不会拜别人为师的。她还没得急拒绝,帘子的门突然被掀开,接着进来十几个女子,都是衣着华贵,满身珠翠。一进来就把赵宝丫和赵星河挤到角落边边,围着檀五郎献殷情。 檀五郎深暗语言的艺术,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将十几个女子拿捏住,纷纷掏出金银玉镯往他怀里塞,整个人也往他身上靠。他似乎习惯了这种场面,退后两步,一副冰清玉洁,高岭之花的态度,开口推拒:“姑娘们,不要挤,曲某不需要你们这些财物,只需你们真心喜爱我的戏即可。” 这种气质太让人着迷了,即清冷又妖媚,看似山尖雪不可仰望,身份却是低贱的戏子,给人可以把玩的期待。 这群女子太疯狂了,只有她阿爹中状元那会儿才会如此吧。 赵宝丫咂舌,压低声音同赵星河道:“要不你别学武了,学唱戏吧,能挣好多好多的钱。” 赵星河不屑:“男子汉当保家卫国,涂脂抹粉骗女人钱是要遭人唾弃的,迟早要死在女人手上。” 赵宝丫:“你是在羡慕他有很多姐姐喜欢吗?” “我羡慕?”赵星河淡蓝的眼眸里都是鄙夷:“他那么花心,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要喜欢只喜欢一个人。” 哗啦,帘子再次被大力掀开,一袭火红的罗裙扫过,带起的风刮得赵宝丫鬓边的碎发飞扬。两人齐齐后退两步,目光追随着那火红的裙摆移动。 啪啪啪! 火红衣裙的女子是个狠的,一进来就给缠着檀五郎的几个女人一人一个巴掌。眼神冷凝,神态倨傲:“都给本姑娘滚!” 被打的几个女子捂住脸,眼神怨毒的盯着那女人:“花娉婷,你也太霸道了吧。檀郎有名有姓怎么就是你的了?” “就是,檀郎是北梨园的台柱,我们花了钱的,怎么就不能来看他了。” “而且,你不是要同秦探花成亲了吗?还和檀郎纠缠不清,就不怕我们把你的丑事捅出去?” 几人越说越气愤,已经隐隐有想干架的趋势。没被打的几个女子连忙拉住被打的几个女子,小声劝解:“别冲动,别冲动,她爹是兵部尚书,她娘非常护短。” “她哥是御前侍卫统领,她就是个疯子!” 被打的几个女人愤愤不平:“兵部尚书怎么了?御前侍卫统领又怎么了?有了夫婿还出来勾勾搭搭就是不要脸。整日自诩高贵,不过是个假世家,还不如外头那个寒门出身的徐家姑娘。”她们说的徐家姑娘就是徐明昌的妹妹,现在就在外头坐着的那位。 花娉婷最厌恶别人拿她的家世说事,她家根基不过是浅了一些,她爹同样是尚书,怎么就差其他四个世家了? 被拉住的女人还要说,花娉婷甩手又是一巴掌。 “你!”女人怨恨的瞪着她。 花娉婷:“滚,再不滚我让婢女把你拉出去打!”她身边的婢女可是武婢,动起手来比男人都狠。 十几个人吓得面色发白,拉扯着赶紧跑了。屋子里终于安静,花娉婷扭头看向作壁上观的檀五郎,凌厉的眉眼立刻柔和下来,里面全是痴迷:“檀郎,你怎么这么狠心,手都打疼了,也不心疼心疼人家。”说着就依偎进檀五郎的怀里。 檀五郎伸手推开她,花娉婷面色立刻沉了下来,羞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前可从不会推拒我的,可是因为我同探花郎的婚约恼了我?” “不是。”她又靠过来,檀五郎继续推她,示意她角落里还有两个孩子。 花娉婷扭头往后看,看见赵宝丫和赵星河时惊艳了一瞬,随即冷喝问:“哪来的野孩子,这里是你们该待的吗?” 赵宝丫和赵星河对看一眼,赶紧掀开帘子跑了。 “哎,小孩,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檀五郎蹙眉,想追,被幽怨的花娉婷拉住了袖子:“檀郎,两个小孩哪有我好看?” 檀五郎无语:“别乱想,我只是瞧着那小姑娘的眼睛好看,适合唱戏,想收她为徒。” 花娉婷不满:“有我眼睛好看吗?” “娉婷……”檀五郎伸手挡掉她的手:“你已经同探花郎有了婚约,不该来这里的。” 素来我行我素的花娉婷一点也不想听,被心上人的推拒让她心情烦闷,急切的说:“我只喜欢你,不喜欢他的。我同他成婚是父亲的意思,只要我把孩子名正言顺的生下来就同他和离,同你双宿双栖……” “孩子?”檀五郎吓得把赵宝丫两人都忘记了,盯着花娉婷痴迷的眼神再次询问:“什么孩子?”他同那么多贵女纠缠,像来很小心的,每次事后都会假借关心为由,骗她们喝下避子汤。 他很享受被人追捧,被人痴迷的感觉,但不想惹麻烦。 花娉婷还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继续兴奋道:“就是你和我的孩子啊,已经一个月了。” 檀五郎眼眸微沉:“娉婷,你是不是弄错了,也有可能是探花郎的孩子。” 花娉婷连忙否认:“不可能,捉婿那夜,探花郎睡死过去了。我们虽然在一个房间,但压根什么也没发生。这孩子只有一个月,一个月前,探花郎还在老家呢。再说了,他那个人刻板无趣,成亲前连多看我一眼都不会的。”哪里有她檀郎的万种风情。 檀五郎:“你父亲母亲知道了?” “檀郎你放心,我父母最疼爱我,不会动你的。”她都同意嫁人了,“要是他们敢动你,我就去死!” 她骨子里的偏执叫檀五郎有些畏惧,这种疯女人已经不适合谈情说爱了。他深吸一口气,淡声道:“探花郎俊美有前途,比我这个戏子好一千倍你我在牵扯只会害了你,我们到此为止吧。今后不要再相见了,只愿我来世投个好胎,成为能配得上你的人。” “谁说你配不上我了?在我心中,檀郎就是最好的。”花娉婷已经完全被眼前人迷了眼,心里全是对他妄自菲薄的心疼。 “什么状元郎、榜眼、探花给你提鞋都不配。檀郎才华横溢,不过是出身不好了些,怎么就低人一等了。”论财力、职位她家不比其他世家差,可就因为底蕴差了一些,她在其他世家嫡女面前就矮一个头。 凭什么? 这是说不通了? 檀五郎不耐,拿了头饰就往外走:“我还有戏要上台了,你走吧……” 花娉婷追了出去,只看到檀五郎一点衣角。她又在梨园找了一圈,被班主告知檀五郎今个儿不舒服,早早走了。 她气恼:檀郎总是这样,太为她着想了。 这是打算为了她的幸福,从此避着她吗? 花娉婷返回后台,朝还守在后台门口的武婢小声吩咐:“见到先前出去的两个小孩了吧?檀郎夸那小姑娘的眼睛好看,你去看看是谁家的孩子,找个机会把她眼睛挖出来!” 武婢眼眸微睁:“姑娘,那还是个孩子!” 花娉婷反手就是一巴掌:“你是花家的奴才,奴才就要听话。” 即使再小也是个女的,她绝对不允许檀郎夸任何一个除她以外的女人。那小姑娘她在京都从未看到过,想来也不是什么贵人之女。 反正任何事,父母大哥都会替她摆平。 武婢捂着脸匆匆去了,然而,在戏园子里找了两圈也没看到先前那个小姑娘和小男孩。 听完墙角的赵宝丫早和她阿爹回去了。一路上都在讲后台的见闻。 “阿爹,那个花娉婷可凶了!就这样啪啪啪打了好几个姐姐,还不止打了一巴掌!” “她的孩子真不是秦叔叔的,等孩子生下来就和秦叔叔合离。” “那个曲檀喜欢好多姐姐,拿了她们好多漂亮的首饰。” 赵凛听了一路,大概知道了这两人性子。檀五郎是来者不拒,花娉婷是他鱼塘里的其中一条大鱼。而这条鱼自恋高傲做事不计后果,认为鱼塘主会为她放弃整片鱼塘。 显然,檀五郎已经想甩掉她这条鱼了。 事实也如他所想,之后的几日,檀五郎想尽办法避开花娉婷。花娉婷越来越烦躁,花夫人只以为这是女儿孕期难受的缘故。 给女儿试嫁衣的这一日就道:“你整日在家里发脾气也不是个事儿,过两日我带你去新科状元府上吃酒吧,听说京都许多人会去,会很热闹。” “吃什么酒?”花娉婷疑惑:“新科状元也要成亲?” 花夫人摇头:“是乔迁之喜,就是那个皇帝赐的宅子,工部尚书偷树的那个。” 花娉婷哦了一声不太感兴趣,花夫人继续劝:“去吧,那状元郎算是你父亲的半个小辈,还同探花郎交好。特意上门送的请帖,邀请我们全家过去。” 花夫人知道女儿还惦记着那个戏子,心想着以探花郎的容貌气度只要成了亲,女儿肯定就会移情别恋的。说起这个,她就恨死那个戏子了,简直就是个男狐狸精,勾了她女儿不说,还害得她女儿怀了身子。 原本想让女儿落胎,但大夫说她体寒,落了这胎恐怕今后会不孕。之后又想把那罪魁祸首的戏子弄死,女儿用命威胁他们。 算了,现在只盼着能顺利出嫁吧。等到足月就伪造孩子早产的模样,让秦家把这孩子认下。 此刻,花夫人还没想到自家女儿已经和秦正卿摊牌了,还毫不遮掩的提出一年后和离的要求,并威胁了对方。 她继续道:“那日……” 花娉婷:“不去!”和探花郎交好她更不想去了,能容忍对方娶她,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花夫人还要说,她不耐烦的抬腿就走。 “娉婷,你要去哪儿?喜服还没试呢,你先试试,不合适现在改还来得及……” 花娉婷只当没看见,一路往前院去,她要出门找找檀郎。她走到前头院子的回廊处,老远就瞧见一个粉雕玉琢,肌肤赛雪的小姑娘抱着猫往外头,回头朝管家挥手道别时,嘴角梨涡浅浅,一双眼睛乌黑亮泽、充满活气。 那是一双被檀郎称赞过的眼睛! 花娉婷疾走两步追到门口,门口的马车已经走远。看门的家丁和管家看到她吓了一跳:“大姑娘,你有什么事吗?”这位可是个脾气暴的,他们问话都小心翼翼。 花娉婷抿唇,问:“刚刚出去的那个小姑娘是哪家的?” 管家感觉答:“是新科状元郎赵家的,同状元郎一起来送请帖。” “状元家的?”檀郎既然想收着小姑娘为徒,那这小姑娘说不定会知道檀郎的下落。 想到这,花娉婷又赶紧往后宅去,瞧见捧着嫁衣追出来的母亲时,迎了上去道:“母亲,我去。过两日我同你们一起去状元府上吃酒。” 花夫人诧异:“怎么又想去了?”她狐疑的上下打量女儿。 若是母亲知道她只是想探听檀郎的下落,绝对不会准许她去的。她压下心中欢喜,连忙道:“不是你说让我去的吗,若是你不想了,那我不去好了。”说着甩脸子就要往里走。 花夫人伸手拉住了她:“好了好了,都是母亲不对,莫要使小性子。现在同我回去把嫁衣试一下。” 花娉婷是极不情愿的,可还是跟着花夫人走了。 两日后,新科状元府上乔迁之喜,凡是收到请帖的人家就算自己没来也很给面子的送了贺礼来,唯一人没来礼也没来的就是工部李家了。 等众人都到了,环顾一圈,才发现这个赵修撰一视同仁,只要在京都的官员都发了请帖。酒席一般般,可皇帝赐下的院子,他们礼金可不敢一般般。 当然这是后话。 开席前,未免先来的客人等太久,状元府上居然还请了个戏班子。请的是时下京都最红的檀大家——檀五郎。 诸位夫人贵女都很高兴,唯有花家的几人脸上有点难看。他们万万没想到赵凛会请这个男狐狸精来,早知道他要来就不带自家女儿来了。 花夫人侧头看向女儿发亮的眼,未免担忧起来。 花尚书看向赵凛的目光带了打量,肃声询问:“赵小可怎么还请了戏班子?”他们家发现女儿和这檀五郎有苟且时,第一时间把女儿关了起来,还给她抢了个夫婿回来。后来女儿闹死恼活,还不小心怀了孩子,这是他们家也瞒着的。 这个新进京的赵凛不应该知道娉婷和檀五郎的事。 赵凛顺口回话:“先前去过一次北梨园,听过檀大家的戏,还是明昌兄极力推荐他来府上唱戏的。说是他若来,就算酒水寒酸了点,诸位夫人大人也不会怪罪。” 花尚书诧异:“你同徐明昌很熟?” 赵凛:“不算熟,但同科进士总会遇到。我同九如、陆坤更熟些。” 而和他很‘熟’的陆坤接了请帖,人都没有来。 秦正卿倒是来了,还送了厚礼,同其他大人寒暄后朝这边来。先朝花尚书行了一礼,然后很熟络的喊了声清之兄,最后看向花娉婷:“花姑娘。” 花娉婷懒得搭理他,一双眼睛灼热的盯着台上唱戏的檀五郎。花夫人伸手扯了她一下,朝秦正卿笑道:“九如,你来了,既然来了就陪着娉婷说说话。”若按照他们的家世,是看不上出身商贾的秦正卿的,但,自家女儿非完璧,如今又珠胎暗结…… 反倒让花家父母越看秦正卿这女婿越顺眼了。 花娉婷再是不愿意,但父母都在场,她还是不得不应付一下。两人顶着一众人看戏的眼神往刚刚修缮的后花园去,花夫人示意武婢跟上。 众人都知道花家早和秦家定了亲,定亲的男女此刻说说话也不出格。两人走在花叶茂盛的小道上,花娉婷全程绷着脸拒绝交流。秦正卿深吸一口气道:“花姑娘,我想退亲,我们两个并不合适……” 花娉婷这才拿正眼瞧他,不过眼神里依旧傲慢:“退亲?你前途不想要了吗?”她看了看身后不远处跟着的武婢:“这种话莫要再说,让你做孩子他爹是抬举你!” 秦正卿蹙眉:“花姑娘……” “闭嘴!”花娉婷恼怒,甩开他径自走了。 坠在后面的武婢连忙跟了上去,正当花娉婷想着怎么甩掉她去后台找檀五郎时,一只蓝白猫窜了出来,紧接着一个小姑娘跟着跑过来,边跑边喊:“快拦住我的猫,谁帮我抓住它?” 武婢显然也认出了赵宝丫,惊愕的愣在那。 花娉婷用力推了她一把,喝道:“傻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帮忙抓猫!” 武婢反应过来迟疑:“大姑娘,夫人让奴婢跟着你!” 花娉婷一巴掌甩过去:“谁是你主子,让你抓个猫……你若是不去,回去就把你发卖了。” 武婢惊慌,立刻追着蓝白猫跑了。 花娉婷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提着裙摆往戏台的后台走。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几个先前被她打了的女子远远的瞧着她,然后一路尾随她而去。 赵府的戏台是临时搭建的,戏子们的休息区域也是用木板靠着后台临时搭建起来的,拆卸很容易。 花娉婷摸进去时,檀五郎正好下台休息,其余几个配角在前头顶着。她一进去就搂住对方的后腰,语带幽怨:“檀郎,都说了我不嫌弃你,为何要躲着我,你可知道我近日相思成疾?” 檀五郎在台上瞧见她就觉得不好,心下后悔答应徐家公子来赵府唱戏。只想着唱完赶紧走,不想着女人这么大胆,外头京都有头有脸的人都在,探花郎也在。她就这样贸贸然的闯进来抱他。 “你松手!”檀五郎着急,万不能在这个疯女人手里翻船了。 “不松,我一年后会同那姓秦的和离,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还有我们的孩子。”她是如此的爱他,爱到骨髓里了。 只是抱着他就有股说不出的兴奋! “松手!”檀五郎用力去掰她的手,两人纠缠之间双双跌进了旁边摆着的戏服里。他想爬起来,花娉婷却急切的想亲吻他。 哐当! 戏服的架子狠狠砸在的临时搭建起的后台木板上,原本结实的木板朝四周散开。站在后台附近的几个被打的女人看到纠缠亲吻的两人幸灾乐祸的尖叫出声:“啊,花娉婷怎么和檀大家滚在一起?” “两人还亲上了!” “啊,明明和探花郎定了亲,真是不要脸!” 前台看戏的众人先是被木板巨大的倒塌声吓了一跳,齐齐站了起来往声音出看。再听到不堪入目的议论声时,纷纷跑到吃瓜第一线吃瓜。看到的就是两个滚在花花绿绿戏份里纠缠的花家嫡女和檀五郎。 第89章 89 “啊, 这这这,花家不是和探花郎结了亲吗?” “打得这般火热,显然两人不止一次苟且了!” “呵呵, 花家的女儿怎么干出这么丢脸的事?” 众人嘲讽声不断的扩散,花家一家人脸色五彩纷呈, 甚是难看。当事人檀五郎情急之下狠狠推了纠缠他的花娉婷一把, 他手没注意, 摁到了对方的肚子上。 花娉婷尖叫一声,捂住肚子哀嚎, 裙摆有血渗出。花夫人吓得面无人色, 赶紧喊大夫, 花尚书却喝道:“喊什么大夫, 快把人抬回去!” 然而,此次来吃席的大人家里, 正好有人精通医术。秉着救人为重的道理,立刻上前给花娉婷把脉, 搭上脉搏没几息惊呼道:“花姑娘是喜脉,孩子一月有余了, 脉象稳健, 用药及时的花,孩子还稳得住!” 捂住肚子的花娉婷面如死灰:她是和秦正卿摊牌了没错, 可她万万不想所有人都知道她未婚先孕,孩子还不是对方的! 最重要的是……父亲肯定不会留这个孩子了……这孩子是她绑住檀郎的筹码! 先前被花娉婷掌掴的几个女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哎呀,一个多月啊,一个多月前探花郎不是回老家祭祖了吗?这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是探花郎的吧?” “啊,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是野种吗?” 众人齐齐看向刚爬起来的檀五郎。 这还用猜吗?定是这花娉婷和这戏子苟且, 被花家发现了,抢了倒霉催的探花郎遮掩。结果这两人又趁着探花郎不在风流快活,最后珠胎暗结了! 要是没有今日的事,花娉婷嫁给了探花郎,那孩子肯定会算到他头上。 探花郎太太太惨了,全程就是个陪跑的,绿帽子老高,还喜当爹! 从前有多羡慕秦正卿的小官现在就有多同情他,秦正卿脸沉的能滴出水来:明明他是受害者、被威胁的那个,却觉得无比丢脸,恨不得挖个地缝钻下去。 他看向同样脸黑得吓人的花尚书,当着京都所有贵人的面朝他深深一礼:“花大人,看来秦某无缘做您的女婿,秦家与花家的婚约就此作罢吧!” 向来只有她花娉婷嫌弃别人的份,哪有别人嫌弃她的道理。 花娉婷强忍住肚子疼,咬牙咒骂:“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商贾出身的贱民,探花郎有什么了不起,敢退我花家的婚……” 她言辞轻蔑,话里话外都是看不起皇上钦点的探花郎。 这是在藐视皇权! 再说下去就是对皇家大不敬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花尚书想也没想,两三步上前一巴掌把花娉婷扇晕了过去。众人惊愣,花夫人失声尖叫:“老爷!”然后飞扑过去抱住女儿。 花尚书也心疼,朝跟来的花府下人喝道:“还不快把大姑娘抬回去医治!”往日就是太纵容她,今日丢脸也就罢了,还敢口出狂言!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花尚书也没脸待在酒席上了,他看了秦正卿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大人……”秦正卿着急,刚出声,赵凛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肩,冲他摇头。他咬牙忍下,等花尚书一家走了,他也告辞回到家中。 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花尚书之女花娉婷和戏子苟且怀了孩子给探花郎带绿帽子的事,就在京都传遍了。连平头老百姓都知晓,并乐此不疲的议论说笑。 花家把秦家送去的定亲礼给送了回来,秦父、秦母看着地上摆满的礼品气得胸口起伏。等看到回来的秦正卿时,秦父立刻上前质问:“今日究竟怎么回事?外头的人都说花家姑娘和一个戏子搅合在一起还怀了孩子?” 秦正卿看到地上的礼品,原本暗淡的眸子亮了亮:“花家同意退亲了?” 秦母不满:“问你话呢?花家好好的怎么就要退亲了?”那是花尚书,他们家好不容易捡到的好亲家,平白无故就这样没了。 “你们听到的就是事实!”秦正卿把今日在赵府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秦父气得拍桌:“我说怎么有这么便宜的事让秦家捡,原来是想让我儿子当绿毛龟。幸好事发,不然那野种岂不是要算在我秦家头上?” 秦母也气,但缓过来后又道:“着实可惜,若今日不事发,等那花娉婷嫁进来后想办法把她孩子弄掉就是。若我儿实在气不过今后不碰她多娶几房姨娘也行。说不定花家还因为愧疚多提拔我儿一二。” “母亲!”秦正卿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怎么能这么想?” 秦母:“我怎么想了?我且问你,赵凛今日怎么就恰好请了那戏子去?” 秦正卿拧眉:“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秦母敦敦教诲:“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前三甲在翰林院历练后是要委派具体职务的,你失了花家做靠山,赵凛自然占便宜。” “母亲,我与清之是好友,你莫要把商场上的那套用在我们身上。”旁人说他们商贾之家眼界低,爱算计,他是不爱听的。 但母亲的话是真让他不舒服。 秦母见他恼怒,连忙止住话头:“算了算了,就当我胡说。我把花家的定亲回礼收拾收拾,晚些你还回去吧。记住语气里要透出可惜,莫要让花家嫉恨上了我们家。” 秦正卿这才被转移了注意力,等他出了门。秦母道:“我瞧着那赵凛是故意的,原先花家想抢的就是他,他把咱们儿子灌醉顶了这个缸,如今又来看笑话。” 秦父不耐烦道:“好了,有空多去看看珍儿和颦儿,向两个女婿打听打听六部还有什么空缺。” 秦母点头:这两个女儿嫁出去多年,是该替她们的弟弟谋划了。 秦正卿送回礼过去,花家父母连面都没露。花家的管家匆匆出来,把人打发了。府里现下实在太乱,大姑娘醒来后就要死要活的。 夫人边劝解大姑娘边抹眼泪,花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花娉婷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孩子打掉找个京都外的人嫁了。要么老子现在就去弄死那个檀五郎!”他真是气狠了,这辈子脸都被这个女儿丢尽了! 花娉婷瞪眼:“关檀郎什么事?是女儿喜欢他的,要是您当初成全我们两个,也不会闹出现在的事!”从小到大,就只有这件事没如她的意,她哪里甘心。 “你你你,你没救了!给你三日时间,你自己好好选选,你不选,为父就替你选!”花尚书冷哼甩袖。 花夫人垂泪:“娉婷……” 花娉婷不耐烦的缩进被子,捂住脑袋…… 花夫人见此,只能作罢。 花娉婷才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不到三日她偷偷溜出了花府,在北梨园找到惶恐不安的檀五郎,要求对方和自己私奔。 她把满满一匣子的珠宝和一大把银票堆到檀五郎面前,满含期待道:“檀郎,你就和我私奔吧,我们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生下孩子。一家三口过着快快乐乐的神仙日子,多好。等过了几年,木已成舟,我父母不气了,我们再回来,好不好?” 那些金银确实很多,可比起这些,檀五郎更享受所有女人的追捧。况且,只要他真敢带花家的女儿跑,这辈子肯定永无宁日。 面前的花娉婷面容憔悴,已经完全失了初见时的明艳动人。他是疯了才会同意她的要求! 软话是不行了,檀五郎冷下脸严词拒绝:“花大姑娘,你把孩子流掉,回去好好当你的贵女吧。曲某不可能和你走的,你情我愿、逢场作戏的事当不得真!”他怕对方还来纠缠,咬咬牙补充:“我喜欢的人很多,你也只是其中一个,今后别来找我了!” 花娉婷瞳孔收缩,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胡说,你只喜欢我!” “檀郎,你骗我的是不是,你怕我父亲才这样说的是不是?”她急切的去拉对方的手。 檀五郎用力甩开她的手:“话说到这个份上,但凡有点廉耻心你都不该来了!” 盯着对方冷淡的脸,花娉婷的眼眸也渐渐冷了下来,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檀郎,你当真不同我私奔?” 檀五郎坚定的摇头,恰在此时外头传来班主的声音:“五郎,沈三姑娘找你,准备准备。” 檀五郎应了声,整理衣裳往外走。 那沈三花娉婷是认识的,当初就和她争檀郎。她盯着檀五郎的身影有些魔楞了:檀郎只能是她的,谁也别想抢! 就在檀五郎将要走出后台时,一直白釉描金的花瓶狠狠的砸在了他后脑勺上。鲜红的血沿着瓷白的面颊蜿蜒而下,他扭头,对上花娉婷扭曲的面容。 “我说过了,你只能是我花娉婷的!” 直到班主发出惊叫,后台陆陆续续围满了人,杀了人的花娉婷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她是世家贵女,对方不过一个低贱的戏子……敢戏耍她! 父亲、母亲、哥哥会保她的! 等花家接到消息时,花娉婷已经在大理寺大牢了。花家父母找到大理寺要求先把人放出来,邢大人只道:“花尚书,你女儿杀了人,认证物证俱在,如何放人?” “天子脚下本官不敢徇私枉法,令千金已经判了秋后问斩。” 花尚书目露恼恨,质问:“邢溥弼,你还在嫉恨当年冯阁老一案,本官落井下石是不是?” 邢大人不为所动:“花尚书说的什么话,本官依法办事怎么就成挟私报复了?案子是按照大业律法来判的,您若是有异议可去找皇上。” 左右说不通,花尚书甩袖而去。等在监牢看到面色惨白,趴在石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儿时,他心都在滴血。花夫人哭得昏天暗地,质问狱卒究竟是怎么回事? 狱卒如实回答:“花大姑娘肚子的孩子折腾没了,大理寺已经请了大夫来看,喝了药无性命之忧!” “什么叫无性命之忧,你们这帮狗奴才!”胡夫人气得面容扭曲。 她从未受过苦的女儿啊…… 花家人想尽了办法,找关系托人,那大理寺卿邢大人就是油盐不进。花家大哥想了想,提议道:“父亲,邢大人说的对,想救小妹只能找皇上了。” 花尚书无法,只得进宫求见老皇帝。老皇帝接连晾了他三日,坐在清心殿的御椅上把玩着邢大人呈上来的金银珠宝和银票:“这赵修撰有点意思,不到一月,又送来了第二份厚礼。” 等花尚书跪到第五日,皇帝终于宣他觐见。 花尚书跪下就磕头:“皇上,求您看在本官勤勤恳恳为朝廷办事的份上饶小女一命!”他深深伏在地上,只几日,鬓角的白发都多了几根。 显然十分忧心。 老皇帝叹了口气:“花爱卿,朕日夜为国库空虚一事忧心,实在没空理会你这等小事……” 花尚书憋屈:他女儿的命怎么就是小事了? 老皇帝这话不就是变着法的要钱吗?有钱就有空理会他家的‘小事’了? 花尚书深吸一口气:“臣愿意捐赠白银三万两替皇上分忧!” 老皇帝不说话,花尚书咬牙,继续加:“臣愿意捐赠白银五万两替皇上分忧!” 老皇帝还是不说话,花尚书:“臣愿意捐赠白银十万两替皇上分忧!” 够了,做皇帝也要适可而止! 好在老皇帝还没彻底不要脸,慢悠悠笑道:“甚好,朕观大理寺死囚不少,且让邢爱卿挑个十恶不赦、形貌和花爱卿爱女差不多的行刑吧。” 花尚书狠狠松了口气,老皇帝继而道:“刑行后,莫要让京都的百姓再见到花大小姐,否则……” 连连磕头谢恩,并保证一定把女儿送得远远的。 等十万两银子充到国库,他女儿也换出来送出了京,花尚书才反应过来。总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 首先为什么赵修撰的乔迁宴上檀五郎会在?他女儿是跟着秦正卿走的,为什么最后和檀五郎滚在了一起?他女儿好好的为什么会杀人?杀人了为什么不是刑部,而是大理寺去拿人?邢溥弼那语气就是引导他去找皇帝,而皇帝明显就是想要钱冲国库! 这么一想、秦正卿、赵凛、邢溥弼、皇帝都很可疑,是谁在设计他们花家? 其实,花尚书想得太深了,赵凛和秦正卿起初只想让花娉婷和檀五郎的奸情当众曝光,然后顺势退亲。 但他们只想了想,然后徐明昌就把檀五郎请到了赵府唱戏,花母极力拉女儿来赵府。先前被花娉婷掌掴的几个女子一路尾随,推倒了临时搭建的后台,并且把奸情宣扬了出去。那长期被训斥的武婢帮助花娉婷卷款私奔后,发现她杀了人,又跑到大理寺报了案。 一切都发生得刚刚好,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是花娉婷和檀五郎咎由自取。 秦正卿却不这么想,他重重叹了口气,朝赵凛道:“我总觉得心下不安,我若不找你,檀五郎和花娉婷是不是就不会死?”他总觉得自己间接害死了三条人命,这些日子总也睡不好。 赵凛临窗饮茶,挑眉:“也是,你若是不找我,应该已经和花大姑娘成亲了。最多头上有点绿,帮别人养儿子而已,一年后说不定能平步青云!” 秦正卿苦笑:“清之何苦这样挖苦我……是我连累了你,这几日翰林院的人没少为难你我……”他知道,那定是花尚书授意的。 “你帮我没得到任何好处,反而……” 赵凛:“打住,请戏班子的银子是你出的,赵府超出的酒钱也是你出的,不亏!”而且,昨日他向邢大人表示府上缺厨子和下人。今日一早开门,府上就来了御厨和两个干活利索的婆子。 甚好! 他笑容扩大:“九如不必多想,今日府上来了个厨艺精湛的大厨,留下来尝尝?” 花尚书确实一直在找他麻烦,今日下职那会儿还在宫门口碰到对方了。对方一路挡在他的官轿前面,走到挡哪就是不肯让。花府都过了还挡住,等快到赵府时,对方干脆将他的轿子逼停,就是不给过。 赵凛也不恼,掀开帘子下轿,走到花家马车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花大人,下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不知方不方便进去?” 马车帘子掀开,花尚书冷笑看着他:“上来吧!” 赵凛从容的上去,花尚书双手交叠,下巴微抬:“有话就说!” 竟是连赵小可都不喊了,看来是记恨他了! 赵凛:“令千金是往胶州花家老宅去了吧?” 花尚书大惊:“你如何知晓?”娉婷从大理寺牢里面接出来就直接送去了胶州老家,他和夫人怕引人注意都没敢去送。邢溥弼明明说除了他和老皇帝无人知晓,这人从哪里听说的? 赵凛轻笑:“大人,下官还知晓你和夫人之所以如此纵容令千金,是因为在令郎之前你们还曾有一女,因你之过没了……” “至于什么过错……” “够了!”花尚书低喝,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骇之言。 他不可置信的上上下下打量对面的赵凛: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人二十多年前也才几岁吧,怎么会知道他家的隐秘。 而且这个秘密就他和夫人两人知晓! 这人莫不是能同鬼神? 不管如何,是不能再继续为难他了。 花尚书深吸一口气,冷脸一秒挂上假笑:“前几日是我这个做长辈的狭隘了,赵小可莫要放在心上才是。你我算是同门,今后有什么困难记得找本官。”他明明气得牙痒,还是得陪着笑脸说这些违心的话。 谁让他娘的知道他的秘密! 外头传来脚步声,赵宝丫抱着蓝白猫走到书房门口,朝里面喊:“阿爹,花府来人了。” 捏着茶杯的秦正卿手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担忧的看向赵凛:“花家此时来人做什么?不会又是来为难你的吧?” 赵凛笑而不语,朝外走去。此时,花府的管家已经到了书房外,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小厮手上抬着两只人高的花瓶。管家朝赵凛躬身行礼,很是谄媚:“赵修撰,我家大人说贵府先前乔迁之喜送的东西上不得台面,特意让小的再送一对价值万金汝窑青瓷花瓶来。望大人如这青瓷一般长青洁净,受人喜爱。”他说着又把手上的食盒呈上:“听说贵府的姑娘喜欢吃点心,大人还特意让小的备下了几样点心。” “我家大人还说,今后多多往来,莫要生分了。”说完接着行礼告辞。 跟出来的秦正卿看着那人高的汝窑青瓷瓶,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花尚书这是什么意思?前几日还为难赵兄来着,今日怎么又送礼来了? 瓷器易碎,送一对花瓶是让赵兄小心点嘛? 也不怪秦正卿阴谋论,再怎么他也不会往一个二品尚书来讨好他们这种小官的方面想。 他越想越担忧,饭也不想吃了,就匆匆告辞。 那花瓶太大,放哪都不合适。赵宝丫当心给猫猫打碎了,干脆让她爹把花瓶卖了。 刚送出花瓶没多久的花尚书某日下职回来,路过常去的瓷器铺子时看到又出现在里面的一对大花瓶眼睛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着人一打听,才知道赵凛把这对价值万金的花瓶以五千两的价格又给卖了回来! 花了万金的花尚书简直要吐血! 赵凛他娘的状元怎么考的,他送花瓶是让他守口如瓶! 把瓶卖了是几个意思? 花尚书又陷入惶恐不安中…… 第90章 90 花尚书时刻担心那天赵凛将他家的事捅出来, 吃不好睡不香。而赵家几人却恰恰相反,自从家里来了御厨后,赵宝丫和赵星河一到饭点就围着灶台转, 恨不能把菜香味都吸进肚子里! 灶房里,赵宝丫站在一边, 眼眨也不眨盯着厨子快出残影的刀工。那豆腐都切出丝来了, 散在水里像是一朵花。她凑到水盆边上, 惊叹:“陶伯伯你好厉害啊,豆腐怎么能切成这样?这是什么菜?” 陶御厨很是骄傲:“这是菊花豆腐, 豆腐要切成丝, 每条丝要粗细均匀且不能断裂。下面不能散, 下水形似一朵菊花, 最是考验刀工。之后再用鸡汤吊味,配以虾仁、青菜、枸杞点缀。豆腐丝色亮酥软, 又有鸡汤的鲜香浓郁,很是美味。” 赵宝丫被说得流口水, 忍不住问:“陶伯伯,这些我能记下来吗?” 陶御厨:“可以, 你尽管记就是。”做菜非一日之功,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记下来也无用。 赵宝丫欢欢喜喜的翻出宣纸和她自制的羽毛笔写写画画:她要全部记下来寄给小姑, 何记的生意肯定会更好的。 陶御厨看着认真的小姑娘和坐在门口帮忙择菜的赵星河,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还以为自己是被大总管发配出来了呢,来的时候一直担心主家不好伺候。现在看来主家人很好,每日对他的菜品赞不绝口, 夸得他满面红光。 等饭菜都上了桌,赵宝丫跑到门口等她爹。申时都差不多过了, 她爹还迟迟没下职。她垫着脚往外看:“星河哥哥,我爹今日怎么这么晚啊?” 赵星河和小黑也站到门口,往来来往往的街道上看:“可能有事耽搁了吧,当了官都很多事的。” 赵凛确实是被耽搁了,不是被公事,是被花尚书半路截住了。 花尚书忧心了好几日,终于决定逮住人问个清楚。他把赵凛请到马车上,开门见山的问:“赵小可,本官送你的汝窑青花瓷瓶你为何卖了?”他蹙眉,脸上带了明显的不愉,大有对方不说清楚就捅人的冲动。 马车内气压极低,赵凛似是毫无所觉,实话实说:“下官穷,修缮宅子都用光了,缺钱!” “缺钱?”花尚书委实没想到担忧了这么久,竟然只是缺钱,他咬牙:“你缺钱倒是说啊,那对青花瓶本官拿去退值万金,你六我四也比你这样贱卖好!” 赵凛诧异:“花大人也缺钱?” 花尚书瞪他,赵凛想起花家刚被花娉婷洗劫后又被老皇帝坑了十万两,确实不容易。 然而嘴里却道:“花大人是世家大族,应该不缺这点钱。” 花尚书生怕对方问他要钱,毕竟是穷得连花瓶都半价卖的主。他连忙道:“你这是什么话,花家可不比其他四大世家的家底,一下拿出那么多银子能不穷?” 赵凛哦了声,顺口问:“哪京都那个世家最有钱?” 花尚书:“自然是益州常山苏氏,苏家人喜玉,腰间常年配玉。族内不仅有玉矿,家中摆件多是玉器。” 赵凛抬抬头,问:“那同是胶州出来的陆氏呢?” 花尚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二甲进士陆坤正捧着一堆书站在国子监外。他对面站着的是户部尚书家唯一的嫡子陆文锦,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弟弟。那陆锦明明只是个没有功名的国子监学生却对着正六品的户部主事陆坤颐指气使、骂骂喋喋。 “哼。”花尚书不屑,“再有钱有什么用,陆家儿子就是个草包,文不成武不就到处丢人现眼。陆尚书那人也是个软骨头,兜里比脸还干净,花费超过五十两都得问家里的母老虎。那陆坤可惜了,就是用来给陆家草包当垫脚石的。” 是人都觉得自己家的孩子好,花娉婷比之陆文锦还不如吧。 赵凛笑笑,朝他躬身一礼,出了花家的马车。恰在此时,陆坤朝他看来,两人视线隔着一条街相撞。 陆坤愣了愣,又往花家的马车看了两眼。只是两息,不耐烦的陆文锦就一脚踢在他膝盖骨上,骂道:“你聋了吗?本公子问你课业有没有做完?” 陆坤吃痛的功夫,赵凛已经上了赵家的轿子。他抿唇,深吸一口气摇头:“没有。” 陆文锦恶声恶气的问:“为什么没有?本公子不是说了今日要,你不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母亲来同你说吗?” 陆坤眸中寒光闪过,犹记得当年陆夫人派女使去青山书院羞辱自己的事。他忍着厌恶道:“不是我不写,而是我的字和你的大不相同,我一写就会露馅,你不喜被国子监的同窗和博士发现吧?” “对啊,本公子怎么没想到这个茬?”陆文锦拧眉盯着陆坤,“那怎么办?” 陆坤抬头看向赵家的轿子:“我曾经的同窗,新科状元赵凛替人代写功课一绝,字迹可以模仿得丝毫不差!” 陆文锦来了兴趣:“果真?” 陆坤点头:“嗯,只是有些贵,十两银子一份课业。” “眼皮子就是浅,十两算什么贵?”他平日里斗鸡,随便赌赌也要上千两。 陆文锦:“你替本公子去请他,本公子包年。” 陆坤:“恐怕不行,我与他关系并不好,我若开口他只怕不会帮忙。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他知晓你是陆家公子定会帮忙的。” “麻烦!”陆文锦撇嘴,径自进了国子监。课上,博士又布置了两篇游记,他一个头两个大,写到大半夜也没憋出个屁来,气得陆尚书大骂他蠢货! 陆文锦觉得他父亲是在他母亲那受了气,才拿他出气的。心下愤愤不平,次日一早干脆旷课,跑到赵府去了。 赵府的门紧闭,他伸手用力拍门。赵星河开门,探头出来,淡蓝的眼珠上下打量他。陆文锦惊诧:“哪来的外邦杂毛?怎得在状元郎府上?” 赵星河砰咚一声把门关上,陆文锦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再怎么喊门也没人开了。不断有人经过赵府,陆文锦老远看到有同窗往这边来时,一溜烟往赵府的后门去了。他努力爬上赵府的围墙,顺着一棵桂花树爬了下去。刚跳下院子,花丛里就窜出一条黑不溜秋的狗,龇牙朝他冲来。 他吓得肝胆俱裂,撒开脚丫子就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狗了! 当他五体投地趴在赵宝丫面前时,似是看到了救星般痛哭流涕,团成球滚到了她身后。赵宝丫安抚的摸摸小黑的狗脑袋,前一刻还凶恶的小黑狗,乖乖蹲在她脚边,任由她摸。 赵宝丫回头,冲地下的陆文锦灿烂一笑:“别怕,小黑很乖的,你是谁家的哥哥,到我家来做什么?” 陆文锦确定小黑不攻击他后,赶紧爬了起来,拍拍衣服端出一个高傲的姿态:“小孩,有生意做不做?” 赵宝丫眼睛亮了亮:“什么生意?” 陆文锦:“代写课业,十两银子一份。” “十两一份?”赵宝丫疯狂心动。 等赵凛下职回来,立刻就被赵宝丫拉到了客厅里,指着那把赵府当成自己家的陆文锦道:“阿爹,他找你代写课业,十两银子一份。”想当初她爹在青山书院给马叔叔代课业,一份才九文钱。 “陆公子?”赵凛惊诧,坐到陆文锦对面,问:“谁同你说本官代写课业?” 陆文锦:“陆坤说的,他说你穷缺银子,只要有钱都会写,而且自己能模仿得一模一样。”看看这小姑娘一听到银子双眼放光的模样就知道真穷了。 “陆坤啊!”赵凛眸色带了点笑:“本官倒也没那么缺钱,何况给国子监的学生代写课业,被查到了说不定会被上面斥责。比起银子,本官更注重官途。” 陆文锦不想同他瞎逼逼:“二十两一份。” 赵凛:“这……” 陆文锦:“五十两一份。” 赵凛:“陆公子,不是钱的问题。” 陆文锦:“一百两一份。” 赵凛:“您是包年还是包月?” 陆文锦嗤笑:“先写两篇游记来瞧瞧吧,本公子要确定写得好不好。”他掏出平日里自己写的课业,“就照着这个字迹写。” 赵宝丫立刻跑到书房拿来笔墨摆上,赵凛只看了一遍陆文锦的字。花了一刻钟,写了两篇游记,递了过去。 陆文锦接过,来回看了两遍,没看懂。看不懂就对了,国子监里课业好的同窗文章他也看不懂。反正字迹和他一模一样,就是他亲爹来了也辨别不出来。 他很痛快的掏了两百两,警告道:“别出去乱说!” 赵凛:“陆公子放心。” 陆文锦欢欢喜喜的回了国子监,顶着一众人嘲讽他旷课的视线把那两篇游记呈给了讲经博士。讲经博士随意翻了一下,习惯性的要骂人,眼角扫到末尾一句话时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陆文锦得意:这可是他花了两百两请新科状元郎写的,能不好吗! 博士被他的惊世才华震惊到了吧,从此该对他刮目相看了! 陆文锦正做着被整个国子监恭维的美梦,讲经博士看完沉下脸来:“陆文锦,这两篇游记真是你写的?”一个草包的水平不可能一夜之间提高了那么多。 助教好奇的接过博士手里的文章,也很惊讶。有好奇的学生凑过来看,才看了一半就大喊道:“不可能,陆文锦那个草包怎么可能写得出这么华美的文章!” “你才是草包!”陆文锦不满:“我怎么就不能一夜开窍了?你看看这字迹,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众人查看那字迹,就是和陆文锦平日写的一模一样,连平日里喜欢把一竖写得老长的小习惯也在。 众人不可思议……就在陆文锦洋洋得意,决定转头要包年的时候,讲经博士道:“那你说说你这两篇游记分别说了什么内容?” 陆文锦傻了:他看都看不懂,鬼知道写了什么!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博士失望透了,让人去把陆尚书请过来。把那篇游记递了过去,道:“尚书大人还是把令公子领回去吧,国子监教不了他!” 被国子监退学,那这辈子注定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了。陆尚书怎么也想不通他一个读书翘楚怎么就生出个废物儿子,还不如陆坤那个庶子! 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当着博士的面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声音大到整个天字班的学子全探头出来看。低低嘲讽的笑声不断传入陆文锦耳里,他捂住红肿的脸羞愧难堪极了。然而,更让他难堪的还在后面。他父亲不仅不维护他,还要求他当众向博士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请人代写。 所有人都在看他笑话,笑他是个草包。他的难堪在父亲看来一文不值,拎着他耳朵出了国子监。 国子监外停着陆家的马车,陆坤站在马车外等候。看到他们二人来,立刻行礼避让。陆尚书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言,上了马车,陆文锦愤懑的跟了上去。等父子两个坐稳,马车往陆府慢行。陆尚书恨铁不成钢,指着陆文锦压低声音喝骂:“你怎就如此不争气,你母亲好歹也是书香世家出身。你的脑子怎么还不如一个妓子肚子里出来的?” 跟在马车外的陆坤耳尖动了动,嘴角扯起嘲讽的弧度:原来他父亲就是这样看待他娘和他的。一个妓子和妓子肚子里出来的,哪里值得他挂怀。 这一忘就是二十几年! 马车里的陆文锦始终不说一句话,等到了陆府,陆尚书臭着脸赶人:“老子还要去户部,你现在回去好好反思反思,明日去国子监规矩点!”说完就让车夫快走。 陆文锦哪里还有脸去国子监,他恨不能挖个地缝把自己埋了。 管家瞧见他站在门口迟迟不进来,连忙上前询问。陆文锦恼怒大吼:“滚!”他现在心情非常不好,连家门也没进,径自去了南街的酒坊。喝到近申时,整个人都麻痹了,才终于看到赵凛的官轿经过。他摔了酒坛子跟到赵府,在赵凛即将进门时冲上去想揍人。 背对着他的赵凛微微侧身,陆文锦整个人五体投地的扑进了赵家。赵凛转身,看着趴在地上哀嚎的人,疑惑问:“陆公子这是怎么了?怎得行如此大礼?” 陆文锦生生疼了好几十息才有力气爬起来,伸手拽住赵凛的衣领质问:“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出丑,故意将那文章写得那样好?”他有些醉了,又气又恼的将今日在国子监的事说了一遍,末了盯着赵凛:“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蠢笨,觉得我无药可救?脑子不好使,丢我父亲的脸?” “本官没这样觉得。”赵凛伸手把他的手拉开,“陆公子,你先放手,过路的百姓都瞧着呢!” 他语气真挚:“谁不想生来就聪明,但脑袋是天生父母给的。陆尚书既没有把你生聪明,就是他的错,反过来怪你愚笨又是什么道理?” 这话简直说到陆文锦心坎里去了,他松了手,眼圈当即红了:“没错,都是他的错!当众打我,还要求我当众道歉,被那么多人嘲笑看轻……是我老子又怎么样,还不是怕我母亲怕得和孙子一样!我要他和我一样当众丢脸,被同僚嘲笑!”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不纾解出去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了。 赵凛提醒:“那你想想你父亲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把它捅出来不就得了?” 酒鬼陆文锦蹙眉仔细想,忽而眼睛一亮,也不搭理赵凛了,转身就往家里去。 赵宝丫抱着蓝白猫走到她爹身边,问:“这人怎么了?难道不满意阿爹写的文章?” 赵凛摇头,拍拍她怀里的猫猫:“去,跟着陆文锦。” 蓝白猫睁着大大的猫眼,压根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喵喵叫了两声。赵凛扶额,赵宝丫轻凌凌的笑了起来,戳戳蓝白猫重复她的爹话。蓝白猫这次听懂了,一溜烟窜了下去,很快没影了。 陆文锦回到家中,径自摸到了他娘陆夫人的房间,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了一打写满字的书信,然后跑到他爹书房,把书信夹到了户部要往上呈的折子里面。不多时,陆坤出现在书房外,把折子拿走往户部去。 户部,在国子监折腾一番后的陆尚书回来连续查账几个时辰后,已然累到极致。撑着一边脑袋几打起了墩。陆坤把折子放到桌案上,轻轻喊了声,见他没有反应。左右无人,快速拿起桌上的官印往折子上一戳,呈到了内阁。 徐阁老照例翻开户部的折子先审阅,前面都是例行公事的汇报,等翻到后一页眼眸睁了睁,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然后一页一页的翻,翻完第一本折子接着翻第二本。越翻越震惊:好家伙,陆尚书那糟老头子疯了吧,自己这种隐秘都呈上来丢人现眼! 这折子呈上去皇帝不弄死他? 与此同时,户部,陆尚书正准备下职。陆夫人急匆匆的找了过来,陆尚书一瞧见自家夫人心里就发怵,小心翼翼的问:“夫人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他最近好像也没放错啊! 陆夫人面色不同于以往的盛怒,雍容华贵的脸上全是焦急,把人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方才你让陆坤那竖子来府上取的折子在哪?” 陆尚书疑惑:“折子呈到内阁去了,怎么了?” 陆夫人面如死灰,弱弱道:“你从前写给我的十八封忏悔书被阿锦夹折子里了……” “什么?”陆尚书犹如五雷轰顶。 他年少风流,尤爱往青楼里去,每次都会同当地花魁打得火热。已经数不清楚有多少红颜知己和流落在外的庶子了,其中被他夫人逮到的就有十八次,每次他都会写一封忏悔书求饶……夫人手里捏着他多年的丑事,这也是为何他如此惧内的缘由。 那十八封忏悔书的内容可是一封比一封劲爆! 要是呈到御前,老皇帝再当着群臣的面念出来,那他就相当于在朝堂上裸奔了! 这辈子都会被人笑话死…… “这个孽障!”陆尚书大喝一声,吓了陆夫人一跳。 他现在就想冲回去一脚踹死那不成器的,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去内阁从徐阁老那把折子截下来! 他官帽也没拿,撩起袍子急匆匆往外冲,连自己夫人也不要了。平日里走两步都酸的腿冲上马车,催促车夫:“快快快,快去内阁!” 陆尚书同任东阁大学士,若是徐首辅没有把折子呈上去,他是有权要求把折子撤回来的。 他急匆匆赶到内阁,额头上大颗的汗往下滴,一步跨进徐首辅的办公处,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幸而被刚出门的徐首辅扶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急问:“户部的折子你可看了?” 徐首辅摇头:“没看。” 陆尚书一喜:“快快把折子还给我,那折子有一处错漏,我拿去改改。” 徐首辅:“折子已经呈到御前了。” 陆尚书如遭雷击,哆哆嗦嗦的问:“你不是说没看?” 徐首辅点头:“只翻了第一页,见是例行汇报的折子就让人立马呈上去了!” 徐首辅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在幸灾乐祸了:他娘的,叫你们六部天天给本官添堵,明日早朝也让你陆尚书尝尝什么叫丢人现眼。 即将丢人现眼的陆尚书眼一翻,直挺挺倒了下去。 如果可以,就当他死了吧! 第91章 91 陆尚书被抬了回去, 一夜忐忑无眠,次日顶着两只无神的眼往宫门口走。到了长极殿外,不少人还在议论李尚书和花尚书家的丑事, 都能想见今日早朝后,众人的议论对象就会换成他了。 对面礼部的苏尚书还在说笑, 见他发愣伸手撞了撞他, 疑惑问:“怎么了, 无精打采的?” “无事。”陆尚书抹了把脸,一扭头就看见徐老贼也在看他, 表情高深莫测。 他如芒在背, 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于是往苏尚书边上挪了挪。 随着长极殿的大门开启, 他心口就不受控制的开始打鼓。朝堂上他随时戒备,但凡有人提到户部, 他就高度紧张。他站在最前面,时不时就偷偷瞟一眼老皇帝, 然后有一次就和老皇帝看了个眼对眼。 他心里一咯噔,就听老皇帝问:“陆爱卿可是有什么事要奏?”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 说话磕巴:“没, 微臣无事启奏……” 老皇帝:“户部呈上来的折子朕昨晚上看过了……” 陆尚书闭眼,面色涨红, 等待公开处刑。然而,老皇帝提了几次户部,就是没提那十八封悔过书的事。他不禁疑惑,扭头看向左前方的徐阁老:难道悔过书被他扣下了?想用来威胁本官? 还不待他细想, 宣布散朝的老皇帝突然停下步子道:“户部尚书到清心殿候驾。” 陆尚书心瞬间又提了起来,眼珠子快速的转动:老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独独喊他一个人去清心殿是什么…… 不管他如何忐忑,还是硬着头皮往清心殿去。等到了殿内,他屈膝行礼拜伏下去,然而老皇帝只管翻阅奏折,丝毫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 跪了将近一刻钟,老皇帝才从一堆奏折里拿起户部折子递给大太监总管,吩咐:“念……” 吴总管恭敬的接过,翻开折子开始念:“为夫有错,错在不该同云织楼花魁一夜春宵,缠绵月余,更不该珠胎暗结……” 天呐撸,这是什么劲爆的内容,吃瓜人吴总管越读手越抖,从天禧八年开始到天禧二十九年,陆大人就没停歇过……每次保证的内容闻所未闻,这孩子都有十几个了吧? 传闻中惧内,家里只有一子的陆大人玩得居然如此花! 果然人不可貌相! 跪在地上的陆尚书羞愤欲死……额头大滴大滴的汗往下淌。 大业规矩,官员不可押妓。他不仅专挑花魁睡,还生了不少私生子,虽然没敢在京都乱来,但…… 他头压得越发低,后背冷汗泠泠。 读完十八封后,老皇帝冷嗤一声:“陆尚书你把这种东西呈上来污朕的龙眼是在讽刺朕吗?” 陆尚书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想起皇帝好像那方面不太行,后宫子嗣稀薄,唯有一子。还是个病弱的稚儿。 “冤枉啊……”陆尚书吓得连连磕头:“微臣,微臣并无讽刺皇上的意思,那折子是微臣那不成器的儿子混进去的,微臣实在不知!” “你不知?”老皇帝声音越发的冷:“你觉得朕信嘛?要不明日早朝挨个读出来让诸位大臣品鉴品鉴,瞧瞧你冤不冤枉?” “不不不!”陆尚书急得差点咬到舌头:“求圣上给微臣留块遮羞布,微臣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老皇帝就静静看着他不说话,直到看到他后背发凉,他才弱弱的道:“臣……愿意捐献五万两白银充盈国库……” 老皇帝:“这里有十八封……” 陆尚书:“臣愿意捐献八万两……”眼见老皇帝眯起了眼,他立马改口:“十万两白银充盈国库。” 老皇帝嘴角翘起,朝吴总管使了个眼色。吴大总管立刻把那十八封悔过书往御案上一放,走下去道:“那陆大人现在就去凑银子吧,凑齐了再来取这悔过书。” 陆尚书擦擦汗急匆匆去了,不过两日就凑齐了银两,可以想见各大世家的实力有多雄厚。若是把这些世家都抄了,能冲十几个国库了吧! 陆尚书拿到十八封悔过书本以为高枕无忧,然而,还不等他松口气,京都到处流传着他的风流韵事。甚至陆陆续续有妇人带着孩子上门说是陆家的种,那些孩子大到十几岁,小到还抱在手里啼哭。 堵得陆家人门也出不了。 京都的百姓全聚集到陆府外看热闹,甚至相熟的官员也派小厮来看热闹。陆大人气得仰倒:他娘的,钱不是白给了? 他气得生生大病了一场。病还没好就拿着手粗的藤条把罪魁祸首,陆文锦给打得下不了床。捂着胸口大骂:“你个孽障啊! 打过人后他又开始思索:既给了银两,皇帝肯定不会再拿这个说事,那传播这事的人十有八九是徐老贼了! 他那日就是瞧见了折子里的悔过书,故意呈到御前想看他的笑话。还有陆坤那个竖子,他把人喊来了来质问:“你那日拿折子没瞧出不对劲吗?折子怎么就呈到内阁了?” 陆坤垂眉敛目:“父亲,冤枉,您的东西从不许我看,我那日拿了折子放到你桌上后就去忙自己的了,并不清楚折子是如何被呈到内阁的。您该问问阿锦怎么如此糊涂……” 陆夫人拧眉喝道:“你什么意思?” 陆坤咬牙:“父亲,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阿锦确实不该。” “你闭嘴!”一个庶子还妄想把她儿子挤下去?她恼怒:“阿锦平日虽然荒唐了些,可也不至于干这种蠢事,必是有人引导他如此做。” 陆尚书眼眸急转,让人把下不了床的陆文锦抬了来,询问他怎么就如此蠢。陆文锦被打怕了,他爹一问立马就把锅甩到赵凛头上,还把赵凛收他银子代写的事说了。又指着陆坤道:“父亲,是陆坤让我去找赵修撰代写的!”他把陆坤同他说的话学了一遍。 陆尚书阴恻恻的看向陆坤。 陆坤连忙跪下辩驳:“父亲,阿锦逼迫我给他写课业,但我实在不会模仿笔迹。那日赵修撰恰好经过,我就提了一嘴,万万没想到他真的去。就算他没找赵修撰代写,无论找谁都会被博士发现找您过去的。”他又看向陆文锦,“阿锦,父亲终究是父亲,就算当着你同窗的面训斥了你几句,你也不该心存怨恨,如此不分轻重!” “你放屁!”陆文锦用力拍着床榻,“什么叫训斥几句?你知道当时有多丢脸吗?” 陆坤:“所以你要父亲和你一样在朝堂内外丢脸?” 啪! 陆夫人一巴掌扇在陆坤脸上,喝道:“这里哪有你一个庶子说话的份?” 陆坤歪着脸动也不动:“我只是心疼父亲……” “有你什么事?”陆夫人说着又要打他,陆尚书喝道:“够了,他说得也没错,就这个孽障的水准找谁都会被发现。”这个嫡子不仅无用还不孝,不过是训了他两句,就如此怨恨。 今日打了他,还不想拿刀捅了自己! 如此想着,他看陆文锦的眼神就淡了几分,还是陆坤这个庶子靠谱些! 陆夫人见他眼神变化,看陆坤的眼神越发淡:看来就不该让这个庶子进陆府。 然而,还不等她把人赶出去,府里先迎进了十几个姨娘和庶子。往日惧内的陆尚书像是打通了奇经八脉,突然就把人全迎了进门。 用他的话说,反正脸都丢光了,总不能连自己的种都不要吧。 简而言之就是‘摆烂’! 陆尚书想的是:陆文锦那孽障是指望不上了,不若再培养几个庶子看看吧! 陆夫人日日同他闹,但没了把柄的陆尚书油盐不进。等病好得差不多了,跑到长极殿把赵凛给告了。告他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以文采敛才,代国子监学子写课业。 原先还存了拉拢赵凛的心思,此刻只想弄死这个瞎出主意的蝼蚁。 “皇上,此等行为当严惩不贷!” 老皇帝乐了:他说怎么陆尚书上赶着送钱来了,原来又是赵修撰干的好事啊! 此子搞钱是把好手,该赏! 陆尚书自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还在义愤填膺。花尚书和工部李大人纷纷附和:“皇上,确实该严惩,天子脚下这种事不遏制就是冒犯天威!” “皇上,一个巴掌拍不响。”大理寺卿邢大人站了出来,“陆家公子不去找赵修撰,赵修撰如何会代写,要罚陆家公子也要一起罚才是!” 邢大人以一敌三当殿吵了起来,其他三部和徐阁老站在那看热闹。等吵得差不多了,老皇帝让人去传赵凛过来。 这是第二次传赵凛去长极殿了,翰林院的人即惊且奇。徐明昌看着跟着小太监走远的赵凛问秦正卿:“秦兄,赵兄从前在你们长溪也是这样备受瞩目吗?” 秦正卿苦笑:“差不多吧。”他来翰林院许久还连长极殿都没靠近过。 赵凛一路跟着小太监往长极殿去,不问也不瞎打听。小太监倒是好心,主动提醒他:“赵修撰不用担心,奴才干爹说了,不碍事的。” 赵凛道谢:“敢问公公干爹是哪位?” 小太监颇为骄傲:“奴才的干爹是万岁爷身边的大太监总管吴为!奴才叫闻喜,赵修撰今后叫奴才小喜子就是了!”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人精,他看得出来,皇上是极喜爱这位赵修撰。 赵修撰高升是迟早的事。 等到了长极殿,赵凛听着陆尚书的控诉立刻喊冤:“皇上明鉴啊,是陆家公子冲到微臣家威胁微臣代写,说是微臣不帮忙,陆家碾死微臣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他眼里满是小人物的无奈,“那日许多百姓都是看到的,陆公子揪住微臣脖领要打微臣。” 陆尚书愤怒:“颠倒黑白,那你为何还收了银子?两份游记收了两百两?” 六部的人起哄;“岂有此理,简直有辱圣贤,文章怎么能拿来如此敛财?” 赵凛:“这更冤枉啊!微臣数次拒绝替陆公子代写,说了不是钱的事。陆公子说陆家有的是钱,一直在加价,还威胁臣识时务。臣无奈、臣冤枉、臣无妄之灾呀!” 徐阁老出言讽刺:“六部世家向来这么霸道,老夫都被屡屡为难,更何况一个小修撰。皇上,微臣建议应该整治整治六部了。” 这算是犯了众怒,一时间六部群起而攻之。 其他官员见怪不怪,安静看戏。 长极殿内犹如五百只鸭子在乱叫,赵凛双手交叠,自动屏蔽。老皇帝显然也见惯了这场面,等他们吵了个把时辰终于吵不动了,请他来定夺时,才道:“双方都有错,陆家公子亲手抄写百遍《弟子规》,赵修撰所得两百两银子上缴充公,禁足半月静思己过。” 陆尚书还不甚满意:在他看来,应该把赵凛赶出翰林院,最好赶出京到一个又穷又破的地方上当个九品芝麻官才称心如意! “皇上!” 老皇帝拧眉:“好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陆爱卿有空还是查查府上的那些孩子是不是你的种,别找来了都收进府,替别人养孩子可不好玩。” “退朝!” 老皇帝一走,方才还团结的六部官员纷纷开始笑话起陆尚书来。徐阁老更是肆无忌惮:“别人都替你养了那么多年了,认错了一两个,替别人养也没什么。” 陆尚书气得胸口起伏,等转过头想去寻赵凛的晦气时,赵凛早回家闭门思过去了。 闭门思过,里面的人不能出来,外头的人自然也不能进去寻晦气。 赵凛白得了半个月的假期,心里舒坦。大太监总管送他出宫门时又塞了两千两银票给他,小声道:“赵修撰,皇上让咱家同您说‘在府上好生修养,等陆尚书火气过了再出来继续为朝廷效力’。” 是出来继续搞其他世家吧? 老皇帝贼得很! 赵凛道了谢,又塞了一百两回去给吴总管,自己回了赵府。 赵宝丫见到他回来很是惊讶:“阿爹,你怎得又早回来了?” 赵凛:“皇帝让你爹回来闭门思过半个月。” 寻常人第一反应肯定担心,而赵宝丫第一反应是问:“半个月,扣俸禄嘛?” “不扣。”赵凛好笑:“怎么,你不担心阿爹触怒皇上?” 赵宝丫摇头:“不担心,阿爹聪明着呢。” 赵凛从袖子里拿出一千九两银子:“拿去吧,这是皇帝赏赐的。” 赵宝丫惊讶的瞪大眼:“闭门思过还赏银子?” 赵凛:“赏赐你爹教陆家大公子教得好。” “啊?”赵宝丫摸不着头脑,等她跑到屋子里藏钱的功夫,陆坤从后门翻了进来,摸到了赵凛的书房。看到赵凛好好的,很是遗憾道:“看来陆老头也没什么本事,动静那么大就换了半个月的闭门思过。” 赵凛抬头看他,开门见山的问:“我帮你那么大的忙,有好处吗?” 陆坤嗤笑:“周先生不是说我们今后要互帮互助吗?你帮我往上爬,我帮你得皇帝青眼,扯平了。”陆成岭那个老家伙凑了十万两银子去冲国库的事他可是知道的。 赵凛挑眉:“账可不是这么算的,若没好处,下次我可不一定会顺着你的意走。” “狡诈小人。”陆坤冷哼,“陆成岭就不是个吃亏的性子,他认定是你在其中捣鬼,已经去找花尚书和李尚书给你使绊子。” 赵凛丝毫不在意:他手里有花尚书的把柄,对方一时半会定不敢和姓陆的联手。 就在此时,书房外又传来脚步声。赵宝丫先快步走了进来:“阿爹,秦叔叔从后门来瞧你了。” 陆坤不想让人瞧见他来找赵凛,想也没想从窗户处翻了出去。 哪想,赵凛书房朝向正好和正面在同一侧,他刚跳出去,就和走过来的秦正卿看了个眼对眼。 秦正卿讶异,随即又冷脸:“陆坤?你来赵府做什么?陆尚书让你来的?” 第92章 92 陆坤余光瞟到站在书房窗户口看戏的父女俩, 忍不住翻了大大的个白眼。而这行为在秦正卿看来就是挑衅,他声音提高:“陆坤,你是来帮陆尚书鸣不平的吗?他虽是你生父, 但生为朝廷官员押妓本身就有错在先,纵容陆文锦胁迫清之兄还反过来污告更非磊落之人, 你切莫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陆坤有些好笑, ‘正直’的人看谁都猥琐, 他在秦正卿心里就是个败类,无外乎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在干坏事。 “他是我生父, 我帮他不是天经地义?不像你, 成日和徐明昌走得那样近, 听说还去徐阁老家中, 很得他赏识啊。我父亲不磊落,徐阁老又是个君子?他当年可是告发自己的恩师冯首辅才上位的, 你是想成为他的走狗还是想学他欺师灭祖?” “你!”论起骂人,秦正卿从来不是陆坤的对手。也懒得再搭理对方, 跨步往书房里走。 赵凛先一步坐到案桌前,赵宝丫立刻提起茶壶装作倒茶, 看到他进来, 喊了声:“秦叔叔,到这边坐吧。” 秦正卿点头, 坐到了赵凛对面,赵宝丫转身朝她爹眨眨眼,抿唇偷笑,溜出了书房。 秦正卿宽慰了赵凛几句, 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千两银票递过来。 赵凛挑眉:“这是做什么?” 秦正卿:“你如今没抄书也没家业、俸禄又少、府里又养了几个下人还要养孩子,定是缺银子的。”不然就他的品行, 就算陆文锦威胁也不至于会代写。 “我们的关系千万别同我客气,收下吧。” 赵凛没接,很认真道:“多谢好意,我真不缺银子,你忘了小妹还在长溪经营酒楼了?”上回给宝丫回信,那傻姑娘除了给宝丫分红,把自己挣的上千两全寄过来了。说是让他们不要太节省,该花的要花,该打点的要打点,她有钱。 何记已经开了第二家分店。 “真不缺?”秦正卿再三确认。 赵凛摇头:“真不缺。”他喝了口茶,转移话题,“你近日和徐明昌走的很近?” 秦正卿倒是不避讳:“嗯,徐公子喜欢诗词名画,与我志趣相投,来往就多了一些。清之兄,徐兄人不错,是个君子。儿子如此,徐阁老想必也不错。” 就像他认定陆坤不行,陆尚书也不是好人一样。 赵凛顺着他的话说:“嗯,徐阁老今日在朝堂上还帮忙我说话。” 秦正卿找到了共同的兴趣爱好,一下子打开了话夹子:“是吧,那日我去徐阁老府上,他并没有因为我是个正七品编修就看轻我,反而很和善的询问我家中情况……” 末了他道:“改日有空,你可同我一起去徐府,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赵凛笑笑:“行,等我闭门思过了再说。”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秦正卿起身从后门出去了。他一走,赵宝丫就端着糕点出现在书房内,把糕点推到她爹面前,然后疑惑问:“阿爹,你到底是和秦叔叔关系好一些还是和那陆坤关系好一些?” 从前阿爹的关系绝对和秦叔叔好些,可自从进了京,阿爹很少和秦叔叔来往。今日瞧着和那陆坤关系也没差到哪里去。 赵凛捡了块栗子糕一口吞了,唇角带笑:“阿爹和你天下第一好。”在他看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必要的时候,仇人也可以共事。 “星河呢?怎么一直没瞧见他?” 赵宝丫:“在后院给黑雪刷毛。” 赵凛:“他很无聊?怎么日日给黑雪刷毛?” 赵宝丫:“星河哥哥喜欢黑雪啊。”她抿唇,“他想去马叔叔家的马场跑马。” 看来是真无聊了。 赵凛道:“阿爹在禁闭,你们两个这几日先不要出去,免得被有心人盯上了。” “放心吧,阿爹,家里也很好玩的。”赵宝丫保证的好好的,然而第五日,两人就闲得发慌,总想出去转转。 第六日,两人实在受不了了,打开了后门在后门巷子里玩。只是隔着一道墙而已,两人都闻到自有的味道。赵宝丫不得不佩服她爹,说不出来就不出来。她丢出一个飞盘,拍拍小黑的狗脑袋,小黑立马兴奋的追了出去,叼着飞盘又跑了回来。一趟一趟的乐此不疲,赵星河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笑得欢乐:“傻狗!” 微风穿堂,探出墙外的蔷薇树枝轻微摆动。 赵宝丫蹲在边上笑:“小黑聪明着呢。”她摸摸跑近的小黑狗脑袋,拿下它嘴里的飞盘,然后朝它伸手:“小黑,伸左爪。” 小黑狗立马伸出左爪搭在她手心。 “小黑,换一只。” 小黑立马换成右爪。 “小黑,转圈圈,然后叫两声,恭喜发财。” 小黑很乖的照做,狗尾巴摇得欢快。赵宝丫很是自豪:“小黑聪明吧?” 赵星河还没说话,趴在隔壁墙上的三个男孩子先拍手叫好:“聪明,你家小狗简直太聪明了!” 赵宝丫和赵星河同时抬头看过去,墙上的那三个因该说是小少年,大概都是十二三的年纪,模样都很俊朗。中间说话的那个个子最高,眉眼张扬,英气十足。由于正处在变声期,腔调很怪。 赵星河蹭的站起来,警惕问:“你们是谁?” 中间的少年道:“我叫霍无岐,我祖父是镇国将军霍进。你们是新科状元郎府上的吧?我家就住在你家隔壁。”他又指着身边的两个小少年介绍:“这两位都是我的同窗,左边这个是鸿胪寺卿家的大公子肖楚,右边这个是五城兵马总指挥家的幼子姜子安。” 这些官职赵宝丫他们都不是太懂,但他们态度友善。赵宝丫也介绍自己:“我叫赵宝丫,这是我哥哥赵星河。” 她说话软软糯糯的很是好听,一笑嘴角还有个小梨涡看上去就讨人喜欢。 霍无岐三人先后翻墙跳了下来,蹲到小黑面前夸道:“你这狗真聪明,我从前也养了一条狗,也挺聪明的,不过弄丢了,我能摸摸你家的狗吗?” 赵宝丫点头 :“你摸吧。” 刚想狗吠的小黑只能乖乖的伸出狗脑袋任由三个小少年摸它的狗头。 少年人的友谊来得很简单,不过一会儿就玩在了一起。五人经常约好午饭后在后门的小巷子一起玩,霍无岐带了自己的蛐蛐来,肖楚和姜子安带了宠物龟和鹦鹉。 霍无岐的蛐蛐叫大将军王,据说很厉害,是蛐蛐里面的常胜将军。肖楚的乌龟是个笨乌龟,只会吐泡泡,姜子安说他的鹦鹉会说话,可逗了半天连叫都不叫一声。 赵星河:“你确定这鹦鹉不是哑巴?” “不是。”姜子安肯定的摇头,“我在西市花鸟市场买的,卖鸟的伯伯手里那只鹦鹉就会说话。这只鹦鹉是那只鹦鹉生的,肯定也会说话。” 赵宝丫戳戳鹦鹉的呆毛:“小鹦鹉,你说句话来听听。” 一直不肯开口的小鹦鹉转过绿豆眼看着赵宝丫,然后扑腾着彩色的翅膀突然开口了:“你好,你好,你好漂亮。” “它说话了,它说话了。”姜子安很开心,神奇的看着赵宝丫:“你怎么让它开口说话的?我都教了两个月了,它就是不开口。” 赵宝丫弯着眼笑:“小动物都很听我的话呀。” 赵星河附和:“对,小黑和蓝白猫还有黑雪都听宝丫妹妹的话。” 霍无岐高兴了:“明日西城花鸟市场开始,我也想买一只小狗,宝丫妹妹能去帮我挑挑吗?” 赵宝丫好奇:“花鸟市场有狗卖吗?” 姜子安点头:“有的,你们刚来没多久不清楚,说是花鸟市场,其实是宠物市场,什么动物都有。京都的公子姑娘都喜欢去那挑宠物,上次去我还瞧见一只雪白的狐狸狗可漂亮了。可惜被宫里来的人买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娘娘买去当爱宠了。” 赵宝丫来了兴趣:“你们等等,我回去问问我阿爹。” 霍无岐讶异:“你们出门都要问过家里的大人吗?”他们三个都是撒了欢,满京都的乱跑。 赵宝丫摇头:“寻常不用的,但我阿爹正在家思过,他交代我们不能乱跑。” 陆尚书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霍无岐几个也是知道到的。当即道:“那你回去问问,明日清早我们在你家后门等。” 赵宝丫回去就把这事和她爹说了。 “镇国将军霍进的孙子?”赵凛思索,之前府上乔迁宴霍家就没来,而是派了个小厮来送礼,且礼也是意思意思。 霍家在霍进一辈算是威名赫赫,但自从霍进在战场上废掉一条腿后,霍家就没落了。霍家向来遵循一夫一妻制,霍夫人只有一子一女。女儿早亡,霍大公子也没承袭父业成为武将,而是常年在外经商奔波。 霍家人算是一股清流,从前哪派都不沾,现在想沾估计也没人瞧得上吧。 这样的人家对于现在的赵凛来说反而最安全,他点头同意:“明日你同星河一起去,带上猫猫,机灵点,有事就快回家。” 次日,赵宝丫和赵星河一早就抱着猫猫从后门出去了。霍无岐、肖楚和姜子安三人已经等在后门处。五人碰头高高兴兴的上了霍家的马车往西集市去,快到西集市口时,五人下了马车,先在附近的一家早食铺子吃了早饭,然后才往集市去。 花鸟市场很规整,入口处一般都是附近的花农摆摊卖花,再往里就是两排规整的铺子,卖各种宠物的都有。 五人从入口处往里面走,霍无岐直接把赵宝丫等人带到了一间宽敞的犬舍。 犬舍的老板一看到几人的打扮就知道活来了,满脸堆笑的上前介绍:“几位小客官想买哪种犬?小店有松狮犬、沙皮犬、京巴犬、西施犬、田园土犬……还有西域波斯那边来的狐狸犬、藏獒、狼狗。” 霍无岐询问赵宝丫的意见,赵宝丫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在犬舍里转了一圈。犬舍的狗狗看到她都很兴奋,不停的吠。 赵宝丫看了一圈,道:“养土狗吧,土狗最忠诚又最好养活。我从前养的阿黄,师父的大黄,我家的小黑都很好。” 听她这样说,霍无岐也觉得好,很快挑了一只一直朝他摇尾巴的小虎斑土狗。那虎斑犬看上去圆嘟嘟的,眼睛湿漉漉的很是可爱。 姜子安看到虎斑犬也想养一只,正想问问老板还有没有差不多的,犬舍的隔壁就传来小姑娘惊天动地的哭声,以及女人的争吵声。 霍无岐好奇,抱着小虎斑出去瞧,赵宝丫几人也跟了出去。透过围观的人群,就瞧见两家衣着华贵的下人吵了起来。其中一妇人赵宝丫还见过,是总是喊她姐姐的那个小姑娘的奶娘。 而奶娘身后,小蜜儿手里正抱着一只大白鹅,一个比蜜儿高半个脑袋的杏眼圆脸小姑娘正伸手去抢大白鹅,小蜜儿边用力边扯着嗓子干嚎。 很有赵宝丫当年哭她爹的架势。 眼见小蜜儿不敌,赵宝丫三两步跨了过去,一把将小蜜儿和那只大白鹅拦到身后。对面的小姑娘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幸而被吵架的婢女及时扶住了。 小姑娘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站稳后气鼓鼓的瞪着赵宝丫:“你是谁?为什么要帮云蜜抢我的白鹅?” 小蜜儿小脸上还挂着两泡眼泪,看见赵宝丫立刻委屈上了,软糯糯的喊了声姐姐。然后气呼呼的反驳:“大白鹅是我先看见的,是你抢我的大白鹅。” 蜜儿的奶娘连忙附和:“就是,白鹅是我们家姑娘先看到的,你们苏府的人未免太霸道!” 婢女不屑:“霸道怎么了,我们苏府有钱,这家宠物鹅铺子就是苏府的。” 小蜜儿噘嘴:“可是我付钱了,这只大白鹅是我的!”她吼完立马又躲到赵宝丫身后,揪住她衣袖探头往外看。 圆脸小姑娘恼道:“那把钱双倍还给你,大白鹅不卖了,你把它还给我。”说着动手就要抢。 赵星河往赵宝丫面前一站,凶巴巴的瞪着那个小姑娘。霍无岐也走了过去,朝圆脸小姑娘道:“苏静秋你别太霸道,你们苏家不是自诩清贵人家,以玉做比吗?干的都是什么事?欺负云家的小孩儿算怎么回事?” 圆脸小姑娘是礼部尚书最小的孙女苏静秋。 赵宝丫一听她信苏,又喜欢玉,腰间挂的玉佩和玉姨的也极为相似。她刚想着这人和玉姨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但立马又否决了。 玉姨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和这种霸道的小姑娘有关系。 苏静秋撇嘴:“你霍家一个破落户帮云蜜这个父亲都不喜的可怜虫做什么?” “什么破落户?”霍无岐气得咬牙:“苏静秋你有种再说一遍!” 苏静秋有些怵他,后退两步道:“你让我说就说啊,我偏不说。走开啦,云蜜,把小白还给我。” 小蜜儿气鼓鼓:“你才可怜虫,你胡说八道,我父亲很喜欢我!” 苏静秋切了声:“云亭侯才不喜欢你,他喜欢你姨娘肚子里的弟弟。”整个京都谁不知道云亭侯想要一个儿子想疯了。 要是陆家那十几个儿子能匀两个给云亭侯,估计他能乐开花。 小蜜儿紧紧揪住赵宝丫的袖子,小手气得发抖,双眼也红彤彤的。赵宝丫能感受到她强烈的伤心,不知怎的,心里也跟着难过。她肃着脸朝苏静秋道:“道歉,你向蜜儿道歉。” “你哪位啊?”苏静秋仰头看向赵宝丫,见对方长得比她还好看,更是不满:“你走开,不然我让我父亲和祖父来打你们。” 赵宝丫觉得这小屁孩欠教训,朝霍无岐抱着的虎斑犬道:“狗狗,凶她。” 小虎斑犬立刻对着苏静秋龇牙咧嘴,狂吠不止。苏静秋好笑:“一只小奶狗谁怕呀!” 她话音刚落,犬舍里的犬集体出动,朝着她就冲来。苏静秋吓得大哭,苏家婢女惊恐,幸而反应还算快,抱起她就往外冲,不一会就没了人影。 围观的百姓都拍手称快,犬舍的老板又惊又忧,生怕苏家人来找他麻烦。 小蜜儿倒是破涕为笑了,但还是不肯放开赵宝丫,缠着赵宝丫送她回去。赵宝丫想起她被气得发抖无助的模样,想着小姑娘应该是要安慰吧。 于是答应下来。 赵宝丫问霍无岐要不要和他们一起送蜜儿回去,再回来。霍无岐摇头,眼里满是嫌恶:“不去,我家和云亭侯府有过节。” 赵宝丫哦了声,也没细问,让霍无岐三人先回去,然后和赵星河一起去了云亭侯府。 云亭侯夫人陈慧茹出门接蜜儿时,看到她楞了愣,继而眼中闪过惊喜:“宝丫怎么来了?” 小蜜儿一看到她眼睛就红了,不等赵宝丫回话,直接扑进了她娘怀里哇哇大哭。乳娘抱着大白鹅在一旁气愤的讲述苏静秋欺负小蜜儿的事,又道:“幸好碰到了赵姑娘,不然咱们姑娘还指不定怎么吃亏呢。” 陈慧茹摸摸女儿的发顶:“好了,娘下次一定帮你教训她。” 小蜜儿哭了一阵终于不哭了,趴在她娘怀里抹眼睛。赵宝丫看着这一幕突然有些羡慕:如果她被欺负了,她娘应该也会这样安慰她吧。 陈慧茹安抚好小蜜儿,伸出手来牵她,唇角带了笑:“宝丫,一起进去坐一会。” 她的手温暖又舒适,赵宝丫愣了愣,连忙道:“我只是送蜜儿回来,我阿爹还在家等着我呢。” 陈慧茹:“无碍,你爹那里,我会让下人去告知一声。” 赵宝丫:“我阿爹会担心的。” 陈慧茹目光坚定:“不会,在我这里,你爹会放心的。” 小蜜儿挣扎着从她怀里退出来,伸手去拉赵宝丫的手:“姐姐,你就陪我一会儿嘛,我家可好玩了。” 赵宝丫看向赵星河,赵星河点头,她才跟着进了云亭侯府。路过花园时,一个大着肚子的美艳夫人朝着三人屈膝行礼,小蜜儿一看到她立刻扭头看向别处,小脸儿都皱成了包子。 陈慧茹压根像是没看到妇人,牵着两个小的往主院走。 等走远了,赵宝丫突然小声道:“夫人,那个姨娘的肚子是假的,她没怀孕。” 陈慧茹和一众伺候的下人都惊讶的瞧她,小蜜儿眼睛瞪大,继而神采飞扬:“姐姐说真的吗?姨娘肚子里没有弟弟?”她仰着小脑袋看着她娘,目光灼灼:“娘,姨娘肚子里没有弟弟,父亲是不是还会喜欢我?”她记得从前父亲也喜欢她的,后来总说她要是儿子就好了。再后来,姨娘怀了孩子,大夫说是个弟弟,父亲突然就不来看她了。 她已经许久没见父亲了。 陈慧茹神情一丝波动也无,而是摸摸她脑袋,温声道:“傻孩子,你不需要任何人喜欢,你要记住,你是云亭侯府的嫡女,侯府的东西他人抢不走。” 小蜜儿不是很明白,但她现下是高兴的。 陈慧茹安慰完女儿,又朝赵宝丫道:“今后喊我慧姨吧,以后想来云亭侯府随时都可以来,就把这当做自己的家。” 她整个人有种看透世事的松弛感,对于那姨娘或是云亭侯压根不胜在意。 赵宝丫有些看不懂她,顺从的喊了声慧姨。妇人笑容和煦,吩咐婢女去准备糕点,又问赵宝丫喜欢吃什么,留在这用午饭再回去。 又命人拿来好几套衣裙和首饰摆到赵宝丫面前,面容和煦:“你瞧瞧,喜不喜欢,不喜欢我再命人去做。” 赵宝丫抖开一件衣裙比划,惊讶的发现那衣裙都是照着她身量裁剪的。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陈慧茹道:“先前给蜜儿裁衣裳顺手给你也裁了几件,难得你和蜜儿投缘,今后就当她的姐姐吧。她有的,我也会给你备一份。” 赵宝丫看着她的笑,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虽然她也觉得对方亲切,可对方对她太好了,比小姑和玉姨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发愣间,侯府的管家急匆匆的来了,急切的大喊:“夫人,夫人,不好了,苏少夫人带着苏姑娘来了。说是咱们姑娘欺负了苏姑娘,让咱们姑娘给苏姑娘赔罪!” 管家话音刚落,苏少夫人就这扯着哭哭啼啼的苏静秋往这边走。小蜜儿立刻吓得往她娘身后躲,还不忘伸手去拉赵宝丫。 赵星河要往前站,被陈慧茹伸手挡在了后面。 苏少夫人看到她立马把女儿拉上前,气冲冲道:“云夫人,看你家女儿干的好事,纵容一群狗欺负我女儿,把她额头摔肿了。” 陈慧茹不疾不徐的押了口茶,抬眼:“狗欺负狗眼看人低的贱人关我女儿什么事?要找你也应该找狗去!” “你!”苏少夫人见面就被噎住,一张脸涨得通红:“你骂谁贱人?” 陈慧茹起身盯着她,眼神凌厉:“谁接话骂谁。” 苏少夫人从来没被如此羞辱过,伸手就要打。赵宝丫惊呼,还不等出手帮忙,只见陈慧茹先用力一巴掌扇了上去。 啪! 力道之大直接把苏少夫人给扇到了地下。 赵宝丫和小蜜儿、赵星河集体瞪大眼,然后崇拜的看着面前高挑的陈慧茹:哇,太勇了! 苏少夫人整个人都是懵的,苏静秋吓得大哭,苏府跟来的下人连忙蹲下去搀扶她。苏少夫人被扶了起来:“你竟然敢打我?我公公是当朝礼部尚书,我夫君是礼部侍郎,你都被云亭侯厌弃了,凭什么敢打我?” 啪! 陈慧茹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眉眼冷峻:“就凭我是吏部尚书的嫡女!还有一件事你搞清楚,是我陈慧茹厌弃云亭侯,不是他厌弃我。我姓陈,下次见面请唤我陈夫人!” 苏少夫人整张脸肿得老高,惧怕的后退两步。 陈慧茹嗤笑:“你们苏家比之美玉简直是可笑,也就阿玉配得上。现在给我滚,否则……” 苏家下人齐齐后退两步,苏少夫人一扭头看到站在正厅外的云亭侯,似是找到了救星。惊呼哭诉:“云亭侯,你可要管管你这位悍妇,她纵容女儿欺负我女儿就罢了,如今还敢伸手打我,是欺我苏府无人了么?” 云亭侯看着陈慧茹欲言又止:“慧茹……” 陈慧茹双眼平静无波,直视他,语气里透着高贵冷漠:“你也滚!” 云亭侯府的下人集体低下头,默默不敢做声。苏少夫人和苏府的下人都惊呆了,这陈慧茹莫不是疯了,连自己的夫婿都骂! 而赵宝丫都想竖大拇指了:小蜜儿的娘好飒啊! 那种飒不是玉姨被逼无奈突然爆发的勇气,是由内到外,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王霸之气。 逼得人臣服败退! 第93章 93 最后, 苏家人被打了出去。 陈慧茹也没理会气得发抖的云亭侯,带着三个小的往住处走。 “慧茹!”云亭侯低吼。 小蜜儿忍不住回头想瞧他,被陈慧茹扣住后脑勺给转了回来。 云亭侯见她不为所动, 直接追到了住处。逆光站在门口,压低声音道:“慧茹, 我们谈谈。” 陈慧茹坐在那给赵宝丫和小蜜儿剥糖炒栗子, 压根不看他, 他咬牙:“我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吵。” 赵宝丫瞧她,她安抚的笑笑, 起身往外走时脸上的笑已然消失。 小蜜儿站了起来, 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担忧:“姐姐, 他们会不会去别处吵架呀?” 赵宝丫把她拉了过来, 问:“别担心,你娘厉害着呢, 我们来陪大白鹅玩吧。”她朝门口的大白鹅招招手,大白鹅立刻嘎嘎叫了两声, 扑腾着翅膀往里走。 小蜜儿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目不转睛的盯着一摇一摆的大白鹅看。 赵宝丫:“大白, 跳舞。” 小白鹅嘎嘎两声, 原地转起圈儿。 “哇,小白太厉害了!”小蜜儿高兴的拍手, “乳娘,你快看,小白会跳舞哦。” 乳娘和伺候的下人也惊奇的看着这一幕。 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时,赵宝丫冲赵星河眨眨眼, 赵星河把怀里的猫猫放到地面上。猫猫喵喵叫了两声,飞速从窗户口窜了出去, 寻着味儿找到了不远处的厢房。双爪用力跳上了房梁,然后挪动肥胖的爪子从窗户口爬了进去。 厢房里很安静,只有一男人在说话。 “那是苏家人,你就不能给点面子嘛?你今日把人打了出去,来日他们还会来寻麻烦……” 陈慧茹不屑:“你是云亭侯,由着苏家人打上门欺负你女儿?亏得你妹妹还是中宫皇后!” 云亭侯无奈:“皇后只是虚名,既无所出,又不得宠。大业唯一的皇子出在苏贵妃的肚子里,再怎么着侯府也不宜和他们交恶。” 陈慧茹盯着他冷笑:“你们男人都是用子嗣来衡量女人价值的吗?” “我不想同你聊这个!”云亭侯头疼,他们夫妻两个已经因为这个吵了太多次了,“我说了,只要西苑那女人生下孩子,我就把她送走。送得远远的,你想要发卖还是打杀了都没问题。” 那深情的模样简直让陈慧茹心中恶心:“打杀、发卖?云兆熙,她是人,不是你生孩子的工具!” “够了!”云亭侯心里也憋着一股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怎么样?我不过想要个儿子继承侯府家业有什么错?不就是睡了个女人,你就不依不饶,连屋子都不肯我进。你自己想想你对我公平吗?当年你失踪那么久,失了清白我有说过什么?” 陈慧茹面色发白:“当年我说过婚约作废,是你坚持要娶的!你说你不在意,现在翻旧账是什么意思?” “可笑,嫌弃我不清白,你不也娶了霍家女?” 云亭侯辩驳:“是霍滢求了皇帝赐婚强行嫁给我的,我心里只有你。甚至为了你,把我唯一的儿子丢了,你如今为了妾室冷待我,可对得起我。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你可真心喜欢过我?还是惦记着当年那个野男人?” 陈慧茹惊愕的看着他:“当年你不是说,那孩子是在庙会上被拐了?” 云亭侯嘴里的话戛然而止,面色有些发白。 陈慧茹都被气笑了:“我陈慧茹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 云亭侯被她陌生的眼神刺激到,恼怒大吼:“我还不是为了你。” 陈慧茹:“真是好笑,什么为了我,你不过是恼霍家人逼婚,把霍滢和那个孩子视作你无用的耻辱。你当年坚持娶我也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年少时臆想出来的深情!” “今后离我和蜜儿远一点!”说着她错过他往外走。 “慧茹!”云亭侯伸手拉她,放软了声调:“你别这样,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都有你……” 陈慧茹和他对视:“我从不信口头承诺,你若心里有我就把封地私库的钥匙给我!” 云亭侯抿着唇不说话,陈慧茹嗤笑一声甩开他走了。 蓝白猫见人走了出去,蹭的一下也窜了出去,几息的功夫就窜到了赵宝丫所在的屋子,跳到她怀里喵喵叫了起来。 赵宝丫眼睛越瞪越大,忍不住频频看向抱着大白鹅傻乐的小蜜儿。 小蜜儿的爹娘都是二婚?她哥哥被她爹亲手丢了,如今生不出儿子又来怨恨慧姨……慧姨和云亭侯自小有婚约,然后失踪和别人好了,回来又和云亭侯成亲生了蜜儿? 她之前听乳娘提过,蜜儿也和她一样体寒。慧姨也体寒,所以生了蜜儿就不能生孩子了吗? 云亭侯先前的夫人是霍家人,霍无岐又说和云亭侯府有过节。 所以这两家结了个亲变成结仇了? 哇哦,京都人家这关系太复杂了! 赵宝丫总觉得还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一时间没理顺,她默默撸着手里的猫。等回去再去问问霍无岐怎么回事吧。 之后再也没看到云亭侯,直到午饭后,陈慧茹准备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给赵宝丫提上马车。又交代她道:“你这几日莫要出来了,苏家人寻不了侯府的麻烦,恐怕会去找赵家麻烦。” 赵宝丫啊了一声:京都人都是捡软柿子捏的吗? 她才出来一日,又得和她爹同甘共苦了。 她纠结的小表情逗得陈慧茹失笑,伸手很自然的弹了一下她脑门。赵宝丫捂住额头,瞪大眼看着她:小蜜儿的娘亲对她太熟稔了吧! 回家后,赵凛听说她是去了云亭侯府果然没再追问什么。赵宝丫主动提起今日惹到苏家的事,赵凛道:“你这几日莫要出来了,苏家人寻不了侯府的麻烦,恐怕会来找我们家的麻烦。” 赵宝丫盯着他看,眼神有些奇怪。 赵凛狐疑:“怎么了?” 赵宝丫小声道:“慧姨和阿爹说了同样的话,她和阿爹好像。” 赵凛挑眉:“怎么像了?” 赵宝丫挠挠头:“就是感觉像,和阿爹一样的护短……” “是吗?”赵凛笑笑,“往后你在街上碰到了她们可以打招呼,莫要再去云亭侯府了。云亭侯是个小心眼的,有什么事陈慧茹不一定护得住你。” 赵宝丫乖乖点头,之后几日要不在家里玩,要么在后门和霍无岐他们玩一会儿。她本来想问霍家和云亭侯的过节,但又觉得这样不好,于是也就没开口问。 苏少夫人那日在云亭侯府吃了亏,回去就找自家夫君哭诉。苏侍郎提点她:“侯府动不了,你还动不了赵家吗?那赵凛刚被罚了,必定是叫圣上不喜的,他在京都又无后台,苏府拿捏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苏少夫人觉得夫君说得对,那日是侯府、霍府和赵家的那个丫头一起欺负她女儿。霍府的镇国老将军还没死,不宜动手,侯府有陈家和皇后撑着也不宜动,只有赵家这小丫头打便打了。 赵府是皇帝罚的闭门思过,她也不好硬闯进去讨说法。于是她日日派人盯着赵府,就等着赵宝丫出门。 哪想她压根不出来。 又过了两日,赵凛闭门思过结束。苏少夫人心想,这总该出来了吧。然而依旧没有,守了个把月,苏少夫人耐心都快耗尽了。才听说赵家那两个孩子日日是从后门出的,然后翻墙从霍家再出去的。 苏少夫人把守门的几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加派了人手守住赵府后门和霍府前后门。秋菊快开尽时终于听到下人来报赵家的两个孩子和霍家小子去西郊马场跑马了。 她冷笑连连,带着十几个家丁和自家小女儿赶往西郊马场堵人。一行人出门没多久,云亭侯府负责盯梢的小厮立马跑了回去告知乳娘。乳娘急匆匆跑到主屋,覆在陈慧茹耳边耳语:“夫人,不好了,苏少夫人带着一群人往西郊马场去了,赵府的姑娘和公子同霍小公子也在西郊。” 陈慧茹眸色微压,放下茶碗起身朝对面的人微微屈膝:“皇后娘娘,臣妇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皇后云纪禾拧眉:“本宫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家和万事兴,本宫哥哥这么多年已经对你不错了,不该闹的别扭别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陈慧茹轻扯唇角:“皇后娘娘,这话您不该来和我说,应该同后宫中的美人多说说。” “你……”皇后有些气恼,压低声音训斥:“那情况能一样吗?本宫大哥能生!” 陈慧茹急着走,也不想再争辩,遂点头:“臣妇知晓,臣妇确实有急事,皇后娘娘不若等等,等臣妇回来再继续说说?” 云皇后好不容易出一趟宫,也不想回去面对黑脸的老皇帝,挥挥手让她快去快回。 陈慧茹匆匆去了,云皇后朝身旁的方嬷嬷使使眼色,方嬷嬷立刻远远的跟了出去。 三方人马都在行动,而赵宝丫几人在马场毫无所觉,骑着马儿撒了欢的跑。霍无岐骑术十分了得,在马背上闪转腾挪、侧挂倒吊,活像杂技表演。赵星河很兴奋,同样骑着马跟在他身后奔跑,赵宝丫只敢骑着温顺的小马在外围慢悠悠的逛。 肖楚和姜子安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说话,只觉得赵家这个妹妹真乖啊,笑起来又甜,说话也有趣。 赵星河跑了一圈回来,看见两人围着宝丫妹妹转,勒住马绳把姜子安挤了出去,道:“你们不去跑马?霍大哥喊你们过去呢。” 姜子安和肖楚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们同霍哥跑得多,难得和宝丫妹妹说话。” 赵星河可不管这么多,硬是把两人拉走了,赵宝丫一个人骑着马看着他们四人来回追逐。等跑得累了,她跳下马坐到马场外的长条木凳上休息。 秋日天高云淡、草木半卷枯黄,风一吹飒飒地响。 马场外来了一队人马,朝这边靠近。赵宝丫侧头去看,看到一身火红色骑马装的苏静秋和她身后的苏少夫人时,眼眸闪了闪,起身就想走。 苏府的婢女先一步走过去拦住她的去路,苏静秋甩着马鞭靠近,态度倨傲:“往哪跑,那日欺负我不是很厉害?” 赵宝丫后退两步,后背抵住马场的围栏,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然后毫无预兆的扭头大喊:“星河哥哥!” 声音远远的在跑马场回荡,跑远的赵星河突然回头,看到一群人围在马场的入口处时顿觉不好。调转马头就往回跑,霍无岐几个人也察觉不对,调转马头跟着他跑。 苏少夫人扬起嘴角,示意身边的人动手。两个粗壮的婆子立马一左一右的上前,马厩里的马儿突然集体嘶鸣,用力想挣脱马厩。负责看马的下人惊慌一瞬,立马跑过去训马。 只是分神的功夫,赵宝丫弯腰从两个婆子腋下钻了过去,往她们身后跑。苏少夫人拧眉:“快抓住她,教训一顿给三姑娘出气。” 然而,两个婆子追出去两步立马又后退:“夫,夫人,云亭侯夫人来了!” 苏少夫人对上陈慧茹时眼里全是惊愕:“你怎么来了?” 陈慧茹把赵宝丫挡到身后,眉目冷冽:“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来你打算带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吗?不觉得羞耻?” 马儿嘶鸣,马蹄声止。赵星河几人跑到近前齐齐翻身下马,站到赵宝丫身边敌视苏少夫人。 苏少夫人压根没把这三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只盯着陈慧茹:“陈慧茹今日不是在云亭侯府,你最好别管这事。教训完赵家这丫头,我们两家的事就算了,否则没完!” 陈慧茹不动如山:“宝丫喊我一声姨,只要我在就不可能让你动她。且你趁早歇了报复的心思不然要你好看。” 苏少夫人冷笑,朝陈慧茹身后屈膝:“臣妇恭迎贵妃娘娘。” 云亭侯府的人齐齐回头,就看到一身正红宫装的苏贵妃在宫人的搀扶下往这边来。 陈慧茹目光闪了闪,把赵宝丫护在身后退到一边避让。苏贵妃慢悠悠独步到她面前,态度轻蔑:“云夫人,听闻你前段时日打了本宫的嫂嫂,还让人把她丢出了云亭侯府?谁给你的胆子敢欺负苏家的人?” 赵宝丫探出头偷偷打量面前的贵妃:长得雍容华贵,盛似牡丹,手里抱着一只袖珍狐狸小狗,低眉敛目,咄咄逼人。 原来霍无岐说的狐狸狗是被她买去了? 面对苏贵妃的喝问,陈慧茹丝毫不慌,屈膝行礼:“贵妃娘娘,非臣妇欺负苏家人。是苏姑娘先欺负臣妇女儿,苏少夫人又带着人打上云亭侯府,臣妇无奈才动的手。” 苏贵妃:“无奈才动的手?你无奈当场甩了本宫嫂嫂两大发两巴掌?本宫也打你两巴掌,不冤枉吧?” 苏贵妃抬手要打,陈慧如突然屈膝朝她身后喊:“臣妇恭迎皇后娘娘!” 苏贵妃和苏少夫人嗤笑:“你少来这套,皇后事务繁忙,哪有空出现在这?” 云亭侯府的人纷纷行礼,赵宝丫几个小的也惊慌一瞬,学着陈慧茹的模样屈膝行礼。苏府的人这才察觉不好,一回头,果然看见高坐在凤辇上的云皇后。 好家伙,搁在这叫地主呢,来不赢都出大。 有云皇后和苏贵妃在就没其他人什么事了,陈慧茹护着宝丫默默后退两步,把战场让给这二人。 赵宝丫还没看过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干架,攀着陈慧茹的手,眸子里都是看戏的兴奋。 第94章 94 云皇后扫一眼苏贵妃正红的宫装, 脸就沉了下来,居高临下的喝问:“苏氏,谁准许你穿正红衣裳?你不知宫中规矩, 中宫皇后才可以穿正红?” 苏贵妃抚了抚鬓边的发,笑容含蓄:“这料子是皇上赐给臣妾的, 皇上说臣妾可以穿……” “荒唐!”云皇后胸口起伏, 一国之君怎么能如此坏规矩?这简直是赤裸裸打她的脸。 苏贵妃掩唇:“皇后娘娘这是在说皇上荒唐?哎呀, 这话臣妾要是回去告知皇上,皇上又该训斥姐姐了。”她看似在说笑, 但显然没少干这种事。 云皇后恼怒:“苏贵妃, 本宫念你膝下有皇子, 凡是不想同你太计较, 但妃始终是妃,不要拿皇上来压本宫。” 苏贵妃怀里的狐狸犬突然冲着云皇后犬吠起来, 两只爪子用力扒拉,把狗仗人势表现得淋漓尽致。云皇后脸黑, 如今对方手里的一条狗都敢凶她堂堂皇后了。 “狐珠子别吼。”苏贵妃边顺着狗毛,边笑道:“哎呀, 皇后娘娘别和个畜生计较, 狐珠子以为您在欺负臣妾呢。” 这只狐狸狗毛发雪白,眼珠子蓝汪汪的, 体型娇小可爱,凶人的时候也是嗷嗷的奶狗音,根本起不到威慑的作用。 但云皇后就是觉得被羞辱了。 “来人啊,把这只冲本宫叫唤的狗打死去!” 皇后身边的侍卫上前, 苏贵妃沉下脸喝道:“谁敢,打狗还得看主人!今日谁敢动本宫的狗, 本宫回去就让皇上杖毙他!” 苏贵妃在宫中最是得宠,大业唯一的皇子又出在她肚子里,一时间还真没有人敢动。 云皇后咬牙,从凤辇上下来,踱步到苏贵妃面前。那狐狸狗立马怂了,把狗脑袋窝进苏贵妃的怀里,呜呜呜的叫唤。 云皇后和苏贵妃对峙着,那狗就把狗脑袋钻到苏贵妃腰侧,探头往后看。瞧见赵宝丫时,湛蓝的眼珠子眨巴眨,发出兴奋的呜呜声,刨着狗爪子想往她这里跑。 霍无岐看稀奇似的撞撞赵星河:“那狗眼睛和你挺像的。” 赵星河一手拐撞了回去,狠狠剐他一眼,霍无岐捂着肚子讪讪。 狐珠子挣扎得太厉害,苏贵妃险些抓不住它,对峙的档口输人不能输阵。她用力拧了把狗背上的肉,狐珠子吃痛,终于不敢大动了,呜呜呜的控诉起来,两只蓝汪汪的眼睛一直盯着赵宝丫看。 赵宝丫吸口气,伸手拽拽陈慧茹,程慧茹瞧她一眼,很有默契的弯下腰。她凑到陈慧茹耳边压低声音小声道:“慧姨,苏贵妃不是苏家人。” 陈慧茹眼眸闪了闪,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看向苏贵妃。苏家一直只有一个嫡女,原本是打算送嫡女进宫的,但苏家嫡女远嫁后,突然又冒出个庶女也就是现在的苏贵妃。苏家人高傲,但无一不是清透高华的长相,苏贵妃却长得穠丽妖媚。既不像苏尚书半分,也不像府里的姨娘,形式做派也透着股市井小民的刁钻蛮横。 她不清楚宝丫为何突然说这句话,但如果苏贵妃不是苏家人,那苏家便是欺君。 皇后应该很高兴才对。 她嘘了声,示意赵宝丫先不要说话。赵宝丫乖乖不说了,继续盯着皇后和苏贵妃看。 云皇后不想在外头太过难堪,深吸一口气,道:“苏贵妃还是快些回去的好,本宫出来时小皇子发了热……” 苏贵妃娇俏的脸瞬间发白,也顾不得和他人置气了,赶紧吩咐宫人起驾回宫。徒留苏少夫人一人面对皇后和陈慧茹二人。 苏少夫人暗暗咬牙:什么破贵妃,一点都不靠谱。 她讪讪一笑,朝着云皇后屈膝行礼。云皇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也不喊她起来,淡淡开口敲打:“苏少夫人,不过是孩子间的一点小摩擦,大人不依不饶的就难看了。今日你请贵妃来出头,万一小皇子在宫中无人看顾出了事,算你的吗?” 苏少夫人腿肚子打抖,暗暗滴汗:这么大的事她可不担。 云皇后继续道:“你若还想计较,现在本宫看着,你让你闺女和赵家这姑娘当场打一架,如何?” 苏少夫人呐呐:“不该是臣妇女儿和云亭侯府的姑娘打一架吗?” 云皇后嗤笑:“本宫那侄女才三岁,你女儿都六岁了,好意思?” 苏少夫人排腹:赵家那丫头都十岁了,好意思吗? 当然,这话她是不敢顶撞的,苏少夫人讪讪笑了两声:“皇后娘娘说笑了,哪里是不依不饶,只是小孩子之间有些误会。今日带静秋来一起玩玩,和解的。” “是吗?”云皇后抬了抬眼皮,“起来吧,那让你女儿和赵家丫头互相道个歉,这事就了了。” 陈慧茹伸手把赵宝丫拉了出来,赵宝丫没有丝毫犹豫的朝着苏静秋鞠了一躬:“静秋妹妹对不起,我不该让狗狗凶你的。”动作干脆利落的仿佛在问好。 苏静秋可没赵宝丫这么能屈能伸,拧着脾气,涨红了脸就是不肯道歉。 苏少夫人咬牙,推了女儿一把,压低声音催促:“快点。”今日不宜硬杠,道完歉早点走人才是正经。 苏静秋无法,别别扭扭的鞠躬:“对不起……”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扭头跑了。 “小孩子,不懂规矩,皇后娘娘别见怪!”苏少夫人尴尬的笑笑。 云皇后摆摆手,苏少夫人立刻朝着女儿追去,苏府一大群人也灰溜溜的跟了上去。 等碍事的人终于走了,云皇后示意赵宝丫几个孩子自行去玩。赵宝丫看看陈慧茹,陈慧茹点头,她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赵星河、霍无岐几人往马场去了。 马场重新充满欢笑,云皇后看着一群孩子嘴角也有了点笑。继而又转向陈慧茹道:“今日本宫帮了你这个忙,你也听听本宫的劝,回去就和本宫哥哥服个软。那个妾室你若不喜欢,等她生下儿子,打杀了便是。但本宫还是劝你一句,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没了这个妾今后也还会有别的妾。与其这样,还不如你自己给夫君挑几个好的。总比遇到像苏贵妃那样不识大体、歹毒刻薄的人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坚持,皇后娘娘不能因为自己深处后宫,嫔妃姐妹无数就来劝她大度。她不想和想法完全相左的人辩驳,出声问:“皇后娘娘可还记得臣妇的手帕交、苏家的阿玉?” 云皇后愣了愣:“倒是记得,你提她做什么?”那可是多年前京都有名的貌美才女,与面前这位并称京都双姝。 只可惜,据说嫁了个穷书生。 陈慧茹:“皇后娘娘就不好奇,苏家儿女各个容貌雅致出尘、谈吐不俗,为何独独出了苏贵妃那样见识短浅、狐惑魅上的女子?” 苏家女儿,就算是冷峻寡恩的苏大公子也是一副清绝容貌, 云皇后狐疑:“你这是何意?”容貌雅致出尘、谈吐不俗并不见得是好人,苏家人出了名的矜娇傲慢,出一个苏贵妃那样的大俗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反倒是那位消失多年的苏家嫡女清透天真的有些可笑。 陈慧茹扯了一下嘴角:“没什么意思,只是听见有传言,苏家只有一位嫡女,如今宫里的那位并非苏家女。苏少夫人能随意请她来帮自己女儿出气,必定是拿捏了她什么把柄……” 话点到即止。 云皇后是个聪明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狂喜:若苏贵妃不是苏家女,是更低等的身份,比如勾栏院出来。那苏家和苏贵妃就是欺君……”她顾不得再说教陈慧茹,立刻吩咐宫人摆驾回宫。 远远瞧见皇后走了,赵宝丫立马弃了马跑了过来。仰头问:“慧姨,皇后娘娘有没有为难你呀?” 陈慧茹看她:“宝丫为何觉得皇后会为难我?” 赵宝丫很认真的说:“因为她面相一看就很凶啊,连狗狗都怕她,而且她并不喜欢慧姨。” 小孩子五感果然天生敏锐,皇后确实不喜她。哪个小姑子在夫家受尽委屈,猫着腰做人,会喜欢看见嫂子在家说一不二,把自己哥哥拿捏得死死的? 这次云亭侯生了反骨,弄了个小妾庶子出来,她不得高兴死。 这么就眼巴巴的跑来看她笑话。 “她没空为难我。”陈慧茹摸摸她发顶,弯腰看着她认真问:“宝丫从哪里听说苏贵妃不是苏家女儿的,还听说了什么?” 赵宝丫一直记得她爹说过的话,犹犹豫豫抠着自己额角,腮帮子都因为纠结鼓了起来:“我,我算出来的。我师父是道士,我是小道士,会看相卜卦。我还知道苏贵妃是苏家家生子和一个乐人生的,之前一直在乐馆长大……” 陈慧茹像是没听到她后面的话,而是好奇问:“你师父是道士?你爹怎么会让你当小道士?你们从前过得不好吗?” 赵宝丫也不知道怎么说,要是别人这样问,她敷衍几句就过去了。但面对陈慧茹她不想敷衍,于是就把自己被阿奶欺负,阿爹带着她走镖的事说了。 “那个时候我才四岁,大年夜都没地方可去,阿爹就带我去城隍庙了。我们就是在那里遇见师父的,师父他可好了,教阿爹念书,教我画符看相,还给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她说起自己的师父,眼睛都亮了起来,继而又泄气道:“师父不肯和我们来京都,等我有空了,要回去看他的。上次春生哥哥来信就说师父感染了风寒,病没好还老是喝酒……老道士不听话,就要我念叨他!” 陈慧茹轻笑:“宝丫能遇见这么好的师父真好。” “我也这么觉得呢。”赵宝丫很是骄傲,“还有小姑、玉姨、春生哥哥、马叔叔、钱叔叔……他们都很好很好的。” 一阵寒风乍起,陈慧茹下意识的往她面前挡了挡:“好了,快些喊你哥哥回去吧,天冷,你体寒莫要着凉了。” 赵宝丫惊讶:“慧姨怎么知道我体寒?”她似乎没提过。 陈慧茹很自然的接话:“小蜜儿也体寒,我一瞧你就看出来了。” 赵宝丫了悟:“对哦,那小蜜儿有吃药丸吗?我从小就吃调理的药丸,春生哥哥的师父齐大夫开的。慧姨要是需要,我可以回去问问阿爹方子。” 陈慧茹摇头:“不用,我生蜜儿前就知道自己体寒,已经调理过了。蜜儿只是微微有点寒,吃错了东西容易拉肚子而已。” “是药三分毒,总是吃药不好。你回去同你爹说,世间有暖玉,可驱逐寒凉之气。一块在皇帝那,一块在静亲王手里。” 赵宝丫点头答应下来,可回去她并没有把这话告诉她爹。以她爹的性子,要是知道这两块玉的下落,一定会想尽办法得到。她不是三岁小孩了,要从皇帝和王爷手里得到那么珍贵的东西肯定会付出更多。说不定她爹会因此走上和梦里一样的结局,她现在很好。 而且春生哥哥说过,他将来医术一定会很厉害,会治好她的。 她相信春生哥哥。 今日这事,虽然皇后娘娘出面了。赵宝丫还是担心苏少夫人会继续找她麻烦,干脆窝在家里不出去了。 还以为要在家里继续窝两三个月的赵宝丫,三天后就听闻苏家出事了。 起因是,宫里新进了一批乐人,皇后娘娘发现其中一名琵琶女和苏贵妃长得极为相似。细细审问下才知道苏贵妃并不是苏家女,而是那乐人和苏家的家生子所生。苏贵妃是贱民所生,进宫前也是贱籍,还曾委身于人。 皇帝因为吃了‘剩饭’震怒,直接将苏贵妃打入了冷宫,病弱的小皇子交由皇后抚养。苏家人欺君,原本是杀头的大罪,皇帝却只把苏尚书踢出了内阁,迟迟没有发落。 苏家人惶恐不安,苏少夫人自顾不暇实在没空搭理赵宝丫。 徐阁老一派频频上奏,要皇帝按照欺君之罪砍了苏尚书。然而,皇帝秘密召见过苏尚书后,只是暂停了他尚书一职,罚俸一年,没收了苏家名下两处玉矿。 黄金有价,玉无价……两出玉矿比十万两多得多了。 御史台的几个老家伙觉得皇帝委实荒唐,朝臣不管犯了什么错都可拿钱来抵罪。那今后岂不是人人有恃无恐,朝廷上下岂不是一团乱? 他们愤愤不平,当朝死谏。然而老皇帝压根不吃他们这套,让侍卫把撞晕的言官抬了出去。又道:“朕也不是什么罪责都会免的,比如说谋逆和贪污。” 众人不由的想起天禧二十二年的冯首辅,被如今的徐阁老检举贪污赈灾银子。 老皇帝确实毫不犹豫的削他的官,赐毒酒弄死了。 所以皇位和钱财才是老皇帝的底线? 赵宝丫了解这点后,觉得老皇帝对她爹真算是大方了。赵凛却不以为意:“要想刀快,自然要磨刀。” 老皇帝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苏贵妃和皇后因为他女儿吵起来了。回去才事发的,拿了苏家的玉矿还很‘大方’的送了他三块上好的玉料。 可惜没有一块是暖玉。 他回家问过闺女后才知道苏贵妃的事是宝丫告诉陈慧如,陈慧茹捅给皇后的。 这事不仅老皇帝知道了和赵凛有关,一直关注赵家的陆尚书也知道了。 陆尚书因为悔过书的事一直记恨赵凛,先前去找花尚书和工部李尚书想搞赵凛。没想到花尚书一口拒绝了,李尚书模棱两可、犹犹豫豫的,不同意也不反对。 他恼火,就派人一直盯着赵家。 这会儿苏家事发,比他们家还惨。他立刻找到赋闲在家的苏尚书,道:“这次虽然是皇后出的手,但你可知苏贵妃事发的前几日因为赵修撰女儿的事和皇后吵起来了?李家、花家、陆家接连出事都和这个赵修撰有关,你家出事多半也是因为他的关系。” “这个赵凛是个麻烦,留在京都就没好事。不若我们几个联手把他赶出京都?” 苏尚书压根不知道自家儿媳妇那点破事,你怀疑的态度看着陆尚书:“老夫记得你去找过花、李两家,他们没同意你?” 陆尚书郁闷:“别提了,老花在赵家丢了大脸,居然一口回绝了老夫。老李还念着赵修撰替他说的两句好话,他也不想想谁害的他。” 苏尚书押了口茶:“以陆家的实力要把一个小小的修撰赶出京都不是很容易吗?还需要我们四家联手?” 陆尚书憋屈:“你别看他只是个小小的修撰,哪家也不沾染。老夫可是查出他和大理寺卿邢大人有些渊源,皇帝也明显在偏袒他。我儿那事,皇帝明面上是让他闭门思过,实际上是在护着他。闭门思过出来后不仅没被打压,前几日还升了翰林院侍讲。这才几个月,徐阁老的儿子徐明昌也没这个待遇啊!而且,只要我动手,徐老贼必定是要横插一杠,大作文章的。这事,一家还真办不了。” “此人不除将来必定是心腹大患。” 陆尚书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苏家和别的三家不同,他们犯的是欺君大罪。不仅赔了两处玉矿,如今尚书职位也堪忧,这个时候是万万不敢再轻举妄动的。 他只得委婉道:“老夫现在赋闲在家,一时半会也没办法配合你,不若你先去做做老李和花尚书的工作?若他们同意了,老夫必定同意。” 陆尚书很想把手里的茶照着苏老头的脑袋浇下去:他娘的,你掌管户部这么多年,就算赋闲在家,还有二把手你儿子户部侍郎在呢。 搞不搞赵凛不是你一句的话事? 犯得着在这和他打太极! 陆尚书心中不愉,面上还要客客气气告辞。等他一走,苏尚书就把自己儿子喊来,询问苏贵妃和皇后因为赵家女儿闹起来的事。 苏家大公子长泽把妻子和云亭侯府那档子事说了。苏尚书气得破口大骂:“那陶氏脑子发热你也没脑子吗?云亭侯夫人先是吏部陈家嫡女,其次才是云亭侯夫人,同她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娶妻娶贤,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只注重她颜色,同你妹妹一样的缺心眼。” “还有那贱籍女子,怎么教都教不聪明。唯一的皇子出在她肚子里,只要谨小慎微,等皇子长大即可。眼皮子浅,偏生要骄纵妄为,同皇后斗什么?老皇帝明摆着不想立世家女为皇后,她只等着当太后就好。如今可好,自己要死,还拉上苏家。” “说到底就是骨子里的贱胚,不堪大用,若是换成家族教养出来的阿玉定是不一样的!” “你妹妹当初也是生了个儿子吧?” 真论起来,如今皇后膝下的病弱皇子和他们苏家一点关系也无了。 苏长泽任由父亲训斥,苏少夫人等到他回去,就问公公说了什么。苏长泽把父亲说妻子的话略了过去,捡了骂苏贵妃的话说。 苏少夫人阴阳怪气道:“就算你妹妹进宫了也不堪大用,她呀一心只想着自己。” 苏长泽沉着脸训斥:“少胡说,阿玉是被人骗了。” 苏少夫人撇嘴:“真是被人骗,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幡然醒悟啊。得了家里那么多好处,明知道是要进宫的,还同那穷书生往来……” 苏长泽不想再听她唠叨,转身就走了。 路过花园时,看见一只蓝白猫追着几只老鼠在到处窜,把他刚移植的几棵峨眉春蕙给弄死了。他心中怒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训斥下人后让他们去逮猫。 下人一脸闷逼:“公,公子,府上没猫!” “府上怎么没猫?”他话音落,那蓝白猫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三两步窜到了高墙之上,然后跳了下去。 苏长泽大吼:“还不快去抓猫!” 几个下人抖了抖,立刻从后门跑出去追猫。然而,人哪里有猫跑得快,蓝白猫跳出去一溜烟跑没影了,不到一刻的功夫就从东城跑到了南城,跳上了赵家的围墙,然后跳到了马厩里。从黑雪蹄子下窜过,一下撞到了突然冲出来的小黑。 一猫一狗就在院子里撒了欢的追逐起来。 蓝白猫给小黑追得喵喵乱叫,瞧见从屋子里出来的赵宝丫,喵的一声窜到了她怀里。灰褐色的眼瞳水汪汪的,喵喵喵的控诉。 赵宝丫朝跑过来摇尾巴的小□□:“小黑,不许欺负猫猫。” 小黑这才消停了些。 她抱着蓝白猫一路往书房去,蓝白猫不停的喵喵叫。等到了书房,赵宝丫开口:“阿爹,陆尚书到苏府去了,他想让苏尚书帮忙把阿爹赶出京都,还去花府和李府了……” 她有些担忧:“我这两日做梦又梦到阿爹被人害了,但总只看到害阿爹那人的背影。瞧着不像那四位大人。” 赵凛问:“那你说说,那人的背影长什么样?” 赵宝丫仔细回想:“比阿爹矮半个头吧,偏清瘦,一身正红官袍,肩宽腿长,瞧着后脑勺应该挺年轻。” 正红官袍,那至少得是四品以上官员。 “你瞧着他后脑勺怎么就知道挺年轻了?” 赵宝丫很肯定的说:“他头发,露在官帽下的头发乌黑润泽,后颈肌肤润泽如玉。对了,他左耳风池穴附近还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赵凛宽慰她:“现在很多事都变了,你梦里看不清楚面容,说不定这个人压根也不会出现。你且先去玩吧,叫星河不要跑远了。” 赵宝丫鼓鼓腮帮子:但愿这人真不会出现吧。 “阿爹,我们去隔壁霍家玩可以吗?霍无岐说他爹走商回来了,带了许多好东西,让我同星河哥哥有空去玩。” 赵凛点头:“可以,嘱咐星河去别人家规矩点。” 赵宝丫乖乖点头,抱着蓝白猫走了。等闺女一走,赵凛眼神就凌厉起来,看来除了找那暖玉外,有空还得看看谁左耳风池穴附近有痣。 有痣的统统搞死再说! 第95章 95 没有苏家的人惦记, 赵宝丫和赵星河大大方方从前门进了霍府。霍家的院子和他们先前看过的许多院子都不同,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回廊亭台, 有的是大片空旷的青石场,和一排排兵器架子。 像是个习武的校场, 比赵星河从前在学堂隔壁看到的武馆兵器还多。 他双眼放光, 忍不住盯着兵器架上的大狼牙锤看。 “那东西舞起来一定虎虎生风!” 他想过去瞧瞧, 赵宝丫拉了他一下:“阿爹说,在别人家里别乱来。我们先去找霍无岐吧, 待会让他带你过来这里。” 赵凛在他这还是有威信的, 他点头, 艰难地挪开步子。 只是还没等他们走出几步远, 霍无岐远远的就过来了,大声招呼着:“宝丫妹妹, 星河,你们终于来了。走走走, 我带你们看宝贝去。” 他跑近,伸手去拉赵星河, 赵星河不动, 眼睛倍亮的盯着校场里的兵器:“我能先去看看那个吗?” 霍无岐目光落到院子里的兵器上,继而笑了起来:“当然可以。” 两人相携着走到那一排排兵器旁, 赵宝丫也不过去,就站在廊下远远的瞧着他们。赵星河伸手拿起那人高的狼牙锤,上手奇重,握上去力量感极强。他试着挥动了几下, 狼牙上的每颗牙在日光下都闪着寒光,若是被这东西砸一下, 脑袋可能要搬家。 他跃入校场,把狼牙棒舞得风生水起。随后又依次舞了刀、枪、剑、戟、斧……不过片刻的功夫,后背和额角已经开始冒汗。汗珠滴进刀身,把刀浸润得更加锋利。 “好刀!”赵星河淡蓝的眸子闪耀着光彩,“你先前怎么没同我说过你家有这么大的校场,这么多的兵器?”要是早同他说,他早翻墙来了。 霍无岐接过他递过来的刀,笑道:“从小就看见这些东西,没觉得稀奇,也就没说。” “从小就看见?”赵星河疑惑:“这些兵器看着崭新,从小就有了吗?我还以为没置办多久呢。” 霍无岐解释:“放兵器的木架子倒是五年左右就换一次,但这些兵器是我祖父年轻时就备下的,我爹小时候经常在这练舞耍枪,即便我爹后来不用了,祖父也时常派人擦拭。” 两人走到廊下,下人送来帕子给二人净手。赵宝丫好奇的问:“这么说霍伯伯也从小习武,他怎么没成武将,跑去经商了?”她听阿爹说过,霍爷爷是镇国大将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年轻时英勇无敌,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 霍无岐被她问得默了默,就在赵宝丫以为自己问错话时,他有些难过的开口:“祖父说,我爹小时候也想当将军的,后来还去军营历练了数年,回来就任了御林军副都统领,和花家大公子同在御前伺候。之前我同你们说过我家和云亭侯府有过节吧?我曾经还有个小姑的,长得可漂亮了,小时候还抱过我呢。小姑嫁到了云亭侯府上,没两年就亡故了,她生的儿子也在云亭侯大婚前一个月意外走失。我爹认为是云亭侯慢待了小姑,小姑才郁郁而终,他在小姑的灵堂上把云亭侯打了一顿。从那以后我爹就变了,小表弟失踪后他不顾我娘的反对,坚持要辞去御林军副都统一职。也不理朝中事,改走行商,拿着我表弟小时候的画像,天南海北的找人。” “好多年了,都不肯放弃。” 赵宝丫终于知道了其中的缘由,未免有些唏嘘:“你爹和小姑的感情很好吧?” 霍无岐点头:“嗯,我祖母早亡,祖父从前总在外头打仗,长兄如父,小姑是跟着我爹长大的。当年小姑坚持要嫁给云亭侯,祖父不是很满意,是我爹求着祖父答应,祖父才去求的皇上赐婚。我爹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小姑,要是当时他不求祖父,小姑就不会死。” 赵宝丫恼恨:“哪里怪你爹,要怪就怪那个云亭侯,他娶了你小姑,又慢待你小姑。他很坏,现在对小蜜儿的娘就不好,还有了小妾。” 霍无岐惊讶:“怎么会?那云亭侯从前就和小蜜儿娘有婚约的,小蜜儿娘失踪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她死了,我祖父才请皇帝赐的婚。我听外人说,云亭侯之所以慢待我小姑,是心里一直有小蜜儿的娘。”他也是因为小姑的事,才特意去打听了。 他不喜云亭侯,对小蜜儿的娘却没有怨恨的。 小蜜儿的娘是小姑死了两个月后才回来的,回来后也没提及两家婚约,是云亭侯死皮赖脸上门提亲。当时还被对方拒绝了好几次,他爹那几日特别高兴,说是对方的报应来了。 没想到后来陈家又同意提亲了,条件是云亭侯不准纳妾。 对他小姑那样绝情的人竟然也同意。 随后他刚三岁的小表弟就失踪了。 云亭侯亲自上门向他祖父请罪,被他爹打了出去,从此两家就没往来过。 赵宝丫撇嘴:“都是骗人的,他都不喜欢小蜜儿,怎么会喜欢慧姨。我爹说爱屋及乌,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她的全部,绝不会因为对方生的是女儿就不喜欢。” 赵星河赞同的点头:“玉姨连她丈夫的灵位都喜欢,日日擦拭上香。那云亭侯嘴眼下拉,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确实不是个好东西。”霍无岐咬牙切齿,“报应不就来了吗,想儿子想疯了也生不出个带把的。说不定是他弄丢了我表弟,小姑在惩罚他呢。” 他带着两人穿过正厅,往后花园走,走过一段回廊到了自己住处。推开自己屋子的房门,让两人进去:“你们快过来,我爹从南边带来的好东西大部分都在我屋里了。你们瞧瞧喜欢什么,就拿去吧。” 他屋子里摆着两个大木箱子,箱盖大开,琳琅满目摆放着许多稀奇的小玩意。赵宝丫环视了一圈,搜罗的东西确实多,她拿起一只做工精巧的木鸟问:“你爹每次出去都会带这些东西回来吗?那你家岂不是有好多玩具?” 霍无岐点头:“我爹一年到头,只有我小姑祭日和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每次回来都会搜罗很多东西,一部分是补偿我娘的,还有一部分留给小表弟,剩下的就会送到我这儿来了。” “起先我还觉得新鲜,后来都分给肖楚、子安他们了。今年你们先挑,等你们挑完了,我再叫他们两个过来挑。” 现在才十月,不是过年的时候就该是他小姑的祭日了? 赵宝丫问:“什么时候是你小姑的祭日?” 霍无岐:“还有五日,我爹娘会提前准备。” 赵星河:“那你爹呢,我们进来怎么没瞧见你爹?” 霍无岐:“我爹去看祖父了,这次我爹回来挺高兴,听说在南边找到了一点小表弟的线索。”他小大人叹气:“其实这么多年了,我觉得小表弟应该都没了。” “他失踪时刚三岁……” 他正难过呢,外头有小厮过来喊话:“大公子,大老爷说让你喊你朋友一起过去用午膳。” 霍无岐应了声,收拾好心情朝赵星河两人道:“一起去吃饭吧,我家的厨子是边关那边带回来的,做出来的菜绝对是京都头一份。” 赵宝丫还没尝过边关的菜,很高兴的跟了上去。 三人才到正厅门口,一股肉香味已经飘了出来。霍无岐先跨了进去,坐到他爹娘正对面,朝着他们两人招手。赵宝丫走了进去,看见霍家父母很乖巧的依次问好。 霍家大老爷四十来岁,身形高大,气度沉稳,可能是因为常年外出跑商的缘故,整张脸略显沧桑老态。霍大夫人也年近四十,看上去就要年轻许多,慈眉善目的,见人三分笑。 瞧见赵宝丫进来,朝她招招手:“这就是隔壁赵状元家的闺女吧,长得真好看,快来我这边坐。” 赵宝丫也冲着她笑,乖巧的走了过去坐下。 赵星河紧跟着进来了,也学着赵宝丫同霍家父母问好。霍大夫人看见他淡蓝的眼珠时就愣在那儿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霍大老爷也注意到了赵星河,有些失态的站了起来,看向自家儿子:“阿岐,这位是?” 霍无岐向他们解释:“这是赵星河啊,宝丫妹妹的哥哥。父亲站起来干嘛?星河是我好朋友,不用这么隆重的。” 霍大老爷略有些失望:“也是赵家的啊,赵状元好福气,一儿一女。” 霍夫人听他这么说,心里就有些酸涩:“当初我也想生个女儿来着……”偏生夫君不肯,怕多生一个孩子绑住他找孩子的脚步。 “吃饭,吃饭,说这个干嘛。”霍大老爷懂自家夫人的幽怨,连忙转移话题。 霍无岐招呼赵星河:“快坐我这儿来吧。” 赵星河想也没想坐到了赵宝丫身边,霍无岐撇嘴:“你这人,忒没意思,整日都同宝丫妹妹坐一起。” 赵宝丫回他:“星河是我哥哥,当然要和我坐一起。” 霍无岐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然后才问他爹:“祖父呢?不过来一起吃吗?” 霍大老爷摇头:“你祖父说没胃口,晚点再吃。” 霍无岐知道,祖父定是为还没找到小表弟难受。他也不再多言,招呼赵星河他们吃菜。霍母把面前的烤羊肉推到赵宝丫面前,道:“尝尝,这是边境人常吃的风味烤羊肉,用波斯香料腌制再烤的,很香!” 霍家的饭桌确实与众不同,少有炒菜,都是大块的羊肉牛肉、烤制蒸煮的居多。主食以大白馒头为主,配上一盘香喷喷的肉酱炒饭,炒饭上也没有筷子,搁了个木勺。 霍无岐舍了手边的木箸,直接伸手拿起了一大条烤羊排啃,彪悍的模样惊呆赵宝丫。霍夫人笑道:“霍家人数代镇守边关,粗犷了一些,别介意。你们快吃,再不吃要被那小子吃光了。” 霍无岐撕了一口羊肉,也催促道:“快吃,这些烤制的肉冷了就不香了。” 赵星河也学着他的样子扯了一根羊排下来,自己没吃,先给了赵宝丫。赵宝丫捧着羊排,冲着霍大夫人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霍大夫人还没意识到是怎么‘不客气’,笑着点头:“千万别客气,尽管吃,不够叫家里的厨子再烤。” 赵宝丫二话不说捧着羊排就啃了起来:确实好吃,肉质鲜嫩,外焦里嫩,肥而不腻。 霍家夫妇起先看她豪迈的吃相还挺高兴的,吃到后面都被她的胃口惊呆了。赵宝丫一个人吃了足足十斤烤羊排,还把面前的肉酱炒饭、炖牛腩、大白馒头一扫而空。 赵星河习武,半大的小子也很能吃,之后又整了两大桌子菜,两人才堪堪吃饱。 霍夫人心想:无怪乎工部的李尚书要半夜去偷赵状元家的树,被赵家这两个小的吃十几日米缸都得见底了吧。 霍大夫人好奇的看看宝丫的肚子:“奇怪,吃了这么多肚子怎么不见大?” 霍大老爷没在意这些,注意力全在赵星河身上,装作不经意的顺口问:“星河的眼睛怎么是淡蓝色,你和宝丫的母亲是外邦人吗?”他回来就听说了新科状元赵凛,那位是个纯正的大业人。 赵星河摇头:“不是,我是赵叔叔收养的。” 霍大老爷眼眸亮了亮,又追问:“那你母亲是外邦人?你多大了?可记得自己父母?” 赵星河觉得他太过殷切,很不适的往后靠了靠:“我十一了,父母双亡。”他被宝丫妹妹带回去前流浪太久了,已经忘了许多事,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可能记得父母。 两人距离太远,霍大老爷看不真切,眯着眼细细打量他,越看这孩子越觉得眼熟亲切。赵星河叫他盯得发毛,一口把手里的茶水灌进去,起身道:“我和宝丫妹妹出来太久要回去了,今日就告辞了。” 霍老爷蹭的站了起来,急切问:“怎么就要回去了,再在霍家坐坐,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赵星河不知道为什么,很抗拒他的问话,总觉得自己为因为他的问话失去什么。他连忙道:“不用了,赵叔叔说午后还有事找我们,我们先回去了。”说完拉起赵宝丫就走。 赵宝丫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急切,还是立马跟着他往外走。 霍大老爷急急忙忙追了出去:“哎,赵家小子,你别走!” 霍无岐也追了出去:“爹,你干嘛呢?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星河和宝丫妹妹都被你吓跑了。”霍无岐伸手拦住他爹。 霍大夫人也追了出来:“夫君,你干嘛呢,方才就一直盯着星河那孩子看,还一直问东问西的。人家孩子第一次来做客,多不好。” 霍无岐急切道:“你们不觉得星河那孩子很像安儿吗?” 霍夫人一呆,没有反驳,霍无岐有点莫名其妙:“你想什么呢爹,你是不是找小表弟找魔楞了。星河眼睛是淡蓝色,一看就有外邦血统,我们家都是黑眼睛。” “你知道什么?”霍大老爷解释:“你又没见过你祖母,你祖母就是外邦人,当年你祖父在边关娶回来的。她的眼睛就是淡蓝色的,我和你小姑都不像她,唯独安儿的眼珠子是淡蓝的。”云亭侯还因此嫌恶了好久,从安儿出生起就没抱过他。唯一一次带出去过上元节,还把人弄丢了。 “啊!”霍无岐挠挠头又挠挠头:“小表弟眼睛是淡蓝色的,我怎么没印象啊?” “废话,你那个时候才几岁?”霍大老爷甩开他的手,气道:“我方才就想问清楚,你们拦着我做什么?都走开,我去赵家问问。” 霍大夫人拉住他劝道:“先别去,没瞧见那孩子被你吓到了吗?无凭无据的,冒冒失失追到人家家里去认孩子也不怕被人打出来?” 霍大老爷总算冷静了些:“那要怎么办?”他想了想,兴奋道:“我有安儿三岁时的画像,现在就去取来,问问那赵状元郎,同星河小时候像不像。” 霍大夫人:“你那画像是凭着记忆自己画的,像不像你不清楚?” 霍大老爷讪讪,霍夫人继续道:“我记得安儿周岁时不慎被家里的香烛碰到,就在屁股墩上。当时小妹还难过了许久,后来结痂,那处就成了个月牙状的疤。去看看那孩子左屁股墩上有没有那个疤不就知道了?” “对对对,我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他兴奋过后,又迟疑:“那谁去看?我们总不能扒着小孩儿裤子看……” 霍大夫人看向自己儿子,霍大老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被看的霍无岐吓得跳脚:“不是吧,我虽然同星河交好,可扒裤子这是还真干不出来!” 霍大老爷板正了脸,满面严肃:“不干也得干,你不想找到你表弟了? 霍大夫人:“阿岐,想想你祖父,你祖父盼着你表弟回来盼了许多年。” 霍无岐想起祖父苍老的脸,咬咬牙:“好吧,要是我被星河打,你们记得来救我!” 而赵星河这边还丝毫不知道霍无岐即将要干的事,面对宝丫的询问,只是道:“我总觉得霍无岐他爹怪吓人的。” “我们最近还是不要去霍家了,他们忙着祭祀故人,应该也没空搭理我们。” 赵宝丫仔细回忆霍无岐他爹的眼神,确实过于热切了。 她细细想了想从进霍府后遇到的是,脑袋突然灵光一闪:“星河哥哥,霍大老爷该不会以为你是他妹妹的儿子吧?” 赵星河本能的排斥:“怎么可能,我就是赵星河,赵星河就是我。除了赵家,我谁家的也不可能是!” 第96章 96 当天, 申时左右,霍无岐提着自己的包袱跑到了赵家,可怜兮兮的求收留。 赵星河睨着他:“你家就挨着我家, 你跑到我家来住?” 霍无岐:“我爹娘忙着小姑祭日,没空搭理我, 让我滚远点。” 赵星河:“那我家不够远……” 霍无岐:“赵星河, 还是不是兄弟?” 赵星河:“不是。” 霍无岐蹭的站起来, 伸手去掐他脖子:“那你把午饭吃的烤羊肉给我吐出来。” 两人闹在了一起,赵宝丫分开两人:“好了, 住就住吧, 反正我家大, 有很多厢房。” 霍无岐停下打闹, 豁的抬头:“我不住厢房,我和星河住一起就可以了。”见赵星河眼露嫌弃, 他立刻又补充道:“你别说不行,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你不是想知道我家的兵器都是用什么做的吗?我好好同你说说。” 赵星河蹙着的眉头放下:“也行,晚上你打地铺。” “行, 只要住一起就行。”他左右看看, 小声说:“主要是我怕生,尤其是晚上, 一个人睡没安全感。” 赵星河嗤笑:“骗鬼呢!” 两人相视而笑。 申时后,赵凛下职回来,见到霍无岐倒是一点不奇怪。霍无岐看到高大的赵凛反而有点拘谨,喊了声赵叔叔, 就低头扒饭。 先前只远远的瞧见过宝丫的爹,坐近了看好高好有压迫感啊, 比他祖父腿好的时候还让人畏惧。 他默默往赵星河身边移了移,伸出胳膊撞撞他,小声问:“你这赵叔叔看着很严肃啊,你怕不怕他?” “怎么可能。”赵星河声音提高,本能的否认。 赵凛抬头看他们:“怎么了?” 赵星河立马摇头,声音都有些磕巴了:“没,没事,无岐说饭菜好吃。” 霍无岐噗嗤一声乐了:在外头日天日地的,瞧这怂样。 赵凛挑眉,什么也没说,剥了几只虾送到闺女碗里,笑道:“多吃点,都瘦了。” 霍无岐一口汤直接喷了赵星河一脸:他娘的见鬼了! 这么严肃的人对着宝丫妹妹笑真惊悚! 宝丫妹妹吃得还不够多了?这是要照着猪喂吗! 赵星河嫌弃的抹了把脸,起身:“我去沐浴了。” “哎,等等我,我也去。”霍无岐着急忙慌的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 洗澡啊,洗澡得脱衣服,他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看看对方屁股上有没有胎记吗? 他刚冲到浴房外就被光上的门砸了脸,霍无岐不死心,扭头想从窗户口爬进去。爬到一半发现小黑正叼着他的袍角。他咬牙,用力蹬:“松口!” 小黑就是不松,摇着尾巴把人用力往外扯。 霍无岐心焦,直接把自己外袍脱了,嘿嘿笑两声,跳进了浴房。浴房内水汽弥漫,赵星河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霍无岐你干嘛呢?别告诉我,你怕一个人洗澡?” 霍无岐大大方方走进去:“哪能啊,这不是帮你府上省柴火嘛。”他边说边脱了上衣,“你快些,洗完就起来,我进去洗洗。” 只要对方起来,肯定能看见屁股上有没有胎记。 赵星河起来时,他生怕看差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屁股蛋子看。然而,赵星河爬起来,里面居然穿了半长不长的裤子。霍无岐无语,翻了个白眼:“你有病吧,大冬天的洗澡穿裤子。快脱了换干净的,风寒了多不好。”说着伸手就要去拽赵星河的湿裤子。 “你才有病。”然后一脚把对方踹进了浴桶里。 霍无岐猝不及防喝了几口脏水,一想到这水被赵星河那糙汉泡过,说不定还焉坏的撒了尿在里面就怄得直犯恶心。等他恶心完,一睁眼,早没人影了。 他匆匆忙忙爬了起来,换了衣裳就问经过的赵宝丫,赵星河去哪了。 赵宝丫指指书房:“在书房看兵书呢。” 他又跑到书房,鬼鬼祟祟的凑到赵星河身边看了一会儿。这眉眼好像一点也不像云亭侯那个老畜生,好像也不太像姑姑,难道真像那没见过面的祖母? 那祖母应该是个大美人! 要真是自己表弟,岂不是比自己还要俊俏英武? 要真是自己表弟,那得找姜子安他们好好炫耀炫耀,他也是有弟弟的人了。 他正想得高兴,冷不防赵星河突然出声:“发什么愣,挡我光了。” 霍无岐回神,笑嘻嘻问:“星河,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啊?”他伸出手来,把袖子撸到最高,露出精瘦的胳膊:“你瞧,我左手胳膊上,这里有一块红色的唇印胎记。天一热它就鲜红如血,天冷就成了绛紫色,我娘说这是上辈子爱我的人咬的,将来某一天会凭着这个胎记来寻我呢。” 他眨眨眼,瞅着他:“你身上有没有?” “没有。”赵星河觉得他聒噪,转了个方向继续看书。 霍无岐:“我不信,你给我瞧瞧。” 赵星河没搭理他,他干脆伸手就去拽他衣裳:“我都给你瞧了,没道理你不给小爷瞧。” 赵星河把书一放,死命护住自己衣裳:“霍无岐,你有病吧,我瞧你手臂,你拽我衣服干嘛?” 霍无岐:“我瞧你表面没有,背上后腰屁股肯定会有,你给我瞧过就算扯平了。”偷偷摸摸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确认,不如野蛮一点。 反正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他们霍府粗犷无章。 赵星河觉得他是欠揍,把人打一顿丢出书房,让他再闹要么滚回霍府,要么滚到姜子安、肖楚府上去。霍无岐被揍得不轻,对于自己打不赢一个十一岁的毛头小子也浑不在意,继续锲而不舍的找机会扒赵星河裤子。 大半夜不睡,硬生生把赵星河等得睡着了,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去剪他两个腚的位子。 “嘿嘿,这下可以确认了吧。” 他剪开了裤子,摸出火折子正要凑近看,就看见一双淡蓝的眸子。火光摇曳中,那眸子渗着森森寒意。 “啊!”霍无岐还以为见鬼了,吓得惊叫,火折子掉在了床上,险些把整个房间点着了。 等一家人把火扑灭时,天已经蒙蒙亮,罪魁祸首霍无岐被赵星河拎到了客厅那。赵凛顶着还没来得急束的乱发,黑着脸问:“说吧,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睡觉,点火干嘛?” 赵宝丫还困倦得很,裹着厚重的狐裘毯子,抱着猫猫在座椅上打哈切。 赵星河冤枉啊:“赵叔叔要好好问问霍无岐这货来我们家有什么目的,一整日黏在我跟前想扒我裤子。大半夜的不睡觉,用剪子剪我裤子,还点火看。” 赵宝丫睡意醒了大半,来了精神:“什么?霍哥哥想扒你裤子?还用剪子剪你裤子?” “霍哥哥,你是有什么特殊嗜好吗?” “什么特殊嗜好,别胡说八道……”霍无岐心累,总不能说他扒赵星河的裤子是想看他屁股吧。 他垂头丧气:“你们去喊我爹来吧,是我爹让我来扒星河裤子的。” “啊?”赵宝丫越听越离谱,“你爹让你来扒星河哥哥裤子干嘛?” 霍无岐已经不想说话了。 外头鸡鸣了两声,很快,霍家夫妇顶着雾气被请了来。霍大老爷一看儿子那模样,就知道事情没办成还惹了祸事,干脆开门见山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赵星河惊愣,赵宝丫讶异的站了起来:“什么?你们怀疑星河哥哥是霍小姑的儿子?” 霍大老爷点头:“嗯,那孩子叫云时安,也是一双淡蓝眼眸。走丢的时候刚三岁,算起来也该十一了。他周岁时不慎碰倒了家里的香烛,在左臀部留下了一个月牙型的印记。我这些年一直在寻他,上个月查到线索,有人说他被人贩子抓到了南边。我回来瞧见星河这孩子,就觉得和我已故的外邦母亲长得十分相似,这才起疑。” “不可能!”惊愣的赵星河突然抬头,淡蓝的眼眸沉沉:“不要因为寻人心切,看谁都像你家丢的。” 霍大老爷:“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能太冒失了,于是才让阿岐偷偷看看你有没有那印记。” 赵星河一口否定:“没有。” 一旁的霍无岐嘀咕:“屁股墩上你也瞧不见啊,不若现在给我瞧瞧?” 赵星河横他一眼,赵凛喝道:“好了。” 赵星河立马不说话了,赵凛看向赵家大老爷:“星河左臀部确实有个月牙形的胎记。” 霍家夫妇激动了:“真是阿安?” 赵凛继续道:“当年我是从人牙子手上救回他的,那时他六岁,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据人牙子说他们是在江宁郡河中府一带看见他到处乞讨,顺手给拐走了,拐走他时,他身上有一块长命锁。” “宝丫,去我书房左边书架上第二格的抽屉里拿个绣囊出来。 赵宝丫立刻跑了去,没一会儿就把绣囊拿了来。赵凛打开绣囊,从里面拿出长命锁,锁的正面雕着吉祥纹图案,背面刻着一个‘安’字。 “这是我收养他的第二年,辗转从人贩子那里弄来的。那孩子皮,担心弄丢了,就一直没给他。”他当时还以为那‘安’字是平安的寓意。 霍大老爷老泪纵横,起身,颤巍巍接过那把锁,声音哽咽:“这长命锁是安儿出生时我亲自打造的,锁里头是空心的,压着他的生辰八字。”他轻轻摁了一下长命锁的左侧,咔嚓一声,锁应声而开,一张发黄的红纸条露了出来。 霍大老爷把字条展开:“天禧十八年秋丑时一刻……我们霍家一直有这个传统,凡是新生的孩子都会把八字放在长命锁里,这样就能保佑健健康康长大……”他看着赵星河,迈步走了过去,“阿安,我是你舅舅阿!” 赵星河看看默不作声的赵凛,又看看瞪圆眼睛的宝丫,心绪乱了一阵。自从进了赵家,他就叫赵星河,从来没想过自己从哪里来,父母是谁,也一点不想知道。 既然是忘记的,那就不必记起来。 慌乱过后,他看向霍大老爷,坚定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云时安。”说着也不顾霍家人热切的眼神,径自出了客厅。原本想回去自己的屋子,走到一半,转而又去客房。 “阿安,你就是阿安。”霍大老爷还捏着长命锁,正要追出去就被赵凛喊住了:“霍大老爷别追了,星河还小,突然认亲,他接受不了也很正常。你们先回去吧,我去同他谈谈。” 霍大老爷迟疑,霍大夫人先道了谢,强行拉着自家夫君走了。 犯了错的霍无岐立马也溜了。 等人都走了,赵宝丫看向她爹,情绪有些低落:“阿爹,星河哥哥要真是霍家小姑生的,就会离开我们家去霍家吗?” 赵凛起身,走到她身边,摸摸他头:“他本就是霍家的,只是不小心弄丢了到我们家住了许多年。如今他的家人找来了,我们应该替他高兴。” 赵宝丫抿唇:确实,谁不想有亲人呀,她应该替星河哥哥开心。 “但星河哥哥好像不太高兴……” 赵凛拍拍她头:“你回去补觉吧,我去瞧瞧他。” 赵宝丫乖乖走了,赵凛在府里面转了一圈,以为他会在客房,没想到最后在屋顶找到了人。大冬天的,北风呼呼的刮,那小子就穿着薄薄的底衣坐在冰冷的屋顶。耳朵都刮红了也不动,坐在那发愣。 赵凛踩着青瓦坐到他身边,训道:“你不知道冷啊?要发呆不会去厢房?” 赵星河不搭话,赵凛拍了拍他头。他抿唇,颇为委屈:“我去客房,没被子,还不如在这冷静冷静。” 赵凛乐了:“是我的过错,都忘记在客房放被子了。”他说完就陪着赵星河在吹冷风。 等了一刻钟,赵星河终于有点受不了了,咬牙问:“赵叔叔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想让我回霍家?” 赵凛侧头看他:“想什么呢?你又不是东西,说什么要不要的。你换位想想,要是你找宝丫七八年,找到后她不认你,你难过吗?” 赵星河倔强:“这不一样,我不记得他们。” 赵凛:“你不需要记得他们,只要知道他们是你的血亲就行。而且,你的梦想不是想当大将军吗?你生在将门,回霍家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赵星河:“不回霍家我照样可以成为大将军的。” 赵凛:“我相信你可以,但可以从中途出发为什么要跟着我从起点开始走?” 赵星河:“但是我不想离开你和宝丫,我想保护你们。” 赵凛挑眉:“什么保护?整日待在赵家和宝丫一起瞎胡闹?你都十一了,是个小男子汉了,需要长大的时候不要退缩。”他叹了口气,又道:“你赵叔叔我最近在京都得罪了许多人,鸡蛋总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容易被人一锅端。你去霍家,好好努力,最好能成为你祖父那样的大英雄,大将军。成为我和宝丫的靠山,让我和宝丫为你骄傲才好。” 赵星河紧张:“赵叔叔得罪了很多人?” 赵凛点头,挨个数给他听:“工部的李尚书、兵部的花尚书、户部的陆尚书、礼部的苏尚书……前头他们还商议要弄死我呢。” 赵星河犹豫了:赵叔叔才来多久,六部就得罪了四部吗? 赵凛见他眸子乱转,心绪有所松动,也不想逼得太紧,拍拍他的肩膀:“你母亲肯定是希望你回家的,过三日是你母亲祭日,你先去祭拜祭拜她。等祭拜过后,再好好想想,反正霍家就在隔壁。 赵星河想了片刻,缓缓点头。赵凛起身,拍拍衣摆:“你也起来,下去补觉吧,别叫宝丫担心。” 等他一走,赵星河跳了下去,刚走到客房门口,就瞧见让人抱着被子过来的赵宝丫。 他轻声唤了句:“宝丫妹妹……” 赵宝丫把他推进了客房:“星河哥哥,你别想太多了,多几个人喜欢你没什么不好。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哥哥。你快睡吧,睡一觉起来我们去骑马。” 赵星河很听话的睡下了。 之后霍家大老爷日日派人送东西过来给赵星河,今日是他小时候用的物件,明日是他小时候喜欢的吃食,后日又是他从前穿过的衣物。 企图唤醒他丁点的记忆。 赵星河实在想不起来,然而,等他跟着去祭拜霍小姑时,看到灵位前挂着的画像时,莫名的熟悉感从心里升腾而起。 他曾经见过这张脸的,这张脸的主人很温柔的抱着他,唤他小安。 一股强烈的恐惧和酸涩感袭来,他不明白这情绪来自哪里,忍着不露出丝毫破绽回了赵家。当天夜里,他噩梦连连,梦里,一个病败的女人躺在床上,他就坐在床边的小榻旁,努力的想去够女人手。 女人不断的摆手,干裂的唇呢喃:“快把小安抱走,别过了病气……快抱走。” 他看着女人呕出一口血来,一群婢子婆子惊叫,小小的他哭着喊娘。 女人的眼还没闭上,他的脚腕上沾了温热的血,恐惧从心里蔓延……画面一转,一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第一次抱着他去逛夜市,到处是好看得花灯。男人买了一盏兔子灯放到他手上,然后把他放在了一条小船上,语气冷漠道:“小安,你别怪父亲。你不是想你娘了吗?你若运气好,会见到她的。”话落,狠狠把船往前一推。 小船晃悠悠往湖面的中央晃去,船底下破了个大洞,不断有水从幽暗的湖底涌入。对面的花灯映在岸边男人的眼里,他眸子黑沉沉的,看上去犹如深渊恶鬼…… 他就站在那,一动不动,看着小船没入湖底…… 强烈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他浑身发热,整个人绵软无力……后来的后来他被人救起,又被人牙子卖到了南边一户人家。他挨饿、受冻、挨打……起初还会哭,时日久了,他渐渐麻木,忘记自己叫什么了、忘记了女人临死时的脸…… 巨大的恐慌姜他淹没。 有个声音在喊他,温柔又慈和:“小安,起来了,快起来,母亲给你蒸蛋羹吃……”女人的脸和灵位前的画像重合。 赵星河醒来,周围一片漆黑,眼角湿了一大片。 他默默坐了起来,强烈的恨意在滋生…… 那个叫父亲的男人他也见过,正是那前不久才远远见过的云亭侯。 门被人敲响,软软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星河哥哥,你醒了吗?” 赵星河抹了把眼睛,赶紧起身开门。门外,赵宝丫披着厚厚的冬衣,提着一盏小灯笼,问:“你怎么了,方才我起夜,听见你屋子里有哭声?”其实是猫猫把她蹭醒的。 她盯着赵星河红红的眼睛看:“你真的哭了?你是担心阿爹让你回霍家才哭的吗?” 赵星河摇头:“不是。”他深吸一口气,“我方才梦见了我母亲,我记起了许多事。” “但我好难过……”这么多年了,他头一次想哭。 赵宝丫看出来了,走近,伸手给了他一个抱抱,伸手拍拍他的背:“星河哥哥不难过了,你靠靠我,不难过了。”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一团棉絮。赵星河伸手回抱她,彻底绷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 看着自己养大、哭得特伤心的小狼崽子,站在阴影里的赵凛很纠结:这兔崽子,不知道男女有别,大晚上的干嘛呢。 他忍了又忍,终究没狠心把他现下的浮木扯走。 好在,赵星河大哭了一场很快止住了,抹了把眼泪同赵宝丫道:“好了,天冷,你回去吧。忘记刚刚的事,我没哭,你也不许告诉霍无岐他们。” 赵宝丫认真点头:“星河哥哥放心,你刚刚没哭。” 赵宝丫回去睡了,门口的赵星河却不打算睡,他大步走到阴影里,水洗过的淡蓝眼珠看向赵凛:“赵叔叔,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赵凛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赵星河:“听见你磨牙的声音了。” 赵凛讪笑:“你说。” 赵星河:“把霍家找到我的事让云亭侯知晓。” 赵凛讶异:“你想回云亭侯府?” 赵星河:“嗯,我要让云亭侯后悔生了我!” 赵凛盯着他的眼睛:“……你是想报复云亭侯还是想报复云亭侯府所有的人?” 赵星河咬牙:“赵叔叔放心吧,我是要当大将军的人,不会牵连无辜的。陈慧茹和小蜜儿对宝丫妹妹好,我不会害她们的。” 赵凛沉思良久,久到赵星河以为他会骂他荒唐时,他点了点头:“行,明日一早云亭侯府的人就会知道,你做好准备。以云亭侯想儿子想疯的程度,只怕午后就会上门抢人。” 赵星河: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要让他知道什么是悔不当初! 第97章 97 次日一早,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霍家找回了已故霍滢走失的儿子。这孩子正是新科状元带在身边的赵星河,长着一双淡蓝的眼睛,和当年的霍老夫人有七分相似。当年走失流落到南边一代后被人牙子拐卖了。后被赵凛带官兵救了回去。之后就一直待在赵家, 改名赵星河。 霍家大老爷在南边打听到了消息,跑到赵家去认亲, 一眼便认出了那孩子。那孩子身上还有当年霍家打的长命锁, 确定是霍家姑娘的遗孤无疑了。 当日, 赵凛向翰林院告了假。霍家人焚香沐浴、扫尘大开正门迎接,准备让人赵星河霍家族谱。 鞭炮声响, 不少百姓跑来围观。 许久没有露面的霍家老爷子被管家推着出现在正门口, 霍老爷子年近古稀, 须发皆白, 自从腿脚受了重伤后一直坐在轮椅上,脸虽已苍老, 但一双眼睛依旧矍铄。期盼的望着正门口,隔两息就抬头问身边的儿子:“人来了没有?” 霍大老爷面上亦是带了喜色:“快了快了, 没两步路!” 不多时,赵凛带着赵宝丫和一身簇新衣裳的赵星河出现在正门口。霍大老爷连忙迎了上去:“安儿。”接着又看向赵凛:“赵修撰。” “快, 快进去, 霍家备了酒席特意感谢您多年对安儿的照顾。” 赵凛朝霍老先生拱手行礼,往里面走。赵宝丫推了推没什么表情的赵星河, 两人也跟着往里面走。就在他正要跨进门槛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且慢!” 围观的百姓齐齐回头,赵家三人也转身看向来人。锦衣华服的云亭侯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云亭侯府的几个下人。 “且慢……”他三两步挤过人群来到了霍府门口, 细细看了赵星河两眼,激动的上前握住他的手:“安儿, 我是父亲啊,这些年也暗地里找了你许久。老天有眼,终于找到你了。”无怪乎之前远远的瞧见,就觉得这孩子眼熟。 霍家人脸黑,霍大老爷上前一步,一把将两人分开,把赵星河拦在了身后。嘲讽道:“云亭侯你还要不要脸,你什么时候找过安儿了?他是我霍家找回来的,你来认什么亲?” 云亭侯对霍家大哥当年殴打自己的事还耿耿于怀,面色立刻沉了下来,恼怒道:“我是他父亲,安儿是云亭侯府的世子,我怎么就不能来认亲了?” “倒是你们霍家是什么意思?我云亭侯的儿子怎么能入霍家的族谱?” “不入霍家的族谱难道要入你家的族谱?”霍大老爷盛怒:“阿滢过世前可是同你和离了的,他的儿子你弄丢了,我们霍家找回来了,自然就是霍家人。” 云亭侯无语:“事情不是这么算的,安儿当年走失是意外,不管如何他身上都流着云家的血,是我儿子,就得随我回家。这事就算说到天家去也是我云家占理!”说着他又探手过去拉赵星河,“安儿,我是你父亲,你同我回去,云亭侯府今后就是你的了。” 霍大老爷年轻时就是个暴脾气,现在虽沉稳了许多,但脾气依旧不好。见他伸手,霍大老爷立刻伸手扯住他衣袖往旁边推。云亭侯的下人见自家主子被推搡,都一拥而上过去帮忙。霍无岐也不是吃素的,断然没有让他爹在霍府门口还被人欺负的道理。上来就把两个冲上来的下人给踹了出去。 “岂有此理,霍家人反了天了?霍老爷子,本侯敬重您,喊您一声岳父。你今日强抢我儿就说不过去了!再这般无理,本侯就要告到皇上那了!”霍家如今式微,他嫡亲妹妹又是皇后。 不管如何,这儿子他是要定了。 霍大老爷心里窝火,一拳打在云亭侯左眼上,破口大骂:“你还有脸喊岳父?从前你来霍府怎么没见你喊过?” 云亭侯捂住眼睛,面色已经相当难看。眼见双方要打起来,跨进门去的赵凛又转回来,人高马大的拦在双方之间:“都冷静冷静,你们这样抢最后只会两败俱伤,让他人看热闹。大家都停下来,问问孩子的意愿?” 赵凛到底是收养了赵星河的人,云亭侯和霍大老爷听他这么说,都要给他几分脸面。环顾一圈指指点点,笑着看热闹的百姓,渐渐也冷静了下来。两家人同时看向赵星河,急切的问:“安儿,你说,你要去云亭侯府还是来霍家?” 赵星河抿唇,眼神犹豫不决。 满打满算,他也就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会犹疑才正常。 “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也不认识你们两家人……” 霍无岐急了:“星河,你先前还来我家吃饭呢,我都同你说过我家的事,怎么就不熟了。你不想让我当你表哥?” 云亭侯欣喜一瞬,也紧跟着说:“不认识没关系,我是你父亲,你同我回去。你就是云亭侯府唯一的世子,将来云亭侯府都是你的。你在霍家充其量就是个表公子,没人会重视你的!” 霍大老爷恼道:“云亭侯,休要胡说八道,安儿在霍家,以后就是霍家的二公子,和阿岐是一样的。霍家的家产同样会平分,不会委屈他分毫。” 霍无岐也跟着附和:“就是,我的那份不要都可以!” 云亭侯嗤笑:“你们霍家还剩多少家产?”众所周知,云亭侯是世袭,虽在朝廷没多少实权,但有封地,家族多年积累下的私库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落败的霍府不及云亭侯府的九牛一毛。 双方剑拔弩张,又要吵起来。 一直犹豫的赵星河突然大吼道:“别吵了,我也不知你们究竟谁真心对我。你们再吵我哪家也不去,就待在赵家。” 云亭侯和霍大老爷立马闭嘴,赵凛又出来做和事老:“星河说的也对,不若这样,霍家和云亭侯府每家待一段时间,他适应哪家,觉得哪家舒适就待在哪家?” 云亭侯眼眸微压:凡是不可操之过急,反正他有信心能给儿子的比霍家多。 “本侯尊重星河的意愿,先到云亭侯府住一段时日,你若觉得不适可随时回来。” 霍家父子激动了:“凭什么先住云亭侯府,要住也应该先住霍府。” “就是,星河,你怎么了?他当年都不待见你,气死姑姑又弄丢了你,你别跟他回去!” 他要上前,被赵凛一把扣住了肩膀,宽大的手掌像个铁钳让他不得寸进。 “赵叔叔?” 赵凛把人往后拉,开口道:“按常理来说,云亭侯是星河生父,先住云亭侯府也说得过去。” “赵修撰!”霍大老爷正要辩驳,赵凛低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霍老将军:“霍老,您觉得呢?” 轮椅上的霍老将军双手交握,仰头看向赵星河,声音沉静老迈:“让他先去云亭侯府吧……是人是鬼总得看过才知道……” “爹!”霍大老爷不甘心,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了,没得让云家这个老畜生捡了便宜。 霍老将军平静的瞥了他一眼,他立马禁声。 云亭侯觉得赵凛上道极了:“对,就该这样,先有父后有子,我们先回侯府。”说着他伸手去拉赵星河:“安儿,随我回去。” 赵星河一把避开他的手,云亭侯回头看他:“怎么了?” 赵星河:“要去侯府我有两个条件。” 云亭侯蹙眉:“……你说。” 赵星河:“我叫星河,再没确定留在哪家前麻烦喊我名字。回去后我要住在我母亲从前的院子里,我想看看能不能记起她。” “可以。”云亭侯一口答应,只要能回侯府怎么都好说。 他走丢时才三岁,三岁的稚儿不可能记得过往,他有信心把面前俊俏的孩子完全变成云亭侯府的世子。 “我们回去吧。” 赵星河:“还有……” 云亭侯:“不是说好两个条件?” 赵星河淡蓝的眼眸盯着他,他摆手:“行行行,你说。” 赵星河:“赵叔叔把我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又养了我许多年,给他一万两作为报答。” 赵凛忙摆手:“不用的。” 赵星河急道:“要的,我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您这么多年养育我辛苦了。” 一万两也不多,云亭侯府的世子值这个价。云亭侯很爽快的答应,命管家去取一万两银票过来,又嘱咐把先头夫人住的院子收拾出来给世子住,他则心满意足的带着新得的好大儿回去了。 赵宝丫看着赵星河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口,赵凛拍拍她的发顶,她抿唇垂眉。 霍大老爷上前两步:“赵修撰你真放心星河去云亭侯府?云亭侯不是好人!” 赵凛看向他高深莫测的笑:“霍大老爷,别急,是你家的别人抢不走!” 这话似有深意,霍大老爷犹疑的看着他,又看看上了马车的赵星河一眼。 马车驶到云亭侯府,刚进门就碰见了大着肚子的戚氏。对方幽幽看过来,一双桃花眼满含幽怨。云亭侯似是没看到,带着赵星河径自往里走,把人带到霍滢生前住的院子。院子还没来得及修缮,只能称得上一声干净。 云亭侯:“仓促间也来不及修缮院子,你且先住着。”说着又拍手,很快便有十几个下人捧着托盘走进来,在二人面前一次排开。 “这些都是从库房里取出来的金银玉器、古物器玩、还有一些是宫里赏赐下来的宝贝。”他拿起其中一只玉胎掐丝珐琅如意道:“咱们侯府世代世袭罔替,又多出宫妃、皇后。积累下来的财富不比世家少,是霍府不可比拟的。这些东西你且拿着玩,摔了也没关系,下次为父去私库里再去挑一些好的来。” 他眼里全是得意和势在必得之色,赵星河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玉胎掐丝珐琅如意,上下瞧了两眼,开口:“玉质上乘,确实是好东西。” “这东西宝丫妹妹应该喜欢。”他朝身后跟着的小厮道:“拿起赵府吧。” 小厮不敢接惶恐的瞧着自家侯爷,云亭侯的笑僵在脸上:“这……” 赵星河剑眉微蹙,显然不高兴:“你舍不得?赵叔叔养育我,宝丫妹妹待我入亲兄……” “不不不……”云亭侯连忙摆手,“为父怎会舍不得,只是才送了一万两白银过去,又送东西过去,未免有人心人说赵大人挟恩图报。” “赵叔叔从不在意这些的。”赵星河义正言辞道,“况且救命、教养之恩大过天,再多的东西都不足以表达感谢,一万两和一只玉如意只觉得少。” 他挨个托盘查看:“这只釉彩缠枝耳瓶、云鸟吉祥羊脂佩、翡翠玉佛、展子虔的四季图……”他一扭头看见客厅的一架双面童子戏水屏风,“还有这个都送去吧。” 一整日,京都看热闹的百姓以及一众贵人们,光瞧见云亭侯府的下人往赵府抬东西了。 这新科状元郎莫不是捡了个搬财童子? 照着速度下去,云亭侯府迟早要被搬空吧。 接近日暮,看着空空荡荡的潮汐苑,云亭侯虽心里发堵,可这点东西却没看在眼里的。他朝还打算继续送东西的散财儿子道:“今日就这样吧,再送下去只怕赵府都放不下了。你看看用的可还缺什么?还是让毓秀阁送锦衣华袍过来让你挑?” 赵星河往客厅仅剩的一把椅子上一坐:“您走吧,我想先休息,顺便看看我母亲住的地方。” 云亭侯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不动气,停下笑僵的脸,慈爱的看着他:“好,你先休息,我儿今日辛苦了……”他迟疑了两秒,又小心翼翼的问:“星河,能喊我一声父亲吗?” 赵星河拧眉不说话,他讪笑两声:“不急不急,你刚回来还不适应很正常,你先休息,有任何需要吩咐院子的婢女小厮就是,我先走了。”说着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等走出潮汐苑,恰好碰见了身边伺候小厮,小厮看到他上前两步小声道:“侯爷,西苑的那位让人传话来说她肚子不舒服,想您过去瞧瞧。” 云亭侯拧眉:“往后府里以世子为主,西苑那位有什么事别来烦本侯了,喊大夫就是。还有,莫要让她惊扰了世子。” 往日纵着她不过是因为大夫说她肚子里可能是个男孩,如今他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看上去还聪明伶俐,模样也俊俏英俊,何苦舍近求远。 但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舍弃了,两根苗苗总比一根独苗让人放心。 如此,慧茹那也好交代一些。 小厮又问:“万一夫人要见世子呢?” 云亭侯拧眉:“慧茹那性子,一般不会主动见星河,你且注意不要让两人碰见就成。” 小厮领命去了,云亭侯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院子,心里面那股子遗憾渐渐被填满。 看儿子今日这送东西的架势,看来赵家父女在他心里很是重要。要长久的留住儿子,需得同赵凛主动打好关系不可。 今日也是赵凛帮他说话,星河才能先到云亭侯府,想来对方也是想结交侯府的。 于是第二日,云亭侯下了帖子去赵府,邀他下值后来侯府赴宴。说是为了答谢他搭救,又养育赵星河之恩。 他又想到自家夫人和小蜜儿同赵家的姑娘相熟,开宴前特意去了趟锦瑟苑请人。 “慧茹,我知你不喜应酬,就当帮帮忙。星河这孩子我势必是要夺过来的,有了他,我们也不必为了西苑的吵架。” 陈慧茹抬眉,问:“你如今有儿子了,为何不把西苑的送走。” 云亭侯哑然,陈慧茹嗤笑。 等他出院子,乳娘上前低声道:“夫人,那孩子一回来就把侯府的东西往赵家送,只怕是来抢咱们姑娘家产的。” 陈慧茹倒是不以为意:“他爱送就让他送吧,让下人提点提点他,侯爷的住处和书房的好东西才多,别只盯着锦绣苑那两三个歪瓜裂枣。” “嘱咐大厨房,明日宴请一律用琉璃盏盛菜,正厅的摆设也尽量华贵些。哦,对了,去库房把侯爷宝贝的那株南海红珊瑚也取出来摆上。” 乳娘实在闹不懂自家主子在想什么:“夫人不是不去宴席?” 陈慧茹抚鬓轻笑:“我何时说过不去?小蜜儿还想见姐姐呢。” 乳娘见她如此,暗暗心焦:夫人正是心眼大啊,摆这么多好东西出来,不怕被赵家的顺走了! 小蜜儿知道赵宝丫要来很是开心,吵着要穿漂亮的小裙子。在赵凛父女来侯府前,拉着她娘出现在了前院。云亭侯很是诧异,继而冲她感激的笑,心想着慧茹心里还是有他的。 三人一同往正厅走,云亭侯一迈进去,险些被满厅的珠光宝气晃花了眼,尤其是圆桌正中间那一尊红艳如火的红珊瑚。 他微微蹙眉,朝管家道:“这些东西摆出来做甚?快快拿回库房去。” “这。”管家为难的看向陈慧茹。 陈慧茹:“不用放回去了,这些都是我嘱咐的。” 云亭侯瞧着她再次诧异:“你嘱咐的?” 陈慧茹点头:“你不是让我帮帮忙?你要宴请赵凛无非是想他帮你在星河面前说说好话,既如此,侯府万不能小气了。让他们知道侯府比之霍府富贵百倍,对那孩子更有利,对他赵凛今后助力更大,他自然就会偏向你。” 云亭侯想起星河那孩子昨日往赵府搬东西的模样,担心这些东西摆出来就是肉包子打狗,出来就没了。 陈慧茹似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又道:“你放心吧,昨日已经送了那么多银子和好东西去赵府。赵凛既然能中状元,必定是个懂得收敛的。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的不要脸,在宴席上顺东西走。” 云亭侯觉得她说得在理,于是让人把筷子和汤勺子都换成了玉质和纯金打造的。 如果他是陆坤,或是被赵凛坑过的几部尚书,充分见识到了赵凛的恶,就不会听陈慧茹的鬼话了。 事实证明,赵凛就是个臭不要脸的。 整场宴席下来,不仅屋子理一应值钱的摆件和桌上价值连城的红珊瑚被要走了,琉璃盏、玉著、金勺一样没少,连他屁股底下的金丝楠木椅子就给薅走了。 酒足饭饱后,大车小车装了两大车,赵凛带着闺女站在正门口同他道别。笑得煦如冬阳:“侯爷大气,星河在府上下官放心了。” 云亭侯笑容略僵:“应当的,今后都是一家人,赵修撰有空可多来府上走动走动。”他看向小蜜儿拉着赵宝丫不放的手,又笑道,“蜜儿也很喜欢令千金,若是你愿意,让蜜儿认慧茹做干娘也是可以的。” 他算盘打得响,星河对赵家的姑娘如此好,只要赵宝丫成了慧茹的干女儿,还怕他跑到霍家去了? “慧茹,你觉得如何?”他看向陈慧茹,暗中朝她使眼色。 陈慧茹眼角抽搐,压根没搭理他的话。 在他没看到的地方,赵凛表情怪异:这云亭侯就是个典型的京都世家勋贵子弟。 耍心眼子耍得有点傻缺! 第98章 98 云亭侯还在朝陈慧茹使眼色, 赵凛先开了口:“还是不必了,丫丫在京都之外已有了干娘。” 一直没开口的陈慧茹眼眸微微波动,云亭侯诧异, 继而遗憾道:“那倒是可惜,不过就算不能认干亲, 赵姑娘也可多来府上赵星河玩。” 赵凛点头, 再次辞别, 父女两人坐上马车,拉着两大车值钱的玩意浩浩荡荡的回去了。 一直派人盯着赵凛的陆尚书正在和苏尚书下棋, 听闻此时嗤笑一声道:“倒是小瞧这位赵修撰, 先前可以明抢, 还同我们兜这么大圈子!” 苏尚书赋闲在家许久, 日渐焦躁起来,日日给陆尚书洗脑, 对赵凛的意见也越发大起来。 “且看看赵家在霍家和云亭侯府如何周旋吧,闹不好两家都给得罪了, 到时候都不用你出手。” 之后的几日,赵星河倒是有所收敛, 不再往赵府送东西, 面对云亭侯时也乖顺了许多。云亭侯暗自庆幸,宴请赵凛果然是明智之举, 照这样下去,他儿子定会留在侯府了。在他的授意下,侯府好吃好用值钱的玩意不要钱似的往潮汐苑送,伺候的下人也是精心挑选过得了, 破败荒凉的院子也在加紧修缮。 赵星河嫌修缮的声音吵闹,白日不耐烦待在住处, 就在府里面到处逛。少年眼里是纯粹的好奇,从前院逛到后院,又逛到后花园,之后又去了书房。 书房也委实无聊,他就日日在后花园钓鱼。池子里的鱼傻不拉几的,一吊一个准,他顿觉无趣,提着桶往回走时,在一丛开满山茶花的小道上遇见了大着肚子的戚姨娘。 戚姨娘倒是客气,规规矩矩的朝他行礼。 赵星河不耐烦和她打交道,转身想走。戚姨娘温温婉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世子,您回来许久可去向夫人请过安?” 赵星河回头看她,语气不善:“什么意思?” 戚姨娘慌乱的摇头:“妾身没什么意思,只是听乱嚼舌根,说世子乡野出身不懂规矩。回来这么久也不去向主母请安……”她越说声音越小。 赵星河哐当一声把鱼桶砸了,怒道:“哪个嘴碎的乱说话?她陈慧茹算什么东西,若我母亲没死,有他什么事?” 戚姨娘畏缩的点头,捂住肚子,声音更小:“世子说的是,可府里的下人不这么想……侯府是夫人管家……” 跟着的下人暗暗心焦,心说这个戚姨娘怎么回事,平日里闷声不响的,跑到这位祖宗面前乱说什么。 就在下人忐忑时,赵星河果然不敢了,丢下渔具就往锦瑟苑去。 下人慌忙阻拦他,赵星河蹙眉:“让开!” 下人:“世子爷,夫人不喜外人叨扰,您还是不要去了。” 夫人自从宴请赵家那日出面过,之后对这位新来的世子爷都是不闻不问,压根都不出锦瑟苑。显然是不待见这位的,介于这两位脾气都不太好,侯爷又特意交代过。下人生怕两人会起冲突,自然是能拦着就拦着。 “怎么就去不得了?”赵星河脾气上来,“我现下就去问安,你是想现在让开,还是被我打一顿再从你背上踩过去?” 小厮权衡利弊,还是乖乖让开了,等他一进去,小厮就立刻转身跑去找管家。 赵星河不是第一次到锦瑟苑,很快便在一处小凉亭里找到了煮酒烹茶的陈慧茹和安静吃着烤橘子的小蜜儿。他径自走过去,乳娘瞧见他眸色变了几变,伸手想阻拦,被他推开了。 “世子!”乳娘声音急切,很快被陈慧茹挥退。 陈慧茹看着面前抽条的少年,眼里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你过你的便是,不用来请安。” 赵星河耸肩:“我有说过来请安吗?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他面色深城,看上去并不友好。乳娘想再上前,被陈慧茹阻止了,甚至还亲手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今时不同往日,没想到再见,你竟是先前丢失的那个孩子。”她挑明了说:“我不排斥你,可也不想同你母慈子孝。你母亲过世后,我才嫁进侯府的,我与你母亲并无瓜葛。” 这是告知他,不要因为她占据了他母亲的位置就仇视她? 赵星河:“我知晓。” 小蜜儿瞧见他来很是高兴,丢开喜爱的橘子,伸出小手去拉他的衣摆:“哥哥,姐姐……姐姐来了吗?” 少年蹙眉,盯着那张和宝丫有几分相似的脸,终是耐心的回了一句:“没来,不过你要是现在回屋去睡觉,下次我就让宝丫姐姐来看你。” “真的呀?”小蜜儿眼睛亮晶晶,立刻跑到乳母脚边求抱抱:“睡睡,蜜儿要睡睡。” 乳娘看了陈慧茹一眼,得到她的首肯方才把小蜜儿抱了起来往屋子里走。陈慧茹又把伺候的两个婢女支走了,才道:“你支走蜜儿是还想问你当年走失的缘由?”还知道避开小孩子,这少年心性并不坏。 她抿了口茶道:“我只能说,你的失踪和我无关,我并不是容不下一个孩子的人。” 赵星河就势坐了下来,端起她斟的茶喝了口:“我知道,当年是我那父亲云亭侯故意把我丢了。他把我当做耻辱,怕我坏他迎娶你的好事。” 他就这样大刺刺说了出来,陈慧茹诧异的瞧着面前的少年:“你既知晓,还同意回来侯府做什么?是想报复侯爷还是想抢夺家产?”她面色沉了下来,“念你是宝丫的义兄,我奉劝你一句。你既是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该你得的我会给你,该是蜜儿的你万不能抢夺,否则……” 赵星河不理会她的话,突然问:“云亭侯曾答应你不会纳妾,他如今违背誓言,你恨他吗?” 陈慧茹:“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星河:“我恨他,他害死了我母亲,又想杀我。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这次回来确实是想报复他,弄空云亭侯府。” 那淡蓝眸子里的恨意真真切切。 陈慧茹:“你告知我,不怕我告知云亭侯?毕竟夫妻一体,云亭侯府空了,我这个云亭侯府的主母也不好过。” “不怕!”赵星河很是自信:“先前在宴席上你还帮着我坑侯府的东西给宝丫妹妹,你都单独住在这个院落半年之久了,而且,宝丫妹妹说你不喜欢云亭侯……” 陈慧茹听到宝丫的名字眉眼瞬间柔和了不少:“那丫头为何这样说?” 赵星河:“宝丫妹妹说你看见云亭侯太平静了,就像在看一根木头。和她看见小黑、猫猫、黑雪的眼神一点都不一样。” 陈慧茹轻笑:“我倒是没把他当猫当狗。” 赵星河:“我不想抢小蜜儿的东西,侯府的东西我也可以不要。我知道你想要云亭侯府的私库,我可以帮你,事成之后私库分我一半,骗取私库的名声我当,保准把你摘得干干净净。” 陈慧茹眸子微压:“谁同你说我想要私库的?这些话是谁让你来说的?是宝丫她爹?” 在她看来,一个十一岁大的孩子,再怎么早熟聪慧,背后没人也不可能下一盘完整的大棋的。 赵星河:“我只问你同不同意我的主意?你若是不同意出了这个门私库我就自己弄。” 陈慧茹看他两息:“成交。”她确实想要私库良久,苦于没有好的主意。 “现在,说说你的计划,我要如何配合?” 赵星河欣喜,小声说起自己的计划…… 云亭侯接到管家的消息匆匆赶到锦瑟苑时,老远就听见里面吵闹和打砸的声音。他匆忙跨进院子,就见凉亭外被砸了一地的茶水,陈慧茹浅色的裙角洇湿,恼怒道:“道歉,再不道歉,就让他把地上的瓷片吃了!” 被下人押住的赵星河龇牙咆哮:“当年就是你让人丢的我是不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和你拼了!” 眼看下人要把赵星河往地上碎裂的茶盏上摁,云亭侯急急上前,喝道:“你们做什么?怎敢对世子无礼?”他到底没敢扇锦瑟苑里的下人,只把人从他们手里解救了出来,语气微恼:“慧茹,星河丢失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你就不能容忍他一些?你不是说,你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孩子?” 陈慧茹嘲讽:“不是我容不下他,是他先到我院子里撒野的。先前我已经给你面子,让他进府,我陈慧茹是被人骂到面前还不还手的性子吗?” “况且,他的走失本就与我无关,这点你不是最清楚?” 云亭侯生怕她说出什么要不得的话,先让管家把赵星河哄走了。才好声好气道:“慧茹,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让让他。他是霍滢的孩子,是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不是戚氏肚子里出来的。若当初他在府中长大,是要喊你一声母亲的,你莫要同他一般计较。” “什么叫我计较?”陈慧茹恼怒:“他今日这做派,明显是让我背了你的锅。他方才明明白白同我说,就是回来争家产的,侯府的东西一分都不会留给蜜儿。” “我陈慧茹不是好惹的,我也告诉你,侯府的东西都得是蜜儿的。他当年既是丢了,我就当他死了,侯府的东西也不可能有他的份。侯府,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云亭侯像来知道她的性子,她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 看来这个家有得闹了。 不出他所料,自从星河那孩子回来了,侯府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就连半夜都能听见打砸的声音。 星河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再有能耐也是来不赢吏部尚书家嫡女的。不出十日就提出要离开云亭侯府去霍家。 他一个头两个大:万万想不到搞定了霍家,赵凛、星河,问题回出在内部。 都怪那戚氏,好好生下孩子就好,乱嚼什么舌根! 陈慧茹是他年轻时候的梦想,是他真心放在心上的人。可人到中年,经过诸多磨合,许多事都淡了。如今,儿孙才是重中之重,云亭侯府的香火不能断在了他手上。 他只能好生安抚赵星河:“星河,你莫要说气话。我是你父亲,你是云亭侯府的世子,即便是慧茹也不能赶走你的。蜜儿不过是个女孩子,终究要嫁出去的,侯府的家产不可能给她。” 赵星河红了眼眶:“她是侯府女主人,侯府的库房都把持在她手里,她要下人慢待我便慢待我。要克扣我的吃穿用度,羞辱我还不是轻而易举?她敢当着你的面说要把我赶走,定然就做得出来。我只是侯府名义上的世子,除了您这些年的愧疚什么也没有,迟早要被她赶走的。既是如此,我何不现在就走,去霍家。至少舅舅和无岐是真心待我,霍家的东西也会有我一半。” 云亭侯急了:“你不能去霍家,你是我儿子,去霍家像什么话。你放心,我既把你接回来了,就会给你撑腰。” 赵星河咬牙:“什么撑腰都是假的,你时常不在家如何撑腰?你别拦我,我现在就要走。” 父子两个正拉扯,外头又有下人来报,霍家有人来了,来问世子爷什么时候能去他们府上。 云亭侯一急脱口而出:“你说,你要怎样才肯留下认祖归宗?但凡你说得出来,父亲必定做得到。” 赵星河终于静了下来,隔了几息才试探道:“陈慧茹说你手里还有侯府的私库,将来也是要给小蜜儿的。你现在把私库的钥匙和私印给我,让我有可以和陈慧茹对抗的底气,我就留在侯府改叫云星河!” “私库?”云亭侯蹙眉,侯府的私库是历代侯爷去世时才会给到下一任云亭侯手上。 这个时候给……这儿子才找回来…… 赵星河眸子压了压,故作伤心:“父亲,看来在你心里终究是那个女人比唯一的儿子重要!” 云亭侯被这一生父亲喊得找不到北:“你方才叫我什么?再喊一遍?” 赵星河别别扭扭又喊了一遍:“父亲,你放心,我要私库的钥匙和私印只是为了让侯府的下人认可我。气一气那女人,过后会给还你的……” “还是父亲根本不是真心疼爱我,就像无岐说的,只是因为侯府无后……”他淡蓝的眸子里有微微的受伤。 云亭侯忙道:“你莫要多想,父亲怎么会不真心疼爱你。”他忙从怀里摸出私印递了过去:“私库的钥匙在书房,你随我来取。我会同府上的下人宣布,私库交给你掌管。”星河才十一,等他安心了,再借着他还未及冠的名头把东西要回来就是。 反正这些东西百年之后也是他的。 打定主意后的云亭侯很痛快的把私库的钥匙和私印交了出去,第二日,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圣旨,让他去东郊荔山查验即将完工的皇陵。 查皇陵是个大工程,没有三五日是查不完的。 他临走前生怕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儿子又被气走了,还特意去了趟陈慧茹那,同她好话说尽,又让她去娘家住几日才安心。 然而,等他从荔山监工回来时,他的私库早被洗劫一空,云亭侯府也早就人去楼空。云亭侯急急跑到霍家要人,赵星河那兔崽子当着全京都百姓的面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揭了他当年想把他溺死的短。 “你既是想我死,如今又何必假惺惺把我弄回侯府,难道要让你再溺死一次吗?” 云亭侯反驳:“星河,你休要听他人离间,当年你是不小心走丢了。” 赵星河嘲讽:“我都记起来了,天禧十一年上元节灯会,你把我带到护城河的西边,放在了一条破船上,亲眼看着我沉入水底……”他眸色极淡,悲凉的叫人不忍。 “陈夫人那日骂我,也说我是父亲都不要的可怜虫,活该被溺死!” 云亭侯脸色煞白。 三岁时的事,他如何记得? 霍家人气愤,围观的百姓哗然,对着他指指点点。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侯爷怎么这么狠心?” “三岁的稚子都要溺死,怪不得之后一直无子,是造孽造太多了吧!” “说不定霍家姑娘当初也是他害死的,无毒不丈夫啊!” “这人真不是人,畜生啊!” “……” “打他!” 混在人群里的赵宝丫先丢了个臭鸡蛋出去,紧接着很快有人丢石子、烂菜叶子、烂柿子、泼泔水…… 云亭侯还没弄明白自己老大的私库是怎么三天内被转移得一干二净的,人就被飞来的石头给砸昏死了过去! 围观闹腾的百姓哄散,霍家和赵府的大门紧闭。 赵家,赵凛在帮着闺女数着成箱成箱的银两和大把大把的钞票。赵星河担忧的问:“赵叔叔,云亭侯醒来会不会查到你的头上?他会不会报复赵家?听说他妹妹是皇后。” 赵凛边把银票捆好交到闺女手上,边道:“你放心,私库里的东西除去一半给了陈夫人,还有两间钱庄孝敬了当今皇帝,有事他顶着。” “啊,皇帝?”赵星河疑惑:“这事皇帝也知道?” 赵凛:“不然你以为侯府的东西这么容易洗到我们手里?”他只得了些看得见的金银珠宝和银票。 那两出钱庄可是京都最大的钱庄,每年放的印子钱都够半个国库了。皇帝有了那两处钱庄就相当于有了源源不断给他冲国库的作坊。 即便是皇后娘家的东西,他也不可能会吐出去的。 他这是奉旨搞钱,云亭侯即便知道了,气死也奈何不了他! 第99章 99 云亭侯的私库太富有了, 赵宝丫数钱数得手抽筋。她把每一笔账都记好,忧愁的看着满地的箱子,问:“阿爹, 这么多银子放哪里啊?会不会被人发现?” 怪不得古往今来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她爹才当官不到一年, 就从皇帝指缝里捞了这么多油水。 赵凛:“银票留着, 你再挑一下喜欢的首饰珠宝。剩下的我会让人送到码头, 由钱帮的人运到长溪,让你小姑藏起来。” 长溪是他们的地盘, 天高皇帝远, 藏东西方便许多。 赵宝丫:“什么时候运走?我去买些药材和医书送给春生哥哥, 再去毓秀阁买些好看的衣裳布料送给小姑和玉姨, 还有我整理的菜谱,阿爹让他们一起送过去吧。” 赵凛:“大概三日后吧, 你这两日去买东西最好约陈夫人一起去。” 赵宝丫疑惑:“为什么?星河哥哥和无岐哥哥他们不可以吗?” 赵凛:“你星河哥哥正被云亭侯嫉恨呢,出去恐怕会被套麻袋。若不想被殃及, 找陈夫人一起,云亭侯不敢动手的。” 一旁的赵星河抿唇:“赵叔叔, 那陈夫人心计深沉, 又和云亭侯是一家,你怎么这么信任她。她会不会反水, 害我们和宝丫啊?” “不会。”赵凛肯定的说,“她害谁也不会害丫丫,更何况小蜜儿那么喜欢丫丫。” 赵星河有点奇怪,他同赵叔叔生活这么多年, 赵叔叔为人有多谨慎他是知道的。对于家里以外的人他很少会全然信任,但对这个陈夫人很是信任。 想起小蜜儿和宝丫妹妹有些相似的脸, 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觉得不可能,赵小姑说,宝丫妹妹的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他也来不及细想这些,很快,霍家那边来人把他接了过去。大张旗鼓的开祠堂祭祀祖先,正是把他记入霍家族谱,他从赵星河改名叫霍星河。 霍家有了一间独属他的房间。 他多了一个外祖父、一个舅舅、舅母,一个表哥。 云亭侯气得七窍生烟,跑到霍府讨说法。儿子不可能回来了,云家私库的钥匙总要还的。然而,霍家上下全是武将,就连府里的小厮婢女也能耍两棍子,他带人去只有挨打被丢出来的份。 再则,全京都都知道了他当年想溺死那逆子的事,私库就算被坑了,外人也只会看笑话说一句活该。私库又是他主动给出去的,告到官府,官府也只说不管家务事。 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胸中郁气无处发泄,生生病倒了。病中,大着肚子的戚氏倒是日日来看他,但他一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就想起霍星河那个孽障。 哑着嗓子把人赶走了。 等人一走,瞧着空荡荡的屋子,他又觉得无比凄凉:如今人财两空,他老了不会也是如此观景吧? 慧茹和小蜜儿呢?自己病重,对方总得来看看吧? 他等啊等,从第一日睁眼等到第二日也没瞧见一个人影,遂找来管家询问母女两人的踪迹。管家哆哆嗦嗦不敢说,最后被他逼视得实在无法了,才道:“夫人带着小小姐去接赵家的姑娘逛街了。从昨日到今日,说是午膳也不用准备,估计要傍晚才能回来。” 云亭侯气得直接把药碗砸了出去。 “赵家的姑娘?”现在只要和霍星河有关的人他就心绪难平,“她不知道我这病是怎么来的吗?” 他们夫妻当真离心了,他如此迁就她,她居然在这紧要关口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心里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夫君半分位置? 云亭侯命人把他挪到锦瑟院里,就待在陈慧茹的房间静静的等她。 而陈慧茹此刻正带着小蜜儿和宝丫在毓秀阁量衣裳挑布料,赵宝丫拿着一匹天丝浮花纹布料来回翻看,仰着头问:“慧姨,你说这个布料我小姑能穿吗?” 陈慧茹笑道:“你挑的自是好的,不过你小姑恐不喜这么张扬的。” 赵宝丫:“小姑是不喜欢这么张扬的,她穿的衣裳颜色偏暗。但我不喜欢,我家小姑又漂亮又年轻,还没成婚呢,要多多鲜亮一点的才好。我就同她说这料子有多贵,她舍不得送人总得自己穿的。” “鬼灵精。”陈慧茹顺口问:“你很喜欢你小姑?” 赵宝丫点头:“嗯,我娘死得早,我爹从前要出去做工,都是小姑把我带大的。” “是吗?”陈慧茹眸色闪动,“那,你想你娘吗?” “不想。”从前是挺想的,后来被秦菁那事一弄,她就不想了,“没有娘也没关系的,我有世上最好、最疼爱我的爹。” 陈慧茹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也是,你爹确实把你养的极好。” 小蜜儿抱着一件漂亮的小裙子哒哒的跑过来,皱起包子脸:“我爹不好,娘好,娘对我最好!” 赵宝丫一瞧见她眉眼就弯了起来,蹲下身问:“那宝丫姐姐好不好?” 小蜜儿疯狂点头:“好,宝丫姐姐也好,给蜜儿买裙裙更好。” “你也是鬼灵精。”赵宝丫刮刮她小鼻子,怪不得从前在书院,大家都喜欢逗她,小孩子什么的太可爱了。 “姐姐给你买。” 陈慧茹连忙阻拦:“你还小,要你掏钱做什么?还是我来掏钱吧,今日你买的衣裳、布料也一并算上。” 赵宝丫摇头,伸手摸出两张银票:“不用的,我有钱。” 陈慧茹瞥了那银票一眼,问:“霍星河那小子给你的?” 赵宝丫诧异:“慧姨这都看出来了?”她左右翻看那银票。 陈慧茹:“别看了,云府私库里的银票都是云氏钱庄出来的,我猜的。”她笑了两声,“那小子对你倒是不错,倒是知恩图报,不像他老子。” 赵宝丫点头:“嗯,我和星河哥哥一起长大的,他有好东西都会给我的。” 陈慧茹自然知道这一点,不然就算她再想要云兆熙手里的私库也不会便宜一个外人。 之后三人又去了药铺,陈慧茹对于她差点把药铺搬空的架势很是费解。赵宝丫解释:“这是给春生哥哥的,春生哥哥学医,将来会是很厉害的大夫!等他好厉害了,还要给我治寒症呢,他说一定会把我治好的。” 陈慧茹环顾一圈药铺:“那再买一间药铺把,你不是还想买医书吗?陈家同宫里的御医署院判有几分交情。你且等等,明日我让人送些典藏的医书孤本和进贡的药材去赵府,你一并送了去。” 赵宝丫:“要多少钱?我给你。” 陈慧茹睨她一眼:“你这孩子,同我客气什么。御医署的人本就欠我们陈家的人情,这些不用花钱的。” “那好吧。”赵宝丫想了想,道:“要是慧姨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一定两肋插刀。” 陈慧茹被她逗笑:“可不兴这样帮忙。” 三人一同逛到夕阳西下,陈慧茹先把赵宝丫送回了赵府。她跳下马车,立刻有下人出来帮忙提东西。不多时,赵凛也迎了出来,站在正门口看向这边。 赵宝丫先喊了声阿爹,然后又扭头问:“慧姨,你和小蜜儿要到我家坐坐吗?”她问完又觉得自己太笨,现下云亭侯府和赵府、霍府的关系都紧张,怎么能问这样的话。 陈慧茹摇头:“不用了,你进去吧。” 赵宝丫提着东西哒哒的跑到她爹身边,赵凛立刻伸手去接,英武的脸上因为闺女的几句话就有了笑意。 马车慢悠悠动了起来,陈慧茹透过卷起的帷裳瞧着他背影。 那人褪去了粗布衣裳,换上广袖华服,倒是有了几分读书人的俊雅清爽。眼神也叫从前柔和狡诈了许多,变得陌生又熟悉。 有了孩子的羁绊果然变得不一样,就像她,从前那么自我的人,不也因为小蜜儿渐渐圆润了许多。 小蜜儿凑了过来,扒着窗口往外看,直到看不到赵府的人影,她才松手。眼睛雾蒙蒙的、撅嘴:“我想姐姐……” 陈慧茹好笑:“才走多久,好了,明日给宝丫姐姐送药材时,我再带你来瞧她。” 小蜜儿高兴了,等回了家,抱着赵宝丫给她买的小裙子就往她娘屋子里跑。她迫不及待想试试姐姐给她买的裙子。 她高兴的推开门,就看到坐在桌边阴沉着脸的父亲。她本能的后退了两步,眼神里有惧怕,然后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云亭侯见她如此,脸更沉了几分,看看她手里抱着的小裙子问:“去哪了?谁给你买的新衣裳?” 小蜜儿抱着衣裳的小手微微收紧,如实回答:“去街上,姐姐买的裙子。” “姐姐?赵家那个丫头?”他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撑着身体走到门口,一把夺过小团子手里的裙子往地上一丢,双脚塌了上去。 那粉色的绸缎裙子瞬间多了两个脚印,脏得不能看。 小蜜儿盯着那裙子,眼眶瞬间蓄泪,蹲下伸手去拽那裙子的一角,呜呜哭了起来:“裙子,裙子……”她边哭边回头,“娘,姐姐送的裙子……”小团子哭得太伤心了,整张包子脸都花了,小肩膀一颤一颤的。 陈慧茹追进院子里就瞧见这一幕,瞬间动了怒:“云兆熙!拿开你的脏脚!”声音尖锐到云亭侯脚都有些抖。 他不耐的松开腿,突然的泄力让还在拽裙子的小团子摔了个屁墩,她顿时嚎啕大哭,边哭边把脏掉的小裙子往怀里抱。 云亭侯有些看不过去,伸手去拉她。陈慧茹急步跑过去,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弯腰把小蜜儿抱进了怀里,退后两步,双眼冲他怒目而视:“云兆熙,她怎么说也是你女儿,就算不是儿子你犯得着如此厌恶她?” “不是,慧茹,你听我解释。我在屋子里等了你们一整日,方才听蜜儿说你们同赵府那丫头往来,才迁怒了她。”他脸上已有悔色,“是我不好,蜜儿,你原谅父亲吧?”他伸手去拉小蜜儿。 小蜜儿猛得抱住她娘,越哭越惨,小奶音都在发颤:“讨厌你……呜呜呜,讨厌你……” 小团子真是伤心坏了,大概不完全是因为这件裙子,是父亲一直以来的态度…… 云亭侯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愧色褪尽,看向陈慧茹,哑声问:“蜜儿的意思是不是你的意思?你现在也厌恶我?” 陈慧茹不说话,他惨然失笑,脸上的病态愈盛:“我病重几日,你们母女没来看过一眼,却跟着赵府的人出去闲逛?姐姐姐姐的叫得这般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凛是你当年那个野男人!”他真是气急了,第一次对着她口不择言。 “云兆熙!”陈慧茹冷笑:“别为你枉为人父找借口!” “你看看霍星河和蜜儿对你的态度,你就不为此检讨一下吗?” “你如此介怀此事,不若我们现在和离!”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云亭侯瞬间冷静下来,病弱的身体险些站不住,摇摇欲坠就要倒下。幸而一直注意这边动静的小厮冲了过去,七手八脚的把人抬到外院,又去请了大夫来看。 不一会儿,乳娘从前院匆匆回来,看了眼苦哭睡着的小蜜儿,小声道:“夫人,侯爷高热不退,管家让人去宫里只会皇后娘娘,请御医来看了。” 陈慧茹轻轻拍着小蜜儿的背,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乳娘迟迟没挪动步子,直到陈慧茹询问的看向她,她才迟疑问:“夫人,您真的要和侯爷和离?” 方才那句话,院子里的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陈慧茹嘲讽一笑:“自然是假的,我陈慧茹只有丧夫,没有和离!” 乳娘惊愕,随后又低下头退了出去。 实际上,管家确实去请了御医,但云亭侯高热却是装的,目的是请来云皇后。御医来请脉后的第二日,云皇后果然大驾光临。她屏退了左右,坐在床边查看云亭侯的面色,忧心道:“果然是病了……” 云亭侯见她来勉力坐了起来,躬身要行礼,被她伸手挡住:“你我兄妹之间不必行这些虚理,安心养病就好。” 她扶着人靠到床边,又问:“你让御医请本宫来所为何事?” 云亭侯气闷,捂着胸口咳嗽两声,道:“臣这病是叫那孽障气出来的,他来侯府就是冲着臣的私库来的,是来报复臣。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定然没有这么大的主意,定是霍家人在背后给他支招。臣虽是侯爷,但没有实权,皇后娘娘定要帮臣向霍家讨回公道,把侯府的私库拿回来!” 云皇后先没接他的话,面色凝重问:“你先回答本宫,那孩子当年果真不是走失的,是你丢进护城河要溺死才丢的?”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云亭侯似是哑了,半晌后才咬牙道:“皇后娘娘又不是不知霍滢是如何嫁给臣的,臣当时厌恶极了那对母子,又急着娶慧茹,不得已……”谁知她身体不行,这么多年也只生了蜜儿。 “你糊涂啊!”云皇后恼恨:“那孩子再怎么说也是侯府的血脉,你若不喜不见他就是,溺死他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嫉恨你也是正常,不过你到底是他生父,父子哪有隔夜仇。霍府本宫也动不了,你不若把所有的事都推到陈慧茹身上,就同那孩子说,当年是陈慧茹要毒杀他。你不忍心才放到了破船上,后又让人救起远走他乡。” “他当年还小,定是记不真切的。现下也才十一,你多哄哄,说不定他就回心转意,转而帮你把霍家的东西拿来呢。” “推到慧茹身上?”云亭侯沉着脸不说话。 云皇后恨铁不成钢:“你这辈子就死在她身上,当初就不该答应她不纳妾,没得让京都人看笑话!” 云亭侯抿唇:“如何不能动霍家?那霍老将军行将就木,霍家更本没有人在朝为官了!”他已经不想要霍星河那个逆子了,没得转那么大一个圈去哄他。 “就算行将就木他也是镇国将军,立下过赫赫战功的。他不死,皇上就不能动霍家。”同是一母同胞,云皇后就搞不懂了,自家这个兄长怎么脑袋像浆糊,里头只有情情爱爱。 她敛目看他:“总之,这事不能动粗。” 云亭侯恼怒:“为何?” 云皇后:“云家的两间钱庄在皇上手里!” 云亭侯错愕,半晌没想明白:“这,这是什么意思?云家的钱庄为何会在皇上手里?” 云皇后:“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侯府私库的钥匙是皇帝授意拿的。” 云亭侯双目圆睁:“皇上授意那逆子拿的?不是,皇上怎么认得那逆子?那逆子不过十一……” “动脑子想想。”云皇后重重叹了口气:“那孩子是赵修撰养大的,皇帝自然是授意赵修撰。” “你好好想想,自从赵修撰来京,京都几个世家接连出事,每家都进了不少银子冲国库。皇上这是在拿赵修撰当枪使,掏世家的银子呢,侯府只是顺带的。” 她那日去清心殿,恰逢皇上睡着了。她帮着整理折子的时候可是看到了侯府钱庄的店契和其他微妙的东西。 云亭侯细细想着京都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又想起近日赵家小姑娘花钱如流水的行为。 感情这赵修撰扮猪吃老虎,帮着老皇帝坑了一遍世家,又联合那孽子里应外合来搬空侯府! 他眼眸闪烁,忽而问:“慧茹有没有参与其中?”他仔细回忆了那孽子来侯府的这段时间,若不是一直同慧茹闹,他也不至于把私库的钥匙交出去。 有没有可能是他的枕边人联合那孽子以及赵凛一起算计他? 但慧茹就算恼恨他,也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除非…… 他又细细回想那赵宝丫和蜜儿相似的容貌,以及慧茹对那赵宝丫超乎寻常的好。 难道……慧茹和那赵凛有什么苟且? 还是……当年那个野男人真是赵凛?他们还曾经有一个孩子? 那赵宝丫好像是十岁,掐指一算正好和慧茹失踪的时间对上。 云亭侯越想脸越绿,撑在床榻上的手都有些发抖! 云皇后还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不解问:“你怀疑她做什么?” 云亭侯快速答:“没什么。” 当年他就落不下面子,隐瞒了慧茹失洁之事,如今他可能被反复戴绿帽这事也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皇后娘娘,劳烦您来看臣,臣已经大好,您请回吧。” 云皇后狐疑,瞧瞧他面色,见他面色如常才起身回了宫。等云皇后走后,云亭侯彻底忍不住了,把刚端来的药碗又砸了。 心里盘算要如何拆穿这对狗男女! 第100章 100 次日, 陈慧茹早早起来准备回一趟娘家去弄药材。小蜜儿却病了,也不算严重就是打喷嚏咳嗽声音嗡嗡的。正巧御医在府上,开了药, 交代要好好休息不宜吹风。 陈慧茹看着外头绵绵的冬雨,蹙眉问乳娘:“昨夜是哪个婢女值夜, 蜜儿屋子里的窗如何没关?” 乳娘身后的红珠扑通一声跪下, 紧张搭话:“夫人, 昨夜是奴婢值的夜,但奴婢关窗了。奴婢瞧着风大, 还担心窗户被吹开, 还特意用木支架压了一下。” 乳娘小声的帮忙说话:“夫人, 许是家里的猫把支架打掉了……” “起来吧。”陈慧茹肃声道:“这个月就不用在蜜儿屋子里伺候了。” 红珠眼睛通红, 谢了恩退了出去,远离了主院才委屈道:“真是倒霉透了, 那木支架明明很稳的,别说猫, 就算是狗也弄不开。” 同行的婢子纷纷安慰她。 小蜜儿身体弱,一旦病了, 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别想好了, 这还是在精心养护的情况下。 宝丫那边明日就要托运药材回去,今日万不能耽搁了。陈慧茹想了想, 摸摸女儿的脑袋,道:“蜜儿,娘去一趟你外祖母家,很快就回来, 你喝了药在家等等娘好不好?” 小蜜儿乖乖点头:“好,娘快去。”不能去外祖父家她一点也不难过, 就是不能看到宝丫姐姐了。 陈慧茹嘱咐乳娘照顾好蜜儿,匆匆坐了马车往陈府去。等她一走,乳娘就端了药来喂她,那药还冒着热气,温热的苦味在屋子里弥漫。小蜜儿苦着脸不想喝,不住的把药婉推开。 乳娘哄她:“姑娘别怕,这次的药不是很苦的,奴婢还准备了蜜饯。姑娘乖乖喝了,把蜜饯吃下去嘴里就甜滋滋的。” 乳娘每次都这么说,小蜜儿噘嘴不听她骗。 一大一小正僵持着,门口传来脚步声。乳娘循声望去,就见脸色病白的云亭侯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托盘的小厮。她慌忙站了起来,屈膝行礼:“侯爷……”垂下的眼眸惊慌不定。 夫人不在,侯爷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起来吧。”云亭侯声音还有些哑,显然还病着,“本侯听说蜜儿病了,来瞧瞧她。” 他走到床边,小蜜儿一见他,本能的往床里面缩了缩,一双大眼不安的眨动。 云亭侯坐到床边伸手摸摸她毛茸茸的发:“蜜儿又病了,嗓子疼不疼?头疼不疼?”他轻声细语的模样当真像个慈爱的老父亲。 小蜜儿有些不习惯,脑袋歪了歪,忍着没移开。 见她这样,云亭侯捂唇轻咳,满面愧色:“前日是父亲不对,让蜜儿难过了。昨日父亲特意让人去毓秀阁挑了些衣裳过来给蜜儿赔罪。”他伸手,身后的小厮立刻把托盘送了过来。 他拿起一件浅粉色的冬裙捧到床边:“蜜儿,这件裙子和你昨日的裙子一模一样,父亲特意去买的,你就原谅父亲好不好?” 那裙子确实和昨日的裙子一模一样,但那不是宝丫姐姐送的呀。 小蜜儿抿唇不说话,云亭侯又拿来好几件漂亮的衣裙:“蜜儿,父亲还给你买了其他的衣裳,你看喜不喜欢?” 那些小裙子花花绿绿的,上面还有她最喜欢的小蝴蝶,她很喜欢很喜欢。 她犹疑着要不要伸手,云亭侯就直接把手里的裙子放到她手里,笑道:“看来蜜儿是喜欢了,蜜儿是好孩子,收了父亲的礼物就是原谅父亲了。” 小蜜儿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亭侯趁机接过乳娘手里的药婉,吩咐道:“你先下去给蜜儿做点吃食,我来喂药,记得做她最喜欢的蛋羹虾仁。” 乳娘不疑有他匆匆去了。 小蜜儿眼睛晶亮:父亲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云亭侯扭头对上她水润润的大眼睛,愣了愣。这一瞬间有些后悔昨夜让人来开了窗。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压了下去,他勺了药,甚至还吹了吹,喂到蜜儿面前。 小蜜儿抗拒的瞧他,把头偏到一边。 云亭侯捏着勺子的手松开,起身把那药倒进了窗台的花盆里,然后又走了回来重新坐到床前。 小蜜儿疑惑的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 云亭侯笑道:“女儿不喜欢喝就不要喝了,待会儿父亲去宫里给你求不苦的药。” “真的?”小蜜儿的抗拒少了两分。 云亭侯点头,把蜜饯塞到她手里:“来吃点甜的,待会儿乳娘问你,你就说喝了药。” 小蜜儿开心了,乖乖的点头。 小孩子什么的还真好哄。 云亭侯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个大甜橘子,剥开塞到她嘴里:“来,这是你姑母拿来的,尝尝可甜了。” 冬日的橘子可是个稀罕物,小蜜儿这会儿的戒备已经完全放下了。笑弯了一双眼:“好吃。” 云亭侯顺口问:“你娘同你去赵府时有见赵叔叔吗?” 小蜜儿懵懂:“哪个赵叔叔?” 云亭侯又塞了一瓣橘子给她:“就是你宝丫姐姐的阿爹。” 小蜜儿记起来了,前天在门口远远的瞧见了。 “见了。” 云亭侯咬牙:“那你娘有说赵宝丫是你姐姐吗?” 小蜜儿不太理解这句话,嚼吧嚼吧橘子吞了下去,嗡声嗡气道:“宝丫姐姐就是我姐姐呀!”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先前真是猪油蒙了心,还邀请赵凛父女来府上做客,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 云亭侯觉得自己头顶草原青青,双眼几乎喷火,把剩下的橘子丢到被子上,起身就往外走。小蜜儿愣了愣,看着他背影,嘴巴一瘪,眼眶又蓄了泪。 云亭侯刚走出门就碰见回来的乳娘,他把怒火压了又压,确定不会令人生疑后才开口:“蛋羹不用蒸了,派人去通知夫人,说蜜儿想吃鸿运楼的梅花糕。” 乳娘疑虑:“奴婢让锦瑟苑的下人去就成了。” 云亭侯解释:“蜜儿病了娇气,一定要吃她娘亲手买的。夫人恐怕快回来了,你快去快回,莫要耽搁。” 乳娘无法,只得亲自跑一趟。快到陈府时,正巧碰见自家夫人的马车。她拦下马车上前,匆匆把事情说了。 小蜜儿就是这样,生病了就格外娇气。 不肯好好吃药,对吃的也格外挑剔。 她无奈的摇头,笑问:“她药可吃了?” 乳娘把侯爷去道歉,又喂药的事说了。陈慧茹诧异,正要细想,车夫一声吆喝勒停了马车,朝里喊:“夫人,鸿运楼到了。” 陈慧茹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等到了酒楼,酒楼的掌柜告知糕点卖完了,要现做,请她先去楼上雅间稍后。 陈慧茹随着伙计往楼上去,到了雅间坐下慢慢等,等了有半刻钟左右。雅间的门突然开了,随行的婢子以为是糕点好了,连忙迎了上去。瞧见进来的赵凛时,眸子睁大,很是诧异:“赵修撰?”她们日日跟在主子身边,都是见过赵凛的。 雅座上的陈慧茹豁然回头,就和同样诧异的赵凛看了个眼对眼。 赵凛反应还算快,快速环顾一圈雅间后,朝陈慧茹躬身一礼:“抱歉,王学士让赵某来这取民间整理的典籍,估计是赵某记错雅间号才误闯了陈夫人的地方。”他又是一礼,“赵某这就走。” 陈慧茹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赵凛退了出去,整个过程疏离又客气。 正在隔壁雅间观察这边的云亭侯心腹疑惑重重:这两人瞧着不像认识啊! 他正不知道怎么回去回话,雅间的门突然被撞开,赵凛急匆匆走进来。边走边道:“哎呀,抱歉抱歉久等了,本官先前走错了地方,差点误了正事。您就是王学士说的吏部主事宋岩吧?” 云亭侯的心腹呆了呆,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宋主事在隔壁。” 赵凛哦了一声,一拍脑袋又退了出去。等门一关,他脸顷刻沉了下来:这人在偷看陈慧茹的雅间! 把他和陈慧茹安排在一处意欲为何? 他快速想了许多,唯一能想到就是他和陈慧茹之间的关系。 被发现了? 他眸色转冷,思考谁会这样做。 最近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他一时间还真没理出头绪。 等赵凛进了宋主事的雅间,酒楼的伙计正好提着做好的梅花糕进了陈慧茹的雅间。陈慧茹提着食盒往外走,走到雅间门口时,左右看了看,漫不经心问伙计:“隔壁雅间坐的什么人?” 伙计摇头:“没人啊,还没到饭点呢。” 陈慧茹:“没人关着做什么?” 伙计哑声,一时呐呐不敢言。陈慧茹把食盒交给婢女,提着裙摆下了二楼,径自坐进了马车。 她自然也觉察出了不对劲,回去后一直陪着小蜜儿没出去。等午后陈府的人送来药材,下人问她如何处置。她嘱咐下人直接送到赵府,交代道:“就说蜜儿生病,东西就不亲自送了。” 下人点头,忙去到后门吩咐马夫把药材和书籍装车。正准备出发,管家跑了来,让他去帮忙打扫侯爷的书房。 下人为难,管家随意指派道:“那药材就让外院的阿旺去送。”接着他喊来阿旺嘱咐道,“你小心些,定要把东西送到。” 阿旺连连点头,并保证东西一定送到。 下人无法,只得跟着管家去了。 等阿旺把药材送到赵府,把陈慧茹交代的话说了,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道:“这是我家夫人的亲笔信,说让赵大人一定要看。” 赵宝丫接了信,又担忧的问:“小蜜儿病得可重?” 阿旺如实回答:“不算重,姑娘每年都得病好几回,就是每次持续时间有点长。”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赵宝丫虽很好奇信里面写了什么,但也知道偷看信不好。硬生生等到她爹下职回来,才把信交到她爹手里。 “呐,慧姨说给你的。” “陈慧茹?”赵凛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等拆开信瞧见里面的内容时嘴角微微翘起。 这下确定了,能模仿陈慧茹笔迹之人多半是云亭侯本人了。只是这手法委实不高明,陈慧茹那敢爱敢恨的性子,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这信里的诗,明显就有怀念悔过想再续前缘之意。 就算六月飞雪,陈慧茹也不会自降身份。 他翻过信,信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事发,明日午时李记茶楼一续’。 他明日正好休沐,若是寻常人今日刚见过对方后,肯定就会上这个当了。 赵宝丫瞧他嘴角的笑,好奇的问:“阿爹,慧姨说什么了?” 赵凛挑眉,睁着眼说瞎话:“哦,你慧姨说小蜜儿病了,不能出来,想要一只会说话的鸟解闷。姜家公子前些日子不是送了一只会说话的鹦鹉给你吗?明日午时你送到李记茶楼去给你慧姨吧。” “啊?子安哥哥送的鹦鹉?”赵宝丫犹犹豫豫,“可是,那只鸟有点傻,总是胡说八道,会教坏小蜜儿的。” 赵凛:“没关系,侯府有训鸟的下人。” “那好吧。”赵宝丫刚走出书房,又扭头道:“阿爹明日去托运药材,另外一箱医书千万不要忘了,春生哥哥还等着呢。” 赵凛摆手:“放心吧。” 与此同时,负责送药材的阿旺回去侯府后,锦瑟苑的下人也正好打扫完了书房。一看到他回来,立刻询问事情可办妥了。 阿旺憨笑点头:“妥了,妥了。赵姑娘好大方还给了小的一些赏钱。”说着他摸出一个小绣袋递了过来,“这个小的万万不能要,您拿回去吧。” 那下人颠了颠,分量还不少,正要走,阿旺又叫住了他,道:“对了,赵姑娘让小的转告夫人,明日午时在李记茶楼天字号雅间等夫人,有回礼要送给夫人。” 那下人去了,把小绣袋交给陈慧茹,也不敢说自己没去赵府,只把赵宝丫说的话交代了。 陈慧茹见过这个绣袋确实是宝丫的。 她盯着那下人眸色微压:她特意同宝丫说过不用回礼之事,宝丫如何又让人带这种话? 她打发走下人后,招来乳娘小声嘱咐:“你让你家那口子悄悄去赵府,从后面入,莫要让人发现了……”接着又交代了几句。 乳娘匆匆去了,当天夜里,乳娘前来回话。递了一封信给陈慧茹,又小声道:“明日赵家姑娘会提着一只鹦鹉来。” 那信赫然是赵凛收到的那封,陈慧茹一眼先瞧见那首诗,再看见自己的字迹。 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思想肮脏的人才会想那龌龊的事,他云兆熙曾娶妻后又纳妾,就以为人人都同他一样不尊重婚姻。 若是他大大方方的来问,她兴许会大大方方的承认那段过往。 如此下作的试探、设计,简直叫她失望透顶。 既然嫌自己在京都的名声还不够臭,那她再送他一程好了。 次日一早,陈慧茹出门,顺便把西苑的戚氏带了出去。戚氏挺着大肚子坐在马车的角落忐忑不安的偷瞄她。 “夫,夫人,带妾身出来做什么?” 陈慧茹笑得甚为亲切:“瞧你近日心情烦闷,带你出来散散心。” 戚氏抚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警惕道:“夫人,妾身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万一出了意外,侯爷会怪罪的……” 陈慧茹:“你放心,侯爷还病着呢,并不知我将你带出来了,我们午后回去便是。” 病着的侯爷此刻远远的坠在她们的马车后面不敢靠太近。等到了礼记茶楼,只瞧见侯府的马车停在那,人已经上去了。 他压着怒气询问茶楼的伙计:“夫人上去了?” 伙计点头,正想说还有一位大着肚子的妇人时,云亭侯又愤怒的问:“赵府的人来了吗?” 伙计立刻回:“来了,早一刻钟就到了,还提了鸟过来。” 云亭侯一听对方还敢遛鸟,都不待听完伙计后面的话,带着一群提着棍的下人就冲了上去。 才到天字号雅间的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男人的调笑。 “想死我了!” “你好香!” “美人儿,亲一个。” 好一对狗男女,云亭侯的怒气到达了顶点,近十年的介怀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脚踹开门就冲了进去。 今日势必要把赵凛那狗东西的鸟废了,当场将人打死。 “奸夫□□!”然而,他刚吼完就愣在了原地。 提棍跟进来的一群下人跟着往里面挤,看见里面的情形时也不禁愣住了。 里头有三个人,夫人、大着肚子的戚姨娘、赵家的小姑娘,还有一只上蹿下跳的鹦鹉。 哪来的男人? 侯爷莫不是前些日子病糊涂了,臆想自己被绿了? 云亭侯不信那个邪,快步走进屋子四处翻看,连地上的绒毯都想掀开看看。 陈慧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翻找,眼里全是冷意。一头雾水的赵宝丫惑问:“慧姨,他们这么多人来做什么呀?” 笼子里的鹦鹉接话:“捉奸,捉奸,奸夫□□!” 赵宝丫啊了一声:“捉奸?捉什么奸?” 陈慧茹冷笑:“那要问问云亭侯了!” 云亭侯黑着脸继续翻找,赵凛一定在这,一定是藏在某个角落了。今日要是不把人找出来,慧茹势必不会放过他! 他今后永远矮对方一截。 戚姨娘一见他来,心里就是一喜,立刻托住肚子迎了上去,伸手去拉他。声音娇娇怯怯,带着委屈:“侯爷,夫人硬要让妾身过来……” 云亭侯正烦着呢,用力把她的手挥开:“别烦本侯!”他此刻有些魔愣,压根忘记了戚氏还怀着孩子,手上的力道就大了些。 戚姨娘猝不及防被大力甩得连连后退,重重砸在了身后的牡丹双面屏风上,连人带屏风‘哐当’一声响! “啊!”戚姨娘尖叫出声。 提着棍子的十几个下人吓得棍子都掉了,齐齐看向她肚子:这下完了! 赵宝丫也吓得站了起来:“肚子!” 魔愣的云亭侯这才反应过来,惊慌的去扶戚姨娘:“本侯的儿子,儿子啊……”他伸手去摸戚姨娘的肚子。 原本痛得麻木的戚姨娘居然有了力气,惊得连连后退。然而,她没注意到宽大的衣摆被断裂的屏风勾住,这一退,外衣被直接撕开,露出肚子上捆绑着的圆簸箕。 戚姨娘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疼痛,连忙伸手去捂。愣愣瞧着她肚子的云亭侯突然疯魔,一把将那圆簸箕揭了下来,伸手往她平坦的小腹探:“本侯的儿子呢,儿子呢!”他眼睛赤红,指尖扣进戚姨娘的肚皮,吼道:“贱人,还本侯的儿子!” “把肚子剖开,本侯的儿子一定在里面!” 戚姨娘吓得尖叫连连,哭喊着不住后退求饶! 茶楼里的客人听到动静全围到门口看,看到里头的情形很快明白过来。 “啊?云亭侯妾室的肚子是假的?那他不是要儿子没希望了?” “报应啊,他当初溺死亲子,这辈子就不可能会有儿子。” “哈哈哈,这是想儿子想疯了,一个圆簸箕都当儿子供着。” 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被同一件事重重打击,他已经被霍星河那孽子气的够呛,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这肚子里的孩子…… 这孩子居然是假的,他不疯谁疯。 他捡起地上断裂的尖利木棍就朝戚姨娘的肚子戳去,赵宝丫捂住眼睛惊叫,陈慧茹想也没想把手里的茶杯砸了出去。杯子砸在云亭侯面部,滚烫的茶水渐了出来。云亭侯本能的去捂眼睛,手里的木棍掉落。 陈慧茹蹭的起身,朝围观的十几个下人喝道:“还不快把你们侯爷拉住,他疯了,再慢就闹出人命了!” 就算是侯爷,当众杀人也得吃官司的。 几十个小厮一拥而上,拉住发疯踢打的云亭侯。 “贱人,还本侯儿子!” “本侯的儿子!” 他是气疯了,为了这么一个破玩意,夫妻离心,到头来一场空! 他被拉着动弹不得,只觉得五内俱焚,一口血呕了出来,两眼一翻终于气晕了过去。 一众人瞧着那满地的血,心有戚戚:这云亭侯要是死了,就真是绝后了! 第101章 101 云亭侯气急攻心, 这下是真的病了,还病得挺严重。 缠绵病榻月余也不见好,醒着的时候总是止不住咳嗽, 甚至好几次都咳出了血! 宫里的御医来了好几回,都道他这是心气郁结又加之怒火攻心导致的气冲心肺。首先得看得开, 否则会越来越严重。 这不是废话吗? 他娘的谁赔了夫人又折兵、又被戴绿帽子又绝后的能看得开? 他心中气啊, 把戚姨娘发卖了还不够, 恨不能现在就咬死霍星河那个孽障和赵凛那个臭不要脸的。 陈慧茹见他病得如此严重,原想着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但当得知那日小蜜儿感染风寒是云亭侯这个好父亲指使人干的后, 连面子也懒得做了, 压根不去主院瞧他。 到了这般田地, 云亭侯心中是恼她的, 认为她巴不得自己死,好和赵凛双宿双栖。 夜里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 梦里都是赵凛登堂入室的画面。他恼恨不甘,觉得必须先弄死赵凛, 才能看得开。 他如今是不能动了,但赵凛先前得罪过的人可不少。工部的李家、兵部的花家、户部的陆家、礼部的苏家, 他一个没少得罪, 这些人都是对付他的利器。 他正想着要挨个下帖子请人到府上来,户部的路尚书先提着礼品上门看他了。 原想着要如何切入, 陆尚书先开了口:“侯爷,您可曾想过侯府为何会顷刻间变成这般模样?” 云亭侯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等着他继续说。 屋子里全是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陆尚书忍着嫌恶继续说:“依本官看, 都是那赵凛赵修撰 故意为之。你想,自从那赵凛来京后, 李、花、苏、陆家接连倒霉,哪一件不和他有关?如今是侯府,那霍星河更是他养出来的。侯爷不把他赶出京都出得了这口气吗?” 在号召众人搞赵凛的这件事上,陆尚书简直不遗余力。 云亭侯又捂唇咳嗽一阵,苍白着脸道:“本侯知晓,本侯那孽子不过十一,哪来那么多主意。这次是赵凛那奸人联合霍家坑了本侯。”他死要面子,怎么也不肯将陈慧茹和赵凛之事说出来的。 陆尚书双眼瞬间晶亮:“侯爷英明啊!” 云亭侯:“只是苦于本侯如今病重,没法子动他。还要劳烦陆大人好好惩治惩治这个赵凛,最好能弄死他!” 陆尚书重重叹了口气:“本官也想,但这个赵凛为人狡诈,本侯又有皇上撑腰,如今更是和徐家的公子走得近。本官一个人没办法整治啊!” 云亭侯捂住心口深呼吸:“不是还有花、苏、李几家吗?” “别提那几家!”陆尚书恼怒:“本官去找过他们,他们各个不想当出头鸟,按兵不动呢。” 云亭侯冷笑:“那是他们不知道赵凛干的好事。” “好事?”陆尚书兴奋了,“什么好事?” 云亭侯边咳嗽边把云皇后告之他的那些话断断续续说了,最后咬牙切齿道:“那赵凛就是皇帝的爪牙,奉旨来坑京都世家勋贵的,你们若是不动手,他下一步就是联合徐阁老把世家连根拔起!” 陆尚书大惊,蹭的站了起来:“果真?”他先前拿银子冲国库时,只道自己倒霉,原来还有这一层事! 皇帝是终于忍不了世家,也不顾朝堂内外的平衡,想对世家下手了? 云亭侯点头:“自然是真,皇后娘娘亲口告知本侯的还有假?” 陆尚书:那这个赵凛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了! 他匆匆告辞,依次找到其他五部的尚书,把云亭侯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曾经被赵凛坑过的李、花、苏三家义愤填膺,这次不再推脱,都下定决心要弄死赵凛。吏部陈尚书,也就是陈慧茹她爹也表示赞同,倒是刑部顾尚书,因着赵凛出自青山书院顾山长门下犹豫不决。 花尚书微恼:“老顾,皇上既然决心要动六部,就不会独独留下你刑部。赵凛此人还没对你动手也决计不是念在师出同门的面子上,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他同赵凛套近乎就是用顾山长的名义,事实证明他坑起自己毫不手软。 覆巢之下无完卵,特定情况下六部就是一体。 顾尚书咬牙:“你们动手吧,老夫最多不管,必要的时候顺手推舟!但此事决计不能传扬出去,否则外人会看我们顾氏笑话。”他们顾氏最忌讳同门相残。 况且,他们还闹不准顾山长对赵凛的态度。那顽固的顾山长虽是顾氏旁支,可在读书人那声誉极高,不仅给他们顾氏长脸,还替他们顾氏培育了不少子弟。朝中内外也有不少他的学生。万一事发,那个顽固的顾老头替赵凛出头就麻烦了。 要是赵凛知道顾尚书的畏惧肯定要笑死,那个顾老头要是知道他天天坑钱,估计得赶到京都锤他两顿,再骂一句‘贪官’! 其余几人面上同意,心里却是想:只要其余几部动了手,刑部哪还能摘得干净! 六部打定主意要弄死赵凛,自然就不拘泥于手段。他们想着先让赵凛犯事,不管是疏忽值守还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也好,总之先把人弄进牢里。只要弄进牢里,再随便一个意外,死了很正常。 大理寺的牢房是绝对不行的,最好是京兆尹或是刑部的牢房。 然而他们想象很美好,每次动手静亲王就出来捣乱。比方说赵凛在翰林院整理的重要书籍和史料不见了,按理是大罪,足够蹲牢房了。偏生静亲王路过,捡到了,把东西送了来。 又比方说,他们让小太监故意把赵凛引进后宫后花园,让他冒犯后宫娘娘们。静亲王就恰巧这个时候出现,把人领出了后花园。 还有,他们支使人在赵凛下职的必经之路上碰瓷,被撞‘身亡’,静亲王先一步窜出来,把人撞断了腿。 等等诸如此类,大闲人静亲王总能精准的救下赵凛。 六部几个老家伙恼了,打听到静亲王近期日日都在南城的聚贤斋作画。陆尚书直接杀了过去,撞开门,大声质问:“王爷到底意欲为何?” 门一开,一股热浪夹杂着香风扑面而来。 等进去了才看到一群莺莺燕燕在里头饮酒、跳舞,大冬天的衣裳也不好好穿,全是半透明的轻薄纱衣。一身广袖月白长裳的静亲王歪坐在长绒地毯上,一手执酒壶,一手执笔,挥毫泼墨,好不风流快活。 简直辣眼至极! 陆尚书虽是花丛老手,但大事当前还是管住了自己眼睛,动手赶人:“下去都下去!” 舞女齐齐停了下来,询问的看向还在作画的静亲王。陆尚书恼怒,大吼一声:“愣着干嘛?想蹲大牢吗?” 一群舞女乐师吓得齐齐往外跑,片刻功夫,屋子里唯余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陆尚书见静亲王依旧不为所动,坐到他对面再次质问:“王爷究竟想干嘛?” 静亲王被他吼得掏了掏耳朵,终于抬起了头,一双风流的桃花眼里带了笑:“陆尚书指的是何事?” 明明年近四十了,这人还是一副文雅清俊的模样,眼角连细纹都没有。 陆尚书对着这张脸火气顿时小了两分:“您说何事?王爷处处帮着那赵凛,难道想结党营私不成?”皇帝对这个弟弟的防备心极强,可是不许他参与任何政事的,至今圈在京都不许回封地。 “哦,陆尚书说的是这事啊!”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搁笔:“结党营私倒不至于,主要是和赵小可投缘,顺手就帮了。” “顺手?”陆尚书自然不相信他的鬼话,“本官瞧着王爷是诚心和我们六部作对。” 静亲王自嘲一笑:“怎么会,本王一无兵权、二无职位,吃饱撑着也不会和六部作对啊!” 陆尚书不耐和他打太极,直接问:“王爷就说吧,你想要什么?”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静亲王看着他黑沉的脸色忽而笑了,挑眉道:“陆尚书不知道吗?你们仔细想想,曾答应过本王什么,又没履行承诺的?” 陆尚书眸色转了几转,面色越来越沉:还真有,他们六部之前得了静亲王天大的好处,答应他上表,恳请皇帝同意其离京去封地。 出于利益考量,六部集体失信于他了。 好嘛,在这等着他们呢。 陆尚书深吸一口气开口:“将王爷圈禁在京都是皇帝的意思,如今太子病弱且年幼,皇上不太可能会放您回去的。除非你生个嫡子在京都为质,并交出封地的私兵。” 静亲王嗤笑:“当本王傻吗?私兵交了,皇帝会放过本王?” “先不论皇帝怎么想,你们先前同本王达成的交易就该信守诺言,只要六部齐心,定能住本王离开京都。否则,你们就等着那赵凛和徐阁老联合老皇帝把你们一锅端吧。到时候你们吐出来的,可不止吞下去的那么一点。” 陆尚书思虑一番后道:“要我们上折子也行,你需得帮忙我们弄死赵凛。” 静亲王觉得好笑:“难道帮本王离开京都不是你们应该的吗?本王已经付出过酬劳,凭什么还要有条件?” 陆尚书拧眉:“王爷不是闲得无聊吗,给您找点乐子有什么不好?况且赵凛是皇帝的爪牙,等皇帝收拾完六部,说不定就想到王爷了。” “你似乎说的也对。”静亲王掏出绢帕细细擦拭着本就没有墨迹的手,“要不这样,你们六部先写好折子盖完章放在本王手里?以免事成后你们再赖账。” 陆尚书不愿:“这就不必了吧,就算我们写了,王爷也没有递折子的权利啊。” 静亲王:“这就不用陆尚书操心了,只要你们写了,本王自然有办法呈到御前。” 陆尚书一拍大腿:“成交!” 静亲王诧异:“陆大人不用同其他几位大人商量商量?” “不用不用。”不就是写个折子吗,又不是马上呈到御前了。 当务之急是弄死这个赵凛,晚一天又不知道他要坑谁了。 次日午后,六部的尚书齐齐写了折子派人秘密交到静亲王府,静亲王看着那折子心情甚好,挑起一旁跪着伺候的王妃下颚,问:“王妃,这次若能回到封地,本王定赏赐你一顶翡翠凤凰头面。” 静王妃眸光闪了闪,不敢应声:凤凰可是皇后才能戴的,她如何敢。 见她如此,静亲王无趣的松了手,起身就往外走。静王妃连忙站了起来,小声询问:“王爷要去哪?可要备晚膳?” “不用!”静亲王声音愉悦:“你去换一身衣衫,本王今夜带你去聚贤斋。” 静王妃惊愣:王爷可不喜带她出去,更别提是去聚贤斋。 她也不敢多言,乖顺的去挑了衣裳和首饰。 当天,赵凛下职回来,府里多了一封帖子,是静亲王府送来的。邀他今夜去城南聚贤斋一聚。 他这些日子得了静亲王不少帮助,自然不好不去。他立马写了帖子让人回了过去,言明今夜一定准时到。 聚贤斋去的大多都是京都的文人墨客,像秦正卿和徐明昌就经常去,京都也有不少贵女会去,是吟诗作画喝酒闲聊的好去处。 赵宝丫自然也能去的。 但赵凛考虑到对方是静亲王,据说风流成性、浪荡无羁。怕带小孩子去看到什么不好的画面,就让星河来家里陪着她,独自去赴约了。 聚贤斋就在南城,离赵府并不远,乘车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他到时,已经华灯初上,聚贤楼内亮如白昼。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他进去先环顾了一圈。聚贤斋分三层,最底下散着许多小桌,有人在吟诗,有人在作画,还有的在喝酒。 二楼三楼都是雅间,相对而言清净点。 恰巧此时有个清秀的小厮经过,他拦住人询问静亲王的雅间。小厮听闻他来找静亲王,立刻笑盈盈的把他往三楼带。 静亲王可是个大方的主,给他的客人带路定能拿到赏钱。小厮边走边同他说:“王爷在三楼天字一号兰香阁,那间常年被王爷包下来的。” 两人经过天字五号观海阁时,恰巧瞧见正坐在里头的秦正卿和徐明昌两人。秦正卿瞧见他连忙起身迎了出来,笑问:“清之兄怎么来了,先前几次请你,你都说忙?” 徐明昌也紧跟着过来:“是啊,既然来了就一起过来瞧瞧我这副画。” 透过两人肩头往里看,能瞧见雅间的案桌上摆了好几张画。赵凛是不喜吟诗作对、赏画插花的,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还不如吃一顿饱饭来得实在! 他笑道:“我倒是想,但今日是静亲王请客邀我前来的。” 秦正卿诧异:“静亲王?他邀你来做什么?” 赵凛:“先前在翰林院整理的重要书籍和史料不见了,就是王爷帮忙找到的。后来有几次也帮了我,他请酒总不好不来。”他顿了顿,又道:“听闻王爷也喜画,我对画并不是很懂,不如九如和明昌兄同我一起过去吧,人多也热闹些。” 徐明昌早听说静亲王画画也是一绝,很是仰慕,可他爹徐阁老不许他同这位皇帝忌惮的王爷往来。今日借着赵凛的由头,倒是可以过去好好看看,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秦正卿还在犹豫呢,就被他拉着跟赵凛一起往天字一号兰香阁去了。 三人到了兰香阁的门口,里头伺候的人应该听到动静,先打开了门。门一开,温暖扑面而来,三人身上厚重的大氅就有些穿不住了。 静亲王一抬头瞧见他三人,眼眸压了压,眼见着他要开口。赵凛抢先拱手道:“王爷,赵某恰巧在隔壁遇见两位同僚,他们知晓您今日请酒,特意来讨杯酒水,不介意吧?” 秦正卿同徐明昌齐齐弯腰行礼:“下官参见王爷?” 来都来了,他能说什么? 静亲王温声道:“无碍,都进来吧,本王今日也就是找赵大人喝喝酒。” 徐明昌闻言很是高兴:“传闻王爷雅量,果然不假。” 三人走到早就备好酒席的桌边挨个坐下,立马就有婢女上前给三人卸下大氅,斟酒。屋内银丝碳燃得正旺,赵凛先朝静亲王道了谢,又拿来特意准备的谢礼呈上,同静亲王喝了几杯酒。剩下的就是徐明昌在和静亲王攀谈,两人倒是兴趣相投,聊起画来时间过得飞快。 席间,几个婢女不断劝酒。赵凛发现了,这些人是在有意灌他酒,但每次有人递酒过来,秦正卿就先把酒接了过去,道:“清之兄酒量不行,还是下官代劳吧。” 赵凛暗暗佩服自己的机智:幸好把秦、徐两人弄来了,一个陪着静亲王侃大山,一个挡酒,不然今日够他喝一壶的! 静亲王玉脸薄红,看向这边笑道:“酒量不行才需要喝啊,在京为官,今后喝酒的时候可不少。” 秦正卿接话:“王爷是不知道,清之兄酒量特别的差,从前在长溪,县令大人请吃酒,他没喝几杯就一头栽进了荷花池里,险些没淹死。还有在琼林宴上,也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一件一件数着赵凛的过往的糗事,力图让静亲王相信赵凛酒楼真的很差。 静清王笑得开怀:“看不出来,赵大人身高体长,居然这么不能喝,那秦大人多喝一些吧。”说着朝婢女使眼色,娇俏的婢女立刻上前给秦正卿斟酒。 这是打算先灌倒两个碍事的再灌到他了? 赵凛瞧着秦正卿和徐明昌两人在婢女的劝哄下一杯接一杯的喝,等两人都喝得酒色上头,昏头转向的。静亲王看向他,举杯:“赵大人,我们来喝几杯。” 赵凛推辞:“王爷,下官酒量是真的不行,万一喝醉了,恐会失态,也没办法送九如兄和徐兄回去了。” “这你担心什么,本王请酒自当把人完好的送回去,来喝酒。” 婢女给赵凛满上,赵凛推辞不过举杯同他喝了起来。有秦正卿的话在前,所有人都以为赵凛估计几杯就倒了。 然而,一杯接一杯,一坛子接一坛子,喝得静亲王自己都有点恍惚了,赵凛还异常清醒。又一杯酒下肚,静亲王打了个酒嗝,面前的赵凛已经从一个变成两个了。 静亲王暗骂了声:不愧是让四大尚书和云亭侯都栽了的人,果然有点东西。 就在赵凛又举起酒杯时,他撑着额头,连连摆手:“不行了,不行了,本王不能再喝了。”他指着几个伺候的美貌婢女,状似开玩笑道:“来呀,你们几个陪着赵大人喝,务必把人放倒了。” 婢女应声齐齐上前,浓重的脂粉味扑面而来。赵凛不适的蹙眉,连着又喝了一坛子,终于眼一闭歪倒在了桌上。 静亲王起身,摇摇晃晃的往他这边走,边走边推开已经醉倒的徐明昌,然后在他面前停下。伸出两指在他脖颈处探了探,含糊笑道:“还以为你千杯不醉呢……呵呵……” 接着他摆手,两个婢女立刻上前,把赵凛架着往雅间的屏风后面去。他被放倒在一张软榻上,他闭着眼,雅间的一切声音和气味都变得敏感起来,很快一个微颤的躯体靠了过来,很明显是个女人。 赵凛险些破功,见对方只是挨着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才忍了下来。 静亲王散漫的声音响起:“王妃,今晚你好好守着他,明日一早,本王要聚贤楼的人都知道他侮辱了你……” 赵凛心里一咯噔:静亲王莫不是疯了,拿自己的发妻来陷害他? 他心思百转,先前一直有人在害自己,静亲王主动帮忙,今夜怎么却要如此? 床榻上的女人整个身体都紧绷,显然是极不情愿的。 紧接着是静亲王让婢女下去的声音,他磕磕绊绊的走到桌边,最后终于撑不住也醉倒了下去。 等确定屏风另一边三个醉鬼呼吸都平稳了,赵凛才睁开眼。背对着他的静王妃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他悄无声息的举起手,然后照着静王妃落在外头的脖梗就是一下,一直紧绷的女人身体瞬间软了下来。 他翻下床,通亮的烛火印在女人润湿的两颊上,显得无助又可怜。 他不再逗留,快速走到窗户旁,从三楼翻了下去。刚一落地,就瞧见暗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轿子。此时已经子夜,除了这轿子,街道上空无一人。他正要绕过轿子打算猫走,轿子的门帘掀开,大理寺卿邢大人的脸映在冷寂的月色里,压低声音朝他道:“回去!” 赵凛眼眸微睁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没疯,回去找死吗? 见他不为所动,轿子里的邢大人又压低声音道:“六部和静王要害你之事皇上已经知晓,皇上口谕‘你现在回去,配合他们入狱,朕保你无事’。” 赵凛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无理的要求…… 但圣旨不可违逆,他只得又从窗户口爬上了三楼兰香阁。 他先是在床榻边站了两息,看着床上的女人,实在躺不下去。他就算要入狱也不能是因为非礼了静王妃,不说自己脸上无光,自家闺女也会鄙夷他。 皇帝只说配合入狱,没说要怎么配合,只要最终能入狱都可吧? 他移动步子,越过屏风走到桌前静静看着桌上醉倒的三人。最靠近他的静亲王似有所感,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迷离的眼神渐渐有了点焦距,看到他愣了愣,问:“你怎么在这?你……”他伸手指指屏风,又看向赵凛,眼神有了点清明,蹭的站了起来。 “你!” 哐当! “你大爷的!”赵凛想也没想,提起酒坛子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 剧烈的疼痛在脑袋上蔓延开,猩红的血自白皙的额角蜿蜒而下。静亲王算是彻底清醒了,惊叫一声,怒吼:“赵凛!你胆敢打本王!” 他一吼,守在门外的几个婢女就冲了进来,然后就看到赵凛一脚踹在了静亲王肚子上。然后摁着人拳打脚踢。 婢女惊叫,把醉酒的秦正卿和徐明昌两人都惊醒了。看到赵凛的行为都吓得魂不附体,赶忙伸手去拉他:“赵兄,你醉了,别打了!” 赵凛浑身酒气,眼神毫无焦距,嘴里发出含糊的嘶吼:“我没醉,走开,我要打死赵老二那个不要脸的!” 他力气其大,秦正卿和徐明昌拉不住他连忙喊人来帮忙,聚贤楼其他雅间听见动静的人也纷纷跑来看热闹。 然后集体围观了年初风光游街的状元郎痛揍大业的唯一亲王…… 不消片刻,向来浪荡风流、清俊雅致的静亲王被揍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只怕封地的老太妃回来都忍不住自家儿子来! 第102章 102 赵凛心中有章, 也不能把人打死了,等众人把他拉开,他两眼一闭就睡了过去。任由秦正卿怎么喊就是不睁眼。 静亲王虽是被禁在京都无法外出, 可到底是皇亲国戚,还从来没受过如此屈辱。颤巍巍被人扶起来后, 顶着一张青紫的脸大吼:“京兆尹、刑部的人, 还不快把这个人拉出去砍了!” 计划有变, 静亲王府的人听见吼声急匆匆往外跑,等跑到一半又糊涂了。到底是请京兆尹的人还是请刑部的人? 哎呀, 不管了, 全请来吧。 两方人马赶到现场时都懵逼了一瞬, 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有调戏王妃而是打了王爷, 还是醉酒后打的,所以这到底算什么罪, 该关哪里? 往小的说是一群友人喝醉闹事,该京兆尹关。往大的说赵凛是在羞辱皇亲国戚, 追究起来又是重罪,该关刑部。 就在两方人马犹豫谁把赵凛拉走时, 大理寺的人赶了过来, 二话不说就把醉酒的赵凛抬走了。 两方人马刚想阻拦,同来的大理寺卿邢大人肃着一张脸, 义正言辞道:“天子脚下,胆敢殴打王爷,就是羞辱皇室,自然是大罪, 按理诛九族都不为过,自当由大理寺接管。” 皇家都抬出来了, 这话谁敢接。要是说赵凛罪不至死,岂不是轻慢皇室? 京兆尹、刑部和被打成猪头的静亲王就这么看着大理寺的人把赵凛抬走了。 要抓的人没了,京兆尹和刑部的人自然也走了。看热闹的其余人被静王府的人驱散,屋子里的秦正卿面色凝重,徐明昌看看静亲王那张脸,主动关心问:“王爷,要不找大夫来瞧瞧?” 都被打成这样了,静亲王还依旧保持在外人面前的好脾气。没有迁怒,而是摆手示意两人自行回去。 徐明昌眼露担忧,还要上前,被秦正卿一把拉住,扯出了聚贤楼。等到了外头,秦正清才道:“王爷正在气头上,我们就不要往前凑了。” 徐明昌却不以为意:“我瞧着静亲王脾气甚好,能对书画造诣如此之高的人,必是个顶好的人。” 秦正卿才不信这种鬼话,谁被当场揍了还能保持修养,不是傻就是在压抑中变态。 徐明昌评价完静亲王后转而又问他:“你不是说赵凛‘柔弱’,曾被陆主事碰一下就晕倒了?”今日瞧他那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揍人架势可不像。 秦正卿努力解释:“喝醉和梦游的人大概力气都大吧,你瞧李尚书那身板,梦游时还能扛着赵家的大门到处跑呢。” 徐明昌一想也是,回徐府前又忍不住担心起静亲王的伤势起来。想了想,命府里的下人又立马送了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去聚贤楼。 已经涂过药膏的静亲王看着手里的那瓶药膏挑眉:徐家的这位公子倒是有点意思,或许他不该从六部入手,从徐阁老这里入手,更容易返回封地。 他收好药瓶起身,命人把他前几日作的画作为回礼送去了徐府。然后才慢悠悠往屏风后面去,屏风后的小榻上,静王妃睡得正熟。青丝铺床,姿态是从未有过的放松。 这样都没吵醒她? 静亲王怒从心中起,走过去揪住她头发,一把拖到地上。 砰咚! 后脑勺撞击在地面光滑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昏睡的女人被痛醒,睁开眼对上一张青紫可怖的脸,吓得连连后退。那动作在他看来是一种羞辱,他想也没想一脚踹在女人的肚子上,拖着她一把头发往床榻边上撞:“贱人,连个醉鬼都看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即便额头被撞得冒血,静王妃也不敢坑一声。她努力护住自己的发顶,身子缩成一团不敢动。 她知道,她越是反抗,对方就打得越凶,她闷不吭声,对方很快就会失了兴致。果然,瞧她这样,静亲王很快失了兴趣。 倒在软榻上酣然入睡。 静王妃跪在榻边悄悄抬头,屋子里的烛火映在那张青紫的脸上,显得越发恐怖。榻上的人衣衫半敞,几封折子从怀里滑落。她眸色暗了暗,小心翼翼的伸手,拿到折子后快速翻开看了看,然后悄无声息的走到燃烧的火炉旁,把折子丢了进去。看着它燃烧殆尽后才又回到床边重新跪好。 烟气缓缓上升,静亲王又醉又累,压根什么味也没闻到,只感觉快散架的身体被温暖包裹。 而牢房里的赵凛就有些惨了,大冬天的连床被子都没有。皇家的工不好做啊,他都配合入狱了,半个时辰都过了,也没来个人告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好在他体质好,又喝了不少酒,身体是还暖和,就是人有三急。就再他快忍不了要喊人时,大理寺卿刑大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着虎皮斗篷的人,一看就是当今皇帝。 得,这些憋不住也要憋了。 赵凛弯腰叩拜,披着斗篷的老皇帝露出全脸,伸手来扶他。老脸笑得满脸褶子,显然心情极好。 “赵爱卿甚是机敏,是个可塑之才。”天知道他从年少起就想痛痛快快揍这个小自己许多的弟弟一顿。 “谢皇上夸赞。”赵凛干笑两声,询问:“接下来臣要如何做?” 老皇帝示意刑大人说,邢大人立刻上前两步开口:“明日皇上会下旨,让三司审理你殴打静亲王一案。审案时,你只管装糊涂,推说自己当时喝醉了,什么也不清楚。” 赵凛讶异:“怎么就要三司会审了?” 邢大人:“为了给静亲王脸面,你且放心,不会有大事,最后会判你逐出京都,下放到荆州淮阳一个小县担任县令。” 赵凛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这叫不会有大事? 从京官下放到地方上,不仅是个九品大的芝麻小官,还是荆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等等,赵凛眸子微转,荆州不是静亲王的封地? 他心中疑惑,也就问了出来:“为何是荆州?” 邢大人解释:“当初长溪胡县令和齐州判吞没金矿一案你也知晓吧。官府只追回了一部分金矿石,账本上剩余大量的金矿被运往了荆州,你此去前去,务必查清楚这批金矿的下落,最好能全部追回上缴国库。” 这活计有点难办啊。 赵凛为难:“官就不能大一点吗?县令之上还有一大推官压着呢,臣恐怕不能胜任。” 邢大人:“你如今才正六品,哪有越贬越大的道理。再则,根据情报,那批金矿就是被运往了荆州淮阳县。官大不如现管,县令最合适不过了,以你的能力能办到的。” 赵凛:别,他就是个芝麻小官! 皇帝见他还是犹疑,就开始画大饼:“爱卿放心,只要这件事能办成,回来正三品以上的官位任你挑选。” 邢大人大惊,正三品可是同他平级了:“皇上,正三品恐怕不妥……”就算再大的功劳,从个小县令直接升到三品,别说御史台,六部那几个老家伙和徐阁老第一个不同意。 老皇帝摆手:“有什么不妥的,只要朕高兴,六部扯一个下来也不是问题。”国库乃是他多年来的心腹大患,赵凛如此搞钱的人才,比之当年的徐阁老还要出色,怎么提拔都是不为过的。 不得不说,老皇帝在搞钱方面精明,在其他地方就有点乱来了。 主打就是一个高兴,昏庸不昏庸的,他压根不在乎。 赵凛眸子微亮:就算他是状元出身,若是待在京都,要想从一个从六品晋升到三品大员。没有贵人帮助的情况下,只怕熬资历就得熬数十年。更别说如今六部、静亲王、云亭侯都想他死,只怕他没熬个几年人就没了。 远离京都去荆州搏一搏或许是件好事! 这当官就和押镖一样,要真能升到三品,这趟买卖值! 既然不能拒绝,就给自己争取最大的福利。他当即跪下,脸上兴奋之色尽显:“臣定不辱使命!” “只是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就喜欢这种为金钱所动,有干劲的新人:“你说。” 赵凛:“此去荆州天高皇帝远,就算臣查出金矿石被藏在何处,没兵官下的情况下,也难敌当地豪绅和上级官员。臣请皇上赐臣贴身佩剑,准许臣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 只要能把剩余的金子搞回来,老皇帝是不介意他杀人的。于是道:“皇帝佩剑不能赐你,倒是先帝惯用的鸣鸿刀可以借你一用。” 鸣鸿刀,赵凛自然听说过。传闻鸣鸿刀乃是上古黄帝轩辕剑出炉时的剩余原料所铸。受命于天,先帝尤为喜爱,曾拿着它开疆拓土。先帝没后一直供在太庙之中。 他这身形,确实更契合霸道的刀。 赵凛大故作喜:“谢皇上隆恩,臣必当竭尽所能报效朝廷!” 老皇帝甚是满意,围着斗篷走了。等皇帝一走,邢大人去而复返,命人拿了两床被子和一些温水吃食过来。面色凝重道:“这次任务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荆州荒凉,民风彪悍,又是静亲王封地。皇帝即答应送你宝刀,你就放开了手去查,必要时候万不要手软。你放心,荆州凡是有弹劾你的折子,本官会一律压下。” 赵凛点头:“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不负你的提拔。” “小官还想求大人帮一个忙。” 邢大人:“你说。” 赵凛:“下官下狱的消息只怕在京都传开,小女定然着急,还请大人去赵府同小女说一声。” 邢大人点头,兀自去了。才出了大理寺的监牢,就在监牢大门口瞧见两个同狱卒纠缠的小孩。一个是赵凛的闺女,一个是霍家才找回来的霍星河。 赵宝丫也眼尖的看到了他,朝他招手:“邢伯伯!” 邢大人走近,朝拦着他们的狱卒挥手。狱卒立刻松手,赵宝丫和霍星河上前,急忙问:“邢伯伯,我阿爹怎么样了?我们能去看看我爹吗?” “不能。”邢大人道:“大理寺今夜任何人都不许探监。不过你放心,你爹很好,明日午后就能放出来了。” “当真?”方才还失落的赵宝丫眼睛顿时亮了。 邢大人点头,素来严厉的眉眼里柔和了几分:“明日辰时会公开审理你爹的案子,午后一定放出来,本官以你师父多年好友的身份担保。” 赵宝丫一听她师父,顿时安心了许多:“我信邢伯伯。” 邢大人:“那你快些回去吧,天黑,需不需要大理寺的人送送你?” 赵宝丫摇头:“不用不用,我有星河哥哥一起,不怕的。” 邢大人从侍卫手里拿过一盏灯笼递了过去:“喏,回去吧。” 赵宝丫接过灯笼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等离大理寺衙门远了,她才从霍星河手里接过猫猫。伸手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猫猫,快去帮我瞧瞧阿爹。” 蓝白猫已经喂得很胖了,喵喵叫了两声,跳到地面上往大理寺监牢跑。霍星河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小声道:“今后要少喂一点那傻猫,再胖下去都跑不动了。” 冬夜寒风刺骨,赵星河把她拉到一处屋檐下就势蹲下,利用身体挡住吹来的北风。两人等了一会儿,又听见黑暗里一声猫叫,胖嘟嘟的蓝白猫跳到赵宝丫脚下,一阵喵喵乱叫。 一家人相处这么多年,霍星河算是看出来了,宝丫妹妹似乎可以听得懂小黑、黑雪和猫猫说话。 赵宝丫听完猫猫叫后,终于放心下来,起身:“星河哥哥,阿爹没事,我们回去吧。” 两人提着灯笼往回走,快走到赵家门口时,碰见一辆眼生的青棚马车。赵宝丫好奇的多看了两眼,等走近,青棚马车的车帘子突然被掀开,昏黄的灯笼光中露出一张高华明艳的美人脸。 赵宝丫诧异:“慧姨,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陈慧茹温声道:“就是来看看你……” 赵宝丫立刻明白她定是听说了自家的事,不放心自己才来的。她有些感动:“我没事的,我方才去了大理寺碰见了邢伯伯,邢伯伯说我爹也会没事。慧姨你回去吧,小蜜儿还在家里呢。” 陈慧茹细细看了她神色,确定她不是强装镇定后才让车夫驱车回去。 等马车走远,霍星河边往赵府走,边有些奇怪道:“宝丫,你有没有觉得陈夫人对你好得有些过分?咱们家和她非亲非故的。” 赵宝丫侧头看他:“不会啊,我们捡到过小蜜儿啊。要是当初没捡到小蜜儿,说不定小蜜儿也像星河哥哥一样被人牙子拐走了,然后卖到好远好远,好多年都回不了家了。” “而且,玉姨也对我很好啊,你和春生哥哥他们都很好。” “不是那种好。”霍星河挠头,“总之就是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在这利益交错的京都,能这般好委实奇怪。 赵宝丫接过他手里的灯笼赶人:“你回霍家睡吧。” 霍星河:“不去,家里不是有我房间吗,我在这睡。”他虽是入了霍家的祖谱,但还是习惯待在赵家。对于这点外祖父和舅舅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而且舅舅现在不行商了,入了东郊千机营,每日下职回来,日日想着操练他和霍无岐,人都快被他搞废了。 其实那些都是无用的操练,不如赵叔叔教的杀招管用。 赵宝丫随他:“那你早点睡,明日我要去大理寺看他们审理阿爹的案子。” 她计划得好好的,然而,次日,皇帝下旨三司闭门审理她爹的案子,她压根进不去。只能拜托猫猫进去守着,自己和星河哥哥坐在大理寺门口等。 门口风大,霍星河怕她冻着,四处瞧了瞧,拉着他往隔壁一处高楼上跑,然后掏出千里眼让她看。 千里眼虽好,也只能看清大理寺衙门正堂里的人,压根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皇上命京兆尹林大人、刑部顾大人、大理寺邢大人共同主力赵凛打人一案。被打的静亲王坐在下首旁听,青紫的脸色很是不好。再明了不过的案子,皇帝整这么大,说是给他面子,不就是想公开嘲讽他吗? 先前还想公开审理来着,他硬是不同意,最后才改为闭门审理。 当日在场的秦正清和徐明昌两人以及几个伺候的婢女也被带了来,赵凛被提过来时看上去神清气爽,丝毫不像在大牢里关了一夜的人。 看到脸色漆黑的静亲王,上去就是认错:“王爷,都是下官的错,下官昨夜喝多了,实在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直到今早醒来狱卒告知,才知犯下了大错。” 感情他打完人什么也不知道,安慰的睡了一夜? 静亲王再好的修养都想骂脏话了:他娘的太气人了,怪不得六部的人想弄死这人! 主审大理寺邢大人轻咳,一拍惊堂木,开口询问:“赵凛,你昨日在聚贤斋三楼兰香阁殴打静亲王一事可有话说?可是故意为之?” “冤枉啊!”赵凛拧眉,“下官绝对不是故意的,王爷有恩于下官,下官那日是应王爷的邀去吃酒。下官心知不胜酒力,酒品也不太好,推脱了几次,是王爷说让下官尽管喝,不醉不归……” 静亲王阴沉沉的盯着他:“你的意思是本王找打?” 赵凛连忙否认:“下官觉得没有这个意思,下官只是在陈述事实。几位大人可以询问当时劝酒的几个婢女以及秦编修、徐编修。” 秦正卿附和点头:“赵兄说的是真,那日是王爷请酒,几个婢女接连劝酒。下官同王爷说了赵兄不胜酒力,还替他挡了好几次酒,下官醉后,王爷又主动邀请赵兄喝酒……” 静亲王冷冷的盯着秦正清,秦正卿声音越说越小,直到没了声响,他才看向徐明昌:“徐公子,你说。” 被点名的徐明昌温声道:“秦兄确实有说赵大人不胜酒力,之后下官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邢大人又问跪在堂下的几个婢女:“你们可有灌赵大人的酒?” 几个婢女瑟缩着不敢答,邢大人:“那就是有了?” 京兆尹林大人插话:“邢大人,不管是不是王爷请的酒,劝的酒,赵凛打人是事实,您不该抛开事实不谈,谈缘由!” 顾尚书附和:“林大人说得对,打了王爷就是藐视皇室宗亲,大业律法,藐视皇室是重罪,流放鞭笞都是轻的,重则可问斩。” 静亲王脸色好看了点,邢大人打断顾尚书的话:“两位此言差矣,赵凛当时喝醉了,压根没有意识,试问没有意识之人如何藐视皇室?就如工部的李尚书,他梦游偷盗数不尽的珠宝,皇上不也没怪罪他?” “凡是都有例外,赵凛是无心之失,且是王爷请酒灌酒在先,他打人情有可原。” 静亲王:“邢大人的意思是本王活该?本王接连几次帮赵修撰,又请酒又劝酒本意是表达善意。他喝醉了,就可以无故殴打大业的亲王?”姓刑的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邢大人:“也不算无故吧,诸位大人又不是没见过喝醉的人,前几年皇帝的寿辰宴上王爷喝醉了,不也轻薄了教坊司右韶舞?皇上不仅没怪罪还赐右韶舞给您为妃了,王爷应当大度。” 周围隐有讥笑声,静亲王扶住木把手的手捏紧。 公堂之上的赵凛恍然大悟:怪不得静亲王如此作践自己的王妃,原来那王妃是教坊司出身。 皇帝把教坊司出来的女子赐给一个亲王,明显就是在羞辱他。 估计在宴会上大醉也有文章吧。 静亲王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怒瞪着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本王算了?算了也行,现在让本王打他一顿!”他绝对往死里打,反正先皇都说了,除了谋逆,谁也动不了他。 他要上前,顾尚书立马站起来拉住他,劝道:“王爷息怒息怒啊!”然后小声耳语道,“不能算了,我们的目的是弄死他。” 什么鬼目的,静亲王只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 这群人就是看那老不死的皇帝不待见他,才敢如此慢待他。京都六部的人可以晃点他,大理寺卿可以藐视他,现在连一个六品的修撰都可以打他不用付出代价了。 先帝还在时,他何曾受过这种鸟气! “今日必须要给本王一个说法!” 邢大人开始甩锅:“要不还是请皇上定夺吧!” 遇事不决找皇帝,皇帝荒唐,但说话管用啊! 就在六部和静亲王担心皇帝会偏袒赵凛时,圣旨下来了。赵凛殴打静亲王有过,但罪不至死,贬出京都,下放到荆州淮阳县任九品县令。 静亲王满意了,荆州是他的封地,他母妃以及一队禁军都在荆州。他暗中传信过去,慢慢折腾他,再弄死他轻而易举。 六部虽不甚满意,但大抵还是如意的。荆州那么偏远的地方,只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回京都了。只要人不回来,怎么都好说! 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云亭侯了。 他本意是想赵凛死,万万没想到,六部联合静亲王都没弄死赵凛那个不要脸的! 若是他此生不回来,那他不是这辈子都没办法看开? 不管如何,赵凛必须死。等出了京都,他就雇一队人马去弄死他们。他找来心腹侍从,拿了十万两银票给他,让他去雇杀手。交代道:“一定要雇顶级的,一路杀到荆州定要弄死他全家,不够再来拿银子。” 心腹侍从郑重点头:“侯爷放心。”他走后,躲在门外偷听的小婢女匆匆往锦瑟苑去,把听到的事说了。 陈慧茹眉眼下压:“他说全家?包括赵宝丫?” 小婢女点头。 “知道了。”陈慧茹打赏了小婢女让她下去,然后朝乳娘道:“你选几个好手,快去把那人拦下,找个地方埋了。你务必亲自看着,事成拿出一万两分了。” 乳娘匆匆去了,陈慧茹起身朝身后的婢女道:“去前院,我们去瞧瞧侯爷。” 婢女惊讶,取来御寒的狐裘给她披上,行到前院,天忽然飘起小雪,紧接着越来越大。落在了她发顶,肩上,她伸出手,雪花落在她保养得宜的指尖。 冷得她一个哆嗦。 她轻叹:“下雪了,侯爷病重,今后就不宜下榻了……” 婢女困惑,刚撑开伞,她已经走远。 到了侯爷屋前,正好碰见送药的婢女。她伸手接过,推门而入。云亭侯靠在床前,瞧见她来甚是惊讶,再见她端着药,眼中狐疑更甚。 陈慧茹不理会他的目光,坐到床边,温声道:“该喝药了……” 她勺了一小口递过去,云亭侯不张口。她疑惑问:“怕烫?”然后先把那勺药送进了自己口中:“不烫啊!” 云亭侯见她喝了,才乖乖张口,然后一口一口把药喝完了。末了,眉眼也柔和下来,伸手去拉她的手:“慧茹,我们这样多好,好像回到了刚成亲的那会儿……” 陈慧茹撇开他的手,打断他的话:“侯爷,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今日下雪了,有些冷,莫要着凉!”说着她端着药碗起身,又嘱咐屋里伺候的婢女把碳火燃足一些。 然后头也不回的带着婢女走了。 等走出云亭侯的住处,她以帕掩唇,帕子慢慢被棕褐的药汁浸染。随行的婢女惊诧,眸子闪烁不定。 陈慧茹把药碗交给她,道:“把碗洗干净了,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谁也不准出侯府!” 小婢女应是,匆匆去了。 当夜丑时,云亭侯睡到中途突然抽搐,手脚不听使唤的乱颤。屋子里伺候的婢女小厮,吓得六神无主,跑来锦瑟苑喊人的途中滑了一跤,晕倒在雪地里。等清早醒来,再去请御医时,云亭侯已经中风,全身瘫痪,口不能言,唯有眼珠子能转动。 其妻哭得甚为伤心,决意斋戒沐浴三日,礼佛一个月替夫祈福。 第103章 103 不出一个时辰, 昔日的状元郎被贬出京,去荆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县令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 皇帝限赵凛三日内离开京都去任职,不少人觉得可惜, 但大部分人还是欢欣鼓舞,大大松了口气。 这人实在太能搞事了, 出了京好啊, 大家不用时刻戒备。 陆坤听闻他被贬, 第一时间跑来嘲讽了他一番。向来阴沉的脸笑得无比开心,隐隐有了种高高在上的高傲:“赵凛, 我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员外郎, 你却连京都都待不下去, 只是个九品芝麻小官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终究是我赢了。” 原以为赵凛会羞愤,恼怒, 勃然变色把他赶出去。但赵凛很平静,听到他的话, 甚至还拍手称赞:“看来陆尚书近日很器重你,不错, 有上进心。加油继续往上爬, 下次回来时希望你把你老子干掉了!” 这态度像是一个长者在夸炫耀的小孩,陆坤面色薄红, 冷笑:“你还想回来?能在荆州活下去再说吧,听说那里盗匪猖獗,上一任县令就是被土匪砍死的。” 他说十句,赵凛都不搭理一句, 兀自埋头整理书籍。陆坤顿觉无趣,甩袖走了, 才走出赵府大门,正好碰上秦正清,两人相看两生厌。 秦正清看到赵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安慰了他几句,又道:“你且先去荆州待着,多做些政绩出来。徐首辅已经很器重我了,等我官位再高一些,会想办法帮你。三年后吏部考核,还是有机会回京都的。” 从这一刻起,他们一同从青山书院出来的三人,命运似乎完全不同了。 如果赵凛真是被贬,等秦正清爬上更高的位子,等吏部考核,估计他得老死在荆州。 他点头笑道:“知道了,你在京都好好的……”本有意提醒他两句不要完全信任徐阁老,但想起他秉正的性子最终还是没说。 等秦正清道过别,从赵府出来,坐上轿子。秦母不悦道:“同一个被贬的人说什么说那么久,害得我好等。”说着催促车夫开些走。 马车行了起来,秦正卿蹙眉:“不是说让您不要来吗?” 秦母嘴角带笑:她不就是想来看看那昔日不可一世的赵凛落魄的模样吗。 往后再也不用因为菁儿的事受自家老爷埋怨了,他赵凛就是个没出息的! 收拾行李的次日,邢大人又乘着马车来了,这回倒是挺高调,不怕人看见。赵凛沏了茶,询问他怎么白日走正面进来? 邢大人难得有了笑:“现在你比老夫得罪的人还多,老夫怕什么。” 赵凛也跟着笑了起来,与他碰杯。邢大人喝了口茶,先把皇帝答应借给他的鸣鸿刀捧了过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块漆黑的令牌,道:“这块令牌是燕平山边郡柳将军的,老夫曾有恩于他,你收着。燕平山离荆州极近,危机时刻,你可拿着令牌找他出兵救援。” “多谢。”赵凛接过。 邢大人:“不用谢,让你去荆州也是老夫同皇上建议的,老夫从长溪回来就向皇上提起过你,本来年初就该让你去了,皇上坚持要考验考验你,事实证明你入了皇上的眼,只要能平安归来,今后定有大造化。” “老夫此举也不知是在帮你还是害了你,你自己郑重。”说着朝他举杯一饮而尽。 赵凛把那把刀放在了箱笼最底下,看着才修缮不久的赵府觉得甚为可惜。他一走,老皇帝不会又把宅子送给别的大臣吧。 这儿可是花了心思修缮的,一草一木都是按照闺女喜好来的。 这样一想,难免就叹气起来。赵宝丫以为他难过,忍不住安慰他道:“阿爹,没事的,被贬就被贬了,反正我们家现在有钱,去哪里都不怕的。而且出了京,肯定就碰不到将来害你的人了,也挺好。”反正她还挺高兴的,能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是挺好。”京都都被他搞得差不多了,不得给人家喘口气的功夫,换个地方折腾。 赵宝丫边收拾东西边转移话题:“阿爹,我们出发前要写信给小姑他们说一声吧?带不走的东西也让人寄回老家吗。” 赵凛看着自家闺女好一会儿,突然道:“荆州比就别去了,那里荒凉,盗匪猖獗。信就不必写了,阿爹让人送你回长溪,你且先同你小姑她们住一起,等阿爹回到京都再去接你。”他是个粗人,在哪都能适应,可闺女不行。 赵宝丫呆愣一瞬,继而道:“阿爹为什么要这样决定,从你将我带出竹岭村起,不就说好了吗?你在哪,我就在哪。”她目光澄澈,没有撒娇也没有激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冷静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她娘。 就在赵宝丫以为还要多费口舌时,赵凛轻轻应了声:“好,我在哪,你就在哪。”父女两个相视而笑。 霍星河也跟着笑起来,赵凛瞥见他,开口道:“你就别去了。” 霍星河笑脸顿时僵住:“赵叔叔,你们在哪,我在哪!” “去去去,什么你们,我们。”赵凛对他可没有对闺女这么好脾气,“你是霍家子,跟着我们去荆州像什么话。再说了,你不待在京都好好努力当上大将军,想办法把我和宝丫捞回来。跑到荆州看着我们风吹日晒的可怜啊?” “你的责任巨大,给我待在京都努力!” 霍星河眉头都快打结了,甚是纠结:“可是……” “别可是了。”赵宝丫安慰他:“霍伯伯好不容易找到你的,我们家的鸽子留几只给你,等我到了也会给你写信的。” “先前我给春生哥哥写信,你不是都羡慕吗?” 他现在一点也不羡慕了。 “好吧。”霍星河一整日都闷闷不乐的。 离开前夜,赵凛把家里的厨子,两个做事的婆子叫到了近前,温声询问:“你们可愿随本官去荆州?若是愿意去,必不会亏待几位,若是不愿意的,拿了银子就各自找下家吧。” 陶御厨若是走,也只能再回宫里,但他在赵家呆习惯了,自由又有人权,工钱高主家和善还没有被砍脑袋的危险。比起回宫,他宁愿跟着赵家的。 不就是荆州吗,再荒凉能荒凉到哪里去,只要主家好什么都好说。 于是他第一个站了出来:“主子去哪,老陶自然去哪,再说了,小小姐要是吃不到老陶煮的红烧肉会难过的。” “是吧,小小姐。” 赵宝丫连连点头:“嗯,陶伯伯最好了。” 两个做事的婆子虽不是宫里出来的,但从前在别家也从来没有像在赵家这样舒坦过。当即也表示不走,要跟着一起去。 赵凛:“那好,你们收拾收拾一起去吧,若是到了荆州觉得不适应,可以随时同我说。我会给你们盘缠,让你们回来。” 当晚,霍家一家请他们过去吃酒,说是践行宴。赵凛带着赵宝丫过去,饭桌上,霍大老爷一再对他表示感谢,霍大夫人准备了很多风衣和干粮还有银子给他,道:“荆州靠近边塞,荒凉风沙还大,昼夜温差极大。你们此去正好赶上年关,准备些厚实的衣物总没错的,干粮都是风干的牛羊肉,不容易坏还方便。银子你们带着,有用得着的地方。” 赵凛收了风衣和干粮,银子退了回去:“银子我们有就不必了。” 他再三推辞,霍夫人也就算了,全程没说一句话的霍老将军,饭后却把他叫到了书房。然后从书案的暗格里拿出一卷东西递给他。 赵凛疑惑打开,发现那是一张荆州地带的舆图,舆图上山脉、河流、村庄、农田、城镇……都标得一清二楚,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及时雨。 霍老将军开口:“这图是老夫年亲时用过的军用舆图,比民间流传的舆图要细致实用许多。”英雄垂暮,他昏暗的老眼里似是有了光,“老夫年少时曾陪先帝一起打江山,之后一直镇守燕平山,燕平山往西就是荆州。” “你可知先帝为何把静亲王封在荆州?” 赵凛摇头。 霍老将军继续道:“静亲王是先帝宠妃庞贵妃之子,当年备受先帝宠爱,一度有废太子改立之势。后来皇位还是传给当今这位了,先皇担心皇帝嫉恨庞贵妃母子,于是把荆州连同三千禁军赐给了他们。荆州之地虽荒凉,却两面环山一面临沙漠,易守难攻,是顶好的退居之所。庞贵妃带着三千禁军去荆州后建立了荆州十二商会,十二商会的掌权人各个是经商好手,分别在大业各地经商收集财富运往荆州。荆州虽穷,但静王府并不穷,茶、盐、矿产、田地、布匹、马匹、米粮……百姓民生全握在静王府。当今皇帝忌惮,才寻了个理由把静亲王骗到了京都,迟迟不肯放归。” 赵凛惊讶:“庞太妃居然有如此才能?” 霍老将军摇头:“不是庞太妃,是前禁军统领肖鹤白,为人高深莫测,冷厉果决,是个厉害人物。” 赵凛:“他这么厉害,为何不自己占了荆州?” 霍老将军:“能成为禁军,首先就是忠诚。” “除此之外,荆州盗匪猖獗,已经形成了规模。兵匪本是一家,荆州私兵和匪徒之间也会有往来,遭殃的只会是过往的商队、当地的百姓和朝廷派去的官员。你已经得罪了静亲王,只怕此去会被他们为难,当事事小心为上。” 霍老将军说的这些太有用了,赵凛十分感激。 随后,霍老将军又从暗格里拿出一块圆形麒麟木牌,道:“这是霍家的图腾令牌,你且拿去,若是遇到危机之事,可到燕平山军营找霍家旧部,周敬周将军帮忙。他曾是老夫先锋,为人可靠、忠义,” “多谢。”赵凛接过木牌。 除了皇帝赐下的鸣鸿刀,加这块木牌他已经有三道保命符了。 人人都以为他此去荆州是羊入虎口,他却不认同。他去荆州是扮猪吃老虎,准备嘎嘎乱杀的! 次日一早,赵凛让信鸽传了信回长溪,简单的说明了他被贬的情况。又把带不走的东西暂时放到了霍家,才上了马车出发往北城门走。 赵家的行礼简单,只雇佣了两辆马车和一辆货车。霍星河和霍无岐两个人骑着马一路送到城门,临要离别时,霍星河眼角通红,眼眶蓄泪,又倔强的不肯落下。 赵宝丫趴在马车窗口,软声安慰他:“星河哥哥,你别难过,我会时常给你写信,还会给你寄荆州的特产,我和阿爹会回来的。” 霍星河抿唇:“要日日给我写,用信鸽。” 赵宝丫点头,隔着帘子伸手来拉他的衣袖,晃了晃,又软又甜地说:“好,星河哥哥保重哦。”清晨的霞光洒在她瓷白的面颊上,她双眼融金,漂亮乖软的如同仙女。 一想到好久好久都不能见到她,赵星河转过脸去,终是没忍住掉了一滴泪。他立刻又把眼泪憋了回去,扬起大大的笑脸冲着她用力点头:“嗯,你们也保重,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成为将军的,等你们回来后,一定不让你们再走了。” 赵宝丫也有些难过,她把小黑留给星河哥哥了。马车缓缓前行,等到终于看不见霍星河了她才趴在她爹怀里抽泣了起来。赵凛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猫猫伸出小爪爪拍着她的裙角,喵喵叫的安慰她。沉默的走了一路,行到第一处拐弯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赵凛惊讶,询问车夫怎么回事。车夫掀开车帘子答:“大人,有人拦住马车的去路了。” 赵凛一眼看去,便认出了那是陈慧茹的马车。他微有些诧异,很快又觉得合理,特意等在这儿应该是为了避开京都的人吧。毕竟,云亭侯才瘫了,她对外说要给云亭侯诵经祈福一月的。 赵宝丫终于不哭了,揉揉眼,抬头望外看,恰好看到乳娘把小蜜儿抱下马车。紧接着,锦衣高华的陈慧茹也从马车里下了来。 “是小蜜儿和慧姨!”赵宝丫越过她爹跳下了马车,很快跑到陈慧茹面前。 小蜜儿一看到她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腿,呜咽道:“姐姐,不走,呜呜呜。”小豆丁哭得实在伤心,把她裙摆都哭湿了一大片。 “好了好了。”陈慧茹让乳娘把小蜜儿抱起来,然后把手里的糕点盒递了过来:“想来你家准备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我也没什么好送的,亲手做了两盒子糕点,你在路上吃吧。” 赵宝丫伸手去接,险些没接住,诧异问:“这糕点什么做的,怎么这么重?” 陈慧茹笑道:“用坚果做的,每盒都有两层,再加上糕点盒自然重。”她说完,伸手过来,在她发顶碰了碰。眸光温柔似含了半池的春水:“此去荆州艰险,我们宝丫要好好的,等回来,我再给你□□吃的糕点……” 赵宝丫看着她放在自己头顶的手,不知怎得鼻子又是一酸,重重点头:“嗯,慧姨和小蜜儿也要好好的。” 两人静默的站了一会儿…… “回去吧。”陈慧茹挥手。 赵宝丫抱着糕点盒往马车里走,马车动了起来,缓缓和陈慧茹的马车错身而过。她抱着糕点盒往后看,周遭的景物动得越来越快。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时日过得可真够快得…… 从前在荒星,她总觉得日子太漫长,日头东升西落永远没有尽头。来到大业那会儿仿佛近在眼前,一眨眼她都十岁了,翻过年都要十一…… 等走了一段路,她打开慧姨送的糕点盒,一整排颜色形状各异的糕点整整齐齐的排列,看得出是花了极大功夫的。她把第一层揭开,赫然发现第二层下面铺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豆子。 她讶异极了:“慧姨不是说只有糕点吗?”她迅速打开第二个糕点盒,第二盒糕点下一层则是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这么多?”她用力抓了一把,怪不得这么重。 “阿爹,怎么办呀?”她不想要的,“慧姨给这么多金子给我,她怎么办?云亭侯才中风,她没有钱会不会被人欺负?” 赵凛:“你放心吧,她除了是云亭侯夫人,还是陈家女,没人敢欺负她的。” 陈慧茹还真是用心了,这是担心银票在荆州行不通,又担心金银首饰太重太打眼,特意弄来的金豆子和金叶子吧。 她性子倒是有些变了,当年走的如此决绝,如今倒越发柔软。 同一时间,柔软的陈慧茹坐在床榻边上,耐心又温柔的一勺一勺喂着云亭侯药汁。云亭侯惊恐的瞪大眼,怎么都不吭咽下。 药汁顺着他唇角溢了出来,陈慧茹抽出帕子好脾气的擦掉,然后伸出一只手钳住他下颚用力,另一只手继续强硬的灌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侯爷,好好吃药,反正这药啊,是日日都要吃的,一个时辰不行就吃一天……吃了药才能好的快……” 此刻的白月光已经黑得没边了。 第104章 104 长溪、京都、荆州三地圈起来围成一个三角形, 从京都到荆州和长溪到荆州的距离差不多,没有一个月是到不了的。 赵凛一行人从京都出来已经接近年关,一路上都在下雪, 行到平阳郡云中地界已经大雪封路了,众人只能找了家客栈等雪稍微化开再走。 赵凛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口遥遥向外望去, 云中县还是没有变, 与他们多年前卖艺的时候几乎没啥差别。一晃过了好多年, 故地重游心境截然不同。赵宝丫端了碗热茶过来,询问她爹在看什么, 赵凛接过茶, 指着客栈尽头的那个街角问:“丫丫还记得那边吗?当年我和你林茂伯伯押镖被劫, 曾在那卖过艺。 “记得呀。”赵宝丫眸子里难掩兴奋, “阿爹和林伯伯胸口碎大石,当时还挣了好多银两呢。” 赵凛微微有些诧异, 丫丫当时才三岁,那么小的事还真记得。 诧异过后又笑道:“当时一拿锤子砸爹, 你就眼泪汪汪的,一砸你林茂伯伯你就笑, 你林伯伯险些没气死。” 赵宝丫眉眼弯弯:“才没有, 后来砸林伯伯我也哭了。” “那是好说歹说,拿了糖葫芦哄你, 你才笑的。”父女两个回忆起当初那段艰苦的经历反而觉得很开心。 厚重的雪花铺满了低矮的房屋,一眼看去白皑皑的一片,像是错落有致的蘑菇屋。父女两个正看得入神,房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一个声音压着嗓子吼:“开门开门,里面的人开门。”似乎下一秒就想把门踹开。 父女两个同是回头, 朝门看去。根据身影判断,门口似乎人不少。 这声音陌生,又如此粗鲁,定然不是什么好人。 赵宝丫要过去,赵凛把她到身后,嘘了声。然后悄无声息的走到门边,猛得拉开门。一个身影猝不及防的冲了进来,他眼疾手快的伸手扣住对方的手,然后狠狠往后一压,反钳住对方。 “啊!”一声惨叫划破天际,震得窗棂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案几上的茶盏也跟着颤动。 赵宝丫捂住耳朵,看向来人,继而惊讶道:“钱叔叔?” 钱大有单手捂住被扣的那只手,龇牙咧嘴大喊:“疼疼疼,麒麟大侠饶命啊,在下就开个玩笑。” 赵凛讶异松开手:“钱大有?你怎么在这?” 钱大有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一边讪笑,身后的李昌海一把将他推开,黑着脸训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胡闹!”训完人后,看向赵凛,又换上一副笑脸:“赵大人,一年未见,可还好?” “李舵主幸会。”赵凛拱手,请人来屋子里坐。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赵宝丫让伙计重新上了壶热茶,才在她爹身边坐下。然后迫不及待的问:“钱叔叔,你们怎么在这啊?” 钱大有撇嘴:“我学业差劲,今年又没考中秀才,我爹说我是驴脑袋,这辈子是不能开窍了。终于断了让我念书的打算,让我到云中码头跟着李大伯历练历练。云中和荆州隔得不远,往后你们若是有事可来云中寻我,我有空也可去荆州玩玩。” “就知道玩!”李昌海又瞪他,“你爹让你来云中是帮着打理码头的,不是让你来玩的。” 赵宝丫笑得开心,钱大有不耐烦他说教,连忙转移话题,让门口的侍从把带来的东西抬过来。 “承平兄听说我要来云中,托我带了些米粮面食和果蔬。冬日,荆州粮食紧缺,果蔬更是稀罕物,有了这些,你们过去也能好过一些。”说着他走过去掀开其中一个大篮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一篮子包菜,大蒜生姜等物,“要是之后再缺了,你找人来寻我,我再让人送过去。” 赵宝丫感动坏了:“呜呜呜,钱叔叔和马叔叔太好了!” 赵凛真心实意的道谢:“谢谢了。” 这年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钱大有和马承平在不知道他被贬的内情下,能送来这些东西,证明是真心把他当朋友的。 “承平最近怎么样了?” 钱大有笑道:“他倒是考中了秀才,不过也没去县学了,帮着他爹种田呢。谁让何记越开越大,已经开了三家分店,河中府都有了一家。食材需求多,可把承平兄忙坏了。” 他又看向赵宝丫:“你家小姑听说你们要去荆州,本来打算跟我一道来的,但何记离不开人,她就托我给你送了份大礼过来。” 赵宝丫好奇:“什么大礼?” 钱大有拍手,挤在门口的侍从让开,一个披着狐裘的少年从外头走了进来。他身姿修长,容颜如玉,腰间坠着一枚通体白润的玉坠,眉眼柔和的如冬日暖阳:“宝丫妹妹,赵叔叔。” 赵宝丫蹭的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继而惊喜道:“春生哥哥?”她跑了过去,伸手抱住他的腰,脑袋在他怀里蹭蹭,“春生哥哥,我好想你啊,你怎么来了?” 何春生伸手拍拍她的背,笑道:“本来小姑想来的,被我劝住了。她来也无用,不如在何记待着。荆州荒凉,缺衣少食还缺大夫,我比她来更合适。” 赵宝丫放开他,仰头看着他抽条的身高,又看看自己,嫉妒道:“你怎么又长高了,比星河哥哥还高。你跑来荆州,不用读书吗?” 何春生:“在哪读书都一样,赵叔叔那么厉害,我跟着他更好。而且,医者需要四处游历,多见识见识不同的药材和病症才好,师父也是赞同我来边境的。”他这次带了不少常需的药材来,也打算瞧瞧医书上北地没见过的药材。 赵凛拧眉:“你娘同意你来?”无疑,何春生这个大夫在,对他们有用很多。但到底是玉娘的命根子,要是有事也不好交代。 何春生点头:“嗯,我长大了,我娘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其实他说谎了,她娘起初是不同意的,在他的坚持下才许他来。 要求是月月都要报平安,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就带着宝丫妹妹先回来。 赵凛闻言,故意叹了口气道:“哎,好不容易把星河那小子留在了京都,你又跑来了……” 何春生唇角的笑容扩大,·眉眼越发的雅致清隽,隐有其父君子之风。 赵宝丫呆了呆,觉得春生哥哥越长越好看了。哎,怎么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长得像朵花似的。 一行人在云中县逗留了三日,等雪稍微化开被来往的百姓和商旅压出一道道路来,才重行上路。 原本行礼是不多,加上钱大有送来的米粮和春生带来的药材,一辆货车显然不够用了。赵凛又租了两辆货车雇了当地的车夫上路。 陶御厨和两个伺候的婆婆对这个多出来的俊俏少年很是喜爱,没事就爱问他吃什么长大的。 春生脾气可比霍星河好多了,永远都是一副耐心、温和、有礼的模样,再加上他又能看病。给陶御厨治了头疾,给其中一个婆婆治了腰骨酸痛的毛病,几人瞧着他就越发欢喜。 赵宝丫有些吃味:“他们从前可不这样对星河哥哥的,瞧见你嘴巴都快笑歪了。” 何春生逗她:“宝丫妹妹不也一见我就笑?” 赵宝丫:“那倒也是。”面对这样好看的人,很难不笑吧。 一行人又走了五日,越靠近荆州天渐暖,等走到一处高高的峡谷处,一阵干燥的风从里面吹出来。那风奇大,如刀从众人脸颊刮过,吹得人眼睛疼。 赵宝丫有些穿不住斗篷了,解下来后换上霍大夫人给的风衣。又递了两件给何春生和她爹,才把剩下的风衣分给陶御厨他们。 她坐在车把手上往前看,高高的山脉到处一片枯黄,峡谷小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阿爹,这里风都这么大吗?” 赵凛先前是看过舆图的,也研究过荆州的地貌,他解释道:“这里是入荆州的双峰山脉,常年少雨干旱,没有多少树木,加之峡谷又长,风自然大了点。等穿过这两座山就到了荆州地界,风会小一点的。” 荆州的气候和荆州之外气候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从前在荒星赵宝丫也见过这种气候。只隔着一座山脉,南北的气温天差地别。 马车缓缓前行,赵凛仰头朝两边的山头看,嘱咐车夫:“小心些,这里山匪多,情况不对劲就先停下。” 荆州的匪徒最喜欢埋伏在这种商旅必经之地。 为了安全起见,赵凛一人坐在前头的马车上,让何春生和宝丫坐在中间的马车,其余人坐在后面的货车上。 峡谷蜿蜒,天高云淡,山顶传来一声鹰啼。赵宝丫一手挡住风沙,抬眼,看见两只鹰隼在天空徘徊。她刚要收回目光,有只鹰隼突然朝着车队俯冲而下,直直朝着她眼睛冲来。她惊叫出声,前头的赵凛听见动静,迅速跳下马车加速往后跑。 然而,鹰隼的动作何其快,他压根来不及跑过来,鹰隼已经到了赵宝丫的头顶。何春生想也没想把她扑倒,用身体将人挡住。 鹰隼凶猛,被它爪一下或是啄一下,不重伤也得去一块皮肉。 何春生咬牙,等着疼痛到来,然而等了两秒压根没动静。赵宝丫也意识到情况不太对,挣了挣,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发现那鹰隼停在两人脚边的车辕上,正歪着脑袋打量她。 打量两息后,鹰隼扑腾着翅膀跳下来,伸出爪子来巴拉她的鞋面。急急围过来的几人都呆在了原地,还是最近的赵凛先反应过来,手速快狠准的一把擒住鹰隼的鸟脖子给提了起来。 鹰隼显然没料到有人如此彪,明明自己超友善,上来就是个锁喉。顿时扑腾着翅膀不住的哀嚎鸣叫,鸟眼睛都往上翻露白了。反应过来的赵宝丫推开护住她的何春生,朝赵凛喊:“阿爹,快把它放下,别弄死了!” 赵凛闻声手松了松,鹰隼啪叽一声砸在地上,然后头一歪躺黄土地上不动了。 看样子像死了。 赵宝丫跳下马车,风吹起她的风衣兜帽,她紧了紧风衣,询问跟下来的何春生:“它死了吗?” 何春生走过去,用指腹探了探,摇头:“没死,大概吓晕了……” 众人一阵无语,鹰隼可是鸟中王者,居然能吓晕:这是只菜鸟吧! 赵宝丫走过去,提着它一只爪子拖上了马车,朝赵凛道:“阿爹,我们走吧。” 赵凛点头,正要吩咐车夫上车,两边的坡上突然冲出一堆马匪,各个扛着大刀呈一字排开挡在狭窄的路中间。 车夫和陶大厨几人吓得赶紧往后躲:“有有……响马!” 赵凛眯眼,看向那群响马:还真是衰啊,才进荆州地界就碰上了响马! 他拱手作揖,很是斯文:“本官乃荆州淮阳县新上任的县令,途径此地,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那群马匪哈哈哈大笑,等笑够了,突然脸一变,指着赵宝丫手里的鹰隼道:“你们打死了俺们的鸟儿,还敢让俺们行方便?是你脸大还是当俺们冤大头?” 赵宝丫提了提那鸟,又晃了晃,那鸟儿扑凌凌又活了,梗着脖子嗷嗷的叫。 赵凛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马匪:“各位,你们看,那鹰隼没死,是它自己撞车上晕了。现在就还给你们,行个方便如何?” 十几个响马被噎住,继而大吼:“少废话,谁要那破鸟,俺们是来打劫的。把钱财留下,快滚,不然等其他支的兄弟来,可不止要钱,还要命!” 显然荆州就是法外之地,除了静王府的人,朝廷命官他们也照抢不误。 先礼后兵,既然不肯放他们过去,赵凛也不想再说了,朝响马道:“那诸位英雄下来自己搬吧。” 十几个响马很高兴赵凛的上道,纷纷跳下马往后头的货车去。然而他们刚挨到货车,一阵花香混着风吹了过来,响马们嗅了嗅,有人问:“哪来的花香?” 话毕,十几个响马齐齐倒地,何春生揉了揉装药粉的纸包随手丢了,一阵风把纸包刮得更远。 “不错。”赵凛夸了句,“医术渐长。”他走到十几个骂娘的匪徒边上,弯腰在对方裤腰带上摸了摸,就摸出几个铜子加一把灰,又连着摸了好几个身上,就没有一个身上超过一两银子的。 赵凛扶额:“还真是个鸟不拉屎,穷得叮当响的地方!” 他一脚把其中一个响马的脑袋踩进黄土地,朝何春生道:“上马车,走了。” 何春生爬上马车,赵宝丫探出头来看着地上那群响马,语带怜悯:“他们真笨,估计打劫也不行,身上都没银子,都快吃土了吧!” 众响马觉得自己打劫的人生里受到了奇耻大辱,又觉得这位淮阳县新来的县令隐隐有些不太一样。 马车滚滚而去,尘土呛了他们满嘴,动弹不得的十几个土匪狂飙脏话。 妈了个八字的,以为荆州十三寨是这么好过的吗? 雁过不拔毛,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只是打头阵的,后头还有三当家在等着呢! 于是,行不到百米的车队又被一批更为凶悍的响马拦住了。 赵凛拧眉:这个破地方事真多! 他掀开车帘子出来,站在车辕上往前看去。他身高有天然的优势,站起来并不比对面的响马矮。一眼看过去,便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赵凛脸上的漫不经心收敛,讶异出声:“吕勇?” 没错,这人就是当年一同在青山读书的吕勇,当初还因为偷看他写的话本被先生罚站了。他还好心的送了吃的和书给对方,之后也一起喝过几次酒。 只是这人不读书,怎么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当响马了? 吕勇显然也认出了他,脸上的凶恶顷刻瓦解,继而显出羞愤之色。 问他为什么羞愤,废话,同是昔日的同窗,还算是半个好友。对方已然考取状元,成了朝廷命官,而你却成了人人喊打唾弃的响马…… 谁能淡定,谁能不羞愤? 关键是,马车之上还有两个他当年看着长大的小孩儿,曾一口一个喊过他吕叔叔的人! 这一刻,手里的大刀都有些烫手,恨不能掉头就走!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他身边的响马突然喊了一声:“三当家的,还抢不抢?” 吕勇脸色爆红,一巴掌把对方打下了马,骂道:“混账,什么抢不抢,我们又不是响马,我们是来救鸟的!” 那响马都被打懵逼了:“救,救救鸟?” 吕勇义正言辞的重复:“对,救鸟!”他抬头看向赵凛,装作不认识他,高声道:“把鸟留下,你们走吧!” 众响马:“……” 赵凛:“……” 第105章 105 赵凛眼角抽搐, 扭头朝后面的赵宝丫喊:“丫丫,把鹰隼给他们。” 赵宝丫也认出了吕勇,他爹没说话, 她也没乱喊。把手里的鹰隼往天上抛去,然而, 那鹰隼打了个弯又赖在赵宝丫脚边不走了, 甚至还蹭了蹭她的脚踝, 嗷嗷的叫。赵宝丫不信邪了,连续丢了五次, 一群响马就盯着那傻鸟转了五圈又飞回了那小姑娘的手里。 众人心道:三当家养的这只隼莫非是只傻的, 没事同肥羊这么亲热, 把他们面子往哪里搁。 正这样想着, 一坨鸟屎淋了他们满头,恶心得他们直想吐。 那鸟在赵宝丫的警告下, 终于不情不愿的落在了吕勇的肩上。吕勇骑马退到一边,其余十几个响马犹犹豫豫的, 他一眼扫过来,犹豫的响马终于退开了。 赵凛的车队缓缓从他们中间穿过, 最终消失不见。 其中一个响马不甘道:“三当家的, 大当家的吩咐……” 吕勇不耐,骂道:“还嫌身上不够臭?还不快去换衣服洗洗!” 他这样一说, 众人才惊觉身上已然臭气熏天,也不纠结跑掉的肥羊了,边干呕边往回跑。眼看人快跑没影了,坠在最后头的吕勇道:“你们先回去, 我去前头看看打头阵的兄弟。” 然而,前头中了软筋散的兄弟终究是错付了, 压根没等来吕勇。倒是赵凛一行人行到荆州地界一处茶棚,被吕勇赶上了。 陶御厨几个本就惊魂未定,瞧见他赶上来吓得跳脚,全缩在一块。 赵凛安抚他们:“莫慌,这人我认识,不会动你们的。” 等吕勇跑近了,翻身下马,和赵凛坐在一处互相问候,他们才信了。 赵凛请他喝茶,吕勇摆手:“不用了,我时间紧迫,待会儿还要赶回寨子里。” 他不喝,赵凛也不勉强,直接问出心中疑惑:“你不是在长溪吗,怎么跑到寨子里去了?”他故意避开响马一词,显然是给对方留面子。 吕勇羞恼已经尽去,剩下的就是无奈和不甘:“你走后不久,吕家的主母将我和我小娘敢出了家门,还雇人处处为难我们母子。江宁郡我们是待不下去了,就一路往西北来谋生,我娘在路上因病故去,我无家可归,无意中在云中一代救下了十三寨的寨主,才入了寨当起了响马。” 提起响马,他脸又现薄红,毕竟读过几本书,受过先贤教导的。要是被周先生知道他干这行当,估计能气死。 “我当响马也才一个月,并未造杀孽,都是抢财物。” 赵凛倒是比他想得开:“那你这响马当的不行啊,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吕勇也知道,可能是他当响马的时间太短,委实下不了手。 “不说这个了,我来是告诫你小心。前些日子静王府派人传话,说是朝廷有肥羊要来,让大当家的派人去截,不必杀人,只管取货。你一个状元是怎么被贬到了荆州,又怎么得罪了静王府?” 赵凛:“此事说来话长。”他显然不打算说了,而是反问:“十三寨和静王府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静王府有个十二商会。” 吕勇:“静王府没来前,荆州是盗匪的天下。静王府来后,肖鹤白带着他的三千禁军到处剿匪,官匪打了很多年,谁也奈何不了谁,最后就和平相处了。平日里也有些往来,只要匪不动静王府,肖鹤白就不动匪,有时候还互相协作。像帮他们劫看不顺眼的朝廷命官是常有的事,反正有银子。肖鹤白建了个十二商会,我们寨主想压他一头,就建了个十三寨。” “这次我们没抢成,之后静王府肯定还会想别的法子为难你的,你多注意些。” 读书时的友谊总是要来的纯粹点,赵凛和十三寨之间,他肯定是更偏向赵凛的。 赵凛点头:“多谢了,你们这样抢,商人还敢来荆州?” 吕勇:“也不是人人都抢的,过路的商旅只要是插了十二商会的旗,我们就不会动。” 赵凛:“那你这次没抢我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吕勇起身,脸上有了点笑意:“不过,要是现在不走,就真的有事了。”说着拱手告辞,毫不拖泥带水的翻身上马。然后把马背处夹着的一面棋子朝赵凛丢下来:“这是十二商会的旗子,你们插上吧,一路上可报平安。”最后冲看着他的赵宝丫和星河笑了笑,一甩马鞭走了。 马匹所过处,黄沙漫天,饶是茶棚有木板挡着,几人还是吃了满嘴的灰。赵宝丫呸呸两声,茶也不想喝了,用头巾裹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赵凛把棋子插在最前头的马车上,吩咐车夫继续赶路。荆州地大人稀,一行人上路后直到入了夜也没瞧见一个城池和人影,有的只是漫天的黄沙,和偶然经过的响马。看到他们的车队都露出贪婪的目光,又因为那面旗子偃旗息鼓。 不同于白日的干燥,夜里又阴冷的出其,竟是比下雪天还冷,赶路是受不了了。赵凛寻了一处天然的岩石洞生火铺床,众人紧挨着睡,洞口一双双碧绿的兽眼久久徘徊不去。 陶御厨都快吓尿了,熬粥的手都在发抖:“我去,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是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估计会留在京都。 在云中雇的车夫边往火堆里添柴边道:“荆州地广人稀多盗匪多豺狼,尤其是入夜,很少人敢出来的。不过有火,它们不敢靠近。”说着说着就发现手上的柴火所剩无几了,估计烧不到天明。 车夫惊慌看向赵凛,赵凛安抚道:“别慌,没事的。”他家丫丫五岁就睡在老虎窝里了,几头狼压根不怕。 然后车夫几人发现,就算火势渐小,那些狼也不进来,只叼了柴火放在岩洞门口,然后静静守在门口像是在站岗。 甚至还有一头狼叼了一只咬死的兔子甩了进来。 尼玛,不是说荆州的狼凶狠吗?怎么像狗一样? 奇妙的过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那些狼早没了踪影。众人裹上风衣继续赶路,又行了五日,接近城池时路上倒是看到了一些庄稼,多是小麦高粱居多,但大多焉黄涨势并不好。接近日暮,他们终于看见了城池,城门在孤零零的黄土地里显得特别雄伟高耸。走近了才看清楚城墙都是用沿路常见到的石灰岩搭建而成。 站在城下时更显压迫感十足。 守城的士兵看到他们车子上插着十二商会的旗子,态度很是客气。待看到赵凛的通关文书时又很是诧异,打量了他好几眼才放行。等车队过后,立刻有士兵匆匆往静王府的方向跑。 出人意料的是,城内并不如城外一样威严。道路还算宽敞,但都是土屋居多,不同于长溪的繁华和特有的人文气息。这里的房屋多是土平房,百姓大部分都蒙着头巾,人高马大露在外头的肌肤都黑得很,丢在夜里不掌灯几乎都看不见了。零星几个白一点的,估计都是家境不错了。 他们一行人到这都成另类了,尤其是赵宝丫白得几乎发光,就像一颗珍珠掉进了黑煤球堆里。 路过的百姓都好奇的朝这边张望,又警惕的不敢靠近。 直到他们猫猫的指引停在了一青砖白瓦的县衙前,众人才终于恍然大悟,这只怕是新来的县令大老爷吧。 啧,定是得罪了权贵被贬过来的倒霉蛋! 这县衙唯一的优势也只能说大了,整座屋子破败凋落,廊下的文登鼓上布满了蛛丝,写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摇摇晃晃,垂下一角,像是被响马洗劫过后留下来的残骸。赵凛一行人陷入了沉默:他们这不是来上职,是来开荒的吧? 前头的县令到底死了多久,县衙官差都跑光了吗? 这是一点都没考虑到后来的人啊! 陶御厨跳下马车,先上前敲门。砰砰声震得头顶的牌匾一阵摇晃,一阵风吹过,‘哐当’,牌匾最终承受不住重重砸在了地上,激起一地的灰尘。 跳开的陶御厨吃了一肚子的灰,扇着鼻子连连咳嗽。 赵宝丫怀疑:“阿爹,这能住人吗?” 赵凛充分发挥从前苦中作乐的精神:“能,这比破庙好多了,待会再钉回去就行。”他越过陶御厨伸手去推门,手还没用力呢,又是哐当一声,大门分两边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的躺着。 他终于体会到当初陆坤被冤枉推他时的心情了,就他妈的操蛋。 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惊醒了县衙内熟睡的师爷和四个衙役,几人急急忙忙冲出来大吼:“哪个不要命的,县衙都敢闯!” 跑得太急,这几人不是鞋子穿反了就是帽子带歪了,要不干脆裤腰带都没系起来,边走边提。 看见高大的赵凛和白得发亮的赵宝丫和何春生以及身后齐整穿着不错的仆从时,都愣了愣,态度好了几分。 “你们找哪位啊?” 赵凛有些无语,掏出随身的官印和文书递到师爷手里,师爷翻开一看,双目圆睁。随即笑了起来:“原来是新上任的县令大人啊,请进请进。” 赵凛往地下看:“这门?” 师爷忙道:“门不碍事的,待会请城里的工匠钉一钉还能用。” 赵凛又指指衙役:“就四个衙役了?” 师爷开始诉苦:“咱们这个地方穷啊,自从上一任大老爷没了后,县衙连个进项都没有,也没事可做。大家都觉得没前途,全回家种地找别的营生去了。” 县衙的分前院后后院,前院是县令办公的地方,后院则是县令家属住的地方了。这里的师爷和衙役大多都是本地人,平日里是会回家睡的,只有个别个不喜欢回家的,白日里喜欢待在县衙厮混。 反正县衙已经很久没主人了。 如今有了新的县令,自然位子要腾出来。 师爷把赵凛等人带到后院,引到正厅。几个车夫和家仆帮忙把行李全搬下来,放到地下时又激起一地灰尘。 众人都用力扇着面前的灰尘,赵凛环顾一圈盯着满桌椅的灰尘问:“你们平日住这里都不打扫的?”一个地方破不破是一回事,干不干净又是另一回事了。 穷和干净没有必然的联系,关键是看住的人的态度。 显然,师爷和几个衙差是个懒的。 师爷讪笑:“打扫了没人住还是会积灰,您来了我们就扫。”说着朝四个衙役使眼色,几人伸手就往脏兮兮的桌椅扫去,眼睛却贪婪的往正厅里的行李上瞟。 擦完的桌椅还是脏的,陶御厨几个干脆去后院打了井水自己来收拾。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已经临近子时,众人吃了些干粮填肚子。赵凛就让他们把行李暂时锁在西厢房,先去睡一觉,明日清晨起来再整理。 众人都疲惫不堪,几乎是沾上床铺就睡了,陶大厨和几个车夫的鼾声尤其大。 夜晚的荆州城笼在冷雾里,月亮升上中天,难得有了皎洁的时候。这里的月亮较京都的月亮更圆更大,也更冷。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里,月渐西沉,隐入云层。 寅时中,正是睡得深沉时,漆黑的院子里传来轻微石子滚动的声音。行走在屋顶上的猫猫睁着泛绿的眼睛往院子里看,轻轻喵了一声,跳到了赵宝丫的屋子前面,刚要往里钻,就被一双修长洁净的手捞了起来。 “嘘,别打扰她睡觉。”来人抱着猫猫扣响了赵凛的房门,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眸子微转,抱着猫猫快速扭头往厢房去。 距离厢房不足百步,只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摔打声,间或几声压抑的惨叫。他靠近,厢房的门突然开了,五个黑影咕噜噜滚到了他脚边。 他站住,怀里的猫猫喵了一声。 “丫丫?”厢房门口突然传来赵凛的声音,紧接着一簇火苗亮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在火光里,讶异道:“春生?怎么起来了?我打人的声音太大了?” 地上滚着的五个人满脸青紫,被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巴,呜呜呜的叫唤。像面前抱着猫猫的清俊少年求救。 他娘的太凶残了,他们手还没摸到那些东西呢,就差点被打骨折! 现在的读书人握的不是笔杆子是大刀吗? 何春生摇头:“不是,白日在正厅就瞧他们鬼鬼祟祟,方才猫猫去找宝丫妹妹,被我截住了。” 这五人正是白日见过的师爷和四个衙役。 赵凛夸他:“不错,有点眼力劲。” 他把五人串在一起拉到前头的公堂上,何春生抱着猫猫跟了过去。公堂里盏了灯,赵凛手里捏着一把削薄的小刀,坐在略微有些摇晃的太师椅上,对着几人严声道:“好好的衙差不当,偏要当贼?” 被串成蚂蚱的五人:严重怀疑县令大人来的路上被马匪截杀掉包了,怎么做派比土匪还土匪! 师爷呜呜呜的求饶,不断以头点地。 赵凛:“想说话可以,待会把你们嘴里的布拿了后不许喊叫,否则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师爷和四个衙役疯狂点头。 赵凛抬头示意,何春生立刻上前,把五人嘴里的破布扯了。五人立马磕头求饶,偏偏又不敢太大声了。 “大人,饶命啊,我们就是穷疯了,鬼迷心窍!” “对对对,我们就是穷疯了鬼迷心窍!” 赵凛起身在他们面前走了两个来回,鞋面摩擦地面的声音像是刀碰到磨刀石的沙沙声。五人提心吊胆之际,就听赵凛道:“同本官说说荆州的情况吧,小到民风、大到周遭形式,事无巨细都说一遍。” 他这次来,发现霍老将军的舆图和荆州现状有少许的差异。应该是霍老将军不在的这些年,荆州又发生了变化。吕勇前几日也大概说了一些荆州的情况,但他需要知道的更清楚,这几个当地的老油条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锋利的刀尖一直在几人面前晃啊晃,几人自然不敢说谎,争先恐后的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 总结起来就是:荆州虽然大,但大部分是荒地,城池分布也杂乱。静王府前几年开始改建荆州,以静王府为中心,将城池改造成了一个同心圆。把所有的城池百姓都迁到了一个城内,十二商会的十二个主事府邸散在外围圆线上,下辖的官员,知府、知州、通判、县令等府邸都安置在内圆线上。朝廷派来的官员其实没什么实权,都是依附静王府而生,要是不听话的就会像上一任县令一样——死无全尸。 城池之外是散落响马、土匪、游牧民族之流。 这样能有效的防止响马侵袭,又能加强对荆州所有人的管控。 赵凛觉得这样挺好:羊都在一个圈里头,也省得他到处跑。 几人说完了,殷切的看着赵凛:“大人,卑职们知道的都说了,能将卑职们放了吗?卑职们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赵凛是不相信发誓的,正寻思着要把这五个人怎么办。旁听的何春生突然上前,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人嘴里丢了一颗奇苦无比的药丸进去。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那药丸就顺着下咽的动作流进了喉管。 这种情况下喂到嘴里的东西能是什么好的! 几人连声呸呸呸,恨不能伸手去扣。然而手还绑着,药丸已经到了喂里,哪里还吐得出来。下一秒肚子就开始痛,那疼接连不断,压根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就像是一把刀在肠子里面不断的翻搅。 疼得人想死! 师爷额头沁出大颗大颗汗,仰着无力的脑袋,惊恐问何春生:“你给我们吃的什么?” 何春生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白玉生光的脸,轻飘飘道:“毒药,以后没个月都会发作一次,没有解药会一次比一次疼,疼到浑身抽搐,最后肠穿肚烂而死。” 他停了半秒,又道:“不过你们放心,只要听话,解药会按时给你们的。” 五人被恐吓了一番后,被放了回去。等府衙重新归于寂静,赵凛才问何春生:“真是毒药?” 何春生摇头,声音温润:“不是,只是普通肚子疼的药,疼过就没事了。”他是医者,不轻易害人。 赵凛笑出声:“一年不见,长心眼了?” 何春生含蓄的跟着笑:“我娘说,人善被人欺,我觉得挺对。” 赵凛先前还觉得两个孩子不好照顾,看来是想多了。春生这孩子有自己的主见,也有谋算,又会医,人也聪明懂变通。 是个顶好的帮手。 第106章 106 次日一早起来, 云中的两个车夫告辞回去,赵凛把十二商会的旗子给他们带着,又嘱咐路上小心。 这一趟虽然危险, 但两个车夫一下挣了一年的银子,心里也是高兴的。等车夫走后, 陶御厨打算做早饭, 赵凛让他做自己和两个婆子的就成。他要带宝丫和春生一起去外头吃, 感受一些荆州的生活气。顺带去集市那边逛逛,买些生活必须品回来。 荆州城占地十分广袤, 步行估计腿脚得废, 于是几人乘了马车往集市赶, 让师爷同车夫坐在外架车辕上跟着带路。 清晨的荆州街道倒是人来人往, 可早点铺子并不多,马车行了一刻钟才寻到一处卖包子粥点的小店。小店里也只零星坐了两桌客人, 衣着都还不错。几人下了马车,师爷立刻上前擦了凳子桌子笑得谄媚:“老爷, 您请坐。” 等赵凛他们坐下后,又招呼店家来几份粥点和包子。 赵凛环顾一圈店里, 又往街道上看去, 疑惑问:“荆州人都不吃早点吗?怎么早食店这么少?” 师爷赶紧解释:“荆州物价贵,寻常百姓宁愿在家里熬口糙米粥, 啃两口咸菜。富贵的人家,像十二商会的人或像大人您这样的,也很少出来吃。一般出来吃早食的家里情况都还可以,又不算顶富贵的。” 赵凛有些好奇, 一个边陲之地,物价能贵到什么地步, 总不可能比京都还贵吧。然而,他很快就知道离谱这个词怎么来的了。 五碗粥三十个包子,要一百二十文。 要是在京都,撑死了九十文。 他们去集市,问了锅碗瓢盆、被子棉絮、米粮果蔬、布匹珠钗的价格,统统比京都还要贵上两三成。 这是要上天了。 赵宝丫疑惑问:“这里的百姓瞧着也不像有钱啊,东西这么贵,他们要怎么办啊?” 师爷解释:“从前荆州东西也便宜的,很多地方都是以物易物……”他四下瞧了瞧,见没人注意这边,又压低声音道:“后来静王府来了,所有的通商往来都被他们把持,茶、盐、矿产、田地、布匹、马匹、米粮……价格都是他们说了算……” “普通百姓自己种点粮,还要上缴大部分的粮,还有赋税,不够吃也只能出来买了。外头说荆州穷,是百姓穷,静王府可不穷,连大门的匾额都是纯金打造的呢。” 何春生蹙眉:“照你这么说,那每年应该饿死很多人才是,我瞧着路上并没有多少乞丐和流民?” 师爷:“荆州不养闲人,乞丐和流民都得去做工,活不下去的百姓也去做工,有工钱,自然饿不死。” 赵凛眸色微动:“在哪做工?”他们逛了一整日好像也没瞧见有许多人做工的地方。 师爷:“十二商会啊,汤家的布庄、陈家的米仓、刘家的马场、段家的玉石矿场……到处都是做工的地方。卑职偷偷和您说,就荆州这些人口都不够干活呢,好多都是从中原地带拐卖来的人口,这些人便宜,都不用工钱!” 赵凛色变:“拐卖可是犯法的!”自从丫丫被拐后,他就对人牙子深恶痛绝。 “嘘嘘嘘!”师爷生怕他声音太大,“这个卑职自然知道,可在荆州,静王府就是王法,他们不放人,咱们就没法子啊!” 静王府已经将荆州打造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小国,他把所有的百姓当做劳碌不知疲倦的工蜂,终年为了一口吃的供养着他这个王。一口一口把自己喂成了个有野心的大胖子,只等他的主子静亲王归来,就要反扑。 只怕那么多年,从各地运来的金矿石已经很多很多。荆州的精兵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应该已经不止三千,粮草、兵器和财富比之大业之多不少。 也难怪老皇帝要忌惮静亲王。 金矿石若是确定运到荆州地界了,那很有可能就是在十二商会的其中一家作坊或是矿场里面了。 有什么好的办法,能把十二个商会主事的家全都搜一遍呢? 一行人下了马车,赵凛边思索边往县衙走。师爷急急忙忙跟了上去,道:“大人,按规矩,您来荆州后应该先去静王府拜访才是。” 赵凛停下步子,扭头:“哪来的规矩?” 他人高马大的,眸子看人时犀利又寒渗渗的,师爷吓得后退两步,讪笑道:“历来朝廷委派的官员都会去,不去的话会被静王府排挤的。” 这个时候往上凑,就是热脸贴冷屁股。反正他已经被针对了,还怕被排挤? 他压根没把这个规矩当一回事,只管着手处理县衙里的事务。剩余的时候就陪着闺女在后院里折腾种菜。 赵宝丫的想法很简单,他们一时半会肯定回不去了,她爹俸禄又低。他们家虽然有银子,但也经不住荆州的物价高,坐吃山空可不是她的习惯。县衙的地大,干脆把它们全开出来种菜,尤其是绿叶子的菜,那就不用日日都去外头买了。 她前几日逛集市就发现荆州果蔬甚少,要是她能种出来,再交给百姓,那他们日子也不会过得太苦,天天被静王府剥削了。 想法是好的,何春生提出意见:“荆州气候少雨干燥风又大,白日还好,夜里天冷,估计菜苗刚长出来就冻死了。” 赵宝丫一想也是,她细细思索,突然脑袋灵光一闪,道:“可以用大棚啊,就是用竹子、木棍给菜地搭个房子,然后覆以屋庑,夜燃蕴火,昼揭屋顶,这样一定能种出菜的。” 坐在屋檐底下纳鞋底的两个婆子诧异:“小小姐还会种菜?” 赵宝丫点头,很是骄傲:“当然会,我从小在村里长大,又跟着师父种了好多年的葫芦。我葫芦种的可好了!” 何春生和陶御厨几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方法,反正也闲着无事,就和她一起折腾起大棚来。 他们先是种了容易成活的大蒜和姜,每日给它浇水,十天后还真发了芽。赵宝丫大喜,又把马承平送来的萝卜、黄豆、刀豆种了点下去,又去集市里掏了一把带根的韭菜和丝瓜苗来种上,期待着它们快快长大。 只是还不等那大蒜和姜长多高,静王府那边就来了帖子。说是元宵佳节,王府设宴,请荆州的大小官员和十二商会的几个主事饮酒。 也可带家眷。 一下子能见齐所有荆州大小人物的宴会可不是时时都有,赵凛自然是要去的。 师爷询问他要带什么礼品上门,赵凛蹙眉,故作为难:“本官家底本就薄,又是被贬,静王府富有,想来应该不缺我那份礼。本官就不丢人现眼了。” 师爷啊了一声,小声问:“你打算空手去啊?” 看出来了,这位不仅是个粗鲁的还是个抠门的。想来应该在京都得罪了不少人,才被贬过来的。 赵宝丫却觉得这样不好,同她爹道:“阿爹,要不我们送一篮子豆芽过去吧,初春集市都没豆芽卖,是个稀罕物,也上的了台面的。” 师爷眼角抽搐:得,这位小主子也没大方到哪里去! 再稀罕也是个素菜,对他来说,还没肉来得稀罕。 然后他就听到自家大人厚颜无耻的答应:“甚好,咱们家三人去吃酒,总不好叫别人吃亏。” 师爷是瞧过自家县令大人和小主子吃东西的,一顿早餐都能吃下十几个包子,一顿午膳能吃下一脸盆饭。妥妥的两个饭桶,外加一个半大的少年,怎么算对方也会吃亏吧。 他忍着吐槽,去告知陶御厨把大棚里的豆芽装好。等陶御厨转身去拿篮子时,他顺手钳了灶台上的一块红烧肉往嘴里塞,边吃边使劲往下咽。 呜呜呜,大人家的厨子煮东西也太好吃了。就算小公子没给他喂毒药,若是每日给他一口吃的,他也是愿意卖力干活的。 陶御厨提着篮子回来,他一抹嘴,笑着上前去接:“辛苦陶老哥了。”然后快速往前院走。 小步跑到县衙门口时,正巧瞧见赵凛跨上马车。他连忙追了上去,把篮子递上前,也跟着想爬上去。 静王府的宴席啊,自然是极好的。 然而,还不等他屁股挨着车辕,车夫一声驾,马车就跑远了。他边追边喊,赵宝丫掀开车帘子从里头探出头来,软声道:“师爷伯伯,你回去吧,我阿爹说多一个人,礼不够的。” 师爷双手撑腰,气喘吁吁的停在原地:借口都是借口,就算不多他一个人礼也不够啊! 都是敷衍他的借口! 确定了,这位县令大老爷全家不仅手辣还心黑,都不是好鸟! 师爷愤愤不平的回去了。 赵宝丫缩回脑袋,好奇的观察周遭的景物。荆州的房屋普遍低矮,但排列都很规律,从鸟儿的视角俯看,就会发现整座城像个圆形的八卦图,十二座丹楹刻桷的屋子按照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方位环绕着静王府。 四个城门,每个城门上都设有瞭望台,城中房屋多低矮,沿路都有蒙着面纱的百姓朝她看来。他们清晨从县衙出发,过了午后还没到静王府,接近申时才老远看到一块金灿灿的牌匾,以及牌匾之下锦衣华服言笑晏晏的宾客。 赵宝丫感叹:这距离,竟是比马叔叔家还远,差不多和秦叔叔家一样远了。 那这座荆州城可真大呀,估计比长溪的十个还大,建这座城应该花了好多好多的银子!静王府真有钱啊,怪不得连门头都是金的,比皇帝老子还要有钱吧! 而赵凛想的却是:看来这位前禁军统领不简单。到处挖金矿,搜罗来天下财富,又把荆州牢牢把控在手里。 这是蓄势造反的节奏啊。 他要是静亲王就不回来了,借着国库空虚做老皇帝手上的一把刀。坑完六部再嫁祸徐首辅,留在京都搅风搅雨。等京都大乱,再制造几场大业将亡的天象,然后让这位忠心耿耿的禁军统领里应外合打进京都。 总比千里迢迢想着跑回来强! 毕竟路途遥远,出什么意外都是有可能的。 他们一下马车,立刻就有人朝他们这边看来。见识陌生脸孔都很好奇,直到赵凛递上了请帖,通报了姓名、身份。 众人才恍然:这就是那新来的县令啊。 长得高大,胆子也大,来了荆州近半个月,居然都不来静王府拜会。还是下了请帖才跑来。 再看看他送的是什么礼? 一菜篮子豆芽。 哈哈哈哈哈哈,当静王府是集市吗? 今晚就等着看好戏吧,这位定是要被敲打奚落一番。 啧啧啧,特么心大,还带两个孩子来受辱! 赵凛三人随着宾客往里走,静王府的里面更为华贵。初春天气,荆州其他地方都是草木凋零,黄沙漫天。而静王府的院子到处草木繁茂、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之色。 一群貌美婢子引着他们三人坐到了最末尾的案几上。案几的桌面居然都是用玉器雕刻,桌上的玉著碗筷一应是银质,酒杯、酒壶则是透明琉璃色。 真的是太富贵了。 世人讲究才不外漏,像胡县令有座金屋子也得藏起来,六部和云亭侯再有钱也不会搬到台面上。 唯有静王府,豪得明明白白。 这大概就是土皇帝的乐趣吧! 众人依次入座,不少人朝他这边看来。赵凛三人只当不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样,盯着桌上的琉璃盏研究。 趁着庞太妃还没来,有三两个主动来找赵凛攀谈。对方主动介绍,一个是荆州州牧一个是荆州的知府,都是朝廷委派的,不过已经来了许多年。 聊了几句,荆州州牧用调侃的语气道:“倒是要得益于肖管家的大刀阔斧改造城池,迁移百姓了,不然我们几个朝廷命官,只怕得隔着不同的城池遥遥相望。 这话里的自嘲和无奈谁听不出来呢,能在一座小城里当老大,谁愿意挤在一座大城里当孙子。 他们这些朝廷命官不过是静王府的提线木偶,指哪走哪。 赵凛疑惑:“肖管家是哪位?”他心中已经想到是哪位了。 下一刻有个魁梧劲瘦的身影走过,一阵肃杀的寒气袭来,同他闲聊的几位纷纷禁声,扭头哈腰,恭谨的拱手行礼:“肖总管。” 一个州牧、朝廷二品命官,朝王府的总管行礼,真是闻所未闻。 但在荆州,就是这个理,除了庞太妃,所有人都默认这位前禁卫军统领肖鹤白是老大。 肖鹤白停下步子,没理会朝他鞠躬的几人,凌厉的眸子看向赵凛,眼含打量:“你就是新来的县令?” 此人浑身上下都有股子煞气,显然是杀过很多人的。 赵凛收敛起锋芒,点头拱手:“是,下官新任命的淮阳县县令赵凛。” 肖鹤白拧眉纠正:“荆州改造,淮阳县已经不存在,只有荆州县令。” 赵凛:“是,下官是新任命的荆州县令。”他在想其他县的县令要怎么称呼,难不成要编起号来。听闻荆州有两个郡四个县,难道能今后他要自称荆州四号县令? 他突然有点理解方才那位州牧大人的自嘲了。 肖鹤白继续又问:“你来荆州好一段时日,为何没来静王府问安?”这话直白又尖锐。 先前同他寒暄的几个官员都感觉得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性,默默后退两步,企图离赵凛远点。 要是寻常人,这时候只怕会冷汗涔涔、着急解释了。赵凛全程都很平和,只道:“下官初来京都,有些水土不服,故没前来,还望肖管家恕罪。待会宴席,下官自罚三杯,再给老太妃赔个不是可好?”他认错态度十分好,又恭敬又卑微。 倒不像王爷信里头提起的那样狡诈。 他还要说什么,恰在此时,有人高喊:“太妃来了。” 肖鹤白立刻不搭理赵凛了,大步往首座的庞太妃走去,单手伏在腰侧的佩剑上,背脊笔直,冷寂肃杀! 赵凛盯着他虎口的厚茧眯眼: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刀快,还是他的剑快? 他透过肖鹤白的背脊看向首座的庞太妃,明明已经年近花甲的女人却好似才五十一般,肌肤白净,眸子清明,容光饱满,乌发不见一丝白。 再观她举止娴静柔美、听声音清润动听,年轻时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肖鹤白走过去,俯首同她低语了几句,上首的庞太妃突然抬头,朝他们这边看来。赵凛收敛起前一刻还在打量的目光,低头。 庞太妃轻柔的嗓音透过一众人遥遥的传来:“新上任的东城县令赵凛且带着家眷上前来吧。” 赵凛眸子微压,顺从的带着宝丫和春生上前。 两边的人看好戏的注视着他们三人一步步上前:来了来了,好戏终于开罗了! 三人在庞太妃面前站定,庞太妃目光首先落在了白得发亮的赵宝丫身上,继而又看向风姿毓秀的何春生,惊呼道:“呀,这两个孩子可真漂亮,似是观音面前的童男童女一般。快快过来,坐到本宫身边来,叫本宫好好瞧瞧。” 看好戏的一众人憋了一口:得,太妃颜控的毛病又犯了! 赵宝丫和春生同时看向赵凛,然后又很默契的,一左一右坐到了旁太妃身边。赵宝丫嘴甜,张口就喊:“太妃姐姐,你也好漂亮啊,像观音娘娘一样和善,宝丫瞧着就想亲近呢。 呕! 有点想吐。 太妃再怎么显年轻也年近花甲了,叫姐姐合适吗? 看不出来,这般干净好看的小姑娘竟是个马屁精,还是顺杆爬的那种! 庞太妃显然挺吃这一套,眉开眼笑的,继而又想起大笑会有皱纹。立刻又克制了下来,单手抚住右眼角:“这孩子不错,本宫甚是喜欢,这小脸肌肤白的呦,同本宫年少时一模一样。”她涂了蔻丹的手抚在赵宝丫白嫩的脸颊上,尾指尖利的护甲从她下颚线划过。微抬头朝赵凛道:“赵县令,本宫甚是喜爱着两个孩子,他们今日就先陪本宫坐吧。你来荆州也不来府上拜会,今日又最后才到,该罚,就罚你像在坐的每一位敬酒。” 在坐的除了几个朝廷命官,就是十二商会的主事和他们的家眷了。 再怎么官小,也是朝廷命官,向一群商贾妇人敬酒无疑是赤果果的羞辱。而且还是轮着圈的羞辱,要让所有人都看着。 闺女还捏着太妃手里呢,必定是要照做的。 方才偃旗息鼓的众人又兴奋起来:来了来了,这次真的来了! 庞太妃手撕新县令四号来了。 第107章 107 赵凛倒是能屈能伸, 很痛快的点头:“该的,赵某确实该罚,快快上酒吧。” 立刻有侍从端着酒壶上来, 等赵凛要接过酒时,上首的庞太妃突然道:“且慢。” 所有人都朝她看来, 她笑意不减, 继续道:“听闻赵县令不胜酒力, 醉了会发疯打人。还是把酒换成茶吧。” 这是在指责他喝醉把静亲王打了吧? 赵凛:“多谢太妃。” 侍从立马下去换了一壶茶水上来,跟在赵凛身后挨个给十二商会的主事和家眷敬酒。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羞辱他, 面对他都是傲慢、无礼, 眼带嘲讽。赵凛似是毫无所觉, 每见到一个主事都认真攀谈, 细细看着对方,态度很是随和。 十二个人啊, 再加家眷,那得四五十个, 他不得一一记住。 要搞事也容易点。 等他端着茶水来到第十一位主事面前时,眼眸眯了眯, 手上的动作停下:好嘛, 这人不是先前追求过玉娘的天丝绣坊掌柜——汤和志吗? 对面的汤和志见他站立不动,露出个阴森森的笑:“赵大人, 别来无恙啊?” 赵凛恢复自然,举杯:“汤主事别来无恙啊。” 赵宝丫和春生这才注意到汤和志,眸色同时变了变。上首的庞太妃来了兴致,缓声问:“汤主事, 你同赵大人认识?” 汤主事点头:“先前卑职去平阳长溪县开拓绣坊时,有幸和赵大人相识。赵大人当时还是个秀才就手段了得, 生生把汤某逼出了长溪。” 众人哑然,竟皆笑了起来。 “我说汤老弟当初怎么灰溜溜的回来了,原来是赵大人。” “说说他怎么把你逼走的?” “手段有多厉害?” 语气里有了看笑话的意思。 汤和志有些后悔把事情捅出来了,敷衍摆手:“过去的事还说什么说,我瞧你们就是闲的无聊!” 众人又是一阵笑。 倒是赵凛,很大方的说:“这是汤主事不能怨恨本官,汤主事若是好好做生意,长溪所有百姓都是欢迎的。但汤主事硬要强迫小妇人跟了你就说不过去了……” “你闭嘴!”汤主事公然大喝朝廷命官,本事大不敬。但在场的人,连同庞太妃都混不在意,只是又开始笑骂汤和志。 “你这人怎么改不了老毛病?先前去长溪时不是带了两个姬妾过去?” “还是小妇人,美到什么程度让你把生意都丢了?” 汤和志面色难看,不理会商会众人的调笑。抬抬下巴朝赵凛道:“你还敬不敬酒。” “敬,自然要敬的,本官为先前的鲁莽深表歉意。”赵凛端起茶水朝他拱手。 同一时间,汤和志突然抬手,直接把他手里的茶水碰掉了。酒杯咕噜噜的滚下,茶水泼湿了他的长衫下摆和鞋面。 汤和志哎呀一声,看向赵凛:“赵大人,你不是故意的吧?如今把小的鞋面弄湿了,若要赔罪就帮小的把鞋面擦干吧。” 芝麻再小也是官,一个县令蹲下来给他一个商会主事擦鞋就过分了。 若赵凛今日正擦了,今后在荆州就彻底沦为笑柄了。 宴会上,同是朝廷命官的几人心有戚戚,其余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 赵宝丫暗暗着急,想站起来,被何春生眼神摁住了。 赵凛倒是不恼,笑道:“衣裳也湿了,不若汤主事把衣裳也一并脱了……”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就传来一声娇笑。赵凛侧头看去,第十二主事居然是个女子,覆着面纱,眉目秀丽柔美,捏着帕子道:“那汤主事岂不是光着身子了?奴家可不依,太妃也是不许的。不若你现在去换一换,莫要耽误赵大人给奴家敬酒。”她眼神露骨,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对赵凛有兴趣。 倒是恰好给赵凛解了围。 汤和志脸黑:“云娘子,莫要在这里发骚!” 云娘子才不理他,一把将赵凛拽到了近前,笑嘻嘻道:“赵大人,你好生高大啊,叫奴家心生欢喜。也别敬什么酒了,不若我们来喝交杯酒。”说着白嫩的手腕就抚上了赵凛的面颊。 一股幽幽的莲花香萦绕在鼻尖,赵凛原本蹙着眉凝住,目光探究的盯着面前的女子:这香好熟悉,似乎在哪闻过! 席上的众人都闷笑,知道云娘子好色,谁都爱调戏。但一个半妓子似的女人当众调戏朝廷命官就是把他当小倌。 这羞辱比汤和志更胜! 眼看着自家爹爹被调戏,赵宝丫坐不住了,蹭的站了起来,大声道:“不许你摸我爹!” 云娘子看向赵宝丫,露在外头的眼睛弯了弯:“小孩儿,不摸你爹怎么当你娘?不若你现在就喊我娘,我送你一盒莲花香的胭脂如何?这可是我胭脂坊独有的哦,只有我能制出这种香味。” 赵宝丫愣住,眸子瞪大:“你……” 莲花香?那不是投河自尽的莲姨娘会的吗? 莲姨娘曾说,等到盛夏送她一盒莲花香的胭脂…… 这女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和莲姨娘又有什么关系? 赵宝丫忽而记起莲姨娘的全名——云梦莲! 她叫云娘子…… 会不会……她眼眶渐渐红了…… 赵宝丫呆呆愣愣的瞧着她,在外人看来就是这小姑娘给云娘子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红着眼眶哭了。 顿时笑声此起彼伏,估计这赵县令快要发飙了。 然而,赵凛主动扣住了云娘子的手,笑道:“云娘子眉眼如画、身姿婀娜定是个美人。美人相邀,本官荣幸之至。” 两人对望,嘴角都有笑意,当众喝了交杯酒。 云娘子甚是高兴,口无遮拦:“赵大人好会哄人,待会宴席散后莫要回去了,同奴家去云府吧,奴家再好生款待您一番。” 得这真是把人当小倌使了,还是□□的那种。 宴会上的众人笑容都很玩味。 赵凛敬了一圈酒水又回到庞太妃面前,恭敬又是一礼:“太妃,下官以茶代酒也敬您一杯,向您赔个不是。” 他说着正要喝,一直歪靠在踏上的庞太妃忽而坐直身子,道:“这就不必了,本宫不饮酒。” “而且,你若是要赔罪也不该向本宫赔罪,应该去向十三寨的响马赔罪!” 赵凛疑惑:“为何?” 哪有朝廷命官向响马赔罪的道理? 下首的几个官员脸色都难看起来。 庞太妃不疾不徐道:“你来时碰见了十三寨的人劫道,然后杀了他们。十三寨人借着这个由头不依不饶,屡次侵扰十二商会过往的商队,还杀了百姓泄愤。今早还在北城门那叫嚣,让静王府把你交出去,否则就等着开战!荆州和响马数十年的和平就因为你瓦解了,你说该不该你去道歉解决此事?” 何春生蹙眉:他们压根没杀那群响马,看来这群人就是想把赵叔叔送到响马手里。 他都明白这点,赵凛自然明白。 还不待他说话,荆州州牧先说话了:“太妃不可,朝廷命官怎可向马匪低头道歉?此事传出去有损朝廷威严,也有损静王府的脸面,望您三思。” 余下的官员也纷纷附和,庞太妃微恼:“难道就任由响马截杀百姓和商队?赵大人不道歉那要如何解决此事?” 赵凛张了张口,下面的汤和志漫不经心道:“打呗,赵大人手段了得,带兵去剿匪,定能马到成功!” 其余主事也纷纷赞同,庞太妃询问的看向下首的肖鹤白:“肖总管以为如何?” 端坐在矮几前的肖鹤白一口饮尽手里的酒,高声道:“甚好,大业的官员岂有向响马认错赔罪的道理。”他看向赵凛,眸子微压,“赵大人既能连中六元,必定聪慧至极,这次剿匪定能成功,是否?” 赵凛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一唱一和就是想把他逼去剿匪呢。 若是他真是被皇帝贬来的荆州,只怕会被他们玩死! 连口都不让他开了。 其余朝廷官员也看出来了:不仅汤主事和这位新来的赵县令有过节,静王府也厌恶他。 荆州马匪猖獗,尤其是这规模最大的十三寨。凌厉狠辣的肖鹤白打了十几年都没打下来,让赵县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据说还‘柔弱’的读书人去打。不是羊入虎口,嫌他命长吗? 那十三寨的匪首可是个无恶不作,连妇孺都不放过的主。 谁都明白,但谁也不敢说。 几个官员默默低头喝着面前的酒,生怕被殃及。 剿匪之事是躲不过了。 “剿匪是我等官员的本分,太妃,肖总管,下官愿意前往。只是下官没兵……” 肖鹤白:“给你一千精兵。” 赵凛:“下官不熟悉地形……” 肖鹤白:“军中有熟悉地形之人。” 反正只要他去! 赵凛:“要不就汤主事陪下官去吧,下官同他熟,心里有底一些。” 汤和志素来知道他狡诈,正要反驳,肖鹤白就道:“可,汤主事你明日点兵同赵大人一同前往。” 汤和志反驳的话立马咽了下去,恭敬垂首应是。 目的已经达到,宴会就没必要继续了。庞太妃起身,朝赵宝丫道:“你这孩子长得喜庆,今后多来走动走动。”说完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 她一走,肖鹤白也走了,一众官员生怕给牵连喊去剿匪,这个时候也不敢和赵凛打招呼,纷纷起身告辞。 赵宝丫赶紧跑到她爹身边,跟着他往外走。边走还边四下张望,小声问:“那云娘子呢?” 何春生接话:“我瞧见她先出去了。” 赵宝丫着急:“她不是说等宴席散了,让阿爹同她走吗,怎么先走了?” 何春生诧异:“宝丫妹妹想她当你娘?” 赵宝丫不知道怎么解释:“不是!” 何春生更诧异了:不是的话急着让赵叔叔同她走? 他都十三了,男女之事多少知道一些,那云娘子让赵叔叔去她家,定是没安好心。宝丫妹妹不可能听不出来。 赵宝丫很失望,垂头丧气的跨出静王府,一道娇柔的嗓音突然唤回了她的精神。 “赵大人,这里。”静王府门口停着一辆华贵的香车,香车里探出云娘子覆着面纱的脸。她双眼眼尾上翘,笑得甚是妩媚:“赵大人,不是说好要同奴家去府上么,怎得打算自己走了,叫奴家好生伤心。” 一脚跨出静王府大门的汤和志嗤笑出声:“云娘子,你是当寡妇久了,看谁都想勾搭一二吗?” 云娘子也不恼,笑嘻嘻看向他:“汤主事要是愿意一起来,奴家也是欢喜的。” 汤和志呸了一声,骂了一句人尽可夫走了。 云娘子依旧笑嘻嘻的,朝赵凛伸手:“赵大人,来是不来?” “来来来。”赵宝丫欢欢喜喜的先爬上了香车。 站在赵凛身边的何春生呆住:云娘子是让赵叔叔去,宝丫妹妹这是干什么? 赵宝丫坐了进去,也从窗口探头出来,朝赵凛招手:“阿爹,快啊,我们去云娘子府上瞧瞧。” 赵凛哭笑不得,招招手:“丫丫你下来,同春生一起回去。”关于云娘子的身份他们都只是猜测,他一个人去探探就可以了。 赵宝丫指尖扒着窗口,抿唇。 赵凛:“乖,下来。” “好吧。”赵宝丫不情不愿的下来了。赵凛转身朝何春生道:“春生,你带妹妹直接回去,我回来前不要出门。” 何春生点头,拉着一步三回头的赵宝丫上车,又嘱咐车夫快行。 赵凛随后上了云娘子的马车,从静王府出来的其他主事见状纷纷笑道:“这云娘子着实风流,这是趁没把人玩死前先舒服舒服呢。” 门口又是一阵哄笑。 云娘子的香车行到云府已经亥时末,府上掌了灯。云娘子让人备了热水,就迫不及待的领着赵凛往自己的住处去,进了房间,回头示意婢女关门。等门关了,她朝身后的婢女道:“叫吧。” 那婢女开始摇晃床榻,发出□□。 赵凛眸色微闪,盯着云娘子的面纱看。就在此起彼伏的叫声中,云娘子揭开了面纱,赫然是莲姨娘那张脸。 饶是他早猜到了,还是有些讶异:“莲姨娘,你怎么到了荆州?”吕勇在荆州他不稀奇,倒是莲姨娘一个弱女子怎么跑到这,还当上了十二商会唯一女的主事? 云娘子:“赵大人喊奴家云娘子吧,这世上已经没有莲姨娘了。” 赵凛从善如流:“云娘子。” 云娘子陷入回忆:“奴家当初被没入教坊,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奴家就用所有的钱财买通了教坊的管事,又买通了码头的一个渔夫,诈死跑了。随后奴家北上,想去投靠一个远方亲戚,没想到半路被人牙子绑走,卖给了荆州十二商会的韦主事。韦家经营香粉、胭脂,奴家在这一行有极高的天赋,靠着这天赋一步步得到韦主事的器重。成为韦家主母,然后毒杀了韦家父子,成了云主事。” 那对父子简直不是人,日夜的折磨她,还把她送给他人折磨。她调了一种香,能让人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的死去,就算尸检也查不出缘由。况且,只要她能为静王府所用,静王府不会管谁继承了十二主事的位子。 其余十一主事对她一个女子上位虎视当当,逮着机会就想来咬一口。慢慢的,她也就练就了铜皮铁骨、披上了让人厌恶的皮囊。 没想到今日在宴席上瞧见了赵凛和宝丫。 “赵大人,长话短说。”云娘子继续道:“你一来荆州,我们十二商会每个主事就接到命令,尽可能的羞辱践踏您,最后再弄死您。这次唱戏把您弄去剿匪,肖总管给你的一千精兵会护送您到十三寨的山脚下。之后打斗过程中洋装败走,把您一人留在匪窝。肖管家已经答应十三寨的大当家把您送给他们折辱,条件是留活口放回来就成。” 换句话说,打残都可,留一口气回来继续给他们玩就行。 赵凛问:“是肖鹤白主动联系的十三寨?” 云娘子摇头:“是十三寨那边联系的肖总管,让他把您交出去。这十三寨的大当家是个狠人,杀了自家三十几口人,连自己的父母孩子都没放过。最后被官府通缉才到了荆州为匪,在荆州期间也杀了很多人,狡诈武功高强,肖总管打了十几年也没把人拿下。” 她眼露担忧:“要不,您和宝丫还是逃吧,奴家床底下有一密道,可直达城外一里处乱石岗。你们逃走,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 赵凛看着她:“我是官,逃哪里去?” 云娘子焦急:“那宝丫,让宝丫逃,你让她同春生过来。从密道出去,奴家让人护送他们去长溪。”她是真心感激赵凛这个救命恩人的,也打心里把宝丫当做自己的救赎。 “也不用了。”她严重的焦急不似作假,赵凛意味不明的问:“若是本官要绞杀十二商会,和静王府对着干,云娘子会站在谁那边?” 云娘子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话。随后又忆起多年前,他帮自己设计温光启的那幕。 以赵大人连中六元的才能和为人,怎么也不至于被贬到荆州这么蛮荒的地方。 莫非,他来荆州是另有目的? 十二商会的这群人各个狠辣,静王府的人更是贪得无厌的‘吸血鬼’,奴役他们,不把普通百姓的命当命。 她现在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是有自己的底线和信仰。 她的信仰就是赵大人和宝丫。 想到她这渐渐镇定下来,郑重承诺:“奴家的命是您和宝丫救的,仇也是您和宝丫帮忙报的,奴家此生甘为大人驱使,虽死吾往矣。” 赵凛唇角翘起:“好,你且等着,不是他们玩死本官,是本官玩死他们!” 第108章 108 赵宝丫有些担心她爹, 又惦记着莲姨娘的事,夜里怎么都睡不着。翻来翻去到了半夜,就听见院子里有奇怪的声音, 她惊觉起身。那声音更近了一点,开始挠她的门。 她小心翼翼的下床, 刚走到床边, 就听见隔壁何春生的房门开了, 紧接着是一声尖利的鸟叫。 她哐当一声拉开门,昏黄的灯笼光下, 一只鬼鬼祟祟的鹰隼在何春生手里扑腾。看见她来, 叫的越发凄厉。何春生蹙眉, 合上它的喙, 手动闭嘴。只留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在乱转,求救的看着她。 赵宝丫惊讶:“是吕叔叔的鹰。”再看那鹰腿上绑着一个信筒, 她立刻明白过来。 两人一鹰进了赵宝丫屋子。 天边显出鱼肚白时,赵凛终于回来了。赵宝丫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看到他人也没敢问。等进了房间,她才急切的问:“阿爹, 云娘子是莲姨娘吗?” 赵凛先没回答, 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 赵宝丫接过,是一盒胭脂。她拧开闻了闻, 莲叶香味的胭脂,和当年她在莲姨娘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激动:“她真的是莲姨娘?”当初知道莲姨娘投了河,她还哭了好久。去河边祭奠了她好几年呢。 赵凛点头:“不过往后要叫云娘子,也暂时莫要和她相认, 瞧见了只当不认识。” 只要人还活着,赵宝丫都无所谓的。 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收起胭脂从袖带里拿出一张字条递给他:“阿爹,昨晚上吕叔叔的鹰来过了,送了字条过来。” 赵凛接过,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细细看了。 赵宝丫在一旁道:“吕叔叔说太妃让你去剿匪是想害你,让你别去。阿爹,这事能推了吗?” 赵凛走到桌边,边点燃纸条边道:“推不了,也不想推。丫丫放心,阿爹有把握全身而退。”而且,这将是荆州一众人噩梦的开始。 赵宝丫知道,她阿爹要做的事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况且,这次来荆州的目的,她比谁都清楚。要查金矿的去处就不能退。 “那阿爹,我和你一起去吧。吕叔叔的鹰告诉了我不少十三寨的秘辛,一定能帮得上忙的。” 赵凛摇头:“不行,那群响马大多都是亡命之徒,你这次待在家里,我会同春生说好好看着你,别想乱跑。” 要是星河哥哥,她还能劝动对方一起去,或是偷偷溜走。但春生哥哥性子沉稳细腻,他要看一个人,是决计不可能让对方离开视线的。 赵宝丫偃旗息鼓:“我不去也可以,那我把十三寨的秘辛说给你听吧。” 赵凛点头:“我去床上躺一躺,你且说着。”荆州城实在太大,他光从云府乘马车回来都花了好久,路上虽有小睡片刻,但终究不安稳。等彻底天亮还要同汤和志去剿匪,得抓紧时间补觉才行。 赵宝丫搬了小凳子坐到她爹床边说,开始她爹还应两声,说着说着就发现她爹睡着了。她伸手把被子拉高点,垫着脚出去了。关了门,恰好在门口看到端着面条过来的何春生。 何春生小声问:“赵叔叔呢?” 赵宝丫嘘声拉着他走到院子里:“阿爹赶路辛苦,睡着了,面先放着吧。” 何春生解释:“这面是给你的,大棚里大葱长出来了。陶伯伯煮了葱油面,还窝了个荷包蛋,你快趁热吃。” 赵宝丫惊讶:“给我的,你们吃了吗?” 何春生:“还没。” “那一起吧。”赵宝丫嘱咐猫猫守在她爹房门口,然后跟着何春生往灶房里去。早春的天还很冷,一说话还冒着冷气,灶房里生了碳火,暖融融的。 两人挤在一放小木桌上吃着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桌面上放着陶御厨从京都带来的辣椒酱,拌一点在面里特别开胃。尤其是大冷的天,吃完浑身都舒爽了。 赵宝丫贪嘴,总觉得味道不够重,吃了一勺不过瘾,还想再来一勺。刚伸了勺子,辣椒酱就被何春生移开了。他温声道:“你体寒,这辣酱吃多发不出来不好,少吃点。” 赵宝丫盯着他突然笑了:“春生哥哥,你怎么越来越像我爹了。我三岁的时候,阿爹也是事事嘱咐。你放心吧,我身体已经好很多了。” 何春生不自在的轻咳,面颊染上薄红:“我才不像赵叔叔……” 赵宝丫趁着他不注意,又快速挖了一勺子辣椒酱到面里头。等他反应过来,她搅吧搅吧,辣椒酱已经完全融进了面汤里。 何春生无奈摇头:“你呀,怎么就这么贪嘴……” 两人吃完面又在院子里玩了会儿,就听见外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就听见师爷边跑边喊:“汤主事,赵大人还没起呢,不如你先去前厅候着,小的去喊?” 汤和志不耐烦:“候着什么候?都说好了今日去剿匪,他还在床上,莫非是昨晚上被妖精吸干了精气?” 他一步跨进院子,赵宝丫立刻上前拦住他:“你不许进去,我阿爹还在睡觉。” “小孩走开!”小姑娘已经十一了,虽不是很高,但长得明晰皓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圆,肌肤白得发亮。面对这么漂亮的孩子,饶是汤和志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 赵宝丫不让:“不行,天还早,等巳时出发也不迟。” “一千兵马在城门口等着呢,你爹好大的架子。”他伸手要拉开赵宝丫,何春生伸手截住了他手,眸子黑沉沉的,暗含警告。 汤和志见到何春生就想到苏玉娘,多年前那股恨意又勇了上来,吼道:“给老子滚开!”他想用力甩手,突然发现手绵软无力,有些不听使唤。当即质问:“你做什么了?” 何春生淡声道:“我家宝丫妹妹体弱,经不得推,还望汤主事日后也莫要随意动手。”他扣住穴位的手松开,拉着赵宝丫后退两步让开。 汤和志的手在松开的一刹那微微有些发麻,但很快又好了。他惊异的看着面前已经很高,芝兰玉树的少年郎:好小子,毛都没长齐就学大人英雄救美了! 他冷哼一声,继续迈步往赵凛的屋子走。 赵宝丫想上前,何春生拉住她摇头。 汤和志走到赵凛门口,伸腿就要踹门,哪想门先从里面打开了。他猝不及防踹了个空,直接栽了进去,双腿跪地朝赵凛行了大大的礼。 “呃,拜年都过了。”赵凛伸手去扶他,“汤主事不必行此大礼。” 汤和志双腿发麻,一时半会起不来,恨得牙痒痒,一把打开他的手。赵凛也不在意,笼了笼外袍,先走了出去,朝何春生道:“我去剿匪了,你在家好好照顾丫丫,别让她乱跑。” 何春生点头,从怀里摸出几个瓶瓶罐罐塞给了他:“赵叔叔,上面有字,你看着用。” 赵凛点头,又朝赵宝丫道:“你听话,阿爹很快回来。” “知道了。”赵宝丫迟疑问:“阿爹,睡前我同你说的,你听见了吧?” 赵凛:“听见了,放心。” 两人把赵凛送到县衙门口,汤和志在师爷的搀扶下也出来了,二人分开乘了马车往北城门口赶。快到城门口时,远远就瞧见一千精兵身穿铠甲,腰配大刀,整齐划一、肃穆而立。 看得出是时常操练的精锐部队。 赵凛下了马车看了一圈,问汤和志:“这些兵是肖总管的三千禁军里挑的吗?” 汤和志冷哼一声:“真当自己是根葱了,三千禁军轮得到你使唤?” 荆州果然不止养了三千兵马! 赵凛没理会他的讽刺继续问:“十三寨的响马有多少人,我们这边一千人够不够,要不要多带些人马过去?” 汤和志:“十三寨有两千人,除去妇人孩童也就一千多兵马,我们这一千精兵足够了。当然,前提是赵大人指挥别太废物,行兵打战可不比你从前那些小伎俩。” 赵凛轻笑:“汤主事把自己和一群响马作比,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在气人这方面,汤和志显然不是他的对手,甩袖而去。越俎代庖吩咐领兵的秦先锋开拔。 赵凛坐上马车行在军队中间,一行人出了城,浩浩荡荡的往十三寨的方向去。军队所过之处,黄土飞扬,日头灰蒙蒙的脏。 肖鹤白站在城墙之上远远的瞧着,目光深邃:迟则生变,照他之前的作风,寻个由头把人杀了,再鞭尸喂狗就是,偏生太妃先慢慢折辱此人…… 荆州天险三面环山,一面临沙漠。入荆州的两座上分别叫牛背山和劈观山。十三寨就建在劈观山的避风的半山腰。赵凛他们来时都行了六日才看到城池,如今这一千精兵靠两条腿走,足足走了十天才到十三寨。 山上草木枯黄,地势陡峭,原先有两条上山的路。响马们怕肖鹤白那瘪犊子打上来,平日里就留了一条绳索上下。所以被抢上山的妇孺常年都没下来过的,杀人越货都是响马下山来的。 赵凛困惑,问领头的先锋:“如果只有一条绳索上下,那响马的马怎么下来?” 先锋道:“后山应该是有条密道的,肖总管带我们搜过,但一无所获。” 赵凛抬头看着高高的山,蹙眉:“那我们要如何剿匪?总不能干在下面等?” 汤和志走过来:“自然是用绳索爬上去。” 说着一个士兵拿来飞爪百练锁,一甩一丢就牢牢卡进了高处的石缝里。十几个士兵一气呵成的往上爬,紧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轮到秦先锋,他动作更是利落,绳索都没借助,三两下攀上了高处的巨石,然后站在上头的一块巨石上傲然的看着赵凛。 “赵大人,请吧。” 赵凛仰头:“有些高啊,本官只是个书生……” 他话还没说完,一条绳索就伸了下来,汤和志拉着绳索塞到他手里:“赵大人,请吧!” 赵凛动作迟钝,扯住绳子努力往上爬,好几次差点摔下来。秦先锋看不下去,朝下面看热闹鄙夷的汤和志道:“汤主事,你托他一把。” 汤和志不情愿,又想到他们的计划,只得咬牙走到赵凛下面,伸手去托他的小腿。哪想前一刻还好好的赵凛,突然失足,一脚踩在他脸上。 赵凛本就高大,人又重脚又大,一脚踩在他脸上,险些没把他五官踩平了。之后又连踩了几次他肩膀、耳朵、头顶,终于爬了上去。 汤和志五官都在疼,还没缓一口气又被催着往上爬。 等所有人都上来了,赵凛和秦先锋带着一千兵马在枯黄的林子里小心翼翼的前行,秦先锋道:“都小心些,我们从后面绕过去,偷偷潜入寨子,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话音落,树丛里、乱石头堆里突然冲出一群匪徒,抽刀朝他们冲来。秦先锋立刻带着精兵应战,双方喊杀声震天,愣是没有个受伤的。 在他面前耍花枪,真当他是什么都不懂的武夫呢。 赵凛站在汤和志身后,趁着谁也没注意他,一脚踢在汤和志的屁股上,把人踢飞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秦先锋的手背上,原本在挥刀的秦先锋手被带得往前一送,把面前的响马捅了个对穿。 殷红的血顺着刀尖往下淌,秦先锋惊慌拔刀,血渐三尺高,响马砰咚砸在巨石上,死不瞑目。 一众精兵和冲下来的响马都呆住…… 说好的演戏呢,真捅啊! 十三寨的二当家大喊一声,举刀就往对面的精兵胸口捅:“干他娘的,兄弟们,杀了这帮狗娘养的!” 秦先锋慌忙摆手想解释,还没开口呢,二当家的大刀就砍到了他的左肩。 我不是故意的,你却真砍我。看来想要赵县令是假,想让引诱他们前来是真。 他血性上来又砍了回去,这下是捅了马蜂窝了,原本假打变成真杀。 喊杀声震天,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山寨里的兵马听到风声又匆忙跑来支援。这是山上,是响马的地盘,一千精兵没一会就被杀得七七八八。秦先锋丢盔卸甲,奔走遁逃而去。 汤和志暗暗焦急:怎么会这样! 眼看着秦先锋都跑了,他扭头就要跟着跑,赵凛拉着他不放:“汤主事,你去哪?” “去你娘的,松手!”眼看着人往他躲的地方杀来,汤和志急得后背渗汗水。 只是他刚甩开赵凛扭头,后脑勺就是一阵剧痛,晕了过去。他身后,赵凛把石头一丢,拖着他的腿洋装逃跑,恰被追上来的响马截住。 赵凛立刻举手投降,高喊:“壮士莫要动刀,本官就是你们要的赵县令,本官有重要的事要告知你们大当家的,还望通传。” “通传你妈!”响马砍人砍顺手了,挥刀就砍。就在要挨着赵凛脖子时,被吕勇一杆银枪给挑飞了。 那响马恼怒:“三当家的,你干嘛?为何不让俺宰了这狗官?” 吕勇沉着脸,骂道:“你没听他说什么吗?有要事要同大当家的说,而且,他们是官,是肥羊,拿去要挟静王府,让他们拿钱来赎不是更好?” 那响马还要说,二当家的一脚将他踢飞了,也跟着骂道:“滚一边去,我们要的是银子,死了这么多兄弟不用埋啊?” “来呀,把这两只肥羊先关到地牢里去。” 他话毕,立刻有人上前把赵凛和昏迷的汤和志绑了,拖着往山上走。 吕勇看着二人的身影意味不明:不是传信让赵兄不要来吗?就算他来了,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能全身儿退的。 怎么就站在这傻傻的让人逮了? 如今要怎么办? 看来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只能舍命救他下山了。 “愣住做什么?快走啊。”二当家的见他发愣,扭头喊他,又吩咐人把死的兄弟先抬回去。 吕勇一咬牙,快速追上大部队,然后目送着人把赵凛关进地牢。 说是地牢,其实就是一处天然的岩石洞,外头用铁器做了牢门,有两个响马看守。赵凛见那两个响马没注意这边,提起还晕着的汤和志就是两巴掌。汤和志转信,只觉得脑瓜子都是嗡嗡的,两边脸也疼得火辣辣的疼。 模糊间他看见四周都是墙,面前是赵凛那张骇人的脸。他吓得张嘴就要喊,被赵凛一把捂住了嘴:“嘘,别出声,我们被响马捋上山了。你一喊,招来人性命就不保了。” 汤和志露在外头的眼睛惊疑不定,等确定他不会喊后,赵凛才放开他。小声道:“我刚刚发现十三寨的另一条下山密道就在这地牢里面。”当然,这密道是丫丫告诉他的,他起初也是惊讶。这大当家还真是鬼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是外人怎么也想不到这点。 “我先把你的绳索解开,待会有人来提我,等我们走后,你再乘机逃跑。” “有密道你为什么不跑,你有这么好心让我一个人逃?”汤和志回头,身后是墙,压根没有密道。 赵凛急迫解释:“十三寨的人要的是我,若是我跑了,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发现,并追上来。若是我去拖延时间,让你跑,你回去后,找人来救我胜算更大一些。你只要发誓,回去后一定找人来救我!” 他沉着脸看着汤和志,瞪着他发誓。 “你发誓,你发誓回带人回来救我,我就告诉你密道在哪里!” 汤和志眼珠子滴溜溜转:都被抓上山了,似乎除了相信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要套出密道,逃出生天,他就能凭密道去肖总管面前邀功。 发誓管个鸟用,谁会管他赵凛的死活! 汤和志举手:“我汤和志发誓,只要能逃出去,一定带人回来救你,否则就死全家!” 赵凛:“肠穿肚烂!” 汤和志一狠心:“肠穿肚烂!” 赵凛:“不能人道!” 汤和志怒目而视:“过分了!” 赵凛:“你快发誓,响马快过来了!” 地牢外隐隐有脚步声,汤和志一咬牙:“不能人道!” 赵凛满意了,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脚步声渐近,牢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他一把将汤和志摁倒在地面:“躺下装死!” 汤和志猝不及防到地,才被砸过的后脑勺狠狠磕在石面上,痛得面容扭曲。下一秒又不得不保持平和,装死! 他大爷的,严重怀疑自己后脑勺那下也是对方砸的! 他能带人来救他,就让他肠穿肚烂、不能人道,全家死光! 就在汤和志不停咒骂赵凛时,赵凛已经把挣开绳索再绑了回去,然后若无其事的靠在石壁上假寐。二当家跨步而入,提起他就走,大声恐吓:“狗官,待会最好有重要的事和我大哥说,不然把你舌头割了!” 赵凛一路连连点头,余光却在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十三寨子上居然有一方深绿的树木,树木左边有一口天然的泉水,山上有水远远不断的沁到里面。 他一路被提到了宅子的大堂,一入内就是一排排盖着白布,露出染着鲜血的小腿的尸体。大堂的牌匾上大笔写着‘十三寨’三个大字,牌匾之下一方藤椅。藤椅上铺着整张虎皮,虎皮上坐着个大马金刀的壮实男人。鹰眼、薄唇,左太阳穴至下颚处有一道长长恐怖的疤,阴鸷的盯着他问:“你就是那个杀了我十几个兄弟的赵县令?说说看,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和老子说?” 大有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剥了他的皮的架势! 第109章 109 “本官想和大当家的合作, 攻破荆州城,杀了肖鹤白!” 赵凛一句话,成功把在场的响马都镇住了。 众响马:这这这, 这县令是被吓疯了吧!和他们合作攻破荆州城,杀了肖鹤白? 就凭他一个小县令?文弱书生? 个子白长了, 脑袋里尽是艹, 跑来忽悠他们! 虎皮大椅上的大当家鹰眼微眯, 审视的盯着赵凛看。但见他在自己的逼视下眸光坚定,神态自若, 一副坦荡磊落至极的模样。顿时来了点兴趣, 问:“说说怎么合作?” 众响马:哎, 大当家的怎么还听这狗官瞎忽悠了。 赵凛继续说:“大当家的和肖鹤白打了这么多年都僵持不下。其一, 是忌惮他从京都带来的三千禁军;其二,就是荆州城改建后固若金汤, 你们进不去。算算时间,肖鹤白手里的三千禁军已显老态不足为惧, 若是荆州城有十三寨的内应,大当家的必定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杀了肖鹤白, 平了静王府, 把荆州城占为己有。” 这话令在场的众响马狠狠心动了。 大当家的也有些意动,眯着眼问:“你要当这个内应?” 赵凛点头:“对, 您放本官回去,本官给你们提供进荆州城的方法。以游击战术,先逐个击破十二商会,再袭禁军营, 后杀肖鹤白,荆州城唾手可得!” 大当家的换了姿势重新坐好, 冷笑问:“老子凭什么相信你,你是朝廷命官,是肖鹤白派来剿匪的。前头还杀了我们十几个兄弟,刚刚又捅了老子这么多兄弟,尸首还在这摆着呢!”他能当大当家的,心狠手辣是一方面,脑子好用也是另一方面。 面前这狗官不断给他们下暗示,画大饼,两次提到杀肖鹤白、夺荆州……以为他是二当家那二愣子,会头脑发热往前冲吗? 大堂所有人都盯着赵凛,吕勇暗暗焦急。 赵凛直视大当家的,一字一句道:“凭本官和静王府有仇,凭肖鹤白想杀本官!” 大当家的眸色微闪,坐直了身体:“你和静王府有仇?肖鹤白想杀你?说来听听。” “本官之所以被贬,是因为酒后殴打了远在京都的静亲王。静亲王联合六部把本官贬到了荆州,他的地盘,让庞太妃先折辱本官,再弄死本官。”赵凛盯着他,“大当家虽不知本官和静王府的过节,也应该知道肖鹤白想弄死本官。” 他顿了顿,又道:“本官来时就知道了肖鹤白和大当家的达成了协议,假意让本官来剿匪,然后把本官抓上山折辱,留口气就成。” 大当家的惊问:“你听谁说的。” 赵凛:“这个大当家的不用管,您只需要知道,肖鹤白狡诈。假意同您达成协议,其实是想让那一千兵马上山,然后顺势杀进十三寨。他出尔反尔,不在乎本官的命,也想顺带灭了十三寨。今日只是探路,下次必定就是举兵杀上来。” 众匪徒惊慌,气愤! “他娘的,俺就知道那肖鹤白不是好鸟,说好的演戏,他们真捅!” “只是送个人,犯得着一千兵马,一看就不安好心!” “我就说官府没一个好东西,压根就不该和他们合作!” 大当家审视的看着赵凛,这狗官知道他们和肖鹤白的协议,定是肖鹤白那边有人透露给他了。他明智是计,还愿意来,应该当真得罪了静王府,别无他法了。 赵凛细细观察大当家的神色,见他有所松动,继续道:“肖鹤白已经探听到了十三寨另一条下山的道,您不同本官合作,不日就会被攻上山来。不信,您让人去地牢瞧瞧,同我一起被抓上来的汤主事已经从密道跑了。” 大当家的脸色大变,立刻让人去地牢查看。很快,查看的人回来,大喊:“大当家的,地牢的密道大敞,人真的跑了!” “他娘的肖鹤白!”大当家的蹭的站了起来,面色阴沉,来回踱步。忽而又停下步子,直直的盯着赵凛:“官兵狡诈,老子怎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说不定你是肖鹤白派来的,故意诱我们里应外合,再来个瓮中捉鳖!”计中计也是有可能的,他是匪就不能天真到相信官。 “来呀,先把这个狗官双腿打断,等肖鹤白带兵前来时剥了皮丢到他面前!” 赵凛遗憾的摇头:哎,这人太精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给过你机会了不珍惜! 大堂内乱哄哄的,就近的几个响马提刀上前,想来捉赵凛。一直惶惶不安的吕勇突然冲了出来,挡在赵凛面前:“大当家的,属下担保,赵县令说的真的。” 大当家的叉腰,审视的盯着吕勇:“你给他担保?” 吕勇点头:“对,属下给他担保。赵县令是属下同乡,还曾经是同窗。属下相信他说的一定是真的!” “同乡还是同窗?”大当家蓦的笑了,一步步走下虎座,抽出随身的佩刀,递到吕勇手里:“那正好,就由你这个同窗来把他手脚筋挑了吧!” 吕勇捏着刀,指骨都发白:“大当家的,您就看在属下曾经救过您的份上信他一回……” “怎么,想挟恩图报?”大当家的不以为然,“你救我,我让你直接当上十三寨的三当家还不够?”他冷笑,“手脚经也不用挑了,今日你就活剐了他吧。你要是不动手,就是和官府早有勾结,十三寨容不下你!” 其余马匪起哄:“对,快动手,你要是不动手就不是我们三当家的!” “动手啊,一个响马,手上不沾人血像什么话!” “动手!” 不断的有人催促他,吕勇捏着刀看向赵凛,赵凛和他对视。 只是一瞬,吕勇想起当年他被先生罚,顶着书站在廊下。其他人正眼都不瞧自己,这人也是这么看他,甚至朝他友善的点了点头。 他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吕勇大喝一声,一把劈开赵凛手上的麻绳,手突然又转了个方向,朝着大当家的脑门劈去。 “不自量力!”大当家的冷笑,闪身避过,一脚踢在吕勇肚子上。 这一下力道极重,吕勇被踢得连连后退,后背突然被一只手抵住。他吐出一口血来,扭头大吼:“赵兄,我给你开道,你快走!”说着就准备把围过来的响马杀了,嘴里大吼:“不是要让老子见血吗?来呀!” “哼,不忠之人留之无用!”大当家的抽出身后响马的刀就朝吕勇后脑勺劈去。 吕勇感觉到劲风袭颈,正要抬手格挡,手里的刀就被赵凛抽了过去。他讶异,还没反应过来,赵凛的刀就把冲过来的大当家的捅了个对穿! 吕勇:我是谁,我在哪?赵兄不是‘柔弱不堪’,被陆坤一推就倒吗? 怎么一刀就把武功高强的大当家捅成了串串? 这一刻,所有的响马都愣住! 大当家的手还高高举起,眼睛瞪得铜铃大,腹部的剧痛让他缓缓低头…… 刺啦,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伤口的血喷射而出,溅了吕勇满脸…… 哐当! 大当家朝后,直挺挺的砸在了青石地板上。以他为中心,周遭迅速被鲜血染红,汩汩的血蜿蜒而下,流到了众响马的脚下……死了眼睛都没闭上。 众响马这才反应过来,大吼:“他杀了大当家的!” “狗官,拿命来!” “杀了他为大当家的报仇!” 二当家是个莽的,第一个冲了上来。赵凛手起刀落,一颗头颅咕噜噜的滚到下一个冲过来的响马脚下。 又是砰咚一声,无头二当家和死不瞑目的大当家排排躺。大堂里一瞬间禁声,尽皆惊恐的看着赵凛。 此刻他们终于清醒了几分,能一刀捅穿大当家,又不拖泥带水的砍下二当家的脑袋的人,决计不可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凛彻底不装了,把染血的刀抵在地上,阴恻恻的扫过在场每个人,冷笑道:“还看不出形势吗?老子今日是来剿匪的,不合作就是这个下场!”说着他一脚踩在大当家的脑袋上。 做派比响马还响马! 被夺了刀的吕勇终于回神:“赵,赵兄……你不是‘病弱’吗?”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反差太大了,他一时不可置信。 赵凛摊手:“我有说过吗?” 吕勇:好像是没听他亲口承认过,都是书院的人在传。 他又想到对方写的《侠游记》,这么侠肝义胆的话本……难道赵兄也是绝世高手? 大隐隐于书院? 赵凛一脚踢开大当家的脑袋,提刀一步步走到虎皮大椅上坐下,俯身下方所有响马:“从今日起,老子就是你们的大当家了,快把地上这些碍眼的玩意收拾收拾!” 没人动作。 赵凛单脚踩在虎皮大椅上,开始逐个点名:“陈皮,你睡了寨子里谁的女人你自己还有印象吗?”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哪个是陈皮,但一眼便瞧见响马群里眼神开始闪躲的劲瘦汉子。眼睛众人都朝他投来质问的目光,那陈皮支支吾吾:“你胡说什么?” 赵凛:“老子如何胡说了,你睡了六个兄弟的女人,要老子挨个数出来吗?” 陈皮满头大汗:“你胡说,我才睡了五个。” 赵凛:“还有一个刚脱裤子就完事了。” 这不能忍啊,顿时有老婆、早就有些怀疑的人都围过来逼问陈皮。陈皮两眼一翻,往地上一趟,干脆装死。 “起来,给俺们说清楚,别装死!”几人不住的踢打地上的陈皮,但很快又被赵凛另一声询问吸引了注意力。 “郭二狗,你经常起夜都去干嘛了,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吗?” 众响马又都看向郭二狗,郭二狗畏畏缩缩,盯着赵凛:“你知道?” 赵凛:“当然知道,你去偷看……” “别说!”郭二狗真的怕了,他不就是喜欢半夜起来偷看兄弟们睡女人嘛?要是让人知道了,得把他眼睛挖了。 只是这狗官怎么知道的。 赵凛点到即止,继续话题:“你们可看过朱聪兄弟在你们面前光着板子洗澡?” 见识过他厉害的朱聪慌了,哐当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大当家的,朱聪今后就认您一个人了!”这事万万不能说啊,他生来天残,自卑得紧。平日里从不敢脱衣裳,连洗澡就是避着众人的。 他一跪下,郭二狗立马也跪下了,其余人陆陆续续下跪,还有在顽强抵抗的。赵凛边擦拭着刀身,边道:“怎么,其余人想老子把你不为外人的事全抖出来?你问问你们三当家的,老子从前念书的时候曾经是干什么的。” 众人看向已经呆了的吕勇。 吕勇盯着赵凛,木讷的开口:“赵大人从前在城隍庙算命的!”谁来告诉他,这人到底还是不是他熟悉的赵兄。 怎么比土匪还土匪! 好好的官不当,怎么就要当十三寨的大当家了。 赵凛不要脸的自夸:“老子能掐会算,算是半个活神仙。你们寨子里的那点破事,老子一清二楚!” 扑通扑通,陆陆续续有人跪下,继而跪倒了一片:“大当家的,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们的神!” 有人开始起哄:“对,有大当家在,今后我们十三寨再也不会被肖鹤白欺辱了!” “大当家的威武!” 吕勇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赵凛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开始给他们洗脑外加画大饼:“你们想堂堂正正的走在荆州城的大街上吗?你们想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不是被百姓惧怕唾骂,而是羡慕恭敬吗?你们想顿顿有肉吃、娇妻美妾在怀,金子铺满床吗?” “要是想,就跟着老子干,只要听话照做,老子保准能带着你们夺了荆州城、铲平静王府,让你们踏遍荆州的每一寸土地,让肖鹤白给你们当孙子……” 他一顿话讲的慷慨激昂,整个十三寨的响马热血澎湃,早就忘了还躺在地上的前大当家、二当家的。 “大当家的威武!” “大当家的威武!” 一浪还比一浪高,等气氛烘托的差不多,赵凛示意众人安静,从袖带里掏出一个大钱袋丢给已经麻木的吕勇:“二当家的,把银子给兄弟们分分,人人都有份,今日亡故的兄弟家属多分一些。” 随后他又抬头看见众马匪:“我赵凛说到做到,跟着我有肉吃,有银子花。但谁若有不臣之心,或是不听使唤,就有如此木!”他大刀一挥,身后的虎皮连同那把老树藤椅咔嚓裂开,四处迸溅。 众马匪吓得齐齐后退两步,又想起他方才捅前大当家和砍前二当家的那股子狠劲! 此刻,不管是出于惧怕、崇拜、还是对财帛的渴望……所有马匪都臣服于赵凛。 “现在,把地上死去的兄弟和那两个碍眼的东西抬走,该埋的埋,该丢去喂狼的喂狼。之后各自散去,好好修整,我和二当家的商量商量拿下荆州城的对策,之后再召集你们商量。” 刚被连唬带吓的数千响马立刻行动起来,抬起地上的东西就走。 随后,吕勇把赵凛带到了他自己的屋子,有凌厉的响马送来茶水和点心,又快速退了出去。 等确定没人再靠近了,吕勇才急切的问:“你究竟怎么想的,难道真想在荆州占山为王,然后占了荆州城?”自己是无可奈何入了寨子,但他不同,他是官,有退路的。 方才吕勇能在那么危急的关头站出来救他,足可以证明是真心待他。 赵凛实话实说:“没这个打算,实话同你说吧。我不是被贬到荆州的,是接了皇帝的,密旨,来荆州调查当年长溪的金矿丢失案的。” 吕勇惊讶:“就是胡县令和齐家贪污金矿案?那案子不是结了吗?” 赵凛点头:“当时是结了,但齐州判还没抓到,涉及的金矿不止马家一处,大部分金矿石被运到了荆州。荆州是静王府的地界,这案子必定和静王府有关。” 吕勇总算明白过来:“你是想利用这群响马和静王府对抗?这群响马并不是善类,你确定他们进了城不会烧杀抢掠?” 赵凛:“这就要看你训人的本事了,顽固不化的就拉出来杀鸡儆猴,好的今后就留下,我就是要把这群匪炼成兵。你协助我一起调查这个案子,等这个案子了了,我替你向皇帝请封。不管你想在荆州或是长溪亦或是京都某个职位,都可。” 吕勇激动了:“当真?” 随后又觉得这话越听越耳熟,怎么像给那群响马打鸡血的话。 赵凛眼神真挚:“当真,我赵凛虽不如麒麟客一般义薄云天,可也从不屑撒谎欺骗朋友!” 吕勇面色涨红:“我没那个意思。” “你肯拉我一把,是我的福气。我们不说这个了,想想怎么对抗静王府、查案吧。” 赵凛的目的是查金矿石的下落,那么一大批金矿石要提炼,必定会在十二商会其中一家。那他们就一家一家的搜好了。 首要关键,当然是把精明的肖鹤白骗过来打十三寨。 “汤和志已经逃回去了,相信他一回到荆州城内就会把密道的入口告知肖鹤白。肖鹤白必行会亲自带兵来剿匪,你带着兵马在寨子里拖住他们。再分三十个人给我,我带他们去城里挨家挨户的抢。” “声东击西?”吕勇迟疑道:“肖鹤白太厉害,从前山寨靠着天险和机关能拦住他们。如今他知晓了密道,恐怕拦不了多久,十三寨还有被灭的风险。” 赵凛:“这个你放心,让鹰隼给丫丫和春生送信。让他们先肖鹤白的军队一步,带着银子过来赎我,丫丫有办法让他们攻不上山。” “宝丫?”吕勇更懵了,那孩子才几岁,能有什么神通? 直到七日后,他看到赵宝丫和春生,带着一大批狼浩浩荡荡的来了,险些没吓死。十三寨的其他响马更是吓得腿软,几欲遁逃。直到看到那小姑娘拽着领头狼王的耳朵,让它打滚作揖拜拜,它一一照做时,众人才克制住想要逃跑的双腿。 对赵凛父女也更加崇拜起来:能知道他们所有的秘辛,能让荆州的狼王都臣服,这是真半仙啊! 当日,赵宝丫把她爹领了回去,留下了一群狼在十三寨的山脚下‘巡逻’。 一行人行到半路,正好碰见了肖鹤白的军队。 马车被截停,肖鹤白行到马车前,假意询问:“赵大人如何了?” 车辕上的赵宝丫眼睛都哭肿了,抽抽搭搭的不说话。何春生抿唇,掀开车帘子:“不太好。” 所有人都往车帘子里看,只见赵凛躺在铺着绒毯的车厢内,面色苍白,双腿以下被血染红。 怎一个惨字了得! 赵凛见到肖鹤白,哑着声虚弱道:“肖总管,下官的腿断了,请庶下官不能给您行礼!” 有小兵覆到肖鹤白耳边小声道:“肖统领,打听到了,赵家花了所有的银子,把赵大人从响马手里赎了回来……” 肖鹤白嗤笑:早先来的时候让那帮匪徒劫了不就好了,偏偏要受这个苦。 真是贱骨头! 赵凛瞟到肖鹤白身后带路的汤和志,虚弱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大声质问:“汤主事,你可记得自己发过的誓。你说过一回去就会搬救兵来救本官,否则就肠穿肚烂、不能人道,全家死光!” “你为何比本官家人还晚来?” 自然是故意晚来的,目的就是要让赵凛被折磨、羞辱。 所以人都看向汤和志的下面:妈呀,不过这誓言可真毒! 汤和志只觉得自己□□里凉飕飕的…… 何春生:赵叔叔倒打一耙的本领真是炉火纯青! 第110章 110 汤和志辩解:“我让下人去县衙通知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废话, 县衙就一个师爷和四个衙役,顶个屁用。 北风呼呼的吹,黄土卷着枯草在地上翻滚。肖鹤白不耐, 蹙眉道:“人换回来了就好,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你先进城吧。”随后挥手示意军队继续前进。 汤和志瞬间也有了底气, 不再搭理赵凛, 赶紧驱马追上肖鹤白。肖鹤白见他过来,冷声道:“你同一个废人解释什么?没得丢了静王府的脸面。” 他点头哈腰, 连连认错。 肖鹤白语气缓了两份, 又道:“待会吩咐小兵回城里传信, 让十二商会的人在为难他一二。” 原本接到静亲王的信后, 他们就打算先让十三寨的人把赵凛随身财物全抢了。然后让他在荆州城缺衣少食、处处被挟制、过得连狗都不如,最后再弄死他。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 终究是回到了最初的计划。 如今他腿断了,应该会更惨吧。 等他平了十三寨回来, 就慢慢来收拾这个废人! 定能叫王爷和太妃都满意。 几只孤狼跟了军队一路,在肖鹤白看过去时, 又瞬间窜开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 直到太阳升起,才有了暖意。 接近荆州城, 四周的石缝里开始钻出嫩绿的草叶。赵家车队一路进了城,城门口守城的士兵例行检查时,看见他双腿渗血的惨状都忍不住的唏嘘。 这新来的赵县令真不经玩,才一个多月就成了这般模样。过路的百姓对于苦难都麻木了, 他们日日在压榨中度过,只是在猜想他们还有多久又要换县令了。 马车停在了县衙门口, 何春生先跳下马车,回后院拿了轮椅过来。师爷和四个衙役紧跟着也跑了出来,看见被扶到轮椅上的赵凛时,都吓得六神无主。 妈呀,他们不会又要换大人了吧! 好不容易才吃饱饭…… 几人要跟着进内宅,被何春生喝住了。赵凛被推到内院,陶御厨、两个婆子和两个马夫瞧见他这样也吓了一跳,全都围过来,也不太敢说话。 等人被赵宝丫推进了屋子里,陶御厨把何春生拉到一边焦急问:“大人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 何春生安抚几人:“没事的,就腿脚受了点伤,养养就好了。外头的人打听,你们只管说腿断了。” “那就好,那就好。”陶御厨还是不太放心,连着午膳和晚膳都炖了猪蹄给赵凛进补。 然而,他半夜起来小解时,却看到自家大人站在院子里。他以为自己眼花,等揉揉眼再定睛一看,人果然不见了。 陶御厨咕隆两句,回屋去睡了。 春寒料峭,冷夜星稀。赵凛一路到了云府,借着夜色的掩护翻进了云娘子的屋子。一跳进去,就瞧见坐在桌边喝茶的云娘子,以及她屋内三十个响马。 三十对一,两伙人对峙着,响马们浑身难受,又心痒难耐。想到吕勇和赵凛的吩咐又安耐住不敢造次。 见赵凛一来,像是找到了救星,纷纷围过来,一个个大当家的叫得热闹。赵凛嘘了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竹签道:“这里有三十根竹签,你们一一过来抽。抽中红签的,会被云娘子送到城里最大的牙行去,想办法把你们卖给其余十一个主事。没抽中红签的,赵府会出面把你们买去做护卫,听懂了吗?” 这三十个响马都是吕勇挑出来的,相对忠义又有把柄在赵凛手上的。 “听懂了。”其实不太懂,但不妨碍他们听话。 一想到要到十二商会搞事,这些人就很兴奋,但都想跟着赵凛。 三十个人挨个走到赵凛面前抽签,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抽到红签的十一人站一排。 赵凛解释:“抽到红签的人,好好在各个主事府上待着,把府上的地形记牢,在我们打劫前不要被发现。准备动手前我会让人提前通知你们,记住动手前别吃主事府上的任何东西,连水也不行。” “其余十九个人等明日去了赵府再说。” 那十一个人羡慕可以去赵府的十九人,有些不甘心的捏着手里的红签。赵凛也看出来了,面容一肃,道:“你们三十人是我和二当家精心挑选出来的好手,你们每个人的任务都很重要,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和二当家的信任。” 三十响马顿时又像打了鸡血一样,跟着云府的管家下去了。 云娘子看了全程,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等赵凛要走时,她才提醒道:“每个主事府上都有很多护院和打手,要想抢他们,您这些人恐怕不够。” 赵凛轻笑:“这你无须当心,等隔几日你就知道了。” 他交代完事情,趁着夜色又回去了,天蒙蒙亮时翻墙从后院跳了进去。才一落地,正好碰见抱着柴火起来煮饭的陶御厨。 陶御厨看看他又看看他屋子的方向,然后又揉了揉眼睛。睁眼,人还在! 赵凛冲他笑了一下,然后步履从容的踏着晨雾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走进去的…… 冷风一吹,陶御厨狠狠打了个寒颤:是他自己疯了吧,大人明明腿断了,怎么走回屋了? 昨晚上的难道也是大人? 他恍恍惚惚煮完早饭,把饭菜端到赵凛屋子,又看他坐在轮椅上,脸色霎时变了:昨晚上和清早看到的莫不是大人的生魂? 宫里的老人说,生魂离体,将不久于人世! 他越想越担忧,瞧见何春生往外走时,慌忙把人拦住,拉到一边,把生魂的事说了。湿着眼睛问:“你实话告诉伯伯,大人是不是不行了?” 何春生有些无语:“没有的事,赵叔叔好着呢,你只管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出一个月就能下地到处走了。”说着就加快脚步往外走。 “哎,春生,你去急去哪呢?我还没说完呢!”陶御厨跺脚。 何春生边往外走,边道:“赵叔叔嘱咐我同师爷去牙行挑些护院回来,荆州的贼人太多了,为了大家的安全多请些护院。” 陶御厨一听更不好了:大人肯定也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怕小小姐受欺负,在为后面的事情做打算呢! 他想着也不能为大人做什么,就每日三餐变着法给赵凛做好吃的。力图让他在不多的日子里,吃好睡好,心里舒坦些。 那头,何春生走出门,招呼师爷往牙行去。等上了马车,师爷小心翼翼问:“小公子,府里的钱不是救大人用光了吗,怎么还有钱买护院?” 何春生淡淡的瞧着他,瞧得他有些局促时,才开口:“赵叔叔的银子是用完了,我和宝丫妹妹手里还有点私房。你放心,你们的月俸是少不了的。” 自古以来,师爷和衙役不是正经的官职,月俸都是要靠县令自己掏腰包的。 师爷讪讪:“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何春生不再搭理他,等挑了十九个护院回来时,商会的十一主事全知晓了。几个主事又让下人把这事告知了庞太妃,庞太妃听到此事从软榻上下来,伸手把扒拉着她裙摆的波斯猫抱了起来,笑道:“那更好,十几个护院总要吃喝拉撒。通知下去,凡是赵府买粮油米面一律比城里的市价还要贵上两成,看他们那些私房钱还能撑多久。” 真是个蠢的:腿都断了,还请护院有什么用! 请‘护院’自然是有用的,在内能帮忙挖地窖,在外能护着赵宝丫和春生到处‘闲逛’。十二商会的人出门,总能看到赵宝丫拎着鼠笼子经过,还嘀嘀咕咕在和那些老鼠说话。 哎呦,赵县令这姑娘长得这么好看,原来也是个傻的。 只是他们还没乐呵多久,噩梦就开始了。 一个月之内,掌管粮油米面、食盐茶叶药材的廉、岑、薛,雷、贺、倪,六位主事的府里接连在夜里被响马洗劫一空。不仅钱财和书房的账本被抢了、摆在明面上之前的金银玉器也没了,连库房和门店里的那些粮油米面都不见了。 庞太妃大怒,把六家主事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往日优雅慵懒的姿态全无,等骂够了平复呼吸后,又质问:“你们都是死人吗?那么多护院府邸被人搬空了都不知道?” 六个主事低头,脸涨成猪肝色,弱弱的解释:“太妃,我们也不知如何,当天夜里全府上下都睡死了过去。让大夫查了当天的饭菜、糕点和水,都没有问题。而且那些响马好像很熟悉各个府上,进去了没有乱翻也没有打砸,就捡重要的东西拿。” 庞太妃深吸一口气,又问:“书房里可有丢重要的东西?” 六人齐齐摇头:“没有,书房里都是正常往来的账目。” “那就好。”庞太妃思虑一番后,道:“我们恐怕中了十三寨的声东击西之计,派人在城里面挨家挨户的盘查。本宫就不信了,抢了这么多东西,他们还能长翅膀跑了。同时派人去传信给肖统领,把城里的事告知他,让他快些回来查清楚。” 当日午后,整个荆州城戒严,官兵挨家挨户的盘问:近些日子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然而,所有百姓都摇头。 负责盘查的副统领很是疑惑:连抢了六家,又抢了铺面和仓库,那么大动静,不可能完全没人知道啊! 师爷把这话告知赵凛的时候,赵凛只是笑笑:确实好多人都听到动静了,甚至还有打更的和蒙着面的响马撞到过。 但谁会拒绝好处呢? 他们每次抢的粮油米面都会分发给城里的百姓,那次撞到打更的,直接塞了对方一锭银子。 他们早就怨恨静王府和十二商会压榨他们的生存空间,巴不得这种好事能多来一点。 赵凛不担心查到自己头上,只是,抢了六次,除了积攒了大量的金银珠宝,有用的线索一个也没查到。 云娘子分析:“我接手香粉生意也就近一年的事,金矿一事压根不清楚。若是其他六家一点线索也没有,那线索必定就在静王府了。” 她能想得到,赵凛自然也能想得到:那必须在肖鹤白回来前去静王府搜一搜…… 要找什么理由去静王府呢? 日头高升,暖融融的洒在院子里。赵凛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脸上盖着本书,一动不动的深思…… 陶御厨边择菜边观察他,总担心自己主子挂了。见他久久不动,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撞赵宝丫:“喂,宝丫头,你爹在干嘛呢,去瞧瞧?” 赵宝丫抬头朝她爹看了一会儿,见她爹一直不动,赶紧把手洗了。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他脸上的书拿开,阳光直刺下来。赵凛眯眼,看着水灵灵的闺女问:“怎么了?” “没怎么?”赵宝丫疑惑问:“阿爹从起床就在发呆,是有什么心事吗?”她眼睛眨了两下,阳光在长长的睫羽下洒下一片金,小脸儿被衬得更加白皙。 哎,他的闺女可真好看! 赵凛笑着摇头:“无事,你去玩吧。” 赵宝丫直觉肯定有事,既然阿爹不和她说,她就去问春生哥哥。 春生哥哥向来敏锐,一定知道的。 原还想着要逼问一番,没想到她去问了,何春生就说了。又道:“赵叔叔是担心你去王府才不告诉你的。” 赵宝丫秀美微蹙:“又不是第一次打配合了,阿爹怎么还担心啊?” 何春生:“这次不一样,在荆州静王府就相当于皇宫,庞太妃有绝对的杀生大权。” 赵宝丫盯着他:“那你怎么不担心我去?” 何春生:“我也担心你,但赵叔叔想不到更好解决办法的时候,我们去也无不可。”他看着她,眸光温柔,“以前我娘也有好多事都不肯告诉我,她越不说我越担心。我只是站在你的角度去看问题,你也十一了,你想帮赵叔叔分担我不该阻止。” “春生哥哥,你太好了!”赵宝丫伸手拉住他的手,眉眼弯弯。 何春生被夸得耳根发红,赵宝丫凑近了些,又笑眯眯道:“那待会饭桌上,我同阿爹提,你要给我打配合啊?” 何春生:哎,就知道这丫头嘴甜有目的。 他无奈的摇头,轻笑:“好,你先松开,我还要磨药。” 赵宝丫立刻松开手,坐在一旁给他整理药材。 午膳放桌上,赵宝丫果然提起此事,赵凛蹙眉看向何春生:“你说的?” 赵宝丫:“阿爹,你别骂春生哥哥,是我逼着他说的。我们是一家人,你来查案我自然要帮你呀,你就让我去王府吧,我保证一根毫毛都不会伤到!” 赵凛反对:“不行,庞太妃这人就是个笑面虎,狠起来连自己都捅!” 赵宝丫啊了一声:“连自己都捅?” 赵凛点头:“当年她和先皇后争宠,为了陷害先皇后捅了自己一刀,先皇后也因此被废!”上元节那日宴会,庞太妃亲自丫丫,明显就是想拿丫丫逼迫自己主动敬酒受辱。 这种疯女人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赵宝丫缓了缓,眼神坚定:“我不怕的,我有猫猫,还有春生哥哥一起。春生哥哥现在很厉害的,之前那六家的人用了春生哥哥的药就睡得死沉死沉的。” 他们是利用老鼠把药物散在了各家的井水里,过后也根本查不出来。 赵宝丫说完疯狂朝着何春生使眼色,何春生附和:“赵叔叔,你就让我和宝丫妹妹去吧,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赵凛瞧他:“你能有什么把握?” 何春生和他对视,道:“先前上元节宴会上,我就靠着庞太妃坐,她每隔几息就会不自觉的伸手去揉太阳穴。而且身上有股药味,葛根、鲜松叶、天麻……这些都是治疗头疾的药物。前些日子我同宝丫妹妹在街上闲逛还曾瞧见王府的婢女去城西宝荣堂抓药,我去宝荣堂买药时曾旁敲侧击的打听过,那药是治疗头疾的……” “庞太妃一直患有头疾,而且久治不愈。” 他自信满满道:“庞太妃拒绝不了一个会医治头疾的大夫。” 第111章 111 赵凛最终同意了让两人去。 他们连着夜袭六家商会主事后, 其余主事和静王府已经加强了守备。之前的药倒人潜进去的办法就不实用了。 三人商量一番后,制定了一套计划。先由宝丫和春生去静王府,春生借着治疗头疾之名想办法留宿一晚。宝丫借机打探王府的情况, 书房或是重要物件放在哪里。子夜后,等王府的人都睡熟了, 赵凛在翻墙进去和宝丫接头, 然后趁机翻找线索。 宝丫能和动物沟通的事在春生这里已经不是秘密, 就是霍星河也有所察觉。 但谁也没有主动问。 当日午后,何春生和赵宝丫乘着马车出门, 直奔静王府。他们到时, 庞太妃正在屋子里小憩, 头疾折磨她一晚上没怎么睡。此刻头疼欲裂, 婢女的手摁在太阳穴上也没有任何的改善。 脑袋里像是有无数的针在乱扎,牵连得她胸口都有些刺痛。 就在这个时候, 管家匆匆来报,说是赵府的姑娘和小公子来了。 庞太妃不耐烦:“他们来做什么?” 管家小心翼翼道:“太妃忘记了, 是您说让他们两个有空时常到王府来说说话的。” “有这回事吗?”庞太妃蹙眉,吸口气, 想起赵宝丫那张讨喜的脸, 摆摆手:“罢了,你让他们进来吧。”长得好看, 说不定瞧着能缓解头疼。 管家匆匆去了,把人请进去。沿路的下人瞧见抱着猫猫的赵宝丫和清俊的何春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那日宴会离得远,他们瞧得不真切。今日再瞧只觉得这小小姐和小公子可真好看啊。 还特别和善,见人就三分笑。 管家一路把人领到了太妃屋子里, 躬身行礼:“太妃,人到了。” 屋子里点起了熏香, 浓重的香味熏得人昏昏欲睡。庞太妃依旧歪在榻上,一只漂亮的波斯猫窝在她身边,小婢女在给她揉摁太阳穴。她听见声音,掀开眼皮瞧过来,懒懒的道:“知晓了,你且退下去吧。赵家丫头你过来,学着给本宫揉揉头。” 赵宝丫立刻把猫猫递给何春生,哒哒的跑过去,捞起袖口就开始摁。边揉还边问:“力道合适吗?” 盘太妃不答,似是要睡着了,但眉头还蹙着,显然头还是疼。 抱着猫猫的何春生突然出声:“太妃娘娘,恕草民直言,您点的安神香虽能缓解头疾发作的疼痛。但对神智有损,量大常用的话会导致记忆力减退、心悸、失眠……”最严重甚至会痴傻。 当然最后一句他没说出来。 一直闭着眼的庞太妃忽的睁开眼,直直的瞧着他,然后上下打量他:“你怎知道本宫有头疾?”她从未对人提起过此事,也严禁府中下人和大夫说与外人听。 这少年才来荆州不久吧,还是赵县令特意派人打听的? 何春生丝毫不惊慌,解释道:“那日草民坐在太妃身边,闻到太妃身上的药味了。里面就有治疗头疾的几位中药。” 庞太妃来了兴趣,示意赵宝丫停下动作,坐直了身子,问:“你学医的?” 何春生点头:“嗯,草民学医六七个年头,师从长溪医药世家的齐大夫。草民师父祖上曾是御医,之后在长溪,一直在给顾山长家看病,对头疾方面颇有研究。” 庞太妃眼眸瞬间亮了:“这么说来,你也会医治头疾?”她近日来最是心悸得厉害,常常说过的话,做过事的事转头就忘了。 何春生:“自然会,只是治起来比较麻烦。要针灸配合药石、而且要多次,根据您的状况不断调成针灸的时间和次数、药石也要不断改动。若是新疾,三次便可痊愈,但若是陈年旧疾,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草民观太妃面色,您的头疾是陈年旧疾。” 他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小小年纪,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看来是真有几分本事的。 庞太妃被这头疾折磨太久,凡是有方法都愿意试一试的。 她连忙道:“那快过来给本宫把脉,瞧瞧要怎么施针,抓什么药。”如今是在荆州,赵家人全家的性命都捏在她手里。她也不担心这少年会借机害她。 何春生点头,示意赵宝丫过来抱猫。婢女很有眼色的拉了条绣凳给他坐,又搭了丝帕在太妃手腕上。他坐下,细细把脉,清俊的脸上都是认真。 旁边伺候的小宫婢看着看着就红了脸,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何春生很快号完脉,如同所有的大夫一样,温声细语道:“太妃娘娘,您的病症有些严重,草民今日可以先给您施一次针,再抓点药吃吃,看看今晚头疾缓解情况,明日一早再施第二针。” 盘太妃见自己的头疾还有希望,立刻询问需要准备什么。想了想干脆让婢女把管家喊来,道:“何小公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问管家要。” 赵宝丫想,太妃娘娘还真实在,先前称呼‘你’,正眼都不瞧春生哥哥。这会儿就喊上何小公子了,还特别热情。 何春生点头,走到屋外同管家交代需要的东西。末了,最后又道:“再来一壶花蜜和两碟子点心吧,就要上次宴会上的那种花蜜。” 管家疑惑:“点心和花蜜也能当药使?” 何春生解释:“不是,点心和花蜜是给宝丫妹妹吃的,待会针灸时间长,她可能会饿。” 管家恍然大悟,夸道:“何小公子真细心。”说完匆匆去了。 很快,管家就把需要的东西准备齐了。又单独置了一张一桌子好菜外加两碟子糕点和花蜜。把赵宝丫请到了隔壁厢房用餐。 太妃榻上的波斯猫瞧见她要走,试探的跳了下去,跟在她身后去了隔壁。 赵宝丫看到一堆吃的,顿时眉眼弯弯,朝管家道谢。管家道:“这是应该的,老奴起先还没想到这一层呢,都是何小公子细心,嘱咐老奴置办的。赵姑娘尽管吃,不够再让婢女告知老奴,老奴先下去了。” “嗯嗯。”赵宝丫点头,把猫猫放到一旁的凳子上。太妃的波斯猫迈着小短腿围着那凳子转了几圈,突然跳到了凳子旁边的那个凳子上。凑近蓝白猫嗅了嗅,然后喵了一声。 蓝白猫圆滚滚的眼珠子盯着波斯猫看,也喵了一声。 赵宝丫在吃点心,两只猫就喵来喵去。 伺候的婢女看稀奇似的,笑道:“赵姑娘,这两只猫像在聊天,真有意思。” 赵宝丫笑弯了眼:“它们说不定就是在聊天呢,小动物都有动物的语言啊。鸟说的鸟语,乌龟说的是乌龟语,它们说的就是猫语了。你瞧它们在交朋友,多开心呀。” 两个婢女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即新奇又觉得有趣,顺口问:“那赵姑娘觉得它们在说什么啊?” 赵宝丫咬了口糕点,又喝了口水,才道:“太妃娘娘的波斯猫在向我家猫猫介绍王府啊,王府多大多漂亮,姐姐们也好好,好漂亮。” 两个婢女只当她在说笑,捂着唇笑了起来:“赵姑娘真有趣。” 赵宝丫就冲着她们笑,原先还在喵喵的两只猫儿突然一前一后的跳下凳子往外跑。其中一个婢女想去追,赵宝丫道:“让它们去玩吧,我家猫猫特别乖,待会就会回来的。” 两个婢女一想也是,太妃在治疗头疾,一时半会也不会找猫猫,让它们出去玩一会儿也没关系。 等到赵宝丫吃得饱饱的,两只猫猫果然又回来了,蹲在她脚边又是一阵叫唤。 婢女又好奇的问:“它们又再说什么?” 赵宝丫:“猫猫应该是饿了。”她从随身的袖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小鱼干,喂到猫猫嘴边。 小猫果然欢快的吃了起来,庞太妃的波斯猫也想吃。她又拿出一个来喂,婢女吓得连忙阻止:“姑娘,您喂您的猫就可以了,王府的猫不用喂。” 赵宝丫疑惑抬头:“为什么?” 婢女为难,唯唯弱弱道:“先前碧桃姐姐喂了豆豆别的东西,就被太妃砍了手……” 另一个婢女瞬间变了脸色,喝道:“别胡说!”然后又赶紧朝赵宝丫解释:“赵姑娘,王府的猫有专人喂养,吃不得外头的东西。” 赵宝丫哦了声,收回手:可是豆豆说王府的东西难吃死了,它也想吃鱼干。 哎,等晚上起来偷偷喂它好了。 半个时辰后,隔壁针灸也好了。庞太妃从早起就一直疼的头缓解了许多,不大声说话都不怎么疼了。她指尖轻轻触碰太阳穴,很是神奇的看着何春生夸道:“真的有用,小小年纪,医术居然如此精湛,不错!” 她心情甚好,朝管家道:“去取一百两赏银过来给何小公子。” 何春生拱手:“多谢太妃。” 等管家取来银两赏赐给他,他又道:“太妃今日就暂时不要吹风了,您且先休息会儿。草民去隔壁开给方子出来,待会还要劳烦管家去抓药。” “不劳烦。”管家把他请到隔壁,又去取了纸笔。 赵宝丫让两个婢女赶紧把桌上的碗筷收拾收拾,好腾出地方写方子。两个婢女也不敢耽误,动作麻利的把碗筷收了,往外走。 何春生见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压低声音迅速问:“如何,王府放重要账本、机要密件的地方在哪?” 赵宝丫掩住唇回他:“太妃的寝殿,床后面有个密室。”王府有书房,不过那是给远在京都的静亲王备的,里面除了书,压根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管家就拿着纸笔过来了。何春生接过纸笔,认真写起方子来,然后交代道:“晚膳前让太妃先喝一次药,入夜后最好就入睡。这药有安神成分,有助眠功效,但想能睡得更安稳些,今夜寝殿里最好不要有人声。” “明日晨时准点要施第二次针。” 管家点头,匆匆去抓了药,等药熬好后端到庞太妃面前就把何春生交代的话说了。庞太妃接过婢女试过的药小口小口的喝了,等吃了蜜饯、净完手才道:“那今夜就让守夜的婢女站在门外伺候吧。给何小大夫和赵家的姑娘安排住宿,明日辰时准时把人请过来施针。” 管家应是,又去嘱咐婢女给赵宝丫他们安排住处。两人的住处安排在西边的客院,房子也是紧挨着的。 各自在自己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后,何春生把庞太妃赏赐的一百两银子递给赵宝丫。赵宝丫惊讶:“你的银子给我做什么?” 他理所当然道:“赵叔叔的银子不是也给你吗?出门在外,你也收着我银子吧。” “那行吧。”大家好像默然她会存钱,有钱都喜欢给她存着。 她边把银子塞到床头边道:“回去后我就还给你。” 何春生很认真的说:“不还也没关系,当初我学医时,你不是说以后出门看诊银子一半归你吗?” “先前我在长溪就时常跟着师父出诊,也挣了银子,还没分你呢。” 赵宝丫瞧他:“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我都没帮你提药箱,分什么钱啊。” 何春生顿了顿:“但我当真了,银子你尽管收着,想花就花吧,就当是小时候行善积德的福报吧。”无论是小时候买他的棋谱还是他家屋子,对那个时候他来说都是莫大的恩惠。 今后但凡他有的,都会给予宝丫妹妹。 赵宝丫连忙道:“那不行,我阿爹说要银子他有。除了他的银子不能随便要别人的银子,将来是要还的。” 见她坚持,何春生也不勉强:“那你先帮我收着,等我要的时候再给我可好?” 赵宝丫点头:“这才像话嘛,你放心,我会给你记账的。” 她打了个哈切,何春生看看外头的天色,道:“你先睡吧,我等赵叔叔就可以了。” 她边说不用,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何春生好笑,伸手拍了拍她,拉着迷迷糊糊的人往床上带,给她脱了鞋盖好被子,然后关门出去了。 去到隔壁他也没睡,就点着蜡烛看书。 烛火摇曳,月华如流水悄然流逝。子时初,房门外一声猫叫,他惊觉,立刻吹灭了蜡烛。很快一个人影翻了进来,他喊了声赵叔叔。 赵凛轻轻应了句,他立刻走了过去,附耳把宝丫探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了,又道:“你带猫猫过去吧,太妃喝了药,今夜就算打雷也不会醒。” 赵凛嘱咐一句注意好宝丫,又翻身出去了,跟着猫猫一路到了庞太妃的寝殿。寝殿外站着两个轮值的婢女,寒风呼啸,两人冷得瑟瑟发抖,靠在门口打盹。他从窗户边小心翼翼翻了进去,悄无声息的落地。 猫窝里的波斯猫探出头来,瞧见站在窗棂上的蓝白猫时,立刻精神了。爬起来,跳出去窗口。 庞太妃的寝殿很大,是按照从前在皇宫的样子建造的。只不过地板换成了大片的玉石,烛台也由两颗硕大的夜明珠取代。屏风后的纱帐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显然里头的人睡得很沉。他快步走到床榻边,根据春生的描述摁开了床后面的机关,闪身进了密室。 密室四面墙上也是玉璧,四角都摆着夜明珠,不用点火折子都能把里面瞧得一清二楚。他对密室里的珍宝古玩丝毫没兴趣,直奔着最里面的一层书架而去,书架上是密密麻麻的账本,应该都是十二商会历年来经商的账本。 他快速翻找起来…… 与此同时,静王府的门口突然喧闹起来,一排排宫灯被点亮,有人大步朝着后宅而来。 厢房里的何春生第一时间警觉,拉开房门往外跑。等跑到回廊处,就见大群人往太妃的院子去。 他慌忙拉住同样气喘吁吁跑来的管家问:“大半夜的怎么这么吵?不是说太妃喝了药别吵到她吗?” 管家提着灯笼,看见他很是惊讶,擦擦额头的汗,解释:“是肖总管回来了,他说有要事要禀报太妃,老奴也不敢拦啊!” 何春生惊慌:肖鹤白前几日才开拔,算算时间,怎么也要过两日才回来,怎么大半夜的就回来了? 还恰好撞上这个当口。 他抬步就往前走,管家一把拉住他道:“何小郎君,你这是去做什么。天冷,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起来给太妃施针呢。” 何春生解释:“我是怕太妃被吵醒又头疼,去瞧瞧放心些。” “你们做大夫的就是细心。”管家道,“那您去拿针灸袋过来,同老奴一起去吧。”他不断的催促,“快去快去,老奴在这等你,快些!” 何春生一咬牙,掉头往厢房跑,去拿药箱了,等回来的时候又带上了边跑,边穿衣裳的赵宝丫。 管家讶异:“赵姑娘怎么也起来了?” 赵宝丫脚下生风:“伯伯别问了,快快去太妃那,万一太妃吹了风又头疼就不好了。” “对对对。”管家也不问了,立刻带着两人沿着回廊赶到太妃院子里。 刚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砰咚一声响,两个人影砸了出来。守在门口的一众人吓得四散躲开。 赵宝丫一眼便认出了蒙着面的那个是她爹,她一下揪紧何春生的手。何春生反握住她冰凉的手,示意她先不要动。 冷月下,肖鹤白带来的手下将中间的赵凛团团围住,肖鹤白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擦掉嘴角的血渍,抽出随身的佩刀。刀尖拖在地面上,摩擦瓦砾发出难听的咔嚓声,刀身折射着月华,闪着森森寒光。 他一步步走近包围圈,盯着赵凛,冷笑道:“静王府也敢闯,今日就让你有来无回!” 第112章 112 赵凛都不耐烦听完他逼逼, 一掌劈开围着他的禁军飞身就跑。 肖鹤白眼眸微凛,眼疾手快拽住他腿,将人硬生生又拖了回来, 然后用力往地上一砸。赵凛双手险险撑住地面,单推直接抄肖鹤白脖梗砸去, 腿缝凌厉如疾风扫草…… 若是被扫到脖子不断也折! 肖鹤白许久没有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 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松开他腿的同时, 双手握刀朝着他头顶劈去。刀风烈烈作响,寒光如有实质, 奔腾而来。 赵凛避无可避双手稳稳夹住了他劈来的刀, 刀身在他两掌之间不断震颤, 有血珠自刀身滑落……双方暗暗较劲, 一时僵持不下。 赵宝丫暗暗焦急,恰在此时, 那只波斯猫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用那柔软的白猫不断蹭着她的小腿, 喵喵叫个不停。她立刻从袖带里掏出一只小鱼干喂到它嘴里,揉揉猫头, 小声急切的嘱咐两句。 波斯猫突然发狂般的朝肖鹤白冲去, 蓝白猫想凑热闹,被赵宝丫揪住尾巴一把拽了回去。 波斯猫精准无误的沿着他裤脚一路攀爬, 然后啪嗒一声直接扒在了他脸上…… 肖鹤白猝不及防,单手就往脸上抓去,赵凛丝毫不恋战,一个回旋踢, 踢开身后准备偷袭的禁军,三两步跃上了围墙, 爬上了屋顶,遁逃而去。 十几个禁军立马往外追,肖鹤白抓住波斯猫就要往下砸。就在要松手的一瞬间终于认出了这事太妃的爱宠,忍了又忍还是把它放了。 波斯猫像个王者,不仅没跑,还竖着尾巴,仰着毛茸茸的脑袋,冲他龇牙咧嘴,凶唧唧的叫唤。 肖鹤白翻了个白眼,不搭理这畜生,飞身就要去追赵凛。隐在黑暗里的何春生突然大喊道:“太妃!太妃没事吧?” 这么大动静,太妃一点动静也无,莫非遭遇了不测? 管家惊恐,立刻带着婢女往太妃寝殿冲。 肖鹤白停顿了一息,一咬牙还是转身往太妃的寝殿去了。 一众人进去,只见太妃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白玉地板上,听见呼喊声也一动不动。众人心中隐隐有不好的猜测,老管家扑通跪在地下哭了起来:“太妃啊……” 肖鹤白急跨几步进去:他方才靠近太妃寝殿,听见里面有陌生的脚步声,再结合最近城中的抢劫案,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迎面就看到一个床被子朝他砸来,他本能的挥手打开,然后和冲出来的黑衣人打了起来,最后打了出去…… 瞧见地上的太妃才恍然:方才黑衣人丢过来的被子里还裹着太妃呢? “太妃。”他蹲下身,伸手去探太妃的呼吸。 跟进来的何春生先开了口:“太妃无碍,只是睡着了。” 老管家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看他:“什么?睡着了?” 肖鹤白手搭在太妃的脖颈动脉处:确实是睡着了! 但太妃有头疾,一向睡得不好,今日如何睡得这样安稳? 寝殿里有人打闹,把她抛下床了都没醒来? 这模样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被人下了迷药。他狐疑的看向何春生和赵宝丫,问:“你们二人为何在这?” 老管家赶紧解释:“肖总管,何小大夫是来给太妃治头疾的,午后施了针、用了药,太妃头疾缓解了许多……” 肖鹤白摆手,止住他的话,肃声道:“无关人等先下去正厅等候问话,来两个人把太妃抬到床上去,再请外头的大夫来看看。” 老管家迅速带着人出去了,等人一走,肖鹤白走到床后,摁开密室的机关检查了一番。没有翻动的痕迹,没有少东西,机关也并未触动。 那黑衣人难道才刚摸进来? 他陷入沉思…… 另一边,何春生和赵宝丫并肩走在最后面,走到走廊拐角处时很有默契的拐弯往西边的厢房去。眼看差几步就能溜了,前头的老管家突然回头喊住他们二人:“何小公子,赵姑娘,还麻烦你们一起去正厅等肖总管的问话。” 赵宝丫隐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何春生握住她的手,镇定道:“管家伯伯,我明日还要给太妃施针,睡太晚恐不好,还是不用去吧?” 老管家很是为难:“恐怕不行,肖总管让大家等着问话就是大家,少一个人都不行,否则后果……” 赵宝丫张口要说,何春生又抢先道:“那让宝丫妹妹先去睡吧,她一个小姑娘身体弱,半夜带冷飕飕的大厅等候恐会生病。” 廊下昏光的灯笼光映在小姑娘身上,显得她单薄又羸弱。老管家想起自家同样小的孙女,怜惜之情顿起,摆手道:“好吧好吧,赵姑娘回去睡吧,何小公子跟着老奴来。” 何春生要走,赵宝丫拉着他微微摇头,小眉头蹙起。 “听话。”何春生拉开她的手,又轻轻推了推她:“快回去睡,外头冷,容易生病。” 赵宝丫咬咬唇,只得抱着猫猫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何春生朝管家道了谢,然后跟着一众下人往前厅走。 他也委实没料到肖鹤白今夜会突然赶来,只盼着赵叔叔千万别担心他们又跑来自投罗网。 众人惶恐不安的在大厅等了一刻钟左右,披着大氅踏着夜霜的肖鹤白终于姗姗来迟。一走进门就直接坐到了主座上,立刻有婢女拿了热茶上来。 他喝了一口,放下茶盏,扫了一圈今日在太妃寝殿外的下人,最后目光落在何春生身上。少年一身青色绣翠竹长衫,安静的站在那,不拘谨不抬眼,任由他打量。 他开口问:“赵家那个小姑娘呢?” 低垂着头的何春生眼睫颤了颤,回答:“肖总管,宝丫妹妹自小体寒,受不得寒,先回去睡了。您有任何事问草民便是,草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问你便是?”肖鹤白冷笑,“倒是有担当,那我且问你,今日为何主动来王府?” 何春生:“是太妃娘娘说有空可来王府陪她说说话……” 肖鹤白突然喝道:“说实话!” 何春生隐在袖子里的手捏紧,抬眼和他对视:“肖总管,草民说的是实话。如果说还有别的目的,就是赵府缺粮缺肉快活不下去了,想来讨好太妃,弄些吃食回去。” 肖鹤白还是头一次见人将打秋风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对方还是个半大的少年。 他冷哼:“你倒是打了好盘算,当静王府是冤大头吗?” 何春生摇头:“肖总管,草民并非一味伸手,草民可以治疗太妃的头疾。” 肖鹤白审视的瞧他:“你真有把握把太妃的头疾治好?” 何春生自信点头:“有,只是时间问题。太妃头疾是旧疾,少说一个月,多则半年,必定痊愈。” 肖鹤白盯着他:“这个且不说,你们半夜为何跟去太妃的寝殿?” 何春生沉着解释:“大夫关心自己的病人而已,这毕竟关系到草民明日能不能要到粮。” 这说辞也说得通,这小大夫还有用,不管是不是同党,且先留着吧。 肖鹤白挥手:“你先下去吧,明日一早记得再给太妃施针。” 何春生下去后,他又挨个盘问了府里的下人,一无所获。 很快,追去的十几个禁军匆匆回来禀报,说是黑衣人跑过一条街就不见了人影。肖鹤白又点了一队人马,吩咐人继续搜城:“给我挨家挨户的搜,凡是双手有割伤的人一律先抓回来。”方才那黑衣人空手接了他的刀,刀身上渗了血,绝对受了伤。 只要发现双手有受伤之人一律严刑拷打,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夜色寂静,原本沉睡着的荆州城突然被几声大喝吵醒,紧接着到处火光冲天。睡着的百姓一个个被从家里拉了出来检查手心,查出有伤口的全被带到了肖鹤白面前,就在他想赶尽杀绝时,匆匆赶来的十二商会主事全都包着两只手赶来了。 还不等黑着脸的肖鹤白喝问,全都扑通跪下哭诉:“肖总管,这帮贼人太嚣张了,半夜潜进屋子冲着我手就是一下。” 有的主事是在青楼、有的主事是在小妾床上、还有的是在酒坊……睡得好好的,冲进来一个影就划拉他手心。 简直是丧尽天良! 云娘子捧着手嘤嘤哭泣:“奴家这手还怎么调香啊!”当时赵凛突然出现在屋子里,让她帮忙去割十二主事的手心时,她也是下了一跳。 随即自己先划破了手心。 肖鹤白沉着脸:贼人狡猾,看来查看手心是不行了。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他挥手让人把瑟瑟发抖的百姓放了,留下被抢的那六家主事询问当夜的具体情况。 等六人一一陈述完后,他坐在太师椅上仔细回忆近日来的诸多事情:是有人使了调虎离山之计故意把他调去剿匪,然后趁着他不在背后偷家,先抢了六个主事的府上,最后又摸进了王府。 那是谁促使他去剿匪的呢,他目光看向还跪着的汤和志,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其余人先下去,汤主事留下来。” 其余十一个主事齐齐应是,垂眉敛目的退了出去。独自承受肖鹤白审视的汤和志手脚发软,后背冒汗,头也不敢抬。 等四周桥无声音,肖鹤白才沉声道:“汤主事,再把你那日是如何被捕,如何逃下山的整个过程再描述一遍。” 汤和志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抖着声又把之前去剿匪那日的事说了一遍。 滴答滴答,肖鹤白的指骨有节奏的敲着木把手:“你说是赵县令告知你密道在哪的?” 汤和志疯狂点头。 肖鹤白又问:“那他是怎么发现的?被绑住了手脚自己挣脱开,然后发现了密道,告知你后,又把自己绑了回去?” 汤和志额头都开始沁汗,舌头开始打结:“属下,属下也不知啊,属下醒来他就说发现了密道。属下当时太害怕了,没注意到他是怎么把绳索绑回去的。”当时下山的机关陷阱都被野兽破坏了,他是一路狂奔在山下找到精兵留下的马才跑回城求救的。 肖鹤白一听说有密道上山,加之又损失了数千精兵以及这么多年的仇怨。当即点兵出发去剿匪,力图这次把匪徒全部绞杀。 哪想到了山脚下,才进了后山的密道就被一群狼围住了。他们不得寸进,生生在山脚下折腾了个把月,粮草也消耗的差不多了,却连响马的正面都没瞧见。接到太妃的传信,他心知中计,立马带着大军折返。 带着大军行进速度太慢,他心急这群贼人再下手,干脆带着几个亲卫和汤和志先骑马赶回了荆州城。 恰巧就撞见贼人进太妃寝殿! “这未免太过巧合。“肖鹤白冷笑,“双方都打起来了,他赵凛还能被赎回来!” 荆州境内,兵匪一直保持微妙的平衡,自从他赵凛来,这种平衡突然就打破了。也是从他赵凛来,六家主事府上接连被抢,连王府也被贼人关顾。 很难不让人怀疑啊! 肖鹤白招来奉命搜查的副统领询问:“你可有带人去搜赵县令府上?” 副统领摇头:“没有,荆州城所有官员的府上都没搜。”荆州虽然是静王府的地盘,没撕破脸皮前,禁军们也不敢随意搜他们的府邸。 自古以来想搜官员的府邸,都需要皇上的圣旨或是三法司的搜查令。 肖鹤白蹭的站了起来,边走边道:“带上兵马,去赵县令府上。” “遵命!”副统领立刻挥手,示意众人跟上。 还跪在地上的汤和志赶紧爬了起来,屁颠颠的跟上了。 一人浩浩荡荡的去到东城的县衙,正在打扫县衙牌匾的师爷吓得险些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慌忙稳住身形爬了下来,凑上前行礼:“肖总管……” 肖鹤白一巴掌把他打开,撞开门穿过前院就往后院走。到了后院,入目是袅袅炊烟、满院开出来的地,和一个个竹枝撑起来的大棚。 赵凛其人,正双目紧闭,躺在摇椅上悠闲的晒着太阳。三两个下人蹲在水井边上择菜,边聊天边看着对面十几个护院嘿呦嘿呦的打木桩。 看见他们冲进来,正在择菜的下人吓得站了起来,喊了声大人。摇椅上的赵凛这才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朝这边看来,然后讶异的问:“肖总管,汤主事,你们不是去剿匪了?”他讶异过后,继而欣喜,“剿匪成功了,你们这是帮本官报仇了?” 没有人回答他,肖鹤白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笼在袖子里的双手看,冷声命令:“把手伸出来!” 赵凛脸上激动之色淡了下来,疑惑的伸手,宽大的两个手掌上都包了白布,看上去像两个白面馒头。 肖鹤白拧眉:“你手怎么伤的?” 赵凛意志消沉:“被十三寨的响马伤的,肖总管那日没注意吗?” 当时赵凛躺在马车内,肖鹤白骑在高头大马上,挑开帘子只看到他带血的双腿,哪里看得到隐在袖子下的双手。 肖鹤白质问:“那也是一个月前了,为何还包扎着?” 赵凛:“伤到骨头了,自然要包久一点。”他朝禁军身后看,顺口问:“下官府上的何小大夫回来了吗,下官今日还要换药呢。” 他坐在摇椅上,整个人矮上肖鹤白一截,面色苍白看上去确实精神不济。 肖鹤白审视的盯着他好一会儿,看不出他任何破绽后,目光开始在院子里打转。然后挥手:“搜!” 一众禁军开始在后宅进进出出,翻箱倒柜。 摇椅上的赵凛咬牙,屈辱的质问:“肖总管,您这是什么意思?下官犯了什么罪,要劳您大驾亲自带兵来府上搜查?” 肖鹤白似是压根没听到他的话,继续盯着禁军翻找:连抢了六家那么多财物,总得找地方藏吧。县令府上就这么大,他不信搜不出点什么! 正在西边角落里翻找的副统领突然朝着这边大喊:“肖总管,这边发现了一个新挖的地窖!”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坐在摇椅上的赵凛捏紧扶手,紧张的想站起来。肖鹤白看了他一眼,唇角翘起,冷笑:“地窖?赵大人藏什么需要新挖一个地窖?” 赵凛急声道:“地窖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些杂物。” 原本还在打木桩的十九个护院齐齐跑了过去,站在地窖上面做防卫姿态。 这番紧张的举动,更让肖鹤白生疑。 他高声道:“胆敢阻拦者就地格杀!” “挖开!” 第113章 113 十九个护院看了赵凛一眼, 见赵凛小幅度的摆了摆手,才一股脑的散了。 几个禁卫军上前,三两下就把盖在地窖上的泥土挖开。副统领走过去打开地窖入口的木板, 先带着几个士兵往下走。 没一会儿就面有菜色的上来了,支支吾吾不太敢说。 肖鹤白阴沉着脸喝道:“看到什么就说!” 副统领这才高声回:“肖总管, 里面是一地窖的白菜萝卜, 还有大蒜生姜之类的。” 肖鹤白愕然:“……” 继而看向赵凛, 质问:“你挖地窖就只是放这些?” 赵凛摊手:“不然呢,下官俸禄又没几两, 荆州城的商户又好像特别针对我府上。再不自己种点菜, 囤点吃的, 只怕冬日就快饿死了。肖总管来, 是想把这些食物也全抢走吗?” 明明是想要他命的肖鹤白:谁稀罕你家白菜! 他死沉死沉着脸,偏生还有个不长眼的小兵, 拿着两颗白菜上来给他看。肖鹤白手起刀落,小兵手上的白菜咔嚓一声断成了两节。 他把刀丢开, 蹲下身,整只手如铁钳一样覆上赵凛左腿, 冷声质问:“这腿真的废了?” 昨晚上那黑衣人的身形和赵凛十分相似, 只不过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坐着的。 若是赵凛腿没有断…… 赵凛眸子微眯, 时刻提防他突然用力。就在他感觉得膝盖骨上的十指在微微用力时,天空突然一声刺耳的号角响。 肖鹤白蹭的站了起来,扭头往灰白天空的北方看去。副统领大惊:“是城门口传来的号角,有敌人来犯?” 同一时间, 有骑兵跳下马,一路冲到了赵府后院。看到肖鹤白就大喊:“肖统领不好了, 您带出去的三千精兵被十三寨的响马偷袭,围困在了城外一里的乱石岗,等待救援。” 肖鹤白委实没想到十三寨的那群响马这样不要脸,他在山下守了一个月都不出来。他一走,就偷袭了他的军队。 他冷声问:“十三寨才一千兵马,如何能偷袭荆州三千守备军?” 骑兵满面尘土,咬着牙道:“大军快接近荆州城时都又累又少吃食,夜里轮值休息就放松了守备。哪想那群响马带着狼群袭击了我军……” 肖鹤白也顾不上赵凛,立刻吩咐:“再集结一队人马,准备驱狼的火把,前去救援!”他大踏步往外走,等快走出内院时,招手把汤和志喊了过去。耳语吩咐道:“试试他的腿是不是真断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汤和志阴恻恻的笑了,转身走到赵凛面前,想学着肖鹤白刚刚的动作去捏赵凛的腿。下一秒就被赵凛大手死死的捏住手腕手骨。 “疼疼疼!”他龇牙咧嘴,大喊:“你松开!” 赵凛松手,他后退数步,忍住腕骨的剧痛。看看拿着锅铲吹胡子瞪眼的陶御厨,又看看围拢过来的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护院。忍了忍,陪笑道:“赵大人,也是汤某去晚了,才害你遭了毒手。汤某甚是愧疚,不若你明日去汤某府上,汤某请荆州城最好的大夫给您瞧瞧?” 他的想法很简单:县衙全是赵凛的人,想碰他的腿根本不可能,肖总管又没给他留几个兵。不若把他骗到汤府,然后伺机查看他的腿……” 赵凛还没开口,后院入口先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音:“不用了,赵叔叔的腿是我在看,荆州城的大夫医术不一定有我的好。” 他扭头看去,看见何春生和赵宝丫,身后还有王府的老管家和几个下人。 赵宝丫三两步跑到她爹身边蹲下,担忧的问:“阿爹,你没事吧?我方才瞧见好多兵从县衙离开。” 赵凛摇头:“阿爹没事,你们昨晚上在王府还好吗?” 赵宝丫点头:“好,太妃娘娘送了我们家好多肉,还让管家伯伯亲自送我们回来呢。” 赵凛朝走近的老管家道谢,老管家压根正眼都没瞧他,示意下人把东西放下。然后他朝何春生道:“何小公子,十日后,王府再派马车来接您。”说着也没搭理汤主事,带着人匆匆走了。 对老管家来说,太妃和肖总管看重的人,他才愿意给两分脸面。至于这个赵县令,打了他家远在京都的王爷,显然是不被待见的。 汤和志自然也听说了何春生在给太妃治头疾的事,这个当口也不想和他为难。于是笑道:“有何小公子给赵大人治腿,汤某也就放心了。只是心中还是有愧,不如这样吧,明日我做东,请赵大人去汤府吃酒。赵姑娘不是最喜吃吗,我命厨子给她做蟹酿橙、荔枝白腰子、鸳鸯炸肚、五珍脍……还有很多好吃的。” 看赵家缺米少肉的,打秋风都打到王府去了,这些应该足够赵宝丫流口水了吧? 赵宝丫确实听得双眼发亮,但她也知道什么是鸿门宴。正想淬汤和志两口,赵凛拉住了她手,笑道:“汤主事请客自然要去的,正好这些日子缺油水,还烦请汤主事把刚刚报的菜肴全做齐了,明日一定到。” 何春生和宝丫疑惑的看着他,没说话。等汤和志笑眯眯的走了,赵宝丫才急问:“阿爹,你知道他不怀好意,怎么还答应去?” 赵凛让陶御厨和其余几个下人散了,然后把两人带到了书房,解释道:“我昨晚在太妃的密室里查看了一番十二家的账本。其余十家都正常,唯有汤家和城西管玉器的段家账目有点不正常,这两家都有大笔的进项。这两家都有作坊,金矿很可能被运到这两家熔炼了。” “明日他请客,我正好绊住他,让其余人去抢汤家的染织作坊。”他以为是请君入瓮,实在是自掘坟墓。 汤家的作坊就在汤府不远处的一处大宅院里,他之前从外头路过,瞧见里面热火朝天的忙碌。有没有可能表面是染织作坊,其实是个熔金作坊。 赵宝丫一听是要整姓汤的,顿时眉开眼笑:“好啊,好啊,明日我也要去,要把汤府吃穷了!再把他们家抢了,把好东西全分给城里的百姓。” 她在荆州城呆了这些时日,时常见到百姓日日都出去劳作却连粟米都吃不起。静王府和十二商会的人却整日美酒佳肴,尸位素餐。 “阿爹,你除了手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了吗?” 赵凛摇头:“昨夜要不是那姓肖的手上有刀,你爹肯定打得他满地找牙。”他昨夜试过对方的功夫,确实厉害。 不过,终究是年过半百,老了! 但若是他手中有刀,必能斩下对方的头颅!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何春生突然问:“赵叔叔,那肖鹤白去找吕叔叔麻烦了,吕叔叔他们不会有事吧?” 赵凛:“只要他们不恋战就无事。” 他先前和吕勇商量的对策是偷袭对方后等肖鹤白去了就跑,有狼群掩护,在城外很容易跑得掉的。等肖鹤白他们不追了,又回过头来偷袭,偷袭完接着跑……反复吊着他们就行。 肖鹤白此人英勇,同时也骄狂自负,越是被人反复挑衅偷家越会激起他骨子里的战意。 “丫丫,让鹰隼时刻注意你吕叔叔他们的情况,有不对劲及时告知我。” 赵宝丫点头,又道:“我待会和春生哥哥把地窖里的菜搬出去,让百姓来县衙门口排队领取。” 赵凛:“让县衙那几个衙役和师爷看着点,别出什么乱子。春生,你出去时把院子了那群护院叫进来。” 何春生点头,同赵宝丫一起出去了。那十九个护院听说赵凛找他们就知道来活了,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县衙门口领到各种蔬菜的百姓也很高兴,对着赵宝丫和春生两人又是谢又是拜的。对赵凛这个县令好感倍增,无比真诚的祈祷他腿能快点好,能长长久久的在这当县令。 有些小病小痛的百姓,何春生顺手就看了,碰上实在困难,没有钱抓药的。他也会包好药材,让衙役偷偷给对方送过去。 师爷和衙役几人起初做好事还有点不习惯,这些日子久了,总是收到百姓的感谢和善意。潜移默化也觉得自己该是个好人了,走在路上看到摔倒的孩童也愿意去扶一把。 回到院子里看到赵凛的双腿难免又有些难受:哎,他们大人这么倒霉。 师爷主动提出明日要陪赵凛去汤府,举手发誓说:“卑职一定誓死保护大人,有毒卑职先试,有刀帮大人挡住。” 赵凛挑眉瞧他:“不是想去尝尝汤府的好菜吧?”试毒不就是要先吃菜吗? 师爷讪讪:“大人这话说的,哪能啊!” 赵凛轻笑:“那好吧,你明日一起去。” 师爷脸都笑歪了,次日一早就守在县衙门口等。然而,等到日上中天也不见赵凛人影。他为了这顿早饭就特意没吃,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舔着脸往后宅去,才见赵凛准备出门。 他询问怎么还不出发,赵凛哦了声,道:“忘记同你说了,我们吃了晚宴,现在就出发。” 师爷:“……” 他娘的,是晚宴你不早说! 好在赵宝丫还是好孩子,路上递给了他一个大南瓜饼。 他边吃边道:“这饼子好吃,小小姐人真好。” 赵宝丫掀开车帘子,从马车里探出头,笑道:“林伯伯吃两口垫一下就好了,待会汤伯伯会给我们准备好多好吃的,我怕你肚子放不下。” 师爷边咬饼眸子边乱转,试探的问:“小小姐怎么喊汤主事伯伯,你同他很熟吗?” 赵宝丫点头:“熟呀,汤伯伯好多年前去我老家长溪做生意就夸我聪明可爱,还问我缺不缺爹呢。后来日日去我小姑家开的酒楼吃饭,每次都点好多菜,和玉姨搭话,送了玉姨好多东西。哦,对了,玉姨就是春生哥哥的娘。汤伯伯离开长溪我们还去送行了呢,我阿爹还给他在酒楼践行,很是不舍啊。” 小姑娘似是怕他不信,又扭头问:“春生哥哥,你说是不是,汤伯伯当初还想给你当爹呢。” 何春生脸黑:“他想的美,日日去何记讨好我娘。” 坐在他对面的赵凛笑道:“其实汤大哥人不错,当初离开很是不舍。” 师爷默默又咬了口饼,接着问:“那汤主事在王府上元节宴会上还为难大人?” 赵凛诧异:“上元节宴会那日你都没去,怎么知道他为难本官了?” 师爷瞬间惊慌,连忙道:“卑职自然是听人说的,卑职在其他县衙也是有朋友的,他们那日就去了。” 赵凛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而是道:“本官得罪了静亲王,太妃和肖总管要羞辱本官。汤大哥与本官相熟,自然要做做样子的。后来我们被同时掳上十三寨,他就同本官道歉了。本官也体谅他的难处,说好了在人前只装不熟。本官腿断这事也不能怪他,我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肖总管不会派兵营救本官的。” “今夜还要借着肖总管的名头才能好好聚聚。” “原来是这样啊。”师爷似是吃了口大瓜:“也难为汤主事了。” 赵凛叹了口气:“本官可是把你当自己人了才同你说这些的,莫要出去乱说,今后少不了你好处。” 师爷连连点头,心眼却转了一百零八个。 申时末,马车到了汤府。 汤和志特别热情的来门口迎了,乐呵呵道:“我还以为赵大人不来了,正打算派人去瞧瞧呢。” 何春生推着轮椅上前,赵凛拱手笑道:“哪能不来,你我相识多年,汤大哥请客,下刀子都得来。” 汤和志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总觉得赵凛太过熟络。虽浑身恶寒,但这个时候自然不能表现出来。 他顺口喊:“赵老弟这话中听,快快快,快请进。” 师爷一直注意两人的互动,只觉得这两人确实分外熟稔,大哥老弟的都喊上了。 汤和志把几人请了进去,带到正厅。正厅里摆着个大圆桌,桌上各式各样的美食,还有不少在陆陆续续的上。 他特意把东边首位让给赵凛,自己坐了下首,又招呼赵宝丫和何春生坐下。略过师爷,让婢女快些上酒和花酿。 师爷有些尴尬,还是赵凛开了口让他坐下。林师爷看向汤和志,汤和志对此没有意义,只道:“赵老弟让你坐就坐吧。” 师爷小心翼翼坐在了最末,赵凛招手:“师爷还是坐在本官身边来吧,给本官布菜。” 汤和志忙道:“布菜有婢女,哪用着他一个糙汉子。” 赵凛推辞:“不用婢女,师爷就好了。” 赵宝丫也跟着附和:“对,不要漂亮姐姐,要师爷伯伯。” 汤和志调笑:“赵老弟是许久没接触女子,不习惯?罢了罢了,林师爷坐吧。” 林师爷小心翼翼挪到了赵凛旁边坐下,心道:看来赵大人和汤主事的关系是真不错! 然而,下一秒,赵凛就严肃:“汤大哥,有孩子在呢。” 汤和志连连拍自己的脸:“你看我,该打。” 酒菜陆陆续续全上齐了,汤和志招呼众人快吃。提起一壶酒同赵凛道:“我们也算是旧识,先前的事是我不对,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干了这杯酒,我们不醉不归。” 他把酒杯递过来,赵凛连忙挡住:“汤大哥,实在抱歉,我手上和腿上都有伤,不宜饮酒。你要是不嫌弃,我就以茶代酒。”说着就拿起旁边的茶杯朝他拱手。 汤和志眼眸暗了暗,继而笑道:“喝茶,喝茶就喝茶吧。” 灌醉这招是没用了,没关系,他还有后招。 他拍拍手,大厅伺候的婢女立刻放下酒壶退了下去。赵凛几人正好奇呢,丝乐声渐起,一群衣着华美的舞女袅袅婀娜的飘了进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正厅的大门关上,大厅中烛火也熄灭了几盏,影影绰绰中,舞女衣袖翻飞,霎时好看。 赵宝丫看呆了去,嘀咕道:“哇,姐姐们好漂亮啊。裙子也好漂亮,像蝴蝶一样。春生哥哥,你说是不是?” 何春生眸子一点波动也无,顺手给她倒了杯花蜜。 汤和志笑道:“这群舞女可是我精心培养的,身上的衣裳都是汤家天丝坊顶级的彩绢纱,轻盈缥缈,自然好看!” “宝丫侄女要是喜欢,伯伯送你两匹。” 赵宝丫眉开眼笑:“好啊,来荆州这么久,还是汤伯伯最好了。” 师爷心道:还真是大方啊,这彩绢纱一匹数百两! 这两人果然关系挺好。 很快有婢女捧着两匹彩绢纱上来,汤和志伸手去接,那婢女突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向他刺过来。 汤和志惊呼一声,推了那婢女一把,那婢女刀就转了个方向朝赵凛腰腹刺去。 若是正常人见此情形都会立马跳开吧,就看赵凛他腿是不是真断了! 千钧一发之时,赵凛轮椅快速后退,一把吓得准备往桌底下钻的师爷提溜起来砸了出去。行刺的婢女猝不及防被丢过来的师爷砸到了桌面上。 哐当! 桌上的菜肴叮叮当当砸得到处都是。 等师爷再回过神来时,婢女已经死了,而他手里拿着的是那把匕首。匕首上海沾了鲜红的血,顺着他手掌往下蜿蜒。 他瞳孔放大,两眼一番,吓晕了过去。 汤和志看着已经死透的婢女暗骂一声废物,又朝那群舞女使了使眼色。先前还在跳舞的十几个舞女突然齐齐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朝他和赵凛冲来。 他故作惊慌:“赵老弟你快跑!” 要是你腿能行,就跑两步啊! 赵凛还真没让他失望,在十个舞女齐齐刺来第一瞬间,夺了其中一个女子的手中剑冲了出去。 同一时间,何春生把赵宝丫拉到了角落,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赵宝丫面前一片昏暗,双手攀住他的手。其实她不害怕的,她三岁时在船上就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她只听得呼呼剑风声,以及扑通扑通重物倒地的声音。 眨眼间赵凛就站在了一堆血泊中间,周身肃杀,竟是比肖鹤白气场更甚。 “你你你——”汤和志舌头打结,有些被吓住了,张口就要把外头护卫喊进来。 赵凛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掐住他脖颈往地上灌倒,阴恻恻的笑道:“别喊了,护卫不是被你调远了?” 汤和志惊恐,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六主事家是你抢的?” 赵凛啧了声:“汤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官,不是匪,抢劫的事不干!” 汤和志努力呸了声:“你不能杀我,今日宴请,我若是死了,肖总管不会放过你。今日本就是他让我来试试你的腿的,他早就怀疑你了。你放了我,我同他说你腿废了!” “只要我说他就会信,否则等他对付完十三寨那些小喽啰就会回过头来收拾你!” 赵凛挑眉:“恐怕要担心的是汤主事你,你若告知他本官腿没断。本官就同肖总管说,你与本官在长溪就是好友,你先前为难本官也只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故意告知他十三寨的密道,把大军引出城,好方便本官抢十二商会,掏他老底。” “你觉得,你的下场会比本官好吗?” 汤和志瞳孔遽缩:“肖总管不会相信你的。” 赵凛呵笑:“你应该比本官更清楚肖总管的性子,他是宁可杀错不会放过的人,一切会威胁到静王府的人他都会以绝后患。看他对待韦主事的态度你就该知道!” 他看向还晕着的师爷:“而且,林师爷是太妃的人,他一直觉得我们关系很好呢。待会若是他醒来,你替我挡了一刀,你说,他会不会去告诉太妃?” 这林师爷也真是忠心,都骗他中毒了,还在暗中传递消息。 汤和志眉头蹙得死紧:赵凛说得没错,要是肖总管怀疑他背叛,他的下场会凄惨无比! 妈的,他真是脑抽了才会请赵凛吃酒,又假装兄友弟恭的! 这下好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汤和志咬牙:“那你现在是想怎么样?” 赵凛:“不想怎么样。”他话毕,剑尖就刺进了汤和志的腹部。 汤和志痛得冒冷汗,脖子却被死死掐住发不出声音。 哐当! 软剑落地,赵凛掐着他脖子道:“待会别乱说话,否则本官就告诉所有人,你这剑是为本官挡的,并把方才的话原封不动的告知肖总管。” “知道了吗?” 汤和志面色涨红、腰部剧痛,艰难的点头:此时此刻,他才察觉赵凛的恐怖! 这人哪里柔弱,简直就是只会咬人的藏獒! 赵凛松手,擦干净手里的血迹,重新坐到了轮椅上,汤和志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气。 何春生松开赵宝丫,走过去,拎起一壶茶水往晕倒的师爷脸上浇。师爷惊醒,一扭头看见满地的尸体,吓得尖叫,再看到躺在地上的汤和志爬起来就去拉门,跑到院子里大喊:“来人啊,杀人了,来人啊!” 很快一群护卫冲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形都吓了一大跳。赶忙过去扶起面色惨白的汤和志:“汤主事,这是怎么回事?” 今晚他们只是接到命令走远点,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靠近。并不知道汤和志的具体计划。 汤和志连连咳嗽,喉痛一时痛得说不出话。 赵凛连忙让何春生去给他止血,沉声道:“这群舞女是刺客,想要刺杀本官和汤主事。汤主事一人历战十几人,不幸也受了伤。哎,什么也别问了,先把汤主事抬下去休息吧。” 他演得煞有其事,汤和志看得眼角抽搐,腹部更疼了。他想骂娘,想揭穿这人虚伪的嘴脸。 想说他腿完好,十二商会那六家就是他抢的! “赵凛……” 赵凛开口截住他的话:“都怪本官,要不是本官腿不中用,跑不了。汤主事也不至于替本官……” “赵大人!”汤和志不顾腹部的疼痛,向他爬了两步,“什么也别说了,都是我疏于防范……赵大人,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回去!”今后一定半分都不沾这扫把星! 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第114章 114 赵凛一脸不赞同:“汤大哥说的哪里话, 你才受伤,我怎么能走。我还是留下来照看你吧,以防万一。” 师爷看看他又看看汤和志, 眼眸来回闪动。 汤和志都快痛哭了:他娘的谁是你大哥! 他急于撇清关系:“不用,赵大人莫要喊我大哥, 我当不起。您还是快回去吧, 我有夫人有妾室, 不劳您大驾照看。” 赵凛:“你不必见外的……” 见外你大爷! 面对师爷的猜忌,汤和志受不了了, 偷偷朝赵凛比了五个手指。赵凛盯着他, 摁在轮椅上的手指比了一。 汤和志一咬呀, 撇开眼:“快快走吧, 今夜我府上不安全。送赵姑娘的东西都带走,你们还想要什么也带走。” 赵凛叹了口气:“那好吧, 我们就不叨扰了。” 汤和志让府上的总管把几人送上车,压根没派人护送他们。 笑话, 莫名其妙被捅了一剑,又赔了一万两出去, 不派人追杀他们已经很好了。还要护送, 他又不是忍者神龟! 就在他处理好腹部的伤口准备睡下时,府里面又吵了起来, 管家惊慌失措的跑来拍门:“老爷,不好了,染织坊被贼人洗劫了!” 刚躺下去的汤和志一口老血直接吐了出来:赵凛他真贼啊,下手比十三寨的响马还贪。拿了他一万两还不够, 还要抢他的染织坊! 伺候的小妾吓得花容失色,大喊着请大夫。管家也慌了, 又急急跑出去请大夫。这一折腾,汤和志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等他醒来,听说染织坊一年的库存全被人搬空了,所有的账目和染织的秘方都不翼而飞后,彻底忍不了了。 拖着还虚弱的身体往静王府去求见太妃,他要先发制人,要把赵凛供出来,把赵凛威胁他的话全抖出来。 他在心里打了许久的腹稿,想着怎么咬死赵凛。 然而,等太妃出来时,他就傻眼了。太妃身边跟着的不是赵府的何春生和赵宝丫还有谁? 他还未开口,赵宝丫先跑了过去,玉白的小脸满脸关切:“汤伯伯,你的伤口没事吧?听说那伙贼人后来又抢了你家,我阿爹还担心了好久呢。” 汤和志方才那股勇气一泄千里:赵家这两个黑心肝的是算准了他要来,在这等着给他上眼药呢! 他白着脸扑通就跪下:“太妃恕罪,小的没守好染织坊,小的罪该万死!” 庞太妃没搭理他,施施然在软榻上坐下,朝赵宝丫两人道:“你们先下去吧,待会本宫再找你们说话。” 何春生和赵宝丫互看一眼,朝着她屈膝行礼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庞太妃才慢条斯理的开口:“汤主事,听闻你先前宴请赵县令全家吃酒?” 汤主事抖如筛糠:“回禀太妃,是肖总管让小的去试试赵县令的腿是真断还是假断。小的和赵县令毫无瓜葛!” 庞太妃抬眸轻笑:“本宫听说的可不是毫无瓜葛……” 汤主事腹部伤口又开始疼,背后冷汗测测。 庞太妃突然话语一转,又道:“不管你是同赵县令毫无瓜葛,还是有其他的瓜葛。在何小大夫治好本宫的头疾前,你都别去赵县令面前转悠……” “懂?” 庞太妃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世上,除了她儿子和肖统领能让她挂念一二,其余人都是个屁! 她不在意,也不关心,等她头疾好了,随赵凛去死! 汤主事连连点头。 庞太妃:“懂了就滚吧!” 汤主事赶紧提上袍子就滚,伤口因为大幅度动作渗血了也不敢停。等碍事的人彻底没影了,庞太妃才往自己的院子去。快到院门口时,远远便瞧见赵宝丫蹲在假山边抱着她的豆豆,何春生在给豆豆扎针。 豆豆一双蓝汪汪的眼睛咕噜噜的滚,特别乖特别听话。 她走了过去,停在赵宝丫身后,温声问:“在做什么呢?” 赵宝丫立刻抱着豆豆站了起来,笑颜明媚:“太妃娘娘,阿彩姐姐说豆豆不舒服,春生哥哥说是积食了。方才扎了两针,待会儿再喂一些水,它很快就能好了。” 一旁的阿彩也笑着附和:“是啊,何小大夫医术可高明了,一瞧就知道豆豆肚子不舒服。” 庞太妃的笑渐渐淡了,赵宝丫把猫猫递还给她。她没接,看向身边的绿湖。绿湖会意,立刻接过喵喵叫的豆豆。 何春生和赵宝丫告辞,庞太妃让管家送送。等二人走了后,她看向绿湖手里的豆豆,眼中嫌恶藏也藏不住:“听见了赵家姑娘说什么了吗?给它喂些水,加点□□进去。” 绿湖惊愕抬头,舌头打结:“太太妃……”太妃平日不是最喜爱这只猫吗?怎么就要弄死? 其余伺候的下人也是不可置信,但谁也不敢说话,都垂眉敛目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庞太妃拧眉看着绿湖:“怎么,听不懂本宫说的话吗?” 绿湖赶紧低头,磕磕巴巴道:“听,听懂了。” 庞太妃冷哼:“贱民就是贱民,不懂尊卑贵贱!”若不是她头疾还没痊愈,仅凭刚给她看过诊就敢给一个畜牲扎针这一点,也足够他砍头! 她说完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 绿湖抱着猫站在原地,眼角微红,手都在发抖。同行的姐妹走过来拉她:“绿湖,别犯倔……” 绿湖不说话,抱着豆豆转身往西苑最僻静的地方去……一刻钟后,她看着豆豆不断抽搐的身体,她默默抹着眼泪道:“要怪就怪赵家的姑娘吧,你莫要来找我……” 马车里的赵宝丫连打了几个喷嚏,何春生立刻问:“怎么了?是不是穿少了?没感觉不舒服吧?” 赵宝丫摇头:“无事。”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好心会害了豆豆。 马车很快到了县衙,刚停稳,她就跳了下来,径自往后宅去。何春生紧跟其后,一路往书房去。 书房里,赵凛在翻看汤家染织坊的账本。她一进去就兴奋道:“阿爹,你果然没猜错,姓汤的真跑到王府去告状了,瞧见我和春生哥哥像见了鬼一样。后来太妃把我们支了出去,最后就看到他满头大汗的走了。” 何春生也道:“只要我还在给太妃治头疾,他应该不敢胡说八道了。” 赵凛拧眉,赵宝丫察觉到不对,忙问:“怎么了阿爹?” 他沉吟片刻道:“金矿石提炼不在汤家的染织坊,看来我们要再去段家瞧瞧了。”赵凛把账本合上,之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面上敲着。 “这段家有个玉矿场,不在荆州城内,阿爹只怕要出去一趟。” 他昨夜去找过云娘子,云娘子道:“十二商会各家的生意都是分开、互不干涉的。段家管玉器生意,他们的玉矿场就在南城外云门山脚下,那里还有个赌石场,每年都会有商人过去赌石。原本这个季节陆陆续续因该有商人过去了,但十三寨和荆州军一直在交战,吓退了不少人。” “那个赌石场我去过,并没有提炼金矿石的痕迹。” “至于玉矿场我并未去过,不过那里有禁卫军把手,不准闲人出入。但也这正常,我们胭脂制作坊也是不准其余人进去的,也有护院打手看守。玉器自然是比胭脂、布匹精贵。” 赵凛让她再想想,段家玉矿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云娘子沉思了会儿,才道:“其余十二家用的工人大部分是荆州城的百姓,唯有段家,听说里面全是从大业各地拐来的人口。只进不出,死了就直接丢到沙漠里喂狼。” 那就是没办法弄人进去了,即便弄进去了也没办法传递消息。 那也只能他亲自去探一探了。 赵宝丫眨了眨眼:“阿爹不必去啊,我让鹰隼找伙伴去瞧瞧吧。” 赵凛:“也好,你先让鹰隼去云门山附近瞧瞧,我去段家玉器铺转转。” 他们想法是好的,然而,不管是赵凛还是鹰隼,打探了大半个月都一无所获。段家玉器铺的掌柜和主事都是个人精,性子又沉稳不管打探什么都跟个哑巴似的。鹰隼只要一接近玉矿场就会有禁军驱赶,周遭都养了咬人的恶犬,赵凛夜探过两次都无功而返。 防守得这样严密,金矿石提炼之所很可能就在这里面了。 就在他思索着要如何进入时,先收到了长溪那边来的信,一看寄信人——赵春喜? 赵凛疑惑:子晨有什么重要的事,居然特意寄信到荆州来? 赵宝丫催促:“阿爹,快点拆信啊,不是小姑他们有什么事吧?” 赵凛拆了信,从上往下读,读完之后都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了。赵宝丫急了:“阿爹,究竟有什么事啊?” “你自己看看吧。”赵凛把信递给她,有些无语道:“你春喜叔叔说,半个月前有人飞鸽传书给书院的周监院。说你爹我是因为在京都敛财才被贬了,贬到荆州后不仅不知道反省,反而更加横行霸道。不为民请命、借机敛财、公然抢掠商贾、恐吓百姓。周监院把这事告知了你顾山长爷爷,顾山长痛骂你爹一夜,现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半个月后就会到荆州。” 赵宝丫无语,把那信往桌上一拍,气鼓鼓道:“是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阿爹明明就是在做好事,虽然得了点钱财,那也是皇帝赏赐的。” 赵凛冷笑:“还能有谁,荆州城只有姓汤的去过长溪。我们又刚刚抢了汤家,还在他面前摊牌了。” 何春生附和:“确实,最大可能就是他了。” 事实上,这件事确实是汤和志干的。他那日被太妃警告后,回去越想越气,心想自己不能整赵凛,自然有人能整。他当年在长溪,就听说青山书院那个顾老头是个老顽固,对赵凛颇有偏见。 把他弄来牵制赵凛,等肖总管弄死十三寨的那群响马,自然就有功夫来收拾赵凛了。 赵宝丫着急:“那怎么办啊,顾爷爷来那得多碍事啊!” 赵凛现在还记得他中了状元返乡时,顾山长要他拿丫丫发誓做个好官的事。要是知道他不仅没为民请命,还大肆‘敛财’,肯定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还能怎么办,先让你吕叔叔把人绑了,请上十三寨喝茶,等事情结束,再放他下来吧。”到时候任由他骂就行。 这老头子如今也有古稀了,脾气再大,骂个把时辰也就累了。 吕勇接到消息眉头差点没打结:这都是什么事啊,让他绑顾山长? 要是顾山长知道他当了响马,估计能骂死他,再绑他不得一口唾沫淹死他。 但能怎么办,不能叫他坏了大事啊,他只能让兄弟们时刻注意荆州入口的峡谷。然而,守了大半个月,愣是没瞧见人影。 他把这事和赵凛说了,传信问他是不是搞错了。 赵凛回信:“不可能搞错,是赵子晨的亲笔信。” 吕勇:那错不了,以赵春喜那严谨的性子,说来定是就来了。 赵凛有些担心起那老头子,又传信给云中的钱大有。钱大有很快回信说顾山长三日前就过了云中,往荆州地界来了。 还是他亲自送出云中城的。 出了云中,又没入荆州,那会去哪? 赵凛想起云娘子的话,想到另一种可能,眉头不禁拧了起来。又传信让吕勇沿着荆州入口找找。 吕勇这一找也是吓了一跳,在劈观山往南五里处瞧见了顾家的马车,马车已经四分五裂,车上的人和财物都不见了,残破的车璧上是附近马匪留下的铁钩划痕。 他站在车璧上举目远眺,到处是黄土滚滚…… 当夜赵凛收到了回信,赵宝丫急问:“阿爹,吕叔叔找到顾爷爷了吗?” 赵凛:“找到是找到了,你顾爷爷也许、可能、应该被过路的马匪劫了,卖到段家的玉矿场去挖矿了……” 赵宝丫整个呆住:“……” 不是,顾爷爷那么大年纪了,挖什么矿啊! 这帮马匪有病吧! 第115章 115 按道理, 顾山长入荆州,十三寨的人只要好好守着入口的峡谷就一定能顿住人。定是他们忙着和肖鹤白的军队打迂回战时,被顾山长过去了。荆州其余散碎的马匪瞧见有肥羊, 劫完财后顺便把人卖了。 也不知道段家玉矿场是什么情形,不宜强攻的情况下, 只能派人潜进去了。 至于这个人选, 几人商议一番后, 决定让赵凛打扮成普通过路商旅。绕开肖鹤白的军队,迷路到其他马匪的地盘, 然后让那群马匪把人绑了卖掉。 至于县衙这边, 找个由头把林师爷打一顿, 至少让他一个月下不来床。对外就称赵县令偶感风寒, 从那十九个护院里挑一个和他身形相似的人待在屋子里。 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临行前,赵凛把何春生叫到一边, 交代道:“若是有什么事,你可派人去找云娘子。凡是以你和丫丫的安全为第一位, 记住了吗?还有地窖下的密道,让护院继续挖, 我不在的时候, 尽量少去静王府。” 何春生点头:“知道了赵叔叔,你放心去吧, 我会照顾好宝丫妹妹的。” 赵凛拍拍他的肩,趁夜去了云娘子府上,从密道出去到达城外一里处的乱石岗。然后骑着早准备好的马,绕开肖鹤白的大军和吕勇在劈观山往南二里处会合。 临近子夜, 灰蒙蒙的天空透出几点暗淡的星辰。吕勇把马车交给他,又从袖带里摸出一支响箭递了过去:“需要救命的时候就把这个往天上放, 我看了,再困难也会救你……” 赵凛把东西收下,轻笑:“但愿用不着吧,你快走吧,肖鹤白最近急了,别被他的人发现。” 吕勇点头,迟疑的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见到顾山长,先别说我在荆州……”他实在没有勇气面对曾经的师长。 “放心,我不提。”赵凛心道,也不知那老头能撑得到他去营救吗,那倔脾气别被打死了才好。 吕勇消失在夜色里,赵凛弃了马,驾了马车往南边去。在暮色里行了不到二里路,就被流散的马匪团团围住。 呼和调笑声响起:“兄弟们,又来了只肥羊,看身量是个好劳力啊!” 赵凛故作害怕缩在车辕上,朝围住他的马匪拱手作揖:“各位好汉,各位好汉饶命啊,我只是去往荆州做布匹生意的商人,钱财您尽管拿去,别伤我性命就可。” 众响马哄笑:“瞧这么高的个子,以为会有点骨气,没想到是个软柿子。” 几个马匪下马,举着火把靠近,其中一人把他从车辕上拉拽了下来。探头进去马车里翻找,结果找出了大批的绸缎和一些散碎的银子。 那马匪把东西搬下来,骂道:“没什么值钱的玩意,这一些绸缎,哥们儿打劫总不可能穿着花枝招展的吧。” “呸,老大,这羊不够肥啊!” 马匪的头头拧眉:“搜搜他身上。” 赵凛任由他们搜,焦急解释:“各位好汉,我身上真没有好东西,你们就放了我吧。” 按照流程,搜完后把他卖到段家的玉石矿场就好了,但这群马匪看他体格高壮,觉得他是个当马匪的好苗子。硬是要劝说他加入他们,还试图给他洗脑,当马匪有多自由多潇洒来钱多快。 不比累死累活的做生意强多了。 又说:“你这样的好苗子我们才收的,前几日那个老头子给我们端屎端尿我们都不会要的。” 他们说的老头显然就是顾山长了。 眼看着天快亮了,赵凛忍无可忍,把这群马匪打了一顿。踩着马匪头子的脑袋往黄土地里碾。问清楚顾山长确实被他们卖进矿场后,才骂道:“当个马匪都罗里吧嗦,有病是不是?现在立刻马上把我卖到段家的矿场去。” 一群马匪吓得噤若寒蝉,在赵凛的示意下,战战兢兢把他绑了,蒙住眼睛卖给了段家矿场。 马匪们觉得赵凛有病,哪有主动把自己卖到矿场去的。虽然觉得事情蹊跷,但也不打算多管闲事。一来他们觉得段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二来,他们怕赵凛回来报复。三来,要是赵凛是来搞事的,把段家玉矿搞垮了,说不定他们还能从中捞一笔。 马蹄声渐远,赵凛被人反剪着双手又搜了一遍身,然后被拉拽着往一条布满碎石的小道上走。他被蒙着眼睛,五感便灵敏起来,周围除了虫鸣就是来来回回托运的声音,以及鞭子呼啸而过的风声。 大概走了一刻钟,他们进去了一处密闭空间。他凝神细听,听见有石门开启的声音,然后又被人拉进了一条狭窄、低矮的矿道。沿着矿道又走了半刻钟,叮叮咚咚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有回响。 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嘈杂,流水声、搅拌声、鞭打声、哀嚎声……空气的温度变得炙热,有人朝着这边大喊:“哎,又来了个好驴子,瞧着身量能磋磨好久呢。” 押着他的人答:“确实是头好驴,就是丑了些。” 赵凛左半边脸有一刀长长的疤,其余地方都覆了黄土,身上衣服破损,看上去确实丑。 三两声笑响起,蒙着眼的纱布被揭开,一道亮光自上而下直射在脑门上。他微微眯眼,仰头四顾,发现这里是一处天然宽敞的坑洞。坑洞正中间的熔炉燃着碳火,发出滋滋的响声。 到处是衣衫褴褛、麻木的工人,和喝骂踢打工人的段家下人,每个出入口还有穿着盔甲、手拿长戟的精兵把守…… 赵凛隐隐有些兴奋:看来这次寻对了,段家玉矿别有洞天,这里是提炼金矿石的地方。 他还来不及细看,后背就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来人喝骂道:“看什么看,既然来了就别想着出去,快去干活!” “这么大个子让他去砸矿石吧。” 如此,赵凛就被推到最开始的入口处,分配了一把大铁锤,一刻不停的砸着金矿原石。 冶炼金矿石大致分为五个工序,第一步就是要把挖出来的金矿原石给砸碎;第二步就是把这些砸碎的矿石用水碓再次碾碎,然后用石磨磨成粉末;第三步把这些金矿石粉末进行淘洗;第四步制团烧结;最后一步就是加入铅进行熔炼、吹灰了。 第一步砸金矿原石就是纯纯的靠力气砸,自然是最累最消耗体力的。和他一起砸的十几个人大多都精壮,应该是才被替换上来的。 他边砸目光边暗中圈巡:顾山长那小老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安排在第三个步骤上,搅拌淘洗矿石粉。 找了一圈,发现淘洗矿石粉的地方和他所在的地方正好隔着一个大大的熔炉,压根看不到对面。 他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观察环境,老远看见几个段家的小头目拥簇着一个长衫中年人往这边来。那人年近四十,留着美须,通身儒雅贵气,不像是商人,倒像官家出身。 瞧着面容有些熟悉。 赵凛垂着头细细思索,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多年前的脸。面前这个中年人不就是像当年因金矿案被斩首的齐宴吗? 当年案发后,朝廷派人来荆州捉拿齐宴的父亲齐州判,最后让他跑了。难道他没跑,实际上是被静王府藏到段家玉矿后面来冶炼金子了? 他神色凝重起来,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那人渐渐走近了,赵凛听见段家的几人在和他汇报这批矿的进度。就在那人要走过他们身边时,他旁边的一人体力不支,朝后仰倒,手上的锤子直接砸在了他腿上,惨叫声在坑洞里回响。 立刻有看守的人拿着皮鞭上来,对着他就是一顿抽,嘴里还骂骂喋喋。几个小头目护着那人后退两步,也跟着骂道:“不长眼的,吓到了齐先生要你好看!” 周围的工友瑟缩躲避,眼中早已经没了常人该有的同情,全是惊惧害怕。 本来断了腿就相当于个废人,下手之人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直接将人打得鲜血淋漓,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 齐州判掩住鼻子嫌恶道:“别留在这碍眼,把人丢到狼堆里去!” 几个精兵立刻过来拉人,蜿蜒得血在地下拖出长长的血痕,所到之处众人惊恐避让。 远处突然有人高喊:“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这群散尽天良的畜牲!” 那抑扬顿挫,骂人高昂的语调,赵凛一听便知是顾老头子。 他最后一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鞭子破空声,以及吃痛的呼喊声。那边骚动起来,一阵戳骂和拳打脚踢声响起,赵凛抬头仰望。隔着几个石磨终于看到被人摁在地上抽打,白了头发的顾山长。 他边蜷缩成一团,还要边骂。 赵凛咬牙:这老头,倔脾气就不能收一收吗?在这个破地方和一群黑心包工头讲什么王法和天理! 还是齐州判看不下去了,沉声道:“别打死了,近日进的人少,死太多人,活还要不要干了?” 十三寨和荆州守备军打了许久都没个结果,外头拐来的人近两个月已经少之又少。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连个七十岁的老头子都要。 “在下一批人补进来前,尽量别让人死了!” 小头目连连点头,呼和这那边不要打了,继续干活。 被打得老脸青肿的顾山长这才被拉了起来,继续淘洗矿石粉。 两百号来人,就这样干到亥时一刻才停下,随后被几个头目驱赶着往西边的一个岩石洞里面走。 由于外面冶炼的温度高,岩石洞里半夜也不见冷,地面只铺了一层稻草。两百个人就随意的睡在上面,稻草外一段距离的北边岩体下放着五个恭桶,一股难闻的气味在岩洞里蔓延。 赵凛夹在中间,先被驱赶了进来,找了个离恭桶远点的地方坐着。然而,他刚坐下,就有个比他还高大健硕的壮汉站在他的面前,这壮汉自左眉骨到鼻梁上有一道疤,一只眼珠子外凸,看上去凶神恶煞。伸腿踢了踢他,恶声恶气道:“新来的,滚开,这是老子的地盘!” 坐在他周围的几人自动散开,往岩石边上缩了缩,其余人都朝这边看。岩洞门口还有段家的人和精兵在那,赵凛不想惹事,顺从的站起来挪了个地方。 那人见赵凛如此识相,越发的嚣张,指着恭桶边上道:“你坐那里去!” 赵凛实在不明白这些人脑袋怎么想的,都落得如此境地,还有空来欺压自己的工友。他再次好脾气的爬起来,走到恭桶边上坐下。 别说恭桶了,他不到十岁就掏过大粪,从前赵家的十几亩田哪个不是他撒的肥。 很快,所有的人陆陆续续被驱赶进来,顾山长算是最晚进来的那批,也被人挤到岩洞靠恭桶的这边。和赵凛一个左一个右,中间还隔着好几个人,其中有两个是顾家的家仆和马夫。 赵凛微微前倾身子,借着石壁上微弱的火光,正好可以看到顾山长的侧脸。 他右边嘴角有淤痕,本就瘦得脱了形的颧骨处被划伤,闭着眼,眉头蹙得死紧。显然闻不惯那恭桶里发出的阵阵恶臭。 山洞的木门再次被打开,有人抬着两大桶馒头和稀粥进来。用力敲着大铁勺喊:“放饭了,吃完赶紧睡,明日一早谁没起来就等着挨抽吧!” 累急了的工人看到吃的,一窝蜂的涌了过去。前头分馒头的头目一鞭子甩过来:“说过多少次了,你们这群蠢驴,排队听不懂吗?” 两百号人只得规规矩矩的排起队来,等人走了一圈,小头目发现坐在角落里的顾山长动也没动。走过去踢了他一脚,骂道:“你死了吗?挨了一顿打,绝食是不是,赶紧给老子吃了,别找不痛快!” 顾山长愤怒:“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老夫宁愿饿死!” 几个头目哄笑起来:“哎呀,老头子有骨气啊!” 那走到他脚边的人笑完之后啐了他一口:“妈的,饿不死你!”说着招呼几人提着木桶就走了。 石洞的木门被关上,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狼吞虎咽的声音。 顾山长旁边顾家家仆掰了半个馒头给他,小声劝道:“老爷,吃吧,不吃的话您会死的,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马夫歪倒在一边,只顾着自己吃,已经没力气劝他了。从前,他只觉得顾山长是贵人,人上人。做什么都有风骨,是被仰望的存在。 如今,面对生死,马夫只觉得这老头真蠢! 见他不接,有人就嘲讽道:“到了这还有什么老爷,俺看就是从前日子过得太好,没闹过饥荒。俺们村闹饥荒那会儿连树皮都啃,谁给吃的就是大爷,隔壁村有人连孩子都煮来吃了呢!” “就是,全身上下也就嘴最硬了。别搭理这种人,饿死活该!” 他们一面绝望,一面看到顾山长这样的贵人和他们轮到一样的境地又觉得痛快。说话越发的难听。 顾家家仆手还没收回去,手里的半个馒头就被人抢走了。先前那个驱赶赵凛两次的高大壮汉站在了几人面前,恶狠狠道:“不吃就都给老子吃!”说着又去抢家仆手里剩下的一个半馒头。 这里所有的工人对段家人来说就是驴,用来拉磨做事的驴。每个人从进了这里就没有了名字,都是按照编号来。死了的人就把编号让给下一个人,这高壮汉子不是最早来的,却混成了一号,平日里虽然怕段家的几个头目和这里的精兵。可门一关,他就是这群人里的老大,想打哪个便打哪个,想抢哪个的东西便抢哪个的东西。 往日,两百多个人,没人敢吱声。 但顾山长饱读诗书,育人无数,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发生! 他开始跳脚,爬起来颤着手去拉开高大壮汉,愤恨骂道:“你,你这样与禽兽何意?人贵知廉耻,有所谓有所不为……啊……” 高大壮汉不耐烦听他瞎逼逼,手臂用力一抬,把他掀得撞到后面的石壁上。叮咚一声响,一个玉刻的印章掉落出来。 高大汉子停下动作,双眼发亮的看着那印章,眼中全是贪婪:“老东西居然还藏着好东西啊……” 那印章赵凛认得,是顾师娘亲自给顾山长刻的,他平日里从不离身,最为珍惜。 不出赵凛所料,顾山长惊慌一瞬,第一时间弯腰去捡那印章。高大汉子抬腿就往他手掌上踩。 这汉子能在这矿场长长久久的活下来,身上是有些功夫的,那一脚一看就又重又狠。若是踩实了,可以想见老头儿的手骨会全碎。 就在所有人都闭气凝神,等待老头子的惨叫时。那高大的壮汉先被人一把揪住了头发,扯住脑袋就往石壁上砸。 哐哐哐! 往日跋扈凶横的人,居然被对方砸的好无还手之力! 等他软软倒下时,一桶屎尿倒头浇下。恶臭四散,两百多号人都忘了捂住鼻子,惊恐的看着这个今天新来的‘怂包’。 明明刚刚被一号驱赶两次都不敢吭声,最后只能挨着恭桶坐。怎么这会儿突然就凶横起来,把在工人里横行霸道的一号往死里打! 他会不会比一号更狠,他们的日子会不会更难过啊! 赵凛环顾一圈,伸脚踩住一号没被淋到屎尿的小腿用力碾压,冷冰冰道:“人贵知廉耻,恃强凌弱而不知耻,贱人也!” 一号躺倒在地,惨叫连连。同样的话,方才没听进去,现在听进去了。 谁的拳头硬谁有理。 他边嚎叫边求饶:“小的,小的知错了,知耻了,小的是贱人!我贱我贱,我全家都贱,大侠,饶命啊!” 他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想到刚刚两次驱赶对方又是一阵的恐惧! 惊恐的众人呆了呆:这二百一十二号怎么挥着最狠的拳头,说着最文绉绉的话? 顾家家仆和马夫显然也认出了赵凛,眸中燃起希望,开口就要喊。赵凛却先开了口:“都给老子闭嘴,往后别让我看到有人随便欺负弱小,不让见一次打一次!” 顾家家仆和马夫立刻闭嘴,有些犹犹豫豫的看向顾山长。 石壁的角落里,捏着印章的顾山长抬眼看着赵凛。眸子里先是惊喜继而惊讶,而后愤恨、恼怒:这竖子如何在这?读了这么多的书怎得还如此野蛮?从哪学来的土匪行径? 想想自己当前的处境,一时又觉得屈辱、羞愤、只觉得赵凛重复他的话是在讽刺他! 第116章 116 马夫和家仆都知道赵凛是荆州淮阳县的县令,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极有可能是来救他们的。听他喝止的话都齐齐禁声,不敢再喊他的名字,以免暴漏了。 赵凛吓住了众人, 走到顾山长面前,伸手要去扶他。顾山长避开他的动作, 没给他好脸色。赵凛讪讪, 示意家仆把人扶起来, 然后带着三人走到远离恭桶的东南角坐下。原本聚在周围的工人立刻让开一圈距离,缩到别处。 等顾山长重新坐下后, 他递了馒头过去。 顾山长依旧臭着脸不搭理他, 赵凛知道这老头子倔脾气又犯了, 无奈的摇头, 小声道:“吃点吧,不吃会饿。” 家仆也跟着小声劝:“老爷, 吃点吧,夫人还在家等着你呢。” 顾山长依旧不接, 受了几天苦的马夫有点无语了,气恼道:“有骨气也不是这个时候有骨气, 死这儿了别人也不会说您英勇, 只会觉得您傻……” “你……”顾山长气得胸口起伏,脏乱的发都跟着乱颤。家仆连忙小声呵斥:“富贵, 怎么说话的?” 马夫不说话,嘴还是不服气的动来动去。 赵凛觉得这马夫不错,简直就是他的嘴替! 见顾山长实在不肯接,他也不勉强, 靠在一边自顾自的吃起来。两个大馒头嚼的嘎嘎香,吃完馒头又开始喝粥, 那吃饭的劲儿看得人肚子越发的饿。 顾老头咽了咽口水,干脆扭头不看他,靠在石壁上假寐。 赵凛在心里发笑:倒是要看看顾老头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吃饱喝足又从怀里摸了一个瓷瓶递给家仆,然后小声道:“涂完了药就先睡,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说。” 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没睡,实在不宜说话。 他说完就靠着墙壁睡了。 顾山长其实有一肚子话想问赵凛,扭过头见他真的睡了,心里头气得不行,冷哼一声也只能靠着石壁休息。 睡到半夜,顾山长肚子开始咕噜噜叫,胃部一阵阵抽痛。他从峡谷进入荆州后,恰巧碰见战事,就绕到走了南边,没想到遇到了马匪。当时他被打昏了,折腾了两天才被卖到矿场,到矿场除了第一日吃了两个馒头,这两天一直没怎么吃。 平生还是第一次体验到饥饿的感觉。 他开始有些后悔嘴硬了,饿得太狠,他一整个晚上也没怎么睡好。次日又被拉出去干活,好不容易等到早饭发馒头,没想到小头目让先前那壮汉帮忙发,硬是漏掉了他们主仆三个。 他此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偏偏马夫还在旁边发牢骚:“先前老爷不吃也可把馒头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啊,现下好了,什么都没得吃。” 家仆不悦:“是那人针对我们,你怎么能怪在老爷头上。” “他怎么就针对我们不针对别人?”马夫气恼:“还不是老爷现嘴硬说不吃,那人才过来抢?” “老爷是富贵人家出生,不知道为了一口吃的能有多难,你倒是成全了自己的骨气,可苦了我们……” 顾山长从前确实不知道为了一口吃的能有多难,但他现在知道了。午餐,别说馒头,他连口水都没喝上。 他胃里空空,那小头目还故意针对他,让他清洗完矿石粉又去拉熔金的风箱。他老胳膊老腿又饿着,哪里拉得动。挨了几鞭子不说头发还被火嘶了一半去,蓬头垢面连个乞丐都不如。 临近下工已经支撑不住了,整个人虚脱的往后倒。摇晃的视线里,他看见了远远瞧着他的赵凛。此刻他多希望赵凛能走过来再给他一个馒头…… 恍惚中他突然忆起多年前骂赵凛爱钻研,赵宝丫那丫头哭着反击他的话。她质问他有没有想过她爹为什么爱钻营? 他当时不太理解小宝丫说的话,现在突然有些理解了。 当人饿到极致的时候,什么气节都是鬼话! 他被抬了回去丢到了岩洞里,捂住胃蜷缩成一团,不过几日就瘦得脱了形。黑暗里,有东西掉落的声音,然后咕噜噜滚到了他手边,他伸手摸到了一个有些软的东西。 是馒头! 他莫不是饿出幻觉了? 尝试着把馒头塞在嘴里咬了一口,是真的! 他胃更疼了,嘴里疯狂分泌口水,一个声音叫嚣着,快吃了吧。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应该没人会看到吧。他捏起馒头慢慢的咬了起来,一阵淅淅索索后,最后一口馒头把他噎住了。他用力捶着胸口,喉咙里发出赫赫声,木门外微弱的火光跳进他眼里。他双眼发白,像是要死掉。 旁边突然伸来一只碗,碗里头是稀捞捞的米汤。他想也没想,端起来就往喉咙里灌,一口饮尽。等终于缓过来,他端着碗的手僵住。 所有人都缺食物的情况下,半夜怎么正好有个馒头掉在了他手边。他被噎住,哪来的米汤? 他端碗的手缓缓下移,昏暗里,对上眼神炯炯的赵凛。 隔了两息,他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问:“你可有贪?” 赵凛语气坚定:“没有!”他是拿了许多钱,但那是从皇帝手中抠出来的,还有就是从几个主事那抢的。 但他不承认贪! 顾山长显然是不相信他的,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封信气不可遏的跑来质问。 他蹙眉继续问:“那你入荆州可有为百姓伸冤?干实事?” 荆州的形式一时半会也同这个老顽固说不清楚,赵凛只道:“老师,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我们先不说这些,等我把您救出去,您且自己看。” 顾山长也觉得这个时候说这个不合适,忽而转移话题问:“你什么时候会的武?” 赵凛:“……”这要从何说起呢? “怎么,这个也不能讲?”顾山长冷哼一声,不再继续问了,歪在石壁上闭眼睡觉。 赵凛暗自嘲讽了两声,也闭眼继续睡。睡到天将将明时,灵敏的捕捉到有股臭味朝这边靠近。在钝器砸过来的一刹那,他睁眼歪头躲过了。 昨夜被他扣了恭桶的壮汉惊愕,显然没料到他这么明锐。捏紧手上的铁钉又狠狠朝他胸口扎来,这两下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这边动静颇大,靠这么近的人已然惊醒,全都吓得后退。家仆拉着刚醒的顾山长也跟着后退。 在那壮汉手扎过来的一瞬间,赵凛就势扣住他手腕,卡卡就是两下。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他翻身而起,一脚踩在对方的脑袋上。夺过壮汉手里的铁钉,猛的往他太阳穴里戳。 这一下,这壮汉只怕会脑浆迸裂! 不少人吓得转过头去,顾山长蹙眉,突然出声:“住手!” 铁钉在壮汉太阳穴一寸处堪堪停下,赵凛抬头疑惑的盯着顾山长。顾山长咬牙:“别杀人,他纵有错但罪不至死……” 赵凛拧眉,陈述事实:“他想杀我。” 都这个环境了,妇人之仁只会后患无穷。 顾山长咬牙坚持:“你这双手不是用来杀人的!” 赵凛呵了声,松手:“好吧,但你会后悔的。”说着他又用力碾了一脚,喝道:“今后老子就是一号,再敢动手就等死吧,滚!” 壮汉努力爬起来刚走两步,又被赵凛一脚踹进恭桶里。他挣扎间,恭桶砰咚又裂开了,顿时味道四散。 周围的矿工吓得齐齐后退,捂住口鼻不敢吱声。 这都是造得什么孽啊,每天来一次。 顾山长对赵凛的暴脾气频频蹙眉,也不认为他会后悔,读书人本就不该造杀虐。对于赵凛身上表现出来的匪气,他很不满意。 外头渐渐亮了起来,砰咚一声,木门开了。两个小头目站在门口捂住口鼻,骂道:“什么味啊?一晚上的又全掉粪坑里了?” “妈的,说你们是驴还真是驴,臭死了!” “一号,一号,找人把碗收一收,再把岩洞里清扫清扫!” 壮汉抱着手腕缩在墙角不敢动,赵凛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朝那两个小头目点头哈腰:“大人,小的是一号,小的马上让人去办。” 那两人上下打量赵凛,继而笑道:“哎呦,不错嘛,才来多久就成一号了。快让人把岩洞收拾一下,然后出来干活!”想来昨晚上是有一番打斗了。 这种事在这暗无天日的矿场屡见不鲜,只要别打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是不管的。 不管谁是一号,只要能管好这群驴子,又能帮他们做事,他们不介意给两分脸面。 两个小头目下去了,赵凛走到瑟缩的壮汉面前就是一脚:“你,收拾一下岩洞,其余人都先出来。” 两百多号人陆陆续续的出来,开始按部就班的重复每日干的工作。干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两个小头目又抬着两大筐馒头过去,让赵凛把馒头挨个发下去,弄了一大缸水在岩洞边上,渴的人自己过去喝。 这次顾老头倒是没拒绝吃馒头,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原先在岩洞里打扫的壮汉也出来了,拿了两个最小最硬的馒头坐在角落里,眼神凶狠的看着赵凛。 赵凛只当不知,等再次上工时,他开始四下观察矿场的屋子。 这矿场是个天然的坑洞,呈圆形把众人圈在里面,除了天上能照进来阳光的天然出口,就只有来时狭窄的矿道了。 所有的矿工住一间岩洞,十八个小头目分三组,脸上分别戴着半边金、银、铜三色面具,不同颜色面具的头目分工不同。比如每次给他们分食物的小头目就属于铜面具头目,干的活多也杂一些,住的矿洞待遇也有细微的差别。矿场里总共有一百二十位精兵还有监工算账的齐州判。 这一百二十位精兵倒是住在矿场外的玉石场,但会分两批日夜在这值守,夜里岩洞的门反锁,站岗值守的精兵就有六十个。 等下次入了夜,他需要摸清楚这里还有多少岩洞,分别用来做什么的。齐州判住在哪,还有提炼出来的金子被运到了哪里。 这一刻,他想,要是丫丫在就好了。都不用他挨个去探,很快就能把这矿场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们两百个人住一个岩洞,要是晚上要行动,两百双眼睛势必有人是睁着的。看来想方便行动,最好还得说服这些工人跟着他反抗。 他正想着,突然瞥见那壮汉在和一个小头目交头接耳。那小头目先是蹙眉,继而朝在洗矿石粉的顾老头看去,眼里都是兴奋。 赵凛暗道不好,紧了紧手里的铁锤,又看了看守在边上的小头目。到底是没动,罢了,那老头子是该吃点亏,才知道人心险恶! 果然下一刻,那小头目走到顾老头身边,让人摁住他就开始搜身。在顾老头惊慌、怒骂声中把他藏在怀里的玉刻印章给搜了出来。 顾老头扑过去抱住小头目的腿,声音激愤哽咽:“你们这群土匪,把印章还给我,还给我!” 小头目一脚把顾老头踢翻,一口啐在他鼻梁上:“呸,还什么还,进了这所有的东西都是公家的,下次再敢私藏就把你扒光了,掉在旁边的木柱子上!” 众人哄笑,他的自尊、高高在上被踩得粉碎! 那印章就是他的命啊,顾老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朦胧的视线里瞧见站在小头目身后的壮汉,心里在这一刻突然无比后悔:人心怎么就能这么恶呢! 他明明救了对方,对方不知感恩,不知悔过,还要抢走他最珍视的东西。 在这一刻,他跪在地上环顾四周:这里不是青山书院,不是长溪,他不在是人人尊重的青山书院山长。 环境不同,他从前以为的行事准则统统都不同。 人性本恶,在这里,自保自私活着是一切准则! 他抬头,形容狼狈的看向赵凛,赵凛站在那也看着他。那双眼睛看透世事,经历万般悲凉,似乎还在嘲讽他。 看吧,这就是我的世界,和你们世家截然不同! 他以前训斥赵凛的种种变得可笑起来! 赵凛错开眼,盯着那抢印章的小头目看了两眼,然后坚定的抡锤。 砰,砰,砰! 金矿石在他的铁锤之下裂开,迸溅、碎成无数块! 日头东升西落,矿场重新陷入昏暗。众人又被驱赶进岩洞里,顾山长变得异常沉默,颓废的靠在石壁上。 马夫不满的小声嘀咕:“天没亮那会儿把那人杀了就好了,都在这种地方了,菩萨心肠就是傻,迟早死了!” 家仆蹙眉,拉住马夫示意他别说了。马夫不吐不快:“我又没说错,赵大人更没错……” 家仆一把捂住他嘴,四处看看提醒他:“是一号!” 马夫咬咬牙终于不说了。 赵凛只当没听见,黑沉沉的眼眸在岩洞里圈巡,那个告密的壮汉跟在一个小头目后面,提着两大篮子馒头进来了。 然后从小头目手里领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见赵凛一直盯着。那小头目一甩马鞭喝道:“最近矿场缺人手,上头说了,不准闹出人命,不准打架斗殴,被逮到了仔细你们的皮!” 这是在给对方撑腰,警告赵凛了。 赵凛唇角翘起,盯着示威般的壮汉,用力嚼着馒头…… 那壮汉被他看得直发毛,继而又努力给自己壮胆:大人都说了,今晚只要一号敢动手,绝对要他好看。 他边咬着香喷喷的肉包子,边得意的仰头,等吃完东西,解决小便挨着门口就睡了。 半夜,一阵阴风直往脸上吹,他总觉得有股强烈的视线在盯着他。那一瞬间想起赵凛的眼睛,他惊得睁开眼,却发现岩洞里的火把不知何时被熄灭了。他惊慌想爬起来,就被人一拳打到了太阳穴。 黑暗里,壮汉惊惧大喊:“杀人了,大人,大人!”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拍门。 然而,先前说好只要赵凛动手就会进来的小头目压根不理会他的求救,他一时间有些绝望,怎么就信了这群畜生的话! 岩洞里黑漆漆的,惊叫声过后,就是一阵脑袋砰砰砰砸门的声音,哀嚎声求饶声越来越小,直到没了声响…… 众人心惊胆战。 这次,缩在角落里的顾山长再也没有出声。 过了两息,木门外的锁突然一阵响动,门被打开。先前警告赵凛的小头目举着火把,提着鞭子进来了。火光照亮了赵凛冷冰冰的脸,以及他左脸上丑陋的疤痕,还有地上头破血流已然没了气息的壮汉。 小头目眼睛里丝毫没有意外,甚至有种看蠢东西的嘲讽。他跨过壮汉的尸体,盯着赵凛,喝骂:“耳朵聋了吗,说了不准打死人,当老子的话是屁啊!” 见赵凛不说话,他甩手就是一鞭子。方才还像个木头一样杵着的赵凛突然动了,勒住鞭子,踢上门,旋身,一把勒住对方的脖子。用力一扭,对方悄无声息的倒下,他反手接住了掉落的火把,速度快到让人眼花。 然后把火把递给旁边一个吓得不轻的工人,三下五除二换上小头目的衣服,朝众人嘘了声。 恰在此时,外头又有人敲门,问:“怎么了?” 赵凛把火把弄灭,把门打开,学着那小头目的声音骂道:“没什么,两头蠢驴斗殴,都死了。真晦气,快过来帮忙把人抬走丢了!” 天太昏暗,另一个小头目也没注意,跟着骂了起来。然后喊来两个值夜的精兵把人一起抬了出去。 门重新被关上,岩洞里的两百个人这才从一系列变故中回神。继而又无措起来:一号身手怎么这么好? 他逃出去了吗? 那他们怎么办? 岩洞里响起议论声…… 有胆子大的垫着脚透过仅有的木门空隙往外看…… 原先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的顾山长终于有些慌了,扶着石壁起身。马夫惊慌得口不择言:“老爷,赵大人,赵大人不会嫌我们麻烦,自己跑了吧?” “赵大人还会不会回来?” 第117章 117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岩洞里的很多工人都等得睡着了。 马夫开始打哈切,家仆看着自己主子,小声翼翼的求证:“老爷, 赵大人不会回来了吧?” 靠在石壁上的顾山长肃着脸训他:“他既是说过来救我们就不会自己走,睡吧。”赵凛这人虽然爱钻营、爱钱财, 可性子坚韧、不达目的不罢休。来都来了, 就不会这样空手回去。 家仆咬牙, 刚靠着石壁要闭眼,岩洞的木门突然咔嚓一声响。他惊喜回头, 果然瞧见穿着小头目衣裳的赵凛又出现了。 赵凛点亮了岩洞璧上的一个火把, 火光在狭窄的空间里跳跃, 其余人陆陆续续醒来, 看见他即惊又喜。 岩洞里的议论声多了起来,赵凛朝众人嘘了声, 小声开口:“你们想出去吗?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赵凛扫了一圈又道:“你们想清楚, 待在这只有死和无尽的折磨。”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实话,那告密讨好的壮汉尚且不能活, 他们也活不了多久。 赵凛哑着声继续说:“刚刚我身手你们也看到了, 只要你们配合,我就能救你们出去。现在, 想出去的举手!” 他突然说这种话,没有人敢伸手。他有些失望,就见角落里的顾老头坚定的举起了枯瘦青紫的手,声音枯哑:“我!”他昏黄的老眼看向朝他看来的两百多个工人, “你们还想见到自己的亲人就听他的。”他这个弟子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马夫和家仆也跟举手,陆陆续续又有人开始举手, 很快,两百个人全举手了。 他们都是从大业各地卖到这里的,时间久的有好几年,时间短的有几个月甚至十几天。这里每隔几天都四人,挨打都是家常便饭。之前不是没有人想过反抗,但都被镇压下去。他们都有些麻木了,直到今日,这种麻木被赵凛狠辣的手段刺激醒了。 死和有可能活,他选后者。 赵凛很满意,开始小声和这群工友商量自己的计划。 他方才出去把整个矿场都摸了一遍,十八个小头目和六十个精兵还有一个不会功夫的齐州判总共七十九人。他们这边总共二百一十二人,即便除去老弱病残,也有一百来个是有劳力的。就算不会功夫,只要出其不意,按照他的计划,夜里一拥而上,必是能把整个矿场拿下的。 赵凛交代完众人就重新戴上面具,围上兜帽出去了。 他偷偷摸到铜面具小头目的屋子里,找了最里面的木板床躺下。天蒙蒙亮时,陆陆续续有人起床他,有人过来喊他。他缩在床里头哑着嗓子道:“今天不舒服,替我跟齐场主告一日假吧。”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几个碎银子丢了过去。 拉他的小头目得了银子偷乐,笑骂道:“不是昨晚上被那只死驴子吓到了吧?” 赵凛嗯嗯点头,让他快些走。 小头目拿着银子出门了,先去矿工赶了出来,才去找了齐州判。矿工们一出门就四处观察,看到各个高大的精兵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捏紧了手里的工具。这一日,他们干活格外的卖力,等到夜里放饭时,赵凛出门主动去提了饭食。把食物分给矿工们后,又跟着身边的小头目往住处走。 住处,十几个小头目已经在桌边坐好了,看见赵凛他们过来,笑嘻嘻的招呼:“快,快吃饭,吃完咱们来投两把骰子。 赵凛走过去坐下,选了个背光的地方,主动拿了酒壶过来,给兄弟们都满上。 他对面的金色面具小头目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狐疑问:“铜六,怎么感觉你变高了?”他话落,其余十六个人也纷纷看向赵凛,眼神也有些怀疑起来,捏着酒杯边喝酒边审视他。 等他们都把酒喝了,赵凛干脆把兜帽摘了下来,拿起筷子夹了口肉塞到嘴里,边嚼边笑道:“有吗?大概是在长身体吧。” 他一开口众人都发现了不对劲:“你不是铜六?”说着抄起身上的鞭子就往他身上招呼。 赵凛迅速后仰,一个后踢把木门踢上,手上的筷子同时甩了出去,正中两个要叫喊的小头目咽喉。 其余十五个小头目瞳孔放大,同时朝他攻来,然而,下一秒全都脚软栽倒在地。 两个小头目盯着桌上的酒,就知道里面下了毒。 只是,凡是被卖进来的人都会被搜身,这毒究竟是怎么带进来的? 他们还没想明白就齐齐昏了过去,赵凛走过去,又多吃了两口肉。嗤笑道:“隔着衣服搜身能叫什么搜身!”还不如当年他科考严厉。 他把十几个人全都扒光了,再用绳子把人全绑了,然后用臭袜子把他们嘴巴堵了起来。最后把兜帽重新戴起来,打开门、出去、上锁。四下扫了一圈,轮值的六十个护卫分六个入口守夜,矿工的岩洞边上只有四人。 他提着两个新恭桶往矿工住的入口去,轮值的四个精兵瞧了他一眼,他掐住嗓子陪笑:“前两日打坏了两个,买了两个新的给那帮驴子用。” 他正说着话,就听到后头的岩洞里传来吵闹打斗声。他故作恼怒:“他娘的,这般蠢驴子又在闹事,两个大哥同我进去收拾收拾他们。”昨晚上死了两头驴,他们已经被齐州判训斥过了。 听见又有人在吵闹,害怕出事的四个精兵交换一下眼神,派了两个跟着赵凛往甬道走。赵凛一打开木门,他们就冲了进去,抽刀骂道:“哪个闹事?” 还没看清里面的情形,两个精兵就被赵凛折断了脖子。 赵凛快速吩咐他们把这两人的衣裳扒了,让前头几个力气还不错的矿工换上,小声嘱咐道:“老弱病残在后面,其余能动的跟着我出去。” 众人跟在他身后走,走到岩洞守卫处,又把另外两人脖子抹了。矿工们快速操起放在岩洞廊下的工具捏在手里,潜伏在黑夜。 赵凛拿起他白日里抡的那把铁锤,沿着过道快速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矿场唯一的出口处,对着守在那的二十个精兵就砸。 同一时间,一百多号矿工也抡起手里的工具不要命的往前冲。 这群精兵挥刀是在保自己的职位,而这群矿工是在搏命。 他们今夜要么活要么死! 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渐渐的,这群矿工发现,当他们无所畏惧时,这群精兵反而怕了,打得就越发拼命。这么多时日的折磨、屈辱和惊恐统统都发泄出来。 赵凛守在出口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有想跑出去求救的人统统砸死。 这个时候,这个天然的坑洞又体现出他的优势来。外头的人不容易进来,里面的人求救外头的人也听不见。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矿场被顺利拿下。里里外外燃起了火把,整个矿场一片血污,被打死的精兵全部丢进了提炼金矿的高温炉子里。还处在兴奋中的矿工把屋子里昏迷的十五个小头目又押了出来,用尿泼醒。 十五个小头目清醒过来,惊恐的呜呜叫,用力挣扎,想把嘴里的布条和手上的绳索挣脱掉。 众人举着带血的工具,神情激愤。 赵凛朝围拢过来的矿工道:“现在,你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他们曾经怎么对你们的,你们都报复回去吧。别挤,一个个来,别那么快让他们死了。” 他拿起身后一把还在滴血的大刀往地上一丢。 第一个人上前,是个矮小的中年男子。他捡起地上的刀,走过去就一刀划破了其中一个头目的脸,手在颤抖,眼睛蓄泪:“这个畜生,一年前,我爹被活活打死,他还把我爹手指一根根剁了下来!” “畜生!” 这里有人是父子、兄弟、朋友、家仆……一起被卖来的,他们眼真真看着自己熟悉的人被打打死,被虐杀。他们自己也日以继夜的收到折磨,此刻都恨不得咬死他们。 也顾不得赵凛说过的话,没几下就把人捅死了。 等众人发泄完情绪,赵凛环顾一圈,高声问:“有人发现齐场主了吗?” 众人纷纷摇头,赶紧又提着带血的工具去搜齐州判。 然而,一无所获。 赵凛沉着脸细细思索,转身往他们住的岩洞去。岩洞里歪着几个老弱病残的矿工,顾山长也在其中。 马夫挤上前去,疑惑问:“这里也没有,那齐场主难道长翅膀从上面飞走了?” 赵凛动手前明明看到那齐州判回了自己屋子的,要是有漏网之鱼就麻烦了。他转身要走,忽而想起怀里的印章,又转声走到顾山长面前蹲下。摸出印章递了过去:“老师,还给你!” 靠在石壁上的顾山长没伸手,对着他怒目而视:“你怎么讨好老夫,老夫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东西扔了吧,你现在就把老夫和家仆送出去,老夫姑且就原谅你!” 马夫觉得这老头简直不知好歹,实在忍不住,张口就骂了起来。反正骂完,他也不想在顾家赶马了! 赵凛却蹙起眉:顾老头哪来的女儿?师娘亲自刻的印章他舍得丢? 他转开目观看向一直低着头,挨着顾老头的家仆。目光如电,突然伸手去掐对方的脖子。 对方吓了一跳,也迅速抬头,抽出顶住顾山长的匕首就往他手心捅去。那张脸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哪里是顾家的家仆,明明就是穿了家仆衣裳的齐州判! 第118章 118 赵凛眼疾手快, 一把扯住他手腕把人拉到近前,然后飞起一脚正中他肚子。齐州判飞了出去,哐当一声砸在石壁之上, 吓得几个老弱四散。 这一脚太狠了,他缩在地上哀嚎。赵凛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匕首, 抵在他脖子上用力。捂住腹部冒冷汗的齐州判惊慌大喊:“我手上有你要的证据, 你不能杀我!” 赵凛匕首不松, 拧眉问:“你认识我?” 齐州判咬牙:“自然认识,我挟持的人是青山书院的顾山长, 他的关门弟子身形高大健硕, 诡诈非常, 只是没想到身手也这么好。” 这评价听着怎么这么不顺耳? 赵凛还没怎么样呢, 顾老头子先不乐意了,怒道:“你说谁诡诈呢?” 齐州判不想搭理他, 只冲着赵凛道:“我知你在查当年金矿贪污案,我手里有证据……” 他还要继续说, 喉咙就被赵凛掐住了,翻着白眼呃呃呃的发不出一个字。赵凛看向身后一群看热闹的矿工, 道:“麻烦诸位回避一下, 我有事要单独问齐场主。” 众人虽然好奇赵凛的身份,但还是乖乖的出去休息了。 赵凛看向还杵在他身后的顾老爷子, 顾老爷子眉头一拧,不悦道:“你不是说让老夫瞧瞧你在干什么嘛,怎么,不能听?” 赵凛:“那倒不是, 弟子手段有时候狠一些,怕老师接受不了。” 顾老爷子:“形势迫人, 老夫自然不会说什么,你只当我不存在便是。” 赵凛心道:这老头子脾气倒是改了些! 既然他如此说,他真当他不存在了,扭头问齐州判:“你手上有哪些证据?” 齐州判脖子得了自由,连忙道:“当初朝廷派人追捕我,静王府本意是让把我推出去抵罪的。幸亏我留了个心眼,静王府多年来贪没金矿的具体位置、数额,还有静王府贿赂京都大小官员的账目全都另外誊抄了一本。我同肖鹤白说,若是他不保我,我保证这个证据很快就会送到大理寺卿的案桌上。他只得私下把我藏在这矿场,可也不许我随意外出。” 他看向赵凛:“我知你必是受了大理寺卿的意,前来查剩余金矿下落的。只要你不杀我,并且让官府撤销对我的追捕,保我一条性命。我就把我手里的证据全交给你,并且日后审案可出面指证静王府。” 赵凛唇角翘起:算盘倒是打得响。 “行,你现在告诉我证据放在哪了?”赵凛把人提了起来。 齐州判有了底气,仰头:“证据我全放在荆州外一个友人手里了,只要你不杀我,事后我自然拿给你。” 赵凛摁住他头往石壁上用力碾压:“看来你还没搞明白,我最不喜别人给我画大饼。你现在拿不出来就去死吧,我又不是非要你的证据不可!”在他看来,一个贪生怕死自私又自利,连齐宴的性命都不顾的,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友人手里。 这证据定是在他自己手上! 他这样说不过是在想办法伺机逃跑罢了。 齐州判的脸被挤压得生疼,心里忍不住爆粗口。从来见过这么不安常理出牌的人,一个官员下手狠辣,脑袋里全是喊打喊杀的。 丝毫不接受忽悠。 摁住他头的手力道加大,他感觉整个脸骨都要被挤碎,血顺着石壁往下滴。他相信,只要他不说,这人真能把他头当西瓜捏爆。 “我,我说!”他咬牙,“东西藏在我的住处,你随我去!” 赵凛冷笑,拽住他头发就往外拖,一系列操作看得顾山长目瞪口呆。 顾山长:看来赵凛从前在他面前是相当好脾气了。 任他训斥砸茶杯都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意思! 赵凛将人一路拖到了他住处,一脚踢开木门。见顾老头子没跟上来,又一脚把门踢上,把齐州判往地上一丢,催促道:“快找吧,给你一刻钟,一刻钟找不出来。老子就剁你一根手指,直到把你十个指头剁完为止!” 齐州判眼中闪过怨毒,又不得不屈服在他的恐吓下。他在床底下的青石木板上摸索,摸到第三排第二块地板时用力摁了摁。床尾石壁上突然啪嗒一声响,一块圆形石头突出来,他走过去握住那石头,左三圈右四圈的转了起来,然后又听见入口那面墙上响了一声。 他再走过去,把那凸起的石块抠出来,然后伸手从里面摸出一个四四方方有些长的大木盒子,放到赵凛面前。 赵凛嗤笑:这人真够小心的,藏个东西都这么多心眼。 赵凛伸手去接木盒子,他迟迟不肯放,又重复问:“赵大人可答应我的要求?” 赵凛看着他,很是认真:“自然答应,齐州判要是能指认静王府于本官是大功一件。本官自然没有把功劳往外推的道理。” 齐州判终于松手,赵凛打开木盒翻看起来,连看了好几遍,诧异道:“六部也有参与静王府的贪污金矿案?” “自然。”齐州判呵笑,“静王府只在荆州称王,若是没有六部的势力在荆州外保驾护航如何能顺利贪那么多金矿?这些金矿其实有六成都被六部瓜分了,静王府只占了三成,其余一成都是用来收买了参与的地方官员。” 赵凛恍然:原来静亲王和六部还有这层关系呢。 那在京都发生的许多事就解释得通了。 肖鹤白收买六部应该是想让六部说服皇帝放归静亲王,哪想六部那群老家伙拿了银子不办事。六部想害他时,静亲王就跳出来捣乱,最后应该是六部同意了他某个要求,他才又反过来陷害自己。 赵凛猜想,这个要求应该是让六部给皇帝施压,放归他。 他在荆州待这么久也没听到静亲王要回来的消息,看来静亲王那倒霉催的又被六部那群老狐狸给忽悠了! 赵凛又随意翻了几下,才把木盒合上。他看向齐州判态度好了几分,唇角甚至还带了点笑:“准许你问我一个关于长溪金矿案的问题。” 齐州判微愣,沉默几息后,才开口问:“当初赵大人去敲闻登鼓为钱、马两家喊冤,牵出金矿案是谁的指使?我儿又是被谁害的?”他当时在荆州,只得到消息说一个叫赵凛的秀才告发了胡县令。当时还是知府的邢大人特意赶来审理此案,胡家落败,牵连出了他们齐家。其他的具体细节就不知道了。 赵凛当时还是个小秀才,定是没有能耐做什么,他背后肯定有个幕后推手。 这人就是害他儿子的凶手! “齐州牧算是问对人了,这案子本官全程都有参与。”赵凛瞧着他笑眯眯道:“主要是胡县令老是找本官麻烦,你儿子又数次为难于本官,本官就想把他们两个都弄死。发现马家金矿的是本官,发现胡县令家有座金屋走私金矿的也是本官。发现齐宴和胡县令往来,用马家船只运送金矿的还是本官。” “为此,本官还特意飞鸽传书把邢大人请来了。” “你!”齐州判胸口呕血,他是如何能得了便宜,还如此轻飘飘的戳他心窝子? 他眼露凶光,恨不得扑过来咬死赵凛:“所以是你害了我儿子?长溪金矿案是你挑出来的?” 赵凛爽快承认:“对,没有人指使本官,纯粹是胡县令和你儿子冒犯到了本官,该死!” 齐州判伸手就去抢他手里的木盒,赵凛把木盒往身后一带,一脚把人踢倒,然后踩在他脑袋上。 齐州判痛得龇牙咧嘴:“赵凛!你说过不杀我的,我还有用!”他恨毒了赵凛,只要今后有机会就会给阿宴报仇。 “我有说过吗?”赵凛笑起来:“你觉得我会同一个活人说这么多废话?” 齐州判挣扎起来,惊恐大喊:“赵凛,你不想升官发财,不想让我指认静王府和六部了吗?” 赵凛:“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本官对静王府和六部没兴趣!”他话毕,一脚踩断了齐州判脆弱的脖颈。 方才还叫嚣的齐州判瞬间没了生息。 齐州判这人比齐宴更狡诈阴狠,齐宴能对自己的姨夫姨母下手。若是让齐州判出去,今后还指不定怎么反咬他一口。 老皇帝都给他画了个二品大员的饼,还要他齐州判做什么? 赵凛把木盒子重行塞回墙里头,按照齐州判方才的操作又把机关复原。然后把床一脚踢塌,才走了出去。 这东西,他现在不适合带在身上,不若就放在这,等事了再过来拿。 坐在外头休息的矿工们瞧见他出来纷纷站了起来,他们都听到了齐州判的惨叫声,这会儿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他穿过人群,径自又回到了岩洞里面。顾老头还靠坐在石壁边上休息,被打晕的家仆已经醒了,正在喂他水喝。他走到顾老头面前,问:“老师方才有受伤吗?” 顾老头自然也知道齐州判的下场,他倒是没问这件事。而是抬头看着他,语气和缓的问:“你是来查案的,先前怎么不同老夫说?害得老夫误会你?” 赵凛嗤笑出声:“老师向来对我有偏见,也不是一次误会我了,说了也无用。” 顾老头神态有些不自然起来,掩唇连连咳嗽。家仆赶紧给他拍背,看向赵凛:“赵大人,老爷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只怕再不出去会撑不住。” 赵凛又从怀里摸出两个馒头递了过去,道:“老师先吃吧,天亮时分轮值的精兵会来。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再夺下玉石矿后,我就让人先送您进城!” “你别听他胡说,老夫还撑得住!”顾老头不接他的馒头,木着脸道:“你自己吃吧,你不是说还有场硬仗要打吗?不吃饱怎么打?” 赵凛心道:这老头,饿了几顿终于体会到民间疾苦了! 居然会关心他! 第119章 119 赵凛把那两个馒头塞到了家仆手里, 嘱咐道:“好生照顾你家老爷,渴了外头有干净的水。”他说完就往外走。 等他走了,家仆把手里的馒头递了过来:“老爷你吃吧, 赵大人一片心意。” 顾山长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忽而抬头问:“来福,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他有偏见?你不用顾忌我, 实话实说就是。” 来福纠结, 最后咬牙道:“确实有点,老爷对春喜公子都很和善, 每次见赵大人不是板着脸就是训斥。赵大人和宝丫小小姐人都很好, 每次看到我们做奴才的都没什么架子, 都会和我们打招呼。” 顾山长重重叹了口气, 继续吃馒头。 赵凛出去后,同外头的矿工商量接下来的一场硬仗。商量好对策后, 众人开始着手亲扫起矿场,力图让人看不出打斗的痕迹。临到卯时初, 赵凛挑了六十个人换上了先前精兵的铠甲,拿起长矛站成一排等候轮值的另外六十精兵的到来。 卯时一刻, 狭窄的矿道内传来机关的响动, 赵凛穿上小头目的衣裳,戴上铜制面具到矿道口迎接。 剩余的矿工一如往常开始劳作。 天色还昏暗, 六十个精兵入内,领头的精兵走到轮值处,四处看了看,疑惑问:“怎么没点火把?” 他话音干落下, 对面的长矛就齐齐刺了过来。他立刻抽刀反击,下一刻脖子就被人抹了。原先佯装在劳作的矿工抡着铁锤、锄头、钢叉一拥而上。 轮值的精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不到一刻钟就被全部拿下。 他们照例剥下了精兵的衣服,然后换上。一百多号人,趁着天还没亮又从矿道出了玉矿场。 外头的玉矿场这会儿还没开工,矿工还在远处的泥瓦房里住着,几个小头目也没起来。只有二十几个精兵守在玉矿的出口处。 赵凛挥手,示意众人兵分两路,五十几个人跟着他往路口去,剩下的人去小头目和其余精兵的住处。 守在路口的精兵瞧见五十几个精兵朝这边来有些诧异,打着哈切问:“你们刚轮值出来不去睡来我们这做什么?” 银光闪过,四个精兵瞬间毙命,其余人惊慌起来,纷纷拿起长矛。只是他们长矛刚刺过来,赵凛这边几人的长矛已经把他们的喉咙刺穿了。 这边战斗结束,赵凛瞬速又带着人去支援另一边……喊杀声在山谷里回荡。 等到天光大亮时,整个玉矿场和金石矿冶炼场已经被赵凛这边的人控制下来。再算一算人数,他们这边也死了二十几人,受伤三十几人,余下的人只觉得庆幸。 最最庆幸的要数玉石矿场里面的三十几个矿工了,只是睡了一觉,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告知自由了。 他们抱在一起喜极而泣,朝着赵凛又是磕头又是道谢。 赵凛把人扶起来,朝坐在地上修养的众人道:“如今荆州守备军还在和十三寨的响马交战,放你们出去,你们也走不远。先一切维持原样,在此地修养到伤好为止再走。十日后有要离去的,可到我这里来领盘缠。若是你们害怕自己走,想跟着我,我可安排你们先秘密进城,找个院子先住下,等荆州时局稳定了再走也行。” 这几日,众矿工对他的崇敬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对他的安排自然举双手赞同。除去一批时刻注意矿场入口的矿工,其余矿工开始互相涂药治伤口,起锅烧灶煮香喷喷的米饭吃。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日日忧心、担惊受怕。今日才算真正得了自由,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赵凛见众人都各自散去了,才提了反绑双手的一个小头目去找提炼出来的金矿。有好奇的矿工瞧见了,就想跟在后面去看看。 才迈了几步,就被顾山长喊住。那矿工回头,顾山长不疾不徐道:“财帛动人心,那些东西是朝廷的,你们碰不得何必去看?”他这些日子虽然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可声音依旧清晰。 众人都知道他是赵凛的老师,也隐隐猜到赵凛是官。如今能活着已是幸运,确实不该再去好奇那些金银玉石。 矿工悻悻然往回走,走到人群里坐下。 确定没有人再起心思,顾山长才靠着身后的土墙假寐起来。 那小头目沿着通往金矿场的矿道走,走到一半的距离,摁了石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面前就出现了一道暗门。他继续往里走,里面突然豁然开朗,二十几个箱子整整齐齐的摆在凹凸不平的石室里,箱子里装的全是金灿灿的金条和打磨得光滑细润的玉料。 赵凛走过去查看一番,才问:“你们这些金条都是运往了哪里?” 那小头目摇头,惊慌求饶:“大人,小的不知啊,这些金矿都是初一十五由几个精兵护送进荆州城的。具体送到哪小的也不知,只知道这些玉器是送往段家的。” 初一、十五? 赵凛默默数着日子,十一日后就是十五了,届时他跟着几个留下来的精兵进城看看那批黄金到底藏在了哪。 他想着,一旦找到了剩余的金矿必定就打草惊蛇了,肖鹤白肯定会赶回来。若是想将这么一大批黄金安全的送出荆州城,仅凭皇上的密旨和御赐的刀,还有十三寨的人也不太可能。 必定要借助边军的力量。 他从怀里摸出邢大人和霍老将军两人送他的令牌,得想办法把令牌给吕勇送去,让他派人去一趟燕平山边郡找援军过来。 从燕平山到荆州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应该够了,大概能拖到援军来护送他出城。 他从石室里出来后就在考虑要不要亲自去一趟十三寨,但又担心这边出事故。好在他没纠结多久,就在天上看见了吕勇的鹰隼。 他避开人,吹了声口哨,鹰隼俯冲而下。到了近前又急速刹车,堪堪停到他的手臂之上。他写了封信,把信和两枚令牌用布袋包好,让鹰隼给吕勇送去了。 吕勇当天夜里就回了信,说是已经派亲信赶去燕平山边郡搬援军了。 赵凛心稍稍落地,又让鹰隼给宝丫他们传了信报了平安。随后找到顾老头道:“老师伤势如何了,若是着急,我让人先送您进城去和宝丫他们会和。” 没有劳作,加之这几顿吃得都不错,顾老头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听赵凛这么说,脸习惯性就摆了起来:“老夫没有那么弱,不必让人特意送我过去。”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于是又缓和了语气,颇为别扭道:“老夫同其他人一样十日后进城便可,你有事尽管去忙,不必考虑到老夫。” 这是怕麻烦他吧。 这老头子居然会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了。 “那行,老师有什么需要的就告知我。”赵凛开始在矿场的四周勘察。 这十日,他号召没受伤的矿工早起操练,夜里巡逻。时刻注意周遭的情形,谨防荆州城那边突然有人过来。 到了第十日,赵凛询问他们当中可有愿意和他押送黄金和玉器进城的。他言明,危险肯定有,但报酬也同样丰厚。 众人起初还有些害怕,但看见他高大的身影,崇敬之情顿起,立刻有不少人站出来。赵凛选了三十几个人穿上盔甲,押着二十几箱黄金,令绑着的精兵小头目带路往荆州城南城门去。又令顾家的马夫带着顾山长和其余人,跟着天上的鹰隼往城外一里处的乱石岗去,从密道入云娘子府上。 宝丫和春生会在那里接应。 众人隐隐觉得这是在干一件大事,心情不免激荡起来。 子夜,赵凛一路都跟在那精兵头目之后,等快到城门口,手上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后腰,冷声警告道:“乖乖进城,按照既定的路线走,敢耍花样小心你的命!” 精兵头目紧张的点头,同手同脚的往前走。 赵凛蹙眉:“放松点!” 南城楼的火把高燃着,城楼上值守的人看到一大队人马过来,连忙喊话。赵凛捅捅精兵头目的后腰,精兵头目亦如往常应了声。 城门开启,两个守城的士兵上前伸手,精兵头目连忙从怀里掏出进城的腰牌递过去。那两个士兵看了看腰牌,又看了看挨得极近的赵凛两眼,出声问:“这兄弟看着面生,新来的?” 精兵头目笑着点头:“嗯,最近城里城外的都乱,人员调动也有些频繁。” 看守的士兵附和:“确实有些乱。”他挥手,示意车队进去。 赵凛一行人低着头往里走,行到一处低矮的房屋处时,昏暗的房屋下站了一个人,朝他喊:“赵叔叔” 赵凛把精兵小头目交给身后的人,走过去小声问:“接到人了?” 何春生点头:“接到了,云娘子已经给矿工们安排了两处院落住下。顾山长先让他住在云府吧,等您这边事了再回县衙。” 赵凛一想也是:顾老头子年老,不适合同他们一样心惊胆战的拼命。关键是有时候还碍事,不若住在云府妥当。 何春生说完又递过来一把刀,“赵叔叔,这个你或许用得上。” 这是老皇帝赐的那把刀。 赵凛接过,何春生立刻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赵凛提着刀重新回到车队,示意继续前进。车队在空旷寂静的夜色里一路前行,寅时末车队终于停在了一处宅子后门处。 赵凛快速打量周遭的景物,眸子里全是讶异。匕首往前送了送,压低声音问:“怎么在王府?”他原先是探过王府的,除了太妃寝殿的密室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人紧张的回话:“大人,王府南苑是肖总管的居所,这里不说外人,连只耗子也不准入内的。提炼出来的黄金全藏在地宫里。” 连耗子也不准进入就说得通了,那波斯猫和蓝白猫定是没到过这里。 后门的人瞧见他们也轻车熟路的放行,有护卫带着他们一路往南苑去。 赵凛警惕的四处观察,注意到南苑的围墙上全镶嵌了尖利的突刺,进到院子里没有王府后院的花团锦簇,反而空旷得吓人。 这院子倒是符合肖鹤白此人的作风。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走到院子中央时,赵凛感觉脚下有异。低头查看,发现脚底下踩着的十个巨大的八卦图,这图似乎还能动。 他正诧异时,四面八方突然传来破空声,他大喝:“围成圆,全躲到箱子中间。” 他挥刀挡箭,那精兵头目趁机跑出了八卦图。饶是他动作再快还是有矿工被射伤,一支支箭羽设在了装金矿的马车和箱子上,片刻后方才停歇。 纷杂的脚步声四起,一排排弓箭手踩在外围的八卦线上将他们包围。这群弓箭手里有王府的私兵,还有荆州的官兵。 赵凛诧异:官府的人来凑什么热闹? 周围火把同明,他抬头四处圈寻,就瞧见太妃带着一群人款款而来。她身后还跟着荆州的李州牧。 庞太妃看着犹如瓮中鳖的赵凛众人笑得甚是开心:“赵县令,你不是腿断了吗?如何出现在本宫的王府内?” 赵凛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和她对视:“太妃好算计,赵某也不藏着掖着了,就想问问太妃娘娘如何知晓本官会前来,提前布防?” 庞太妃笑道:“押送黄金的精兵入城是需要腰牌的,腰牌正面描红,反面描蓝。若是情况不对,精兵会递描蓝的那面,守城的士兵立刻就会飞鸽传书到王府。恰巧城中近日不太平,本宫就让州牧大人在附近随时待命了。” 赵凛哦了一声:“原来还有这种方法,本官还疑惑为何进城这样顺利呢。” 庞太妃撸着手里新买来的猫,朝所有人高声道:“赵县令赵凛勾结匪徒私闯王府,其罪当诛。来呀,给本宫当场射杀!”先前就错了,不该为了儿子那口气一直留着他的小命。 弓箭手拉弓引箭,赵凛急忙举手大喝:“等一下,太妃娘娘,臣临死前还想请教一个问题。” 庞太妃摆手示意弓箭手停下,心情甚好的等着他下文。 赵凛:“冶炼出来的黄金就藏在这个院子里吗?” 庞太妃高傲道:“自然,肖总管的住处是世上最安全之所。” 赵凛激她:“太妃在撒谎!” 庞太妃拧眉:“放肆,本宫何须撒谎!” 赵凛笑了:“确实不需要!”他话落,踩着箱子高高跃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劈开太妃身边的护卫,长刀横在了太妃的脖颈之上。 太妃手里的猫嗷呜一声砸在地上,窜进了黑暗的草丛里。 其余护卫齐齐抽刀对着赵凛,李洲牧吓得大喊:“赵县令,你这是干嘛?劫持太妃可是死罪!” 庞太妃也冷笑:“赵县令,你今夜这番举动,传到京都也足够你全家砍头了。劫持本宫,你都不顾你女儿的吗?”她看似镇定,隐在袖子里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赵凛手又紧了几分,态度狷狂丝毫不惧:“太妃和州牧大人说这句话前还是先看看赵某手里的刀吧!” 李州牧眯着眼仔细看他手里的刀,下一瞬大惊:“先帝的鸣鸿刀!” “可先斩后奏、行皇帝职权!”换句话说,就算赵凛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杀了,皇帝也不会怪罪。 李州牧面色变了几变,看向赵凛,惊问:“赵大人是俸皇命前来的?” 赵凛点头:“不错,本官受皇上密旨,来荆州查黄金一案。州牧大人现在若能协助本官,本官保你调离荆州回京都述职。” 李州牧开始动摇:他虽是个州牧,可在荆州没有半点官威,处处受静王府的挟制,连十二主事都爬到了他的头上。 这么个破地方他早不想待了! 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 庞太妃见他动摇,大声喝道:“李州牧,你可想清楚,有肖总管守着,他能不能平安离开荆州!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本宫平生最厌恶墙头草!” 意思是,如果赵凛没逃出去,李家一个也跑不了。 赵凛手里的刀微微用力,庞太妃的脖颈立刻滑出血珠,鲜红的血顺着刀身低落。 滴答滴答,一声声像是砸在李州牧的心尖上,迫使他立刻做出决定。 庞太妃也紧张:今日若是李州牧倒戈,整个荆州的官差都会倒戈,地宫里的黄金肯定就保不住了! 赵凛也紧紧的盯着李州牧,李州牧满头大汗,紧张得心头打鼓…… 第120章 120 “肖总管?”赵凛冷笑, “恐怕他是自顾不暇吧?不过是个十三寨,举兵打了两个月还没结果,到底是老了, 不复当年。” 庞太妃拧眉:“你什么意思?” 赵凛:“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州牧大人好好想想。您是荆州的官还是朝廷的官, 您今日若是站在了肖总管这边, 来日朝廷不再容纳您时, 肖总管可会善待您?” 荆州所有朝廷委派的官员,现在过得都像是狗一样, 哪里会善待。 赵凛这么一搞, 不弄死他们就不错了。 赵凛继续道:“下官没有完全的把握, 也不会贸然来荆州。州牧大人不若搏一搏, 说不定下个月就能举家回京了。” 李州牧疯狂心动,细细想来, 荆州这几个月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七家主事被抢,后有十三寨突然敌对, 如今段家的金矿也被撬了。 这都是面前的赵县令干的吧。 听闻他在京都把六部搅得人仰马翻,还摆了云亭侯和静亲王一道。不仅没被他们弄死, 还得了皇上青眼, 连先帝的鸣鸿刀都赐了他。 看来是个人物! 跟着合作才是出路。 这么多年也就等到了这么一个机会,李洲牧想通这点后, 立马朝院子里的官差摆手。 举着弓箭的官差突然调转方向,瞄准身后的王府护卫。 太妃怒不可遏:“李州牧,你是想造反吗?” 李州牧乐呵呵道:“太妃此言差以,您这只是王府, 本官是朝廷的官,造的那门子反?赵大人有口谕, 手上又有先皇的鸣鸿刀,代表的是皇上。本官自然听他的!” 狡辩,都是狡辩! 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小人! 赵凛可不管小不小人,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个君子。他手上的刀紧了紧:“太妃,现在让您府上的护卫去开地宫,把所有的黄金都搬出来。” 庞太妃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不为所动:“做梦,有本事你杀了本宫!” 刀光划过,太妃柔顺的长发断成了两节。 她惊叫,头可断发不可断:“赵凛!” 赵凛声音洪亮:“太妃若是还不照做,下次断的就是太妃的手了!” 直觉告诉她,这个七品芝麻官真做得出来! 她咬牙,把所有的屈辱咽下。从头上拔下一枚金簪,往前递:“这是地宫的钥匙,李大人拿去吧。” 李洲牧上前,接过钥匙,带上二十几个官差跟着王府的护卫往肖鹤白的寝殿走。二十几人来来回回十几趟,抬出了上百箱黄金。 这么大箱子,上百箱,足足可抵好几十个国库了! 怪不得老皇帝不依不饶的追缴! 赵凛让李州牧先把金子全运到赵家县衙去,等所有的黄金都运完了,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庞太妃气恼道:“赵县令,黄金你全搬走了,为何还不放了本宫?” “太妃别动怒。”赵凛恬不知耻道,“荆州响马多,乱得很,太妃送朝廷这么多黄金,本官怕丢了。不若太妃一同到县衙去做客,您放心,本官一定好生招待。您惯常带着的婢女、宠物也是可以一起带去的。” “赵凛!”庞太妃气急,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想拿她当人质吗? “凡事别做太绝!” 赵凛:都已经这样了,他不过是求一道保命符! “太妃若是不愿意好好的过去,躺着过去也行!”说着手上的刀就用力两分,殷红的血往下滴。 庞太妃疼得额头冒汗,真的怕了! “你先松开,本宫去就是!” 赵凛松开刀,顺手把人劈晕了。 庞太妃缓缓倒下,跟着的婢女吓得连忙过来把人扶住。李州牧摆手,等官差把王府的护卫全部拿下后,他紧张问:“现下我们是不是要趁肖鹤白没回来前赶紧跑,把这些黄金送回京都?” 赵凛:“不必跑了,州牧大人和太妃围攻下官之前,肖鹤白就已经接到消息往回赶。现下城门都已经封锁,就算我们手上有太妃,没有肖鹤白下令城门是不会开的。退一步讲,就算我们出了城。我们这边老弱妇孺多,一出城就会和京都守备军撞上。” “那怎么办啊?”李州牧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刚才选择的正确性,“赵大人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吧?” “自然不会。”赵凛唇角翘起:“州牧大人把今夜参与围捕的南苑护卫都处理掉,就没人知道你倒戈了。下官来时,大理寺卿邢大人和霍老将军都给了信物,下官已经派人去燕平山边境找援军,不日就能到达荆州城。你在暗,下官在明,等燕平山的援军一到,三方夹击,定能将肖鹤白拿下。” 李州牧终于放心了,迟疑两息,又凑过来小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那为何不干脆将太妃也杀了?她知道本官倒戈,万一跑出来,咱们的计划前功尽弃?” 赵凛拧眉:“太妃还有用,万一肖鹤白比援军先到,我们能拿太妃多拖一些时间。”之所以不杀太妃还有另一个原因。李州牧此人就是个墙头草,他今夜被说动倒戈,难保万一形势有变,他立马又倒戈到肖鹤白的阵营,捅他们一刀。 只要太妃还活着,他倒戈的把柄就还在,再怎么形势有变,他也得在自己这条船上。 李州牧眸子转了几转,笑道:“还是赵大人思虑周全。”哎,看来只能放手一搏了。 之后南苑的门被打开,赵凛假意挟持晕倒的太妃,强迫李州牧把地宫的黄金全运到赵府县衙去。等黄金全送走后,又令婢女收拾东西,随太妃一同到县衙去。 李州牧全程被摘了干净。 收到消息的十二家主事大惊失色,纷纷集结自家的护卫要去救太妃。李州牧带着人把人拦下,点头哈腰不断安抚众人,劝道:“那赵凛根本就是个土匪,先前几家主事就是他让人抢的。我们若是贸然抢人,只怕他会伤害太妃。不若再等等,等肖总管回来再做打算?” 云娘子想了想也道:“奴家觉得李大人说的在理,太妃的安危最为重要。那赵凛诡诈,手段又狠辣,我们还是等肖总管回来。” 他们二人这样一说,其他主事也动摇了。最后众人商议,先全面封锁城门,等肖总管回来。 赵凛把百来箱黄金抬回去后就着手开始盘点,就算有赵宝丫和春生帮忙,也足足盘了两日两夜才把数量盘点完。他吩咐护院先把东西抬进地窖,之后就静静的等待援军的到来。 只是等了四日,没有援军的消息,倒是先把肖鹤白等回来了。肖鹤白一到就带着大队的人马把县衙包围了。让赵凛把太妃送出来,否则铲平县衙。 县衙的大门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只要肖鹤白敢硬闯就能听见太妃的惨叫声。 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 副统领询问他要如何是好,肖鹤白冷笑:“就这么围着吧,里头那么多人总得吃喝。” 副统领迟疑提醒:“万一饿着了太妃怎么办?” 肖鹤白漆黑的眸子扫过来,副统领立刻闭了嘴。 他们还需要太妃,自然不可能把太妃先饿死。 事实上,谁也没饿着。 县衙的地窖足够大,从十二主事那抢的粮油米面除了分给了荆州的百姓,剩余的全被偷偷运到地窖。再加上大棚里种出来的青菜果蔬,不说一年,半年应该是够了。 陶御厨边煮着面,边乐呵呵道:“先前我还以为大人在给自己挖坟呢,没想到真是在挖地窖。” 何春生有些无语,端着煮好的面去了太妃屋子里。 庞太妃瞧见面条都想吐了,拧眉问:“偌大的县衙就没有点荤腥吗?” 何春生面无表情:“我们倒是想有,要不太妃让肖总管撤走?” “你!”庞太妃气得胸口起伏,“那饿死本宫好了。” 看把她饿死了,没了人质他们要怎么办! 庞太妃想得很简单,既然出不去,就尽管作好了。 气不死他们! 她话落,赵宝丫从外头走了进来,端起桌上那碗面转身就走。 庞太妃眼睛瞪大,不可置信,用力推了身边的绿湖一把。绿湖急得大喊:“赵姑娘,您别拿走啊,奴婢劝劝太妃就是。” 然而,任凭碧湖怎么喊赵宝丫头也不回。 何春生唇角翘起,朝太妃躬身一礼,也转身走了。等到赵宝丫的屋子,就看见她在大口大口的吃面。边吃边气呼呼道:“饿死她算了!” 何春生坐到她身边,问:“还在为豆豆的事生气呢?” 庞太妃来的那天,他们就从碧湖口中知道了豆豆的事。赵宝丫真是气狠了,若是可以,她好想把庞太妃打一顿! 何春生安慰她:“别气了,恶人会有恶报的。” “我才不相信这种鬼话!”赵宝丫气鼓鼓道,“这世上好人大多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们这种人就是要恶人来磨。” 何春生:“那我不给她治头疾好了,再让陶伯伯日日给她面里放辣酱!” 赵宝丫终于笑出声,还不等她把面吃完,一只鹰隼落在了窗户上。 “吕叔叔来消息了。”她立马站了起来,拿了绑在鹰隼脚上的信就去找她爹。 援军这么多天还没来,赵凛直觉是出了意外。打开信看了后,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赵宝丫忙问:“吕叔叔信里头说了什么?” 赵凛咬牙道:“边军正好在交战,军营只有一个姓林的威猛将军在驻守。他说不认识什么柳将军周将军,也不知道大理寺邢大人和霍什么狗屁将军。把你吕叔叔派去的人打了一顿,丢出了军营,还说别再让他碰到走关系走后门的,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赵宝丫无语:“什么狗屁威猛将军,不问清楚缘由就打人,他知不知道荆州有许多人等着救命啊?” 赵凛把信收好,沉声道:“是阿爹思虑不周了,既然援军没办法过来,咱们只能走百姓路线了。”至于那个什么威猛将军,等他回去京都再好好给他上上眼药。 赵宝丫疑惑:“百姓路线?是什么路线?” 赵凛:“荆州百姓苦静王府久已,先前我们接连抢了好几家主事,逃走时,不少百姓瞧见了都帮忙隐瞒。可见,他们是乐于见到肖鹤白倒台,荆州回归大业的。荆州守备军满打满算只有一万人,而荆州百姓足足有数十万人。再加上云娘子、李州牧和十三寨,群起而攻之。” “肖鹤白必败!” 赵宝丫眼睛亮晶晶的:“这就是书上说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吗?” 赵凛点头,继而看向她:“现下最要紧的就是说服荆州城的百姓了。我写两封信,等入了夜,想办法把你和春生送出去。你去找你顾爷爷和李州牧,把信给他们。让他们按照我信里所写的行事。” 赵宝丫不解:“只是送信的话,我让鹰隼或者猫猫去就可以呀。” “不行,此事重要,必须你亲自去。”赵凛朝何春生使眼色。 何春生立刻附和:“赵叔叔说的对,李州牧那必须要有人去才行,我同宝丫妹妹一起去吧。” 赵宝丫点头:“那好吧,那阿爹快些写信。” 赵凛先写了封信交给她,交代道:“这个先给你吕叔叔送去。” 赵宝丫拿到信立马去找鹰隼,等她走后,赵凛很是满意的看向何春生:“还是你小子机灵,等出去后,你让猫去给李州牧送信就行。你同宝丫待在云娘子那,事情不结束万不可以出来。” “明白了吗?” 何春生点头:“明白了,赵叔叔放心,我会照顾好宝丫妹妹的。” 赵府和荆州守备军之间免不了一场恶战,凡是打战免不了伤亡。 赵叔叔这是怕到时候顾不上宝丫妹妹,故意把人支走吧。 赵凛低头继续写信,何春生沉默几息,突然小声问:“赵叔叔,这一战,你有把握赢吗?” 赵凛抬头看着他,眸子里泛着光:“自然!” 闺女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盔甲,他既然把人带来了荆州,就必须安全的带回去。 第121章 121 当夜, 赵凛把宝丫和春生从新挖出来的密道里送了出去。 密道也没挖多远,恰好通到隔壁院子人家的枯井里。赵宝丫扯动垂下来的井绳,坐到空桶里, 立刻有人用力开始拉绳索。等把两个人都拉上来后,云娘子身边的侍女才轻声道:“姑娘, 小公子快随奴婢来, 云主事已经在后门等了。” 两人迅速跟着婢女往后门走, 后门打开,街道上并不黑, 还能看得到隔壁县衙熊熊燃烧的火把, 和荆州守备军喊话的声音。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云娘子掀开车帘子朝宝丫伸手。宝丫跳上马车, 何春生也紧接着爬了上去。 马车缓缓行了起来,赵宝丫挨着云娘子小声问:“云姨, 您怎么亲自来了?” 云娘子解释:“时局紧张,这个节骨眼, 除了十二主事的马车都会被盘查。” 她只好亲自来了。 她话毕,就有巡城的士兵从街道边上经过。 赵宝丫立刻禁声。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 眼看着要到云府了, 偏偏在街道拐角处撞见了汤和志的马车。 汤和志掀开车帘子笑问:“大半夜的,云娘子这是从哪来?” 赵宝丫和何春生屏住呼吸, 往最里面缩了缩。云娘子安抚的拍拍她肩,深吸一口气,然后也掀开车帘子,笑得妩媚动人:“还能去哪, 自然是去秦楼楚馆找相好的,顺便收收胭脂的账。” “什么相好的要云娘子亲自去找?”他意有所指的朝马车里看, “云娘子没把人带回来?” 云娘子:“汤主事说的什么话,奴家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汤和志挑眉:“里面没人?难道是那个相好的不如赵县令,还不配让云娘子带回来?” 云娘子笑意暗了暗:“怎么,汤主事吃醋了,还是想让奴家把您给带回去?” 哪想汤和志那个不要脸的,当真下了马车往她们的马车走来:“汤某正有此意。” 赵宝丫和春生互看一眼,瞬间紧张起来。 云娘子笑容僵住,骂道:“汤和志,你还要不要脸?只有奴家玩别人的份,你算什么东西,也想来玩老娘?” 汤和志冷笑:“怎么?恼羞成怒了?还是说马车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云娘子咬牙:看来今夜是不能善了。 不能暴露两个孩子,只能弄死汤和志了。 她迅速思考对策,马车里的何春生拉拉她衣袖,朝她做了口型,无声的说:“让他上来……” 他做完口型迅速把披风的兜帽带上,然后把赵宝丫严严实实的挡在了后面。 十三岁的少年,身段已经抽条,昏暗的马车里若是不细看,倒是能敷衍过去。 云娘子惊讶,心里打鼓,面上强作镇定。笑道:“那行啊,汤主事上来吧。”她朝隐在周围的护卫打了个手势,只要情况有变,随时准备动手。 汤和志毫不客气,掀开车帘子往里看。何春生故作惊慌,把兜帽一扯,扑到车璧角落。和云娘子紧挨着把赵宝丫牢牢挡住。 汤和志只看到他露出的一截细瘦的下颚,笑容猥琐道:“云娘子口味变了,今日怎么偏爱细瘦的小倌?”说着他跨进马车。 在他跨进马车的一刹那,云娘子突然拿出秀帕捂住他的口鼻。一股浓重的迷香往口鼻里灌,汤和志双眼睁大,抬手就要反抗,何春生想也没想,抽出银针就往他两边太阳穴上扎下去。 汤和志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就悄无声息的闭了眼。 云娘子松开手,瘫软在车璧上。 何春生捏住银针的手在发抖,面色发白,身体也跟着无意识的紧绷:他居然拿救人的针杀了人! 身后的赵宝丫动了动,努力探出脑袋。他一秒松开捏针的手,将软倒的汤和志踹到了脚下,果断转身将她脸抱在胸口,小声嘱咐:“别看。” 云娘子镇定下来后,掀开车帘子朝汤家的几个护卫道:“你们主事的今夜在云府歇下,你们也一同去云府吧。” 几个护卫和车夫笑容猥琐,跟在云府马车后面慢悠悠的前进。 等到了云府,云娘子让自己车边的护卫领着汤府的几人从后门进去。又吩咐道:“好酒好菜伺候着,莫要亏待了几位,每人拿一两银子吧。” 汤府的几人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从后门入了云府,银子没拿到,倒是挨了一棍,之后就人事不知了。 前门,云娘子先下了马车。何春生拉起赵宝丫的兜帽,绕过车里的汤和志,护着她下了马车。 等两人进去后,云娘子朝马夫道:“把马车连同你们的东西拉到偏僻处烧了,不要被人发现。” 车夫点头,迅速调转马头消失在夜色里。 云娘子进门后,快速追上赵宝丫两人,朝两人道:“你们跟我来,顾山长在后院西厢房。” 两人并肩跟在云娘子身后,沿着回廊往后院走。 天已经进入盛夏,院子里有了绿意,偶有两声虫鸣鸟叫。 两人挨得极近,赵宝丫笼在袖子里的手无意碰到了何春生的手,发现他手凉的厉害。竟然比她这个常年体寒的人不差几分。 她侧头,目光落在他侧脸上:定是方才杀人的时候吓到了吧。 方才那种情况下,他还记得护住她。 长这么大,除了阿爹和星河哥哥护着她,春生哥哥是护她最多的人了。 她有些感动,何春生注意到她的目光伸手拉了拉她。边走边小声问:“怎么了?” 赵宝丫摇头:“没,就是觉得春生哥哥太好了,以后我除了给阿爹养老,还给你养老!” “不必!”何春生眼角抽了抽,“我也就大你两岁!”他实在搞不懂,宝丫妹妹脑瓜子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先不说这个了,等见过顾爷爷后,你把其中一封信给他,然后同他说说赵叔叔的计划。另一封给我,我去找李州牧。” 其实来的时候,赵叔叔就告知他,让猫儿给李州牧送信就可以了。说是他只要看到信,就算有所犹豫,还是会按照信里的内容做。 但他不放心,必须亲自去一趟。 赵叔叔说他们一定会赢,他也相信赵叔叔,但他想尽可能多的为赵叔叔和宝丫妹妹多添点保障。 就如同,当年他们替他和他娘着想一样。 赵宝丫忧心:“你一个人去李州牧府上吗?会不会有危险?” 少年摇头,眸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明亮璀璨:“不会有危险的,你好好待在府里,云姨会陪我去的。” 两人一路到了西厢房,在门口敲了敲。门哗啦一下被拉开,显然里面的人一直没睡,而且在等他们。 两人跨了进去,赵宝丫先开口:“顾爷爷,你身体好些了吗?” 云娘子把门带上,提着灯笼在门外守着。 “老夫没事。”顾山长焦急问:“你爹如何了?县衙里的人都如何了?可还有粮油米面,饿没饿着?” 赵宝丫诧异:向来清高的顾爷爷居然关心起她爹饿不饿? 去了一趟矿场怎么跟下了一趟凡一样。 “顾爷爷放心,我们先前抢了好几家主事,粮油米面堆满了地窖,饿不着。” “抢,抢劫?”顾山长被噎了噎,刚想训话又生生忍住了,讪讪道:“没饿着就行!” 赵宝丫瞧他脸色不太好,察觉可能说错了话,立刻从兜里掏出她爹写的信递了过去,“顾爷爷,我爹写了信给您,这次是来求您帮忙的。” 顾山长接过信看了起来。 何春生借机出了门,朝云娘子道:“云姨,我们走吧。” 云娘子点头,让护卫仔细守着府邸。等二人到了后院,马夫已经准备了另一辆马车。 好在李州牧的府邸离云府并不远,大约半个时辰就到了。这种时候,尽管天色不早了,但李州牧也没睡。 听说云娘子来了,心思转了几转,还是把人请了进来。他在客厅来回的踱步,猜想着云娘子来的意图。 不会是肖鹤白知道他叛变了吧? 也不对啊,以肖鹤白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要是知道他叛变了,应该直接让禁军来拿他。派十二主事里面唯一的女主事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忐忑,听见脚步声跨了进来,立马转身。刚要开口,就看到云娘子身边围着兜帽的何春生。他愣了愣,赶紧挥手让客厅里的所有人都退下。 等门关上后,何春生把兜帽除下,从袖子里掏出信递了过去:“赵叔叔给您的信,让您务必按照信里的内容行事。” 李州牧快速把信看完后,果然不出何春生所料,开始犹豫:“边境的援军怎么没来?只是我们这些人能行吗?要不让赵大人想想别的办法?” 何春生不焦不躁,只是用最柔和的嗓音说着最冷的话:“州牧大人,赵叔叔已经想出了最好的办法,为何还要舍近求远。纵使援军没到,只要您按计划行事,赢面还是很大的。” 李州牧这个时候反而不如一个少年沉稳,嗓音提高:“本官要的是万无一失。” 云娘子冷着脸出声:“李州牧,你现在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世上没有不露风的墙,你别指望趁乱射杀太妃,或是赵大人连同县衙所有的人一夜之间能全闭嘴。按赵大人的计划十有九赢,你若不动,必死!” 李州牧咬牙:似乎确实没有退路了。 他抬头看向云娘子:“你也是赵县令的人?” 云娘子点头:“赵大人比你想的有实力,不仅我,十三寨的人也是赵大人的人。就算没有边境的援军,他也能力挽狂澜!” 李州牧又想起赵凛那夜带人闯王府,于一群弓箭手中擒住太妃的画面。 此人确实有勇有谋,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罢了,就破釜沉舟赌上一回吧! 他摸出随身的私印递给何春生,眸光变得坚定:“小何大夫,回去告诉赵县令,本官全家都系于他手了。本官现下就按他的安排行事……” 第122章 122 何春生和云娘子都暗自松了口气。 云娘子道:“明日一早我会把汤府的护卫和段家金矿里的部分头目全扮成百姓的模样, 分散在荆州城各个点。你带人大张旗鼓的把人绑了拖出去,务必让周遭百姓都听到动静。届时矿场里的矿工也会扮成百姓混在正常的百姓中起哄讨伐荆州军。” 李州牧点头:“放心,你提前派人告知本官地点就成。” 何春生和云娘子从李府后门出去后, 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去。云娘子开始按照计划,把汤府和段家金矿里抓到的护卫、小头目灌哑了堵嘴, 放散到城中各处。 之后派人给李州牧送信。 天还未亮, 荆州城内到处是狗吠声, 李州牧带着一大群官兵在城中各处抓人。不管百姓的哭喊、怒骂,把人绑了就往肖鹤白面前带。 荆州城的百姓气愤中全聚集到了赵府县衙外要求放人, 其中散在各处的‘矿工百姓’吵嚷得最厉害。 肖鹤白看着聚集过来的人群蹙眉, 喝问李州牧:“你抓这么多人来是何意?” 李州牧躬身一礼, 肃声道:“肖总管, 本官查到先前赵凛派人抢的粮油米面和金银珠宝,好多都分给了这些百姓。官府先前几次搜查, 这些人都拒不交代,还有意帮忙隐瞒。着实该好好敲打敲打!” “既然赵凛这么护着这些百姓, 这些百姓违逆王府维护他们的大人。肖总管今日不若这些刁民拉过来杀给赵凛看,只要他一刻钟不把太妃交出来, 您就杀一人!” “让这些维护他的百姓瞧瞧, 他们的赵大人是如何惜命!” 几个被抢的主事怒火被点燃,嚷道:“这群刁民, 居然敢私自昧下那些东西!” “是该好好敲打了,免得他们看不清荆州城是谁的地盘!” 在几个主事眼里,荆州城的百姓就是廉价、听话的劳力,就该被他们剥削的。如今生了异心, 杀了也不为过! 肖鹤白从前就是替先皇扫清障碍的存在,对于他来说, 不忠、有异心就是大罪。 这群刁民敢拿几个主事的东西,又帮赵凛他们隐瞒行踪,确实该死。 他肃声,朝着赵府县衙高喊:“赵凛,快快把太妃交出来!我数到三,你若还是不交出太妃我就杀一个百姓,杀到你交出来为止!” 赵凛扛着刀站在后院,指挥太妃择菜,压根不搭理他。 肖鹤白开始数:“一、二、三!” 没人出来。 “杀!” 瞬间血溅三尺。 围观的百姓吓得后退几步,继而咒骂起来。 等杀到第三人时,赵府的大门打开。赵凛提着太妃出现在县衙的门口,朝肖鹤白骂道:“你还是人吗,屠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是虐杀!”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从前受静王府管制、欺辱、压榨就罢了,如今连他们的命也要夺了吗?” 肖鹤白冷笑:“这群愚民是应你而死,你有什么资格说?强盗行径,还妄想分赃,拿了王府的东西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人群里有人高喊:“什么狗屁代价,这么多年来王府就没把我们当过人!” 紧接着又有人喊:“就是,苛捐杂税繁重不说,即便再努力也吃不饱!” “十二主事对我们百姓想打便打,想杀便杀,畜生也不过如此!” 群情开始激愤起来,众人不断的朝前推搡。 肖鹤白手里刀落又砍死了两人,喝道:“一群刁民,速速退去,再不退、休怪禁军无情!”他以为这些百姓会如同从前那样,只要禁军的手段够铁血,就能吓住。 他还不曾下令,突然一只箭羽射进了人群。 “杀人了,禁军要打开杀戒了!” 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苛政猛于虎,视人命如草芥。静王府之罪罄竹难书、决东海难尽!这等当权者,今日不若反了,否则焉有命在!” 顾山长站在马车棚顶上振臂高呼,一条条数着静王府、十二主事的罪状。说到激动处,眼泪横流,捶胸仰叹……” 周遭的百姓都被他感染,捏着拳头群情激奋! 肖鹤白眯眼,询问身边的副统领:“那老头是谁?拿箭来!”胆敢煽动百姓造反! 他弯弓搭箭,利剑破空而去,直击顾山长胸口。顾山长犹如孤鹤断颈,从高高的棚顶跌落而下。 肖鹤白以为这一箭射的是妖言惑众的反叛者,殊不知,这一箭射的是民心!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 马夫冲上前接住倒下的顾山长,把事先准备好的鸡血涂在他胸口,声音里满含绝望:“杀人了,他这是想屠城!” 顾山长被他这一声悲鸣震得胸口生疼,伸手想把插在铁片上的箭羽拔下来。马夫牢记赵宝丫交代的,死死摁住顾山长的手就是不给拔。 人群里有百姓提着锄头冲了出去,紧接着更多的百姓拿起榔头、铁耙、铁铲、石杵……往前冲,看见禁军就打。 百姓沉默了多年,彻底爆发了。 肖鹤白冷着脸吩咐守备军射杀:他从来相信,铁血手断可以镇压一切。 同一时间,李州牧挥手,守在外围的官兵集体倒戈,不仅不拦住激动的百姓,还开始加入百姓。 赵凛把庞太妃丢到了一边,带着府衙的人也开始冲杀! 他自己高高跃起,冲过汹涌的人潮举刀朝最强战力的肖鹤白劈去,和他缠斗起来! 肖鹤白丢开身上的披风,拔刀嘲讽:“先前让你跑了,今日斩你祭旗!”今日这局面,势必要杀鸡儆猴。 赵凛就是祭旗最好的人选。 “是吗!”赵凛不讲武德,双手并举,哐当就是一刀披在他的刀身上。将他震得连连后退,虎口发麻,等站定后,刀身都被砍瘸了一块。 肖鹤白面色沉了几分,赵凛再次举刀:“先前不过是让着你,山里头待久了,真以为自己是大王!”说着又冲了过去。 他人高马大,臂力又惊人,刀几乎快出残影。 肖鹤白从前也是京都第一等高手,多年险缝敌手。此刻遇上赵凛,居然被逼得节节败退! 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凶狠、暴力,交战数百招后,赵凛一脚往他胸口踹。肖鹤白举刀抵住他腿力,被大力逼得直接撞上的县衙门口的石狮子。 肖鹤白胸口一阵窒息,内脏几乎要撞碎。他大吼一声,双手同时用力,将赵凛掀飞。赵凛一落地,反应急速的又是一刀。 肖鹤白来不及躲闪,刀锋镶嵌进了他的左肩胛骨! 两人视线对上,一个冷沉,一个暗讽:“如何?肖统领到底是老了吧!”赵凛双手同时用力,刀又陷进去了几分,鲜血顺着刀背肆流。 肖鹤白捏着刀,一股大力踢在了他腹部。他飞了出去,后挫里直接砸碎了县衙门口的闻登鼓。 他胸腔钝痛,一股血喷了出来。 赵凛提着刀一步步走来,锋利的刀身摩擦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咔嚓声。他站定,晨起的日光倾斜而下,阴影笼在地面,遮住肖鹤白的半边脸。 他手后挪,摔在地上的闻登鼓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赵凛刀尖指着他,淬雪冷光折射在他咽喉:“你输了!” 肖鹤白躺在废墟里看着他,连说了三个好字,依旧嘴硬:“赵凛,我今日虽败,是败给了岁月。早二十年,你必不是我对手!” 赵凛:“二十年前,本官还穿着开裆裤满地里跑,你好意思?” 噗! 肖鹤白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赵凛一改轻佻,沉下脸肃声道:“人丑就要多读书,空有武力,不明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蝼蚁虽小,可溃千里之堤,你败就败在自负自傲、不把百姓当人!” “蝼蚁虽小,可溃千里之堤……”肖鹤白呢喃,环顾四周。 原先整齐威严的荆州守备军早已经被数以万计的百姓冲得七零八落,手持长矛的将士被一群提着锄头毫无章法的百姓摁住乱锤。他引以为傲的三千禁军也被愤怒的百姓提着铁耙追着四处逃窜。 跌倒在地的太妃惊慌叫喊,想冲到他跟前来。 这一瞬间犹如放慢了数十倍…… 这群无知、懦弱的百姓怎么就能把他们打成这样? 他不甘心,一个七品县令、初出茅庐的芝麻官凭什么教训他! 他是先皇面前第一带刀侍卫,他还能再战! 他捡起刀努力想爬起来,然而,下一秒,锋利冷峭的刀尖穿胸而过。他胸口破了个大洞,全身的血液争先恐后,顺着刀身喷溅而出! 刀身抽出,他轰然倒地,一双虎目瞪得老大,死死看着朝他跌跌撞撞奔来的太妃! 十个主事带着家丁四散逃跑,只是他们还没跑多远,就被赶来的十三寨响马团团围住。反抗的就地格杀,投降的捆住集体押入州府大牢。 入夜后,荆州彻底平静了下来。城里的大夫出动给受伤的百姓和官差免费医治,县衙发放粮油米面慰问伤员。 十三寨的响马被规束住了匪气,暂时安排在县衙旁边的院子里住下。 云娘子开始接手其余十一家的生意,把账本全部搬到县衙内供赵凛查看。赵凛把账本交给赵宝丫和春生两人,他在书房接待了李州牧、吕勇两人。 三人坐下后,他主动道:“我已上书朝廷,将李大人调回京都。至于具体是什么职位,恐要到京都后再行定夺。” “等荆州这边百姓和秩序安顿好,李大人就随我护送黄金入京吧。” 李州牧喜不自胜。 赵凛又看向吕勇,问:“吕勇,你想好要入京都为官,还是回长溪了吗?这次你拖住肖鹤白功不可没,你想回哪里,我都会为你求得一官半职。” 吕勇思索片刻后,道:“长溪已经没了我的牵挂,我也不想再见到故人。京都局势复杂,我这个粗人适应不来。我还是留在荆州吧,好好规束规束那帮兄弟。” 赵凛点头:“确实,那帮响马没人管也不是个事。”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尽量给你讨个州牧的位子来坐,实在不行,讨个荆州刺史。” 李州牧心说这赵县令什么来头,口气这么大? 吕勇受宠若惊:“啊,我,我当不来这么大的官!” 赵凛笑道:“有什么会不会的,当官最重要的是心正。你武艺高强,为人又正派,最合适不过了。” “你也先别担忧,先看看上面怎么说。”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荆州城的秩序恢复,最后两人要告辞时,李州牧迟疑问:“那静王府要怎么办?太妃?” 那日太妃受惊过度晕死过去,被赵凛吩咐抬回了静王府。王府一干人等都封在府里,暂时不能随意外出。 “没了禁军和肖鹤白的静王府就是个空壳。”赵凛沉吟,“太妃是先皇宠妃,也算是皇帝的长辈,是皇亲国戚。而且荆州还是静亲王的封地,你我都不好处置,还是上书皇帝妥当一些。” 李州牧一想也是:只要夺了静王府兵权,几个主事拿捏住,他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太妃毕竟是太妃,只要没造反,他们就不能随意斩杀! 万一他们不问过皇帝,把人杀了。哪天皇帝看他们不顺眼,追究起他们虐杀皇室之罪那就冤枉了! 李州牧匆匆告辞,回去忙碌了。 吕勇拱手,刚想告辞,赵凛就道:“吕兄先不要走,你恐好要见个故人!” “故人?”吕勇疑惑,“谁还来了荆州?” 赵凛:“我老师,顾山长。” 吕勇开始结巴:“顾,顾山长?他要见我?” 那老头经历这么一遭不赶紧回去吗? 做什么要见他? 吕勇愁眉苦脸,一副不想活了的模样! 他如今是响马头子啊,不得被顾山长给戳死! 第123章 123 吕勇:“我能不去吗?” 赵凛眸子含笑:“你说呢?”。 有难同当, 不能只有他一人遭嫌弃! 昔日的同窗两两相望,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无奈。 最后吕勇还是去了,赵凛很仗义的陪着他:“你放心, 顾老头子脾气好了许多。” 吕勇心说能好到哪里去,他一进屋就低眉敛目, 等着顾山长训话。 顾山长轻咳一声, 问:“你如今是十三寨的当家?” “是。”吕勇答完又立刻解释:“学生入匪以来没有乱杀无辜, 之后就跟着赵兄打荆州守备军去了。” 顾山长瞧他惶恐不安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脸:他太严肃了? “你不必紧张, 老夫喊你来不是责问你的。” 吕勇这才抬头狐疑的瞧他:“那山长是?” 顾山长:“匪之所以为匪, 盖应不明事理, 不曾读书。老夫打算在荆州盖一座大的书院, 你回去让你那群响马手下都过来读书吧。 吕勇惊悚:“让那群响马读书蒙学?” 他自己就是个不爱读书的,这群响马大老粗估计看见书就头疼。让他们读书和上刑有什么区别! “山长……”吕勇迟疑问:“您不回去长溪?顾夫人还等着您呢……” 顾山长抚须:“不急于一时, 教书育人是件大事。老夫起个头,再请几位先生, 教化一两个月再走不迟。” 吕勇还要说,赵凛截住了他的话:“老师说的在理, 除了那群响马要读书, 还另盖一间书院,让百姓家的孩子也去读书吧。”从前静王府为了更好的控制荆州百姓, 是不允许城内有书院的,十二主事家的孩子要读书都是请西席上门单独教导。 顾山长甚是满意,对赵凛这个弟子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吕勇则垂头丧气的走了,赵凛将他送到门口, 拍拍他肩道:“老师让他们多读书是好事,这样也方便你管理, 不然一个个和刺头一样迟早要惹祸。” 吕勇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当响马这么久了,还得回去读书。” 赵凛轻笑:“罢了,你且回去缓缓吧。” 吕勇走后,府衙的衙役匆匆来报:“大人,太妃派人过来领肖鹤白的尸体,您看?” 赵凛摆手:“给他们吧。”他还没变态到折辱尸首。 衙役点头,匆匆去了,让人把肖鹤白的尸体抬出来。王府的人把尸体放进了一口大红棺材里,一路抬到了王府。 管家原想着把棺材停在南苑,可太妃坚持要停在正厅。不仅如此,还披上麻衣,亲自守灵。 管家想说这样不和规矩,可瞧见太妃憔悴毫无生气的脸又生生忍住了。他生怕太妃守夜出什么意外,只能让婢女一同守着,又请了大夫在偏厅随时候着。 等到入夜,气温遽降,太妃果然有些撑不住了,大夫忙煎了驱寒的药过来给她服下。 太妃喝了药,拭去嘴角的药渍,继续烧纸钱。 管家犹豫着出声劝阻:“太妃,您还是回去休息吧,要是王爷知道您如此,必会担忧的。” 庞太妃捏着纸钱的手顿了顿,呵笑了起来。把纸钱一丢,突然侧头问一旁的大夫:“大业六年,益州是不是发过一场鼠疫?” 大夫微愣,收拾药碗的手顿住:“是有过那么一场,当时草民恰好在益州,还曾医治过那里的百姓。”这都二十多年的事了,当时死了许多人,太妃怎么提起这个。 庞太妃又问:“你可知这鼠疫如何传播的?可能人为制造出来?” 大夫大惊:“太,太妃……” 庞太妃眸光冷沉:“看来是知道了,本宫限你三日之内制造一场鼠疫出来,否则就全家给肖总管陪葬吧!” 大夫支支吾吾:“太妃,鼠疫一旦蔓延,恐王府也会遭殃!” 庞太妃轻蔑的笑:“你不是治理过鼠疫,会配治疗鼠疫的配方吗?尽管去做就是!”就算最后王府的人乃至她都染上了,她也要把赵凛一行人的命留在荆州。 万不可能让他杀了肖总管带着足够威胁她皇儿的证据离开这! 大不了玉石俱焚! 大夫被庞太妃的笑惊到,觉得她简直是个疯子。 但全家的性命都被握住,他又不得不照做。 就在赵凛要离城的前一日,荆州城突然爆发大面积的病症。许许多多的百姓一夜之间身体直接或是腋下出了大‘疙瘩’,伴随着饮食不进,目眩作热。身体本就差的老人小孩还会呕吐,甚至呕血。 往往都是一户一户接连病倒。 药铺的大夫前去查看后,回来也相继病倒,城中百姓人人惶恐,都道是瘟疫。 赵凛带上城里剩余的大夫和何春生前往爆发病症的西城查看,到时只听见哭声震天,已有人死亡。 几个大夫查看后,有个年纪较大的林大夫惶恐道:“只怕是鼠疫,这病症二十年前益州曾爆发过。益州鼠疫,死者无计、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殓尸。” 在场之人无不胆寒。 赵凛拧眉:二十年前他已经记事,记忆里好像是有那么一场鼠疫。 赵凛继续询问林大夫:“这鼠疫可有解?” 林大夫摇头:“那场鼠疫老朽并未经历过,已经染病的人老朽也无法,只能灌一些汤药延缓他们死亡的时间。要想灭掉鼠疫,恐要去益州寻曾经经历过鼠疫的老大夫!” v “那不切实际。”何春生神色焦急:“益州在长溪东边,就算飞鸽传书出去,从那请来大夫快马加鞭也要两月有余,两个月人都死光了!” 赵凛:“那就飞鸽传书,让那边所有参与过鼠疫的大夫写一份方子出来,再飞鸽传书送过来,来回半个月应该就可以了。”他又朝身边的衙差道:“在西城搭建一所临时的避难所,方式有发现病症的百姓全送到这集中治疗管理,不可留在家中。” 最后又同其余大夫道:“麻烦诸位写个可以延缓病症的方子,然后把所需的药材全部盘点出来,煎成汤药送临时搭建的避难所。本官让官差把汤药分发下去,钱照付。” 几个大夫行色匆匆的走了。 赵凛带着人往回赶,直接找到吕勇和李州牧,让他们立刻封锁四个城门,不准任何人出入。 吕勇和李州牧得知是鼠疫,面色也严峻起来。 自古只要是瘟疫就要封城,以免瘟疫蔓延。若是守城的将士自己跑了,导致别的城也染上瘟疫,是要株连九族的。 如今之际,他们只能尽力控制鼠疫蔓延,听天由命了! 赵凛清楚,要益州的官员配合他显然不太可能,必须先写一份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大理寺卿邢大人手里。让他想办法拿到方子直接飞鸽传书到荆州。再写一封折子,向老皇帝说明荆州的情况,请求拨款和药材、食物支援。 写好后让鹰隼带去给云中的钱大有,交给云中县令,然后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 荆州所有的药铺开始熬药煮药,整个城里都燃起艾叶、大黄、茵陈等物,防治鼠疫。 赵凛首先就是想到宝丫的身体弱,妄妄不可染上了。命人在内宅四周燃上艾草,又在屋前屋后撒了祛鼠粉。最后还在闺女屋子点了降香、大黄,并严肃告诫她不许乱跑。 赵宝丫乖乖点头:“阿爹你放心去忙吧,我有猫猫,老鼠不敢靠近的。” 赵凛原想让春生也留下来,可春生说什么都不愿意。少年已经长到他的肩头,和他对视时眼神异常坚定:“赵叔叔,我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你不用怕我会染病,我日日有喝防治的药,还有带驱邪丸,身上的衣裳都有用艾草熏过的。而且我身体很好,能帮到你的。” 见他坚持,赵凛也不再反对。 带着他蒙着隔离的面纱住进了临时搭建的病患避难所,跑进跑出和官差衙役们一起照看染了鼠疫的百姓。 这一照顾就是数十日,这十日每日都有人死去,避难所尸体成山,哀嚎响彻荆州城的日日夜夜。 为了防止鼠疫不扩散,只能把这些死去的人就地焚烧。 荆州城一时间沦为人间炼狱。 第十五日,京都那边终于来了信。老皇帝说国库空虚没钱,药材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粮食边境都紧缺,根本不可能调过来。 同时又让周遭城镇封锁荆州所有的出口,不准荆州任何一人乃至虫蚁蛇鼠出来。 这是不仅不帮助他们共渡难关,还掘了他们的后路啊! 老皇帝这是在等他们都死光了,自己来抬黄金回去,承诺他的官职也正好不用给了是吧! 赵凛捏着信,看着避难所前焚尸体的篝火…… 他就是老皇帝手里一颗好用的棋子,国库充盈了随时可以抛弃。偌大的大业,反正还会有无数的周凛、沈凛、齐凛供他驱策! 老皇帝信里的内容他没有和任何人说,只把邢大人的信给李州牧和吕勇看了。信中写到,他已派人去益州找方子了,很快就能送到。 同时拿出自己的私房以及霍家和云亭侯府给的银子,全部换成了药材,命人快马加鞭送来荆州。 让他万万挺住! 信到的第五日,霍星河带着大批的药材到了荆州城下,大嚷着要进城。 赵凛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他,喝令他把药材放下,带着人立刻返回云中。若是敢偷偷过来,今后就不必喊他赵叔叔了。 少年眼眶通红,衣袍在烈烈西风中哗哗作响,他仰头大声问:“那宝丫妹妹和春生还好吗?” 赵凛:“他们很好,你现在立刻走,别回头!” 赵星河很想进城,但也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听赵叔叔的话。他命人把药材放下,用力甩动马鞭绝尘而去! 广阔无垠的荆州大地上黄沙四起,少年的身影很快成为一粟尘埃。 这一刻赵凛深深感觉到权势的重要性。 若是让他平安出了荆州,只是当官还不够,要往上爬,成为可以遏制皇帝命脉,让皇帝也忌惮的权臣! 封城的第二十二日,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尽管他们所有人出了县衙就没回去过,县衙严防死守,宝丫还是发起了高热。 赵凛接到消息时几乎有些绝望,同赵星河迅速回了县衙。 小姑娘躺在床上,平日里红润的脸血色尽去,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不容灌进去一些汤药又全部吐了出来,醒来瞧见他,还在冲他笑。 小心翼翼不敢碰他的手,让他走远点,不要也病倒了。 说着说着又睡了过去。 赵凛拉着她应为发热有些热的手,头一次眼泪落了下来! 第124章 124 这一刻他真想带着宝丫不管不顾的冲出荆州城, 可看看身后无数防疫的官差和等待救治的百姓。 他又忍了下来! 吕勇匆匆跑来,告知他又死了多少人,药材又告急了, 要怎么办? 何春生红着眼眶,声音哽咽:“赵叔叔, 你把宝丫妹妹交给我吧。” 按照规矩, 染了鼠疫, 就要去集中治疗。赵凛收拾好宝丫的东西,把人抱进了马车, 何春生提着药箱跟了上去。 马车一路到了西城病患所, 赵凛抱着宝丫下马车时, 一回头瞧见了拿着蒲扇在煎药的顾山长。 他拧眉问:“老师如何在这?” 顾山长布满皱褶的老脸染上了黑灰, 肃着脸道:“鼠疫无小事,城将倾覆, 民何存焉?老夫知道照顾百姓的官差已经倒了一大片,人手已经严重紧缺。老夫虽老, 但救治百姓义不容辞!” “你不必劝我,也不必觉得我无用, 就算不幸染上鼠疫, 虽死而荣!”他说完就被炉灶里冲出来的浓烟呛得连连咳嗽,整张老脸皱成一层老橘皮。 那画面其实挺好笑的, 可谁也笑不出来。 “那辛苦老师了。”赵凛抱着宝丫往里走,早有人搭了一张小榻在屋子的最里面。 赵凛把她放下,搭了条薄被。何春生立刻打来水给她敷额头、擦手心。顾山长亲自端了碗药来递给他,凑到床边问:“宝丫头如何了?” “情况不是很好。”赵凛把人扶了起来, 让她喝药。 赵宝丫许久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药汁了,小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饶是再嫌弃还是扶着碗咕噜噜的喝。只是她刚喝掉一大碗,胃里面就翻涌得难受,哇的又一口吐了出来。浓褐色的药汁溅了赵凛满鞋,他顾不得许多,拍着闺女的背焦急问:“丫丫,怎么了,哪里难受?” 赵宝丫双眼沁出泪来,委屈的摇头:“不难受,药太难喝了……”其实她难受死了,头疼胃疼全身都疼,脑袋像是要炸了一样。 “难喝也要喝,良药苦口,乖。”赵凛哄她,又命人取来一碗药,“这次别太急,喝一小半就好了。忍不住想吐的时候就告诉阿爹,阿爹给你蜜饯吃。”他眼睛被烟气熏得难受,忍不住酸涩。 赵宝丫再次尝试着喝药,好在这次分了好几次,吃了好几口蜜饯才把药压下去。 赵凛把人放平躺下,哄着她快睡。 赵宝丫放在被子里的小手拉拉他的大手,小声道:“阿爹,你去忙吧,不用在这陪我的。宝丫喝了药,很快就好了,还有春生哥哥在呢。” 小姑娘太乖了,为了证明自己很好,还露出了个不算笑的笑。 避难所外面是哀嚎的百姓和忙进忙出的衙差们,赵凛咬咬牙,扭头朝何春生道:“照顾好妹妹。”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身出去了。 赵宝丫看向何春生,有气无力道:“春生哥哥,和我说说话吧,我想听你说话。”她实在太疼了,想转移点注意力。 何春生搬了小凳子坐到榻边,握住她因高烧而难得温热的手,开始讲小时候的趣事。 “宝丫妹妹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我在集市里卖棋谱?”他眼睛通红,语调却努力欢快,“当时好多人路过我的小摊,问了我许多问题,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买我的棋谱。好不容易有问价的,一听说要二两银子都骂我想钱想疯了,怎么不去抢。后来你就过来了,穿着小道袍,背着小箩筐,眼睛乌溜溜的像一只猫,我偷偷看了你好久,然后你就朝我走过来了……” 何春生越说越难过,当年害怕他娘死的那种难过、压抑又卷土重来。 他有些说不下去,意识到眼泪想往外滚,立马扭头,等收拾好情绪又转头继续说。 赵宝丫很想告诉他,其实不用难过的:人死了不是真的死了,会去到另外一个地方,说不定像她一样,会遇到更好的事,更好的人。 可是她眼皮不听使唤,很想很想睡觉。 何春生说着说着,发现宝丫的手在抖动。不,应该确切的说在痉挛,身体也在无意识的抽动。 这是鼠疫中期的高热惊厥! 何春生慌了,喊了两声宝丫。发现她牙齿也在打颤,怕她无意识咬到舌头昏过去。一时间也找不到趁手的东西让她咬,干脆把手腕伸到她嘴边。 狠狠的一口咬得何春生蹙眉,他能清晰的感觉到牙齿没入皮肉的声音。 这个节骨眼,他也顾不得疼了。利用空着的那只手翻开随身的药箱,然后取出银针给她施针。 几个穴位扎下去,隔了几息,她总算不抽了。 何春生抽回被咬伤的手,快速给自己消毒止血。然后开始拿烈酒给赵宝丫脖颈手脚心降温,来来回回一刻钟后。见她终于稳定下来,才重重松了口气。 他不敢睡,时时刻刻守着人。守到后半夜,赵凛掀开帘子拍了拍他肩,小声道:“你去睡一会儿,我来守。” 何春生摇头:“不用,我刚刚有眯一会的,还是赵叔叔睡一会吧。”赵叔叔已经忙了好久,眼睛都是红血丝。 两人正说着话,门帘子又被掀了起来。蒙着面纱的云娘子走了进来,看到榻上的宝丫,小声问:“怎么样了?” 赵凛摇头,声音沉沉:“益州的药方再不送来只怕不行了。” 云娘子抿唇,隔了一会儿道:“赵大人,我觉得这次鼠疫事有蹊跷。” 赵凛瞧着她:“怎么说?” 云娘子:“近日,荆州的粮油米面都是我负责发放的。荆州东西南北各地都有许多人染病,偏偏处在荆州中心,人来人往最繁华的静王府一个染鼠疫的也没有。昨日送东西过去,还瞧见太妃身边的婢女绿湖出门,回来也不见异常。” 赵凛眸光转冷:“你是怀疑这鼠疫和静王府有关?” 云娘子点头:“我特意让人查了时常去王府的周大夫,听说这周大夫从前在益州待过,对瘟疫一类的病症很有研究。” 赵凛立刻问:“这周大夫住在哪?” 云娘子:“城南榆木胡同。” 赵凛转身到门口吩咐两个衙差去把人带过来,三人在焦急的等待。然而,不久后,官差来报。周大夫一家九口都死了,不是得了鼠疫,而是被人抹了脖子。 赵凛面色阴沉:周大夫死了,王府想不被鼠疫所累总得用药,府里面必定是有药材的。 想到这,赵凛招来几个衙差,让他们找来三十几只染了病的老鼠,一股脑丢到庞太妃的寝殿去。 当日午后,静王府突然爆发鼠疫。先是庞太妃高热不退,继而是她身边伺候的婢女小厮,最后整个王府都差不多染上了。 赵凛以保护太妃的名义,让吕勇带一队人马住进了肖鹤白的南苑,时刻关注府里的人的一举一动。 并且不许他们用城里百姓用的药:倒要看看着太妃会不会拿出救命的药。 然而,吕勇等了两日,人都死了好几十个,也不见王府有人用药。 这庞太妃真是个狠人! 等到第三日,赵宝丫再次痉挛抽搐,眼看着气息越来越弱。 赵凛忍不了了,交代何春生好好看着宝丫。自己提着刀,亲自带人往王府去。 刚入夜,静王府的大门就被人踢开。赵凛挥手:“搜,给本官仔仔细细的搜,掘地三尺也得把药找出来。” 老管家惊慌的大喊:“你们放肆,这是王府,谁让你们闯进来的!”眼见着挡不住,他连忙让人去通知太妃。 还不等婢女去敲太妃寝殿的门,赵凛先一脚把太妃的门踹开了。挥手道:“这里也搜,榻后的密室也不要放过!” 婢女惊慌的跑到榻边喊了声太妃,庞太妃惨白着脸躺在榻上起不来,整个人瘦脱了形,压根不在意,任由官差搜。 一刻钟后,官差聚集到赵凛身后齐齐摇头:“大人,没搜到药材。” 赵凛面色凝重:这屋子里明显有股子药味,却搜不到药,最有可能就是太妃提前把药材都销毁了。 她这是打算玉石俱焚? 他转头看向榻上的庞太妃,肃声问:“太妃可否交出治疗鼠疫的方子?” 庞太妃闭着眼不搭理他。 赵凛眸光冷凝:“太妃这样做不怕王府也全部覆灭?” 庞太妃终于睁眼,呵呵笑了起来,费力道:“生死有命,若是王府全部覆灭也是天意。” 这是油盐不进了! 两人对峙片刻,吕勇匆匆跑进来道:“赵兄,找到了,找到了。太妃身边的婢女绿湖偷偷煮药!” 庞太妃猛得坐起,立时又倒了下去,目眦欲裂:“贱婢!” 赵凛带着人匆匆跑去,然而,药材没看到。只抢救下来半碗汤药,问她其余药去哪里了。绿湖边哭边摇头:“所有的药都被太妃丢到西苑的井里去了,这副药还是奴婢偷偷藏的。” “奴婢怕被太妃发现,煎了药,就把药渣也倒进井里了。” 赵凛黑着脸:“那药方呢?” 绿湖摇头:“药方只有周大夫和太妃知道……” 周大夫死了,太妃压根不会说。 赵凛深吸一口起,带着那仅剩的半碗药快速往回赶。到了西城避难所后,下了马径自走到温药的炉子旁,把药温了,他快步走到门帘前又停住了。 药只有半碗,就算给了宝丫也不能治愈…… 药只有半碗…… 他五指几乎要将碗捏碎,最后一扭头把避难所里所有的大夫都召集在了一起。然后把那半碗药往前一推,道:“这是治疗鼠疫的药,但只有这半碗,药方没了。你们每人尝一口,能根据这药判断出里面的每种药材吗?” 十几个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道:“先试试吧。” 也只能先试试了。 半碗药并不多,十几个大夫也只能一人抿一小口。最后还剩一口时,何春生冲了出来,接过药碗喝了。 十几个大夫坐在桌案前,挨个写下自己品出的药材。赵凛一看,足有三十几种,他眉头几乎打结:“怎么你们写得都不一样?” 其中一人道:“鼠疫本就少见又是疑难杂症,用的药肯定也不常见。各种药物混在一起味道纷杂,准确用了什么药材自然复杂难辨。” 另一人也紧跟着道:“若是药材药量用得不对,只怕染病的百姓会死得更快。” 赵凛捏着写满三十几种药材的宣纸,咬牙问:“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有倒是有……”林大夫道,“就是把这三十种药材随意组合,挨个试一遍,试出最符合方才那半碗药的气味和口感。并且这个试药的人嗅觉和味觉药异常灵敏。”他沉吟道,“这里面有几味药是有毒之物,配伍不好只怕药没试出来还容易出事。” 十几人纷纷低下头。 “仅嗅觉和味觉灵敏度这一点,我们这些人当众只怕很难两样都占。” 何春生站了出来:“让我来吧……” 赵凛看向他:春生这孩子自小就最药材非常敏锐,学医天分又好,时常被齐大夫夸赞。 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可同时,他也是玉娘的命根子。 万一试药出个好歹…… 他此刻恨自己无用,不能以身代之。 赵凛扭头看向身后摇晃的门帘:宝丫还在等,荆州城许许多多的百姓还在等! 他沉声朝林大夫他们道:“你们留下两个人陪着春生试药吧,莫要让他出事,其余人出去继续照看百姓。” 时间不等人,实在是无法了。 林大夫和王大夫留下,剩余的大夫都出去忙了。三人从库房里挑拣出了宣纸上的三十味药材按照配伍和功效写出了接近一百二十个可能的方子。十个药炉同时煎药,煎好后一一摆到何春生面前。 这就意味着何春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同时尝一遍这一百二十碗药,正常人别说分辨药材,光是尝嘴和舌头都麻木了。 顾山长把煎好的药端给官差,官差再端到赵凛面前。赵凛挨个端给何春生。何春生接过碗喝了一口,松动鼻尖,舌头仔细分辨,然后摇了摇头。 赵凛继续给他端第二碗、第三碗、第四碗…… 何春生不断的尝试,一口、两口、三口、四口……浓烈的药味在舌腔里蔓延,他努力摒弃不属于那半碗药的味道,继续尝试…… 第九十碗、九十一碗……何春生一阵反胃,喝到呕吐。 赵凛拍着他的背安抚,林大夫和王大夫心有不忍,他摇摇头继续端起药碗尝试…… 里间的门帘被风吹得晃动,赵宝丫躺在床上,看着面色惨白,唇色发紫的何春生。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泪滴了下来…… 第125章 125 一百多副药试完, 何春生挑出记录最接近那半碗药的方子。再反复添减药材,来来回回又试了十几遍才试出最合适的药量。又让人重新煎了一碗给十几位大人挨个尝了一遍。 林大夫欣喜:“这药应该没错了。” 赵凛激动,吩咐煮药的药童先煮十副药要出, 紧着快不行的病人先用了。那些快死的病人用了药后呕血的情况先止住了,渐渐的身上没那么热了。又几个身体还不错的, 人已经开始清醒, 那状态明显的好转。 林大夫一把脉, 激动道:“成了,成了, 这药有效, 病人脉搏虽还虚浮但性命无虞!” 众人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 赵凛眸光闪动:“其余所有药都停了, 照着这个方子重新抓药煎药。” 研究处了药方的消息传了出去,笼在荆州城的阴霾终于被戳破了一个窟窿, 病重的百姓看到了生的希望。 顾山长再次把煎好的新药端到赵凛手里,赵凛立刻往最里面走。何春生见他来, 赶紧把昏睡的赵宝丫给扶了起来。 赵凛蹙眉:“你怎么还在这,快去吃点东西, 休息一下, 丫丫这里我来。” 何春生轻笑:“赵叔叔,嘴里现在苦, 吃不下,我瞧瞧宝丫妹妹就好。” 赵凛:“吃不下就去睡,别丫丫好了,你又病倒了。之后还有许多病人要照顾, 听话!” 何春生只好乖乖的去睡,这地方也没有榻, 他挑了个光洁的木板,侧躺在上面打盹,眼一闭上就睡了过去。 赵凛扶起宝丫,喊了两声,怎么都喊不醒。他心焦,只能一小勺一小勺的给她喂。一大碗的药,一半咽了下去,一半在外面。 连着喂了两碗,昏睡的人终于醒了过来,身上的热度也在下降。等到第二日清晨,热度就彻底退了下去,整个人像是从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 这么多天来,赵宝丫头一次清醒了。她身上黏腻得难受,清清嗓子想说话,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好在她一动,躺在不远处木板上的何春生就醒了,立刻起身走了过来,兴奋问:“宝丫妹妹,你想要什么?” 门帘被掀开,赵凛大步走了进来,硬朗的眉目舒展:“丫丫,醒了,饿不饿?” 赵宝丫摇头,哑着声道:“我想洗澡……”她身上好难闻,整个人都黏腻得难受。 赵凛道:“我让马车先送你和春生回去县衙,你在家里好好洗个澡,好好养病!” 赵凛吩咐人准备马车,然后把赵宝丫抱进了车里,又嘱咐春生道:“最近两日你和丫丫都吃些流食,别伤了胃。” 春生点头,跟着上了马车。赵凛回头让顾山长也一起回去,顾山长摇头道:“不了,让两个孩子回去就好。老头子每日都有睡觉,不算累。” 他坚持,赵凛也不勉强,只让家仆多注意老头子一些,别累倒了。 马车才走,林大夫就匆匆跑来道:“赵大人,方子上的药材远远不够,该如何是好?”城里的病人太多,只一晚上就用去了一大半。 赵凛蹙眉:“还够几日?” 林大夫:“只怕只够两日。” 赵凛沉吟片刻道:“药少用些,确保病人没生命危险就可以。我送信出去,让人去云中一代搜集药材。” 林大夫点头,匆匆去了。 一旁的顾山长突然开口:“你让谁去搜集药材?你那点俸禄够吗?”他带来的银前早被响马抢了,没办法支援。 赵凛似是在说笑:“老师不是听说我贪了许多银子才来荆州训我的吗?我让星河找钱大有和李昌海先想办法弄到药材,之后再让小妹把我贪的银子给他们补上。再不济,等荆州城开了,静王府不是还有银子吗?他们造的孽总得偿还。” 顾山长心情有点复杂:“你还真贪了?” 赵凛此刻心情还不错,就和他多解释了两句:“老师,贪百姓的血汗钱叫贪,从贪官手里拿银子拿不叫贪,叫劫富济贫。” 顾山长被噎了噎,撇嘴:“就你强词夺理!”他难得没生气,只是小声叨叨了两句,就继续去煎药了。 赵凛瞧着那小老头煎药的背影,觉得还挺有趣的。 他返回里屋写信,然后让鹰隼把信送出去。霍星河动作很快,收到信立刻去找了钱大有和李昌海。钱大有听说荆州城的鼠疫控制住后,大大松了口气,二话不说就到处去购买药材。 李昌海道:“瘟疫过后,城里面的粮食可能会紧缺,还得运大批的粮过去。” “这个不用麻烦钱叔叔的。”赵星河解释:“我已经让人传信给小姑姑了,她会去马叔叔那里买粮的。” 钱大有道:“那行,我让人传信回去给我爹,承平运过来的粮一定第一时间运到。走水路,应该很快的。” 霍星河怕药材缺的紧,每次钱大有运来一批他就立马带着人给运到了荆州城脚下,来来回回三四次后总算把药材送齐了。 药材送到西城避难所后,十几个大夫忙着配药,小药童忙着煎药,赵凛带着官差不停的穿梭在染病的百姓间一刻也不得停歇。 给他准备的饭菜从早上到中午再到夜里,冷了再热,热了又冷,愣是没动一口。就这样连轴转忙了六七天,顾山长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让马夫把人喊来好好吃饭。 家仆去端饭的功夫,赵凛就那么坐在肮脏的地板上睡着了。 顾山长看着这个从前他颇为嫌弃的弟子,心情很是复杂:鼠疫爆发以来,赵凛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这个弟子,聪慧、果敢、有当担,会设身处地的为百姓着想,是个难得的好官。 比他强! 比他顾家五个别人口中有成就的孩子都强。 这样的心性又有手段,将来必定平步青云,是天下百姓之福。 从前是他狭隘了! 管中窥豹、一叶障目,该打! 他起身,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把提着食盒的家仆拦下。扯着人往外走,小声道:“先别进去,让他睡一会吧。” 家仆频频回头,讶异问:“赵大人睡着了?小的还以为他是铁打的呢。”忙的这些时日,大家都有轮班休息,就赵大人不休息。 七天后,荆州城的鼠疫算是彻底控制下来了,没有人再死去,百姓身体在渐渐好转。城里面开始清理鼠患,一切跟鼠疫有关的东西都集体焚烧。家家户户去县衙领艾叶、大黄等药材屋里屋外的熏。 赵宝丫身体也已经大好,整日待在院子晒太阳也无聊,就跟着云娘子在县衙门口施粥。城里的百姓看到她又是鞠躬又道谢。 “赵大人好人啊,赵姑娘也是好人。” “是啊,这次要不是赵大人我们荆州城肯定灭城了。” “又是送药还给我们施粥,简直是活菩萨啊!” 赵宝丫从他们眼里看到了真诚的感激和庆幸,她回以同样的善意。临近午时,她打了碗粥放进食盒要回去。 云娘子笑问:“又给春生带粥呢?” 赵宝丫点头:“嗯,春生哥哥试药伤了胃,喝粥养胃。”原本她是交代陶伯伯单独给春生哥哥煮粥的,春生哥哥说这样太麻烦,喝门口施的粥就好了。 她提着食盒往回走,走到内院往书房去,然后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把粥放到案几上,又摆了几样小菜出来,道:“春生哥哥吃饭了。” 何春生正在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我写完这一张。”他必须把这次鼠疫发现的不同症状、并发过程、以及用药过程也记录下来。 赵宝丫伸手拦住他下笔:“先吃饭,不然又胃痛。” 他抬头看她,不动。赵宝丫干脆把他的笔缴了:“你这胃是给我试药才坏的,我必须要监督你。” 何春生无奈:“我是为荆州城的百姓试药,你不必如此。”他不希望她有什么心理负担。 赵宝丫把勺子塞到他手上:“是是是,春生哥哥最伟大了,是给荆州城的百姓试药。我们的小何大夫要好好吃饭、按时吃饭、天下病患都需要您呢。” 何春生看着她终于鲜活起来,蓦的笑了。 赵宝丫也懒得理会他笑什么,拿过他写的册子翻看。看了几页,夸道:“春生哥哥,你记得好细致啊!” 何春生咽下一口粥,回她:“记录病情也和治病开方子一样,自然不能敷衍了事。这次鼠疫也让我看到了我医术上的不足,我打算等荆州城稳定下来后去游学,多到外面走走看看。” “啊?”赵宝丫诧异,“你要去游学,不和我们在一起了?” 何春生:“你和赵叔叔之后不是要回京都吗?我此时去京都并不合适,离开是为了更好的重逢,也许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小神医了。你那寒症,我迟早能给你治好的!” 赵宝丫虽然鼠疫痊愈了,但到底伤了这么多年养下的底子,弱症体寒更严重了。平日里出门都是第三层外三层的裹着,生怕着了凉。 “那好吧,以后你到哪里就和我写信,和我说说沿途的趣事,就当我也看过了。”她把册子推到何春生面前,郑重的看他:“还有,要按时吃饭,不许因为忙偷懒不吃。” 何春生点头:“知道了。” 赵宝丫看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狐疑问:“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何春生把最后一口粥咽下去,看着她眉目含笑:“我什么时候敷衍过你?” 赵宝丫:那倒是没有,只要是她说的话,交代的事,春生哥哥总是竭力办到最好。 第十日,静王府传来消息,太妃染病太重,即便喝了药还是病故。按理,太妃是因为鼠疫病故,尸、体是要直接焚掉的。 但静王府的老管家坚持要让太妃入土为安,李州牧去了几次都被打出来了。实在无法只好找到赵凛这里来了。 赵凛已经足足忙了好久,难得停下来,一睡就睡死了过去。李州牧找过来时,他还没起来。 李州牧很想去把人叫起来,可赵宝丫坐在赵凛房门口,他只得认命的等。 等到第二日,太妃都快下葬了,赵凛才睡饱起身。 听闻李州牧的诉苦,他喝了稀粥,不仅不慢道:“你就让他埋吧,他埋下去你晚上偷偷找人挖起来焚了不就得了。犯得着和一个不讲道理的老头子生气?” 李州牧惊恐:“挖坟啊?” 赵凛挑眉:“不会?要我教你?” “不不不!”李州牧连连摆手,倒不是不会,只是有些怕。 赵凛这人真勇,能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赵凛吃完早饭就往外走,李州牧连忙起身问:“去哪?” 赵凛:“太妃亡故了,封地的官员总得去悼念悼念,州牧大人也一起去吧。” 李州牧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这群朝廷官员和静王府闹得势同水火,这是去悼念还是去看笑话的? 难道是去看看人死透没? 但,显然,赵凛真是去悼念的。不仅买了香烛纸钱,甚至还请了十几个道士来给太妃念经超度。 李州牧看到那群道士的时候,瞳孔简直地震! 荆州还有道士这玩意? 不是,赵凛真有这么好心给太妃超度? 事实证明,赵凛不仅真有这么好心,还特别前程的在灵堂上了三炷香,然后听了会儿经。只是苦了这群响马,哪里会念什么屁的经文,全是在乱嘀咕。 只要让人听不懂就是了。 老管家是恨赵凛的,原想把人打出去,但又想到太妃是染了病去世的,怕她真不能登极乐。也就勉强接受这群道士念经了。 咿咿呀呀的唱念声中李州牧都快睡着了,灵堂里闹哄哄的。赵凛撇下一众人出了灵堂,径自往太妃的寝殿去。 寝殿里,绿湖和阿彩正在收拾东西,见赵凛过来连忙行礼问安。 赵凛看看地上的几个箱笼,问:“这些是?” 绿湖忙道:“这些是太妃的遗物,太妃临死前交代要让人送到京都给王爷的。” 赵凛眸光微转:“那不用麻烦另外找人了,本官不日就要启程回京都,这些东西本官替太妃带去给王爷吧。” 两个婢女迟疑,赵凛又道:“如今太妃去了,王府也没个主人,你们王爷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若是你们想出府或是出荆州去找亲人,本官可以做主还你们卖身契。” 两个婢女眼睛立刻亮了,朝着赵凛连连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赵凛很顺利的把太妃的遗物带回了县衙,然后当着李州牧的面打开箱子翻找。翻到一些账本和书信,坐在那看了起来。 李州牧疑惑:“赵大人不是要把这些东西送到京都吗?” 赵凛边看书信边道:“谁说本官要回京都了?” “你不回京都?”李州牧惊得站了起来,“鼠疫前你就是要回京都的啊?现在鼠疫没了,金矿案也破了,静王府也垮了,你不回去留在这干嘛?”关键是,赵凛不回去,他要怎么办? 赵凛头也没抬:“州牧大人别激动,下官已经上书皇上,荆州百废待兴,盗匪猖獗,本官要留在这一段时间。缴获的黄金一半由您运送到京都,您放心,一个京官是跑不了的。” 听他这样说,李州牧顿时松了口气:只要他能回京什么都好说。 李州牧迟疑:“皇上能同意您留在这吗?” 赵凛把书信合上:“他会同意的。” 事实上,药方刚配出来的那日,赵凛就写好了折子让人送了出去。 折子上把荆州的惨状描述了一遍,又对皇帝好一顿歌功颂德,言明他是代天子拯救荆州百姓。帽子戴得太高,弄得皇帝骑虎难下发了好一顿脾气。 他恼怒的问大理寺卿邢大人:“赵爱卿是对朕没有支援荆州不满吗?” 邢大人立刻跪下:“皇上,赵县令是万万不敢的。他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他想治理好荆州也是在替皇上分忧,一来可以彻底扫清静王府,让静亲王没了依仗。二来,是收服荆州百姓的心,让荆州百姓知道除了静王府外还有皇上。三来,赵县令不是也染了鼠疫,伤了根本吗?他本来身体就弱,实在不宜舟车劳顿,不若等他好了再回京也是一样。” “况且,他在信中不是说了,李州牧会先带着一批黄金进京。” 老皇帝一听,怒气消了几分。 邢大人继续道:“倒是听说燕平山那个什么威猛将军,赵县令同肖鹤白一战时,前去求援,他置之不理。此人实在是莽夫,险些耽误了要事。” 老皇帝的怒气被转移,挥手道:“那就下一道圣谕,送一车书去给他好好读读,再让人打他五十军棍,让他长长记性!”他想了想,还是觉得金子没到国库心里不踏实,又补充道:“你写封信告知赵爱卿,也别让他耽搁太久,最多三个月务必回京。” 远在燕平山打仗的林茂好不容易打了个胜仗回来,听说有圣旨传来,还以为是嘉奖他的。兴高采烈的去接旨,结果接到了一顿板子。等他挨了五十军棍趴在床上时,又被强迫接了一车轱辘书,就彻底记恨上了那个什么劳什子的荆州县令。 他奶奶的,以后别让老子遇见你,否则见一次揍一次! 李州牧出发回京那日,赵凛恰好接到了邢大人的来信。 霍星河兴奋了许久,问他:“那我是不是很快又能和宝丫妹妹见面了?” 赵凛慢悠悠把信收好,挑眉瞧他:“别想了,你还是先同李州牧一起回京吧,我和你宝丫妹妹至少得几年后再回京。” 何春生诧异:“邢大人信里不是说,皇上让您三个月内回去?” 赵凛回他:“知道什么叫山高皇帝远吗?想不回去总有一百个方法!” 让他来就来,说舍弃他这颗棋子就舍弃。 这次,他要让那老皇帝心急如焚、求爹爹告奶奶,求着他回去! 第126章 126 霍星河才来, 自是不愿意回去的。 他借口道:“还是让李大人自行回去吧,马叔叔送来的粮快到了,我得去云中再送粮来。” 总归是留不长的, 他想多留些时日就随他吧。 李州牧走后,顾山长原想着建学堂的。赵凛劝道:“老师还是先回去吧, 经历这么一遭, 师娘应该想尽快见到您, 书院也需要您回去主持。况且,荆州百废待兴,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改善百姓生活, 能吃饱再来读书。” 若是从前, 顾山长定会觉得吃喝哪有读书重要。现在, 他觉得赵凛说得在理。 人饿肚子的时候,脑袋里挖空心思想着吃的, 哪里会念狗屁的书。 他道:“也罢,老夫先行回去, 荆州什么时候建学堂你同我说,我派人送一些书籍过来。” 赵凛点头:“好。” 何春生也要同顾山长一同回去, 赵凛原想着派人护送二人。恰逢钱大有也要南下去长溪, 于是一行人只送二人到了劈观山峡谷出口处。 霍星河看着何春生很是感叹:“原想着我们三个能同小时候一样,好好聚聚, 你怎么就要走了。” 何春生衣摆随风而动,眉目雅俊含笑:“不怕的,何记很快就要开到京都去了,等赵叔叔他们去京都时, 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之后他又看向赵宝丫,交代道:“你那治疗弱症的药丸我又给你加了几味温性药材, 每日记得吃,莫要贪凉,我会时常写信给你的。” 赵宝丫乖乖点头,初升的霞光洒在她发间,照得她肌肤越发纯白如雪。 “春生哥哥也要按时吃饭哦。” 顾山长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不太明白三个小孩儿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他又等了好一会儿,何春生才上来马车。 马车卷着黄沙走远,赵宝丫和霍星河站在峡谷的入口处看着它消失在晨光里。赵凛拍拍他们的肩,道:“走了。” 赵宝丫捏捏自己腰间的药袋,坐进了马车。赵凛同霍星河各自骑了一匹马护着马车在茫茫黄土地里前行。 远处时不时有几群响马经过,有一伙人跑进,看见赵凛像是见鬼一般又跑远了。霍星河看了半天蹙眉问:“赵叔叔,这群响马忒烦,什么时候能收拾了他们?”他们先前护送药材就差点被抢了。 若不是要急着把药材送进城,他非直捣那帮响马的老巢不可。 赵凛道:“荆州城外零零散散的响马还有十几伙,虽不成气候,但居无定所、狡兔三窟,很是难缠。我们先回去,把荆州百姓安顿好,之后再来收拾他们。” “到时候赵叔叔给我一队兵马,我来收拾他们。”少年坐在高高的马背上,长发高挽,自信又张扬。 赵凛也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只道:“行,到时候跟着你吕叔叔来。”星河这孩子虽勇猛,读的兵书也多,但响马还是得响马来打才好。 赵宝丫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道:“那等星河哥哥把响马收拾了,我就带荆州的百姓出来种树,把周遭的黄土地都改成农田,这样百姓就不愁没粮了。” 荆州荒凉,田地极少。从前城里的百姓都是依靠给十二主事的作坊做工,挣点米粮钱。即便没日没夜的干也活得清苦。 如今静王府倒了,十二主事也全部收押。要是各家像荆州以外的百姓一样,有自己的农田,再养些鸡鸭,很多生活问题就能解决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三人回城,赵凛有事先去忙了,赵宝丫吩咐下人重行收拾何春生的屋子出来给霍星河住。 何春生的屋子一项整洁,屋子里还有淡淡的熏香,好闻的紧。赵宝丫站在门口瞧着她们收拾,婢女收拾好,走到她身边递过一本书,道:“姑娘,这是收拾床榻找到的,您瞧瞧。” 赵宝丫接过书瞧了一眼,讶异:“春生哥哥的医书?定是放在床头忘了。”她翻开书,泛黄的书页里是他字迹工整的批注。 霍星河凑过来一看,疑惑问:“这不是宝丫妹妹当年送给春生的第一本医书吗?他怎么还留着?” 赵宝丫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突然又有些难过起来。 只是没几日,这种难过就被转移了。 她跟着云娘子召集城里的百姓先拿自己家院子里的地试着种菜,养鸡鸭。百姓们对县令家的千金和云娘子都很信服,她们说怎么做他们就照做。 而吕勇则带着霍星河和一帮十三寨的兄弟在城外到处剿匪,那些响马整日被追得东躲西藏叫苦不迭。 尤其是剿匪队伍中的那名少年,打起架来像不要命一样,不仅骁勇善战,且聪慧非常。不管他们藏在哪都能准确无误的找到他们。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各路响马们气得要死。只能对着吕勇他们破口大骂,骂他们‘认贼作父’,骂他们是朝廷的‘走狗’,骂他们‘同袍相残’。 十三寨的兄弟也不甘示弱,扛着大刀骂了回去。他们现在是兵,能吃得饱穿得暖,还可以光名正大的出现在人前,不用提心吊胆出去打劫。 这日子多好。 别说认贼作父,做爷爷都行! 没文化真可怕,什么叫认贼作父? 吕勇突然觉得顾山长提议办学堂的事有必要提上日程。 他找到赵凛说起办学堂一时,赵凛瞧着他,突然问:“先前承诺逢远兄的官位一直没有兑现,逢远会不会急?”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吕勇笑道:“我本就没想过要当官,急这个做什么?” “你心境倒是不错。”赵凛道,“你告诉星河,打架别太勇了,留几伙马匪好好折腾几个月。朝廷很快就会下职封你官了。” 吕勇困惑:“朝廷封官和这群马匪有什么关系?” 赵凛:“朝廷今日又派人来催我回京都了,我推说荆州还有大批响马给拒了。先前你治理鼠疫有功我就上过折子请功,老皇帝要催我回去,自然要把你提上来治理荆州。” 一个月后,朝廷封官的圣旨果然来了,封了吕勇官的同时,又催促赵凛快点带着黄金回去。 赵凛又上书说在城内发现了肖鹤白的余党,等扫清余党后再回去。 这一拖又是半年。 荆州城外的小树苗开始鲜活,眼见春天都快过了,也不见赵凛有回去的意思。 老皇帝彻底急了,第三次派人去催。这次怕他不回来,还特意带了圣旨去。 然而,钦差带着圣旨赶到,正巧碰见赵府在办丧事。赵凛披麻戴孝跪在正厅的灵堂上,神情低迷,赵宝丫边烧纸钱边哭得伤心至极。 钦差大人吓了一跳,一询问才知道赵凛他爹死了。他哀痛至极的同钦差道:“下官父亲亡故,恐要丁忧三年,没办法报效朝廷了。” 自古孝道大于天,父母亡故后,即便你是当朝首辅也得回家丁忧三年。 钦差大人只觉得自己手上的圣旨烫手极了:这这这,这不赶巧了吗? 他才来一日又快马加鞭的回去禀告皇帝,老皇帝无语,骂道:“他祖籍长溪,如何就在荆州丁忧了?” 官员答:“赵大人说他父亲在荆州做了一辈子牢,临死前不想待在长溪。他特意去把人接到荆州下葬了。” 赵老汉出狱不久后就病重,赵小姑来信说人快不行了,想是临死前想见他一面。赵凛于是大手一挥,把他爹走水路托运了过来。原本还能挨两个月的老头子,一路颠簸,不到荆州城就断了气。 托运的镖局觉得甚是抱歉,赵凛反过来宽慰他们道:“我父亲这病本就是在受罪,早死早超生。” 哎,这不赶巧了嘛。 老皇帝都被气笑了:“他倒是有孝心,不是听闻他早就同家里断了亲,丁什么忧?”而且一丁忧就是三年,他的金子要怎么办? 这话就像捅了马蜂窝,邢大人立刻拜倒磕头:“皇上,自古孝道大过天,即便断了亲丁忧还是要的。” 六部的人,生怕赵凛回来了,连忙附和:“邢大人说得对,丁忧是必要的,否则有为孝道。” “皇上,礼不可废。” 老皇帝脸黑,转而问一直没说话的徐阁老:“徐首辅,你来说说,这赵凛可不可夺情起复?” 徐首辅站了出来,道:“皇上,赵凛不过一个被贬的县令,朝廷有他没他没差,还没重要到夺情起复。”开玩笑,他身为当朝首辅都没有这个待遇,哪能让一个小县令越过了他去,这不是在打脸吗。 老皇帝气得不行,既然赵凛一定要丁忧三年,那就派人去荆州把赵凛手里的那批金子拿回来。 只是朝廷每次派去的官员刚入荆州地界,就被当地的响马给劫走了,每次都是赵凛派人前去营救。 别说金子了,人都差点回不来,渐渐的,就没官员敢去了。 邢大人上书劝解老皇帝道:“国库如今也不缺银子,也不急着要荆州的那批黄金。不若等赵凛丁忧完,由他亲自护送黄金回来,到时候再论功行赏也不迟。” 软硬都不行,能怎么办? 只能让赵凛丁忧三年再说。 老皇帝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过河拆桥的做法了,若是荆州鼠疫爆发时,早让人去支援。鼠疫说不定早控制下来,赵凛也早带着那批金子会京都了。 说来说去都怪赵凛那死鬼爹,好死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 而赵凛对他爹这辈子唯一的好印象,就是他死的恰到时候。为此还特意把他偷偷埋进了太妃的墓里,让静王府的老管家日日去祭拜他。 老管家还浑然不觉墓里面已经被换了主人,坚决认为只要他日日去祭拜,太妃就能早登极乐。 而赵凛则在府上象征性的供了块牌位,那牌位还是陶御厨生火剩下来的一块笨木头。他嫌请人雕刻麻烦,自己又不想动手,干脆把牌位丢给赖在这迟迟不肯走的霍星河雕。 霍星河刀工是没得说的,很想把宝丫妹妹的祖父雕得好看些,奈何这木头太丑,雕出来的牌位委实入不得他的眼,摆在香案上难看得紧。 赵宝丫也觉得难看,想着反正也无人祭拜,干脆把牌位放到了杂物间。 她才把牌位放好,就有衙役匆匆来报,说是县衙外又来了十几户百姓。有说家里的鸡萎靡不振的、有说家里的母羊不肯吃草的,还有说自家的母猪难产的,想请她过去看看的。 赵宝丫先前跟着云娘子教百姓养蚕、养鸡鸭鹅、纺布来讨生活。百姓都知道她对动物问题很在行,又知道她人好,之后家畜有问题的第一反应就是来她。 赵宝丫也很乐意帮助百姓,看着他们的生活一点点变好,她就开心。 荆州城的百姓也很敬重她,听说赵宝丫要带他们出城种树,想也没想就扛着锄头、铁铲跟着往外走。 赵姑娘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最终都是为了他们好。 一大群百姓出城,发现城外已经聚集了一大帮人。曾经驰骋城外,见人就抢的一群响马在霍星河的催促下,悲催的挖着坑,运来小树苗。 “快点啊,早饭没吃饱啊!”霍星河踢了那响马头子一脚,随后又朝赵宝丫招手:“宝丫妹妹,这里!” 赵宝丫回应他,带着一大帮百姓同他们汇合。两人人马汇合后,开始努力挖坑,种树。小小的树苗在广阔无垠的黄土地上迎风伸展,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小响马看着这一地的绿有些发愣,先前被霍星河踢了一脚的响马头头一脚踢在他腿窝,道:“发什么愣,不想在这过夜就快点挖!”骂完小响马他又开始骂骂喋喋:“老子宁愿吕勇那厮弄死老子,他娘的又是种树又是耕地,闲暇时还要配合他们抢劫京都来的官差。”偏偏抢到的东西还没他们的份。 他刚吼完,吕勇就带着几十个人往这边来,冷着脸问:“让你们种树你们嘀咕什么呢?” 那响马头子立刻点头哈腰,陪笑道:“这就种,立马就种!”他娘的,去年就不该手贱去抢顾山长和赵凛。 初春的天有些冷,赵宝丫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兜帽。霍星河用力挥舞着锄头,挖出一个大大的坑,然后把树苗放进去试了试。坑明显小了,他把树苗提出来,继续挖,边挖边道:“马叔叔这次送来的树苗可真大,这能种得活吗?” 赵宝丫眼神坚定:“肯定能的,这片土地都会被绿洲取代!” 坑终于挖好了,霍星河又重新把树苗种下去,让赵宝丫扶着他来填土。他边填土边道:“这棵长青松是我特意让马叔叔给我找的,听说是在长溪崇岭崖那颗不老松的子树。我把它种下去,宝丫妹妹就能和它一样长命百岁了!” 赵宝丫扶着树,仰起脸来冲他笑,晚霞落在她发间、衬得她整个人都在发亮。 等树种好了,霍星河用力踩了两脚,又道:“从明日起,我日日过来给它浇水,一定让它长得又粗又壮!” 只是,次日,他还没来得急给树浇水,就被不远万里,千里迢迢赶来的霍大老爷给逮了回去。 霍星河临走前朝着赵宝丫挥手,大喊道:“宝丫妹妹,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少年嗓子又清又亮,整个黄土地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鹰隼在天空盘旋,斑头雁飞过劈观山在辽阔的黄土地上翱翔。 赵宝丫骑在温驯的小马驹上朝他挥手,她身后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意。 只是,她始终没等来霍星河的信,反而是时常收到春生哥哥的信。春生哥哥每到一处都会写信过来,把当地的风土人情、美食以及近期遇到有趣的事都说给她听。 “宝丫妹妹亲启,我到了益州,询问过当地百姓当年鼠疫的事。他们的配方和我们当初研究出来的配方相差甚大,许是时间久远,鼠疫也不同了吧。” “宝丫妹妹亲启,胶州平原郡真是个美食之城,我日日出诊路过街边的小食肆都馋得紧。他们这里有一道名菜鸳鸯五珍脍,很是美味。我找人打听了菜谱,寄回去给我娘了。你若是回长溪可以去尝尝。 “宝丫妹妹亲启,我这次到了东州陈留郡,这里四季如春,草木繁盛,有许多我没见过的药材。我决定在这边待上一阵子,你若是要给我写信可以寄过来。” 收到第十封时,赵宝丫以为又是春生哥哥的信,打开来发现居然是霍星河的信。 信里面说他回去后就被他舅舅,霍大老爷丢去了千机营历练,年初升了小旗才准他能出营写信。 “等宝丫妹妹回京,我肯定就是昭武校尉了。” 赵宝丫说她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收到星河哥哥的信呢。 她招呼今日种树的人可以自行回去休息了,然后坐上马车先回了城。刚到了县衙门口,她爹就迎了出来,盖了一件厚实的外袍在她肩上,蹙眉问:“入秋了天冷,不是让你少往城外跑?”他边带着人往里走边道,“百姓都会种树堆肥改善农田了,之后你就不必去了。若实在无聊,就去城里的书院教教小孩儿吧。你顾爷爷又托人送来了一批书,明日记得给他们送去。” “知道了。”赵宝丫眉眼弯弯:“我有注意保暖的。” 自然鼠疫后,她爹总担心她冻着。 才走进书房,里头已经点了碳火,整个屋子暖融融的。才入秋,这着实有些夸张了,但拳拳父爱,再夸张也得收着。 她坐在案几前,想着这几个月来的有趣事,给两人各写了一封信送回去。 春去秋来,赵宝丫在荆州城呆的第三个年头,荆州外的小树苗已经长成浓荫。百姓已经从鼠疫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缓过来,生活富足。 朝廷那边准时来了信催促他们回去。 赵凛这次倒是没在推辞,让人送了奏折去给老皇帝,说他们立刻就启程。 在荆州一住就是四年,赵宝丫还是怪舍不得的。收拾东西的时候挑挑拣拣又是几大箩筐,其中还有吕叔叔和云娘子送的不少好东西。 他们启程的这日,荆州城的百姓一路送出了城,不少百姓还想出城送,被赵凛劝了回去。云娘子倒是一路把他们送出了荆州。 临要走时,云娘子送了她一个婢女。那婢女和她差不多大,说是在那场鼠疫中,全家就剩她一个了。 云娘子把人往前推了推,道:“你如今也有十五了,身边总得有个婢女伺候,你阿爹不懂这些,我总要替你张罗的。” 那婢女圆圆的脸蛋,眼睛也圆圆的,看上去有几分局促和不安。见她看过来,怯生生的喊了声姑娘。 赵宝丫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答:“奴婢叫小满,姑娘要是觉得不好听可以改名字的。” “那就叫小满吧。”赵宝丫生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并不认为她如今就高人一等,可以随意去更改他人父母给的名字。 她话毕,一直怯生生的小满突然抬头,双眸含着雾气,很是感动的又喊了她一声:“姑娘。” 赵宝丫冲着她笑笑:“好了,你先去马车里等我吧。” 小满立刻又低下头,小心翼翼的上了马车。等她上去后,云娘子又递过来一个锦盒,道:“里头是胭脂水粉口脂香蜜还有小满的卖身契,那孩子还算机灵,手脚也勤快,该让她做的事就让她去做,不然她会担心你不喜欢她的。” 赵宝丫点头,抱着东西上了马车,然后掀开车帘子朝她挥手,眼眶忍不住红了。 等马车行了起来,赵凛递给她一个手炉,笑道:“难过什么,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小姑和玉姨了。” 赵宝丫疑惑:“我们不是回京都吗?” 赵凛挑眉:“是回京都,这丁忧结束不得送你祖父牌位回乡,顺道祭拜一下你祖母?况且我折子上也没说要何时到京都啊!” 赵宝丫眸子晶亮,抱着手炉笑得灿烂:“真的要回长溪啊?”她都好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长溪是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何记酒楼还是不是客似云来。青山书院的先生们还在不在,马叔叔和钱叔叔有没有娶妻,隔壁邻居家的金牛哥哥还认不认得她。 “阿爹,你说小姑和玉姨还认得出我吗?”她走的时候才九岁,如今都过了六年了,她模样也变了许多。 赵凛眨眨眼:“你去试试她们不就知道了?” 赵宝丫凑过去:“怎么试?” 赵凛:“你一个人去何记,吃一场霸王餐,看你小姑会不会撸袖子揍你……” 赵宝丫:“……”这真是她亲爹。 第127章 127 赵凛此次回去还押送了大批的黄金, 吕勇担心沿路出什么意外,特意自己带队,护送他们往长溪去。 到了云中一带, 李昌海早就准备好了货船在码头等候。赵宝丫、赵凛和吕勇都是坐惯了船的,一路上都特别舒适。随行的官差体质好, 也还行, 就苦了从未出过荆州的小满, 从上船就开始吐。 本来她就是来照顾姑娘的,结果反倒要赵府的两个老婆婆照顾, 心下越发的不安。 赵宝丫见她吐得如此难受, 到了下一个渡口还特意让人抓了止吐的药给她喝, 又让陶御厨特意熬了荆州带过来的香米粥给她。 小满感动坏了, 捧着碗道:“奴婢就知道姑娘最好了,您不知道, 奴婢的命都是大人救的。后来鼠疫过去,奴婢一个人在家饿极了, 每天都到县衙门口等您施粥,那个时候奴婢就觉得姑娘像仙女一样。奴婢本来是去云主事的胭脂铺做事的, 云主事说看奴婢机灵问奴婢愿不愿意来伺候您, 奴婢当时可高兴了。” 赵宝丫还以为她是个拘谨的性子呢,原来先前是怕生, 这会儿说话倒是活泼。 她笑道:“云姨让你来我这,今后就是赵家的人,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在我面前不必称奴婢。” “要的要的。”小满连忙道, “云主事说跟着姑娘不比在荆州小地方,不可以没有尊卑。姑娘人美心善, 但奴婢不可以没有规矩。” 这模样必定是被云姨教导过一段时日才送到身边伺候的。 赵宝丫想起临别时云姨说的话,‘你有事都可以让那孩子去做,不然她会以为你不喜她’。 “随你吧。” 好在行了大半个月,小满终于适应了船上的颠簸,不再吐了。和赵宝丫熟悉起来后,就日日陪着她去船头看赵凛和吕勇钓鱼。 小满也确实如云娘子所说,细心,很会察言观色,做事麻利又忠心。但凡赵宝丫交代的事都做得十分妥帖周道。 赵宝丫终于体会到云娘子说得那句‘你也十五了,该有个婢女伺候’的用意了。 自从有了小满,不仅生活上方便了许多,她也没那么无聊了。 赵凛见她高兴,打趣道:“先前是阿爹愚笨了,应该早些给你找个伴的,这点还是你云姨周道。只是丫丫有了婢女都不搭理爹了,阿爹甚是伤心。” 赵宝丫眉眼弯弯:“阿爹就会寻我开心,我哪里不搭理阿爹了,是阿爹日日同吕叔叔钓鱼,不搭理我才是。” “宝丫头这话说的,倒是我破坏你们父女两个感情了。”吕勇很冤枉,“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钓鱼,日日吃鱼都快吐了!” 甲板上满船的人都笑出声。 日子过得飞快,一个月后,货船到达长溪,长溪县的县令陈大人亲自来码头迎接。陈大人一看到赵凛甚是热络,拍着他肩道:“多年不见,赵大人风采依旧啊,本官接到你要来的消息就日盼夜盼,想着什么时候再一同喝一杯呢。走走走,本官备了酒席,给你接风洗尘。” 陈县令自从来长溪后,对赵凛和何记就很是照顾。之前还卖了他人情,让马承平和钱大有入县学读书。这次特意来接,说什么也要去的。 赵凛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又朝赵宝丫道,“丫丫,你先去何记等我,我去过县衙再去接你。” 陈县令瞧着赵宝丫感叹道:“哎呀,赵侄女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不一起去啊?” 赵宝丫喊了声陈叔叔,赵凛接话道:“小孩子嘛,许久未见她小姑,想得紧。” 陈县令连连点头:“是该回去看看,本官派人护送赵侄女过去?” 赵宝丫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想给小姑一个惊喜,坐我家的马车偷偷去就可以了。”她可是想了一路,想瞧瞧小姑和玉姨能不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她。 陈县令听他如此说,也不勉强,又招呼起赵凛。赵凛朝吕勇招手,把他介绍给陈大人:“大人,这位是荆州新上任的州牧吕勇,本官曾经的同窗。” 陈大人连忙朝吕勇行礼:“原来是吕州牧,那一起吧。” 吕勇连忙伸手扶住他,颇为不自在:故地重游,心境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他是长溪县吕家的一个小小庶子,被人耻笑,被主母驱赶,灰溜溜走的。如今回来,长溪的县令都要朝他行礼。 这份尊严是赵凛给他的! 再抬头时,他恢复自然,笑道:“陈大人不用同我生分,同赵兄一样称呼我逢远即可。” 三人说笑着坐进了陈大人早准备的官轿,赵家其余人跟着赵宝丫往何记酒楼去,说是其余人,也就是陶御厨、两个婆子和小满。 一路上,赵宝丫都在和他们说何记的饭菜是如何好吃,她小姑和玉姨是如何的能干。陶御厨是不太信的,胜负心上来了,撸袖道:“我倒是要去尝尝这何记的菜如何好吃,有没有老陶我的手艺好。” 赵宝丫笑道:“陶伯伯的手艺可都叫我偷了去给小姑,何记的菜再好吃,也是有陶伯伯一份功劳的。” 陶御厨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两个老婆子打趣道:“就姑娘会哄人开心,瞧把老陶高兴的。” 经过这么多时日的相处,小满性子也活泼了起来,整个人都透着股伶俐劲儿。也跟着夸道:“那是,我们姑娘最最最好了。” 几人说说笑笑,马车一路到了何记酒楼前。 赵宝丫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左右两间铺面都被盘了下来,改成了何记酒楼。何记较原先要扩大了一倍,大门加高加大了,牌匾也是重新做的。牌匾上的字直画如剑,曲笔似藤,点若危峰坠石,撇如兰叶拂风,甚是精妙。 是顾爷爷的字。 小满先跳下了马车,然后掀开车帘子伸手去扶她。 赵宝丫就着小满的手下来,带着几人往何记正门口走。她环顾一圈,酒楼的一应格局倒是没变,只是桌椅板凳都是崭新,摆件和二楼都重新装点过了。楼里来回招呼的伙计几乎都是生面孔,她再看向柜台,柜台里请了新的掌柜。 是她不认识的人。 她还记得从前,玉姨和小姑招呼生意,她和春生、星河哥哥总是待在柜台里帮忙看顾生意的场景,想着想着不自觉就笑出了声。 这一笑,原本热闹的酒楼霎时静了静,都有意无意的朝她瞥来。 好漂亮的小姑娘! 轻灵秀美,明媚灿漫,一笑犹如百花齐放,甚是喜人。 长溪县就这么大,这会是哪家的姑娘? 就在众人猜测之际,掌柜的连忙迎了上来,笑问:“姑娘要用餐吗,大堂已经满了,楼上雅间如何?” 赵宝丫扫了一圈没看到玉姨也没看到她小姑,于是点头。 掌柜的直觉这长得过分好看的小姑娘不简单,亲自领了人上到二楼雅间。又命人上了茶水点心,才又问:“姑娘想吃点什么?” 赵宝丫道:“你们这有什么好吃的,说来听听。” 她这一开口,掌柜的就认定她不是本地人,于是把何记的特色都介绍了一遍。 赵宝丫听到鸳鸯五珍烩时眼睛亮了亮,道:“再摆一张桌子上来,把酒楼所有的菜色都上两份吧。” 掌柜的愣了愣,迟疑提醒:“会不会太多?” 赵宝丫故作不高兴的瞧他:“你是担心我付不起?” 掌柜连忙摇头:“怎会,小的是担心姑娘吃不完。”光这小姑娘身上的天丝锦就价值不菲,怎会担心没钱呢。 赵宝丫摆手:“这你不用担心。”她一指小满他们几个,“他们也一起吃。” 掌柜心说就算这几个仆人一起吃,两桌子也吃不完啊。小姑娘坚持,他也不再说什么,匆匆下去嘱咐了。 掌柜一走,赵宝丫就趴到二楼窗口处往下瞧。热闹熟悉的街道,来往说着吴侬软语的亲切乡音,这一切都叫她高兴。 小满也跟着她过来,她指着对面卖糖人的摊子道:“小满,小满你知道吗,我五岁的时候就吃他们家的糖人,没想到那摊子还在。还有他旁边那个卖布偶的,他的小老虎和兔子缝得可好了,我阿爹买过好多给我呢。” 小满立刻问:“是姑娘箱子里装的那些小老虎吗?” 赵宝丫点头,眉眼弯弯:“是啊,很好看吧。” 她一笑,又引来街上的人频频张望,小满不满的朝每个偷看她家姑娘的人瞪回去。 很快,雅间的门被敲响,两个小二重新支了张桌子,又有小二鱼贯而入,摆上酒菜。等菜都上齐了,掌柜的特意又过来打招呼:“客官请慢用,有任何不周到的地方可随时唤我们。”说着很是恭敬的带人退了出去。 雅间的房门一关,菜香瞬间弥漫。 赵宝丫拉着小满坐了下来,又招呼陶御厨他们几个道:“快坐呀,那一桌是特意给你们点的,不必拘束,敞开了吃。” 几人都知道自家姑娘胃口大,很自觉的坐到另外一桌。陶御厨深吸一口气,赞道:“闻着确实不错,色香俱全,再尝尝味道。” 赵宝丫盯着面前琉璃盏上托着的精致菜肴,想必这就是春生哥哥提过的‘鸳鸯五珍烩’了。她尝了一口,舌头都快鲜掉了,不禁胃口大开,横扫起桌面来。 不过半个时辰就将一整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饶是小满见过他们家姑娘用饭也还是惊到了。再看看姑娘纤细窈窕的身段,忍不住又羡慕起来。 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跟着姑娘不过一个月,吃好了肚子就容易鼓。不像姑娘,吃再多都不见有小肚子。 哎,他们家姑娘就是仙女吧! 赵宝丫等其余几人吃好,就喊了一声。等候在外的小二立马进来,看到吃光的碗碟,心下高兴。 想来他们何记的菜相当合这位姑娘的胃口了。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还是要结账?” 在小二殷切的注视中,赵宝丫双手抱胸,做出一副无赖状,苦恼道:“我忘记带钱了,去把你们东家喊过来,问问能不能赊账,改日再结。” 小二霎时收住了笑脸:好嘛,一个月总得来那么几个吃霸王餐的! 这仙女似的小姑娘瞧不出来啊! 他木着脸道:“姑娘稍等,小的这就去请老板。” 小二径自下去了,把赵宝丫的话告知掌柜。掌柜的一愣,显然也没料到看上去那么有钱的赵宝丫会说没钱。 若是寻常吃霸王餐的,直接请官府的来把人拉走就是,但楼上那位…… 他谨慎道:“二东家的就在后厨,你去问问二东家吧。” 小二赶紧跑到后厨去找二当家的,小二说起这件事时,赵小姑正在清点马承平刚送过来的货物,蹙眉问:“昨日才来吃霸王餐的,今日又有?” 小二点头:“还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瞧着家世也不错,可她就是说没钱!” 赵小姑已经褪去了当年的怯弱,整个人不仅好看了,酒楼东家的气势也出来了。原想着让官府把人拿了,但一听小二如此说又不太放心,放下账本想亲自去瞧瞧是哪个敢吃霸王餐。一旁的马承平连忙伸手截住她道:“二东家亲自去做什么,你没听小二说是外来的。定是不清楚何记的情况,想吃一顿霸王餐走人呢。左右是他们无礼在先,你直接让官差把人拿走再说。”他又指着满车子的货物道,“还剩不少东西,你快快清点完,我有事还要回去呢。” 赵小姑听他这样一说,于是朝那小二道:“就按照以往的规矩办,喊衙差来把人带走吧。” 他们何记做大了,时不时就有不怕死的来闹事、吃霸王餐的,陈大人对他们又特别照顾,让官差多留意着。只要有人闹事,店里的小二一过去,他们就会派人过来。 小二听了,麻溜的去找官差。 赵宝丫几人在雅间左等右等,没等来赵小姑,等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差。 这些官差有老一批的,也有新进的,但对长大的赵宝丫都觉得陌生。即便对她还算客气,最后还是不由分说的把人带到了县衙。 赵宝丫一行人从雅间出来,被就餐的百姓一路围观,指指点点。 小满脸皮子薄,羞得几乎要滴血。等到了外头,才小声问:“姑娘,您不是同大人说,您小姑肯定能第一眼认出您吗?她怎么见都不来见您?” 陶御厨和两个老婆子也恨不得把脸藏起来,赵宝丫更是脸黑: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赵宝丫一行人到了县衙,解释了无数遍,又说她爹现在正在县衙里,是陈大人接风洗尘的对象,赵凛的亲闺女。 又问吕叔叔是不是也在里头。 几个官差见她说得如此详细,互相看了一眼,匆匆去禀了陈县令。恰好赵凛和吕勇也在,一听闺女因为吃霸王餐被抓了都有些哭笑不得。 三人匆匆结束宴饮往大堂去,瞧见哭丧着脸的赵宝丫都乐了。赵凛更是毫不避讳的笑出声来,朝她招招手道:“过来吧,你小姑没打你吧?” 赵宝丫掩面,倔强的不搭理他。 陈大人撸着胡须哈哈大笑:“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 眼看着自家闺女眼圈红红,赵凛朝两人嘘了声,自己也勉力收住了笑。走过来拉过赵宝丫道:“别气了,我再同你去何记,找你小姑算账!” “真是的,怎么能看都不看一眼,就把我家丫丫送到县衙来!” 赵宝丫越发的羞窘:她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信她爹的鬼话,真来吃霸王餐! 第128章 128 陈县令正想说送几人过去, 县衙正门口忽然吵吵嚷嚷。几人看过去,就看衙役押着一对衣着富贵的中年夫妇走进来。 陈县令喝问:“怎么回事?” 那衙役头头拱手禀报:“大人,这吕家油铺卖的油吃死了好几人, 死的那几乎人家当街闹了起来。卑职几个正好寻职经过那,顺道就把人带了来。” 他话落, 立刻有好几个百姓哭哭啼啼的喊:“青天大老爷, 您要给我们做主啊!这吕家的夫妻丧了良心, 有毒的油都拿来卖,毒死了人还不认账!” 吕家夫妇惊惶失措, 连忙反驳:“大人, 他们也不止吃了吕家的油, 还吃了米和菜呢, 怎知不是米菜中毒!”他家确实用了坏的油,心知被查出来吕家就玩了, 闹不好要偿命的! 陈大人蹙眉,先朝赵凛和吕勇道:“赵大人, 吕州牧,甚是抱歉, 本官还有事务要处理, 看来不能送你们过去了。” 赵凛摆手:“无妨,我们自己过去就行。” 那惊惧的吕家夫妇一听陈大人的称呼, 突然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吕勇。继而欣喜,奋力想挣脱钳制他们的衙役,大喊道:“三郎,吕三郎, 吕州牧,我是你父亲啊!你快同县令大人说说, 父亲是冤枉的!” 吕夫人也跟着大喊:“三郎啊,你终于回来了,要给我同你父亲做主啊!”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吕家夫妇内心激动不已:他们家三郎居然成了州牧! 那可是州牧啊,比县令的官还大呢! 哈哈哈哈,看这帮刁民拿什么告他! 在场的人都愣住,那群死了人的百姓惊疑不定的看向吕勇。陈县令也诧异的看着吕勇问:“吕州牧,这吕家老爷是您父亲?” 吕勇还没说话,吕老爷立刻抢答:“是是是,他是我的庶三子,名唤吕勇!”说完就殷切的看向吕勇:“三郎,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吕勇面无表情的盯着着吕氏夫妇,平静道:“你们认错人了吧,本官家中只有一母,已亡故多年!”说着转身就走。 赵凛也带着赵宝丫几个往外走。 眼见人快出了府衙,吕氏夫妇急得跺脚呼喊,又想挣扎去拽人。陈县令不耐烦喝道:“县衙之内大呼小叫,还胡乱攀亲,岂有此理!来人啊,先把这两个刁民拖下去杖责三十再行审问!” 吕勇和赵凛他们走出县衙就听见里头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 门口停了两辆马车,赵宝丫上了前面一辆马车,吕勇和赵凛上了后面一辆马车。马车行了起来,赵凛瞧着吕勇脸色无任何异常,才问:“要我去打招呼落井下石吗?” 吕勇摇头:“不必了,他们咎由自取,我只当不认识他们就好了!” 赵凛叹道:“你还是太心软,做响马不杀人,当了官不报仇。你如今是荆州州牧,太过仁慈可不是好事!” 吕勇沉声道:“赵兄放心吧,我只是不想再同吕家有任何瓜葛,今后治理荆州不该手软的,我绝不手软!” 赵凛笑道:“那就好!”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终于到达何记酒楼门口。此时已经过了饭点,酒楼里已没了多少人。赵小姑同马承平结了这个月的账,正送人出去,见门口驶来了两辆宽敞的马车。 两人站定,疑惑抬头。 就见打头的马车帘子被挑起,从里头下来跳下来一个小丫头。那丫头朝里面伸手:“姑娘,到了!” 一只玉白的手伸了出来,紧接着一身石榴红天丝锦衣的小姑娘从里头下来了。那姑娘通身干净,落在外头的十指、脸蛋和脖颈都白得晃眼,好似去年新岁长溪未化的雪。一双眼睛猫儿似的,又圆又大,朝着他们二人看过来。 虽未施脂粉却明媚喜人。 马承平刚想着这是哪家的千金,身旁的赵小姑突然激动的上前,一把抱住那小姑娘,眸光含泪,又欣喜非常:“宝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宝丫头?”马承平惊奇,围着赵宝丫转了一圈:“你是宝丫?”说完又往她后面看了看,“你回来了,那你爹呢?” 说着,赵凛和吕坤也从马车上下来了。 马承平甚是欣喜,三两步上前,给赵凛来了个熊抱:“清之兄,真的是你啊!” 赵凛伸手抵住他,肃着脸道:“干嘛呢,你还好意思,你在何记,还让我家丫丫给衙役带走了!” 马承平有些懵:“什么衙役,宝丫怎么了?” 马车旁边的小满愤愤不平:“先前我们同姑娘到何记吃饭,姑娘忘了带钱,让掌柜的去喊东家。何记的掌柜二话不说就喊了衙役来,把我们姑娘送去了县衙,幸好大人在县衙内,不然还指不定受什么罪呢。” 赵小姑放开赵宝丫,惊讶问:“方才吃霸王餐的是你啊?” 赵宝丫撇嘴,甚是伤心:“本想给小姑一个惊喜的,没想到小姑给了我一个惊吓!” 赵小姑讪讪,接着恶狠狠的看向马承平。马承平摸摸鼻子,转开目光,很是无辜:他没想到会是宝丫啊! 见这两人都尴尬住了,赵凛忙道:“好了好了,都先进去再说吧!” 赵小姑忙又过来拉赵宝丫,笑道:“大哥说得对,先进去再说。走走走,小姑让那几个不长眼的给你赔不是。” 此时楼内并不忙,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赵小姑一带赵宝丫进去,柜台里的掌柜就瞧见了人,眼珠子惊疑不定的乱转。 赵小姑把人带到大堂,朝掌柜道:“把店里所有不忙的人都喊过来。” 几年不见,她已然有了东家的威严。 掌柜的忐忑,连忙把店里能喊来的小二和后厨人员全喊来了。 他们许多人中都是见到过赵宝丫吃霸王餐被衙役带走的,这会儿又跟着自家二东家来了。一时间都有些疑惑。待看到赵凛时,有老员工认了出来,讶异道:“赵,赵状元郎?” 立刻有人问:“什么状元郎,哪个赵状元?”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就是二东家的大哥,那个当年连中六元的赵状元啊!” “好像是在京都当大官……” 老员工的目观移到赵宝丫身上,有人疑惑问:“这位难道是宝丫小小姐?” “好像还真是啊,和宝丫小小姐一样的好看!” “哎呀,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突然长这么大都没认出来。” 先前守在赵宝丫雅间的小二和掌柜的立刻站出来道歉:“我们知是小小姐,多有得罪,该打!” 眼看着他们要扇自己巴掌,赵宝丫忙道:“不必了,本就是我心血来潮,你们做得很好。不过下次有人这样说没银子,最好要多问两句。” 店小二和掌柜的连连点头。 赵小姑摆摆手,示意两人站回去。扫了一圈,然后才当着所有人的面掷地有声道:“你们都听好了,这何记当初是我侄女宝丫出银子开起来的,她是何记的三东家,以后见她都客气点!” 众人恍然:怪不得何记越开越大,分店越开越多呢,原来幕后东家还有赵大人家的小小姐啊! 众人齐齐喊了声三东家,赵宝丫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手道:“行了你们都去忙吧。今日辛苦大家了,这个月所有人的月钱加一百文,从我账上走吧。” “谢谢三东家。”众人喜不自胜,只觉得自家三东家像个小仙女一样。 等人散去后,赵凛问马承平:“晚些有空吗,我请你和大有几个吃饭?” 马承平点头:“有的有的,只是我还要去城里的各个铺子结账,待会就回来。” 赵凛:“那你回来时顺道把大有喊上,我得带宝丫去一趟城隍庙。” 马承平点头,匆匆去了。 赵凛又朝赵小姑道:“你派人去请子晨兄一起过来吧。” 赵小姑讶异:“大哥不知道?春喜哥去年上京赶考,中了二甲第五,留在京都当官了。” “中了?”赵凛在荆州的这几年,只是让霍星河收集京都的消息,再有就是邢大人信里会分析一下京都的形势,两人都未提及科考的事。 “在京都哪个部门任职?几品官?” 赵小姑摇头:“不清楚,只听说他中了,然后赵家人就从村子搬到京都去住了。” 赵宝丫又紧接着问:“那玉姨呢,怎么这么久都没见她?” 赵小姑笑了起来:“你玉姨去河中府的分店盘账了,要隔几日再回来。你们急着走吗,要是不急着走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赵宝丫看向赵凛,赵凛道:“只怕见不了了,我们这次是要运一批黄金上京都的,绕道长溪最多待两日。明日一早去祭拜完我娘,再去看看顾老师,之后立马就要启程。” 赵小姑蔫了:“这么快啊!” 赵凛点头,又问:“先前鼠疫,是不是还动用了你好多银两?” “没有。”赵小姑道,“你先前送来的银两加上宝丫这几年的分红,马承平和钱大有每人凑了一点,我和玉姐姐也就出了一点,不多的。” “何记这几年赚了很多银子,要是大哥需要,我们还能拿出很多的银两。” 赵凛摆手:“不用,你们不是打算明年去京都开店吗,总得留些银子卖铺子,买住的地方。你去嘱咐后厨办一桌精致点的酒席,晚膳我请客。” 赵小姑点头,赵凛又吩咐陶御厨和小满他们都待在何记,自己独自带着宝丫往城隍庙去。 月底,前来上香的人还不少,才到庙门口就闻到浓烈的香火气。 赵凛带着赵宝丫往里走,走到庄严的宝殿前参拜。等参拜完,赵宝丫掏出香油钱往功德箱里塞。守在功德箱边上的权玉真见到一百两的银票眼睛都直了,顺口道:“施主慈悲,城隍爷保佑您家人丁新旺,顺遂安……”他一抬头,看到赵宝丫愣了一下,讶异:“徒儿?” 赵宝丫冲他笑笑,甜甜的喊:“师父!” 权玉真老脸笑成了菊花,下一句就道:“哎呀,都十五了,人倒是漂亮了,怎么还不见长高啊?” 赵宝丫胸口正中一箭! 这小老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来呀,互相伤害啊。 赵宝丫张口回他:“数年不见,师父说话还是这么气人,瞧着也老了呢!” 权玉真背着手感叹:“你们都走了五年,肯定老了,城隍庙的大黄狗去年都没了。师父再不老就是妖怪了!” “大黄没了?”赵宝丫愣住,甚是后悔自己嘴贱。 权玉真点头,努了努嘴,道:“呐,就是埋在城隍庙入口处柿子树下了。” 赵宝丫扭头往那棵柿子树看去,那树叶子已经枯黄,树根处落了满地,自然堆积在一起,像个天然的坟包。 她有些难受,前几年的鼠疫里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突然想到她一走就是五年,之后去京都指不定又是好多年才能回来。 师父一年老一年,若是那天…… 她认真看向权玉真:“师父,你这次同我们回京都吧,我日日给你买酒喝!” 第129章 129 权玉真在小姑娘的眼里看到了执着和期待。 他孩童时便失了父亲, 成年后失了母亲,后遭学生背叛,亲友敌对, 天下唾骂……孤家寡人多年…… 有那么一刻他是动心的,但…… 又有香客来添香油钱, 他故作忙碌的转身, 朝着其余香客弯腰:“施主慈悲, 城隍爷保佑您家人丁新旺,顺遂安康。” 这明显就在逃避问题, 赵宝丫没得到回答不死心, 伸手去拉他:“师父……” “哎呀, 没看到师父正忙吗?快快去后头等着。”权玉真抬手躲过她的手。 赵宝丫还要说, 赵凛伸手把她拉到身后,示意她别说了。然后先开口笑着问:“道长, 请你去何记吃饭去不去?” 权玉真见他们不再提让他上京的话,才分来眼神瞧了他一眼:“有好酒吗?” 赵凛:“有。” 权玉真:“去, 你们且先去后头等等我,实在无聊就给老道的葫芦浇浇水。” 赵凛带着赵宝丫往正殿后头去, 掀开黄布帘子, 入目的依旧是一块种了蔬菜的地,地的边上摆着一个藤制摇椅, 摇椅应为常年有人坐,两边扶手被把完的十分光滑。摇椅往上就是她师父种的葫芦了。 葫芦藤才刚爬上木架子,嫩绿的叶子随风轻摆,生命力顽强的向上生长。葫芦藤四周一大片湿润, 明显不久前才浇过水。 赵宝丫盯着那葫芦藤噘嘴道:“师父就是故意支开我们,阿爹, 师父为什么不想去京都啊?” 她实在不明白,师父这么多年最亲近的人就是他们了,也很喜欢同他们待在一起。可每次提到让他一起去京都,他就顾左而言他。 赵凛坐进了老道士的藤椅里,瞧着她叹气道:“你师父有师父的考量,他不愿意去,你就不要再问了。” “心许他就喜欢十年如一日的种葫芦,喜欢躲在城隍庙偷偷吃肉。” 赵宝丫坚持:“京都也可以种葫芦,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吃肉,我也可以日日给他买酒喝啊。” 赵凛沉吟:“那如果你阿奶在竹岭村,让你回去住,你去不去?” 赵宝丫长睫眨了眨,认真思索两秒后,问:“阿爹的意思是,京都有师父不喜欢的人?” 赵凛:“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单从邢大人来看,权道长的身份就不简单。 或许京都除了他不喜欢的人,也有不喜欢他的人,他不想身份被发现,或是不想连累他们罢了。 权道长既是选择了隐姓埋名,他们就该充分尊重他的决定。 赵宝丫:“可是,师父老了 ……” 赵凛:“但他没糊涂,他不想去。” 赵宝丫不说话了:她是被荆州那场鼠疫吓怕了,才犯倔了。 “好吧,以后我不劝师父了……” “乖。”赵凛拍了拍摇椅扶手,“过来推推阿爹,阿爹小憩一会儿。” 赵宝丫很听话的走到藤椅后面,伸手轻轻推了两下。藤椅很轻易的就动了,摇晃的光影透过嫩绿的葫芦枝叶撒在赵宝丫的头顶、赵凛的肩上,灰黑的泥土地里…… 香烟袅袅尘上,暖阳西斜。 权玉真掀开帘子走到后院,赵凛躺在藤椅上似是睡着了,天丝罗裙的少女还蹲在菜地里戳蚂蚁玩。 哎,都十五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皮。 权玉真轻咳出声,朝她喊:“洗洗手,走了!” 赵宝丫起身,欣喜:“师父,好了吗?” 权玉真点头背着手朝赵凛又喊了声:“起来了,不是要请老道吃酒,哪里不好睡跑到这里来睡觉?” 赵凛眯了眯眼,抻了个懒腰道:“哪里都没有这城隍庙睡得舒服,闻着这香舒心。” 权玉真嗤笑:“等你们回京,老道送你一把香。” 赵宝丫洗了手过来,嗔怪道:“师父,香是不能乱送人的。” “走了走了,马叔叔他们还在等我们呢。” 两个大人被她推着往前走,三人上了马车,一路往何记酒楼去。才到门口,马承平和钱大有两人已经迎了上来,笑道:“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还以为你跑了呢。” 赵凛也跟着笑:“哪能,城隍庙清净,不小心睡了一会儿。” 众人往里走,说笑声引来不少食客回头看。几人上了二楼预留的雅间,赵小姑拉着赵宝丫跟上,推开雅间的门,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抱着孩童的女子。 赵宝丫还以为她走错雅间了,钱大有连忙朝赵凛介绍道:“清之兄,这是我夫人和儿子。”他面色薄红,又朝那女子道:“秋芙,快见礼。” 女子连忙抱着小孩朝赵凛和吕勇行礼:“赵大哥,吕大哥好。”显然钱大有已经同她说过几人的关系了。 吕勇点头示意,赵凛看向钱大有:“是弟妹和小外甥啊,之前也没听说你成亲了。”他伸手在身上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出来,于是看向自家闺女。 赵宝丫会意,从随身的绣囊里掏出一枚精致的玉佩递了过去,逗着小孩儿道:“这是姐姐送你的见面礼,喜不喜欢?”然后又仰着脑袋问秋芙,“婶婶,弟弟几个月了,叫什么?” 秋芙被她的笑晃了一下,心说赵大人家这孩子可真好看,等反应过来又有些窘迫,忙道:“孩子八个月了,乳名叫安安,正式的名字要等周岁他祖父取呢。” “安安,喜不喜欢呀?”赵宝丫晃动手里的玉佩,小安安裂开嘴笑,突然朝着赵宝丫扑过去抱着她就不撒手了。 秋芙吓了一大跳,努力想把儿子抱回来,小安安肉嘟嘟的小手揽住赵宝丫的脖子,他娘一抱就嚎啕大哭。 秋芙手足无措,求助的看向钱大有。 钱大有走过去朝儿子拍手,往日见到他又跳又笑的小豆丁。今日很不给面子的连连拍开他的手,明显就是嫌弃他。 雅间的几人都乐不可支,钱大有笑骂道:“这兔崽子才几个月大,就知道要好看的姐姐抱,将来铁定是个不省心的。” “哎,当初我还想着也生个女娃娃呢,没想到是个臭小子。”真的,当时同赵凛一起读书的那帮人,谁不想着将来生宝丫一个一样乖女儿呢。 小安安就认准了赵宝丫,谁来抱都不好使。 赵宝丫笑眯眯道:“小安安喜欢我呢,婶婶就让我抱着吧。” 秋芙觉得不好意思,钱大有摆摆手:“就让宝丫抱着吧。” 权玉真被推到了主位,一行人依次落了坐。赵小姑找来小孩儿坐的围椅给小安安坐着,小安安挣扎了两下,直到看到赵宝丫挨着他坐,这才不闹了,拿起木勺子哆哆哆的敲椅子玩。 酒菜很快上桌,但凡赵宝丫吃什么,小安安就伸着木勺子‘啊啊啊啊’的喊。不给他吃就急得跳起来想往上爬,赵宝丫只得边吃边挑拣一些小孩子能入口的东西喂他。 一旁的秋芙倒是时刻注意着自己儿子,钱大有那个便宜爹光顾着和赵凛、吕勇聊天了。 他感叹道:“哎,早知道从小就去练武了,说不定也能跟着清之兄打响马,混个官当当。不像我,考来考去,只考中了一个秀才,现在就是个跑船的。” 他不知道,吕勇一直以来有多羡慕他。羡慕他是嫡子,羡慕他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如今生活美满。 吕勇笑笑没说话,低头喝了口酒。 马承平瞧着钱大有:“得了,你要是去打响马了,哪里还找得到嫂子这么知书达理的夫人,你家安安就是别人家的安安了。” 一众人又笑了起来,钱大有看了眼自家娘子,面色薄红。转而转移话题同赵凛道:“哎,你不知道,当初听说荆州鼠疫,我有多担心。益州那场鼠疫你知道吧,我家老头子说,当时死了可多人了,几乎灭城。” 赵凛点头:“先前我打算让人去益州打听鼠疫方子,没想到鼠疫蔓延太快根本来不及。” 钱大有嘴快的又问:“当时荆州也死了好多人吧?” 他话一出口,雅间的气氛就沉了下来。 马承平瞪了他一眼,骂道:“你会不会说话呢,吃酒吃酒,别乱扯!” 钱大有也自觉说错话,连忙拍了自己脸一下:“哎呀,该打,喝酒喝酒。”他给赵凛满上。 赵凛捏着酒杯,突然道:“确实死了好多人……”当时烧尸体都烧了好久,鼠疫结束后,他有好几夜还梦到冲天火光,以及燃烧尸骨发出的啪嗒声。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桌上的人都默了默。 坐在围椅里的安安‘啊啊啊啊’的大叫起来,努力爬起来去拽赵宝丫的饭碗,小胖手都伸进了饭里。赵宝丫立刻护住婉,哭笑不得道:“安安,松手!” 秋芙见此,连忙去拉安安的手。 这画面太逗趣,雅间的气氛才重新变得欢快起来。 几人许久没聚,钱大有和马承平毫无意外的喝醉了,被两家的下人搀扶着接走了。小安安也被秋芙强行抱走,瘪着嘴一直朝赵宝丫伸手。 权玉真倒是没醉,赵凛本想让马车送他回去,他摆手道:“不用,老道习惯走路。” 赵宝丫从小满手里接过礼物递了过去:“师父,这是给你带的,两坛西风烈,是荆州的膏粱酿的。不算最香,但足够烈,你省点喝,要是好喝,我托人带信再给你带。还有两套常服,你可以换着穿。” 哎,她师父日日惦记着香油钱。这么多年,除了喝点酒吃点肉外,就没见他买其他东西。 权玉真笑嘻嘻的:“还是徒儿有良心。”他摆手,“走了,你们明日上京也不必再来看老道了。”说完,揽着衣裳,提着两坦子酒消失在夜色里。 月色融融,赵宝丫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转身。 吕勇有些微醺,赵凛让人跟他回去住一晚,就先睡霍星河的屋子。赵家其余的下人除了小满,暂时都安排在客栈内休息。赵小姑交代了掌柜一句,就随着赵宝丫他们回去了。 一回到家,小满问清楚那间是赵宝丫的屋子,立马就跑去给她打扫整理。然后发现屋子里早被收拾过了,床榻也干干净净,被子和软好闻。 显然是赵小姑让人提前回来收拾了。 赵宝丫让小满先同她挤一挤,小满说什么都不肯,坚持要打地铺。赵宝丫干脆抱着枕头往赵小姑屋子里去了,交代道:“你就先睡床吧,我今晚同我小姑睡。” 小满啊了一声,呆了呆。 赵宝丫去的时候,赵小姑在整理被子,笑道:“不睡觉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想和小姑说说话呀。”赵宝丫掀开被子就往里躺,然后侧头亮晶晶的瞧着赵小姑,问:“小姑,你还喜欢春喜叔叔吗?” 赵小姑先开被子的手僵了僵,继而又笑问:“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什么?” 赵宝丫继续盯着她:“就问问嘛,我白日听酒楼的小二说,有很多人喜欢小姑,小姑都拒了,小姑是不是还喜欢春喜叔叔?”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赵小姑吹了蜡烛躺到床上,认真道:“我拒了别人,只是因为不想成亲。你玉姨说得对,我们有钱有孩子,不是碰到真的喜欢理解我们的人,不嫁人也是可以的。” “孩子?”赵宝丫疑惑,“玉姨有春生哥哥,小姑哪来的孩子?”说着还伸手去摸赵小姑的肚子。 赵小姑被她冰了一下也没躲,伸手拉住她的手道:“你不是我孩子啊,侄女也算是半子。你以后给小姑养老,小姑挣的钱都给你。” 赵宝丫觉得她小姑说得对:姑娘家不一定非要嫁人啊。 “小姑,我也有钱,我以后也不嫁人了。” “呃……”赵小姑头疼,“宝丫,小姑不是这个意思……”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解释,里面的小姑娘翻了身,呼吸开始均匀。 赵小姑:“……”千万不能让大哥知道她胡说八道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吕勇就回了码头去照看运送的黄金。赵凛让马夫套了马车,同赵宝丫一起回竹岭村祭拜他娘。 这次,他们走了小路绕道到山脚下,然后带着小满上山祭拜。祭拜完又沿着小路往回走,到达官道时,正好撞见一辆牛车往这边来。 马夫勒停马车等那牛车先过去,赵宝丫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乍然见那牛车上坐着的黝黑胖少年时呆了呆。 在田里面扒草的农民见到那少年直起腰,大声喊:“赵小胖,又来给你爹和你奶送饭呢?” 胖少年老不高兴,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一双粗粝长满茧的手一甩鞭子,加快把牛车赶走了。 另一个农民笑骂了先前说话的同伴两句:“你这人,明知道他现在姓罗了,还故意埋汰他。”接着又感叹道,“这孩子也还算有良心,不枉费赵老太从前那么偏疼他。要不是他经常过来送饭,那病歪歪的赵老太和残废的赵老二只怕都得饿死了。” 先前那个说话的农民感叹道:“哎,所以说人不能做多了亏心事,当年那么欺负他们家老大。现下好了,老大有出息了也没他们家的份。” 两人说着,瞧见路口上来一辆马车,忍不住伸长脖子多看了两眼。眼神里那个羡慕啊,藏都藏不住。 赵宝丫放下车帘子,小满立刻递过来一个手炉,笑道:“姑娘,暖暖手,要不要喝水?”见赵宝丫没说话,立马又递过来一个果盘,“吃点果子蜜饯吧,小姑给准备的。” 她看着这些平日里爱吃的果子,突然就没了胃口。 赵凛瞧她这样,温声道:“别想太多,前世因今生果,他们现在承受的都是自己造成的。” “我都知道。”赵宝丫抱着手炉冲他笑了笑。 马车一路往青山书院去,接近书院正门时,朗朗的读书声越过高墙传了出来。赵凛才下车,早等候在正门口的周监院立刻迎了出来,满面堆笑:“哎呀,赵大人,早上收到您的拜帖,我老早就等在这了。快快快,里面请!”他看到赵宝丫,眼睛亮了亮,夸道:“宝丫也长这么大了,还认识周伯伯嘛?” 赵宝丫弯着眼笑:“当然认识,周伯伯从前最喜欢逮着我爹骂了,还凶过我呢。” 周监院笑容略僵,赵凛喊了句丫丫,然后朝他道:“周监院,小女顽皮故意打趣呢。” “顽皮好,顽皮好啊。”周监院见赵凛如此好说话,立刻又跟着笑起来,“快进去吧,顾山长在住处等你们呢。”他把人领到顾山长的院子就回去了。 顾夫人早备好了午饭,一瞧见人就拉着赵宝丫往客厅里走,边走边道:“宝丫头都这么大了,长得真水灵。从前我就瞧着你好看,如今果然是个俊的!” 赵宝丫嘴甜,立刻道:“顾阿奶也还是一样的精神呢,瞧着可年轻了。” 顾夫人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摸摸她脸颊:“哎,先前听说你中了鼠疫,可担心死了。瞧瞧,手凉,脸都瘦了。今日都是你爱吃的菜,可要多吃点。” 坐在一旁的顾山长肃声:“她吃得比谁都多,那脸是抽条了,哪里是瘦了!” 赵宝丫笑出声,顾夫人嗔怪的瞪他一眼。 赵凛把礼品交给下人,然后坐到顾山长对面,喝了口茶,才问:“听闻子晨师兄去岁中了二甲第五,如今在京都为官,老师可知他在哪任职?” 顾山长道:“他先下在刑部,任九品检校。” 顾家的刑部? 顾山长继续道:“我家老三在也在刑部任正五品郎中,今后你若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赵凛心道:这顾老头好不容易对他改观了,这顾家老三可不一定对他有好印象。毕竟他之前在京都搅风搅雨,六部可是恨毒了他。 他心里如是想,还是点头道:“知晓了。” 饭菜上桌,顾夫人一个劲的给赵宝丫夹菜,隔一会就瞧她两眼,心里甚是欢喜。等午膳快结束时,她拉着赵宝丫很是不舍:“哎,你们这次去京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想到见不到宝丫头,老婆子就难受。” 她看了又看,忽而道:“宝丫头也十五了吧,你还记得从前同你一起玩的闻哥儿吗?不若我们两家结个亲,你来做我孙媳妇,可好?” 顾山长坐在一旁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啊?”赵宝丫一时没反应过来。 闻哥儿?就是她五岁那年见到的闻孔雀? 赵宝丫连忙摇头:“不用不用!” 顾夫人轻笑:“宝丫是不好意思吗?你们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又有阿奶保媒,怕什么?不是阿奶自夸,闻哥儿可是我那几个孙子中品貌才学最出众的一个,去年就中了秀才,将来必定也是有出息的,你不亏。” 赵宝丫蹙眉:“不是不好意思,我还小的,不打算嫁人。” 顾夫人忙道:“又没让你现在就嫁,我们先定下来,过几年等闻哥儿高中了再说。若他不中,你想退亲也无碍的。” 赵宝丫一想到闻孔雀那张自恋的脸就难受,他们哪里知根知底了,只见过两面好不好。 “我是以后也不打算嫁人的。”赵宝丫看着顾夫人很认真道,“我小姑说,姑娘家手里有钱,不用嫁人也可以。” “这?”顾夫人很讶异她的想法,但也不贸然否定。她看向赵凛,问:“赵大人,你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 事实上,在顾夫人提出这个事的一瞬间,赵凛就想把闺女拉走了。 他故作淡定,不疾不徐的放下茶杯:“我自然尊重丫丫的想法,她不想嫁人赵家养她一辈子也是可以的。若是她有喜欢的人,学生更希望对方入赘!” 开玩笑,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女儿,嫁到别人家里去侍奉公婆,相夫教子? 哪来的脸啊。 况且他闺女才十五! 不管大业其他女子多大嫁人,反正他闺女还太小了。 顾夫人、顾山长:“……” 这这这,这赵凛说的什么虎狼之词? 养一辈子,希望对方入赘! 这是宠闺女宠得没边了! 第130章 130 顾夫人知道, 即便她再喜欢宝丫,再想要她做孙媳妇,老四和他媳妇也不可能让闻哥儿入赘的。 看来这亲是结不了了。 顾夫人虽有些遗憾, 但也不再提,一顿饭在和谐中度过。 吃过饭, 赵宝丫又陪着顾夫人坐了一会儿。临要走时, 顾夫人从妆盒里拿出一套东珠头面递给了她, 温声道:“虽然你做不成我顾家的孙媳妇,但阿奶还是想把这个送给你, 就当你以后的及笄礼了。” 赵宝丫也不是扭捏的人, 见顾夫人诚心诚意, 她也不推辞, 脆生生的道了谢。 再说赵凛那边,用完饭, 顾山长就把他单独喊道了书房,也递给他一个木盒子。 赵凛打开, 里面是一只彩漆缠枝莲纹紫毫笔。 “这?”他是见过这只笔的,赵春喜说, 这是顾老头最喜爱之物。 顾山长依旧肃着脸:“这支笔老夫从前一只舍不得用, 从荆州回来后发现,不用的笔等于毫无用处。你是老夫的关门弟子, 如今这笔就送给你吧。” 把这笔送给他? 赵凛有些诧异,顾山长见他迟迟没反应,有些恼怒:“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 不想要啊?” “怎会!”赵凛把木盒一盖,珍而重之的收进了袖袋里, “只是没想到老师会送给我。” 顾山长有些别扭,最终憋出一句:“你去京都后和子晨多多往来,师兄弟切莫生分了。” 赵凛点头,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了出去,然后带着宝丫从青山书院离开。 周监院特别殷勤的把他们送到书院门口,马车走远了还在挥手。 马车很快到了赵家,赵小姑知道他们急着走,已经命人收拾好东西。瞧见马车过来,就让人开始搬东西。 赵宝丫下了马车同赵小姑站在正门口看着仆从进进出出。 日头已经升上高空,赵宝丫抬头仰望长溪的天,心里有浓浓的不舍。侧头道:“小姑,你和玉姨要快点来京都哦,我和阿爹在等你们。” 赵小姑拉着她的手点头:“放心吧,你和你爹保重便是。” 赵宝丫又道:“小姑有空时常帮我去看看师父吧,好酒好菜多给他提一些,就从我的分红里出。” 赵小姑:“知道了,你快同你爹去吧。” 东西全搬上车,赵凛乘了前面的那辆,赵宝丫同小满乘了后面那辆。马车行了起来,她撑在窗口朝赵小姑挥手。 赵家的胡同里不少百姓在围着看热闹,吴婶子看到赵宝丫时忍不住酸道:“哎呀,当了官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你们瞧瞧她身上的料子,发上的珠钗,手上的大玉镯子,富贵呦!” 人群里尽是羡慕的声音。 挤在吴婶子身后的吴金牛见赵宝丫突然往这边看过来,局促的往下蹲了蹲,等马车走远了,他又懊恼后悔。 哎,到底是不一样了。 赵宝丫第一次上京那会儿他还难过了好久。 从前被他骂做小矮子的小姑娘如今是京都贵女了,他连站在她面前都觉得羞愧。 赵宝丫也瞥见了高大粗壮的吴金牛,第一眼便是瞧见了他的大高个子。又想起自己的身高难免就有点心塞。 好在没等她心塞多久,一行人就重新上了船。吕勇把船底船外都检查了一遍,然后挥手示意舵手开船。 货船缓缓驶离长溪河岸,赵宝丫站在船舷上朝送别的人挥手,距离越来越远时,忽而在送别的人群里看到了权玉真。 她兴奋大喊:“师父!”手挥得越发的勤。 远远的也瞧见权玉真朝她挥手。 赵凛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江面,只觉明镜澄澈,一江清白,两岸蒿草飞速后退…… 货船行了半个月到达胶州平原郡,赵凛同吕勇一行人分开,一个往京都,一个往荆州去。又行了半个月后,赵凛一行人弃船上岸,由当地的官府派人护送进京。 进京那日已经是春末,赵宝丫抬头往外看。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京都城门高耸。守城的士兵早接到上头的命令,快速上前朝赵凛施礼,检查一番后抬手道:“赵大人,皇上有口谕,让您直接进宫面圣。” 同一时间,霍星河骑着一头枣红色大马匆匆赶来,人还未道就高声喊:“赵叔叔,宝丫妹妹,这里!”少年墨发高挽,一身窄袖玄色军袍,眉目英朗,唇角上翘,显然极其开心。 城门口的百姓纷纷侧头张望。 跑得近了,他翻身下马,长腿几步跨到城门口站在了赵宝丫的马车前,又轻快的喊了句:“宝丫妹妹!” 赵宝丫掀开车帘子瞧他,发现三年不见,他个子窜得老高。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脸部轮廓也英俊起来。一身军袍更是衬得整个人坚毅刚烈,犹如一把出鞘的剑,气势逼人。 赵宝丫疑惑问:“你从哪里来,怎么头上这么多的汗?” 霍星河随手抹了把额头,眼眸含笑:“我从南城门外的千机营偷跑出来的。”他前几日就知道宝丫妹妹今日到了,舅舅不许他出营地,他就偷跑,大不了回去挨罚就是。 说完他又扭头喊了声赵叔叔。 赵凛点头,然后道:“星河,我要进宫一趟,你护送丫丫他们先回去赵府吧。” 霍星河:“赵叔叔放心,我一定把宝丫妹妹安全送回去。” 赵凛随着前来接应的官差走了,赵宝丫及一众家仆随着霍星河往赵府去。热闹的长街上,霍星河打马跟在赵宝丫的马车前,断断续续同她说着这几年的事。之后又道:“宝丫妹妹,我舅舅如今是千机营的副统领了,我也成了千机营·昭武校尉。今后在京都恐怕没空日日来找你玩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休沐就来找你。” 赵宝丫:“你有官职了是好事,不用总日日找我的。” 霍星河:“要的,等下个月考核过后,我就同舅舅申请夜里回家住。这样见面的时间就多了。” 马车行到赵府外,恰好门口也停了辆马车。霍星河翻身下马,抬头细看,眉头不禁蹙了起来:“云亭侯府的马车?” 他话毕,那马车里跳出一个七八岁,脸上还有婴儿肥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像个兔子一样往这边来了,然后挤开他,扒在马车边上仰起小脑袋兴奋的喊:“姐姐!” 霍星河脸黑,伸手去拽她:“谁是你姐姐,云蜜走开!” 小蜜儿就是不撒手:“宝丫姐姐,我姐姐!” 一大一小像是死对头一样,赵宝丫失笑,拉开车帘子喊:“小蜜儿,你先让开,让姐姐下去。” 小蜜儿立刻神气活现的松手,冲着霍星河扬起下巴:“我姐姐!”等赵宝丫下来后,立马扑进她怀里,脑袋在她胸口蹭啊蹭,“姐姐,蜜儿好想你!” 霍星河抿唇,伸手提着她后脖领把人拎开。刚把人放下就对上了陈慧茹那张温和又杀气凛然的脸。 他无趣的松开手,陈慧茹上前,拉过小蜜儿道:“别缠着你宝丫姐姐,她舟车劳顿需要休息,瞧过了就回去吧。” “慧姨!”赵宝丫没料到一回来就看到她,着实惊喜。 当年离开时,她给的金豆子和金叶子还没用完呢。 陈慧茹点头,看着她笑:“宝丫都出落得这般好看了。” 赵宝丫弯着眼笑:“慧姨带小蜜儿进去坐坐吧?” “不了,你先进去休息,等改日我再带蜜儿过来玩。”沉吟两秒后,她又问:“你爹呢,没跟你一起进京?” 赵宝丫:“一起来的,皇上口谕,让我爹进宫去。” 陈慧茹哦了声,然后抱起小蜜儿往自家的马车里走。等坐进了马车,又朝她摆手:“快进去吧。” 赵宝丫站在门口看着云亭侯府的马车远去,忽而问:“星河哥哥,你说我爹拖着几年都不回京,这次去面圣,皇帝会不会罚我爹啊?” 霍星河宽慰他道:“你先回去休息吧,姜子安如今在宫里当差,我去找他。让他多注意点就是。” 姜子安,五城兵马指挥使家的幼子? 赵宝丫:“姜子安比你大三岁吧?” 霍星河点头:“嗯,他今年十九,比无岐小一岁。” 赵宝丫催促:“那你快去找他吧,待会也不必回来找我了,直接回千机营,不然你舅舅会罚你的。” 霍星河交代她:“那你有什么事可以让人传信给我,也可以去找我舅母。” 赵宝丫:“知晓了,你快走吧。” 少年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一路到了姜府,才知姜子安已经去了宫中。他又骑着马往宫门口去,恰好看到大理寺卿邢大人同赵凛并肩往宫里走。 邢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是特意陪赵叔叔一起的? 确实如他所想,邢大人是特意在宫外等赵凛的。 这三年,皇帝一想起还在外头的黄金对赵凛多少是有些怨气的,今日回来少不得敲打一番。他一起去面圣,若有什么事情也好及时解围。 长长的宫道空旷又寂静,大太监在前面带路。邢大人目视前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我知那次鼠疫你心中有气,可也不该拖三年才回朝。”三年,对于一个新人在朝廷立足有多重要。 “同科进士,那徐明昌已经是翰林院从五品侍讲学士,秦正卿也成了正六品侍读,连那二甲的陆坤如今也是正五品户部郎中。你这一拖,拖的是帝心!” 赵凛兜手,也目视前方:“大人不必担心,下官现在回来也不晚。”三年过去,新的一批进士又补进来了,他也不再是那个众矢之的。 三年足够他沉淀,也足够六部搞事情了。 只要徐首辅和六部之间的制衡还在,他这个‘搅屎棍’就不会失了帝心。 邢大人闹不懂赵凛在想什么,只道:“待会回话注意一些就是。” 赵凛点头,两人一同往清心殿去。 才到殿外就听见里面在砸东西,紧接着老皇帝的咆哮声传了出来。 “钱钱钱,六部那些人吃屎的吗,日日像朕要钱?” “让他们找徐首辅去!” 赵凛和邢大人互看一眼,都默默的等在殿外没进去。等里头终于安静下来,大太监过来传话,只让赵凛一人进去。 邢大人看了赵凛一眼,只得在殿外等候。 赵凛一进去就拜倒行礼:“臣,幸不辱命,将数百箱黄金追缴回国库。”接着又呈上老皇帝赐的鸣鸿刀。 大太监立马上前把刀接了过去。 老皇帝拧眉盯着低头俯首的赵凛,声音冷厉:“赵县令还知道回来?朕还以为你要在荆州自立为王呢!”这话算是说得相当严重了。 赵凛连忙又是一叩首,焦急解释:“皇上,冤枉啊!荆州鼠疫后,太妃殁。臣去祭拜太妃时,清理太妃遗物,看到了一封秘信,臣才不得不留在荆州。” 老皇帝蹙眉:“什么秘信?” 赵凛从怀里拿出一封发黄的信呈了上去,等老皇帝拆信的功夫又道:“先皇留给太妃的信中曾言,他有留一份传闻诏书给静亲王,让太妃带到荆州以防万一。臣翻遍了太妃府上也没找到诏书,于是才一直留在荆州寻找。” “而且,当时肖鹤白的残部还四处逃窜,臣日夜派兵清缴。” 老皇帝捏着信的手青筋暴起:当年先帝就想越过他这个嫡子改立静亲王,还是他先发制人,给先皇下毒逼宫才顺利登记。只是没想到先皇临死还摆了他一道,提前把庞太妃母子和三千禁军封到荆州去了。 原来还真留过圣旨给庞太妃吗? 他眯眼:“那圣旨找到了吗?” 赵凛摇头:“臣翻遍了荆州每一份土地,甚至以改善田地为由,令百姓挖土刨地钻井也没找到。”当然找不到,那封秘信就是他临摹做旧,随便编的理由。 “没找到?”老皇帝眸子不安的转动,“那会在哪?” 赵凛大胆抬头:“臣认为不管那圣旨在哪,只要静亲王死了,那圣旨就是废纸!” “大胆!”老皇帝瞧着他:“朕岂是手足相残之人!”他逼宫已经被众臣诟病,如今皇室只剩下这么一个弟弟,若是他再下手,岂不是叫天下人唾骂! 他一字一句道:“先皇曾下旨,除非静亲王反,不然不可杀!” 赵凛丝毫不惧他的‘恼怒’,坚定道:“那就逼静亲王反。” 老皇帝嗤笑:“自从肖鹤白和太妃的死讯传来,朕这皇弟就格外的谦卑怯弱。无事不出王府,朕如何训斥他,他都忍着,简直就是个王八!” 赵凛:“臣愿意为皇上分忧!” “你替朕分忧?”老皇帝眯眼:“赵爱卿不怨朕鼠疫期间不支援荆州?” 赵凛立马又拜倒下去:“臣惶恐!君为父,臣为子,哪有子怨父的道理。臣深知国库空虚,六部又日日挖空心思搜刮皇上,臣只有替皇上担忧的心,是万死不会怨皇上的!” 不是不敢,是不会! 老皇帝舒坦了:看来他错怪这赵凛了,正如邢大人所说,是个忠心的。 他盯着大殿之上跪着的赵凛问:“此次立了大功,赵爱卿想讨何官职?” 赵凛抬头:“臣想去国子监任祭酒一职。”他现在在京都无权无势,贸然要高的官职只会被所有人忌惮针对。 老皇帝诧异:“国子监祭酒?你想好了,国子监祭酒才从四品!”他先前是承诺过正二品都可的。 赵凛眼神坚定:“臣想好了,臣知皇上器重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皇上效命是臣的本分。一个从四品已经很好了,若是皇上真给臣二品的官位,六部和首辅大人定是要同皇上为难的。”换句话说,我虽有功,但不居功自傲,一切都以皇上为先。 给六部和徐首辅上眼药的同时又抬高了自己。 老皇帝看赵凛的目观从阴冷到柔和,再到欣赏:“朝廷中,也就赵爱卿和邢大人真心为朕着想!朕甚慰之!” 他沉吟几息后道:“这样吧,朕也不能委屈了你。除去封你为国子监祭酒,赏银千两。” 老皇帝越看越喜欢这个赵凛,说到兴起,又道:“只要赵爱卿能逼静亲王反了,朕许你入内阁!” 赵凛欣喜,再次叩谢:“臣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等抬头,他又迟疑道:“皇上,要逼反静亲王恐怕得用点非常手段,万一臣被其他官员参了……” 老皇帝大手一挥:“朕只要结果,爱卿怎么做朕只当不知!”换句话说,就算有人参赵凛,他也只做不知。 赵凛放心了,拿着赏银再次拜谢退了下去! 君臣其实并没有对峙太久,邢大人在清心殿外却等得焦急。瞧见赵凛端着赏银出来了,很是讶异。 方才皇帝正在发火,又对赵凛有气。 赵凛这人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得了赏? 邢大人迟疑问:“那今后在哪任职?品级几何?” 赵凛如实回答:“从四品国子监祭酒。” “国子监祭酒?”邢大人眉头都快打结了:“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国子监祭酒说好听点是四品,但一点实权也没有!”大业的国子监祭酒就是摆设,只能在国子监管管那帮官家贵子,权利都被六部和徐首辅架空了。 “翰林院学士、内阁侍讲、都察院、六部任何一个侍郎……再不济本官的大理寺也比国子监强啊!”他实在搞不懂这人在想什么。 赵凛侧头看他:“邢大人认为一个家族的未来最重要的是什么?” 邢大人:“自然是家族里的子弟。” 赵凛眸光流转:“确实,国子监虽没有实权,却牢牢握住朝堂内外所有家族的未来。”还可以随时请家长。 他这次在荆州可是从齐州判和太妃的遗物里找出了不少六部私吞黄金,勾结静王府的证据。 有了这些和六部的命根子,不就相当于捏住了六部嘛。 成为权臣的第一步:以退为进,取得老皇帝的信任! 成为权臣的第二步:培植自己势力! 不急,等他先弄死静亲王,再挨个找六部的老头子谈谈心! 第131章 131 邢大人虽觉得赵凛的话有几分道理, 但他还是不可抑制的焦躁起来。 “话是这么说,但入了国子监,再想要入阁就难上加难。”邢大人叹了口气, “本官向皇上力荐你去追缴那批黄金,原想着借这个案子让你入阁。” 赵凛步子微顿, 落后了邢大人两步, 眸光落在他挺直的后背上, 细细思索:其实他一直挺疑惑的,虽说邢大人和权道长是挚交好友, 也曾承过自己的情才调到京都的。但也不至于处处偏袒他, 扶持他, 甚至希望他入阁。 邢大人见他顿住, 回头问:“怎么了?” 赵凛长腿一迈,瞬间两人又并肩而行了。 “无事, 邢大人放心,皇上许诺, 只要下官能逼静亲王造访就许下官进内阁。” “逼静亲王造访?”邢大人拧眉:“如今静亲王在荆州的势力都瓦解了,皇上还惧什么?不管是下毒、刺杀、意外, 直接弄死静亲王就可, 为何还要劳师动众?” 赵凛嘲讽:“大概是想留点好名声吧,而且, 京中还有静亲王的暗线势力。不造反怎么把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名声?”皇帝能有什么好名声,朝野内外都知皇帝当年是逼宫得的皇位,继位后昏庸狭隘疑心重,仅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邢大人:“静亲王这三年踏出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连宫里宴请都推说病重不来。这乌龟性子,你如何逼他造反?”皇帝年老, 唯一的皇子不仅年幼又身体弱。这静亲王估计是想把老皇帝熬死,再从侄子手里夺位呢。 赵凛唇角翘起:“造反不一定要他亲自造,找人替他就行了!” “找人替他?”邢大人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造反还能找人替?” 赵凛:“自然能,邢大人看着就好了。” 两人出了宫门,在宫门口放风的六部眼线立刻撤了,回去告知各家主子道:“那赵凛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而且还得了赏。” 六部几个老家伙甚是好奇这赵凛同皇帝说了什么,不仅没被罚还得了赏? 等到午后,册封赵凛为从四品国子监祭酒的圣旨就传遍了京都。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国子监祭酒是个空职,看来老皇帝虽然没惩罚赵凛,对他还是心有芥蒂的。 当年鼠疫,老皇帝没有支援赵凛,想来赵凛对皇帝也有意见。 这两人应该不至于在合伙坑他们吧? 六部的人原想着早朝时观察观察这三年不见的‘搅屎棍’,哪想封官的第一日‘搅屎棍’并没有来上朝。 据说皇帝准他先去国子监熟悉环境,暂时不用上朝。 早朝就是一个国家权力的中心,官员及时了解圣意最好的途径。一个新入官场的官员想往上爬,上朝是必不可少的。 从四品却不让他上朝,看来皇帝确实不怎么重视他嘛。 比起六部的轻视,国子监内部是极其重视赵凛这个空降最高领导的。上一任祭酒挖空心思想调到别的部门去,突然有一天就来的圣旨让他去翰林院任职,他高兴得恨不得放鞭炮庆祝,一晚上都没睡好。 想看看接他位置的‘冤大头’,哦不,是大好人如今长什么模样了。 问他为什么不认识上一届的状元郎,问就是他只远远的瞧过一眼,对方就被贬出京了。 今日交接工作时定要好好谢谢对方。 曾经的郑祭酒如今的郑翰林早早的起来,等候在国子监外。等赵凛的马车到了,殷切的上前喊:“赵祭酒……” 马车帘子掀开,赵凛先下了马车,然后赵宝丫又跟着下来了。 郑翰林诧异:“这位是?” 赵宝丫朝他福了福身:“伯伯好。” “这,你家女儿?”郑翰林为难:“赵祭酒,这国子监都是男弟子……” “不能进?”赵凛拧眉,“我家女儿自家没有母亲,习惯粘着我,若是不能进,本官还是去同皇上说换个地方当值吧。”他说完拉着闺女作势要走,还不忘叹气道,“皇上昨日问本官要去哪里任职,本官想着女儿爱读书,国子监是个好去处……” “哎哎哎。”郑翰林听他这么一说彻底急了,忙快走几步过去拦他:“赵祭酒莫急,国子监虽说都是男弟子,但您是祭酒,家眷只要不随便在学子读书区逗留都是可以的。”国子监只说不收女弟子,没说祭酒家眷不准来探望,只要能把人先留下,交接完就不关他的事了。 赵凛这才转身,道:“郑祭酒放心,我家女儿就今日来国子监瞧瞧。” 郑翰林边陪笑边纠正他:“是郑翰林。” 赵凛改口:“郑翰林!”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并肩跨进了国子监,赵宝丫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听说国子监是读书人最向往的学府,她一直想瞧瞧这里和青山书院有什么不同呢。 郑翰林带着赵凛从正门入,带着两人一路游览起国子监,每到一处都很细致的介绍。赵凛边记边象征性的附和几句。 国子监一群学生都知道今日新祭酒要来,听闻还是上一届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早就暗戳戳等着了。这会儿一瞧见有人过来,都忍不住探头往外看。 教学的司业、五经博士、学正们自己也想看,也就象征性的说了两句就随他们去了。 众人看到高大健硕的赵凛时都很惊讶:哎,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人啊! 倒像是千机营里那群孔武有力的莽夫! 众人刚觉得无趣时,忽见赵凛身后转出个明媚纯稚的小姑娘,顿时眼睛都瞪大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往外瞧。 小姑娘一眼扫过来,不少贵家少年郎激动得嗷嗷叫。 “那是赵祭酒家的姑娘吧!” “长得好生水灵,我在京都城就没见过这般灵动的姑娘。” “多大了,瞧着与我家小妹一般大。哎,要是我家小妹有她这么可爱就好了。” 赵凛见那些个少年双眼发亮,很是不悦。朝郑翰林道:“这边都瞧过了,我们过去你的处所交接吧。” 郑翰林求之不得,立刻给赵凛引路。赵凛落后他两步,和赵宝丫并肩道:“待会你就待在郑翰林处所处别乱跑,等这边结束阿爹带你去校场那边逛一逛。”他原先没想过带闺女来的,是宝丫硬是要跟着来。说想进国子监瞧瞧,下次好给春生写信。 闺女大了,他一瞧见这群毛头小子就烦。 赵宝丫长睫微动,抬眼问:“那我能去藏书阁瞧瞧吗?” 赵凛想着藏书阁不远,这个时辰也没什么人,于是点头:“可以,你带着猫猫过去,让书院的小童跟着,待会我再过去找你。”说完他又喊来守在处所外的小童,嘱咐了几句,就让他带着赵宝丫过去。 赵凛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郑翰林道:“赵监院放心,国子监处处都有童子看守,赵姑娘无事的,我们继续交接吧。” 赵凛点头,两人往屋内走。然而,才交接到一半,童子就匆匆来报,说是赵姑娘那边出事了。 赵凛话都没听全就冲出去了,郑翰林吓了一跳,边往外走,边问童子:“出何事了?” 童子:“小的陪赵姑娘去藏书阁没多久,就陆陆续续有公子偷偷溜进去找赵姑娘攀谈。公子们瞧着赵姑娘可爱,就拿了许多东西给赵姑娘。赵姑娘同他们熟了,就说起话来,然后就说起苏公子给陆公子起外号的事,又说陈公子在背地里和司业告花家小公子的状,还有李家公子上骑射课摔了,是陈家公子干的……后来,诸位公子就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郑翰林满头大汗:“赵家姑娘从哪里知道这些公子们的事?” 童子摇头:“不清楚啊,赵姑娘只说她会算命,是算出来的。瞧各位公子的反应,应该是全说中了。” 还是头一次听说赵家的女儿会算命,还算得这样准! “赵家姑娘没受伤吧?” 童子:“没,他们一打起来,赵家姑娘就躲得远远的了。只是藏书阁不少书毁坏了,书架也倒了许多!” 赵凛赶到时,藏书阁已经乱成一团,十几个少年扭打成一团,各个脸上挂彩。而他家的闺女远远的坐着,抱着猫猫悠闲的托腮观看。 看上去还挺惬意,就差捧一把瓜子了。 看到他过来,赵宝丫立刻起身,绕道跑过来,眉眼里都是欢喜:“阿爹,你们交接完了吗?” 赵凛蹙眉,指着地上打成一团的少年问:“怎么回事?” 赵宝丫无辜眨眼,把事情说了一遍。 赵凛:他原还想着如何把六部的老头子请来谈谈心,这下好了,他家闺女一出场。不仅把六部集齐了,还顺带把其他家的公子也扯进来了。 待郑翰林和其他五经博士、司业匆匆赶来时,只听见赵凛大喝一声:“全都给本祭酒滚起来,今日参与斗殴的人明日统一请各自的父亲来一趟!” 斗殴的少年们回过神来,看着满藏书阁的狼藉,顿觉大事不好。 郑翰林匆匆走进来,小声劝道:“赵祭酒,各位大人都日理万机,不过是斗殴,罚过他们都够了,不必请各位大人来吧。” 他自认为是在教这位新祭酒做人:国子监祭酒这个职位本就在大业本就无实权,平日里都是仰仗六部和徐首辅的鼻息过活,哪能才上任就摆官威! 诸位五经博士、学正纷纷劝赵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得罪人! 能进国子监的都是京都勋贵子弟,他们与寒门学子不同,大部分是不需要参加科考获得官位的。都是打算在国子监镀镀金,年纪到了靠着自己祖上的荫封推举入仕或是回家继承爵位。 他们平日里只管教学规劝,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请家中长辈都是林博士才干得出来的事。 但也没有一次性请这么多家长的道理! 赵凛肃着脸,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厉声反问:“身为国子监弟子聚众群殴,又肆意毁坏先皇亲自下旨修建的藏书阁哪一项不是大事?怎能小事化了?本官既然任了国子监祭酒一职,就断然不许国子监任何一人违反国子监学规!” “为官者修身齐家,自己孩子品行都不管如何能治国平天下,就算再忙明日也必须来一趟!” 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又声如洪钟,虎着脸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吓得一众斗殴的公子忍不住瑟缩后退:娘啊,新来的赵祭酒看来是个严厉容不得沙子的,看来他们好日子到头了。 郑翰林:这赵祭酒还有两幅面孔,先前可硬是要逆着国子监的规矩,让他家女儿进来参观的。 诸位五经博士、学正、司业们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得,看来这位只是个会读书不懂得变通的! 怪不得才中了状元就被皇帝下放到荆州,破了大案不仅没得个好官职还来了国子监这个一个没油水、升迁无望的破地方!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是要烧到他自己了! 当天夜里京都十几位官员都收到了被请家长的通知,而由于参与斗殴的人数众多,赵祭酒觉得分两批接待。六部一批,六部以外的几人一批。 早朝时,六部的人参了赵凛一本,说他小题大做,耽误大家时间。 老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慢悠悠道:“让你们去就去一趟,你们除了整日哭穷,好像也挺闲!” 这是在拐着弯说他们哭穷掏国库的事了! 众人不敢再多言,等散了朝,六部的尚书聚在一起往国子监去。路上,几人心情都无比忐忑。 看皇帝今日这态度,明显是在纵容赵凛。 先前好不容易把赵凛弄出京都,没想到他又强势杀回来了。一想到他搅事的本领,六人都头皮发麻,都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凛这搅屎棍不会又要搅屎了吧! 第132章 132 六部的几个尚书臭着脸到了国子监, 罗学正苦着脸将人请进了赵凛的处所。陪着小心道:“几位大人稍坐一会儿,喝点热茶,赵祭酒立马就来。” 陆尚书先发作了, 双手叉腰愤怒问:“还要我们等?你们赵祭酒好大的威风,快快让他来, 不然本官不奉陪了。” 其余几位尚书都是臭着脸, 罗学正点头哈腰:“下官这就去催, 这就去催!”说着抹了汗拔腿就跑。 心里觉得这新来的赵祭酒委实不靠谱,这种情况下还让六部尚书等, 不是明摆着找挂落吗! 待会估计会被剥皮拆骨分尸! 六部尚书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花尚书终于不耐烦了, 把冷掉的茶碗一搁, 蹭的站了起来:“不等了!” 娘的,这搅屎棍不看也罢! 其余五人也跟着起身, 就在花尚书走出门口时,赵凛正好捧着一垒书进来。笑问:“花尚书, 多年不见,不叙叙旧急着去哪呢?” 他实在太过高大, 一进门, 整个院外的日头都被挡了个干净,无端给人一股不适的压迫感! 再看那张脸, 笑里藏刀,果然还是一样惹人厌! 花尚书冷笑:“去了荆州多年还没学乖,才回来又想被贬不成?在坐的几位大人都忙得很,没空过来坐冷板凳!” 刑部顾尚书也蹙眉:“赵祭酒, 你若真心为犬子着想让我们来一趟也无可厚非,但晾着人委实过分了!” 其他几位尚书附和:“就是, 我们人也来过了,现在请赵祭酒让开,明日等着被参吧!” 赵凛几步走了进来,越过花尚书和陆尚书,在几人的瞪视中走到主位坐下。然后慢条斯理把手里毁坏的书放下,从中间抽出几本账!本往案桌上一丢,道:“几位大人不凡看看这些账本再决定要不要参下官,要不要继续陪下官坐下去。” 门口的花尚书和陆尚书没动,陈、苏、顾、李四位尚书狐疑的拿起账本翻看。看着看着脸色就大变,花、陆觉得不对劲,也走过来拿起账本翻看,看了几页后脸色煞白,抬头死死盯着赵凛:“你拿这些账本给我们看是什么意思?” 赵凛轻笑:“自然是想威胁六位尚书。” 这话太直白,气得几人胸口起伏。 赵凛继续道:“这些账本是手抄本,是从齐州判手里得来的。六部同静亲王合伙在大业各处吞没金矿,又给肖鹤白提供兵器的每一笔账目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下官若是把这个呈到御前,只怕诸位大人都得下大狱,若是皇上有心铲除世家,连带家族也不是没可能的。” “毕竟,贪没的银两足够砍一百次脑袋了!” 六位尚书手心都开始冒汗: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中间人齐州判会留一手,明明肖鹤白来信说,人被关在了矿场,所有账本都销毁了! 陆尚书先沉不住气,举着账本道:“赵祭酒未免太天真,你以为仅凭这些账本就够定我们的罪?我们可以说,账本是你或者肖鹤白伪造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我们,分离朝廷!” 赵凛挑眉:“哦,那你们和肖鹤白、庞太妃往来的信件呢?笔迹、署名、私人印章,这些能作假吗?” “信里提及的数目可是和账本一一对上了!” 几人后背冷汗直流,心脏都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起来。 “皇上日日为国库忧心,你们此举是在挖皇上的心啊!” 六人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惧,沉默几息后,都默默坐到赵凛下首。 “赵祭酒想让我们做什么就直说吧!” 赵凛扬唇:“暂时也不用你们做什么,下官知晓静亲王手里也有你们的把柄。前日皇上召见下官,让下官想办法逼静亲王造反,你们别闲着没事当搅屎棍就行!否则……”他扫视一圈。 几人被噎了噎:他们怎么就是搅屎棍了! 我们忍!!!! 里面几位在聊着,外头守着的童子和罗学正时刻注意里面的动静,生怕赵祭酒被六部的尚书群殴。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罗学正有些担忧,正想着要不要借着添茶水的由头进去瞧瞧情况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六部的大人沉着脸出来了,看上去都是一副被训斥了的模样。 罗学正连忙让开,等几位大人都走远了,他才小心翼翼的问:“赵祭酒,几位大人?” 赵凛老神在在:“哦,无事,六部的大人已经深意识到对孩子品行的疏忽,并保证这就把各家的孩子带回去好好管教一番。”说着丝毫不理会罗学正以及两个童子震惊的眼神,朝远处看了看道:“另一批学生的家长到了吗,到了就让他们过来吧。” 两场谈话一直临近午时才结束,赵凛在整个国子监博士崇敬的眼神中散职往家里去。等到了府上,守门的护卫走过来小声同他道:“大人,翰林院的秦侍读和刑部赵检校来了,姑娘正在正厅接待呢。” 赵凛点头,快步穿过前院往正厅走。一进门,就看到坐在那喝茶同宝丫说话的秦正卿和赵春喜。 几年不见,秦正卿沉稳了许多,身上都是官场浸润出来的圆润。赵春喜倒是没多大变化,依旧是斯斯文文的。 听见脚步声秦正卿先起身笑道:“清之兄,别来无恙啊?” 赵春喜也紧跟着起身:“清之师弟,你终于回来了。” 赵凛走近示意两人坐,笑问:“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是约好的?” 赵春喜摇头:“不是,我们在前面一条街碰到,就一起来了。” 赵凛:“那挺巧,既然来了,就一起吃午饭吧。”他看向宝丫身边的小满,嘱咐道:“去瞧瞧午饭好了没!” 小满立刻哒哒的跑了出去。 赵凛瞧了眼他们两个面前的茶碗,问:“等了许久吧,真不巧,今日接见六部和其他大人费了些时间。” 提起这个,秦正卿蹙眉,温声劝道:“清之兄,你好不容易才回到京都,莫要同六部的大人过不去了。六部大多都是世家出身,在京都的势力根深蒂固,连徐首辅也极为头疼。” 赵凛笑意淡了几分:“我不是同他们过不去,这次众学生斗殴,我只是正常请六部的大人去谈话。” 秦正卿:“其实这种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较真对你没好处……” 赵凛放下茶碗,转移话题:“不提这个了,听闻九如与徐首辅家的嫡女定了亲?” 秦正卿见他转移话题,颇为不悦:“清之兄,你就听我一句,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宝丫想想,万一又被贬……” 赵凛笑意彻底没了,抬头看向秦正卿,称呼已然变了:“秦兄,各人有各人的为官之道。我们多年不见,看待事情的方式不同我能理解,但也请你莫要再劝我!” 秦正卿愣住,显然没料到他说话如此直白,尴尬了两秒,起身,叹了口气:“我本是为了清之兄着想,忠言逆耳,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先走了。”说着就往外走。 还没说两句呢,赵宝丫和赵春喜齐齐站了起来。 “哎,秦兄!”赵春喜拧眉,眼见着人没影了,又转身看向赵凛,“师弟,你……” 赵凛看着他眼神冷凝:“怎么,你也想劝我?” 赵春喜摇头:“我劝你做什么,你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做事考虑比我们都周全,你做什么自是有自己的道理。”他迟疑,“只是你与正卿多年同窗的情谊,莫要为了小事闹矛盾!” 赵凛面色缓和了些:“哪里是我想同他闹矛盾,只是多年未见,已经说不到一起去罢了。” 赵春喜叹了口气,赵凛转移话题问:“老师说你在刑部任职?” 赵春喜点头:“老师的三子就在刑部任正五品郎中,我就在他手下任职。” 赵宝丫插话:“那春喜叔叔有喜欢的人吗?” 赵春喜和赵凛同时扭头看她,都颇为诧异。赵宝丫眼神清澈,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赵春喜摇头:“倒是没有,宝丫问这个做什么?” 赵宝丫弯着眼笑:“就问问,钱叔叔成亲了,秦叔叔定亲了,顺带问问春喜叔叔。” 赵春喜轻笑:“你放心,等叔叔成亲定会请你去吃喜酒的。” 赵宝丫:小姑不是新娘子,她才不想喝呢。 三人吃晚饭期间,院子里的小黑在疯狂犬吠。赵凛询问怎么回事,下人来报,好像有人想翻墙进来,被小黑撵掉了靴子。 赵宝丫疑惑问:“不是星河哥哥吧?” 下人摇头:“绝对不是,小黑时常跟着霍小公子,若是他,不会叫得这么凶。” 赵凛放下碗筷,嘱咐道:“多拍些人守着屋子,明日有空再去集市上买几只狗回来,凶一点放在后院。” 下人领命匆匆去了。 待到午饭过后,赵春喜走了。赵凛去了后院,吩咐下人把从荆州带过来的东西收捡一番,装车准备去静王府。 赵宝丫听说他要去静王府,立刻自告奋勇的也要跟去。 赵凛劝她:“静亲王暴戾,你还是留在家中吧。” 赵宝丫:“不行,家里有贼,不安全,我要跟着阿爹。而且我去了,一定能帮到阿爹的。” 赵凛一想也是:午饭时偷闯的贼人来路不明,丫丫还是跟着他吧。 他们也没避讳,载着满车的东西浩浩荡荡往静王府去,这边一动身,京都许多官员就收到了消息。众人心道:这人还真勇,刚刚把静王府连根拔起,连老太妃都一并弄死了,居然敢堂而皇之的跑去找死。 事实上,王府的人压根不搭理赵凛,父女两个人在王府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周围聚起一堆看热闹的百姓。 赵宝丫抱着猫猫探头往外看:“阿爹,我们进不去怎么办?” 赵凛拿出早准备好的糕点塞给她:“不急,他们会请我们进去的。” 他掀开车帘子朝马夫吩咐了两句,马夫跳下马往后面去。很快有两个家丁抬了一个硕大的铁锅到王府门口,然后往铁锅里添柴生起火来。 时刻注意他们动静的管家瞧见点火,还以为他们要放火烧王府,吓得赶紧开了门呵斥:“你们要做什么?” 家丁道:“我们大人带了太妃的遗物过来给王爷,大人说,既然王爷不想要,就全烧掉好了。” “遗物?”管家快速让人去回禀了静亲王。 很快,有下人回来同管家耳语了两句。管家立刻拉开门朝着马车道:“赵大人,既是送太妃的遗物就请进吧。” 赵凛同赵宝丫下了马车,赵府的下人抬着好几个木箱子跟着管家身后往王府走。穿过前院,走过回廊,一行人直接到了静亲王的住处。 才到院门口就听见一阵阵咳嗽声,以及浓烈的药味。 等走进寝殿,管家解释道:“我们王爷听闻太妃死讯忧思过度,从去年起就一直病着。只能在寝殿接待赵大人了。” 赵凛抬眼往寝殿看,只瞧见一扇半透明云母屏风,屏风四周光滑流转,中间横着一支含苞欲放的梅花。 这屏风着实美丽,总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还不待他细想,静王妃端着药碗往这边来,到了门口朝他微微颔首。 赵凛突然道:“王妃,能否带小女在院子里逛逛?” 静王妃迟疑,看看手里的药碗。 “这药下官送进去。”赵凛伸手去接药碗,管家见此连忙伸手阻挡。赵凛一记眼刀子过去,管家讪讪后退。 药碗被接过去的一刹那,静王妃紧绷的神经肉眼可见的松懈下来。垂眉敛目,小声道:“赵姑娘,请随本妃来。” 赵凛交代道:“去吧,待会阿爹过去找你。” 赵宝丫点头,抱着猫猫跟在静王妃身后,小满也亦步亦趋的跟着。 等三人走后,赵凛端着药碗大跨步走了进去,绕过屏风后,扭头吩咐几个下人:“快把太妃的遗物抬过来。” 五个木箱子放在了地板上,赵凛随手拉过一条绣凳坐到榻边,把药碗递了过去:“王爷,喝药了。” 静亲王阴沉着脸,冷声道:“赵凛,你还敢来王府,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赵凛很真诚的看着他:“怕啊,但怕也要来。”他叹了口气,“皇上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让下官来瞧瞧,能不能把您也弄死了!” 这话太过直白,寝殿伺候的下人都是一惊,又快速低下头。 静亲王指尖抠进木质的床榻,盯着他手里的药碗:“这药你下毒了?” 赵凛轻笑:“怎么可能,下官人还在这里呢,明目张胆的毒杀王爷可是要砍头的。” 静亲王冷冷的盯着他两秒,忽而笑了:“想斩草除根的是赵祭酒吧,皇兄要是想杀本王早动手了,何必等到你回来?”先帝曾有言,只要他不造反,都不可伤及他性命。 当年先皇可是要皇帝指天发誓,他那皇兄再混账也会忌惮鬼神的。 “王爷消息好生灵通,整日闭门不出也知晓下官被封了国子监祭酒。”赵凛放下药碗,“下官骗你一个孤家寡人做什么。”他指着地下那五个箱笼道,“太妃死后,臣在太妃的遗物里翻出一封先皇写给太妃的信。信中言明,先皇曾下过一份禅位给您的诏书。只不过那诏书因为宫变没有送出去,后先皇崩逝,先皇身边的大太监命人秘密将诏书送去荆州给了太妃。” 静亲王震惊:“你休要胡说,本王曾和母妃一同去往荆州,从不曾听说过有什么诏书。” “下官可不敢胡说。”赵凛继续道,“太妃不曾说并不代表没有。” 静亲王眸子快速转动:“你说有,那诏书呢?你交给皇上了?” 赵凛:“下官倒是想,只是下官留在荆州逼问王府仆从数月,翻找了三年都未找到诏书下落。” “昨日回京,下官也将秘信呈到了御前。皇上看后大为震怒,所以才让下官想想办法,能不能斩草除根!” “您觉得,有了这份诏书后,皇上还能容忍您吗?” 确实不能! 若是他将皇帝熬死了,太子年幼体弱的情况下,他手持诏书就是最大的威胁! 静亲王咬牙:“本王如今毫无依仗,赵祭酒何必咄咄逼人,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美人、金银珠宝本王都可以赠与?” “下官眼皮子没那么浅。”赵凛瞧着他:“下官杀了肖鹤白,气死了太妃,抄了静王府,若不弄死王爷,王爷将来必定反扑。下官今日来只是礼貌提醒一下,从今日起,望王爷事事小心。毕竟喝水可能呛死、吃饭可能噎死、喝药可能被毒死,人倒霉的时候,睡觉都可能一梦不起!” “这王府啊,并不安全!” 说着又端起桌边的药碗递了过来:“药都快冷了,王爷就将就喝吧,免得以后连喝药都提心吊胆!” 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 静亲王额头青筋暴起,杀母夺封地之仇在这一刻爆发。他用力挥手打开赵凛手里的药碗,怒吼道:“滚!” 赵凛手转了个弯,一碗药整个泼到了静亲王身上。 浓烈的药汁顺着他胸襟流得整个薄被都是,静亲王本能的拉开被子起身。管家立刻上前,边拍他身上边急道:“王爷,没烫到吧,快快把衣裳换下来。”说着又朝傻愣愣的婢女吼道:“都是死的吗,快去拿衣裳给主子换。” 婢女慌忙跑到柜子里拿衣裳,伺候静亲王更衣。 静亲王额头青筋突突的跳,一脚把手脚笨拙的婢女给踹倒在地,咒骂道:“贱人,谁让你拽本王的玉?” 管家对着那婢女怒目而视:“蠢货,还不快滚!王爷的暖玉价值千金,拽坏了你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已经转身打算走的赵凛突然转身,定定的瞧着静亲王手里摇晃的玉。 那玉只有婴儿巴掌大,厚实而通透,苍兰若水,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他终于记起进门那道屏风哪里熟悉了,他忆起当年钱大有带他去见过的那个波斯商人说的话。 “暖玉可遇不可求,上好的暖玉可温通经络,长期佩戴能抵御诸邪,百病不生。先前我是有带一块过来,但这宝贝价值连城,一般地方的人买不起,还是京都的贵人买去的。” “对方全程坐在屏风后头,神秘的很。” “不过那屏风是真美丽,是用你们大业霓裳阁的浮光锦制作而成,屏风四周光华流转,中间横着一支含苞欲放的梅花。” 经历上次鼠疫,丫丫的身体寒气越发重。 他离开长溪时,还曾拜托钱大有找那波斯商人打听一下,那块暖玉到底卖给了京都哪位贵人。 若是打听到了,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求来。 梅花令牌和这梅花屏风都对应上了,静亲王就是金矿案的幕后主使,也是买走那枚暖玉的主人。 他眼神里全是兴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133章 133 赵凛犹如迅龙伸手直取玉佩而去, 静亲王眼眸睁大,以为对方想取自己性命,本能的后退, 又跌回了榻上。 同一时间寝殿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十几个手持利剑的舞姬,层层叠叠拦在静亲王面前。 赵凛手上捏着一截撕断的袖子停住, 心里甚是遗憾:就差一点了! 这个时候的静亲王终于反应过来, 紧张的喝道:“赵凛, 青天白日的对皇室动手,想砍头吗?”从前京都人都以为赵凛这人‘柔弱’, 但荆州的探子来报, 这人捅了防守严密的矿场, 还手刃了肖鹤白。 肖鹤白是谁, 可是当年京都禁卫军第一人! 可以想见赵凛功夫有多高绝了! 幸而请人进来前他留了一手。 赵凛把手里的半截袖子一抛,又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误会, 方才就是见王爷袖子脏了,没想到您吓成这样。” 静亲王脸黑, 愤怒的站起来。 赵凛忽而道:“下官觉得王爷方才的提议特别好,不若我们讲和, 您床头的麒麟摆件和您手上的这块玉就不错……” 这屋子里最值钱的就数那麒麟摆件和他手里的暖玉了。 方才拒绝得那样干脆, 现下怎么就反口了。 静亲王冷笑:“你觉得本王还会信你吗?”他和赵凛中间隔着静王府和母妃的命,这辈子是不可能息事宁人! 赵凛眯眼, 看着对方把暖玉收回怀里。他遗憾的叹了口气:“下官给过王爷机会了,既然王爷不信,那从明日开始就注意些!”说着转身就走。 静亲王阴沉着脸看他远去的背影,管家咬牙, 小声道:“王爷,要不现在围杀了他?” 静亲王侧头:“蠢货, 你以为他是一个人来的吗?”这人狡诈,必定是有后招的。 管家:“三个人,他只带了闺女和一个婢女。” 静亲王一脚把人踹倒,把满腔的愤怒都发泄在了管家身上:“要你说!本王是瞎吗!”他爆裂情绪上来,把人往死里踹,管家躲也不敢躲连连求饶。 他也没说错啊,就是三个人! 不,更准确的说还有一只猫! 赵凛出去静亲王的院子后,就在后花园的牡丹凉亭旁找到了自己闺女。他朝着静王妃微微颔首,然后招手。 赵宝丫立刻抱着猫猫还有一个小匣子过来,脆生生喊了句:“阿爹。” 赵凛摸摸她发顶,问:“没吹风吧?” 赵宝丫摇头,跟他并肩往外走,小满立刻跟上。等出了王府,上了马车,赵凛从车下方摸出个手炉递给她:“暖暖。” 赵宝丫把小匣子和猫放下,然后接过手炉。 赵凛目光落在那小匣子上问:“哪来的?” 赵宝丫:“王妃娘娘给的,她人很好,也好可怜。王府里的小动物们说静亲王表面温和,实则脾气暴虐,稍有不如意就拿王妃出气。她身上好多疤,我问她她也不肯说,只送了我这个珠花,说是她亲手做的。” 这王妃本是教坊司出身,本就是老皇帝用来羞辱静亲王的,自然没有好的待遇。 赵凛又问:“可探到静亲王平日里都同哪些人往来?” 赵宝丫摇头:“最近一年,静亲王府似是与世隔绝了,根本不和外头的人接触。” 不接触是不可能的,看来是比较隐秘了。 赵凛拿过案桌上的匣子打开,浅色的绒布上躺着一支海棠镶茱萸珠花,看上去栩栩如生。他问:“王妃把珠花给你时可说了什么?” 赵宝丫仔细回忆:“她说这珠花是她熬了几个夜做出来的,原想着送给自己妹妹,如今就送给我了。这做珠花的材料是皇室特供的,外面买不到,尤其是这珠花前面的钗,工艺天下少有。” 那钗似银非银,居然能折射出五彩光华。 赵凛用力一扯,那珠花尾部的发簪居然扯开了,里面是空心的。他把空心处对着手心倒了两下,一截卷成圆筒的细细纸条就露了出来。 赵宝丫诧异,伸手拿过纸条打开,纸条正中间写了三个字——王翰林。 她不解:“王翰林是哪个?” 赵凛:“权道长曾说过,大业其实是有五大世家,荆州王氏也算。自荆州被封给静亲王后渐渐没落了,五州十三郡大旱那年举族遭难,唯余主家一庶子,如今在京都翰林院任大学士。这王翰林因该就是指他。” 赵宝丫眼珠子转了几转:“静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赵凛:“静亲王贪没了这么多银两,除了搜刮出来的,其他恐怕都拿去贿赂收揽人心了。除了六部有打点,在京中应该还有不少眼线。王翰林和那得宠的王美人是,还有其余人,我们盯着王翰林,应该能把其余人找出来。” 赵宝丫:“那我让小动物们去王府附近蹲点,他一有动静我就告诉阿爹。” 赵凛欣慰:“哎,还是有闺女好。” 赵宝丫笑弯了眼,剥了个坚果递过去,然后就掀开车帘子欣赏起京都的街道:一晃四年,京都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其实比起京都,她还是更喜欢长溪和荆州。但京都有阿爹、星河哥哥还有慧姨小蜜儿,将来小姑、玉姨和春生哥哥他们也会来。 她就从现在开始喜欢京都好了。 一路看到了赵府附近,赵宝丫突然瞪大眼,伸手去扯她爹的衣服:“阿爹阿爹,你快看!” 赵凛疑惑探头:“看什么?” 赵宝丫指指自家的围墙,赵凛抬头看去,就见陆坤那厮蹲在他们家围墙上正要往下跳。马车停到围墙边,赵凛冲着那人嘲讽出声:“几年不见,陆大人弃官当贼,改做梁上君子了?”原来这小贼是这厮呢! 陆坤手一个没扶住,险些掉下去。他面色由黑转青,再到泰然处之,当做没事人一样的退下围墙:“本官可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赵凛懒得和他掰扯,直接问:“有正门不走,你翻墙做什么?” 陆坤面无表情:“陆尚书突然失心疯,让我来同你攀关系。” 那老头大概不知道他和赵凛的关系有多恶劣吧! 赵凛提醒:“墙内又多养了几条狗,不怕被咬就继续。”说着示意车夫继续走。 马车到了正门口,赵凛带着闺女下车,陆坤那厮就跟过来了。三人一前一后进了赵府的门,守门的小厮还以为是一道的呢,也就没拦。 等进了正厅,下人立刻上来茶水,只有父女两个人的,没有陆坤的。 陆坤往他旁边一坐,嗤笑道:“几年不见,倒是越发小气了,连杯茶水也舍不得。” 赵凛放下茶碗:“几年不见,你也越发不懂事了。攀关系连礼都不知道送,空手来打秋风呢?” 反正打嘴仗他就从来不是赵凛的对手。 陆坤从怀里直接到处一打银票往他面前送:“十万两,够不够?” 赵凛看那银票:“十万两,攀关系?” 陆坤:“十万两,把陆尚书弄死或者从尚书的位置弄下来。”不是攀关系吗,这也算攀上了吧。 赵凛:“你只是个正五品郎中,即便陆尚书下来了,他下面还有左右侍郎,也轮不到你。” 陆坤:“我是他亲子,左右侍郎可不是。” 赵凛笑道:“儿子要弄死老子也不多见。” 陆坤反唇相讥:“儿子送老子下大狱也不多见,临死还要利用,让老子客死他乡的更是没有!” 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别讽刺谁。 赵凛伸手把银票拿过来:“行,三年之内,一定把人从尚书位置扯下来。” 协议达成,陆坤起身就走,全程都没看旁边的赵宝丫一眼。 等人走没影了,赵凛把十万两银票塞给闺女:“那,放好了。”荆州鼠疫,府上的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得快点挣钱啊! 赵宝丫眉开眼笑的接过银票:“这样看那陆坤也没那么讨厌了呢。”给他们家送银子的都是好人。 她才把银票收好,小满又匆匆拿了一封信过来,说是信差那边送过来的,除了信还有一包东西。赵宝丫接过一看,惊喜道:“是春生哥哥寄来的。” “春生寄来的?”赵凛轻笑:“他这次又到哪了?”这孩子他甚是喜欢。 赵宝丫拆开信从上往下看了一遍,才道:“春生哥哥说他很快就要回长溪,准备参加科举考试。” 赵凛仔细回想:“他童生还没考吧,即便顺利也要明年才考中秀才。回信让他好好考,若是得了癝膳秀才,我力保他进国子监。”寒门学子在国子监艰难,但只要他在国子监一日,春生就能横着走。 “那好呀。”赵宝丫很是高兴:“春生哥哥若是能来国子监,我们三个又能一起玩了。上回我瞧见国子监的藏书阁有许多医书,他定会喜欢的。” 赵凛心说:春生那孩子沉稳,可不会像你和星河那般玩闹。 “他若是喜欢,我让人多抄几本医书寄过去。” “好啊,春生哥哥每回都寄东西给我,我都很少回礼。”她边说边打开小满递过来的包袱,里面有好几个香囊,有驱蚊的,避毒的,提神醒脑的,还有几瓶子特别配置的药膏和一大叠银票。 赵凛疑惑:“春生给你银票做什么?” 赵宝丫解释:“小时候春生哥哥说要去学医,玉姨不肯。后来我帮忙说服了玉姨,还送了他医书,顺口说让他以后的诊金都分我一点,春生哥哥就当真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给我银票,我这至少有春生哥哥的一万两。他不肯收回去,我就先帮他存着好了,收点保管费。” 赵凛:这孩子真实诚。 赵宝丫把得来的银票收好后,午后就去后院喂小动物们。赵家的后花园不是用来养花草的,简直成了个小型的动物园。鸽子、麻雀、喜鹊、猫头鹰……猫猫狗狗满地乱窜,她一过去就被围在了中间。 小满端着谷物、小饼干跟在她身后,怕死了新领回来的狗狗。 赵宝丫把凑过来的狗狗拨开,抓了把谷子在手心喂麻雀和喜鹊,又朝小满道:“你放心吧,你姑娘我养的小动物都很听话的,不会咬你的。” 小满是很信任自家姑娘的,荆州的雄鹰和鹰隼都听姑娘的话,可是她就是怕啊。 鸽子和猫猫凑过来吃粮,赵宝丫顺手把它们拨开:“先走开,还没轮到你们。” 有笑声从高处传来:“宝丫妹妹偏心,怎么只给麻雀和喜鹊吃?” 赵宝丫蹲在地下抬头,就见霍星河大喇喇的坐在斜伸出围墙、高高的桃花树上看着她笑,眉眼英气外露。 “星河哥哥,你怎么来了?”赵宝丫起身,问:“你这个时候不是在千机营吗?” 她刚问完话,只听得围墙外传来一声咆哮:“霍星河,你给我滚下来!” 霍星河猛得从桃树上窜下来,瞬间窜进了不远处凉亭后的花丛里躲着。那迅疾的速度犹如流星过境,快得人措手不及,一时间只留下乱晃的桃枝和摇落的粉白花瓣。 小满养着头,接了满手,杏眼里冒星星:“姑娘,好漂亮啊!”荆州是没有桃树的,她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粉粉嫩嫩的花。 花瓣落了赵宝丫满头,她摇晃了两下,朝花丛里的霍星河道:“你出来吧,霍大伯伯不会过来的。” 霍星河仔细观察了周围,确定他舅舅没来,才又窜了出来。三两步跨到她面前。 赵宝丫瞧着他被晒成麦色的肌肤,问:“营地里很辛苦吗?你偷偷出来的?” “是无岐帮我逃出来的。”霍星河眸光璀璨,“一点也不辛苦,我挺喜欢待在那的,但我也想见你啊。我教考都过了,连舅舅也不是我对手。我同他说夜里回家住,他就是不同意,那我自然跑了!” 他说完,突然伸手往赵宝丫发间探去。小满吓了一跳,赵宝丫倒是淡定,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他。 霍星河轻手在她发间摸索了几息,然后把手摊到她面前,几片粉色桃瓣落在他手心。 “这花还挺衬你的,改明儿去买朵一样的珠花戴戴。”他笑完,突然又继续方才的话题:“你怎么偏心只喂麻雀和喜鹊呢?” 赵宝丫:“鸽子也是要喂的,待会还要它们干活呢。” 霍星河疑惑:“它们能干什么活?” 赵宝丫眨眼:“自然是干人干不了的活。” 鸟雀们吃完谷物,齐齐往赵府外飞去。在空中同别的鸟叽叽喳喳一阵,很快就找到了王翰林府上。它们停在高高的围墙上、瓦片上、树梢上,院子的空地里,小豆眼不经意的打量起每个经过的人,将王府里里外外牢牢看住。 一直等到子夜,才有鸟雀飞回了赵府。 撑着额头差点睡着的宝丫被惊醒,听着鸟儿叽叽喳喳一阵,赶紧到书房去找她爹。 “阿爹,王翰林果真去了静王府,我们现在去静王府等着吗?” 赵凛搁笔嘱咐:“你去睡吧,阿爹自己去就行。” 去什么静王府,去王翰林府上守株待兔去。 赵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外,赵凛坐上马车吩咐了几句,马车直奔王翰林府上。 是也,王翰林同静亲王密谋许久后,从王府后门出。一路长街静谧,只余下马车轮子压过路面发出的咔嚓声。马车经过正面绕到后门,车子停下,王翰林掀开车帘子下车,车夫立刻递过来一盏灯笼。 他打着灯笼前行,忽见后门口同样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棚车。 这么晚了会是谁? 王翰林心里打起鼓来,提起灯笼认真细看,对方的马车上也下来一人,站在车辕旁同他笑:“王翰林,大晚上的,这是去哪里了?” 王翰林看清楚赵凛那张冷峻的脸心里就是一咯噔:赵凛初入翰林院时两人是打过几次照面的,这人当年搅得六部不得安宁的事,他也是知晓的。 昨日刚在静王府闹过一场他也知道! 仅凭一己之力杀了肖鹤白,气死庞太妃的人能是什么好惹的。 他刚去了趟静王府,这人就等在这儿…… 他强装镇定:“赵、赵祭酒,大晚上的等在这,可是有事?” 赵凛轻笑:“自然有事,咱们进去说?” 王翰林隐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昏黄的灯笼光照亮他神经紧绷的半边脸:“今日已晚,不如明日再说?” 他话落,王府的后门开了,守门的小厮站在门边殷切的问:“老爷您回来啦?”小厮瞥见赵凛,又陪笑道:“老爷朋友又来了,您里面请。”说着还把后门又打开了许多,态度恭敬至极。 王翰林手背青筋突突直跳:混账眼瘸的东西,看不出来面前这是个煞星吗! 这是想害死他啊! 第134章 134 论起品级, 王翰林是正五品,虽有点实权但也不多,女儿再得宠也是个美人。赵凛虽无实权, 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从四品祭酒。 官大一级不说压死人,拒绝总是不好的。更何况赵凛压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抬步就朝里面走, 走了一段路还回头问:“王翰林, 是去书房还是?” 王翰林咬咬牙最终还是跟了上去,把人带到了书房。 伺候的小厮殷勤的倒了茶水, 赵凛端起来就喝了一口, 还宛若王府的当家主人似的, 招呼他:“王翰林, 喝口水解解渴。” 王翰林哪里喝得下去,他盯着赵凛, 眼神晦暗难明:“赵祭酒,深夜造访王某府上所为何事?” 赵凛把茶碗放下, 和他对视,直接了当问:“你方才去了静王府吧?” 王翰林一惊, 立刻就要反驳。赵凛伸手止住他的话道:“本官知你与静亲王的渊源, 天禧十九年大旱,王家举族遭难。庞太妃救下你们旁支一家三口, 又把你们送入京都,之后收买六部,向皇上力荐你入翰林院。后又暗箱操作,尔后又把你女儿送入宫中为美人。你一直感念太妃和静亲王的恩情, 所以一直在为静亲王做事。” 王翰林面如纸色:旁人只知他王氏一族遭难,唯余他一家三口幸存, 之后他们到了京都。六部世家物伤其类,才举荐他为翰林院大学士。他女儿入宫也是意外,因美貌被皇帝巧合看中。 这赵凛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王翰林强自镇定:“赵祭酒是在荆州听说了什么疯言疯语?我王家和盘太妃、静亲王并不熟,也没有这些过往,还望赵祭酒慎言!” 赵凛不理会他,而是反问:“王翰林有没有想过,你们王氏一族一直兴盛,缘何庞太妃他们去了荆州王家就开始没落?天禧十九年的大旱即便死了许多人,大业各州世家也没死几个人,为何偏偏你们王家差点灭族?” 王翰林立刻道:“那是荆州恰好又发了热疫,王家才遭难。赵祭酒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凛:“王家灭族根本不是天灾,是人祸,是太妃令人制造热病瘟疫,染上的人发热、腹泻、最后便血而亡。” 王翰林一口否认:“不可能,当时很多百姓也有这种症状,太妃不可能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开玩笑!” “那你太高看太妃了!”赵凛嘲讽,把太妃在荆州制造鼠疫的事说了,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封信吧,是本官从庞太妃的遗物里搜出来的。” 王翰林快速接过信拆看起来,越往下看神色越激动。 赵凛:“这信是静亲王派人秘密送到荆州给太妃的,信中提起侵吞王氏一族基业一事,又让太妃在王氏一族里物色个美人送到宫中替他注意皇帝的一举一动。太妃原想斩草除根的,你不过是恰好有个貌美的女儿才幸免于难。” “而且,当年荆州百姓虽也得了热症却没死那么多人,你王家得了几乎死绝,是太妃买通了替你们家看诊的大夫,在药里面添了别的东西。目的就是为了侵占王氏一族家产,然后拿王家的家产收买各地官员私挖金矿,招兵买马、贿赂六部,培养死士救回静亲王。” “太妃他们想造反!” 书信上有静亲王的私人刻印,旁的人认不出来,他们这些眼线都是认得得。字迹也和静亲王的一模一样。 王翰林还在挣扎:“仅凭你一面之词以及一封信叫本官如何信?” 赵凛:“本官马车后跟着两个奴仆,王大人可以让下人去把人请进来,您可以亲自问问。” 王翰林眸子不安的乱转,打开书房的门吩咐守在外头的小厮出去把人带进来。等两人一到,站在王翰林面前,他一眼便认出了人:这是太妃身边伺候的绿湖和阿彩,当年才十来岁,但眉目和现在没多少变化。 绿湖和阿彩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把太妃当年的所作所为,以及一些他才知道的细节说得一清二楚。 又道:“当年热症是太妃命周大夫散播的,尔后在王家的药里添加了乌附子。” 赵凛补充:“中乌附子毒的人身体会出现麻痹症状,呼吸困难抽搐,加速病情。所以王家才几乎灭族,其余百姓却致死率不高。” 王翰林仔细回忆:当年他爹和嫡母他们死时确实有全身麻痹、呼吸困难抽搐的症状。 他当时害怕急了,手脚并用也压不住他们乱颤的手! 绿湖继续说:“太妃还曾想杀了王大人和您夫人,还是王爷说留着二位好牵制王美人,太妃这才作罢。若大人还是不信,还可去问当年王家出事后劫掠你王家的响马,那响马是肖总管指使的,事后王家的家产有一半入了王府。” 他想起来了,当年王家人几乎死光后,突然闯进来了一群响马,把王家洗劫一空。肖鹤白赶到救了他们一家,随后就告知他王家家产没有抢回来,响马依旧逍遥。 王翰林彻底崩溃了,绿湖和阿彩所说的桩桩件件、细枝末节都如此清楚,必不可能撒谎的。 所以,他这么多年来都在替灭族仇人做事,还感恩戴德自认为忠心耿耿! 他是有多蠢啊! 赵凛挥手让绿湖和阿彩下去,留王翰林慢慢消化。 王翰林用力捏着手里的信,片刻后蹭的起身。赵凛压下眉眼,问:“你要去做什么?” 王翰林指尖都在颤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坐下来,沉声问:“赵祭酒拿这个来找王某必定有所图谋,说吧,你来做什么?” 赵凛反问他:“你想为王氏全族报仇吗?” 王翰林咬牙:“想!”自然是想的,他虽为庶子,但嫡母不曾苛待,父亲也慈和,姨娘更是如珠如宝的待他。 这一切都被庞太妃和静亲王毁了,只为了他们的野心! 赵凛很是真诚的把老皇帝给他的任务和盘托出,又道:“你我的目的一致,你只需配合我,本官保证静亲王不得好死!” 王翰林毫不犹豫问:“那赵祭酒说说要本官怎么配合?” 赵凛:“不急,你且说说今夜静亲王叫你过去说了什么?” 王翰林:“静亲王让本官找暗线去荆州全力找寻太妃留下来的传位诏书。” 赵凛有些好笑:静亲王这瘪犊子还真上当了! “你不必理会他就是,先同本官说说京都有哪些是他的暗线。” 王翰林:“本官和本官女儿算,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冯乐,还有现任禁卫军副统领是肖鹤白一手带出来的人,御林军和千机营里也有不少静王府的死士。聚贤楼东家和王爷也有往来,从前和荆州传递消息都是他们在帮忙。至于六部和其他大人府上有没有眼线本官就无从得知了。” “王爷也不会事事同本官说。” 赵凛:“你且先敷衍着静亲王,之后他会再找你的。他若找你,你再来找本官就是。” 王翰林颔首,就在赵凛起身要告辞时,他突然屈膝,作势就要跪下。赵凛眼疾手快一把扶着他问:“您这是要做什么?” 王翰林:“赵祭酒杀了肖鹤白,气死太妃,把荆州静王府连根拔起也算是为我王氏报了仇,当得起这一拜!”他说着又要跪下去,却发现对方不松手,他怎么都下不去。 “不必如此,本官去荆州也是奉了皇命,事后才知道王氏灭族的内情,当不得您一拜。”他强硬的把人拉起来。 王翰林:“既然赵祭酒不肯受王某这一礼,往后有什么难事尽管找王某。凡我所能,必不推辞!” 赵凛微笑:“一定。” 不同于方才见到赵凛的惧怕,此刻王翰林心里只有感激。他亲自把人送出了门外,一路上也暗暗感叹:这赵祭酒原来不是被贬恰巧破了黄金案,而是奉了皇命前去。 仅凭一己之力把盘亘在荆州十余年的静王府铲平了,也是个有能力手段强硬的! 将来必定平步青云,同他合作定能把静亲王这个灭他族的元凶惩治于法,说不定还是王氏再次复起的契机! 等王家的后门关了,赵凛看向站在车辕后面的绿湖和阿彩,轻声道:“你们做得很好。”说着又从袖带里掏出两张卖身契和银票递过去:“这个还给你们,拿了卖身契和银子就速速回老家去吧。” 绿湖和阿彩眸子晶亮,接过卖身契和银票朝赵凛磕了两个头,消失在夜色里。 赵凛坐进马车,吩咐车夫:“走吧。” 马车亦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一刻钟后回到了赵府。赵府门前的灯笼暖光融融,他进了宅子里,原想直接去睡,忽而瞥见一个人影翻过围墙,快速往闺女院子窜。他一下子警觉起来,拐了弯提步就追! 但见那黑影灵巧的翻过游廊窜进花木中,然后撑着窗台直接翻进了他闺女的屋子。 赵凛目露凶光,以平时最快的速度冲到房门口,双手推门,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屋里的屏风后亮着烛火,一个人影映在屏风上,鬼鬼祟祟的往床边靠近。 赵凛怒从心中起,闪过屏风,伸手就朝来人的肩膀扣去。然后用力往后丢出,那人直接砸在身后的屏风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哎呦的惨叫声响起,赵凛一回头,瞧清楚躺在屏风碎片里的霍星河时,眉头拧得更深:“你小子半夜三更的不睡觉,鬼鬼祟祟跑到丫丫房间里干嘛呢?”他倒是不怀疑这从小看大的孩子有什么坏心。 只是孩子都大了,委实有些不像话! 被摔得后背生疼的霍星河甚是委屈,一时间还有些起不来。被吓醒的赵宝丫瞧见屋子里的情形连忙披了衣服爬起来,跑过去扶他,又冲着赵凛道:“阿爹误会了,是我让星河哥哥来的!” 赵宝丫把霍星河扶起来,忧心问:“没摔断骨头吧?”瞧这屏风碎成这样,肯定疼。 她爹是下了死手啊! 赵凛看着两人拧眉:“你叫他半夜来做什么?” 霍星河缓过来后解释:“我偷跑出千机营,舅舅一直在找我,方才又找到我屋子里去了。霍府是没办法待,只能来找宝丫妹妹了。” 赵凛无语:“赵府是没你房间?” 霍星河:“我同宝丫妹妹许久没说话,就想着打个地铺聊聊天。” 赵凛往闺女的榻边看,果然看到一床铺好的被子。这下他更火大,走过去揪起霍星河耳朵就往外走。 “疼疼疼,赵叔叔你松手!”霍星河龇牙咧嘴被他提溜走了。 “爹!”赵宝丫要追,赵凛回头,声音瞬间温和:“丫丫你先睡,我有话要同你星河哥哥说。”停了一秒,又嘱咐道:“让小黑带它的狗朋友过来守着,但凡有除爹和小满以外的人靠近只管咬死对方。” 赵宝丫:“……” “星河哥哥……” 赵凛:“放心,我不会揍他!”说着又提溜着人继续走。 赵宝丫当然不担心她爹会揍人,只是有些无聊,看来今晚是没人陪她说话了。 赵凛一路把霍星河提溜到了他自己房间,然后把人往桌边一丢,肃声道:“以后不许入夜了去丫丫屋子里,更不许在她屋子里打地铺!” 霍星河扶稳桌子站好,不解问:“为什么?我们从前总是这样啊!”以前夏夜他们和春生还趁着赵叔叔不在,偷偷把床搬到院子里看星星。 天为被地为床,说着漫无天际的话,多开心啊! 赵凛咬牙:“你们都大了,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啊?” 霍星河:“自然知道,但这同我和宝丫妹妹没关系啊!宝丫妹妹是我妹妹,我们小时候也经常打地铺聊天!” 赵凛:“那是小时候,你们现在长大了,就是不行!” 霍星河淡蓝的眼珠瞧着他,满眼迷漫:“为什么?” 赵凛:“……”这还真不好解释。 这小子是说不懂了。 霍星河不明白赵叔叔为什么这么生气。 第135章 135 他深吸一口气, 转移话题:“既然你这么无聊,以后每夜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出去玩有趣的。”这小子就是精力过剩, 正好拉出去摔打摔打。 “有趣的?”霍星河双眼发亮,继而又似霜打的茄子:“我倒是想, 可舅舅不让我回来!” 赵凛:“这个你放心, 我去同你舅舅说。” 霍星河知道, 赵叔叔出马一定行。他立马又兴奋问:“去哪里玩,什么有趣的?” 赵凛:“你现在睡觉, 明晚子时就知道了。” 霍星河隐隐期待, 然而, 第二夜子时, 赵凛把他带到了静亲王府外一棵高高的树上。丢给了他一块黑布巾,一把刀, 指着防守严密的静王府道:“看见没,蒙上面, 尽量不惊动守卫潜进王府,目标是刺杀静亲王。任何手段都能使, 但保命第一。” “去吧, 我会时刻注意你,非万不得已不会出手救你。”他回到京都, 对外只说肖鹤白是被混乱的百姓打死,并未说过是自己动的手。他功夫好强的事,还是不要让皇帝和六部那些老混账知道的好。 霍星河兴奋了:他自小跟着赵叔叔习武,后去荆州虽打了响马, 但都是有吕勇和一帮官差跟着的,进了千机营即便比试也是点到为止。 王府这么多死士, 这次能打个痛快了。 他蒙着面,提着刀,二话不说就掠上围墙窜进了静王府……赵凛站在高高的树上等待。 几分钟后,静王府传来一阵呼和声,紧接着有护卫、死士往静亲王的寝殿冲。赵凛隐在黑暗里一路前行,摸到静亲王的院子里就见霍星河已经被团团围住,静亲王被十几个舞姬护在不远处的回廊处,衣裳都没来得急穿,腰间也没有玉佩。 他眼眸微亮,悄无声息的从窗口翻进静亲王的寝殿,开始翻箱倒柜的找暖玉。外头打斗声掩盖了他翻找的声响,他摸到床头翻开枕头,没看到暖玉,倒是看到一本摊开的春宫图。他快速略过,突然又转了回来,认真看一眼。 这春宫图上画的不是一男一女,居然是两个男人? 静亲王还好这一口? 不对啊,这人不是日日流连青楼教坊,身边更是美人无数,舞姬环绕? 京都官员都知道静亲王沉迷女色……只是沉迷女色的人怎会那样对待貌美的王妃,又多年从未有过孩子? 舞姬是死士,如果静亲王是断袖,那其他女人也只是迷惑人的摆设? 赵凛恶寒,把枕头一拉继续找玉,就在他摸到珍宝架时,寝殿半掩的门突然开了。 他快速隐到珍宝架后面,静亲王被一众舞姬拥簇着进来,坐到了床边。才坐下,他突然感觉不对,伸手一摸,枕头底下的春宫图露出了一截,而且摆的位置也不对…… 有人来过寝殿! 他瞬间紧张起来,喝道:“快快,寝殿里也有刺客,快把人找出来!” 十几个舞姬在屋内搜起来,当搜到珍宝架时,整个珍宝架突然被推倒。上面值钱的古玩玉器乒乒乓乓碎了一地,还不等静亲王心疼,紧接着一个人影又冲了出来,对方也蒙着面,手里一只狼毫笔,见人就捅。 静亲王紧张得大喊,外头的死士很快放弃了霍星河全往寝殿里冲。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子时末,霍星河被追出了王府,跑出老远才停在一处无人的漆黑巷子里喘气。赵凛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道:“行动太慢,还挂了彩,不行。明晚争取能杀到静亲王面前,多周旋一段时间,至少撑到丑时。” 霍星河喘均了气,英朗的眉眼熠熠生辉,站直身体:“我也觉得动作太慢了,明晚换夜行衣过来,一定拖到子夜。” 少年人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霍星河是越挫越勇,夜夜跑到静王府去折腾。他的身手显而易见的进步,半个月后已经能杀进寝殿,把刀架在静亲王的脖子上了。 虽然没能真把人杀了,但整个静王府都陷入惶恐不安中。夜里睡不好,白天还要堤防有人下毒,天上突然袭来的鸟雀。 一个月后,静亲王眼下乌青,整个人因为紧张睡眠不足而精神恍惚。开始出现同太妃一样记忆力衰退,两鬓神经刺痛的毛病了。 他日渐的暴躁,整个静王府都撑不住,把有刺客的事报到武城兵马指挥处、京兆尹处、刑部、大理寺,甚至让人带话到皇帝那。刑部联合五城兵马指挥史倒是派了兵马来守卫王府。 可守了和没守一个样,刺客依旧如入无人之境,甚至每到关键时刻,那些官差还要出来捣乱。 静亲王算是看出来了,京都所有官员都沆瀣一气巴望着他死。 而夜夜来他府上报到,白日给他下毒的人就是赵凛无疑了。 他在京都就是俎上鱼肉,皇帝不是真心想杀他,就是在羞辱、戏弄他,让他在惶恐不安中疯魔或者力竭而亡。 他原想着找到圣旨,苟到老皇帝死,然后让王美人把那病弱的小太子弄死,再顺理成章的继位。 看来是行不通了。 必须得想想别的办法! 京都随时有人注意他的动向,没有圣旨他贸然离开就是抗旨。就算他出了京都,荆州封地已经被朝廷控制,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带着钱财去别的地方东躲西藏的日子他也很难过下去。 他也想过尽全力把赵凛杀了,不说官兵借着保护他为由把静王府层层叠叠围住。老皇帝要他死,就算没了赵凛也会有周凛、王凛…… 唯一的办法似乎只剩下谋反了! 但他手上能用的人有线,即便御林军、禁军、千机营、宫里和六部都有他的人。他也没办法杀到皇宫,把狗皇帝从皇位上拽下来。 就在他几乎愁白了头时,王翰林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小太子风寒迟迟不愈,隐有早夭的迹象,老皇帝不日要带后妃去南城外皇家国寺上香为太子祈福,祈求神明保佑。 护国寺他从前去过无数次,那里远离京都,又树木茂密。若他带上所有的死士,再加上隐藏在禁卫军、御林军、千机营里的死士、还有秉笔太监和王美人。三方人马,来个出其不意,有很大机率能把狗皇帝弄死。 万一失败了,他也能在众多死士的掩护下一路南下…… 怎么看都比被困在城里等死好! 细细思索了一番后,当天静亲王就让守在外头的官差把刑部顾尚书请来了,请求他帮忙上奏皇上。他也想同行,去护国寺给自己已故的母妃点一盏长明灯。 顾尚书迟迟不应。 静亲王咬牙威胁:“本王无法去荆州亲祭母妃,如果这点要求六部都不帮,那大不了玉石俱焚。” 顾尚书深吸一口气:“下官只负责上奏,至于皇帝能不能让王爷去,那就看天意了。” 静亲王拧眉:“本王不要天意,顾大人回去告知其余五位大人,若是本王没办法给母妃点长明灯,那本王就把这么多年贿赂六部的账本呈到御前。” 六部的人委实太不要脸,过完河就拆桥。先前他帮他们搞赵凛,他们前脚刚给自己放归的折子,后脚就让人偷了去。 他找几个老家伙质问,几个老家伙还不承认! 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再不帮忙,就真玉石俱焚了! 顾尚书也感受到他的决心,再三确定问:“王爷真的只是去给太妃点一盏长明灯?” 静亲王不耐:“自然!作为儿子,无法尽孝,亦没有披麻戴孝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理应供一盏长明灯。” 顾尚书起身:“王爷大孝,您在家中静候消息就是。” 很快,不过两日,皇帝准许静亲王一同上护国寺的圣旨就下来了。静亲王接过圣旨笑得极其讽刺:六部这些老家伙,果然要逼一把才用心办事。 等他当了皇帝,第一个就先把赵凛杀了,第二个就把六部的老头子全下大狱! 静亲王拿到圣旨后,又找来王翰林,开口就是问他可有找到传位诏书? 王翰林面有喜色:“找到了,本官派去的人在云中一代找到了太妃的贴身婢女绿湖,传位诏书就在她手里。本官已经命人将诏书取回,护国寺祈福前后就能到。” “真是天助我也!”静亲王兴奋,让他找到现任禁卫军副统领易奘通知静王府所有暗桩,护国寺祈福那日准备行动。 王翰林面有难色:“王爷,易副统领前几日就被皇上派去皇陵了,只怕短时日没办法回来。” 静亲王诧异:“皇帝怎么会派他去皇陵?” 王翰林解释:“皇陵被盗,守卫皇陵的侍卫也被杀了许多。皇上震怒,原是想让禁卫军大统领去调查此案,但易副统把大统领支走了,主动请缨去捉拿窃贼……” 静亲王蹙眉,烦躁的开始揉太阳穴:这易奘只怕是贪功冒进! 等他来部署是等不了了,静亲王拧眉沉思时,王翰林主动道:“王爷,你就把通知暗桩的任务交给下官吧,下官一定誓死完成任务!” 静亲王瞧着他,有些犹疑,王翰林情真意切继续道:“王爷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下官万死无法报答您的恩情。下官虽没有大才,但这等小事一定替王爷办妥!” 静亲王终于松动,取出一份名册交给他,道:“这上面都是静王府暗桩的主要人员,你务必亲自一一去通知。”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私人印签递给他,“你拿出这个他们自然会信你,告知他们,等本王同皇帝进去正殿后,摔灯为号,立刻动手!”他手里有太多王家的把柄,他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再加之王翰林一直视他为救命恩人。相处十几年,他自信王翰林绝对不会背叛他。 王翰林接过名册和印章,朝他深深一礼:“事成之后,望王爷遵照之前的承诺纳小女为妃。” 静亲王颔首:“这个自然!”一个人有所求才会更尽心尽力的替他办事,口头承诺他向来不吝啬。 王翰林千恩万谢的走了,等出了静王府直奔赵凛府上,把名册交了出去。赵凛拿着名册仔细看过一遍后,道:“其余人你就不必通知了,就通知千机营大统领韩振即可。” 王翰林担忧:“那静亲王会不会再派人打探情况?” 赵凛:“本官会让大理寺的人再加派人手,绝对不会让静王府的人有机会和名册里的人接触。” “你现在拿着静亲王的私章去找千机营大统领韩振,让他按照计划行动。本官明日一早就带着名册去找皇上。你放心,你和王美人一定会摘出来。” 王翰林正打算要走,赵凛忽而又叫住他问:“对了,你知道静亲王若是有重要的东西会放在哪吗?”他在王府搜了一个月都没搜到暖玉的下落,委实有些奇怪了。 王翰林摇头:“这个本官还真不知,赵祭酒这是?” 赵凛摆手,王翰林再次行礼告辞。 次日,赵凛破天荒开始上了早朝,早朝后又被老皇帝单独召见了。 六部的人看着他的背影拧眉,徐首辅路过他们身边时嘲讽道:“看来皇上还是挺器重赵祭酒的,六部先前与他为难,联名把他贬去了荆州,只怕没好日子过了!” 陆尚书翻了个白眼,冷哼:“这就不劳徐首辅费心了,您有空还是担心担心您儿子吧。听闻他前些日子和静亲王走得极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徐首辅和静亲王有什么往来呢。” 这两个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在对静亲王下手。这个时候若是有人到皇帝面前乱嚼舌根,只怕徐家会失了圣心。 徐首辅沉着脸走了。 六部的官员互看一眼,都不屑的撇嘴! 当年赵凛这个状元被贬,还以为身为榜眼的徐明昌会出头。没想到对方就是个画痴书呆子,丝毫没继承到他爹的狡诈。 花尚书道:“如今看来,还是赵凛这人手腕最厉害,徐首辅的准女婿秦正卿也还不错,徐明昌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陆尚书嗤笑:“靠裙带关系才升的官什么不错,还不如本官那庶子陆坤!” 这点几人都没办法反驳,这陆家庶子做事谨慎周密,纵有陆尚书的提拔,几年就从正九品升到正五品郎中实属难得! 看来陆尚书是准备放弃自家那个草包嫡子,培养这个庶子了! 第136章 136 徐首辅下朝后没有直接回去, 而是去了翰林院,刚到翰林院门口就碰见匆匆出来的徐明昌。徐明昌似是有急事,压根没看到他, 大踏步朝外走。 徐首辅冷脸轻咳:“还是上职期间,急匆匆的想去哪?” 徐明昌吓了一跳, 赶紧走过来见礼, 眼神却不安的转动:“父亲, 您怎么来了?” 随着他行礼的动作,腰间玉佩发出叮咚脆响。 徐首辅余光瞥过去, 一眼便瞧见他腰间的两块玉, 一块是幼时就佩戴的芙蓉同心玉, 另一块婴儿巴掌大小, 厚实而通透,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这是静亲王随身佩戴的暖玉! 徐首辅眉头几乎打结, 重复刚刚的话:“我问你现下要去哪?” 徐明昌支支吾吾,徐首辅厉声道:“上职期间不得擅离职守, 回去!” 徐明昌咬牙:“父亲,孩儿今日听闻静亲王身体不适, 头疼难忍, 还特意请了御医前去整治。孩儿与他是好友,想去看看。” “他是王爷, 自有御医诊治,要你看什么?”徐首辅恨铁不成钢,“更何况,静亲王现在处境微妙, 你瞧不出来吗?你现在与他往来是想连累徐家不成?” 徐明昌努力辩解:“父亲,我同王爷是君子之交, 只谈论书画,不涉及其他,怎么连累徐家?” 徐首辅不明白,他女儿聪慧非常,怎么偏生这个儿子如此‘纯’,如此‘蠢’! 他眉眼下压,盯着他:“为父再说一次,回去!” 徐明昌捏着手背脊挺如松竹就是不动,父子两个僵持。恰在这时,秦正卿追了出来,瞧见两人的情形很有眼神的过来拉人:“明昌兄,先同我回去吧。” 他拉了好几下,徐明昌终于败下阵来,甩开他手,扭头就走。 “明昌兄!”秦正卿尴尬,又看向徐首辅:“徐大人。” 徐首辅瞧见他面色总算缓和了些,道:“你来得正好,且帮老夫盯着明昌,上职期间别让他出宫了。” 秦正卿面露难色:“徐大人,盯一两日倒是可行,可明昌兄性子向来执拗,只怕一不留神看不住。” 徐首辅沉思片刻后道:“你且盯着今日,之后老夫会替他告病假一月。”皇帝估计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对静亲王动手了。 “这……”秦正卿眉头轻蹙,这算是变相的软禁吧。 他觉得此事不妥,但这又是徐首辅的家事,他虽同瑛霜定亲,却也不好管的。 徐首辅见他踟蹰,又肃声道:“你只管按照老夫说的做就是,其余之事也不用管了,年底有官员考核,你好好准备,成绩若是不错,就同阿莹尽快完婚吧。明昌不济,将来徐府就要靠你了!” 秦正卿压下心中欣喜,躬身又是一礼:“徐大人勿忧,大兄聪慧,只是一时糊涂,会想通的。” 他时常同明昌兄往来,一来二去就同明昌妹妹,徐家嫡女熟悉了。瑛霜姑娘温柔娟秀,是他所喜欢的样子。他心知徐首辅最初不是太满意自己,也是因为瑛霜的坚持,和他这几年的努力,才同意了两人的订婚。 徐首辅颔首,正准备走,秦正卿迟疑又问:“徐大人,听闻今日散朝后,皇上喊了赵祭酒前去清心殿?”不会是因为清之得罪六部又要被罚吧。 徐首辅刚下去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你问他做什么?莫要犯明昌同样的错误。” 秦正卿忙道:“徐大人误会了,我同赵凛是同窗,只是随口一问。” 徐首辅其实对赵凛的印象并不差,仅凭赵凛这几年不遗余力的打击六部的行为来看,他甚至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 只是,这人和他的死对头大理寺卿邢大人走得过近,今日皇帝又同时召见他们二人…… 徐首辅提醒道:“先前他被贬出京,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得罪了六部和静亲王。老夫近日才知他是得了皇上的令,假意被贬,实情却是去荆州调查金矿一案。如此大功却进了国子监,观皇帝言行又不似厌恶他,想来其中又令有隐情。你这同窗委实精明,同他往来还是小心为上。” 他说完转身走了,唯余秦正卿一人在原地发愣。 这些赵凛从未和他说过,被贬去荆州那年,他还特意去安慰过对方。赵凛去国子监得罪了六部,他也曾劝过他,赵凛有这么多次机会同他解释,可是他一句都没有解释。 还要他像个傻子一样的劝解,担忧。 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姨母和妹妹轻贱宝丫的时候,赵凛就在疏远他。 秦正卿转头看向清心殿的方向:是了,从前是他愚钝,一个被皇帝厌恶的人,怎么可能三番两次出现在那种地方。 想来他是极其受器重的吧。 秦正卿颇为落寞的往翰林院去。 清心殿内,赵凛把静亲王准备在护国寺造反一事禀报上去后。老皇帝肉眼可见的兴奋,兴奋过后又镇定下来问:“赵爱卿确认消息可靠吗?” 赵凛躬身点头:“回皇上,消息绝对可靠,是静王妃提供的消息。千机营大统领韩振和禁卫军副统领易奘都是静亲王的人,只要皇上到了护国寺正殿,静亲王趁点长明灯之际,摔灯为号,他们就会动手!” “静王妃?”老皇帝狐疑:“她为何要背叛静亲王?” 赵凛:“臣这两个月夜探王府,发现静亲王脾气暴虐,时常殴打静王妃。还言王妃是皇上拿去羞辱他的乐妓,他瞧见就不舒坦!偶有一夜,臣撞见静王妃寻死,被臣救下后。静王妃告知臣她自入静王府就被长期折磨,静亲王还派人将她唯一的妹妹□□致死。她心生怨恨,又无力反抗,才答应做臣的内应。” 赵凛选择供出一部分人,剩余的没供出来的,今后都是他的势力。 “岂有此理!”老皇帝拍案怒道:“他这是借着殴打王妃来发泄对朕的不满吧!” “护国寺祈福那日,加派人手,务必把静亲王一党全部拿下!” 赵凛连忙道:“皇上不可,您若加派太多人手,静亲王瞧见说不定就偃旗息鼓了。他性子龟缩,若这次放弃,再想名正言顺的杀他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老皇帝担忧:“若不加派人手,朕会不会有危险?”毕竟刀剑无眼。 赵凛:“禁卫军副统领易奘已经被调走,群龙无首掀不起风浪。千机营那边有霍老将军之子霍副统领一定能拖住韩大统领。祈福那日,礼部会在场,臣亦会在场,再由邢大人和五城兵马指挥史姜大人率军埋伏在护国寺周遭的树林里一定能万无一失。”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底气的,静亲王那边人马几本上没有通知下去,只有千机营大统领韩振带着一队人马,再加上静亲王带去的几个死士婢女,他们这边的人围也能把他们围死! “皇上若是还不放心,还可挑几个武功高强的暗卫守在您身边。” 老皇帝觉得最好得有个替身替他去,但这样难免露馅。 他看向赵凛和邢大人,一咬牙:“朕就把这次谋划权交到你们二人手上,但凡有失,提头来见!”他实在太想拔除静亲王这根卡了多年的刺,为此,冒险一次也无不可。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来到去护国寺祈福的日子。 临出发前一日,静亲王询问王翰林传位诏书可有送来。 王翰林:“派去的人传信,明日才能回来。” 静亲王揉揉太阳穴,颇为遗憾:“看来只有等明日有了结果才能看到诏书了,你去告知那人,明日先不用进城,在城外等消息再说。”说完又问:“这次王美人也会同行吧?” 王翰林颔首:“王美人也在同行之列,必要的时候,王美人会给皇帝致命一击。” 静亲王信心大增,出发前一晚居然没有人来刺杀他。他难得睡了个好觉,次日一早在宫门口等御驾时,瞧见随户部一同出发的赵凛,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人也要去护国寺,所以昨晚上才没来搞他? 静亲王心知赵凛武功高强,对于这次行动难免又犹疑起来。 赵凛对上他犹疑的目光,挑衅的翘起唇角,在无人注意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静亲王才压下的头疼又发作起来,眸子阴冷刺骨。 待御撵和众嫔妃的车队过去,他才拽住王妃上了马车,一上去就朝要坐下的王妃恶声道:“谁准你坐的,跪下!” 静王妃默默的跪到他脚边,垂眉敛目不说话。 车队慢慢的驶出城,沿路绿荫芳草,蝉鸣阵阵,天空格外湛蓝。 赵凛抬头仰望碧琼之上随风高飞的纸鸢,今日之后,将是他入阁的第一步…… 车队在护国寺山脚停下,皇帝和后妃御撵以及静亲王的马车从专门修建的御道上山,随行的臣子护卫只能沿着旁边的石阶一步步走上去。 礼部苏尚书年纪大了,爬得气喘虚虚,他歇口气,看着步履轻快一口气爬到山顶的赵凛。觉得先前他们都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人高马大的赵凛‘病弱’好欺。 洪亮的钟声响起,檀香袅袅笼罩住整座护国寺。 护国寺的珈蓝住持亲迎,老皇帝挟皇后及众嫔妃前往大雄宝殿,静亲王同王妃紧随其后。珈蓝住持带着众弟子诵经后,又亲自点了神香奉上。苏尚书立刻上前接过,把香递到皇帝和皇后手上,其余宫妃的香则由小沙弥奉上。 等参拜结束后,皇帝亲自为太子供上长生牌位。小沙弥则取来一盏长明灯递到静亲王手里,静亲王剪下一孝子缕发和太妃的生辰八字放在一起,叠在了长明灯下面。点亮长明灯后,随着住持身后虔诚的绕着大佛走动。 按礼要走三圈,长明灯不灭才能把灯放回去。 随着静亲王的走动,大殿中气氛渐渐紧张起来。老皇帝时刻堤防有人靠近,最末的王美人不安的转动眼珠,赵凛和一众暗卫紧盯着静亲王手里的灯,守在四周的护卫和外头的千机营大统领韩振目观也在他身上。 一旁的静王妃和王妃身边的死士侍女也高度紧张。 所有的人都在等静亲王摔灯…… 一圈,两圈,两圈半……眼见着第三圈都要结束了,静亲王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赵凛蹙眉,目光移到静亲王脸上。他目视前方,神情放松,甚至唇角还带了点意味不明的笑。 第三圈结束,静亲王依旧没有摔灯,而是举着灯往供奉长明灯的高台上走…… 赵凛眉头越蹙越紧:静亲王难道不打算动手? 他是发现什么端倪,还是察觉到王翰林不对劲?猜到了皇帝想逼他造反,故意将计就计让自己跳? 可以想见,若今日静亲王没造反,老皇帝必定是要怪罪于他的,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静亲王实在报复他? 赵凛眸光沉沉,盯着静亲王一步步走到高台前,举起双手打算把长明灯奉上去。 他冷笑:既然局都布好了,岂有不跳之理。 静亲王不想入局,他就踹一脚助他一臂之力好了! 第137章 137 就在静亲王将手里的长明灯放上高台的瞬间, 赵凛隐在袖子里的手动了。一颗不大的松子快狠准的击中了他的手腕。 静亲王手一抖,手里的长明灯砰咚砸在了地上,灯芯熄灭, 灯油泼了满地…… 巨大的响声在大雄宝殿回响,所有人都朝他看来。他愣愣的盯着地上滚落的长明灯两秒, 突然惊慌看向王妃身边的婢女……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 但就在他登上护国寺的那一刻, 王美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朝他做了个口型。 “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反? 从踏上石阶到大雄宝殿的一段距离, 静亲王心下不安, 四处观察起来。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只有香烟袅袅连鸟叫都不曾有。 重重山林间似乎有鬼魅张开利口等着将他一口吞下。 从赵凛抬太妃的遗物到王府起, 再到夜夜造反王府,逼得他惶恐不安, 太子病重、护国寺祈福……看似是他主动请缨跟来,策划谋反, 但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推他往前。 静亲王心下惶恐,等到点长明灯时, 这种惶恐到达了顶点, 他临时决定取消计划。 然而,这灯还是砸了!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 下一秒,王妃身边四个做婢女打扮的死士舞姬抽出袖子里的软剑就往皇帝身上招呼。紧接着,宝殿门口守卫的千机营大统领韩振突然发难,带着一大帮人往里冲。皇帝和后妃乱成一团, 惊叫声四起…… 宝殿内有人高喊:“静亲王反了!来人啊,护驾!” 这一切变故来得太快, 想阻止已然来不及。 静亲王恶狠狠看向扯着嗓子大喊的赵凛:今日不管他怎么解释,造反的罪名是落实了。 好狠的一招釜底抽薪! 静亲王心思急转,只是在瞬间就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往老皇帝冲去…… 今日不成功便成仁! 禁卫军和御林军里也有静亲王的人,他们没收到造反的通知,起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看到他们的主子都抽刀了才反应过来,有死心眼的提刀也跟着冲了过去,有些心思活络的,看情形不对,就边打边往外撤。 现场太过混乱,后妃们尖叫连连。 一个个精挑细选的暗卫挡在老皇帝面前,等彻到了外面,静亲王才看清楚形式。他先前果然中了赵凛和狗皇帝的圈套,禁卫军和御林军的暗桩看上去一盘乱,看样子根本就不知道今日要造反的事。 他首先怀疑的就是王翰林,但若是王翰林背叛了他,那刚刚王美人的提醒又是怎么回事? 眼下这种情形也来不及多想,静亲王在死士的协助下全力朝老皇帝刺去。长剑如虹,直取老皇帝的咽喉,老皇帝吓得哆嗦,惊慌的抓过身侧的皇后来抵挡。云皇后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剧烈挣扎中不慎跌倒了。 眼看剑尖要刺过来,原先排在末尾的王美人突然冲上前,挡在了老皇帝面前。剑尖没入王美人肩头,她扶住老皇帝的肩,颤巍巍喊了声皇上。 静亲王有瞬间的惊愕,明明说好会给皇帝致命一击的呢,怎么反倒帮皇帝挡了一剑? 又帮他又背叛他,这是什么意思? 眼见他的人落了下乘,静亲王想也没想,双手一齐用力,想穿透王美人的身体刺到老皇帝。就在他再次用力时,脑后狠狠挨了一下,一阵剧痛传来,鲜红的血顺着他脸颊汩汩而下。 他微微转头,就瞧见赵凛举着正殿里上香的纯金香炉照着他脑袋又是砰砰两下! 静亲王剑都没来得及抽,猝不及防倒下了。闭眼的前一刻,朦胧的视线里是赵凛那张让人愤恨带笑的脸! 赵凛把手里沾血的金香炉一丢,朝着惊慌扶着王美人的老皇帝道:“皇上莫怕,臣来救驾了!”他砸人的时候太凶残,此刻说话又完全一副温文儒雅的文士模样。 老皇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躲在角落里的苏尚书和礼部跟来的官员惊恐的看着这一幕。 那香炉滚到了跌倒的云皇后手边,血染上她裙角,脏了她洁净的手。已经吓傻的云皇后发出杀猪般的惊叫。 这一叫吓醒了惊住的静王府死士以及一众叛军,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禁卫军、御林军、霍大老爷带领的千机营合力镇压住。 整个护国寺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紧张的官员终于镇定下来,以苏尚书为首的官员赶紧跑到皇帝面前来找存在感。 “皇上啊,皇上,您没事吧!” 立刻有宫人上前把受伤的王美人扶走了,老皇帝隐在龙袍里的手还在抖,不耐烦应付这些蠢货。板着满是皱褶的老脸大喝:“都滚开!” 等围过来的人散开了,他才收敛心神,朝着在场的众人高声道:“静亲王谋反,证据确凿。来人啊,先把他押入天牢,择日问斩!其余事务等回宫再议!” 赵凛带着禁卫军护送老皇帝一干人等回京,霍大老爷和霍星河带着千机营一众兵士把抓获的叛军交给等候在山脚下的大理寺兵马,然后又匆匆回护国寺搜寻叛军余孽。 静亲王被直接押入了天牢,赵凛蹲在还昏迷的人身边,上上下下把他身上搜了一遍都没摸到暖玉。 他甚是惊讶,起身朝守在外面的狱卒道:“找个大夫把他头包扎一下,人别死了。” 狱卒虽觉得他举动奇怪,但也没多想,匆匆跑去找大夫了。 当天夜里,静亲王造反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京都官员和百姓集体哗然。次日早朝,皇帝令人当朝宣读了静亲王的十宗罪,又假惺惺上告祖宗后,定三日后于午门斩首。静亲王抄家,所有参与此次谋逆的死士和护卫一律赐毒酒,王府其他奴仆刺字流放三千里。 赵凛作为这次抄家的官员,随同大太监吴为一起去宣读圣旨。大太监宣读圣旨后就坐在正厅喝茶,一部分官差在拿人,赵凛带着剩下的官差在王府内四处搜寻。里里外外,把王府搜了个遍,金银财宝倒是搜出了不少,但就是没有暖玉的踪迹。 赵凛眸色微压,从随侍的护卫手里拿过一个包袱递给静王妃,道:“王妃,这里面的银两够您下辈子的花销了,还有一张新的户籍和路引。自今日起,静王妃随府里的奴仆一同流放,您就改名换姓去别处生活吧。” 静王妃颤着手接过包袱,双眼含泪: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逃离这个魔窟的时候。 她扑通一声跪下,朝着赵凛重重磕了个响头,然后抬起头道:“妾身叩谢大人大恩大德,往后余生,妾身都会为您诵经祈福!” 赵凛虚虚扶了她一下:“倒是不必,本官现下就有一个问题想问问王妃,就全当报答了。” 静王妃起身:“大人请说。” 赵凛:“王妃可知静亲王随身的暖玉藏在哪里的?” “暖玉?”静王妃想了一下摇头:“从前王爷总是贴身佩戴,前段日子突然没见到他佩戴了。王爷的私事从不和妾身说,也甚少让妾身进寝殿。” 赵凛拧眉:“王妃再仔细想想?最近两个月管家可以提到,府里或是有什么异常?” 静王妃仔细回想,然后摇头:“最近两个月,除了日夜有人刺杀王爷,并无异常。”她很是遗憾没有帮上忙,“不若大人亲自去问问王爷吧。”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赵凛送走静王妃,又把静王府所有的财宝都摆到了正厅。然后递了一本账本给正在喝茶的吴总管,笑道:“吴总管,静王府抄出来的东西都在这了,您过目一下。” “赵祭酒辛苦了。”吴总管起身接过账本,翻看账本随意看了几眼,发现他脚边单独的一箱子珠宝并没有计算在内。 他把账本一合,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抄家这活是个肥差,好处是少不了的。 吴总管摆手,让人把账本上的东西抬走,浩浩荡荡的回宫了。等人走后,赵凛才回到后院,让人把剩下的三个大木箱子抬到赵府去。 给静王府贴上封条后已经日进黄昏,赵凛上了马车,朝车夫吩咐道:“再去一趟天牢!” 他得趁静亲王没死前问出暖玉的下落。 天牢还算整洁,从大门口进去就是一排排用铁器铸就的监牢,静亲王被安排在了最里面的一间。里面这间与前面的整洁浑然不同,阴暗潮湿连个天窗也没有,一股霉味夹杂着死老鼠的臭味从里面传出来,尽管是夏日,光秃秃的石床看上去依旧冰冷。 老皇帝目的达到了,竟是连最后的体面也不想给静亲王,足可见这么多年有多恨他了! 赵凛走到牢门外往里瞧,透过模糊的光影。静亲王依旧是昨日那身衣裳,包着头蜷缩在石床的最里面一动不动。 他侧头问狱卒:“人没死吧?” 狱卒摇头:“没呢,方才还瞧见他动了。” 赵凛:“开门,皇上交代本官有几句话要问问他。” 狱卒赶紧开门,赵凛跨步走了进去,站在石床边上,床上的人依旧不动。赵凛出声:“王爷,醒了就起来吧,再怎么逃避也无用!” 等了几息,床上的人还是毫无反应。守在外头的狱卒拿着火把走了进来,不悦的伸手去拉人:“耳朵聋了?大人喊你呢!” 床上的人用力挣扎下被拉得一个趔趄,直接跌到了地下,一张温润的脸暴露在火光之下。狱卒和赵凛齐齐愕然,赵凛眯着眼,盯着地上面色惨白的人,声音冷沉:“徐明昌?你为何会在这?静亲王人呢?” 他扭头看向惊慌的狱卒,质问:“静亲王人呢?” 狱卒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就收了些银两让徐公子来探望静亲王,然后徐公子就出去了。小的也不知为何在这的会是徐公子啊!” 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 赵凛看向徐明昌:“本官不管徐公子和静亲王是什么关系,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但请徐公子想想你父亲,想想你家族,现在告知本官静亲王人去哪了,或许还能挽回!” 徐明昌既然决定来换人,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他抬头,抿唇盯着赵凛:“赵祭酒,您不用追了,天还未亮时我就把王爷换了出去,给了他马和细软,他现下早就已经出城。所有的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徐家无关,请您把事情原委告知皇上就成。” 赵凛真不知这人是天真还是傻,这种大罪,哪有什么一人所为。 静亲王真是好算计! 徐明昌既做得如此决绝,从他嘴里定然也问不出什么了。赵凛转身就走,边走边朝狱卒道:“现在立刻上报皇上静亲王逃走之事,然后派人通知大理寺和五城兵马指挥史,让他们去四个城门问问,今日一早可有可疑的马车或是徐府的马车出城!” 整个天牢知道静亲王逃走后瞬间炸了,赶紧按照赵凛的指使去办。赵凛捏着外袍,卸下车厢,骑上黑雪就往赵府赶。到了赵府,他翻身下马,大踏步往里走,径自走到后院,在院子里撒欢的小黑立刻飞奔过来在他脚边狂蹭。 赵宝丫在喂鸟,瞧她爹急匆匆的,连忙起身问:“阿爹,怎么这么急?” 赵凛边走边急切道:“静亲王跑了,阿爹要去追捕,你让这些鸟快些在京都城里打探打探消息,人往哪里跑了。” “跑了!”赵宝丫明白这事的重要性,立刻将院子里的鸟散了出去。 很快就有鸟儿飞回来,在赵凛面前转了几圈然后又往外飞。赵凛会意,拔腿跟上,边走边朝赵宝丫道:“你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不要去,阿爹很快回来。” 眼见着人走了,小黑急得团团转,汪汪两声想跟上去。赵宝丫一把薅住它狗脑袋道:“瞎跑什么,黑雪那么快你跟得上吗?” 小黑立刻偃旗息鼓了。 赵凛骑上黑雪,跟着鸟儿一路到了北城门,然后在城门口正好瞧见了霍大郎。他翻身下马,霍大郎赶忙道:“赵祭酒,守城的人说今早城门刚开,徐家公子的马车就出了城门。他们碍于徐首辅没敢盘查,里面应该就是静亲王。” 赵凛点头,随手捞过他身上的出城腰牌后再次翻身上马:“我先去追人,你们随后跟来!”说着黑雪就冲出了城门。 霍大郎大惊,高声喊:“赵祭酒,静亲王身边应该还有好几十个死士,你莫要以身涉险,等等我们一起去。”他话都没喊完,一人一马已经没影了。 霍大郎用力拍着大腿,同匆匆赶来的大理寺卿邢大人打了招呼,带着霍星河和一队人马追了出去。 邢大人看着远去的人影还是不放心,抬手又招来三队人马,让他们从另外三个城门出,沿路搜寻静亲王的踪迹。 他站在高高的城门上,望着巍峨远山,眉头拧得死紧:但愿赵祭酒能把人追回来,否则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赵凛才不管什么后患,此刻他只想逮住静亲王那个龟孙子逼问出暖玉的下落,随后管他去死! 静亲王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因为带走了一块玉,而引得赵凛千里奔袭! 如果知道,他定是打死也不带什么破玉的! 第138章 138 赵凛沿着北城门一路往官道跑, 鸟儿飞出老远同林子里的鸟叽叽喳喳一阵后又飞了过来,在他前面扑扇着翅膀带路。 追了一天一夜也没看到人影,赵凛意识到这样不行。对方是在逃命, 肯定也是良驹宝马比他跑得还快,加之又提前跑了一整天, 跟在屁股后面追实在难追到。 他停下来大概判断了一下静亲王可能逃走的路线, 果断放弃官道, 往小道追去…… 静亲王一行人出了南城门就沿着官道一路狂奔,他们也不敢进城, 快到下一个城镇时也选了小道狂奔。行了三天三夜, 再好的良驹也有些疲乏, 临近子夜, 一行人找到一处废弃的茅草屋打算修整个把时辰。 这茅草屋估计是百姓搭建来看菜地的,前面是一片土地发硬的荒草地, 后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再往后就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山了。 几个死士分工明确, 擦木板、燃篝火、烧水,又把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烤软, 然后递到静亲王手里。静亲王接过, 篝火照在他还包扎的头顶上,他后脑勺又开始隐隐作痛! 想起赵凛那张可恶的脸, 他狠狠咬了一口发干的馒头:这一口险些没把他牙磕掉,他忍住没吐出来。心道,等他逃出去壮大了势力,下次见面一定活剐了赵凛这厮! 他刚这样想着, 守在外面的死士突然冲了进来,压低声音喊道:“不好, 有人追来了,王爷快走!” 静亲王一口馒头呛在嗓子眼里,连水也没来得及喝,抓起地上的包袱就走。他刚跑到马鞭,翻身准备上马,一截木棍就带着力破万军之势从他面颊擦过。紧接着赵凛的声音就阴魂不散的传来:“王爷还想去哪呢?这一路叫赵某好找!” 静亲王回身,但见月色下,这人一身官服未脱,披荆斩棘孤身而来。 很好,胆敢一个人追来,他们这里二十几人,今日就把他围杀了。他是挺自信,但一帮死士却是见过赵凛厉害的,心知他们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就近的一个死士想也没想,就把准备发号施令的静亲王丢上了马背,然后一拍马背大喝一声:“王爷快走,我们拦住他!” 静亲王横在马背上,马儿奔跑顶着胃,将他颠得干呕不止,方才吃的一点点东西全吐了出来。背后刀锋响利,划破寂静月色,好在他还有点理智,快速改趴为坐,驾着马往林子的小路冲。 这片林子这么大,只要他躲进去了,赵凛决计找不到他。再翻过这座山就是益州与江宁的交界处,那里鱼龙混杂,他入了那就相对安全了。 荆棘划破袍摆、横生出来的树杈刮伤脸颊,静亲王骑着马一路狂奔。林子越来越密,看不到了月华,身后的追赶声犹如密匝的鼓点,追得人心惊胆颤。再往前已经不能通马了,他快速翻身下马,然后抽出利刃一刀扎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撒开蹄子往另一边奔去。他则收起利刃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 然而,身后追赶的人却并未让他如愿,依旧犹如付骨之蛆,紧紧的坠在后面…… 静亲王天潢贵胄,即便被困在京都也是娇生贵养,哪里跑过这么荆棘的山路。没跑多远就累得不行,双脚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 但不跑就得死! 他咬牙坚持,身后那人却犹如猫戏老鼠一般不紧不慢的跟着。 黑漆漆的山林里传来野兽的咆哮,他有些惧怕,开始朝着别的方向跑。他听见了水声,有水的地方一定有出口,他自幼水性不错,跳进水里也是一个逃生机会。 此刻的他慌不择路,已经顾不得想太多,靠着求生的本能往有水声的方向跑。越跑水声越大,林子开始稀薄,月华倾洒而下。 近了,近了,就在眼前了! 他冲出丛林,漆黑的天幕下一条瀑布自劈开的山体上倾斜而下,瀑布对面,他的正前方是一处悬崖峭壁…… 静亲王瞳孔放大,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天要亡他!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如约而至,赵凛尖利如刺的声音响起:“你倒是接着跑啊!” 静亲王猛然回头看向赵凛,赵凛双眸因为没有休息的缘故而充血血红,下巴处冒出稀疏的胡渣,身上的官袍染血破口。本就粗犷的长相此刻照着月光阴森森的渗人,让人无端想到地狱里的判官。 静亲王紧张的后退,咬着牙开口:“赵凛,你别过来!” 赵凛似是压根没听到他的话,大踏步走过来,脚上的黑色鹿靴踩在枯枝上发出咔嚓脆响。带血的大掌一把揪住他后脖领把人提了起来。 静亲王做着最后的挣扎:“赵凛,你灭了荆州王府的事本王都不与你计较了,你何苦再追着不放?只要你放过本王,本王就把身上的财宝都给你!” 赵凛没搭理他,一把抢过他背上的包袱翻找起来,里面值钱的玩意不少,但依旧没有那块暖玉。赵凛气结,提刀横在他动脉脖颈,语气很不好颇为暴躁的问:“先前你腰上系的那块暖玉呢?” “暖玉?”静亲王有瞬间的愕然,然后想起赵凛先前去静王府,看到那块玉伸手就抢的模样。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你锲而不舍的追本王不会就是为了块破玉吧?” 赵凛拧眉:“不然呢?少废话,东西在哪?” 静亲王有些好笑,随后嘲讽出声:“看来这玉对你很重要,让本王猜猜,听说你最是疼爱自己的女儿。而你女儿又体弱,你这么想要暖玉,不会是想送给你女儿吧?” 赵凛不答,静亲王似是看到了希望,盯着他道:“本王若是把它给你,你能放本王离开吗?”这块玉现在确实在他身上,他原本为了哄骗徐明昌把玉送了出去,但徐明昌去救他时,又把玉连同盘缠一起还给了他。 赵凛眼神凶狠:“别废话!”压在脖子上的刀又近了几分,有鲜血自静亲王的脖颈流下。 “你,你别动,本王拿就是。” 静亲王咬牙,伸手往怀里摸去:旁边就是悬崖,他倒是要看看,他把玉抛下去,对方会不会跟着跳下去。 然而,赵凛根本不安常理出牌,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折。 咔嚓! 他惨叫出声,赵凛反手一个刀柄,干脆利落又把他另一条腿骨砸断。再他源源不断的惨叫声中,粗鲁的伸手从他怀里摸出了玉。 拿到暖玉的那一刻,赵凛狰狞的面色总算缓和了,边细致的把玉收进怀里,边骂道:“拿个东西也磨磨唧唧,先前给本官不就好了,白白耽误追了一路!”说着又用力一脚将他另一条腿骨也踩佘了。 此时已经临近寅时,月亮隐入云层,山林里的野兽不住嚎叫。赵凛三天未合眼,一拿到玉身体就疲软下来。考虑到这个时候带着个人穿过林子不安全,想着干脆把人绑了,生个火堆好好休整等天亮再出发。 他把刀往地上一插,左右看看也没看到藤条,干脆伸手去剥静亲王的外衣当绳子。嚎叫的静亲王惊慌后蹭:“放肆,你想做什么?” 赵凛嫌恶的一脚将人踹晕,然后麻利的将人捆成粽子。顺便又拿剩余的布料堵住他的嘴,省得他醒来乱喊。然后才生了火,在周围的坑里找了点水烧开喝,又打了只兔子祭了五脏庙,歪倒在旁边的树桩上睡了过去。 临近天亮时,树林里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以及呼喊的声音。赵凛惊觉睁眼,天边云霞漫天,脚边的火堆已经熄灭。挨着火堆的静亲王已经醒了,额头冒着冷汗,显然在极力忍痛。 很快,一个矫健的少年穿过密林往这边跑,看到他的一瞬间,欣喜大喊:“赵叔叔!”然后又朝着身后大喊:“舅舅,赵叔叔在这!” 脚步声纷纷朝这边靠近,霍星河跑到火堆旁,先上上下下打量了赵凛一番,殷切的询问:“赵叔叔,你没受伤吧,我在外面看到黑雪了,它马屁股上被划了一刀。” 赵凛摇头,揉揉疲惫的眉心:“无事。” 少年站在他身边,已经到他鼻梁处了,朝霞漫过他高挺的鼻梁,在左侧洒下一片暗影。看到地上痛苦挣扎的静亲王时,他抬起军靴就是一脚,骂道:“让你跑!”眼神嫌恶中带着凶狠。 这一脚不巧正踢中他下、体,静亲王闷哼,等霍大郎赶到时,他呜呜的直叫唤,已经不想看到赵凛和这霍星河这对变态了! 霍大郎检查了一番,发现静亲王双腿残废,左手腕骨也断了。蹙眉问:“怎么成了这样子?赵祭酒动的手?” 赵凛摊手:“怎么可能,他黑灯瞎火的乱跑,自己摔的。” 静亲王气结,呜呜的摇头。霍大郎也不再询问,挥手让人把他抬走,侍卫没个轻重,抬到了伤处,走路颠簸、不小心把人摔了都是有的。 穿过林子,上了马车,又一路颠簸。到了京都,静亲王已经昏死过去,就差一口气等着砍头了。 人是霍大郎和霍星河负责押到大理寺看管的,而赵凛则带着黑雪回去了。黑雪跟着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受伤,马屁股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没有处理,皮肉有些外翻,伤口处已经有些化脓。 赵凛小心翼翼的给它处理伤口,黑雪四蹄不安的踢踏,不住的喷鼻。赵宝丫心疼,伸手轻柔的安抚它:“黑雪莫怕,上完药很快就好了。” 黑雪马头靠近她,稍微安定下来。 等给黑雪上完药,赵宝丫看向还狼狈的赵凛道:“阿爹,你先去洗洗,睡一会儿吧,有事我喊你。” 她爹回来,她第一时间就吩咐下人准备了热饭,烧水、铺床,一切都做得井然有序。俨然已经是个条理分明的小大人了。 赵凛却拒绝了:“阿爹先前睡了一会儿,现在还不累。你看着黑雪,阿爹要去一趟大理寺。” 静亲王的案子是他在负责,人捉回来了,放人的徐明昌是必然要审理的,他必须在场。 他赶到时,徐明昌已经被带到了大理寺的公堂上。牵连谋反,老皇帝震怒,令三堂会审,徐首辅作为徐明昌的父亲自然也被请了来。 公堂之上,徐明昌坚持称他和静亲王就是君子之交,是高山流水、伯牙与子期。 与徐家无关! “父亲还曾多次警告我勿要和王爷往来,还因此大发雷霆把我软禁在家中。是我偷了父亲的令牌,私放王爷之事只是不忍好友被斩,与父亲和徐家真的没关系!” 徐明昌看向邢大人,眼神祈求:“若是大人还不信,明昌愿意抛弃姓氏,不再姓徐!” 邢大人看向沉着脸的徐首辅:“徐大人真不知情?” 徐首辅拧眉,对着他怒目而视:“邢大人是什么意思?这逆子都说了是他个人所为,莫非您想借机报复,拖徐家下水?” 一旁的刑部尚书嘲讽道:“徐大人这是恼羞成怒?那是您儿子,一个大活人偷了您的令牌私犯重犯,您怎么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徐首辅拍案而起:“别以为老夫不知你们六部和静亲王有往来,若不是你们行方便,静王府这么多年能偷盗这么多黄金供养军队和死士?” 顾尚书也不甘示弱,蹭的站了起来:“徐首辅,可不是谁声音大就有理。没有证据小心本官告你污蔑,而且,现在审理的是令公子私放静亲王一案,你扯那么远不是心虚?” 双方人马在公堂上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赵凛拧眉后退两步:从前他在江湖,总以为朝堂是很神圣的地方,没想到这些人吵起架来比集市里的泼皮无赖,大爷大娘好不了不少! 含沙射影,花样百出,真是开了眼了! 他们从公堂一路吵到了次日早朝,六部的人是瞅准的这次机会,想把徐首辅从首辅的位置上拽下来。坚持称徐明昌不过是一年轻人,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定是有人在背后谋划。要求彻查徐家把徐明昌同静亲王一同斩首。 徐阁老一党则认为六部在借机报复,徐首辅更是跪下陈情:“皇上,臣是大业的臣子,绝对没有二心。平日里对静亲王更是不假辞色,不会明知静亲王已经造反,还拿自己的儿子去换他,臣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老皇帝明显不想朝堂失去平衡,开始和稀泥:“徐首辅一直忠心耿耿,朕是瞧在眼里的。子不教父之过,但……” 他话还没说完,陆尚书也扑通一声跪下了,朝着高台之上就是重重一叩首:“皇上,谋逆乃是大罪,万万不能因一时仁慈而放了漏网之鱼。徐明昌是徐家嫡子,他既然敢私犯谋逆之人,必定是有反心的,徐首辅亦不能洗脱嫌疑!” 其余五部的尚书也纷纷跪下来。 两番人马又吵得不可开交,老皇帝拧眉,一时间又有些犹疑起来。 最后被吵得头疼,大喝道:“都闭嘴!” 众人静声,老皇帝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定到看戏的赵凛身上:“赵祭酒,这案子起先就是你负责,人也是你抓回来的,你说说,要如何处置?” 六部和徐首辅又齐齐扭头看向身后的赵凛,眼神都很危险。 赵凛躬身一礼,推辞:“皇上,臣官小,人微言轻,您还是让三司主审邢大人定夺吧。” 邢大人身形晃了晃,扭头看向赵凛。 老皇帝不悦:“让你说就说,你推什么?不管说得怎么样,朕恕你无罪,其他大人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赵凛暗骂:老皇帝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六部一听是让赵凛说,心都提了起来。陆尚书不住的朝赵凛使眼色,徐首辅则面色冷凝。 第139章 139 赵凛继续甩锅:“皇上, 臣认为不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审问静亲王一番。毕竟,谁和他有私,有没有同他密谋造反他最清楚不过了。” 此话一出, 整个朝堂都变了脸色。 六部的人本就和静亲王有私,如今那人没了生的希望, 万一把他们的事抖出来怎么办? 徐首辅想法也差不多, 静亲王既然能哄骗他儿子犯下错, 如今要死了,逮住一个咬一个也是可能的。让他来, 徐家还要不要活了? 六部的人立刻反对:“皇上, 赵祭酒提议委实荒唐, 静亲王乃是反臣, 大罪之人,怎么能玷污朝堂面见圣颜。” 徐首辅当机立断, 砰砰就是几个响头,然后抬起头大声道:“皇上, 臣无愧于大业,无愧于您。如今臣百口莫辩, 只能以死以证清白!”说着脱下官帽, 爬起来就往大殿中的龙柱撞去。 朝堂上惊呼一片,老皇帝蹭的站了起来, 大声喝道:“快,快给朕拦住他!” 徐首辅一党纷纷要去拉,但他动作太快,这一下撞得又快狠准, 霎时额头就冒了血,整个人瘫软倒地。这一变故把六部的人都整不会了, 各个僵立在当场。 邢大人神情凝重,站在他斜后方的赵凛盯着地上的徐首辅认真分析:速度虽快,但撞柱有收力,而且撞的部位也有讲究。伤口看着吓人,血也流了不少,其实都是浅表伤口,估计养养就好了。 这徐首辅是个狠人! “快快快,快传御医!” 很快御医被请了来,当朝给徐首辅处理伤口,诊脉……人已经撞晕的徐首辅还坚持跪地不起,声泪俱下的朝着老皇帝陈情:“皇上,臣自入仕以来殚精竭虑,未敢懈怠,臣从未有过丝毫不臣之心。” 老皇帝盯着那渗血的额头眉头几乎都打结了:“朕知晓了,爱卿快别说话,先让御医包扎好再说。”千万莫死在朝堂上,不然多晦气。 徐首辅继续道:“臣自知教子无方,但臣行得正坐得端。臣今日就暂卸内阁首辅一职,皇上可命三司彻查臣往日种种,若是查到臣和静王府有半分往来的证据,听凭皇上处置!” 赵凛:好一招以退为进,三司去查只怕什么也查不出来吧! 六部自然也想到这一点,陆尚书立刻道:“皇上,徐首辅这是苦肉计,徐家帮静亲王越狱是事实,为何还要查?” 其余人纷纷附和。 “苦肉计?”老皇帝横了陆尚书一眼:“你给朕演一个?没看到徐首辅头上那么长的口子?非要在大殿之上闹出人命你们六部才肯罢休?” “徐爱卿既然能以死明志,想必也不是如此糊涂之人。就先卸去他在内阁的一切职务,令三司彻查徐府有无和静王府往来的切实证据,你们六部若是不服,也可尽管去查。” 六部的人确实不服:皇帝像来偏袒徐有松,不然也不至于放着世家不选,偏偏让他一个寒门当了首辅! 但金口已开,再说就要触怒龙颜了。 既然咬不死老的,就咬死小的好了。 陆尚书愤懑道:“皇上,徐首辅是否和静亲王有私还带查证,但徐明昌私犯静亲王一事证据确凿,他本人也供认不讳。实属大罪,理因问斩!” 刚松了一口气的徐首辅眼眸压了压,很快又换上一副痛心至极的表情:“皇上,孽子犯下大罪,确实该杀!但臣年事已高,就这么一个儿子,求您想想太子殿下,留孽子一命吧!”说着又磕起头来。 才刚包扎好的额头又开始渗血,徐首辅声音虚弱面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老了好几岁,跪在那已经摇摇欲坠了! 老皇帝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心下有所松动,可一想到徐明昌犯下的事又实在不能容忍! 于是,老皇帝再一次看向赵凛:“赵祭酒,你说说,这徐明昌要如何处置?” 正在赞叹徐首辅演技的赵凛:还有完没完了! 他心下飞快思索:看老皇帝的态度是想保徐首辅的,那他就顺着他的话说说好了。 赵凛出列,朝着皇帝又是躬身一礼,朗声道:“徐侍讲为人至情至性,会私放静亲王定是受了他的诓骗。虽犯了大罪,但直接斩首未免太重,不若将他逐出徐家,同王府奴仆一同流放三千里?” 他话一出口,徐首辅明显松了口气,很快眸子里又染上疑惑。开始重新审视起赵凛:这赵祭酒不是同邢大人走得近,缘何要帮他? 六部则是咬牙切齿的看向赵凛:“赵祭酒,朝堂之上岂由你大放厥词?” 这么好的机会啊,他们现在恨不得冲上去把赵凛那张嘴撕了。可又苦于赵凛手上还有他们的把柄,又不敢把话说得太过! 老皇帝拍桌:“放肆,是朕让赵祭酒说的,六部不满是在不满朕吗?” 六部偃旗息鼓,老皇帝审视一圈朝堂后,宣布:“静亲王今日午后即刻斩首,静王府一干人等也不必流放,一并斩了吧。至于徐明昌,就按照赵祭酒说的,流放三千里,没有圣旨不得还朝!” 罚完后,又道:“此次叛乱,大理寺卿邢爱卿和赵祭酒、千机营霍副统领皆有功。大理寺卿邢爱卿进三等伯,赏银百两,千机营副统领升任大统领,其子升任千机营正六品昭武校尉。原昭武校尉霍星河调入禁军,授三等侍卫,入宫听差。”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赵凛继续道:“赵爱卿此次功不可没,除国子监祭酒一职外另授东阁大学士,许入内阁议事。”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哗然,尽皆看向赵凛。 两蚌相争渔翁得力,原来国子监只是他的跳板吗? 从入仕到入阁才用了几年?比当年的徐首辅升迁得还快,这是人该有的速度吗? 六部的几个老头子一想到今后内阁议事都能见到赵凛集体都不好了,原本他们和徐首辅一党议事是还能拍桌叫板,两方人马五五开。赵凛手里有他们的把柄,一入局岂不是掐住了他们喉咙? 偏偏这人今日在朝堂上还偏帮了徐首辅! 徐首辅若有所思的跪下谢恩的赵凛看。 散朝后两方人马暂时都没心思吵了,纷纷猜测老皇帝把赵凛提入内阁的目的。六部的人又气又不敢给赵凛摆脸色,倒是顾尚书占着顾山长的关系,说了一句不阴不阳的话:“赵祭酒,他徐首辅可不是个好人,连自己的恩师都能出卖的主。你帮他,将来有你后悔的!”说完冷哼一声走了。 赵凛浑然不在意,继续往石阶下迈,走到最后一阶时,身后有人喊住了他。赵凛回头,徐首辅在同僚的搀扶下走到他身边站定,和善的笑了笑:“老夫有两句话要问问赵祭酒,可否方便?” 赵凛朝他颔首:“首辅大人请问?” 徐首辅:“莫要叫老夫首辅了,喊徐大人吧。” 赵凛从善如流的喊了声徐大人,又解释道:“徐大人,方才真是对不起了。下官提议当朝审问静亲王是针对六部几位大人,没想到会害您以死明志……” 徐首辅讶异:“针对六部?” 赵凛颔首:“六部向来与下官为难,下官负责查金矿走私一案时,发现六部和静王府有勾结,只是苦无证据。下官想着,静亲王都要死了,说不定会把六部供出来,没想到……” “无妨。”徐首辅没先想还有这一层,眸色清明了几分,开口继续自己的问题:“赵祭酒为何要替老夫说话?” 赵凛略一思索,才道:“正确来说,下官不是替首辅说话,是在替明昌兄说话。我们是同科进士,又一同位列三甲。他与九如交好,也同下官一起喝过酒,下官对他的为人也有所了解。他醉心书画,才华横溢,根本就不会有反叛之心。他既是说了,与静亲王只是君子之交,下官信他。” 他眼神太过真诚,一番话下来,真打动了徐首辅。 徐首辅对他观感好了几分,又谨慎问:“那,你同大理寺卿邢大人有什么渊源?本官瞧着你们走得甚近?” 徐首辅和邢大人明显就不对付,从入朝以来。赵凛就没见过这两人打过招呼,见面也是互相翻白眼。 徐首辅现在问他这话,是在试探他? 还是在考虑他这个人值不值得培养? 他这次没有丝毫犹豫的回:“下官同邢大人不过是在长溪有幸见过一次,下官恰巧帮他查获金矿走私一案,他才得以升迁。之后在京都,自然就对下官热络了几分,其他并无太大的交集。一同查案,聊的也是案子的事,下官不是挟恩图报之人。” 徐首辅心情舒畅,连忙道:“赵祭酒莫慌,老夫自然知晓你不是挟恩图报之人。今日你仗义直言,保住我儿性命老夫很是感激,趁着本官无职一身轻的闲暇时间,有空可以来府上坐坐。” 这是拉拢的意思了? 赵凛躬身一礼:“下官一定去!” 徐首辅看现在的赵凛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有能力也有野心,还和六部不沾边,没有任何复杂的背景势力,正是老皇帝会喜欢的好苗子。 静亲王之事,皇帝已经对他起了防备之心。今日之所以不动他,完全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培养出可以对抗六部的另一个首辅。 皇帝看似糊涂昏聩,其实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朝廷平衡之术,他运用得炉火纯青。皇帝有意培养赵凛取代他的位置,也要看他乐不乐意。既然今日这人朝自己抛了橄榄枝就先接下好了,至少暂时,这人与六部不对付。 先把人拉拢过来,弄死六部那些老家伙再说。 如是想着,徐首辅很是和善又朝赵凛笑了笑,在他人的搀扶下快步走了。 赵凛看着他的迟缓背影,回味了一遍两人方才的对话,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继续往宫外走。身后又有人快步走了过来,同他并肩而立,压低声音道:“赵祭酒,大理寺一聚。”说完不待他回答,又快步走远。 那语气沉沉,听上去很是凝重。 赵凛边走边盯着邢大人走远的背影瞧:直觉告诉他,邢大人有很重要的话要告诉他。 邢大人一直不遗余力的照顾他,提拔他,总让他有种对方在磨刀的感觉。 磨刀自然是要用的,他突然有些好奇起来邢大人会同他说什么。 赵凛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往大理寺去,路过东街宝玉斋时探头看了一眼。马车绕着大理寺走了一圈,停在了后门。 赵凛从后门入,立刻有小侍带着他往大理寺里头走,绕过□□又走过回廊往最深处走去。 他疑惑问:“邢大人在何处?” 小侍:“大人在卷宗室等您。” “卷宗室?”赵凛越发好奇起来,看来要说的还是件大事。 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卷宗室门口,小侍恭谨的立在门边,请他进去。门没锁,他推门进时,邢大人正穿着官袍,坐在左边的案几上写新的卷宗。 此时正值盛夏,外头阳光灿烂。卷宗室内却昏暗,只有桌上点了一盏油灯。 邢大人听见脚步身抬头朝他看来,温声问:“来了?”随后端起油灯起身,示意他跟上。 赵凛快走几步,跟在他身后往左边的书架走,四下观察后问:“邢大人为何不开窗?” 邢大人解释:“这间屋子里都是大业开朝以来历年的大案卷宗,需得小心保管,见光容易发黄,每月只有月中才会开窗通风。” 赵凛心想:不开窗,点油灯就不怕满室的卷宗被烧? 很快邢大人又道:“每个卷宗都用竹筒封存,外面覆了防火漆,卷宗所用的纸张也都是皇家特供,不易破损腐烂,便于保存。” 他说完,走到左边第二排第三层楠木架上抽出一卷竹筒,然后又往回走。赵凛瞥了一眼那木架子,上面标注天禧十九年。 天禧十九年不是五州十三郡大旱? 邢大人重新坐到入门的桌案边上,打开漆封抽出一卷卷宗递到赵凛面前:“你看看。” 赵凛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接过打开细细看了一遍:“天禧十九年,五州十三郡大旱,朝廷向各地乡绅士族募捐赈灾。内阁首辅冯元德借职务之便,侵吞赈灾款十万两有余,皇帝震怒,赐毒酒……” “前冯首辅贪污案?”赵凛把卷宗合上,眸色微闪,问:“邢大人不是说有事和下官说,给下官瞧这个做什么?” 在他的注视中,邢大人起身后退两步,突然朝他跪下。赵凛下了一跳,连忙单手去拦。 然而,邢大人还是快一步,跪了个结实,以首伏地朝他一拜。然后才抬头,看向他:“赵祭酒,本官有个不情之请,望你答应。”大有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赵凛伸手用力把人拽了起来:“邢大人你先说,看看赵某能不能做到。” 邢大人发现对方的气力实在太大,也觉得先要求对方答应实在强人所难,毕竟他要做的事情风险太大。 邢大人就势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本官想替前首辅冯元德翻案,望赵祭酒助本官一臂之力。” 赵凛试探问:“邢大人和这前冯首辅什么关系?” 邢大人:“亦师亦友,本官还欠他一条命,有生之年若是不能为他翻案死不瞑目。” 赵凛又问:“邢大人之所以一直帮下官,扶持下官,都是为了今日?” 邢大人大方承认:“不错,从长溪那次,本官就看出赵祭酒能力出众,是可破局之人。冯首辅一生清正,为百姓鞠躬尽瘁,不该背负累世骂名,望赵祭酒协助本官。” 他盯着赵凛,在等他的回答。 赵凛没回他,反而突然开口:“你说的这个前冯首辅是权道长?” 邢大人讶异,几乎脱口而出:“你如何知晓?” 第140章 140 赵凛:“河中府试时, 邢大人曾喊过权道长冯老。” 他虽知道权道长不简单,但在此之前还真没想过他会是赐了毒酒的冯首辅。 邢大人:“赵祭酒能猜到实属聪慧。” “大人过誉了。”赵凛问出心中疑惑,“卷宗上写冯首辅被赐了毒酒?” 邢大人解释:“确实被赐了毒酒, 但那毒酒被本官换了,冯老假死出京。” 赵凛:“这样一来, 就算翻了案权道长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不然就是欺君。” 邢大人深吸一口气:“本官知晓, 冯老一直告诫本官不必为他翻案。但就算不能再以原来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也想真相大白于天下。告诉所有人, 他没有贪, 没有因为一己之私害了五州十三郡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 赵凛深知, 权道长就不是贪婪的人。他守着城隍庙, 除了一口吃的,其余方面节俭得过分, 剩余的大部分钱财都拿去接济他认为真正需要的人了。 以前只以为他是心善,其实更像是一种赎罪吧。 他虽未贪, 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却被他人拿来当做拉他下台的筹码! 他因别人的错误而愧疚,殊不知, 就算没有他, 这些百姓也活不成。 自古大灾必有大贪! 赵凛看向邢大人,语气坚定:“您应该早告诉下官的, 权道长是下官女儿的师父,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邢大人欣喜:“本官就知没看错人,怪不得冯老被害得那样惨还愿意真心教你。” 赵凛露出点笑意,随后又郑重起来:“那么, 邢大人同下官说说整个案子的始末吧。” 邢大人颔首,开始回忆多年前的那段往事:“事情要从很早说起, 当今皇帝是先皇后之子,是中宫嫡子也是长子,却并不得宠。所有人都知道先皇喜爱静亲王,欲改立太子,东宫就相当于一座冷宫。冯老就是那个时候从翰林院调任了太子詹事府任正四品少詹事,一路扶持当今皇帝登基为帝。只是皇帝登基后不久就时常荒唐行事,冯老多有劝诫,惹得皇帝不喜。冯老也有所察觉,渐渐也就将重心转到培养弟子身上了,祈盼这些弟子将来能撑起大业。” “天禧十年,徐有松连中三元,以状元之身入了翰林。为人机敏好学,又谦逊有礼很快被冯老收作弟子,悉心培养,不过七年就从一个正七品的修撰爬到了内阁。天禧十九年,五州十三郡大旱,赤地千里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国库空虚无钱赈灾,冯老提议向各地官绅士族募捐筹集钱款以购买赈灾粮食。” “皇帝准奏,命冯老全全督办。冯老事忙,分身乏术,遂命得意弟子徐有松前往东州、益州、青州募捐,所得银两登记造册后就近购粮救济灾民。一切都在稳步进行,可三个月后,三州知府纷纷上书皇帝,百姓并没有得到救济。当地流民载道,饿殍盈野,要求皇帝严惩贪官。皇帝问责,如今的徐阁老第一个站出来检举他恩师冯老,说是实在看不下去恩师的所作所为,又拿出了冯老贪污的账册和人证,以及贪污银两的去处。” “皇帝震怒,命人搜查冯老府上,搜出了十万两赈灾银。当即下旨革去冯老首辅一职,命他手捧万民请愿书跪在东城门外三天三夜以罚其罪接受来往百姓的唾骂。皇帝念他劳苦功高,最后留他全尸,赐毒酒一杯……” 邢大人说着双眼通红,声音哽咽:“可怜冯老那老母亲,八十高龄,自戕于宫门前……” 赵凛指尖收紧,拧眉问:“若是徐首辅陷害权道长,如何能悄无声息的把十万两银子搬到冯府而不被发现?” 说起这个邢大人更气:“冯老年少丧父,秉承父志,为苍生立命。年近四十无妻亦无子,家中唯有一老母。他待徐有松犹如亲子,时常带人回府,府中上下都对他熟稔,冯老太太也极其喜爱他。他趁着冯老外出办事,买通管家和家仆,把十万两藏在了库房。这些还是本官后来找到那管家,他将死之时,忏悔所言!” “冯首辅他冤啊……” 当年百姓联名签署万名请愿书时,赵凛的名字也在上面,虽不是他亲手所写。但压垮权道长的最后稻草也有他的份…… 即便权道长被最重视的弟子如此背叛,还怀着一颗最仁善的心给他启蒙,时时提点他。 赵凛深吸一口气,止住隐在袖子里发颤的手,问:“那翻案,邢大人需要下官做什么?” 邢大人:“你今日在朝堂上替徐明昌说情一事做得很好,下朝后徐首辅主动拉拢你,这是个很好的契机。本官需要你打入徐首辅一党,拿到徐首辅当年陷害冯老的证据。” 赵凛追问:“什么证据?” 邢大人:“当年一同参与谋害冯老的还有现任正二品督指挥使的齐铭和正二品左都御史的许庭深。当年三人密谋,齐铭负责押运赈灾银回京,许庭深负责事发后弹劾,三人之间都有书信往来。这还是本官逼问齐铭部下一个老千户才知晓的。他们对本官防备极深,本官的人要想拿到信件比登天还难。” “但如果你取得徐首辅的信任,打入他们内部就不一样。齐铭这人对自己人防备不重,而且,他们二人皆有一子在国子监读书,你要接近他们相对容易。要是我们能拿到他们来往的信件,要翻案就容易得多。这事有些风险,你尽力为之,若实在拿不到也无碍。” 这事确实有点难度。 皇帝想保徐首辅又猜忌徐首辅,徐首辅这人精明应变又快。今日散朝同自己示好只怕也只是想拉拢他对付六部。 罢了,下次且先去徐府试探试探虚实再说。 赵凛从大理寺回来,又返回了宝玉斋。 宝玉斋的掌柜见他一身官服立刻就认出了他,乐呵呵的上前询问:“赵祭酒看看要买什么?”静亲王造反一案早就传开,京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位赵祭酒救驾有功,指定要平步青云的,自然不能慢待了。 赵凛摆手,只是问道:“你们这有帮忙编玉链子的吗?” “啊?”掌柜的不是很明白他在说什么。 赵凛干脆从怀里摸出那块捂了很久的暖玉,摊开到掌柜的面前问:“我想把这玉穗子去掉,编织一个线圈,可以佩戴在脖子上的。” 那玉一眼便看出非比寻常,至少宝玉斋里没有。掌柜的细细看那玉穗子,疑惑问:“这穗子是蜀丝糅杂金线编织的,甚是名贵,赵祭酒确定要换?” 赵凛:“换。”等换了穗子,他还要将玉好好清洗清洗,这是要送给他宝贝女儿的,万不可沾染了静亲王身上的晦气。 掌柜的见他坚持,忙道:“换的,小店有西域来的孔雀天蚕丝,可编织成线圈,和暖亲肤,很是好看。只是要现场编织,大人要是忙可过一会儿来取,小的派人送到您府上也是可以的。” “不用。”赵凛拉来一把凳子坐到一旁,道:“让绣娘到我面前来编,我看着就好。” “看着?”掌柜的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大人这样耐心有空闲,这是怕他们把玉磕了碰了吧? 他嘴角抽了抽,喊出绣娘亲自给他编织。赵凛视线太过强烈,绣娘拿着那丝线编织时只觉得压力山大,恨不能长八只手。等终于编完,穿过那玉佩时,再赵凛一再提醒小心点的话语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摔了。 终于完工时已经满头大汗。 等赵凛拿到玉付钱后终于走了,绣娘擦擦馒头的汗,小心问掌柜:“那玉很贵吧?” 掌柜的白她一眼:“那可不,不贵干嘛眼巴巴的瞧着,一坐两个时辰!” 赵凛回去时天色已经见晚,一进门,赵宝丫就迎了出来,问:“阿爹你去哪了,星河哥哥说你早出宫了,怎么午饭都不回来吃?” 赵凛笑容满面的拉过她:“这不是回来吃晚饭了吗,走走走,阿爹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赵宝丫好奇,被他一路拉到了偏厅饭桌边坐下。下人瞧见他回来,开始布晚膳。 赵凛把人摁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暖玉递了过去,笑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赵宝丫接过,把玉托在手心打量。那玉通透纯净,触手暖和,一看就很贵重。整块玉用十几条细细的荧绿丝线编制而成,多出来的细线在尾端处编织成了两个如意结,用一枚小老虎银扣扣住,看上去简单又漂亮。接触久了,发现似有热气顺着掌心往身上游走。 她诧异抬头:“阿爹,这玉是热的。” 赵凛笑容扩大:“这是暖玉,你贴身佩戴可祛除体内寒气,也不必日日都穿那么厚,担心着凉了。” 大夏天的,大街上许多人都是穿一层单薄的衣衫。唯独赵宝丫,即便大中午的也是穿了两件,到了夜里还得抱着汤婆子睡。 起初京都的人瞧见她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能觉得她包得太严实,太奇怪,脑子有病吧。后来,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赵祭酒家的姑娘体寒、容易着凉,常年手脚冰凉。 渐渐看她也不再奇怪了,最多只是同情两句。 “暖玉?”赵宝丫握紧手里的玉。 想起陈姨同她说过的话,这玉不可能是皇帝给的,只可能是在静亲王那抢的了。 所以她爹找急忙慌,几夜没睡,一路追杀静亲王就是为了给她抢着玉? 赵宝丫心下感动,鼻子发酸:“阿爹,你待我真好。” “傻啦,爹就你一个闺女,不对你好对谁好。”说着催促道,“快快把玉戴上吧,无事不要取下来。你自己能戴吗,小满帮忙你家姑娘戴上。” 一旁的小满连忙伸手过来帮忙她戴上,那玉一挨着肌肤就似一团暖阳窝在胸口,她顿时感觉就没那么冷了。 小满把玉戴好,有些惊讶道:“姑娘,这串玉的绳子有些发亮,好漂亮啊。” 赵凛笑着解释:“玉器店的掌柜说这是西域来的孔雀天蚕丝,夜里会发出天然的荧绿光芒,要是摘下来也能找得到。” 赵宝丫看不到自己的脖子,好奇的伸手摸了摸:“我只听过夜明珠,还是头一次听说夜光绳的。” 父女两个说笑间,饭菜陆陆续续上桌。 赵凛刚喊了声开饭,霍星河就从外头进来了。少年人眉目英朗,意气风发,一进门嘴角都列到了耳根,开口就问:“宝丫妹妹,你知我今日去哪了吗?” 赵宝丫眉眼弯弯,顺着他的话问:“去哪里了?” 霍星河坐到她身边,喝了口茶,兴奋的比划:“去宫里了,这次救驾有功,皇帝封了我舅舅和无岐表哥的官。还封我为三等禁卫军带刀护卫,进宫听差。我今日去了宫里,那里面好大好巍峨,光一个宫道比我们家门外一条街还长,有机会我带你去瞧瞧。” 赵凛忍不住打击他:“当皇宫是你家呢,带丫丫去做什么?” 霍星河很骄傲的仰头:“总有一天我会当上禁卫军统领的,宝丫妹妹想去我把她打扮成小侍卫偷偷带进去就行的。” 赵凛好笑,给他端了碗饭:“吃你的饭吧。” “还是赵叔叔好。”霍星河伸手去接饭碗,忽然瞥见赵宝丫脖子上露出的一节散发着莹润光亮的绳子。手忍不住转了个弯,往她脖颈探去:“哎,宝丫妹妹,你脖子上是什么?” 他手一伸过来,赵宝丫忍不住一个机灵,缩了缩脖子,咯咯笑了起来:“你别动,痒!” 霍星河淡蓝的眼珠满是疑惑:“你小时候都不怕痒,现在怎么怕了。你别动,我瞧瞧是什么?”怎么瞧着像条长虫? 他还要伸手,赵凛黑着脸一把钳住他手,骂道:“让你吃饭,你瞎动什么?” “丫丫脖子里是玉,那是串玉的绳子,有什么好瞧的。” 霍星河哦了一声,所回手,又凑到赵宝丫身边说话。赵凛瞧着甚是不喜,眉头都几乎打结了,忽然提高音量道:“霍星河,你来我这边坐。” 霍星河被他连名带姓的叫吓了一跳,疑惑问:“为什么要去赵叔叔那里坐?” 赵凛轻咳,顺口胡诌:“赵叔叔想和你坐,说说千机营里的事。” 霍星河看看赵宝丫,又看看他,很是为难挠头:“可是,我不想和赵叔叔坐,我想和宝丫妹妹坐。而且,千机营也没什么好玩的事,赵叔叔要是想知道改明儿问我舅舅就是了。” 大意是:我很忙,别打扰我和宝丫妹妹说话。 赵凛:果然,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这小子极其碍眼,长大了更碍眼! 哎,得让禁卫军大统领给这小子排个满班,最好不要出宫了! 第141章 141 霍星河浑然不知赵凛已经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说完又凑到赵宝丫身边同她描绘宫里的事情。 赵凛啪嗒一声折断手里的筷子,听到动静的霍星河终于抬头。盯着他迟疑两秒,然后终于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 默默的扒饭。 赵叔叔是嫌他话多吧。 那也是没办法,他不喜同外头的人说话, 但一看到宝丫妹妹就什么都想和她说, 恨不得把自己见过的一只蚂蚁也和她好好分享。 他边吃自己的, 看到面前好吃的又忍不住夹了一筷子给宝丫妹妹,然后又换来赵凛的一顿瞪眼。霍星河觉得自己太难了, 吃完饭也不敢多待, 直接翻墙往霍家去了。 晚饭后, 父女两个围着后院消食。几只狗狗跟在他们身后遛弯, 猫头鹰蹲在斜伸出来的柿子树上炯炯有神的盯着他们。 赵宝丫踩过青石地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话。 “阿爹, 饭桌上你老瞪星河哥哥干嘛?他今天都没吃饱就跑了。” 赵凛看向闺女:“你不觉得他话太多了?” 赵宝丫摇头:“没觉得啊,星河哥哥这是在和我分享, 我挺喜欢听的。” 赵凛眼眸闪了闪,试探的问:“那你更喜欢星河还是春生?” 赵宝丫小眉头皱起:“阿爹怎么会问这种问题?自然是都喜欢呀, 星河哥哥和春生哥哥陪着我一起长大。在我心里, 他们就是我的左手和右手,不能分的。” 赵凛松了口气, 乐呵呵道:“对对对,丫丫说得对。但星河要到宫中任职了,可能未来一段时间会很忙,你无聊的话去找小蜜儿玩吧。” 赵宝丫点头:“我是要去, 慧姨早就让我去侯府了。最近几个月事多一直没去,我明日一早就去。” 赵凛:“等阿爹早朝回来再送你去。” 大业建国之初是日日要早朝的, 现任皇帝继位后起初几年也日日早朝,后来改为一日一次,之后又改为三日一次。如今静亲王这个心腹大患除了,都快改为五天一次了。 赵凛觉得这样挺好,时间多可以陪家人。 这日,正好赶上五日一朝。 赵凛卯时前就起了,随着还没睡醒的几个大人一同入宫,在外宫门大殿的石阶上瞧见了挎刀精神奕奕的霍星河和姜子安。 霍星河压下兴奋,悄咪咪的朝他打招呼。赵凛嘶牙,撇开眼只当看不见,大跨步走了。 等走出老远,姜子安才撞了霍星河一下,小声道:“我刚刚瞧见赵祭酒朝你翻白眼了,你干坏事被他逮住了?” 霍星河拉下嘴角,然后站得笔直,面无表情道:“当值不许说话。” 姜子安无语:这霍小公子还有两幅面孔,就瞧见赵家小姑娘话多,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沉稳机警得很。 今日上朝没什么大事,辰时左右就散了朝。路过大殿石阶时,总算没见到霍星河那个碍眼的小子了。 赵凛找到禁卫军大统领郭广陵,同他套了几句近乎,才道:“我那霍小侄还要麻烦大人多关照关照。” “赵祭酒客气了,霍小公子是皇上亲自提上来的人,本官自然会多关照。”现在谁不知赵祭酒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的嘱托自然是要给面子的。 赵凛放心了,想想又加了一句:“我那小侄是个有干劲的,想着早些有出息。郭大人多安排安排他在御前巡察,莫要担心他累着。”说完揣着手往回走。 郭广陵一事闹不明白这赵祭酒是什么意思:又要多关照,又要多安排事做? 还没等他想明白,赵凛已经走远。 赵凛经过翰林院时碰见王翰林,对方主动同他打了招呼。这王翰林倒是个实诚人,每次见到他都特别热情。这王美人也聪慧,借着帮老皇帝挡刀,直接从美人晋升到了王昭仪。 听说近日颇得盛宠,一时风头无两。 两人正说着话,秦正卿出来了,在远处等着。王翰林察觉他有话要说,赶紧告辞。等王翰林走后,秦正卿走近,朝着赵凛道:“恭喜,先前还以为皇上封了你祭酒是不喜你,没想到才几天就入了内阁。” 外头天光朗朗,秦正卿面色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明媚。 赵凛倒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笑道:“运气好而已,那日正好同礼部的大人去了护国寺。” 秦正卿也笑笑:“是,运气挺好。” 两人半晌相对无言,赵凛眯眼看天,故作忍不得晒,道:“天色晚了,我要回去送闺女去云亭侯府,就不同你多说了。” 秦正卿颔首,看着他走远。 鸟雀飞过重重巍峨宫殿,一直飞到了宫外,宫门在最后一个大臣离开后封锁。 皇城外楼宇林立,街道热闹非凡。赵凛顺手买了几样点心和布玩具带上,然后到了赵府门口接自家闺女。他掀开车帘子就瞧见早早等候在门口的赵宝丫,笑问:“怎么出来等了?” 赵宝丫走到马车边,眉眼弯弯,一张小脸迎着灿烂朝霞白得发亮:“我猜到阿爹这个时辰会回来啊,我们父女心有灵犀。” 赵凛把她拉上马车,又把自己买的一盒子糕点递给她,道:“可不,你瞧我也给你买了糕点。” 两盒糕点啊,是有些多,不过也吃得下的。 她瞧见赵凛手里的玩偶,问:“阿爹买这个干嘛,我都大了,不怎么玩这个了。” 赵凛解释:“我原以为你要空着手去,给你买的礼呢,你一起拿去给小蜜儿吧。”去别人家里总是空着手也不好。 其实赵宝丫先前也是很客气的,但她发现自己提礼品上门慧姨会不高兴,她渐渐也就拿得少了。 这会儿听他爹提起,面色经不住有些红。她接过布娃娃,弯着眼笑:“还是阿爹想得周到。” 赵凛把人送到云亭侯府门口,交代道:“阿爹要去一趟国子监,等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赵宝丫摆手:“不用麻烦的,我要再侯府用过午饭再回去,慧姨会送我的。” 赵凛盯着她下了马车进了侯府,才让车夫往国子监去。路过大理寺时,恰巧瞧见有囚车停在那,囚车里坐着双脚带着镣铐、形容狼狈的徐明昌。囚车边上,徐夫人和徐姑娘双眼哭得红肿。 他避无可避的和徐明昌打了照面,徐明昌冲着他点头。赵凛想了想,下了马车从袖带里掏出了个药囊递给他,道:“明昌兄,蜀地多毒嶂,这是驱蛇和虫蚁的药囊,你带在身上吧。” 徐明昌伸手来接,往日修长洁净的指尖脏污难看,手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不少百姓在围观,他脸色却未见丝毫的窘迫,显得从容又淡定。 “赵兄有心了。”他抬头看他,目露感激:“听闻是赵兄替我在皇上面前说了话,才得以保全我这条命。我现在这模样是无法答谢你了,只是临走前能否再问问。”他抿唇,“王爷他还好吗?” 此话一出,徐夫人又气又急,恼道:“你还问他做什么?他害得我们徐府还不够惨吗?”徐夫人伸手过来拉他,“儿啊,听母亲一句劝,什么也别想了。在蜀地好好的,等哪年大赦,我就让你父亲把你接回来。” 徐姑娘递了一个包袱过去,眼泪汪汪道:“大哥,你要保重。” 赵凛也不好再打扰徐家人道别,送完药囊就上了马车。 这徐家公子还真是赤诚,都这副田地了,还关心静亲王好不好。判了死刑的人能好到哪里去? 徐明昌流放的当天夜里,静亲王就被人发现咬舌自尽死在了大理寺的监牢里。据说是为了维护身为皇室最后的尊严,想留个全尸。 对于这点赵凛是不太信的,若真想死被抓到的第一天就咬舌自尽了。为何偏偏选在大理寺准备审问他还有没有同党时就咬舌了? 不管是不是自杀,静亲王死了。皇帝、六部和徐首辅都松了口气。 六部的人开始折腾静亲王还没被斩首的仆人,立志要从他们口中撬出关于和徐府往来的证据。可查来查去,等到王府众人都快问斩了,也没查出个屁来。 赵凛好心给他们指了聚贤斋这条路,转头又提着礼品上门慰问徐首辅去了。 他一见到徐首辅就先道歉:“徐大人真是抱歉,下官今日被那些皮学生整得焦头烂额,今日才有空来府上拜访。” “无妨。”徐首辅摆手,让人给他上了最好的茶,又问:“什么学生敢不把赵祭酒放在眼里?” 赵凛眉头轻拧:“自然是六部那几个孩子,先前下官头一次去上职就打了群架。现在想来应该是得了家里的指使,故意给下官下马威呢。” 徐首辅喝了口茶,问:“先前听说赵祭酒还请了六部尚书过去?” 赵凛颔首:“原想着借由此事给他们点教训,没想到被六部的大人给训斥了。现在隔三差五的闹事,我也是不敢再请几位大人过去的。” 徐首辅面上带笑:“那赵祭酒在内阁时常见到六部大人,岂不是难捱。” 说起这个,赵凛眉头拧得更紧:“下官对内阁不熟,都是在听六部几位大人吵。” 徐首辅:看来六部这几个老头没有他就很容易内讧啊! 赵凛又说起聚贤斋一事,道:“今日下官过来时瞧见顾尚书去了聚贤斋,说是聚贤斋的东家和静亲王有勾结,要抓回刑部审问。按照六部无耻的程度,迟迟没有找到徐大人私通静亲王的证据,只怕会狗急跳墙屈打成招,构陷大人啊。” 他满脸真诚:“徐大人还是担心些为好。” 徐首辅浑不在意,突然提议道:“难得赵祭酒今日来,不若陪老夫去钓钓鱼?” 赵凛疑惑:“去哪钓?” 徐首辅放下茶碗:“自然是老夫府上。” 徐府离皇宫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占地面积大,却装饰得极为清雅低调。府里唯一有看头的就是后花园一处宽阔的鱼塘了。 赵凛坐在鱼塘阴凉处一坐就是一个时辰,静静的瞧着徐首辅拿着直钩装逼。 这是在玩姜太公钓鱼吗? 鱼儿仿佛知道赵凛的煞气,竟是一个也没有咬饵的。 好在不久,左都御史许庭深和督指挥使的齐铭一同来了。赵凛原以为终于要结束钓鱼,然后那两人也加入了钓鱼的队伍。 他干笑两声,只能继续稳坐钓鱼台。 这一坐就是一整日,赵凛连续去了好几十次就陪着徐首辅钓了十几次鱼。鱼没捞到一条,倒是同许庭深、齐铭混了个脸熟。 这两人从起初的不太搭理自己,到渐渐会问他几个问题,最后看到他会和善的打招呼。 赵凛算是看出来了,徐首辅就是在磨他的耐心,精明着呢。左都御史许庭深也是个心思机警多变的,唯有那督指挥使的齐铭是个大咧粗狂一点的武夫。 从他下手应该容易一些。 就在赵凛想着如何接近齐铭时,齐铭突然告假十几日都没来上朝。一打听才知道他因为喝醉酒吼了自家夫人两句被打断两根肋骨躺床上动不了了。 赵凛咂舌:这齐夫人如此凶悍吗? 赵宝丫也是知晓的,一脸八卦道:“岂止是凶悍,先前慧姨带我同蜜儿去万宝阁就碰见她,见面就阴阳怪气的骂人。说云亭侯都瘫在榻上了,慧姨还有空来出来花钱,莫不是盼着夫君早死?” 赵凛来了兴趣:“你慧姨怎么回她的?” 赵宝丫学着陈慧茹的模样,站直睥睨过来,语气冷冰冰道:“比不得齐夫人,不把入赘的夫婿当人,三天一小打,两天一大打。可惜啊,齐大人命硬,只怕想换夫君还要再等等。”她学完支着腰,笑得前仰后合,“阿爹你是你没看见,那齐夫人脸都气得滴血。” “后来周围的鸟儿同我说,这齐大人早年是个无权无势的莽夫,还是徐首辅的同乡。被齐夫人看中后入赘了,不仅儿子同齐夫人姓还时常被齐夫人打骂。在外头看着凶,见到自己夫人就像老鼠见到猫,有一回被提刀追了五条街,最后躲到了徐府才没被砍死。” “他酒品不好,喝醉喜欢就胡言乱语。齐夫人不许他喝酒,这回偷喝被打断肋骨,下回估计就是腿了。” 赵凛听后也乐得不行:“我倒是想瞧瞧齐大人被打断腿的模样。” “啊?”赵宝丫瞧他爹幸灾乐祸,忍不住打击他:“只怕阿爹暂时看不到了,两根肋骨呢,人得长记性不是?” 有些人啊,就是不会长记性,越是不让他干什么他就越是想干什么。 他每回去徐府,可都瞧见那齐大人偷摸摸喝两口酒。然后快回去时疯狂的漱口、熏香缓解酒气。 既然他喝醉了喜欢胡说八道,那就灌醉他问问信和当年的事好了。 刚瞌睡就来枕头,又是半个月后,齐大人儿子邱胥桀把户部陆尚书的儿子陆文锦给打了。起因是邱胥桀嘴贱,嘲讽陆文锦万年老油条,都多少年了还在国子监混。世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不如跳河死了干净。 陆文锦在家里吃瘪,被陆坤欺负也就忍了。被个粗鄙的武夫之子嘲讽哪里忍得了,当场就打起来了。 只可惜不是对手,被邱胥桀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 陆尚书觉得自家儿子没用归没用,但也容不得他人欺辱。听闻此事后带着人直接跑到国子监找邱胥桀的麻烦,他才去没多久,齐大人也带着人赶到。 两人本就分属不同的阵营,见面就吵了起来。国子监的博士想拦又不敢拦,赶紧去把赵凛请了来。 陆尚书一见到赵凛就哑火了,齐大人近日总是在徐府见到赵凛,倒也给他两份薄面。 赵凛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公子都有错处,只是今后还要在国子监读书相处,不若握手言和吧?” “走走走,今日赵某请酒,两位大人喝过,今日的事就算了。” 赵凛硬是把两人拉到了鸿运楼雅间,举杯又道:“都给赵某一个面子。”说着先一饮而尽,然后盯着还在恼怒的陆大人看。 那眼神威胁意味太重,陆尚书坚强不屈,看向齐铭:“他先喝,本官就喝。” 齐铭一听好家伙,可逮着机会喝了,这回家里那个老娘们可不能说他了吧。他也不用杯子,直接提起酒壶灌:“喝就喝。” 陆尚书喝完一杯酒抬腿就走,齐铭倒是喝上了瘾。赵凛边把自己桌边的酒壶递给他,边问:“齐大人肋骨的伤好了吗,能喝不?” “什么肋骨伤?”齐铭两杯酒下肚就开始倒苦水,“就是被打骨折了而已,哪有外头传的那么夸张。”之所以告假,主要是脸被打肿了,觉得没面子。 赵凛笑笑:“尊夫人下手也挺狠,齐老哥当初怎么就想不开入赘了呢?” 又两壶酒下肚,齐铭已经有了醉意,开始说胡话:“赵祭酒,我告诉你,男人千万不能入赘,一入赘就低人一等,被打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他狠狠打了一个酒嗝,开始说起自己自从入赘邱家有多惨,事事都要听夫人的…… “要不是当年家贫,哪里会娶这么一个凶婆娘!” 赵凛听着觉得挺好,将来他闺女就找个入赘的,不听闺女的话他负责揍人! 十壶酒下肚,人已经趴在桌上不太清醒了。赵凛试探着喊了几声,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赵凛叹了口气道:“天禧十九年,齐大人和徐首辅绊倒冯首辅后不是升官了吗?职位比您岳父还高,怎么不休妻另娶?” “啊,冯首辅?”齐铭迷迷糊糊,伸手乱打:“冯首辅那个老顽固,死了活该,活该!” 赵凛眼眸微压,凑近他小声问:“那您同徐首辅和许大人密谋的信放哪里了?” “信?”齐铭突然抬头盯着赵凛。 赵凛咯噔一下,在瞧见他眼神没有焦距时才松了口气。 齐铭嘿嘿笑了起来:“那信啊,烧了。徐大人说不能留下把柄,我们三人看完信都烧了,死无对证!” 烧了? 赵凛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他伸手一把拽住齐铭的衣领:“真的烧了?” 齐铭没回答他,被他拽得一晃荡,直接跌倒在地。怀里的私人印章滚了出来,掉到赵凛脚边。 赵凛盯着那印章多看了几秒,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何必一定要原来的密谋信呢。 如果找到这三人的私人印章,再凭借他模仿笔迹的天赋,再伪造多少封密谋信都不是问题。 门口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传来齐夫人的咒骂声。 赵凛想也没想直接把地上的印章捡起来踹进怀里,然后迅速扶起地上的齐大人。在齐夫人推门进来的那一刻换上笑脸,道:“齐夫人,齐大人同陆尚书置气,喝醉了。您千万别怪他,这次也是为了给齐公子,陆尚书那已经和解,答应息事宁人。” 齐夫人想到自己儿子还在国子监,对赵凛还算客气。只是瞥见不省人事的齐大人脸立马黑了,冷哼了声,吩咐下人把人抬走。 赵凛:人虽然是他灌醉的,可是他已经尽量求情。 腿会不会断就看天意了。 他拿着印章回了国子监,找来齐大人惯常用的空白纸张,啪啪就戳了几个印章上去。然后训齐公子话时,趁着人不注意,把印章放到了他身上。 齐公子散学回去后,瞧见杵着拐杖的齐铭时吓了一跳,心知自己惹祸了也只敢躲着他爹走。哪知还是被他爹瞧见,抡着拐杖追了他一路。他跑着跑着印章就掉出来了,一个没注意的齐铭摔得四叉八仰,直接又把脑袋磕破了。齐铭摸着那印章,气得手在发抖:“你这孽障,想谋杀亲父啊!” 这一下摔得委实严重,不得不再次告假。 赵凛在内阁瞧见齐铭告假的折子时,看得分外认真。许庭深瞧见他一直盯着那折子看,疑惑问:“赵祭酒瞧什么?” 能瞧什么:自然是认真研习齐大人的笔迹。 赵凛把折子合上,递给他,叹气道:“那日是下官不好,没注意齐大人就让他喝多了。下官还同齐夫人解释了,没想……哎,您说齐大人把印章放在自己身上做什么,把自己摔了,吓得齐公子都不敢回家。昨夜躲在国子监一晚上,还是叫值夜的罗学政瞧见了。” 许庭深早就看不惯齐铭怕老婆的怂样,把折子一放,冷声道:“谁知道呢,早同他说把印章留在书房藏好,那么重要的东西日日带在身上。听闻是他夫人亲手刻的,令他时时带着。” 赵凛啧了一声:这么说来,许大人的印章藏在自己家书房? 第142章 142 得想个办法去许府一趟。 赵凛正要说话, 礼部的苏尚书和户部的陆尚书走了进来,径自坐到他们对面。瞧见许庭深就开始嘲讽:“徐首辅和齐大人一个被罚在家,一个受伤告假在家。许大人不若也告假去照顾照顾两位大人, 省得在内阁碍眼。” 许庭深脸黑,很想回怼, 可又记得徐首辅交代的话, 只得生生忍下。 他不搭话, 陆尚书反而越来劲,继续道:“听闻许大人母亲和你夫人不和, 整日吵得左邻右舍都听得见。莫非是吵闹听久了, 耳朵不灵便, 我们说话也听不见?” 一直装哑巴的许庭深终于有了反应, 隐在袖子里的手捏紧,阴沉着脸盯着乐呵的陆大人瞧。 见他瞧过来, 苏尚书故作劝诫道:“陆尚书,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怎么能专门戳别人的痛处呢。许大人可不是聋子,记仇着呢。不然当年也不会因为冯首辅训斥了他两句就怀恨在心。” 两人又开始笑, 许庭深蹭的站起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飙时,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了。 赵凛连忙起身要去追, 苏尚书突然出声喊他:“赵祭酒,你最近时常往徐府去,又同许、齐两位大人往来甚密,是彻底想和我们六部为敌吗?” 走到门口的赵凛回头看向他们二人, 扯了一下嘴角:“不该你们管的别管,不然别怪下官把你们的老底抖了!” 方才还嚣张的苏尚书和陆尚书立刻偃旗息鼓, 心里气得不行,面上也带了怒色。 赵凛警告完又道:“你们只需知晓,下官暂时绝对不会动你们就是。有空多琢磨琢磨怎么把你们的对手拉下来,两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饭桶!”刻又朝着许庭深追了出去。 “你!你骂谁是饭桶?”眼见着人走远了,陆尚书怒不可遏,蹭的站起来指着他背影咒骂。 “苏尚书,他竟敢骂我们饭桶!”陆尚书来回走,“岂有此理,我们两个加起来都快过百了,被他一个后辈指着鼻子骂!”他吹胡子瞪眼。 苏尚书也气,但也确实觉得他们太饭桶:从静亲王谋反到现在,两个月了,一个屁也没查出来。 眼看着皇帝又有启复徐首辅的心…… 不行,他们六部得趁着徐首辅赋闲在家的这段时间,彻底把徐首辅一党的人给拔除,逼迫皇帝弃了徐有松! 至于赵祭酒:他若是想搞他们早就把他们私通静王府的证据呈上去了。 苏尚书起身,拍了拍吹胡子瞪眼的陆尚书:“好了,赵祭酒说得对,我们得加快步子了。”说着也往外走。 外头天阴沉沉的,看着像要下雨。 赵凛人高腿长,终于在出宫门前追上了许庭深。他做出一副很是气愤的模样:“六部的人实在过分,没事就来说风凉话,明日下官定要参他们一本。” 许庭深见他说得真情实感,倒是对他有了些许好感,停下步子提点道:“不用管他们,他们现在跳得越高,皇帝越反感他们,很快徐首辅就能回内阁了。” 赵凛若有所悟:许庭深的意思是,徐首辅一党在放低姿态,让六部去欺压皇帝?皇帝一旦感觉得被六部威胁,意识到不能打破两派的平衡,又会重新器重徐首辅? 真是好算计,看来他得加快动作,得赶在徐首辅重新启复前翻案。 赵凛跟着许庭深出了宫门,然后又跟着他到了许府门前。许庭深下了马车一扭头瞧见赵凛,拧眉问:“赵祭酒不回赵府,跟着本官做什么?” 赵凛脸皮其厚道:“内阁有些事务下官还不是很懂,能同大人一起回府上请教请教吗?” 他话才刚落,许府内就传来惊天动地的吵闹声,许府管家匆匆从里头冲了出来,瞧见他似是看到救星。大喊道:“大人,救命啊,夫人和老夫人又吵起来了!” 许庭深拧眉,匆匆同赵凛道:“本官家不方便。”然后不给赵凛说话的机会,跨步就往家走。他一进去,许府的大门砰咚一声就关上了。 天空突然一声霹雳,豆大的雨水哗啦啦落下,隔着如帘的雨幕依旧能听见许府震天的吵闹声。 坐进马车的赵凛不由得感慨:不愧是左都御史家的夫人和老娘,吵架都有许大人在朝堂弹劾他人的架势了。 哎,来得不巧,下次再找机会进许府吧。 之后,他又找了好几次机会都被许庭深拒了。这人防备心很强,似乎也很不喜欢别人去他家,听说就算是齐大人也甚少去他家。 人进去不了,那鸟总行吧。 此后,只要许庭深回去,总能在枝头瞧见一只喜鹊。他去正厅、屋子、书房……无论走到哪里,那只喜鹊就停在不远的地方叽叽喳喳的叫着,绿豆眼似乎在瞧他,很有灵性。 许庭深认为这是好兆头,连带家里的吵闹听起来也没那么心烦了。他铺了宣纸,研磨,执笔开始书写,等写好后,从书桌的暗格里拿出私人印章,沾了印泥往末尾一戳。然后迅速把书信收好,走到房门口招来守在外头的小厮吩咐:“把这封信送到长溪去,要快。” 小厮快速走了,许庭深一回头,就见原本停在窗口枝头的那只喜鹊也扑凌凌飞走了。他也没在意,继续回到桌边看书。 喜鹊飞过重重屋脊,穿过大街小巷,一路飞进了赵府的后院。落到枝头,然后停在了赵宝丫的手心,啄了几粒小米后开始叽叽喳喳。 叫完又开始啄米,赵宝丫摸摸它光滑的羽毛,把喜鹊放飞,然后转身往书房去。 少女身子纤细、乌发如缎,唇色因为佩戴了暖玉的缘故已经褪去不少苍白,多了几分水润的浅粉,气色也好了许多。走到书房门口,她先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开口道:“阿爹,有消息了。” 赵凛正在描摹齐铭的笔迹,闻声抬头看她。赵宝丫继续道:“他的印章锁在书房靠窗的那张案桌里,左手边第二个抽屉有暗格,钥匙就放在书架右边的青瓷矮脚瓶子里。 “辛苦丫丫了。”赵凛起身,把写好的字往前一推,朝她道:“你过来瞧瞧,这宣纸上的字和这折子上的字像不像?” 赵宝丫走过去,见那宣纸上一□□刨似的字难受得紧,蹙眉道:“那齐铭的字这么丑吗?老皇帝瞧他的折子会不会想杀人啊?” “杀人倒不至于。”赵凛笑道,“他一个武夫,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上奏,皇帝看折子之前有首辅、有执笔太监会帮忙看。”齐铭从前本就大字不识几个,现在能自己写折子没让人代写已经很不错了。 “几乎看不出区别,一样丑得不忍直视。”赵宝丫点评完把宣纸放下,又问:“阿爹今夜要去许府吗?我让猫猫陪你去?” 她话落,书房外就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霍星河人未到声先至:“宝丫妹妹,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 赵宝丫和赵凛转身看去,就见霍星河一身禁卫军服饰打扮,腰间佩刀还没卸下,右手提着一个食盒一步跨了进来。看见赵凛又谨慎的喊了声:“赵叔叔。” 赵凛颔首,笑问:“今日怎么来了?” 霍星河边走边道:“今日休沐,我要明日午时才去上职。”说起这个他就苦恼,“先前姜子安还说禁卫军清闲,五日就有一次轮休。我去了一个月也就休了这么一回,那郭统领不知怎么搞的,什么事都喜欢安排我去做。”没事还喜欢给他画大饼。 赵凛老神在在:“他是在锻炼你,给你在御前露脸的机会。你好好做,说不定几年就升到副统领了。” “不说这个了。”霍星河烦着呢,把食盒放到案桌上,取下盖子,从里头取出一碗透明的果冻凉粉,凉粉之上堆着切好的香甜的四色果子,大夏天的一看就很有食欲。 赵宝丫双眼发亮:“四果凉粉?星河哥哥从哪弄来的?”里面有西瓜、番邦来的蜜瓜、红心果和南边进贡来的荔枝,这些果子集市上都买不到。 她隐隐猜到是哪里来的了。 果然,下一秒霍星河特别自豪道:“上头夸我当差好,特意赏的。我没舍得吃,拿来给你了。” 赵凛伸手试探了一下碗的边缘,霍星河瞧见他的动作立刻又补充:“我知宝丫妹妹体寒,不能吃太多的冰。来的路上我已经将冰挑掉了,不会很凉。” 赵凛心道:这小子还算细心。 哎,看他今日还算顺眼的份上,改明儿去同郭大统领说说,多给他放些假。 霍星河把勺子递给赵宝丫,又问:“方才我听见你说赵叔叔今夜要去哪?” 赵凛眼眸微转,忽而道:“带你去放松放松要不要?” 霍星河一听他这语气,就想起夜夜去静王府搞事的刺激。眼睛发亮,看向他问:“这次是哪家?去砍谁?” 赵凛脸一虎:“你这孩子,天子脚下,我们是良民,咱们这次不砍人。” 在霍星河疑惑的目光中,赵凛笑容诡诈:“咱们去揍人。” 霍星河:“揍谁?” 赵凛:“左都御史许庭深家的嫡子许子义你认识吧?” 霍星河一听是他,立刻又兴奋起来:“自然认识,那孙子嚣张得很。去年您没回来时,在马场还同姜子安他们打起来了,被子安打得哭爹喊娘还跑回去告状。他那左都御史爹也是好笑,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居然拿到朝堂上去说,还弹劾了子安他爹。” “我方才来时还听人子安他们说,许子义今夜要去烟雨楼。”他说着袖子无意识的拉高,“赵叔叔是要我去揍他吗?” 赵凛摇头:“不是,你找人去揍他,然后假装路过,顺手把人救了,抬到许府去。你就同许府的人说因为救许子义受了伤,让许家出一万两银子给你看病。务必把许家所有人都闹到正厅去。” 霍星河浅淡的眼眸转了几个弯,好奇问:“赵叔叔要去许府拿东西?拿什么东西啊?” 赵凛敲了一下他额头,道:“做好自己的事,你管拿什么东西!” “不说就不说,敲我做什么?”霍星河撇嘴,随即又低头笑眯眯的看向赵宝丫:“宝丫妹妹,凉粉好不好吃?” “好吃。”赵宝丫吃了大半碗,抬头瞧他,突然问:“星河哥哥,烟雨楼是做什么的?先前我听有人提过烟雨楼,后来我问慧姨,慧姨说我不用知晓。”她双眼圆溜溜的,里面全是求知欲。 霍星河挠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描述:他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的,姜子安他们去过。那里有很多搔首弄姿姑娘,老远就会朝人抛媚眼还会跑出来拉人。 之前姜子安神神秘秘的说带他出去见识见识,他才走到那条巷子就被人拉住,吓得把腿就跑。事后霍无岐把姜子安和肖楚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们霍家人只会保家卫国,怎么能去那种污浊之地。 霍星河不喜欢那种地方,下意识觉得宝丫妹妹也不应该知道那种地方。 于是含糊道:“陈、陈慧茹说得对,你不用知晓。” 赵宝丫又扭头看她爹,她爹轻咳,郑重其事的告知她:“陈慧茹说得对,你不用知晓。” 赵宝丫狐疑:看这两个人的反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是人都有好奇心,天底下有什么事是她不该知晓的?她有着天然的求知欲,强烈的好奇心,总觉得知道得多就能规避更多的危险。 她立志要做京都城的百晓生! 既然他们不肯告诉她,她就问后院里的鸟儿好了。 第143章 143 亥時末, 万家灯火都已经熄灭,唯独南街花柳巷热闹如白昼。男女人的笑闹声从烟雨楼内传出来,许家小厮从里头接出自家公子, 焦急的催促道:“公子,老爷让小的来找您, 再不回去只怕要不好。” 许子义喝得醉醺醺的, 身上的衣裳半散开, 推了一把扶着自己的小厮骂道:“怎么个不好?他许庭深管不住母亲和祖母,就把气撒到本公子头上是吧?” “本公子就不回去, 就不回去!”说着又要往回走。 只是他刚往回走了几步, 头顶就被人套了个麻袋。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一群蒙面人摁在地下打。 “公子, 公子。”小厮吓得去拉人, 为首的黑衣人用力将他踹倒,警告道:“滚, 别多事!” 小厮惊慌之于立刻跑出胡同求救,恰好看见路过街口的霍星河和姜子安。也不管和自家公子有没有过节, 拉住人就喊:“姜,姜公子, 我家公子被人打了, 求求你们去救救他吧,不然他会被人打死!” 姜子安和霍星河立刻跟着小厮冲进巷子里吼道:“干嘛呢?” 双方人马一照面就打了起来, 等地上的许子义艰难的扯开麻袋,只来得及瞧见黑衣人逃跑的身影和姜子安被划伤的手臂,血滴答滴答的往下冒。他双眼发黑吓得晕了过去,小厮急得不行, 几乎都哭出来了。 霍星河扯下一节纱布给姜子安包上,才朝小厮吼道:“别吵了, 我家的马车停在路边,快把你家公子扶上去,我们送他回去。” 小厮赶紧照做,很快人事不知的许子义被送回了许府。等在正厅的许庭深吓了一大跳,赶紧命人去请大夫,许老夫人和许夫人听见动静匆匆穿衣跑了来。瞧见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许子义,一改往日见面就互掐的性子,扑倒到身边心疼得大哭。 老夫人咒骂:“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敢打老许家的独苗苗?” 许夫人也跟着骂:“天杀的,老爷,快让人去查,快把那些贼人揪出来千刀万剐!” 许庭深被哭得头疼,询问小厮究竟怎么一回事。小厮恐慌的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多亏了姜家的公子和霍小公子路过,才把贼人吓跑了,不然今日公子就被人打死了!” 许庭深看向姜子安带血的手臂,目光又落到他脸上,开口:“姜指挥使家的公子和霍将军府的小公子?本官记得没错,去年你还同小儿打过一架,今夜怎么好心救我儿子?这些黑衣人莫不是你找人干的?” 姜子安捂着受伤的手臂翻了个白眼:“许大人这话说的,去年的事我犯得着今年才来报复?我可不是好心,为了救令公子都受伤了,许府好歹也要给点补偿吧?” 霍星河也跟着嘲讽:“许子义日日在烟雨楼,时常同人有矛盾,有的是人想打他。我们好心救人,许大人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也不客气了。许大人就说说,你儿子的命值多少钱?” 许庭深脸黑:“本官岂是不知恩图报之人,你们要多少药钱?一百两够不够?” 姜子安一听那么少,当即就往地上一躺,捂住头朝霍星河道:“星河我头晕,肯定是失血过多,我不会要死了吧。” 霍星河惊慌大喊:“子安兄你别死啊,我立刻让下人去通知你父亲,就说你因为救许子义受伤,许家不仅不医治你还倒打一耙……”少年人声音响亮,远远的传了出去。守在外头的马夫和下人急匆匆的跑进来,看见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姜子安吓得大喊,然后有人匆匆跑出去找姜家人。 “你回来,跑什么?”许庭深脸黑如锅底,蹭的站起来。 他娘的,这两人就是逮着机会讹人吧! 正厅闹成一团,不少下人都远远的过来围观,守在书房外的十几个护卫也有些意动。一只猫喵的叫了一声,从几人脚边窜过往院外跑。有两个护卫立马追了出去,其余几个动作慢的都懊悔异常,心思已然不在书房这边了。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从窗口跳入,落地后再借着月色摸到书架上的青瓷矮脚花瓶,从里头倒出钥匙。然后又准确的摸出案桌左边的暗格,掏出一个小木盒,用钥匙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印章,在印泥上按了按,快速从怀里拿出几张空白的宣纸,在上面戳了几下。把宣纸放好后,又把所有的东西放回原位沿着原路返回。 黑影翻出书房后,那两个追猫的护卫兴奋的走了回去。其余几个护卫立刻八卦的凑过去问:“前头怎么了?” 其中一个护卫道:“咱们公子去青楼又被打了,这次居然是被姜家的公子救的,姜家公子也受了伤,在讨要一万两药钱呢?” “一万两?”另一个护卫不可思议:“哪个姜家,那么大口气?” “还有哪个姜家,五城兵马指挥使那个姜家,去年和咱们公子打架的那个姜子安!” “那姜家真是不要脸了,一万两啊,这不是讹人吗?” 许庭深也觉得姜家不要脸,可经不住姜家人闹啊。那姜指挥使又是个不要命的武夫,说他儿子要是因为救他儿子死了,干脆就把许子义打死一命偿一命好了。还带了二几个提着棍棒的粗壮护卫来,嚷着要动手。 到底是救了许子义,许家为了息事宁人还真给了这一万两。 姜子安抱着一万两银票装死,被姜家人抬了回去。等被抬到了屋子放到床上,他一下子蹦了起来,冲着床边的霍星河炫耀道:“霍小弟,你哥装得像不像?妈的,真解气!他许子义也有今天,被打了还要乖乖赔钱给我。” “像。”霍星河也就看见赵宝丫的时候像条傻狼狗,对姜子安他们几个可从不手软。不耐烦的把人推开,然后伸手:“银票呢,我出的主意,说好六四分,给我六千两。” 姜子安龇牙:“你这人,被划伤的是我,不能多给点?五五吧。” 霍星河臭着脸:“不是说好谁比武输了谁演被划伤的?说话不算数,下次有这么好的是不找你了。” “别啊!”姜子安连忙掏出银票递给他,“下次有这种好事还找我。” 霍星河把银票往怀里一揣,然后交代道:“让你爹给你告两日假,明天别去上职,不然许家那边没完。” 姜子安点头:“知道了。”然后瘫到床上继续装死。 霍星河出去后,姜指挥使进来了,一瞧见自家儿子就凉凉道:“好了,装什么装,大半夜的出去坑人也不知道透个气,差点没把你娘吓死。” 姜子安嘿嘿笑了起来,姜指挥使走到床边问:“是霍家小公子出的主意?” 姜子安唔了一声,生怕他爹不高兴连忙道:“星河也是为了给我出一口气……”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什么。”姜指挥使道,“霍家满门忠烈,好竹也出不了歹笋,你同他要好爹不管。只是你说说,如何就打不过那霍星河了,白长了人家好几岁!”难道霍家的人打架都天赋异禀? 哎,年少时他打不过霍大郎就罢了,如今他儿子还是打不过他侄子。这么大个头了,认个小孩儿当大哥,丢人! 姜指挥使这样想着,干脆把儿子揍了一顿。 刚走出姜家大门的霍星河听见姜子安鬼哭狼嚎的惨叫声,脚下生风,不过片刻就回了赵府。从后院翻墙进去,顺便捞过蹲在围墙上的猫猫,往书房赶。等到了书房,瞧见他赵叔叔正在练字,疑惑问:“赵叔叔,你方才去许府了吗?” 赵凛点头:“去了。”他抬头上下打量他,见他没挨揍,于是问:“钱要到了?” 霍星河赶紧从衣兜里掏出六千两推到他面前:“要到了,幸亏姜指挥使配合。” 赵凛把银票推了回去:“给我做什么,这是你应得的,收好将来娶媳妇用。” 霍星河立刻道:“我不娶媳妇的,这个给宝丫妹妹吧,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和镯子。”只有无聊的人才成亲,他才不会成亲。 赵凛拧眉:“说什么胡话,什么不娶媳妇?丫丫有我挣钱给她花,你的钱留给你媳妇花。” 霍星河:“那我现在还没媳妇啊,就让宝丫妹妹先替我花吧。” 赵凛越来越发现有时候,在某方面同这小子是鸡同鸭讲。火大搁笔:“这种事能替吗,现在立刻马上拿上银票回霍家去睡觉!”说着拿起银票塞到进他手里,把人强行推了出去。 门砰咚被关上,赵凛拧眉:看来还是得让他少休息多干活。 霍星河捏着银票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有些搞不明白赵叔叔怎么又恼他了。 哎,赵叔叔都三十有二了,难道是暴躁期到了? 书房内的赵凛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然后继续伪造信件。 现在只剩下徐首辅那边了,徐首辅为人谨慎,又日日待在徐府不出门。要想拿到他的私印应该比许、齐两家更难。 喜鹊重新停在了徐家的院子里,时刻盯着徐首辅。但徐首辅压根就不处理公务,不是在看书就是在钓鱼,要不就是在同夫人、女儿喝茶。 就在赵凛烦躁时,老皇帝送来了梯子。 徐首辅退下来的这段时间,六部作威作福,在朝堂上都敢公然反驳皇帝了。老皇帝感觉到了严重的危机感,察觉出两派失去平衡的严重性。当即下了口谕,让徐首辅重新回来处理内阁事务。 这个时候的徐首辅却摆起谱,称偶感风寒,还不便上朝。 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想晾着皇帝,让皇帝知道朝廷没有他不行。没有他,六部就逮住皇帝薅羊毛。 老皇帝虽然不高兴,但人还是要请回来的。知道赵凛最近同徐首辅走得近,于是让他去徐府把人请回来。 原话是:“若是请不回来,赵祭酒暂时也不用来上朝了。” 赵凛假意为难,心里却十分高兴。 徐首辅不用私章,他就想办法让他用私章好了。 赵凛备了礼,亲自上了徐府。徐家家仆和管家都对他熟悉,瞧见他来立刻去禀了徐首辅。徐首辅倒是没像打发宫里的太监那样打发他,派人把他带去了后花园的凉亭。他靠坐在凉亭里乘凉,大热的天,腹部还盖了快薄布,装作一副受凉的模样,温声道:“赵祭酒来了,今日老夫身子骨欠佳就不钓鱼了,陪老夫下一会儿棋吧。” 赵凛朝他行礼,先关怀了一番,然后坐到他对面,拿起白棋道:“徐大人先。” 徐大人微微坐直,下了一颗黑子,笑道:“听正卿说赵祭酒棋艺高超,曾一人战胜两百余人?待会可要让着老夫一些了。” 赵凛谦顺一笑:“徐首辅哪里的话,听闻您棋艺冠绝古今,待会要手下留情才是。” 经过这么些日子的接触,徐首辅发现这个年轻人真的很聪慧,不急不躁,脾性也很合他的意。 观他下棋,温和收敛,有容人之量。 或许,他们可以不是敌人。 徐首辅起了试探的心思,又下了一颗棋子后,继续道:“看来你我还是有许多共同爱好的,老夫觉得与你甚是投缘,不知赵祭酒可有意与徐府结亲?” 赵凛下棋的手顿住,抬头瞧他,不确定的问:“徐府还有位姑娘?”据他所知,徐首辅这人虽然狡诈,但对原配夫人很好,身边也就一儿一女。 徐首辅又落下一子:“徐府只有一位姑娘。” 赵凛拧眉:“徐大人的爱女不是许配给了九如吗?”他一时有些没明白这人在想什么。 徐首辅云淡风轻道:“只是许配又未成婚,老夫尤为欣赏赵祭酒,换个女婿也是可以的,就看你怎么想了。”秦正卿虽然也不错,但比起赵凛还是差远了。 若是赵凛能成他女婿,再生个小外孙,就不怕他帮着皇帝搞徐家了。六部那帮老头子也能轻松拿下。 而且,他直觉赵凛是和他一样的人,这种人对外虽然狠,但对家人绝对好。他女儿嫁给秦正卿未必就有嫁给赵凛过得好。赵家只有一个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女儿一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而秦家有公婆有小姑子,秦母他见过,并不是个宽容的。 他是在给赵凛一个机会,一个依附于他的机会。 也是在试探,若赵凛不接,那两人只能是敌对了。 赵凛也渐渐想明白了这点,心思百转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还没拿到私章,如果他现在拒绝,可能立马就会被赶出去。 但这徐首辅也太见风使舵了,固然,他得皇帝看中,但九如其实是个不错的女婿。 他迟疑两秒,一时间没想到如何破局,余光却瞥见站在几步开外的秦正卿。他落下的手顿住,眸子也不动了。 秦正卿听见了方才的话? 徐首辅也察觉到他的异常,正要回头,就听见脚步声,以及秦正卿温润的声音:“徐大人,清之兄……” 态度从容,声音平静,不像听到的样子。 徐首辅估计也没料到他会来,眸光压了压,很快又恢复,试探的问:“正卿何时过来的?” 秦正卿道:“方才刚到,徐大人在和清之兄下棋?” 看他态度,徐首辅松了口气,又问:“今日来可是有事?” 秦正卿摇头:“无事,就是听闻徐大人感染风寒,过来瞧瞧。”继而又笑着问:“我也许久未下过棋,可否也一同下几局?” 徐首辅虽有意换女婿,但丝毫不心虚,当即拍了拍身边的石凳:“既然来了就一起吧。” 眼尖的下人立刻上来茶水。 连续几盘棋下来,秦正卿丝毫没表现出异样。棋下到一半,赵凛说起皇帝让徐首辅回内阁一事,徐首辅不疾不徐道:“不急,咱们暂时不说这个。”明显还想晾一晾皇帝。 赵凛也不再说,正想着如何骗徐首辅用私章。徐首辅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忽而朝一旁的秦正卿道:“你今日来可是来找瑛霜的?她同她母亲在院子里绣花,你过去吧。” 其实今日,秦正卿是被秦母催着来提亲事的。他们两家定亲时日也不短了,前段时间徐首辅说让他和瑛霜尽快成婚他还高兴了许久,但最近却没有音讯了。 他母亲着急,让他来问问,若是行,挑个日子交换庚帖,尽快把事办了。 没想到一来就听见徐首辅问赵凛的话,秦正卿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后强迫自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若是往日徐首辅准许他去找瑛霜他定是很高兴的,此时此刻说这话,就有点在赶他的味道了。 秦正卿指尖略僵,想说他不是来找瑛霜的,是来提亲的。 赵凛却突然起身,道:“九如,你先去找瑛霜姑娘吧,听闻徐大人书法也是一绝,我想同徐大人求一副字。” 徐首辅显然也想继续刚刚那个话题,顺势起身,催促:“对,你先去找瑛霜,老夫同赵祭酒去书房。” 再不同意就要露馅了,秦正卿起身朝两人一礼,笑道:“那下官告辞了。” 两人心思各异的送他离去,秦正卿转身,嘴角的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苦涩和难堪。 徐首辅当初明明答应了他和瑛霜的婚事,怎么能如此出尔反尔! 他也曾和赵凛说过他心悦瑛霜,此生非她不娶。赵凛明明对瑛霜无意,在徐首辅询问时为何犹疑没有拒绝? 明明是暑热季节,秦正卿却全身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包裹住他。 第144章 144 秦正卿沿着青石小道往徐瑛霜的院子去, 他才跨进拱门,就瞧见不住朝这边张望的清丽女子。她同徐夫人坐在院子的石桌旁,石桌上摆着一个针线框, 她手里还捏着一个正在绣的秀帕,徐夫人正在指点她。 “阿霜, 这里怎么少了一针。” 她一瞧见秦正卿过来, 已经没了说话的心思, 立刻站了起来,羞涩又内敛的喊了声:“秦大哥。” 她盈盈的立在那, 像是一朵芬芳盛开的芍药。秦正卿看着这样的她心里略微酸涩, 忽而又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 他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露出惯常的笑容应了声, 然后又朝徐夫人行了一礼。 徐夫人也起身,瞧着他温和问:“一个时辰前就听婢女说你来了, 怎么现在才过来?”她家女儿还特意出来等,帕子都绣错了好几处也不见人来。 秦正卿连忙解释道:“我方才在后花园同徐大人和清之兄下了会儿棋才过来晚了。” 徐夫人听他提起赵凛, 眉目柔和了许多,顺口问:“你同赵祭酒是同乡又是同窗, 应该对他很了解吧, 他可有什么喜好?” 秦正卿脸上的笑意有些维持不住,语气略僵硬的问:“伯母问这个做什么?” 徐夫人解释:“也没什么, 先前赵祭酒不是救了明昌一命吗,后来还替明昌践行。我就想送个什么东西表达一下感谢。”其实她老早就想送了,只是先前老爷好像不是很喜欢赵祭酒,这几个月下来, 瞧着又不像讨厌对方了。 秦正卿压下心里的不适,答:“清之兄倒也没有特别的喜好, 唯独在意他女儿宝丫。伯母要是想感谢,可以送些小姑娘喜欢的东西给她。” 徐夫人一听笑道:“这个主意好,我明日亲自带婢女去铺子里瞧瞧,阿霜,你也一道去吧。” 徐瑛霜想着正好可以去置办一些成亲用的东西,温顺的点头。又羞怯的看向秦正卿问:“秦大哥今日到府上来可是有事?” 秦正卿摇头:“没什么事,听闻徐大人风寒,特意来瞧瞧。” 徐瑛霜略有些失望,于是道:“秦大哥每日都在忙什么?我瞧着赵祭酒都时常来府上,你若是无事的话可以多和赵祭酒一起来。”她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迟迟没提婚事,秦大哥也没提,她自然也不好意思主动提。 而这话落在秦正卿耳朵里就变了味。 他又想到方才徐首辅问赵凛的话,他们二人支开他,此刻是不是又在商量婚事? 其实他还真想差了,徐首辅去了书房还真打算给赵凛写一副字,赵凛姿态放的极低在给他研墨。 徐首辅铺好纸,取出惯用的狼毫笔,略一思索,沾了墨后一笔挥就。很快八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杨柳依风,江河入海” 这是劝他归顺的意思? 徐首辅写完题名,赵凛唇角带笑,提醒他:“徐大人,印章。” 徐首辅颔首,温声道:“且等等,印章许久没用过。”说着转身转到书房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很快拿着一个檀木盒子出来,从里面翻出一块和田玉印章。那玉是极其名贵的,用的居然是子母印。 母印为一尾鱼,子印为更小的鱼,两个印章同时沾了印泥摁到题名处。徐首辅的字号和一尾游鱼图案活灵活性出现在宣纸上。 赵凛惊奇问:“徐大人这印章好生独特,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徐首辅笑道:“昔年读书时,吾父亲手所刻,老夫甚是喜爱,很少会拿出来用。今日为赵祭酒破例了。”说着把那幅字递了过来。 赵凛接过,甚是感动:“徐大人有心了,这手字当真罕见!” 徐首辅颇为受用,待他要走,又道:“方才老夫下棋时说的话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下次见面时希望能给老夫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凛颔首,带着那副字走了。 从徐府书房到门口的这段路,赵凛眉头就没送下来过。 徐家守卫森严,徐首辅为人精明又如此看重这印章。方才也没瞧见去哪取的,只怕用许家那招不管用。 他方才努力记住了印章的模样,不能偷偷拿到印章的话,只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图案了。他回去先找些木块或者玉器试着雕刻一下,应该能雕出来。 幸好从静王府那里搜刮出来的玉器很多。 他心里有事,一时没注意有人喊他。等要上马车,秦正卿提高了音量,他才惊醒回头看他,问:“正好,九如也要回去吗?” 秦正卿颔首,眼眸闪动:“清之兄近日怎么频频来徐府?” 赵凛:“我同徐大人一见如故,就多往来了些。恰好昨日皇上又让我来请徐大人复职,不想你今日也来了。”他想到翻案一事,迟疑几息,试探的问:“你同徐姑娘什么时候成婚?” 最好在没成婚前把案子翻了,免得秦家遭受牵连。 他一问,秦正卿立刻又想起徐首辅那话,难免又不舒服起来。面色都白了几分,只道:“还在挑日子。”然后就匆匆告别了。 等他回到家中,还没坐稳。秦母立刻着急凑上来询问:“如何了?徐家可说什么时候可以成亲?我和你父亲可以登门合八字了吗?” 秦父也期盼的看着他,秦正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得敷衍道:“母亲,徐大人还未复职,人又还病着,现在提这个不合适。皇帝已经让赵兄去请徐大人重新入阁了,等一段时间再说吧。” “你这孩子!”秦母一听赵凛,脸就拉了下来,“我可是听人说那赵凛最近日日往徐府去,好好的亲事你不抓紧,莫要被他抢了才后悔!” “母亲!”秦正卿微恼:“你又说这种话,说了清之兄为人仗义正直,决计不会夺人所爱。”先前是他一时被徐首辅的话蒙住了双眼,妄自揣测了清之兄。 他回来的路上已经自我检讨了。 他们是同窗,周先生说过,他们今后为官要互相扶持信任。 他信清之兄。 秦母撇嘴:“这话你就骗骗自己吧,都这么多年了。他赵凛有好事可曾想到过你,可曾与你交过心,还是来过我们家一次?他心眼小,一直在记恨当年你小妹那事呢。” 秦父也冲着秦正卿道:“你是该长点心眼,官场如战场,不比从前读书纯粹。” 秦正卿不耐,称还有事,抿唇匆匆走了。 秦母见儿子这样,气得骂他缺心眼。很快又开始不停的说,不停的数落赵凛的不好,把从前种种翻过来复过去拉出来重复说。 总之,在她眼里,赵凛就不是个好东西! 正在书房雕刻的赵凛又是狠狠几个喷嚏:不会又是六部那几个老东西在骂他吧。 此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连续五日都关在书房,按照记忆里的模样雕刻徐首辅的印章。每雕刻出图案就会印在宣纸上同徐首辅那幅字画上的对比。直到复刻得丝毫不差,才兴奋的开始捏造三人来往的秘信。 当然,这些秘信可不是随意编造的,都是根据当年的事再结合赈灾时一些银两的数据,贴合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写的。从语言、逻辑、事件出发,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任由他们当事人来瞧,都要以为是他们自己梦游写的呢。 这是极耗心力的,赵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足足半个月,期间上朝都没去。 老皇帝倒是没说什么,只以为他被徐首辅弄得焦头烂额。而徐首辅本人就有些不淡定了:这赵祭酒什么意思,说好下次见面给他答复的,这是在躲在他? 他不在朝中,又没出门,虽有耳目,也实在难知道赵凛在干嘛。于是找来脑袋、腿脚已经好得差不多的齐铭问询。 齐铭摇头:“我也不知啊,半个月前还瞧见过赵祭酒,从前瞧着他人还不错,那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瞧见我,正眼都没带瞧的。之后就没瞧见他了,听我儿子说他也没去国子监,一直待在家呢。”他说着撇嘴,“一个大男人,整日窝在家里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绣花生孩子呢!”说完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徐首辅拧眉,开始又有点看不懂赵凛了。 但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种不被掌控,暴风雨前宁静的憋闷感。 徐首辅沉吟两秒又问:“你觉得这赵凛如何?” 齐铭脾气爆,他一问声音就大了:“长得人模狗样,先前我儿和陆老贼儿子的事,我还以为他在偏帮我。后来总觉得他在故意灌醉我,害得我被夫人打折了腿,你不知道多痛……” 他正喋喋不休的控诉时,许庭深匆匆朝后花园的凉亭走来。 等走近了,徐首辅见他一脸凝重,连忙问:“怎么了?” 许庭深立刻道:“我书房的私章被人动过,我总觉得不太好!” 徐首辅拧眉:“私章?你如何知道被动过了,不是你自己用过或是你家里人不小心动到了?” “绝无可能。”许庭深眉头几乎打结:“你不是不知道我有点强迫症,不管是放置私章的木盒还是私章放在木盒子里的角度,或是私章沾染印泥的多少都有严格控制的。先前我用过一次摆放得很好,今日一早我拿出来再用时就发现不对劲了。思来想去,想了一早上还是觉得不对。” “而且,从昨夜起,右眼皮就一直跳……” “私章?”徐首辅静静的掰动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忽而想起那日赵凛像他求字,提醒他印章又盯着他私章看的画面。玉扳指转动停下,他突然蹭的站起来,侧头问齐铭,“你那日喝醉身上可有私章?” 齐铭立刻点头:“有的,我的私章从不离身。”他啧了一声,“说来也奇怪,那日被夫人打断腿就没摸到私章,我以为是夫人给我放起来了。没想到追着我那逆子打时,那私章又掉了出来,害我把头磕破了。” 徐首辅眉头越拧越紧,最后几乎打结:“只怕这赵凛接近我们不是为了对付六部,是想从我们身上弄到私章。” 齐铭还没反应过来:“弄私章干嘛?” “私章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象征,一旦有人拿了我们的私章伪造什么信件,如果字迹一样的话,那所有人都会认定就是我们干的。”许庭深神情更凝重了,“我记得先前赵凛帮陆老贼儿子陆文锦代写一事,他模仿他人笔记就是一绝。” 齐铭愣了片刻,突然卧槽一声:“你们是说赵凛那厮再偷我们私章想伪造信件?他伪造什么?不会伪造我们通敌叛国或是造反吧?” “倒不至于这么没脑子。”凡是都要有据可依,人在家中坐,仅凭一纸印有他们私章的书信,说他们通敌卖过不会有人信的。 怕就怕…… 徐首辅抬头问许庭深:“先前让你找人去荆州查赵凛老底如何了?” 许庭深:“这个赵凛底子倒还算干净,农户出生,自幼丧母,父亲也在荆州鼠疫后死了。早就和家里断了亲,继母不久前也过世,有个断腿、缠绵病榻的弟弟,估计也快死了。在长溪还有个开酒楼的妹妹,再有就是他女儿了。没挖出任何可以钳制他的……”他顿了顿,突然又道:“但我们的人发现了个可疑的人,暂时还不确定身份,我让属下把人押送回京都,不日就能到。” 长久的沉默后,徐首辅朝齐铭道:“准备准备吧,明日一起去上朝。”一切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只怕不能够在赋闲在家了。 齐铭困惑:“不是说要晾一晾皇帝吗?” 徐首辅深吸一口气:“再晾下去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待会老夫让人把徐府失窃,丢失私章的事传出去。明日一早,你们同老夫一同上朝,让皇帝严查盗窃之人。” 若是私章丢了,有人伪造什么信件也就说得过去了。 只是当天不凑巧,城南一座废弃的宅子里突然传来呜咽声,门口的石狮子眼角也流出血泪,许多百姓跑去围观。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事,徐府遭贼一事完全被掩盖了过去。 鬼神一事总要叫活人更容易引起百姓的兴趣,任凭徐府的人如何宣传自家失了多少珍宝也没人搭理他们。甚至有人说起时还道,不会是和城南的宅子闹鬼有关吧? 翌日一早,百姓再去看,发现城南废弃的宅子大门上写了个大大的‘冤’字。 徐首辅穿上官服出门时,听到这个消息,隐没在袖子里的手开始发颤,整个人浑身冰冷:城南那座废弃的宅子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他老师,前冯首辅的宅子。 当年他曾无数次去过,还曾在哪留宿过。 他惶恐,不再去想赵凛偷盗私章一事,开始想城南闹鬼的事。 他是绝对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若是真有鬼,估计被他害死的人能日日缠得他不得安宁! 那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了! 巍峨皇宫薄雾重重,徐首辅在前,许庭深和齐铭在后,三人身后跟着一众徐党官员。与六部一党的官员,齐齐聚到了大殿石阶前,互相对峙。 陆尚书叉腰挺胸,最先开口嘲讽:“徐首辅这是被吓来上早朝了?呵呵呵,城南闹鬼,只怕这鬼找的是你吧?” 齐铭脾气爆,当场就怼了回去:“胡说八道什么?也不知是哪个孙子在装神弄鬼!” 双方剑拔弩张,早秋的风吹起诸位大人的官袍。 大理寺卿邢大人大步而来,他身后还跟着多日未出门的赵祭酒。 徐首辅眼睛微眯,整个人都警觉起来:赵凛这厮误导他,分明就和他的死对头邢大人无比熟悉。 他大概猜到他们想干嘛了。 徐首辅眸子阴沉,眼里已经有了强烈的杀意! 大殿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大太监手持拂尘,高声唱着开朝。诸位大臣分三派鱼贯而入,跪下三呼万岁。 老皇帝喊了平身后一眼瞧见最前面的徐首辅,对赵凛不禁又另眼相看。 徐首辅抬起步子正要先发制人要求彻查徐府被盗一案时,他左后方的大理寺卿邢大人突然上前两步,把他撞开,砰咚一声跪到御前,高声道:“皇上,臣恳请替前冯首辅翻案,冯首辅冤枉啊!” 他话一出,老皇帝脸就沉了下来,整个朝廷官员哗然。 徐首辅、齐铭、许庭深三个人都面如土色。 老皇帝喝道:“案子都结了,怎么就要翻案?”这案子是皇帝亲自督办的,如今要翻案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龙庭之声震耳欲聋,邢大人不为所动,重重就是三个响头:“昨日冯家废弃府邸有人呜咽,门口的石狮子无故流出血泪,大门上更是写了个大大的冤字!皇上,前冯首辅有冤!” “徐首辅因一己之私陷害恩师,令他被万人唾骂,含恨而终!前冯首辅有冤,臣恳请翻案!” 六部的几个老狐狸一听矛头指向徐首辅,立刻明白机会来了。 纷纷跪下,磕头:“皇上,昨夜前冯首辅废弃的屋子闹鬼一事我们也知晓,定是有莫大的冤屈啊!还换皇上替前首辅翻案,还冯首辅一个公道,还当年惨死的百姓一个真相!” “皇上,石狮涕泪,鬼魂喊冤,不得不查啊!” “皇上,当年之事确实太过草率,臣请求给冯首辅翻案!” “臣复议!” “臣复议!” “……” 不过顷刻功夫,整个朝堂跪下去了一大片。 老皇帝拧眉,想呵斥,却又呵斥不出口。 齐铭脾气暴躁,上前一步跪下,嗓门大得像打雷:“皇上,当年这案子证据确凿,仅凭一些闹鬼的传闻就翻案委实太过荒唐,臣觉得不妥!” 他一跪下,徐首辅一党也纷纷跪下:“皇上,徐首辅说的在理,确实不妥!” “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皇帝定的案,怎么能说翻就翻!” 两派争得不可开交。 一直没说话的徐首辅往前一步,跪到邢大人并排的位置,朝着皇帝郑重一磕头。然后背脊笔直,清傲的抬头面对圣颜:“皇上,再讨论要不要翻案前臣想让诸位大人见一个人。” 六部的人看向他,不知道他要卖什么关子。邢大人蹙眉,赵凛右眼皮莫名的开始不住的跳动。 老皇帝私心里是不想翻案的,不说这案子是他定的。翻案了对他没有半分好处,反而会有人说他薄待功臣,说他不是明君。 听徐首辅这样说,立刻问:“什么人?” 邢大人插话:“皇上,我们现在说的是替冯老翻案一事,徐首辅这是心虚,故意转移话题!” 徐首辅侧头瞧他:“邢大人,老夫并非转移话题。这个人就是和天禧十九年贪污案有关!” 朝堂上议论声此起彼伏,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肃静!”老皇帝高声道,“人呢?把人带上来吧。” 徐首辅看向许庭深,许庭深朝皇帝一拜后道:“皇上,人被都察院的人押在皇宫外,烦请派人去通传,把人带过来。” 老皇帝朝大太监看了一眼,大太监会意,小碎步穿过满朝文武往大殿外走。朝守在外头的禁卫军统领嘱咐了几句,禁卫军郭广陵想了想,招来守在不远处的霍星河和姜子安,让他们二人去宫门口一趟。 所有人都在静静的等待,赵凛右眼皮越跳越快。足足一刻钟过后,终于听见外头有小太监通传。 众人齐齐往大殿外看去,人还未到就听见一阵铁链拖动的叮当声,紧接着一个蓬头垢面,清瘦佝偻的人逆着光缓步跨进大殿。 太阳有些晃眼,众人一时间没看清楚他的面容。只看到他手上脚上带着的粗壮铁链,以及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 赵凛右眼皮终于不跳了,眼眸却应为震惊略微放大,紧接着手上的笏板几乎捏碎。押送对方进来的霍星河摁住刀柄的手也在颤抖,极力克制住不乱动。 等那人往前走进,抬头直面天子时,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暴漏在所有人面前。 新进的官员可能不认识他,但跪在最前面的六部几个老家伙生生吓跳了起来。指着他结结巴巴的道:“冯,冯,冯首辅……”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高台之上的老皇帝一个没坐稳,几乎从龙坐上跌下来。还是吴大总管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才稳住。他浑身都在颤抖,指着已经跪在邢大人身边的人,嘴唇哆嗦:“你,你是人,是鬼?” 高台上下的人重重一叩首,脚链和手链撞击在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叮当脆响。他再次抬头,眸光中无悲无喜,声音高远平静:“罪臣冯元德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活的! 朝堂上所有认识前冯首辅的人惊吓过后都炸了! 十几年前斩首的冯首辅居然活着! 这就不是翻不翻案的问题了,这是欺君的问题! 六部才因为可能打垮徐首辅兴奋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这人怎么就还活着! 邢大人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愣愣的看着身边的人! 等反应过来后所有人都看向高坐之上的皇帝,这个时候的皇帝已经从惊吓中慢慢回神。意识到下面跪着的是活人,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难看起来,最后转为铁青。 喝道:“冯元德,你居然还活着!说,当年是何人帮你欺君,帮你假死!”这简直是在挑战他的皇权。 此刻已经没有人记得要翻案的事了。 跪在最后左后方的赵凛拧眉: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徐首辅这个老狐狸居然在这个节骨眼找到了权道长! 即便如此,他也休想把翻案一事就这么压下去! 第145章 145 赵凛上前几步, 跪到权玉真身前,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呈上。高声道:“太妃临终前交代臣给她操办身后事,因此曾与臣先皇的丹书铁券。臣请求皇上暂时饶前冯首辅一命, 准其翻案,若是案情有冤, 他本就不该死就没有欺君一说。若是案情不冤, 也显得皇帝仁德、明察秋毫, 再追究其责任也不迟!” 众人齐齐看向他高举的手,那确实是先皇的丹书铁券! 只是, 太妃能送给他才有鬼! 徐首辅一党的人咬牙切齿:但太妃已死, 谁也不能拉出来同他对峙! 老皇帝盯着那丹书铁券拧眉:先帝确实给过庞太妃一则丹书铁券, 也没说其余人不能用。 赵凛趁着徐党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继续道:“况且大业有律法, 不管是新案还是旧案,一旦朝堂之上有半数人认为要重查或是有必要翻案, 这案子就必须重新彻查!” “皇上,既然六部的大人都认为这案子有异, 定不是无的放矢。”他回头,“陆尚书、顾尚书、苏尚书、花尚书、李尚书、陈尚书, 你们都是当朝肱骨, 又是内阁重臣。定不会拿自己头顶乌沙开玩笑的是不是?” 被点名的六部尚书齐齐抖了一下:这赵祭酒就是在明晃晃的威胁他们啊! 是说今日要是不翻案,大不了玉石俱焚, 大家乌沙都不要要了吗? 这前首辅和他究竟什么关系,竟然值得他拿出丹书铁券又言语威胁六部! 不管什么关系,六部的人都知道,今日这翻案是势在必行了。不提赵凛的威胁, 这恐怕是他们有生之年唯一能把徐有松这老贼弄死的机会! 六部的人又齐齐把头顶乌沙摘下,冲着老皇帝又是重重一拜, 然后抬头态度坚决:“皇上,赵祭酒说得对,您是明君,有冤必申,有错必究。前冯首辅有冤,臣等愿意用头顶乌沙替他担保,求皇上翻案!”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冯首辅翻案没成功,皇帝也不可能直接把六部全部辞了,让徐首辅一人独大。 这不过就是威胁的手段罢了。 六部的人声势浩荡,老皇帝隐有纠结。 徐首辅拧眉,看向赵凛:“赵祭酒,你如此为前冯首辅说话,和他是什么关系?”他真是小看这个赵凛了,一通话下来又捧高了皇帝又威逼了六部。 现在看来,从一开始他就是有心接近徐家,意图替冯首辅翻案。或许更早,在长溪时他就知晓了冯元德的身份,已经密谋了数年。 这样一想,这人心机当真深城可怕! 亏得他还想给给机会让他做女婿,这种人就应该立马弄死。 否则将来会是心腹大患! 赵凛冷笑:“下官和前冯首辅能有什么关系,倒是徐大人和冯首辅关系匪浅。如此关系,徐大人非得阻挠翻案,莫不是心虚?” 徐首辅盛怒:“赵祭酒你胡说什么!” 赵凛:“下官如何胡说了,徐大人和静亲王一事还没捋清楚又掺和进了天禧十九年的贪污案,手倒是伸得长。以为这天下没有王法了吗,还是觉得皇上离不开您,就算您犯了再大的过错,皇上还是会派本官三顾茅庐把您请回内阁?” 这话拨动了老皇帝那根敏感的神经:这徐首辅确实有些恃宠而骄了,几次三番的请他回内阁,竟然敢甩他脸子。 他是天子,晾着他不是想反了天了! 老皇帝看徐首辅的目光明显不善起来,徐首辅也察觉到了,正要再辩驳。跪在那的邢大人突然脱下官帽拿出官印呈上,抢先道:“皇上,臣信良工的人品,臣愿意以官位和性命替他担保,若翻案后还认定他有罪,臣愿意与他同死!” 一直没说话的权玉真动容:被徐有松派去的人抓到的一瞬间,他是想过一死保全老友的。只是对方似乎察觉了他的一路,抓到的瞬间就困了他手脚喂了他迷药,把他当做货物运送至京。 到了京都,他明白一切都晚了,即便他死了,只要他尸体还在,皇帝就会追究当年的欺君之罪。 如今,只有翻案,洗脱他的罪责,才能保全所有人! 想到这,一直没说话的他朝着皇帝又是重重一磕,然后抬头,直面圣颜:“皇上,当年罪臣辅佐您登基,您曾许诺臣一个愿望,现在还作不作数?” 老皇帝当然记得,当年他登基,曾兴奋道:“良工对朕有大恩,朕无以为报,就许你一个愿望,只要不违背祖宗礼法都可提。” 只是当时冯元德拒绝了,只道:“臣的愿望就是国泰民安,皇上只要当个好皇帝,臣别无所求。” 时隔这么多年出尔反尔叫老皇帝恼火,但这种话说出来都叫人笑话。 就事实上说,他确实还欠对方一个愿望。 金口玉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总不好反口。再加上老皇帝确实有些恼徐首辅,六部又在给他施压。 这案子不翻也得翻! 老皇帝沉着脸下了圣旨:“天禧十九年冯首辅一案有异,令三司彻查此案!冯元德暂时押往刑部,由刑部负责主审,大理寺、都察院协助审理。徐首辅极牵连其中一干人等继续停职接受审查!” 权玉真暗淡的眼眸亮了起来,朝着皇帝拜谢。邢大人和六部欢欣鼓舞,也齐齐朝着皇帝叩拜,三呼万岁。 跪在那的徐首辅浑身僵硬,面如死灰,向来淡定的眸子终于露出点惊慌,然后沉默下拜。 徐党众人伏在地上,像哑了火的斗鸡。 赵凛冷笑:百因必有果,不是不报、时候到了,谁也逃不掉! 下朝后,权玉真由霍星河和姜子安带人押送刑部。一出宫门,坐上囚车就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早有太监在告示栏张贴了翻案的皇榜。很快百姓都知道了囚车里坐着的是何人。 口口相传后,又引来了更多看热闹的百姓,将去往刑部的两边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云蜜儿趴在鸿运楼二楼雅间的窗口往外瞧,瞧见囚车往这边驶过来时连忙回头朝赵宝丫道:“姐姐,好热闹啊,囚车过来了。你快看,快看呀。” 她伸手去拉赵宝丫,赵宝丫好奇的凑到她身边往外瞧。起初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和远处不是很清楚的囚车。 禁卫军和刑部官差开道,这么大阵仗,也没听说什么大事啊! 沿街百姓议论声传了过来。 “这人是谁啊?” “前冯首辅,天禧十九年大旱贪污了十万两赈灾银的那个。” “啊,他不是被斩首吗?怎么还活着。” “不知道啊,听说跑到青州一带当道士了!” “他还有脸去当道士,当年害死了多少人!” “皇帝不是下了旨重审那案子吗?会不会当年不是他干的?” 很多不明就理的百姓才不管这么多,他们只知道他们有亲人在那场旱灾中亡故了。囚车驶过之处不少人往里面丢菜叶子、破布,臭鸡蛋。 禁卫军不停的呵斥,但效果甚微! 赵宝丫帮她爹拿印章,并不知道他爹是要翻案,这会儿听到百姓的议论也没多大感觉。直到听到道士一词,她微微蹙眉,努力往囚车里看。 囚车越驶越近,囚车里的人蓬头垢面,道袍加身,盘腿靠坐在里面。被一颗鸡蛋精准的砸中额头,无意识的动了一下,腰间垂挂的小葫芦露了出来。 赵宝丫脸色瞬间变了:“师父!”她手里的糕点也没来得及放下,转身就朝雅间外跑。 坐在她对面喝茶的陈慧茹惊得站了起来:“宝丫,你去哪里?” 然而,赵宝丫压根没听见她的话,三步并两步往楼梯下跑,险些和上来的店小二撞上。她冲出鸿运楼大门,拨开人群往前冲。看到有人要准备丢鸡蛋、菜叶子,气愤的一把拍掉,大喊:“不许扔,不许扔,他没罪他是好人,你们不许扔!” 被推开的百姓不悦,本想回头骂人。一回头看见赵宝丫那张纯然干净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主动让开一点让她过来。 “师父,师父!”赵宝丫大喊,想越过官差的阻拦过去。 官差本就被乱砸东西的百姓搞得火大,看也没看她,伸手毫不客气的把她往后推搡:“后退后退!” 赵宝丫站立不稳,往后倒去。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霍星河瞧见这一幕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不顾姜子安的阻止,走过去一脚把那官差踢开。手快的将赵宝丫拉了起来,沉着脸斥道:“谁让你们随意推搡她的!” 那粗鲁的官差被踢得腰部剧痛,也不敢顶嘴,讪讪的后退两步。 赵宝丫扶着他的手站稳,一双眼睛通红,沁着泪花:“星河哥哥,师父……” 霍星河瞧着她这样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打断她的话,快速说:“我知道,你别急,先回家等着,稍后赵叔叔会回去。”少年高大,肌肤因为常年习武在外行走显出健康的麦色,此刻眸子里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说服力。 赵宝丫心知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后退两步松开了手,恰在此时陈慧茹终于带着小蜜儿追了下来。 霍星河这才放心,快走几步重新翻身上马,领着囚车往刑部去。 老皇帝之所以选了刑部主审也是有考量的,大理寺卿邢大人与冯元德私交甚密,都察院左都御史许庭深和徐首辅又是好友,都不适合主审。 翻案一事,刑部主审最适合。 囚车到了刑部,权玉真被押送进刑部大牢。霍星河选了一间最宽敞、干净、有窗的牢房。权玉真什么也没说,也没跟他说一句话,默默的走了进去。霍星河看着安静坐在牢房里的人,眼眸压了压,转身吩咐狱卒道:“这位乃是要犯,不可慢待,任何人不许乱用私刑,情况不对立刻上报到禁卫军。” 狱卒赶紧点头。 等转身往外走时,姜子安小声迟疑的问:“星河,我怎么觉得你情绪不太对,你认识冯首辅?”其实也不难猜,听闻冯首辅是在长溪被抓获,霍星河又是在长溪长大。 霍星河也没瞒着他,点头,又道:“我还是不放心,你派两个禁卫军的兄弟过来一起守着吧。” 姜子安答应,霍星河加快步子往外走,两人出了牢房,一眼便瞧见等候在石阶之下的赵宝丫。 霍星河三步并两步跨过石阶:“宝丫妹妹,不是让你回家去吗,怎么还在这?”他看了眼赵宝丫身后云亭侯府的马车,以及从马车探出头来的云蜜儿,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皱。 赵宝丫急道:“我不放心,师父还好吗?我能进去瞧瞧他吗?” 霍星河:“你放心有禁军看守,但不能进去瞧他,最好也不要喊师父了。”他生怕赵宝丫不理解,又解释道:“总之赵叔叔和邢大人准备给权道长翻案,情况复杂,暂时最好避嫌。”不然对双方都不利。 赵宝丫点头:“知道了,我不来就是了。” “我阿爹呢,他现在在哪?” 霍星河:“应该在刑部,你先回去吧,他晚些会回去,我也要回宫述职了。” 赵宝丫尽管担忧,还是很听话的回了云亭侯府的马车。霍星河站在那看着马车渐渐远去,姜子安走过来撞了一下他的肩:“喂,你家宝丫妹妹越长越好看了。” 霍星河回头剐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姜子安无语:“你这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夸一夸瞪我做什么?” 霍星河现在没心情和他开玩笑,一手肘拐到他腹部,骂道:“又想挨打了是不是?回宫!” 说着翻身上马,快速离去。 少年英姿飒爽,不少没散去的百姓追着他矫健的身影而去。 姜子安撇嘴:哎,霍星河这人就是拳头硬,脑袋一点也没开窍。 京都不少公子都垂涎赵家那姑娘呢! 青梅竹马不近水楼台先捞月,等被人挖了墙角就哭去吧! 第146章 146 尽管赵宝丫听话的回去了, 但她还是坐立不安。 小蜜儿察觉到她的不安,坐到她身边,伸手拉住她的手, 小声喊:“姐姐……” 赵宝丫极淡的冲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从第一次见她到现在, 陈慧茹就没瞧见过她如此紧张。她开口询问:“宝丫和那前冯首辅很熟?” 若是别人问, 赵宝丫定然不会说的。但她对陈慧茹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感, 而且打心眼里觉得陈慧茹绝对不会害她。 她问,她就答了。 “嗯, 他是我师父。” 陈慧茹诧异:“他就是你说的道长师父?” 赵宝丫点头, 着急帮权玉真说话:“师父人很好很节俭的, 他是绝对不会贪的。当年他自己都很穷还收留我和阿爹, 还给我买吃的,给阿爹买纸笔。如果没有师父, 肯定没有现在的我和阿爹。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她太激动, 陈慧茹连忙安抚她:“我信,冯首辅是个很好的人, 我年少时曾见过他。”在她像蜜儿这么大的时候, 就亲眼见过他施粥救济苦难的百姓。 先皇有九子,当今皇帝能在夺嫡中胜出, 几乎都是依仗这位肱骨之臣。 陈慧茹自小在京都长大,为人又聪慧,对很多事看得更通透。如果天禧十九年旱灾贪污案只是徐首辅有意的陷害还好说,但若是皇帝明知是陷害而故意放纵, 那么这次翻案就难了。 饶是这样想,她还是安慰道:“放心吧, 你爹和邢大人既然主动替你师父翻案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赵宝丫也知道她爹做事周密,被她一安慰确实好了不少。 然而,赵凛这次却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是万万没想到徐首辅会提前把权道长找出来。他前段时日挖空心思想着盗印章伪造书信,徐首辅也没闲着,想翻他老底呢。 他下朝后就去了刑部,刑部顾尚书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赵凛和冯元德关系匪浅,不然也不会拿出好不容易得来的丹书铁券,又极力为冯元德说话。 两人到了后堂偏厅,才坐下,顾尚书就迫不及待的问:“赵祭酒和邢大人可有把握替前冯首辅翻案成功?” 赵凛:“自然有把握,但还是要六部大人的全力配合。” 顾尚书颔首:“这个自然。”他们目的不同,但赵凛他们的目的恰好可以达到他们的目的。 他喝了口茶,笑道:“只是赵祭酒能否把六部大人同静王府往来的信件还回来?万一我们配合把徐有松拉下台了,赵祭酒又反过来把这些证据呈到了御前,那我们岂不是做了白工?” 赵凛很爽快,一口答应了。当场就把顾尚书私通静王府的证据给了他,并表示只要翻案成功,剩下五部的私通证据也会一并给。 顾尚书翻看着这些证据,还挺讶异的。 赵凛朝顾尚书友善一笑:“顾大人,下官是顾山长的弟子,先前虽然有动其他几位尚书,但一直没动过您。今后也不会,捏着您的把柄不过是为了其他五部大人不排挤您。” 顾尚书还真有些信了,对赵凛倒是热络了许多。 亲自陪着赵凛往刑部大牢去,带着他到了权玉真的牢门前,温声道:“赵祭酒有什么话尽管说,本官去外头候着。” 赵凛道了谢,等牢门打开,狱卒送薄被进去后,他才提着食盒走了进去。等狱卒撤走,他坐到牢房内唯一的木桌前,把里面的饭菜一一端出来。边摆边道:“道长,给你送了些饭菜,过来吃吧。” 原本靠坐在床头的权玉真挪步下来,随着他走过来的动作,手上脚上的链子叮当作响。等他坐过来,赵凛取出钥匙把手上脚上的链子解开,又道:“明日翻案,要上公堂,今日就不给你带酒了。吃完饭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都不必担忧。” 权玉真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必来,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宝丫要照顾。你只当不认识我,翻案的事由邢大人来就好。”这样就算翻案失败也不至于牵连他们父女。 “我知晓,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牵连到我。”赵凛把筷子递给他,“你不必担心,这世上是有因果的,我必定帮你洗脱罪名,就当做是你当初收留我和丫丫的福报了。” 权玉真是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也明白他的心机和手段,以及有恩必报的性格。他这样说,自己再劝也是多余,便不在多说,接过筷子吃了起来。 笑道:“其实小酌两口也无碍。” 赵凛:“等你出来,我陪你喝便是。” 赵凛没有久待,很快便出来了,出来时正巧瞧见左都御史许庭深在监牢门口同顾尚书周旋。 权玉真被押送进京时正赶上许庭深三人早朝,他只来得及匆匆交代务必把人送到宫门口就进宫了。从头到尾,没来得及盘问对方一句,这会儿是想见见对方,刺探刺探敌情的。 哪想顾尚书亲自拦在监牢门口,说什么没有皇上口谕和圣旨,开堂前谁也不能见。 他正想着算了,就见赵凛从监牢里面出来了。当即脸就沉了下来,指着赵凛道:“顾尚书,你这是什么意思?赵祭酒不是人吗,凭什么他能进?” 顾尚书嘴硬道:“许御史糊涂了吧,这里哪有什么赵祭酒?”左瞧瞧右瞧瞧就是没瞧赵凛。然后又问守在这的狱卒:“你们瞧见赵祭酒了吗?” 三十几个狱卒异口同声答:“没有!” 那嗓门大得赵凛蹙眉揉耳,加快步子往另一边走。眼看着人走没影了,许庭深被气得仰倒。 很好,六部就是和赵凛沆瀣一气! 他冷笑连连甩袖走了。 顾尚书见人走远,吩咐狱卒守好牢门,几乎是小跑着追上赵凛。担忧问:“明日开堂审案,皇帝也会来旁听,他向来偏帮徐有松那个老贼,这次会不会也如此?” 赵凛:“顾尚书放心吧,在绝对的证据面前,皇帝偏帮也没用。”他顿了顿,嘴角微微翘起,“况且皇帝已经对徐首辅起了猜忌,这次绝对不会偏帮他。” “起了猜忌?”顾尚书不是很通透,“静亲王那边什么都没查到,皇帝既然三番两次让他回内阁,如何会猜忌?” 赵凛:“什么都没查到才会猜忌。” 老皇帝多疑,他会想六部掘地三尺都没挖出任何东西,徐首辅一党势力得有多大。虽然主动请徐首辅回来的,但对方三番两次不给他面子,心里也会不舒坦。 再加上,有人吹吹枕边风,那种微妙的不舒坦和猜忌就会无限的放大。 赵凛出了刑部,刑部左侧有一颗高大的梧桐树。初秋的风一吹,梧桐树叶飒飒落地。一只乌鸦伸出爪子刨了刨,然后啄起树叶飞过高墙大院,落在了宫门之上。守宫门的护卫瞧见后过来驱赶,乌鸦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往深宫内冲去,一路停在了凝露宫的一株木芙蓉花树上。 歪倒在老皇帝怀里的王昭仪见那乌鸦,秀美深蹙,娇嗲道:“皇上,连只乌鸦都嘲讽臣妾,臣妾不活了。” 美人韶华正浓,娇柔无骨,老皇帝心肝宝贝好一通安抚。王昭仪越发娇作,凤眸含泪,哭诉起来:“臣妾的爹官位是低了些,可也容不得他人随意欺辱。先前徐首辅在时,瞧不起他就罢了,如今徐首辅下头的人也瞧不起他。说他就是靠裙带关系才得的翰林,还说臣妾不过就是个昭仪,就算父亲被欺辱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说着哭得越发伤心:“还有昨日在御花园遇见许美人,她一个美人见到臣妾不行礼也就算了,还险些把臣妾撞到荷花池。还说臣妾娘家没人,撞了就撞了,不比她,她父亲是徐首辅亲信,是都察院御史。要是臣妾敢同皇上告状,就让她父亲参臣妾父亲一本。” “呜呜呜,皇上……” 老皇帝本就对徐首辅有些怨言,这会儿越听越气,眼角的皱纹不知不觉皱成了一团老菊。 这徐有松一党当真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初不过瞧着他有几分本事,让他上位来牵制六部。如今连属下和后妃都如此猖狂、目中无人。 入夜,皇后那边差人来传话,太子发了热,让他过去瞧瞧。老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即舍下王昭仪去了皇后那。 小太子躺在床上,人烧得迷糊,九岁的年纪看上去瘦瘦小小,像寻常人家七岁的孩子。老皇帝看着心疼,伸手去摸他额头。 云皇后小声道:“御医来瞧过了,说是老毛病,开了药吃下去就好了。可太子想您,一直念叨着父皇,臣妾无法才让人请了皇上来。” 老皇帝道:“那今夜朕便歇在皇后宫中吧。”说罢又让人去凝露宫传话,说是不过去了,让王昭仪自行睡下。 云皇后面上不显,心里却得意极了。 不过是个昭仪,即便救过圣驾,也抵不过太子在皇帝心里的位置。 等太子用药期间,云皇后又苦着脸开始叹气。老皇帝很烦她这样,不耐问:“好好的,缘何叹气。”没得晦气。 云皇后抿唇:“臣妾也不想的,白日,云亭侯府差人进宫向臣妾讨要兄长日常服用的几样药材。说是前些日子徐首辅病了,霸道的把药铺许多药都买空了。侯府的奴才特意把人拦下说明情况,徐府的人不旦不理,还打伤了侯府的奴才。”她说着用帕子拭泪,“可臣妾找人打听,徐首辅前些日子只是风寒,哪里用得着这些药,分明就是霸道惯了,故意为之。” “皇儿是太子是不缺药的,可怜臣妾那兄长,瘫在床上数年连药都被人抢了去。” 如果说先前王昭仪告状,老皇帝是不悦,现在云皇后告状,老皇帝就相当不爽了:看来这徐有松是要好好敲打敲打了! 秉笔太监冯乐让人把皇后的话带给赵凛时,赵凛颇为惊讶。王昭仪那里是他嘱咐的,云皇后那,陈慧茹去说过了? 那应该是宝丫找的她,这么说,宝丫知道权道长的事了? 赵凛怕她担忧,从大理寺邢大人处回来后就匆匆回了府。秋日的夜晚已经有些冷,正厅盏了灯,那孩子也不吃饭,就坐在那干等他。 瞧见他回来,立马就迎了上来问:“阿爹,情况如何了,你有没有见到师父?” 赵凛碰了一下她的手,发现有些凉,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穿上。蹙眉道:“怎么不先吃饭?” 赵宝丫抿唇:“吃不下,阿爹你快说师父如何了?” 赵凛把人摁到桌边,让下人摆上饭菜,然后坐到她对面,道:“见到了,他很好。我亲自给他送了饭菜,刑部那边都打点过了,保证比城隍庙还住得舒服。等翻案成功后,你师父就能安安稳稳的待在京都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她爹总有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赵宝丫被安抚了下来,但又想到牢房里又湿又冷肯定有蚊虫。遂跑到屋子里从锦盒里翻出春生哥哥送给她的小药囊,道:“春生哥哥送了我许多,我让猫猫给师父带去。” 蓝白猫这些年光吃不动,已经很胖了。它从天窗爬进牢房时险些卡住,喵喵叫得怪渗人的。 权玉真被吵醒,刚抬头往上瞧,一只硕大的猫屁股从天而降,砸了他一个严严实实,直接把他砸晕了过去。 蓝白猫心知闯了大祸,等狱卒听见动静跑进来时一溜烟跑了。 当晚,顾尚书匆匆进了宫,说是有人擅闯刑部大牢,刺杀前冯首辅。 老皇帝震怒:“是哪个不要命的,刑部也敢擅闯?”他已经下旨翻案,这个节骨眼杀人不是在挑战他的皇权吗。 顾尚书支支吾吾后才道:“人没抓到,倒是瞧见齐都指挥使在刑部大牢附近转悠……”见老皇帝眸中有冷光,他又补充道:“先前许御史去过一趟刑部大牢,说是要见冯元德,被臣挡了回去……” 老皇帝彻底怒了:好个徐有松,这是要反了天了! 第147章 147 次日一早, 刑部正门口围满了维持秩序的官差。百姓也不敢靠近,远远的瞧着狱卒押送犯人进去刑部大堂。 大堂内,主审顾尚书已经就位, 陪审大理寺卿邢大人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许庭深也来了。六部其他尚书,以及朝堂上其余一些重要官员也来听审。徐首辅褪下官袍穿了常服坐在左侧不动如山, 权玉真是戴罪之身, 只能带着手铐脚链跪在堂下。 大堂主位空置, 不多时大堂外传来大太监的通报声。老皇帝在禁卫军的护卫下沉着脸大踏步而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老皇帝进入大堂,径自坐到了主位, 抬手道:“诸位平身, 都坐下吧。” 主审和陪审都坐下, 老皇帝突然瞥见许庭深, 不悦道:“你起来,去赵祭酒那边旁听。” 许庭深半弯着腰还没坐下, 眸子转了几转,不是很明白老皇帝意思, 询问道:“皇上,您昨日不是说三司会审?”他是都察院御史, 不坐在这去旁听是什么意思? 老皇帝:“许御史和徐首辅关系匪浅, 不适合陪审。” 此话一出,都指挥使齐铭不服了, 出声道:“皇上,那大理寺卿邢大人也和冯元德关系匪浅,是不是也不用陪审了?” 老皇帝拧眉瞧着齐铭:“你这是在质疑朕?”徐党果然胆大包天,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就敢顶撞他。 老皇帝想刀徐首辅的心更重了。 齐铭再迟钝也感觉到了皇帝身上嗖嗖冒的冷气, 赶紧否认:“臣不敢。”然后低下头不说话了。 许庭深当即也不敢耽搁,立刻从旁听的位置上下来, 走到赵凛身边站定。赵凛好心情的往旁边让了让,目视前方不说话。 徐首辅见此情形,眼眸渐渐压了下来:怎么感觉皇帝今日不太对? 他还来不及细想,又听老皇帝道:“开始吧。” 顾尚书得到指令,惊堂木一拍,高声道:“天禧十九年五州十三郡旱灾贪污一案今日重审,罪臣冯元德,你说你有冤,你先将当年的事陈述一遍,冤在何处。” 权玉真朝着主位上的皇帝拜下,随着他的动作,手脚上的镣铐又是一阵叮当作响。他起身开口陈述:“天禧十九年五州十三郡大旱,罪臣提出募捐赈灾之策。荆州、胶州一代灾情尤为严重,甚至发生了□□,罪臣带人去了荆、胶两地分身乏术。就派遣得意弟子徐有松前往灾情稍好的东州、益州、青州募捐。两个月后,徐有松传信给罪臣,说是三地共募捐到白银二十万两,已经购得粮食分发给百姓。并把每一笔赈灾银两的用处和去处登记造册写了账本送来给罪臣。罪臣相信他,就没多过问,只是等臣处理好荆、胶两地事务赶回京都时,就被抓了。罪名是私吞东州、益州、青州三地的赈灾银……” “先前徐有松交给臣的书信和账本不翼而飞,罪臣百口莫辩!”他说到这看向一直正襟危坐的徐首辅,“罪臣想问问徐首辅,罪臣当年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要劳你用三州百姓的性命来诬陷我?” 徐首辅对上这个昔日对自己恩重如山长者的质问,神色没有半分的动容,淡定的开口:“老师,自己犯下的错就要当着,弟子不曾诬陷你!”态度坦然的仿佛他就是正义。 权玉真当初有多信任欣赏这个弟子,现在就有多心寒。 顾尚书轻咳,接着道:“徐首辅,对于冯元德的指控你可还有话说?当初事情如何,烦请你也陈述一遍。” 徐首辅继续道:“当年本官奉恩师的命去往东、益、青三州募捐赈灾银两。当时的齐铭还是个千户,与本官一起将募捐所得的银两运往青州县衙,由当年恩师的好友周都指挥使看守。之后去购置赈灾粮时数目就不对,本官询问过周都指挥使。他给本官的回复是粮食不好买,要分多次购买。后来齐铭又发现周都指挥使把银子装箱运往京都。在本官的询问下,周都指挥使故作而言他,本官本着对恩师的信任也没再追问。本官发现赈灾的银两被运到恩师京都的宅子,本官还是信任他的。” “直到三地的百姓饿殍遍野,三地知府呈上了万名请愿书,本官才知道恩师实在贪污。当时本官就想告发,但周都指挥使警告本官和齐铭,说这是我们也有参与,要是捅出来就算同伙。本官实在熬不过良心的谴责,把这是同许御史说了,他愤愤不平,怒而把这事上报到了朝廷。本官也意识到不能助纣为虐,才主动站出来检举恩师。” “虽对恩师有愧,但本官无愧于百姓,无愧于朝廷。至于恩师所说,给他寄去的书信和账本都是无稽之谈!” 不得不说,一个人无耻到了一种境界,连说话都振振有词,给人一种他才是受害者的错觉! 大理寺卿邢大人气得额角青筋暴起,蹭的站了起来,指着他鼻子的手都在颤抖:“你说谎,你无耻!当年明明是你趁着冯老不在京中,买通冯府的老管家及一众下人,把赈灾银运到了冯府。” 站在赵凛边上的许庭深冷笑:“邢大人,您是陪审,不是罪犯一党,注意言辞。” 按理说邢大人这态度有失陪审的公允,可是在坐的主审和皇帝谁也没觉得不妥。顾大人甚至还主动询问:“邢大人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邢大人颔首:“自然有,冯老是什么人本官最清楚不过,不相信他会如此。当年匆匆结案后,本官曾去找过冯府的老管家。那老管家临终前忏悔,把徐首辅陷害冯老的事原原本本告知了本官。现在那老管家的儿子路冰就在刑部大堂之外,他手里有当年徐首辅收买他父亲的一万两银票以及送给他的一颗南海珍珠。” 许庭深和齐铭眼神微动,齐齐看向徐首辅,当事人徐首辅却丝毫不惊慌。 顾尚书让官差去把路冰带来,很快一个清瘦周正的青年被带了进来。一到大殿之上扑通就跪下,朝着权玉真就是几个响头:“老爷,我父愧对您!”砰砰砰声撞得人心尖揪紧。 顾尚书拍着惊堂木:“好了,堂下何人,快快把当年的经过陈述一遍。” 路冰再抬头时,额头已经红肿,老大的青年,眼眶都红了:“草民路冰,自小跟着父亲在冯父长大,冯老爷待我们恩重如山。那年是我母亲恰巧病了,需要大量的银两治病,我父才鬼迷心窍收了徐首辅一万两银票和一颗南海珍珠帮忙陷害徐首辅。”说着,他从怀里拿出那一万两银票和那颗鹌鹑蛋大小光彩夺目的珍珠,“事发后,我母亲知晓父亲的所作所为,把我父亲痛骂了一顿,令其自行去官府说明情况。我父原本打算去了,可突然冒出一伙人追杀我们全家,我母亲惨死,我父带着我逃亡。临终前始终熬不过良心的谴责,告诫我把这些银票和珍珠交到邢大人手里。” 银票被呈了上来,顾尚书翻看那些银票又拿起珍珠看了看。 许庭深插话道:“仅凭一万两银票和一颗珍珠,谁能证明是徐首辅给的?怎知这个奴仆不是冯元德请来演戏的?” 顾尚书不悦的横了他一眼:“许大人,请不要随意插话。” 这明显就是偏帮,可皇帝都没说什么,许庭深只得闭嘴。 顾尚书继续问:“邢大人如何能证明这银票和珍珠是徐首辅给的?” 邢大人解释:“这银票是出自云亭侯府的钱庄,当年去存银子的人和取银票的人钱庄都有存根和账本可查询。这几张银票恰好是连号的,本官拿到这几张银票就去钱庄查过,当年拿了这市长银票的人是徐首辅。还有这颗夜明珠,是当年从波斯商人手里购得,本官也去找过那波斯商人达纳的父亲,他手里也有账本,可以证实当年就是徐首辅购了这颗南海珍珠。” 紧接着云锦钱庄的老掌柜和波斯商人达纳都被请了来,也各自呈上了账本。 顾尚书翻看了账本又把账本呈到了御前给老皇帝过目,老皇帝看后阴沉的盯着徐首辅。顾尚书一拍惊堂木,问:“徐首辅,你可还有话说?” 徐首辅丝毫不慌:“本官当年确实去云锦钱庄存过银子,给的银票本官拿去置办宅子,接家人入进了。顾大人可找来当年本官宅子的旧主询问是否属实。还有那珍珠,本官也确实买过,但本官那颗珍珠如今还戴在小女发间,顾大人也可现在派人去徐府取。” 早在当年没追到那老管家一家时,他就做了准备。要伪造银票和再购一颗珍珠,以他的地位根本不是难事。 之后,刑部的官差也找来了那旧屋主对峙,又从徐瑛霜那里拿到了做成珠钗的南海珍珠,与路冰呈上来的那颗一般无二。 仅凭一万两银票和一颗珍珠,以及路冰的说辞确实不够翻案。 邢大人起身,从袖子里拿出一叠信看向徐首辅:“如果刚刚的证据徐大人能辩驳,那这几封密谋信呢?”他压根不知道这几封信是赵凛伪造的,拿到信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是激动的。 古话说得好,要想骗过敌人,首先要骗过自己。 现场听审的官员顿时议论起来。 “什么密谋信?” 邢大人边把信呈到顾大人面前边道:“这是下官派人潜伏到齐大人、许大人、徐首辅府上找到的。当年三人密谋陷害冯老,齐大人和徐首辅负责从周都指挥使手里拿到那二十万两银子。只有两万两拿出来赈灾了,徐首辅得了两万两,齐大人、许大人每人得了三万两,十万两作为陷害冯老的证据被运往了京都。信件里面把三人的密谋以及分工说得一清二楚,里头都有三位大人的私人印章,徐首辅还有何可辩驳的?” 说着又令人把当初静亲王安插在三人府上的暗桩给请了上来,三个暗桩被照例找到时以为必死无疑,此刻能通过指认他人就活下来,自然无有不应的。各个把偷拿密信的细节编造得一清二楚。 顾尚书看完信后传阅到老皇帝手上,老皇帝看到信里面的内容脸色黑的难看。里头徐首辅提到一句话,说是‘皇帝多疑,心思狭隘,只要你们拿出切实的证据,他不会细究’。 不管这书信是不是伪造的,老皇帝已经把这话记到徐首辅头上了。 他用力一拍桌案,把信直接往徐首辅脸上砸去,喝道:“好你个徐有松,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信纸轻飘飘的,只有一张砸到了徐有松脸上,其余的纷纷扬扬落到了地上。徐有松拿下脸上的那张信纸,细致的看了一遍。无论是字迹、用的信纸张、口吻以及书信地下的印章都和他写的一般无二,以假乱真到他都快以为是自己喝醉时写的了。 这赵凛真是鬼才,可惜了! 其余官员见皇帝盛怒都不敢动,齐铭和许庭深也快速捡起地上的信件看了起来。他们看到信内容一瞬间也都震惊了。 这这这,好像真是他们写的,完全看不出做旧工艺。 可他们绝对没有写过这些内容,当年他们交流的信件都很隐晦,用的也是暗语。三方看完后,都很默契的把信烧了,绝对没有留下把柄! 齐铭脾气爆,当场就指着赵凛骂道:“是你伪造的吧?就是你,当时骗本官喝醉,趁机摸了本官的私印伪造信件。” 赵凛和他对视,冷淡道:“齐大人,说话要有证据,您那狗刨的字,下官可写不出来。” 旁听的官员有人笑出声,齐铭脸长成了猪肝色,被徐首辅及时制止。 徐首辅起身,来到大堂前,跪地,朝老皇帝深深一拜,高声道:“皇上,臣府上前几日失窃,私印那日早被偷了。臣还曾去报官,这事京兆尹也知晓。至于这信,虽然从字迹和印章来看确实像臣的手笔,可也非不可模仿。若只是因为几封信就指认臣,臣不服!” 许庭深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步走到徐首辅身边跪下:“皇上明查,臣的私章前不久也被人动过。臣发现这事后还同徐首辅提过,这信绝对是他人伪造来陷害臣等的。” 他们只知道私章被人动过,也知道赵凛可以模仿他人笔迹。可万万没想到赵凛这厮如此了得,做旧、笔迹、印章、口吻、模仿得天衣无缝,甚至所有内容都和当时的事件,细小处全部对上了,顺带还含沙射影骂了皇帝。 手段之狠辣,用心之歹毒简直令人惊惧! “好,很好!”老皇帝都被气笑了,“私章都被动过了,不服气是吧。那朕就叫你们死得明明白白。”他看向邢大人:“说说,还有什么证据?” 邢大人朝他一礼,眸色坚定:“臣还曾找到当年偷盗徐首辅写给冯老的信件以及账本的下人。冯老曾经的随身仆从——林松威,他当年偷盗了信件和账本就遁逃而去。此人已经在押送回京的路上,不出两日就能到。” 许庭深和齐铭同时看向徐首辅,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明明当初说那仆从已死,怎么又出现了? 徐首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初他确定把人杀了,然后一把火把对方家焚了。 此时此刻,他眼睛才露出惊惧来:若是那人真拿着当初他写给冯元德的亲笔信和账本过来那一切就完了! 最后,老皇帝下令把徐首辅、许庭深和齐铭所有职位全部撤除,暂时把三人全软禁在各自的府上。派御林军和京兆尹府的官差轮流看守,不准任何人进出探望。又令赵凛带兵亲自去城外把证人带回来,再继续审理此案。 徐府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府的人惶恐不安。徐首辅知道,若是再不做什么,他的下场将和从前的冯元德一样惨。 想来想去,唯有派人把那证人半路截杀了,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去接证人的人是赵凛,此人狡诈,要想在他手里夺人比登天还难。但是人都有破绽,赵凛的破绽就是他女儿。 徐首辅靠着多年的人脉,让人把秦正卿喊了来。 此时正是深夜,秦正卿此刻是做小厮打扮,他一步跨进书房就瞧见油灯下素衣简朴的徐首辅。 再次见到对方他心情有些复杂,从入仕以来,徐首辅给他的印象都是清正廉明,和世家对抗的能臣。 此刻,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徐首辅瞧见他很是和善,抬手让他坐。 秦正卿顺从的坐下,然后问:“徐大人叫下官来有何事吗?” 徐首辅冲他苦涩一笑:“这个时候也就正卿你愿意过来了。”他亲自给秦正卿倒了一杯茶,道:“确实是有事,老夫想让你帮忙办一件事。” 秦正卿没碰那杯茶,先开口询问:“何事?” 徐首辅开门见山:“你知道赵凛前去押送冯元德随身仆从,林松威的事吧,你同赵凛是同乡又是好友,赵府的人都信任你。老夫希望你把赵凛女儿带出城,不是要你伤害她,就是让赵府的人知道她不在府里。之后老夫会给赵凛传信,让他拿林松威来交换他女儿。只要林松威到了老夫手里,你就送他女儿回来便是。” 秦正卿不可置信的看着徐首辅:“徐大人!当年真的是你陷害了前冯首辅?” 徐首辅之前想让赵凛当他女婿,他还觉得是自己没用。徐首辅爱女之心,想瑛霜嫁得好也无可厚非。可现在这做派,是心虚吗? 他心里那个清正的首辅大人形象正在摇摇欲坠。 徐首辅不疾不徐:“正卿怎么会如此想老夫?你入朝为官数载,又时常到徐府来,老夫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你不都看在眼里。”这就是他对秦正卿不太满意的一点,太过正经,认死理。一点没有赵凛那人灵活聪慧。 但此刻,这种人却好忽悠。 他继续道:“你可知之前那赵凛之前日日来徐府就是为了偷盗老夫和许、齐两家的私章?老夫这辈子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他有不轨之心。当时故意试探他,问他要不要当老夫的女婿。他明知你同瑛霜有婚约的情况下还不推辞,他能是什么好人。你把他当同窗,当好友,可他又把你当好友吗?” 秦正卿有些诧异:徐大人那日是在试探清之兄? 徐首辅见他眼神有所波动,又道:“你走后,赵祭酒找老夫要了幅字,最后还特意提醒老夫要盖私章,看到老夫私章后又询问了几句。老夫原以为他只是好奇,后来许大人找到老夫,说霍小公子去他家闹的那日,他的私章被人动过了。齐大人也说,他那日和赵祭酒喝完酒后,私章也不见了,之后他追打他儿子,私章又从他儿子身上掉了出来,才导致他砸破了脑袋。” “你想想,一桩桩一件件都恰好有赵祭酒在场。你同他是同窗又是好友,他模仿他人笔迹的本领你最清楚不过。在有我们几个私章的情况下,他要伪造几封信不是轻而易举吗?” 他的话实打实的真,秦正卿仔细回忆这几个发生的事。赵凛请齐铭和陆尚书喝酒的事闹得挺大,齐铭被私章磕破了头京都的百姓都知道,他自然知道。许家公子在青楼被打,姜家公子和霍星河把人送回去,讹了许家一万两的事,他也知道。 赵凛从前在青山书院就时常代人写课业,那字迹书院的先生也分辨不出来。 依赵凛的品性,他是断然不会知道自己同瑛霜定亲的情况下还不拒绝徐首辅要结亲的要求。那必然还有目的没达到,才不拒绝。 那日他问赵凛为何时常到徐府来,赵凛说是对徐首辅一见如故。这几日瞧他的表现显然对许首辅没有好感,那就是刻意接近了。 忽悠人的高明之处就是半真半假,让人摸不透。 徐首辅这全是实话,秦正卿果然被说动,神情开始动摇。 “赵凛和冯元德的关系你也知道,他护短帮忙冯元德也很正常。昨日许大人还瞧见他从刑部牢房出来,观他这几日的表现,明显是和六部有协议,想把老夫拉下马。他与你同时入朝为官,不过短短几年就入了内阁,没用手段你信吗?”徐首辅看着他眸光恳切,“正卿,老夫对天发誓,绝对没有陷害过恩师。现在是赵凛和六部在陷害老夫,是世家容不下老夫一个寒门首辅。” 他眸光有泪:“老夫死不足惜,只是可怜你岳母和瑛霜。老夫会给你瑛霜的庚帖,你今夜就去府衙把你和瑛霜的婚书定下来吧,万一老夫有事她至少有个好归宿。” 秦正卿有些动容:“徐大人,你当真是被冤枉的?” “老夫何曾说过谎?”徐首辅看着他,“现在也是无法,老夫才请你帮忙。老夫不是要你伤害赵家姑娘,只是让你阻止赵凛陷害无辜。要翻案的是邢大人,罪臣是冯元德,事后,赵家不会受到任何牵连的。” 徐首辅最后一击:“你想想,若是老夫被陷害而死,今后朝廷就是六部世家的天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帝年迈,一旦皇帝殡天,六部就可以挟幼天子以令天下,到时候整个朝堂将乌烟瘴气,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秦正卿彻底被说动,沉声道:“下官自然不想看到这样,下官会帮您。但也只限于把宝丫带出城,就算清之兄没拿林松威来交换,您也不能伤害宝丫。” 徐首辅满意了:“你放心,老夫不是那种人。” 两人商量好细节后,秦正卿起身沿着原路往回走,走到后院后门处,忽见徐瑛霜站在后门的一颗桂花树下。美人挑灯,眸光凄楚,秦正卿停下步子看了她一眼,轻轻说了一句:“等我。”便匆匆跟着小厮从后门出去了。 另一边,赵凛出发去拿林松威前,特意把霍星河叫了回来。让他这几日跟着宝丫,堤防他不在的这几日有心人接近宝丫。 只是他前脚刚走,次日临近午时,宫里就有人传话,说是郭统领找霍星河有急事,让他立刻进宫一趟。 霍星河左右为难,但宫里的差事又耽误不得,只得朝赵宝丫道:“宝丫妹妹,要不我先把你送到隔壁我舅母那里?我进宫看看,去去就回?” “不用那么麻烦的。”赵宝丫催促,“你快去快回,别耽误了,万一是皇帝那有什么事。家里有小黑它们,不用担心。” 霍星河才出门不久,秦正卿就匆匆来了。一来就朝赵宝丫道:“宝丫,快,快随我出城一趟。你爹在押送证人回来的路上遇袭,证人被劫,他让我来找你去帮忙。” 他表情太过真切,赵宝丫只想着她爹是想让她带动物去帮忙找人。当下也没怀疑,带上飞得最快的鸟儿跟着他上了马车。 第148章 148 霍星河从宫里回来时就没瞧见宝丫, 他询问府里的管家人去哪了。 管家急切道:“方才秦大人来找姑娘,说是大人在城外遇袭,证人跑了。请姑娘过去帮忙, 姑娘就随着秦大人走了。” 霍星河思索几秒暗道不好:若是证人真被劫,邢大人一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但城中一点风声也无, 那必定是有人想骗宝丫妹妹出去了。 这个节骨眼上肯定是徐家,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是秦正卿出手。 他来不及细想, 带上小黑翻身上马就去追。 另一边,秦家的马车沿着南城门一路往外走, 又行了个把时辰, 终于在城外十里以外的一处山脚下停下。秦正卿先下了马, 随后带着赵宝丫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林间走, 又行一刻钟左右,到了一处小木屋。 木屋周遭凌乱, 明显有打斗的痕迹还有血迹。有两个做官差打扮的人指着小木屋道:“赵祭酒就是在山下遇伏,随后追人追到了这边。奇怪, 他们都去哪了,莫不是往丛林里去了, 不若我们过去找找?” 赵宝丫站在木屋外抬头四顾, 高大的树木上有松鼠在跳跃,树林间有鸟儿在叽叽喳喳。她肩头的麻雀在树林里绕了一圈很快又飞回到了她的肩头, 然后又是一阵叽叽喳喳。赵宝丫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侧头去瞧秦正卿,突然道:“秦叔叔,我想了想还是先回去等阿爹吧。这丛林里有毒嶂, 进去恐有危险。” 林子里的动物告诉她,这里除了他们, 这两日压根没来过人,山脚下也没有。 秦叔叔在骗她! 她此刻脑袋也清醒了,定是徐首辅让秦叔叔来的,为此还特意支开了星河哥哥。 她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必须回去。 她说完要走,秦正卿上前一步挡住她去路:“宝丫,你爹说不定就在附近,我们再找找吧。” “不找了。”赵宝丫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我相信阿爹能平安回来。”说着绕过秦正卿继续往来的方向走。 秦正卿一时间有些为难,就在她走出三步远,先前洋装官差的两人上前拦住她:“赵姑娘,还是先等等。” 任凭赵宝丫往哪边走,他们都不让开。赵宝丫拧眉,回头看向秦正卿:“秦叔叔,你这是何意?” 秦正卿有些不敢和她澄澈的眼眸对上,只道:“宝丫听话,你同秦叔叔在这小屋内待一会儿,等晚些,叔叔就送你回去。回去后,叔叔会向你爹赔罪的。” 这是直接不装了? “秦叔叔,是徐首辅让你来绑我威胁我爹的吗?”赵宝丫很失望:“秦叔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也把你当做很好很好的叔叔。你今日太让宝丫失望了。你不仅骗我,还助纣为虐,若是周先生和顾山长知道你这样,他们也会非常非常失望!” 秦正卿面色烧红,也觉得羞愧,但随即想起徐首辅那番话,又努力维持声线不颤:“宝丫,朝堂的事你不懂。权道长他贪污了赈灾银就该受到处罚,即便他是你师父,你爹也不应该偏私。更不该去徐府和许、齐两府偷私章……总之,我不是想害你和你爹。你乖乖等一会儿,晚些我会亲自送你回去。” “秦叔叔凭什么说我不懂?”赵宝丫眸光冷了下来,“不懂的该是秦叔叔才是,只愿相信徐首辅给你看的好的一面,却不愿意相信我爹。你同我爹在青山书院同窗数载,同吃同住一同进学,我爹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去府上的路上,我爹不顾危险救了你和陆坤,会试入考场前下了雨,他宁愿自己淋雨也要把伞给你。考入京都,你们二人一同入翰林院,起初有人为难你,哪次不是阿爹替你挡了回去。你只觉得他在为秦姐姐的事疏远你,入京后不同少同你往来,许多事都没和你说过。” “你可曾想过不是你在疏远他?不同你往来是免你受六部牵连,许多事不同你说是因为你同徐首辅走得太近,容易被他人挑拨?” “就在不久前,阿爹还说要尽快翻案,免得你被徐府牵连!” 秦正卿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呐呐说不出一句话。 赵宝丫瞧他这样,瓷白的脸染上愤怒:“我只知道,我师父‘死’后,徐有松上位当了首辅。他是既得利益者,我师父是好人,他是被陷害的。你若是正想证明徐首辅无辜,就去找证据,而不是在这里耍手段,把我骗到这里来钳制我爹。秦叔叔从前说要做个好官,宝丫一直相信你。” 秦正卿脸上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抿唇:“宝丫……” 赵宝丫盯着他:“秦叔叔若是还认我这个侄女,现在就让开,让我回去。我只当今日这事是误会,也不会同我爹提及。” 一通话说得他羞愤欲死,同时也觉得自己太糊涂了,还没有一个小姑娘看得通透。 他究竟在干嘛?若是觉得徐大人无辜,大可去找证据啊,把宝丫骗到这里算什么? 他懊悔自己晕了头,朝赵宝丫歉意道:“是叔叔不好,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赵宝丫刚松了口气,秦正卿就在她面前倒下了。惊愕中,她看到秦正卿身后站着一排短衣打扮的习武之人。其中一人手还未放下,看着地上的秦正卿拧眉道:“大人果然料得不错,读书人就是心软,耳根子像是泥捏的,被小姑娘几句话就说服了。” “来人啊,把秦大人绑了放到小木屋里,别叫他碍事。”说着又看向赵宝丫,“赵姑娘乖乖同我们走一趟,免得吃苦。” 赵宝丫知道,这群人可不像秦叔叔那样好说话。落到他们手里可能会没了性命也说不定。 她决计不会让他们拿她来威胁她爹,师父等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等来沉冤昭雪,决计不能因为她白费了。 “阿爹!”她朝众人身后惊喜的喊了声,那一排武夫大惊,回头去瞧,然后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再回转头时,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往丛林里跑去。 赵宝丫想得很好,林子里肯定有野兽,只要她跑进去就有了依仗。 武夫见她跑了,立刻去追,只是没追多久,就见那小姑娘径自跑进了毒嶂林。十几人站在林子外踟躇,有人问:“人进去了,怎么办?” 那毒嶂林除了毒蛇也没有什么动物能生存,他们自是不能去的。领头的人在毒嶂林徘徊一圈,发现赵宝丫跑丢的一只鞋,想了想道:“时间不等人,我们拿着这鞋去找赵祭酒,就说他女儿在我们手上。”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另一人又问:“那秦大人呢。” 领头的看了一眼木屋里的秦正卿,嗤笑道:“大人没提他,就让他躺在这里吧。” 一行人转身,正准备离开,就看到了带着小黑匆匆赶来,‘面目狰狞’的霍星河。领头的后退两步,正想着要如何脱身,对面的霍星河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绣花鞋问:“宝丫妹妹呢?她人在哪?” 十几个武夫互看一眼,想也没想就四散逃窜: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霍星河功夫再好,也只有一人。他们十几个人朝不同的方向跑,掩护拿着绣花鞋的那人找到赵祭酒交易就行了。 霍星河自小就在人贩子手里辗转,追过响马,杀过叛军,在千机营摸爬滚打多年。又受了禁卫军严苛的训练,如何看不出他们的想法。他们一散开的瞬间,他腰间的雪刀就出鞘,如同一头狼闪了出去,不消片刻就将十几人斩在刀下,牛皮靴踩在领头武夫的脑袋上,从他手里夺过那绣花鞋问:“宝丫妹妹呢?” 武夫脑袋被踩进了满是树枝的山地里,整个侧脸都在疼。他咬牙,连忙讨饶:“霍小爷饶命,赵家姑娘跑进前面的毒嶂林了,我们没有打算动她,求您放过小的吧。” “放了你,去威胁赵叔叔吗?”霍星河清楚这些人绑宝丫妹妹是为了什么,以绝后患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领头的武夫倒死也没想到面前的少年行事如此狠厉! 霍星河解决掉这些人也没管木屋里的秦正卿,带着小黑就往西边的毒嶂林跑。等到了入口,他瞧见宝丫养的鸟儿在外头不住的扑腾着翅膀,就是不敢进去。小黑也开始朝里面嚎叫,也不肯进去一步。 他听舅舅提过,这片林子里有片毒嶂林,除了毒蛇,没有动物敢靠近这里。他虽知道宝丫妹妹能驱使动物,身上又有春生给的防毒荷包,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蛇那么可怕冷血的东西她应该害怕吧! 这些丑东西会不会不听宝丫妹妹的话? 霍星河撕下自己的一截袖子,把口鼻蒙住,嘱咐小黑在外面守着,然后一股脑往里面冲。林子里雾气重重,很难看清两米开外的情形,他捡起一截长长的树枝,边走边不住的驱赶,以防被蛇偷袭。 “宝丫妹妹,你在哪?宝丫妹妹……”看不见的情况下,也只能靠着呼喊找人。 走了没多远,忽见迷糊重重的林子里有火光在跳跃。他欣喜一瞬,也顾不得地上有没有蛇了,用尽全力奔跑起来。等跑进了,瞧见一人背对着他坐在火堆边上,石榴红的裙摆拖拽在地,正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宝丫妹妹。”他喊出声,背对着他的人听见声音猛的转身,手里还拿着一截树枝,那树枝上插着一只死掉的蛇正在滋滋冒着油花,显然被烤得透透的。 她一见到霍星河,眼里的火光犹如烟花绽放,把手里的蛇一丢,一拐一拐的跑过来死死抱住他劲瘦的腰:“星河哥哥,你终于来了。呜呜呜,这里好恐怖,全是丑丑的蛇。你不知道它们有多难看,一直追着我跑,呜呜呜。”说着,她用手往草丛里一指,“你看,它们一直在那看着我。” 霍星河顺着她的视线往草丛里看去,一群密密麻麻的蛇头瑟缩了一下,随后又探出脑袋往这边瞧。他总觉得从那些蛇椭圆形的眼睛里瞧见了恐惧。 火堆边上丢着另一只绣花鞋,绣花鞋下还拍死了一条拇指粗的眼镜蛇。蛇头被拍得扁扁的,连肠子都拍出来了,看上去恐怖至极。 这是杀蛇警蛇? 宝丫妹妹果然是最勇敢的。 他伸手拍拍少女的背,日渐宽厚的手给足了安全感:“好了好了,不怕了,我们现在就出去。”春生给他的解毒荷包,他今日恰好没带在身上,再不出去,坚持不了多久。 他蹲下身道:“上来,我背你走。” 赵宝丫趴到他背上,终于不哭了。搂住他的脖子,听着他的心跳声终于安心下来。不害怕后,一股羞耻感就涌上心头,她这么大的人了,居然哭了。 她脸蛋红红,又庆幸霍星河此刻看不到她。等走了一段距离,她才小声问:“星河哥哥怎么找到我的?” 霍星河道:“我从宫里回来就听说秦大人把你带走的事,然后就带着小黑来找你了。” 提起秦正卿,赵宝丫唇不自觉抿了起来:“我以后都不想看到秦叔叔了。” 霍星河:“那就不见。” 赵宝丫说完又转移话题:“我脚扭了,疼。” 霍星河:“我们回去找大夫。” 霍星河背着她绕了一圈,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火堆旁。一路出了毒嶂林,憋着的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小黑和鸟儿看到他们俩个激动得又蹦又跳,然后追在他们身后下了山。 霍星河也不去想秦正卿一个人在山上会怎么样,他故意绕开那座小木屋。等到了山脚下一看,发现自己的马儿被人偷了。 他背着赵宝丫,看看空无一人的官道,又仰头看向天际云层里晕出的绚丽晚霞:哪个天杀的偷马贼! 赵宝丫趴在他背上,也跟着张望:“星河哥哥,现在我们怎么办啊?” 霍星河把她往背上颠了颠,勉力笑道:“没事,我体力好,背着你走回去就是了。”他背着人走了一阵,后背的衣衫有些洇湿,后脖子一层细密的汗珠往外冒。 赵宝丫拍了拍他,抿唇:“星河哥哥,要不你把我放下来,我一只脚拐一会儿?” 霍星河摇头:“一只脚要拐到什么时候,再耽搁下去城门就要关了。” 赵宝丫计算了一下,他们来时乘坐马车都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光靠两条腿要走两个时辰多,按照荒星的算法就得五个多小时。星河哥哥一路追了过来,又打了一架,还背着她从山上下来,那不得累死。 “要不我们再等等,说不定会有马车经过。或者找个地方休息一晚上,明早再进城也是一样的。”反正赵宝丫是不怕有野兽的。 霍星河继续走:“不行,入秋了天冷,你会着凉的。”在者,他当心徐首辅还会派人前来。 赵宝丫不在劝,乖乖趴在他的背上不说话不泄他的气。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仅剩的一点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霍星河撑住一口气背着她足足走了两个半时辰终于到了城门口。眼看着胜利在望,城门却在他们进去的前一秒关闭了。 赵宝丫挣扎着下地,伸手用力拍着城门。 没有人搭理他们…… 赵宝丫看向霍星河,霍星河尽管很疲惫还是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没事,我们在城门脚下睡一晚再回去。” 他在城门口不远的地方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折了些树枝搭建了小窝,然后又薅了些枯黄的草盖在上面。扶着赵宝丫坐了进去,让她先休息一会儿,自己又去远一点的地方找水,顺带还摘了几个野果子回来。 两人生了火,喝了水,吃了两颗果子,挤在小茅草棚里入睡。 赵宝丫在里面,霍星河自然而然挡在了外面的风口,顺带把自己外裳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自己就扯了几把枯草堆在身上。 火星子噼里啪啦的炸开,赵宝丫担心夜里跳到他们身上。刚想伸手点点外头的人,问问要不要把火挪远一点,耳边就传来熟睡的鼾声。 赵宝丫缩回了手,歪着头打量他被火光映着的半边脸:星河哥哥肯定是累坏了。 风刮过,尽管有外头的人挡着,茅草还是四处漏风。赵宝丫往他身边靠了靠,缩回的指尖挨着他的手臂,闭眼也睡了过去。 小黑趴在茅草棚边上打盹,鸟儿蹲在小黑背上摇摇晃晃。月亮悄悄隐入云层,火堆渐渐熄灭,秋草结出霜花,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进,小黑蹭的四腿直立,吓得闭眼的鸟儿一个机灵,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城门口的官道上,一只高大的黑犬突然冲了出来,不住的狂吠,逼停了狂奔而来的马队。 赵凛勒停黑雪,眯眼,借着雾蒙蒙的天光看清楚了:“小黑,你怎么在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四顾:“丫丫呢?”直到看到一只鸟一直在一堆凸起的茅草堆上打转时,他立刻翻身下马,大踏步朝那边走去。 早在小黑狂吠的时候,霍星河就警觉的醒了。只是他刚想动,发现右手连同整个臂膀被结结实实的压住,压根动不了。他不得不伸手拍臂弯里的人,然而对方显然没睡够,叫了许久,终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霍星河松了口气,就见有个黑影笼了过来,完全将外头昏暗的天光遮住了。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他下意识的抬头,就对上了赵凛死亡般的视线。他努力咽了一下口水,眼神闪烁:“赵叔叔,你怎么就回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总觉得赵叔叔下一秒要抽刀砍他。 赵凛双眸眯着,盯着还缩在他臂弯里的女儿,想刀人的心藏也藏不住:“你们两个怎么睡在这?” 第149章 149 赵宝丫揉了揉眼睛, 瞧见她爹,立马清醒了。弯着腰从霍星河身上爬过去,然后扑进她爹怀里:“阿爹, 你总算回来了。” 赵凛拍拍她的肩,注意到她没穿鞋, 而且一只脚极其别扭的垫着, 蹙眉问:“你鞋子呢?” 赵宝丫委屈:“在林子里跑丢了, 还扭了脚。” “林子里?”赵凛很快意识到不对,又是林子里又是宿在城门外。 霍星河这小子虽然闹腾, 但行事还算有分寸, 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绝对不会带着丫丫出城乱逛的。 再仔细一瞧那小子, 才发现他面色不佳,唇色发黑, 有轻微中毒迹象。 他拧眉问:“发生何事?你们去哪了?” 赵宝丫委屈噘嘴,快速把昨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说到秦正卿时,她秀气的眉头蹙起, 显然很生气。 赵凛虽早察觉秦正卿和他疏远, 但万万没想到他会对看着长大的丫丫如此。政见不合,意见相左, 党派不同他都可以理解,但唯独伤害丫丫不可以原谅。 赵凛冷声问:“那秦正卿人呢?” 霍星河撑着手爬了起来,发现自己头有些晕,他勉力道:“被徐首辅的人绑在了木屋里, 我们没给他解开,估计要晚一些才能回来吧。”那个地方是猎人农户歇脚的地方, 时常有人过去,天亮后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了。 “算他还有些许良知。”他扶了霍星河一把,“上马。” 城门大开,他把两人扶上马,带着随行的官差和证人入了城。在城门口恰好碰见出来找人的霍大郎,赵凛就把两人托付给了他,嘱咐道:“星河入了毒嶂林,轻微的中毒,你找大夫给他瞧瞧。丫丫也先留在霍家吧,等案子结了,我再把她接回来。”说完他又嘱咐了赵宝丫两句,才带着证人赶往刑部。 霍大郎在城门口雇了一辆马车,直接把霍星河载到了医馆。大夫施针给霍星河放血,扎得他嗷嗷叫,大喊道:“你扎人怎么比春生还疼啊!” 大夫趁着他说话的功夫,丢了一颗解毒药丸到他嘴里,针一抽,笑道:“小公子生龙活虎,再吃两副药应该就没事了,这几日好好休息。” 之后又给赵宝丫看了扭伤的脚,开了些跌打的药酒,让她回去让婢女揉。 回去的路上,霍大郎训霍星河:“这么大事,你出去找人也不知道知会你舅母一声,不然我昨夜就出去找你们了,犯得着在外头过一夜?” 霍星河撇嘴:“舅舅怎么不知道去姜府借腰牌开城门?姜子安他爹是武城兵马指挥使,你找他肯定能开城门,害得我在外头过一夜,还差点被毒死!” “你这倒是怪起我来了!”霍大郎无语,“我同姜指挥使又不熟,你让我大晚上的去敲他家的门?” 舅甥两个一路怼到了霍府门口,霍大夫人得知人回来了,赶紧带着婢女把人迎了进去。收拾了厢房给赵宝丫先休息,又让人去隔壁把焦急的小满喊了来。 小满一瞧见赵宝丫就抱着她哭:“姑娘啊,您出去怎么也不叫奴婢一声,您一晚上没回来都吓死奴婢了!”天知道她只是去了个灶房的功夫,回来姑娘就不见了。 赵宝丫自觉这次是自己鲁莽了,拍着她的背很认真的说:“下次,下次我一定带上你。” 小满退开,擦擦眼泪,接过药酒,开始给她家姑娘揉扭到的脚腕。她家姑娘全身肌肤雪白,脚踝处更是细腻得如同上好的胎白瓷,脚踝处肿起来的地方就显得极其碍眼。 小满生怕弄疼了她,边揉边问她力道,然后又气愤的开始咒骂秦正卿。她可不知道秦正卿同赵家的过往,骂起人来丝毫不嘴软,比秦母骂得还凶。 从前小满可不这样,都是近一年和府里的老嬷嬷学的。平日里她不惜得骂人,今日是实在忍不住了。 “老爷就该和他断了来往,他虽和老爷同窗几载。可和徐家也来往了五年之久,先前和徐家公子交好,又和徐家姑娘定了亲。怎么算都是和徐家亲一些,人心隔肚皮,咱们在荆州这么多年,他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呢。” “这次敢骗姑娘出去,下次说不定就敢对姑娘下手!” 赵宝丫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小气记仇,她是不太想见到秦叔叔了。可阿爹那她不会说什么,大人的往来自有大人的处理方式。 揉了脚腕,又吃了一顿饱的,她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临近午时,霍星河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兴奋道:“宝丫妹妹,徐家倒了,徐首辅倒了!” 小满追着他后面跑:“霍公子,您不能进去,姑娘还在睡觉呢。” 霍星河可不管她,伸手就去撩赵宝丫的床帐。赵宝丫却先他一步撩开帐子下了床,一双猫眼儿亮晶晶的:“真的?具体给我说说。” 小满怕自家姑娘着凉,要去拿床边木架子上的斗篷给她披上,哪想霍星河顺手就拿了,还无比自然的给她披上,继续道:“这次证据确凿,徐有松、许庭深和齐铭三人被判了秋后问斩,三家人被贬出京,无圣旨不得回。还有骗你的秦正卿,判决下来的前一刻赶了回来,你爹参了他一本,他被贬去了益州偏远县城当县令!” 小满一点也插不进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赵宝丫连忙又问:“那我师父呢?” 霍星河笑容加大:“权道长当堂释放,皇帝下旨昭告天下,替他沉冤昭雪。赵叔叔亲自接的人,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 赵宝丫穿了鞋就想往外跑,小满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来拉回来:“哎呦,我的姑娘,您衣裳还没穿好,头发也没梳,快快坐下不着急。” 说着又把孩杵在屋子里的霍星河推了出去,开始给赵宝丫穿衣,穿戴整齐后把人摁到梳妆台前梳妆。 小满边梳边小声道:“姑娘,以后万不可以让霍小公子随意进你的屋子了,也不能让他掀你床帐子,更不能让他帮你穿衣裳,斗篷也不成。” 赵宝丫印在西洋镜子里的脸满是疑惑,大眼睛里透着纯然的天真:“为何?” 小满比赵宝丫要大一岁,她是穷苦人家出生,若是她父母还在,她这个年纪应该早嫁人了。 自然知道男女大防。 瞧着自家姑娘懵懂,万一被人骗了就不好了,必要和姑娘好好说说的:“再过两个月姑娘就要十六了,女子十五及笄,都能嫁人了。哪能让男子进自己的卧室,八岁不同席就更不能触碰。这些是您的夫君才能做的,其他人不行,不然您未来的夫君要生气的。” 赵宝丫抬头瞧她:“可是我并不打算嫁人啊,我爹说就算将来要成亲也是让他人入赘,入赘的夫君没资格生气。而且,星河哥哥不是别人,他小时候还同我一起睡过木屋、老虎窝呢。” 在荒星,为了抵御猛兽和自然灾害,许多人组成小队,经常住在一起的。只不过很多人嫌弃她小,没有战斗力,很少会要她。穿过来后,她一直和阿爹住在一起,之后又住在书院,那么多男子都没关系。后来有了家,她、春生哥哥、星河哥哥还经常趁着大人不注意晚上露天挤在一起看星星。他们在长溪的屋子也是互相打通,夜里可以说话的。 其他人或许她会防备,但星河哥哥和春生哥哥陪伴她的时间太长,就像从前在荒星陪伴她的大黄,怎么样她都不会介意的。 当然,她的意思可不是说他们像狗,只是想表达亲近。 小满焦急:“这不一样!”她词穷,不知道怎么表述。 哎,姑娘就是吃了没娘亲的亏! 赵宝丫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催促道:“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小满加快手里的动作。 霍星河无事可做,就待在门口无聊的看天,看地,看院子里的花草。 等到门终于打开,他立刻回头看过去。秋日暖阳透过斑驳的树荫投射下来,映照得她的脸莹白通透,好似世间最美的玉。 霍星河被这抹白晃了眼,伸手挡了一下,真心实意的夸道:“宝丫妹妹,你真好看,在京都城里,我就没瞧见一个有你好看的。” 赵宝丫被夸得露出小梨涡:“星河哥哥怎么没先去?” 霍星河理所当然道:“你脚不是扭了,我背你过去。”说着蹲下。 小满顿时急了:“不行,姑娘奴婢扶着就好了。”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自家姑娘就被霍星河背走了。 小满在原地跺脚,又无奈。然后小跑着跟上。 霍大老爷瞧见霍星河这样背着人家姑娘也觉得不像话,正要出声就被霍大夫人拉了一下:“小辈的事你瞎操什么心,随他们去就是。” 霍夫人很喜欢赵家这个邻居,也很喜欢赵家这个姑娘,聪慧善良又长得好看,与他们家星河多登对。 她乐呵呵的朝两人道:“外头人多,你们从后门过去吧,我同你舅舅从正门过去道贺。” 霍星河背着赵宝丫从赵府后门入,然后才走到正门和舅舅、舅母汇合,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不多时一辆青棚马车驶近,停在门口,赵凛先了马车,然后一身道袍的权玉真也紧跟着下来。脚才落地,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就炸开了。 权玉真看着门口迎接自己的徒弟老脸笑出了皱褶,等爆竹停了下来,权玉真走到正门口。赵宝丫立刻接过管家递过来的柚子水往他身上掸了掸:“洗洗晦气,从此以后顺顺利利。” 很快又有下人搬来火盆,赵宝丫把柚子水递给小满,催促道:“师父,快点跨过去,今后都红红火火。” 权玉真很配合的跨了进去,众人拥簇着他往屋子里走。府里早准备好了房间、热水、新衣,他被送下去洗漱休息。赵凛则张罗让人准备好酒好菜,夜里要操办一番,替他接风洗尘。由于还请了邢大人、赵春喜、霍家一家,席面就弄得大了一些。 管家从库房里搬出许久不用的大圆桌,摆在正厅的四方桌,又临时去买了几把椅子回来。 霍老爷子和焕然一新的权玉真上座,邢大人和赵凛分在他们左右,赵春喜坐在了赵凛下首。霍家一家挨着赵凛坐,赵宝丫则和霍星河挤在一起。 一大桌子人热热闹闹。 饭菜上桌,赵凛提出两坛子酒摆到权玉真面前:“答应出来请你喝的,荆州的西风烈。” 权玉真抱着酒坛子连道了两声好,邢大人劝道:“别怪我啰嗦,冯老年纪大了,还是少喝些。” 权玉真拉开酒盖:“不碍事的,老夫酒量好。”说着又给身旁的霍老将军满上:“霍老哥能喝吧?我可记得当年你无酒不欢的。” 霍老将军难得心情好,举杯笑道:“能小酌两口,老夫倒是记得当年冯大人不怎么喝酒。”犹记得当年这位还在朝廷上斥过皇帝贪杯误事。 权玉真给自己满上,笑眯眯的一口干了:“当年是当年,少时轻狂,不懂酒的好。” 一醉解千愁啊! 赵宝丫从前是偷喝过酒的,一点也不好喝。她安静的喝着花蜜吃菜,然后听几个大人说话。霍星河插不上话,时不时偷偷摸摸和她嘀咕两句,给她夹远一些的菜。 霍大夫人瞧着青梅竹马的两人甚是欢喜,扭头一瞧见自家这个都二十了还没个心上人的儿子又开始犯愁。 哎,看来星河要比无岐早成亲啊。 一桌子人吃到亥时才散场,权玉真喝得有些多,在座位上醒酒。赵凛送走了邢大人,一回头看向赵春喜,问:“你可是有话要说,我瞧你在饭桌上吞吞吐吐的?” 赵春喜点头,眉头微微蹙起:“你同秦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出城去押送证人时不是还担心他被牵连,让顾大人审案的时候不要提及秦兄吗?”先前他去刑部送文书,可是亲耳听到的,“今日在大堂上,如何又参了他一本?”要知道,牵进了这么大的案子里,被贬去那么荒凉偏远的地方,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会翻身了。 瞧着他们二人往日虽然有点矛盾,但到底是同窗,都还念旧情的。 赵春喜觉得中间可能是有他不知道的原委或是误会 赵凛揉了揉眉心:“他不适合在京都为官,被贬了没什么不好。益州泽武县虽然荒凉,但努努力想往上爬几级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辈子只要他在京都,最好就要来京了。 蛮荒之地,流民遍地,就该让他见识见识人的多样性。 赵凛:“我乏了,先回去休息,你也早些休息。”他为了早些带证人回来,几乎是马不停蹄,两天的路生生一天半赶到,昨夜压根没睡,现在确实困。 赵春喜张了张口,从里头走出来的霍星河先打断了他:“春喜叔叔,你别在赵叔叔面前提秦大人了。” 赵春喜讶异:从前霍星河不是也称秦正卿秦叔叔? 他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他自是信赵凛人品的,只是今后老师问起来他也好回话。 霍星河小声把秦正卿那日骗宝丫的事说了,又道:“秦大人虽然是被徐首辅利用,他虽觉得自己不会伤害宝丫妹妹。但若不是宝丫妹妹聪慧,很可能会被徐首辅的人杀了,也有可能会被毒蛇咬死,还可能在毒嶂林被毒死。你是赵叔叔的同乡,知道宝丫妹妹对赵叔叔意味着什么。秦大人脑子拎不清动了宝丫妹妹,换做是别人决计不可能还让他继续为官,被贬已经是念及情分了!” 赵春喜听后沉默了:他想了许多原因,也万万没想到秦正卿如此糊涂! 他们都是看着宝丫长大的,那么小一个团子就跟在他们身后喊叔叔。纵使要帮徐首辅,怎么能对宝丫动手。 “我知晓了,是他罪有应得,今后不提就是。”赵春喜朝霍星河致歉,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在夜色里缓缓前行,霍大老爷推着霍老将军先回去了,霍大夫人提着霍无岐的耳朵往外走:“让你回去,你喝什么酒,你看看星河多省心,他都知道照顾宝丫了,你呢?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还有脸喝酒。” 霍无岐耳朵被钳得通红,酒气上来,脸也被醺得通红。瞧见站在门口的霍星河时立刻求救。 霍大夫人瞧见他脸色总算缓和了些,松开自家儿子,温声问:“星河啊,你今日是回去住还是在赵家住?” 霍无岐困惑:“往常不都是住在霍家吗,娘你这话问得好奇怪。” 霍大夫人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宝丫在家,星河陪着她多说说话也是好的。” 霍无岐无语:“她一个小姑娘能说什么,聊绣花还是首饰?星河不喜欢这些。”他说着伸手过来拉霍星河,“走走走,和我去校场打一架。”这表弟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才几年功夫,长得比他还高。 身手早超过了他。 霍星河居然跟着他走了,霍大夫人着急啊,伸手去掰儿子的手:“你撒手,撒手!自己不努力,非得当棒子是不是?” 霍无岐不乐意了,酒劲上来干脆立在漫天繁星的街道上不走了。虎着脸质问道:“娘你什么意思?什么不努力?什么棒子,我怎么就是棒子了?你今日不当着星河的面说清楚,我就不回府了!” 他手里还抓着有些无语的霍星河,对面立着一脸郁卒的霍大夫人! “娘你快说啊!” 霍大夫人:能是什么棒子,棒打鸳鸯的棒子! 她不想理会撒酒疯的傻儿子,朝霍星河道:“快快把这个傻缺扛回去!” 霍星河正要动作,忽见夜色里又驶来一辆马车,停在了赵府门口。马车后面跟着几个眼神锐利的护卫,又一人上前趴跪在马车下面充当垫脚石,暗淡的星光下,一位面白无须的老者掀开车帘子,尖细的嗓音朝马车里头轻轻唤了一声:“贵人,到了,请下车吧。” 那面白无须的老者霍星河认识,这几个月时常在宫里遇到,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吴为,而跪在地下的仆从则是吴为的干儿子小路子。 那马车里的贵人就是皇帝了? 霍星河瞳孔微微放大,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大半夜的,老皇帝出宫到赵府做什么? 赵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只有权道长了。 他心中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一把捂住还打算撒酒疯的霍无岐嘴巴。等马车里的人下来进府后,他才朝霍夫人小声道:“舅母,你先带表兄回去,我回赵府瞧瞧。” 第150章 150 赵府的下人除了陶御厨远远瞧过皇帝一眼, 其余人都不认识皇帝。赵府管家刚想上前询问,吴大总管就掐着嗓子问:“赵大人在何处?” 管家观这群人神情倨傲,穿戴不俗, 也不敢得罪,立马把人往里面请, 同时让下人去请赵凛过来。 赵凛很快过来了, 瞧见老皇帝时眸子微眯, 心思百转间就要下跪。 老皇帝抢先开了口:“不必行礼,朕微服来此一切从简, 冯元德呢?” 赵凛不知老皇帝来此要做什么, 忙道:“冯老多喝了些酒, 现在去了自己的院子歇着。皇上找冯老可是有事, 若是明日等他酒醒臣再转达?” 老皇帝没搭他的腔,直接道:“带路。” 赵凛不敢抗命, 只能带着人往权玉真的院子里去。权玉真院子里的灯还没熄,纸窗户上还映着摇晃的人影, 显然没有睡下。 赵凛上前敲门,人影站了起来, 带着三分醉意笑问:“还有何事?”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赵凛让开,权玉真看到老皇帝那张脸愣了愣, 三分的醉意被冷风一吹去了大半,屈膝就要跪下。 这次老皇帝倒是没有拦,而是朝赵凛摆手道:“你先下去,朕有话要同他说。” 赵凛看了跪在地上的权玉真一眼, 恭敬一礼,退了下去。他原打算就站在门口, 站在门口的吴总管压低声音道:“赵祭酒还是出院子吧。” 赵凛冲着吴总管又是一礼,很识趣的走出了权玉真的院子。 等出院子,恰好碰见赶过来的赵宝丫和霍星河。他蹙眉问:“丫丫不是睡下了,怎么起来了?” 赵宝丫焦急往里面看:“我听星河哥哥说皇帝来了,他来找师父的吗?找师父有何事?” 赵凛摇头:“不知,他把我支了出来,看来来者不善。” 三人看着守在门外的十几个禁卫军,心头都如压着一块巨石。 房门被关上,老皇帝坐到桌边,权玉真调转方向朝着他叩拜下去。老皇帝没喊他起来,温声道:“良工自入东宫起为朕劳心劳力,辅佐朕登基后更是鞠躬尽瘁,旱灾贪污一案委屈你了。” 权玉真垂眉:“草民不敢委屈。” 老皇帝看着他佝偻的背脊,都有点想不起他当年在朝廷上意气风发,出言劝诫自己的模样了。他叹了一口气道:“朕当年也是受徐有松的蒙蔽才判了你斩首,如今平反,要赏赐你爵位才对得起当年你的扶持之恩。” 权玉真刚想说不敢,他语调一转,眉头就蹙了起来:“只是,当年朕下旨将你斩首,邢建柏却私自将死囚与你调换。再事出有因,你与他皆犯了欺君之罪!” 权玉真心中一凛,又是一个磕头:“皇上,一切罪在草民,邢大人不过太重情义。”他从出狱就在忐忑,他太过了解皇帝的秉性,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他。 当年老皇帝可能真是受徐有松蒙蔽,可就算他知道实情也容不下他。贪污案不过给了皇帝一个杀他,换徐有松上位的借口罢了。 老皇帝声音冷沉:“情义比臣子守则、大业国法还要重要?” 权玉真以头抵地不说话,他明白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用。皇帝不想听解释,他只是来要他命的。 老皇帝见他不说话了,又缓和了语气道:“朕可以不追究他,也可以封你为一等公,但你必须死。你若不死,天下百姓都只当朕的圣旨是戏言,你明白吗?”他下令斩首的人还好好活着,并且今后还在他眼皮子底下活着,这叫京城的百姓怎么看他这个皇帝 叫天下的百姓如何看他这个皇帝。 他皇帝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所以冯元德必须死,而且不能死在牢房。 权玉真抬起头,与他对视,眼神无比平静:“明白。”他已过花甲之年,也没几年好活了,如今能翻案已然满足。 他死,其余人太平,这买卖不亏。 老皇帝很满意他的识趣,朝吴为看了一眼,吴大总管立刻揭开小陆子手里盖着的红绸。一壶酒躺在木托盘里,小路子走到权玉真身边。 老皇帝道:“你死后,朕会封你为宣平公,追封你母亲为一品诰命,准你风光大葬。” “谢主隆恩!”权玉真平静的磕头,再抬头:“只是臣还有一个请求,望皇上成全!” 老皇帝这个时候倒是有了两分耐心:“你说。” 权玉真:“草民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母亲常告诫草民,‘草民无父,君即为父,为官后,当为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草民自认为入仕以来勿忘寡母嘱托,一心为君,终生未娶,无妻亦无子,即便风光大葬也无人捧灵摔盆。草民请求皇上让赵祭酒替臣捧灵,不求他改姓,草民死后由他袭爵,能否?” 老皇帝诧异,但略一思索,又想通了:谁不想后继有人,就他九五之尊也为子嗣稀薄担忧。冯元德从前确实一心为国,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更何况,如今徐有松倒了,他本就要扶持赵凛上位与六部抗衡,提一提他的身份也好。 “可,但赵祭酒袭爵,只能降爵,为宣平侯,其子嗣不能承袭。” 权玉真又是一拜:“圣上仁德,谢主隆恩!” 老皇帝朝小太监看去,小太监立马倒了一杯酒,端到权玉真面前。就在权玉真要伸手去接时,窗外突然飞过一只蝙蝠,直接将小太监手里的托盘打翻,然后飞了一圈又从窗户口飞了出去。 变故太快,小太监吓得跪地求饶,老皇帝拧眉看着地上滋滋作响的酒水。吴大总管立刻踢了小太监一脚,骂道:“手怎么端的,还不快出去再准备一壶酒!” 小太监立刻捡起托盘跑了出去,快步走进月色里,紧张得后脖领全是汗。走到院子外后,朝赵凛恭敬一礼:“赵祭酒,皇上让奴才再准备一壶酒。” 赵凛点头,带着赵宝丫亲自去准备酒水。 不一会儿就提着一只装满酒的酒壶过来,递给小太监。 很快,小太监端着酒重新进入屋子。吴总管当着老皇帝的面拿一包粉末掺进了酒里晃了晃,小太监立刻殷勤的上前,重新倒了一杯酒,递到权玉真面前:“大人,上路吧。” 权玉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消片刻就到地不起,双眼圆睁,唇角渗血,没了气息。 老皇帝闭了闭眼,朝吴总管使眼色,吴总管立刻上前,弯腰查看地上之人的鼻息、颈动脉、心口处,然后起身:“皇上,这次确定死透了,不可能作假。” 老皇帝起身,绕过地上的人:“摆驾回宫吧。”量冯元德也没有胆子再次欺君! 冷月如钩,如同白霜寒沁沁的照在青石地面上。 老皇帝被人拥簇着走出院子,瞧见守在院子外的赵凛等人时步子顿了顿,然后语调平静道:“冯元德酒后发病,估计不好,你进去瞧瞧吧。” 赵宝丫双眸含泪,先冲了进去,霍星河也立马跟了进去,错乱的脚步声踏碎了满地银辉。赵凛半弯着腰,朝皇帝一礼,默不作声的往里走。 老皇帝一行人立在拱门处的一颗木桂花树下,夜风习习花香沁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顶着这阵哭嚎声出了赵府。 次日一早,前冯首辅因为得意沉冤昭雪,酒席上多喝了些,病症发作去了。 有人觉得遗憾:才刚翻案,好日子才开始怎么就去了。 哎,徐有松几个还没斩首呢,冯老怎么先死了。 也有人觉得他值了:许是太高兴了吧,去地府也能安心投胎了。 毕竟年事已高,喝太多病发也正常,没人将这件事和老皇帝扯在一起。 反倒是老皇帝听闻噩耗,当堂痛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讲述冯元德曾经如何扶持他,如何与他患难。末了下旨追封冯元德为宣平公,追封其母为一品诰命,念其无子,准赵祭酒为其奉灵,迁回老家安葬,继其爵位,为宣平侯,子嗣不得承爵。” 众人的焦点瞬间被转移,不再感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怎么死的。转而纷纷羡慕起赵凛来,这是走了狗屎运吧,捧个灵位把人埋了就能白捡一个爵位? 这种好事怎么没轮到他们,披麻戴孝喊爹都行啊! 赵府里里外外挂起了白幡,灵堂设在了正厅,一口沉重的沉香木棺材摆在了正中央。赵凛和赵宝丫披麻戴孝跪在了棺材边上,面前摆了一只燃着黄纸金元宝的铜盆。 邢大人第一个进门吊念,平日里多严肃的一个人,扶着棺材哭得老泪纵横。 朝堂上许多官员都来吊念了,第一日并未合棺,众人尽皆瞧见面色青白,已经没了气息的冯元德躺在棺材里。 这是真的死了吧。 赵家的小姑娘眼睛哭得像两颗核桃。 停灵第三日,秦正卿带着全家启程去往益州泽武县。他在城门口站了许久,像是在等人,秦母坐在马车里发牢骚,整个人暴躁得不行,催促他快些。 秦母先前因为儿子要娶徐家的女儿出门赴宴总是趾高气扬,说话也张扬。如今徐家倒了,她儿子又被贬,只是收拾东西的这两日不知道遭了多少嘲讽和唾弃,光是等在城门口就被来往的熟人鄙夷了无数遍。 她受不了这种落差,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秦正卿压根不听她的。马蹄声响起,他眸子亮了起来,看到来人是赵春喜时眸子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赵春喜同他交谈了几句,最后他要走时,赵春喜终于耐不住,道:“你别怪他,先前那事,是你做得太过了。而且,权道长刚死,他需得守灵,抽不得身。” 秦正卿叹了口气:“我知晓,徐大人倒了,我娶了瑛霜再待在京中处境只会越发艰难,去了益州也好。只是,罢了,你替我同他和宝丫说声抱歉吧!”他是无颜再面对他们父女两人了。 是他思虑不周,怎么也没想到徐大人还留了后手。若那日宝丫真的因他而发生意外,他百死难赎! 秋风四起,长路漫漫,赵春喜看着秦府的马车走远。 哎,曾经一起的同窗终究是各奔东西。 他在城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往赵府去,在赵家门口居然瞧见了陆坤。 还真是稀客。 彼此在书院时没什么交集,也没说过什么话,如今倒是友善的同他打招呼。对方大大方方,赵春喜也不好当做没看见,也颔首打了声招呼。 两人一同走进灵堂,立刻有管家拿来三支香点燃递了过来。两人上完香,赵春喜走到赵凛面前,低声道:“节哀顺变。” 陆坤将手里的香插到香炉里,没有过来安慰家属,唇角反而带了点笑:“哎,这第二次死不会又诈尸了吧。”说着看向赵凛。 赵凛抬头和他对视,声音冷沉:“若是诈尸,他出来你进去!” 陆坤接收到威胁,笑容一秒敛去:“这倒不用。” 赵凛:“那就滚!” 陆坤呵笑一声:“倒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说完也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赵春喜有点看不懂这两人的相处方式了,他顿了顿又看向那棺椁,问:“何时扶灵回乡?” 赵凛:“明日。” 赵春喜:“权道长老家在胶州一带,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个月吧?徐首辅才刚倒,你也才刚封了爵位,这个时候走岂不是给他人捡了便宜?” 内阁一下子空了三个位子出来,首辅、左都御史、都指挥使。赵凛这次翻案有功,又得皇帝看中,少说也得再捞一个啊。 赵凛平静道:“做人不能太贪心,我前不久才得的祭酒,又刚刚袭了爵位,这三个位子就留给六部去抢吧。这两个月京都注定不平静,你同顾三郎没事少出门,多躺躺便是。” 赵春喜颔首:“此去千里,你一切当心,我在京都等你归来。” 赵凛嗯了声,赵春喜转头准备走,忽听得身后的棺木发出咚的一声响。他警觉回头,就见方才还跪在那小声抽泣的赵宝丫趴在棺椁边上咚咚咚的敲棺木,如同一只小兽呜咽出声:“师父啊,师父……” 赵春生见她如此伤心劝道:“宝丫你别哭坏了身子,不然你小姑得难过了。” 赵凛走过去拉赵宝丫,眸色难掩神伤:“子晨,你先走吧,丫丫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赵春喜叹了口气,迈出门槛走了。 等人走远,赵宝丫的哭声渐小,狂跳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小声问:“阿爹,师父醒了?” 赵凛轻微点头:“比预计的早,你先去歇息,今夜我和星河守夜。”从今夜到明日出京都前绝对不能出错。 那夜,他们等在权玉真的院子外,鸟雀将皇帝与权玉真的对话原封不动的传了出来。那只蝙蝠是赵宝丫放出去的,酒水也是她授意打翻的,为了就是让小路子重新出来盛酒。 小路子明面上是吴总管的干儿子,入宫前却是秉笔太监冯乐的远房亲戚。冯乐曾经是静王府的暗桩,如今自然是赵凛的暗桩。 之后换过去的那壶酒是鸳鸯壶,一边装着假死药,一边是好酒。吴总管把鹤顶红放进好酒的一边,只要小路子倒酒的时候换成假死药就能完美脱身。 这个计划有风险,但不得不做。 原本以为至少能撑过五日,等到出京,没想到权道长第三日傍晚就醒了。 看来春生制药的本事还得连连。 赵宝丫很听话,眼泪一擦匆匆去隔壁,喊了霍星河来。 灵堂里的赵凛推开一些棺椁,塞了供奉的两个包子进去,压低声音道:“别乱动,明日一早送您出城。” 棺椁里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接过包子不声不响的吃起来。等确定里面大人一切正常后,赵凛重新把棺椁合上,又弯腰,把棺椁地下的木塞多抽了两个出来,以确保里面空气充足。 当天夜里,霍星河同赵凛轮流守夜,一只猫都没让它靠近。 次日一早,天刚破晓,城门大开。赵府出丧,赵凛和赵宝丫亲自扶灵,千机营一队侍卫护送出京,大张旗鼓的将前冯首辅的棺椁运到胶州老家安葬。 棺椁走过了好几座城池,沿着水路一路往北,行了大半个月,当天夜里江面风急浪高,暴雨倾盆。丧葬船只无奈停在了胶州云水码头,好巧钱家的一条货船也停靠在岸。 夜风呼啸,赵凛趁黑将权玉真送到了钱家的货船上。堆满货物的舱底,吕勇一身船工打扮,压低厚实的帽檐坐在狭小的空间内。 赵凛眸光诚挚:“就拜托吕兄将道长带到荆州了。” 吕勇颔首:“你放心,只要入了荆州,官府的人手也伸不过去。道长把道袍一脱,没人认得他的。”这些年荆州早已经洗牌,完全被他和云娘子掌控了,只要他们庇佑,道长就算再街上闲逛也无碍。 荆州百姓淳朴,对京都发生的事也压根一无所知。 赵凛继而又看向权玉真,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道:“道长,今后少喝些酒,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带丫丫去瞧你的。” 权玉真瘦了许多,眼窝深陷,脸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面皮。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何必?老道自己身体自己知道,已经没几年好活。如今心愿已了,死了也干脆。你救下老道,总要担风险,没必要……” “有必要!”赵凛起身后退两步,朝他行了个标准的学生礼,言辞真挚:“天禧十九年的那封万名请愿书上有我的姓名,纵使可能我当年无足轻重,可也算间接杀了道长。这条命就当我赵凛赔给道长的!” “况且,道长授我以诗书,无异于助我脱胎换骨。这个风险,值!” 权玉真无奈:“算了,你今后不必来荆州看我,皇帝多疑,对你不好。” “无碍。”赵凛起身,唇角上挑:“很快他就不是威胁了。” 就算没一个月好活,也轮不到老皇帝来要道长的命!他错就错在不该杀道长两次,要真算起来,他比徐有松更可恶。微末时,道长助他登基,替他守着江山。在那个位子待久了,就卸磨杀驴,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 徐有松该死,老皇帝也不配活着。 那夜敢当着他的面毒杀道长,改日若是觉得他碍眼,定然也敢毒杀他。这种仅凭个人情绪随意处置臣子的皇帝不要也罢,反正大业还有太子。 太子年幼体弱又胆小,等他把老皇帝弄死了,扶持小太子登基,坐上首辅之位,看哪个还敢随意要他在意的命! 他此话一出,权玉真和吕勇俱是一愣,一阵风从船舱灌入,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总觉得面前的人想搞大事! 第151章 151 赵凛把权玉真交给吕勇后, 两只队伍在胶州云水县分开。一行人北上往荆州去,一行人南下往胶州丹阳县去。 又行了十来日终于到了权道长的老家,当地知府前来迎接。把赵凛带到早准备好的墓地处, 道:“下官一接到宣平侯的传信就命人挑选了这个风水宝地,日夜不停的监工终于完善了。” “辛苦大人了。”赵凛挥手, 随行的护卫立刻上前, 帮忙脚夫把棺椁抬过去下葬。 赵宝丫站在那儿, 又哭得双眼红肿,等黄土堆满棺椁, 工匠开始砌墙时。她扑进赵凛怀里, 哭得肩头耸动。 原本计划安葬完立马回去, 赵宝丫舍不得, 一行人硬生生在丹阳县守了半个月,日日去坟前烧纸。 第五日发现才埋下去的坟被盗了, 赵凛发了好一通火,把县令一顿臭骂, 又请了工匠重新把墓地修缮。 县令也不敢怠慢,等赵凛走后时常派人去巡查。 回程的路上, 赵宝丫好奇的问她爹, 是谁去刨的坟。 赵凛冷笑:“除了皇帝还有谁?” “我们出发后不久,老皇帝就派御林军副统领严宏朗从陆路去了丹阳县。让他等你师父安葬后, 半夜再去挖出来瞧瞧,确定人死透没有。可他不知,严宏朗是静王府旧人,早就将这事告知了我。” 那夜刨坟不过是做做样子。 赵宝丫气得要死, 咬牙切齿道:“这人太坏了!” 他们足足停了三日灵,让前来吊念的官员都瞧见自家师父的遗体, 就是为了让老皇帝安心,确认师父死得透透的。 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派人来挖坟! “师父当初真是瞎了眼,从那么多皇子里面选了他辅佐!” 赵凛安抚的顺了顺她的发:“好了,不气,回京以后莫要再提你师父了。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十六岁生辰,原本是要办及笄宴的。阿爹想了想,还是等你小姑和玉姨他们都到了京都再办吧。”反正他家丫丫还小,也不急着相看人家。 大业的规矩,女子十五及笄,办了及笄宴就是告诉所有人自家女儿可以说亲了。 若是不急着嫁人,二十岁办及笄也是有的。 他家丫丫不急,等赵小姑、玉娘、春生他们一同到京,人多再办才热闹。 赵宝丫觉得这样甚好。 回程为了拖时间,他们故意走了陆路,等到达京都时已经深冬。大雪连着下了几日,连城门口道路两边都积满了雪。厚的地方,能盖住一个三岁的小儿。 来往的人都穿上了厚实的棉袄,城门口出窝着几个衣着单薄的乞儿在向过路的人讨钱。 霍星河出了城,从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些铜板分给他们。姜子安瞧见了,笑道:“你这人打人够狠,倒是每回都发这样的善心。” 霍星河白了他一眼:“你不懂,我小的时候也当过乞儿,那个时候最想有人能发善心给我一枚铜钱,买一个馒头。” 当年云亭侯杀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姜子安一行人都是听说过的。瞧着霍星河现在高大俊美,阳光开朗的模样,突然就理解他为何对赵祭酒和赵宝丫那样好了。 接到赵祭酒的传信后就日日冒着大雪来城门口等,为此还特意同别人换了班。 好在今日雪终于停了,两人在城门口等了一上午,临近午时终于瞧见赵家的马车从远处驶来。 霍星河立刻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往日冷肃沉默的脸衬得憨傻非常,快走几步靠近马车,声音里全是兴奋:“赵叔叔,宝丫妹妹。” 马车的车帘子刷的被掀开,一阵冷风往窗口灌。鼻尖红红的赵宝丫露出吹红的脸蛋,同样笑得眉眼弯弯:“星河哥哥。” 姜子安上前感叹道:“你们总算来了,再不来我们都快冻成冰雕了。” 赵宝丫疑惑问:“你们来了很久吗?” 姜子安刚要说话,就被霍星河用力撞了一下腹部。霍星河笑道:“不久,就是这天冷,南城的碧湖都冻得三尺厚。” 赵凛探过头:“那就先进城再聊。” 一行人进了城,往赵府去。 管家早早备下了午膳等候,姜子安自然也跟着一起用了饭。饭桌上,霍星河说起明日碧湖冰面比赛冰球的事。 “明日京都各家的公子都要参加,连皇帝娘娘们都要来观看呢,你要是再晚来一日就瞧不见了。” 赵宝丫在京都呆得少,第一次听说还有冰球比赛这事,连忙问:“那星河哥哥也要参加吗?” 霍星河点头:“我同姜子安、无岐表哥,肖楚他们都报名了,到时候会分成两个队。赢的那队每人赏赐一百两,进球最多的那个听说能得皇帝的彩头——一颗夜明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明日陈慧茹也要带云蜜去,倒是你同她们坐在一起。” 赵宝丫很是期待,当天晚上早早入睡,次日天刚亮就爬了起来。 小满翻出去年在荆州置的厚实连帽斗篷给她裹上,又准备好了暖手的手炉,靴子是才新置办的狐毛雪靴,踩在雪地上暖和得很。 收拾一同后,赵凛带着他往南城的碧湖去。碧湖边上的聚贤斋被六部人折腾一通已经换了东家,改成了一座茶楼。此刻人来人往愣是没几个人敢去里面坐的。 碧湖东边建了一排凉亭,凉亭的角落摆上了两盆烧得正旺的炭盆。早已经有官员在凉亭里摆上了案几,案几之上有冬日少见的瓜果和点心。 赵凛他们到的时候皇帝和宫妃已经坐在了正中间的凉亭之内,皇后因为要照顾病弱的太子没来,旁边是朝堂上的其他官员及内眷。 碧湖之上的冰面厚实,清凌凌的折射着日头的光,从凉亭内看过去晃得眼前一片雪亮。两队人马分立在冰面之上,左边的以霍星河、霍无岐为首,尽皆红底黑衣短衣打扮;右边的一队人马以顾尚书家的公子为首,白底蓝衣短衣打扮。 两队四十几个意气风发的公子,看得两岸围观的百姓欢呼尖叫。 赵凛扫了一圈瞧见陈慧茹和云蜜,朝赵宝丫道:“你过去你慧姨那吧,我去给皇帝请安。” 赵宝丫点头,带着小满径自往陈慧茹那儿去。陈慧茹正和陈家的弟媳说着话,忽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喊,惊诧的回头。瞧见是她,眉眼立刻柔和下来,把人拉到身边坐下,朝陈少夫人介绍道:“这个是赵祭酒家的姑娘赵宝丫。” 陈家弟媳诧异陈慧茹这么一个严肃的人居然对一个小姑娘这么和善,于是也很和善的打了招呼:“赵姑娘。” 赵宝丫冲着她笑了一下,陈家弟媳被她的笑晃了一下眼,那一瞬间总觉得赵家姑娘给她的感觉很熟悉,可一时间又有些想不起来。于是友善的问了一句:“赵姑娘一个人来的吗?” 赵宝丫摇头:“不是,我同阿爹一起来的。”说着伸手一指。 陈家弟媳和陈慧茹同时朝中间的亭子内看去,就瞧见赵祭酒正在同皇帝说话。那优越的身高和硬挺的侧脸在人群中格外瞩目。 静王府没了,徐家倒台了,赵祭酒连升两次官,还得了爵位,如今已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陈家弟媳凑近陈慧茹,小声道:“这赵祭酒年轻有为,若不是那云亭侯一直未死,我倒是觉得和阿姊甚配。” 陈慧茹眉心一跳,蹙眉小声呵斥:“休要胡说。” 陈家弟媳浑不在意,继续道:“我可没胡说,你很少到其他家走动,也不怎么参加宴会。我可听说很多人家想嫁给赵祭酒当续弦,明理暗里打听赵祭酒和这位赵姑娘的喜好。赵姑娘这么喜欢你,又同蜜儿亲近,若是你家那位去了,凭阿姊的容貌和手段哪有其他人什么事。” 她说着说着,见陈慧茹目光沉沉的盯着她,终于识趣的闭了嘴。 陈慧茹没嫁人时在家就颇有手段,嫁人之后,陈父陈母依旧听她的话。陈家弟弟对这个唯一的姐姐更是没的说。 她能出声呵斥证明还没生气,不说话时才吓人。 陈家弟媳讪讪喝起茶来,然后目光落在了前方开阔的冰面之上。 随着一声锣鼓响,两队少年在冰面上疾驰,丢出的鞠在两队之间来回的穿梭。霍星河一马当先,第一个进了球。众人喝彩鼓掌,赵宝丫跟着叫好。 她还记得星河哥哥第一次学滑冰时的囧态,现在已经如履平地,动作敏捷犹如矫健的狼。 蜜儿平日里虽跟霍星河这个哥哥不对付,但此刻也忍不住叫好。 半个时辰过去了,霍星河带领的队伍已经连胜对方十几个球。另一队的人面色沉沉,互看一眼后,决定分出几个人去围堵最厉害的霍星河。 老皇帝叫了声好,然后朝赵凛道:“这霍家小子不错,霍家败落多年终于又有了个像样的小辈。只是太小的些,不好委以重任。”说着他又想起近几个月六部的争斗来,想了想问:“赵祭酒觉得许庭深的位置由谁来坐好?” 赵凛顺着老皇帝的话道:“臣觉得霍家大郎也是不错的,和六部毫无关系,又是个忠义有孝心的。若他当初没坚持辞官找外甥,现在官位应该也不低。” 老皇帝想起静亲王谋反那次,霍家大郎挡在他前面对抗叛军的英勇,颔首道:“确实不错,朕倒是将他忘了。明日就下旨将他调入都察院,先任左都副御史吧。” 接着他又问:“那齐铭的位置由谁顶替?” 赵凛这次倒是没有推荐谁,只是道:“皇上自己看着办吧,只要不是六部的人,禁卫军、御林军都可。” 老皇帝斟酌这话一会儿,暂时没想出人来。叹了口气道:“本来这个都指挥使的位置,你坐最合适不过。但你前不久才进内阁又刚得了爵位,贸然提拔恐六部不服。徐有松一死,太子太傅的位置就空了下来,昨日六部在朝堂吵了一通,逼得朕公开择选太傅。朕也将你的名字写入了择选名单,你努努力,争取打败那几个老家伙,成为太子太傅。” “这样,朕也好再提拔你一二。” 赵凛眸子闪动,然后故作欣喜的道谢:“多谢皇上提点,臣一定尽力为之。” 冰球结束,霍星河带领的队伍拔得头筹。十几个队员,每人得了一百两的赏银,进球最多的霍星河得了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 等皇帝和后妃一走,各家贵女好奇,纷纷围过去找自家哥哥、弟弟,围着霍星河要看那夜明珠,云蜜也拉着赵宝丫过去凑热闹。 霍星河把夜明珠的盒子一合,谁也不给看。拨开围着的人群,径自走到赵宝丫面前,把盒子塞给了她:“宝丫妹妹,答应你的。” 诸位贵女跺脚的跺脚,捏帕子的捏帕子,冷哼的冷哼。一起打球的公子集体起哄,尤其是姜子安。霍星河拐了他一肘子,冲着众人笑道:“你们别太大声,吓到我妹妹了。” 诸位一听只是妹妹,又见赵宝丫生得格外好看,立马都围过来献殷勤。霍星河板着脸将她护在身后,驱赶闹哄哄的伙伴。 赵凛起身,瞧着那边频频蹙眉。他目观转了一圈,瞧见正起身往这边走的陈慧茹和陈家弟媳,出声喊她:“陈夫人请留步,赵某有事请您帮忙。” 陈家弟媳眸光闪动,掩唇笑了两声,识趣的先行一步。陈慧茹很自然的停下步子询问:“有何事?赵祭酒请说。” 赵凛踟蹰半晌,最终还是开口:“宝丫年幼,自小又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对于男女大妨甚为懵懂。陈夫人若是近日有空可同她说说这方面。”他一个男子终究不方便。 陈慧茹朝笑闹的冰面上看去,赵宝丫被众公子围在中间,双手抓住霍星河的衣摆。两人挨得极近,神态举止确实太过亲密了。 纵使知道这两人青梅竹马长大,但该教的还是要教,不然吃亏的始终是女孩子。 陈慧茹颔首:“陈大人客气了,是我疏忽,待会我将宝丫带回陈府。”一眨眼宝丫都这么大了,她这个母亲确实做得不太称职。 第152章 152 陈慧茹同赵凛说完就径自往赵宝丫那边走, 走过陈家弟妹身边时,陈家弟妹小声问:“阿姊,赵大人找你做什么?” 陈慧茹压根没搭理她, 走近那群少年少女,朝赵宝丫喊了声:“宝丫, 你过来。” 她声音虽不大, 但威严冷肃, 围在最外面的一圈人立刻就让开了。霍星河到底对她喜欢不起来,瞧见她脸上的笑容立马淡了下来。 云蜜松开她娘的手, 跑到他身边, 伸手把赵宝丫拉了出来:“姐姐, 回家。” 众人都有些诧异, 虽知道赵家姑娘和陈夫人熟,经常去陈家。但这云蜜的称呼未免也太熟了些, 回家是回陈家还是赵家? 赵宝丫也疑惑:“回我家?” 云蜜摇头:“去我家呀,你爹说, 让姐姐这几日有空都去我家。” 赵宝丫抬头环顾一圈,已经没瞧见她爹身影了。她只以为自家阿爹回京有事要忙, 怕她无聊才让她去陈府的, 于是开开心心的就要同陈慧茹他们走。 霍星河急了:“宝丫妹妹,我明日就要去宫中述职, 你今日不在家里吗?”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见了,他还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呢。 赵宝丫顿时为难起来,陈慧茹走近,伸手拉住赵宝丫另一只手, 脸上挂上得体的笑,温声道:“云亭侯府也是霍小公子的家, 你要是愿意,也可一同来。” 霍星河脸黑:这女人诡诈,明知道他不喜云亭侯府,还让他过去。 除非云亭侯死了,他倒是勉强能登门。 他还没说话,云蜜噘嘴道:“他才不会来我们家,娘我们快走吧。” 霍星河一口话堵在嗓子眼里,对她翻了个白眼。 京都城谁都知道,他们这对塑料兄妹彼此看不顺眼。 陈慧茹都来拉她了,赵宝丫自然要去,扭头朝霍星河道:“我还是先去慧姨那吧,反正现在我都回京了,等你下次休沐在一起玩。”说完她就跟着陈慧茹走了。 众人顿觉无趣,散去不少。 霍星河站在那瞧着赵宝丫的背影,有些郁闷:陈家这对母女没事就喜欢同他抢宝丫妹妹。 还不待他郁闷多久,就被姜子安勾住,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酒楼去喝酒吃饭。 另一边,赵宝丫跟着陈慧茹到了云亭侯府,陈慧茹身边的嬷嬷立刻上前回禀云亭侯的情况。赵宝丫顺口问了一句:“云亭侯还没有好点吗?” 陈慧茹摇头:“一直那样。” 赵宝丫想起外头的一些传闻,于是又道:“慧姨真好,还日日去瞧他,外头的人都说您重情义,数年如一日的照顾云亭侯。” 陈慧茹只是笑:“应该的。”不日日去瞧,怎么能随时掌握对方的病情。 云蜜小时候就和云亭侯不亲,这些年也几乎没怎么去过云亭侯的屋子。她讨厌一股子药味,也害怕看到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寡瘦可怖的脸。 她到现在还记得三岁那年,父亲夺过她的裙子,用力放在地下踩的场景。 听她们提起自己的父亲,她无所谓的撇嘴,漠不关心的玩着自己指尖。 三人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接往陈慧茹的锦瑟苑去了。陈慧茹直接将人带到了卧房,卧房里早早染上了碳火,又燃了松香,一走进去甚为舒坦。人一走进去,厚实的斗篷就穿不住了。 婢女立刻上前帮两位姑娘除去外袍,又上了热茶和点心。红珠殷勤的端了一碟子莲蓉糕到赵宝丫面前,笑道:“赵姑娘终于回来了,夫人在家日日惦记着您呢,这莲蓉糕都做了好几回,就等着能回来吃。” 赵宝丫伸手捏了一块咬了一下口,弯着眼也跟着笑:“慧姨做的糕点最好吃了。” 陈慧茹眉目舒朗,卸下斗篷后又问了一句:“侯爷的药可送过去了?” 红珠点头:“送过去了,奴婢亲自熬的。” 陈慧茹想起赵凛的话,把红珠招过来,小声吩咐了几句。红珠诧异的点头,出门时又往赵宝丫那看了一眼。 陈慧茹顺势坐到了姐妹两个旁边,三人才喝了口茶,外头就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 很快,红珠领着一男一女下人打扮的两人进来。两人瞧着都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小厮方正脸皮肤黝黑,面目一看上去就老实。那婢女脸蛋倒是标致,只是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一进门扑通就朝陈慧茹跪下,连磕了两个响头,呜咽道:“夫人,您要为奴婢做主啊,王武他,他欺负我。” 那唤作王武的小厮连忙辩解:“夫人冤枉啊,小的也没干什么,就拉了拉她的手,亲了她脸颊一下,她就哭了。” 赵宝丫和云蜜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手上的糕点也不香了,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陈慧茹放下茶碗,拧眉问:“王武,你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吗?” 王武委屈:“夫人,小的与珊瑚从小一块儿长大,时常待在一块。她小时候还说要嫁给小的,小的以为她心悦小的。” 陈慧茹不疾不徐道:“小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当真,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是青梅竹马也要避嫌。她没说要嫁你,两家也未下聘,别说亲她,就算是拉她的手也是不尊重她,是在轻薄她,你懂吗?” 王武咬牙:“小的不懂,小的就觉得珊瑚喜欢小的。” “放肆!”陈慧茹盛怒:“这种轻薄之人就该给点教训,来人啊,把他拉下去。哪只手碰了珊瑚就把它砍了,再把嘴巴缝上!” 王武这个工具人杀猪般的被拖了下去,连连求饶:“夫人,小的懂了,姑娘家的手不能随便乱碰,也不能随便乱亲。就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也不能,小的都懂了,求您饶了小的!” 一声又一声惨叫声传来,赵宝丫和云蜜都经不住抖了抖,吓得往木椅子里缩。 珊瑚连连磕头道谢,陈慧茹亲自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温声道:“好了,记住,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知我,我给你做主。” 珊瑚擦擦眼泪被红珠扶了下去。 屋子里重新恢复安静,陈慧茹看向两个小的,道:“你们两个记住了吗,若是有男子要牵你们的手,或是亲你们都是不对的。要言辞呵斥,或是告知长辈。” 云蜜乖乖点头:“我知道,七岁不同席,有男孩子要和我坐,我就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敢拉我的手,就把他手剁掉,敢亲我,就把嘴巴缝起来!” 陈慧茹夸道:“蜜儿真聪明,若是形势不对,记得告诉阿娘。”她说完又看向赵宝丫,“宝丫,你记住了吗?” 赵宝丫双眸闪动,迟疑问:“那阿爹、师父、星河哥哥、春生哥哥算在里面吗?” 陈慧茹:“这要分情况,如果宝丫要摔倒,他们扶你可以。如果宝丫伤心难过,你爹可以抱抱你,但霍星河和那个春生就不行。现在你大了,所有的男人都不能亲你,除了你今后的夫君,明白吗?” 赵宝丫:“亲额头也不可以吗?” 陈慧茹:“不可以,身上任何地方都不可以。若真爱护你,也不会如此,否则就是不尊重你。” 赵宝丫点头:“知道了。” 陈慧茹也不知她知晓了多少,但真切的演一场总比干巴巴的说教记忆深刻。也不指望一次就能让她明白,之后再慢慢教导吧。 蜜儿没一会儿就忘了刚刚的事,闹着要看赵宝丫手里的夜明珠。 赵宝丫白嫩的双手将鹌鹑大小的珠子严严实实的盖住,问探过脑袋往她指缝里瞧的云蜜:“听说夜明珠夜里会散发滢润光泽,蜜儿你瞧见它发亮了吗?” 小蜜儿双手扒着她的手,大眼睛眨呀眨,兴奋的回:“瞧见了,真的会发亮啊,夜里是不是更亮。如果把它放在床头是不是就不用点蜡烛了?” 赵宝丫也凑过去看,两颗脑袋紧挨在一起。 赵宝丫道:“一颗估计不行,四颗应该可以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珠子。古书上有提到夜明珠又名‘石磷之玉’,世称随侯珠,一颗就价值连城!” “哇。”小蜜儿看向陈慧茹:“娘,这个夜明珠真的很贵吗?” 陈慧茹瞧两个女儿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觉得有必要给她们看看好东西,以后不至于被一些小玩意骗了去。 她吩咐伺候的乳娘道:“去库房把我那箱子陪嫁拿过来吧。”等乳娘如了,她又抱起菱花镜前的妆盒走到两个女儿面前:“夜明珠虽贵,但也需要看品质。宝丫手里的这颗才鹌鹑蛋大小,通透度也不够,不过是皇帝拿出来打发那些公子哥的,论价值还不如你脖子上的那块暖玉。”她把妆盒放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打开,一件一件的介绍里面华贵的首饰,“这一串啊,是北海深处采集的东珠,一颗堪比十颗南海珍珠,光这一串就价值一座城池。这对耳铛是红翡翠滴珠耳铛,陈太妃还在时时赏赐给我的,你们瞧瞧这水头,通透水润,灵气十足。还有这只镂空嵌金丝玉镯,是整块的和田玉雕刻成盘蛇形状的双镯,再用刻刀一点的把金丝镶嵌进去。一只镯子得耗费一年光景,价值万金以上……” 陈慧茹挨个说过去,满盒子金灿灿,华丽夺目的首饰晃花了赵宝丫的眼。她道:“阿爹也有给我买好多首饰,只是瞧着没有慧姨的精致。” 陈慧茹把妆和往她面前一推,眸子里有了世家女的傲然:“那是自然,这是陈家几代人积累下的财富,岂是市面上临时雕琢出来的东西可以比的。我待你如亲女,这些东西只要你想要,都可拿去。” 赵宝丫心动过后又立刻把妆盒推了过来,摇头道:“不要,这些东西太贵重了,还是留给小蜜儿吧。” 小蜜儿很是大方:“我也有好多珠宝,姐姐要,我的也可以送给姐姐。” 说着她就哒哒的往外跑,等她抱着自己的首饰盒子过来时,乳娘已经命人抬着一大箱子珠宝过来了。 三个大小不一的盒子齐齐摆在赵宝丫面前,她有些咂舌。 “怎么这么多?”她立马又把东西推了回去,“我不能要。” 陈慧茹也不勉强,她只是要让宝丫知道,天下好东西多得是。她让人把东西收起来,然后道:“你现在还小,不想要也没关系,等你以后成亲,我会备一份大礼。” 下人才把珠宝首饰收好,外头管家就匆匆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又派人来了,让夫人进宫一趟。 陈慧茹嗤笑:这云纪禾还真是执着,都是这个月第几回了。 管家还以为自家夫人又要回绝,没想到陈慧茹道:“让那人等等,我收拾一番就出来。” 屋子里伺候的人讶异,乳娘上前问:“那小小姐和赵姑娘?” 陈慧茹:“一并给她们两个收拾收拾,一起带去。”要长见识,自然要在宫里,让宝丫瞧瞧宫里的物件以及男人虚伪缥缈的宠爱。 “慧姨也要带我进宫吗?”赵宝丫双眸晶亮,先前就听星河哥哥说过宫里很大很宏伟,她还挺想去的。 陈慧茹点头:“皇后娘娘请我们去,自然是有好东西要赏赐。她若是赏赐,你们两个不必推辞,不然皇后要不高兴的,知道吗?” 赵宝丫是见过皇后的,可不认为皇后会这般大方。但慧姨这么说,她就乖乖的点头。 三人很快收拾好,坐上宫里来接人的马车走了。 到了宫门口,陈慧茹牵着两人下了马车,跟在宫人身后往皇后的凤栖宫走。眼见着宫人往御花园走,陈慧茹拧眉问:“怎么不从华荣道走,要走御花园?” 宫人小心的解释:“华荣道那边路面不平,正在修缮,只能绕道走御花园了。” 陈慧茹也没多想,继续跟着宫人走。路过御花园时,远远的瞧见一驾凤辇朝这边过来。她拉着两人避让,垂眉敛目安静的等人过去。 小蜜儿很好奇,抬头张望了两下,凤辇旁边的小太监拧眉喝道:“大胆,哪来的小蹄子竟敢直视贵人,不想活了?” 陈慧茹柳眉轻蹙:这小太监是新来的吧,没在宫中瞧见过她? 小太监才呵斥完,领着她们的太监就怒道:“你才大胆,这位是已故陈太妃的亲侄女,吏部陈尚书家的嫡女,云亭侯府的陈夫人!” 小太监惊了一下,看向凤辇上的王昭仪。王昭仪本来不想理会一个小孩儿,但听到是云亭侯府的陈夫人倒是来了兴趣,摆手示意凤辇停下。居高临下的调笑道:“原来是皇后母家的大嫂啊,听说云亭侯躺在床上五六年了,陈夫人可是寂寞难耐,都跑到宫里消遣了?” 这话是说得相当难听。 陈慧茹抬头,不卑不亢:“王昭仪说笑了,太子没有玩伴,臣妇不过是受皇后的令带两个孩子来同太子说说话。王昭仪要是那日也有了皇子,臣妇也愿意带孩子来陪小皇子玩的!” “你!”王昭仪气得胸口波涛汹涌。 陈慧茹这话比她的话还刻薄,谁不知道她如今盛宠,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迟迟没有怀上! 王昭仪绝对不承认是自己不能生,定是皇上不行的。从前宫里出生的都是公主,最近几年连公主都没有,皇帝年迈,在床上也差劲! 她扫了眼陈慧茹身边的两个孩子,瞧见赵宝丫惊人的容貌时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联想。冷声问:“据本宫所知,陈夫人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这个小美人哪来的?” 陈慧茹蹙眉,正要说话,云皇后带着一众人匆匆而来。还有两步远就喝道:“王昭仪,陈夫人是本宫请来的贵客,休要无礼!” 等走近了,云皇后把陈慧茹三人挡在身后,道:“慧茹莫担心,你是本宫请来的,本宫决计不会让人欺辱你了!” 陈慧茹站在她身后,唇角翘起,笑得极其讽刺:她最烦皇后耍这等没用的心机,请她来就请她来,非得设计这么一出。 是想让她同仇敌忾对付王昭仪吗? 既然如此,待会别怪她敲一笔狠的! 陈慧茹不咸不淡道:“皇后娘娘不必为臣妇出头,王昭仪不过问臣妇一句话而已。”她看向赵宝丫道:“这位是赵祭酒家的姑娘,跟臣妇一道进宫见见世面。王翰林同赵祭酒也算有共事之情,王昭仪应该不会为难宝丫吧?” 方才还傲慢的王昭仪一听是赵凛的女儿,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忙吩咐人放下轿辇,温声道:“原来是赵祭酒家的姑娘啊,怪不得生得这样标致。本宫父亲同赵祭酒交好,自然不会为难赵家姑娘。”说着她从手上褪下一只翡翠珠子直接套在了赵宝丫手上,“本宫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就赏给你玩儿了,下回进宫让宫人告知本宫一声,本宫再给你备一份厚礼!” 等着她发难的王皇后傻了:这这这,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王昭仪没事吧? 连她都不放在眼里,处处顶撞的,突然和善得如同庙里的菩萨? 见鬼了!那她今日岂不是白谋划了! 陈慧茹也微微诧异:她原以为王昭仪知道是宝丫后,最多不为难,怎么也想不到她如此殷勤! 不仅是殷勤,简直是在讨好了! 陈慧茹想起王昭仪祖籍是荆州,是了,难道赵凛去荆州时做过什么大事,才让王昭仪如此? 小孩子可不管大人的弯弯绕绕,赵宝丫看着手上翠绿的翡翠镯子,眼睛瞪得铜铃大,无声的和小蜜儿对视:原来你娘说是真的,宫里连一个昭仪都如此大方,待会皇后娘娘应该更大方吧! 第153章 153 “王昭仪, 你又想耍什么心眼?”被彻底当做空气的云皇后气不打一处来。 王昭仪视线落到云皇后身上,巧笑嫣兮的脸立马收了,讥讽道:“臣妾能耍什么心眼, 倒是皇后娘娘,请陈夫人来居然派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带路, 莫不就等着臣妾的人呵斥她们?” 但凡是云皇后身边的方嬷嬷, 她身边的太监都是不敢呵斥的。 云皇后被人戳破小心思, 面显薄红,恼怒道:“你胡说什么?” 王昭仪烟波转动, 笑得娇媚:“哎呀, 皇后娘娘就当臣妾胡说吧, 生什么气。好了好了, 臣妾不耽误皇后娘娘和陈夫人说话了,皇上还等着臣妾呢。”说着她裹紧狐裘, 重新坐上凤辇,吩咐人往清心殿去了。 云皇后瞧着她那倚在凤辇上没骨头的慵懒狐媚样气得咬牙, 转而朝陈慧茹道:“这王昭仪不过仗着曾经救过皇上一回,靠着狐媚手段迷惑了皇上。在宫里横行无忌。出行乘坐凤辇、从不曾去凤栖宫请安就算了, 还处处顶撞本宫, 实在过分!” 接着从御花园到凤栖宫的路上,云皇后就开始例数王昭仪的无礼、傲慢。以及她身为皇后被一个小昭仪压迫的无奈、心酸和气愤。 一脚跨进凤栖宫正厅时, 又道:“本宫是不相信她不识得你的,不过是想借由你们打本宫的脸。她就是个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小人!” 陈慧茹还没说话,一旁的赵宝丫突然插话道:“臣女觉得昭仪娘娘人还挺好。”说着她亮出手腕上翠绿的镯子:“她好大方, 第一次见面就送臣女这么贵重的东西。” 小蜜儿也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姑母, 她好大方的!” 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的云皇后险些一口老血把自己呕死。眼见着她神情不对,陈慧茹开口训道:“你们两个眼皮子浅的,一个镯子就叫好大方了,皇后娘娘定是要比那王昭仪大方许多的。” “皇后娘娘你说是不是?” 这个时候怎么能说不是,云皇后面带微笑的点头:“自然,这镯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让方嬷嬷将自己的妆匣取过来,从里头挑了一副红玉赤金头面给赵宝丫。又拿了一对白玉手镯和一块和田玉牌给小蜜儿。 她刚想讲首饰盒收起来,陈慧茹立马又道:“先前冰球比赛,霍家小子得了一颗夜明珠,小蜜儿瞧见了特别喜欢。臣妇记得皇后手里也有一对,不如也赏赐给蜜儿吧,好叫她知道姑母有多大方。” 云皇后合盖子的手一僵,正要回绝。云蜜就眼巴巴的瞧着她:“姑母,您真要把夜明珠送给蜜儿吗,您最好最大方了!” 云皇后想着还有求于陈慧茹,一咬牙,让人去取了寝殿里的一对夜明珠来。 云蜜拿到夜明珠高兴坏了,扭头就塞了一个给赵宝丫:“姐姐,这个比之前的还要大,我们回去放在床头,夜里肯定就不用点灯了。” 云皇后肉疼心里暗骂:你们是不用点灯了,本宫寝殿倒是要开始点了。 她心里虽不舒服,面上还要装出大度:“不过是些小玩意,下次来,姑母再搜罗别的给蜜儿。” 云蜜笑得眼不见眼:“谢谢姑母!” 云皇后顺口道:“蜜儿和太子一般大了,长得可爱,人也伶俐。不若给太子当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了,这样我们云家也不至于败落。” 慧茹只是笑着敷衍:“两个孩子也没见过几面,长大了若是秉性不和岂不是害了他们二人,不若以后再说?”云皇后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几次三番的请她进宫,不就是想借陈家的势力打压王昭仪。她不接招,就想许她一个好处,让蜜儿当太子妃。 殊不知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处。 云皇后见她这样说,立马又道:“那就让蜜儿和太子多相处相处。”说着她抬头,“方嬷嬷,带两位姑娘去太子的偏殿,本宫同陈夫人好好说说话。” 方嬷嬷上前,朝两位姑娘屈膝,恭敬道:“两位姑娘,随老奴来吧。” 赵宝丫看向陈慧茹,见她点头,才把新得的首饰交给了她,拉着云蜜跟在方嬷嬷身后走了。 皇宫的冬日不似外头的冬日那样百花凋零,她们过来的御花园就有不少特意培植的花草。皇后的正殿也是不少,但太子的偏殿就一朵花儿也无。 赵宝丫顺口问了出来,方嬷嬷解释道:“太子对花粉敏感,一碰到就容易咳,是以住处没有花蕊只有绿植。” 那太子挺惨,花儿多好看啊。 一行人到了偏殿,方嬷嬷四处看了看,询问太子在何处。伺候的宫人这才支支吾吾道:“太子方才说要同奴婢们躲猫猫,但奴婢们找了许久也没瞧见人。” 皇宫里就这么一位病弱太子,皇帝看得和眼珠子似的,方嬷嬷顿时急了。斥问道:“找了多久了?” 大宫女连忙答:“找了一刻钟左右。” “那还不快接着找!”方嬷嬷也怕受罚,也顾不得赵宝丫和云蜜了,跟着一众下人找了起来。 云蜜一听是躲猫猫,立刻跟在焦急的宫人身后屁颠颠的找起来。别人都快哭了,她是越找越高兴。 赵宝丫环顾了一圈后,走出正殿,朝停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招手。小鸟歪头打量了她几眼,然后展翅飞到她手心。她小声说几句,那小鸟就飞了起来,不紧不慢的往偏殿后面飞去。 赵宝丫跟在小鸟身后,一路找到了太子寝殿,然后停在了床榻左边的一处木柜子前。此时,方嬷嬷和太子身边伺候的几个小宫女也找来了。瞧见她站在那,一宫女提醒道:“赵姑娘,那柜子奴婢门找过,没瞧见太子殿下。” 赵宝丫很肯定的说:“那肯定是你们没瞧清楚。”她说完,用力一拉柜门,一个人影裹着薄被和厚厚的冬衣就滚了出来,连滚了几圈后终于停在了她脚下。 众人吓了一跳,以方嬷嬷为首的几人立刻跑过去,弯腰努力把人从乱糟糟的被子里解救出来:“哎呦,殿下,您怎么将自己困在里面,万一憋坏了怎么办?” 太子殿下瘦瘦小小的,伪装成一条,卷在被子里,她们方才找的时候压根没瞧见人。 经过几人的努力,一只脑袋终于从薄被里探了出来,乌黑的双眼盯着赵宝丫眨呀眨,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孤一定在里面?” 面前的小孩面庞瘦弱病白,浑身一股子药味,倒是一双眼睛清明,如同水洗过一样。明明和蜜儿一样的岁数,却还比蜜儿矮上半个头,人也不如蜜儿敦实。说话细声细气,带着几分怯弱。 赵宝丫唇角翘起,一副高升莫测的模样:“我掐指一算,太子殿下就躲在这儿。”她有着一张极为清丽的脸,双瞳剪水,笑容璀璨。立在那就有一股钟灵毓秀的灵气,颊边梨涡浅浅,叫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小太子呆了呆,忽而双眼发亮:“孤知道了,你是仙女是不是?” 赵宝丫还没回话,云蜜就跑了进来:“对,我姐姐就是仙女!” 小太子这下更激动了:“仙女姐姐,你快来帮孤看看孤的兔子。它从昨天开始就不吃东西了,一直窝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说着拉起赵宝丫就往外走。 云蜜想起她娘的话,急得跺脚:“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不许拉我姐姐!”眼看着人出了寝殿,她赶紧追了上去。 一众奴才也跟了上去。 小太子直接把赵宝丫拉到偏殿的一处厢房内,指着角落里的一只笼子道:“你瞧,那就是孤养的兔子。” 赵宝丫走到笼子边上,张口就问:“小兔子呀,你快告诉我,为什么不吃东西?” 兔子的红眼睛盯着她看了看,接着一阵咕咕咕咕。然后转了个身,用断尾巴对着她。赵宝丫点头,然后朝焦急的太子道:“你们是不是给它换了碗了,兔子不喜欢这个金碗,喜欢从前的瓷碗。还有这个新垫的袄子味道不对,它喜欢从前的那件花袄子。” 方嬷嬷觉得这赵家姑娘在胡说八道,兔子肯定是病了或是冻坏了才不肯吃东西的。太子单纯,什么鬼话都信,立刻让人把之前的瓷碗和垫着的袄子找来。 果然,找回来后,那兔子就开始吃东西。吃得饱饱的,在里面蹦跶得可欢了。太子抱起兔子病弱的脸头一次笑得特别开心,双眼里都是对赵宝丫的崇拜:“你果然是仙女,仙女姐姐,你叫什么呀?” 他期待的瞧着赵宝丫,旁边伺候的大宫女碧罗突然尖叫,指着太子耳根后面大喊:“殿下,你方才是不是还偷吃娘娘的溏心桃花酥了?” 众人顺着碧罗的视线瞧过去,就瞧见太子后脖颈处发了大片大片的红疹,而且还有向全脸蔓延的趋势。方嬷嬷大惊,连忙喊:“快去喊太医,快,快告知娘娘!” 不外乎他们这么紧张,太子对花粉敏感,对花做的点心也碰不得。一接触就浑身起疹子,严重的一次烧了三天三夜,险些没了。 平日里太子的膳时都是专人专管的,也只有皇后娘娘那有用花做的点心。今日不巧就做了溏心桃花酥。太子定是趁着皇后娘娘出去的功夫,偷偷吃了。 简直要命! 众人惶恐,先把太子安置到了寝殿,然后跑去请太医。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正殿的皇后和陈慧茹,两人急匆匆的跑来。 皇后一听缘由,发了好大一通火,命人把今日当值的婢女和太监一律拖下去杖毙。还是太子开口求情,大宫女碧罗才免了责罚,其余人各领二十大板。 一时间求饶和惨叫声不绝于耳,赵宝丫和云蜜在外头听得心惊,本能的抬头去寻陈慧茹。瞧见陈慧茹同皇后站在一起,又不太敢过去。 皇后娘娘简直太可怕了,太子自己偷东西吃,为什么要杖毙其他人啊! 而可怕的皇后娘娘还在对着陈慧茹诉苦:“阿茹,你也瞧见了,太子病弱,这身体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王昭仪如今盛宠,肚子迟早会有动静,一旦太子没了,本宫只怕处境堪忧。你我本是一家,本宫哥哥重病在床,如今只有你能帮本宫了。” 她伸手握住陈慧茹的手,陈慧茹不动如山:“皇后娘娘想臣妇如何帮您?” 皇后见她如此问,心中大喜,连忙道:“你只需让陈尚书联合六部参王昭仪一本,参她行妲己之流,迷惑皇上疏于朝政。横行后宫,对皇后不敬,逼得皇上不得不疏远她。剩下的本宫来即可。” 若是她大哥父亲还在,有娘家撑腰,她也犯不着求到陈慧茹这里。徐首辅一死,六部势大,只要六部开口皇帝一定会退让。只要皇帝不宠幸那贱人,那贱人失了势,她自有办法除了她。 云皇后殷切的瞧着陈慧茹,陈慧茹沉吟几息后,和她对视:“就算没了王昭仪,还有李昭仪、陈昭仪、方昭仪……与其扬汤止沸,皇后娘娘不如釜底抽薪!” 云皇后不解:“你的意思是?” 陈慧茹环顾一圈,确定没人注意到她们这边,才压低声音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皇后娘娘不凡换一个思路想想。太子是大业唯一的皇子,也就是将来皇位的继承人。你与其同其他嫔妃争夺皇帝虚无缥缈的宠爱,为何不让太子当皇帝?你若为太后,什么昭仪嫔妃打杀不得?” “还需如此受气?” “你?”云皇后心神俱震,她瞧着陈慧茹冷漠的双眼,艰难开口:“你的意思是弄死皇上?” “这话可不是臣妇说的。”陈慧茹一口否认,“臣妇只是觉得皇帝年迈,万一有个好歹……那只能太子继位了。” 云皇后眸光闪动,把陈慧茹的话仔细分析了一遍:是了,她手里有太子,只要皇帝一死,太子继位,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还同那些张狂的小人掰扯什么? 想到这她疯狂心动起来。 第154章 154 陈慧茹带着两个孩子出来径自往赵府去了, 到了赵府后,管家告知赵凛还在国子监。陈慧茹让两个孩子先去玩,自己独自等候在书房, 让管家去国子监找赵凛,只道:“你告知他宝丫有事找他便可。” 管家匆匆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 赵凛就赶了回来。等到了书房看到是陈慧茹, 脚步微顿,最后还是一步跨了进去, 温声问:“你找我让人如实说就是, 我以为真是丫丫有事。” 外头的天冷, 他赶得急, 生生出了一脑门的细汗。 陈慧茹嘴角带了点笑意:“我不让人那么说,你会立马赶过来?” 赵凛坐到她对面:“自然会, 我知你秉性,不是有事不会这么急找我。” 两人之间有一种天然的默契, 陈慧茹放下手里的书,直截了当道:“确实有事同你说, 今日我带宝丫和蜜儿进了宫, 碰见了王昭仪。王昭仪对宝丫似乎格外的热络,你同王翰林之间是不是有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赵凛点头, “王翰林是荆州王氏遗孤,当年王氏差点灭族是庞太妃和肖鹤白做下的,我灭了荆州静王府和静亲王,他们自然承了我的情。” 赵凛问:“怎么突然进宫了?” 陈慧茹:“这几个月云皇后被王昭仪弄得焦头烂额, 想找我们陈家帮她对付王昭仪……”接着她又把自己和云皇后的对话和盘托出,然后道:“我瞧着她挺心动的。” 赵凛惊讶:“云皇后若是得势, 对云亭侯府不是有莫大的好处,你现在把这告知我是什么想法?” 陈慧茹嗤笑:“皇后早就对我不满,早几年就劝云亭侯休妻另取,好延续云亭侯府的香火。她一旦得势只会对我们陈家赶尽杀绝,更何况,云亭侯的病是我下的药。” 若是旁人只觉得她恶毒,此刻的赵凛倒是没什么反应。 陈慧茹见他神色如常,眸光禁不住闪了闪,然后继续道:“听闻我父说太子要选太傅,你也在太傅备选之列?” 赵凛颔首:“今日皇帝有提及。” 陈慧茹接着道:“今日皇后也有提到,她说这次选太傅,除了考校诗书礼乐、兵法、策论外,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合太子眼缘,最后应该会由太子亲自相看,问询。太子本人,我也见过几回,性子怯弱,心思单纯。对一切花卉敏感,为人良善,喜好小动物,尤其是兔子……” 她娓娓道来,话毕,见赵凛一直瞧着她。轻咳一声问:“记下没?” 赵凛点头,突然反问:“陈尚书也在太傅备选之列,按道理,他当选太傅,对你岂不是更有利?” 陈慧茹:“身居高位不一定是好事,能力不足不会有好下场,我父不适合。”她看向赵凛,眼神肯定,“你比他合适。” 赵凛轻笑了一下:“这倒是你头一次如此肯定我!” 陈慧茹被噎了一下,继而反驳:“你错了,当初若是没肯定你我是决计不会嫁你的。这算是第二次!” 两人重逢这么久,还是头一次提起往事,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陈慧茹自觉有些失态,告别的话也没说,起身匆匆走了。 赵凛没动,食指和拇指碾着手上的茶杯,静静的抬头看向窗外凋零的树木。 当夜,皇帝听闻太子病了,果然又歇在了凤栖宫。王昭仪发了好一通火,把寝殿里能砸的都砸了,娇媚的脸上满是恼怒:“本宫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本宫没有孩子,永远争不过皇后去。”她想得很多,皇帝年迈,万一哪天没了,太子登基,她只有被惩治的份。 弄死太子也不现实,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怀上龙胎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倒是卖力,但皇帝不行啊。 等平复情绪,她让人去把秉笔太监冯乐找来。 她这边去找人,皇后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皇帝还在,皇后也不好走开,只是挥了挥手,让方嬷嬷先下去。 伸手正等着服侍的皇帝疑惑问:“怎么了?” 云皇后笑着摇头,走过去帮他脱去外衣:“无事,太子醒了,在问云亭侯府的小蜜儿什么时候过来呢。”她顺势把脱下来的衣裳递给婢女,眼波流转间继续道:“妾身瞧着蜜儿和太子年纪一般大,又能玩到一块,不若让两个孩子定亲,亲上加亲也算好事一桩。” 老皇帝听完蹙眉:“选太子妃是大事,需得慎重,这事以后再说吧。”接着转移话题,“太子已经不小了,不能整天想着玩,等他病好,该重新选太傅了。” “是。”云皇后脸上带笑,心里却十分清楚。自从她父亲死后,兄长又病重,皇帝已然看不上云家。 她服侍老皇帝睡下,这边寝殿已经吹了灯。 偏殿里的太子却迟迟不肯睡,缠着大宫女碧罗询问:“白日来宫里的仙女姐姐叫什么名字啊?是谁家的?”他原本想问的,病症发得太急,都没来得及问对方就出宫了。 原本方嬷嬷不许碧罗提的,碧罗耐不住太子磨,见无人注意,俯身小声道:“是赵祭酒家的姑娘,叫赵宝丫。” 之后的几日,太子一直念叨着仙女姐姐。方嬷嬷同他解释:“赵姑娘只是碰巧找到了殿下,并不是什么仙女。” 太子坚持:“她就是仙女,她长得好看,说话好听,还能听懂兔子说话,不是仙女是什么?” “碧罗,你说是不是?”他看向碧罗,碧罗犹豫的看向方嬷嬷,对上方嬷嬷冷厉时视线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苏贵妃出事那会儿太子也才四岁,碧罗是苏贵妃指派给太子的,原本皇后容不下她,奈何太子瞧不见她就闹,她才勉强保住了一命。 见她不答,太子自顾自道:“反正她就是仙女!” 太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三日红疹就全褪了下去。第四日,皇帝下旨参选太傅的几位大人进上书房考核。 赵凛混在一堆六部的老头中间显得尤为突出,等待皇帝和太子前来的过程中众人也闲不住,开始嘲讽起他来。 “赵祭酒才多大年纪,就好为人师了?” “赵祭酒如此威猛,别把咱们的太子殿下吓出个好歹来才是。” “年轻人有的事机会,现下待在这合适吗?” “赵祭酒才得了宣平侯的爵位,难道还想当太子太傅?一人身兼数职也不怕撑死?” 赵凛双手插袖,抱于腹前,含笑着回:“下官本也不想来的,皇上硬是要下官走这么一遭,下官也是无奈啊!” 一句话把几人气得七窍生烟。 他赵凛是被请来的,反观他们六个是抢着来的,这一对比,几人都有些难堪了。正待反击,外头就传来太监的传话。几人只得压下不满,正襟危坐。 上书房宽敞,老皇帝牵着太子入内,扫了一圈众人后才落座。等人坐定,七个人站起来行礼。 老皇帝摆手:“既然到齐了,考校就开始吧。”皇帝示意吴大总管把考题发出去。 这些考卷,六部前一天就凭借着自己的人脉拿到手了。都找自己的幕僚详细讨论过一番,结合皇帝的性子给出了最好的答案。他们坚信比之什么消息也没拿到的赵凛,这次太傅人选一定会出在六部。 他们偶尔一回头就瞧见赵凛蹙眉,这下更高兴了,拿出十二分的精神答题。 皇帝扫了一圈也看向赵凛,见他下笔迟疑,还在看着窗外的鸟雀发怔,眉头也不禁拧起。正想提醒他集中精神,一只麻雀飞进来,落在他肩头。 一旁无聊的太子突然就来精神,双眼发亮的一直盯着他肩头瞧。瞧了半晌,他凑到皇帝耳边小声问:“父皇,最后面靠窗的那位大人是谁呀?” 老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倒是耐心,同样小声回他:“国子监的赵祭酒。” 这下小太子的眼睛更亮了:赵祭酒,那不就是仙女姐姐的父亲吗? 难怪他招小鸟喜欢。 等答卷结束,皇帝看过卷子后分出甲乙丙丁四等,赵凛得了最此等——丁。 六部的大人幸灾乐祸:这下这厮该被淘汰了吧。 哪想下一秒,太子殿下道:“孤身体不好,启蒙晚,学问太好的教孤,孤恐不理解,就先选最末的一位当孤的太傅吧。” 六部的大人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娘的,要是选最差的,他们苦心积虑的偷考卷干嘛? 赵凛也有些诧异:陈慧茹说太子喜欢小动物,他不过是引来只鸟雀。还没拿出杀手锏呢,太子怎么就选了他? 众人悻悻而归,只有赵凛被单独留下来给太子上第一堂课。 皇帝走后,小太子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赵太傅,您下次能不能带仙女姐姐过来一起给孤上课啊?” 赵凛不明所以:“什么仙女姐姐?” 太子双眼发亮:“就是前几日和蜜儿一起来的仙女姐姐啊。” 赵凛明白了,反问他:“太子殿下为何觉得她是仙女?” 太子目观灼灼:“母妃说能听得懂小兔子说话的就是仙女。”他眨巴眼,见没人注意这边,又小声道:“不是皇后,是母妃哦。” 赵凛诧异:苏贵妃被打入冷宫那会儿太子不到四岁吧,还能记得清楚自己母妃是谁? 他这样想也问出来了:“太子还记得你母妃?” 太子摇头:“不记得,但孤知道皇后不是孤的母妃。”皇后娘娘不爱他,不喜欢他养兔子,每次他生病,皇后娘娘都开心能见到父皇。一点也不关心他,甚至希望他多生病。 赵凛伸手摸摸他的头顶,告诫道:“这话太子殿下千万不能同皇后说,知道了吗?” 太子点头:“知道,碧罗说要少说话,多笑。”他觉得自己今天有点话多了,但,他很想见到仙女姐姐。 于是又仰着脑袋问:“赵太傅,你下次能不能带仙女姐姐来?” 赵凛摇头:“不能,这是宫里,没有传召是不能随意入宫的。” 太子眨了眨眼:“那让仙女姐姐跟陈舅母入宫可以吗?” 赵凛深吸一口气:“不行。” 太子:“为什么不可以?” 赵凛:“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仙女她回家了,要一年后再来。” “啊?”太子很失望,“那仙女不能偷偷来看孤吗?” 赵凛:“如果太子殿下听话好好听课,下次臣就给殿下带仙女姐姐养的鸽子,如何?” 太子高兴了,连连点头,伸出小指头:“拉钩上吊不许变!” 赵凛伸手同他拉钩,太子眉眼弯弯,病气的脸都鲜活了几分:“太傅人也好好,孤喜欢你。” 赵凛:这小太子还挺单纯的。 他授完课从上书房出来,转角就遇见秉笔太监冯乐。他从袖兜里掏出秘药塞给他,压低声音道:“同王昭仪说,一次用量不能太多。” 冯乐点头,快速的回:“皇后娘娘的人好像盯上老奴了。” 赵凛:“皇后娘娘找你做什么你就照做就是,不必告知王昭仪。” 冯乐虽不明白赵祭酒的用意,但为了掌印总管的位置,赵祭酒说什么就什么。两人擦肩而过也就一刹那。冯乐把太子送到凤栖宫,正准备走,就被皇后身边的方嬷嬷叫住了。 对方只说皇后娘娘有话要问他,冯乐忐忑不安的去了。 他到了后,云皇后倒是和善,温声问:“本宫听闻冯总管出宫为王昭仪寻了秘药,想给皇上用,可有这回事?” 冯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背冷汗淋漓,失口否认:“皇后娘娘明查,绝对没有这回事。” “行了!”云皇后嗤笑,“本宫并不是要追责。”她起身走到冯乐身边,把一小盒子药粉塞到他手上,“本宫只是想让公公给王昭仪手里的秘药加点料而已。” 冯乐手抖,迟疑着不敢接。云皇后又递了一万两银票给他,“你放心,这里头的药粉只会让王昭仪终身不孕,外加容颜渐老而已。这是慢性药,她不会怀疑到你的。你若是不照办,本宫就把公公和王昭仪干的好事告知皇上。” 冯乐吓得立马接了药粉和银票。 云皇后继续补充:“别耍花招,若是一个月之后毫无反应,你就等着给自己收尸吧。” 冯乐迟疑了两息,突然鼓起莫大的勇气,问:“若是奴才办到了,娘娘能许奴才太监总管一职吗?” 云皇后点头:“可。” 冯乐惊惧的脸上染上贪婪,等他出了凤栖宫。方嬷嬷蹙眉问:“皇后娘娘怎么就答应他大总管一职了,他可是一直在为王昭仪做事。” 云皇后轻轻碾着自己指尖护甲:“本宫自然知晓,有利可图才能尽心办事。事成之后,赏他一个全尸就是了。”一想到一个月后,太子就能登基为帝,皇后就止不住的兴奋。 那头,冯乐出了凤栖宫就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心道:赵祭酒真是料事如神啊,像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什么事都能未卜先知。 想到这,他对赵凛的畏惧和崇敬又深了几分。 至于皇后究竟给的是什么药,他可不想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第155章 155 之后赵凛每日进宫教太子读书后再回国子监任职。 第二次去, 他果真带了一只雪白的鸽子给太子殿下。那鸽子极通人性,只要太子伸手它就会停在他手心,太子走它就会跟随。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赵凛又送了太子麻雀、喜鹊、乌龟、八哥……还送了他一只漂亮会念诗的鹦鹉, 终于有东西可以陪着他说话了。太子前所未有的开心,又觉得仙女姐姐太好了, 等下次见到他一定也要送对方一份大礼。 如此持续了一个月之久, 向来讨厌小动物的皇后居然没来找太子的麻烦。甚至看到太子在逗鹦鹉, 还有心情在廊下观看。 太子都怀疑皇后被人调换了,往常父皇歇在王昭仪那, 皇后娘娘都会很生气, 还会想办法让他生病。如今父皇夜夜都在王昭仪那, 皇后娘娘怎么瞧着还很开心? 云皇后招手让他过去, 他抱着兔子后退两步,迟疑着不敢走近。云皇后居然主动走到了他面前, 摸摸他的头,温声道:“太子好像又长高了, 是可以当皇帝了。” 太子抱着兔子的手抖了一下,兔子吃痛跳到了地下, 蹦蹦跳跳往院子里窜。 “孤的兔子!”太子着急, 错过云皇后要去追。 云皇后转身抬头看向黑沉沉的天幕,朝身后的方嬷嬷道:“要变天了, 快把太子找回来,生病了打搅皇上雅兴可不好。” 方嬷嬷和几个婢女连忙冲进院子里去追太子。 轰隆隆几声雷响,冷风夹杂着雨点砸了下来,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 本就冷的天气骤然又冷了好几个度,终于在大年夜逼出了雪花。 起初是雪粒子, 继而是细雪,等到了夜里就是鹅毛大雪。不过一个时辰巍峨的皇宫群殿已经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白。 按照惯例,大年夜,皇帝是要同皇后一起守岁同住的,但老皇帝居然又留宿在了王昭仪那。宫里的嫔妃都在暗地里看皇后的笑话,云皇后却丝毫不在意。她穿戴整齐,凤袍凤冠加身,端坐在凤栖宫的凤椅上守着正厅里的刻漏。 滴答、滴答,当刻漏的浮尺到达最后一个刻度,外头的更鼓被敲响。凤栖宫外突然一片混乱,吴大总管连跪带爬的跑了进来,惊慌的喊:“娘娘不好了,皇上,皇上在凝露宫出事了!” “皇上薨了!” 皇后故作惊慌,带着一大群人跟着吴总管浩浩荡荡的走了。整个寂静的皇宫沸腾起来,守岁的宫妃听到动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全跑出去看。 早早睡下的太子殿下被惊醒,抓住守夜的宫人问怎么回事。碧罗急匆匆的跑进来,开始给他穿衣,边穿边急切道:“太子殿下,皇上薨了,皇后娘娘让您过去。” 太子如遭雷击,连太子冠也不曾戴,套反了靴子就往外跑,停在寝殿书架上的白鸽和鹦鹉拍拍翅膀立刻跟了上去。 “太子殿下,您等等,您等等奴婢。”碧罗也来不及细想,带着一众伺候的人惊慌的往外跑。 太子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王昭仪的寝殿,寝殿里哭声震天,云皇后气愤的指摘声,王昭仪惊慌的解释声。他身板矮小,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摇曳的宫灯下,王昭仪衣不蔽体的被扯下了床榻,他的父皇双眼圆睁死在了王昭仪的香榻上。头歪着,手脚痉挛,被子被抓得皱褶,形容恐怖至极。 太子受了惊吓,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玉石地板上。落在他肩头的雪鸽扑凌凌冲出寝殿,顶着夜风寒雪掠过红墙绿瓦飞出了皇宫,落在了赵家的后院。小黑最先警觉,汪汪汪的狂吠,其余几只狗狗听到动静也跟着犬吠起来。蓝白猫用厚实的身体撞开了窗户,跳进了赵宝丫的屋子,伸出爪子用力巴拉着她的手臂。 赵宝丫从睡梦中睁眼,听见猫猫喵喵喵的一阵乱叫后,整个人瞬间清醒,腾的坐起来。胡乱套了衣裳,披了斗篷,穿上靴子就往东边的院子跑。守夜的小满急急披了衣裳跟着冲了出去,顶着满头的风雪茫然的喊着姑娘。 此时赵凛也听见动静,早穿戴整齐匆匆出来了。父女两个迎面撞上,幸而赵凛及时扶住了她双臂才避免她摔倒。 她一站稳就急切道:“阿爹,皇帝薨了,死在了王昭仪寝殿,皇后已经带人过去,整个皇宫乱了套。” 她话音才落下,沉闷的钟声在雪夜里远远的传来,足足响了九下,震得整个京都都为之震颤! 京都所有的官员从梦中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做梦,持续不间断的响了五次九数后,众官员都着急忙慌的开始穿戴朝服,速速命人备轿,马不停蹄的往宫门口赶。 九五之数乃是天子驾崩,年前皇帝还好好的,大年夜怎么就薨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六部的人赶到宫门口时已经看到赵凛、霍大郎以及邢大人进了宫。众人唯恐自己慢了,下了轿,连滚带爬的往宫里赶。 长长的宫门甬道堆积了厚厚的雪,天黑路滑,不少人跑着跑着官帽、靴子、腰带就掉了。一大群人迎面和皇后派来的太监撞上。原本以为要领众人去皇帝的寝殿,没想到最后转到了后宫王昭仪的凝露宫。 众人也不敢多问,皆垂眉敛目弯腰继续走。跨进凝露宫后绕着回廊到了王昭仪的寝殿门口。太监停下,众人抬头,朝迎出来的皇后急切的问:“皇后娘娘,皇上究竟怎么了?” 皇后娘娘以帕拭泪,哀痛哭道:“皇上殡天了!” 众臣得到肯定的答案,不管真心假意,该哭的时候都绝不含糊。齐齐跪倒在地,哀痛大哭。 众人哭了一番后,终于有人开口质问:“敢问皇后娘娘,皇上是如何殡天的?明明年前还好好的,也没听见有什么大的病症?” 云皇后拭干了泪,看向众人,咬牙切齿道:“都是王昭仪这个贱人,她魅惑皇上,为了怀上龙子居然在屋内点毒香,掏空了皇上身体。皇上已经连续两个月留宿她这里,今夜也是如此,皇上是吸入了有毒的情香兴奋过度才突然暴毙!”说着朝身后的人道:“把王昭仪那个贱人给本宫拖出来!” 宫人齐齐应是,又跑进寝殿将尖叫求饶的王昭仪给拖了出来,然后丢在众臣面前的雪地里。 众人之抬头瞧了一眼,就恨不得自己眼瞎了。 厚重的积雪上,王美人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玉体横陈,被太监摁住,哭着喊冤。 瞧见一群大臣,她又瑟缩羞愤的用力扯着自己单薄的底衣。咬着早已经破损的唇角喊冤:“臣妾冤枉啊!”她求救的看向王翰林。 王翰林心痛如绞,立刻从一群人中站了起来,跑过去扶自家女儿,悲痛看向云皇后:“皇后娘娘,昭仪娘娘向来得皇上看中,定不会做出如此事情,一定是有人陷害她,求娘娘明查!” 云皇后冷哼:“王翰林,本宫还没找你,你居然跑出来送死。宫中没有此等害人的媚药,定是你同王昭仪共同谋划此事才害了皇上。来人啊,将王翰林和王昭仪拖下去杖毙,以慰皇上在天之灵!” 侍卫上前要去拖两人,王翰林求救的看向赵凛。赵凛起身阻拦:“慢着,皇后娘娘!” 云皇后看向赵凛,眼神犀利:“赵祭酒是想袒护他们,莫非也是同党?” “袒护不敢!”赵凛拱手一礼,“皇上驾崩乃是大事,不能光凭娘娘两句话就断生死和凶手,需得找太医过来查过众臣才信服!” 他一开口,邢大人、霍大郎也跟着开口。六部的大人互看一眼,也跟着附和:“赵祭酒说得对,皇帝驾崩乃是大事,不可草率!” 众臣齐齐跪拜要求查验,云皇后无法,只好请了太医院院判过来查验。方嬷嬷朝皇后使眼色,示意已经打点过了。 就在云皇后信心满满时,太医院刘院判走了出来,跪倒在皇后脚下,然后道:“启禀皇后娘娘,王昭仪使用的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安眠香,只是安眠香里掺杂了西域普陀寺的‘断魂引’,‘断魂引’无色无味,女人闻了没什么大碍,男子用了会飘飘欲仙,长此以往会血脉上涌,顷刻毙命!加之皇上又在床上……” 王昭仪脸色已经煞白,连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我!”她快速抓住太医话里的关键词,急道:“我只是让冯总管去买普通的安眠香,‘断魂引’绝对不是臣妾放的,是有人在陷害臣妾!”她已经口不择言了,惊慌四顾,指着左边台阶上的秉笔太监冯乐。 冯乐扑腾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奴才不知道啊,王昭仪让奴才去买安眠香,说皇上近日睡不好。奴才出宫回来,半路被皇后身边的方嬷嬷拦了下来。她带奴才见了皇后,皇后娘娘说王昭仪得宠,想给王昭仪一点教训,让奴才在安眠香里加一点药。药不致命,只会让王昭仪终生不孕,容颜苍老。皇后娘娘允诺奴才,事成之后让奴才当掌印太监,取代吴大总管的位子,奴才才照半的!”他连连磕头,“奴才冤枉,奴才真的不知道。” 被点名的方嬷嬷扑通一声也跪下了,云皇后面色发白,护甲扣住掌心。 她怎么也没想到冯乐居然把他们的交易抖了出来:他是蠢吗,若是不说尚可保命,咬她出来有什么好处? “放肆!”云皇后大怒,一脚踢在冯乐身上:“狗奴才,谁让你胡说八道攀咬本宫的?” 众臣开始窃窃私语。 冯乐捂住肚子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奴才不敢胡说,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宫外万香阁查,奴才年前十一月二十日化名冯大在那里买了香料,他们都是有账目的。” “宫中没有‘断魂引’,皇后娘娘能给奴才必定也是让人去宫外买的,诸位大人也可去查。” 云皇后慌了,朝着守在外头的禁卫军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快把这个满口妖言惑众的阉人拉下去,他和王昭仪是一伙的!” 赵凛大喝:“皇后娘娘,既然有疑点就要查证,您如此惊慌莫非心里有鬼?” 六部的大人心思转得飞快,若是皇后真对皇上动了手,那就是大罪,一但皇帝死了,年幼的太子要几位必定就需要一位太后坐镇。他们各家也有女子入宫为妃,皇后倒了,这位太后必定就出在他们几个世家。 所以,皇帝到底怎么死的,一定得查清楚! 想到这,六部的所有官员也集体发难逼迫:“皇后娘娘,既然有人指认您,还请您移步等候调查!” “反了,反了,你们想造反吗?皇上刚死,你们想造反吗?”云皇后气急,指着众人的手都在发抖:“来人啊,还不快把这个死太监和王昭仪等人拖下去!” 有侍卫立刻就要上前,霍星河和姜子安往前一步挡住那侍卫去路。禁卫军大统领看了一眼现在的形式,朝禁卫军挥手,所有人禁卫军齐齐拔刀指向皇后身边的护卫。 场面被群臣控制,云皇后被架空。大太监吴为当着所有人的面翻看前两个月的出宫记录,发现皇后娘娘身边的方嬷嬷曾经出过宫一趟。严刑逼供下,皇后宫里的宫女说出方嬷嬷在宫外有相好的,那日出宫曾见过对方。 随后邢大人以及新任的都指挥使原御林军副统领周曦兵分两路,一堆人马去万香阁把掌柜连同账本一同带来;一队人马出宫去找方嬷嬷那位相好的。很快两方人马被带了来,万香阁的掌柜证实十一月二十日那天冯公公确实只买了普通的香料。方嬷嬷那位相好的都没见过这种阵仗,一听皇帝驾崩了,立马就把方嬷嬷让他找西域商人买‘断魂引’的事抖了出来,并不住的求饶。 众臣齐齐看向云皇后,先前狼狈的王昭仪气愤得大喊:“皇后,证据确凿,是你嫉妒臣妾,借臣妾之手害死皇上,然后栽赃嫁祸!”她一激动,身上仅剩的布料就遮掩不住胸口,忍不住打着哆嗦,羞愤呜咽起来。 这场面实在不雅,看着她白花花的大腿和起伏的胸脯有的官员忍不住吞咽,有的官员别开目光。若迟迟不结束,只怕还没洗脱冤屈,人就得冻死。 赵凛出于对女子的尊重解下斗篷递给了王翰林,王翰林连忙接过将王昭仪裹了起来。厚重的斗篷一罩下来,王昭仪总算好受了不少,只是双眼依旧红肿不堪。 大雪的天,云皇后背发寒,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然自己漏怯。挺直背脊高声道:“本宫没让方嬷嬷去买过什么药,那不过是她自作主张。本宫更没有让冯总管陷害王昭仪,仅凭他们两个,没有切实的证据,你们凭什么认为是本宫做的?”如今只有弃卒保车,两个下人想空口白牙的攀咬她。 休想!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王昭仪寝殿里突然冲出一人。赤足,散发,双眼红彤彤,鼓足莫大的勇气,用力吼道:“是皇后,是皇后害死了父皇!” 碧罗带着一群仆从跟着冲了出来:“太子殿下,您快穿鞋,会生病的!” 太子甩开碧罗的手,再次指着震惊的皇后吼道:“是皇后娘娘,是她害死了父皇。孤先前听皇后娘娘说孤长大了,可以当皇帝了。还听见皇后娘娘找冯公公来,给了冯公公一万两银票,又拿了一盒药给冯公公。还说就是想惩戒王昭仪,要是冯公公不照办就杀了冯公公!” “孤都听到了。”他当时害怕皇后瞧见他,一溜烟的跑了,压根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是要害父皇。 父皇虽然很少同他亲近,但还是关心他的。 皇后不仅害死了父皇,碧罗还偷偷告诉他,他的母妃也是皇后娘娘绞死在了冷宫。 他虽记不得母妃了,但他讨厌皇后。 “太子!”云皇后尖叫,再也抑制不住颤抖:“谁教你诬陷本宫的?本宫可是养了你整整六年!”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太子可不是别的什么人,皇帝死了,太子就是下一任皇帝。 而且,孩子怎么可能说谎! 赵凛盯着皇后:“娘娘,您还是认罪吧,太子殿下他不会说谎!” 刑部顾尚书:“娘娘,谋害皇上,按例要抄家灭族。您若是自裁,追随皇上而去,这事臣等保证守口如瓶!” 皇帝死在妃子床上,还是被皇后谋害的,这事若是传出去皇室的脸面也不用要了! 所有人都跪下求皇后一死,这就是在逼迫。 逼她去死! 云皇后扫过王昭仪愤恨的脸,扫过小太子恼怒的眼,扫过众臣威逼的视线。神态渐渐癫狂,继而不可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就是想逼死本宫是不是?以为本宫没了,你们的女儿就能当上正宫太后?” “哈哈哈”皇后突然伸手,一把拽过就近的太子,拔下发间的凤簪抵在太子细嫩瘦弱的脖颈处,大吼:“做你们的春秋大梦,本宫就算把这养不熟的白眼狼杀了,也不便宜你们!” 凤簪划破皮肤,有血珠不断的往下冒,太子吃痛,眼泪禁不住簌簌的落下。哭着朝赵凛伸出小手:“太傅……” 众臣紧张:“皇后娘娘有话好说,臣等没那个意思,您快放了殿下!” “对对对,您快放了殿下!” 整个大业朝就这么一根独苗苗,连个宗室旁支都没有,万不能死了! 一旦死了天下得大乱! 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盯着云皇后手里的发簪…… 第156章 156 凝露宫前人人警觉, 禁军长刀出鞘,指向挟持太子的皇后。 云皇后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 这群人就是要逼死她! 既然这样, 那就拿李氏的江山来陪葬吧! 云皇后决绝的抬手用力往太子的脖颈刺去,众人惊呼声中, 一只鹦鹉突然冲出, 往云皇后的眼睛招呼。云皇后受惊的一瞬间, 赵凛伸手直接挡出她刺出的簪子,用力将人掀开。然后另一只手快速将太子抢了过来护在了怀里。 太子瘦弱的双手紧紧捁住他脖颈, 吓得瑟缩哭泣:“呜呜呜, 太傅……” 赵凛安抚的拍了拍他肩头:“好了, 殿下莫怕。” 现场除了太子的哭声寂静得可怕, 邢大人迟疑的出声:“赵,赵祭酒, 皇后……” 赵凛往皇后站立的位子看去,方才鲜活的云皇后此时已经倒在台阶上。右手的发簪正正好插进自己的脖颈, 双目圆睁,里面全是不可置信, 已然没了气息。 温热鲜红的血自她脖颈间流出, 顺着台阶一路蜿蜒到了洁白的雪里,红的刺目…… 这一变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赵凛拧眉道:“皇上突然殡天了,皇后娘娘受不了刺激,追随皇上而去,诸位大人没有意义吧?” 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纷纷摇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太子哭声渐止, 想回头看,赵凛摁住他脖颈,温声道:“太子别看,很快就结束了。” 太子乖乖的埋在他脖颈间不动了。 赵凛接着道:“皇后一死,太子无人照看,臣建议由王昭仪看顾太子,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他这话一出,立时炸了锅。陆尚书第一个反对:“赵祭酒说什么糊涂话,宫里还有四妃,九嫔,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昭仪来看顾太子!” 苏尚书和李尚书也站了出来:“就是,排资论辈也轮不到一个昭仪!” 众人都知道,太子年幼又胆怯,这个时候谁看顾太子,将来就是左右皇权的正宫太后。所在的家族就会扶摇直上,脱离世家站在权利的巅峰。 这个时候不挣更待何时? 就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窝在赵凛肩头的小太子弱弱的开了口:“孤要王昭仪照看。”太傅选的人必定是好的。 庭前再一次恢复安静,几息过后又吵闹起来。皇帝才死,六部的那几个老头压根没把太子的话当一回事。 “太子还年幼,不懂皇室的规矩,再怎么也不能让一个昭仪看顾啊!” “就是,太子殿下还是等我等商议过后再决定吧。” “总之一个昭仪就是不行!” 赵凛朝边上的冯乐使了个眼色,冯乐从地上爬了起来,悄无声息的走了。等再回来手里已经捧着传国玉玺。 赵凛大喝一声,朝看过来的诸位大臣吼道:“自今日起,太子就是皇上。太子有令,王昭仪为太后,暂时看顾他。诸位大人不服,是想违抗皇命吗?” 原本还吵闹的六部大人被他一嗓子吼得安静了几秒,继而又恼怒道:“赵凛,你是什么身份,这话由得你说?” 陆尚书上前,指着赵凛鼻子骂:“赵凛,你一个寒门出生的后辈想越过我们几个老臣掌权吗?” 赵凛不理会他,将太子放到地面,从冯乐手里接过玉玺递到太子手里。安抚的朝太子道:“皇上,把你方才的话再同诸位大臣说一遍。” 太子捧着玉玺的双手都在打颤,眼神闪烁。赵凛小声鼓励他:“皇上莫怕,您现在是天子,您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 赵凛给了太子莫大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用尽自己平生最大的声音道:“朕令王昭仪为太后,入住康寿宫,看顾朕。” 诸位大臣觉得太子被赵凛蛊惑了,齐齐上前一步要理论。太子方才骨气的勇气瞬间破碎,后退一步,赵凛双手护住他的肩膀,温声道:“皇上莫怕!” 等他再抬头,眉眼已然凌厉。他挡在太子身前厉声呵斥:“口谕以下,诸位大人不听难道是想谋反?” 围住凝露宫的禁卫军瞬间又拔刀相向,陆尚书吼道:“赵凛,想造反的是你吧,你不过是个祭酒,凭什么在这说话?” 赵凛:“就凭我是太子太傅,先帝亲自请来教导皇上的。皇上虽年幼,但说出的话就是圣旨。诸位大人若是还要反对,那只能留在宫里做客了。”他话毕,原本守在外宫的御林军又围拢了过来,层层叠叠的将整个凝露宫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惶恐,陆尚书又看向邢大人,吼道:“邢大人,赵祭酒如此胡来您就不管管吗?” 邢大人双手交叠,平静道:“赵大人如何胡来了?他是太子太傅,职责就是护卫太子。太子如今是天子,天子下令你们不从,是你们胡来才对。” 霍大郎和信任都指挥使一众人先朝着太子跪下:“臣等遵皇上圣旨!” 他们一跪下,陆陆续续又有人跪下。六部原本就动摇的人渐渐也跪下了一小部分。陆尚书还要辩驳,赵凛突然挥手,一拳将人打晕了过去,然后看向其余五部的大人道:“陆尚书违抗皇命,该打!诸位大人也想违抗皇命吗?” 其余五部的大人心惊,不知什么时候,赵凛这厮已然控制了整个皇宫。 形势不由人,其余还站着的大臣纷纷朝着太子下拜,高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众人高声跪拜中,小皇帝捧着玉玺的手渐渐稳当,眼神也坚定了几分:太傅在身后,不怕不怕的。 在此起彼伏的诚服声中,六部的大人终于妥协,朝着小皇帝跪拜下去,咬牙不甘,跟着三呼万岁。 赵凛看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眸光里终于有了睥睨天下的从容。 收拾完皇后遗体后,诸位大臣在御林军的护卫下出了宫。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留下来协助内廷处理皇后和老皇帝的丧葬事宜。 等人都走光了,小皇帝才大大松了口气。仰头看向赵凛,眼神里全是崇敬:“今日幸好有太傅在,不然孤都觉得他们会把孤吃了。” 赵凛微笑:“皇上,现在要自称朕了!” 小皇帝乖乖点头,赵凛朝碧罗道:“带皇上下去休息吧。” 碧罗过来抱小皇帝,小皇帝立刻伸手去拉赵凛的手臂,抗拒的摇头:“朕不走,朕害怕,太傅,你近日在宫里陪着朕吧。”一夜之间父皇和皇后都死了,没有太傅那群大臣肯定又要来逼迫他。 小皇帝自小就没有安全感,在皇后宫中这几年他每日都战战兢兢。父皇只会让他听皇后的话,一点也不知道皇后如何害他。 让他吹风、让他摔跤、让他洗冷水澡、故意叫人扎伤他…… 只有太傅,太傅方才全心全意的护着他,挡在他身前不叫人欺负了他。 赵凛拉开他的手,抚了抚他的头顶:“皇上听话,外臣不得留宿宫中,这是规矩。王昭仪会照顾您,您放心,她会尽心竭力的。” 王昭仪此时已经收拾好自己,裹着斗篷走到小皇帝身边,温声哄道:“皇上,本宫会照顾好您的。” 小皇帝迟迟疑疑的点头:“那好吧,那太傅明日要进宫看朕。要是你不来,就让仙女姐姐来也可以,不然朕就不吃饭。” 赵凛点头:“臣遵命!” 小皇帝被碧罗抱着走了,王昭仪走到赵凛身边,朝着他弯腰一礼:“多谢赵大人的救命之恩,本宫一定铭记在心。” 赵凛抬手:“太后娘娘不必放在心上,今后还烦请您多照看皇上。” 王昭仪听到这个称呼一愣,抬起头看瞧他,由于身高的差距,堪堪只瞧见他被皇后刺伤还在流血的手背。她赶紧掏出秀帕,要去给赵凛包扎。 赵凛灵巧的躲过,后退两步朝她一礼,匆匆出了宫。 积雪被踩得吱嘎作响,王昭仪手还没来得急收回,站在原地痴迷的盯着他高大的背影看。 大宫女燕玉过来提醒她:“娘娘,咱们该迁宫了。” 年轻的王太后娇媚一笑,用力笼紧了身上的斗篷。 京都的雪下了整整三日,将一切肮脏都掩盖住。 小皇帝先登了基,然后配合礼部尚书和鸿胪寺住持完皇帝和皇后的葬礼。一切在赵凛的谋划下有条不紊的进行了。 如此过了一个月,等帝妃合葬到皇陵后,小皇帝的登基大典又提上日程。登基大典过后,小皇帝第一日早朝,下旨封王昭仪为王太后,升冯乐为大太监总管,封赵凛为大业首辅,协助圣上处理政务。 才安生不就的六部彻底不干了,陆尚书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辱骂赵凛,之后六部齐齐称病,不上朝不入内阁,不理朝中一切事物。 他娘的,当初说得好听,只要配合把徐有松拉下台,首辅之位就在六部中出。 结果他赵凛截了胡! 他赵凛要后来居上当首辅是吧,那就让他好好当。 看他一个光杆司令能干什么,骂不过打不赢还累不死他! 六部安安稳稳在家待了三日,等着看赵凛的笑话时。陆尚书直接被京兆尹的人拿了,理由是他在国丧期间喝酒吃肉还□□,被亲儿子陆坤告发。 证据确凿,陆尚书被革去官职圣上亲自下旨斥责,户部尚书一职破格提拔由陆坤顶上。 赵凛之后又上书皇帝,建议废除世家举荐制,所有官员一律按照科考结果来委派官职。在岗的官员也要考核,年末考核不合格者降职或罢免处理。 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尸位素餐的世家扶持的官员都吓尿了。 其余五部人人自危,觉得赵凛这是要对他们世家下手了,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几人聚在一起商议过后,觉得应该先下手为强。由六部的人组织手下的官员,当朝参赵凛专权独揽,陷害忠良,用人为亲。 妄图颠覆大业的百年基业,动摇国本。 最最最关键的一点,得找个能镇得住赵凛的人来压阵。 众人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赵凛的老师,长溪青山书院的顾院长。 顾院长当初被卖到荆州金矿场的事是被赵凛瞒了下来的,众人还停留在顾山长不太喜欢这个弟子,三番两次告诫这个弟子的印象里。 刑部顾尚书主动承担起了这个重任,借着祭祖的由头,带人亲自去请了顾山长。 赵宝丫打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告知了赵凛,担忧问:“顾爷爷不会真来吧?他来会不会很凶的骂人啊!” 赵凛挑眉笑容诡异:“定然会骂人的,搞不好还会打人,至于打谁也不一定了!” 第157章 157 赵凛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任由顾尚书去请顾山长。 四月初,顾尚书一行人祭祖回来,果然把顾山长请了来。赵宝丫急得不得了, 等她爹去上朝了,就偷偷跑到云亭侯府, 央着陈慧茹带她入宫。 陈慧茹有诰命在身, 按大业律法, 是可以直接递牌子进宫的。 陈慧茹这日娘家正好有事,只得让身边的婢女红珠带两人进宫。如今皇宫里禁卫军、羽林卫、十二监连同太医院都有赵凛的人, 她倒也放心。 再加上霍星河和姜子安他们都在宫里, 两人进宫也是十分安全的。 云亭侯府的马车才到宫门口, 迎接的公公听闻是赵首辅家的闺女, 立刻让人上报了如今的大太监总管冯乐。 冯乐听说后,亲自来了一趟。先朝陈慧茹行了一礼, 继而很是热情的朝赵宝丫道:“赵姑娘可来了,皇上天天念叨您呢, 快随老奴来。” “劳烦冯公公了。”赵宝丫已然有了贵女的姿态,加之她眉目灵动, 很是讨喜。这一声劳烦说的冯乐很是熨帖。 心道:无外乎小皇帝日日念着, 这赵家的姑娘好看嘴又甜。 如此,态度又殷勤了许多。 赵宝丫拉着小蜜儿的手跟着冯乐往小皇帝的寝殿去。 小皇帝如今住在先皇的寝殿, 这里虽然奢华,但又大又空旷。但自从小皇帝帮来后,寝殿里到处都是鸟雀,时不时有两只兔子、乌龟在地上爬, 倒是没那么冷清了。 伺候的宫婢小太监每回进出都得留心脚小,生怕一不注意踩到了小皇帝的爱宠。 比如这刻, 冯乐推开寝殿的门要先等一两息,等到有东西窜了出来,才敢继续走。 赵宝丫虽然心急,倒是反应快,侧身闪过了。后面的小蜜儿浑然不在状态,压根不知道要躲,被那只小兔子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她倒是无碍,那兔子撞在她镶嵌了珍珠的鞋面上,晕头转向一阵直接躺尸。 小蜜儿懵逼了两秒,突然弯腰提起那只兔子,眉眼弯弯,嘴里滋滋的咽着口水:“姐姐,我们中午吃烤兔子吧!” 还不等赵宝丫开口,小皇帝就从寝殿里冲了出来,伸手就夺过那兔子抱在臂弯里。耷拉着病白的脸,恼道:“你不可吃它,它是朕养的兔子。” 小蜜儿大大的眼睛眨了两下,提醒他:“可是兔子死了,不吃会浪费的。” 小蜜儿开始讲她的歪理邪说:“它自己撞过来肯定是不想活了,我们吃了它,它就算功德一件。我娘说做了功德的动物下辈子肯定会投个好胎的。如果你实在想它,我吃了它,你以后就把我当兔子吧,好吃的都可以给我吃,我也可以陪你玩的。” 小皇帝抿唇,双眼含泪:“你才不是兔子呢。”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赵宝丫赶忙打圆场,伸手提了提兔子的耳朵:“好了,起来,别装死!” 原本挺尸的兔子突然睁了眼,一溜烟跳下小皇帝的手,又跑回了寝殿。小皇帝惊异想去追,大太监冯乐看了看天色,提醒道:“皇上,该上早朝了,大臣们已经等候多时。” 小皇帝一听早朝,注意力立马转移,极不情愿的问:“能不早朝吗?朕不想去。”他从前都是养在深宫之中,遽然让他面对那么多大臣,他害怕他心慌。 尤其是大臣吵架的时候,若不是赵太傅镇场,他都想拔腿就跑。 冯乐躬身:“皇上,祖制不可废,现在已经是五日一朝了。” 小皇帝期期艾艾:“不能十日一朝吗?” 冯乐为难,求救的看向赵宝丫。 赵宝丫明眸微弯,哄道:“皇上莫怕,等坐到金銮殿上,你就把下面的臣子都当兔子、乌龟,当成一群在吵架的麻雀,一点也不可怕的。” 小皇帝想象了一下一群麻雀在吵架的画面,好像是没那么可怕了:“可是,可是麻雀不会问朕问题,他们会为难朕。” 赵宝丫伸手拉住他手臂:“那我陪皇上一起去上朝吧,我是仙女,会保护皇上的。” 小皇帝这下终于不害怕了,点头跟着她走,小蜜儿一瞧也连忙跟了上去。 到了金銮殿后,小皇帝坐到龙椅上,赵宝丫和小蜜儿就躲在了龙椅之后的屏风后面。原本皇帝年幼,太后是可以垂帘听政的。但诸位大臣一致反对,赵凛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王太后也就没过来。 如今两个小孩儿躲在这,冯乐虽然觉得不太合规矩,但只要皇上愿意上朝那就这样吧。 只要不出声,大殿里的大臣也不知道后面有人。 等小皇帝坐定,冯乐一甩拂尘,高声唱和。殿门大开,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大臣鱼贯入内,依次站到平日里站的位置上,叩拜三呼万岁。 赵宝丫从屏风镂空的缝隙里,一眼便瞧见站在最前面的赵首辅。 他身材高大,一身绯红官袍,脚踏云靴腰系玉带,往那一站威风凛凛,叫人生寒。赵宝丫还是头一次见到在大殿之上的他,原来她爹这么威严啊,脸上一点笑意也无。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冯大总管的一声唱吟拉回了赵宝丫的思绪,她在人群里仔细查看,没有看到顾爷爷的身影。 奇怪,不是说顾爷爷已经进京了吗?这会儿不见人来,难道六部不准备对阿爹发难了? 正这么想着,顾尚书就上前一步,跪下。双手呈上折子,高声道:“皇上,六部朝臣联名弹劾赵首辅专权独揽,视皇上于无物;陷害忠良,排除异己,结党营私!” 他身后站着的陆坤上前:“皇上,户部没想参赵首辅,是顾尚书自助主张把户部纳入其中!” 顾尚书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气得吹胡子瞪眼:“陆坤,谁不知道你同赵凛一个地方出来的。就当本官口误,是我们五部共同参赵首辅。” 工部李尚书、吏部陈尚书、礼部苏尚书、兵部花尚书齐齐上前,将陆坤往边上挤:“皇上,臣等一同参赵首辅!” 小皇帝一听到这个就头疼:又来了又来了,这些人吃饱了撑着,不是找他的麻烦就是找太傅的麻烦。 小皇帝不搭腔,五位尚书就开始控诉赵凛这些日子以来做了何等过分的事,无缘无故拉了他们什么人下马,又扶了他自己的什么人上去。 说着说着扯到赵凛的出身,顾尚书高声斥道:“赵凛他就是流民出身,生来狡诈善钻营,劣迹斑斑、德不配位,请皇上明鉴啊!” 五部的大人纷纷附和,一直双手插兜的赵凛突然开口:“诸位大人说赵某狡诈善钻营、劣迹斑斑,赵某倒是想请问,赵某哪里狡诈善钻营、劣迹斑斑了?顾大人可以具体说说,若是像方才一样空乏其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赵某就要反过来参诸位大人一本了!” 顾尚书和赵凛对上:“那赵首辅可当堂接受臣等的十句诘问?” 赵凛眉眼睥睨:“有何不可,赵某行得正坐得端,别说十句,一百句也照答不误。” “好好好!”顾尚书哼哼两声,又朝高座上的皇帝道:“皇上,不若请赵首辅的恩师,青山书院的顾老来替臣等诘问!顾老最是了解赵首辅的狡诈钻营的本性,看看他赵首辅待会还有何话要说!” 小皇帝蹙起秀眉,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赵凛先一步道:“皇上,您就让顾老师进来吧,臣也要看看,他如何诘问臣。” 他开口了,小皇帝才小声的开口:“既,既然如此,宣!” 冯乐高声宣唱,很快,顾山长被请了进来。 比起四年前,顾山长苍老了许多,眼眶肉眼可见的凹陷了下去,原本半白的头发全都花白了。进来时,一手拄了一支拐杖,一手捧着一卷长长的册子。 众臣见他进来齐齐让开一条道,皆侧目礼让。 躲在屏风后面的赵宝丫也情不自禁站直了身体:才四年,顾爷爷怎么就老了这么多? 顾山长亦步亦趋的走到大殿最前方,顾尚书立刻上前去搀扶他:顾山长一脉虽是旁支,可论资排辈,顾尚书要喊他一声小叔公。 而且顾山长在族中地位超然,族中子弟又多是他教导。近年游历四方,甚有贤明,又兼出书立作,在大业读书人中声望越发的盛。这次他回去祭祖,说起赵凛的事,顾老当即就黑了脸,二话不说就跟了来。 顾尚书众人已经能想象到顾老怒骂赵凛的精彩场面了。 只要顾老能出面,天下读书人就会盖棺定论,赵凛就是个奸臣。再学徐有松当年一样,弄个万民书生联名指控他,不信皇帝能坐得住。到时候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赵凛这厮! 他刚伸手,顾山长就避开了他。没看五部的人一眼,也没看赵凛,而是朝着皇帝就要下拜。 小皇帝瞧他拄着拐杖,又是这么老一个人家,立刻惊慌摆手:“别跪,别跪,顾老还是别跪了!” 顾山长谢恩,然后高举手里的册子,道:“草民长溪顾庭岩千里而来,为爱徒赵凛陈情!”他虽年迈,但咬字清晰,声音高昂,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震得五部的人措手不及。 众人看看顾山长又看向顾尚书,眼神里皆是询问:怎么回事,不是说帮忙诘问赵凛的吗? 怎么就陈情了? 还爱徒!!! 这到底是帮他们还是帮赵凛? 顾尚书不干了,立刻出声打断他:“小叔公,您是不是弄错了,请您来是让您来诘问赵首辅的。” 顾山长看向他,接着又扫向其余等他给说法的五部官员,嗤笑一声道:“老夫错哪了?你们这些尸位素餐 、朱门酒肉的世家勋贵有何面目诘问他?” 顾尚书被骂得面红耳赤,指着顾山长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恼道:“小叔公,这赵凛是不是给了您什么好处或者威胁了您。您怎么就是非不分,帮他一个流民蝇营狗苟之辈说话?” 这话不仅是侮辱了赵凛,还侮辱了顾山长! 顾山长看着他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抡着拐杖就往他身上招呼,边打边骂道:“你什么你?赵凛是老夫的弟子,老夫比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要了解他。他在荆州开荒时你们在哪?他每日每夜救治疫民时你们在哪?他以一己之力清缴静王府时你们又在哪?” 别看小老头儿老了,腿脚还不便,但半辈子拿戒尺的手可不是吃素的。抡起拐杖来虎虎生风,打人倍疼。 顾尚书是小辈,别说不敢还手,就怕还手了这小老头儿当场厥过去了。他只能不断的躲,往其他官员身后躲。其他五部的官员见此也连忙伸手阻拦,但都不敢太用力。 顾山长年轻时脾气就不好,老了更甚,他发起火来六亲不认,管你什么阿猫阿狗,谁拦砸谁。 一时间朝堂上人人自危,被追得东躲西藏,惨叫连连。 “专权独揽,陷害忠良,用人为亲?世家百年独揽朝政还少吗,陷害忠良,他陷害哪个了?站出来说说?老夫这几年游历大业,处处见你们世家子欺负弱小,陷害忠良,你们世家用人为亲,连文章写得狗屁不通的人都能当官,这是什么道理?” “世家举荐制早该废除,早该有人站出来敲打敲打你们,寒门学子十年寒窗,凭什么就要低你们一等?清之、子晨,哪个不比你们这些混账强?” “他改革官制,动了你们的利益,要劳烦你们千里请老夫来诘问他?”他越骂越气愤,下手也越重。 乱成一团的官员退着退着就退到一起去了,也不知谁绊了谁,第一个先摔了下去,紧接着像是下饺子似的。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大群人摔作一团。 哎呦声、斥责声不绝于耳。 平日里肃穆威严的金銮殿乱得像摔跤、打闹的集市。 赵凛唇角翘起,抱臂上观。 屏风后的赵宝丫和小蜜儿目瞪口呆,冯大总管哎呀哎呦的叫唤,连忙让几个小太监去把人拉开。 御座上的小皇帝也从未见过这种混乱的场景:这哪里是一群麻雀在吵架,简直是一群老鹰在干架啊! 还不等几个小太监靠近顾山长,顾山长再次抡起手里的拐杖往摔倒在地的顾尚书脑门砸去,大骂道:“老夫看想动摇国本是尔等,竖子不教,与虎谋皮,亦已焉哉! ” 砰咚! 刚挣扎要爬起来的顾尚书脑门被砸了个洞,鲜血从额头流到眼睛。他伸手一摸,看到满手的鲜血,不可抑制的抖动起来,嘴唇翕动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朝廷上死一般的寂静,五部的诸位大人都忍不住颤了颤:他娘的,是谁说顾庭岩这个老家伙厌恶赵凛的? 又是那个傻逼把顾庭岩这个老不死的请到朝堂上来的? 他们六部今后恐要被天下人耻笑,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第158章 158 吓晕的顾尚书被御前侍卫抬走给御医医治, 气愤的顾山长被赵凛给劝出了宫。 五部的人以袖擦汗,险险松了口气,邢大人一众人瞧着狼狈不堪的五部直接笑出了声。霍大郎毫不客气的高声讽刺:“自作孽不可活!” 五部的官员脸都憋红了也没憋出个屁来, 皆是掩面而逃。 赵宝丫见她爹走了,也赶紧想出宫。她是瞒着她爹偷偷进宫的, 万不能被发现了。 小皇帝听她说要走, 小脸立刻垮了下来, 伸出手去拉她的手:“仙女姐姐,你能不能不出宫啊?” 小蜜儿见他伸手, 立刻就把他的手推开, 鼓着脸义正言辞道:“我娘说, 男女授受不亲, 你不能拉姐姐的手。” 小皇帝听她这样说,局促的收回手:“那, 那朕不拉仙女姐姐,仙女姐姐能留下来吗?” 赵宝丫快刀斩乱麻:“你都说了我是仙女, 仙女姐姐现在有急事要去处理,让蜜儿陪着皇上玩一会儿吧。”说着快步往宫外走。 小皇帝抿唇, 小蜜儿拉拉他袖子:“别不高兴了, 我们去看兔子吧,你养了几只兔子啊?你有没有吃过兔子肉, 兔子肉可好吃了,我娘就经常做给我吃……”她小嘴叭叭,和他描述兔子肉的滋味。 小皇帝嘴角下拉,恼道:“都说了那是朕养的兔子, 不能吃!” 他一凶,小蜜儿就瘪嘴, 盯着他眼泪汪汪。 两人对峙两秒,小皇帝终于受不了了,妥协道:“好好好,你别哭,朕带你去看兔子,先说好,不能吃兔子,也别对着兔子流口水。” 小蜜儿连连点头,蹦蹦跳跳的跟着小皇帝走了。 服侍的宫婢轻笑:别说,这陈家姑娘性子还真有点像小兔子。 宫婢又往已经走远的赵宝丫看去,这两位姑娘瞧着面容相似,若不是性子千差万别,不知道的人还真当是亲姐妹呢。 送赵宝丫出宫的冯乐想着套近乎,也随意问了句:“赵姑娘和陈姑娘是表亲吗,怎么长得有些相似?和陈夫人也相似呢。” 赵宝丫干笑两声:“很多人都这么说。”眼看着赶不及出宫,连忙转移话题道:“公公知道出宫的近道吗?我赶时间。” 冯乐颔首:“知道,姑娘随老奴来。” 赵宝丫跟着冯乐往另一条道出宫,只是还没走多远,又碰到了王太后。赵宝丫正要规规矩矩的行礼,对方亲热的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托了起来,笑道:“宝丫不必多礼,赵首辅对本宫有大恩,今后你见到本宫都随意一些。” 赵宝丫被她这一声亲切的称呼激得起了鸡皮疙瘩,后退两步讪讪问:“太后娘娘有事吗?臣女急着出宫,恐怕不能久呆。” “没什么要紧的事。”王太后从婢女手里接过一个锦盒递给她,“先前说你再来宫里,给你备一份大礼。这里头都是哀家精心挑选的,你先拿去戴着,若是不喜欢了,派人告知哀家,哀家再给你送。” “这!”赵宝丫想推拒,王太后立马道:“不用同本宫客气,你要再推辞就耽误出宫了。” 赵宝丫只好收下,王太后接着又从袖带里拿出一个长长的雕花锦盒递过来:“那夜,赵首辅救哀家于危难,哀家还没来得及答谢。这是哀家派人搜罗的‘太仓笔’,赵首辅行书一绝,用这太仓笔最合适不过了。烦请把这笔转交给你爹,可好?” 她语气是问句,但锦盒都塞到赵宝丫手里了。 还不待赵宝丫回答,她又吵冯乐道:“快快送宝丫出宫吧,瞧她急的。” 冯乐:“赵姑娘,这边请。” 赵宝丫确实急啊,朝王太后道了谢,急匆匆走了。 在宫门口碰到值守的霍星河也没搭理,快步出了宫。宫门口停了辆马车,小满已经等在那了。赵宝丫一到,小满就跑上前,赵宝丫不语多说,拉着她爬上马车,吩咐车夫:“快快回去,我爹估计马上就出来了。” 马车赶得飞快,没一刻钟就到了赵府。赵宝丫都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转身就站在门口若无其事的迎接起她爹和顾山长。 看到顾山长的腿时,连忙上前搀扶,故作惊讶问:“顾爷爷,你腿怎么了?几年不见,怎么头发全白了?” 顾山长瞧见她余怒终于消散,老脸上有了慈和的笑:“几年不见,宝丫头倒是长高了不少。” 赵宝丫脸一下垮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虽然比从前高,但在同龄人里还是算矮的。大家都说她长得好看,但她只想长高。 哎,似乎很少有人能理解她对长高的执念。 顾山长见她如此也不逗她了,接着她的问话道:“几年前荆州一别后,老夫就觉得整日待在书院是坐井观天,于是带上随从在大业境内开始四处游历……” 一行人坐到正厅,顾山长边喝着热茶边聊起自己这些年游历的经历。 “老夫这条腿本就在当年矿场受过伤,路过益州常山郡时又被苏氏的子弟追赶才旧疾复发。也不是真瘸了,来时小何大夫已经给老夫看过,养养就能好。”说起那些世家子顾山长又来了气,“世家腐朽,老夫只是走了一遭就遇到不少龌龊事,可以想见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他看向赵凛,“既然决定改革官制就要坚持下去,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就会支持你。下次这群人再阻拦你,你喊老夫来,老夫虽年迈,但抡拐杖还是不成问题的。” 赵宝丫噗嗤笑出声,赵凛感激道:“今日多亏老师了,只是长溪距离京都千里之遥,来回舟车劳顿。老师不必为了我奔波,若是累了、或是被气到,就是我的罪过了。” 顾山长怕他歉疚,又连忙道:“其实这次也不是全为了你,老夫三子家的女儿月底就要成婚你知道吧?” 赵凛点头:“知晓,子晨已经同我说过了。” 顾山长有四子,三子顾元朗先前任正五品郎中,年初才被赵凛提了正三品的右侍郎。赵春喜也水涨船高成了刑部正六品主事。两家父母做主,把顾三郎的嫡女许配给了赵春喜,这个月月底成亲。 赵春喜上个月就给他发过请柬了。 赵凛还觉得怪可惜的。 顾山长接着道:“老夫备了厚礼,要喝完子晨的喜酒再回去。对了,老夫来时,你家妹妹也张罗着要来京都,不日就该到了。” 赵宝丫惊喜:“小姑也要来?阿爹,你怎么没同我说?” 赵凛笑道:“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顾山长听他这样说,撸了撸胡须跟着笑:“倒是老夫多嘴了。” 赵凛命下人备午膳,顾山长摆手:“不必不必,老夫三子已经在赵府门口候着,老夫要先去他那一趟。” 顾侍郎一家老小都等着,第一顿饭在他这吃确实不合适。赵凛和赵宝丫起身,亲自把人扶到了大门口。顾侍郎朝着赵凛恭敬一礼,笑道:“多谢赵首辅,月底记得来府上喝杯喜酒。” 赵凛颔首:“顾侍郎客气了,师兄的婚宴自然要去的。” 等顾家的马车走远,赵宝丫抿唇嘟喃道:“哎,春喜叔叔成亲,小姑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 赵凛:“那你不要同你小姑说。” 赵宝丫纠结:“可是,小姑来京,迟早会知道的呀。” 赵凛:“知道是一回事,去参加婚宴又是另外一回事。” 赵宝丫:“知道了,我保证不说。” 赵凛回头瞧她半晌没说话,赵宝丫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疑惑问:“阿爹瞧我做什么?” 赵凛突然道:“我出宫时,星河同我说在宫里瞧见了你。” 赵宝丫顿觉失误,她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个变数? 她弯着眼笑:“我这不是怕顾爷爷骂你吗。” 赵凛:“你当时躲在御座后面?我瞧见小皇帝频繁回头张望。” 赵宝丫讪讪点头,然后又问:“阿爹不会生气了吧?” “没生气。”赵凛解释,“先前反对你去宫里只是因为皇位刚更替,怕还有云皇后的余党。今后若是想去提前同我说一声就行,我会安排人照顾你,只是皇家人莫要牵扯太深。” 赵宝丫点头:“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告诉阿爹。”她突然想起王太后给自己的锦盒,于是让小满把东西拿过来,呈到他面前:“阿爹,我出宫时碰见了王太后,她送了我一匣子首饰。还托我将这个‘太仓笔’送给您,说是感谢您宫变那晚的救命之恩。” 赵凛蹙眉:那晚的事,王国公已经谢过了,王太后来这么一出又是做什么? 他道:“她给的首饰你就收着,至于这个‘太仓笔’,我会让人送回去。今后再托你送东西也不要收,也少同她往来。” 王太后并不如王国公一样耿直,是个有心机的。 再说,臣子还是不要和后妃有交集的好。 赵宝丫对这个王太后的观感并不怎么好,也不是她人不好。对方对她很热情,两次都送了她重礼,但就是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 不能很自然的相处。 像她看到玉姨,慧姨就会有一股天然的亲切感。 之后,宫里派人来请了她几次,说是小皇帝请她进宫游玩,赵宝丫都推说有事没去。 三日后申时左右,赵小姑的马车终于到了京都。赵府早早得到了消息,赵凛这日有事,赵宝丫带着小满去城门口迎了。 赵小姑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不仅带了好几车土特产还带了一个掌柜,两个婢女。姑侄两个许久未见,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从城门聊到了赵府。 刚下马车就碰到了休沐回来的霍星河,对方露出一口白牙,眼睛弯起,喊了声小姑。赵小姑抬头仰望,起先没认出来,直到看到他那双淡蓝的眼珠子才反应过来,笑问:“是星河吧,几年不见,怎么长得这样高,黑了些,也俊了些。” 霍星河:“小姑也漂亮了许多。” 说实话,赵小姑也变了许多。许是和苏玉娘那样的女子待在一起久了,长开的眉目秀气温婉了不少。再加之开了这么多年的酒楼,整个人看上去沉稳内秀。 几人相视而笑。 赵宝丫想起很多年前,星河哥哥还是个小‘哑巴’,小姑总是低头沉默的样子,对比现在确实变了许多。 之后,霍星河也没回去休息,撸起袖子就开始帮忙搬货物。 赵府这日热闹得如同过年,杀鸡宰鸭烹羊,好酒好菜摆了满桌,还特意煮了好几样赵小姑从长溪带过来的特产。 饭桌上,赵小姑道:“我就想着你们甚少回去,肯定想老家的味道,就多带了些来。那周掌柜啊,是何记的老掌柜了,这次同我来,也是一同看铺子的。等我们这边看好铺子,再买一处宅子,玉姐姐和春生也就过来了。” 何记这几年已经陆陆续续开了十几家铺子,请了不少掌柜。这个周掌柜是里头比较拔尖又忠诚的。 赵宝丫欢喜:“等春生哥哥来,就让他去国子监读书,那里可多医书了。” 提起何春生,赵小姑就忍不住夸:“你春生哥哥出息了,前年秀才就得了案首,医书都比齐大夫厉害了。就顾山长那个腿,齐大夫都没办法,他扎了几针,几副药下去就能拄拐了。”她又想起什么,在袖带里掏了掏,把一个玉白的瓷瓶交到赵宝丫手里:“这里头是春生重新给你配的药,你下次试试看。” 赵宝丫打开瓷瓶闻了闻,一股淡雅的香从里面传了出来,比之前的药丸闻起来更舒服。 赵凛:“难得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丫丫,每年都研究新的药方。” 霍星河酸溜溜道:“宝丫妹妹也时常惦记着春生呢,时不时就写信问他胃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饭?平日里都在做什么?”他小声嘀咕,“宝丫妹妹从来没有这么问过我。” 赵小姑和赵凛笑了起来,赵宝丫把面前的大虾往他面前一推:“喏,你喜欢吃的,我也是想着你的。” 霍星河立马就被哄好:“宝丫妹妹真好。” 赵宝丫冲他翻了个白眼,转头又朝赵小姑道:“小姑来得是时候,东城芙蓉园的芙蓉花开得正好,等有空我带你去一趟。” 霍星河边剥虾边跟着道:“是啊是啊,正好这个月月底还能去喝春喜叔叔的喜酒,好像也没几日了吧。” 方才还热闹的桌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赵凛只喝酒不吱声,赵宝丫担忧的看向赵小姑。 霍星河后知后觉:“怎么都不说话了?春喜叔叔不是给赵家递喜帖了吗?” 赵宝丫桌下的脚用力踢了他一下,霍星河终于闭嘴了。手里的虾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也看向赵小姑。 寂静几息后,赵小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春喜哥要成亲是好事啊,他都二十好几了,不成亲刘婶子不得急死?” 刘婶子是赵春生他娘,早几年赵春喜还没考中时就着急给他张罗娶媳妇,想先抱孙子。说是先成家再立业也一样。还是赵春喜不同意,坚持先立业再成家。 如今都当官了,娶亲也在情理之中。 赵小姑笑完又问:“是哪家的姑娘?” 赵宝丫确定她没什么异常,才道:“是顾爷爷家的孙女,当朝顾右侍郎家的嫡女。” 赵小姑疑惑:“顾山长有孙女?” 赵宝丫:“顾三夫人过继的旁支女儿,算作嫡女,听说长得很漂亮。” 赵小姑哦了声:“那是贵女了,春喜哥好福气。” 赵宝丫抿唇,小声说:“阿爹现在是首辅又是帝师,小姑也是贵女了。若是小姑想,多的是人想上门求娶小姑。” 赵小姑轻笑:“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挣银子给别人花。” 饭桌上倒是重新活络了起来,只是之后几天赵宝丫每次提出带赵小姑去看牡丹,赵小姑都推说忙。这招她才用过,怎么不知道小姑是在敷衍她。 哎,看来小姑并不如饭桌上表现得那样豁达。 四月底,顾府嫁女,刑部赵主事家娶亲。原本赵凛和赵春喜熟,是要去他府上的,可顾山长在顾府,他只能去了顾府作陪,让赵宝丫带着贺礼去赵春喜府上。临出门,一直说忙的赵小姑突然又说有空了,要同她一起去。 赵宝丫一路上都在观察她的神情,等快要到赵春喜府上,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小姑还喜欢春喜叔叔吗?” 赵小姑瞧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当年他拒绝我时就哭过了。小姑不是说了吗,小姑现在眼里只有钱。”她拉过赵宝丫的手拍了拍,眸色淡然温柔:“你放心吧,春喜哥怎么说也是我的老乡,又曾经帮过我许多。他成亲于情于理也要来送一份大礼。” 赵宝丫听她说得真切,也放心了不少。 等到了赵春喜府上,鞭炮唢呐声不绝于耳,宾客迎门,热闹非凡。不少人夫人贵女瞧见赵宝丫都忍不住朝她这边看来,一则是因为她容貌太盛,二则是因为她是权倾朝野赵首辅的掌上明珠。 众人议论完她后,对她身边的赵小姑又好奇起来,交头接耳的问是谁。原本在招呼宾客的刘夫人瞧见赵宝丫,立刻撇下众人迎了上来:“宝丫,你终于来了。”她瞧见赵宝丫身边的赵小姑愣了一下,继而惊喜道:“翠香,你什么时候进京了?” 这名字是在太土,像村姑婢女的名字,周围不少人就忍不住笑起来。苏少夫人上前笑问:“刘夫人,这位翠香姑娘莫不是你乡下的旧相识?”瞧着年纪不小了,还是姑娘打扮。 这话里明显有了嘲讽的意思。 刘夫人不太高兴了,朝苏少夫人道:“苏夫人说笑了,这位是赵首辅的嫡亲妹子。” 众人惊讶又好奇:怎么没听说赵首辅还有个妹子,不过看赵家姑娘对她亲亲热热的模样是没错了。 苏夫人还是不肯罢休,笑道:“赵首辅不就是出身乡野吗,说是乡下旧识也不为过。即便赵首辅当了官也不能否认出身,他的妹子从前可不就是村姑吗?” 来参加婚宴的宾客看好戏似的围着这边瞧:六部和赵首辅不对付由来已久,先前又在金銮殿上丢了大脸。苏夫人这是急不可耐拿赵家两个姑娘找场子了,也不怕赵首辅之后找她麻烦。 赵宝丫气鼓鼓的,正要怼回去,人群之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苏家好歹也是簪缨世家,失礼到在他人婚宴上闹事逞威风真是出息了。” 宾客分开一条路,陈慧茹拉着小蜜儿走到苏少夫人面前。眉目上挑,语气轻飘飘道:“是了,苏家能做出用家仆之子冲做庶女送进宫一事,想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腌臜得很。” “你!”论打嘴仗,苏少夫人从来不是陈慧茹的对手。 苏贵妃那事可是苏家的耻辱,如今的小皇帝也不认他们这个外家,苏家半点好处都没得到,还惹来了一身骚,委实难受。 苏少夫人口不择言:“陈慧茹,你整日帮着赵家的姑娘做什么?云亭侯还没死呢,也不用这么着急找下家吧?” 找下家? 赵小姑再次见到陈慧茹,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她盯着陈慧茹看,还不等看出个子丑寅卯,一个小萝卜头就冲了出来,一头把苏少夫人撞倒在地。双拳紧握,脸颊鼓鼓,双眼圆睁,恼道:“坏人,不许骂我娘和姐姐。” 苏少夫人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摔得四仰八叉。哎呦的哎呦的惨叫,半天起不来,手脚挥舞的活像个被翻了身的王八。 宾客捂嘴偷笑:苏家好歹是以玉传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嘴贱喜欢惹事的少夫人。 哎,若是那位京都双姝之一的苏家嫡女还在…… 宾客议论纷纷,赵小姑的注意力却不在爬不起来的苏少夫人身上,而是盯在小蜜儿身上:这小团子长大了,眉眼反而没有小时候和宝丫像。 但这用脑袋撞人的那股狠劲简直和宝丫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目光再转到陈慧茹脸上,又看向自家侄女宝丫,面上的表情越发古怪:这两人倒是眉目越发像了起来。 第159章 159 苏少夫人被自家女儿扶了起来, 窈窕明艳的姑娘对着几人怒目而视:“你们做什么欺负我母亲?” 这是苏少夫人的嫡女苏锦绣,比赵宝丫大上一岁,今年十七。瓜子脸、上挑的凤眼, 通身绫罗绸缎,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白玉佩, 恼怒的时候随着身体小幅度摆动。 小蜜儿吓得后退两步, 赵宝丫及时扶住她, 冲苏锦绣道:“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不小心撞到了你母亲,苏家自诩高尚, 难道还要同一个孩子计较不成?” 苏锦绣冷脸指着小蜜儿道:“什么玩闹, 她明明就是故意的。” 小蜜儿靠着赵宝丫有了底气, 张口就道:“我才不是故意的, 我方才就是听见有狗一直吠,才冲出来的。” 周围人窃笑, 苏锦绣一张姣好的脸涨得通红,还想怼回来。陈慧茹冷声道:“再不走, 只怕你母亲手受不了了。” 她滑落,苏府的婢女就焦急道:“姑娘, 夫人的手好像骨折了。” 苏少夫人在旁边忍痛的叫唤, 苏锦绣无奈,一甩袖带着她母亲离开了。 等人走后, 宾客散去,陈慧茹走到刘夫人身边赔罪:“方才不好意思了,在赵主事婚宴上闹不愉快。” 刘夫人也就是刘婶,从前在乡下什么泼皮无赖没见过。赵宝丫她阿奶就是其中尤为厉害的那个。她连连摆手:“无事无事, 本就是那苏家人无礼在先,走了也干净, 快请进。”接着又招呼赵宝丫她们:“宝丫,翠香,你们先坐,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赵小姑颔首:“好,您去忙吧。” 刘夫人继续招呼其他的宾客,赵府的婢女把四人引到主桌隔壁坐下。陈慧茹才朝赵小姑道:“你别在意,那苏少夫人素来刻薄,往后瞧见她只当她不存在便是。” 赵小姑笑着摇头:“没事,我开酒楼的,什么样难缠的客人都见过。” 陈慧茹笑道:“我倒是常听宝丫提起,你是打算进京来开酒楼?” 赵小姑颔首:“嗯,大哥还没进京前就决定要到京都了,这些年一直在准备。现下时机成熟,我打算先买个铺子,再置一间大点的宅子。” 陈慧茹:“京都的酒楼鸿运楼最为出名,如果你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也是可以的。” 赵小姑信心满满:“这个不怕,何记的另一个东家,玉姐姐手艺很好的。这些年我们也请遍了大江南北的厨子,又搜罗了许多菜谱,比之鸿运楼手艺只高不低。” 陈慧茹觉得面前的赵小姑完全变了模样,不管是样貌还是谈吐,都不是从前那个内向木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小声喊她嫂嫂的人。 她仔细思索一番胡建议:“城南有一座聚贤斋,从前是文人墨客聚集的风雅之地。之前因为静亲王的原因被封了,你们若是要开酒楼,我建议可以选在那,可以比鸿运楼更高雅精致些。以你大哥现在的地位,要买到那楼应该很容易。” 赵宝丫也插话:“聚贤斋那位置和楼确实不错,对面还临湖,每年冬季还有冰球比赛,皇家也会去。若是在那里开酒楼,在顶楼看湖面应该更好。” 赵小姑倒是镇定,笑着回:“那等明日,让宝丫带我去瞧瞧吧。”她快速结束这个话题,转而好奇的问:“陈夫人是从前一直居住在京都吗?有没有去过外地?” 陈慧茹回她:“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从前倒是去过一两回东州老家祭祖,不过近些年没去过了。” 东州啊,东州和青州长溪隔得十万八千里呢。 赵小姑不死心,继续问:“那陈夫人有相像的姐妹吗?” 陈慧茹摇头:“没有,陈家就我一个嫡女。” 赵小姑追问:“那陈夫人十几年前有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或是忘记了什么事?” 她太过急切,赵宝丫尴尬的拉了拉她衣袖,小声道:“小姑,你这是干嘛呢,怎么像是官府盘问户籍的?” 赵小姑连忙解释:“陈夫人别误会,只是瞧着您有点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故人,就多嘴问了几句。” 陈慧茹倒是不介意:“无碍,那小姑肯定是认错人了。陈家富贵,我自小顺遂,并无意外。” 赵小姑略有失望,待还要问,突然有人高喊:“新娘子来了!” 众人拥簇着往正门口去看新娘子,小蜜儿拉起陈慧茹急道:“娘,娘,我要看新娘子。”陈慧茹无法,只得跟着她往外走。 赵宝丫也好奇:“我还没瞧见过京都大户人家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呢,小姑,我们也去瞧瞧吧?”她说完又觉得自己失言,谨慎的瞧了一眼赵小姑。 赵小姑像个没事人一样,起身往外走。 赵宝丫连忙跟了上去,姑侄两个在靠近陈慧茹的地方站定。花轿已经到了正门口,新郎官从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一身绯红喜服,金绣繁丽。俊朗的眉眼里透着温和的笑意,亦如当年站在田埂间对她笑的青葱少年。 赵小姑恍然想起自己孩提时代,站在人群外,站在小河前,站在田野里远远看着他时的情景。 赵春喜对她暗黑的童年来说就像一抹光,一抹温柔拂面的风。 沉稳温润的新郎牵着窈窕多姿的新娘缓慢走近,一对碧人从她面前路过。她眸光波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在那滋味肆无忌惮的发酵时,手臂被人扯了一下,刚转过身去看,手里就被塞了一把喜糖。 赵宝丫乌黑的大眼亮晶晶的瞧着她:“小姑,吃糖。” 小姑娘笑颜明媚,一下子就把那股子难过削弱了不少。 赵小姑捧着喜糖跟着她往正厅去看拜天地。她全程看完了,直到新人送入洞房,新郎官出来敬酒,才恍然发觉陈慧茹已经没了人影。 赵小姑低头小声问赵宝丫:“陈夫人和小蜜儿呢?” 赵宝丫小声回她:“开席前就走了,侯府的下人过来找,好像有事。” 赵小姑略有些遗憾,下次,下次找个机会再问问。她突然察觉全桌的人都站了起来,再抬头时,就见身着喜服的赵春喜站在了这桌边上,笑道:“招待不周,这杯酒我干了,你们随意。” 赵小姑僵硬一瞬立马站了起来,学着他人的动作举了举杯。 赵春喜放下酒杯,看到她时,朝她笑着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然后继续往下一桌去。 酒席临近散场,姑侄两个从婚宴上出来,带上小满回了府。全程,赵小姑的神态自若,看不出有何异常。 过了不久,赵凛也从顾府回来了。 这一日都挺累,洗洗也就睡了。 只是睡到半夜,赵宝丫就被胖墩墩的蓝白猫给挠醒。蓝白猫喵喵叫了几声,然后跳下床蹲在床边仰着猫脑袋瞧着她。 她披衣起床,拉开门,跟着蓝白猫在夜色里前行。走过回廊,穿过青山小道一路到了后院小花园。满院清辉下,她小姑披着衣裳独自坐在她平日里喂鸟的小马扎上,边吃喜糖边哭。 哭声压抑又放纵。 小姑白天装得很辛苦吧! 赵宝丫想过去,刚迈开脚步一只大手就扣在她肩头。她回头,她爹食指抵唇,嘘了声,摇了摇头。 幕天席地,父女两个就静静的隐在一颗桂花树下,听着赵小姑哭。 一轮明月高悬,天上四五点碎星,地上人影成三,夜风送来缕缕桂花香。 月落西斜,喜糖也吃完了,赵小姑终于收拾好情绪起身往回走。父女转了个方向,跟在她身后观察,等确定赵小姑的屋子熄了灯,安睡了。两人才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赵凛交代道:“今夜只当没看见你小姑,之后也别提起。” 赵宝丫点头:这次就他们两个知道,应该不会说漏嘴了吧。 次日一早,赵小姑早早起来,用热水温过了眼睛,又用热鸡蛋滚了滚,再上妆用胭脂遮住,确定看不出哭过的样子才出现在正厅。 赵凛已经早早的出去上职,赵小姑盯着满桌的早食催促:“宝丫快吃,等吃饱了早饭我们去陈夫人说的聚贤斋瞧瞧。”她好似昨晚无事发生,行事作风俨然又是个干练的商人模样。 赵宝丫只当不知,快速吃完,跟着她出了门。 两人先去找到原来聚贤斋的东家,那东家当初被牵连进静亲王案子,被刑部的人抓去打得半死,花了大笔银子才侥幸出来。但聚贤斋被查封,生意也做不成了,他在京都没办法生存,就想着脱手聚贤斋回老家去。 但被查封的酒楼谁敢接手。 被姑侄两个找上门来时,着实高兴坏了。也不问对方底细,便宜就卖了。 赵小姑拿着地契很是高兴:“原以为这么大一栋楼,这么好的地段至少要好几万金呢,没想到五千两就卖给我们了。” 赵宝丫:“那东家不地道,若是换了别的买家,别说做生意,再转手也是不可能的。他问都不问一句,拿了银子就跑。” 赵小姑:“我们不也是知道这种情况会便宜才来买的吗,做生意有挣钱就行。长溪何记酒楼是你的地契,聚贤斋也写在你的名下吧。” 赵宝丫摇头:“不用了,这么多年给我的分红已经够多了。而且,阿爹给了我许多田庄铺子、金银玉器,我已经很有钱了。”当初他爹查抄荆州和京都静王府都拿了不少好处,荆州的十二商会虽然是云娘子在管,但实际掌控人确实她爹。 她真的不缺银子。 她坚持不要,赵小姑也就算了。随后两人去国子监找赵凛要了一份文书,最后又到户部把聚贤斋落到了赵小姑名下,顺带把封条揭了。 全程都是陆坤在督办,这人见到她们倒是客客气气。随行来的周掌柜先前知道赵小姑的大哥在京都为官,直到揭封条的一刻才知道赵凛的官有多大,所有的人都在为这次买卖开道。 完成交易后已经临近午时,姑侄两个打算就近找个地方用完午膳,午后再去替苏玉娘置办住宅。 不巧又在街角的绸缎铺子瞧见陈慧茹母子,赵小姑想到先前没打探完的事,主动上前邀请两人一同去用饭。 陈慧茹笑道:“既然碰上了,自然是我请小姑吃饭的。远道而来,理应做东。” 陈慧茹原想着去鸿运楼,赵宝丫实在太累太渴,不想跑太远,就指着绸缎铺子对面的一家小食店道:“就这家吧,先前我来过一回,味道还是不错的。” 一行人往对面去,小食店的小夫妻瞧见赵宝丫他们的打扮立刻热情的上前招呼:“客官请坐,吃点什么呀?” 几人分了两桌,主子一桌,几个下人一桌。 赵宝丫道:“把你们店里招牌菜上两桌上来吧,动作快点,饿死了。对了,先来点茶水,没有茶普通的清水也行。” 女主人手脚很麻利,没一会儿就上了茶水和两样小碟。 赵宝丫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又依次给赵小姑、小蜜儿、陈慧茹倒了一杯,才坐下捧着杯子喝起来。 赵小姑捧起杯子刚要喝,余光就瞥见陈慧茹捏起杯子晃了晃,然后拿了桌上的一个瓷碗过来,把茶水倒了进去。接着又提起茶壶,把自己和小蜜儿面前的筷子放在碗里烫了一遍,十指和拇指捻动筷子,提起时候轻微甩了甩。 赵小姑愣在那里,这动作她无比熟悉。从前她大嫂每回吃饭前都喜欢用热水烫碗筷,洗筷子的时候也喜欢用食指和拇指捻动筷子。 每当这个时候,她娘没少翻白眼。说她大嫂穷讲究,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娘子,装得金娇玉贵,还不是贱命一条。 她大嫂也不搭话,依旧我行我素的烫洗碗筷,甚至连宝丫喂米汤的碗勺也要烫干净了。 陈慧茹烫完碗筷抬头,赵小姑本能的低下头装作喝水的模样,实际上心跳得厉害。 之后再用饭,她时刻注意陈慧茹的小习惯。比如刻意避开葱花,喂小蜜儿蛋羹时喜欢用勺子抵一下碗的边沿,拿筷子时拿的很远。吃完之后掏出秀帕擦嘴,先擦左边再右边,顺带还会看袖口。 一切小习惯都对上了。赵小姑心中怀疑越盛。 午后,她也没心思看宅子,借口不太舒服,带着宝丫先回去了。回去后自己独自在屋子里分析了许久。 这些天她是听宝丫说过陈慧茹对她有多好,陈慧茹那性子一看就不是热络的人。即便当初他们好巧的救下了走失的小蜜儿,也没有到大把金豆子、金叶子、金首饰送的程度。而且还时常请人过去玩,又是亲自做甜点,又是裁四季的衣裳,还说将来要出嫁妆,整箱整箱珠宝的抬到宝丫面前。 连拳头大的夜明珠都送了。 这除了亲娘也没人会如此吧。 她又想起两人相似的面容,有没有可能陈夫人就是她大嫂。她大哥当初实在雪地里捡到受伤的大嫂,后来又说大嫂掉下悬崖死了。 从前她深信不疑,现在想来哪哪都是漏洞。 不行,等大哥回来她要问问。 傍晚饭桌上,赵小姑余光老是暼向赵凛,估计着宝丫还在也没敢问。等洗漱完,确定宝丫睡着了,又把喜欢通风报信的蓝白猫抱走了,这才往书房去。 书房里点着灯,赵凛正在灯下看折子。她在门口徘徊打腹稿,犹犹豫豫半天没挪动步子。 赵凛放下折子,叹了口气喊:“进来。” 赵小姑眸子睁了睁,终于跨了进去。 赵凛瞧着她,道:“有事就说,饭桌上就瞧你一直心不在焉,一家人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赵小姑面色涨红,盯着她大哥严肃的脸,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终于问出口:“大哥,陈夫人是不是我大嫂?” 赵凛没料到她是想问这个,明显愣了一下。 桌上的烛火跳跃,时间被拉得老长,长久的沉默后,他点头:“是,陈夫人就是你大嫂阿茹。” 饶是早猜到了,赵小姑还是震惊非常:“那,那你当初为何要说她死了?当初你救大嫂回来,给过钱让她当盘缠回家,她自己选择留下的。她当初那么喜欢你,那么疼爱宝丫怎么会一声不吭的就走掉?”她实在有些不能理解。 她记得大嫂会心疼大哥做工回来满身的伤,会担心他下地有没有吃饱,宝丫一个月大时不小心摔了,大嫂都默默掉眼泪。 赵凛反驳:“她不是一声不吭,她同我说过,我同意了。” 赵小姑眉头蹙起:“可是大嫂她……” 赵凛及时打断她的话:“没人规定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就要从一而终,什么苦难都得受着。当时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她本就京都贵女,若是她因为我和宝丫被困在那种狗都嫌弃的家中,蹉跎一辈子,我更难受。” “莫要去打扰她,她有她的日子,也不要告诉宝丫,这样就很好。” 赵小姑咬唇:“可是宝丫当年那么小,多可怜,还险些死了。如果大嫂在,一定能护住宝丫的。”她就记得大嫂很厉害,能一巴掌把二婶和她娘打哭了。 赵凛叹了口气,道:“你莫要怨你大嫂,丫丫的处境不是她造成的,相反她给了丫丫一条命。她在成为丫丫母亲前还是陈氏嫡女,是陈家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凭什么要给赵老太几个那般作贱?你要记住,即便你今后嫁了人,你也还是你自己。不要委曲求全,不要为了丈夫和子女失去自我。” 赵小姑沉默,她娘和大嫂他们当年是很过分:“但大哥为了宝丫都忍受了许多。” 赵凛:“我不一样,我本就生在那个家,那是我该承受的,不是她该受的。” “你再好好想想,若是你站在你大嫂的位置会怎么做?”他前一刻语气还缓和,后一刻语气遽然严肃:“想得明白就去睡觉,想不明白就别睡了!” 赵小姑:这真是亲大哥! 第160章 160 赵小姑嘴上说想明白了, 心里其实不太明白的。 纵使不去想以前的事,如今两人都在京都,她还是希望大哥大嫂能在一起的。但云亭侯还没死, 这一刻,赵小姑恶毒的想, 这云亭侯怎么就没死呢。 她一晚上没怎么睡好, 以至于第二天精神不济。 赵宝丫问她怎么了, 她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来。好在之后就有宫里的人来请宝丫去,如此连请了几日宝丫注意力也不在她这了。 赵宝丫又连着推了几次, 直到小路子过来, 都朝着她跪下了, 求道:“姑娘您就去一次吧, 皇上的兔子又病了,他在闹脾气, 又不肯去上朝。说是除非您去,他才肯去上朝。” 赵宝丫无奈, 只得进宫一趟。恰好赵小姑要去牙行看宅子,就乘坐马车一起出门了。快到牙行门口时又碰见了陈慧茹和小蜜儿。赵小姑才收拾好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眼睛四处乱瞟。 陈慧茹瞧见小路子, 疑惑问:“宝丫,你这是要进宫?” 赵宝丫点头:“皇上说他的兔子病了, 让我去瞧瞧。” 陈慧茹拧眉:“兔子病了让太医去,你去做什么?” 小路子一脸便秘:“陈夫人,太医是医治人的,不能治动物。” 陈慧茹睨他:“赵姑娘就能治动物了?” “这……”小路子被堵得无话可说, 额角冒汗,呐呐不敢接话。 小蜜儿眼睛眨巴眨, 突然道:“我要去我要去,要是治不好就把兔子给我吃吧,我要把兔子带回家吃。” 小路子:这陈小姑娘怎么老惦记着吃兔子? 那可是皇上养的兔子。 小蜜儿拉着陈慧茹的手央求,赵小姑瞧着她又瞧瞧宝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小声道:“宝丫,我先去牙行了。” 赵宝丫点头,也来拉陈慧茹:“慧姨,你就一起去吧。” 陈慧茹无可奈何:“罢了,我就陪你们一起去一趟吧。” 小路子大喜,连忙把三人请进了宫,到了宫门口马车也没停。陈慧茹掀开车帘子疑惑问:“怎么没停下?” 小路子解释:“太后娘娘说若是赵姑娘进宫,准许乘坐马车,皇上也同意了。” 陈慧茹是知道赵凛和王翰林的事的,也知道这王太后是赵凛一手扶持上去的。但这王太后未免对宝丫太过热情,先前送玉镯还说得通,之后送的一匣子首饰她见过,都是难得的珍品。 听宝丫说还送了赵凛‘太仓笔’。 陈慧茹蹙眉,放下车帘子。马车继续前行,到了后宫处才停下。 “贵人,到了,快跟着奴才来。”小路子伸手掀开车帘子,放了个脚蹬在下面。 陈慧茹先下了马车,赵宝丫紧跟着下来,然后伸手去拉小蜜儿。一行人到了御花园,就瞧见王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燕玉等在那。 见她们过来,燕玉上前行礼,随后朝赵宝丫道:“赵姑娘,太后娘娘有请,说是有两句话要问您。” 赵宝丫迟疑:“可是皇上那边。” 燕玉立刻道:“不打紧的,让陈夫人她们先去。太后娘娘就在前头的亭子里,问两句话不耽误什么的。赵姑娘就先同奴婢去一趟吧,不然太后娘娘得责怪奴婢办事不力了。”说着她往亭子那边一指。 赵宝丫抬眼瞧了瞧,果然见那边有人。她不想为难人,只好道:“那好吧。”接着又同陈慧茹道,“慧姨,你同蜜儿先过去吧,我去去就来。” 陈慧茹摆手:“不用,就两句话的功夫,我在这里等你一起。” 燕玉朝着她一礼,带着赵宝丫往前头的亭子里去。 亭子里只有王太后一人,其余人都被支走了。 赵宝丫还没跨进亭子,王太后先迎了出来,很是热情道:“宝丫终于来了,哀家可盼了你许久。”说着过来拉她的手:“快来,哀家又给你准备了好些东西。” 赵宝丫略显尴尬,把手从她手里抽了出来,问:“太后娘娘有什么话要问臣女?” 王太后笑容收敛了些,示意她坐下,然后才道:“先前哀家托你送了‘太仓笔’给赵首辅,他又让冯公公给送了回来。哀家就想问问,赵首辅可是不喜欢那笔?”接着她又问,“那墨纸砚呢?赵首辅喜欢什么?” 赵宝丫为难:“我爹说,救娘娘是本分,娘娘不必送谢礼,他不会收的。” 王太后笑容消失,转而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但哀家不是不之恩图报之人。宝丫,你就告诉哀家,你爹喜欢什么吧,也好了了哀家一桩心思。”她捂住胸口,“不然哀家彻夜寝食难安。” 赵宝丫抿唇不说话,王太后继续道:“若是不要贵重的东西,那你爹喜欢什么吃食或是衣裳花卉?哀家都可以亲自安排的。” 这人还真是执着。 赵宝丫眉头拧了起来:“太后娘娘……” 王太后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宝丫,你就告诉哀家吧,这个回礼哀家是一定要送的!” 赵宝丫正不知如何拒绝时,陈慧茹的声音响起:“太后娘娘,赵首辅不收自然是不便收,后宫嫔妃本就不该和大臣有牵扯,您这样被有心人瞧见了会给赵首辅带来很大的麻烦。您既是感激他,就不该执意要送谢礼。” 王太后站了起来,上前两步眯起眼瞧向陈慧茹,语气一改方才的温和:“陈夫人这是在说教哀家?” 陈慧茹低头:“臣妇不敢,只是觉得您是太后,应该考虑得更周到。” 王太后恼怒:“陈夫人,这是宫中,不是你云亭侯府。你说这话之前,是否也有欠妥当?” 赵宝丫局促的起身:“太后娘娘,慧姨没有指责您的意思,她只是……” 王太后深呼吸,看着她硬是挤出一点微笑:“宝丫,你先去皇上那瞧瞧他的兔子吧。哀家也有几句话同陈夫人说。” “太后娘娘。”赵宝丫焦急,陈慧茹出声:“宝丫,你去吧,我没事。” 两人都这么说,赵宝丫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她一走,王太后面色又重新冷凝,连名带姓的喊:“陈慧茹,你不过是一个命妇,凭什么教训哀家?” 陈慧茹眸色平静,毫不留情的戳破她:“娘娘,您是太后,赵首辅是臣,您和他隔着天海鸿沟,何必呢。” 王太后也不装了,娇笑起来,很是不要脸道,“哀家正当年华,赵首辅又无妻,只要我们愿意有什么不可以的?”她相信以赵首辅的手腕,只要自己能撩动他,公里宫外没人敢多嘴。 陈慧茹:“只怕是一厢情愿。” 王太后瞧着她:“一厢情愿的又不是哀家一人,你筹谋了这么久没撬动分毫,还不许哀家接着撬了。哀家不可能,你又可能吗?你是云亭侯夫人,云亭侯还没死呢,轮得到你来指摘哀家?” 陈慧茹蹙眉:“娘娘慎言,臣妇并无任何心思,只是想提点娘娘。您能有今日尊荣来之不易,您下一个决定前最好也想想王国公。” 太后不过是个摆设,王国公比起六部更是什么都不是。惹恼了赵凛,别说太后,连性命都难保。 王太后冷哼:“少吓唬哀家,哀家不吃这一套。你我各凭本事,若是再多事,小心哀家将你的老底抖出来。” 陈慧茹:“臣妇能有什么老底值得王太后拿出来威胁的?” 王太后:“你真当哀家傻,你同那赵宝丫模样如此相似,不就是当年那个抛夫弃子的狠心妇人吗?” 陈慧茹眸色微变:“太后,没有证据的事休要胡说。” 王太后:“哀家从不胡说,你知晓的,哀家曾是静王府的人。云亭侯曾酒后失言,陈夫人你曾为人妇,后来才嫁进了云亭侯府。之后云亭侯出事,执意要让六部和王爷对付赵凛,还曾想买通杀手截杀赵凛。哀家就觉得有古怪,什么仇什么怨啊,若不是夺妻之恨,至于如此?” 陈慧茹抿唇不语,王太后娇笑,继续道:“你现在弥补赵宝丫,不就是后悔了,想通过讨好赵宝丫来讨好赵首辅,企图让他回心转意吗?你猜,如果赵宝丫知道,你是她那狠心的娘,弃他们父女于不顾的娘,她会原谅你?” 陈慧如面沉如水:“我陈慧茹做事从不后悔。我对宝丫好是出于本心,与任何人无关。” “至于你,静亲王这个人多疑又暴戾,绝不会多和无关紧要的人说起诸多秘密。”陈慧茹抬眸看她,很肯定的说:“你同静亲王有私,如今又想来撩拨赵首辅,难道是想替静亲王报仇?” 王太后终于急了:“你胡说什么?静亲王那男女不忌的德行,哀家如何会给他报仇?哀家是真心爱慕赵首辅!” “真心爱慕?”陈慧茹嗤笑:“你的真心值几个钱?不过是靠山倒了,想另攀高枝罢了。换做今天首辅是任何一个人,你都会这么干吧?” “你!”王太后恼急,伸手就要打陈慧茹,陈慧茹眼疾手快的扣住她的手,指甲掐进她手腕里,警告道:“您要撩拨赵首辅我没意见,但请您冲着他去,不要三番两次的为难小姑娘。你若是在耍什么阴私手段招她入宫,臣妇不建议让您去陪先皇。”她说完,狠狠把她的手甩开,然后转身就走。 王太后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还是贴身宫女燕玉扶了一把才站稳。她脸一阵青一阵白,她知道陈慧茹有这个实力,绝对不是在恐吓她。 就是这样才叫人恼怒。 她低头,娇嫩的手腕上五个深深的掐痕刺目惊心,疼痛难忍。 燕玉劝道:“太后娘娘,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奴婢瞧着赵首辅也没这方面的意思。” 啪嗒! 她刚说完,脸上就狠狠挨了一巴掌。王太后怒道:“哀家看你的眼睛是不想要了,你哪只眼睛看到赵首府没那个意思?”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她就不信,一个鳏夫能拒绝她这样的大美人! 等她把赵首府拿下,非得把陈慧茹按在地下踩。 王太后冷哼一声,扭着腰走了。 亭子前恢复寂静,两息后赵宝丫从一丛开的正艳的富贵牡丹花树后转了出来。 她贝齿紧咬着红唇,明眸里是惊愣、诧异、不可思议。 她喊了这么久姨的人,是她娘? 陈慧茹是他娘? 赵宝丫有些慌乱,迈着凌乱的步子往皇帝寝殿去。刚到寝殿门口就瞧见了匆匆出来的陈慧茹。 对方瞧见她,着急中透着惊喜,伸手过来拉她:“你去哪了?不是先回来了吗?” 赵宝丫任由她拉着往寝殿走,有些慌的回应:“我,我方才迷路了,还是碰到一个小宫女才找过来?” 陈慧茹狐疑的打量她:“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对?” 赵宝丫扯了个慌:“树上突然窜下一只松鼠,吓到了。” 陈慧茹还要问,听见声音的小皇帝先跑了出来,抱着兔子给她看:“仙女姐姐,你终于来了。朕派人去请了你好几次,你怎么才来呀?”他甚是委屈,“快来瞧瞧朕的兔子,它怎么又不肯吃食了?它的碗还是原来的碗,垫的布料也是原来的布料。” 他要过来拉赵宝丫,小蜜儿立刻伸手挡住他的手:“都说了不准拉我姐姐。” 小皇帝哦了一声,退后两步站定:“仙女姐姐你快看看呀。” 赵宝丫快步跟着他往里走,走到笼子边上,小皇帝把兔子放在地上。小兔子一动不动,像是一个玉雕,呆呆木木的。 赵宝丫蹲下,伸手摸摸兔子毛茸茸的脑袋,问:“小兔子,你又怎么了?” 那兔子动了动毛茸茸的耳朵,终于抬起了兔子耳朵,发出吱吱的轻微声。 赵宝丫又伸手摸摸它肚子,才道:“它是吃太饱了,撑着了。” “不可能!”小皇帝摇头否定:“一大早起来就没吃过东西。” 赵宝丫很肯定的说:“昨晚上有人喂过了,而且喂得很饱。”不用想都知道是王太后派人干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进宫。 陈慧如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眉头微微拧起。 小皇帝似乎不可思议:“谁没事半夜来喂朕的兔子?” 蹲在边上的小蜜儿插话:“不会是你半夜梦游起来喂的兔子吧?” 小皇帝一口否认:“才没有,朕晚上睡觉很乖的,连翻身都不会。” “好了好了。”这俩人还是一见面就犟嘴,赵宝丫随意找了个借口:“可能是某个梦游的宫女或者小太监吧,皇上暂时不用喂它,等明日就好了。” 小皇帝乖乖点头,顺便夸道:“仙女姐姐真厉害!” 赵宝丫:“我一点也不厉害,我要是真厉害,那皇上为什么不愿意听我的话,乖乖去上朝?” 被她一问,小皇帝耷拉下脑袋,弱弱道:“朕不想当皇帝,当皇帝麻烦死了,朕做不来。” 赵宝丫:“那皇上想当什么?” 说起这个,小皇帝立刻抬头,眸光亮晶晶的:“朕想当个普通百姓,养很多很多的动物。”他喜欢这些小动物,可爱、单纯、一眼可以看透。 和他亲,绝对不会害他,他不喜欢太复杂的东西。 陈慧茹残酷的提醒他:“但先皇只有你一个皇子。” 小皇帝歪头想了想,反问:“家业为什么一定要儿子来继承?云亭侯府也只有蜜儿一个姑娘,陈夫人会想再生一个儿子来继承侯府吗?” 陈慧茹毫不犹豫的答:“不会。” 小蜜儿立刻也道:“对呀对呀,我娘绝对不会的。我外祖母说,当年阿娘怀孕时,就十分想要一个女儿。还去护国寺拜拜了呢,阿娘说她就该有个女儿。要是生了哥哥肯定还会生我的,先生了我就没有弟弟了。” 一旁的赵宝丫眸色微闪:慧姨想要一个女儿会不会是因为她? 小皇帝难得坚定一次:“那就是了,其实朕的皇姐也可以当皇帝呀。” 陈慧茹:“做皇帝不是件简单的事,是要从小培养,悉心教导才行,你的皇姐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就算朝中大臣同意,你皇姐也没有这个能力。” 小皇帝兴奋道:“那赵太傅,太傅可以。朝中的事都是他在处理,六部老头子也怕他,他可厉害了!” “皇上!”陈慧茹声音严肃起来:“赵首辅不姓李,您说这种话是在害他,今后莫要这样说!” 她神情太过严峻,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度,小皇帝缩缩脖子,唯唯诺诺的不说话了。 陈慧茹带着两人从宫里出来,一路上,赵宝丫时不时就偷看她。陈慧茹注意到她的视线,笑着问:“怎么了,是觉得我方才太凶?” 赵宝丫摇头:“慧姨为什么这么喜欢女儿?” 陈慧茹唇角翘起:“因为女儿可爱,贴心,你看你和小蜜儿多可爱。” 她说得真心实意,赵宝丫感受得到。 她回到家中,赵小姑已经回来了。瞧见她就同她说起今日看宅子的事:“我想着要买离我们宅子近一些的屋子,最好都是东街,这样往来也方便一些。可今日看了好几处,都不太如意。” 赵宝丫给她倒了一杯茶,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小姑,你还记得我阿娘长什么模样吗?” 赵小姑一下子哑了声,狐疑的瞧着她,支支吾吾道:“怎,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赵宝丫摇头:“没有,就是想知道我阿娘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很温柔很漂亮。” 赵小姑试探的问:“宝丫,要是你阿娘没死,而是抛下你和你爹走了,又成了家有了孩子,你会恨她吗?” “为什么要恨?”赵宝丫双眸澄澈,很是认真:“她走肯定是因为阿奶他们不好,受欺负了,受不了才走的。要是那个时候我长大了就好了,就能保护她了。” 从她有记忆起,她就是荒星里没人要,长不大的孤儿。她能来到这个世界,能有阿爹已经是幸运至极。要是还有个阿娘,她更开心。 在她潜意识里,这个阿娘不是抛下了她,而是凭空多出来了,满足了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而且,慧姨对她非常非常好。 她初初听到王太后的话很震惊,但现在很开心,那种心情无法用言语描述。 她不仅有了家也有了父母,还多了一个妹妹。 虽然两家人不能住在一起,但只要是亲人,彼此关心,彼此羁绊,就够了。 赵小姑讶异:小姑娘比她想得还开! 赵宝丫知道,小姑能问这话,肯定已经知道了。 他们都不告诉她,应该是怕她受伤害吧。既然这样,她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夜里,赵宝丫去了书房,把王太后的图谋告知了她爹,特意省掉了陈慧茹的那段。赵凛捏着折子的手微微用力,眸光冰冷:“看来,她是嫌当太后太舒适了,想换个环境住住。” 赵凛正在思考要如何处理王太后,赵宝丫就凑了过来,趴在桌面上,盯着他眼睛问:“阿爹,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娶亲啊?真的只是怕我受欺负,还是你还念着娘?” 赵凛敲敲她额头:“问这个做什么?” 赵宝丫捂住额头讪讪:“我就问问嘛。” 万一爹要是还念着娘,那得让云亭侯快点断气才是正经。 第161章 161 次日一早, 不用早朝,赵凛照例要进宫给小皇帝讲学。 往常,小皇帝就会早早的到上书房等候。今日他到后, 没见到小皇帝,倒是瞧见了等候在那, 神情焦急的冯大总管。 对方一瞧见他来, 连忙上前道:“赵首辅, 皇上高热,又呕又吐很是严重, 今日恐来不了了。” 赵凛神情严峻:“那怎么没派人去赵府知会一声?” 冯大总管生怕他怪罪, 连忙解释:“天刚亮那会儿起的热, 还没来得及。” 赵凛不放心:“病得很严重?” 冯总管点头, 心情沉重:“还晕过去了两次。” 那场政变才过去,大业皇室只有这一根独苗苗了, 小皇帝万万不能有事。 “本官去看看吧。”他径自往小皇帝寝殿的方向走。 等到了就见寝殿外头守了不少宫婢和小太监,进去后又见地上跪满了御医。王太后正坐在床头努力给小皇帝喂药。 小皇帝面色病白, 指尖还在无意识抽动,嘴巴紧抿, 喂下去的药大半又流了出来。 赵凛离龙床几步远站定, 眉峰紧锁,出声问:“好好的怎么又这样了?” 王太后喂完最后一口药, 把小皇帝嘴角擦干净后把人扶下去躺好。才起身,抬起哭红的双眼看向他:“也怪哀家粗心,是新来的宫婢不知皇上花粉敏感,拿干花给皇帝熏了底衣。皇上睡了一夜, 还是冯大总管来喊人才发现病了。” 赵凛盛怒:“都是死人吗?新来的宫婢不知道,伺候更衣的闻不到花香?守夜的小太监也不知查看皇帝的情况?” 他人高马大, 光站在那黑着脸就足够吓人。这一吼,伺候的人惶恐,扑通扑通,纷纷跪地不语,冯大总管也吓得低头。 一旁的王太后痴迷的盯着他侧脸瞧,等他看过来时又及时收回目光,跟着气道:“这些人确实该死,哀家已经命人将这些不中用的杖毙了!” 赵凛眉头拧得越深:杖毙?这是想灭口还是真心疼皇帝? 王太后气恼过后,又安抚道:“赵首辅放心,御医说皇上只要退了热就无碍。”说完盯着赵凛,眸光很是沉重,“赵首辅,哀家有很重要的事,烦请移步偏殿相商。” 赵凛直直的看进她眼睛里:“太后有何事不能在这说?” 王太后:“这事是有关皇上的,直接说未免不便,赵首辅请吧。”说着先上前两步。 赵凛很清楚,小皇帝恰好这个时候病,多半和这女人有关了。既然她要作,就瞧瞧她要如何找死。 赵凛嘱咐御医轮流看守好小皇帝,随后跟着王太后往偏殿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偏殿,王太后将闲杂人等支了出去,只留下大宫女燕玉和大太监总管冯乐看守。她坐到案桌前,沉重的面容忽而变得娇媚,抬手朝赵凛道:“赵首辅请坐。” 偏殿里头燃着香,赵凛不喜,伸手把香掐灭了。这才坐到王太后对面,肃声道:“太后娘娘,您有何事?” 他太过正经,王太后也不好太过,于是把媚态收了收,叹了口气道:“皇上身体病弱,三五十就生一次病,这样下去,就算成年娶妻,将来也很难有子嗣。大业皇室就皇上一个男丁,赵首辅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赵凛抬眸:“依太后娘娘只见,要如何早做打算?” “赵首辅一路进宫辛苦了。”王太后不疾不徐给两人倒了热茶,把茶推到他面前:“还是先喝杯茶水再慢慢说。” 窗外一只鸽子扑凌凌飞了过来,落在窗口上。王太后抬眼看去,笑道:“这是皇上养的鸽子,还是赵姑娘送的呢。” 赵凛也看过去,手却没闲着,快速同王太后面前的杯子换了一杯,然后又把手上这杯茶悄无声息的倒掉。在她转过头来时,洋装把茶喝了。王太后眸光闪了闪,唇角的笑容加大,顺手拿起茶也喝了一口,慢条斯理道:“哀家一直感念赵首辅在护国寺和宫变那晚的维护,若不是您,哀家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赵凛:“太后娘娘,我们谈的不是这个。” 王太后:“好,我们不说这个。小皇帝如今还小,事事都听赵首辅的安排。赵首辅如今权倾朝野,有没有想过五年或是十年之后,小皇帝日渐长大,会叛逆不听话,甚至生出别的心思。比如忌惮您权利太大,或是嫉恨当年陈慧茹揭发苏贵妃,导致苏贵妃惨死冷宫之事,想拉您下马呢。自古权臣就没有好下场,比如前冯首辅、徐首辅,不都落得个累世骂名,含恨黄泉的结局?” 赵凛眸光闪动,似乎被她说动:“娘娘继续。” 王太后就知道,没有一个男人不留恋权势。 她再接再厉:“与其培养没有丝毫相干的小皇帝,不若扶自己的骨肉至亲上位,赵首辅,你觉得呢?” 赵凛:“臣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她不能劳累。” 王太后循循善诱:“哀家可以为赵首辅生一个儿子,等孩子长大,可以对外宣称皇子体弱,一直放在护国寺养的。以赵首辅的权势和哀家的身份,要把皇儿扶上位,轻而易举。” “皇帝若是你的亲生儿子,宝丫就是皇帝的亲姐姐,可以享无上尊荣。你将来就是摄政王,荣华富贵一辈子。” 这一切设想太诱人了。 王太后从没想过赵凛会拒绝:在她的印象里,赵凛并不是一个完全正直的重臣,算是个有手段的‘奸臣’。 奸臣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定然会心动的。 果然,下一秒赵凛道:“太后娘娘说的很是心动。”他黑沉沉的眸子瞧着她,“但,娘娘可知道礼仪廉耻,一女不是二夫?太后娘娘服侍完静亲王,转头又进了宫,如今又打起这种主意?” “是陈慧茹告知你哀家同静亲王有私?”王太后眸色暗了暗,开始狡辩:“哀家没有,陈慧如不过是恼恨哀家挑破她讨好宝丫的意图才故意污蔑哀家,赵首辅你要相信哀家!哀家当初进宫也是无奈之举,虽说一女不侍二夫,但陈慧茹也是嫁了你之后再嫁了云亭侯啊!” 赵凛眸中冷光闪过:“太后知道陈夫人曾嫁过臣?您宫中还有其余人知道?王国公知不知晓?” 王太后连忙道:“只有哀家的大宫女燕玉知道此事,我爹也不知此事,哀家知道轻重不会乱说。哀家只是想告诉赵大人,陈慧茹她嫌贫爱富对你不是真心,只有哀家对你真心!” 茶杯砰的一声被他捏碎,赵凛神情冷峻,盯着她:“别拿你和她比。” 王太后以为他恼了陈慧茹,眉目含笑:“是,一个抛夫弃子的女人怎么能和哀家……”相提并论。 她话还没说完,赵凛冷冷的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王太后冷在那,笑意缓缓从脸上消失:“赵首辅这是什么意思?” 赵凛:“那太后说说,当初在护国寺提醒静亲王有埋伏是什么意思?是害怕静亲王真的谋反成功,想两头押注?” 王太后面色惨白:“哀家没有!” “没有?,可是静亲王亲口告知臣的,还说是太后主动提出进宫的。” 王太后辩无可辩,干脆放下身段,装可怜:“哀家不过是一个弱女子,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自保啊。但哀家发誓,哀家对赵大人一定是真心的。”她从来都知道自己长得娇媚无双,也时刻充分利用这点。 此刻双眸含泪,盈盈瞧着他,想伸手过来拉他的衣袖。每次老皇帝见她这样都会昏了头,心肝宝贝的好一通哄。 赵凛眼神没有任何波澜:“真心?若是真心,太后为何在茶水里下药?” 王太后伸出来的手僵住:“赵大人说什么,哀家听不懂……”她下的只是媚药,无色无味。 赵凛喝了茶水就会邪火难耐,只要他们睡了,事后也是赵凛先强迫她,之后成为她的入幕之宾一切就顺其自然了。 她这样想着突然就浑身燥热起来,紧跟着腹部一阵剧痛,她张了张口,发现喉咙里压根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的啊啊。 赵凛眼睑半合,慢条斯理道:“自作自受、既然你话多,今后就别开口了吧。” 王太后额头冷汗直冒,喉咙火烧、腹部绞痛,手脚因为疼痛不断的抽搐。她摔倒在地,双眸绝望求饶,指尖想去够他的衣袖,却不慎将茶盏扫落。 砰咚……瓷片摔在光可见人的地面上发出叮咚脆响,完整的白釉四分五裂,她手一个不稳,按在了瓷片上。鲜血混合着剩余的茶水在里面晕开。 偏殿的门吱一声开了,守在门口的大宫女燕玉和冯大总管听见里面的动静冲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形时瞳孔同时缩了缩,燕玉惊慌的冲过来去扶王太后:“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来人啊,快传太医!” 然而,偏殿周围的人早就被王太后支走了。 燕玉见没有人来,刚要起身就被跑过来的冯大总管一把捂住了嘴:“不想死就闭嘴!” 燕玉惊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侧头看向一直坐着的赵凛。 赵凛起身,掏出洁净的帕子在手上擦了擦,将溅起到的一点茶渍擦掉,然后将脏了的帕子砸到痛苦挣扎的王太后身上,冷声吩咐:“冯总管,把太后身边参与谋害皇上的人全部处理掉。然后拟旨,太后思念先皇,又担忧皇上时常生病,自今日起自请去皇陵守陵,由御林军即刻护送出发。” 王太后一点一点的绝望:她是太后,赵凛怎么能?怎么敢? 啊—— 她想尖叫怒骂,可是发不出声音。 燕玉惊恐,呜呜的求饶。冯大总管死命拉住她不让她发出声音。 赵凛瞧了她一眼:“一并毒哑了,送去皇陵。” 冯大总管应了声是,恭送赵凛出了偏殿。 等确定人彻底走远了,冯大总管才掐着嗓子叹息道:“太后娘娘,您这是何必呢,这位先帝都能拉下马的人,岂是您能染指的?” 王太后瞳孔放大:难道先帝的死不是皇后所为,是赵首辅一手策划的? 她彻底崩溃了,她错了。不该把这人当做先皇那样沉迷酒色的饭桶对待。 然而,说什么都晚了! 王皇后腹痛加剧,胸口钝痛,喉咙里猛得吐出一口血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赵凛从偏殿出来后,再次去到小皇帝的寝殿。这会儿小皇帝已经醒了,拉着他袖子哭得双眼红肿:“太,太傅,朕不要母后,不要太后。她们,她们都坏!呜呜呜,朕讨厌待在宫里……”这些人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原以为先皇后娘娘没了,没有人再害他。接过王太后也是一样的坏,故意让他生病。 他好难受好难受。 赵凛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看来宫里的女人都不适合教养小皇帝,他又不能时时刻刻看顾。 他细细一思索:得给小皇帝找个伴读才行! 这人得是自己绝对信得过的,聪慧机警,能引导小皇帝,最好还会一些医术,不至于让小皇帝经常生病。 赵凛安抚小皇帝睡下,交代好冯大总管仔细看着人,然后匆匆出了宫。早在他出宫前,王太后自请去给先皇守灵给小皇帝祈福的事就传遍了京都。 百姓只赞她一声贤惠大义,朝中官员连同六部都觉得蹊跷。王太后他们都是认识的,那样性子的人,不可能会放弃荣华富贵,去皇陵过清苦的日子。 这是铁定和赵首辅有关,六部的人想探听消息,但发现现在的皇宫就像一个铁桶,他们的人压根渗透不进去。五部的大人召集部署,穿戴齐整想入宫让赵凛给个说法。都被守宫门的侍卫以不是上朝时间为由拒绝了。 这宫里和小皇帝牢牢被赵凛把持,比之先前徐有松在时更过分。 众人气得捶胸顿足,又无可奈何,只能守在宫门口等他出来。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众人饥肠辘辘,巳时末,赵凛终于从宫中出来。 以苏尚书为首的官员立刻围堵了上去。 “赵首辅,太后娘娘好好的怎么就要出宫守灵了?” “太后走了何人执掌后宫,何人来照顾皇帝?” “就是,王太后去守灵了,需得选一人来震慑六宫才行啊!” 说来说去,这群人不是为了王太后打抱不平,而是想让各家的后妃女儿执掌六宫,看顾皇帝,想从中获得好处。 赵凛抱臂等他们的吵完,才高声吼道:“说完了没有?” 众人寂静一瞬,赵凛以绝对的身高睥睨众人:“宫中还有太皇太妃,太皇太妃之下还有四位太妃,你们操什么心?” “至于皇帝的教养,宫中妃嫔皆不适合,皇上让臣给他选一位伴读。” 五部的人激动了,若是自家儿子能进宫伴读,将来就是天子宠臣。时日越久,肯定能将赵凛从皇帝的身边挤开。 礼部苏尚书立刻道:“老夫家有一孙儿,聪慧非常,文武兼修,恰好比皇帝大三岁,最合适不过。” 吏部陈尚书不乐意了:“老夫也有一孙儿,与皇上年纪相仿,风采斐然为人风趣,定能替皇上解忧。” 其余大人也不敢落后,纷纷把自己的儿子、孙子、连侄子辈的都拿出来了。众人都知道,赵首辅只有一女,总不可能让一个女儿家进宫伴读吧。 而且,以赵凛宠爱女儿的程度,也舍不得女儿进宫吃苦。 等他们自夸结束后,赵凛一锤定音:“不必了,伴读的人选本官已经选好!” “什么?选好了?” “赵凛,你虽然是首辅,但这么大的事也要内阁票拟决定才行吧?” “就是,你这样未免太不把我们六部放在眼里。” 赵凛掷地有声道:“自我开始,首辅有一票否决权和一票同意权。” 一句话众人又再次安静,想臭骂他不要脸,但他身后就是威严的御林军。禁卫军、千机营、五城兵马指挥史、京兆尹、户部、大理寺、都察院……都听命于他。 斗不过啊! 五部的官员憋屈,被砸破脑袋的顾尚书沉着脸出声:“那赵首辅总要说说您选的是哪家的公子?若是此人品行、才气斐然也就罢了,若是一无是处,臣等就算撞死在这宫门口也不会同意!” 众人异口同声:“对,就算撞死在宫门口也不会同意。” 赵凛叉腰,朝着众人身后抬了抬下巴:“诸位自己瞧吧,他就在你们身后。” 众人惊异,齐齐回头。就见他们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之前,赵家姑娘笑颜明媚,她身侧站着一个少年,玉带青袍,神清骨秀,眉目皎皎如柳梢月、山涧泉,叫人看之忘俗。 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赵凛朝着他们招手:“宝丫,春生,过来。” 两人不明所以,皆听话的走近。 等那少年走近,一股子药香瞬间弥漫开来,清清淡淡,醒脑提神。近看,姿容更清俊非常。 赵凛朝众人介绍道:“这位也是青山书院弟子,还是长溪前年小三元案首,年十七,名唤春生,作皇上伴读最合适不过。” 何春生没料到自己才进京,赵叔叔就给他安排这么一个好身份。眸光闪了闪,淡定、有礼的朝诸位大人问好。 众人回神,顾尚书不屑:“不过是个秀才,纵使是小三元也配成为天子伴读?” 苏尚书也道:“长溪来的,乡野小子,既不是名门之后又不是世家贵子,凭什么当天子伴读?” 众人附和:“就是,他凭什么?一个小秀才,是凭样貌还是凭是你赵凛的亲信?” 赵凛:“就凭他会医术。” 小皇帝病弱,时不时生病是整个京都都知道的事。若这小子真会医术,就完胜了他们在场所有的贵门子弟。 苏尚书垂死挣扎:“宫中自有御医,要他一个伴读会医术做什么?” “就是,伴读要会医术做什么?” 赵宝丫骄傲道:“春生哥哥的医术比御医更厉害,是长溪一带小神医!” 众人表示不信,撇嘴抗拒。 赵凛朝何春生道:“春生,给诸位大人看看吧。” 何春生唇角翘起,挨个把众人看了遍,然后指着顾尚书道:“这位大人,您最近左胸口时常疼痛,肚子里总有气在窜?尤其是睡一觉起来,会不断排气。” 顾尚书恼怒:“你胡说什么?”他话音落,一个响亮的屁就在众人中间回响。 众人瞬间散开,皆掩住口鼻。 顾尚书羞愤别开头,不再说什么。 何春生看向花尚书:“这位大人,您是不是经常半夜不睡觉?喜欢在家看避火图?奉劝您一句,这东西还是少看为妙,看多了容易泄元气。” 一句话让看起来正经的花尚书老脸通红,轻咳一声低头不语了。 工部李尚书无语:怪不得他上次梦游去花府顺回来一堆避火图,原来是花尚书私藏的吗? 何春生又走向李尚书:“这位大人,您近日梦游次数应该不下十次吧?其中还有一次借着梦游的借口去方才那位大人府上拿了一些东西。” “这你都知道?”李尚书喊完就捂嘴,惊慌的看向花尚书。 花尚书脸黑:怪不得他先前藏的那些图没了,原来是这老混账拿去了! 何春生又走向陈尚书:“这位大人日常贪凉,昨夜刚跑过冷水澡,今早起来还吃了一碗冰。您夫人应该不知道吧?” 陈尚书着急忙慌朝他嘘了声,何春生蹙眉后退两步:“别嘘,您胃本就不好,贪凉后又少漱口,口气很重。再这么下去,方圆十里都不敢靠近您。” 他这样一说,众人之觉得他口气比方才顾尚书放的屁还要臭不可闻,以他为中心,齐齐也退开了。 陈尚书一口气憋在嘴巴里,险些没把自己臭晕。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苏尚书连忙喊着他,何春生朝苏尚书道:“大人莫要太大声,您祖上男丁中总有一人有心口有缺,太大声心跳容易加快,若是病发了,估计九死一生!” 苏尚书祖祖辈辈中都有人心绞痛而死,但他自己并没有这个毛病。他当即怒道:“别以为说中了其他大人,你就是神医了,本官身体有没有毛病自己不知道吗?” 何春生挑眉一笑:“有可能你自己真不知道,我观大人面色,恐近日就会发病,倒时可派人来请我。” 苏尚书被他说得心里打鼓,也觉得心口跳得不齐整起来。看看其余几位面有菜色的盟友,冷哼一声也走了。 其余部下看看走掉的两位尚书,又看看剩下的顾、李、花三位尚书,一时间不知道走好还是继续留下来抗争。 何春生环顾一圈,看向剩余的众人:“诸位还是不服吗?要不我再给诸位把把脉,保证把诸位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比如一夜几次、有多少妻妾、外头还有没有人、什么小习惯不好,不为人知的毛病……” 顾、李、花三位尚书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 其余官员生怕何春生想来给他们把脉,吓得夺路而逃! 太太太他妈的吓人了,这真是神医啊,比宫里的御医还神! 给他把个脉岂不是当场社死! 不到几分钟的功夫,宫门口围堵赵凛的二十几位大臣跑得一干二净! 赵宝丫乐不可支,赵凛走过来拍拍秀挺的何春生:“好小子,不错啊!” 何春生眉目温润,然后小声的一句话成功让赵凛笑不出来了:“赵叔叔,您火气太旺,不用太过禁欲,偶尔发泄一下也没什么……” 赵凛脸黑:“……” 果然,大夫面前无隐私! 第162章 162 马车上, 赵凛询问何春生:“你怎么先进京了?”先前小妹不是说何家母子要稍微晚些才进京,他原还想着让人传信过去,让春生早些来。 还真是瞌睡就送枕头, 正好挫一挫那帮老混账的锐气! 何春生解释:“小姑动身没多久我娘就收拾妥当了,她走水路, 我正好有病人就走了陆路提前出发, 她应该过几日就能到。而且, 小姑一个人进京,忙里忙外的, 置办宅子已经够辛苦了, 总不好里头东西都让她来置办。我提前几日过来, 正好帮着置办东西。” 赵宝丫连忙道:“现在家里有下人啊, 要置办什么让他们去就是了,不用太麻烦的。” 何春生:“那不一样, 自己住的地方,总要自己亲自来。” 赵凛又问:“那你如何同丫丫遇见了?” 赵宝丫解释:“我原本带着小满要去云亭侯府的, 在街上正好碰见了春生哥哥和他的书童。本想着带他先回家,在路上听闻六部的那群老头子到宫门口堵阿爹了, 我担心阿爹。春生哥哥就让小满带书童先回家了, 他陪着我来等你。” “阿爹,宫里发生了什么?太后娘娘怎么去了皇陵?” 赵凛略去王太后下药迷他之事, 只把她故意放花粉坑害小皇帝的事说了。 赵宝丫很是唏嘘:“小皇帝挺可怜的,贵妃从前忙着争宠,也没怎么在意他。云皇后和王太后也拿他当做争斗的工具,他身体比我还差, 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 赵凛想起王太后方才在宫里说得话:丫丫那日听到了王太后和陈慧茹吵架,应该很可能已经听到了陈慧茹就是她娘一事。但要是听到了, 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还向他隐瞒此事? 他也不好贸然问,还是回去问问小妹吧,让她去探探口风。 之后他也不多想,转而又朝何春生道:“我思来想去只有给小皇帝找个书童,你最为合适。当然,这是赵叔叔单方面的想法,若是你不想进宫当伴读,我会安排你进国子监读书。” 何春生:“我既然科举,今后定然是要当官的,天子伴读有自小的情分在,官途一定亨通。若不是赵叔叔,这种好差事根本轮不到我,怎么会不愿意去。而且,国子监的医书我都看完了,宫里御医署应该藏了更多好医书,还可以同御医多探讨探讨医术,简直求之不得。” 赵凛听他这样说,笑道:“那你在家修整两日,两日后进宫当伴读吧。先说好,伴读要住在宫里的,但我会让小皇帝给你一块宫中行走的令牌,若是有事可随时出宫。” 何春生知道赵叔叔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但没想到他现在权利如此之大。想来整个皇宫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中才会如此自信的说出这话吧。 赵凛又道:“你放心,宫中十分安全的,星河那小子也在宫里,如今已经是一品御前带刀侍卫了,你有事也可以找他。等明日你休息好后,我会将宫里关系和朝中大臣的情况都和你说一遍。” 三人回到家中,家里的老人瞧见何春生甚是欢喜,尤其是陶御厨,特意跑来正厅瞧他,中午又做了他最喜欢吃的菜,给他接风洗尘。 何春生也很周到,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准备了礼物,而且考虑到了实用性和个人的喜好,显然是花了心思在上面的。 小满得到的礼物是荆州当地的一包土特产,再次吃到家乡久违的小吃,她眼眶立刻红了。等感动完,她就凑到赵保丫面前小声道:“姑娘,几年不见小何大夫当真越长越俊俏了。我在京都就没瞧见比他还俊的。” 赵宝丫唔了声:“确实,春生哥哥一直很好看啊。不过,我见过长得更俊俏的。” 小满好奇:“谁啊?” 赵宝丫:“说了你也不认识,不过那人脾气奇坏,不提也罢。对了,让你传信给星河哥哥,你去了吗?” 小满点头:“去了去了,霍小公子说等替班的人去换他,他就回来,应该能赶得及吃午饭。” 然而,霍星河紧赶慢赶也只赶到了饭中。一进门就径自走向何春生,眉眼飞扬,心情欢畅,伸手拍拍他的肩:“春生,你终于来了,我在京都等了你好多年。” 何春生在猝不及防被他拍得咳嗽了两声,赵宝丫瞧见了立刻站起来把他的手拍开:“星河哥哥,你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吃饭的时候拍他。” 霍星河挠头:“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嘛。”他说着拿开何春生旁边的椅子坐下,伺候的下人立刻盛了饭端到他面前。 他道了谢,又问:“春生,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还以为你要一个月后才到呢。” 何春生把之前告知赵凛的话又解释了一遍,霍星河笑道:“你来了真好,我们三个又能像小时候一样一起了。等改明儿我带你去见我在京都的那帮兄弟,他们各个都很仗义,保证以后都罩着你。” 见他还有说下去的架势,赵宝丫连忙道:“春生哥哥胃不好,星河哥哥你就不能等吃完饭再同他说吗?” 霍星河疑惑:“吃饭影响消食?” 何春生:“照医书上来说会,但无碍,你想说就说吧。” 霍星河时很想说的,他瞥了赵宝丫一眼,见对方瞪他,连忙道:“那还是先吃饭吧。” 赵宝丫给何春生盛了碗粥,小声说:“春生哥哥,别烫着。” 霍星河瞧见了,也立马伸了个碗过来顺口道:“宝丫妹妹,给我也来一碗。” 赵宝丫:“这是特意给春生哥哥煮的南瓜小米粥,你又没胃病吃什么?” 霍星河哦了一声坐了回来,吃饭的全程就瞧见宝丫妹妹在给春生夹菜。什么辣的不能吃,太烫的不能吃,冷盘要少吃,太硬的最好别吃。他还是头一次见宝丫妹妹这般细致,心里不禁有些吃味起来。朝赵凛道:“赵叔叔,宝丫妹妹真是厚此薄彼,从前也不见她这般关心我。” 赵凛笑道:“你皮厚,整日在练武场上摔打,要这般关心做什么?”当初丫丫的命是春生一口药一口药试出来的,自此之后春生的胃就不好。 因此,丫丫照顾他饮食,赵凛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霍家人都是武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怎么畅快怎么来,胃强悍着呢。 霍星河郁闷:“赵叔叔……” 何春生轻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我给你夹,这总不厚此薄彼了吧?” 霍星河:“……那一样吗?” 伺候的人笑成一团,饭桌上气氛正好。 午饭后,三个孩子有话说,赵凛也不去凑热闹,喊住才从外头赶回来的赵小姑道:“你同我来书房一趟。” 赵小姑啊一声,看看宝丫的院子,踟蹰道:“不是听说春生来了吗,大哥找我有事?” 赵凛:“别去打搅他们叙旧了,自然是有事同你说。” 赵小姑一听有事,立刻跟着他往书房去。 两人相对坐定后,赵凛才开口问:“先前让你别说陈夫人的事你没说吧?” 赵小姑连忙摇头:“您交代的事我哪敢说啊,再说我近日事忙……” 赵凛沉吟两下,又问:“那宝丫近日有没有同你说起陈夫人?” 赵小姑接着摇头,想到了什么立马又道:“她没提陈夫人,倒是问起我大嫂长什么样。我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当时都吓死了,幸好我反应快,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赵凛:“你问了她什么?” 赵小姑就把之前同宝丫说的话,以及宝丫的回答一五一十说给她大哥听了。 赵凛听后蹙眉:估计这丫头是真知道了陈慧茹就是她娘。 那她现在不提,是想维持现状不想双方为难? 赵凛想到这种可能就心疼起自己闺女来:他是知道小时候的丫丫是有多想要娘的,他还因此去秦家相看了。之后丫丫虽然哭着说不想要娘了,但他知道,她内心还是挺渴望的。 他叹了口气,摆手让赵小姑出去。赵小姑有些摸不着头脑,转身走了,走到院子里的花木前,远远还瞧见她大哥在沉思。 这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轰咚一声闷雷,不过片刻的功夫大雨倾蓬而至。赵小姑慌不择路的往廊下跑,才站定就瞧见王国公也朝着这边跑来。估计他也没料到会下雨,从头到脚被淋了个正着。 管家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油纸伞边追边喊,王国公充耳不闻,不一会儿就进了赵凛的院子。 赵凛听见声音这才起身,瞧见王国公后朝跑来的管家摆手:“你下去吧,让人泡一杯热茶过来便是。” “不用了!”王国公不顾管家还在场,顶着湿漉漉的长袍扑通就朝赵凛跪下了。 管家顿觉大事不好,忙掩了门快速退了下去。 赵凛也没扶他,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王国公,你这是合意?” 王国公朝着他磕头:“老夫教女无方,才叫她恩将仇报。赵大人还肯留她一命,老夫特意来赔罪,也是为了感谢。” 赵凛处置王太后后,特意让冯大总管带着康寿宫里的一个宫人去了王国公府上,把王太后护国寺提醒静亲王、谋害皇帝、下毒害他之事说了。又拿出了切实的证据,王国公看后痛心疾首。他是个实诚性子,认定了赵凛是大恩人,心中惶恐、歉疚,不顾大雨也要过来请罪。 赵凛终于伸手扶起他:“王国公不必请罪,本官知道你素来忠诚。太后谋害皇上,本是诛九族的大罪,只要她这辈子不离开皇陵,本官就保她一命,也不会让此事牵连到王国公。” 王国公又是重重一礼,才起身告辞。 路过回廊时又碰见正好撑着伞的赵小姑,他避让颔首匆匆走了。赵小姑盯着雨幕里踉跄的背影瞧了一会儿,小声嘀咕:“这人怎么来回都不打伞?” 她摇了摇头,撑着伞往赵宝丫的院子去。到了门口收伞,伸手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喊了声进来。她推门进去,就瞧见春生正坐在桌边给宝丫把脉,星河趴在桌边抿着唇不说话,神情很是紧张。 赵小姑笑问:“春生如此勤快,一来就给宝丫把脉?” 赵宝丫唇角翘起:“是啊,春生哥哥可厉害了。小姑你是不知道,今日五部的人在宫门口堵我阿爹,被春生哥哥看了一通面诊把他们的臭毛病全抖了出来。他们吓得什么都不敢问,夹着尾巴就逃跑了。” 春生收手,笑道:“都是最浅薄的本事,宝丫妹妹要想知道他们的丑事不是比我更容易?” 赵宝丫坚持夸他:“那不一样,我那是旁门左道,春生哥哥是有真本事。” “哎呀,你们别争这个了。”霍星河着急,“春生,宝丫寒症如何了?” 何春生眸色温柔:“比想象的好,应当是那块暖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这些年游历大业,每到一处都会寻访当地名医和游方大夫,问询治疗寒症之法。回到长溪后把所得的方子比对研习后得出了一套办法,应该有九成把握把宝丫体内的寒毒彻底祛除。” 赵小姑和霍星河神色激动:“当真?那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何春生:“没有太大的把握自然不好叫你们失望。” 他边写方子边道:“只是宝丫妹妹生来体弱,又在荆州鼠疫中伤了底子,得先调养一下。她寒气在脏腑和经脉之中,之后必须用药浴把寒气先逼出来,再用火针疗法,把寒气彻底祛除。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长,也会有点难受。但寒气一旦祛除,宝丫妹妹应该还能再长高。” 赵宝丫一听能长高,双眸发亮,急切道:“我不怕疼的,长一点时间也没有关系,只要能长高,我都愿意的。”她上辈子,这辈子的愿望就是能长高。 这样站在两个哥哥和同龄姑娘的面前就再也不用仰得脖子发酸了。 她想到这,本就白似新雪的脸更添容光,唇角梨涡浅浅,看上去明媚又可爱。房间里另外三人都不禁笑出了声,赵宝丫就跟着傻乐。 雨越下越大,这夜霍星河留在赵府,自己有屋子不睡,偏生要跟春生挤在一个屋子里,美其名曰要谈心。 何春生:“我不喜和人睡。” 霍星河主动道:“没关系,我打地铺就可以。”他说完挠头,“哎,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问你。” 何春生脱外裳的动作一顿,疑惑道:“你挺精明的,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 霍星河把被子铺好,盘腿坐到被子上,仰头看着他,道:“自然,是人就不可能全知。我精明是在打仗和对付敌人方面,但赵叔叔最近对我的态度让我有些不明白。” 何春生顺势坐到床边,避免他脖子仰酸:“赵叔叔对你的态度?他如何对你了?” 霍星河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纠结了半晌,抬起手道:“就是,就是我也说不上来。平常都挺好的,就是不许我离宝丫妹妹太近,不准我随意进宝丫妹妹的房间,说话不准靠太近,不准拉宝丫妹妹的手。你不知道,上次宝丫妹妹被秦正卿骗出去,城门关了,我们在外露宿一宿,睡在一起,赵叔叔半个月没理我,见到我就瞪我,那眼神吓死了!” 何春生拧眉:“你和宝丫妹妹在外露宿一宿?睡在一起?” 霍星河赶紧解释:“当时情况紧急,我太累了,又困,只能勉强搭一个窝。还有先前,我也想打地铺睡在宝丫妹妹床下,赵叔叔揪着我耳朵就往外扯。还有上上次,我说把自己挣的银子给宝丫妹妹花,赵叔叔又不高兴了。你说他在不高兴什么?我又不是别人,我和宝丫妹妹一起长大的啊!” 何春生深吸一口气,清俊的脸上有了肃穆之色:“你的银子你自己收好,你全给宝丫妹妹花做什么?” 霍星河辩驳道:“宝丫妹妹说你也有许多银子在她那,你的银子就能放在宝丫妹妹那,我的怎么就不能了?” 何春生解释:“当初我娘不让我学医,是宝丫妹妹说服了我娘。我的第一本医书也是宝丫妹妹送的,当初我们就说好,我今后所有行医的钱财都分 她一半。我把银子给她是事先约定的,合情合理,你把银子给她师出无名,你想她受之有愧?” 霍星河挠头,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霍星河再次纠结:“那我同宝丫妹妹一起长大,赵叔叔防我同防贼一样,不许我靠近宝丫妹妹又是什么道理?” 何春生很认真道:“你都十七了,宝丫也十六了,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朝虽民风开放了些,但你也不能随意进出宝丫妹妹的闺房,更不能随意拉她的手。她心思单纯不懂这些,但你不能不懂,我同小姑瞧见了,只道你们青梅竹马情谊难得,叫外人瞧见了怎么想怎么看?你是想连累她名声叫外人说三道四?” “赵叔叔没同你明说,已经是在顾忌你。若是旁人你瞧瞧,赵叔叔能当众把那人耳朵拧下来吃酒,你信不信?” 霍星河恼怒:“谁敢说宝丫妹妹,我割了谁的舌头!” 何春生:“那旁人只暗地里说宝丫妹妹恼羞成怒,是个毒妇!” 霍星河没辙了,涨红了脸,声如蚊蝇:“我,我没想到这一层。” 何春生:“那从现在开始想,可以亲近,但不可以过分亲近,可以靠近但要有分寸。” 霍星河拧眉:“那今日你怎么可以拉宝丫妹妹的手?” 何春生躺到床上,盖上薄被,抬头看向床顶悬挂着的羽毛风铃:“我是大夫,你是吗?” 霍星河摇头:“不是。” 何春生唇角翘起:“那就是了,大夫把脉不分男女,自然也与你不同!” 霍星河:有理有据,但就他娘的离谱! 他爬起来,趴到床边:“何春生,我怎么感觉你在忽悠我?你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就算你是大夫,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给宝丫妹妹把脉啊,出门时你还牵着宝丫妹妹的手呢。” 何春生闭眼:“我是那种人吗,忽悠你做什么?天在下雨,路上有积水,不牵着让她摔了?形势所迫,你懂?” 霍星河:“那你还给她整理头发?” 何春生困得很,不想搭理他,翻了身背对着他,小声道:“别吵,把烛火灭了,睡觉!” “哎,你起来!”霍星河恼怒,用力扒拉他手臂,“还没说清楚呢,你不说,再不起来我挠你胳膊了!” 见何春生还不搭理他,他伸手就去挠,手还没伸过去多远,一根闪着寒光的银针就出现在眼珠子附近。 他估计是小时候被对方扎出阴影了,一看到银针就忍不住手抖。 霍星河眼珠子瞪圆,惊惧松手:你行,何春生! 第163章 163 次日一早, 霍星河不得不早起起来去宫里任职。 赵凛也去了宫里,之后还要去国子监。赵宝丫和赵小姑吃完早饭后,带着春生去了新买的宅子。新买的宅子也在东城, 离赵府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宅子是一处三进的雅致院子,比长溪何家的屋子大很多。几人过去时里面进进出出都是清扫的下人。 赵小姑颇为遗憾道:“原本是想买在靠近我们家的, 但我们家附近没有出手的院子, 最近的就是这家了。屋子布局挺好的, 外院可以住下人,内院你和你娘住, 内院之后有一大片空地, 可以给你用来种植药材。” “大件的家具也置办了一些, 你自己瞧瞧还需要哪些, 待会让宝丫同你一起去买,让店家直接送到宅子里就可以了。” 何春生很满意这院子, 笑道:“这里也还好,不算太远, 走路去赵府一刻钟都不用。” 赵小姑:“你满意就好。” 何春生的小书童白芨环顾一圈院子后,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小声问小满:“小满姐, 京都的宅子都这么大吗?” 小满唇角翘起:“那当然,东城这边住的都是大官, 这宅子原主人也是个官。外放出去才把宅子空出来了,要不是我们大人的关系,绝对买不到的。” 小书童眼睛更亮了:哇,原来赵家大人这么厉害的吗?不仅能动用关系买这么大一座宅子, 还能把他家公子弄到皇宫当伴读! 幸好他当初有远见,卖身到了何家当书童。 一行人把整座宅子都逛了一遍, 何春生心里大概就有谱了。等赵小姑去新的何记监工时,赵宝丫就陪着他去街市置办家具。 大多数卖家具店铺子都集中在南城,两人在一家书架铺子逛了一圈,何春生跟着掌柜往里面走。赵宝丫站在一楼出口处盯着旁边的一个博物架看。没站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喊她,她回头,正巧瞧见陈慧茹带着小蜜儿往里面走。 赵宝丫讶异:“慧姨,你来这这里做什么?” 陈慧茹解释:“给小蜜儿买小案桌,她先前书房那个太高。你呢,这些天怎么没去侯府?” 赵宝丫正要回答,何春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喊了声宝丫妹妹。 “啊?”赵宝丫回头,眉目灿烂:“看好了?” “嗯。”何春生走近,顺手给她整理了一下挂在耳坠上的发丝。 在他手放上去的一刹那,陈慧茹眯起眼打量他,疑惑问:“这位是?” 赵宝丫连忙回头介绍:“这是春生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陈慧茹:“就是在荆州替你试药的那个何小大夫?” 赵宝丫点头:“嗯嗯,我们在长溪就住隔壁的,小姑和春生哥哥的娘,也就是玉姨一起开的何记。” 陈慧茹:“何春生?” 何春生点头,朝她问好:“您就是宝丫妹妹时常提起的慧姨吧?” 陈慧茹:“她时常同你提起我?” 何春生:“嗯,宝丫妹妹时常写信给我,说您对她很好,还说小蜜儿很可爱。” 被夸的小蜜儿笑得牙不见眼:“姐姐也和我说春生哥哥很厉害、医术很好,长得也很好看哦。” 何春生眉眼温柔:“是吗,小蜜儿也好看。” 掌柜的瞧见陈慧茹过来,很是热情的迎了上来,道:“哎呀,陈夫人来了,您前两日定制的案桌好了,您过来瞧瞧合适吗?” 陈慧茹迟疑两息后朝赵宝丫道:“你们二人等我一会儿,待会我带你们去吃茶。”说完,她先带着蜜儿跟着掌柜过去了。 等她们一走,赵宝丫小声问:“春生哥哥,你怎么知道她是陈夫人的?” 何春生:“你对她态度很亲切,除了陈夫人也不做他想了。”他略有些疑惑,“只是,这陈夫人瞧着怎么和你眉目有些相似?” 赵宝丫挠挠头,四下看看,凑近他非常小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只告诉你一个人,连星河哥哥都不知道。” 何春生配合的低头:“你说。” 赵宝丫:“慧姨就是我娘。” 何春生眼眸睁大,有些震惊的看着她:“你确定?” 赵宝丫:“我亲耳听到的,我爹和小姑都知道,他们不告诉我,都以为我不知道呢。” 何春生目观有些复杂:他要是没记错的话,这陈夫人应该是云亭侯府的女主人吧。云亭侯是星河的生父,多年前就瘫痪在床。小蜜儿和星河是兄妹,和宝丫妹妹也是兄妹,若是两人岂不是…… 何春生:“你当初不是说你娘死了吗?” 赵宝丫:“那是我爹说的,但我知道没死,我娘是被阿奶他们欺负走的。” 何春生是知道宝丫妹妹老家情况的,也听说过赵老太一家的恶行。陈夫人生在簪缨世家,应该也是不屑于和那等泼皮无赖纠缠的吧。 只是苦了宝丫妹妹。 何春生小声问:“那你不怪她抛下你?” 赵宝丫摇头:“我怪她做什么,当时那样她也难过呀。怪她的话是不是还得怪我阿爹没有保护好我们?” 何春生:“那你现在想一家人在一起吗?” 赵宝丫:“维持原状就挺好,一家人都活着并且活得开心就行。” 她说完,陈慧茹就带着蜜儿转了出来,两个人立刻停止交谈。陈慧茹询问道:“你们两个还有地方要逛吗?若是没有就去茶楼坐坐?” 赵宝丫看向何春生,何春生摇头:“该置办的都置办了,就去茶楼吧。” 于是,一行人往就近的茶楼走去。径自往二楼最好的靠窗位置坐下,小二热情的询问要些什么,陈慧茹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茶和点心多上一些过来吧。” 小二兴冲冲的去了,没一会儿就上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又拿了几样小点心过来。赵宝丫叫住人,让他再上一壶红茶过来。 陈慧茹笑问:“宝丫什么时候喝红茶了?” 赵宝丫摇头:“不是我喝,是给春生哥哥单独点的。他胃不好,碧螺春寒凉,红茶养胃。” 陈慧茹眸光微闪,笑道:“竟不知宝丫如此体贴。”接着她又看向何春生,问:“春生是吧,你今天具体多大了?家里几口人?瞧你装扮应该是在念书,读书怎么样了?” 赵宝丫越听越觉得这口吻很熟悉啊,怎么听着像她小姑前段时间问慧姨的话? 何春生很好脾气的回答:“今年刚满十八,在青山书院读书之后入了县学,前年刚过了府试,是县学的癝膳秀才。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我娘和小姑在开酒楼,这几日因该能入京了。” 陈慧茹:“人口倒是简单,何记酒楼何时开张?听宝丫说你娘性子极好,有空倒是想见见你娘了。” 何春生笑道:“小姑说何记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等我娘过来,应该就快了。等到时候让宝丫通知您,那日一定免单。” 之后陈慧茹又问他医术的事,赵宝丫插话道:“春生哥哥读书可厉害了,是长溪的小三元案首,还是长溪远近闻名的小神医呢。春生哥哥说,这次可以把我的寒症完全治好。” 陈慧茹讶异:“完全治好?宝丫的寒症连宫里的御医都没有办法,你医术真有那么神?” 何春生没直接回答她,而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和小蜜儿的面色后,道:“陈夫人昔年应该受过一次重伤,也有寒气入体。生育应该十分困难,能生小蜜儿应该是进补了许多药材,只是底子终究是有亏损,半夜寅时左右应该会时常咳醒,胸腔会憋闷!” 症状被说得极准,陈慧茹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他继续道:“至于小蜜儿,她体内也有寒气,只不过稍微轻一些。但生产时难产,在腹中待太久会有损心智。她开口迟缓,走路也较寻常的孩子晚一些。” 陈慧茹连忙问:“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调理一下蜜儿的身体?”她生两个孩子都不算顺利,宝丫是早产,蜜儿是难产。 小蜜儿寒气虽然没有宝丫的重,但整个人憨憨的,不算聪慧也说不得傻,特别简单纯粹的一个孩子。 何春生道:“待会我回去开两幅药方,陈夫人若不放心可以去宫里问问,服用后祛除你们体内一定的寒气,你半夜咳嗽的毛病也会减轻。” 喝完一顿茶的功夫,陈慧茹对春生的态度已然热络了许多,称呼从何小公子变成了春生。双方临分别时,何春生买了两只糖人,一只给了宝丫,另一只送给了小蜜儿。 小蜜儿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哥哥,你好好啊,要是你是我亲哥哥就好了。这样我就有姐姐也有哥哥了。” 何春生:那还是算了吧。 等两人走后,何春生把赵宝丫送回了赵府,嘱咐她吃了糖人别忘记好好吃药。然后又带着书童去了国子监。 国子监里早已经有学政在等他,笑吟吟的把他带到赵凛办公的地方。其余人听说皇帝的伴读来了,都是找着借口往赵凛处所凑。瞥见何春生的容貌气度时都甚是惊讶,之后过来瞧的人也越来越多。 赵凛也懒得驱赶这些人,同何春生分析完朝中局势后,道:“来年乡试会试你好好考,这个祭酒位置我也做不久,到时候就让你来。”他成了首辅本就事忙,又兼任帝师,就算国子监祭酒的事务不算繁杂,时日久了也够耗心神的。 先前就想交出去,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若春生做了皇帝伴读,科考出来后,只要名次不会太差,直接提成国子监祭酒也不是不可以。 按照春生小三元的水准定然是不会差了。 何春生颔首,问赵凛借了纸笔开始写药方。赵凛看了两眼,疑惑问:“你在给谁开方子?” 何春生把今日撞见陈慧茹的事说了,又道:“我顺带给她们看了一下身体。” 赵凛笑道:“家里有大夫就是好,什么病症都心里有底。”他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有些疲惫。 何春生道:“赵叔叔看上去有些累,不若我给把把脉,好好检查一番,也给你开个方子?” 赵凛想起他上次说自己火气太旺一事,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好得很,只是看折子看多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狗屁不通的事,看得头疼。” 申时末,两人一同下职回去。 之后的一日,何春生继续置办家具。第三日天蒙蒙亮就穿戴整齐,跟着赵凛进宫去见小皇帝。宫道悠长,整个皇宫还在沉睡,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御林军踩在地上的脚步声。小太监弯腰快步在前面引路,走了许久才到达小皇帝寝殿附近。 迎面又走来一队巡逻的禁卫军,带头的正是矫健威严一身铠甲的霍星河。对方瞧见他,立刻朝他招手,何春生回了他一笑。他还要说话,赵凛轻咳一声,他立马闭嘴了,装作若无其事的往另一边走。 走到岔路口和另一队禁卫军相遇了,领头的姜子安朝何春生的背影努了努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哥们?” 霍星河点头,姜子安挑眉,调侃道:“不错啊,不管是容貌气度都一等一的好,比那个什么自封的京都第一公子苏子玉俊俏多了。” 霍星河抿唇:“那你可别拿他们两个比,苏子玉那个自大狂不配!” 姜子安笑了起来:“你倒是护短,听说你和他还有赵家的姑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你要当心了。” 霍星河蹙眉:“当心什么?” 姜子安无奈的摇头:“你这人平时挺精明的,打架的时候诡计多端,怎么某些方面就是不开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他错身而过,带着自己的一队人马继续前进。 霍星河站在大雾里莫名其妙。 小皇帝这个点还在赖床,冯大总管见赵凛过来,赶紧跑到龙榻边上去哄他:“哎呦喂,杂家的小祖宗诶,快起来吧,赵首辅过来了。” 原本还不肯起的小皇帝眼睛立刻瞪圆了,赶紧爬了起来,踩下榻时险些跌倒。何春生上前,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 小皇帝眨了两下眼,盯着他脸瞧,疑惑问:“你就是太傅说的何伴读?” 何春生颔首,扶着他站稳后道:“皇上身体才好一些,昨晚上偷吃辣了吧,而且还熬夜到了子时之后才睡?” 小皇帝惊讶的瞪大眼,脱口而出:“你如何知晓?”随后立刻又闭嘴,偷偷摸摸的看向赵凛。 赵凛拧眉,小皇帝抿唇认错:“太傅,朕错了,朕昨晚上就偷偷看了一会儿书。” 赵凛肃声问:“看的什么书?” 小皇帝迟迟疑疑的不敢说,在赵凛的逼视下终于期期艾艾的开口:“训养动物的书。” “你是帝王,该看策论、国学!”赵凛面容冷肃朝他伸手,示意他把书交出来。 小皇帝缩了缩身子,咬着唇,双眼润出水泽。何春生适时的出来打圆场:“赵首辅,要不这样吧,皇上学完每日该学的,就许他看半个时辰的杂书。我负责看着,决不让他多看。” 小皇帝疯狂点头,然后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两人对峙几秒,赵凛收手:“那好吧,何伴读,希望你好好监督皇上,不然下次连你一起责罚。本官还有事,先下去了。”说着朝小皇帝一礼,走出了寝殿。 他一走,小皇帝长舒一口气,小声道:“太傅好的时候好,吓人的时候是真吓人。何伴读,今日幸好有你在,你真机灵也长得好看,朕喜欢你。” 何春生轻笑:“那皇上穿好衣衫,我们一起去读书吧。” 他知道,方才赵叔叔那举动不过是在给他一个在小皇帝面前卖好的机会。 小皇帝对他的第一印象奇好,加之他又会医术,还总是给小皇帝说一些他这么多年在各地的见闻。小皇帝对他越来越依赖,走到哪都喜欢带着他。 如此过了十日,礼部苏尚书携礼部左侍郎前来面圣。 小皇帝原本不想接见的,他害怕单独面见这些人。但何伴读在这,他又有了些勇气,于是让冯大总管把人放进来。 苏氏父子一进门就跪下,高举奏折,说是要参赵凛一本。小皇帝一听要参太傅,顿时又后悔放他们进来了。 “你们没事参赵太傅做什么?” 苏尚书气愤道:“边军大败南蛮大军,不日就要班师回朝,五部建议举办隆重的庆功宴,以示皇家天恩。赵首辅却斥责我们铺张浪费,坚持一切从简,庆功宴也不必举行。大军得胜归来,按老祖宗的规矩本就该大办,如今内阁都成了他的一言堂,他说如何就如何。” 苏侍郎也跟着道:“庆功宴本是我们礼部的事,赵首辅不该妄自插手。他不肯办大抵还是在嫉恨护国将军当年没支援他荆州之事,挟私报复。一国首辅,委实不因该!” 站在一旁的何春生诧异:当初那个什么威猛将军这么快就升任护国将军了?还大败南蛮,这次班师回朝应该又会进行封赏。 苏尚书父子一唱一和,要求只有一个,希望皇帝斥责赵首辅,还权给礼部,按照规矩大办庆功宴。 苏尚书说得太过激动,呼吸有些不畅起来。何春生连忙道:“苏尚书,上次草民给您看过诊就告知您,心脏可能有些问题,您不宜太过激动,否则容易并发,不若先回去。等明日早朝让议?” 他一开口,苏尚书立刻觉得胸口疼了。强忍着没去捂胸口,训斥道:“你一个小伴读,哪有你插话的份!” 小皇帝不乐意了,鼓着脸大声道:“何伴读说得对,苏尚书还是回去吧,朕乏了,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皇上!”苏尚书还要说,小皇帝直接操起桌上的砚台砸了下去。 砰咚一声响,苏氏父子终于不说话了。两人齐齐拜跪,起身告辞,临走前,苏侍郎冷峻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何春生身上。 等出了清心殿,他眸色转了几转,狐疑道:“父亲,孩儿总觉得那何伴读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苏尚书冷哼:“赵凛的人自然一样面部可憎,皇帝伴读随意选个乡下小子来,也亏他赵凛想得出来,吾家子玉比这小儿强百倍!”他刚说完,胸口好似又被针扎了一下。 苏侍郎连忙伸手过来扶他,关切的问:“父亲,怎么了?” 苏尚书摇头:“无碍,不过是被赵凛那厮气到了。” 父子两个相携着出宫,刚走出宫门口准备上轿,迎面就给一张宣传单拍了正脸。苏尚书脸黑的把宣传单从脸上拿下来,就听那散发单子的小儿大声道:“何记酒楼三日后开业了,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开业当天半价优惠,还有送小菜茶水哦!” “何记?”苏尚书拿着那单子快速扫了一眼,骂道:“有病就去治,在宫门口发单子,不想活了?”然而他一转身,连宫门口的侍卫都人手一张单子。 苏尚书气得手抖,苏侍郎不住的给他顺气,清俊的眉眼满是疑惑:“父亲,这何记位置不就是原来的聚贤斋改建的吗?聚贤斋牵扯进静亲王一事,谁这么大胆子敢接这个烂摊子?” 苏尚书摇头:“不知,老夫先前去问陆坤,陆坤那厮口风紧得很。原来的掌柜早跑了,派人去打探也没打探出个结果,只说东家是个姑娘。” 苏侍郎更好奇了,把单子仔细收好,道:“那日我带春娘和锦绣她们去瞧瞧吧。” 苏尚书不太关心这些,兀自上了轿走了。 等他们走后不久,何春生匆匆出了宫,径自往何府去。何府门口已经停了十几辆货车,押送的镖师正在帮忙卸货。周掌柜指挥着下人把货物往里面搬,瞧见他过来,连忙上前:“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何春生问:“我娘呢?” 周掌柜忙道:“同赵姑娘在正厅说话呢。” 何春生匆匆往正院走,一步跨进正厅里是就听见赵小姑在打趣:“宝丫,差不多得了,你玉姨都要叫你勒死了。” 赵宝丫抱住苏玉娘的腰撒娇道:“许久没见玉姨,我可想死她了。我不重的,一点都不勒。” 苏玉娘顺着她的发,笑道:“我也很想宝丫,如今都是大姑娘了。别听你小姑的,想抱就抱吧。” 赵宝丫朝着她小姑吐舌头,余光瞟见走进来的何春生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悻悻然的松手。 何春生跟着笑:“你松手做什么,继续抱着吧。” 苏玉娘和赵小姑笑作一团。 赵宝丫羞红了脸,转移话题道:“玉姨来得正是时候,何记小姑已经打点好了,三日后就能开业。” 何春生从衣袖里拿出一张传单,问:“这是宝丫妹妹想出来的吧,这主意倒真是不错,广而告之,开业那日应该会挺热闹。” 赵宝丫得了夸赞,眉眼弯弯如新月。 三日后,何记开业。爆竹声响彻整条南街,连不远处的碧湖湖面都跟着荡漾出波纹。红绸盖着的何记招牌下,是两只舞狮在戏耍采青。热热闹闹的一顿吹吹打打后,苏玉娘和赵小姑揭开了招牌上的红绸。 围观的百姓拍手叫好,有路过的贵女瞧见赵小姑一时间也没认出来,反倒是有老一辈的妇人觉得苏玉娘有些眼熟。 因为传单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今日何记半折还送小菜,本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心理,众人一窝蜂的涌进酒楼。 赵春喜拖家带口的,倒是备了一份大礼过来,赵小姑不想过去接待,就让苏玉娘去了。等她将人引到二楼雅间,门口陈慧茹又来了。 赵宝丫瞧见她来,从后院跑了出来,欣喜道:“慧姨人来就好,怎么还带了礼?” 陈慧茹笑道:“你不是说这酒楼也有你的份,我能不送礼吗?”她扫了一圈,只瞧见赵小姑,疑惑问:“春生他娘不是来了吗,怎么没瞧见人?” 赵宝丫道:“在二楼,方才带春喜叔叔上去了,我也带您和蜜儿上去吧。” 陈慧茹颔首,拉着好奇的蜜儿,跟着她身后往二楼雅间去。 整个何家热闹非凡,赵宝丫带着人径自往预留的天字一号雅间去,刚走到雅间门口,隔壁天字二号雅间的门先开了。 苏玉娘从里面退了出来,背对着他们。赵宝丫高兴道:“巧了,慧姨,这就是春生哥哥的娘,玉姨。” 陈慧茹目观落在苏玉娘身上,当看背影秀挺如竹,飘逸轻盈,应当是个样貌不俗的女子。她笑着打招呼:“你就是春生他娘吧?” 背对着她的苏玉娘转身,刚好回应,两两相望,两人齐齐愣在了那。 “慧姨?玉姨?”赵宝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瞧着这两人的神情,像是认识? 她这样想也就问出了口:“慧姨认识玉姨?” 陈慧茹短暂的呆愣过后,面上绽放出久违的轻松笑容:“认识,我们自小就认识,还是很要好的手帕交。” 苏玉娘也笑了出来:“这么多年了,阿茹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两人闺中嬉戏的画面仿如昨日。 赵宝丫抓心饶肝的好奇:“自小就认识?玉姨你也是京都人?是京都哪家的?”她努力转动脑筋,把京都所有苏姓的人家都想了一遍。 能和陈家贵女成手帕交的,好像只有礼部的苏家了。 她之前好像听说过什么’京都双姝’,苏家以前有位嫡女来着,不会就是玉姨吧? 苏家人喜玉,益州又盛产玉…… 赵宝丫觉得自己真相了! 可是,谦逊温柔的玉姨怎么会和傲慢无礼的苏家人有什么关系呢? 第164章 164 苏玉娘正要说话, 楼下就有人在喊东家。陈慧茹朝楼下瞧了一眼,道:“你先去忙吧,我在雅间等你。” 苏玉娘点头, 匆匆下楼去了。 赵宝丫跟着陈慧茹进去雅间,顺带把门关上后, 就凑到她身边好奇的问:“慧姨, 你和玉姨从小就认识?玉姨是苏尚书家的那个嫡女吗?玉姨怎么会嫁到长溪去了, 你们先前都没联系?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事实证明,人类的八卦之魂不分年龄大小。 陈慧茹坐到桌前, 她身后的红珠立刻上前斟茶。她把茶水推了出去, 道:“先坐下来, 喝口茶, 我慢慢说给你听。” 姐妹两个都双眼发亮,凑到她身边捧着脸支起耳朵。 陈慧茹喝了口茶, 眸光定在氤氲的茶水上,开始回忆:“我同玉娘都是世家女, 京都就这么小,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又因我同她性情相投, 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后来不知怎么, 玉娘喜欢上了一个外地来的书生,那书生本是地方上推举进国子监读书的, 又在聚贤斋展露了风头。那书生我也远远见过,确实生得神仙之姿,与玉娘是才子佳人甚是相配。” “若是一切顺利,以那书生的品貌将来肯定是能入仕的。可苏家人不同意, 苏家自小培养玉娘,原本是打算要让她入宫为妃, 稳固苏家地位的。于是苏家人软硬兼施,先是派人去劝诫利诱那书生,以高官许之。那书生心性坚定不为所动,苏家人就将玉娘关在了家中。玉娘绝食以死相逼,那书生也跪在苏府外三天三夜。当时这件事闹得挺大,还传入了皇宫,闹到那个时候,已经不可能再把玉娘送进宫了。” “苏尚书气恼,虽然松了口让玉娘嫁给那书生,但当着京都所有百姓的面断绝了父女关系。让她今后就算要饭也别要到苏府门前,就算后悔也别寻回苏家。玉娘自此就和那书生走了,我只知那书生姓何,后来我辗转打听到那书生老家在青州长溪一代。天禧十八年,我随父回东州回乡祭祖,特意绕到青州去寻过她,只是没寻到……” 不仅没寻到,她还路遇山匪,随行的仆从都死了。那年大雪,她浑身是血的躺在漫天雪地里,迷蒙间望着浩渺苍茫的天空,以为自己死定了。 然后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视线上方…… 她曾经觉得玉娘愚蠢至极,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一切。少女情怀简直蠢透了,直到她变成了另一个玉娘…… 赵宝丫越听越恼怒:“苏家人太不像话了,十多年前,老皇帝都年过不惑了吧。玉姨青葱年华,怎么能入宫为妃?春生哥哥爹那么有才华,都入国子监了,通过吏部的考核就能出来为官,把玉姨嫁给他不是很好吗?非得棒打鸳鸯!” 小蜜儿也跟着点头:“就是就是,春生哥哥那么好看,他爹爹肯定也好看!” 陈慧茹道:“你们不懂,那个时候先帝还没有皇子,六部的人都想送自家的人进去,诞下第一个皇子。” 赵宝丫不满:“那慧姨的爹娘就不会啊!” 陈慧茹:“我父母素来疼我,虽没让我进宫,却送了我堂妹入宫。” 她叹了口气,又问:“对了,春生他爹呢?先前听春生说他们母子相依为命……” 赵宝丫正要回答,楼下突然响起争吵声,其中一个就是玉姨的声音。 三人互看一眼,赵宝丫率先起身开门走了出去,陈慧茹和小蜜儿紧随其后。三人站在二楼的栏杆处朝下看,就见苏家的大公子苏长泽伸手扣住苏玉娘的右手,冷逸的脸上满是愠怒,吼道:“苏玉娘,当初让你别嫁那人,是你偏要嫁。瞧瞧你如今,嫁给商人之子,如今也行这丢人的行当,迎来送往简直丢我们苏家的脸!现在立刻马上把酒楼关了,远离京都,我还可当你没来过,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身边还站着苏少夫人和苏家姑娘苏锦绣。 显然也是打算来吃饭的,瞧见苏玉娘后苏家夫妇震惊得无以复加。一看到她就想起她曾经给苏家丢过的人,如今沦为商贾,还要丢人丢到京都,丢到他眼前来,叫他怎么忍? 苏家人以玉传家,素来清高,眼里揉不得沙子! 周围都是看热闹的食客,今日开业,苏玉娘不想把事闹大。挣了挣手,尽量心平气和道:“你先松开,等我忙完再谈,可好?” 苏大公子既然开了口,就不容他人忤逆。听她说还要留下继续丢脸,火起蹭蹭就上来了,扯着她就要往外走…… 赵宝丫气得双颊鼓起,噔噔噔的就跑下楼。陈慧茹让婢女看好小蜜儿,自己也跟着下了楼。 赵宝丫冲过去一脚踢在苏长泽的后腿肚子上,骂道:“你松手,谁让你光天化日欺负玉姨的!” 苏长泽腿肚吃痛,也没看来人是谁,松开苏玉娘反手就推了赵宝丫一下。赵宝丫后退两步,险险被陈慧茹扶住。她冷声着道:“苏大公子,这么多百姓都看着呢,你一个男人对女人和孩子动手像是什么话?” 苏长泽瞥她一眼,冷峻的侧脸都结了一层冰霜:“我们苏家的事,关你姓陈的什么事?”他目光又落到赵宝丫身上,恶声道:“还有你这个奸佞之女,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此话一出,陈慧茹和苏玉娘面色齐齐变了。两人伸手就朝苏长泽的脸上甩去,苏长泽没料到她们会同时动手,躲都没来得及躲就一左一右挨了两巴掌! 苏玉娘气愤道:“你骂我,我可以忍,但宝丫岂是你随意辱骂的!” 他不可置信,想到整座酒楼有数不清的食客在围观,俊脸一阵红一阵白。他顾及着陈慧茹,可不由着苏玉娘,盛怒中,反手就朝苏玉娘打去,骂道:“反了天了,我是你兄长!” 他那一巴掌又大又急用了十成的力,加之他有习武,若是这一巴掌落到苏玉娘这弱女子脸上,可以想见这人得一巴掌被他扇到地下去。 众人惊呼,酒楼的掌柜和伙计连忙要冲上来,陈慧茹伸手去挡。 然而,就在下一秒,苏长泽突然惨叫着缩回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清俊如竹的少年郎挡在了苏玉娘面前,拇指与十指之间还捏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沉着脸道:“苏侍郎,再敢动手,你这只手就别要了!” 苏长泽整只手都疼痛难忍,额头青筋暴起,原本冷峻的五官因为扭曲显得有几分恐怖。他盯着何春生瞧,嗤笑两声道:“本官说那日怎么觉得你眼熟,原来是那穷酸书生的种?” 苏锦绣的目光落在何春生脸上:这俊俏的公子是苏玉娘的儿子,那不就是她的表哥吗? 这个紧张关头,她心里居然有点窃喜,一直盯着何春生看。 赵宝丫察觉到她的花痴,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苏长泽忍下疼痛,背脊又挺得笔直,高抬起下巴和春生对峙:“何伴读,你无官无职,不过是皇上的伴读,对本官动手就是以下犯上,不怕关大牢?” 何春生冷笑:“是你闹事在先,我不过是维护我娘,算什么以下犯上?你当众滋事是想我们报官?” 苏长泽:“我是你舅舅!” 何春生:“我没舅舅!”他看向冲过来的伙计,大声道:“还不快去喊打手,把这个挑事的人给赶出去!” 很快有打手从后面围过来,苏长泽怒火中烧,吼道:“你们敢,我乃朝廷礼部正三品侍郎,一帮无知的下等蠢货,想杀头吗!” 他面对着众人,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矜贵不可侵犯的模样。 苏少夫人也跟着怒目而视:“都散开,满身油污别挨着我家相公!” 酒楼里虽有不少贵人,但一楼大堂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或是行走凑热闹的商人。苏长泽目中无人的态度有些惹恼了他们,可碍于对方的身份众人又敢怒不敢言,皆起身瞧着他。 那群打手一听他是三品侍郎,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前。 苏长泽刚要嘲讽,后背就被人猛得踢了一脚。那脚又重又狠,他猝不及防摔趴在地,围观的众人吓得齐齐后退三步,然后朝他身后看去。 一个黑影罩了过来,结结实实挡在门口。身穿绯红官袍的赵凛一步跨进来,踩在苏长泽后背之上,冷声道:“苏侍郎摆什么官威,大放厥词欺侮百姓?谁说商人生来就低贱,他们走南闯北,辛勤作业,为大业繁华贡献了不少力量。相反,你这个世家公子除了躺在祖辈的荫封上朱门酒肉,在朝堂上激情吵两句,还做过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要让本首辅再听到你践踏百姓的话!” 他一顿话说得在场的百姓和商户甚是感动,不由的为他拍手叫好,楼上雅间的不少官家子弟瞧见是他,吓得纷纷缩头。 苏长泽脸色涨红,歪着脑袋,努力想从他的脚下挣脱出来。气恼撑地:“赵凛,你怎敢如此,我回去就要面圣,要让参你一本!” 赵凛无所谓的松开腿:“你现在就去。”然后又朝围观的打手吩咐:“现在立刻把他丢出去,别耽误了苏侍郎进宫面圣。” 众人哄笑,几个打手一拥而上,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抬起人就往外头丢! 苏少夫人尖叫着跟了出去:“你们住手,住手,别碰我夫君!” 苏锦绣急了,纠结几秒,伸手来拉何春生的衣袖:“表哥,你快让他们住手啊,我父亲是你舅舅啊,你快让他们住手!” 何春生避开她,厌恶道:“谁是你表哥?别乱喊!” 苏锦绣眼圈红红:“你娘是我姑姑,你不就是我表哥吗?” 一旁的苏玉娘语气冷漠:“我早就不是苏家人了,更不是你姑姑!” 见她还要过来,何春生喝道:“把她也丢出去!” 苏锦绣没想到这人瞧着谪仙似的,心肠如此硬,她一跺脚自己走了出去。 赵宝丫叉腰站在酒楼门口往外看,苏长泽被四叉八仰的丢在了大马路中间。洁净的外裳被粘上污垢、一丝不苟的发冠散开,长发凌乱,满身不堪。他清贵一世,素来以玉竹君子自称,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他双目充血,挣扎的要爬起来,苏少夫人心疼的冲过去把他扶上马车,连自家女儿都忘记了,吩咐车夫赶紧走。 眼看着马车飞快的跑起来,苏锦绣急得跺脚,提着裙摆边追边喊:“母亲,母亲……” 霍星河来时瞧见这一幕,站在门口疑惑的挠头,嘀咕道:“这是……什么开业预留节目?徒步追车?”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众人听到,酒楼里的人哄笑出声,苏锦绣又羞又愤,以袖掩面而逃! 这一日,苏家大公子,上京城的白玉彻底丢了脸面! 第165章 165 等人跑了后, 众人看向苏玉娘的目光又复杂起来,忍不住小声议论。 陈慧茹伸手拉住苏玉娘道:“这里留给其余人,你先同我去雅间吧。” 苏玉娘无奈的叹了口气, 同赵小姑交代了一声,跟着她往二楼雅间去。 赵宝丫刚想跟上去, 就见何春生往后厨走。她连忙调转方向, 跟着春生跑了, 等追到后厨就见他边走边脱下外裳,同时吩咐书童白芨道:“衣衫脏了, 去酒楼隔壁买一套新的过来, 动作快点!”说完就把脱下来的衣裳丢进了噼里啪啦燃烧的火堆里。 赵宝丫惊愕, 急急冲过去想去捞:“进京才裁的新衣裳, 可贵了,你怎么就烧了?” 何春生伸手揽住她的腰, 把人捞了回来,急问:“没烫着吧?” 赵宝丫摇头, 等人站稳后,他道:“我不喜陌生人碰我。” 赵宝丫想起方才苏锦绣的举动, 有些无奈道:“她就拽了一下你的衣袖, 也不至于烧啊。你若是觉得脏了,回去洗洗就好。”她伸出两根手指, “这衣裳是在毓秀阁裁的,一件两百两呢!” 何春生轻笑,指尖拉着她指尖晃了晃:“不怕,我这些年行医, 挣了许多许多银子。” 他这一笑太勾人了,再加之只穿了窄身的底衣, 从侧面看背脊笔直,腰腹劲瘦,看呆了一众帮忙的厨娘。 赵宝丫不知怎得就想到了非礼勿视这个词,她站稳,努力想挡住对方一点。然而她太小了,好像没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跑来,何春生收敛了笑容。穿上白芨送过来的外裳,朝她道:“走吧,我们去我娘那。” 赵宝丫留恋不舍的看了那火炉最后一眼,跟着他往大堂二楼雅间走去。刚听明白怎么回事的霍星河赶紧也要往上走,被赵凛眼疾手快的一把拎住后脖颈,蹙眉问:“干嘛去呢?” 霍星河用力挣扎了两下,发现他如何厉害,对赵叔叔的手劲还是无可奈何。 “我也上去看看。” 赵凛:“春生的家事,你上去干啥?” 霍星河:“那,那宝丫妹妹都上去了。” 赵凛:“丫丫上去帮忙,你上去碍眼?” 霍星河:“……”他就说,赵叔叔老是针对他。 赵凛:“顶你玉姨的班干活去,回头让郭广陵给你多放几天假。” “好勒!”霍星河高兴了,欢喜的跑去顶班。 那头,赵宝丫和春生去到二楼陈慧茹的雅间,伸手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苏玉娘瞧见是他,愣了一下,问:“春生,你们两个怎么上来了?” 何春生放手关上门,温声道:“我来了解娘和苏家的过往。”他娘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身世,更没提过苏家。 但他娘执着的要将酒楼开来京都,他隐隐觉得和苏家有关。 “春生,其实你不必……”她自己要做的事不太想让孩子来参与,孩子有孩子自己的事。 何春生打断她:“娘,我们是一家人,我今年十八了,不是孩子!” 母子两个互相对峙着,陈慧茹插话道:“玉娘,我觉得他有必要知道来龙去脉。如今你们人都在京都了,避不开苏家的。他在皇宫当伴读,时常会见到苏家父子,你不同他说明白,万一有个什么叫他怎么应对?” 苏玉娘被说动,叹了口气道:“那好吧,你同宝丫过来。” 赵宝丫眼眸亮了亮,立刻跟着他坐到俩人边上。 苏玉娘开始讲述她同春生父亲回到长溪的过往,以及公婆、自己的丈夫是如何故去的。又将先前温大伯在牢狱里告知她的事说了,说完这些已经眼泪迷蒙,哽咽道:“温言顾忌我,到死都不肯告之我真像,他这辈子就被我毁了,我有罪。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京都给他讨个公道,要让我父兄跪在温言和公婆的灵位前认错!让他们泉下有灵能安息……” 那么好的一家人…… 苏玉娘眼眶里的泪再也装不住,滚了下来。陈慧茹忙摸出帕子递到她手上,赵宝丫抿着唇抓住她另一只手,气道:“你父兄太不是人了,既然断绝了关系,又恐你过得好。如此做派哪里有半分骨肉亲情,他们是把你当仇人吧!” 何春生眼角微红,神色冷肃:“呵,他们只是厌恶我娘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要让我娘知道离开了苏家,她会过得如何凄惨。他们高高在上惯了,习惯把不屈服他们的人和事都踩在脚下!我娘走了,他们立刻又复刻出另外一个苏贵妃,对于他们来说,我娘和苏贵妃没有任何区别。”就是一件货物! “哪有亲生父母会这样对自己孩子的啊!”赵宝丫眼睛眨巴眨,突然道:“玉姨会不会不是苏家的孩子?就像我爹不是我阿奶生的,我阿奶就很讨厌我爹,连带着我阿爷和二叔都讨厌我阿爹。” 苏玉娘摇头:“不太可能,我和我娘长得太像了,而且从小没人说过这方面。” 陈慧茹也道:“确实不太可能,玉娘比苏长泽小,不存在继母的可能性。而且,我母亲说过,苏老夫人怀玉娘是特别喜酸,苏尚书为此日日去集市上买酸果。大家都以为又是一个儿子,没想到生出来是个女儿,玉娘的百日宴我母亲还去瞧了。” 苏玉娘擦干泪:“我父母和兄长自小对我都很好,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如此!” 赵宝丫:“苏家父子这么坏,苏夫人都不出来阻止吗?” 陈慧茹解释:“苏夫人身体不好,甚少露面,苏家苏尚书做主。” 何春生安慰道:“娘,你别想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跪到爹和祖父祖母的灵位前认错的!” 赵宝丫咬牙:“对,我也会帮忙,一定要让他们认错!” 陈慧茹挑眉:“我若是记得不错的话,鸿运楼就是苏家的产业吧?” 苏玉娘点头:“是旁支一个伯伯在打理,苏家不参与任何经营,但地契是苏家的,每年也只抽四成的银子。” 陈慧茹:“那就先从搞垮鸿运楼开始。” 何春生心道:何须如此麻烦,直接搞垮苏家更直接。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就让他娘有点目标分散注意力吧。 苏家他来就好! 何记开业第一日在闹哄哄中渡过。苏长泽的闹事没让食客减少,反而因此让何记打开了知名度,再加之众人都知道了这酒楼二当家是赵首辅的亲妹子,后台硬,一时间赶过去尝鲜的人络绎不绝。 京都就那么多客流量,这边生意好了鸿运楼自然就差了。 鸿运楼的掌柜急得火烧眉毛,然而,苏家人却并不怎么在意。苏长泽那日被揍了很是不甘,回去就把苏玉娘来京并且和赵凛一家关系匪浅的事告知了苏尚书。 苏尚书起初惊讶,细细思量后又喜上眉梢。玉娘长得如何他最清楚不过,赵凛带着个女儿这么多年没娶,京都不少人打过他的主意都被他拒了。他定然是和玉娘有点什么,不然不会扶持自家妹子和玉娘开店,更不会保举玉娘的孩子入宫当皇帝伴读。 一个鳏夫带着女儿,一个守寡带着儿子,不是绝配吗? 他起先还担心赵凛对户部下手了,迟早会轮到他礼部。若是有玉娘和赵凛这层关系在,可保苏家无虞。 目前最紧要的不是把玉娘赶出京,而是把玉娘和她儿子认回来。 苏长泽听他父亲分析,面色始终冷沉:“父亲,何温言和他父母……” 苏尚书打断他的话:“当年之事做得隐秘,何温言父母是经商途中遭遇劫匪,而何温言是病逝的,关我们何事?你明早就去下帖子,请她们母子过府一续。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穷酸书生都死了,你就接纳他们吧。等他们来,态度好些,说不定玉娘就是未来的首辅夫人了。” 于是,从第二日开始苏府就频繁的往何府递请柬,言明请苏玉娘和春生过府一续。 连着送了三天,苏玉娘都没理会。第四日,有人送来了苏尚书的一封信,又告知苏玉娘苏夫人病重,请她务必回家看看。 这个家字极其讽刺,苏玉娘拆了信。信里头苏尚书言辞恳切,说是当年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如今一家人在一起才重要。他们都放下过往好好谈谈,聚一聚。 何春生嗤笑:“他当娘不知道爹的事呢,既然他想聚,我们去便是。” 这么多年,头一次回苏家,苏玉娘心情忐忑。她知道,一旦踏出这一步,她不仅和苏家没关系了,且是彻底撕破脸面了。 纵然如此,她必须去! 赵宝丫听闻他们要去苏家,主动要陪着去。她总觉得苏家人对玉姨的态度有些古怪,苏家人这么坏,主动请玉姨他们去肯定没憋什么好屁,她去能探探苏家人的底细。 次日,何春生先同赵凛告了假,然后带着他娘和宝丫前往苏府。苏尚书早早让人守在大门外,见有马车过来了,下人赶紧前去通报。不一会儿,苏尚书亲自迎了出来,他身边还站着冷着脸的苏长泽和苏少夫人。 苏玉娘先下了马车,何春生紧跟着下来。苏尚书面上带笑,刚要上前,又见何春生扶着赵宝丫下来了。他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寻常,上前温声道:“玉娘啊,我还是听你大哥说才知道你回京都了。这么多年,怎么都没半点音信?为父和你母亲都甚是想念你。” 苏少夫人往跟来的白芨和小满手上看去,见两人手里空空如野,脸色又难看几分。忍不住挤兑道:“小姑这么多年没回来,如今回来看母亲,连点礼品也舍不得买,未免太不孝了。” 她刚说完,苏尚书就呵斥道:“好了,都是一家人说这个做什么?苏家家大业大,缺那点东西?玉娘这么多年在外面定然是吃了许多苦,你们做哥哥嫂嫂的要包容些。”呵斥完他又朝苏玉娘道:“先前我已经斥责过你大哥,那日当众怎么能如此行事。” “长泽,还不快像你妹妹赔不是!” 苏长泽面色不愉,扣住手不为所动。 苏尚书眼神暗了暗:这几日的交代都白说了! 苏玉娘冷淡道:“不必,带我去见见母亲吧!” 苏尚书连忙接话:“好好好,快随为父来。” 三人跟着苏尚书往后院走,七月的天,苏府后花园花团锦簇、绿树成荫。走过一段假山流水的小路,很快到了苏夫人的居所。 一进去,一股子苦药味迎面扑来。 何春生耸耸鼻尖,分辨着这药味里的成分。很快,苏尚书走到一处屋子前停下,先伸手敲了敲门,然后开门进去。 屋子里的药味更浓,几人转过屏风就瞧见一个面色苍白、虚浮瘦弱的老妇人靠坐在床头。床边坐着一个伺候的老妈子,此刻正在给她喂药。 苏尚书走上前,弯腰小声朝那妇人道:“夫人,你快看看,谁来瞧你了?” 那喂药的老妈子起身看向苏玉娘,瞳孔不可置信的睁大,险些把自己手里的碗给砸了。双眼含泪喊了声:“姑娘?” 苏玉娘眸光也有了点泪意:“乳娘……” 躺在床上的苏老夫人从看见她开始眼泪就不停的流,朝她伸手,哽咽着喊:“阿玉,你终于回来了,我的阿玉啊。” “母亲……”苏玉娘眼泪也控制不住落了下来,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母亲,别哭了!” 苏母拉着她手不停的说:“阿玉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怎么就抛下母亲不管了?阿玉,你是不是很难受,身上疼不疼,你别怕,母亲进宫去请御医来医治你,一定能把你医治好……” 苏玉娘越听越糊涂:“母亲,你在说什么?” 苏母说着说着,整个人眼皮开始打架,沉沉的睡去了。苏玉娘焦急的喊了两声,何春生正要上前,苏尚书先一步上前把苏母扶下去,解释道:“不必劳烦春生了,先前御医过来瞧过,你外祖母就是偶感风寒,有些烧糊涂了,这会儿吃了药睡着了。” 何春生蹙眉:他先前后院以及这屋子闻到的药里头有逍遥、越鞠、郁金、香附……几味舒心解郁的药物,再加上皂角粉、琥珀之类的,明显是治疗癔症的。 苏老夫人受了什么刺激?为何说要请御医来给他娘医治? 他拧眉看向苏尚书,苏尚书神态自若,朝苏玉娘道:“要不还是先用饭,你母亲睡下了,一时半会也醒不了。” 苏玉娘看看昏睡的苏母,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那乳娘见她要走,欲言又止的喊了声姑娘。 苏尚书回头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她立刻害怕回避,立在床头不动了。 赵宝丫把这一切尽收眼里,故意留在最后,把自己手里的猫放了下去。 他们走后,那乳娘坐到床边边抹眼泪边絮絮叨叨,小声的同床上昏睡的苏母说着话…… 猫咪就蹲在床底下支着猫脑袋认真的听着。 另一边苏尚书领着几人往正厅去,等到了正厅,他坐下后,又招呼他们三个坐,看向何春生目光十分慈爱:“先前老夫还说是哪家的少年郎如此出众,竟然让赵首辅亲自举荐,原来是我苏家的外孙,不愧是我们苏家的种!” 何春生很不给面子:“我姓何。” “姓什么不重要,总之是老夫的好外孙!”苏尚书乐呵呵的继续招呼赵宝丫:“赵姑娘,别客气,快坐下,就当这是自己家。” 赵宝丫有些闹不懂苏尚书的态度了,突然这么热情做什么? 还不等她细想,苏锦绣匆匆跑来了,一进门眼睛就粘在了何春生身上,脆生生的喊:“表哥,你来啦。” 何春生没搭理她,伸手给赵宝丫拉开椅子。她扫到赵宝丫笑容僵了僵,大声质问道:“赵宝丫,这是我们家的家宴,你个姓赵的跑来做什么?” 苏尚书呵斥道:“锦绣,有没有规矩,来者是客,还不快道歉?” 苏锦绣委委屈屈,看向她母亲。苏少夫人笑着打圆场:“哎呀,锦绣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赵姑娘能跟着你姑姑来,往后定然都是一家人。快坐下快坐下,别傻站着了。”说着用力把她拽坐在身边的凳子上。 赵宝丫疑惑:“什么一家人?我怎么就和你们是一家人了?” 苏锦绣还以为她母亲在说赵宝丫和春生,醋道:“对啊,怎么就是一家人了,表哥才看不上她呢。” 苏少夫人轻咳两声:“我说的不是你表哥。” 苏锦绣不解反问:“不是说表哥是说谁?” 她不明白,苏玉娘母子和赵宝丫脸却黑了。 何春生说怎么这老狐狸今日态度如此反常,原来是误会他娘和赵叔叔的关系了。 苏尚书淡淡的看了苏锦绣一眼,苏锦绣立刻识相的不说话了。他轻咳,朝苏玉娘道:“玉娘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始终都是我的女儿,如今我同你母亲也老了,不想再计较太多。你当年住的院子我们还留着,日日有派人清扫。这顿饭过后,你同春生就搬回苏府可好?” 他殷切的看着苏玉娘,苏玉娘和他对视,神色冷漠:“父亲不想计较我缺想计较,父亲可否告之我,为何让大哥找人去书院羞辱、诬陷我夫君,致使他病重而亡?” 一句话,震动得苏家父子惊愕非常。 苏尚书脸上的笑意收尽,肃声道:“玉娘,你在说什么胡话?当年为父虽然反对你和那书生在一起,说了恩断义绝的话,可也不至于让人去害他啊!” 苏长泽也冷声道:“那书生的死与我何干?当年是他自己科举舞弊,证据确凿,他自己没本事。” 苏玉娘看向他,眼眸冰冷:“我何时说过你们是诬陷我夫君科举舞弊?事到如今,你们还不肯承认吗?”她从前总以为父兄是对她失望透顶才说话刻薄,现在才发现他们清高凉薄、自私自利,还谎话连篇! 苏父眼看装不下去缓和语气道:“当时我们没想对他怎么,只是想给那书生一点教训。让他知道世间险恶,知道苏家女没那么好娶。也是想让他主动放你回来,哪想他气量如此小,这也怪不得我们啊。” 还在骗她,到这个时候了还在骗她! 苏玉娘眼圈通红:“那我公爹、婆母呢?父亲为何要派人伪装成山匪害死他们?” 苏尚书眼神阴冷:“这话从何说起?” 苏玉娘彻底忍不住,吼道:“非得让我把何家大伯喊来和你们对质吗?他亲手抓住过一个山匪,那人说就是你买通他们的,并且事后绝不追责!” 被她一吼,苏尚书脸也彻底冷了下来,慈和的长辈模样彻底不见。怒道:“那又怎么样?他们山鸡就不该消想凤凰!玉娘,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以你的容貌,合该入宫成为尊贵的娘娘,不然何至于让一个卑贱的奴仆之女成了贵妃?当年你若是入了宫,说不定当今的皇帝就出在你的肚子里,你现在就是正宫皇太后。享无限尊荣,何至于现在沦为下三等的商贾?” 他说完又放缓了语气,诱哄道:“好在一切还来得及,你现在又回来了。玉娘啊,我们才是一家人,还是你的血肉至亲,不要为了已死或者无关紧要的人,伤了我们的情分。” “你看你母亲,她日日都在想你,眼睛几乎都哭瞎了。回来吧,回来后你还是世家贵女,是礼部尚书的嫡女,你儿子春生也是世家贵子,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他想想啊!” 苏玉娘觉得他简直无可救药。 一声猫叫突兀的响起,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跳到赵宝丫腿上,喵喵喵的乱叫。 正在慷慨劝说的苏尚书拧眉,眼神凌厉的扫相赵宝丫。 赵宝丫缩了缩后脖领,往何春生身边靠了靠,瞪着眼瞧着他道:“你别看我,不是我在骂你,是猫猫在骂你。” “它说你臭不要脸,丧尽天良,猪狗不如,不仅害了玉姨的公爹、婆母,还杀了玉姨的亲生父母!” 苏尚书脸色巨变,喝道:“死丫头,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宝丫又往春生身边缩了缩,回怼道:“我才没有胡说八道,苏老夫人以前是生过一个女儿。但那孩子一岁时就夭折了。苏老夫人因此大病一场,还得了癔症。你为了安抚苏夫人,就把苏老夫人一远房表妹的女儿抱过来养在了她名下,告诉所有人这就是你的女儿。但又怕事情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玉姨的亲生父母杀了,伪造成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此话一出,整个正厅的人,除了苏长泽全都震惊不已。 苏锦绣一双眼睛更是瞪的老大,盯着何春生期期艾艾:“怎么可能?那你就不是我表哥了吗?” 苏尚书眸光尖锐成冰:怎么可能?当年那事做的那么隐,那孩子不过一岁,又与他夫人长得那么像。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知道的? 别说是猫告诉他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心思百转:难道是赵凛查到了什么?告诉她的? 赵凛是打算对他下手了。 他太紧张,心脏突然刺痛,那痛来得太剧烈,他伸手揪住胸口…… 赵宝丫还在说:“这事苏大公子也知道不是吗?你七岁那年就知道玉姨不是你亲妹妹了,所以才赞同你父亲把玉姨送进宫,丝毫不顾及先皇已经不惑之年。后来你们逼迫玉姨时,苏老夫人不同意。你们就把真相告诉了苏老夫人,苏老夫人虽然默认了你们的做法,但至此一病不起。她念的是自己已死的女儿,而不是玉姨。” “所以,她方才看见玉姨才说要去请御医!” 苏长泽彻底绷不住了,蹭的站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你爹在调查我们苏家?” 不然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赵凛居然如此厉害,三十年前的往事都能被他如此轻而易举的翻出来! 咚! 砰咚! 还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捂住胸口的苏尚书突然扑倒在饭桌上。把满桌还没来得及动筷的酒菜溅得到处都是。 就近的酒壶、酒杯乒乓乓啷全砸在了地上。以他为半径的周遭一片狼藉。 苏少夫人吓得尖叫起身,这次终于记得拉自家女儿了。 苏长泽大惊,跑过去扶起苏尚书,惊慌大喊:“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何春生拉着赵宝丫离得远些,然后冷漠道:“我之前说过,他有心疾,现在正好发作了而已。若三日之内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你们苏府就准备后事吧!” 苏长泽看向他,焦急道:“那你一定有办法的,你快点,快点救我父亲!” 何春生冷漠不动,苏长泽眼睛充血,看向一直没动的苏玉娘:“玉娘,快让他救父亲,他是你父亲啊?养育了你十几年的父亲,你忍心看着他就这么死了?” 苏玉娘把眼眶里的泪憋了回去,同样冷漠道:“要救他可以啊!苏长泽,除非你三跪九叩从苏家跪到何府,然后在我公爹、婆母和夫君的灵位前磕头认错!” “否则,免谈!” 苏长泽咬牙切齿:“你休想,是他们该死!” 苏玉娘冷笑:“是吗,希望三天之后你也能这般嘴硬。你若不来我会让京都所有人知道,你为了脸面不愿意救你父亲,并且把我真实身份透露出去,让所有人唾弃你们苏府!” 说完,她起身往外走。何春生拉着赵宝丫跟上。 “来人啊,把他们三个给我拦住!”苏长泽阴沉着脸:“今天不救我父亲,谁也别想出苏府!” 然而,他话落的瞬间,苏府的管家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声道:“老爷,公子,不好了。赵首辅突然带兵把我们府上围了!” 苏长泽拧眉:“他凭什么围苏府?” 管家支支吾吾:“赵,赵首辅说,他不干什么?只是来接女儿!”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谁家接女儿带一支禁卫军来接的? 他女儿是公主天仙娘娘不成? 第166章 166 赵凛亲自来接的人, 禁卫军虎视眈眈的盯着,苏长泽再怎么不甘还是把人放了。 回去后,苏玉娘终于缓过神来, 询问赵宝丫是如何知道她抱养的事。 “是你爹同你说的吗?” 赵宝丫挠挠耳朵,嗯嗯的点头。苏玉娘又看向赵凛, 请求道:“能否再请赵大哥帮个忙, 查查我亲生父母具体姓名, 以及是苏家哪个旁支?” 父女两个还没通气呢,赵凛暂时不知道在苏府发生了何事。他点头应承, 随后趁着苏玉娘同春生说话的功夫, 侧头小声问自家闺女:“怎么回事?” 赵宝丫凑到她爹耳朵旁, 小声简短的把事说了, 然后才道:“苏府从前伺候玉姨的奶娘知道全部事情的始末,阿爹只需要等到她出府。把人拿来询问即可。” 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赵凛听到苏玉娘的身世时也明显的不可思议。果然高门大户的腌臜事比起他们农户要更多更让人恶心。 赵凛也不耐烦等, 当日就让人查了那奶娘的底细,第二日就让那奶娘的家人以家中有事为由, 将那奶娘骗了出来。一番审问之后,奶娘如实招了, 只道那是苏家远在常山郡的一个旁支庶女, 和苏老夫人算是很远的表亲,但容貌极其相似。那对夫妇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尸骨都没找到。 至于具体姓名,恐怕要去那边询问一二。 他当即飞鸽传书给钱大有,让钱帮远在常山郡的帮众去打听清楚再回话。 再说苏长泽这边,他起初是不肯去求何春生母子的。他不信京都那么多名医就没法子治了, 于是请遍了京都的大夫,但所有大夫都摇头, 表示无能为力。他又想到了进宫请御医,原以为赵凛会出面阻拦,没想到赵凛压根没搭理他,但御医来了后也是束手无策。 只道这病症罕见,只听曾经有游医治好过。 时间紧迫,别说他们不知道游医的姓名,就算知道也来不及了。 苏尚书好像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时候一直昏迷的苏老夫人又醒了来,听说何春生可以治疗苏尚书,哭闹着逼着他去请人来。甚至用上了寻死的办法,苏家的长辈也在给他施压。 苏长泽在苏尚书的床前坐了足足两个时辰,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心里战争后,终于屈辱的妥协了。他脱下官服,换了一身素服,从苏府门口一路开始跪,三跪九叩朝着何府前进。苏少夫人和苏锦绣、苏子玉兄妹沿路跟着,都是眼圈红红,眼泪不停的掉。心里把苏玉娘母子骂了无数遍。 苏府的管家带着家丁开始散播苏玉娘和何春生不孝,不救治至亲的不实言论,又赞苏侍郎有多么大义孝顺。 京都的百姓全跑出来看热闹,看着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低下高贵的头颅,匍匐在地,一步一叩首慢慢前行,有人嘲讽有人同情。陈慧茹坐在高高的茶楼上了看了一会儿,吩咐身边大婢女道:“你多找几个人散播苏家陷害何家人的内幕,务必在他到达何府前,让京都所有百姓都知道原委。”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一路目送着苏长泽跪拜到了何府,何府的大门敞开,何府的下人安然立在门口等着他进去。 苏长泽膝盖已经跪烂,两个膝盖都渗出了血。他起身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幸而苏少夫人及时扶住了他。他摆手朝安静的何府内走进去,苏少夫人和她的一对儿女也要跟进去,守在门口的下人立刻上前阻拦。 三人无奈,只能和所有看热闹的百姓一样在何府门口等待。 何府内,苏长泽被带到了特意布置的灵堂,灵堂的供桌上摆着三个醒目的牌位。苏玉娘和何春生皆是一身缟素立在那,等着他下拜。 苏长泽四处看了看,没看到可以跪拜的蒲团。一咬牙直接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朝着三人的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口不由心的高声道:“我苏长泽今日向诸位认错,望诸位泉下有知能原谅苏某!”说完又是三个响头。 终于磕完后,他踉跄着起身,看向冷漠的苏玉娘,道:“头也磕了,错也认了。你当坚守诺言,不会出去胡说八道吧。”他又看向同样面无表情的何春生:“这下可以同我去苏府医治我父亲了吧?” 何春生掀起眼皮瞧他:“我今日还有事,明日吧!” 苏长泽脸色陡然变了:“你在耍我?我父亲危在旦夕,根本撑不过明日!” 何春生凉薄道:“那就没办法了,我马上要进宫替皇上把脉!” “你!”苏长泽气得指尖都在抖,“你们母子无耻,你,你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跟我走,否则,否则……”他搜肠刮肚的想威胁的话。 苏玉娘冷笑一声,朝外头喊了一声。管家立刻带着十几个有功夫的打手冲了进来,揪住他后脖颈就往外拖。 狼狈的场景在现,苏长泽挣扎中气得破口大骂! 他一路被拖到了何府的大门口,在苏家母子三人以及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被丢了出去。身子重重的砸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苏少夫人立刻跑过去,将他扶靠起来,惊慌过后朝着站在大门口的苏玉娘喝道:“苏玉娘,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好只要我夫君三跪九叩跪到你府上,你就让你儿子去医治我公爹?你还有没有良心,那也是你父亲,你想天下人都骂你不孝吗?” 不明所以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人出声指责苏玉娘。 苏玉娘冷笑:“不孝?你说的是孝顺谁?苏尚书又非是我亲生父母,要我孝顺什么?”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尽皆疑惑:什么,苏玉娘怎么就不是苏尚书的女儿了? 苏长泽担心她把那事供出来,忍住浑身的疼痛,高声喝道:“苏玉娘,即便你忌恨当年父母阻止你嫁给那穷书生也不该口出污言!何温言病逝之事你怪到我身上我也忍了,三跪九叩我也做到了,只要你肯救父亲怎么样都好。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背祖忘德,在这胡说八道!”反正当年的事已无人知晓,又不是她一人有口。 今日就算她不救父亲,也得把她和她那儿子不孝的名声给坐实了。看她今后还如何在京都立足,她儿子如何还能继续为天子伴读,何记如何再开下去。 不想他好过,那就玉石俱焚吧! “背祖忘德!”苏玉娘看向所有围观的百姓,高声道:“苏家嫡女苏玉娘一岁时就夭折,苏尚书杀了我亲生父母,将我抱到苏老夫人的名下改名苏玉娘继续养大。养大后,只想将我送进宫攀附权贵,我不从,同长溪书生何温言结为夫妇。苏尚书父子还不肯罢休,派人伪装匪徒截杀我公爹、婆母……”她字字泣血,“之后苏长泽更是派人欺辱我夫君,天禧十九年更是诬陷我夫君舞弊,致使他郁郁而终!” “我,苏氏玉娘,在此指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围观的百姓尽皆哗然,交头接耳在讨论她和苏长泽话里的真假。 就在这个时候,苏府的奶娘被请了来。苏玉娘朝众人道:“这位是苏府的乳娘,是先后喂养过真苏玉娘和我的乳娘,之后一直在苏老夫人身边服侍。我的话她都可以作证!” 苏长泽见乳娘过来,整个人都慌了,阴冷的瞧着她:“乳娘,你可是苏家的奴仆,你可想好了,背弃污蔑主子是什么下场!”当初就不该留这个祸害。 乳娘后退两步有些怯弱,苏玉娘鼓励道:“乳娘你别怕,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乳娘想到她如今的后盾是赵首辅,立刻鼓起勇气,把当年之事当着所有吃瓜百姓的面说了出来。 起初还有同情苏长泽谴责苏玉娘的百姓,听乳娘的话后尽皆倒戈。又加之百姓里有不少人开始说起方才听到的苏家秘辛,很快百姓开始集体指着苏家人的鼻子骂。骂到激愤处捡起地上的石子,草叶子就砸。 “苏家人简直太恶心了,杀人父母抢夺孩子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就是,亏得还是世家,自私自利,还有脸反咬一口!” “什么以玉传家,他们也配,白璧有瑕污浊不堪!” “啊呸——” 苏锦绣尖叫闪躲:“你们放肆!不准砸了,再砸我报官了!” 然而,没有人停手,苏家四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最后还是刑部的官差赶来,才把人抬回了苏府。 苏尚书在万民的唾骂和诅咒中不甘的翘了辫子,赵凛乘机参了苏氏父子一本,参他们草菅人命。小皇帝一听事关他的何伴读,当即下令严查,大理寺紧跟着把苏长泽抓了。审来审去,最后把苏家在地方上侵吞百姓田宅,卖官受贿一事牵连出来了。苏家被查了个底朝天,苏长泽被判秋后问斩,苏家在京其余有污点的官员一律贬去苦寒之地任职。苏家财产被全部没收,剩余人等被遣送出京。 一夕之间,大业四大世家之一、京都的高门大户苏家覆灭。府里的下人纷纷出走,昔日趾高气昂、嘴贱刻薄的苏少夫人被认识的夫人耻笑、嘲讽。 苏少夫人带着一双儿女灰溜溜的逃出了京,连苏老夫人也不肯带上。 苏玉娘只好给了奶娘足够的银钱,让她把人接了过去。 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带着春生到北城外寒山寺给何温言以及公爹、婆母和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各点了一盏长明灯。 苏尚书生前风光,死后连一副像样的棺材也无,灰溜溜的被人抬出了城。其余 唇亡齿寒,先是户部,如今礼部也被一锅端了。 剩余四部尚书陷入无尽的恐慌,觉得赵凛对他们下手不远了。 四部的人聚在一起,冥思苦想。如今赵凛大权在握,小皇帝又听他的话。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即将还朝,手握十万边军的护国大将军能与之抗衡一二。 七月早朝,四部上书,请皇上把原本的礼部左侍郎提上来担任礼部尚书,好为护国大将军接风洗尘一事做准备。 赵凛叉腰反对,直接推拒了顾山长的三子,顾元朗出任礼部尚书。 “荒唐,顾元朗乃是刑部侍郎,对礼部根本不熟,如何能当得起礼部尚书一职?” 赵凛睥睨众人:“礼部藏污纳垢,不用其他部门的人如何清洗干净?不会学就是,护国大将军还有三月才能回朝,急什么?若是诸位大人实在担忧,也可派鸿胪寺共同主办接风洗尘一事。” 就在众人争得不可开交之时,礼部左侍郎主动退位让贤,请求下放到地方上去。 四部的人差点没气吐血,但又无可奈何。他们开始无比期待这位和赵凛有私仇,暴脾气的护国大将军的到来。 提到这位护国将军,赵凛就想起曾经说要去参军的林茂。他如今有足够的权势了,也能拿到边军的名册。于是向小皇帝求了一道圣旨,派可信的禁卫军快马加鞭赶到边关查询林茂的消息。 一个多月后,那禁卫军用飞鸽传来消息,边境边军中确实有一名叫林茂的士兵,曾为先锋旗牌官,不过在一次战役中因为不听指挥被那位护国将军斩了。 赵宝丫听到这个消息时哭得眼睛红肿,三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赵凛捏着信沉默良久,随后告之自己所有的亲信,等这护国将军到京后务必好好‘招待’一番。 这是新仇旧恨,不能好了! 赵凛令那禁卫军收拾好‘林茂’的遗骸一路南下前往长溪。他安排好京都事务后借着南下清缴苏家贪腐案的由头,在胶州和青州的交界处接到了‘林茂’的尸骨,亲自送往林茂的家乡安葬了。 三月后,护国大将军带着自己的得力部下和一千精兵从燕平山到达了京都城外。五城兵马指挥史姜大人却以赵首辅还未归京为由,将一干将士拒在了城门脚下。随后皇上下旨,让他们先借住在千机营的营帐内。 霍无岐亲自把人引到早已经空出来的营帐,朝着林茂一礼,甚是客气道:“千机营的营帐有限,还要劳烦护国将军同几位将军挤一间了!” 林茂这暴脾气当场就忍不住了,刚想发火就被手下的谋士和几个大将军齐齐拉住。等霍无岐走后,他哐当就把脚边的矮几给踢翻了,骂道:“他娘的,什么破首辅,如此小心眼,定是还在嫉恨当年老子拒了他支援荆州一事!老子因此被打了两顿,又读了许久的破书都没找他算账,他居然敢先给老子下马威!” “惹火了老子,老子带兵掀了他赵府!” 谋士连‘嘘’了几声,劝慰道:“林护国,这赵首辅天禧二十九年才中的状元,不过短短数载就爬上了首辅之位。其手段心性定然十分了得,我们这次进京除了接受封赏外还需要到今后三年十万大军的粮草。切莫太暴躁,不要和他对上!卑职着人去打听过了,这赵首辅也是长溪人,还是您的同乡,或许你们认识也不一定,我们好好说,他应该不会太为难我们!” “如今只是晾着我们几天,忍忍就过去了!” “忍个屁!老子怎么可能认识这种龟孙子!”姓赵,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好兄弟。 等这次得到封赏,衣锦还乡,他定要把封赏分他一半! 在林茂的潜意识里,他从未想过赵首辅就是赵凛! 当年赵凛是临时改名字的,在林茂的印象里他还叫赵大成。即便后来听人提起赵首辅叫赵凛也只是觉得耳熟,从未想过同他一样,一介武夫,看书就头疼,大字不识几个的好哥们,会突然弃武从文,通过科考一路爬到了首辅之位。 要让他相信赵凛突然开窍连中六元,还不如让他相信母猪会上树! 第167章 167 千机营里每日早起操练, 林茂带着边军端着饭碗就蹲在营利里看着。这一蹲就是三日,林茂盯着千机营里士兵的花拳绣腿委实难受,既不让他进城他就天天站在边上指手画脚、大肆嘲笑。 霍无岐停下指挥的动作, 看向他,笑道:“护国将军这么看不上我们的将士, 想来功夫了得, 不若同我兄弟切磋切磋?” 林茂早憋不住这口气了, 从一群边军中起身,大刺刺道:“正有此意, 拿老子的开山巨斧来, 老子教他们两招, 叫他们知道什么叫真功夫!” 谋士生怕他太冲动, 连忙伸手拉他,交代道:“林护国, 你悠着点!” 林茂推开他的手,从边军手里接过自己的开山巨斧。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老子下手有分寸,你就把心吞进肚子里吧。” 谋士才不信他的鬼话, 这位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 双锤舞得虎虎生风,一锤子下去能把敌人脑袋砸开花了! 他嘱咐身边几位将军注意点的功夫, 林茂已经拖着双锤走到了训练场的高台上。抬起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朝着霍无岐大喊:“你兄弟哪位啊,喊出来瞧瞧!” 霍无岐朝自己主帐的方向喊了一声:“星河!” 林茂跟着看去,哪想背后突然有劲风袭来, 他想也没想,举起双锤就往头上一挡。对方紧接着几个旋风腿往他下盘扫去, 他反手就抡了一锤。 当啷! 尖锐的铁器碰撞声响起,一阵火花过后林茂震得右手发麻,后退两步看向来人,骂道:“他娘的,说好切磋,搞偷袭算怎么一回事?” 等看清楚对面的霍星河时,语气更不好了:“毛头小子懂不懂规矩?” 霍星河右手执刀,刀尖点地,高昂着头颅大笑:“自然是懂的,素闻林护国功夫了得,让让小辈也没什么吧?还是说,您的功夫都是吹出来的,恐接不下我这招?”他今日就是来给宝丫妹妹出气的,谁让这个大胡子让宝丫妹妹那么伤心! “好利的一张嘴,好狡诈的小子!”林茂最讨厌这些在京都为官的人,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喜欢拐弯抹角的,忒烦人。 “今天不打得你喊爷爷,俺就不信林!” 说着不顾谋士的劝阻,抡着双锤就冲了过去。双方你来我往打得日月无光,周围叫好声此起彼伏。数百招后,林茂发现这少年虽然年轻,但身手确实不错,而且招式还隐隐的有点熟悉。 他越打越疑惑,就在他分神之际,对面的霍星河一个虚晃。他连忙举锤抵挡,霍星河趁机一脚踢在他腹部,将他踢出三米远! 千机营的士兵欢呼叫好,边军这边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谋士倒是欣慰,他们家将军终于学会放水了! 高台上的地板被林茂一脚跺出来个印子,他双盘稳住站定,丢下一只锤子,朝着冲过来的霍星河做了止战手势,喝问:“小子,你功夫是谁教的?” 霍星河才不搭理他,冲到他面前,提刀直劈:“关你屁事,不是要打得小爷喊爷爷吗,继续啊!”他不管不顾追着人砍,势必要把宝丫妹妹的仇报了。 林茂被激发出了凶性,也不在留手开始全力回击。这一战打了足足一个时辰,少年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狼,越受伤越勇猛,越打越兴奋。 林茂年纪把赵凛还大几岁,都接近不惑了。即便功夫不若,但体力上远不及少年人,再加之大早上的吃了两个大烧饼,渴得狠。不能真打死人的情况下,越到后面就越狼狈,最后拖着两个大锤在场中央抡着圈的跑,边跑边喊:“快,快拦住这个疯子,他疯了!” “星河,够了够了!”一群将军和霍无岐跟着冲到场上去拦截霍星河。 等终于把人拖住了,林茂把两个铁锤一丢,边灌水边骂道:“他娘的,这又不是战场,你这么拼命做甚?”这小子还挺有意思,这股狠劲要是带到燕平山去打战,肯定能将那群南蛮打得屁滚尿流。 等他喝完水,回到帐篷里,心里的憋屈倒是去了大半。 力竭的霍星河则被霍无岐派人送回了城,他不往霍家送,偏生把人往赵府送。看到迎出来的赵宝丫时,还特意提了一句:“星河这小子,为了替你出气,被那林护国追着打,可惨了,都被打晕了!” 赵宝丫瞧着他满身是伤,头面脖子、手脚上每一块好肉的样子心疼坏了。连忙让下人把人抬进府里给春生看看。 何春生给他把了一下脉道:“没事,只是力竭睡着了!” 赵宝丫疑惑的看向霍无岐,霍无岐摸摸鼻子,连忙道:“千机营中还有事我就先告辞了。”说着头也不回的溜了。 第五日,小皇帝终于下旨让林茂带着几个将军和谋士入城,等待次日早朝传召,论功行赏。据说明日,那赵首辅也会出现。 进了城之后,原本以为会被安排在京都接待外臣的别宫或是驿馆内,没想到鸿胪寺卿肖大人直接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处客栈内。还派了个老太监过来教他们规矩,说是他们久在边关,不明朝廷礼仪,新帝年幼恐冲撞了。 冯大总到时,客栈内就剩下谋士一个人。林茂和几个将军受不得这些鸟气,干脆集体翘了,跑到小酒馆去喝酒。 他们一出门,立刻就有人把这事报告给了陈尚书几个。陈尚书几人即刻去了小酒馆,在酒馆二楼靠窗的雅间见到了在拼酒的林茂等人。陈尚书等人一进去先行了个半礼,笑吟吟的问:“林护国,我等能有幸一起过去坐坐吗?” 四个尚书都未着朝服,林茂他们自然不认识。只虎着脸问:“你们哪位?” 陈尚书等人自报家门后,林茂想了一圈,瞥嘴继续吃自己的肉。 不说就是同意了。 陈尚书等人走了过去,坐在了几人身边。 等跟着喝了几大碗酒后,陈尚书眼珠子转了几圈,先开了口才:“委屈几位大人了?原本接待大军一事是由礼部操办。但礼部的大人前段时间刚被赵首辅参了,接待大军之事就落到了鸿胪寺。本官可是听说,赵首辅离京前让部下狠狠折腾诸位,不仅这千机营、鸿胪寺是赵首辅的部下,这派来教宫规的冯公公也听命于赵首辅。” “林护国和赵首辅有私怨,只怕明日早朝还会被为难,封赏也会被克扣,三军的粮草只怕也难要到啊!” 几个尚书你一言我语,历数赵凛自从官以来做的恶。又道他如今大权在握,就想挟天子以令天下朝臣。 这种奸臣不给点教训,只怕会变本加厉的欺辱功臣! 林茂几个多喝了几口酒,豪气上来,扯着嗓门就跟着一起辱骂起赵首辅。虽没指名道姓,但骂的十分难听。 守在雅间外的赵宝丫气得跺脚,转身往楼下去。擦肩而过的店小二瞧了她一眼,迅速从袖兜里掏了一包泻药倒进酒水里,然后端进了雅间。 雅间里,几人已经称兄道弟了。 赵宝丫带着小满匆匆回去后,把几个尚书讨好那个林护国,意图在明日早朝上给她爹难堪的是说了。 赵凛风尘仆仆,一身疲惫,他揉了揉眉心道:“随他们去吧,明日我都要见识见识这个林护国到底为人如何?若是个有勇无谋,糊涂至极的那也不必留了!” 赵宝丫见他疲惫,让下人去备了水,让他先休息,自己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小满已经煮好了药浴,让她进去泡。已经接连泡了一个月了,她确实感觉身上轻了很多,手脚也不会总是冰凉凉的。 泡完药浴后,她也早早睡了。 父女两个倒是睡得瓷实,可苦了四部的大人和林茂他们几个,一晚上跑了十几趟恭房,就差坐恭桶上了,整个人腿软得不像话。 第二日,两伙人都是眼圈黑黑、手脚发软的去上朝。林茂他们是武将还好,陈尚书他们几个文臣就差扶墙走了。 等他们穿过长长的宫道到达金銮殿前时,林茂叉腰仰头看着高高一口气数不尽的御阶时,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他娘的,这石阶真他妈的高!” 一旁扶着顾尚书的陈尚书边喘气,边劝道:“林护国慎言,御阶代表皇家威仪。只是我们听到了还好说,若是叫赵首辅的人听到那就遭了。” 另一边的工部李尚书也道:“对对对,本官昨晚上派人去那酒家问过了,我们一起喝酒铁定是叫赵首辅他女儿看见了,故意下了泻药害我们,想叫我们今日在早朝上出丑!” 林茂怒火中烧:“他娘的阴险小人,接二连三的给老子使绊子。今日老子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其余几个将军也恼了,觉得他们被轻慢羞辱了。个个都磨拳擦掌,愤怒至极的模样。 四位尚书大人互看一眼,暗地里都有了笑意。 终于到了金銮殿,皇帝宣布上朝。小皇帝按照惯例先磕磕巴巴夸赞了一通边军和林茂等几位有功将军。轮到论功行赏时,小皇帝坚持要等赵首辅来了才肯宣读。 林茂几人就两股战战的站了足足一个时辰等人,几人肉眼可见的额角青筋凸起。 四位尚书双手交叠,心中畅快:真是天助他们,就这气氛见面不打起来才怪! 高台上的水漏标到辰时末,殿外终于传来小太监的唱吟,赵凛身着绯红官袍姗姗来迟。他一路穿过手持笏板的官员,错过站在最前面的林茂等人,朝着皇帝弯腰至歉:“臣昨日晚归,今早又先去国子监处理了一些要紧的事务才来迟了,望皇上恕罪!”他连日奔波,声音有些灌了风的嘶哑。 小皇帝连连摆手道:“没事没事,太傅赶路辛苦了,可是染了风寒,瞧着声音都不对劲。” 赵凛摇头:“无碍,已经大好!” 站在他身后的林茂鼻孔里出气,嗤笑一声道:“赵首辅倒是无碍,叫我们一帮人好等,当朝廷是你家啊,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好大的架子!”这话消焰气十足。 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四部里的人更是在心里叫嚣:打起来!打起来!快太娘的打起来!!! 赵凛听后放下手,转身……那一瞬间林茂宽阔的背挺得笔直,力图拿出战场上厮杀的架势来唬住对方! 两人面对面站立,看到对方正脸的一刹那都愣在那,一时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心里的震撼! 赵凛这头都接到林茂已死的消息,还千里送骨还乡。如今看到活生生的林茂站在面前,不可为不震惊! 林茂心里则卧槽了无数遍,以为自己窜稀了一个晚上出现幻觉了。如果不是幻觉,他昔日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好友怎么会穿着文官的官府,还成了当朝首辅! 太他娘的惊悚了! 而在外人看来,这两人都是眉头紧锁,身体绷直,一看就是一点就着的状态!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众人就等着这两位唇枪舌剑或是干脆直接大打出手! 一个是手握朝中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一个是手握十万边境大军,多年来唯一可与开朝镇国老将军匹敌的护国大将军。 这两人打起来得多惨烈啊! 然而,下一秒,满脸络腮胡子、体格如牛的林茂突然上前一步揽住赵首辅的肩用力拍了拍,激动得眼眶蓄泪:“兄弟,真的是你吗兄弟?” 同一时间,赵凛笑出声,声音畅快又轻松,同样伸手拍了拍他肩:“是我!你没死就好!” 整个朝堂之上的人都呆了,连小皇帝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现在是什么情况,素有旧怨,本该水火不容的两个大佬握手言和、称兄道弟了? 四部的人不能接受啊! 他娘的期待了这么久,突然一下子这样谁能受得了。 吏部的陈尚书站不住了,就在林茂松开赵凛询问什么死不死的时候,一脸便秘的开口:“林护国,你没认错人吧?赵首辅怎么就成你兄弟了?” 工部李尚书紧跟着道:“对啊,你们两个一个高一个壮,长得天差地别!” 兵部花尚书急眼了:“林护国您在仔细看看?” 这个时候也不是兄弟情深的时候,林茂转过头看向花尚书,双眼怒瞪如铜牛,张口就骂:“看你奶奶腿的,老子会连自己的兄弟都不认识,要你这个眼睛被屎糊了的老头子来指手画脚?”他又看向里尚书,继续骂:“还有你,狗模狗样,二杆子损货,我俩像不像要你说啊!你要是嫌得慌回家多吃两口糠,牲口都比你会看眼色!” 他最后转向陈尚书:“最缺德的就是你了,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昨晚上在小酒馆是你下的泻药,俺宝丫侄女那么乖能干这档子事?心眼子土蜂窝似的能耐死你,你祖宗埋山沟里了吧,生出你这么一个小眼睛、吹屎泡儿的损塞货!” 别说四位尚书,就是朝堂上大部分官员当官这么多年,从出生到现在就都没听这么脏的话! 满口不离猪头牛羊、屎尿□□,满口喷粪都比他骂人干净! 被骂的四个尚书气得胸口起伏,指着林茂你你你了半天。 林茂伸手把陈尚书的手打掉,冷笑继续喷粪:“你你你,你个结巴老憨包!昨晚掉茅坑里了,还是□□塞小刀硌得慌?要翘辫子了就别整天瞎跑瞎逼逼,蠢得二百五万死了干净!” 陈尚书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我我……” 林茂又是一顿输出:“我你个锤子,臭鱼烂虾狗狍子,你他娘的就该现在入土,多一刻钟俺都嫌晦气!” 陈尚书承受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胸口起伏两息,一口气没上来,双眼一翻直接气昏了过去! 整个朝堂上乱成一团,四部的人开始指责林茂。林茂捋袖叉腰开始无差别攻击。拿出这么多年和南蛮人阵前叫骂的架势,一人力战群官、脏话频出,气得四部的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个个接着倒下! 赵凛抱胸好整以暇的看着,霍大郎、邢大人、陆坤、赵春喜等人双手交叠,面带微笑认真看热闹…… 这群看不清楚形势的四部老家伙就是欠骂! 平日里对他们太温和了,今日听着真真爽快!!!! 龙座上的小皇帝听得双眼瞪直,整个佩服得五体投地! 圣母皇太后啊,从前他以为后宫妃嫔才是最能骂人的!没想到大臣里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才’啊! 第168章 168 林茂一个人骂倒了一大片, 金銮殿上乱成一团,也没办法再进行封赏了。散朝后,赵凛请林茂他们几个去何记吃酒。 几人边往何记走, 林茂边勾着赵凛的肩兴奋的和几个同僚介绍:“这就是俺和你们说的,老家的好兄弟, 当年俺们一起修过屋顶、做过长工、跑过船。赵兄可还救过俺的命呢, 俺的功夫和他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几个将军都看稀奇似的看着赵凛, 乐呵道:“俺们先前来时,还听人说赵首辅体弱呢!” “哎, 林护国, 你不是说你兄弟习武, 一看书也头疼, 怎么就当上首辅了!” “是啊是啊,俺听人说赵首辅是连中六元, 才当官的!” “还听说赵首辅过目不忘,同你嘴里说的兄弟可不同。” 何记的掌柜和伙计都认识赵凛, 见他带人来,连忙殷勤的把人引上了三楼的雅间。 赵凛坐定后笑道:“林护国确实没骗你们, 从前我看书就头疼, 也不认识几个大字。某天突然就开窍了,我家姑娘说读书有前途, 月俸比扛麻袋挣得多,于是我就来读书了。运气好,考了状元!” 几人只觉得这赵首辅说话风趣,为人也利索。不像先前那帮套近乎的文官, 借着喝酒的功夫把他们当傻子虎呢。 不愧是林护国的兄弟,今后就是他们兄弟了。 林茂听说何记是赵小姑和别人合伙开的, 并且大业已经有了好多家,不禁啧啧称奇:“当年俺瞧过你小妹,看着瘦瘦小小的,话都不敢说,如今都能开酒楼了,变化着实大!” 赵小姑带着几个伙计提着十几坛子酒进来,笑道:“林大哥倒是没变,说话还是一样的豪迈!” 跟着林茂过来的几个莽汉将军瞧见这温柔婀娜的美人都看傻了,冲着林茂就喊:“什么瘦瘦小小的,林护国你眼瘸了吧,明明就是个美人!”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赵小姑跟着笑:“今日酒菜尽管吃,管够,我大哥请客!” 都是爽快人,当下也不客气,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起来。半坛子酒下肚,林茂乐呵呵的道:“还是宝丫侄女有先见之明,读书确实不错,不像俺们天天待在边关吃沙子!你们都可以坐在这么好的酒楼喝酒吃肉了。哎,要是当年俺也能开窍,也跟着你读书去了。” 几个将军哄笑:“得了吧,先前先帝下旨让您读书,你不天天把书本当枕头,如厕时还省了几车子厕筹。” 林茂一张络腮胡子脸难得涨红,朝赵凛道:“你不知道,当时俺把你这个赵县令骂了个狗血淋头,都恨不得扎小人了。现在想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要是早知道那个时候荆州求助的是兄弟你。俺肯定亲自带兵把肖鹤白那龟孙子剿了!” 赵凛也道:“若是早知道那个威猛将军是你,我就不让邢大人参你了,平白无故让你挨了一顿打!” 事情太过巧合,说戏也不过如此,众人又尽皆笑了起来。等笑完,林茂突然感叹:“一别十多年,宝丫侄女都好大了吧,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出俺这个伯伯……” 赵凛:“那肯定认识,她前段日子还因为知道了你的死讯哭了整整三日。” 林茂疑惑:“什么死讯?俺什么时候死了?” 赵凛解释:“我先前托人去边关查看边军名册,传来的消息说军中确实有一名叫林茂的,但被护国将军,也就是你以延误军情为由斩首了!我这才让朝堂众人故意为难你!” “林小旗那个畜生啊!”说起这个林茂就来气,“俺当初同你在云中分开就去投军了,军中正好有个旗牌官也叫林茂,偏说俺的名字冲撞了他,让俺改名叫林狗蛋。俺顶着林狗蛋的名字身先士卒、一路冲杀,若不是宝丫头的狗头金救了俺好几命,俺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等俺当上了将军,俺就将那个草包犯了事的旗牌官给斩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呢。 赵凛扶额叹气:“你知道我今日早朝为何来迟,先前又为何不在京都吗?” 众人都瞧着他,林茂疑惑问:“为何?” 赵凛:“我当那个林茂是你,让人寻了他的尸骨回来,亲自送回了长溪安葬了。现在你的墓还在你老家山上呢。” 众人愣了愣,去都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几个笑得锤桌。 林茂当即不干了:“那孙子埋在俺家祖坟山上了,不行不行,俺现在要找人去把那孙子挖起来,丢到长溪江里头喂鱼!” 赵凛甚是抱歉,但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落下:“我也万万没想到……”马都差点累死了,结果搞了个乌龙! 赵凛和林茂两人把几个将军喝趴下了,然后命人把他们安置到朝廷接待要员的东城宅子里,之后带着有些酒劲上头的林茂回了赵府。 林茂一进去就瞧见蹲在前院喂狗的霍星河,不禁眼眸亮了亮,喊了一嗓子。霍星河瞧见是他,眉头蹙了起来,等他们二人走进,拧眉问赵凛:“赵叔叔,您怎么把这个大胡子领回来了?” 林茂笑呵呵问:“ 他是你徒弟吧,怪不得先前瞧着路数眼熟,就是有些鬼祟!” “你说谁鬼祟呢!”霍星河恼怒,刚要发火,赵凛就道:“算是半个徒弟吧,多读了几本兵书而已。” 瞧着两人说话的语气,就是极熟稔的。 霍星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有些嘀咕,还不等问出口。赵宝丫就带着小满往这边来,瞧见赵叔叔身边的大胡子时,突然惊喜的喊了声:“林伯伯?”然后快速朝着这边跑。 霍星河很懵逼,等赵凛同宝丫解释完林茂的事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就有些尴尬了。 好在没尴尬多久林茂就同赵凛在书房说起边军粮草的事,他也不敢打扰,带着宝丫妹妹在一群鸟雀堆里说起话来。 两人时不时往书房那边看。 书房里,赵凛和林茂相对而坐。 林茂讲述了这几年在军中的生活后,很是无奈道:“先帝还在时,边军每年像朝廷要粮就像讨饭一样困难。不是克扣就是给些陈旧发霉的稻谷,边郡的百姓和士兵是真的苦啊!先帝没了,新帝继位。俺们想着趁这次打胜战封赏的功夫,多要两年的军粮,听说朝廷如今是赵首辅在做主。原以为要费好一番功夫呢,没想到赵首辅是你!” 赵凛给他倒了杯解酒茶,安抚道:“你放心吧,再怎么穷也不能穷边君,更何况现在国库充盈,今后的粮都不用愁。你此次受封后若想留在京都,我也可以给你安排一个京官职位。” 林茂摇头:“还是不了,京都俺待不习惯,那群文臣说话文绉绉,人均八百个心眼子。俺脾气不好,怕有点忍不住打死他们。俺拿到封赏和军粮,年底前要赶回边郡。俺父母早已亡故,孤家寡人一个,在那里待习惯了,舒坦。”他叹了口气,又道:“说不定哪天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会回家乡安葬,就葬在你给俺挖的墓里!” 赵凛拧眉:“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如今南蛮大败,至少三五年打不起来了。” “年底前要赶回去,那不是来不及参加丫丫的及笄宴了?” 林茂问:“及笄宴什么时候?” 赵凛:“腊月十三。” 林茂:“那是赶不及了,不过可以提前送她礼物,等俺回去翻翻有什么好东西。” 两人在书房足足聊了一下午,最后还是林茂顶不住酒意,先回去休息了。 次日再次早朝继续封赏,四部的老头子都称兵不来了。小皇帝巴不得他们永远病着,不仅没追究,还派人传话,让他们好生将养,没好全千万不用急着上朝。 十月末,林茂一行人带着奉赏和一千精兵出发绕道长溪,去取赵凛承诺的粮草。临出发前,林茂送了赵宝丫一把精致、镶嵌满宝石的匕首。据说这是他打败南蛮时抢来的战利品,是南蛮贵族才能拥有的配饰。 他骑在高高马背上,笑道:“这个及笄礼应该不算太失礼吧,等哪年宝丫侄女成亲,让你阿爹给俺带个信,俺再给你送一份大礼!”他说完,又朝跟在赵宝丫身后的霍星河道:“小子,俺瞧着你是个好苗子,别当什么御前侍卫了,同俺去边关历练历练打南蛮子去?” 霍星河毫不犹豫的拒绝:“不去!” 面对他的臭脸,林茂也不恼,哈哈哈的大笑起来,随着军队渐渐远去。 赵宝丫站在马车上朝着他们挥手…… 冬季天冷,草木萧瑟,她忍不住感叹:“时间可过得真快啊,从前我还很小的时候觉得林茂伯伯可高可壮了,现在瞧着都老了好多……” 赵凛伸手抚了抚她头顶的帽檐:“丫丫都长高长大了,我们肯定也会老。下个月就是你生辰,你小姑春生他们都过来,是时候给你办及笄宴了。你同爹说说,你想要什么礼物,爹一定给你找来。” 赵宝丫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阿爹长命百岁,现在是长高。这两样似乎都实现得不错,阿爹看着送吧,只要你送的我都喜欢的。” 一旁的霍星河若有所思:宝丫妹妹及笄宴啊,他该送什么好呢。 赵府早早下了帖子,告知京都所有的官员,赵首辅要给他闺女大办及笄宴的事。就连一向不对付的六部也都下了帖子。 陆坤和新任的礼部尚书顾三郎还好说,一直称病的其余四部大人气得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大骂赵凛不要脸。 “怎么得,他还想白得我们一份及笄礼不成?” “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他这是在像我们挑衅炫耀吧。” 吏部的陈尚书是真的气病了,气得躺在床上好几天没下地。饭也吃不下,药也不想喝,整个人抑郁了。 陈老夫人和陈公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派人请了陈慧茹来。平日礼陈尚书最听她这个女儿的话了,她帮忙劝劝应该会好些。 陈慧茹带了御医来,御医诊治完后,只道陈大人是郁结于胸,心有怨气。如果自己想不通,吃再多的药只怕还是会堵住。 陈老夫人给陈尚书喂药,陈尚书不肯喝。她以帕试泪,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陈慧茹叹了口气,把药接了过来,让她娘和弟弟都下去,然后坐到陈尚书床边问:“你这是在气林护国还是气赵首辅?” 陈尚书一拍床榻,咬牙道:“当然是在气那个赵凛,从他进了翰林院开始就没有一件好事。六部如今被他杀的杀、驱逐的驱逐,哪里还有半分权利?”他一动就剧烈的咳嗽。 陈慧茹也懒得管他,只道:“你为这个生什么气,不管是先前坑六部的钱还是驱逐、绞杀六部,他可有半分动你或是动陈家?你没事跟着五部的人瞎折腾什么,没得把自己气病!” 陈尚书止住咳嗽,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懂,六部同气连枝,他现在又有林护国做助力,动我们陈家是迟早的事!我同五部合谋,只是在未雨绸缪!” “什么未雨绸缪!”陈慧茹把药碗递到他嘴边,道:“你先喝药养好身子才要紧,不然他不动您,您先气死了多不划算。” 陈尚书不张嘴,陈慧茹无奈,只得道:“往后你只管放宽心,我保证赵首辅绝对不会动陈家就是。” 陈尚书知道这个女儿素来是个有主意有能力的,见她说得笃定,还是忍不住问:“你拿什么保证?我自知你同赵家姑娘熟悉,但赵凛此人奸险,决计不会因为这点关系就放过我们陈家。” 陈慧茹反问他:“你见过赵家姑娘吗?你觉不觉得她眼熟?” “眼熟?”陈尚书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惊愕的瞪圆眼:“像你小时候?” “可是?”陈尚书不解:“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母亲只生了你一个女儿啊!” 陈慧茹:“十几年前,我随母亲回老家祭祖,曾经失踪过一年多,后来又自己回来了。我那时告知你们是一户好心人家救了我,我受了伤忘记自己的身份,后来想起来才找回家的……”她顿了顿,“其实当年我只受了伤没有失忆,那户人家就是赵家,宝丫是我女儿。”再不提点她父亲一句,只怕她父亲能把自己作死! 陈尚书惊愕,失声了许久,最后才迟疑问:“……你女儿?” 陈慧茹颔首:“对,我成过婚,赵宝丫是我女儿,所以你不用担心赵凛会动陈家。” 如果赵宝丫是他女儿慧茹生的,那赵凛就是他女儿曾经的夫婿,他就是现在这个赵首辅的岳父。 女婿算是半子,断然没有动岳父的理由! 那他先前还跟着其余五部折腾什么劲? 陈尚书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砸晕了头,嘴巴裂开,乐得找不着北。他一直未娶亲,又任由自己女儿同慧茹往来,定然还是念着慧茹的。 是了,先前是他一叶障目,赵凛连顾家都动过。唯独没有动过他们陈家,这说明什么? 他兴奋过后,忽而又想起云亭侯还没死。 哎,他怎么还没死呢? 陈慧茹瞧着他纠结变化莫测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肃声警告道:“我现在是云亭侯夫人,和赵首辅没有任何关系。父亲只需知道赵宝丫是女儿生的,他决计不会动陈家就是,这个秘密给我烂在肚子里,不许告诉任何人,连母亲弟弟也不可以。” 陈尚书保证道:“你放心,父亲有分寸。”他女儿还是云亭侯府的女主人,他还隶属于六部,不会乱说话的。 陈慧茹一番劝慰后,陈尚书心中郁气尽散,终于肯用药了。 次日,李尚书和花尚书来探望他,说着说着又说起赵凛的不是。刚说一句,陈尚书就翻了脸,把手里的药碗直接朝他们砸了过去,骂道:“你们还看不清楚形势吗?非得让赵凛把你们赶尽杀绝才罢休?他上任以来干的事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不就是动了你们几个利益,这么不依不饶的像个疯狗,还要不要脸?” 李尚书和花尚书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继而脸色青白难看至极! 他娘的,发什么疯! 你清高你了不起,先前是谁和他们一起出谋划策陷害赵凛来着? 平日里也没少见你陈尚书骂赵凛那厮啊! 陈尚书不顾两人惊愕的表情,让人将两人赶出了陈府,并放话说从今以后都不再和赵首辅作对。都是为朝廷效力,只要是对大业有利的事,他任凭赵首辅吩咐。 外界的人都以为他病糊涂疯了,陈尚书清楚的知道他没疯。病好后,又招来自己的儿子、下属以及家族里的叔伯子侄,告知他们今后不要与赵首辅为难。 六部,户部被陆坤顶了,礼部苏尚书问斩了,顾尚书被顾山长打没了气焰,如今陈尚书倒戈赵凛。只剩下不入流的工部李家和兵部花家,两家人眼见翻不出什么风浪,生怕赵凛下一个目标是自己,纷纷上书请辞。 说是自己年事已高,该致仕告老还乡了。 大势已去,这个时候走心许还能保住全家和大部分的基业。 告老的折子迟迟没有批复,直到他们再次上书,愿意上缴一半的家产,折子立马被批复了。 李尚书和花尚书:“……” 两位尚书赶紧收拾家当,赶在赵宝丫及笄宴前出了京都。为了不给赵凛那厮多送一份礼,他们也是煞费苦心。 工部和兵部的两个位置,赵凛直接提拔了自己阵营的两个官员过去接手。自此,京都局势完完全全掌握在了他手里。 腊月十日这天起,京都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很快覆盖住了整座繁华的城池。 腊月十三这日,赵府姑娘及笄礼,雪终于停了。震天的爆竹声响彻整个京都城,靠近赵府附近沿街的人家屋顶雪被震得簌簌落下。 有官差在清理主街道上的积雪,各家各户也在清理自己门前的雪。赵府早早便清理过了一遍,门前只落了一地红,不断有马车停靠在赵府。赵首辅脸面大,正宾请到了宫里最年长的太皇太后,赞者请到了六公主,连小皇帝也送了大礼过来,是以京都的大大小小的官员的内眷都携自家姑娘前来道贺了。 唯独陈少夫人带了自己的嫡子过来,她便走边交代自己儿子:“待会进去看见赵家姑娘要喊妹妹,尽量给她留下个好印象,知道了吗?” 陈微之颔首:“知道了母亲,您已经念叨一百遍了,祖父也念叨一百遍了。” 陈少夫人扫了一圈赵府门口,其他人家虽然没带儿子过来,但显然都在打赵首辅这个唯一女儿的主意。她再次嘱咐道:“知道了你要听进去,人啊,最贵重的就是真心。只要你比他们都真心,赵家姑娘一定会喜欢你的。” 陈微之起初还不以为意,直到她看到赵府正厅中赵宝丫。少女一袭素衣,跪坐在柔软的草垫之上,微笑着等待长者梳发加服。盈盈浅笑间,新雪的雾气在她的脸上晕染出一股奇特的圣洁之感。 那一刻,他觉得从前见过的女子都不如她。 他一时看呆了去,等观礼结束后,陈慧茹带着小蜜儿在同赵宝丫说话。陈少夫人把自家傻愣愣的儿子往赵宝丫面前一推,笑道:“赵姑娘,恭喜啊!这是我儿子,也是小蜜儿的表哥,你们年轻人认识认识,以后也可以同小蜜儿一起来陈府玩啊!” 陈微之素来对小蜜儿好,小蜜儿瞧见他来,很开心的喊了声表哥。赵宝丫微笑也跟着小蜜儿喊了声表哥。 陈微之的俊脸一下子就红了,小声喊了声:“宝丫表妹。” 他这话一出,站在不远处的何春生就看了过来,眼睛微微眯了眯。他身边的姜子安也撞了霍星河一下,努嘴小声提醒:“看那边!” 霍星河也跟着看了过去,只瞧见陈微之红到耳根的脖颈。他突然觉得极其碍眼,小声问:“宝丫妹妹的及笄礼,怎么请了他这个不相熟的外男来?” “怎么就喊上表哥表妹了?” 姜子安:“瞧着陈家人的态度,是想让陈微之娶你的宝丫妹妹啊!” 霍星河一听就火大,刚想过去,一大群观礼的妇人就围拢了过去,硬生生将几人挤出了老远。都围着赵宝丫有说有笑的,夸赞的话以及礼品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她倾倒。 饶是赵宝丫能说会道,这个时候也有些社恐了! 幸而这个时候陈慧茹同赵小姑在她身边挡挡。 姜子安瞧着有趣,边笑边感叹道:“哎,赵家有女初长成,一家有女百家求啊!” 何春生同霍星河顿时脸色都不好了! 第169章 169 及笄这天, 陈微之借着小蜜儿的关系时刻跟在赵宝丫左右,表妹长表妹短的叫了一路,委实烦人。等宾客都走到差不多了, 他还厚脸皮的留在赵府,跟着赵宝丫一同去了她院子的八角亭里围炉赏雪。 茶壶里的水在咕咚咚的冒着热气, 陈微之拉起袖子主动给大家沏茶。第一杯先殷勤的倒给赵宝丫, 澄澈的雪水沸腾后沿着壶嘴倾斜而下, 氤氲茶香在亭子里蔓延开来。 他动作行云流水,委实赏心悦目。但霍星河欣赏不来, 不耐问:“陈微之, 你母亲都走了, 你不走吗?” 陈微之像是丝毫听不出他赶人的话, 笑道:“无碍的,我母亲说让我同蜜儿表妹一起回去即可, 晚一些也没关系。”冬日的茶气将他脸熏得薄红,隔着袅袅雾气他又忍不住瞟向赵宝丫, 只看了一眼又快速转开目光。然后挨个给众人斟茶,继续道:“再说了, 霍小公子同何伴读你们几个不也在这吗。” 霍星河一听他敢拿自己的他们比, 更气了。 “我和春生同宝丫妹妹一同长大,情分能一样吗?” 陈微之相当沉稳:“远近亲疏又不一定要按认识的时间长短排序, 有时候相见恨晚也是有的。”他目光看向霍星河身边的姜子安和肖楚两人,“更何况,姜公子和肖公子不也在这吗?” 霍星河受不了了,起身想打人。姜子安和肖楚放在石台下的手快速把人摁住, 朝他微笑,用眼神告诉他:别动! 霍星河勉力压下心中的不快, 默念了几遍读过的兵法。 陈微之提茶来到何春生杯前,何春生摆手,温声道:“多谢,我不喝茶。” 陈微之斟茶的手顿了顿,疑惑看向他:“何伴读不喜喝茶?” 何春生摇头,单手抵住胃部,眉头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又快速松开:“不是,胃不太好,不宜饮茶。” 他的微表情很快被赵宝丫注意到,她连忙问:“怎么了,胃病又犯了?” 何春生勉强露出点笑:“无碍,别扫了你们的雅兴。”他嘴里说着没事,但额头都显出了薄汗。 赵宝丫实在不放心,伸手过来搀扶他:“要不我先扶你去屋子里休息再过来吧?” 何春生:“真不用……” “你别逞强,”赵宝丫急了,胃痛虽不算大病,但疼起来真要人命的。他胃刚不好的那段时间,她就亲眼见过春生哥哥疼得在床上缩成一团,指甲都抠破的场景。 见她着急,何春生也不再坚持,就势被他搀扶起身。赵宝丫边扶着人往客房去,还不忘回头嘱咐众人:“你们先聊,我待会再过来。” 小蜜儿见此也连忙跟着他们二人身后跑了。 “宝丫表妹、蜜儿表妹……”陈微之想起身,又被霍星河重新摁了下来。他挣扎,姜子安和肖楚一左一右站在了他的两边。 陈微之瞳孔缩了缩,抬头看向霍星河:“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霍星河松手,坐到他对面,以一种谈判的姿态道:“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意思呢,做什么一直缠着宝丫妹妹?” 陈微之淡定的坐着:“这怎么能说是缠着,我心悦宝丫表妹想娶她,在追求她不是很正常吗?” 霍星河呵笑了两声:“你倒是实诚,难道不是你母亲或是家族想你娶她?” “我祖父和母亲想让我娶她没错,可我自己也想娶她啊。既是家人所愿,也是我所愿,两全其美不是正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错。”陈微之表情严肃看向霍星河:“那霍小公子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处处与我为难,在这拦着我质问?” 霍星河冷着脸:“自是宝丫妹妹的哥哥……”他很是烦躁,“总之宝丫还小,你不许打她的主意。” 一旁帮忙的姜子安和肖楚恨铁不成钢。 陈微之可不赞同他的说法:“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嫁娶,赵姑娘如今十七,如何还小?”他认真看向霍星河:“霍小公子只怕不是把宝丫表妹当妹妹,若是你也喜欢他就公平与我竞争,我不会说什么。但若是像你现在这样,以莫名其妙哥哥的名义阻止我,我只会看不起你,并且绝对不会退让!” 在他说到喜欢时,霍星河眼皮猛得一跳,压低声音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陈微之:“我没胡说,从来佳人似佳茗,众人皆心向往之。霍小公子还是等想明白再来阻止我吧。”说着他伸手用力拨开拦着他的姜子安,朝着赵府大门口去。 姜子安和肖楚愣在那,余光小心的瞥向霍星河。霍星河蹙眉,想了一圈,然后看向这两人,问:“你们也认为我该好好想想?” 姜子安迟疑:“那陈微之……说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要不你好好想想?” 霍星河:“想什么?” 肖楚:“想你是真把赵姑娘当妹妹还是把她当心爱的人喜欢。” 霍星河困惑:“你们认为我没把她当妹妹?” 姜子安挠头:“主要是吧,你对她太好太太不同了,比我对我未婚妻还好!” 肖楚附和:“对,你对她太不同了,平日里瞅都不瞅其他小姑娘一眼的。” 霍星河辩解:“我自是对她不同的,我们一同长大,经历过生死。而且春生也对宝丫妹妹好,对她也格外不同,连六公主都不假辞色!” 姜子安:“所以何伴读喜欢赵姑娘啊,你眼瞎没瞧出来吗?” 霍星河呆了呆:“你们是说,春生也想娶宝丫妹妹?” 两人齐齐点头,霍星河砰咚站起来,突然火了:“好你个春生,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傻子忽悠呢。”说着大跨步就往客房的方向去。 “哎,你回来,你还没想呢,跑什么?”姜子安很是无奈,得,这木鱼脑袋就是在这瘸根弦。 当务之急不是该先理清楚自己的情感吗? “算了算了!”肖楚伸手拉住想追的姜子安,“这种事我们替他急也没用,说不定他真没那个意思。” 姜子安恨铁不成钢的在原地跺脚。 但很快,霍星河又火急火燎的走了回来。姜子安两人一脸莫名其妙,拉住他问:“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霍星河急切道:“春生他胃是真疼,我要去何府给他拿药丸。”说完甩开他的手快步走了。 直到他走出院子,姜子安呵呵笑了起来:“算了算了,你说得对,他不仅在这方面糊涂,还被何伴读吃得死死的。何伴读一个小神医,明知自己胃不好,会不带要药?” 两人无可奈何的摇头,兀自坐着亭子里喝了一会茶。 茶香袅袅,口齿留香。 天渐渐暗了下来,宾客终于散尽。夜里,赵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锅子,何春生因为胃痛不方便移动,在赵府客房睡了一整个下午,这会儿也勉强陪坐在了一起。 一桌人也就赵凛、赵宝丫、赵小姑和春生四人。 赵凛询问他有没有好一些,何春生点头:“睡了一觉已经好多了,可能是今日起得太早,加之下雪受了寒气。” 赵宝丫盛了一碗热乎乎的猴头菇汤递到他手边:“先喝点汤暖暖吧,待会好歹吃点,夜里再睡一会儿,明日应该没事了。” 何春生道谢接过,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她,道:“生辰礼。” 赵宝丫接过,好奇问:“你先前不是送过礼了吗?” 何春生:“那不一样,那是及笄礼,这个是生辰礼。” 赵宝丫打开闻了闻:“这是什么,好香。” 何春生:“含香丸,能生津爽肤,悦颜色,润泽乌发,就当糖丸嚼着吃了。” 是女人应该都挺喜欢这个的,赵小姑眼睛亮了亮:“这个好,能多产一些拿到酒楼售卖吗?” 何春生:“只怕不能,这是宫里的方子改良得来的,里头的药材难得,不易搜寻。” 赵宝丫听他这么说更宝贝了,赶忙把瓷瓶收好,又朝赵凛伸手:“阿爹,你可是说要送我礼物的,怎么今日快过去了也没见着?您不会忘了吧?” 赵凛老神在在:“急什么,先吃饭,吃完饭你就知道了。” 一家人围着炉子吃了一顿热乎的,酒足饭饱后,赵凛把众人带到后院小池塘边上。小池塘边上摆了成排的小纸筒,比爆竹要大的多。 赵宝丫好奇的瞧着,赵凛在身上摸了摸,摸来摸去,有些疑惑。何春生及时递了个火折子过来:“赵叔叔找这个吧,方才用饭是我听见你吩咐婢女了。”那婢女拿过火折子时,赵叔叔已经带着宝丫妹妹走了。 他顺手就接了过来。 赵凛笑道:“瞧我这记性,一高兴把这事忘了。”他接过火折子走到池塘边上,把地上的火硝点着。 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响,一颗炮仗突然冲上天然后炸开绚烂的火花,火花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与小池子的冰面相应成辉。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炮仗跟着飞上天,然后炸开…… 赵宝丫起初吓了一跳,继而被这灿烂的场景所震撼。仰头看向夜空,水润的双眸里像是落进了无尽的烟火…… “哇,太好看了。”她兴奋,眼睛一秒也舍不得从烟火上离开,“阿爹,这个烟火怎么是彩色的?”烟火是个稀罕物,平常也只有过年过节宫里会燃放,而且还是单一的火花色。 赵凛:“火器营新研发出来的,好看吧?你可以对着它许愿,一定会实现的。” 赵宝丫听罢立刻双手合十开始许愿,赵小姑也照做,唯有何春生盯着赵凛看,无声的指了指他的手。 赵凛低头,这才发觉手上的火折子还没灭,已经快要烧到拇指了,幸好拇指上套了个翠绿扳指抵挡了一阵。他连忙把火折子灭掉,顺手把火折子收进了袖带。 何春生总觉得赵叔叔身上有一股奇异的违和感,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想不出来他干脆也不想,跟着众人一起仰头看烟火。 烟火燃尽后,赵宝丫又想堆雪人,赵凛和赵小姑陪着她一起疯,何春生胃不是很舒服,只披了斗篷在旁边看着。明明是寒冷的天,堆到后面三人身上不紧不冷,还都有些燥热起来。 赵小姑干脆把手上的手套摘了,赵宝丫也想摘,被何春生拦住了。赵凛嫌拇指上的玉扳指碍事,干脆摘了下来放到了身后廊下的栏杆上。 一个个雪人被堆了出来,排在后院里像是一个个胖娃娃。小黑带着其他狗狗在胖娃娃中间乱窜,猫猫怕冷,只敢窝在赵小姑摘下来的手套上取暖。 时不时喵喵叫两声。 临近子时,众人都累了,就各自回去睡了。 赵凛到了屋子后脱了外裳,伸手拍了拍身上残留的冷气,刚打算上榻去睡,突然摸到右手拇指上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玉扳指还放在堆雪人廊下的栏杆上。 恐明早下人起来扫雪弄丢了,他只好又重新披了斗篷去外头寻找。只是在栏杆上,雪地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他立在原地仔细思考:难道他又记错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一声响。他回头,冷月清辉下,俊秀素雅的少年站在那。伸手,手里是他那只翠绿的玉扳指:“赵叔叔可是在找这个?” 赵凛点头,笑了起来:“是,还是春生你细心。”他伸手拿了过来,往自己拇指上套。 对面的何春生面色凝重,突然开口问:“赵叔叔这样健忘多久了?” 赵凛旋转玉扳指的手顿悟一下,抬头和他对视:“你发现了?”他蹙眉,“也不算久,林护国走后就有点,看过的书和折子也不如从前记得牢。我去看过御医了,御医说大抵是因为劳累。” 何春生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他道:“我给您把把脉吧。” 赵凛叹了口气:“去书房吧。” 两人趁着夜色踩着积雪一路往书房去,赵凛推开书房门,摸到桌案的烛台前点了烛火。坐到自己惯常坐的位置上,然后伸出手,找了一块软枕垫着手腕。 何春生坐到他对面,开始细细给他把起脉来,看过他眼珠子和舌苔后,又问:“赵叔叔近期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赵凛拧眉细思:“倒是没有,只是几个月前后脑勺有跟筋频繁跳动,太阳穴紧绷,之后又消失了。” 何春生继续问:“具体哪块跳动?” 赵凛:“大概是从前被货箱砸过的地方吧。” 何春生是知道赵凛过往的,宝丫妹妹总是说她爹从前看书就头疼,后来在码头上被货箱砸了一下后脑勺就开窍,并且过目不忘了。 赵二叔还因此把自己的脑袋砸破了。 他收回把脉的手,神情凝重:“脉象显示,您头面部经络淤堵。恐是从前被砸的后遗症,之前一直没事,您也不曾找正经大夫看过,就耽搁了。” 赵凛思索了一圈,居然有些好笑:“从前我还以为我幸运,砸了一下脑袋就过目不忘,这是把我这辈子的记忆力提前用光,现在开始健忘了吗?” “那帮御医也真是吃屎的,居然没瞧出来。”他收了手无所谓道,“不过只是健忘也没什么,反正科考都考完了,首辅也当上了,如今大权在握,也算我赚了!” 何春生思索:“我治过许多健忘的患者,大部分都是年老体衰或生产后的妇人。年纪轻的大多都无碍,但像您这种十多年前的旧伤才发作的病症不多见。明日我先给你用银针疏通一下头部经络,开两副药吃一下,看看效果吧。” 赵凛起身:“行,不过明日你直接去国子监寻我,莫要让丫丫知道了,免得她忧心。” 何春生:“我知晓。” 赵凛吹催促他:“你胃不舒服快回去睡吧,我还有点事要忙。” 何春生提醒他:“有事明日再忙吧,早些休息对症状也有缓解。” 赵凛不耐抬手驱赶:“知道了,果然大夫都啰嗦,你快走,我最多半刻钟不到就休息了。” 何春生无奈,出了书房。 夜色侵寒,他回头看去,烛火将书房的人影拉得老长…… 赵叔叔说谎了:他的症状比想象中的严重,绝对不是近期才有的,而且已经服过药物了。 他隐瞒他也不戳穿,等回去再翻翻医书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连一声虫鸣鸟叫也无。 赵凛从桌案的暗格子里取出一本宣纸扎成的小册子,卷起右手袖子研墨后提笔开始书写。 “永和二年腊月十三,大雪初霁,正赶上小女及笄之宴。太皇太后为正宾、六公主为赞者,京中权贵尽皆来贺。事忙,病情越发严重,春生察之,谎称才病发不久,以安其心,望勿告小女。恐病欲深、小女无人照料,欲择一婿,入赘赵家……” 他写到一半,停笔沉思,一阵冷风吹过。在此日期之前还写了无数的笔墨,第一页赫然是从春生来京之时起始…… “永和第二年春四月末,近日过目书籍记忆不清,奏折错漏几份,幸而及时纠正。往后大小事务当以笔记之,常常翻阅、勿忘勿失……” 第170章 170 寒风吹过树梢, 一段枯枝裹挟着冰凌掉落,正正巧砸在了后院里的雪人身上。雪人胖胖的脑袋猝不及防被砸落,咕噜噜滚出老远。 冷月下四散开裂的脑袋显得尤为可怜。 赵宝丫心疼坏了, 小跑着过去捧起仅剩的一截雪白的雪人鼻子。还有雪从头顶簌簌落下,掉在她斗篷帽檐上、肩膀上。她抱着雪抬头, 瞧见她爹一身玄衣玉带、紫晶冠从她面前的回廊上经过。 她喊了声爹, 她爹好似压根没有听见。她急了, 抱着雪人追了出去,才跨开一步, 场景突然一转, 她爹跪在金銮殿的石阶前。大太监吴为正神色肃穆的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摄政王赵凛豺狼醜类, 不知覆露之恩,輒輒猖狂之計……天下所不容特赐车裂之刑……” 赵宝丫手上的半颗雪人脑袋砰咚砸在了脚上, 彻底四分五裂。 “阿爹!”那道圣旨触及了她心里最深的恐惧,她惊慌的往前跨了两步, 想要去拉她爹。 然而,前脚跨出, 踩到实处时, 画面又陡然一转。她出现在了一座高台之上,面前坐着个绯衣头顶乌沙的年轻官员, 官员耳后一颗朱砂痣红得刺目。一只圈了红叉的生死签从他指尖丢了出去,砰咚砸到高台之下的祭坛上…… 她瞳孔睁大,伸手去夺,然而脚下像是被厚重的雪埋住, 不得寸进。只能站在那官员身后,看着五匹马拉着她爹的四肢和头颅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鲜血汩汩流出, 在他身下汇聚成一个奇怪的符文…… 赵宝丫惊叫着坐了起来,头顶是锦绣青萝帐,手下是柔软的暖被,外头已经日上三竿。温暖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棂透了进来,照在铺了绒毯的一截地面之上。 室内温暖安静,她两颊却全是泪痕,她抱着被子大口喘气,不停的哭,哭得双肩颤抖,压抑难过的情绪到达了顶峰…… 门被人推来,小满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掀开床帐着急询问:“姑娘,姑娘怎么了?您怎么哭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借出肩膀给她靠着。 赵宝丫额头抵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呜呜咽咽一阵后,终于平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两声抽泣,收拾好情绪后才道:“没事,我就是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噩梦散散散!”小满连拍了几下空气,又道:“奴婢都说了给姑娘守夜,您就是不肯。要是奴婢在,那些噩梦肯定不敢缠着姑娘,奴婢可是比夜叉还凶……” 赵宝丫摸了把脸,打断她的话:“我阿爹呢?” 小满边给她找外裳边道:“大人一早就去了国子监,何小大夫也跟着一起去了。” 赵宝丫怔愣了一瞬,忍不住凝神细思:她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她还以为吴大总管死了,先帝也死了,书里她爹的结局就改了。一定会像她每年许愿的那样长命百岁。 可她好像算漏了一个人,就是梦里始终看不清楚面容的原身男主。 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不代表不会出现。 所以是不是,只要原男主没死,她爹的命劫还是解不了? 一想到梦里的血腥的场景,她心里就无比阴暗的想弄死那个所谓的男主。不管他是谁,是不是所谓的天命之子,就算他现在什么也没做,她也想他死。 一旁给她梳发的小满瞧她满脸阴鸷,吓了一跳,迟疑谨慎的喊了一句:“姑娘?你怎么了?” 赵宝丫猛得回神,连忙甩掉脑子里不好的东西:“没事,就是魔怔了。” 小满松了口气:“姑娘估计还是被昨晚的梦吓到了,要不改日去庙里拜拜,求个平安符回来?” 赵宝丫:“不必了!”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原男主,瞧瞧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会不会对她爹造成威胁再说。 可目前她只知道对方年纪不大,左耳之后有一颗鲜红的诛杀小痣,再有就是对方的背影了! 已知条件太少,要找一个不知姓名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梦里圣旨上,她爹被车裂的那年好像是天禧三十六年。现在先帝提前死了,按照时间推算,男主斩杀她爹的时间应该是永和三年,也就是明年冬季。 那男主这个时间段应该会出现在京都? 大海捞针也要捞啊,她就到处逛,多看看别人的后脑勺,说不定运气好就找到了。 在找人之前,她要进宫看看梦里的那个祭台,那好像是司天监正殿前的祭台。大业的司天监设立在皇宫的外廷,她每次去内廷都会从那里经过,路还是挺熟悉的。 先前,小皇帝为了让她时常进宫特意赐了她一块腰牌,只是她很少用到罢了。所以这次进宫也没同陈慧茹说,自己带着小满就过去了。 守宫门的侍卫和宫里的太监宫婢见到她都恭敬的行礼,快到司天监时,正巧碰见从内宫出来的六公主。 她主动避让,行了一礼,六公主见到她微微有些诧异:“赵姑娘来司天监有何事?” 赵宝丫起身,解释:“昨晚上做了个梦,心中很是不安,特意过来找司天监的太史令解惑。” 六公主笑道:“那正好,本宫晚夜做了个梦,也要找太史令解惑。”说着就过来拉她的手。 赵宝丫也没推辞,跟着她一同进了司天监。陈太史令听说她们二人过来,立刻亲自迎了出来,很是客气道:“两位贵人大驾光临可是有事?” 说来这陈太史令还是陈氏族人,和赵宝丫也算沾亲带故。 两人说明来意,陈太史令为难:“两位谁先?” 赵宝丫:“自然是公主先。”她爹虽然大权在握,但最基本的分寸还是要有的。 六公主连忙道:“不用不用,本宫要问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们一起就行。” 公主都如此说了,赵宝丫也不好反驳,只得跟着她同太史令一起去了占星台。一坐下后,六公主就兴奋的同陈太史令道:“本公主昨晚上梦见一大片粉色的花海,还在里面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还闻到了花香。陈大人,这个梦代表什么?” 陈太史令捋了把胡须,笑道:“恭喜公主,这个梦是个好兆头,代表公主即将或是已经遇到了合心意的有缘人,公主平日里多加留意便是。” 六公主听后双颊泛红,兀自出神。 陈太史令又看向赵宝丫:“赵姑娘梦见了什么?” 赵宝丫眉头轻蹙:“我梦见有人用血画了一道符……”她不知道怎么表达,于是问:“有纸笔吗?我拿纸笔画给您看?” 陈太史令吩咐侍从拿来纸笔,赵宝丫依照梦里面看到的画了出来,在她画完最后一笔时。陈太史令眸子微微睁大,诧异道:“赵姑娘没画错?” 赵宝丫摇头,陈太史令道:“这符老夫曾在□□家孤本里瞧见过,是献祭灵魂的一种符咒,大抵是用自己的灵魂去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些都只是传说,做不得真。赵姑娘能梦到这个委实有些惊奇,本官一时也没办法为您解惑。” 他许是怕赵宝丫没得到答案时时刻刻惦记着,又宽慰道:“这种残本符咒鬼怪之类的,看看就好,赵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一旁清醒过来的六公主也道:“是啊,是啊,本公主的母妃说,鬼怪一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别被吓着了,不然皇弟又该遣御医去看了。”她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又道:“不过你有何伴读,自是不需要御医去看的。赵姑娘命真好,不仅有一个好阿爹,还有何伴读、霍侍卫这样的青梅竹马,不像本公主……” 赵宝丫没接她的话,只是敷衍的笑笑:“公主也命好,生来就是公主。” “才不是呢!”六公主一想到她父皇心情就沉郁起来,随即又避讳的转移话题:“哎,不提这个了,你能同本公主说说何伴读的过往吗?” 赵宝丫起初以为她是对春生哥哥感兴趣,没想到她问完春生哥哥又问星河哥哥,之后又问了霍无岐、陈微之……差不多把京都俊朗的公子都问了个遍。 这些她哪里知道啊,赵宝丫实在应付不来,打断六公主话问:“公主您打听他们做什么?” 六公主很是向往:“本宫很快要择选驸马了,与其让母后随便替本宫选一个,不若本宫先自己留意着。只要长得好看的本宫都记下来了,但人品还是要打听的嘛。哎,可惜公主只能尚一个驸马,要是都能选就好了。” 赵宝丫震惊得无以复加:这六公主说梦见花海,不会是想在海里畅游吧? 怎么听着有点渣? 她实在应付不来,赶紧找个借口溜了。 这一段插曲她很快便忘记了,回宫的路上又反复回想起陈太史令说的话。 梦里她爹被车裂的符咒图案是用来献祭灵魂的,是献祭她爹的灵魂?谁想献祭她爹的灵魂?好好的搞这些做什么? 他人或许不信鬼神,但赵宝丫作为死过一次的又穿越到这里的人,还是有些相信鬼神之类的。 她回到家中一晌午都在想这个问题,午时,她爹回来用饭时,她刚想同他爹说这个梦,她爹先开了口道:“丫丫,你如今已经及笄了,可有什么心仪的男子?” 赵宝丫呆了呆,疑惑问:“阿爹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凛笑道:“没什么,只是你如今及笄了,是该选夫婿了。” 赵宝丫:“这个先不急……” 赵凛:“这个真得急一急,家里就我们和你小姑三人未免显得太冷清。” 赵宝丫敷衍得应了一句,立马又转移话题说起她夜里做的那个梦。赵凛不甚在意,只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别想太多。如今先帝都死了,阿爹大权在握谁敢动我?”说着他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问:“丫丫若是没有心仪的男子,阿爹替你把京都适龄没有婚配的男子都找齐,你自己好好选选如何?” 这口吻,怎么听怎么像是六公主的口吻。 赵宝丫以为她爹是在说笑,直到过了几日后,她爹从国子监捧了一大堆画像回来让她选。她才察觉她爹是认真的,认真想帮她挑一个夫婿。 赵宝丫有些闹不懂他了:“阿爹,从前你不是一直说我还小不急着找夫婿嘛?现下怎么如此积极?” 赵凛边摊开一幅画卷,边道:“从前是觉得你还小,但阿爹发现京都贵女大多十五岁就及笄嫁娶了。你如今十七,再不挑挑,剩下的就全是歪瓜裂枣。你若是瞧着好,可以多挑几个,也不急着成婚,慢慢相处看看。挑一个最好的,让他入赘。” 这口吻,比六公主还渣! “你瞧瞧这位是御史中丞家的嫡子,今年二十,在御史台任职,为人秉正温和。还有这个,是翰林苑白家的幼子,今年十九……”他挨个介绍,显然都是着人打听过的。 赵宝丫双眸瞪大:“阿爹,你认真的?” 赵凛:“比真金还真!” 他还要继续介绍,赵宝丫郁闷道:“那你怎么不给自己和小姑选一选?” 赵凛:“我倒是想,你小姑不乐意啊!” 赵宝丫往他手上的画瞟了一眼,忽然想到梦里看到的那个背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全是正面画,没有背影画?” 赵凛顿了一下:“你挑夫婿还要看背影?” 赵宝丫颔首:“自然,最好要近距离清晰的背影画。我喜欢背影飘逸,后脑周正的男子。”既然他爹不上心,她就借着选夫婿的由头看看里面有没有像她梦里的那个背影吧。 赵凛从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有这个喜好。女儿提了要求,那必须满足啊。 于是,他又让画师去画京都适龄男子的背影画。 有意结亲的人家也被赵家姑娘这个嗜好惊呆了。继而又觉得,这世上不在意样貌,只在意气度的姑娘,委实难得。 一时间送来的画像比先前多了不止一倍。 霍星河听说后急了,匆匆找到宫里的何春生:“你怎么还有闲心每日进宫?” 何春生神情平静:“为何没有?” 霍星河:“赵叔叔在替宝丫妹妹选夫婿了,若是选中了她岂不是要成亲?” 何春生:“她迟早是要嫁人的,你应该祝福她。” 霍星河噎了噎,气恼得走了。 他一个晌午也无心上职,午后干脆告假出了宫。等他匆匆赶到赵府,就和同样从马车上下来的何春生撞了个正着。 霍星河表情很是精彩,嗤笑一声问:“你不是说你不急?怎么从宫里出来了?” 何春生很是淡定:“宝丫妹妹今日药浴的方子该换了,我来瞧瞧。” 霍星河:你就编,继续编! 两人一左一右站着时,门口又来了一辆马车。等停稳后,赵凛身边伺候的小厮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瞧见他们二人先问了一声好,然后招呼府里的下人过来帮忙。 几个下人从马车里面抱出一堆一堆的画卷,小厮便往下搬,边吩咐道:“都小心点,这些画都要给姑娘过目的,别弄坏了。” 两人互看一眼,何春生先上前接过几捆画卷往里走。霍星河瞧见了,立马也上前去接,只是他动作晚了一步,等他伸手,画已经没了。 霍星河尴尬的挠头,然后厚着脸皮装做若无其事的往里走。一行人一路到了书房,赵宝丫已经等在里头了,屋子里除了她还有帮忙整理画轴的小满。 赵宝丫瞧见他过来很是诧异:“春生哥哥怎么来了?” 何春生笑道:“今日你的药浴方子要换,不记得了?” 赵宝丫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拍脑袋:“哎呀,事情太多,忙忘记了。” 何春生扫了一眼案桌上几乎堆成山的画轴,无比自然的顺口道:“来都来了,我就帮忙你一起瞧瞧吧,两个人瞧总要快一些的。” 赵宝丫欣然接受:“好啊。”她刚点头,霍星河紧跟着也进来了,颇为不自在道:“我正好也休沐,算我一个吧。” 赵宝丫眨了眨眼,有些困惑:“星河哥哥不是昨日才休沐过?” 霍星河别扭的找借口:“同僚有事,正好找我换休沐,下次的休沐替给他。” 赵宝丫哦了一声,也没多问,算是默许了。 霍星河很是开心的走到两人身边,拿起画轴拆开看,瞧见画像里的人时,忍不住撇嘴道:“这个不行啊,眉头挨得太紧,一看就很凶,不适合给你当夫婿。”说完他又拿起一幅,扫了一眼,“这个也不行,鼻头太小,不聚财。” “还有这个,嘴唇太薄,说话肯定刻薄。” “这个,耳朵太大,精力太旺盛,肯定是个惹事精。” “桃花眼,一看就风流多情。” “……” 赵宝丫光瞧见他挑白菜一样,啪啪的把十几幅画像全丢到不满意的那堆去了。 她蹙眉问:“星河哥哥,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捣乱的?” 霍星河手僵了僵,别扭道:“自然是来帮忙的。” “哎,我指望你瞧什么呀。”赵宝丫无奈的摇头:“既是来帮忙的,就把那堆画拿过来,我重新再看一遍。” 霍星河极不情愿,余光瞥向何春生,何春生低头,不与他对视。霍星河一咬牙,只得又把那些丢弃的画拿了回来。 赵宝丫摊开画卷,逐个看了过去,看完正面的,又拿过捆在一起的背影画像看起来。霍星河凑过去跟着一起瞧,连看了二十几幅后,他双眼发懵:“宝丫妹妹,这一模一样的后脑勺,你能看出喜欢哪个?” 赵宝丫:“这后脑勺哪里一样了,有些圆有些扁,有些稍方,你仔细看都是有细微差别的。而且佩饰、发量、脖颈、衣料都不一样啊!” 霍星河一脸便秘:这无异于在和他说每个鸡蛋长得不一样! 他看向何春生:“春生,你觉得这些后脑勺一样吗?” 何春生温声道:“自然不一样,世界上没有两株一模一样的草药,只有优劣之分。”他看向赵宝丫,“所以宝丫妹妹,你喜欢怎么样的?这么多画卷,你总要说一个具体喜欢的特点出来,我才好帮忙挑选啊。” 赵宝丫想了想:“脑袋圆一些,头发黑一些,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左耳后面要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何春生眸子微闪:“对容貌、家世、性子这些方面没有要求吗?” 赵宝丫摇头:“没有。” 何春生拧眉沉思:“要找夫婿,怎么可能对着容貌、家世、性子没有要求。宝丫妹妹这描述不像是在对着画像找夫婿,而是……” 赵宝丫紧张一瞬:春生哥哥这么聪明,不会看出什么吧? 何春生松开眉头,轻笑一声:“而是曾经见过某个人的背影,因此念念不忘,只记住了耳后一颗红痣?于是什么顺着赵叔叔的意思,大海捞针的找他?” 赵宝丫:“……”真的神了。 算是念念不忘,但和他们想的应该有点出入。 霍星河听何春生分析完瞬间站直了,有些慌张的看向赵宝丫。 显然在等她的解释。 她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来历,又不能明着说自己做过的具体的梦,不然他们肯定会以为自己疯了。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从三岁开始就做过一个梦,梦里总是有一个人背对着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能看到他的背影和耳后的红痣。这个梦我断断续续做了十几年,前几天我又梦到……”她认真看着对面两个人,“我要找到他,你们明白吗?” 何春生眼神复杂…… 霍星河:明白了,这不就是话本里的日思夜想,食不能寐…… 才子佳人操蛋的开端吗? 第171章 171 书房里的三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何春生先开口打破平静。 “宝丫妹妹,成亲是大事,不能仅凭一张脸就认定一个人, 更何况你仅凭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梦见这个人, 不一定代表他们有缘分, 也有可能你们前世有仇?他长相如何, 品性如何、是好是坏?你都无从知晓,从没接触过。即便这个人真实存在, 你也不能盲目的相信梦里见到的虚幻泡影。” 他话落, 霍星河立马也跟着附和:“对对对, 春生说得对。万一这个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是个丑八怪呢。还是要看得见摸得着, 能真是站在你面前的人才行。” 何春生紧接着又补充道:“而且,画师作画, 都会有偏差。许多细节简化,或是画的不到位有事有的。给的银子多, 画得自然就出众,给的银子少, 也就草草了事。仅凭画选人而且还是个背影, 不靠谱!” 这两人一通分析,赵宝丫颔首颇为赞同, 沉吟几息后,眸子突然熠熠生辉:“你们说得对,只是看画确实模糊,我这就去告诉我爹, 让他安排相看。一天三个,早中晚各一个, 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人了!”她说完,抬步就往书房外走。 小满急急追了出去。 “宝丫妹妹,你回来……”霍星河急得大喊,然而对方很快就跑没影了。他扭头怨念的瞧着何春生,“你行,你瞧你都把她说通透了!” 何春生刚翘起的嘴角压了压,摸摸鼻子讪讪不接话,继续整理桌面上的画卷。画卷太多,他一碰,桌子边上的一卷画就滚了下去。捆住画卷的丝质绳子散开,那画就摊在了霍星河脚下。 他呼出一口气,低头准备去捡,看到宣纸上的人时,顿时脸黑如锅底。蹭得把那画捡了起来,展开质问何春生:“你给我解释解释,这画上是谁?” 何春生抬头瞧了一眼,很平静道:“我。” 他承认得理所当然,霍星河心态崩了:“你果然喜欢宝丫妹妹,还想娶宝丫妹妹?”方才分析得头头是道,原来是想监守自盗。 何春生耸肩:“赵叔叔说京都适龄子弟,我很符合啊。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送画像过来!” “你!”霍星河脸色爆红,说不出一句话。 他倒是发现,春生这厮越来越气人了。 何春生收拾完手边的画卷抬步也往外走,货星河忙问:“去哪呢?” 何春生:“我又不是真的来帮忙看画的,自然是回宫当差。” 霍星河疑惑:“你还没给宝丫妹妹换药呢?” 何春生:“药方给赵叔叔就行。” 霍星河:“……” 狡诈,这读的哪是医书,是他的兵书吧。 他都告假了,只能认命的继续帮忙收拾起画来。 傍晚,饭桌上。赵宝丫同她爹说起相看一事,赵凛有些为难。他一个大男人,自是不好带着姑娘出去相看的,赵小姑只擅长经营,对京都高门贵妇又不熟。让陈慧茹带出去相看更不可能了。 他想了想道;“不若这样吧,等翻过年,由阿爹牵头,让你小姑和玉姨在何记酒楼举办一场诗会。到时候许多赶考的学子也会提前进京,你正好在现场好好相看相看,看中的我们再去打听对方人品?” 赵宝丫一想这样也挺好:省得早中晚三趟的赶! 赵小姑一听也觉得好:“何记要走雅致路子就该举办诗会,以后每年都来一次,风头定能盖过从前的鸿运楼去。” 这消息他们也没提前透露,打算好好筹划一下细节,等翻过年了再对外公布。 之后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雪,赵宝丫让府里的下人不用管院子里的雪,等到了大年夜,雪几乎把院子里的绿植都淹没了。吃完年夜饭,她把府里的下人都聚集起来,让大家比赛捏雪人,谁捏得最快最好得的赏赐就最多。 小满撸着袖子也要下场,外院的婢女笑话道:“小满姐姐平日里月钱都挺多,跟在姑娘身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同我们挣这些个散碎赏钱,委实不该。” 小满笑道:“我不挣,我就是手痒,得了喜钱分给你们便是。” 众下人这才欢呼起来,赵府大年夜热热闹闹的,差不多折腾到子夜才算完。众人拿了喜钱,领了新裁的衣裳,欢欢喜喜去睡了。 赵宝丫坚持要跟着她爹和小姑守岁,三个人围着一炉火坐在正厅里烤火。不多时,院子里的小黑叫了两声,然后很快又没了声响。赵凛无语道:“肯定又是霍星河那臭小子,大年三十的还爬墙。” 他话落,果然见霍星河出现在了正厅门口。他边走边抖落肩头的积雪,露出一口白牙,淡蓝的眼眸里全是笑意:“西墙角的雪被谁挖了个窟窿,我一脚跳下去差点埋在里头了。”许是有外族人的血统,少年已经长得许高,就比赵凛矮上几寸。脸部线条少了关内少年的柔和,多了几分刀削的凌厉。 他坐到赵宝丫身边,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又搓了搓。等手上的寒气散尽,才从怀里摸出个两个红封:“那,给你的。” 赵小姑笑道:“你倒是每年都不落下。” 霍星河跟着笑:“那是,忘记吃肉也不能忘记这个啊!” 赵宝丫讶异问:“怎么有两个?” 霍星河:“来的路上碰见春生了,他托我带过来的。”事实上,那货就在霍府的后门守着他,他一出来就被逮住了。 赵小姑和赵凛也分别拿了一个红封给他,他特别不好意思:“我都多大了,还收你们的压岁钱呢?” 赵小姑笑:“只要没成亲都是孩子,都有。” 然后赵小姑就收到了来自她大哥的压岁钱。 赵宝丫和霍星河乐不可支,四人守着炉子过了凌晨,霍星河直接在赵府睡下了。 大年初一,本该休息的日子。赵凛作为首辅兼帝师又任国子监祭酒,忙得不得了,赵府的门槛就快被人踏碎了。 赵宝丫为了躲亲近,干脆也带着小满出门拜年。霍府待一日、何府待一日,云亭侯府再待一日,去云亭侯府的时候正好碰到同样去侯府拜年的陈微之。两人倒是有几分投缘,同小蜜儿在侯府下了半天的五子棋,之后又说起各地的吃食。 陈微之说起东州老家的美食,忍不住道:“若是有机会宝丫表妹同我一起去东州瞧瞧,那里的米糕各式各样,味道更是一绝。” 赵宝丫想起东州是陈慧茹的老家,随口就道:“好啊,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去呢。” 陈微之听她这样说双眸灼灼,次日,就央这陈尚书带上聘礼和媒人去赵府提亲了。 小满跑来告知她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一旁的霍星河恼怒道:“他这人怎么一句话不说就来提亲了,有毛病是不是?还敢说什么情投意合,宝丫妹妹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他?” 何春生温声问赵宝丫:“据我所知,陈微之不是这么冲动的人,你昨日在侯府同他说了什么?” 赵宝丫无辜的摇头,然后把两人在侯府的情形都说了一遍。 何春生蹙眉:“他定是以为你昨日实在应允他,才让人来提亲的。” 小满催促道:“姑娘,大人让你去一趟前厅。” 赵宝丫惊慌的起身,求救的看向他们二人:“那该怎么办?” 何春生也跟着起身:“我们同你一起去吧,你若是不喜欢他就干脆的拒绝,太委婉了会更伤他的心。” 赵宝丫点头,跟着小满往前厅去。何春生同霍星河二人从后门入,躲在了厅堂左侧的屏风后。 今日的陈微之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外袍,外头罩了一件浅色系的夹袄。墨发只用玉簪在低处挽了起来,儒雅中多了几分出尘之气。又因为好事临头,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见到赵宝丫来,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轻轻喊了声:“宝丫妹妹?” 赵宝丫朝他点头,然后又朝陈尚书屈膝行了一礼。陈尚书瞧着她酷似自家女儿的面容,真是越看越喜爱,连忙摆手让她不必多礼。 赵凛轻咳一声,朝她道:“丫丫,陈公子来提亲,这门亲事你觉得如何?” 赵宝丫眼神闪烁:“可能陈公子误会了什么,我对陈公子并无意,不想嫁。” 此话一出,陈尚书笑容僵在脸上,陈微之整个人都呆了,疑惑问:“为什么?宝丫表妹昨日你还说……” 赵宝丫打断他的话:“昨日你是说东州美食,我因着那是慧姨的老家才应允的,并不是因为你。” “这样吗?”陈微之眼神暗淡下来,很快又急切道:“宝丫表妹,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要你肯嫁我。我发誓,这辈子只娶你一人,一辈子都对你好!” 陈尚书也连忙附和:“对,我们陈家一定拿出半数家产当聘礼,陈家上下都会看重你,若是他敢有半分不好,老夫打断他的狗腿!” 陈尚书之前突然倒戈他这边,赵凛就知道,这老头子必定是知道了宝丫和陈慧茹的关系。陈微之这孩子在国子监读书,品貌都算不错,若是宝丫真心喜欢他,招这个女婿算是不错的人选。 但宝丫已经明确的拒绝了,那就没得谈了。 赵宝丫隐在身后的手拉了他一下,赵凛笑道:“赵某还有一个条件,等听完后,陈家觉得可以接受再谈提亲的事也不迟。” 陈尚书看向他,问:“赵首辅请讲。” 赵凛道:“你们也知道,本官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忍她婚后受委屈。所以,想娶本官女儿的先提条件是要入赘,陈公子能接受吗?” “什么?入赘?”陈尚书先站了起来,眼里是不可思议。然后又惊觉自己反应太大,轻咳一声后,叹气:“看来是老夫这孙儿没福气了!” 想也知道陈家不可能答应,赵家就一个女儿,陈家孙辈嫡子也就一个陈微之。就算不止一个,也根本不会有高门的公子会入赘,庶子也不可能。 入赘了就相当于断了香火,成婚后要听夫人的,出去还要被人笑话。 他们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陈尚书朝赵凛告辞,走了两步见自家孙儿还不舍的看着赵宝丫。只能又回头伸手强硬的把人拉走了。 屏风后的何春生和霍星河若有所思:想去宝丫妹妹就要入赘。 霍星河全家就剩下他一人(老不死的云亭侯不算),外祖家什么事都由着他。再者,他是赵凛带大的,他在想,若是他要入赘,霍家没人会反对。 很快霍星河震惊了:他在想什么?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不是一直把宝丫当妹妹吗? 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不太对劲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招呼也没打,逃也似的从后门跳出了赵府。 他需要静一静…… 何春生眸色晦暗的扫了一眼他逃跑的背影,然后转出屏风沿着原路继续回到赵宝丫的院子,等到用午饭时又继续在赵府用了午饭,直到他娘从何记回来,才回了家。苏玉娘带了许多账本回来,他也不打搅,就坐在她身边帮忙烤火添碳斟茶。 等苏玉娘忙完,他才郑重道:“娘,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告知我。” 苏玉娘难得见他这样郑重,于是也郑重起来,把账本一合,看向他:“你说,我听着呢。” 何春生:“如果我要入赘赵叔叔家,您同意吗?” 苏玉娘安静了几息,突然笑出声:“我当你要问什么严肃的问题呢?我同不同意你都自己决定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何春生眸色压了压:“可是,我还是想问一下。” 苏玉娘收了笑,温声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为何要反对?”她伸手拍拍自家儿子的手:“我和你爹在一起甚为艰难,我只想我儿子得偿所愿,你爹一定也是这个想法。” 何春生挑眉:“娘不怕何家后继无人?” 苏玉娘很是开明:“古往今来有多少家族、姓氏没了?谁能保证百年后、千年后大业还存在?我在意这个做什么,为了所为的香火断送你的幸福不值当,而且不是还有你大伯吗?让他们再努努力就好了。”说完,她又笑着问:“现在关键是,宝丫是什么想法,她对你有意吗?” 何春生轻咳一声:“正在努力。” 苏玉娘起身:“那你加油吧,好了,陪着我熬了许久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何春生跟着起身,同她道了晚安才睡下。 室内一片静谧,月华透过轩窗在榻上铺出一片霜色,院子里积雪正在消融。 大年初六,京都内外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长街古道上到处是提前赶来的书生。 正月十五,何记酒楼要举办大型赛诗会,并且彩头是赵家姑娘珍藏的一颗夜明珠的消息不胫而走。外来的书生开始只以为这是一场寻常的诗会,直到听说这诗会是赵首辅牵的头,又听京都人念叨了几句。才知道这诗会不是普通的诗会,而是赵首辅在为他唯一的掌上明珠选婿。 明珠即明珠。 得到彩头夜明珠的人很可能会成为赵首辅的乘龙快婿。 而且,这个诗会居然没有任何参赛限制。 要知道,如今大业赵首辅一人大权独揽。如果能成为他的东床快婿,将来必定平步青云,这可比科考来得容易。 一时间报名的人几乎挤破何记的门槛! 当然,这都是这群人的臆想。 赵凛的意思是,先把所有人吸引来,然后让他家姑娘在楼上慢慢挑选。可没说这诗会是挑女婿的,更没说得了头彩的人就能娶他女儿。 而赵宝丫也是想把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然后让春生哥哥和星河哥哥挨个去看他们的后脑勺。 务必把那个人找出来。 霍星河心里悲催极了:他文采不行,诗会是参加不了了,还得帮忙看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后脑勺! 确定了,他以后最讨厌的就是后脑勺和卤水鸡蛋了! 何春生倒没什么意见,还主动道:“不若我也参加吧,正好测试一下这些人的文采水平和人品。” 赵宝丫眉眼弯弯,真心道:“春生哥哥,你真好!” 何春生随口道:“那若是我赢了你的彩头,日后答应我一个要求可好?” “好啊。”赵宝丫觉得春生哥哥这么好,肯定不会为难自己的。 两人都笑得甚是开心。 正月十五,花灯节那日京都的大小街道人潮如织,小摊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其中犹以南街的何记酒楼前聚集的人最多。 小皇帝和六公主也听说了这次诗会,偷偷打扮成寻常的贵家姐弟由暗卫护送到了何记。人多眼杂,赵凛担心出事,特意调派了整支千机营的士兵过来守住住何记酒楼正门口。除却楼上雅间观看的京都贵人,楼下书生一律要到门口的登记处报名核实身份才准进入酒楼。 赵凛安排了三楼视野最好的雅间,小皇帝、六公主和赵宝丫三人,人手一只‘千里眼’,趴在侧开的窗口朝下看。 二楼也有不少官家内眷站在栏杆上朝下看,一盏巨大的琉璃宫灯从三楼楼顶倒挂而下,二楼每个栏杆上垂挂着各式各样漂亮的灯笼。挤进来的数千民书生仰头朝上看,眼里尽是欣赏和赞叹之色。 一声铜锣响,苏玉娘出现在大堂中央的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开始宣读诗会规矩。 “欢迎诸位莅临何记酒楼举办的上元节诗会,本次诗会规则,先请诸位以春夏秋冬四季为题各自作一首诗,作好后由翰林院两位翰林判定,合格者晋级。剩余的才子再以风花雪月进行飞花令车轮战,站到最后一名的获胜,获胜者可得价值万金的夜明珠一颗!” 她说完揭开盖住夜明珠的红布,一股柔和的光亮在高台中央散发出来。 众书生尽皆哗然:“真的是夜明珠啊!” 就算不为了赵首辅的独女,仅仅是一颗夜明珠也值得不少人疯狂了! 此刻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那夜明珠上,霍星河夹在人群中低头费劲的看着一颗颗高仰的头颅:哎,长得高有时候也不怎么好! 何春生则朝身后的三楼看了一眼,陈微之似有所感,也回头看去。赵宝丫立刻缩头,又一把将趴在窗口的小皇帝揪了下来。 小皇帝惊慌问:“仙女姐姐,怎么了?” 赵宝丫讪讪:忘记她这里隐秘,楼下人不可能看到他们了。 只是前头才拒绝了陈微之,她多少有点尴尬。 她干笑两声:“无事,我们继续!” 随着一声用力的锣鼓响,诗会正式开始。六公主急切的朝两人招手,随着诗会如火如荼的进行,一阵阵喝彩声几乎将悬挂的琉璃灯震得晃动。 六公主转动着手上的‘千里眼’怎么也看不清,忽而恼怒道:“为什么我们不选对面那个雅间,选在这里只能瞧见他们的后脑勺。” 赵宝丫边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的耳后,边道:“六公主和皇上可以去对面的雅间啊。”先前就是准备对面的雅间给他们二人的,是他们二人硬要跟着自己过来的。 六公主只得把话咽了回去,道:“那还是算了,看后脑勺就看后脑勺吧。” 隔壁雅间的小蜜儿噔噔噔的跑过来,挤到三人中间,扯着小皇帝的衣袖晃了晃:“皇帝哥哥,能给我瞧瞧吗?” 小姑娘眼睛扑闪扑闪的,瞧着分外可爱。小皇帝一个没忍住就把手里的‘千里眼’交了出去,然后他就被三个女孩子排除在外,只能站在她们身后郁闷的挠头。 旁边伺候的宫婢和小太监觉得好笑,碍于赵首辅还坐在那喝茶也不敢笑出声。 赵凛边喝茶,边翻开随身的小册子细细默背。赵宝丫拿着‘千里眼’看了许久,几乎每个人都看了一遍也没看到谁左耳之后有红痣,不禁有些颓败。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朝她爹看去,好奇问:“阿爹在看什么?” 赵凛捏着册子的指尖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一下,随即把册子收好。起身,走过去笑着询问:“看得如何了?” 赵宝丫:“诗会快结束了,春生哥哥应该能夺冠。” 赵凛诧异,走到窗边朝下看,果然就只见高台上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陈微之另一个就是春生。 陈微之不是不肯入赘吗,怎么又跑来了? 想来少年思慕,很难了断吧。 转他心念一动:近日事忙,还真是一叶障目了! 春生能跑来参加诗会,是不是证明对丫丫有意? 若是如此,玉娘又同意的入赘的情况下,春生无疑是照顾丫丫最好的人选! 至于他为什么没考虑霍星河,完全是这小子在这方面缺根筋,种种表现来看都只是把丫丫当妹妹看。 台下又是一声锣鼓响,何春生果然夺冠了! 赵凛笑道:“丫丫,你瞧,春生正朝着你这边看呢。” 赵宝丫再次凑到窗台边往下看,忽而偏见一个两个人背对着她正站在何记的门口。其中一人青丝半垂,同色丝带束发,背脊笔直如劲松。微微侧头往路口看时,左耳后一颗红痣在灿烂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然而,这背影很快就往左边走了。 赵宝丫心跳加快,突然转身往另一边沿街的窗户看去。灯火阑珊下依然只瞧见那人秀挺俊逸的背影,而且很快就要消失在人潮中。 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她生怕人跑了,迫切的想瞧见对方的面容,抬脚就想往窗口上下去。赵凛吓得不行,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拉住,蹙眉问:“你干嘛呢,这是三楼!” 赵宝丫这才反应过来,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远,她朝着那人大喊道:“喂,穿青色衣裳的公子,你钱袋掉了!” 赵凛顺着她目光看去,人群中的那人停下,顺手摸了一下自己腰侧。等摸到钱袋还好好挂在自己腰侧时,似是不屑的哼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赵宝丫这下是真急了,立刻转身从往一楼狂奔。何春生以为她是来庆贺自己的,捧着刚得来的夜明珠迎上去,赵宝丫就从他身侧的台下飞奔错过,带起一阵刺骨的风。然后在众人的瞩目中冲出了何记酒楼。 他愣在原地,木然的转身朝门口看去,长睫低垂遮住了里面暗淡的光。 霍星河愣了一瞬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冲出何记的赵宝丫在群人中疯狂的寻找,伸手扯过每一个相似衣裳的人确认。霍星河紧紧跟在她身后,不少不明就理的人也跟着涌了出来,站在何记正门口瞧着她疯狂的举动。 赵凛站在三楼窗口往下看,眼神晦暗难明:难道他家女儿左右都选不中,只是想寻这青山男子? 他女儿有了意中人? 第172章 172 赵宝丫在拥挤的人群里找了许久, 上元灯节上的惊鸿一瞥终究是淹没在人潮如织的夜色里。 不少人回头来看她,她浑然不觉,依旧顽固的寻找着。好几次险些被人撞了, 幸而霍星河拉住了她。但怎么也劝不回去,最后还是何春生过来把她哄走了。 他们从何记的大堂穿过往三楼去, 围观的书生瞧见她真容, 眼中都闪过惊艳。不禁有些遗憾, 又有些懊恼。 哎,早知道赵首辅的独女长得这样好看, 方才应该更努力一点才是。 彩头没了, 美人也没了! 但好像这位赢了彩头的何公子也没能赢得美人心。那美人眼巴巴的追着一个背影跑了, 回来还失魂落魄的。 一直在窗口观望的赵凛眼神眯了眯, 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那青衣书生的模样。若是以他从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一定能精准的找出有用的线索。可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回想, 也想不起来那书生腰间的钱袋、衣裳上的纹样是哪种模样。 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看来记忆里又退化了不少! 他抬手招来守在雅间门口的禁卫军统领郭广陵, 小声吩咐道:“立刻派人去调查那青衣书生的来历,大概身长七尺有余, 瘦挑、指尖修长……”再多他回忆不起来了, 只得补充道:“今夜何记登记过的公子都可以排除,应该可以缩小范围。” 郭广陵很是为难:就算排除在场所有的公子, 仅凭一个背影也很难找到人啊。 但赵首辅都吩咐了,再难还是要办的。 等护送小皇帝和六公主回宫后,就开始着手暗中排查那青衣公子的踪迹。 自上元节诗会那夜后,整个京都人都知道了赵首辅家的姑娘对一位青衣公子一见钟情, 疯魔了般到处找人。听说那青衣公子只是一个背影就将赵家姑娘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发誓非君不嫁。 总之传着传着就越来越离谱了! 众人羡慕那公子的同时又更好奇起来:这位公子到底是谁啊? 只是一个背影都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那真容不得和谪仙似的? 又或者这人只是背影特别绝,真容其实一般般? 有人就开始动歪心思了,反正赵姑娘也没瞧清楚青衣公子到底长什么模样。若是他们也穿着青衣过去何记晃两圈,运气好到被认错了呢? 那不仅能抱得美人归,还能一朝飞黄腾达! 于是,何记门前终日是来来往往一群青衣长衫,玉簪绸带的少年公子。还有些迷之自信的老举人或是一些歪瓜裂枣连背影都磕碜的人也穿着青衣跑来凑热闹。 赵宝丫在何记三楼的雅间坐了十来日,看得眼睛疼! 这帮蠢货有病吧,还真以为她是在挑夫君呢! 她不耐的吩咐小满:“找伙计下去说一声,没事再在何记门口瞎晃悠的一律抓到官府去!” 小满答应,正要开门出去,雅间的门先开了。何春生推门进来,温声道:“别去了。” 赵宝丫连忙起身:“春生哥哥,你怎么来了?” 何春生手里捧着个锦盒,缓步走到她身边坐下,道:“左等右等你都不在家,特意来找你的。”他也朝楼下看一眼,瞧见还在街道上的徘徊的一片青时,叹了口气道:“何记是酒楼,断然没有赶人的道理。再者这些人都是此次要参加会试的举子,你先下抓了他们会误了他们科考。十年寒窗不易,还是算了吧。” “这帮人聚集在这无非是因为你,只要你回家,不日日在这守着了,他们自然会散。” 赵宝丫抿唇,双眸里挣扎一阵后,抬头瞧他。眸光重新变得坚定:“可是,我差点找到他了。你知道的,我非要找到他不可,不然我睡不安稳!” 何春生长睫下压,眸光晦涩:“是吗?”他手指无意识在锦盒上摩挲两下,然后推到她面前,转移话题:“夜明珠,还给你。” 赵宝丫诧异:“还给我做什么,赢了就是你的。” 何春生温声道:“我的就是你的,我不是说过以后挣的银子都分一半给你吗?这夜明珠总不可能分一半,所以你全拿着吧。而且……我是拿它来换一个要求的,你先前不是答应我只要我赢了,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赵宝丫接过夜明珠:“嗯,你说吧,我听着呢?”她说是听着,眸光却无意识的又落在了窗外来往的人群上。 何春生足足看了她好几秒,神情苦涩:“算了,还是等我科考出来再提这个要求吧。” “啊?”赵宝丫回神,又哦了声:“也行吧,你近日别管我了,温书要紧!”随后目光又落到了窗外。 何春生顿了一会儿,又道:“那人必定也是此次的考生,你与其在这等,不若先回去,等会试那日守在礼部贡院外会更容易找到一些。” 这话提点了赵宝丫,她眸光璀璨,夸道:“春生哥哥,你怎么这么聪明!” 见她开心,他心情那股阴郁气也散了大半,伸手抚了抚她发:“那听我的,先回去吧。” 赵宝丫点头,欢欢喜喜的跟着他走了。 会试在三月举行,若是按照从前的惯例,国子监的学生参加完吏部的考核是不用参加会试,可以直接任命为官的。 赵凛当了首辅后,立刻让小皇帝下令废除了这一制度。所以,自今年起,国子监通过吏部考核的学子,只可以免府试和乡试,最后还是要跟大业所有的寒门子弟一样,参加会试和殿试。 至于何春生,是由赵凛和翰林院共同保举,免了乡试,直接参加会试的。 即便有人不满,也不敢当面有微词。他如今大权在握,没直接让何春生做官已经很收敛了。 会试这日,赵宝丫难得起了个大早,上次这么早的时候还是她爹参加科考呢。 外头天还灰蒙蒙的,赵凛也要早起进宫,交代她道:“注意一些安全,爹昨日同星河说了,他会同你去。” 赵宝丫点头,等到了正门口果然见马车边上靠坐着一人。宽肩窄腰,微曲起的双腿分外抢眼。见她出来,立刻跳下马车,三两步跨上台阶:“宝丫妹妹,你来了。” 她抬头看天,晨色朦胧,乌云低垂,瞧着要下雨。她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三人上了马车,紧赶慢赶果然在半路就下起了雨,而且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到了贡院门口,鸣炮已经到了第三声,已经陆陆续续有考生排队往里走了。他们没打伞,只能坐在车里面远远的瞧着。隔着重重的雨幕,只看到一片青花、墨白的油纸伞。直到考生全都进去了,也没找到那人的丁点身影。 赵宝丫无比郁闷,懊恼的抬头天。霍星河在一旁小心的瞧着她脸色,隔了半晌才试探的问:“人都走光了,要不我们也回去吧。” “狗屎运真好!”不愧是男主,是担心被她弄死吗,总能绕开她走。她放下车帘子,吩咐车夫:“回去吧。” 马车压过一洼的春雨重新往赵府去,霍星河挠头,一路上都在思考她那句‘狗屎运’是什么意思? 碰上下雨踩狗屎运了? 可压根没找到人啊! 他心里蔫坏的想,要是会试结束时也碰上下雨就好了。 可天终不随他愿,会试结束前一天就放晴了。考生出来的那日更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天气好得不像话,前来接人的人家将贡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连苏玉娘也舍了生意,雇了马车特意等在这。 饶是赵宝丫已经来得很早了,依旧被堵在百米开外不得寸进。 她干脆弃了马车,努力往前走。人太多,霍星河时刻护着她,还要谨防小满跟丢了。等她好不容易挤到靠贡院里侧的一点位置,又发现自己在一群男子中委实不高,视线范围有限。跳着脚也只能勉强看到前面几个人的一点后脑勺。 就……挺恼人的! 她真是信了春生哥哥的邪,连个鸡毛都没瞧见。 她四下张望,霍星河个高,一眼便瞧见从贡院出来的何春生。他朝着那本招了招手,何春生便也朝着这边走过来。等人走近了,他才压低声音鸡贼的问:“你是不是早知道会试前后贡院门口不可能看到人?” 何春生连考了几日,很是疲惫,揉了揉眉心声音略微干哑:“不懂你在说什么。”随即伸手拉过还想往前的赵宝丫,“这里这么乱,你下来做什么,快些上马车去。” “可是……” 赵宝丫还没可是完,就被不容拒绝的护着前行。她跺脚,频频四下张望,刚上马车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上了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而那马车正在缓缓前行。她急切的吩咐车夫道:“快点,跟着前面那辆四角垂挂彩羽的青棚马车。” 眼看着马车跑了,霍星河追着跑了一阵,也跟着跳上了马车。 何春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无奈的又揉了揉眉心:那个人真的就那么好吗? 他闭眼再睁眼,长出一口气,转身朝着自家的马车而去。 京都这日的车马委实多,看热闹的人也不少。赵家的马车跟过了一条街,还是把人跟丢了,倒是在岔路口碰到了下职回来的赵凛。 赵凛喊着她,赵宝丫急切道:“阿爹,我方才又瞧见那个人了……” “你别急!”赵凛安抚她道:“今日街上人多,你告诉我那人马车往哪里去了,阿爹去帮你找。” 赵宝丫指了一个方向,赵凛让他先回去,然后匆匆下了马车抄近路往另一个岔路口去。 到了这个岔路口,马车行进速度快了起来,他也不便追,只盯着那马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看那马车雕刻的花纹貌似是青州顾氏,只是比顾山长的马车花里胡哨了一些,一看就是年轻小公子的马车。 他同跟着的小厮吩咐了两句。直到子夜,小厮才带着禁卫军统领郭广陵来了。郭广陵朝他抱拳行礼后,禀告道:“回大人,卑职去京都所有顾姓人家查了,四角垂彩羽的貌似是礼部尚书顾三郎家的。顾家今年参加会试的有两人,一个是顾三郎的嫡子,但已经定过亲了。还有一个是顾四郎的儿子,前些日子从青州过来的。” “顾四郎?”顾山长第四子? “叫什么?多大了?” 郭广陵继续回禀:“今年十八,叫顾闻经,听说容貌过人,再多的就不清楚了。” 赵凛仔细回忆,隐约记得当年在青山书院读书时,顾师娘是有带过这么一个小孩过来。总是闻儿、闻儿的喊,又让丫丫去同他玩过。丫丫回来还特别兴奋的说,这个小哥哥长得如何如何的好看。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分在里头吗? 那小丫头不会从小时候开始就惦记人家,一直惦记到现在吧? 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事人赵宝丫浑然不觉她爹已经脑补一场十几年的暗恋大戏,还在等着她爹的消息。 赵凛倒是不急着把查到的告知她,反正到放榜殿试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干脆飞鸽传书,让人去青州顾老四所在的镇上好好打听打听。最好能找到顾四府上的下人打听一二,品貌、性情、才学都要打听清楚。 越详细越好。 趁着下边的人去打听的功夫,赵凛还特意命人去顾府蹲守了几次。吩咐蹲守的人,只要顾闻经出门一定记得通知他。 哪想这人着实沉得住气,硬生生一个月没出门。他为此亲自造访了顾三郎府上,故意提起府上的小辈,顾三只道:“两个小子也算懂事,一直在家中温书准备殿试呢。” 赵凛笑道:“那是有把握考中进士了?” 顾三郎笑道:“小儿学问尚可,勉强能中。但我那闻经侄儿素来小有才名,又是青州解元,定人高中!” 接着又是对他好一通夸。 赵凛来了兴致:“听你说得这样好,本官倒是想见一见了。” 顾三郎连忙命人去请,然而,人没来。那小厮支支吾吾回话:“闻经公子说殿试是赵首辅出题,这个时候要避嫌才是。” 赵凛哑然:倒是个高傲的性子。 顾三郎尴尬,开口表示歉意。 赵凛摆手:“无碍,顾小公子顾虑得对,是本官大意了。”临出顾府时,倒是远远瞥见了那人背影,确实就是丫丫那日追的青衣公子。 很快,青州那边的人也传话过来了。说是这个顾闻经出生时霞光漫天,是个天纵奇才,三岁能诗四岁能赋,同他一样小三元出身,在青州一代很有名。又因容貌过盛,每次出门都容易被围堵,所以甚少往人多地方去。不喜出门,喜读书,承袭了顾山长的门风,为人秉正。 总之风评很好。 十八便参加会试,确实称得上天纵奇才了。 赵凛还算满意,但一想到顾山长从前的性子也不乐观起来。 奈何女儿心心念念,只能勉强接受了。 几日后,会试放榜,青州顾闻经果然位于榜首,何春生屈居第二。 赵凛微微诧异:知道他文采好,没想到还能压春生一头。 他原本打算殿试时好好瞧瞧那人,试探一番。哪想放榜当日,就听闻京都好几家准备榜下捉婿。 好在顾闻经当日只是遣了小厮来看榜,自己压根没来。 原本打算捉他的人,就把主意打到了举子宴上。 每届会试结束,中了学子都会在鸿运楼定下好几桌宴席,用来庆贺。鸿运楼自苏家落败后就倒了,如今京都最出名的酒楼就是何记了。 头一年,何记主动提出免费置办宴席,只要是中了的学子都可以过来。但前提条件是要会员郎亲自题一幅字。 饶是顾闻经再不喜人多的地方,这个时候也必须去。 赵凛询问小厮:“京中有哪几家放话要去捉婿的?” 小厮道:“新任的兵部孟尚书家、周翰林家还有鸿胪寺肖家,其余应该没有了吧。” 赵凛挑眉:连他看中的女婿也敢抢,那就看看谁手段更厉害了! 第173章 173 赵凛先找来郭广陵, 让他在禁卫军里挑选了二十几人,把何记的伙计全替换了。当天夜里,华灯初上, 他换了一身便服出门。 赵宝丫瞧他眉眼里藏着喜气,忍不住问:“阿爹,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赵凛顺口道:“我得去一趟内阁, 同诸位大人商议殿试之事。”他说完, 又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自家女儿,疑惑问:“你披了斗篷是要出去?” 赵宝丫点头:“要去何记。” 赵凛劝阻:“今夜就不必去了, 何记二楼今夜有举子宴, 一楼也会有很多人, 估计会闹到很晚。大晚上的, 你一个姑娘家不合适。” “可是……”赵宝丫想说,就是有举子宴她才要去啊。 她刚开口, 身后就有小厮急匆匆的跑来:“姑娘,姑娘不好了, 家里的大狗要下狗崽子了,难产呢, 您快去瞧瞧吧。” 赵宝丫为难一瞬, 还是扭头快步往回走了。 赵凛朝慢一步的小满交代道:“记住了,今夜尽量别让你家姑娘出门。” 小满连忙点头, 快步跟了上去。 赵凛站在大门口,抬头仰望夜空:今夜有月无风,真是好时节。 他感叹完又朝身边的小厮道:“你现在立刻去告知何小公子一声,就说今夜有人去抢会元郎当女婿, 让他注意些,别被误伤了!”他中会元那会儿, 就是有人抢错了人,误把秦正卿给抢了去。 小厮点头,立刻抄近道往何家去了。 何家此时灯火通明,何春生换了一身月白松枝长袍,正在整理袖口。听到小厮的传话,微微挑眉:“捉婿?有几家?” 小厮道:“三家,新任的兵部孟尚书家、周翰林家还有鸿胪寺肖家,大人让您躲着点。” 小厮走后,书童白芨好奇的问:“公子,那个会元郎长得很好看吗?怎么这么多家要去抢他?” 何春生仔细回忆了一下会试入口考场时的匆匆一个照面:“确实长得不错。” 书童白芨不以为然:“小的瞧着公子就顶好看,定然是没有公子耐看的。”他们家公子人俊心善。 何春生没接他的话,起身:“走吧,莫要迟了。” 主仆两个出了门,乘着马车径自往何记去。路过的更夫主动避让,等他到达何记时,里头已经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他一进去,立刻有人迎了上来恭贺。众人都知道,他是赵首辅举荐的天子伴读,何记又是他家的。纵然不是会元,将来也前途无量。 何春生眉目含笑,温和如玉,只要上来打招呼的人都一一回礼过去。众人拥簇着他上了二楼雅间,等他们围着桌子坐好,他扫了一圈,问:“顾会元郎还没来吗?” 其中一人阴阳怪气道:“没呢,他素来高傲,放榜前我们几次相邀他都不曾出来。这次肯定又是最后。” 另一人也跟着附和:“对啊,他是名门顾氏,祖父是名满大业的顾大家,瞧不上我们也是正常。” 何春生笑容淡了几分:“许是有事耽搁了,大家别胡乱猜测了,先说说其他吧。” 这明显是在帮顾闻经说话,众人想到顾闻经祖父是赵首辅的老师,何兄又和赵首辅往来甚密,说不定这何兄和顾闻经比他们熟。于是都闭嘴,兴奋的说起这次会试试题和各自老家的风土人情。 酒菜开始上桌,何春生听这些人扯淡有些无聊,扭头看向别处。瞧见上菜的伙计时,端着茶水的手顿了顿,然后快速把其他几个伙计都扫了一遍。 略略有些诧异:居然是宫里的禁卫军。 那几个禁卫军也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朝他点头示意,然后又一一退了下去。 何春生思索:只是一个举子宴,赵叔叔派禁卫军来做什么? 还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楼下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大笑,高喊出声:“会元郎,顾会元郎来了!” 雅间里的几人起身,跑到二楼栏杆处围观,朝着楼道上打招呼:“顾兄,您终于来了,让我们好等。” 颇为嘲讽:这些人,方才酸话一箩筐。对方来了,反而最是热情。 等脚步声近了,方才说笑的声音突然就没了,先前围在栏杆处的几个人也静了声,不由自主的站直了些。 何春生知道,这人上来了。 他起身直面走过来的顾闻经,对方最外面罩了一件简简单单藕丝色大氅,大氅袖口及下摆露出半截栀黄色外袍,边缘皆用云白丝线绣了几只仙鹤尾羽,瞧着轻飘飘的雅致至极。 顾闻经施施然走上木质的楼梯,轻到没发出半点恼人的声音,脖颈连着背脊挺直舒张。踏上二楼后,长卷的睫羽往上抬,一双如星河入皓月的眸子扫了过来…… 人群中有人发出吸气声,顾闻经似是见怪不怪,扫到何春生身边的空位,径自走到他边上站定。跟着他上来的顾闻辰蹭蹭的走上来,打破了大家的安静,走到顾闻经身边,朝众人歉意一礼:“抱歉,抱歉,顾某来往了,连累了闻经堂弟一同迟到。”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才重新恢复热闹,笑道:“是来晚了,该自罚三杯才是。” “应该的,顾某自罚三杯。”顾闻辰很爽快,提起酒壶倒了酒,连喝三杯。 众人又看向冰雪般的顾闻经,起哄道:“会元郎也该自罚三杯吧?” 顾闻辰自动自觉的挡在顾闻经身边,像是保护一个易碎的琉璃一般,道:“阿经不甚酒力,还是我来吧。” 他一站出来,立刻有人出声阻拦:“哎呀,这样就没意思了,今夜大家高兴,多少要喝一点才是。” 说话的这人目光灼灼盯着顾闻经,羡慕的同时又微妙的有些嫉妒:这人文采斐然就算了,皮相居然也这么优越。 顾闻经眉峰微蹙,看向那人,那人呼吸一滞,突然哑了声,讪讪道:“我当时说错话了,还是自罚三杯吧。”哎,长得太好看,连为难他都觉得罪过。 没成想,顾闻经突然开口:“不必,顾某自罚三杯就是。”连声音也入玉石相击,泠泠动听。 说着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拿起面前的酒杯递到顾闻辰面前,示意他倒酒。 那捏着杯身的双指如上好的胎玉,莹润光泽,酒液溅在肌肤上,如露珠落骨瓷,韵致无穷。 众人呆了呆,继而呼吸都放轻了。 他一杯酒下肚,面色就红了,玉白的脸如染了胭脂色。 顾闻辰怎么都到不下去第二杯,求助的看向何春生。因为赵春喜的缘故,两人也算有点交集和往来,还算熟悉。 何春生本想出声劝阻,侧头间目光无意识的从顾闻经的后脖颈扫过,整个人如遭雷击。灯火下,这人左耳脖梗后一颗红痣熠熠生辉,如朱砂红得几乎滴血。 他眸色变了几遍,目光落在顾闻经优越的侧脸上:他一直以为宝丫妹妹说的这个人是臆想,没想到真实存在。 而且这个人就在他眼前,还如此耀眼! 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收紧一秒又很快松开,压下眼里的晦暗。主动接过顾闻辰手里的酒壶,继续给顾闻经倒酒:“说好三杯就三杯吧。” “春生……”顾闻辰不可思议的盯着他,他温声安抚:“闻经如今是会元郎了,将来要入朝为官,酒量总要练练的。” 众人立马又跟着起哄:“就是就是,都别站着了,快坐下。” 顾闻经三杯酒下肚,眼尾都开始红了。他顺势坐下,明明坐的地方不是最亮堂的,但他整个人都入一颗明珠散发着莹莹光彩。 雅间的众人目观总是无意识落到他身上。 他有些厌恶的皱眉,往看起来最舒服的何春生身边靠了靠。 有人开始提议来对对子,行飞花令。何春生笑道:“在坐的诸位都是才气斐然,若是对对子,飞花令满桌子的酒只怕一整夜也喝不完。不若大家来击鼓猜谜,也不猜高雅的,就猜民间时常听到的,如何?” 众人觉得新奇有趣,连连答应。 何春生主动找伙计要了小鼓,担任起了击鼓和出谜的职责。他说的谜语总是新奇古怪,谜底又让人挑不出错,甚至能会心一笑。 顾闻经不由的对他起了兴致,主动和他攀谈起来。聊着聊着就喝多了,临近子夜,整个雅间已经没几个清醒的,全趴在桌上喝得东倒西歪。 何春生也有些酒色上脸,他伸手推了推身边的顾闻经,温声唤了句:“顾兄?” 顾闻经长睫颤颤,趴在那一动不动。 夜已经很深了,一楼大堂也醉死了一大片,苏玉娘和赵小姑早就已经回去。剩下周掌柜在柜台里打盹,他是一点都不担心,整个酒楼都是禁卫军的人,他睡得心安理得。 二楼对面回廊的雅间门开了,孟家的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鬼鬼祟祟往这边来。与此同时,一楼大堂也有一队人马踩着楼梯往上,三楼雅间也下来了一伙人。 何春生起身,特意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趴下,装醉。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进了他们雅间,还零星迷糊几个书生见有人进来,提着酒壶就要找人喝酒。被人伸手拉开,然后又有许多的脚步声依次而至。 他半掀开眼皮,去瞧桌对面醉死过去的顾闻经。见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何春生唇角翘起:还真有人捉婿啊! 然而,那人只看了顾闻经一眼,就迅速的走开,接着挨个看。 何春生蹙眉:顾闻经长成那模样,有眼睛的人都能一眼瞧出来吧? 还不待他细究,后脖颈突然一疼,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最后一瞬,他有一秒的茫然:赵叔叔不是说来抢会元郎的?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兵部孟家家丁把人架了起来,压低声音兴奋道:“老爷,得手了,捉到何公子了!” 孟尚书挥手,示意几人快走。然而,还没跨出雅间,周翰林就带着人进门了,挥手示意自家的仆从抢人。 两家争执间,鸿胪寺卿肖大人带着一伙人扛着何春生就跑。 其实三家一开始的目标都很明确——就是打算抢何春生的。 会元郎虽然文采斐然、容貌过人,但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何春生就不同了,背靠赵首辅,又是天子伴读,将来必定扶摇直上。 关键是品貌优越,同那会元郎比丝毫不逊色! 不抢他抢谁? 先前放话说要抢会元郎不过是故意放的迷嶂。 埋伏在何记二楼的禁卫军瞧着大打出手的三家人都懵逼了:不是说这些人要抢会元郎吗,怎么把何公子抢走了? 他们这是追还是不追? 郭广陵咬牙:做事不依东,累死也无功! 赵首辅只说守着会元郎,万一这群人是故意抢了会元郎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再背后偷袭怎么办? “先把会元郎抢了交给大人吧!” 于此同时,赵宝丫正好从家中赶来,隔着老远,瞧见何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她松了口气,看来举子宴还没结束。 马车停在了路边,她带着小满往何记里面走,刚走到门口,迎面冲出十几个人,打头的就是肖大人。 小满吓了一跳,连忙护着她往边上靠。她回头张望的瞬间,瞧见被人扛在背上的何春生,眼珠子瞬间瞪圆了。 小满也吓得够呛,说话都哆嗦了:“姑,姑娘,何小大夫?他们扛的是何小大夫?” “肖,肖家人抢何小大夫干嘛?”肖楚同霍星河交好,她们自然是见过肖大人的。 赵宝丫脑筋转了几个弯,恍然大喊:“他们是想捉婿!”她爹曾经也被捉过,还是她通风报信的呢。 她朝楼上看了一眼,仅仅挣扎了一秒,提起裙摆就往自己的马车跑去。边跑边朝车夫道:“快,快去追肖家的马车,务必把春生哥哥追回来。” 小满边跟着她跑,边问:“姑娘,我们不是来找人的吗?” 赵宝丫咬牙:“找什么找,当然是春生哥哥最重要!”早就觉得肖家姑娘对春生哥哥不一般了,平日里瞧见春生哥哥就脸红。 竟然大胆到让她爹来抢人! 说什么也得抢回来。 赵府的车夫几乎将马鞭甩出残影,马儿嘶鸣,在子夜的街道上追着另外一辆马车飞速疾驰。 孟尚书和周翰林带着人赶到何记门口时,见人已经跑了。想着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干脆把会元郎抢了吧,于是两人同时又往回跑。只是到了二楼,发现禁卫军统领郭广陵正扛着会元郎跳窗…… 三方人马诡异的对峙了两秒,孟尚书和周翰林果断当做没瞧见,又折返回一楼。 废话,不当做没瞧见,难道还敢追不成。谁不知道郭广陵是赵首辅的人,定然是赵首辅要抢会元郎回去做女婿。 谁敢和赵首辅抢人啊。 眼看着肖家的马车已经跑远,孟尚书脑袋一转,指着另外一条近路道:“我们抄近路过去吧,说不定能把肖大人截住。人没到肖府前,鹿死谁手还不确定呢!” 周翰林点头,两人带着家丁又狂奔而去。 看了全程的周掌柜整个人相当炸裂,一时间不知道该去楼上看看好,还是要回去通知东家。 有来接人的其他家仆从见着好几伙气势汹汹的人家,来来回回的跑,都吓住了。避让到旁边不敢靠近,直到听说有人捉婿,才赶紧跑进酒楼看自家公子有没有被抢。最后一清点,好像只有会元郎和何伴读被抢了。 至于被哪家抢的,恐怕只有等到明日才知晓了。 再说郭广陵这边,扛着顾闻经跳了窗,一路狂奔,拐过一个街口朝停在暗处的马车里道:“大人,人抢来了!” 赵凛掀开马车帘子,瞧了他肩上的人一眼,唇角露出笑:“抢到了?另外三家也去了?打起来了吗?” 郭广陵点头:“去了,属下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打起来。他们没抢顾公子,把何公子抢走了。” “何公子?”赵凛有一秒的空白,“哪个何公子?” 郭广陵:“何小大夫,何公子。” “什么?”饶是赵凛沉稳惯了,此刻也惊得够呛:“他们往哪去了?” 郭广陵被他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道:“属下瞧着是鸿胪寺肖家把人抢了去,其余两家追了去。” 赵凛冷着脸,立刻吩咐车夫:“快,抄近路往肖府去!” 车夫不敢耽搁,立马甩鞭就走。 扛着人的郭广陵傻眼了,连忙喊:“大人,那会元郎怎么办?” 赵凛快速回了一句:“你送回赵府看着办吧,总之天亮前别让人跑了!”说完马车就快速消失在黑夜里。 郭广陵左右看看,又挠了挠头:不都说是抢会元郎嘛,怎么都去抢何公子了? 他方才是不是也该抢何公子? 哎,不管了,先把会元郎送回赵府吧。 他立马扛着人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赵凛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距离肖府还有两百米远时,把人截住。他跳下马车,双手撑腰,挡住去路,朝勒停的马车喊话:“肖大人,您这就不地道了,说好的抢会元郎,抢何家小子算怎么回事?” 马车里的肖大人咬牙,小声吩咐车夫:“往回跑,从另一条路走。” 车夫为难:“老爷,身后也来了一辆马车,走不了了!” 正说着,后面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赵凛目光越过肖家的马车往后看,然后他就看到了他的宝贝女儿和小满。此刻他的心情犹如狂风过境,凉得不要不要的。 不是,会元郎给她抢回去了,她怎么在这? 还来不及叹气,赵宝丫瞧见他,立马气鼓鼓的告状:“阿爹,你来的正好,他们抢了春生哥哥,快让他们把春生哥哥还回来!” 另一边,从近路巷子里跑出来的孟家人和周翰林差一点就冲了出去。听见赵凛的声音,吓得又各自退回了巷子里,然后鬼鬼祟祟的探头往马路中间的三辆马车看。 明月高悬,三方对峙:赵首辅、赵首辅的闺女、还有进退维谷抢了何小公子的肖家。 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首辅不是才抢了会元郎吗?怎么又跑到这来劫何小公子? 肖大人前后无门,终于舍得下了马车,看向赵凛,乐呵呵道:“赵首辅,恐是您听错了,是孟家和周家说要抢会元郎,肖某一直想抢的就是何小公子啊!肖某女儿对何小公子有意,还请您成全!” 他没瞧见郭广陵抢顾闻经,又知道赵家姑娘有意中人,自然不认为赵凛也是来抢何春生的。 赵、何两家关系那么好,若是有意结亲,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来抢! 赵凛还没开口,赵宝丫先不乐意了,她披着斗篷,踩着鹿皮小靴。双颊气得鼓鼓,恼道:“你们抢人前也不问问春生哥哥乐不乐意?这样多没道德!” 刚抢了人的赵凛掩唇连连咳嗽,然后跟着附和:“我家女儿说得对,别人我不管,但至少何春生。你抢他前,必须他同意才行!不然明日闹得难看可不好。” 肖大人拧眉:“赵大人,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两厢情愿,小女喜欢何公子,对他好,长得也算好看。日子久了,温香暖玉,处着处着自然就处出感情来了。” 赵宝丫脸都气红了:“春生哥哥不会喜欢肖兰儿的,他俩处不出感情,你快把春生哥哥还给我!” 她要上前,赵凛赶忙过去把人拉住。 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肖大人脸皮其厚:“赵大人,据肖某所知,您家姑娘不是有了意中人吗?还大张旗鼓的找了许久。如今这般生气又是为了什么?除非您也是打算抢何小公子回去做女婿的,不然今日拦我就说不过去了!” “坏人姻缘可是要遭天谴的!” 他又看向赵宝丫,语气恳切:“赵姑娘,小女非常非常爱慕何小公子。你已经有了意中人,应该能理解小女,你若是不喜欢他,今夜能不能高抬贵手,成全小女?” 这是妥妥的道德绑架啊! 赵凛就不是能被绑架的人,他笑道:“肖大人这话说的,谁说我不是抢回去做女婿的。若不是赵某的女婿,赵某费尽心思的培养他做什么?” 蹲在暗巷的孟大人和周翰林卧槽了一声:这这,这赵首辅真贪心啊,一次性抢两个! 这赵姑娘也是个狠人:前头惦记一个,如今还想左拥右抱! 难道不是想嫁,是想娶三个? 肖大人眉头蹙了蹙,不太相信赵凛的话。若是早中意人,不可能现在才说出来。 老狐狸不好搞,他只得扭头看向赵宝丫:“赵姑娘,你来说,你若是也喜欢何小公子,今夜肖某就把他还给你!” 第174章 174 肖大人就是笃定赵宝丫有了‘心上人’才如此说。 若是寻常人, 又真有了‘心上人’,肯定就被套路过去了。 而赵宝丫的反应就比较奇特,她没回答肖大人的问题, 而是以一种看‘有病’人的眼光看着他,拧眉道:“你这人, 好生奇怪!是你抢了人, 我们在追你, 你为什么要反过来问我问题?大业有哪条律法规定可以当街抢人的,天子脚下, 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为难我, 你莫不是疯了?” “还是以为我小姑娘好忽悠?” 肖大人被噎了一下, 老脸通红, 瞪了一眼身后憋笑的家丁,轻咳道:“榜下捉婿, 这不是约定俗成的事吗?” 赵宝丫鼓着腮帮子怼回去:“谁跟你约定的?是玉姨还是春生哥哥?当事人都没同意,算哪门子的约定?再说了‘榜下捉婿’, 你那是榜下吗?你跑到何记去了!何记是什么地方,何记的东家是玉姨, 那何记就是春生哥哥的家。你冲到他家把他抢了, 那不是‘榜下捉婿’,是私闯民宅。您是官, 不会不知道‘私闯民宅’是犯法的吧?” 真是好利的一张嘴啊! 肖大人被说得哑口无言,他身后的十几个家丁眼中也不禁肃然起敬。躲在巷子里偷听的孟尚书、周家众人也暗暗擦汗,幸好被质问的不是他们。 不愧是赵首辅的闺女,这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居然让人暂时挑不出错来。 “你这都是歪理!”肖大人额角也开始冒汗,尤其是赵首辅就那么抱臂看着他的时候, 他辩解道:“何记是酒楼,本官去酒楼抢人怎么就是私闯民宅了?” 赵宝丫可不管这些,她叉腰,往前一步:“总之,我只给肖大人两个选择,要不现在把春生哥哥还给我,要么我现在就进宫去告御状!” “这这这……”即便现在是四更天,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相信,赵家姑娘真想告御状,宫门真的就会打开。 小皇帝有多信任赵首辅就有多喜欢赵家姑娘,连随身的玉牌都送给她了。 肖大人觉得书上说得果真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还以势压人! 他吹胡子瞪眼看向赵凛:“赵首辅你怎么说?” 赵凛抱臂坚定的站在自己女儿身后,挑眉道:“这样吧,我也不为难肖大人你。你还是问过春生的意思,若是他答应,你就带他走,若是不答应还烦请你把人留下。” 肖大人:“……”他娘的,这说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要是何伴读能同意,他还大费周章的抢人做什么? 月亮悄然西沉,两方人马悄然对峙着。 几秒后,肖大人终于败下阵来,主动伸手去拉马车的帘子。手刚放到帘子的一刹那,先有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把帘子掀开了。 肖大人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看着跳下来的何春生,惊讶问:“你怎么醒了?”他劈晕人后,还弄了点迷香的,保证明早才会醒。 何春生:“肖大人忘了,我是大夫。”若不是他先前一直注意顾闻经,他们想劈晕他都难。 果然,人不能干坏事啊! 他只是灌了对方一点酒就遭报应了。 先前一叶障目,他方才醒来就想明白了,其实他们三家都是冲着他来的吧。 可惜,没有听到宝丫妹妹说出自己想要答案。 赵凛看到何春生下来,又笑着朝肖大人道:“肖大人,现在问吧,问清楚,不然以为赵某在为难你!” 肖大人有些无语,这不是在为难他,是在恐吓他吧。 但他还不能不问,对方给了台阶他得下啊。于是肖大人木着脸看向何春生,问:“小何公子,你愿意当肖某的女婿吗?” 何春生一秒都没犹豫,几乎是咬着他的话说出来的:“不愿意。” 肖大人面色燥红,哦了一声,挥手打算让众人走。 淡漠的何春生突然喊住他:“肖大人且慢!” 肖大人以为有转机,惊喜的转过头。然后他就听见何春生用极其温柔的语调道:“肖大人,并不是肖姑娘不好,而是我心有所属。在我心中,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这辈子我非她不娶。” 他语调轻缓,如同月笼薄纱…… 赵宝丫心口一动,双眸落在他侧脸上,一眨不眨的看着:春生哥哥……有……喜欢的人了?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夜风拂动,轻柔的吹起少年衣摆。 肖大人摸摸鼻子,无语嘀咕:“同本官说这个做什么?”这是说出来膈应他的,还是想炫耀? 他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爬上马车,朝马夫挥手:“走走走,赶紧走。”真的一刻都不想在这呆了。 肖家的人一走,其余两家人也赶紧跑了。 空荡荡的大街上只剩下两辆马车和他们三人,赵宝丫眸子里有异样的光闪过,一直盯着何春生侧脸看。 何春生突然转过脸,回看她,清俊的脸上笑意盈然:“宝丫妹妹,是不是有话想问我?你若问我,我定然知无不言。” 赵宝丫想问那个姑娘是谁,但她又觉得探听别人隐私不好。她纠结的脸几乎都皱起来了,隔了半晌,愣是没问出一句话来。 赵凛见她如此,插话道:“丫丫,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同春生还有话说。” 赵宝丫忽而觉得松了口气,听话的带着小满走了。 马车缓缓走远,何春生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 赵凛瞧着他,忽而笑出声:“小小年纪,做什么少年老成?”说着他往马车里走去,示意何春生跟上。 两人上了马车,明显是有话要说,车夫很识趣的跳下车辕,站到远处守着。 赵凛拧眉盯着对面坐着的何春生,开口问:“你说的那个姑娘是谁?” 何春生平静的和他对视:“赵叔叔不是猜出来了吗,还特意问我?” 赵凛深吸一口气:“你喜欢丫丫?” 何春生点头:“对,我喜欢宝丫妹妹,是很认真的喜欢。” 赵凛:“所以在荆州你才愿意豁出性命救她?” 何春生很快否定:“不是,就算我不喜欢宝丫妹妹,在荆州我也会救她。但我喜欢她,愿意今后都挡在她前面,无论碰到任何事。” 赵凛意味深长:“就算入赘也愿意?” 何春生:“愿意,我问过了,我娘也同意。” “要是丫丫喜欢的是你该多好……”赵凛心有遗憾,“丫丫有喜欢的人了,你知道吧?就是今科会元郎顾闻经。” 何春生眼神坚定:“我知道,但我比他认识宝丫妹妹久,比他更了解宝丫妹妹。”他今夜就知道了。 赵凛眸色晦暗:“感情这种东西,有时候不是认识久不久的问题。而且,论起时间,他比你更早认识丫丫。” 何春生眸子微微睁大,赵凛继续道:“顾闻经是顾山长之孙,丫丫四岁那年同我入书院时就认识他,一直念念不忘到今日。你同他争,胜算不大!” “而且,我不希望丫丫受到伤害……” 赵凛无比清晰的知道,若论其心计和手段,那顾闻经绝对不会是春生的对手。若丫丫不喜欢春生,他若要争,丫丫就必定受到伤害。 何春生:“赵叔叔放心,若是宝丫妹妹坚定的选择顾闻经我绝对不会做什么。”只是在他看来,宝丫妹妹懵懵懂懂,只怕还分不清楚喜不喜欢。 若真喜欢对方,在长溪那么多年,不可能连提都不提。 但不得不承认,顾闻经的那张脸和气度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威胁感。 赵凛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算了,我相信你有分寸,先回去吧。”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东西,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很快,有脚步声朝这边靠近。他掀开车帘子,就听见郭广陵压低声音道:“大人,会元郎已经送回赵府了!” 赵凛啧了声,想起来了。 他让郭广陵先把人送回赵府了! “人绑在府里哪里了?” 郭广陵:“捆了,堵了嘴,丢到姑娘榻上了!” “什么?”赵凛和春生同时惊问出声:“怎么就丢榻上了?” “快快快,快回去!” 车夫赶紧爬上马车,用力甩着马鞭,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夜色里。 郭广陵又站在原地很无辜挠头:按照惯例,抢了人不都是捆了丢到姑娘房间,然后等一夜生米煮成熟饭后,逼迫对方不得不娶吗? 所以,他丢床上有错吗? 郭广陵很想说,他来的时候,赵姑娘已经到府上了。他们现在赶过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另一边,赵宝丫回到赵府后,就催促小满快去睡。小满想给她守夜,赵宝丫摇头:“都说了,不用你守夜,好好睡自己的便是。” 小满无奈,打了个哈切:“那姑娘有事唤奴婢。” 说是这样说,她一进自己的房间就睡死了过去:这一天天的,实在太累了。 赵宝丫进了屋子,关好门。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她走到床边开始脱外衣,等到只剩底衣后,她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一躺下去手就摸到一个温热不断挪动的东西,她脸色巨变,尖叫出声,几乎是立刻就弹跳了起来。扯过放在木架子上的斗篷,惊恐的盯着床上隆起的被子瞧。 然后视死如归的揭开被子的一角…… 被子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被绑着双手双脚,堵住嘴巴,挣扎得墨发散乱的年轻公子! 赵宝丫从惊吓转成震惊!!! 她,她,她的床上怎么有这么大一个男人? 她联想到方才的事,眼睛瞪得老圆,该不会她爹也绑了一个书生回来吧? 直到床上的人盯着她,像个毛毛虫一样呜呜呜的出声往外蹭。她才回神,赶忙手脚并用的对方松绑,然后拉开他嘴里的布条。 年轻公子坐起来,揉揉自己的手腕,活动了一下双颊,然后才拨开遮住大半面颊的墨发。抬头瞧她,语气很不悦道:“我知道姑娘倾慕于我,但这种方式未免太过粗鲁。” 那张脸因为挣扎过度染上了胭脂色,眼角都磨得有些发红,卷翘的睫羽轻轻颤动,一双眼睛如碧波深潭漂亮极了。 几乎是他抬头的一刹那,赵宝丫就被震撼到了。 这人——怎么长得这般好看! 见她发愣,对方愈发不满,起身边揉着瓷白的手上勒出的红痕,边仰着下巴,高傲道:“顾某知道自己长得很俊俏,但能不能请姑娘稍微收敛一点。你再看,顾某也不会同意娶你的。而且,顾某同姑娘并不合适,你若日日对着顾某这张脸,只怕会自惭形秽……” 这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还真是该死的熟悉啊! 这么好看的人,这么毒的嘴,这么自恋的言语……又说自己姓顾,除了小时候的闻孔雀。 赵宝丫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她从美色中抽离,转过身开始整理被子:好困,不想听他瞎逼逼。 整理好被子后,她起身,想提醒对方赶紧走。然而,下一秒,她看到了对方左耳下方那颗鲜红的小痣。 赵宝丫以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伸手往他耳后探去,然后揉了揉。微凉的指尖触到顾闻经耳根的一刹那,他整个人往后弹跳开,整个脖梗都红了,语气略结巴道:“姑,姑娘,请你自重!” 那颗痣是真的! 赵宝丫整个人都不好了:顾闻经就是原文里那个斩了她爹的男主? 那么小就出现在他们身边了吗? 亏得她这么多年颤颤巍巍,找得心力憔悴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部费功夫啊! 赵宝丫向前踏了两步,顾闻经捂住脖子后退,面颊绯红,雅黑的睫羽乱颤,冷声道:“你别乱来,再往前两步我就喊人了?” 她唇角翘起,继续往前走,笑得十分邪恶:“你喊吧,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 顾闻经被她女流氓的行为惊到了,深吸一口气用力大喊起来。 石破天惊的一声救命震得整个赵府都跟着抖了抖! 匆匆而来的何春生和赵凛眸子里同时闪过焦色,三两步跑到赵宝丫房门口一脚踹开了门。昏黄的灯火下,顾闻经被赵宝丫手脚并用的摁在地下,藕丝色大氅遗落在一边,墨发散乱,眼角猩红,无处安放的双手腕上还有不曾褪去的痕迹…… 活似一个被欺辱,践踏了的良家子…… 好不凄惨、好不委屈。 匆匆赶来的下人看见这一幕,嘴巴都张成了圆型:他们家姑娘好生彪悍! 哎,可怜的会元郎已经不清白了! 地上的顾闻经还在边挣扎边大喊:“你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娶你的!” 赵凛整个头皮都快炸开了,等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丫丫,你在干嘛,快起来!” 赵宝丫双眸晶亮,抬头瞧着她爹,很是兴奋:“阿爹,你看,我抓住他了!” 何春生驱散了身后围观的下人,上前,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宝丫妹妹,你先起来!” 赵宝丫着急:“不行,他会跑的!” 地上的顾闻经突然停止挣扎,黑亮的眸子瞧着她,问:“你叫宝丫?你姓赵?” 赵宝丫眨了两下眼,点头。顾闻经突然一改方才誓死不从的态度,气愤的语气镇定了几分:“你先起来,我不跑就是了。 赵宝丫半信半疑的就着何春生的手起身。 顾闻经也跟着爬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弄脏的衣摆,然后站定,瞧着她轻咳出声:“没想到你还一直惦记着本公子,既然你抢了本公子,本公子就勉强娶了你吧!” 屋子里的其余三人同时惊诧的盯着他。 赵宝丫眸子睁大:“你说什么?” 顾闻经面色越来越红,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颇为别扭道:“我说,既然你抢了本公子,本公子就勉强娶你吧!” 赵凛:看来这小子还记得他闺女啊! 赵宝丫黑人问号脸…… 何春生脸色迅速冷了下去。 赵宝丫反驳:“不是我抢的,不算!” 顾闻经:“那是你爹抢的,父债子偿,怎么不算?” 赵宝丫看向赵凛,咬牙用眼睛询问他。赵凛总觉得里面有点问题,于是朝顾闻经道:“顾贤侄你稍等,我同丫丫说两句。”然后他把赵宝丫拉到门外院子里,压低声音小声问:“丫丫,你不是自小就喜欢他吗?现在他同意了,你在犹豫什么?” “我喜欢他?”赵宝丫满脸茫然,压低声音回:“阿爹,你说什么胡话,他嘴巴那么毒,像只高傲的孔雀,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你不喜欢他?”这下轮到赵凛迷惑了,“那阿爹给你找女婿,你还都不满意。那日在何记,追着他背影在街上找了许久,还一蹲守就是大半个月,日日念着他?” 赵宝丫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的事情,突然恍然大悟,有些哭笑不得道:“阿爹,你想哪里去了,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那个梦吗……”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赵凛也有些哭笑不得起来:“你这孩子,若你梦里那个人是顾家子弟,那梦里的事定然不会发生。尤其这个人还是你顾爷爷的孙子,敢乱来,不怕被你顾爷爷打死?” “这小子这么年轻,就算你梦里的事曾经发生过,那也是被人推出来当靶子的。如今所有隐患都被你爹解决了,怕什么?” 赵宝丫想起顾爷爷在金銮殿上追打顾老尚书的场景,好像也没那么担心了。 而且,她同顾闻经是旧识,双方总有两分面子情的。 也罢,那就先观察观察吧。 随后她扭头看向房间里的两人,两人也同时看过来,她身子抖了抖,问:“阿爹,现在他怎么办啊!” 这顾闻经也不知发什么疯,突然就同意了。 赵凛一咬牙:“待会你别说话,让爹来说。”说着他转身往房间里去。 赵宝丫点头,跟着他身后,父女两个在门口站定。赵凛朝顾闻经歉意一笑:“顾贤侄,甚是抱歉,酒楼里太黑,属下抢错人了,其实我们要抢的是何公子。”他把何春生往面前一拉,“我把属下骂了一顿,重新抢过了。” 赵凛时刻观察他的脸色,继续厚颜无耻道:“这样吧,本官让下人送你回去,明日再备一份厚礼去你府上赔罪?” “抢错人了?”顾闻经脸黑,明显不信,“赵首辅莫要糊弄学生,且不说您的人都和何兄相熟,学生这模样,怎么都不可能认错的。而且,先前学生半路被颠醒,绑学生的人说您让绑的就是会元郎。” 赵凛:“……”看来不好糊弄。 他又看向赵宝丫,玉白的脸上霞云四起,颇为羞耻道:“而且,而且方才赵姑娘对学生有逾越之举,顾家家风严谨,信奉从一而终……” 赵宝丫鸡皮疙瘩起了一地:他这一幅被轻薄的模样是闹哪般? 这意思,是要她负责,还是想对她负责? 第175章 175 赵宝丫求救的看向她爹, 赵凛摸摸鼻子,略显尴尬。若是其他家的公子还好说,这顾山长家的, 抢了、动手了,又不负责, 是有点渣。 他看向何春生, 用眼神示意他上。 何春生也有些看不懂了, 不是说宝丫妹妹喜欢这顾闻经吗? 如今又说抢错人了,看这架势是想把人弄走。 不管如何终究是对他有利, 他眼一闭, 心一横, 看向赵宝丫, 眼眸里是显而易见的委屈:“宝丫妹妹,今日你同赵叔叔在肖大人手里抢了我。也当着肖大人的面说非我不嫁, 你若是应承了顾兄就是负了我……” 赵宝丫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他:春生哥哥又是闹哪出? 她什么时候说过非君不嫁? 她刚要说话,何春生伸出手温柔的握住她的手, 眸色温柔,手心微微用力:“宝丫妹妹……” 赵宝丫突然就不动:懂了, 这是缓兵之计! “那个……”她刚说了个字, 另一只手又被顾闻经拉住。 他脸上薄红褪去,:“赵宝丫, 你从前、早于今夜就说过要嫁我,不可食言!” 从前,哪个从前? 赵宝丫仔细回想,她四岁那年确实说过这话…… 哎, 对着顾闻经这张纯净无垢、琉璃般的容色,实在很难有人说出绝情的话来。 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 管家匆匆来报,说是顾三尚书和苏当家的来了,正在正厅等候。在场的四人都是微微讶异,赵宝丫先反应过来,眼睛眨巴眨,立刻建议道:“要不我们先去瞧瞧?” 何春生和顾闻经互看一眼,眼神里硝烟弥漫,相互对峙着,都在等对方先松手。 赵凛实在看不下去了,朝两人道:“都松开,你们两同我一起过去吧,让丫丫回去休息。” 顾闻经这才注意到赵宝丫斗篷里只穿了一套底衣,面色不经又是一红,弹跳似的松开了手。 何春生也顺势松开了手,温声道:“你先回去睡吧,不必过来了。” 此刻天已经快亮了,两家的家长都在,她确实不太适合出去。 赵宝丫颔首,目送三人走出院子,融进朦胧的夜色。 三人到时,正厅已经灯火通明。苏玉娘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瞧见何春生过来,立刻迎了上去,道:“娘听周掌柜说鸿胪寺卿肖家把你劫了去,娘去了肖家,肖家人又说你被赵首辅和宝丫劫回了赵家,没事吧?” 何春生摇头,先开口压住她的话头:“娘,肖家抢错人了,原本是要抢会元郎的,结果把我抢了。赵叔叔原本就是要去劫我,结果郭统领把会元郎劫走了。几家闹了个乌龙,方才在后院交涉呢。” 苏玉娘眸子转了几转,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朝着顾三尚书歉意一笑:“顾大人,甚是抱歉,因为小儿让令侄受累了,改日一定备上薄礼登门致歉。” 顾闻经听着这话就觉得不对劲,拧眉呛声:“何兄这话有误,那郭统领明确同顾某说了,赵家要抢的就是我。郭统领是宫里的人,眼力和办事能力绝对可靠,既然可靠,你我容貌无丝毫相似之处,衣裳颜色也无一处相同,他如何能抢错?”他又看向赵凛,没有丝毫畏惧的直视他,“还有赵首辅,您位高权重,祖父时常说您是个好官,为人公允。即是抢了,学生也认了,为何要找诸多理由来推辞。还是觉得学生才学、容貌、气度,哪点配不上赵姑娘?亦或就是在羞辱学生?” 不得不说,初生牛犊不怕虎! 顾三尚书被这侄子说得满头大汗,真是不知者无畏。 依照赵首辅这人的手段,还愿意给他们几分薄面在这里相谈,都是看在他父亲顾山长的面子上吧。 顾三尚书连忙出来打圆场,拉着自家侄子道:“阿经,你先坐下,此事伯父来说。” 从来都只见自家侄儿避着姑娘走,方才不仅说认了,还因为赵府的推拒如此生气,看来是极满意赵家姑娘了。 顾三尚书心中有数后,先朝赵首辅赔礼道歉:“赵首辅莫怪,阿经头一遭经历这种事,一时失了分寸。” 赵凛摆手:“无碍,确实是赵家有错在先。”他抬手示意众人都坐下。 等众人坐下,上了茶水后。顾三尚书才道:“赵首辅,赵家既然抢了两家,想来其中是有一定缘由的,下官也不想细究。只是既然抢了,也别一句‘抢错了’敷衍了事,否则有伤三家颜面。不若将这事先放放,让三家的孩子先相处看看,一切等殿试之后再做决定,如何?” 在顾三尚书看来,以自家侄儿的品貌,若是长时间相处,很难有姑娘不动心。说是先放放,其实就是给自家侄儿一个机会。 这事本就是赵家有错在先,又因为顾山长的关系,赵凛还真说不出太不要脸的话。于是叹了口气道:“那只能这样了,只是殿试后不管小女如何选择,莫要伤了三家和气才是。” 顾三尚书点头:“那是自然。”然后他又看向苏玉娘,“苏当家的以为如何?” 苏玉娘余光瞥了自家儿子一眼,见他没意见,也笑着点头:“那就这样吧。” 于是,三家达成初步的意见:让三家孩子先相处看看,婚事等殿试后再决定。 事情商议好,顾三尚书起身告辞,顾闻经待着不动,高昂着下巴看向何春生。意思很明显,何春生不走,他也不走。 何春生唇角扯了扯,先起身同他娘往外走。顾闻经这才起身,朝着赵凛一礼,转身走了。 赵凛揉揉额角:这顾家的孩子脑瓜子灵活,难搞! 他在正厅坐了一会儿,一刻钟后,管家又领着从后门过来的何春生来了。赵凛就知道他会回来,只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他的不便多说,只能告诉你,是我搞错了。丫丫压根不喜欢他,找他也是个误会。但你也别掉以轻心,这顾家小子精着呢,一张脸又摆在那,别被半路截胡了。” 何春生眸子里闪过欣喜:“知道了,赵叔叔,那您先睡吧,我不打搅了。” 赵凛摆手,同他一起出了正厅回去休息了。 这一天天的,白费力气不说,还惹了个大麻烦。 哎,也不算麻烦吧,希望殿试后,丫丫的婚事能顺利解决,他也就能松口气了。 次日一早,赵家举子宴上抢了两家公子的事就传开了。 有人说孟尚书他们三家本来是去抢状元郎,赵家是去抢何春生的,结果双方都抢错了。赵首辅气不过又带人去吧何春生给抢回来。 也有人说赵家人贪心,原本就打算抢两家的,好让自家女儿选。 还有人说孟家故意放话说要抢会元郎,其实是想抢何春生。毕竟何春生天子伴读的身份摆在那呢。赵家抢了何春生,回头又发现会元郎是赵姑娘看中的青衣公子,于是把他也抢了。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众人津津乐道,最后大抵都是觉得赵首辅霸道,四家去抢,他一个都不给人留,全占了去。 顾闻辰当夜虽然在场,但当时已经醉死过去了。他听这些八卦听得很是高兴,回家还不忘同顾闻经分享。 顾闻经听见脚步声音,忙把刚画好的画作卷起来。顾闻辰先一步跨进书房,瞧他略显慌乱的动作,笑道:“别藏了,我都瞧见了,在画赵家姑娘呢?” 顾闻经轻咳,没搭理他。 顾闻辰摇头:“你啊,我之前见你床头的书页里藏着一幅小姑娘的小像,就是赵姑娘吧?先前见那么多姑娘喜欢你,你都一点反应也没有,还以为你有什么特殊嗜好呢。”他感叹道:“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听闻赵姑娘曾经在青山书院待过一段时间,祖母还特别喜欢她,你们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顾闻经面现薄红,眼神闪烁,“不过就是瞧她比其他姑娘顺眼一些罢了……” 顾闻辰撇撇嘴:他这堂弟高傲惯了,喜欢人家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若是不喜欢,赵家说抢错了,能这么生气! 他当做没听到这句话,凑到他身边小声道:“我同你说,现在赵家在你和何春生中间摇摆不定,你想要抱得美人归就不能干等在家里。要主动去找赵姑娘说话,你最大的优势就是这张脸。瞧见赵姑娘,就用你的眼睛看着她……”他做了个示范,“眼神温柔一些,深情一些,别老冷着脸,就冲她笑。” 顾闻辰拍手道:“定能把她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他说着说着又道,“赵姑娘先前不是还大张旗鼓找过你?定然是喜欢你的。” 上元节那次,他们二人路过何记。顾闻辰甭想拉他去凑热闹,都到门口了,他愣是不肯去。之后赵姑娘大张旗鼓的找他,顾闻辰也同他说过此事。 奈何这人不开窍,说是要备考,少同他说些有的没的。 顾闻经玉脸冷肃,不屑道:“以色示人非君子所为!” “我知她喜欢我,既是喜欢我就会来找我,何须我主动去找她?” 顾闻经很是笃定,然而他在家足足等了五日都不见人。整个人越发的焦躁,连看书都能走神。 顾闻辰看不下去了,同他道:“近日天好,许多贵人都爱去北城的寺庙上香祈福。听闻赵姑娘明日也要同云亭侯夫人一起去呢。”这消息还是他特意从姜子安那听来的。 说是霍小公子告了假,陪着她们一起去。 顾闻经似是没听到,连眼神也没给他一个。然而,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就起了。还特意换了一身青衣仙鹤纹的外袍出门。 顾闻辰站在府门口,瞧着远去的马车失笑摇头:“这就对了嘛,喜欢别人姑娘就该主动,念了那么久的人,若是都没努力就被人抢了去,得多伤心。”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北城门去,已经四月的天,柳树发新芽,春风拂嫩叶。蜿蜒的官道上不少来往的行人和马车。 赵宝丫掀开车帘子往外看,视野一片开阔,心情甚是舒朗。冷不防小蜜儿凑了过来,学着她的样子抬头往远处看,看了一会儿,突然小小声问她:“姐姐,我听外头的人说你抢了两个夫婿,你是要两个都想要吗?” 赵宝丫偷瞧了陈慧茹一眼,见她只是闭眼假寐,没注意这边,才小声道:“你别听外头的人胡说,把这事忘掉。”在她看来,闻孔雀是误抢的,春生哥哥是为了帮她才故意谎称被抢。 顾家说殿试后再议,不过是为了全三家的面子,拖拖就过去了。 京都人无聊,等殿试后有了新的事物可聊,她家的事自然就揭过去了。 她不让提,小蜜儿就乖乖的闭嘴。 马车一路到了寒山寺,陈慧茹带着小蜜儿在外头抽签,赵宝丫则去了大雄宝殿替她爹祈福。她跪下,双手合十真心祈祷,然后叩拜,大殿内檀香袅袅,钟声浑厚。等她再抬头准备起身时,瞥见旁边也跪了一人,差点没吓死。 她抬头,瞧见顾闻经那仙气缭绕的侧脸时,微微有些诧异,小声问:“你也来拜佛?” 顾闻经看向她,眸光长久的落在她脸上,也不说话。 赵宝丫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眨了两下眼,起身扭头,踩着小碎步逃也似的跑了。跑出大雄宝殿,拉过还在探头花痴的小满:“走了……” 小满被拉得一个趔趄,急道:“姑娘,顾公子方才瞧着你多深情多温柔啊,你跑什么呀?” 深情,温柔? 小满肯定是眼瘸,顾闻经那只孔雀明显是想刀她,报她之前的掐脖之仇。 她跑到陈慧茹身边,陈慧茹瞧她气喘吁吁的,疑惑问:“怎么了?” 赵宝丫摇头:“没什么。”她抬头张望,瞧见霍星河站在高高的祈福树下,于是指着那边道:“慧姨,我们去祈福树吧,我听别人说,那树特别灵验。” 小蜜儿双眼发亮:“好呀,好呀,娘我们一起过去吧。” 三人结伴往祈福树去,赵宝丫站到霍星河的身边,同他一样抬头仰望,疑惑问:“星河哥哥在看什么?” 这个祈福树古老又高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阳光透过斑驳的枝丫倾洒下来,垂挂在枝条之上的无数的红绸随风轻舞。 霍星河浅蓝的眸子里映着天光,语气轻柔道:“我在想,我们在荆州城外种的那棵树是不是也很高很壮了。” 赵宝丫想起当初他们在荆州种树时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我也好想知道,等它长高长壮了,我也要在它上面挂上红绸。荆州的风大,远远瞧上去肯定更漂亮。” 两人想象着那场景,周围突然传来一群姑娘压抑又兴奋的尖叫声。 霍星河蹙眉,往那边看过去,就见他们对面,一个青衣玉带的公子沐浴在阳光下,正在系红绸。唇角带笑,睫羽雅黑、手指纤长,整个人仿佛自带圣洁气息,宛若如来座下佛子。 他嗤笑一声:“哪来的小白脸,来圣洁之地搔首弄姿勾搭姑娘!” 赵宝丫顺着他目光看去,那人也正巧看过来,朝她展颜。 那笑真犹如千树万树桃花开,晃得人眼花。 这闻孔雀是在开屏吗?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见闻孔雀径自朝着她来了。霍星河先一步挡在了她面前,目光不善的盯着顾闻经:“你谁啊?” 顾闻经眼神也没给他一个,只是道:“你问她。”目观绕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赵宝丫。 霍星河疑惑,扭头问赵宝丫:“你认识?” 赵宝丫硬着头皮点头:“认识,我阿爹前几日抢的会元郎……” 霍星河眸子微眯:“顾闻经?” 顾闻经下巴轻点:“现在能让开了吗?” 这高傲的姿态让霍星河很不舒服,有种想揍人的冲动。 “你们在都在这呢?” 身后突然传来何春生的声音,赵宝丫豁然回头,继而眉眼弯弯:“春生哥哥,你怎么在这?” 何春生走过来,有意隔开了顾闻经和霍星河,温声道:“陪我娘来的,我娘先前在这给我爹他们点了长明灯,过来祭拜。” 顾闻经很不待见他:“倒是巧,赵姑娘今日来,你就来了?” 何春生笑意盈然:“是巧,不像顾公子,头一次来京都,居然孤身一人寻到了这寒山寺。” 这含沙射影的功夫是真高。 两人你来我往,惹得不少香客朝这边看来,捂嘴偷笑指指点点。饶是赵宝丫脸皮再厚也有些遭不住了,指着左边稀疏的小道问:“我们能去那边聊吗?” “好啊。”何春生主动跟着赵宝丫走了,顾闻经见此不甘示弱,也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霍星河一人,他眉头拧得几乎都要打结,心里酸得冒泡。 陈慧茹缓步走到他身边,语气平常的像是在聊天:“怎么?瞧见宝丫同他们两个在一起,心里难受?” 霍星河偏头瞧她云淡风轻的脸:“你什么意思?” 陈慧茹和他对视,那双眼睛沉静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似乎能看透一切迷嶂:“你喜欢宝丫。” 霍星河眸色暗了暗,没接她的话也没反驳。 陈慧茹继续道:“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无非是觉得宝丫不喜欢你,只把你当哥哥。但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喜不喜欢反而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合适。”她认真看着他,“我觉得你就很合适,父母双亡,又自小和宝丫一同长大,爱她护她。” 霍星河提醒她:“云亭侯还活着……” 陈慧茹:“那不重要,你想他死,他今晚就可以死。他死,你到侯府来,成为云亭侯世子。然后娶宝丫,我们成为一家人。” 霍星河拧眉:“你这么做是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若不是陈微之不顶用,也轮不到你。”陈慧茹想了想,“若硬要说有什么目的,你就当作我喜欢宝丫,想多一个女儿吧。” 女人嫁人不易,不仅是嫁给男子,还是嫁给一个家族。 玉娘或许觉得爱情最重要,但陈慧茹觉得,合适最重要。 与其让宝丫嫁到别人家,不若嫁到她这里来,有她在定然不会委屈她半分。 霍星河嗤笑出声:“你倒是想得美,可惜,赵叔叔说了,不嫁女只入赘。” “而且,我没你想象的那么酸。若是宝丫同春生在一起,我可以接受。”因为他知道,春生如他一样,绝不会让宝丫妹妹受委屈,他盯着三人走远的背影,咬牙,一字一句道:“但,若是别人或是那个小白脸,不行!” 霍星河说完,头也不回的跟着赵宝丫三人身后走了。 他现在就去盯着那小白脸,务必不让他挨着宝丫妹妹分毫! 陈慧茹微微诧异,继而失笑:看来是她多管闲事了。 可是,宝丫那孩子明显还没开窍啊。 作为母亲,她得补送一份成人礼。 于是,从寒山寺回去后,赵宝丫收到了来自陈慧茹送的一大木箱子沉甸甸的话本。 还是带小图用词缠绵悱恻的那种。 赵宝丫起初还疑惑慧姨怎么送她这么多书,她随手打开了一本开始看起来。然后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从中午看到晚上,晚膳也不想吃,夜里躲在被子里借着夜明珠的光,继续翻阅手里的情爱圣典。 看得她脸红心跳双眼泛红,激动处恨不能抱着被子打两个滚…… 窝在她床头的猫猫歪着一颗猫脑袋,溜圆的猫眼睛滴溜溜转:小主子莫不是疯了? 第176章 176 赵宝丫这一看就上瘾了, 连着三天足不出户。 饶是赵凛这个日理万机、甚少待在家里的首辅也察觉出了女儿的不对劲。瞧着怎么同他似的,忘性特别大,还总是发呆傻笑, 晚膳也是让人送到屋子里吃的。 他担心闺女身体也出了毛病,夜里特别留意着, 然后就发现闺女屋子里的烛火一直亮着。他让小厮去喊了小满起来, 让她去瞧瞧自家姑娘在干嘛。 小满打着哈切敲门进去, 赵宝丫听到声音立马把书藏到枕头底下,闭眼装睡。小满小声喊了两句没喊醒, 咕隆两句, 回头把桌上的烛火熄灭了, 才关门出来, 朝赵凛行过礼后,道:“大人, 姑娘已经睡着了,估计是忘记吹灭烛火了。” 赵凛摆手让她下去休息, 但还是不太放心,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后才走了。 等人走后, 赵宝丫又掏出一大一小的两颗夜明珠摆在床头,钻出被子继续趴着看书。窝在床头的猫猫伸出肉肉厚重的猫爪, 抓了住小的夜明珠,好奇的拍拍,那珠子被拍得乱动,莹润的光在话本上划过。 “猫猫别闹……”赵宝丫伸手把猫猫推开, 然后继续嘿嘿…… 连续熬夜的结果就是精神恍惚,眼睛青黑。 次日一早, 难得在家休沐的赵凛瞧着她这模样,忍不住关切问:“没睡好?” 赵宝丫打了个哈切,点头:“嗯……”她拿起筷子,看向她爹,突然来了精神,好奇的问,“阿爹,您当初怎么喜欢上我娘的?是你先喜欢她,还是她先喜欢你的?” 赵凛这个大男人比较粗心,从前没发现自家女儿没开窍,现在依旧没发现女儿突然开窍了有什么不对。 只是轻咳一声,颇为不自在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宝丫眼睛晶亮:“就是想知道,阿爹你就告诉我吧。” 赵凛经不住她磨,回忆起曾经的过往,突然发现,那些过往都有些模糊了起来。他有瞬间的惊慌,但有极快的掩饰住了,只道:“快吃,待会爹还要出门一趟。” 赵宝丫没听到自己想听的,神态又有些蔫。 赵凛安抚了她两句,吃完早上就去了国子监,顺带让小厮去把何春生请了来。好在殿试在即,何春生因为备考,不必日日进宫。没多久便跟着小厮来了,给他把过脉,扎过针后,神情严肃道:“赵叔叔,听我一句劝,不要太过劳累。” 赵凛揉揉眉心,叹了口气:“等殿试后吧,殿试后我会将你调来国子监……” 何春生无奈:“我近日翻阅了一些医书,对于您的病症已经有些眉目了,您放心,我会尽快想出彻底治愈您的办法的。” “辛苦你了。”赵凛又想起宝丫的反常,朝他道:“你若是无事,午时跟我回去一趟吧。丫丫近日不知怎么了,总是神色恍惚,瞧着脸色也不太好。你是大夫,好好给她瞧瞧。” 何春生立时紧张起来,终于挨到午时,两人一同回了府。原本午膳的时间,不见赵宝丫人影,问了下人才知道她用完早膳就没出过房门半步。 赵凛心忧,带着何春生往她的院子里去,在院外正好碰见端着一碟子糕点的小满。他喊住人,问了几句,小满道:“姑娘瞧着没什么事啊,一直在屋子里看书呢。” 赵凛好奇:“看书,看什么书?” 小满摇头:“不知,奴婢不识字。” 他们二人跟着小满进了屋,赵宝丫还浑然不觉,趴在榻上边看书,边道:“小满,你去告诉陶伯伯,若是午时我爹不回来,就不用备我的饭了,我吃糕点就好了。”说完还乐呵呵笑了两声。 她说完,迟迟没听到小满回话,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往上看。就见她爹和春生哥哥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床榻边上,眼睛正盯着她手上的书。 赵宝丫吓得一机灵,赶紧把书往枕头底下藏。只是她越藏越慌乱,不仅手上这个没藏好,还把枕头底下,被子里的七八本书抖了出来,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其中有一本带图的,直接砸在了何春生脚边,风一吹,书页哗啦啦的响。 风停,页面正好停留在一幅男女相拥的小图上。 室内落针可闻,赵宝丫脸色渐渐红了,继而爆红。何春生忍住眸子里细碎的笑意,弯腰伸手,若无其事的捡起七零八落的书,然后递到床边。 赵宝丫赶紧爬了起来,接过书往被子里一塞,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问:“阿,阿爹,春生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何春生温声道:“赵叔叔以为你病了,让我来给你瞧瞧。” 赵宝丫连忙否认:“我没病,我好着呢。” 赵凛脸黑:“确实挺好,都会熬夜看话本了。”随后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你看话本就看话本,半夜不睡觉做什么,瞧瞧眼下,青黑一片。” 赵宝丫赶紧抹了把自己的眼睛,抿唇:“变丑了吗?” 何春生被她逗笑:“没有,还是挺好看的。” 赵凛蹙眉:“这些话本谁给你买的?买了多少?”府里的下人是断然没有胆子给她买这些风月话本的,虽然不算太露骨。 赵宝丫不想说,赵凛看向小满。小满眼神闪烁,最后顶不住交代:“陈夫人给姑娘买的,买了一大箱子。” 赵凛看着从床底下拖出来的一大木箱子书,像是猝不及防让人用锅底砸了脸,黑得可以。 他道:“话本可以看,但得挑挑,还有就是不许熬夜,三餐得定时。” 赵宝丫低头挨训,眼睛看着脚尖,等收拾好后,才跟着两人到前厅用膳。 席间,她全程红着脸,更是不敢看何春生。 你想啊,大家一起长大,突然被对方发现在看有些涩涩的小图,那羞耻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赵凛见她如此,轻咳道:“好了,你都大了,看就看了,都不是外人,你不用太过别扭。只是近日天好,城南的桃花都开了,别总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 赵宝丫戳着碗里的饭,心里嘀咕:她爹一点也不懂,纯纯的粗老爷们。就算不是外人,也很羞耻啊! 尤其是春生哥哥,好像眼睛一直在笑。 何春生看了全程,夹了一筷子菜到她快戳烂的白米饭里。 赵宝丫抬头,对上他温柔的笑意,脸更红了,又快速的低下头扒饭。 何春生眼里的笑意更浓:宝丫妹妹居然会害羞了! 赵宝丫快速用完午膳,介于她爹在家,实在不好意思在家多呆,干脆带着小满去了云亭侯府。原本是想约慧姨和小蜜儿一同去南城的桃花林玩。结果云亭侯近日状况不好,估计是不行了。陈慧茹和小蜜儿出不了门,她只得独自带着小满去了南城桃花林。 只是才下马车,就在桃林入口处碰到了顾闻经和顾闻辰两兄弟。 她暗道一声不好,转身想躲一躲,顾闻辰先瞧见了她,很是诧异,继而挥手打招呼:“赵姑娘,门在这里,你又回去做什么?” 赵宝丫收起尴尬,转身礼貌的朝他笑笑,视线突然就被顾闻经挡住了。 他瞧着她,眸色里隐隐有些得意:“你是知道我要来,才来寻我的?” 赵宝丫笑脸一瞬间收敛,带着小满,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路过,径自沿着小道往桃花林去了。 顾闻经眸子暗了暗,有些无措。 顾闻辰恨铁不成钢:果然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他这个堂弟无与伦比的容貌和才华,但性情委实不讨姑娘喜欢。 他无奈教导道:“阿经,对喜欢的姑娘可不能这么说话,要放低姿态,告诉她你喜欢她,无比希望能娶她。那何春生可比你会哄人,你若再是这样,到时候人被他抢了去,可别难过。” 顾闻经抿唇,长睫盖住了眼里的情绪。 顾闻辰催促他:“愣在这干嘛,快去追赵姑娘啊,我去那边逛逛了。”说着就快步走了。 顾闻经也没再犹疑,径自去追赵宝丫。 南城的这一片桃花林很大,是从前庞太妃在时建的,后归静王府所有。静亲王死后,这处就归了皇家,但对京都贵人开放。每年三四月,满院子的桃花竞相开放,密密匝匝、说不出好看。 京都贵人,尤其是女子尤爱到这处来。 院子四处都栽种了桃花,又有无数不规整的林荫岔道,中间是个湖心亭,亭子边上也种了几株矮桃。 微风阵阵,粉色桃瓣纷纷扬扬的落下,顾闻经就这么跟了赵宝丫一路。不靠近也不出声喊她,小满频频回头张望,伸手拉了拉她。 赵宝丫有些不耐,待到下一个岔口,故意钻进了桃花林。 到了岔路口的顾闻经没看到人,果然急了,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然后就见赵宝丫从一棵粗壮的桃树后转了出来,恼火的问:“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她唇红齿白,眉眼俏丽,站在桃花树下特别鲜活明媚。 顾闻经玉白的脸蓦的就红了,瞥了眼小满。赵宝丫会意,朝小满道:“你去前头的亭子里等我吧,我等会儿过去。” 等小满走后,赵宝丫看着他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顾闻经朝她靠近一步,抬手。赵宝丫吓得后退,以手抵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会还想报我打你的仇吧?” 顾闻经有些无语,快速从她发间拿下掉落的花瓣,语气有些酸:“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小气之人?” 赵宝丫讪讪:“也没有啦……”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排腹,不小气至于小时候夸了他一句睫毛长,就把自己睫毛剪掉了吗。 她放下手:“你不必拿掉的,这桃花林子里到处都是掉落的花瓣,拿掉了还会有。” 顾闻经抬头,果然又见桃花纷纷落下,恰恰巧又掉在了她的发间。 瞧着还挺好看。 他悄悄把拿下来的那花瓣放进袖带里才开口道:“先前你在何记楼上喊我,我不知道是你,所以才走了……”那夜,他以为又是哪个爱慕他的姑娘,若是早知是她…… 赵宝丫疑惑:“你现在来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顾闻经有些别扭:“听闻你后来找了我许久……我是想说,你现在不必找了,我就在这里。”他双眸像是盛着一汪湖水,清清浅浅的,波光荡漾。瞧着她,格外的明亮,“我只准许你一个人喜欢我,也想如你所愿娶你为妻,让你时刻都能瞧见我。” 赵宝丫起初还有些期待他会说什么,此刻有点被无语到:果然,孔雀永远是孔雀,不可能低下高贵的头颅! 她恼道:“不会说话,请你以后不要说话!”然后转身就要走。 顾闻经慌了,本能的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急问:“你又怎么了?我都让你喜欢我了,为何生气?” 赵宝丫用力甩开他的手,特别语重心长道:“大兄弟,你这样不行啊。话本里的男主角对姑娘可不会这样说话,你这性子就不适合成亲,也不适合喜欢姑娘,应该被供起来。就像寒山寺里的佛,让人看看就好了。听我一句劝,想要有娘子,性子改改。至少要会点甜言蜜语、哄人道歉、温柔小意……总之,你有得学。”她从衣袖里掏出昨晚上看的话本,塞到他略有些僵的手心,“这个你收下,一定要认真看,好好学学。” “还有,我特别郑重的告诉你一声,我真的不喜欢你,先前找你都是误会。你伯伯提出先相处着不过是为了全三家颜面,殿试后,这事就算了吧。若是你还觉得委屈,明日我让人送一份厚礼去顾三尚书府上。” 说完又拍了拍他的胳膊,朝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径自走了。 顾闻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愣神,拧眉低头拿出手上的话本查看,只见话本上写着五个字——《亲亲小娘子》? 这是什么鬼? 他在说喜欢她,她不应该娇羞、高兴,然后欣然同意嫁给他吗? 塞给他一本书是什么意思?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顾闻经以为是顾闻辰,一转身瞧见了朝这边走来的何春生。他立马把话本卷了起来,拧眉问:“你方才在偷听?” 何春生莫名其妙:“我刚来,偷听什么?你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好像确实不太可能偷听,赵宝丫都走了一段时间了,他才出来。 他拧眉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何春生:“这院子又不是你家的,难道还不许我来?我来此是来找宝丫妹妹的,你可瞧见她了?” “瞧见了。”顾闻经眼珠子一转,伸手指了另外一条岔道。 “多谢。”然后何春生朝着正确的那条道走了过去。 顾闻经:“……”这人,心眼子也贼多。 他又出声喊住他:“何春生,再过不久就要殿试了,不若我们来打个赌。若是谁中了状元,另一个就主动放弃赵宝丫,如何?”他认为,只有状元夫人才配得上她。 何春生停住步子,转身,隔着一株盛开的桃花和他对视,眼神温和平静:“不赌。” 顾闻经不屑:“你不敢?” 何春生颔首:“确实不敢,我不会拿宝丫妹妹去打任何赌,因为我输不起……”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话本上,微微扬眉:“这话本是宝丫妹妹给你的吧,你别误会,她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你多读读书,多学点人情世故,以及说话中听点。” “还有,她不喜欢你!” 说完,露出个浅淡的笑,拨开挡在前面的枝条,径自走了。 “不喜欢我?”不到一刻钟,顾闻经被一连两击,有些承受不住。手上的话本几乎抓出皱褶,眼尾蓦的红了,似是染上林中桃花色。 不见欢喜,只有酸涩。 第177章 177 赵宝丫出了桃花林在湖心亭逛了一圈也没瞧见小满, 她有些疑惑,环顾落英缤纷的水面一圈,想着还是去桃林里找两只鸟来问一下吧。 她随意找了个岔路钻了进去, 很快就在一只桃树上看到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正要开口询问时,瞧见远处桃林间青衣浮动。若隐若现的桃花树, 何春生大步俊俏的面容闪现, 似乎也在找人。 赵宝丫欣喜, 抬了抬嗓子,忽然一道娇媚的嗓音传来:“何公子, 请留步。” 是鸿胪寺卿府上的肖兰儿, 先前抢亲的那个。 赵宝丫闭了嘴, 站在原地等他们说完。 何春生乍然听见有人喊自己, 回头,礼貌的询问:“肖姑娘找在下有事?” 肖兰儿为了出来见他还特意打扮了一番, 见他态度客气又疏离,心里难免失落。走近了两步, 语气幽怨问:“我就想来问问何公子,先前你同我父亲说已经有了心上人, 缘何转头又答应赵府的抢亲?”她说着语气又有些激动起来, “那赵家一下抢两个,赵宝丫又在你和会元郎两人中间摇摆不定, 这种人你断然不会喜欢的。是赵首辅以势压人是不是?你不是心甘情愿的?” 何春生后退两步,同她保持距离,蹙眉道:“肖姑娘说话注意一些,宝丫妹妹是哪种人我比你更清楚, 不要随意评判她。还有,赵叔叔从来不以势压人, 除非有人咎由自取!” 肖兰儿不甘心:“那你的心上人呢,你不是说非她不娶?” 何春生瞧着她:“那肖姑娘有没有想过,何某的心上人就是宝丫妹妹?” 肖兰儿被他一句话震惊住,连躲在不远处桃树后的赵宝丫本人也微微睁大了眸子。 “怎么可能?”肖兰儿不太相信。 “为何不可能?”何春生语调略微上扬:“我同她青梅竹马长大,她性子好、长得好看、说话好听又善良,日日瞧着她很难再有别的姑娘入眼吧,所以肖姑娘还是令择良婿吧。” 他每夸一句肖兰儿面色就白一分:“可是,她应该不喜欢你,若是喜欢的话为何要在上元诗会招亲,又为何要招惹陈微之和会元郎,还有那个霍小公子,她配不上你。” “配不配得上不是你说了算。”何春生语气冷淡:“她配得上所有人,不是她招惹别人,是她太好了,才惹得许多人喜欢。在我心里就是天下最好的姑娘,她不喜欢我,我只会更努力让她喜欢我,决计没有第二种选择的可能。所以,肖姑娘今后别来找我了。” 肖兰儿气得跺脚…… 躲在树后的赵宝丫脸却越来越红,似是被枝头的桃花浸染,最后像是熟透的蜜桃。 春生哥哥的心上人是她? 不是为了替她解围才谎称被抢的?参加诗会也不是为了给她找人? 是喜欢她? 她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手脚不知道往哪放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小满疑惑的瞧着她,正要出声,被她捂住嘴嘘了声,然后拉着人悄无声息的沿着另一条路走了。 她要静一静,她双手手背贴住脸颊,胸腔里有一股甜腻的桃花香在蔓延。 小满疑惑的瞧着她:“姑娘,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舒服吗?” 赵宝丫摇头,声音像是喝多了葡萄酿:“没,没有,我们先回去吧。” 她现在不能瞧见春生哥哥,不然肯定会结巴。 “可是,桃花还没怎么看呢。”小满回头频频张望,“方才我好像瞧见何大夫了……” “你瞧错了!”她加快步子,很快出了桃园,然后躲进了自家马车。 这一夜,赵宝丫辗转反侧,梦里全是纷纷扬扬的桃花,以及站在桃花林里的何春生…… 话本里的男主角似乎那一刻都有了脸。 清晨,她埋在被子里迟迟不肯起来,心脏鼓鼓囊囊的跳得厉害。 连着几日,何春生发现宝丫妹妹似乎是在躲自己。只要自己出现的地方她必定第一时间走人,就算老远碰到了也是立刻移开目光,压根不看他。 他拧眉沉思,想着最近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结果。正想当面问问宝丫妹妹,云亭侯就突然没了。 侯府忙着办丧事,赵宝丫担心没人照看小蜜儿,又怕她难过,日日跑到侯府去陪她。 到了安葬那日,侯府将人风光大葬。京都人人都道陈慧茹大义,守了一个活死人这么多年。同时又有些唏嘘,这云亭侯连死了都没有儿子捧灵。 有好事者就开始嚼舌根,说霍星河不孝,这么多年看都不看一眼就算了,如今人死了,也压根不出现。但很快就有人把云亭侯当年气死正妻,想溺死亲子的事重新刨了出来,大骂那些嚼舌根的人有病。 不管怎么,霍星河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霍星河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每天照常吃喝。只是赵宝丫知道,他不太对劲,于是时刻留意他起来。 安葬结束那日,霍星河一个人骑着马去了他娘的坟前,拿了好几大坛子酒,坐在坟喝了起来。喝了没一会儿,一抬头,就瞧见站在不远处的赵宝丫。 他抹了把通红的眼眶,扭头道:“荒郊野外的,你来做什么?” 赵宝丫手里也提了一坛子酒:“来找你喝酒啊。” 霍星河拧眉:“喝什么酒,你别喝,你看着我喝酒好了。” 赵宝丫抿唇:“你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谁说我是一个人了。”霍星河朝她身后看去,“不是又来了一个吗?” 赵宝丫回头,就瞧见往山上走的何春生,这次她倒是没躲,也提不起躲的心思。 何春生接过她手里的酒坛,又搬来了一个小马扎,让她坐在旁边看着。他同霍星河并排坐在霍母的坟前,看着满山摇曳的芒草喝起酒来。 何春生是小口慢啄,霍星河这厮是大口急灌,饶是酒量比不得赵凛,也是喝到月上柳梢头才倒下。 原本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喝醉了就开始放肆大笑、开始背兵书,或是高歌,或是咒骂起云亭侯来。骂完又红着眼眶开始哭,哭着哭着躁郁的开始漫山遍野的跑。 赵宝丫还是头一次瞧见他哭,还如此疯狂,眼睛都不禁瞪大了。 何春生就安静的站在她身边,看着霍星河一圈圈的跑。等到对方终于跑累了,摊倒在坟前,他才上前把人扛了起来,朝赵宝丫道:“走了,我们下山去。” 夜晚的山路不好走,好在明月高悬,还有猫儿引路。 三人顺利下了山已经到了戌时末,何春生把霍星河扛进了马车,又伸手来拉赵宝丫。赵宝丫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他干燥温暖的手,一下就被他拉得扑了进去。 两人齐齐往后倒,正巧撞上又想爬起来的醉鬼。霍星河哎呀一声,嘟嘟囔囔的推何春生:“你起来,想压死小爷吗?” “告诉你们,想小爷死没那么容易!” “哈哈哈,你看你死了,小爷都没死!” “你这个人渣,死了肯定下地狱,被饿鬼拔舌下油锅!” “……” 他显然醉得不轻。 何春生不理会他,努力撑起身体,扶住赵宝丫,柔声问:“宝丫妹妹,你还好吧?” 马车缓缓行了起来,赵宝丫红着脸摇头,手足无措的想爬起来。然而有个捣乱的霍星河,刚爬起来,对方就用力推了一把,直接把何春生推得往她这边扑来。 然后她就被对方严严实实扑在了车璧上,细微的呼吸声喷洒在她脖颈间,她耳根都红了起来,伸手推了推…… 何春生努力给她撑出空间,酒疯子突然一把摁住何春生的脖子,把他往赵宝丫脖颈一按,大吼道:“狗男女,锁死吧,下辈子在也不要来祸害我娘了!” 何春生猝不及防,直接被他推得失去支撑,唇贴在了赵宝丫温热的皮肤上。 那一瞬间的感觉像是过电,赵宝丫经不住腿软,无处安放的手一下子揪紧了他衣裳,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偏偏每次何春生想起来,霍星河就把他脑袋给摁了下去,嘴里还在骂骂喋喋。 何春生脸黑,反手给了他一银针,闹腾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倒在马车里不动了。 他唇从温热的肌肤上退开,眸子和赵宝丫水润的眸子对视,一股淡淡的酒香在车厢里弥漫。 赵宝丫脸几乎烧灼,声音里都透着娇怯:“你起来……” 何春生语调暗哑:“你先松开我……” 赵宝丫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揪住人家没放,一时间脸更红了。手缩的收回,低头不看他,长睫却忍不住乱颤,心也跳得厉害…… 何春生揉揉后脖颈,有些无语的把摊到在地的霍星河扶了起来,让他靠坐在自己边上,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马车晃悠悠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跑着,亥时中赶到了城门口。此时城门已关,赵宝丫出来钱就同她爹打过招呼了,只要她出现城门口的人就会开门。 她正要出去喊话,原本安静坐着一言不发的何春生突然拉住她衣袖。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胸口又开始突突的跳,深吸一口气回头。 “为何躲我?”何春生漆黑的眸子锁定她。 “我,我没躲你啊?”月光透过半开的马车帘子照在她宛如红霞的侧脸上,她长睫不安的乱窜,咬着唇不知所措。 何春生瞧着她,足足有一分钟,见红霞往她耳根脖颈蔓延,忽而就低笑出声。 赵宝丫有些恼,抬眼瞪他:“你笑什么?” 何春生止住笑,松开拉她衣袖的手,道:“我那日去桃林找了你,你可知晓?” “不知,不知!”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那日进去就匆匆出来了,没瞧见你。” “哦。”何春生好整以暇的道,“但昨日小满同我说,那次在桃林瞧见我了……” 赵宝丫不知有诈,咬牙愤恨道:“都同她说了不准提起那日,那个大嘴巴,回去定要骂上一骂。” 她一回头又瞧见对面的人在笑,双眸里还映着她着急辩解的脸。她忽而觉得被戏耍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恼恨道:“就是瞧见了,怎么,是做什么坏事还怕我瞧不成?” “坏事倒是没做……”何春生瞧着她,甚是开怀,“只不过背着你说了一些话而已,你想听吗,我现在同你再说一遍。” 赵宝丫面皮发烫:想说便说,这种事哪有问她的。 她口是心非道:“不听。” “但是我想说给你听……”何春生喊了她一句,她不由自主的看过去。 那双眼睛如温柔的春风、静谧的夜空、潺潺溪流,直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不算热烈,却似常年浸润的暖玉,叫人容易溺死其中。 赵宝丫只注意到他唇开开合合…… “我喜欢你,是男子对女子那种喜欢,想娶你为妻。想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能看见你,只要你!” 赵宝丫心口像撞死了一万只小鹿,她蓦的伸手捂住发烫的脸。 何春生凑过来伸手拉开她的两只手,眼尾垂下来,有种专注在呵护一个人的错觉:“先前你不是还欠我一个愿望吗?我没有开玩笑,我的愿望就是你,你仔细想想我方才的话,然后好好想想你喜不喜欢我?” 他加重语气强调:“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不是哥哥,听懂了吗?” 赵宝丫眼眶都要憋红了,慌乱的点了一下头。 何春生松开她,看着她幽幽道:“宝丫妹妹,聘礼都收了……不要叫我难过……” “什么聘礼?”赵宝丫满脸疑惑。 何春生:“我不是每年都有给你银子吗?那是我存的媳妇钱,算聘礼……” 赵宝丫不可思议的瞪大眼:“我都说了要还你……” 何春生:“我不喜欢银子。” 哪有人不喜欢银子的! 赵宝丫急了:“那你喜欢什么?”她还没答应呢,怎么就收聘礼了。 何春生眉眼弯弯:“喜欢你啊。” 赵宝丫被这话愉悦到,眼睛不自觉的也弯了起来:呜呜,又一头小鹿被撞死了! 怎么能有人嘴这么甜! 两人互相望着,有那么一刻时间好似静止了,当然若果忽略地上突然抬手的霍星河的话。 夜风习习,城楼上传来侍卫的问话声。何春生让她坐着掀开车帘子出去了,同城楼上的侍卫交涉。 很快,城门打开了,赵凛和霍大郎迎了出来。 何春生同两人说明情况,霍大郎叹气道:“这孩子,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跑出去了,亏得你们注意他,不然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何春生清朗的声音透过薄薄的车帘传了过来:“霍伯伯,还是先把星河送回去吧,让他好好睡一觉。” 霍大郎点头,招呼着车夫跟上。 之后何春生就骑着霍星河的马,跟在马车边上,同赵凛说话的同时。 木质的车轮压过长街,哒哒的马蹄声在夜空回响,像是鼓点一下一下的踩在赵宝丫的心口。 她凑近窗边,透过车帘子看向马上那道修长俊挺的背影。马上的人似有所感,回头和她视线对上,唇角忍不住轻轻翘起…… 她立刻正襟危坐,伸手扶住摇晃欲倒的霍星河。 很快,马车到了霍府门口。何春生敲了敲车框,随后上了车,把霍星河搀扶了下来,霍大老爷和府里的下人连忙把人接了过去。朝赵凛道:“我先把人带回去了,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边正说着话,何春生转头又朝赵宝丫伸出手,温声道:“宝丫妹妹,下来吧。” 那手修长洁净,手掌宽厚温暖,赵宝丫迟疑了一瞬,把手放在他手心,顺着他的力道下来了。等站稳她刚要松手,手里就被塞进了一块温润细腻的玉坠,玉坠一半的穗子坠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这是春生哥哥自小佩戴的玉坠,是玉姨送给他的。 赵宝丫微微诧异,在她爹看过来时,惊慌又快速的握紧玉佩塞进了袖子里。 赵凛回头,朝两人道:“站着干嘛,快回去吧,夜深露重,春生就在赵府休息吧,省得回去打搅你娘。” 何春生摇头:“还是不了,让宝丫妹妹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在恐她睡不好。” 赵凛疑惑:“你在她为何睡不好?” 何春生双眸带笑:“回来时问了宝丫妹妹一个问题。” 赵凛:“什么问题?” 何春生还没回答,赵宝丫就伸手把她爹往屋子里推:“哎呀,阿爹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小辈之间的事也要打听。走走,快回去睡,再不睡你就要秃头了!” 赵凛有些无语:得,小孩子之间还有秘密了。 赵宝丫把人推了进去,又回头看向还站在门口的何春生。 他站在夜风里笑盈盈的望着她,松枝长衫袖口还沾着酒渍,腰间玉带旁原本系着玉坠的地方空空如野。 公子清俊容华,如庭前玉树,令人神往。 声音柔和的如同子夜的春露:“宝丫妹妹,记得好好想想我问你的问题。” 赵宝丫脚下一拐,险些摔进了门去,红着脸道:“知晓了,你快回去吧。” 第178章 178 时间已经至子夜, 赵宝丫一点睡意也无。让小满去开了库房,把这么多年春生哥哥送给她的东西全部抬到房间里。又从床头柜的木匣子里取出春生哥哥存在她这的银票开始数。 清点许久才数清楚,这么多年, 春生哥哥光给银票就有十万两只多。还有各种功效瓶瓶罐罐的丹药、药粉、霜膏之类的。以及他从不同富商、官员等病人那得到的玉器、古玩、字画。 其中还有走访各地带来的珍惜药材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她环顾整个卧房,不清点不知道, 一清点真的吓一跳。 原来春生哥哥送了她这么多东西。 这些都算聘礼? 他不会打小就决定娶她吧? 如果, 如果她不嫁给春生哥哥, 这些东西好像也不好意思继续留着啊。 小财迷赵宝丫有点被拿捏住了。 她拿出袖带里的玉坠摩挲了两遍,双眸就忍不住弯成了月牙状。 小满打着哈切瞧着她自顾自的神经质行为人都吓醒了, 小心翼翼问:“姑娘, 你们大晚上的从坟地回来没中邪吧?” 赵宝丫止住笑, 把玉坠往放银票的木匣子一放, 然后把木匣子塞回了床头柜。朝她道:“你先去吧,我也要睡了, 屋子里的东西明早再起来收拾。” 小满哦了一声,给她熄灭了烛火, 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一夜好眠,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赵宝丫吃过早饭在后院里喂鸟雀, 霍星河匆匆来了。 她放下手里的食盒,净了手, 笑着问:“醒酒了?可吃了早饭?” “刚醒,没呢。”霍星河急切道:“先不说这个了,昨夜我喝醉了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他是知道自己酒品不怎么好的,所以平日里都很少喝酒, 即便喝了也不会轻易醉。 昨天例外。 赵宝丫想到昨晚马车里的事,双颊又飞快染上薄红。摇头否认:“没, 没有,你酒品好着呢,在山上跑了几圈,累了就睡着了,我和春生哥哥把你送回来的。” “我酒品好?”霍星河不可思议。 他狐疑的瞧着赵宝丫,赵宝丫颇为不自在。好在这个时候,外头的婆子提着个食盒匆匆来了,朝她道:“姑娘,何小公子让人送了府上的桃花糕来,说是今日一早亲自去南城桃林摘的桃花,才做出来的,还热乎呢。”说着老婆子把食盒提了上来,把盖子揭开,一股淡雅的桃花香混合着糕点的香甜瞬间弥漫开来。 “好香啊!”霍星河深吸一口气,注意力立刻被转移,“春生这么有空,还有几日就殿试了,不温书跑去摘桃花做糕点?” 赵宝丫心里甜滋滋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春生哥哥学问好,不温书也能高中。” “确实,他那么聪明。”这桃花糕实在太香了,勾得霍星河干瘪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他伸手想去拿,盖子就啪嗒合上了。 赵宝丫朝那老婆子吩咐道:“去给星河哥哥拿些早点过来,多拿点。” 婆子应了声,匆匆去了。 霍星河瞧着那食盒,有些不解:“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吃食吗,我瞧着还挺多,你才吃了早点,一个人也吃不完,我帮你啊。” 赵宝丫立刻护住食盒:“这么好看的糕点怎么能拿来吃。” 霍星河一脸懵逼:“糕点不吃拿来做什么?”宝丫妹妹可是从来不会浪费食物的,有好吃的向来留不到明日。 赵宝丫磕巴:“反正、反正暂时不能吃。”说完,她又吩咐小满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让陶伯伯去熬些暖胃的小米粥给春生哥哥送去。” 小满一走,霍星河更迷糊了:“我说你们两家离得这么近,自家吃自家的不好吗,送来送去麻不麻烦?” “你不懂。”赵宝丫双眸水光潋滟,面若桃花。 “我不懂?”霍星河瞧着她羞怯的模样,指尖僵了僵,恍惚明白了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呆不下去了,他蹭的起身,扭头就往外走。 赵宝丫连忙喊他:“星河哥哥,你去哪?早饭还没吃呢。” 然而,人已经走远了。 赵凛从他身边错身而过,停下来看了一秒,然后走到赵宝丫面前,疑惑问:“他怎么了?酒还没醒?” “不知道啊。”她想了一下,暗自嘀咕道:莫非是因为没给他桃花糕吃,生气了? 哎,她确实有点过分了,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小气! “要不我再去瞧瞧他?” 赵凛:“别去瞧了,你春喜叔叔的儿子明日满月宴,你去库房里挑几件送给孩子的礼物,若是挑不到合心意的,就去街上买,总之别送轻了。” 赵宝丫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春喜叔叔成亲就一年了,连儿子都有了。” 她去库房挑挑拣拣,挑了件巴掌大的金算盘出来,又拿了几匹适合小孩子裁衣裳的柔软布料来。 要有心意啊,这样好像还不够。 小孩子属猴,要不还是到街上去挑挑有没有生肖玉佩或是长命锁吧。 她原本是想找霍星河陪着一起的,正好哄哄他,哪想他从赵府回去就进宫当差了。赵宝丫只得让下人去知会小蜜儿一声,两人约好午后一同出去。 午后,她才刚出门就瞧见何府的马车停在外头,何春生从里头探出头来,眸子带笑温柔的瞧着她。 赵宝丫唇角不自觉的也扬了起来,走近了问:“你怎么在这?” 何春生:“瞧见你府上的人去云亭侯府了,我正巧有空,陪着你们一起去。” “是吗?”赵宝丫嘴角的笑压也压不住,“你还有几日就要殿试,不温书吗?” “不差半日。”何春生掀开车帘子朝她伸手:“马车就不必备了,你同我一起吧。” 阳光洒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他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 赵宝丫握住那只手上了马车,朝跟来的小满道:“你让家里的车夫卸了马吧,你也不必跟着了,在家好好休息。” 小满呆了呆:呜呜呜,其实她很想一起去逛街的。 哎,小何大夫怎么偏偏就今日有空呢。 他们先去了云亭侯府接小蜜儿,然后才朝着南街而去。 三人逛了好几家玉器店和首饰店,赵宝丫终于淘到了一块金镶玉长命锁,关键是这玉不仅小巧,背面正好雕刻了一只可爱的小猴子。 掌柜的说是先前一个客人特意打造了属兔的纹样,他瞧着好看才又打了剩下的生肖,如今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挑好礼物后,姐妹两个开始买自己喜欢的首饰,何春生同白芨,任劳任怨的给她们提东西。 直到身上花得一分不剩,几人才朝着茶楼走去。 这茶楼只有一层,但很宽敞,楼里头有说书的先生,很是热闹。他们要了几碟子糕点和茶水,坐在靠窗的位子歇脚。 说书的正在说一位千金贵女和书生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赵宝丫听得有趣,转头问:“春生哥哥怎么知道这茶楼里还会说书?” 何春生给她倒了杯茶,笑道:“偶然从这边经过,听到过一回,想着你因该喜欢,就带你来了。前头不远处还开了家糖水铺子,味道很纯正,对街还有一家包子铺,肉馅很是美味,下次都带你去尝尝。”说完又递了块糕点到她手上。 然后等赵宝丫在听说书时,又开始剥瓜子,一颗一颗的…… 小蜜儿瞧瞧那堆瓜肉,又瞧瞧他,然后趁着她姐不注意,凑到他身边小声问:“春生哥哥,你是不是想当我姐夫呀?我听人说,那会元郎长得可英俊了,你是不是担心阿姐不喜欢你,才对阿姐这般好?” 何春生挑眉,小声问她:“那蜜儿想谁当你姐夫?” 小蜜儿眨了两下眼:“自然是你,我娘说好看不能当饭吃。” 何春生唇角上扬:“蜜儿真聪明,待会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蜜儿笑弯了眼。 等三人从茶楼出来,路过街上卖糖葫芦的小贩时,何春生直接把所有的糖葫芦都买了下来,让白芨扛着。 小蜜儿一手一串,笑开了花,冲着他大声喊:“谢谢姐夫!” 何春生很顺口应了声:“不谢。” 一旁的赵宝丫面色涨红,恼道:“蜜儿,你乱喊什么?” 小蜜儿一口一个,吃得两颊鼓鼓,只冲着她傻笑。 赵宝丫瞥向何春生,他也在笑。她脸更红了,再也没说反驳的话。 何春生递过一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给她,声音温柔如和风细雨:“给……” 赵宝丫接过,他凑近小声道:“这个最大,方才那老伯说,保证不酸。” 赵宝丫尝了一口,起初外头甜滋滋的,咬到里面差点没把牙酸掉,苦着脸道:“你骗人!” 何春生瞧她不似作伪,就着她手里的糖葫芦也尝了一颗,随即蹙眉:“还真是酸的啊。” 赵宝丫瞧着他凑近的脸,一时间都忘记了龇牙,脸上霞云密布,微微后仰着身子,小声嗫嚅道:“好,好像也没那么酸……”说着她又咬了一个。 何春生蓦的笑出了声,伸出食指在她鼓着的腮帮子轻轻戳了戳:“你真甜!” 赵宝丫忍不了了,转身同手同脚的走了,同时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心里有一万只土拔鼠在尖叫! 三人从一间书斋走过后,顾闻经同顾闻辰从里面转了出来。 顾闻经抿着唇瞧着两人有说有笑的背影,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棉花,难受极了。 顾闻辰瞧了他一眼,煽风点火道:“这何小公子哄姑娘可比你厉害。听闻今日一大早就去南城摘桃花了,又让下人到处搜索城里新鲜的吃食。如今又陪着逛街拎东西,嘴也甜又会说话,还会哄骗小孩儿喊姐夫。” “你再不加把劲,这赵姑娘啊就真的是别人的了!” 第179章 179 顾闻辰拿了一大摞书塞到顾闻经手上, 道:“你确实该看看些不太正经的书,研习研习怎么追姑娘。” 那堆书死沉死沉的,顾闻经接过的一瞬间被带的往下矮了三分。再低头看到最上面话本的名字——《解风情》时, 脸皮就是一阵抽搐。 他强调:“还有十日就要科考了……” 顾闻辰伸手拍拍他的肩:“大哥对你放心,以你的学问就算看了这些杂书也无碍。你想娶赵姑娘吗?若是想就听大哥的。” 顾闻经很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继而很不自在的转开目光。 顾闻辰笑得开怀:哎呀, 他们家的小孔雀要开屏了! 不少女子瞧见站在书斋门口的顾闻经都有意无意的朝着这边靠近, 捂嘴偷笑娇羞的偷瞄他,很快周遭就聚集了不少人。 远远走出去的小蜜儿举着糖葫芦扭头, 目光越过赵宝丫二人, 好奇的问:“阿姐, 怎么那么多人都往那边涌啊?” 赵宝丫回头去看, 摇头:“不知道,大概有什么有趣的事吧。” 小蜜儿一听有趣的事, 眼睛立刻亮了,转身想往回走。赵宝丫将她一把拽了回来, 道:“别过去,我们已经逛了够久, 慧姨该担心你了。我先把你送回去, 再回去休息。” 小蜜儿悻悻明显不太乐意,但还是很听话的上了马车。 等把她送回云亭侯府, 赵宝丫同何春生才返回赵府。马车停稳,白芨一声招呼,小满立刻带着几个下人过来搬东西。 霍星河听见动静从正厅走了出来,赵宝丫手里还抱着两个木匣子, 略微有些诧异问:“星河哥哥,你晌午不是进宫当差了吗, 怎么又回来了?” 霍星河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同他们两个一起往里走,边走边道:“醉糊涂了,忘记赵叔叔给我告了假,所以又回来了。”其实是进了宫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毛病,太情绪化了。 于是又回来了。 他转移话题问:“你同春生去哪了,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赵宝丫解释:“明日是春喜叔叔儿子的满月宴,阿爹让我准备礼物。家里没合适的,就出去买了,一不小心就买多了。这些东西可不全是我的,我还给你也买了好东西呢。” “还给我买了?”霍星河诧异,脸上有了笑:“又不过年过节也不是生辰,你给我买什么东西?” 赵宝丫:“觉得适合你的东西就买了,还挑什么日子。” 一刻钟后,下人陆陆续续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到了她了院子里。赵宝丫坐在垫了软枕的石凳上开始清点,把给霍星河买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给他看:“你瞧瞧,这是玄铁做的护腕,这个是一整块的玉珏、还有这个马鞭……”说着她又让小满去自己的床头柜拿了一个木匣子出来,“之前林茂伯伯送我的匕首,我觉得没多大用,也送给你吧。”她把那锋利的匕首拿出来展示给他看,“这匕首削铁如泥,若是困难的时候,刀鞘外镶嵌的宝石还能抠下来当银子使,最合适你不过了。” 她把匕首递到他面前,满含期待的看着他。 霍星河心里极其复杂,瞧着这样的宝丫妹妹,有一瞬间的发愣。 何春生觉得他面色有些不对劲,关切的问:“怎么了?是不是酒劲还没过?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把把脉吧?” 两人一左一右的瞧着他,他有瞬间的羞愧。一瞬间恨不能打晌午头脑发昏、心里阴暗的自己揍一顿。 不管怎么样,宝丫妹妹和春生都是他自小长大的伙伴,他不该为了虚无缥缈不确定的情愫去疏远、排斥他们。 他们三人之间不该存在任何隔阂,他应该学会放下。 若不是宝丫妹妹,他或许已经死在人牙子手上,或是因为长久的流浪完全失去自我,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 他年年生辰许的愿望不就是希望宝丫妹妹能开心吗? 宝丫妹妹现在确实很开心,那这份开心是谁给的就不重要了。 他们三个永远是亲人,任何事都不能影响这一点。 想通这些,他近日来愁苦消散了不少。伸手接过赵宝丫手里的匕首,摇头:“我无碍,就是没想到你突然给我买这么多东西,连这么名贵的匕首都送给我了。” “你同我见外什么。”赵宝丫笑了起来,“我们是兄妹,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我阿爹也是你阿爹,你别为了不值得的人难过了。” 霍星河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想歪了。随即顺着她点头:“你说得对,云亭侯那个老东西终于死了,我该高兴才对。我还有祖父、舅舅,还有春生和你。” 三人关系重新开始恢复融洽,直到临近黄昏,霍星河才抱着一堆礼物从赵府出来。 他刚出来就瞧见了顾府的马车,顾闻经的书童正在和赵府的门卫交涉,说是他们公子有东西要给宝丫妹妹。 门卫是认得顾闻经的,所以格外客气。没说两句,就把东西接了过来。 霍星河蹙眉,走过去道:“东西就不必送了,给我吧。” 门卫呆了呆,刚要把东西递过去,顾府的马车帘子就掀开了。顾闻经那张濯如明月的脸露了出来,不冷不热道:“霍小公子,这东西是给赵姑娘的,你接着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霍星河身上的匪气瞬间露了出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好好的送宝丫妹妹东西才不合适吧。” 顾闻经拧眉:“里面不过是一些吃食,何春生能送我为何不能送?难道他也非奸即盗?” 霍星河嗤笑:“你和他能一样吗?” 顾闻经:“如何不一样?若你抬出‘青梅竹马’一说,那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认识她的时间都早,我祖父是赵首辅恩师,仔细算来我同赵姑娘的关系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亲密。” “关系,什么关系?听闻你自小由你祖父教导,那你就是赵叔叔的师弟,宝丫妹妹的师叔了。一个长辈觊觎小辈,你还有脸了?”他语气散漫:“况且,感情这种事,不是先遇见就赢了。” 顾闻经丝毫不恼:“赢不赢又不是你说了算,是何春生让你来拦我的吧,他若是不惧我,犯得着使这种手段?” “你!”霍星河没料到这个姓顾的,嘴皮子这么利索,还这般沉得住气。 这人一幅好相貌却是令人忌惮。 两军对垒,谁先动气谁先输。 他深呼吸,平复下情绪,脸上又挂上一幅笃定的笑:“你说再多都无用,你信不信,若是你和春生同时掉进水里,宝丫妹妹绝对会先救春生。就是我,她也会先救我,所以我劝你还是识相点,主动放弃吧。” 顾闻经满脸不屑:“我会游泳,不需要她救。你和何春生那么大个子,还指望她一个小姑娘,要点脸吗?” 霍星河觉得自己骂人的功夫不到家,不仅怼不过春生,现在连这个小白脸也骂不过了。 哎,当初应该同林茂那个大胡子讨教讨教如何吵架! 两个正对峙着,赵宝丫提着食盒追了出来,何春生紧跟其后。 她瞧见霍星河还站在门口,连忙快走几步,庆幸道:“幸好你还没走,我让人热了桃花糕,先前你不是想吃吗?呐,我匀了一半给你。” 然而,霍星河已经没有手再去接她的食盒了。 赵宝丫瞧见他手上多出来的食盒,又看到顾闻经的书童,这才朝门口的马车看去。 此时,顾闻经已经从马车里下来了。他行动间雅致自若,一幅清俊至极的容貌映着落日晚霞,有种说不出的风光旖旎。他提着袍摆走到赵宝丫身边,然后伸手接过霍星河手里的食盒,眉目澄净带笑:“宝丫妹妹,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守在门口的下人都瞧痴了,赵宝丫也被他的笑晃了一下眼,直到他长而卷翘的睫羽轻轻眨了一下,碎了一地的霞光她才反应过来。 “道,道歉?道什么歉?” 顾闻经眼尾下垂,落出一幅天然的无辜感:“先前你不是说我说话不中听吗?我回去反思了几日,觉得你说得对。先前对你态度不好,所以特意来道歉还有谢谢你纠正我。”他把食盒往前一递,一双装着湖光秋色的眼满含期待的看着她,语气蛊惑:“宝丫妹妹应该会接受我的道歉吧?” 对着这样一张脸,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赵宝丫连忙摇头:“不会不会,我本来就没生你的气啊。”说着她把手里的食盒塞给霍星河,接过他手里的食盒。 何春生眸色压低:这人在利用自己的美色? 怎么才几天功夫,转性了? 莫非背后有高人在指点? 霍星河:哎,这人还是刚才那个嘴皮子利索的孔雀吗?这么茶香四溢的! 以色惑人,不要脸! 就在他咬牙切齿时,赵宝丫突然来了一句:“东西我也收了,顾公子就回去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他总这么笑,她的心脏有点受不了。 霍星河正在幸灾乐祸,又听顾闻经幽怨道:“宝丫妹妹同我这么生分做什么,你不记得我们在青山书院还一起玩过了?叫我闻哥哥就好。” 顾闻经牢记他堂哥的话:追姑娘就是要,胆大、心细、脸皮厚! 放低姿态,好好说话。 赵宝丫忆起当年,顾闻经被自己缠着叫姐姐,别扭又羞恼的表情也乐了。神情缓和了许多,弯着眼笑道:“闻哥哥,你本就长得好看,如今说话好听,就更好看了。哎,先前我那样说你也不对,我们言和,今后还是好朋友。” 顾闻经的苦闷一扫而空,笑容如春日桃花绽放,生动明媚到极致。 赵宝丫又被晃了眼:哎,一个男子怎得生得这般好! 好像性子高傲点也能接受。 顾闻经瞬间晴空万里:“嗯,那今后有空我可以来找你说说话吗?” 赵宝丫:“自然可以,不过你近日要科考,还是多在家温书吧。” 顾闻经颔首,继而又看向何春生:“何兄也要科考,应该也要多温习才是,若是考得不如意,赵首辅费力保你就容易惹人闲话。” “这是自然。”对面他的挑衅,何春生情绪很平静,嘴角甚至带了点笑。 顾闻经见他回应,又继续道:“天色以往,不若我们结伴回去?” 何春生:“好啊。”他回头,朝赵宝丫道,“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说着跟着顾闻经缓步往台阶下走,赵宝丫和霍星河都看傻眼了,两人面面相觑: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兄友弟恭、和和气气的了。 正当赵宝丫疑惑时,走到马车边上的顾闻经突然回头,直直的朝她看来,眸子里笑意浅浅,问:“哦,对了,宝丫妹妹,方才霍小公子让我猜,若是我和春生、他三个人都掉进河里了,你会救谁?” “我实在猜不出来,虽然觉得无聊,但还是挺想知道答案的,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你小子……”霍星河咬牙切齿,他明明用的是肯定句,什么时候用了问句了? 他刚想骂人,赵宝丫就朝他看来,他悻悻不说话了。赵宝丫开口维护:“我倒是想救,但我不会游泳,跳下去恐你们都得来救我。”她其实是会游泳的,三岁那年同她爹跳进江里后,就努力学会游泳了。 但这种送命题,她才不会傻到去回答。 顾闻经略有些失望,然后继续同何春生往外走。两人一路从赵府往前走,两家的马车和书童皆跟在后面几米开外不敢靠近。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路上的行人稀疏,天冷了下来。 走了一段路,顾闻经停下步子,到底先忍不住开了口:“何春生,我邀你一起走,是想告知你。虽然你同赵宝丫青梅竹马的长大,可和她也有儿时情谊。先前是我愚钝了,但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她我势在必得,所以从今日起,你小心了。” 何春生也停下步子,平静的和他对视:“看出来了,你很用心也很认真,我很尊重对手,也欢迎来战。但我这人有一点好,自小,只要自己认定的事和人就无比执着,并为此倾注所有。就像学医,或是宝丫妹妹,而且一定能心想事成。” 明明年纪不大,眼神里却又过尽千帆、不骄不躁的沉稳和睿智。声音里永远透露着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自信。 顾闻经漂亮瞳孔微垂,感受到了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 第180章 180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霍星河左手抱着一堆的礼物,右手提着食盒进门。 守门的小厮很有眼神的上前要帮他拿东西,边躬身笑道:“小公子这是打哪儿来, 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霍星河绕开了他,示意不必帮忙, 然后提着这些东西继续走。在回廊处就碰见了他舅母霍大夫人。 霍大夫人连忙上前帮忙, 这次他倒是没拒绝。等把东西送到他的住处, 霍大夫人知道这些东西是赵宝丫送的后,颇为遗憾道:“多好的一个姑娘啊!我们两家挨得这样近, 她又与你青梅竹马。可惜了, 先前我还以为能和你……” 霍星河及时打断她的话:“舅母, 宝丫是我妹妹, 别想些有的没的了。你若是得闲,操心操心无岐的婚事吧, 他比我大多少,再不成亲都老了!” 说起这个霍母就难受:“我倒是想啊, 只要我一提这事,你表哥那兔崽子就待在千机营不回来。我连他人影都瞧不着, 上哪让他成亲去?”她说着说着又把话题拐回到赵宝丫身上, “哎,我怎么瞧着怎么觉得赵家姑娘好, 人美嘴甜还懂事,与那何小公子也是相配的。怎么好好的又杀出一个顾家公子?那顾小公子我也老远瞧过,那容貌真真好看,听说还才华横溢, 又是会元郎,只怕何小公子胜算不大!” 说着她又颇为八卦问:“先前听闻赵姑娘的心上人是顾小公子, 是真是假?” “假的!”霍星河一口否定,“舅母你别听他人胡说八道,宝丫妹妹怎么也不会喜欢那个小白脸,春生横看竖看都比他好一百倍。” 霍大夫人不太赞同:“好看虽然不能当饭吃,但架不住人家学问好家世又好啊,少年才子哪个姑娘不喜欢?你要叫何小大夫抓紧了!” 霍星河被霍大夫人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了忧虑。因着时常要进宫当差的缘故,只得嘱咐了家中下人日日注意顾闻经的动作。 听闻顾闻经那厮日日往赵府送吃食,赵春喜府上满月宴那日更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宝丫妹妹。时不时就冲着宝丫笑,完全是孔雀开屏,光华外散的状态。 这频频的举措使得他更急了,见何春生那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作。干脆告了假,冲到何府书房找何春生。书房的书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种药材以及古旧的医书。 何春生见他来没有丝毫搭理的意思,还在专心的捣药。 霍星河恨铁不成钢,干脆将他捣药的铁杵抢了过来,急切道:“你不是喜欢宝丫妹妹吗?那顾闻经孔雀开屏,撬你墙角,你不急啊?” 何春生蹙眉,伸手:“先把药杵还给我。” 霍星河没动,有些看不懂他了:“你真不急啊?” “比起这个,我现在有更为要紧的事要做。”何春生下眼帘青黑,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但语气还算温和,“先把药杵还给我再说,行吗?” “不行,你现在起来同我去赵府,找宝丫妹妹。”说着他把药杵又拿远了一点。 何春生眉头越蹙越紧,捂着胃闭了闭眼。 他面色发白,看上去极其不舒服。 霍星河看出他的不对劲,迟疑试探的问:“你怎么了?不是在装胃痛吧?你是大夫啊,骗不了我的……” 眼看着他整个眉心都蹙了起来,霍星河有些慌张了,连忙喊外头的白芨。白芨急匆匆的跑来,看了眼满桌的药材和桌子边缘放着的一碗粥,急道:“公子,你是不是昨晚上又熬夜了?给你熬的粥也不记得吃,你胃不好,怎么就不听呢。”说着他迅速从案桌的抽屉里翻出一瓶药丸倒出来几颗给自家主子服下。 霍星河连忙转身从另外的小圆桌上倒了一杯温水给他。 趁着他吃药的功夫,霍星河眼眸微转,朝着白芨道:“你现在去赵府请宝丫妹妹过来,就说你家主子不好好吃饭,胃病又犯了。” 白芨哦了一身匆匆去了。 何春生不赞同的斜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你想的法子?” 霍星河颇为得意:“宝丫妹妹最紧张你胃病了,她肯定会来的。你不知道,近日那顾闻经时常缠着宝丫妹妹,你再不努力,墙角就要被撬走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何春生用了药,胃舒服了很多,他喟叹的呼了口气,捧着手里的温水慢慢喝了起来:“你急什么,顾闻经素来高傲,即便他掩饰得再好,一时半刻也没办法改变。他越接近宝丫妹妹,只会越暴漏自己的本性。宝丫妹妹聪明,只是细微的一点也会察觉。越是长久相处,她反而能更清晰的知道谁最适合她。” “我现在凑上去,只会叫她为难。” 霍星河在这方面不太懂,但貌似说得有几分道理。 何春生喝完手里的温水又将茶杯递了过来,示意他再倒些水,霍星河不动。他语气虚弱道:“我胃痛,就当照顾病人了。” 霍星河这才接过茶杯,转身去给他倒水。只是转头的功夫,他又拿起药杵在捣药。 霍星河有些无语:“你这个人,胃疼还瞎折腾。”他伸手又要过来拿药杵,何春生挡开他的手,“别闹,我这些药材都是要用来救人的。” “救谁?”霍星河仔细思索,“最近也没听说有人找你看病啊?不会是小皇帝吧。”可是小皇帝经过调理,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啊,就连花粉过敏的症状也减轻了。 何春生:“这你就别管了。” “行,我不管,有人能管你。”霍星河把水放到他手边。 等了片刻钟,外头很快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霍星河幸灾乐祸:“你瞧,能管你的人来了。”说着他走了出去,瞧见赵宝丫就开始告状,“宝丫妹妹,你管管春生那疯子,胃都疼成什么鬼样子了,还在捣药。” 赵宝丫一脚跨进门里面,瞧着眼下乌青的何春生,不高兴的噘嘴:“白芨说你这几天都在熬夜看医书,试药,什么病人这么重要,自己的病也不顾了?” 何春生掩唇咳嗽两声:“自然知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霍星河立刻道:“你瞧他能有什么分寸,别胃病没好又风寒了,隔几日就要殿试了。若是病倒了我看你怎么办?”他又看向赵宝丫,建议道:“宝丫妹妹,我看他就是缺管教,不若你日日来何府盯着他。” “真不必!”何春生端起温水喝了口,似乎是被呛到了又咳嗽起来,胃部的抽痛让他忍不住微微弓着背脊。 赵宝丫看不下去了,伸手替他顺着背,恼怒道:“什么不用,自今日起,我日日来府上,监督你好好休息,直到殿试。”然后又朝身后道,“白芨,现在让人再去熬碗粥来,给你家主子暖暖胃。” 白芨应了声,欢天喜地的去了。 哎,真是一物降一物,还是得赵姑娘来管公子才行! 霍星河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朝书房的两人道:“宝丫妹妹,春生这里就拜托你看着了。我今日是告了假出宫的,现下要回去了。” 赵宝丫颔首:“你去吧。” 霍星河走出书房,抬头仰望天空,英挺的眉目舒展开。 天高云阔,日光和煦,真是个好日子啊。 原来换一种思考方式看待几人的关系是如此的轻松。 他哼着小调走出何府,回到霍府去换衣裳时恰巧又瞧见了提着食盒还站在赵府的顾闻经。他停下马,居高临下的瞧着他,眼角眉梢都透露着股轻慢:“哎,顾小公子还是别等了,宝丫妹妹只怕近日都没空搭理你。”说完也不搭理他,驱马就走。 顾闻经垂下眼帘,跟在他身后的小书童迟疑的询问:“公子,现在怎么办?” “回去吧。”他提着食盒往自家马车走,堪堪要爬上马车时,又回头吩咐小书童:“去何府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小书童听话的去了,隔了大半个时辰才匆匆回到顾府,一路小跑到书房,喘匀了呼吸才道:“公子,听闻何公子胃病犯了,赵姑娘去府上照顾他。” 顾闻经拧眉,回头看向自家堂哥:“他不是大夫吗,怎么还有胃病?” “额,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顾闻辰解释,“我也是听说的,赵首辅当年被贬去荆州不是遭遇了鼠疫吗?当时闹得挺严重的,那边缺大夫又缺药材粮食,还求到了朝廷这,先帝没理会。当时赵姑娘也得了鼠疫,人差点就没了,后来是何小大夫亲自试药试出了解药。据说他胃病就是那个时候来的,祖父来京时还特意问起过他,还让父亲送了好些养胃的补品过去呢。” “我瞧着他不是胃病犯了,是瞧你日日去赵府,故意装病,好把赵姑娘引过去。”他摊手无奈道,“他那胃是因为赵姑娘坏的,他若拿这个做文章,我们还真没法子了。” 顾闻经抿唇:“他不太像挟恩图报的人。” 顾闻辰:“这还真难说,其他时候或许不会,但爱情使人盲目。他对赵姑娘的喜欢瞧着比你还浓烈,挟恩图报也很正常吧。” 他瞧着顾闻经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忽而凑了过去,眨眨眼道:“要不你摔断个手或者腿?我让人去找赵姑娘,就说你为了给她送吃食摔的?” 顾闻经不可思议的盯着自家堂哥:“你这是教我使诈?我顾闻经何时要这般无耻?” “哎,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顾闻辰谆谆善诱,“过程不重要,只是让你同何春生一样说个小谎,又不是要你去杀人放火,你听堂哥的准没错!”他四下扫了顾闻经一眼,“隔几日就殿试了,若是说手断了,殿试肯定穿帮,不若就说左腿摔了,也别说断了,只说骨裂下不地挺严重的。” 他边说边吩咐边上的小厮:“快,你快去何府,就这样说。” 还不等顾闻经反对,那小厮又一溜烟的跑了。 顾闻辰起身,扯着他就往外走:“快快,你先去你自己屋子里躺着,我去拿一些药过来把你脚踝包扎一下。” 顾闻经很不屑也很不情愿做这种事,顾闻辰像哄祖宗一样哄他:“我知你看不上这种手段,你若不想说话,待会就别说,大哥来替你说好了吧?” 顾闻经被他连拉带拽给摁到床上,然后对着他脸就一顿蹂躏,再让下人把他的腿包成个粽子。 弄好这些后,他们等啊等,一直等到申时都过了也没见赵宝丫的人影过来。就在顾闻经要坐不住爬起来时,外头终于响起了小书童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喊声:“公子,公子,赵姑娘来了!” 顾闻辰一把将他摁了回去,急切道:“快躺好。” 很快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他由开始的不情愿也变得隐隐有些期待起来。只是当他看到跟着赵宝丫走进来,提着药箱的何春生时,清绝的脸整个就垮了下来。 顾闻辰瞧见何春生也愣了一秒,顺口就问:“何公子不是胃不舒服吗?怎么也来了?” 何春生看向他,唇角带笑:“顾大公子如何知晓我胃不舒服?” 顾闻经有点想翻白眼,顾闻辰眼珠子转了转,连忙道:“哦,霍小公子告诉阿经的,阿经听闻何公子身体抱恙下台阶时,一时不查踏空了。”他看向顾闻经的左脚,“这左脚啊,骨裂,估计殿试都得扶着去,幸之又幸没有伤到手。” 顾闻经简直没耳听:这谎话编得,怎么他像是个不看路的智障一般?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何春生提着药箱走到床边,“正巧我带了药箱,可以给顾兄看看,如果只是轻微骨裂的话,应该不耽误殿试。” 他伸手要去查看顾闻经那条包成粽子的左腿,顾闻辰立刻过去拦:“哎哎哎,府上已经找过大夫了,就不必劳烦何公子了。” 一旁的赵宝丫疑惑:“既然你们已经找过大夫,派人去喊我来做什么?不是说闻哥哥在闹脾气,不见到我不肯看腿吗?” 顾闻经看向自己的小书童,小书童紧闭着嘴巴,无辜的看向别处。 顾闻辰又连忙道:“方才我母亲来劝过,既然赵姑娘来都来了,就同阿经说说话吧。” 何春生插话:“既是受伤了还是好好休息,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宝丫妹妹,我们走吧。”他提着药箱起身,走到赵宝丫身边,朝她轻微的摇了一下头。 赵宝丫有一秒的愣神,随即蹙眉,跟着他往外走。 床上的顾闻经急了:“宝丫妹妹……” 赵宝丫权当听不见,他急得要跳下床,顾闻辰连忙一把摁住他。然后朝即将要跨出门口的赵宝丫喊道:“赵姑娘,阿经好歹是给你送吃食才受的伤,你只瞧上一眼未免太过绝情。” 赵宝丫步子顿住,然后回头,清澈的眸光看向顾闻辰后又看向床上的顾闻经,声音严肃了几分,连称呼都变了:“顾公子,春生哥哥本来胃疼得厉害,又没休息好。听闻你受了伤才勉力过来给你瞧瞧。但你有没有受伤你自己最清楚,还有几日就要殿试。若你真闲得没事做,不如多看两本书。” 顾闻经面色一阵青一阵红,难掩的羞耻和难堪在胸前里蔓延。 顾闻辰也有些结巴了:“赵姑娘你什么意思?” 何春生回头和他对视,眸光平静:“顾大公子,我是大夫,而且医术不低。”空气里弥漫的药膏味根本不是骨裂该用的药。 而且顾闻经面色神态都不是个刚刚骨裂人还有的表现。 他没当场戳破已经是在给他们面子了。 顾闻辰还要说,就被顾闻经一把拉住,他羞愤道:“好了,让他们走吧,宝丫妹妹抱歉,我也是想见你才出此下策,下次决计不会了。”他是脑袋发昏才会同意顾闻辰的馊主意。 “不是,何公子你不也……”顾闻辰话还没说完整膝盖骨就又被人用力撞了一下,他龇牙看着自家堂弟。 赵宝丫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算了,闻哥哥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又同何春生一起回去了。 回去的马车上,赵宝丫把一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递给何春生,关切问:“胃没事吧,拿这个暖暖。” “不碍事的。”他虽是这么说,为了让她安心,还是接过那汤婆子。 等马车走了一段路,他才道:“你也不必时时刻刻都看着我,顾公子也算是你旧识,你们小时候那么要好,你若想待在顾府同他说说话也没关系的。” 赵宝丫否认:“我同他才没有那么要好。” 何春生长睫很轻微的眨了一下:“你小时候不是说过长大了要嫁给他?” 赵宝丫面色涨红,有些羞囧:“我那时才四岁,能懂什么?而且我统共就和他见过两面,他都不怎么搭理我,为了躲我,吓得再也不敢回青山书院了。他小时候就不太喜欢我,现下抢着要娶我,不过是因为我们家抢了他,又反悔。高傲的性子发作,不肯放手罢了。” 何春生眼神流转:“你就没想过,或许顾闻经是真的喜欢你?” 她撇嘴:“闻哥哥长得那样好看,肯定有很多很漂亮的姑娘喜欢他。我又不是夜明珠,他凭什么仅见过一面就认定我?仅凭小时候见过两面吗?说实话,我不太信!”赵宝丫一直很清醒,论起容貌她虽然不差,但绝对称不上倾国倾城,甚至比不上身为男子的顾闻经。 “再说了,他一点也不了解我。” 赵宝丫眼神里有些向往:“我将来的夫君必定是要十分了解我的,对我的所有喜好和厌恶了如指掌,待我像阿爹一样好。即便我只是竹岭村农女赵宝丫,也能将我视作夜里唯一光亮的夜明珠。” 何春生笑了:“我倒是觉得宝丫妹妹比夜明珠还耀眼。”他想了一下,“就像从前我们在长溪,躺在夏夜竹席上看到的星星,永不凋落永远闪耀的启明星!” 赵宝丫嫩白的脸染上红霞,眸中波光流转,声音里透着小小的欢愉:“春生哥哥,你说话怎么这么好听,是同谁学的?” 何春生:“这不用学,是发自肺腑。” 赵宝丫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笑得眉眼弯弯。 往后的几日,她果真日日都去何府,认真监督何春生吃饭休息。 好在夜里她不在府上睡,不然何春生还真抽不出时间研究配药。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殿试开始,这一日,赵宝丫同小蜜儿早早的进宫去了。三年难得一次的殿试,她们说什么也要瞧上一瞧的。六公主听闻她们要去殿试,也连忙跟到了偏殿。 殿试分为笔试和皇帝亲自面试。 前面笔试由赵凛和几位内阁大人住持,过程无聊得紧。赵宝丫、小蜜儿和六公主三人就坐在偏殿吃着点心打发时间。等到了殿试时,小皇帝上场,她们三个就躲到龙座后的屏风后往下张望。 两边站立的是内阁大臣,中间整齐排列的此次科考的考生。 顾闻经、何春生还有胶州一名考生并排站列,状元、榜眼、探花应该会出在他们三个当中。 当六公主瞧见顾闻经时,整个人眼睛都在发亮。兴奋过后,小声朝赵宝丫道:“这就是你抢的那个会元郎?” 赵宝丫微微点头,六公主眼珠转了转,又试探的问:“你家不是抢了两个吗?你喜欢哪个?等你选了,剩下的那个就留给本公主吧。”她还没接话,六公主又继续道:“不过本宫瞧着何伴读好一些,会医术,又细心体贴,同你又是青梅竹马,要不你选他吧。” 赵宝丫有些哭笑不得:公主看中了顾闻经就明说,犯得着这么拐弯抹角吗? 她提醒六公主:“公主,顾公子有鸿鹄志,可能不太想当驸马。”顾闻经性子高傲,且不说他喜不喜欢公主,让他迁就公主是决计不可能的。 而且历朝历代有规定,驸马不得有实权。 顾闻经不太可能愿意。 六公主唇角翘起:“这你就别管了,本公主最擅长熬鹰。”小时候她不受宠时,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和自己养的猫头鹰大眼瞪小眼,能对着它说一整天的话。 鸿鹄那不也是鸟吗? 她就不相信有猫头鹰能熬。 再看看顾闻经对达策论时满腹经纶的表现,六公主当真越看越喜欢。 其实论起真才实干,显然游历过大业各处的何春生更厉害。他的策论和对答也更贴合实际,但架不住顾闻经策论华丽、引经据典,对答又十分漂亮。他的阐述更符合历来科考的标准答案。 内阁大臣一致决定把状元头衔给一路考上来的顾闻经,赵凛在这方面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小皇帝虽然更喜欢何伴读,但不得不承认顾闻经长得真好看,像话本里的仙人。 那策论一套一套的,他虽不明白但是大家都说好,那就是真的好。 最后在内阁一同的票拟下,顾闻经成了新帝继位第一届科考状元,而且还是同赵凛一样六元及第的少年状元。 年纪小、世家出身、容貌出众,才华横溢…… 一时间风光无两。 何春生则被点为了探花郎,他不骄不躁,也不见失落。领旨谢恩后,得了皇上玉批,同状元郎、榜眼一起跨马游街。 赵宝丫三人兴奋了,顿时又急匆匆的出宫。 游街队伍会从宫里出发,出了宫门后经过玄武正门再绕着东街一路到南街的聚贤楼现在的何记,最后再把人送回去。 赵宝丫三人早早在何记二楼视线最好的雅间等候着。隔着老远就听见官员锣鼓开道,鞭炮齐鸣,两边街道全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和贵人。 这不是赵宝丫第一次看状元跨马游街,可心情还是一样的激荡。游行的队伍慢慢驶近,六公主拉着她的手尖叫,指着打头的状元郎双眼发亮。 在所有人都在为状元郎的俊美所倾倒时,赵宝丫直接越过状元郎落在了最末的探花郎身上。两人对视的瞬间,都忍不住翘起嘴角。 六公主尖叫:“快看,宝丫,他看这里看这里了?” 顾闻经骑在高头大马上,抬头看向赵宝丫,却见她视线落在了身后。他原本欢喜的眸子有片刻的暗淡,有种考场得意,情场即将失意的慌乱。总觉得自己今日若不做点什么,他同赵宝丫会越来越远。 在万众瞩目、疯狂的喊叫中,他突然勒停了马仰头直直的看向何记二楼的赵宝丫。 两边围观的百姓一阵骚动,不明白状元郎怎么就停下来了。待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楼上的赵宝丫三人时,有嫉妒的,有尖叫的,一时间看戏八卦的心思达到了顶点。 谁都知道,赵家曾经抢过状元郎回府。 前方开道的京兆尹正想过来问问怎么回事,顾闻经突然朝着赵宝丫大喊:“赵姑娘,先前赵府榜下捉婿,将我捉了去。如今顾某已经高中,愿以状元之身娉汝为妻、托付中馈,一生只你一人,能应否?” 一生只你一人!! 周遭贵女听到这个承诺无不羡慕嫉妒恨:这赵宝丫是走得什么狗屎运,能得才貌双绝的状元郎如此承诺? 更多人开始起哄、调笑,大声让赵宝丫快点同意。 榜眼也停下来看戏似的往上瞧,还同身边的何春生说笑道:“顾兄真汉子,竟敢当街这般应承。看来真是爱惨了这位赵姑娘。” 何春生没接他的话,只是抬头静静地看着窗口美丽的姑娘。 二楼的六公主紧紧捏着帕子,咬着唇也看向赵宝丫。 赵宝丫秀美微蹙,瓷白的肌肤因这么多人看着而显出不正常的红。她其实不太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围观调侃,但所有人都看着,她也不能一走了之。 她澄澈的眸子和仰头瞧着她的顾闻经对视,声音清晰欢畅:“多谢状元郎抬爱,但水满则溢,探花郎就挺好!”话毕,她朝顾闻经身后看去,隔着声浪和马上的何春生对视,笑容璀璨,如花绽放。 殿试结束了,她觉得是时候该给春生哥哥一个承诺了。 也正好断了顾闻经争抢的心思。 何春生看懂了她眼里的情谊,蓦的笑了,清俊的脸如染霞光。 “承蒙姑娘抬爱,何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入赘赵家!” 此话一出,整个京都城的百姓都震惊了,顾闻经也目光复杂的看了过去。 什么?入赘? 要知道入赘在家可是夫人做主,不仅彻底杜绝了三妻四妾的可能,连孩子都要跟着夫人姓。 这探花郎是疯了吗? 当街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不能轻易反悔的! 周围人声嘈杂,何春生充耳不闻,隔着一扇窗和赵宝丫遥遥相望……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第181章 181 顾闻经输得彻彻底底, 他明白,这次没有转还的余地了。 考场得意,情场示意。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令他颓废, 就算成了状元也没绝对有多欢喜。琼林宴上,所有人都看出了状元郎不太高兴, 在知道游街上的事后, 都暗暗观察他和探花郎的互动。 果然, 没一会儿状元郎就寻着机会和探花郎拼酒去了。 原以为是一场旗鼓相当的‘生死较量’,只是没想到状元郎如此不经喝, 几碗酒下肚, 就开始发酒疯。一改往日清贵高傲的性子, 抱着探花的腿哭得不能自已。 他容貌脱俗, 即便哭得很惨也没显得多狼狈,倒是把整个御花园的花儿都哭得黯然失色。 只是这抱着情敌的腿哭有点太跌份了, 只怕清醒后恨不得一头撞死才行! 探花郎也是好脾气,任由他抱完左腿抱右腿, 但巴拉他衣服死活不让人走就过分了。 所有的官员都在看热闹,小皇帝抱着一只兔子谨慎的观望。何春生酒气也有点上头, 无奈伸手去拉拽顾闻经:“你先松开, 宴席要散了。”现在这般失态,明日醒来还指不定怎么懊悔。 顾闻经不肯松, 语带祈求道:“不松,我把状元给你,你把她还给我!” 眼看着外袍都要被他撕裂了,何春生求救的看向赵凛。赵凛招来小太监耳语了几句, 小太监匆匆去了,很快巡逻的霍星河带着几个侍卫过来, 强行把发酒疯的顾闻经给拉开,然后抬手抬脚的把人往外抬。 强行送出了宫,护送到顾三尚书府上。 等到了顾府还不安静,一晚上鬼哭狼嚎的,闹着要去找何春生算账,要去赵府。顾家人轮番过来哄全都没用,闹到子夜又爬上了屋顶,对月哭泣起来。 一时间左邻右舍都只听到他呜呜咽咽的哭声。 一晚上过去,整个京都的百姓和贵人都对这位谪仙一般好看的状元郎滤镜碎了一地。 顾家家风严谨,谁也想不到喝醉的顾状元郎会是这般模样。 顾三尚书扶额,告诫府里所有人,以后多看着小公子一点,不说滴酒不沾,绝对不能让他喝醉了。 同时告知府里人千万别把琼林宴以及这晚上的事告诉他。 然而千防万防还是叫他知晓了,顾闻经自觉丢了大脸,连门都不想出。但皇帝诏令下来,他同榜眼必须要去翰林院报到,好在何春生去了国子监,不然他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科考前三入翰林院是惯例,连状元郎都是从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做起,赵凛当年就是。像何春生这种直接把探花郎调到国子监任从四品司业的还是头一遭。 但何探花如今是赵首辅的女婿,没直接任祭酒一职,已经是很收敛了。 赵首辅让他任司业一职,每次去内阁都会带着他。自古非翰林不入内阁,在何春生这似乎要打破了。 朝臣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小皇帝都没说什么他们能怎么说? 更何况,何春生是小皇帝的伴读。 只能说,赵首辅一开始就在给他铺路。 这日,何春生跟着赵凛一同出宫。两人坐进马车里后,赵凛道:“你不必日日跟着我,该准备婚事了。” 何春生:“不急,不是还有三个月吗,我娘已经在张罗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赵叔叔的身体,我尽早熟悉国子监事务,能多分担一些是一些。” 原本让钦天监合八字选日子是选了两个日子的,一个是一月后,另一个就是三月后。赵凛因着自己的身体情况,更倾向于一个月后,但赵宝丫嫌时间太赶,一应事务和嫁衣都没绣好,于是把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 “赵叔叔近日身体没什么异常吧?” 赵凛摇头:“身体感觉还好,就是忘事越发厉害了。今日在朝堂上,险些把人名都喊错了。” 何春生叹了口气:“看来药方微乎其微,等我回去再研究研究,您也不必担忧,别太劳累了。” 赵凛揉揉眉心,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何春生不再多说,看着他侧脸的目光越发沉静:赵叔叔曾经受伤的地方似乎被压迫了,先前以金针刺血,发现血渍暗淡,应该是有淤血。 撑到这个时候才发作也算是奇迹。 光靠药物和针灸想把头颅里的淤血全部排出似乎不太可能。 他面色凝重,也无意识的揉了揉眉心,然后靠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马车先在何府停下后,才缓慢回到赵府。 一到家,方才还疲惫的赵凛,立刻换上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笑着走了进去。瞧着赢出来的闺女时,脸上的笑更灿烂:“丫丫,特意来迎我?” 赵宝丫把他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疑惑问:“阿爹,你进宫前不是说回来时会去银作局拿绣嫁衣的金丝吗?东西呢?” “金丝?”赵凛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哎呀,今日宫中事多,一忙就忘记了。” “啊?”赵宝丫纠结,“可是绣娘还在后院等着呢。” 赵凛:“你别急,我让小厮拿着腰牌去宫里一趟。” 等他吩咐完小厮,赵宝丫又道:“阿爹,管家伯伯把宾客单子放在你书房了,待会你回去记得看。” 赵凛点头,正要往书房去。赵宝丫喊着他:“阿爹,先前你在珍宝阁订的首饰头面票据在哪?把票据给我,我亲自去取来。” “票据?”赵凛想了一下,这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好像随手踹进兜里了。 他伸手往身上摸了摸,袖带、胸口、腰带里都没有…… 他放哪了? 见他动作,赵宝丫连忙问:“不会是放在身上被婢女给洗了吧?” 赵凛松了口气:“还真有可能。” “要不这样,你直接去珍宝阁,同掌柜说票据丢了,给他手写个收据就行。” 也只能这样了。 赵宝丫瞧他神情疲惫,于是道:“要不阿爹你先去休息吧,我带小满出去了。” 赵凛颔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递到她手里:“行,想置办什么尽管置办,不急着回来。” 赵宝丫确实有很多东西要置办,她出门去一直逛到了日近黄昏,在一家玉器店还碰见了顾闻经。这人倒是躲得快,赵宝丫也只当没瞧见,买好东西就快速的走了。然后去何记等赵小姑一起回去。 苏玉娘近日也忙着置办婚礼要用的东西,可把赵小姑累坏了。今日难得早走,交代周掌柜一番,才跟着赵宝丫回去了。 马车慢慢行起来,赵小姑:“等你和春生成亲后,玉姐姐空闲了,我得去一趟长溪那面的铺子核对账目了。等收了账,除开分红,给你包个大红包。” 赵宝丫眉眼弯弯:“那先谢谢小姑了。” 赵小姑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颇为感慨道:“哎,我们家宝丫一晃眼都要嫁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等你有了孩子,小姑继续给你带娃娃,就像小时候带你一样。” 阿爹说她一岁以后就是小姑在带,这些她都不记得。但从她落水穿过来后,一直记得小姑对自己的好。她把脑袋放在赵小姑手心蹭了蹭,声音娇娇软软的:“小姑,你不必这么辛苦,给我找个小姑父吧。” “要真心喜欢你,你也喜欢的。” 赵小姑有些不自在的来抽回手:“我,我不都说了不成亲吗?” 赵宝丫瞧着她:“我家小姑漂亮能干,若是将就当然不用成亲,但若是碰到像春生哥哥一样对我好的人,当然要成亲。而且也要让他入赘,将来生了侄子侄女就给小姑父带。” 赵小姑笑出声:“你想得倒是美。” 赵宝丫明眸璀璨:“春生哥哥说,我长得也很美。” 姑侄两个乐不可支。 马车一路回到赵府,才进门管家就匆匆过来了,朝赵小姑道:“赵东家,大人在书房,让您过去一趟呢。” 赵宝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小姑去吧,让下人给我拿东西就好了。” 赵小姑点头,招呼有空闲的小厮过来搬东西,然后径自往后院书房去了。书房外栽种了两棵枝繁叶茂的四季桂,树上开着淡色的小桂花,有几只蜜蜂停在上面采蜜。 赵小姑一走过去,蜜蜂就停在了她发间的绒花上。她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直到里面传来赵凛的声音她才走了进去,询问:“大哥找我有事?” 赵凛搁笔,抬头询问她:“先前马承平寄来的信到了吗?”马家去年就成了大业供给粮食的皇商,今年年初朝廷拨了一笔款项,让他再筹集一批粮送去燕平山边境。算算日子,这个时候回信也应该到了。 “信?”赵小姑迷惑,“大前天我不是给大哥了吗?” “给我了?”赵凛拧眉,仔细回忆起来。 赵小姑点头:“给了,大前天你从宫里回来,我给你的。当时你放在袖子里了,说回书房看……” 赵凛:“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大概是事忙忘记了。我再找找,其余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大哥,昨天你说何记今年要补交缴多少税来着?”本来去年年底就要缴税,但朝廷忙着科考,就延迟征税了。陆坤提前把何记的税盘了出来,昨天报到了赵凛那。赵凛怕自己忘记,特意写了小纸条回来就同赵小姑说的。 如今睡一觉起来,小纸条早丢了,他哪还记得。 赵凛顿了一下:“事忙,具体数字不太记得,明日我让户部的人亲自去一趟何记吧。” 赵小姑有些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走了。 经过那棵桂花树时,她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自家大哥,小声嘀咕:“大哥不是过目不忘吗?从前再久远的事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今天是怎么了?” 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晚膳上桌前,管家亲自去请赵凛,赵小姑坐在桌前发呆,实在忍不住了,才凑近赵宝丫,小声问:“宝丫,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你爹有些奇怪?” 赵宝丫疑惑:“哪里奇怪了?” 赵小姑啧了声:“我也说不上来,觉得他好像老是忘事。”她把方才的两件事说了,又道:“还不止这些,先前我让他给何记题匾额,去问了三次他都说事忙忘记了。从前他从不会这样的,再忙也不会老忘记啊。这模样,怎么有点像竹岭村的邻居刘老伯,他年纪大不是忘记锁门就是忘记钥匙放哪了。” “怎么可能,阿爹还年轻着呢。”赵宝丫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有些疑惑。她爹最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健忘。 若是寻常人忙起来健忘还情有可原,可她爹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主。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 她心里有了这事,就格外注意起来。 等饭菜上桌,她爹匆匆过来时,她时不时就往她爹脸上瞧。 次数多了,赵凛就笑问:“怎么了,有事?” 赵宝丫连忙低头:“没事。” 赵小姑眼眸转了转,插话道:“大哥,宝丫是想问你宾客单子瞧过了没,可有不需要请的人或是遗漏需要不足的?” 赵凛:“……”他又忘记了。 为了掩饰,他直接把面前的一碟子烧鹅端到赵小姑面前:“吃你的菜。” 赵小姑表情有点一言难尽:“……大哥,你忘记了,我从不吃鹅肉的。”她小时候被村里的大鹅追过,还险些掉进臭水沟里淹死了,还是赵春喜一把将她拉了上来。 从前大哥都记得的。 赵凛:“你也要改改了,怕个死鹅做什么。鹅肉多好吃,你尝尝。” 赵小姑拒绝尝试,赵宝丫连忙打圆场,盛了碗排骨莲藕汤过去给她:“小姑,喝汤吧。” 赵小姑把碗推了回去:“不喝,你喝吧。” 赵凛突然拧眉,问备菜的下人:“汤里面怎么有葱花,姑娘不喜葱花,你们不知?” 赵小姑和赵宝丫都诧异的睁大眼:她爹(大哥)最近老是忘事,怎么还记得她不吃葱花。 “大哥,你怎么就记得宝丫不喜葱花,没记住我不喜鹅肉?” 赵凛有些无语:“记得丫丫的喜好不是很正常吗?她自小没了娘,我不做工的时候日日带着她。她喜甜食,喜欢冰糖葫芦喜欢布娃娃,尤其是小老虎。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喜欢玉佩喜欢银子还喜欢颜色鲜艳的衣裳,尤其是石榴红的裙子。” 赵宝丫很是感动:“阿爹,这些你都记得啊?” 她感动完又看向赵小姑,用眼神说:你看,我爹什么都记得,先前应该真的只是事忙忘记了吧。 赵小姑可不这么认为,经历了陈慧茹事件后,她遇事习惯性保持怀疑的态度。 她就是觉得自家大哥不对劲! 等她好好观察观察,用事实来打宝丫头的脸。 第182章 182 赵小姑先趁着赵凛不在的功夫, 把他身边的小厮喊来问话。询问他赵凛平日里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小厮迟疑的问:“赵东家具体指哪方面?”他很清楚谁是自己的主子,若是问及重要的事,就算是主子的妹妹, 他也绝对不会说的。 这是作为下人最基本的操守。 赵小姑:“我是指身体状况,你家大人那么忙, 平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比如头疼脑热?” “没有, 大人身体好着呢。”小厮自信满满。 主子一直都是他在照顾,但凡迟疑一秒都是对他服侍不周的佐证。 “大人能吃能睡, 身体倍好。” 赵小姑又问:“那你有没有觉得你家大人近日记忆力不佳, 或者时常忘记事情。” 小厮想了一下:“没发现啊。” 其实, 赵小姑问他等于白问, 这小厮只负责照料赵凛日常起居,什么事情自己做好就行, 压根不用主子提点。 主子有重要的事也不会告知他,就算记忆力减退也不会表现出来。 赵小姑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在她大哥的住处和书房外到处观察,每次吃饭时都试图套话。 然而不仅什么也没发现, 还被赵凛训了一顿。 “你若是闲得慌提前去长溪盘账好了, 天天在家里瞎折腾。” 赵小姑不敢再探究了,只是赵凛走后, 很是委屈的同赵宝丫道:“我也是关心你爹嘛,平日里又没大嫂照料,忙得像陀螺一样,也不知休息!” 赵宝丫给她递了杯花茶, 笑眯眯道:“哎,小姑就别疑神疑鬼, 我爹好着呢。” 赵小姑接过她的茶:“瞧着是挺好,骂我的时候中气十足,胆子都快被他吓破了。” 雅间的门被推开,苏玉娘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朝赵宝丫道:“宝丫,你要的午膳好了,快给你爹和春生送过去吧,别又让他们饿着。” 近日两人特别忙,时常过了饭点也没吃,赵宝丫决定自近日起给他们送到国子监去,盯着他们吃完再走。 “好,我这就去。” 她提起食盒往外走,苏玉娘瞧着还在郁闷的赵小姑,笑道:“好了,倾诉完就出来干活,外头正忙着呢。” 赵小姑把脑袋里的东西甩掉,跟着苏玉娘把赵宝丫送到何记门口。赵宝丫挥挥手,带着小满坐进了马车。 马车一路往国子监走,等到了国子监门口,她先下车,小满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国子监门口的侍卫瞧见她都躬身行礼,经过门口的罗学正瞧见她连忙迎了上来,笑道:“赵姑娘来了,赵首辅同何司业在内务处所,可要我去通报赵首辅?” 赵宝丫摇头:“不必,我自己过去就行。” 罗学正想着应该是想给赵首辅一个惊喜,也就没有多事,只指派了一个小童在前面带路。 此时正是下课期间,国子监不少书生瞧见她眼睛都是发亮,继而又推搡起来:哎,这么美丽聪慧的赵姑娘怎么就定亲了! 若是定的是其他人家,他们还敢肖想一下。但一想赵姑娘定亲的对象是那个看似温柔和煦,其实手段了得,最擅长软刀子割肉的何司业,就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更何况何司业还是个小神医。 这世道,得罪谁也别得罪大夫啊! 谁能保证自家没个头疼脑热或是大灾大病的? 这样想着,众人看她的眼神里只有尊敬。赵宝丫倒不知道众人转了无数个弯的心思,只要瞧见有人过来都是和气打着招呼。 等到了她爹处理公务的院子,她停下朝那小童道:“你先去忙吧,我自己过去就成。” 小童很规矩的告退了。 赵宝丫带着小满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道往处所去,日头当空照,天气正炎热,知了声嘶力竭的叫个不停,饶是打了伞,没走几步也出了一身汗。 临近处所处有一颗亭亭如盖的桂花树,树木高大,在地面撑出一片阴凉的树荫。树荫下有一口水缸,水缸里种了几朵睡莲。 赵宝丫停在树下稍作休息,小满以袖擦汗,嘟喃道:“才六月的天,怎得这样燥热?” 她话毕,一阵舒爽的风吹过,将身上的燥热去了大半。小满声音里都透着愉悦:“还是树荫底下舒坦,姑娘……”她喊了两声都不见自家姑娘应,疑惑的朝她看去,见自家姑娘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不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前面处所的门紧闭,小厮守在门口打盹。左侧斜开的窗户被风吹开一条小缝,他们家大人正坐在书桌前双目紧闭,整个头面部扎满了银针,他们家姑爷何小大夫站在侧面还在不停的转动那针。随着他手上的动作,那银针反射着日头的光,寒噤噤的渗人。 大热天的,小满硬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声问:“姑娘,姑爷在干嘛?老爷脑袋不舒服吗?” 赵宝丫摆手示意她禁声,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窗户里的两人看。 片刻后,何春生把银针取了下来,拿了两颗药丸送到赵凛手边,顺便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赵凛接过一口吞了,然后喝水,两人说起话来。 赵宝丫忽而想起赵小姑的话,眸色暗了暗,继续撑着伞往处所走。等近了,那打盹的小厮才终于清醒,满面堆笑的喊了声:“姑娘。” 赵宝丫颔首,他又立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让她进去。 赵宝丫把伞递给小满,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往里面走。里面的人显然早听到小厮的声音,已经起身迎了过来。 “丫丫,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 何春生走过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声音柔和如夏日清泉:“宝丫妹妹,快过来坐。” 赵宝丫顺着他的步子坐到她爹位子的对面,脸上没有过多的笑意,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爹看。 赵凛走到桌边,疑惑问:“怎么了,被晒傻了?” 何春生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正常。 赵宝丫避开他的手,抿唇继续盯着她爹瞧,声音闷闷问:“我方才在外面瞧见春生哥哥在给你用银针,阿爹是病了吗?” 屋子里的两人心里俱是一惊,但都很快淡定下来。 赵凛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很自然的解释:“这几日吏部考核官员,事忙又繁杂,有点头疼,让春生来给我扎两针,没什么大碍。” 赵宝丫:“那方才吃的是什么药丸?” 赵凛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白的药瓶,笑道:“提神醒脑的药丸,大夏天的难免闷燥,吃两颗人舒坦些。”说着他把瓷瓶往前推了推,问:“你要不要也吃两颗?” 赵宝丫看看那瓷瓶,又盯着他瞧。 赵凛隐在另一只袖子里的手微微收紧:他太了解丫丫了,这个时候半真半假,她反而不太会怀疑。 赵宝丫看了几息,又转头去看何春生,再次确认:“我爹真没事?” 何春生余光瞟到赵凛告诫的目光,又想起他无数次的叮嘱,心里纠结数个来回,还是摇头:“没事,就是天热烦闷而已,你别想太多。” 春生哥哥是从来不会骗她的,他若是说没事,她就相信。 赵宝丫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阿爹怎么了,满脑袋的扎针。” 赵凛也跟着笑起来:“你呀,就是受你小姑影响,整日胡思乱想。阿爹都快不惑之年了,就算没病也得让春生好好调养调养身体,才能长命百岁啊。” 赵宝丫从食盒里拿出饭菜:“要长命百岁得好好吃饭,你们俩到现在都没吃吧。正巧我去了何记,以后日日给你们送饭。”她把熬好的粥摆到何春生面前,瞧着他,眉眼弯弯:“呐,这是给你的,暖胃。” 何春生接过她手里的勺子,笑意温柔:“天热,你不必日日送的,让府里的小厮或是何记的小二来就行。” 赵凛也附和:“对对对,这天不仅热还时不时就突然下阵雨,没得累着你。好好同你玉姨准备婚事就成,国子监的食堂饭菜还不错的。” 赵宝丫:“什么不错,外头都怎么传的,说是国子监的食堂比猪食还难吃,都叫嚷着要换厨子。” 赵凛义正言辞:“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点苦都受不了还读什么书?” 何春生:“岳父说得是,饭饱会不思进取,少吃点有益身心健康。” 赵宝丫撇嘴:“家里就我吃得最多,怎么听着你们两个像是在骂我?” 屋内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的景象驱散了外头的肆意的蝉鸣。 等两人用完饭,赵宝丫也不欲再打扰,起身道:“我就先回去了。” 赵凛紧跟着起身:“春生,你送送丫丫。” 何春生起身,赵宝丫连忙道:“不用了,你们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来来回回的麻烦。国子监离我们家又不远,我乘马车来的,晒不着。” 何春生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那就送出国子监吧。” 赵宝丫:“那好吧。” 两人一同往外走,何春生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打伞,护着她前行。小满跟在后面,越看越觉得她家姑娘和姑爷很是相配,简直就是一对碧人。 等到了国子监大门口,何春生把食盒递给小满,侧身看着赵宝丫。从怀里掏出一方绣了竹枝的白色丝帕,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温声道:“近日辛苦你了,不能陪着你一起去置办婚事要用的物件,很是抱歉。” 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尖,指尖温热的肌肤有一下没有下的碰着她额头。 饶是两人已经定亲了,赵宝丫依旧双颊润红。她摇头,软声道:“不碍事,近日事忙,你帮着我阿爹就很好了,婚礼要用的物件我同玉姨去置办就可。”说着她声音渐小,“只是喜服,你得亲自试一试,哪里不合适好及时改。” 何春生眸子里荡开笑意,将帕子塞到她手上,然后无比自然的给她顺了一下耳边散碎的发:“知道了,你先回吧,稍晚点我也回去。” 他护着赵宝丫上了马车,然后挥了挥手。 赵宝丫撩开车帘子看了一会儿,直到看不了人影,才伸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企图让脸上的温度降下来。 “小满,我刚刚看起来是不是很傻?” 小满摇头:“不会啊,姑娘眼睛又大又灵活,一看就聪明。” 赵宝丫不知道怎么说:“……我说的不是这个,哎呀,算了。” 小满挠挠头。 马车一路回府,府上正好在大扫除。 她走到后院,老管家就寻了来,欲言又止的。赵宝丫停下步子,出声:“陈管家,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陈管家拧眉:“姑娘,方才辛夷那丫头打扫大人书房时,不小心将大人喜爱的一件花瓶打碎了。现下正在书房外跪着呢,您过去瞧瞧要如何处罚好?” 若是其他人家,打碎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就算发卖了也不为过。但辛夷那丫头一直跪在书房外磕头,求他网开一面。他念着辛夷自从进府还算懂事,但又不好私自做主,只得来请示小主子。 赵宝丫听完微微蹙眉:“不是阿爹最喜欢的那只缠枝纹薄胎细口白瓷瓶吧?” 陈管家摇头:“不是,是另外一件。” “另外一件?”赵宝丫跟着管家去了书房,跪在廊下的辛夷瞧见她,头埋得越发低了,咬着唇不敢说话。 赵宝丫跨进书房,书架子边上一堆打碎的红柚广口瓷瓶的碎片。这件瓷器好像是年前胶州御窑里出的,她爹颇为喜欢,把玩过几次,之后忙起来也就闲置了。 赵宝丫见那缠枝纹薄胎细口白瓷瓶还好好待在架子上,不禁松了口气。朝外头跪着的辛夷道:“好了,起来吧,发卖倒也不必,就罚两个月的月钱好好长长记性就行。”纵使她不太想处罚下人,但玉姨说过,对下人要恩威并施,一味的纵容只会让她们更容易犯错。 辛夷千恩万谢的走了。 赵宝丫又朝管家道:“找两个伶俐的过来把地上的瓷片收走,剩下的我会同阿爹说的。” 陈管家颔首,连忙又喊了两个手脚伶俐的婢女过来收拾。 赵宝丫环顾一圈,见窗台的富贵竹倾斜了,忙走了过去,伸手去扶正。扶好后,正要走开,发现裙子被桌案上突出的钥匙给卡住了。 她干脆坐了下来,边拔钥匙,边嘀咕道:“阿爹还真是粗心,怎么暗格的钥匙都忘记拔了。” 她的裙子外层是纱织成的,钥匙扣在丝线里面怎么也扯不开。她解得有些急躁,双手用力一拉,不仅把衣裙扯破了,还直接把暗格给扯了出来。 一个瓷白的药瓶在暗格里打了几个滚,咕噜噜滚到了小满脚边,还有一本时常翻折的册子掉在了她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那小册子,一只书签险些掉了出来。她接住书签,翻开册子打算把书签夹回去。书签那页的字迹瘦劲犀利,一看就是她爹的字迹。再一扫里面的内容,她脸上的笑意陡然僵住,匆匆看过一页后,又快速往前翻,越翻手越抖…… 眸色越来越暗,最后盈满泪水。 “姑娘……”小满担忧的喊了一声,伸手把捡起的瓷瓶递给她。 赵宝丫迟迟没接,双手死死捏着手里写满字的册子…… 她爹真的病了! 病了好久好久,如此严重还在隐瞒她。 一滴泪砸在了册子上,立刻在薄薄的纸面上晕染开一团。 小满慌了,又喊了声:“姑娘……” 书房里的管家和两个收拾的婢女也惊慌的看着她,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就哭了。 第183章 183 何春生忙完手头的事就回了赵府去找赵宝丫, 只是才进门不久,管家就告知他,赵宝丫去他府上了。 他略微诧异, 立刻又调转方向回了何府。 书童白芨一直在门口焦急的踱步,瞧见他下了马车, 立马迎了上去。 何春生把药箱递给他, 问:“宝丫来了?她人在哪?” 白芨点头:“来了, 在您的书房呢。”他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奇怪。 何春生拧眉:“有话就说。” 白芨连忙道:“赵姑娘看起来不太对劲……”他也不知道怎么描述, “总之, 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何春生快步往书房去, 等快接近书房时, 他抬手示意白芨停下:“把药箱放到药房去,就不必跟过来了。” 白芨提着药箱匆匆去了, 他走到书房门口,门口的小满朝他行了一礼。他点头, 然后跨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瞧见赵宝丫坐在窗口的案桌前,他惯常坐的位子之上。如瀑青丝垂在腰际, 发间别了一支他先前送的仿茱萸子步摇, 笔直的背脊瞧上去分外好看。 他眉间立刻有了笑意,边走过去, 边问:“宝丫妹妹,我方才还去赵府寻你,你怎么到我这来了?” 只是走到近前也不见赵宝丫回他,他疑惑, 目光先落到她面前的桌案上。那桌案上摆着他近日研究的医术以及药方子,但他每次出门都会把这些医书放在书架上摆好, 如今摆到了宝丫妹妹的面前。 他眸色微动,视线又落到了医书旁边的瓷白药瓶上——那是他给赵叔叔用的药。 恰在此时,赵宝丫抬头瞧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之下,一双眼睛肿的如同核桃,一看就是哭过,而且哭得很凶才会如此。 他心尖颤了颤,有种不好的预感呼之欲出,出口的声音也艰涩起来:“宝丫妹妹……” 赵宝丫双眼又迷蒙起水雾,抿着唇,梗咽开口:“我爹的病情现在如何了?不许骗我,如实说。”声音里带了点冷漠。 她果然知道了! 何春生开口就是先道歉:“宝丫妹妹,对不起,我不该……” “我不需要你对不起,现在别和我说这个。”赵宝丫声音陡然严肃,“我爹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何春生见她如此,只得坐到她对面,长叹了口气后,才道:“不太好,赵叔叔是十几年前后脑被砸之后的后遗症。我猜测可能是先前后脑勺那一下造成颅内出血形成了血块,那血块压迫了颅内某一部分的经络,虽然令他过目不忘,但时日越久,危险性就显现出来了。” “身体暂时没有其他的不适,只是健忘,就算我已经用针灸和药物在控制,也只是减缓他健忘的速度……他的记忆力好像在被蚕食,先是对近期发生的事记忆产生偏差,然后开始对周围的人或物淡忘,再严重下去,只怕忘记的事会越来越多,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赵宝丫鼻子发酸,她绞着手极力忍住又想落下的眼泪,希冀道:“可是,阿爹他记得我的一切喜好,小到我不吃葱都记得!” 何春生:“也许他对你感情深,下意识会单独存放关于你的记忆……但再恶化下去,迟早会忘记。” 赵宝丫抿唇:“还有别的办法治吗?宫里的御医、大业别处的名医呢?”其实她知道不太可能,春生哥哥的医术已经远超宫中御医了,又曾四处游历学习过,但凡有能医治她爹病症的,他们都不会拖到现在。 何春生只道:“你爹的病不宜四处张扬……” “你别担心,我会想出办法的。” 眼看赵宝丫的眼泪又要落下,他心疼的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赵宝丫豁然偏开头,冷淡的起身,转身就走。 “宝丫妹妹……”何春生追了两步。 赵宝丫回头警告:“不许跟来!” 她生气了,气他隐瞒她。 何春生苦笑,看得等她气消了再哄哄。 等赵宝丫走后,何春生立刻提了腰牌去了内阁,把宝丫已经知道病情的事同赵凛说了。赵凛手上的折子一不小心就撕破了,声音担忧又无奈:“还以为能瞒过去的……” “哎,这丫头就是死心眼,她知道了又不能改变什么,还白白担心。我瞒着她也是为了她好啊!”他开始絮絮叨叨的为自己辩驳,说了一通后,定定的看着何春生,来了一句:“要不我先躲躲,你回去安抚安抚她?等她不生我的气了,你再派人来告知我?” 别看那丫头软乎乎的,平日里见人就笑,没什么脾气。 真生气起来挺恐怖的,他还真有点怕。 何春生接着苦笑:“她估计不太想理我,连多余的话都不想同我说。” 翁婿两个同病相怜。 赵凛语塞,颇为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是我连带了你,要不我两都躲躲?” 何春生:“要不您还是回去吧,宝丫妹妹正担心您呢。而且您还病着呢,她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冷待您的。” 赵凛在面对闺女的时候像来比较怂,硬生生躲到临近亥时才回家。 夜色昏黑,有风,他路过自家闺女的院子时特意看了看。确定里头已经熄灯了,才往自己书房去。摸黑到了书房,刚掏出火折子就被暗夜里一双莹莹发绿的猫眼睛吓了一跳。 火苗窜了起来,猫猫吓得喵一声叫,窜走了。 然后赵凛就瞧见自家闺女恼怒中红肿的双眼。 烛芯噼啪跳了两下,他直起身,摸摸鼻子,讪讪问:“还没睡呢?” 赵宝丫双眼开始蓄泪,抿唇委屈的盯着他。下一秒,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赵凛怎么也装不下去了,叹息一声投降,走到她身边,伸手摸摸她的发顶:“好了,多大了,还哭鼻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又没死!” 赵宝丫一听死字,哭得更凶了,抱着他的腰哭到打嗝:“呜呜呜,你和春生哥哥都太坏了。这么久了都不叫我知道。你们总绝对是为了我好,自以为是!我一点也不好呜呜呜,就我一像个傻瓜一样,阿爹都病得这么严重了,我还只想着成亲,呜呜呜……” 赵凛沉默得,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她的背。 等她终于哭够了,他才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不必太担忧,春生会治好我的。” 赵宝丫哽咽,抬起红肿的眼睛瞧着他:“嗯,阿爹一定会好的。但在这之前,我要日日跟着阿爹,我要做阿爹的大脑,帮你记住所有想记住的事,这样你就不用每次都掏小本本了。”她爹记忆力下降,万一那次忘记带多麻烦。 “你跟着我?”赵凛惊了惊,“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在朝堂上进进出出像什么话?” 赵宝丫揉揉还有些发酸的鼻子:“我有办法的。” 赵凛还当她是什么办法,直到次日,赵宝丫换了一身男装出现在他面前,他忍不住瞪眼。 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赵宝丫就道:“若是阿爹不让我跟着,我就日日在家哭,把自己哭死算了。” 赵凛:“……”哎,那自己作为威胁的他还是头一遭瞧见,可偏偏吃死了他。 “好好好,你跟着便是。” 赵宝丫这才破涕为笑,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他去了国子监。刚到国子监的何春生瞧见她男子的打扮,也颇为惊讶,正要上前搭话,就被她一个冷眼给逼退了。 赵凛回头瞧了面色沉郁的何春生一眼,侧头小声道:“你生他的气做什么,是阿爹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告诉你的。他也是心疼你,知道告诉你也无用,反而会让你担忧。而且他为了给爹治病日夜不停的研究药方,胃病都不知道犯了多少回了,又要接手国子监,又要给小皇帝当伴读,还要忙婚事,照顾你。这孩子不容易,你气一晚上就算了。” “我知他不易。”赵宝丫噘嘴,还是有些恼,“阿爹你不懂,就算事出有因他也不能骗我啊。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好好晾晾他,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这是在为今后打算,您就别管了。” 赵凛啧啧两声:“春生这孩子也是可怜,要是他把我的病情偷偷告知你了,肯定也要被我责罚。哎,当真里外不是人!” 赵宝丫撇嘴,余光触及身后的何春生,他整个人焉哒哒的,看上去是有些可怜…… “阿爹你不许胳膊肘往外拐!”她说完愤愤不平的往前走。 赵凛同春生目光对上,无奈的耸肩,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何春生苦笑:哎,夫人还没娶上就先把人惹毛了,看来任重道远。 之后的数十日,赵宝丫日日穿着男装跟着赵凛进进出出。不管是进国子监还是宫里、内阁,她都不离左右。 她放出了自己养的全部的鸟雀,发动附近所有的小动物,搜集京城大小官员的一切喜好、弱点、秘闻。同她爹和春生一起,整理成档案册子,放在了国子监单独辟出来的屋子里。 然后花心思努力去记这些档案,总在她爹最需要的时候提点一二。 但饶是如此,赵宝丫还是发现她爹记忆力在不断减退。 比如进宫前想好今日要给小皇帝讲哪些课,面对小皇帝的时候就忘记了。看过的折子刚批注完又拿起来重新批,几个大人同他打招呼,他目光陌生而显得高高在上。 此举引来了很多人的不满,觉得他如今权倾朝野,整个人都虚浮、目中无人,实在太不像话。 尤其是当他目不斜视的路过刑部顾老尚书时,隐忍的顾老尚书爆发了。撑着老了许多的躯体在金銮殿上参了赵凛一本。 说他权倾朝野后狼子野心,当皇宫大内是他赵家的,公然带着女儿进出内阁这等机要之处就算了,还不尊老,把他们当空气,碰见了都当不认识,简直目中无人! 激情愤慨的骂了半天,结果一直抱胸作壁上观的赵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了一句:“你谁啊?这么老了不在家养着,在这瞎逼逼什么?” 他那眼神不像作伪,好像压根真的就不认识顾老尚书。 顾老尚书可不认为赵凛真不认识自己,他额头上被顾山长追打的包还在呢。 明显就是在羞辱他! 而赵凛很无辜,他是真记不起这个骂骂喋喋的糟老头是谁了! 在何春生煞有介事的提醒下,他哦了一声,道:“早说嘛,下次把官帽拉高一些,本官瞧见你额头上的包就记得了,你是被顾老追打的那个多管闲事的刑部尚书嘛!” 顾老尚书一口气没缓过来,直接厥了过去。 赵凛丝毫不讲情面道:“都病成这样了,就在家好好修养。刑部尚书一职就由刑部赵侍郎赵春喜暂代。” 有六部的旧人站出来强烈反对,若是从前,赵凛还会考虑这些人后面的势力,会顾忌一二。但他现在记忆力堪忧,压根不记得这些烦人的‘苍蝇’,下起手来毫无压力。 反对的全革职查办,再瞎逼逼的就拉到昭狱打一顿再说。 简而言之就是我有病,谁让我不好过,我就创死所有人。 克制的权臣一旦释放天性,反而叫人心惊胆颤,从前蠢蠢欲动的六部旧势力被他一通蛮力搅得七零八落,四散而逃,再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所有人都觉得赵凛手段委实厉害! 下朝后,陆坤一路跟着到了赵府。好在赵凛还是记得他的,没下逐客令。 陆坤坐到正厅后,冷厉的眉眼里都带了爽利的笑意:“赵首辅这招实在是高,不若再帮下官一个忙,把陆家十几口全贬出京都,也省得下官碍眼。” 赵凛瞧着他,突然来了一句:“先前你让本官拉陆老尚书下马的十万两银子给了吗?” 陆坤莫名其妙,继而嗤笑道:“赵首辅,你够了!那十万两可是亲手交到了你的手里,怎么想装失忆不认账?” 赵凛:“什么装,本官可不记得。你若是有银子就再付一次吧,不然本官老惦记着你没给过,忍不住把你弄出京都就不好了!” 陆坤觉得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 赵凛是继发疯后,开始不要脸的敲诈勒索了是吧! 而赵凛很无辜:他是真不记得啊! 哎,花、李两位尚书辞官前也没给银子给他吧?苏家散了后,苏家族人把家产上缴国库了没?静亲王府应该都搬空了吧?前徐首辅和前左都御史许庭深死了,家里有交赎银赎尸首吧? 好像都不太记得,要不把这些人都重新拉来问一问? 第184章 184 赵凛心里掠夺的因子蠢蠢欲动, 若不是有自家闺女日日在耳边念叨,定然已经动手了。 赵宝丫将当年静亲王府、苏家、徐家、徐家的卷宗都调了出来,摊到她爹的面前, 一一念给他听。最后又道:“阿爹,这些人都收拾过了, 已经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穷寇莫追, 否则容易反噬。” 赵凛胸中隐隐有股躁郁之气,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 他强忍着不适, 四下环顾一圈后问:“春生呢?” 赵宝丫:“最近朝廷不太安稳, 许多大人察觉出了您的不对劲。打了一棒子, 总得给个甜枣, 春生哥哥在忙着安抚他们呢。” 事实上,不仅六部残余的势力觉得赵凛不太对劲, 赵凛一党的同僚也觉得他近日性情多变。 时常出其不意,不按常理出牌。 这样以来难免人心浮动, 朝廷动荡。而何春生就像赵凛丢在火药中的稳定剂,永远情绪平稳的周旋在每一个怀疑不安的大人之中。 大理寺卿邢大人特意请了他去, 直接了当的问:“赵首辅近日可是有何事?怎么瞧着不太妥当?”眼见着何春生这个后辈又要打官腔, 他连忙道:“若是有什么事你也不必瞒着老夫,老夫自长溪就认识他, 又同他的半个恩师权道长是老友,能帮的自然会帮。” 若赵叔叔病情再次恶化,肯定很难再瞒住了。 何春生思虑一番后,捡了一半透露:“也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近日事忙,身体出了点状况, 有些浮躁罢了。我已经再替他诊治,应该很快能痊愈,只是今后朝中事宜要请邢大人多担待了。” 原来是身体出了问题。 邢大人拧眉:“他一人身兼三职,老夫早说过他那样拼身体会出状况。老夫明日就上折子,将你提为国子监祭酒。你且让他放宽心修养,六部旧部的那些臭鱼烂虾老夫看着,出不了岔子。” 何春生道了谢后,又被赵春喜请了过去,等他应付完回到赵府时已经满身疲惫。还没来得及休息,又开始给赵凛施针疏通头部经络。 赵宝丫立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赵凛头上扎满了针,还有心情调侃她:“这么紧张做什么,只是针灸又不疼!” 听他这样说,赵宝丫才放松紧绷的神经,她目光一转就注意到何春生明显空荡的衣摆。 他似乎瘦了许多。 何春生施完针,不经意的伸手抵了一下胃。 赵宝丫眸光微动,颇为不自在的起身,错过他看过来的目光走到门口朝小满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小满就提着食盒来了,等何春生收拾好药箱,她就从食盒里拿出一份清淡的饭菜并一份热腾腾的粥端到了案桌上。 赵凛看到那碗粥,故意道:“我不喜吃粥,快让下人拿下去吧。”说着就要招守在书房外的小厮过来。 赵宝丫连忙制止,有些别扭道:“这粥不是给你的……”然后伸手把粥推到了何春生面前,也不看他。 何春生眸子亮了,伸手拿过食盒里的勺子,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暖暖的粥下肚,仿佛通身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谢谢宝丫妹妹。” 赵宝丫轻咳,看向别处继续不搭理他。 他和赵凛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无奈的笑起来。 连续的用药和针灸,赵凛状态看上去好了许多,至少这一整天都没认错人了。 赵宝丫很是高兴,夜里命人做了一桌子的菜庆贺。赵小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看着晚膳如此隆重,忍不住问赵宝丫:“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多好菜?” 赵宝丫:“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就是心里高兴。” 这一高兴,赵凛就想喝酒。赵宝丫拦着不让,给他盛了满满的一碗汤,又顺带给何春生盛了一碗。 用过饭后赵凛还想处理公文,被赵宝丫赶去休息了。何春生原本打算回去,赵宝丫主动开口:“天色晚了,你就在府上客房休息吧。” 何春生唇角翘起,跟着她走了一路去了客房,临到要入屋时,又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温声道歉:“宝丫妹妹,先前的事抱歉。” 月色下,他眉眼清俊柔和,态度真切诚恳。 赵宝丫提着灯笼不搭话,他继续说:“今后不会了,就算赵叔叔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一定会告诉你。” 赵宝丫被他的话逗乐,极力压住唇角的笑意:“知道就好,若是再敢骗我……”她捏着手做了个打人的架势。 这模样没有丝毫威势可言,反而有点软乎乎的可爱。 何春生一下就笑了,笑得真心实意,那是很纯粹的欢喜,清透地如月夜清辉。赵宝丫很短促的呆了一下,耳尖悄悄红了,小声催促:“你也快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跟着我爹去上朝呢。” “好,你也早点睡。”何春生看着她走远,才关了房门,径自去睡了。 次日一早,赵小姑最先起来,穿戴好才出门迎面就和一个高大的人影撞在了一起,疼得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幸而对面的人及时拉住了她。 她站稳后,瞧清来人,诧异问:“大哥,你大早上急匆匆的干嘛呢,险些没撞死我!” 赵凛漆黑的眸子里慌乱一闪而过,环顾四周后,拉着赵小姑急问:“翠香,我们这是在哪?这院子瞧着陌生得紧。” “这是我们家啊!”赵小姑一脸莫名其妙。 赵凛拧眉:“我们家?我们家不是同苏玉娘家在一起吗?黑雪呢?丫丫呢?” 赵小姑更加疑惑了:“大哥,你睡醒了吧?这是在京都,是先皇赐下的赵府。长溪那个家才是和玉姐姐家在一起的!”她上下狐疑的打量自家大哥。 “京都?先皇赐下的?”赵凛漆黑的眸子压了压,又见小厮匆匆追了过来,还有后院不太认识的仆从,整个人都有点发愣。 他艰涩的问:“丫丫呢?” 那语气太过沉重,赵小姑莫名也慌张了起来,连忙让人去喊了赵宝丫和春生起来。然后安抚的把人带回了住处,驱散好奇的下人,紧留日常跟着的小厮守门。 赵宝丫和春生匆匆来了,赵凛立刻起身,一把抓住赵宝丫,语气惊讶又愕然:“丫丫,你怎么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只是一句话,赵宝丫就察觉不好,眼里瞬间有了泪意。 昨日分明已经有所好转了,怎么今日突然就恶化得如此厉害! 何春生也神色凝重,伸手替赵凛把脉。 赵凛知道这种情况不对,他虽有一肚子的疑惑,但还是忍住了。 他的病情再也瞒不住了,赵小姑知道后眼眶也红得不像话,絮絮叨叨把他们这些年经历的事都说了一遍。 赵凛听后神色越发沉,嘱咐何春生道:“我这情况已经不适合上朝,你且先去替我向小皇帝告个长假,就说我风寒入体,多年旧疾突然爆发,恐要修养数月。” 何春生依言照办。 赵宝丫抱着她爹哭得双眼红肿,赵凛安慰她:“别哭,只是不记事而已,第二日你再同我说就是了,又不会死哭什么。” 赵宝丫哭得越发大声,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边哭边哽咽道:“我,我怕阿爹某天起来把我也忘记了……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了……” 赵凛轻笑:“怎么会……阿爹忘记谁,也不会忘记我闺女啊!” 赵宝丫累眼朦胧:“那,那要是真忘记了呢?” 赵凛坚定道:“绝对不会。” 赵宝丫擦擦眼泪,又小声说:“……要是忘记了也没关系,我就来做阿爹的长辈,照顾阿爹。” 然而,事情总是往最不好的方向发展。 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后,第二日,赵凛起床就将下职翻墙进赵府的霍星河给打了,与以往教训小崽子磨炼他的手段不同,他眼里是真真切切陌生的杀意。 霍星河昨日当值,是瞧见春生进宫替赵凛告假才知道他病了。今日一早换职后就来了,不成想险些被掐死,若不是小黑疯狂叫唤,用狗脑袋去撞赵凛,他就真的凉了。 赵宝丫和春生匆匆赶了来,看到那场景都是被吓住。她伸手就去掰她爹的手,急切道:“阿爹,你松手,这是星河哥哥,你不记得嘛?他是你养大的,是你教的功夫,是你带到京都来的!” “我养大的?”赵凛迷惑,手渐渐松开了,然后他一转头看见何春生时,立马又警惕起来,冷声质问:“你又是谁?” 何春生喉头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宝丫再也忍不住了,捂住脸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原本戒备的赵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的看着她:“丫丫……” 他蹲下来,伸手去摸她的发顶,声音小心翼翼:“丫丫,你怎么哭了,是阿爹哪里做的不好,还是说错话了吗?” 见赵宝丫一直哭,迟迟不说话,他急了:“你别哭,别哭啊……”粗糙的大手不断的去给她试泪。 园中鸟雀尽皆寂静矗立在枝头,小黑围着赵宝丫急得团团转,跟着呜呜咽咽…… 何春生和霍星河静默的站在高墙之下看着父女两个,眼眶都有些泛红。 赵宝丫将心里恐慌宣泄而出后,终于不哭了,伸手擦了擦眼泪,冲着惊慌的赵凛露出个笑脸:“没事,就是眼睛进沙子了。” 赵凛明显不信。 接下来又是重复昨日的事,把他们这些年的经历大概都讲了一遍。 赵凛瞧着她犹有哭痕的脸,心脏一抽抽的疼,叹息一声后道:“丫丫,若是阿爹继续病下去就带阿爹回长溪吧,回到竹岭村,这样你就不必如此辛苦,日日同我重复这么多年的经历。” “阿爹就算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会凭本能养活你的。” 赵宝丫又想哭。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是。赵凛即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依旧是大业朝的首辅,皇帝的老师,整个朝廷的支柱。 大业世家和寒门的较量还在进行,科举改革才稍有成效,他不可能一走了之! 赵宝丫有些害怕每天睁眼了,她怕有一天一觉醒来,阿爹连她都不认识了。但不想睁眼还是得睁眼,好在这天清晨阳光明媚,一切无事发生。 她松了口气,带着小满往前院去,瞧见她爹院子的小厮顺口问了一句:“我阿爹昨日睡得可好?” 小厮连忙点头:“挺好的,就是睡得比较晚,方才小的过去瞧,还睡着呢,估计今日会稍微晚起。” 赵宝丫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让阿爹好好睡吧,等早饭好了再喊他。”说起来也是丢脸,昨日还要阿爹来安慰她。 她先去后花园喂了鸟雀,又摸了摸小黑几个毛茸茸的脑袋,然后剪了枝头最艳丽的几朵蔷薇花放到了正厅。浅淡的花香萦绕在鼻尖,何春生提着药箱走了进来,瞧见她脸上也带了笑,温声问:“赵叔叔今日如何了?” 赵宝丫随口应他:“昨日睡得晚,还没起呢。” “还没起?”何春生放药箱的手顿了一下,眸子里异样的光闪过。 外头小满喊了声:“姑娘,早膳好了。” 下人端着早膳依次进来,赵宝丫朝小满道:“你让严霁去喊阿爹起来吧。” 小满匆匆去了,隔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人回来。赵宝丫正要起身,正门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赵凛近身伺候的小厮慌乱的冲了进来,一进门就眼泪横流,惊慌的喊:“姑娘,姑娘,不好了,你快去瞧瞧大人吧!” 赵宝丫蹭的站了起来,怀里的猫猫被吓了一跳,喵呜一声跑了。 “我爹怎么了?”她声音颤抖,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幸而何春生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小厮惊慌道:“小的也不知,就是怎么喊都喊不醒大人。” 府里的下人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谨慎又惊慌的观望起来。 赵宝丫已经问不出什么话了只管往前走,何春生扭头吩咐他:“你就不必跟来了,去告诉管家封锁赵府,告诫所有人不要乱说话!” 小厮立刻朝着前院跑,何春生护着赵宝丫一路到了赵凛住的院子,推开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屋内还点着他调配的安神香,袅袅的香烟在萦绕在榻前,衬得屋子里格外的寂静。 往日高大硬朗的赵首辅安静的躺在榻上,双眼紧瞌,似只是睡着了。 赵宝丫坐到床头,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喊了声:“阿爹……” 床上的人一点反应也无,依旧安静的平躺…… 赵宝丫又急促的喊了两声,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她开始用力的摇晃,伸手去拽她爹,最后绷不住哭嚎起来…… 第185章 185 何春生眼眶发红, 伸手去拽崩溃的赵宝丫:“宝丫妹妹,别哭,别哭……赵叔叔没事, 没事,他只是睡着了, 只是睡着了而已!” “睡着了?”赵宝丫努力克制难过, 仔细去看她爹, 发现她爹还有细微的呼吸,胸口还在跳, 身体也是热乎的, 甚至眼皮还在动。她焦急的把何春生拽到床边:“我爹还活着, 那你快给我阿爹看看啊!”说着又让小满拖了条凳子过来, 把人摁到了凳子上,泪眼巴巴的瞧着他。 “你先镇定下来。”何春生安抚她, 然后伸手细细给榻上的人把脉。 几息后,神色有些古怪道:“从脉象看, 赵叔叔心脉强劲,暂时并未有衰退的迹象……” 赵宝丫急忙问:“那我阿爹为何不醒?” 何春生又仔细看了看床上之人的面色, 拧眉:“赵叔叔眼珠子还在动, 似乎是在做梦……至于为何迟迟不醒,大概是血块压迫了脑中某一部分的经络, 让他没办法醒来吧。我们得尽快找到消除他脑中血块的办法才行,不然时日日久,恐真会危机生命。” 赵宝丫慌张无措,脑海里想了无数的办法, 念念叨叨的,试探的小声问:“药物没办法, 那开颅能把血块取出来吗?” 病房里的几人都惊了,不明白她为何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 何春生为难:“宝丫妹妹,人的脑袋是重要部位,不说打开后有没有办法缝合,疼也得生生疼死。”先前翻阅医书,倒是看到过有开颅的记载,只是开颅的大夫和被开颅的人都死了。一个是疼死的,一个是被官府以谋杀罪斩首了。 “那如何是好?”赵宝丫眼泪又开始掉。 何春生安抚她:“你别急,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把赵叔叔治好的。” 事情已经这样了,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赵宝丫点头,尽量不让自己太慌乱,给他添乱。 赵凛的小厮严霁见她终于不哭了,才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朴素的木匣子递到她手上,小声道:“姑娘,这是大人前段时间交给小的,说是万一他有什么意外,就把这个匣子交给您。”之前他还疑惑大人能有什么意外,如今…… 小厮喉头也哽咽起来。 赵宝丫接过他手里的木匣子,打开。发现里面是大把的银票、庄子田地地契、纸张之下是一封信,信下面压着一块免死金牌。 她眼眸睁大,把免死金牌放了回去,然后又把木匣子交给何春生才拆开信认真看起来。 信的格式没有严格的规定,也没有繁杂的称呼,开头就单刀直入。 “丫丫,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爹可能已经出事了。你莫要怕,阿爹给你准备了足够多的家产。银票、田地铺子庄子都有,长溪老家的宅子地下还埋了好几箱金银玉器,足够你十辈子衣食无忧。还有一块免死金牌,是阿爹特意为你求的,我儿有福,定能安稳一生……” 接下来就是絮絮叨叨的交代。 这信显然是她爹提前就准备好的,他早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 赵宝丫刚憋下去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把手上的信纸都染湿了。 何春生将木匣子放下,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宽厚温暖的手顺着她的发一下一下的安抚:“别哭,赵叔叔想你开开兴兴的……” 赵宝丫手扣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眼泪洇湿了他的外裳……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稳定朝堂局势,先前赵叔叔告假在家已经有许多官员想来探望了,若是长久的昏迷下去,官员又见不到人的情况下,说不定会生出别的心思。 就是小皇帝也会慌张。 何春生安抚好赵宝丫后,将大理寺卿邢大人、新任刑部尚书赵春喜、都察院左都御史霍大郎几个绝对信得过的人都请了来。 几人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赵凛时都是不可置信。 待问过病情后,何春生撩开袍摆突然朝着几人跪下了,沉声恳求道:“邢伯伯、春喜叔叔,霍伯伯你们都是赵叔叔最信赖的同伴。他如今这样,还麻烦你们一定要帮忙瞒住消息,稳住朝堂,我会尽力医治到他醒来!” 邢大人和霍大郎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了起来,语气也颇为沉重:“你这孩子,怎得如此见外,维持朝堂稳定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何须行如此大礼!” 赵春喜也附和:“对啊,你稳住小皇帝之余尽管救治清之师弟就是,其余的我们来。” 何春生起身,再次朝几人行了一礼,然后把人送出了门。等转身,又朝霍星河道:“星河,你近日都跟着小皇帝,他若是有什么不对劲一定及时派人来告知我。” 赵凛还在时,小皇帝尚且能克服恐惧上朝。一旦赵凛不在,他就想逃避,想躲在后宫中不去面对那些唇枪舌战的大臣。 想到这点,何春生又道:“小皇帝若是拧巴,你就把云亭侯府的小蜜儿带进宫,她能管住小皇帝。” 霍星河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床边眼睛红肿的赵宝丫一眼,嘱咐道:“你好好照顾宝丫妹妹。”说完立刻动身往宫里去。 屋子里只剩下何春生、苏玉娘、赵小姑和赵宝丫四人。苏玉娘站在房门口,看着床边憔悴的赵宝丫,小声同何春生道:“你近日就不必回家住了,在你赵叔叔醒来前都住在赵府看顾宝丫和他吧。”说完她又朝赵小姑道:“你也多待在家中看顾一二,何记暂时有我。” 赵小姑颔首,苏玉娘叹息一声,拍拍春生的肩也走了。 等苏玉娘走后,何春生同赵小姑道:“小姑,宝丫这边就先麻烦你了,我先去书房一趟。” 赵小姑:“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你先去忙吧。” 何春生出了门,边朝书房走,边吩咐白芨:“去何府,把府上的药房和医书全搬到这里来。” 等白芨去后,他到了书房,提笔开始写信。一封给经营钱帮大江南北跑船的钱大有,一封给远在荆州的吕勇和十二商会的云娘子,让他们在大业各地搜寻有没有会治疗颅内淤血的大夫。 他早年虽然游历过大业各处,也知不太可能有这样的大夫,但万一呢? 总是一点微薄的希望。 信里只提及病人是京都权贵,对他和赵凛十分重要,并未提及就是赵凛。 请他们务必十分留意。 怕对方收不到信,他特意写了一式两份,一份让信差快马加鞭的送去,另一份让信鸽送去。 做好这一切后,白芨也带着何府的下人把他惯用的药堂和医书搬来了。 他又一头扎进了数不尽的药材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有余,赵凛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转,反而在沉睡中日益脉搏微弱。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此时,燕平山边境又传来消息。先前战败的南蛮卷土重来,且这次还联合了北狄,一同突袭大业边军。振国将军林茂一时不查,腹背受敌,重伤被围困在燕平山脉的峡谷中。 几次派去营救的将军折戟而归,军中无人坐镇,乱成一团,遂上书朝廷请求霍家人重新挂帅出征。 霍家历代镇守边关,即便曾经没落了,但在军中的威信依旧无人可比。霍家一脉,霍老将军已经年过古稀,双腿又断了,根本不可能出征。剩下的就是霍大郎和霍无岐、霍星河了。 两个小辈都资历太浅,唯有霍大郎曾经上过战场。但霍大郎如今掌管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若是他一走,朝中必定动乱。 但不得不去,许庭深一脉开始蠢蠢欲动,想趁着霍大郎卸任前往边关的功夫,把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位夺回去。 就在霍大郎和邢大人几个发愁选谁来管理都察院时,霍星河先斩后奏在小皇帝那拿到了圣旨和虎符,挂帅出征了。 圣旨下来的那日,霍大郎气得险些仰倒。逼着霍星河去把虎符还了,他去求皇帝换人。 霍星河跪在霍家的祠堂里抿着唇就是不肯,犟得让人牙痒痒。 霍无岐劝道:“星河,你虽武功高强,但战场刀剑无眼,听我爹一句劝,一同进宫同皇帝请求换人。” 霍星河坚持:“舅舅不能去,外祖父需要你照顾,朝廷需要你□□!” 霍无岐:“那换我去,我比你大好几岁!” 霍星河盯着他,实事求是道:“你功夫还不如我,去送死吗!” 霍无岐也仰倒。 霍星河看向霍大郎:“舅舅,我也姓霍,你不让我去是不把我当霍家人吗?” “浑说什么!你明知道不是,还拿这个话来堵我!”霍大郎气结,“你母亲就你一点血脉留在世上,你小时候那般苦,舅舅找了你那么久……”一个大老爷们说得眼眶泛红。 霍星河不为所动:“外祖父也就您一个儿子,舅母也只生了无岐一个。” “我是赵叔叔一手教出来的,我自认为文韬武略不输当朝的任何一个人,也曾随同吕州牧一同剿过匪,我去最为合适!” 他掷地有声:“我会成为外祖父一样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会把南蛮打回老家,再无侵犯大业边境的可能!” 霍大郎还要再劝,祠堂的门开了,霍大夫人推着霍老将军来了。轮椅滑动发出木质的咔嚓声,霍老将军看着霍大郎:“让他去,星河说得没错,若是一直让他待在宫中做个小小的御前侍卫才是屈才。他是霍家儿郎,霍家儿郎就该是燕平山脉处的雄鹰,该驰骋沙场,开疆拓土,保卫大业!” “父亲!”霍大郎不可置信:“星河才多大!” 霍老将军不怒自威:“你父亲当年带兵打战时才十六!” 霍大郎:“那能一样吗?您当初是天下大乱!” 霍老将军:“怎么不一样?星河比老夫当年更机警勇猛!” 霍大郎面色涨红,在霍星河的坚持和霍老将军的赞同下,他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任由霍星河点兵出征。 出征的那日天气异常晴朗,天空浩渺无云。 赵宝丫和春生一直把人送出了北城门,少年将军举着军旗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满身的铠甲反射着烈烈灿阳,朝着他们扬起唇角。 赵宝丫眼圈红红,递给他一柄黑沉粗布包裹的大刀,仰着头嘱咐:“星河哥哥,这是我爹从前用过的大刀,我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带着它平安回来!”这柄刀从前一直埋在她师父的城隍庙里,前段时间就让人去刨出来送到了京都。原是想着给她爹触碰熟悉的物件,能让他快点苏醒。 霍星河接过,脸上不见离别惆怅,反而肆意张扬,看着她笑道:“你放心,黑雪都送给我了,我定能英勇无敌!”他是为大业而战,为了千万百姓而战。 他骨子里就有霍家人的热血! “希望下次再见,赵叔叔能给我接风洗尘!” 赵宝丫眸子暗了暗,眼眶又有了泪意,她从不知道自己如此能哭。 何春生伸手抚了抚她单薄的背脊,才朝霍星河道:“刀剑无眼,一路保重!” 霍星河瞧着他们二人,儿时的种种,天真无忧一一从眼前掠过。他淡蓝的眸子如此刻的天空,语气颇为遗憾:“看来是没办法喝你们的喜酒了,不过我会托人送礼来的!” 说着一甩马鞭,黑雪嘶鸣,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追上了前进的队伍。 少年当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第186章 186 直到出征的队伍消失在看不见前程的官道上, 何春生才同赵宝丫回到马车上。 车夫甩动马鞭行了起来,时不时有行人和快马从他们身边路过。才行了不到百米,马车突然勒停, 赵宝丫没坐稳,身体惯性的前倾。 何春生及时伸手扶住她, 掀开车帘子朝外问:“怎么了?” 车夫又吁了两声, 才大声回:“公子, 路中间有个人被撞倒了,额头在渗血。”他似是怕被误会, 又连忙补充道:“可不是小的撞的, 小的老远就瞧见他躺那儿了。” 赵宝丫坐稳后透过半掀开的车帘子往外看, 看到地上之人一截洗得发白的道袍时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时已经直接下了马车, 何春生也紧跟着她下去了。 地上的道人捂着额头在哎呦哎呦的叫唤,赵宝丫低头询问他:“你没事吧?” 那老道很不客气, 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小姑娘问些屁话,你瞧老道像是没事吗?” 车夫见老道如此态度立马训道:“你这老道, 我家姑娘好心问你,你怎得如此无礼?” 老道翻了个白眼:“不是你们撞的我?” “哎, 感情是个碰瓷的, 胡说八道什么!”车夫气结,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赵宝丫伸手拦住他:“算了, 不过是求些钱财就当日行一善了。”她瞧见这老道就想起了师父。 赵宝丫看向何春生:“春生哥哥,你带了药吗,帮他包扎一下吧。” 何春生点头,让车夫先把马车靠边, 然后把老道引到车边,给他包扎脑门。等包扎好后, 又给了一两银子:“今日算你幸运,快走吧。” 老道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精铄的双眼发亮,抬头看向正要上马车的赵宝丫,道:“姑娘,瞧您面善,老道可帮你一个忙。” 赵宝丫和善一笑:“不必了,我的忙你帮不了,自行去谋生吧。” 老道起身,依旧瞧着她:“那可未必,姑娘府上是不是有病重将死之人?” 赵宝丫眼眸微动,同何春生对视,两人第一反应都是她爹病重的消息是不是透露了。或者面前的老道是他人派来打探消息的探子。 何春生语气冷了下来:“老道士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莫要瞎打听害人害己!” 老道也不生气,继续道:“老道倒是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是这位姑娘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吗?” 刚上马车的赵宝丫动作一顿,惊愕的回头看着那老道。 这老道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不是此间人? 老道笑眯眯的和她对视,在长久的沉默中,她终于开口了:“您真的能帮我?” 老道很诚恳的点头。 赵宝丫不知怎得就信了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那道长可知头部淤血、记忆力减退直至昏睡的病人该如何治?” 老道丝毫不废话:“一张方子一千金。” 眼看着赵宝丫真有掏钱的打算,车夫急了:“姑娘,这老道就是个碰瓷的,您可别信他。”他要上前,被何春生伸手拦住了。 车夫不解,看着自家姑娘从衣袖子里掏了一千两银票出来递给了那老道。 老道收了银票,又朝赵宝丫道:“笔墨。” 赵宝丫忙从马车小几的暗格里拿出了笔墨递过来,何春生亲自研了墨,又用毛笔沾了墨递到老道手里。老道就伏在车辕上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方子,吹了吹递到赵宝丫手里。 然后自顾自把那一千两银票收进了怀里,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走了。 赵宝丫捏着那方子看了两眼,又把它递给何春生。何春生把她扶上马车,等马车行了起来才认真研究起药方来。 看到一半后,开口问:“宝丫妹妹怎么就信了那老道的话?” 赵宝丫摇头:“不知道,总觉得他很像师父,应该不是坏人。而且,万一真碰到高人了呢?”她也不知那老道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知道她的来历,还是瞎胡诌的。 一千两买一个希望,不贵。 何春生把方子看完,沉郁数月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眼里有些惊喜:“这方子恐怕真有用,方子与我先前开的方子七八分相似,只不过多添加了几味药和一味药引,用药的分量也不同。这老道是个懂医术的,你这一千两花得值!” “真有用?”赵宝丫双眸发亮,看着那张药方。 何春生点头,随即又拧眉:“只是这药引难寻。” 赵宝丫:“什么药引?” 何春生指给她看:“这里面其余多出来的药材虽然稀少,但皇宫内还是凑得齐的。只是这药引——血竭,却是难寻。” “血竭?”赵宝丫不懂药材,“难寻便是有了,如何难?” 何春生解释:“医书上记载,这血竭有称麒麟竭,是麒麟竭树木被砍后流下的汁液形成的块状物,和血块相似。这血竭可主五脏邪气,既能止血也能破积血,是活血圣药。年份越久,药效越佳,这药方上写的是百年以上。”他也只是无意中在一本残本中看到过,因在现世和平日里并没有见到过,更没用过,还以为这东西只是个传说。 同传闻中的太岁一般。 因而,先前定方子一时间没想起来。 赵宝丫急了:“我有很多很多银子,多贵我都可买的。” 何春生:“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书中记载,这东西大业境内并不生长,据说海外才有。曾有人远渡周游后,带回来过,但也只是传说。” 赵宝丫傻了:“海外?”别说她没去过海边,大海之外有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波斯商人那呢?他们经常会贩卖新奇的药材过来。”她记得先前那个‘一梦黄粱’就很神奇。 何春生:“恐也没有,不然大业早有人用过了。”他安抚道,“你别急,我先找人去打听打听。”只是他知道,这血竭恐怕压根找不到,就算找到了恐也要费些时日,赵叔叔能不能撑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赵宝丫稍稍安心:既然有方子了,总比先前抓瞎好! 两人回到家中,恰逢赵春喜过来探望,瞧见他们二人回来总算松了口气,朝何春生道:“终于回来了,你是不知道,方才内阁好几个官员来求见清之,差点就拦不住了,幸而被陈夫人带着陈尚书挡了回去。” 赵宝丫诧异:“慧姨人呢?” 赵春喜:“她没进来,只是让你有事就去找她。” 赵凛这边情况,陈慧茹也是知道的,也托了人到处去找大夫,又让陈尚书帮忙稳固朝堂。只是情况特殊,百官都拒见的情况下,她自然不好来探望。 赵春喜说完,又问:“你们是路上遇到什么事吗?怎得回来如此晚?” 何春生把回来时遇到古怪老道的事说了,又说起药方的事,最后叹了口气:“这血竭实在难找,希望赵叔叔能撑住吧。” 赵宝丫眼神坚定:“再难找也是要找的。” 赵春喜听完后神色有些古怪:“你们是说血竭?” 何春生观他神色,有些意动:“你知道血竭?” “倒是知道。”赵春喜点头,“早年老师曾经有个学生曾去过海外,送过老师一块药材,据说很是珍贵稀有,能止血亦能破血,祛腐生肌之功效。名唤麒麟血,别名血竭,至少有百年以上。” 他说的老师自然是顾山长,顾山长的弟子也就是赵凛的师兄,虽然压根没见过。 赵宝丫同何春生对视一眼,皆是欣喜:“那药还在顾爷爷手上吧?” 赵春喜摇头:“不在,当年顾四少夫人生阿经时大出血,情况危机,血竭被用了一半,故阿经一直有麒麟才子的名声。不当当是他天资聪颖,还因为他出生时他母亲用过麒麟竭,家族内部的戏称传了出去。后阿经进了京,顾老师最是疼他,说是这血竭和他有缘,就把仅剩下的半块血竭送给了他。” “所以这血竭现在在阿经手上,你们若是要得去寻他。” 赵春喜神色复杂:谁都知道顾闻经当初被赵府抢亲又被拒,跨马游街当中表白接着被拒之事。 后又在琼林宴上抱着何春生的腿出了糗。 之后顾闻经一直躲着赵府的人躲着何春生。 说是他们有过节也不为过。 若是阿经还放不下宝丫侄女,这件事就会很麻烦。 当赵宝丫知道血竭就在顾闻经手里,第一反应是高兴。东西在认识的人手里,还离得如此之近,当真是老天顾惜她爹。等高兴过后,又有些担忧起来,她当众拒绝了顾闻经,想来他是生气了。不然不至于躲着她,就算无奈瞧见了也没什么好脸色。 梦里的顾闻经是她爹的杀劫,还以为这事已经扭转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血竭居然在他手上,她爹的生死还是捏在了对方手里。 但即便对方不待见她,还是要去的啊。 她看向何春生:“春生哥哥,我现在就去找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何春生拉住她,拧眉道:“你先别去,他现在还在翰林院当值。你先在家照看赵叔叔,我去一趟翰林院吧。” 赵春喜也劝道:“是啊,先让春生去问问,翰林院在宫内,又全是男子,你一个姑娘确实不太方便。万一他们问起你爹的情况,说漏嘴就不好了。” 赵宝丫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那好吧。” 之后,何春生就匆匆出门去翰林院找顾闻经了。 翰林院的人说顾闻经在藏书阁整理书籍,去通报后,对方只让人来说恐没有时间见他。何春生也不急,就坐在翰林院众人下职的必经之地等。 他从午时等到申时末,直到所有翰林院的官员都走光了。顾闻经避无可避,终于从藏书阁出来了。 顾闻经瞧见他面色很不好看,拧眉道:“你这人有没有眼色,我避开你自然就是不想见你,还等在这看我笑话吗?” 何春生起身:“顾兄误会了,我今日来是有事求你。” 顾闻经疑惑:“你求我?” 何春生看了一眼四周,确定翰林院没有人了,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顾闻经先是诧异赵首辅已经病得如此厉害了,继而又拧眉看向何春生:“纵使是赵首辅病重,但你与赵宝丫又未成亲,凭什么替她来找我要‘血竭’?” “她若是真想要,让她自己来找我吧!” 何春生眼眸微眯,提醒他:“顾闻经,赵叔叔是顾山长的弟子。” 顾闻经声音冷淡:“我知道,你不必拿这个来说事。反正我就一句话,赵宝丫若是想要血竭,就让她亲自来,而不是让你来同我说。” 何春生和他对视,他丝毫不退让。 “顾闻经,我希望你不要让她为难。”何春生深吸一口气,平复掉胸中郁气:“只要你愿意把血竭给我,今后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我不需要你的承诺。”顾闻经坚持,“我再说一遍,她若是想要血竭,让她自己来找我。” “还有,我顾闻经虽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也决计不会为难一个女子!”说完错过他身边往宫外走。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了。 何春生站在原地盯着他背影沉默良久,才趁着宫门未关前出了宫。 一回去,赵宝丫赶紧问他如何了? 何春生拧眉,把两人之间的对话说了一遍。 赵宝丫抿唇:“春生哥哥你不必担忧,就像他说的,他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可也不会来为难我。而且,我俩打小就认识,他性子高傲,也不屑为难我。” “这次确实是我们无礼了,想求他手里的宝贝,自然要我亲自去才合适。他没直接拒绝就是有希望的。你去问问他哪日休沐,我亲自去找他。” 何春生: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第187章 187 顾闻经两日后休沐, 赵宝丫本想使诈让他提前休沐,但又怕他因此反感,只得安耐住了。前一日就提前给他下了帖子, 等到那日,何春生要送她去, 她道:“不必了, 他只让我去, 那就我去吧。” 何春生见此也不再坚持。 赵府的马车到了顾三尚书府上后,她下了马车, 就见站在顾府门口风仪无双的顾闻经。她略微诧异, 站在台阶之下仰头看他, 疑惑问:“闻哥哥怎么出来了?” 顾闻经眉目含笑, 无比自然道:“今日正好休沐,府里闷, 不若宝丫妹妹带我在京都四处逛逛吧。好吃的、好玩的、就你平日里喜欢去的地方都成。来京都这么久,还没有认真逛过呢。”那态度, 像是最亲近的人邀着一起出去游玩一般。 赵宝丫秀美微蹙:“可是今日……” 顾闻经打断她的话:“先陪我游玩吧,其余事之后再说。” 赵宝丫深吸一口气, 调整好心态:“好啊, 那我们先从这条街逛一遍吧。”她伸手指了指南街整条繁华的街道:“我平日里最爱逛街边的小摊,这里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 顾闻经走到她近前, 笑如春风拂面:“好啊。” 赵宝丫带着他从街头逛到街尾,凡是她说好看的,顾闻经都掏钱买了下来。有大风车、如意节、木簪、泥塑娃娃、老虎布偶…… 小满和他的书童跟在后面帮忙拿东西。 全程他兴致都很高,仿佛他就真的只是来逛街。赵宝丫看得有些迷糊了, 尽管心里焦急还是尽职尽责的又带着他去了糕点铺子,买了她认为好吃的点心。 顾闻经捧着油纸包里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 笑容璀璨,连连点头:“嗯,果然很好吃,怪不得这么多人排队呢。”说着拿了一个递给赵宝丫。 周围许多人在看,赵宝丫微微后仰,在他无比自然的目光中,微微蹙眉。 他到底想干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样骄傲、讲规矩的世家公子,居然在大街上吃包子? 顾闻经见她不吃也不恼,之后,赵宝丫又带着顾闻经去了北街的梨园,里面戏腔婉转动听,花旦青衣扮相轻灵美丽,不少人在叫好打赏。 顾闻经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回头见她明显心不在焉,立刻拉起她道:“换一个地方吧?” 赵宝丫被拉得踉跄两步,回神后连忙问:“去哪啊?” 顾闻经故作高冷:“这要问你啊,总之清净,风景好一些的地方。” “风景好?”赵宝丫想了一圈,把他带到碧湖上去泛舟了。 湖边两岸杨柳依依、雀鸟成群,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船上没有艄公,赵宝丫努力拨动船桨,但乌篷船似乎不听使唤,一直在原地转圈圈。顾闻经很是开心,起身要过来同她一起划。他一动,小船就不断的晃动摇摆。吓得赵宝丫什么也顾不得想,朝着他大喊:“你别动,别动!” 他乐不可支,故意使坏,站起来不住的晃荡。 岸边的小满和顾府的书童急得不行,一直在跺脚。 “姑娘,公子!” 他见赵宝丫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心事,露出小姑娘张牙舞爪、灵动可爱的一面。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终于停了下来,站在船尾看着她。 赵宝丫眼角都急出了泪花,扒着船舷瞪他,恼道:“你不会游泳瞎摇晃什么,万一掉下去了怎么办?” “宝丫妹妹不是会水,我若掉下去了,自然是你救我。”顾闻经转过头来,素白的袍角沾了水珠,在阳光下煜煜生辉。卷翘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勾勒出他清越的侧颜。他一笑,整个人犹如一道风景,穠丽动人! 饶是已经很熟,看过无数次了,赵宝丫还是看得呆了呆。随即立马收起恼意,转开目光不说话了。 顾闻经笑容也渐渐淡了,朝赵宝丫道:“我们去寒山寺吧。” “啊?”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赵宝丫抬头四顾,“都午后了,还去寒山寺?” 顾闻经:“我们快去快回,我想去寒山寺挂许愿红绸,上次同你去忘记了。”说着就要走到过来。 船又开始摇晃,赵宝丫吓得大叫:“你别动,我去就是了!” 两人都不会划船,最后还是艄公划了另一条船过来,把他们的船拖到了岸边。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赵宝丫气呼呼的上了自家的马车,刚想吩咐车夫快走,顾闻经就钻了进来。 赵宝丫原本想赶他下去,但一想到血痂还是忍了忍,扭头看向别处不看他。 顾闻经有些好笑,从身后拿出老虎布偶递到她面前:“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那毛茸茸的老虎脑袋在她面前晃了晃,两个铜铃大的眼睛看上去可爱极了。 赵宝丫抿唇: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 老虎布偶塞进了她手心,毛绒的触感让她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顾闻经看着她,唇角翘起,又把手上的糕点盒子递了过去。在她看过来时,挑眉示意她吃。 赵宝丫瞧了他一眼,大眼眨巴眨:“你不吃?” 顾闻经:“这不是你喜欢吃的吗?吃甜食心情会变好。”说着他玉白的指尖捏了一块递到她唇边。 赵宝丫抿唇:“闻哥哥,血竭……”东西再好吃,她现在心情也不会变好。 顾闻经打断她的话:“先吃糕点,有事之后再说。” 又是这句话。 赵宝丫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糕点,默默吃了起来。 马车一路出了北城门,行了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寒山寺。此时以及日近申时中,别说上山的人,下山的人都没有几个。 玩了一天了,本就很累,赵宝丫仰头看着高不见顶的石阶有些抗拒的继续上行。但看着顾闻经站在两步开外,朝她伸手浅笑的模样,她还是咬了咬牙,继续跟着他往上走。 剩下最后十几阶台阶她实在走不动了,本想让小满搀扶一下,小满也累得够呛,在她身后十几步远喘着粗气。 她趴在石阶栏杆上,边擦汗边喘气。正蓄力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后用力带着她往高处走。 赵宝丫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就着他的力道终于爬上了寒山寺山顶。刚想喘口气,顾闻经又把她拉到了山崖边上的那棵高大的许愿树下。微风一吹,树下红绸飞舞,树端垂挂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顾闻经跑到树下拿了小沙弥手里的纸笔,取了一条红绸写好了行字。然后在另外一段绑上铜钱,再退到弯腰喘气的赵宝丫身边,把红绸交给她,朝她道:“你帮我丢上去吧,我要丢在最高的地方,若是丢不中就再来。” 赵宝丫啊了一声,无奈又认命的给他丢许愿红绸。 那东西轻飘飘的,哪有那么容易丢到最高处。她一次不中,顾闻经就再写一条塞到她手里,直到她丢到第二十一次,手抖抬不起了。她盯着扬唇浅笑的顾闻经,劝道:“你丢这么多会惹恼神灵的,这样反而不灵!” 顾闻经无所谓:“我本就不信神明,你尽管丢就是!” “啊?”赵宝丫有些无语。 不是,你不信神明还让我丢,逗我玩呢? 她忍!只要拿到血竭扔一百次都没关系! 她认命的再次接过他手里的红绸,又一阵风刮过,红绸稳稳的落在了最高的树顶。 她欢呼一声,跳了起来,拉着顾闻经的手臂高兴的只给他看:“你看见了没,看见了没,它在最高了!” “嗯,看见了,你真厉害!” 顾闻经望着她笑盈盈的,夕阳透过飞舞的红绸,落在他弯起的长睫上,像是洒了点点碎金。 赵宝丫无心欣赏,立刻又问:“那血竭……” 顾闻经嘴角的笑立刻收敛了几分,没接她的话,站在高高的悬崖边缘,道:“别吵,看那里。” 赵宝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同他一起俯瞰瑰丽的落日夕阳。登高远望,夕阳奇诡多变,山间飞鸟盘旋。 这一刻,赵宝丫心里数月的压抑与浮躁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宁静与平和。风从她耳边划过,带起她一缕发…… 她看向顾闻经清绝的侧脸,真心实意道了句谢。 顾闻经也侧头看她,嗤笑一声道:“方才还在骂我,怎么又道谢了?” 赵宝丫有些不自在:“也没有骂你,我就知道小时候那么好看的人一定是好人。你故意遛我,是想让我忘记不开心的事是不是?” 顾闻经撇嘴:“我可没那么伟大!” 赵宝丫见他不承认,也没继续追问,两人继续看着山顶夕阳落幕。隔了半晌,顾闻经突然又问:“赵宝丫,今日同我在一起开心吗?” 赵宝丫点头,真心实意道:“开心。” 顾闻经彻底转过身,盯着她。赵宝丫也回头,和他对视。 他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定,问:“如果,如果我说,让你不要嫁给何春生,嫁给我你愿意吗?” 赵宝丫看着他盛满霞光的漂亮眼瞳,轻声问:“这是你拿血竭救我阿爹的条件吗?” 顾闻经:“如果我说是呢?”他到底是有点微末的私心在的。 他很想说,你看,你是没有好好了解我,你同我在一起一整日也是开心的。 一阵山风吹过,赵宝丫眼眶有些发红,像是被逼到极致的可怜雀鸟,终于低头妥协了,就在她要张口时。顾闻经突兀的笑了,嗤道:“算了,弄得本公子像是个棒打鸳鸯的坏胚子!” “赵宝丫,我方才不过是逗你的。本公子生来就是翱翔九天的凤,是要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能臣,耽于情爱,皆为愚者,你就好好同何春生在一起吧。” “至于血竭,你同我来寒山寺的前一刻,我就让人送到赵府了,你回去吧。” 赵宝丫从惊愕到释然,继而鼻子发酸,冲着他又哭又笑。哽咽的问:“你不回去吗?” 顾闻经转头继续看夕阳:“不回,我今晚在寒山寺参禅。” 赵宝丫又笑了:“你不是说你不信神佛?” 顾闻经有些尴尬,伸手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拨到脑后,傲娇道:“你等凡夫俗子管那么多做什么,快快下山!” 赵宝丫朝他深深行了一礼,然后毅然转身往山下走。 夕阳彻底落下,顾闻经手里握着的一截红绸随风一路飘飘荡荡飞走了…… 才刚上山的小满又扶着自家姑娘下了山,两人上了马车,车夫甩动马鞭快速往城门口去。夜幕低垂时终于进了城,等到了赵府,门口已经掌起了红灯笼。 等在门口的赵小姑见马车停下,立刻迎了出来。拉住她急促道:“快,快进去,顾府几个时辰前就派人送东西过来了,春生已经把药熬了,现在正在喂你爹吃呢。” 赵宝丫跟着她匆匆往赵凛的屋子去,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淡淡的木脂香。 何春生正坐在床头给她爹喂药。 她在床边焦急的站着,等碗里的药见底了,她才问:“如何了,我爹是不是快醒了?” 何春生把被子捏好,起身把药碗给了小厮,安抚道:“别急,药效没这么快,估计得明早才能看出效果,今晚我守着赵叔叔,时刻注意他的情况。” 赵宝丫又看了一会儿,赵小姑才问起今日出门的情况。 赵宝丫道:“闻哥哥是个好人,我们家欠他一份天大的恩情。” 何春生转身,从桌边的木架子上拿了一个长长的木匣子递给她。 赵宝丫疑惑:“这是什么?” 何春生:“我也不知,同血竭一起送来的,点名是给你的,你打开看看。” 赵宝丫接过,伸手打开,赵小姑和小满都好奇的凑过来看。 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副卷起来的画,画下面压着一枚红纸剪出来的小像。她先拿起小像端详,小满看了一会儿,疑惑问:“这剪的怎么是个小姑娘?” 小满不知道,但屋子里其余的三人都知道:这是小时候的宝丫,还在青山书院时穿着一袭石榴红裙,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赵宝丫。 她眼眸波动,继续打开手里的画。 画中的姑娘依旧是一袭石榴红裙,眉眼弯弯,俏丽回眸,甚是喜人。 这是现在的她。 顾闻经把这两样东西还给她了! 这这是彻底放手了? 第188章 188 药效没有那么快, 但床上之人的脉搏已经强劲了许多。 何春生将公文搬到了屋子里,打算守一夜,赵宝丫坚持要一起陪同。 时至深夜, 烛蜡滴了满烛台,屋内暗了下来。他起身走到烛台前剪了一节灯芯, 烛火又重新亮了起来。一回头, 小姑娘撑着脑袋趴在床边不住的晃动, 要磕到的最后一刻,他伸手托住了她细软的脸颊, 然后轻轻放到了柔软的被子上。 再拿了条厚重的斗篷给她盖上。 抬头时,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 但盖住的眼皮子底下眼珠子乱窜, 眉头紧拧,神色痛苦。 似乎在做噩梦! 赵叔叔好像从沉睡起就一直在做梦, 他治过的人里面甚少有这种情况。 他有些好奇赵叔叔梦见了什么? 子夜的寒气无孔不入的侵入梦境。 一阵狗吠夹杂着混乱的脚步声和哭声突兀的响起,村民循声全挤到赵家破败的西侧小屋内。 扒在最后面的人终于透过密密匝匝的人头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赵家老大那个傻子小闺女此刻躺在屋子里仅剩下的木板床上, 小小的身板连同头发丝都在不住的渗水,双目紧闭, 面色惨白, 一看就没了气息。 匆匆赶回来的赵家老大跪在床边,大手小心翼翼的握住小姑娘冰冷发僵的手, 声音发颤的轻声喊:“丫丫,丫丫……”喊了两句床上的小姑娘一点反应也无。 赵小姑双眸垂泪,趴在床边惊慌的哭泣,颤着声不住的道歉:“大哥, 对不起大哥。俺,俺就是出去割了个猪草宝丫就不见了, 俺回来立刻就出去找了,等俺赶到水潭边上宝丫已经沉了下去……”她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赵大成双眼血红,将已经没了生息的小姑娘紧紧的抱在怀里。 立在木板边上的赤脚大夫劝慰道:“大成啊,人死不能复生,宝丫头已经没了气息,你还是尽早让她入土为安吧!” 赵大成不为所动。 身后的赵二婶尖着嗓子说着风凉话:“都说已经死了,还请大夫来瞧,没得浪费银子!” 赵大成蓦的回头盯着她,然后看向她护着的赵小胖。赵小胖被他黑沉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吓得往他阿奶那躲。 赵老太不满道:“你瞪俺孙子做什么?是你家这个傻子自己掉进池塘淹死的,关俺孙子什么事?” “哎呀,小娃娃死了就是孤魂野鬼,再家留不得的,快快让人卷了丢到山坳里去!” 赵老汉要让人来抬床上的小姑娘,被赵大成凶悍的眼神吓退。 他不顾村民的劝阻和赵家几人的骂骂喋喋把人全轰走了,连同哭哭啼啼的赵小姑也赶了出去。然后关门一个人守着闺女已经僵硬的身体直到天黑。 赵老太还在咒骂,赵老汉砰砰砰的过来敲他的门,嚷着让他快些把孩子丢到山坳里,否则会坏了赵家的运道。 门被猛得拉开,透过门缝,赵老太瞧见木板上换了一身喜庆衣裙、簪了红头绳安静躺着的小姑娘。 她刚想闯进去,门又被砰咚关上,顺带上了锁。 满身煞气的赵大成一声不吭的拖过家里的木头就开始劈砍庖,等差不多成型了,俨然是在做一口小棺材。 赵家几人大骇,叫嚷着阻拦。 “村里都没有给小娃娃用棺材的先例!” “他这是想害得俺们家不得安宁啊!” 赵大成钉好最后一块木板后,又默不作声的把小棺材搬进了屋子里,然后又是砰咚一声,把赵家叫嚷的其余人都拦在了门外。 他脱下外裳先在棺椁里铺了一层,然后把安静乖巧的小闺女抱了进去。再把存满铜板的小陶罐和她心爱的玩具放在了她的小手边。在合棺的一刹那,眼泪砸在了小棺椁上。 门在一次拉开,在赵家几人的咒骂声中,他一个人扛着棺椁乘着夜色翻山越顶,把闺女葬在了一个开满小花,无人踏足的小山坳里。 然后在小小的坟包前枯坐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子夜,赵家突然传来狗吠和惊恐的尖叫声,尖叫过后燃起了大火。 赵家四口除了呆呆木木吓傻的赵小姑和在书院没回来的赵老二以外,全都死了。被乱刀砍死,然后烧得面目全非! 赵家老大不知所踪! 发生了这么大的命案,官府很快派人来了,赵家老大被全城通缉。 赵大成背着刀,刀柄上系着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小老虎布偶。他压低帽檐坐在了混炖摊上,很快有个江湖术士凑了过去,笑嘻嘻问:“客官,贫道观你前路迷茫,可要算上一卦?” 赵大成压低帽檐盯着四处盘查的官差,丢下三文钱:“改个名字吧。”江湖术士一通掐算,给他取了一个‘凛’字。 “赵凛,有威风凛凛、位高权重之意。” 从此之后他就叫赵凛了。 有官差往这边来,赵凛立马起身就走,那江湖术士拿着挂帆直接撞到了官差身上,乐呵呵的问:“官爷,要算挂吗?” 官差不耐烦的赶人,等赶走术士再回头去找人时,赵凛已经走远。 他一路摸到了林茂的住处,林茂将他藏了起来,然后避过官差的搜查上了一艘北山的船走镖。货船一路都算太平,途经云中郡遭遇了水匪,守夜的赵凛最先反应过来,冲到船舱去拉林茂,两人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要跳入湖水时。赵凛一摸自己刀柄,突然一言不发的又冲回了船舱。 林茂急得跺脚,等看到他拿着沾血的破布娃娃出来时,顿时有些无语。 两人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一路游到了岸边。林茂坐在高高的芦苇荡里喘气,回头一看,冻得唇色发白的赵凛还蹲在河边清洗那破布娃娃。 林茂看了一会儿,问:“那是你女儿的?” 赵凛沉默,把洗干净的湿娃娃塞进了怀里。镖也丢了,兄弟都死了,两人了无牵挂,决意去燕平山边境从军。入伍的第一日,负责征兵的兵头调侃了赵凛背着破布娃娃一句,被赵凛冷沉的脸吓了一跳,直接把人调到了火头营。 他一句话也不说,提着行囊就住到了最下等的营帐里。 林茂有些无奈,这兄弟越发的寡言了。 赵凛只是劈了个柴回来,就发现自己的香囊别人动过了,通铺上除了一并光秃秃生锈大大刀,带的行囊连同那个娃娃都没了。 他双眼血红,如同疯了一般把住在一起的四人困在一起拷打,几人哭爹喊娘,把他的衣物盘缠全拿了出来。 赵凛双眼如刀,低声怒吼:“那个布老虎呢?” 四人都傻了,这人什么毛病,什么都不要,独独问那个破烂不堪的丑娃娃。 “一个破布娃娃,我们以为没用就丢了。” “丢哪里了?” “丢后山的沟里了。 赵凛狠厉的把四人的手折断了,然后直接翻出军营跑去找了那娃娃。找到天黑终于从山沟里把那娃娃找了回来,从此之后就一直揣在怀里。 因为打了人不服管教,他被派去当开路的先锋。然而,他就是个亡命之徒,战场上杀红了眼,一身杀伐戾气让敌人闻风丧胆。 仅仅九年就从一个火头兵一跃成为燕平山的边军大帅! 将南蛮和北戎敌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不得不求和,承诺永不再战才得以保全王旗。 赵凛班师回朝,被老皇帝封为异性一字并肩王,开始和静亲王抗衡。 他知道老皇帝只把他当一把刀,一把可以砍杀静亲王和六部的刀。他不在意,他帮着皇帝杀了静亲王,又把六部连根拔起,等他独揽朝政后,老皇帝才反应过来。他不仅是把刀,还是一匹孤狼。 一匹没有弱点,没有后顾之忧,凶狠毫无顾忌不要命的饿狼! 他开始敛财、开始挟制皇权,自封为摄政王,连内阁几个老家伙都被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站在朝堂之上,看着面对他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日渐苍老恨毒了他的老皇帝,突然就觉得人活着挺没意思的。 这世间都像一场怪诞荒谬闹剧。 凭什么那些利益熏心的世家可以活着、荒唐恶心的皇帝可以活着、羸弱胆怯的小太子也可以活着。 就独独他乖巧可爱的闺女那么小就要死去? 他不甘心,不认命! 既然做什么都没办法换回丫丫,那就求神拜佛吧。 他开始利用手里的权利在大业境内大肆修建功德观,观里不供仙不供佛只供一面目纯善稚嫩的小童子。开始到处寻访得道高僧、道人、翻开佛家道家典籍。 世人嘲讽他这个奸佞莽夫出身摄政王,只懂得杀人,连佛、道都不分,还妄想得道升仙! 他求的哪是仙啊,是女儿活命的微薄希望。 终于有一日,他在司天监的藏书阁内找到了一本献祭残本。 书中写道,人生来痴傻定是有魂魄存于异世,若用亲缘血脉为祭,画符引路,能令其回归,逆天改命! 这一刻,赵凛双眸燃起炙热的火焰。 他拿着残本找到陈太史令,陈太史令瞧着他有些害怕,劝道:“王爷,这残本或许是世人杜撰,您莫要信以为真白白丢了性命。” 赵凛一眼看过来,他立刻闭了嘴。 天禧三十六年秋,天降大雪,有人跪于宫门之外,状告摄政王赵凛昔年杀害全家大案。 摄政王供认不讳,只要求天子在司天监正殿前的祭台行车裂之刑。 年迈的天子迫不及待的应允,令新任刑部侍郎顾闻经监斩,百官观刑。 令牌下,五匹马同时嘶鸣。 昔日权侵朝野、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瞬间身首异处…… 蜿蜒的血流了满地,在积雪深重的祭台上汇聚出一副诡异的符文…… 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荒芜的山,以及山上奔跑而来的小团子。她抱着他喊大黄,窝在他怀里取暖…… 这一个梦仿佛过了百年那么长,真实得让他害怕。 他睁开眼,女儿就趴在他的床边,细软的发丝挨着他的指尖,暖乎乎的脸颊温暖美好。 酸涩的眼眶滑出泪来。 他的女儿啊,真真切切的活着…… 第189章 189 “赵叔叔, 你醒了?” 起身打算查看床上之人情况的何春生很是惊喜。 趴在床头的赵宝丫被惊醒,本能的抬头去看她爹,待看到她爹眼睛已经睁开时, 眼圈瞬间红了:“阿爹!” 这一声爹叫得赵凛无比满足,他唇角带笑, 极轻的应了声。 赵宝丫激动了:“阿爹, 你真的醒了!阿爹!” 她伸手去扶, 赵凛就着她的力道坐了起来,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满面病容, 双眸充血, 整个人却由内到外都有了生气。 这是彻底活过来了。 赵宝丫让开位置, 给何春生把脉。等把完脉后, 何春生眼里也有了笑意:“比预想的要好,堵塞的经络完全冲开了, 脑中血块应该已经消散了。”说完又取出银针给他疏通头部经络。 等疏通完,赵宝丫跑到桌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边。 赵凛润完嗓子, 看了看跳动的烛火,问:“我睡了多久了?” 赵宝丫哽咽:“一个多月……” 赵凛算算日子, 眉目温和:“幸好, 还赶得及丫丫的婚礼。” 赵宝丫破涕为笑:“阿爹,这个不急, 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天亮后,赵小姑和府里的下人知道赵凛醒了,都是欢欣鼓舞。整个赵府一扫往日的沉闷和低气压,连鸟儿都叫得更欢快了。 赵凛醒后, 记忆力不再是过目不忘、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的健忘,而是恢复到被砸脑袋前, 开窍前的状态。 唯一受影响的就是四肢了,由于摊得太久,四肢有些僵化发软,一时间没办法像从前一样行动自如,徒手力拔千斤。 赵宝丫找人订做了一副轮椅,日日推着他在花园散步,然后搀扶着他走一段路,适应手脚。何春生每日辰时准点过来给他把脉、开药方、活络手脚经络。 这段时间的赵凛很安静,安静到话都很少,眼睛总是时刻不离开自家闺女。 赵宝丫在种花他盯着,赵宝丫在喂鸟雀他盯着,赵宝丫抱着猫晒太阳他也盯着。早起先推着轮椅找闺女,睡前慈祥的道好梦,三餐给她夹菜。 赵宝丫也给他盛了碗汤,眉眼弯弯道:“阿爹,你还在修养中呢,怎么老是来照顾我,应该我来照顾您才是。” 赵凛接过她递过来的碗,笑道:“都一样,阿爹就喜欢照顾丫丫,丫丫永远都是阿爹的宝。” 赵宝丫有点被肉麻到,低头继续吃碗里满满的菜。隔了好一会见她爹还在看她,于是抬头,笑问:“您怎么老是看着我,快吃呀。” 赵凛摇摇头:“我吃不下了,看着你吃就行。”就是这样看着闺女吃饭,他也觉得无比幸福。 赵宝丫见此,想着陪他聊一会儿天,于是转移话题问:“阿爹,你昏睡的时候眼皮一直在动,春生哥哥说你在做梦,你都梦见了什么呀?” 赵凛想了一下,突然问:“丫丫相信父女连心吗?” 赵宝丫点头,等着他下文。 他语气和缓:“阿爹大概是梦见了丫丫从前梦见的事,阿爹去从了军,成了摄政王,然后死在了天禧三十六年秋。”秋日下雪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大概是老天都在怜悯他的丫丫吧。 赵宝丫夹菜的手顿了顿,长睫瞬速颤了两下,语气有些干涩的问:“那阿爹梦见我死了?” 赵凛眉头轻蹙:“瞎说什么不吉利的话,那只是梦,我的丫丫还好好的活着。” 那就是有梦到了? 以整顿饭下来,赵宝丫食不知味,开始惶恐不安。 阿爹梦到了丫丫三岁时已经死了,会不会察觉出自己不是他的女儿? 要是知道自己是异世界来的孤魂,是不是就不喜欢她了? 她开始回避赵凛的眼神,开始愧疚。她想坦白的,可她怕失去阿爹。 夜里的也睡得不安稳,总是梦见阿爹知道她不是原本的赵宝丫后将她赶出家门,举起大刀要砍她,让她把女儿还给他。 几个月来的操劳和担忧,加之这事凑在一块,赵宝丫突然就病倒了。 赵凛心疼的不得了,推着轮椅坐到她床边,伸手去试探她额头,关心问:“怎么好好的就病了?” 赵宝丫一听他语气里的怜爱,鼻子就忍不住发酸,眼眶通红,双眸含泪,摇摇头不说话。 任凭赵凛如何问她都不开口。 等赵宝丫睡着了,他示意何春生出去,到了院子里后,才道:“丫丫瞧着好像有心事,哎,女儿大了,有事都不想和长辈说,你试探着问一问吧。” 何春生点头,眉头也拧了起来,方才把脉他就发现了。宝丫妹妹近日失眠多梦,忧虑过度,若不及时开解,很容易郁结于心。 她这一觉睡到日近黄昏,何春生端着药碗进来,将她扶靠在床头,打算一勺一勺的喂她。赵宝丫摆手,小声道:“喝药哪有一口一口的,把药碗给我吧,我一口灌下去,吃点蜜饯就好了。” 何春生把药碗递给她,她端起来一口气灌了下去,饶是做好了准备,还是被那苦味刺激得双眼含泪。 一颗蜜饯塞到她的嘴里,她嚼了两口,总算把苦味压了下去,只是眉头还无意识的蹙着。 下一秒,温热的指腹摁在了她的眉间,轻而缓的揉着她眉心往鬓角抚去。 赵宝丫眉头舒展开,圆溜溜的眼珠瞧着床边的俊美公子。大大的眼里,小小的疑惑。 何春生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揉着,声音里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道:“你近日愁眉不展,我瞧着甚是心忧,婚期将近,可是恐惧于我成婚?” 赵宝丫耳尖红透,连忙摇头:“不是。” 何春生继续问:“那是为何?” 赵宝丫神色又开始纠结,何春生抚平她将将要蹙起的眉头,哄道:“别蹙眉,我也会担心你的。你有什么烦心事就告诉我吧,我是你未来的夫君,会为你解决所有的事的。” 赵宝丫长睫又开始不安的眨动,突然开口问:“若我不是赵宝丫,不是你未来的娘子,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说的什么傻话?”何春生眉目和煦:“我认识的就是你啊,不管是周宝丫、李宝丫还是别的什么名字,我认识的都只是你。” 赵宝丫抿唇:是了,春生哥哥和星河哥哥认识的都是她。 但阿爹最开始的女儿不是她啊! 之后,何春生如何哄,她都不肯再说了。 何春生无奈,回头把两人之间的对话同赵凛说了。赵凛碾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这个傻闺女! 何春生欲言又止:“赵叔叔,要不要让小姑或者陈夫人来劝劝?” 赵凛摇头:“不用,你先回去休息吧。近日也累坏了你,没得还没成亲,你也病倒了。” 何春生有些不自在,摸摸鼻子朝他一礼,先回去了。 赵凛瞧着他背影轻笑:“这孩子,倒是比前世脸皮子薄了一些。”也比前世有活气了些。 到底是没经历过上辈子糟糕的种种。 真好! 他让小厮把自己推进了闺女的屋子,坐到床边瞧着床上隆起的一团。床上的人明显已经察觉他的存在了,裹在被子里淅淅索索的就是不肯探出头来。 他把人都支了出去,才出声哄道:“好了,出来吧,也不怕把自己闷坏。” 隔了半晌,床上的人探出个脑袋,细软的发铺在发红的脸颊上,双眼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小声的喊:“阿爹……” 赵凛看着长大的闺女,心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揉揉她的乱蓬蓬的脑门,语气放低,很认真的问:“丫丫,知道你从前在荒星为何总也长不高吗?” 赵宝丫迷惑的摇头: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她很久。 她思考了两秒,脑袋突然转过弯来,双手扒着被子,瞪圆眼睛惊恐的看着她爹:“……阿,阿爹,你方才说什么?什么荒星?” 赵凛挑眉:“怎么不记得了?荒星、大黄?有一年寒冬,你去找食物,掉进了沼泽里,还是大黄叼着绳索把你拉了起来……” 赵宝丫更加惊悚了,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阿,阿爹,你怎么知道?大黄告诉你的吗?大黄是狗,怎么可能?”而且大黄也没跟她来啊。 赵凛轻咳:“有没有可能,大黄是头狼?” “不可能!”赵宝丫反驳,“大黄从来不学狼叫的。” 赵凛:“……”他是人,当然不可能学狼叫。 她说完又反应过来:他爹听不懂动物说话啊! 就算大黄告诉他,他也听不懂。 赵凛见她摸摸她纠结的脑瓜子,继续说:“因为丫丫本来就不是荒星是的人啊,没办法长高很正常的。丫丫三岁前都痴傻,你就是丫丫,不过是丢了的魂回来了而已,你就是我女儿!”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所以啊,别担心阿爹会疏远你、不要你,你是阿爹用命换回来的珍宝,阿爹永远爱你!” 赵宝丫鼻子发酸,积蓄到极点的泪再也控制不住涌了出来。伸手抱着赵凛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他宽厚的肩头,声音哽咽:“呜呜,阿爹,我真是阿爹的女儿?” 赵凛伸手轻拍她单薄的背脊,点头应是:“嗯,丫丫就是爹的好闺女。”看见如此小心翼翼求证的闺女,他很是心疼、愧疚,让她一个人在异世界流浪了那么久。 赵宝丫越哭越大声,仿佛要把藏在心里十几年的担忧都哭出来才罢休。 她一直以为这么好的阿爹是她偷来的…… 她喜极而泣,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哭累的赵宝丫终于平静下来,松开她爹,很不好意思的伸手擦擦眼泪,冲着他笑了起来。 解开心结的小姑娘笑容亦如从前明媚又干净,甜甜的叫人瞧着就欢喜。 翌日一早,何春生瞧见她时很是诧异,询问的看向赵凛,赵凛朝他笑了一下,他突然就不想问了。 等再次给赵凛疏通完经络,管家急匆匆的来报,说是外头聚集了文武百官,闹着要求见赵首辅。 赵凛蹙眉:“邢大人他们呢?” 管家道:“邢大人、小赵大人、霍大人已经赶过来劝阻了,可是门口那群人不听。说是大人病了这么久,到底状况如何得给他们透个底,小皇帝已经连着十几日都没上朝。您再不出现,朝廷内外都乱得不成样子了。” 赵凛拧眉看向何春生:“皇上十几日没上朝?” 何春生点头,有些无奈:“皇上一上朝就发病,心慌气短手脚冰凉没办法呼吸。我瞧过了,不是作伪,是真的恐惧上朝,形成了惯性反应。” “您才醒,我就没同您说。” 其余人都好搞定,唯独皇帝他是真没办法了。 赵凛眉头几乎打结,半晌叹了口气道:“扶我去正厅,让外头那些人都进来吧。” 赵宝丫把他扶去了正厅,很快得到允许的一众官员陆陆续续的被引到了正厅。他还疑惑赵首辅不是病重吗,怎么不是在卧房接见,反而是到了正厅? 待见到气势依旧鼎盛,只是略显消瘦的赵凛时,都呆了呆。有反应快的人率先跪了下去,继而跪倒了一大片,嘴里都是嚷嚷道:“首辅大人没事下官们就放心了。” 赵凛面容肃穆,不怒而威,语气凉凉道:“本官不过就病了几日,多修养了几日,一个个的都不消停!全聚集在赵府门口是想来瞧瞧本官死了没有,还是想本官死了混乱浑水摸鱼?” 有几个别有心思的连连摇头,坚称他们就是来探病的。 赵凛冷笑:“既是来看病,怎么都是两手空空?” “这这这……” 来探病还是大病,两手空空确实不太像话。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脸红脖子粗,思考着要不要立马回去提礼品过来以表诚意。 第190章 190 赵凛劈头盖脸一通骂, 将一众大臣骂得狗血淋头。原本雄赳赳气昂昂跑过来的官员各个蔫头耷脑的走了。 等人走后,邢大人、赵春喜和霍大郎留了下来。 邢大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很是宽慰:“观你方才训人的气势, 身子应该已经大好了。甚好甚好,老夫总算能松口气了。” 霍大郎笑容爽朗:“无事就好, 那帮大臣就是欠骂, 稍微有人怂恿就全聚集过来了。” 赵春喜面色有些凝重:“清之兄, 只怕小皇帝那还要您去劝劝,您看您什么时候可以入宫?” 赵凛拧眉问:“你们见到小皇帝了吗?” 赵春喜摇头:“他只见何祭酒和云亭侯府的蜜儿, 我们去求见他一概不见。” 赵凛:“我午后再去吧。” 三人又同他说了近日朝堂情况后才离开了, 等三人离开后陆陆续续有官员派人送来礼品, 说是拿来探望赵首辅的。 看赵首辅的礼自然不能轻了, 除了送一些珍贵的药材,药材之下多少还压了别的金银珍宝。赵凛倒也不客气一一收下了, 然后又问赵宝丫:“顾闻经那给过谢礼了没有?” 赵宝丫点头:“拿到血竭的第二日就派人送去了,但他又让人送回来了。” 赵凛:“他不收就罢了, 这份恩情我以后再想办法还吧。” 用过饭后,赵凛要进宫, 赵宝丫不太放心, 坚持陪同入宫,何春生自然也跟着。 一行人乘了马车进宫, 到了宫内有步辇代步。大太监总管瞧见赵凛像是瞧见救星一般,双眼发亮,把人引着就往皇帝寝殿去。 赵凛现在走路已经没什么大碍,一行人还未进寝殿就见一群鸽子在寝殿外悠闲的散步。见人来了也不躲, 甚至还飞到众人面前讨要食物。 寝殿外到处弥漫着一股鸟屎味,赵凛蹙眉:“怎么这么多鸽子?” 大太监老脸皱成了橘子皮, 很是无奈:“寝殿里头还有,大人进去瞧瞧吧?” 赵凛一步跨进寝殿之内,迎面险些被飞出来的八哥扑了满脸,幸而眼疾手快一把捁住了那八哥的脖子。 八哥双翅胡乱扑腾,嘎嘎的乱叫,若是赵凛能听得懂它说话,肯定能听出它在骂人。 而且骂得特脏! 怀抱兔子的小皇帝听见八哥凄厉的叫声立马回头,看见赵凛的一刹那,双眼发亮,蹭的站了起来,跑过来仰头看他:“太傅,太傅,你终于来看朕了!” 赵凛环顾一圈已经沦为养兽场的寝殿,眉头紧拧:“皇上为何不去上朝?” 小皇帝一听上朝两个字,方才还发亮的小脸立刻白了。眼神慌乱闪躲,抱着兔子的手微微发颤,低着头咬唇不说话。 赵凛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回答微臣。” 小皇帝咬着唇小声道:“朕,朕不想当皇帝,不想上朝……”说完就往赵宝丫身后躲了躲,力图将自己隐藏。 见他如此,赵凛伸手招来大太监总管,吩咐道:“多找一些宫人过来,把这些鸟雀全清理出去,那些兔子全拿到御膳房去薄皮炒了!” “这这这。”大太监是知道小皇帝有多宝贝这些小动物的,一时间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赵凛嗓音提高,眉眼冷了下来:“听不懂本官的话?” 大太监被他眼神里的凌厉吓到,立刻躬身应是,然后招手让外头的小太监小宫女进来把这些鸟雀、兔子猫猫狗狗都清出去。 原本鹌鹑似的小皇帝慌了,抱着兔子惊慌大喊:“不许,不许你们动它们,你们停手,停手!” 然而,那些宫女太监压根不听他的,依旧我行我素,抱起鸟雀就往外走。 等到要把他床下那窝新生的小兔子抱走时,他彻底慌了,伸手去拉赵宝丫:“仙女姐姐……” 赵宝丫自然是站在她爹这边的,小皇帝见她不为所动,明白这时候只有赵凛说的话才管用。 他跑过去拉着赵凛衣袖恳求道:“太傅,太傅,求您了,别把它们送到御膳房……”他语气可怜,双眼因为委屈而通红,几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赵凛看着他语气坚硬:“皇上,臣是想告诉你,您若不想当皇帝,没有足够的权利,就连自己在意的东西也保不住!”先前可能是他对小皇帝的教导太过宽纵,才让他生出如此想法。 他继续道:“大业皇室就您一个血脉,这个皇位您是不做也的做,您责无旁贷。所以与其玩物丧志,不若臣帮你釜底抽薪。什么时候您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了,什么时候才有资格任性妄为!” 他说话的功夫,寝殿里的动物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大太监看向小皇帝手里最后一只兔子,赵凛抬眸示意他继续。 大太监立刻上前,伸手往小皇帝怀里的兔子探去:“皇上,把小白给老奴吧!” 他摇头不肯松手,但身单力薄到底不敌,在手上的兔子被抢去的一瞬间,小皇帝彻底崩溃了。扑在地上抱着赵凛的大腿嚎啕大哭,单薄的小身板哭得不住的颤抖:“呜呜呜,你们都逼朕,都在逼朕……”他哭得歇斯底里,把一旁的大太监哭得措手不及,抓着那只兔子不知如何是好。 赵宝丫同何春生也愣了愣。 小皇帝继续哭嚎,连自称都忘了:“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帝,成为皇室唯一的血脉是我的错吗?是父皇,父皇杀了他的兄弟,母妃和母后杀了可能出生的弟弟们……他们都坏透了,从不会真正关心我!”他知道的,他体弱是在母妃肚子里中了毒。 他讨厌皇宫,讨厌当皇帝,更讨厌面对一群同他虚以为蛇的大臣。 “我就是养在深宫里的一个病秧子,为什么一定要我当皇帝,扛起江山社稷这么大的重任?我都说了我做不来,我真的努力去学,去适应了。可是我真的做不来,我一看见那些大臣就头晕想吐呼吸不畅!我支撑不住了,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我太累了……” 小皇帝抱着赵凛的腿颓然的坐在地下,声音嘶哑可怜,像只溺水快要憋死的鱼,哭得几乎窒息:“太傅……呜呜呜,你救救朕吧,你放过朕吧……朕是懦夫,朕不想当皇帝……” 他虽是皇帝,可才十二,脊椎骨就像串珠般在他背上隆起,病弱又瘦小。沉重的责任和日日惶恐的情绪绷着他随时有可能断掉的弦,让他无法站立。 难过的情绪在寝殿里蔓延,哭得在场的人都心生怜悯,不忍再苛责他。 赵凛叹了口气,伸手去拽他。他不肯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凛头疼,揉了揉眉心。赵宝丫关切的上前,他摆手,示意大太监总管将闲杂人等全带出去。冯总管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立刻抱着兔子带着其余人等出去了。 等寝殿的大门关上,赵凛蹲下,强行将小皇帝扶了起来,冷冽的眸子和他对视:“皇上,臣也想帮您,可李氏只有您一个人了,您没有叔伯,没有兄弟,没有任何人可以接替您的位子,您明白吗?” 小皇帝哽咽摇头:“朕,朕不明白,江山为何非要李家血脉来坐?尧舜尚且能禅让,贤者居之,为何到了朕这就不可以?”他哭得满脸泪水,用力抓着赵凛的手,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太傅,太傅可以顶替朕啊,您这么厉害,一定能把大业治理得很好的!朕可以退位让贤,谁要是不服,你就砍了他们!” 在他眼里,太傅就是无所不能,手段了得,那些敢在他面前叽歪叫嚣的大臣看见太傅就像鹌鹑一样! 他是真的不想当皇帝了! 赵凛眼神无波无澜,皇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前世是摄政王,这辈子是首辅,两辈子他都爬到了最高位,皇权在他面前都得低头,当了皇帝反而不如现在自由。 这个他教导数年的弟子,同丫丫小时候一样病弱深陷囫囵。想到小皇帝的过往,他心生怜悯却又恨其不争。 多少人抢破头的位置,他居然不想要! 他深吸一口气:“您想清楚,您想放弃的是天下至尊之位。这个位子拥有无上的权利、无与伦比的财富、能享天下人的朝拜,也是李氏老祖宗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江山!” 小皇帝还在抽噎,一向怯弱的眼神此刻却很坚定:“朕想得很清楚,皇宫和皇位于朕就是牢笼,真一刻都不想多待!” 他觉得自己就是投错胎了,来错了地方,他应该生在寻常百姓家,开个小小的兽医馆,过着惬意舒适的小日子。 而不是在皇家,在皇宫,还未出生就被人毒害,出声后拖着破落病败的身体整日战战兢兢的困在皇宫。 赵凛松开他:“皇上还小,今日又太冲动,您再好好想想吧,等想清楚了再告诉臣!” 小皇帝要开口,立马又被他打断:“臣让您想,现在别冲动。臣保证,只要皇上愿意当这个皇帝,臣必定辅佐您坐稳这个皇位,大业会在您的治理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说完不等他反应,转身往寝殿外走。 小皇帝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哭泣。 赵宝丫心生不忍,走过去蹲到他面前,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别哭了……” 小皇帝抬头,颓然的看向她,声音哽咽:“仙女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在胡闹?觉得朕只是冲动才如此的?是不是也看不起朕,觉得朕就是个不懂事的废物?” 赵宝丫摇头:“没有,很多胆小鬼都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皇上很勇敢,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小皇帝看着她:“真的吗?那,那仙女姐姐能不能帮帮我?”他眼眶通红,“我是真的不想当皇帝了,我什么都不会,继续当皇帝,大业只会被我弄得一团遭……”他伸手拉住赵宝丫,眼里全是祈求。 他再待下去会死,会郁郁而终。 大家都不理解他,认为他在任性,但他知道,他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是心病! 赵宝丫抿唇,眼露犹疑。 何春生伸手把她拉起,朝小皇帝道:“皇上,您还是再仔细想想吧。皇位更替自古就是大事,您不能只顾自己意愿而将赵首辅拉入不忠不义的泥沼。若没有个正当的理由,你就说要退位让贤,只会把赵首辅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让天下人口诛笔伐,骂他是乱臣贼子!” 小皇帝眼眸闪烁,死死咬着苍白的唇。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太傅于他就是暗室灯、绝渡舟、雪中炭…… 他除了抓住别无他法。 他只想活着走出皇宫! 第191章 191 何春生拉着赵宝丫出了寝殿, 赵凛站在寝殿的门外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听见脚步声靠近,长出了口气问:“小皇帝情绪还算稳定吧?” 赵宝丫:“难说, 看模样是真的不喜欢皇宫。” 赵凛拧眉:“先这样吧,让他好好想想, 毕竟小孩子心性。” 赵宝丫有点不认同她爹的话:小孩子有时候坚持起来决心不比大人差, 当年她挖空心思想离开赵老太家时便是如此。 赵凛伸手招来冯总管, 冷声嘱咐道:“今日之事只当没发生,让宫里的人嘴巴紧点, 莫要让疯言疯语传了出去。” 冯总管眼露惊惧, 恭敬的俯首。 “还有, 让姜副统领这几日时刻守着皇上, 莫要让他有任何意外。方才那些鸟雀动物找一处偏远的宫殿关着。”他看了一眼冯总管手里还抱着的兔子,最终还是道, “把这只给他送去吧,稍晚点让人做些吃食, 别让他饿着。” 冯总管心道:赵首辅到底还是顾惜皇帝的,不然就凭他的权势想要谋朝篡位轻而易举, 哪里还要小皇帝退位让贤。 等赵凛一行人走后, 冯大总重新推开寝殿的门,把兔子还给了小皇帝。天将昏黑时, 又端了温热的膳时进来。然而,小皇帝只管抱着那兔子缩在床角,任凭他怎么劝都不肯用。 冯总管急了生怕赵凛怪罪,赶紧让人去云亭侯府请了云蜜儿过来。 小蜜儿带了一盒子糕点来, 脱了鞋子,挤到床榻最里面, 挨着小皇帝坐定。拿出一块还热乎的红豆糯米糕递到他眼皮子底下,软软声道:“别哭了,这个给你吃。” 小皇帝看了她一眼,眼眶又红了,摇头还是不肯吃。 小蜜儿眨巴眼,小声问:“皇帝哥哥是有伤心事,能告诉我吗?我很聪明的,一定能帮你一起解决。” 小皇帝这才抬头看着她,瘦弱的脸颊上一双大眼含着泪水尤为可怜:“我不想当皇帝,我没办法把那些大臣当成鸭子、白菜萝卜,我一上朝就害怕。我同赵太傅说了,可他不同意……”他抱着兔子的手都在细微的发颤。 “蜜儿,你能去求求仙女姐姐吗?太傅最疼她了,她一定能说服太傅的。” 他期盼的看着她,小蜜儿抿唇问:“你真的不想当皇帝吗?” “不想。”小皇帝坚定的摇头,“我不想当笼子里的鸟。”他厌恶这个地方。 小蜜儿:“我娘说,人要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你若是决定了,将来就不要后悔。你确定不后悔的话,我就帮你去说。” “我不悔。”他现在就是快溺毙的人,再不出去就要憋闷而死。 “好吧。”小蜜儿把整盒的糕点全塞到他手里,噘嘴道:“我现在就去说,但你要把这些糕点吃完哦。” 小皇帝乖乖点头,等小蜜儿跳下床要走时,他突然又喊住了她,小声迟疑的问:“蜜儿妹妹,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懦弱?对我很失望?” 小蜜儿睁着大大的眼和他怯弱的眼神对上:“不会啊,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我娘说,如果实在不舒服、不适应不必勉强自己去委曲求全。人在世上,活得肆意舒坦比什么都重要。您是皇帝前也是自己,不想当皇帝也没什么错。” 小皇帝又泪目了:“蜜儿妹妹,你真好。” 小蜜儿笑得眉眼弯弯,指指他手里的糕点,然后快步跑出了寝殿。 出宫后,她也没回云亭侯府,而是直接转道去了赵府。赵府众人刚用了晚膳,赵宝丫同她爹还有春生正在院子里消食,听闻小蜜儿这个点来了,还有些奇怪。 赵凛道:“你过去瞧瞧吧,这个点过来,兴许有什么急事。” 赵宝丫跟着小满往正厅里走,翁婿两个继续遛弯,小黑和几只狗跟在他们身后欢快的摇尾巴。 赵宝丫一进到正厅,小蜜儿就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姐姐,今日我进宫……” 她话说到一半,赵宝丫止住她的话头,先让小满带着伺候的下人下去了,才道:“皇上同你说了不想当皇帝的话?” 小蜜儿圆溜溜的眼睛瞪大:“姐姐,你好聪明啊!对啊,皇帝哥哥让我来求求你劝劝你爹。” 赵宝丫:“你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吗?禅让皇位不是让一块糕点、一串冰糖葫芦?” 小蜜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这有区别吗?皇位对于皇帝哥哥来说就像他最不喜欢吃的糕点,可能所有人都觉得好吃,但他不觉得好吃啊。就像我不喜欢吃辣,如果有人逼着吃我宁愿死掉!” 她拉着赵宝丫的衣袖晃了晃:“姐姐,皇帝哥哥看起来好可怜哦。我去瞧他的时候,他还在哭,不肯吃饭,一直在发抖,比小白还可怜。姐姐,你就帮帮他吧,我问过他了,他绝对不会后悔的,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做皇帝。” 赵宝丫被她晃的没办法,只得道:“好了好了,我会去同我阿爹说,你且回家等等。” 小蜜儿眼睛发亮:“真的?姐姐你真好。” 赵宝丫让小满把她欢欢喜喜的送走,然后又回到了后院。 赵凛同何春生还在遛弯,瞧见她来,两人迎了上去。赵凛开口便问:“小蜜儿找你是为了小皇帝的事?” 赵宝丫惊讶:“阿爹你如何知道?” 赵凛:“方才想了想,她同小皇帝最要好,这个点这么急也只能是小皇帝的事了。” 赵宝丫照实说:“小皇帝请她来当说客,让我来说服阿爹接受禅让。” 赵凛瞧着她:“那你是什么想法?” “让我说实话?” 赵凛点头,赵宝丫很认真道:“我希望阿爹当皇帝。” 赵凛讶异:“为何?” 赵宝丫:“不管是摄政王还是首辅,即便权倾朝野也终究是臣,古往今来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书里她爹摄政王还不是被赐死了,还有她师父前冯首辅,徐首辅,也都死了。 “皇帝就不一样了,没有人能拿您怎么样。皇位是小皇帝不要,硬要推给您的,大业又没有了别的皇室,您若接下,谁也挑不出错。即便有人不满,凭阿爹的能力也能压下去。” 赵凛叹了口气:“当皇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规矩多、祖宗礼法也多,所顾忌的不在只是小家,而是天下百姓。” 赵宝丫双眸晶亮,里面都是对他浓浓的崇拜:“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不用阿爹多费心思。我阿爹就该是盖世大英雄,天下之主。只有您当了皇帝,你费心搬倒的世家才再也没有翻身鱼肉百姓的可能。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我希望天下百姓提起这两句话时就想起您!” “至于规矩、礼法,那都是上位者制定的。懦弱者才遵从,强者从来是修改!” 小姑娘慷慨激昂,身上俨然已经有了寻常人难以匹敌的大局观。 赵凛颇为感慨:“我家丫丫真的长大了!”他看向何春生:“你也赞同丫丫的话吗?” 何春生颔首:“我认为宝丫妹妹说得对,小皇帝的性子实在不适合执掌朝政,他已经产生了严重的抗拒心理。这也是一种病,严重了可能会死,但若是一直在这种压抑的环境里待着也有可能心理阴暗,会产生报复所有不让他如意之人的想法。您虽是他的老师,但他会长大,心境会发生变化,我们无法掌握他变化的方向。” “与其这样,不如随了他的意,他解脱了,您也不用为了教导他心力交瘁!” 赵凛:春生说得这点还真有可能,上辈子他碰到春生时,这小子就是个面不改色刮骨疗伤的小变态。 即便后来跟着他在战场见到再血腥残忍的场面,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被恨毒了他的那帮世家称为他赵凛的头号走狗! 这辈子是被丫丫早早的碰到了,才免于那种境地。 他道:“你们都去休息吧,让我好好想想。” 这一夜,赵凛都没怎么睡。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这次要接下的是整个江山社稷,他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从各个角度权衡利弊。 次日,小蜜儿又迫不及待的跑到赵府来找赵宝丫。 赵宝丫只道:“阿爹一早进宫去了。” 小蜜儿呆了呆,然后满含期待的问:“那他答应帮皇帝哥哥了吗?” 赵宝丫小幅度的点了点头,小蜜儿立刻眉眼弯弯。 赵凛想了一晚上,找了无数接下皇位的弊端,但终究抵不过自家闺女一句话。 罢了,既然是闺女想的,他就担下好了。 他找到小皇帝时,小皇帝显然也一夜没睡好,瘦白的眼帘下两团青黑。可怜巴巴,眼带祈求的看着他,小心翼翼微弱的喊了声太傅。 赵凛长叹了口气:“微臣再问皇上一次,您确定真不想当这个皇帝,将来不会后悔?” 小皇帝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异常坚定道:“不想,不后悔!”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赵凛不再纠结,快速冷静的分析:“你若贸然禅位,必定引起朝堂的动荡,百官的不满,世人的闲话。微臣有一计,可让百官主动求着你禅位,但此计会连带你的名声,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入朝的可能。” “我不怕的!”小皇帝还红肿的眼终于有了光彩,“只要能离开皇宫,我什么都不怕。”他一个病弱怯弱的皇帝本来就没什么名声可言,以后也更不想入朝。 赵凛:“从即日起,您需得每日上朝,带着您的小动物们,就把金銮殿当做养兽场。逼着朝臣同你斗鸡走犬、他们输了你就罚他们,他们赢了你也罚他们,罚跪、辱骂、打板子、关监狱,甚至吓唬要砍了他们都可以。总之,想着法子折腾他们,所有该批复的正经折子,您一律打回,或者瞎出主意,总之让所有人都觉得您不堪大用,是个昏君,只要在位一天迟早要玩!” 小皇帝支支吾吾:“朕,朕不敢,太傅,太傅陪着朕吗?” 赵凛摇头:“臣依旧病着,不会上朝,您尽管折腾。”他在的话,小皇帝如此就是他这个首辅兼太傅的不是了。 他不在朝堂就乱了,小皇帝就乱来,才好让朝臣知道他的重要性。 他不是好人,既然求着他接下摊子,总要让他名正言顺,没有任何污点! 小皇帝:“那,那万一把人折腾死了,或是闹出什么大事怎么办?”他不懂家国大事,但也知道折子里好多都是重要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有很多人倒霉。 赵凛安抚他:“您放心,不会的。您罚他们、要砍他们,他们自会告到臣这里,臣会及时拦下。您批复过的折子,臣也会及时拦下来。” 小皇帝双手不安的揪住自己衣摆:“朕,朕还是不敢……”光看着这群大臣他都吓死了,哪里还敢在朝堂上斗鸡走狗,乱骂人、打板子啊! 赵凛:“这点皇上更不用当心,臣已经命人从市井里挑了几个斗鸡走狗、打爹骂娘坏事一箩筐的泼皮无赖净身后送进了宫里。他们会教您怎么做,至于尺度,冯总管和何伴读会掌握的。” 他拍拍小皇帝瘦弱的肩:“臣相信您一定能做好!” 小皇帝忐忑:“好,好吧。”能不能出宫就看他的表现了。 他会努力做好的,一定一定努力把文武百官折腾得哭爹喊娘。 这是太傅对他的信任,他不能辜负太傅! 第192章 192 赵凛进宫后第二日, 小皇帝同意上早朝了。 还让人同百官说:“先前一直懒怠许久,是朕的错,朕决定效仿先祖爷爷的勤勉, 今后日日早朝。” 文武百官心道:还是赵首辅有办法! 朝堂还是离不开赵首辅啊! 许久没上朝的朝臣穿戴整齐后,早早的进宫等候在金銮殿外。众人聚在一起讨论着待会要如何慷慨激昂的上奏、交流如何劝诫皇帝。 鸣钟响, 太监唱和, 金銮殿开。 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内阁大臣说笑着往前跨了一步, 还不等迈进门去,一只黑羽长尾斗鸡擦着面门飞过, 差点没吓死他们。幸而他们闪得快, 没被扑腾到脸, 后面好几个官员躲闪不及的直接被抓了官帽, 手上的笏板都吓掉了。 还不等众臣喝问怎么回事,随着金銮殿的大门全部打开, 满殿的斗鸡都在咯咯咯的叫,有两个面容不善的太监一人拿着一只棍子在催促两只斗鸡斗殴, 小皇帝站在金銮殿的龙椅上,拍手叫喊:“上啊, 快上啊, 大将军,啄它!” 文武百官都有些懵逼, 随即都蹙起眉头,立刻有御史站出来要指责。手刚伸到一半,小皇帝就道:“你们都先等等,等朕斗完这场就上朝。” 龙坐上乌烟瘴气, 喝彩叫喊声不断。 邢大人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肃声道:“皇上, 这是金銮殿,如此神圣的地方怎么能斗鸡?委实荒唐!若是赵首辅知道了……” 小皇帝终于正眼瞧他们了,睁着一双乌黑的眸子很认真的反问:“你们不说,太傅如何知晓?”他小脸一板,做生气状,“若是太傅知晓了,必定是你们告的密,那都得罚俸一个月!” “这这这……” 文武百官都惊了:小皇帝性子突然转变,难道小半个月没上朝就在后宫玩物丧志,跟着这几个阉人学坏了? 又有一人站出来:“皇上,臣有事要启奏!” 小皇帝瞧着他:“那你同朕斗一场鸡,若是赢了就准奏,输了就别奏了!” “这这这……”那人气得养倒。 工部一个官员气得大喊:“简直荒唐,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啊!” 那斗鸡的凶横太监立时横眉冷对,朝小皇帝道:“皇上,他胆敢辱骂您,奴才瞧着该掌嘴!” 小皇帝一瞧,是从前世家的残余官员,立马点头:“那就掌嘴吧!” 那太监在外头好好的,莫名其妙被人拉进宫嘎了,做了太监,心中本就有气。冲下去就朝着那人两嘴巴子,打得那人双眼冒金星,哭天抢地的大骂起阉货! 那阉人还要打,被一名武官一脚踢翻在地,整个朝堂顿时乱成一团。 小皇帝有些不知所措,眼睛寻到退在一边的何春生时才总算安定了下来。 冯总官朝他耳语了几句,小皇帝深吸一口气,立刻拿出全部的演技拍手笑了起来:“好玩,好玩,比斗鸡好玩,快打啊!打啊!”他指了指身边的几个小太监,“你们也下去打,谁赢了朕重重有赏!” 十足一副坏小孩模样。 被当做斗鸡的文武百官心中都积攒着一股怒气,最后,还被集体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众人愤愤不平,为首的几个内阁大臣前去赵府求见赵凛。却被赵府的管家拦在门外,说是赵首辅病本就没好全,先前被他们一番叨扰,不得不进宫劝谏皇帝。结果回来又感染了风寒,如今躺在床上起不来。 几人见不到赵凛,就找邢大人、赵春喜和霍大人几个去。 三人倒是进门了,但被何春生截住了。他拧眉道:“赵叔叔的病几位叔叔伯伯都知晓的,昨日不过是被他们闹得没办法才勉力敲打了一番。但也着实伤了元气,要再好好修养修养,不然恐会留下终身祸患。朝中的事暂时还是不要同他说了,小皇帝年纪小,玩心重,总归闹不出什么大事。实在没办法了,我一人去请示赵叔叔就成。” 赵凛之前病得多凶险三人都是知道了,何春生这样说了,当然要以赵凛的身体为重。 不然万一有个好歹,那大业的江山危已。 三人只得无奈回去了。 何春生看着三人走远的背影,摸摸鼻子:近日只能委屈他们一二了,皇位禅让一事兹事体大!小皇帝不闹一闹,他们三个估计也不会同意。 不管如何气愤,第二日还是得上朝。 就在文武百官觉得小皇帝也闹不成比昨日更过分的事时,他们才走进金銮殿就被一群鸽屎淋了满头。不能回去换衣裳也就算了,偏生还有几只讨人厌的八哥停在他们官帽上挨个骂脏话。 那脏话的程度直逼当年一人横扫整个朝堂的护国大将军林茂,几个气量小的当场捂着胸口倒下了。 幸而何祭酒何小神医在场,才不至于把人气死! 第三日,小皇帝牵了一条大狼狗来,那狗流着哈喇子在百官里穿梭。吓得众人各个面色惨白,工部的左侍郎早食肉夹饼没来得及吃,藏在了衣兜里,就被那狗追得满金銮殿跑。那狼狗多高多壮啊,光蹲着都能够到众人□□,谁敢去拦啊。 工部左侍郎被当场撕咬得衣不蔽体,还有被波及的鞋子、库管都被咬掉了一节。 工部左侍郎吓得尿失禁,抓起手边的笏板就往狗脑袋上砸去。结果小皇帝不仅不体谅他,还怪他砸了他的爱犬,当场命令侍卫把动手的几个大人拉出去狠狠的打。 众人帮着求情,小皇帝不为所动,最后还是何春生无法了,命人去拿了赵首辅的令牌过来,小皇帝才消停。 第四日,太仆寺卿被抽了嘴巴子,赵凛派人去慰问,送了药膏让他多担待。 第五日,御史台几个慷慨激昂劝诫的官员被罚到宫门口跪着,被围观的羞愤想死时,赵凛及时派人把几人送了回去。 …… 第十日,群臣奋起反抗,当朝斥责皇帝荒唐,被小皇帝下令直接拖出午门斩首。幸而赵首辅撑着病体及时赶到,才救下了几人。 短短十日,文武百官似是在炼狱里走了一遭,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众人跪在赵凛腿边哭得老泪纵横,大骂阉人祸患,求着他训斥小皇帝近日的荒唐之举。 赵凛宽慰了文武百官几句,才道:“皇上是天子,纵使再不对也不能训斥。况且他年纪还小,若是训斥了受了委屈,又不上朝了要如何是好?这大业是他李氏的江山,他再如何荒唐也不可能作没了。诸位大人暂且忍忍,小皇帝玩心重,说不定隔几日就觉得没意思,不折腾你们了。” 之后上朝,小皇帝倒不怎么折腾他们了,但开始拿国家大事开玩笑。该批复的折子不批复,不该批复的乱批复,还闹着要在皇城大兴土木,建一个斗兽场。号召文武百官都要出份子钱,今后也别科举了,按斗鸡升官,他身边那个斗鸡最好的大太监就得了个九千岁的名号。 整日在宫里耀武扬威的。 这已经是在动摇国本了! 这下是捅了马蜂窝了,文武百官集体跪在金銮殿外请命,要求皇帝杀了那些出馊主意的阉人,打消大兴土木修建斗兽场的主意。 否则他们就集体撞死在宫内! 小皇帝不为所动,怒骂道:“这江山是我李家的江山,只要朕是皇帝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若是想朕停手也简单,但凡你们能找个人来继承皇位,封朕为逍遥王,朕自然马不停蹄的出宫潇洒去了,谁稀罕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破皇宫听你们一群老头子唠唠叨叨!” 这这这…… 大业皇室就小皇帝一个血脉了,上哪去找人继承皇位? 文武百官左顾右盼,交头接耳,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但任由小皇帝再胡闹下去,只怕不仅大业的江山没了,他们的老命都保不住! 哎,但凡有别的选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让小皇帝禅位。 邢大人语气冷硬:“皇上,您这意思是不打算斩杀那阉人,要继续大兴土木了?” 小皇帝乌黑的眼睛眨了两下,有些无辜道:“邢大人听不懂朕的话吗?朕让你找个人来替朕坐这个位子,那一切不都解决了吗?朕天生就不是当皇帝的料,就喜玩乐有何错?您若是不满,那您来坐这个位置如何?朕现在立马就下旨!” 邢大人脸色瞬间变白,连连摆手:“臣没有这个意思。” 小皇帝挨个点名:“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司使……这皇位你们要不要?” 这种话谁敢接啊,众人也连连摆手。 小皇帝蹙起眉头,有些无聊道:“你们都没用死了,朕是真的想把皇位让给你们的,看你们怕的!看来只有太傅能接替朕的位子了!”说着他就让人取去了纸笔和空白的明黄圣旨,当场写了传位诏书。 朝众人道:“别说朕没给你们机会,若是十日之内太傅不同意继位,朕就接着玩了!” 文武百官看着那圣旨,顿时心思各异。 古往今来权臣大抵都没有好下场,前冯首辅是,徐首辅也是! 小皇帝此举是受人挑唆在试探赵首辅,还是打算趁着赵首辅病重安他一个谋朝篡位的罪名? 想到这,众人都有点同情起唯一不在场的赵首辅来! 哎,这人不在,连拒绝都做不到! 小皇帝走后,文武百官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邢大人蹙眉问一旁的何春生:“小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不满的说出心声:“翅膀还没硬就想着卸磨杀驴,阉人当道,我看大业迟早要完!” 有人附和:“是啊,先前若不是赵首辅保我们,我们估计现在已经被砍头了,若是赵首辅有个三长两短,更无人可以管束皇帝!” 沉默不语的何春生突然道:“诸位大人有没有想过,小皇帝其实是真的想把皇位让出去?”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不能够吧! 那是龙椅,谁不想坐啊! 先皇杀了十几个兄弟才抢到手的位子,历朝历代趋之若鹜的位子! 但转念一想:小皇帝出生就是太子,又没兄弟叔伯,那个位子就是焊死在他屁股底下的。 或许越容易得到的东西反而越不屑一顾! 从小皇帝登基以来的种种表现来看,确实是不太想当皇帝! 文武百官心思沉重的往宫外走,路过宫道转弯处时,听见有宫人在小声议论皇帝身子骨弱,太医说恐难有子嗣之类的话。 百官震惊之余心思都活法起来:皇帝既然下了圣旨,赵首辅就是名正言顺,捧他上位,至少大业能国富民强,大家都能安稳度日。 反正小皇帝注定无后,李氏一脉到他这里就断绝了。与其找个黄口小儿来继任皇位,不若就让赵首辅上。再让小皇帝瞎胡闹下去,他们不仅乌纱帽不保,性命也堪忧,天下百姓也遭殃。赵首辅虽然严苛,但赏罚分明,为国为民,是个能人! 世家旧部则认为这是个把赵凛架在火上烤的好法子,不管小皇帝是什么意思,他既已当场写下了圣旨。逼着他们去求赵首辅继位,他们不如顺了皇帝的意。 不管众人如何想,最终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逼着赵首辅去接圣旨。 于是,文武百官出宫后,又集体跪在了赵首辅门前,求着他进宫接旨! 赵凛人没出现,只让人出来传话道:“本官惶恐,愧不敢受!” 换句话就是:别掰扯老子,老子没兴趣! 文武百官不肯走,嚷着赵首辅不出来他们就跪死在外面。 身体‘抱恙’的赵凛听完管家的回复,悠闲的在正厅里喝着茶。 赵宝丫有些急:“阿爹,圣旨也下了,百官也来了,您为何还不进宫接旨?” 赵凛茶碗一盖,老神在在道:“莫急,古来禅位都需三请三拒,好叫他们知道,是他们求着爹上位的!” 第193章 193 文武百官说是说赵凛不同意他们就不起来, 但吃饭睡觉都是要的。秋日天寒,他们也不可能真在赵府外头过夜。 跪了个把时辰,见赵首辅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就陆陆续续的回去了。 等到了第二日早朝, 小皇帝继续折腾,京城寻常百姓已经听到皇帝爱斗鸡走狗玩蛐蛐的风声。正经生意也不做了, 开始到处去捉蛐蛐养斗鸡, 整个皇城风气极差。 文武百官从宫里出来, 再次到了赵府门前跪着。如今只有赵首辅能力挽狂澜,反正他们打定主意, 一次请不出来就两次、三次、四次, 总之是万万不能让小皇帝瞎搞了。 小皇帝也终于不负众望, 来了一拨最狠的。让户部的人把各个地方的田地税收改成上供斗鸡、蛐蛐、鸟雀等物。又说祖宗祠堂风水好, 让工部的人把东城外的太庙拆了盖斗兽场,还把其余四部和城里能用的兵力都调去做功。 群臣实在没办法了, 跪在赵府门前哭天抢地。直言赵首辅再不出来,他们就撞死在门前。 事情闹得太大, 赵凛总算被请了出来。 他瞧着脸色还病白,先是朝着百官作揖道歉:“本官先前实在是有心无力, 但如今无论如何也要管上一管了。” 他客气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众人拥簇着进了宫,一路到了小皇帝的寝殿前。 此刻小皇帝正与那几个阉人在寝殿里斗鸡, 整个寝殿乌烟瘴气的,委实叫人难受。他推开门,小皇帝听见动静刚出声要斥责,看到他立刻就如小老鼠见了猫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赵凛雷厉风行, 让人拿几个蛊惑皇帝阉人拉下去砍了,然后又命宫人把寝殿里的动物全部清走。 百官集体跪下, 请求小皇帝退位! 那坚定的态度,恨不能现在就剥下小皇帝的龙袍给赵凛披上! 小皇帝眼睛晶亮,噔噔噔的跑到床头,把早准备好的玉玺和禅位诏书往赵凛手里一放,嘴角咧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这些日子可为难死他了,每日上朝前都要让蜜儿给他做好久的心里建设。干完坏事后吃饭也不香,睡觉都难受。 好在,好在太傅的法子还是奏效的。 他终于,终于要离开这个压抑的皇宫了! 小皇帝禅位的动作太过干脆,六部的旧人都是愣了愣,总觉得他们被赵凛这个老狐狸算计了。但又说不出来哪里被算计了,人总归是他们三请四接叩头叩来的。 这个时候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先前以为小皇帝是想试探赵首辅的官员也呆了,随着小皇帝跪下和宫里的太监宫女高呼万岁的声音,众人惊醒,也开始高呼万岁! 赵凛托着玉玺和禅位诏书傲然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文武百官,唇角翘起,掩在病容之下的脸露出一股清明威武、无可睥睨的君王气度! 他视线越过小皇帝、越过六部、越过寝殿的大门,和门外赶来的赵宝丫对上。 自今日起,他的女儿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这样想着,做皇帝好像也不赖! 一个没有硝烟的皇位更替就这么顺利的交接了。 小皇帝给封了逍遥王,封地青州浮梁郡,食邑三千户。小皇帝高高兴兴的收拾东西,带着他的仆从和养的小动物们出了宫。 赵凛要留在宫里处理事务,赵宝丫同何春生带着小蜜儿跟随禁卫军出城送了小皇帝。 小皇帝前所未有的高兴,往日满是病气的脸上显出容光。唯一有些舍不得的就是小蜜儿和仙女姐姐这些朋友了。 他把自己最宝贝的兔子送给了小蜜儿,很认真道:“本王把它给你吧,你若是无聊就同它说话。”说完又强调了一遍,“但是不许吃哦。” 小蜜儿有些遗憾的咽了咽口水,保证道:“你放心吧,我不吃你的兔子。” 秋风瑟瑟,吹得她鬓边发丝乱舞,她眼眶有些红,小声道:“王爷哥哥保重。” 赵宝丫见她如此,伸手安慰的摸了摸她的发顶。 何春生从袖带里掏出几瓶子药丸递了过去,道:“王爷,这里面是给您配的药丸,您对花粉敏感的症状已经减轻了许多,到了青州找我师父齐大夫继续给你针灸清除余毒。虽不能完全治好您的症状,但院子里养花应该不碍事的。” “青州浮梁郡四季和暖、鸟语花香,您应该很喜欢那。” 小皇帝接了他手里的瓷瓶,用力点头。 马车缓缓行了起来,他撩开车帘子用力朝着几人挥手,行到快看不见人影时,只余下一个瘦小的胳膊还在那挥舞,大喊道:“蜜儿妹妹,等你长大了记得来青州玩!” 那声音被秋风吹得摇摇晃晃听不真切,但小蜜儿还是听见了。她抱着兔子大声应他,眼泪要落不落,看起来很是伤心。只是回去的路上,她很快就把这茬忘了,抱着那兔子直流口水。 赵宝丫瞧着好笑:“你这般馋随我们去何记便是。” 然而,三人到了何记,何记压根没开门,门口倒是围堵了不少百姓和官家女眷。众人三五成群的在议论赵凛继位的事,大抵都是想来何记攀攀关系的。 众人聊着聊着就瞥见了赵宝丫的马车,兴奋的喊:“那是赵家姑娘的马车吧!” 有人纠正她:“什么赵家姑娘,现在要喊公主殿下!” 众人一窝蜂的往这边涌,赵宝丫吓了一大跳,赶紧命车夫往赵府赶。幸而车夫车技娴熟,避开围堵的人一路狂奔入了赵府。 赵小姑此刻整个人焦躁不安的在大门内走来走去,一见他们回来,立刻拉着赵宝丫问:“宝丫啊,你爹真成皇帝了?” 头几日文武百官聚集在赵府门口请命她是知道的,原以为这些人只是嘴上说说,小皇帝也只是在试探她大哥。 不成想她大哥真成了皇帝! 天家姓李,她大哥姓赵,八竿子打不着啊! 不声不响的成了皇帝,那是祖坟着了都想不到的好事儿啊! 赵小姑哆哆嗦嗦,嘴皮子都不听使唤了。 赵宝丫握住她小姑的手用力点了一下头,饶是赵小姑早有准备,还是眼一翻,兴奋的要厥过去。 赵宝丫吓得连忙让人把她抬到正厅座椅上去休息,然后让何春生给她扎了两针。 她清醒过来后还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等终于说够了,又问赵宝丫:“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入宫瞧瞧啊?”她也去瞧瞧天下最尊贵的人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像戏文里描绘得那般壮观。 赵宝丫看向何春生,何春生解释道:“估计还要三五日,赵叔叔才登基,要先处理朝中事务,还要处理后宫那些先帝的嫔妃和公主们!” 宫里的太后、娘娘、公主们是万万没想到一早上的功夫就变了天。李家数百年的江山就被小皇帝这么轻而易举的打包拱手送人了。 她们想讨个说法,但小皇帝人都跑了,大局已定,玉玺和传位诏书都在新皇手上了,她们能说什么。 况且,有先云皇后和被罚去守皇陵的王太后在前,她们也不敢舞到这位手段狠辣的新帝面前。 有识相的太妃已经主动请求离宫去了胶州行宫颐养天年,有愿意同去的,赵凛也给了足够多的银子一并打发了。碰上个不识好歹,哭哭啼啼,硬要赖在宫里的,赵凛直接让冯总管把人送去了尼姑庵。 这些人要是足够聪明,隔个几年假死遁逃他也是不会追究的。 赵凛又让人把空出来的后宫分成了东西两宫,没出嫁的公主们若是有愿意同后妃一起离去的,他也不会亏待了,若是不愿意的就住在西宫,等待出嫁。 一朝天子一朝臣,公主们都知道,纵是新皇不会苛待她们,留在宫里也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若同他们母妃一同归了祖父家,在外头兴许更自由,且还享有公主的封号和食邑也没什么不好。 最后留在宫里的也只剩下早早没了母妃的六公主和几个被亲娘撇下留在宫里的小公主了。 赵宝丫同赵小姑在第四日进了宫,就住在离赵凛寝殿不远的琉璃宫内。 登基大殿在半个月后举行,宫里的绣娘手都甩成了陀螺在加紧赶制新的龙袍和公主服饰。 登基那日,霞光漫天,百鸟从京都城各个地方飞来,飞过京都屋瓦,飞过高高的宫墙,盘旋于金銮殿前久久不散。 百姓和文武百官都被这一奇景所震撼:天降异象,必定是明君临世! 众人心甘情愿的跪拜,三呼万岁! 国号改为永安。 赵凛身穿龙袍,捧着玉玺站在高高的龙座上,下了登基以来的第一道圣旨:册封赵宝丫为永安公主,食邑五千户,准许开府设官,享亲王待遇。 此圣旨一下,文武百官哗然。 一个公主居然以国号作为封号,是不是太过了? 但对上新帝气势冷冽的眼神谁也不敢提出异议,众人都明白,这位不是昏聩贪财的先帝,也不是怯弱荒唐的小皇帝。而是同开国皇帝那样文武双全,手段狠厉果决的主! 赵凛原本还想封赵小姑一个长公主当当的,但冷静下来的赵小姑拒绝了。她只是没看过皇宫,想跟来看看罢了,看过后激动的心也渐渐平复。 只道自己更爱在宫外做生意,若是封了长公主就不好抛头露面做商人营生了。 倒是为何记讨要了一块御笔牌匾,等过了几日,京都百姓冷静下来了就回去开店。 赵凛自然尊重她的选择,顺手给了她一块代表皇家的龙纹玉牌,又道:“你虽不想当长公主,但也别被他人欺负了去,这快玉牌可随时进宫。往后在外头经商行走,遇到事也可持令牌到当地官府求助。” 赵小姑心说她能遇到什么事,心里这样想着,还是把东西收下了。 等到要离宫那日,赵凛带着她和宝丫去开了皇宫宝库,让她随意挑选几样带回去。 开宝库的瞬间,一阵璀璨的金光险些晃花了三人的眼。 赵小姑无声的哇了声,然后问:“这就是国库吗?” 冯总管很有眼色的乐呵呵解释:“赵姑娘,国库在户部,这里头是皇上的其中一个小私库。” 赵宝丫看着比她宫殿还大的私库,双眼圆睁:“其中一个私库?” 赵凛唇角挽起,点头应她。 赵宝丫:“……” 从前只知道她爹在给先帝搞钱,原来是在给他自己搞钱! 不枉费她爹当初那么卖力! 先帝那么贪财,这私库兜兜转转还是到了他们赵家手里。 赵凛负手而立,笑着同赵宝丫道:“你如今是公主了,这婚期也该重新定定,嫁妆再挑挑,凤冠霞帔也得重行订做!朕的掌上明珠,当以国婚代之,普天同庆!” 第194章 194 如今已经快入冬了, 皇位更替还有许多事要做。公主婚礼,自然要盛大,若是日子定得太近恐有不周。司天监算来算去, 把日子定在了腊月初九。 赵宝丫原先还寻摸着若是腊月十三她生辰那日是好日子,就生辰那日成亲。可是她爹说这样不好, 司天监选了哪日就哪日, 哪能挡着百官巴结送礼的机会。 公主大婚要送礼, 公主生辰要送礼,搁在一块儿送不合适。 赵宝丫想到昨日才从国库支出一大笔银子出去赈灾了, 也就没说什么了。 如今她爹管的是整个大业百姓的吃喝, 百官有银钱又想钻营的多送点, 正好可以拿来救济百姓或是支援边境守军, 也是一件好事。 宫里的太后、娘娘主子们都散了个干净,赵凛下令把放出宫的宫女年纪放宽, 愿意出宫的去内务府登记,每人领了些盘缠回家去。剩余的宫女、女官和小太监重行安排。小满成了赵宝丫身边的掌事宫女, 每日领着丝制局、银作局、尚衣监的女官来给她量体、裁衣、打造凤钗头面和东珠绣鞋。 六公主好几次来都瞧见了,心里有些酸又艳羡得不行:赵宝丫长得比她好看, 她看上的人都喜欢赵宝丫。原想着自己是公主, 总有一样是比得过她的。怎么一夕之间,赵宝丫身份就比她还贵重了? 她生母位分低不得宠又死的早, 宫里人势力,她当公主那会儿其实待遇不怎么好的。即便后来皇弟喜欢她这个姐姐,她的待遇好了,也不如赵宝丫现在这般盛宠。 更遑论她现在只是个挂名的公主。 她瞧着赵宝丫身上穿戴的珠宝, 艳羡道:“宝丫妹妹,你父皇待你真好!” 赵宝丫笑道:“我这是要成亲了, 才这般隆重的,等掬月姐姐成亲,我请阿爹下旨也给你风光大嫁。” 六公主笑容有些苦涩:“顾修撰压根不搭理本宫。” 她说的顾修撰是顾闻经。 赵宝丫宽慰她道:“顾修撰志向远大,不肯尚驸马也是情有可原。掬月姐姐不若再挑挑其他人,总有和你情投意合的。” 历朝历代都规定,驸马不可以有实权。 六公主很想说:那为何何祭酒,何驸马能有实权? 她都听人说了,新帝放权给了何祭酒。如今何祭酒不仅掌握了京都各个高门的命根子,还入了内阁。 但这话她没资格说,也没胆量说。 她连个封号都没有,还能留在后宫待遇如从前,大抵都是看在她同宝丫交好的面子上。若是还不是好歹、不懂分寸那就是蠢了。 她在琉璃宫坐了一会儿,很快新帝身边的小太监送来一副房屋布局图让赵宝丫瞧。问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的。 六公主凑过去看,看到公主别苑时有些讶异,问:“你成亲后要出宫去住吗?” 赵宝丫摇头:“宫外建一座行宫,以后宫里住腻了可以两头来回住。”这别苑就是原来的赵府扩大后改建的,她成亲长溪那边也是要来人的,到时候可以直接住在行宫。她出宫去云亭侯府、何记、玉姨家、城内各处也方便许多。 六公主疑惑:“那何驸马住哪?”总不可能也住宫里吧,若是住在宫外等公主去临幸,那还叫什么夫妻。 赵宝丫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同我一起住在宫里,他若想玉姨了,也可回家住。这些我都不在意的,成亲了也不一定非要住在谁家的。” 六公主瞪大双眼,有些无法理解:夫妻还能这样? 外头有人通报驸马来了,六公主也不好多待,赶紧带着婢女走了。迎面瞧见清俊的何春生时,还弯腰行了一礼。 何春生朝她点头,但目光至始至终都落在赵宝丫身上。 等人走远了,六公主身边的宫婢有些艳羡的小声道:“公主,何驸马好俊啊,永安公主还真是好福气!” 六公主撇嘴:谁好福气还说不定呢,永安这条件,天下的儿郎还不是随便挑。 她一想到不怎么搭理自己的顾闻经,心里又难过得不行。叹了口气,带着婢女走了。 何春生走到赵宝丫身边,瞥到她手里的图纸,温声问:“别苑可还满意?我亲自找工部的人绘制的。” “自是满意的。”她把图纸收了起来,笑道:“你先坐着喝口茶,宫人已经去传丝制局女史来了。”新郎的衣衫之前也是有订做的,但如今是驸马了,婚服自然也要由宫内重新缝制。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丝制局女史很快过来了。先朝两人行了一礼,又朝何春生道:“何驸马,还劳驾起身,奴婢为您量身。” 何春生起身,女史动作很麻利的给他量身,很快便好了。 赵宝丫瞧着他那身挺骨秀的背脊,以及那叫玉带勾勒出来的窄瘦腰身。莫名的就口干舌燥,抓着瓷碗大口灌了两口茶水。 等她再抬头时,不巧和他眸光对了个正着,她脸腾的红了。 何春生忍不住轻笑,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去端她面前的茶碗。 赵宝丫想到那是自己用过的茶盏,立马伸手摁住了他的手。他嘶了一声,缩了手。 “怎么了?”赵宝丫也顾不得羞,伸手捉住他的手,翻过来看向指腹。他十指的指腹上有密密麻麻的几个黑点,瞧着有点像针孔。 何春生缩手,解释道:“给人看诊,扎针灸不小心扎到的。” 这种鬼话骗骗小孩子就算了,她怎么可能信。 春生哥哥的医术能扎到自己也是个奇迹。 “你该不会也得了什么重病,学我阿爹爹瞒着我吧?”一想到这种可能,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这脑瓜子想什么呢?”何春生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伸手弹了一下她额头,“真是被银针扎的。” 赵宝丫哦了一声,早有婢女重新上了杯温白水上来。 等何春生走后,她总觉得不对劲,就让小满跟着他。小满回来说,何驸马去了丝制局,取了婚服要用的金银五彩线就回去了。 赵宝丫越发好奇起来:婚服有丝制局的绣娘做,他取丝线回去做什么? 她把寝殿里的画眉鸟放了出去,那鸟儿寻着味儿,一路跟着何春生进了国子监。然后蹲在树梢上,看着他处理了一午后的公务,处理完公务后又迎来送往了几个朝廷官员。 日渐西垂,他终于从国子监出来,先去了一趟公主北苑查看改建进度,最后终于回了何府。 匆匆用过晚膳洗漱过后已经天黑,书房里点起了烛火,一个人影坐在窗前穿针引线,手里是一柄凤式图样的团扇。 若是有女子在这都能认出那是皇家公主、郡主出嫁却扇礼才能用的华贵团扇。 那画眉鸟立在树梢一立就是大半夜,都困得打盹了,险些从树上跌下去,才扑凌着翅膀飞回了皇宫。 成亲要用的团扇寻常都是宫里的绣娘帮着绣的,赵宝丫万万没想到他会亲自去绣。 扎针灸和绣花终究是不同的,难怪他十指会扎成那样。 她心中甜蜜,想着之后不管绣成什么模样,她都不会嫌弃的。 等到快成亲的前几日,钱大有和马承平两人拖家带口的来京都了。正赶上下雨,北风一刮,嗖嗖的冷。 何春生这日休沐,早早便到了城门口等候。 两家人都带了厚礼,瞧见如今贵为驸马的何春生亲自来了很是感动。钱大有上前见礼,何春生及时扶住他,亲切道:“钱叔叔不必客气,你们能来我同宝丫高兴着呢,就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 马承平附和:“对对对,我们还是先回去了,京都的冬日比长溪可冷多了,这风刮得骨头里疼。” 何春生扫了一圈,马家和钱家的马车里都有小孩子好奇的探出头来。他朝着马夫人和钱夫人点了点头,又转头问马承平:“顾山长没有来?” 马承平摇头:“顾老年纪大了,经不起舟车劳顿,倒是托我带了礼过来。” 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何春生让两人先上了马车,然后在前头开道。把两家人迎到了才建好不久的公主北苑。 尽管下着雨,公主别苑的景致也是两家人见所未见。 几个小孩儿看稀奇似的走了一路,到了正厅早有下人备了热茶和瓜果伺候着。 跟来的管事吩咐下人把带来的贺礼一箱箱抬了进来。 何春生道:“马叔叔、钱叔叔太客气了,长溪到京都数千里,舟车劳顿的,人来了就可,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钱大有笑道:“我知道你和公主不缺什么,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就是一点心意。” 马承平附和:“是啊,一些青州的特产!这些东西是你送进宫去,还是等皇上召见再带进宫?” 宝丫成亲,赵凛没登基前就私下托人带了口信让他们过来。如今赵凛突然登基了,他们就算再熟,也难免拘谨。也明白天子和平民有别,不可同以前那般逾越。 何春生自然察觉出了他们的拘谨,笑道:“哪里用得着等召见,今日我正好送婚书彩礼进宫,你们同我一起去吧。”婚书和彩礼原本早就要送的,但赵叔叔突然称帝,宝丫妹妹成了公主,彩礼自然要重新多备一些,婚书也要重新拟定。 再加之他自己也在单独备礼,所以才这时送过去。 两家听说能进宫都是欣喜,互相看了一眼,马承平激动问:“我,我们能进宫?” 几个孩子都双眼发亮,殷切的瞧着他。 何春生点头:“自然能的,皇宫如今空得很。赵叔叔交代了,你们过来,直接带到宫里用午膳。” 几个孩子欢呼起来,抱着他们阿娘的腿嘴角都列到了耳根。 钱少夫人和马少夫人生怕失礼,赶紧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去换上自己最贵重的衣裳和首饰。就连钱大有和马承平也不能免俗,也各自去换了崭新的衣衫。 趁着几人收拾的功夫,何春生先让人去何记请了他娘和小姑回来。他娘和小姑来了,两家人也收拾妥当了。 苏玉娘瞧见跑出来的几个孩子,把早准备好的红封掏了出来,一人塞了一个,赵小姑也紧跟着给了红封。钱少夫人和马少夫人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 几人寒暄了几句,就再次坐上马车往宫里去了。 到了宫门口,就有等候在那的小太监过来撑伞。钱大有家两个孩子,夫妻两人一手一个,抱着往前走。马承平目前只得了一个闺女,自己抱着又嘱咐妻子小心些。 经过外宫到了内宫,路过的宫人都赶紧退到一边避让,等他们走过了,才忍不住抬头悄悄瞟了一眼。 怎么还有拖家带口进宫来的,还是何驸马亲自带着? 雨中的皇宫不减威严,连绵的亭台楼阁朱漆华彩,贵胄森宏。冬日外头花草已经凋敝,御花园内却花草繁茂,冷香袭人。 三个小娃娃眼睛都瞪得溜圆,又碍于母亲教导过的规矩不敢太过声张。 马承平和钱大有夫妻也看得目不暇接,万万没想到他们还有进宫游玩的一天。 皇宫这么大、这么绕,赵兄和宝丫住着会不会迷路啊! 经过御花园,一行人一路到了甘泉宫。冯大总管迎了出来,朝着何春生和赵小姑行了一礼,又朝众人道:“诸位,皇上和公主已经在内殿等候了,请随老奴来。” 一行人入了宫殿,立刻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身上的寒气散了个大半。有小宫女上前为众人脱下大氅,几人伸手拍着袍子上的雨水。 马少夫人和钱少夫人蹲下身,给三个孩子整理衣裳。 还没拍打完呢,身后就传来一声雀跃的喊:“马叔叔,钱叔叔……” 拍到袍角的马承平和钱大有停下动作,缓缓直起身子往后看,就见通身华贵的赵宝丫站在高渺盘龙大殿中央,巧笑嫣然。 她身后站着的身着玄色暗金常服的赵凛,大业的新任帝王! 彼此见面,只是一个照面,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十几年前,还在青州长溪时的场景。 如今时过境迁,马承平和钱大有第一反应是先跪下叩拜:“草民参见皇上、公主,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千岁!” 钱少夫人和马少夫人也紧跟着下跪,跟着喊万岁千岁。 赵宝丫眼神暗了暗,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被钱大有抱着的安安突然松开他的手,朝着赵宝丫冲了过去,伸出小手拉住她的手晃了晃。纯真稚嫩的脸扬起大大的笑容,乌黑的葡萄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问:“姐姐,您就是宝丫姐姐吗?我娘说,您小时候还抱过我呢。” 小孩子声音软软糯糯的,悦耳动听。 一瞬间让赵宝丫想起从荆州到长溪的那段时光,她记得当初这个小团子可喜欢粘着她了,蛋羹还是她喂完的呢。 她弯腰把小团子抱了起来,刮刮她的小鼻子问:“你是安安吧,姐姐确实抱过你哦,那时候你才那么点大!”她比划了一下,小安安笑得牙不见眼。 钱大有夫妇正在纠结着要不要把孩子抱过来时,赵凛轻咳一声道:“钱大有、马承平,你们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几年不见怎得见面就下跪?你们若是再如此,这饭只怕没办法吃了!” 钱大有和马承平听他如此说,心里那点身份地位悬殊突然就释然了。起身朝着他一礼:“是我们不对,待会酒席上自罚三杯!” 赵凛笑着点头:“确实该罚,今日我不是皇上,只是同你们老友相聚。你们都不必拘谨,从前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赵小姑同苏玉娘也上前扶起钱少夫人和马少夫人,两人还是有些拘谨,拉着孩子,跟随大众往后殿走。 等赵凛同钱大有他们往里走了,赵宝丫抱着安安回头瞧何春生,眉眼带笑问:“何驸马,怎得还站在那?” 何春生清俊的脸上荡开笑意,快走几步,从她手里接过安安,两人并肩一起朝里走。 赵宝丫望着他的侧脸和他手里的安安,心里有股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感。 亲人、朋友、爱人她都有了! 第195章 195 一行人到了内殿的餐桌前, 赵凛招呼众人落座,赵宝丫坐在他身边,还不等何春生挨着坐下, 三个小的就跑到她身边,争着要和她一起坐。 安安和马承平家的小牧岁数大些, 跑得快力气也大, 很快占据了赵宝丫的左右。钱大有的小闺女团团站在那, 捏着小手傻眼了,扒拉着她哥哥的衣袖, 要哭不哭。 钱少夫人很是尴尬, 招招手哄道:“团团, 过来娘这, 娘抱着你。” 团团抿着嘴摇头:“不要,我要漂亮姐姐。”她用力晃着自家哥哥的衣摆, 奶声奶气的喊:“哥哥,哥哥……” 安安挣扎了两下, 还是跳下椅子,把座位让给了妹妹。 小团团手短脚短, 爬不到椅子上, 急得跺脚。安安伸手要帮她,就被赵宝丫伸手直接抱到了椅子上。 等终于坐定后, 冯总管吩咐了一声,很快有宫女鱼贯而入,一碟碟精致的琉璃盏摆上了桌。宫女揭开盖子,菜肴的香味瞬间扑鼻而来。 安安吸吸小鼻子, 奶声道:“好香啊!” 桌上的菜肴精致,摆盘漂亮, 除了有长溪那边的特色菜就是没见过的御膳。 足可见主人的用心和细致。 团团双眼亮晶晶的瞧着赵宝丫,咧着小嘴冲她笑:“漂亮姐姐,吃。” 满桌的人都笑了起来,赵宝丫伸手摸摸她头顶:“真乖!”说着把蒸软的虾仁蛋羹推到她面前,“吃吧,这个可香了。” 小团团摇晃着脑袋,把虾仁蛋羹推到了安安面前,奶声道:“哥哥吃,哥哥喜欢蛋羹,团团喜欢辣辣。”她指着不远处的一道红彤彤的菜伸手。 赵宝丫惊讶问:“钱叔叔,团团这么小就吃辣?” 钱大有乐呵呵的:“随她娘,在肚子里吃多了。” 赵宝丫也不敢给她太辣的,挑拣了些微辣的菜放到她碗里,又一视同仁的给小牧和安安夹了菜。三个小家伙都很好养,只要是她给的都吃得倍香。 她忙着张罗三个小家伙,时不时就瞧见面前递过来一碟子剥好的虾、剔了骨的羊肉、爱吃的小蘑菇。 她瞥了认真听众人说话的何春生一眼,唇角微微翘起。 用膳结束后,赵宝丫带着三个小娃娃和钱少夫人、马少夫人去了自己宫里,留下赵凛同钱大有和马承平在说话。 苏玉娘和赵小姑先回避了,何春生坐在三人中间旁听。 马承平提起江南水患的事,道:“这次灾情牵连颇广,许多百姓颗粒无收,朝廷虽有减免赋税,但还是难以过活。马家有拿出一部分的粮来赈灾,恐军饷那边一时凑不齐。” 赵凛:“军饷那边不急,荆州会补给,朝廷可再批些地给马家,马家可扩大田地,然后雇佣那些受灾的百姓去做活,至少渡过今年的灾年。马家是如今是皇商,每年年关都可到京都来,出宫后你可去户部同陆坤交涉田地问题。” 说完又问钱大有近期水运问题。 大业水运复杂,除了钱帮还有大大小小上百家不同的帮派,其中还有不少同水匪勾结的。他早就想整顿大业水运了,这样全国运输也方便许多。 钱大有蹙眉:“水运复杂,光靠钱家的力量恐难整顿。” 赵凛:“这无碍,朕会派巡按察使下去配合钱家,你尽管放手去做。” 这完全是放权给钱家和马家了,可以想见两家人就算不为官,将来在大业的地位也是无可比拟的。 两人都颇有些感动,朝赵凛道:“皇上如此信任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要如何答谢了。” 赵凛挑眉:“只要你们两家不辜负朕的信任,遵纪守法、为国为民即可。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们仗势欺人、为富不仁,朕也绝不姑息。” 钱大有和马承平忙道:“这您放心,钱家马家为您是从。”他们当初真是跟对了人,抱着皇上这条大腿不比科考来得更实际! 赵凛颔首:“朕也承诺你们,只要你们两家同朝廷一条心,赵家江山在一日,就保你们两家富贵无虞!” 聊完正事后,三人又开始聊一些家常。临近末时末,赵凛有政务要处理,就先走了。 何春生陪着两人继续坐着,两人正想问问自家夫人和孩子怎么还没来,就听见欢快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等三个孩子进门了,两人才看到三个奶娃娃手里都各自抱着个锦盒。小团团人那么小,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抱着,钱少夫人生怕她摔了,时刻护在她左右。 钱大有和马承平同时站了起来,惊异问:“怎么还收了东西?” 小牧跑到他爹马承平身边,把锦盒放在地上,打开给他看,炫耀道:“爹啊,漂亮姐姐给了我一匹小金马,还有许多小小马,好威风啊。” 马承平低头一看,那匹纯金打造的马上马鞍都是用整块和田玉雕刻的,马眼珠子是宝石镶嵌进去的,做工精湛,一看就名贵非常。 安安也搬着盒子献宝似的给他爹看:“爹,漂亮姐姐给了安安一座珊瑚船,您看,好漂亮啊!” 他手里的那船是用整个南海红珊瑚雕刻而成,船帆更是用极细的天蚕丝制成的,船上还镶嵌着几十棵圆润的南海东珠。光着一艘船也价值数万了吧! 钱大有瞧他小手摇摇晃晃的吓得要死,赶紧伸手去托:“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御赐的东西可不兴这么拿的,万一摔碎了怎么办?”他又看向自家闺女,问:“你又拿了公主什么东西?” 团团摇头:“不是拿的,是漂亮姐姐送团团的。”她屁颠屁颠的打开锦盒,钱少夫人赶紧护着。 锦盒一打开,是一套精巧的手工绒花,绒花中间的花蕊也不知是用什么宝石做的,形象逼真,闪闪发亮,是小姑娘都会喜欢的稀罕玩意。 钱大有和马承平连忙叫三人把东西收好,又朝赵宝丫道:“这么贵重如何使得?我们带来的贺礼也就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赵宝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也重。钱叔叔和马叔叔不必推辞,这些就当做给三个小孩儿的过年礼,也不必担心磕着碰着,本就是送给他们的,太小心就没意义了。” 她这样说,钱大有和马承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三个孩子道谢了吗? 三个孩子点头:“嗯,我们很礼貌的,都谢过漂亮姐姐了。” 两家人出宫时雨已经停了,但北风还是很大,赵宝丫将人送到外廷口,就让赵小姑同御林军把人送回了公主别苑。 等赵宝丫同何春生走回琉璃宫,苏玉娘已经等在那了。她笑着迎了上来,把手里的聘礼单子递到赵宝丫手里,道:“永安,你瞧瞧聘礼,满意不满意?” 赵宝丫在两人的注视中打开聘礼单子,长长的一摞吓了她一跳。她看完后,讶异问:“玉姨,您该不会把这些年挣的银子铺子全给我了吧?” 苏玉娘:“这些东西本就是给你们挣的,我留着也无用。何记生意红红火火,隔几年又能攒下不菲的家当了。” “这是聘礼,可不许退回来的,不然就是不想要我们家春生了。” 赵宝丫瞧了何春生一眼,红着脸把聘礼单子收下了。 等两人要出宫时,何春生在后,悄悄在她耳边道:“放在你寝殿里床头的三个锦盒是我亲自制的礼,你回去记得看。” 他一说,赵宝丫就下意识的看向他的指尖,继而又有些疑惑:三个? 除了却扇礼要用的团扇还有什么? 等何春生走后,她立马去了自己寝殿,果然在榻边的紫檀木小几上看到三个锦盒。最上面的一个长条形的锦盒,她打开,里面一卷是婚书。婚书外面的字迹一看就是春生哥哥亲自写的。 这婚书与旁的婚书不同,每个烫金的字都立体成影,还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木质香。 当看到婚书下并排的两人名字时,她忍不住细细抚摸了一遍,心里甜蜜又高兴。 再打开第二个小圆盒,里面是一串手串,开盒就有一股冷冽的梅香和淡淡的桃花香,细闻之下香气凌冽,有醒梦之效。手串每颗珠子都刻有吉祥如意纹,靠近中间的两颗珠子刻了她的封号——‘永安’两个字。 赵宝丫很喜欢这味道,把香珠串戴在了手腕上。 第三个锦盒里放着的就是那把却扇礼要用到的团扇了,令她意外的是,那团扇的刺绣、贴花、串珠都异常妥帖,和她预料的丑丝毫不沾边。 她轻摇团扇,在鼻尖嗅了嗅,阳光和暖的味道。 这三样聘礼她都好喜欢。 她坐在榻上来回瞅着腕子上的香珠串,宫门被推开,小满带着御医署的女医过来请平安脉。 女医朝她行了一礼,然后坐到她对面:“公主,请。” 赵宝丫伸出手,那串香珠跟着晃动了两下。她正打算摘下,女医眸子睁了睁,忍不住问道:“公主,这香珠从何处得来?” 赵宝丫疑惑:“你识得这香珠?” 女医摇头:“不识得,只是在古书中看过,这香珠应当是‘南朝遗梦’,可开窍醒梦,注益身心,活血悦肤之功效,香气持久终身不散。古配方里有天竺沉香,三月桃花,龙脑、丁香、细辛,但公主这香珠里应该还加了别的药材,臣一时闻不出来。这香珠耗时久,制作又极其复杂,臣研究数年都没做出来。”她眸光发亮,盯着那串珠子问:“公主可否告之臣,这香珠从何得来,臣也好请教一二?” 赵宝丫摸着那香珠,顺口问:“耗时得多久?” 女医:“三月采新鲜的桃花、五六月采丁香花蕾,七月采龙脑、九月采细辛,反复研磨后还要阴干,若是配比和制作方式有误,稍有不慎都会开裂,香气也不纯正。再加之还要逐个刻吉祥纹,少说也得一年。” 赵宝丫眉眼无声含笑,如三月枝头桃花,花繁枝娇,尽显春色和柔意。腕上香珠的穗子乱晃,珊瑚红的丝绦散在她瓷白的指尖,一红一白极为耀目。 她眼里是很纯粹的欢喜,一种被人珍视,挂在心里的欢喜。 想来那婚书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那笑让女医呆了呆,都快忘了自己问了什么。 然后只听见永安公主道:“这是驸马特意为了本公主制作的,你不许去讨教!” 女医:“……” 感觉被秀了一脸,但想起何驸马又觉得和面前的公主着实般配! 得遇良人,春风化雨,人生至幸! 罢了,既是他们二人定情之物,怎好再讨教求方。 第196章 196 女医走后, 赵宝丫立刻起身,披上厚重御寒的斗篷就往外走。眼见以及申时末,天色渐暗, 小满连忙跟了上去询问:“公主,这么晚了您要去哪?” 赵宝丫眉宇间都是欢快:“备轿, 本公主要出宫, 去见春生哥哥。”她现在迫切的想告诉他, 她很喜欢这三份礼物。 “啊?”小满犹豫,“可是天要黑了, 这个时候出宫去找驸马, 回来时宫门肯定关了!” 赵宝丫抱着猫, 边走边道:“那就让宫门再打开就是了!”如今皇宫就是她家, 哪有主人回家不能进的道理。 琉璃宫门口很快停了步辇,赵宝丫刚要上去, 就瞧见了迎面走过来的赵凛。 赵凛三两步跨到近前,疑惑问:“这是要去哪?”跟在他身后的冯总管朝她恭敬行礼。 赵宝丫:“女儿有事找春生哥哥, 要出宫一趟。” “出宫?”赵凛拧眉,“还有三日就要成婚了, 按规矩, 新人三天内不能碰面,否则不吉利。” 赵宝丫小眉头也蹙了起来:“儿臣怎么不知还有这个规矩?” 赵凛:“你头一次成婚自然不知。” 冯总管也跟着解释:“公主, 大业一直有这个规矩,老祖宗留下来的,一辈子也就一次,您且忍忍, 图个吉利!” 赵宝丫一时最快:“那你同我娘当初成亲前也不许见面吗?” 那自是不可能的,陈慧茹当初是遇难住在他家, 没有那么多讲究。 赵凛回答不上来,不容分说的挥手让宫人把步辇撤了下去,拉着她的手往琉璃宫走,安抚道:“好好在宫里待三日,有什么事我让人去告知春生便是。成婚是大事,不能有丝毫大意的地方。”他自是希望女儿的婚姻事事顺遂。 他知这丫头倔,若不看着肯定偷偷摸摸就跑出去了。于是干脆拉着她一同用了晚膳,然后又询问起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总之就是不让她走。 等他回自己寝殿前,又特意嘱咐了小满看着公主,别让她跑出宫去了。又让冯总管去同守宫门的侍卫打招呼,这三日别让公主跑出宫,也不许驸马接近内廷。 赵宝丫眼见皇宫守得和铁桶一样,今日只能作罢。 哎,她爹醉心朝务,还有空管这些细枝末节。 赵宝丫说她爹醉心朝物还真不是胡说,赵凛当了一段时日的皇帝就觉察出当皇帝的乐趣了,他像是个舵手,掌握着大业这艘大船。勤勉的态度直逼大业的开国皇帝,早朝是日日都要上的,而且还要求官员言之有物。 怕官员拖拉,干脆在金銮殿的偏殿设了朝食,寅时三刻,京都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必须在偏殿一起用朝食,卯时一刻准时上朝。 赵凛听政又极其认真,时不时就逮住人提问。 懒散惯了的京都官员起先几天差点没被折腾死,站在朝堂之上又困又心惊胆战的。 别提有多磨人。 哎,这皇帝是他们亲手送上去,跪着也要上完朝啊。 次日一早,天还未完全亮,金銮殿的偏殿已经盏起了灯。文武百官相对而坐,沉默的吃着早食。 天寒地冻的,昨日下的雨水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好在偏殿里烧了碳,早食还算热乎。 喝了一口粥的霍大郎嘴里没什么味儿,随意暼了一眼隔壁桌的何春生,见他早食格外的不同,忍不住问:“哎,何祭酒,你的朝食怎的与我们的都不同。” 他是武将出生,嗓门本来就大,这一问,偏殿里的文武百官都听见了。顿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瞧见他面前精致的吃食时,有人忍不住调笑道:“自是不同的,那朝食一看就是公主准备的,还有一碗小红豆呢。” 赤小豆,民间也称相思豆!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时间偏殿沉默的气氛一扫而空。 何春生脸不红心不跳,依旧一副和善面容:“公主顾惜下官,诸位大人若是羡慕不若以后吃完自家夫人做的早食再出门。” 让自家夫人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食? 这是人干的事吗? 他们若是真这么做了,估计一个个的被自家夫人骂死。 众人羡慕的同时又想着,公主大婚说不定能休沐两日,顿时又期待起来。 偏厅里的百官又开始说起别的事来,何春生趁着无人注意这边,把压在红豆粥碗下的小纸条顺了出来,然后展开。 上面只写了七个字:下朝后月亮门见。 这字迹他最熟悉不过。 赵凛也是告诫过他这三日内不许进内廷的,他自是知道成亲前的规矩。但他也曾答应过宝丫妹妹,以后都听她的话。她要见他,定是有事要同他说。 想着离成亲还有三日,今日下朝见一见也是无妨。 而且,他也想见她。 用完朝时后,百官起身整理官袍,陆陆续续往正殿走去。何春生站在赵春喜身后,小声同他说起大婚一事,说完后又道:“赵尚书,公主大婚是大事,礼部头一次操办这等大事,许多事情上难免疏忽。您不若下朝后,同鸿胪寺卿一起去找皇上讨论讨论,多问总是没错的。” 赵春喜觉得他说得在理,朝他感激一笑道:“还是何祭酒心思细腻,下朝后本官就去找皇上。”他确实头一次住持这么大的事,心里难免紧张,生怕哪里不周或是没顾及到,已经许久没睡好。 何春生微笑。 于是,等上朝后,赵春喜拉着鸿胪寺卿姜大人一同去清心殿找了赵凛。 看样子没有个把时辰,谈话是不能结束了。 何春生同文武百官走出金銮殿,只是走着走着他就落到了最后。走到快出宫门的甬道时,霍大郎招呼他快些,何春生忽而道:“霍御史先走吧,下官有东西忘在了偏殿,要回去取一趟。” 霍大郎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先走了。 何春生快步往外廷和内廷的交界处月亮门走,青石地面上的积水沾湿了他摆动的袍角。宫人见到他,纷纷行礼避让。 月亮门处左侧是内阁议事处,右侧是翰林院,他快到时,迎面正巧碰见从藏书阁抱着一摞书出来的顾闻经。 双方一个照面,顾闻经瞧着他站在那不动,于是也放慢了脚步,蹙眉问:“你找我有事?” 他瞅着四下无人,应该是找自己的吧? 何春生摇头:“没找你……”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宫女从顾闻经身侧冲了出来,抱着何春生的腰身,脸就在他官袍上蹭了蹭,是在撒娇? 顾闻经脸黑,冷声警告道:“何春生,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个宫女是怎么回事。”他好不容易才放手的,没得让人这样糟践。 那还在撒娇的宫女愣了一下,然后从何春生怀里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澄澈明亮,眨巴了两下瓷白的肌肤染上红霞,冲着他尴尬的笑了笑。 只一眼,顾闻经就不说话了,心道:这两人都快成亲了,偷偷摸摸弄成这样子做什么? 还跑到他面前来了! 他面无表情正打算抱着书走过去,内廷就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小满喊住了他:“顾编撰,您方才有没有瞧见公主经过?” 赵宝丫听见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推着何春生就躲到了身后的拐角处。 顾闻经抱着书本能的挡住了小满的视线,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脸更黑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在小满再次询问时,心如死灰的扯谎:“没瞧见。” 小满哦了一声,朝长长的外廷宫道看过去,一个人影也无。她想了想朝顾闻经行了一礼,又返回内廷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何春生伸手抚了抚赵宝丫跑乱的鬓发,用眼神询问她有什么事? 赵宝丫从袖带里摸出一个香囊塞到他手里,然后垫着脚飞快的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何春生呆了呆,继而同恰好装过头来的顾闻经视线对上。两个人一个如饮蜜糖、面皮隐隐发烫;一个脸如锅底,彻底不能看了。 赵宝丫亲完后就跑了,徒留两人诡异的对视。 最后还是何春生掩唇轻咳,先打破了尴尬:“多谢……” 顾闻经冷哼一声,抱着书就走。 何春生摸摸鼻子,拉长声调问:“顾兄近日可是失眠多梦,青丝脱了大把?我能治你的症状……” 已经走开几步远的顾闻经突然又回转身,不太信任的问:“你真能治?” 何春生很认真的点头:“能治,还包长!” 顾闻经:“那晚些时候,你写了药方去我府上……”他顿了顿,继续道:“算今日的谢礼!” 何春生笑了两声,他又板着脸走了。 等人走后,何春生才伸手碰了碰自己被亲的唇角,又无声的笑了起来。 他从袖子里掏出那荷包,那荷包上绣着两朵并蒂莲,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出自宝丫妹妹之手。 打开荷包,里面塞了一把相思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一行字:礼物本公主甚是喜欢! 纸条的左下角画了一只微笑的小老虎。 他把纸条重新塞回了荷包里,踏着冬雨婆娑的宫道往回走。 夜里,一只猫落在了他的窗棂之上,喵喵的叫了两声。他伸手把猫抱了进来,让它窝在自己榻前安睡。 第二日,猫猫又回到了赵宝丫手里。 赵宝丫抱着猫站在琉璃宫前,盯着那绵绵不绝的细雨有些发愁:“小满啊,你说这雨不会一直不停吧,还有两日就成婚了……” 小满添了碳火,宽慰她道:“不会的公主,司天监算的日子,定然是个好日子。” 到了夜里,雨倒是停了,但冷得出奇。风刮开了寝殿的窗户,打得砰咚作响。守夜的小满起来关窗户时,忽见外头有大雪飘落,昏黄的宫灯回廊外落了一地的白。 次日一早已经银霜漫天,盖瓦覆阁,整个皇宫一片雪亮,甚是好看。 小满捏了一串雪做的冰糖葫芦给赵宝丫,笑道:“公主,瑞雪兆丰年,冬日的第一场雪,一定是个好兆头。” 拥着狐裘的赵宝丫哈出一口气,伸手接过那串雪白的糖葫芦,把荷包里的相思豆撒在了上面。 红的白,真好看! 心想:大雪过后必定是晴天,就算不放晴,雪天成亲也别有情致。 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他朝若是共淋雪,也算此生共白头…… 她抬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落在了她的发顶、鼻尖、手心…… 长长的宫道上,何春生停下步子,抬头,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明日就是大婚了,整个京都城的人都隐隐期待起来。 第197章 197 大结局上 鹅毛大雪将整个京都笼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 边关的捷报从北城门传来,守城的士兵欣喜,一路大开城门, 把人迎进了宫。 吕勇吕州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霍小将军如何营救被围困的护国将军,凭借一万兵马大败南蛮和北狄军的事陈述了一遍。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圣战, 加之霍星河又是新帝养大的, 这无疑是在向文武百官和天下百信宣告, 天佑新帝。 赵凛龙颜大悦,命户部拨出银两赏赐给边关的将士过年。散朝后又留下吕勇到清心殿询问具体情况。 没了外人在场, 吕勇放松了不少, 喝了口小太监上的热茶后才道:“霍小将军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 打得敌军损失惨重。南蛮内部发生了分歧, 有小部分人主张和谈休战。护国将军直接发了话,绝不和谈, 霍小将军更是扬言要直捣南蛮和北戎的王庭。有他们两位在,我军气势大涨, 南蛮和北戎攻不破燕平山!” 赵凛唇角翘起,打从心里生出一股自豪感来:“星河那小子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 为战场而生, 将来必定封侯拜相!” 吕勇颔首:“确实,霍小将军有霍老将军的风骨, 边境的将士都服他。” 赵凛想起马承平说的事,又道:“江南前几个月水患,马家粮仓救济了百姓,军粮那边没办法及时补给, 荆州那边的粮仓恐要先承担燕平山军粮了。让云娘子那边再运些棉衣过去,边军辛苦, 莫要慢待了。”他上辈子是在军营待过的,那会儿先帝就苛待边军,军饷时常拖欠,军粮好几次都发了霉。将士饿着肚子守卫国土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皇上放心,荆州本就是边军的粮仓。”他说完又颇为感慨,“谁能想到从前黄沙漫天的荆州能变成如今的丰饶之地,荆州的百姓如今都感念圣上,在荆州境内给您修建了长生祠,日日供奉。” 说罢,他命随行的护卫将带来的物产抬了进来,整整五大箩粮食,有粳米、小豆、麦、大豆、黄黍。 代表着荆州百姓丰收的喜悦和对赵凛的感激! “百姓们听说您登基了,都很高兴,游街庆贺了三日,又写了万民贺词托臣呈上来给您。”他从袖带里拿出一卷长长的布卷,布卷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贺词,压根看不出什么完整的话了。 对于荆州的百姓来说,赵凛就是神,是拯救他们于水火的真神! 他们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赵凛刚收下万民贺词,就听见外头传来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一身罗衣的赵宝丫就跨了进来,呼吸微喘,眸子晶亮的看向吕勇:“吕叔叔,星河哥哥如何了?是他让您送来捷报的吗?” 吕勇立刻起身,退后两步躬身行礼:“公主,折煞本官了,本官万万当不起您的一声叔叔!” 赵宝丫知他性子板直又严守礼仪,也不想同他在称呼上过度掰扯。顺从的问:“吕州牧,星河哥哥如何了?没受伤吧?” 吕勇摇头:“霍小将军骁勇善战,并没有受伤。”其实战场上刀剑无眼,总会受些小伤的,不过这对于将士来说都不算什么。 他们把刀疤当作荣耀! 赵宝丫心放下去了大半,又问:“那星河哥哥什么时候能班师回朝?” 吕勇有些为难:“这,霍小将军说不端了南蛮军的王庭势不还朝!” 赵宝丫虽有些遗憾,但也知道战事要紧。 赵凛宽慰她:“阿爹已经下旨犒赏三军了,你放心,星河那孩子机警,定然无碍的。” 吕勇又道:“公主,霍小将军还托臣带了贺礼来。”说着他从侍卫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两幅画递了过来。 赵宝丫想起当初霍星河坐在高头大马上,说要送她新婚贺礼的场景,忍不住鼻头发酸。她接过画展开,一幅是荆州城如今繁华的街景,街景的一角是她同阿爹曾经住过的县衙。还有一幅是荆州城外一大片绿野,其他的都很抽象,唯有他们曾经亲手种下的那棵不老松异常明显。 那不老松上挂满了祈福绦带,长得又高又魁梧,松下有一少年将军牵着马抬头仰望。 吕勇:“霍小将军让臣告知公主,那不老松已经二十五尺有余,树的顶端还有鸟雀筑巢休憩,很是丰茂。” 赵宝丫伸手抚摸着那两幅画,眸光坚定:“星河哥哥有不老松的守护一定能战无不胜,得胜而归!” 她想去把早就准备好的冬衣、大氅、瓶瓶罐罐的药拿来托吕勇带去给星河哥哥。 赵凛拉住她道:“不急,吕州牧又不跑了,这些东西等大婚后再送过去。” 赵宝丫一想也是,她再想想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并送去。 赵宝丫又问起她师父,吕勇道:“权道长知晓您的婚讯,但一月前就四处云游去了……” 赵宝丫有些担忧:“他一个人?” 吕勇:“有道童跟着。” 她听闻有道童跟着才放心下来。 吕勇要出宫前,赵凛又道:“钱大有和马承平都在公主别苑,正好你们可以聚聚。” 吕勇出了宫后,在宫门口瞧见早就等候在那儿的礼部尚书赵春喜。两人虽不算太熟,但也算同窗,见面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赵春喜才道:“我送你去公主别苑吧,正好一起聚聚。” 两人冒着风雪到了公主别苑,昔日的四个同窗欢聚一堂,说起往日在书院的种种一时间又是感慨又是高兴。 对于赵凛能登基一事都觉得不可思议,但谁也没提。 等赵春喜走后,吕勇才告诫钱大有和马承平道:“皇上同我们亲厚,优待我们,但我们不可没有分寸。承平和大有你们虽没有二心,但难保今后做大了,家族其余人或是后辈没有弄权贪没之徒。马家和钱家若是想长久永安,当把身家放到圣上手中。” 荆州的十二商会都在赵凛手里,云娘子只认赵凛,荆州的守备军和百姓对于赵凛是打从骨子里的臣服。 钱大有和马承平自然想过这一点,从昨日皇上决定将大业最重要的水道和粮食交给他们来掌管,他们回来就约定。两家的后辈今后不会为官,家族的徽印也会交到皇上手里,皇上有随时调动水道势力和粮草的权利。 他们是在投桃报李,以报赵凛多年来的提携之恩。 三人围炉煮雪,聊到后半夜才睡。也就眯了一会儿,就被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吵醒。同时被吵醒的不仅是他们,还有整个京都城的百姓。 今日公主大婚,必定是十分华贵盛大的。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忙着梳洗打扮去观礼,寻常百姓也拉着自家还没睡醒的儿女起来瞧热闹。 礼炮声一直持续了个把时辰,大雪初霁,天边红霞烂漫。 官员有序的往东城边的太庙赶,禁军和御林军已经守在了太庙外,礼部同鸿胪寺官员有条不紊的安排事务。 公主一身凤冠霞帔,在驸马的搀扶下走上太庙高高的祭台祭天,新帝亲自为两人赐福唱词宣读婚书。 天光映雪,祭台如笼神光。 赵宝丫隔着流苏却扇看向对面执着红绸、清贵俊朗的何春生,唇角荡开笑意。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皇家的告祭仪式盛大又复杂,赵春喜力求不出错,事事都安排得周全。如此两个时辰下来,仪式还没结束。 何春生观赵宝丫有些撑不住,默默的往她身边靠了靠,迎在袖子里的手搀住她。 趁无人注意时,小声同她道:“我瞧过礼部的婚礼次序了,很快便结束,你且忍忍。” 赵宝丫颔首,明艳的小脸上露出笑来,随后又看向她爹。 赵凛接收到她的求救,小声吩咐身后的冯总管道:“去同礼部尚书说,后面能省的环节省掉,直接花车游街赐福。”在他看来,前面的礼节有些是可以省的,黄昏时的拜堂才是重点。 冯总管点头,穿过观礼的官员找到了赵春喜,把皇帝的话传达了。 赵春喜自然也不是死板之人,很快变把非必要的环节砍了。直接进入花车游街赐福环节。 何春生把赵宝丫扶上了花车,替她整理好婚服,然后同她并排坐在花车里,绕城一圈,接受百姓的赐福。 花车所过之处,百姓尽皆道贺。 新雪折射着日光笼在花车上,映射出一对新人带笑的脸。 莲开并蒂,梅结同心,琴瑟和鸣,莫不静好。 花车前后禁卫军护卫,身后的聘礼跟了整条街,十里红妆,莫不如是。 此时此刻,京都的贵女无不艳羡这个以国号为封号的永安公主! 新帝唯一的公主、盛宠无双,同驸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又得天下人供奉。 一辈子定是锦衣玉食、安享尊宠。 天下间没有比她更更更好命的女子了! 历朝历代公主成婚,都是驸马迎亲后到驸马府或是公主府拜堂成亲,而永安公主花车赐福后直接进了宫。 皇帝下旨以国婚之礼在宫中拜堂成亲,百官协家眷入宫观礼。 到了后面,赵宝丫全程晕乎乎的,捏着团扇只管跟着何春生走。他停她也停,他走她也走,他拜她就拜,期间还险些撞在了一起,幸而何春生稳稳的扶住了她。 百官也只当没看见。 等婚礼结束,送入洞房时,她又饿又累又困。 她想睡觉,小满连忙把她拉了起来,女官也赶紧劝道:“公主,万万使不得,待会驸马回来还要却扇喝合卺酒。” 她闭着眼,小声嘟喃:“那,那你们再喊本公主就是。”说着又要倒下去。 小满直接抱着她:“公主,别睡!” 伺候的宫人正着急间,新房的门被敲响。 女官微微诧异,去开了门,瞧见外头一身喜服的何春生时,连忙让开了,惊讶问:“驸马怎么就回来了?” 何春生走了进来,看到歪倒在小满身上的赵宝丫无奈的笑了笑,走过去把她手上的团扇拿了下来,小声哄道:“先吃两口垫垫肚子再睡。” 等她吃了两口莲子百合粥,人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给她卸了凤冠盖了被子才朝女官和小满道:“让你家公主先睡吧,酒宴还有一会儿呢。” 等他出门,新房内伺候的小宫女都有些脸红:驸马也太太温柔了吧。 小满很是得意:这才哪到哪,他们家驸马平日里对公主好着呢! 皇家婚宴,自是没人敢灌驸马的,最多也就相熟的几人意思意思喝两杯。戌时一刻,酒席也该散了。文武百官纷纷告辞,赵凛今日喝多了,随没有醉,但心里高兴,面前就有些困顿。 何春生嘱咐冯总管把人送去休息,才带着淡淡的酒香再次回到新房。 女官瞧见他来,很是着急,想上前叫醒还在睡的公主。他摆手,小声道:“无碍,让她睡吧。” “可是!”女官有些为难:“合卺酒还没喝……” 何春生:“把酒放在床头便是,公主醒了我们再喝。” 女官见驸马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挥手,让伺候的宫女都出去。小满把合卺酒端到塌边的小几上,最后一个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关上。 新房内寂静无声、红烛高然,何春生坐在榻边朝床上之人细暖红润的脸颊看了一会儿,眼神越发温柔。 许是太热,熟睡的人小眉头微蹙,伸手轻扯了一下自己喜服领口。发现解不开后又颓然的松手,翻了个身继续睡。 何春生小心的揭开被子,弯着腰小心翼翼的替她揭开喜服,先褪下一只胳膊,又趁着她翻身时把另外一边压着的喜服也褪下了。然后把床头的小蜡烛熄灭,只留下桌上的龙凤喜烛。 卸下罗帐后,褪下自己的喜服和躺了进去。 他身上寒气未散,也不敢惊扰人,合衣闭眼入睡。 睡到半夜,赵宝丫感受到了热源,双脚先搭上了他的脚腕,然后整个人靠了过来,双手合抱着他劲瘦的腰,细暖的脸颊往他怀里蹭。 何春生伸手揽着她,秀长的手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她的发,唇在她发间落下一吻,轻哄着人入睡。 她小手顺着他微开了衣襟滑到了腰侧,呢喃的喊了声夫君。下颌搭在他颈处,咬住他喉结轻轻磨牙。 淡淡的甜香在怀里凝聚,他喉结上下滚动,忍不住凑到她鼻尖亲了亲,然后亲上她柔软的唇角。 如蜻蜓点水的一处即止,正要推开时,怀里半梦半醒的人似是肉包子要丢的心慌,追逐凑了上来,咬住他的唇…… 他心驰神荡,扣住她后脑勺交缠起来……睡迷糊的人终于清醒了几分,双手因为紧张,紧紧揪住他的柔软的衣摆。 一吻结束,她微微喘气,还不等说话,一阵酒香又扑了过来,唇齿间沁入冰冷的酒液。 这是他们的合卺酒。 她本不甚酒力,酒液顺着喉咙滑如胃里,人就有些微醺起来。紧张的手脚软了下来…… 窗外还未化开的雪扑簌簌落下,冷淡的月色融进了一泓春水,何春生掬着这汪春水,放任自己沉静在汹涌的情潮中…… 只是还不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的小娘子就醉死了过去。 察觉怀里的人没了动静,他撑起半边身子,伸手戳了戳她面颊。暖甜憨睡,梦里笑得好无所觉。 墨发从他光洁的后背滑落,情、欲压了压还是下不去。他叹了口气,颇有些郁闷的看着还在往他怀里拱的小娘子。 大意了,居然一杯倒! 第198章 198 大结局中 他轻叹了口气, 扯好衣襟下了床。不能出去,只能干坐在红烛前灌了几杯冷水下肚。 坐了大半宿,等终于平复下去, 才又悄悄爬上了床。 忙了一天一夜,他实在也困了, 拥着身旁的人, 渐渐也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间, 突然听见一声尖叫,直接将他吓得睁开了眼。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 赵宝丫裹着唯一的被子拥坐在床上, 两人之间的床单上一滩刺目的红, 她裤管一截素白的底衣也染上了红。 她盯着何春生, 憋红了脸支支吾吾:“我,我们, 昨晚上……” 昨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那宝丫身上的血怎么回事?受伤了? 何春生仅剩的一点睡意也吓没了,顾不得自己还只穿着单薄的底衣, 伸手去号她的脉。 就在他号脉间隙,早等候在外的小满和几个小宫女听见尖叫声, 一股脑的冲了进来。瞧见床上一大滩血迹时, 都是僵了僵,继而联想到什么, 面色通红。 心里都嘀咕:昨晚上也没听见动静啊,怎么战况瞧着挺激烈? 还没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来,何春生把完脉,快速吩咐:“小满你留下, 其余人都出去。” 其余人赶紧退了出去,不一会儿, 何春生也穿好衣裳出了寝殿。轻咳一后朝门外的宫婢道:“再去备一壶姜枣红糖茶,一个汤婆子来,早食清淡些。” 宫婢低头领命去了,等小满抱着弄脏的喜被和衣裳出来后,他才重新走了进去,坐到了床边。 床上的赵宝丫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但依旧拥着被子,脸蛋红红,慌乱的不敢看他。 何春生看着她发丝散乱眸光涟涟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指尖温柔的拂过她的鬓发,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小声道:“有什么好羞的,你我都是夫妻了。” 赵宝丫就是觉得羞啊,大婚夜,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呢。结果是来葵水,还弄得整个榻上都是。 她埋着头不说话,何春生替她整理好发丝后,很自然抬起她唇角吻了吻,“昨日累着了吧,我瞧你一直揉腰,你趴着我给你揉揉。” 她腰确实难受,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不然也不会以为……哎,成亲真是个累人的活。 她懒懒的趴下,何春生坐在她身侧,双手十指轻缓有力的在她腰背上摁压。他是大夫,穴位找的奇准,总是知道哪里更能缓解不适。 几分钟后,赵宝丫已经昏昏欲睡,枕着手臂,舒服的喟叹。 羞恼郁闷的心情也随之消散了。 等她用过红枣姜糖茶,吃过早食后,又抱着汤婆子小睡了一会儿。何春生也没走,拿了本医术靠在寝殿的小榻上安静的翻看。 他刚成婚,是有五日假期的。 文武百官也沾了公主大婚的福,休沐三日。赵凛早早让人过来传了话,今日不必过去请安。 寝殿内碳火足,醇厚的红茶香气氤氲。 赵宝丫这一觉直接睡到临近午时才醒,她在榻上翻了个身,不太想起来。一只手撩开了床帐,何春生坐到床边,伸手过来拉她:“该用午膳了,饿过头了伤胃。” 赵宝丫发懒,刚睡醒的眸子雾蒙蒙的,就着他手的力道慢腾腾的坐起来,歪在他身上不动。 软软的,清甜的气息紧挨着,何春生喉结上下滚动。侧过身,一手托着她的下颚就吻了上去。 那吻很温柔,带着淡淡的茶香,像微风,像云朵,像春雨浇在荷叶尖尖上,让人心颤。 好不容起来的人又倒了下去,后脑勺被一手扣住,一手滑到了她的腰际,更深的吻了下来。 他身上常年浸润的药香、书香和茶香混合在一起,盈满赵宝丫的每一个感官。她身上发热,脚背都忍不住绷直了,双手无力的攀着他的外裳。 吻到动情处,何春生唇角顺着她细嫩的脖颈一路往下,然后突然又想到什么,将脸埋在她脖颈里深吸了两口不动了。 两人又抱了一会儿,赵宝丫先有些忍不住了,伸了伸腿,娇声问:“起来吗?” 何春生轻轻嗯了声,声音沙哑带着浓浓情、欲,又在她脖颈间平复了会儿,才起身。替她整理好扯开了底衣,拉着人起来:“起了。” 赵宝丫瞧他这样自己也难受,伸手抱着他的腰撒娇:“还有几天就过去了,你且忍忍……” 何春生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好了,起来吧。”再缠一会儿,他们还得再躺下去。 他刚要喊伺候的宫婢进来,赵宝丫就朝他伸出手,意思是不要别人,要他。 他只能无奈又宠溺的给她穿好外裳,套好柔软的小靴子。 梳妆打扮他实在不会,只得又喊了宫婢进来帮忙。等赵宝丫收拾妥当后,抱着手炉就往寝殿外走。 一旁看书的何春生连忙拉着她问:“去哪呢?” 赵宝丫理所当然道:“去找阿爹啊,成亲第一日要去敬茶。”她附耳过来,悄咪咪道,“告诉你哦,阿爹给你准备了一个好大的改口红封。” 何春生哭笑不得:“你不会是为了红封才去的吧?” 赵宝丫轻咳,长睫眨了眨:“怎么可能。” “今日就不必去了。”何春生把她拉了回来,“方才岳父让人来传话,让我们好好休息,明日再过去。”他把人摁坐在柔软的绣凳上,吩咐宫婢上菜。 两人就在寝殿的小桌上用了饭,都是些素净的菜,还有一盅补气血的汤药。 赵宝丫嫌弃有药味不肯喝,何春生哄道:“只是闻着有药味,不苦的,我亲自开的方子,你先尝一口。”说着还吹了吹,确定不烫了才送到她唇边。 她这才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随即眼睛就亮了,夸道:“还挺好喝的。” “好喝你就多喝点。”她没伸手接,他也就一口的喂完了。 立在一旁伺候的宫婢们瞧着两人相处的方式,内心都忍不住尖叫:啊啊啊啊,她们家的公主和驸马爷也太甜了吧! 用完午膳后赵宝丫也不想走动,就歪在软榻上看话本。何春生坐在她旁边接着看医书,看着看着,何春生就坐到了软榻上,赵宝丫枕着他大腿,话本丢在一边,双手绞着他发丝玩,把发丝放在鼻尖嗅了嗅。玩腻了又开始玩他的袖口,摆弄他腰间挂着的玉佩。 摸到敏感处,一只手摁住了她乱动手,她就调转方向去摸他的腰带。 何春生忍无可忍,医书也不看了,钳住她的手吻了下来…… 夜里,赵宝丫也不抱着汤婆子了,就缩在他怀里睡。 她好像习惯了他的体温,也不会动不动就脸红了。当然,亲吻就另外说。 不过因着她身体原因,何春生都是点到即止。 第二日,两人一大早就去了清心殿请安。敬了茶后,赵凛果然递了一个大大的红封过来给何春生,笑道:“改口红包。” 赵宝丫见自己没有,也朝他伸出手:“阿爹,我的呢?” 赵凛拿着折子敲了一下她脑袋,故意虎着脸道:“私库的钥匙都在你那,阿爹哪还来的银子?给春生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赵宝丫捂住额头,噘嘴。 何春生拉过她的手,把刚得的红封放到她手心,然后轻轻的给她揉着额头:“我的给你便是了。” 赵宝丫冲着她爹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得意。 赵凛摇头,朝何春生道:“你就惯着她吧,别到时出门吃个酒都伸手讨银子。” 何春生放下手,无所谓道:“讨就讨吧,宝丫妹妹会给我的。” 赵凛面上嫌弃他不争气的样,心里倒是很高心。 原先长大的闺女突然成亲了,他还挺不适应的。如今看到多了一个人爱她如宝,他又释然了。 三人坐了一会儿后,赵凛才道:“明日归宁,你们多提些礼回去。丫丫,你也多陪着你婆母说说话,不急着回来,住几晚也不碍事的。” 赵宝丫点头答应,从清心殿回来后,就去了开了私库。挑挑拣拣好一通折腾,让人把挑出来的礼搬到自己寝殿去。拉着何春生问:“你绝对这些礼怎么样,玉姨会喜欢吗?” 何春生很认真看一圈,点头:“会喜欢的,我家你娘子眼光就是要的。” 赵宝丫傲娇了:“那是,要不然怎么会选你做驸马。” 何春生被她逗乐,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次日一早起床赵宝丫就同何春生出宫一起回了何府。 苏玉娘知道他们要回来,早早便起来准备。亲自到了门口迎接,何春生从马车上下来,赵宝丫紧接着下来,还没踩到地下,就被他稳稳的抱了下来。 周遭都是看热闹的百姓,她脸突然就红了,想让他把她放下来。但又觉得他身上实在好闻,她忍不住搂住了他的脖颈,直到在台阶上停下她才站定,朝着笑得合不拢嘴的苏玉娘喊了声婆母。 苏玉娘瞧着他们这样恩爱,很是高兴,拉着人就往里走。 赵宝丫回头看何春生,他浅笑跟在两人身后。 进了正厅,按照规矩,先敬了茶。等敬了茶后,苏玉娘一人给了一个红封,何春生又很自然的把红封递给她。赵宝丫这会倒不好意思收了,苏玉娘笑道:“在我面前客气什么,你接着就是。” 赵宝丫瞧了何春生一眼,抿唇憋笑把红封收下了。 之后两人陪着苏玉娘在正厅里说起家常,坐了没多久,赵宝丫就觉得身体不适,难受的直了直腰。 一旁的何春生注意到她的动作,伸手抵住她腰摁了摁,凑近低头小声询问。 苏玉娘看着两人,想到了什么,连忙问:“不舒服吗?要不先去卧房躺躺,床榻早就铺好了,春生快扶宝丫过去!” 赵宝丫连忙摇头:“不碍事的……” “什么不碍事,不舒服去躺着,这是自己家,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莫要因为成了我儿媳就客气起来。”说着起身,催促何春生快点扶人,边催促还边训道:“你这孩子,虽然新婚燕尔,但也不能太过鲁莽,瞧把人折腾的!” 赵宝丫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后脸色爆红,连忙要解释:“玉姨,不是……”她嘴快到称呼又变回来了。 只是话都没说完,就被何春生腾空抱了起来,到嘴的话又吓了回去,连忙伸手搂住他脖颈。 “知道了娘。”何春生抱着她步伐沉稳的往后院自己的屋子去。 等走出老远,赵宝丫才气鼓鼓的质问:“知道了什么啊?明明不是那样……”说完还不解气,伸出葱嫩的指尖用力掐了一下他手臂内侧的嫩肉。 何春生嘶了声,反倒是笑了起来,低头对上她恼怒的脸:“我娘应该不想听到你解释,这样显得我很无用。” 赵宝丫脸越来越红,忍不住又掐了他手臂一下。他用力把她往上托了托,继续走。 赵宝丫缩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浸润在阳光下清俊的侧脸,只觉得他好看极了。忍不住凑到他脖颈间闻了闻,又用小鼻子蹭了蹭,这样犹显不够,干脆把整张脸都埋在他领口,肌肤相触,用力吸了吸。 那动作像只撒娇的小猫。 声音也闷闷的、软软的像小猫在挠:“夫君,你好香啊!” 何春生抱着她的手收紧,手背上青筋显露,步子明显加快了。 等到了卧房,朝跟着的小满几人喝道:“别进来,守在外面!”说完一脚把门踢上了。 小满几人碰了一鼻子灰,然后乖乖的守在外面。 很快,屋子里传来她们家公主撒娇的笑声,然后是讨饶声……那声音断断续续,似春情缠丝,丝丝入扣。 小满几人听得面红耳赤! 想,想不到,驸马爷看着清正守礼,实则也是血气方刚! 居然‘白日宣淫’,都要带坏她们家公主了! 第199章 199 大结局下 两人在何府住了两日, 苏玉娘要打理酒楼,也没空日日陪着他们,又想着小夫妻刚成婚, 就让他们自己待着了。 两人日日腻在一起,也就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二日, 吕勇要回荆州, 赵宝丫就命人把早就备好的年货、冬衣、药材全装车送了过去。又写了封书信亲自交到他手里, 嘱咐道:“吕州牧,麻烦你同星河哥哥说, 他送的贺礼我很喜欢。” 吕勇颔首, 朝着她和驸马抱拳, 然后翻身上马, 带着车队走了。 赵宝丫回去后直接去公主别苑,马、钱两家人还在, 三个小孩儿在后花园里喂鸽子玩。她一过去,三人立马围着她转, 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 赵宝丫对孩子很有耐心, 看见他们就想到自己同春生哥哥、星河哥哥的小时候。 她如同一个孩子王, 带着他们在公主府赏花、遛鸟、喂鱼玩了一整日。第三日,两家人要启程回长溪了, 一个个抱着她的腿不肯撒手,小团团更是哭成了个小泪人。说是要留在京都给她当女儿,怎么也不肯走。 钱少夫人哭笑不得,最后好说歹说, 把人哄走了。 三个小不点都趴在马车车窗上,探出脑袋朝她挥手。 等马车出了城, 看不见了。 赵宝丫颇为感慨:“哎,小孩子真可爱。” 何春生笑问:“同你小时候一样吗?” 赵宝丫回头瞧他,突然问:“驸马小时候瞧我很可爱?” 何春生眸色温柔:“不仅可爱,还会发光!像观音坐下的小仙女,踏着云彩出现在我面前。”集市都是来来往往麻木的人,不会多看他一眼,只有她,停在了他面前,给了他二两救命的银子。 那个时候的她,身披朝霞,是真的在发光。 赵宝丫被夸得开心了,扑进他怀里,他伸手接了满怀。 之后,两人去何记,何记生意火爆,门外排着长队。两人也不便用午膳,就同苏玉娘和赵小姑打了招呼,回了宫。 晚膳时同赵凛一起吃的,三人都没有食不言的习惯,席间翁婿两个说起政事。赵宝丫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倒是说起每个大人的时候,就很感兴趣的说起他们家近日的趣事。 比如哪位大人添了个小公子,孩子却不是自己的;哪家大人又偷偷养了个外室,被自家夫人发现打上门的;哪家表面风光,实则都快揭不开锅了云云。 翁婿两个也不扫她的兴,时不时还问上两句。 她身上爽利了许多,夜里也格外能折腾,闹着让何春生给她仔细说说之前游历大业各地的趣事。何春生从离开荆州那会儿说起,口水都快说干了,结果怀里的人睡着了。 他无奈的笑了笑,下床喝了点水润了润喉咙,才又重新躺了回去。 冬日里,赵宝丫就觉察出了成亲的好处。抱着夫君再也不怕冷了,比汤婆子软乎好用。寅时末,身边的人动了一下,小心起身。眼见着暖乎乎的热源要离开,她嘟喃两声,手脚并用的缠了上去,不许他离开。 何春生亲亲她唇角,轻拍她的背哄了几息,小声道:“我要去上朝了……” 赵宝丫这才不情不愿的松了手,身边的人起身,很快她怀里又被递了一个热乎的汤婆子。她抱着汤婆子睁不开眼,直到听见轻微的关门声才又睡了过去。 睡得天边初露云霞时才醒来,摸了摸边上,突然坐了起来,拉开床帐问进来的小满:“驸马呢?” 小满面上堆笑,过来拉起床帐:“公主,您睡糊涂了,驸马不是早起去上朝了吗?他同您说话,您还应了的,您怀里的汤婆子就是驸马爷塞过去的。” 赵宝丫摸出那个汤婆子瞧了一眼,伸手扶额:“我还当做梦呢!”昨夜睡得太香甜,她现在也不困了,左右无事就起来了。 宫婢们伺候着洗漱后,她用了早膳觉得无聊,干脆往金銮殿的后殿去了。这后殿和前殿是连同的,就是有衣衫屏风隔着,屏风之后是龙椅。从后殿可以看见整个金銮殿,但金銮殿的文武百官却是看不见她的。 小太监瞧见她来,很是殷勤的置了软椅,又命人送了瓜果点心茶水。 她这边舒适轻松,整个金銮殿前殿的气氛却紧张。 文武百官原想着公主婚事落地,边境也传来了捷报,朝堂稳固,皇帝该充盈后宫了。 这两日就日日提起广开后宫选秀一事,起初赵凛都是敷衍过去。没想到文武百官得寸进尺,今日集体上奏,闹开了。 跪在大殿下就不起来了。 自天禧帝杀尽兄弟开始,皇室就自私凋零,只有先小皇帝一个病秧子血脉。文武百官日日担忧先小皇帝一个不注意就挂了。如今朝堂稳固后第一反应自然是要新帝多多娶妃,壮大皇室。 从某种角度来说,皇帝子嗣丰硕也是一个国家兴盛的象征。 没想到先前还敷衍他们的新帝今日态度强硬起来,就任由他们跪着,足足一个时辰了,还没有让他们起来的趋势。 陈尚书跪得双腿麻木,整个人摇摇欲坠,开始有些后悔同这帮人瞎掺和。他伸手偷偷拽了拽旁边唯一站着的何驸马,用眼神示意他救一下场。 何春生收眉敛目,只当没发觉,不为所动。 就在陈尚书还要拽时,龙座上闭目养神的赵凛突然睁开眼,朝他看过来:“陈尚书,谁准你乱动了?要跪就好好跪着!” 陈尚书吓得魂不附体,手一抖,立刻又跪好! 赵凛凌厉的眼神扫了一圈众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他嗤笑一声道:“瞧你们一个个跪得齐整,是断定法不责众,一起来逼迫朕吗?” 群臣没人敢吭声! 赵凛继续道:“还是以为朕明日就暴毙了?不生下个皇子不足以安你们的心?” 这这这,越说越吓人,这话谁敢接啊! “娶不娶亲,生不生孩子,这是朕自己的私事,劳你们一个个多管闲事?你们若是闲得慌,就去燕平山打南蛮去。正好吕州牧还没走远,谁再荐,现在站出来,朕立马送他去追吕州牧!” 不少朝臣浑身一震,头埋得更低了! 他们知道,新帝不是在同他们开玩笑,这种事他真的做得出来! 等了几秒,没人回话,赵凛冷哼:“想通了,今后不提这茬就起来,再提就接着跪!” 跪在最前端的几个内阁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邢大人迫不得已抬头:“皇上,臣等并没有逼迫之意。但后宫无主,皇上日理万机无人照料……” 赵凛:“后宫那么多宫婢、太监都是死的吗?” 邢大人立刻改口:“皇上虽春秋鼎盛,但还是要有皇储,臣等才安心!” 赵凛语气凉薄:“永安公主不是朕的子嗣?” “这这这……”方才还大气不敢出的众人喧哗起来。 “皇上三思啊,公主是女子,如何能成皇储!” “历朝历代就没这个规矩!”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 赵凛听得头疼,命人把吵得最凶的那个拉出去打了,顿时朝堂上又安静下来。 他压着眉峰,一脸煞气的盯着众臣道:“朕只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永安公主为储,要么永安公主第一胎为储!现在选第一个的站左边,选第二个的站右边,都不选的,除了乌沙,滚出京都!” 金銮殿后的赵宝丫糕点也不吃了,惊得站了起来:妈耶,千万别选第一个,她可不想日日早起上朝,那还不如杀了她! 让她当女帝,她肯定就是第二个小皇帝! 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自觉的起来站队。毕竟谁也不想真丢了乌纱帽,这官他们不做,有的是人想做! 让永安公主当皇储是决计不可能的,众人纷纷站到了右边。一直没选的邢大人迟疑良久开口问:“皇上,若永安公主第一个孩子也是个女孩儿?” 赵凛:“那就是天意如此!” 邢大人一想:那至少机会一半一半! 他一咬牙也站到了右边! 何春生随同大流,也站到了右边。 赵宝丫狠狠松了口气,又坐下继续吃自己的果子了:吓死她了! 赵凛满意了:“既然诸位都选了,今后不许再提选秀之事!”说完就不等朝臣反应散了朝。 朝臣都有些懵逼,陆陆续续走出金銮殿后,等清醒过来后,压力都给到了何春生这边。 每个大臣都走过去,伸手拍拍他的肩:“驸马,您努努力!” “驸马,加油!” “驸马,辛苦了!” 何春生脸都要裂开了,但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等他从外廷入了后宫,就瞧见挽着赵凛手的自家小娘子。 等他走近了,赵凛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春生啊,你压力不必太大,你们才刚成亲,不急着要小孩儿。朕就是忽悠那群老家伙的,让他们慢慢等去!”他是亲眼瞧过女子怀胎生产多么不易的,若是可能他不希望自己闺女受这样的苦。 何春生也觉得自家小娘子太小了,也懒得搭理那些无聊的大臣。 不过赵宝丫是很喜欢小孩儿的,她觉得有父母的孩子很幸福,也觉得有孩子的父母很幸福。她想有个乖乖的孩子,可以像她也可以像春生哥哥。 她会如她爹爱她一样爱她的孩子。 夜里,她抱着他的胳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何春生顺着她柔软的发,吻了吻她的眉心:“放心,我们会有自己孩子的,但不是这个时候。” 赵宝丫眨巴了两下眼,有些不太明白:“可是话本上说,男女睡在一起都会怀孕的。” 何春生轻笑:“忘记你夫君还是个大夫了?我保证等你想要的时候才会有。” “真的?” 赵宝丫开始格外的缠人,许是为了弥补新婚之夜的遗憾,缠得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如此过了半年,朝臣发现,永安公主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无。他们不禁有些怀疑驸马的能力了,开始变着法的给何春生送补药,生子秘方,一下朝就拉着他明里暗里的问他几时能生。 何春生不甚其扰,干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白的回应:“不急,我家公主还小,还是个孩子。总要看过大业江南烟雨的春、百花盛开的夏、长河落日的秋、冰封万里的冬才好。” 文武百官:“……” 什么还小,什么还是孩子? 你见过十八的孩子! 看什么鬼的春夏秋冬、江南烟雨、长河落日! 群臣憋屈,总觉得他们被皇帝和驸马联合起来耍了! 哎,大业朝皇室的子嗣怎么就这么难呢! 朝臣怨念极大,每次上朝盯着皇帝欲言又止。赵凛却无所谓,只当没看到。 既然他们那么闲,就多干点正事吧。 永安二年,新帝保留内阁,废除首辅之位。 永安三年,新帝下令全国各地重审各地冤假错案。 永安四年,大业境内所有官员入京都考核,严查官员在职政绩。 百官从盼望着公主第一胎能是男孩儿,到盼望着公主能怀上就好,到最后,彻底明白过来。他们的皇帝真真是春秋鼎盛,能把他们当骡子使,压根不让他们有闲的时候! 还想个屁的皇储,能活着干到荣归故地才是正事! 永安六年,燕平边军大胜南蛮和北狄,两国王上被俘至京都。下跪称臣,承诺每年进贡且永不再犯! 至此,天下归心,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永安七年,长溪码头人来人往,码头东侧有一家小茶馆。茶馆前坐满了来往的客商和长工,皆是聚精会神的听着茶馆里说书的老者说着当今皇帝的英勇事迹。 “我们圣上生来就过目不忘,聪慧过人,青山书院的入院考试那对于他简直是轻而易举!” “错了,错了,你说错了。”茶棚外头靠左,一姿窈窕明艳的姑娘连连反驳:“当今皇上以前看书就头疼的,后来是被砸了脑袋才开窍的!”她说得很认真,显得真像那么回事。 说书老者恼怒的瞪着她:“小娘子休要胡说,我们圣上那是天降紫薇,怎么可能看书就头疼!” 茶棚里的其余客人也起哄。 “就是,砸一下脑袋就开窍,天下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 小娘子还要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她的手,朝她笑道:“好了,娘子,给你买了最喜欢的包子,我们去别处吧!” 小娘子冲着茶棚里的客人做了个鬼脸,这才欢欢喜喜的跟着那俊俏的郎君走了。 小娘子捧着包子,俊俏的郎君一手护着她,一手撑着伞,慢慢消失在迷蒙的江南烟雨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