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穿成女状元后男主真香了(穿书) 作者:扶文川 本文文案 【女主视角】 一朝梦醒,魂穿启朝状元郎。沈驰景本想夹起尾巴做人,却未料事事不顺,明有系统装死,暗有敌人针对。 为保命,她选择抱上男主大腿。 回想其书中深情人设,沈驰景制定了计划。 第一步:找到男主。 第二步:诱惑于他。 第三步:抱上大腿。 女主表示:嗯,完美。 --------- 【男主视角】 一世重生,再回家国兴和时。席引昼本想远离灭国仇人沈状元,却未料她整日聒噪能言,招惹于他。 为此,他也制定了个计划。 第一步:发现状元。 第二步:提前跑路。 第三步:保住小命。 男主表示:嗯,完美。 小剧场: 不久后,沈驰景收拾了大包小包准备离京。临走时她推了推装货的马车,发现有些不对。 这玩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 等她掀到倒数第二个坛子时,顶着蔬菜叶子的席引昼突然撞开了坛门,探出头来。 席引昼:滴,你的小可爱突然出现! 沈驰景:… 席引昼摘掉一片菜叶子,直勾勾盯着她看。 “坛子可以走。你,留下。” 阅读指南: 1.结局HE 2.恋爱1V1 3.穿书梗加重生梗,系统作用不大 4.全文为架空朝代,读书只为轻松愉快,勿过度考据。 5.女主先进户部,后成了将军。 6.注:女主就是原主!!!只是她自己不记得了。 内容标签: 强强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驰景,席引昼 ┃ 配角:乔菱,徐舟横,周伯期,顾济垆 ┃ 其它:宁承世,文清瑶,席鸿道 一句话简介:能文能武女状元之攻略傲娇太子 立意:当上天收回它的礼物后,那就靠自己的努力把它赢回来。 第1章 初入朝堂 宣朔二十年初,经启朝开国皇帝席鸿道多年励精图治,前朝种种弊病得以摒除。这位昃食宵衣的君王却像是觉察不到疲累一般,闲下来不久后便颁布了《科举纲典》,决意要将荒废了二十余年的科举考试再操办起来。 不仅如此,因着早些年兴起的女学之风,宣朔帝干脆一改女子不能参加科举的惯例,甚至令州县长官呼吁辖区内的女学生多多参与,以期在殿试中留取有才有学之人。 第二年,宣朔帝主持殿试时,除了对着其中几位天资卓绝之士大为赞赏外,还因另一件事又惊又喜。 有史以来第一次科举制度改革,居然就诞生了女状元郎!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宣朔帝瞧着面前端庄清秀、识大体的状元郎,越发觉得自己此次改革真是改对了。 …… 可畏个锤子。 沈驰景——这位众人口中惊才绝世的状元郎本人,此刻被拘在厚重的礼服里,又是紧张又是酷热,竟生生出了一身汗。 她大气也不敢出,只想仰头问苍天: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前天晚上,自己明明捧着徐离舟塞给自己的小说看了半宿,然后浑浑噩噩裹个毯子睡了过去,怎么一醒来就到了小说中那个没有冰箱、没有手机,甚至还要每天战战兢兢在皇上手下讨日子的地方了? 熬夜看小说害人啊! 还好是穿到了原主刚醒来那会儿,怎么说也有个缓冲的时间。这要是直接穿到面圣的环节,照自己刚睁眼那会吼的那一嗓子…… 大概也就会被拖出去打死吧。 沈驰景心有余悸。 再说穿书这事。按理说沈驰景该庆幸才对,毕竟别人都是穿到什么恶毒女配、主角仇人身上去,而她可是穿到了本书的正经大女主身体里,还避过了前头的十年寒窗,直接晋升为科考赢家状元郎。 可是…… 想到书后面的情节,沈驰景只觉得一阵恶寒。 这本名为《逆袭女帝的开挂人生》的书,看似是个爽文,实则爽间夹虐。那作者秉持着“打一巴掌才给个甜枣”的原则,在女主的每次开挂路上都设置了大坑。 在女主从一介布衣到状元郎、再到女将军,最后到女帝的时间段内,她经历了被诬陷、扇巴掌、下大狱、受酷刑等多种死亡情节,每一次都能剥掉一层皮的那种。 我不想要这种黎明前的黑暗啊!原主意志坚定、自强上进、不惧疼痛,可我只是个划到手指都会喊妈妈的现代人啊!沈驰景内心不住哀嚎。 刚醒来那阵,她本想一走了之,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毕竟原主自小父母双亡,将她抚养长大的兄长则远在百里外的家乡,就算那皇帝一怒之下想找她麻烦,也灭不了她九族。谁料她左脚刚迈出客栈门,脑子里立马响起了一个尖锐的机械声音: “警告!如果玩家试图脱离主轨道,将会立刻触发死亡按钮!” 沈驰景冷笑一声,毫不理睬,继续把右脚捯饬出来:“吓唬谁呢?死了不正好回去了?” 系统像是也冷笑了一声:“玩家本体已实化,一旦触发死亡按钮,将会在游戏和现实中实现双死亡!” …… 什么狗屁游戏! 沈驰景顿觉天旋地转,抬在半空中的右脚抖了几下,颤颤巍巍地落回了客栈内。 她垂头丧气,转身回了客栈房间,在床上趴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对面的墙看,看得系统都忍不住出声提醒:“玩家注意,今日有面圣和赏花宴任务,请务必准时完成!” “废话,我当然知道。”沈驰景对这个莫名其妙拉自己进来的系统很是没有好感,说话自然也没好气。 但不到三秒后,硬气的沈驰景怂了,她敲敲自己的脑壳,结结巴巴问道:“一定……要去赏花宴吗?” 对她而言,面圣虽然紧张,但原主毕竟是个状元郎,此时颇得宣朔帝赏识。只要自己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便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赏花宴不一样。 宣朔帝为了显示对新科进士们的重视,特令丞相准备了宴席,又邀请了多位朝廷重臣及其夫人,为这些来自各地的进士们接风洗尘。在原本的剧情中,因原主的座位和兵部尚书挨得太近,这位尚书大人又很欣赏她的才华,便多和她讲了几句话、喝了几杯酒。 接下来的剧情就很明显了。 [尚书夫人妒火骤升,在和沈驰景碰面时将她推入池中。恰巧路过的兵部尚书连衣靴都没来得及脱,便飞身救了沈驰景出来。此后更是因愧疚而在面试时多照顾了她一些,一月内令沈驰景官拜兵部职方司主事。] 就离谱。 在如此重要的大会上,尚书夫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将万众瞩目的状元郎推下水池?妒妇她也得有个度吧!好歹是位高品阶官员的夫人,怎么说也受过良好家教,居然推的如此理所当然? 还有,就算是沈驰景没死成,尚书夫人怎么也得构成个杀人未遂吧?可宣朔帝居然一点没惩罚她??? 别问,问就是为了保证女主后期复仇的爽度,不能让这些欺负她的人提前没命。 “可我和原主不一样啊……”面圣结束后的沈驰景走在去赏花宴的路上,想到即将遭受的悲惨经历,内心对着破系统狂嚎起来: “人家会游泳会憋气,一时半刻受了惊也咽不了气;我呢?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十足旱鸭子!要是那兵部尚书不能及时赶到,这条小命可就交代了!” 系统毫无感情地回答道:“宿主不必担心,你有主角金身。只要不破坏剧情大方向,生命安全就有保障。” 行……行吧。 活着就行。 沈驰景擦擦额间的虚汗,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向着已知的危险走去。 ----------------- 长廊盘桓,曲水流觞。廊间搁了几十张纹蝶缀苏模样的坐垫,又在每张坐垫前分别摆一张矮脚红木方桌,几个菜式被齐整地码在桌上,散着腾腾的热气。 刚迈进长廊的沈驰景顿了几秒,没向前走,后面的进士们倒也耐心,竟就等在后边。 前面引路的侍女走着走着才发现身后没人了,忙转头疾走几步,向呆着不动的沈驰景行了个礼,柔声道:“状元大人,可有什么不适?” 沈驰景略一拱手,礼貌道:“小生冒昧,请问姑娘这座位是如何排列的?” 她心里的小算盘正打得响。只要不坐在兵部尚书旁边,就不会引起他夫人的敌视,自然也就不必遭那溺水的罪;至于兵部嘛……反正剧情主轨道是朝堂,想必进其他部门也是一样的。 原主大小是个状元郎,就算没有尚书大人的后门,想必也是能做个小官的。 “回大人,这座位是按殿试的排名定的,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那侍女倒不怕生,大概是觉得这状元郎同自己一样是名女子,平白多了些亲近感。 她瞧着周围没什么人,又凑近了些,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小声道:“只有大人您的座位紧挨着兵部的尚书大人。这可是旁的人求之不得的好位置,您的大富大贵指日可待啊!“ “……”沈驰景看着面前这张真诚的笑脸,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干笑了两声,迈着沉重的步伐,端正地坐在了那张“求之不得的好位置”上。 很快,在诸位进士落座后,丞相和各位大人便悠悠地从外头走进来了;再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容光焕发的宣朔帝也乘着轿辇到了。 他虽已是不惑之年,走起路来却精神抖擞,一路走来时笑容满面,没有一点“帝王包袱”。若不是他身上的褚黄缂丝龙袍,沈驰景都以为这是自己楼下憨厚慈祥的社区大爷了。 宣朔帝稳步走上长廊的凸起处,连座都未曾落,便伸手攥起斟满酒的琉璃杯,朗声道:“朕今天非常高兴。” 喧闹的长廊瞬间静了下来。 看得出来,宣朔帝是真的很高兴:“战乱已平,黎民安定,朕总算能腾出手来选出我们这些天之骄子了。” “大家不必拘束,吃好喝好、畅所欲言!也让朕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沾沾你们年轻人的朝气!” 说罢,他将酒杯往前一递,作敬酒势:“来,朕敬你们一杯!” 进士和众官们纷纷起身,捧起酒盅前倾行礼:“敬陛下!” --------------- 果不其然,兵部尚书还是坐到了沈驰景的上首处,并不断对她表达了赞赏之情。沈驰景就算是再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也得恭恭敬敬回话、体体面面敬酒。 否则,还没等到尚书夫人发火,她可能就先被尚书大人记下一笔桀骜失礼之罪了。 唉…… 一个正二品的兵部尚书,竟能屈尊降贵一个尚未入职的小小进士频繁搭话,这事儿也就只能在小说里发生了。 沈驰景答话答的战战兢兢,时不时地还偏眼瞧瞧另一条长廊上的官员家眷们。 也不知哪一个才是尚书夫人。 其实这样的宴会上,官员本无需携带家眷。但皇上体贴,为照顾为数不多的女进士们,特意命这些家眷在京城的官员们带了夫人来,说是给女进士们增添些亲近感。 沈驰景忍不住腹诽:这都没坐在一起,哪来的亲近感? 好不容易熬到了宴席结尾,沈驰景已呈微醺之态。她歪歪扭扭起身听着宣朔帝的结束语,满以为自己躲过了“被推入水”的悲惨剧情,却在听到下面的话后骤然清醒。 “女进士们先别离场。朕特意请来了这些涵养极高的夫人们,为给你们介绍介绍女子爱逛的那些胭脂水粉、锦罗绣衣店。”宣朔帝很是为自己英明的决定骄傲:“朕不是老古董,不会束缚你们的天性。只要不耽误正事,该有的小女子心思还是可以有的。” “朕先走了,你们聊。”说罢他提提袖口,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了。 沈驰景:“……” 怎么,是生怕那尚书夫人出不了这口恶气,硬要给她提供机会??? 您老可真是贴心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宝宝可以点个收藏呀~ 第2章 落水 沈驰景总算是想通了。 宣朔帝走了,宴席散了,天色也将黑,场子便不会像刚才那样井然有序。尚书夫人完全可以在混乱中装作无意将沈驰景撞进池里,即使被发现是她撞的,也可以推说是人群拥挤、夜幕迷眼。 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沈驰景打量打量混乱的四周,决定去找丞相告个假,就说自己今天是第一次喝酒,实在不适。 她绕过拥挤的人群,小心翼翼往丞相的方向走去。 “你好啊,沈状元。” 一个女声突然传来,如同霹雳一般在沈驰景耳边炸开!她吓得往旁边一跳,额间霎时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果然……还是没躲过吗? 她凝了心神,强装镇定,拘手行礼,嗓音中带着些没压住的颤意:“小生……小生拜见夫人。” 那女子一惊,随即爽朗大笑起来:“夫人?斐隐兄,你再抬头看看!前些日子还一起考试的,你怎么转眼就把我忘了?” 斐隐?沈驰景第一反应是眼前的女子认错人了,又顿了一下才想起来。 斐隐是原主的字啊…… 她颇觉无语的同时,又模糊想起这斐隐“兄”的来历。 小说作者曾在评论区里解释过,在官场上互称姐妹的话,和宫里娘娘们的称呼没什么两样,所以她便让这仅有的几个女进士之间互道兄弟了。 当务之急,是猜出这位女子的名字。而二十位进士中,女进士总共也只有三位。 所以,这位女子一定是…… 几秒之内,沈驰景脑内电光火石般闪过大片剧情。很快,她琅然一笑,抬头间已换了副自得的表情:“我怎么会忘掉景黎兄呢?方才是一时晕眩,才将你当成了某位夫人。见谅,见谅啊!” 女子笑声更爽朗了:“小事情,小事情!” 沈驰景一边应付她一边憋着笑。 想当年自己看小说时就对这个名字颇为无语。景黎?不就是锦鲤吗! 作者为了强调这位叫乔菱的女子的幸运体质,特意为她起了个景黎的字。和沈驰景不同,乔菱身为太守之女,从小家境优渥,做官时也仕途坦荡。她性格热情、有教养、知进退,一向喜欢有才学的人,自然愿意和沈驰景搭讪,也如愿以偿成为了沈驰景初期的密友。除了男主之外,她是第二个经常救沈驰景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 后来沈驰景彻底黑化,陈兵边疆,自南向北一直打进京城来。乔菱之父为保城池,举家为兵,最后弹尽粮绝,尽数捐躯。乔菱当时已官至户部侍郎,闻此噩耗后不堪重击,猝然长逝。 想到这里,沈驰景笑不出来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真诚的姑娘,心里莫名揪得慌。 沈驰景心下一堵,暗自发誓。 这辈子,再不会让你家破人亡了。 她看着乔菱亲切,一时没忍住与她聊了些话。聊着聊着想起正事,突得一激灵: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再拖可就要遇见那尚书夫人了! “不好意思啊景黎,我有些事,得先走了!”说罢,她握了握乔菱的手,没来得及等对方回应便大步流星走了。 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又扭头冲愣在原地的乔菱挥了挥手:“我们一定有缘分的。来日再见!” 乔菱顿了一下,瞬间咧了嘴巴,露出笑容来:“来日再见!” ----------- 沈驰景心中有事,走得便急切了不少。好在丞相大人似乎是个好相与的,听了她的告假后并没有多加为难,直接放她回去了。 她匆匆走着,几步便迈出了宴会大厅的门槛,却又很快退了回来。 情况不对。 刚才经过的许多人中,好像有一个非常眼熟的身影和她擦肩而过。熟悉到即使只看到背影、都会立刻吸引住去意已决的沈驰景。 沈驰景心下狐疑,再一回头看,那个身影却早已消失不见。 她端着身子沉思了些许,也想不起来这个身影到底与谁相像。 嗯……那还是先跑吧。许是神经高度紧张,看错了人也未可知。 沈驰景揪了揪发痒的鼻头,抹平袍袖上的褶皱,在看门侍卫奇怪的目光下再一次走出了大门。 她一路走出皇宫,又走了些时间,直到看不见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沈驰景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那尚书夫人又不知道她住哪,总不会派人一路跟着她吧?在宫内推她是顺手的事,在宫外却需仔细寻好时间地点,以防被人家发觉。 如此大费周章、劳神劳心却只为了教训一个跟自己丈夫说了几句话的新科状元,尚书夫人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的。 不至于不至于。 沈驰景笃定地想。 一天下来,她紧绷的神经总算得到了放松,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走着走着,原本昏暗的街口忽地明亮起来。几束夺目亮光照过,嘈杂热嚣的声音也随之漫过耳畔,惹得疲惫的沈驰景心生好奇,加快了脚步,终于瞧见了这街的全貌。 想起来了! 书里讲道,启朝民风开放,百姓们犹爱挑灯走街。鉴于市场开放的确有利于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宣朔帝便大笔一挥,将京城的一条街改造成了市集,允许一些小商贩摆摊到深夜。 由于担心打扰到居民的正常休息,宣朔帝特意选了条离居住区有段距离的街道。一开始,这里只有夕阳西下才开始热闹,后来越来越多的商人发现有利可图,便连在这里开了分店,连带着白日也轰杂了起来,逐渐发展成了一条成熟的商业街。 后来为了说起来方便,人们干脆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琳宇街”,取自“琳宇”之意,也就是神仙的居所。 白天的工作一结束,来这琳宇街卷上几样小吃,提起一壶好酒,再往软香玉床上一躺,可不就是神仙般的生活吗? 沈驰景吸了吸口水,再无犹豫,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了过去。 其实那作者情节设计的并不是很精妙,但文笔却极其细腻柔美。尤其是每次描写食物时,那家伙,香气都要溢出来了!如今好不容易做了这书中人,怎么说也得尝尝这传说中的爽口小吃! 宴会上只顾着担心小命了,也没怎么吃东西。此刻放松下来、又闻着满街的香气,沈驰景才觉出自己是真的饿了。 她掂了掂腰中的钱袋。数量不少。 这是原主进京前,她兄长沈致揣给她的。 原主幼时父母俱亡,多亏了这大她五岁的哥哥身体强壮,总去干些苦力活供妹妹读书。虽力气活不算赚钱的营生,但沈致足够吃苦耐劳,一人打了几个人的工,倒也从没在吃穿上委屈过沈驰景。 后来原主愤而起兵,原因除了受人猜忌和折辱外,最大的诱因就是沈致的死。 但沈致是怎么死的来着? 沈驰景挠挠额顶,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了。她看书最大的毛病,就是囫囵吞枣。 “算了不想了。吃!” 对于沈驰景来说,从未谋面的沈致还只是书里冷冰冰的文字,怎么会有面前的美食吸引力大呢? 旁边的摊贩见有人经过,卯足了劲开始叫卖。 “豌豆黄儿,入口即划的豌豆黄儿!” “夜深露重,客官喝完羊羹汤暖暖胃呦!” “刚出炉的生煎包嘞!油香爽滑,脆生可口啊!” 听到这里,沈驰景眼前一亮。 她转头走向那个叫卖的最响的小贩,松松手中的钱袋:“老板,拿一屉生煎!” “好嘞!”小贩喜笑开颜,忙揭开笼屉上用来保暖的厚重白布,又取了个纸袋来,麻利地收了一屉生煎进去,一边取还一边道:“您拿好嘞~小心烫手!” 沈驰景接过纸袋,付了钱便四下张望,找了个台阶坐下,又拿帕子擦擦手,便迫不及待地抓了个包子出来。 那生煎底部焦黄爽脆,上面却细腻柔白,散着麦香;顶部缀了几颗墨黑芝麻,都凑在那几个捏的极好的褶子边,看得叫人唇齿生香。 她咽了咽口水,一口咬下去。 “唔!呃……” 一口肉馅还没下肚,突如其来的一枚细针结束了这场美食宴。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钟,沈驰景没来得及看清包子内馅的全貌,甚至都没来得及在心里骂一句不清醒的自己。 叫你贪吃,栽了吧! 第3章 初见英雄救美 “弄醒。” 一盆冰水扑面盖来,瞬间浇醒了昏睡中的沈驰景。 那水泼得急,免不了扑了些到沈驰景口鼻里。她咳了两声,呛然转醒,睁开眼睛却两眼一抹黑。 完犊子。 被绑架了。 还被戴了眼罩。 沈驰景欲哭无泪:我就简简单单吃个晚饭,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吃的,安全系数按说挺高啊! 到底是谁非要和原主过不去啊!这要是我,每天被这么针对,八成也是会黑化的好吧! 她下意识挣扎了几下后,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从高处响起:“听说,状元郎今日与兵部尚书交谈甚欢?” 完了。 十成是尚书夫人派人追出来了。 沈驰景嗫嚅着,控制不住地颤抖:“就……就随便说了两句话……” 另一个温和一些男声道:“状元郎不必害怕,我们只是倾慕您的才学,并无恶意。” 我信你个鬼!以为我不知道剧情吗?下一秒你就要把我推进河里了! 前面的男声又再度响起:“坦诚说,兵部打打杀杀的,并不适合状元郎。” 沈驰景心道:我呸!不就是想让我远离你男人吗?本姑娘还不稀罕呢?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道:“小生才疏学浅,功夫也学得不深,的确没有进兵部的打算。” 听到此处,那人轻笑了一声:“是吗?那敢问大人有何意向?” …… 我怎么知道?只要不去你男人那里不就完了么?关心那么多干嘛? 沈驰景硬着头皮瞎编道:“啊……户部、礼部什么都行,哪里需要小生,小生就去哪里。” 那人愣了下,随即笑道:“状元郎名不虚传,果真志向远大。这么说,你是一定要留在京城了?” 沈驰景濒临崩溃。 怎么,把我赶出兵部还不够,还想把我赶出京城? 可系统那坏东西说不能脱离主轨道啊! 沈驰景舔舔干涩的嘴唇,继续说着哄鬼的话:“小生只是随便说说。若大人不愿小生留下,小生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做个小官安度余年。” “像状元郎这样才华横溢的人,去哪里都是前途大好。”那人笑道,声音却渐行渐远:“听在下一句劝,千万别去兵部。” “否则整日里打打杀杀的,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谁知哪天便要香消玉殒了呢?” 不去就不去。 你不让我去,我还不愿意去呢!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沈驰景约莫着人走了,准备撑地起身。结果一探手,发现自己根本够不到地。 ……这帮王八蛋们,就算不摘眼罩,好歹也得把绳子解开吧! 没办法,她只能一点点磋磨着双手,又踢踢同样被绑在一起的双脚,试图找到一块锋利的石头,把这破绳子割开。 找到了找到了! 沈驰景踢得脚底一痛,终于感受到了石头的存在。她欣喜若狂,赶紧以臀部为圆心,双脚一蹬,将自己的半个身子作半径画了个圆,准备把上半身转过去,先把双手解脱了再说。 谁料这一下没转稳,底下又恰好是个斜坡。沈驰景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竟直接落进了坡下的河水里! “啊!” “救命啊……救……唔!” 京城早春的夜晚还并不暖和,河水更是冰冷。顷刻间,沈驰景整个身子都没了进去,湖水争相灌入她的口鼻。 更糟糕的是,她手脚遭束,就连扑腾出来喊救命都做不到。 兵部尚书呢?系统呢?不是说好的在主轨道不会死吗??? 他娘的,都是骗人的。 几秒之内,沈驰景尝遍了人间绝望。 正当她觉得获救无望之时,一个身影突然破水而入,拨开水流,快速游了过来。她不断下沉的身体被一把搂住,霎时间腾水升起,顿时重见天日! 很快,那救人的壮士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紧接着,还处于浅度昏迷中的沈驰景突然感觉自己的脸被一双温暖的手捧了起来,然后嘴上也跟着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猛地一触! “咳咳咳!” 她再也忍不住了,嗓间一痒,张嘴便咳。 只听对面传来一声水流激面的响动,一个男声悠悠响起:“姑娘……在下刚才是以为你溺水了,才冒犯了姑娘。” “而且,就算对在下有什么意见,也不必喷在下一脸吧?” 沈驰景老脸一红。 她忙侧过身去又咳了两声,等确认自己不会再一口河水喷出来后才转过来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我知道你是在救我。” “不过能不能,先帮我松个绑?” 那男子并未说话,只是很快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等双手得到解放后,沈驰景立马揪开了碍事的眼罩,陡然睁开了急切的眼。 不为别的,只是…… 救命恩人声音也太好听了!那么照着原书作者的设定规律,他一定也是个美男子! 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沈驰景呼吸一滞,心脏也突得一颤。 面前的男子身着一身浅玉色外袍,如墨染过的发因浸了水的缘故,湿漉漉的搭在肩上。他眸色不深,却极亮,浓黑的眉毛乖巧地附眼眸上方。粘着水的长睫毛随着眼皮的起落上下眨动,一动便带了颗亮莹莹的水珠下来,垂过脸颊,坠入袍领,洒在锁骨间。 片片月光蹭上他的脸庞,印照着他白得发亮的面色。 被沈驰景直勾勾的目光看慌了神,原本半蹲着的男子略显无措,猛地站了起身。 这下好了,他那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也被沈驰景看了个一览无余。 沈驰景已经看直了眼。 这也太好看了! 那么,拥有如此完美无缺的脸和身材比例的人,只能是…… 她心中有数了。 “多谢恩公。”沈驰景按住真实的自己和内心的狂喜,礼貌而矜持的说了句客套话:“如此救命恩情,他日定当相报。” 不料男子转身便走,利落干脆,只留下不疼不痒的一句话:“举手之劳,不必多想。” ??? 沈驰景呆愣在原地。 这剧情不对吧?还是我猜错人了? 眼看到手的肥肉……啊不,到手的帅哥要跑了,沈驰景再也不敢装矜持,立马恢复了如狼似虎的本性扑了上去,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衣摆:“不不不恩公!小女子其实可以以身相许的!” 男子被她这么一扯,转头惊异地看着她,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 沈驰景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东西。 原主说话哪有这么露骨? 她懊悔地拍拍嘴,改口道:“小女子一时情急,讲错了话。那个,我其实是想问,您方便留个名字吗?化名也行!” 男子神色陡然暗了几分,原本温柔的神色也冷了些许。 他随口敷衍道:“沈昼。” 沈驰景欣喜若狂:对对对,是这个名字! 当初身为启朝太子的席引昼第一次见女主时,就是用的这个化名! 可是……也对,也不对。 按剧情来说,虽然原主当年只想搞事业不想搞对象,奈何太子殿下却对她一见钟情,对她千好万好,无数次救她出火坑。以至于即使原主并不爱他,也在灭启朝的时候存了几分恻隐之心,单单留了他一命。 沈驰景绝望地看了眼神色平静的近乎冷淡的太子殿下,只想把作者拉出来问一句。 你管这叫一见钟情? “姑娘若无其他事,在下便先告辞了。”席引昼面无表情地拉开沈驰景不知好歹的手,连一个眼神都没再多给她,转身便走了。 只不过他这路走得…… 走得太急,倒像是在逃。 ----------------- 与此同时,京城大院,丞相府邸。 徐壑端坐正中,抿了口茶,对面前跪着的人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见他不以为意,候在一旁的幕僚王余着了急,低声问道:“大人既然对此女有所忌惮,为何不直接将她赶出京城?却只是派人绑她一次,做了个不痛不痒的警告?” “要她留下自是有用。”徐壑并未细答,而是抬起头来细睨一眼门外如芥子般的远去身影,缓缓放下茶盏,又接过婢子捧来的细帕揩手,做派不紧不慢,仿若想起什么极平常的事。 “拾掇干净些,该杀便杀,别碍眼。” 王余骤觉背上一寒,不敢再言,只能拱手作应。 颤颤间,他听得徐壑又问:“那边的人通知了吗?” 王余连忙拱手作应:“大人未提,属下不敢擅作主张。” “该如此。”徐壑赞许地瞧了眼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招手让他走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沉声道,“底细未清,不能全信。无论与谁合作,透底都是大忌。你让线人盯着些,日后无事——不要再联系。” 他苍老的手仿佛鹰爪般紧紧扣在肩上,王余大气也不敢出,只得懦懦应了一声“是”。 ----------------- 行了一里多路,直到确定沈驰景不会再追上来了,席引昼才寻了个僻静无人处,不顾地上的泥泞瘫坐了下来。 走得太急,救人也太急,导致他现在累得厉害,也痛得厉害。 今日无事,便在琳宇街上闲逛,谁曾想却遇到了他这辈子本不愿再遇到的人—— 沈驰景。 他本想一走了之,却在转头的瞬间看到沈驰景骤然昏迷在地。一个自称是大夫的人上前查看,说这是犯了急病,可他现在没有足够的药物和必要设施,必须把沈驰景挪到他的诊所去。 百姓们絮絮叨叨地围观了很多,却没有一个愿意帮医生一起抬人。 毕竟,之前就发生过多起好心人帮忙却被倒打一耙的情况,被讹了不少钱。 谁也不是傻子,还不想用自己后半生的希望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见没人上前,席引昼定了定心,正准备上前,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突然从后面挤了进来,自告奋勇要帮忙。大夫如获救星,两个人便一人抬着一边,将沈驰景抬远了。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便尾随着这两人一路前行。 果然,他们并没有去什么诊所,而是径直找了个荒无人烟的河道旁。看似安静的河道周围很快又窜出了三四个黑衣男子,几个人掏出绳索将昏迷的沈驰景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即把她泼醒了。 躲在暗处的席引昼一开始本想冲出去救人,却发现这些人并没对沈驰景做什么。 想想自己前世的经历,他心口一堵,索性任事情发展,却还是没忍心直接走掉。 事实证明,他没离开是对的。 那群人刚走,沈驰景这个笨蛋就掉河里去了。 自己脑子一热,跑去跳河救人,怎料被岸边的尖石划在了前腰处。他不想被沈驰景注意到,便随手抓了一把味道极重的花草以掩盖气味,又拿衣袍小心盖着伤口。 结果她今日一反常态,一直拉着自己说话,真的是…… 烦死人了。 想到这里,席引昼才觉出不对劲。 前世的沈驰景最开始在面对自己的明显示好时,都爱搭不理的,而今怎么这么…… 主动? 还这么…… 露骨? 一想起沈驰景那句“以身相许”,席引昼眼神恍惚,竟觉方才场面犹如南柯一梦。 这曾是他前世耗尽一生而求之不得的告白、是他无数次寻求的心安。 如今竟得来如此容易,这…… 罢了。 左不过是她所说的“一声口误”。 自己前一世便折在她手中,这一世,再不会重蹈覆辙。 席引昼不愿再多想。他撕开衣袍包好伤口后,便跌跌撞撞径直离开了。 那远去的背影玉色染夜,长影带红。一路下去,萧散悲冷之感卷进疾风中,再四散飞去。 “砰!” 倏忽间,一声闷响砰然骤起,激起颗颗尘土粒子。它们在空中卷了数秒,便又重归大地,覆在那倒下的人身上。 他昏倒之前,撑地欲起,口中喃喃道: “原来这辈子,我折的更早。” 第4章 再见美救英雄 没留住席引昼的沈驰景此刻正坐在客栈里,裹着被子怀疑人生: 我到底是哪里弄错了,才把剧情里最重要的“保命锦囊”——席引昼给得罪了? 帅不帅哥的还在其次,主要是没了这位爷,我哪里躲得过作者设置的那些巨坑啊! 再说了,剧情进行到这里,男女主该是第一次见面才对,就算是原主也没时间开罪这位大神啊! 嗯…… 沈驰景搓搓湿漉漉的头发,开始以理服人。 这算哪门子挫折?太子殿下本来就是个清冷美人,在原著里便不爱多说话,只不过对上女主才开朗了些。 至于为什么和书里说的“一见钟情”不一样嘛…… 他堂堂一个太子爷,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会对自己一见钟情才比较不正常吧!!! 那么,一定是原著作者为了突出原主的大女主形象,才让太子殿下放下身段,主动追求女主。 而自己来了以后,一切情节都实化了,太子殿下也就成了一个确实存在的真人,有了自己的思想,自然就不会做出人设崩塌的事情了。 嗯,一定是这样的。 沈驰景自信地点点头,对自己合情合理的逻辑推断竖了个大拇指。 “阿嚏!” 正沉迷于温暖被窝的沈驰景忽然觉得浑身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抬头一看,原来客栈的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大风吹开了。此时夜风又大,呼哧呼哧直往里灌,吹的露在被子外的头发又凉又麻。 沈驰景一哆嗦,裹着被子跳下床来,顾不上找鞋就去关窗子,边走边无比怀念有吹风机和暖水袋的日子。 还有这客栈的破旧窗户,是纸糊的吗??? 好住的客栈都在较为安静的居民区,而琳宇街一般会喧闹到半夜,因此它相邻街道上的客栈会便宜很多。原主节俭,便拾了几个铜板出来,住进了这间吵闹又破旧的客栈。 真不愧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 冷风吹喝下,沈驰景走得飞快,两步便跨到了窗前,抬手要关窗。 突然,她猛得一顿,手下动作一滞,不禁将心头疑惑道出了口:“这个味道……” 是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虽然味道很淡,但沈驰景一向号称拥有“狗一样灵敏的嗅觉”,绝不会闻错。 一定是哪里出事了。 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闪过席引昼的脸,一阵莫名的心慌悄然袭来。 沈驰景再没多想,火速穿好鞋子,抄起外褂便往外跑。 ---------- 一路嗅着血的味道,沈驰景很快追到了一片河流旁。那河荡激着卷卷水流声,不断拍击着呈斜坡状的堤岸。 这条河……这个斜坡…… 沈驰景恍然大悟:“这不是我刚刚落水的地方吗!” 等等,落水的地方? 那这里的血是…… 她心下更慌了,稳了稳心神,沿着席引昼方才离开的方向火速追了过去。 果不其然。 一里外的墨色灰暗里,那身浅玉色外袍格外扎眼。他仰面昏在草丛中,面色苍白,腰间衣袍已染了血,红得刺目。 沈驰景陡然惊心,疾步上前,双腿麻软,手指微颤着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呼吸。 但这样的出血量,却也万万耽搁不得。 看着面前人的伤口,沈驰景犯了难。 虽然她自小力量惊人,抱起一个清瘦的席引昼完全不在话下,可太子殿下属实比自己高了不少。想要被抱起,腰口处就得大大折一下。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挤压到了伤口? 头疼。 沈驰景心似火燎,四下张望,突然眼前一亮,抽起席引昼腰侧的宝剑,朝河边跑去。 “得罪了得罪了!”她冲无人的河边喊了声,便拉动岸上系着小船的铁链,几下便将一条木头小船拉到岸边,挥手砍劈数下,一个长方形的木板便成型了。 救人要紧,只能先对不起船主人了。 她又脱了外衣,把它搓成条状,系在木板上,这才小心翼翼把席引昼挪上来,随后拉起木板向琳宇街奔去。 ---------- 席引昼是被太阳光晃醒的。 他不禁皱起眉,正欲抬手去挡光,却不巧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他打了个激灵,低头一瞧。 …… 睡眼惺忪的沈驰景霎时睁大了眼睛,惊喜地喊出了声:“殿……救命恩人,你醒了?” 席引昼顿了顿,把手缩了回去,不自在地收紧被褥,道:“你……是你救了我?” 沈驰景一夜都趴在这里,压得胳膊都麻了,索性站起来边捶胳膊边答道:“嗯。你有伤在身,我嗅觉一向灵敏,就顺着味道一路寻到了你。” 席引昼半晌没说话。 想来是自己走在路上时丢下了那几束味道极重的花草,沈驰景的鼻子才挣脱了束缚,循着气味而来。 “谢谢。” “大夫说……” 一阵沉默后,两人同时张了口。 看着骤然抬头望着她的人,不知怎得,沈驰景竟被看得低下了头。 不争气不争气! 她臊得脸更红了,在心里唾弃自己:见到帅哥就脸红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可是女主!不能见一个爱一个! 不然等太子殿下爱上你以后,你这不是伤他的心吗? 安静躺着的席引昼并不知道,面前的姑娘已经担忧自己将来吃醋的事。他只看到沈驰景说了半句话后顿然垂下头,两手交搓在一起,面上升起一坨不太明显酡红,眼神飘荡无措,浑然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 他忽然有些恍惚。 上一世,他遇到沈驰景时,她已经被提拔到了兵部侍郎。那时她一袭滚边绣蟒朝服,刚刚从议事厅中出来,步履飞快而坚定。 他当时便心动了。 同样是上完朝的官员,其他人面上都显出疲态,只有她,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一头秀发挽进官帽里,背挺腰直,步履健阔,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便急匆匆跑去打听这位女子,后来又不顾身份制造无数偶遇,才慢慢和她熟络起来。 可上一世的沈驰景沉稳寡言,对自己更是疏离,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还会害羞的小姑娘? 不过也是。 官拜侍郎的沈驰景已经经过朝堂的磨练,自然不能和未入仕途的小丫头同日而语。 看着沈驰景紧张到交叠的双手,席引昼只觉得原本坚硬的心在一寸寸柔化。 是啊。 她做了侍郎后都遭受过那么多明枪暗箭,那之前只是个小官的时候大概受了更多欺负。 如果自己暗中多给她些保护,再派人去护住她兄长…… 说不定,那小丫头就不会变成大魔头。 但想起前世的经历,他还是重重地打了个抖。 保护归保护,情爱就算了吧。他重生不久,国破家亡的悲痛如鲠在喉,又如何能和灭门仇人重处如初? 空气滞了片刻,等到沈驰景面上的红不那么明显了,席引昼才缓缓张了口,温和道: “大夫,说了什么?” “大夫说、说你不必担心伤口。”突然被点了名字,沈驰景愈发局促了。她磕磕绊绊道:“你昨日昏倒并非仅仅是流血过多,而是因为落水染了风寒,又遭夜风一吹,才、才昏迷了。” 与面上的羞涩迟钝不同,沈驰景内心早已炸开了锅,甚至欢欣雀跃地给自己记了一笔功劳簿: 见到太子的第二日,他讲话比上次温柔了。 席引昼哪里看得出她内心的小九九。他正想着怎么委婉地让沈驰景出去,却突然听得一声鬼叫:“啊!” 他吓了一跳,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沈驰景松开下意识捂在耳边的手,一脸苦相:“没……没事,就是突然头疼了一下……” 该死的!这垃圾系统该来的时候不来救她,偏要在这时候突然开口! “警告!宿主不可刻意规避危险,否则昨日男主的受伤就是结果!”系统哪管沈驰景的想法,一板一眼继续道:“磨难是恒定存在的,如果现在躲开,总有一天会反噬!” 还“规避危险”?学金融的啊你! 沈驰景恨的牙痒痒,却碍于席引昼在场不好发作。怕待的时间久了被看出端倪,她只能匆匆向席引昼告了别,转身慌慌张张踏出诊所,寻了少有人经过的角落。 “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规矩说完?”沈驰景怒极,坐在街角大骂道:“挤牙膏呢你?出了事才说???” “他昨天晕倒的地方那么偏远,但凡我闻不到那股血腥味,哪里有人会看到他?这是条人命,人命啊!!!”她越说越气,偏偏骂的又不是个实体,只能叉着腰、凶巴巴地瞪着面前的墙壁。 系统似乎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宿主,被骂的迟钝了几秒,才答道:“对不起,您之前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 沈驰景有些语塞。 自己跟个程序置什么气啊! 忽然,脑海里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不是人命。” “他只是一本书里的文字。宿主不必介怀,等你完成任务回到真实世界里,他们对你而言便毫无意义。” “放屁!”沈驰景脱口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就是想跟这个垃圾系统一杠到底:“他有感情、会流血、会流泪!怎么就不是生命了?我看你才不是生命!” 正当沈驰景以为系统不会再回应自己时,它开了口: “建议宿主不要动及真情。否则伤人伤己,后果自负。” “少在这瞎操心。”沈驰景向无辜的墙壁扔了一个眼刀:“不是你说的要跟着主剧情走吗?那我不得经受很多离奇的陷害吗?那我现在要是不抱紧太子的大腿,还能活着做完这个任务吗?” 系统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再纠结,接着提出了下一个话题。 它说:“磨难的确是恒定存在的,但它并非必须发生在你身上。如果宿主想要合理规避,可以在必要关头开启‘灾难转嫁’程序。” 第5章 没钱住店了 沈驰景大喜若狂,接连追问道:“转嫁到谁那里去都行?怎么转嫁?” 系统道:“被转嫁者必须在磨难发生的第一现场,否则转嫁程序失效;开启磨难转嫁程序后,宿主需亲自动手转嫁。例如磨难设定中宿主需要落水一次,那么您必须在落水现场开启程序,并将一个人推下水。” 亲自动手…… “……”沈驰景咬紧后槽牙,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疑问:“你是嫌我死的不够快吗?” “当众推人下水,最后被暴揍一顿的人不还是我吗!!!” 沈驰景可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 看书的时候她就想动手把那些个陷害女主的坏种打得满地找牙,如今有这么个程序支持,她本以为自己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正在细细盘算先修理哪个坏蛋。 结果??? 合着是这么转嫁的?还得在第一现场?不是说好的系统是万能的,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变成什么事情都得亲历亲为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以宿主的智慧,大可转嫁的悄无声息。”系统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好运。” 沈驰景卸了力气,瘫在地上久久不想起身。 半晌,她终于撑地站起。身体像是重新蓄饱了力气,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向河边阔步走去。 本姑娘是手握剧本的女人,怕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姑娘我想走哪条路就走哪条! --------------------- 被赶出客栈的沈驰景凄凉的蹲在街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方才放过的大话。 起码现在,刚刚赔完船夫船钱的自己,已经过上了无路可走的日子了。 那条破船为什么那么贵! 早知道那么贵,姑娘我就该装聋作哑,反正这里又没有摄像头! 沈驰景沮丧地捧着空荡荡的钱袋子,晃了再晃,无比渴望着能有一掂银子还藏在哪个疙瘩里。 再说了,这种女主角流浪街头的情况,一般不都会跑来一大群男一男二男三来献殷勤吗?人呢?人呢?人呢? 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狗系统居然说这是女主剧本?我看这是黑化女二剧本吧! 她撑手扶着栏杆,站起身来,心灰意冷地开始四处寻摸合适的睡觉场所。 不就是睡一晚上大街吗?明日就是新科进士报道面试的日子,到时候怎么也不愁找人借钱救急。 ------ 席引昼坐在床边发呆。 沈驰景这性子怎么一会儿一会儿的?之前明明还黏着自己不愿撒手,怎么这会儿又走得这么干脆。 他皱了皱眉头,突然感觉心里头哽得慌。 席引昼捂了捂心口,笃定自己多半是伤还没好全,才影响到了心情。 反正绝对不是因为沈驰景。 绝对不是。 他正心烦意乱着,突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哪里来的老头,居然敢挟持殿……” 说话间,有位玄衣男子提刀便直冲医馆里院而来,吓得大夫一边躲一边小声结巴道:“壮……壮士、一切好、好商量,别伤了人啊!” 席引昼:“……” 这个小兔崽子。 他随手抓了件外杉,赤着脚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并在那人说出“下”字之前及时赶到,大喝一声: “阿清!” 玄衣男子被吼得当场吓住,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当地。他猛一抬头看见面前的人,方才满身的肃杀之气浑然变成了呆头呆脑的傻气,还未放掉刀便抬手挠头道:“我……” 席引昼眼疾手快,抬掌一劈打掉了那把即将擦破玄衣男脸皮的刀,怒道:“教过你多少遍了?知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玄衣男被骂的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愈发喜笑颜开了。 下一秒,他手上的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则喜笑颜开地扑进了席引昼的怀里:“阿清知道,兄长是怕我受伤,疼我呢!” …… 这孩子听话不听音的习惯到底是跟谁学的? 席引昼边忍住打人的冲动边想。 另一边,躲在桌子下面的医生也看呆了。 这还是刚才闯进来那个一脸凶相的汉子吗?他把头埋进这位爷的怀里,那头顶还没到人家肩膀呢!那怎么刚才看起来一副身长九尺的样子? 如果沈驰景在,一定会教给这位医生贴切形容该人的新词: 气场两米八。 看这男子并没有恶意,医生松了一口气,“哧溜”一下从桌子下钻出来,跑回了前堂。 这边,原本一脸怒容的席引昼被这抱得没了脾气,只得碰了碰玄衣男的头,装作厉声道:“江泉清,再不撒开,我揍你了啊!” 那江泉清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松开手,环顾四周后发现的确无人了,这才咧嘴小声道:“阿清是殿下养大的,殿下想怎么揍就怎么揍。” 席引昼不欲同他争论,扯出袖子往里屋走去:“手疼,心累。揍不动。” 江泉清赶忙阔步跟上去,还不忘小声自夸:“您看我这叫什么……哦对,孺子可教也!您一个眼神过来,我立刻就懂了——出门在外,不可泄露身份!” 席引昼没搭理他,嗖嗖嗖走回去,坐在床上,任江泉清在那边唠唠叨叨也没说一句话。 他揉着太阳穴,头疼地反思自己: 我大概是真的把这孩子惯坏了。在皇宫里这么多年,哪有人像他这样单纯的性子? 席引昼虽贵为太子,却并非从小长在宫中,而是随母亲一道住在青州。他六岁那年,母亲病逝,宣朔帝这才将他接回宫中,当下便立为太子。从此他摇身一变,从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小子变成了富贵泼天的皇太子。 宣朔帝止口不提为何将他母子二人扔在宫外这么久,却的的确确给了席引昼足够的宠爱。他一个小孩子,一时间还未察觉丧母之痛,自然也没对抛妻弃子的父亲产生怨恨,一天天的只想闹着出去玩。 这一出去不要紧,偏偏让席引昼碰到一个更小的奶团子。那孩子刚出生的样子,被裹在一个破布做的襁褓里,在已经有些冷瑟的秋风里哇哇大哭。 席引昼问亲卫,这小娃娃是怎么了。亲卫说,多半是小娃娃家里穷,养不起他了,才将他丢在这里,让他自生自灭的。 听完之后,席引昼六岁的小脑壳里立马生出了共情:我的妈妈不在了,小宝的妈妈也不在他身边,我们两个正好可以做个伴! 回宫后,宣朔帝应允的也很痛快。 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子而已,如果能让他的宝贝儿子缓解丧母之痛,他什么都愿意给他。 而这一做伴,就做了十三年。 小娃子长成了大男孩,再在宫里没官没职地呆下去就说不过去了,于是在江泉清十岁那年,席引昼安排他做了自己的侍卫。说是做侍卫,但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席引昼哪里舍得真让他干活,便只是挂了个职而已,依旧每日嬉耍地像个傻小子。 只是苦了席引昼自己,不到二十岁便操起了当爹的心。不仅日日检查功课,更是像个老妈子一样嘱咐这小子天冷加衣、生病吃药。 “殿下!”江泉清见没人理他,便停止了满屋瞎转,一溜烟跑过来,拿手蹭蹭席引昼的衣袖:“您还没回答我哪?从昨天起你就不见了,就连晚上也没回来。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小孩了?” “……”席引昼苦笑一声,眉心微卷,微不可察地朝里挪了挪。 刚才因为怕江泉清暴露身份,他跑得太急了,以至于拉到了伤口,现下又开始痛了。 不能被这个臭小子发现,否则…… “您怎么了殿下?” 江泉清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但看着席引昼一脸严肃的模样,又不敢直接扯开席引昼的衣服查看。 于是他东张西望后,端着一盆带血的水和一瓶治伤药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哪里来的老匹夫糟了他的狗心敢伤您?我今日便去宰了他!” 这臭脾气…… 这孩子到底是在为自己担心,席引昼没忍心训他,只是长吁了口气,轻声道:“说了多少次了,你这一生气就讲粗话的毛病得改改。” “是我自己走在路上晕晕乎乎的,落水被岸边的尖石头戳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再请医生重新包扎便好了。”他一把按住江泉清那蠢蠢欲动、妄图拿刀的手,好言好语道:“真没骗你。你先出去,我把医生请进来换完药后,我们就回家。” 说罢,趁江泉清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伸手拉开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他推进了另一间屋里,接着眼疾手快地磕上了锁。 江泉清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弄懵了,反应过来后疯狂捶门,委屈地叫喊起来。 “哥!干嘛锁我啊!” 席引昼掂了掂铁锁的重量,转身就走,嘴角微微上挑,显然是没忍住得逞的笑意。 “我去换个药,你好好待着,别跑出来再把大夫吓着了。” ----------- 大夫手脚利索,不多时就处理完了席引昼的伤口,又敷了药膏上去,嘱托了一番注意事项后便放他们离开了。 席引昼替江泉清道了歉,又留下了不少银两,这才心无愧疚地带着江泉清走了。 天色已晚,许多轿夫都休息了,两人站在街上许久都没打到轿子,只能慢慢悠悠往宫里走。 可走路的糟糕之处就在于,你没办法忽视掉某些碍眼的人。 比如那位—— 状元郎。 -------------------- 作者有话要说: 席引昼:提问:老婆是个不负责任的花心大萝卜,撩完人就跑。我现在很想揍人,但绝对不是因为我吃醋了。 绝对不是。 第6章 讹钱失败 街头巷角,裹在破烂褥子里的沈驰景和穿着丝绸华缎的席引昼大眼对小眼,气氛一度诡异难辨。 有时候你不想看见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偏要以一种凄惨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 更难受的是当你迫于道德压力多问了几句后,发现这副凄惨的模样竟还和你间接有关。 席引昼心头一阵搅动,面上却只能礼貌地笑笑——俗称皮笑肉不笑。 “是在下拖累姑娘了。”他下意识摸摸口袋,准备把那条船的钱赔给沈驰景,免得她继续流落街头,没想到两手一空,抓了个瞎。 呃…… 昨日出宫没敢带太多银子,今日又想着替臭小子给医生赔个不是,结果把荷包掏了个底空。 他只能扭头,向江泉清摊手道:“阿清,你的荷包借我用用。” 一旁听了个大概的江泉清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一把护住荷包,满脸拒绝:“你这女子,我兄长明明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你再去救他一下怎么了?怎么明里暗里还想讹我们的钱?”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沈驰景不甘示弱,回得那叫一个牙尖嘴利:“你兄长问我了,我自然就答了,怎么就是讹你们的钱了?那几个破钱姑娘还不稀罕呢,你打发要饭的呢?” 江泉清冷哼一声:“是,你被客栈赶出来了,可京城有许多避风口处可供歇脚,你为何就偏偏躺在了这么个大风吹刮的地方?如果兄长今天没路过这里,你就不怕被吹得上了天?” “我……” “你当然不怕。”江泉清拍拍大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因为你清楚,这是我哥回宫的必经之路。” 席引昼凛然一惊:“阿清!” “没事的哥。”江泉清盯着沈驰景越发心虚的脸,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既然这位姐姐是科考状元,那她迟早会认识你的。” “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没什么差别。” 说到此处,江泉清又恢复了俏皮可爱的少年笑脸:“对吧,状元姐姐?” …… 沈驰景一点儿都不想搭理他。 原因就是自己的企图被揭的一干二净。 从客栈搬出来后,她原本的确是随便找了个背风口准备凑合一晚上。没想到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自己便受不了了。 地板硬,床褥薄,周围还有流浪汉们时间长没洗澡的臭味。 回想起在二十一世纪的暖和大软床,沈驰景委屈得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那条船可是为了席引昼那厮才弄坏的,赔钱这营生怎么也不该落到自己头上!何况堂堂太子殿下富有一国,借自己一晚上住宿费不过分吧!她拍地而起,愤懑地想道。 沈驰景可不是受了委屈自己咽的主。 既然上天不给创造机会,那我只能自己制造巧合了。 然后巧合就这样被一个半大小子戳破了。 ……很尴尬。 沈驰景微不可察地磨了磨后槽牙,可也只能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咽。一来是自己理亏,二来也不敢当众殴打太子之弟。 在他们说话的空当,席引昼一直暗暗观察着百般无奈的沈驰景。 原来她还没进宫的时候,一害羞还爱揪袖子,把自己搞得面红耳赤还浑然不知。 他长吁一口气,还是没忍心真的置之不理。 她以后再怎样杀人如麻,现如今也只是个会害羞会脸红的小姑娘。况且她拆人家的船也的确是为了自己。不管她有意无意,自己总归是撞见了,也不好真叫小姑娘露宿街头。 “害羞”的沈驰景摸了摸发烫的脸,心里一阵惊慌:完了,这个一心虚就爱脸红的毛病还是没改掉,怕是要被发现端倪了。 照席引昼如今对自己万般不搭理的模样,今晚的钱算是讹不到手了。 她心虚地扯扯袖子,准备脚底抹油,迅速逃离社死现场。 “阿清!” 席引昼这一声又急又大,惊得正在转身当口的沈驰景脚底一滑,险些摔了过去。 好在她学过舞蹈,平衡能力一向很好,这才勉强稳住身形。紧接着,她便听到席引昼的声音:“把荷包给我。” 与以往的清冷或平易近人不同,这次他的话语缓慢低沉,竟还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仪。 而这样的语气,太子殿下本是永远不舍得用在这位视若亲生的弟弟身上去的。 迎向席引昼骤然锐利的眼神,江泉清不由自主打了个抖,随即情不自禁地把荷包乖乖递了出去。 “要钱就好好说嘛,干嘛啊这么凶……” 席引昼看了他一眼,江泉清登时闭了嘴。 沈驰景立马不走了。 在钱的面前,丢人算个屁! 席引昼冷着脸,一把抓过荷包,埋头翻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前头的尴尬还未消散,沈驰景杵在这两人旁边,眼神一直悄悄往荷包那里瞟着,感觉时间漫长的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埋头翻荷包的席引昼终于抬起了头,欲言又止,竟也觉得时间漫长的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阿清这小崽子,没装钱带什么荷包! 沉迷于即将得到金钱的快乐中的沈驰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那席引昼翻着荷包的手停在当空、冷静自持的脸色骤然稍红,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驰景这厮,第一反应不是拿不到住宿费的懊恼,却是拿眼睛扫过刚刚还骄傲如小公鸡的江泉清,嘲讽的话登时就出了口:“小公子好一副牙尖嘴利,敢情却是为了掩盖自己也囊中羞涩的事实?” “呵。”江泉清毫不示弱,立刻回嘴道:“状元姐姐这可说错了。无论在下囊中羞涩与否,也都绝不愿将钱拿给某些特意搞出一副可怜相、只为了接近兄长的人。更何况,这人还刻薄寡清、不懂感恩。” “我!”沈驰景被好一顿抢白气得七窍生烟,想要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席引昼的确是为了她才受了伤,可她不也去救他了么?那种救人的危急关头,如果不砍断那艘船,过多的失血极有可能导致休克的!现下她虽然用了些小心机,也只是因为偌大个京城自己只知道皇宫的方向,当然只能找席引昼借钱了! 怪只怪自己过于自作聪明、不敢直接开口,才演了这么一出,以至于弄巧成拙、颜面尽失。 沈驰景那张嘴看着厉害,实际上根本不善于和人争论吵架。她嘴唇煽抖了几下,只觉得后悔又委屈,半天讲不出一个字来。 算了,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她一口气梗在心头,再不多说半句话,扭头就走。 “沈姑娘。”忽然,她的衣袖被人蓦地一拉,脚步被迫止住。 只见席引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京城人员混杂,女孩子一个人在街头,不安全。” “你扮作侍卫的模样,我带你进宫。” -------- 沈驰景本来是想拒绝的。 不过睡一晚破席子而已,她还没那么娇弱。 那小孩不是怀疑她接近席引昼吗?若是现在一口答应下来,岂不是坐实了自己觊觎他的事实? 不蒸馒头争口气。 不去。 死也不去。 “斐、斐隐兄?”沈驰景刚吐处半个“不”字,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女音从身前不远处响起。 她吞回后半句话,定睛一看。 是乔菱! 虽然穿进书中后并不能说和乔菱有多熟,沈驰景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乡见亲人”的欢喜感。 因为她知道,乔菱这个人心软如斯,是绝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见沈驰景舞起双臂作为回应,乔菱便笑意盈盈往过走去,边走边爽朗道:“真巧啊!” 席引昼方才提起的气在这一瞬间泄了下去。 他收回了方才小心翼翼的询问模样,心头兀地一揪,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连正眼也没再瞧沈驰景一下便转了身去,只留下一句冷冷的话。 “既然沈姑娘有故人相邀,在下也不敢过多叨扰。告辞。” 沈驰景走向乔菱的脚步一下滞在原地。 她再回头看去,便只能看到那人玉白色长衫的一角,即将飘过街道角口处了。 不是吧,有必要把嫌弃表达的这么明显吗?一见有人来,火急火燎地就把这个包袱丢掉了? 呵。 果然女主光环永远不会降临在我身上。 乔菱不知所以。她只看到自己一来,与沈驰景讲话的那两位公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小心收了笑容,轻声道:“对不起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莫名其妙。”沈驰景冲远方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道:“不用管他们。” “景黎……兄。”想到自己窘迫的处境,她笑容一凝,眉心半蹙,小心翼翼问道: “你客栈的床,够大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驰景:为男朋友赔完了所有家当,现在没钱住店只能睡大马路了怎么破?在线等。 乔菱(真诚脸):姐姐快来和我睡,床大席软,贼舒服。 席引昼(翻白眼):真没眼力劲。拆人姻缘,天打雷劈。 第7章 新官报道 回去的路上,席引昼只顾自己埋头走路,半句话也没说。 江泉清可怜巴巴地跟在身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甚至回宫后,他三番几次腆着脸上前认错,席引昼却说自己没生气,转而又说太累了想休息,给自己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 完了完了。 哥哥冷着脸说自己没生气,那一定是因为很生气。 江泉清揉了揉还算灵光的小脑瓜,困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此刻的席引昼在床边呆坐了片刻,稍稍歇了过来才起身换了寝衣,吹熄灯芯,又用一层薄衾堪堪包裹住身体,缓缓躺了下来。 他是真的没生江泉清的气。 至于为什么不高兴嘛…… 席引昼翻来覆去睡不着,“哐”得掀开衾被坐了起身,开始跟自己较劲。 谁也没惹你,你为什么生气? 他用右手掰过左手指头,开始回忆自己情绪变化的时间点。 开始被沈驰景那厮讹钱的时候,情绪稳定,还没生气;后来发现荷包没钱时,感觉有些丢人,但也不至于生气;再后来江泉清戳穿了沈驰景的想法后…… 那时候生气也该是沈驰景生气啊,被戳穿的是她又不是自己! 席引昼越捋越乱,头脑一糊,赌气又抱起衾被“咚”得一声躺了下去。 那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不想说话的? 另外那个姑娘来找沈驰景的时候? 不不不! 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拼命拍灭自己的想法。 这个时候有人来找沈驰景,该是为自己解决了一大难题才对。他本就不愿和她过多接触,如此一来更不必迫于道德压力将她带回宫来。这个时候自己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该高兴才对! 嗯。该高兴。 他“啪”地翻了个身,终于蒙着头沉沉睡去。 ---------- “怎么样,够大吗?” 乔菱骄傲地指着面前那张偌大的床铺,对着沈驰景笑道。 正在痴迷于四周陈设的沈驰景忙转头答道:“啊……哈哈哈哈哈大!好大!” 她看得眼睛都直了。 果然古往今来,有钱人的生活都是穷人无法想象的啊! 沉木所制的桌面上发着黑明的光泽,又摆了几束刚摘的花束,衬的花色愈发明亮;床头是黄花梨木镂雕而成,宽大雅致,外围那一圈月白床罩,又添了不少柔和之感;最角落处甚至隔出了一个房间,净白清丽的浴盆被置在当中,还余有未散尽的水汽袅袅。那大小,足足能容纳两个人! 再对比自己那个仅有一张矮小单人床、窗户漏风、噪音阵阵的破房间…… 算了还是不对比了。 沈驰景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冷不丁被乔菱热忱的目光烫了一下,急忙收回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换上自得的礼貌笑容:“多谢了。” 经验告诉她,如果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少说话。 乔菱笑得温和,道:“我们也算是有同窗之谊了,斐隐兄不必见外,叫我阿菱便好。” 终于不用叫什么古怪“锦鲤”了! 沈驰景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那阿菱也不必叫我什么斐隐兄了,叫我……叫我包子就行!” 乔菱的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 几秒后,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包……包子?” 沈驰景点点头,颇有种轻松愉悦之感:“对啊!就是包子,我脸圆的像个包子,所以家人和朋友都爱这么叫我。” 乔菱触电似得抽手捂住嘴,像是想把方才说的话生生憋回去一样:“不行的不行的!斐隐兄你比我大一岁,又在殿试中拔得头筹,将来的功勋也定会大过我。长幼尊卑有序,我不能这么称呼你!这……这太不合规矩了!” …… 许是乔菱心性单纯,为人又热情友好,竟让沈驰景一时忘记了自己并不在可以随意嬉笑打闹的现代社会,而是身处规矩繁琐、稍不留心便会人头落地的书中。 更何况乔菱身为太守之女,从小沐尽诗书礼仪,早将规矩体统刻在了骨子里。她看起来再天真无邪、爱笑爱闹,也断不可能同自己现代的同学一样,嬉笑无忌地谈天说心。 沈驰景望着在那边拼命摆手的乔菱,突然觉得一种无可诉说的孤寂感霎时间蔓延开来,牢牢梗在心头。 这里到底不是我的家。 天地茫茫,人烟袅袅,万物涛涛,山河滚滚。独她一人微渺如粒,遍寻不得属于自己的家国。 “既然如此,阿菱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沈驰景学着乔菱的样子,也温和地笑笑,嘴角轻轻一撇,扬起正正好的幅度,做成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求不得便不求了。 凡人这一生,只求安稳活着。至于是在哪里活着,并不那么重要。管它虚里实里,全不过是太虚枉然罢了。 乔菱怔然一愣。 “斐隐兄……”她揉了揉头,踌躇片刻,磕磕绊绊又小心翼翼地讲道:“其实……规矩是规矩,我们是我们。” “以后有旁人在的时候,我唤你斐隐兄;若只有我们几个亲近相熟的人,我便喊你包子可好?” “就是喊起来确实有些别扭,你别介意,我还得熟悉段时间。” 沈驰景面容一缓。 下一秒,乔菱只觉周身围了圈暖意。那个她崇拜无比的状元郎,竟一把环住了她! 紧接着耳畔一热,一句带了明显颤抖的声音便飘入了她的耳窝。 “谢谢你,阿菱。” ---------------------- 星夜融辉,漫天恼人的光亮却都被厚密紧实的窗帘拦在了外面,挡得屋内是一片漆黑,正是睡觉的大好环境。 沈驰景躺在床上,睁眼瞧着天花板。 上床已好些时候了,睡意却迟迟不来。 看小说时她便知晓乔菱是个傻白甜的人设,足够良善,也是因此她才斗胆敢问人家的床是否够大。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位太守爱女是善良不错,却并不单纯易骗。 方才听到乔菱那番“如此这般不符规矩”的言论时,她的确有所失落,却压住了情绪没表现出来,谁料这姑娘却单从她礼貌的笑容中便瞧出了她的不开心。 有如此细微的察言观色能力之人,人情世故定是通达,绝不会像原书中表面所描写的那般良善无能。因此她在进士中处于末排、家世也不算显赫,却能官运亨通,也绝不是单纯能用“幸运体质”一词来解释的。 但她一个自小习遍诗书礼仪、视规矩为必守的女子,居然能在意识到沈驰景失落之后立刻改口,将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体统一并抛开,只为了让她高兴。 这究竟是圆滑到八面玲珑,还是良善到洞人心意? 沈驰景并不敢确定。 自从她进了这书后,很多人的性格都变得不一样了。太子不再黏着她,乔菱也并不是个单纯无害的小莲花。 她来自二十一世纪,自小家庭和睦、万事顺意,从未尝试过如何在勾心斗角的朝堂生活下去。因此,一旦轻易相信了不该信任的人,便很有可能会万劫不复。 只是…… 她不得不承认,在听到那句“规矩是规矩,我们是我们”的言语片刻,的确有股巨大的暖流引身而过。 竟让她觉得即使易世而活,也没那么孤苦无依了。 ------------------- “阿、阿沈!快、起床了,起床入宫了!” 沈驰景迷迷瞪瞪睁了眼,才发现天已大亮了。眼前的乔菱也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结结巴巴的叫着她。 牙白眼净,腕滑鼻腻的美人微睁着一双浑圆黑眼,身上还溢着体香。倘若自己是个男子,怕是早就被摄走了心魄。 “阿菱,现在几时了?”沈驰景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抬手勾了件衣服穿。 乔菱火急火燎地扒过外衣,翻过正面便往身上套:“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沈驰景:“……” 都怪这破地方没有闹铃! 十分钟后,两人火速穿衣洗脸,又套上了宫里前些日子发的统一进士服,便火急火燎地带上了客栈的门,随手拦了驾马车,向皇宫赶去。 幸好那马儿腿脚灵便,跑得飞快,这才提前十分钟将两人送到了宫门口。她俩卷起宽大的进士服,再没时间顾得上形象,迈开步子往报道场地飞奔。 好不容易到了大殿之上,只见一位捧了明黄宣纸的太监已经开始宏声宣读: “按规矩,顺序将按照进士名次进行。第一位报道者,沈驰景!” 正往里冲的沈驰景刚一个急刹停在了队伍末尾,听到此处,也只能强压心慌,提起外袍衣摆作揖行礼,随后规规矩矩地跟着大太监走了。 为了充分展现女主的才华,作者特意在书中设了个类似面试的场景,从而让女主在各位面试的官员面前表现出自己极高的天赋。 她虽记得原主之前在报道中讲了什么,却不能照搬引用。 原主极好兵法,因而在报道之时对边防军事等事信手拈来,再加上之前与兵部尚书的一面之缘,便很快得到了这位大人的青睐。自此一入兵部,平步青云。 看着面前大太监露出大牙的谄媚笑脸,沈驰景回以微笑,紧接着深吸了口气,依照公公的指示轻轻叩了叩门。 她对军事兵法一窍不通,若仅凭今日入了兵部,迟早有一天会露馅。更何况兵部尚书那里还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毛的夫人……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她正杂七杂八地想着,突然听得里面传出了声音: “来人可是青州沈氏,字斐隐?” 沈驰景不敢怠慢:“在下沈驰景,请各位大人教诲。” 只是她总觉得,这男声颇为耳熟。可自己又绝不可能来过这里,难道是梦见过不成? 那声音又道:“进来吧。” 她颇为紧张地整了整衣袖,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下一瞬间,沈驰景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险些惊叫出声! -------------------- 作者有话要说: 记沈状元和乔大小姐之上班迟到第一天。 第8章 徐舟横的出现 徐离舟??? 他怎么在这? 就是这个臭小子把那本破书塞给自己,还空口白牙地吹嘘了半天,硬是要自己尽早看完,害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落入这个世界中! 沈驰景心里早将这混小子骂了一万遍,明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她余光偷瞟几眼,可徐离舟却连正眼也没瞧她,只捧了进士花名册专心翻看着。那正经工作的样子,却又…… 又不太像那个油嘴滑舌的他。 难道只是长得像? 沈驰景再心存疑惑,也不能在此时发声。她暂将疑虑揭过,袖袍一拢,弯腰低头,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青州沈驰景,拜见诸位长官。” 拜礼过后,她刚想起身,便听到上位传来一句话:“状元郎的实力,想必各位都有所见识。本官没什么好问的,状元郎只消表个态,可愿进兵部为官?” 沈驰景心中猛地一紧。 不是吧?什么也不问就直接要人?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又听有人道:“宁大人这话岂不是叫人为难?别人还能回了你不成?不如叫本官给这位沈斐隐多一个选择的余地,来我们户部可好?” 话一说罢,前面说话的兵部尚书倏忽间抬起了头,眼神陡厉,凌然盯着旁边插话的人,一语未发,直将周遭空气都封印了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主光环?半个大字没吐就被一群大佬围着抢? 沈驰景缓缓抬了头,颇有些紧张地在这两位大人之间偷看了几眼,心里直犯嘀咕:这两位大人火气怪大的,可别打起来啊…… 忽然,兵部尚书眼神骤得一转,收去凌厉,无奈地对着户部尚书笑道:“顾初,你这爱抢我人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那顾大人也笑了:“谁让宁大人总是与在下挑中同一个人呢?” “罢了罢了。“宁亦甩甩袖子,作询问状向四周拱拱手,礼貌道:“各位大人,可还有想要这位沈状元的?” 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看向了丞相。 感受到四面目光汇聚到了自己身上,丞相这才放下了一直扶额的手,双眼微睁,向沈驰景看去。 说来他这目光并不算犀利,甚至带了些倦怠入睡的疲惫感,却让被打量的沈驰景浑身不舒服。 她不自在地轻抖几下,迎着丞相的目光看了过去,在四目交汇的那一刻却心内一惊,立马移开了眼神! 这哪里是打量新科进士的眼神。 那轻蔑鄙视流露的明明白白,彷佛是在看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破落丐子。 “既然各位大人都没什么想法,那便由宁大人和顾大人私下商讨吧。”几十秒后,丞相终于移开了目光,再没多瞧沈驰景一眼,冷冷道:“下一个。” 沈驰景得了命令,再不想多留一秒,行礼后仓然告退,规规矩矩走出宫后,紧绷的神经一松,扶着墙喘了起来。 她怎么能把这位徐丞相给忘了! 因着朝堂之上不缺看原主不顺眼的人,加之沈驰景看书本就囫囵吞枣,便也没太记清那些人名。可丞相徐壑方才那一眼犹如万道惊雷劈于她身,唤醒了她并不清晰的记忆。 原主日后因其突出的军事才能征战沙场,最后官拜大将军,百战百胜,却在一次失利后被人诬陷通敌,锒铛入狱,遭尽酷刑。 而这个人就是徐壑! 那份导致原主入狱的关键性证据,就是由他交到宣朔帝手里的! 想到这里,她顿时觉得浑身钝痛。毕竟按原小说的描写,她可是被折磨到奄奄一息才等到了平反啊…… 思及此处,沈驰景拔腿便想跑。 据乔菱所说,今日还有个什么狗屁宴会,又是由徐壑主持的。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徐丞相那个能杀人的眼神,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第二次了。 她正欲“走为上计”,却忽得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沈姑娘?是你吗,沈姑娘?” 那人边热情地打着招呼边忙不迭地走上前来,自来熟地介绍道:“沈姑娘还记得我吗?在下刘纪,当日是和你同一批进行考试的!不过后来您成功及第了,我落榜了。” …… 莫说沈驰景不是原主了,就算她是,也不一定能在茫茫人海中记住这么张毫无特征的脸。 她一心想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根本没想问此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只得打着哈哈敷衍道:“刘兄啊!记得记得,不过在下今日尚有要事,实在没办法同刘兄叙旧了。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谁料那刘纪‘唰’得变了脸色:“沈姑娘这是高就了,便不愿意同我们这些落榜的人多说半句话了?” “……”沈驰景凝噎片刻,停下了脚步:“刘兄究竟有何要事,还请明示。” 他若是真有什么正经事要说也就罢了,若只是单纯因为落了榜来恶心人的—— 那我就怼死他。 见沈驰景没再继续往前走,刘纪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沈姑娘,在下学业上虽不如你,却是个会看相的。今日拦下你不是为了别的,是看你印堂发黑,不久恐有大凶之兆!你是不是得罪了朝堂里一位官职不小的大人,又与一位夫人牵扯有仇?” 听他一阵罗里吧嗦的“印堂发黑”论时,沈驰景本打算扭头就走,却被那句“得罪了一位大人和夫人”束住了脚步。 那不就是徐壑和宁夫人吗? 她一把揪住了刘纪的领子,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古往今来,她沈驰景最不信的就是这些命定之瞎话。这个人话语间的指代既如此明显,那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刘纪并不生气,只是使了个巧劲从她的铁掌中躲开,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在下只是想提醒沈姑娘。您要想好了,若当真选择了户部作为日后升官发财的踏板,便一定会招惹到第三个能置你于死地的贵人。” 沈驰景气笑了。 统共就这么两个部门要我,你们可好,一个不让我去兵部,一个不让我去户部,还有一个幽灵似的系统不让我离开主轨道! 玩儿呢? 她心头一狠,再次向刘纪出了手,厉声喝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谁料,她那手还未碰到刘纪衣袍的一角,便眼睁睁看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人突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嘴角还咕咕冒着血。 …… 沈驰景目瞪口呆: 这……怎么还有人碰瓷呢? 宫门口有个巡逻的侍卫眼尖,瞧见了倒在地上的刘纪,立马发现了不对劲,大喊着朝这里跑了过来:“快来这里,这里有情况!” 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沈驰景只迟疑了几秒,便被一涌而来的侍卫团团围了起来。 她百口莫辩,大喊冤枉:“我没杀人,没杀人啊!这人是自己死的!” “少啰唆!”第一个跑来的侍卫压根不听她解释:“他面前就站了你一个人,难不成是他故意自杀来陷害你的?” 那可不就是吗! 沈驰景欲哭无泪,拳头都捏硬了。但这可是在皇宫门口,遑论她没有原主那样的好武功,就算她有,还真能把这些人一并打伤了不成?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们看!” 她挣脱了众人的束缚,揭开刚被蒙上白布的尸体,又立马举手投降:“我没有要跑的意思啊!我只是想给你们看一眼,此人之死定非外伤,而是服了某种剧毒!你们派仵作来验尸,说不定还能发现这毒是提前服入的,到时候你们再一查我出宫的时间,再定案也不迟啊!” “不用麻烦了,我闲暇时便干些仵作的行当,今日正好带了些工具来。”另一个侍卫气喘吁吁地从宫门口赶了过来,抄起家伙便当众验起了尸。 其余几人见他如此,也不好执意将沈驰景扭送到衙门去,只得站在这里等着结果。 一刻钟后,自称是仵作的侍卫抬起了头。 “此人的确是死于□□,需在服入后半个时辰后才发作。” 沈驰景连忙附和道:“不错,半个时辰前我还在宫内,朝中各位大人都可作证!” 她额上渗了几滴冷汗出来。 这人并未经过自己之手便倒地而亡,刚才谈话中也没看到他身上有明显的外伤,说明他多半是服毒死的;毒药又分立马见效的和一段时间后再见效的,而想要用立马见效的毒药来陷害她,就须在外头包裹一层能够化开的食物后含在舌底。 而不管他用任何食物包裹毒药,由于刚刚化开不久,原主的鼻子又出奇的灵敏,都是能闻到似有似无的味道的。所以她刚才在掀开白布的一瞬间深吸了一大口气,确认没有味道之后才说出了那一番话。 这样的话,就算没有这个仵作的出现,她也能在入狱之后自证清白。 沈驰景长出了一口气。 可真得感谢这个灵敏的狗鼻子。 ------------ 经过一番激烈的自辩清白环节后,沈驰景终于得以“死里逃生”,心情已经差到极点,只想赶快回到那个又大又舒服的客栈,泡个舒服的热水澡缓缓疲乏。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叫的短暂又急促:“沈状元请留步。在下有事相商!” 沈驰景浑身一紧。 这个声音,难道真的是…… 她砰得站直了身体,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徐……”在望清来人容貌的那一刻,沈驰景惊喜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捂住了嘴,耳边一热,绕起那人压低的声音:“别乱喊。在这里,我叫徐舟横。” 果然是他! 沈驰景惊喜之余怒火顿生。她毫不客气地拍掉了捂在自己嘴边的手,同样压低声音道:“徐舟横你个乌龟王八蛋,让我看的是什么破书!现在好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这我也不知道啊……”徐舟横吃痛地一咧嘴,无辜道:“我比你更惨好吧!好歹你最后是活着的,我这可是被灭了族!” “怕什么?那不是被原主灭的吗?”沈驰景没好气道:“我现在都寄在原主身上了,还会灭你全家不成?” “你说的……好像也是。”徐舟横挠挠头,识趣地闭上了嘴。 忽然,沈驰景一把将徐舟横转了个方向,又推到几米远的地方,定睛一看。 她噔噔几步走上前,又把徐舟横摆了回来,一拳捶上去:“好家伙,我想起来了!那日赏花宴上我瞧着个背影忒眼熟,怕不就是你吧!” “轻点轻点!”方才还任人摆弄的徐舟横灵活一躲,边跑边解释道:“你忘了,那赏花宴是徐丞相办的,我是他儿子,可不得去帮忙吗!” 徐……徐、徐丞相! 方才还颓靡不展的沈驰景突然眼前一亮,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薅住徐舟横的袖口拼命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他儿子!你、你、你快救救我,他、他、他……” 徐舟横点头如捣蒜:“我懂我懂!我书看得比你透彻,记得他日后是怎么搞你的。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诬陷你!” “那就好那就好!”沈驰景如释重负,靠着墙边沿滑坐了下来。此刻就算是瘫倒在地上,也不用担心有人会说她言行无状了。 可太舒服了。 下一秒,她“腾”得站了起来,滴溜溜的眼里含了一窝坏水儿,盯着徐舟横狡黠笑道:“按原书的说法,你小子是不是喜欢我?” 徐舟横:“……那是原主啊,我对你可没那意思。” “哎呀我知道!”沈驰景索然无味地坐了下去,继续道:“我记得丞相看不惯我,除了因为我的女子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我拐带他的宝贝儿子。所以,说不定只要你别对我表现出那种痴汉情态,就能保我免受诬陷。” 徐舟横那白眼翻上了天:“这你放一百个心。就算是母猪上树、蚊子不吸血、熊猫不吃笋……我也不会痴迷于你!” “……”沈驰景觉得自己失败无比。 不仅太子殿下对她避之不及,现在连丞相之子也指天盟誓声称绝不会对她动半点心思。虽然自己确实也没对他们两产生半点男女之情,可就这么直白的说出来,我、我…… 我不要面子的吗! ---------------- “那人死了?” 离宫城不远的小巷中,王余倒吸了一口凉气:“沈驰景才刚来京城,没那么大胆子当街杀人,定是有人想要她死。” 那手下也正兀自奇怪着:“是啊,可我们明明没派人出去,也没想要她现在就死啊。” “会不会是……那个黑衣人?” 王余叹了口气:“这便不知了。此人太过神秘,即使是相邦也只见过他戴着面具的一面,我们实在探不清他的底细。日后多加小心吧,我总觉着他不那么值得信任。” 手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 易安宫,太子殿。 林黛竹茂,水澈空明。此刻正是午后,顶头的太阳烧得正烈,几个守门的侍卫被晒得滑懒,正昏昏欲睡时,忽闻玉珂鸣响,睡意顿失。 马车上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撩开。只见一位穿了石青滚边袍、约三十七八岁的大人翻身下车,神色匆匆,面色凝重地踏进了易安宫的门槛。 侍卫们忙撑手见礼:“尚书大人好!” 顾济垆匆忙之余不忘点头示礼,随即边走边向里面喊。 “殿下,殿下!” 席引昼闻声,忙披了外衣出来迎接,疑惑道:“老师?您怎么来了?” 顾济垆掏出手帕抹了抹额间的汗,喘着气道:“殿下您忘了,昨日您不是想要老臣将那状元郎领到户部去吗?” 席引昼惊喜道:“事儿成了?” “……”看着一脸期待的席引昼,顾济垆咽了咽口水,艰难道:“没成。” “那老师可知她去哪了?”席引昼愣了一下,又急切追问道。 当年沈驰景掀起的那场灭世之乱,归根结底就在她开头进了兵部,以至于后来拿到了兵权。如果从开始就掐断这一源头,将她好生放在户部,说不定就能让彼此都平安度过此生。 她不来户部也成,只要没去兵部…… “也不能说是没成。”顾济垆渴极了,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接着道:“承世也想要她,所以丞相要我们私下解决。” …… 席引昼脸色瞬间颓垮下来,本好生扶着椅子的手也打了个滑。。 “哎呦我的殿下!”顾济垆被吓了一跳,忙丢掉手中的茶碗去扶他:“不就是一个状元吗?啊虽然状元是很厉害,但又不是这辈子就只有这一次殿试了。殿下你放心,下次殿试的状元,老师一准能给你弄到户部来!” “老师,殿里没别人,您还是叫我的字罢。”席引昼借力起了身,怏怏不乐地拉了两把椅子来,先把顾济垆按了上去:“听着亲切些。” “好好好!”顾济垆连应几声,“都听你的!” 自从宣朔帝把席引昼接回了宫中,便将顾济垆指给了他做老师。顾济垆当时不过二十几岁,瞧见这没娘的孩子可怜的很,便总是从宫外带些糕点之类的小玩意给他。一来二去,倒也算是看着席引昼长大的,多少见不得他受委屈。 席引昼缓了缓神,心道定局未成,事情还有转机:“那……我们找宁大人和沈驰景约个时间可好?” 顾济垆把耷拉着脑袋的席引昼也按坐在椅子上,眼睛呼噜噜一转,盯着他笑了起来:“拢黎啊,老师突然特别好奇一件事情。” 他再凑近了些,笑容越发古怪:“你究竟是想要一个状元,还是想要那位沈姑娘?” …… 这半天都不讲话,这孩子一定是脸红了。 顾济垆笃定地想。 “学生的确想要那位沈姑娘。” 席引昼托起腮帮子,漆墨如深的眼眸眨了眨,突然抬了头。 那面容苍莹胜雪、眼睫狡黠若狐,哪有一点脸红的样子! “老师弱冠不久便带学生长大,恩深义重,学生时时铭感五内。”席引昼真诚的表情犹在,忽得话锋一转:“但老师独身多年未曾婚配,也令学生日日挂牵。那沈姑娘才德俱佳,又是万里无一的状元郎,总该入的了老师的法眼罢?” “……”顾济垆感觉自己被这小子摆了一道。 调笑不成反被调笑的滋味不好受啊。 他咳了两声,作凶厉状:“嘴皮子挺溜啊!还想不想要那沈状元了?” 席引昼立马收住一独自坏水,真诚道:“想。” 听到此处,顾济垆很有气势地起了身,高傲地捻了捻杯子:“想就等着!老师这就去给你捞!” -------------------- 作者有话要说: 顾初,字济垆。 宁亦,字承世。 (因为觉得他们两的字比较好听,文中就一直是在称呼他两的字啦~不要在乎这个小问题) 第9章 奇怪的头疼 京城郊外,一间无名小亭中。 这边疾风骤卷,倏忽间掀起一阵狂沙;那边剑拔弩张,卒然间对面两人拍桌而起! “我先来!” “凭什么你先来?我先来!” “凭什么?上次就是你先来!” …… 沈驰景静止了片刻,抬手捏下一片被风吹到头顶的树叶,望着面前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终于忍不住瑟瑟开了口:“两位大人,要不……我先来?” 两个声音一顿,互相给对方翻了个巨大无比的白眼,又笑容满面地看向沈驰景:“你来!” 沈驰景噎了一下,后悔刚才冲动了:“我来……我来什么?” 天知道这两人到底想让她做什么?说是要她再面试一次,可两位尚书大人自从到这里,先是心平气和地聊了半个小时的天,又是火气冲天地嚷了半个小时架,至今尚未告诉她今天的面试内容到底是什么。 “要不斐隐你自己说,到底属意哪里?”顾济垆斜睨了宁承世一眼,出言警告:“你不许干扰人家的想法!” 宁承世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眼:“小人之心日盛!我见过沈斐隐的试卷,她对兵法领悟极强,必然极好兵书,用膝盖想也知道她会选我们兵部!” 顾济垆呵呵一声:“领悟兵法就是爱好兵部了?说不定人家只是悟性高,学什么都快呢?再说了,宁大人你敢保证,好好一个姑娘跟你进了兵部,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吗?” 宁承世拍桌而起:“顾初!” 顾济垆毫不示弱:“宁亦!” 沈驰景:“……” 她张了几秒的嘴巴平白吸了些空气进去,再次落寞地闭上了。 好好两个二品大官,怎么动不动就吵起来了?况且,这户部尚书的话也奇怪的紧,兵部又不是打仗的地方,我怎么就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此外,那宁大人的反应也太大了些。他二人前面吵了那么老半天,也没见他如此生气,除非…… 除非那户部尚书的话不仅是真的,还是件他难以启齿的事情。 沈驰景闲极无聊,开始胡乱猜测。 他有□□?不对啊,我又不是童女。 他是个虐待狂?也不对劲,虐待狂还能这么光明正大当官? 他是…… 突然,沈驰景脑中凛然传来一阵灼身裂骨的剧痛,霎时压得她眼前一黑,狠狠地踉跄在地! 砰! 方才还在针锋相对的两人立马慌了,忙丢下手中的东西来搀她:“沈姑娘?沈姑娘你怎么了?” 沈驰景疼得挠心挠肺,哪里还空得出心思来回话。她粗重地喘了几声,双手紧紧抱头,脱开那两人伸来的手,在地上滚得翻来覆去。 两位大人手足无措地立于原地,想上前却又不知如何帮忙。 约莫一两分钟过后,满身冷汗的沈驰景终于感受到疼痛的减弱。她虚虚一扶地面,等候已久的顾济垆立马噔噔跑过来搀她:“好些了?” 沈驰景没什么力气跟他客气,便借力起了身,尽力稳住身形,连答谢的声音都是颤的:“好些了,多谢顾大人。” 顾济垆欲言又止:“斐隐啊,你这是……” 宁承世也憋红了脸:“沈姑娘你……” 沈驰景顶着一头虚汗迷茫地看向顾宁二人,谁料他们说了半句话后全都闭了嘴,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瞧了半晌他们这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憋屈样子,沈驰景终于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了:坏了,他们不会以为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吧! 隐疾? 她缓过劲儿来,搜肠刮肚地从自己模糊的记忆里找任何关于原主隐疾的信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绝不是简单的头疼。如果原主当真没有这样的隐疾,那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又从何而来? 没时间多想了。当务之急,是给对面这两位大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今日的表现一旦影响到入仕之途,便会连累自己无法开启主剧情线,说不定便会小命不保。 可连自己都不清楚的隐疾要如何解释呢? 沈驰景灵光一闪:有了! “顾大人,宁大人。”沈驰景抱歉地拱手见礼,垂头低眉,长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今日的事很抱歉。在下今日来了……” 说到这里,她头垂的更厉害了:“来了月信……又不知怎得着了凉,因此腹部剧痛无比,连带着头也痛了起来。因此惊扰到了两位大人,还请见谅。” 隐疾极有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当下的仕途,毕竟谁也不想要一个动不动就急病发作的人当手下;月信虽然也遭古代男子忌讳,却总归是个生理现象,论影响必定是小于隐疾的。 “啊……月、月信?”顾济垆显然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正了正官帽,艰难道:“很严重吗?要不回去休息休息?” 沈驰景脑中瞬间闪过一个问题。 问:当领导关切的叫你回去休息时,你该回答什么? 答:谢谢领导,我还能继续! “多谢大人关心,在下已经大好了,不用休息。”沈驰景忙做出一副身残志坚的样子来,坚强道:“两位大人想问什么?” 顾宁两人奇怪地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看向沈驰景:“我们方才不是说,要你选吗?” …… 本想装作失忆丢开这个得罪人的问题,没想到这两位大人倒不好糊弄。虽然自己的确不想去兵部,可真的要当着兵部尚书的面讲出来吗? 沈驰景犯了难。 顾济垆在官场上混迹多年,哪能看不出沈驰景那点小心思。他拿手肘撞撞身边的宁承世,开怀笑道:“沈姑娘不必害怕,我和承世打小就认识,是多年至交。无论你想去哪一边,我们都尊重你的决定。” “啊……”宁承世被他这么一撞,也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沈姑娘,依你自己的心意来便好。” 他们居然是至交?原书致力于描写女主的崛起过程,并未说明朝堂上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不过也对,这两人言语间虽冲突不止,却并不伤人,想必是只有多年老友才能熟稔至此吧。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沈驰景抬起头,坚定道:“在下想去户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济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马得意地拍了拍一旁臊眉耷眼的宁承世,炫耀般开了口:“刚才好像有人自信满满,坚称沈姑娘会选兵部?” 宁承世冷冷道:“拿开你的爪子。” ……不是说好不生气的?怎么感觉还是生气了? 沈驰景吞了吞口水,惴惴不安地想。 忽然,宁承世不再搭理顾济垆,反而转过头来对着沈驰景。他眉头一松,嘴角微扬,和煦地像是变了个人:“沈姑娘,月信的痛不算病,疼起来却很要命。你每月需得注意饮食,多饮热水,最好再多备些止痛的药物,方能善加避免无谓疼痛。你初来京城,对各处诸多陌生,如果实在疼得厉害,需要镇痛的药物,可以问我要,也直接找顾济垆拿。但切忌,无论是找谁拿的,都要去顾济垆那里确认好服用数量。” 沈驰景眨了眨眼睛。 据说古代男子对女子的月信都非常忌讳,这两位大人倒好,非但不在意,反而诸多关心。尤其是这宁承世,感觉还……还挺有研究的样子? 不对。 这宁大人方才所说的话中,似乎有某个地方,十分不对劲。 “宁亦,你可别带坏人家孩子。”顾济垆突兀地插进了话题,对着沈驰景语重心长道:“那镇痛的药物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是我这样的当世神医也不能完全控制好它的剂量,吃多了可是出事的!” “神医???” 宁承世和沈驰景异口同声道。 沈驰景的反应自不必说,是惊讶;宁亦则是将眉毛拧成一团,嫌弃的心情溢于言表:“你那三脚猫手法,就还神医?” 顾济垆:“……比你专业!” 呛完宁承世后,他又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回答沈驰景:“我从小就喜欢鼓捣这些药草,因此家中会备着一些药草、药膏。不然沈姑娘以为,宁承世为什么要你来找我拿药?” 沈驰景小声道:“在下原以为……京城家家户户都会在家中备着些常用药物的。” 因为我们那里所有人家都会在家中备着常用药的啊! 顾济垆摇摇头,一向和气的面容竟浮起了些许担忧的神色:“常用药物自然是可以备在家中的,但那玩意可不是寻常药物。它……” 他顿了顿,没接着说下去,脸色却愈发不好了:“总之,圣上下令对这类药物严加管理,下至普通百姓、上至王公大臣等一律不准私自藏匿,只有大型医馆和大夫才能在登记后储备少许。我虽为户部尚书,却极好医学,很多时候治病救人也用得到这些东西,圣上便默许我同那些医生一样,备了些那玩意儿,但也是有明确数量登记在册的,使用时必须报备。” 听到这里,沈驰景终于意识到宁承世的话不对劲在哪里了。 镇痛药多含有鬼面花,这种东西,少量服用能让人的身体暂时失去痛觉,起到镇痛作用;一旦剂量稍大,则会变成害人之极的毒药,叫人变成毫无知觉、瘫痪在床的活死人。她所处的时代医学发达,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剂量,但在医学技术还尚未发展的古代,显然是无法把控的—— 少了无用,多了又害人。 可问题是,在原书的架空设定中…… 毒烈如鬼面花这般的东西本是不该存在的! 沈驰景隐隐品出了从未体会过的忧患之感,只觉五内生寒、遍体染汗。 自从她穿进书中后,一切事情似乎都没有照着原来的走向发展,甚至还多了一些本不该有的东西。现在,就连令人闻之色变的鬼面花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这里,而且照顾济垆那表情来看,它定是已经肆虐过一阵子了。 这些离奇的走向到底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引起的蝴蝶效应,还是有另外一只神秘的手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把鬼面花带来的目的是什么?他是敌是友,又是善是恶? 一颗细小的石子被疾风卷起,又嗖得被抛下。咻咻簌簌间,它坠入清河里,挽起阵阵涟漪,又像是漾了个巨大的笑脸,静静地、嘲弄地,在暗中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 -------------------- 作者有话要说: 镇痛药和鬼面花都是私设~ 镇痛药也不是现在的止痛药,完全是两个东西~ 私设如山,请勿过度考据。 第10章 和太子一起出工中 星稀月淡,天色昏沉。 顾府门口,两个披挂着藕荷色套肩敞袍的人刚从马车上下来,其中一个瑟瑟缩缩地搓着手对另一个道:“你瞧,我就说半夜冷得很嘛!你还不愿穿我那披肩,这下晓得厉害了吧?” 沈驰景长吁一口气,又长吸了一口进来:“晓得了,晓得了。这昼夜温差,也是真够大的。” 乔菱眨巴眨巴眼:“什么夜什么差?” 沈驰景:“嗯……就是说出了太阳以后很热,没出太阳的时候又很冷。” 乔菱眼睛亮亮地又眨了两下:“奥!斐隐兄你懂的真多!” 沈驰景扶额:“嗯……我们走吧,顾大人该等着急了。” 虽然昨日当她忆起原书中乔菱也加入了户部的时候,内心的确欢欣无比,心想总算是有个熟人能在身边帮衬帮衬,却没想到这小妮子人好是人好,话却密得扎人。 什么大家闺秀、闺阁淑女!还不是不熟的时候矜持无比,熟了以后连我的被窝都敢钻!钻被窝也就算了,还小嘴叭叭地聊曾经谈以后,那架势与我在现世最猛的闺蜜相比也不遑多让。 只是…… 沈驰景依稀记得书中写道,户部在这次选拔中收了两人进来,一人是乔菱,另一人则是除了她二人之外、剩下的那一名女进士。那名女子存在感不强,排名也很靠后,导致沈驰景并不记得她的名字。但如今,既然自己占了这个本属于她的位置,那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算了算了,人肯定有地方去的,你管那么多干嘛? 她正胡七八糟地想着,忽得听见不远处传来顾济垆熟悉的声音:“斐隐,景黎,来了啊?” 沈驰景忙戳了乔菱一把,而后躬身行礼道:“属下请尚书大人早!” 乔菱忙跟着道:“属下请尚书大人早!” 顾济垆人高腿长,不多时便走到了两人面前。他穿了身墨青绣竹纹束腰长袍,一副精神十足的模样,却被那冠得有些松的乌发出卖了。想必这顾大人也是起床起晚了,束发时草率应付,丢了章法。 沈驰景微不可察地瘪瘪嘴:既然自己都起不来床,何必把时间定得这么早? 顾济垆自然不知道沈驰景肚子里的小九九。他脸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抬起手臂,示意那两人看自己手上的东西,一副“我很了解你们”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俩一定不记得换身利落衣服。来来来,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快去后院换上它!” 望着眼前的衣服,乔菱终究是没忍住,嘴角抽动了两下,艰难吐口道:“尚书大人,这……容属下冒昧问一句,我们今天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顾济垆快活得抖了抖手上的夜行衣,眉飞色舞道:“查户籍啊!” “那我们为什么要穿得像……啊!”乔菱还在往下讲,却被沈驰景在背后拧了一把,惨叫失声后,立马闭了嘴。 这孩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就算这位尚书大人看起来的确风流倜傥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他好歹是你的上司,怎么能直截了当的把实话说出口呢! 虽然的确穿的像做贼。 “很多人家为了逃避人头税,会瞒报家庭的真实人数。如果我们大摇大摆去查,必然什么都查不到。”忽然,一个不属于在场三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所以老师才想了这么个办法,要我们抽选几户人家来做调查,用来估计全城乃至全国的黑户数。” 沈驰景眼前一亮:席引昼! 是席引昼! 乔菱眼睛都直了,拉着沈驰景衣袖的手颤抖得像是得了癫疯病:“这也是同我们一起进来的进士吗?这么好看的男子,我殿试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呢……” 沈驰景反手捉住她,冷酷无情地打断了她的胡说八道:“你正常点,这是太子殿下。” 乔菱:“!” 沈驰景心情很复杂。 说开心吧,倒也的确开心,书中经常救自己于水火中的两个人都集齐在了户部,想必能帮自己削减不少磨难;说不开心吧…… 在看清沈驰景全貌的一瞬间,席引昼表情管理陡然失控,不礼貌的话语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很明显,这位大哥是不开心的。 顾济垆和乔菱齐齐回头看向两人,纷纷道出心中疑惑: “认错人了?” “你们认识?” 顾济垆是最莫名其妙的那一个。 不是这混小子要自己把沈状元招进户部的吗?怎么还翻脸不认人了呢? 他一把将席引昼拉至远处,确保那两人听不到了才小声询问:“你在说什么啊!这难道不是沈斐隐吗?你要我拉进户部的那个?” 席引昼欲哭无泪:“学生是求您把她招进户部没错,可……可学生并不想和她共事啊!况且今日是去查黑户的,翻墙倒院的麻烦得很。户部那么多人,老师您怎么就偏偏找了这么两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来?” 顾济垆白眼翻得恨天高:“不想和人家共事,干嘛还要把人家招进来?是,户部人是多,可只有她二人初入仕途,此刻与朝堂各派势力均无利益瓜葛,足够干净也足够听话。你也知道,老师之所以麻烦你来做这个事,就是为了暗中调查,以防有心之人大做手脚。至于翻墙倒院什么的,你自己干不就好了?让她俩盯梢、接应、记录,或者随便做什么都行!” “……”席引昼无言以对。 他的确无法解释自己想招沈驰景入户部,却又不想见她的这种怪异行为。总不能说是觉得此人有危险,需得放在身边监视吧? 顾济垆见他还杵着不动,叹了口气,抓过他的袖口握在掌心里,像牵小朋友一样引他往沈驰景处去,边走边道:“瞧你别别扭扭的样子,哪里像一国太子。人家姑娘都没觉得害羞,你跑得倒挺快。” ???我跑什么了?从始至终不都是您老人家拉着我走的吗? 如果不是碍于师生之礼不能逾矩,席引昼恨不得伸手堵住自家老师的嘴:“老师您小些声吧……人家都不是聋子啊……” 说罢,他掩了掩有些发烫的脸,做贼心虚往那边偷瞄了一眼,发现那两人还在头顶着头讲悄悄话,这才放下心来。 幸好他止了步子,否则若是听到下面这段对话…… 乔菱:“斐隐兄,你何时认识太子殿下的?” 沈驰景:“……总结来说就是一个狗血的故事。他先救了我,我又救了他。” 乔菱遂激动万分,拉着沈驰景的手臂狂摇:“哇!这桥段好生熟悉!英雄救美,美复救英雄!有戏、有戏啊斐隐兄!” 沈驰景:“……阿菱,听话要听音啊!你听他说那句‘怎么是你’的时候,到底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吓多一些?” “咳咳!” 顾济垆人已经走来,又不好听女儿家的谈话,只好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以示提醒:“斐隐,景黎,你们出门一定要跟紧太子殿下。天亮之前,无论有没有完成工作,都务必要回到自己府上。” 沈驰景和乔菱砰得站直,同声答道:“是,大人!” ---------- 沈驰景是做梦也没想到,席引昼堂堂一朝太子,做这梁上君子的功夫竟然…… 如此熟练! 她二人毕竟是闺阁姑娘家,即使比寻常女子多读了几年书,又穿上了便于行动的夜行衣,也着实不擅长爬墙,便只能乖乖守在门外查看动静,眼睁睁看着席引昼身轻若燕地在梁间来去自如,自己则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 趁席引昼进去的间隙,乔菱朝他的背影努努嘴,对着沈驰景挤眉弄眼,意思是:太子殿下还会武功? 沈驰景摊摊手,犹疑地点了点头:好像会一点? 书中并未对席引昼的武功作过多描写,因为相对于女主来说,他的那点武功根本不够喝一壶的。 原主自小根骨清奇,又早失怙恃,跟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兄长四处奔波,受尽冷眼,时不时的和人家斗殴打架,竟也练出了一身好功夫。后来入京后更受宁亦青睐,宁亦因此为她请了专门的武功师傅,使得她一时之间风头无二,京城几乎从未遇过敌手。 虽然这样的大女主文读起来的确很爽,但沈驰景也忍不住边看边吐槽:男主纯属是个工具人吧!作者不仅没有刻画他为什么对女主一见钟情,甚至也未曾说明他的学识怎样、武功几何。除了描写他长得好看,就是赞他用情颇深。敢情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在紧急关头把女主捞出来? 沈驰景正兀自乱想着,突然猛地被人从背后一拍,一时间还以为被人发现了,吓得几乎灵魂出窍,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别叫。” 她转身看见来人后,咽下了嘴里那句粗话,乖乖低头道:“殿下。” 席引昼独自一人爬了几个墙头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掀开夜行衣的面纱,抿掉额间的汗,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驰景,冷冷道:“沈斐隐,你当真不会武功?” 他终于生疑了:上一世沈驰景的武功惊才绝世,世上难逢敌手。如今怎么像是连轻功都失了一样,翻墙都不会? 沈驰景结巴道:“我……可能会、会一点?” 席引昼转身走向下一家,只留下一句话: “我带你走两户人家,剩下的户数我们平分,今夜便能查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席引昼:虽然我想要她进户部,但我不想和她共事;虽然我不想和她共事,但我其实是有点想和她讲话的。 顾济垆:……那我走? 第11章 太子他让我爬 刚找回脑子的沈驰景肠子都悔青了。 原主才刚来京城,同席引昼根本没有交集,他怎么可能知道原主有没有武功?都怪自己胆小如鼠,一心害怕露馅,这才慌里慌张地答错了话。这下好了,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真的要露馅了。 “爬。” 不远处,已经到达的席引昼指着下户人家的墙壁,简短有力道。 望着眼前高不可攀的白墙,沈驰景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抬头小声道:“殿下,属下……属下刚才……” 她猛地刹了车。 这里是封建王朝,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都拥有或者即将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喜怒不形于色,却能随时取人性命。如果承认自己方才的话是扯谎,那怎么想都约等于犯了欺君之罪。的确,原主可以无所畏惧地同太子攀扯高下,说东说西,可那都是建立在席引昼爱慕她的这个大前提上的啊! 很明显,照席引昼这厮的诸多表现来看,他不仅不爱我,还很反感我。 唉,这个穿书可真失败。 想到这里,沈驰景再犹豫不得,只能假装镇定地迎着席引昼的目光看过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抱拳礼:“殿下放心,属下这就上!” 她边往过蹭边给自己打气:沈驰景你有没有脑子?不会轻功还不会翻墙了吗?好歹也是爬树掏过鸟蛋、上房揭过瓦的女人,是个有一技之长的女人。 不要怂,上! 可是…… 望着前头光秃秃的墙壁,刚刚鼓起勇气的沈驰景瞬间泄了气。 心里想的一套一套的,到了墙根处还是束手无策。 那树和房起码都有个踩踏的地方,这墙有什么?有什么?有什么?嗯? 翻过墙那边的席引昼等了半分钟也没人跟上来,心头火气噌噌噌往上冒,却不敢隔着墙大声讲话,无奈只得又翻了回来,强忍着怒气,沉声道:“沈斐隐你听好,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 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罢了。”见沈驰景仍在那边踌躇比划着,的确不似装模做样的假把式,他轻出了口气,像是释然了什么,转身施展轻功又翻了进去。 若这一世她没有武功,也许就不会和兵部扯上任何瓜葛。 也好,也好。 或许是上苍眷顾他,不知在哪里拨动了命运的齿轮,让曾经的女战神不再具有一战之力,也让他不必再遭受国破家亡之痛。 “我……殿……”不知怎么的,眼睁睁看着席引昼的衣袖消失在墙头那头,沈驰景蓦然着了急。她踮起脚尖伸手去够也没摸到一块衣角,急得一跳脚,却不料“腾”地向上一窜! ???我飞了? 看着脚下的虚空,沈驰景懵了:这哪跟哪啊? 还没走远的席引昼听到动静,猛得回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他顾不得多想,拼命朝上面挂着的沈驰景招手,压低嗓子吼道:“快下来!还嫌自己不够明显吗?” 下下下下下……怎么下来啊! 沈驰景眼睛一闭,脑海里回忆方才席引昼落地的样子。 对,一步一步迈下来,踏在虚空中。踏,踏,再踏…… “哐叽!” 漂亮,完美落地! 沈驰景兴奋地睁圆了眼,小心翼翼迈到席引昼面前,刚想张口求表扬就老老实实闭了嘴。 隔着乌漆麻黑的面纱她都感受到了面前这人沉重的低气压和光速垮下去的脸。 不是,这位大哥,您到底是想我有武功,还是不想我有武功?到底咋个做法您才能满意嘞? 望着席引昼远去的背景,沈驰景边颠颠地跟上去,边默默在心里做了决定: 以后在没人的地方,就叫他席大爷了。 ------------ 等天色将亮之时,他们总算将所有要查的人家都走窜结束了,沈驰景也总算明白席引昼为何想要她一起帮忙了。 顾济垆要席引昼分别抽取不同地段、不同街区的相同户数人家,而这些人家四散分布在整个京城的不同位置,如果光靠一个人翻墙入室,就得不停的来回跑。若有人能帮上忙,几人分别去往不同的角落,自然会事半功倍。 沈驰景不禁在心里赞叹:顾大人够先进的啊!这不就是抽样调查吗? 文化人,文化人。 “斐隐兄,顾大人此项调查明明需要更多会轻功的人,他为什么偏偏选了我们两个半吊子?”很显然,乔菱也想到了这里,很快她想到了什么,改口道:“不不不,这里只有我一个是个半吊子。话说斐隐兄是在哪里学的轻功啊?好生厉害!” “……”沈驰景心道我也很想知道。细想来,大概是原主的武功底子非常优越,以至于即使被换了灵魂后依然有着非同寻常的功夫。 沈驰景不假思索地忽略掉了第二个问题,直截了当地答道:“当然是因为我们初入仕途,底子干净啊。” 乔菱不解:“调查黑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苦瞒着别人?” “或许……”沈驰景偷偷看了一眼走在很前面的席引昼,小声道:“或许顾大人今日做的事情,瞒下了朝堂所有人。” 乔菱越发奇了:“此话怎讲?” “我随便讲讲,你随便听听,可别当了真。”沈驰景继续捂着嘴低声道:“你想想,这些黑户一旦被查出,将时怎样的下场?” 乔菱道:“重则以罪论处,轻则补齐税款。” “是了。”沈驰景喃喃道:“就算陛下仁慈,不追究他们逃税的罪名,也不需要他们补之前的税款,可朝堂诸君定言之凿凿,要求他们交纳日后的税款。他们日子本就困顿,想必今后会更加难过。” 乔菱恍然大悟:“所以大人仁德心肠,想助他们欺上瞒下?” “胡说什么呢?”沈驰景头疼地制止乔菱的胡说八道:“大人身为朝堂命官,不会如此罔顾朝廷的利益。他要我们前来调查,又是抽取几家进行大概的估计,或许只是为了约莫一个近似准确的数字,看看事情的严重程度,再行商议。只是如今乱象不仅搅乱了户籍,也渐渐让国家的其他法令受到影响。顾大人视法令制度为首,一定无法容忍其一手建立的规制被人毁坏至此。一旦到了必要关头,不得不拨乱反正之时,想必大人不会手软。” 关于人头税的事情的确是她自己猜的,因为原主之前在兵部,书中也并未对户部的事情着墨太多。但至于她为什么能笃定那位顾大人为什么不会手软…… 当然是因为她知道后面的剧情了!这怎么好跟乔菱解释嘛。 帝王的爱恨总是变得很快。这些年来,席鸿道已经有大肆充盈后宫的迹象,并在一两年后宠幸了不少女子,宫中也在那几年多了不少孩子。到了宣朔二十三年,他甚至动了改立太子的念头。 而这位即将取代席引昼位置的幼子,好巧不巧,正出自与顾家交之甚深的周家。而那位生了龙子的周家女,甚至同顾济垆一起长大,情同兄妹。 顾济垆全不顾及半分情面,为了保住席引昼的太子之位,他不惜亲自下场,施以诸多暗里手段,最终彻底搞垮了周家,也令周家女失去盛宠,被废冷宫,幽闭终身。 这位顾大人,看着好相与的很,实则雷霆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青梅竹马的友人尚且如此绝情,又怎会为了区区黑户的死活而罔顾自身职责?不过沈驰景倒是不担心自己是否会被顾济垆怎么样,只要她不与太子党争沾上关系,想必他也没兴趣对自己动手。 听了她这一番看似正确的分析,乔菱更是满眼倾慕,不停缠着沈驰景吹彩虹屁:“斐隐兄不愧是当世状元啊,斐隐兄想得可真够长远啊,斐……”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她怯怯地住了口。 前面走着的席引昼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脚步,正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她们。 他眉宇浓深,目光如炬,身形修长合度,许是因为久居深宫的原因,肤色也白皙的紧,站在那里本该是副活脱脱的美人像,却冷沉的叫人不敢多看。 那冷冰冰的气场配上他这副冰冷的尊容,即使沈驰景再确定自己讲话的声音非常小,也不由怀疑刚才那段话是不是被他听了去。 “前面就是琳宇街了,再走几步就到二位的客栈了。”许是感觉到了现场欢脱氛围戛然而止,席引昼勉强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欲转身而去:“在下告辞。” 在这个当口,谁都没注意到,一向活蹦乱跳的沈驰景竟诡异地呆滞了几秒钟。 忽然,她十分突兀地动手抓住了席引昼飞起的衣摆,脱口而出: “等等!” 已转了半个身子过去的席引昼缓缓地回了个头,脸上挂了个好大的问号: “?” “殿下……” 沈驰景鼓起一个无奈又谄媚的笑容,抬手指了指前方的琳宇街,努力忍住内心的惶恐,却忍不住声音的轻颤。 “能不能赏个脸,我们一起……” “去吃个早饭?” -------------------- 作者有话要说: 席大爷:在线等:暗恋对象邀请我吃早饭了,我该不该去?(羞涩脸) 第12章 太子他不会吃生煎 天色初亮,天光自万千云雾间泄出,霎那间铺漫开来,渐渐涂满整座京城,像是层金光剔透的罩子,能将所有灰尘乌埃都隔绝在外面。 仅仅沉寂了半个晚上的琳宇街头又陆陆续续摆上了摊子,起早贪黑的摊贩们甩着围巾,合着晨鼓的清响,朝气十足地开始了一天的叫卖。 生煎铺中,系着头巾的小贩四处走动,时不时地掀动观察着大大小小的蒸笼,面上透着喜色的红光,一副精神抖擞的欢快模样—— 原因无他,只是今晨的第一波客人,毫不犹豫地跨进了他家的店。 做生意的都喜欢图个吉利。这两个人都是大富大贵的面相,想来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大早上的来这里赏光,还选中了我家小店,必然能帮我们博个好彩头。 小贩边美滋滋地想着,边将不小心烫到的手指捂到耳朵上去,顺便兴致勃勃地回过头来询问道:“两位爷,可有中意的小食?” “……”席引昼僵硬地点了点桌子,像扭了脖子一样动了动下巴:“你问她。” “那就……”沈驰景艰难地把手伸进腰封里掂了掂钱袋,约莫了下价格,遂爽快地向小贩道:“将你们家那三样招牌生煎,一样来一份!” “好嘞,客观您稍等!” 小贩喜笑颜开,转身去忙了。 没了小贩在旁边吵吵,沈驰景顿时觉得时间又难过了许多。 说来这事也巧。就在席引昼说出告辞的前一秒,系统对她发出紧急警告,告诉她若再不抓紧时间赢得席引昼的心,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就在她盛情邀约后,乔菱忽然称顾大人那边还给自己安排了事情,说是下次再聚。 这都能理解。 关键是…… 席引昼他居然同意了?他怎么就同意了! 她本也是打算试一试,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听说乔菱有事要走之后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虽然系统给的时间很紧,但也不差这一天,可若要她和这位冷面阎王单独坐在店里吃早饭…… 那场面,想想就饱了。 果然与想象中相差无二。 沈驰景偷瞄了眼对面坐得端端正正、一言不发的太子殿下,觉得作为早饭事件发起人的自己还是有义务打破当下的尴尬局面。 “又香又嫩的生煎包子来咯!” 正当她发愁如何开口时,那小贩及时地端了满满一笼屉生煎跑了过来,笑容满面道:“您慢吃!” 太好了。 沈驰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立刻在脸上堆满了笑容,拾起自己那双还没用过的筷子,殷勤地从笼中揪了个生煎出来,小心翼翼地夹到席引昼的盘子里,热情介绍道:“公子您尝尝!特别好吃!” 见席引昼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她又颠颠地跑到小贩摊前讨了壶茶水来,轻手轻脚地倒在杯中,递到席引昼身前,笑得眯了眼睛:“他家茶也特别好喝!您要是嫌腻就喝上一口,不够我再去给您拿!” 席引昼还是没动。 …… 忍,我忍。 跑腿小妹沈驰景压住骂人的冲动,继续笑容满面道:“公子,是凳子不舒服吗?要不让臣……小女来帮您瞧瞧……” 她忽然停住了喋喋不休的唠叨。 只见沉默了许久的席引昼终于抬起头来,指着盘中那一团软趴趴的东西,少见地露出了困惑的眼神。 “这个……” “到底要怎么吃?” --------- 沈驰景是真没想到席引昼没吃过生煎。 也真没想到他这半天不说话不是因为高冷,而是在心里琢磨如何下嘴。 不过也是。这家店的生煎汤汁饱满,一副一碰即破的脆弱模样,怪不得席引昼无从下嘴。 “你得把盘子端起来。”沈驰景煞有介事地指挥着,见席引昼照做了才继续道:“然后把嘴凑过去,轻轻咬一个小口。” “记住啊,只能咬一个小口,不要太大,慢慢吸……” “哎呦!” 沈驰景惊呼一声。 对面的席引昼一脸痛色,匆忙放下了手中的盘子。 沈驰景立马从座位上起身,手忙脚乱地掰过席引昼的头,焦急道:“吐吐吐,快吐出来!会烧伤喉咙的!” 席引昼似是被她的动作震住了。 两秒钟后,他难得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看着沈驰景的脸认真道: “说……说晚了。” …… 沈驰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将那双大逆不道的手拿离当今太子的脸孔,哆哆嗦嗦地拿起一杯晾凉的茶水,递给席引昼:“公子快喝一口罢。” “下次可要慢些吃了,否则一旦真的烫伤,这几日吃饭可是很遭罪的。”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听话不唬人的席引昼,忍不住多唠叨了两句。 席引昼“嗯嗯”答应着,小口小口地嘬起了茶,直等到沈驰景告诉他可以了,才端起碗来,小心用筷子挑起柔薄的软皮来,轻轻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 沈驰景看得入了迷。 她有些明白原主后来为什么不忍心杀掉席引昼了。 他这个样子实在是—— 太招人疼了。 一个向来不苟言笑的人突然见到了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便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坐在原地,安安静静的,不提问题也不做评价,人家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尤其是被烫的那下。他锐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困惑又迷茫,软软的睫毛趴在水亮的眼睛上,就那样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你,实在是…… 沈驰景咽了咽口水,甚至没忍住舔了下嘴唇。 席引昼刚结束了第三个生煎,正兴致勃勃地提起第四个时,余光不小心瞟到了沈驰景方才的动作,愣怔了一下。 她还一个都没吃呢,为什么要咽口水? 难道是有些怕我? “快吃啊。” 席引昼吃得不好意思了,又见沈驰景盯着自己咽口水,只当是她想吃又不敢吃,只好停下动作来招呼她:“快吃,我一人可吃不完。” “啊?”沈驰景如梦初醒,连声应道:“好好好,这就吃,这就吃!” 她赶忙驱逐了脑子里那团乱七八糟的想法,去专心吃饭了。 一刻钟后。 看着眼前消灭一空的笼屉和盘中的残羹剩渣,席引昼露出了今天第二次不好意思的笑容:“你……饱了吗?再来一笼吧,我、我请客。” 沈驰景:“……” 为了努力讨好这位爷,同时显得自己没那么小气,她今天点的可是三人份的餐食!没想到席引昼那厮吃起东西来犹如饿死鬼投胎,不仅吃完了自己的两份,还不知不觉地吃掉了沈驰景的半份! “没事的,小女胃口小,吃不了太多。” 她努力挤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公子您久居内院,未晓民市之华。恰好小女对此颇有研究,能找到很多犄角旮旯的小食。您什么时候想吃了就来找我,包您满意!” 听到这里,席引昼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见此情形,沈驰景知趣地闭上了嘴。 少顷,席引昼回身抽开身后的凳子,缓缓站起身来,从衣袖中揣了个小袋子出来立在桌头,脸上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冷漠,沉声道:“不用了,多谢。” 还没等沈驰景反应过来,席引昼已经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这座小店中,惟有桌上那个沉甸甸的钱袋还能证明,他曾来过这里 。 ------- “什么?竟然跟丢了?” 正堂中,收到消息的徐壑勃然大怒,对着前来传信的人大发雷霆:“顾初最近几日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密谋些什么,我才叫你们去盯梢的。你们倒好,不过一夜而已,便跟丢了?” 台下的人跪得哆哆嗦嗦:“兄弟们守了一天了,实在有些乏了,谁知道顾初竟大半夜的派人出去,还、还是穿了夜行衣出去的。兄弟们眼花缭乱的,还以为、以为是盗贼!等反应过来,那几人身形又其快,就、就……” 他抖得跟筛子似的,脸上还挂了道碎瓷片剐过的擦伤。 “罢了。”徐壑冷静下来,叫婢女将地上的瓷杯碎打理干净,又恢复了一贯的慈和:“顾初一向狡猾,怨不得你们。接下来再盯上几天,不论有没有发现,都重重有赏。” “谢相国、谢相国!” 那人哪里再敢对喜怒无常的徐壑多说一句,忙磕头叩首,捣蒜一般行完礼后,屁滚尿流地跑了。 ------ 席引昼逃也似的跑回了易安宫。 他本不该答应这顿早饭的。可沈驰景提议的那一刻,他竟没来由的心动了。 或许是因为太想念儿时在青州的味道,所以对这条从未去过的小吃街产生了好奇,便鬼使神差地应了下去;又或许是因为这个从未尝试过的食物实在是太抓胃了,才让他沉溺其中,一时忘却了前尘往事。 席引昼恼火地抓了抓耷在自个儿面前的床帘,再一次进行了自我安慰。 不就吃个饭吗?不就听了下安排吗?这有什么的,大不了她再提议时,一口回绝了不就完了? 没什么没什么,一次而已,决定不了什么。 但是…… 关于沈驰景的提议,席引昼委实苦恼了很久——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试试沈驰景说的小吃啊! 席引昼负气丢开了手中揉成一团的帘子,泄气般‘咚’得一声倒在了床上。 丢死人了。 真的丢死人了。 ---------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本来说好是你请殿下吃早饭的,反倒得了他这么大一包钱币?” 客栈里,乔菱围着这个做工精致的钱包来回走动,啧啧惊叹。 “是啊。”沈驰景把桌子拍的‘啪啪’响,对临阵脱逃的乔菱表达了深刻的谴责:“你不是说大人寻你有事吗?” 乔菱摊开手,笑容意味深长:“我这不是……给你们留些私人空间嘛。” “……”沈驰景无力地拿起了捶桌的手,捡了颗瓜子就砸了过去:“你都不知道没有你的时候,我们两个有多尴尬!” “嗯……”乔菱偏过头去躲过了这一击,认真地想了想,遂一字一句地答道:“我在的时候,包子你和殿下也挺尴尬的。” …… 这种大实话就不用特地说出来了好吗! 想想自己的小命,再想想忽冷忽热的席引昼,沈驰景就算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鼓起勇气,提前为下一次的见面做好充足的准备。 比如…… 沈驰景脑中一闪而过那位爷囫囵吞生煎的模样,霎那间灵光骤现! 老话说的好—— 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 作者有话要说: 席引昼(颠颠手中鼓囊囊的钱袋):大哥不会说话,但大哥有钱。 第13章 爱好摸头的顾老师 京城顾府中,安静了半宿的待客厅中再次迎来了这里的常客—— 席引昼。 顾济垆将他迎来,两人随后走到厅中。顾济垆一手算盘拨的飞快,席引昼则侍在一边执笔计数。没过多久,两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四目低垂,双唇紧闭,气氛一时间凝固到了极点。 半晌,顾济垆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的局面:“陛下这许多年的放纵,果然加剧了户籍与实际的不相符。若是直接将人头税取消掉也就算了,可偏偏还留在这里做个假把式。这下好了,黑户现象愈演愈烈,就连家境富裕的商贾都不愿上报真实户数,甚至以偷税逃税为荣。长此以往,朝廷威信不存,莫说是税收这一条,其他朝廷法令又将被置于何地?” 席引昼长叹一口气,道:“父皇出自民间,深谙百姓疾苦,战乱初平时更是民不聊生。国体初建,他闻此乱象心生恻隐,曾一度想废除人头税,却被诸多大臣阻拦。彼时他尚未固稳政权,一人难敌整朝,实属无奈,只得使了这么个缓兵之计。” 所谓缓兵之计,此二人都心知肚明——席鸿道心力交瘁,只得答应暂且不废止人头税,但仍极力秉持自己的观念,要求在建国初期时,若百姓的确无法缴纳此税,各地政府不得强求。后来,此项条款便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一直奉行到今天。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令是这么下了,地方却不一定会这么执行。地方官员接到命令后,反而暗戳戳将百姓逼的更紧了。原因很简单,究竟贫困到何种地步才算“无法缴纳”本就是个无法考量的数据,如何把握这个限度更是一方难题。有些百姓是真的交不起,有些却只是不想交,孰真孰假,若家家都去严查,势必浪费大量人力物力。 地方官拿着一份死工资,何苦要干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索性继续执行交纳税款的政策,要求挨家挨户都上交。末了要充给国库时,官员们又转念一想,若将收到的税款尽数上交国家,反而显得自己没有听从宣朔帝下达的指令,干脆只上交一部分,剩下的统统揣进腰包。 以前催款是为公家,现在催款却能中饱私囊。人生在世,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可怜席鸿道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为百姓开辟的康庄大道,反而成了他们最严酷的催命符。 各地百姓怨声载道,干脆瞒了新生儿的存在,宁愿自家心肝宝贝成为黑户也不愿多交这一份钱。地方官已从现有人丁中拿足了好处,心知若逼得太紧势必造成不堪后果,因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终酿成如今苦果。 席鸿道建国□□后,不是没想过制住此间乱象。可等自己腾出手来,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只能借科举这个机会,大肆招募新的官员,试图渐渐瓦解这批老官员的权力,后又秘密下令给顾济垆,要他设法解决此事。 “苍天啊!” 顾济垆一个头胀成了两个大,声泪俱下地控诉道:“十年都没解决的问题,要我解决?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力呦喂!” “既要护住百姓,又想守住法度。” 沉默了少顷的席引昼突然开了口,缓缓道:“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废除人头税。” “滋生人丁本就是日后的劳力保证,可人头税的存在恰恰限制了人丁繁荣。它最初的设立是为弥补前朝战争的军费支出,却因为它征税效率奇高而被那群刻板古怪的老臣们保留至今。如今国本安定,正是需要劳力建设之时;国库没有亏空,国家尚无战争压力,也不需要太多税收支撑。此刻废除人头税,正是时候。” 顾济垆托着沮丧的脑壳,无力道:“这法子我也想过。可你别忘了,你口中那些‘刻板古怪’的老家伙们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地方许多官员更是从其中昧了不少好处。如今看来,现在的阻力可是比建国时更大,你要陛下如何力排众议?” 席引昼“砰”地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看向顾济垆:“老师定知,当年父皇为何没有坚持?” “自然是因为前朝阻力太大,陛下又尚未站稳脚跟,加之当时国家困顿,连官员的俸禄都发的很少,的确需要这笔税收支撑。”说到这里,顾济垆骤然停住,喃喃重复了一遍:“官员的俸禄……” 顾济垆心头一动,脱口而出: “俸禄!” 席引昼点点头:“学生以为,当日诸臣阻拦人头税废止之令,其根源就在于此。” “人心欲求,随境而动。当无法忍受前朝□□而揭竿起义时,他们心里所想不过能吃个饱饭;当遭致围困、不得不以一挡百时,连死里逃生都算奢求;而等为将为相、成王成候之时,心境已变,欲望倍增。人人都觉得自己有开邦立国之能,凭什么要忍受那点可怜的俸禄?” “是人就会有私心,这本无错。更何况开国老臣们苦战多年,好不容易挨到大厦已成,却依旧得过清贫的日子,谁能甘心?对他们来讲,前朝制度完善,父皇只要按照老套子走下去,不日便能发得起举朝俸禄,却万万想不到父皇其人执拗无比,偏要违逆他们的心意,怎能不反对?” 人心为私,人之性也。任何违逆人性做出的决定,都会被它所反噬。 顾济垆很快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 “以高俸,养廉官?” 席引昼道:“正是。” “拢黎,老师知你聪慧善辨,这些事情分析的也确有道理。”顾济垆欲言又止,满腔肺腑之语最终化为一句箴言:“可钱呢?从哪里弄钱?” “国库没有亏空不假,可它到底不算充裕。更何况,北边的颉国虎视眈眈,始终是我朝心腹大患。倘若一下把国库掏了个底空,一旦这仗打起来,我们用什么来保家卫国?”顾济垆习惯性地抬手薅了薅席引昼的头,笑眯眯地瞧着他:“我们现在有两条路。一,沿着现在的思路走,接着寻觅生财之道;二,直接弃掉该方案,另想。” 听到此处,席引昼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一下失了神采。 他垂了头坐在那里,话也不讲,只任顾济垆一下一下揉着自己的脑袋。 说来也怪,顾济垆这厮自打见了小席引昼开始,就改不了爱揉人家头的毛病。 席引昼开心,他摸人家头,说是与他分享开心;席引昼难过,他也摸人家头,说是替他排解难过。 可拉倒吧,你就是看见人家脑袋软乎乎地好挼! 席引昼上一世抗议过,但是抗议无效。他当日正烦躁不已,当即没忍住脾气,一掌掀了桌子,扬长而去。自那以后,顾济垆便收敛了许多,也与他生分了许多。但这次任性行事,却成了席引昼的终身遗憾。 此事发生后不过两个月,顾济垆心力交瘁,突发急病,于宣朔二十六年溘然长逝。 师徒之间那没解开的心结,彻底被打成了死结。解无可解,念无可念。 是而顾济垆再将掌心覆在他发上时,席引昼才真正感受到了这场重生是真实的—— 那是自老师去世多年后,他再不曾得到的温暖。 “别沮丧啦,小拢黎!”顾济垆许是发现自己这老半天的摸头并没有起到排解难过的功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又开始了嘴上的功夫:“你还小,有些事情考虑不周到很正常。老师都这么大岁数了,不也被难倒了吗?” 席引昼头垂得更厉害了。 他哪里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本身难过。他是担心因为自己的无能,会让老师再一次早逝。 上一世,人头税一直没有被废除,再加上其余种种原因,官场污腐之气日重。有的官员贪心愈大,更有甚者在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竟背地里通敌卖国,最终来招了颉国的虎狼之师,启朝兵士节节败退,一时间无人能挡。 宣朔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通敌之人,并大开国库招兵买马。可国家被那些蛀虫啃得七零八落,关键时候根本掏不出足够的钱来;百姓也因不合理的税收制度而对新朝感到失望,除了现有的士兵,根本没几个人愿意站出来保家卫国。 作为户部尚书,顾济垆那些日子忙的焦头烂额,没日没夜地看账本、查国库,却怎么也再找不到多余的银子。他身心俱疲,最终在连续操劳了几个日夜后突发疾病,怆然离世。 倘若早一点废止人头税,提高官员俸禄,严监贪腐现象,国本便不会垮,民心也不会散,老师…… 或许也不会走。 所以,当席引昼发现自己重生后,第一时间便去找了宣朔帝商讨人头税之事,好在宣朔帝本就对此税厌恶至极,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秘密下令给户部。当然,这也在席引昼的意料之内。 除了户部,他谁都不信。毕竟上一世直到他死,都不知道那个引狼入室的叛徒究竟是谁。因此,要紧事还是握在自己人手中比较放心。也是因为如此,除了宣朔帝、顾济垆和他,席引昼并未向任何人提起彻查黑户的事情。 怪就怪在这里。 顾济垆入仕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如何敢全身心信任这两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她们两家世再清白,终究还是外人,老师怎么就敢放心地把事情和盘托出? 除非…… 席引昼猛地抬起了头,目光骤变,毫不掩饰地看向顾济垆。 除非老师手中有沈驰景二人的把柄! 第14章 我哥被人挟持了 “怎……怎么了?” 顾济垆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抖,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 席引昼眼神凛然,一改方才的颓靡不振,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咄咄逼人的调子:“老师,您跟学生说实话。” “您把她们的家人如何了?” 听到此处,顾济垆顿了顿,扑得笑出声来:“你说那两个丫头啊?” “你可是冤枉老师了。“他一副无辜的模样,眨眨眼道:“那个姓乔的小丫头,她父亲是乌郡太守,在她入仕后曾秘密来我府中作访,以乌郡户籍实况为交换,请我多多关照他的宝贝女儿。” 席引昼毫不关心,步步紧逼:“那个姓沈的呢?” “沈、沈斐隐?”顾济垆从没见过席引昼这副凶恶的样子,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却还强撑着维护自己为人师表的气场:“席拢黎你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阵子就没出过京,能怎么样她的家人?” 席引昼见老师如此模样,才觉出自己的失态,忙往后退了退,躬身道:“学生冒犯了。” 顾济垆刚喘了口气,冷不丁又听得席引昼拔高了八度的声音:“那老师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们?” 顾济垆今日被这小兔崽子怼得莫名其妙,心头火起,直瞪瞪开炮回轰过去:“你不也带着她们去了吗?既然觉得不妥,为什么当时不说?” 席引昼哑口无言:“……” 是啊! 当时为什么不说? 是从内心深处就觉得……沈驰景不会说吗? 被老师这么一责,席引昼才恍恍惚惚觉出不对。 他垂头默了良久,末了冲顾济垆行了拜礼,三步并作一步走出了顾府。 沈驰景上辈子杀伐决断,心细如发,从不手软。自己到底是哪来的自信,以为她会死守户部这档子秘事? 天真。 太天真了。 --------- 顾济垆呆立了片刻,等席引昼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远方后,复才跌坐于塌上。 他一向好脾气,做了席引昼这许多年的老师,冲他说重话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方才一时反常,左不过是因为—— 被人戳破了心事。 他确是拿住了沈驰景的把柄。她的嫡亲哥哥——沈致。 刚开始,他不过是因着心善,凑巧救了这流浪汉一命,又带他回府修养。本打算等这人稍好些便送他回家,谁曾想这流浪汉竟是个疯的,一问他家住哪,口口声声都只念叨着一个名字。 阿隐。 彼时,顾济垆刚从席引昼处听得了沈斐隐的名号,又听得这声“阿隐”与之有几分相似,便随口唤了声沈斐隐的全名,谁知这流浪汉突然像疯了一样,蹿起身来便揪住他的衣领,要他将阿隐还给他。 顾济垆陡然生疑,立刻派人下去调查沈驰景的生平。 很快,探子来报。 此人是她兄长。他二人父母早逝,是沈致一手带大了沈驰景,二人关系极为亲厚。 是亲哥啊。 顾济垆长出了一口气。 他原以为是沈驰景此人贪图富贵,抛弃结发夫君独自入京,打算查清事实之后给席引昼一个忠告。既然是亲兄妹,那便没事了,直接通知沈驰景来领人即可。 可随后,沈致模模糊糊的一句话将他刚打消的疑虑又拉了回来。 “阿隐……杀……害……有人……害……” 正欲离开的顾济垆一个急刹车,倒吸一口凉气。 沈驰景杀人了? 他当机立断截下了去通知沈驰景的人,决定把沈致留下细细盘问。 那天,正是顾济垆与宁承世约定一同面试沈驰景的日子。为了方便调查,又因着席引昼央求,他需要将沈驰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之所以瞒着宁承世,也是因为此事尚未成定论,倘若沈驰景没杀人,自己这样做岂不是毁了她的名声? 翌日安排事务时,他思忖再三,还是将沈乔二人指派给席引昼做抽调事宜。 乔菱那边自不必多说,其父身为地方官,与京官结交这事可大可小,只看顾济垆愿不愿意闹大。乔父为了女儿,能亲手将把柄送到顾济垆手上,自然会将利弊告知乔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乔菱不会不清楚。 至于沈驰景…… 借此机会,观其言行、探其举止,以便早日探查此人真实家底、武功好坏、人品高低,为查清沈致口中的“杀人”真相作铺垫。若她真是杀人凶手,那横竖也算半个死人了,就算公堂之上一口咬出黑户之事,多数人也只会觉得她是死到临头口出胡言;即便她不是,彼时总也会念着在顾府的亲生兄长,不敢乱来。 我辛辛苦苦为这席拢黎查清他心上人的案底,反倒落了不是了! “这个小兔崽子,反了天了!” 顾济垆气得捶床,抓起块点心赌气般大嚼起来,恼怒地想道。 还好自己犹豫了下,没告诉他实情。现下就只是猜测,一向听劝的席引昼居然都敢冲自己大声说话。要是真知道了沈致的去向,以他对沈驰景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感情,早就掀了顾府,巴巴地把人给那沈状元送过去了! 顾济垆愤愤地招呼小厨房多做了几道菜,一个人坐在房内大快朵颐,直到撑得起不来身方才罢休。 “这得算工伤。” 半夜撑得睡不着的顾大尚书哀怨地盯着天花板看,干脆起身拿出算盘,盘算着第二天到底该找那臭小子的爹讨要多少工伤费和精神损失费。 ------------- “阿嚏!” 听到外头的喷嚏声,江泉清眼疾手快抱了件大氅冲了出来,给坐在风口处的席引昼披上,恨铁不成钢:“兄长!从老师那回来您就一直不说话,入夜了也不知道盖件衣服,到底是在跟谁过不去啊!” 席引昼裹紧大氅,抽抽鼻子,突然笑了:“阿清长大了,会关心人了。” “那是!”江泉清一向十分受用太子哥哥的夸赞,垮了几个时辰的脸立刻转笑,忙不迭地去吩咐伙房备些小食来。 见江泉清走远,席引昼的笑容渐渐敛了起来, 上一世,沈驰景黑化最大的导火索就是沈致的死。青州偏仄寡人,沈致若留在那里倒也安全,如果真有人不知死活地将沈致挟到了京城,到时候四方势力暗潮涌动,万一把他磕碰出个好歹,岂不是又激化了沈驰景与朝堂的矛盾? 倘若沈致真在老师府上,一旦出事—— 后果不堪设想。 席引昼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行,今天必须去弄清楚! ---------- “阿菱啊,东西收好了吗?” 沈驰景百无聊赖地坐在桌上,两条腿十分没规矩地垂在桌腿旁,第三次发出了真诚的提问。 宫里派人出来,说是给新科进士们住的房屋已经修缮完成,请各位京城无房的进士早日入住。乔菱一听还有这种好事,二话不说,一溜烟钻进房间里开始收拾东西。 出去溜达的沈驰景回屋听说后,也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收东西大军中。 然而…… 沈驰景晃得腿都酸了,又换了个姿势,平躺在桌上,喃喃道:“这孩子是把家都搬来了吗……” 据乔菱所说,她母亲担心她不适应京中水土,派人整了个大马车,几乎将她闺房中的东西一搬而空,满满当当地送来了京城。 “我敢保证,你再多收拾一会儿,就要多交一天的房钱了。”沈驰景指指房间内的钟表,认真道:“只差一刻,就到午时了。” “马上马上!”乔菱灰头土脸地从床底爬了出来,提出了最后一袋东西,连滚带爬地跑去脸盆前:“洗个脸就走!” 沈驰景长出一口气,跳下桌子,径直走到门前,觉着自己此刻该去楼下安抚一下等了一刻钟的马车夫。 “啊!” “唔!” 屋门前,沈驰景开门的手微微颤抖,看着眼前捂着额头的席引昼,惊魂未定: “太子殿下?” 我都还没想好要送你什么吃的,你怎么自己就跑来了? 门外,席引昼咽下怒气,面无表情道:“我遇到了你的兄长。” “他生病了。” “我兄长?”沈驰景脑子绕了三圈才转回来,想起自己的确该有个兄长。 可他现在不该在京中啊! 她隐约觉得不好。 虽然记得不清,但沈致的确是在入京后不久便死于非命了!而沈致死后原主心神俱裂,终于举起黑化大旗。但现在自己才刚入京城,沈致怎么可能去的这么早? 想到此处,不知怎得,沈驰景竟觉得遍体生寒。可无论她再怎么想,也始终记不起杀害沈致的真凶到底是谁。 有古怪。 见此情形,席引昼毫不客气地拽起沈驰景的袖子,转身就走:“我把他安置在郊外一间屋中,你需得跟我走一趟。” 沈驰景脑中一片混沌,被牵制着走了一米才想起回头冲乔菱大喊道:“阿菱!我那一包行李拜托你了!“ 听完对话的乔菱探出头来,拼命摆手,连声应道:“放心啦!照看你的家人要紧!” 是啊。 原是她占了人家的身体,的确有这个义务去照料她的家人。 沈驰景长吁了口气,揉揉自己的心口,在脑中信誓旦旦道: “放心吧。我会替你照看好你的家人的。” 第15章 透花糍 见到沈致的一瞬间,沈驰景活活打了个好大的踉跄。 面前的男子膀大腰圆,身上倒是干净整洁,却匍匐在地上到处乱摸,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自己若在大街上见到这么个人,一定以为他是个神经病。 沈家兄妹少失怙恃,两个半大孩子跌跌撞撞地长大,免不了会受别家小孩的欺负。沈致自己还是个小娃,却得一边做着苦力一边照顾勉强能走路的妹妹,时常照顾不周。彼时他营养又不好,瘦瘦小小的,哪里打得过那些白白胖胖的熊孩子。 有一次,沈驰景刚刚睡醒,摇摇晃晃来到院中想寻个方便的地方,却被精力过剩的邻家小孩团团围住,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有娘生没娘养,嫌弃她身上脏污,对她推推搡搡。等沈致回来时,只看见沈驰景坐在地上嚎得声嘶力竭,滚了一身泥土。沈致慌张地将妹妹抱回房中,想帮她换一身干净衣服,没料轻轻一碰,这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沈致疑虑陡生。他放缓动作,轻轻解开沈驰景的小衣服。那一刻,他将拳头攥得嘎吱作响,恨不能把心中的怒火全数释放,剿灭了那群不知死活的王八蛋。 他捧在掌心里的妹妹身上俱是淤青,严重的地方甚至擦破了皮肉,渗出血来。她哭得嗓子沙哑,鼻涕眼泪一把流,眼神里满满都是恐惧。 他妈的。 沈致卷起袖子,抄起家伙便出门找人。可他双拳哪抵四手?结果很显然,他自己也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自那时沈致便一直在想法子—— 想一个能护住妹妹的法子。 直到有一天,他上工时听说有人摔到了山沟里,被人救出来后,不知吃了什么药,治疗没过半个月便长了二十斤肉,原本黑瘦的小伙子立时添了些红润光泽。 沈致动心了。 照自己如今又矮又瘦的样子,要过多久才能保护妹妹? 他多方打听求助,终于问到了那药的名字。好在它价格不贵,沈致便花钱买了几盒,日日吃上几颗。 半月后,他的确长了好些肉,变得壮实了不少。可随之而来的,是智力的受损。自那以后,他学什么都比人家慢,做活也只能干些脏活累活,此生与科考再无缘分。 在旁人眼中,这叫傻子。 他父母去的早,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告诉他,药是不能胡吃的。 望着眼前的沈致,沈驰景心中百味交杂。 他合该做个正常人过此一生的啊…… 看着沈驰景一脸悲怆惊讶的模样,席引昼嘴唇翕动了数下,还是张口说出了实情:“他被人下药了。” 沈驰景并不惊讶。 沈致变成这副模样,不就是因为小时候吃错了药吗? 席引昼接着道:“你不用太担心。医生说,这药刚下没几天,他可以帮我们排掉部分毒……” 什么?! 沈驰景陡然抬首:“没几天???” 那便不是沈致自己服用的那副药了。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沈致,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 沈致当年的药只是让他变得智力受损,可当年为了二人的生计还能四处找活干。如果他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会有东家愿意要他?他现在完完全全像是神经错乱,是个疯子了。 沈致是个傻子,威胁不到任何人,那这次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自己刚刚入朝,还没来得及得罪什么人呢,祸事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沈驰景欲哭无泪。 席引昼在袖中揣着手,脑中百转千回,左右为难。 他偷偷潜入顾府中劫走了沈致,至今尚未与老师见上一面,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急忙忙喊了医生来医治沈致,却得到了他中毒的消息,只得唤沈驰景来查看。他笃信顾济垆的人品,相信这毒不是他下的,可沈致却的的确确是从他府上劫出来的,如今成了这副模样,难保沈驰景不会怀恨在心。 不能告诉她真相。 “阿隐……阿隐!”突然,沈致看见了踟蹰不前的沈驰景,回身扑了上去:“唔……是阿兄!阿兄来了,小隐别怕……别怕……” 本来下意识躲开的沈驰景生生刹住了脚步。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气息—— 烟草味。 她清清楚楚记得作者有在作话中提过自己有个抽烟成瘾的父亲,因此她对烟草十分厌恶,绝不会在自己的文中出现任何与烟有关的物件。 沈驰景心头一紧:难不成……沈致也是穿书者? 又或者,是除了自己和徐舟横以外,还有第三个来自书外世界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接触过沈致。 或者说,是他劫走了沈致。 刚才还疯疯癫癫的沈致在拥到沈驰景的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牵着沈驰景来到这屋子中仅有的一张床铺上,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袱,翻出块圆润的糕点。他没用手碰那吃食,只用两根指头捏着外头的包装物,巴巴地递到沈驰景眼前:“阿隐,这是……是哥从沁珍坊买来的透花糍,你一向最喜欢吃这些糕点了。快、快尝尝!” 沈驰景哪有心思吃东西。 为了安抚沈致,她只好先接过那点心,再细声细语询问道:“阿兄,你怎么会突然来京城呢?” 沈致一顿,蓦地抱住沈驰景。这一抱不要紧,沈驰景吓了一跳,手上一松,那透花糍便毫无征兆地抖落到了地上。 见到糕点落地,沈致越发激动了,又开始前言不搭后语:“阿隐……杀、害……有人……杀……” …… 沈驰景大惊失色:“哥你说不清也不能乱说吧?谁杀人了?” 站在一旁的席引昼轻声道:“沈姑娘不必担心。只言片语,我们不会相信的。” 别人不清楚,席引昼一个活了两世的人还能不知道这兄妹二人的感情吗?别说沈驰景现下还是个不会杀人的小白兔,即使她真的杀人了,沈致就算是拼了命也会保守秘密,不会像如今这样挂在嘴边。 席引昼斟酌了下措辞:“下毒的人并不想要沈大哥的命。他所下之毒只会让他暂时精神错乱,只要接受几天治疗便会转好。可是……” 可是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不会单单是为了叫沈致吃些苦头吧?就算此人居心剖测,想要激化沈驰景与朝堂的矛盾,那杀了沈致岂不是更加方便?留他一命不是多此一举吗? “算了算了。”沈驰景脑子有些乱,扶额道:“小女谢过殿下。等小女这月的俸……工钱发下来,就将医药费还您。” 席引昼没拒绝,只道:“先让沈大哥在我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吧。” 沈驰景下意识想婉拒,还好脑子比嘴反应快,及时将没个把门儿的唇给封上了。 拒绝了席引昼的安排,自己还能将沈致放在哪呢?她一没钱二没房,住所都是官家给的,怎么可能会让沈致一个没有编制的人混进来。 贫穷使人折腰。 席引昼见沈驰景默认了,便妥善嘱咐了医生几句,留下了足够的银子,又给了沈驰景一把钥匙,匆忙离开了。 得去找老师问个清楚。 席引昼前脚出门不久后,沈驰景也离开了。 临走前,她捡起落了灰的透花糍和那张写了糕点店名字的包装纸,轻吹了几下后,装入了随身带着的行囊里。 ------------- 顾府门口。 两个把在门口的侍卫为难地向前一步,阻了席引昼的道:“殿下……我们老爷说了,他、他今日不舒服,不方便见客。” 席引昼面无表情:“老师当真是这么说的?” 说话的侍卫紧张的吞了下口水。 苍天啊,他哪有胆子重复他家老爷的原话? “席拢黎那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以后再也不许他踏进我家的门!”看见沈致丢了的一瞬间,顾济垆气得火冒三丈,仰天长啸:“再也不许!” 除了顾济垆自己和管家,只有席引昼一人能出入自如。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 对着席引昼冷若冰霜的脸,侍卫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要我说老爷下的这个命令毫无意义。太子殿下要是硬闯,我还能真的拿刀对着他不成? 下一秒,席引昼一手一个,冷漠地推开了两个侍卫,旁若无人地向前走:“一边凉快去。” 侍卫:“……” 再下几秒,到达顾济垆卧寝外的席引昼“咣叽”一声跪砸在了青石板上,又“哐当”一声磕了个头,言辞之恳切溢于言表: “老师,我错了!” “一边凉快去”的侍卫:“……” 变脸倒也不必这么快? 卧寝的门被一脚踹开,顾济垆飞奔出来,恨铁不成钢地拉起席引昼,低头检查他的膝盖,又踮脚查看他的额头,恨不得一个大巴掌呼死他:“把脑门磕坏怎么办?把膝盖砸坏怎么办?你当我家青石板是豆腐做的吗!滚进来擦药!” 席引昼听话地滚了进去,临了还冲刚才拦他的侍卫狡黠一笑,挑衅之味甚浓。 不是不让我进来吗?老子自己凭本事进来了! 侍卫:“……” 顾济垆将席引昼按坐在床榻上,拎过药箱摔在他面前:“自己涂。” 席引昼乖巧道:“不会。” “……”顾济垆强忍着怒火:“那我给你涂?” 席引昼继续乖巧道:“嗯。” …… 顾济垆彻底被激怒了:“……席拢黎!!!”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驰景:绑架我哥者,死。 第16章 有人跟踪我 “在呢老师!”席引昼闻言“啪”地站起身来,贴心地让顾济垆坐在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老师您坐这!这暖和!” 顾济垆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你到底想干嘛?” 席引昼嘴皮动的飞快:“学生知道老师是为了学生好,也知道老师不是劫持沈致来京城的人。老师一定是听到沈致那几个不连贯的词,然后觉得沈驰景有可能是个杀人犯。您又觉得我对她有好感,怕我遭了骗局,想帮我调查调查她……”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呢?”顾济垆白了他一眼:“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为什么还是劫走了那小子?” “这不是劫走之后才知道的嘛。”席引昼小声嘀咕了一句,看了眼顾济垆的脸色后立刻改口:“老师您有所不知,那沈致是被人下了药了,才被迫陷害了沈驰景。若学生不及时将他送去医治,他若有个好歹,老师岂不是要把过失揽在自己身上了?” “就你有嘴。” 看着席引昼头上的伤处,顾济垆忍了又忍,还是手贱的打开了药箱,取出药膏来,挤了一点在药签上,掰过臭小子的头没好气地往上涂:“人既然已经到你那去了,你爱查不查。反正万一……娶个杀人犯回家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操什么闲心。” “嘶……” 顾济垆盛怒之下下手没个轻重,席引昼痛得一哆嗦:“查查查,肯定查!老师您这黑手下的,真疼。” “该。磕头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呢?”看着席引昼不像是有事的样子,顾济垆傲娇地一转脸,下了逐客令:“走吧走吧,我要睡觉了。” 席引昼知道顾济垆这气八成是还没消透,知趣地收好了药箱,灰溜溜回府去了。 如顾济垆所说,他的确得去查案子。不过不是查沈驰景是不是杀人凶手,而是查出给沈致下药之人。 那个不安好心的人。 ---------- “滚出来!” “这会儿你开始装死了?给我出来!” “行,有种,你有种。” 刚到门口准备敲门的乔菱只听到了这一句“你有种”,慌慌张张地推门进去,看着沈驰景沧桑的背影结结巴巴道:“种?谁的种?什么种?” 沈驰景披头散发回头看她:“啊?” 乔菱吓了一跳:“你你你!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沈驰景抓抓脑袋,随口编了个借口:“我,我有个好姐妹飞书传信给我,说她……对对对,说她肚子里怀了个种。啊……怀了个孩子!” 乔菱大喜:“好事啊!你朋友贵庚啊?丈夫人品不错吧?生产时有人相陪吧?她不觉得孤单吧?” “……”沈驰景心道我哪里知道,敷衍道:“好事好事。和我差不多大,挺好的,都挺好的。” 好个屁! 系统那厮真狗啊!不需要它的时候出来说个没完没了,需要它的时候叫死也不出来! 沈驰景这接二连三碰见异于书中原本世界的情况,本想喊它出来问问,顺便再咨询一个一直以来的疑问—— 我到底要怎么回去啊! 谁料它像是死机了一样,怎么叫也叫不出来。 不出来就不出来,本姑娘自己去! “阿菱,我有事得出去一趟。”沈驰景三下五除二束好了发,踢起鞋袜,卷好外衣便向门口走去:“若尚书大人有什么急事……“ 乔菱果真是个好相与的,满口答应:“我兜着!你放心去!” 沈驰景感动不已。 真是个好姑娘。回头发了俸禄必得请她吃顿好的。 ------- 出了自家屋子,沈驰景不假思索向丞相府奔去。 徐舟横上次给了自己一个令牌,说是能在相府出入自如。他是丞相之子,调查起事情来总归比自己方便的多。 自己在这世界上拢共就认识他一个人,不用白不用。 但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去好像也不太好。 想起丞相那天审视的目光,即将接近相府大门的沈驰景在与门卫眼神相交的那一刻移开了眼睛,以脚跟为圆心脚尖为半径画了个四十五度角,装作路过的样子拐了个弯。 今日是众官的休息日,丞相想必正在家中休憩,说不定还在对徐舟横那厮耳提面命。 “人家父子两正和和美美、天伦之乐,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去说要找那小子?”沈驰景越想越后怕,小声嘀咕起来:“那徐丞相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这么一下岂不是又要给我扣上勾引他儿子的罪名了?然后为了让我离开他儿子,给我一箱子金锭让我滚?不不不,不会的不会的,他可能直接秘密派人给我一刀,了结了这个祸乱他的朝廷和他儿子的祸害……” 突然,一道声音在她耳边炸开:“沈大人新官上任不好好干活,来我相府溜达什么?” 沈驰景两腿一软,不由自主瘫跪在地上,说话的声音不自觉颤抖:“下官……下官……” 终究还是没逃过这一劫吗? 联想自己方才所想的那些,沈驰景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猜错。最迟今天晚上,最早下一秒,那把屠刀就要架在自己后脖颈上了。 “下什么官啊!”忽然,她被人一把搀起:“莫不是囊中羞涩,想要为父给你些压岁钱?” …… 终于恢复神智的沈驰景瞪着眼前嬉皮笑脸的人,咬牙切齿:“徐、舟、横!” “干嘛学你爹说话!” “这不官场上的正常打招呼方式么?”徐舟横笑得开怀:“我也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吓,动不动就要给我行大礼啊!” “走走走,咱换个地方。”他假装没看见沈驰景的白眼,指着前方:“琳宇街就在几里外,我们边走边聊,到那儿还能吃个饭。” “说吧,找我什么事?” 沈驰景也没跟他废话,边往前走边道:“我……原主的兄长,被人从青州劫到了京城,还被下了药。” 徐舟横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沈致?他好像是在故事中后期才来京城的吧?” “是啊,所以才说不对劲。”沈驰景忧心忡忡:“虽然我记不太清,但沈致后来肯定不是正常死亡,是被人害死的。后期旁人害他是因为嫉妒原主的步步高升,可我现在分明刚进官场,小喽啰一个,还没来得及得罪人啊?” 徐舟横费解地紧了眉头:“是啊。可如果不是因为你,旁人没有理由对沈致下手。更何况是从千里之外的青州将他劫来,这多费事啊!可现在的你要钱没钱要色没色的,如果只是单纯的绑架案,那人又图什么呢?” “……”沈驰景:“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难道……”徐舟横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凑在沈驰景耳边小声道:“还有第三个穿书者?或者是重生者?” “重生?”沈驰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闹了,这世上哪有重生之术。” 徐舟横嗤了一声:“连穿书这么奇幻的事都能发生,重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能是可能,但在这件事上不可能。”沈驰景凝重道:“沈致身上有烟草味。这个味道,只可能来自书外世界。” “烟草味?”徐舟横有些发懵:“这和重生有什么关系?” 沈驰景只得给他解释了一遍作者的作话,末了忍不住嘲讽道:“一看你看书就比我还囫囵吞枣。” 徐舟横恍然大悟:“有理有理!” “可就算我们发现了这一点,找到这人还是大海捞针。”沈驰景还是一副丧眉耷眼的模样:“光看外表,哪里看得出谁来自书外?况且,我有一点一直想不明白。正常来自书外的人不该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吗?不该一心只想着怎么从这出去吗?他倒好,单从劫走沈致这事来看,浑然是一副热衷朝党斗争的样子。怎么,想在这安个家,先从斗垮我这个女主角开始?” 徐舟横两条长腿走得忒快,一回头才发现把沈驰景落下了,便停在路口等了几秒:“要我说你这个脑子就不用在该用的地方。你忘记了有系统这个事了?说不定他做了这些事才能活着出去呢!” “说起来沈致,我又想起来一件怪事。”沈驰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怎么想都回忆不起他去世的原因和时间,只能隐约记得他是在入京不久后丢了性命。这种感觉就像是……” “像是有人特意把我这段记忆删除了。” 她微蹙眉头,想了几秒,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描述。 “说来也奇怪。”徐舟横摊摊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刚听你一说,我发现我也想不起来了。” 沈驰景心烦意乱:“算了算了,或许又是系统搞的鬼。我们现在还是快想想怎么才能把这孙子找出来为好。” 说起这个人,她越说越来气,越说越激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说这人也是的,生活在我们和平自由的二十一世纪,不好好做个守法公民,倒是学会下毒害人了!心狠手辣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从小就在这种尔虞我诈的氛围里长大的呢!” 徐舟横被吵得头疼欲裂,摆摆手制止了沈驰景的废话连篇:“要查这事,我们得从源头查起。” 沈驰景立马心领神会。 两人看了眼对方,异口同声道: “青州。” -------- 沈驰景有些犯难。 徐舟横说的没错。沈致是在青州被人劫走的,那顺着这条线去查总是没错的。可青州远在几百里之外,一来一回起码要一周,这还没加上调查的时间。自己现在只是个职场小卒,刚刚入职就到处乱跑,很容易被开掉吧! 唉…… 真羡慕那些穿过来就是皇子皇孙的人,用不着天天跟在上司屁股后面战战兢兢。 徐舟横一下猜出了她的顾虑,非常男人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好好上你的班,我那里人马多的是,随便派几个人去,保准给你办的妥妥的!” 沈驰景斜睨了他一眼。 徐舟横立马改口:“怎么能随便派几个人呢?心腹,我一定派心腹去给你办!” 沈驰景这才卸下一张哭丧脸,沉重的步履略轻快了些,终于和徐舟横并肩走在了一道。 两人闹闹哄哄地来到琳宇街,在街口停了足足十分钟,只为争论到底哪家的菜式最好吃。最后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意识到了自己丢人的举动,赶忙灰溜溜地低着头跑进了一家店,将人家的招牌菜点了个底儿空。 他们在一起太放松、也太投入了,以至于一直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双眼睛。 那双跟了他们很久的眼睛。 第17章 你和殿下…… 席引昼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不过是想出门散散心而已,便不小心在连接琳宇街的小巷里看到了沈驰景和丞相家的公子—— 以及他们的尾巴。 他叹了口气,想都没想就猜到了这个尾巴出自哪里。 徐丞相那人一向疑心病很重,不仅爱到处塞人,也爱养些影子去跟踪那些他认为不可靠的人。 更何况,现在被人带走的可是他的亲儿子。 见沈驰景二人毫无察觉的自在模样,席引昼斟酌了片刻,还是制造了些动静,出手帮他们甩掉了这个麻烦。 做完善事后,他本打算悄悄离开,没想到回身一瞥就看到了下面这一幕: 沈驰景一拳捶在那徐公子的胸口,那徐公子吃痛地‘嘶’了一声,也不生气,反而自然地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 席引昼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 他记得在上一世时,徐舟横的确十分倾慕沈驰景,但沈驰景却对他爱答不理,甚至在最后灭了徐家满门时,都未曾想过要留他一命。 这辈子的沈驰景是被人换魂了吗? 席引昼一边惊异于沈驰景的变化,一边莫名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一定是因为…… 一男一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虽然启朝民风开放,但也不能…… 不能这么过分吧! 他心中不断诟病着这种行为,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见二人进了家小店,他便也进去寻了个角落坐下,同店小二点了盘牛肉和二两白酒,默默观察着。 自打和徐家公子坐在一起后,她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动作也很松快,毫不拘束; 夹起菜来毫不谦让,几乎是上一盘就光一盘。 席引昼忍不住把上次吃饭时的沈驰景拿出来作对比。 脸上倒是也在笑,但都很假;动作拘束,板正地立在凳子上,僵硬地像块木头;夹生煎的时候磨磨唧唧,要等自己喊了才敢动手夹。 对比出明显的差异之后,他心中不平衡了。 凭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你却偏要区别对待? 忽然,沈驰景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度,十分清晰地透了过来。 “街南那家千层饼、街北那家馄饨店,还有这家店附近的酥点,都是一绝!我来过这里两次都没能找时间尝尝,今天你说什么也得陪我去!” 席引昼立马竖起了耳朵。 对面的徐舟横呼噜噜喝完了最后一口汤,遂满口应下来:“去去去!我也馋好久了。” 好啊你个沈斐隐,答应要带我去吃的东西居然先和别人去了! 眼看着这两个人又要出门,席引昼心有不甘,只能又偷偷跟了上去,从街南一直跟到街北,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吃得肚皮滚圆,又马不停蹄地进了一家酒馆,要了两大壶好酒便坐了许久。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强烈的希望自己没有这样好的听力,也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自己竟是这样窥探别人隐私的小人。 他边唾弃着自己边挪不动脚步,直到听到已经有些发醉的沈驰景‘砰’得一下倒在桌子上,嘴里不住地重复着几句话,说着说着竟带出了哭腔。 “我真的好累……好怕……好……” “好想家啊……” “这里不好。这里什么都不好!”她宣泄般地拿绵软无力的拳头捶着桌子,不住喃喃道:“想哭不能哭,想笑不能笑,我、我稍不注意就有生命危险了我!为了活命,我还得、还得讨好上司,还得讨好那个席引昼!我端茶倒水、我笑脸相迎、我低声下气的啊!我都换不来他一句肯定,他、他提起裤子他就不认人啊!” 徐舟横吓得半死,赶忙一手护住她锤砸的发红的拳头,一边捂住她没个把门儿的嘴,急得嗓子都哑了,低声警告:“可别乱说了,我的祖宗啊!什么‘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你一个大姑娘家不要清白了,人家当朝太子可还要脸面呢!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 此刻,角落中那位‘提起裤子不认人’的太子本尊‘唰’得一下红了脸。 回想自己这许多天的举动,一向心中无愧的席引昼竟生出了内疚之情。 他哪有资格对沈驰景的任何行为提出半分责怪呢? 不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冷漠举动、一次又一次的忽冷忽热,才将沈驰景推得越来越远吗? 初到京城时,她笑脸相迎、低声下气;诡谲朝堂中,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还动不动就遭人陷害,连亲兄长都被人挟持下药。离乡百里,无处可依,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而自己在堂而皇之地接受她的好意后,甚至连个好脸色都不愿意给她,总是心有波动后又避之不及,最后的结果都是落荒而逃。 自己这样的做法,对这一世什么都不知道的沈驰景来说,的确太不公平了。 席引昼再一次妥协了。 以后的日子里,便当她是朋友吧—— 一个能谈心、能共饮、能同游的朋友。 他埋头闷了口酒,辣得皱皱眉,遂将碗筷一搁,起身便往门外走,却浑没想到,八辈子也不抬一次头的徐舟横,恰好在此刻——昂了首。 …… 二人目光相撞,一时无语凝噎。 徐舟横本也有些微醺了,虽睁着眼睛,但一时间其实并没瞧清席引昼的样子,是他自己因做贼心虚僵在了原地,这才将自己暴露的彻彻底底。 ……这下丢人丢大了。 席引昼杵在原地,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感觉对面传来的目光将他浑身看得光光透透,将他的心握在手里肆意捏揣。 好在徐舟横终于开口了。 但看他的表情……感觉不像是什么好话。 “这位好心的公子,在下此刻实在是有急事要走,无奈同伴醉得一步都拖不动。公子可否行行好,帮在下把她送回住所?” ------------ 看着醉成一滩烂泥的沈驰景和消失在门口的那片衣角,毫无经验的席引昼比划了几下,实在是—— 无从下手。 这丞相家的公子心也太大了。即便他们见过面,也知道彼此的身份,可就这么随便把沈驰景扔给自己,自己又不是什么好脾气—— 他就不怕我一走了之吗? 冤孽。 席引昼深深吸了口气,再鼓起勇气又尝试了一遍,终于成功将死死扒在桌上的沈驰景连根拔起,稳稳当当地抱在了手上。 若是沈驰景自己清醒着看到自己趴在桌子上的死鱼模样,一定会给出一个准确的形容: 苟延残喘的八爪鱼。 将沈驰景浑身重量都放到自己手臂上的那一刻,不知何故,席引昼空落许久的心中燃起一片蹿升入喉的火苗,直将他烧的周身泛软、双臂发麻。 席引昼霍然一惊。 不妙。 他强逼着自己将头扭开,不去注意沈驰景身上的味道,只一门心思向前走去,一步步迈得短促而艰难。 “等……等一下……” 不省人事的沈驰景突然说话了。 席引昼险些以为她酒醒了,双手一抖,差点送她去见了阎王。 “拿、拿桌子上的,沁珍坊、透、透花糍……” 说罢,她像是耗光了所有力气,双手一垂,又陷入了梦乡。 ……醉成这样都忘不了吃。 席引昼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勾到了桌上的袋子,这才强忍着焦躁感,匆忙向沈驰景住所的方向走去。 但这档子感觉,又岂是他想克制便能克制住的。 沈驰景这厮,醉的一塌糊涂都还不老实,不仅迷迷瞪瞪将手几次环上他的脖颈,还犹嫌不舒服一般,干脆将整个身子都翻到了极靠席引昼胸膛的这一边,舒舒服服地将头埋了进去,欢快地打起了均匀的轻呼。 感受到怀中那人时不时剐蹭着自己胸口的鼻尖,和再没间断过的呼吸热气,忍耐了许久的席引昼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气势汹汹地瞪着怀里毫无知觉的人,恨不能扯起她的耳朵警告她,不许再动了。 要是再动一下,我就…… 我就…… 我—— 我也做不了什么。 因抱着沈驰景,席引昼既捶不了墙也跺不了脚,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只能悻悻地继续向前走。 夜风吹得飒飒作响,吹得外袍鼓若囊袋,吹得骨骼都灌进了些冷意。 没走几步路,他又停下来了。 感受感受吹能冻骨的夜风,再看看不断往自己怀里缩的沈驰景,席引昼终于找到了根本原因。 他再没犹豫,轻轻将沈驰景放在了路边,又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外袍,披挂上去,给她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又抱她回了怀里,牢牢搂在了胸膛里。 这次终于能好好走路了。 但是…… 望着四周空无一人的大街,席引昼忽然鬼使神差般地俯下了身子,轻轻嗅了嗅。那股属于沈驰景的气息霎时扑面而来,瞬间将他上一世的记忆闸门轰然炸开。 夕寐宵兴的户部侍郎,骁勇善战的征国大将,杀伐决断的一代女帝。 她们与怀中这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散发着一模一样的幽香,流淌着一模一样的血液。 她们明明是一个人,却又不像是一个人。 有的冷淡,有的干脆,有的残忍,有的开朗。 悠长的大道上,孤寂的荒无人烟。唯有月光自那广寒宫中簌簌而下,将路上那人疲惫的身影,拉得颀长而笔挺。 ----------- 第二日,沈驰景是被乔菱晃醒的。 她余酒未清,脑子发着晕,睡得正香时被人突然晃醒,烦躁地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谁、谁啊?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乔菱仍不停手,摇得尽职尽责:“睡什么睡啊!顾大人说了,最近几日都要我们去他那里学习,不能懈怠!” ……差点忘了,我现在是个给人家打工的人。 沈驰景捶了捶闷葫芦似的脑壳,迫使自己清醒起来,才极不情愿地将被褥掀开,慢吞吞地穿好披上了衣服,开始一颗一颗地系起了扣子。 扣到一半后,她忽然定住了。 末了,转身无奈地问道: “阿菱,你做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那股炙热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了,叫她想忽略都难。 乔菱吞了口口水,鬼精鬼精的眼珠呼噜噜一转,似是早就在等沈驰景这句话了。 她说:“你和殿下……那个了?” 第18章 太子殿下信步走来 要是嘴里有水,沈驰景指定能一口喷这丫头脸上。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那个……那也是和徐舟横啊!她昨日一直和那小子在一起,根本就没有见过什么席引昼! 见她张口欲辩的样子,乔菱摆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示意她不要再做徒劳的解释了:“昨天晚上你那么晚了都没回来,可把我急坏了。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就出门去寻了。然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着乔菱脸上那副认定了的表情,沈驰景一点都不想和她玩这种你说我猜的小游戏:“你看到什么了?” 好在乔菱一心想说完下面的内容,根本没在乎沈驰景说了什么。 她莞尔一笑:“太子殿下信步走来,双手还抱着醉醺醺的你。” …… 沈驰景的世界顿时地崩山摇。 我为什么会在喝醉以后和席引昼在一起?我会不会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会不会…… 理智告诉她,别问了。 在一个醉汉身上,任何不可能的事情都会成为可能。 床沿边,终于想通一切后的沈驰景干坐在那里,一张俏脸气得煞白,对管杀不管埋的徐舟横恨得咬牙切齿。 好啊你个徐舟横,居然趁我喝醉的时候把我扔给别人! 昨日两人吃吃喝喝了一路,本以为能像在现代那样越玩越嗨,没想到越到夜晚越容易多愁善感。想想自己自穿越以来的不痛快经历和家中嘘寒问暖的爸妈,一向开朗不计较的沈驰景红了眼圈。 徐舟横见她是真的难过了,不敢再没轻没重地开玩笑,于是乎提了个‘慎重’的建议——借酒浇愁。 就这样,在现代都没怎么喝过酒的沈驰景首开先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将酒的浇愁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喝的都断片了,可不就没愁了吗?! “阿景,你们这是……即兴表演?还是早有预谋?”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乔菱又讨人嫌的钻了过来,眼巴巴地瞅着沈驰景,期待她再吐点细节出来。 ……我拒绝回答带任何颜色的狗屁问题。 乔菱仍不作罢,还在那里沾沾自喜:“你看,我说了的吧!在看到殿下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们有缘!” ……官配男女主,可不有缘吗? 被念叨的一头雾水的沈驰景真的很想问问:你们古代人,都这么开放的吗? “当然了。”乔菱突然话锋一转,学着沈驰景承诺的样子拍拍胸脯,义愤填膺道:“若是他在你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趁人之威,即便他是当朝太子,阿菱也要给包子讨回公道!” 沈驰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好啦!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昨夜肯定是徐舟横临时有事没法照顾我,又碰上了恰好在附近的殿下,这才托付他将我送回……等等,他为什么在附近?” 他连琳宇街最出名的生煎都没吃过,怎么会大晚上到这里闲逛? ---------------- 正午十分,青州辖内,皋县小巷。 玄衣男子汗流浃背,热得边挥手上的扇子边抱怨:“哥,这皋县也太热了!还是咱京城好,虽然也热,但不闷。” 席引昼掏出块绢帕丢给他,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这才刚到就受不了了?我就说不想带你,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吗?还偏要跟来。” “受得了受得了!”江泉清生怕被遣送回京,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我推断能力很强的,你带上我破案准没错!我们现在去哪?” 席引昼头也不回:“扬韬街。” 江泉清大惊:“贫民窟?” 席引昼脚步一顿,回头望着他,眼神里有些惊讶:“你还知道这里是贫民窟?” 江泉清紧随席引昼后面,得意道:“当然知道!皋县是兄长长大的地方,我当然要多做了解了!” 看江泉清得意洋洋的样子,席引昼顿了又顿,准备还是等一会儿再告诉他真相。他口中的“贫民窟”,才是自己在皋县生活了数年的地方。 也是沈驰景长大的地方。 上一世,他被官场上的沈驰景所吸引后,不过只是普通的喜欢而已。真正让自己非她不娶的原因,早在年幼时便生了根。 幼时,母亲一人带着席引昼生活在偏远的青州皋县。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不但需要操持家务、赚钱养家,还要教育孩子,艰难程度可想而知。相比沈驰景家中而言,席引昼母子的日子更加难过。沈致起码是个男子,后来吃了那药后又健硕了不少,只要肯吃苦,总不会苦了沈驰景,甚至还有闲钱送她去上学。 而席引昼母亲一介女子,就算她愿意干重活,东家也嫌她力气太小。以至于她只能做些女工之类的细活,再不济去花月之地卖艺求生,最多只能勉强维持二人的温饱,哪还有钱供席引昼读书? 六岁那年,小席引昼趁母亲出门干活时偷偷溜了出来。他总听小伙伴们讲学堂的故事,心里好奇的紧,也想去瞧瞧。 显然,没交学费的他被人家赶了出来,只能巴巴地趴在窗户下偷听。没过几时,先生讲完了今日的内容,正想下课时,只听得外面两声“咕隆”响,在安静的课堂中格外明显。 是席引昼的肚子在叫。 孩子们探明原因后,哄堂大笑。 席引昼心智早熟,脸皮又薄,如今偷听之事被人发现,羞愤之下转身就走。 不料,与他同住在扬韬街、有过几面之缘的沈家小女迈着两条小短腿颠颠地跑了出来,伸出小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做什么?”小席引昼与她并不相熟,又正在气头上,语气自然没好到哪里去。 沈家小女笑嘻嘻地鼓圆了脸,用左手指指右手,奶声奶气道:“这个是先生发的教义。你若想学,拿回家去自己多瞧瞧。我们住的近,我可以教你。” “你也知道这是先生发给你的?”学堂管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二人身后,气急败坏地去抢小女孩手上的教义:“你别不知好歹!现在学堂本来不收女学生,是你哥哥在我这跪着磕了许久的头才给你求来的学位!你要是敢把书给这个来历不明的小杂种,我现在就让你退学!” 沈驰景梗起了脖子,灵活地躲开了,回嘴回得极快:“小哥哥有娘亲的,才不是小杂种!还有,我阿兄交了学费,这书就是我的了!我想给谁就给谁!” 那管事素来豪横惯了,今天却夺了几次都没夺到沈驰景手里的教义,恶向胆边生,抡圆了巴掌,眼见便要劈头斩向沈驰景! “啪!” 沈驰景避无可避,吓得闭上了眼睛。没想到听到那一声响后,自己却并没有感受到痛意。 她好奇地向前看去。 只见那管事面容扭曲,以左手捂着右手,痛得直跳脚,泪花不住往外泛,直勾勾地盯向沈驰景背后:“你个小杂种,竟敢、竟敢……” 沈驰景便也扭头向后看去。 尘土满起的小路上,那小哥哥一手握了只茶褐色的弹弓,一手还勾着上面的皮筋,半弓着腰,毫不畏惧地迎回管事的目光:“只许你打别人,不许旁人打你吗?没这个道理!” 管事又气又痛,一张嘴还说不过这两个孩子,一时之间怒火上涌,顾不得手上被石子冲砸的痛意,一手拎起了离他较近的沈驰景的衣领,抬手便想打。 这么近的距离,再用弹弓恐怕会伤到这位妹妹。席引昼慌忙扔掉弹弓,火速跑来。无奈人矮腿短,着实赶不上了。 “刘管事。” 管事的手又没劈下来。 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的手腕下一秒就要被捏碎了。管事恼羞成怒,边挣扎边回头骂道:“他娘的!谁啊多管闲事?混……段先生?” “沈家小女是我段某人的学生,还望刘管事高抬贵手,莫要伤及幼子。”段先生话讲的客气,看向管事的眼神却毫不客气。他径直扒开了管事的狗爪,一边将沈驰景抱在了怀中轻轻抚摸脑袋以作安慰,一边冷冷地盯着管事:“段某人正有事情想与管事相商。堂中学生调皮不休,在下近来被他们吵得身体抱恙,这段时间恐怕无法继续来学堂授课了。” 管事急眼了:“先生,是在下一时情急,您莫要生气……” 扬韬街是个名副其实的贫民窟,鲜有能教授课程的文化人。但各位穷困潦倒的父母却也盼着孩子们成龙成凤,因此他才投其所好把自家改成了这么个学堂,请了读过些书的段先生来,以此牟利。这里人穷,交不起太贵的学费,也只有这个姓段的小子傻,愿意少挣些糊口的钱,这学堂才勉强办的起来。如果他走了,哪里还有别的先生愿意来? 段挚又走了几步,将虎头虎脑的席引昼也圈进怀里:“我看这小子资质不错,是个好苗子。若他来学堂一起学习,我想我能省不少心。” 管事能屈能伸,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先生说的对!这孩子面相清奇,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段挚达到目的,没过多追责,见好就收了。 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人,不想动真格的。毕竟,刘管事的家在这一片算宽阔的,是最适宜做学堂的地方。 不用白不用。 小席引昼如愿以偿地进了学堂。 虽然几个月后他便被接到了皇宫,但于他而言,这短暂的几个月弥足珍贵。 回宫后,他派人来修缮了这座学堂,又将父皇的赏赐尽数捐到了扬韬街。他也曾想过把先生和沈家小妹接到京中,却被二人婉拒。 他当时想不明白,长大后便懂了。先生高义,若他一走,这里的孩子势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学上。就算席引昼能将所有的孩子都接来,那孩子们的父母呢?就算能把大人都接来,他们的活计又怎么解决?段挚一介读书人,将读书人那一套气节看得极重,自然不屑麻烦别人至此。 但席引昼到现在也没想通沈家小妹——也就是现在的沈驰景,为什么拒绝了他。 难不成也是读书人的气节? 幸而沈驰景争气,竟在科举一试中得了个开天辟地的女状元,凭自己的本事来了京城。初来时,席引昼并没认出来她。毕竟二人只有几面之缘,他又只知其姓未晓其名。直到后来,二人谈起授业恩师时,才吃惊地发现竟是同一人。 扬韬街聚集了全青州最贫穷的几十户人家,也聚集了人性最恶的地方。仓廪实而知荣辱,这里的人连饭都吃不饱,谁愿意跟你谈道德品行?席引昼自小在这里尝遍了人间冷暖,只有先生和沈家小妹引了束光予他,叫他在多舛之道途中走得没那么坎坷。 “哥?哥!” “哥!” 江泉清挥着手在席引昼面前乱晃,才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想什么呢?我们到了!” 看着眼前的街道,席引昼方才若有若无的那点伤感烟消云散,失声喊了出来:“这是扬韬街?” 江泉清被他问的有些怀疑自己,复又看了看手中的地图,笃定道:“是扬韬街,没错。” “怎么,兄长以前来过这里?”江泉清看着失神的席引昼,问道:“是因为和以前变化太大了,所以你认不出来了?” “不。” 席引昼喃喃道。 恰恰是因为它和以前一模一样,别无二致。一样的破烂不堪,没有半点改变。 他盯着街角,疑虑窦生。 到底是哪个该死的狗胆通天,竟敢私吞皇子托人送来的珠宝钱财? ------- 三日前,京郊宅中。 “你怎么把沈致放到郊外了?”一路跟着沈驰景过来,徐舟横累的喘粗气:“你还有公事在身,每天大老远跑来照顾他,方便吗?” 沈驰景推开虚掩着的门:“这是太子的宅院。他说若是把沈致放在京中,怕给他下药的人仍图谋不轨,便开了个郊外的宅子,又请了些人做陪护。” “呦。”徐舟横邪笑一声,小声八卦道:“对你哥都这么上心,可真是爱屋及乌。” “你还好意思说?”说起这事,沈驰景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毫不客气地将徐舟横拽出了屋门,劈头盖脸就问:“那天晚上,为什么把我扔给席引昼?” “我这不是……”徐舟横似是颇得意于自己的行为,邪魅一笑道:“帮你们促进促进感情嘛。” “……”沈驰景恨不能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大哥,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自从我们穿进来之后,许多情节都变了?席引昼他对我根本没兴趣,你冷不迭地把我扔给他,万一他以为是我设计这样低俗的剧情想要接近他怎么办?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就是因为他没兴趣我才得帮你制造兴趣嘛。”徐舟横郑重其事道:“你有没有好好想过,他到底为什么对你没兴趣?” “……”沈驰景死鸭子嘴硬:“他爱有没有。” 徐舟横直接忽略掉她毫无意义的回答,绕着沈驰景走了一圈,啧啧叹道:“大概是因为你太没有魅力了。要不就是……你是不是太主动了?” 沈驰景收回了试图暴捶徐舟横的拳头,仔细回想了一番,惭愧地低下了头:“好像、好像是的。我好像在第一次见他时,就说……说要以身相许……” 徐舟横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说这种胡话呢?太露骨了!要知道,你贴的越厉害,他就越觉得你没劲!” 沈驰景方寸大乱,急得口音都出来了:“那咋整?” “不急。” 徐舟横神秘一笑,眼睛一眨,道: “钓他。” 第19章 扬韬街的往事 徐舟横的办法很老套。 无非就是欲拒还迎、欲说还休。说到底了,不就是告诉自己要矜持一点吗? 沈驰景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听他的话。席引昼本来就对她没一点兴趣,自己再故作姿态,到头来怕是只有顾影自怜的份了吧。 要是在自己那个世界也就罢了,席引昼再好看,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帅哥罢了,就算黄了,左不过再换个人。可在这个如履薄冰的地方,原主本就是个易受陷害的体质,如若再失去太子的庇护,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年都难说。 沈驰景正抵着门框沉思着,刚为沈致施完药的医生走了出来:“沈姑娘来看兄长了?放心,他中的毒不深,最多只用两天,便能恢复以前的样子了。” 恢复以前的样子? 沈驰景突然转过身来,恳切地看着医生:“文大夫,小生的兄长幼时误食了药物,导致他脑子……出了些问题。您神医妙手,可否帮助他将多年前的病一并诊治了?” 见医生犹豫着没吭声,沈驰景咬了咬牙,开口承诺道:“小生现已入户部当差,每月都有固定的薪水,来日定节衣缩食为兄长治病。您开个价吧!我一定付得起!” 原主既能考上状元,二人又是一母同胞,想必沈致服药前也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样混混沌沌了此一生,未免也太可惜了。 如今既为书中人,何不趁此机会填补遗憾? “沈姑娘误会了。”医生连忙摆了摆手,无奈道:“先前那位公子已付了在下足够的诊金,就算是医治这陈年旧疾也是够的。只是在下愚钝,又时隔多年,无法诊出知令兄幼时吃的是什么药,想要对阵下药实属困难。容在下多问一句,沈姑娘可对令兄所服之药有什么印象?” 沈驰景一下呆住了。 她一个外来者,怎么会知道沈致吃了什么?想来作者一时犯懒,写书时对此药只是一笔带过,连个名字都未曾留下。 “如果知道药的名字,您就能根治家兄的病吗?” 半晌,沈驰景突然开口问道。 医生拱拱手:“在下曾游历天下,治过不少疑难杂症。如果知道令兄误食药物之名,起码有八成把握可助姑娘一臂之力。” “那小生先谢过文大夫了。”沈驰景恭敬地拘了个礼,随即回头对着一旁发呆的徐某喊了一嗓子:“徐舟横!” 徐舟横浑身一激灵,靠在窗户边上的手肘一滑,结结实实地磕了一跤,痛得呲牙咧嘴:“干嘛!” “您老就好人帮到底,顺便帮我查查沈……我阿兄当年吃了什么药呗。”沈驰景有求于人,不得不伏低做小,轻手轻脚扶起徐舟横,低声下气道:“他当年是在上工时偶然听说这药的,而且有一个人与他服了同样的药。你派人去扬韬街打听打听,总还是能找到线索的。” 徐舟横“嘶”了一声,眼神微动,显然是想起了书中这段描写:“成吧成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希望渺茫。咱可提前说好了,找不到也不能赖我!” “不赖你。”沈驰景拎起手上的包裹,先是自己进去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回头拽起徐舟横往里走:“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陪我进去一下。” 怕文大夫没走远听到动静,她贴到徐舟横耳边小声道:“虽然名义上他是我哥,但、但我还是有点怕他。说实在的,这真不能怪我没良心。他第一次见面就往我身上扑,太虎了,真的。这搁一般人真受不了。” 徐舟横边揉搓自己受伤的手肘边不解道:“既然怕他,你干嘛还来?” 沈驰景举了举沁珍坊的提兜,理直气壮:“来送吃的啊!” 徐舟横:“……” 怕你还送吃的。 沈驰景走得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熟睡中的沈致,再给她整一个大马扑。她一手抓着徐舟横的衣服,一手把提兜轻轻放在桌边。 转身要走之前,她冷不丁被沈致的睡颜止住了脚步。 沈致虽因受那药的戕害而长胖变傻,但细看下来,仍看得出原先的清秀。他刚喝了药,又心无杂事,睡得便格外安详。粗粗壮壮的他站起来时看着好大一只,如今安静地躺在床上,不知怎得,竟让人觉得乖巧又心怜,犹似不经世事的孩童。 果真是相由心生。 沈驰景心里一揪,再没忍心看下去,逃一样地拉起徐舟横跑了。 “怕成这样?不至于吧!”二人落荒而逃似的跑出了远门,徐舟横才喘了口气,终于不用憋着说话了:“沈致就算是个傻子,他好歹是认你这个妹妹的,怎么也不会吃了你吧!” 沈驰景恶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威胁道:“以后不许叫他傻子!” 她那身体可是练武的底子,打起人来重得很,拍得徐舟横嗷了一声:“干嘛呢?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不叫就不叫嘛,那你说我叫他什么?” 沈驰景郑重其事:“向太子殿下学习。” “叫,沈大哥。” ------------ 看着眼前高大坚固的学堂,席引昼舒了口气,提起的心也放下了一半。 幸好学堂是真的被修缮了。 听着学堂里还有读书声,他看了眼日头,约莫着还有不到两刻钟便该放学了,便同江泉清一起候在门口,在附近走动走动。 直到下课后段挚出现在门口的前一秒,席引昼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已经不在这里教书了,两条长腿不断踱着步,焦躁难安。 他出声喊道:“先生!” 段挚闻声回了头。 多年未见,他显然是不认得面前的青年了,眼神透出些困惑:“您是?” 席引昼按捺出内心的激动,从衣袖中翻出那把早已准备好的弹弓,双手呈到段挚面前:“先生,您不记得我了,可还认得这东西?” 段挚有些警惕,只是微微探过头来,仔仔细细地将这弹弓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随即抬起头来,惊讶又欢喜地看着席引昼:“你是……阿昼?” 当年为了保密,母亲并未给他冠以皇姓,街坊邻居也只知其名未知其姓,遂都唤他做阿昼。 席引昼忽然退后一步,收起弹弓,屈膝跪地,以左手叠右手撑于地,然叩首于地,郑重拜道:“学生席引昼,给先生请安了。” 段挚是个聪明人,早年间席引昼离开后便有人花重金前来修缮学堂,他便想到这孩子家世一定颇为显赫。如今他自称姓席,自己便是再愚钝也猜出了其身份,哪里敢受他如此大礼,慌忙上前搀扶:“使不得使不得!” 席引昼坚持将礼行完后才起了身,但仍拱了拱手,恭敬道:“先生当日为学生所做之事,学生铭感五内。不论将来学生是何等身份,先生永远是我的先生,永远受得了这师生之礼。” 他报出真实身份,并非是想获得段挚的一眼高看,而是想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授业恩师,不想做丝毫隐瞒。 段挚毕竟与席引昼相别多年,自己又只是个小小的教书匠,就算席引昼再恭谨言顺,也不敢像顾济垆那样与其相处自如。但他又担心自己向席引昼行大礼会暴露他的皇子身份,故也只是拱了拱手,轻声道:“这里人多眼杂,阿昼可愿跟段某到家中叙旧?” 席引昼微一弯腰:“求之不得。” --------- 段挚其实并非扬韬街的人。他家境不差,刚开始来这里教书只是一时善心大发,谁承想便教了半辈子。 望着忙忙碌碌给他们找茶碗的段挚,席引昼思虑再三,再一次打消了接他去京城的念头。或许在先生看来,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还是说正事吧。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解。”待段挚坐下喝了口茶后,席引昼才问出了口。 家中无杂人,段挚便改了称谓:“殿下请讲。” 席引昼单刀直入:“想必先生已经知道当年是学生派人来修缮学堂的了。但先生可能不知,除此之外,当日学生还拿了一笔钱,聊作修补扬韬街之用。但今日来此,却发现此街破旧如初,没有任何改变。学生怀疑……” “有人私吞了这笔款项。” 段挚顿了顿,似在回忆:“修补……扬韬街?” “正是。”席引昼接着道:“学生虽只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但横竖也算是这一方水土养大的,回宫后便想着做些什么能惠助曾经的友人。我当日派人前来,让他们将修缮学堂的善款直接交托先生。但想来先生育人繁忙,恐无法顾及整条街的修缮事项,便要他们把其余钱财交给治地官员,由他们打理。学生记得,当年该是刘县令在任……先生,先生?” 先生竟是走神了。 被席引昼喊了两声,段挚游落的思绪总算被叫了回来。他回头看着一脸急切的席引昼,无奈地笑了笑,欲言又止,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 “其实——” 可再难以启齿的往事,终究还得要讲出口。只不过这样的真相,往往令人难以接受。 “殿下,其实……” 段挚斟酌片刻,看着席引昼实在是迫切,终于。 “您不必追查此事。” 第20章 扬韬街的往事2 听到这里,活活当了好半天哑巴的江泉清终于憋不住了:“先生,这怎么能不查呢?我看八成就是那刘县令有问题!” 席引昼刀了他一眼:“阿清!” 江泉清听话地闭了嘴。 这时,段挚深深叹了口气:“这位公子,您可是冤枉刘县令了。” “他虽不算什么勤恳爱民的好官,却也不敢明着私吞宫里发来的钱款。当年他收到钱后细细琢磨了好几天,才兢兢业业在告示上写明了钱款的用途,命手下分贴到扬韬街的角落,供大家查看,以免他自己落下闲话,惹来宫里的注意。可是那些百姓们看了告示后,纷纷涌到了县衙门口,闹哄哄地挤在一起大声抗议。” 江泉清实在好奇,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抗议?这有什么好抗议的?” 段挚长吁一声:“他们认为修建道路、官厕等等都毫无意义,认为刘县令尸位素餐,不认真办事。” “这么看来,刘县令也没做错啊!”江泉清越来越糊涂了:“不修这些,还能修什么?” 修什么?只怕……根本就不是修什么的问题。 听到这里,席引昼心里涌出一个荒谬却合理的想法。他紧握着双手,眼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先生,等待最后的答案。 段挚看了他一眼,道出最后真相: “他们要县令将善款按人头分配,择日下发。” …… 果真是这样。 席引昼双手一松,苦笑一声,竟不知自己还想知道什么。 还能问些什么。 段挚还在继续解释:“县令虽觉惊讶,但细想过后还是遂了他们的意。毕竟百姓人数众多,又多非善类,到时候若聚在一起将白的说成黑的,他想要解释清楚也需破费些周折。他一向不喜惹是生非,犯不着因他们担这风险。最后善款一发,皆大欢喜。不到一年,钱也就被他们挥霍一空了。” 席引昼哑然。 “殿下。”片刻过后,段挚蓦然又开口道。 席引昼清了清有些泛哑的嗓子,微一颔首:“先生请讲。” 段挚字斟句酌:“追根溯源,世上贫穷之缘由颇多。有些人穷,是因身体残疾或虚弱而无力赚钱,又或是竭力过后反落失败下场,是为有心无力。这些人,你若是给他机会,有朝一日他定能从这泥沼中脱离;有些人穷,却是惫懒惰极,鼠目寸光,是为有力无心。在下说句不好听的,论到这些人,你就算是有心帮扶,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江泉清听得来气:“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席引昼突然开口,声音极低:“环境。” “什么?”江泉清没听清。 “是他们自小生活的环境毁了他们。”席引昼将“环境”二字咬得极重:“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颗未经雕琢的石头,他们未来是善是恶、是何秉性,根源在环境中的人和行为。他秉性尚未定型时,有人用言语或行动告诉他努力上进才能不枉此生,他耳濡目染多了,自然会照做。可是在扬韬街,根本没人教他们善与恶。人人皆如此,怎辨对与错?” 江泉清有些不服:“可是殿下不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吗?为什么却与他们不同?” 席引昼笑了笑:“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没错,但母亲并非扬韬街的原住民。礼仪道德,对错善恶,她自会教我分辨。” “况且。”他看向一旁兀自发呆的段挚,继续道:“我回宫拨下善款已是十三年前,彼时我们这一代的孩子都还是幼童,尚无法决定家中大小事务。所以很明显,当日索要善款的百姓是比我们大一辈的人。他们和我们最大的区别,就是段先生。” 段挚冷不丁被提名,下意识抖了一下:“嗯?” “先生来此地以前,这里根本没有学堂。”席引昼说的很认真:“是先生教给了这群孩子基本的礼义廉耻。我想等他们这一代人长大后,一定能改变扬韬街。” “希望如此吧。”段挚长叹一口气。他坐的累了,起身走了两圈,忽又转头问道:“殿下,您从宫中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不是专程为此事吧?” 险些把正事忘了。 席引昼正色:“先生可还记得沈家兄妹?” 段挚道:“自然。沈驰景可谓是开天辟地第一位女状元,段某自然记得。” “那她兄长呢?先生可还有印象?先生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段挚被席引昼这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懵:“沈驰景的兄长……大概在两个月前,沈驰景动身去京城参加殿试,全街人觉得荣耀,那天早晨便一起送了她,当时沈致自然是来了。然后……好像是有些奇怪,自那以后,段某好像便没见过他了。” 两个月。 到底是谁能在两个月前就断定沈驰景能进士及第,并成功入仕?可若不知道这些,此人又为何煞费苦心地掳走一介无名小卒的兄长? 席引昼问道:“沈家的住地还在原址吗?” 段挚道:“在的。” “这半日来叨扰先生了。”席引昼拱手道:“学生先行告辞,来日再来拜会先生。” 段挚没多客气,起身拜送:“段某没什么断案的本事,帮不了殿下。殿下一路小心。” “再会。” -------- 日头刚从天穹滑落,琳宇街的平康坊便哄哄闹闹地来了不少人。 徐舟横派人去青州有些时日了,也不知道调查的怎么样了。 沈驰景靠坐在一楼的桌边,百无聊赖地捏着手中的绢帕,端起桌上的花酒一饮而尽,时不时地还得使出腰功闪躲路过的那些袭香勾人的美人。 另一边,乔菱带着个不合适的发冠,冲她挤眉弄眼地对口型:尚书大人带我们来这青楼到底做什么啊?而且还得扮作男人模样?我真受不了了,二楼栏杆边倚着的那个姑娘已经冲我抛了三次媚眼了! 沈驰景无奈地耸耸肩,起身走到乔菱那桌坐了下来,开始寻摸她盘子里的食物:“听说下朝后来这平康坊寻快活是许多大人的日常娱乐活动。如今整座朝野也只有我俩和另外一个女官,大人这不是怕我们不合群,拉我们来见见世面吗?” “哪有另外一个女官?”乔菱扶了把差点掉下来的发冠,道:“就我们两个啊!” “就我们两个吗?”沈驰景摸摸鼻子,有些奇怪:“当时殿试结束时,不还有三个女子吗?” 原本要来户部与乔菱共事的女进士去哪了? “这我也不清楚。但宫中在职的女官的确只有我们两人。”待得时间一久,乔菱也没那么拘束了。她捏起盘中的糕点,边吃边压低了声音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大人也就罢了,没妻没子的,没个约束,想来便来了。那宁大人据说可是从来不到平康坊的,今天怎么也跟着混进来了?” 沈驰景满心都在平康坊的糕点上,回乔菱的话都慢了半拍:“嗯?他不来这里吗?” “这种坊里坊外的消息我最灵通了。”乔菱越说越来劲,贴在沈驰景耳根旁,神秘道:“坊间传说他家中夫人颇凶恶善妒,又有人说她长得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不许宁大人跟任何一个女子说话,压制的我们可怜的宁大人是上完朝就回家,不敢有片刻耽搁啊!” “咳咳咳!”沈驰景噎了个半死,连呛数声。 宁夫人?就是那位差点让自己去水池一日游的宁夫人? 乔菱忙给她顺气:“你慌什么?我们是户部的,又不是他兵部的,怎么也得罪不到这位宁夫人身上去啊!” 户部,兵部…… 沈驰景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 “那日抉择兵户两部之时,顾大人说我若是去了兵部,必不能全须全尾的出来。我当时瞎猜了半天,还以为宁大人是有什么怪癖……” 乔菱笃定地点点头:“必然是这个意思!” 沈驰景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自己不争气的额头。 善妒这事自己明明早就知道了,居然仍猜不出顾济垆话中的意思,还得靠乔菱来点拨 。 就这点脑子,怎么在心机深重的诸位大臣中活下来? “斐隐,景黎!”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顾济垆的头突然从二楼的隔间里探了出来:“怎么,还是不习惯吗?” 虽然席引昼明确表示了沈驰景不是坏人,但在真相查出来之前,顾济垆还是不敢全然信任她,便没让她插手要紧的事务。他最喜来这听曲,又想着沈乔二人身为姑娘家肯定没来过平康坊这类地方,便顺手将这两孩子带来长长见识。恰好下午刚与宁承世在茶馆品茶,索性一并叫他来了。 乔菱苦巴巴地答道:“有点。” 顾济垆笑声爽朗,放下帘子继续听曲:“多来几次就好了!” …… 宁承世颇为无语地看着他:“不仅是她们,我也很不习惯。我说顾初,你为什么就老爱干这种强人所难的事呢?” 顾济垆正被那曲子摄着魂,冷不丁被责怪了一句也毫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道:“你就是太过拘束了!这里虽是青楼,可我们只是听个曲放松一下而已,又没做什么其他的事。” 说着说着,他突然邪邪一笑,蓄起一肚子坏水:“莫不是家里那位管得太严,我们宁大人连听个曲都要上报?” 宁承世毫不留情,一巴掌拍下去:“少来这套!别人编排我也就罢了,个中真相究竟是什么,你难道不是一清二楚?我只是不爱来这种闹哄哄的地方罢了。” 顾济垆被打得一乖,没敢再大发厥词:“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你宁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你做什么都是自愿的~” “……”宁承世本来不想搭理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个猛回头又是一拳:“知道?知道你上次还在那沈驰景面前编排我!” “你怎么还记得啊!”顾济垆凶狠地呲起了牙:“那不是为了赢你吗?再说了,你跟嫂嫂二人琴瑟和鸣,干什么要平白安排一个女官做你的下属?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宁承世语塞,不欲再与他争辩下去,转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只是可怜了那碗,无辜被捏出了几道裂痕。 第21章 豁达友人周伯期 顾济垆偏生是个不识眼色的,还巴巴地往人家耳边凑,小声关心道:“徐壑最近终于消停了,没再往你府上塞人了吧?” 说到这里,他那张城墙厚的脸皮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愧色:“这事怪我。徐壑总是看我不顺眼,你又跟我关系匪浅,他自然想把你我二人一并看住。嫂嫂一个谦和谨训的人,这些年为了赶出这些耳目装作悍状,惹得那些不明真相的人以讹传讹,成了众人口中的‘妒妇’,实在是委屈她了。” 宁承世难得见一次顾济垆这副愧疚模样,不经意间放缓了面部肌肉,语气也松快了不少:“的确是委屈她了,但错不在你,别往自己身上瞎胡揽事。不过她长年卧病,甚少出府,倒也听不到这些胡言乱语,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提到宁夫人的病,顾济垆连曲都听不下去了,“蹭”地站了起来,恨不能指天盟誓:“说到这我更来气了。我这悬壶济世的医生,竟然连自家嫂嫂的病都治不好,平白让她受了这么些年的病痛缠身!宁兄你放心,假以时日,我定会找到医治办法!” “坐下,坐下!”宁承世忙把他按下来:“户部事多,圣上又格外倚重你。你哪里有时间能像以前那样整日捣鼓那些草药呢?你能向圣上奏明,请他准许我在家备些镇痛药,已是帮了我极大的忙了。” “嘘,别说话。下面有动静。” 顾济垆忽然回手摁住了宁承世。 有动静? 看到顾济垆一脸严肃,侧耳细听,宁承世心中有数了。 那位徐丞相的耳目处处皆是,保不齐这平康坊的人也不干净。 他这边正想着,顾济垆那边紧绷的身子却松了下来,又舒舒服服瘫靠在了椅子上:“是我过于草木皆兵了。一楼舞姬处有人在争吵,听意思好像是一个小混子非要人家舞姬姑娘陪他睡一晚,舞姬说自己卖艺不卖身,双方便发生了口角。” 宁承世也松了口气,往楼下瞟了一眼:“这竖子颇没规矩。” 顾济垆提了壶撇去浮沫的新酒来,给宁承世斟了一杯,笑道:“这种事情自有老鸨处理,便宜不了那流氓,我们此时插手反而添乱。除非来人是她得罪不起的官宦人家,到那时你我再下去英雄救美,才是恰到好处。” 上面的老油条们坐的稳稳当当,楼下那两个初出茅庐的官场小将可坐不住了。 沈乔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随即“咔咔”把桌子往前一推,蓦得站起身来,走到那流氓面前,本打算由沈驰景负责镇住气场、乔菱负责开口诘问,二人密切合作、配合无间…… 谁承想,有一个原本站在门口的人疾步走来,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地提住那混子的衣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骂:“无耻宵小!你是聋还是瞎?说了不卖身不卖身!还有完没完!” 那男子骤然被卡住了脖子,却怎么也挣不脱,气不打一处来,边回头边辱骂道:“你娘个腿的臭扒皮,敢动爷爷我……周、周大人?” 他身上嚣张气焰顿时消减了一半,也不敢挣扎,只瑟缩了求饶:“周大人手下留情,小人这就滚,这就滚!” 那位周大人个子不算高,气场却十分凌厉。他松了松手,直接将那人掼倒在地上,厉声道:“再让我看到你骚扰女子,可没有这么简单了!” “是是是!” 那人得了解脱,慌忙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看到贼人已走,这位周大人掏出绢帕来擦了擦手,而后颇为嫌弃地快走几步,把它丢在了一旁的垃圾篓处,回过头来,正巧当面迎上刚才那位被调戏的舞姬,以及舞姬背后的沈驰景和乔菱。 在看清“周大人”容貌的那一刻,二人齐齐瞪大了眼睛。 这位周大人,竟是名女子! 沈驰景偏过头去,对着乔菱耳侧低语道:“刚才听她声音、观她身形时便觉得有些不对,没想到……真是女子啊。” 乔菱也偏过头来,认真道:“斐隐兄,你觉不觉得,她有可能是一个人?” “我们在京城又没有共同认识的女子,怎么可能……”沈驰景突然想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除了你我之外,剩下的那个女进士?!” 乔菱点点头。 那混子口口声声叫着“周大人”,摆明了她是名女官。而这次允许女子入仕的科考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以往自然不会有女子做官的先例,那这周大人就只能是那名女进士了。 可是…… 趁着周大人还在安慰那舞姬之时,沈驰景抓紧时间道出心中疑问:“你不是说,宫中在职的女官只有你我二人吗?” 乔菱理直气壮道:“没错啊!宫中女官只有你我二人,那她定是宫外的咯!” 沈驰景:“……有道理。” “多谢两位义士。”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只见那周大人得了空,辞别舞姬向她二人处走来,拱手道谢:“刚才那个是个惯犯了,前几日刚放出来,今天就又来惹事了。方才在下看到二位义士有搭救这位姑娘的意思。像二位侠义心肠的人多一些,京城治安便能好一分啊!” 沈驰景尴尬地摸摸头上的冠帽,硬着头皮开口答道:“小意思,小意思,大人不必介怀。” 现在轮到姓周的吃惊了:“侠士是……女儿身?” “是。”沈驰景承认的同时不忘出卖队友,指指乔菱道:“她也是。” 虽说这里只接待男客,但有顾济垆带着,进这平康坊根本没什么问题。顾济垆要她们扮作男人模样,只是为了防止有的男子喝大了把她们当作这里的姑娘动手动脚,而并非是办什么要紧的案子,因此只是束个冠、换身衣服意思意思罢了。远看发现不了,但明眼人凑近一瞧,再一听她的声音,猜也猜也八九不离十了。 乔菱好奇得紧,迫不及待开了口:“恕小人多嘴,周大人可是今年及第的进士?” “快莫叫在下周大人了。”看见她二人都是女子,那周大人笑得更爽朗了:“说来惭愧,在下确是今年的进士,但诸位大人面试时都有自己的考量,并未有合适在下的职务。现下只不过跟着京兆尹做事,帮大人处理些琐碎的事务,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官职,两位姑娘莫要抬举我了。” “在下周伯期,字松筠,二位随意称呼便好。” 三人聊着聊着,颇有相见恨晚的架势,便找了个位置坐着,和和气气地讲了许久,也都互晓了对方的进士身份。 聊得越多,沈驰景越恨不得将头埋到地缝里去。 说到底,这事得赖自己。人家按部就班读书升学,本来能顺顺利利地能进户部做朝官,谁料突然杀出自己这么个程咬金来,把人家位置给顶了。 想来所有人的轨迹都是与书中相同的,所以自己去了户部之后,就只剩下兵部的位置了。宁大人当时又一心想和顾济垆争得自己,便没对周伯期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剩下的大多数官员都和那徐丞相一样,对今年这些新科女进士不屑一顾。于是就出现了史上最尴尬的一幕: 堂堂正正凭自己本事考进来的周伯期,竟沦落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步。 据周伯期所说,最后的确只剩兵部尚书那里尚有一个空位,但她对兵法、军队等都只是稍有涉猎,实在无法胜任。最后,还是京兆尹宽厚,说是能安排她到自己那里帮忙,问她愿不愿意。拼死拼活考上的进士,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她自然同意了。为今之计,也只能边在京兆尹处帮忙,边等着职位空缺了。 “松筠。”沈驰景冷不迭冒出一句。 周伯期话锋截然而止:“啊?” 沈驰景终于捋直了舌头:“如果有人占了本来是你的职位,你当如何?” 周伯期听得莫名奇妙:“什么叫占了‘本来是我的职位’?沈兄是指……托关系、走后门?” 沈驰景回想了下自己的经历,立刻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不不不不不!就是以这个人本来的擅长,她是该去另一个职位工作。但由于种种原因……她去了你擅长的职位面试,然后把你给挤走了!” 听到此处,周伯期哈哈大笑:“沈兄言重了!这算哪门子占了我的职位?这不就是正常走流程面试、择优去劣吗?” 见沈驰景一副焦急的样子,周伯期宽仁一笑,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沈兄是为我的遭遇不平,也知沈兄所问之事多半与在下相关。可倘若真如沈兄所说,此人却是没错的。百官参与面试,是想要选择心仪的属下;进士参与面试,也是想选择喜爱的部署。沈兄说的这人,想必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那他自然是大人们争着抢着想要的人,他愿意去哪便能去哪,又怎么能说是占了我的位置?” “再者说,兵部原本是有一个职位的。说到底,是怪我自己不争气,涉猎不够广泛,无法胜任,实在怨不得旁人。” …… 听至此处,沈驰景心中虽说不上豁然开朗,但也像是顿悟了什么。 她原不知,书中一个只被描写了寥寥数笔的小人物,竟也有这般心胸。 虽说这事说起来,自己没托关系没走后门,旁人怎样的确怪不到自己身上。但以自己方才的描述,换作常人,就算是出于好奇也会想着问一句那人是谁、为什么没去一开始想去的职位。但于周伯期而言,旁人再怎么样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她不愿、也不屑置喙别人的人生选择。 进士及第后却无职可任,只能给京兆尹当个没有名分的跑腿,换算成现在来看就像高考明明考的很好,却没有一所学校想要你,你只能边打工边期待着有一所好学校突然空出了名额。这钟事情想想就觉得十分不公平,起码也得颓废几天吧?可周伯期呢,不但跌倒后立马爬起,还在京兆尹处混得风生水起;和同批及第却成功入仕的进士谈天时,她既不巴结,也不妄自菲薄,双方才能谈得这么愉快。 难得。 “斐隐兄,喝酒啦!想什么呢?”见她兀自在一边发呆,周伯期提起个酒杯便递到她嘴边,笑道:“这酒不烈,还有丝甜味儿,不会醉的。要尝尝吗?” “来来来!”沈驰景缓过神来,忙伸手接过酒樽,一股脑灌了进去,完事儿后咂了砸嘴,也笑了:“这酒可真醇。” 三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地放下酒樽,又同时拾起了盘中的零嘴,动作一致得一如多年老友。 共美酒友人,度佳期半宿。 真好。 真好。 第22章 你家公子,是谁? 从沈驰景家中出来时,已是申时一刻了。 沈家被人打扫的干干净净,没留一点蛛丝马迹。他们一无所获。 望着头顶热辣辣、明晃晃的太阳,席引昼眯了眯眼睛。约莫着再过一个时辰,衙署就该放衙了。 他得抓紧时间。 皋县城中,县令衙署。 “下官恭迎太子殿下!” 见到席引昼手中的令牌,那刘县令两腿一软,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来这穷乡僻壤之处有何要事,下官一定竭尽所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席引昼舒舒服服地坐在了衙署当中的虎皮椅上,目光犀利,来回扫视;江泉清则面无表情,手执长剑往旁边一立,震得那县令更是两股战战。 “刘县令在任多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实乃治地百姓之福。”席引昼冷着一张脸说着这些场面话,夸得刘县令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下一句来一个“但是“。 “孤此次前来,是奉命巡视各地税收情况。”席引昼声音不高,却在衙署中回荡得清清楚楚:“还请刘县令行个方便,将这些年的账目拿给孤细看。” 刘县令心中舒了口气,忙吩咐人将税收账目给这位太子爷呈上去。 虽然人头税时有不齐的状况,可这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令,谅这太子也不敢违背父命;至于那些中饱私囊的税款,自己早已在账目这里仔细动了手脚。席引昼一个门外汉,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接过账目,席引昼直接翻到了近两个月的记录,皱紧眉头查看起来。 初时为了避免百姓偷逃税款,那群老古董们照搬前朝条例,规定税款按月上交。如果沈致果真失踪了两个月之久,那么,分管收税事宜的刘景为什么没有发现蹊跷? 席引昼心下有了主意。 诈他。 他一手握着账册,一手指着其中一行,目光如炬般灼着跪在面前的刘县令,冷冷道:“扬韬街沈氏一家,两个月来未上缴过一分钱!刘景,孤随手一翻便是这样的情况,你当作何解释?” 刘景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账册,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随即叩首道:“殿下,这沈家贫困,多年以来的确上交不了人头税;他家无田无亩,自然也不必交田税。那沈致只做些给官家修路补桥的活,挣些极少的辛苦钱。下官实在看他可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给他兄妹二人一条活路啊!” 席引昼冷哼一声,示意他将账册再次递上来,再往前翻了翻。 确实不错,那刘景没说谎。沈家并不是只有这两个月未曾交税,而是经常性缺税。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使发现沈致有两个月未曾缴税,县令也不会认为他是失踪了。 本担心刘景与绑架沈致的人有所勾结,席引昼并未道出真实目的,而是假借查税之名诈问。不想这位刘县令不仅答话滴水不漏,就连账册看起来也没什么大问题。若非他心思缜密,那便是真的不知情了。 半天没吱声的江泉清像是想到了什么,侧了侧身,贴着席引昼低语:“一县之长掌管数万子民,对于每家每户的情况,他怎么可能如此熟悉?而这位刘县令,不仅清楚沈家有几口人、有无田地,就连沈致做什么活计都知道。这……” 席引昼摇了摇头,以更低的声音回复了他:“你莫忘了,沈驰景可是今年的状元,在这青州的风头一时无二,刘景知道他们家的情况并不奇怪。” 他又询问了些问题,刘景均是答得战战兢兢、模棱两可,全无参考意义。见待在这里也得不到更多线索了,他便向这县令辞了别,与江泉清一前一后走出了县衙。 这案子实在难探。 一来绑人者的意图着实难为人知,现在就连怀疑对象都很难寻到;二来沈致已经被绑了两个月之久,就算当时有什么蛛丝马迹,如今也早被洗刷一空了。 两个月啊…… 这两个月来,沈驰景上京赶考,消息滞涩不通;扬韬街的住户又觉得沈致脑子不正常,大多都避着他,鲜少与沈家往来;刘景则觉得沈家只是像之前那样没钱交税而已,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好好一个大活人,竟活活失踪了近两个月才被人发现。真是…… 席引昼深叹了口气,不愿再细想。当下要紧之事,是尽快找到点滴线索,找到真凶,不让沈驰景怀疑到老师身上去。 凶手除了能去沈家绑人,还能去哪里? 他猛然想起了刘景的话。 “那沈致只做些给官家修路补桥的活,挣些极少的辛苦钱。” 席引昼骤然回身,再度朝县衙走去。 ---------- 午时刚过不久,日头暖烘烘地窜进户部办公大厅,晒得人困意十足。 “斐隐兄,我怎么感觉,太子殿下已经许久没出现在户部了?” 看账本看得着实太枯燥,乔菱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向沈驰景那边靠靠,开始讲小话。 听她这么一说,沈驰景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晃出来那日醉酒后零零星星的画面,莫名有些心虚。 她心不在焉道:“人家又不是户部的在职官员,不用像我们这些社畜一样日日朝九晚九。” 还没等乔菱发出真诚的疑问,沈驰景很快意识到自己又嘴快了,低声解释道:“社畜就是像我们这样,每天早起晚睡,为一份生计而活的人。” “你们两个可真有意思。” 顾济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边摇着扇子边笑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有人把自己比作牲畜的。怎么,是看账本的活计太苦了?” 沈驰景:“……回大人,不是的。属下只是看得有些眼乏,与同僚调笑几句,缓缓脑子。” 顾济垆啧啧了两声,并未再接话茬,只是又上下打量了沈驰景一番,边看边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沈驰景被看得莫名其妙。 虽然顾济垆的打量并非像徐丞相那般让人不舒服,但总归令她有些无所适从。见顾济垆还没有走开的意思,她心一横,问出了口:“大人是否还有什么指教?” “没有没有!”顾济垆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只是……” 只是想仔细看看,这位沈驰景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把自家徒弟迷得神魂颠倒。 越想小殿下敢爱不敢说、默默在背后为这位沈状元付出的悲惨事迹,顾济垆越觉得自己应该替他推波助澜:“你们不是好奇殿下为什么许久没来户部了吗?” 不等她俩捧哏,顾济垆便神经兮兮地笑了笑,露出了八颗大白牙:“他去青州皋县了。” 关于席引昼的去意,他没再说下去。 沈驰景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不必明说,点到为止即可。 青州,皋县??? 沈驰景眼睛一亮。 对啊!原文中,太子虽对原主一见钟情,但最终导致他死心塌地的原因还是原主是沈家小妹这事。如果席引昼真的去皋县了,那十有八九会去拜访段先生,然后说不定就会发现我就是当年给他送书的沈家小妹,接着他就会愧疚这些日子来对我的冷漠,最后在补偿我的过程中逐渐爱上我,我就获得了一颗十分有效的保命丹…… 看着沈驰景娇羞的低下了头,顾济垆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席引昼总算没白干一场。等他查清楚沈致的事情,便可放心让这两人呆在一处了。 到时候我成了媒人头头,必须得薅掉拢黎这小子好大一笔媒人费。 般配。 ----------- 据刘景所说 ,两个月前,沈致便是在这一块做活计的。 看着眼前快要完工的石桥,席引昼疾步走了过去。凶手一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掳走沈致,沈致当日若真的是在这里被劫,他就一定是留在最后的那个。 忽然,他猛然停了下来—— 有动静。 席引昼示意一旁的江泉清噤声,一把将他拉着蹲了下来。二人隐在草丛里,聚精会神地听着。 寂静无人的桥对岸发出了明显的短兵相接的声音。 大约一分钟左右,打斗声终止,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人在逼问另一个人。 “说!你劫掳沈状元的兄长,到底有何目的!” 席引昼和江泉清俱是一惊。 还有别人在查沈致的事情?甚至比他们查到的线索还多? 另一人似乎受了重伤,只是喘着粗气忍痛,并不作回答。 这边的人没了耐心,语气越发不善:“莫以为只有你上头那人能拿捏住你的家人。你老婆孩子或许在他那里,但你失散多年的母亲可在我们手上!你若敢寻死,我保证让她死得比你难看一百倍!” 又是一阵悉碎声,多半是此人的母亲被带了上来。接着,一声刀剑入体的声音穿来。 “住手!我说!我都说!” “是……是个女的、她是兵……” 又是一声刀剑入体的声音,随即在两声闷响后,只听得开头那人气得音都颤了:“他娘的!队伍里怎么混进奸细了?” 席江二人对看一眼,点点头,双双起了轻功,几秒后便落到了河对岸去。 领头那人吓了一跳,举起手中的剑对着他们,警惕道:“你们是何人?” 席引昼耍了个心眼,没彻底将真实身份透给对方。他抽出户部的牌子,举给对面对方的人看了一圈,接着问道:“你们又是何人?” 见到户部的令牌,那人放下了戒备,指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叹了口气:“青州沈致遭人掳劫后下药,至今尚未恢复神智。他家妹妹与我家公子交好,求我家公子前来帮忙调查凶手来历。谁料到我们队伍中出了叛徒,将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人灭了口,害我们前功尽弃。” “不算尽弃。”江泉清插嘴道:“起码你们知道他的上头是名女子,还知道她是个兵……” 江泉清的话戛然而止:“不对啊,军营里哪有女子当兵的?” 他求助地看向席引昼,却好半天得不到回应,只隐约看得这人逐渐变黑的脸色,便不敢多嘴了。 末了,沉默了许久的太子爷终于发话了: “你家公子,是谁?” 第23章 刘县令的秘密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您瞧我这记性!我家公子姓徐,名舟横,是当朝徐丞相的独子!” 哦。 徐舟横啊。 席引昼的脸更黑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反正就是很气。 “兵……”江泉清生在宫中,对宫外事情了解甚少,委实想不通女子有什么职业是能和兵挂上关系的。他憋了又憋,还是推了推席引昼,小心翼翼道:“哥……她到底是什么兵啊?” 席引昼被这一推回了神:“允许女子入仕的科考是这一年才开始,除了及第的三位女子,朝中不会有第四名女子了。况且,他们三人所属部门也都与兵无关;军中危险劳累,更无女子入军的先例。” 除非…… “不过,那人的话并没有说完。”席引昼鹰隼般的目光投向一旁的死尸,锐利地似乎能看穿一切:“所以这女子并不一定是军中之人。” 领头那人也逐渐品了出来:“是家属?” “对。”席引昼点点头:“而且,应是哪位官员的夫人,或者是未出阁的女儿。” 领头的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只有很近的关系才会让人在谈起她时在她名字前面加上这名男子的身份或官职,而已出阁的女儿和其母亲名字前通常会被冠上她丈夫的身份。” 虽然这一世,沈驰景尚未与“兵”这个字产生任何交集,但在上辈子,她可是兵部尚书的得意门生,甚至最后得以统领全军。 或许冥冥之中,她又与兵部产生了什么联系? 还是得回去问问她。 ------------ 青州皋县,县令衙署。 “姑娘,在下已按您的要求同太子答了话,账本也是从几个月前便做好了,保证滴水不漏。那您答应我向圣上进言的事儿……” 堂下,刘景邀功般地将自己那一水儿的事迹讲了个遍,随即向坐在上首的人行了个礼,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野心。 “刘大人放心,我们同您的心情是一样的。”上头那女子带了块面纱,堪堪把下半张脸堵得死死的,道:“原本各个州县的富庶程度便是不一样的,您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操劳了大半辈子,也没有江南水乡的县令们去几年来的有政绩,这本就不平等,也叫诸位身居贫乏地区的父母官深感寒心。待我们禀明圣上,述清利害,将目前的制度改成以富庶程度为基础进行考量,也能叫各位大人得到公平的晋升。” 刘景听得心情激荡,忙不迭又向面纱姑娘行了个大礼:“若真能如此,刘某定感恩戴德,事事以姑娘为先……” “刘大人言重了。”面纱女子从座上起身,伸手将他扶起,轻笑两声:“只要大人您知晓利害,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便够了。” “毕竟,这劫虏沈家状元的兄长入京,可有您的一份功劳呢。” 话虽不重,却敲得掷地有声。 “刘某清楚,刘某清楚!”刘景连表忠心,指天盟誓:“在下为官多年,定不会做那些坏规矩的事!” 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再没多停留半分。 “那便提前恭贺大人,升官发财了。” ------------ 那边两个人为沈致的事忙得紧锣密鼓,这边,沈驰景也正被户部的诸多繁琐之事折磨的头晕转向。 终于将可算将顾济垆拿来的账本过完一遍了。 沈驰景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向四周瞧了瞧。满大厅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放眼望去,也只剩下仍在翻看账本的乔菱,和紧缩眉头不知在做什么的顾济垆了。 “大人。”沈驰景实在乏得厉害,想着和顾济垆打个招呼,先行回去休息休息,便随口关心了一句:“戌时都要过了,大人您还不走吗?” 顾济垆抬眼“噢”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想着事情,声音都疲惫了不少:“唉,走不了啊。别说户部事情多,有时候就算只有一件事情,都够我喝一壶的。” …… 沈驰景眨巴眨巴眼睛。 这话我怎么接?总不能说“那你加油干”吧? 她只得答道:“大人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顾济垆脸色灰败的厉害。忙了这许久,他连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双眼空洞,喃喃道:“太难了。想搞点钱出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搞钱?”沈驰景被顾济垆的直白吓了一跳:“大人的意思是……” “书面化一点来说,就是发展经济。”上次试探沈驰景时已经暴露了自己要查人头税的事情,顾济垆索性不再瞒着她:“坦白讲吧,圣上暗中颁下旨意,要我想一个和缓的废除人头税的办法。此事还未成定论,既得利益者甚多,倘若一旦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沈驰景点头如捣蒜:“属下晓得,绝不会到处乱讲!” 顾济垆点点头,没再继续强调。沈驰景初入仕途,自己又是她的顶头上司,如若她不是别人安插进来的什么间谍,就必然不会上赶着做这得罪自己的事情。 “拢黎提出了一个以高俸养廉官的法子,可问题在于,国库的银子并不够给他们挥霍的。”顾济垆揉了揉太阳穴,又挤挤酸涩的眼睛。 高薪养廉? 席引昼还挺先进。 为了博上司青眼,沈驰景大脑飞速运转,拼命搜罗看书时的记忆。 她在财经类院校读书,看小说时也多少对这些税种有过留意,还曾吐槽过这里落后的税收制度。 一个月收一次税?又不是个人所得税,干嘛要每月收?又废人力又废物力的,还搞得百姓月月不得安生。 还有那什么狗屁人头税!不能学学人家清朝,彻底摊丁入亩,取消这种拉大贫富差距的税种吗? 还有那群豪绅大官!欺上瞒下,用百姓的血汗填饱了自己的腰包,也不嫌腥的慌! “斐隐?斐隐?”见沈驰景呆立了许久,顾济垆无奈,喊了她两声,内心有些失望。 许是自己过于高估她了。就算她是个状元,也才刚入仕途,哪能对这等关乎民生的国家大事提出建议呢? 实在有些难为人了。 “没事。”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说了:“账本也看了一天了,太辛苦了。斐隐,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谢过大人,属下不累!”沈驰景忙摆摆手,信誓旦旦:“属下不才,愿为大人出谋划策!” 她刚才可不是在走神,而是在回想历史中各国的变法历程和启朝的现状,以便最充分合理的运用先人的智慧。 好不容易能改变这个被自己诟病许久的制度,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顾济垆看着她,期许地等她开口。 半晌过后…… 沈驰景张口结舌了许久,还是没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干脆朝顾济垆拜了一拜,走回自己的桌位,摊开收好的纸笔:“不好意思啊大人!属下语言表达能力欠佳,还是写份书面的详情给您呈上去吧!” 洗耳恭听了半天的顾济垆:“……倒也不急于在这一时。”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官袍,对着已经开始奋笔疾书的沈驰景道:“太晚了,斐隐,你先和景黎回去,早些休息吧。这东西不急,你明天白日写,后天交给我即可。” 沈驰景只得卷好刚写了几个字的纸张,装好满腹的惊世之言,一路走一路想,与乔菱两人疾步回到了住所。 这样也好。写的时间长些,也能保证报告的质量。 沈驰景这样想着,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 次日下午,一觉睡过了头的顾济垆刚刚赶到,便接到了沈驰景那篇洋洋洒洒的论述。 他困意还未消,边打着哈欠,边努力睁圆了眼睛认着这上面的字。 看到一半,顾济垆的瞌睡猛得醒了。他看向不远处又拿起账本翻腾的沈驰景,终于露出了赞叹的目光。 拢黎这孩子,还怪有眼光的嘛…… 将税收间隔拉长,从一月一次到半年一次;在税收时节和播种时节打开各地官库和国库,向无力交税、无钱购种的百姓提供有偿贷款;推行“摊丁入亩”制度,将人头税平均摊入田赋中,彻底废除现有的人头税制度;将农民从土地中释放出来,在农闲时期促进牧业、商业贸易的发展。 通俗来说,拉长税收间隔时间能在减少属地官员工作量的同时缓解百姓纳税压力;提供有偿贷款能够促进农业生产,从根源上确保税收收入。而国家的利息一定低于地主商人的高利贷,因此,不但农民能以更低的成本开展农耕,国家和地方也能因此增加一笔收入,但与此同时,因人头税被废,某些既得利益的官员很可能会跳脚。 这时,再利用从促进生产、发展商业和贷款利息中取得的税收弥补官员所失,提高他们的俸禄。虽然提高后的俸禄所得也比不过这些人捞取百姓的血汗钱,但却是符合规制的明面收入,不必再胆战心惊去做那些地下交易。多数人但求平稳立命,朝廷都给了这个台阶了,他们就没有不下的道理。 嗯……但就只有一个缺点。 顾济垆拿着那片论述站在沈驰景面前,指着上面的字颇为无奈道:“斐隐,你这字……也实在太丑了。” 满心等着夸奖却被嫌弃了的沈驰景:“……” “但内容是好的啊!”见沈驰景的眼中的光唰得熄灭,顾济垆赶紧补充道:“特别好特别有用!但你别嫌我唠叨,你这字是真得练练。往后若是有事需要上奏圣上,知道的是晓得你真的写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圣上不上心呢!” “谢大人关心!”沈驰景重燃希望,兴冲冲地保证道:“属下一定不负大人所望!” 不就是练个字吗?自己只不过是不习惯毛笔字的写法,又疏懒了这些日子没认真学。假以时日…… 都是小意思。 沈驰景正干劲十足地翻看着今日的账本,刚刚离开的顾济垆又走了回来,对着她笑意满满道:“斐隐,今天你也辛苦了,不必继续看了。不若松活松活筋骨,帮老夫跑个腿如何?” 沈驰景忙放下手头活计:“大人请讲。” 顾济垆笑道:“去趟承世家,帮老夫约他小聚一次。” 沈驰景的笑容顿时僵住:“……” 她好不容易在赏花宴躲开宁夫人,这不是要她往枪口上撞吗! 她嘴角抽搐,嗫嚅道:“属下……” 顾济垆笑意未消:“怎么了?” 沈斐隐的确是个可塑之才,自己也当多让她见见世面,多认识认识其他大人,好为她未来的晋升铺路。这次叫她去请宁承世,也是此意。 此刻,一旁听到动静的乔菱刺溜一下蹿了过来,挡在沈驰景面前,表情十分惊骇,‘砰’得一声跪了下去,恸然伤情道:“请大人三思,放过斐隐兄!” 顾济垆:“???” 第24章 初见宁夫人 沈驰景制住了乔菱那张即将夸大事实的嘴,然后尽可能柔和地讲清楚了坊间对宁夫人的传言情况,以及自己还想多活几年的强烈欲望。 顾济垆笑得满地找头。 沈驰景和乔菱犹疑地对视一眼:大人疯了? “这坊间真是……越传越离谱了。”顾济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示意她俩跟自己去没什么人的偏殿去说话,边捂着肚子边跟他们解释:“在朝堂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宁夫人赶走那些小妾是为了府上少些监管承世的眼线;而她经年累月的不出门,也并非是怕承世跑了,要一直守着他,而是因为她生病了,待在家中更好修养。” 沈驰景和乔菱再对视一眼,慢吞吞道:“属下领命……” 顾济垆知道两个小姑娘的心思。八成是觉得自己是宁承世的好友,所以帮着她的夫人说话;或者觉得自己还未娶亲,不知女子嫉妒起来有多可怕。 总结来说,就是不信自己方才的话。 坊间那些民众不懂也就算了,自己下属的这两个姑娘可不能跟他们一样误会宁夫人。 “斐隐,你信我。”为了让沈乔二人信服,顾济垆指天盟誓:“倘若宁夫人真的会伤害你,我顾济垆天打五雷轰!” 沈驰景哪敢让上司发这种毒誓,顿时吓得两腿一软,不知不觉松了口:“使不得使不得,属下去便是!” 乔菱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让沈驰景一人独自去冒险,心一横,大声道:“秉大人!属下愿与斐隐兄同去!” …… 顾济垆疲惫地擦擦额头的虚汗,再不想多解释了,摆摆手转身,只留下一个精疲力竭的身影: “去去去,都去。” 与顾府不同,宁府上上下下的饰物装扮,一看就是有女主人的府邸。 墙边拢着形形色色的花草,修剪得雅致灵巧,色彩搭配也都相得益彰;门口的石子路以卵石铺就,中间还缀了些其他颜色的石头摆作图案,叫人看起来十分舒心;屋外,几株粗草沿窗户的两边簇起,将将把窗子拢在怀里,替它吸挡了外头毒辣的阳光。 只不过此刻在沈乔二人眼里,这里的环境再好看,也不如顾大人府中来得亲切自然。 沈驰景喘了口气,再不情愿也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两人拿了顾济垆的令牌,宁府是不会有人拦她们的,只是她们毕竟是女子,尚需等人通传一声。 几分钟后,等得战战兢兢的两人等来了一个噩耗:宁大人刚从朝中回来,正在沐浴更衣。宁夫人听说她们是女宾,邀她们先去大厅稍作片刻。 ……真是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 前来通传的丫头穿着很好,想来是宁夫人的贴身丫头。她脾气很好,见二人嘀嘀咕咕、磨磨蹭蹭不走也没发性子摆架子,只是笑意盈盈对着二人又行了个礼:“外面日头太盛,待得太久恐会灼伤了二位大人。若不嫌弃,还请跟奴婢前去大厅歇歇脚。” 来都来了,一直躲着也不是事,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 沈驰景按住还欲多说的乔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谢关心。那就烦请姑娘带路了。” 宁府并不算大,在那丫头的带领下,二人很快便看到了大厅。里面坐着一名女子,她低着头不知在绣什么东西,看不清容貌。想必,这便是宁夫人了。 “夫人,贵宾已到了。”那丫头向女子行了礼后便离开了。沈驰景这才注意到,宁夫人身边还有一个衣着不错的丫头,正侍奉她喝茶。 原来这位才是贴身丫头? 沈驰景有些迷惑。宁大人这么有钱的吗?连府里的普通丫头都能穿的这么好? 她还未想好什么说辞,那宁夫人便起了身,缓步走到她们面前,低头见礼,柔声道:“二位大人,妾身叫人去请来迟,让大人久等了。” 这这这……扮猪吃老虎? 沈驰景受惊不小,忙伸手将宁夫人扶起来:“夫人是二品大官之妻,哪有给我们这些人行礼的道理!快请起快请起!” 乔菱在一旁附和:“是是是!夫人快请起!” “二位是读书人,又是朝廷官员,自然不是我这见识粗浅的妇人所能比拟的。”宁夫人这才略抬了头,看向二人,笑道:“承世稍后就到,二位大人先坐下。妾身为大人准备了些点心茶水,还请慢用。” 她举止得体,眼底蕴出温和的光,笑眼弯成细柔的月牙状,躬身提起浅青茶壶,微微挽起纤白手腕,不叫一滴茶水滴出杯外去。 沈驰景几乎要动摇了。 若这宁夫人真如传闻那般,那她现在这般温柔也装得太像了吧? 她慢吞吞挪了几步,抢先乔菱一步坐在了宁夫人旁边,边帮忙递杯子,边装作无意问道:“多谢夫人。夫人对下人可真好,下官方才瞧见,不仅夫人的贴身丫头,就连普通丫鬟们也都穿着不错,举止有礼……啊!!!” 果然心不在焉容易出事。 宁夫人忙夺下她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随即捧起她的手,摸出手帕来轻轻拭了几下,又向外面候着的丫头喊道:“白榆!快去拿盆冷水来!” 白榆应了一声,急急忙忙走了。 沈驰景疼得呲牙咧嘴,苦不堪言。 她一心只想套宁夫人的话,心不在焉地端起人家刚倒好的、滚烫的茶水,谁料动作过快,被狠狠烫了一下,哧溜一声将整杯水都倒在了手上。 糟心啊…… “沈大人可要小心些。”宁夫人手中一时没什么能舒缓痛意的东西,只得将沈驰景那只烫得犹如猪蹄的手覆在左手掌心间,用右手轻轻扇着风,还不时地吹些凉气上去,以减轻疼痛感。 沈驰景眼睛都直了。 宁夫人的手好软、好凉、好舒服啊…… 乔菱早急了,蹲过来盯着看了半天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把头伸到沈驰景脸前,也就是宁夫人和沈驰景中间,着急地问道:“斐隐兄,我我我我我……帮你揉揉?” “乖,我没事。”沈驰景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轻轻移开了乔菱的脑袋,然后继续眼也不眨地看着宁夫人,声音也不由自主软了下来:“夫人,别叫我什么大人了,称我斐隐便好。” 被冷落的乔菱:“???” 宁夫人顿了一下。 “这合规矩的。”沈驰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我虽在朝中任职,吃着些许皇粮,夫人却虚长我几岁,算是我的姐姐。在下想和夫人交个朋友,夫人若执意喊我‘大人’,那便是不愿交我这个朋友了。” “怎会不愿意。”宁夫人接过白榆递来的、沾了冷水的帕子,按在沈驰景手上,笑道:“自打见了你们二人起,我便觉得亲切得很。说来惭愧,我幼时家中贫困,父亲只叫哥哥们去读书,我却没这个福分。” “对了。斐隐,你刚问我府中丫头的事。”说到这里,宁夫人眼中刚泛起的雾气消去了一些:“都是爹娘生养的,没什么高低贵贱,我也不愿厚此薄彼,非要拗出些不同来。承世常年忙碌,府中大小事务都是我在操持,正巧我经年累月在家坐着,也用不着穿什么华贵绸缎去给他撑场面,便将府中衣食一类的开支均摊开来,给大家都做上几件好料子的衣物,看着也体面。” 沈驰景这才注意到宁夫人身上穿的衣服。竟真的没比那些丫头的衣服好到哪里去。 许是她气质太端庄,人又温和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乍一眼看上去,是真没觉得和那些达官贵人们穿的衣服料子有什么区别。 这样温和的人,怎么看都不像能和妒妇那两个字搭得上边。 再联想到顾济垆说的那番话,沈驰景心中的五分信任便成了八分。 只是那么原主在赏花宴上那次落水,以及自己初入京城的那次意外,真的同这宁夫人毫无关系吗?或许真的是场意外吧。 再联想到顾济垆说的那番话,沈驰景心中的五分信任便成了八分。 她如今不在兵部,与宁夫人之间也没什么太大交集,只要稍稍注意着些,别将全盘信任都扔进去,横竖也不至于遭人算计。 至于现在嘛—— 欣赏温柔美娇娘才是最最当紧的事! 只是不知自己初入京城时的那次意外,又是何人所为了。 --------------- “你说说你说说,这些市井小民,怎么能这么编排宁夫人呢!” 刚从宁府踏出来不久,沈驰景便一副心痛难愈的样子,甚至对着乔菱痛心疾首道:“还有阿菱,你怎么也跟她们一样轻信这种明显是错的谣言呢?” ??? 乔菱委屈地差点喊出来:“斐隐兄!你前面明明也信了的!我看你就是觉得宁夫人好看,才被迷的七荤八素的!” “错了错了,我开玩笑的。”沈驰景忙搂搂乔菱的肩膀,轻声安抚道:“管她什么李夫人王夫人的,我们家阿菱最好看了!” 这种哄小姑娘开心的事,她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常把人哄得一愣一愣的。 乔菱果然很吃这一套。 两人和好的极快,两分钟后便已经开始商量今天晚上吃什么了。 “先定个基调好吧。吃甜的还是咸的?” “嗯……先吃点咸的,饭后再吃点甜的?” “成成成,那走?” “走!欸?太……唔!” 乔菱一脸愕然地挪开了沈驰景捂住她嘴的手,怔怔地盯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随即像明白了什么一样,自觉退到一边,一溜烟跑远了。 沈驰景:“……” 她本是怕乔菱当街念出‘太子殿下’这四个字引来什么祸事,才伸手捂了她的嘴。这小姑娘,怎么还置气跑了呢? 算了算了,姑娘一会儿再哄,我得先对付眼前这个难对付的。 席引昼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真的如顾济垆所说,是去了青州,还是刚回来的。那他刚回来就急匆匆地跑过来找自己,是因为什么呢?一定是因为他见到了那位段先生,然后得知了自己就是儿时给他送书的小女孩,接着为以前对自己的冷漠行为感到追悔莫及,最后情根深种,着急地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来找自己表白…… “你是不是得罪兵部的什么人了?” “啥?”正在考虑自己第三个孩子叫什么的沈驰景被席引昼无头无脑的问题打断,极其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又迅速掩饰眼神中的不敬,挤出标准的职业假笑:“殿……公子为什么这么问?” 席引昼面不改色,直言道:“掳走你兄长之人,很有可能是兵部之人。” 那日遇见徐舟横派来的人之后,他又仔细想了有关“兵”的诸多可能。启朝军队均驻扎在边塞之地,非要事不得入朝。沈驰景多年生长在扬韬街,她家境拮据,基本没有到处乱跑的可能。因此她遇见军中之人、并开罪他们的概率微乎其微。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兵部的人了。 “兵部?”沈驰景大脑飞速运转。可想来想去,她好像……好像也只认识宁承世一人啊! 见她眉头紧锁,席引昼补充道:“是兵部某位官员的夫人。” 夫…… 沈驰景噎了一下。宁夫人?这就更不可思议了,她今日才见夫人第一面啊!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问清楚一些:“公子可否告知这样猜测的原因?” 如果真如自己所料,凶手便是第三个穿书者,那他的行为根本不能用常理解释,更不能用“自己得罪了谁”这样的逻辑来排查。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朋友,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和弱点,所有合乎情理的逻辑与手段将无法奈他分毫。 这样毫无章法的对手,将是个极为可怕的隐藏炸弹。 谁都不知道,他织了一张多大的网,更不知道他欲在何时收网。 她必须找到这个人。 第25章 男人心,海底针 沈驰景去找了徐舟横。 “我听说了。”徐舟横讲的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我派去的人和太子撞上了,这事就是他们一起看见……哦不,听见的。” 沈驰景期待的看着他:“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觉得太子说得对。”徐舟横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如果那人真的是穿书来的,他若只是一个普通小兵,没钱没势的,怎么能调动的了那些人为他卖命?他若是将军等在军中有地位的人,那杀手所说的第一个字肯定是“将”而不是“兵”。所以,最合理的猜测,也只能是兵部了。她又是个女的,不是某位大人的夫人又能是谁?” “查吧查吧,好歹缩小了范围。”沈驰景疲惫地摆摆手:“也不急在这一时,慢慢来吧,最近琐事还挺多的。对了,我拜托你查的另一件事怎么样了?” “另一件事……”徐舟横一拍大腿,从袖口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来:“差点忘和你说了。你交代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没办好过?这玩意好查得很,他们甚至直接把药带回来了,你到时候只需要直接把它交给医生就行。” “总算办好一件事。”沈驰景接过盒子,低头嘀咕了一句。 徐舟横大怒:“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沈驰景揣起盒子就开溜,两条长腿跑得飞快:“我们大人找我还有事。日后再见!” …… 徐舟横撇了撇嘴。 “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 ------- 半个月后。 一脸疲色的沈驰景和乔菱相互搀扶着,从顾府走了出来。 总算是忙完了这一茬。 其实除了工作忙了点,最近日子过得还算顺心。沈致服了医生开的药,身体和脑子都日渐好转,据医生所说,再过半个多月,便能与常人无异了;顾济垆将自己的论述上呈后,圣上龙颜大悦,下旨给了自己好大一笔封赏。 执行那些政策都是大人物的事情了,而自己,终于能腾出手来查案子了。 我可真是个劳碌命。 辰时一刻,望着还在睡梦中砸吧嘴的乔菱,沈驰景化悲愤为食欲,吃了好大一笼屉肉包子后,孤身赶往了京兆尹。 自平康坊那一见后,沈乔周三人颇感投缘,遂时常在闲暇时相约吃喝玩乐,好不痛快。听说了自己想要查明此案后,周伯期拍拍胸脯保证,称自己身为京兆尹下属,有责任保卫京城治安,揪出这个幕后黑手。毕竟相熟不久,沈驰景不好意思麻烦对方,无奈推脱不过,只能应了下来。 想来也是。周伯期在京兆尹手下任职,时常也有查案断案的事情找上门来,须得满京城晃悠,对京城城中的大小事务比较熟悉;自己和乔菱却整天在户部、住宿屋和顾府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自然不如人家熟稔。 “斐隐兄,我想好了。”将沈驰景引进来后,周伯期麻利地结束了手中的工作,转而掏出一张纸一支笔,边写边道:“我已经查好了所有兵部官员的府邸所在,都标在了这张地图上,基本都在京城。查兵部大人是大事,不能走漏风声,所以只能等每天夜深了再探,或者找相熟的人去套话。只有兵部尚书在城中和郊外各有一套宅子,郊外那套幽深僻静,是他专门为夫人养病而购置的。依我所见,郊外地广人稀,还有很多树林可遮挡踪迹,就算是白日里也罕有人迹,如果斐隐兄想,我们一会儿便可来这里先试试。” “你这也太靠谱了吧!”沈驰景做梦都没想到周伯期居然能这么上心,关键是效率居然还这么高:“在京兆尹手下办事就很忙了,还得抽出空来帮我调查这些事情,真是太麻烦你了。” “斐隐兄多虑了。”受了这一顿夸奖,周伯期有些腼腆:“是我的一个朋友帮了大忙。” 还没等沈驰景回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补充道:“斐隐兄放心,我没对她讲什么的,只提了句过几年想在京城安家,她便给我画了张地图,里面有朝中各位大人在京中的居所,以供我参考,我便把兵部的都摘出来了。” 沈驰景笑笑:“松筠这朋友,人脉倒是很广。” “对了!”周伯期猛得放下手中的纸笔,抬头道:“斐隐兄,你曾见过我这位朋友的!”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被人调戏的舞女吗?” 沈驰景顿了顿,似在回忆:“舞女……” “平康坊那个、那个被你救下来的舞女?” 周伯期笑道:“是她,她姓秦,名素舒,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当日与你们分开后,她又特地来找我道谢,我们聊了很久,很是投缘。” 很是投缘…… 沈驰景不由赞叹周伯期的交友能力。简简单单去一趟平康坊,交了三个“很是投缘”的朋友。 “那便是了。平康坊那样的地方人流杂乱,是四方消息汇聚的绝佳之地。”她不欲纠缠这些琐事,很快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但是宁夫人那样弱的身子……说实话,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她。本来先前听到那些街坊传言时,我也怀疑过她,是不是因为赏花宴当日的事对我有所误会,才对我兄长下手。但亲见那一面后才觉得,她那样柔和的性子,并非善妒之人。” 周伯期小心地收起地图,卷到袖中:“说实在的,我们将范围锁定在兵部本也不是万全之策。依你所说,‘兵’字只是那杀手的一面之词,并不一定是对的。我们如今所做的这一切推论,都是建立在他所说的那一句话上:女子,与兵有关。只能先去那位宁大人家试试水,权当热身了。” 目前线索太少,沈驰景的确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再者说自己也只同宁夫人见过一面,的确不能太早结下定论,查查也无妨。虽心中万般不愿怀疑到温柔和善的宁夫人身上,也只得先做这般打算了 “走啦!斐隐兄,发什么呆呢?” 周伯期已经走到门口了,回头一看发现沈驰景还没有跟上来,连忙回头喊她。 沈驰景看了眼背后忙忙碌碌的众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伯期旁,小心翼翼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周伯期疑惑:“?” 沈驰景指了指背后:“虽然我这几日休沐,但你这里好像都还在上值吧?这么公然逃班真的好吗?” 虽然没听过“逃班”这个词,但结合上下文后,周伯期猜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啊!” “放心吧。”她拉起沈驰景往前走去:“前几日傍晚,我拿着地图提起去踩了点,好巧不巧遇到了太子殿下。他一下便猜出了我是替你来寻人的,便帮我在京兆尹处告了假,让我安心查案。” 说到这里,周伯期突然狡黠一笑:“说不定……我们今日还能遇到他呢。” ……又是席引昼。 沈驰景觉得自己猜席引昼的心思都要猜的神经质了。 说他对自己没兴趣吧,他还总在各种场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给自己提供诸多便利;说他对自己感兴趣吧,他又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甚至总在自己开始冒粉红泡泡的时候无情地打断自己的幻想。 男人心,海底针。 …… 两刻钟之后,这个变幻莫测的男人稳稳当当地站在……啊不,蹲在了她旁边,霸总般得瞥了她一眼,贴着她的耳畔冷酷无情道:“你太吵了。” 我他…… 沈驰景忍辱负重地揉了揉自己蹲麻了的腿,再也不敢挪动分毫。 这里离那宅子不还有一段距离吗?干嘛啊搞这么紧张,换个姿势都不让? 周伯期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拉过她的手,在手心写下了几个关键字:府内有人听力绝佳可能。 沈驰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反手握住周伯期,也写下了几个关键字:何时动? 周伯期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 这位大爷在上,我哪里敢做决定? 纵使沈驰景眉头皱得能碾死苍蝇,嘴巴撅得能倒挂油瓶,也不得不继续乖巧地蹲在席大爷身边,接着关注宅子边的动静。 其实,这事说起来怪不到席引昼头上。也是他们点背,来得时候刚好撞上宁府大张旗鼓地送宁夫人来这里常住,拿了不少家伙什来。这会儿,那管家正在铺天盖地地东吆喝西吆喝,指令那些丫鬟小伙们给他家夫人收拾住的地方,一时半会还真收不完。 三人进空宅子拾掇证据的心思落了空,又不甘心白跑一趟,只能寻了个大石头,巴巴地蹲在后面等。 终于。 那老管家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出来,将大门紧紧闭上,往远方走去。等最后一粒扬起的尘土消失在三人组的视野里后,紧绷已久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了。 据探得的消息,由于怕府中开支过大,宁夫人每次来这里长住时都只带一个贴身侍女。因此,若消息没错,此刻宅中该是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时机正好。 行动。 第26章 吃香吃辣不吃亏 宅子很大,花草树木很多,甚至比宁家主宅都多,疏疏密密地散落在府内府外,将整座府邸都包裹出清新的草木香,沁人心脾。 那群人走了,憋了老半天的三人终于能小声讲话了。 周伯期打开手中的地图,同沈驰景一起捋清敌人的逻辑:“斐隐兄,如果你要干偷偷摸摸的事,会选在这座宅子的什么地方?” 沈驰景凑过头来,认真瞧了半天:“我选……欸你还别说,我怎么觉得这宅子处处都能干偷偷摸摸的事?” “这座宅邸地处京郊,本就人迹罕至;四周林木密深,屋外流水潺潺。一旦有人来查,它们能够很好地挡住旁人的视线,甚至掩盖密谋的声音。可是……”说着说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讲错了什么,吭哧半天没了下文。 “可是你觉得宁夫人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席引昼一边侧耳听着府中的动静,一边回应沈驰景:“就算她温柔善良,待下人亲如姐妹都是真的,她与宁大人伉俪情深也是真的,但这和她要害你有什么必然关系吗?查案,最忌讳感情用事。” 他说完就后悔了。 说好要对她好一点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像是在教训人了。 “我!”沈驰景气结,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梗着脖子低声反驳:“现下还只是猜测,殿下却说的如此肯定。查案,最忌讳无证定论 。” 见沈驰景一副吃香吃辣不吃亏的样子,席引昼不自然地瞥了下头,忍住了莫名涌出的笑意。 忽然,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有动静。走。” 正为顶撞太子而惊悔不已的沈驰景忙不迭跟了上去。 如果说原主的金手指是嗅觉灵敏和武功高强,那席引昼的金手指便是听力超绝。听他的准没错。 “你们有没有听到……鸟扇翅膀的声音?” 席引昼忽然停下,将两人引到一颗极大的树后面躲着,压声问道。 “有啊!”沈驰景不假思索:“宅中尽是树木,有些飞禽也属正常。难不成殿下怀疑,是有人放了信鸽出来?欸,殿下?殿下?” 席引昼顾不得回答她的问题,一个猛子扎了出去,直奔宅中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中去:“来不及解释了。先跟上!” 沈驰景潜意识里并不觉得宁夫人有问题,但是被这么一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已经跟上了。 不过数十米而已,三人眨眼间便已跑到了府邸门口。 “你是何人?为何私闯我家夫人的住宅?” 屋外,把守大门的侍女见有男人要闯进来,慌忙上前去拦。 席引昼回头示意。 沈驰景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抱住那侍女:“这位姐姐,小女有要事与你相商,还请……” 一两秒的间隙,席引昼和周伯期已经闪进了屋中。 那侍女气急败坏,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沈驰景那双力大无穷的手,情急之下,竟抬脚冲她的下身狠命踢去! 沈驰景:“……” 怎么搞得我像个臭流氓一样? 侍女踢完之后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并非男子,睁圆了眼看向对方,却在看清沈驰景容貌的一刻咽下了口中的腌臜话:“沈大人?” 沈驰景手劲一松:“白……白榆?” 见到来人竟是那日来访的客人,白榆惊讶过后便是愤怒:“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家夫人正在沐浴,你却放了一个男人进去!同为女子,沈大人却不为夫人考虑吗?” “我……”沈驰景自知理亏,索性也不解释了,只能翘首盼着席引昼快些出来,她好进去和宁夫人告罪。 谁知,她心中一愧,手上便泄了破绽。白榆瞅准机会,终于挣脱开来,往屋里冲去。 “哎哎哎!”沈驰景两手一滑,也赶忙冲了过去。 “别、别去了。” 突然,一张有力的大手挡在了她身前,将冲得险些摔倒的她捞了个结结实实。手的主人脸颊通红,面有愧色,目视前方,一张时常冷冰冰的脸上此刻大约集中了他这十几年来最精彩丰呈的表情:“实在抱歉……在下、在下……” 白榆狠狠白了他一眼,疾步进到里屋去,“砰”得一声将门摔上了。 看着眼前一脸好奇地望着他的沈驰景,席引昼慌里慌张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嘴唇抖动了两下,下意识想解释:“屋里都是雾气……夫人听到脚步声便穿上了罩衣……我、我什么也没看到!” 说罢,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苍白,他转头看到了周伯期,慌乱中抓住了她的袖子:“我们是一起进去的,你作证,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对吧?” 同样被白榆呵斥了一顿的周伯期呆呆地挠了挠头,面对席引昼的求助不知如何回答:我又不是你的眼睛,哪里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沈驰景憋笑憋得要疯了。 自她穿进书中来,还从未见过席引昼现在的样子。冷玉般的面庞五彩纷呈,终于有了活人的生气;常年直视前方的眼神此刻窜来窜去、飘忽不定;脖颈被阳光那么一晒,印出道道因着急而泌出的汗珠,滑稽的很。真的是好…… 可爱啊。 “什么声音?”忽然,席引昼的目光骤然收紧,神色突变严肃,大步向门外走去。 碰上这么个一惊一乍的伙伴,沈驰景只能认命地跟着他走:“什么‘什么声音’?” “是环环相撞、重物落地的声音。”席引昼方才的害臊霎时一扫而空。他耳梢微动,不断捕捉着微弱的声音,终于在两分钟后走到了目的地。 是一只鸽子。 一只绑了足环、携了信件的信鸽。 它身上插了只正中心窝的羽箭,在缓慢的血流中,逐渐停止了挣动。 “我果然没有听错。”席引昼上前拾起了信鸽,开始解它足上的信件:“方才,宁夫人屋内不仅有鸟扇翅膀的声音,还有足环相撞的声音——这是信鸽独有的声音。可当我们进去后,她却的确泡在浴盆中,手边没有任何能证明她传信了的物件。” “难道她单单为了对付你,还训练了一个能耳听六路的侍女,在听到我们的声音后迅速提示了她?” 忽然,正漫不经心打开信件的席引昼顿住了。他屏息凝神,将那封信摊在膝上,铺得平平整整,像是连一点点信息都不能错过,认真地读了两分钟。翻来覆去,像是要把这信嚼烂了吞进肚子里一般。 沈驰景和周伯期就算是再没有眼力见,也感受到了异常。两人杵在后面,觉得时间过得及其漫长。 两分钟过后,一向冷静自持的席引昼额冒虚汗,“通”得一声瘫在了地上,执信的手抖得厉害。他不可思议地捏紧了信,转头看向大气也不敢出沈周二人: “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有一个耳听六路的侍女了。” 席引昼的脸色很不好看,嘴唇几次张合,都欲言又止,像是在回避着什么,又像是在为什么而为难。终于,在情绪彻底稳定后,他按着双膝站起,说出了令人闻之色变的答案。 “宁府夫人文清瑶,在往颉国传消息。” ---------- 沈驰景恍若遭了晴天霹雳,一时顾不得高低尊卑,上前一把夺过席引昼手中的信:“颉……” 是一张极其详尽的城防图。 是一张本该机密到没几个人知道的城防图。 她下意识便想反驳:“可是殿下如何肯定,这信是发往颉国的?又如何肯定写信之人是谁?” 席引昼指了指身后的屋子:“信件从屋中发出,信鸽坠落在屋北,说明它飞向北方,而北方只有颉国一国而已,况且信上还有几个颉国常用的记号;至于写信人……我都听到信鸽是从哪出来的了,写信人的身份真的还需要再问吗?” “绑架你兄长的人是谁尚未可知,但通敌叛国之人,一定是宁府夫人——文清瑶。” 眼看两人在这里争辩些有的没的,周伯期脸色一变:“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趁她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这些,得赶快走!” 已经迟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林叶微震,传来了使人惶惶的笑声。 “三位大人,还想往哪里走啊?” 茂密幽深的树林里,两个腰若约素的美人摇着扇子信步走来,盈盈一笑,顾盼皆生姿:“不如来寒舍小坐片刻,让妾身好生侍候各位大人。” 竟然真的是…… 见到文清瑶的那一刻,沈驰景终于死了心。 她甚至联想到了书中那位一直不知姓名的叛徒。那个将城防图拱手交给敌国、间接导致了顾济垆死亡的人,真的就是眼前这位看似友善温和的文清瑶? 三人之中,只有周伯期与文清瑶毫无交集,最不易受情感驱使。她抽出长剑,警惕地对着这主仆二人,试图用言语攻心:“你们主仆二人狼狈为奸,通敌叛国,这些年来不知泄了多少密出去。你们真的那么确定,来日颉国大军入侵时,当真会留你们一条狗命吗?!!” 文清瑶收起扇子,莞尔一笑:“多谢大人为妾身考虑,不过大人这话却是不对的。妾身本就来自颉国,又何来通敌卖国一说呢?” “你竟然……”席引昼倒吸一口凉气,回想起她与宁承世这么多年来的伉俪情深,忍不住问出了口:“所以你的身份、姓名、生平,甚至连你对宁大人的情谊,全都是假的吗?” 忽然,沈驰景猛得一拍脑袋,急切切冲两人吼道:“不要再问了!她们二人定是因着武功不佳,没法抓住我们,才做了这拖延时间的举动,等待援兵!” “沈大人倒是聪明。”文清瑶冷冷一笑,并未搭理她的问话,却转身向席引昼道:“但太子殿下尊贵如厮,当真要继续栽在这个丫头身上吗?” 沈驰景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文清瑶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语速,嘴角噙着笑意,轻摇着扇子,眼神却不知不觉印出了狠厉的神色,步步紧逼:“就算是她今后会灭你九族、夺你圣位、辱你清誉。“ “太子殿下你……也毫不在意吗?” 第27章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方便面! 沈驰景和席引昼都愣在了原地。 只有周伯期还在那里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正气,公然嘲讽了回去:“怎么,宁夫人做奸细做久了,连算命这样断明天机的职业都有所涉猎了?” 文清瑶笑得越发温文尔雅:“小大人真是谬赞了。妾身不才,略有涉足,也是最近才堪堪看破天机。” “哼!“周伯期冷哼一声,不欲再同她讲这些废话,微偏了下头往沈驰景处看去,给她使了个眼色—— 该动手了。 两秒过后,周伯期惊奇地发现,沈驰景并没有回应她。 大敌当前,战况一触即发,沈兄这是在做什么? 周伯期着了急,正想用肘子怼她,未料半天没动的沈驰景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对着前方突如其来地开了口: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方便面!” …… ??? 悠长寂静的森林里,这句突兀的叫卖声在其中久久回荡。 其余众人都疑惑地看向她,全然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 “什么?” 沈驰景强忍着尴尬,又重复了一遍,装作恨铁不成钢地偷瞄文清瑶:“啤酒饮料矿泉水啊!没有人知道吗?” 席引昼像看傻子一样瞥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有病吧? 文清瑶先是怔了几秒,随后大笑起来:“沈大人是从哪里学来的暗号,想要套妾身的话?可惜啊,您学也没学对地方,妾身实在不懂啊!” 沈驰景并不作答,自喊出那句话开始,她便只专注地盯着文清瑶看。 文清瑶知道后面的剧情走向,那她九成是来自书外的世界。可如今看她表现,却像是真不知道这句中的现代产品。倘若不是因为她装得太像,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主使者另有其人。 另一边,文清瑶又向前走了两步,言之凿凿,试图说服席引昼相信她的话:“你们皇族不是最怕皇位遭他人觊觎吗?所有的祸患都需斩于未然啊!相信我,此女年少成名,印堂间戾气极重,命里有道非常明显的印记。那不是凤,是龙,代表天子的龙啊!” “你如何证明?”席引昼突然开了口。 一旁的沈驰景紧紧攥着拳头,冷汗层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席引昼的动作,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他在这样的关键道口信了文清瑶的话,那他们三个多半是走不出这片森林了。 见对方久久不信,文清瑶有些着急:“太子殿下莫要执迷不悟了!启朝最大敌人并非颉国,而是你眼前这位沈大人啊!” 席引昼像是并不在乎她的话一样,向前迈了一步,咄咄问道:“无凭无据,叫我如何信你?” “我……”文清瑶言辞凌乱,像是胡言乱语,又像是有什么真相难以启齿:“自然是有人相告。他通古今,晓天地,做出来的推断绝不会错!” “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席引昼突然放缓了声音,眼梢夹了温和的笑意,极具迷惑性的眸子毫不掩饰地看向文清瑶,柔声道:“我一定信你。” “你信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信我……” 见席引昼久不上钩,文清瑶终于撕掉了最后的脸面,一张俏嘴直笑得在场众人都毛骨悚然。 “太子殿下以为,这样便能迷惑到妾身吗?”她笑得癫狂,眼底却悲凉,如同一头走入末路的野兽,凄厉咆哮着:“今日我若葬于你手,来日你也定会死于沈驰景手下。她不仅会杀你,更会毁了你的河山!你将是千古罪人,是席家的千古罪人,是启朝的千古罪人!” 见文清瑶已经是半个疯子了,席引昼索性也不装了。 他恢复了冷淡的神色,对着沈周二人言简意赅道: “跑。” 沈驰景没忍住,啰唆了一句:“那你怎么办?” 席引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这么两个女子,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沈驰景白眼翻上了天。 废话,我当然知道她俩不能把你怎么样,这不是怕她们身后的援兵吗!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将柄长剑搭在身后,吊儿郎当地大跨步了过来,一副贱嗖嗖的模样:“欸欸欸,别急别急别急嘛!抓了人再走啊!” 沈驰景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徐舟横?” 徐舟横甩了甩剑,嬉笑的眼神立时转为狠绝。他提剑直指文清瑶,迎着猎猎风声对身后的众家将下了令:“把这两个颉国奸细给我拿下!” 众多家将面前,文清瑶哪有还手之力,两人很快被擒拿。 她被反剪了双手,按跪在地上,也不忘恨恨地盯着徐舟横:“这位公子这样多管闲事,就不怕哪天闪了腰?” “多管闲事?”徐舟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把将沈驰景薅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哥们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再说了,我可警告你啊,你的丈夫孩子可都在京城,若再不说实话,你自己倒没什么要紧,就是可怜了你那还未懂事的幼子!” “哎松开松开,疼死了!”沈驰景“啪”地拍掉了他的手,对着文清瑶趁热打铁道:“就是!到底是谁指使你的?你这些年到底往出传了什么消息!” “你的同伙呢?” “是谁安□□进来的?” …… 面对众人不断的审问,文清瑶始终保持着沉默,未置一词。 在轰轰吵吵的人群中,她安静地像个局外人,只有偶尔挣动的身体才能证明她还是个活着的存在。 徐舟横没了耐心,正要上前直接将她揪起问话。就在这时,文清瑶忽然停止了徒劳的挣扎。她的目光越过即将触碰到自己的徐舟横,微微扬起头来—— 她笑了。 朱唇轻启,薄瓣染脂,眼波顾盼之间,她彷佛又是那位待人温和,不染纤尘的宁府夫人。 沈驰景心头有些发梗。 说实在的,对她来说,文清瑶的通敌叛国所造成的巨大影响还只是停留在文字的描述中,但前几日为她抚平伤口的宁夫人却历历在目,这多少让她生了些恻隐之心。 可她的确想知道、也必须知道文清瑶的背后主使。 她没得选。 忽然,文清瑶将目光投向了沈驰景身后的人群,像是在寻找着谁。 不知为何,她眼神涣散,有些茫然,瞧了一会儿后,似乎没找到她想见的人,索性将想说的话喊了出口:“席引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你真的不听我好言相劝,执意不肯将此女立斩于未然,到时候后悔的可是你自己!” 沈驰景刚刚燃起的怜悯之心被浇的稀碎。 大姐,干嘛啊!就这么想我死吗?怎么,系统给你的任务就是消灭我? “我不会后悔。” 沈驰景浑身一战栗,下意识向后望去。 人群中,席引昼从排排相府府兵中间的空道中走来,走得坚定而从容。树叶斑驳的光影在他身上铺开,映得他眼睛微闭,眉心稍蹙,却一直没停下紧盯文清瑶的目光。 快要走到时,他停了下来,有意避开了沈驰景投来的目光,只一门心思地看向死到临头也不罢休的文清瑶。 话虽不重,却掷地有声。 “不论在你的预见里,她日后是多么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现在的她也只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是一个从未做过任何坏事的小姑娘。谁都没资格用她没做过的事情来惩罚她。” “谁都没资格。” ---------------- 不大的马车上装了三个人,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周伯期实在憋得难受,头一个打破了沉默的局面,叫苦不迭:“她……她怎么还在舌底藏了毒?这下好了,一句话没捞着,倒叫她们主仆二人死了个痛快!” 沈驰景脑袋一耷拉,心不在焉地答着:“是、是啊!什么也没问出来。” 她哪还有心思想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只将一颗心分了两半,一半用来悼念宁夫人——悼念这位为自己的族人付出了一切的奇女子;另一半用来回想席引昼刚才的话。 最是无情帝王家。尤其是封建王朝的帝王,大多都很迷信,一旦遇到这样威胁他们王朝的预言,多半会宁肯错杀不肯放过。或许书中的席引昼之所以下场那样凄惨,就是因为他多情又心软吧。 想着想着,沈驰景忽然觉得脸颊有些燥热,没忍住转头看了一眼自上车来就一直闭着眼睛的席引昼。 “做什么?” 席引昼的声音冷飕飕地传来。 沈驰景迅速扭过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没、没事。脖子酸了,扭一扭。” 瞧席大爷这副冷冰冰的模样,会喜欢自己?他说那么一番话,大概只是因为他是男主,三观太正,不愿滥杀无辜吧。 席引昼冷哼了一声,把头侧了过去,侧到沈驰景看不见的地方。 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沈驰景如今什么还没做,凭什么要为上一世的过错承担责任?何况,那些导致她最终举起反旗的事情还一件都没有发生,他有信心将这些事情全部避免,所以,那样的沈驰景也绝对不会出现。 上一世通敌的人找出来了,颉国进犯的脚步或许会减缓,老师可能也不会去世了,他本该高兴的,可为什么偏偏是宁夫人?老师与宁大人是多年挚友,宁大人又一向与夫人琴瑟和鸣。宁夫人如今一死,他实在无法想象宁大人会作何反应,更不知老师会作何反应。 退一万步说,就算宁大人不会因此一蹶不振,事情恐怕仍很棘手。通敌是大罪,文清瑶又是宁大人的结发妻子,二人恩爱了十几年,要说他一点都不知道,谁会相信?到时候父皇震怒之下,怕是连自己都保不住他们。 他总得做点什么。 马车突然停下了。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露出了徐舟横那张笑嘻嘻的脸,没心没肺道:“到宁府在郊外的宅子了。要不要一起下去看看?”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徐舟横这个没眼力见的也感受到了气氛有些不对。他尴尬举着那帘子数了三秒,吞了口不存在的口水,刚想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沈驰景开口了。 “我去。” 她麻利地翻身下了车。 现在找到的证据只能表明文清瑶是颉国的奸细,却没法表明她对沈致做过什么。如今,或许也只有宁家的两套宅邸能够给她答案了。 走向宁府的过程,沈驰景按了按胸膛,喘了口粗气。 她在紧张。 究竟是希望在这里找到文清瑶绑架沈致的证据,彻底了结此案;还是找到那个曾温柔对待过自己的宁夫人是清白的,且从未参与过此事的证据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护妻狂魔席引昼开拔! 席引昼:谁都没资格用她没做过的事情来惩罚她! 沈驰景(狗狗眼湿润):感动动。 第28章 宁府遭难 京城郊外,宁府宅邸。 “再搜仔细一点!她们此次走得急,一定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收拾!” “是,公子!” 沈驰景托着手臂看着一本正经指挥别人干活的徐舟横,忍不住赞叹道:“没看出来,真是没看出来。” 徐舟横愣了一下:“没看出来什么?” 沈驰景啧啧道:“没看出来我们徐大公子,不但做起事儿来很有范儿,办个案子也是滴水不漏的,还挺有胆识。你前脚刚派府兵去向皇上汇报情况,后脚就自己查起来了?也不怕皇上疑心你们相府吗?” “谁跟你说我是刚派人汇报的情况?”徐舟横得意洋洋:“我来之前就发现了文清瑶有端倪,已经提前跟皇上说了,而且我刚才派去的也不是府兵,是皇上派来的人。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到的这么快?” 沈驰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自己想锤爆他的狗头的冲动:“发现有端倪你不早跟我说?” 徐舟横一脸委屈:“我这几天帮你查沈致的事,将这些兵部的官员都排查了一遍,也是今早才发现的,去找你的时候你又不在。怕夜长梦多,我只能先自己带兵来咯!”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拌着嘴,忽然有府兵急匆匆跑来:“公子,我们发现了一种不明植物!” 沈驰景心中咯噔一下。 不明植物? 不会是…… 徐舟横拽起她的袖子就往过走。 “公子,就是这一片。” 那府兵毕恭毕敬地指了指眼前的……烟草。 真的是烟草。 正当沈驰景怀疑人生之时,另一个府兵又来报:“公子,屋中发现这种植物的残渣,像是用它来做什么东西!” ……剧情这么赶的吗? 徐舟横又扯着沈驰景噌噌走了过去。 这次沈驰景没看出来:“这是在做什么?” 跟着他们一起来的一个府兵低头瞧了一会儿,突然惊道:“我想起来了!这个植物叫烟草,但它该是只长在颉国地界。我几年前曾去过颉国,有幸见过此草,也见过有的颉国人拿这玩意制毒。” 制毒? 沈驰景心头一沉。 毒药都在官府管制之列,普通人一般拿不到。文清瑶之所以这么多年没被发现,难道是用这种自制毒药无声无息地了结了那些撞见她好事的人? 不仅如此,还有那镇痛药。 如今看来,文清瑶根本不像生了经久难消的顽疾,只怕是使了什么手段骗了宁承世,才能无需出门,也才能诱他为自己购置了一套郊外的宅子,以方便传递消息,更方便他因心疼自己受苦而找顾济垆开来那些镇痛药。 烟草制毒可以直接杀人,镇痛药制毒则能让人瘫痪,从此变成废人。而这些制毒的方便,都是宁承世给的。 想到这里,沈驰景不禁开始为没见过几面的宁承世担忧。 皇帝盛怒之下,他还能有几分活路?这样被人牵累,实在是无辜。 等等,无凭无据的,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无辜? 沈驰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们夫妻恩爱多年,当真对枕边人所做之事一无所知吗? ------------ “殿下,不论你信与否,臣只有一话可答。臣,当真不知。” 徐舟横道,皇上已经下了死令,要立刻带宁府上下全体家眷入宫训话。席引昼无法,只得跟着他前去,想要找宁承世问个清楚,也好想想救他的对策。 可宁承世在听说了文清瑶的死讯和身份后颓然跪地,此后无论席引昼再问什么,都只能回一句“当真不知”。 席引昼平生第一次这样火急火燎。 他当然相信宁承世并不知晓此事。宁承世与顾济垆从小一起长大,又在父皇打江山时立过汗马功劳,做了这么些年的兵部尚书。如果他真的与文清瑶合谋这么多年,大启的江山还能留存至今? 可夫妻多年,仔细回想回想,总还是能想到些不对之处的,说不定这些不对就能帮助朝堂找到文清瑶到底传递了什么信息。宁承世若不将这些说出来戴罪立功,父皇岂能容他? 席引昼急了,不顾众人在场,揪起宁承世的衣领怒道:“宁叔叔!拢黎求你,今日就算是心死了个透彻,也得回忆回忆这二十几年来的生活!启朝江山是你一手打下的,你当真能听任它来日遭人践踏?况且,通敌是死罪,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宁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着想,该为你尚在幼年的孩子着想!” 被这么一扯,宁承世的神色终于稍稍清明了一些。他就那样看着席引昼,苦笑数声:“殿下误会了,非是我不愿细想……事关边防大事,我怎会将个人的情感超脱于启朝的安危之上?只是这么些年,她常年称病在家中休息,甚至去郊外的宅院养病,我事务繁多,又如何能面面俱到?更何况……” 席引昼惊异地放了手。 宁承世那张向来坚毅的脸上,竟滑下了两颗剔透分明的泪珠。 “更何况夫妻多年,我信她至深……同床共枕过这么些日夜,我竟……”宁承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失态,试图梗起脖子、紧闭双眼以阻止眼泪的溢出,却没来由地带出了些许哭腔:“我竟从来没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因为深爱,所以就连一点小小的怀疑,都不允许自己有。 席引昼闭上了眼睛。 宫门已经要闭了,他不能让相府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 他拍了拍徐舟横的肩膀,退出了宁府大门,头也不回地向宫里走去。 徐舟横叹了口气,下了最后的命令。 “将宁府众人全数带走,封存宁府。未经上报,禁止任何人出入!” ----------- 等顾济垆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宣朔帝震怒之下将宁承世投入大牢,命人严查此案,又令刑部将宁家众人收押待审。 宁府上下几十口人,只有宁家幼子不知去向。 顾济垆苦求见宣朔帝一面无果,无奈之下却也未作停留,撩袍便走,在宫门口见到了徘徊已久的席引昼。 “老师……”席引昼已被大雨打得湿透,浑身打着哆嗦,见顾济垆走来连忙迎了上去,吞吞吐吐道:“我……” 顾济垆心里正烦躁着,又见席引昼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急心急肺的,火气“啪”得就上来了:“到底有什么事?” “我……”被他这么一凶,席引昼更不敢说了。他嗫嚅了几秒,最终向顾济垆行了个郑重其事的礼,规规矩矩转身便走。 他怕老师怪他。 他怕老师怨他一言不发便将他最好的朋友带走,还是以灭九族的罪名。 他认得情是非对错,分得开家国利益与个人情感,自打带走宁府上下后,未曾有一秒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奸细之事事关重大,若因自己的优柔寡断致使消息再次传到颉国手中,便是百死也莫赎。可他一想到顾济垆长吁短叹的样子,纵使胸怀万千道理也还是内疚困苦,不知从何讲起,索性闭了嘴巴。 顾济垆看席引昼转身就往雨里走,火气更大了。他一把抓住下人递来的伞,冲过去,不顾什么尊卑礼仪便将席引昼扯了回来,撑开伞将他环在怀中:“大雨天的不带伞在外面瞎逛,到时候淋成傻子了就再也别叫我老师!”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傻学生!” 他二话不说,掀开马车的帘子便将席引昼强行塞了进去,还把意图下车的臭小子再次推了进去:“淋成这个鬼样子还想去哪?今晚乖乖去顾府呆着!” 怕老师因为他在外头淋久了,席引昼也没敢再坚持,只能先乖乖坐着。 上车后,顾济垆还是一副“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没事莫挨老子”的模样,像个大爷一样把腿叉开来坐,气氛一时间冰冷到了极点。他死死盯着两腿并直、双手扶膝的席引昼,眼神越来越不善。 一直低着头没敢看对方的席引昼终于感受到了灼热的目光。 他怯怯地抬起了头,却见顾济垆“噌”得站了起来,一脸不爽的走到自己身前,一把将自己拽起来,推到了一边。 席引昼:“……” 完了,老师肯定在怪我了。 他忐忑不安地转过身来,刚想开口却被顾济垆一把按在座位上,紧接着,湿漉漉头上传来了一阵绵软的擦拭感。 “都十九岁了,还没长大呢?”顾济垆黑着个脸,边擦边骂:“又不是没坐过这辆马车,不知道你这座位下面就放着好几条干手帕吗?我都看你半天了,就看你能不能想起来擦擦这头毛!好家伙,还是得我来!” 席引昼反手抓住了手帕。 动作利索的很,问起话来倒是小心翼翼的:“老师,你……怪我吗?” 顾济垆心情很不好,逮住人就骂:“怪你干什么?娶个通敌的老婆的人是他又不是你!我看他宁亦最该骂!识人不清就算了,脑子也不清醒!这下好了,连累宁府上下都要给他夫人陪葬!” 席引昼知趣地闭了嘴。 碰见一个像火炮桶一样的老师,还是不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 长夜漫漫,想想如何为宁承世脱罪才更加实际。 只是可怜了宁家幼子,也不知被人劫去了什么地方,是不是还活着。 第29章 雨夜受罚 看着旁边熟睡的乔菱,难眠的沈驰景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脑中无法控制地在回放今日的事情。 虽说顺利找到了文清瑶绑架沈致和通敌的证据,但她总觉得,这一切太过顺利了。 顺利的让人觉得,现在就下定论的话,太过于仓促。 在进入宁府时,他们错误地预估了宁夫人身边人的能力,以至于被人听到了声音,将信鸽提前放走。此地树林茂密高大,在短时间内完全藏得住一只鸽子,等他们去完宁府再想回来找时,鸽子早就飞远了。 按理说,他们这次的行动本该失败的。可那只送信的鸽子就偏偏被人射杀,还偏偏掉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那只箭上并无任何痕迹,是有人自己用刀和木头砍出来的,猜不出其来源。做工粗糙,却足够锋利致命。 徐舟横是之后才赶到的,算算时间,那箭也绝无可能是他射的。 难不成是有人刻意想害文清瑶,所以特地将证据送到自己眼前吗? 沈驰景烦躁的抓了抓头。 可看文清瑶的样子,也实在不像是被陷害的。 除非她是在替什么人背锅,又或者是—— 有人想借文清瑶通敌之事,将沈致被劫一案也安在她的头上!!! 沈驰景自以为想通了什么关窍,本自高兴着。片刻后冷静下来,又觉得还是不对。 文清瑶的院子里分明种着烟草,而这东西又不是一朝一夕之间便能长成的。而根据那府兵的说法,烟草是颉国独有的,启朝并无人种植。铁证俱在,实在不像是冤枉了她。 思路又陷入了僵局。难道沈致真的是她劫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说来也是奇了怪了,作者在作话中说的分明,她是厌恶烟草之极,是绝不会把这东西写进书里的啊! 沈驰景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险些忘了,文清瑶是预言过未来剧情的人。所以如果作话没错,那么要么是她,要么是与她相关的人,一定有一个是来自书外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人从书外带来了烟草种子,甚至带来了用烟草制毒的方法。 文清瑶身为细作,职责说白了就是维护颉国利益,挫败启朝安定。既然她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那自然也就明白日后颉国进犯时,自己曾带兵围剿,并大获全胜。所以她三番五次挑唆席引昼杀了自己,并不是像她嘴里说的那样“为席引昼着想”,而是想借席引昼的手迅速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为颉国进犯铲平阻碍。 那她绑走沈致也就说的通了。骗沈致来到京城,给他下药后又离开,并不是为了真正伤害到沈致,而是为了让自己误以为沈致是遭京官暗害,挑起自己与朝堂的矛盾,斩断她为朝廷效力的可能。 只有一个地方有些奇怪。如果是为了挑起矛盾,文清瑶根本没有留着沈致性命的必要。她难道不怕沈致一旦清醒过来,想起一切,把她供出来吗?以她能在启朝做了二十多年的细作来看,她做事想必十分谨慎,万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长夜漫漫,沈驰景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 在未知幕后真凶是否伏法之前,还是不要轻易信任旁人了。 ---------------- 顾济垆气愤地坐在卧寝的床上,一把一把地往嘴里递着零嘴,咬牙切齿地嚼着。 从前因着她文清瑶是宁亦的妻,自己也敬她重她,费心费力治她的病,还担心坊间的人毁了她的名声,特意在沈驰景面前为她正名。 现在看来,她身上的顽疾之所以一直治不好,根本不是因为自己医术不行,而是她根本就不想治好!她只想缩在家中,隐蔽踪迹,好为她的奸细大业做好铺垫!真是……白瞎了那么多年的好草药了。 还有那什么“为宁亦推掉相府塞来监视他们的人”?她哪里是为了宁亦,分明就是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顾济垆一口银牙咬得嘎吱作响。 刑部那些人的手段他是知道的,皇上又如此动怒,一定要问出个结果。宁亦一旦进去了,不被扒掉一层皮是不可能被放出来的。 宁亦曾经虽是个将军,勉强称得上身强力壮,可如今也是不惑之年了。他性子坚毅,绝不肯屈打成招;宣朔帝盛怒之下放了狠话,刑部众人又急着交差…… “咔嚓!” 顾济垆生生捏碎了一盏茶具。 好友罹难,他实在没法子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可若在深夜不管不顾地闯宫,怕是连刑部的大门都没进,就被漫天流箭射死在外头了。这样无谓的牺牲实在没意义,既救不了宁亦又送了自己的命,甚至有可能牵累到席引昼。 当前顶顶要紧之事,应是寻到文氏真正的接头之人,才能有将宁承世摘出来的机会。 可京城之大,寻一人又谈何容易? 他愈发烦躁,糟心糟肺地站起身来,想着去外头吹吹冷风,却在起身的一瞬间凛然清醒。 席引昼呢? 再三确认那人的确没了踪影后,咬牙切齿地喊出了值夜的小厮,劈头盖脸问道:“拢黎呢?那个混小子去哪了!” 小厮何时见过真正发怒的家主,顿时双腿一软,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殿下……殿下回宫了……” “鳖崽子!”顾济垆气得声音都抖了,扶着墙顺着气,恨不能登时进宫把这不知死活的人拖回来暴捶一顿。 古往今来,帝王向来十分忌讳反叛通敌之事,更何况是他不但是皇子,还是太子。宁承世兵权在握,又一向与自己、与席引昼亲厚。席引昼此刻进宫替他求情,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会让他自己陷入不忠不孝之地。 顾济垆再犹豫不得,转身进了屋门,挑起件大氅便踏出了门。 ------------- 大殿外,连绵细雨垂垂,洇透了跪着那人的发丝、衣襟,和背上的伤口。 宣朔帝立于殿中,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随手抓起一件茶具便劈砸过去。席引昼撑着背上的鞭伤本就跪不稳当,又猝不及防,直接被这一下劈倒在了旁边的水滩中,嘴角溢了些血,撑了几下也再没站起来。 他砸得太重,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刮到了锋利的石子上,霎时渗出了一串血珠,滴滴答答落在遭水浸透了的乌发上。呼吸微弱,双眼紧闭,唯有因疼痛而不断颤抖的身体和紧皱的眉心还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刚刚赶到的顾济垆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他大惊失色,来不及再想别的,立马小跑到席引昼身边,砰然跪地,叫身边的小厮扶起席引昼,遂不断叩首,言辞恳切:“不知太子殿下深夜入宫犯了何错,惹陛下龙颜盛怒,皆是臣这个老师的失职!万望陛下保重龙体,莫要再勾起旧疾!” “旧疾。”宣朔帝顿了顿,挥手制住了仍要往席引昼身上挥鞭的侍卫,转身坐在龙椅上,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整天,所有人都是在为宁亦求情的,只有你……” “只有你一人,还会关心朕的旧疾。” 细雨淅沥,顾济垆已冷得有些打抖了:“陛下恕臣斗胆,重提当年之事。当时年少,陛下虽虚长臣与承世十岁,却与臣等感情甚笃,曾结作异姓兄弟。臣二人皆鼠目寸光,不堪为政,幸得陛下念旧情才得此一二官职,却不敢再与陛下称兄道弟。可多年并肩征战,臣不仅是承世的好友,更把陛下当作亲人。” “臣晓承世之无辜,更懂陛下的为难。只是太子年幼,感情用事,触怒陛下实属不该。臣身为太子之师,承世之友,陛下之臣,未能尽职尽责,实在有罪。” 他重重磕下一头:“请陛下降罚!” “莫要再叩了。”宣朔帝似是不忍,挥挥手示意他停止,紧紧闭上了眼睛:“朕不是个好父亲,不忍因求情之事责罚朝中大臣,积怒已久,才没忍住伤了拢黎。他向来与你亲厚,若你再磕出个好歹来,他怕是会怪朕了。” “陛下……” “罢了。”宣朔帝疲惫地挥了挥手,招了侍卫前来将仍昏倒在小厮身上的席引昼抬了起来,自己起身向里室走去:“刑部传来消息,宁亦受了重刑,快要不行了。你便代朕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厚重的乌云中劈起一道电光,搅碎了大片大片的积雨云。顷刻之间暴雨倾盆,砸得跪候许久的顾济垆起身后又踉跄了一下,骤然扑于水中,激起泼天水花,心裂如死。 他凝起最后的力气于水中跪立,向宣朔帝远去的背影行了最后一个礼。 “臣叩谢陛下……” “天,恩。” ------------- 太子殿,易安宫。 等得心焦人燥的江泉清已绕寝宫溜了几十圈,终于在看见席引昼的那一刻耳呲目裂,再顾不得什么“祸从口出”之忌讳,破口大骂道:“大胆!堂堂一国太子,何人竟能伤他至此!” 满堂下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公子慎言!” “阿清……”侍卫怀中的席引昼面色苍白,颤着睫羽扑簌开了眼,愠怒道:“休要……胡说。父皇已派人给我上了伤药,这才命易安宫的人将我接了回来。” 江泉清空将拳头捏的嘎吱作响,却也不敢再叫席引昼动气,只得吩咐侍卫先将他放入卧寝内,又寻了些会照顾人的侍女拎了药箱来,自己则巴巴地趴在床边一眼不停歇地盯着,只要看着席引昼一皱眉头便冲下人发火,叫他们轻些,直惹得席引昼试图将他赶出去才消停下来,最后硬是伏在床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宣朔帝盛怒之下,行刑的侍卫没敢留半分力气,只得将粗重的鞭子卯足了劲抽打在太子背上。最大的放水也不过是在背上无处下鞭之后,在空中悄悄转了个弯,把鞭梢改道去了腿上,以期他能少受些伤上摞伤的苦楚。 为了让江泉清少发会疯,席引昼将伤药带来的苦楚吞进了肚子里,这会子正是药效强劲的时候,扎骨的痛意阵阵袭来,直引得他眉冒虚汗,好容易抓到块手帕塞进嘴中,这才止住了随时会出口的痛呼。 自他回宫以来,宣朔帝将教养他的职责全权交给了顾济垆,自己只负责当个慈爱的父亲,给足了他幼年时未曾享受过的父爱,连句大声责骂尚且舍不得,何时对他下过这么重的手? 忍过片刻剧痛后,席引昼松了松口中的手帕,看着自己在镜中虚弱的样子,终于扯了扯毫无力气的嘴角,露出了整晚来的第一个微笑—— 是他赌赢了。 第30章 看望太子 来看席引昼的路上,沈驰景不断给自己加油打气,却还是在见到席引昼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她想跑。 冷面阎王席大爷和瑟缩下气沈小弟在那一瞬间四目相对,吓得沈小弟刚迈进来的一只脚在空中抖了一下,自觉缩回了门框外。 席引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哧啦”一声揪起身边的被褥,簌得便欲往还完全未愈合的伤口上盖。 沈驰景眼疾手快地冲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下了席大爷手中的被褥,却突然定在了原地,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立在床前,眼睛直直对着席引昼裸露的后背,冗久未变。 席引昼:“……” 抢我被褥就算了,一直盯着我看是什么意思? “席大……”沈驰景生生改变了舌头的走向,闭上眼睛,以手扶腰,表情痛苦万分:“殿下赎罪……属下、属下闪、闪了腰了,实在是动不了!真的不是有意要看您的,不是有意的!” “……”席引昼深吸一口气,唯一能够活动的双手尴尬地揣在身前,思虑亘久,不知到底是要用它抢回蔽体的被褥,还是轰走聒噪的访客。 好在,新的访客替他做了决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忽然,端着脸盆进来的江泉清在看到沈驰景的一刹那犹如恶鬼缠身,两手颤抖不止,一盆开水劈里啪啦洒了一地,顺带呼在了裸露的双足上。很显然,这紧接着让双足的主人发出了更加惨烈的尖叫。 在即将被江泉清吵聋的前一秒,席引昼举得麻木的双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面无表情地捂住耳朵,为了盖过江泉清撕心裂肺的叫声,发出了平生最大的吩咐声: “来人啊!” 听到动静的侍卫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打了个抖,朗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见救兵来了,席引昼将整个头都埋进了枕头里,闷闷道:“第一,把阿清带去他的卧寝,给他上药;第二,给沈大人治好腰伤,然后请她出去;第三……” 侍卫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家主人:“第三是什么?” 一号伤员席引昼终于把头探了出来,艰难地用手指了指上方的床帘:“能麻烦你帮我把床帘拉上吗?” 二号伤员江泉清痛得呲牙咧嘴也不忘附和席引昼,连带着挤兑一番这位不速之客:“嘶……快拉上拉上!不然有些人、嘶……那大眼睛滴溜溜地不知道往哪里转呢……” 三号伤员沈驰景借着侍卫的力缓了缓扭伤的痛意,瞥了眼江泉清两只烫得燥红的蹄子,彬彬有礼道:“有些人的伤啊,需得尽快回房间处理,否则时间一长伤口化脓……啧啧啧,顾大人这样的妙手神医来也是难救。” “我不回!”本已被赶来的府医搀着走向门口的江泉清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拽着府医的袖子缓缓转过了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若回去了,有些人还不知道想对殿下怎样呢!小爷今天哪也不去,就在这里治!” 一声冷冷的命令从床上传来:“出去。” 江泉清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啊?” 那发闷的声音再一次从床帘后传来,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呛咳声:“阿清,你先出去。” “我出我出!殿下你好好歇着,别动气!”江泉清败下阵来,愤愤地刀了眼幸灾乐祸的沈驰景,没敢再多话,只得一瘸一拐地挪了出去,还不忘时不时发出几声怪叫,以期博得同情。 当然,这法子没成功。 ------- “沈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待府医将沈驰景的腰扶正后,席引昼叫退了所有下人,只剩了他与沈驰景两人:“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沈驰景扶着还有些隐痛的腰,隔着帘子都感受得到里头冰冷的气息。她回话回得有些结巴:“殿下说、说笑了。属下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听说殿下受、受了伤,这才一大清早赶了过来。” 帘子里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就为了关心一下受伤的我,沈大人不惜一路披荆斩棘,打伤我众多家卫?” 沈驰景两腿一软,大喊冤枉:“不不不不!属下没想和他们动手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属下真的就轻轻推了他们一下,他们就全倒地上了!” 要怪就怪原主内功太强,体魄太好。 席引昼既倦又痛,无意与她纠缠,怏怏地伏在枕头上,有气无力道:“既然真的是来看我的,那你看完了,可以走了吗?” 他每次想鼓起勇气对沈驰景好一些的时候,总是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自己现在这个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是真的不想让她瞧见。 眼见着不受人待见,沈驰景没敢再东拉西扯,情急之下直接将疑问道出了口:“殿下,属下斗胆想问一句,您真的受伤了吗?” …… 席引昼攥着被褥的手又紧了几分,气出了笑腔:“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我背上的伤口都是画师所做?” “不敢不敢!”沈驰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不应该呀……” 今早听到席引昼受罚的消息后,她便总觉得哪里不对,以至于鼓起勇气跑来了太子宫。按书中所述,宣朔帝对席引昼该是极尽宠爱,半根手指头都不舍得碰他。就算宁承世此事有通敌叛国之嫌,席引昼插手确有不妥,但原主当日也曾因遭人构陷通敌而深陷牢狱,也是得了他的求情奔走才活下来,也没见宣朔帝恼怒成这般模样啊! 最起码在现在这个时候,宣朔帝该是不会如此狠罚这个自小离家的儿子的。 席引昼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嘀咕,支棱起耳朵来:“什么不应该?” “唔……”为了活下去,沈驰景被迫编起了瞎话:“属下以为,以殿下的聪明才智和陛下对您的宠爱,您不应该平白无故受伤。您一定是经过了缜密的思考后才入宫求见,说不定,顾大人最后得以见到宁大人最后一面就是您的功劳!” 席引昼:“……” 厚重的床帘被人从里面缓缓掀开,露出了一张不可置信的面容。 “你怎么知道的?” 东拉西扯的沈驰景:“……啥?” ------------- 顾府今日寂静的可怕。 自打顾济垆从宫中回来后,合府上下屏息静气,除了不得不在他身前侍奉的婢女尚需上前替他更衣,其余人等全都老老实实地自动远离,轻手轻脚地做着活计。 没人上前安慰他,也没人问问他究竟怎么了。 原也怪不得府中这些下人们。今日一大早,圣上着人颁旨,称顾济垆多年辛劳为国,忧心忧民,陛下心中体恤,特准休憩数日,具体归期不定,由太子暂代户部事项。 接旨时顾济垆尚未回来,是管家代为领旨。在京中待了这么些年,谁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话外之音。说什么“休憩数日,归期不定”?不就是停职吗!再联想到顾济垆与宁承世的亲密关系,以及今日早些时候宁府上下的下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纵使老爷平日里对他们再好,若真到了生死关头,不还是得自己爱惜自己的小命吗? 有几个人联想到被以叛国罪名诛灭的宁府上下,当即连这月的份例都来不及拿便卷起铺盖四散了。其余人虽战战兢兢地留下了,也不过是稍有良心,想着就算要走也得打声招呼,莫辜负了顾济垆这些年的好意。 可是…… 管家发愁地看着紧闭的卧寝,又瞧了瞧天色,最后转头对着乌泱泱的一群下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那意思很明显。 看在顾济垆这么多年对他们不错的份上,就再多给他些时间吧。 人群开始躁动了。 不满的声音愈演愈烈。日头即将下山,再不出发,天色一旦暗下去,城门都要关了! 忽然,沉寂了许久的屋门砰然大开,顿时止住了满堂喧嚣。开门的人似是一时适应不了刺目的日光,微眯了眼,抬手遮在眉前。他平静地看向台下的人群,温和地笑了笑,像平时一样叫了管家的名字:“闻钟。” 闻管家一个激灵,连忙大步走向前去:“老爷,我……” 在见到顾济垆的那一刻,他便将一肚子措辞忘了个精光。等走到老爷身前,千言万语散尽,只剩了句憋了整整一天的关心,被小心翼翼送出了口:“您……还好吗?” 顾济垆一怔,下意识放下了遮挡阳光的手。微微泛红的眼眸瞬时浸满了金乌的赤色,连脸庞都被映上了柔润的夕光。他站在那里,不避风吹、不挡日晒地站在那里,不计得失、不看前程、不留后路地站在那里。 就这样站在那里。 “天凉了。” 他笑了笑,拢拢身上的大氅:“全府的银子都在账房里了,账房的钥匙在闻钟那里。天要暗了,你们快些取了,快些……” “回家罢。” 第31章 狗屁架子 顾济垆几乎不能回想昨晚的事情。每一个画面都能在瞬间刺裂他的心肺,撕戳他的灵魂,叫他片刻不得安宁。 那种撕裂般的痛感从宁承世身上袭来,直勾勾地戳在了他的心坎上。他从未见过宁承世这副狼狈的模样,他本该是骄矜的、孤傲的、鲜活的,但却成了浴血的、瘫软的、颤抖的。 这本不该是他的。 太医已在顾济垆赶来之前为他上了宫内最好的伤药,喂他服下了最好的汤药,却始终救不回他残喘的命—— 他只有一晚上的时间了。 “用刑太重加上五内郁结,最终回天乏术。”顾济垆颤抖着将手伸到宁承世身前,却连一处地方都不敢触摸:“这是太医的诊断。” “不过才一个下午而已……他们是怎么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宁承世才刚刚被从刑架上放下来,此刻就连呼吸都带着痛意。他躺在草垛上,无奈地扯出一个笑来:“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济垆,快、快些扶我一把,帮我支靠在身后这堵墙上。” “这草垛子太刺得慌,痛。”见好友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宁承世只得好言好语同他讲道理,甚至还开了个毫无笑点的玩笑:“要我说,还不如刚才那个架子上舒服。” “呸呸呸!”顾济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回头恶狠狠地剜了刑架一眼,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动手去扶他:“你若再瞎说,我现在就去把那个狗屁架子砸了!” 宁承世如愿以偿地靠在了墙上,舒服的直咂嘴,连怼人的力气都有了:“当年我们几人一起闯江湖的时候,除了清瑶,就属你的功夫最差了。还想砸人家架子……” 宁承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听到了顾济垆明显加重的呼吸声,和拼力抑制的怒火。 良久,宁承世终于决议打破这片死寂。他揪了节乌麻麻的杂草,轻手掷到顾济垆身前,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恰如当日少年:“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被围困几日几夜都没东西吃的时候,饿得连这杂草都能咽下去!” 是啊。 顾济垆也是在那些日子里才养成了一烦恼就吃东西的习惯。 因为在那些粮食困乏的时光里,一碗热腾腾的饭就足以解决掉所有烦恼。 那样的日子过去了,他们本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却没承想,当年的四个人,一人是颉国的间谍,一人做了杀伐决断的皇上,一人备受折磨、大限将至,还有一人…… 他失去了所有人。 ----- 早些年,宁亦、顾安、席鸿道和文清瑶于乱世中厮杀闯荡,日日都过着饥一顿饱一顿,有一日没一日的生活。俗话说危难最见真情,危难也最容易培养感情。他们一同挨过饿,一同吃过糠,一同拔过刀,也一同受过伤。 作为四人组里唯一的女子,文清瑶做事最细致,照顾人也最贴心。有一日,其他三人都受了伤,她为了所有人的伙食四处奔波,终于从二十几里外的山庄里讨到了几钵子饭,却一回来便晕倒了 。同时出现在地上的,还有不断从她□□冒出的鲜血。 很明显,这是流产的迹象。 三个大男人都吓坏了。幸得顾济垆会医术,指挥着另外两人去近处寻了些草药来,才堪堪救回了她的命,却救不了尚未足月的婴儿了。自那以后,她不仅落下了病根,也再也无法生育了。 也是自那以后,三人都心有愧疚。宁承世作为丈夫,对妻子更加呵护备至;顾济垆和席鸿道作为朋友,一个不断找寻根治疾病的方法,一个暗戳戳为文清瑶打开取得镇痛药的方便之门,全都尽心尽力。 谁料一片真心喂了狗。 所以,在听说席鸿道大怒,将宁府上下投入大牢后,顾济垆其实很能理解他此刻复杂的心情。况且,席鸿道是帝王,他需要照顾万千百姓的感受,需要考虑整个启朝的利益。文清瑶嫁与宁承世多年,谁能保证她在宁府没有安插自己的人手?若不将整个宁府投入大牢待审,一旦有人将消息传到颉国,谁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他不敢、也不能信任宁承世。 只是……可怜了无辜之人。 因此,顾济垆跪在雨中对着宣朔帝说得那番话并非是逢场作戏,而是真心如此。 自登基以来,席鸿道爱民如子,赏罚分明,从未苛待过任何一个功臣。当他亲口下达诛灭宁府的指令时,当他听闻一同浴过血的兄弟奄奄一息时…… 不知会作何感想。 “承世啊……” 顾济垆抱着好友渐渐失温的身体,缓缓闭上了疲累的双目,任滚烫的泪水扑湿了衣衫,又化开了怀中人脸上凝固的血渍。他颤抖地伸手去够宁承世方才扔在自己面前的杂草,胡乱地塞到了嘴里,认真又顽固地咀嚼着、下咽着。 他歪歪头,艰难地吞下了最后一点草根,突然瘪了瘪嘴,对着宁承世笑了数声后,终于忍不住哽咽了:“骗子……骗子……一点儿都不好吃……” “一点儿都不好吃。” ----------- 沈驰景觉得太子殿下大约是被打糊涂了。 自打她说了那番“掏心窝子”的马屁话,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锲而不舍地追问自己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我能是怎么猜到的?当然是为了保住小命胡诌碰上的! 不过这太子殿下也是真舍得对自己下狠手。沈驰景透着床帘还能隐约看得到,他身后的刚绑好的白布上还在往外洇着血渍,一看就没留后手。 不知怎得,她心里明显觉得不大舒服。 若自己那番屁话是真的,那席引昼简直是个疯子!单单为了让顾济垆去牢里见宁承世一面,便把自己半条命都送进去了,那以后真遇上什么事,还不定要如何呢! 与此同时,席引昼也觉得沈驰景是不是疯魔了。 江泉清猜不到,顾济垆猜不到,自己的父皇也猜不到,怎么偏偏就被这个丫头猜到了? 沈驰景支支吾吾不肯说,他越发不甘心:“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总得有些根据吧。” “根据……”沈驰景自然不能暴露自己来自书外的事实——毕竟席引昼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她说了也很有可能被当作疯子。况且,万一传了出去,被另一位来自书外、是敌非友的人听到,岂不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她吞了下口水,边回忆方才拍的马匹内容边谨慎解释道:“殿下宽仁,若有冒犯,还请饶恕属下接下来的无礼猜测。” 席引昼点了头后,沈驰景才继续说了下去:“殿下来自民间,少时吃了不少苦头。属下听说,圣上体恤殿下,打您回宫后便宠爱无限,从不舍得动手管束。寻常皇子替叛臣求情,圣上或许还会忌讳他们是否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可多年来,殿下不仅深得圣上宠爱,更是文韬武略、德才兼备,这太子之位坐的稳稳当当,何苦要做这不正不当的谋反之局?” …… 见面前这位既不发作也不叫停,沈驰景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所以,属下以为,若仅仅是入宫求情,圣上断不会对殿下下此重手。那就只能是……” “只能是我自己做的局了。” 沈驰景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沈大人心思细腻,思虑缜密,所说种种的确大致不差。”席引昼话锋一转:“但错只错在沈大人心性太过纯良。你怎就能确定知道,父皇一定不会把我怎样呢?” 沈驰景语塞:“这……” 她原也只是根据上一世来推测的罢了。 席引昼他晓得沈驰景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索性继续说了下去:“父皇与老师、宁大人虽有同袍之谊,但父皇毕竟为君多年,而自古以来,君王都是多疑的。他不敢相信宁大人,自然也不敢全然相信老师。即使宁大人命不久矣,他也不一定肯让老师去见他最后一面。”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能赌一把。宁大人一向宽厚仁和,结友无数,朝中有几个不怕死的大臣曾在昨日晚上替他求情,据我的人来报,说是父皇看起来气得不轻。他是个明君,建国之初便立下了不杀谏言之士的规矩,就算再生气也只能叫他们退下。” “我趁此时入宫,长跪门前,故作言辞激烈地替宁大人求情,有意说些糟心话惹他生气,不达目标誓不离开。父皇本就强压怒火,又被我这么一挑,当下便失了理智,正好将一腔怒火发在我身上。老师慈和,闻我入宫之事定会赶来。依他的性子,定不会和父皇硬碰硬,而是说些软和话来平息他的怒火。父皇经此一劝恢复了神智后,我身上的伤口和跪地苦求的老师——” “便是挑起他心软的,最好良药。” “可是……”听到这里,沈驰景着实有些震惊了:“殿下好言相劝便是了,为什么非要自伤呢?” “好言相劝?”席引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难道沈大人认为,单凭口舌相劝就能让父皇念起昔日的情分,赦免宁府之罪吗?此事事关重大,父皇一向杀伐决断,早在将宁府上下送入刑部的那一刻便动了杀心!” “……”沈驰景更不解了:“殿下既然都知道劝说无用,又为何进宫?” 帘子将两人隔得分明,她看得影影绰绰,根本瞧不清里头那位的表情。 片刻后,他终于回话了。 “求情,只是个幌子。” 因蔽了屋门而有些昏沉的房间里,缓缓响起了席引昼无力的声音。 “我所谋所图的一切,不过是在求自己一个心安的同时——” “再博他一个心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2 10:50:19~2021-08-22 22: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遺憾嗎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殿下真是个好兄长 席引昼自以为,这根本就是一个不会输的赌局。 若他不进宫求情,以宁府所犯大罪和帝王的多疑薄情来算,顾宁二人绝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宁承世也必死无疑;但他若去了,即使一切都没有算准,最坏的结果也只不过是无法为老师求来最后的相见。 幸好,他赌赢了。 只是方才同沈驰景讲话时,被扒门的江泉清听了去。他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没大没小地冲自己发了好大的脾气,发完就挤着眼泪花儿跑远了,气得坐在门口一抽一抽的,谁问也不答。 沈驰景还是有一次见席引昼吃瘪。看着筹谋了半天、挨了一顿鞭子还被吼了一顿的太子殿下孤零零地拱在被褥里,她干咳了两声,于心不忍地开口道: “要不……我去哄哄?” 席引昼干巴巴道:“没用的。他自小是个犟脾气,听不进劝的。” “江公子也是实在担心您。”沈驰景好言相劝,说的真心诚意:“任凭谁听到自己的兄长做了这样自伤的计划,大约都是会生气的。” “我晓得。”被江泉清浑骂了这一顿后,席引昼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理亏,颇感无奈地抓了抓头发:“所以我这不也没回嘴……” 沈驰景啧啧赞叹道:“殿下真是个好兄长啊!” 席引昼:“……” 江泉清刚一进来指责他时,他先是心虚,等会过神来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偷偷在外面听墙角的。他心火一蹿,本想重新拾起身为兄长的尊严,严厉斥责江泉清这种不厚道的行为,却在支棱了一秒钟后尴尬地停下了动作。 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趴在床上骂人——…… 不够有气势。 等我好了再收拾你。 席引昼愤愤地想。 那一边,见惯了席太子高贵矜傲一面的沈驰景乍然看到他这个样子,全然以为此人还愧疚于隐瞒自家弟弟的恶劣行径,于是怀揣着对他的一丝丝心疼出声安慰道:“看江公子什么都敢说的样子,属下想殿下一定是个温和良善的好兄长,从小便待他很好,不舍得碰他一根指头吧。” 常常因为江泉清不认真做功课而对他又是批评又是罚站的席引昼:“……” “哈哈哈……”席引昼干笑了两声,决定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小孩子不懂事,不晓得其中利害。父皇一向对我宽容,我去求这个情,最多挨顿板子,再严重点也只会禁足警告,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我要是不去,老师就连宁叔死前这一面都见不上了。” “他们知己多年,如同兄弟。我身为学生,既救不下宁叔的命,也就只能帮得了老师这么多了。” -------------- 从太子府中出来后,沈驰景马不停蹄踏上了去往郊外的道路。 瞧着席江二人兄弟情深,她突然觉得有些想念沈致。她自书外而来,本不会对原主的亲友们产生什么特殊的感情,更何况是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兄长。 或许是这个身体流淌的血液与沈致同脉相关,又或许是自己离家多日,想借沈致之口,寻些慰藉吧。 自己这些日子东奔西跑的,没寻到空隙来看他,只听大夫说治疗颇有成效,他马上就能恢复二十多岁的人该有的神智。沈驰景当时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总算凭着自己的努力弥补了看书时候的那个遗憾。 沈致这样好的人,至死都是痴痴傻傻的,没清醒着享受过一天好日子。 她最见不得这样的情节。 那么……恢复了正常的沈致会是什么样子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沈驰景怀着十万分的好奇和忐忑敲响了沈致的屋门,颇为生疏地喊道:“哥!哥!我是阿景!” 没人应答。 她加大了动作力度。 “哥?你在睡觉吗?阿景来看你了!” “哥!” “沈致!” 沈驰景捶门捶得越来越用力。终于,就在那可怜的门即将被她砸烂的前一秒,本该在这里照顾沈致的大夫气喘吁吁地出现了。 “沈大人,沈大人别敲了!”大夫有些年纪了,见沈驰景大有发狂之势忙从几十米外赶了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令兄已经走了。” “走了?”沈驰景怔住了:“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走的?” 大夫掏出钥匙开了锁,先请了沈驰景进去,示意她坐下说:“今早刚走。说是回你们老家了。” “什么???” 情急之下,沈驰景失了分寸:“我哥他还是个傻……他病情还不稳定,您怎么能放他走呢?!” 大夫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沈大人既知令兄患病,这些日子倒也过得舒坦,老夫斗胆,敢问大人来过几次啊?” “……”沈驰景的气焰被浇了下去。她压下了心中的焦虑,好声好气地同大夫讲道:“这些日子事务繁忙,无暇他顾,但不来看望家兄的确是我这个做妹妹的错,在此也多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了。只是若方便的话,还望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在下细说清楚,我也好去将兄长寻回来。” 这大夫倒也是个直率之人:“沈大人不必谢我,老夫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至于令兄的事,大人也无需担心——早在前几日,他便好全了。” 沈驰景惊道:“既然都好全了,兄长为何不托人告诉我?” 大夫叹了口气,轻声道:“老夫虽不欲说什么话伤你兄妹感情,但都说到这里了,老夫的确很想问一句话。就算职务再繁忙,这么些天过去了,沈大人果真连一顿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给令兄吗?” “就算令兄托人告知了大人,大人能过来看看他吗?” 沈驰景语塞了。 这段时间忙是忙,但的确不至于忙到连一个晚餐都抽不出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同沈致没那么亲近,才将他的病情抛在了脑后。 大夫也不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令兄病情稍有好转后,第一个问的就是大人的行踪。老夫问他要不要去京中找您来,他又赶紧摆手说不用,说你公务繁忙,不要在这时候打搅你。但等我们离开的时候,却分明看出了他的不舍,于是又询问了一遍,到底要不要将你寻来。他说……” 说到此处,一向直言直语的老大夫面上竟出现了一丝为难。 见他这样,沈驰景着实忐忑:“家兄说什么了?” 老大夫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将剩下的事情合盘托出:“令兄笑着告诉我们说,不用我们去请,他知道,等你有了空自然会来看他的。” …… 原本干净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飘了许多小絮和树籽,叫人不小心一吸后,便觉得如鲠在喉、如刀剐肺。 许是为了防止这些小玩意的入侵,沈驰景用手捂了口鼻,呛咳了几声,咳得眼眶微微发红,鼻内酸涩,没再发出一句声音。 她起身拜别了老大夫,脑海中却无法抑制地回荡着他的最后一段话。 “令兄这些天胃口都不太好,吃不下什么饭。今早我来的时候,他说许是自己适应不了京城的饮食,也适应不了这样不做活计的日子,说请我转告你,他先回家了,要你安心为国效力。” “沈大人,容老夫多一句嘴,若实在忙碌,就是写封信寄给他也好啊。” 走了半路,沈驰景的心口蓦然烧起一道裂痛,连同她的四肢都被烧的瘫软,再也无力走动。 是我错了。 在这股剧痛将她彻底放倒之前,她抱起双臂滚落在地上,忍着满眶痛出来的热泪对着那颗属于原主的心脏喃喃自语道: “对不起啊,是我没照顾好你的亲人。” “对不起啊,害你伤心了。” “对……” -----------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已是翌日上午了。 刺眼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过,刺得沈驰景极不舒适地张了张眼,下意识往荫蔽处躲了躲。 “你醒啦?” 乔菱顶着一副趴了半宿的黑眼圈,惊喜地扒在沈驰景耳边叫道。 “这是……”刚醒没多久,沈驰景尚有些糊涂。她呆滞地看着雀跃的乔菱,道:“咱们的住处?” “是啊!你晕在了路上,是位老大夫送你回来的,还替你把了把脉,却又诊不出什么结果,猜测你或许是劳累过度,于是只叫我好生看着,若你今早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就去找他。”乔菱拍了拍不断打着哈欠的嘴,起身去寻了毛巾来,打湿了递给沈驰景,又继续絮絮叨叨:“你可吓死我了!怎么忽然躺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小路上啊!要不是那位老大夫正好经过,你入夜便会被野狼叼走了!” 沈驰景接过毛巾来,舒舒服服地擦了把脸,总算清醒了些:“我也奇怪着呢。上次去顾大人那里面试结束后,我就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头疼地差点昏死过去;昨天又是心口痛的要命,这次倒好,直接当场就倒地了!照这个鬼样子下去,我真怕自己哪天当场就倒毙了!” “呸呸呸!”乔菱忙伸手去捂她的嘴:“瞎说什么丧气话!” “但讲实话,你这病属实蹊跷,那位老大夫据说医病无数,却怎么也查不到你的病因。阿沈,你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吗?或者是幼年时得过什么急症?” ……这个真不知道。 “以后再找其他大夫瞧瞧吧。”沈驰景不想再深究这些理不清的问题,她利索地起身叠好了被褥,坐在床头呆立了片刻,忽然开口叫住了刚刚离开床铺的乔菱:“阿菱!” 乔菱一个急刹车:“怎么了?” 沈驰景认真地看着她,脸上是少见的严肃:“你说太子殿下他……” “他……” 听到席引昼的名字,乔菱瞬间来了精神,眼巴巴地盯着沈驰景看。 千言万语在舌尖处打了个死结,最后汇成一句意义全无的废话,自沈驰景口中缓缓吐出: “他……是个怎样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沈致: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第33章 抢我胡饼? 自从在太子府待了小半个上午后,沈驰景便总想找个人聊聊这位太子殿下。 在她读到的原本故事中,席引昼这个人物是单薄的、是善良到无头无脑、是立不住脚的。她从来不知道席引昼同江泉清的兄弟情、同顾济垆的师生情都是这样深厚的,也不知道他不仅有情有义,还有胆有识。 “人家可是启朝的太子殿下,没胆没识还了得?”听完沈驰景的一段陈述,乔菱慢悠悠吸了口茶水,耸耸肩道:“我听说,陛下虽对殿下宠爱有佳,却也教导有方,在殿下初入宫不久便让他认咱们顾大人为师。顾大人不仅文武双全,人脉也广,这些年来帮着殿下历练,自然是有成效的。” “不仅如此,他还尊师重道、友爱弟妹!”想起自己家里那位从小做霸王的哥哥,沈驰景就无比羡慕江泉清能拥有这样的席引昼:“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殿下明显是将他当亲弟弟看的,温和又体贴,比起我哥强多了!” “你哥?”乔菱愣了一下:“他不是……” “唔。”沈驰景恨不能将自己这张口无遮拦的嘴一拍两半:“我说的不是那几天在京中的那位兄长,是、是我表哥,从小就爱欺负人,坏的很。沈致他,对我很好……” “反倒是我对不起他。” “嗯……”乔菱指了指桌上刚包好的信封,真心实意地安慰道:“你前些日子太忙了嘛。再说了,这信已经写好了。我爹爹替我安了些能办事的人在京城,我也总用不到他们,正好请他们帮忙去送信,保准沈大哥能又好又快地收到。” “等过些日子放了年假,你再回去陪沈大哥过新年。兄妹哪有隔夜仇啊,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 听完这番开导,沈驰景心里舒坦了不少:“也是,做事那么久,总还是能放些天假的……欸等等——” 她惊恐地望向窗外明光铮亮的太阳,腿都软了:“我们为什么还不去应卯???” 鉴于那些年迟到后被罚站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不等乔菱回话,她已经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蹦了起来,连鞋袜都顾不上穿便直朝挂衣处奔去。 “等等等等——”乔菱手忙脚乱,拦腰抱住了沈驰景,一把将她摁回了床上:“应什么卯啊!陛下这些日子将户部交给殿下打理,殿下又卧病在床,下令让我们休息两日,后天再去!” “这样啊……”沈驰景瘫软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擦了把额顶的虚汗,听着乔菱继续道:“说起来,我们这一批进来的进士本该在这几天分配正式职务的,谁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哪还有人顾得上我们。” 被乔菱这么一提,沈驰景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事。 在原文的设定中,所有进士不但有“笔试”、“面试”,甚至还有“实习期”,要等“实习期”过了才会拥有正式的职位,否则会被遣送回乡。瞧如今的状况,六部中一下有两部都失去了长官,怎么说也得休整些时日,不知还要过多久这样没有名分的生活。 “欸算了算了算了!想这些有的没的作什么。”乔菱也爬上床去,拉起沈驰景的手晃了晃:“好不容易有这两日的闲工夫,不如我们出去找些吃食!” 她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我来京城这么好些日子了,都没吃过什么有味的食物!都说京都什么都好,我偏觉得这话有假。” “哎阿菱,你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听到食物,沈驰景突然浑身是劲:“吃当地美食,当然得跟着靠谱的当地人走了!至于你为什么没吃到好东西呢……要我猜,你肯定是穿着齐齐整整,拿着个大钱袋在外边晃悠,坐上马车就开始询问他们哪里的饭菜最好吃,对不对?!” 得到乔菱拨浪鼓般点头的认同后,沈驰景骄矜地颔首道:“那就对了。那些店家都知道你们会这么做,早早就和马车夫打好招呼,答应拉客后会给他们分钱了。而这种需要拉客的店,一般来说味道都不怎么好,因为好吃的店连当地人都得排队,哪还需要去抢你这种外地人啊!” 乔菱点头如捣蒜:“有道理啊!可是包子你不也是外地人吗?你怎么又知道这些,又知道好吃的店家啊!” 自然是因为看书时见过原主被坑,又着重记了下哪些东西好吃咯! 沈驰景打着哈哈蒙混过关:“自然是被坑出经验来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蹿起来,边手忙脚乱地穿鞋袜边信誓旦旦地跟乔菱拍胸脯保证:“跟我走,保证让你吃到京城最美味的小吃!” 乔菱激动地险些把刚洗好的袜子丢进污水桶里,话也说不利索了:“好好好好好!走走走!快快快快快!” --------------- 白日里,男人们各有事忙,琳宇街头哄哄闹闹的都是些妇人女子。 启朝民风开放,女子出门无需薄纱遮面,也无需征得丈夫同意,不仅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常常三三两两结对去逛市场,穷苦家庭的女子们也能在钱财富裕的日子里出门置办心仪的物件。 因此,沈驰景和乔菱的加入在京城女子看来并不突兀。 “你先边吃这个边去排胡饼吧,我在这守着生煎!” 沈驰景塞了满嘴的甜酪,把手中装有酪樱桃的袋子递给乔菱,催她快去:“那家胡饼店生意好的很,卖完即止,再去晚些就没有了!” “好好好!”一听“卖完即止”,乔菱登时就慌了,抓起袋子颠颠地便往胡饼店跑。 等沈驰景终于拿上生煎去寻乔菱时,却听得她带着哭腔在同什么人打商量,语气里又是委屈又是焦急:“这位大哥,分明是、是你插队了,才把最后一块胡饼买走的。我也没说什么,用两倍的价钱买你的还不行吗?” 沈驰景发觉事有不对,忙加快了速度向前走去,还没赶到就看见乔菱对面那个男人凶神恶煞地吼了起来:“烦死了!老子不卖,就是不卖!你说我插队就插队了?你有证据吗?” 眼见乔菱被人吼得眼泛泪花,因脚力欠佳而无法及时赶到的沈驰景险些把生煎包当作远程武器摔到那人脸上。 还好她理智了一把。 要是连生煎包都没了,乔菱可能会哭的更伤心。 “吼什么吼吼什么吼?”在男人即将输出第二波攻击前,沈驰景及时赶到,一把将乔菱护在身后,怒目圆瞪地对上男人扭曲的面容,捏硬了拳头:“爱卖不卖,不卖就滚!你再冲她吼一句,姑奶奶我卸了你的狗牙!” 男人勃然大怒:“现在叫老子滚了?明明是她缠着老子不放,非要把爷爷手里这张胡饼!” 沈驰景一来,乔菱纤细的声音都多了几分底气:“明明是你插了我的队,才买走了这块饼!这不是一块饼的事,你得讲道理!” “放屁!”男人闻言恼羞成怒,举起拳头便冲乔菱砸去:“我讲你的头!” 沈驰景耐心全失,“砰”得一脚横踢过去,直接将这人踹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那人躲闪不及,拿饼的手一滑,胡饼瞬间脱了手,眼看就要飞出去了! 看到此处,沈驰景眼中燃烧的怒火立刻转成了惊慌,为自己鲁莽的动作懊悔不已:这可是今天最后一块胡饼了! 这时,眼前突然有道白光闪过,急速飞向了胡饼跌落的方向。说时迟那时快,这道救命般的白光转瞬间移到了那里,只见白光中一位穿白衣的公子伸手一接…… 啪唧! 胡饼掉了。 “……”徐舟横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极其尴尬地杵在那里,异常懊悔地盯着地上那张滚了满地土的胡饼。 他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那块胡饼,转身走到还未来得及爬起来的男人身边,半蹲下身子,摇摇头道:“我当时就在你们后面排队,明明看到了你就是插了这位姑娘的队,为什么不认呢?” 男人没搭理他,兀自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拍了拍身上的土,虽然明显是被沈驰景打怕了,但也管不住那张骂骂咧咧的嘴:“臭娘们,老子是插了你的队没错,但你不也买到饼了吗?搞么事啊一直紧追着老子不放?” …… 这次轮到沈驰景震惊了:“阿菱,你买到饼了?” “买、买到了。”乔菱脸上泪痕未干,却一直气鼓鼓地瞪着那男人:“他插队时我没想那么多,寻思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没作声。可排到最后,虽然我买到了,身后那两位小妹妹却没有了。两个小姑娘本来开开心心地在后面谈笑,听到这里失望的都要哭了。我看着实在不忍,就把饼送她们了。” 男人闻此青筋暴起:“那不是你自己送出去的吗!干老子什么事?” 乔菱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明明是因为你插队,才变成这样的!这就不是一张饼的事,是你明明做错了,不仅不道歉,还觉得自己有理!” “我他……”察觉到沈驰景逐渐凌厉的眼神,男人识趣地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脏话,悻悻地扭头就走:“行行行,你们人多,你们有理。” “你什么意思?”乔菱刚压住的怒火又蹿上来了,冲上去就想找他理论:“有理又和人多扯上什么关系了?你你你……” 沈驰景眼疾手快地拦腰抱住了她,好生安慰道:“好了阿菱。咱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好吗?” “再不放他走,我们也不能再对他做什么了。他一没偷二没抢,我们总不能把他扭到衙门去吧?咱明儿个不是还有一天能休息嘛?我们起个大早,一准能买到!” 徐舟横拎了好几袋吃食,也快步走来安慰道:“菱姑娘,琳宇街上好吃的多得很,你瞧,这些都是你们女孩子爱吃的,我都送给你,别伤心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乔菱耳跟前道:“要是实在不解气,大不了哪天夜里趁他走夜路时,我去把这家伙打晕了,给他脸上印上一堆大红印子,喷上一大瓶平康坊的花香水儿,再给他扔回自家门口去。等他老婆第二天起来把他揍得爹娘都不认的时候,在下第一个带姑娘来看!” 听到这里,泪眼迷蒙的乔菱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 第34章 妾有意 经过这一番闹腾后,三人合计了会儿,觉着肚子又饿了,干脆找了家店坐下来边吃边聊。 乔菱撕了口馍馍,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我刚才……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想与他争个短长。其实、其实我一般不这样的。” 话刚说完,她便装作不经意地往徐舟横处扫了一眼,又趁其不备收回了目光。 这话沈驰景可不爱听了:“什么叫‘你一般不这样’?这样做又没错,本来就是他不遵守秩序,还不许别人讲了?” “是、是啊。”乔菱叼着那块馍馍,像只小仓鼠一样举着它啃:“本来就是因为我没有阻止他,才导致那两位小妹妹没饼吃,我心下愧疚,把胡饼送她们之后本以为自己会好受一些的。结果不知怎得,看到那个男人大摇大摆地从面前经过,越看他越气……” 沈驰景替她补充道:“退一步越想越气。” “对对对,就是这样!”有了好友的鼓励,乔菱继续控诉道:“一开始我还好言好语和他讲,想用两倍的价钱买他的饼,结果他上来就骂我神经病,还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话。我气死了,我就想和他吵,但我又吵不过他,声音也不如他高。明明是和人家吵架的,吵着吵着眼泪就出来了,声音也带了哭腔,就显得特别没气势……” 沈驰景继续补充道:“吵完后还觉得自己没发挥好。” “是的是的!”乔菱拼命点头:“我刚才都想过了。若下次再有人同我吵,我已经把前几句话该吵什么都想好了!” 徐舟横看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终于被乔菱这句“该吵什么”之理论戳中了笑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菱姑娘,你也太可爱了吧!你这样太温和的女孩子,就算现在想好怎么吵架,到时候换个场景、换个对手,一样还是会措手不及的!” “别理他。”沈驰景白了他一眼,回过头来拍拍乔菱的肩,信誓旦旦:“有理不在声高,也不在于你是不是温柔、有没有教养。再说了,能说通便说,若真遇上了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替你把他揍一顿也就完了。” 徐舟横白了回来:“啧啧啧。菱姑娘可别学她,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不好。” “徐公子这话可就错了。”乔菱性子直,没听出徐舟横话里的玩笑意味,倒认认真真解释了起来:“斐尹兄的意思是说,若是与那些人讲不通道理,再想着要不要动手,并非蛮不讲理。况且,我还挺想同斐隐兄学武的,起码以后能在危难时候有自保能力。” 得到好友的回护后,沈驰景飘飘然地朝徐舟横挑了挑眉,随即向乔菱拍拍胸脯,满口承诺道:“没问题!日后我们一起……” 她突然噎住了。 这具身体是有内功不错,可她本人连半个武功招式都不会,怎么教别人如何防身啊! 大意了。 原主在进了兵部后,宁承世曾派了专门的武术师傅来指导她,才最终将她一身的绝世武功修成正果。可如今不但自己没进兵部,就连宁承世本人都没了性命,哪里还会有人主动来教她一个户部官员如何习武呢? 这不成。日后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等着自己,若不早早找个师父指点,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想到这里,沈驰景将还未说完的话转了个弯:“其实我也只是力气大而已,并不会什么正经的武功招式。日后我去找个师父,我们一起学。” 乔菱喜笑颜开:“好!” 三人闲来无事,索性结伴将琳宇街转了个遍,吃吃喝喝,好不快活。等徐舟横将她二人送回住处后,已是月上梢头了。 沈驰景实在困乏得厉害,怏怏地同徐舟横道别后直奔换洗处,攥了块打湿的手帕便开始脱衣解带,打算随便呼啦一下身子就上床窝着。 她连眼皮子都睁不太开了,闭着眼睛绕了几下都没解开衣带,反倒把自己越勒越紧,说个话都想干呕,只得大声呼救:“阿菱,快来帮帮我!” 没反应。 “阿菱!” 还是没反应。 沈驰景艰难地转过身子睁开眼睛,发现这小妮子正对着窗户纸,托着下颌在发呆。 大概是因为窗外风声太大了。 她一摇一晃地走到乔菱身边,捂着因过度紧缩而发红的脖颈,终于卯足劲吼出了声: “乔—景—黎!” “砰!” “唔!” 两声过后,现场只剩下捂着脖颈和下巴的受害者和惊慌失措的凶手以及她慌乱的问候声:“包……包子,怎么了,没、没事吧?” 沈驰景眨眨眼,流下了滚烫的热泪,含混不清道: “有事。” 夜半十分,终于结束了这鸡飞狗跳一天的二人并排躺在床上,一同默契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看,谁也没睡觉。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 乔菱翻来覆去睡不着,掀开被子就往沈驰景处钻,硬要掰来她的脑袋看:“让我再看一眼!” “停停停!”沈驰景吓得往里一缩,忙摆出暂停的手势:“没事没事,不过是咬了下舌头,过几日就好了。” “你说说你,我就叫了你一声,怎么反应那么大呢?‘砰’得站起来往我下巴处一顶,直接把我牙齿干舌头尖儿上了!”沈驰景越想越委屈,大着舌头苦哈哈道:“还有,你今天是怎么了?一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叫了两声都不理人。你知道吗?我那一瞬间以为你聋了!” 乔菱臊得直往被褥里埋,道起歉来声线越发细了:“对、对不起啊。” “算了算了。”沈驰景揉了揉小妮子散在外边的发毛,爬起伸来替她将被褥仔细掖好:“开玩笑的啦,不怪你。夜深了,快睡吧。” “不行。” 刚躺回被子中的沈驰景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乔菱又掀开被子,像个泥鳅一样滑进沈驰景的被褥里,乖巧地抬头望着她:“不行,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今天怎么了。” 呦嗬?怎么,还真有隐情? 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让沈驰景失去了困意,抓着主动交代的乔菱追问道:“所以是怎么了?” 乔菱咬着嘴唇,直到凝玉般的脸颊逐渐烧成了滚烫的莲花色,才小声说出了口:“我感觉……感觉我可能有点……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喜欢徐、徐……” 沈驰景陡然清醒,连带着耷拉的眼皮哗得抬起:“徐舟横?” “嗯……”乔菱的声音细如蚊蝇。 …… 经过初闻时的震惊后,沈驰景将徐舟横整个人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终于发现乔菱对他有好感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 长相嘛,虽然不如席引昼那么摄人心魄,但大小也是个清秀帅哥,的确是能吸引小姑娘的类型;性格嘛,虽然嘴损了些,不过就看昨日他与乔菱的初见,说起话来还算中听。 可是…… 另一边,过了害羞劲的乔菱还在罗列《爱上徐公子的十大理由》:“他身手好,轻功快,一转眼就能从这边跑到那边!” 沈驰景友善提醒:“但他还是没接住那张饼。” “那是因为太远了嘛!”乔菱毫不在意,接着絮叨:“他能说会道,看起来很会哄女孩子开心!” “……”沈驰景嘴唇颤抖了两下:“你还得提防,这种能说会道的男人可不止能哄你开心。” …… “等我说完嘛!”乔菱气鼓鼓地捶了她一拳:“他有基本的道德操守,会见义勇为;他贵为丞相之子,却不骄矜自持,叫人相处起来很舒服!” 瞧着乔菱一吸一合的腮帮,沈驰景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开玩笑的啦!我认识他有几年了,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他人品端正,相貌也不错,确是良配。那现在,你是打算自己去问问他的心意,还是让我帮你旁敲侧击几次?” 乔菱有些忐忑:“才见过一面就问人家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太唐突了?” “那有什么的?”沈驰景笃定道:“你放心,旁的人可能会觉得不妥,但他肯定不会。” 徐舟横的体内可是个身为现代人的徐离舟啊!怎么可能像这些古代人一样保守呢?更何况,她依稀记得自己曾与他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当时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只相信一见钟情,绝不会日久生情。 那不正好吗?依着他今日对乔菱的态度,就算不是喜欢,起码对她也是有好感的。到时候窗户纸一经捅破,得知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大美人的青睐,好感还不顺理成章地转化成喜欢了? “要不……我还是自己去讲吧。”乔菱突然道。 “啊?” 沈驰景摸了摸发懵的脑袋,迷惑不解地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乔菱坚定点点头:“嗯,我想要亲口告诉他。不过还是等些时日吧。或许再多相处些日子,我们能更了解对方。” 闻言至此,沈驰景更讶异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乔菱完全颠覆了她对闺阁小姐的理解。她本以为像乔菱这样身处古代的官宦子女,敢言情爱已是不易,怎料她竟然还有将爱意亲口告诉对方的勇气。遑论闺阁女子,就连许多现代女性都不敢对所爱之人表达心意,以致错过彼此,抱憾终身。 想必她一定出生在一个很与众不同的太守之家。他们不仅给了她足够的物质条件,更给她缔造了一个身处这个时代的女性本无法拥有的精神世界。 她忽然就懂了在原本的剧情中,乔菱为什么能步步高升了。 只是…… 愿妾有意,郎亦有情吧。 第35章 孤倒要看看 三个月后。 将养了不到一个月,席引昼的身子便已好全了。起先他拖着个病体在宫中指派户部事项时,顾济垆还曾来过几次帮帮忙。等他基本能操办大部分事项后,顾济垆就再也没踏进过宫中。 准确来说,他是消失了。 不仅没来过宫中,就连顾府也是一片荒芜。据周围人说,他是被停官后心灰意冷,在一个清晨驱车离开了京城。 但席引昼知道,他的老师只是为好友故去而守丧罢了。 离开京城的前一日,顾济垆是来过太子宫的。他本打算一走了之,到最后还是没舍得放下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来同他说了声道别。 “也许没过多久,我就回来了。” 看着垂头不语的席引昼,顾济垆如是说道。 但席引昼自己清楚地知道,老师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即便他什么都清楚,临了了却也不得不放顾济垆离开。 老师一生无妻,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当日一起刀口舔血的四个人能平安顺遂,却被老天开了一个这样大的玩笑。 于他来讲,最好的归宿就是离开这个伤心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或许才能得以缓解。 而自己能为老师做的,也只有守好他一手建立的户部,期待他在平复一切后归来,再把这里交给他罢。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忽然有些担心。 他本派了沈驰景和乔菱二人去地方突击检查人头税的废止情况,不料今早启程时乔菱突然昏倒在地。可任务急迫,又等不得人,沈驰景只能独自前去。 人头税的废止是老师离任前办的最后一件事,他不想这事有任何闪失,本想与沈驰景一同前去的,却被繁忙的公务绊住了脚步。 好在,他终于处理完毕了。 算算时间,沈驰景该是刚到不久,自己也该启程去瞧瞧情况了。 涿县是个离京郊不远的小地方,但因着靠近京城的原因,也容纳着密集的人口,承载着繁华的街道。 俗话说,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沈驰景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就比如现在,那个曾在胡饼铺子前被她一脚踹飞的男人正在恶狠狠地瞪着她,神色十分不善。 这么……巧的吗? 她刚下马车就遇上这么大个惊喜,虽并不觉得自己前些日子待他有哪里不对,但初来乍到,总归还是有些惶恐的。 但很快,那穷凶极恶的目光倏忽间消失了。沈驰景四顾张望,再也没寻到那人的身影,心下轻松了不少,遂步履轻便地走向了县衙,亮明身份后,同里头的大人们交代了一番,又查了查这三个月来的税收账目情况,拢共花费了两个多时辰才算是将将完成了席引昼交代下来的任务。 她同诸位大人们道了别,正欲依着自己来时的打算去走街串巷,以便深入群众内部了解情况,却万万没想到,早已有人替她将家家户户聚到了一起,让她刚走出县衙不到三公里便结结实实地踏入了“群众内部”。 “有权有势了不起吗?” “太猖狂了!” “仗势欺人,猪狗不如!” 望着眼前哄哄闹闹的人群,沈驰景没来由地发怵,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人声太过嘈杂,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见到有京官前来,聚众告御状的?难道县令等人给自己看的账目是假的,人头税根本没有被彻底废止? 那可不行。当官的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想到这里,她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子热忱来,赶忙向前快走几步,向走在最前头的女人询问道:“老乡,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本官定当效犬马之劳!” “我呸!” 谁料,那女人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勃然大怒,竟使了浑身力气出手去推她:“毒妇!” 谅沈驰景内力再强劲,也被推了个措手不及。 她跌坐在地上,用来撑地的手心瞬间被崎岖的道路划了几道口子,糊上了路上的泥泞。察觉到女人仍在用不善的眼神瞪着自己,她撑着地缓缓起了身,将握成拳头的手背到了身后。 沈驰景可不是个省油的人,哪里会任人这样欺负。 可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她忍了忍火气,决定先礼后兵。 “这位夫人,本官初来乍到,不解乡俗。若是哪里得罪了您,还请海涵。”她迎向了妇人的目光,礼貌道。 “毒妇!”听沈驰景这么一说,妇人更来劲了。她骂完这一句后并未再说下去,反倒回头望了几秒,随即一扭身钻进了人群中。 不多时,她又出现了。 这一次,她是揪着一名男子的衣领出来的。 而这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琳宇街异常跋扈的“胡饼男”。 与那日不同的是,今日的胡饼男一改嚣张架势,反倒被妇人拿捏在手里,丧眉耷眼地站在队伍前头,浑然没了半点气势。 “柳五!” 妇人恨铁不成钢地将他提到前头来,三番五次戳弄他也没法叫他张口,罢了只能自己扯开嗓子吼:“乡亲们!你们也看到了,我家柳五一向是个不敢言语的老实男人,连只鸡都不敢杀。谁料三个月前上京城那集市去置办东西,竟碰上了这等毒妇,将他一脚踢成了半个残废不说,居然还派人暗杀他!” 说罢,她指了指男人的腿。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下去,均倒吸了一口凉气。 柳五的左小腿中间有一道明显弯折,造成了其左右腿的不同长度,使他根本无法靠自己支撑着站太久。 “我本想领他上京去讨个说法,他却说京城人多,伤人者早就不知逃向何处了。也是老天有眼,今日我夫妻二人来涿县做些小生意,好巧不巧竟遇上了她!” 妇人越说越悲痛,再也没了当初的强势,说到后来愈发声泪俱下:“我夫妻二人也是今日才知,伤人者居然是户部的官员!怪不得,怪不得敢这样仗势欺人;怪不得随意便能将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踩在脚下!” 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将伤人者绳之以法!” 随即有不少百姓附和道: “绳之以法!” “严惩凶手!” …… 随着呐喊声愈演愈烈,喧闹的人群也愈来愈激动。大流裹挟着小流,逐渐将形单影只的沈驰景包围在了里面。 “等等!”沈驰景眼疾手快地挡住了一颗飞来的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捏成粉末后,无奈地看着后退了一步的人群,尽力柔声道: “各位乡亲,现在能好好听我解释了吗?” 趁人群还对她的武力有所忌惮时,沈驰景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并在最后礼貌性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本官脾气欠佳,当日情急之下的确踢过这位大哥,但本官脚下有度,绝无可能将人踢成残疾;至于暗杀一事更是无妄之谈。说到底,他并没有对我的朋友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我又何苦一定要治他于死地呢?” 说着说着,她向前走了几步,对着瑟瑟发抖的柳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哥,你好好回忆一下,暗杀你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柳五被吓得直往妇人身后缩。 那样子,同三个月前对乔菱恶声恶气的壮汉哪还有一点相似之处? 沈驰景气得想笑:这柳五戏也太好了吧?到底是哪个天杀的这么有眼光,才能请到他做演员来陷害我? “你这个毒妇,还想对他做什么?”妇人警惕地护住了柳五,朝身后的百姓们哭诉了起来:“你们瞧瞧,这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呢,她就敢公然威胁柳五了!苍天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人群又躁动了起来。 “……?”沈驰景瞠目结舌,只恨自己今生见识少,没能提前适应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不过问了句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成威胁了?” 妇人并不作答,只一股劲地诉自己的冤:“柳五当日只是有急事在身才插了那位姑娘的队,事后也同人家道了歉。他一辈子老实,从未与人结仇,只有这位大人不依不饶,一心想要除了我家柳五出气啊!”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视人命如草芥,杀起人来哪管有多大的仇?只要稍不顺他们的心意,便是把你扔进油锅烹了也是你的命!” “是啊,我就听说过三年前,临县有户人家的儿子不小心怎么招惹到了位大人家的狗,第二天便失踪的彻彻底底,他母亲哭瞎了眼也没盼到儿子回来!” “死了,肯定是被人弄死了!” 眼看舆论越来越偏,沈驰景急了:“你们讲讲道理好吗?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吗?说我打残柳五,又派人去谋害他是吧?你们有证据吗?” 人群中有人叫嚣道:“没有证据又怎样?证据肯定早就被你们处理掉了!柳五夫妇这样可怜,你不思悔改,还在那里狡辩!” 沈驰景气得大笑:“怎么,柳五夫妇可怜,我就要背这个黑锅吗?难不成你们断案是看谁可怜,而不是看谁正确?” “别听她狡辩了!” “不能放她走!她一走,柳五的仇就再也报不了了!” “为所有受欺压的百姓,打死这个狗官!” 随着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向她砸来。 菜叶子、鸡蛋,甚至还有瓦片和石子。 为了尽量护住全身,沈驰景只好蹲了下来,一手护住头部,一手在上方挥动,试图抵御飞来的杂物。 尽管如此,她也无法将所有的伤害都挡在外面。几块锋利的瓦片划开了她的手心,又重重砸在了她的膝盖;还有几粒石子漏过指间的缝隙,闷着声砸到了额间。 他妈的。 沈驰景疼得爆了粗口。 要不是自己是以户部官员的身份来的,怕一旦动手坏了户部和朝廷的名声,导致自己被上级开除,她才不会这么忍气吞声。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人群只会被那妇人煽得更加激动,到时候自己就不是丢官的事情了,怕是连小命都要送在这里了。 实在不行,也只能动手了。大不了动手的时候轻些,别真给人打残了。 她正欲起身,却又听到有人在喊。 “狗官要跑!” “打死她!打死她!” 受了这么久的委屈,沈驰景的怒火终于在这一瞬间达到了极致。她攥紧了拳头,舔了口干裂的嘴唇,眼中泄出了隐忍许久的怒意。 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有这个本事! 就在这时,嘈杂的人群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震天撼地般的怒吼,生生将人们震住了片刻。 “孤倒要看看,今天,谁敢动孤的人!” 第36章 拥入怀中 谁? 是谁抄袭了我心中的句式? 围成圈的人群如浪潮一般退了下去,沈驰景捂着头上的伤口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外面张望。 只见人潮自动分成两拨,惶惑不安地立在那里,不知在为谁让路。站在后面的百姓同沈驰景一样,也都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纷纷探着头往前看。 那条空出来的路上,熙熙攘攘走来了一波人。 走在头里的那人穿一身润青色长袍,昂首挺胸,面上还现着未消的怒容,迈着匆匆的步伐,掀起一层薄薄的尘土,直奔沈驰景而来。 他额发皆湿,袍袖上是行路时溅上去的雨泥,越走越快,直到漆乌色的靴子也遭尽泥土冲刷后,方才停在了沈驰景身前。 沈驰景终于看清了。 席引昼。 是席引昼。 她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揉一揉泛酸的膝盖,便被来人一把拥入怀中。 …… 这、这么刺激的吗? 沈驰景僵硬地把头搁在席引昼的肩膀上,两只手尴尬地垂在下面,一时间抱也不是,推也不是。 紧跟着席引昼走来的官员均愣在了原地,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不可多得的一幕。 他这是……在关心我吗? 沈驰景吸了吸鼻子,只觉得满身的酸胀都被这个拥抱缓了过去。她咬了咬嘴唇,努力憋回了嘴边那抹灿烂的笑意。 毕竟在这种又有地方官、又有伸冤的百姓的地方笑出声来,好像不大合适。 “殿、殿下。”席引昼抱得实在太紧,沈驰景只得小心地伸出手来,用两根指关节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笨嘴拙舌地安慰道:“属下没事、没事的。” “真的没事。” ---- 在处理完公务不久后,席引昼本想就着外头的淅沥雨声先歇上半个时辰,再去涿县寻人的。 两刻钟后,从噩梦中惊醒的他连衣服都没换,便拉出了府上的快马,向西飞驰而去。 席引昼现在都在懊悔。 他怎么能忘了,上一世的沈驰景就是在京郊附近的县城处理公务时遭人构陷,被不知真相的百姓打成了重伤,险些丧命。 就在来的路上,他虽焦急,但还心存侥幸。他以为如今沈驰景不在兵部任职,去的也并非上一世那个县城。这一世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那结果或许也会变得不一样。 但事与愿违。 当他匆匆赶来却无法在必经之路上寻得到沈驰景的踪迹时;当他闯入县衙亮明身份后,却被告知沈驰景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时;当他好不容易赶到现场,却听到齐刷刷的“打死她”时。 那一刻,一向与民同忧的太子殿下竟生出了邪恶的念头—— 这些是非不分、恩怨不辨的人,就该被扔进黄河里喂鱼。 他这几个月来拼命压抑不敢外泄的情感,也在看到头破血流的沈驰景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在差点失去她的那一刻,他只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远拥有她—— 再也不分离。 因此,他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将沈驰景一把搂入怀里,也并不是逞一时意气,而是想借悠悠众口传出消息,以此来警告那些妄图伤害她的人—— 动手之前先好好想想,能不能惹得起她背后的人。 “说说吧。” 良久的沉默后,席引昼松开了手,转过身来同沈驰景并排站到了一处。突然,他将手伸向空中,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向人群外围道: “周大人,该你出场了。” 周……周伯期? 沈驰景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周伯期束了一身绯红官服,脚踩漆乌长靴,手里不知捧了些什么东西,正昂首阔步向这边走来。 她挥了挥手中的纸卷,朗声道:“乡亲们,且听在下一言!” 人群还未从席沈二人那一抱中缓过劲儿来,周伯期清朗的声音已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本官手中握有柳五所在县城的户籍,能证明这位夫人与这柳五并非夫妻!” 百姓们先是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了更大的轰动。 “不是夫妻?那为什么要骗我们?” “或许只是看那柳五可怜,想替他伸冤呢?” “大家先安静,听我说完!”周伯期扯着嗓子喊道:“他二人若心中没鬼,为何要扮作夫妻?定是幕后指使者担心柳五一人办不了这等害人的营生,这才派了这位夫人来,叫她以柳五夫人的身份为他喊冤,说起柳五的伤来才能悲戚动人,博得大家的同情!” “而本官之所以断定夫人和柳五与人勾结,是因为就在今日上午,本官发现了他二人过在别人账上的一大笔飞来钱财,还是过在同一个人账上!本官在他二人家中的地下分别挖出了整整一坛子黄金!” 话毕,周伯期没再搭理沸腾的人群,而是转向了未置一词的妇人,目光骤然犀利: “夫人,据我所知,您近几年来都是孤身一人,用度拮据。这一大笔钱财,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金子,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呢?” 妇人明显有些慌张,却继续嘴硬道:“既在旁人账上,你又怎么能证明是我的钱?” 周伯期嗤笑一声:“你那份的确做的滴水不漏,一时找不到破绽,可柳五的那笔钱财的欠条可是好好地在家中藏着。我寻到那条子后再去那户人家一对,还愁找不到你的那笔吗?” 被牙尖齿利的周伯期步步紧逼,妇人情急之下失了言:“怎么会在同一户……” 她陡然回头,阴狠地剜了畏畏缩缩的柳五一眼,再也没说话。 经过了长久的停歇,她似乎与方才那个声嘶力竭的自己不同了。她只是平静地盯着周伯期,直勾勾地盯了有半分钟之久。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怨毒,愤恨,遗憾,失望,还有…… 周伯期品不出来。 只是被她看得久了,她向来坦荡的心中竟也被戳了道口子出来。这妇人难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妇人却乍然间大笑出声。她笑得放荡肆意,却又令人毛骨悚然,听到最后,却又发现其中夹杂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是悲鸣。 “果然,果然啊!”妇人笑得连声音都是发抖的:“我官人说的果然没错,这腐朽的朝廷,果真是官官相护,烂到了根子里!” “呵……孤身一人……孤身一人……” 下一秒,她猛得扑到了周伯期身前,骤然夺去她手中的纸卷,颤抖地指着上面地文字,沙哑的嗓音如同器刻枪鸣,撕裂般质问道:“那么请问这位大人,既查了我恁多生世背景,可知我为何孤身一人?” 暴烈的风发着唬人的呼啸声,劈卷过路边的大树,不仅吹走了苍老枯朽的黄叶,也吹裂了才刚刚长出的嫩芽。 周伯期没忍心推开她,也没出手将纸卷夺回来。 她只是摇了摇头。 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妇人笑得更嘶哑了。 “大人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她止住了笑容。 “三年前我儿在路上被恶犬狂追,他不过是为了自保向那恶犬砸了几块石头,竟被那恶犬的主人冤入狱中,遭凌虐而死!” “事后我夫将那恶人告至县衙,谁知那恶人竟是一方豪绅,同那狗县令狼狈为奸,为了堵住我家官人的口,不仅打残了他的双腿,更将他毒至聋哑!” 说到这里,妇人已是泣不成声。 “他那样倔强的人,却被杀害自己儿子的仇人伤成了残废。过了不久……就郁郁而终了。” 哄吵的人群中再没发出一点声音来。 所有人都垂头不语,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们不知能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忽然,妇人咽下了喉口的哽咽,眼中突得燃起熊熊怒火,转向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沈驰景,语气中是积压了许久的愤恨,像是下一秒就能将她撕裂。 “不错,我的确收了旁人的钱,答应要替他做事。但我根本不稀罕那些钱!只要能让你们这些残民害理的狗官遭到报应,即便要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的丈夫和儿子得不到的正义,就让柳五……” 她眼神骤变,迅速将右手伸到了怀里。倏忽间,一把利刃已闪着寒光,如闪电般刺向毫无防备的沈驰景! “去拿吧!” 第37章 “不好!” 千钧一发之时,沈驰景推开了替她挡刀的席引昼,催动浑身内力,在利刃刺到胸膛前的一瞬间,将它生生折了回去。 再一抬眼看去,妇人已被双手反剪,再动弹不得。她长发散下,眼眶充血,即便失了武器,却也一刻不停歇地盯着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沈驰景。 沈驰景走上前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乍然听得身后一声脆响。 她回头望去。 只见席引昼目色沉沉地低头盯着手里的东西,轻而易举将夹着东西的二指捏合,又是一声脆响。紧接着,他袍袖轻轻一甩,手中的东西被扔在了地上。 几声‘叮当’响过后,被掰成四段的利刃可怜巴巴地趴在了地上不说,还被路过的周伯期踩了一脚。 死状相当凄惨。 一位围着席引昼的地方官无意间对上了沈驰景投来的惊异目光,在停顿了一瞬后,给了她一个灿烂而又尴尬的笑容。 …… 沈驰景还来不及回个笑容,便被赶上来的周伯期拉到了身后。 “不要离她这么近。”周伯期对着沈驰景耳语了一句,随即独自走到了妇人面前。 “夫人,我知您心中苦楚,也同情您的遭遇。”周伯期不愧是跟着京兆尹办过事的人,并未被妇人的情绪带着跑:“可沈大人的确没做过那样的事,您若非要置她于死地,不但给不了柳五正义,反倒会将您自己陷入不义之地。” “呸!”妇人并不领情,反而大骂起来:“恶人怎么会承认自己做的恶事?害我亲人的恶人至今尚在任中,逍遥法外,好不痛快!” 为了安抚妇人的情绪,周伯期轻声道:“请夫人将恶官的名字告诉在下,在下虽官小人微,也定能为夫人讨回公道。” 见妇人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赶忙趁热打铁:“同时,也请夫人告知在下背后之人的姓名。此人用心险恶至此,又同三年前诬您幼子之人有何区别?” …… 妇人突然冷静了下来。 不再讲话,不再挣扎,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良久,直到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要妥协的时候,她却扬起了头,瘆人的嗤笑声自牙缝中泄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还当……还当你真是什么好官,当你真的善心大发,要为民做主……” “哄我,骗我,套我的话。到头来还想要告诉我,你是为了我好。” “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看着眼前悲伤绝望的女人,周伯期那张一向伶牙俐齿的嘴嗫嚅着开合了数次,最后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才能将妇人这颗千疮百孔的心修补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叫她相信,这世上不是所有官员都那么混蛋。 “伯期,小心!” 忽然,沈驰景的惊呼声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她下意识抽剑出鞘,一秒便作出了标准的格挡动作,却在看情眼前状况的一瞬间惊呼失声。 原是那妇人趁看押她的士兵也沉浸在了这个悲伤的故事中时,迅速挣脱了束缚,抢过离她最近一人的宝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她跌落在地上,抽搐着,疼痛着,以鲜血浇注着这片异乡的土地。 周伯期丢下手中宝剑,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身前,也因此听到了她最后的遗言。 “我、以即将逝去的魂灵起誓……愿、愿你们……永远找不到他……片刻踪迹。” 夕阳下,那只滴着鲜血的手轰然垂下,重重摔在地上,溅起满目尘土。 后面的话,她来不及说完了。 ---- 傍晚十分,涿县县衙内。 “报告殿下,我们在河边找到了一具尸体。经比对发现,正是今日午后不知所踪的柳五。” 席引昼背对着报信人,疲惫地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只剩三人的房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沈驰景只敢时不时偷偷向席引昼那边瞭望一眼,然后在心里奇怪为什么几个时辰前还柔情似水的太子殿下又变成了这副同自己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 于是乎,一晚上郁郁寡欢的周伯期深吸了口气,最终成了打破沉默的第一人:“是臣失职,在与那位夫人对峙时没找人看好这柳五,叫他趁乱跑了。两个关键证人都逝世了,都怪……是臣无能,还请殿下降罚。” 席引昼依旧背对着她们,未置一词。 本来坐在床铺上捶腿的沈驰景见事不妙,识趣地停止了这项制造噪音的运动,并紧张地在这一站一跪的两人之间来回观察,预备一旦席引昼真的为证人之事降下处罚,她便冲上去求情。 还好席引昼并没有让周伯期跪太久。 半分钟后,他转过身来,对着周伯期微微阖首:“今日若不是周大人同友人密切合作、千里奔波,沈斐隐之事定不得善了。还望周大人莫要自责,请起。” “谢殿下。” …… 沈驰景看着光说不做的周伯期,急得冒了一脖子青筋。 谢你个头啊!你倒是起身呐! 她清楚记得,除了对他亲近的人以外,席引昼的脾气并不是很好,也没什么耐心。尤其是对那些触犯他规定、妨碍他办案的人,更是铁血无情。 况且不知为什么,席大爷今天的心情碰巧又不是很好。周伯期这个犟板鸭,这不是在往枪口上撞吗? 所幸事情发展并不如自己所料。 席引昼并未恼怒,也没强求周伯期站起来,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周大人为官不久,想必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吧。你心中是不是在想,如果官场当真污浊至此,那做官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开始犹疑于自己科考的初心了,对吗?” “殿下赤诚宽容,因而臣对殿下一向坦诚,并不想说些好听的话哄骗殿下。”周伯期并未否认:“考取科举,入朝为官,本就不是臣的初衷,而是家母的执念。她少时便对读书抱有极大的热忱,却遭到了全家的反对,都说女子无法参加科考,读了也没用。于是当臣出生后,她便早早四处搜罗私塾,只等臣长大些便想将臣送进去。幸好家父还算富裕,与家母恩爱不移,也就默认了她这种行为。没想到后来陛下真的下达了允许女子科考的旨意,家母欣喜若狂,不顾臣自己的意愿,一定要臣前去参加科考。” “臣不忍拂她的心愿,只好尽力为之,本以为一定会被刷掉的,却没料到真的考过了。但臣是真的不愿为官,也不想从政。官场人情复杂,远非臣所能及。” 她抬头望向那边正在焦躁不安走动的沈驰景,笑得有些酸涩:“臣还记得当日沈大人问过臣,如果有人顶替了本该属于臣的职位,臣当如何。由于当时尚未同沈大人熟稔起来,臣并未讲真心话。” 沈驰景猛然停住了脚步,一动没动地听着周伯期的心里话。 “如果真有人这么做了,臣一辈子感激他。” …… 不知不觉中,她的喉咙有些发涩,连说话时都忘记了要自称为“臣”。 “那些天我处处碰壁,本以为自己能够如愿离开朝堂,却在打退堂鼓时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她问我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说她想我了,要我受委屈了一定告诉她;又告诉我说邻里乡亲都羡慕她有远见,能生下我这么个优秀的女儿。” 说到这里,周伯期自嘲地笑了笑:“看到这封信,我已经想象到如果我就这么回去了,母亲该有多失落。她不会责备我,也不会骂我没用,甚至都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任何情绪。但她一定会很难过,我知道的。” “所以你才去了京兆尹处?”沈驰景恍然大悟。 周伯期点点头。 “在其位须得当其政,纵然我千般不愿,也还是跟着京兆尹大人处理了许多案子,学会了一些为官之道,渐渐的竟也得到了一些来自百姓的称赞。听到他们对我的认可,我开始不那么抵触官场了,也慢慢接受了现状。就这样为大家伙解决些实际问题,也挺好的。” “但今天的事情却把我的一切想法都打回了原点。”想起那位死去的妇人,周伯期原本淡淡的声音骤然悲戚了起来:“地方官员同豪绅狼狈为奸,互许好处,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可最让我悲哀的事情并非这些,而是那一瞬间我心中油然而生的念头。我扪心自问,倘若我当时正在该县为官,我是否真的能像同夫人许诺的那样,为她讨回公道?” “我不能。” “在一坛浊水中若出现了一滴清水,那它的命运一定是被人吞噬。即便我真的在场,也无力抵抗官场中心知肚明的规则,甚至极有可能为了保命选择噤声不语,眼睁睁看着堂下惨状。” “无力护民,怎配为官?” 周伯期谈至这里,已是心灰意冷。她一甩冗长的官袍,以手撑地,向着不发一语的席引昼郑重叩首。 “殿下,我不是圣人,不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想无灾无难地过完这一生。可偏生心存寸软之地,见不得这样的人间惨状,心生不忍却又不想以命去搏。两相权衡,实在难为。或许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只要这些事情没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便能心安理得地当它们从未发生过吧。” 席引昼没有说话。 “请给我一些时间。” 衙中沉默的时间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席引昼已经默许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不用太久,最多一个月。” 烛影随风摇曳,映出了席引昼业已疲惫的身形。他用宽大的衣袖将双手盖的严严实实,随后再次向周伯期伸出了手,示意她起来。 “周大人,就再相信我最后一次。” “一个月之后,你想走或是想留,我再不会阻拦你。” -------------------- 作者有话要说: 男德班优秀学员席引昼:虽然我在安抚属下,但我也不能让老婆吃醋,绝不和女属下有肢体接触。 第38章 席引昼他吃醋了? 面对当朝太子如此诚恳的请求,周伯期哪有不从之理。 借着夜已深的由头,她向二人告了别,迈着疲软的步伐向县令为他们准备好的厢房中走去。 “夜好像是挺深的了。” 折腾了一整天,沈驰景也早就身心俱疲了,见周伯期迈出了大门,便忙不迭向席引昼告假:“殿下,属下有些疲累了,也先行告退了。” 席引昼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站住。” ……这个周扒皮。 沈驰景忍气吞声地刚拔起来的脚放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殿下有何吩咐?” “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沈大人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见沈驰景一脸受气包的模样,席引昼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随即立马止住笑意,倒了杯热茶,递给了她:“对那位夫人的经历,可有什么看法?” “想说什么便说,无需藏着掖着。” 沈驰景赶忙双手接住,看了眼席引昼的脸色轻缓,方才放下心来道:“那夫人实在是可怜,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容易被人利用。属下以为应当严惩事件的主导人,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那沈大人对官场有什么看法吗?”席引昼提问时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或者说,你还愿意在这里待下去吗?” 上一世,沈驰景就是被官场中的黑暗逼到了绝境,逼到不再相信任何人,被活生生逼成了一个杀虐无数的恶魔。因此,他真的十分想知道,还未经黑暗荼毒的沈驰景究竟会怎么想。 “愿意啊。” 迎着席引昼如炬的目光,沈驰景嘬了口茶,不假思索道:“就算所有官员都有问题,他们犯的错也有大有小。只要抓几个罪大恶极的枭首示众了,不仅能起到震慑的作用,也能肃清官场风气。我朝官场又不是无药可救了,我为什么要走?” 她这话不是为了糊弄席引昼,而是当真这么想。同那些动辄几十年、上百年的朝代而言,启朝建立并不久,那些欺市霸民的贪官污吏尚未将国家吃蛀一空,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再说了…… 虽然系统那狗东西许久没出现了,但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我也不敢脱离它口中所说的剧情“主轨道”啊! 席引昼似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没再追问下去,紧接着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如今证人俱亡,沈大人须得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惹来了这些麻烦事。” “得罪了什么人?”沈驰景刚不小心喝到了茶叶,正在紧皱眉头寻思着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吐出来,听到这一句后下意识把口中的东西全数咽了下去,顿时苦得直皱眉头:“那大概是数不清的。仅仅改革人头税那一项事,就把大多数官员们得罪了个光吧!” 席引昼眉头紧蹙。 范围太广,难以排查。 “还有吗?”他追问道。 沈驰景好不容易将口中的苦涩腥气咽了下去,闻言将茶杯随手放在一边,开始艰难地搜索脑中的记忆:“还有谁呢?我一直专心在户部干活,也没招惹什么别的人啊。” 难道是…… 她眼前一亮,没过脑子张口便喊出了声:“我知道了,是江……” “江……” 江你个头啊! 终于发现说错话的沈驰景恨不得扇自己个大嘴巴子。 当着太子的面怀疑他弟弟,这不是找死吗? 正当沈驰景庆幸自己收得快时,却只听得席引昼淡淡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平和中透出些戏谑。 “江泉清。” 沈驰景:“……” 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 席引昼听她“江”了半天也没说出口,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能让她在自己面前如此顾及的人,除了父皇和老师外,也就只有江泉清了。况且,在她险些流落街头的那天,江泉清的确对她表达过敌意。 可是…… “殿下,我是乱说的,我真是乱说的。”沈驰景话未出口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席引昼在场,也是因为的确被自己蠢到了:“属下的确怀疑过那么一瞬,可是再复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 江泉清才十三岁,又从小在太子殿中娇生惯养着长大,哪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更重要的是,他日日同席引昼住在易安宫,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心思,席引昼会察觉不到吗? “我再想想,再想想。” 沈驰景满屋子踱步,急得像只火上的蚂蚁,却怎么也想不起第二个人了。 “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间接得罪了什么人?”席引昼提示道。 间接…… “我知道了!这次真的知道了!”沈驰景激动地口齿不清道:“一定是、是丞相那个老……那位老先生!” 席引昼不解:“为何?” 沈驰景自信满满:“因为丞相觉得属下和徐舟横交往过密,他怕徐舟横爱上属下!” 席引昼:“……” 他一句话噎在嗓子边,半天讲不出来。活了这么些年,是真没见过说话这么露骨的女子。 不知为何,沈驰景忽然觉得空气冷了几度,不自觉抽了抽鼻子。 又不知为何,她脑中突然出现了今日被席引昼护住的场面,接着脑子一抽,开始犯糊涂地混想:难道空气如此冰冷的原因是…… 席引昼他吃醋了? 回想原书中男主爱上女主之后的各种美好情节,沈驰景脸都红了,甚至扭捏了起来。 我还是个孩子呢…… “沈大人?” “沈大人?” “沈斐隐!” 陷入幻想中的沈驰景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随即顶着一副面红耳赤的脸孔抬起了头,下意识铿锵有力地答道:“在!” 席引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多询问,而是继续讲完了他的看法:“沈大人未免多虑了。徐丞相的确有可能对你有所误解,但多半是出于其他原因,不可能是为了其子。况且他虽不算什么好人,但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老臣 ,除了经常到处派人去盯梢外,根本不屑做这些暗地里害人的勾当。” 况且,污蔑沈驰景踢残百姓等于直接将某些官吏戕害百姓的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说,容易激起当地百姓对地方官和朝廷的仇视,于理来说不利于国本安定。徐丞相虽然迂腐,却是个赤胆忠心的皇权启朝卫士,断不可能做出这样有伤举朝利益的事来。 另外,他总觉得此事纰漏甚多,多到能被周伯期和那位平康坊的姑娘用很短的时间轻易识破,这实在不像是丞相的手笔。 “……”沈驰景一腔热血幻想被席引昼一句“多虑了”浇了个底灭,又接连遭到否定,现下蔫得像个腌黄瓜,萎靡不振:“殿下明鉴,属下是真的想不出来了。” 她在心中咬牙切齿的想:忽冷忽热的臭男人,亏得我还感动了这么久! 要是对我没兴趣,救人的时候为什么要上来就给我一个好大的拥抱?那要是对我有兴趣,又干嘛动不动就一副冷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态度? 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即使对你有意见也不可能是因为徐舟横”?你还不如明说是觉得徐舟横不可能爱上我!你自己不喜欢就罢了,怎么还质疑别人呢? 神经病。 沈驰景果断下了定论。 ----------- 看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沈驰景忽然蔫了下来,席引昼实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这不是在替她揪出那个陷害她的人吗?怎么她自己一点都不积极? 难道是因为今日那个拥抱,她觉得自己冒犯了她,所以不愿和自己单独相处? 席引昼着实觉得无辜。 虽然那个拥抱的确唐突了一些,但真的是为了她好。 上一世,自己是在沈驰景成为户部侍郎后才与之相识,没来得及从一开始便护着她,以至于在二人相熟之时,沈驰景已经树敌无数了。但若自己在她初入宫不久时便表达出明确的护佑之心,旁人下手时多少会有所顾忌。 毕竟,他深受宣朔帝的信任和宠爱,现在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帝王储君,没有人那么不长眼地来得罪他。 看沈驰景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 “对不起啊。今日事急从权,我真的不是……不是故意抱你的。” 沈驰景的脸色更难看了。 席引昼光忙着自己解释,根本没时间关注对面的人是什么表情:“你才刚入京不久,就遇到了这么多祸事,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盯着你。” 说着说着,为了证明自己理论的正确性,他竟还掰着指头数了起来,认真的叫人不忍心打断:“在琳宇街被人绑架、报道时被丞相针对、远在家乡的兄长被掳走,就连走投无路的文清瑶都要在临死前踩你一脚,可你却连个像样的敌人都想不出来,还想活到几时?”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便想着在明面上多给你一些照顾,让那些下手害你的人不敢那么胆大包天。” ……他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沈驰景不是那种一生气就听不进话的人。 听了这一番思路清晰、有因有果的陈述后,她心头那股不知哪来的无名火也消得一干二净了。 因为担心有人将来要害我,所以要抱我—— 因为在过去发现了证据,表明有人已经害过我,所以担心有人将来还会害我。 嗯,这个逻辑是顺的。 沈驰景又偷偷瞄了眼还在义正言辞地证明自己正确性的席引昼,悄么声地敲了敲脑壳,总觉得还有哪里的逻辑没有捋顺。 不行,思考问题一定要严谨! 于是,当她终于想明白是哪里有疏漏时,却已经迟了。 原因很简单。不知道为什么,在席引昼面前,沈驰景那张嘴总是比脑子快。不管什么该问的不该问的,她都已经问出了口。 “那殿下,为什么要担心我?” 第39章 大型掉马甲现场 席引昼被她问懵了。 他做这些事情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沈驰景有难,他便去帮了。就是这么简单。 许是上一世的习惯在作祟吧。 他烦躁地扯了扯衣袖,别扭地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从来没有在沈驰景面前自称过孤。 或许是因为…… “因为我拿你当朋友。”席引昼脱口而出。 他压了压声音,有些不自在地解释了一番:“毕竟我们一直在户部共事,多少也有些接触……前些日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算、也算互相搭救了一把。所以,我就、就觉得我们也算投缘,是可以做朋友的。” 这一圈话讲下来,活生生将惯是见过大场面的席引昼活惊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知道在紧张个什么劲。 好不容易解释通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和她解释这些有的没的?她沈驰景一不是父皇,二不是老师,甚至都不是我的直属上司,凭什么管我怎么想的? 想到这里,席引昼毅然决定把自己丢掉的太子气势捡回来。 “我……” 他刚讲了一个字,却惊愕地发现沈驰景拿宽袖拢住了面容,向自己行了个十分恭敬的告别礼,随即便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徒留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心头梗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我还没说完呢! -------- “收获很足,今天收获很足。” 沈驰景飞一般溜回了房间,做贼心虚似的朝外瞭望了两眼,随即关上了房门,喜滋滋地躺在了床上,又在心中给自己记下了一笔功劳簿—— 今日俘获冷面男主进度:被太子殿下当成了朋友。 方才她听到席引昼那句“我当你是朋友”时,险些笑得没合拢嘴,所以才急赶急忙地跑了出来。 我最初想要抱席引昼大腿的原因,不就是想在危难时刻有人襄助吗?那他当我是朋友便能如此为我着想,甚至不顾他太子的清誉公然以一个拥抱警告别人“这人是我的你们不许动”,那我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真好,保命法宝到手了。 沈驰景得意地对着天花板傻笑了起来。 “朋友……朋友……” 她不断地咂磨着这两个字,越想越喜笑颜开。 虽然自己看的那些穿书小说中,女主都是一去没多久便掳获了各位王公大臣的芳心,又能在这些比自己地位高很多的人面前肆意妄为,根本无需顾忌什么身份有别。 和她们比起来,自己似乎还是很失败。 但…… 她一直以来都很清醒。在这封建王朝,堂堂太子殿下能把你一个小小的官员当朋友就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奢求太多,只会弄巧成拙。 遑论她现在还并未对席引昼产生情愫,就算真的有什么,也得靠自己的努力变得越来越优秀,才能在顶峰同他站一起。 “我可真是个人间大清醒。” 沈驰景笑眼弯弯地抛弄着手中的玉佩,闻着花草的清香,脑海中不知怎么的竟浮现出了刚才离开县衙时的画面。 席引昼那个脸冒虚汗、手插腰腹、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的样子—— 还怪可爱的。 --------- 第二日,沈驰景同席引昼一起先将周伯期送回了京兆尹处,才启程回户部。 她本有些担心周伯期的状况,厚着脸皮去找席引昼询问是否能帮周伯期请几天假。结果没等她支支吾吾说完,席引昼便非常肯定地说周伯期不需要。 “我了解她,她一向是个在其位谋其政的人,从不会把情绪带到正事上去。况且若真让她好几日没事情做,反而容易东想西想,还不如叫她在岗位上多呆几日。京兆尹大人是个明白人,带了她这几个月也对她颇为赏识,想必有助她想通。” 席引昼都这样说了,沈驰景也没法再讲什么,只得默默退了下去。 除了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 回户部的路上,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席引昼,她又想起了这档子事,心里头疙疙瘩瘩的,卡的极不舒服。 既然如此…… 瞧着这位爷并没有要睁眼的意思,沈驰景那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她悄无声息地将身体略往前凑了凑,接着,朝着人翻了一个巨大无比的—— 白眼。 装睡中实则眼睛眯了个缝的席引昼:“……”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并没有动作,反而继续装作熟睡的样子,一动不动,只在心中默默冷哼了一声。 我倒要看看你还想干什么。 不料,他在那里足足僵了有一分钟之久,也没等到沈驰景下一个动作。 算了,她大概是…… “大猪蹄子。” “中央空调。” “妇女之友。” ??? 席引昼刚要睁眼就听到了这句近在咫尺的声音,生生将起身的欲望又憋了回去,不可置信地在心中发出了几连问: 这不是什么好话吧?她这是在骂我吗?她怎么敢这么大胆? 沈驰景当然看不出席引昼隐藏的小九九,仍在那边自言自语。 声音低得像在蚊子叫,但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已经足够让心无旁骛的他听得清清楚楚了。 “还‘你了解她’。” 确认席引昼熟睡后,憋了一路的沈驰景终于能旁若无人地发牢骚了。 “怎么,就你了解她,我就不了解她吗?我不过是担心她罢了,谁像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 “我好朋友什么样我不知道吗?用得着你提醒?” 袖口下,席引昼的拳头硬了。 你再骂一句? “你不是高冷的很吗?你不是对女子一向敬而远之吗?” “我看不像。先前帮我那么多,还冲上来就抱人,结果转头就跟别人有说有笑的,半个字也不和我说。嘁……” “爱说不说。” “爱和谁说和谁说。” 这话听着怎么…… 怎么那么奇怪呢? 被沈驰景这番话说得有些愧疚,席引昼忍了忍脖子上细密的痒人汗珠,松了拳头,开始反思自己。 我是不是对她太冷淡了? 前些日子自己明明下定了决心要对她好一些的,但自打宁府出事后,他日日忙得焦头烂额,二人连面都没见过几面,沈驰景对他的印象大概还停留在受伤那日,他冷着脸喊她出去的样子。 是挺凶的。 至于周伯期…… 欸?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伯期是名女子。 ……周伯期这人处事雷厉风行,全无闺阁女儿家的做派,就连长相也偏凌厉而非秀气,相处的久了,还真没把她当异性。 席引昼下意识哆嗦了一下,随即连忙控制住不听话的手脚,还偷偷瞄了眼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沈驰景。 还好,她没发现。 他松了口气,在心里自嘲了起来:启朝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害怕一名女子。这话说出去,大概天下的人都会笑掉大牙吧。 不过说起来,沈斐隐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 就算知道自己在睡觉,便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乱讲了吗?她难道不怕自己突然醒来,抓她一个现行? “不过。”说着说着,沈驰景又凑近一些,心无旁骛地观赏着近在咫尺的人,托着下颌喃喃道:“你睡着的样子还挺好看的。相由心生,只要你今后少说我两句,我保证你会更好看。” ……她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被眼前人温热的呼气迷了眼睛,胆大妄为的沈驰景怯了半分,又很快支棱了起来:“不怕,不怕啊!他可是有一旦轻微入睡就什么都听不到的毛病,你有什么好害怕的?除非他是装睡!对,除非他是在装睡!” “什么都听不到”的毛病??? 听到这里,席引昼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一把掀开覆在身上的外袍,抽出随身的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定在了沈驰景的咽喉上,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历数两世所见,席引昼清楚地明白,只有上辈子曾与自己同床而眠的沈将军才知道他有这样的弱点!!! 突然被人抵住命脉的沈驰景吓呆了。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席引昼,连眼珠子都不敢转。 外头赶车的人听到了动静,连忙勒停快马,掀开帘子便抄刀进来:“殿下,怎么了?” 席引昼背对着他,将沈驰景整个环在身前,沉声道:“没事,继续赶路吧。” 太子都这样说了,车夫也不好再多问,只好回身翻出了车门。 沈驰景害怕得浑身发抖。 她见过无数冷着脸的太子殿下,却从来没见过拿刀对着她的太子殿下。 这次是真惹事儿了。 “你不是沈驰景。或者说,你不是这一世的沈驰景。”为了不再惊动外面的人,席引昼压低了声音,贴在沈驰景的耳边轻声诘问:“我想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力—— 若是再不说实话,恐怕必死无疑。 沈驰景动了动喉咙,干巴巴道:“……我说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只是恰好附到了这具与自己容貌一样的身体上,你能信么?” 与其被他怀疑是原书中大杀四方的沈将军,还不如主动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席引昼握刀的手松了松,冷冷道:“信你七成。继续讲。” 信我七成? 本来都准备被认成神经病的沈驰景发了呆。 席引昼怕不也不太正常吧?这话他都敢信? 感受到刀锋的冷意,沈驰景没敢停顿,只得继续讲下去:“在我们那个世界,你们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故事。我本来好端端地看本小说,没想到一觉醒来就穿到了故事的女主人公身上。我——” 我也很无奈。 “小说?”席引昼重复道。 沈驰景慌忙解释:“就像那种说书先生,他们会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从开头到结尾,只要听过书的人都知道。我现在就像是那个听书的人之一,穿到了听书先生的话本的,所以我才知道殿下您睡觉睡得死,而且不打呼!” …… 席引昼面无表情:“那你怎么证明你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这……”沈驰景犯了难。看来他还是怀疑自己是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重生者。 这要怎么证明? 就算自己说了什么今后会发生的事情,那也是无法验证的啊!更何况现在许多情况都变了,书中写明会发生的事情也并不一定真的就会发生,万一他要自己预测一两天后的事,发现有区别后觉得自己是个江湖骗子怎么办? 见她犹豫不谈,席引昼眼神一凛,刚刚放松的刀又收紧了。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沈驰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低声告饶:“我我我、我知道原主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席引昼穷追不舍。 “比如……”沈驰景喘了口粗气,为了活命绞尽脑汁:“比如殿下你没告诉她,她睡觉爱打人,经常一拳把你捶晕!” …… 席引昼此刻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 半晌,他‘啪’得将匕首扔到一边,定定地看了沈驰景良久,终于憋出一个酝酿已久的吐槽。 “你脑子里除了睡觉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第40章 “所以……” 沈驰景已是惊弓之鸟,又被匕首坠地的声音震得一惊,一时摸不清席引昼是什么意思,只得小心翼翼问道:“我解释清楚了吗?” “嗯。”席引昼一副毫无波动的样子,走到座位跟前,捡起匕首,在手中掸了掸,复又端坐位上,继续闭目养神。 就、就结束了? 沈驰景目瞪口呆。 我是从书外穿来的这种惊雷一样的事情,都没能在他心里引起一丝一毫的波动吗? 她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突然被人告知有人是从什么外面的世界穿进来的,姑且不说信不信,就算是信了,怎么说也需要大半个晚上才能消化这个事实吧! 席引昼……他怎么能这么淡定? 他越是平静,沈驰景越觉得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宁。 “殿下,您真的信我了?”沈驰景一步步挪到席引昼身前,为难地再次开了口:“要不我再给你解释解释?虽然具体的前因后果我也不太清楚,但确实是一觉醒来就到这儿了,然后还莫名其妙地……” ”不用解释了,我信。”席引昼被吵得头疼,只得出声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聒噪。 对他来说,这件事情的确没那么难以接受。自己都是重生来的,那沈驰景被换了灵魂也没什么稀奇的。 虽然她说的什么“来自另一个世界”、“说书先生的话本”听着有些奇怪,但席引昼听话一向听重点—— 他只知道,现在的沈驰景并非前世那个与他有国仇家恨的人,而是一个同自己毫无关联的外来者。那她之前所有奇怪的、不合性格的举动便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他本该高兴的。 他不必再费尽心思考虑如何避免上一世的惨剧,也不必害怕沈驰景想起上一世的仇恨而再次执起屠刀。 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遗憾。 上一世那个叱诧风云的女将军,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吗? 另一边,沈驰景并不知席引昼心里的翻山倒海,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那您信我了,不会再拿刀对着我了吧?或者您要是还觉得我不顺眼,或者是个祸害,您就让我走。我保证、我保证我再也不会碍你的眼!” …… 席引昼正因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遗憾有些烦躁,又遇上这么个没眼色的人,只想尽快给她个合理的解释叫她安静会儿。 他长吁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随即朝沈驰景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沈驰景见自己的啰里啰唆终于有了效果,忙不迭往前走了两步。 走到离席引昼还有一个人的距离时,她自觉地停了脚步,乖乖站定,等待来自上级的指使。 万万没想到,一向避她如蛇蝎的太子殿下一反常态,主动向前一步,竟是将整张脸牢牢贴在了自己的耳边! 感受到席引昼呼吸出来的热气,沈驰景人都傻了。 他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她胡里八糟地乱想之时,却听到猝不及防地席引昼开口了。 “因为我是重生者。” 席引昼声音很轻,却说的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将迷迷瞪瞪的沈驰景敲了个彻彻底底:“所以我也知道,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 玄幻,太玄幻了。 沈驰景那张脸像是遭了雷劈,赫然跌回到座位上。 她死也没想到,席引昼竟是重生者。 怪不得……怪不得他总是对自己爱答不理。谁经历了一次国破家亡之后,还想经历第二次啊?不把面前的仇人手刃便不错了,怎么还会有一丝一毫的好脸色? 回想自己这几个月以来三天两头往席引昼那里自讨没趣的经历,沈驰景脸都黑了——这不是明摆着作死么?要不是席引昼心太软,还能耐住性子整天看着灭国仇人在自己眼前晃悠,她早就死了一百次了! 对着沈驰景的耳朵讲完那句能让她安静下来的话后,席引昼便坐回了原位。 这是他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将真实身份告知于人——每当面对这位不是沈驰景的“沈驰景”时,他心中总有种莫名的信任感和熟悉感。 他总觉得,上一世的沈将军在遭到那些磨难之前,大概也是这般天真可爱、伶俐活泼的少女模样。 两人心里都百转千回、滋味难辨,虽有万千问题呼之欲出,却不知从何问起。一时间无人讲话,狭小的马车内悄无声息,只听得到车夫在外头赶马的吆喝声。 忽然,马车停了。 车夫在外头敲了敲帘子,恭敬道:“殿下,皇宫到了。” “皇宫?”席引昼睁开了眼睛,语气中有些疑惑:“不是说先送沈大人吗?” 车夫一愣,随即拍了拍脑袋,懊恼起来:“您瞧我这记性!小人一向是送您回宫的,赶着赶着便顺着老路往这边走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说的也是。自打自己进宫以来,云叔便被父皇派来给他驾车。上一世直到自己郁郁而终前,云叔都想方设法地同沈驰景说情,最终终于求得同意,得以陪自己走完生命的最后几天。 也不知上一世自己死后,一生无妻无子的云叔又是何等光景。 “云叔,不妨事,您再送沈大人回去便好。”席引昼哪里忍心责怪这位送了自己十几年的老车夫,只好回头同沈驰景道了声再见,又嘱咐了云叔几句,这才放心离开,迈入了太子殿。 席引昼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刚刚还同他笑脸相迎的云叔变了脸色。 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足以让看到的人心生寒意—— 那是种杀人的恨意。 ---------- 席引昼下车后,身心俱疲的沈驰景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怎得,明明之前还挺清醒的,谁料等那位像个闷葫芦似的太子殿下离开后,她倒头就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被痛醒的了。 “你在做什么?” 骤然清醒的沈驰景惊恐地盯着眼前这把占着自己鲜血的刀刃,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幸好原主是个习武之人,即使在熟睡之时也对这些兵刃的靠近有本能的躲避,这才躲过了最致命的一击,但还是被这一刀深深插在了腹部。 而手执兵器的,正是那位送她回去的车夫。 这不是席引昼的人吗?书中那个陪他十多年的云叔?他这是……被收买了? 沈驰景边忍着剧痛边拼命向后挪着,试图躲开面前这个疯子。但很明显,一击未中的云祥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就算你武功盖世,也已经受了重伤。”漆黑的夜色中,云祥那双恶狼般的眼睛显得极为瘆人。他从袖子里又摸出一把短刀,一步步靠近行走缓慢的沈驰景,哑声道:“不要挣扎了,没用的。” 沈驰景莫名其妙受此一难,疼得脸色煞白,又的确使不出力气来自卫,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平白无故要我性命?” “你说无冤无仇便是无冤无仇吗?”云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算我们现在没仇没怨,我也得先除掉你这个祸害!否则来日国破家亡之时,一切都晚了!” …… 此刻,精疲力尽的沈驰景只想把那个装死了许久的系统叫出来问个清楚: 你到底安排了多少个手握剧本的NPC? “不是,大哥,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沈驰景边拖着把深入腰口的匕首徒劳地向后退着,边试图跟眼前这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男人解释:“其实我不是……” “少废话!”云祥双眼发红,根本不听沈驰景分辨,双手高高举起短刀,又狠狠朝她的命脉扎去。 见此危机,沈驰景只能拖动不大灵动的身躯向旁边猛得一滚,堪堪躲过了这一击,却将腰部的短刀压得更深了。她痛得紧紧皱住了眉头,险些当场眩晕过去。 也是她命大。要不是这车夫身量不高,身上只藏得住短刀,他但凡带了把长剑,只怕自己就要命丧当场了。 见再击又不中,云祥眼中的怒火燃的更旺了。他干脆扔掉了不趁手的短剑,直接一个猛扑压了上来,用两只覆满茧子的大手紧紧箍住了沈驰景细弱的喉咙! 盛怒之下,他使劲了浑身气力,只为尽快置沈驰景于死地。 沈驰景遭此暗算,已是失血过多,浑身疲软无力,就算她有再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是满脸通红,呼吸困难,无力回天了。 原主英雄一世,我徒占了她这个躯壳,难道就死的这么窝窝囊囊、不明不白? 不行。我不甘心。 我想活。 我得活。 我能活! 生死之间,沈驰景突然发了狠,一把拔掉了腰间那把利刃,随即卯足浑身力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一把插到了云祥的背上! 剧痛传来,云祥疼一时不察,疼得一哆嗦,双手不自觉松了几分,立马被沈驰景抓到了机会。 她反手将箍在自己脖颈上的大掌用力往上一折,只听得’咔嚓’一声! 云祥一双脱了臼的手掌再没办法对沈驰景使出半分伤害,痛到脸色煞白地嘶吼了一声,立时被脱困的沈驰景踹落到一边,蜷成了一团。 而此时的沈驰景也没好到哪去。她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又很快倒在了地上。 她伤口很深,若是不拔刀还能帮着缓一缓血流的速度,危难时刻这么一拔,反而加速了失血的进程。 ……要命。 悲苦交集、昏昏欲睡中,她才终于注意到了自己身处的地方——荒郊野岭,寂无人烟。 现在想要活下去,不仅得找到回去的方向,还得支撑着这副身躯走不知道多久的路。 这比杀了云祥还要难得多。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间,沈驰景好像看到了什么人向她跑来。 她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关键时刻,女主光环诚不欺我。 第41章 殿下英明神武 席引昼万万没想到,自己信任了这么多年的云叔,竟然转头就对沈驰景下了杀手。 若不是自己无意中听到宫中的丫头们说云叔今天怪怪的,临走时的那个眼神活像是被什么鬼怪附了魂,这才心生担忧,追着车辙印前去寻人,否则…… 这个无辜的小丫头是活不到明天的。 * 幽黑阴潮的山洞中,燃起一把噼啪作响的火苗,将整个山洞点得暖融明亮。 昏迷中的沈驰景因失血过多而寒冷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连带着那道可怖的伤口处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真的有人来救我了? 昏沉中,她虽有了些意识,但还是不太想起来-- 原因无他,只是脑袋瓜处被枕了个软软乎乎的暖暖枕头,睡起来实在是舒适的很。 但沈驰景睡觉一向不老实。 半梦半醒间,她舒服地咂砸嘴,突然觉得直挺挺躺着有些硌,于是自然而然地往前一伸手,一把搂住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打算借力把自己侧翻过去。 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捅到腰窝的席引昼:…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还在继续瞎摸的手,冷酷无情地拍了拍仍枕在自己腿上的那颗头,道:“醒了就快起。” 沈驰景混沌的脑子里闪过一丝清明。 ???这个软乎乎的枕头难道是…… !!! 沈驰景一个激灵就爬了起来,却被还在作痛的伤口惹得呲牙咧嘴,并在向前看的时候忘记了转换表情,就摆着这样一副‘凶狠’咧嘴状之态,惊讶道:“太子殿下?” 席引昼手中还握着一跟树枝,百无聊赖地撩拨着那团火苗,平静道:“嗯。” 偷眼瞟见沈驰景那副样子,他又淡淡地补了一句:“别乱动,伤口才刚包扎好。” 伤口包好了? 沈驰景下意识伸手一探,更惊讶了:“您还随身携带着这些东西?” 席引昼指了指旁边的药箱,仍然低头拨着火,连个正脸也没给她:“我听易安宫里的丫头们说云叔表情不对,便觉事情有些不对。为防万一,便提了这药箱出来。” 不知为什么,听完这句回答后,沈驰景半天没说话。 席引昼怔了怔,以为她是在担忧什么,便又补了句:“你别担心。老师医术高超,我也同他学了些皮毛,已替你止血上药。外头突然下了暴雨,我们一时半会儿没法动身,你睡梦中又一时吵闹说要什么软枕,我才把你挪到腿上的。” 沈驰景还是没说话。 一直低着头的席引昼也不知她到底在做什么,忍了几分钟后,终于没耐住性子,豁然抬起头来,开口便问:“你到底……” 话还未说完,却被沈驰景拦腰截住了。 在抬头的一瞬间,二人的目光霎时交撞在一起,却又闪电般分开。席引昼心里一慌,原以为她心中有数,不会问出什么让自己难堪的话,不料只听到了一句斩钉截铁的定论: “殿下,你哭了。” …… 真是没眼色。 他撇过头去,并不想作答。可沈驰景偏不想放过他,硬是追随着他的目光也转了过去,执拗地问道:“云祥怎么了?” 席引昼这次没再躲开。 他迎着沈驰景的目光看过去,再没忍住喉头的哽咽,终于哑了嗓子,轻声道出了答案。 “他死了。” -------- “他竟然是自杀的?” 沈驰景有些吃惊。 “嗯。”席引昼点点头,闭了眼道:“见到我后,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撑地起身,一头撞死在了前面的树上。” “所以。”沈驰景偏过头去,认真地看着拼命忍泪的席引昼,询问道:“殿下是为他的死伤心?” 她的目光太刺眼,席引昼闭着眼睛都感到了不自在,只能故作镇定地继续垂了垂头:“是他的错。不论他有什么苦衷,又受谁指使,都不是他伤害你的理由。” “不论你是你,还是之前的沈驰景,你们现在都没做错过任何事。没人有权这么对你们。” 沈驰景并未理睬他的回话,而是又问了一遍。 “殿下是在为他的死伤心?” ……席引昼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难道她看不出来自己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吗? 他再次抬头,眼底已带了些愠怒:“沈斐隐,你到底想问什么?” 见席引昼发怒了,沈驰景反而显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关切。 “殿下,属下只想提醒你,难过了就要说出口,而不是一直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知道您觉得云祥试图置我于死地。顾及到我的感受,您不能在我面前表露出对他逝去的难过。” “但情感是控制不住的。他陪伴您多年,上一世又在您最后的日子里伴您走完了最后一程。如今他去世了,您为他伤心、难过,都是应该的。更何况,他刺杀我不为别人,是为了您。” 在她说话的这段时间,席引昼一直诧异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他像是认识她很久了,又像是从来没认识过她。 “可是他险些让你命丧当场。”席引昼想了想,还是道出了疑问:“你真的不恨他吗?” “怎么会?”沈驰景身上有伤,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把头摇成拨浪鼓,但还是用眼神十分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要杀我,我当然恨他。” 席引昼彻底糊涂了:“那你?” “我能理解他,但不代表能原谅。再说了,我恨他是我恨他,您敬他是您敬他。我们又不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冲突?”沈驰景伸出手在火堆上烤了烤,边搓手边解释:“就算是夫妻、父子之间都会有不同的观点,更何况是我们?您从小被教养的太好,事事以别人、以社稷百姓为先,也是时候为自己想想了。有些情感憋在心中太久不好,总要发泄出来的。现在顾大人离京,江泉清又太小,您若不嫌弃,可以跟属下说。” 说完,她还讨嫌地把脸支过来晃了晃,笑得呲了呲牙:“属下嘴牢,一定不会把殿下的小秘密告诉任何人。” …… 席引昼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推开了她的脸,死鸭子嘴硬:“不必了,我向来坦荡,没有秘密。” 话一脱口他就后悔了。 面前这位沈驰景可是有什么‘说书先生之剧本’的人,知道上一世发生的所有事情。自己有没有秘密、够不够坦荡,她会不知道吗? 被人看穿的感觉可真不好。 未料,沈驰景这一次却没有揭穿他。 “我知道我知道。”她忍住大笑出声的欲望,点了点头,像哄小孩一样糊弄他:“殿下英明神武,襟怀坦白,心地善良,大公无私,是吾辈楷模。您说的永远是对的。”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还未等席引昼出言反驳,沈驰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添了一句:“还未谢过殿下相救之恩。还有,那云祥虽是为了您而对我下手,但属下深知殿下品性,相信您对此毫不知情,所以您不必因此愧疚。” 说到这里,席引昼才想起他还一直没问起这场刺杀的起因,讶异道:“云叔……云祥是为了我?” “对啊。”沈驰景一拍脑袋:“我忘记和您说了!云祥他知道上一世的事情,才怒起想为您先解决掉我这个祸害。话说殿下,您知道除了您之外,究竟还有多少人是重生者吗?” “云叔竟也知道后来的事情?”席引昼更惊讶了:“可他从未和我提及啊!” “我也觉得奇怪。”沈驰景喃喃道:“他提前备好了刀具,还不止一把,所以这场刺杀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因此他即使他是重生者,也起码是在几天之前就重生了。按理说,他若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又不知道您也是重生者,早就在刚重生那会而便出言提醒您才是,为何不声不响地自己筹谋了这么多天?” ”或许是见识过我上一世对你的……情深?”席引昼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说出了口:“所以他觉得无论怎么说,我都不会信他。” “我不这么觉得。”沈驰景摇摇头:“信不信是您的事,说不说是他的事。他看着您长大,既能为您豁出性命,就没道理不愿出言提醒。他若不想刺杀我的计划被您知道,大可将这一段隐去便是。” 她秀眉一敛:“难道是还有人在暗中指使他,不让他通传您?” 席引昼眉头渐渐皱紧:“沈斐隐上一世树敌太多,要是真的很多人重生回来对你不利,想要同他们对抗简直是难上加难。但还有一种可能——只有一个人重生了,他为了复仇,把今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别人。这样他便能把自己隐在幕后,操纵一些容易听信他话的人刺杀你,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些人和绑架沈致的人、推我落水的人、在皇宫门口自杀陷害我的人、指使柳五的人……到底是不是同一批人?”沈驰景越说越心惊,进来这么久了,她一直没将这些事情串在一起想。他们若是一群人还好,若不是,那自己面对的究竟有多少敌人?他们是否也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刀尖行走,她心中得有个底。 洞穴中风声猎猎,狂啸般将暴雨卷了进来,将火苗刮得瑟瑟缩缩,几欲熄灭。 一分钟后,思虑许久的席引昼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的疑问。 他说:“不是。” 第42章 是食物吗? “为什么?”沈驰景脱口而出。 “他们目的不同。”席引昼起身坐到风口处,很快,被吹得歪歪斜斜的火苗后重新支了起来:“推你入水和绑架沈致的人,他们的目的在于警告你,但没想杀你;但在皇宫门口以杀人罪陷害你的人和今天的云叔,很明显是冲着你的命来的;而指使柳五的人意在败坏你的名声,让你引发众怒,但单凭这群百姓到底能不能置你于死地,我不能确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确定。” 沈驰景反应很快,立马领悟了他的意思:“对。推我入水和绑架沈致的人都有机会杀死我们,但他们没有。” 沈致…… 说起沈致,她忽然联想到了宁夫人府上的烟草,终于感觉自己找到了什么关联线索,激动得有些结巴:“绑……绑架沈致的人可能是和我一样的穿书者!” 沈驰景又将前因后果给席引昼解释了一遍,末了提出了疑问:“虽然在京中只有宁府有这烟草,但我总觉得一切都太巧了。我那日特意用一句我们那个世界常见的话去试探她,她的神情并不像是知道的样子,所以我怀疑她背后另有其人。” 她吧啦吧啦说得口干舌燥,本打算‘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帮自己分析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没想到席引昼闷葫芦一样哑了许久,最后问出一句令她始料不及的话。 “就是那句……‘花生瓜子方便面’?” 沈驰景:???这是重点吗? 好吧,或许席引昼问这个是有深层意义的。 沈驰景秉持着一向对太子殿下头脑的信任,不但认真地回答了他,还老老实实把自己那天的话重复了一遍:“对!就是那句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方便面。” “是食物吗?”他又追问了一句。 “是的。”沈驰景有问必答。 席引昼锲而不舍地追问:“好吃吗?你从那边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一些?” ? 沈驰景终于没法再欺骗自己了。 这跟破案有半毛钱关系吗? “嗯……我觉得还挺好吃的,但穿过来的时候太急了,也没来得及带什么东西。”看着席引昼一本正经的求证样子,她也不忍心拂他的面子,便认真答了。 再说了——我这是魂穿、魂穿啊大哥!谁魂穿还能带东西来呢? 看着席引昼又陷入沉思的样子,沈驰景突然有点想笑。 上次请他吃生煎的时候就想说了。堂堂太子殿下,吃起东西来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现在商量正事的时候居然还能想起自己那天提到的东西好不好吃这个问题。就还…… 挺有趣的。 此时,席引昼心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如沈驰景所说,云叔陪伴他多年,情深意重。人非草木,哪能说放下就放下。云叔幼时经历灾荒,成年后有了条件,总喜欢在空闲的时候出去吃吃喝喝,最爱佳酿和美食。沈驰景自其他世界而来,说不定吃过些他们这里吃不到的东西,他想借些送去云叔的墓前,给他尝尝。 罢了,他本就不该找沈驰景要的。这小丫头心眼儿好,不愿让自己把心事憋在内里,但自己也不能因此就这样欺负她,叫她拿东西出来供到自己的仇人墓前。 他不愿再想这些伤心事,很快转了话题:“既然这样,那宁夫人背后的确可能另有其人。照你所述,该是有一人同你一样自异世界而来,但并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人和我一样重生了。” “唉,找吧找吧。”沈驰景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随手抓过一个野果子吃了起来:“最起码我们知道敌人不止一个了,也算是个进步。” “对了殿下。”她吃的两腮都鼓囊起来了,还不忘同席引昼搭话:“您以后在这种非正式场合能别叫我沈大人了吗?我们那个世界都不兴这么叫的,太压抑了。” 席引昼:“……那叫你什么?” 沈驰景一向是个自来熟,这些日子因着席引昼的忽冷忽热压抑了天性,这下好不容易敞开心扉了,立马恢复了本性:“爱叫什么叫什么!直乎大名也成,叫后两个字也成,只要别动不动喊我沈大人就行!殿下哪天兴致来了,叫我包子饺子生煎也行,叫完之后胃口大开,还能多吃三碗饭。” ……还包子饺子生煎,她也是真能瞎编。 看着还在费劲想各种并不好笑的笑话哄他的沈驰景,席引昼终于撕掉了面无表情的外皮,很给面子地笑了。 沈驰景舔了舔嘴角的果渣,也笑了。 * 避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外头的雨终于停了。 席引昼二话不说,不顾沈驰景的鬼哭狼嚎拆开了她的绷带,仔仔细细地重新换好药,再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结结实实,又用外袍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放心抱她上了马,护在身前,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比起上一次送醉酒的沈驰景回家,这一次明显要顺利多了。 虽然还是免不了肢体接触,但清醒着的沈驰景显然比醉酒的那个要老实许多。 到了。 他一个翻身下马,麻利地摁住了企图自己爬下来的沈驰景,又一个横抱将她护进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敲了敲门。 沈驰景的小命要紧,抱就抱了,心里那点不自在不重要。 “又是你啊!” “又是您啊!” 从屋里迎出来的文大夫和被横抱着的沈驰景两人大眼瞪小眼,同时说出了心里话。 文大夫低头瞧了瞧脸色煞白的沈驰景,顿时明白了:“怎么,上次刚给令兄诊完病,这次就轮到沈大人自己了?” “文叔快别笑她了。”席引昼及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用身子把展开的大门又往宽撞了撞,便迈着匆匆的步伐往里走去,边走边给文大夫讲明她的伤势,以便后续治疗。 文叔…… 那两人在旁边忙忙活活,只剩下被放在病床上任人摆弄的沈驰景幽幽地想着: 你究竟有几个好叔叔? 亏她上次还想着在这文大夫面前为席引昼遮掩身份,连带着自己都不敢称下官,还得自以为是的想了个合适的称呼“小女”,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是认识的。 怪不得上次去寻沈致却找不到人的时候,这文大夫一见面就喊我沈大人呢! 欸?文大夫? 沈驰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神秘秘地拉住正在给她整理床铺的席引昼,回头偷看了眼刚给她换好药离开的文大夫,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道:“他姓文,文清瑶也姓文,他们是不是……” “打住打住!”席引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文姓是我启朝大姓,颉国根本就没有这个姓氏,文清瑶只不过是她的假名字。” 要不是碍于席引昼的太子身份,沈驰景差点就上手去堵他的嘴了,说话也忘了用敬称:“你小点声,要被人家听到了!我只不过是合理怀疑,敢于提问,这才是谨慎保命的正确做法!” 席引昼还未想好怎么回她,突然被一阵尖锐的女子呼声震得耳膜作痛:“斐隐兄!斐隐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了?谁干的,谁干的?我现在就去给你报仇!” …… 出于礼貌,席引昼松开了捂耳朵的手,默默退到了一旁,给关心则乱的乔景黎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沈驰景头痛欲裂地瞅了眼自己那道被盖得严严实实的伤口,抬头向面前这位悲痛欲绝的乔同学提出了合理怀疑:“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我伤得这么重的?” “我都听到了!”乔菱一向擅长添油加醋,且不擅长识人眼色:“太子殿下派人来通知我说你受伤了,我就马不停蹄地跑来了,然后就听周围的邻里们讲说刚才有一对佳人骑着马绕城飞驰,男子一直抱着女子,连下了马都如胶似漆的黏在一起——我一猜就是你们!” 没办法把耳朵闭上的席引昼:…… 沈驰景边‘礼貌’地看着她,边‘真诚’地夸赞她:“阿菱可真厉害呢。一猜一个准。” “那我又知道斐隐兄你一向自强自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依靠别人。”乔菱继续拍着马屁,扯到连被拍马屁的沈驰景本人都不信的地步:“所以你肯定是受了重伤,才不得以为之的!” “好了,说正事。”沈驰景截头疼地住了乔菱的喋喋不休:“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还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两人熟稔起来后,许是见到了她的庐山真面目,乔菱便从来没有像刚见面那会成天‘斐隐兄’、‘斐隐兄’地叫个不停了,只有做错事情或有求于她的时候才会甜言蜜语说个不停。 “我没有!” 面对质疑,乔菱却否认得很干脆:“就是想你了而已。” “不对!”沈驰景敏感地捕捉到了什么信息。 只见她揪起乔菱的衣襟,把鼻子凑过去嗅了嗅,又嗅了嗅,随后笃定地说:“你哭过。” 紧接着,她眼神骤变,原先平静调笑的声音乍然变大,怒气自浑身散得彻底,死死盯住被震慑住的乔菱,恶狠狠道: “告诉我,到底是谁惹你哭了?” 第43章 太子殿下委屈了 “没人欺负我,真没人欺负我!”见沈驰景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样子,乔菱否认地更彻底了:“就是风迷了眼睛,真的,你信我。” 不对,肯定有问题。 沈驰景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立马找到了乔菱不肯说实话的根源。 她盯上了一旁无所事事的席引昼,命令道:“你,出去。” 无辜受累的席引昼:“???” 他震惊地朝沈驰景这头看过来,眼神中的疑惑溢于言表: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 察觉到自己被怒火牵制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沈驰景总算找回了理智,立马开始找补:“不是,殿下,我不是在说您。我的意思是…” 她话还没说完,再一抬头,席引昼坐的那个位置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好吧,不用我多解释了。 她转头望向乔菱,低声道:“现在没有别人了,你安心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 沈驰景问的不依不饶,乔菱见实在瞒不住了,只好合盘托出:“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昨日去找、找徐公子诉了心事,被、被他给拒绝了。” “你去找徐……什么???” 沈驰景两眼一瞪,一时大受震撼。 她先震惊于乔菱竟真的自己去告白了,后震惊于徐舟横竟拒绝了她。 乔菱肤白貌美大长腿,温柔善良有才华,不正是徐舟横以前常对自己讲述的梦中情人的样子吗? “那你……哭了一天?”沈驰景来不及想徐舟横为什么这样‘不知好歹’,先集中全部精力好安慰乔菱。 “没有没有!”乔菱矢口否认:“我才没那么爱哭,这要分时候的。忙的时候想不起来这事,只有刚被拒绝的时候和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着想着鼻头就酸了。” “还有就是被人安慰的时候,比如现在。呜呜呜呜呜呜呜……” 乔菱的眼泪说来就来,没几下便打湿了床铺,哭得沈驰景心都化了。她连忙搂住了菱丫头的毛乎乎的脑袋,一边摸一边安抚:“不哭不哭!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一个徐舟横吗?我们不要他,不要他了!” 她记得乔菱从小被娇养着长大,又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大概从来都能得偿所愿,偏偏在徐舟横这里碰了钉子,一时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在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下,乔菱渐渐冷静了下来,吐字也清晰了,但说起话来还是一抽一抽的:“你、你放心,我就哭这么两、两天,我肯定很快就能走、走出来……” “我懂我懂!”沈驰景安慰人的时候毫无原则,也不管信不信,反正先都答应着。 谁料乔菱嘴巴一瘪,又想起了伤心事:“但他拒绝的实在是太干脆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忽然,乔菱的哭声戛然而止。 沈驰景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怎么了,正要掰起她埋到缝里的脸问个究竟,却听到门口传来了一个讨人厌的声音:“沈驰景?沈驰景!还活着吗?” …… 正是徐公子本人。 她果断放弃了把乔菱拉起来的想法,本来没打算放徐舟横进来,没想到他老人家我行我素,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得到邀请便闯了进来—— 也没有认出把头埋进被子里的那个人是乔菱。 “听说你被人捅了一刀,我这紧赶慢赶地就跑来了……欸,你床上怎么还有个人?” 徐舟横眼睁睁看着床边那团被被褥盖住的大包子变成了一个人,又风驰电掣般闪过面前,没几秒便消失在了外头的茫茫人海中。 他惊得张大了嘴巴,表情活像是见了鬼,厉声斥责道:“沈驰景!你居然在被子里藏男人!” “……闭嘴吧你。”沈驰景理都不想理他:“那是乔菱。” 听到乔菱的名字,徐舟横立刻蔫了,丧眉耷眼地杵在那儿,半天不说话。 他不说话,沈驰景也不想先说什么。 毕竟感情这事讲求你情我愿,他若真不愿意,自己也不能帮乔菱把他绑了去。 “我是真没想到菱姑娘会……”半晌,徐舟横抬起头来,头一次露出了真心的愧疚:“但我确实不能接受和她一起,一时情急,话便说的重了些。” “不能接受和她在一起?”沈驰景被他这个说法弄糊涂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做了什么让你难以接受的事?” “不是。”徐舟横顿了顿,显然并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她很好,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这还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沈驰景再度震惊:“阿菱又漂亮又自立又有才华,还是万里挑一的女进士,哪里不符合你的类型了?” 徐舟横礼貌地笑了笑:“你不也是漂亮自立有才华,又是万里都挑不出一个的女状元,那我不也——” 沈驰景扶额:“……以后这种事情直接说就行,不用拿我举例子,谢谢。” “停停停,说正事。”徐舟横火速打断了这个说下去会让人尴尬的话题,却又前所未有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有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废话真多。 “不当说。”沈驰景干脆地拒绝了他,转头钻进了被窝里。 “喂!”徐舟横恼羞成怒,抬手去戳她的脊梁骨:“昨日你离开的时候,菱姑娘不是突然晕倒了吗?但你走后,我便发现她又生龙活虎地去了郊外,见了个很神秘的人!” “哦。”沈驰景毫不关心,依旧蒙在被子里:“那晕倒了就不能好了吗?好了就不能见人了吗?” 徐舟横:“……就你道理多。算了吧,我本来也没觉得菱姑娘会有问题,只是她出去的时间实在巧合,我顺嘴提醒你一声,免得你遇事不动脑子,总要防患于未然。” 他们二人素来爱拌嘴,很快便将此事揭过。几个时辰后,文大夫急匆匆提了一筐药来,叫徐舟横先回避下,他便索性同沈驰景告了别,坐上匹马车回家了。 换好药后,沈驰景接过文大夫手中的汤药,拿了个勺子随便吹了两口,一边苦咧咧地喝着一边问道:“文大夫,太子殿下呢?一下午都没看到他了。” 她原是随口一问,压根也没指望席引昼能一直在这里等自己。他代掌户部职权,一天到晚琐事繁多,怕是已经耽误不少事了,这才没打招呼便赶回去了吧。 文大夫刚张嘴要答,却听得屋外传来一声闷沉沉的声音。 “在这。” 沈驰景闻言,吃惊地张大了嘴向外望去:屋外暮色初显,外头水汽蒙蒙地看不清人的全貌,只能勉强根据身形辨认出那边有个坐着的人突然站了起来,顶着一身水汽和煞气向她走来。 沈驰景不自觉往被子里缩了缩,默默下了定论:来者不善。 席引昼进来后并没讲话,也没看她,只随手拿了块帕子擦了擦沾满水雾的发尖,便坐在了屋里的小马扎上,半天不讲话,安静的像是从来没这个人。 他那么人高马大的人蜷在又矮又小的马扎上,两条长腿支棱的都要顶到下巴颌了,因此也没法像以前那样把手放到膝盖上,只好两手交叉摆在胸前,看着就像… 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这是怎么了? 沈驰景狗狗祟祟地探出头来,碍于文大夫的医嘱又不敢下床,只好顶着一万个问号往前凑了凑,趴在床头上咽了下口水,小声问道:“殿下,你你你你你……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见席引昼仍不答话,她想了想,又添了句:“你是不是在外面站了一下午啊?着凉、发烧了?要不我往里挪挪,殿下你进来躺会。我身体暖和,把这被褥捂得可热乎了!” 听到这里,席引昼终于抬了头,怔怔地望向沈驰景。 他神色稍霁,但许是淋了雨的缘故,依旧有些灰败。在沈驰景殷切的目光下,他勉强勾了个笑脸出来,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谢谢了。不过我还有事,便先行离开了。沈大……沈姑娘就在此修养一日,等明天好些了,我来送你回去。” 说完,他便向二人拱手告辞,又因拗不过文大夫的要求去里屋取了袭蓑衣来,才彻底消失在了渺渺雨幕中。 沈驰景呆头呆脑地趴在床上,目送着席引昼离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却忍不住暗暗担忧。 他不会真的在外头傻站了一下午吧? ------------------------------------- 雨总是黄昏时刻愈下愈大,肆意吹刮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 席引昼身量高大,文大夫的蓑衣又是根据自己的体型买的,于他而言并不是很合身,随着雨势的逐渐变大,身上不可避免地淋湿了不少。只是文大夫的医馆开在郊外,离皇宫尚有一段距离,就算是骑着马也没法一时半会儿赶回去。 一下午吸了过多寒凉水汽,再加上淅淅沥沥的细雨不住洇在身上,席引昼一路上打了不少喷嚏,扬了几下鞭子,忍不住又想起了下午的事情。 他知道沈驰景说话一向心直口快,就算那会儿冷不丁叫他出去,也并没在意,只想着出去待一会,等两个姑娘说完体己话再进来,没想到等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乔菱走了,徐舟横又来了。 来便来吧,他已经在外边站了半个时辰了,也不差再多半个时辰。 谁承想那徐丞相家的公子长了一副瓜皮溜嘴,又和沈斐隐投缘的很,两人竟生生聊了一个下午! 他在外头越等越焦躁,越等越心累,甚至越等越好奇,愈发想趴在门口听听他们到底聊了什么能聊这么久。 当然,碍于心里那点君子之道,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但等着等着,席引昼却莫名其妙燃起一股子倔劲—— 我今天就在外边等着了,看看谁耗得过谁! -------------------- 作者有话要说: 席引昼:暗恋对象和别的男人说话说好久,委屈。 第44章 今日任务:睡足五个时辰 雨势越来越大,席引昼身上那匹短小的蓑衣实在没法遮挡太多。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又扬起了马鞭,打算尽快赶回宫去。 就在这时,乌云遮蔽的天空中骤然劈下一道闪电,刹那间将一棵翠茂的古树连根截断,轰得一声砸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把那条原本就不宽的小道堵得严严实实。 席引昼忙紧急收紧缰绳,飞驰中的马儿被突然这么一收,双蹄赫然抬起,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此路不通,他得另找别路了。 诸事不顺的太子殿下连叹气都顾不上,便火速掉转了辔头,向一条不常用的小道上走去。 但越是不常用的小道,就越容易发生些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又或者是十几米之外,出现了那个意料之外的人—— 乔景黎。 不仅如此,她旁边还站了位身穿黑袍的人,看不清男女,正在与她窃窃私语。 迎着满面雨波,席引昼猝然心生疑虑:这么晚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偏僻的郊外?又是在和谁讲话? 慌乱中,他迅速拉紧缰绳,防止马儿跑得太快暴露行踪。本以为雨打树叶的声音能遮掩掉马蹄摩擦地面的声音,却没料到那黑袍人似乎也是个耳朵极灵的,竟在无数种杂音中分辨出了来自这边的声音,只朝这头看了一眼,便神出鬼没地消失在了茫茫山林中。 功亏一篑。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席引昼来不及懊恼,驾起马便朝乔菱处骑去,没走两步便到了她面前。 “你在同谁讲话?”他摘掉蓑笠,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乔菱。 乔菱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脸上是遮不住的慌乱:“太、太子殿下?” 席引昼跳下马来,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同谁讲话?” “回殿下,是个老朋友。”在瓢泼雨幕的遮掩下,乔菱很快恢复了镇定,彬彬有礼地回答道:“他来京城办些事,说是临走前想同我见一面。” “朋友?”席引昼的神色愈冷:“既然是朋友,见面时为什么穿得遮遮掩掩,连个全貌都不敢漏?又为什么在听到我来之后便突然离开?” “殿下误会了。”乔菱得体地笑了笑,指指乌蒙蒙的天:“天公不作美,如殿下所见,他只是穿了个遮雨的油衣而已;至于殿下所问的第二个问题,他将该说的话说完了,自然也该走了,又这怎么能说是突然离开?” 遮雨的油衣…… 这倒是个好理由。 席引昼冷笑一声,虽仍有万千疑虑,一时却也再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上一世的乔景黎的确没做过什么,但这并不能代表这一世的她也不会做。荒山野岭,倾盆大雨,若心中没鬼,谁会无缘无故跑来和一个男人见面,还是个连真面目都不敢露的男人? 更何况,此事又正好发生在沈驰景遇袭之后。 “菱姑娘,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也无意打扰。”席引昼重新带好斗笠,翻身上马,扼住了马笼头,在原地打起了转:“但此事若与沈姑娘今日来连遭陷害之事有任何关系,便请姑娘——好自为之。” “言尽于此,望姑娘珍重。”言毕,他松开马头,正欲快鞭赶路之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擒着马儿哒哒地跑了回来,自己往后挪了挪,在前头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向乔菱伸了手:“雨急,风大。菱姑娘还是随我一同回去罢。” 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她孤零零一个小丫头丢在这里。 乔菱微怔了怔,遂礼貌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的邀请:“殿下不必担心,下官雇了马车来,就在不远处停着。” “那好。”席引昼没再多劝,调转马头便向回宫的方向走去。 马身矫健,踏起朵朵水花。泥泞溶进水中,染污了马儿那雪白的皮毛。 “殿下!” 滔滔雨声中,站在原地的乔菱突然大喊了起来。 此时席引昼已奔出十几米之外,闻言即刻勒停了马头,并无任何不耐烦之情,静静等乔菱开口。 “殿下仁善,可否应下官一事?”雨声太大,乔菱扯起嗓子喊了起来,言辞恳切:“求您不要告诉斐隐兄!” 席引昼犹豫了。 未知乔菱是敌是友,他不敢拿沈驰景的命去冒险。更何况沈驰景刚受人诋毁又遭人刺杀,乔菱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郊外-- 实在可疑。 见他许久不作答,乔菱急了:“下官与斐隐兄感情甚笃,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殿下若信不过我,大可派人调查我,但只求多给我些时间,下官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时间…… 席引昼定定地看着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多久?” “五日!五日足以!” 最后这句话,乔菱几乎是吼出来的。 “好。” 得到答案后,席引昼再没犹豫,点头应了,随后立马调转马头,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中。 ------ 三日后。 新科进士房内,刚刚从梦中惊醒的沈驰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诧异地望向眼前的不速之客:“殿下?” “嗯。”席引昼虽答应着,却没往她那边看,而是盯向了一旁的正在收拾被褥的乔景黎。 乔菱感受到了那道不算明显的目光,却一直忙着手头的活计,没抬起过头一下。 末了,他终于移开了眼神,转过身去,淡淡地下了命令。 “你,跟我回去。应卯。” 应、卯??? 沈驰景如遭雷劈。 他是周扒皮转世吧!我这才受伤没多久呢,就算我体质好,也遭不住你老人家这么折腾吧! 瞠目结舌后,妥协了多次的沈驰景决心反抗一次。 “殿下,您看我这……”她指了指腰间那块纱布,做出一副‘其实我很想去上班但是没办法’的为难模样:“去了也是给您添麻烦。” 席引昼摆摆手:“不麻烦,我那有药箱,治你这点伤绰绰有余。” 沈驰景:“我腿脚也不太灵便,没法子走路。” 席引昼:“没关系,我带了轿子来。” 沈驰景:“……” 大哥你听不出来我言下之意吗?! 和他讲不通道理,沈驰景艰难地转向一侧,拽了拽半天没作声的乔菱,试图得到支援。 说来也奇怪,上次听说顾大人要自己去见宁夫人时,乔菱人在外屋都跑进来为自己据理力争,这次是怎么了? 乔菱轻轻抽出衣袖,低头继续收拾她那已整理了一刻钟的床铺,没分给她一点眼神:“斐隐兄,殿下喊你,你就去吧。” ??? 沈驰景再遭雷劈。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乔景黎吗? 她不信邪,再次扯了扯乔菱的衣服,压低了声音道:“阿菱,快救救我,我伤口还痛着,实在不想出门……” 没料到这一次,乔菱干脆装作没听见,只同席引昼打了个招呼,便披了件外袍出门了。 沈驰景目瞪口呆。 见四周没人,她又不知哪来的自信笃定席引昼不会把她怎么样,索性破罐子破摔,眼一闭心一横,喊出了声:“殿下!!!我还是个伤患,下不了床!” “下不了床是吧?”席引昼泰然自若的脸上浮出一丝不明显的波澜,对着卧床不起的沈驰景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抱你过去。” “别别别!”见那手马上就要碰到自己了,沈驰景吓得往后一躲,惊得语无伦次起来:“你你你你你你……我自己走、自己走!” 万万没想到一向正经的席引昼为了让自己上班,竟然能用这种龌龊的办法威胁人! 遇到这种难缠的上司,沈驰景自认倒霉,只得怏怏地下了床,收拾好东西,灰溜溜地跟在席引昼屁股后面走了。 她心里骂骂咧咧,根本没注意到,席引昼脸上升起的那坨红晕。 以及嘴角没止住的笑意。 ---------- 好在席引昼还算有良心,果真带来了轿子,一路上也没叫她走几步,甚至到了户部办公的地方,都没真让她去干活,而是安排了张小床,同她讲了一声便去了隔壁。 “今日任务,睡足五个时辰。” …… 沈驰景攥着小枕头的手微微颤抖,望着席引昼离去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吃饱了撑的要我睡在这里陪他办公吗??? 莫名其妙。 沈驰景认真想了想,决定不和他计较,抖开床头软乎乎的被褥便钻了进去。 算了,管他呢,我有地方睡觉就行。 而此时隔壁的席引昼也刚刚抖开厚厚的卷宗,看了眼在一旁坐的规规矩矩的乔景黎后,专心沉入了浩瀚的书目中。 他前两日有些事情在忙,一空出手来便想着把沈驰景接过来。在没调查清楚乔景黎的立场前,他绝不能让她同沈驰景日日混在一起。 另一边,许是因为沈驰景不在,乔菱出奇的沉闷。放眼望去,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她在蒙头做事,半句话也不讲。 做完事后,她便在席引昼的注视下随着大流出了厅堂,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等她一出门,席引昼便放下手中的书卷,唤来了身边的小厮,低声道。 “阿邹,跟着她。动作麻利些,别被发现。” 那小厮做事一向得力,席引昼放心地望着他跑了出去,这才舒了一口气,卸下心头重担后,恍然间想起他似乎忘记了一个人。 几个时辰过去了,是该去看看那个在隔壁睡觉的家伙怎么样了。 第45章 殿下,您吃! 沈驰景是被肚子叫醒的。 她早上走得急,没来得及填肚子,又一来就被席引昼扔到了这间鸟不拉屎的屋子里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多久,肚子里那点东西早就消化的一干二净了。 可是这间屋子里…… 实在不像是有食物的地方。 沈驰景从床上爬起来,里里外外将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直到听到肚子又怪叫了两三声,也没找到一点存粮。 她饿得腰困腿软,头晕目眩,一时不察,直接摔了个屁股蹲。 嘶……真疼啊。沈驰景边揉边抱怨。 席扒皮,早上出门的时候说好了给我换药,结果没换,现在可好,连饭都不给吃了! 看了看外面已经发暗的天色,又听得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沈驰景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 已经整整一天过去了。 沈驰景捂住了饿得空空瘪瘪的肚子,心里头更委屈了。 ……席引昼自己中午不吃饭的吗?如果吃饭的话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弱小无助还带着伤的我吗? 爱来不来,我自己想办法。 于是,当席引昼叮嘱完人去跟着乔菱后终于想起墙对面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后,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一坨淡青色的不明球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他装茶叶的箱子旁挪动,而后从里头变出一只手来,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那把锁,掏出一把茶叶就往嘴里放。 “住手!” 沈驰景吓得一抖,到手的食物瞬间洒了一地。 “茶叶这么苦的东西,你竟直接往嘴里放。”席引昼忙放下手中的书卷,疾走两步跨到她身边,拾起她的手来吹干净了上头残留的茶叶渣,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那不是因为你强行把我虏到这里来,又不给我饭吃吗? 沈驰景有些不忿,刚强扭着直起身板欲加解释就被摁了下去,只得睁圆了眼睛看着席引昼给她仔细掖好被子,又拎了壶水和几个茶杯进来:“你饿了,我知道。” “这事怪我。”他一来一回走得忙忙碌碌,也不忘跟沈驰景解释:“我忙起来总是忘记吃午饭,索性早上晚上多吃些。今日事情又格外多,那卷宗一看就是一天,我也是才想起来你还没吃饭。” “没关系没关系!”沈驰景拼命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理解:“您再借我用用那个轿子,阿菱在家,我回去就有饭吃!” …… 席引坚定地摇摇头,否决了沈驰景的要求:“你今天哪都不许去,就在这里待着。附近有些小店,我这就去给你买吃的。你想吃什么?” “什么?”沈驰景大惊失色:“就在这待着?那我岂不是要孤零零一个人睡觉?不行不行,我怕黑怕鬼怕虫子。我我我、我真不能一个人睡!您行行好,让我……” 让我回去吧!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席引昼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示意沈驰景不要说下去之后,终于勉为其难地开了口:“那……我陪你也行。” ???你确定我是这个意思吗? 沈驰景嘴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席引昼自顾自地说完了话,又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没给她留一点解释的空间。 算了,等他回来再说也不迟。 她松了松被掖得严严实实的被褥,自暴自弃地又睡了过去。 ------ 等她再次醒来,就是被食物的香气和拎着食物的席引昼一起叫起来的了。 “买这么多啊!”沈驰景隔老远就看到了提着大包小包的席大太子,惊喜地忘记了疼痛,掀开被褥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趿拉双鞋便欢快地跑过去迎接他。 席引昼一把捞起不老实待着的沈驰景,将她规规矩矩地搁在椅子上,又把袋子一字摆开,撕掉封口,递给她一双筷子,言简意赅道:“吃。” 美食在前,沈驰景早就忘了不能回家的烦恼,边吞咽口水边在心里赞叹。 太子殿下还挺会买的嘛!买来的都是京城有名的小吃,还有几样是她来这里后都一直没吃到过的:香辣可口的烤驼峰,酥软脆香的千层油酥饼,甚至还有软糯合度的水晶龙凤糕! 沈驰景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晃荡,一时竟不知道先吃哪个。 我这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啊! 见她一脸陶醉地闻着香气却半天不落筷,席引昼狐疑地用筷子根撞了撞她的手,问道:“你是不喜欢吃吗?” 他可是厚着脸皮去问了几个逛街的姑娘才挑了这么些适合大多数人口味的小食,路上又遇到位官员家的公子,一听说他是来买晚饭的,硬是拉着他去家中,请厨子做了份造型精巧的水晶龙凤糕带回来,说是小姑娘们都爱吃。 怎么,难不成沈驰景不是小姑娘? “喜欢喜欢,特别喜欢!”沈驰景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对龙凤糕下了手,把头埋在碗边,不到半分钟便吃完了半盘糕点。 “怎么不吃了?”见她停了筷子,席引昼把那盘龙凤糕又往她跟前推了推:“喜欢吃就多吃些。” 沈驰景却把盘子又往回推了推:“殿下,您不也还没吃饭吗?” 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 席引昼象征性地拣了一点抿了抿,又把盘子往过推了推,随手夹起旁边一块油酥饼吃了起来:“我爱吃这个。” 龙凤糕是那公子家厨子特有的手艺,可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还是留给这个眼珠子都快瞅掉出来的馋丫头吧。 见席引昼如此坚定,沈驰景没再推脱,心想他们男子大概不爱吃甜食,便继续大快朵颐。 她委实是饿了,风卷残云般干掉了剩下的糕点,仍觉得意犹未尽,一边向烤驼峰伸出了筷子,一边问道:“殿下,这个……什么什么糕,是在哪里买的啊?” 席引昼刚咽了块酥饼下肚,噎得难受,正在寻桌边那杯水,闻言艰难道:“你买不到的,这是兵部新任尚书家的厨子做的。我买东西时正好遇到了他家公子,这才赶了个巧。” “新任兵部尚书?”沈驰景搜索了下自己的记忆,发现并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也是,原书中宁承世活到了结局,自然没有新任尚书这码事了。 但席引昼却认识此人,甚至有过些交情,印象很是不错:“宁叔去世后,父皇便提拔了这位赵涧为新任兵部尚书,办事很是妥帖。他家公子性子开朗,上进心强,会的东西也多,据说已在军中任职,是位将军。” 沈驰景忙着塞酥饼入嘴,对什么新任尚书之类的事情并不关心,只漫不经心地接了话:“他会什么东西啊?” 说起这个,席引昼显然来了兴趣:“兵法、剑术、拳脚都会,依我看来京城没人比得上他;内力也很足,想来是童子功。” !!!他会武功!而且无人能敌 ! 沈驰景把筷子一扔,饭也不吃了,两眼一转溜,直勾勾地盯着席引昼,眼中是满满的期待:“他……忙吗?” 席引昼想了想:“现下边陲稳定,他不需要出去打仗,平常也就带带兵,研读研读兵法,不算太忙,但也不闲。” “那……”沈驰景咽下了要“拜他为师”的话,换了个没那么狂妄的说法:“殿下能帮我引荐引荐吗?” “?”席引昼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要做什么?” 既然席引昼知道她并非原主,那她也没有必要隐瞒心里的想法了:“原主的武功底子那么好,我想找个人学习学习,也不算荒了她这身好功力。” “可以。”听了她的解释后,席引昼略舒了舒眉头,道:“我先与他提一嘴,等你伤好了便能直接见面。” 靠谱,太靠谱了。 沈驰景心中狂喜,手上扒拉饭的速度也麻利了不少,很快便解决掉了自己手中那一份,又眼巴巴盯上了席引昼手里那一份。 算了,不能虎口夺食。 她颇为不舍地收好了自己桌上的残渣,正好乖乖回床上躺着的时候被席引昼叫住了:“回来。” ??? 沈驰景心中咯噔了一下:又怎么了?不会真有什么活计要我干吧? 她正担心时,席引昼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随后摊开了手,笑笑:“给。” 沈驰景定睛一看。 只见一蝶莹润如玉、鲜红欲滴的奶酪樱桃正静静地躺在他羊脂玉般的手心中,滋浓色美,端得是一副入口即溶的软嫩模样。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在见到奶酪樱桃的那一刻,沈驰景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如饿虎扑食一般冲了过去,又猛得刹住了车,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碟子,生怕它被撞碎了。 “等等,先别吃。” 席引昼抬手摁住了虎扑狼咬的沈驰景。 他右手向后一模,变戏法似的又捧出一小袋冰蔗浆,小心撕了道口子出来,一手挽起袖子,将它一点点浇在了乳白带粉的奶酪樱桃上。冰蔗浆发着琥珀色的光泽,将将拢住了奶酪的表面,给浓郁的奶味中添了一丝鲜甜。 他放下空空如也的袋子,道:“现在可以了。” 沈驰景脱了束缚,立刻如脱缰的野马般一步跨过,拾起桌上一把干净的瓷勺,沿着碟子边缘舀了下去。 奶酪柔嫩细腻,樱桃触齿即破,蔗浆味甘汁甜,都混于一勺之间,便体味到了数种口感在唇间交织回旋,似腻非腻、半甘不甘之感。 上品。 味道如此鲜润,一向爱吃的沈驰景却只吃了一口便停了动作。她转了转眼珠,噔噔噔跑到了一边。 “殿下。” 席引昼正托着腮望着前方发呆,冷不丁被举着勺子过来的沈驰景吓了一跳:“怎么了?” 只见沈驰景举了把大大的勺子,指了指里头软丢丢的奶酪,笑得非常憨厚: “殿下,您吃!” 第46章 怕黑怕鬼怕虫子 见席引昼迟迟不接,沈驰景忙解释道:“殿下您放心,我之前都是从边边角角舀的,给您的勺子也是新换的,绝对干净卫生!” “没嫌弃你。”席引昼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 沈驰景没听清:“啊?” “没事。”席引昼不想再重复一遍,很快接过了她手中的瓷勺,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 自然,他什么味儿也没尝到。 这可太糟蹋了! 沈驰景急了,夺过他手上的勺子,又舀了大大的一团,眼巴巴地送到席引昼嘴边,近得几乎都要喂进去了:“不行的殿下,你那样尝不到味道的!再吃、再吃一口!” …… 席引昼咽了下口水。 下一秒,他直接将整个脑袋往前一送,启齿一咬,结果又是一口囫囵下肚。 ……这人怎么回事? 沈驰景长出一口气,又扒了一勺,锲而不舍地递到席引昼嘴边,聚精会神地盯着他:“再来再来!” 席引昼这次却没动嘴。 他堪堪避开沈驰景的盛情邀请,偏头看了眼所剩无几的奶酪樱桃,突然握住她伸来的手腕,又将这满满一勺推了回去:“太甜了,我不喜欢。” “你吃。” ??? 沈驰景被握得一抖,险些将本就不多的奶酪晃荡出去。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席引昼,一瞬间似是连呼吸都停止了。 席引昼本意是想隔着衣料握住她,但无奈布料滑腻,竟巧妙地从他指间垂跌了下去,将两人皮肤彻底贴在了一起。 他的手触感温润,冰凉软腻,似玉若皂,将沈驰景纤细的手腕紧紧裹在里头,又因她的动作而产生了摩擦,产生了微妙的剐蹭。这种感觉就像是…… “太像了!” 等席引昼意识到后将手抽出来后,沈驰景兴奋地给他描述了一遍自己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妈妈牵着我的手!” 正在喝水的席引昼被她说得生生呛了好几口。 沈驰景忙上去给他拍背,一时心急,不知不觉用上了哄小孩的口吻:“慢点慢点,没人和你抢!” 原是我又多想了。 席引昼咳得面红耳赤,直咳得眼目间泛出了泪花才停下来。 见他终于好了,沈驰景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也渴了,顺手拿起他刚放下去的杯子,一口干了下去。 没来得及提醒的席引昼:“……” “殿下,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你。”沈驰景没注意到他怪异的眼神,继续自顾自地找话题聊:“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知道你是重生的吗?” 席引昼抹了把呛出来的眼泪:“没有。” “陛下,顾大人……甚至还有江公子,他们全都不知道吗?”沈驰景来了精神,掰起手指开始数算他身边亲近的人。 席引昼道:“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沈驰景认真地提出了疑问:“这一世的你和我,好像也不是很熟的样子。” “……”席引昼也认真地想了想,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原因,索性胡诌了句:“你告诉我了,作为交换,我便也告诉你。” “这样啊。”得到答案后,沈驰景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我还以为……” 以为你很信任我。 不过她一向不爱纠结这些,还没等席引昼追问她到底想说什么,便很快转了话题:“还有一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既然殿下自重生而来,早该知道原主后来做了什么事,又不知她身体里换了灵魂,为何不早些杀了我,以绝后患?” 虽然上次围剿宁府时,文清瑶也曾说过沈驰景将要祸国之言,但在那种情况下,她说的话真假难辨,席引昼不信也是情有可原;但他重生而来,该是经历了所有的一切,种种苦难印在脑海,灭国祸世的血海深仇,他如何能任由仇人在眼前晃荡而什么都不做? “为什么要杀你?” 席引昼未加思索,习惯性地用了敬称:“就像我当日同宁夫人所说,即便是真的沈驰景,在这一世,她也从未做过任何错事,并不需要为此承担后果。人生万事本就阴差阳错,或许只要中间某个小环节有一点不一样,她就不会是那个她。” “前世今生之论本就非常人所能得解,也非常人所能得悟。前生的记忆,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救人的。” 席引昼说的随意,沈驰景听得却认真。她竖耳听着,眼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罩在光影里的人,只觉得他的话像是有什么魔力,总能让自己记在心里,刻在骨里。 是啊,前生的记忆是用来救人的—— 而不是用来杀人的。 -----------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日头坠入山脚,月影初落梢头,林间的鸟儿归巢,山中的马儿回圈。只有久坐不动的席引昼…… 他怎么还不回宫? 沈驰景尴尬地扯了扯被脚,偷眼看向坐在那边挺拔如松的席大太子,几次想开口,又不知要说什么好。 虽然自打两人坦诚身份后,见面时相互之间轻松了许多,她内心也还挺愿意同他聊天的,但这大晚上的,又是封建王朝,孤男寡女,他们各自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好在,太子爷终于发话了。 “你一个人睡……害怕吗?” 沈驰景心道再怕也得说不怕,随口编起了瞎话:“不怕不怕,我不怕虫不怕黑不怕鬼,天生大力,人鬼不惧!” “……”席引昼颇为无语地撇撇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你自己不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吗?” 沈驰景:“???” 席引昼冷酷道:“你一个时辰前刚说过你怕黑怕鬼怕虫子,闹着要回去。” …… 记性还挺好。 她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关:“哈哈哈哈哈哈我说过吗?大概是、是刚才哈哈哈哈哈……鬼迷心窍了哈哈哈哈哈!” 席引昼看了她一眼,一副“我已经看透了”的样子,再不欲同她多说,一个大跨步迈了过来,伸手向她这边捞去。 ?你要干嘛? 沈驰景警惕地向后一缩,不料席引昼本就是向她身后伸的手,叫她这么一躲,反而好巧不巧地碰到了她的大腿。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席引昼顿了一下,并没有停下动作,接着向后探过去,扯出了另一张厚实的被褥来,抱在手臂间,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就在隔壁,没事睡觉,有事敲墙。” 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沈驰景长出了一口气,颓然瘫倒在床,被自己的多虑蠢到捶床。 刚才那一缩实在是—— 太丢人了。 --------- 不知不觉间,自席引昼团起被褥去隔壁以后,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了,而早就准备好入睡的沈驰景还是清醒的。 她认床又胆小,突然换了个地方,属实是不太习惯。 闭着眼睛躺了许久,又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她终于感受到了眼窝的酸涩,侧身一翻,打算再次尝试一下入眠。 突然,隔壁传来了‘咚咚’的敲墙声。 “还没睡着吗?” 沈驰景吓得一激灵,刚刚酝酿好的睡意又消失了。她一边在心里痛骂这破地方隔音太差,一边答道:“睡、睡,马上就睡!” “我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停顿了一两秒之后,她又小声问道。 “没有。”席引昼的声音里明显没有睡意:“我事情多,一向睡得晚。你害怕就说话,我去那屋坐着陪你,等你睡着我就回来。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 沈驰景脸红了:咱能不提这事儿了不? 她翻了个身,被席引昼这一句两句搅得睡意全无,索性不睡了,敲了敲墙,随口问道:“大晚上的,殿下忙什么呢?” 嘶……官场上忌讳颇多,好像不能随便问人家这些问题。 席引昼倒也不避讳,直截了当道:“在看昭县县令的告罪书和处罚令。” “昭县县令?”沈驰景听着有些耳熟:“怎么感觉在哪里听过?” 席引昼道:“是前几日在涿县时,那位夫人提到过的县令。” 涿县? 听到这里,沈驰景彻底清醒了:“是那个杀了她儿子,又伤了她丈夫的狗官?” “正是。” “您真的去把他办掉了?”乍然听到好消息的沈驰景欣喜若狂,恨不能捶墙以示庆祝:“可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您是如何找到那些久远的证据的?” “这不难。”席引昼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显得有些闷闷的:“他既为祸一方,就一定不止做过那一件恶事。百姓积怨已久,只要有人去查,便总有人会拿证据,说实话。” 这倒是。 沈驰景转念一想,又记起了什么:“您同周伯期讲了吗?” “讲了。”席引昼像是想到了什么宽心的事情,说话间都带了笑意:“前两日我着手操办此事,证据刚确凿时,便同她讲了。她那日辞官是一时激愤,后来想想母亲的愿望,又有京兆尹大人的开导,本就生了悔意,一听说恶人伏法,芥蒂便彻底消了。” “哦。”沈驰景应了一句,再一思量,突然幡然大悟,一时口不择言:“我说您那两日为什么没让我来户部呢!原来不是因为想让我多休息几日,是忙得脱不开身子!” 果然,席扒皮还是席扒皮,本性是改不了的。 不过,只要结果是能让我舒舒服服躺上几天,谁管他原因是什么! 对于这些事情,沈驰景一向看得很开。 不过,隔壁那位可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沈驰景正在这边为狗官被擒而欢欣雀跃之时,席引昼那个闷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一样的是,他一向刚正气足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心虚—— 和几分狡辩。 “我这次办事,真的不是……” “不是为了周伯期。” 第47章 明天还得接着睡 啊? 沈驰景被他突如其来的解释弄懵了:没人说你是为了周伯期啊? 那边席引昼反应过来了,也觉出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还好两人中间隔着一堵墙,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表情,随口扯个谎或是拉开话题也不必担心脸红起来被对方发现。 “夜深了。”他将手中的东西丢到一边,假装无事发生过,边解外衣边道:“快睡吧。明天还得……”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明天还得接着睡。五个时辰,一个也不能少。” 沈驰景:“……” 就算养猪也不是这么个养法吧??? 听到席引昼那边渐渐没了悉悉索索的动静,她也犯不着再自讨没趣地多问这一句,也拉上被子,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她睡得异常踏实。 沈驰景是踏实了,可有人不踏实了。 * 此时夜半十分,星稀月淡,正是商量机密事务的好时间。 相府角落里,刚刚被丞相狠批了一顿的王余正对着下头的人发着大火,若不是夜深怕扰了丞相休息,恨不得摔几个碗下去以示愤怒:“说了多少次了,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他若是真把那沈驰景给弄死了,之后的事情要怎么办?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啊?” 说起这事,下头那人也委屈的很:“大人您是知道的,那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疯起来根本不听劝。再者来说,他知道我们的底细,知道我们的上头是相邦,但我们却一直没拿到他一点把柄,万一把他惹急了,再把相邦供出来,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王余恨不得揪起他的衣领子来教他做事:“你劝说不了他,难道就不能派个人来通风报信吗?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个杀手解决了,不就完事了?这次若不是她命好,在深山野林里都能让席引昼给找到了,她一命呜呼也就算了,相邦一怒之下要我们陪葬,你担待得了吗?” 见王余发了大火,那人也不敢继续辩下去,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句:“相邦不是也对这人很不忿吗?为何却要一直留着她的性命,又要她留在京中碍眼?”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王余顺了口气,缓了缓怒火,又提醒了他一句:“还有,以后遇到这些事情,不论做对做错,切忌知情不报。相邦这次发了这么大火,想必也有你们隔了好几天才报上这场刺杀的原因。记住,早报还能挽救,隐瞒过失,就什么都晚了。” “在相府做事,手脚麻利些,少问多干,虽辛苦了些,却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知道王余是为他们好,那属下没再说话,只能连声应着,懦懦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王余凝起眉头,叹了口气。 瞻前顾后,知情不报,贪生怕死。到底不是自小养起来的府兵,难堪大用。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心中更生悲戚苍凉—— 只是可惜了之前那些好苗子了。 * 两日后。 天色正晴好,初阳挂在空中吞吐着丝丝热气,全然一副盛夏好景象,却也暖不化此刻户部中那位代理尚书的冷冰冰的表情。 五日之期已到,乔菱却彻底消失了。 没来户部,也没在屋中,甚至都没同沈驰景有任何交流,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自他醒来后,已寻了有足足一个时辰,将她常去的地方找了个遍,也没寻到半点踪迹。 席引昼懊恼得厉害。 这几日派人跟了那乔景黎出去,一直也没发现有任何异常,他一时大意,想着在自己的昼夜看护之下她也动不了沈驰景,便放松了戒备,却没承想在到期之日出了岔子。 要是自己猜错了,乔景黎并不是针对沈驰景,而是要对其他什么人下手,并借此时成功得手,那便是因自己的妇人之人而酿成大错,悔之不及。 事态紧急,他顾不得在这里追悔莫及,牵了匹快马便跨了上去,预备一路飞驰到城门—— 那是最后有可能堵截到她的地方。 “堵谁?” 半路碰上的沈驰景听完席引昼的描述,一脸莫名其妙,忙牵住马的缰绳不让他再往前走:“堵什么啊,她就在宫里,正在面圣呢!” “什么???” 席引昼惊异得紧,像是从未听过如此荒谬之事:“她为什么突然去面圣?” 在这个时候面圣,她到底是心胸坦荡、有事相秉,还是心下有鬼、意图扰乱试听? “我正要和你说呢。”沈驰景忍着还未好透的伤一路跑来,就是为了来告诉席引昼这个消息:“顾大人回来了,就在宫中,他……” 她吃了一嘴沙子。 沈驰景:…… 她边往外‘呸’沙子边幽怨地望向没听完话便飞驰而去的席引昼,宽容地摇摇头:算了,事发突然,不和他计较了。 她能理解席引昼。 毕竟顾大人走了这么久,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想疯了吧。 * 见到顾济垆的那一刻,席引昼鼻子便控制不住的酸了。 几个月前,当顾济垆来同他告别时,他打心眼里觉得老师离开前那句“过了不久就会回来”的话只是用来搪塞自己的,从没想过他竟是认真的。 是以在看到老师的第一眼,即便周围还有旁人,他也没忍住红了眼眶,若不是父皇在上还需顾及君臣之仪,哪还能像如今这么端着。还没踏进宫门,便他远远望向那个笔挺的背影,开口第一句便泣不成声:“老师……” “您回来了。” 您终于回来了。 顾济垆正在一旁聚精会神听着乔菱向宣朔帝述职,听到席引昼并不大的声音后耳朵一动,立刻走了神,连忙回过头去,对着他毫无顾忌地喊了出口:“拢黎,这里!” 席引昼微不可察地抬手剐掉了两滴眼泪,遂快步走来,直奔顾济垆而去。 到了之后,两人默契地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乔菱的述职。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也再没多说一句话,直等所有事情尽皆结束,才一前一后走出了大殿。 述毕后,宣朔帝大为欢喜,也因着乔菱终于想起了这些个许久没有正式官职的进士们,下了道正式圣旨,给他们一一分了官位,又直接提乔菱为户部郎中,官至从六品。 至此,众位久未受封的进皆入朝士领旨叩恩,一时宏大之盛,堪为兴隆。 “阿菱,你也太厉害了!” 回家的路上,沈驰景看周围终于没有同僚了,激动地一把抱住乔菱,比自己当了郎中还要兴奋:“这可是郎中,郎中欸!寻常人都是从员外郎这样的职位做起的,你这可是破格提升了!” 另一边,乔菱也笑得眯起了眼,回身搂住了她:“我只是运气好了些而已,斐隐兄你那么优秀,用不了多久就会升到我前头啦!” “阿菱你这是闷声干大事啊!”沈驰景回想起他们二人向宣朔帝汇报的内容,更激动了:“你是什么时候和顾大人搭上线的?他不是停职休息了吗?你们到底捣毁了多少颉国的窝点啊?” “顾大人的停职不过是个幌子而已,陛下是要以此松懈敌人的判断,要他趁宁夫人之事还未传遍全国时,抓紧时间暗地里调查颉国安插进来的人,攻其不意,这才毁了一些,不过还是叫有些人逃了。”乔菱叹了口气。 “你们已经大大挫了他们的锐气了,如今户籍查的更严了,他们想要再安进来人也困难了。”沈驰景毫不吝惜自己的褒扬,嘴角一直扬着灿烂的笑意。 “斐隐兄。” 听着听着,乔菱兴奋的脸色却渐渐淡了下来,冷不丁来了一句。 “怎么啦?”沈驰景浑然不觉。 “此事涉及良多,顾大人多次嘱咐,让我不要透露半点风声,是以我谁都没敢知会,包括你。”虽沈驰景从未过问,但乔菱左思右想,还是想把来龙去脉都解释一遍。她面上流露出一丝愧疚:“前些日子在郊外和大人见面时,被太子殿下撞见了,他担心你在涿县遭人诬陷的事情与我有关,始终对我放心不下,又因着我的央求给了我五日期限,没将此事说与你听,这才将你一早接入户部去,并非是真的不顾你的病体。” “竟是这样的?”回想席引昼这两日来的奇怪举动,沈驰景这才终于将所有事情联系到了一起,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喊我去了又不让我做事,我要回家又偏要我留下来睡觉,为了让我留下来连自己都不回宫了!” “?”听到此处,乔菱凝重了许久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她敏感地捕捉到了沈驰景话里的关键信息,并成功推断出了近似正确的结论:“所以你和殿下这两日都是在一起……” 她挑了挑眉,把双手交叠在一起放于脸侧,做了个“睡觉”的动作。 …… 沈驰景颇为心累地摇摇头,残忍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我们之间,隔了一堵巨大的墙。” -------------------- 作者有话要说: 帮席太子解释的乔菱(插插腰):我的cp之间不能有误会! 第48章 什么,隔了堵墙?! “什么,隔了堵墙?!!” 破败许久的顾府里又重燃了活人的气息,以及顾济垆此人熟悉的谆谆教诲声。 一听席引昼说完他们这两日的生活情况,许久没孩子可管的顾济垆立刻操起了闲心:“那也不行!人斐隐再有能耐也还是个姑娘家,你再喜欢人家也不能大晚上的住在一起!” “我没有……”席引昼心累地解释道:“学生不是和您说了吗?是因为我发现乔景黎她……” 说起乔菱,被顾济垆数落了半天的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立刻抓住机会反将一军:“老师,那天和乔景黎见面的黑衣人,是你吧?” “啊?”顾济垆噎了一下,下意识承认了:“是啊!因为我需要个人在京城里帮忙收集材料啊!” “需要有个人在京城?”席引昼指了指自己,明明毫无波澜的一张脸却显得异常委屈:“那为什么不找我?” 顾济垆并未被吓倒,反而答得胸有成竹:“这事儿你可赖不着我,是陛下叫我这么干的,说是一定要从新科进士里找个人出来,那我肯定要找户部的啊!” “哦。”席引昼撇撇嘴,灵机一动,又抛出一个问题:“那户部的新科进士不止乔菱一人,老师为什么不找沈驰景帮忙?” “你真想问知道为什么?”顾济垆为老不尊地挤了挤眉眼,奸笑一声:“好吧,其实是因为我想把沈斐隐留给你……” “……” 席引昼猜到他就不会说什么正经话,立马改口:“不用,老师您爱找谁找谁,反正都和我没关系。” “生气啦?” 顾济垆看着席引昼长大,总还把他当成小孩子,爱说些话戏逗他,真惹生气了又当成个孩子一样哄着,委实无聊得紧。 “没有。”席引昼心中还拧巴着,没想到老师这半天一直没解开他心中的疙瘩,反而一直回避着该谈的话题,干脆瞥过头去,闭嘴不言。 顾济垆望了望不欲同自己讲话的席引昼,终于受不住缴械投降了:“好好好,我认真些!一来,我确实不想把沈斐隐卷进这事儿来,想着我都不在了,好歹把她留给你做个念想;二来,乔景黎那太守爹爹不是曾来同我打过招呼吗?我就想着带她历练历练,也好回报他当日送来的户籍实况。” “此次出其不意,收获颇丰,除了几个跑得快的和几个服了毒的没抓到,其余人都已经全数被我们控制住。”提起这次的行动来,顾济垆那张嘴就叭叭的停不下来:“还有那乔景黎,平常看着乖乖巧巧没什么想法的样子,其实脑子灵泛的很,只要给她这么个机会,立马就能说得头头是道!” 顾济垆一个人唧唧呱呱地说了半天,席引昼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手舞足蹈的老师,扑哧一声笑了。 他哪里会真的生气,不过是想在老师面前耍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很快,席引昼放下手中的瓷杯,指了指外头渐黑的天色,晶亮的双眼眨了眨,努努嘴道:“我们去喝酒吧。” “老师。” --------- 那边一片久别离的重逢喜悦,这边丞相府内,刚刚下朝的徐壑一党那脸色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一位与徐壑交好的官员正在堂下义愤填膺:“我们的陛下为了让这群新进士们早日任职,可真是煞费了几分苦心。不仅假意停了那姓顾的职,还暗中命他带个新科进士去做此等大事。美其名曰是为了行事保密,也不知这到底是防着那帮奸细,还是放防着我们这些老臣?” 另一个听了这话,也被激出了心中不忿,嚷嚷了起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封诏书是早就拟好的,怎么可能是在乔景黎述职的过程中写的呢?我看是他早就不想要我们这帮老家伙了,一直合计着怎么把我们换掉呢!这下可好,经此一役,那乔景黎立了大功,再不分封诸位进士便说不过去了,可封了他们也就罢了,又为什么要挤掉我们?” 端坐台上的徐壑似是头疼的厉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脸色稍稍转晴了些:“诸位莫要因心急遭了旁人的离间,陛下也是被摆了一道。那顾大人一直以来就想裁撤掉我们这些人来降低他所谓的开支,尤其是宁承世死后,大约是伤了神智,更是变本加厉,巴不得将我们这些老家伙全都撤了才好。陛下耳根子软,听信了他的鬼话,才伤了诸位的心。” “但是。”见台下那几位被迫告老还乡的人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徐壑突然话锋一转:“归根结底,此事还同那几位以沈斐隐、乔景黎为首的新进士有关。旁的进士进了其余部门,多识得抬举,即便有了官职也尚对诸位大人心存敬畏之心,只有这两位在顾济垆手下的女进士与他是一条心,最是难办。” 他话音刚落,堂下便稀稀碎碎响起了不满的声音。 “不识抬举!” “这姓乔的,小小年纪便学会狗拿耗子了!” “你可别说,那姓沈的也不是什么好鸟,上次给顾济垆递上废除人头税方案的人就是她!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是说废除便能废除的吗?” “立国时将我们这些前朝士族当个人似的,恭恭敬敬地请出来。现在国泰民安了,不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了,就想卸磨杀驴了吗?没这个道理!” “……” “好了!”徐壑被吵得有些头疼,抬手喝止了堂下的吵闹:“怎么越说越往歪里去了。诸位心里是如何想法,并非徐某所能左右,只劝各位好自为之,莫要乱了纲常伦纪。” 他凝起眉头,又闭上眼睛,抬手揉起了太阳穴,下了逐客令:“诸位大人请自便吧,徐某身体有恙,恕不远送了。” 那些人虽心中郁结,但见徐壑是如此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纷纷拘礼告退,没再多留。 等所有人都走了,立在门外许久的王余赶忙迎了回来,却还没等他伸过手去,徐壑便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 那神采奕奕的脸色,哪还有一点身体抱恙的模样? 王余一时虽觉讶异,但毕竟跟了徐壑多年,略一想便猜到了他此举的用意:“所以相邦当日知道那顾济炉曾来过京郊,却未曾行动,便是为着今天的状况?” “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让他们狗咬狗吗?”徐壑眯了眯眼,捻起了手中的珠串:“既然上头那位给了这么个机会,我便在这基础上再煽煽火,也算不辜负那姓顾的苦心孤诣地算计这帮老家伙。” 他抬头朝外望了望,捋了捋胡子,突得指节一动,只听得‘嘎嘣’一声,连成一条线的珠子便滚了一地。 “这样狗咬狗的场面,我可是期待许久了。” --------- 月上梢头,有些人家已经闭了门窗,足不出户,而琳宇街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还未散去,对这里的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扛着喝得烂醉的顾济垆走在街上,席引昼气喘吁吁地找了个地方准备歇会儿,忽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可不吗?上次不就是在这里把沈驰景抱回去的吗?唯一的差别就是沈驰景是个姑娘,人小体轻;而老师看着不重,实则体格健壮,扛了这一路来,他已是歇了第二回 了。 他寻了个坐人的地方将顾济垆放下,自己在旁边展了展腰,擦了把汗,又回身看了看坐得东倒西歪的顾济垆,叹了口气,又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好歹能叫他借力靠着。 “哥!” 这时,接到通知后从宫中一路赶来的江泉清终于赶到了。 “怎么……能喝这么多啊?”江泉清也算是被顾济垆看着长大的,从来没见过他喝成这样。他给顾济垆整了整凌乱的衣角,又拿出块帕子来擦净了他脸上的冷汗,这才想起来要数落自家这个不靠谱的兄长。 “哥,你临走之前便派人在一个时辰以后通知我来这里找你们,说明你早就知道顾大人会喝多,那为什么要带他来呢?他喝的那样厉害,你怎么也不劝劝?这会子晚了,车夫们也都回家歇息了,我们两个还得徒手将他扛回去!” 有了江泉清,席引昼终于能松快些了。他把顾济垆交给弟弟,走到一边去捶了捶肩膀,道:“我本就是故意叫他喝多的。” “???”江泉清蓦地扭过头来,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不劝他也就算了,竟还故意让他喝多?” “你别乱动!”席引昼忙过去把江泉清摆正了:“老师都差点被你摔下去了。” 他抬手挡住江泉清审视的目光,解释道:“老师回来之后,一路上同我东拉西扯,看起来兴高采烈的很,实际上是郁郁寡欢,心情沉闷,只是不想叫我知道罢了。叫他喝些酒,他才愿意把心里话讲出来,对身体好些。” 江泉清这才挪开了目光,喃喃道:“还是因为……宁大人吗?” “是啊。”席引昼歇够了脚,和江泉清一人一只手,将顾济垆背了起来:“当日宁叔去世后,他便直接应下了父皇的旨意,出城查案,没同任何人说过他心里的苦。刚刚喝醉了后,老师才同我讲了实话——他本是想借调查奸细一事替宁府堵一堵这叛国的风口,也想借查案的忙碌抵消掉这些日子的苦闷,但事了到头,他才发现所有的法子都行不通。他……” 忽然,江泉清竖起了指头,示意席引昼噤声。 席引昼不知所意,但也很快闭了嘴。只见江泉清朝自己的肩膀处、顾济垆靠着的地方努了努嘴—— 那个在此刻本该睡成一瘫烂泥的人,正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目光专注而认真,如同观望神祗般虔诚、敬仰。 席引昼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上去。 只见一只浑身赤黑的乌鸦停在树头。它不叫也不吵,就静静地呆在那里。 向这边望来。 第49章 黑乌鸦 宁承世年轻打仗的时候,所操一支常胜军,个个能以一抵十,其攻势之猛、赢率之高,曾被前朝将领恨称为‘黑乌鸦’。后来大家听着有趣,也会在开玩笑的时候喊起这个戏称,宁承世一向豁达,从不介意。 于他而言,做不做英雄都是虚言,有没有个‘黑乌鸦’之类的诨名也都没什么所谓。 “只要百姓有地儿住,天下无仗打,我管他是什么‘黑乌鸦’‘白喜鹊’的,也都是好鸟。” 席引昼如是向江泉清复述了一遍宁承世的原话。 两人刚刚放下又陷入昏睡的顾济垆,遂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江泉清年龄小,以前也只是听顾济垆讲过寥寥几次,今天缠着席引昼问了许久,才像是终于认识了那位战场上的传奇。 席引昼轻轻合上了屋门,带着江泉清向外头走着,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老师这是触景生情了。” 江泉清此刻却满脑子都是已经不在人间的宁承世,再想起他后来的下场,不免有些唏嘘:“原来宁大人还有这么一段经历。唉……当真可惜。” 他讲着讲着却咬牙切齿起来:“要不是那沈驰景到处惹事,牵出宁府这道案子,宁大人也不会去的这么早。” “这与沈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席引昼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一般,惊异地瞧了他一眼:“宁叔的确可惜,但说到底,也是识人不清所致,沈姑娘不过是提前捅出了奸细之事,还揪起萝卜带起泥,拽出了一连串颉国窝点。若不是他,宁叔会没事不假,那整个启朝呢?举国百姓呢?你自宫中长大,也跟着我听过老师的教诲,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席引昼一向把江泉清当弟弟养,虽知道他一直和沈驰景不对付,但也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明显不正的话,一时心急,说得疾言厉色了些,直将江泉清说的面红耳赤,低头认了错:“殿下,我错了。” “是我将个人感情放在了是非对错之上,误会沈大人了。” “算了,你知错能改便好。”见江泉清态度诚恳,席引昼气也消了一半,又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缓声道:“你年纪还小,有些时候意气用事也是避免不了的,一时说些气话更是人之常情,是我要求太高,对你苛责过度了。但今后一定记住,做什么说什么之前一定要想想清楚,一旦铸成大错,可就追悔莫及……” “阿清知道了。”江泉清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虽勉强认了错,却也不爱听他的长篇大论,应了两声便跑到远处去躲清静了,留下话说一半的席引昼愣在原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真是把这孩子当儿子养了,年纪轻轻就养成了这唠唠叨叨的毛病,都把孩子惹烦了。 以后少絮叨两句,比什么都强。 ---- 离皇宫不远的管道上,正是旭日当头的时间。沈驰景捡了片宽大的叶子顶在头上,眯起眼睛向皇宫口张望着,等的望眼欲穿。 席引昼说好了要带那位赵公子来给自己见见的,怎么现在也没来? 正暗自焦灼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沈斐隐,到这边来!” 呃,这熟悉的直乎全名的方式—— 她回头一望。哦,果然是席引昼。 他正步履匆匆向这边走来,身边还跟着个一身黑衣的人,身材笔挺,气质卓然,想必便是传说中的赵公子了。 “赵将军好!”琢磨着自己即将有求于人,沈驰景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笑成了一朵花:“在下叫沈驰景,字斐隐,赵将军喊我什么都行!” 席引昼微不可察地撇撇嘴,暗自腹诽起来。 又是这句‘喊什么都行’。你就没什么别的话能用来套近乎吗? 那赵公子似乎是个好相与的,并不自矜,很快回应了热情洋溢的沈驰景:“在下姓赵名惟扬,沈大人若不嫌弃,叫我惟扬便好。” “那怎么行?”沈驰景客套起来一发不可收拾,笑得更灿烂了:“您年少有为,才二十出头便做了将军,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直呼大名的……” 说着说着,她突然觉得身上有点痛,向下看了一眼,只见席引昼正在无情地拿胳膊肘顶着她的胳膊。 “沈斐隐,拍马屁不要拍到马腿上了。”为了给沈驰景留点面子,席引昼说的很小声:“惟扬已经三十了。” 听到这里,沈驰景突然大叫一声:“三十了?” 阻止无能的席引昼:“……”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这种小问题难不倒沈驰景,她换个角度照样夸:“赵将军心态年轻,看着和旁边的殿下没什么区别,完全就是同龄人!” …… 赵惟扬常年身在军中,显然没见过这样话多的人,一时间叫她哄得招架不住,那张看不出岁月痕迹的俊脸上也闪过一丝迷惑: 殿下不是说这姑娘是今年的状元郎吗?怎么感觉……不太正常的样子? “沈斐隐!”眼见赵惟扬被整得稀里糊涂,席引昼不得已出声喝住了她:“惟扬刚刚还在军中练兵,时间紧迫。你叫我帮你找人过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他虽已提前帮她通了气,但拜师这事,总还是要自己讲出口才有诚意。这人东拉西扯的,什么时候能说明白想要习武的初衷? 沈驰景却与他想法不同:不先套个近乎,直接便开口说要拜师,这才叫没礼貌吧? 但她显然想错了。赵惟扬这种在军中待久了的人习惯了直来直去,压根听不懂她言辞里的弯弯绕。 想明白这一道理的沈驰景终于不再废话,开始单刀直入:“在下深知赵将军每日公务繁忙,但实在敬仰将军的武功。不知能否为在下每周抽出半个时辰做些指点,深恩厚德,定当感激不尽!” “没问题。” 因着是席引昼带来的人,赵惟扬应得很爽快。他摸了摸腰间的兵刃,温声道:“在下今日便有时间,择日不如撞日,沈大人若是也没什么事的话,不如我们寻个地方便开始?” 沈驰景欣喜若狂:“求之不得!” ---------- 夕阳西下,天空中赤红一片,已是放饭的时间,学了整整一天的沈驰景却还拿着把剑在原地比划,似是感觉不到疲累。 刚刚送走赵惟扬的席引昼寻了过来,见沈驰景仍是一副痴迷不放的样子,便也没出声打扰,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一边,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闲来无事,眼前又只有沈驰景一个活人在挪动,索性一直盯着她的动作。 这副身体底子极好,再加上赵惟扬不仅自己天赋异禀,教起人来也颇有方法,仅用了一天时间,愣是将沈驰景一个连架都没打过的姑娘教得有模有样了。 那边,比划了半天的沈驰景一转头,终于看到席引昼回来了,很快将剑收回了鞘中,兴高采烈得跑了过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赵将军教得也太好了!我从小最烦长篇大论,他上来就摒弃一切繁琐理论,直接在实践中渗透。太实用了,实在是太实用了!” 看着面前这人熟悉的闪得晶亮的眼睛和红扑扑的脸颊,席引昼恍惚了一下,险些抬手便触了上去,却又触电似的很快缩了回来。 上一世,还未被逼反的沈驰景也是这样每日习武,日日在练武场上挥汗如雨。他刚对她生出情愫之时,便天天来这里寻她。那时的她虽不像现在这个小丫头这般天真,却也真诚果敢。两人常常在不经意间对上了眼神,同现在的情形一般无二—— 一样闪得晶亮的眼睛,一样粉中透红的脸颊,一样对武学有着极大的热枕和天赋。 但他本不该将两人放到一处想的。若是哪日自己真将对沈将军的感情挪移到这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身上,那他谁也对不起。不论是小姑娘,还是自己,甚至是前世的沈将军。 他最恨为人替身,也绝不会以他人为替身。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他终于被沈驰景喊回了神来,甫一低头,又撞上了她殷切的目光,遂连忙扭了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哑声道:“没什么。” “我们该回去了。” 话还说完,他便迈腿向前走去,生怕被沈驰景瞧见一点异常。而沈驰景此人又一向神经大条,根本察觉不到对方微弱的情感变化,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唧唧呱呱说个不停。 “殿下殿下,你是不是也会武功呀?” “哦你会的!我记得上次翻墙你轻功可好了!” “殿下,赵将军最后教我的那一剑起势太快,他军中来了急事走得又太匆忙,我实在是没悟清,你能不能教……” 席引昼蓦然回了头,眼中闪着还未隐去的焦躁。 其威压之大,一时间竟让人两股战战。 慑于皇家威严,沈驰景知趣地闭上了那张聒噪的嘴,再没提那句‘教我剑法’的后话。 都说圣意难测,原来太子之心也是这般深潭,叫人不得揣摩之法。 “我会。” 正当沈驰景盘算着怎么脱离这僵局时,席引昼缓缓开了口。 她再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的太子殿下已隐去了眉间的烦躁,面色复又温润起来,肚里如何百转千回虽不得知,只是额间冰雪一消,再加上他刀削斧凿般的面容,虽未大笑亦令人如沐春风。 他抽出腰间的长剑,轻声道:“来。” 第50章 你和殿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傍晚十分,苦等一下午的乔菱终于盼到了归来的沈驰景。 一听到敲门声,她便立刻从床上激起来,小跑两步前去迎接,开门便问:“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沈驰景先是愣了一下,遂很快反应了过来。 自己临行前曾同她讲过赵惟扬的武功颇高,这小妮子心里痒痒的很,也想去拜师求艺,要自己先去探探情况,再想想怎么开口。 “特别好!”自打练完今天的动作后,沈驰景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好容易逮住了个人倾诉,连忙把外罩脱掉,拉起乔菱坐在床上可劲儿地夸:“赵将军说话做事都很稳重,教起武功招式来也稳稳当当。因着我们一周只见一次面,他便毫不吝惜地一下教了我许多,要我在这一周内练熟了。你还别说,我只觉得这些招式像是本来便长在我身体里一样,练起来比看那些劳什子账本舒畅多了!” 乔菱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看来你天生就是学武的材料,我从小没接触过这些,学起来怕是困难许多。” “不会的!”沈驰景已经成了那位赵将军的死忠,夸起来不遗余力:“是赵将军教的到位,阿菱下次同我一起去,你自己感受一下。” “但我没想到殿下竟然也颇具指导天赋。”说着说着,沈驰景自己都没察觉便拐了个弯,又绕到了席引昼身上:“赵将军军中突然来了急事,最后一个动作没教完便走了,是殿下给我点透彻了的。早知道殿下就能教得这样好,就我这三脚猫功夫,何须劳动赵将军的大驾?” “劳动赵将军的……大驾?”乔菱咂磨咂磨她这句话,总觉得听起来哪里不对。末了,终于让她给想到了,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来,认真地问道:“包子,你这话听着好奇怪。” “赵将军是大驾,那殿下贵为太子,岂不是更大吗?” …… 沈驰景接下来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好像是这个道理哦。 自打她知道了太子殿下那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后,就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平白多了些亲近感,现在更过分了,竟觉得麻烦赵将军不如麻烦他! 用封建帝王的话来说,这叫‘好大的胆’。 于是,沈驰景一失足成千古恨,眼睁睁看着乔菱又执迷不悟、见缝插针地开启了凑对儿之旅。 “虽然我从未与人婚配,但也听娘亲说过,一位女子动不动地提起一位男子,那说准了就是对他有意思。” “殿下虽未明说,但我观他行为,也总觉得他一定是对你有好感的。” “讲实话,你和殿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文武双全,又是开朝第一名、前无古人的女状元,长相大气好看。我观你面相,做个太子妃不成问题、绰绰有余!” …… 那可不绰绰有余吗?遑论什么太子妃,这张脸的主人上一世连皇帝都做了! 见沈驰景半天没反应,乔菱着急了,将一张脸凑了过来,不死心地追问道:“包子,你当真对殿下毫无感觉?” “我……”沈驰景觉得这问题有些难答。 她从小都没对任何人动过心,根本就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样的。 乔菱适时提醒:“你是不是时常想见他?” 沈驰景:“……我想他带我练武算吗?” 乔菱:“你会觉得他对你特别好,是那种异于常人的好!” 沈驰景:“嗯……他好像告诉过我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乔菱越说越激动:“你看到他会不会心生羞涩、面红耳赤,一时间连做什么都忘了?” …… “越说越离谱了。”沈驰景冷酷地浇灭了她的幻想:“我是他下属,一见到他就连做什么都忘了,我还当不当职了?” “说的有理。”乔菱一腔幻想破灭,怏怏不乐地跌坐回床上。 下一秒,她又激了起来,一副重拾信心的模样,说起话来全然一副恍然大悟、掷地有声的模样:“那说明你不脸红心跳是事出有因嘛!这也不能说明你对殿下没感觉,顶多能说你尽忠职守,兢兢业业!我们启朝的太子妃不是正需要这种不爱勾心斗角,只爱专心做事的巾帼女郎吗?!” ……头疼。 沈驰景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磨起了牙:得想个由头把这丫头的嘴封住。 “阿菱。” 她突然开口道。 乔菱:“嗯?” 话到嘴边,想起乔菱那日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沈驰景又心软了,措辞也柔和了许多:“关于徐舟横那事……你好全了吗?” 乔菱一愣,遂豁达一笑,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这有什么好不全的?我只难过了那么两天,哭出来便不会再记得了。” “真的吗?”会想起乔丫头之前肝肠寸断的样子,沈驰景适度地表示了怀疑。 “真的啊!”乔菱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脑壳,站起身来,真心诚意道:“自打进户部以来,需要忙的事太多了,前段时间又被顾大人找去调查案子,我做事尚且没什么时间,又哪有时间伤心?” “可是……”沈驰景还是不放心:“你们古——你们姑娘家不是最怕这样的事情辱人清誉了吗?” 她嘴一快,险些说成是‘你们古代’。 “什么叫我们姑娘家?说的好像你不是一样。”乔菱颇为奇怪地瞧了她一眼,没多在意,继续解释道:“我娘从小就教过我,人生路上长得很,女子并不一定要攀附男子才能生活,我的一辈子也不是只有爱情这件事。阿娘说了,有如意郎君便嫁,没有便回家,嫁了以后不如意便和离。总之无论如何,她要我莫在乎别人的看法。” “自己的生活,是过给自己看的。” “你阿娘可真好啊!”听了这一席话后,沈驰景捏了捏乔阿菱翘嘟嘟的脸蛋,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既然乔菱的母亲从小就是这么教她的,那想必这样的思想早就在她心里生根,无需自己多言也能看得很开。 沈驰景一向不爱在已成定数的事情上纠缠,很快转了话题:“顾大人回来,召我们明日早些去商量朝事,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没有那么舒服了。不如趁今晚闲暇,我先将从赵将军那学来的东西教你练练?” “好!”乔菱喜笑颜开。 ------- 月影渐稀,朝阳未升,清早的小贩还未出来叫卖,冷寂了许久的顾府便已经热闹地像是装了十几个鸭子了。 “顾大人一回来……就这么刺激的吗?”沈驰景抽了抽被冻坏的鼻子,无数次怀疑人生。 自打顾济垆走后,他们大概有三四个月都没起过这么早了,实在有些不适应。 乔菱撇头瞧了眼同样来的早早却毫无睡意的席引昼,拿手指轻轻碰了碰沈驰景,示意她小些声:“殿下在那儿呢,你说话注意些。” ……阿菱这丫头撮合起人来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沈驰景叹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到了顾济垆熟悉的声音:“斐隐,好久不见啊!” “大人早!”沈驰景条件反射,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一般,砰得挺直了腰板,向走过来的顾济垆行了个规规整整的礼。 顾济垆笑着摆摆手,一如既往地平易近人:“不必多礼。这些日子没见面了,刚一见面就叫你们起这么早,是我的不对。不过,这是想再让你们适应一下,也好叫你们回忆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嗯……就是查黑户那日,怎么样,是不是突然感觉亲切了不少?” ……亲切。 真亲切。 “开玩笑的。”顾济垆不愧是官场老手,只说了两句活跃气氛的话,便很快言归正传了:“陛下对颉国安插进巨大数量的细作表示了震怒,但又不愿动用军队大动干戈,命我们户部从经济方面想出对策来打压他们,给他们些警告。” 经济对策? 沈驰景试探性地问了句:“就是——经济战?”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顾济垆点点头,神色有些严肃:“拢黎同你们亲近,你二人又接连为国立功。为保密起见,我想这事便先交给你们三人,暂不对外声张,以防有些没除干净的颉国细作听到风声,坏了我们的计划。” “下官等自当竭尽所能!”被上司委以重任且如此信任,沈驰景立马觉得肩上的责任又重了几分,却也觉得无比欣喜,忙满口打了包票。 “好。”顾济垆布置完任务后便往屋里走去。不多时,他又走了出来,只是手上多了几个叠好的马扎,一字排开,有些抱歉地干笑了几声:“也是为了保密起见,陛下准了我的呈告,要你们这一两天先在顾府拟稿,不必再去户部。”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几个矮小的可怜的马扎,无奈地拱拱手:“只是……条件有些艰苦,你们多担待些。” 话一说完,他便向三人望去,一副征求意见的样子。 沈驰景和乔菱作为下属,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在哪里工作’的小事而同上司过不去,统统点头表示了同意。 谁料,半晌没说话的席引昼突然往前挪了挪,唇齿一启,终于开了今早第一句腔。 却是个不怎么好的腔。 他无比嫌弃地看了眼那几只苦兮兮趴在地上的马扎,向以为大功告成的顾济垆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条件,恕我们担待不了。” 第51章 不知为什么 顾府内顿时一片寂静。 很久没被人顶过嘴的顾济垆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席引昼指指地上的马扎,说的理直气壮:“老师,这玩意儿坐着要弯腰,太不舒服了。学生腰腿不好,不能久坐。” “???”若不是还有人在场,顾济垆早就起了教训人的心思。他忍了忍,将一口牙咬得咯吱响:“殿下,臣为您师这么多年,当真从未听说过你……腰不好。” “今天您不就听说了吗?”席引昼背过身去,等到正面观望着他师生二人舌战的沈驰景和乔菱只能瞧见他的背影时才转脸一变,猝不及防换了副儿时求顾济垆办事时常用的笑面孔,颇有些谄媚:“老师,今日便去学生府上吧。” 顾济垆被席引昼的变脸逗得一乐,气已消了大半。再转念一想,这孩子自小懂事,向来不会无理取闹,今日必然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要紧事,才以腰痛为借口带他们离开,便点头允了。 很快他便发现,自己不仅错了,还错的离谱。 去太子宫的路上,顾济垆大叫一声,险些将一旁的席引昼掀聋了去。 “什么?!” 幸好他还知道要给自家孩子留点面子,回头观察了一眼,见沈乔二人离他们还远,这才压低声音道:“合着你绕这么一大圈,就是因为怕斐隐因为那处刀伤不能久窝在马扎上???” 席引昼一路走得笔直,见他不断追问,也压低声音,欲言又止:“啊……嗯。” “……”顾济垆不可思议地抖了抖耳朵,为自己的一厢情愿悲哀一秒钟:“亏我还以为你是发现了徐壑又派人来了,才非要我们和你一起回太子殿。” 席引昼又郑重其事地转过头来,马上就顾济垆的牢骚转了一个到位的话题:“老师的家好几个月没人了,又是灰尘又是泥土的,连个像样的座位都没有,要不还是换个地方住一段时间,学生好派人去帮你打扫。” “少来这一套,我哪儿也不去。”顾济垆冷哼一声,掰回了被席引昼转走的话题,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沈斐隐是个好孩子,老师不反对你们接触,甚至非常赞同。但你身为一国太子,若时时刻刻心里想的都是儿女情长,可是要耽误事儿的。” “老师不必担心,我二人并无私情,学生不过是对同僚的合理关心而已。”面对顾济垆这种没什么必要的担忧,席引昼并不想解释太多:“就算日后真的有心仪之人,学生也一定能兼顾的了。” 顾济垆授人一向点到为止,从不多费口舌:“姑且信了你。” 师生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没注意到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被后面两个也闲聊着且越走越快的姑娘赶了上来,又恰好四个人没一个好好看路的,‘咚’得一声撞了个鼻子冲肩。 “唔……”沈驰景眼泪汪汪地捂着酸痛的鼻子,还不忘低头去检查乔菱的情况。好在乔菱走得慢了一步,听到她那声痛呼便停下了脚步,避免了一场‘浩劫’。 “怎么了?”被撞上后背的当事人席引昼毫不知情地回过头来,一低头便看到了蓄满眼泪的沈驰景正蹙着眉头,顶着一副红肿的眼睛望向他。泪光在眼眶中打了几圈颤,又很快扑簌下来,挂在捂着鼻子的手指尖上,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 席引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是前世今生都没见过沈驰景这副模样,心下一慌,有些手足无措:“沈姑娘?需要帮忙吗?” 他微微往下一蹲,两只眼睛不再是做事时的无波无澜,却是因担忧而平白添了些情绪,剪瞳若鹿,恰与沈驰景满目泪水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不知为什么,在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两人都有些燥热,却装作没有发生的样子,很快移开了目光。 过了十几秒,鼻梁处那股酸痛感终于慢慢消散了,沈驰景又眨了几下眼睛,将里头多余的泪水挤了出来,胡乱抹了几下脸,赶忙向还在前头站着的席引昼道谢:“臣无事,只是走路太快没注意前方,撞到了殿下,多谢殿下关心。” “没事便好。”席引昼放下心来,向前张望了下,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易安宫就在前面了。两个守门的侍卫见太子回来了,连忙朝里头喊了几嗓子,叫侍女出来迎接,又打开宫门,恭恭敬敬地请这一行人入宫。 为防泄密,他们几人找了个最偏僻的房间,将所有侍从一应支走。一整天过去了,屋内的声音时大时小,时而激烈时而闲散,就连入夜了也还是没有人出来。 很快,喧闹又归于寂静,只是门外的草丛内突然多了一点不为人听的悉索声,又很快消失不见。 那些悉索的声音向外传了几米,最终化成了一道闪电般的黑影,奔向了几里外的丞相府邸。 “他们这是想做什么?”听完属下的汇报后,纵是徐壑这般孰知官场规则的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整日没去户部也就罢了,还大半夜的将所有人圈在太子宫,太不合规矩了。” 他再神通广大,也探听不到宣朔帝给顾济垆私下传递的命令,但也多少猜到了一些。 “想来是此事十分机密,陛下令顾济垆死守秘密,这才将所有人遣散,专程去了保密程度最高的太子殿。”徐壑勾起指弯,缓缓地敲击着桌子:“我们的人也不敢太放肆,最多只能探听到他们何时结束,却无法探知具体内容。” “不。”王余先是屏退了前来汇报的人,这才神神秘秘地继续道:“属下认为,我们并不需要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徐壑兴趣昂然:“哦?那你又是什么想法?” 昏暗的烛光下,王余那张亮的发油的脸显得格外兴奋:“只要做事,就会不可避免的有错处可挑,更何况是这样受到陛下重视的大事。属下以为,我们只需要将户部目前令人不知所云的情况散播出去……” 听至此处,徐壑嘴角微微一动,眼神中带了几丝玩味:“自然会有人,替我们收拾她。” “相邦说的正是。”王余拱手见礼,眼珠咕噜噜一转,对自己的提议甚为满意。 “那这事便交代下去吧。记得将消息分散到各个渠道去,以防被人查到源头。”徐壑有些累了,挥了挥手,回身向里屋走去,边走边道:“记住,此事无需传播太广,让那些老家伙们知道足以。” 刀不在多,够利即行。 ----- 五日后。 自打在太子宫中待到深夜后,这些日子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户部又开始忙忙碌碌了。沈驰景和乔菱每日在太子殿内待到到深夜,忙得脚不沾地,连和周伯期两周一次的见面都被迫推迟了几天。 这日,总算是空了一天出来。 “阿菱,斐隐呢?”茶馆里,周伯期翘首以盼地向外张望了好久,总算盼到了乔菱,却没瞧见沈驰景。 乔菱走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才答道:“她还有些事情绊住了,马上就来!” “你瞧瞧你。”她那一口茶水喝得太猛,洒在了衣襟上,周伯期见状,忙找出块干净的帕子来,边擦边笑道:“刚认识的时候还是个乖巧丫头,怎么跟斐隐在一起待久了,便变得同她一样豪放了?” 乔菱不好意思地笑笑,被调侃地有些腼腆,矢口否认:“我们哪里一样了。”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有个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而后以一个非常熟悉的姿势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底儿朝天,然后洒了几口在衣襟上。 周伯期:…… 乔菱:…… 沈驰景:??? “是不是一样的?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周伯期缓过劲儿来,拍着胸脯,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情况的沈驰景没喝爽快,于是摸过乔菱的茶碗又喝了一口,莫名其妙道:“什么一模一样?” “说你们好看的一模一样!”周伯期按住了试图实话实说的乔菱,笑了笑,随意问道:“你们户部这是怎么了,最近怎么忙的这么厉害?” “可别提了。”沈驰景一上午没吃东西,此刻正饿得厉害,很快摸了颗糖块丢进嘴里,边抿边抱怨:“我原以为太子殿下就够周扒皮的了,没想到顾大人回来之后较之从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这些都是小事,不过是累了些。”她抿了口白水入嘴,将那糖块化得小了些,想起了顾济垆叮嘱过不能将最近做过的事透露半分,便很自然地转过了话题:“说说你吧。最近怎么样?殿下处置了那狗官真的能让你回心转意吗?自涿县那日后我们一直没时间见面,我也一直没好好关心你。” 周伯期闻言一怔,似是心有苦意,良久未言。 半晌,她终于开了口,却是一句苦笑:“堂堂太子殿下都为我做到那份上了,我若再执意离开,岂非不知好歹?” “这怎么行?”周伯期没说什么,沈驰景倒是急了:“殿下并非是那种热衷强迫人家的人,伯期做决定的时候还是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切莫因这些乱七八糟的原因折腾自己。” “斐隐兄言重了。”周伯期叹了口气,目光显而易见地黯淡了下去,轻声喃喃道: “我决定留下来,并非是全顺了殿下之言。” 第52章 店没了 沈驰景更奇了:“那又是为何?” 周伯期道:“回想起来,当时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因为我太过年轻气盛,见到一点点黑暗便叫苦不迭,苦觉天下乌鸦都一般黑,一时间只想离开这里去躲清净。但静下心来一想,若我在任上,即便敢怒不敢言也能私下给些帮助,还能多救几个是几个;若如我们这样的人都逃了,那官场岂不是成了那些渣滓的天下?” 她恨恨地补了句:“也太便宜他们了。” “对!”目睹了全过程的乔菱在一旁帮腔。诗书礼仪学了太多,她是最嫉恶如仇的那一个:“不能这么便宜他们!就该留下来同他们争个高下!” “……”沈驰景无情地摁下了乔菱蠢蠢欲动的头:“你少在这边瞎起哄。” “伯期,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制住乔菱后,她试探性地问了句。 “当真啊。”周伯期语气淡然,不像是作假的样子。 不知为何,沈驰景总觉得周伯期的态度转变有些太快了,但却说不清是为什么。 算了,许是我想多了。 “只要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和阿菱都支持。”她甩掉脑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敲敲桌子,举起杯子来笑道:“来来来,喝茶喝茶!” 乔菱和周伯期还没来得及举起杯子,忽见从账台处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对着这几桌坐人的房间朗声道:“本茶馆已被人包下了,暂不接客,各位大爷的茶钱一律奉还!” “被包下了?” 沈驰景一腔热言被人打断了去,着实有些不满:“被包下了为什么不提前说,非要在我们聊的正欢的时候说?” 那小厮见他们穿戴得不像普通人家,不敢随意招惹,只得低声好好解释道:“客官且体谅一下,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那一群人来势汹汹,砸了几锭金子下来非要将整个场子包下来,一副凶气巴劣的样子,我们做小本生意的禁不得糟蹋,实在是不敢得罪人呐!” “竟有这样的事?”周伯期剑眉一凛,鹰隼般的目光向那小厮看去,瞬间转变成了办案的状态:“那些人现在何处?” 小厮畏畏缩缩地向后退了一步,并不敢多言,只以眼神示意他们往柜台后头去。 周伯期面色骤冷,磕下茶杯便拍桌而起,径直向小厮眼神所示意方向走去。 见状,沈驰景和乔菱不知怎得也被带起了一股子正义感,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周伯期身后走了过去。 柜台前站了几个同样战战兢兢的小厮,见到来声张正义的周伯期后也不敢多言,皆往后一退,让出个通往后门的小口来。只有个穿着最齐整的中年男子见她走来,面有不虞,试图伸手拦她,却被周伯期一手格挡开来。 解决掉面前这个男人后,周伯期眼皮也不抬,撩起帘子,一脚踢开了虚掩着的门,冷声道:“小人周伯期,不知是哪位大人摆下如此阵仗,竟要将茶馆众人尽皆赶走?” “是周大人啊!”奇怪的是,为首那人并非如小厮描述的那般不通情理,反而笑得和煦,见周伯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闯了进来也未生气,反而恭恭敬敬向她作了个揖,道: “在下奉命行事,要找一处僻静人稀的地方作为场地,寻遍了附近,只有这家茶馆人数最少,便向店主人付了金子,又多拿了些银子给他,请他给客人补贴些钱财,再将大家伙请出去。在下不知何处违了京城的令,还请周大人明示。” “贴补些钱财?”周伯期咂磨出了不对,立马掀开帘子向外探去,对着那些同样抱怨纷纷却不得不起身走人的客人们道:“大家都先别动!” 这一声吼起了作用,攒动的人流纷纷停住了脚步,随即好奇地向屋中张望着。 “我猜,你就是茶馆老板吧。”周伯期走出几步发现没人,很快向外多行了几步,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揪出了试图混在人群中的中年男子,厉声问道:“征用茶馆的人明明给了你钱叫你遣散顾客,你却私吞了所有钱财,只叫小厮以来者强势为民霸道赶客,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听到此处,本就走得不甘不愿的客人们顿时炸了锅。 “好啊你陈老六,自己吞了钱,却拿别人做挡箭牌!” “快拿钱来!平白无故叫老子离开,又用别人的名头恐吓老子!” “陈老六!想钱想疯了吧!” 中年男子被说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几次想开口狡辩都被愤怒的人流声盖了过去,只得灰溜溜地放下几锭银子和铜钱,趁一群人都去哄抢钱财的空挡,捂着脑袋从人群中穿走了。 那为首的男子仍是笑得和煦,对周伯期拱手道谢:“周大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仗义执言,在下敬佩您。” 周伯期抬手掸了掸碰过中年男子的衣袖,也对为首的男子拱拱手,谦逊道:“不过是本官的分内职责罢了。您且借用着茶馆,我和朋友们先行告退了。” 说罢,沈驰景和乔菱便也礼貌地见了个礼,遂转身欲走。 “且慢!” 男子忽然开口叫住了她们,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不知在鼓捣什么。 他要干什么? 沈驰景警惕地向前一步,一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短剑。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两秒钟后,为首的男子终于从衣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到了三人身前:“这是给三位大人补贴的那份。” 周伯期扒开挡路的沈驰景,定睛一看——落于掌中心的,乃是三枚沉甸甸的银子。 场面一时间像是凝固住了一般,并未有一人伸手去接。末了,还是周伯期开口打破了这个僵局:“谢过公子好意,不过我们三人还着急赶路,这银子太沉,带着不方便。” “再会。” 说罢,她一手拽起一个,掀开帘子,逃也似的出了门。 那男子倒是并未再推让,只是注视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轻轻合上了手掌,将那三锭银子紧紧攥在了掌心。 * 茶馆外,无名小巷中。 “慢点慢点!” 三人之中,乔菱的体力最差,被周伯期拉着,才跑了不到一百米便气喘吁吁地喊起了累:“离那家店够远啦,我们……我们走着吧……” 沈驰景边喘气边不忘调侃她一句:“刚才跑得最快的是你吧?” “那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真的有人给我那么多钱吗?”乔菱急急地喘了几口气,这才顺过劲儿来:“这人好好地来租个茶馆,给老板钱不就得了,茶馆又不是我们负责的范畴,他为什么要给我们那么多钱?” 她们三人虽未久历官场,却也明显看出来了这银子数量的不对:如此数额的银子都能买下这家店了,怎么可能是给客人的补偿金? 周伯期顿了顿:“先别往坏处想。许是这人念着我们替他敲打了茶馆老板的缘故,想要以此答谢我们也未可知。” “哎管他呢!” 沈驰景捶了捶跑得发麻的小腿,苦着脸道:“反正我们也没接那钱,就没人能污我们贪图人家的钱财而以权谋私。” 身为官员自当正风凛气,不管那男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是不想平白趟了这滩浑水。 “走吧!我再去寻个茶馆!”刚还在嘲笑乔菱,沈驰景自己却才跑了一百米便口渴了,急着再寻一间茶馆,见乔阿菱走得慢吞吞的,便叫周伯期先陪着她,自己急吼吼地跑到前面去找店子。 没过五分钟,在路边歇脚的周伯期和乔菱二人便见到了折返回来的沈驰景。 “哪家店啊?不远吧?”见她返回,乔菱直起身来,顺便把坐麻了的周伯期也拉了起来,随口问了句,原也没指望她回答,只准备跟着她走。 没想到沈驰景挤着一张脸,向那边努了努嘴,浑然一副苦瓜相,郑重道:“店没了。” 乔菱:? 周伯期:? 第53章 他是在担心我? 什么叫没店?店好端端地待在那里,还能被人拆了不成? “据说是今天来了不少商队,皆需要找地方商议要事。这些人有财大气粗,便出钱包下了这些附近的店铺,也都像包下我们茶馆的那个男人一样给足了客人补偿。”补上了完整的解释后,沈驰景无奈地摊摊手,询问道:“所以我们到底去哪儿?” “那叫店被包了,不叫店没了。”乔菱蔫不拉叽地坐了下来,牵着周伯期的衣袖喃喃道:“那还能去哪呢?总不能在大道小巷里瘫着吧?那也太磕碜了。” “!”沈驰景灵机一动:“要不去我们的住处?伯期和别人住在一起,我们不好去打扰,但我两的住处可是只有咱两个呐!” “好主意!好好好!走走走!”乔菱立马恢复了精神头,一激灵蹿了起来,兴奋地拉住周伯期猛摇:“正好伯期还从来没去过咱住的地方!来看看嘛!” “好好好,去去去!”周伯期同沈驰景似的,向来禁不住这小妮子的攻势,总是很快服软:“走吧,看看去。” 日头微扬,将三人离去的背影缓缓拉长。笔直的大道上,她们美好的像是一副画。 一副不该待在官场中的画。 * 易安宫中,太子殿内正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你这小子,给人家休了个假,自己却在这里不停干活?”内室中,顾济垆跟在席引昼旁边唠唠叨叨了一上午,仍是有说不完的话要数落:“只歇上一天不会有什么影响,你就非得在今天做事吗?” 见席引昼敷衍的连‘嗯’几声,顾济垆火气又上来了:“好,你这几日要是累瘫了,也别指望我让你休息!” “???”席引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师发火了,不敢再敷衍下去,连忙举手告饶:“就差一点点了。您方心,一刻钟内,学生立马上床休息!” 顾济垆见自家学生这样油盐不进,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边认命地跟着他忙碌,边忍不住抱怨道:“明明很需要人手,为什么骗她们说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 席引昼轻轻挪开盖着纸张的砚台,又伸手将顾济垆按在座上,回过头去继续干活:“上次人头税的事情便已叫她树敌颇多,这次这事又非同小可,再加上她想的办法过于标新立异,有些冒险,容易被人指摘错处,还是叫她少插些手为好。我来做这些挂名的事,毕竟那些人还会顾及到我的身份,不会太张狂。” “可此事若成了,也是她仕途升迁的机会啊!”顾济垆眼珠一转,便问到了点子上。 席引昼忙得头也不抬,只分了一点心回答他的问题:“我自然将她提的方案都存了草稿,一旦事成,会将她该有的功劳都送还给她。” 顾济垆:“……” 半晌后,以为嘀嘀咕咕的声音终于远离自己的席引昼长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干大事时,只听得床那头传来一声幽幽的感叹。 “原来——这就是爱情吗?” * “你们住的地方可真好啊!” 周伯期一进来便直了眼,东摸摸西瞅瞅,赞不绝口:“还是姑娘家会收拾屋子!我娘从小把我当个半大小子养,连女红都未曾学过,房间里也总是乱糟糟的,常被我爹讲不像名女子。” 她一会儿抚上了窗边的桌子,一会又观赏起了乔菱种的小花,再一会看看这两人庞大的衣柜,一向是三人中最稳重的周伯期此刻不住地往外掏空着赞美之词:“你瞧瞧这桌子、这花、这些漂亮衣服……哎呦,也太好看了!我一猜就是阿菱布置的,沈兄才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正欲接话的沈驰景:“……其实没必要加上后半句话的。” 要说她们三个中,乔菱大小算个全才。上能断案书文,下能种花养草,看起来是个娇气姑娘,实则比她们两个生活白痴强得多。 乔菱经不得夸,一夸就脸红:“我阿娘从小就叫我什么都学学,将来就算是嫁不出去了,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周伯期露出了羡慕的眼神:“我阿娘执念太深,从小就叫我专心学业,旁的什么都不叫我碰,以至于我刚到京城还有些不习惯。” “我妈……我阿娘也是!”沈驰景拼命点头赞同:“为了让我考中,每日吃的喝的用的布置的特齐全,好家伙,考完试以后就成了孤家寡人,有些好吃的菜品她再也没给我做过!” ……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周伯期和乔菱互相看了一眼,满脸欲言又止。 沈驰景舌头打了结:“怎、怎么了?” 两人推搡了半天,最终决定由语气较为缓和的乔菱开口。乔菱双手紧张地搓着,都不敢抬头看沈驰景一眼:“你上次说、说令尊已经……已经仙逝了……” 沈驰景:! “我哥,我说的是我哥!”她一刻不敢愣神,赶紧找补回来:“原是听到你们都在讲娘,我恍惚了一下,便也说成了阿娘。” 乔菱和周伯期顿时面露愧疚之色:“对不起啊……我们也是说完才想起来这事。节哀、节哀顺变。” 沈驰景大度地一挥手:“没什么啦!阿娘已经去世这么多年,要伤心也早就伤够了。更何况她去的时候我还太小,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放轻松,没关系的。” 纵使她这么说,周伯期和乔菱脸上的愧疚之色仍未消散。 沈驰景尴尬地呆立了片刻,心觉是时候转个话题了。 “我们——” “斐隐——” 沈驰景原也不知道说什么,见周伯期开了口,忙把这机会让给她:“你说你说!我就想说些废话而已!”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带了双礼物给你们两个。”周伯期在袖子里‘哐哧哐哧’掏了半天,终于取出两个精致的小盒子,拿到手中辨认了一下,才分别给到两人手里:“喏,一人一个!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什么呀?”沈驰景好奇地掀开了盖子。只见里头装了枚挂件状的、黑乎乎的小东西,小东西上头还栓了跟细软的绳子。 周伯期介绍道:“这是乌木,传说是较好的辟邪之物。有道‘家有乌木半方,胜国财宝一箱’。我听闻自从斐隐来了京城之后,总有些人不知死活的来招惹,便托人拿乌木做了块护身符,你时常带着,定能将这些牛鬼蛇神都砍避在外头。” “那这个呢?”乔菱指着自己的盒子道。 “那是个玉葫芦串,可以挂在手上,也可以戴在脖子上。”周伯期耐心解释道:“也是辟邪的。” 沈驰景:…… 乔菱:…… 这人好像对辟邪情有独钟啊! “虽然阿菱现在还没什么人针对,但在新晋进士中升官最快,万一遭了那些人红眼……”周伯期解释得一本正经:“所以提前预备,防患于未然。” 也不知道朝野那帮自视甚高的大臣们知道自己在周伯期这里被认作是‘邪祟’的时候,都作何感想。 沈驰景动作很快,几下便取出那块护身符戴在了腰侧,得意地拍了拍胸脯:“我的乌木好看!” 乔菱不甘落后,也取出玉葫芦绑在了手上:“我的玉葫芦透亮!” “乌木结实!” “玉葫芦好看!” “乌木保存时间长!” “玉葫芦养人!” 风刮过门上的铃铛,与屋内的吵闹嬉笑声合起来,声声入耳。 见这二人斗嘴无休无止,周伯期笑着摇摇头,自个儿找了个位置喝茶去了。 * 一日过后,易安宫墙根处,扎满角落的青草香味袭人,攀上围墙的牡丹花昂扬多姿。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有三个在一旁晒着太阳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不是叫你们别回来吗?” 席引昼冷着一张脸,一双胳膊横亘在前,对面前的这两位不速之客表示出了深切的不欢迎。 “?”满心以为提前结束休假回来上班的行为会得到表扬的沈驰景委屈了:“我们也是路过,听殿下宫里的人说您昨天忙得不可开交,这才回来帮忙的。你这个人怎么……” 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呢? “……”一心不想让沈驰景趟这潭浑水的席引昼心软了,不想再冷言冷语地瞒着她,只好实话实说:“这里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朝堂复杂,此事又风险很大,我是太子,自然没人动得了我,但你们不一样。” 无依无靠,像是两只随时能被人碾死的蚂蚁。 他是在担心我? 沈驰景瞬间不委屈了。 “殿下放心!我们就进来帮帮忙,到时候上呈陛下的时候就躲在后面,一定不上赶着去找死!”她来着乔菱的手指天盟誓,甚至拿起自己的护身符展示给席引昼看,添油加醋道:“您看,伯期送了我们护身符,连妖魔鬼怪都避得掉,区区几个大臣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席引昼面无表情地挡掉了那只挥动的手,上前一步,尽量温和地挤出一个笑容来,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说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人,永远比妖魔鬼怪可怕。” 沈驰景毫不示弱地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回看过去,脑子一抽抽,讲出了一句非常容易引起误会的妄言。 “只要殿下在,没人敢拿我们怎么样。” 第54章 是您的手特别 …… 好像是有些唐突了。 “嗯,那倒是。”出人意料的是,席引昼面不改色地接受了夸赞,连一直坚定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身子一侧,让出了路:“你们进去吧。” 乔菱:???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乔菱还来不及吃惊,就被沈驰景连扯带拉拽了进去。 “殿下也太好说话了吧?” 眼见着离席引昼已有一截子路了,乔菱这才开始啧啧感叹:“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你忽悠的改变了想法?” 说罢,她又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 “……不会说话就别说。”沈驰景残忍地捂住了乔菱的嘴,有理有据地胡说八道了起来:“殿下许是想着自己的确做不完那么多活,碰上我这人爱给人家台阶下,他不就顺杆爬下来了?” “顺杆爬?” “才不是。”另一边,面对顾济垆的疑问,席引昼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他的猜想,义正言辞地道出了真相:“她夸我了,我高兴,就放她进去了。” 顾济垆:…… 这孩子现在怎么说句话都大言不惭的? “你日前不是还担心她被人指摘错处吗?”顾济垆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席引昼弯眼笑笑:“让她们来太子宫做些无需抛投露面的事,需要出门的事不要她们管。” “我来。” “呦呦呦!”顾济垆白眼一翻,阴阳怪气了起来:“老臣看殿下是一日不见,分外想念,此刻恨不得把沈姑娘栓在太子宫中待上一辈子吧?” 席引昼:……老师什么时候说句话都阴阳怪气的了? “她才华横溢,数次提出建言之策,不该被我束之高阁。”被顾济垆阴了两句,席引昼终于正色起来。他眉心微蹙,拢起飞摇的衣袖,淡淡道:“单单为了她的安全而什么都不让她做,对她太不公平。” “只要有我护着,没人动的了她。” * 由于事务繁杂,一周一次的武术训练被迫取消,乔菱跟着沈驰景一起学习武术的计划也不得不因此终止。 而此时看似同往日一样的京城,也正在悄悄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变革。 皇城中,宣朔帝得了块上供的羽绸,见其质地精良、图案细腻,颇为爱不释手,便下令让宫中最好的工匠赶制了一件常服出来,拿到成品后更是赞不绝口,却苦于宫中没有多余的存货,便令采办处的太监头头去民间高价收购。 宫中出价几乎高出了羽绸市场价的一倍,百姓哪见过这样的好事,纷纷争先恐后地卖出了手头的羽绸,生怕晚一分就卖不成好价钱。 一时间官民双丰,整个京城几乎无一人不因此得利。几日之内,源源不断的羽绸向宫中运去,那纤白柔软的布料挂在貌美年少的宫女柔荑中的模样,竟也成了宫中一景。 而此时的易安宫中,户部四人组也正围着一块不知从哪截下的羽绸,托着下巴品评个不停。 乔菱啧啧叹道:“好看,殿下眼光果然好,这羽绸当真是挺好看。” 顾济垆骄傲道:“那可不,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学生。” 沈驰景无脑接话道:“那可不,也不看看这是谁的……” 三人齐齐看向她。 …… 我好像又嘴快了,且并不知道下一句要说什么。 沈驰景咽了咽口水,补上了后半句。 “同僚。” “?”等了半天的顾济垆和乔景黎同时发出不屑的声音:“就这?” 处于话题中心却没有发言权的席引昼:“……” 他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很快转过了话题:“要选件来自颉国的货物,又要穿在父皇身上,并吸引到世家和百姓,羽绸一向物美,是最合适的。” 顾济垆收起了调笑的语气,正色起来:“你们这些日子算好了吗?国库的钱还够吧?” “回大人,够。”涉及到正事,沈驰景也正色起来:“经过我们这些日子的测算,除去日常支出和官员俸禄等,剩余的钱粮尚够买足今年颉国所产的所有羽绸。” 顾济垆道:“既如此,明日陛下设席宴请诸大臣及其亲眷之时,便是拢黎出马的时候了。” 此事一成,大局可定。 “学生领命。” 席引昼拱手行李,遂退下准备。 * 第二日宫宴上,宣朔帝兴致大好,将宫中收购来的羽绸做成的衣物赐给了几位表现良好的大臣,由储君席引昼亲自为其披于身上。几位大臣受宠若惊,纷纷跪地谢恩。 第四日,京城街头陆续出现了身披羽绸衣物的贵族公子。 第六日,几位琳宇街上闲逛的夫人小姐也穿上了羽绸做的衣裙,受到了众人瞩目。 …… “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琳宇街面馆内,沈驰景鬼鬼祟祟地向外观察了一圈后,抱起碗来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汤,擦擦嘴道。 乔菱刚咬了块肉入嘴,又喝了口茶才勉强咽了进去,眼神中闪着兴奋的光道:“京城的羽绸大多入了宫中,这些贵族再想购买,便需遣人出城、甚至出境了吧?” “如沈姑娘所说,这并非一日之功。”席引昼仍有些心事重重。初次行事,他总觉着有些冒险:“出城、出境的路途和时间,贵族们对羽绸的接受程度,甚至是羽绸本身的价值几何都是计划中的变数。要真正看到效果尚需一年的时间,我总有些担心。”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沈驰景将面前片好的牛肉推到席引昼面前,又拢起宽袖来为他倒了一碗酒,笑嘻嘻道:“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事,陛下做好陛下该做的事,贵族做好贵族该做的事,百姓做好百姓该做的事,这事儿啊,九成没问题!就算是没计划的那么理想,我们也不会吃什么亏,顶多就在仓库中多储了些羽绸,以后也是能用的。” 见席引昼眉心稍缓,她笑得更开怀了,梨涡一卷,笑意盈盈道:“殿下,喝酒。” 被她这么一说,席引昼的确被说动了—— 左右事情都做了,自己坐在这里瞎担心也是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他松了松眉头,继而不经意间露了丝笑颜色出来,提起酒碗来细口喝了起来。他本就生了副皓齿鲜唇,双眼被酒碗一照,更是折出柔和的光,透亮的眸子哪里也不看,只认真地盯着酒碗,小口小口咽着。 沈驰景递完酒碗忘了将目光收回来,半晌一直盯着捧着那酒的人看。不料到最后没忍住,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吞了声口水入喉:“咕咚!” 声音还挺大。 席引昼骤然警觉:“?” 正扒拉面条的乔菱没反应过来,忙丢下面碗四处张望:“什么?什么声音?有人跳井了?” 无地自容的沈驰景:“……” 怎么一看帅哥就吞口水?太子殿下又不是普通的帅哥,怎么能由得你这么亵渎?丢不丢人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我看那酒、太香了。”沈驰景想也没想,便拿食物出来顶锅,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看殿下吞咽的样子,模拟一下自己喝酒的样子。” 席引昼:“……” 他皱眉想了想,遂笃定地开了口:“上次吃生煎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盯着我咽口水的。” ???殿下这都记得? 被席引昼当着乔菱的面揭发此事,沈驰景一向厚得要命的耳根唰得红了,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席引昼却并无调笑意味,仍坚持不懈地继续着这个话题:“上次你将生煎推得靠我这边,我却忘了推回去,是我怠慢了你;可这次那酒壶明明在你那边,为什么还是盯着我手里这碗?” 沈驰景正想随便编些瞎话糊弄过去,却听得对面这人又补了一句:“你上次醉酒,是我送你回去的。” ……她刚想说自己不会喝酒! “怎么,是我手里这碗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这酒变得更香醇吗?”迟迟等不到回答,席引昼凑近酒碗,疑惑地闻了闻自己碗中的酒香,又提过酒壶闻了闻,接着将它们一同放下,笃定道:“都一样。” 沈驰景:……咱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认真的。 “不是碗特别。”不料,隔岸观戏的乔菱忽然极其可恶地将头支了过来,笑嘻嘻地说了句话:“是您的手特别。” ??? 说起话来没头没脑的,这小妮子到底想说什么? 忽然,乔菱嘴角浮起一丝不知何味的笑容:“您不知道,一般女孩们对自己喜欢的……唔!” 沈驰景惊慌失措:“!!!” 第55章 和尚是不能成亲的 “喜欢的酒碗!” 在眼疾手快地踩了乔菱一脚后,沈驰景立马将她未说完的话补全了,一口气连着说道:“女孩子一般对她们喜欢的酒碗模样都心生欢喜,一旦见到后,常常爱不释手、挪不开眼、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席引昼:…… 他一口饮尽碗中余酒,遂将酒碗倒扣在桌上,指着碗身,眼神中满满地一言难尽:“原来……这就是沈姑娘喜欢的样子?” 沈驰景定睛一看。 那瓷碗上描画着一个穿着袈裟的光头小和尚,正于寺庙内合眼打坐,端得是一副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模样。 “沈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自然是自己的事,但是……”席引昼满腹劝谏之词,瞧了沈驰景两眼依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了口:“在下还是要告诫姑娘一句。” “和尚是不能成亲的。” 沈驰景:“……” 乔菱:“噗!” * 在三人前去和赵惟扬会和的路上,乔菱憋笑憋得都快抽抽了,好不容易等到席引昼去营中请赵惟扬出来、要她二人原地等候时,才终于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殿下以为你喜欢和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盯着殿下咽口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咽了两次哈哈哈…” “你还说你不喜欢殿下哈哈哈哈哈……鬼都不信你…” “……”沈驰景面无表情,内心已经把乔菱这厮捶了十遍有余:“阿菱,答应我。翻篇,这事翻篇了好吧?” 这种丢人的事情,她真的不需要别人再帮她回忆一遍了。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翻,这就翻!”远远望见席引昼已带人走来了,乔菱怕自己突如其来的笑被认真的太子殿下追根问的,忙拼命止了笑,和沈驰景一同迎了上去,对着来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两个礼:“殿下。” “赵将军。” 赵惟扬此刻刚卸下战服,着了身适合练武的短□□衣,腰侧别了一把宝剑。许是怕吓着两位姑娘,他眉眼里并无战场杀敌的狠厉和血色,反而透着副长辈才有的慈和气息,对着乔菱温声问道:“乔大人可是那位,同顾大人一起捣毁了颉族奸细老巢的户部郎中?” 闻此赞赏之言,乔菱并无多话,仍恭敬地拘着礼:“回将军,正是下官。” “嗯。”赵惟扬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很快将话题转回了正题:“乔大人年方几何?从前是否习武?对练武之事有多少了解?” “下官前些日子刚满十八,从前未习武功,对练武之事……”乔菱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乎没什么了解。” 她突然担心起来:赵将军收弟子时,不会不要我这样什么都不会、又年龄很大的人吧? “乔大人照实说便是,切莫有什么负担。”知道乔菱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赵惟扬怔了一下,很快解释了自己的用意:“只是多些了解而已,方便针对个人的情况施教。” 乔菱松了口气,诚恳道谢后,同沈驰景一起走在了后排,四人一起向练武场的方向走去。 “乔大人不必拘束。” 到达练武场后,席引昼请赵惟扬先指导沈驰景,遂走向一旁站着的乔菱,低声道:“赵将军早就听说了你捣毁颉族奸细的事迹,心里头感激的很,就算是我不提,他也早就想见你一面了。” 乔菱正向那边练习动作的两人张望着,闻言有些吃惊:“不过是分内职责而已,赵将军为何会想着见我?” “他曾遭过颉族奸细的苦。”席引昼叹了口气,似是有些不忍:“十几年前,因为一个颉国奸细,赵将军一身武功险些遭废。” “什么?” “武功被废?”乔菱霎时支棱起了耳朵,义愤填膺道:“他们怎能如此嚣张,在我朝境内伤害我国将军?” 席引昼轻声道:“那时,他还不是将军。” “自建国以来,颉国与我朝大小摩擦不断,时常派兵骚扰。现任兵部尚书赵涧当时在京中为官,妻子却皆在边陲老家留守,赵将军身为长子,当时也才十四五岁,却不得不挑起家中重担。他自小在武学方面极有造诣,虽未曾参军,却也在颉国进犯的危机关头多次出手相救,助了守军一臂之力。” “也是因此,他被颉国人盯上了。” “一颉国人潜于我朝边境中,明面上与所有人都和和睦睦,实则是想找出守军的弱点,助他们侵入启朝境内。守军纪律严明,他无空可钻,便盯上了惟扬。” “那一日,他给母国通风报信,悄悄引了几人入境,打算趁夜屠尽赵家一门,却没想到惟扬那日恰好不在家。他们便绑了赵家满门,以此要挟刚刚踏入家门的赵惟扬。家人性命攸关,惟扬彼时还小,没那么多心眼,只得束手就擒,却还是免不了家人遭屠的命运。” “我到现在都不知,他看着母亲和弟妹们一个个惨死在自己面前时,是如何的心裂如死、追悔莫及,据说生生吐了口血出来。那帮人见他这样,想他一时翻不起什么波浪了,竟起了虐待他的心思。” “他……”乔菱听得握紧了拳头,小心翼翼追问道:“他究竟遭受过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遭受过什么。”席引昼那时还小,也是长大后才听说的:“官兵赶到时,只见一地血泊和满院尸体,以及一个筋脉俱断、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赵惟扬。” “当时老师正巧在边疆巡视,听说此事后大为震撼,连同数位高手连夜赶到病榻前为他诊断,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才为他续上了筋脉,可那毕竟是后续的,实在没法叫他恢复如初。自那以后,他很久都不同人讲话,每日早起晚睡,竟真的用这再续的经脉练回了一身武功,在营中步步高升,打服了无数质疑他的人。” 筋脉俱断…… 看着在另一边挥动自如的赵惟扬,乔菱心头一梗,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将军产生了种复杂的心痛。 他究竟遭了多少苦头,才能以支离病骨重拾武功,甚至练得比那些康健的人还要强? “所以你不必多虑。”难得宽慰一回人,又刚讲完一个那么长的悲痛故事,席引昼安慰地有些磕磕绊绊:“对赵将军来说,捣毁颉族巢穴便是你此来求学最大的诚意了。” 席引昼说的直接,乔菱自己也聪慧,很快明白自己若是太过束手束脚,反倒拖慢学习进程,耽误赵惟扬宝贵的时间:“多谢殿下,属下明白了。” * 池边花香洌洌,几株娇小的花束绕着粗壮的树根围成圆圈,密密麻麻的贴靠在树皮上,乍一看上去,却像是这娇花在护佑这大树似的。 夕阳投射下片片树影,远方的空中飘着浓烈的火烧云,炽热的像是要把天空点燃。 在四人商量好同去用晚饭的路上,乔菱突然发现,赵惟扬并非是想象中的闷葫芦。他不算健谈,却通古晓今,说话时并不刻意幽默,却常常能将整个场子热起来,让每个人都能说上话。十几年前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反倒叫他更加辉熠。 甚至,他也并非是想象中那般…… 正经? 入坐时,她习惯性地往沈驰景对面一坐,未料被赵惟扬找了上来。他冲她轻轻一笑,遂温声开口:“乔大人,我有些话想同你讲,不知可否赏脸坐在这个位置?”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那个位置,顺便向对面坐着的人勾出了歉意的一笑:“殿下,麻烦了。” 刚刚坐下的席引昼:“……” 席引昼无奈,只得往沈驰景对面挪了挪,给乔菱腾出了位置。 正打算和乔菱说话的沈驰景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她往另一边挪了挪,试图窃听两人的对话,没想到赵惟扬突然站了起来,同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请乔菱一起出门了。 偷听未遂的沈驰景:???更可疑了。 她狗狗祟祟地把凳子挪了回来,对着席引昼啧啧道:“赵将军和阿菱才见了一面,怎么感觉像认识了八百年的样子?” 席引昼并不在意她的八卦,只是斟了杯茶,淡淡道:“许是想多了解些颉国的事。这店里人多眼杂恐漏风,惟扬便叫她出去了。” “我觉得不像。”沈驰景笃定地摇摇头:“要了解那些事情,何不在教阿菱习武的时候问?那里空旷无人,连我们两个都在远处歇着,最适合问这种机密的事情了。” 席引昼顿了顿,似乎觉得有理,随口问了句:“那你觉得如何?” “属下觉得——”沈驰景分析到此处得意忘形,‘啪’得将手中碗筷置于桌上,义正言辞道:“将军对阿菱有意!” 咔嚓! 沈驰景吓了一跳。 只见席引昼闻言一抖,手中茶碗已坠地碎成了数片。 ??? 这一次,望着明显激动的殿下,沈驰景收回了怀疑的眼神,露出了复杂的目光—— 赵将军对阿菱有意,殿下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第56章 永世难忘的教训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两人低低的呼吸声似有似无。 “当真?” 席引昼探究的目光扫了过来,直直看着沈驰景道。 “这……如何能确定?”沈驰景心觉很累:“属下也只是猜测,殿下不必如此在意。” 她喉咙莫名有些发涩:前些日子一起工作的时候,也没见席引昼对乔菱如此在意啊! “太好了……这可太好了。”席引昼突然舒展了眉头,喃喃道:“总算有个人、总算有这么个人了……” 沈驰景满脸问号:“什么?” 看着席引昼面上挡都挡不住的春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摔杯原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开心啊…… “他若是真的能对乔大人起意,也算是了了我们这些年的心愿。”席引昼接过小厮递来的菜式,又问他要了个盘子扣在上面,用以锁住热乎劲儿,接着道:“许是因为自小家中遭了劫难的缘故,惟扬表面上虽不显,心里想事却还是与常人不同,看着温和,实则疏离,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他心里。” 赵惟扬的往事并不是秘密,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有所了解,沈驰景也曾听过些微末片段。 说的也是。若是乔菱真能走进他心里,帮他纾解纾解不为人知的苦闷,怎么不算是大功一件呢? 可是…… 沈驰景苦着一张脸,又提出了新的见解:“其实再细想想,他们才见了一面。依着我这两次对赵将军的了解,他又不太像是会见第一面就将女子约出去的轻荡性格。” 她心里直泛嘀咕,却又实在猜不透,直到两分钟后那两人从门外走进来,才拿起碗筷边吃饭边细细琢磨,显得心事重重。 终于,经过了半个多时辰的艰苦挣扎,回家的路上只剩乔菱一人了。 目送着席引昼和赵惟扬走远,沈驰景立马心情激荡地原地转圈,一把搂住了乔阿菱,拼命摇晃: “阿菱,你出息了!” 哪知乔菱也正好转了过来,同样一把搂住了沈驰景,激动地无与伦比: “包子,殿下好像也喜欢你!” “嗯……”沈驰景只顾着自说自话,根本没听清乔菱说了什么,直到被乔菱愈发热烈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漏听了什么重要的内容:“啊?” 这小妮子又在讲什么胡话? 乔菱秀丽的眼神亮晶晶的,不住地同沈驰景分享着:“赵将军同我说了,他见殿下此前多次为你跑东跑西,又是救人又是买吃的,心里就生了些想法。今日坐下时又见到殿下眼神不住地往你那边瞟,便干脆喊我坐过去,这才把殿下推向了你的对面!” 沈驰景梗了片刻:“……等等,他难道不是想和你坐对面才喊你过去的吗?” “啊呀不是不是!这都是他亲口同我讲的,错不了!”乔菱一口否决了她,继续兴冲冲道:“这之后,他喊我出去虽有那么一点点正事,但也是为了给你们两个一点点相处时间,好叫你们交流交流、促进感情!” 沈驰景扶额:“……你没告诉他我两已经单独相处过不下十次了?” 没等乔菱再说话,沈驰景便残忍地切断了她的幻想:“照我的经验,单独相处了这么多次还是毫无进展的感情,通常都不会有结果。” 穿入书中这么久,席引昼虽嘴上不说,却对她多番照料,数次救她脱险。沈驰景明面上没表现出来,暗中却不能不说对这位温雅多艺的太子殿下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但以她多年拜读言情小说的经验来看,这种样样都好的男主往往痴情至死,而这也完全符合给席引昼的人设。 所以,即使原主伤他至深,他心里也并不会完全将她剔掉,就像自己刚来的时候几次受到搭救,可不就是托了原主的福吗? 这样不纯粹的感情,她相信席引昼不会给,而自己也绝不会要。 “还有。”沈驰景按回了乔菱那颗不服气的头,决意用些别的什么话搪塞过去,便随口问了句:“将军找你,到底有什么正事?” “其实也不是那么正。”提起这事,乔菱嚣张的气焰终于得到些许打压:“将军提醒我,说父亲爱子之心虽热切,但也要注意分寸,切莫让别人钻了空子,被有心之人罗织罪名。” 这话题跨度太大,沈驰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父亲?” “他担心我在京城受了委屈,便托人向一些朝中大人们送了些特产,又说了些场面话,请他们莫要太过为难我。”乔菱解释道:“赵将军虽不曾亲见,但他的父亲当时曾在兵部任职,曾见过我阿爹派的人,便猜到了一二。” 沈驰景渐渐回过了味儿来:“赵将军是担心令尊被扣上私自结交中央官员的帽子吧?” “对。”乔菱说着说着有些着急了,眼睫微颤,似是有些委屈:“爹爹真的只是太宠我了,怕我受委屈而已,怎么在有心人眼里,便什么都是错呢?” “阿菱,平日里看你聪明的很,怎么一到自己身上便分不清了呢?”沈驰景虽未生在这样勾心斗角的年代,却也读过一些史书,对这些朝党纷争有粗劣的了解:“令尊贵为一地太守,又离京千里,若是德高望重,在特殊时期则举旗一挥,都能号令群民,裂土为王。这样身份的官员派人来给朝中重臣送礼,不管这礼贵不贵重、不管他心中想法是否单纯,都会是朝廷心中的一根大刺。” 沈驰景说的恳切,乔菱听得也认真,稍一想想便明白了其中利害,有些惭愧:“斐隐兄说的是,是我此前亲情所扰而乱了思绪。如此说来,我是得尽快向父亲修书一封,叫他在任上谨慎行事,切莫再犯下这样的大错。” 话说到这里,她们二人也刚好走到了房间门口。乔菱心急如焚,连外褂都没脱便急匆匆坐在了书桌前,舒纸提笔开始攥写家书。 望着她奋笔疾书的背影,沈驰景陷入了沉思。 连她这样的外来者都能想清楚的道理,乔父为官多年,难道当真是太心疼因为女儿才被蒙了心智,犯下这样的错误吗? 纸上得来终觉浅。真实的历史上,许多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人□□故、官场通达,她还了解的太少。或许再在顾济垆手下待些时间,她才能想通此事真实的关窍吧。 然而世事难料。 还没等沈驰景看清楚错综复杂的官场,便已经从这官场中得到了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 翌日清早,她还没从困意中彻底清醒,便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圣旨,只得揉着惺忪的睡眼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侍郎乔菱及员外郎沈氏驰景有私藏皇家圣物之嫌,若此事为实,则僭越过甚,实非臣子之道。然念其事未清,其罪未明,朕不忍定罪,着令清查后再行处置,钦此。” 说罢,那行令的公公一挥手,便有几人上来绑了跪地的二人。 皇家圣物???我们这里一穷二白,何时私藏过皇家圣物? 沈驰景陡然清醒,极力争辩:“曹公公,下官不曾藏过皇家圣物,还请公公明辨!” 曹公公是御前之人,极会看皇帝的脸色办事。宣朔帝下旨时十分为难,显然并不想置这位沈大人于死地,他自然也得给自己留分余地。 他压低了声音,叹道:“沈大人,您还不知道吗?您和乔大人的屋中藏了金丝楠木!这是皇家之物,臣下若是私藏,是杀头的大罪啊!” “金……”在自己的世界中,沈驰景确实听说过这种木材,因其珍贵稀少之故,在古代各朝中常作御用,是‘帝王之物’,普通人不可擅用。 大难当前,她心下惶惑,努力按下害怕的情绪,在脑中飞快地回忆了一遍屋中的陈设,遂抬头笃定道:“曹公公,下官未曾见过这金丝楠木,还请公公搜查全屋,还下官和乔大人一个清白。” 因着原主的易受陷害体质,她入住时留了个心眼,曾检查过屋内一应陈设,确认过没问题才放心住下。这几日和乔菱出去也添置了些东西,却无一样与木头相关。 曹公公早有此意,挥一挥衣袖,令道:“搜!” 搜查行动进行了整整十分钟,乔菱日常的宝贝都被粗暴地打开,又粗暴地扔在地上,还有一个直接滚到了她的脚下。她忍了又忍,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没敢多说一声。 忽然,一个在卧寝末处搜查的公公搜到一枚盒子,定睛一看,忙小步跑来,跪地报道:“报告公公,找到了!” 竟真的有吗? 沈驰景心中大骇,偏头望去。 乔菱也恰好在此时张望了过去。 “这是……” “这!” 两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谁也不愿说下去。因为送给她们盒子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几日前到过此地的周伯期。 第57章 谁在装神弄鬼? 可那盒子中,难道不是乌木吗? 被腰间的护身符顶了一下,沈驰景这才反应过来,乌木早已在她身上挂着了。既然这样,盒中当空无一物才是啊! 搜查的公公很快给了她答案。 他揭开盒盖,将盒子整个倒立过来,用锤子向底部砸去。不多时,便有两块沉甸甸的东西坠在了地上,发出两声闷响。 一个是当日垫在护身符下面的普通木头,另外一个,则是压在普通木头下面的—— 金丝楠木。 沈驰景心神受震,双腿一软,险些当场跪坐在地上。 怎么会?这盒子里怎么真的有金丝楠木? 方才请曹公公搜查时,她将整个家中陈设都想了一遍,心觉无事才信誓旦旦请求搜查以证清白,却唯独没料到这盒中竟暗藏玄机。 举着盒子的人掏出一方绢帕,轻轻将金丝楠木卷起,恭恭敬敬地呈给了曹殷:“曹公公,与匿名上报人所述一致,金丝楠木的确是藏在一枚盒子中。” 曹殷双手接过,眉间颇为无奈:“沈大人,乔大人,不是咱家不肯帮您,实在是证据确凿,不敢徇私啊!眼下,只能请您二人和咱家入宫一趟,在里头等候结果,若是碰上陛下闲暇时,或许还能自证清白。” 来人只有十几个,又都是宫中太监,以沈驰景目前的武功,完全可以逃出去。可证据确凿,若以武力拒捕,此生都要背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如此,便只能先入宫,再做打算了。 “多谢公公体谅。”沈驰景微一弯腰,客气道:“下官自认清者自清,这便同您入宫。” 曹殷喝退了那些试图押解她们的人,将手向前一伸,也客气道。 “大人,请。” * 宣朔帝开了大恩,并未将她们关入刑部,而只是送到了宫中一处废弃的小屋处,解了她们的束缚,派专人看管。一日下来,吃喝上倒也不曾苛刻她们。只是这样等着别人决定自己命运的日子,实在是太过难熬。 “伯期不会害我们的!”微黄的烛光下,乔菱那一向白净的脸上也急出了赤色:“定是有人借了她的手加害我们!” “我信。”沈驰景并非意气用事之人,但经过多番考量后,也觉得此事出自周伯期之手的概率太过渺茫:“金丝楠木比黄金还要珍贵难觅,那一块巴掌大的木头少说也价值千金,伯期就算是有心以此加害,又从何处找到这么多钱呢?” 周伯期家中虽不算穷困,但也并非豪商富贾之家,要一下子拿出千两黄金却只为陷害她们二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再说了,这样的陷害太过拙劣,一眼便能被人看穿,以周伯期做事的缜密程度,此事实在不像是她的风格。 这时,久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打开,照进了几缕刺目的阳光,剐得沈驰景不舒服地挤了挤眼睛。昏头昏脑中,她只听得一声熟悉的愠怒声:“你又是如何肯定,她不是得了别人的资助呢?” 沈驰景将手遮在头顶,微眯着眼睛向门口张望去。 大门处,两名身着常服的男子正急匆匆地向她们走来。满目金光自对开的大门处奔袭而来,铺垂在这两人身上,璀璨得宛若从天而降的神邸——正是席引昼和徐舟横。 嗯……好像有点夸张了。 不过在此时的沈驰景心中,这两位大爷就算不是神邸,也近似神邸了。 在这样命途多舛的一天,就连徐舟横那厮的无能狂怒都显得那么温馨又美好。 “说谁无能狂怒?你好好想清楚了!”碍于席引昼在场,徐舟横不敢太过造次,否则早就将沈驰景骂了个昏天黑地。他双手颤抖,恨不能指着沈驰景的鼻子开骂:“既然知道那东西是周伯期送的,为什么不告诉大监!” “大哥别激动!”沈驰景灵活地躲开了他如炬般的目光,本打算往乔菱背后一钻的,又突然想起二人那段尴尬的往事,连忙紧急刹车,转头躲到了席引昼身后:“你仔细想想啊,连你们略微查查都能查到伯期头上,这事怎么可能是她干的?” 徐舟横气得发抖,连脑子也不转了:“怎么不可能是她干的?” 站在两人中间快要被吵聋的席引昼:“……” 他微不可察地将沈驰景往后推了推,礼貌地替她解释道:“沈姑娘的意思是,这样的陷害手法太过拙劣,也太容易被人发现,不像是伯期会做出来的事。” “那也得供她出来,让大监自己去决断!”徐舟横心急如焚,一心只想让沈驰景脱罪,说话时全无顾忌:“你自己身陷囹圄,又蠢得什么也不知道,难道就坐在这里等死吗?” 沈驰景不服气,从席引昼身后探出头来争辩:“照大监对我恭敬的态度和话中的偏颇,陛下似乎有保全我的意思,那我和阿菱在这里起码还能好吃好喝好活着,若是真把伯期供出来了,万一陛下对她全无护佑之意,下旨斩了她怎么办?” “吃吃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见怎么也劝不动她,徐舟横勃然大怒:“众目睽睽之下,金丝楠木就是在你房中被找到的,你若再这样吊儿郎当,别说是殿下了,就是陛下也保不住你!” “……”席引昼按回了沈驰景蠢蠢欲动的头,第一次默认了徐舟横的观点,回头劝解道:“你解决了父皇的心头大患——人头税,他一直记得你,因而那封匿名信突然出现在他桌案上时,他一开始并不相信。但奈何信中描写太过详述,连那盒子上的花纹都说的一清二楚,甚至点明了金丝楠木的形状重量,父皇只得派人前去追查,本以为搜查过便无事了,却没想到真的找到了那个盒子。” “而且。”席引昼看了眼瘫在一旁毫无精神的乔菱,轻声道:“屋里搜出了两个盒子,却只有写着你姓名的那个里头有金丝楠木。所以,我们来是想告诉乔大人——你可以走了。” 被命运之神眷顾的乔菱:??? 一个激灵翻起来的沈驰景:??? “盒子上还有名字?!”两人异口同声道。 “对。”徐舟横又咬牙切齿地瞪向了沈驰景:“所以你还没看出来吗?这人又是针对你来的!” 沈驰景‘啪’得往地上一躺,漫不经心地翘起了二郎腿:“那他还挺善良的,不愿伤及无辜。” 徐舟横气结:“你!此事不知怎得已沸腾朝野,为了天家威严,陛下纵使有心也不能一味护着你!”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见徐舟横真恼了,沈驰景这才推推乔菱,正色道:“阿菱出去以后旁敲侧击地问问伯期那盒子的事,殿下和徐舟横出去之后也先不要声张,不必太过担心我。大监临走时与我说了,此事事关重大,陛下会用几天时间派人查清金丝楠木的真正来源。我既是犯人,也是人证,会有人来保护我的安全的。” 和沈驰景一样,乔菱也一直想弄清楚周伯期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没有犹豫,很快拜别而去。 探视时间到了,席引昼和徐舟横也不能久留,纷纷在安顿了沈驰景几句之后离开了。 随着三人离去,大门轰然闭上,屋内又恢复了死寂的暗沉。不同的是,这次连乔菱也不在了。闭塞静谧的内室里攀满了黑暗与诡秘,沈驰景骤然两腿一缩,浑身发麻,忙抬手又划燃了一只灯烛。 真的……好黑啊。 半晌后,刚还在与徐舟横斗嘴的顽强女战神竟然湿了眼眶。沈驰景故作坚强地抬手一擦眼泪,下一秒却委屈的更厉害了。 虽然我武功盖世、聪颖绝伦、天资卓绝、战无不胜——但是我……确实是怕黑啊! “唉……” 她正苦闷心哀之时,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鬼若魅,但却清晰得非常真实。 沈驰景:??!! 不是吧?怕什么来什么? 她顿时神经紧绷,呼吸一滞,蓄满泪水的眼珠警惕地上下左右打着转转,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四周,生怕一个不小心惊动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十几秒过后,憋气憋得半死的沈驰景终于放心了——那个奇怪的叹息声再也没出来过。 她松了口气,两只抬得酸累的胳膊顺势耷拉在了床边沿,一头栽到枕头上,又抬手向前摸去,打算取点茶喝,喝完好安心睡觉,省的醒着的时候老是自己吓自己。 因着灯光昏暗本就看不太清楚,沈驰景也懒得睁开眼睛,只一味地向前摸着,却摸了许久也没摸到本该近在咫尺的杯子。 “是该在这的啊?”她一边犯着嘀咕一边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打算趿拉双鞋下地去寻。 忽然,她向下乱伸的双脚好像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不对啊,我的鞋踩起来不是这个感觉呐!是谁把棉拖鞋搁这屋里了?但是——这棉拖鞋还挺舒服。 宫里的娘娘真会享受啊! 沈驰景舒服的直眯眼,一时间忘了自己穿鞋的本意。 欸等等?这拖鞋好像会动? 她忽觉不对,猛得向下一看,瞬间发出了此生最刺耳惊悚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第58章 沈斐隐,你有完没完? 黑暗中,那个被□□了许久又被一脚踢翻的男人盯着面前捂脸大叫的人,终于忍无可忍地开了口。 “沈斐隐,你有完没完?” ???这个鬼的声音有点耳熟啊! 沈驰景强忍着害怕睁开眼睛,又认真地向下看了一眼。 只见那个穿着玄衣金带的男子正坐在地上,原本整洁的衣物被踢得起了一大堆褶子,若是被别人看到了,很容易引人遐想连篇。 在这样动人心魄的场景下,沈驰景第三次看着同一位男子咽了口水。 席引昼:…… “看够了?”席引昼捂着被这人踢得隐隐作痛的腹部,缓缓站了起来,面无表情道:“看够了就把你的口水收一收。” 沈驰景:…… 我居然把太子殿下的腹部当拖鞋踩……还把他当成鬼踢了他一脚……甚至又盯着他做了第三次不雅的举动…… 深感自己无可救药的沈驰景此刻深深地把头埋进了膝窝,半晌都不愿起身面对这个事实。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看到她这个样子,身为受害人的席引昼不得不反过来安慰道:“是我在黑暗中出现才吓了你一跳。刚才那话也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你好像对正确的开玩笑方式有什么误解。 但毕竟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安慰,沈驰景还是立马见好就收了。她把头拔了出来,又踩到了自己真正的鞋子,噌噌跑去把周围的灯烛都拢了过来,给席引昼找了把凳子,自己也乖乖地坐在了他的对面,遂好奇发问:“殿下,您不是和徐舟横一起出去了吗?” 席引昼卷起衣摆坐了下来,淡淡道:“出去后又突然想起你说过自己怕黑,就想着回来看看。不想再打搅宫中的守卫,便寻了个密道钻进来,不想却吓到了你。” 沈驰景:! 原来我之前为了回去随口瞎编的‘怕黑怕鬼怕虫子’那句话,殿下竟还放在了心里? 能被人这般惦记着,沈驰景嘴上虽不说,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她掩了掩内心的愉悦,挑了挑忽明忽暗的灯烛,突然想起了席引昼方才话中的一个重要信息:“这座宫中,还有密道?” “嗯。”席引昼轻描淡写道:“小时候刚来的时候,这座宫还是个厨房。我那时淘气,总是喜欢到处乱跑,有一次跑累了,没头没脑地撞进了这个密道,便闻到了一阵香气。后来便常常从这里进出,很熟悉。” “哈哈哈哈!”自打席引昼进来后,沈驰景身心舒畅,什么牛鬼蛇神的都不再害怕了,听至此处便没心没肺地接了一句:“就是小时候偷吃东西吃多了吧!” “……”席引昼:“也可以这么理解。” 两人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聊天上地下的美味,聊赵将军前日刚教授的武功招式,甚至聊到了户部这几天的动作,在不经意间逐渐聊到了黄昏。 沈驰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和太子殿下也有这么多能说在一道的共同话题。 黄昏时气温骤降,外头也起风了,这房屋年久失修,屋缝处并不紧实,时不时地吹进一股阴恻恻的风,将本就微弱的烛火吹得颤了几颤。 沈驰景打了个抖,忙伸出手来护住将熄的烛火。 见状,席引昼也站了起来,微步走到了风吹来的那一侧,将冷风挡在了外头。 “殿下,您该走了。”沈驰景走到门缝跟前,瞄了眼沉下来的天色,回头真情实意道:“再过一会儿,天该更冷了。您千金之躯,莫要为了这点小事冻坏了身子。” 若是因为她将天家殿下弄得生病了,回头再传到宣朔帝耳朵里,她这‘僭越之罪’也算是落实了。 谁料席引昼看了她一眼,反倒撩袍坐下了,淡淡地给了她答复:“不走。” 沈驰景:?就这么喜欢住小黑屋吗? 她眼见着席引昼又提壶倒了杯凉水,搁在面前那张又矮又破的小桌上,慢慢悠悠地喝了下去,接着又倒了一杯,又慢慢悠悠地喝了下去,大有‘你赶我我也不走’的无所谓架势。 他的理由很充足。 “这里有小时候食物的味道,留在这睡觉亲切的很。” 小时候的味道…… 沈驰景望着面前坚持要留下来的人,赫然陷入了沉思:我的鼻子能闻到几十米外的味道,殿下的鼻子却能问道十几年前的味道,那么到底是谁的鼻子比较灵呢? * 自从被废弃后,这座房子便成了专门惩罚宫中侍女太监的地方。为了叫他们感受到压迫感,太监总管特命工匠将屋子的窗户全部拆掉,填上了闷沉的砖瓦,将整个屋子弄得死气沉沉,无法感知准确时间,有时候犯错的宫人胆子小些的,关上几日便能被吓得半死。 是而今日徐舟横和乔菱急匆匆闯进来的时候,这屋中酣睡的两人没一个是醒着的。 见到眼前的场景,徐舟横的舌头慌慌张张打了个结:“殿下?你们这是……” 破旧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于是在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大讨论后,毫无反抗之力的沈驰景还是被席引昼按到了床上,而席引昼自己盖着一件薄薄的外袍睡在了拼在一起的两张桌子上,此刻刚被晃眼的阳光和蹿进来的风弄醒,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很显然,他还没睡醒。 “啊说正事说!”徐舟横此刻没时间关心沈驰景的感情问题,而一旁的乔菱早已哭成了个泪人,自然也无法帮他讲话,他只能咬咬牙,自己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周伯期自己向陛下承认了金丝楠木之事,已被投入刑部待罪。因她陷害同僚之事,陛下龙颜大怒,下令明日便要斩首了!” 沈驰景霎时清醒:“什么?” 她一把掀开披着的被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徐舟横身前,一时间失了神智,咬牙切齿地揪住他的衣领:“你都和她说什么了?” 徐舟横大喊冤枉:“我什么都没和她说!你昨日不是叫阿菱姑娘去旁敲侧击地问问她盒子的事吗?阿菱姑娘不过问了几句,便被她猜出了因果。后来我们一走,她便于早朝时入宫告罪了!” 沈驰景颓然倒地,心里只觉得又乱又纠,喃喃道:“那就更不可能是她了……” 如此急着入宫告罪,怎么可能是陷害自己的人?哪有人这么蠢,用自己的性命害人,只为了让她关一晚上小黑屋? 怎么办……怎么办…… 见她这样难受,徐舟横也有些悔意,喉头梗了梗,默默道:“我没想到她竟然能这样做。” 乔菱哭得泪眼婆娑,一把抱住了沈驰景,抽噎了起来:“我们……我们要怎么才能救下伯期啊!陛下今早生气的很厉害,看起来毫无回旋的余地……” 她心中实在害怕:只剩下不到一天时间了,他们得有多神通广大,才能找到蛛丝马迹救下周伯期一命? “走。” 就在这时,一直没出声的席引昼忽然站起身来,目色冷然,牵起沈驰景的手便向外走去。 沈驰景还没反应过来:“去哪?” “刑部。” * 刑部不比那间小黑屋,根本不可能让四人同时探视。席引昼好说歹说,又以太子之尊许下誓言,这才堪堪将沈驰景一人放了进去。 沈驰景从未如此心急如焚地想见一个人。她一路小跑着进去,一间房一间房地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周伯期。 “伯期!” 与宁承世那次不同,周伯期已认下了全部罪名,因此无需严刑逼供。逼仄的角落里,她蜷在暗处,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地面,穿了一身死刑犯的灰罩衣,连带着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听到牢门打开的‘嘎吱’声,她也没有抬起头的意思。直到听见沈驰景说话后才终于昂起首来,恢复了往日的笑容,沙哑着嗓子道:“斐隐兄。” 她只抬头瞧了沈驰景一眼,便又很快低下了头。谁也瞧不见她的神色,却能听得出她的愧疚:“对不起啊。是我给你惹了麻烦,才害你被人怀疑。” “说什么呢!”在见到周伯期的一瞬间,沈驰景便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这么些年,她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过,一个同自己那么亲近、那么年轻、那么好的人……离阎王爷不远了。 三个人中,周伯期一向都是充当着大姐大的角色。此刻蒙难之时,沈驰景才骤然发现她的身躯也那样娇小——小得让人根本无法将她同那些日子里风风火火的周大人联系到一起。 周伯期第一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有些手足无措。她将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遂温和地笑笑,揉揉沈驰景委屈的脑壳,不住安慰道:“阿隐不哭了,乖,我没事、没事的。” 被周伯期这么一哄,沈驰景只觉得更委屈了。但理智告诉她,还有比痛哭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做。 她忍住了一头栽到周伯期身上痛哭的冲动,憋住眼泪,问起了正事:“伯期,你可还记得这盒子的来历?” 沈驰景原以为周伯期会答知道或是记不清楚,然后和她一起分析盒子的可能来源,却万万没想到她会给出下面这个答案。 “我知道。” 狱中惨白的墙壁下,周伯期仰着头,阖着眼,映得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她笑着摇了摇头,温和地拒绝了沈驰景。 “但不能说。” 第59章 吃个桃子降降火 “你说什么?” 沈驰景惊得连眼泪都忘记了流,满面震惊地望着周伯期:“你知道?!那为什么不说?” 未料周伯期却轻描淡写地驳倒了她:“昨日阿隐身陷囹圄时,不也没将我供出来吗?” ???这个时间是让你用来狡辩的吗? “那怎么会一样?”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沈驰景才终于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徐舟横昨日的急切。她恨铁不成钢地扳住周伯期的肩头,急道:“昨日事情不算紧急,陛下并不想杀我!可你呢?明日斩首,斩首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斩首!?” 她恨不能将‘斩首’这两个字拆骨割皮地分解开来,让周伯期这个榆木脑袋好好认认。 周伯期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些:“若今日换成是阿隐第二天被斩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供出去吗?” 沈驰景心里焦急,没听出她话间的意思,只火急火燎地答了:“你这是什么话?自然不会!我相信这事不是你做的,将你供出来又有何用?!” “那便是了。”周伯期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往后一躺,靠在了墙边上,惬意地像是睡在家中炕上:“我也不会。” …… 看着面前这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沈驰景气结:“周伯期!你到底什么意思!” “同你一样,我也不信我的朋友会害我,所以我不会供她出来的。”周伯期拖着铁镣向左走了几步,从桌上捡了个桃出来,拿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递给火气极冲的沈驰景,笑笑:“别生气了,吃个桃子降降火。” “还能辟邪。” 沈驰景:…… “辟邪辟邪,你就知道辟邪!”沈驰景的怒火在这一刻达到了峰值。她夺过周伯期手中的桃子,一把摔在了地上,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火:“辟邪辟得都把自己送进死牢了,可真是辟了个好邪!你满意了?你现在满意了?” 那桃子多汁,被她这么粗暴的一甩,立刻‘吧唧’一声爆在了地上,鲜嫩的果肉四裂开来,与地上的乌尘混在了一起,显得泥泞又难看。 “这……”看着自己的一片心意变成了满地的桃子肉,周伯期也没恼,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又坐在了墙角边,喃喃道:“可惜了,就只剩这么一个了。” “不就是一个桃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沈驰景正在气头上,说起话来也不管有多伤人:“只要你出了这刑部大牢,想吃多少有多少!” 她现在非常理解昨日徐舟横那副吃人的架势——如果她知道周伯期这个所谓的朋友是谁,一定会直接出手撕巴了她。 * 刑部外,三个人顶着骄阳在门口等待,一个个踱着焦急的步伐,像三个热锅上的蚂蚁。活活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沈驰景的出现。 乔菱第一个蹿了过去,焦急地追着问:“怎么样了?查出什么没有?” “查出……个屁。”沈驰景疲惫地挥挥手。 她与周伯期周旋了太久,此刻嘴酸的紧,一句话也不想说。奈何三人追问的太紧,她再气也只能将周伯期刚才的话全部复述一遍。 “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死心眼呢?真是物以类聚。”徐舟横再一次被气到了:“这下好了!昨日你虽憋着不说,但好歹你们三个都是官员,出行轨迹都不是那么无章可循,我们尚能找到一丝痕迹;现在周伯期也卯足了劲硬抗到底,时间又那么紧张,我们去哪找证据?” 看着其他人着急了,沈驰景反而冷静了下来。半晌,她忽略了旁边的吵闹声,忽然坚定道: “我有一个办法。” * 晌午十分,大批人马在街边涌动,正是人群最密集的时候。此刻,京城及周边几个县城的大街小巷上突然张贴出了无数醒目的告示,让不少过往的人都好奇地凑过去看。 有人在外围挤得进不去,又急糟糟地想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喊了几嗓子叫里头的人帮忙复述一下。 挤到告示前的人倒也是个热心肠,指着榜上的文字便念道:“周……什么?周大人私藏金丝楠木,还嫁祸给了户部的沈大人?” 后边的人顿时炸了锅。 “周大人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所以呢?所以怎么样了?” 榜前的人忍下震惊,继续念到:“然后介绍了装着那个金丝楠木的盒子,包括它的纹理、质地、大小……” 后面的人不耐烦了:“谁要听这些?我是要问周大人!周大人怎么样了!” 榜下的人倒也脾气好,未曾发火,只是眯着眼睛扫了一圈,终于在结尾处找到了结果。 “明日午时,斩、立、决。” * “斐隐兄,你确定这样有用吗?” 荒无人烟的小巷中,挤挤地站了两个人。事关好友,乔菱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个。眼见日色将晚,宫中却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她拉起沈驰景的衣袖焦急问道:“你说的那个人真的会出现吗?万一她不在京城,又或者是对伯期毫无感情,根本不想救她怎么办?” “赌。” 夕阳的光芒铺满大地,辉映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沈驰景眼眶发红,眸中带狠,双拳紧攥,竟真的恍若一个输急了眼的赌徒。 “我们对此人知之甚少,只能从伯期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他们二人非常要好,好到伯期愿意为她去死,好到不愿透露只言片语给我们,生怕我们为了救她而将她这朋友推给陛下。”沈驰景一字一句道:“另一边,徐舟横和太子殿下正在派人马加急去查,是为周全之策;这一边,我们把那盒子的所有细节都写在榜上,让此人认出是她的东西,是为攻心之策。” “我们只能赌。赌她看不下去周伯期去死,赌她不忍好友替她去死。” 想到不可预知的明天,沈驰景便头痛的心神不安。 她不知道此人的性别、年龄、身份、性格,甚至连他到底同周伯期认识于何时何地、相处多久都不清楚。周伯期此人开朗热心,自打进了京城以后,不知多多少少交了多少知心朋友,数量之大,叫人无法一时半刻排查出结果。 席引昼和徐舟横派人去查,也只能从她日常的工作轨迹入手,并不能面面俱到、算无遗漏。沈驰景只能从感情出发,在全城散下周伯期将死的告示,以期唤出这位不知姓名的神秘人。 “咚——咚——” 正当她苦思冥想时,宫中传来了下值的钟声。 钟声一响,宫门紧闭。即便那位终于良心发现,想要入宫认罪,也无济于事了。 她扭头瞥了眼转来转去的乔菱,深深地叹了口气,鼻头突得一酸,掩面挡住滚落而成的泪珠。 这没有结果的一晚,注定是没法入眠的。 * 回屋后,两人仍是焦躁不安,无心入睡,便索性一人披了张毯子,趴在桌上等天明。 许是困极了,沈驰景不知何时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便是被席引昼派来的人喊醒的了。 “沈大人,乔大人!有人——有人入宫了!” 沈驰景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谁?” 来人跑得太急,说话间上气不接下气:“是位平康坊的姑娘,叫什么……什么秦素舒!她承认了那盒金丝楠木是出自她手,赠予周大人时,周大人并不知情!” 周伯期的朋友终于来了! 沈驰景欢喜地险些从座位上跌下去,被乔菱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形,却突然从来人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熟悉的字眼。 平康坊的姑娘?难道是那位—— 乔菱反应极快:“是不是我们三个初次见面时,那位被伯期搭救的姑娘!” 沈驰景再顾不得回她,披上官袍,拉起乔菱便跑:“是不是的,去看看就知道了!” 而此刻的皇宫大殿内,却是完全不同的氛围。 看着眼前跪着的人,宣朔帝摔掉手中的玉杯,正龙颜大怒:“一个个的来替人顶罪,一个个的都说自己才是那个人,你们当朕这里是什么地方?东街可以随便讲价的菜市场吗!” 殿下的人虽跪着,答话却答得不卑不亢、端端正正:“民女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实在是有苦衷在前。无法在昨日周大人刚入殿时将她拦住,是民女的错,还望陛下海涵,看在周大人一向为民请命的份上,宽容她这次的鲁莽行事。” 听到为民请命这四个字,爱民如子的宣朔帝终于压住怒火,一挥袍袖坐在了龙椅上,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你有什么苦衷,说。” 秦素舒突然站起,向后退了几步,复又跪倒在地,骤然间行了三个叩首大礼,言语间悲鸣不断:“民女受人胁迫,不得已为恶人做事。沈乔两位大人入狱时,民女与她二人并不熟识,也不知情。直到周大人入狱后,京城张贴了告示,民女这才知道,竟是民女送给周大人的物件出了差错!” 宣朔帝虽然生气,脑子却还没糊涂:“朕竟不知,你受人胁迫和送给周伯期的物件出了差错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之处?” “陛下仁德,日日操心正事,自然不知自沈大人废止人头税、乔大人剿灭颉国奸细之事促成新进士为官后,她们二人便被某些心怀不轨之人记恨上了。民女在平康坊卖艺为生,又曾在幼时学过些武功拳脚,便被一位来此的大人盯上,竟以全坊的性命相要挟,喝令民女为他做事。” “竟有这样的事?”听至这里,宣朔帝眼中燃起了探究的光:“是谁?” “民女不敢欺瞒圣上!” 秦素舒拜首一叩,额间已见血色,再一抬头时,已是悲不自胜: “此人正是前任吏部尚书——王俞明大人!” 第60章 太子殿下也太贴心了些 宣朔帝动作很快。 待探案四人组入宫时,周伯期已经被放了出来,连囚服都没换,便跪在刑部门口苦求:“这位大哥,我求你行行好……只进去看一眼,我只看一眼就好……” 看守的人也是无奈:“周大人,您自己才刚从里面出来,自身难保,何苦又要去趟这滩浑水?” 周伯期头发披散,一日的死牢生活没叫她崩溃,好友的入狱却让她几乎形容枯槁。她已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只一个劲儿的抓住看守侍卫的衣摆,不断苦苦哀求:“素舒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虽成功将周伯期救了出来,但她这个样子,仍看得刚刚赶到的沈驰景揪心不已。她忙快走几步上去,扶住了几欲跌倒的周伯期,低声道:“伯期,节哀。” 她只将将扶住周伯期的身子,却迟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说到底,自己救出了周伯期,却把她拼死保护的人置于危险之境。这样的抉择太过艰难,就算再来一遍,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若在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和自己的挚友之间做选择,谁都会选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周伯期已然失了心智,只会重复这一句话了。她反过来又抓着沈驰景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求求你帮我进去……宫中说她勾结王俞明陷害朝中大臣,可她一介弱女子,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啊……” “王俞明???” “那不是前任吏部尚书吗?”沈驰景倒吸一口凉气:“她怎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但仔细一想,此事也没那么离谱。秦素舒和她无冤无仇,犯不着来陷害她,但这位王俞明可不是什么善茬。 早在自己呈递上人头税方案时,这王俞明就表达过强烈的不满,想来是既得利益者之一;后来当乔菱除奸归来后,宣朔帝趁机下旨叫全体进士跪领正式官职,还撸掉了一批尸位素餐的老官,其中就有这位王大人。 既得利益受损,却因为官多年而仍在京中留有一席之地,此人害她们的动机和能力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破绽。 只有一处不对。 这人既是她们两人一起开罪的,为什么金丝楠木却只出现在了沈驰景一人的盒中? 诸多谜团不解,总需问过那位秦素舒才能得到答案。只是……照周伯期现在这副样子,能问出什么呢? 沈驰景蓦然抬头,看向了身后的几人,刚想向席引昼寻求帮助,却无意中扫到了徐舟横的异样—— 他半句话也不讲,眼眶有些发红,面容微灰,神色低沉,竟也像是遭了多大的罪一般。 不应该啊!这几日他每天跟着户部跑前跑后,也不像是家中出了什么事的样子啊! 沈驰景心乱如麻,问话中不自觉带出几分不耐烦:“你又怎么了?” “我……”徐舟横双拳紧握,死死盯着面前瘫软如泥的周伯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悲恸神色。他喉中似在哽咽,眸前闪动泪光,属实与他平时判若两人。 察觉到了徐舟横的不对劲,沈驰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讲话有些伤人,正欲安慰他两声,沉默许久的徐舟横却终于开口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缓了缓哽咽之感,终于颤声道:“素舒她其实……是我府上的人。” 一句话仿若千斤重,直砸的在场众人都咬了舌头。 “什么???” 沈驰景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得险些连自己当下想做什么都忘到了一边:“秦素舒不是平康坊的人吗?什么时候又同你有关了?” “机缘巧合之下,我曾救过她一命。”徐舟横的脸色极差,甚至比起周伯期也好不了多少:“她心中感恩,常想报答,便常常来我府邸想为我做些什么。但我那里人手已足,的确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她便去了平康坊自谋生计,但平日里也常来相府与我相谈,名为婢女,实为知己。可我万万没想到,她怎么会和……和这桩案子有关?” 沈驰景蹙紧了眉头。 此间诸多谜团,唯有见到秦素舒本人才能释疑。可牢门重重,自打上次他们为周伯期闯进过一次后,宣朔帝便下了旨意,喝令刑部即使是太子也不得放行。 这可如何是好? 匆乱交错之下,急火攻心的周伯期已是昏了头,见这几人并没有帮助她的本事,又放开了沈驰景地手,跌跌撞撞地跑去要闯牢门:“让我进去!” 在看守那人的刀即将落在周伯期身上的前一瞬间,沈驰景眼疾手快地把她拉了出来,看着斩于刀下的那一缕青丝,心惊肉跳又心乱如麻,忍不住厉声喝到:“不要命了吗!你好歹也是读过律法的人,难道不知道我朝擅闯刑部大牢之人,该当何罪吗!” 你难道不知,让当朝皇帝几次三番修改圣旨命令,是何等困难的事情?沈驰景自己被放出来,是因为遭了冤枉,且又是第一次出事,宣朔帝尚未失去耐心;周伯期被放出来,是因为秦素舒供出了前任吏部尚书王俞明,此人是退任诸臣中最为刺头的一位,时常惹是生非,宣朔帝早就想用他杀鸡儆猴了,如今机会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放过。 可若周伯期非要不知死活地往里闯,坏了宣朔帝的计划,宣朔帝又怎会轻饶她? 一向七窍灵通的周伯期像是突然失了智一样,完全想不通这里头的关窍了,只一门心思甩开沈驰景往里闯,固执的像头牛:“有人害她!是有人害她!一定是有人逼她这么说的!” 沈驰景两只手如铁掌一般箍住她,低声喝道:“伯期!不要再喊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会帮你查的!” 叫她把疑虑都喊给敌人听了,这案子还怎么破? 两人正在僵持之下,紧闭的刑部大门突然大开,随后从里面跑出一个穿着深色紧衣的狱卒,行色匆匆地跑到看守的那人面前,神色凝重地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了几句。 看守那人听完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遂点头表示了收到,又转过身来,对着仍在要死要活的周伯期轻声道:“周大人且节哀。” 沈驰景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 许是觉得周伯期属实有些惨,看守那人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同情:“那秦素舒中了毒。” “她刚刚被发现死于狱中。七窍流血,再无抢救的可能。” * 在送周伯期回去的路上,几人无言。 忽闻秦素舒的死讯后,周伯期多日来心力交瘁,又逢此大变,活生生晕了过去,怎么也喊不醒。席引昼忙唤了御医前来查看,徐舟横则遣人去调查给秦素舒下毒的人,又多番打听此事的经过,乱了大半天才算结束。 颠簸的轿子里,周伯期斜倚在角落,棱角分明的面容此刻因着憔悴又疲惫,竟也生了几分柔和之感。沈驰景同乔菱两人坐在轿中陪她,心中俱是担忧,却也不敢轻易搭话。 忽然,轿子停了下来。 帘子被掀开,带了几丝凉飕飕的风进来。徐舟横举着帘子探头进来,向着几位女子低声道: “到了。” 乔菱充满担忧地看向周伯期,见她动作有些不自在,忙轻手轻脚地扶着她下了马车,又同沈驰景一起搀着她进了屋子。 门口并无守卫,仅有的几人从屋中迎来,许是也听说了周伯期这几日经历的事情,都满面担心地接了回了屋内。 不料仅仅一息过后,沈驰景和乔菱便推门走了出来,面色怏怏,似有无奈。 “不是说要陪陪周大人吗?”徐舟横甩掉手上的缰绳走了过去,偏头往里探了探,有些疑惑:“你们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 “她说想静静,要我们不必担心。”沈驰景摊摊手,但并没有要上马车的意思——显然,她不是很想离开。遭遇了这样的变故,她实在担心周伯期会出什么事。 “那便先在此处停停罢。”席引昼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他跳下马来,将自己的马同徐舟横的马车牵到一边的树荫处,向三人招了招手:“来这里坐会儿。” 接连几天来多遭变故,他们四人已经好几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此刻终于有了些闲工夫,却又担忧着不知如何的周伯期,即使是倚在马车松软的垫子上也无法入眠。 闲着也是闲着,索性问问事情的经过。 “那个……舟横。”因着与徐舟横很熟,沈驰景一向都是直呼他的大名,现下见他心情复杂,想着叫的温和一些,却有些生硬和不习惯:“你、没事吧?” “没事。”徐舟横面色依旧灰白,但也比刚才好了许多。他清了清嗓子,说起话来有些有气无力:“只是没想到明敌易躲,家贼却难防。” 树叶的缝隙中映来道道阳光,十分讨人烦地笼在人的脑门和眼帘处,照的十分晃眼。沈驰景被骤然一射,蓦地蹙紧了眉头,眯起了眼睛。 她喉头一梗,突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人不顺的时候,连太阳都欺负你。 这时,许久没说话的席引昼突然抬了手。他向前走了两步,遂十分自然地走到了沈驰景身前,不知不觉间替她挡掉了大部分阳光。 感受到了恼人阳光的离开,沈驰景很快反应了过来,感动地抬头看着面前的背影。 太子殿下也太贴心了些。不管是救人于水火,又或是体贴到关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总能让自己在关键时刻体会到温暖。 这样的好男子太少,居然叫自己给撞上了。 沈驰景忽然感到心里有些小鹿乱撞了。 她再抬头看过去,正准备说些什么话缓缓当下紧张的气氛,却听到沉闷了许久的席引昼径直从她身边路过,直冲徐舟横而去,低声道:“徐公子,你查到了什么?” 眼睁睁看着“好男人”席引昼离开自己的沈驰景:“???” 第61章 他低头一看 正当沈驰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席引昼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默默向后退了两步,等到刚好将那片阳光替她遮住后,方才站停下来,面容冷肃,端着双臂等待徐舟横的答案。 徐舟横愣了一下,遂苦笑一声,低低道:“瞧我这记性,都忘记同你们讲了。” “因着担心素舒说出更多的事情,下毒的人行事匆忙,以至于很快露出了马脚。”他哑了嗓子,缓声道:“正是那位被指摘出罪名的前吏部尚书。” “这……” 沈驰景并没有很吃惊。对这样做坏事的人来说,杀人灭口本是常事。但她缓过神来仔细想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还未等她将心中的疑虑组织成一句完整的话,席引昼便先她一步提出了疑惑:“那王俞明虽不算相当谨慎的人,好歹也在官场中混迹了这么些年,做事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上午下毒,下午就能被人查出来源。这样的手法,未免太过于稚嫩了些。 徐舟横摇了摇头,似是疲惫至极,并不想多说。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喃喃道:“确实有些蹊跷,但人若是到了与自身性命要紧的紧要关头时,手忙脚乱出些岔子也并非全无可能。” 席引昼却并不罢休,继续追问道:“那王俞明陷害沈乔二位姑娘的证据可确凿?” “条条证据均无差错,殿下若是还不相信,便看看这封信吧。”徐舟横眉头蹙得厉害,双手有些颤抖,额顶也开始不停地冒汗,像是头痛极了。 沈驰景与他相识多年,自然看出了他这是悲伤过度导致的并发症。若是再让席引昼这么追问下去,他的症状怕是会更严重。 她向前走了两步,见席引昼仍皱着眉头,只得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担忧地望向他,眼里的意思很明确-- 不要再问下去了。 席引昼只觉满心的探究欲望都被她这一扯给拽掉了,只得收住了询问的语气,眼睁睁地看着徐舟横从自己面前离开,翻上了马车。 徐舟横动作很快。他在里头翻腾了一阵,不多时便拿了封信笺出来,递给了等候在一旁的席引昼,哑声道:“殿下见谅,我今日身体抱恙,实在无法再相陪。这信是我的心腹入宫打听到的,可能没那么全,但臣相信殿下定会拼出来一个完整的结果。” 说罢,他怏怏地行了拜礼,连声告别都没同沈驰景讲便向相府的方向走去。 席引昼正欲再追,却感觉身前一紧。他低头一看,竟是沈驰景那厮没皮没脸地将自己死死抱住了。 席引昼:“……” “殿下,我向打包票,徐舟横今日确实不舒服,你便行行好,莫要太过为难他。”沈驰景自然而然地忽略掉席引昼那道犀利的目光,继续没皮没脸地抱住他耍赖。 “……”席引昼听着突然觉得不太舒服,脸色一冷,沉沉道:“我不过是正常问个问题,为何在你眼里,就成了为难呢?” 沈驰景心中还担心着远去的徐舟横,想着尽快应付过席引昼好去看看他到底什么情况,于是回起话也心不在焉起来:“他明显是不舒服了,殿下明明有别的门路能打听到这件事,何苦非要追着他一人问呢?” “呵。我何苦追着他一个人问,你心中难道没数吗?”席引昼的脸色愈发冰冷了。他无情地扒开了绕在自己腰间的手,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沈驰景,竟显出了从未在她面前显示过的威压:“你明明知道他与那秦素舒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因为自己同他相熟要徇私吗?” 沈驰景被训的一惊,赶忙放开了手,乖乖站好。一旁的乔菱见势不对,也慌忙跑了过来,陪着沈驰景乖乖站好,还时不时地偷眼瞟瞟席引昼的脸色,又转眼冲沈驰景挤眉弄眼:殿下正在气头上,你别惹他。 回想起之前种种,乔菱忍不住帮腔道:“斐隐兄,那位徐相家的公子与秦姑娘相熟,殿下多问两句也是情理之中,你未免……” 她回过神来,生生将后半句化咽了回去。 虽然自己的确觉得殿下被斐隐兄这么说有些委屈,但她也不能就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啊!这种挑事的瞎活儿,我可不能干。 “……”觉得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偏私的嫌疑,沈驰景像只鹌鹑一样缩了缩头,没敢再看席引昼一眼,揉了揉双手,结巴道:“要不、要不您先看看徐舟横留下的那封信?” 席引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想再搭理这个烦人的家伙,遂翻过信来,从头撕开,研读了起来。期间沈驰景有两次企图探过头去看,都被他若有若无地避开了,但看他认真读信的样子,又不像是刻意在避开自己。 沈驰景被躲的都有些犯迷糊了:他到底有没有躲我? 看着席引昼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巴巴地往过望着的沈驰景知趣地收回了目光,但仍然止不住自己跳动个不停的好奇心——这里头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能让席引昼的眉头皱成那个样子? 半晌后,席引昼终于合上了信件。 他将信件仔细叠好,复又一丝不苟地送回了信封中去,像是另有用处一般。少顷,他看了眼急得快要跳墙的沈驰景,终于不吝言辞地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和盘托出。 “秦素舒供认了,说——说你初入京城的落水、沈大哥遭遇的劫持……甚至还有在涿县指使柳五的背后之人——” “都是她。” * 伞状的树荫投在地上,印出斑驳的疏影。 沈驰景后退两步,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惊声道:“都是她做的?” 她并非震惊于秦素舒做过这样的事,而是周伯期和徐舟横怎会同时认识这样的人。 秦素舒亲口所说她受雇于王俞明,而王俞明憎恶她们的动机非常明显。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宣朔帝这些年来受这些士族制肘,致使许多才略无法运行,早就想除之而后快。而举行荒废了许久的科考、甚至破天荒地允许女子入考,并非是为了贯彻什么男女平等,只是仅仅为了扩大进士基数,以便于更好地同这些老臣们对抗罢了。 沈驰景自己又是进士中的佼佼者,与王俞明这样即将被取而代之的士族之间具有不可调和的冲突,王俞明处处找她麻烦并不奇怪。可是…… 秦素舒这样一个受雇于人的杀手竟与自己身边的两人同时相熟,是不是也太巧了些? 另一边,一直静静听着的乔菱也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柔声安慰道:“其实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是好事。先前一直找不到害你的人,还需时时担惊受怕着,如今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做的,也算是找到了源头,不必再处处猜测了。” “不对。” 沈驰景还未说出自己的顾虑,对面的席引昼却先她说出了另外的疏漏:“乔大人此言差矣。沈姑娘此前还在宫门口被人陷害给人下毒、在回京路上被云叔追杀。而秦素舒的供词里并没有这些。” 是了。 被席引昼这么一点,沈驰景连日来一团乱麻的内心突然明朗了起来。 席引昼曾说,对她不利的人有两伙。一伙想要她性命,另一伙却只是想败坏她的声誉、毁掉她的官途。 如今看来,王俞明便属于第二帮人。但不知发生了什么,这帮人却突然改了主意,派秦素舒诬她私藏御用之物,也要置她于死地了。 改变主意的契机到底是什么?又或者说,这第二帮人之内,也存在这不同的利益和冲突? 她想不透,也不愿想。 打自出生以来,沈驰景一向与人为善,从未经历过这般复杂的勾心斗角之事。但是好像只要在这个世界一天,她就必须面临这些令人头疼的事情。 真的很累。 我是真的……很想回家啊…… * 而此时此刻,丞相府邸中,徐壑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又覆上了一层冰霜。 “好啊……好啊……”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身躯剧烈地颤抖,一把掀掉了面前的书桌,大声咆哮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生气:“她为了保住一个周伯期,竟然把什么都说出去了!” “她不是口口声声说是横儿给了她第二次性命,要豁出全部来报答我们相府吗?她就是这么报答的?!” 王余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独自承受着自家老爷的全部怒火:“相邦息怒、息怒!这……秦姑娘不也没将我们供出来吗?再说了,她一口咬死了是王俞明指使她做的事,不是正好应了您那狗咬狗的计划吗?” “她攀诬的如此明显,你真当陛下和太子都是傻的,看不出来吗?”回想起今天的事情,徐壑仍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若不是陛下早就想拿那姓王的把柄,又怎么会这样轻易地信了她?” “她跟了我们这么些年,我们从未将她与那些死士一同看待,做任何计划都想着将她摘出来,不让她枉死。可她呢?她为什么要自己上赶着找死!?这不是将横儿……” 说到徐舟横,徐壑怒容满面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几分柔软来,语气也缓和了些许:“横儿自小救过素舒一命,看她无依无靠,自那以后便把她留在了府上,这么些年过去,就算是养只动物都要养出感情了,更何况是人呢?” “是、是啊!”王余生怕再被训,连忙应和了几句,又不无担忧地向徐舟横那屋看了看,嘀咕了一句:“公子回来也有一会儿了,不知到底怎么样了。” 相府西处的房间内正是徐舟横的住所。因着主人心情不佳,也没点几只灯烛,显得整个房间很是昏暗。下人都被他赶了出来,整个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这整整一晚,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62章 你等的时间久了,会冷 沈驰景之前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周伯期与那位秦素舒之间的事情,知道她们有多要好,自然知道此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因此当她来向自己告别的时候,也并没有那么讶异。 “如今想来,所有事情都是有迹可寻的。”回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周伯期苦笑一声,喃喃道:“那一次本是因为她的劝解才决定留在京城的,却要因为她再度离开了。” “这次是真的决定要走了?”乔菱牵着周伯期的衣角,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可却早就是眼泪汪汪的了:“再多留几天嘛……你这一走了,我们可能这辈子都……” 这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被乔菱这么一说,沈驰景和周伯期的顿时也觉得鼻头有些酸了。除了秦素舒外,周伯期最好的朋友便是眼前这两位了,骤然要分别,纵使有诸多不舍,却也实在无法在京中再呆下去了。 周伯期本就对做官不感兴趣,自打柳五事件之后更是失去了留下来的想法,若不是秦素舒极力劝她留下,她怕是在前些日子就已经卷铺盖回家了。如今失去了最后的念想,倒也算是好聚好散。 像往常一样,她抬起手来揉了揉乔菱的头,柔声安慰道:“阿菱若是想我了,便寄封信来,我一定骑着最快的马来看你。” “还有你。” 周伯期伸出手来,一把搂住了正在偷偷掉眼泪的沈驰景,轻声道:“不许一个人哭鼻子。” 纵然再不舍,分别的时候也还是到了。 时间还久,只要有心,天下的朋友总有重逢之日。 三人在周伯期的马车前道了最后的告别,此间种种分别场面暂按下不表。 只是哭着鼻子红着眼睛的沈驰景刚刚回了趟家,便发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户部,只得赶忙擦擦眼睛出门去取。 没想到才刚刚出门,便被那位唯一一个喜欢叫她大名的人给截住了。 “沈斐隐。” 屋檐下,直直倚着墙壁的席引昼不苟言笑地立在那里,叫着她的名字,冰冷的像块没有感情的木头。 沈驰景没想到这人又站在她房门口,猝不及防地回过头去,满脸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完,便这样汪着眼泪怔怔地看了过去,看起来委屈又难过,像是受了天大的挫折。 席引昼愣了一下。 不是吧?我叫名字的时候有这么凶吗?怎么一下便哭成了这副模样呢? 下一秒,他冰块一般的面容骤然化作了春风暖意,不自在地弯起嘴角作出笑意,艰难地向前一步走,笨拙地安慰道:“沈姑娘对不起……我没有要训你的意思。只是习惯了在外人面前臭着一张脸,并非刻意针对你。” 不料沈驰景闻言后,眉心一蹙,嘴巴一瘪,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席引昼彻底乱了阵脚,慌里慌张地掏出手绢,粗手笨脚地伸手去帮她抹眼泪,着急的结巴了:“怎、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我好像、好像也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吧?” 沈驰景忙着自己伤心,根本没空搭理他。 因着怕被屋里的乔菱听到,她低低地啜泣了两声,遂很快跑了出去,直到跑到一个没有人看得到地角落才停下来,蹲在地上继续抽噎。 这些在书中苟延生活的日子里,她实在太累了。 打穿书以来,她继承了女主的敌人却没得到女主的光环,只得时时刻刻担忧着自己的性命安全;莫名受了诬陷被送入大牢,好不容易被洗刷了冤情,却失去了好友;方才乔菱哭得更伤心,她只顾着安慰这丫头,这会子才觉得自己也委屈得厉害;还有这个席引昼…… 就算他心里当真觉得与自己不熟,也不必当着自己的面说她是外人吧! 她跑得没头没脑,席引昼也追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追到了,却发现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啜泣。他一向不善言辞,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得小心地走到她身前,尽量将声音放柔了道:“沈姑娘,你……” 他滞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又看着面前的人抽抽嗒嗒个不停干着急,最后终于憋出一句废话: “你想吃点什么嘛?” 席引昼当真来关心她了,沈驰景却又犯起了倔劲。她没接他手里的手帕,而是倔强地卷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小声嘟囔道:“反正都是外人了,干嘛还管我吃什么。” 席引昼没听清:“?”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沈驰景哪里敢再重复一遍。见席引昼仍然锲而不舍地举着那张手帕,再装腔作势地不拿就有些不知好歹了,她只得伸手接了过去,装作不舒服地样子揉了揉太阳穴,闷声道:“多谢殿下关心。这附近也没什么吃的地方,要不就……” 要不就算了吧。 未料她话音未落,席引昼噌得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向巷子外头走去,只丢下一句话。 “无事,你累了便歇着,我去。” 沈驰景:“???” 大哥你为什么总是理解错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不用买,不是说我懒得买啊! 还没等沈驰景反应过来,席引昼便已经走出了巷子,几下便没了踪迹,叫她想解释也无处可说。 沈驰景心累地往身后一靠,索性闭眼睡了起来。 累了,毁灭吧。 * 她的小憩并没有持续很久。 不到十分钟后,一股新鲜食物的香气便先于那只手将她叫醒了。 沈驰景圆溜溜的大眼睛猛得睁开,乍然盯上了面前突然袭来的手,呼吸一停,险些以为是哪来的流氓,一口咬了上去。 席引昼试图叫醒她的手猛得一滞,瞬间尬在了原地。 沈驰景:…… 席引昼:…… “对对对对对不起!”沈驰景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找出刚才席引昼放在自己手里的帕子,扒过他的手开始一个劲儿的狂擦:“没咬疼吧?我真、真不是故意的!” 腕子突然被她抓住,席引昼不自在地一抖,很快恢复了正常,任由她抓着自己,没有一点挣扎。 那只手很小巧,很温暖,也很软和。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中又恍惚了:眼前的这位真的不是上一世的沈驰景吗?无论是她身上的气味,抑或是她时不时带给自己的心动,都像极了那位睥睨天下的沈将军。虽然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却为什么能给自己带来同样的感觉? 沈驰景并未察觉他的异常,只是一个劲地擦着自己留在那手上的印迹,着急慌忙地语无伦次:“殿下您不是、不是去买食物了吗?最近的地方离这里也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您、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席引昼这才将手抽了出来,背到身后去,遂把另一只手里的食物袋子塞到沈驰景手里,有些不自在道道:“跑去的。” 跑去的? 沈驰景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已经微微出汗了,呼吸也有些急促,很明显是刚刚进行了剧烈运动。她更奇了:“买个吃的而已,又不是很着急,您跑什么啊?再说了,您穿着这样的厚重正式的衣服在街上跑步,也太不方便了吧?” “……”席引昼一把将她从冷硬的地上捞起来,言简意赅道:“你等的时间久了,会冷。” * 周伯期走的时候已是晌午,过了这么久,天色已经渐黑。缺了个小口的新月怯怯地升上了梢头,只撒了一些清辉给大地,却仍然照不亮整片夜空。 被投喂的肚皮滚圆的沈驰景同席引昼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躁动的心脏仍在不停不停地扑通跳着。 她其实很容易被一些微末细节感动的。 虽然这些感动还不足以让她留下来,但也足够在剩下的这段日子支撑她走下去。 回去的路上,她不停地偷偷瞟着旁边那人好看的侧脸。挺拔的身姿,柔和的眉梢,清澈的眸子,坚毅的脸庞。那黑色绸缎般的头发箍在一方小小的发冠中,似乎凝成了一颗诱人的宝石。 这样好看又细心的男子,再过几天后,她便再也见不到了。 就在几分钟前,在席引昼离开的空当,消失了许久的系统突然出现了。它直入主题,给沈驰景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系统崩坏,无法再负担宿主的运行。等到明天晚上,一切都烟消云散,她便能回家了。 沈驰景欣喜若狂之中,又不忘再三确认:“真的吗?我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替原主走完这一生,便能回家了?” 系统机械地回答道:“是的,你只需要等到明天。但为了你走之后这个世界的安定和运行,在这期间内,你不能再参与任何朝堂大事,这会篡改这里的数据,造成系统紊乱。到那时,你将被强制留下来,成为这里的一员,再也无法离开。” “不过一天而已,能需要我参与什么朝堂大事?”沈驰景浑身都充满了回家的欢喜,满口答应道:“我今天晚上回去就睡觉,什么都不管!” 想到这里,她又偷偷看了一眼面前的席引昼,又想起了还在家中等着自己的乔菱,突然升起了一丝不舍。 在这里待了这么些日子,最舍不得的便是这两位了。虽然系统无数次提醒她,告诉她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冰冷的数字,她也并不能完全将面前活生生的人和电脑中没有感情的数据联系在一起。 但席引昼还有顾济垆、有宣朔帝,乔菱也还有自己的家人。自己对他们而言,只是很好的朋友,却并没有重要到不可或缺。 沈驰景想了想,还是觉得更喜欢自己的世界。我不属于这里,也不适合这里。 但离开前,总要好好告个别吧。 “殿下。”席引昼正好好走着路,突然被一只小手拉住了衣襟。她猫一样水灵的眼睛就那样扑朔地看着自己,笑意盈盈道:“我想同你说个事。” 看着她这双眼睛,席引昼的语气不自觉地便软了下来:“沈姑娘请讲。” “我明天……” “兄长!” 沈驰景刚张口说了半句话,便被远处跑来的混小子打断了。 她定眼一看,居然是江泉清那个傻小子。娘的腿,这小子怎么总爱坏事呢? 沈驰景正想忽略掉这个坏事的人,继续她热烈的告别,没想到江泉清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将两人均打入了万丈冰窟。 “兄长,陛下刚刚下旨,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第63章 废太子 “什么?” 沈驰景比席引昼还吃惊。书中原本的剧情里,宣朔帝的确起过废太子的心思,但那是在他有了其他子嗣之后,尚该在几年后才发生。最近并未听说过后宫有新添的人丁,他废了席引昼,还能立谁呢? 江泉清急得要哭了:“陛下接到奏章,称兄长有通敌叛国之嫌。如今证据确凿,陛下龙颜大怒,不仅要废了兄长的太子之位,更要将您打入天牢啊!” 这一下,本波澜不惊的席引昼也蹙紧了眉头:“当真?” 他自前世而来,自然知道父皇早晚会有一天会生出废了自己位置的心思,他并不在乎是哪一天,也并不在乎这个太子之位。但上一世的父皇只说要废掉自己的太子位,何时绝情到如此地步,竟是想收了他的性命去? 他得进宫去问个清楚。 见席引昼拔腿便要往宫里走,沈驰景哪里肯干。她张手挡住他的去路,一步也不叫他往前走:“这摆明了是有人陷害殿下,殿下既不在宫中,又何苦自投罗网?” 一向与沈驰景不对付的江泉清这次也站在了她这边:“陛下盛怒,要求将彻查此事。兄长您就听沈姐姐的,先避着些风头吧!” “你们都糊涂了不成?”席引昼无奈地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两人,好言好语地解释了起来:“我身为人子,能躲到哪里去,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呢?再说我若为了自己突然离去,老师和易安宫上上下下当如何自处?” “可是……”沈驰景噎在了当场。她毕竟接受过现代人人平等的教育,说不出来那种“你只管逃你的,不必在乎这些下人”的话。 江泉清却哪里管的了这些。他不顾什么长幼尊卑,扯起席引昼的衣袖便往城外的方向走去:“哥!旁人的死活,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在这时,正愤概难耐的江泉清突然没了声音。 沈驰景眼睁睁看着席引昼如闪电般出手,霎时便将江泉清劈晕了过去,随后以请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突然郑重其事拱手行了拜礼,道:“这孩子就拜托你了。趁他还晕着的时候把他送到老师那里,别让他醒了同你犯倔。” “使……”她连使不得都还没说完,又见席引昼做出了更惊人的举动。 他举手摘掉了头上的冠帽,递到她手里,又脱掉了厚实的外氅,把只着了一件薄褂的沈驰景牢牢地裹在了里面,伸手替她理好了衣襟按扣,温声道:“我已是代罪之身,不可着此衣冠面见父皇,就麻烦沈姑娘帮我保管了。来日冤情得雪后,定携拜礼来面见姑娘。” 冷风残月下,他发丝如缎,身形胜松,浑身外物尽去,只余一件丹青色的束腰长袍迎着风飒飒作响,夜色如墨,更衬的他肤若凝玉。 同他相处了这么久,沈驰景今日才发现,他原来是那样单薄—— 却也那样执着。 好像旁人再多劝他一分,都会辱了这份皓白无暇、折了这根铮铮铁骨。 她不愿再违逆席引昼的心思,只抱紧了手中的冠帽,扶好昏迷不醒的江泉清,微微作揖,却也也没打算这么容易就放他走,而是郑重其事地解下自己腰间的护身符,双手呈给了他:“殿下,给。” 她偏头盯着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辟邪的。” 那枚乌木制成的护身符小巧玲珑,在月光下发着木制品特有的柔润光泽,安静地待在那双细细长长的手中,散着幽幽的清香。 “这东西又小颜色又深,殿下只要带在腰上,没人会发现的。”在席引昼出声拒绝之前,沈驰景连忙切断他的话,急得带出了哭腔,眼圈微微发红:“求求你了,殿下。” “带上它,叫我安心。” 席引昼怔怔地看了她良久。 末了,他还是接过了护身符,当着沈驰景的面仔细地扣在了腰带上,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没多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 “你怎么能放殿下走呢?” 乔菱怎么也没想到,周伯期刚从狱中出来了,席引昼竟又进去了!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便焦急地摇着刚刚回来的沈驰景道:“殿下怎么会做那样的事?这分明是有人在陷害殿下!斐隐兄,殿下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可怎么办?” “……”沈驰景已经无心同她计较话里有哪些不对。她只急急忙忙地灌了口水喝,轻轻将席引昼的衣帽叠齐收好,便又拢好了衣襟,抬脚向门口走去:“所以我只是来和你知会一声,这便去找救他的办法。” “等等等等!”乔菱忙叫住沈驰景,从床上跳了下来,三下五除二便穿好了衣服和鞋袜,拉起沈驰景的手就往外走:“你现在留我一个人在这,我也睡不着啊!” 沈驰景无奈,只得揽住江泉清,跟着她往前走。 走到了院子门口,莽莽撞撞的乔菱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张望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忙回过头来问道:“我们去哪儿?” 沈驰景向那个常去的方向努努嘴,道: “顾府。” 太子被废的消息是天家大事,一到早朝便会传遍京城,根本瞒不到顾济垆。因此沈驰景和乔菱将江泉清送去的时候,压根也没想着瞒他,只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实情,又说明了自己想帮忙的决心,然后便乖乖地站在一边等待安排。 顾济垆毕竟久经官场,在最初的震惊后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安慰她们别太着急,先是派了几个得力的人出去打听情况,随后便细细思索起来。 在探听到最基本的情况前,做什么都是徒劳的。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幸好顾济垆的人手动作很快,并没有让他们失望。 “陛下盛怒,整夜未眠,下令封查太子宫。殿下如今被关在天牢中,据说天牢狱卒还忌惮着他是陛下唯一的皇子这个身份,没敢对他下什么重手。” 那人如是禀报着,说着说着却话锋一转,言语中充满了不确定:“但是属下还探听到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若此消息是真,那殿下可能……可能就……” 他斟酌了一下,还是没敢把‘凶多吉少’这个词说出口。 顾济垆急了:“吞吞吐吐做什么?到底是什么消息?” 来报的人不敢再隐瞒,只得据实说了下去:“宫中已有传言,说、说陛下还有其实还有一子,其母早逝,却最受陛下宠爱,因着担心他受伤害,多年来一直藏在宫外。他们说,立殿下为太子不过是缓兵之计,只是为了拿他做个挡箭牌,好为陛下真正属意的太子铺路而已。他们还说……” 顾济垆拍桌而起,怒道:“还说什么了!!!” 那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声音却越来越小:“还说、还说殿下并非陛下亲生……” “放肆!!!” 顾济垆勃然大怒,一掌带着内力直劈了下去,面前的桌子被活生生卸下了一个角,顷刻间在空中化成了粉末。 就算是雷霆巨怒,也不过如此。 沈驰景和乔菱俱是一震。 宣朔帝还另有一子?有了儿子就好生养着,为什么还要放在外头,美名其曰是为他着想? 来人从未见过顾济垆如此震怒,早已抖成了筛子,十分后悔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只好不住地在原地磕头:“大人息怒、息怒……” “罢了……”顾济垆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后很快控制了情绪,疲惫地瘫坐了下来,挥挥手道:“下去罢。此事不怪你,你做的很好,去账房领赏银吧。” 那人终于得了赦免,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远了。徒留沈驰景和乔菱二人守着一个阴沉沉的顾济垆,见他的脸色阴成那副模样,只觉得浑身难受,一时间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好在现在事态紧急,顾济垆并没有让她们等太久。 他骤然看向了两人。 目光如炬,双眼炯炯,审视一样地将两人看了个透透彻彻,似是在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她们到底知不知道信任。 半晌,他极轻地叹了口气,终于道出了真相。 “拢黎是陛下亲生之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但陛下他……的确另有一子。” 沈驰景和乔菱对视一眼,均倒吸了一口凉气。宣朔帝另有一子都不叫人那么吃惊,真正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顾济垆居然知道这件事。 照着宫里传来的说法,这个皇子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代席引昼。可依着顾济垆对席引昼太子之位的维护之情,若是早就知道此事,又怎么能容忍他活到现在? 除非他是…… 电光火石时间,沈驰景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人!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那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她倏得抬起了头,却恰好和顾济垆投来的目光对上了。 顾济垆已没有心思关心下属的小心思,只是更紧的蹙了眉头,深深地呼了口气出来,喃喃自语起来。 “此事多年都是宫闱秘事,知之者甚少,如今却在这种档口传了出来,定是有心之人有意为之。若真叫旁人知晓……” “拢黎在天牢的日子定不会那么好过了。” * 进天牢的通常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虽犯了重罪,但也都能死的体面。除了有些拒不认罪的要犯会偶尔被用刑之外,这里干干净净,几乎不会有什么血腥味和骇人的刑具。 席引昼脱冠除衣,自宫门口便三步一叩首地走到大殿请罪,却实在没有证据能够辩驳那些被有心人罗织的罪名,消除不了宣朔帝的怒火,还是免不了被打入天牢的命运。 好在那些守卫惮于他的身份,给他安排了上等的牢房,里面有床有吃有喝,连囚服和镣铐都不需要带,一时半会倒也舒舒坦坦,并未受什么罪。 只是夜晚寒凉,床上没有被褥,他又只着了一袭单衣,实在没得东西可盖,只得裹紧了衣服躺在上面,冻得微微发抖。 一两个时辰过去,他已被冷得有些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中听到了牢门打开的声音,随后便听到一声高喝,接着忽然感到一阵风袭来,肋骨间传来一阵剧痛。 来人竟一掌将他飞到了地上! 坚硬的地板撞上了肋骨上的痛处,他吸了口凉气,试图艰难地直起身来,却被来人反剪了双手,压跪在地上,不得动弹。 他狼狈地跪着,只听得那人趾高气昂的声音在牢间回荡,声声刺耳: “上头有令,即刻提审废太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小可爱可以收个藏呀~ 第64章 天牢 沈驰景想的没错。 据顾济垆所述,这位皇子的母亲,果然就是周氏女。不过这一世不同的是,周氏女早入宫了十几年,生下皇子的日子也提前了不少,但她却提前病故了。宣朔帝极其宠爱周氏女,在她死后悲痛至极,对这位年幼失母的皇子也爱屋及乌,生怕他受到一点伤害,于是便把他送出了宫去,派专人抚养,为了守住秘密杀掉了接生的奶娘等人。除了顾济垆和宁承世几人,没有人知道宣朔帝还有一个皇子。 乔菱听着糊涂了:“大人,既然陛下害怕这位皇子受到伤害,为什么要送他出宫呢?留在宫中给他许下太子之位,岂不是更能保护他?” “景黎和斐隐不是京城人,自然不知道这宫中的弯弯绕。”事关席引昼的安危,顾济垆也管不得什么宫闱秘事了,索性将事情都与她们讲了个干净:“自宫中的一次大变后,皇后失去了生育能力,逐渐变得善妒,其母家权势又大,多年来横行后宫,残害皇嗣,这才让陛下多年来仅仅留下了这么两个子嗣。陛下政事繁忙,不能处处守着后宫,并没有发现她做的恶事,等到发现蹊跷的时候,已是夭折了好几个皇子了。碍于皇后母家的势力,陛下又不能对她施以大戒,只能悄悄将刚刚怀孕的殿下母子送走,这才留下了殿下这一条血脉。” “后来几年中,陛下心灰意冷,没有再宠幸任何女子,皇后也便安分了些日子。直到朝臣们为皇嗣问题着急起来,陛下这才又召集了一次大选。这一次,便是周妃入宫的日子。” 听到这里,沈驰景突然打断了顾济垆的话,问得有些急切:“大人可还记得,周妃是何时入宫的?” 她记得在原本的剧情中,周妃入宫时的确年龄偏大,但该是没有超过三十。 顾济垆眯起眼睛,思索片刻后,道:“该是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 沈驰景心头一紧,继续追问道:“大人是否能确定?” 顾济垆点点头,笃定道:“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入宫后便打破了陛下多年来不入后宫的惯例,不仅自己立即承宠,连几位很久没受过皇恩的妃子都得了恩宠。在这一年内,她承宠后又怀孕、生子,在这期间内,陛下步步不离身,使得皇后没有一丝下手的机会。但是人就总会有疏漏之处,一年后,这个机会还是被皇后抓到了。可怜周妃,不到二十岁便香消玉殒了。” 十四年前的一年后…… 果真就是席引昼入宫那年。 沈驰景心中顿时升起了悲凉之感,头中眩晕生痛,险些跌坐在地上。 终于将前因后果串起来后,她念起此刻身在牢中的席引昼,心中只觉堵得厉害:他这一生,先是母亲早逝,又失去了教导他多年的老师,一心爱着的沈将军破了他的家国,就连看起来慈爱有加的父皇…… 竟都是在利用他。 “说来惭愧。”想起那位早逝的小周妃,顾济垆也不免多了些感概:“那位周妃曾是我邻家小妹,与我相熟多年。她心性纯良,与世无争。是我低估了皇后的残忍,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去的太早,只留下那么一个幼子。我虽知道他可能会威胁到拢黎,却也一直没忍心对他动什么心思。终究还是我……妇人之仁了。” 沈驰景彻底明白了。 这一世多亏了周妃去的早,还未表露出自己的野心,也是因为这样,顾济垆才不忍心对周家痛下杀手。原本的剧情中,周妃在生下幼子后起了争位的心思,多次在暗中对席引昼下杀手,这才激起了顾济垆的杀心。而如今,她的早逝反而成了顾济垆心中的一根刺,成了他心中的愧疚不安,这才容忍了这么些年,让周家钻了空子。 “周妃?”乔菱狐疑地抬头道:“可坊间不是一直传闻,殿下的母亲才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子吗?” 呵。 沈驰景在心里轻嗤了一声。 碍于顾济垆在场,她只是轻轻对乔菱摇了摇头,并未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对帝王来说,什么‘最宠爱的女人’、‘最心爱的皇子’,都是在放屁。他对席引昼母亲所谓的宠爱,只怕是席引昼的太子身份确定后,说书先生之间流传的美谈罢了;而至于那位小周妃,这份宠爱怕是更多的是对着她背后的周家。 顾济垆却并不避讳这些,而是直接说了出来:“前些年丞相等士族势大,思想又过于守旧,对陛下多有掣肘。偏偏开国起初又需要他们安抚那些前朝旧臣,一时半会动不得他们。而周家是当时少有的不依附丞相的新臣,又是其间最有势力的一家,陛下自然希望笼络他们以便来日对抗那些老顽固,而他也确实达到了这个目的。周妃去世后,周家根本不相信宫中给出自杀的说法,直接闹上了早朝,要求皇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皇后跋扈惯了,心思哪有那么细腻,很快便露出了马脚。她本以为这次母家还能救她,没想到周家不依不饶,根本不在乎她搬出来的什么狗屁母家,一定要她血债血偿。” “所以……”听到这里,乔菱恍然大悟:“皇后和母家都被周家扳倒了,这也就是后位为何一直空悬的原因?” “既然这样,陛下该是没有后顾之忧了才对,又为什么要将小皇子送出宫去,又为什么……会把殿下接进宫来?” 宣朔帝若真想笼络周家,为什么不直接立周氏女之子为太子,反而出宫将席引昼接了回来?如此做法,面对既有能力将皇后都扳倒的周家,宣朔帝当真不怕得罪人吗? “将小皇子送出宫去,是因为除了皇后,还有其他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陛下的子嗣。而至于为什么能将这件事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顾济垆长叹一声后,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竟嘲讽地笑出了声。 “是因为除了陛下,宫中根本没有别人知道,周妃死前还育有一子。” * 已经沉寂了许多年的天牢里,再一次响起了冷冰无情的审讯声。 直到被铐到刑架上的那一刻,席引昼才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自己的四肢无力并非是因为天牢的阴冷所致—— 而是被人下了药。 手腕和脚腕都被锁上了粗重的铁链,就连腰间和颈间都被铁环紧紧地箍了起来。 如此对待一个明显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很显然不是为了防止他逃跑,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羞辱。 下一秒,他因无力而垂下去的头被人用鞭梢粗暴地抬起,粗糙梢尾似有微小的倒刺,瞬间划破了他苍白的下颌。 席引昼吃痛的一阖眼,被迫昂起头来. 来人宽面粗眉,虎背熊腰,端得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普通人长相,目光凌厉中又带有一丝戏谑,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缚在架子上的人,叫人瞧不清他的来意。 可他从未见过这人。 “证据确凿,殿下已无回天之力,切莫不识抬举,作太多无用的挣扎。”那人骤然对上了席引昼审视的目光,嗤笑一声,很快抽开了手中的鞭子,袍袖一甩,转身坐在了背后的椅子上:“说吧,你和顾济垆到底是如何同那宁承世狼狈为奸,将我启朝命脉卖给颉国人的?” 没了支撑物,席引昼只能靠脖颈上的锁链勉强抬起头来。那人将鞭梢抽去时故意多使了几分力,堪堪勾去了些血沫,又化作几颗血珠坠了下来,弄脏了他的衣襟。 刺痛之下,席引昼并未作何反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面无波澜,依旧端详着面前这位不知来历的人,也笑了一声,轻声道:“既然已经证据确凿,那父皇大可将儿臣斩了便是,又为何派大人来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人被戳中心事,倒也不恼,只是愣了一下,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再次走到席引昼身前,微微笑道:“殿下心里既都清楚,那在下也不兜圈子了。现有的证据虽不足以定殿下的罪,却也让陛下信了七八分。更重要的是……” 他更靠近了几分,拽了拽席引昼叮当作响的锁链,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就在殿下被收归天牢的几个时辰前,您那位在外漂泊了十几年的皇弟席引瑜——” “已经被陛下接回了宫中。” * 就算顾济垆不说,沈驰景也明白宣朔帝的心思。 帝王的江山社稷重于一切。对他来讲,谁做太子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做能有助于他巩固江山、收拢势力。 他是开国皇帝,建国有余而立国不足,因而在建朝时依赖了不少前朝士族的帮助,也不得已收了许多士族的女子入宫。这些妃子各个坐拥强大的母家,各成派别,将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只除去皇后一人并不足够,只要这些人存在一天,他就不能完全保障小皇子的安全。但因着周家在对抗皇后母家一役中充分显示了新族的崛起,宣朔帝又不愿白白丢了这个强大的依靠,索性先将小皇子送出宫外秘密保护起来,又将早就被他抛之脑后的席引昼接入了宫中,拥立为太子,替那周氏之子做了个绝好的挡箭牌。 若自己想的没错,那作为后宫诸人唯一的靶子,席引昼这些年来得受了多少明枪暗箭? 帝王心术,深可敌海。若再细想想,不仅是席引昼,连周妃的去世都不一定全是皇后的错。合宫上下都不知道周妃怀孕的消息,皇后早没得手晚没得手,偏偏在周妃生产完找到了机会,很难说会不会是宣朔帝故意在那时放松了戒备,引狼入室,以此激化了新旧族的矛盾。 想着想着,沈驰景忽然觉得心口一痛。上两次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的痛意偏偏在此时再次来袭,她猛得打了个抖,俯身捂上胸口,痛得咬死了牙,却骤然听到了门口传来的报信声。 “大人,不好了!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说……” “说殿下他已经……已经被上了刑!” 第65章 宿主注意 “嘎吱!” 一声刺耳的铁链撞门的声音响过后,天牢的大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这里依旧阴冷闭塞,密不透风。只不过这一次,进来的牢房小头目明显能闻到些许久未有的血腥味。 他身量不高,却有几分气势,疾步行走在阴森的天牢中,有些心惊,努力侧耳听去,却静得只能听到水落下的滴答声。 当他终于到达天牢尽头后,看着面前衣衫染血、乌发尽湿、垂头低咳不止的人,刚刚进来的牢头不禁打了个抖,一把拉住仍要将刑鞭甩上去那人的手,低声喝道:“阿六,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怎么敢对太子殿下用刑?!” 终于得以从这无休止的刑罚当中缓了口气,席引昼一直紧紧握着铁链的手松了松,正要闭着眼睛养精蓄锐,未料肋骨处的剧痛再次毫无征兆地袭来,登时没忍住轻‘唔’了声,很快昏了过去。 被称作阿六的人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并没敢答话,只是眼睛的余光处一直向刑牢角落处瞟去,似是在征求什么人的同意。 牢头只当他是在躲避,气得甩掉手中的鞭子,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 这时,一直未被人注意的阴暗角落处竟果真走出了个人。宽面粗眉的脸盘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在手中把玩着什么东西,连头也没抬起来,低低地笑道:“这便是牢头大人没有眼力见儿了。” “你眼前的这位是不是太子,甚至是不是皇子,并不取决于他这十几年来的身份,而是取决于……” “陛下的旨意。” 最后的话方一吐口,他却忽然抬起手来,眼神一厉,抬袖一甩,手里那东西便向着席引昼的方向直直掷了过去。牢头连那东西的影子都没看到,便听得刑架处传来一声极力忍住的痛哼。 只见刚刚昏过去的席引昼身体一震,嘴角漫溢出血来,眉心微皱,又再一次扣紧了锁链。牢头从这边望去,却不经意发现那双玉凝般的指间竟闪着骇人的寒光。 这难道是…… 他心道不好,忙跑过去仔细查看。 两息过后,扫视完席引昼浑身状况的牢头已是被气得发颤。他转过身来,怒视着眼前漫不经心的男人,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何等歹毒心肠,怎么能对殿下下这样重的毒手?!” 男人抽出一条手帕,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指尖沾到的血,偏头往席引昼处看了一眼,表现出了十足的惊讶模样:“毒吗?不就是抽了一顿鞭子,钉了几根指甲针吗?都还没残呢,大人急什么?” 牢头只觉得气血上涌。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领,指着席引昼胸口处那枚银镖状的凶器,怒道:“那这是什么?你刚刚刺入殿下身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大人是说这个啊?”男人似乎永远不知道恼怒。他轻轻扯开了牢头的纠缠,一副刚刚没想起来的懊悔模样:“殿下身体不好,总是晕过去。为了让殿下醒过来,小人就算再怜惜殿下,也不得不用些非常手段了。这穿刺骨钉能激起人浑身的疼痛,最适合将犯人从昏迷中叫醒了。” 说罢,他如同鬼魅般移到了席引昼身前,一把将那颗穿刺骨钉拔了下来,摊在手上展示给牢头看,一脸无辜相:“喏,拔下来了。” 此人内力颇深,刚刚只是轻轻一掷,便使得骨钉已深入骨缝之间。如今这样突然一拔,竟惹得刑架上的人呼吸一滞,指节扣得发白,再一偏头洇了口血出来,引得铁链发出一阵剧烈的挣动声。 “混蛋!!!” 牢头见此,睚眦尽裂,怒极生恶,倏忽间竟一手握拳,狠狠地砸向了男人的胸口! “大人怎么生气了?小的这不是照着您的要求办事吗?”男人仍旧笑着,并未躲开他的拳头,却也没受到一点伤害。反而是打人者惨叫了一声,痛得捂住了拳头,下意识弯下腰去,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这时,本一心抵抗疼痛的席引昼忽然艰难地抬起了头。目光涣散间,他却坚定不移地找到了声音的来源,犹疑地向前看去。 这声惨叫,真的好像…… 这时,趁着牢头疼痛的间隙,装了半天好脾气的男人突然发了狠,在掌间凝了股内力,随后一掌拍向他暴露在自己眼前的脊背上! 牢头登时被打得扑在了地上。 男人一脚榻了上去,终于撕去了微笑的假面,冷冷地嗤笑出声,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揪起无力反抗的牢头,提起地上的水桶,一把泼了上去。 很快,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清隽俊秀的少年脸庞。 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脸庞。 男人端详了一息,错愕了一瞬,又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捏起少年的脸庞,戏谑地看着他,低低笑道:“牢头大人,在下是该叫你江公子呢?还是该叫你……” “黑衣大人?” * 顾府诸人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席引昼被……上刑了? 甫一听到这样的消息,沈驰景只觉心口裂痛更甚。她心绪不稳,俯身撑在了桌边,另一手死死扣紧疼痛难耐的心口,一时间竟痛得说不出话来。 帝王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吗? 席引昼是他亲生儿子,他就算是要废掉他、要杀掉他也就罢了,怎么忍心叫人如此折辱他? “不会的……不会的……”顾济垆显然也受惊不小。他两拳握得极紧,双目迸裂,似要喷出火来,却在想到了什么后很快冷静了下来,对着沈乔二人高喊道:“与拢黎父子多年,陛下断不会心狠至此。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了鬼,背着陛下生了事端!我们需兵分两路,景黎沉稳,随我入宫面见圣上;斐隐武功高强,可乔装打扮混入天牢!” 他心下慌乱,没想太多,随口便安排好了两人的去向,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妥——此事事关立储,稍一差错便是性命攸关,自己带上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去,不是把她们往浑水里拽吗? 顾济垆猛得停住脚步,向身后看去。只见那乔景黎二话不说,抄起脚步便跟上了自己。奇怪的是,一向对席引昼热情有佳的沈驰景却扶倚在桌边,迟迟没有动身。 事态紧急,陛下还在气头上,不会轻易见人。自己与宣朔帝尚有同袍之谊,由自己前去求见,见到面并说清楚情况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但与此同时,最好有一个可靠的人去牢中先护住拢黎,否则夜长梦多,不知那些人会怎样折辱他。 沈驰景武功高强,又受了拢黎的恩惠,对他的事一向很上心,本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可如今看她的样子,怎么感觉……不是很愿意? 顾济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想要前去提醒沈驰景的乔菱。 罢了,就算心里再急,也不能强人所难。看来只能另找他人了。 “斐隐身子若是不舒服便留下吧。”时间不等人,顾济垆再无犹豫,抬步向前走去,边走边不忘安慰道:“别太着急,先照顾好身体。拢黎这边,我可以叫景黎或是其他人去。” 就在这时,一声椅腿与地板的剐蹭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见一个身影从后面旋了过来,径直向前走去。速度之快,身形之轻便,竟超过了他平生所见。 这是沈驰景? 这样的该是当世高手无人匹敌的高手,她怎么会隐藏了这么久? 顾济垆还没想清楚这个问题,便听得前面旋过的人影丢下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后,瞬即消失于无形之中。 “交给我了。” * 在前去天牢的路上,沈驰景一边讶异于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伤心地掉眼泪。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当这具身体听到了席引昼受伤的消息后,居然能爆发出这样大的力量—— 这可是她苦练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提升的轻功! 她欣喜之余,又对原作的剧情产生了怀疑:原主绝对不像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对席引昼毫无感觉。就算她真的耽于事业,无心恋爱,席引昼这个人在她心中的地位也绝对是无与伦比的。 至于为什么伤心…… 不用说,当然又是因为那个狗屁系统。 方才,当顾济垆刚刚说完要她前去天牢的那段话后,她正因席引昼受刑的消息而痛得抓心挠肺之时,系统那机械的声音又开始在她耳边回响了。 “宿主注意,宿主注意!今日晚上便要抵达现实世界,现在第一次提醒:绝不能再参与书中大事,否则后果自负!” “……”沈驰景痛得无心思考它为什么突然把之前说的废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想把它拽出来抽一顿:“知道了知道了。唧唧歪歪真能唠叨。” 见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系统只得将事情挑明了说:“也就是说,如果宿主今晚参与了立储事宜,救出了太子席引昼。那么……” 它说的字字冰冷,毫无感情,却如同一声闷棍将沈驰景敲的骤然清醒。 “你将会永永远远地留在——书中世界。” 第66章 黑衣大人,是谁? 江泉清本就是少年身量,力不如人,现下又失了先机,被人扼住喉咙,只能脸色发青地抓着对方的胳膊,半点动弹不得。 “你……你是……”在挣扎中,他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艰难地喘了口气,看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句道:“你、你根本不是什么大人,你是……” 男人手下一紧,江泉清立刻喘不上气来,被迫闭了嘴。 在此人手下,他根本没有机会说出男人的名字。 男人冷冷一盯,扯过一把绳索将他牢牢捆了起来,提着他的后衣襟,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他甩到了离席引昼不远的地板上,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调笑声。 “江公子就不要费那些毫无意义的功夫来猜测在下的身份了。在从小养你长大的哥哥面前,你难道……不想和他解释什么吗?” 听到这里,江泉清愤怒的眼神顿时熄了。 男人话音落了几秒,却发现席引昼毫无动静。他自觉没趣,只得走上前去查看。 他勾起席引昼的下颌,左看看右看看,又回头看看还在地上挣扎的江泉清,遗憾地摊开手,对他笑了笑:“真是该死啊,殿下居然又晕过去了。看来我只能……” “不要!!!” 看到眼前的恶魔再一次捻起了兄长饱受摧残的手,江泉清绝望地吼出了声,就地向前滚去,试图制止他。 但显然,他根本挣不开身上的束缚。 “呃……” 刑架上的人再次被生生痛醒。他只从牙缝里泄出了一点□□,便咬牙一忍,咽下了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呀,弄疼你了。”与此同时,男人抱歉地笑了笑,无辜地看着一副吃人模样的江泉清,嘴里却是在对席引昼讲:“殿下,您可算是醒了。” 他甫一摊手,漂亮的睫羽微微眨了眨,将手里的东西随意一弹,一枚透明的像贝壳一样的物件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那枚还粘连着鲜血的就那样落到了江泉清的身前,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是席引昼的左手指甲。 江泉清骤然一愣,忙惊慌失措地看向面前了无生气的兄长。 席引昼额间染汗,米粒般大小的汗珠滑过脸颊,颗颗滴在锁骨上,早将衣襟打得湿了一片。他咬死了牙不肯发声,一手借力扣着锁架,紧闭着双眸忍耐。而另一只…… 另一子原本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此刻正被男人继续握在手里,肆意摆弄着,发力揉捏着。它微微地发着颤,想必是疼痛已连入肺腑,引起了主人几声剧烈的咳嗽。 他敢……他竟然敢这样对他! 幽暗的烛光下,江泉清匍匐在地上,抬起头来,猩红的眼睛瞪着眼前的男人,嘶吼起来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王八蛋……王八蛋!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样!” “江公子言重了,在下哪里敢对您怎么样。”男人眼含笑意,手下却摸到了席引昼刚刚失去指甲的左手食指上,轻轻碰了碰,笑道:“殿下,您真的不想抬头看看,我把谁引来陪您了吗?” “唔……” 席引昼刚从噩梦中痛醒,正在和手上的刺痛作斗争,本不想搭理他的,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刻陡然清醒:“阿清……阿清?” 他急得声音都哑了:“你怎么在这里?快走,快走啊!” 此人穷凶极恶,连尚未定罪的皇子都敢动手,阿清一个小孩子家若是落到他手里,哪里还有命活? “殿下急什么。”看着眼前这副兄弟情深的场面,男人戏谑地笑了两声,终于放开了席引昼的手,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椅子上,挑了挑眉毛。 “与我们合作,江公子是不会有事的。殿下还不知道吗?我们之所以能请到您——” “可是多亏了您这位‘好’弟弟啊。” 席引昼常常受人挑唆,并不会轻易信了他的话。他目中痛出了片迷蒙的泪水,遮挡住了大片视线,只能模糊地微睁着眼,面容很平静。 男人似乎早就料到是这种结果,并不气馁。他舒服地翘起了二郎腿,又将目光投向了血红着一双眼的江泉清,声音轻浮,浑然是在挑逗一个幼子:“个中缘由,江公子确定不要亲口告诉养你长大的太子哥哥吗?” 江泉清挣扎地扑向他,又被一脚踹在了地上,呕了口血出来,半天动弹不得。 “江公子总是这么鲁莽。”男人很快收回了踢人的脚,又转了个圈坐下来,淡淡地看向刑架上那位同样有心无力的太子殿下,竟笑出了声:“殿下日理万机,还不知道吧?” 他残忍地笑了数声,直到江泉清再度挣扎起来要扑过来,这才迅速一躲,慢条斯理地道出了真相:“皇宫门口派死士诬陷大人的人,以及归京路上埋伏下你府中车夫刺杀沈大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眼前这位—— “江公子啊。” * 逼仄的牢房里,空气并不是很好。男人说完这番话后又觉得无趣,便毫不在意地点了枝蜡烛,缓缓靠近了席引昼。细微的尘土绕在低昏的暗光下,照在他的脸上,惨白和猩红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别样的美感。 似是被突如其来的灯光晃了眼,又或许是被这位魔刹卷来的尘土呛到了嗓子,席引昼呼吸一滞,微微呛咳了起来。 “诬陷!这是诬陷!你离我哥远一点!!!” 江泉清手脚并用也没睁开身上的束缚,只能怒视着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硬生生吼得嗓子都劈叉了。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做过这些事?!” 不料听他这么一说,男人笑得更开心了:“我说江公子,合作这么久,被你知道了那么多事,我们却始终对你一无所知。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蠢到对你毫无防范吧?” 他揉了揉手中的蜡烛,面上浮起一丝笑意,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计划非常满意。 “在多次观察后,我们发现你每次击杀沈大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一定要避开殿下,尤其是车夫的那次刺杀。” “明明回来的路上就途径小道,车夫身上也有足够的迷药能迷晕两个人,你偏偏要多此一举,非要对那车夫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管殿下说什么,一定要把他先平安地送回来,而这话你嘱咐了太多次,也就被我们的探子撞上了一次。从那以后,我们便推断,你一定是和太子殿下亲近之人。” “此次同周家合作扳倒殿下,倒是正好给了我们一个机会——那就是以殿下为饵调你出来。黑衣大人关心则乱,就一定会露出破绽。说到这里了……” 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挟起席引昼的下颌,强迫他看向牢房的铁门,贴着他的耳朵,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来这待了几个时辰,殿下难道就没有发现——” “这里其实并不是天牢吗?” * 天牢不远处,沈驰景好不容易忍住了滔滔不绝的泪水,却被门口严密的守卫挡住了脚步。 顾济垆只来得及将她带入宫中,但宣朔帝寝宫离天牢距离颇远,他实在没有时间把她送到天牢,只能给她一个没什么用的令牌让她拿去晃一晃,其他的,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虽然以她现在的实力,以一当二十完全不在话下,但是谁知道…… 守牢门的居然有不下五十人! 沈驰景躲在小巷子里,生无可恋地向外探头观察了几秒,又很快缩了回来。 顾大人那个‘天牢守卫只有二十人以下’的假消息到底是从谁那听来的?还是说为了看护席引昼,他们刻意加强了防备? 纵然我是绝世天才,也不可能以一敌五十吧! 一想到要同时面对那么多人,沈驰景的腿脚就软了下来。她从小到大都是好好学生,最过分的事就是骗隔壁家的猫吃了口狗粮,连根棍子都没拿过啊! 她踟蹰又犹豫,动了几下都没走过去。很显然,对活着的渴望阻止了她前进的脚步。 可是…… 想起自己打顾济垆府上听到的消息,沈驰景刚因焦急而按下去的心绞痛又犯了。 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晚去一分,太子殿下便会多受苦一分。 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想象到席引昼浑身浴血的样子,沈驰景便觉得身上的内功又增加了不少,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帮她,又或许是原主的记忆在作怪。 不仅如此,她脑中再次想起席引昼三个字,甚至变得气血翻涌、头晕脑胀,身体却在这一瞬间充满了力量,像是有什么野兽即刻就要从里面窜出来,助她攻下天牢! ……沈驰景无情地按下了心中的那份躁动。 我们是文明人。我手中不是还有块令牌吗?先智取,实在不行再强攻。 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正当她想要前去一探究竟时,脑子里那个烦人的声音又开始叫唤了: “最后一次警告!最后一次警告!宿主若仍是执迷不悟,将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世界!” 被三番五次打扰的沈驰景:…… “你能闭嘴吗?我很忙的。”她泪痕未干,再也不想搭理脑子里这个坏东西,只一门心思地忙着编着待会的说辞,将它的声音屏蔽在外。 见她爱答不理,系统不依不饶:“不论是男主还是男主之弟,都是本系统中虚拟的人物,是数据构成的集和,并非真实存在的人!宿主切莫在虚拟游戏中投入真感情,否则后患无穷!” 沈驰景被吵的头疼:“不是说好最后一次警告了吗?你有完没完?就你长了张嘴成天就知道叭叭的?” “……”系统被骂懵了:“宿主难道不想回家吗?” “想。” 这一次沈驰景没有犹豫,坚定地回答了它,紧接着,她又说出了第二句足以把系统气个半死的话。 “但是,我不相信你。” 第67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关于是否要信这个不靠谱的系统这个问题,沈驰景在来的路上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自从自己来到这里开始,它就没做过几件像样的事,反而处处掣肘,想问它话的时候它不在,不想它出现的时候它偏来,让她老早就开始严重怀疑它话语的真实性了。昨日它说起回家的事,自己一时高兴地忘了形,可再细想想,总觉得有些蹊跷。 它为什么非要挑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可以回家了,还特意嘱咐说不能参与宫中大事?偏偏它这话刚说完没多久就碰上了席引昼被打入大牢,是不是也太巧了些? 这样看来,它的目的更像是刻意阻止自己对席引昼的营救,而鉴于它低效率的办事能力,她能不能回家还另当别论。 其次,她更是严重怀疑它口中“这里的人全都是虚拟人物”的真实性。据她所在的时代,虚拟人物能够按照指令办事便万事大吉,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感情。而这里的每个人,凡是她接触过的,都实实在在、有血有肉、有情有感,说话做事并不像虚拟人物一样死板。 这里绝非什么书中世界,而更像是与现实世界不同的另外一个平行时空。 席引昼也绝不是什么数据,而是真心实意对她好了这么久的人,是她心中顶顶重要的朋友。 她绝不会丢下他不管。 沈驰景已经想好了说辞,懒得再对那个没用的系统解释这么多,摸出令牌便要走出巷子。 “宿主!” “……”沈驰景的耐心已经被耗尽,又禁不住被它一直吵嚷着,怕在关键交涉时刻被它打断思路导致说错话,只得停下来耐着性子问了它最后一遍:“讲,讲完麻溜滚蛋。” 在沈驰景的无数次拒绝之下,系统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妥协的迹象:“你确定要去救男主?” 沈驰景敏锐地感觉到它好像要透露什么重要信息给自己:“确定。”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再次传来,只不过这一次的听着格外悦耳。 “男主并不在天牢,而在城郊外五里处的的荒旧行宫。” * “这里本来就不是天牢啊?你们不是将兄长关到了城郊屋里外的破行宫里了吗?” 江泉清见席引昼眼神暗了暗,半天没有作答,生怕那个魔鬼失去耐心再下狠手,慌忙替他答了。 只是没想到他这一答,反倒叫兄长骤然抬起头来,眼中第一次充满了困惑与不解。 以及从未有过的探究之意。 江泉清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看他的眼神,也猜出了个大概。迎接着席引昼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心中突然溢满了恐惧与不安。 见两兄弟的关系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男人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江公子,所有人都以为殿下被关在了天牢,包括殿下自己!现在还活着的人,只有你——” “只有你黑衣知道他真正的关押之处是在郊外的行宫!” 江泉清突然低下了头,不敢再直视席引昼虚弱却坚定的目光。 黑衣……黑衣…… 席引昼心中不住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再低睁眼看向江泉清时,已是面如死灰。 他虽不受外人挑唆,可听那男人说的如此有理有据,再想想自家弟弟从小在自己面前说谎便会心虚的样子,也信了八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智谋和心机,又为什么会对沈驰景产生如此大的恨意呢? 除非……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十三岁! 他心下一紧,搅在一团的乌云豁然被撕裂一空,露出本该明了的事实。 饶是他再偏宠养了多年的弟弟,也已经不得不信了。 巨大的打击顿时叫他心绪震动,一时只觉得气血翻涌,盯着江泉清看了片刻,竟偏头一咳,吐了口淤血。 “哥!!!” 眼睁睁看着兄长被自己气成了这个样子,江泉清哭得歇斯底里,声嘶俱裂。 席引昼缓过劲来,运出内功平息了因情绪激动而翻动的气血,再度望向那个恨不得以身相替的少年,心中顿生悲凉。 这个样子的他,才真正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没有掩饰,没有欺骗,没有无休无止的心机和算计。 男人毫不在乎他们兄弟俩的爱恨情仇,只自顾自地说着叫自己开心的话:“只是我猜来猜去,却始终想不到怎么会有这么一号人,将太子殿下奉若珍宝,却能屡次对沈大人痛下杀手。直到今天看到江公子的脸后,我突然萌生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江泉清身前,不顾他极度的抗拒和挣扎,提起他的衣领,第一次收起戏谑的笑容,认真地提出了疑问:“江公子,你……是不是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 “或者说,你其实已经……活过一遍了!?” 通俗来说,就是重生。 席引昼狐疑地闭上了眼睛,细细思索起来。 此人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再看看江泉清此时的反应,倒是印证了他的猜测。但奇怪的是,除非像他这样真正经历过重的人,正常人怎么会想到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个男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而此时,听到男人的话后。像是被按住了什么开关一样,江泉清不住挣扎的身体突然顿住了。 他僵硬地像是个木头人,试图用什么都不讲来极力掩饰身上的不自在,却又哪里能瞒过那个老奸巨猾的男人。 “江公子不必解释了。”看他如此模样,男人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从小被太子娇养着长大,绝不会有这么多心机和手段来加害一位女子,更不会心思缜密到将身份隐瞒的一丝不泄,叫我们都查不到丝毫踪迹。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你重活了一世,所以对沈驰景恨之入骨,又有着上一世的经验和成熟帮你谋划,才能做得这样密不透风。是吗,江公子?” 冰冷的地面上,江泉清颓废无力地趴在那里,早已放弃了挣扎。 当残忍的事实被血淋淋的揭开,摆在他最不想被知道的人面前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心死成泥了。 看着他们两人各自痛苦的模样,男人心满意足,愉快地拍手大笑起来:“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他大笑了半晌,等终于笑足了之后,偏又觉得哪里不够,还想再说些什么,便又像闲聊一样挑起了话题,声音温润,颇有些岁月静好的迷离感:“诶江公子,我想你大概还不知道,陛下这次为什么这么心狠吧?” 席引昼:…… 这人真是惯会伤人心。你不想听什么,他就偏要说什么,还句句往伤口上戳。 江泉清本无心搭理他,却也止不住的被吸引了。 从昨夜起,他就一直很奇怪宣朔帝态度的转变。作为重生者,他和沈驰景一样奇怪,宣朔帝想要废立太子本是几年后的事,这时的他还该因为愧疚对兄长宠溺非常才是;而作为局中人,他还知道宣朔帝上一世废立太子并非旁人口中所述的薄情寡义,而是被当时权柄已大的周家胁迫所致。 见江泉清的眼神明显波动了,男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终于施舍了一回难得的仁慈,没叫他再东猜西想,也没再故意折磨席引昼来引他痛苦,而是直接了当的告诉了他:“周家女育有一子,同你一般大小。陛下对太子失望已深,昨夜已将这位叫席引瑜的小殿下接入了宫中,择日改立。” 怎么会? 江泉清的第一反应几乎和沈驰景一模一样:周家女产子之日怎会这样早? “简单来说……”男人好心帮他解疑释惑了起来:“就是陛下这么多年都是拿太子当挡箭牌,帮这位他放在心尖上的小殿下挡掉后宫的明枪暗箭。如今正主都回来了,那这个挡箭牌——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挡箭牌…… 虽然已经被这样的话狠狠的伤过一遍了,但乍然再次听到,席引昼还是觉得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又被燃烧的木棍放肆地戳了几下。他浓如苍墨的眼睛缓缓闭上,头痛的只想赶快昏过去。再被这个男人说下去,自己大概是真的要疯了。 父皇真的想要我死吗? 阿清真的是那个三番四次要致沈姑娘于死地的人吗? “所以呢,在下奉劝太子殿下一句,您到底承不承认通敌,其实都是不影响大局的。”男人又将目光投向了席引昼,面容渐渐变得扭曲起来:“毕竟在这样的皇权时代,难道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自亡,子不得不亡吗?”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语气,席引昼知道他又要说些故意伤人的话了,干脆一直闭着眼睛,并不想睁眼给他得逞的机会。 却不料这人突然像是疯了一样,一直绕着圈走动,形容分裂,状似癫狂,不停地重复着口中这句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臣、不得不死……” 他忽然发起狠来,一拳捶上坚硬的墙壁,蓦然吼出了声: “臣为何要死!” 此刻的男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般,完全失去了方才掌控游戏的从容和自在,反倒杵在墙上喘着粗气,眼目微红,呼吸急促,全然一副痛苦难以的癫狂模样。 他这是怎么了? 席引昼还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琢磨出逃生之法来,那个性情不定的男人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他一般,嘴角牵起一丝狞笑,随手抄过一根骨钉便径直向他走来,满面阴恻,眼中浮现出嗜血的狂热。 不好! 就在那一瞬间,席引昼感受到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杀意。 但走至眼前后,他恢复了礼貌又疏离的笑容,轻轻挑了挑眉,甚至还好声好气地同席引昼打着商量:“怎么办呢?臣还年轻,不想死。” 下一秒,男人狰狞的面孔终于暴露了。只见他狞笑着挥起了骨钉,向席引昼的心脏处狠狠甩了出去! “由殿下代臣去死,好不好?” 第68章 我手上不是抓着个人吗? “不!” 刚刚冲进来的沈驰景和不良于行的江泉清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惊呼声。 沈驰景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一把制住行凶者,却是已经迟了。 那枚锋利的穿刺骨钉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席引昼左边的胸膛,也是心脏的正中央。它折出寒气逼人的光来,就那样耀武扬威地立在刚刚入侵的领地处,像是在嘲笑来人的无能。 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武功绝世吗?那又怎么样呢? 你还是护不住你想护的人。 沈驰景左手扼着男人的脖子,怔怔地看着架子上那个浑身是血的人,看着他心脏插着的骨钉,看着他滴血的手指和被抽碎的衣衫,忽然很想伸出手来替他理一理凌乱的乌发和衣摆,却被他身上翻涌的伤口挡的无处下手。 那股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心痛又开始折磨她了,但对此时的沈驰景来说,这样生理性的疼痛已经是小意思了。 真正让她摧心剖肝,是看到面前的人后,像是是有人把刀子伸进来,在她心脏上剜走了一大块血肉,叫她心里空了好大一片地方。 沈驰景瘪了瘪嘴,眼泪便如泄洪般喷涌而出,瞬间将胸脯处滴湿了一大片。 怎么会这样呢?殿下是男主啊!就算这本书里的男主并没有那么强大,他也活到了大结局的啊!怎么会……怎么会…… 难道真的是系统最开始提醒她的那样,她胆敢躲掉的所有苦楚,都会报应在别人身上吗?那个因为叛国被打入天牢九死一生的人,本该是她啊! 沈驰景举起右手来抹了把眼泪,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她无论看了几遍,那枚骨钉都的确是插在了心脏的位置。 殿下不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殿下是最在乎整洁和礼仪的了。 殿下一定很痛吧…… 男人被沈驰景扼住脖颈,却也不恼,只是偏头看向已经悲痛失声的沈驰景,遗憾地笑了笑:“沈大人你来啦?但是,好像已经晚了呢。” “不管沈大人信不信,在下本没有杀人的打算的。” 这个声音…… 本打算一掌击死他的沈驰景忽然顿住了—— 她绝对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还不止一次。若是只是萍水相逢的一次,凭她的记性,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沈驰景失控地吼了出来。 这个人她绝对认识!一定认识! 见她迟迟不动手,江泉清急了:“管他是谁呢!我只知道是他杀了哥哥,是他杀了哥哥!你杀了他,我求求你杀了他啊!” 他泣不成声:“是我对不住你……都是我对不住你……但兄长喜欢了你很久,真的喜欢了你很久……” 沈驰景已是一团乱麻,根本没有想到他为什么会说“是我对不住你”这种奇怪的话,只是一味地重复着、哽咽着:“别说他不喜欢了……就算是真的喜欢又怎么样?他已经不在了……” 就算我也喜欢你又怎么样?你已经不在了。 事到如今,沈驰景已经分不清那股莫名的心痛到底是原主的记忆在作怪,还是自己与席引昼这段相处的时间叫她不忍心看着他死,她只清楚地辨明出了自己那股暗潮汹涌的情感—— 是喜欢。 我真的喜欢他。 “我喜欢你……殿下……”她哭得一塌糊涂,仗着席引昼已经听不到了便放肆地说了起来:“虽然你总是臭着脸,也总爱对我冷言冷语的,但我就是知道你很好……我也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你的,但我现在才知道这就是喜欢……可是、可是你听不到了……” 正当她哭得一抽一抽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虚弱又温和地从上方传了过来,温暖中还透露着一丝诡异。 “我听得到。” 沈驰景一个激灵蹿了起来,吓得眼泪都停了,险些松开扼着男人的手。 见鬼了? 还是太子殿下的魂见我太伤心了,想留下来安慰我? 不行,他得快些回去! 她笃定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便冲着天花板大喊,边喊还边委屈巴巴地掉着眼泪:“殿下你、你不要管我,安心去吧……我听说鬼魂在阳界停留太久,会耽误转世的进程的。你、你快去奈何桥喝一晚孟婆汤,快点把我忘了吧……” 虽然被人忘掉很难过,但所有鬼魂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她绝不能让殿下因为这个被其他鬼魂排挤! 被人误以为是鬼魂的席引昼本人:“……” 他无奈地看着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却苦于被绑着,伸不出手来替她擦眼泪,只能再度出声道:“我不去奈何桥,也不喝什么孟婆汤。你好好睁眼看看,我是谁?” “你是……”沈驰景泪眼迷蒙地抬起了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瞄了过去。 下一秒,她惊喜地一把搂住了面前的人,惊呼出声:“殿殿殿殿殿下???你你你你你你没死啊!” 这不到几分钟之内感受到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要不是自己心脏好,这条小命怕是也早就去了。 席.脸上面无表情.实则极力忍痛.昼:“……你要是再抱的这么紧,我可能就真去奈何桥了。” 沈驰景这才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他的伤口,慌忙撒了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迷茫地瞪大了眼睛,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 她很快回过神来,控诉道:“殿下不厚道!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装死骗我!” “好了好了。”见她嘴巴一瘪,又是一副小哭包的样子,席引昼很快心软了,忙解释道:“我是因为前面的伤才晕过去的,没有骗你。至于那枚骨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并没有碰到我的心脏。可能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保护我吧。” 他温和地笑笑,那双无神的眼睛里似是有道光探了出来,心无旁骛地攀向面前为他担忧的姑娘,像是双温暖的手在不住地安抚着她。那抹笑意浮现在粘了血污的脸上,苍白和殷红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夺人心魄的美丽。 看着面前这个为他担忧的姑娘,他只觉得一整块心都软的一塌糊涂,下意识就想向从前一样伸手去抚摸她的发,却吃痛的‘嘶’了一声。 他这才发现自己还被绑在刑架上。 沈驰景也意识到了,赶忙上前轻手轻脚地给他解开,又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扶他坐在了一旁的石头床上,叫他先歇一歇。 席引昼面色惨白,一身伤口,她碰到哪里都觉得心揪得疼,根本不敢一个人把他送出去。那么就需要一个人,把太医请进来。 到了用人得的时候,沈驰景终于想起来地上还被捆着一个人了。她望向那边的地面,只见江泉清那小孩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一直在关切地往这边看着,却紧闭着嘴没说一句话。 “你这孩子。”沈驰景忙扶席引昼靠在墙上,疾步走过去替他松绑,一边解一边嗔怪道:“怎么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呢?” 江泉清怔怔地看着她,仍是闭嘴不言。 她来得太晚,根本不知道眼前人畜无害的孩子就是那个处处想要夺她性命的恶魔,只想着要他赶快去请个太医来:“你哥哥伤的太重,不能随意挪动,你快去请个医生来替他看看。” 江泉清心中有鬼,不敢再看这两个人的眼睛,只低低应了声好,便快步跑了出去。 目送着他出门之后,沈驰景这才放心地走了回来,想着当个人肉垫子给席引昼靠着,叫他坐的舒服一点。谁料她走到半路,突然一拍脑壳,怪叫了一声:“啊!” 席引昼以为发生了什么,忙问道:“怎么了?” 只见沈驰景嘴角抽搐,用右手指着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反复确认了许多次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我突然想起来,这只手刚才不是抓着个人吗?人呢!人去哪了?” 席引昼:…… 刚刚醒来看到她哭得泣不成声,自己根本忘记了这所牢房里还应该有个男人了,只一心想着安慰她。 想来那人是瞅准了时机,趁他们三人都因重聚还激动不已时迅速从她手中逃脱,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了出去。 “淦!” 沈驰景气急败坏地爆了粗口,追悔莫及:“我前面一直抓的好好的,在抱你的时候才松开了手,他一定是在那个时候跑掉的!” “……”席引昼皱了皱眉,十分不解风情地开了口:“你是位官员,大庭广众之下不要讲粗话。” 沈驰景:草率了,他居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 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席引昼突然就很想逗逗她。 他惬意地靠在了墙壁上,漫不经心道:“跑就跑了,反正要他也没什么用了。” 沈驰景惊异地望向他,目光之惊愕,仿佛是在看什么珍稀动物。 不过这个短暂的小插曲并不足以消除她的愤怒。下一秒,刚刚缓了气焰的沈驰景又扬起了嗓门:“怎么没用???他怎么对的你,我就要怎么对他!” 席引昼惊愕地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在开玩笑。 那个神秘的男人武功已是变幻莫测,其内力之强劲甚至比得过赵惟扬;但他现在发现,愤怒之下的沈驰景体内所爆发出的内力竟丝毫不亚于那个男人。 与沈驰景相处多日,他很清楚她之前绝不会有这样霸道的内功。 只是一晚上的时间而已,她怎么会突然精进这么多?若是勤加修炼,不出一年,便能到达上一世沈将军的境界了。 他心中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眼前的人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双眼猩红的可怕,两拳紧攥。 她这是怎么了? 席引昼不禁想上前探探她的情况,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后面。 下一秒,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闪电般向他的方向袭来! 第69章 殿下,我喜欢你 沈驰景出手太突然,席引昼又毫无防备,连一点躲避的时间都没有。 就在那股力量即将击碎他的心脏时,它迅速又及时地拐了个大弯,直直击向了他背后的刑架,霎时间将那东西打了个稀碎。 …… 及时改变方向的沈驰景看着自己的手陷入了沉思:这真的是我打出来的? 她本意是想揪回那男人为席引昼报仇的,却不知怎么的,想起席引昼被男人刺入骨钉的样子就仇恨难耐,恨不能当场暴起杀人才算罢休,险些走火入魔伤了席引昼。想起刚才的惊险场面,她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差一点就把好不容易救下来的殿下杀了! “殿下对不起……”沈驰景吓得面色青紫,连嘴唇都在发抖,想要检查席引昼有没有被伤到,又不敢粗手粗脚去碰他,只好用眼睛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却又看不出什么,最后只好小心翼翼道:“有没有伤到啊?” 当然有。 她虽然及时收回了掌风,但当时那力量已近,又强的惊人,纵使没有碰到也扫到了身体——还恰恰好好扫到了受伤的肋骨上。 “没有。”席引昼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收的很及时。” “你骗我!”见他眉头不可控制地微微皱了起来,沈驰景根本不信他那套说辞,一下子急得犯了浑,伸手就去扒他的上衣:“让我看看!” 席引昼又一次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就在沈驰景一鼓作气扒下他上衣的一瞬间,衣服哗啦一散,两人都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沈驰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丢丢的黑色物件正软趴趴地躺在地上,上面还坠着一根海青色的丝线。 乌木护身符? 沈驰景乐了,颠颠地过去将那小东西捡了回来,摆在席引昼面前,问问题的样子很臭屁:“殿下,你是把我给你的护身符揣在这么……贴身的位置吗?” 席引昼:…… 他被问的脸有些发烫,本打算转过脸去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忙拉过她的手拾起护身符,很快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是这样。 他眼中微光一闪,便将自己看到的东西指给沈驰景看:“喏。” 沈驰景脸上还挂着臭屁的笑容,见席引昼不搭理她的调侃,只好听话地看了过去。 护身符的表面有了很明显的裂痕,而裂痕的中央有一个刺眼的黑洞—— 与那骨钉头的形状一模一样。 席引昼望着她惊讶的眼神,平静道:“是它救了我。” “是你送我的护身符——救了我。” * 这种只有小说里会出现的狗血情节真的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了??? 沈驰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护身符,终于缓过神来,差点扑上去抱着它亲一口,恨不能把它挂在床头供起来,天天膜拜。 这可真实名副其实的护身符了啊! 要不是它,只凭自己那点总是晚到一步的速度,殿下现在早就成了一把灰了。 “谢谢你。还有……” 还有什么?我爱你吗? 望着面前喜形于色的姑娘,席引昼这一日被戳的千疮百孔的心再次被触动了。他捧着那块快要碎裂的护身符,看着沈驰景投来期待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许下了承诺:“这块坏了,我一定会再送你一块新的护身符的。” 沈驰景:“……” 谁稀罕你的护身符? 明明什么都听到了,还装傻! 席引昼那会明明就醒来了,她可不信自己那句惊天动地的‘我喜欢你’没被他听到。 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最看不得那种扭扭捏捏、一句话掰成三段来说的人。既然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了,那就必须要问一问他的心意。 沈驰景目光炯炯的看向眼前的人,眼神坚定。在这一瞬间,她将所有爱意都不加掩饰地宣之于口:“殿下,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吗?” ……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沈驰景没有再多问一句话,席引昼也没有回应。 半晌,就当沈驰景马上要失去耐心再问一遍时,他终于开口了。 “喜欢。” * 翌日清晨,易安宫,太子府。 昨夜,席引昼说完那句话后便昏了过去。沈驰景手足无措,满以为是自己逼着他说出心意把他吓到了,连被表白的喜悦都来不及表达,轻手轻脚地扛起席引昼就往外跑,还好江泉清还算靠谱,请到了文大夫,在门口截住了她,又在这里做了一些简单的包扎后,几个人连夜驱车赶向太子府。 顾济垆也算争气。他们刚到太子府后,宫中便传来了圣旨称要废太子好生修养,叛国之事择日再议。 还叛国?还再议? 我议你个大头鬼! 沈驰景一边在心里暗暗骂着‘宣朔帝真是个王八蛋’,一边轻车熟路地跑进易安宫中拿了个厚厚的软垫出来,把昏迷中的席引昼轻轻放了上去,几个人这才稳稳当当地把他送了回去,由文大夫给他做了进一步的治疗。 文大夫行医不喜欢有人打扰,沈驰景和江泉清只好眼巴巴地等在门口,一守就是半宿。 沈驰景不知道的是,那王八蛋是为了将江泉清刺激出来,才对席引昼下了狠手,根本不是为了逼问什么叛国秘密。 也是因为这样,他动手动的毫无顾忌,几个月的观察让他知道,只有将席引昼折磨的越惨,并放出消息,那位神秘莫测的黑衣大人出现的可能性才会越大。 文大夫硬着头皮剪开席引昼的伤口,一点点把里头的银针挑出来,又将他几处穴位上的穿刺骨钉一一拔出、鞭伤棍伤一一敷上药,最后接好了那根肋骨。 这个年代的麻药效力并不高,饶是金贵如皇子受了伤也得生生忍着。 即使是在昏迷中,席引昼也并没有因疼痛而大喊出声来,只是时不时地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拧着眉头攥着拳忍耐,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王八蛋。 别让我抓到你。 沈驰景贴在门上听着,咬得牙都酸了。 她本就是个急性子,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身体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更容易发狂,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看着一旁与自己表现的一模一样的江泉清,沈驰景压了压心里那股狠劲,扭过头去,本打算和他交换一下抑制情绪的经验,没想到他怵怵地看了自己一眼,连夜也不守了,溜得像兔子一样快,转眼就没影了。 沈驰景尬在了原地:??? 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这时,在宫中奔波了半日的顾济垆也赶到了太子府,见门口没什么动静,里头却人影攒动,很快明白席引昼已经被救回来了,立刻飞身下马,风尘仆仆地往里面走去。 沈驰景抬眼正好瞟见了他,生怕他进去大声问话打扰了文大夫行医,连忙迎了过来。 顾济垆一见她便急切地问道:“拢黎怎么样了?” ……声音果然很大。 沈驰景一边向他疯狂打着手势示意他小点声,一边低声道:“没事,没事。文大夫妙手回春,很快就没事了。” 左右顾大人现在也进不去,还是把情况说的轻一些,免得他过于担心。 顾济垆果然被她安抚的好了一些,沈驰景左想想又想想,又觉得不能带他陪自己去房门口听墙角,不然以这位爷对自家学生的心疼程度,可能会直接把门砸了。 两人一合计,干脆去了席引昼经常带他们去的待客厅,坐下等结果。 本是两个户部最能说的人,因为心里装着事,今晚聚在一起却都沉默的像块木头。 闲着无聊,脑海里闪过这两日的片段,沈驰景灵机一动,突然知道他们能聊什么了。 她试探地开了口:“顾大人?” “嗯?”顾济垆回过神来:“怎么?” 见顾济垆没有烦躁,沈驰景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这么多年,殿下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自打从顾府听说席引昼是被宣朔帝当作挡箭牌才立为太子的时候,她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了。 依着那些年后宫的混乱程度,才刚满六岁的席引昼究竟是怎么从明枪暗箭中活下来的? 顾济垆怔了一下,很快想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其实陛下没有你想的那么狠心。” 他劳累了一天,又已年近四十,比不得他们这些不到二十的年轻人,已经有些困乏了,但说起那几年来的事,仍是感触颇多。 “他身在那个位子上,思考问题就不能像寻常人家一样。他和拢黎,也永远不会是寻常人家的父子关系。”顾济垆虽然心疼自己的学生,却也能设身处地地理解龙椅上的人。他叹了口气:“帝王的心若是同你这么软,受苦的就是所有的百姓了。” 沈驰景有些不服气。 那又怎么样?那就可以拿自己的亲儿子做人肉盾牌吗?再说了,说什么国家大义,还不就是权力之间的你争我抢吗? 没等她反驳,顾济垆又接着说了下去:“被丞相他们这些士族掣肘了这么多年,陛下那时候的确迫切需要一个家族来支撑他变法,支撑他构建真正属于启朝的秩序。这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力欲望,是为了整个朝堂的安定。” 沈驰景此刻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早就失去了冷静分析的能力,根本听不进顾济垆的长篇大论:“这还不算权力欲望吗?他不就是想架空掉丞相,自己独掌大权吗?” “……”顾济垆无奈地按下义愤填膺的她,耐心解释道:“朝堂的权力分配是很重要的。一旦全部被同一个党派的握在手里,一个朝代就很有颠覆的可能。这也是自古以来皇帝为什么都容不下权臣的原因。” “这片土地上已硝烟多年,好不容易建立了一个统一的朝代,百姓急需要修身养息,不能再另起战争。” 见沈驰景终于听进去一些,顾济垆这才收回按着她肩膀的手,长叹一声:“一个合格的君王常常不能做一个合格的爹爹,尤其是对一个根基未稳的开国皇帝来说。这样的选择本就很艰难。” “陛下又想护住百姓,又想护住自己的孩子。” “可是……世界上,哪有那样的好事?” 第70章 忍住,不能输! 在顾济垆耐心的谆谆教导下,沈驰景终于冷静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陛下对拢黎的宠爱并非全是做给人看的。他在暗地里做了许多,想尽权力在这暗潮汹涌中抱住拢黎的性命,就比如将我指给他做老师。”想起当年那个圆乎乎的奶团子,顾济垆眉头稍稍舒展了些:“陛下当年非常信任我,请我好好照顾殿下。我当时年轻,没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想着都是太子殿下了,还需要我一个臣下照顾什么,直到有一日入宫时恰好撞到了殿下被人欺负。” 沈驰景立刻竖起了耳朵。 欺负?怎么欺负? 见她一副紧张的样子,顾济垆哑然失笑:“不是你想的那么惨烈。有了前皇后的下场,宫中那些妃子虽然很看不惯拢黎,却也不敢太过嚣张,只能让些阿猫阿狗的去给他使绊子。不过这小子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性子,那日我进去的时候,他正湿淋淋地站在里头,手里握了只嘶嘶作响的蛇,把周围的妃子们吓得花容失色。” 书中没提过这一段,沈驰景立刻起了兴趣:“殿下还会耍蛇?” “?”顾济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们不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吗?那里的人都很会打蛇和制蛇。” 险些被拆穿的沈驰景:……好的我闭嘴。 还好顾济垆并没在意这些小事,而是致力于把这件事的始末讲完:“他身边的侍卫告诉我,是这条蛇突然窜出来要袭击云妃,殿下才出手制住了它。但当时殿下已经和我混得很熟了,他私下告诉我说,是云妃总是以各种小事为名罚他跪祠堂,他才引了条蛇出来吓吓她。” “不过鉴于她没有对我起过杀意,我用的是无毒蛇,也没叫它咬云妃娘娘。”幼年席引昼奶声奶气地对老师说:“老师说过,律法该赏罚分明,不能随意量刑。” “噗!” 看着顾济垆细声细气地模仿席引昼的样子,沈驰景被逗笑了:“他真的这么说啊!” “真的。”顾济垆自己也觉得自己好笑,不自在地摸了摸头,脸上浮起了慈父般的笑意:“拢黎从小就听话,但从来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型,常有各种办法收拾回去,又叫人没得办法抓住他的把柄。后来稍微长大了些,那些妃子就更怕他了,成了后宫一霸。” 想象着那么小一个团子抓着蛇叱咤后宫的威风模样,沈驰景更想笑了。 两人快活地大笑了几声,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谁都清楚,席引昼没有母亲照拂,又被后宫这些人日里夜里盯着,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了,说话做事定是如履薄冰,万般艰难。他根本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也不能拥有可以随意撒娇打滚的父母。 沈驰景曾远远见过宫中的祠堂。偌大一座宫殿,一个月才会派人来打扫一次,平常总是点着几只昏黄的灯烛,殿门一关,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般,阴沉昏暗。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就那样跪在那里……得多害怕啊。 她又想起了席引昼曾轻描淡写地同自己说过偷厨房食物的事情。自己当时没细想,现在才看出了其中端倪。堂堂一朝太子,怎么会沦落到去厨房偷食物呢?一定是那些妃子明里扳不倒他,便在暗地里克扣他的吃食。 这些年,也只有顾济垆给了他如父如母的温暖。生父宣朔帝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道他每次看着天真无邪的儿子时,有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 沈驰景正胡乱地想着,突然听到了文大夫熟悉的声音:“殿下的伤口包好了!” 文大夫清楚这几个人会抢着守夜,他也懒得与他们扯皮推让,干脆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他们。 沈驰景当机立断向卧寝走去,顾济垆紧随其后。 席引昼仍在昏迷之中,没有醒来的意思。文大夫说了,这一夜都不能离人。床头趴着刚刚赶来的江泉清,正在用毛巾擦拭席引昼的额头,却一听到沈驰景的声音就丢下毛巾,匆匆逃走了。 沈驰景也懒得计较他的奇怪行为,干脆利落地拾起毛巾,替病榻上的擦了一番,又将已经明显熬不住的顾济垆推到一旁的厢房睡觉,便自己待在这里,一夜守到了天明。 但她显然非常不争气。 快要天亮时,从来不熬夜的沈驰景也熬不住了,一头栽到了床上,倒头便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杆了。 被阳光晃醒后,沈驰景抬头便对上了席引昼的视线。 ???他什么时候醒来的? 他本是一双凌厉的眼睛,此刻却温和的像团春水,又明媚的像天上的太阳,甚至比那阳光还耀眼。沈驰景严重怀疑,她根本不是被什么太阳光晃醒的,而是被他盯醒的。 照顾人照顾得自己先睡着了,饶是沈驰景再大大咧咧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从床上扬起头,小声狡辩道:“没、没睡着。就闭目养神来着。” 呵。 明明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 暖暖的阳光撒在她的小巧的鼻尖上和圆润的脸颊上,照在她迷迷瞪瞪的眼睛上,映出细细的绒毛来,再加上她睡得发粉的脸颊,使她整个人像个水灵灵的水蜜桃一样。 席引昼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反正他对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也没有必要拆穿她。 随她去吧。 他本打算随便聊些闲话的,看到这副阳光下的美好画面,突然被痒的喉咙一滚,脸上有些燥热,身体微微出汗。 席引昼:…… 不是吧,就这?就这就有反应了? 席引昼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想起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他拢了拢被褥,若有若无地掩饰了一番,随即颇不自在地看向沈驰景,又不经意地滚了下喉结,一字一句道:“沈姑娘,我其实也……” “也……。” “也觉得今天日头真好。” 沈驰景:??? 她恨不能举起个话筒来请问席先生:这是‘今晚月色真美’的古代版本吗? “好好好!”看到沈驰景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善,席引昼不敢再别扭了,只好举手投降。 “我也喜欢你!” 他苍白的脸上还浮着病容,此刻却被沈驰景扰得红了一片。 虽然早有感觉,但终于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沈驰景还是无比欢快。 这样双向暗恋最终奔现的脚本,可是她自己看了多少小说都苏爽的要命的桥段!更何况这一刻,主角可是她自己! 沈驰景丝毫没有被表白后的女孩子该有的害羞,反而坏笑了一声,腆着脸靠近了席引昼:“那么殿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喜欢臣的呢?” 席引昼磨了磨牙:…… 老虎不发威,你就永远当我是病猫。 他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示意沈驰景:“沈姑娘,你又流口水了。” 撩人被反将一军的沈驰景:……不是,什么叫又? 她慌乱地抬手去擦,却发现下巴上干干的没有任何痕迹,很快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恼恨地抬起头来,控诉道:“明明就没流!” 席引昼偷偷笑了笑,立刻止住了笑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自然地张开双手,用唯一没绑纱布的右手手腕揉了揉她的额顶,好声好气地安慰道:“没流没流。沈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 沈驰景:……这话听着总觉得有点别扭呢? 但一向吃软不吃硬的她,就算天大的火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揉给灭掉了。 她怔怔地看着还未放开手的席引昼,突然感觉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不论是开头冷冰冰的殿下突然变得温和,还是身上突如其来增长的内力,都像梦一样。而那个倒霉催的系统自从昨日后便再度消失,任自己在心里唤它无数次也再没有出来过。 难道真的像它所说的那样,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自己便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做的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如果将来回到了现实世界,这段感情又当如何?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沈驰景一向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她此刻既然爱着面前的这个人,就要一心一意地对他,珍惜朝夕,其他的事情,等它来的时候再说吧。 而似乎是和沈驰景待久了的原因,面对这样的事情席引昼也变得开朗豁达了许多。 纵然自己从前心中都是前世的沈将军,难道今后就不能再爱旁人了吗?再者说,上辈子一直都是他对沈将军的一厢情愿,根本没有得到半点回应,甚至于家破人亡、惨死深宫,他的教训还不够吗? 如果都被虐这样了还要继续喜欢之前那个人,是得多缺心眼啊! 他已经想开了。 见气氛又沉闷了下来,一向闲不住的沈驰景想要想个话题出来,又不敢提宣朔帝和小皇子的事情,一时间抓耳挠腮,半天崩不出一句话来,没想到抬眼就看到席引昼在笑。 好家伙,殿下怎么变坏了! 她委屈地咕哝了一句:“还笑。” 席引昼笑得更欢了。他难得见到沈驰景这副吃瘪的样子,很想找个话题逗逗她。可他向来是个不会哄女孩子开心的主儿,张开嘴尬了半晌,也是半天崩不出一句话来。 真不愧是一对。 沈驰景这下开心了:“看看,就这还好意思笑我!” 她扬起脸来,一双通透如秋水的眼眸徐徐生波,在浓密的睫毛下晶莹发亮。白瓷般的脸颊上偏生了张灿若花瓣的小嘴,正在不经意间一点点靠近自己。 席引昼:…… 忍住,不能输! 现在还吵着架呢,亲上去算怎么回事? 第71章 殿下,您是不是不行? 沈驰景自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在旁人眼里有多迷人。她仍大大咧咧地往上靠,没心没肺地拍拍床,笑的花枝乱颤。 谈笑间,她气息轻吐,因着总是在户部那个浩如烟海的档案里待着,身上便粘了股特有的书卷香气,扑腾扑腾地往席引昼鼻子里钻,直搅得他喉结滚动,五脏六腑都在攒动。 席引昼忍得辛苦,又不想叫她看出来,早已憋了一身冷汗。 可这人怎么就不识好歹呢! 望着“不知好歹”女子,席引昼突然就不想忍了。 他危险地笑了笑,突然低下了头,像小鸡啄米一样触了她的额头一下,又很快缩了回来。 莫名被啄的沈驰景:??? 不是,这么快的吗? 她都还没感到殿下唇间的温度,他就收回去了! 往常看人家谈恋爱时,都是亲亲抱抱举高高,没想到自己谈恋爱时正巧碰上了他身体受损严重,别说抱抱举高高了,她连碰一下都不敢! 可是……身体受损和亲亲又有什么关系? 沈驰景不满意了。 她把脸凑了过去,闭上眼睛,指了指刚刚被啄的地方,命令道:“重来。” 席引昼:“……” 就算是上一世,他也没敢冒犯过那个并不爱他的沈将军,因此还是稚子一个,光看着面前那段玉白的脖颈就不住红了脸,哪里还好意思再来一遍? 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动静,沈驰景一睁眼,见席引昼光红脸不做事,急了,危险的话脱口而出。 “殿下,您是不是不行?” ……? 席引昼:你是在质疑谁? 不管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激将法都是事半功倍的。 果然,席引昼冷笑一声,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过沈驰景,眼睛一闭,快速向下吻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一个急促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并迅速地推开了房门,对着里头大吼: “殿下,不好了殿下!” 再一次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沈驰景:…… 停在半截的席引昼磨了磨牙,一眼也不愿意从沈驰景身上离开:“……出去。” 那人显然看出了两人的关系不浅,却仍旧没有即刻退出去的意思,而是蓦得跪了下去,一头磕在地上,沉重的悲戚之感溢于言表: “殿下!江公子他——” “他去了……” * 屋中点燃的灯烛忽得一晃,猛烈地洒了几滴烛泪在桌上,映红了一片铺了很久的纸张,烫得触目惊心。 席引昼身子忽得一颤,眉峰一蹙,很快抬手按住了胸口。 沈驰景不可思议地睁眼看向席引昼,还没出声就被截了下来。 “说清楚。”席引昼平静地问道。 报信的人不住地磕头,已然带出了哭腔:“江公子中了剧毒,就在刚才,已经、已经毒发身亡了!” 沈驰景捂住了嘴,惊异得停住了呼吸。 下毒?江小子才十三岁,是何人这么狠心要取他的性命? “下毒者何人?又是在何时何地下毒的?”席引昼面色不改,仍旧问得很平静。 报信人是太子府的旧人,也是看着江泉清从小长大的,骤然听闻噩耗,此刻已哭成了泪人:“奴才一发现就赶来报告殿下了,并不知这些细节!殿下、殿下你可要为小公子报仇啊!他才、他才十三岁啊……” 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声音都在发颤,也在心里暗自觉得有哪里不对。 殿下平日里最宠江公子了,如今突然听到噩耗却这般冷静。难道是极度悲伤下,反倒哭不出来了? 席引昼拨开身上的被褥,寻了件外氅披在了身上,沈驰景忙上前帮忙,搀着他一起走到了门口,却听得他淡淡道:“不必了。” 报信人惊诧地抬起头,恍惚中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明显有异的太子殿下,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更为吃惊的答案。 “没有人害他。” “是他自己——给自己下了毒。” * 当席引昼把江泉清桌上那封遗书递到沈驰景手里后,她读完后震惊之余,终于懂了他刚才那番话的意思,也想通了江泉清今天为什么一直躲着自己。 他觉得江泉清是无法面对自己,一时想不开,才吞了毒药自杀。 江泉清在信中坦白了一切,包括刺杀的筹备、重生的事实,却唯独没提那个男人的身份。 他称自己在重生后便瞒着席引昼在暗处筹谋,对沈驰景恨之入骨,一心要她去死,背后也从未有过人帮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筹划的,不关旁人的事。 席引昼撇过头去不看这信,声音轻飘飘的:“上次在山洞中,我们猜的是对的。前一世中,阿清还有一位爱慕的姑娘死在沈将军手下,这就是他为什么重生后也没有出声提醒我提防你的原因。鉴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他担心我一旦与你提及此事,那位姑娘也会再次有性命不保的风险。所以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那一方毁你声誉的人是王俞明,这一方要你性命的人,是江泉清。” 敌人都找到了,沈姑娘也就安全了。 “可是……”沈驰景虽震惊不已,却不影响分析事情的能力,很快进入了状态。她犹豫地开口道:“您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吗?那个狱中的贼子虽一直在折磨您,但他摆明了是要把江泉清引过去,他们二人之间定有关联。可在这封书信中,他却对此人只字未提,分明有问题。” 回想起刚才信中的内容,她更觉得蹊跷了:“这封信中反复提及‘背后无人帮忙’,如此重视重复,像是在有意强调什么,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敢直说。属下斗胆猜测,这一定和那个男人的身份有关。”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度:“您还记得那个男人的声音吗?” 席引昼微微点头,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记得。” 那个人的话实在过于恶毒,这一整日来,他声音都像附骨之蛆一般在席引昼耳边环绕,他怎么会不记得。 沈驰景立刻追问:“你不觉得很耳熟吗?” 自打来到书中世界后,她同席引昼认识的人几乎是重合的。这人的声音如果被她听到过,那就多半也被席引昼听到过。 “怎么会?!”席引昼微微惊愕,似是不知道沈驰景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如果他认识这个人,早该在狱中就认出来了才对,怎么会任凭他的声音在自己脑中回响却不告诉沈驰景呢? 沈驰景比他还吃惊:“您真的不觉得熟悉吗?” 席引昼又仔细想了片刻,随后笃定地回答了她:“我确定,之前绝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 沈驰景陷入了深思之中。 既然这样,那范围便能缩的更小了。 有什么人是只有我认识,殿下却不认识的呢? 她苦苦想了有一会,甚至卖生煎的店主都算上了,也没找到一个声音与那男人相似的人。 绝不能放弃。 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么条线索,怎么能轻易丢掉? 席引昼见她冥思苦索,也没再打扰她,只是摩挲着那封书信袋子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当沈驰景将在启朝所有认识的人都排查了一遍却还是没找到那个男人的讯息后,她彻底陷入了迷茫,开始自我怀疑:难不成我还能是在梦中听过这个声音? 她忽然心头一动。 梦中……梦中…… 难道是—— 是他! 她倏忽间昂起了头,终于想清楚了席引昼为什么不熟悉这个声音了。 因为这个声音,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脑中,当然也只能被她一人听到—— 系统。 * 沈驰景手脚冰凉,脸颊却发着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犹如掉进了万劫不复的冰窟般寒凉如死。 怎么会是系统? 系统不是冷冰冰的数据吗? 它怎么会变成一个男人,还和江泉清有过交易? 坦白来说,就算她今天发现是徐舟横在背后算计自己,都不会有这么惊悚。 自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它一直在她的脑海中陪伴着自己。为了活命,她只好听它的指令,期待着有一天能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世界。可它居然……是个活人? 她觉得后怕无比。 席引昼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向前急行几步,将她裹进大氅里,关且的声音有些沙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驰景抓着暖烘烘的大褂,靠着席引昼的体温,过了几分钟后才从害怕中缓了些许,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发现以他能够听懂的方式讲了出来。 席引昼很快听明白了:“你是说,系统是一个一个只在你脑子里存在的东西,突然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对。”沈驰景点点头,按下心中的恐惧继续分析道:“上一次它告诉我,说我能回到我们的世界了,但代价就能不能参与朝廷大事。紧接着你就出事了,而且还是被一个和它有着一模一样声音的人害的。它有问题——它一定有问题。” 想到这里,沈驰景心中升起了越来越浓的恐惧和对未知的害怕。她现在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来到这里绝不是什么意外,甚至都有可能不是什么穿书。 她来到的极有可能并不是书中世界,而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时空。 一定是有人为了什么目的把她带到了这里,让她和这里的人产生交集,从而改变这个世界原本的轨迹。 而这个人,一定和狱中的男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或者说—— 他就是那个人。 第72章 别怕 “别怕。” 忽然,席引昼向前一步,毫无顾忌地将沈驰景拥入了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许下诺言:“我在。” 他胸膛温暖而有力,怀中散着淡淡的药香,包扎着纱布的手刻意避开了她的脸,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一声又一声的安慰道:“没事的。我会找到这个人,将所有事情都弄清楚。” 伏在爱人厚实的胸膛上,流浪在异世界很久的沈驰景忽然感受到了无比的踏实和心安。她几乎不用废什么力就能相信,席引昼他做得到这些。 他一定做得到。 这边刚刚发现男人的身份不一般,另一边,验尸的结果也终于出来了。 仵作如是说道:“江公子并非当场毒发身亡,而是服用了一种能在几个时辰后毒发的烈性毒药。” 几个时辰后? “竟不是当场吗?”席引昼觉出了些蹊跷:“具体是几个时辰?” 仵作掐指想了片刻,遂拱手作答:“此药名为积毒草,非常稀有,通常在服下后五个时辰左右毒发,且毒发过程非常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沈驰景倒吸一口凉气。 她记得很清楚。五个时辰前,正是她前去狱中救出席引昼的时候! 若江泉清真是畏罪自杀,那个时候他尚在牢中,且仓皇跑去牢中是为了救席引昼,是突然之间接到的消息,他哪里有时间搞这种稀有的毒药?又何苦要用这种过了很久才会毒发的药来折磨自己? 等死的过程,往往比死亡的一瞬间要痛苦百倍。 “不是自杀。” 席引昼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竟比刚听到江泉清的死讯时还要沉重百倍:“阿清从小最怕疼了。如果要他自己选择,绝不会选一个如此疼痛的死法。” 所以,那个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他们三人都在牢中,之后文医生来了之后便一同回了太子府…… 文医生! 是文医生那一段! “我想到了!”沈驰景从席引昼怀中钻了出来,惊道:“我想,江公子就是在去请医生的路上遭遇了不测!” 回推五个时辰左右,只有那一段时间,江泉清是不和他们在一起的。 “是他。” 席引昼的声音平静得吓人,却能明显听出了一股隐藏不住的杀意:“是那个男人。阿清知道了他们太多的秘密,他们要杀人灭口。” 沈驰景仍觉得不对:如果是杀人灭口,也不该用这样五个时辰后发作的药物啊!他难道不懂夜长梦多的道理吗? 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他们也只能推理到这一步了。剩下的解谜关键,便是要找到那个男人了。 要从哪里找突破点呢? 她正兀自想着,全然沉迷于破案的氛围中,没注意到周围的状况。猛的一转头,骤然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 席引昼竟向她鞠了一一个深深的躬! 沈驰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有意无意的避开了。 她眼睁睁看着他一直弯腰低着头,说的很缓很诚恳,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情绪:“阿清做了这许多错事,也无数次伤害过你,得到这样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但身为兄长,是我没有教好他,也是我没有在得知你并非前世的沈将军后及时提醒他,才铸成了大错,引来了更可怕的恶魔。” “对不起,沈姑娘。” “这……”沈驰景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他,只想着他身上的伤口不能这样久鞠,几次三番想拉他起来,却无数次被躲掉。 沈驰景的火一下就窜上来了,不知分寸地教训了起来:“殿下就算不知何为对错,也当爱惜自己的身体,爱惜别人的劳动成果!这样子伤口挣裂了,是要文大夫再来跑一趟吗!” 席引昼被骂懵了。 是啊,他现在是一介失宠皇子,身上还背有没洗清的罪名,根本请不到任何大夫为他治疗,只有文大夫念在多年情分下还愿意来看看他。 “走。”沈驰景余火未消,语气也重了些,不分青红皂白,拉过席引昼便扯他坐在隔壁屋的床榻上,随后面色冷冷地命令道: “脱掉。” ?脱什么? 席引昼警惕地看向她。 沈驰景哪里还管他心里那些小九九,干脆利落地点了他的穴,直接上手了。 毫无还手之力的席引昼:? 于是,英明神武的席大太子生平第一次被人扒了衣服。 “你你你你你……”在面前女子强烈的攻势下,他猝不及防臊红了脸,却猛得感觉到伤口处传来一股清凉。 席引昼梗着脖子低头一看。 只见沈驰景攥着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药膏,正一点点挤了抹在指尖,又轻缓地涂在他崩裂的伤口上。 沈驰景手上这样温柔,嘴上却不饶人:“下次再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自己痛着吧。” 席引昼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嗯。” 乖巧的答完这句话后,他只觉得臊的更厉害了。 这辈子,甚至是上辈子,他何曾同人这么低三下四过? 就算是对沈将军也不曾。她当年将自己囚在深宫,像是锁了只金丝雀一般,强势又霸道,半步不肯叫他出门。他原本爱慕沈将军,对她言听计从,可自打身家性命都被她攥住之后反而处处与之作对,几次都偏要偷偷溜出去,却还未出宫门就被抓了回来。 沈将军也不是吃素的,回回拿那些宫规诫律约束他,扬言他要是再敢出去便砸断他的腿,却次次轻拿轻放。到最后,好不容易当他以为是她对自己的确有情后,她却叫人给他落了重锁,从此再也没踏入过这间宫殿。 席引昼看着温和有礼,其实是个倔脾气,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对他恶言相向,他会自己的手段报复回去;别人对他照顾有加,他反倒不知所措。 他怔怔地看着沈驰景,忽得感觉心神不宁,气血上涌,低低咳了一声。 沈驰景忙放下手头的药膏,帮他拍了拍后背,又寻了茶碗来喂了些水给他,这才扶他靠在了背后的软垫上,自己则沉默地坐在了对面。 气氛僵持了很久。席引昼不知道该说什么,沈驰景又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空气一时低沉了不少。 “从知道实情起,我就没有怪过他。” 沈驰景忽然定定地看着席引昼,说出了已经在内心组织了无数遍的心里话。 “江公子与殿下一样自上一世而来,有着和您一样的深仇大恨却没有和您一样对沈将军的情意。如今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想要报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是阴差阳错,报在了我这个冒牌货的身上,可他又何尝知道过真相?” 但自己来自异世界之事事关重大,根本不能轻易透露给旁人,何况是江泉清这样在他们看来少不更事的小孩子?江泉清经过上一辈子的惨剧后,将心思藏的太深太深,就连抚育他多年的席引昼都看不出来,又怎么及时发现异常,将真相告知呢? 这件事情,打从一开始就是个死结。无论怎么算,都是注定了的死局。 可怜江泉清,上一世死在了二十岁前夜。而这辈子机关算尽、处处小心,甚至都拿到了对方的把柄,却因席引昼入狱而急火攻心,中了别人的奸计,更早丢了性命。 他这两辈子,竟没有一辈子是及冠了的。 沈驰景原不是个圣母习性,却也止不住在心内为这个曾经加害过自己的人泛酸。 她兀自难受了一阵后,才发现打自己说完话后席引昼便再也没出声,再转头查看时,却发现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背对着自己,浓长的睫毛垂盖了下来,呼吸均匀,像是熟睡了。 也是。 自打入狱后,他已经连续几十个小时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沈驰景只得替他掖好了被褥,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轻轻关好了房门。 等到关门的声音响起两息后,床上的人把身子翻了回来,凝视着紧闭的屋门,再次闭上了眼睛,终于流下了两行忍了一天的清泪。 * 深夜十分,丞相府照例不是同别处似的一片祥和。 “陛下那里如何了?”今日得知了黑衣大人的死讯,徐壑终于感受到了多日来没有的愉悦和放松,连着对王余的询问和和蔼了许多。 王余答话却不敢大意:“在周家的步步紧逼下,陛下已答应立席引瑜为太子,但条件就是要留下席引昼的性命和他的皇子之位。” “呵,废太子而已,留着性命也不足挂齿。”徐壑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还好我们有人消息灵通,竟能打探到陛下另有一子这种宫廷秘事,这才提前与周家通信,打了席引昼一个措手不及。他不是想护着那沈驰景吗?我看看他现在倒要怎么护!” 他虽然与那新起的周家向来不对付,但只要有了共同的利益,合作起来还是很愉快的。 “也是陛下太容易感情用事,才被我们找到了突破点。”王余小心翼翼地接话:“他本就打算让席引昼替小皇子作挡箭牌,等后宫的风声过了再接小皇子回宫。谁料后宫的风头早就过了,他却一直没舍得废掉席引昼的太子之位,叫我们找到良机,将那位见首不见尾的黑衣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感情用事……”听到这里,徐壑嘲讽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眉梢淡淡的温和与担忧:“你可是错怪陛下了。陛下戎马一生,从不感情用事,大概也就在这么一件事上心软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要我在横儿和这相位之间作抉择,我大概会比陛下更加感情用事吧。” 如果下辈子能入寻常百姓家,他其实情愿与徐舟横做一对普通的农家父子—— 总好过在这惶惶惑惑地算计一生。 悲剧一生。 第73章 你刚找上男朋友不想和他天天腻歪在一起啊! 系统果然有问题。 自那日出事后,它——又或者是他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误,再也没在沈驰景脑中出现过。 但也是自那日救出席引昼之后,沈驰景的头痛病就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而每次头痛后,她都能梦到一些零星的片段,依她囫囵吞枣的看书体验来看,这更像是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 但那些终究都是零星片段,沈驰景只能模糊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主人曾遭过很大的磨难,也受过不少的猜忌和陷害。她好像曾想过拉这个世界陪葬,却不知为什么改变了想法,甚至似乎想与一个人合作,做一件惊天动地的救世大业。 可她再怎么想,既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了,也记不清那件救世大业具体是做什么的。 梦醒过后,绞尽脑汁想不通的沈驰景也懒得再去纠结原主前世的事情,很快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因为她每天忙得很: 既要看望席引昼,还要兼顾户部的工作,更要抽时间去查神秘男人的来历。 顾济垆曾想给她放个假,被她婉拒了;席引昼说过府上人手尚且够用,让她不用日日都来,也被她严词拒绝了。 她此生最信奉的准则就是女子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和工作,就算再深陷爱河,她也从来没忘过这一点。 至于席引昼那里,理由就更简单了—— 你刚找上男朋友不想和他天天腻歪在一起啊!更何况是这么帅的男朋友! 于是乎,沈驰景每日背着沉重的黑眼圈在各地之间来回横蹿,直到席引昼看不下去了,等文医生允许他走动后便立马回了户部,让她每天能少跑一趟。 人终于齐全了后,户部四人组又拾起了羽绸的有关事宜,继续对进口羽绸和现有羽绸的销售数量进行监控。这一两个月下去,穿戴羽绸制品的贵族越来越多,而这又是颉国的独有品,国内一旦卖断货,就只能去颉国进货。 一来二去,启朝同颉国的羽绸圣意越做越大。启朝商户得利,颉国织户也得利,两国经济均得到了肉眼可见的发展。而对于启朝的贵族来讲,他们本就庞大的开销中只不过是多买了一种微不足道的羽绸,并不足挂齿。 宣朔帝大喜,不仅敕封了席引瑜为新太子,又给对羽绸之事有推动之功的席引昼免去了罪名,封为安怀王,因着年龄未曾及冠,仍准许留在宫中,待日后再定封地。 此外,为了进一步促进羽绸市场的发展,宣朔帝又下令,凡颉国织羽绸者皆按数量不同赏不同数额的黄金。其利润巨大,更引得无数颉国织户为之疯狂,也在无意间又抬高了羽绸的身价。 一月又一月过去,冬去春又来,眨眼便到了准备春耕的时间。 易安宫内,顾济垆捧起席引昼刚送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往后一仰,舒服地直咂嘴:“喝来喝去,还是你这的茶最美。” 虽然席引瑜成了新太子,宣朔帝却并没有叫席引昼从太子宫内迁出去,转头建了个比易安宫更大更奢华的宫殿,叫席引瑜先在其他宫中候着。 明面上表达了对新太子的重视,背地里也不落废太子的面子,甚至也给了周家和席引瑜一个不甚明显的下马威,告诉他们一个普世不变的真理: 不要妄想完全掌控皇权。这易安宫中到底是谁来住,终究还是我皇帝说了算。 识眼色的人都能看出,宣朔帝对废太子仍留有情意,因此也没人敢找他的麻烦,但碍于周家的面子,也没人敢对他示好。这几个月,席引昼倒是清闲了,再也不用应付那些废话忒多的访客,不用与人虚与委蛇,只需要每天在太子宫——哦不,易安宫里喝喝小茶,吃吃小酒,再去户部转转,小子日过得很是悠闲。 品完这一口后,顾济垆放下茶碗,转眼看向刚刚坐下的沈驰景,询问道:“斐隐啊,最近颉国的春耕情况如何?” “回大人,一切都在朝着我们预料的方向走,您放心!”一提到工作沈驰景就精神亢奋,恨不能把一个人掰成两个用——一个人去颉国实地考察,一个留在启朝指点江山。 这么几个月相处下来,顾济垆也知道他这个下属办事妥帖,听她这么一保证,更是放了八百个心,转而操起了闲心。 “还喊什么大人呢。”他正大光明地看了看沈驰景,又看了看席引昼,端详了数次,露出了欣慰又安稳的神态,嗔怪道:“该跟着拢黎一起,喊老师了。” 沈驰景:…… 席引昼:…… 乔菱:…… 沈某人和席某人对视了一眼,又闪电般移开了目光,顿时红成了两个大柿子;乔某人哀怨地移开了目光,为自己看人准确而自豪后便是深深的嫌弃—— 自从互诉心意后,几个月来,这两人已经在她面前秀的她两腿发麻了!他们是还怎么好意思羞红了脸的?他们真的还会羞吗?嗯?! 顾济垆可不一样。他年近四十还是个单身汉,虽然岁月掩不去他骨子里的风流倜傥,反倒叫他越来越有年长男子的魅力,京城也不是没有姑娘羞羞答答地对他表白,可他就是不想结婚,宁愿单身一辈子。 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看别人组成一对儿啊!甚至比普通人更愿意看这一对一对的姑娘小伙,更何况他家席小子是世上少有的好男人,长得又一等一的好看,斐隐姑娘更是容貌昳丽,还多了分普通姑娘没有的英气。两人那站在一起,就是般配,好看! 没错,我顾安就是这么俗气。 “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们了。”顾济垆每次总要把三个人都讲红了脸,才轻飘飘地带入正题:“斐隐,你不是说在阿清留下来的信中找到了什么线索吗?怎么还不在户部说,非要下值后神神秘秘地把我们召来易安宫,还借口什么谈情说爱把所有下人都遣走了?” 回想起刚刚为了名正言顺地赶走那些下人时,沈姑娘坐在拢黎身侧撒娇打滚求抱抱的模样,连顾济垆这个老江湖都打了个寒颤,随后在心中为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孩子,前途无量。 “涉事人事关重大,我又不知道自己猜没猜对,当然不能在那种人多口杂的地方乱说了。”沈驰景丝毫不为刚才的事情脸红,只在桌下摸了半天,终于找出了那封被自己翻了无数遍的书信,又费劲地将它摊在桌上,指着上头几个字道:“就是这里。” 三人都凑了过来,低头看过去。 只见上头不过就平平无奇地写了些“此事与他人无关”、“莫要怪罪旁人”之类的长篇大论,都是些他们已经读烂了记熟了的忏悔。 见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的意思,全都是一片茫然,沈驰景只好把自己的发现往清楚了讲:“你们不觉得这些关于‘所有事我一人扛’的字迹有一个共同点吗?” 乔菱观摩了一会儿,很快放弃了:“辛苦了一天,脑子早就不转了。斐隐兄不要卖关子啦!快说快说!” 沈驰景神神秘秘地往身后看了一圈,见的确没有人在偷听后,才小声道:“这些字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但凡有勾的地方,都在向左下角撇。” 听完点拨,三人又齐齐看下去。 被沈驰景这么一点,他们终于也发现了蹊跷,随后又齐齐问道:“然后呢?” 沈驰景:……我在的时候你们就一点脑子都不愿意动是吧! 还好我已经把东西都找过来了。 她又跑到桌坑那里胡找乱翻一气,翻到另外三个人都麻木地想睡觉后才找到了那个小东西——是把精致小巧的小木刀。 小木刀被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鞘,丢在一边。因为真正的秘密,不在刀中,在鞘里。 只见沈驰景两手一掰,木鞘竟被平平整整地开成了两半,两半的接合处有细小的凸起,盖在一起时恰能严丝合缝地吸在一道,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紧接着,她又摸到鞘中一处地方,用力往下一按,将另一只手放在下面一接! 一张指甲盖大小的小纸块便安静地躺在了她的手心里。 乔菱看呆了:“斐隐兄,这样的机关都能让你破解了?你又是怎么找到这把小木刀的?” 终于听到了一句夸赞,沈驰景欣慰的笑了。 不枉她找到线索后又费七八咧地把这张纸照样塞了回去,将原始场景恢复了个十成十,只为在他们面前秀这么一遭。 她一边小心地展开那张纸块,一边解释道:“我也是这几日才想起来从这封信中找找线索。这信放在一进门的桌子上,而根据那些字的书写方式,我猜是有什么东西藏在了书桌左下角,于是把书桌左下角的所有位置都翻了一遍,最后在角落的地板里找到了这把木刀。” 至于是怎么破解这刀上的弯弯绕的嘛…… 沈驰景心虚地略过了这一段。 毕竟这种用蛮力拆解谜底的方法,听起来实在不符合自己聪明绝顶的形象。 可说到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没人听她吹牛了。 那三人震惊于江泉清竟真的留有另外一张遗书,纷纷埋头看向这张被展开的纸。江泉清不愧是席引昼带出来的孩子,讲起事来毫不拖沓,言简意赅,仅用一句话便讲完了知道的所有重要事情。 那薄如蝉翼的纸上,几个黑色大字写的分明: 小心丞相府,切勿轻举妄动。一旦被发现你们知情的事实,定会招致报复。 第74章 殿下不见了 早春夜里的天有多冷,沈驰景是见识过的。见席引昼长久地站在门外不愿进屋,她便蹑手蹑脚地从顾济垆和乔菱身边移走,把他挂在外面的大氅拿了出去,却无奈身高有限,比划了半天也没碰到席引昼的肩膀,只得笨拙地踮起脚尖来,裹在了他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整整一年了。随着时间的变化和系统的失踪,她更坚定了这并不是什么书中世界,也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而是另一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现实。 被她这么一碰,席引昼才骤然从回忆里惊醒。他忽然一动,那大氅又没完全披好,眼看着就要滑到地上去了。沈驰景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又费力地踮起脚尖,还不忘边披边数落:“莽莽撞撞,也不知道小心些。” 她也不知道殿下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所有的伤都已经大好了,可总还是时不时的走神、轻咳,甚至会魂不守舍,也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只要她不在,他出门十有八九会忘记披外褂,吃起饭来也没滋没味,食量还没有乔菱的大。 沈驰景当时就觉得不对了——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殿下可是一口气吃了两人份的生煎的! 后来,席引昼拗不过她,只得请了文大夫来看。可文大夫瞧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大问题,只能查出他的身体的确消瘦了不少,却寻不到导致消瘦的根源。无奈,文大夫只能开了些补药,又嘱咐易安宫的仆侍们多买一些大补的食材,每天换着做,却还是没见他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么糟践,何况殿下的身体本就不好。我丑话说在前头,再这样下去,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不能保证殿下未来五年内的寿命。”文大夫避过席引昼,对着沈驰景如是说道。 看着眼前人欲渐苍白的面容和薄削的身子,沈驰景忽然鼻头一酸。 时至今日,在她讲完江泉清留下的信后,席引昼便默默地离开了房间,她才发现事情的真正起因。这么几个月过去,看似云淡风轻的席引昼其实并没有走出失去弟弟的阴影,反而随着时间愈陷愈深了。 沈驰景最不爱把事情憋在心里,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便直接问出了口:“殿下心里这样难受,为什么从来都不和我说呢?” 她明明每日都会特意来和他见面,有的是机会敞开心扉,可他为什么不呢? 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席引昼怔了一下,随即极温柔地笑了笑,回身将她裹进了大氅里,温声道:“天凉了,你也该多穿些。” 哼。 还岔开了话题,说明有鬼 。 她顽强地从席引昼的怀里挺出了头,不满地抗议起来:“你干嘛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席引昼怔怔地看着她的嘴,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眉头闪出一丝困惑之色,又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对不起,阿景。” …… 沈驰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她又刻意低下头去,声音很重地问了一句话,说完还踢了踢席引昼的鞋跟,扬起头来盯着他看,示意他快些回答。 席引昼额间已经冒汗了。 一息后,他微微攥紧双拳,仍然重复了刚才的话:“阿景,对不起。” 沈驰景的铁拳已经拧紧了。 她不想再搭理这个总是瞒着自己的人,转身跑回了屋里,告诉乔菱说殿下今日有些不舒服,她要留下来照顾一晚,叫她不用等着自己。 乔菱觉得有些奇怪。 他们二人虽确立了关系,却从未做过任何逾矩之事,更遑论是在一座宫殿中待上整整一晚。不过她向来尊重斐隐兄的想法,便也没多过问,同顾济垆一起走了出去。 倒是顾济垆走得时候神色有些不对—— 他总觉得这两个小崽子有什么秘密在瞒着自己。 送完乔菱和顾济垆后,沈驰景很快折返了回来。见席引昼仍在风中呆呆立着,她气不打一处来,提起这厮的衣袖便把他往屋里拽。 席引昼倒也乖巧,顺从地跟着她走了进去,没说一句废话—— 他心虚了。 昏暗的内室里,沈驰景总觉得心里堵得慌,于是翻出了寝宫所有的蜡烛,一口气点了几十根,终于将压抑的宫殿点的富丽堂皇,过了一把从未过过的奢靡日子 “说。” 点完最后一根蜡烛后,她平静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席引昼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殿下的耳朵,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 …… 席引昼哑然,沈驰景也不愿再说话,就只是淡淡地望着他,两人一时无言。 沉默的时间越久,沈驰景心里那口气就越大。 他方才哪里是岔开话题,分明是因为耳朵听不到,她又说的太快,导致他无法及时从唇形中判断出她说了什么,才胡乱猜测她说的话,用一个永世不变的模板——‘我错了’来糊弄她! 刚才为了叫他看清,沈驰景特意用了比平时慢一倍的速度缓缓道来。看他这副低头心虚的样子,看来是听懂了。 “真不是有意瞒你……”迎着烛光,席引昼缓缓抬起了头,声音却越来越低:“耳朵是今日刚出了岔子,也就是在你刚讲完阿清的信那块儿。我觉得可能是一时不慎,休息休息便好了,就没想着到处乱说。” 所以,他才在那个时候选择出门,就是怕被他们发现异样? 看着面前的男子终于卸下伪装,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沈驰景的心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没忍心再苛责下去。 发现自己听不到的那一刻,他心中一定也很慌吧。但又怕旁人担心,只好孤身一人走到门口去待着,在心里独自咂味这说不出的感觉,期盼自己过一会便能好,却始终等不到好转的迹象。 殿下再强大,再成熟,也不过是个未曾及冠的少年啊。 沈驰景忍下满眼酸胀,坐在了床榻前,替席引昼脱掉了鞋和外氅,将他平平地放倒在床上,给他掖好被褥,随后自己也躺了上去,拉下了厚重的窗帘,转过身去望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睡吧,殿下。” “我阿娘说,只要好好睡一觉,再大的病,第二天也就好了。” 她担心席引昼没听清,便放缓速度再说了一遍,又拉过他的手来,在手心上轻轻写了几个字。 席引昼笑了笑。他明明能说话,却也不说了,反过来攥起沈驰景的手,也写了一个字。 “好。” * 就算是童话里的王子,一生也常是充满波折的,更何况是现实中。 一觉醒来,席引昼的耳朵并没有好转。 沈驰景心急如焚,一早便去请了文大夫来。在两人的威逼利诱之下,席引昼终于将这些天的心路历程都吐了个干干净净,文大夫也终于因此而诊出了病症之源:因过度伤心,情绪失控又压抑太久导致的突发性失聪。 既然是突发性失聪,就还会有恢复的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何时到来,只能慢慢调养着。 但心病还需心药医,倘若席引昼仍是这样郁郁寡欢,不但失聪无法恢复,甚至还会导致失明等并发症。 文大夫作为医生,向来最看不惯有人糟践自己的身体,这时候若是旁人,早就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了,可到了席引昼这里,脾气很臭的他竟也没忍心出声责怪半句。 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他与席引昼相识很早,知道江泉清那孩子在他心里的地位。他当真是把这孩子当亲弟弟看待的,又因为是看着他长大的,尽管只年长了六岁,却也有些长兄如父的感觉。 如今这孩子猝然长逝,不仅凶手没抓到,还发现了竟亲手养大的弟弟是自己寻找多日的杀手,换做谁也接受不了。 只是席引昼自小习惯了将情绪掩在心里,尽管听了沈驰景那许多肺腑之言,终究还是不愿叫自己的情绪影响他人,只在开始颓废几几日,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办公,竟骗过了所有人。 “沈大人,你还需好好开导殿下啊。”为了不刺激席引昼,文大夫又把沈驰景交出去单独嘱咐道:“想来殿下近日里连来的挫折磨难实在太多,不单单是江公子那一件。我也听说了些街坊传言,大家都说陛下十三年前将殿下立为太子是为了有朝一日给他人让位,其实心里根本不拿殿下当回事。这不,自从新太子上任后,那些说书先生们嘴里口口相传的爱情故事又成了陛下与那小周妃的。你可千万别叫殿下去那些说书先生聚集的茶馆久待,否则日子久了,他有气无处放,又要憋在心里生病了。” “我会的。”沈驰景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下来,请文大夫喝茶被婉拒后,又客客气气地将他送了出去,却没曾想一回来就得了个好大的惊喜—— 席引昼不见了。 第75章 沈驰景和席引昼约会—— 沈驰景顿时就慌了。 这几分钟的功夫,他能去哪呢? 还好太子府不大。沈驰景绕着府邸转了一周,终于在中心的花园深处发现了席引昼的踪迹。 她松了口气,也没想着再责备什么,忙赶上前去,想背他回去,却在靠近他的前一秒钟停下了脚步。 席引昼走得急,外氅没披,连鞋袜也没穿,就呆呆地蹲在地上,痴痴地盯着眼前的一株小花,半晌都没移开眼神。 沈驰景没敢轻易碰他,只是轻手轻脚地蹲在了后面,默不作声。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梦游,而梦游的人是不能被突然叫醒的,否则很容易出事。 席引昼失去了听觉,自然也感受不到身后有人到来,就只是看着那朵小花,痴痴地像个呆子。 半晌后,他嘀咕了一句:“这花好像有点干了。” 于是,昏昏沉沉的席引昼迷迷瞪瞪地站了起来,往一旁的池塘走去。沈驰景担心他一头栽进池塘里去,忙起身跟了上去。 没想到他脑子虽不太清醒,走路却还是稳稳当当的。走到池塘边后,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带什么工具来,便将手伸了进去,捧了一点点水进去,又稳稳当当地向小花的方向走去,小心翼翼将手中的那泓清泉倒在了它的根部。 结果很显然。 纵使他再小心,手指间也是有事实存在的缝隙的。这一路过来,那捧水早就不剩什么了。 席引昼不愧是在挫折中长大的孩子。他没气馁也没失望,又稳稳当当地走向池塘,舀了一捧水回来,再浇上去。 这么来来回回几次后,看着小花湿润的根部和茁壮发亮的脸盘,他终于满意了,于是歪歪扭扭地走向了回寝宫的方向,倒头睡在了床上。 见他终于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床上,沈驰景终于松了一口气,噌噌噌跑去户部和顾济垆请了一日的假,顺便和他讲明了席引昼生病的事,又说是暂时性的,叫他不用担心。 她可不像席引昼那样喜欢瞒着别人。他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肯定是会露陷的。与其到时候被顾济垆猜出来后又急又气,还不如早早告诉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做完这一切后,沈驰景终于舒畅了许多,又去集市买了只鸡打算回来炖锅鸡汤给他补补。但逛着光着,她心里总觉得还对易安宫的那个人放心不下,又急匆匆地赶了回去。 果然—— 她就不该出这趟门。 看着站在花园失声痛哭的席引昼和周围不知所措的仆从,沈驰景震惊了片刻,忙一把丢掉了手里还活蹦乱跳的鸡,跑到他身前,踮起脚尖来替他擦了擦泪花,柔声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她是真的很好奇。 往日里连一点点情绪都不愿意外露的席引昼,今日怎么敢在人前大哭了? 席引昼泪眼迷蒙地瞧了瞧眼前的陌生女子,只觉得十分亲切又好看,又见她玉凝般的纤细手指正抚在自己脸庞上为自己拭泪,突然间更委屈了:“花!不知是谁做坏事,给那只小花浇了好多水!这是阿清种的花,阿清说小花不能浇很多水,不然会坏掉的!” ??? 沈驰景满脸问号:这……不是你自己浇的吗?! 或许是自己不记得自己梦游时做的事了?那照席引昼那闷头性子,也不至于当众大哭啊! 她慢慢移到他身前,为了照顾席引昼的面子,又叫围观的下人散去,说此事自己自会处理。然后便抽出一块崭新的帕子来,温柔又极有耐心地把他的脸全部擦干净,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道:“小花不会那么脆弱的。等一等,我来想办法。” 席引昼并不买账,据理力争:“我昨天就是这样,不小心把阿清的花浇蔫儿巴了,他哭了好久好久!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另一只花也变成这样了!” 昨、昨天?! 昨天哪里还有活着的江泉清??? 沈驰景脑中嗡得一响,突然间只觉五雷轰顶。 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状况,内心慌张的要命,表面却不敢显现出来,只能一边在心中想对策,一边一个劲地哄着面前这位小大爷:“那个……你看,小花还没坏,可以补救、可以补救的!”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小姐?”席引昼突然往后一退,警惕地看着她,嘴中念念有词:“为什么突然闯进我家的花园?” 沈驰景:……啥?连我都不认识了? 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和他说,席引昼又往后退了退,像是要将沈驰景整个身子都尽收眼底。就这么盯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充满疑惑地扳起了指头,喃喃道:“这个姐姐长得很像沈家小妹。可是沈家小妹才九岁啊?” ……我九、九岁? 沈驰景彻底被雷倒了。 照他的算法,如果自己才九岁的话,他大概也只有十岁的样子? 好家伙,殿下这是梦回童年了? 她暂且按下自己心中的震惊,为了尽快安抚住比之前更不好管理的席大公子,沈驰景开始扯着脸皮编起了谎话:“对对对,我就是……就是沈家小妹的姐姐,她说这些日子很想念你,要我来京城替她看看你!” 席引昼虎虎地盯着她:“那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因为、因为……”沈驰景急中生智:“因为先生说了,她是未来的状元郎,叫她不得耽误课业!” “这样啊……”此时只有十岁心智的席引昼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蔫了吧唧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宫里好冷清,一点都没意思。明明是她劝我回来的,她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嗯……?”沈驰景敏感的捕捉到了新信息:“是我……我小妹劝你回京城的?” “是啊。”由于沈驰景确实和他记忆中的沈家小妹长得很像,席引昼此时已经相信了她编造出来的身份,讲起话来也没那么抵触了:“小妹说娘亲不在了,就该去找爹爹,更何苦还是爹爹来寻我的,就没有不去的道理。” 此刻沈驰景的想法和原主一模一样:“对啊!娘亲去了,不去寻爹爹还能寻谁?!”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偏偏就不想去。”谁料到席引昼脑袋一梗,表示出了极大的抗拒:“青州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这里陪着娘亲。” 沈驰景的心顿时被搅得一团柔软。 这小孩年幼失母,却举目无亲都愿意留在青州陪着母亲,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也想陪着沈家小妹。”席引昼理直气壮地补完了后半句话,又很快改了措辞:“不对,是想被沈家小妹陪着。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失去她。” 望着面前身高九尺却一脸奶相的席引昼,沈驰景萌的心都要化了,不知不觉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那你怎么还是走了呀?” “小妹说,她从小就羡慕有父母的孩子,叫我不要不知好歹。”想到这里,席引昼扑哧一声笑了:“她当时不知道‘不知好歹’是骂人的,后来还给我道歉了!” 沈驰景这才反应过来。 原主从小无父无母,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处处有人照佛,大概早就羡慕极了吧。她又哪里能理解席引昼这样有爹爹却不愿意跟着去的孩子呢? “你是沈家小妹的姐姐,那你是不是也姓沈呀!”席引昼眨了眨眼睛,自然地转了话题:“那沈姐姐叫什么?” “啊——对!”沈驰景来不及深思,临时编了个名字出来:“我叫……沈约昼!” 这名字的意义已经跃然纸上了:沈驰景和席引昼约会——简称沈约昼。 这委实怪不得她非要取和席引昼相关地名字,实在是身边现成的起名素材只有这么一个。 “好听好听!” 少年的喜怒哀乐转变的总是那么快,席引昼本来拍手笑得很开怀,却突然之间垮了脸:“沈姐姐,我的小花怎么办啊?” “小花……”沈驰景脑子转得飞快,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办法。她在家中时向来是个懒汉,种花种草这类的事都是妈妈一个人在操持,哪里懂得如何挽救将死的花这种事。 看着席引昼眼看就委屈得直泛泪光了,沈驰景纵使是再不确定也满口答应了下来:“能救能救,肯定能救!你相信姐姐,听话,先回去睡一会好不好?一觉睡醒了以后,小花一定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席引昼此刻心里对这个陌生的姐姐充满了信赖之情。他也没多问什么,便顺从地跟着‘沈姐姐’走向了寝宫,乖乖躺了下来,自觉给自己掖上了被褥,闭上了眼睛。 没想到殿下小时候竟然这么听话! 已经准备好面对熊孩子的沈驰景再一次震惊了。 听顾济垆说文大夫也算是看着席引昼和江泉清长大的,她本打算出去找他问问情况,再问问乔菱挽救这朵小花的办法,正要把这小孩哄骗得睡着了再赶紧跑出去,却被他的睡颜拦住了脚步。 算算日子,两人认识也有一年的时间了,席引昼却从未在自己面前睡过觉,或者说从来没睡得这么安详过。他真的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睫毛一盖便彻底进入了梦乡,呼吸均匀,白瓷般的皮肤美得惊心动魄,比平日里醒着的样子更好看了百倍,乖巧得根本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沈驰景正看得入迷,睡梦中的席引昼忽然一个翻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又把它拉到被褥里头,搂在一起,满足地咂咂嘴,继续睡了起来。 沈驰景:……? 你小子在诱惑我。 被这么一握,沈驰景更走不了了。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深深陷了进去。也……也太好看了…… 谁料席引昼突然又一个翻身,握着她的手搓了搓,像是怕她跑了一仰,往里再拽了拽。 差点被拽的扑倒在他身上的沈驰景:……还来是吧? 盯着眼前人焦润苍白的嘴唇,她心头顿时起了难灭的□□,索性低头便吻了过去。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第76章 你还是人吗? 在吻上去的前一秒,良心尚存的沈驰景还是及时刹住了车,随即落入了深深的自我谴责当中。 你还是人吗?殿下现在才是个十岁的小孩欸!你要是现在强吻了他,那就叫老牛吃嫩草,叫欺负未成年人! 拥有极高法律和道德底线的沈驰景轻轻抽出了手,又嘱咐了府内的仆从们看好他,这才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易安宫,骑了匹快马赶到了文大夫的医馆。 京郊不远处,文大夫医馆中。 才从易安宫回来不久的文大夫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殿……公子又怎么了?” 按他曾诊过的病例,失聪很可能还伴随着暂时性的失明、或是情绪失控等多种并发症。殿下日理万机,若是失明了可怎么好? 沈驰景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干巴巴道:“失、失智了。” 诊人无数的文大夫:? * 当沈驰景浩浩荡荡地带着文大夫和乔菱回到易安宫时,听说状况的顾济垆也赶了过来。四个人围在卧寝旁边,盯着刚睡醒的席引昼好一阵观察。 席引昼被盯的毛骨悚然,自然而然地就扯上了沈驰景的袖子,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求救:“姐姐,这些人长得好凶啊。你能不能帮我把他们赶走?” “长得很凶”的文大夫等一众人等:…… 沈驰景油然而生一种被依赖的成就感,也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安抚道:“别看他们长得凶,其实都是面丑心不丑。” ……你们小两口腻歪能不能不要搭上外人?搭上也不要被我们听到好吗! 文大夫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装作没听见他俩的对话,试图用最温柔的方式唤起席引昼年幼时的记忆:“阿昼,我是文叔啊!你不记得了吗?” 席引昼歪着头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一个劲地猛点头:“记得记得!” 文大夫舒了一口气,正准备进一步给他治病时,只听他又来了一句:“就是那个和顾叔一起爬墙,最后扯坏了□□的文叔吗?” 顾济垆紧锁的眉头忽得一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小子还记着这件事呢? 文大夫本就不自在的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有人能把他的嘴堵上吗? 他忍气吞声地抽出药箱,白了后面三个看热闹的人一眼,开启了干活的生涯。 …… 半个时辰后。 等沈驰景好说歹说将席引昼留在了里屋后,四个人像做贼一样走了出来,站在院子的墙根处,都望着文大夫,等待他的诊断结果。 文大夫显然也没怎么见过这样的病例,琢磨了片刻才按了按发酸的手腕,凝重道:“殿下大约是过度思念阿清,导致他下意识想回到阿清还活着的时候,才产生了这样的时间错乱。我查过了,他的脑子并没有受到损伤。” “可江公子并不是那么早就过世了啊!”沈驰景提出了疑问:“那殿下为什么不愿意回到半年前——回到江公子还没离世的半年前?” 文大夫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殿下认为,在他十岁的那段时光,才是和江公子在一起过得最快乐的日子吧。” 是啊,既然都能选择了,为什么还要选到半年前那个充满猜忌和危险的日子,而不是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呢? 只是听到这里,沈驰景虽能理解席引昼的做法,却也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殿下心中最快乐的日子,竟是没有她的时光吗? 算了算了,正事要紧。 她很快甩掉了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向文大夫道谢了,立刻转向了乔菱,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第无数次极其迅速地转过了话题:“阿菱你……会种花吗?” * 到后来,还是顾济垆出手,帮头疼不已的顾济垆挽救了这朵即将被浇死的花。 姜还是老的辣。 看着顾济垆娴熟的操作手法,沈驰景默默在心里竖起了手指头。 “大人您日理万机,怎么也会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乔菱也凑过头来,由衷的赞叹了一句。 “是拢黎小时候那会儿练出来的。”顾济垆去溪流边冲了冲手,这才放下了卷起来的衣袖,无奈地笑了笑:“那时候拢黎总觉得小花需要多浇水,阿清却说浇太多水会死,他们两个争吵不休,吵得我头都大了。有一日拢黎当真浇了太多水,把阿清种的小花给浇死了,阿清大哭了一场,好几日没理他。拢黎只好站在外面低三下四的道歉,一个劲地承认错误,我敢说,他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狼狈的时候。” “扑哧!”沈驰景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她已经脑补出了小席引昼巴巴地站在外面求原谅,却被弟弟拒之门外的惨淡模样了。 “我那会子没办法,怕万一哪天他们兄弟俩又吵架,就找人学了些摆弄花花草草的技巧,每日去教书的时候顺便捯饬捯饬,一回生二回熟,也就渐渐掌握了。”回想起那些日子,顾济垆这几日纵使不太爽快的脸上也不自觉浮出了笑意:“阿清真的很喜欢种花,拢黎在这方面也真的是七窍不通。” 所以…… 沈驰景吸了吸鼻子,揉揉有些酸胀的眼睛,向席引昼寝宫的方向望了过去,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这小花被顾济垆救活了。否则以现在的哭包昼,还不定会和没达成承诺的自己闹成什么样子呢。 还不知道,又会自责成什么样子。 她嘴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花草尚能顽强坚持到等懂花人的前来,那时候的江泉清却已经绝望到不愿意等任何人的相救了。 可如今历经磋磨的殿下,会不会和当时的江泉清一样绝望呢? 她突然有些庆幸这场突如其来的时光错乱了。 也许回到最快乐的孩童时光,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吧。 * 虽然现在的殿下非常黏着这个所谓的沈姐姐,而沈姐姐也的确很想陪着他,但沈驰景却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好不容易查到了江泉清留下的信息,她绝不能白白浪费了。 江泉清为什么不敢直接说出幕后者的名字,为什么有人会给他下这种狠毒的毒药,而这些和丞相府又到底有多大的牵扯…… 所有的所有,她都需要去丞相府探了才能得到答案。 而所有事情的水落石出了,席引昼也许才能彻底解开心结吧。 每做一次梦后,她的心中就会疼痛一回,但相应地也会增强她的内力和武功。这半年下来,勤加练习,已将各式武功招式练的炉火纯青,京中无人能敌。连赵惟扬都连声称赞,说她是不可多得的武术天才,如今只差一个突破点,便能再技高一筹,即便是普天之下也将无人能敌。 自然,沈驰景此时的轻功也早就出神入化,又同顾济垆学了些听音辨意的技巧,要潜入丞相府偷听些机密并非力不可及,就算被抓到了,也足以逃脱,只不过这一次若是让他们发现了,下此加强了警惕,再想寻到秘密也就更艰难了。 但事情全非那样简单。 自打那日得知真相后,沈驰景已连续两周深夜到访相府,却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听到。 也是,哪能人家正在探讨机密的时候,就恰好被你撞见了呢? 屡战屡败的沈驰景并不气馁,反而坚持日日都来。两周后,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已在丞相府外潜了许久等待机会的沈驰景终于听到里头有了些许动静。 她刚刚升起的睡意立刻被消的一干二净,忙凑近了墙根认真听了起来。 “现在的人也太不中用了!这都多久时间了,怎么还是没把横儿从那烟花之地寻回来?” 听起来是徐壑在说徐舟横的事情,还发了大脾气。 不过也是,哪个老子看到儿子不务正业,天天留恋烟花之地,都会恨铁不成钢的。 “回、回相邦……”回话那人答的战战兢兢:“自从秦姑娘过世后,公子心里就一直不痛快,我们实在——实在是劝不动公子啊!” “劝不动不会用绑的吗!”听到这里,徐壑更怒了:“就说是我下的令,他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这……”被骂的人‘这’了许久,终于唯唯诺诺地憋出一句话来:“相邦莫怪他们,毕竟是半路来的卒子,一时半会训不成精兵。若不是那次、那些从小豢养家兵的性命被用来换取了什么时空隧道,又怎么会出现今日的局面呢?” 回话的人正是王余。 他服侍徐壑多年,也是头一次因为心生怨念顶了嘴。那些家兵都是他从小一手带大的,说是亲如兄弟也并不为过,遇事果决,头脑清晰,只听相邦一人的命令,根本不会在乎公子被绑回来会不会给他们脸色看。 可他们……不正是因为相邦的一句话才再也回不来的吗? 时空隧道? 家兵的性命? 这时,听了半天墙角的沈驰景警觉地竖起了耳朵,额间不自觉冒起了冷汗。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真相正在缓缓浮出水面了。 第77章 烟草、沈致、时空隧道、重生 王余此话问后,本在大发脾气的徐壑忽然沉默了很久。 良久后,就当沈驰景以为他不会再答话的时候,徐壑开口了。 这一次的徐壑没有恼怒,没有责备。他颤抖的声线中,只剩下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是我……是我对不起那些孩子们。” “是我亲手把他们送上了死路……”隔着厚墙,沈驰景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深深切切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懊恼与痛苦:“可当时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那都是……” “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徐壑说完这句话后,屋内又沉默了很久。 “属下都理解。”片刻后,王余又开口了。与徐壑相比,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讲起话来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激动了:“那时,沈致身上的烟味已经被那沈驰景发现了,若我们不当机立断开出那时空隧道将这段错漏补上,后果将不堪设想。这种只处于她那个时空的东西将会极大的缩小她的怀疑范围,所有的重生者都会被她排除在外。” 院墙后,听到这里的沈驰景已经紧紧攥起了拳头,拼命压抑着自己想要立即起身一探究竟的冲动。 烟草、沈致、时空隧道、重生…… 徐壑到底知道些什么?他和另一位穿越时空的人究竟有什么关系?烟草又是怎么从那个时空过来的? 沈驰景浑身一凉,两腿酥软,立马逼迫着自己开始回忆那段有关烟草的往事。 她当时的怀疑根本没有错,烟草本就不是这个时空该有的东西。 可为什么后来又打消了疑惑呢? 因为……因为…… 沈驰景想起来了。 因为她当时的确在宁夫人府处看到了真正种植的烟草,还听府兵说他几年前曾去过颉国,而那时的颉国已经有了这种作物。 可是…… 脑中闪过无数个画面,进行了无数次分析后,沈驰景忽然怀疑上了一个她永生永世都不会怀疑的人。 这个人符合所有的外在条件,却独独没有针对她的动机。 到底是真的没有,还是仅仅是她自以为的没有? 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徐壑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其实,我也一直不懂横儿是什么意思。自从一年前的某一天,他就总是爱说些怪话,做些怪事。但他做得却总是正确的,也确实帮了我不少忙。可直到他非要说什么要回去拿烟草种子的浑话,并跪着苦求我给他一批祭品以打开时空隧道的大门时,我才意识到,他……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横儿了……” 横儿。 那一瞬间,沈驰景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双耳发鸣,浑身不住地战栗,连春夜里的寒风吹在身上的寒意,都比不得她心中之半分。 徐舟横…… 竟然是徐舟横…… 怎么会是徐舟横? 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就是他。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对徐舟横的信任甚至多过席引昼。他们来自一个世界,拥有一样的记忆和回去的冲动,是对方在这漫漫长夜种难得与原来世界的一分联系。 至珍至贵,至深至远。 回想起半年前自己刚得知系统是个真实存在的男人时所讲的玩笑话——‘就算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徐舟横做得都不会这么害怕了’时,沈驰景忽然很想狠狠地嘲笑自己一把。 她错了。 原来徐舟横的背叛,才是她最无法接受的事。 在听到‘横儿’之名的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被毫无破绽地贯穿在了一起。 他是穿书者,而沈致身上的烟草味与穿书者有关;他与陷害自己的秦素舒交好,又是江泉清的绝笔信中所提及的丞相府的人;就连当日自己踹了柳五一脚的时候,他也恰好在场! 根本没有什么第三个穿书者。 从始至终,原来都是他一个人罢了。 忽然,相府门前的草丛种发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极其浓重的酒气和胭脂花粉的刺鼻味,还有不胜清晰的嘟囔声:“爹!爹!我回来了!” 不好,是徐舟横! 沈驰景心下一慌,忙想从一旁的小巷里溜走,没料到一时不察,忘记自己腿脚蹲的太久,已经不那么听使唤了,走得又太急,一扑腾摔了个狗吃屎。 娘的,这下彻底完蛋了。 “谁?谁在那边?” 徐舟横虽然醉着,也依旧不影响敏锐的五感。他警觉地向周围一看,立刻发现了狼狈爬在地方试图立刻逃走的人,却一秒从背影认出了她的身份:“沈驰景?” 好了,这下彻底跑不掉了。 沈驰景撑起了身子,也没动手拍一拍身上的泥土,只是站在原地,抱着肘子冷冷地看着他。 也是还好徐舟横仍醉着,并没有一下反应过来她是过来听墙角的,携着一身酒气便向她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还是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怎么了兄弟……是不是、是不是又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告诉、告诉哥,哥帮你、哥全都帮你解决!” 看着他又是一副全无心机的热情模样,沈驰景忽然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 真的是他吗?又或者是丞相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陷阱? 可丞相有什么理由要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她一个户部官员反目成仇呢? 她累了,不愿再猜下去了。 “别再装下去了。”清冷的月光铺洒下来,映在沈驰景无比冰冷的眸子上。她打掉了徐舟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目中的厉色彷佛下一秒就要拔剑取了他的性命:“我都知道了。” “烟草是你带来的,宁夫人的暴露也是你做的。秦姑娘是你的人,绑架沈致、推我入水和指使柳五的人,都是你。” “都是你做的。” 冷劲的风吹在墙外的枝头上,吹裂了几苗刚生出的春花,也吹醒了醉酒中的徐舟横。 他怔了怔,拿回了无处安放的手,似乎还没搞明白情况,低声道:“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烟草,什么宁夫人?我怎么会是绑架沈致的人?” 好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若换作旁人,丞相的话再加上这无数的巧合,沈驰景早就将他一刀斩杀后扔进河里,哪里还会问这么多废话。但面对徐舟横,她终究还是心软了。冷酷无情的讯问中,还藏着无法放弃的一点希冀。 万一……真的是误会呢? 可看徐舟横油盐不进的滑头样子,沈驰景也明白,普通的诘问并不能让他讲出实话,须得换个方式套他的话。 眼看相府的人就要出来了,她干脆利落地一掌下去劈晕了徐舟横,随即把他扛在肩上,使出轻功,充耳不闻相府中人的叫骂声,几下便飞离了这里,来到了离太子府不远的小巷子中,这才推醒了他。 徐舟横脸上还印着烟花姑娘的香气和口脂,此刻半梦半醒间被这么往地上一丢,顿时痛得呲牙咧嘴,连声抱怨:“沈大壮!你能不能轻点!” 沈驰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弯腰喊痛的样子与从前一样的自然,一样的熟识,一样的没心没肺。 却已经不是他了。 “我只要你一个答案。”她抽出腰间的剑来,渐渐逼近了他泛红的颈间,故作平淡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到底是徐离舟,还是……徐舟横?” 同她来自一个世界的徐离舟家境富裕,生活平和,心思单纯,绝不是能想出这种弯弯绕害人主意的人。所以一切的一切就只有一个解释了:鸠占鹊巢的徐离舟被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赶走或者杀害了,此刻在这具身体里的,是从上一世回来的徐舟横。 是对她恨之入骨的徐舟横。 既然原主都回来了,那徐离舟他……还存在吗? “我知道被人占据身体这件事情不好受,但离舟他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们都是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系统莫名其妙地送进了这里,绝非本意。”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冷静下来,却按捺不住声线的颤抖:“所以,如果、如果他还活着,我请求你……我请你放过他。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尽全力去帮你,我只求你,不要伤害他。” “哦?” 听到这里,方才还醉态满满的徐舟横终于一反常态。他敛去笑意,直起身来,一双桃花眼里闪着探究的光,嘴角上扬,轻佻地挑了挑眉:“就算我要你去死,你也愿意吗?” 果然是他! 沈驰景一边心中大骇,一边不假思索地吐了口:“我愿意。” 愿不愿意的,先哄住他再说。否则现在便将他激怒了,我接下来还怎么知道徐离舟的去向? 徐舟横显然一怔。 他那副轻佻又残忍的表情消失在了颊间,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说不出的复杂与难言。 他冷冷地盯着沈驰景的眸子,似要将她的真实心思看穿,沈驰景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所以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将离舟还给我!” 徐舟横顿了一顿,像是没听清一样又问了一句:“为什么,救他。” 这不白痴问题吗? 沈驰景忍住想要和他动手的冲动,真心诚意道:“我们是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只要尚存一线生机,我都不会丢下他不管的。所以徐公子,你真的想好你的条件了吗?” 呵…… 巷子漆黑一片,唯有二人的眼睛清澈明亮,像镜子一样映出对方明媚挺拔的身形。不染纤尘,不掺杂质。 他们本是亲密无间的友人,却命中注定要站在双方的对立面。 “沈姑娘的确聪慧,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便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夜色朦胧下,沈驰景并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他紧张的气声和骤然紧缩的身子。 他到底要说什么? 夜色中,徐舟横垂下眸来,漂亮有神的眼睛毫无暖意,残忍地舔了舔牙床,微微笑了起来,似是下定决心要告诉她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但沈姑娘,你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吗?” 第78章 愿下地府入鬼门 还有什么可能? 沈驰景微微扬起头,等待他的解释。 “徐离舟没有死,事实上我根本也不可能杀死他。”徐舟横避开沈驰景的目光,平静地道出了最残忍的答案:“我是他,他也是我。” “自始至终,在你面前的都只有徐舟横。” 月光下,沈驰景微微扬起的脸颊泛了苍白。她似乎没有理解徐舟横的意思:“什么叫——你是他?” 这一刻,她似懂非懂的压住了自己渴望得到答案的内心,希望自己迟钝一点,又希望徐舟横善良一点,不要把事情讲透了。 徐舟横却不这么想。 他本打算一直装疯做傻地瞒下去,再次使用手段博得她的信任,继续自己的计划。但就在刚刚,沈驰景对徐离舟毫不掩饰的挺身相救让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特别混蛋。 既然局已经布的差不多了,便告诉她真相吧。 徐舟横平静地看向沈驰景,收回了纨绔不羁的假面,低低道:“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性头痛或是心痛?” “?”沈驰景没想到他会突然岔开话题,不假思索地答了实话:“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曾痛过一两次,但间隔期很长。不知为什么,自从殿下被废后,几乎每个几天便要头痛一次,每次痛完还会做噩梦。” “噩梦……”徐舟横轻嗤一声,低低叹道:“那些根本不是噩梦,也根本不是什么原主的记忆。” “那是埋在你自己内心深处的——属于你自己的记忆。” “你,就是沈驰景。” * 徐舟横的话如同一道惊雷般砸在了沈驰景身上。 她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是因为太过吃惊,而是因为那股恼人的头疼病又在此刻席卷而来,且是史无前例的可怕与骇人。 汹涌、猛烈,几乎要在瞬间将她吞噬。 她痛苦地抱头蹲在地上,疼痛在耳间叫嚣,生生将她压垮在地,只能不住地抱头打滚。 徐舟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宛如一位至高无上的神祇,不带任何感情地下了判决: “你就是沈驰景。” 我就是沈驰景? 我怎么会是沈驰景? 乌色的衣袍裹着徐舟横瘦弱的身躯,那张永远都带着笑意的脸剥去所有表情后,耐人寻味又夺人心魄,残忍地揭开了沈驰景身上最后一道伤疤,叫她在这最后一击下溃不成军。 “你的每一次突如其来的疼痛,都是因为想到了前世的记忆,是你进一步想要探索的欲望与封锁这股记忆的力量产生了相抗,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你的身体不堪重负,自然疼痛难忍。而席引昼不仅是你前世的爱人,更是你今世的恋人,他在狱中受刑的事实狠狠地刺激到了你,才叫你尘封的记忆逐步以碎片的形式在脑中回放,你却还以为是什么噩梦。” 徐舟横缓缓地蹲了下来,卷起衣袖,轻轻替她拭去额间的冷汗,轻叹道:“难不成在孟婆桥处的那碗汤当真要去了你上一世全部的才智,才叫你变得如此迟钝?” “既、既如此……”撕痛欲裂下,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霎时间填满了沈驰景的大脑,也叫她痛得愈发厉害了。沈驰景艰难地松开牙关,断断续续道:“为何、为何你还有记忆?” 徐舟横礼貌地笑笑,瞳孔却骤然一缩:“自然是因为心中的执念了。” 漆黑一片的夜空下,面前的男人幽深的眼眸眨了眨,扶着膝盖起了身,背对着沈驰景,轻描淡写道:“黄泉路上,我一直不愿喝下孟婆汤进入轮回,正巧身手又不错,脑子也机灵,一人大闹了地府许多日,搅得他们不得安宁。后来阎王老儿烦得想将我直接剿灭成灰,却被律条所舒束缚不能直接让我永世不得超生。” “打又打不死,赶又赶不走,气得老儿头发都多掉了几根。不过他堂堂地狱之主,总是有办法对付我这种毛头小子的。于是,在被囚在地府的第七日,他亲自来到牢中,给了我两个选择。” “一,乖乖喝下孟婆汤,好生进入轮回,他便不会治我扰乱秩序之罪。第二……” 终于缓了缓疼痛的沈驰景敏锐地发现,原本在面无表情地叙述事实的徐舟横突然顿了顿。他凛冽寒冷的眼眸颤了颤,原本挺得笔直的身子剧烈的打了个抖—— 他这是……在害怕。 他居然在害怕? 沈驰景饱经折磨的脑袋又开始忍不住地乱猜: 第二个选择到底是什么?能让这么一个喜形不露于面的人忽然这样害怕? “阎王老儿说了。”徐舟横双拳攥紧,锋利的指甲深深刻入手心,滴下点点殷红的血迹,面上却依旧平坦如初:“只要能熬过地狱十八道极刑,他便许我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投胎转世。” 沈驰景喃喃重复了一遍:“地狱十八道……极刑?” 这名字光听着就够让人不寒而栗的了。 她想知道,那边讲故事的人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徐舟横轻刻两声,挑了挑眉,刚刚一闪而过的情绪早就被掩埋了起来。 见沈驰景的痛色逐渐散去,他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笑意,微一弯腰便蹲在她身前,伸出手来,温声道:“地上凉,快起来吧。我们寻个暖和地方,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凉月播影,将眼前男子原本坚毅的轮廓映的无比柔和。那一刻,沈驰景恍惚中以为自己回到了在大学的那几年。 她那会懒得很,走路总不爱抬脚,时不时地便会被路上的石子磕绊一下,偶尔躲闪不及,还会直接摔坐到地上去。那时候徐舟横总是会先嘲笑她几句,然后才伸手去扶她,语气温和,笑意盈窝,与与往日总是和她拌嘴的臭男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那样的温柔原来,竟都是假的。 可刚才突然涌入的大量记忆告诉她,徐舟横说的不是假话。她的确来自这个世界,也的确下令屠杀徐丞相一家,就连数次对她表达过爱慕之情的徐舟横都不能幸免。 嗜杀至此,冷酷至此。前世的自己,当真是这样的人吗? 沈驰景想不通。 * “这是你今日有心救我的酬劳。日后生死,便各凭本事,各展高低了。” 将所有事情一叙而空后,徐舟横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小亭子,一次也未曾回头,却在背过头的一瞬间被风迷了眼,酸了鼻。 刻入心底的恨不会因为杀人凶手的一点示好便忘得一干二净,但曾经的深浅交情却也不会因为彻底决裂而消失在记忆中。 他徐舟横本就是个深情的性子,不论是对家人、朋友,还是爱人。在实施计划的那一刻,他便打定主意不动任何真感情,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罢了。 有前世记忆的人是沈将军,失去记忆的人才是他最好的朋友沈驰景。 而现在,从前的沈驰景已经死了,他将毫无顾忌地展开计划,不留丝毫情面。 小亭中,被独自留下的沈驰景跌坐在石凳上,脑中不断回想着徐舟横刚才的惊天之言,只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想来,却并非全无可能。 她竟然……是这样进入这个世界的。 带着记忆转世后,徐舟横便一刻都没有停歇,一直在研究回到上一世的方法。他学了编程,研究了兵法和史书,甚至在古书中学会了治疗术和易容法,也发现了这本与前世经历极其相似的小说。苍天不负有心人,竟真叫他找到了时空的漏洞。 他利用自己极其高超的编程天分写下了空前绝后的程序,可以去到那里,也可以回到现世,却必须要找一个两个世界之间的媒介来作为程序的载体才能成功。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曾看到过的那本书,便马不停蹄地买来附了上去,一点击运行,果然成功回去了一次。 彼时只是尝试,徐舟并没有将沈驰景一并带回去。他初尝甜头后,回到现世,又为沈驰景单独写了一个程序,而这个程序却是单向的。 这意味着无论沈驰景做什么,都绝无回家的可能了。 “所以……”当听到这里时,沈驰景艰难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个系统是你,在狱中折磨殿下的人,也是你?” 徐舟横顿了顿,最终还是点了头。 “明明知道我怎么样都回不去了,你却还一直给我希望。逼我留在京城,让我放弃救出殿下……”回想这一年来那狗屁系统在自己耳边叨叨的鬼话,沈驰景已濒临崩溃:“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而要一直不停地戏耍我、挑衅我、伤害我身边重要的人?” “看着我不断拥有希望又失去希望,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听你那虚无缥缈的指令,很好玩吗?” 是为了以此取乐吗? 显然不是。 徐舟横的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没能立即回答上来。 这是他尚未完成的计划,并不能向沈驰景全盘透露,否则多年的苦心谋划必将功亏一篑。 另一边,沈驰景仍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即便你是来复仇的,殿下也从未做错过什么,你何至于……何至于狠心将他磋磨成那个样子?” “又为什么会——” 说到此处,情绪激动的沈驰景突然顿了一下。 她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的人,像是想到了什么。 “那日,又为什么会在反复确认过几遍后,告诉了我殿下所处的真实场所?” 沈驰景方才被突如其来的记忆冲昏了头脑,如今想来,徐舟横的种种行为根本经不住推敲。 若仅仅是为了复仇,为何在河边警告她时并未推她入水、绑架沈致之后也没有狠下杀手、甚至将席引昼打到奄奄一息后,又特意告诉她正确的地点好让她来救他? 他的背后,一定有个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79章 就那么一瞬间 徐舟横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耸耸肩,反问道:“留着殿下和江泉清那小子的命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 当然是为了叫你们三个无法面对彼此,永远活在不知所措的愧疚当中。 至于他后来为什么突然暴起对席引昼痛下杀手,全是因为被自己说的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屁话给刺激到了。 上一世徐家的惨状,不就是因为沈皇帝的一句话吗? 就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就不想把席引昼的命留给沈驰景了:失去亲人爱人的滋味,也是时候该让她好好尝尝了。 “可你并没有留下阿清的命,不是吗?”已经冷静下来的沈驰景出奇的镇定,她很快想到了江泉清的死一定与面前的人有关,审视地看向眼前的人。 她需要一个答案。 需要一个能让席引昼振作起来的答案。 “因为我后来想想,似乎杀了江泉清才能更让你痛心疾首吧。”徐舟横无奈地摊摊手,故作惋惜道:“我可不像你们那样独断专行,不论是你还是江泉清,我可都是给你们留了选择的。” “我问过你到底是要回到现世还是要救席引昼,你还算聪明,选的不错;也给过江泉清不同的选择。是他自己愿意去死,又与我何干?” 你那是选择吗?那简直就是在杀人! 沈驰景压住心头怒火,尽量平心静气地同他讲话:“你给了他什么选择?” “要不立刻死,要不受尽折磨而死咯。”月光下,徐舟横的眼里隐隐泛出兴奋的光来:“他跑出来找医生,可我就在门口等着他呢。这小崽子,重生而来,脑子倒是涨了不少,能将我都耍的团团转,可身体却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他能打得过谁呢?” “他就求我啊,求我放他离开一会,说他找到太医一定回来任凭我处置。我能怎么办呢?我最容易心软了。”徐舟横满眼遗憾道:“所以我就叫他选咯。” 他舔了舔后槽牙,眼中的邪光一闪而逝:“不过沈姑娘和那江小子也确实聪慧。我当时曾同江小子说过,千万不要妄想留下什么关于我相府的线索给你们,否则殿下的命还能不能保住,我可就说不准了。他怕被我相府发现,定是藏在了一个极为机密的地方,倒是难为沈姑娘寻了这些日子了。” “弟弟年幼又濒死,自然容易因殿下而受你哄骗。”沈驰景冷冷地看着他,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的笑:“我却知道,无论怎么样,你都不会放我们一条生路的。” 左右都是死,江泉清却为了替席引昼挽回生的希望而生生多受了五个时辰的折磨。 恰恰是那五个时辰,他彼时最爱的兄长卧病在床,连一束目光也不曾给过他。 他孤独地死在了无人相伴的房间。 草木枯朽,花木荣落。少年未老身先折,孤绝未尝三分暖。 这样残酷的真相,饶是沈驰景这样雷厉果决的人,一时间竟也不知到底要不要告诉席引昼了。 * 走在回去的路上,沈驰景掖了掖衣角,揉揉微红的眼眶,愈发加快了步伐。 她并没有为放过徐舟横而感到一丁点后悔。 事已至此,该布的局早已布好。他既然敢将这些都告诉自己,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即使他回不去了,也会有别人替他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况且,她手上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胡乱杀人,杀的还是丞相的儿子,就算宣朔帝和国家法度都能放过她,怕是也会被丞相一党撕成碎片。 徐舟横办事的确小心,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被他杀了个干净,连唯一能掌握相府龌龊秘密的江泉清也因被抓住了命脉而亡,实在是很难挑到错处。 还有宁夫人。 谈起宁夫人那段时,徐舟横更是问心无愧:“她本就是敌国奸细。不论绑架沈致的罪名安不安在她头上,她都是注定要死的。不过沈姑娘做事也太过不小心,若不是我及时赶来把那只信鸽射到你面前,这份抓到奸细的功劳怎么会算到你头上呢?” 那只信鸽…… 怪不得那只信鸽会那样巧地落在不远处! 沈驰景无言以对。 她内心深处是愧对徐舟横的。 虽然刚才涌入的大量记忆并未完全消化,但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前世的确下令杀了徐舟横一家。 心中有愧,导致她面对徐舟横时并不能坦坦荡荡,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怎么能杀的了人? …… 此时的丞相府里,焦急等待了半宿的徐壑终于等来了晚归的徐舟横,慌忙迎了上去,开口便训斥道:“你看看自己这幅样子!到底还要人不人鬼不鬼多久?” “父亲说笑了。”徐舟横一把推开堵路的父亲,举着酒壶摇摇晃晃往里屋走去:“我本来就非人非鬼。” “胡讲!”徐壑大怒,一把挣开王余的搀扶,快步走到徐舟横身前,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你是我徐壑的儿子,怎么可能不人不鬼?” 父亲动作太快,徐舟横猝不及防地扑在了地上,一个没拿稳,酒壶猛得磕在坚硬的地上,里头的酒哗啦撒了一地。 徐舟横愣了一下,忙将碰到地上的酒壶扶起来,一把捞在怀里,丝毫不在乎那酒仍在哗啦啦往外漫流着,兜了自己一身。 徐壑也曾习武,尽管老了依旧有底子在。他做文官之首多年,已经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被自家儿子气得重拾了武官的底子,又是一脚踹过去:“一个破酒壶而已,你真拿它当宝贝了?徐舟横我告诉你,半年了!半年了!我知道素舒去世你心里不好受,已经整整忍你半年了!你到底还要消沉多久?嗯?!” “父亲是被我说中了吧。”这次有了准备,徐舟横躲的很快,两腿一动,瞬间便站到了远离徐壑的房间角落,仍旧珍视地把酒壶揣在怀里,回头对着徐壑冷冷一笑:“自从孩儿十年前同您说了前世之事,您便一直觉得孩儿精神失常、不人不鬼吧。” 徐壑哑然。 曾经,他的确一度以为自家儿子被什么邪乎东西附身了。 十年前,徐舟横还是个黄毛小儿之时,每日欢脱的只知玩乐,却突然有一日像鬼附身一般,抓住徐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要他小心日后科考的第一任状元,她叫沈驰景。 显然,当时的徐壑没当回事。 他只是担忧儿子的安全,找来大夫替他查了查身子,又请大神来为他做法,折腾了一阵子。不过也还好,事后徐舟横便恢复了正常,像是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他也就释然了,全然没把这当回事。 直到一年前,良善无争的儿子再次性情大变,不仅千里迢迢派人去那闭塞小镇绑了沈驰景的兄长来,又派人去威胁彼时还是个小小进士的沈驰景,叫她不许出京。甚至为了什么莫须有的证据非要打开什么时空大门,为此不惜牺牲了徐家培养的一大批家兵死士,他却连眉头也不眨一下。 见徐壑半天不吱声,徐舟横的笑容越发冷了:“父亲是觉得孩儿疯了吗?这么些年来,你们一直都怀疑孩儿出了什么差错,只有素舒全心全意信着我、敬着我,愿意听我说的任何离奇古怪的事。” “可是她死了。” 她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了…… 徐舟横胸口骤然一痛,手腕一翻,死死撑在了地,半晌起不得身来,脑中早已乱作一锅粥,不断闪现着和秦素舒相识的片段。 他第一次成功穿回书中时,恰好是自己还年幼的时候。当时见到还健在的父亲实在太过兴奋,没忍住便一吐口将前世的事情告诉了父亲,没想到却被父亲误以为自己有病,还请了医生来。 他心灰意冷地跑了出去,没巧遇上了一个正在被人追杀的小姑娘。彼时他那具身体虽然没什么武功,他本人却已在现世修炼过无数年,功法造诣仅此于后来的沈驰景,便立刻出手击杀了那两个歹徒,救下了小姑娘。 小姑娘本有着和和美美的一大家人,却在归家途中意外遇上了山匪打劫,家中人丁尽死于当场,只有她被母亲压在身下逃过一劫,自此只剩她孤苦伶仃一人,又在今日遇到了对她有所企图的歹人,若不是徐舟横突然出现,她定逃不过这一劫。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叩谢过救命之恩后便跪着请求徐舟横教她武功,替爹娘报仇,也好保护自己。 徐舟横自己经历过举家被灭的惨状,自然能够对小姑娘的请求感同身受,却确实没办法亲自教她,因为他当时写下的程序不太成熟,并不足以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支撑太久。 “你来徐家吧。”幼年徐舟横故作老成地抚了抚小姑娘的头,替她擦去眼泪,轻声安慰道:“我爹爹给我请了专门的武术师傅,我们一起学。” 他知道前世的自己良善又心软,只要把小姑娘带到府中,即便等自己走后小徐舟横醒来并不记得她,也会好好待她的。 小姑娘不哭了。 她噙着眼泪,奶声奶气地道了谢:“谢谢小哥哥。” 一年前,当徐舟横再次带着沈驰景一起穿来时,秦素舒已经亭亭玉立了。 只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相见却是在那素有名气的花月之场——平康坊中。 徐舟横气结,当下便想去找父亲问个清楚,却被秦素舒牵住了袍袖。 她秀眉暗垂,显得有些紧张,声音都在颤抖:“公子,有些事情,在这样的风月之地才更好探查清楚。您放心,我只是卖艺而已,什么都没做。” 为了叫他相信,秦素舒当晚便跟他回了家,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这些天打探到的东西合盘托出,竟都是他十分需要的消息,其中还包括沈驰景入京和沈致留守的详址。 他当时还在奇怪着。明明没人拿他十年前的话当回事,素舒也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替他打探消息。 而一切疑问的答案,就出现在不久之后的一个傍晚。 第80章 刀山火海 在这里待了几天,徐舟横才发现,自己作为程序的创始者,是可以回到这个世界半年之内的任何一个时间。 这解绝了他好大一个难题:若要掳走沈致作为引沈驰景发疯的筹码,有些事情必须提前做好手脚。 他欣喜若狂,当下便回到了几个月前,打算亲自去一趟青州处理事宜。 当他走到京城边郊时,棘手的事情发生了:仓皇设计的程序仍存在缺陷,若是时间上回到了几个月前,空间上便不能离开户籍地。 徐舟横急得如炕头上的蚂蚁一般。 他在几个月后下了命令,前去掳走沈致的死士已经出发,那都是些莽夫,做不了细活;穿越时空都需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他也不可能立马返回半年后阻止行动。所以,若他不能去青州做好善后事宜,必然逃不过席引昼的眼睛。 看着徐舟横在房中进进出出,秦素舒已经猜到了什么,便小心翼翼地去询问,说自己一定能帮忙。 这么些年来,由于徐舟横的护持,她被相府将养的很好,既读书习武,又心性坚定,早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了。除了缺乏经验,她甚至比徐府任何家兵和死士都强。 事态紧急,徐舟横来不及想别的,只好将自己的计划告诉秦素舒,让她去了青州,又派了几个死士护着她。 几天后,快马赶回来的秦素舒将情况一一复述给徐舟横:叮嘱刘县令现在便做好账目,伪造沈家经常性漏税的现象;此时沈驰景尚未出发前往京城,她便打算几个月后再去一次青州,将沈致看住一段时间不叫他出门,叫调查者猜不出沈致真正被绑架的时间。 捧着秦素舒带来的汇报单子,徐舟横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当年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 也是在这天傍晚,他突然知道几个月后的秦素舒为什么会出现在平康坊了—— 因为这次行动,她已经完全了解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了,且支持的义无反顾。 徐舟横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他没想到,刀山火海,居然真的有一个除了家人之外的人愿意陪他去下。 就在这一刻,他这一世想要护住的人,又多了一个。 可偏偏天不随人愿。 变故,往往发生在最不为人知的时候。 之前父亲有意挑起被罢免诸官与沈驰景的矛盾,王俞明那蠢东西自己要去扒扯陷害人家也就算了,却又精明了一把,非要扯上相府的人来作陪。 徐舟横知道,这老狐狸是害怕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想拉个垫背的。或者说,他是觉得只要有相府的人在,父亲就不会把他丢掉的那么彻底。 被这老家伙攀扯了几次,徐壑烦不胜烦,打算随便指一个不中用的家兵过去顶数,没料到王俞明并不傻,立刻把人退了回去,还指名道姓要秦素舒来作陪。 “老东西,素舒是我的人,你不要命了吗?!”听到父亲无奈的要求后,徐舟横立刻从里屋冲了出来,对着还没走出相府大门的王俞明大骂起来。 他如此不顾形象,一是因为情绪激动,二是因为王俞明既然指名要秦素舒去,必然是已经得知了他们的关系,也就无需遮遮掩掩了。此时挑明二人的关系和自己坚决的态度,老狐狸或许还会因为不敢与相府撕破脸皮而撤回要求。 果然,在徐舟横激愤的怒骂下,王俞明开始唯唯诺诺起来,隐隐约约有了放弃的迹象。 他正要换上一位家兵头头之时,刚刚从平康坊回来的秦素舒听完事情的经过后,却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你疯了吗?”徐舟横惊恐地把她拉到一边,劝得苦口婆心:“他分明是想拉一个人下水,万一被陛下察觉,你会死的!” 秦素舒笑笑,眉眼温和,话语却透出一股子坚定:“没有那么严重,我已经帮公子做了那么多事了,公子还不信我吗?” “再者说,这王大人并不老实,万一他有心攀咬相府,叫我们陪着他一起落罪怎么办?” 那一天,无论徐舟横怎么劝说,秦素舒都没有一点犹豫,甚至给出了多种不同的理由反过来劝说他。 到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徐舟横只得依了她,但要求她过几天便回来一趟。 那日后,秦素舒便日日跟着王俞明忙碌,鲜有空闲,只是偶尔会回来同他聊聊这些日子的进展,叫他放宽心。 “王大人这些日子没什么动作,或许是真的没有,也或许是在瞒着我。不过公子放心,我不会叫他得逞的。” 阳光垂落在她挺拔细腻的鼻尖,映得那双动人的眼睛更加迷人。徐舟横恍惚了几分,看着面前女子自信满满的模样,竟也信了她的话。 “公子你看。”见他出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秦素舒点了点他的额头,随后像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了三个小盒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骄傲道:“这是我那几日同一位圣人处寻来的辟邪之物,做成了各种形状的小玩意。你看,是不是特别精致玲珑?” 她煞有介事地介绍了起来:“这个是乌木,那个是玉葫芦……” 徐舟横回过神来,定睛瞧了瞧她手中的小物件,勉强笑了笑,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接:“送我的吗?真好看。” “嗯……啊?” 秦素舒忙一把收回了手掌,将东西藏在了身后,在徐舟横惊愕的目光下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都是姑娘家家的东西,我以为公子不会喜欢,便没有给您准备……” “姑娘?”徐舟横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好奇地打探了起来:“小舒什么时候交了三个新朋友?” 秦素舒自小在相府长大,性格内敛,除了跟他熟一些,都不怎么爱和别人讲话,甚少有什么朋友。他打心底里希望这姑娘能交几个知心朋友,以后自己若是不在了,她也不至于太过孤清。 “没有没有!”秦素舒慌忙摆了摆手,矢口否认:“只有一个而已。另外两个是这位朋友的朋友,她们很要好,所以我想拜托这位朋友送给她们。” 看着她紧张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徐舟横突然起了坏心思。 他咳了两声,故意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望着她背在后头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儿大不由娘吗?” 秦素舒的脸涨得更红了:“公子胡说什么呢……什么儿什么娘的!” 她最经不得人开玩笑,忙连声应了下来:“这阵子忙完后,我一定去给公子寻个更好的护身符来!” 徐舟横笑得在床上打滚,一边捂着肚子一边道:“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若是拿不来,我可要拿你是问的!” 两人在嬉笑打骂中立下的誓言,竟就这么荒唐的消失在风中,再也无法实现了。 几天后,闲坐了几日的徐舟横便得到了沈驰景下狱的消息,再一结合最近的动向,很快猜到了是王俞明的手笔,却有些疑惑:素舒怎么没告诉自己呢? 他知道沈驰景现在还不能死,便急匆匆赶到牢房想弄个究竟,得知此事与周伯期有关后,虽心中惊愕,却仍一直鼓动着沈驰景将她攀咬出来—— 如此一来,既能留下沈驰景的命,又能除掉她的一个左膀右臂,可谓一箭双雕。 待周伯期自首后,他又想着此事同那王俞明有关,那么从周伯期身上一定能挖到些蛛丝马迹,彻底搞垮王俞明一党,便十分卖力地同沈驰景等人一起寻找线索,却万万没想到竟听到了秦素舒去自首的消息。 素舒她为什么…… 徐舟横何等聪明,在得到消息的当时便将所有的线索串在了一起:秦素舒所说的朋友就是周伯期,而周伯期的两个朋友,正是沈驰景与那乔景黎。 他后来总想着,若自己能及时联想起沈驰景口中的盒子与他前几日所见盒子之间的关联,或许素舒也不会就此凋逝。 堂堂天子被接连戏耍了几次,宣朔帝已是龙颜大怒,再听不进任何人的求情,当场便将秦素舒扔进了大牢,要求严审。 重刑拷打之下,秦素舒始终不改口,甚至供出了更多王俞明派人陷害沈驰景的细节证据。条条整桩桩均被书写成册,再容不得那姓王的狡辩半分。 接到消息匆匆赶往大牢的徐舟横情绪失控,再无法在沈驰景等人面前隐瞒半分,干脆坦白了自己与秦素舒的关系。 但此时的徐舟横尚未完全丧失理智。 秦素舒与徐家的关系匪浅,宣朔帝若有意去寻,一查便知。这位陛下一直对旧派不满,他想要除去的可不是仅仅一个王俞明这么简单。若是此时前去求情,必然会被揪住把柄,从而让整个丞相府陷入危险之境,让自己两世的筹谋功亏一篑。 虽然相府确与此事无关,可又能清白到哪里去呢? 它根本禁不住细查。 可是,难道自己真的要眼睁睁看着秦素舒去死吗? 与沈驰景等人相聚于牢门外接到周伯期后,徐舟横便一直在心中思虑着对策。 他不甘心。 也绝不罢休。 第81章 今朝岁岁年年醉,惟愿公子—— 可徐舟横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秦素舒竟然在狱中自尽了。 那是他继灭门之后,第二次感受到撕心裂肺的剧痛,彷佛有人把他的心捏在手中拉扯,痛不欲生却又不得解脱。 一向善于隐藏心思的他第一次升起了欲杀人于即时的邪念。 他恨不能把秦素舒从鬼门关拉回来质问: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凭什么你说不要便不要了? 那一夜,徐舟横将下人都遣散,独自在府中发了很久的疯。整间屋子一片狼藉,酒和纸笔被撒的到处都是,连最坚硬的木头桌子都被劈成了两半。 桌上的研好的墨汁倾洒下来,静静漾到地上,一点点渗进了干净无暇的地面,荡起一股腥臭的墨味和满屋的灰尘气。 满屋尘屑中,一张洁白无瑕的信纸忽然从碎裂的桌缝间飘了出来。 它像颗轻飘飘的种子一样,渺无声息地附着在了尚未染墨的地板上。 屋中突然安静了一瞬。 徐舟横一把扔掉了手中的酒瓶,像疯了一样跑过来,盯着那封信纸看了一眼便想伸手去拾。 在离那封信只有一瞬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一顿,将沾满酒水墨水的双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封信,颤颤巍巍地展了开来。 像是供着他的神明。 “同鉴。” 徐舟横捧信的手一颤,震出几滴泪来。 “公子,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妾已经不在了。” “妾辜负了您的栽培,说了谎话。此去王俞明身边,并非全是为了丞相府,而是为了妾此生知己——伯期。” “他们算计沈大人,便很可能会连着沈大人身边的人一起算计。伯期是沈大人的挚友,必然首当其冲,妾不能任由她置于危险之中而毫不作为,此乃不义之举。更何况,前些日子,将沈大人引至宁夫人府中一事,是妾利用了伯期。妾常因此事生愧,夜不能寐。” “当日曾让您瞧见的三只盒子,在我送出手的时候本来是没有名字的,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窃去,偷偷书下三人姓名,又在沈大人的盒子中装上了金丝楠木。可这木盒自伯期手中送出,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挚友落罪?而妾今生仅得一友,又如何能叫她枉送性命?” “唯有以妾之命抵君之情,才既全得了知己情,又还得起养育恩。” “今朝岁岁年年醉,惟愿公子——” “长、相、安。” * 徐舟横怔怔地看了良久,颓然跌坐于地上,就连膝骨处划入了酒瓶的碎片也浑然不觉。 他从未如此痛过,也从未这般恨过。 好一个秦素舒…… 好一个秦素舒啊! 他紧紧攥住胸口,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燃到了极点,轰然炸开了他尘封许久的隐秘心动。 ‘同鉴’之语是写给爱人的,也只有已婚的夫人才会用到‘妾’之谦称啊! 爱人…… 是爱人啊…… 他死死盯着最后一行字。半晌,空洞的眼睛终于动了一动,倏忽间落下泪来,哽咽地念出了声: “妾作九天化晨星,伴君夜兮……久长明。” “久、长、明。” * 自那以后,本就偏执的徐舟横变得更难琢磨了。 他知道,秦素舒本是惜命之人,若不是情非得已、两相为难,她断不会选择一条死路。 夹在徐舟横与周伯期之间这么久,她怕是早就痛苦难忍了。听他的令,去害沈驰景,怕伤了周伯期;不听他的令,远离相府是非,又怕伤了他。 最后,她只得用自己的性命全了挚友与爱人。既救下了周伯期的命,又拉了王俞明一伙下水,给徐舟横的复仇之路填平了第一块瓦砾。 因为她知道那王俞明的妻儿都在徐壑手中,断然不敢攀咬相府。 “王俞明……” 在那王俞明被处死的当日,徐舟横纵马赶往乱葬岗,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喂给了林间的野狗。 回京后,他冷眼看着王家老少被充作官奴,没有像约定的那样供给任何援手。 都是他自找的。 若不是王俞明自作聪明,非要扯上小舒同他陪葬,他徐大少爷说不定还会动动手指头,叫他的家眷少吃些苦头。 “公子,都查清楚了。”前来回禀的人偷眼望着喜怒无常的徐舟横,迅速报道:“秦姑娘送给周大人盒子时确是正常无疑,变故发生在周乔沈三位大人去茶馆那日——他们碰上的那个试图贿赂他们三锭银子的男人,正是王俞明的手下魏瞻。” 徐舟横抬了抬下颌,淡淡道:“魏瞻还活着吗?” 手下立即禀道:“回公子,此人已换了主子,据说是换到了……” “他换到哪里都无所谓。”徐舟横眉峰一拢,聚起一股浓烈的杀气。他眼神一凛,便吓得前来禀报的人双腿一软,连忙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拖到干净地方,乱刀砍死。”徐舟横很快移开了眼神,又恢复了平静。他捻起棋子,连正眼也不看下下方,只是缓声道来,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弄利索点。” “是!” 手下拱手领命,识趣地离开了这个即将发疯的人。 徐舟横却似乎并不想闲下来。 他很快唤来了第二个手下,一边继续轻轻拾着棋子,一边问道:“那沈致,如何了?” “回公子。”手下拱手答道:“我们的人来报,称沈致状态已大好,回去不久后便去了边境参军,日前已升至军中的小头目。他最近时常与沈大人通信,两人似乎已经毫无隔阂了。” “没有隔阂好啊。”徐舟横轻声笑笑,转身取出一壶新茶,慢条斯理地搁在了桌上,道:“他们兄妹俩感情越深,我就越好操控那位‘沈大哥’。” 当时绑架沈致时,若不是觉得他日后一定有大用处,徐舟横断不会留他性命至今。 后来,又是那沈驰景自己开口求他去找药物,他自然责无旁贷,替她寻回了那宝贝东西。 而那根据那宝贝药物研制出来的治疗新药与沈致体内本身的摄入物会发生什么反应,又会形成什么新的东西…… 可就与他无关了。 * 相府。 记忆中的片段一一在脑中擦过,徐舟横胸中郁结更甚。他攥着桌腿的指节已经泛白扭曲,再一偏头,竟咳出一口血来。 “横儿!横儿!” 徐壑顿时慌了,连忙疾步走来扶起了他,边手足无措地将他打横抱起,边向外大吼:“叫大夫,快!叫大夫!” “孩儿是死是活,又与父亲何干?” 徐舟横翻身便要往地上撞去,一点不领情。 “你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徐壑火气一上来,力气也大了不少。他死死箍住儿子的身子,一把将他放在了寝床上,按住他试图滚下来的腰腹处,怒道:“我是你爹!我不管你的死活,谁管?!” 他眼神喷火,似是怒极,却毫不掩饰地透露出关心和焦急。 那是只有合格的父亲才会流露出的真情实感。 徐舟横心头一震,停止了挣扎,终于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床上。 “横儿。”徐壑也冷静了下来。他替儿子掖了掖被褥,提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将想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这么些年来,你一直是爹爹的骄傲。你聪慧伶俐,秉性善良,又不涉党争,若不是科考时恰好生了重病,状元名额是不是那沈驰景都说不定。可爹当时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自从生了那场重病后,你就变了呢?” “从前连杀猪场面都不愿意看的你,为什么会突然因为什么虚无缥缈的时空大门,要求杀掉二十名死士做祭品?” 徐壑摇了摇头:“爹并不是个好人,也不觉得这些手段龌龊不堪。只是觉得这些脏事本该由爹做的,不愿叫你污了手。” “一开始,爹的确怀疑过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可是到了后来,父亲的直觉告诉我,你就是我的横儿,只是一个经历了更多事情的横儿。” 说到这里,徐壑苍老的面容有些颤抖:“你之前告诫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你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为了徐家好。如果不是我的横儿,怎么会做这些呢?” “你是,可你又不是……”徐壑迷茫地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怎么也想不通眼前的儿子为什么会性情大变:“爹也糊涂了。” 他额头褶起道道皱纹,经年未去的伤疤横亘在脖颈,已经聚成了消不掉的印记。说话时,双手会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呼吸也不那么顺畅,偶尔突如起来的一阵咳嗽便能叫他喘不过起来。 爹爹,真的老了吗? 曾经叱咤朝堂的徐丞相,最终还是被岁月打败了。 犟得像头牛一样的徐舟横忽然鼻头一酸,心里有块地方忽得软了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天来的混蛋做法:我忍受那些痛苦不就是为了救下爹爹、救下徐家吗?斯人已去,就算是再伤心难过,也要向前看了。 “对不起。” 半晌后,徐舟横终于下定决心。即便父亲无法理解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他也要将一切都解释出来。 “孩儿曾活过一世,也死过一次。而那一次相府满门遭屠,举着屠刀的就是沈氏。投胎转世后,因执念太强,孩儿保留了上一世的记忆,一心想找那沈驰景报仇,便苦心找到了时空漏洞,并设计了一套系统,这才得已回到这里,与父亲重聚。” 他隐瞒掉了与阎王做交易的那一段,继续道:“作为系统的创建者,孩儿本可以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穿梭,但这样的穿梭并不是毫无节制的。当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回去一趟需要耗费的精力就越多,直到待够一定的时间后,穿越时空就成为了不可能。” “而那一次,沈氏嗅到了那沈致身上的烟草味,那东西本来只会出现在我们存在的时空,如果我不回到另外的时空将烟草种子取来并送回我们这个时空的几年前、伪造出烟草早就存在的事实的话,沈氏怀疑的范围将会大大减少,再加上席引昼的帮助,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查到我头上。” “但那一天,恰好就是时空大门即将关闭的日子。” 第82章 今日第二更 徐壑很快理解了徐舟横所述的事情:“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那二十个死士的牺牲,徐家将再次陷入危难?” “是的。”徐舟横点点头:“如果被她查到我的底细,以她上一世的性格,势必会斩草除根,到时候,死的就不止是那二十位死士了。” “虽然现在的沈氏看起来性情纯良,与上一世不同;进入轮回的人被灌下孟婆汤后,又会完全丧失掉前世的记忆,但她被我拉入了时空大门,所有的记忆都会发生紊乱,那就有可能会在某一天恢复记忆。到那时候……” “即将会是宫中的一场巨大灾难。” “既然如此,横儿为什么不干脆穿回年少时,将她扼杀于襁褓?”徐壑眉心一紧,做了个‘斩杀’的动作。 徐舟横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父亲不知,自那次以死士为祭品,强行撕开时空大门后,那扇门便永远合上了。另外……” 他面上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意,轻笑道: “您忘了吗?孩儿一直叫您留着那沈氏的性命,不为别的,是因为——” “我们的仇人,不止她一个。” * 夜深了,终于交代清楚的父子两解开了这段时间以来的隔阂,各自回了房间,安心睡觉了。 躺在温热的床铺上,徐舟横却始终睡不着。 他撒谎了。 对父亲说的话,始终还是有所保留,并未合盘托出。 不为别的,只是要一个父亲亲耳听到这样的往事,实在是太过残忍。 保留记忆转到下一世,是违背天理纲常、是为天道所不容的。他同阎王的交易,是与魔鬼的协定,也是他搅扰秩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但他不在乎。 无论有多痛,都抵不过他在归家的那一刻看到所有人都死在自己面前的心痛和绝望。 只要能让沈驰景付出代价,他在所不惜。 黑暗中,不知为什么,咬牙切齿的徐舟横忽然卸掉了一身邪气。 他摸了摸靠近地面那一边的床垫,贪恋着那丝温度,久久不愿撒手。 那是父亲坐过的地方,还留有他的体温和气息。那样的温暖和关切,曾是他第一世唾手可得的欣悦。 却也是往后的十几年中再也得不到的温情。 想起自己这一世的父亲,徐舟横翻了个身,努力将他从脑中除掉,不愿再提起。 念起自己这魔幻的两世,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禁做起了假设: 如果天下父亲都像徐壑这般慈和伟岸,我到底还会不会设下这个局呢? 我不知道。 * 另一边,刚刚回到易安宫的沈驰景驻留在门口,徘徊了几圈,迟迟不愿进去。 她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席引昼。 纵使往日神武的太子殿下如今只有十岁小孩的智商,她也没办法做到空口白牙地对他说瞎话。 既然自己就是原主,那岂不是说明,上一世害得席引昼国破家亡的人就是自己吗? 那……那江泉清的报仇,也根本没有找错对象。 夜黑风高的晚上,沈驰景裹紧外氅,站在飒飒劲吹的冷风中,抬头看看前方,又回头看向后面,一时凝噎无话,竟不知自己究竟能往何处去。 她茫然地向后退了两步。 京城的春夜……可真冷啊。 许是记忆刚刚流入的原因,沈驰景此刻并不能与上一世的自己感同身受。她从书中看到的片段只能支撑她理解到前世的沈将军为什么会杀掉那些朝堂大官,却无法叫她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连着席引昼一起折磨。 他曾救过自己无数次,却要在深宫中被那样折辱。 前一世的我……真的如此狠心吗? 想来想去,沈驰景还是决定拔腿先走。 如果她不说的话,最起码今天晚上,殿下还能睡个好觉。 想到此处,她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遂转过身去,蹑手蹑脚地跨过寸高的门槛,打算先做个一日懦夫。 “沈姐姐!” 被吓得一个踉跄的沈驰景:? 她缓了缓受惊的情绪,毛头毛脑地向身后看去。 只穿了一袭单衣的席引昼正赤着脚向这边跑来,眉目间漾起欢快的笑意,转眼间便到了她身边:“沈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呀?阿昼等你很久了!” 沈驰景下意识张开外氅,一把抱住了他,心里的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大晚上的,出来为什么不穿外褂和鞋袜?这要是冻坏了,岂不是又要麻烦文大夫?” 话刚出口她便悔了。 这两日,她已完全习惯了将席引昼当成一个不知事的孩子,说话间也不自觉带上了大人教训孩子的口吻。 可是…… 现在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教训席引昼呢? 沈驰景的心猛地一抽。 她闭上了嘴,不再废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手慢慢抽离,企图趁其不备,加速跑远。 “对不起啊沈姐姐,是我错了,你不要告诉小妹好吗?”席引昼却浑然不知,还在叨叨个不停:“我只是想着,已经深夜了,沈姐姐在这里举目无亲,又没有地方睡觉,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太危险了,便想着每一刻钟出来瞧一次。我担心、担心你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沈驰景怔了片刻。 半晌,她偷偷抬手拭去了眼角那颗不算明显的泪珠,这才起头来,对着面前少年般明媚的男子扬起了一个同样明媚的笑意:“谢谢阿昼。” “不过你要记得,回家的方向,姐姐永远找得到。” * 被席引昼那一番暖言暖语哄得进了易安宫后,沈驰景盯着终于撑不住而昏睡过去的殿下,再一次溜了出去,对着雾蒙蒙的月亮开始发呆。 她哪里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如今的自己,连自己到底属于哪里、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会做下那些事都不知。她连家都没有,又何谈方向? 想起自己尚在现世的父母朋友,沈驰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而一边,本该熟睡的席引昼翻了个身,眼神沉沉地望向天花板,眉头紧皱,亘久未眠。 末了,他又翻了个身,轻轻伏在枕头上,用整条被褥将自己紧紧埋在了里面。 整个夜里,那条被褥都在微微发着颤。 第二日,来打扫卫生的侍女不经意间发现,殿下床上的枕巾不知被什么东西打湿了。 殿下的眼睛,似乎也有些肿。 …… 翌日清晨,下了早朝的顾济垆带回来一个沉重的消息。 “边境上的颉国流寇突然聚集在了一处,聚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两日前已攻打至边境线。驻边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派人向朝廷请援。陛下震怒,已命赵将军整装,明日便带兵前去支援。” “什么?”刚刚得知消息的沈驰景大吃一惊,一个没拿稳,手上抓着的饼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他们不是已经将上一世的奸细抓了出来,为什么这一次颉国的攻打反而比上一世更提前了? “说来也奇怪。颉族向来只敢在边境骚扰,却惧于我朝铁兵,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说到这里,顾济垆也头疼得厉害:“无灾无难的,他们为什么要平白发动战争?” 突然,一道不属于他们两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并非平白无故,定是蓄谋已久了。” 沈驰景:??? 顾济垆:???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脸上闪现出一丝疑惑:谁在说话? 席引昼:…… 他站起身来,正巧突兀地夹在了两人中间,礼貌地降低了音量:“是我。” 两人看了看对方,惊愕之情溢于言表,又不约而同地盯着席引昼。 “你……好了?” 默默向后退了两步的席引昼淡淡道:“嗯。” 顾济垆自不必说,自家学生这么快便变了回来,自然喜不自胜;沈驰景那边可就百感交集了。 喜的是他竟然能恢复得这么快,悲的是这一个更不好面对了。 她自己还没从得知事实的震惊中缓过劲儿来,也想着捋一捋前世的记忆再做打算,恰好席引昼又生了病变得乖巧可爱,她好歹还能缓几天再与他细说。可是他怎么…… 怎么这么突然就好了? 沈驰景纠结地出了一身冷汗,也没想好到底要在什么时候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席引昼却像是从未生过病一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顾济垆,等着他透露更多的信息。 顾济垆也很快从欣喜中缓过劲来,很快投入了紧张的氛围中,继续讲了起来:“说来也巧。这一年以来,有两位大将军年事已高,便告老还乡了;有一位将军连日来身体状况不好,也刚刚递上告老函;还有位将军从马上摔了下去,筋骨受损严重,无法再拿兵刃了;再有就是……” 他明显哽了一下,又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了下去:“还有便是宁承世了,他骁勇善战,就算是在兵部尚书这样的文职上待了这些年头,再披甲上阵也照样能统领千军。” 除去这些人后,启朝其余的大小将军都在边境戍守。境中满打满算,竟只剩下了赵惟扬一个可用的大将。兵多将少,才是惹得宣朔帝勃然大怒的根本原因。 这真的是巧合吗? 三人同时在心中下了定论—— 不是。 第83章 前所未有的危机 想通事情的原委后,顾济垆已经气得拍起了桌子:“定是颉族这帮宵小提前设了局!” 几十年来的和平已经麻痹了启朝,宣朔帝也将更多钱财投入到生产和建设中去,军需用品和军队训练早就不像开国时那般强盛了。 要不是因为防患于未然,军队并没有完全懈怠,战斗力尚可一战,否则这样的突然袭击和高级将领的缺口就足以让启朝面临亡国的危险了。 但即便是这样,这一次仍然是启朝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 “这一年内,我和景黎明明将他们在我国的老巢全部捣毁,该是没有时机作乱才对。怎么反而……”顾济垆英朗的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反而加剧了他们挑起战争的速度呢?” 场面安静了片刻。 因为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半晌后,席引昼有些发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那……赵将军一人带兵去吗?” …… 正慷慨激昂、骂爹骂娘的顾济垆突然心虚了起来,悄么声地低下了头,半天没作声。 ??? 沈驰景豁得抬起头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数息后,在席引昼极具压迫力的目光下,他终于投降了:“好好好我说我说!这不是实在没将领了吗?那我起码年轻的时候带过兵,那我不得毛遂自荐吗?那我不是……” 顾济垆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几乎没音了,只听得一声满腹委屈的嘟囔:“那我不是正想和你说嘛。” 他来易安宫本就是说这事来的,没想到看着席引昼那张形容憔悴的脸,硬是狠了半天的心都说不出口,这才被勘破了真相。 席引昼:…… 老师怎么年纪越大越像个小孩子了? 沈驰景:?! 什么,顾大人要去领军了? 她连片刻思考也没有,下意识便开口想劝:“这不合适……” 她知道,顾济垆看着虽然还俊朗年轻,但毕竟已到了不惑之年,再加上年轻时候那段时间的长年征战,导致了他的身体底子并不好,甚至很容易生病。他上一世之所以心力交瘁而死,不仅是因为过大的工作量和压力,更是因为身体的虚弱。这要是叫他上了战场,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殿下还怎么活?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席引昼抬眼瞧了她一瞬,又很快转了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老师,斩钉截铁下了定论:“这不行。” 接二连三被人否定,顾济垆倒不服气了:“你们两个小毛崽子,倒想着命令我了?我不行,难道你们行吗?” 席引昼:…… 沈驰景:“我当然不……行?!” 我行啊!我怎么会不行呢?我上辈子可是颉国的克星,是启朝的战神! 这一刻,苦闷了一晚上的沈驰景终于找到了自己寻回记忆的价值所在,一时间也没心情去追究上辈子的爱恨情仇,只一心想将顾济垆替下来。 “我行我行!”沈驰景忙对着顾济垆毛遂自荐:“大人,您忘了我和赵将军学武功的事了?后来我武功大有长进,他没什么可教我的了,便又多教了我许多兵法,足以替您出征了!” 赵惟扬的确教过她一些兵法,但那根本不足以让她统领千军万马。只是经过这一晚上,沈驰景已将前世未入宫前的记忆囫囵吞枣地消化了个干净。上一世的沈将军习读兵法之丰硕,才是她有信心能够替顾出征的源头。 但很快,她的提议也被否决了。 “出个……”席引昼咽下了即将出口的粗话,又斩钉截铁道:“不行。” 仍觉得自己愧对席引昼的沈驰景敢怒不敢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另一边,顾济垆也连连摇头:“你再习读兵法,也从未上过战场,便只能是纸上谈兵。战场的严酷和鲜血,非你一个小姑娘能承受。” 沈驰景也不服气了。 我既然有上辈子的记忆,便一定有打仗的天赋,怎么可能是纸上谈兵? 在两人的否定下,她的嘴挪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闭上了。 她根本不敢将这些话拿到台面去说。 席引昼才刚病好,受不得刺激。要是被自己这么一提,他又病倒了怎么办?再者说,这种前世今生的奇话,除了真正经历过的席引昼和徐舟横,还有已经去世的江泉清,根本不可能会有第三个人信她。若闹到了朝堂上,说不定还有有心人参她,认为这是她为了抢功而编的瞎话。 真他娘的憋屈。 沈驰景在心里爆了粗话。 见两人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席引昼把手搭在桌面上,站了起身来,平静地开了口:“我去。” …… 去个屁。 顾济垆和沈驰景同时在心里骂了句粗话。 你脑子才好耳朵还没好,武功不如沈驰景经验不如顾济垆,去战场送死吗? 当然,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骂出口。 席引昼什么也不解释,说完话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去,只留下个潇洒的背影对着两个已经傻了的人。 沈驰景和顾济垆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将军明日出发?”事关重大,沈驰景想再确认一遍。 顾济垆回过神来:“对。今日整军,明日一早出发。” “好。”沈驰景点点头,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来,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一样蹭地跑了出去,瞬间消失在了门口,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在风中凌乱的顾济垆。 “顾大人,那我们三人便各凭本事了……” * 正在军中清点装备和人数的赵惟扬刚一落座,便看到了军营门口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起身迎了过去。 沈驰景好学又有天赋,这半年来,她的武学造诣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赵惟扬向来敬佩有识之人,自然也对她另眼相看了。因此即使是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他也愿意分些时间听她讲话。 “将军,将军!”沈驰景倒也不客气,隔了老远便冲他挥起手来,大声喊道:“我有急事找您,您方便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吗?” 赵惟扬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并肩走着,很快离开了这片人多眼杂的地方。 殊不知,他二人清者自清,自觉得没什么,可在旁人眼里,这样多次的单独行动已经很让人浮想联翩了。 人类的天性都爱八卦,处在紧张气氛中的战士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沈驰景刚刚走过,后面的兵士就讨论了起来。 “沈大人可是来找过咱们将军许多回了。这次战前都特意来看他,是不是确定关系来了?” “是啊是啊,我也见过好些次了,他们聊得特别投机!” “沈大人是去年的状元,我们将军又是青年才俊。般配,可太般配了!” 有想象力丰富的,已经开始幻想他们进去之后的场面了:“这一次战况危机,沈大人一定是非常担心我们将军,两人在屋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离别的伤感之言呢!” “屁!”另一个听不下去了,开始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我看沈大人和殿下走的才近呢!和我们将军充其量也就是简单的师徒关系,哪有和殿下呆在一起的时间长?” 其他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致发出了不屑的嘘声。 “噫……” “吁……” “嚱……” “你懂什么?”一个结了婚的兵士以自身为例,煞有介事地分析了起来:“喜欢一个人不是说和他呆在一起越久约好,我们要看质量,不能看数量。” “沈大人和殿下待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都还有别人;可沈大人同咱们将军在一起的时候,一般可都是二人世界!” “荒谬绝伦!”那人仍不服气:“沈大人第一次来找咱将军的时候,还是殿下引荐的呢!” 其他人又开始七嘴八舌了起来。 “那也证明不了什么……” “那只能说明……” 正讨论的热火朝天之时,突然有个一直在盯梢的人冲他们嘘了一声:“小点声!将军和沈大人出来了!” 房门大开,赵惟扬和沈驰景二人一前一后从屋中走了出来。与进去时不同,沈驰景脸上没了礼貌的笑意,一副着急慌忙的样子向外头跑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兵士们的视线中;赵惟扬则背着手,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似是在沉思什么。 正在争论不休的几个人立刻闭了嘴。 但他们也并不消停。支持席沈方一派以眼神挑衅对方:看吧,一看就是谈话过程不怎么愉快! 支持赵沈方一派急眼了:沈大人不高兴跑远了,将军怎么不追上去呢?再不追,到手的媳妇都要跑没了! 不行。老大不努力,小的徒伤悲。 将军日后后悔起来,说不定会给他们加跑十圈,到时候受累的不还是他们自己吗? 得帮帮他。 刚才叫喊的最激烈的兵士大着胆子迎了上去,贼眉鼠眼地偷摸看了一眼赵惟扬的眼色,见没有怒容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将军,沈大人怎么了?” 赵惟扬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了几分悲喜难分的表情,复杂道:“沈大人说,她要随军出征。” 兵士豁然抬头:??? 沈大人已经深情到刀山火海也要和将军一起的地步了吗? 第84章 前往战场 赵惟扬自己也还纳着闷呢。 他并不奇怪沈驰景要随军这件事。毕竟自己教了她这大半年日子,也深知她的武功兵法及性格秉性,遇到这样的大事,她起码能顶的上个中级将领。 他奇怪的是,这人怎么找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别带顾济垆和席引昼玩??? 赵惟扬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姑娘怎么还搞拉帮结派呢? “呃……” 沈驰景解释得吞吞吐吐:“他们今天肯定都会来找您的,您到时候回了他们就成。” 赵惟扬一开始还半信半疑。不过去打个仗而已,他们来找我做什么? 直到…… 在沈驰景离开的两个时辰内,顾济垆与席引昼这对师徒果真相继鬼鬼祟祟地跑来,又偷偷摸摸地离开。 两人时间相差不过五分钟,竟也巧得一秒都没撞上。 奇了! 等他送完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出门后,那群憋了好半天的八卦兵士终于一窝蜂拥了上来。 “将军将军,太……殿下来找您决斗的吗?” “将军将军,顾大人是来帮殿下找您决斗的吗?” “将军将军……” 赵惟扬:?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停停停!”他头痛地举了个暂停的手势,无奈道:“你们在说什么?” 八卦王们七嘴八舌说不清楚,干脆派了个胆大的代表去,一五一十地给赵惟扬描述了个绘声绘色。 连席沈党和赵沈党那一趴也没错过。 “……”终于听完事情根源的赵惟扬险些翻了个跟头。 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解释清楚,这群操闲心的能把他将来儿子闺女叫什么都想好了。 赵惟扬面无表情地截断了他们无限的遐想:“他们都是要来随军出征的。” 没想到他这一解释,下面反而乱的更厉害了。 汇报的兵士首先急了:“沈大人武功高强,随军也就算了。顾大人和殿下一个是文官,一个是娇养在深宫的皇子,他们去战场不是添乱吗?”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了起来:“是啊是啊!这不是添乱吗?” 他们并非无规无矩之人。刚才之所以那么放纵的八卦猜测,也只是因为整军结束了,在开拔之前最后放松一下,聊聊天而已。 赵惟扬带兵严整,他带出来的兵都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玩笑,什么时候要小心做事。平常开开玩笑是一回事,要是真碰上这种可能影响到作战的大事,没人会不顾大局的。 “一看你们就是年龄太小。”见这帮孩子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赵惟扬忍不住为顾济垆正名:“开国那些日子,顾大人可是数一数二的名将!只不过后来因为……” 他生生吞掉了后半截话,继续说道:“他才卸了兵权,一心留在了户部,闲下来便研究研究草药。” 嘴快脑子慢的人已经问出了口:“因为什么?” 脑子反应过来的人赶紧揪揪他的衣袖,示意他闭嘴。 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担心被猜忌啊! 自古兵权与皇权两不相立,更何况是像顾济垆这样的开国大将。聪明的人就该像他和那位宁大人一样及时放下兵权,才是保命之道。 兵士们八卦了半天,才想起他们还不知道最终结果,忙问了起来:“那将军应了他们吗?” 不等赵惟扬回答,所有人都已经提前在心中下了定论。 既然顾大人从前这么厉害,又是个医学大拿,就算是矮子里拔高个,将军也该选他才是吧! 况且……大殿下好像是将军的情敌呢。将军就算是脑子抽了,也不会把情敌带到身边膈应人吧? 赵惟扬淡淡道:“应了一个,推了另一个。” “将军您还卖关子!”兵士们急了。 赵惟扬瞥了他们一眼,抄起一把长剑便向营帐走去,只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将所有人雷得外焦里嫩。 “本将自然是应了殿下,推了顾大人。” 全体兵士:??? 将军脑子真抽抽了? * 易安宫,太子殿。 各凭本事的三个人怀揣着不同的结果,围着圆桌展开了深刻的讨论。 讨论了一圈后,最后一个回来的顾济垆这才发现,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是被拒绝了的。 顾济垆登时心理就不平衡了。 他娘的,凭什么啊? 我难道不比这两个小兔崽子经验丰富吗? 想不通的顾大人气冲冲地拍了拍桌子,不满道:“有鬼,肯定有鬼!你们非要叫我最后去,是不是提前串通好的!” “要不就是赵惟扬那小子嫌我老了不中用了!” 沈驰景状似无奈地摊摊手:“大人可是冤枉我们了。再说了,我是第一个去的没错,可殿下和您的出场顺序不是抓阄决定的吗?我当时又不在场,去哪里搞鬼?” 话虽如此,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 虽然她自己的确不知情,但席引昼那头绝对是搞鬼了的。 看他那一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模样,已经深知自家殿下尿性的沈驰景就知道他心里一定憋着坏呢。 席引昼也学着她的模样摊摊手,无奈道:“结果都这样了,老师您就认命吧。赵将军自有分寸,您这岁数了,也不必介怀。” 顾济垆:…… 总感觉小兔崽子话里有话呢?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早先立下誓言的顾济垆只能愿赌服输,认命地接受了现实,打算摆个酒席给他们壮行。 鉴于沈驰景与席引昼二人第二天便要出发,他们便将乔菱也一道叫了来。四人举行了个小型的分别宴,没敢喝酒,只叫厨房做了几道小菜,沏了壶茶水便一直喝到了凌晨。 四人没道过一句分别的话,却句句都藏出分别之愁。 一整个晚上的闲聊,没有一个人显示出半丝倦意。 天色刚破晓,已有阳光从云层中泄出,淋在波澜壮阔的山峰上。山色与天色交融,将春日的暖意书画的淋漓尽致。 痛席引昼一起走在与赵惟扬汇合的路上,心思漂游的沈驰景仍然没有一点困意。 她在沉思。 颉族突如其来的介入打乱了她的计划,叫她一直没时间向席引昼说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她向来都知道,爱人之间是不能有这样原则性的隐瞒的。 这样的隐瞒一旦不是由自己坦白,而是被对方发现的话,它便会变成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石,这辈子也无法修复的彻底。 那时候就晚了。 她原先想着等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再一五一十地同席引昼说清楚,然后是去是留,由他自己决定。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因徐舟横的刺激而导致大量记忆突然涌入后,她再也没做过那些奇怪的梦。但记忆里始终有些空缺没有被弥补,像是在她脑中钻了个巨大的洞,怎么也填不满。 沈驰景向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觉得内疚不安时,根本就不敢直视苦主的眼睛。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是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的。 战场无情,要是再被这样的事情分了心,她这仗还打不打了? 不行,这事得现在就解决。 “殿下。”沈驰景一边想着委婉的说法,一边飞快的迈着两条腿,丝毫没有降低行走的进程:“我有事想和你说。” 席引昼顿了一下,也没停下脚步,简单而直白道:“讲。” “我……”话到嘴边,已经在心中排演过无数次的沈驰景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声音却越来越小了:“我有事想和你坦白。” “我其实……其实就是上一世那个……那个沈将军……” “嗯。”席引昼点点头,脸色未改,依旧行色匆匆。 沈驰景:??? 怎么回事?他是没听清我在说什么吗?还是过度惊讶反而显现不出来了? “对、对不起啊!”她心虚地低了低头,尚觉不够,又添了几句:“我真不是有意骗你的。我也是刚知道,我……” 沈驰景讲不下去了。 她这辈子还从未有过这么不得理的时候,所以也从来没有向别人解释过这么多。 可是连她自己都不是那么清楚的事,要怎么和席引昼说明白呢? 难道要把徐舟横的话再复述一遍吗? “不用解释了。” 正当沈驰景抓耳挠腮不知要说什么的时候,席引昼缓缓开了口。 迎着沈驰景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神,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自然地牵起手足无措的小姑娘的衣袖,低下头来,认真地看着她。 他眉浓眼深,含着笑意的时候像是有种魔力,能让人瞬间卸下心防,掉进他的温柔乡中。 受到了席引昼的感染,沈驰景也微微扬起了头,故作镇定地看着面前温和有礼的男子,心却扑通扑通直跳。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已经完全不愿听我解释了吗? 她的心突然有些痛。 这样好的殿下,以后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再也不属于了。 正当她兀自伤感时,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席引昼忽然速度很快地抬起手来,迅速围成一个杯状,弯下腰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到了沈驰景眼睛下面,替她拭去了一滴突然坠下的泪花。 殿下这是…… 沈驰景泪眼迷蒙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向面前的人,还没搞清楚状况。 席引昼叹了口气。 阿景本来挺聪明一人,怎么一遇上情情爱爱的,脑子就不转了呢? “我让你不要解释了,不是因为我不想听。”他直起身子来,冲手上呵了口热气,看着沈驰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解释给她听。 “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第85章 他想跪 ??? 沈驰景直接定在了原地,脑子里飘来一连串问号: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知道了为什么装不知道? 席引昼看出了她的疑惑,他也不想再瞒下去了。 “那天晚上,你与徐舟横曾在离易安宫不远处的小巷交谈。当时我见你许久没回来,曾出去找过无数次,便正好撞上了。” “说到底,还要感谢你们。”席引昼道淡淡:“要不是被他那番话刺激到,我也不会这么快恢复。” 那天晚上…… 沈驰景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当日徐舟横说过的话,顿时更心惊胆战了。 不仅仅是她的事。那日,徐舟横还说了江泉清的事! …… 这下好了,殿下什么都知道了。 她一时间顾不得关心自己身份暴露的问题,一心只想着席引昼到底是什么扛过去的:“那你……好些了吗?” 连自己听到江泉清去世的真相都那样烧心挠肺,席引昼养他长大,当时又该是何等心情? “无事。” 席引昼开了口,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上一世已经过去了。” “大多数不好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一碗孟婆汤下去,你也不再是上一世的自己。我们都分身乏术,能解绝眼前的危机便要耗尽精力了,又哪有时间去纠结过去呢?” “可是……”沈驰景还想说话,席引昼却避开了她的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启程时间要到了,我们得加快脚步。” 沈驰景总觉得殿下的态度有哪里不对,但的确事态紧急不容耽误,她也只能听话地跟了上去,暂且搁下这件事。 二人到达约定地点后,整装完成的大军立即开拔。浩浩汤汤,已是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大场面。 城门前的人已乌泱泱挤了一片,都是来送行的。 有哭鼻子的,有唠叨嘱咐的,也有镇定不作声的。此刻见城门打开,亲人即将远行,即便是最不懂事的孩子,也懵懵懂懂地向后退了几步,给大军让开了一条开阔的道路。 赵惟扬毕竟没打过大仗,还不曾习惯这样的场面。大敌当前,他做不得别的什么,只能在马上同各位百姓们拱手致礼,遂飞跃出门,一路向前。 即使是在路上,他也军务繁忙。几次想上前了解情况的沈驰景都被他忙碌的样子截住了脚步,只得作罢。 席引昼也成了个闷葫芦,两人一路无言。偏沈驰景现在又不敢与他搭话,于是一整天下来,向来闲不住嘴的沈驰景居然一句话都没说。 他们自是知道原委,但这同样的事情在不知情人看来,就完全是另一番意思了。 到了夜中,大军急行了一天,早已疲乏不堪,便就地支起帐篷,烤起篝火,准备休息了。 那天叫嚷的最凶的兵士名叫张尹,这会儿子才刚刚进帐篷躺下,那张嘴便又叭叭地停不下来了。 他神秘兮兮地捶了捶自己旁边的人,低声道:“李予,你们有没有发现,殿下和沈大人的氛围不太对啊?” 旁边的人累都要累死了,哪里还有功夫操这个闲心,只能象征性地回了他一句:“啊?” 张尹这人最不怕尴尬,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只管自己继续滔滔不绝:“不仅是他们俩,我发现沈大人和咱将军之间的氛围也不大对。今天沈大人好几次都想与将军搭话,但都走到跟前就离开了。他们这是……” 张尹突然闭嘴不说话了。 李予也是个好心肠,以为是自己长时间没回他叫他尴尬了,便礼貌性地问了一句:“这是?”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没料这一搭话,反倒叫张尹突然激动了一把。意识到周围人都在向这边看来,张尹这才压低了声音,附在李予耳边小声道:“据我分析,他们三个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 营帐外,守卫的将士还在再三询问:“殿下,您真的不进去躲躲吗?” …… 席引昼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了,谢谢。” 说完,他也没再听那兵士的盛情挽留,很快便跑进了雨中,往自己的帐篷处走去。直到解掉湿透的衣服,又打了盆热水擦了擦身子,才缓过些来,回想起那李予刚才的妄言,心中止不住地来气。 “我猜,是殿下喜欢沈大人,沈大人喜欢咱们将军,咱们将军呢谁也不喜欢,只想着挣攻平天下!” 前段日子,他与沈驰景虽然互通了心意,也常常一起办案做事,但却从未行过任何逾矩之事。也是因此,在旁人眼中,他们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同僚关系,与之前无甚差别。 可怎么在这帮人眼中,自己就成了个求而不得的跟屁虫了呢? 要是没有这样好的听力就好了,许多烦心事也不会听得到了。 他烦躁地甩了甩湿漉漉的毛巾,一把扯过带来的行李铺盖钻了进去,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又开始反复出现那日撞见徐舟横与沈驰景说话的场景。 先是听到了徐舟横说自己就是什么徐离舟,然后便听到了沈驰景就是前世的沈将军。再然后,便得知了阿清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那一日,他受的打击并不比沈驰景少半分。 甚至在听到阿清到底是如何受尽折磨而死却半点都没喊过一声痛时,他都顾不得为沈驰景的真正身份而心痛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混蛋。 那日因着身子受伤实在虚弱,他根本没与阿清说过几句话,唯一在狱中见过的一面,都是在责怪他。 尤当想到沈驰景竟真的就是上一世那位自己苦苦追求却狠心杀人无数的沈将军后,席引昼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来日死了后该如何面对江泉清了。 阿清他…… 其实没有复错仇啊。 席引昼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 但他总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爱上现在的沈驰景了。那是因为她们骨子里,本就是一个人。 在确定对沈驰景的心意那一刻,席引昼知道自己的确深深爱过上一世的沈将军,也知道那个幼时曾在书堂给予过自己温暖的人并不是眼前的女子,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那样执拗地认为,眼前人就是来生人。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爱上的一直都是那个给自己递来课本的沈小妹,是那位意气风发的沈大人,更是那位英姿飒爽的沈将军。 却从来都不是那个杀他父皇、踏他家国、囚他于方寸之地的沈皇帝。 他是个正常人,只会爱上对自己好的女子,又怎么会对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死缠烂打? 在沈将军踏平皇宫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再对她动任何真情了。他知沈将军受了许多委屈和无奈,走到夺位的这一步也并非完全出自本意,所以他恨不起来她,但也不会再次深爱了。 而之所以能再度爱上眼前人,也是因为她拥有着和前世之人一样的闪光点,却没有变成那个杀戮无数、满面血光的女帝。 沈斐隐…… 沈将军…… 我到底该怎么办? 恍惚间,席引昼眼前一黑,骤然栽倒在床上,咚得一声磕到了头,瞬间昏死了过去。 他想要苏醒,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能无力地松开了攥着床单的手。头痛欲裂间,他脑中却不断回放着前世的记忆,彷佛又回到了前世那噩梦般的一天…… 宣朔二十七年,乾坤殿,议事堂。 慌慌张张从易安宫赶来的席引昼被沈斐隐带来的兵拦在了门外,理由是无诏不得入内。 此时的他本卧病在床,却骤然得知了父皇被斩的消息,连外袍都没披便跌跌撞撞跑来了。 可沈斐隐……竟连一面都不愿见他。 席引昼当日贵为太子,没受过什么挫折,却莫名遭到这等背叛,自然是想去讨一个说法的。既然沈斐隐不愿见他,那便跪到她想见。 他赌气向后走了几步,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直地跪立在了乾坤殿外的正当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大门,心中思绪万千。 她会出来见我的吧? 她心中还是有我的吧? 我一直这样跪下去,她会心痛吗? 父皇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席引昼在门外跪了小半个时辰后,外头渐渐下起了雨,他一身单衣本就无法御寒,现下更是被冻得轻轻哆嗦了起来。守卫的兵士终于看不下去进去回禀了,却只带来一句冷冰冰的吩咐: “他想跪,就叫他跪到死。” 小雨淅淅沥沥淋在脸上,浸透了那身仅能蔽体的单衣,也将席引昼的心坠到了谷底。 在最初得知父亲去世的绞痛难挨后,再听到这句话时,席引昼居然也没觉得有想象中那般难过了。 我早该明白的。 早在她斩杀父皇时,就表明了我在她心中,根本没什么例外。 雨水从额梢处淌过,滴滴滑入袒露在外的锁骨,更添了几分寒意。席引昼捏紧了两侧的拳头,没被沈斐隐那句话吓到,反而跪得更笔直了。 老师去了,阿清殉情,父皇也走了,他在世上早就是无牵无挂了。 既然如此,那便干脆遂了她的愿—— 跪到死吧。 第86章 我不想伤害你 那夜的雨越来越大,大到席引昼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间昏过去的,只是一醒来便发现,他又回到了易安宫,身边服侍的宫女也仍旧是熟悉的面孔。 他前面本就染了急症,叫雨这么一淋,更是发了一夜的烧,连嗓子也哑了。 “云杉。”他张嘴说了句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的辨不出声音了,只得咳了几声,又倦倦道:“递杯水给我吧。” 终于又听到了殿下的吩咐,这个名叫云杉的小宫女险些喜极而泣,连忙跑去端了杯早就备好的热水来。 经此变故,这个深宫中的小丫头也吓得不轻,尤其是听说殿下竟不顾劝阻的在那女帝宫前跪了一夜时。 她满心以为那杀人不眨眼的女帝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给殿下一刀,哭得眼睛都肿了,却没想到殿下竟然活着回来了,不过就是虚弱了些。 席引昼饮了热水,嗓子稍稍舒服了些,便叫来候在云杉替他束冠更衣。 云杉立在一边犹豫着,迟迟不肯动手:“殿下,你……你又要出去吗?” 殿下脾气犟,可那女帝也不是好惹的。这一次侥幸活下去也就罢了,若再去一次,还能保住性命吗? “放心吧。”席引昼看出了她的顾虑,轻轻叹了口气,温声安慰道:“我不是去找她拼命的,也不会再去求着她。我只是想去见个人而已。” 追在沈斐隐身后那么多年都得不到她一点好,又被毫不留情地灭族杀父,席引昼纵使是个木头人也该被伤透了。 他想清楚了。 纵使父皇不在了,启朝的大臣们也还没有被赶尽杀绝,只要沈斐隐一天不杀他,他就能够暗中积蓄力量,给她致命一击。 活一天够本,活两天赚一天。 云杉向来信任席引昼说的话,此刻见他终于应下了说不去见那沈皇帝,立马喜笑颜开地去寻了衣衫来,仔细帮他套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要爱惜自己,我们才能有一战之力啊!” “嘘。”席引昼忙一把捂住了这小姑娘的嘴,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圈,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道:“不可乱说。” 从前的沈斐隐喜怒无常也就罢了,她还动不得自己身边的人;但现在的沈皇帝一言九鼎,要她一个小丫头的命可是轻而易举。 云杉知道自己失言了,忙闭嘴向后退了几步,身上发着微颤,再也没敢出声。 席引昼又叮嘱了她几句要她小心的话后,这才放心地向门口走去。 他要去找云杉的父亲——云祥。云叔身在宫外,避过了这一场浩劫,身手不错,又有着对席家绝对的忠心,此时当时最合适的联络人。 更重要的是,云祥曾受过他的令救过沈斐隐一命,来日即便事情败露,他也是最有可能被沈斐隐放过的那一个。 不过他定不会叫云叔受到牵连便是了。 席引昼脑中昏昏沉沉的想了这许多,连要问什么事情都想得一清二楚了,却没想到他根本连易安宫的大门都出不去。 宫门口,浩浩荡荡守了有足足五十个兵士,将刚刚走出门口的席引昼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还算懂事,先是向他行了大礼,然后才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出了沈斐隐的命令:“陛下有令,太子病体未愈,需待在易安宫中好好静养。” “呵……” 席引昼眉梢微挑,扯出一丝冷笑:“你们称她为陛下,又叫我太子,喊得自己不别扭吗?怎么,难道我是她沈斐隐的亲子不成?” “放肆!怎敢直呼陛下名讳!” 守在门边的兵士勃然大怒,挥起手中的军棍便狠狠击在了席引昼的肩上。 这人下手极重,席引昼拖着病体又毫无准备,猛得向前冲了一步,两腿一软,‘咚’得一声跪在了地上,震得膝盖处一阵钝痛。 眼见着第二下军棍即将击打下来,他已闭闪不及,干脆合上了眸子,静静等着痛意的袭来。 呼啸的棍风却在靠近后背的一秒前停了下来。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到来,席引昼略带疑惑地睁了眼。 只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眸子冰冷,周身寒意凛然,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参见陛下!” 一声齐齐整整的拜声后,五十个兵士哗啦啦跪下了一片。那个握着棍子的也赶忙将棍子丢在一边,规规矩矩地行了拜礼。 沈斐隐沉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刚上完早朝,她本打算直接回宫的,却鬼使神差地绕了条远路,刚巧路过了易安宫,瞧见了席引昼狼狈的样子。 握棍的那个姿态伏得更低了,声音都有些发颤:“回陛下,废太子出言不讳,臣替陛下不忿,便出手教训了他。” 他是见过这位女帝杀人前的凶煞模样的,与现在这副面容一般无二。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前朝太子本就不该活在世上,更何况他还敢直呼陛下名讳,自己若是不给他些教训,倘若被有心人听去了反过来挑他们神军营的毛病怎么办? 可他忘了,天子的心意是揣测不得的。 “你倒是惯会揣测上意。”沈斐隐淡淡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仍不敢抬头望,只垂眸恭敬道:“臣姓萧,名钰,是神军营的副职。” “副职?” 沈斐隐冷哼了一声:“萧钰擅作主张,以下犯上,罚俸一月以示惩戒。这一个月你也不必在易安宫晃悠了,暂回家歇着罢。” 萧钰瞳孔一紧,不可思议地昂起了头:“臣是为陛下做事,何错之有?” 他袖中握拳的手微微颤着,却也不敢直视沈皇帝的面容。 “朕一日未发话,席氏便仍是太子。”沈斐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把捞起了还未来得及动身的席引昼,揽入怀中,向宫内走去:“你们只需要将他严加看管即可,不得冒犯。” “你做什么?” 席引昼躲闪不及,惊呼出声。 沈斐隐的动作实在算不得轻柔,那双手又如同铁钳般将他紧紧箍在怀中,席引昼一时间竟无法挣脱。 沈斐隐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将手箍的更紧了。直到进了寝殿的大门,她才撩开床帘,轻轻将怀中的人放回到床榻上,替他掖上了被褥,声音却依旧冰冷无比:“太子殿下不听话,朕只能用这个方法送你回来了。” 席引昼倔劲上来了。他一脚蹬开了铺盖,起身便欲踏下床去。 “别动!”见他又想出去,沈斐隐脸色一沉,双手向前一按,欺身而上,轻松地将身下人的手腕控制在了榻上,而自己也顺势一冲,正正好好跪在了床铺上。 眼见着即将扑到席引昼怀中了,沈斐隐心道不好,连忙运作内力稳住了身形,这才阻止了自己进一步的下扑。 而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充其量只剩下一个拳头的大小了。沈斐隐呼吸急促,眼眸透亮,身上散着冷冽的书墨香气,随着下扑时带起的风不断吹向席引昼的鼻子。 席引昼鬼使神差地停止了挣扎,连手腕处传来的钝痛都意识不到了。 这是他自打死皮赖脸地跟在沈斐隐身后之后,第一次离她离得这么近。 沈斐隐也愣住了。 二人保持着这个姿势足有半分钟之久,直到沈斐隐意识到自己捏着席引昼的手用力太大了,这才慌忙抽开,却发现那双皓白无暇的腕子已经是通红一片了。 “我不想伤害你。” 见面前的人不再挣扎,沈斐隐向后退了几步,努力控制了下情绪,话语间终于轻缓了些:“只要好好在此处呆着,也不会有其他人来伤害你。” “好好在此处呆着?”席引昼此刻也缓过了劲来,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眼眸中起了几分血丝:“沈将军若是把我当囚犯,便当胸一剑杀了我;若是没把我当犯人,便干干脆脆放了我。” 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对着新帝喊将军了吧。 沈斐隐咽下了怒火,以平生难得的好脾气解释道:“我没把你当囚犯,但你本就生病,昨夜又淋了雨,须得好好静养。” 席引昼又是一怔。 他方才情绪激动,说话没过脑子。本以为自己此话一出,沈斐隐定会勃然大怒,最起码也会摔门而去,没想到她竟然好声好语地解释了一番。 大抵从古至今皇权的胜利者,都懒得与失败者计较吧。 “沈将军翻脸可比翻书都快。”想起昨夜淋雨的原委后,席引昼心中仅存的那点感动也烟消云散了。他抬眼看向沈斐隐,冷冷道:“昨夜那个叫我跪到死的人,难道不是沈将军吗?” …… 沈斐隐噎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辨情绪的微光。 那是什么? 席引昼猜不透。 “不论我在外对殿下说过什么,都请殿下不要当真,那并非我的本意。”良久,她敛起脸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直直往席引昼处看去。 只是这一次,她的话语里多了些不明不白的关切。 “殿下,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第87章 将时间暂停 席引昼被沈斐隐突如其来的关心惊了一瞬。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斐隐这样明显的关心,再加上刚才那点不明道理的情绪流露,一时叫他想了许多。 难道此次宫变,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难道……父皇他其实并没有死? 前世的席引昼不涉政事,只跟着顾济垆学了些纸上谈兵的道理,从来没用到过实践中去,对朝中大臣不甚了解,此刻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父……” 他一句‘父皇’还没问出口,沈斐隐便好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躲开一样侧过了身子,头也不回地向外头走去,只丢下一句话:“好好养病,照顾好自己。” 席引昼定定地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咽下了心中的疑问,却止不住地开始怀疑父皇去世的真实性。 昨日,他仅仅是听到了父皇去世的噩耗,却并没有亲眼见到宣朔帝的尸体。 席引昼不禁想得更多了:如果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可这个局目的何在呢? …… 是夜,他缠绵的病体发起了高烧,久久未退,意识模糊。那高坐皇座的沈斐隐得知消息后立马驱车赶往了易安宫,第一次守了他一整夜。 第二天,沈斐隐是拖着双乌黑发青的眼睛去上的早朝。 第二日夜中,席引昼再度陷入昏迷,沈斐隐再次从宫中赶去,又守了整整一夜。 第三日…… 第四日…… 看着沈斐隐的背影渐渐走远,在帘子后等着伺候的云杉抽了抽鼻子,发出了疑惑很久的问题:“陛下,是不用睡觉的吗?” 席引昼刚从床上爬起,接过了云杉手中的外罩,闻言淡淡道:“沈……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是要睡的。” 云杉不解:“那???” 席引昼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了起来:“陛下只有第一日是守了一整夜,剩下的三天都趴在床边睡着了。” 云杉恍然大悟:“哦!” 席引昼敛了敛眉,偷偷卷起衣衫向外走去,实在有些心虚,没敢再看云杉那双无辜天真的眼睛。 他没完全说实话。 第二天,沈斐隐的确是趴在床边睡着了。第三日和第四日,他的病已大好,人也没那么昏沉了,见沈斐隐又赶了过来,便婉拒了她的好意,叫她回去好好休息,以免误了早朝。没想到沈斐隐那厮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待在易安宫不说,还一定要住在他的卧寝中。 ???有情况。 侍奉在一旁的云杉见势不对,拔腿便溜了。只留下一个大病初愈的席引昼,哪能拗得过沈斐隐那双铁拳?他只得背过了身子往里挪了挪,别扭地给沈斐隐留下了一张床位,又从靠床的柜子里翻了张毯子出来盖在自己身上,将那张厚实的褥子丢给了这位不速之客。 沈斐隐已经守了自己整整两夜,若再睡不好觉,怕是也要病倒了。他此刻是清醒的,总不能还叫她窝在那里睡得不爽快。 席引昼别扭地想着,又往里挪了挪。 沈斐隐倒是不客气,抄起被褥来便大大方方地躺在了床上,身子一转,两眼一闭。没几秒钟后,席引昼耳边便响起了熟睡的轻鼾声。 席引昼:……你还真的是来睡觉的?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试图摒掉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入睡,却听着旁边人均匀的呼吸声怎么也睡不着。 沈斐隐睡觉是极舒展和乖巧的,她的呼吸声并不大,甚至小到可以忽略。褪去外袍的身上也依旧散发着清新的书卷香气,一如当年他们初识的味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喜欢泡在书堆里。 脑中千回百转后,席引昼又翻了个身。 这次,是正对着熟睡的沈斐隐。 他攥着身上的毯子,静静盯着身旁女子的侧颜,一时间心绪涌动。 席引昼本以为,沈斐隐赖着不走是因为有什么机密的要事想与自己讲,正准备竖起耳朵听时,她却已经熟睡了。 她到底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故意躲着我? 可如果想躲着我,为什么还要来我这里睡觉呢? 席引昼捶了捶发懵的脑袋,实在想不通。 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斐隐看了有两刻钟后,席引昼终于感觉到了浓厚的睡意。他眨了眨疲惫的眼睛,又将身子翻了回去,打算丢掉一切想法,先好好睡个觉。 就在这时…… “砰!” 只见沈斐隐咂咂嘴,飞快地转了个身,右手随着身体一动,突然握成拳状,重拳砸在了席引昼没来得及躲开的胸脯上! 席引昼被这厚实的一拳干懵了。 他被砸得猛然一痛,喉咙处冒了丝血气上来,霎时间咳了两声,又赶紧捂住嘴:“咳、咳……” 过了十几秒的样子,他胸口的异样才终于平息下来。沈斐隐依旧睡着,只不过这一次,她眉头微蹙,嘴里还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席引昼虽有些好奇,却也没敢凑过去听。 毕竟沈将军的铁拳要是再来一次,他的小命可就要断送在这里了! ‘前朝太子因与女帝同床共寝而被女帝一拳打死’? 这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他压了压胸口的不适,转过身子,又将毯子往上扯了扯,决定不与沈斐隐计较,再次闭目打算入眠。 从前他因爱慕她而舍不得同她计较,现在就更简单了——他根本也没本事同她计较啊!!! 睡吧。 席引昼闹心地想。 可偏偏在他即将进入睡眠状态时,旁边呢喃的声音骤然间放大了无数倍。 “死、死、死……” “滚,滚,滚啊!” 席引昼睡意顿时就没了。 他颇有些躁怒地翻了个身,用一双熬出了红血丝的眼睛瞪着毫不知情的罪魁祸首,气鼓鼓地想:她是不是故意的? 碍于名声不愿直接把我处死,就用这样的手段先把我熬死? 等了几秒钟后,沈斐隐那边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可被打搅了无数次的席引昼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往沈斐隐那边挪了挪,打算大着胆子探究一下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说不定还能知道这次宫变的真相呢。 说干就干。 席引昼蹑手蹑脚地掀开毯子,慢吞吞地往过挪了两步。 “咻!” 沈斐隐的拳头再次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落了下来。 好在这次他早就防备,灵活地往下一闪,险险躲过了这一记凶招。 席引昼擦了擦额间冒出的冷汗:……没脾气了。 忽然,那一边,沈斐隐呢喃个不停的声音带出了哭腔:“你凭什么打我?” 席引昼:???谁打谁呢? 这人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 为了防止她再次突如其来地挥来拳头,席引昼想了想,干脆掀开毯子坐了起来。 另一边,沈斐隐眉头紧锁,仍旧不停地念叨着:“我哥很快就回来了!你们、你们要是再敢动我一下,他一定把你们揍成肉饼!” “离我远点!” “走开走开!” “哥!哥!” 她恶狠狠地捶了两下床板,又拼命地撕扯了身上的铺盖,似是使出了千钧之力想挣脱这个可怕的噩梦,但记忆中的坏人好像并不打算放过她。 因为就在下一秒,一声清脆的哭声响了起来。 “哥……你怎么了哥……” “哥……” “沈致!你给我醒过来!” 她两手搅在一起,紧紧攥着手中的被褥,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紧闭的眼眸处,泪花顺着长长的睫毛洒了下来,轻而易举便洇湿了头下的枕套。 席引昼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双手向前探了探,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抱着她、安慰她,却触电般地弹了回来。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沈斐隐睡觉为什么这样不老实了。 幼年时,沈致外出做工,常常不在家,即使有心护着这个妹妹也无法面面俱到;更遑论来到京城后,又有无数人明里暗里对初来乍到的沈斐隐下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斐隐第一次在京中遇刺,就是在半夜时分。 如果她睡觉睡得太沉,毫无防备之心的话,怕是根本活不到现在。 瞧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小丫头,席引昼的心忽然就软了一瞬间。 其实他自小被娘亲教的太好,有着极强的同理心,完全能理解沈斐隐所为的不得以,也清楚她这些年过的有多不容易。 可荒唐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却怎么也放不下父皇的离世。 诚然,父皇曾想为了那小周妃之子废掉自己的太子之位,但却是为周家的权势所迫。自打被接回宫中后,父皇便对自己嘘寒问暖,派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弥补了他前六年所有缺席的父爱,是他顶顶敬重的长辈。 席引昼想过了。 若父皇真的死在沈斐隐的刀下,那他也绝不会轻描淡写地揭过。 大不了就是陪着沈斐隐一起死了。到时候去了黄泉之下,还能早点见到父皇。 席引昼这样想着,便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找了个安神的熏香点在床头,等到沈斐隐睡得踏踏实实的了,他才安心睡去。 怀着对父皇去世的疑虑,又念着沈斐隐守了他两个晚上的情谊,此后几日,席引昼也不再处处同她作对了。沈斐隐见他听话了许多,便也撤去了门口的护卫,还安嘱他出门小心。 看着面前女子温暖而安然的面容,席引昼忽然想将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权力诡谲,没有利益纠葛,也没有家国爱仇—— 只有彼此。 唯有彼此。 可世事总是无常。 几天后发生的那件事情,却是教他二人真正水火不容的最终导火索。 第88章 放过你 席引昼并没有消停下来。 国仇家恨在前,他无法完全信任沈斐隐。既然她什么都不肯说,那便只能由自己去查了。 自从沈斐隐撤掉他门口的护卫后,席引昼便以各种借口频频出宫,沈斐隐只当他是去散心,再加上国事压身,也不多加询问。 除了攻入皇宫必须要杀掉的将士外,沈斐隐并没有杀过其他人。因而,那些前朝旧臣都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有很大一批人都直接留在朝中任原职,只有徐丞相等一两位老臣拒绝了新朝的邀约,声称要回到老家颐养天年。 因此,席引昼第一站到访的便是徐府。 徐壑先是讶异于他还活着,接着便打起精神接待他,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些糕点。 席引昼落座后,徐壑先是表明了自己不愿与新帝为伍的决心,又是痛哭流涕地为宣朔帝的去世而伤心,还拍着胸脯宣布了对启朝的忠心耿耿,甚至带他参观了徐府的构造,同他话了阵家常。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席引昼离开前,他连半句有用的话都没说出来。 看这样子,丞相难道也什么都不知道? 无奈告别后,席引昼踏上了回宫的路。直到踏入易安宫的那一刻起,他才明白了徐壑的用意——复国。 他特意带自己参观徐府,就是要自己看到他们豢养了不少家兵;在闲话家常的过程中,徐壑又有意无意地表明了自己有一位表弟在军中任职,更别提他一直强调着徐府上下对启朝皇室的忠心不二。 真的像他说的这样容易吗? 席引昼虽不涉政事,但也不会轻易被唾手可得的援手冲昏了头脑。他虽觉得徐丞相可信,但也不愿贸然开战。 回去想了一宿后,他决定第二日先去同徐壑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然后再调查清楚父皇的真正死因,再做长久打算。 可第二日清晨,送到易安宫的消息,就变成了丞相府因意图谋反而被抄家,徐府所有人等收归天牢,午时即斩。 席引昼狠狠打了个寒颤。 相府意图谋反? 纵使丞相的确模糊地对自己表明过这个想法,可以他这么多年来做事的严密程度,如何会第二天便被人发现了踪迹? 很快,再次送来的消息叫席引昼彻底清楚了。 只不过,这次送来消息的人不是易安宫的侍卫,而是刑部的大人了。 那个在刑部毫不起眼的赵英在投靠新朝后很快被升了官,此刻立在易安宫门口,看着还未散去惊愕之情的席引昼冷冷道:“有证据表明前朝太子席引昼与徐壑密谋叛乱,现暂将其收押刑部,等待裁决。” “叛乱?”毫不知情的云杉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你们在说什么啊?殿下怎么会叛乱呢?” 赵英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你这小丫头倒是笨得厉害。他是前朝太子,自然是最有可能叛乱的人了。” 席引昼还没来得及作任何反应,便被这人扣上了沉重的手铐脚镣,粗手粗脚地扔进了囚车里,声势浩大地带回了刑部。 进了刑部的大门后,那赵英的态度反倒缓和了些许,不仅摘掉了他的镣铐,甚至给他安排了最舒适的牢房,让他有要求尽管提出来。 席引昼冷冷看着他,连半句话都没说。那姓赵的自知没趣,敛起笑容,扬长而去。 空荡阴森的刑部大牢里,只剩下了席引昼一人。铁窗处溜进一丝细密的阳光来,拢在牢中人的发丝上,带不进一丝温度。 他面无表情地盘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捏成拳,愁云惨淡的面容暗示着主人此刻的愤恨和无奈。 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席引昼总算咂磨过味儿来了: 沈皇帝这是拿自己当刀使呢! 丞相行事一向谨慎,况且听他昨天的意思,也只是见到了自己还活着,才临时起意而已,并未付诸行动,也没有联系那个在军中任职的表弟,沈斐隐就算是想查也无从查起。 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以为沈斐隐并无杀生之念,放松了警惕,毫无顾忌地前往相府,这才害了徐府一家! 席引昼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两滴忍了许久的泪水从颊上滑落,弹在了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本来,丞相是要告老还乡的啊…… * 从留有希望到万念俱灰,也不过用了一个上午而已。 刑部大牢里,席引昼先是和声和气与那些狱卒们请求,让他出去见上沈斐隐一面;后来,他只能在狱中长跪不起,向他们叩首叩到头破血流;最后,在用身子多次冲撞铁栏杆无果后,他瘫倒在原地,昏昏沉沉间听到了午时的钟声响起。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跪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狱卒终于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却再也无济于事了。 狱卒边开锁边焦急地解释道:“对不起啊殿下,我们也是奉了命令,说是午时之前怎么也不能放您出去。但午时后,您愿意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他也左右难为。虽说启朝没了,太子也该失势了。可看着这位新帝对太子殿下的关心程度,又不像是彻底失势。否则,这样叛乱的大罪,为何偏偏就只杀了丞相一家,却留殿下至今呢? 席引昼扯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不知说什么好。 沈斐隐…… 沈斐隐果然是掐着点呢。 把我完刀使,又把我当猴耍。 我偏就不愿遂你的意。 看着狱卒恭敬的手势,他反而往里挪了挪,抄起那床铺盖往身上掸了掸,合上了眼眸,淡淡道:“我想什么时候走便什么时候走?” 狱卒噎了片刻,连声答道:“……对对对,陛下说了,您想什么时候走便什么时候走。可……” 可您难道真的还想住这儿吗? 席引昼知道他在‘可是’什么。 他垂了头倚在墙上,向狱卒摆了摆手,作赶客状:“是,我不打算走。现下我要休息了,还请大人莫要叨扰。” 狱卒蓦然张大了嘴,突然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这人神经病吧?叫他出狱还不走? 看着面前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狱卒也不敢贸然去打扰,只得转身离开,将这件怪事禀报给了上司。 一个时辰后。 刑部门外,那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女子行色匆匆地推开了大门,健步如飞地向里头走去。身后跟着一群刑部的官员,一个个都比不上她的腿脚灵便。 “陛下驾到!” 随着一局老太监冗长的叫唤声后,沈斐隐一把掀开了牢房的大门。 对,没错,是掀开。 被惊得立在一旁原地不动的狱卒眼也不眨地盯着地上被拍得稀碎的大门,心道殿下这下要玩完了。 都是前朝太子了,既然能博得陛下的一点点喜爱,还不懂怎么做才能好好活下去吗?非要和陛下作对,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狱中,席引昼仍卧着坚实的墙壁闭着眼睡觉,像是根本没听到这巨大的动静。 一粒石子崩到了他脚下,还有一颗砸到了他左侧脸颊,留下一道不浅的血印。 席引昼依旧没动。 看到这个血印,沈斐隐心头的火气消了一半。 她急匆匆踏过那道已成破烂的门,毫不客气地走到席引昼身前,盯着那道血印,伸手过去却又不敢触碰,声音较之方才细了许多:“是我脾气太差了……” “痛吗?” 席引昼这才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很快闭上:“回将军,不痛。” 所有跟在后面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怎么还在叫陛下将军? 沈斐隐或许也意识到了接下来的场面或许有些尴尬,便摆摆手,叫所有人都退下了。 那些人正害怕因看到皇帝的家务事而遭到牵连,一个二个溜得都很快。 很快,空旷的牢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看着仍旧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席引昼,沈斐隐只觉得今日要将一辈子的耐心都用尽了。 她只得自顾自地又开了口:“我说过会护你平安,就绝不会食言。” 这一次,席引昼终于抬起眼眸看向了她,平和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在那一刻,他目光里的黯然和怀疑,几乎将沈斐隐那颗千锤百炼的心敲成粉末。 沈斐隐并不避开,也坦坦荡荡地望向他,眸中不带一丝悔意。 他忽然站起身来,后退几步,以手撑地,郑重地跪了下去,语调无比恭敬,却又无比冰冷:“小人贱命一条,担不得沈将军如此厚爱。” “既然小人犯了叛乱之罪,还请沈将军垂爱,赐我一个痛快。” “你!”沈驰景两只拳头捏的嘎吱作响,冲上前去一把捞起了正欲叩首的席引昼,把他扔在垫子上,恶狠狠道:“你明明知道我此举是何意!为什么逼我?” “那徐壑是你什么人,值得你为他去死?” 席引昼定定地看向她,挑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丞相与我非亲非故,却因我而死,岂不更叫我难为?” 沈斐隐惊恐地发现,他的嘴角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滴血了。那断了线的红珠子随着嘴巴一开一合,已染透了一双皓齿,凄厉的不似人样。 她冲过去想将席引昼抱起,却被一把推开。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明媚的少年倚着墙壁垂着眸,再也不似旧时模样。 他温和地笑着,那不达眼底的笑意映在苍白的面容上,将绝望的凄美演绎的淋漓尽致。 “既然将军容不下旧朝的人,却又想要仁德之君的好名声,那我这个前朝太子何不自我了断?” “放过你,也放过……” “我自己。” 第89章 来迟 沈驰景终是来晚了。 在见到她之前,席引昼便已经服下了剧毒。 临死前,意识模糊的席引昼只记得身边有哭天抢地的叫喊声和愈来愈冷的温度,再醒过来时,却已经回到了几年前。 回到了这座城里还没有沈斐隐的日子。 他小心躲避着再次进入朝堂的沈斐隐,却怎么也没忍心杀了她;得知她并非前世的杀父仇人后,他欢欣地与她坠入爱河,却在失去胜似亲生的弟弟后得知了眼前的沈驰景竟就是那个引他作饵的沈斐隐。 一切都错了。 可他这一世通达政事,想事情也不若前世那般爱情至上了。敌军入境在即,他第一件事想的竟是要给沈驰景吃个定心丸,不要扰乱她的思绪,叫她能安心作战,保家卫国。 经过上一世的检验,沈驰景已被证明是这世上当之无愧的大将,是启朝的战神,更是能够克制颉国入侵的良策。 一开始,席引昼并未想过要沈驰景来战场冒险,因为他不愿意欠了她的。但等到沈驰景自告奋勇非要跟着赵惟扬前来的时候,他又起了几分希冀:或许有她在,这仗的确能打得更顺利些。 他承认自己是卑劣的。 卑劣到不敢说出实话,卑劣到害怕她又会像上一世的许多次那样决绝离开,不留一丝踪影。 在黎民百姓的安危面前,他选择了欺瞒自己的爱人,说出了违心的谎话。 坐在没燃柴火的营帐中,席引昼冷得打了个抖,心说大约是报应到了。 沈驰景,对不起。 是我欠了你的。 等战争结束,我们再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罢。 * “阿嚏!” 沈驰景捏了捏发痒的鼻子,赶忙捂住了往后一闪,向里头探道:“将军,您终于有空了?” 将军营帐中,赵惟扬解掉了厚重的铠甲,将沈驰景迎了进去,又指给了她一处座位,这才坐下来,温声道:“今日军务繁忙,怠慢了大人。” “没事没事!”沈驰景最听不得别人给她道歉,忙轻飘飘地揭过,开始没话找话:“您为什么拒绝了顾大人,却将太子殿下带来了?” 她就差把那句话说出来了:我不是建议您两个都不要带吗? “你问这个啊?”赵惟扬拢起袖袍,取了把茶叶沏入壶中,淡淡道:“顾大人虽有战场经验又足智多谋,但毕竟身体有佯。战场激烈,那一日若让他老人家倒在了边疆,那我赵某便是百死也莫赎。” “这我知道啊!这事不还是我告诉您的吗?”沈驰景急性子犯了,又碍于赵惟扬的将军威严矮下头来,放低音量道:“那殿下呢?您为什么会带殿下来?” 自打宁承世去了之后,顾济垆身体便时时不太好了。他这事连席引昼都瞒着,可他们四人经常聚在一道,纸哪里包得住火呢? “殿下……”赵惟扬揭开泡茶的壶盖,抬手往鼻子边扇了扇,这才缓缓道:“殿下年轻力盛,又熟读兵法、通政事,武功高超,又是陛下的亲子。他的到来能够振奋军心,给边疆的兄弟们吃一颗定心丸。” 沈驰景噎了片刻,竟无法反驳。 果然还是赵惟扬考虑周到。她一心不愿叫席引昼来这刀剑无眼的地方,竟忘了他也是一国皇子,兼具护佑家国的重任。 可…… 席引昼武功高超? 有多高超? 沈驰景狐疑地抬起了头:“将军,你确定殿下武功高强?” 赵惟扬从不轻易夸人。若得到他这样不留余力的夸赞,那必然是在某一方面要强过他,最起码要和他等平才行。 但赵惟扬的功夫与她沈驰景不相上下,席引昼前一世好像…… 不是好像,是肯定没有沈斐隐厉害。 “是啊!”赵惟扬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专心致志地去摆弄他的茶具了:“你不知道吗?殿下的武功是同我相差无二的。” ! 沈驰景挠了挠头,突然有点明白了。 因为书中那些对席引昼面容的描写,导致她打心里认为殿下是个一推就倒的美人灯。再加上原著一直强调沈斐隐武功的强大,却丝毫没提过席引昼有多厉害,仅是凭借着他的太子身份一次次将沈斐隐救出来而已。 也是这时,沈驰景才想起来。 她第一次向赵惟扬求学没学会的那一个动作,还是席引昼教的呢! 沈驰景美滋滋地合了眼。 说不定这次从战场上下来,我的功夫又要大有长进了。到时候,谁是老师谁是学生可就不一定了。 喝着赵惟扬泡好的茶,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焦虑: 殿下说他不纠结过去了,不会是骗我的吧? * 三日后,大军到达渝州边界。 渝州与青州相邻,都同颉国接壤。区别在于青州接壤处是一道崇山峻岭,险恶非常,易守难攻;而渝州这边平平坦坦,尽管也有些山峭,却远不如青州那样险拔。 进到边界后,赵惟扬令副手去安营扎寨,自己则带着席引昼一众人等直奔驻守长官的营帐—— 他得让所有吃苦的兄弟们知道,援军来了。 才刚入大营,守卫的小卒便认出来了赵惟扬,激动地连枪都拿不稳了: “赵将军!是赵将军!” “赵将军来支援我们了!” 赵惟扬眼眸微动,微微颔首,声音也有些颤抖:“是我来迟,叫你们受苦了。” 他身材高大,几乎能将营内的情况一览无余。大营内除了守卫的人,还多得是举着架子到处拉伤兵的人和血乎乎的衣衫,甚至就连面前这位守卫,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 这里一定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仗。 很快,接到消息的驻守长官脚步匆匆地从营帐中赶来,连声迎道:“赵将军,赵将军您快请进!在下这些日子弹尽粮绝,也没什么能招待您的了,只能请您喝口热水了!” 驻军长官苦守数日,终于看到了朝廷派来支援的军队,如同见到了天降救星,恨不能把赵惟扬将神仙供起来。 毕竟这位将军出身军事名家,又打过不少胜仗,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将军,可不是一个幸运能够解释的。 “热水好啊!”赵惟扬拍了拍他的肩,忍住心口那点酸涩,忙回身把身后的几个人介绍给驻军长官:“张尤,这几位是朝廷派来同我们并肩作战的。这位是大皇子殿下,那位是户部的沈大人……” 这位叫张尤的驻军长官一一听了过去,也一一行了礼。只是心中有些疑惑:大皇子?陛下不是只有一个皇子吗? 他常年驻守边关,不涉京中诸事,更何况席引昼被废也不过是半年左右的样子。 战情紧急,张尤也没心思操心这种皇族秘事。他迅速将士兵们集中起来,开了个简短的大会,宣布了赵惟扬和席引昼等人的到来,为受损严重的边关士兵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光是赵惟扬和席引昼这两个名字,就足够士气低沉的士兵们重新兴奋起来了。 一个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一个是陛下捧在掌心的亲生儿子,这两个人都来帮忙了,还有什么仗是打不赢的? 至于那位沈大人…… 这个真没听说过。 一个户部的官员,还是个相貌姣好的姑娘,跟来这刀剑不长眼的战场,那不是添乱吗? 不止是底下的人。张尤自己心里也在狐疑:赵将军一向不做无用之事,带皇子来是为了振奋士气,带这位沈大人来有什么作用呢? 开完会后,他刻意避开沈驰景和席引昼二人,将赵惟扬拉到一边低声道:“将军,这位沈大人她……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张尤敬重赵惟扬,自然连着他带来的人一道尊重,但事关战局大事,还是要问清楚一些比较好。 毕竟军队不养闲人,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要马上投入工作状态的。 赵惟扬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沈大人曾拜我为师修习兵法武功,如今境界已与我相差无二。” 赵将军的徒弟?武功境界相差无二? 张尤张了张嘴,舌头都惊掉了。 这么些年,赵惟扬何时收过徒弟? 这么多年了,又有谁的武功能与他相提并论? “对了。”赵惟扬却似乎不想多谈这件事,很快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粮草的补给与我们同一天出发,但辎重过多拖慢了脚步,大约要明日或者后日再送达。” 张尤的注意力很快被转了过去:“那可真是太好了!渝州这些年虽也囤了不少军粮,但终究是陈旧了,数量也不够支撑太久。将军此次前来,可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呐!” 赵将军的到来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什么皇子、什么户部大人的,都只是些锦上添花的小事罢了。将军想带便带了,他们这些作为下属的,也不必过问太多。 张尤正兀自想着,突然听得一个声音在外头响起:“报告将军,粮草到了,就停在大营外!” 这么快? “快去叫沈百长!”张尤连忙指挥了起来:“他干这些最利索了,快!” 沈? 赵惟扬敏感地凛了凛眉,倒也没当回事,随口问了句:“这位沈百长,和那位沈大人可是一个姓氏?” 将事情吩咐完后,张尤很快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答话:“正是。沈百长姓沈名致,家住青州,做事情极为利索,来军中没多久便升成了百长,很是受人敬重。不过沈姓也不是个小姓,姓这个的人多的是,没道理那么巧就碰上了吧。” 赵惟扬‘嗯’了一声,又继续问起了别的事情。 毕竟,他并不知道沈驰景兄长的姓名。 第90章 敌军的埋伏 第二天,刚刚到达主帅营帐的赵惟扬便接到了第一个任务。 “有一小股流兵即将突破边境防线,没多时就要到达攸镇境内了!” 主帅营帐内,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巍巍地报告了前方情况。 “怎么回事?”张尤拍案而起:“前几日不还守得好好的吗?” 那士兵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连跪着都不是很稳当了:“他们几日都来骚扰,搅扰的我们好几天都没睡个好觉,这才休息了一会儿,没想到就被逮到了空攻了进来。” 张尤还欲发作,却被坐于主位之上的赵惟扬轻轻按了下去。赵惟扬和声和气地喊来军医,来为这个受伤的士兵医治,那士兵便感激涕零地退了下去。 “将军,这……”赵惟扬发了话,张尤最终也没敢发作,直忍到那个士兵跟着军医走了才出声问道:“恕属下直言,这种骚扰战术并不算什么新奇玩意,属下很早就告诉了他们应对方法。所以,属下认为这个人说的话——不太值得信任。” 张尤作战虽不如赵惟扬那般出神入化,但也带了许多年的兵,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属下。而是战局紧迫,居然还有人能犯下这样致命的错误,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要知道他们守了这么多天就是为了守住边疆这道最后的防线,现在援兵都来了,竟然这么轻而易举便被人突破了? “我知道。” 赵惟扬站在营帐门口,目送着士兵和军营都已经远远地消失在了视线中,这才坐了回来,用指节轻轻敲着桌子,不紧不慢道:“或许是他有问题,又或许是那一波守卫的头领有问题。我们只能先将此人稳住,不叫他以为我们生疑才好。” 张尤很快明白了,但又有些后怕:“将军说的是。但属下方才已经斥骂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赵惟扬停下了敲击桌子的动作,眼神一凛,透出了些寒意:“战场失利,挨顿斥骂才是应该的,你若什么都不说,反倒惹得他怀疑。我们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才是恩威并施的有效手段。” 张尤点点头道,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做排兵部署:“既如此,我们该立即派兵前往攸镇才是。” “不必想了,我去便是。”赵惟扬眉头一蹙,立刻做了决定:“我带着殿下和沈大人一并前去,他们二人功夫极好,各个以一顶多。只是张大人还需派给我一个熟悉地形的人,我们好随着他走。” 他本打算派沈驰景去历练历练,但考虑到此次情况特殊,又不敢全然放心派她做这个主,索性一同前往。 战事紧急,张尤也不推辞,一口应了下来:“那便派沈百长随将军去罢。他做事最是妥帖,又在这边出生,必能助将军一臂之力。” 赵惟扬一把拉过身侧的铠甲便穿了起来:“好。” * 锣鼓连天,硝烟即将点燃。 沈驰景一晚无眠,此刻却也精神得很。她同席引昼二人一左一右站在赵惟扬两侧,面色严肃,等待着开拔的号角。 许是来到了战场,受到了回忆刺激的原因,沈驰景一整晚都梦着前世作战的经历。开始有输有赢,历经波折,到了后来便磨练成了颉国闻之色变的沈大将军,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还有沈致。 她昨晚还梦到了沈致。 这片战场许是与前世沈致的死有关。因为在梦中,她曾抱着沈致的尸体在营帐后的山脚下仰天长啸,随后便暴走杀人。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前世的自己在那一刻杀的并非颉国人,而是自己人——因为,他们身上的战甲颜色同如今面前的这些人一模一样。 沈驰景便是被这个梦惊醒的。她不知道前世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直默默担心自己会不会也变成那个六亲不认的沈将军。出征在即,她只得在心里安慰自己:沈致并不在这片战场上,只要他没死,那之后的一切事情大概都不会发生。 赵惟扬看了一眼身后,微微蹙了眉头,问道:“沈百长呢?” 很快,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队伍后面跑步赶了过来,单膝跪地,对赵惟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不卑不亢道: “十营百长沈致,拜见赵将军!” …… 沈驰景险些咬了舌头。 开完笑的吧? 她拼命睁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但这名叫沈致的百长一直低头颔首,并未露出全部面容。再者说,他身形虽同沈致一般高大,却很精瘦有力,是个标准的军人长相,与她记忆里憨憨傻傻的沈致根本就不像同一个人。 沈驰景怏怏地想:大概是同名同姓吧。 “劳烦沈百长带路。”赵惟扬点点头,示意他走在前面。那沈致便利索地起了身,牵着自己的马走到了最前面。 沈驰景慌忙将目光一缩,有些遗憾:这下更不容易看清了。 见所有人都各就各位了,赵惟扬的副官向后一挥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开拔!” 出发的号角在霎那间响起,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一路上,马蹄腾起的灰尘罩在了每个人的盔甲上,给他们染上了战场的灰黄。 真的要来战场了啊。 沈驰景拽着马缰绳,紧紧跟在赵惟扬身后,半步也不敢远走。 虽然她前世是个战神,这一世也跟着赵惟扬学了不少兵法谋略,但终究没亲自来过这杀人如麻的地方,真要厮杀起来,心中免不得发怵。 边疆的天分外昏沉,此刻未到午时,便黄沙漫天,连前进的方向都看得不是很清楚了。 那沈百长却像见怪不怪了似的,仍马不停蹄地向前跑着,只是时不时地暂停几秒等着后方的大部队,又很快向前冲去。 “幸好带了本地人来。”赵惟扬曾与张尤有过一段交情,对他的人品和识人能力都很信任,自然也很信任他推举来的这名百长:“若不然这漫天黄沙的,我们便是连去攸镇的路都寻不到。” “本地人?”沈驰景一张口说话,便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沙子进嘴,赶忙冲地上呸了两声后继续接话:“沈百长是渝州人士吗?” “青州人。”为了防止吃进沙子,赵惟扬说话幅度很小:“但青渝二州隔得极尽,沈百长也算是半个本地人了。” “什么?!青州人!” 沈驰景一激动,又吃了一嘴沙子。 这次她连呸都来不及呸,便焦急地追问了起来:“将军可知他家住青州何处?” 赵惟扬摇摇头:“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莫不是这沈百长真的同沈大人有些亲戚关系?” “不瞒将军,在下也是青州人士,有一位亲兄长就名唤沈致。”沈驰景这次学乖了,也学着赵惟扬的样子小口说起了话。 被她这么一解释,赵惟扬反而更觉得离谱了:“亲兄长?沈大人难道连自己的亲兄长都不认识了吗?” “我……”沈驰景自知理亏,干脆闭上了嘴,往后退了几步。 她的确对沈致疏于照顾,因为席引昼受了重伤,她连过年都在京中。但这些日子他们兄妹二人一直是有书信互通的,沈致也从来没提到过他来了军中啊? 这人到底是不是沈致啊? 沈驰景刮了刮脸上的沙子,吐了口气出去。 算了,干仗才是正事。有什么事等干完仗再说。 * 他们还是来晚了。 等到达攸镇时,面前已经是一片血流成河了。 荒芜的街道、被砸得稀烂的菜摊子、倒在血泊中的女人,无一不昭示着这片镇子曾经历过的血难。 看着眼前的惨状,赵惟扬凌厉的眉峰蹙得极紧。 他咬咬牙,回头问去:“守兵呢?” 他一眼便发现了。放眼望过去,这里死的全都是普通百姓,却没有一个士兵的身影。 有蹊跷。 此地不宜久留。 赵惟扬一挥手欲号令全军后退,却听得了一句话如同惊雷般在前方响起:“赵将军别急着走啊,在下已在此地恭候赵将军多时了!” 忽然,一队穿着颉国服制的人马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个个举着大刀,神色戏谑,嘲讽地看着面前的瓮中之鳖。 为首的冲赵惟扬挥手示礼,笑声爽朗,很是桀骜不驯:“赵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后,赵惟扬冷笑一声:“原来是图塔将军啊。将军真是好手段,为了引我出来,能做出这些龌龊下流的事。” “赵将军谬赞了。”那图塔笑得肆意:“在下知道赵将军会对那个报信的人有所怀疑,自然也不会相信他说的‘一小股’流兵。将军向来顾全大局,为了避免大军因此折损,一定不会带太多兵前来,而是只会携一小波精锐前来探探情况。” “没想到我大军在此设下埋伏,却要送赵将军归西了。” 所有兵士崩紧了神经,一手捏刀一手握剑,已经做好了战时准备。 既然都落入圈套了,怎么也得杀一个够本。 看着眼前不到三百人的小分队,图塔扬了扬下巴,笑声霎时残忍了起来。他敛起笑意,举起右手向身后一挥,瞬间寒意四起。 “杀!” 第91章 烫手山芋 为了将赵惟扬这个心头大患彻底剿灭,图塔做得不可谓不用心。 这次对启朝发起突袭便是他的主意。人心都是怕死的,在这样前有虎狼后无援兵的情况下,生死尚且不知,是最容易被瓦解的契机。 图塔知道张尤的性子最烈,就算是被挫骨扬灰也绝不会投敌卖国,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从张尤身上下手。 你张尤不怕死,总会有人怕死。 他在京中的探子算着日子,日日送来启朝皇宫收到边境遭侵后的反应情况,一直送到赵惟扬启程的那一日。 经过这几日的周旋后,图塔锁定了意志最薄弱的攸镇,许诺给内应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和后半生的安稳生活,那人便果断投敌了。 所以,早在赵惟扬等人出发的那一日,攸镇便早已是一座空城了。 不过狠辣如图塔并没有如期送那内应他应允的安稳生活——屠城屠城,自然是鸡犬不留才叫屠城。 颉国共派来五万作战兵士,且个个英勇神武。他们本被分在了十几个地方,根据战场重要性的不同,每个战场最多也就三四千人。但为了给自己更大的把握,图塔做主,从其他地方抽调了足足三千人,再加上这里本有的三千人前来围剿赵惟扬,其实是冒了风险的。 风险高又怎么样? 只要今天把赵惟扬弄死在这,什么都好说。 图塔想到这里,已是兴奋的连攻下启朝的规划都一并做好了。他边挥刀向前冲去,边张狂地笑着:“赵将军,你的死期就在今日了!” “是吗?”赵惟扬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手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袖间取出一只竹哨来,忽得一吹! 与此同时,刚刚本来撤退到后方的沈百长不知什么时候冲了上来,不知把什么东西倒在了手中,挥手一扬,霎时掀起一阵尘土。 尖锐的竹哨声随着突然大起来的风声响起,刺得向前冲来的图塔们耳膜一震,眼前一黑,顿时慢了几步。 临了了还被摆了这么一道,图塔气得七窍生烟,调整好马头,调整好马头又冲了过来,恨恨道:“都死到临头了,赵将军还要和我玩这种鬼把戏吗?!” 赵惟扬冷眼瞧着他,并不作答。 就在这时,四面的山头忽然涌一片黑压压的人马,如潮水般向这边涌来。其声势之浩大,人数之多,速度之快,一眨眼的时间便将图塔的大军团团包围! 领头的那人不是别人,却正是在赵惟扬身边跟了一路的沈驰景。 待他们冲下山崖后,赵惟扬微微点头,迅速下达了命令: “杀!” 此刻援军和赵惟扬所带的三百人统共两万人左右,将图塔的人马从内到外围得水泄不通,双方瞬间交打在一起。 而突如其来的大部人马和沈致方才挥洒的粉末状东西已让图塔等人的战马受了惊,待他们将战马安抚好时,已然错过了战斗的最佳时机。 不到一刻钟时间,图塔的部队已经人仰马翻,有的人都被自己的战马踏成了肉酱。而图塔本人虽有两把刷子,但一人难顶千军,力战不敌,已经浑身是伤地被启军死死钳制在了赵惟扬马前,一分也动弹不得。 额顶的鲜血滑流下来,将图塔的鼻子嘴巴糊作一团血色,显得十分狼狈。他怎么也挣脱不开身后的士兵,只能盯着赵惟扬恨恨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赵惟扬挥了挥手,等手下将图塔捆好,这才正眼看了看他,缓声道:“图塔将军未免太小瞧赵某了。你能想到我的想法,我自然也能想到你的想法。既然你认为我会带一小队人前来查看,我又怎么会如你的愿呢?”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图塔不蠢,自然能懂。 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赵惟扬的确只带了一小队人马前来试探,而将大部分队伍藏在离攸镇入口不远处的隐蔽山头。遇不到埋伏也就罢了,一旦遇到埋伏,便能出其不意从后包抄,反将埋伏着围在两队启朝兵的中间位置,将其剿个措手不及。 “是我输了。”图塔长叹一声,终于低头认了输,却依旧挺直着双腿不肯下跪:“赵将军谋略胆识惊人,实非在下能敌。既如此,将军要杀要剐,图塔认了!” 沈驰景掂了掂手中带血的宝剑,目光如炬般射向马下的手下败将,眼神微动:这图塔倒也是个汉子。 她又望向了赵惟扬,心中有些好奇。 将军会真的杀了他吗? 赵惟扬却温和地笑了笑,面容上早已敛去厮杀时的狠厉,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将军不必妄自菲薄。我赵某敬佩图塔将军,不会要你的性命。你们几个,给图塔将军松绑。” 押着图塔的士兵们只是稍稍露出了些疑惑之色,但很快神色如常地服从了命令,三下五除二便解开了图塔身上的绳索。 图塔疑惑地抬头:“赵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劝我归降?” 莫怪图塔这样想,就连旁边的沈驰景也以为这是一出劝降不杀的大戏。 戏文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先晓之以理,再动之以情,最后使劲千般解数,叫被俘的敌将感激涕零地投诚。 “将军多虑了。”赵惟扬仍旧温和地笑着。他再挥了挥手,身后众位士兵立刻向两边挪移,很快让出了一条可供一人行走的宽道出来。 落日的余晖映在沉重的铠甲和满地的尸体上,也映在了图塔错愕的脸上。 “我知图塔将军对母国忠心不二,绝不会投诚我启朝。君子不强人所难,我赵某虽算不上什么君子,却也不齿这等行为。”赵惟扬抬手指向那条宽道,彬彬有礼地向图塔行了个颉族的军礼,温声道:“将军可以走了。” 图塔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他低头看了眼已经没了气息的战马,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惟扬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向身后走去。 撕裂开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液,随着他远去的背影滴滴答答落了一路。狂风突起,卷起道道黄沙,吹得那道身影踉跄了片刻,又加快了脚步,没多时便消失在了远方。 * 沈驰景最是好学的。 在跟着赵惟扬学了那许多兵法武功之后,她发现到了战场上还是要根据具体情况随机应变,就比如击碎图塔的计策。 不过这一切都是要建立在熟悉敌人的情况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驰景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比赵惟扬不仅差在了战场经验上,更差在了对敌人的熟悉程度上。 于是六七日后,等着赵惟扬忙的差不多了,她便估摸着点来寻他了。 “沈大人?”打开帐门的赵惟扬错愕了一瞬:“沈大人有何要事?” 赵惟扬此刻已褪去厚重盔甲,只余一身浆青色的寻常衣物,全无白日的威风和胆气,反倒平添了几丝书生气。 他怎么穿得这么……这么像是在睡觉的样子? 沈驰景噎了一瞬:“没、没,没什么!将军若是睡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她扭头便想走,却被一个有力的手掌拍了拍肩膀,险些将她的魂给拍没。 只见赵惟扬已经将门大展开来,眼含笑意,望着她邀请道:“沈大人,请进。” 沈驰景如蒙大赦,像泥鳅一眼滑了进去。 从屋内照出的那束光随着沈驰景的进入消失了,整座大营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和黑暗。 只有两个站在沈驰景自己营帐门口的男子看着赵惟扬的营帐面面相觑,纷纷低下头去,同彼此做了告别。 一个目送着另一个离开,眼神中多了些说不清楚的落寞,又很快被掩饰掉。 * “沈大人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主帅营帐内,赵惟扬套了件外氅,起身拿了些柴火,将接来的泉水倒入壶中,轻轻将其搁在一张板子上,又将板子固定在柴火上方,温声问了起来。 沈驰景点头点的像小鸡啄米:“对对对,是是是!” 她想要为本次战役做些贡献,想弥补自己上一世的过错,想赢得美人——呸,太子殿下的芳心,第一步就是要知己知彼。 赵惟扬将水壶放好后,便几步迈了过来,坐在她对面,耐心解释道:“颉国朝政看似紧密和谐,实则分作两股力量。一股为颉帝党,是为守旧一派;另一股为越王党,是为革新一派。革新党想要变革,也就是从我启朝引入思想、文化和制度。” “颉国帝君是由守旧派推上来的,自然要维护这一派的利益;越王则野心勃勃,想要在朝野建立自己的势力,自然要与颉国皇帝对着干,便出手帮了革新党。” “而此次攻打我朝边境时,颉帝本打算权派自己人来,好叫他们立下军功,以把持军权。越王自然不乐意了,凭空插了几个将军来,力图与颉帝平分军功。但整场战役的主将早就提前定好,就算是越王再有本事,也无力撼动那主将的地位。” 赵惟扬停了下来。 这是他一贯的教学方式:点到为止,叫沈驰景自己悟出答案来。 “唔……”沈驰景托着腮帮子,迟疑地回答道:“所以那图塔将军是越王的人?” “不错。”赵惟扬欣慰地笑了,又起身去试了试水壶的温度,再坐回了原地,继续道:“他此次调来这样多的人马来围剿我们,是下了些本钱的。没料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人铩羽而归,你猜会怎么着?” “会……”沈驰景搓搓手,顿时恍然大悟。 在这样不和谐的情况下,一旦这颗烫手的山芋被交到颉国主帅手里…… 结果会怎样,也就不言而喻了。 第92章 沈百长好 颉国大营中,铩羽而归的图塔刚一回到军中,便被主帅耶拉以狂妄战败为名关进了军法处,称择日处置。 与此同时,本就不算和谐的颉国军营很快吵成了一锅粥。 与图塔关系甚笃的朝鲁第一个冲到耶拉军营,大声叫嚷了起来:“大帅未免过于无情!启朝有句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图塔是我们颉族最勇猛的将军,不过败了这一次而已,大帅便要这样惩罚他吗?” 耶拉皱了皱眉头:“本帅将图塔治罪并非是因为他的战败,而是因为他的狂妄自负!你知道他从别的地方抽走了多少兵力吗?!当初拍着胸脯给我保证说是一定能拿下赵惟扬,结果不但连赵惟扬一根寒毛都没伤到,反而全军覆没了!本帅若不给他些严厉的惩罚,日后人人效仿起来,这仗还打不打了?” 朝鲁说话最是个没把门的,闻言冷笑了一声:“图塔提出这个意见时,大帅可不是这样说的。您当时可是十分支持他的想法,还叫他大胆去做,就差没说失败了您兜着了。现在却忙不迭地要将图塔置于死地,属下真不知道大帅当时安的是什么心。” “你!”耶拉脸上有些臊:“若不是图塔说的天花乱坠,本帅又怎会支持?” 这时,又有一个作将军装扮的大汉从一把扯开了帘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对这朝鲁喝道:“朝鲁,你对大帅这般咄咄逼人,是想要造反吗?” 朝鲁连正眼也没瞧过去,仍旧冷冷地盯着耶拉:“赤那将军多虑了,本将只是想替图塔讨个公道罢了。” 那位名叫赤那的大汉顿了顿,很快将矛头转了回去:“别想往大帅身上泼脏水。当日图塔行事时,你们一个个都拥护的不得了,彷佛他下一秒就能把赵惟扬的人头提回来一样!若不是你们贪功冒进,我们又怎么会损失这样惨重?” 朝鲁闻言勃然大怒:“是,就只有我们贪功冒进吗?你们当时不也一直在旁边煽风点火吗?还故意派了几个人唱红脸,几个人唱白脸,演的跟真的一样!本将现在回过味儿来了,你们就是故意想要图塔去死,现在图塔没死,你们就恼羞成怒了!” 赤那牙尖嘴利,很快从一个角度开展了攻击:“是,图塔是没死,但他为什么没死呢?你的话倒是提醒我了,几千将士死的死,俘的俘,没有一个幸免于难的,怎么就他图塔好好地回来了?那启朝的赵惟扬与他什么关系,这么上赶着贴着他呢?” “你!”眼看着好兄弟身上的脏水被泼得越来越浑浊,朝鲁气得声音都抖了:“少含血喷人!图塔一心忠于颉国,你怎可这样污蔑于他!” “行了行了!”耶拉被吵得头疼:“此事容后再议,图塔的性命本将暂且留着,你们都先退下!” 见主帅发了火,朝鲁和赤那只能先后告辞,目光交汇之处,眼中都不曾掩饰对彼此的恨意。 等着瞧。 * 另一边启朝大营内,在赵惟扬的循循善诱下,沈驰景挖得越来越深了。 她说得激情澎湃:“所以对颉国主帅来讲,不罚图塔难以服众,罚了图塔又难以安抚越王那边的人。两相为难,必然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麻烦。” “他们本以为图塔会就此死在战场上,没想到却被我们放了回去。”赵惟扬将烧好的水壶取了回来,替沈驰景斟了一杯:“虽然战情紧张,这两派最终定是要暂时和解的,图塔也不会死。但这件事不但足够让他们乱上个几日,也足够在双方心中埋下一个不小的隔阂。” “懂了!谢谢师父教导!”沈驰景忙起身抢过水壶,殷勤地为赵惟扬倒了一杯,随后拍拍屁股打算走人:“那师父您先休息,小徒这就告辞!” 话刚一落地,沈驰景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随后像团尾气一样消失在了视线里。 赵惟扬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眉头皱了皱,开始根据这仅有的线索分析她的武功招式。 嗯,轻功练的不错了,但内力太过强大而无法完全控制导致脚步有些虚浮,还需要多练练。 * 沈驰景溜得比耗子还快,没几步便远离了主帅军帐。 这事真不是她没有礼貌,问完事情便拍屁股走人,而是赵惟扬这师父实在太过尽职尽责,要是再耽搁下去,保不准他又要过问自己这些天的训练成果,最后万一聊的完了耽误他休息,那岂不是耽误大事? 打搅主帅休息这口锅太大,我可背不动。 沈驰景长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眼昏沉天色,伸了个好大的懒腰,这才揉着眼睛往自己的营帐处走去。 她腿长脚快,又不经意间使了轻功,没过一分钟便走了回去,正打算麻溜掀开帐帘倒头就睡,却发现有哪里不对。 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啊?怎么软塌塌的? 沈驰景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俯身去捞。等那物件拿到眼前时,她瞳孔瞬间放大,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这是沁珍坊透花糍的袋子! 是她当日买来送给沈致的! 沈驰景忙打开那个有些破损的袋子,发现里面并不是透花糍,而是些甜糯的小糕点。虽比不得沁珍坊的东西精致,却也散发着扑鼻的甜香,十分诱人—— 那是来自青州的糕点。 …… 是沈致。 攥着熟悉的袋子,沈驰景双手都在颤抖,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那个白日里英武的男子,竟真的是自己亲生的兄长? 他已经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阿景。” 许是听到了动静,隔壁营帐内的席引昼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看着攥着东西不语的沈驰景,眸子动了动,向这头走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里平添了不少温柔:“沈大哥请我帮忙把这袋糕点给你,你又不在,我也不好进你的住处,便把它放在了门口。” 他偏头看了眼,见那袋子口有些破处,有些哑然:“害你把它踩碎了,抱歉。” 沈驰景却没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只将手中的袋子抓的更紧了。她语气急促地转向席引昼这头,一时间也顾不得他话语中没藏好的疏离,焦急地问道:“我哥在哪里?殿下,你知道我哥在哪里吗?” “知道是知道,可是……”席引昼为难地蹙了蹙眉头,指了指西北方向:“那里倒数第三个房间。但沈大哥晚上有个紧急会议要开,怕是没什么时间。” 沈驰景却没在意。她急匆匆地向前走了两步后,又折了回来,踮起脚尖,一把搂住还没来得及回去的席引昼,认真地在他颊侧印了一个吻,紧接着在耳边落下一句夹着热气的话。 “谢谢殿下。” 说罢,她便冲席引昼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遂调转头去,马不停蹄地跑向了沈致的营帐。 席引昼被亲了个猝不及防,等回过神来后,便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了。 她穿了一身舒适的军用装束,一头瀑布般的乌发被紧紧束在发冠上,身上散着清透的书墨香气,眉眼坚毅又温和,跑起步来有力而欢快,如同皎月明日般点亮了漆黑的夜空,划亮了他的心。 她那样富有活力又那般良善,与前世的沈斐隐又哪里有半点相似之处? 席引昼呆站了片刻,直到夜里的风霜将他浑身冻的发麻,这才怔怔地走回了属于自己的营帐。 * 西北处倒数第三个营帐外,沈驰景正在边搓手边候在外头。 因着军中只有她一名女子,守门的士兵认出了她,便和气地询问她有什么要事,要不要先回去,等这边结束了再由他去通知。 沈驰景也和气地笑笑,婉拒了他的好意。 她只想第一眼看见从帐篷里走出来的兄长。 再说了,他都等了自己半年多了,自己在帐篷外等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这会议看来的确很重要,沈驰景在这里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没听到里头有结束的动静。她低头哈了哈气,又将冻成红萝卜头的手指往怀里揣了踹,打算动用内力给自己暖一暖。 看个姑娘冻成这样,守卫有些于心不忍,正打算再劝劝她先回去时,帐帘被人掀了起来,十几个穿着兵甲的人从里面鱼贯而出,一边叫嚷着寒冷一边往自己的营帐冲。 沈驰景眼睛一亮,忙向里面扫过去。 这个不是。 那个也不是。 那个更不是…… 咦?我哥呢? 殿下别不是告诉我个假消息吧? 沈驰景不开心地鼓了鼓嘴,又往那头走了走,试图看的更清楚些。 这时,营帐内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刚好捉到了探头探脑的沈驰景,随后极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一把薅进了营帐。 “啊!谁啊!” 沈驰景双手被制在身后,脖颈也受了制,甚至还被一条黑布蒙上了眼睛,搅的她瞬间成了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子。 她也没想想自己为什么能在自家军营里遭到劫持,只拼了命地向外喊叫求救:“救命啊!杀人啦!守卫大哥救救我!有奸细混进来了!” 在喊出这句话后,沈驰景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束缚松掉了。 她不疑有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吼叫起了作用,正打算摘掉眼罩,一个扫狼腿将这讨厌的奸细干掉。 “奸……”守卫疑惑地闻声闯了进来,却在见到面前人的一瞬间恭敬下来,拱手见礼: “沈百长好。” 差点重拳出击的沈驰景:??? 第93章 阿隐是个混蛋 沈驰景一把扯掉了烦人的眼罩,迫不及待地望向眼前的人,发现眼前的男子也正在怔怔地望着他。 比起从前来,他清瘦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干练的军服穿在身上,厚重的铁甲也没来得及脱下,挺拔的鼻梁上,那双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眸子正闪着微光,目不转睛地看向她。 末了,滑出一滴叫人察觉不到的清泪来。 在外面等待时的每一刻,沈驰景都在想象着与兄长重逢的场面。 这一次不同与之前任何一次相遇。不仅是因为许久没见,也不仅是因为沈致变化太大,而是因为这一刻的她,是真真正正以沈家小女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的。 是他的亲生妹妹。 而眼前的人,再也不是书本中无情的文字,而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是为了他险些痴傻而死的兄长,是上一世在她怀里咽气的兄长。 近乡情更怯。 看着眼前的人,沈驰景反而向后缩了缩,根本没像想象中那样直接扑到他怀里。 她在拘谨。 “小妹。” 面前的男子见她半天不语,便温和地笑了笑,向前走了几步,敞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慰她:“阿兄来晚了。” 阿兄来了。 沈驰景忽然没道理地感觉心口酸了酸,趴在面前人宽阔的胸膛里低声啜泣了起来。 “是阿兄的错。”沈致被她哭得心颤,忙手足无措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暖声安慰道:“阿兄参军不该瞒着你。只是你在京中事务繁忙,阿兄怕你担心,想着以后再同你解释。没想到……没想到你竟也来了。” 被沈致哄了哄,又在他怀中待了片刻,沈驰景心中的那点拘谨和陌生感很快消失一空了。再加上前世对沈致的记忆和这一年来兄妹俩的书信往来,她已全然适应了沈致妹妹的这一身份。 这种感觉就像是远游的浪子离家几年,回家后见到父母后先是觉得愧疚不安,随后便很快融了进去,继续像从前一样同父母闲话家常。 那是割舍不断的血肉亲情,也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血缘羁绊。 “阿兄没错。”沈驰景娴熟地把脸蹭到衣袖上擦了擦泪珠,回头将沈致拉到一边坐着,诚恳地向他鞠了一躬:“是阿隐忽视了你,才害得你在京中呆不下去;嘴上答应着回去找你,连过年也没回去看你。” “阿隐是个混蛋。” 沈致眼皮一跳,忙伸手将她扶起来,一把按在旁边的座位上:“你是个读书人,不许讲粗话。要不是阿隐找人为我带药,我那小时候犯傻带来的病症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朝中事务繁多,阿兄都理解你,你要是再这般要死要活地认错……” 沈致顿了下,指了指她手中一直紧紧握着的袋子,低低地笑了笑:“也别想吃那里头的好吃食了。” “不行!”沈驰景下意识开始护食:“我要吃!” “吃吃吃。”沈致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英朗的眉目中上俱是宠溺的柔光,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疾手快地打开了袋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时隔几个月再见到自家妹妹,沈致恨不能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却奈何身处物资匮乏的军营,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好吃吗?”他起身去倒了杯热水放到小妹跟前,又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她:“你阿兄自己做的。” “咳咳咳!”沈驰景被糕点的碎屑狠狠呛了一口,忙端起杯子来顺了口气,不可思议地看了眼来替自己顺气的兄长:“阿兄这做得也太……太夸张了吧?”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就算在上一世,沈致也是个只会做些粗活的大糙汉啊! 沈致一边替她捶着后背,一边轻飘飘道:“好说,学几日便会了,不过略通了些皮毛。” 沈驰景:??? 这哪是‘略通皮毛’?分明是能去开店的程度了! 她将将缓过劲来,便转过身去拉起沈致的衣袖追问:“阿兄还学会了什么?” “也没什么了。”沈致无辜地挠挠头,仍未停止帮她捶背的动作:“还学了些武功招式、商铺计算,还有些简单的药方和包扎手法。也就够我平日里好活些,并无它用。” 沈驰景瞠目结舌:你管这叫别无它用? 她再一次在心中赞叹起来。难道这就是我们沈家强大的基因吗?这才半年欸! 沈致一恢复正常智商,便聪明的比平常人都多了几分? “那阿兄为什么要来参军啊?还一来就当上了百长?”说话间,沈驰景不知不觉里带了些小儿女的娇嗔,黏着沈致不住问了起来。 沈致耐心道:“刚来军中恰好遇上有小股流兵来骚扰,我便冲锋在前。当时大约是杀红眼了,也或许是运气好,也就杀了几十个人。回去报功的时候,大人一眼便认出了我,这才破格提我做了百长。至于为什么来军中嘛……” 他澄澈的眸子眨了眨,牵出一丝极微的笑声来:“索性闲在家中无事,不如来外面做些实事。再说了,我沈致的妹妹在朝中做大官,我自然也不能给你丢脸呐!” “阿兄尽会取笑我。”沈驰景斜睨了他一眼,又拾起刚才没吃完的糕点继续津津有味地咂磨了起来。 这一晚,沈致营帐中的烛光亮了很久。 很久。 * 兄妹许久未见,闲话聊了一整夜也尚觉不够,哪知天已经亮了,起床的号角赳赳响起,叫醒了一厢沉在梦中的人。 沈致恋恋不舍地起身去套了盔甲来,看着沈驰景惺忪的睡眼有些愧疚:“阿隐困了吧?都怪哥哥大晚上将你束在这里,害你没睡好。晨时我们要去参与部署计划了,实在陪不得你了。” “没事没事!”沈驰景现在左右也无事,便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打着哈哈准备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我当下没什么要事,穿着衣服回去睡会就好了,万一有什么紧急军情也能起身就走。” “那好吧。”沈致穿好了最后一只鞋子,也跳着脚向外面走去,边走边不放心地嘱咐道:“回去喝点热水再睡!说一晚上了,万一把嗓子说坏了可怎……” “咚!” 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沈驰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兄长突然像是陷入了深度昏迷般砰然倒在了地上,后脑勺砸在了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脆响。 “你怎么了?”沈驰景惊慌失措地跑上前去,一把扶起人事不省的沈致,拼命向外嘶喊着:“来人呐!快来人呐!” “快来人啊……” * 沈致突如其来的昏迷在军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因为几位军医检查过后一致认为,这是鬼面花发作的征兆。 “不可能……”沈驰景早已面如死灰。她颤抖地望着面前没有一点苏醒迹象的兄长,嘴上都起了些小泡:“阿兄怎么会吃这些害人的东西?” 其中一位军医想必是了解沈致的情况的。他颇为为难地看了眼沈致,又看向了沈驰景,艰难地开了口:“清醒状态下,以沈百长的克制力,自然是不会碰那鬼面花。可沈姑娘也知道,在一年前,百长都是属于痴傻状态的,那时他又怎么会知道眼前的东西是好是坏呢?” “一年前……一年前……”沈驰景失神地念叨着这几个字,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没作声的席引昼忽然发了话:“鬼面花并不会在吃下后及时发作,而是会在六个多月左右发病。先是嗜睡,然后在一年左右突然昏迷,接着便是长时间的嗜睡和无力,直到身体陷入瘫痪。” 帮沈驰景捋清时间线后,席引昼又合上了嘴,继续站在角落中不说话。 沈驰景却觉得这时间有哪里不对劲。 一年左右? 那不正是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吗? 沈驰景强迫自己忘掉眼前的破事,全身心回想起一年前的往事。 军医们见她眉头紧锁,知道她在回忆沈致食入鬼面花的日子,便在留下了几个能暂时抑制毒性的药方子后纷纷告辞离开了。 沈致那些军中的好兄弟们也被军医们带离了现场,说是病人受不得吵。 只有站在角落的席引昼因着过于安静而没被注意到,便留了下来。他止不住内心的担忧,却也不好上前打扰,便静静地立在一边,等着沈驰景想到些什么。 那一头,沈驰景仍在苦思冥想。但因着思绪太乱,许久也没理出个头绪。 她忍了忍眼中的酸涩,抬手替沈致掖紧了被褥,又顺手将他脸上那点灰尘抹掉,这才收回了手,托着脑袋看着眼前的人,越看越觉得心酸难耐。 昨天晚上还是好好一个人,怎么一晚上过去就成这样了? 兄长好不容易才治好了那痴傻之症,难道后半辈子又要被这害人的鬼面花缠上了? 等等。 沈驰景停下了纷乱的思绪,秀眉微扬,缓缓站起身来,心中躁动不堪,便撇下床边的椅子四处走动了起来,越走越觉得好像有个摆在眼前的答案,即将呼之欲出了。 是谁? 到底是谁?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缓缓回过了头,正巧转到了席引昼那一面,脸上的情绪不加掩饰地被看了个透彻。 她双拳紧紧捏在一道,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怒火与自责,最后熄灭作深深的无可奈何。 若没有猜错的话,那下毒之人正是她曾经无话不谈的密友—— 徐舟横。 第94章 叛国 捋了许多遍时间线后,沈驰景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一年前正是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沈致被绑入京城、是他的病即将被治好的时候。那个时候接触到沈致的居心叵测之人只有徐舟横一人,其余时候都是席引昼派人护在床边,不叫可疑之人有一点可乘之机。 但问题在于,徐舟横到底是怎么将鬼面花下入沈致的饮食里的? 鬼面花并非无色无味的东西,而是有一种奇异的香气,闻了能叫人心神荡漾,忧愁顿解,这也是很多人开始对它上瘾的原因。 就算是当日的沈致还未曾好全,吃不出来食物的异常,那些看顾他的人和文大夫也合该发现不对才是。 难道就连太子自己的宅院中都被徐舟横下手安插了自己的人? 沈驰景气得爆了粗口。 王八蛋。 事已至此,她再焦急也无济于事,只能拿起军医们给的药方子,打算去领些药材回来给沈致服下,延缓鬼面花的发作时间,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去找到根治办法。 沈致前半生已经够苦了,她绝不能让他下半辈子瘫痪在床。 沈驰景神思恍惚,一起身还踉跄了一下,忽然听到了屋中一阵脚步声响起。 “什么人?” 她警惕地捏拳向声音的发出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席引昼竟一直没走。 不仅没走,还怕她摔倒,打算过来接住她。 娘的,好感动。 “殿下!”沈驰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了过去,扑在他怀里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阿兄被人害成这样了,我该怎么办啊!” 席引昼被撞地向后冲了冲,又很快稳定住身形。他举起的手尴尬地搭在半空中,定定看着眼前毫不顾忌与他诉说心事的丫头,双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阿景大约是信了自己那日的说辞,以为自己当真不介意上辈子的事了,才会又变回往日的样子吧。 每次见到面前的姑娘哭作一团时,席引昼原本坚定的心都会止不住的柔软起来,尤其是在他为自己的欺骗而愧疚时。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支在空中许久没动的手放了下来,柔和地摸了摸怀中女子束起的乌发,尽量柔声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不会叫沈大哥有事的。” 得到保证后,沈驰景这才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眼泪花花地朝他咧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便匆匆跑去外面拿药了。 这丫头。 席引昼苦涩地摇摇头,转身坐回了床边,替她关照着沈致。 不一会儿,他便听到外面有一阵急促的跑步声,来人很快跑到营帐前,一脚踹开了搭好的帘子。 席引昼还以为是什么人来挑事的,忙回头看过去,没想到却是沈驰景。 她手里还拿着那几张药方子,却没如约拿到给沈致熬药的汤包,只是神色比方才更急了,不住地喘着粗气,像是遇到了什么更极端的事。 大事不妙。 席引昼觉出不对,‘哗’得站起了身,沈驰景那边也缓过了劲,捂着胸口一字一句道: “宫中有消息传来,说是赵将军的父亲赵涧被褫夺官职,打入了大牢。赵将军闻讯后急火攻心,已经病倒了!” 空中飞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聒噪地停在帐篷旁边的大树上,砰砰啄着树干,像是要将这颗活了几十年的老树一啄而空。 …… “怎么会?”席引昼也吃了一惊:“赵涧大人从不参与党争,一心做好自己的本职。他究竟犯了什么事?” 沈驰景跑得胸口发痛,回话间不免带了几分哽咽:“说他指使赵将军与颉族暗度陈仓,有谋逆之嫌……” 她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将军怎么会谋逆呢?将军若是真的谋逆,哪里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受苦!” “有人在搞鬼。” 席引昼心中一紧,顾不得停留,抓起放在一旁的宝剑便起身向外跑去,还不忘叮嘱沈驰景:“你先照顾沈大哥,将军那边的事我来处理!” 沈驰景来不及喊他,自己大哥这边又的确需要人照顾,便只能边焦急地等消息,边照看沈致了。 * 渝州边关,将军营帐。 席引昼掀开帘子,便见到了满屋的人。有大夫,有将士,还有几位他不认识的人背着手站在一边,神色冷淡,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他懒得去猜这些人的来意,只一门心思的关心面前的病人:“将军如何了?” 赵惟扬面色惨白的躺在床上,嘴唇干裂,眉头微蹙,身上仅盖了一张薄毯,只将将把人裹了起来。 军医回头瑟瑟地看了他一眼,正欲拱手回话时,却被人打断了。 “不论赵惟扬好了还是没好,他都得跟我们回去一趟。” 席引昼原本就不好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冷冷地向身后望去,发现说话者正是那几个背着手站在一边的人之一。那人神色倨傲,手中握着一串镣铐,不停地打开又合上,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席引昼,平静道:“殿下再瞪我也没有用,这是陛下的命令。” “赵尚书有叛国之嫌,他的儿子又怎能在这里执掌军队大权?”男人甩了甩手中的镣铐,见席引昼恨不得吃了自己手上这东西后,更觉得好笑了:“殿下莫要盯着臣手上这双,它不会变到赵惟扬身上去的。” 他挑了挑眉,冲那边仍旧昏迷着的赵惟扬努了努嘴,一掌将手中的铁物拍在了桌上,言语中是仓藏不住的挑衅意味:“因为他身上,已经有两副了。” 席引昼来不及计较他的失礼,闻言立马冲到床边,一把掀开了赵惟扬身上的薄毯。 果然。 比那男人手中那副更沉的两幅镣铐正紧紧地锁在赵惟扬的手腕和脚腕上,发着瘆人的寒光。那铁镣沉到才没过多久,便已将腕上那层皮磨出了血印。 王八蛋。 席引昼缓缓回过头去,冷冷盯着那个手握镣铐的男人,怒极反笑:“他是将军。” “是守家护国的将军。” “是民心所向的将军。” 他语气缓缓,眸子沉沉,声音不大,却流露出极强的压迫感:“不是随便什么竖子都能随意捉弄的跳梁小丑。” 他将‘竖子’这两个字咬的极重,末了还发出一声嗤笑,双手抱臂,向后退了一步,将赵惟扬牢牢护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你!”那男人的手下被骂急眼了,忙不迭跳了出来,骂骂咧咧地竟想对席引昼动手:“你不要以为……” “住嘴!” 男人极重地喝了一声,给了那手下一掌,将他提在手上,一把按倒在席引昼面前的地上。他方才的好整以暇尽乎消失,一双狭长的眼眸透出凌厉的光,冷冷地盯着手下,厉声道:“殿下是怎样的贵人,怎能论得到你来冲撞?我这就割了你的舌头给殿下赔罪!” 说罢,他便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小刀来,当真向那人的下巴上方插去。 下一秒,那把刀叮当一声跌在了地上,映出席引昼冷峻的面容。 他收回刚刚飞出石子的手,碾了碾发麻的手腕,连个正眼也没给那位明显受惊不小的手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要杀出去杀,不要脏了惟扬的军帐。” 那男人抱歉一笑,正欲再说些什么时,静默了许久的床头却突然发出了阵微弱的气音:“殿下……” 席引昼立刻回过身去,一朝敛去身上所有的戾气,连声音也不自觉柔和了许多:“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赵惟扬俊朗的脸庞仍泛着生病的潮红。他忘记了自己手上还带着那劳什子镣铐,下意识便想抬手揉揉太阳穴,却冷不丁听到一声铁环相砸的叮当声。 在突然静下来的营帐里,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不到半息的功夫,那男人便感受到一阵呼呼的风声撩过身侧,紧接着,他最脆弱的脖颈上便袭来了一阵寒凉。 席引昼握着剑的手稳稳当当地横亘在他的脖子上,竭力忍住想要一刀斩下去的欲望,再度恢复了肃杀冰冷的模样:“钥匙。” 男人丝毫没表现出一点害怕的样子,竟还抬手摸了摸刀锋,煞有介事地做了评价:“好剑。” 就是使剑的人心软了些。 席引昼将刀收紧了一分。 很快,一丝细长的血线便出现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殿下!”赵惟扬生怕他一激动,下一秒就错手杀了这男人,忙掀开被褥,欲往前走,却被铁镣束缚住了脚步,只能在原地喊了起来:“朝中派来了闻将军来接替我,殿下暂时不必忧心!” 席引昼一顿:“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闻将军是员老将,带兵打仗颇有经验。由他接替我,我此去也不算撂挑子。”赵惟扬将双手在身前一合,不顾身上的不适,朝席引昼行了最高规格的拜礼:“惟扬愿跟他们回去。” 席引昼并不罢休,仍一手挟持着那男子,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赵将军不懂吗?” 他面上看着冷静自持,心中早就急成了一团火。 这摆明了有人要陷害赵家,赵惟扬不回去便罢了,若是打了胜仗也好有言可辩。若就这么回去了,那样大的罪名扣下来,他只怕是生死难料。 他知道赵惟扬是个孝子,许是担心父亲的安危,才受了这帮人的胁迫。可赵惟扬在外领兵,声名赫赫,受无数将士的崇敬。朝廷那边就算是投鼠忌器,也不会真的将赵尚书怎么样。 赵惟扬怎么这么轴呢? 席引昼心急如焚,手下不由得加重了几分。那男人脸色一变,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痛呼:“唔……” “殿下!” 赵惟扬手脚不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竟伏地为这男子求情了起来: “殿下,臣斗胆求您放过他!” 第95章 回去,尚有解释的余地 将军营帐内,跪在地上的赵惟扬脸色白的叫人揪心,说出来的话却更叫人揪心:“陛下连传十二道令急召臣回京,诏令称臣若是执意留下,当坐实了谋逆的大罪!臣一人死自是无妨,可又怎么能拉着赵家全族和举军将士与我共同承担这样的罪名?” “回去,尚有解释的余地;不回去,便自此成了乱臣贼子。” 罢了。 席引昼不动声色地把刀柄向后移了移,终究是松了口。他抽掉了抵着男人命脉的宝剑,偏过头去没看赵惟扬,只哑了声,低低嘱咐了句:“进京路上……” “保重。” 听着身后哗啦啦的铁链声,席引昼只觉心中抽得一痛,再也不愿回过头去看一眼,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营帐,走了很远很远。 他到底还是看不得那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沦为阶下囚的一幕。 另一边,只着了身单衣便迈入囚车的赵惟扬望了眼那个逃走的人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轻轻闭上了眼睛,从容地端坐上方,气朗风清。 若不是腕上刺眼的锁链,根本无人识得他此时难堪的处境。 在囚车驶出渝州边境的那一刻,一路无言的赵惟扬不知为何,忽然鬼使神差的睁开眼睛,却正好看到了这几日以来最壮阔的一幕: 火烈的夕阳已被从山顶驱到了半山腰,明艳的光辉渐渐淡去,灼灼的余温也逐渐消去。偌大的空中只剩下浓黑的乌云和半躲半藏的半颗月亮,吹过瑟瑟的风。 要下雨了啊。 他想。 * 听到赵惟扬的囚车离开的声音后,席引昼便在营中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他不想面对沈驰景。 自己信誓旦旦告诉她说是能处理赵惟扬的事情,却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而无能为力。 被凄冷的晚风一吹,席引昼冻得一抖,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之前拜访赵家的时候,他曾与赵家管家聊天谈心。那管家是个好说的,又不知道他是太子殿下,便拉着他一个劲地跟他念叨赵惟扬小时候的事:“公子,你同我们家少爷相熟了这么久大概还不知道他小时候多逗人吧?他从小就喜欢兵法武术这些东西,老是拿着把小短剑到处嚷嚷,说自己一定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将军,做个受后人景仰的护国大将!” 说着说着,管家的眼眶有些湿润:“当时我们都以为不过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少爷竟是当了真的。这么些年过去,他当真成了大将军。虽然威风吧,但整日里出生入死的,没有一次回来是不带伤的,可真叫我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老家伙们揪心啊。” “王叔,说什么呢!”赵惟扬还在半路上便听到了这话,听得他半张脸都烧红了,忙上前制止:“这是太子殿下,您别乱讲。” 他都三十岁了,为什么还要承受这种被提起小时候糗事的痛苦! 管家噎了一瞬:“太、太子殿下啊!” “无妨。”席引昼明面上毫无波澜,暗地里却在憋着笑:没想到看起来正正经经的赵将军,年少时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小屁孩。 一阵更猛烈的夜风捶打似得扑在了席引昼身上,直吹得他打了个踉跄,从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已完全理解了赵惟扬的做法:他打小就这么爱惜名誉,若真的因为这件事被史书写成了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怕是在地下也难眠吧。 到底是他太自私了,只想着保住友人的命,却没想到赵惟扬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他正兀自想着,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跑步声。 “报告殿下!”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边行礼一边急急道:“闻将军到了,正在军营外候着殿下!” 闻将军? 席引昼微微一怔,这才回忆起来赵惟扬临走时的确提到了朝中已派人来接待他,不会给战事带来太大影响。否则以他的性格,即使是拼着丢了性命和名誉,怕是也不会乖乖跟着那帮混蛋走。 他似是隐隐想起了这位闻将军的来历。 闻定南,京城人士,年过四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平日里虽不如赵惟扬那样出挑,却胜在稳重,也打过大大小小不少胜仗。只是…… 他眉目一凛,抬眼问到:“闻将军不是因身体原因告老还乡了吗?” 席引昼还记得自己与沈驰景来到军中的原因。那几位那将军老的老残的残,朝中无人可用,这才叫赵惟扬带了他二人来此协助。这位闻将军便是当时称病还乡的将军之一,为什么忽然又能带兵了? 传令兵自然也不太清楚这些弯弯绕,只得模糊答道:“属下不知,还请殿下亲自去询问闻将军,共商克敌大计。” 赵惟扬一走,军中地位最高的人当属这位皇子殿下。他们没个主意,也只能先来找他定夺。 “嗯。”战事当前,席引昼也不能一直执着于赵惟扬的死活。赵惟扬有才有谋,定会揭露陷害之人,逢凶化吉。而他此刻要做的,就是替他守好江山,安护百姓。 想到这里,席引昼向传令兵微微点点头,迈开大步走向了营帐入口处。 他边走边想:那闻定南在京中多日,一定知道他太子之位被废的消息。但仍没有持着圣令直接闯入,倒是给了他应有的尊重。 走了不久,席引昼便看到营帐外有一队约几百人的小部队,正黑压压地候在门外,束得很整齐。为首的人牵着匹骏马,穿了厚实的铠甲,将面容遮了大半,看不清长相,但定是那闻将军无疑了。 他快走几步路,向为首那人微微颔首:“闻将军。” “臣拜见殿下!”那闻定南见他一来,忙撩袍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臣来迟,请殿下恕罪!” 他这一跪,身后数百位兵士也跟着跪了下去,齐齐叩首道:“拜见殿下,请殿下赎罪!” 见到这浩浩荡荡的场面,席引昼脸上没什么波澜,只伸手虚扶了下,淡淡道:“将军请起。” 闻定南知道他性格淡漠,也不多计较,便快速起了身,爽朗地笑了几声,问候了起来:“殿下这些日子在军中可还习惯?适应了这狗娘养的天气了吗?” “将军说笑了。”席引昼回以礼貌一笑,以左手牵起右手袍袖向里指了指,微一折腰,作恭请状:“将军请进。” 闻定南扯了扯马身上的缰绳,向后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一起进来。没想到他一进去,后面的人却被几个士兵拦住了。 他惊诧地看向席引昼。 对方仍礼貌地笑着,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营内许多地方还未拾掇,今晚怕是放不下这么多人。将军可否让他们在外驻扎一夜,明日再进?” 闻定南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向后喊了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跟在席引昼身后朝里走去,还不忘客气一句:“殿下请。” 到了主帅营帐之后,席引昼便将他引了进去,自己却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候在一旁停着不动,场面出奇的安静。 闻定南尴尬地挠了挠头,忍不住出声询问道:“殿下可还有要事与臣相商?” “没有。”席引昼掂了掂腰间的玉饰,微微笑道,状似不经意间话起了家常:“将军舟车劳顿,之前又有那样的顽疾在身,孤忧心将军的身子,故而不曾直接离开。” “臣多谢殿下关心。”闻定南忙丢下手中的包裹,拱手见礼:“这几日臣心念边疆安康,早顾不得自己的身子了,若能以臣这副老骨头换来家国安宁,臣就算是粉身碎骨又能怎样呢?以身殉国,当是我辈大义。” 此言一出,席引昼轻叹了声,抬手拍了拍闻定南的肩膀,似是在安慰:“闻将军如此大义,孤也就放心了。这里的军医医术甚好,闻将军身子骨不爽利时也要多多问询,莫要讳疾忌医才是。” “谢殿下!” 闻定南满眼感动,低头行了个礼,正欲再抬起头来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席引昼已经走了。 风吹动帐帘,送来一丝寒意。 闻定南战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过来,拢了支蜡烛点在上方,继续收拾他手边的行李。 * 不过两息的功夫后,席引昼已从主帅营帐走了出来,没走几步便到了沈驰景的营帐外,急切地敲了几下。 听到外头鼓鼓囊囊的帐篷被重重敲击的声音,沈驰景忙起身披好衣服,飞快地跑去撩帘子,却撞上了席引昼那张肃杀般的脸:“殿下?” 随着席引昼一起进来的还有股冷风。她打了个寒颤,忙准备颠颠地跑回被窝里去,边不忘抱怨道:“我这帘子又没有上锁,殿下打开进来不就好了?” 席引昼眉峰一拢,淡淡道:“怕你没穿衣服。” 沈驰景:???这营中全是大男人,我哪敢不穿衣服? 她正欲回去抱个枕头暖暖肚子,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把扯住,动弹不得。 是席引昼。 “做什么?”沈驰景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席引昼却夺过她身上披着的衣服,三下五除二替她穿好,又一把拉过架上挂着的盔甲给她披上,一把将她拉出了帐篷:“来不及详细说了,先出来!” 沈驰景三下五除二被裹成了个粽子,晕晕乎乎地就跟着席引昼出了帐子。她正欲抬头问些什么,忽然被手上那股久违的温暖迷晕了眼。 殿下的手,可真暖。 她一动不动地任他牵着,忽然觉得此刻就算被拉去了刀山火海,也能一举平了那山填了那海。 原来为美色所祸,是这种感觉啊。 第96章 殿下丢了 “什么?!” 荒无人烟的启军大营外,沈驰景倒吸一口凉气,又吃了一嘴沙子。 “咳咳咳……”她边艰难地顺着气,边消化着席引昼带来的大量信息:“你是说,赵将军被带走了,但是来接替他的闻将军是个假的?” 席引昼拿出自己的水壶来,揪掉瓶盖递给沈驰景,要她漱漱口:“对。所以我现在非常怀疑,带走赵将军的人到底是不是父皇派来的。” “他们有圣旨,又或是陛下的手令吗?”沈驰景毫不客气地嘟嘟灌了一大口,又小跑几步吐在了一旁的小山丘角边,询问道。 “这就是奇怪之处了。”席引昼神情凝重:“他们不但有,而且的确是父皇的亲笔手书。父皇书法极佳,我从小是临摹着他的字帖长大的,绝不可能认错。” 沈驰景总算把嘴里的沙子吐爽利了,说话吐字这才清晰起来:“那殿下怎么确定那闻定南是个假货?” 席引昼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闻将军是所有将军中最低调的一个,见过他的人也最少,是几位将军里最好假扮的一个。而他之所以这么低调,不是因为他稳重,更不是因为他淡泊名利……” “是因为他怕死。” “噗!”沈驰景一口水喷在了地上:“殿下说笑的吧?” 在她看各种演绎的小说文学里,将军不都是精忠报国、爱国爱民、大义凛然的代名词吗? 席引昼扬扬手,严谨地纠正了她的错误认知:“不同的将军有不同的作战风格,闻将军之所以以稳重出名,其实就是因为他爱惜生命,不到万不得以绝不以命相拼。因此他稳扎稳打,虽打的胜仗没其他将军那么多,但败仗也少,手下的士兵存活率最高。闻将军惜命一事只有父皇和几个兵部重臣知道,父皇便只派他守边,从不派危机要命的仗给他打。” 他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以闻将军的性格,绝不会说出以身殉国这几个字。” 沈驰景算是听明白了,却觉得颇为好笑。 那假闻定南怕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是败在了表现得过于‘不怕死’上。 “那怎么办?”相比而言,沈驰景其实更担心不知被何人带走的赵惟扬:“赵将军怎么办,假闻定南又怎么办?” 席引昼眉目轻轻一拧,又很快恢复过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讨论当前的事情:“那人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夜里杀我们个片甲不留,没多带兵,而且我已做主将他们留在外头过一夜了。所以现在整个大营内,只有他一个不属于本军营中的人,不足为惧。我只是怕他察觉到什么先行跑路,我们便问不到关于赵将军去向的重要信息了。” 沈驰景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所以殿下想让我和您一起,从前后包抄了那厮?” 席引昼点点头:“嗯。” “走!”沈驰景答应地干脆利索,抄出宝剑就向主帅营帐的方向走去。 自从记忆被唤醒了一部分后,她骨子里属于将军的特征渐渐苏醒。她渴望战场,渴望杀戮,渴望鲜血。尽管上次配合赵惟扬包抄图塔是她第一次上战场,但她却像是去过千百次一样,手起刀落斩下无数人头,溅了一身鲜血也毫无感觉。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主场。 自那以后,小看了她一头的士兵们也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以为她是天生的战神。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她已在梦中演练过千百次。 * 主帅营帐外,席引昼将早已藏在身后的宝剑又掩了掩,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向里头喊了起来:“闻将军?闻将军在吗?有兵士来报,说是营内空地已收拾好了,闻将军带来的人可以住进来了!” “是殿下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只听的营内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那‘闻定南’一脸欣喜地掀开帐帘,却始终离席引昼有超过一剑的距离,虚行了个礼,邀他进去:“夜深了,天凉,殿下进来歇会,我们也好商量下他们的住处问题。” 席引昼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大步走了进去。 候在帐篷不远处的沈驰景没听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席引昼跟着冒牌货进了营帐,顿时有些着急:不是说好了先给他个一剑穿胸,再由自己从后包抄,抓他一个出其不意,方能万无一失吗?殿下怎么跟他进去了? 看得里面半天没动静,她越等越心焦,脑子已将所有糟糕的结果都过了个遍,最终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沈驰景拔掉剑鞘,以指凝出一股强大的内力,霎时在主帅帐篷后侧破开了一道门出来,震碎了周围的蓬布。她脚尖一点地面,袍袖随着膨出的内力翻飞,使出了轻功,瞬间便移到了营帐的空地内! 她定睛一看,那帐篷里哪还有什么‘闻定南’? 只剩席引昼一人在空地中间昏迷不醒,额头还渗着血,明显是被人放倒了! 哪个乌龟孙子把殿下揍了? 沈驰景慌忙上前抱起了席引昼,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抱着他的脑袋拼命摇晃:“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幸好席引昼昏的浅,再加上她心中焦急,手下便重了些,没几下便将怀中人摇醒了。席引昼一睁眼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抬手擦掉了额间的鲜血,生平第一次失了风度,咬了牙道:“他往南边逃了!” 沈驰景没多话,扭身就飞出了帐篷,直往南边跑去。 席引昼揉了揉被打懵的脑壳,定了定神,也很快跟在了沈驰景身后。 是他大意了。 冒牌货在他拒绝让那几百人的小队进来时便起了疑心,后来被他一个劲地套话,虽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总归还是起了警惕之心,早在屋中布下了埋伏,点了些致人昏迷的熏香,自己则提前吃了解药。 谁知道席引昼前世今生曾进过好几次牢狱,早就磨练成了强大的意志力,一时半会儿竟放不倒他。‘闻定南’这才着了急,假借有事为名打算先溜为敬,未料席引昼起身相送,偏不叫他好走。他只得撕破了脸皮正面对抗,抡起早就准备好的棍子砸了过去。 幸好,熏香总归是有些用处的,虽没将他药倒,但也削弱了战斗力。 ‘闻定南’边跑边庆幸地想着。 席引昼为了不打草惊蛇,大约是也没将他的真实身份告知合军将士,因此那些人见了他并不出手拦截,许是以为他慌慌张张是出来办事的,也没多想。 “跑了多久了?”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驰景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对席引昼的伤势嘘寒问暖,本打算一个人去追的。不过既然他来了,那多关心些总是好的。 席引昼却会错了意:“他刚走不到一分钟,你便闯进来了。我们应当追得上。” 呃。 沈驰景哑然。 我是想问你跑了多久,伤口有没有痛! 好吧,怪我没说清楚。 她将错就错,也没纠正,心中顺着席引昼的给的答案算了起来:不到一分钟的话,应是已经出了军营。既然他不知道殿下有‘同伙’,那便猜不到我们能在短时间内追来,现在八成是去找那个小部队,想趁乱跑路了。 她又问道:“殿下可知他带了多少人马?” 席引昼回忆了下初见‘闻定南’的场面,估摸了几秒,遂笃定道:“大概五百人。” “呲!” 沈驰景猛得一停,来了个急刹车。 月光下,她不可置信的目光紧紧落在席引昼身上,一张樱桃小嘴硬是被撑成了O字型:“那我们不能就这么去吧?就算我们都武功高强,也不可能以双拳抵四手啊?” 她可不干这种赔命的活。 席引昼也停住了。 自打沈驰景恢复记忆以来,他还当她是上一世那个威风凛凛的沈将军,却忘了这会的沈驰景还没上过几次战场,功夫远不如上一世。 他顿了顿,当机立断下了决定:“你回去搬救兵,我去追。” “不行!”沈驰景一口回绝:“你刚伤了脑子,我怕你冲动。你搬救兵,我追。” 席引昼:“……” 他也不想再废话,瞅着沈驰景还没反应过来的间隙,突然使出轻功向与启朝军营相反的方向追去。 沈驰景只怔愣了一瞬,旁边的人便溜的没影了。她气得直跺脚,刚想追上去,却听得还没跑远的人在空中留下一句闷闷的话:“你若是执意不回去搬救兵,那就等着我们一起死在这好了。” 沈驰景:“……” 好家伙,殿下出息了,学会拿自己的命威胁别人了! 沈驰景果断回头,用尽毕生的速度往启朝大营冲了回去,脑子里糊里糊涂想了一堆有的没的。 这亡命鸳鸯爱谁当谁当,我沈驰景和我的男人可不当! 还好他们没冲出启军营帐多远,再加上沈驰景轻功惊人,很快便赶了回去,拿着席引昼早就留在自己这里的令牌,为了行军速度,只迅速从精英分队中提了两百人出列,又告诉张尤整兵随后出发,她才放心带着这两百人骑了快马飞快地赶到了‘闻定南’带来的兵所在的地方。 到地一看,意气风法的沈驰景傻眼了: 这除了沙子就是土,哪还有驻扎军队的半点痕迹? 她心下一慌,令队伍在原地不动,自己骑马向前转了一圈。末了,看着荒无人烟的土地,心中顿时跑过无数只不可名状的东西。 这下好了,人没追到,殿下也丢了! 第97章 你家殿下活不了多久了 他居然敢碰殿下…… 沈驰景呼吸停滞了一瞬,愤懑和心悸同时在体内爆裂,瞬间引燃了那束引线,叫她没来由地想起那在天牢救出席引昼的场景。 那日殿下被折磨成那副不堪的模样,是她此生难御的心魔。 她绝不能再见一次。 冷静。 遇事一定要冷静。 沈驰景在心中默念了几句,这才渐渐平复下来。她冷不丁向后一望,那两百位士兵都是营中的佼佼者,此刻也并不焦躁,一个个都危坐在高头骏马之上,等着她的下一步指令。 沈驰景怔愣了一瞬,忽然没来由地觉出了从未感受过的堪比巨石般沉重的责任感。 赵将军不在,殿下也不在。身后的两百人都是她带出来的兵,她得对他们负责任,也得对信任她的殿下负责任。 她深吸了口气,翻身下马,走到前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这一次心无旁骛地寻找线索,倒是真叫她发现了些端倪。 这里虽没有驻军的帐篷和人马,连马蹄印都不留半个,却有几分还未散尽的烟火气味。不是很浓,却足够叫她闻得清楚了。 帐篷可以拆掉,马蹄印也可以擦掉,唯有这若有若无的气味,是‘闻定南’遮掩不了的证据。 沈驰景心下有了定论,却并不着急上马追:她还没完全确定这些人行进的方向。 她屏住呼吸,耐住性子,再往前走了六七百米的样子,从身后随从的手里接过早就备好的火把,低头向地上看去。 马蹄印。 是还没来得及掩盖的马蹄印。 沈驰景将火把递还到随从手里,使出轻功几步翻回到部队领头处,翻身上马,二指并拢,向前一挥,朗声喝令道:“追!” 几百匹战马随着主人的动作迈动起来,霎时腾起了一阵烟尘,没多久便消失在了大漠深处。 * 领头的沈驰景冲在前方,觉得无比省心。带领优秀的士兵时,你不需要向他们解释什么,他们便会无条件的服从命令。 想起那个诡计多端的‘闻定南’,她勾勾唇,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人在逃命时,能擦掉一片地方的马蹄印,却不可能将路上的印记全部擦掉。 几百米后,他大约是估摸着沈驰景等人不会追来了,或是觉得已经足够骗过他们了,却没想到沈驰景不但天生是个狗鼻子,闻得到他们残存的烟火味,还受了赵惟扬的真传,知道凡事要多看一步,才能看得到事情的本质。 他还是太小看我大启了。 果然,沈驰景找对了方向,又没耽搁多少时间,不多时,便听到了前面传来厚重的行军马蹄声。 找到了。 她挑起一抹冷笑,抬手一挥示意停下,缓缓抽出了刀刃。寒光凛冽,剑意滔天,那初试战果的宝剑已然迫不及待地要饱饮敌人的鲜血,来铸就自己的剑魂了。 正仓皇逃窜的‘闻定南’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行军途中狐疑地向后一瞥,霎时吓破了胆,险些被前进的马甩了下来:“你!你们!” 沈驰景冷笑一声,根本不欲与他废话,便先人一步御马冲了过去,沉闷有力的嗓音回响在战场周围,如同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军:“这个老东西抓活的,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是!” ‘闻定南’那一众人等本就是为逃命而奔波的,压根就没做战争准备,一眨眼便被沈驰景带来的精兵冲击的七零八落,那些兵士还未曾反应过来,便像韭菜一样被轻松割去了头颅,踏成肉泥。 “都别乱来!” 沈驰景正杀的酣畅淋漓之时,忽然听得被护在中间的‘闻定南’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喝声。 她冷哼一声,只当这人是死到临头了在耍诈,一秒也没停下挥动的宝剑,几下过去便又切掉了几颗人头,眼看便要攻破防线,生擒‘闻定南’了。 “都别动!”那冒牌闻定南见没人理睬,心下一横,喝的更大声了:“都看看我手里是谁!你们若是和再敢往前一步,我便要了他的命!” 沈驰景心中猛得一颤,手上的剑慢了几分。 她屏息凝神,一边挥剑与身边的敌军纠缠着,一边眼也不眨地抬头望去。 在看清楚的一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忽得变作冰凉,又忽然滚烫地灼烧着心肺,叫人不得呼吸。 是殿下。 在‘闻定南’手中的人——那是殿下。 那人被‘闻定南’扼在怀中,沈驰景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清楚地瞧见了他腰间配着的乌色小物,在月光下折着寒光—— 那是乌木护身符。 是她在席引昼入天牢前送给他的乌木护身符。 见沈驰景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慌乱,‘闻定南’松了口气,将手中人的咽喉扼的更紧了,肆无忌惮地叫嚣了起来:“他已经受了重伤,逃不脱我的手心!识相的话就放下兵器离开,否则皇帝老儿的儿子没了找你们算账,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 沈驰景冷冷地盯着他,许久没说话。 启军精兵像是没听到一样,仍在不停地斩杀敌军。沈驰景命令一秒未下,厮杀就一秒不会停止。 ‘闻定南’手中发凉,以为自己押错了宝,不由得收紧了扼着那人脖颈的左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怀中人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呼声。 那声痛呼是清脆的。 沈驰景捏了捏手中的宝剑,担忧之色瞬间消失,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狠意。 ‘闻定南’仍没放弃,正准备挥起宝剑往手中男子身上戳几个血窟窿以示威胁,却听得沈驰景的声音在前方缓缓响起,宛如鬼魂附体,阴森的如同来自地域的修罗。 “你碰他一下。” “我便扒你一层皮。” “你再碰他一下。” “我便断你一根指。” “你你你你你你你……”‘闻定南’吓得手下一抖,险些放开了这个保命锦囊,又很快重新捏紧:“你怎么跑过来的?你跑过来也没用,席引昼在我手上,我、我敢保证你出手的一瞬间,他立马命绝于此!” “是吗?”沈驰景姣好的面容上染了几丝血痕,笑意浓深,一双杏眼原本是柔和的形状,此刻却隐隐泛着红光,再加上眼睑下溅了滴赤色的血迹,媚如蛇蝎又凶似蛟狼,皓玉似的牙闪着银光,叫人觉得这牙关一合便能将这世间最硬的头颅咬碎。 ‘闻定南’此生都没见过这样娇艳却又狠辣的女子,惊慌之下一心只想尽快逃走,硬着头皮答道:“是!你若敢杀我,他绝对要陪我一起下地……”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骤然感觉左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他惊恐地低头瞧去,眼睁睁看着那双刚才还挟持着人的腕子被从端口处齐齐斩断,连带着手中的人的脖颈处也受了伤,正汩汩地冒着血。 “啊……啊!” “你个臭娘们是不是疯了!”‘闻定南’痛得一颤,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却疼得双目失神:“这他娘的是皇帝老儿的亲儿子!你他妈的就这么杀了?” “没死。”沈驰景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鲜血,一手提起‘闻定南’的后颈皮,一手利索地将他右手手腕也折断,直到听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后才分了一眼给那滚落到地上的‘席引昼’,不耐烦地踢了手中人一脚:“别他么瞎叫了。” “我自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会不清楚吗?” ‘闻定南’被提的喘不过气来,艰难地一字一顿道:“你、你的男人?” 沈驰景向外围看了一眼,见‘闻定南’带的兵已被自己的人尽数剿灭后,这才抬手下了令,要他们原地休息,又嘱人递来一捆绳索将‘闻定南’绑了个结结实实,方才一把将他扔在马上,慢条斯理地抽出了刀,捻了捻刀尖,笑容娇浓如春意暖阳,眼神却寒如万年冰窟:“你该庆幸自己只是拿了个假货吓唬本将,否则若真伤到了他一分一毫……” “你很快便会知道,什么叫——”漆黑的夜空下,‘闻定南’瑟缩了一下,眼神不自觉地被面前浓艳冷冽的女将军勾了去,一时失了魂。她勾起一抹纯欲的浅笑,春水般的眼眸无辜地眨了眨,皎洁的如同邻家温清的少女,柔荑般的手却猛得向下一扎,顿时传来一声刀剑横入血肉的闷沉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闻定南’又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他咬牙咬的牙床酸胀,眼睁睁看着那把利刃洞入自己的大腿处,擦着命根子而过,吓得魂都没了。那女将军厌弃地往他身上蹭了蹭刚溅上去的血,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完了后半句话:“什么叫生不如死。” ‘闻定南’彻底崩溃了:“你到底是谁啊?!老子没听说过启军还有个女将军啊!你不会是那席引昼从哪捞来的小姘头,故意在此处装神弄鬼的吧!我告诉你,就算我手中这个不是席引昼,你那狗男人也活不了多久了,他……” 他后半句话忽然生生被掐在了嗓子眼里。 不是被什么外物击中了,也不是忽然失声,而是…… 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大漠黄沙里,狂风四起中,以沈驰景为中心腾起一阵更大的风浪,掀得四周风声猎猎,袍袖翻飞,火把忽明忽灭。这样强的气劲,是连赵惟扬这等级别的人都无法在顷刻之内爆发出来的。 这是迄今为止,无人曾达到过的武功境界。 她站在原地,双眼猩红,发丝翻飞,青筋在脖间暴动,冷冷看着他。 像看着一具尸体。 ‘闻定南’开始后悔之前的口不择言了。如今这般力量的女将军,只需指尖一动便能将他剿为齑粉,叫他连具全尸都没有。 他刚想出声求饶,却忽得感觉一阵阴风从身后袭来,随后脆弱的脖颈被死死扼住,瞬间不得呼吸半分! “是吗?” 一声阴恻恻的话语从耳根处传来,端得是一副娇媚欲滴的勾魂婉语,却引得人如坠地狱,心生寒凉。 “那你就去给他赔命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将军:动我男人者死。 第98章 我想起来了,殿下 “阿景!” 就在这时,已神志不清的沈驰景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喊。 千钧一发之际,‘闻定南’终于在即将被掐死的边缘呼吸到了一点新鲜的空气。 娘的,这小娘们看着软娇,没想到真要命啊。 他近乎贪婪地喘了几口气,腹诽了两句,天真地以为自己就这么获救了。 “砰!” 下一秒,‘闻定南’身体猛得下坠,脑袋处传来一阵剧痛,连带着被扎过的大腿根的伤口也又裂了开来,张着恐怖的口子,汩汩往外冒血。 妈的,这臭娘们想摔死我! ‘闻定南’疼得呲牙咧嘴,刚想破口大骂,又想起女将军那恐怖如斯的武功,非常迅速的一口咬住了不听话的舌头,差点当场表演了个咬舌自尽。紧接着,百般不顺的他就见到了今生最不适合在战场上出现的场面—— 那名俊朗如画的黑衣男子向这边疾走几步,眉目尽是关切和隐忍之情,双臂张开,一把便搂住了面前如狼似虎的女将军。 看到走到身前的男子,刚才还险些把他活活掐死的女将军眼中戾气顿失,浑身豪放的内力也消了劲,眸中复又遮上一层女子该有的温柔薄雾,乖巧地落入了黑衣男子的怀中。 在漆黑而血腥的战场上,这两个人就像一副美好的画…… 呸! ‘闻定南’恨恨地想:美你个头!差点把老子干死了! * 听到‘阿景’的那一瞬,沈驰景暴怒而无法抑制的心终于被抚平了。 在‘闻定南’告诉她面前的男子就是席引昼的那一刻,沈驰景本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若不是她心中那点对启军的责任感叫她将一腔震怒暂时忍于胸腔之下,她必能一击取了这杂种的性命。 但她不能。 ‘闻定南’——哦不,其实是苏予向还不能死。她需要从他口中撬出赵惟扬被陷害的真相,为启军迎回属于他们自己的将领。 沈驰景本焦躁着,不知怎样才能既救得了席引昼,又活捉了苏予向,直到她听到苏予向手中那人发出的一声痛呼,她立时便听出了此人声音清晰,绝没有被堵上嘴巴。 沈驰景毫不犹豫地下了决断——那人绝不是席引昼。 她的殿下看着温文尔雅,但若真的被人挟持在手上,除非被堵了嘴绑了手无法行动,否则绝不会一声不吭的任人施为。 最起码,他也会喊一声话来叫自己放宽心。 “阿景,你还好吗?”沈驰景正兀自想着,身边那个温和而焦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还没与我说呢,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的,殿下。”沈驰景回过神来,一双眼正好对上席引昼那副薄削的眉尖,晃了晃神,轻声道:“我没事,倒是你,怎么回来的时候脏兮兮的?” 席引昼卡了卡,不自在地扯了扯刚换上的衣物,收回了过于炽热的目光,小声道:“去苏予向的营地追人没追到,我又没骑马,就在荒漠里干跑,摔了好几跤。” 他偷眼瞟了瞟面前的人,见她有些迟钝,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注视,这才又回想起方才的场景。 当他好不容易从泥泞里走出来,却见到沈驰景那副罗刹般的模样时,一向心高气高的席引昼承认自己害怕了。 上一世沈致死后,他心爱的姑娘便是这副模样。绝望、悲伤、嗜杀,似是要将前生修为一朝耗尽,用性命作陪,去地府享那兄妹团圆的欢乐。 若不是自己及时上前阻止了她自爆内力,她是真的要随沈致去了。 那这一次呢?若不是自己再度及时出现,她是不是又要一个人离去? 上次是为了沈致,这次又是为了谁? 席引昼微蹙着眉头,心中早揪成了一团。 “殿下。” 沈驰景忽然出声叫他。 “嗯?”席引昼不自觉作应,声音里有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温柔。 “我想起来了,殿下。” 烛火摇晃间,沈驰景眼睑上那颗细小的红痣微微发亮,更显得她明艳动人。战场上的强大气场褪去,她身上又卷起了书香的墨气,是席引昼贪恋了两世的味道。 “你想起什么了?” 他轻声问了一句后,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说出下一句话。 “殿下,我全都想起来了,我们不是仇人。” “从来都不是。” * 上一世,启朝王宫中。 被从边关急召回来的沈斐隐百无聊赖地在宫门口踢着石子,面上沉稳平和,心中却难掩哀忿。 眼见着召她回来的宣朔帝又半天不出议事厅的大门,她心中那股难平的焦躁感更甚了。若不是这层将军服拘着,她沈大将军当真能踢袍便走。 终于,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从议事厅走出来后,被安置在不起眼的侧门的她终于看到了眼熟的眼熟的那个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走了出来,像做贼似的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沈将军,陛下召您进去了。” 沈斐隐本就等的没多少耐心了,抬脚便往正门处去。 “使不得使不得!”小太监吓得一激灵,忙往她身前一拦,压低了声音道:“将军请从侧门进!” “凭什么?”沈斐隐眼神一沉,眉间的郁火已经压不住了:“我朝议事厅的侧门一向是宫人进出的小门,怎得我堂堂将军,连个正门都不配走吗?” “不是不是!”小太监既不敢得罪这位大佛,又担心她声音太大误了事,只能自己压低了声音解释道:“陛下有重要的事同您商量,又不能让旁人知晓,只能等这些大人们都离开了再行相商。如今大人们还没走完,将军若是从正门入了,岂不是白等了这一贞阵子?” 沈斐隐也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宫里人欺软怕硬,从前有些人是爱欺负她不错,但自打她官至大将军以后,已经没有人敢来当面挑衅了。 “那便带路吧。”她拂了拂袖子,对着小太监冷冷道。 小太监立时眉眼笑开:“将军请!” 进入议事厅后,沈斐隐习惯性地向那个最高的座位处看去,却发现上头空无一人。她怔愣了一瞬,这才发现那个本该高坐于九五之尊的男人此刻竟换上了常服,像位寻常的老人家一样热切地向她走来,脸上浮着慈祥的笑意:“沈将军,等很久了吧?快,来这边坐。” 沈斐隐僵硬了片刻。 老头子在搞什么幺蛾子? 她自诩聪慧,在这宫中跌了不少跟头之后已经熟稔人心,却始终猜不透面前的这位。也是,他是之高无上的天子,又是从底层爬起来的开国之君,若心思能轻易被人看透,怕是也活不到今日了。 也是因此,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斐隐现如今最怕宣朔帝突如其来的示好和慈爱—— 这定是又有什么难缠的事要找她了。 寒暄了许久后,正当沈斐隐马上就要对这些套话厌烦时,宣朔帝忽然极沉地叹了口气,看了眼她的眼色,惋惜道:“朕也是才听说,令兄于沙场之上英年早逝。这实在是……沈将军,节哀顺变啊。” 沈斐隐眉头一蹙,躁郁不安的胸口又开始微微发痛,连带着四肢百骸都震得绵软无力。 她压下胸中那股即将涌出的悲意,从座位上起了身来,规规矩矩地撩袍便拜:“这本是臣的失职。一月前要去打仗时,阿兄不知为何一定要跟随。臣拗不过他又实在担心,便只能带他一同前去。没想到在那场关键性的战役上,阿兄忽然从营中跑来,搅乱了整个战场的作战计划,自己也身中数箭而亡。” “臣有罪,请陛下降罚。” “沈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宣朔帝慌忙起身,弯下腰来将她扶起:“若不是沈将军力挽狂澜,那场战役本是必败的。再说了,后来将军不也再次挽江山于为难,再次赢了那颉国小儿吗?” 沈斐隐一时失神。 是啊,战役总还是能赢回来的,阿兄却再也回不来了。 “朕有一事……”将沈斐隐扶回座位后,宣朔帝却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朕近日的暗卫寻到一事,或与令兄的去世有些关系。” “朕想着不能叫沈将军为国赴命这么多年却还被蒙在鼓里,这才特地命人请了将军过来。” 沈斐隐顿了顿。宣朔帝说的太突然又太隐晦,她一下并没有理解他话中的意思:“陛下是说?” 宣朔帝搓了搓手,似是在考虑怎么回答她的问题。他苍老的额顶上华发丛生,细密的皱纹中夹了些微小的灰尘,早已不复从前的俊俏模样,只能从眸眼中依稀看出与席引昼的父子血缘。 英雄老矣,当年驰骋沙场的席鸿道已经是个垂暮老人了。 望着他现在这副样子,沈斐隐心头微动,不免动了些许真情。 若是自家父亲当年活了下来,约莫也是这般年纪吧。 见沈斐隐表情渐渐放松下来,酝酿了许久的宣朔帝终于不再吞吞吐吐。他沉了沉脸,忽得侧过身去,贴近了沈斐隐的耳侧。 沈斐隐不习惯与人离得这么近,下意识正想躲开时,却被宣朔帝的话震住了身形。 “令兄,是被人害死的。” 第99章 就算她死 偌大的宫殿中几无人声。寂静的空间里,沈斐隐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跳到麻木,跳到崩裂。 “谁?” 几秒钟后,她听到自己问出了口。 宣朔帝轻声叹了口气,再次贴过她耳边,小心又谨慎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相邦——徐壑。” * “为什么?” 沈斐隐身形一颤,胸口那股郁结已久的气息骤然迸发,激得她浑身上下都是痛的。 她知道因为自己不入党派,丞相向来看自己不顺眼,也没少给她使绊子,甚至那次被诬陷入狱都是亏了他送来的所谓‘铁证’。可这次不同啊! 沈致的突然出现不仅要了他自己的命,更是将启军的计划立于危险之地。若不是她战场经验丰富得已挽回颓势,启朝的百姓不知要遭了多大的殃。徐壑不是个忠心十足的启朝卫士吗?为了杀沈致,为了给她一个重击,他难道不惜以一场重要战争的胜利作为交换吗? 宣朔帝紧紧压着太阳穴,似是头疼的紧:“这些年来,徐壑他们结党营私,朕不是没有瞧见。只是启朝初建,朕着实腾不出经历来收拾他们。等朕稳定了朝纲后,这些旧朝士族早就结成了一张大网,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朕本打算从新进士中选出些真正忠心天下的人。可这么些人中,却也只有沈将军不畏强权,拒绝了他们的相邀。沈将军势力日大,这些曾暗害过爱卿的旧族又怎会心安?” 沈斐隐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抽痛中回过了些神。 刚成为新晋状元入朝为官时,她的确年轻气盛,一口回绝了徐壑派来邀她结党的人。那人虽说的隐晦,但她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深意。当日的沈斐隐刚刚结束寒窗苦读生涯,心高气傲,自然对这些小把戏深恶痛绝,绝无可能作这结党营私之事。 若不是她当时尚存了一丝为官之道,险些就直接上奏将徐壑一党报给了宣朔帝。后来她想想,宣朔帝未必不知道朝中党派的存在,便作罢了。 她初入朝为官,未曾藏好锋芒,遭了四方针对。若不是宁尚书和席引昼,还有那个户部的乔丫头护着,怕是早在蜕变成大将军之前就被这些人扒皮食肉了。 宣朔帝还在那边自顾自地解释着:“爱卿已官至大将军,丞相纵使是百官之首也动不得爱卿,便想了那歪道从令兄身上下手。令兄有脑疾,容易相信别人,丞相便给他使了惑人心智的药物,让他跟着你去行军,又安了人在军营,在关键时刻刺激了他……” …… 雨雪霏霏,颗颗晶珠垂在叶尖处,压的细嫩的幼叶一起一浮的。 狭长而庄严的宫廷大道上,行着一人的身影。 她背影挺拔,行走急迅,腰间别着仅赐于大将军一人的宝剑,走的飒飒有风,与往常一般无二。没有人看的出来,这位挥手可断一国江山的将军此刻内心的挣扎与疲惫。 宣朔帝的话说的太多又太急,于是在他不甚突兀地引出真正想要说的话题后,沈斐隐沉默了。 事关重大,她不能草率作决。 她匆匆拜别这位想法异常大胆的君王,说是脑子太乱,臣明日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宫中不能行快马,宣朔帝又担心被徐壑察觉,将沈斐隐留在了宫内。沈斐隐只得慢慢挪到宣朔帝为她备好的宫殿,走了约莫有两刻钟,总算是到了。 行军这么些日子也没能痛痛快快洗个澡,她身上难受得紧,回家后便点火烧了一大桶热水,三两下除去衣服坐进了浴桶中。 热气缭绕在四周缭绕,蒸得浴桶中的人额顶出了一层薄汗,带来了久违的舒适。 沈斐隐抬手拭去额汗,却突然停了动作,怔怔地看着身上那几道除不尽的伤疤,神情有些恍惚: 原来陛下寒暄铺垫了这么多,是在这等着我呢。 “沈爱卿,朕为一事烦忧已久,想请爱卿替朕去做件大事。”说完了徐壑是如何算计沈致后,宣朔帝适时地表达了悲痛之情,遂搬出了今日真正想说的主题:“此事若成,启朝四分五裂的朝廷将固若金汤,朕也将全力对抗虎视眈眈的颉国,放手让爱卿攻下颉国。以爱卿的实力,必将成为千古难逢的战神,永记史册。” 沈斐隐还沉浸在兄长被害的愤懑之中,想也没想便搭了话:“陛下请讲。” 她没看到的是,宣朔帝慈和目光中忽得掠过一丝凛然寒意,又很快不被人察觉地归于平淡。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只有近在咫尺的沈斐隐一人能听得见:“请爱卿明日回边后,以清君侧为名杀上京来,剿灭丞相一党,永绝我大启后患。” “清君……” 听到这几个字,沈斐隐瞳孔一紧,立刻从悲伤中清醒过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陛下您在说什么?” 杀上京来不说,还要清君侧? 这不是明摆着要她把屠刀对准自己人吗?! “爱卿先莫急。”宣朔帝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将话说出去,忙伸手请她好好坐下,将自己的苦衷一倒而出:“朕并非不通民情之人,实在是那徐壑逼人太甚。” 九五至尊将姿态放得这样低,沈斐隐再推脱便显得拿捏做派了。她只得压住内心的燥郁,顺从地坐了下去,静静听宣朔帝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爱卿年纪轻,大概并不了解我大启初建那段往事。”说起开国那段往事,宣朔帝有些混沌的眼珠中明显亮了些:“前朝皇帝昏庸,连年来民不聊生,有志之士均揭竿而起,对抗□□。朕与宁亦、顾安二人情如兄弟,便相约一起举旗。没想到当时年少不知事,竟真的做成了一番事业,没几年便将那老皇帝的江山握在手中。” “但老皇帝死了,江山也打下来了,却不知该给谁了。英雄太多,谁都为推翻□□出过力,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想平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立天子这样的大事若是迟迟谈不成,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天下又将陷入战乱。” 宣朔帝讲的入情,沈斐隐听得也用心。听至此处,她点了点头。 打天下容易,分江山难。只有一个豪杰也就罢了,偏生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各自有各自效忠的领袖,自然要争个高下出来的。 宣朔帝接着道:“就在天下即将再次陷入生灵涂炭之时,前朝有位颇具盛名的老者站了出来,说既然如此,他便出一道文试和一道武试,让每个阵营的领袖出来比试,胜者即为天下共主,败者须得愿赌服输,不得再掀纷争。朕便是在那时赢了比试,这才得了众人认可,坐上了这位置。” 沈斐隐顿了顿,似是猜到了什么:“所以那位颇具盛名的老者,便是现在的徐丞相?” “正是。”宣朔帝微微颔首,肯定了她的猜测。 “可是……”沈斐隐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么多英雄豪杰手中都握有重兵,难道就甘心听这么一位仅有盛名的老者之言?” “人言可畏啊!”宣朔帝笑了笑,眼中似闪过几分无奈:“徐壑乃是前朝不可多得的当世大家,门生遍地,虽无武功也无军权,却能以一言之力影响诸生。得到他的相助,就等于得到了民心。民心于国本之重,沈将军该是知晓的。” “况且,当日的胜出者又恰好是朕。在诛灭暴君的过程中,朕出力最大,兵力也最强。虽与其他英雄的实力对比并非悬殊到无可比拟,但再加上徐壑的一句话,便也没什么人再有异议了。” 沈斐隐略一往下想,便想通了徐丞相这些年来的作为:“是徐壑帮助陛下荣登大宝,陛下便许了他丞相的位置。这么多年来,他仗着功臣的身份胡作非为,结党结派,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止如此。”宣朔帝高耸的眉峰凑得愈来愈紧,声音也愈来愈低:“他已经……不满足于做个臣子了。” 这倒是沈斐隐没想到的。 她眉毛一挑,低声道:“徐相要反?” 宣朔帝微微点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若沈爱卿不能替朕斩了这逆臣,大启这几十年来的热闹与繁华,怕是都要毁了。” “若由爱卿杀上京来,以你沈将军的威名和朕的授意,很多城池都会不攻自破,能减少许多血腥与纷争;若由徐相纠集众人谋反,到时候定是只顾着废掉我席氏江山,不会对百姓有半点留情。” 紧接着,宣朔帝又说出了自己的苦衷:“徐壑做事一向谨慎,朕并没有抓到有关他谋反的任何实质性证据,定不了他的罪,便不能轻易打草惊蛇。所以让朕下令抓他这事,行不通。” 沈斐隐沉默了。 她不得不承认,宣朔帝的确戳中了自己的软肋。 若她还是当年兵部尚书手下的那个小官,必会对宣朔帝所说不屑一顾。什么百姓江山的,与她又有何干? 但自从入了军营,一步步从小兵当上了大将军后,沈斐隐从血海中爬进爬出,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场景,更见过肝髓流野的惨状。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就算是再淡漠的人,在这血山里头走了一遭后,也会认识到生命的可贵。 和平来之不易,她沈斐隐花了多少年才将启朝边境暂且平定,怎能又叫这些小人从王朝内里掀了天去? 更何况…… 夜里,盖着厚实被褥的沈斐隐抱着手中小小的护身符良久未眠。少倾,这位征战沙场从未认输的大将军在一片孤寂中红了眼眶,悲意化作珠泪滴滴垂下,扑作胸脯一片。 那是沈致在她第一次出兵时,亲手为她所缝的。 第二日,一夜未眠的沈斐隐赶在早朝之前从侧门入了宫,手中仍紧紧攥着沈致留下的护身符,微微颤抖着,对宣朔帝拜了三拜,良久未起。 “陛下,臣愿为大启江山赴汤蹈火,以命相搏。” 就算她死,也要为大启百姓挣得个锦绣河山。 一个没有硝烟的—— 大好江山。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睡迷糊了,忘记更新了。今天双更! 第100章 护国守民的边军成了人见人打的叛军 得到沈斐隐的支持后,宣朔帝很快拿给了她一张地图,替她将打入京城的作战计划布置的妥妥当当。 “这些都是朕的人,沈将军尽管放心,你这一路不会受到阻拦。”他用笔圈了几处城池出来,如是道。 沈斐隐点头记了。 君臣二人又商量了半日后,才作了告别。 应了宣朔帝的令,沈斐隐从军中赶来本就是瞒着人做的,不能耽搁太久,等大事商量完后,便又日夜兼程地赶了回去。 临走时,她攥着战马的缰绳,走出城门口一里之外,又忽得回头看了看这座待了好些年的城市。 等下次再来的时候,便是举着战刀打进来了。 回到军中后,沈斐隐与心腹提及此事,又说了是皇上的主意。军中也多听说过徐壑其人,但均是知其跋扈却不知其篡位之心,一时群情激愤,誓要为陛下铲除毒瘤。 军中上下一心,沈斐隐又向来治军严明。于是不到两日后,大军便浩浩荡荡向京城进发了。 所有人都以为到了京中才会有场硬仗打,却没想到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按着宣朔帝给的线路来,头先几座城池确实没遇到阻拦,可走着走着却不一样了。大军先是再乔太守那碰了钉子,后又在李大人那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重重炮火之下,沈斐隐只得派传令兵去讲明自己的来意,却不料传令兵死于城中,大军反倒遭到了更猛烈的攻打。 难道陛下给的地图有误,这些人并非他的心腹,而是那徐壑的人? 眼见着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兵被人当作了鱼肉随意糟蹋,沈斐隐大怒,下令全体士兵不必束手束脚,拿出对付颉国的劲打了眼前这帮没眼色的家伙。 沈斐隐一认真起来,城中守兵怎能打得过驻守边关的将士们?很快,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城池也被拿了下来。 攻入乌郡后,一向不善记人的沈将军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拼死顽抗的乔太守,好像是户部那个小丫头的父亲。 她四肢顿生寒意,立马着人去寻乔太守,却被告知此人已在战中去世了。 去世了…… 沈斐隐心口一痛,惯无波澜的心中竟在兄长死后又起了一丝涟漪。 她满脑子都是乔菱那丫头自己还哭哭啼啼的,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立马堆出满面笑容,将最心爱的点心推给她吃的样子。 是乔菱无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连自己受了伤都乐呵呵地说声没事,转身便将她抱住的明媚模样。 要是丫头知道她的父亲是死在我手上的…… 定会很伤心吧。 沈斐隐闭眼拭去额间一滴冷汗,再没多分一点心思在乔菱身上。 京城就在眼前,若再不集中精力对付京中的豺狼,一旦失败,那两座城池的血才真的算是白流了。 当她带兵打到城门外,欲进京擒拿徐壑以清君侧时,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本该大开城门迎接边军的京城守备大骂沈斐隐是乱臣贼子,说她狼子野心,一心谋朝篡位,从来就没安好心。 “大人许是误会了。”战马上,沈斐隐气质冷沉,没在意守备那几句不堪入耳的辱骂,耐心解释道:“本将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前来清君侧的。” “清君侧?”守备怒意未减,竟被她一句话气得笑出了声:“奉陛下之命清君侧,为何杀了乌郡等两座城池那么多无辜性命?” 沈斐隐压了压火气,仍好声好气同他解释:“若不是奉了陛下之命,本将从边关一路向京城的路怎么会如此顺利?那两座城池不过是出了些连本将都不得知的意外罢了。” 守备嗤笑一声,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沈将军以为本官好糊弄的吗?前方早就传来战报,那些长官都是假意投降才暂时换来了全城百姓的性命,若不是这样,早就和乌郡一样血流成河了!” 假意……投降? 沈斐隐脑中怔愣片刻,一时竟呆立在了城墙外,片刻都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直到京城守备下令作战,她才机械地拿起宝剑来,被动地化解掉砍在自己身上的每一招剑式。 ……这王八蛋在说什么啊? 叛军?!? 本打算高高兴兴进城擒拿叛臣的边军全都傻眼了。 怎么拿不住叛臣不说,自己倒成了乱臣贼子了? “斩得叛军将领人头,本官重重有赏!”城墙上,守备一声令下,早已候在一边的弓箭手拉满了弓,黑压压的箭雨顷刻间向边军射来,霎时射中了几个还没来得及准备的将士。 妈的,这小王八蛋玩真的! 为了保住性命,无意恋战的边军将士只得再度拿起刀枪抵抗了起来,可这一次却远远不如上两次攻城容易。 京城的守军远远超过了应有的编制。那守备身后不知站了多少训练有素的士兵,纵使边军再能征善战,却也足足焦灼了一日之久。直到天色已近黄昏,双方都精疲力竭,京城守备也晓得此战并非能在一日内结束,便双双鸣金收兵了。 残阳如血,勾在荒芜的山头,映得一片泼染了鲜血的战场仓皇而凄凉。 边军长途跋涉而来,本就疲累不堪,又打了这么长硬仗,更觉身心俱疲,一个个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郊外,困得支起军帐便钻了进去。 军帐外,只有随行的军医和受伤的士兵还在四处走动,时不时传来伤重者的惨叫,给这座气压颇低的军帐染上了一层悲壮的气氛。 沈斐隐卷起衣袖擦了把溅在脸上的血,面无表情的脱掉了厚重的铠甲。她喊得口干嗓子痒,有些坐立不安,便起身准备去伙房讨口水喝。 她才刚从座位上起来,便听得外面有声熟悉的叫喊。 副将杨万拖着条刚包扎好的胳膊急冲冲闯了进来,气得脸都在发抖:“将军,末将怀疑皇帝老儿阴我们!” 沈斐隐略顿了顿,没斥责他的无礼,只是平静的邀杨万先坐下,替他取了个垫子来,声音有些沙哑:“有证据吗?” 杨万正张嘴要讲,却被沈斐隐的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没有确凿证据,就别乱讲。” …… 一向十分崇敬沈斐隐的杨万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一边是耳畔充斥着营中伤患惨叫的声音,一边胳膊上的伤口在叫嚣着发痛,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爆发了:“将军,这还不明显吗!他偷偷召您回京,没让任何人知道,又叫您突然攻打京城,却没给过一个能证明他下过命令的圣旨或是手令!” “这或许还能解释成是一时疏漏,但乌郡、岳州,还有京城呢?!说好了一路顺风,兄弟们却不得以把屠刀对准了自己人!”杨万胸口一阵发闷。 这么些年来,他随着沈斐隐征战四方,为国守边,立下赫赫战功,曾无数次骄傲于自己的军人身份,也对这位从底层干到大将军的女子深感敬佩,在心中立誓,只要她做一天将军,他便做她一日下属。 现在,一切都毁了。 护国守民的边军成了人见人打的叛军,受人景仰的将军成了被人蒙在鼓里的傻子。 出了这样的事,沈斐隐心中自然也不好受。 但若没有绝对的证据,她还是不愿恶意揣测皇座上那个男人。莫不是丞相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已经提前行动了? 那边,杨万仍在喋喋不休:“再说了,京城守备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我们为了给那皇帝老儿剿匪,特意带了五万大军入京。可这一日打下来,城墙上的人是换了一波又一波,根本不比我们少!这分明就是知道我们要来,提前做了准备!” 沈斐隐本就疲惫至极,听他在那边无休止的讲话更是觉得脑子发懵,便拿出主帅的威严震了他几句,叫这小子好生下去休息了。 他们在这里猜来猜去并没有用。当务之急是要派人入城,打探到城中的真实情况再做决定。如果宫中发生异动,丞相一党宫变篡位,将宣朔帝暂且扣下,那便证明宣朔帝所言不虚;可若宣朔帝还是那个执掌生杀大权的九五至尊…… 那自己便当真是被他算计了。 只是不论哪个结果,都不是沈斐隐希望的。 她眉间一抽动,正欲起身,却忽得感觉腹间传来一股钝痛,伸手下去一摸,那股粘腻之感顿时叫她有些犯恶心。 前些天受了些小伤,草草包扎了一下,这么些天来却不得安生,四处奔波,又扯裂了开来。 可现在若是把军医喊来,又得浪费好长一段时间在这些小事上,怕是会误了今夜的大事。 只有越早知道宣朔帝的心思,才越好早些布置合适的作战策略。 为了不耽误事,沈斐隐忍着钝痛,捂着腹口处缓缓向角落边挪去。一手抽出随军带着的药箱,一手轻轻放开了冒血的伤口,将裂开的纱布一点点抽了去。 她本就是军人的力气,包扎起来马马虎虎的,动作大了,免不了扯到伤口,又引来一阵刺痛。因着担心自己叫出声来,被人发现受伤而扰乱军心,沈斐隐偏头叼了块毛巾在嘴中,又低头洒了些药末,将伤口仔细裹了起来。 裹着裹着,忽然觉得这架势颇有些熟悉。沈斐隐顿了顿,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不熟练的包扎手法,还是宫中那位太子教的。 那位太子殿下…… 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 泰山崩于前而不惧的沈将军动作迟了一瞬,心中忽得起了一丝担忧: 若徐壑当真攻入皇宫挟持了宣朔帝,那作为他唯一的继承人,席引昼他…… 又会遭遇什么呢? 第101章 本将军天生反骨 不知为何,自从脑子里闪过席引昼那张时常温和有礼的笑脸后,沈斐隐心中的焦虑之情更甚了。 她长出了口气,按下了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召来了一名最信任的将士,要他趁夜色正浓时潜往城中打探消息。 这将士叫冯征,武功高强又谨慎小心,是沈斐隐在这军中除了杨万之外最信任的人,也是此时最好的人选。 她和杨万等人官职过高,在这种紧要关头出了差错会对整个战局产生不可逆转的负面影响。只有冯征入伍不久,还是个没有任何头衔的小兵。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出了意外,也不会给战争带来任何影响。 只是在作战中,将军要考虑的是全体士兵的荣辱,而非一个人的性命—— 即使这个人曾是她的旧时好友。 “将军放心,属下必定不辱使命!”冯征听了沈斐隐的来意,一口应了下来,回身便去取挂在架子上的夜行衣。 想到城中未知的情况,沈斐隐难得犹豫了一瞬:“你……就这么答应了?不再考虑一下吗?” 冯征顿了一瞬,遂爽朗笑了起来:“将军这是什么话!军队最讲求服从命令,我一介无官无职的小兵崽子,自然要对将军的命令绝对服从!” “再说了,属下为什么来边军当兵,旁人不知道,将军难道也不知道吗?” 没等沈斐隐再问出下一句话,冯征便披上了夜行衣,头也不回地向城门口走了去。 是夜的风刮的寒凉,牵起千层柳絮铺漫在空中,犹如盛大的雪景,将冯征前进和后退的路都盖了个严严实实,很快将他远去的身影掩埋。 沈斐隐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静静走出了营帐,忽得寻了个僻静地方,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向王城的方向缓缓跪了下来,虔诚地闭上了双眼,连叩了三个响头。 一愿王城平,二愿冯征安。 三愿宫城里那位好心的太子殿下…… 莫要遭了人毒手。 * 冯征不回来,沈斐隐也睡不着。 好在她有过连着打几天仗都没空睡觉的经历,也不急着非要在这一时半刻睡着,便从行囊中取了一小撮茶叶出来,就着刚从伙房里讨来的热水泡了进去。 索性等着结果来吧。 …… 这一等便是一宿。 眼见着天快亮了,前去打探消息的冯征却还是没回来,沈斐隐攥着茶盏的指节已微微泛了红。 天若一亮,那身夜行衣将即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冯征哪还有活路? 她一把将凉透的茶杯拍在桌上,起身便往营帐外走去。 “将军!”刚急匆匆从外赶回来的冯征连自己的营帐都没回,便马不停蹄地往主帅营帐跑去,没想到一下被人撞了个满怀。 沈斐隐将他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确定没受伤后才松了口气,眉心一凛,问话时已恢复了将军的威严:“打听到什么了?” “回将军。”冯征拱了拱手:“城中一切照常,没有任何异动。徐壑待在丞相府内一夜未动,陛下寝宫内仍住着宣朔帝,侍卫和侍候的人等一切如常,没有任何被挟持的迹象。” 沈斐隐怔愣了一瞬,仍不死心地追问道:“你看清楚了吗?” “回将军,属下看清楚了。”冯征答得不卑不亢:“为了避免出错,属下刻意在京中多待了一个时辰,等到早朝诸位大臣即将到达宫门前才退出京城。” “属下看得清清楚楚,那立于大殿之上指点江山的人,便是当今陛下无疑。” …… 晨风凛冽,吹得帐篷的布料砰砰作响,又卷来了郊外的荒土,沙沙地击在篷布上。 沈斐隐微张的嘴缓缓合上,半晌没再问出一个问题。 冯征知道她现在心情不好,便也没多加打扰,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竟当真是被人耍了。 沈斐隐抬头看了看还未大亮的天色,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与不安。 她自认为读过不少史书兵法,已对帝王心术有了深刻的了解,却在这一刻再次叹于王座之人的心机深沉。 宣朔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从来就不止徐壑一人。 这些年来征战四方,手握重兵的她,其实才是宣朔帝最大的心腹大患。 是以,不论她能不能对徐壑造成影响,就凭她曾亲口下令攻打乌郡和岳州这件事,便已将叛贼的名声做实了。 就如杨万猜的那样,在现在这样的和平时期,京城根本不可能囤积那么多士兵。唯一的解释,便是宣朔帝早就想将她得而诛之,这才先毁了她的名声,又布下了重兵把守,要将她和她的亲兵一网打尽。 帝王心术,当真是叫人永远猜不透的存在。 沈斐隐揉了揉发痛的胸口,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自己是多么可悲。 史书中说的狡兔死,走狗烹,也终于有一天落到了自己身上。她却还蠢的以为自己是去清君侧、是去替宣朔帝护住这大启江山的。 身体里澎湃的内力一阵阵翻涌着,震得四肢百骸隐隐发麻。她一夜未眠的眼圈泛红,眸中血丝密布,乍一看上去,没人觉得这战无不胜的沈将军是哭过了,反倒像是冲冠怒极之态。 沈斐隐清楚地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 宣朔帝当真好算计。 大启物资丰厚,幅员辽阔,各地驻兵加在一起,足有百万以上。区区五万士兵,杀了便杀了,很快便能再补上来。因听了他的话,沈斐隐只道攻入城中无需费力,便只从驻守处调了五万最亲近得力的边军将士随自己入京,却是将他们一道推入了火坑中。 杀她一人还不够,这猪油蒙了心的皇帝老儿,是想把她的亲近势力一网打尽。 呵。 沈斐隐踩了踩从沙土里露出来的石子,冷声笑了笑。 本将军天生反骨,偏就不叫你如意。 * “反了?!” 主帅营帐内,匆匆赶来的杨万听完沈斐隐的大胆言论,险些摔了个踉跄。 “怎么,不愿意啊。”沈斐隐已经从被人欺骗的愤怒中缓了过来,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翘起了二郎腿:“不强求。你们若是都不愿意,我一个人也能杀进去取那皇帝老儿的狗命。” “想什么呢!”杨万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瞬间笑得开怀,还没大没小地搂了下他家沈将军的肩,表达了深切的赞同与肯定:“我这是激动的!你总算想通了!既然狗皇帝想栽赃给我们这个谋反的罪名,我们怎么好不遂了他的意呢?” 沈斐隐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嫌弃的斜睨了一眼,还是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了:“当然。不打也是死,打了最多也是个死。他既然想让我五万边军来送死,就该想到后果。” 刚愎自用的皇帝,就该自食苦果。 席鸿道啊席鸿道,你还是小瞧了沈爷带出来的兵。 …… 因着一路行过来却没有保证中的顺利,边军将士们也和杨万一样,对宣朔帝的行为颇有微词。如今听沈斐隐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更是群情激愤,誓要为自己讨回个公道来。 既然已经被扣上了帽子,那便一错到底吧。 到时候若是命好成了胜利的那一方,史书上究竟谁对谁错,还不是任由胜利者编写? 士气号召的差不多了,沈斐隐也不再废话,打算趁热打铁,直接攻入皇城,以免夜长梦多。 边军将士喊着‘昏君无道’的口号,迈着整齐的步子,如同一阵龙卷风般攻到了京城门口,终于收起了那没必要的恻隐之心,重新拿出了当年对付颉国的架势,对一心想取他们性命的京城展开了大规模的攻势。 飞沙走石,血肉横溅。天光黯淡,刀戈相见。 那一仗十分惨烈,惨烈到沈斐隐事后一直不愿回忆。 为了剿灭沈斐隐的势力,宣朔帝提前在京中布下了重兵,誓要将这股力量一刀斩断。是以,尽管沈斐隐训练出的兵无比有素,也生生血战了好些时日。 好在,最后是她胜了。 虽然是险胜。 虽然……杨万和冯征都死在了漫天流矢之下。 最后一场战役结束后,看着两人渐渐发凉僵硬的尸体,沈斐隐脱掉了厚重的盔甲,向他们深深行了个最高规格的军礼。 鲜血从额间漫流而下,扑到鼻尖后又滑到嘴唇上,带来一股鲜活的酸涩味。 那日虽胜了,被众人推上宝座的沈斐隐却许久未言。她草草结束了会议,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场闹剧。 一切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啊。 杨万和冯征两人,一个陪她走过了漫长的军旅生涯,替她出谋划策;另一个是她儿时挚友,为她从军入营,为她征战四方。 都是二十几岁的大好青年,却都死于王座上那个人漫无边际的猜忌之下。 这两条命,他必须得偿。 “找到宣朔帝了吗?”空荡的大殿内,沈斐隐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回、回将……陛下!”奉命去搜查的兵士跪下行了礼道:“属下去寻的时候,只见那狗皇帝已经死在了寝殿中,只剩他那太子声称是陛下杀了他父亲,跪在门口要和陛下讨个公道!” “公道?” 沈斐隐本就不善的目光愈发冰冷了:“他来同朕讨公道,朕的公道又要去和谁要呢?” “可那狗皇帝分明不是我们杀的!”兵士说着也来气。明明就不是他们做的,凭什么乱七八糟的屎盆子都要往他们身上扣?! “重要吗?”偌大的宫殿中,沈斐隐身上的杀气已经浑然不加掩饰了。她微挑着眉,一手轻轻叩击着桌面,一手扶了扶额顶的冠发,无谓地笑了笑:“我们都已经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了,任凭谁来冤枉我们,误会我们,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就在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快感:权势地位在上,便是这世界的绝对主宰。 从此以后,谁都休想再伤我分毫。 别想伤我的人,分毫。 第102章 墙倒众人推 “陛下,属下还有一事要禀。”说完了前面的话后,那兵士仍跪地不起,再行拱手道。 沈斐隐漫不经心地揉了揉额尖:“讲。” 兵士退后一步,再拜:“户部乔大人听闻乌郡一事后,于今晨自缢于大厅之上,已是气息全无。” …… 沈斐隐胸口一滞,手上的茶杯翻打在地,溅了一地碎茬。 那兵士跪着没动,心中也是酸涩一片。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沈将军与户部那位乔大人是过命的交情,是生死相伴的挚友,却被这场宣朔帝亲手设下的闹剧斩得天人永隔。 将军虽胜了,却也失去了所有人。 “算了。”良久,沈斐隐空洞地阖上了眼,以手抵额,轻声道:“你下去吧。” 眼见那兵士一身沾了血的战袍还没来得及脱掉,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好好休息罢。这些日子跟了我这么个招人恨的主帅,真是……连累你们了。” “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那兵士连忙摆手:“我们跟着将军做了大事,也算是此生不白活了!” “只是……”提起门外那个人,他刚刚鼓囊起来的气一瞬间像被扎漏了一样,彷佛避之不及:“前朝的太子还在门口跪着,陛下您看……” “让他跪着。” 皇座之上,沈斐隐沉稳有力的声音格外清晰,又分外无情: “他想跪,便叫他跪到死。” * 因乔菱之死而被激起的怒意渐渐消散后,冷静下来的沈斐隐立刻为自己的话后悔了。 做出这些腌臜事的是席鸿道,又不是席引昼,倒是自己一时情极,却实在不该迁怒于他。 那么些年来,这位太子殿下对她的好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不是分辨不出来。就算如今与他父亲势不两立,也不该这样折辱于他。 殿下常年不涉朝堂事务,大约是根本不知道宣朔帝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就连当年沈斐隐被徐壑陷害入狱,他急急忙忙赶来相救时,都不知道幕后主使是那位霁月清风的丞相大人。 想到这里,沈斐隐立马唤人来前去查看,等人回来后急急问道:“他怎么样了?” 匆匆回来的侍女身上落了朦朦的雨珠,已然冷的有些发抖了:“回陛下,那前朝太子已经……已经昏迷许久了。” “怎么回事?”沈斐隐没来由的心烦,一掌拍在桌上,话语间带了责怪之意:“昏了为什么没人来报!” “陛下饶命!”侍女瑟瑟发抖,一扑跪在地上:“兵士大人出来时带了陛下谕旨,要前朝太子跪到死,奴婢们实在是不敢多事啊!” “罢了罢了,不关你们的事。”沈斐隐头痛地瞧了瞧桌子。她忘了自己已经是一国之君,即便是说气话,也会被人当作圣旨来一丝不苟地执行。 她急猛猛从皇座上站起来,正欲亲自前去查看,却忽得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又折返回来,重新坐回了座椅上,对着伏地不起的侍女淡淡道:“把他扶回易安宫去,派宫中最好的御医去治疗。” 她不想面对席引昼。 对于造反这件事,她问心无愧,但那毕竟是席引昼的生身父亲,虽非自己亲手所杀,但毕竟是因自己而死。 麻烦。 这边安顿好昏迷过去的席引昼后,沈斐隐那边又开始想着今后的安排。 她当时攻入皇城是被逼反的,并没有坐拥天下的准备。可既然打都打下来了,老皇帝人也死了,她就算是对天下百姓负责,也得好好管理这个江山。 即便想要退位让贤,也得先清理掉那些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 比如—— 徐壑。 * 沈斐隐一直都知道,虽然徐壑大概只是宣朔帝拿来摆她一道的借口,但他渴望另立新朝的心却不一定是假的。 那日宣朔帝同她说完沈致之死与徐壑有关后,她并非全然相信了,而是私下派人去查断。结果证明,宣朔帝那日所言非虚。 往日徐壑种种暗里害她,她都能解释成是朝堂内部的党派纷争,可现在他连启朝利益都不顾了,那便说明他的野心远远不止是在朝中争个高下了。 这事须得查探清楚。 就算是旁人因此而给她扣上个滥杀无辜的帽子,她沈斐隐也绝不让隐患存留下去。 * 翌日,她路过易安宫时发现席引昼遭人羞辱。 沈斐隐当机立断,决定给给欺人者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如此既不会太让人寒心,又能明里暗里护住席引昼。 后来,得知这位太子殿下再度发病后,本来不愿再去易安宫的沈皇帝大晚上鬼使神差地跑了过去,照顾了他一夜。 又照顾了一夜。 又照顾…… …… 我这是怕人家以为前朝太子好欺负,特意来给他撑场子来了。 沈斐隐安慰自己道。 我护着他,一如他那些年护着我一样—— 不过是来还人情的。 不知为什么,那几日席引昼安分了许多,不再闹着要出宫,也不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刺她。沈皇帝乐得清闲,索性将看着席引昼长大的那位云叔也接进宫来,请他帮自己多陪陪席引昼。 “帮您多陪陪殿下?”云祥觉得奇怪,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沈斐隐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有些暧昧了,忙转过身去当没听到云祥的反问,摆摆手叫他离开了。 正当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时,那个引起动荡的因子出现了。 那日她刚从易安宫出来,还兀自揉捏着酸胀的胳膊时,听得下面派人来报,说是被那个派去查探徐府情况的兵士曹禹称有重要情况汇报,此刻正在议事厅等着她。 “将军,属下查到了。那徐壑果然有鬼!” 见到她的那一刻,曹禹立马将揣在怀中的东西拆折开来,双手奉了上去。 他刚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又嘴快了。敢情是喊将军已经说习惯了,一时还没改过口来。 曹禹偷偷瞄了沈斐隐一眼,发现她并没有在意这个称呼,而是将满心都放在了手中这张纸上,这才放下心来。 “果然。” 沈斐隐埋头读着那张写的密密麻麻的纸,几分钟后才抬起头来,面容清冷,笑容嘲讽:“宣朔帝这点倒是没有骗我。” “徐壑果真有些不对,但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彻底的决心,便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而只做了些勘不清边界的小事。” “陛下所言甚是。”曹禹忙拱手作答:“那徐壑安插了不少门生在军中,又在家中囤了私兵,甚至在颉国都有几个至交好友。依属下之见,上一次颉国突然来犯,难保就不是他的主意。” “虽然如此,但曹大人,凭空猜测还是不对的。”沈斐隐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垂了垂,低声道:“我们不就是因为宣朔帝那没有根据的胡乱猜疑,才最终走上这条造反的路吗?” 曹禹噎了噎。 他倒是把这茬忘了。 “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沈斐隐合上了纸张,将它递还给曹禹,复又问道。 虽然徐壑的确害过她无数次,但她既已是一国之君,便不能因为私人恩怨而滥杀大臣。毕竟如果真要算起账来,这满朝文武怕是没几个能生还。 “容……容属下再去查查!”曹禹有些懊恼,但一时半会却也的确拿不出什么有用的证据,只得悻悻接回了那张废纸,恭敬地拜了个礼后便想回去继续查。 他刚一走到门口,却和一个走路急急忙忙的小太监撞了个满怀。 “曹大人?”那小太监一见他是军中之人,顿时肃穆了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了这位爷。 毕竟当今陛下出身军中,这些军队的大老爷们可都是她的亲人。 见这小太监瑟瑟缩缩的样子,曹禹倒觉得好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公公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做什么?” 小太监不敢怠慢,只能缓了缓入宫的进程,答道:“回大人,朝中那帮投效陛下的旧臣不知从哪听来的风声,说是陛下要查前丞相徐壑的老底,各个都群情激动,说是自己手上有那老贼的证据,要给陛下呈上呢!” “这……”事情峰回路转的如此之快,也是曹禹没有想到的。他呆立了一瞬,便侧身叫小太监进去了。 回去的路上,那帮吵嚷着要面圣的老头子们正在宫门外等着。曹禹恰好碰上他们,却也不想多事,抄了个小道,便装作没看见似的离开了。 他忽得觉得有些悲凉。 所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便是眼前这番景象了吧。 * 既然证据都送上门来了,沈斐隐自然是来者不拒,便遣人统统将他们请进了宫。 这人说多也多,说少也不少。朝中约有一半的人留了下来,有不到一半的人称病还乡,还有些人说是忧思过度而精神失常了。 这些人为了在新帝面前留下个好印象,都争着强着想先说,一时间将个严肃的朝堂吵成了菜市场。沈斐隐听得心烦,便叫他们先将证据呈上,再一个一个来。 …… 闹闹哄哄一上午过去了,等最后一个人离开议事厅时,沈斐隐揉了揉被吵的疲惫不堪的头,第一次体会到了身为皇帝的不幸—— 浪费了她整整一个上午,竟没有听到一条能直接给徐壑定罪的证据! 第103章 碰谁都可以 再次被召回宫中的曹禹还泛着懵:怎么,那一大堆现成的证据还不够用吗? “尽是些没用的废话。”被吵嚷了一上午的沈斐隐眉间郁起股难掩的戾气,说话也不怎么好听了:“想来是真正和徐壑牵连颇深的那几人根本没想到朕能放过他们,怕是都在还乡的那一帮人中了。剩下的这群人个个都想着靠出卖徐壑得到些实利,却根本没拿来能一锤定音的实质性证据。” “不过。”她郁结的眉头略舒缓了些:“从他们七七八八的说法中,倒是能确定一件事。” 曹禹道:“陛下所言何事?” “虽没有徐壑勾结外族的确凿证据,但他意图谋反的事情却是能基本确定了的。”沈斐隐拧了拧眉尖,将那唯一提供了些有用信息之人的话给曹禹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徐壑曾与自己在军中的门生联系,相约在某一日举兵,但却还没到那一日便被朕攻上京城的消息阻断了计划。如今他其中一个门生就在宫中,手上还有他亲笔写下的信件。” 这更说明了此人不能留。若放任他还乡,以他的野心和号召力,必然有一天会重燃战火。 曹禹更糊涂了:“既如此,陛下为何还说没有实质性证据?” 沈斐隐面色一冷:“因为那门生自杀了,临死前还把信件撕碎吞了。” 曹禹:“……” 哦这样啊。 “提供信息的那个老家伙根本就没说通徐壑的这位门生,他是硬把人家绑过来的。”沈斐隐也是没想到证人和证物居然能在自己面前被同时毁掉:“那人来了后先是假意答应合作,将我们哄得一愣一愣的,然后突然发力,一把夺过旁人手中的信件,一掌震碎后吞进了肚中。速度之快,竟是连我都没反应过来。” “想来徐壑对自己人的确是厚道。”懊恼之后,想想那位门生的种种行为,沈斐隐不禁有些感概:“虽然有许多人想靠着卖他求荣,但也有不少人愿意为他死。” 虽然但是—— 有没有人愿意为他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曹禹一张脸皱成了个苦瓜,认真提出了关键性问题:“所以陛下,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啊?” “……”沈斐隐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昂了昂头:“你以为朕召你来是做什么的?” “呃……”曹禹敢怒不敢言。 怎么办呢?总不能把那个人剖尸了吧!再说了,那信件都被震成碎屑了,就算剖尸也没用啊! 正在君臣二人焦头烂额地想方法之时,门口忽得来了一声清脆的报令声: “报!” 沈斐隐心烦地转过身来,没好气道:“说。” “前朝太子今日出宫后直奔徐府,二人在府中商议了些时候,似与叛乱有关!” …… 终于反应过来的曹禹:! “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陛下!”曹禹激动的舌头都卷不清楚了,当即就想往外跑:“属下这就派人去把他们当场抓获!” “站住!” 沈斐隐一声喝下,曹禹被震得当场立住,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看着她:“陛下这是何意?”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去了又能怎样?”沈斐隐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曹禹闻言更急了:“不论他们有没有在谈论和叛乱有关的事,前朝太子和一个即将告老还乡的丞相会面,本身就是一件容易找出差错的事情啊!再说了,那太子自小被狗皇帝养在深宫,细皮嫩肉的,实在不行便刑讯逼供,属下保证一定让他咬出徐壑!” “你敢。” 高台之上,沈斐隐的目光透出一股淡淡的杀意,不加掩饰地看着台下这个不知死活的人,一字一句道:“碰谁都可以。朕,不准你动他。” * 暖融融的大殿里,曹禹被盯的活生生打了个寒颤。 从前当将军营中的兵时,也没发现她这么喜怒无常啊? 再说了,她前天不还让人家太子殿下‘跪到死’吗? 曹禹家在边疆,从小没来过京城,自然不知道席引昼追在沈斐隐屁股后面那段往事,但见自家将军这杀人的架势,前面要审问人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那……” 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抓住也太可惜了。徐壑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万一真叫他回去了,日后可是个大麻烦。 影响政权稳定和国家和平的大麻烦。 “……算了。”沈斐隐不蠢。在第一瞬间对席引昼本能的保护后,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感情用事:“朕准你带兵去相府。但记住了,最多把席引昼关在牢里,但不可对他用刑。必要的情况下,给他安上一个伙同徐壑叛乱的罪名,然后无声无息把他放了。” “属下接旨!”好容易得了准许,曹禹立马拱手接令,遂头也不回地向徐府的方向冲去,生怕沈斐隐反悔。 看着曹禹离去的背影,杀伐决断的沈斐隐一瞬间有些失神。 我这算是……利用了他吗? 她盯得眼睛发酸,很快驱走了心中的看法。 不过是个前朝太子而已,又不是我什么人,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让新帝没想到的是,当她再次见到这位‘不是我什么人’的太子殿下时,却是天人永隔了。 再之后没多久,沈斐隐自己也于同年郁郁而终了。 到死那一刻,她才彻底明白,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 “你躺在我怀里死去的那一幕,是我永生难忘的心结。” 启军营帐内,沈驰景望着听得发呆的席引昼,怔怔地向前看去,眼中微波着清光,心口没来由地发痛:“是以两次被孟婆汤封印了记忆重新启动,都是在你性命攸关的时候。” “殿下,前世的种种,皆是我之过。”她忍住鼻头的酸胀,明明已经情难自禁,却还是按住了心头那股欲望,安安分分地坐在原地,眼圈逐渐殷红:“但请殿下相信,你父皇前世之死,确非我亲手相杀。” 是我前世推掉了一个对我那么好的人,不理你、利用你、关押你,最后逼死了你。 沈驰景终于明白了这具身体为什么总是会在看到席引昼后产生种种莫名的感觉。那不仅仅是因为今生这短短一段时间的喜欢,更是累积了两世的爱意。 是在上一世席引昼死前的那一刻,那股蓬勃的、却迟来的爱意。 是她本以为,再也渴求不到的爱意。 * 沈驰景脑中已经替席引昼想了一百个拒绝自己的理由,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八成是要追夫火葬场了,还是那种连骨灰都不剩的真火葬场。 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 她正偷偷把眼泪憋回去,却听得面前沉默许久的男子开口了。他声线有些颤抖,像是在努力忍耐着什么: “对不起啊,阿景。” 沈驰景惊恐地一抬头,险些闪了舌头:“明明是我一直在欺瞒殿下,殿下何故要同我道歉?” 其实在终于想起前世的种种经历后,沈驰景并没有觉得自己叛乱有错,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可以原谅宣朔帝的多疑。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面对这样的污蔑,她还是会反。 但席引昼不同。 自始至终,他从来都没有辜负过自己。甚至在误以为宣朔帝死于自己之手后还愿意信她敬她,想要从徐壑那里找出她没有杀人的证据。 她又做了什么? 先是因乔菱的死而迁怒于他,叫他在雨中‘跪到死’;又一时兴起每日去看他,让他心里多了些希冀;最后在他好不容易对自己重新燃起信任后,又出其不意地利用他扳倒徐壑,攫取了他最后一丝价值,让他心灰意冷地死去。 遇到我,爱上我,大约是你这一生最糟糕的事情吧。 沈驰景郁郁地想。 要不这一世也做个将军算了,终日驻守边关,当个威风凛凛的战士,再也不谈这伤人伤己的情情爱爱。 正当她兀自难过、连下半辈子在哪都打算好了时,忽然觉得身上一暖。紧接着,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紧紧裹住了她,那个在脑海中回荡了两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瞬时将她燥郁不安的心情彻底安抚了下来。 “遇上你,爱上你,是我席引昼这两世——” “求之不得的幸事。” 被席引昼护在怀中的那一刻,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舒服的皂角香味,沈驰景没出息地红了眼圈。 就算他说的是假话,我也认了。 * 若说前一世的席引昼或许还不相信宣朔帝能做出这样毁杀功臣的举动,那现在的他已经是半信半疑了。 更何况,这话是从沈驰景嘴中说出来的。 父皇都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做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和挡箭牌,又怎么不会为了收拢权力而忌惮功臣呢? “是我上一世太过没用。”营帐内,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沈将军’此刻窝在席引昼怀里,乖顺地像个任人揉捏的小猫崽,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不仅未曾看出徐丞相的狼子野心,也没看出父皇心底的算计。” 那么多年的征战与付出,却只得到了一个莫须有的叛乱之罪。 他的姑娘该有多绝望。 多绝望。 席引昼轻抚着怀中人的秀发,不自觉地一下更比一下轻柔,却连抱着她的手都是微微发抖的。 他心疼。 心疼的要命。 “殿下。”沈驰景突然开口道。 “嗯?”席引昼抬了抬眸子。 “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烛火闪映下,沈驰景突然从席引昼怀中钻了出来。 那双深墨色的眸子轻轻颤了颤,额顶的青丝垂落。她轻轻抬手将发丝向后撩拨,遂郑重其事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 “殿下是阿景从上一世,就已经偷偷喜欢上的人。” 也是因为一心许国,而擦身错过的人。 眼前人英挺的眉宇隐隐蹙结,乌亮的双眼发着微怔,宛如不染风尘的仙人。沈驰景看得发呆,不由地轻攥双拳,在心中喃喃自语起来。 回忆前世种种,赌上性命去守家护国却换来身败名裂的下场。上天垂怜,这一世便叫我自私一回。 让我今生…… 都不要再那般孤独。 明亮的烛火映照着面前人俊朗的脸庞上,照出他眸子里掩不住的心疼与后悔。风声瑟瑟,卷起尘土击打在帐帘上,一如帐中二人跳动地愈来愈快的心脏。 良久后,闲置已久的床帐忽得翻起,蓦然间掀起满屋尘粒。 呼吸交错间,沈驰景恍惚中也听到了席引昼在唤她。 “阿景。” “嗯?” “我也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第104章 殿下真好 启军大营,东北角营帐内。 “京城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要把赵将军怎么样?”看着被严严实实绑在椅子上的人,沈驰景刚压下去不久的戾气又燃了起来:“别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这人最缺乏的就是耐心,反正你身上零件多的很,就算一个一个拆下去,也能坚持到你说实话的那一刻。” 她现在恼火的很。 前脚刚打算好和自家殿下做一对快活鸳鸯,后脚突然想起来营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儿,还关系到赵惟扬的生死。 …… 这还做个屁的鸳鸯! 两人一合计,急急忙忙便赶了过来,一进来便看到这个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顿时惹恼了本就心情不畅的沈驰景。 恢复了前世全部的记忆后,她骨子里的戾气愈发掩不住了—— 尤其是碰上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之后。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驰景冷笑一声,一把躲夺过兵士手中的刀来,抛在空中劈手一盖,再伸手一接,整个动作不过一秒钟,便快准狠地刺在了苏予向绑在椅子边的手指上! “啊!” 随着一声惨烈的嚎叫,一根从中间断掉的手指从椅子上血糊糊地滚了下来,沾了一地泥土。 椅子上的人喘着粗气,那双连夜未得安眠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像条砧板上的鱼一般颤抖着,扑腾着,还…… 辱骂着。 “狗娘养的臭娘们,以为靠着席引昼便能高枕无忧了吗!”苏予向痛得直吸气,野兽一般的目光盯着沈驰景,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样。 “是啊。”听得这话,沈驰景不但没生气,眉间的郁气甚至还消散了许多。她举起刚削下一根手指的利刃,嫌弃地将那血擦在苏予向身上,还把头扭过去扇了扇风:“不愧是丑人,连血都没我家殿下的好闻。” 席引昼:……? 苏予向:???怎么还带上人身羞辱了? “我这个臭娘们呢,今天就要把你身上的零件全部卸掉。你尽管骂,反正掉肉的也不是我。”沈驰景眯起眼睛笑了笑,忽得眼神一凛,手上刀刃如风般划下,又是一声惨叫。 和一根手指。 苏予向痛得咬牙切齿,生理性的眼泪糊住了他的眼睛,说起话来也有些神志不清了:“臭娘们!你汉子还在后面站着,你做出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小心被他记一辈子,再也嫁不出去!”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边话音刚落,沈驰景那边忽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嫁不出去?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嫁不出去吗?” 苏予向:“……”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又一阵疾风自耳边刮过,紧接着,手指根处传来了第三次熟悉的痛意。 “呃……” 还来! 猝不及防挨了第三刀的苏予向已经快到忍痛的极限了,却还想强撑着将这蛇蝎心肠的女人骂个狗血喷头,叫她怒极了给自己个了断,没想到他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男人冷厉的脸。 “我就喜欢她凶神恶煞的样子。” 苏予向:…… * 在十根手指被斩的只剩下三根时,苏予向终于没撑住招认了。 他微扬着脸,冷汗涔涔,血迹斑斑,吐字都有些不太清楚了:“陛下、陛下被丞相挟持了。玉玺、玉玺也被丞相抢走了……丞相要我前来接替赵惟扬的位置,要我、要我打败仗,要和颉国……做交易……”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一头栽垂了下去。 “疼晕了。”沈驰景观察了一秒钟,给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嗯。”席引昼表达了赞同:“没事,反正该问的都问到了。” “那让他死着吧。” 两人异口同声道,然后肩并肩走出了营帐,一起看星星去了。 守在门口的侍卫听着这两人毫无感情的对话,瑟缩地打了个冷战。 原来仁德友善的大皇子殿下,也有‘残暴’的一面啊。 那他和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沈大人,还挺配。 * ‘杀人不眨眼’二人组此刻正神情凝重地躺在露天的营帐外,愁眉苦脸地抬头望天。 沈驰景扯了扯耷拉下来的脸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又是徐壑。” 上辈子搞事的是他,这辈子还是他。 搞得她都忍不住想原谅宣朔帝上辈子干的事了。有这么个时时刻刻想取而代之的人,换她可能也忍不住想办法弄死这个人。 但原谅这事吧,想想就算了。 算起来,宣朔帝上辈子最想弄死的可是她自己。 “徐壑狼子野心,不知挟持父皇后想做什么。”席引昼眉头紧锁:“他急召赵将军回去,又让那苏予向前来假冒闻将军,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和那颉国人里应外合了。如果这样的话,不仅赵将军很危险,整个军队都会很危险。” 所以那日带走赵惟扬的人中有人对席引昼不敬,是因为知道了他马上便不是皇子殿下了,而此人很快被领头的人制住,是因为此事尚需保密;苏予向之所以说席引昼活不了多久了,多半也是因为知道了宣朔帝被挟持一事。 “别担心。”虽他口中不说,但沈驰景知道席引昼现下最担心的是谁。她凑过去,用脸蹭了蹭他的肩头,轻声安慰道:“徐壑挟天子以令诸侯,暂时不会伤宣朔帝性命。” 席引昼微怔了怔。 现在的沈驰景又让他想起了云叔死的那天。那天在山洞里,她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我恨他是我恨他,你敬他是你敬他。”沈驰景像猫似的钻进他怀里,又将当年的话重复了一遍:“不冲突。”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派人将赵将军截回来。在此之前,就辛苦殿下掌军了。” 席引昼被蹭得喉头发痒,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头:“放心,在知道苏予向有问题时,我便已经派人去了。” “真安心。” 沈驰景嘟囔了一句。 “嗯?”席引昼声音沉了许多,搭在她肩上的手也没那么安分了。 沈驰景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立刻把头又往某人怀里缩了缩,毫不害羞,甚至还能反将一军:“殿下真好。” “奖励你一个抱抱。” 席引昼:“……” 他的脸立竿见影地开始发红发烫,不自然地偏过头去,声音愈发小了:“嗯。” “嗯?”调戏完别人的沈驰景迷茫地抬起头来,有些发懵:“你嗯什么?” 面前的人仍旧烧着脸,连余光也没敢往下瞟,正襟危坐地好像她是个老流氓:“你抱吧。” 沈驰景挠挠头:??? 她微昂了头,眸间闪过,疑惑的神色水蜜桃色的脸颊微微嘟起,战场上的杀气尽数消散,像个邻家不知事的小丫头。褪去铠甲的衣物间卷过一阵又一阵熟悉的书卷香气,刚好扑到席引昼的鼻尖。 她明明美得惊心动魄,却偏又能英武地征战四方。 席引昼偷偷张开了眼,用余光注视着面前的姑娘,忽得有些感概。 如今的一切,就像……在梦中一样。 那还忍什么呢? 忽然,还怔懵着的沈驰景被一张温暖的大手一把拥入怀中。她尚未回过神来,只知道紧紧贴在那人的胸膛,听着那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 然后,一个克制有度的吻就这样印在了额头上。 沈驰景兀得瞪大了眼睛。 那样轻柔,却又那般郑重。像是在以行动告诉她,即便你不爱我,我也会很爱很爱你。 就像上一世中,直到两人因误会而决裂的前一刻,席引昼都不遗余力地爱着她—— 不求回报地爱着她。 月色皎白如玉,遍洒大地。翩翩有礼的公子肤白若玉,眉浓眼深。那毫不设防的爱意喷薄而出,再不隐藏分毫。 沈驰景心中只闪过一个想法: 不忍了。 她轻笑了声,从席引昼的怀中咕噜爬起来,一把揽过对方的腰,瞬间便将他放倒在了地上,眼中黠光一闪,低头便要落下一个吻。 席引昼虽觉得这姿势哪里有些不对劲,但也没深究,乖顺地躺在地上,阖上了眼眸。 正在那吻只差一毫之隔便要落下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声响彻了寂静的天空: “殿下!” “殿下不好了!” …… 真他娘的会挑时候。 沈驰景心中哀叹数声,闻声顺势一滚,在报信人到来之前利落地滚到了离席引昼有一米之远的距离,慌乱地整了整并没有弄乱的头发,然立马正襟危坐,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席引昼一骨碌爬了起来,呼吸仍有些躲藏不住的紊乱,眉头微蹙,略紧了紧衣领。 这时,声音的主人终于从不远处赶到。那个传令兵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在见到席引昼的一瞬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剧烈地颤抖着:“张大人刚刚发现,我们的第四个方队的物资全被人偷换成干草了!” 干草? 席引昼觉出些不对:“同样的一袋背在身上,干草和粮草的重量相差巨大,怎么可能会运错?” 粮草是米面等重物,干草则是轻飘飘的,运送人员怎么会察觉不到? 传令兵抖得更厉害了。他跪伏于地,颤抖的声线里是无法言状的恐惧:“回、回殿下!第四个方队的物资不是粮草,是、是……” 沈驰景听急了,忍不住插了句嘴:“是什么?!” “是……” 就在此时,那抖成筛糠的传令兵忽然倒在地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瘫软下去,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中终于将整个句子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是鬼、面、花。” -------------------- 作者有话要说: 被沈大将军按在地上的席引昼:?我为什么会在下面? 第105章 鬼面花 启军大营,主帅帐篷内。 “你是说,全军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士兵都曾服食过鬼面花?”主位上,席引昼端坐中央,神情严肃。 “回殿下,正是这样。”张尤眉头紧锁,余光瞟向外面乱成一锅粥的军帐,屏息凝气道:“所以第四个方队的物资尤为重要。没了粮草我们还能从当地调运,士兵们也还能撑个几日死不了;可没了鬼面花,依个人体质不同,最短会在三日之内全身瘫痪,虽无性命之忧,可又怎么打得了仗呢?” “我堂堂大启军队,竟有这么多人吸食鬼面花?”席引昼重生的时间与沈驰景穿来的时间相差无二,并未经历过鬼面花横行的日子,对此颇为不解:“怎么回事?” 情况紧急,张尤来不及深究席引昼为何不知鬼面花的事情,便仔细解释了起来:“鬼面花的制品刚从外族传来时,止痛效果颇佳,一时被百姓视为良药,家家有备。到后来,有人发现纯种鬼面花竟有让人愉悦精神的功效,许多商人便开始大肆从外族购入,卖给失意伤心的人,赚得盆满钵满。再后来,陆续有人出现了瘫痪的症状,还没有人往鬼面花上想。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我们只得从外族购入鬼面花种子在启朝大肆种植,这才勉强续上了大家的命。可如今并非鬼面花的收获季节,烧了这一批,便很难找到下一批了。” “而军队,是整个大启遭鬼面花俘虏的重灾区。” 沈驰景坐在下首,缓缓吐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 这可真是一步好棋。 士兵容易受伤,也容易与亲人朋友分别许久而不得相见,自然是有相当大的概率会用到鬼面花。鬼面花的最短发病时间虽然会在断食的三日后,但倘若服用者是第一次接触鬼面花,那便会在一年之后才会发病—— 就像沈致一样。 唯一的解药,只有鬼面花本身。 “徐舟横。” “是徐舟横。”坐在下首的沈驰景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面色凝重道:“鬼面花最初是他带来的。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和突然消失的鬼面花,十有八九也是在他的算计之下。” 张尤愣了下:“鬼面花不是从外族传来的吗?” “是,也不是。”席引昼抬手示意,让沈驰景继续:“沈大人有何高见?” 张尤不知道,席引昼却知道沈驰景与徐舟横的来历。既然这鬼面花来无影去无踪,那就极有可能不是这个世界原本存在的东西——而是有人从外面带来的。 “殿下说的不错,臣的确有办法。” 在二人的注视下,沈驰景扬起头来,面色却不像是有了解决方案后的欣悦,反而更凝重了。 “但这办法对所有将士来说,都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 朝阳从山脚冉冉升起,燃亮了这一夜的寂静与凄清,也照醒了还沉在睡梦中的赵惟扬。 他微蹙着眉头,下意识抬手去挡散在额发上的阳光,手腕间却蓦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 嘶…… 那重镣带的太久,已经把他手腕处本就受了摧残的细皮磨出了血肉来,即使是轻轻动一下也会带来钻心的痛。 再带上几日,我大概就是个彻底的废人了。 赵惟扬苦笑了一声,继续阖眼而眠,仍坐得笔挺。 算算日子,他被从启朝大营里带出来已有三四日的样子了,以现在的速度,再过一两日便能抵达京城了。 也不知父亲怎么样了。 “咻!” “咻咻咻!” 他正欲屏去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入京前再好好睡一觉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利物破空而过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几声惨叫,以及沉闷的重物击地声。 是飞矢! 有人劫车! 赵惟扬猛得睁开了眼睛,向飞箭来的方向看过去。 五十几个蒙着黑面的人从天而降,身姿矫健,弓法高超,顷刻之间便让车队一半的人当场毙命。剩下的人畏畏缩缩地躲在车后,只有领头的那个男子还举着刀站在最前面,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土匪宵小,竟敢拦截朝廷的车队!” 他看了看囚车里岿然不动的赵惟扬,冷笑了一声:“想截囚?你们别忘了,赵家犯的是叛国的大罪!你们若截了赵惟扬回去,可就替赵家把罪名落实了!” “王余大人。”领头的黑衣人看了他一眼,微扬了下颌,黑面后浮起一丝冷笑。 举刀的男子顿时慌乱了一瞬,又很快隐藏好,冷声道:“王余是谁?” “下次想带着假面出来骗人前,先将自己的功夫藏好吧。”黑衣人并不欲多同他废话,伸手到箭袋中又取了一只箭,对准了面前人的眉心,绷紧了弦:“吾等今日奉命前来,要取乱臣贼子的性命!” 话未毕,箭已先声射出。那男人偏头一躲,他自己倒是躲过去了,身后的手下却应声倒地。 倒地声过后,全体黑衣人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尽数拉满了弓弦,又利索放开。几声破空箭响过后,运送车队已是人仰马翻,只剩几个人还在强撑着,却也抖得站都站不稳了。 废物,都是群废物! 王余恨铁不成钢地向后看了一眼,再回头便对上了黑衣人充满杀意的眼神和又一次拉满的弓弦。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好汉好汉!”王余方才还强硬的气势立马软了下来:“不就是个赵惟扬吗?还给你们就是了!” “哦?” 黑衣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箭。 王余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利刃划过的声音破空而来,一眨眼的时间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滚在了地上—— 是王余的。 他脸上的神情还停留在一秒前的放松中,在安详中被人轻易取了性命。 “自己都穷途末路了,还想和爷谈条件。”黑衣人收回刚飞出一把长剑的手,冷眼看着面前鸟作兽散的车队,右手一挥,沉声下令:“一个不留。” “是!” 一片整齐划一的应声后,王余留下来的那些废物点心在黑衣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几个回合之内被迅速解决。 “将军!”在目光转向赵惟扬的那一刻,领头的黑衣人将弓箭丢在背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铁锤砸开了囚车的门,颤抖着看向赵惟扬渗出鲜血的腕,扯掉面罩,跪地便拜:“属下来迟,让将军受苦了!” 赵惟扬迟疑道:“你是……” “小人杨万,是殿下派我来援救将军的!”黑衣人伏地再拜,声线颤抖:“一年前若不是将军相救,小人早就化成了一抔泥土。将军再造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 “你说你派去那个人叫杨万?” 启军大营里,沈驰景睁大了眼望着席引昼,不可思议地张大嘴:“真的是他吗?” “谁?”席引昼掰面饼的手顿了顿。 “我前世那个陪了我好久的副将就叫杨万啊!”沈驰景越想越觉得对:“前世他是军中人,这一世便也从军了。但因为我们的到来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让他现在没成为赵惟扬的副将。” “或许是吧。”席引昼表情淡淡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很快转过了话题:“阿景,你说的那个方子不是需要一味关键的药草吗?要从哪里取?” “你是说那个能暂时替代鬼面花的方子?”沈驰景没察觉到对方一闪而过的情绪,很快接上了话茬:“张大人看完方子后,发现我们只缺弱苑那一味药草。它长在山中,附近大约只有乌郡有很多高山,是最适合生长弱苑的地方。” 席引昼还是有些担心:“这个方子服下去,能解鬼面花的余毒吗?还是会让服用者依赖上另一个药物?” 军队是维护王朝稳定最重要的基石,绝不能有软肋遭人挟持。一个鬼面花就已经够糟心的了,如果还有其他药物能控制士兵,那将雪上加霜。 “能。”沈驰景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他:“不仅不会产生依赖性,还能解除对鬼面花的依赖。但它的副作用很大,服用者会非常痛苦。虽然没有身体上的不适,却会在心理上产生诸多情绪不稳、抑郁等因素。” 纵使沈驰景的话里不知不觉夹了许多现代词汇,席引昼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因为这个方子是用来对抗鬼面花的,所以它的作用也恰好和鬼面花是相反的。鬼面花能解去忧愁,弱苑草便会加重忧愁。” “是这样的。”沈驰景点点头:“我们那里中了鬼面花之毒的人便会用这个方子来解清余毒,但常常会失败。服用鬼面花的人本就是因为心有忧愁才会误用,一旦服用弱苑草,心底的忧愁会被放大无数倍,会加剧轻生自杀的可能。也是因为如此,很多人都挺不过去。” “下毒的人真是够阴的。”席引昼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所以即使他知道你了解解药的做法,也毫不顾忌地带来了这花。不服解药,就要永远受到鬼面花的牵制,一旦失去便会成为废人;服解下药,又会引出原本沉寂的忧愁,忍不住轻生的欲望。” “是啊。”沈驰景屈起手指轻叩着桌面,眸间闪过一丝冷意。 自打回忆起前世的全部真相后,她对徐舟横的愧疚几乎在刹那间荡然无存。徐壑本就有取而代之之心,险些将她前世耗费心血平定下来的江山再掀波澜。 他死的一点都不冤枉。 只是徐舟横…… 沈驰景冷冽的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的光。 徐壑前世做的种种,他究竟知不知情呢? 第106章 大人有没有算到 翌日,整装完毕的一小队人马在大营门口集合,等待出发的号角。 旌旗飘扬在最高处,整片军营响着有力的号角声,和‘一二三’的行军号子。遍观全营,已完全看不出来昨日的哀戚之相了。 骑马站在最前列的沈驰景向后清点了下人数,便抬手一挥,喝道:“出发!” 五十个勇士骑着快马跟在沈驰景身后,踏起一路尘土,扬在无边的荒漠里,很快便消失在了远方。 席引昼站在军营门口,直到最后一丝烟尘都消失在了远方才回到了营帐内,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捶了捶有些酸胀的后背。 阿景去寻找解药了,赵将军又尚未被救回来,如今的他,是剩下所有人的主心骨—— 绝不能流露出半分懦弱。 * 乌郡离启军驻扎地很近,沈驰景挑的又都是精兵快马。几十匹马在荒漠上奔驰了一上午,终于抵达了乌郡入关口。 因着事情来的太突然,席引昼没来得及同乔太守传信,最近战事又吃紧,出入城门查的很严,沈驰景一众人等只得先递交了书信和证明,在关口等着。 等候的过程中,沈驰景倚在马上无事可做,闲极无聊便在脑中胡思乱想了起来:不知阿菱的父母都是什么样的人呢? 上一世她受宣朔帝蛊惑攻打乌郡后,乔太守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当日她又心乱如麻,只派人将乔太守好好安葬,却是没有亲眼见过挚友的父亲。 不管怎样,能教出阿菱这种不似旧时女子的父母,多半不是等闲人物。 “来者可是户部的沈大人?” 正在这时,入关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沉沉推开。同时,一声低沉有力的男音从里头传出来,语调倒是颇为亲切:“大人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随着大门渐渐打开,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长须浓鬓,眉横眸深,身形高大,颇有些关爷之势,不像个仅仅舞文弄墨的官员,倒像个习武的军中人士。 “太守大人好!”沈驰景翻身下马,双手一拱,朗声告答道:“户部沈驰景,见过乔大人!” 见到沈驰景的第一眼后,乔太守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后满面的威武之色瞬时被慈父的温和所取代,忙上前扶她起来,顺手牵起了那马,邀她入城:“沈大人不必多礼。在京中,小女不通事理,又是个恋家的主儿,若不是得了大人照佛,怕是无法安安稳稳在那里呆下去。如今大人和边军有难,本官自当尽心相助。大人需要什么,不妨直说,本官立刻着人去做。” “太守大人过奖了。”沈驰景被他这一番赞扬夸得昏昏沉沉,倒也没忘了正事,一边紧紧跟在乔太守身后,一边将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不瞒大人,我们此行前来,是为了一味生在山中的药材——弱苑草。” “弱——”乔太守脚步顿了顿,又很快向前走去:“容乔某多问一句。军中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为了这区区一味草药,怎能劳得动沈大人特意赶来?” …… 沈驰景手心微微沁了些汗出来。 军中鬼面花被调换是大事,若被有心人得知到处宣扬,轻则容易引起民心动荡,重则引发动乱,该是不能轻易说出去的。 可自己到了人家的地盘本是求人办事的,总也不好太过敷衍。 “弱苑草的确生在山中。”见她半晌支支吾吾没作答,乔太守只笑了笑,没多加追问便跳过了这个话题,很自然地转了方向:“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不知够不够大人使用。只是本官府中的兵多各司其职,此事恐怕无法助大人一臂之力。但本官尚有一得力手下,可借大人司向导一职。” “阿晋。”他向身后招了招手。 很快,一个着了青布白衫、穿着黑靴乌裤的年轻男子便低着头走了过来,拱手作礼道:“乔大人。” “沈大人。” “多谢大人!”沈驰景已带足了人,本就没打算向乔太守借兵。现下见他善解人意地略过了这个话题,又好心地提供了入山的向导,已是心满意足:“既如此,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客气了。”乔太守微微颔首,指了指入山的方向:“沈大人,慢走。” 就在沈驰景一众人等西行入山之时,打开不久的城门又被缓缓拉上了。正午的骄阳炽烈地覆了下来,惊飞了树荫下嗜睡的麻雀。 * 夕阳落到山头尖上,给光秃的地面滚上了几道刺眼的金边。倦飞的鸟儿扑扇着疲惫的翅膀,纷纷飞向了自己的窝边。 “晋、晋公子?”沈驰景抬手捋了把额间的汗,又一次试探性地拍了拍领路人的后背:“眼看天也快黑了,不知那弱苑草到底长在哪里?” 算上路上的一小段距离,他们已足足在这山里转了一下午了。起先转了有一个时辰后,沈驰景和一众兵士并未多话,只道是山路崎岖,弱苑草可能又没那么好找。可现在足有三个多时辰过去了,就算那草长在悬崖峭壁边,也总该出现一枝了吧? 沈驰景心中不免打起了鼓:这个领路人不会有问题吧?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她已暗暗向腰间的刀刃处探了过去。 在这种特殊时期,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大人莫慌。”那阿晋回过头来,安抚性地向她笑笑,抬手指了指前方:“大人可看到那个发着暗色蓝光的植物了吗?” 沈驰景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果不其然。大约在前方一两百米的位置,有处闪着微弱荧光的地方。虽不太起眼,却也足够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被人注意到了。 阿晋抱歉地笑笑:“阿晋眼拙,却还高估了自己。本以为能在这一大片相似的花草中找到弱苑草的,但劳烦各位大人跟着小的转了一下午也没寻到。好在这弱苑草生来奇特,能在夜里泛出微弱的蓝光,即便白日里寻不到,也能在夜里一眼认出。” “既然找到了,小的便不多打扰各位大人们了。”阿晋指了指漫山遍野的蓝色光点,微微鞠躬道:“老爷那里还有事等着小的,这便只能先行告辞了。” “竟是这样。”沈驰景暗暗将刚出鞘的利刃推了回去,向后挥了挥手,示意大家跟上:“多谢晋公子陪我们走了这一下午,不如再多等我们几分钟,等大家伙把草药采够了,便回去请公子吃茶点如何?” 弱苑草找到了,她却反而没那么着急前去采摘了,倒是十分热情地看向陪了他们一下午的阿晋,邀请地十分热情:“太守大人那里好说。我与他家小姐是至交,又是京中来官,想来大人会卖我这个面子,给公子一盏吃茶的时间。” “大人折煞阿晋了。”那阿晋忙摆摆手,再拘束地颔首弯腰道:“小的不过是举手之劳,怎敢劳动大人相邀?既大人如此说了,小的便再多留一段时间,不过那茶却是万万不敢吃的。” 沈驰景也温声笑了笑,继续向冒着蓝光的地方走去:“那便多谢晋公子了。” 在她的带领下,五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向前走去,黑压压的一片踏在山峰,整齐而有力。包括阿晋在内,所有人的衣服颜色都与夜色融为一体,若离得远一些,是根本看不清周围人的数目的。 “来吧。”走到跟前后,沈驰景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拽出几个大袋子,在手中运了股内力,权当刨土工具使用,很快便拔了几株‘弱苑草’到袋中。 后面的人如法炮制,埋头做起了活计来,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眼前这一株株小草。 当袋中的弱苑草越来越多时,夜色也愈来愈浓,刚刚挂到梢头的银月周围圈了层薄薄的浅雾,显得整个大地都有些灰暗。 忽然,安静了许久的将士中突然发生了不小的骚动。 先是沈驰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蓦得向后倒了下去,发出声倒地的闷响。 “沈大人怎么了?” 关心她的将士半句话没说完,也捂着头喊了起来:“我怎么觉得头有些昏沉?” “我也是!” “欸?我怎么也……” 不到两秒钟时间,所有将士都喊起了头晕,紧接着传来一片倒地的‘通通’声,嘈杂的山头顿时没了声响。 五十几位将士七歪八扭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这里顿时安静地像一片墓地。 直到一阵熟悉的笑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总算是把这些人药倒了。”不知什么时候拐到山峰那头的阿晋抿着笑意走了出来,已完全不像刚才那副胆小谨慎的模样。他向山下招了招手,大声喊道:“大人,他们已经中毒了!” 山下不知喊了句什么,但很快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走动声。没过多久,便有一群举着灯笼火把的人走了上来,约有几十个的样子。 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将他们的容貌照的一清二楚。 领头那人不是别人,却正是午时还对沈驰景一干人等嘘寒问暖的乔太守。 乔太守又向前走了几步,提过一旁人的灯笼,走至沈驰景身前,蹲下来照了照,见她双目紧闭,脸颊稍泛青紫,满意地点点头,笑容堆满了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总算不负丞相所托,将此人擒下了。” 阿晋见乔太守离沈驰景太近,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但见那人半天没有发难,想必是真昏过去了,便也逐渐松弛了下来,接话道:“大人说的是。徐公子说了,只要我们擒住沈驰景,那便相当于擒住了大皇子的命脉。到那时候,为了救他心爱的沈姑娘,整个边军还不是任我们操控?” “丞相当真是神机妙算呐。”完成了任务,乔太守神清气爽地扬了扬袖子,提着灯笼站了起来,正准备喊人来将这帮人拖走之时,突然脚底一滑,‘通’的一声栽到了地上! 头顶磕到了地面的石子,顿时渗出了血来。 “大人?大人怎么了?” 见他半晌不起身,人群顿时嘈杂了起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因为一个只有他能听得到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如鬼似魅,彷佛下一秒就会变成食皮啖肉的女鬼。 “那大人有没有算到,自己有一日——” “会与恶鬼共寝呢?” 第107章 这个乌龟王八蛋 临行前,沈驰景并没有因为乔太守是乔菱之父而放松警惕。 在徐壑造反的特殊关头,谁都不能轻易相信。况且她特意回想了自己前一世在乌郡血战的经历,又想起当时被冤入狱时,那两个刻了名字的盒子。 偏偏就是有她名字的那个盒子里装了金丝楠木,偏偏下手害他们的人在盒子上刻了名字以做标记,将乔菱撇的干干净净。 与乔菱相处那些日子,沈驰景并非不信任乔菱,但却不能对她的家人完全不设防。于是乎,她在临出发前便提前与这五十位士兵打好了暗号: 若我请人去吃茶,那便是觉得此人有问题。 是以在她发现阿晋有鬼后,便发出了‘喝茶’的邀约。那五十位兵士又都是营中的佼佼者,接到了沈驰景的指令后便时时观察着她的举动,等她采摘了一阵后才跟着她的动作干起了活计。 夜黑风高,阿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山峰的另一侧,所以这十几分钟过去,他并没有发现任何蹊跷—— 比如,根本没有人碰过那些发着蓝色荧光的草种。 “你——你想做什么?!”乔太守一个不设防,便被沈驰景突如其来的动作捏紧了咽喉,一时半会连说话都有些困难:“你不是……” 徐公子不是说,等边军发现鬼面花被人偷换后,这沈大人一定会前来寻找弱苑草的吗?而他又是乔菱的父亲,最容易引起沈驰景的好感,仅需用些手段将她骗到山上便能把她一举拿下了? “要我说,徐舟横那小子也太小看本官了。”沈驰景清了清嗓子,在众人恐惧的眼光中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起了乔太守的颈皮,泰然自若地站了起来,吓得面前的几人纷纷向后退了几步:“他以为我只能弄来解除鬼面花的药方,却连药房中的药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吗?” 乔太守被她掐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你……” “他只当我家中无人学医,却不知道我自己曾因兴趣研究过解鬼面花毒的药方。”沈驰景冷笑了一声,手下的力更紧了,抬眼犀利地射向一旁的蓝色草束:“弱苑草,根本就不是这副模样!” “既想把我挟持在手中,又不想让我找到真正的弱苑草。”听着手中人艰难的气音,沈驰景将手略松了松,好心叫他呼吸了几口,语气中多了几分看不起:“徐公子如此舍不得孩子,便也别想套着狼了。” 她嗤笑了一声,冷眼向前看去。 踩灭的灯笼被丢的七零八落,一束束明耀的火把被她的兵攥在了手里。而乔太守带来的人,不是被打晕,便是被钳住双手按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只有乔太守一人还清醒地被她死死扣住,双脚在地上胡乱扑腾,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你是阿菱的父亲,我不想杀你。”听到手中人求生的动作,沈驰景在心中轻叹了口气,一把将他掼倒在地上,还没等他哀嚎便一脚踏了上去,抽出腰间的绳索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但我也不可能把你留在这里对我边军不利。” 她接过手下递来的药物,掰开乔太守的嘴,一把将那东西塞了进去。很快,不住扑腾的鱼终于停下了动作,头一垂,彻底老实了。 沈驰景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重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笑意。回过头去挑了个最壮实的士兵,将地上半死不活的人指给他看,笑容不减分毫,直染的周遭空气都多了几分明媚。 “那便麻烦这位大哥把他扛走咯。” * 有着一郡太守作为人质,沈驰景等人出城可谓是畅通无阻,一路没有停歇,次日清晨便赶回了启军大营。 “这是……乔太守?”前来迎接的席引昼险些被马上那个硕大的身子闪了眼,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了给过来:“乔太守竟真的有问题?” 沈驰景跃下马来,一边指挥着大家把千辛万苦运来的弱苑草搬进了营帐,一边对着席引昼笑得像个无害的小姑娘:“对呀!你看,小心点总是没错的吧?” “唔……”席引昼也上前去帮忙运送绑满马身的弱苑草袋,一连拿了两个扛在肩上,不免有些担心,偏过头去观察了几眼,也没发现沈驰景身上有明显的伤痕:“还是被算计了吧?没受伤吗?” “没有没有!”碍于手上都占着东西,沈驰景没法举双手打包票,只得用亮晶晶的眼珠转了几圈以示诚意,还颇有些小得意:“我可是一举打破了敌人计谋的大英雄,殿下是不是该奖励属下些什么东西?” 席引昼脖子微红了几分,正想说话时,忽然有一个不属于他们两的声音颇有些突兀地插了进来: “是啊是啊!这次多亏了沈大人力挽狂澜!我们兄弟几人出发前也没想到,沈大人居然是个这样的巾帼英雄!” 说话的正是跟着沈驰景去乌郡的五十名壮士之一。好巧不巧的是,沈驰景当日带兵出发去围堵苏予向时,他也是其中之一。 这人叫卫华。他肩宽体健,双眉浓深,正是标准的军人军人长相。对沈驰景从一开始的不信任和不理解到后来的崇拜尊敬,也不过是几天时间而已。 “殿下,您是不知道沈大人昨天晚上有多神!”卫华显然没看出来二人的关系,还一个劲在席引昼面前替沈驰景邀功,将事实夸大了几倍讲了出来:“大人不仅因为有先见之明而给我们定下了暗号,还一眼便看出来那领路人的问题,当即立断讲了暗号,还故意碰了那带毒的草,带着兄弟几个一起装死!到最后,那小老头得意洋洋地跑过来看热闹时,被沈大人一只手轻松反杀。小的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是赵将军亲自前来,也不过如此了!” 卫华讲得激情澎湃,全然没发现殿下的眼神已经有些奇怪了。 “是吗?”席引昼收回了一闪而过的情绪,回过头轻声笑了笑,道:“沈大人英勇神武,是我边军之大幸。” “殿下说的是……”卫华卡了卡,发现席引昼没有下文了,又不甘心地多了句嘴:“然……然后呢?” 席引昼颔首:“嗯?” “殿下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嘉奖吗?”卫华偷眼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沈大人,在心中默默义愤填膺起来:沈大人为国效力,应当多升几级官才是!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夸张。这位沈大人不知有什么魔力,每每披甲踏上战场时,都不会让人觉得是个朱唇皓齿的姑娘,而是个气宇轩昂的将军。 “有啊。”席引昼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并未多话:“回京后,孤自当将沈大人的英勇事迹禀告父皇。” 卫华莫名觉得周围的温度低了几度。 他忙裹紧了身上的战衣,匆匆与二人告辞后跑回了自己的营帐。 而沈驰景这边,待她安排人将昏迷不醒的乔太守关入营中、又着人拿了药方和材料去熬制解药后,终于了了一桩心事,正欲开开心心回营睡个好觉后,却突然感觉脚下一阵悬空,双手一抓空,险些发出惊叫声—— 席引昼这个乌龟王八蛋,怎么把本大人抱起来了! * “你你你你你你你……” 被轻轻放在床上的沈驰景偷眼看了看面前人肃杀的神情,‘你’了几句后便不敢说话了。 她本来想质问席引昼为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抱起来,后来发现周围根本没有人。于是本着‘有人抱着走总比自己走要轻松’的理念心安理得地待在了爱人怀里,甚至还像小猫一样往里钻了钻,拱了拱他挺拔的胸膛。 但谁来告诉我这位大爷的脸为什么这么臭! 沈驰景欲哭无泪地转过身去,假装没看到席引昼的表情,脑子转过千百次胡七八糟的想法:他这是怎么了?我做什么了?还是别人做什么了?是不是有人……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从背后沉沉传来:“衣服,脱了。” 沈驰景:?!?!大白天的耍流氓啊! 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神情有些局促,嘴上还不停地讲着好话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殿下,好殿下……我们的第一次,不能就这么草率吧……” 就算不在自个儿家里,好歹也得住个差不多点的客栈啊! 席引昼根本没听到她在嘟囔什么,只轻蹙了眉头,两步跨上前来,一把拽过了沈驰景藏在背后的手,声音充满了不悦:“哪只手碰的毒草?” 沈驰景:……?看手干嘛要我脱衣服? 原来又是我想多了。 这时席引昼已经坐在了她床边,眉宇微蹙,气压冷沉,捧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着。看了半天没看出毛病后,又冷下脸来,拿手碰了碰她尚未除去的外褂,沉声道:“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沈驰景吓得一个激灵:“大哥别激动!” “……”席引昼面不改色,两手杵在床边,继续向前爬了一步:“我不是你哥,沈大哥也不会允许你多认个哥哥的。” “没受伤,真没受伤!”眼见着席引昼又要向前探过来,她慌忙举双手投了降:“别听那卫华胡说,我可没碰那有毒的草!不过是假意把手放在空中骗骗人而已,跟着我去的其他人都能给我作证的!” 这个卫华,净添油加醋给我惹事! 她惊慌失措地掀起床头的被褥裹住了身子,一双深若泓泉的眼睛褪去凌厉,直直地向前看去,倒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席引昼满腹的不悦顿时卸去了大半。 “答应我。” 半晌后,直到沈驰景都以为自家殿下哑巴了的时候,那声略带沙哑的嗓音才颤抖地响了起来: “不论什么时候,都别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第108章 筋脉被毁 席引昼的担心并不是全无根据的。 上一世,沈斐隐之所以能在军队中占有一席之地,并最终坐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并非全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天赋,更因为她的打仗风格是不要命的。 战场上,她就像一头杀红了眼的狼,能在顷刻之间将敌手的性命捏于手掌。 这样的打法固然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斩杀最多的敌人,却也很容易受伤。前世的沈斐隐从军之后,身上处处是伤疤,浅一些的尚还能除去,深一些的便成了永久的疤痕,横亘在皓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席引昼不敢想象,她若再度回到了上一世行军打仗的状态中后,将是副怎样的场景。 她会……死吗? “不会不会不会!”沈驰景矢口否认卫华给自己杜撰的英雄事迹,连声解释道:“我很惜命的!殿下你相信我,从今往后在我的带领下,我带的兵也绝不会有不必要的牺牲!” 她终究还是和前世的沈斐隐不一样。在现代活了一遭后,更懂得了生命的珍贵和活着的乐趣,既然能好好活着,谁想不开去寻死呢? “不必要的牺牲?”席引昼眯了眯眼,竟认真地追问了起来:“那必要的牺牲呢?” “必——”沈驰景吞了下口水,很没出息地卡壳了。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席引昼也沉默了。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窗外火柱摇曳,映出道道巡逻的人影。窗内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沈驰景扪心自问,倘若真的有这种‘我死山河生’的选择题,她并不敢确信真的能毫无顾忌地保全自己的性命。 那是前世百战后得来的太平盛世,也是苦心拼来的国泰民安。 眼睁睁看着拼死护来的河山飘碎支离,她做不到。 但…… 看着席引昼那边越来越低沉的气氛,沈驰景头一次生出了内疚的心思: 要不,先骗他一次? 前世驰骋疆场的沈大将军很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非常狗腿地往前爬了两步,扯了扯面前人的衣摆,正要说些什么时,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声急报:“报告殿下,赵将军已被救回!但是……但是……” 来报的人顿了顿,发出了明显的哽咽声。 席引昼本就心烦意乱,说话时不免带了几分怒气:“但是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了几声脆响,竟是来报的士兵在俯身磕头。他颤抖的声线里,是明显的慌乱与心痛:“将军的手脚筋脉——” “断了……” * “什么?!” 席引昼和沈驰景俱是一惊。 两人再顾不得上方才的话题,连忙从床上爬了下来,连外氅都没来得及裹便一前一后出了营帐,由那传令兵领着进了赵惟扬歇息的地方。 甫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榻上人瘦削的身形和缠着渗血绷带的手腕。军医们都已赶到,正聚在一团拧着眉头讨论着。 “怎么回事?” 席引昼沉声问道。 赵惟扬显然还昏迷着,带他回来的那人正倚在门口的不远处暗自发愁,一听有人问起,立马攥起拳头,恨恨道:“是那个王余!” “他在带走将军的第一日便给将军的饮食中下了软筋散,趁他绵软无力之时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王八蛋……真是个王八蛋……” 沈驰景心中剧烈的痛了一下。 她忍住鼻头的酸涩,抬眼向前看去,却恰好撞上了说话人的目光。 炯炯有神,面堂清秀,眼神坚毅,下颌左侧还有一颗小巧的黑痣—— 确是杨万无疑了。 但很明显,此时的杨万并不认识自己。 上一世死在自己面前的人再一次出现,沈驰景心中百感交杂,但此时却也顾不得考虑上一世的悲喜了。 门口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微蹙着眉头的赵惟扬 末了,攥紧的手指节处发出嘎吱嘎吱的握拳声。倘若凶手本人在这,怕是要被暴怒的三人撕成碎片了。 “王余人呢?”席引昼先沈驰景一步问出了口。 杨万已然追悔莫及:“是属下太过急躁,在救回将军之时便将杨万那一干人等全部斩杀殆尽了。若是属下知道他对将军做了这些……” 定不会让他死得这么容易。 “嘣。” 他握紧的指节发出一声脆响。 “十几年前……”席引昼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看着赵惟扬如今的样子,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刚得知他过去经历的那一日:“十几年前,他的全身筋脉便已经断过一次了。老师曾说过,重续的筋脉若是再断一次,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了。” “王余知道的,他全都知道。”迎着两个不知情人惊愕的目光,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们是想、想毁了他……” “不论我们能不能救回他,他们的目的都达成了。” 终于把一个戎马一生的将军变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他们总算是称心如意了。 称心如意了。 * “值吗?” 夜中生了冷风,随着寒意沁入了帐篷里。留守陪床的席引昼紧了紧外氅,起身又去寻了条厚实些的被褥过来,替昏睡中的赵惟扬掖好。看着他始终没松开过的眉头,席引昼怔了怔,情不自禁问出了这句话。 虽然他知道,床上的人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 遑论赵惟扬现在是昏迷的,就算他是醒着的,怕是也会斩钉截铁地给自己回一个‘值得’。 就如同午时那会,沈驰景的沉默一样。 病中的人总是怕冷的。见榻上人轻轻打了个抖,席引昼站起身来,到营帐中心拨了拨快要熄灭的柴火,才又坐了回来,空洞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出神。 在这方面,阿景和赵将军的确是出奇的相像。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服命运安排,却又一样被命运捉弄—— 也都一样的,被毁在了自己人手里。 席引昼心头猛的一痛,又发呆地看向刚刚被自己划燃的柴火堆。 暖融的柴火噼啪作响,炸裂了一条条干瘪的树枝,以自身作燃料,给夜里寒凉的房间平添了几分温暖。 这时,被风刮得飒飒作响的营帐忽得被人从外掀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静静看着他不作声。 她仍是一副纤细的女子体格,眉眼柔和,薄润的唇泛起了明显的干裂,却丝毫没得到主人的心疼。那个没心没肺的主人在见到席引昼的第一眼便咧开了嘴,对他无声地笑着。 无论累成什么样子,在看到你的第一眼都想对你笑。 “当苦难来临时,总有人得做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在看到爱人的一瞬间,席引昼脑中便回想起了赵惟扬曾说过的这句话。 他眼眶蓦得泛了酸涩,忙起了身来,蹑手蹑脚走到沈驰景身前,拉起她的手,带她走了出去。 沈驰景顺从地被他牵着,两人一起走了几十米,确定不会打扰到赵惟扬睡觉了才停下来。 “阿景,你……”即便到了目的地,席引昼也没放开手。他拉过沈驰景的右手,轻轻按揉了几下,边揉边问道:“检查完熬药情况了?” 不知为什么,今晚的沈驰景也出奇的乖巧。她任席引昼牵着自己的手没动,乖乖地立在原地讲了起来:“嗯,看完了。那方子设计的讨巧,不费事,花一晚上便能熬好第一批的用量。只是到底要不要用这方子,还得看士兵们自己的意愿。毕竟,任鬼面花的毒素发展下去最多只会全身瘫痪,但服了药方子是会带来性命之忧的。” 若半年之内都没有鬼面花可用,服用者便会彻底瘫痪。但如果能在半年内得到这劳什子花,那些瘫痪的士兵就都还有救。 是人就会有侥幸心理。以生命作赌去解毒,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启军营中有四分之一的人中了鬼面花毒。但因为军队中人大多身体素质良好,现今中毒的人中也只有五分之一左右的人发了病。可这仗不知何时能结束,一旦拖了下去,中毒的人最终都是会发病的。 若真是如此,那便一下少了四分之一的战力。彼时前有狼后有虎,危局可见一般。 但若是服下解药,便能治好鬼面花之毒。行军时整日里有事可做,士兵的抑郁情绪或许还能被抑制,起码在拼杀时不会影响到战力。可整个治疗过程要整整两年,谁又能保证自己每次产生自杀倾向时身边都有人在场呢? 面对如此困局,饶是果断如沈驰景也陷入了两难: 究竟是逼着士兵们都服下解药,以最大程度上确保战争的胜利,还是给他们权力,让他们选择自己的生死? “先不要太着急。”席引昼看出了她的为难:“发现鬼面花被调换的那一日起,我便传书给了周围的郡县请求援助,现下陆陆续续也来了些人,再加上原有的兵力,即使是颉国统领在此时趁虚而入了,也不一定能讨得到好。” “是活着永远受到受到鬼面花的驱使,还是用性命与它拼个你死我活,终究得听听他们自己的意愿。”皎白清透的月光下,席引昼的面色愈发柔和。他低下头来,捧着沈驰景苍白了几分的脸,声音温和而坚定:“阿景,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所有那些从背后射来的暗箭、那些埋伏在暗处的渣滓,和一切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 “都不用你操心。” 第109章 这江山太重,她得很努力才能扛得动 看着面前这个人坚定的眼神,糟心了大半夜的沈驰景突然觉得无比心安。 上一世只有她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替所有人抗下了风雨飘摇的前线,却没有一个人会像席引昼这样,给她一个备靠后方的保证。 所以她那样拼死拼活,不仅是因为骨子里的韧劲,更是因为她必须得这么做—— 这江山太重,她得很努力才能扛得动。 “我们一起。” 灯烛掩映,被风吹成破碎的形状。眉深眼浓的男子温和如初,嘴唇一动便替她揽下了半箩筐麻烦。 沈驰景不自觉地倚了过去。 等她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诚实地靠在了席引昼怀里,贪恋着爱人的温暖,久久不愿离开。 原来有个人依靠的感觉,这么好。 席引昼顺势坐在了地上,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在搂住沈驰景的一瞬间,席引昼明显感觉到她好像更瘦了,背后的骨头都有些硌手了。 别人家的姑娘在闺中享受着父母关爱的时候,他的姑娘与兄长相依为命,被其他孩子排挤欺负,吃尽苦头;别人家的姑娘嫁人为妇后,她顶着漫天黄沙守在边关,在血雨里冲锋陷阵,一守就是一辈子。 席引昼恍惚了一瞬。 是啊,于她而言,那短短的几年时间,的确是她的一辈子了。 “其实……”沈驰景的声音有些发软。 沈驰景很喜欢在他的胸膛里胡乱翻滚,尤其喜欢用头上下摩挲,搅得他心神摇晃后又正儿八经地谈起正事来,常叫人拿她没什么办法。 这次她又故技重施了。 席引昼忍住心头的痒意,轻声问道:“怎么了?” “其实我想到一个把颉国人打跑的好办法。”她讲着讲着有些兴奋,一边抱住席引昼的腰搂着不放,一边喃喃道:“饿死他们,馋死他们,把那些臭卖国贼也赶过去和他们一起挨饿……” “嗯。”席引昼揉了揉她的发。 边塞的风声很大,两人微小的对话声渐渐湮灭在了风中,直至再也听不清。 * 第二日清晨,令沈驰景没想到的是,解药的推行竟然异常顺利。 “颉国那帮王八蛋崽子们,几十年前断了我们将军一身筋脉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和徐壑一起使这种阴毒下作的手段来害我们将军!” “绝不能这么放过他们!” “喝了沈大人带来的解药,和他们拼了!” “拼了!” 正欲苦口婆心劝说一阵的沈驰景端着解药站在门口,被屋内的热闹场面镇住了,一时没挪得动腿,便直直地立在了原地。 眼尖的士兵已经看到了她和她手上的药碗,忙迎了过来,却不是来拿药的。 在走到沈驰景面前的一瞬间,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着用脑袋磕了好几个头:“多谢沈大人苦心替我们找到解药,给我们机会,让我们手刃了那颉国狗贼!” 他声音洪亮,立马引来了周围的人。很快,所有士兵都转了过来,一个个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发出一致的道谢声:“多谢沈大人!” “多谢沈大人!” 沈驰景没经历过这么多人的跪拜,忙弯腰去扶他们起来:“将军是殿下派人去救的,本官并没有做什么;至于解药,本官只是提供了个方子而已,那些重获新生所需要的努力和煎熬,尚还需要你们自己来经历。” 尽管提前已在军中开会时说过药方的利弊,临了了,她还是想再重提一遍。 谁的命都只有一次,这种关乎性命的选择必须十分慎重。 “沈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第一个跪下的人是个粗大的汉子,此时眼眶里却隐隐泛了红:“我等被那鬼面花奴役了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 其他人立刻附和了起来:“是啊是啊!我等本就是血里来刀里去,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死在战场上,弱苑草那点副作用算什么?不过一年的时间而已,我们抗的住!” “对,我们抗的住!” “更何况我们将军屡次遭那颉国毒手,边关百姓也时时受到颉国小儿挑衅,我们若因这该死的鬼面花在危急时刻临阵脱逃,岂不是正中了那些狗东西的下怀!” “将军的仇,百姓的怨,我们兄弟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群情激愤中,沈驰景静静看着面前兵士们激动而愤懑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上一世。 不论在哪一世,他们都还是一样的热血沸腾、一样的精忠爱国。 到底是她小看了他们。 * 启军大营,西北角。 床上躺着的人许是渴极了,艰难地伸了伸手想取来近在咫尺的水碗,却怎么也抬不动仿若重逾千斤的手腕。 他尝试了几次后全都以失败告终,终于绝望地阖上双眸,彻底放弃了。 废物。 时隔一年后,我又重新成为废物了。 忽然,一股极重的药香从营帐外传了过来。紧接着那个俏丽小巧的身影随着药香和阳光一起出现在了帐门口,一边换着手端碗一边稳稳当当地走了过来:“兄长,阿隐来看你了!” 这几日因着军务繁忙,沈驰景还没同自家兄长讲过弱苑草的事。这下直接端着药来了,怎么也要先和他说明一下情况才是。 “小妹?” 沈致凝起的火气顿时去了十分。他心中再郁结,也舍不得对小妹发火。 “阿兄是想喝水?”沈驰景一眼便看出了兄长的苦处,连忙放下药碗,将沈致慢慢扶起来,又将桌上的水杯递到他嘴边,一点点喂给他喝。 “是阿兄没用,又给你添麻烦了。”沈致喝得有些急,呛咳了几声,才慢慢缓了过来,心头种种苦处化作一句长叹,默默垂下头去。 “阿兄这是什么话!”沈驰景不高兴了:“你又不是自己想变成这样的。肯定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因为要打击我而害了你,要说添麻烦,也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再说了——”她瞥了眼自己带来的药碗,一张有些苍白的脸上瞬间绽出了小女孩的娇俏笑容:“你家小妹能耐的很,已经把解药给你带来咯~” 沈致顿了一下:“解药?” 他苦笑了一声,只当是沈驰景用来哄自己开心的糖水,并没有多在意。 毕竟鬼面花在启朝横行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找到过解药。小妹就算再神通广大,也是个习武的将军,又不是神医再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解药? “真的!”沈驰景看哥哥一副不信的样子,立刻急眼了:“外面很多士兵发病了,都喝了我带回来的药!只不过喝下它可能会产生副作用,你可能会抑……” ‘抑郁’两个字还没说全,她只听得旁边咕咚咕咚两声过后,一个光洁无痕的药碗便立在了自己面前:“多谢小妹了。” 沈驰景瞠目结舌:……哥你喝的是不是有点着急了? 一股脑把那药灌进肚中后,沈致便阖上了眼睛,再也没说话。很明显,他还是没相信沈驰景的话,喝下药也不过是不想让她担心而已。 看着兄长这副怏怏不乐的样子,沈驰景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用。药性发作需要两到三个时辰,反正现在还早,军中事务也有殿下和醒过来的赵将军处理,她便索性在这里多陪陪兄长罢了。 “那个……”每次刻意想要聊天时,总是半天憋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沈驰景支支吾吾了半天,总算说出一句连贯的话来:“阿兄还记得一年前的那几日,都吃过些什么东西吗?” 好家伙,聊着聊着就开始戳人伤口了。 沈驰景来不及后悔,便看到兄长空洞地盯着天花板,缓缓答了话:“那些天住在殿下在京郊的别院,吃住都有人专门管理,并没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除了日常的吃喝——” 他顿了顿,声音小了小:“便只吃过治疗儿时病症的解药了。” 话刚出口,沈致便后悔了。这药是根据小妹带来的药调配的,又是与殿下相熟的大夫亲自操持的,能有什么问题呢? “是这样的。”沈驰景也没把这药当作个事,又觉得这话题属实是惹兄长不快的利器,一心只想快些跳过这个话题。 正当她抓耳挠腮地想那些从朋友处听来的笑话时,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 是他! 沈驰景一个激灵从床上蹿了起来,双目圆睁,右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药,那药是他从青州带回来的!” “谁?”沈致仍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无精打采地应和了一声。 “徐舟横,是徐舟横!”沈驰景醒悟过来:“鬼面花本就是从我们的时代传来的,所以我一直都知道是他做的手脚,但却始终想不明白他是在哪里做的手脚。” “是那副药……”她喃喃了几句,忽得想起了什么,缓了缓情绪,轻声问道:“阿兄,当日文大夫调配解药时,你可见过徐舟横带回来那副致你痴傻的药物是什么模样?和儿时吃的那副可有区别?” 沈致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小时候的事情太过久远,我已记不清了。再说,那些药都长得没什么区别,就算记得,怕是也分不清。” 沈驰景肉眼可见地卸了气。 “但是——”见不得妹妹难过的沈致突然来了个大转折。他指了指自己放有衣物的箱子,难得露出了笑容:“自打从军后,我便一直把那些药方子带在身边了。” !!! 翻到兄长所说的药方后,沈驰景拿着瞧了许久。 她忽然觉得,事情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身体不舒服忘记更了,今天双更补上~ 第110章 中毒的真相 “有什么问题吗?” 见小妹拿着几个方子对比了良久,沈致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也很好奇。 徐舟横拿来的不过是一个曾经致他病症的方子,而从未参与过解药的制造流程。就算他手眼通天,又能从哪里下手呢? “阿兄。”沈驰景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又捧着方子走了过来询问道:“这个是你小时候抓药的方子,那个是文大夫给你开的方子,对吧?” 因药效没到,沈致动弹起来还是吃力,便只是抬眼端详了几秒钟,点点头:“对。” “那有没有徐舟横带过来的方子啊?”沈驰景秀气的眉皱了起来,似是遇到了瓶颈。 光看这两个方子,哪里看的出徐舟横捣的鬼? 沈致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那方子在文大夫手里,我彼时还未好全,自然不得细问。” “这可怎么办啊?”沈驰景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失神喃喃自语起来。 好不容易找到了突破口,却又陷入了死局。 如果事实果真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么这个药方不仅关系到兄长中毒的真相,更与解清众将士的鬼面花之毒息息相关。可文大夫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她去哪里寻这个方子来? “文大夫要是能突然出现就好了。”、 沈驰景揪了揪额间的碎发,随口嘟囔了一句。 忽然,被刮得瑟瑟摇晃的营帐被人从外面打开,一声熟悉的调侃声随着凛冽的风一道传了进来: “让我看看,是哪个小丫头在不停念叨老夫的名字?” * 沈驰景怔怔地看着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道真的是上天垂怜,刮了阵风便把文大夫送来了? “你猜的不错。”文大夫大跨步走了进来,一路走到沈致床边,弹了沈驰景一个脑瓜蹦,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知是哪的风把我吹来了。” “文叔莫要逗她了。”席引昼随后走了进来,替叫唤委屈的沈丫头揉了揉额头,轻声细语地解释道:“前些日子鬼面花在军中大范围爆发时,我便修书一封送到文叔府上。文叔曾研究过鬼面花数年,对其知之甚多,想来能对解毒大有裨益。” “嘁。”文大夫余光瞟见了这二人的动作,嫌弃地阖了阖眼,发出一声气音:“真是一点委屈都不让你家沈丫头受。” 席引昼动作一缓:…… “唔!”沈驰景惊喜之余并未在意那些玩笑话,扯过文大夫的衣袖便问道:“文叔,您还记得我带来的那个药方吗?就是那个阿兄吃错药的那个方子!” “记得。”文大夫拂了拂衣袖,奇怪道:“问这个作什么?沈致之前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殿下请我来是来治他身上的鬼面花毒的。” “虽然我也没确定到底要怎么治。”他摊摊手,苦涩道。 沈驰景二话不说,把手中那两张药方都递到了文大夫手里:“这里一张是您当时开出来治好阿兄的药方,另一张是从阿兄行囊里翻出来的儿时误食方子。你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对?” 文大夫接过两张药方,捧着看了起来。 他一眼便看出了问题,眉毛一凛,指着第二张方子道:“小丫头,你确定这个方子是沈致真正误食的那张?” 沈驰景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一般:“确定确定!这是阿兄清醒后自己亲手找到的,错不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文大夫怔了怔,像是想通了什么,忽然在众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拿起两张方子,拉起席引昼夺路而跑,只留下了一句话:“小丫头,等老夫去确认一番,再给你答案!” …… 被抛弃在原地的沈驰景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这个文叔,一把年纪了,怎么比我还急躁! 她扶了扶有些歪的发冠,转头看向许久没讲话的沈致,却骤然发现他红了眼圈。 沈致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小妹的注视,大惊失色,慌乱之下想抬手去挡,却忘了自己根本举不起手来。正当他绝望地准备被小妹发现自己哭过的真相时,却惊恐地发现…… 他的手抬起来了! 沈致:?! “你看你看你看!”沈驰景自然也发现了变化,立马飞奔回兄长的床边,激动的嘴都瓢了:“阿隐没骗你吧!是不是好了?!” 沈致还不信邪,又小心翼翼地抬了抬脚。不过这下可就没那么顺利了,腿根处还有些发麻,想要彻底举起来仍颇为费力。 “手能动就是成功的前兆了。”沈驰景见兄长没好利索,怕他难过,忙轻声安慰道:“也许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卧床太久,双腿又沉过双手,一时无法适应。”正当她结结巴巴编不出来理由时,沈致开口了。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灰败和无助,而是重燃了兄妹二人初见那日的光亮。 他的手还未好利落,却已经能缓缓抬起来,颤抖地抚上了小妹的脸颊,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和期待,是如获新生的欢愉:“阿隐,你——” “你又救了哥哥一次。” * 四肢再度恢复了行动能力,沈致实在是高兴,一时半会儿倒也没表露出解药的副作用。时间还早,沈驰景便去伙食处讨了几个馍饼,回来分给兄长一半,两人就着烧开的热水一边啃一边聊,一直聊到了天空泛出了夕阳垂暮的绛红色。 两人聊得正欢时,营帐的帘子忽然抖了几抖。 这是有人来了。 沈驰景刚一起身去掀开帘子,便看到了文大夫那张略带兴奋的脸:“小丫头,老夫找到沈致那小子中毒的原因了!” “我就知道!”沈驰景猛得一拍大腿。她一边迎文大夫进来,一边连声拍起了马屁:“我就知道文大夫医术高超,必定能看出端倪!” 沈驰景在现代虽然也研究过一段时间治疗鬼面花的方子,但毕竟不专业,有些东西,还是要像文大夫问过才能确认。 “小丫头尽会说嘴。”文大夫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夸赞,摊开手上的药方和刚刚炼制好的药物残渣,斩钉截铁道:“徐舟横带来的那个错误的药方导致了解药的配制出了岔子。虽然也能解沈致身体里的毒素,却在两相结合后生成了一种新的毒药——” “鬼面花。” 沈驰景心中顿时了然。 徐舟横一心想对她不利,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始终不愿伤她性命。那么对他来说,让沈致中鬼面花之毒便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既能保证沈驰景不会疯到一刀杀了自己,又能有效地控制她。 他曾在现代生活,既然敢把鬼面花带过来,那便是对这种花的毒性和解法都有了充足的了解和掌握。想必当初得了沈驰景的寻药请求后,他并不情愿替沈致治好病,便想到了这样一个歹毒的主意。 “可真是个小王八蛋呢。”文大夫下了最后定论。 “您先别急着骂。”被徐舟横背地里阴了这么多次后,沈驰景早就麻木了。她现在一心只想彻底解决此次的鬼面花之患:“您刚刚做的合成鬼面花毒素的试验中,有没有发现将毒素逆转的方法?” “又或者说,这种制成鬼面花的方法,有没有可能是有某一点是我们能用来治疗弱苑草的副作用的?” “逆转毒素……缓解弱苑草……”被她这么一说,文大夫在心中默念了两句,忽然眼前一亮,又抓起刚刚放下的两张方子,头也不会地向门外跑去,只留下一句话:“等着啊沈丫头!” 他跑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严谨地为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解释了两句:“这次做试验需要的时间可能比较长,丫头今晚先睡吧。省得拢黎那小子又在耳边絮叨我,烦都烦死了了。” 沈驰景:……??? 他都絮叨你什么了? * 解药的研制并没有那么容易,而战争的进行却不可能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打断。 接下来的日子中,沈驰景与赵惟扬手下的几位将军又分别出征,与颉国来军相抗。寻回前世记忆的沈驰景勇猛非常,屡战屡胜,可其他将军便没那么幸运了。 总的算下来,启颉双方各有伤亡,这么多日下去,谁也没讨到好。 边塞的风总是冷沉沉的,冷的叫人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直到有次巡查时发现附近村落里的村民们开始讨论小麦的成熟事宜,沈驰景才恍然发现这里即将是收割的季节了。 这场战役从暮春打到了夏日中旬,已过去一个多月了。算算日子,据宣朔帝被徐壑等人挟持也有十多天了,不知京城那边到底如何了,也不知顾大人和阿菱如何了。 “自从战事开始紧张后,我们整日疲于奔波,很久没和京中传信了。”席引昼总是能一眼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然后做出实际的行动:“这几日颉国不知是和原因,忽然偃旗息鼓了,我们也找时间发封信回去,好叫他们安心罢。” “据说是内部出了矛盾。”沈驰景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回头对席引昼笑道:“殿下还记得图塔吗?有线人传来消息,说图塔被关了这么久还未放出来,颉国军营为他的事吵成了一锅粥,谁也不肯让步。” “要我说,颉国掌权人打仗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明明朝廷内部的矛盾还没解决好,就敢出来洗劫别人家的后院了。要不是颉国士兵的确勇猛异常,他们根本撑不了太久。” 这一世重生后,席引昼便多次留心了解朝内外的行势,自然对颉国的现状也知道不少。他替沈驰景拢了拢被风吹得鼓囊的外氅,也笑了笑:“也怪不得颉帝心急。颉国新旧之争已持续了好些年,两党相争既耗精力又浪费时间,在朝中起了几次剧烈的矛盾。若再不解决这个问题,颉国照样要亡国。” “颉帝便是想借这场战争扬威立名,顺便再借机铲除几个有军权的新党,彻底绞杀新党的威风。他没想到的是,赵将军居然把图塔放了回来,局势顿时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沈驰景回手捏住席引昼的手,孩子气地把自己的手裹了进去,神色却异常的认真:“殿下,到时间了。” “到什么时间?”席引昼被她突如其来转的话题弄懵了。 冷沉的风吹过,带来一点边疆难得见到的夏日余温。黄沙在空中漫天地飞着,击锤在面前人瘦削的身体上,却显得那张脸更加坚毅了。 她扬起脸来看向边界线,一字一句道:“颉军彻底被赶回去的日子——” “马上就要到了。” 第111章 你这分明是想—— 边塞的风呼呼吹着,刮得人脸颊生疼。席引昼张开双臂将那个团子一样的丫头护进怀里,替她当掉了磨人的风沙。 闻着怀中人越来越淡的书香气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他心中忽得传来一阵钝痛,又很快压了下去,轻声问道:“阿景可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当然。”沈驰景在他怀里费力地抬起头,骄傲地像个即将打鸣的小公鸡:“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四人一起制定的那个计划吗?” 见席引昼还有些迷茫,她只得又提点了一句:“就是羽绸。” “羽——”席引昼豁然开朗,突然联想到了什么,欣喜地看向怀中的姑娘:“所以阿景那日说的‘饿死他们、馋死他们’,原来不是气话啊!” “我家殿下就是聪明,一点就通。”沈驰景又露出了骄傲的神情,顺带夸了夸自己:“我们去年大肆收购羽绸,用尽各种手段抬高羽绸的价格,让颉国人以为有利可图而大肆种植这不能饱腹的东西,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如今收割的日子就在不远之后,粮食的买方和买方也即将商议价格,进行交易。颉国小儿却不知——” “我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 千里之外,颉国朝堂。 “朕看这仗打了有段时间了,却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颉帝高坐于朝堂之上,抚着皇座上的金龙头,疲惫地下了命令:“再过几日便遣人送些粮草过去吧,别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 徐壑这个老鬼,说好了很快就能帮他拿下启朝江山,却拖了这么久,还引发了新旧两党更大的争端。 “回陛下。”户部尚书上前一步,明显有些紧张:“去年羽绸价格大涨,百姓们多在种植羽绸,如今看来,未来的粮食收成并不会好。” “无事。”颉帝顿了顿,显然并没把这当回事:“那便先把国库里的粮食拿去给军队顶些日子,等羽绸卖出去了,再去别的国家买些粮食回来,把空缺补上便是了。” 颉国的种植条件本就不算好,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粮食不足的情况。之前都是先向邻国借些粮食过来,等来年收成好了再还。现在既然有钱了,那直接花钱买了也就是了。 “臣正想向陛下报告此事!”户部尚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拿着牌子的手不住颤抖,连带着来不及修饰的长须都颤动起来:“臣前些日子便向周围几国提出了收购粮食的想法,可他们今日才回复臣,说是他们的粮库里也没有余粮了!” “什么?!” 颉帝仿若听到了天方夜谭,眉间瞬时染上了怒意。 “他们说……他们说……”上头那位龙颜大怒,户部尚书愈发担忧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他们的百姓发现了羽绸的利润之大,去年收割完最后一茬粮食之后,也开始种植羽绸了!” 是了。 这羽绸原本是颉国人自产自销的东西,多年来无人问津,自然也没有其他国家有种植的意愿。可周围几国的水土和环境等都与颉国相似,只要他们想种,都是能成活的。 “他们还说、还说……”户部尚书的嘴皮子还在动。 颉帝失了耐心,随手拿了个折子,一把挥下去,正中他的眉心:“说什么!” 户部尚书被砸的一晃,连忙稳住身形,再度跪好:“说……说今年启朝收成大好,国有余粮,让我们向他们借取!” “放肆!” 颉帝一掌拍在龙椅头上,惊的举朝大臣纷纷跪了下去,齐声奏道: “陛下息怒!” 颉帝气得发抖,眉宇间是隐不住的怒气:“他们明知朕在与启朝打仗,还说出这样的话,不是明摆着与朕过不去吗!” 户部尚书明知不是这样的,却也慑于颉帝的淫威不敢再解释。 他查过了,这些国家都没有诓人,也并非存心挑事,实在是附近年有余粮的就只有大启一国。 再往南些倒是也有些国家水土丰盈,粮食收成也好,但有一个启朝横亘在中间,想要南下购粮便必须要经过大启。这…… 启朝人怎么可能让他们过去嘛! * “阿兄,怎么样了?” 启军大营内,沈驰景抱着一碗药汤,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沈致本在榻上坐着翻书,见小妹来了忙起身相迎,宽慰道:“没什么异常。” “真的吗?”沈驰景把药汤随手放在桌上,怀疑地看着自家兄长。 别人都有症状,怎么就你没有呢? “我发誓。”沈致被小妹逗笑了,举起双手发起了誓:“我真的没有一点不舒服,也没有觉得抑郁难平。” “那倒是奇怪了。”沈驰景喃喃了两句,端起旁边的药碗吹了吹,递到兄长嘴前,像喂小孩子一般哄着他:“有点苦哦,来来来,一点点来~” 沈致:…… 跟在沈驰景身后进来的席引昼忍俊不禁,又很快忍住笑意,耐心解释道:“这不奇怪。” “服用鬼面花的人都是因为心有郁结,所以再服弱苑草便会激发心底原本的悲苦。但沈大哥本就是误食鬼面花,自然不会有被反噬的苦恼。” 沈驰景一听,立名把头点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有道理啊!殿下说的有道理!” 看着自家小妹对席引昼点头哈腰的模样,刚刚还沉浸在被照顾的喜悦中的沈致突然莫名有些郁闷。 “殿下。”他出声道。 突然被提到的席引昼莫名觉得周遭的空气冷了几分。 他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沈大哥请讲。” “殿下日理万机,小妹又是个跳脱无常的性子。殿下带着她这么久,真是麻烦殿下了。”沈致静静地盯着面前的人,不动声色道。 席引昼:…… 他总觉得沈致说‘麻烦’那两个字的时候,倒像是要把自己生吞了。 “大哥说笑了。”面对沈驰景的兄长,席引昼有些紧张,斟酌着用词,缓声道:“阿景天资聪颖,灵巧动人,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倒是我起先不善言辞,怠慢了阿景。” ‘怠慢’了阿景…… “殿下抬举臣了。”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沈致的脸色愈发差了:“臣布衣草民,担不起殿下一句大哥。” 反应慢半拍的沈驰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忙伸手去拉兄长的衣袖,低声道:“阿兄,殿下只是叫顺口了……” “这里没你的事。”沈致坐的岿然不动,压根没搭理小妹的解释,只一心看向面前‘心虚’的男子,恭敬中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小妹好动不喜静,若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什么后院守活寡,只怕撑不了多久便会郁郁而终了。殿下这样安静的性子,合该寻一些深宫宅院里的大家闺秀去相配,我沈家无名无势,太委屈了殿下。” 席引昼终于听明白了。 沈大哥这是觉得自己性子太冷,又是将来会娶三妻四妾的皇子,不想把妹妹嫁给他了! 沈驰景当然也听明白了。她再一眼看过去,发现殿下已经紧张得额间冒汗,双手拘谨地揣在胸前,不敢贸然开口,顿时就心软了,赶忙替他解释了起来:“哥~殿下其实不安静的,他也不会娶三妻四妾……” 席引昼上一世追在自己屁股后面叭叭叭叭的样子还在脑中回荡,这一世相熟以后也从不会冷着一张脸。阿兄话,属实是多虑了。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沈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直勾勾地看过去:“殿下娶状元郎为妻,确实如虎添翼,说不定来日还有机会能重获太子之位,荣登大宝。可若仅仅是看中了她的状元郎身份,那可能并不能如殿下所愿。” 劈里啪啦的柴火在屋中燃着,溅出一点无伤大雅的火星,如同两人碰撞过后产生的火花,一触即逝,根本不得长久。 也不可能长久。 席引昼余光瞟到了落出炉外又归于湮灭的火星,像是也在一瞬之内明白了什么。 他对着拼命向自己打手势的沈驰景笑了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后平静地看过去,温声道:“沈大哥的顾虑,也是我考虑过的。” “就算重来一世,在下也只心属阿景一人,绝不会让其他人踏进家门半步。”他温和的眼神坚定而有力,目不转睛地看向心存疑虑的沈致:“此次班师回朝后,我便上书陛下卸去皇子身份,再不参与朝党纷争。” 沈致冷哼一声:“殿下可以不做皇子,但小妹寒窗苦读了那么多年,难道就这样放弃前程,同您归隐山林,过着猪狗不如的苦日子?” “阿景意愿如何,自然要看她自己的意思。”席引昼微微垂眸,并没被沈致骤然激烈的语气吓住:“阿景若想继续在户部为官,我便在京中陪着她;阿景若想到边关为将,我便到边关守着她;阿景若想在山野清闲,我便在山中伴着她。” 沈致仍觉得哪里不对。 半晌后,正当小两口都以为过关了的时候,埋头不语的沈致突然猛得昂起头来,大叫一声:“你这分明是想——” “吃我妹妹的软饭!” 沈驰景:…… 席引昼:…… -------------------- 作者有话要说: 席引昼:被大舅哥嫌弃了怎么办?在线等 羽绸计划借鉴了管仲的经济战~ 第112章 软饭男 自从被沈致嫌弃是软饭男以后,席引昼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处于风暴中心的沈驰景左看看右看看,从未有一刻后悔过自己的能言多话—— 我怎么就恰好给他们两个都讲了现代软饭男的故事呢? 哥哥要是不知道,就不会说出这个词;殿下要是不知道,就不会听懂这个词。 本来以为对方不会听懂的沈致看着席引昼丰富多彩的脸色,心道:大意了,我家丫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沈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没等沈致想好怎么圆回来,对面席引昼诚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在老师那里学了些经商之道和种田之法,易安宫里也积攒了不少积蓄。再不济……” 他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再不济,我就算是扛着大刀去街头卖艺,也能、也能养活阿景。” “噗!”沈驰景憋笑憋的实在辛苦,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说什么呢!你那武功去街头耍大刀,一个不小心内功没憋住,还不把一街的百姓都干掉啊!” 沈致也没兜住,笑出了声。 等他醒过神来想要挽回严肃兄长的形象时,只看得到笑成一朵花的小妹已经被席引昼抱在怀中,轻拍着后背顺气了。 沈致:…… 好笑吗?有这么好笑吗? 他心中不悦,再偷摸瞟过去一眼,却恰好与沈驰景刚刚扬起的目光对撞。 她张扬、明媚、大方,漾起的梨涡深深,将装不住的笑意和幸福大大方方地展示给所有人看。 沈致忽然释怀了。 是啊。 只要她觉得幸福,那就够了。 * 启军驻地,主帅营帐内。 端坐于帅位之上的赵维扬目光如炬,直直射向铺在面前的地图,不掩苍白的面容上却俱是雷厉和果断:“前方线报,说这一波攻打过后,因为粮草跟不上,颉国援军已后继无力,只剩下正面战场这几个地方还在死扛。” 立于身后的副官杨万立刻心领神会,伸出手来在地图上点了几个地方,指给周围的人看。 “照现在的情况看,不出半个月我们便能班师回朝了。”赵维扬又点了点接下来的部署,待分配完后向后看了看杨万,示意可以散会了。 “班师?”坐在赵维扬下首的一位将领诧异地重复了一遍,露出了明显的不解之色:“属下有疑。现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时刻,颉国好不容易被逼到无粮无草的份上,百姓一时之间也抽不出来余粮去供给军队。我们若不在这时乘胜追击,打他们彻底打服,日后当他们有了准备,便是再难寻到机会了。” “可是……”赵维扬显然也不愿放过这样的机会,但他确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京中传来消息,说大军倘若再不班师回朝,便连陛下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若京中被闹了个天翻地覆,连皇帝都没有了,他就算打下颉国这江山,又有什么用呢? 再说了,他如今已是废人一个,连抬手指地图都尚且做不到,就算留下来,怕是也很难鼓舞士气了。 赵维扬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陷入两难。 坐在下首的沈驰景看他这副为难的样子,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说话,又紧紧闭上了。以她的本事,的确可以先回京探探虚实,但赵维扬这个样子,她也实在不放心让他拖着一身病骨北上攻颉。 无人应答,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这样吧。” 在一旁静静听了许久的席引昼忽然的开口打破了寂静的气氛:“赵将军和沈大人暂且留在军中以稳定军心,先由孤回宫去探探虚实。” “我不同意。” 沈驰景想也不想便出口否决了:“京中的情况还是未知的,殿下一人前去未免太过危险。” “如果不这样做,沈大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席引昼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沈驰景噎了一瞬:“……” 她陪席引昼进京的话,便是赵维扬一人与颉国周旋。虽然颉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但那些士兵如狼似虎,到时候惹急了拉他们同归于尽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她若留在这里,又是席引昼一人去面对京城未知的情况,徐舟横心思紧密,手段毒辣,上一次在牢中便叫殿下吃尽了苦头,她怎么能放心他独自去面对那样的人呢? 赵维扬显然也不赞同:“徐壑既发来这样的消息,必定是布置了天罗地网在等着我们。殿下一个人去太过危险,并不合适。” “谁说我是一个人去了?”席引昼狡黠一笑,在空中拍了拍手,向外大喊道:“带上来!” 众人均惊愕地看向帐篷外。 很快,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扑通一声跪趴在了地上,姿势极其难看,却也非常眼熟。 在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沈驰景第一个认了出来,惊讶道:“乔太守?” 那人被滚的灰尘满面,往日里儒雅的长须也沾上了糟污,一双眼睛畏畏缩缩地看着众人,已全无了之前的嚣张模样。 沈驰景转回目光,仍是不解:“带他去能有什么用?” “不知沈大人可还记得当日为周大人入狱的秦姑娘?”席引昼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起来。 “秦姑娘……”沈驰景揪着眉头想了几秒:“可是那位平康坊的秦素舒?” 席引昼点点头:“秦姑娘死后,一向谨慎的徐舟横险些在我们面前露出了马脚,更是在后来的日子中消沉了许久。所以,他们二人的关系一定不一般。” “后来我特意遣人去调查过,秦姑娘与徐舟横两人早在之前便情投意合,直到一年前徐公子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后性情大变,二人才没有成婚。但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什么,秦姑娘去世后,徐舟横竟会那般伤心。” 一年前。 又是一年前。 沈驰景心下了然。 定是现世的徐离舟在一年前穿到了徐舟横的身体中,并不知道二人之间的往事,一心只想着报复沈驰景,忽略了在身边默默助他的人,直到人死不能复生才开始后悔。 秦姑娘属实有些可怜了。 沈驰景默默地想。 欸? “所以呢?”忽然发现两者之间毫无关系之后,沈驰景怀着差点被带跑的不满问出了声:“那和乔老头又有什么关系?” 乔老头本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我好像也没那么老? 席引昼笑了笑,揪起不发一眼的乔太守,指着他的眉眼,一字一句道: “因为他,是秦姑娘的亲生父亲。” * 全场哗然。 谁不知道乔太守的女儿正在户部混得如鱼得水,还是沈大人的至交好友?他的女儿什么时候变成了那个在平康坊卖艺的秦姑娘? 沈驰景花了几秒钟把打结的舌头捋直了:“你、你把话说清楚?” 席引昼慢条斯理地拽起了乔太守的后颈皮,和沈驰景的动作如出一辙:“这位乔太守,放着府中貌美贤良的夫人不要,偏要出去鬼混,鬼混完了还不负责,那位秦姑娘便是他有一日上京述职时与一位女子生下的,那女子只当他是个君子,并不知他家中有妻儿。后来,秦姑娘还年幼时,偶然从母亲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实在气不过,又正当乔太守再度进京,便当众指认他是个抛弃妻女的负心汉。” “当众被下了面子,乔太守怀恨在心,想要给这对母女一个教训,省得他们找到乌郡来。没想到下手重了,秦姑娘的母亲眼看便救不回来了。为了掩盖自己做过的罪恶,乔太守索性心一横,连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杀人灭口。幸得秦姑娘机灵,专往人多的地方跑,还遇上了恰好路过的徐舟横,这才幸免于难。” “初识时她并未同徐舟横谈及这段伤心的往事,只谎称是山匪打劫。后来她偷偷跑去母亲殒命的地方看时,却已经寻不到母亲的尸体了。” 连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沈驰景猜了个大概:“所以秦姑娘的母亲其实没有死?” “这就要问我们的乔太守了。”席引昼微笑着拍了拍乔太守的后脑勺,把他丢到沈驰景脚下,微不可察地磨了磨牙:“你说呢?” “太守大人。” “我说我说我说!”乔老头迅速爬起来磕头认错,连半秒钟都没耽搁:“我当年本来就没想要他们母女死,后来也是吓怕了才想杀人灭口,但那小鬼跑掉后我忽然发现那个女人还有救,便在医治好她后带她回了乌郡。” “你那是带吗?”席引昼指节摩擦的声音愈发剧烈,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搭在了乔太守的肩上,暗暗捏了下去。 “啊!”乔太守痛得鬼叫一声,立马招认:“我是怕把她留在京中后事情败露,就把她带到乌郡附近的一个山洞中关、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沈驰景大骇:“关了这么多年?” 席引昼抬手招人把乔太守架到一边,不想再听他多话,自己转过身来简短地解释了几句:“他本打算等风头过了便放走那位夫人,却听说秦姑娘被丞相府收留了,认为留着她或许还有用,便改了主意,打算拿秦姑娘的母亲威胁秦姑娘为他做事。所以他将夫人一直囚到现在,谁也找不到。” “……”沈驰景拳头硬了:“拿女儿的母亲威胁自己的女儿,这父亲做得也是畜生不如了。” 迎着二人吃人的眼神,乔太守瑟缩地向后靠了靠。 席引昼继续道:“后来,徐舟横知道秦姑娘受了父亲威胁,也知道她的母亲还没有死,便想着要出手相助,但还没来得及动手,秦姑娘便香消玉殒了。”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沈驰景盯着瑟缩成一团的乔太守,好似回过味儿来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 席引昼点点头,双拳紧握,一字一句道: “以他作饵,诱徐舟横出山。” 第113章 活着回来 “杀了乔太守,徐舟横很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秦夫人的踪迹。所以,他将会是我最有力的筹码。” 席引昼掷地有声地将所有的故事讲完,便不置一词了。但所有人都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这趟京城,这位殿下去定了。 放眼望去,整个营帐只有沈驰景还在负隅顽抗:“你怎么知道徐舟横一定会把秦姑娘放在心上?就算他真的爱过秦姑娘,但人死不能复生,又怎么会为了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而受你制约?” 徐舟横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甚至不惜和魔鬼定下了契约,难道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便能放弃? “他会的。”许是为了安抚她,席引昼的眼神温和了些许,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坚定:“我有办法。” 他的目光微微闪动,静静投向为自己担忧的爱人:“沈大人,信我。” 于众多人在场的情况下,他并不能说些露骨的话,也做不了过分的举动,甚至连‘阿景’这两个字都不好叫出口。 但即便如此,迎着席引昼的目光看过去,焦躁不安的沈驰景忽然感觉横冲直撞的筋络被抚平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安心。 是啊,殿下什么时候骗过我呢? 在对方希冀而温和的注视下,沈驰景鬼迷心窍地应了声,没再继续反对下去。她托了托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席引昼,哑沉着声音道:“那臣便恭祝殿下。” “一路顺风。” 不论前方有什么豺狼虎豹、刀山火海,只要你还在—— 我就能闯过去。 * 几周后,颉国粮草断绝,被启军打得一路向北溃逃。虽因颉人勇猛,启军遭到了剧烈的抵抗,但无奈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再顽强的汉子,没有食物也是万万活不下来的。 看着颉国派使者呈上来的求和书,赵维扬皱了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了。 “不继续打了吗?”几场大战下来,沈驰景前世的战斗因子算是被彻底激发了。她不太甘心地看着赵维扬面前的求和书,跃跃欲试:“还不如打进他们王宫,彻底灭了他们再次进犯的可能,岂不是会省下日后许多的人力物力?” “小景啊,账不是这么算的。”赵维扬笑着摇摇头,一张左不过二十多岁的俊脸上竟露出了近似慈祥的微笑:“颉国地处北方,虽常有冲突,但很少会发生像这样的大战。要不是有心之人的挑拨,两国并无血海深仇,也很少会刀兵相见。” “那就这样放过他们吗?”沈驰景显然还是不甘心:“不论他们是不是受了徐壑的蛊惑,但最后不也进犯了我大启、伤了我大启百姓吗?”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赵维扬的手腕好了些许,虽还是提不了刀剑和重物,但好歹能缓慢地进餐与喝水了。 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便示意沈驰景来看身前的地图:“你看,颉国之上,仍有虎狼。” 沈驰景趴过去看得很认真。 颉国之上的确还有一个国家,叫斯俞国。听说这里的士兵更加勇猛非常,力大腰圆,相传徒手能撕碎虎狼豺豹。可是…… “可是他们从来没入侵过我国边界呐!”立在赵维扬身后的副官杨万心直口快地开了腔。 “你傻呀你!”已经反应过来的沈驰景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一顿:“那不是因为中间隔着颉国吗?要是真把颉国打下来了,和他们接壤的不就成我们了?” 这些日子下来,刀光血海一起走过,沈驰景已与杨万混得很熟了。虽然他不再是自己的副官,却因为救赵维扬有功而被擢升成了赵大将军的副官,平时接触良多。 没了从前的上下级关系,两人的相处反而更融洽自然了。 眼看着杨万不服气地要争辩,赵维扬笑着将他们赶了出去,自己则继续安安静静地研读手中那份求和书。 这是将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宝贝,绝不能有半点差错。 营帐外,被毫不客气赶出来的两个人大眼对小眼,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几句嘴后,忽然感觉眼前刺的厉害。 他们以手遮光,却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向空中望去—— 今天的太阳,好像格外的亮。 两人终于停止了打闹,在战争中难得的闲暇中一骨碌躺在了地上,翘起二郎腿,舒坦地眯上了眼睛。 “这场仗打完之后,你要去哪里啊?”沈驰景捏了捏额间的穴位,推了推旁边即将睡成死猪的杨万道。 杨万砸吧砸吧嘴巴:“我跟着将军。将军去哪,我就去哪。” “嘁。”听着自己上一世的副将现在对别人这么忠心,沈驰景难免有些吃味儿,本想调侃几句的,但想起赵维扬的伤,脸上的表情又凝重了些:“可是赵将军他……日后还能带兵吗?” “谁说他一定要带兵了?”杨万睁大眼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将军说日后要当个教书先生,把自己的一身本事都传给别人,说不准还能再教出个小赵将军来。我呢,就在他身边当个书童,天天给那些小屁孩们布置功课,写不好了就打手板!” “拉倒吧你。”沈驰景白了他一眼:“就你那手劲,可别把小朋友打残了。” “未来的小赵将军要是在你手里折了,你小心将军跟你没完。” “……”杨万回了她一个白眼,转守为攻:“那你呢?你打完仗想去做什么?” 他问着问着自己念叨了起来:“要我说,未来的小赵将军就在眼前了。将军私下不知和我们夸了你多少次,常说你有大将之才,屡次出奇招,现在连武功也到了无人能敌的水准。小赵将军,舍你其谁?” 沈驰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声音忽然小了下来,沉闷了不少:“可是……我不想打仗了。” 见方才还同自己谈笑风生的人情绪突然低沉了下来,杨万立马慌了:“不想打就不打嘛!你你你你你……怎么忽然伤心了还——” 他虽与沈驰景称兄道弟了这些日子,但在不打仗的时候,还是把她当小姑娘的。方才那番话也不是为了强逼她去做什么赵家接班人,纯粹是见她有些心神不宁,想夸夸她叫她高兴罢了。 没想到没哄人高兴,反倒把她惹伤心了。 “没伤心。”沈驰景偷偷吸了吸鼻子,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这次颉国元气大伤,想必能消停很长一阵子了。”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你、我、赵将军,还有全军士兵都不用打仗的好日子。” 盯着沈驰景仍旧惆怅的脸看了半天,杨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她不开心的真正原因:“你是不是在……担心殿下啊?” “算是吧。”沈驰景那张嘴犟的像个瓶塞,死不承认:“前些日子明明还传过信来,这几日突然就断了消息。狗男人狗男人狗男人!一点都不省心。” 杨万:……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辱骂当今皇子殿下的人,真是唯你一个了。 “殿下不是说了,他去了以后便与在城外驻扎的顾大人和乔大人联系在了一道,也打听到了陛下的消息,两方僵持着,暂时还没出什么乱子吗?”杨万宽慰她道:“现在徐壑手里有陛下,殿下手里又有乔老头,谁也不敢轻易动手。等我们大军回去了,力量悬殊对比之下,徐壑也猖狂不了多久了。” “我正是在担心这个。”沈驰景的眉毛拧成了一团:“徐家父子的本意应当是联合颉国击垮我启朝大军,或是给我们一个重击,那样即使我们能够班师回朝,因着并不知情,也会很容易被他们早就布置好的埋伏轻易杀掉。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我们打乱了,如若大军临近,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就怕万一……” “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根本不管什么人质不人质的怎么办?” 杨万被她说的也急了:“那怎么办?那要不……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去班师回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回个屁。”沈驰景冷酷无情地敲醒了他:“停战协定还没签完,现在回去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那这样吧。”杨万在心中合计了合计,替她出起了主意:“反正我们人多,少个几千人的也看不出来,不如你带着一批人先行回去支援,等这边协议一签完,我们即刻赶回去宰了那姓徐的?” 沈驰景眼神微动。 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物上的黄土,喃喃道: “也只能这样了。” * 赵维扬早看出沈驰景归心似箭,也没多加挽留,便交给她一队五千人的部队,却被她婉拒了。 赵杨二人问她,她只道: “边界战事未定,我不能带走这么多战力。” “沈大人放心,不出三日,我定带着大军上京护驾。”临别前,赵维扬替她牵来了战马,斩钉截铁地下了保证。 沈驰景停下了翻身上马的动作,回身一拜,郑重而诚恳:“那在下便在京中,等着将军的好消息了。” 等她骑上马向前跑了几秒后,才听到杨万飘在黄沙中的叮嘱。 “活、活着回来!兄弟们还等着你吃酒呢!” “知道了!”沈驰景在飞驰的马背上大喊了起来,还挥起一只手来,向后比了个OK的手势:“你也是!” 等众人目送着沈驰景策马跑远后,一大堆人拉着杨万问了起来。 “杨副官,沈大人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杨万昂了昂头,神秘地把人都招了过来,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吊儿郎当地做了个欠揍的表情,一溜烟跑远了,只留下一句同样欠抽的话。 “秘密。” 第114章 因为很快 离京城不远的郊外,一匹快马飞驰在小道上,眨眼间带起了万里尘烟。 骑马的人擦了擦额间的汗,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发现没有异常后,才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脚步来,拽出系在辔头上的水囊,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又倚在了马头,打算养养精神再继续前进。 算上离开那日起,沈驰景已在路上足足跑了三日了。因着担心周边的城镇也已叛变,她根本不敢进城中的驿站休息,只能抄小路马不停蹄地向前跑,如今终于到极限了。 不过好在,她也快要到达终点了。 吃饱喝足后,望了望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达的远方,沈驰景低低叹了口气,很快打起了精神,迅速飞身上马,挑起干劲向前追去,身形不见疲累,反倒愈发轻快。 因为很快,就能见到殿下了呢。 * 走到京郊驻地的前一刻,沈驰景终于明白席引昼的来信为什么断掉了。 前方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早已不再是席引昼信中所描述的那个两相僵持的局面了。看来当真如她所料,退无可退的徐家父子,真的狗急跳墙了。 那殿下…… “殿下,殿下!”沈驰景心头一紧,抓紧驱马向前驶去,一边前行一边大吼了起来:“殿下,我是阿景,我来了!” 军帐上有顾府特有的标识,巡逻的兵士们也穿着席引昼曾书信传来的衣物样氏,应当是顾济垆带来的兵无疑了。 但她并没有放松警惕,反而绷紧后背,一手执缰,一手摸剑,已做好了万一被诈之后的出鞘之势。 徐壑那狗东西的要是敢用这种手段耍我,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什么人?”驻守军营大门的将士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呐喊,本欲迎出相看,没想到那匹马顷刻之间便到了军营门口,快得叫人猝不及防,连忙拔刀出鞘,对准了马上的人,谨慎而冷冽:“你是什么人,敢擅闯我顾家大营?” “在下是户部沈斐隐,从边关而来。闻朝中有难,特来祝大人一臂之力。”沈驰景握着刀鞘的手依旧没动,只是态度谦和了些,眼神却依旧犀利。 你不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呢! “殿下的确说过最近可能会来个姓沈的大人。”另外一人见两人剑拔弩张,忙附耳在拔剑的兵士小声道:“要不我去问问几位大人?” 他们说是顾府的人,实际上是顾济垆从家中拽了些家兵,又在其他地方拼凑的流民,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常常出入顾府的沈驰景。 拔剑的那人点点头,心中飘过顾济垆苦口婆心的嘱咐来:大人说了,凡事要谨慎。 于是这边拔剑的两人继续对峙着,那边附耳的兵士跑得像猎豹一般快,没多久便领来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人,正疾步向大门口赶来。 “殿下,顾大人,乔大人。”将他们领来的兵士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确定她没有突然袭击的迹象后才放心把路让开,恭敬地指给了身后的几人看:“就是这位自称是沈大人,要求见几位大人。” 几天的奔波下来,沈驰景已是面容憔悴,一张俊秀的小脸被风沙刮了满面,一身笔挺的军服也被狂风撕扯的沾染了灰尘,从远处看过来,很难有人能认得出她是那个曾在朝堂上惊艳了众人的沈状元。 席引昼第一个认出了她,不觉加快了脚步,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阿景?” 那边沈驰景还在一心与执剑的人对峙,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身绷紧的神经在刹那间放松下来,再也没顾得上眼前的兵士,把剑往身后一插便使了漂亮的轻功从空中踏了过去,直直扑向声音的来处:“殿下!” 兵士一个没留神,突然感觉头顶一凉,抬头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人呢?那么大一个人呢? 没了?! 他惊诧地转过头去,只见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沈大人此刻正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依偎在他们殿下的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了起来:“外面风沙好大,那个守卫好凶……” 守卫:……??? 刚才到底是谁比较凶? 顾济垆作为第一个没看下去的人,先过去安抚了一下两个受惊不小的守卫,称赞了他们小心谨慎的行为,让他们继续回去好好站岗,然后回来便拉着同样目瞪狗呆的乔菱转身就走,走得义无反顾,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非礼勿视。” “别别别!”表演过度的沈驰景立马从席引昼的怀里跳出来,一个轻跃便拦住了两人的去路,笑得一脸狗腿:“顾大人,乔大人,好久不见~” 乔菱秀气的脸蛋沾染了风尘,也比从前黑了些,但依旧不掩姿容;顾济垆倒是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是一双眼睛鸡贼的很,还把乔阿菱教得同他一般阴阳怪气了。 “瞧瞧瞧瞧,沈大人有了汉子就忘了我们这些旧日兄弟,真是……”顾济垆啧啧了一句,还不忘斜睨一眼正在走过来的席引昼:“真是世事无常、成王败寇、翻脸不认人啊!” 席引昼:……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 自京城一别后,四人第一次聚在了一道,却也没有时间互诉离情,而是紧锣密鼓地商讨起了当下的战事。 徐壑宫变之际,顾济垆正带着乔菱在京郊附近调查,侥幸躲过了一难。而当日混乱之时,得知情况的顾府家兵趁乱跑了出来,将事情的经过汇总报告给了他。 “顾府家兵?”沈驰景‘嗯’了一声:“恕属下直言,顾大人您不是在第一次离开京城时便让他们都走了吗?” 顾济垆一张脸昂得恨天高:“那不是后来因为对本大人的崇敬和爱戴,又都回来了吗?” 沈驰景:“……嗯对,您说的都对。” “大人快歇会儿罢。”乔菱拉了张椅子,扶顾济垆坐了下来,替他斟了壶茶,又将后续的事情补充完整:“后来,很多百姓知道顾大人在此树旗要诛杀叛贼,都自发地加入了进来。这也是为什么刚才那些守卫不认识斐隐兄的原因。”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徐壑打的是清君侧的幌子,且盘踞在皇城这么久也没有另立朝室的打算。在百姓的眼里,还不足以轮到叛贼这个词吧?”沈驰景微微眯了眯眼。 “因为京郊附近的百姓受过老师的恩情,感念于心,自然相信老师的人品。”席引昼解释道:“老师的医术比文大夫还厉害上几分,曾经是想做名悬壶济世的医生的。后来起事成功后被父皇封做了户部尚书,便只能在闲暇时研制些药物,也在暗访时充过几次医生诊断过疑难杂症,一来二去的救过不少人。” “老师将利害与他们说了个透彻,有些人冲动劲过了也就散去了,但也有一大半的人决定留下来。” “所以我们的人看着不少,其实没多少人是受过训练的。”乔菱自然地接上了话头,漫不经心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若不是殿下及时赶来将那姓乔的提到阵前,徐壑怕是早就发军将我们冲了。” 沈驰景顿了一顿,险些没反应过来她口中那‘姓乔’的是谁。 待她脑中浮现过乔太守那张脸后,心中更诧异了。虽然那姓乔的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怎么说也是阿菱的亲爹爹,她怎会如此称呼自己的父亲? “我对他没有感情。”似是看出了沈驰景心中的不解,乔菱并不忌讳将家中往事合盘托出:“从他心口不一、将一个京中女子带回乌郡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彼时我已是五岁的年纪,母亲不忍改掉我的性命,便一直随他姓了。但在心中,我从未当过他是我父亲。” 看着乔菱没什么波澜的面容,沈驰景渐渐回想起了他们相处的时光。 从前谈起家中琐事时,乔菱的确从未提及过自己的父亲。她粗枝大叶从未注意,却没承想到是阿菱的父母早已和离之故。 “可是——” 沈驰景刚呢喃了两个字便被席引昼面不改色地拉到了身后,状似无意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问话,挑开了话题:“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如此如此……” …… * 营帐外,暗夜无光,稀星闪烁。刚刚结束计划部署的户部四人组终于感受到了疲倦,一个个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向各自的帐子走去。 只有一对中的一人边往回走边鬼鬼祟祟朝后张望,直到确定其余两人没影了才扒住自家殿下的后腰狠狠掐了一把,压低声音道:“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席引昼被掐的一激灵,险些喊出声来,忙拉过她的手来,快走几步进了自己的帐篷,这才放心大胆地解释起来:“没、没不让你说话!” 见他急得面红耳赤,沈驰景反而不急了,揣着双手站在榻前,颇有耐心地看着他。 编,老娘看你怎么编。 席引昼脸色稍缓,一字一字道:“你是不是想说当年乔太守给老师提供乌郡户籍实况,以换取对乔菱的关照之事?” “嗯。”沈驰景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猜的还挺准。” “我不想让你问出此事,是因为乔菱至今都不知道她所厌恶的父亲曾在背地里帮助过她这么多。”席引昼面色凝重了许多,盯着眼前人逐渐惊诧的眼神说完了后半句话。 “甚至不惜背叛他早就已经投诚的——徐壑。” 第115章 今天就算杀不掉那个姓沈的 过了几秒钟后,帐篷里终于接连发出了两声压着音量的疑问来: “乔太守那么早就向徐壑投诚了?” “阿菱不知道乔太守用乌郡户籍实况同顾大人作交换?” 席引昼先是走过去扶她坐下,这才边解外袍边道:“我们也是才从乔太守嘴中问出来,说是他很早就和徐壑一党定下了约定,愿做其中隐蔽的一棋,不到危机关头绝不动用。” “至于乔菱那边……”席引昼顿了顿。他毕竟未曾为人父,一时摸不透乔太守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乔太守自己哀求我们,不让我们告诉乔菱这些事情的。他甚至为此答应了我们安心待着不生是非,虽然也不知说的是真是假。” “算了。”沈驰景一路疲惫,也懒得猜他的心思,只一想着这个人不仅私德有亏,又是徐壑一党便觉得恶心烦人:“他不让说就不说。大战在即,谁有心思猜他那些拐弯抹角的想法。” 只是,她来之前本还想着阿菱与乔太守的父女关系对席引昼的作战计划来说属实有些棘手,却没想到这丫头与自己的父亲居然这么不对付,倒是解决了战前一大难题。 * 夜深十分,一颗飞镖从京郊方向射入宫门徐家父子住处,削掉了守卫的一缕头发和半条魂。 “大大大大大人!不好了大人!”被削下头发的守卫捂着掀翻的帽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徐家父子面前便拜:“顾大……顾济垆那厮传来消息,说、说我们今日再不滚出皇宫,便要将那乔太守碎尸万段!” “怕什么?”徐壑捻了捻胡子,连正眼也没瞧过去:“顾贼上次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我们手里可是有宣朔帝的命,他再胆大包天,还想背下弑君的罪名不成?” 守卫的头低得愈发厉害了:“他、他说陛下为奸人所害,大皇子殿下悲痛欲绝,已在郊外行了即位大典,命令即日重整旗鼓,明日便要攻、攻进来了!” “什么?!”徐壑拍案而起,指着跪在地上的守卫抖了许久,终于抖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快!快去那皇帝老儿的寝宫!” 徐舟横刚来到门口便听到了父亲这句话,连忙跟着一道去了那间把守森严的寝宫。 果然。 守卫的人七歪八扭地躺了一地,屋内那位早就没了生息,甚至连头颅都被人切去了,只剩下一具骇人的身体在留在原地,冒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腌臜气。 “那封信上是、是说——”方才报信的守卫见状,又想起了尚未读完的信封内容:“他们于傍晚收到了陛、陛下的头颅,还说是、是您派人去的……” 徐壑:…… 我派人去的?我有病啊我派人去?明知道顾济垆手里有谁我还招惹他? 他一张脸阴沉的不像话,恨不能把陷害者撕了皮扒了肉,却这么也想不出到底谁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 就算是有人觉得他没几天好日子过了,生了叛变的心思,也该直接跑去投敌,或是带着机密文件再走,怎么说也不会顺手把宣朔帝给杀了吧? 哪怕现在成功嫁祸给他了,打破了两军之间微妙的平衡,可他不怕哪天被人查出真相,事败身死吗? 除非…… 徐壑脑中一震,还未讲话,便听得徐舟横的声音在下首响起:“除非这个人有把握,他有功于新帝,那么新帝即位后便不会杀他。” “横儿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徐壑脸色铁青,脖颈上的脉络都在微微颤抖:“皇家的父子亲情果然不值得信任!自从太子之位被废后,席引昼那孙子怕是早就看他那爹碍眼了。用席鸿道根本威胁不了他,却又碍于伦理不能直说,便使了这么个下三滥的办法,将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 “不过……” 刹那间,徐壑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就算这样又如何呢?就凭顾济垆那些残兵破将,席引昼就算是名正言顺地继位了也不可能打得过我们。若趁他们发难之前抢先打出攻入,将这帮不识好歹的东西连着他们主子一起消灭,谁还在乎他扣不扣这口屎盆子呢?” “父亲不可!”徐舟横几乎是第一时间便下意识否决了父亲的想法:“父亲您忘了吗?素舒去世前唯一未了的心愿就是找到她的母亲,我们却一直不得方向。如今只有乔太守那里可能会有消息,根本无人知道她的下落。一旦他死了,素舒的母亲岂不是也要被活活饿死在被关着的角落里?” “再说了,边军与颉国的战争已经大获全胜,据可靠消息,很快便要班师回朝了。即便我们真的能将席引昼、顾济垆等人一网打尽,到时候大军一旦班师回朝,沈驰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也会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父亲那位表弟虽及时带来了自己管辖的一批三万人的部队,但也只能打个措手不及罢了,真要到了和正规边军作战的时候,根本就不可能是对手。 “那又怎样?!”徐壑本就被宣朔帝的死冲昏了头脑,又见自家儿子也不听指挥,更是气得七窍生烟:“那姓乔的说的是真是假还尚未可知,你怎就被他拿住了?横儿,你忘记你回来是做什么的了吗?你忘记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了吗?如今我们的仇人死的死,残的残,就只剩下沈斐隐和席引昼那几个小王八蛋还在碍眼,我们却已经被他们逼到了绝境!” “爹告诉你,今天就算杀不掉那个姓沈的,也非得把她的情郎杀掉不可!”徐壑一把推开了拦在身前的人,气势汹汹地大步迈出了门。 他还就不信了,沈驰景和赵维扬没到,就单凭席引昼那几个歪瓜裂兵还能翻了天不成? “爹!” 徐舟横一个没留神,被单独留在了屋子里。等他意识到不对想要紧随而出时,却发现门窗都已被锁的严严实实,门外还传来了继续加锁的声音。 他奋力拍着门,大喊着‘爹’,却听得门外的人声越来越远,没过多久便是寂静一片了。 陪着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和那个失去气息的无头尸|体。 爹爹,不要我了吗? 连爹爹都不要我了吗? 屋内的人无力地垂坐下来,一双手却还在不停地捶着门。 咚。 咚。 咚。 …… “看着他。” 拐过一个弯后,徐壑还是能听到远处那个声嘶力竭的声音。他愤怒的面色早已消失,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回头看上一眼,只将钥匙丢给了一旁的下人,哑声叮嘱道:“你留在府中,如果听到了徐家战败的消息……” “便早早放他出来,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带他远走高飞。” 走得越远越好。 * 深夜午时,顾家大营内一片死寂,侧耳听上去,只能听到几个守卫低声细碎的闲聊声,便再听不到其他动静了。 特意在远处让大军熄了火把的徐壑翻身下马,轻轻踩在草丛中又仔细听了听,仍然没放松警惕。 席引昼和那乔景黎看着年轻,心机却深沉;顾济垆更是个老奸巨猾的主,就算实力对比悬殊,也绝不能着了他们的道。 万一是个空城计呢? “多日不见,徐老丞相风采依旧啊!” 就在这时,正在马前闻声识人的徐壑面前忽然闪过了一道极其刺眼的白光,瞬间将他逼得后退了几步。 他牵起马缰,很快站稳脚步,定眼向前望去,顿时大吃一惊: 眼前这个提着把宝剑、穿着军服从天而降的人,不是沈驰景又是谁呢? “沈斐隐,你不在边关好好作战,跑来这里与逆党混在一起,是何居心?”徐壑很快稳下心神,提起手中的剑向前指去。 沈驰景冷笑一声,并不搭腔:“在线曾与徐公子是挚友,不知他是否提醒过您。彼日战时,以我一人之力,可挡千兵万马。” “千兵?”徐壑先是一怔,接着便大笑了起来:“沈大人不妨提起火把来数数老夫背后的兵,究竟够不够您打上一把的?” 大军还在路上,就算沈驰景赶回来了又怎么样?她就算再厉害,不过是一腔孤犟而已,一人抵千兵已是顶足了天了,还能真让她一人将三万人都击溃不成? 简直是痴心妄想。 “若沈大人打累了,再加上本将军,丞相您看,可还够用?” 一声足靴磨过沙砾的摩挲过后,又一个看不清身形的年轻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没几下便站在了火把照亮的地方,正噙着笑意向前看去。 徐壑倒吸了一口冷气:“赵维扬?” 怎么会是赵维扬?! 虽然他现在筋脉已断,并不足为惧。但依着报线人的意思,他当是留守边关与颉国解决那些条约琐事的才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 徐壑猛得瞪大了眼睛! “丞相想的没错。” 沈驰景笑意一凝,抽出腰间的银镖,眼神一凛,一把向前挥去,瞬间有五个兵士应声倒地! 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除了徐壑来的方向外,其余漆黑乌墨的三周霎时发出了马蹄踏地的闷响声,一时如同千军万马过境,直向中心而来! “如丞相所愿,我大启全数边军——” “便都在丞相眼前了。” 第116章 你们永远也别想 “怎、怎么可能?” 在嘈杂的风声人声马蹄声中,徐壑颤抖的声线显得格外明显:“边军明明……明明还在与颉国、与颉国谈判啊……” 这一下,他是真的慌了。 他赌的就是边军未到,才敢以自身优势轻易出城来斩杀席引昼等人。若是早知道边军到了,就该紧闭大门,好歹还能以城门城墙来抵抗一阵子。 如今在这平原之地,在千锤百炼的边军面前,这三万人的下场就只有一个—— 死。 显然,不止徐壑一人意识到了这一点。 “赵将军,我们都是被那姓徐的逼的!” 没等徐壑做出反应,身后便传来了刀剑落地的声音和清晰的告饶声:“我们无心叛变,还请将军明鉴!” 不好。 徐壑心头一紧。 一旦一个人发出了投降的信号,这股不妙的气氛很快就会蔓延到全军。 果然,回头眼前气势严整的边军,再抬头看看自己已经泄气的同伴,本就没对徐家有多大忠心的部队只迟疑了几秒,便纷纷发出了讨饶的声音:“吾等并无谋反之心,还请将军明鉴!” “请将军明鉴!” 幽暗的夜幕被一盏盏灯笼和火把划过,染成了深深浅浅的明黄色,像是被利刃破开胸膛的锦绣绸缎,华丽却凄美。 火光下,徐壑握着宝剑站在那里,目光依旧坚定,却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寒凉。 他明明不是一个人来的,却只剩下一个人了。 上一世徐家遭到的背叛,再一次上演了。 他握着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起来,嘴角露出酸涩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竟想起了还在宫中被锁着的儿子。 横儿啊…… 横儿他费尽心机留下那沈驰景的性命,让她与上一世出卖我们的人互相争斗,将他们一个个扳倒、击垮,却没承想到,我徐家终究还是免不了被抛弃背叛的这一步。 这是命吗? 这就是命吧。 徐壑已完全暴露于两方之间,插翅也难逃。在他怔愣的间隙,身后的人早瞅准机会一拥而上,把这位曾经的丞相捆了个结结实实,扭送到了赵维扬身前。 他沉默地低着头,垂着眸,始终未置一词。 败了就是败了,就算后悔再多也无济于事。 “丞相,你当日挟持我父皇时,可曾想到过今日?”黑暗中,又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从前的太子殿下已褪去了记忆中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非同寻常的成熟和稳重。 像他老师。 真是越来越像他那位顾老师了。 狠辣,无情,果决却又不失分寸。 “我当是谁呢。”徐壑抬了抬眼皮,失落已久的面容上又浮起了嘲讽的笑。他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微微动了动嘴皮:“原来是我们那位弑父夺位的——大皇子殿下啊。” 就算席引昼今日赢了又怎么样呢? 寻常人家唾手可得的父子情,是他天家这一辈子都感受不到的。 “弑父?”席引昼挑了挑眉毛,嘴唇微翘,眉目间闪过一丝委屈之意:“父皇好端端在帐子里坐着,丞相就算是死到临头了,也不能这么污蔑我们做儿子的吧?” “殿下还在这里装腔作势。”徐壑冷哼了一声:“陛下的尸首都在寝宫了,赵将军那里也收到人头了,你还想抵赖?” “丞相莫要冤枉了殿下。”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中消失的沈驰景再度举着火把出现在了赵维扬身后。她望向身后,眉间的戾色一瞬消失,语气也变得恭顺和婉了起来,向后一退,屈身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臣户部沈驰景,参见陛下!” “你放……” 半句话还没说出完,终于看清眼前的人徐壑又惊又惧地闭上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在沈驰景身后拖着长袍出来的人,不是被自己囚禁了好些天的席鸿道,又能是谁呢? “丞相。”宣朔帝伸手扶起了跪立于地的沈驰景,又摆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再行礼,这才踱步向被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过来,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没有后文。 眼前人的表情、身形,乃至神态动作都与那个在皇座上坐了几十年的男人一模一样,即使是易容术也不可能将人的所有细微之处都模仿到位—— 他确是宣朔帝无疑。 徐壑先是张口结舌,但以他多年叱咤官场的机敏程度,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在席鸿道卧寝留下无头尸|体的人根本不是我身边的人,而是——” “是沈驰景!” “徐丞相聪慧,自然一点就通。”宣朔帝微微颔首,笑意不减:“只是爱卿明白的太晚了。沈大人一人可抵千兵,并非全指在战场上以武力取胜,而是说她也能在夜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宫内,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将朕救出,再设下圈套将你迷住。直到你带着大军全数出城的那一刻起,沈大人的计划便成功了。” “边军早在傍晚十分便秘密来到了京郊。其自血战之河而来,又刚刚剿灭了颉国的进犯,所有人都知道你已是丧家之犬,失败是迟早的事。因此边军一路上所到之处无人敢挡,自然也没人敢跟你报信。” “这下好了。”宣朔帝微眯着眼,望向远方那座被夜色缭绕的城墙,赏识地看了沈驰景一眼:“被你迷惑的将士得以重回正轨,征途疲乏的边军不用再次牺牲,修理完善的京城城楼也不会在战争中毁于一旦了。” 如此甚好。 “报告!” 宣朔帝正兀自想着,前去叛军中搜查的小分队却已经结束搜查小跑了回来,单膝跪地报告道:“徐舟横并没有藏在叛军之中!” “说吧徐爱卿。”宣朔帝笑笑,挥了挥手叫他们下去,很快转过身来,看着徐壑温和地问了起来:“你家公子,此刻又在何处呢?” 灯火掩映出徐壑苍白的华发,照出他分明的皱纹和干瘪的皮肤,也映出他毫无动静的嘴角。 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的表情,也读得懂他表情中的意思: 休想。 “陛下,请听臣一言。”大局已定,沈驰景不欲再与这人纠缠,只快步走到宣朔帝身前,拱手建言道:“徐舟横恐为我大启心腹大患,绝不能姑息。但只要他的生父和那乔太守都在我们手上,就不怕他跑。” “呵。” 就在这时,已屈辱地跪了许久的徐壑突然昂起了头,发出一声极其粗重的气息来。 “你们真当我徐某是全无准备的吗?在离开前,我早在舌根下藏了毒。” 迎着众人惊愕的眼神,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含混不清起来,瞳孔却渐渐有放大之势:“我怎么会放任你们拿我去威胁我唯一的儿子……” “叫军医,快去叫军医!” “军医呢!” 在一片混乱声中,守着徐壑的那个人忽然感觉身上一热,低头望去,只见那白发苍苍的老丞相睁大了眼睛,口吐血沫,在挣扎中双手痛苦地向上虚抓着,缓缓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永远也别想……” “找、到、他。” * 守着面前逐渐冰凉的身体,众人都有些无奈。 虽说解决了心腹大患,这叛乱暂时算是镇压下去了,可只要徐舟横那个始作俑者活着一天,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先进城吧。” 宣朔帝看了眼已回天乏术的徐壑,甩了甩袖子,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就算再不济,乔太守还活着,徐壑的尸体也还在他们手中。 只要回到城中,将剿灭徐氏叛党的结果昭告天下,他就不信徐舟横能坐的住。 * 京城皇宫内,宣朔帝寝宫前。 刚刚被从房间内放出来的徐舟横头发披散开来,垂坐在阶前,任奉命看守他的下人刘三怎么劝说都不肯离开半步。 “少爷,您要小的怎么说怎么做才肯走啊?”刘三说的口干舌燥,阶前的人却半点也不肯动,便是泥人也要发急了:“老爷说了,两刻钟便会传一次消息回来。如今已过了两刻钟,宫外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那多半是出事了!” “小的知道少爷和老爷父子情深,想要为老爷报仇。可人死不能复生,您一人去同他们火拼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暂时躲起来,养精蓄锐,才能在日后给他们致命一击,真正为老爷报了此仇啊!” 静谧了半晌,就在刘三已经放弃劝说,打算直接把他敲晕带走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徐舟横突然动了动嘴。但他并不是在回答刘三的问题,而像是被他某一句话刺激到了,从阶上站起,在院中四处游走,开始状若疯癫重复了起来。 “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人死真的不可以复生吗……” 刘三惊恐地看着眼前明显不正常的少爷,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刘三啊。”徐舟横呆滞的眼神在捕捉到眼前人的一刻忽然变得炯炯有神起来。他大跨步走了过来,一把捞住了刘三的衣领,眉目微拧,眼中闪出赤红的凶光,手劲骤然加大:“你说——人死真的不能复生吗?” “少爷!” 若换成旁人看到眼前这个疯子,早就随便说两句话附和附和他算了。可刘三不一样,他从小在徐家长大,与这对父子早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了,这也是徐壑为什么单单留下他来照顾徐舟横的原因。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绝不能让小少爷就这么疯下去。 刘三被卡的喉头发涩,他艰难地抓着徐舟横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眸中缓缓沁出了泪雾:“少爷……你清醒一点啊……人死,怎么可能复生啊……” 怎么可能啊。 怎么可能。 “不,你错了。”顷刻间,那道杀人的凶光骤然间消失。徐舟横大发慈悲地放开了手,他面前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任由刘三从掌中滑落,伏跪在地上不停轻咳着,自己却浑然冷静了下来。 末了,他俯身扶起刘三,将将扯出一个算计的笑来。抬头望向天空,无尽的黑暗将白昼吞噬的干净,却还有再重来之日。 不过是死亡罢了。 “我说能复生,就一定能复生。” 第117章 ‘死而复生’ “报告将军,我们将宫墙内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徐舟横的一点踪迹!” “报告将军,京城北面已搜完,没有徐舟横的踪迹!” “报告将军,京城南面已搜完,没有徐……” “报……” 京中的临时营帐内,赵维扬端坐上首处,听着一处又一处的人进来上报消息,越听越眉头紧缩,到后来连拳头都捏硬了。 怎么会? 他们明明火速进城并封锁了城门,就算徐舟横在徐壑死的那一刻便得知了消息,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逃出京城的。 “他不可能逃出京城的。” 左思右想后,赵维扬仍然笃定徐舟横一定还没走出京城。他下令让士兵继续找,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徐舟横还能去哪里躲。 “不可能逃出京城……”立在一边的沈驰景轻启唇齿念了几遍,忽然抬眉一凛,向赵维扬看过去:“赵将军,他有没有可能还在京城——但却不是现在的京城?” “啊?”赵维扬愣了一下,显然没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什么叫不是现在的京城?” 站在沈驰景身边的席引昼意识到了不对,抬手轻戳了戳她的肘,低声道:“阿景,你是不是觉得他故技重施,又启用时空隧道回到了过去?” 这话太过玄幻,因此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并没有让第三个人听到。 “是。”沈驰景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压低了声音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用这项能力了。这或许是因为一些不得有得苦衷或是损耗,但事关他的亲生父亲,或许真的会为此一搏呢?” 赵维扬等了半天等不到答案,只听得两个人在下面叨叨咕咕,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看着两个人讨论的热火朝天的样子,他莫名感觉有些不自在。 如果不是要讨论徐舟横的去向,谁想和他们两个单独待在一起啊! 真是找罪受。 “殿下,阿景?”赵维扬试探性地喊了两嗓子,终于把这旁若无人的两个人喊了回来,但下一秒,让他更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沈驰景胸有成竹地抬起了头,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道:“将军,我想我知道徐舟横在哪了!” * 天还没亮,夜里的冷风还在瑟瑟地刮着,没多久便簇起一道地面的细沙来,笼得叫人看不真切。 火光散尽的城门处还留了几个守门的兵士,其余人因着夜太深,都先回去休息了。 推开城门,看着萧瑟黑暗的京郊处,赵维扬的面容在火把的映照下更为惊愕了:“你的意思是,他父子二人都还活着,而且已经出城了?” “是的,徒儿斗胆猜测,那徐壑的尸体必然是被人调换过了。”沈驰景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再回头劝说了一句,平白多了几分关怀的意味:“天冷露重,师父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免得着凉。” 赵维扬如今的身子,已是再也骑不了马了。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出来送送这二人了。 “去吧去吧。” 他转过身去,身形有些颤抖,抬起手来,颤颤向后挥了挥,轻声道:“夜黑风高,殿下和阿景一定——” “一定要注意安全。” 同赵维扬道别后,沈驰景和席引昼二人松了松紧绷的马缰绳,没几下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幕之中。 …… 疏星朗月下,两个在林间穿梭的身影驭马入飞,如鬼魅般穿过一道道屏障。 “阿景,你确定他们是向这个方向逃的吗?”席引昼边握着粗粝的缰绳,边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基本确定。”沈驰景向来谨慎,并没有把话说死。她顿了顿,还是把心中的想法简要概括了一下:“徐舟横若是当真回到过去改变了一些事情,那就说明我们现在经历过的事情已经是被他改造过的了。” “他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担心改动太大会被发现,或是产生更多的错乱,所以不敢大动干戈将他老爹直接救走,而是采用了个保险的法子——给徐壑服下了假死药,再趁所有人都在寻他徐舟横的时候,偷偷叫城中的内应帮他把这无人问津的尸|体偷出来,远走高飞。” “再之后,不论是要东山再起,或是寻求庇护,他们最明智的选择,都该是徐壑从前发迹的地方:苑洲。那里有他的人脉和资产,是最适合重新来过或是颐养天年的地方。” 飞驰的骏马上,席引昼眼睫微动:“可那里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是我们很快便能想到的地方。” “他如今去哪里不危险?”沈驰景回身笑了笑:“徐舟横的画像已经被陛下下令张贴到了天下四方,而那易容术常有毒素伴身,不能常用。所以对他来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危险,还不如回老巢有人照应来的安全。更何况……” “他又哪里知道,我们会勘破他的计策呢?” “只是……”凉风飞沙中,女子的面容敛上了一层说不清的情绪,声音也变得浓重起来:“徐舟横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进行时空穿梭,为什么不干脆回到启颉两国战局未定的日子,将一切都反转,反而只求救下徐壑一条性命呢?” 没有人能回答的了她。 * 十几公里外,同样飞驰的黑马飒沓如流星,堪堪隐藏在夜色中,叫来人看不真切。与前面不同的是,这里只有一匹快马。 “爹,您身体还吃的消吗?”执缰人偏头擦了擦额顶的虚汗,担心地询问怀中的人:“还有十几公里便能到河流附近了,我们便能稍稍休息会。” “无事。”怀中人正是那‘死而复生’的徐壑。他年纪大了,又受了这么遭奔波,脸色显得不太好:“早日离开这里罢。那沈席二人奸诈,未料什么时候会被发现破绽。” “爹没什么事,只是辛苦你了,横儿。”徐壑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苍白的儿子,免不得有些心疼:“你真的没事吗?自从你把爹救下后,脸色就总是不太好,是不是受伤了没敢跟爹讲?” “您说什么呢。”徐舟横目视前方,一条马鞭甩的飞快,还分出神来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地笑道:“不过是回去让您吃了颗假死药而已,又不是与人火拼,怎么会受伤。” 有了这句话,徐壑稍稍定下心来,往正坐了坐,不自觉絮叨了起来:“你说你明明知道爹这一趟会失败,为什么也不提前告诉爹。若是没中了那些人的奸计,我们固守城门,说不定是可以力挽狂澜、大获全胜的……” “明明,是可以胜的啊……” 迎面吹来的风寒意十足,徐舟横被冻得微微颤了颤,嘴唇挪了半天,最终只是将父亲又往怀中拥了拥,并未说些什么。 三万劣兵对战边军十万精兵,就算侥幸没被骗出来,而是在城中固守抵抗,失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早在颉国被沈驰景的计谋击溃的那一刻,就该想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却还在固执的以为会有转机,直到没有退路才肯清醒。 可父亲他—— 他还不肯醒。 徐舟横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马鞭,咬咬牙,压下胸口那丝难以言说的痛感,下意识加快了速度。 他现在只想离京城越远越好。 好不容易穿回过去救出父亲后,他忽然觉得报仇不那么重要了。只要费心救下的父亲能好好的活下去,就算沈驰景在京中猖狂成何等模样,也与他无关了。 想到这里,徐舟横的鞭子甩的愈发急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可回了好几次头却怎么也察觉不到有任何异常。 但就在皮鞭再次飞甩在快马背后时,那本该响起的‘噼啪’却出乎意料地戛然而止。 徐舟横意识到了不对,狐疑地再次向后看去,却在扭头的那一瞬间心跳骤停—— 只见沈驰景坐在一旁的树枝上,手中握着刚刚夺来的皮鞭,翘着二郎腿,正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隔壁的树干,姿态慵懒,神情轻松,眼皮微微抬起,声音动听得宛如林间的山泉: “好久不见啊。” “我最好的朋友,徐—离—舟。” 第118章 完结篇(上) 徐舟横和沈驰景两人眼也不眨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倒是一直目视前方的徐壑没有发现异常,只当是路上哪个姑娘认错人了,正了正腰板,高声道:“小姑娘,你大概是认错人了。老夫的儿子叫徐舟横,可不是什么徐离舟啊!” “丞相大人,您还没认出在下的声音吗?”沈驰景轻哧一声,显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斐隐进士及第的时候,还是丞相您亲自迎我进的宫呢!” “沈、沈驰景?”徐壑就算是再病入膏肓,此时也该清醒了。他碍于身体原因没法回头,却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是怎么追来的?” 冷月皎光映在女子的如霜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她不顾二人惊恐的目光,一把扔开碍手碍脚的马鞭,翻了个跟头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扶了扶扎得极高的发髻,轻言笑语地向前缓缓走去。 “死到临头,丞相也不必问得那么清楚了。我看得出来,你们二人都受伤不轻,绝无可能是我的对手。既然这样,不如乖乖跟我回去,或许我还能念在那些年的情分上留下你儿子一条性命。” “您说如何呢,徐丞相?” 照宣朔帝的意思,叛乱者不能死的无声无息,而是该押至菜市场斩首示众才能起到警醒作用。所以沈驰景并没有急着痛下杀手,而是想留着活口带回去。 “留下我的性命?”从最初的惊惧中缓过神来,徐舟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早早将防身的长刀抽了出来,冷冷地盯着从前的好友,眼神不带一丝温度:“如果我猜的不错,沈大人最想杀掉的就是徐某了吧,又何必如此为了骗父亲回去而大费周章?” “最想杀的人……”沈驰景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睛忽然晃了晃。她停下脚步,没有再向前走动,只将一双不知是何滋味的眸子转向说出那话的徐舟横,苦笑了一声:“不管你信不信,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我从来都不想杀你。” “只是缘分阴差阳错,注定我们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徐舟横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紧紧握着缰绳,闻言也是一怔。 “我们不一定非要站在对立面的。”他阴鸷的眼神柔和了一瞬,艰难地望过来,像是鼓足了半辈子的勇气般将求饶的话说出了口:“只要你能假装从未见过我们,我一定会带着父亲回到家乡,更名改姓,种田养地,此生绝不再涉足政事。” “只要你,放过我们。” 沈驰景眉间青筋一跳,下意识伸手抓紧了腰间的兵刃,却久久没有抽出。 放走徐氏父子,他们真的能如言所说安安分分在田间生活一辈子? 她想赌吗? 她敢赌吗? 她能赌吗? 自恢复记忆后,一向杀伐果决的沈驰景犹豫了。 于公来讲,她应当即刻将此二人缉拿归案,给被徐家搅得风云不休的朝野上下一个满意的交代;于私来说,徐舟横几次三番害了她和她的亲人好友,已是百死莫赎。 可记忆深处那些有关徐离舟的碎片却在不停在牵扯她的心,它们不断地告诉她,质问她:你真的要杀了他吗? 沈驰景悄悄握紧了腰间的兵刃,一双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已陷入绝境的徐舟横:“徐丞相上辈子与人相约举兵叛乱的事……你此前可知情?” “……叛乱?”徐舟横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立时发出一声冷笑:“到了现在,你沈大人还想往我父亲头上泼脏水吗?不论这一世我们做了什么,那都是为了复仇,输了就当认输,我无话可说。可上一世我父亲清清白白一辈子,从未有过任何谋反之心!” “怎么可——” 看着面前人被气得起伏不定的胸膛,沈驰景突然觉得他的反应不像是装的。那徐壑谋反之事,难道真的连将亲生儿子都瞒得死死的吗? “沈大人。”正在沈驰景心中举棋不定时,半晌没说话的徐壑忽得轻笑了一声,沉沉开了口:“老夫只活了这一辈子,并不知道你和横儿口中,那个上辈子的我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这辈子若非得知了日后的结局而心寒不已,怕是也不会走上勾结外邦、霍乱启朝的道路。” “老夫不知上一世的自己经历了什么,但若是平平淡淡坐拥丞相之位,是绝无可能叛乱的。”徐壑平淡地叙述着事实,不带一丝感情,更不带一点求情的意味。他直直地看向神情凝重的沈驰景,嘴边挑起一抹苦笑:“不管怎样,这一世老夫的确因一己之私让众生涂炭,我徐壑辩无可辩。” “你要杀,便杀吧。” 他忽得脱开了徐舟横的束缚,翻马而下,双手举起,将脖颈完全暴露在了沈驰景身前,一直毫无波澜的语调明显抖了抖,微微颤声道:“只求你……看在你们曾经的情分上,留下横儿一条命。” “爹!” 在看到父亲寻死的那一刻,徐舟横像是疯了一样猩红了双眼,一个翻身便从马上跃下,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过来,瞬间掀起一阵疾风,在二人中间隔开了一道人墙。 在黑影中的席引昼已拔出了剑,却又在收到沈驰景制止的信号后缓缓插了回去。 听阿景的话,不能心急。 不能心急。 “你这是……” 被徐舟横突如其来的动作逼退了几步后,沈驰景先是一惊,本打算喊出埋伏在暗处的席引昼,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血腥味顿住了身形。她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又向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你怎么了?” 那个一身玄衣的男子在站定后明显踉跄了几步,在黑衣的映衬下,更显得脸色苍白的不像话。他面朝着沈驰景的方向,因此只有她一人能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异样。 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乃至耳朵都在不同程度地出血,整个人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眼眸充血,双手死命地攥着,嘴唇抿成青紫色又被血流滑过,一时间骇得惊人。 从沈驰景的反应中,徐壑察觉出了不对。他一时忘了对面还站着敌人,情急之下一把将儿子的身子扳了过来,紧接着发出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惊叫: “横、横儿?!” 事情发生的的突然,徐舟横本人显然并没有感觉到痛苦。他先是对沈驰景怒目而视,又被父亲强行转过身来,便怔怔地望着惊惧交加的父亲,一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轻轻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抬手去摸脸上叫自己滑痒的东西,又对着月光,将它举在眼前看,在一片死寂中倏忽间笑出了声。 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直到被愈来愈浓的鲜血呛住了嗓子才堪堪罢休,捂着不堪重负的心口踉跄两步,最终半跪了下来,咳出一口浓艳无比的血。 真是没想到,反噬竟然来的这么快。 这么快。 “横儿!”徐壑不知所措地扑上前去,布满皱纹地的双手无力地环住跪地之人的肩膀,却怎么也没法将他扶起来,只能同他一起半跪下去,努力压制了声音地颤抖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告诉爹爹,爹能救你……” “爹一定能救你的……” “爹,孩儿没事。”徐舟横一开口,自喉头涌出的鲜血便如线珠般滴滴滑落在身前的空地上,打湿了衣襟。他话说的很艰难,却温和的一如沈驰景初见的那个少年:“不过是老毛病了。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孩儿便没事了……” 沈驰景站在这父子二人身后,迟迟没有动手,脑中却不禁回想起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 “徐舟横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进行时空穿梭,为什么不干脆回到启颉两国战局未定的日子,将一切都反转,反而只求救下徐壑一条性命呢?”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骤然握紧双拳,再度将目光投向了那对跪地不起的父子和徐舟横脸上的血迹,曾经困惑她很久的答案终于呼之欲出。 是因为穿梭时空需要以自身生命为代价,而徐舟横剩余的生命,却仅仅只够他回到半个时辰前! “你哪里有这样的老毛病!”而另一边,徐壑显然并没有相信自家儿子的说辞。他半跪在地上,拥着生息渐消的儿子,一滴浊泪划过脸颊,悄然滴到了衣襟前:“老实告诉爹,你是不是为了救爹,动用了那个什么时空隧道?” “爹是不是……”徐壑眉目间划过一丝悔意,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的人,一秒都不敢眨眼:“是不是本该死了?是你,是你以自己的命为代价回到过去,把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爹却还不知足,还在埋怨你为什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早在徐家家兵被当作祭品以支撑徐舟横回到过去的那一日起,徐壑便已经对他口中的时空隧道起了疑心:这到底是个什么吃人的东西,为什么非要以人命为代价? 后来多次询问后,徐舟横终于经不住盘问将真相招了出来。想要扭转时空就要付出代价,回去的时间与现在的时间相差越大,消耗的生命代价就会越高。这次为了骗过沈驰景,他不得不回到几年前种下烟草种子以掩人耳目,会给时空隧道带来极大的裂隙,必须要二十个还在壮年的生命来补上空隙。 徐壑立马联想到了什么。 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袖,严肃地问道:“那你此前穿回几个月前,有没有什么影响?” 徐舟横自知骗不过父亲,只得半隐瞒半照实说了:“只消耗了几个月的生命而已。儿子还年轻,耗得起。” 那日之后,徐壑说什么也不准他再碰这玩意。 直到现在,抱着怀中气息越来越微弱的人,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没有徐舟横说的那么简单—— 回到几个月前消耗的生命长度,根本就不止几个月。 就像回到半个时辰前需要的献祭的性命代价,也远远不止半个时辰。 第119章 完结章(中) 看着父亲变幻莫测的脸色,徐舟横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他抬手想拭去父亲脸上的泪痕,却发现手腕沉的厉害,怎么也抬不动,便干脆卸了力气,将整个身子都瘫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把头埋进父亲的胸膛,喃喃道:“对不起爹……是孩儿不孝……孩儿骗了您……” “可是您这么好,孩儿就算是万死,也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您再在我眼前去世一次了。”他口含血沫,说话并不是那么清楚,却字字敲在了徐壑心上:“您知道吗?孩儿上一世死后曾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里也有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却没干过一件父亲做的事。他成天抽烟喝酒,庸庸碌碌,打骂母亲,也打骂我。如果……如果不是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烟味,我根本……根本就不会被沈驰景发现端倪……”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与魔鬼的交易太过肮脏,以至于不配得到像您这样的父爱,直到、直到我真的受上天垂怜,再度回到您身边……做了您的儿子,我才、才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 “我是真的舍不得、舍不得……” 一句‘舍不得您走’还没说完,那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 沈驰景心头一紧,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的逝去,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的兵刃,攥紧衣角看了过去。 那张沾满了血污的脸上仍能看得出主人曾经的清秀,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在一声闷响后赫然垂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而原本因急切而起伏明显的胸膛彻底没了动静—— 他死了。 徐壑怔怔地抱着怀中未曾凉透的尸|体,旁若无人地跪坐在原地,半晌无言。 少顷,寂静的空中忽得亮了一瞬,霎时将整片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过去,连沉浸在悲伤中的徐壑也不例外。 光很快消失了,却在消失前的一瞬间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是一颗很明亮、很明亮的—— 流星。 …… 少顷,在黑暗中跪了半晌的徐壑忽然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在地上,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神色异常平静地看向一直没动手的沈驰景: “对不起,沈大人,让你白等了这么久,老夫可能要食言了。” 迎着沈驰景并不意外的目光,他缓缓将后半句话说得很完整:“老夫的命是横儿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不能就这么轻易交给你。” “来吧,沈大人。”黎明的微光映在徐壑不再年轻的脸孔上,却给他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气色。他缓缓抽出身后的宝剑,看向端着手臂不语的沈驰景,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缓与和蔼:“沈大人莫要推辞,也让我这个老头子看看,天下第一的将军——究竟有多厉害。” “阿景!” 听到这里,在暗处站了很久的席引昼终于忍不住出声了。他向前走出一步,顿时显在了二人眼前,担忧地看过去:“你……” 就算是全盛时期的徐壑也不是沈驰景的对手,但他总还是担忧的。这个老狐狸在朝中多年,即使武功上不及沈驰景,却早就是诡计多端的老手了。眼下徐舟横刚死,万一他一怒之下使了诈…… “殿下,我没事。” 迎着面前冰冷的宝剑,沈驰景敛起面上所有的情绪,一手缓缓将兵刃抽出,一手抵在身后做了个手势,勾唇轻笑了一声,紧紧盯着徐壑,却是在同身后的人说话:“等我。” 殿下,等我。 飞沙卷起走石,将对峙的二人团团围住,翻起片片衣袂,掀起不可小觑的阵风,一时间叫这一小片树林变得天昏地暗,恍若边疆沙场之战。 席引昼在身后握紧了拳头。 他认得出来,这是沈驰景从未释放过的强大内力。以徐壑目前的状态,怕是只要一招便将被彻底击败,再不得翻身。 只是…… 祭出全部内力来与人争斗,是会损耗到自身筋脉,大大消减今后武功修为的增长的可能。以阿景现在的功力,杀死一个徐壑根本不需要这样的牺牲,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徐老先生,承让了。” 看着执剑向自己冲来的徐壑,沈驰景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双手合握,在心中快速默念一句,继而以手为剑,身子灵巧的一闪,做了个假动作,转而劈向徐壑背后的空气! 徐壑像是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竟连闪躲都没有,便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阿横,爹来了。 爹来……陪你了。 两息过后,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徐壑犹疑地睁开了眼睛,正欲转向身后查看情况,却在转头的瞬间被一股无名的力量卷上了天际! “在现世的那些年,徐离舟曾是我最好的朋友。” 望着空中一脸惊愕的徐壑,沈驰景捏紧了手中的力量,没松一点劲。她阖上双眸,缓缓转过身去,右手渐渐抬起,直至最高点后忽得停下,眼睛猝然张开,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而后猛得一松! ‘砰’! 席引昼身子一紧,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砸地的闷响,立即转身看了过去—— 是徐壑。 他背面着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不断抽搐,身上隐隐洇出一小摊鲜红的血迹,瞳孔逐渐放大,双眼却依旧艰难地睁着,死死盯着方才流星划过的方向。 无力回天。 “按辈分来讲,我是该叫您一声伯父的。您年岁已高,我不愿叫您死的那般痛苦,便擅作主张已这种方式送您走了。” 做了错事必得伏法,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替他留下一具全尸罢了。 沈驰景背过身去,步履艰难地走向席引昼的方向,没再朝这边看一眼,也没叫席引昼再看一眼,只是向他摇摇头,便拉起他的手,一同向京城的方向走去。 她心知徐丞相是个骄傲的人,此时能给他最大的体面,便是远远离开,不要亲眼目睹他的狼狈了。 而这场闹剧,也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 树林空地上,污泥中混了汩汩的鲜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躺在地上不断颤抖的男人在几次尝试抬手都失败时,终于在即将闭眼的最后一刻成功挥起了右手,颤颤巍巍地捞向那颗流星划过的路线,抓了又抓,最终停留在了某一个方向。 “横儿……横、横儿……” 在两声听不清的呢喃过后,那只不住颤抖的手在空中猛得一战栗,‘砰’得砸在了地面上,随之而来的,是突如其来消失的呼吸声。 一阵尘风剐过,掀起难消的血腥气息,给两具尸首覆上了薄薄的埃土,也将死者未说完的遗愿吹向了九天长河。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们还做……” “还做父子吧。” * 京郊小镇内,刚刚赶到的一男一女走至老乡的马棚内,向主人道了谢后,牵着两匹马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你瞧,这些年宫中的千里马养的不好,还没有阿景轻功跑得快。”席引昼看出沈驰景心情有些低落,沉默了半晌后开始搜肠刮肚地找话题:“要不是阿景提前想到弃马先行,我们八成是追不上的。” “嗯。”沈驰景一手牵着缰绳,心不在焉地搭着话:“师父说了,凡事要多比敌人想一步。上次大军能及时从边疆赶到,也是亏了师父命人传来谈判尚未成功的假消息,方才骗过那徐氏父子一道。” “是、是啊。”席引昼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紧张地搓搓手,咽了咽口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总是这样嘴笨,以后要怎么哄阿景开心? 在沉默泛滥的第三十秒后,他懊恼地想。 “殿下你说……”沈驰景忽得昂起了头,垂了许久的眸中似有潭星在闪烁。她握着马缰的手不自然地抖了抖,轻声问道:“上一世的事,究竟是谁的错呢?” 她实在是无处可问了。 莫说自己现在是臣子,不可能冲去皇宫去质问宣朔帝;就算是她真的胆大包天到敢闯皇宫,可这一世的宣朔帝又怎么会知道上一世的答案呢? 如果上一世的徐壑真的从来都没有叛乱的念头—— 那么自己先是因徐壑之前对自己的种种不喜心中有怨,又听了宣朔帝一面之词暗中笃定了杀兄仇人,更在日后登临大宝后收到了来自徐壑一党的指控,看到了他含泪而死的门生,和那封控他谋反作乱的所谓‘铁证’后对他叛乱一事笃信不疑…… 想到这里,沈驰景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寒意。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过一封能完全坐实徐壑罪名的铁证,也从未听他亲口承认过。只是一次又一次来自旁人似是而非的指控和挥之不去的刻板印象让她被引着,被牵着一步步怀疑徐家的忠心,直至深信不疑。 “是我错了吗?还是陛下错了?”沈驰景揉了揉发红的眼眶,睁着疲累的双眼望向手忙脚乱的席引昼,神情无措,兀自呢喃着:“或是徐壑他骗了我……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狗屁的朝堂……狗屁的党争……全他娘的、全是狗屁……” 看她这副模样,席引昼心头揪得生疼,一把将无措的女子拥入怀中,笨嘴拙舌得连安慰的话也不知怎么讲。 皇权和相权之争从来都是个难解的谜题。而上一世的父皇和徐壑究竟是怎么想的,也永远都不会为旁人所知了。 既然这样,他更愿意阿景抛去这些已成死局的前尘往事,安安稳稳地活在当下。 只是因为…… 或许这世界上,本就没有那么多黑白分明的人吧。 第120章 完结! 幽黑暗深的地道里,面容苍白的男子被盏油灯一晃,堪堪睁开了眼睛。 这是…… 短暂的疑惑后,他很快认出了高坐在王座之上的男人。 时隔多年,又回来了呢。 “小鬼,好久不见啊。”王座上的男子见他悠悠醒转,微微笑了笑,信步走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语气倒是比从前柔和得多:“再次回到阎王殿,前世的心愿可都了了?” 徐舟横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不卑不亢地看了过去,报以浅笑:“回阎王,小人的心愿尽了。此次重归地府,便是来履行承诺了。” “你这小鬼倒是识趣。”阎王是个中年男子的长相,听完徐舟横的话,心情似乎更愉悦了:“有你这样执念的人不少,但从未有一人敢同本王做交易。尤其是在——经历了地府九九八十一次酷刑之后。” “死不可怕,活着忍受折磨才是最难以接受的。”阎王眼含笑意,边伸手示意徐舟横起身边继续道:“但比活着忍受折磨更可怕的,是在天地间永远灰飞烟灭。” “你当真不怕么?” 男子极具压迫力的目光自上而下地看过来,像是能将眼前人灼出一个洞来。 他在怀疑,也在好奇。 “早在几十年前,小人便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迎着对面审视的眼光看过去,徐舟横并未露出一点怯意。他借力站了起身,脸上却浮起了解脱的笑意:“我既然以九九八十一项地狱刑罚和灰飞烟灭为代价同您做下重回人间的交易,便绝无反悔。” “那九九八十一项……”阎王蹙了蹙眉头,欲言又止。 他是知道的。 地狱刑罚之所以可怖,除了因为其能给人的肉身造成极大的折磨外,更会给灵魂嵌上永世不灭的烙印,叫这人生生世世忍受伤痛。 头部受刑者会患上永世难消的头痛症,腿部受刑者会有很大的概率不良于行,背部受刑者常常会辗转反侧、灼痛难安…… 但眼前的这个人,是生生受了地狱的全部刑罚。这也就意味着,那些刑罚在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随着转生一次次施加在他的身体上,从无止境。 或许对他来说,灰飞烟灭反倒是种解脱吧。 阎王正兀自神游着,门口忽然有个小鬼连滚带爬地进来禀报:“报告,有个刚死的人不肯喝孟婆汤,非说他儿子刚到这里不久,要和他一起转世!” 徐舟横骤然抬起了头。 小鬼还在继续说,说着说着忍不住吐槽了起来:“那人说他上一世叫徐壑,儿子叫什么徐舟横。还说什么来生还要做父子!这不瞎扯吗?一起转世的话顶多能做做兄弟,哪里能做父子呢?” 来世再做父子…… 阎王长出了一口气,以指节轻轻敲击胸脯平复了心情,定定地看向低头不语的徐舟横。 半晌,他眼中露出一分不忍的神情,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眼前沉默许久的人向后退了退,极轻极缓地抬起了头。衣袖下,那双攥了很久的拳头忽然松开了。 “不管怎样,请您转告那位徐先生,只要喝下孟婆汤,我便会在河对岸等着他。”徐舟横敛去所有情绪,极有礼貌地对着前来禀报的小鬼,一字一顿地请求道:“麻烦您了,请一定要让他喝下孟婆汤。” 阎王爷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在骗他。” 喝下孟婆汤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记得来世再做父子的承诺?这小鬼分明是想把徐壑骗过桥,根本没想以后。 “其实……”阎王想了又想,还是试探性地开了口:“你的罪孽远远达不到灰飞烟灭的程度,只要连续三世投入畜生道做牛做马,也足够赎清罪孽了。之前那么说不过是吓唬你的,没想到你还真的敢应。既如此,三世过后,你再回到阎罗殿,我自会为你父子再续一世缘分。” 阎王快速地说完这一番话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做阎王能心软到他这份上了,也是没谁了。惟念这小鬼领他的清,乖乖喝下孟婆汤,下一世莫要再造杀孽了。 “多谢大人体谅。” 未料,得到赦免后的徐舟横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欣喜若狂。他平静地抬眸看向高抬贵手的阎王,眼神中露出压抑不住的苦涩:“只是小人福薄命贱,已当不起大人的饶恕了。” “这……”阎王不解地看了过去。 “大人此前许是从未一次性罚下八十一道刑罚吧。”古老而陈旧的挂壁油灯投下阴暗的光亮,映在徐舟横毫无血色的脸上。 也是在这时,阎王才终于发现了端倪:死去的人在阎罗殿只是一具灵魂,合该恢复最健康的模样的,为什么徐舟横还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难道…… “所以您也不知道,那八十一道刑罚齐聚于一人身上后,究竟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威力了。”徐舟横轻轻阖了阖眼,语气平淡地就像在讲三餐吃食一般:“小人的灵魂早被打得支离破碎,这么些年也不过是靠着心中一口执念在苟延残喘罢了。就算您心善如斯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活不了几日了。” 执念散尽之日,便是——灵魂破碎之时。 迎着阎王和小鬼惊愕的目光,徐舟横循着孟婆桥的方向转过去,一手撩起袍角,郑而重之地跪了下去,拜了三拜。 忍着灵魂撕扯的剧痛,滑过一道又一道浅浅的泪痕。 爹爹,对不起。 对不起。 孩儿……没有来世了。 没有来世了。 * 京城六部厅,户部大堂外。 “斐隐兄……”穿着一身官服的乔菱扯着沈驰景的衣角,一个没注意,又掉了两滴泪珠下来,委屈巴巴地瘪起了嘴:“你和殿下真的决定好了吗?” “啊呀别哭别哭嘛!”沈驰景手忙脚乱地放下拎着的包袱,从怀中抽出张干净的手帕便小心翼翼地帮这爱哭鬼擦了擦眼泪:“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我们以后就在京郊附近的小镇上做做生意种种地,近得很!” “我不管我不管……”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乔菱更是哭得稀里哗啦的,不住控诉了起来:“伯期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你们就是都想抛下我呜呜呜……” “不是的阿菱——”沈驰景心疼坏了,恨不能把乔丫头拉到怀里哄,免不得也被她带得红了眼眶。 可这尔虞我诈的京城,她是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宁承世的冤屈,徐家的磨难,宣朔帝的重重心机,都叫她无心政事,也无力面对。 但纵使她心中对宣朔帝有再多不满,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明君。留他在位作为一国之君,是对社稷江山最有利的选择。 既然这样,就只能是她走了。 席引昼听说了她的计划后,第一时间履行了对沈致的承诺,立马跑去和宣朔帝辞行,并磨到了首肯。 “席引瑜这些年虽被养在宫外,但一直被教导的很好。”他是这么同火冒三丈的顾济垆解释的:“有他在,学生能放心,老师您也能放心了。” 说完还宽慰地拍了拍顾大爷的肩膀,作沉痛状:“以后没有学生的日子里,老师可不要太想我啊。” 顾济垆磨着牙微笑:“……想,想的想把你的头揪下来当皮球踢呢。” 席引昼:…… 殿下向你丢了一个白眼并躲在了沈大人身后。 “而且……”乔菱十分没眼色地将沈驰景从席引昼身前拉走,抽抽嗒嗒地将她扯到一边的角落里继续哭,一边哭一边松了口:“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哪里会种地啊呜呜呜……要是以后在外面冻着饿着了,离得太远又联系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啊!” 毕竟在她听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所有归隐山林的大侠都过着一贫如洗的节俭生活,他们最大的富足来自对国泰民安的满足和武功造诣的进步。 但她的斐隐兄…… 难道也要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吃的多又挑食,从来都是他们户部四人组里在吃食上最不磕碜自己的人,以后每天跟着没有收入来源的殿下吃糠咽菜的真的好吗! 乔菱充满怨地抬头看了一眼席引昼,恨恨地刀了他一眼。 要不是殿下身无赚钱绝技又爱跟着斐隐兄瞎起哄,斐隐兄何至于过上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 都怪殿下。 莫名其妙被刀了一眼的席引昼弱小又可怜地抖了一抖:…… 我这才刚卸去皇子的位置呢,就这么不被人尊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菱你说什么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边两人正在暗中刀光剑影的斗气,这边沈驰景却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一把揽过正冲席引昼呲牙示威的乔菱,十分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又一把揽过无辜且弱小的席引昼,拍了拍他的胸脯,笑得像个捡了一万两黄金的傻子: “临走前,当然是要把我家殿下的小金库洗劫一空啦~” 话毕,她画风一变,又从十分得意的沈将军变身为娇羞小娘子,一溜烟钻进席引昼的怀中,学着其他女孩的模样捶了捶他的胸口,娇嗔道:“殿下,你不会不愿意把小金库交给我吧~” 席引昼:“……” 从胸口传来的剧烈痛感告诉他,要是说出一个不字,感觉就小命不保了呢。 “愿、愿意。” 他强忍住吐血三尺的冲动,抬起手来温和地抚了抚怀中人刚刚放下的长发,温声道:“要什么都愿意。” 看出自家学生强人痛苦的顾济垆不忍地扭过了头: ……你就宠她吧! 得到和说书先生口中截然相反答案的乔菱: ……呃。斐隐兄果然和传说中的大侠不一样呢。 * 直到四人组来到易安宫的小金库前,沈驰景都没奢望能从这里看到多少钱。 毕竟席引昼是出了名的勤俭皇子,为了减少开销,连宫女都没几个,自懂事以来也很少接受宣朔帝的赏赐,易安宫的积蓄可想而知。 沈驰景甚至都已经想好日后该怎么用勤劳的双手致富了。 怎么说也是以一己之力干过千军万马的人,就算是去接几个保镖的活也是能养家糊口的,再不济带着太子殿下去给人当门神,按分钟收费。一周嘛也就做个两三天,其他时间都用来‘闲敲棋子落灯花’,当一对快意江湖的神仙眷侣。 完美。 直到—— 她被眼前堆积如山的黄金闪瞎了眼。 没报任何希望的沈驰景:??? “金金金金金金子?”她顿时欢喜的像吃了三斤牛肉般向前冲去,一边抱着黄金嗷嗷直叫一边没见过世面似的扔进嘴里咬了两口,快乐地转了个圈后才想起来询问这一大屋金子的来源:“殿下,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啊?” 在门口目瞪口呆的顾乔二人组也回过神来,并以顾济垆为首质问了起来:“席拢黎,你什么时候发的财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 亏他还老以为自己这个学生吃不饱穿不暖,常常从府里提来饭食给他,没想到这小子比自己富多了。 娘的,有被欺骗到。 “你是不是抠抠搜搜从平常的俸禄中节省下来的?”顾济垆厉声问道,一把拍上了他的肩:“从什么时候开始省的?” “……就这您还是户部尚书呢。”席引昼不动声色地拍开老师的手,义正言辞地指正了他:“您算算,就靠户部那点俸禄,光靠节流哪能存下这些钱?学生这是开源,开源!” “自从同老师学了些商贾之术后,学生自以为才疏学浅,必得去亲身应用才能对学到的法子有更深的记忆。”席引昼一脸诚恳:“所以,学生就把易安宫的全部积蓄都拿去经商了。奈何天赋不足,只赚了这么点小钱。” 小、小钱?! 剩下三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你他娘的管这叫小钱? “真的不多。”席引昼继续诚恳道,还不忘偷瞄一眼沉浸在快乐之中的沈驰景,作死地开了口:“照阿景的吃法,也只够养我们三五年的。” ??? 沈驰景豁然抬头:……?你在说什么你快闭嘴!本姑娘不要面子的吗? 她一把扔掉手边的金子,气冲冲跑了过来,捏起拳头,作势便要捶上来,却在听到耳畔的一句话后软了下来,红了耳根。 “阿景。” “你愿意……” “嫁给我吗?” * 离开京城前,席沈二人不仅把一众京官拐带到了郊外,更是将还没来得及归队的沈致等人拦了下来,尽数虏到了近郊的一片旷阔的土地上。 身为大哥的沈致看着小妹和那个臭小子身上的盛装霞冠,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冷哼了一声,一把将小妹从席引昼的身边拽走,踮起脚尖来试图增加气势:“你小子就想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把我沈某的宝贝小妹娶走?” “想都不要想。” 阻止无能的沈驰景同情地看着此刻还在猖狂无比的哥哥,在心里默默道: 不,哥。你不知道,一个拥有百万黄金的顶级土豪,能给你什么样的惊喜。 果然不出她所料。 席引昼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出声反驳,只是默不作声地举起了双手,在空中响亮的一拍。 啪! 下一秒,那片沈致口中‘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忽然出现了一帮穿着绫罗绸缎的姑娘们。他们手钟捧了些不知什么物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忙上忙下,只用了不到半刻钟时间,便将一片荒郊杂场变成了令人咂舌的宏盛场面。 空地中间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台子,扎满了上等的红绸与罗纱,喷上了西域特供的熏香,上面摆了几张大红色的桌子,里里外外铺满了京城铺子里最名贵的胭脂水粉和几卷绫罗绸缎,甚至挂上了几袋—— 沁珍坊的点心? 沈驰景不自在地噎了一瞬,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到了一声悉悉索索的动静。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 只见一抹娇艳的红色从台上铺面而来,霎时便延申到了她驻足的空地前。她情不自禁笑了出声,正欲踏上这段红毯,却忽然感觉到身体凌空而起—— 那个熟悉的怀抱依旧温暖如初,氤氲着好闻的花香气息,将她整个拥入怀里,轻柔地像是在抱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他埋下头,当着所有人的面落下一个吻,笑得很温和,也很羞涩,却用只有她一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耳畔轻轻道: “阿景,我来接你了。” 往后的日子里,不论你想去到哪里,我都会乘着风去接你。 朝夕往复,一如初日。 望着眼前人微颤的双睫,沈驰景稳了稳跳动得愈来愈激烈的心脏,忽然浅笑一声,反手勾住他的脖颈,回身吻了上去。 那一刻,时间静止,世界彷佛只剩下你我。 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有人在身边陪着我。 朝夕相伴,一如初见。 …… 爱生怨,爱生贪,爱亦生痴。 但于相爱的人而言,苦难与离别皆是爱的赞歌。 因为在那之后,热闹是你,平凡是你,而回身望去会发现—— 满眼都是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