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帝王的心腹大患》作者:弃脂焚椒 文案: 周太祖应长川:以“乱臣贼子”之身终结乱世、开疆僻壤,创严刑峻法、影响千载,一生功过参半。 死后数千年,依旧粉黑无数,是名副其实的历史书上最腥风血雨的男人。 千年后博物馆里,黑粉·江玉珣吐槽:“应长川穷兵黩武、四处征讨、好大喜功,真正活在那个时代的百姓谁不叫苦连天?” 话音落下,他便穿至宴上,朗声说出了这番话。 …… ……十二冕旒下,历史书上的那个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爱卿不妨细说?” 熟知应长川有个“发明酷刑”小爱好的江玉珣只想问:现在自裁重开来得及吗? 下一秒本该闭嘴不言的江玉珣就发现:他身上多了个“忠言逆耳”的debuff。 凡是应长川问,他都会将真心话通通道出。 那一天,江玉珣的话响彻大殿。 满朝文武无不噤若寒蝉,人人都以为他死定了。 …… 江玉珣细数得失,回顾历史,不留半分情面。 第一次,被押入死牢差点砍头。 第二次,禁闭思过,罚俸三年。 第三次……应长川缓缓放下酒樽,问他“爱卿以为,应当如何?” 寻良种、筑水利、革新制、创佳法。 以史为鉴,本应一世而亡的大周革新除弊、日增月盛。 成了千年来,最令人向往的巅峰盛世。 ……唯一不大对劲的是,历史书上最腥风血雨的男人,他弯了。 弯的对象,正是他的黑粉江玉珣。 …… 帝国肇始、政事繁重,君臣不得不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终有一天,龙榻前,应长川缓缓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腕。 想到后世传闻,江玉珣不由一惊:“不对……不是说陛下无感于情爱,尤其厌恶龙阳之好吗?” 应长川眯了眯眼睛:“孤早就想问,爱卿究竟是从何处,听来那些离谱传言?” …… 小剧场: 1.太监:“江大人此言实属无礼至极,大逆不道!因严惩才是。” 应长川“哦?”他明明是替孤着想,忠言逆耳。 #他超爱# …… 2.天和殿上,各个都是应长川的心腹。 只有江玉珣不同——他是应长川的心腹大患。 内容标签:强强 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玉珣,应长川 ┃ 配角:【下本《咸鱼和亲》求收藏】 ┃ 其它:基友的文:《不要学坏[娱乐圈]》by一丛音(娱乐圈甜饼!) 一句话简介:史书上最腥风血雨的男人弯了。 立意: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第1章 盛夏,华国博物馆。 錾满珍奇异兽的纯金酒盏,在灯下散发着熠熠光亮。 “……在周楚两朝,只有皇室成员可以使用纯金、纯玉质地的酒器。” 清润的声音,如戛玉敲冰,带走了游客因天气燥热而生出的不耐烦感。 就连一旁从进博物馆起,就吵个不停的小孩,也暂时安静了下来。 说着,江玉珣便向展柜侧面走去,将这里留给游客拍照: “从盏底铭文可知,这件酒器为周朝所制。周朝一世而亡,周太祖应长川没有后妃、子嗣,我们据此推断,这件酒盏的主人,很可能就是应长川本人。” 下一秒,金盏便被游客团团包围。 “草,太华丽了!” “要是我生在大周就好了,开疆辟壤、青史留名,这不比上班有意思多了?”说着,一脸中二的年轻游客,还忍不住回头向江玉珣找认同,“你说对吧,小江老师?” 说完,又有游客跟着点起了头,脸颊随之泛起浅红。 江玉珣:“……” 真敢想啊。 大周虽然一世而亡,但是周太祖应长川终结乱世、开疆辟壤的故事却流传至今。 几乎每年,都会有以他为原型的影视作品被搬上荧幕。 主人公或是与他谈恋爱,或是与他打天下。 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腥风血雨。 且不说按照史料推断,应长川不近美色,对谈恋爱这件事没有半点兴趣,大概率是个无性恋。 单单是“穿到大周”这个愿望,在江玉珣看来就有够离谱的。 暑期的博物馆塞满了游客,人多到连空气也变得稀薄。 江玉珣忍不住微微皱眉:“应长川独裁专断、穷兵黩武。就连王侯将相在他手下,都活得战战兢兢,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占王朝人口大头的普通百姓,更是叫苦连天——” 话还没说完,江玉珣便注意到有几个小孩,打闹、推搡着向自己所在的位置挤了过来。 他下意识后退,却被展柜拦下。 混乱间躲闪不及,小孩终于还是“砰”一下撞在了他的身上,推着他向斜后方倒去。 “啊——” 伴着游客的惊恐尖叫,江玉珣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了另一组展柜的尖角处。 锐痛从脑后传来,倒地的那一刹那,江玉珣只看到展柜里的金盏,仍在灯下闪着刺眼又夺目的光亮。 就像是小心眼的应长川,在嘲笑他似的。 下一刻,便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意识。 - 余霞成绮,溪静如练。 位于羽阳宫西北侧,被溪水环绕的兰池殿,早早点上了灯火。 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趴跪在地,正抖如糠筛,声泪俱下说个不停。 ……这是,话剧? 头还在晕痛的江玉珣看了半天,才迷迷糊糊地想起眼前这场戏,源自哪段历史故事。 周太祖三年,有贵族暗中勾结西南十二国谋反。 没承想应长川不但成功反杀十二国,甚至还借此机会,第一次将越岭以南的土地纳入版图。 这一幕正是应长川战胜回朝后,在宴席上清算谋反贵族的场景。 在历史上,眼前这名贵族,宴后便被五马分尸,弃于荒野了。 果然!见事情彻底败露、求情无果,原本跪在地上的贵族索性破罐破摔。 他冷笑着起身,想用手指应长川,却抖个不停,半天都没法将胳膊抬起。 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吾,吾等乃替天行道!陛下登基后迁毁祖庙、不敬鬼神,这都是昏君之为、暴君之行啊!” 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最上席者轻放酒盏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格外清晰。 哦豁。 听到这里,江玉珣的脑袋,终于不再那么昏沉。 周太祖灭神,后世无人不知。 比起谋反,应长川或许更讨厌听到这种有关鬼神的言论。 江玉珣忍不住抬头,朝殿上看去。 可惜高台之上灯火昏幽,他第一眼只注意到,案上摆着的纯金酒盏,竟做得以假乱真。 要不是新了一点,江玉珣甚至会以为是有人将馆里的文物,给偷了出来。 “江玉珣,江玉珣……” 正想着,江玉珣忽然察觉到自己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他转身看到,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正一脸愁容地看着自己,并压低了声音提醒:“别乱动。” 江玉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像古人那样,双膝跪地、脚背着地正坐在这里的。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腿都没了知觉。 ……看场话剧而已,有必要这样沉浸吗? “暴君?”上席者似听到什么有趣的话般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又问,“诸爱卿以为呢?” 他的声音低沉而慵懒,语气漫不经心中又透着一股难掩的危险。 像是将一杯鸩酒,缓缓摆到了众人面前。 开玩笑,只有不要命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和他搭话吧? 应长川独裁、好杀,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与他搭话,一定要努力装死,尽量避免去触他的霉头。 正坐太久,江玉珣的肩背,忍不住轻轻地晃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玉珣总觉得,整座兰池殿,好像都随之静了一静。 气氛使然,他也与众人一道低头咬紧牙关,努力降低存在感。 ——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江玉珣屏住呼吸,在心里默默念叨。 一秒,两秒,三秒…… 四周一片寂静。 就在江玉珣以为不会有人搭腔时,一阵清润又略带少年气的声音,竟突然响彻了整座兰池殿:“陛下独裁专断、穷兵黩武。朝堂之下民生凋敝,百姓莫不是叫苦连天……” 说得对! 江玉珣不由眼前一亮,他没有料到,这世上居然有人和自己想得一样。 只不过,这段台词怎么有些耳熟? 甚至于就连声音,都像是从哪里听过。 腿部的酸麻感延迟袭来。 连带着被撞晕的头脑,也逐渐清醒。 江玉珣终于意识到,方才那阵,似乎是自己的声音…… 他看到,身侧的雁鱼铜灯,形态与华博馆藏的一模一样。 只是灯上多了漆彩的雁翎与鱼鳞,不再是青铜外裸的模样。 眼前器物,如果是话剧道具的话,也未免做得太过逼真了吧? 江玉珣的背后,不由一阵阵发起了寒。 ……不会吧。 “穿越”两个字,有些突兀地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江玉珣想要催眠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撞了后脑勺后做的一场梦。 但是腿上清晰的酸麻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梦境绝对不会如此真实。 话音落下那一刻,周围众人均如见了鬼似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身边那个少年,脸上更是瞬间就失了血色。 江玉珣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事情好像有些棘手。 这一切并不是梦,更不是什么话剧。 而是穿越。 “快跪下。” 江玉珣余光看到,身边的少年,正努力向自己打着口型。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周官员同应长川说话时,都是默认离席、伏跪在地的。 天要亡我……! 江玉珣的心情,愈发绝望。 他不是不跪,实在是腿坐麻了,难以动弹啊! 凉凉的水汽顺着九曲的回廊,传入兰池殿内。 刹那间便透过宽大的衣袖,带走了他的全部体温。 闭嘴,闭嘴,千万闭嘴啊! 天不遂人愿,江玉珣听到,自己的声音竟又一次响了起来。 “如此看来,的确难称‘贤明之君’。” 完了。 自裁重开算了。 江玉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莫非是摔到脑子的后遗症,自己怎么就忽然管不住这张嘴了呢? 身为皇帝的应长川,有个“不值一提”的小爱好,那便是发明酷刑。 既然能出现在宴席上,原主大小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现如今,只希望应长川能看着这个份上,给自己一个痛快。 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穿回现代…… 兰池殿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就连站在殿中央,痛斥应长川的中年贵族,都微微瞪圆了眼睛,将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绝望了几秒后,江玉珣反倒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地朝最上席望去。 横竖都是死,不看一眼应长川究竟长什么样,岂不是血亏? 身着柔蓝色锦袍的少年始终经坐殿上,如月光下的青竹般挺拔,不卑不亢。 他生着一双微挑的桃花眼,此时眼底正泛着浅红,可目光却是从未见过的坚定。 此刻,不只应长川在看他,兰池殿上,文武百官也惊恐无比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双双眼里,似乎写满了—— “你不要命啦?” 五重席上的天子,不知何时拈起了錾满珍奇的金盏,在手中无比轻巧地旋了一旋。 接着,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 十二冕旒冠珠帘轻晃,撞碎了兰池殿的灯火。 一瞬间明晦不清。 江玉珣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更难分辨他的心情。 只听到席上人似笑非笑道:“爱卿不妨细说?” 第2章 ——开玩笑,这是可以细说的事吗? 江玉珣于心底,疯狂尖叫。 ……但闭嘴,却是不可能闭嘴的。 “陛下登基以来,大周臣民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时至今日,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此乃其一。” 少年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兰池殿上每一个人的耳畔。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满朝文武无不噤若寒蝉,努力缩小存在感。 他身边的少年,更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甚至默默地离他远了一点。 埋了吧,没救了。 “朝野上下大事小情,全由陛下一人定夺,文武百官难以插手。长此以往,朝中无人可用。此乃其二。”江玉珣的身体,已因紧张而轻颤,但他却依旧端坐,不曾俯跪。 堪称铁骨铮铮。 在后世看来,应长川过分独裁,导致国家极度依赖于他个人、百官无能,是大周在他驾崩后三日而亡的重要原因。 江玉珣原本平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 死到临头,他反倒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这一次,江玉珣非常确定,刚刚那些虽然都是他心中所想。 但绝不是自愿要说的。 别人穿越都带金手指,自己倒好,居然带了个“忠言逆耳”的debuff! 只要应长川问,就会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江玉珣的声音,一遍遍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 黼文屏风前,应长川不知何时放下金盏,以手轻抵着下巴,微微颔首:“爱卿所言极是。” 所言极是? 江玉珣不由一愣,接着便听到…… “如此看来,孤的确是暴君。” 应长川的语气,略为苦恼,语速也因此而慢了下来:“但爱卿少说一样。” 江玉珣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修剪平齐的指甲戳青。 睫毛更如蝶翼般轻颤。 就在他呼吸将要因紧张而停滞的那一刻,最上席者终于轻笑道:“残害忠良。” ……残害忠良? 江玉珣有点蒙,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应长川,似乎没做过这件事。 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就在江玉珣疑惑之时,周围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古怪。 只等下一刻,忽有一只手,重重搭在了他肩上。 忠良·江玉珣愣了愣,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禁军,按着肩押入了大牢之中。 ……我就说这人小心眼吧! 诏狱,阴风阵阵。 换上刑徒专属赭衣的江玉珣,抱着膝盖坐在牢房角落。 他拢了拢衣襟,向狱栏外看去。 应长川这人,怪不得毁誉参半,被后世部分人骂了数千年。 怎么说他是暴君,他还真欣然接受啊! 苍天无眼。 凭什么让我穿,而不是那个向往大周的游客? 一想到应长川和他手中那只金盏,江玉珣便恨得牙痒痒。 下一刻,又有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入了牢房之中。 风里还带着股浓浓的血腥气。 不知不觉,已是子夜。 一片死寂的诏狱里,隐有呻吟、痛呼自角落,传至江玉珣的耳畔。 嘴上说着不怕死,死了好回家。 但是真到了这里,看到挂满墙壁的刑具,走近死亡后,在生物本能的催促下,江玉珣却只用了一秒,就将摆烂等死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必须再挣扎一下! 可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做呢? 他忍不住抱紧了膝盖,埋头回忆起了周史。 “江玉珣!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同陛下讲话,”就在这时,粗豪雄厚的声音,突然穿透诏狱的厚墙,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急着去下面见你爹娘了吗!” 一个身材魁伟,脸有刀疤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了牢房前。 他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礼服,腰间仍坠着象征身份的银印青绶,不远处还跟着几名兵士。 见状,江玉珣立刻起身,走到了狱栏边。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试探:“……庄大人?” 假如史书记载没错,身为大周“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庄岳,脸上就有这样一道伤疤。 “怎么,没脸再叫我世伯了?”说完,庄岳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口气,“ 若不是你爹与我结拜,且于我有过救命之恩,今日你就算被凌迟,我也不会来这见你!” ……庄岳的结拜兄弟? 原来如此啊。 原主居然征南将军江政轩的儿子!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中顿时生出了点希望。 应长川此人,虽然有一大堆缺点,但他武将出身的他,对军士一向优厚。 尤其是牺牲在战场上的。 征讨西南十二国并非易事,大周伤亡同样惨重。 身为征南将军江政轩,便战死于此。 大周实行“任子制”,官员子弟,成年后均可入朝为官。 阵亡军士的后代,更是被优待的对象。 自己没被斩立决,八成就是沾了原主父亲的光。 果然,就像江玉珣猜得那样,庄岳恨铁不成钢道:“哎……今日庆功宴上,陛下本是要封你为官的,没想官没封成,竟成了阶下囚。你同我说说,方才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敢当着陛下的面胡言乱语?” 江玉珣皱了皱眉,下意识反驳:“我没有胡言乱语。” 哪怕被下了大狱,他也不觉得自己说得有错。 甚至江玉珣坚信,就算应长川本人,也绝不会否认那番话。 身为开国之君的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大周。 但应长川向来极端自信,他明白所有道理与利弊,却仍确信自己能将一切掌握在手中。 ……毕竟,他若不是这样的人,也干不出架空全朝堂的事来。 可是,假如自己告诉应长川一些,就连他也不知道的事呢? 江玉珣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起来。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庄岳满面愁容:“照大周律法所写,你今日所犯种种,足够砍头的了!有你爹的军功在,死罪可以免,活罪难逃……恐怕是要流放戍边。” 流放九死一生, 与死刑,没多大区别。 “若是服软认罪,或许还能去个近处。”庄岳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 江玉珣缓缓握紧了狱栏。 应长川软硬不吃,求情在他这里,绝对行不通。 最重要的是,在debuff的加持下,自己大概率求情不成,反罪加一等。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一横,无比认真地朝庄岳看了过去:“世伯,我不懂自己究竟何罪之有?” 少年的声音,刹那间穿透了整座诏狱。 拐角处的狱卒对视一眼,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就连受了刑罚,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死囚,也瞪圆了眼睛,去听究竟是谁那么不要命。 “你……” 月光照在少年的眼底,将那双曜石般黑的眼瞳,映得格外亮:“身为臣子,就应直言敢谏,而非只知明哲保身,在朝堂上做摆件、充人头。食民之禄,那便为民分忧,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还入朝为官做什么?”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眼圈也随之泛了红。 江玉珣阅读史书时,曾无数次想:假如朝堂上有人能站出来,是否便不再会有后世四十年乱世,与家园沦丧、死伤无数? 但青史无声。 只余一片叹息。 话音落下,江玉珣突然向后退去,跪下朝庄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纵陛下杀我,我亦无悔。” 庄岳沉默着垂眸,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多年未见的后辈。 沉默半晌,江玉珣再次抬眸,朝庄岳看去:“侄儿有一不情之请……如果可以,世伯不必为我求情,而是替我将一句兰池殿上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带给陛下。” “今日昭都恐有一场大雨,届时羽阳宫将被水所淹,还请陛下早做准备。” 庄岳一脸惊诧:“这你又是从何而知?!” 时值初夏,本就是爱下雨的时节。 更别说近几年的雨水,似乎比从前更加丰沛。 今晚下不下雨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水淹羽阳宫。 这件事却是绝无仅有的。 江玉珣笑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世伯只管将此事告诉陛下,届时我自会同陛下解释。若是没有暴雨淹城,要杀要剐,都随陛下的意思。”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坚定。 史书记载,这场庆功宴后,昭都暴雨,建于前朝的羽阳宫,也被水所淹。 应长川的后世黑粉,常常借此暗示他是个不受上天待见的暴君。 江玉珣在赌。 赌这场暴雨会如期而至。 赌史书记载没有出错。 庄岳最终也没有将这件事正面应下,丢了一本《周律》让江玉珣仔细研读,最好把内容都刻在骨子里,便匆匆离开了诏狱。 不过江玉珣并不担心今日的话,传不到应长川耳边。 开玩笑?这里可是诏狱。 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 “哦?水淹羽阳宫。” 清懒、微沉的声音,自屏风的那一边传了出来。 “回陛下,江玉珣原话的确如此。”一身绣衣,腰佩玄印的男人立刻以军礼跪地,无比紧张地答道。 镂空的彩漆坐屏后,应长川如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般轻笑了起来。 接着竟放下朱笔,颇有兴致地向殿外看去。 卯时,金乌东升,万里无云。 哪有一点要落雨的意思? “还剩九个时辰。” 屏风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问:“请问陛下,是否现在……” “不急。” “是,陛下。” 殿上人行礼退去,不过转眼,这里又只剩下了应长川一个。 烟灰色的凤眸微微眯起。 应长川再次提起朱笔,悬腕落墨。 这一次,帛书上只有一字:“杀”。 作者有话要说: 拔剑四顾心茫然,忠良竟是我自己。 第3章 正午,艳阳高照。 连带着白天的诏狱,也不再阴冷。 囚室外的狱卒,忍不住抬眸,一次次望向窄窗。 江玉珣却只知道翻看《周律》,心无旁骛。 午时,未雨。 未时,未雨。 申时,仍未雨。 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散去,再也看不清《周律》上的文字。 少年终于放下书本,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史书上记载的时刻到了。 不只狱卒。 死囚也抬起混沌的眼眸,向他看去。 “有云从月鞘山飘来了。” 少年的声音,打破了诏狱的死寂。 狱内众人,忍不住随他视线,一道向外看去。 窗外漆黑一片。 可就在江玉珣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忽有一道闪电破空而出,如利爪撕开月鞘山上棉被般厚重的乌云。 雷声隆隆,炸醒了整片平原。 “雨……真的下雨了!” 死囚瞪大眼睛,挣扎着爬向前,想要看清窗外的景象。 刹那间,大雨滂沱。 史书记载没错,日落时分,暴雨如期而至。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颤抖着阖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赌赢了! 只消片刻,狂风便卷着大朵乌云,将晴空吞入腹中。 雨点如鼓槌,擂向昭都、擂向羽阳宫屋檐上塑着的五脊六兽。 侍从不由一惊,但彩漆座屏后的人,仍晏然自若。 过了半晌,才缓缓抬眸,望向朝乾殿外,广不可及的灰云。 末了,又垂眸继续批阅手中的奏章。 好像窗外,不过一阵寻常小雨。 半晌后,终于缓声道:“诏狱阴湿,去将大将军之子,请入羽阳宫来” - 昭乾殿,灯火随疾风飘摇,忽明忽暗。 隔着镂空座屏,隐约可见一道绛色身影。 应长川手指轻抵额上,缓缓启唇:“孤竟不知,爱卿有卜雨之能。” 说话间,视线穿透座屏,饶有兴致地落在江玉珣身上。 少年顿觉如芒在背。 “陛下误会了,”江玉珣立刻调整呼吸,“臣并不会卜雨。” 说着,他便举手加额,一边行礼,一边将在诏狱里备好的解释,一口气说了出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夏至前后,兰泽郡曾降下暴雨?” 大雨导致河水泛滥成灾,万亩良田被淹,史无前例。 身为皇帝的应长川,当然知道。 “嗯。” “臣自记事起,便生活在兰泽郡。在臣记忆中,兰泽郡从未下过如此的大的雨,所以直至此时,都还记得那几日的天象……昨日昭都的天象,与去年无异。再加上臣赴宴时发现,羽阳宫地势低洼,排水不畅……便有了如此推断。” 江玉珣的心跳声,重得压过了窗外滂沱的大雨。 下一刻,身着绣衣、浑身湿透的侍从,忽然出现在殿外,跪地大声道:“启禀陛下,玄通门附近的护城河水满外溢。羽阳宫里……也,也开始内涝了。望陛下暂时离宫避水——” 这一切,竟与江玉珣说得一模一样。 应长川没有理会侍从,反倒看向了少年。 似乎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窗外大雨如银河倒泻,江玉珣顿了顿,随之朗声道:“出宫避水,只是一时之计。如若可以,还望陛下早日修整羽阳宫,整治昭都水系,以免再涝。” 羽阳宫兴建于前朝,选址时只看吉凶方位,半点不讲科学。 正巧建在了整座昭都,最低洼的地带。 选址不当,再加上设计缺陷,之后的几十年,这里还会一涝再涝。 少年的语气极为认真,眸中满是真切期盼。 他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可还不等江玉珣放松,应长川的声音,竟又从画屏后传了出来。 “爱卿既知大周‘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又为何提议孤大兴土木?” 淦! ……应长川这是故意的吧? 想到自己的debuff,江玉珣心中一凛。 铺天盖地的恐惧感,刹那间向他袭来。 但这仍不能阻止他开口—— “回禀陛下,羽阳宫地势低洼,平日里便潮湿阴冷。哪怕不内涝,也非宜居之所。” 话音落下,江玉珣的心,已凉过了羽阳宫的大雨。 应长川驾崩时,也就三十左右。 在平均寿命不长的古代,都算极早。 史学界推测,除了在战争中负伤外,长期过劳和羽阳宫阴湿的居住环境,也是一大诱因。 大周灭亡、天下大乱的直接原因,就是应长川的死。 相比之下,这点工程量,还算得了什么? 少年顿了顿,继续:“陛下因此生病事小,折寿事情大。” ……折,折寿? 江玉珣他在说什么?! 浑身湿透的侍从顿了一下,一点点将悬在腰侧的剑,拔了出来。 周围人的反应,并没有阻止江玉珣后面的话。 甚至于下一句,更为石破天惊。 “倘若陛下身死,大周也会随陛下而亡。届时无数百姓于乱世中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此乃大不幸——” 话音落地,昭乾殿内只余死寂。 陛下,折寿。 大周,亡国。 堪称禁忌的词汇,竟这样一股脑被江玉珣扯了出来。 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江玉珣不知何时,攥紧手心。 如今,他只剩一个选择——硬碰硬。 这个“诤臣”,江玉珣是当定了! 少年突然抬头,深深地看向座屏背后那道绛色身影:“文死谏、武死战,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臣父战死于沙场,是大周的英豪。臣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能给家父丢人。” “臣此言,是为陛下着想,更是为天下着想,对得起本心。” “望陛下,三思。” 江玉珣的心跳,快得将要冲破胸膛,指尖都随之泛起了麻。 他本该恐惧才对。 可这一刻,自心底里生出的快意,竟如海啸般,将惧怕压了下去。 他才不要与应长川这种人虚与委蛇。 说就说,怎么了? 羽阳宫风雨大作,水从四面八方漫了上来。 等待应长川移驾行宫的侍从,跪满殿外。 借着昏幽烛光,应长川生平第一次垂下眼眸,仔细观察自己的臣子: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五官略带稚气。 微挑、如猫瞳的桃花眼中,还泛着点水汽。 但目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江玉珣冒雨入宫。 此时雨水正如泪般,顺他脸颊滑落。 被冻得发白的薄唇紧抿着,自始至终,不曾开口求饶。 朝堂之上,人人善刀而藏。 应长川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锋芒毕露之人。 昭乾殿内,满座寂然。 半晌后,应长川忽然道:“爱卿怕孤。” 江玉珣咬了咬唇,没有否认:“臣怕陛下,也怕死。” 但怕也要说。 窗外风雨晦暝、电光晃耀。 听到这里,天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扑通、扑通。 江玉珣咬紧牙关,心脏都将要因紧张,而冲破胸膛。 昭乾殿外,狂风大作。 裹着淡淡的龙涎香,向少年袭来。 江玉珣下意识阖上眼,浑身冰冷,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然最后,他等来的竟是……收剑入鞘的轻响。 少年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反应过来时,应长川已然起身,走向窗边:“传孤旨意,整车备马,即刻前往行宫避水。” “臣,遵旨——” 等等,他就这样放过我了? 江玉珣蓦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向殿上看去。 - 卯时,天将明。 昭都的天,好似破了个窟窿。 江玉珣冒大雨,乘车向城外而去。 ……闭门思过,罚俸三年。 应长川不但轻易放过了自己,甚至还以自己浑身湿透为由,赏了一身锦衣。 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公子,您向前瞧,”正想着,家吏的声音,忽然自车前传来,“田庄就在那里。” 应长川绝对不是吃“忠言逆耳”那一套的人。 和浑身透着喜气的家吏不同,江玉珣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好。” 算了。 百思不得其解,江玉珣索性将此事暂放一边,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征南大将军常驻兰泽郡,在昭都没有府邸。 只有城外这座田庄,是他军功所得。 多年无人照管,入目一片荒败。 但此刻,江玉珣关注的重点,并不是田庄,而是……不远处那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们在做什么?” “哦……这个啊,”家吏压低了声音,“您在诏狱的那番话,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现在百姓都说您能预知天灾,纷纷来此敬拜。”他的声音中,满是敬畏。 敬拜? 马车向前行进,田庄外的景象,愈发清晰——的的确确有人正在此杀牲放血,大搞祭祀活动。 几秒后,江玉珣忽然握紧车轩,咬牙道:“……我知道了!” 家吏被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问:“公子,您知道什么了?” 当然是知道,应长川为什么会“放过”我了! 前朝迷信巫卜,由上自下,早成风气。 应长川登基后,明令臣民不得私下进行巫、卜、殉、祭,一旦发现,最轻也要强征大笔罚款与徭役。 支持他四处征讨的军费,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么来的。 帝国大型工事,同样如此。 尽管如此,巫卜殉祭仍屡禁不止。 只是藏得更深。 诏狱戒备森严,自己那番话,怎么可能一天就传遍京城,并引得百姓来此祭祀? 这百分之百,是应长川的手笔。 他放自己回家,绝不是良心发现! 而是想借自己钓鱼执法,将这群有巫卜殉祭之心,却迟迟不曾行动的人给诈出来。 怪得不应长川那么大方。 原来是将自己,当成了行走的军费! 马车驶入田庄,少年忍不住回眸,望向原野。 为方便“灭神”,应长川一手培养出了历史上第一批情报、特务人员“玄印监”。 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无处不在、如同鬼魅。 按照自己对应长川的了解…… 江玉珣敢打赌,此时自己身边,与田庄周围,一定蹲满了玄印监! 第4章 江玉珣按兵不动,回家先眯了一觉。 醒来时,田庄管事已经将账册,放在了他桌上。 “……所以这些年来,田庄修葺、维护靠的都是我爹的俸禄?” 江玉珣的语气,格外艰难。 田庄账上,不仅没有一分钱结余,甚至每年都有不小的窟窿,需要银子去填。 救命,自己怎么比原想的还要穷? 管事干笑两声,无比真诚地点头:“征南大将军忙于战事,没有时间打理田庄,我们每年种的田,只够日常吃喝。” 这就离谱! 后世田庄经济,高度发达。 战乱时闭门成市,如同堡垒,自给自足,苟过了一场又一场的乱世。 江玉珣原本以为自己也可以效仿。 谁知梦还没做几分钟,就被现实击垮。 身为功臣遗孤,他原本有三年俸禄可领。 如今这些钱,也被罚没了。 宅家苟过乱世,简直痴心妄想。 ……应长川,算你狠。 江玉珣放下账册,按了按眉心,望向窗外:“雨好像小了些,不如趁这会去灵堂看看吧。” 征南将军葬在了兰泽郡,但昭都家中,也为他修了衣冠冢与灵堂。 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去看看。 “是是,”管事接过账册,连忙向不远处同为家吏的儿子道:“柳润,带公子去西庄。” 身着青衫的年轻人立刻拿伞,小跑过来:“公子,这边走——” 田庄虽然穷,但比江玉珣想得,要大许多。 除了田地、园圃以外,还有大片陂池水塘,与一座荒芜的后山。 快到目的地时,雨又大了起来。 “公子,要不然我们先找一个地方避避雨?”大雨刹那间便将少年浇了个透,柳润忙上前为他遮挡,“着凉可就不好了。” 少年摇头:“没关系,不是马上就到了吗?” 江玉珣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隆响。 他下意识回头,突见大块碎石与泥土混在一起,轰隆隆自山坡滑落。 甚至有树苗也被连根拔起,四处翻滚。 “公子当心!” 一个满身泥污,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猝然间自山坡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不远处。 “那是谁?”江玉珣下意识问。 “糟了糟了,”柳润低喃一声,不由紧张起来,“回公子的话,那是关在灵堂的奴仆。” “关在……灵堂?” “公子,您有所不知。这眼前奴仆,就是将军大人旧日部下,私下为他准备的,用来殉葬的人牲。” 卧槽,殉葬?! 江玉珣的呼吸,瞬间一滞。 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在“周太祖灭神”前,凡是达官贵人,死后必定要杀几个奴仆殉葬。 征南将军以军礼下葬,一切皆由部下操办。 江玉珣明白,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主父亲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竟然会在背地里做这种事。 ……不过也是。 巫、卜、殉、祭,存在千年之久。 或许一心灭神的应长川,才是这个时代的异类。 “在那里——” “他从山上滚下去了!!!” 说话间,几名家吏已抄着刀棍,追了过来。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突然以同归于尽的架势,猛地向江玉珣所在位置冲来。 一时间泥浆飞溅,混乱至极。 按理来说,江玉珣应该躲开才是。 可他却突然咬牙,丢掉雨伞,上前将少年揽在身后,厉声道:“都退下!” “……少,少爷?” 看清是他,家吏们脚步一顿,心虚地将手中刀棍,默默藏在身后。 “活人殉葬?将军从前,是这样教你们的?” 江玉珣的声音,格外冰冷,穿透雨幕,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每个人耳边。 “陛下有令,严禁巫卜殉祭。将军生前忠心耿耿,从不曾违抗皇命。可你们却在他死后,做这种事。若他泉下有知,定当以你们为耻——” 山间狂雨乱点,模糊了视线。 江玉珣只觉眼前这一切,无比荒唐。 沉默间,有人忍不住嘟囔:“但是历来……” “历来?”江玉珣冷冷一瞥,“时异势殊。无论它究竟绵延了千年还是百年,都注定断绝在大周,断在此辈。” 他声音不大,却在瞬间,压过了滂沱的大雨。 世人早习惯了巫卜殉祭,直至今日仍觉得“灭神”,不过是天子一时兴起。 可江玉珣却无比笃定,这一切终将成真。 满身泥污的少年,一眨也不眨地看向江玉珣。 目光不知何时,不再如死水般空洞、麻木。 “砰。” 长棍从家吏手中滑落,砸入泥土,终于打破这片寂静。 江玉珣回过头,俯身问少年:“有没有摔伤?” “没,没有……” “那就好,”江玉珣松了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原本就在田庄,还是他们从哪里买来的?” 说完,又捡起地上雨伞,撑在少年头顶,替他遮挡风雨。 对方深深地看了江玉珣一眼,终于豁出去般咬了咬唇:“我叫顾野九,公子可以叫我阿九。” 顾,顾野九? ……是我知道的那个顾野九吗? 江玉珣撑伞的那只手,随之一晃。 大周亡后,天下大乱,各路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原本是特务机构的玄印监,也在此期间由暗转明,称霸一方。 顾野九,就是未来的玄印监最高统领…… 所以说,历史上的顾野九,逃跑时并没有撞到自己,最终顺利逃出江家田庄,阴差阳错加入了玄印监? “我是……被人私下贩卖到这里来的,”顾野九突然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向江玉珣磕了三个响头,“公子,我爹娘还被关在那里,随时可能卖为人牲、用来殉葬!求公子救救他们!”说完,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衣摆。 他眸中满是祈求,显然是把江玉珣,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等他开口,柳润先急了起来:“公子,别忘了,您还在禁足。” 与“罚俸三年”不同,“闭门思过”只是个象征性惩罚。 但无论如何,刚回家便出门,怎么看怎么态度不端。 这个时候,家吏们也反应了过来,纷纷劝阻: “是啊公子,要是被陛下知道,可就不好了。” “……私贩人牲者,背后都有靠山。您是斗不过他们的!” 黄豆粒大小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向伞面。 顾野九眼底的期待,一点点落了下去,抓着衣摆的手指,也渐渐无力。 直至下一刻—— “起来。”江玉珣突然松开不知何时紧攥着的掌心,扶着少年站了起来。 他像没听到那些劝阻般,垂眸问:“还记得关你们的地方,怎么走吗?” “记,记得。”顾野九呆呆点头。 江玉珣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好,那就带路吧。” 语毕,径直转身,向田庄外而去。 “公子,您再想想吧,”柳润愣了一下,慌忙追赶上来,“贸然前往,与送死无异啊!” 但江玉珣的脚步,却未曾停顿。 开玩笑,自己怎么可能去送死? - 昭都城郊,官道。 快马自林间穿出,奔向龙辇。 骑马的人手持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直至与龙辇并排而行。 “……启禀陛下,征南将军旧部私购人牲,于今早送入了江家田庄。” 来人的声音,穿过雨幕,传到了龙辇中。 行动间,佩在腰间的玄色印章,也一道轻晃了起来。 “人牲逃出灵堂,并在逃跑路上,撞见了江玉珣。” 说着,用布绢拭净了装有书信的锦盒,再双手自窗送入龙辇。 田庄内外风吹草动,江玉珣的一言一行,皆被记录在上。 “杀了吗。”应长川淡淡道。 他既是在问,江玉珣有没有处死人牲。 也是在问玄印监,有没有杀江玉珣。 《周律》规定,私杀人牲者,可处斩立决。 无论江玉珣这个“鱼饵”多么有用,《周律》面前,也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没,没有……他带了几名家吏,离开江家田庄,一路找到了贩售人牲之处,”说着,豆大的汗珠,便从玄印监额上冒了出来,“吾等只好跟上。” 毕竟他们的任务,就是守在江玉珣这个“鱼饵”身边。 龙辇内,应长川拆信的动作,不由一顿。 自玄印监创立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得到如此意料之外的答复。 玄印监咬着牙继续:“贩售人牲者,皆是穷凶极恶之徒。江玉珣此行,只带了几名家吏。吾等原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有想到……” 说到这里,玄印监忽然停了下来。 应长川不知何时将书信放到一边,似笑非笑道:“如何?” 官道上雨急如箭。 马蹄声与噼啪雨声混在一起,格外刺耳。 玄印监深吸一口气,如实汇报—— 贩售人牲者,藏匿于一座废弃神堂中。 远远望去,很不起眼。 “公子,这里的门窗皆被木板钉死,要不然我们还是算了……” “贸然闯入,也会打扰鬼神啊!” 到了门口,江玉珣带去的家吏,依旧畏畏缩缩不敢靠近。 但他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少年深吸一口气,缓缓握紧了长刀。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柳润惊恐地睁大眼睛:“少爷,您别冲——”动啊。 他话还没说完,耳边就传来一阵巨响。 江玉珣提刀将木板劈了开来。 刹那间,烟尘弥散。 “咳咳咳……”少年下意识用衣袖,掩住口鼻。 灰雾簌簌,堂内人的身影,逐渐清晰。 ——他们个个披坚执锐,显然早做好了准备。 看清外面景象,这群亡命之徒,突然那哄笑出声。 “哈哈哈细皮嫩肉,我看公子,比他们更适合当人牲。” 一名打手直接从破洞中跳了出来,提刀逼近:“我说,就凭这些家吏?自不量力。” “怎么可能?”灰尘落地,江玉珣也放下了手臂,“咳咳,在下是来救人,而非送死的。” 虽然看上去很像就是了…… 堂内人再次哄堂大笑。 少年竟也跟着微笑起来,同时慢慢抬眸,注视着对方的双眼,无比真诚地问:“家吏不行,陛下精心培养出的玄印监,可以吗?” 语毕,缓缓地转过了身。 “玄,玄印监?”笑声戛然而止。 不远处,尾随江玉珣而来的玄印监,也忍不住面面相觑。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堂内外一片寂静。 不妙! 愣了几秒,玄印监突然反应过来:江玉珣哪里是贸然前往? “灭神”是玄印监天职,他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江玉珣似乎是……早知道自己在这,并敲好了算盘,打算利用自己,除掉这群人! 作者有话要说: -禁闭思过第一日,夫人认错了吗? -回禀陛下……他不但没认错,还把您的人都摇走了。 第5章 昭都城郊,龙辇旁。 想到江玉珣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玄印监既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到了窝藏人牲的地方,他居然将原本藏在暗处的吾等,唤了出来,并命吾等出手,端了那窝点。”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玄印监,人人又都对此讳莫如深。 可江玉珣不但猜到他们就在身边,甚至光明正大利用起了他们! 听到这里,应长川终于轻声笑了出来,他问:“获救的人牲,现在何处?” 在被拐卖至昭都以前,他们大多是战乱、灾荒产生的流民。 如果找不到亲友收留,未来将被遣回原籍。 “回禀陛下,”玄印监咬了咬牙,“他们求江玉珣收留,而江公子他,他竟然同意了。”说到这里,玄印监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敬意。 贩售人牲者,窝藏在神堂,就是笃定没人敢冒犯神明。 可是江玉珣不但一刀劈开了大门,甚至还收留了他们。 ——这种行为,无异于同神明抢人! 江玉珣,他是真不信邪啊。 “此时,怕是已经回到江家田庄。他说家中还有荒地未垦,这些人,他养得起。” 种地、拓荒全靠力气。 大周连年征战,四处抽丁。 余下这群人老的老少的少,怎么看都是拖累。 江玉珣的语气,却无比笃定。 但玄印监只把他的话,当做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在想当然。 一两个月或许可以,时间久了,他便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了! 应长川不知何时,将翡翠指环旋了下来,拿在指尖把玩。顿了几息,缓缓开口,“江玉珣为功臣之后,本应入朝为官。可惜前几日宴上匆忙,忽略了此事。” 龙辇内,天子语调慵懒:“如今,也该封赏了。” 大雨如银河倒泻。 应长川临轩而坐,闭目养神。 前朝皇室大量蓄养人牲,用来祭祀、殉葬。 大部分玄印监,就是他从这群人牲中挑选、培养出的。 可哪怕他们,也对神明心怀敬畏,绝对干不出劈砍神堂的事来。 ……江玉珣并非单纯地遵从皇命。 他分明是对神明,没有一丁点敬畏之心。 想到这里,应长川缓缓睁开了眼。 这一次,眸中写满了真切的兴趣。 天子拿起案上的帛书。 灯火明灭,映亮了帛书上的“杀”字,与烟灰色的眼瞳。 不过眨眼,火舌便舔舐上来,将它烧为灰烬。 接着,被风吹散。 - 次日清晨,仙游宫。 江玉珣几乎一夜没睡,游魂般跟在太监背后,听他介绍着周围宫室。 半晌,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昨天半夜,应长川的人,突然带着封赏的圣旨来到田庄。 读完便带自己乘马车,连夜赶到此地赴任。 有工作,当然是好事。 大周沿袭前朝旧制,高薪养廉,官员俸禄非常丰厚。 应长川今年二十三,就算他真的像历史记载那样早早驾崩。 减去被罚的三年,自己也能再领四年俸禄。 乱世,有钱才能活得下去。 江玉珣原本的计划,就是吸引应长川注意,提醒他记得封为官。 苟上四年经营田庄,在乱世到来前归隐田园,过自给自足的生活。 可怎么偏偏是侍中? “哎……”少年灰心丧气。 侍中相当于皇帝的贴身秘书,本是份美差。 但在大周,却变成了第一高危职业。 原因无他:登基至今,应长川已经砍了整整三名侍中! 任子制度下,武将后代,大部分被封为执金吾,负责昭都安防。 钱多、事少、皇帝远,简直滋润极了。 轮到自己,居然成了侍中。 ……应长川,你真记仇啊。 早知今日,流放算了。 江玉珣正自暴自弃,太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抬头便见,一个熟悉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回廊那头。 “世伯?”江玉珣揉了揉眼睛,快步上前,“您怎么在这里?” “莫急,”庄岳屏退了太监,鬼鬼祟祟地朝廊外看了一眼,“羽阳宫内涝严重,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陛下命朝廷要员,随他迁往行宫。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到的。” 确定周围没人,他压低声音说:“先不聊这个。我问你,你可知道前几任侍中,是因什么死的吗?” 江玉珣立刻来了精神:“不知道。” 这件事就连史书上,也没有详细记载。 庄岳没再卖关子,一口气说了出来: “其中一个,与西南十二国暗通款曲。另外两名,皆因勾结聆天台而获罪。” 之前几朝,迷信巫卜,始终为神权所束缚。 无论怎么改朝换代,象征神权、根基深厚的“聆天台”,始终压皇权半头,民众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应长川登基以后,也没有直接将它废除,而是逐渐边缘化。 这一直以来,都是朝堂上最大的隐患。 “……原来如此。” 江玉珣可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封为侍中了。 敢在昭都周围贩售人牲,背后定有靠山。 玄印监彻查此事,必定会将朝堂内不少人,甚至聆天台都牵连进来。 放眼全天下,除了自己,应长川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将聆天台得罪的如此透的人…… 庄岳拍了拍江玉珣的肩,安慰道:“想开点。短时间内,陛下应当是不会杀你了。” “哎……不说这个了。贤侄这边走,我带你去住处。” 聊完密辛,庄岳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可知侍中,日常都要做些什么?” “略知一二。”江玉珣如丧考妣。 应长川此人,简直是将整个天下,玩成了一个大型单机游戏。 侍中,便是他最趁手的那个工具人。 “批阅奏章,只是陛下日常公务之一,不能占太多时间,”庄岳一边走一边说,“所以大周各县递上来的奏章,除了急件直接呈送御前外。其余你都要先看一遍,并按轻重缓急,分门别类送至陛下面前,以节省时间。” “哦,对了,侍中常伴陛下左右,万事都要注意。若陛下还在忙,你也不能早早退下,明白了吗?” 简单来说,他就是负责收发文件的。 也是大周朝堂上,唯一一个必须陪应长川,从头肝到尾的打工人。 江玉珣欲哭无泪:“知道了……” “怎么有气无力的?”庄岳重重地拍了拍江玉珣的肩,“站直身子说话。” 仙游宫建于前朝,本是行宫的它,主打一个“精巧”。 内里雕梁画栋,曲径通幽。 说着,两人终于走出回廊。 一座建于水中的歇山顶小筑,出现在了江玉珣眼前。 远远看去,似琉璃般缥缈剔透。 庄岳突然停下脚步:“往后世侄便住在这里。” “如此豪华?”江玉珣大吃一惊。 ……这个工作,勉强也能干一干。 仙游宫以“奢华”闻名于史册。 但江玉珣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小小侍中,都能住进这样的房子。 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庄岳赶忙解释:“这是陛下的寝殿,名曰‘流云’,前殿理政,后殿休息。仙游宫原本是皇家避暑别院,住不了太多人。如今半个朝堂都来到这里,没什么多余房间,能给你安排。” 江玉珣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庄岳轻咳两声说:“反正侍中忙起来,披星戴月也是常事。咳咳……不如直接住在隔壁值房,这样也方便。” 方便996吗? 住值班室也就算了,竟然还是和应长川寝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值班室? 压榨人也不带这样的!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啊……”庄岳清了清嗓子,抚须道,“时候不早了,你先换上官服,去陛下殿内述职吧。” 说完立刻脚底抹油,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玉珣:“……” 值房与正殿相连,不经通报便能走至流云殿外。 江玉珣换上晴蓝色官服,心情如去上坟般沉重。 明明到了门口,但怎么也不想进去。 就在他原地打转时,一阵低沉而清懒的声音,突然透过花格门,传了出来。 “江家附近,可还有人?” 江玉珣原本打算回避,但是“江家”两个字,却令他停下了脚步。 “回禀陛下,至今仍有数十人聚集。吾等已累计在田庄外,抓捕三百七十四人。” 对方顿了顿,又询问应长川,是否还要继续蹲守下去。 “嗯。”应长川点头。 “是,陛下!” 听到这里,江玉珣心中不由一阵窃喜: 应长川还在利用自己钓鱼执法,看来短时间内,自己是真不用死了! 完全不知从他出现在殿外的那一刻起,里面的人便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更不知此刻殿内,玄印监的额头上,已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江玉珣怎么还不走,他究竟还想再听点什么! 五重席上,应长川放下茶盏,示意玄印监继续。 正在对方苦思冥想,还有什么无关痛痒的事情能说的时候,天子忽然开口问:“聆天台如何了?” 江玉珣,自求多福吧。 玄印监咬咬牙,如实上报:“聆天台大司卜昨夜便率人,向仙游宫而来。恐怕是为了昭都暴雨一事……” 与此同时,席上人缓缓起身,向殿外走去。 聆天台? 这可是大周最敏感的话题。 开心过后,江玉珣立刻意识到,后面对话可不是自己能听的。 他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江玉珣的耳边,忽然传来无比清晰的“吱呀——”一声轻响。 下一秒,应长川的声音,便自他头顶传来:“爱卿,这又是在做什么?” 清风荡过,带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 按理来说,江玉珣应该回答“前来述职”才对。 但是…… “回陛下,臣在听您与玄印监谈话。” 应长川挑了挑眉:“听到了什么?” “听到玄印监仍守在江家门口,以及大司卜将率人来仙游宫。”江玉珣如实招供。 好家伙。 玄印监目瞪口呆:虽爱偷听,但还挺诚实? 江玉珣绝望地闭上了眼。 ……开心太早。 自己可能还是得死。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吸引皇帝注意,提醒他自己还没有工作× 现实:过度吸引,开始996√ 第6章 应长川挑眉,看向少年。 身为皇帝,他并不怕江玉珣这种,连小偷小摸都做不好的人。 只怕属下怀有二心,对自己有所欺瞒。 更何况…… 眼前人不卑不亢,哪有半点心虚的样子? 仿佛偷听皇帝谈话,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 “可想再听?”应长川问。 “想。” 江玉珣心如死灰。 一秒,两秒。 三秒…… 四下依旧寂然。 应长川半晌不发话,江玉珣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只眼。 ——方才站在这里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回到殿内。 玄印监清了清嗓子,小声提醒他:“侍中大人,进殿吧。” 不是吧,应长川真要自己进去听啊?! 身为贴身秘书,江玉珣有自己的固定座位。 就在应长川眼皮子底下。 恍恍惚惚刚落座,便听太监大声通报:“启禀陛下,聆天台大司卜到——” 应长川展袖:“宣。” 巨大的坐屏,将流云殿一分为二。 透过镂空的饕餮纹,江玉珣看到: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司卜,带着手持法器的巫觋,走进殿内。 行走间,佩环相击,发出噼啪脆响。 他的心情,随之激动起来。 从登基到驾崩,应长川的“灭神”手段,逐渐激进。 到最后,直接派人一把火烧了聆天台,及下辖机构,与相关典籍。 所有神职人员,与被玄印监提前锁定、记录在册的忠实信徒,更是格杀勿论,宁枉勿纵。 正是这样激进的手段,与紧随其后的四十年乱世,最终使得“巫卜殉祭”的习俗逐渐失传。 就连一件相关文物,都没留下。 然而今天,自己不但亲眼见到了法衣、法器,甚至看到了司卜本尊! 方才还如坐针毡的江玉珣,瞬间来了精神。 年逾九旬、须发皆白的大司卜,被人搀扶着坐在了应长川对面,仅以座屏相隔。 他看上去颇有威严,但江玉珣知道: 聆天台的实权,早就被年轻的少司卜握在手中。 眼前这个老头,只是一个被推至台前的吉祥物。 “……吾听闻,昭都大水,半座羽阳宫都泡在了水里,”大司卜的声音,如在砂砾中打磨过般嘶哑难听,“陛下您说,羽阳宫建成已三百年有余,为什么过去,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说完抬起眼皮,向座屏看去。 江玉珣也暗戳戳用余光,偷瞄起了应长川。 别的皇帝遇到这件事,一定诚惶诚恐。 也不知道应长川,会怎么想? 座席之上,应长川一边翻阅奏章,一边随口道:“天道无常,巧合罢了。” 看样子,完全没有将大司卜的恐吓、暗示,放在心上。 巧合? 不愧是你,大周第一唯物主义斗士! 江玉珣忍不住憋笑。 坐在司卜背后的巫觋,则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终于有人忍不住伏跪在地,说明来意:“吾等以为,这一切都源于‘殉祭’。” 另一人应和道:“陛下登基后,从未大祭玄天!近日之事,就是上天的惩戒,再不补救,恐怕会酿成大祸。” “望陛下为万民着想,绝不可再一意孤行!” 话说到这里,已隐含威胁之意。 “哦?”应长川终于放下奏章,“那聆天台以为,应当如何?” 大司卜冷嗤一声,坐直了身,轻飘飘答道:“寻男、女,各三百人牲,择日祭于聆天台。” 近日天气异常,不止民间暗流涌动。 聆天台更是按捺不住,想借天灾重新崛起。 这一点,史书有过记载。 但亲耳听到,却是不同的感受。 ……六百条人命,说杀就杀? 大司卜的话,如一盆冷水向江玉珣泼来。 方才的激动与兴奋,瞬间荡然无存,心底更是一阵阵发起了寒。 江玉珣狠狠咬牙,在心中骂了起来。 寻什么寻。 死老头,有本事自己当人牲啊! 愤慨中,江玉珣没有注意到,大司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过了一阵,突然疑惑:“……这是什么怪声?” 同时皱眉,看向座屏。 怪声? 哪里有? 少年下意识抬头寻找,却见应长川与一旁的玄印监,竟齐齐向自己看来。 “爱卿有何话要讲?” 江玉珣:“……” 那死老头说的,原来是我咬牙的声音啊。 年纪挺大,耳朵倒是不背。 座屏另一边,大司卜缓缓眯眼,顺着饕餮纹缝隙望了进来。 看清江玉珣身上的官服后,意味不明地念叨了声:“原来是侍中大人啊,久仰大名。” 暗棕色的眼瞳,如泥潭般冰冷、浑浊,顷刻间便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少年似乎毫无惧意。 应长川话音刚落,江玉珣便噼里啪啦,倒豆子般说了起来:“回禀陛下,臣只是有些好奇,近来不止昭都,大周各地均降下大雨。有不少百姓,不惜违抗皇命,也要私下祭祀。这些事,聆天台不会不知道吧?” 江玉珣的语气尖锐,如同质问。 说着说着,竟慢慢站了起来。 身旁的玄印监,随之一惊,他刚想伸手把江玉珣拽回座席,回头看到应长川兴味盎然的样子,又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可这些祭祀,并没有起效,”说到这里,江玉珣突然放慢了语速,环视四周,“依臣看,说不定这一切,皆是因为玄天不满意百姓送上的祭品、人牲。” 巫觋急了:“你这是何意?” 江玉珣没有搭理他,反倒向大司卜看去,无比真诚地说: “聆天台既有‘聆天’之能,那大司卜,自然就是玄天的知己。臣以为,相比起普通人,玄天应该最想司卜大人去陪他吧。就是不知道,司卜大人愿不愿意为民舍身?” 江玉珣本就看这个老头不顺眼,索性借此机会,通通说了出来。 末了,深吸一口气,坐回席上。 爽了! 这一瞬,玄印监目光中,突然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江玉珣说得对啊! 流云殿内,鸦雀无声。 巫觋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却不知该怎样反驳。 直到年逾九旬的司卜,猛地抬手指向江玉珣:“你,你,竖子……” 他正欲说点什么,突然面色铁青,将手按回心口。 “司卜大人?!” “大人您感觉如何?” 巫觋立刻围上,舒气的舒气,扇风的扇风。 太医、内侍也慌忙赶来。 一时间,殿内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直到大司卜颤抖着被人扶向殿外。 被众人遗忘到一边的江玉珣,这才惊觉:卧槽,老头似乎真被气出了好歹? 这下麻烦了。 新仇加旧恨……聆天台绝对会狠狠记自己一笔! 流云殿,静了回来。 应长川笑着起身,到窗前观雨。 片刻后,缓缓回头:“初生牛犊不怕虎,爱卿果然少年意气。” 江玉珣甫一抬眸,便撞入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烟灰色眼瞳之中。 应长川穿着件绛纱袍,五官深邃唇角微扬。 眉宇间,满是桀骜与慵懒。 除了目测超过一米九的身高外,与后世《千载帝王相》上画的中年壮汉,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 停! 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冷静下来,江玉珣突然意识到:应长川自始至终,都没有因为自己的话,显露出半点惊讶。 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事实可不就是这样吗! “陛下才是深谋远虑。”江玉珣恨得牙痒痒。 老奸巨猾! 应长川这个心机男! ——他虽然不知道debuff的存在,但早就摸透了自己性格。 应长川今天,故意将自己留在殿内。 为的,就是要自己当着聆天台众人的面表明立场,与其划清界限、彻底对立! 从今往后,自己与应长川,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爱卿不悦?”应长川听出了他话里的情绪,非但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说的时候自然痛快,但说完便想起,臣与您不同,身边无一人保护。若大司卜气不过想杀臣,随随便便就能取臣性命。陛下今日赏了一场大戏,倒是开心了。可是臣死到临头,怎么可能开心的起来?” 大司卜虽然只是个吉祥物,但是自己连吉祥物都不如啊! 如果那老头真被气死,聆天台第一个讹的人,绝对是自己。 江玉珣的话,颇有有几分赌气摆烂的成分在。 没想听完,应长川竟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是孤欠缺考量。” 哈? 应长川吃错药了吗。 “来人。”应长川转身,看向殿内。 玄印监立刻单膝跪地:“臣在——” “传孤旨意,从今日起,玄印监右部众人,皆听侍中江玉珣指挥,不得有违。” “臣,遵旨!” 什,什么? 江玉珣随之一怔。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玄印监,共分左、右、上三部。 应长川今天,竟然直接将三分之一的力量……给了我? 莫不是在做梦。 江玉珣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连领旨谢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应长川提醒:“爱卿不想对朕说些什么吗?” 哦哦,谢恩。 缓过神来的江玉珣,立刻行礼,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先一步真情实感地承诺道:“臣从前,的确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往后再也不偷偷于心中,说您小心眼了。” 江玉珣:……? 江玉珣:!!! 第7章 空气,好像凝固在了这一刻。 不只江玉珣,就连殿上侍者,也目瞪口呆、低头屏息,生怕一不小心受到牵连。 少年清楚地看到,应长川轻轻挑眉,似乎是对自己的话,生出了兴趣…… 完了,他该不会要问我,还在背后说过什么了吧! 人生的走马灯,于这一刻在少年眼前浮现。 江玉珣万念俱灰。 自己怎么看,怎么像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他绝望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通报声。 宦官尖细的嗓音,划破流云殿的寂静。 ——应长川公事繁忙,大司卜刚被扶走,又有人来这里面见圣上了! 天子略为遗憾地敛了敛神,重新坐回席上。 ……好险!!! 江玉珣长舒一口气,以为逃过一劫的他,正准备庆幸。 却见应长川拿起放在桌案上的奏章,随手翻看两页,又放回一旁:“爱卿既为侍中,便应熟悉奏章、公务。” 江玉珣垂眸:“是。” “这些旧日奏章,闲来都看了吧。” 这些,奏章,都? 少年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卧槽,他说的……不会是桌案前这座一米多高的小山吧? 我高考都没看过这么多书! 天不遂人愿。 天子话音刚落,几名宦官便凑上前,合力将这座山搬了起来,送往值房。 手背,都绷出了青筋。 面对此情此景,江玉珣默默将刚才那番话,撤了回来。 说早了,应长川还是那么小心眼! - 雨断断续续,下了小半个月。 江玉珣也在公文堆里,昏天黑地地泡了小半个月。 期间,田庄不断有人写信,劝他将流民遣走。 江玉珣没有这么做,而是画了几张图纸,托玄印监带回了家中。 等看完所有奏章,并将顾野九安排进玄印监右部受训后,终于见到了穿越以来第一个大晴天。 可惜天气再好,江玉珣都只能待在流云殿内,陪应长川加班。 “都水使者童海霖到——” 太监声音刚落,江玉珣便深呼吸,摊开了纸笔。 身为侍中,他不但要收发文件,偶尔还得做会议记录。 万幸,江玉珣虽然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但是骑马射箭、读书写字一类的技能还在。 流云殿上,身着苍青色官服的中年男人手捧本册,伏跪在地:“启禀陛下,这是最近三日,昭都附近河流的水情信息。” “都水使者”负责包括河渠水利在内,所有与水有关的事务。 近日暴雨,正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往来行宫也很频繁。 太监弯身,接过记录水文的本册。 用丝绢细细擦拭过后,方才送到天子手中。 应长川缓缓翻阅:“京畿灾情如何?” 童海霖的神情,有些忐忑。 他先偷瞄了一眼应长川,确定皇帝心情还好,这才开口: “呃……怡河水位暴涨,有溃堤的风险。按理来说,应该提前将两岸百姓,转移至安全地带。但是这一次,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配合,其余各处情况还好。” 应长川的手指,轻轻在桌案上点了两下。 “哦?为何不迁。” 这一次,回话的人变成了玄印监。 “回禀陛下,几日前,怡河两岸有百姓,偷偷找来民间巫觋,卜算问天。那巫觋说‘只要祭天,怡河边的雨就会停,大家安心住着,不必迁移’,百姓照做之后……天正巧放晴了。” 这巫觋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但百姓却因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原本纠结要不要转移的人,彻底安下了心。 玄印监顿了顿,又补充道:“巫觋与找他卜算的百姓,已被吾等处理。但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话说至此,他已冷汗淋漓,声音也不住颤抖。 “请陛下责罚——” 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没有理会玄印监,任由他继续跪着。 听到这里,少年手腕忽然一晃。 墨点砸在纸上,留下刺眼的痕迹。 江玉珣想起他们说的,是哪段历史了! 受巫觋言论影响,怡河两岸百姓不肯配合,转移的事始终停滞不前。 谁知这时,突降暴雨。 雨量之大,前所未见。 怡河瞬间决堤,上千人随之丧生…… “原来如此!”童海霖恍然大悟,接着又小声嘀咕,“怪不得他们怎么也劝说不动……” 江玉珣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毛笔。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能够改变历史。 但此刻,知晓结局的他,竟然第一次,生出了想赌一把的念头。 ……置身事内,江玉珣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袖手旁观。 “启禀陛下,”少年放下毛笔,第一回不等应长川问,就主动转身行礼说,“臣想去怡河边试试。” “你?”童海霖下意识质疑。 江玉珣莫不是昏了头,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应长川则轻轻靠向玉几,末了,逐渐敛起笑意。 他没有问江玉珣“凭什么”。 而是问:“为何?” 满朝文武,无不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管明哲保身。 唯独江玉珣,从不敛锋芒。 “今年的雨水,比以往丰沛,怡河决堤的风险也更大。必须提前迁走百姓,有备无患。” 想起被淹的羽阳宫,应长川缓缓点头。 江玉珣继续说:“更何况……怡河若是决堤,无数百姓将葬身鱼腹,幸存者也会成为流民,涌入昭都。” 少年的声音似山泉般清润,说出来的话,却无比骇人。 童海霖惊恐怒斥:“危,危言耸听,不可在陛下面前口出狂言!” 但江玉珣,却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看着应长川的双眼说:“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流民与疫病相加,届时天下必定因此而动荡。臣无法坐视不理。” 江玉珣说的,就是历史上水灾的后续发展。 周太祖四年起,天下一年比一年乱。 揭开序幕的,正是这次决堤。 童海霖皱起眉头:“这都哪跟哪啊……” 下场雨,就天下动荡了? 这话说得,像是往年夏天都不下雨似的! 童海霖下意识观察起了应长川的脸色。 没有料到,天子的眸中,竟无一丝怒意。 反笑着问江玉珣:“爱卿可知,接下此事,便要担责?”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假如中途出了意外,账都得算在他头上。 ……瞧这样子,陛下这是真要江玉珣上了? “臣知晓。” 江玉珣的态度,无比坚决。 嗤,去了也是白去。 看到这里,童海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撇了撇嘴。 百姓受巫觋所惑,压根不听劝。 强行迁移,还会躲藏起来。 他倒要看看,江玉珣能有什么本事。 - 四十余匹快马,出仙游宫,向怡河而去。 江玉珣穿着晴蓝色的官服,骑马走在最前方。 身为都水使者的童海霖,则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背后。 到了河边,少年并没有急着深入村寨、游说百姓,而是简单给一起来的玄印监交代了几句。 等他们走后,便随随便便找了个树荫,休息了起来。 天高皇帝远。 放假的感觉,可真好啊! 见他不动,童海霖反倒着急起来:“你怎么歇了?不去挨家挨户,劝他们离开吗?” 江玉珣伸了个懒腰,吹着河边的凉风,靠在树上一边喂马,一边看傻子似地看向对方:“那多麻烦。” 童海霖:?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江玉珣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眯起眼睛,遥望远处的怡河:“童大人不要着急,在这里等等看。”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显然没有用。 既然如此……就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了。 应长川不是将自己在诏狱那番话,刻意传播了出去吗? 现在无数百姓,都坚信自己能预知天灾。 应长川可以借此机会钓鱼执法,那么自己也可以效仿他,利用这份特殊的“名气”,让百姓从河边迁走。 ——感谢皇帝陛下,给我灵感。 在背地里搞事,玄印监是专业的。 不过小半天,“江玉珣说怡河要溃堤”的消息,就传遍了河道两岸。 百姓动摇了。 怡河畔,傍晚。 霞光从枝丫的间隙筛过,将少年的眉眼,映得格外昳丽。 他就这样坐在河边,静静地看着夕阳。 “……江,江大人?”有人试探着叫了一声,“请问,是江玉珣江大人吗?” 江玉珣回头看到,有几十名百姓,正在远处向自己望来。 原本坐在树下的他,随即起身:“是我。” 少年刚刚站稳,领头的百姓,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江大人受小民一拜!”说话间,双手合十。 紧随其后,后面那几十号百姓,竟然都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乌压压一片,好不壮观。 卧槽! 身为现代人,江玉珣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不只他,童海霖与跟着一起来的几名官兵,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大家快快请起,”江玉珣连忙向前,试着将离自己最近的人扶起,“这礼太大了,我受不起。” 可那百姓说什么也不肯,他双手合十,极其虔诚地仰头问:“请问江大人,大雨什么时候来?我们最晚哪日迁走?” “江大人,河堤哪天塌啊?” “我们要迁走几天?”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怡河边一下变得格外热闹。 江玉珣正准备回答,一起过来的童海霖突然把手抵在唇边,挺直腰板轻咳两声:“——咳咳!” 身为都水使者,这些个问题得由他来回答,江玉珣可不够格。 江玉珣没兴趣和童海霖争这个。 但还不等他开口,为百姓介绍童海霖的身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伴着河风,传到了众人耳边。 官道旁,有禁军手持令牌,勒马高声道:“传陛下口谕,怡河河事由侍中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得干涉,违者,杀无赦!” 童海霖愣了一下,立刻捂嘴,随官兵一道,颤颤巍巍跪倒在地:“臣遵旨——” ……应长川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视线正好与那名禁军相对。 对方也随之,轻轻朝他点头示意。 此时,“溃堤”一事,已经传遍怡河两岸。 而对方不但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向自己点头。 “怪不得……” 江玉珣于刹那间反应过来: 应长川之所以什么都不问,就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 是因为他从头到尾,与自己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 既然这样,我可就放心了。 “江大人,我们村寨里还有好些人不相信传闻,非得亲眼见您一面才肯迁走。不知您今日可有空,能否跟我回村看看?”百姓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停顿片刻,又七嘴八舌地围着江玉珣说了起来。 “走吧,”少年笑了一下,直接踩镫上马,回身向众人道,“先去村寨中看看。” 玄印监听命:“是,江大人!” 骏马飞驰,疾风托起少年的长发。 原本寂寥的河岸,顷刻间热闹起来。 江玉珣不知道,这里的一切,均落入了不远处,身着玄衣率禁军微服出宫的应长川眼中。 夕阳西沉。 河堤那头,赤色的激流正与晚霞一道奔涌。 少年就这样负着漫天霞光,头也不回地被百姓簇拥着,奔向了暮色最深处。 好似一团火焰,燃过怡河。 应长川眯了眯眼,不由轻笑。 向来高高在上,将他人视作蝼蚁的天子。 头一回长久地注视某一个背影,直至消失。 此刻,他忽然有些好奇——眼前这团赤焰,最终究竟能烧到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珣:魔法打败魔法,天塌了有陛下顶着。 第8章 历史上并没有详细记载溃坝的日期。 以防万一,江玉珣叮嘱怡河两岸百姓,必须在三天内全部撤走。 正午,赤日炎炎。 河水浑浊而滚烫。 江玉珣刚下到河堤边,就被一名长着娃娃脸的少年拉到了身边:“阿珣,过来!” “怎么了有梨?” 眼前这个娃娃脸少年,名叫庄有梨,是庄岳的独子。 江玉珣穿越那天,身旁坐着的人正是他。 “河堤已经被太阳晒干了,怡河上更是风平浪静的,”被父亲派来打下手的庄有梨,用手捂着嘴,无比夸张地凑到江玉珣耳边说,“要是河堤不溃,我们就完蛋了。” 怡河水位持续升高,提前转移百姓防患于未然,原本是件极其正常的事情。 可是民间巫觋的话,却赋予了这件事特殊的意义。 江玉珣安慰道:“别怕,没有这么夸张。” “怎么没有!”庄有梨瞪圆了眼睛,“你这次搞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说完,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向怡河看去:“万一天气真的像巫觋说的那样晴朗,往后百姓怕是要对巫卜之说,更加深信不疑……朝廷的威望也会再度降低。” 江玉珣轻轻拍了拍庄有梨的肩:“但是朝廷不可能因为这个,就让数千百姓承担溃堤的风险。” “哎……说的也是,”沉默片刻,庄有梨喃喃自语道,“希望我们这次,不是白跑一趟。” 怡河边阳光毒辣,照得人皮肤发痛。 河面上也泛起了滟滟的波光。 “午时了,”庄有梨用手挡着太阳,“先找个阴凉处休息休息吧。” 江玉珣正要点头,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叫喊:“瓜!我的瓜!” 他下意识回头就见,有几只小香瓜,不知怎的沿着堤上小路咕噜噜滚了下来,马上就要冲入水中。 江玉珣随即上前,将它们捞入怀中。 接着,忍不住低头轻轻地嗅了一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夏土地上只有香瓜这一类瓜可吃。 王公贵族,对它无比着迷。 淡淡的果香,在刹那间涌入鼻腔。 虽然相隔千年时光,可是瓜果的香气,却与江玉珣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 “——谢天谢地!”一个中年农妇跌跌撞撞地从河堤上跑了下来,接着便要下跪,“民妇不小心惊扰了二位大人,实在是该死!民妇这就将它们搬上去。” “您快请起!”江玉珣被她吓了一跳。 见江玉珣难腾出手来,庄有梨连忙上前替他将人扶起。 河堤坡度不算缓,仅凭一个人将这些香瓜搬到顶,显然是件难事。 江玉珣分了几个香瓜给庄有梨。 “没事,我们帮您带上去吧。” 说着,便向堤上走去。 “……这,这怎么好意思啊!”农妇一路不停道谢,脸也因此涨得通红通红。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江玉珣一边向河堤上走,一边随口问她:“您家住这附近吗?” “对,”此时,几人正好走上河堤,农妇见江玉珣问,连忙伸手朝一个方向指去,“二位大人看,民妇家就在那里!” 江玉珣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下一刻,忽然听见庄有梨小声嘟囔道:“哪里有房子?” 河堤下明明只有一片农田,连堵墙都没砌。 农妇有些窘迫地说:“大人,那座瓜棚便是我家。” 千载前,穷人是住不起屋室的。 大多数穷苦人家,只能挤在狭窄的棚内。 几根木头撑着一张床板,再盖上茅草,便是一家人的栖身之所。 江玉珣的心,不由一涩。 “呃,这样啊……”庄有梨略显尴尬。 正说着,一名八九岁的小男孩,突然从长堤那头小跑了过来:“娘亲!” 农妇忙用衣摆蹭了蹭手,将香瓜从江玉珣手上接过来,塞了几个到儿子怀中:“抱好,别再掉下去。这次幸亏有两位大人,不然可就麻烦了!” 说完,拽着儿子匆匆向两人鞠了一躬,便要离开。 “等一等,”江玉珣连忙将人拦下,“还有两个没拿。” “这是送给大人们的,自家种的,您拿回去尝尝!” 听到娘亲的话,小孩一下子瘪了嘴:“娘亲,我也想尝……” 香瓜风靡于贵族之间,可是种瓜的百姓,或许一辈子也舍不得吃一个。 江玉珣停顿片刻,他并没有将香瓜还给农妇,而是自袖口取出碎银,塞到了小孩手中:“这太不好意思了,就当是我们买的吧。” 农妇被这些碎银吓了一跳:“大人,这太多了!” 紧接着便将钱从儿子手中拿了过来,说什么都要还给江玉珣。 见此情景,庄有梨也反应了过来:“呃……对!拿着便是,江大人月俸丰厚,有的是钱!不差这一点。” “……没错,”江玉珣随即点头,他咬了咬牙笑着对农妇说,“正是如此,这点……小钱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说完,便迅速拽着庄有梨,快步离开了这里。 “唉!大人——”农妇愣了一下连忙追赶,“大人等等,等等啊!” 然而少年的脚步却一刻未停,直到农妇的声音消失不见,方才变缓。 …… 河堤旁的树林中,有凉风习习吹过。 江玉珣坐在树下,把香瓜一分为二,与庄有梨分食。 此时香瓜正当季。 轻咬一口,甜滋滋的气味瞬间溢满口腔,暑气似乎也被冲淡了几分。 可是想到妇人离开时信任又感激的目光,与那间小小的瓜棚。 江玉珣却忽然觉得手中的香瓜,变得沉重起来。 嘴里也不住泛起了苦。 - 怡河两岸百姓,被临时迁入了附近几座田庄。 一身玄衣的应长川巡查完河道,也于深夜走进了最大的一座中。 他一边向内走,一边借着灯火,拆开了玄印监今天送来的信报。 翻了几页后,手指忽然一顿。 ……月俸丰厚、有的是钱? 自己这位侍中,明明早就因罚俸三年而清贫如洗。 方才快速翻阅信报的应长川,忽然停在这一页,久久没动。 末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点小钱”恐怕让江玉珣肉痛了许久。 少顷,应长川正打算翻页,蓦地听到一阵喧闹声从一旁传来。 他顿了顿缓缓合上信报:“发生了何事?” “回禀陛下,”守在附近的侍从立刻上前,他单膝跪在地上,一脸紧张地回答道,“刚刚有百姓,在此宣扬巫觋之说。被抓后恼羞成怒,继而口出狂言……” 今天烈日高照,众人心中不由打起了鼓。 再加上近来本就农忙,迁移至此无疑会误了农时。 焦虑的情绪,一点点在人群中蔓延。 紧接着,就有不安分的人,趁此机会宣扬起了巫觋之说,与对朝廷和应长川本人的不满。 侍从的话音刚落,应长川已走到了那人所在的小院外。 “陛下——”侍从还想说点什么,便被应长川抬手打断。 半掩的院门内,身材枯瘦的男人被士兵按倒在地,此时正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叫喊道:“……我说的哪里有错?当今圣上难道没有谋朝篡位吗?!” 尖厉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耳边。 听到这几个字,跟随天子一道而来的禁军,下意识望向他。 不料应长川非但没生气,反倒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顺着那扇半掩的院门,朝内看了进去。 “呜呜……” 院内,士兵将布条塞入了男子口中,但这仍不能阻止咒骂声传出。 按照《周律》所写,这名男子将被罚往边塞,服终身苦役。 这对他而言,或许与死没什么区别。 眼见已经走上绝路,骨瘦如柴的男子愈发肆无忌惮: “乱臣贼子……照我看,昭都暴雨、水淹羽阳宫,就是报应!” 应长川原本是前朝贵族,年少从军、四处平叛。 然而将他视作救命稻草的前朝皇室,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下太平那日,他竟立刻倒戈,杀回了昭都。 更没想到的是,软骨头的朝臣贵族,竟然连抵抗都不抵抗,便将应长川拥立为帝。 听到这里,周围人瞬间面如土色。 虽然常常有人在背地里,称应长川为“乱臣贼子”,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将这个词说出口。 禁军握紧了手中刀剑,时刻准备将院内的人斩杀。 但是应长川却迟迟没有发命。 天子眯了眯眼,借着灯火朝小院另一边看去—— 总管此事的江玉珣,也来到了这里。 他看上去好像是刚被人从睡梦中唤醒。 随意披了件晴蓝色的外袍,将长发束成马尾,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应长川不禁有些好奇,向来不给自己面子的江玉珣,今天又会说些什么? 少年在灯火前站定。 听清男子在说什么后,忽然嗤笑一声,缓步走了过去:“乱臣贼子?” 江玉珣语气里的不屑过分清晰,整座小院都随之静了下来。 就连被按在地上的男人,也艰难地抬起头,向他看去。 烛影点燃了少年漆黑的眼瞳。 将他的面容映格外明艳。 江玉珣蹲下身,一脸轻蔑地看向男子。 ——拜托,我虽然是应长川的黑粉,但黑粉也是有原则的好吗? 身为现代人,江玉珣可不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 推翻旧王朝,在他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黑点。 “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劣者汰*。”少年清润的嗓音,刹那间刺破长夜,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众人耳畔。 这种论调,前所未闻。 “你——”男人张大了嘴,一脸不可置信。 院外,应长川的目光,也忽然变得幽深。 朝野上下向来对他夺位一事讳莫如深。 似乎是将“乱臣贼子”这一点,默认了下来。 今天也是应长川头一回,听人光明正大谈起此事。 更别说江玉珣说的,竟然是一种连他,都从没有听过的观点…… 小院内,少年重新站了起来。 晴蓝色的外袍,如月光般轻柔地覆在他身上。 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是与月色截然相反的炙烫: “在我看来,凭实力打来的天下,拿得远远要比生来就有的更为名正言顺。”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看都没再多看那人一眼,径直转身对带自己过来的人说:“把他带下去,按照《周律》处理。” 对方愣了一下连忙应下:“呃…是,江大人!” 其余士兵也终于缓过神来,把男人从地上扯了起来,押向院外。 一时间灯火摇曳。 好不热闹。 片刻过后,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 应长川身前那扇半掩的院门,就这样被人推了开来。 玄色的身影,随之出现在众人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某黑粉:该死的,这比被他听到我骂他还难受。 *为引用来自网络 第9章 月色将烟灰色的眼瞳,照得愈发冷。 他笑着垂眸,看向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明明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却令人不寒而栗。 小院内外,众人瞬间噤声。 负责押送的士兵,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皇帝,并不知晓眼前人的身份。 但应长川身上那种久处上位的压迫感,还是在顷刻间袭来,令他们下意识停在原地,犹豫着行了个礼。 正打算离开的江玉珣:!!! 卧槽,他怎么会在这里? 江玉珣的目光,穿过半座小院与应长川相对。 而对方则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几秒钟后,江玉珣突然反应过来——应长川独裁专断到了极点,不仅打仗御驾亲征,河务也必须亲自把关才能放心。 天子微服出宫,显然不想让人认出身份。 就在江玉珣犹豫着要如何打招呼的时候,随应长川一道而来的内侍突然开口:“我家大人巡查河道暂歇此地,还请侍中大人安排休息之处。” 少年立刻转身带路:“自然,大人这边走。” - 江玉珣把天子带到了田庄内建成不久的空房中,里面的东西都是崭新的。 但是进屋以后,应长川还是忍不住微微蹙眉。如此简单的陈设,的确有些难入他的眼。 “江大人请留步。” 江玉珣刚出门,就被与应长川一道来的内侍叫住。 “怎么了,桑公公?” “今日陛下鞍马劳顿,还没有好好用过膳,劳烦江大人准备些夜宵过来,”桑公公笑眯眯地说完这番话,而后又补充道,“哦,对了。千万不要兴师动众,随便找些就好。” 随便?这是可以随便的吗! 应长川日常吃穿用度极其挑剔。 味道重的不吃、油腻的不吃,不符合天子身份的粗茶淡饭也不吃……最重要的是现在深更半夜,自己上哪“随便”找夜宵? 这老太监可真会想。 “快去吧江大人,”见他站着不动,桑公公轻轻拍了拍江玉珣的肩,小声催促道,“不要耽搁太久。” “……好吧。” 江玉珣在心底里暗骂一句,不情不愿地提着灯笼,走出了小院。 明月照亮了田庄,四下一片寂静。 就在江玉珣冥思苦想,哪里能找到夜宵的时候。 远处隐约传来的一点水声,忽然令他想起了被自己沉在水井里冰镇的香瓜。 要不然,就它了? ……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 江玉珣忍痛将切好的香瓜端至屋内。 不过这一次桑公公没有接香瓜,反倒替他将门打了开来:“江大人来得真巧,陛下方才正好找你,似乎是有事要问。” 说着,便让他自己将东西送了进去。 铜灯明明灭灭,照亮半间屋室。 应长川坐在灯下,仔细查阅怡河两岸的地图。 听见脚步声后,方才抬起眼眸。 “坐。” “是,陛下。” 江玉珣轻轻把香瓜放到一旁,坐在了书案的侧边。 “爱卿以为,河堤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江玉珣想了想回答道,“怡河河堤附近土壤松脆,并且有多处遭到了白蚁、蛇、鼠破坏。” 应长川缓缓点头。 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只剩下灯火燃烧时的噼啪声。 少年也不由放缓了声音:“不下雨的时候,兴许看不出什么问题。可一旦暴雨,就会集中渗漏、形成溃口,继而大面积决堤。”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在河堤上走过一趟后,江玉珣确信——这段堤可不是“有溃堤的风险”,而是一定会溃!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天子缓缓点头。 他说的这些,与应长川巡查河道时发现的问题完全一致。 相比起只看到怡河水位暴涨,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的朝臣,江玉珣的观察显然要更加仔细。 少年话音落下后,应长川又问了他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江玉珣一边回答,一边忍不住偷瞄起了案上的香瓜。 ……再不吃,香瓜就要放坏了。 这间小屋比不了流云殿。 此刻江玉珣与应长川之间,只隔了一米不到。 因此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通通落入了天子眼中…… 聊完河事后,应长川忽然无比“贴心”地问: “爱卿可是有话要对朕说?” 啊? 应长川的提问,来得猝不及防。 江玉珣毫无防备,直接开口:“……若陛下不喜欢香瓜,不如将它给臣?此瓜是臣花了整整一两碎银买来的,放坏实在有些可惜。” 啊啊啊?! 我怎么真将这么丢脸的话说出来了。 和皇帝抢夜宵,我可真能行啊! 从出生到现在,江玉珣从没有像这一刻般,觉得自己丢脸过。 话音落下,屋内只剩下沉默。 江玉珣小心翼翼抬眸,想要观察一下小心眼的应长川,有没有因为这句话生气。 但却不巧直接撞入了对方那满是笑意的眸中。 “是朕疏忽了,”应长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点头对他说,“爱卿直接用便是。” 圣心难测。 江玉珣一时间有些摸不准,应长川究竟是真的好心让自己吃瓜。 ……或者只是随口客气客气? 他原本想拒绝,可是……话说已经说到这里。 不吃的话会不会显得刚才自己像是在故意找茬,向应长川挑衅? 一时间江玉珣竟骑虎难下。 算了,吃吧。 沉默几秒,少年终于艰难地抬起手,在应长川的注视下端起了一牙香瓜。 末了,无比僵硬地把它放到嘴边……如开了慢动作般咬了一口。 天子则再次垂眸,看起了地图。 江玉珣的心脏随之一沉,绝望的情绪在刹那间涌了上来。 皇帝办公我吃瓜…… 古今中外还有谁,比我更没眼力见? 瓜果的甜香,将少年包裹。 可这顿夜宵,江玉珣却吃得格外艰难。 只顾着自己尴尬的他没有注意到,查阅地图的应长川,竟也走了一瞬的神。 ——罚俸三年,对江玉珣而言,或许有些重了。 - 次日清晨艳阳高照,怡河依旧水平如镜。 江玉珣是被一阵争闹声,与刺耳的重响吵醒的。 “外面怎么了?” 江玉珣昨晚与应长川聊至半夜,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直到现在还迷迷糊糊。 见他醒来,站在窗边观望的庄有梨立刻转身,一脸焦急地对他说:“有百姓见今天依旧晴空万里,便不愿再等。起床后吵着要回去,刚刚和负责看守田庄的人,起了一点冲突。” 窗外的吵闹声愈发清晰,其间还夹杂着一阵金石相击的声音。 这件事恐怕不是“一点冲突”那么简单,现下整座田庄怕是已经乱了起来。 彻底清醒过来的江玉珣立刻起身洗漱。 刚忙完这一切,玄印监的声音就从屋外传了过来: “江大人,有百姓聚集在院门边,即将冲出田庄!请您速去前院看看!” 事情果然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江玉珣的心不由一沉。 他与庄有梨对视一眼,迅速随玄印监一道向门外而去。 田庄大门口。 数百号百姓正在此地与官兵对峙。 隔着老远,江玉珣便听见: “怡河的水位都降下去了,你们抬眼看看,这哪里有一点要溃堤的意思?” “是啊,放我们回去吧!” “——江玉珣呢,让江玉珣出来见我们!” “江玉珣他就是个骗子!”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江玉珣的名字,众人随之附和,田庄大门口瞬间乱作一团。 庄有梨不由着急起来:“阿珣,你快去安抚一下百姓吧!” 江玉珣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同时将视线落入人群之中。 聆天台的虔诚簇拥者,就算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定期上供换取“仙丹”。 他们大多身材枯瘦、神情亢奋。 领头闹事的几个人,非常符合这些特征。 见他半晌不吭声,庄有梨忍不住出声提醒:“阿珣?” 江玉珣摇头,突然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不了。” “啊,不了?”庄有梨随之一愣,“不是,阿珣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啊?” 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话,不过转眼便走入人群之中。 江玉珣的模样过分打眼,刚一走近便被发现。 “都安静一点,江侍中来了!” 方才吵闹个不停的众人,随之安静了几秒。 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 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江玉珣本能地攥紧了手心。 过了几秒,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般,转身问身旁士兵:“有人要走吗?” 不等士兵回答,带头闹事者立刻走出人群,气焰嚣张道:“没错,我们已经等了整整——”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江玉珣打断:“好。” 说着,少年一点点松开了手心。 “啊……好?” 对方愣在原地,原本备好的词也通通被堵了回去。 江玉珣竟如此痛快地答应了? 不等那几人反应过来,江玉珣直接转身,贴心地朝玄印监吩咐道:“算一算有多少人要走。带他们去收拾行李,再送出田庄。”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 “是,江大人!”玄印监随即应下。 江玉珣的话太过出乎意料。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过去竟一个人也没走。 就在庄有梨怀疑,江玉珣是不是故意这么说,以激起众人逆反之心的时候。 站在他身旁的少年,突然环视四周问:“怎么,又不走了吗?” 等等,江玉珣来真的啊?! 少年的语气过分平静,平静到有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领头那几人忽然豁出去般对视一眼:“走,我们现在就走!” 这几人的行李早就打包完毕,可以直接离开。 说完,他们便背上包袱,向外而去。 庄有梨愣了一下,拽了拽江玉珣的衣袖小声说:“不是,阿珣你玩真的啊?那我们前几日,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看样子江玉珣已下定决心:“留他们在这里,只会煽动更多人与官兵起冲突,甚至真的一起冲出田庄。” 雨季提前转移河道两边的民众,不是没有前例。 大部分百姓都是愿意配合的。 先将他们清出去,少了人撺掇,其余人心里虽然也会打鼓,但至少不会强行冲出田庄。 “也是……”庄有梨如梦初醒,“田庄内人实在太多,大闹起来怕是难压。” 一炷香的时间内,陆续有人离开田庄。 院门边一片混乱与嘈杂。 “江玉珣这是心虚了!” “也不知陛下为何会听信他的话……” 所有人离开田庄前,都不忘朝少年翻个白眼。 而江玉珣也像和他们杠上似的,就站在这里与玄印监一起,亲自目送他们走远。 “阿珣,你说这么下去,不会真的出事吧?” 见越来越多的人走出田庄,庄有梨的手心也冒出了一层冷汗。 “不知道……”江玉珣轻轻摇头。 “你不知道?!”庄有梨一脸震惊地看向他。 江玉珣的确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更难预料等下去,又会出什么事。 “若真出问题,我自然会去找陛下请罪。”江玉珣的语气格外平静、理所应当。 庄有梨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你真打算一个人把罪责全担上?你可知陛下……”处理起朝臣来,手段有多残暴吗! 少年话音还未落下,江玉珣便转身看着他无比认真地说:“得到了行事的权力,又不想承担责任。世上的便宜,总不能让我一个人都占了吧?” 庄有梨呆呆地看向对方。 江玉珣在陛下身边待了整整半个月。 自己说的这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并非不知轻重,而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庄有梨向江玉珣的目光里,忽然多了他自己都未觉察和道的敬佩。 不愧是镇南大将军之子,就是有骨气! - 前阵子怡河还浑浊发黄。 这几日没下雨,就连河水也变少、变清澈了许多。 远远望去,如一条白练静静地穿过整片平原。 正午阳光炙烫。 田庄内,几十人陆续离开。 消息传出后,一直默默观望的朝臣似乎认定此事将无疾而终,江玉珣要彻底翻车了。 自认会揣摩圣意的他们立刻采取行动。 傍晚,一封封参奏、检举江玉珣的密信,便如雪花片般,飞到了应长川的手中。 怡河畔,一驾马车内。 “九卿”之一的太仆罗启荣慢悠悠说道: “怡河两岸百姓被迁移至田庄,折腾一通最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心中自然会生出怨愤。依我看,只有尽快把罪魁祸首江玉珣,处死于怡河畔,才能平息民愤、解除民怨。” 替他写信的属下有些忐忑,忍不住放下笔问:“大人,陛下不是很器重江玉珣吗?我们这样写会不会招来麻烦?” “器重?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陛下,”罗启荣突然笑出了声,“那个江玉珣整日在陛下面前口出狂言,依我看,陛下绝对早就想找个理由处理掉他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属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应长川:不要在背后造我的谣,谢谢。 今日小江: 区区一两碎银(嘴里) 整整一两碎银(心里) 领导开门我上车,领导夹菜我转桌的古代版——皇帝办公我吃瓜。 第10章 烛火有一阵没剪,屋内光线昏暗了不少。 天子似乎并不在意,直接借着昏幽的火光,翻阅起了检举江玉珣的密信。 玄印监则在同时,向他汇报田庄内的异动:“……江大人最后对庄有梨说,倘若真出了问题,他自然会来找陛下您请罪。” 应长手指一顿,把密信放回桌上。 停顿片刻后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将写信者的名字全部记下。” 记名字? 玄印监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领命,取过密信退了出去:“是,陛下!” 转眼,屋内又只剩下了应长川一个人。 天子随手拿起烛铗,剪掉燃尽的灯芯。 屋室重新明亮了起来,可那双烟灰色眼瞳中的寒意却半分未减。 这些公卿大臣平日里只会装聋作哑,写起信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快。 放在往常,他定然会第一时间,将与朝务无关的东西丢到一边。 但是今日…… 应长川忽然想认识认识这群自认会揣摩圣意之人。 - 傍晚,玄印监驻地。 忙了一天的江玉珣,终于趁着晚饭时间来到这里听他们讲聆天台的动向。 玄印监们头一回坐着谈正事,一个个都有些拘谨:“……少司卜商忧,于近日离开聆天台,目前正在四处捐物、笼络人心。” 与略为放不开的玄印监不同,江玉珣只管随口吐槽:“嗤,装腔作势,虚伪到不能更虚伪。” “咳咳咳……” 哪怕早就知道他不敬鬼神,听到这里,身边人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呛到。 但少年并没有就此打住。 “身为聆天台的实际掌控者,商忧只有收买人心时,才会亲自出场。” 至于吃力不讨好的事,则全扔给了大司卜那个吉祥物老头。 江玉珣对这人没有任何好感,点评也格外辛辣:“不是虚伪,还能是什么?” 玄印监一边震惊于他的大胆,一边又忍不住觉得,江玉珣的话简直是说到了自己心坎里。 ——聆天台那群人,最道貌岸然不过! 说完商忧,江玉珣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回江大人,聆天台还将巫觋之说,与怡河附近发生的事,以最快速度传向了各个郡县。”说到这里玄印监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 江玉珣不由抿唇,放下手中碗筷。 他明白玄印监为什么会这样紧张。 古代交通不便,消息传播的速度也慢。 按理来说,等巫觋之说传到其他郡县,这事早已经翻篇。 可是有了聆天台的推波助澜。 整个天下都提前将目光投了过来,等着看此事将如何收场。 倘若最后不了了之。 乱的不只是昭都的附近怡河平原,更是全天下的民心…… 受田庄内氛围影响,玄印监心里也打起了鼓,“江大人,我们是否要提前做些准备?”他的语气稍显忐忑。 “不用,”少年忽然笑了起来,转身摇头对他说,“等着就好。” 江玉珣的语气并不强烈,但在众人都焦头烂额之时,越是云淡风轻的话语,越有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玄印监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停顿片刻终于反应过来:“是!” 江玉珣忍不住向窗外看去。 田庄建在河畔高处,从这里正巧可以远眺怡河。 此刻正值黄昏落日之时,大河被夕阳染红,浩浩汤汤向东而去。 江玉珣一点不怕聆天台将这件事传遍天下。 甚至还怕他们传的不够快呢! …… 远处,月鞘山下。 远离怡河,没有被列入转移名册的小村,升起了袅袅炊烟。 悬着“聆天台”玉牌的马车,缓缓驶过村舍。 凡马车途经之处,百姓莫不出门跪拜,好不热闹。 除了本村的村民外,几个上午离开田庄的人也闻讯赶了过来,只为隔着马车见少司卜一面。 马车边,身着祭服的随从,把用油纸包好的果脯洒向路边。 百姓纷纷欢呼,上前捡拾。 “玄天保佑——” “谢司卜大人恩赏!” 欢呼声夹杂着对江玉珣的不屑与咒骂,一起传入车内。 坐在里面的人却闭目养神,他把玩着手中玉件,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 “司卜大人,江玉珣并没有拦着不让人出田庄,今早已经有几十人陆续离开,”随从不屑地笑了一声,有些期待地缓声道,“往后河堤安然无恙,走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朝堂的面子……看来是要彻底丢光了。” 另一名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哈皇帝可没少杀侍中,依我看江玉珣这条命,十有八九是要折在这里了!” “是啊——” 听着听着,商忧心头突然生出一阵烦闷。 他突然冷声打断:“时间不早,回聆天台。” “呃……是,是大人。”两人对视一眼,立刻退了出去。 马车在村道外转了个弯,向大路而去。 商忧把玩玉件的动作,也一点点变慢。 可就在这时,马车不知碾到什么竟重重一颠。 原本好好握在手里的玉件,随之“咚”一下砸在了地上。 商忧顿了顿,下意识去捡。 法衣之上佩环相碰,生出一阵刺耳脆响。 他刚弯下腰,便听耳边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商忧猛地起身,朝一旁看去。 ——长长的水痕自天而落,坠在锦缎织成的车帘上,分外刺眼。 月鞘山底,下雨了。 …… 田庄边,最后几个决定离庄回家的百姓仰头望向天边。 “你们看,月鞘山那边是不是下雨了……” “刚那一道好像是闪电?”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江玉珣的话,并停下了脚步。 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仰头看了眼远天,颇为不屑地说道: “下雨怎么了?且不说这阵雨下在了月鞘山上,离我们这儿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究竟能不能下到这里来,都是一个未知数。单单说过去那半个月,怡河边也没少下雨吧?” 田庄上空的确连半丝云都没有。 “说的也是……” 男人愤愤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今晚不走也没地儿睡觉。我说你们到底走不走啊!” “可万一是真的呢?” “对啊,都这么晚了,再等一天也无所谓。” 几人又一次吵了起来。 “走吧走吧!”见众人犹豫,那人不耐烦地催促道,“没有万一!下了半个月都没溃堤,今晚自然也不会。”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背好包袱咬着牙说,“千万别被江玉珣那骗子吓唬住,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巫觋都说了,大家安心住着不必迁移!” 说话间,忽有一道惊雷响起。 几人瞬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再次仰头,看向月鞘山。 电火下,绵延千里的月鞘山脉,有如一条盘踞在平原上的巨龙,鳞片闪烁。 岭边银河倒倾,刹那间大雨倾盆。 原本就犹豫的众人,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至少今晚别走了。” “对啊,下雨还是回去吧……” “呸!”领头的男子握紧拳头,“我等你们半天,走到门口你们又要回去?怕什么!我说你们不会真信了江玉珣那骗子的鬼话吧?你们究竟信他,还是信巫觋?” 那几人沉默不语。 “蠢才!既然愿意被人耍着玩,就继续待着吧!” 领头的男人径直离开,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余下几人则对视一眼,咬着牙退回了庄内。 亥时。 惊雷激醒了寂静的长夜。 乌压压一片黑云自月鞘岭涌来,片刻就将月色吞噬。 在狂风在耳边怒吼,月光彻底消失那一刹那,两岸百姓借着最后的冷色看到——怡河已不再平静! 此时,太仆罗启荣正趁着夜色,乘马车沿着怡河往向东而去。 认定江玉珣死到临头,应长川也将顺应民意大祭玄天的他,想要第一时间前往聆天台拜会大司卜。 “轰——” 雷声将罗启荣从睡梦中惊醒,耳边的噼啪水声也在这一瞬清晰起来。 罗启荣差点以为马车的车顶,已被如碎石般坠落的雨滴击穿。 下属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过来:“大人,怡河涨水了!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罗启荣紧握双拳:“怕什么?这条路最近为何要换?!” “可是前面……” “可是什么?!”罗启荣无比烦躁地掀开车帘探身向外看去。 就在这一瞬,河水化作巨大的黑龙,向他所在的位置狂啸而来。 它肆无忌惮地张开嘴,只一瞬便将马车吞入腹中。 罗启荣目眦欲裂。 黑。 入眼一片漆黑。 冰冷的河水自口鼻挤入腹腔,耳边是巨浪隆隆,恍惚间罗启荣突然想起了江玉珣说的话……怡河真的发大水了! “啊——” 他后知后觉想要尖叫。 可是口中却只能发出咕噜噜的水声。 罗启荣就这样与马车一道,被卷入了奔涌的怡河之中。 …… “阿珣,阿珣快出来!”庄有梨推门冲了进来,把低头看玄印监信报的江玉珣拉出房间,“看,要下雨了!” 说话间,大雨已从天上落了下来。 来不及躲避的二人,瞬间被雨浇了个透。 顾不了那么多,江玉珣只管抬头仰望天空。 樱桃大小的雨滴威力堪比冰雹,土地都被砸得生出了一个个小坑。 可他连躲都不多躲一下。 隔着滂沱大雨,江玉珣隐约听到庄有梨在自己耳边大声喊道:“阿珣,我在昭都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何止是他?就连田庄内最年长者,都从没见过这个架势。 此刻,田庄内已经有百姓忍不住跪下,朝着怡河的方向一个接一个磕起了头。 “你先去避避雨,”江玉珣想了什么似的把目光收了回来,他一边说一边转身朝田庄另一头而去,“我去楼上看看!” “哎,等等!阿珣,雨太大了!”不等庄有梨拦,江玉珣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这座田庄原本就建在高处,庄内瞭望用的阁楼,能将怡河两岸的景象尽收眼底。 大雨如幕,让人看不清远方。 因此,直到登上高楼,江玉珣方才发现……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一个人提前来到了这里。 “……陛下?”少年脚步一顿,正要行礼。 应长川却抬手将他的动作打断,并示意少年走向前来。 正是这一刻。 江玉珣的耳边,突然传来震天一响。 顾不得那么多,他立刻上前和应长川一道站在窗边,朝远处眺望。 ——怡河上游的水,如巨龙顺着河道奔涌而来。 瞬间浊浪排空,怒吼着拍向堤岸。 只一瞬,便击溃长堤,溢向平原。 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把怡河两岸的村舍、屋棚夷为平地。 在怡河两岸跑了几天的江玉珣,早对这里每座村庄的分布稔熟于心。 ……但凡迁移再慢一步,这座田庄内的百姓,都会葬身于方才的巨浪之下! 冰冷刺骨的暴雨向他拍带过来,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窗框。 甚至忘记了呼吸。 大雨还在继续。 田庄内劫后余生的百姓,突然开始山呼万岁。 这是第一次,人群中没有一个人高呼“玄天保佑”或者“聆天台”这几个字。 “江大人”与“吾皇万岁”的呐喊声震破天际,压过滂沱大雨和雷鸣闪电,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令他的心脏随雨声一道狂响。 冷白的电光似碎银洒向大地。 少年余光看到,身边人那双烟灰色的凤眸,也不再平静…… 这一刻,江玉珣终于清清楚楚地意识到: 史书上记载的那一晚,到来了。 而历史,则已悄然改变。 第11章 这一晚,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站在阁楼上看了半个时辰雨,直到四处急报传来方才离开。 二天中午,雨势终于减弱。 此时怡河平原已成一片泽国。 江玉珣等人与都水使者童海霖一道骑马至怡河两岸,查看受灾情况。 天还在下小雨,马行不快。 庄有梨凑到江玉珣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雨快停了,陛下怎么还不回仙游宫,一直待在田庄里做什么?” 江玉珣拽了拽缰绳说:“怡河上游回仙游宫方向的官道,昨晚被大水冲断,恢复还需要些时间。” “原来是这样啊……”庄有梨叹了口气,小声许愿道,“希望官道早日修好。” 他和朝堂上大部分人一样,见了应长川就如耗子见了猫,恨不得躲到十万八千里远外。 想到这里,庄有梨看向江玉珣的目光愈发敬佩。 能与陛下共处一室,阿珣果然不是一般人! 刚出田庄的时候,江玉珣与庄有梨还能有一搭没一搭聊上几句。 可是走着走着,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官道两边,整齐的田垄荡然无存。 刚刚成熟还没来得及收获的香瓜被河水拍碎,可怜洒落一地。 没有了河堤束缚,大水在平原上尽情肆虐,恍惚间江玉珣还以为自己身在湖中…… “哎,江大人您这是做什么?!”一起过来的童海霖被他吓了一跳,“怎么跳下马了?” ——见怡河真的溃了,童海霖对江玉珣的态度,忽然变得十分客气。 江玉珣没回他话,径直走到路边,将浮在污水上的香瓜捞了起来。 并小心翼翼地用衣摆擦得干干净净,装到了马袋里。 童海霖一脸疑惑:“江大人装它干什么?这瓜值不了几个钱。” 江玉珣虽然被陛下罚了三年俸禄,但他也不必……这么节省吧? 少年轻轻摇头。 穿越前那几个月,江玉珣一直租房独居。期间冰箱里不知道放坏了多少东西,他丢起来从不手软。 可这一次,看到这只小小香瓜,江玉珣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怡河两岸的烈日,与那天农妇手上的厚茧……还有河边一座座简陋的瓜棚。 原本的一切,就这样化为乌有,就连棚上的茅草都被水冲散。 “阿珣!”骑在马背上的庄有梨突然大声喊道,“你看那边!左手边有人游过来了——” 隔着蒙蒙雨雾,隐约可见一个人正在水面上游动。 顾不得那么多,上一世在河边长大的江玉珣立刻跃入水中。 “阿珣当心!”庄有梨也跟着跳下马背,站在路上急得团团转,“完了完了,我不会凫水啊……” 玄印监随之下马,向江玉珣所在的位置而来。 谁知下一刻江玉珣竟从水里站了起来:“没事,不用过来!” 原来这一片的水只有他腰那么深。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别多想,别多想。 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涉水走了过去。 洪水过后,怡河冰冷彻骨,顷刻间便带走了少年身上所有温度。 “喂——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听到吗?” 少年的声音,在水面上回荡。 可除了飞鸟的啼号,再无声音回应。 江玉珣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雨势忽然变大,岸上的庄有梨有些着急:“阿珣,怎么了?” 此时,江玉珣已走到那人身边。 他没有说话,而是深吸一口气,缓缓伸手朝那人肩上推了过去。 冰冷、坚硬的触感,自指尖传来。 江玉珣下意识将手往回缩。 与此同时,伴随着“哗啦”一阵水声,眼前的身影忽然翻了过来。 “啊!”江玉珣下意识闭眼,向后退去。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是那人的样子,还是在瞬间刺入了少年的心中。 他身着粗布短衫瘦骨嶙峋,面庞早已被河水泡得浮肿、苍白,但仍能看出风吹日晒,与经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他愚昧,他是聆天台的信徒。 但他……更只是一个一辈子都被困在田地中,或许大字都没机会识一个的普通人。 “聆天台……”江玉珣不由咬牙。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直面死亡。 河风刮过,吹散了一点雨雾。 江玉珣突然发现,这人临死前还保持着双臂高高抬起的诡异姿势,就像是拼尽全力托着什么似的…… 他下意识回身去寻。 同在此时,忽有一阵啼哭声穿透雨幕,自积水另一边传了过来。 “阿珣,你怎么还不上来?”岸上,庄有梨大声问。 “稍等!”江玉珣缓缓调整呼吸,循声而去。 走了十几米后终于看到,一只小小木盆正浮在水上,随波轻轻摇晃。 盆中有个孩子,正不安地哭闹。 江玉珣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看上去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从木盆里抱了出来,并以最快速度上岸。 此时,他已浑身湿透。 “我的天……”庄有梨凑了上来,“居然是个小孩?他怎么会在这里?” 玄印监则将毯子披在了江玉珣肩上:“大人,您还好吗?” “咳咳,还,还好……”少年开口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不知何时下马的童海霖也缓步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孩子,抚须摇头道:“造孽啊。这孩子是与他父母一道,躲藏起来的。” “是吗?”庄有梨一愣。 玄印监说:“怡河两岸绝大多数人都去了田庄避灾,可还有个别聆天台的忠实信徒四处躲藏,怎么也不肯配合。” “是啊……”童海霖戳了戳那小孩的手臂,“你瞧他襁褓上,写的就是祈求玄天保佑的咒文。” 那咒文墨迹未干,八成是大水来时匆忙写上去的。 “原来如此……童大人果然厉害!” 童海霖也是前朝贵族出身,他对聆天台的了解可比庄有梨这种年轻人多多了。 或许是童海霖方才用力太大,那小孩又“哇”一声哭了起来,并下意识抬手搂住了江玉珣的脖颈。 “别哭别哭。”从没有哄过孩子的他手忙脚乱地去安慰。 而那小孩被冻得冷冰冰,却又软乎乎的脸颊,就这样从江玉珣的脖颈边蹭了过去。 少年下意识侧过头,躲避这阵痒意。 并在这瞬间看到—— 不远处,立成不久的镇河铁犀塑像被水淹没了一半。 只留上半身与“山河无恙”四字铭文,勉强露在水面之上。 上一世江玉珣见过这尊铁犀。 但并不是在怡河边,而是在遥远异国的博物馆中。 怡河已溃,但未来千载中,所有山河破碎、民生凋敝还未来得及上演…… 江玉珣的动作不由一滞。 细雨的阴冷,与昨夜溃坝时的巨响,还有脖颈处软软的触感,在同一时间朝他扑面而来。 酸涩感,于少年胸膛爆炸。 此刻,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江玉珣突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就在刚刚,自己似乎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再也无办法置身事外。 - 黄昏时分,江玉珣一行人巡查完河道回到田庄。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院内土地泥泞不堪。 然而田庄内数百民众,竟不知为何早早地等在了这里。 并在马匹进入前院的那一刻,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这是?”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众人竟朝他所在的方向,磕起了头来。 “江大人!”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请受吾等一拜——” 不同于昨夜,此时的雨声并不大。 没了遮掩百姓的感谢声震天际,直教人心脏发麻。 江玉珣立刻下马,本能地朝他们回了一礼。 “大家快起来,实在不敢当!” “江大人当得起!”不远处有村民红着眼睛大声说,“若不是您,我们这些人昨夜早就葬身鱼腹了!哪还能朝您行礼啊!” “是啊!若是没有江大人,我们定然会信了那巫觋的话,待在家中等死!” 与过去不同。 今日众人眸中均闪起了微光。 看向江玉珣的眼神满是敬服与仰慕,和无法忽视的感激。 说着,他们又要磕头。 这里的人实在太多,江玉珣扶也扶不过来,只好也对着他们再行一礼:“大家快起来吧,千万别着凉了!” 见此情形,终于有百姓忍不住破涕为笑,同时悄悄转过身抹起了眼泪。 “江大人,江大人……” 江玉珣正手足无措,忽有人上前轻拍他肩背。 少年这才缓过神来,抬头向一旁看去,“桑公公?”末了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这就去找陛下汇报河务。” “不急不急,”桑公公满脸堆笑,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吩咐先带您去沐浴更衣,晚些再说河务。” 说完,便带着江玉珣向后院走去。 暴雨过后,柴火正潮。 烧水还需要些时间。 浑身湿透的江玉珣没有回屋,而是抱着膝盖,独自坐在小院的门槛上,耐心地等着。 想起怡河两岸的景象,他沉默半晌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爱卿怎么垂头丧气。”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院内的沉寂。 它依旧慵懒而低沉,与平日相比又似乎少了几分漫不经心。 “陛下……” 应长川摇头打断了少年起身的动作。 江玉珣轻声道:“臣前几日只想狠狠地打聆天台的脸,并没有仔细想过溃堤意味着什么。今日见了这一切,忽然想……假如没有溃堤就好了。聆天台耀武扬威就让它去吧,总比死人好。” 江玉珣忍不住低头,吸了吸鼻子。 应长川沉下眼帘,深深地向他看去:“嗯。” 在debuff的影响下,江玉珣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将心底的话说给眼前这位九五之尊听。 “今日在河边,臣见了一个淹死的信众……他临死穿着一件破裳,拼命地护着盆里的孩子。我既觉得他活该,又忍不住鼻酸。” “……假如能改变这一切,就好了。” 说完少年缓缓起身,抬头看向应长川:“陛下,臣是不是很幼稚?”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空被洗得分外明净。 从应长川的视角看去—— 星汉灿烂,皆在这一瞬碎在了少年的眼底。 天子的心神,竟也随之一晃。 话音落下,江玉珣便意识到了不妥。 啊啊啊我真是昏了头了,竟然问应长川这个! 他怕是要在心底,嘲笑死我吧? 周史记载应长川贵族出身、讲究颇多,朝会前臣子必须先沐浴焚香,才能登上大殿。 后世借此推断他大概率有洁癖。 ……自己不但浑身湿透,并且与应长川之间的距离也有些太近了。 江玉珣愣了一下,下意识向后退去。 正在此时,太监的声音也自不远处传了过来:“江大人,水烧好了!” “陛下,我……” “去吧。” 闻言,江玉珣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转身快步向院内走去。 进门那一刻,河风忽然裹着水汽,将两个字带到了少年耳边。 “不是。” 应长川轻声说。 第12章 不知不觉,已到夜阑人静之时。 整座田庄只剩下零星几间房还亮着灯。 此刻,玄印监正单膝跪地,向应长川行礼道: “启禀陛下,经查证太仆罗启荣的确死于洪水之中,尸体现已找到。他所乘坐的马车位置也已确定,预计再有两日就能打捞上岸。” “府中如何。” “吾等已在事发后第一时间控制太仆府,目前正在彻查府中的财物、账本。” 说到这里,玄印监的语气也不再平静。 人算不如天算! 玄印监早就查出罗启荣与聆天台关系匪浅。 但是贸然出手,他本人或者手下一定会立即销毁账本、证据,继而惊到后面的大鱼。 玄印监按兵不动,罗启荣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这次竟然趁夜色出府密会大司卜! ……出事后,远远跟在他背后的玄印监立刻赶回昭都,并赶在罗启荣手下、家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控制了整座府宅。 现如今他们已经搜出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话音落下,玄印监就将已查到的物品名录送至御前,并补充道:“除此之外,回行宫的官道也已清理完毕。” “嗯。” ……嗯? 玄印监忍不住偷偷抬头,略微疑惑地看了应长川一眼……奇怪,陛下不着急回宫吗? 他的小动作没有逃过天子的眼睛:“还有何事?” “没,没有。” 玄印监立刻低头行礼退出屋内,不消片刻生出满背冷汗。 - 接连多日没有好好休息,这晚江玉珣难得无梦,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还迷糊着的少年,下意识想要挡住光亮,可是手抬起不到十厘米,便被一阵酸痛打断。 “嘶……” 江玉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睁大了眼睛。 好疼! 自己怎么坐着睡了一晚? 昨晚的一切,瞬间涌入江玉珣的脑海。 如一道惊雷将他钉死在原地。 ——洪水远比肉眼能看到的还要脏。 江玉珣在水里泡了好一会,澡也洗得格外久。 直到阴冷、寒湿的感觉彻底消散,木桶里的水将要变凉时,方才离开浴房。 他去找应长川汇报河务的时候,前面还有一名官员没走。 江玉珣便托桑公公带了个话,说自己过半个时辰再来,便转身回屋……坐在桌案前眯了一会。 谁知这一眯居然是一个晚上。 想到这里,江玉珣瞬间清醒了。 完蛋了,我竟然放了应长川鸽子?! ……江玉珣啊江玉珣,我看你是不真的不想要命了。 就在少年绝望之际,桑公公突然出现在了门外。 他敲了敲门,满脸堆笑地问:“江大人,请问是否现在备水洗漱?” 说着又上前无比贴心地把江玉珣扶了起来:“您当心,千万别摔着。” 江玉珣敢放皇帝鸽子,不但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甚至连半点责罚都没受! 身为人精中的人精。 桑公公一秒都没犹豫,便见风使舵彻底换了个态度。 “不必麻烦,”不习惯被人伺候的江玉珣默默向后退了半步,“我自己来就行。”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桑公公一边说一边向门外退去,没走几步忽然停下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官道昨日已被清好,待会便可以回仙游宫了。” “好。” 桑公公终于退了出去,江玉珣的眼瞳也逐渐适应了光亮。 他忍不住抬头看天。 此刻,太阳已经悬在半天,看上去像是九十点钟的样子。 ……官道昨天就清理好了吗? 江玉珣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紧接着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不不,别胡思乱想!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但是在出门看到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的禁军与玄印监后,江玉珣还是忍不住怀疑了一瞬—— 应长川该不会是等自己,等到了现在吧? - 连夜清出的官道,还有些湿滑泥泞。 江玉珣始终紧拽缰绳,小心骑马。 众人一边走一边继续视察河道,行进速度又在无形之中变得更慢。 在马蹄声的间隙,江玉珣隐约听到有人上前对应长川说:“回禀陛下,玄印监左部已回到昭都,预计明日便能将京兆尹带至行宫……” 登基后,应长川仍坚持御驾亲征、四处征讨。 每年都有大半时间不在昭都。 身为都水使者,童海霖每一年都会按照当年水情制订加固策略,并将它送至御前。 可是后续施工上的事,就有些不清不楚了。 江玉珣忍不住回忆了起来……怡河河堤有多处遭虫、蚁、蛇、鼠破坏,真的不像修葺过的样子。 京兆尹是负责管辖昭都,以及附近地区的地方官,前些日子一直留守昭都。 怡河这段河堤,就是由他负责加固的。 听到这里,江玉珣当下明白过来:应长川这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仙游宫建在高处,离怡河较远。 走着走着,周围景象便由河道变成了山林,只余远处河水拍岸的怒号声回荡在耳畔。 明明是正午,江玉珣却莫名觉得阴冷。 “咴——” 正想着,少年所骑白马突然一边嘶鸣,一边不安地在原地踏步。 他正想俯身安慰马匹,却见整支队伍都紧张戒备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江玉珣下意识向一旁树林中看去。 不等他发现异常,突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逼人群最中央的应长川而去,在刹那间打破了河岸边的寂静。 刺杀! 江玉珣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历史上应长川曾多次遭到刺杀,后世还曾以此为背景,创作出多部话本、小说。 只是……江玉珣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遇到现场版。 “铮”一声脆响,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不过转眼,便有近百号黑衣人从林中冲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这么大的手笔,就算不是聆天台派的人,也必然与他们有关! 玄印监与禁军飞速集中,保护随行官员。 可是受制于土地湿滑,他们动作到底是慢了一点。 马匹因受惊而起扬前蹄,四处乱撞。 江玉珣拽紧缰绳,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跃动。 慌乱间,他听到有黑衣人大声喊道:“那是江玉珣!别管其余当官的!先杀了他和皇帝——” 话音落下,便有二十几人飞速向江玉珣所在的位置靠近。 剩余杀手则全向应长川包抄而去。 玄印监随即大声喊道: “护着江大人!” “是——” 受惊的白马逐渐失去控制,四周皆是挥剑朝他而来的刺客,江玉珣突然觉得眼前场景有些讽刺。 大周以北的草原、荒漠之上,生活着名为“折柔”的异族,他们虎视眈眈意欲夺中原。 要不是多年前在应长川手中吃过败仗,早就肆无忌惮地南下了! 历史上,应长川便是在与折柔的最后一战中负伤,并于不久后驾崩的。 如今,大战还未开始。 折柔尚未被灭,仍蠢蠢欲动需要应长川震慑。 可是已经有人等不及了。 ……他们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疯狂。 刺杀若是成功,只会提前天下大乱的时间。 甚至……在异族的征伐下,乱世也只会比历史上记载的更加残酷! 江玉珣一点一点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大量玄印监正向此处聚集。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能待在马背上等人来救。 可是少年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回头大声问:“有刀吗?” 自己绝不能当累赘,只等着别人来救! 玄印监愣了一下,立刻将自己的备用刀取下,朝江玉珣扔了过去。 “大人,接着!” 这是一把环首刀。 刀身细长,刃直而狭,上面还阴刻着“玄印”二字。 江玉珣对这样的剑并不陌生。 ——千年后,它将成为华国博物馆的一大镇馆之宝。 可如今,它在自己手中。 少年一点点握紧手中长刀,猛地抬臂挡住了向自己脖颈而来的利刃。 “砰!” 泛着寒光的刀剑直直地撞在一起,冒出刺眼火星。 江玉珣的手臂随之麻痛了一瞬。 刺客不由一惊,他似乎没有想到江玉珣居然也会反击。 不仅如此,见刺客走神,江玉珣竟在此时抬手,用刀面重重地拍在了对方心口。 “——啊!”刺客被他逼得向后退去,站定后又怒吼一声,双手持剑向江玉珣冲来。 赤红的眼瞳中满是杀意。 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亡命之徒。 受惊的马匹高高扬起前蹄,不安地甩身。 一剑刺空,刺客突然咬牙、抛剑暴起,双手死死握住环首刀的刀刃,用尽全力将少年自马背上拽了下来。 江玉珣的手臂随之传来一阵刺痛。 一时间,泥浆迸溅,土腥翻涌。 官道上乱作一团,受惊的马匹随时可能踏向他脆弱的脖颈。 江玉珣却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微颤。 看到这一幕,应长川随即蹙眉,抬手示意身旁玄印监上前帮他。 江玉珣虽然是大将军之子,但到底没有上过战场,看样子是被吓到了。 ——玄印监心下了然。 然而还几人未动身,少年竟强忍着颤抖,双手握刀猛地刺向了对方胸膛。 削铁如泥的锋刃,穿透皮肉劈断骨骼。 生出的震颤,顺着刀传至江玉珣的指尖与心脏。 少年的胸膛正剧烈起伏,脸色也极其苍白。 但他没有眨眼,更未退缩。 而是紧握长刀,一点一点将刺客钉死在地。 这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 随之赶来的玄印监不由对视,并从对方眸中看出了浓浓的惊异与钦佩。 溃堤一事过后,江玉珣的仁善之名传遍了整片怡河平原。 ……所有人都以为,少年不敢挥刀。 直至此刻,众人方才意识到,仁善绝不等同于怯懦。 他可以比任何人都勇敢。 …… “江大人快起来!” “当心后面那匹马——” 刺客正向此处包围过来,血液混着泥浆一道翻飞,马蹄凌乱眼看就要踏向江玉珣脖颈…… 少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正此时,一阵熟悉的声音突然自他耳边响起:“上马——” 不等江玉珣反应,那道玄色身影竟俯身,一手将他腾空拽上了马背。 两人的身体在瞬间紧贴。 微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衫传了过来,江玉珣的后背随之轻麻。 “抓紧。” 来不及多想,马蹄高高扬起的那一刹那,又有刺客自另一侧袭来。 就是这一瞬! 应长川正要出手,忽有一道寒光先于他将刺客斩落。 鲜血如雨似瓣,自半空洒落。 江玉珣颤抖着长舒一口气,咬着牙说:“陛下,别将臣当累赘。” 应长川的眸色随之一晦。 末了忽然笑了起来。 世人皆知玉美,却不知它也是能化作利刃,穿透人胸膛的。 第13章 暴雨过后官道上无土无沙、空气澄净。 应长川所骑的西域烈马通体玄黑,比其余马匹高出整整半身,无比显眼。 刺客当即围拢过来,大声喊道: “把大周皇帝和江玉珣一起斩于刀下——” 这群亡命徒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只管把对手逼向绝路。 “右侧!” 原主为武将之后,身体勉强有些底子。 应长川的声音自江玉珣耳边传来,他条件反射地抬手向右侧挡去。 下一秒,便有一把剑撞了上来。 江玉珣手臂随之重重一麻,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铜铁打制而成的环首刀极重,可他并没有选择将刀放下,而是咬着牙用绳把自己的手与刀上的圆环紧紧地缠绑在了一起。 此时,黑色的战马已被逼入林中,玄印监与禁军却被堵在林外。 刺客们面目狰狞、步步紧逼。 战马不安地踏脚,发出“咴”一声嘶鸣。 刺客随即紧握长刃发出怒吼,“杀!!!”同时齐齐向前冲去。 然而就在他们势在必得之际,密林的另外一边,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是玄印监?!” ——玄印监上部众人,竟被坚执锐从后方冲了出来,不过刹那便扭转了局势。 他们不是驻守在行宫的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对。” 应长川的语气颇为悠然,不见半点意外。 说完便轻扯缰绳,朝林中而去:“这里交给他们,回行宫吧。” 战马扬蹄向前,它并没有拐回官道,而是通过密林朝仙游宫的方向奔去。 见此情形,江玉珣空着的那只手不自觉攥紧了马鬃:“……我明白了。” “爱卿明白什么?” 方才结束一场厮杀,江玉珣的声音还在颤抖:“陛下早就知道有一场刺杀等着自己,甚至提前将玄印监上部安排在了这里。” 他方才明明可以咬牙冲出包围,却一退再退……现在回想起来,完全就是故意把刺客往密林之中引! “爱卿的确聪慧。”应长川没有否认。 慵懒、低沉的声音自耳后传来,瞬间带来一阵酥麻。 少年在这一刻,嗅到了淡淡的龙涎香。 骏马仍在疾驰,颠簸间他的肩背于无意之中撞向了对方坚实的胸膛。 自己……与应长川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 就像被他半揽在怀中一般。 江玉珣瞬间坐直了身,下意识与对方保持距离,并略为不自然地说:“陛下不如先将臣放下。” 应长川挑眉道:“爱卿想走回行宫?” 密林之中巨木参天,完全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江玉珣立刻清醒过来:“……不想!” 同时如怕应长川反悔似的,默默用左手攥紧了手下的马鬃。 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畔除了马蹄声,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 静下来后,方才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了他脑海之中。 衣摆上的血腥味,变得愈发刺鼻。 长刀穿透皮肉的感觉,似乎仍徘徊在指尖没有散去。 ……江玉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某天竟会动手杀人。 他的手指不由轻轻颤抖。 “砰——” 就在江玉珣出神之际,忽有一道寒光从他面前闪过。 缓过神来时,应长川已挥剑斩断了缠在他腕上的绳子。 没有了束缚的环首刀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将少年的思绪拽了回来。 江玉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记了手上的长刀。 他正要道谢,应长川突然开口:“抓紧马鞍。” “什么?” 不等江玉珣反应,战马突然嘶鸣一声,加速向前冲去。 !!! 少年下意识抓紧了马鞍。 疾风如刀从颊边割过,眼前景致骤然模糊变形。 江玉珣的大脑瞬间只剩一片空白,方才的厮杀、刺鼻的血腥味与长刀穿透皮肉的感觉,在这一刻通通被快马丢在了身后。 他缓缓攥紧还在发麻的右手,恍惚间心中竟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该去铸一把趁手的武器了。 - 几日后,怡河水位逐渐降低。 第一批离河较远、受灾相对较轻的百姓,终于离开了田庄。 安然度过天灾本是好事,可此时他们却满面的愁容。 一对夫妇牵着女儿走在官道之上。 男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天没回家,也不知道咱们家里那几只鸡如何了。” 女人轻轻摇头:“只要我们人还在就好,剩下的就别想那么多了。” “唉,话虽这么说,但那可是我们全部的家当啊……” 田庄面积有限,自然不能把家禽家畜也带去。 他们心中其实很清楚——就算没有被水淹,这么多天无人饲养,家里的鸡鸭牛羊恐怕也早就饿死了。 真不知未来要怎么办…… 小女孩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也懂事地安静了下来。 一路上百姓几乎人人如此,田埂之上死气沉沉。 直到他们走到村口。 持剑守在此处的官兵突然上前核验起了身份。 男人把照身帖递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我们不过是回个家,怎么如此大费周章?” 核验完后,官兵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照身帖交还给他,笑着说道:“请三位同我过来一趟。” 一家人面面相觑,无比忐忑地跟了上去。 官兵将他们带到了一间新搭的屋棚旁,刚走近三人便听到了一阵“咯咯”叫声。 “这…这是……!”男人瞪大了眼睛。 说话间那名官兵已翻过栅栏,抓出了三只母鸡。 那鸡爪上缠着块布条,上面写的正是他的名字! 男人颤着手将母鸡接到怀中,当即便要哭出声来。 “先别急,”正说着,官兵又将一盘鸡蛋送到了他妻子手中,“这是它们近几日下的蛋,上面写了日期。” “对对对!一日三枚,不多也不少!”女人当即拿出几枚鸡蛋塞到官兵手中,“大人之恩无以为报,民妇家中只有这点值钱的东西,您千万不要见笑。” 说着,男人便要向他磕头。 “使不得!”官兵连忙将人扶了起来,“这些都是江大人的主意。你们迁走后,他便派人将家禽、家畜赶至山上统一饲养。” 说完又朝女人笑道:“江大人还说,不许拿你们的谢礼。” 此时女人已泣不成声:“没…没想到江大人竟然还记得这些……” 小女孩也跟着偷偷地抹了抹眼泪。 屋棚外人越聚越多。 一时间,鸡鸭牛羊的叫声全都混在了一起,听上去格外刺耳,但却没有一个人嫌弃。 这对他们而言并非噪音,而是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先喊起了江玉珣的名字,众人纷纷应和。 原本寂静的村庄,骤然间热闹了起来。 那声音甚至传到了官道之上—— 乘马车途经此处的庄岳缓缓拉开车帘,见此情形他既无比欣慰又有几分忐忑:“阿珣真是长大了!” 属下当即笑道:“怡河两岸百姓都在夸赞江大人呢。” 庄岳笑着放下车帘,朝属下问道:“这几日的赈灾事宜都是由阿珣负责的?” “是,庄大人。” 庄岳不由抿唇。 皇帝回行宫途中遇刺的事,已于暗中传遍朝野。 除此之外,另有一条小道消息甚嚣尘上:皇帝在刺杀中身受重伤,情况不容乐观。 应长川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可是他这一回,竟然将赈灾的事全部交给了江玉珣,对所有朝臣更是闭门不见。 ——这似乎也在无形之中印证了那则流言。 - 傍晚,庄岳准时回到行宫,将新统计出的记录农田受灾情况的急报,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见少年拿了就走,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坏了!陛下往常收到急报,都会第一时间找自己商议……怎么今日没有? “等等,阿珣!”庄岳叫住江玉珣,确定四下无人后,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他:“陛下现在还好吗?我听人说,他似乎在刺杀中受了点伤……” 江玉珣当下攥紧了急报。 他移开视线,停顿几秒后轻轻摇头说:“放心吧,陛下那里不必担忧。” 话虽这么说,可是江玉珣的语气与表情都不算轻松,甚至有几分安慰的意思在。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否认…… 庄岳略为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不,你不懂。 ——江玉珣在心里默默反驳。 他将视线移到一边,停顿片刻后道:“天色不早了,世伯还是快点回去休息吧。” “好,你也回去吧,”庄岳无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江玉珣的肩膀对他说,“若遇到什么难处或是忙不过来了,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放心吧世伯。”江玉珣朝他笑了一下,终于拿着急报,在庄岳的目送下回到了流云殿内。 这一路并不长,少年却走得格外艰辛。 直到进门,终于长舒一口气—— 我应该骗过庄大人了吧? 遭到刺杀后,应长川并没有急着处理幕后黑手,而是将计就计把“皇帝重伤或不久于人世”的谣言传了出去,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 这件事的真相,只有玄印监上部的成员,还有和他同骑一匹马的自己知道……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长叹一声。 江玉珣你堕落了! 应长川装病装到底,这几日一直待在后殿之中。 江玉珣正要带急报过去,抬头却见……应长川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前殿。 “陛下您怎么在这里?”他下意识问。 应长川没有回答,而是挑眉向墙上看去。 怡河两岸的地图就悬在这里……他自然是要对着地图,核对附近农田受灾情况。 江玉珣:!!! 我怎么忘了这一茬? “爱卿为何忽然叹气?”应长川的声音穿过大殿,落在了少年耳边。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悲。 “庄大人一直将臣当做亲生儿子般看待,臣方才却骗了他,”江玉珣攥紧了急报,无比沉痛地实话实说道,“臣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和陛下同流合污的那一天,故而觉得自己实在是堕落。” 第14章 这几日,仙游宫里的“闲杂人等”都被遣至外围,流云殿内更是空荡一片。 话音落下以后,江玉珣的声音竟然在殿上一遍一遍地回荡了起来…… 前殿没有掌灯,暮色朦胧。 江玉珣稍有些看不清应长川的表情,只隐约听到对方轻轻地笑了一声:“爱卿不愧为国之忠良,果然芒寒色正。” 忠良……! 这个熟悉的词语,令江玉珣再一次想起了那日宫宴上的场景。 应长川哪壶不开提哪壶,绝对是故意的! 下一步他又要残害忠良了对吧? “陛下谬赞了。”江玉珣立刻否认。 担心他又问自己什么,少年连忙硬着头皮上前,把急报交到了应长川手中。 同时一刻不停地汇报起了赈灾进度。 直到天子拆开信封开始细看,江玉珣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向应长川行了一礼,正欲退出殿外。 谁知就在这时,应长川忽然开口,状似随意道:“后日巳时,聆天台将在怡河畔做法安魂。” 已走到门口的江玉珣脚步随之一顿。 大周严禁巫卜殉祭,但是前期手段没那么激进之时,仍允许聆天台为亡者安魂。 ……应长川给自己说这个做什么? 夜风撩起檐间的惊鸟铃,生出一阵脆响。 江玉珣的疑惑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等等!他该不会是在提醒我去砸场子吧? - 两天后,怡河畔。 河水彻底退下,两岸百姓业已全部离庄。 离河最近的几座小村内,除了家禽、家畜都被带走被喂养妥当以外,村口还都停着一架拉满了水的牛车,以及几口不知正在煮着什么的大锅。 有孩童忍不住好奇地凑了上去:“大人,锅里面煮的是什么啊?” 驻守于此的官兵颇为骄傲地揭开锅盖给他看了一眼:“这是从你们家中清理出来的锅碗瓢盆,江大人交代要煮够一炷香时间才能拿出来。” 又有几个小孩跟着凑了上来:“煮这些东西做什么呀?” “洪水中藏有疫毒,这样做能减少染疫的风险,”被这么多孩子围着,官兵脸上也不由多了几分笑意,“看到那架牛车了吗?”他的视线落向不远处。 “看到了看到了!”小孩们兴奋地点头。 官兵对江玉珣心服口服,早将他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在心中:“江大人说低处的水井,也要先清掏、除淤、冲洗、静置上一段时间才能启用。所以便专程派牛车,从别的地方把水拉了过来。” 牛车旁那口水井,则被人小心翼翼地用篱笆围了起来。 说着说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 不只是小孩,几乎半座村的人都聚在此地,目瞪口呆地听官兵讲完了这番话。 ——与孩子不同,见家园尽毁,大人们脸上多是迷茫与麻木。 官兵说完这番话,村口忽然静了下来。 只余河风吹过林梢生出的“沙沙”声在耳边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 一位两鬓霜白的老妇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呜咽着叫起了“爹娘”。 她的反应将儿子吓了一大跳:“娘亲您怎么了?” 另一名老妇摇头叹息:“你娘生于前朝,原本是外县人士。儿时正是因为遭了水灾,才逃难来到这里……若那时朝堂有所作为,她爹娘便不会在逃难时死于半道了……” 说完,也忍不住悄悄地抹了抹泪。 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样的颠沛流离不分盛世与乱世。 小村紧邻怡河,几乎被洪水夷为平地。 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一路上众人仍觉前途未卜、未怀多少希望。 直到此时,村口的牛车、沸水里的碗筷,终于在无声中告诉他们:这一次自己并没有被抛弃,更不必背井离乡成为流民! “哐——” 怡河畔突然传来一阵钟鸣。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口: “聆天台的安魂礼要开始了。” “……听说这次是由大司卜亲自主持。” 这些村民家中大多无一人伤亡,更不需要安魂,但是“大司卜”这三个字实在太有分量。 更何况,众人受巫卜殉祭之说影响半生,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直到现在,仍有许多人背地里觉得,巫觋说的话或许没错,怡河之所以会溃,还是因为当初送的祭品不够…… “哐——”钟鸣再响。 “不去了!”正在众人犹豫之时,原本号啕大哭的老妇突然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快步走到了一口铁锅旁,“大人们,我来同你们一起添柴烧水。” 另有一人咬牙道,“我也不去了,那巫觋不是说留在家中便好吗?要是真听他的,我们早死了!” “大水刚退,家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忙,去看那个热闹做什么!” 越来越多人向铁锅走去,或是添柴或是捞碗热闹得不可开交。 到最后,这座小村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人,纠结半晌仍向怡河走去。 - 巳时,江玉珣骑马看向河畔。 还未修整的河堤尚是一摊烂泥,祭台便搭在此处。 安魂仪式已经开始,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大司卜正站在祭台上挥舞法器,口中还念念有词。 河风吹得他法衣翩翩,另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烟雾,将他环绕。 头戴面具的巫觋,也半隐于这雾气之中跳着安魂的傩舞。 百种乐器一起上阵,远远望去蔚为壮观,好似真的能够撼动天地。 期间还有人不断向下抛洒果脯,惹得人群哄抢。 能来这里的大多是虔诚的信众。 鼓乐声中,终于有百姓忍不住攥紧手心,喃喃自语道:“陛下登基后从未大祭玄天,积攒的怒火岂是随随便便能够平复的?” ……假如皇帝能按聆天台说的做,怡河或许压根不会溃堤。 哪里还用我们去田庄折腾一趟? 埙声穿透烟雾,刺向众人耳畔。 一曲终了,大司卜终于放下法器。 其中一名巫觋也取下面具,走到亡者的家人面前,无比沉痛道:“你儿葛宝生已魂归篙里,他要吾代为转达,往后莫要再牵挂他了!” 跪在他对面的百姓当场号啕大哭。 剩下的人也受此气氛影响红了眼眶。 大司卜适时抚须哀叹了一声,随之开口道:“你不必——” 谁知他半句话没说完,便被一阵清润的少年音所打断:“葛宝生?” 大司卜下意识回头,并于瞬间瞪圆了眼睛——江玉珣怎么在这里?! 怡河畔上千人的目光随之投了过来。 江玉珣笑了一下,忽然纵马自山坡上疾驰而下。 身后还跟着几十号玄印监。 见来人是他,其中一名巫觋立刻向前一步,警惕地把司卜挡在了背后:“江大人有何贵干?” 江玉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歪了歪头问:“巫觋大人在找葛宝生?” “对,”巫觋咬牙说,“他母亲托我们寻他的魂魄。” “这样啊……”江玉珣刻意拖长了尾音,大司卜心中忽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莫不是要在这里搞什么事情吧? 果不其然! 话音落下,少年忽然回头向背后看去:“不必麻烦,人我已经替他母亲带来了。” 说话间,玄印监便将一个满身泥污的男子推了出来。 远远看到母亲,男子当即“哇”一声哭了出来:“娘!” 前一秒还在给巫觋磕头的妇人当即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前来:“……我儿?我儿宝生你怎么在这里?!” 百姓随即议论起来,声音大得压都压不住。 “什么?” “葛宝生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活人还是魂魄?” 大司卜面色铁青,攥紧了胸前的衣料:“怎,怎么可能……” 这个名叫葛宝生的男子,是中途离开田庄的百姓之一。 他回家后不久怡河便溃了堤,有人亲眼见到他被大水冲走不见踪影。 葛宝生抹泪膝行至母亲面前,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说:“娘亲我,我没死!我抱着木板,被洪水……一路冲到了下游,在水里困了两日后,被玄印监的大人们救了上来……” 说完又转身磕了三个响头:“大人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葛宝生被玄印监救了?! 怡河边当下便炸了锅。 祭台之上,大司卜与巫觋均面如土色。 河风撩起少年的长发,江玉珣直直地朝祭台看去。 他的目光格外坚定,似一把剑劈入人心底。 “司卜大人,葛宝生既然没死,那您方才问到的究竟是什么?”江玉珣缓缓笑了起来,“是不小心在蒿里找错了人,还是……压根就没找到他呢?” 少年的声音不算大,却正好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边。 是啊,葛宝生没死那刚刚又是什么情况? 祭台之上,大司卜突然重重咳了起来。 巫觋们当即围了上去。 河风吹散了祭台边的烟雾,方才半隐于雾气背后的司卜与巫觋,全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甚至还毫无风度、乱作一团,没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样子。 祭台下,百姓也乱哄哄吵得不可开交。 “这人莫不是江玉珣找来演戏的吧?” “葛宝生如此虔诚,怎么可能配合演戏?况且我亲眼看到他被大水冲走,谁会用命开这种玩笑!” “……可是司卜大人怎会出错?” 怡河畔一片混乱,人仰马翻间忽有一名巫觋忽然穿过人群,来到了江玉珣的面前。 他穿着件浅灰色的法衣,看上去位级不低。 “少司卜久闻江大人之名,一直想见您一面,没想今日竟在此处遇到,”巫觋的话压过嘈杂的吵闹声,传到了江玉珣耳畔,“可惜今天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司卜大人只好邀您明日到聆天台小坐片刻。” 少年回眸与玄印监对视一眼……原来少司卜今天也在附近。 怡河畔的事闹得太大。 半天就能通过现场上千百姓之口,传遍整片平原。 向来喜欢藏在幕后的少司卜,此时终于按捺不住了。 虽然说是邀请,但是巫觋的语气与措辞,完全容不得少年拒绝。 说完这句话,他便点了点头退回祭台。 众所周知,少司卜商忧才是聆天台里最难对付的那一个。 巫觋走后,玄印监立刻警觉起来:“商忧这个时候找江大人做什么?” 江玉珣拽了拽缰绳:“……想来八成是要借机拉拢我,或从我口中打朝堂内的消息。” 他们终于等不及想要试探,应长川究竟是否如传言一般身受重伤了。 玄印监犹豫道:“那您去吗?” “自然要去,”江玉珣想了想说,“我最近风头正盛,少司卜绝对不敢在聆天台内除掉我,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祭台上乱作一团,江玉珣没兴趣再看下去。 说完,他便骑马转过了身。 回头看到玄印监众人略为担忧的表情后,江玉珣笑着对他们说:“放心,我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 等等,江大人一直认为自己是懂得分寸的吗? 下一刻,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朝江玉珣看了过来。 回忆他从前种种言论。 玄印监突然觉得,绝对不能放江玉珣一个人去见少司卜!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珣:懂得分寸,自信满满。 其他人眼中:什么都敢说,行走的大漏勺。 大司卜眼中:……命里克我! 应长川眼中:忠良。 第15章 应长川重伤的消息越传越真。 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打探皇帝的动向,甚至于就连盘踞在北方边境的折柔,也有了活跃的迹象。 他们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月鞘山高千仞,矗立于怡河平原之上,远远望去似刀鞘横放,颇为壮丽。 聆天台建于此山半山腰,站在其中可静瞰整片平原。 未时,江玉珣带着一名随从抵达聆天台。 他没有去正殿,而是直接被巫觋领到了南侧的一座小院中。 刚走近,江玉珣便嗅到了一阵扑鼻花香。 不大的院子里栽满了茉莉,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正在为它剪枝。 见江玉珣过来,商忧笑着放下手头的花剪:“江大人来了,有失远迎。”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玉珣也朝他点头:“见过少司卜。” 聆天台内满是珍禽异兽,说话间又有一只羚羊自丛中走了出来。 江玉珣不由皱眉——怡河附近不适合羚羊生存,它在这里大概活不了多久。 “江大人不必拘礼,”见江玉珣看羚羊,商忧又随口道,“若是喜欢的话,将它抱走便好。”说着便要命人来抓。 “不用,”江玉珣轻轻摇头看向商忧,“司卜大人叫我来聆天台,不会只是为了这些小事吧?您有什么话直说便好,不必拐弯抹角。” 江玉珣“持正不阿”的名声早已传遍朝野。 他向来和聆天台不对付,若这个时候突然变化态度,反倒会惹人生疑。 不愧是聆天台真正的操控者。 商忧的情绪果然比大司卜稳定许多。 他笑了一下并没有生气,反而真的如江玉珣要求的那样,直白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找江大人来是想知道,经历过昭都大雨、怡河决堤两件事后,您在百姓中已经树起威望。如今不利用这威望为自己谋求利益,只当一个小小侍中岂不是太委屈了?” 终于讲重点了! 商忧这么说,并不全是为了拉拢自己。 他更想借自己的反应,判断出应长川此时的状态。 “不当侍中难道来投靠聆天台吗?”少年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厌恶。 听到这里,不远处的两名巫觋对视一眼。 ——皇帝的身体状况,十有八九不容乐观。 二人不屑地想: 江玉珣不过是一个沽名卖直之人,这种人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好名声”。 无论心里怎么想,越到危急关头,他便越是嘴硬。 要是再一根筋一点,说不定还能做出自裁殉国的事来呢。 此时,商忧心里也有了底。 他随手捻下一瓣茉莉,笑了起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江玉珣抬头看了看天色:“司卜大人要说的就是这些吗?我还有些公事没处理,若没其他事的话,请恕我先行告退。” 如今赈灾才是头等要务,商忧把自己叫到聆天台来讲这些有的没的,实在是太耽误时间。 “我想问的已经问完了,”商忧丢掉手里的茉莉,慢悠悠地开口道,“江大人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正欲离开的江玉珣脚步忽然一顿。 此时应长川不在身边,他身上的debuff并不起效。 按理来说,他大可以闭嘴不惹麻烦。 但此刻,少年却很想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问商忧一句话…… “确有一事。” 江玉珣身边随从略为紧张地向他看去。 ……江大人怎么还有话要说?我要不要打断他? 商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江大人但说无妨。” 茉莉并非华夏本土花卉,此时刚刚传入大周不久,一株可值千金。 至于羚羊,更是难得、难养。 这些东西,都是聆天台的簇拥者上供的金银换来的。 想到这几日自己在怡河边的见闻…… 江玉珣终于忍不住将那句话问了出来:“我想知道,司卜大人就从来没有良心不安过吗?” 守在小院角落的巫觋,瞬间拔出悬在腰间的长剑:“你这是何意?!” 不同于他们,商忧脸上的笑意不落:“司卜乃天幸,聆天台的一切皆是天恩,享受天恩何必不安?” 他的语气无比理所应当,想来是真心这么以为的。 气氛骤然间紧张起来。 江玉珣身边的随从立即上前,拔出佩剑将他挡在背后。 “阿九,没事,”江玉珣无比笃定地说,“他们不敢杀我。” 江玉珣带的“随从”,正是被当作人牲卖入江家,后来被他救出,送入玄印监右部受训的顾野九。 少年天赋极佳,进入玄印监的时间不久,但是已经能够熟练使用各类传信工具。 收到少司卜的“邀请”后,众人商量一番便决定由加入玄印监不久,还未曾露过面的他,以“随从”的身份陪江玉珣一起来聆天台。 “是,大人。”顾野九咬牙退了回来,默默攥紧剑柄。 江玉珣要是遇到危险,他定会第一时间出手反击,并向外发出信号。 商忧随手拿起花剪,继续折腾起了身前的茉莉,如闲聊般随口道:“江大人向来如此自信么?” 巫觋随即上前,举剑把江玉珣团团围住:“江大人这个时候就不要嘴硬了。” 江玉珣没有搭理巫觋,他直接越过这几人看向商忧:“我经官道骑马来聆天台,无数百姓都看在眼里。司卜大人动手之前可要想好,届时该如何向百姓解释。” 除非他们不再假装仁义宽厚,不然绝不敢在这里杀了自己。 午后的阳光,似碎金自天际洒下。 它们并没有落地,而是尽数覆在了少年的身上。 说完,江玉珣便直直地朝巫觋走了过去。 见少司卜没有说话。 那巫觋愣了一下,竟然真把去门口的路让了出来。 走到门口,江玉珣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看向商忧,笑着说道:“既然司卜大人真心认为,自己的一切皆是天幸,那不如等等看,未来玄天是否还会再偏心于您。”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半晌后。 站在小院正中央的商忧,忽然再次拿起花剪。 他脸上的笑意,终于落了下来。 巫觋相顾失色,半晌都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不同于方才。 商忧不再精心地侍弄这些花草,而是慢慢将一株茉莉自花茎断为两半。 ——江玉珣的话,令他想起了怡河畔的雨。 车帘上那道刺眼的水痕,始终如一根隐刺横贯在他心间。 “备牲,”商忧放下花剪,穿过枝丛向聆天台深处而去,“酉时祀天。” “是,司卜大人!”巫觋慌忙跟上,并于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商忧突然祀天,恐怕是心情不佳。 未来一阵子,众人的日子大概是要不好过了。 - 走出聆天台,江玉珣终于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他停顿片刻,略为懊悔地说:“早知会发生这些事,我定会提前准备好一把佩剑。” 说着便翻身上马,与顾野九向山下走去。 “大人方才害怕吗?那您为何……”为何还如此大胆。 顾野九话没说完,江玉珣忽地轻扯缰绳停了下来。 ——另一边的山道上,聚集了几十名百姓,正努力朝聆天台所在的位置眺望。 看到江玉珣出来,他们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世人皆知,江玉珣得罪了大司卜与聆天台。 这些百姓都是听到江玉珣被邀去聆天台的消息后,自发聚集在这里,确认他是否安全的。 江玉珣朝他们笑了一下,远远地挥起了手来。 同时轻声对顾野九说:“他们惦记着我安全与否。我自然也要替他们,问出最该问的那句话。” 少年愣了一下。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江玉珣带自己去神堂,找寻父母的那一天。 ……江大人今日并非一时兴起。 他向来便是如此之人。 “走吧。”江玉珣把手收了回来,重新握紧缰绳。 他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成,想必要不了多久,“应长川的确重伤”的消息便会自这里传遍朝野。 说着,江玉珣便催马向山下而去:“趁天黑前回仙游宫。” “是,江大人!” 下山时,江玉珣忍不住自崖边向下看去。 晌午时分,广袤无垠的怡河平原沐浴在一片暖金之中。 河道正在清淤。 受灾的农田边搭满了供百姓临时居住的屋棚。 无数官兵正与农人一起清理田地,同时抢种着今夏的粟米。 忙碌之中,似乎再没人有空,去理会聆天台上的小小插曲…… - 入夜,仙游宫。 江玉珣回宫不久便收到通知——应长川邀他到仙游宫的“藏锐殿”中去。 ……大半夜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心中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准时到达殿外。 藏锐殿就建在流云殿后,平日里没人来这,到了晚上也没几盏灯亮着。 江玉珣小心推开屋门,下一秒便见应长川站在悬满了刀剑的墙壁下向自己看来。 等等……藏锐? 江玉珣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藏锐殿”就是仙游宫内的武库! 玄印监统领大概已经按照顾野九的口述,将今日聆天台发生的事整理成奏报,送到了御前。 应长川知道了自己想要佩剑的事。 果不其然,天子向他道:“爱卿看看,这里可有称心刀剑。” “是,陛下。” 江玉珣没同他客气,说完便抬眸细细朝墙上看去。 藏锐殿内灯火幽微。 但这并不妨碍刀剑在灯下散发熠熠光辉。 ……这些武器大多铸于前朝,除了最常见的环首刀外,还有仪刀、横刀与各式各样的铜铁剑,每一把都精致至极。 其中最为显眼的一把,当属摆在武库最中央的那把青铜剑。 制成不久未经氧化、生锈的青铜剑,明亮如黄金。 剑身修长、窄直,上面还以琉璃与松石嵌出了完整的龙形。 江玉珣:!!! 看清剑上图腾后,少年的眼神当即亮了起来。 应长川竟然把它也带到了行宫里来! 这是应长川的佩剑,它没有名字,后世直接称其为“周剑”。 “周剑”并不实用,甚至从未被应长川带上过战场,它更多的是一种身份与权力的象征。 最重要的是…… “周剑”于应长川驾崩以后,毁于一场大火之中,并没有传至后世。 江玉珣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亲眼看到了这把剑。 值了,穿越一场可太值了! ……也不知道这把剑掂起来沉不沉? 剑身上可有铭文? 好想走近看一眼啊! 少年的目光亮极了。 应长川顿了顿,随手将剑从架子上取了下来。 生怕他误会自己觊觎这把象征身份与地位的长剑,江玉珣连忙解释:“臣知道这是陛下的佩剑,而非无主之刃。” “哦?那爱卿为何一直看它。” 天子之剑尊贵无比,寻常人不得触碰。 但是…… 江玉珣还是忍不住开口,期待且大逆不道地说:“臣想摸摸陛下这把剑,可以吗?” 第16章 少年的眼睛亮极了。 忐忑又憧憬的目光,几乎要在这一刻凝为实质。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天子。 应长川本应觉得冒犯才对,但是…… “拿着——” 不等江玉珣反应,应长川忽然抬手将长剑轻轻地抛了过来。 剑刃划破空气,生出“铮”一声清鸣。 江玉珣:!!! 这是可以随便扔的吗?! 少年下意识上前一步,将它接到了怀中。 拿稳后方才发现,这把周剑原来没有开刃。 怪不得应长川敢直接扔。 明灯之下,琉璃雕成的长龙,似活过来般在剑上游动。 江玉珣仔细抚过剑身——直至此时,长剑仍在因方才那一抛而轻颤着。 “尚方……” 拿到手中他才发现,原来这把剑背面,除了松石拼出的北斗七星外,还有“尚方”二字铭文! 见此剑,如见天子亲临。 想到这背后意义,江玉珣立刻觉得自己手中的剑又沉了几分。 能摸到周剑,已在意料之外。 江玉珣迅速过完瘾,便恋恋不舍地用双手把剑放回了原处。 末了,无比满足地对应长川说:“陛下,臣看好了。” 这便看好了? 应长川略为意外地朝江玉珣看过去。 谁知正巧对上了少年那双比方才还要亮的眼睛。 ——江玉珣的乐趣,似乎总来得格外简单。 - 原主儿时习过一点武,可多年没有练习,捡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十分眼馋藏锐殿内各类珍奇武器,但是最终江玉珣还是只选了一把入门的轻剑随身携带。 少年在外跑了一天,暂未来得及汇报今日政事。 走出藏锐殿后,应长川便随口向江玉珣问道:“今日可有收到什么信报?” 少年想了想说:“这几日除了赈灾事宜外,收到最多的便是向陛下问安的书信,今天也是如此。” 夜色浓稠,江玉珣看不清身边人的表情,只能听到他问:“哦?爱卿以为他们可是真心在为孤担忧。” 换作其他人,此时一定会恭维皇帝两句。 但是江玉珣却无比诚恳地回答道:“自然不是。据臣所知,有不少人都希望传言是真。” 少年并非信口开河。 前朝朝政混乱,从上到下都奢靡无度。 习惯了这种生活的人,怎么可能适应如今的日子? 从历史上应长川驾崩后,朝臣的真实反应可以看出,朝野上下的确有不少人一直盼着他死。 应长川似乎并不意外:“爱卿呢?” 江玉珣脚步一顿,略为艰难地说:“陛下的确有不少问题……但臣以为,罪不至此。” 救命,我怎么还审判起了皇帝! 仙游宫内一片寂静,只余蝉声阵阵。 沉默半晌,一向藏而不露的应长川终于忍不住问了句:“爱卿向来如此直接?” 当然不是…… 我又没有九条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臣只在陛下面前如此。”江玉珣实话实说。 应长川略为意外地挑眉:“看来是孤的荣幸了。” 江玉珣:…… 夜色下,少年默默攥紧新得来的长剑,恨不得将它交到应长川手中。 累了,直接给我个痛快算了。 - 大周十日一朝。 上次的朝会因洪灾,被应长川下旨取消。 这一回官员们终于照往常那般,早早等候在了仙游宫门口的空地上。 他们手持笏板,身着统一的官服,远远望去很是壮观。 仙游宫的宫门虽大敞着,可是一直等到卯时,仍没有人通知朝臣进去。 朝会穿的官服不分冬夏,华丽且繁复。 盛夏将至,没过多久略显厚重的官服上已有了汗迹。 人群中逐渐躁动起来。 “今日的朝会还开吗?” “陛下暂未降旨取消,应当是开的吧。” “这可说不准……” 此时,江玉珣也按照规矩同文武百官一道,在这里等候传召。 说着说着,便有人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大人,你可知今天这朝会是怎么回事?” 位列九卿之首的“奉常”卢敬元率先发问。 周围几名大臣也跟了上来:“是啊,你常伴御前,知道的总比我们多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心中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天子定然是因伤无法露面! 江玉珣向卢敬元行了个礼说:“回大人,陛下他可能是有事耽搁了吧,还请稍等片刻……” “陛下向来以政务为先,还有什么事能大过朝会?”卢敬元显然并不认同,话语里已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末了,终于蹙眉将那句众人都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讲了出来—— “难不成传闻是真?陛下圣体当真有恙?” 这一回宫门口算是彻底炸了锅。 朝臣纷纷向此处聚集,把江玉珣团团围住。 “陛下此时究竟如何?” “……这朝还上吗?” 少年一句句耐心解释,但声音均被淹没在了众人的质疑之中。 被挤到一边去的庄岳,正欲开口替江玉珣解围,忽有一阵苍老的声音,自不远处传了过来,将他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卢大人为难他做什么?侍中大人也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 话音落下,宫门外众人便齐刷刷地转过身,向来人行礼:“下官参见丞相大人——” 说话间,满头银发、长须飘飘的丞相,终于颤颤巍巍地被人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眼前这位丞相,也是前朝遗老。 当初正是他率领百官,将应长川拥立为帝的。 因其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皇帝特许他上朝前可以在马车内等候,不必与众人一样候在宫门口暴晒。 “快免礼,”丞相走了过来,略微不赞同地对卢敬元等人说,“我知道你们关心陛下安危,但是围着侍中大人又有何用,还不速速散开?” 那几人对视一眼,终于四散开来。 见状,丞相又抚须向江玉珣看去,话锋也随之一转:“朝会的时间已经到了,也总不能让诸位大人一直在此候着吧?还请侍中前去通报一声,让众臣进宫面见陛下。” 众人随即应和: “还是丞相大人考虑周到。” “陛下若朕圣体有恙,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应去关心关心。” 来了,图穷匕见! 确定应长川重伤像消息是真后,丞相终于等不及了! 江玉珣不由兴奋起来。 应长川虽然没有直接说那日刺杀主谋是谁。 但是回过神来的江玉珣,早已经猜到——幕后主使十有八九就是眼前这位假仁假义的丞相。 ……虽然暂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历史上的他,就是在这一年因刺杀皇帝而获罪,最终被处以极刑的。 那天的刺客不但人数众多、训练有素,且还能提前得知皇帝的行踪,并等候在半道。 想来想去,只有丞相能够做到。 见江玉珣仍不退让,卢敬元看了一眼丞相,接着竟直接大胆,带几名朝臣走向宫门。 守在附近的禁军立刻将他们挡在门前。 一时间,双方竟在行宫外对峙起来。 江玉珣随之走上前去,站在行宫大门口问他:“卢大人这是要强闯仙游宫?” “不然让我们干等着吗?” 少年笑道:“大人不觉得如今的场景,像是在逼宫吗?” “你——”卢敬元的脸色当即难看起来。 江玉珣的话,戳到了他的痛点。 身为一名极其专断独裁的皇帝,应长川或许能对朝臣的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容他们有不臣之心。 然而他手段过分强势,大部分人就算有这个想法,也只敢压在心里。 平日里压根看不出来。 天子不只想处理丞相一人,更想将这群人全都找出来,并一网打尽。 应长川将计就计、假装重伤,就是在等他们冒头。 果不其然! 见应长川“身受重伤”平日里只会装鹌鹑的朝臣,终于装不下去了。 “卢大人别花时间跟他废话了,不过一名小小侍中,如何挡得住我们?” “就是!谁知道他拦我们,是不是包藏祸心!” “吾等见陛下有要事相奏,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受传闻影响,禁军也纷纷犹豫起来。 见此情景,卢敬元直接撩开衣摆,作势直接入宫。 江玉珣立刻抬手,挡在他身前:“强闯宫室乃大罪。” 卢敬元不屑道:“一个杂官而已,何来资格拦我?” 《周律》虽然严明,但那都是建立在应长川还在的基础上的。 现如今,皇帝本人都生死难料,还理会什么律法不律法? 说话间,卢敬元脚步未曾有半刻停顿。 紧随其后,又有十几个人跟了上来。 “资格?”就在众人踏向白玉长阶的那一刻,少年的声音忽然自他们背后传了过来,他笑着看向卢敬元,“身为侍中,我的确没有资格阻拦卢大人。” 江玉珣的话,忽令卢敬元心中一寒,同时生出些许不祥的预感…… 他脚步一顿,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同在此时,江玉珣忽然从身侧抽出一把长剑。 伴随着寒光,未开封的剑刃已在此时,轻轻点在了卢敬元的脖颈之上。 他脸上当即便失了血色,同时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卢敬元瞪大眼睛,颤抖着垂眸向剑上看去。 ——金色的剑身上,依稀可见北斗的纹路,与“尚方”二字铭文。 这…这把剑……是怎么到江玉珣手中的! 看清少年手里的东西后,仙游宫外瞬间一片寂静。 就连丞相,也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笏板。 没事,没事…… 这把剑八成是皇帝自知状态不佳后,留给江玉珣用来震慑朝臣的。 如今皇帝自身难保,一把剑又有什么可怕的? 众人纷纷屏息安慰起了自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仙游宫内铜钟忽被敲响。 伴随着阵阵钟鸣,众人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圣上有命,宣群臣进殿——” 江玉珣笑了一下,缓缓收起长剑:“看来陛下的事已经忙完了。” 他朝卢敬元伸手:“卢大人,请吧。” 圣,圣上不是重伤不愈么…… 怎么会在此时,宣众人上朝? 作者有话要说: #应长川大方# 第17章 “……丞相大人?” 老者的身体重重颤了一下,吓坏了搀扶他的内侍官。 “无妨,”丞相攥紧笏板,深吸一口气,以略为沙哑的声音笑道,“上朝去吧。” “是,大人。” 仙游宫内,莲纹方砖依旧平整。 可是他的脚步,却多了几分蹒跚之意。 钟鸣渐弱,朝臣陆续进宫。 只剩下卢敬元还似木桩般定在原地。 只等最后一阵钟声响起,这才艰难地挪入宫中。 - 卯时三刻,流云殿内。 内侍官躬身,缓缓撤下了殿内座屏。 伴着鼓乐之声,身着玄色冕服的天子,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按理来说,朝会之上不可直视圣颜。 但是今天,众人却纷纷忍不住抬眸,暗地里观察起了他。 透过轻晃的冕旒,犹可见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天子竟然真的安然无恙! 完了。 方才跟着卢敬元往宫内冲的官员们,心瞬间便凉了一半。 今日朝会上的气氛,比以往都要凝重。 半晌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奉上奏报。 反倒是应长川好整以暇地说:“诸爱卿在宫外时不是说,有事相奏不可耽搁吗?怎么现在又都闭口不言了。” 流云殿内一片死寂。 众人的嘴巴皆像被针线缝起来般严实。 天子的目光从殿内扫过,最终落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丞相身上。 丞相下意识屏住呼吸。 拿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暴露的他,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已抖得不可开交。 半晌过去,就在他以为应长川要点自己的名时,却听天子笑道:“江侍中,你可有事要奏?” “回禀陛下,却有一事。” 少年清润的声音,随之回荡在大殿之内。 明明被点到的是江玉珣,而非自己。 可无论丞相还是卢敬元,都跟着一起紧张了起来。 “爱卿但说无妨。” “侍中”虽然常伴御前、身份特殊,但在大周只能算是内朝小官。 到了流云殿后,江玉珣并未上前。 而是待在了大殿的角落。 但这并不妨碍所有人将注意力落在他的身上。 江玉珣举起笏板,一边看一边说:“怡河两岸清淤将要结束,农田抢种也已完成大半。臣以为,后续重整河堤、再建民居之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他语气无比自然,半点也不紧张。 将周围朝几个官阶较低的臣听得目瞪口呆。 江玉珣果然和传说中一般不惧陛下! 应长川缓缓点头。 坐在流云殿一角的少年,也在此时放下了笏板。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江玉珣直直地看向天子,无比认真道:“除此之外,还应彻查怡河溃堤一事。” 那晚的暴雨,绝对称得上是“百年一遇”,怡河溃堤再正常不过。 但不管怎样,河堤坚持的时间,还是比众人预估的短得多……几乎是洪峰刚到,便被瞬间冲垮。 显然是质量堪忧。 应长川像是被江玉珣提醒到一般轻声道:“朝廷每年拨款治河,按理来说的确不至于此。” 听到这里,丞相的额头上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他算听出来了,皇帝与江玉珣这是在故意一唱一和! 为的就是秋后算账。 果不其然,下一秒应长川便提高声量道:“传京兆尹上殿。” 内侍官随即听令:“是,陛下!” 丞相咬牙,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 京兆尹是被人拖上殿来的。 前几日还在因皇帝重伤,而暗地里开心的他,现在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玄印监还未给他施刑,但他的精神已经先一步崩溃。 上殿以后,京兆尹只顾着一个劲磕头,并在嘴里面念叨着:“启禀陛下,河堤修了,下官真的修了!您可以去怡河上游看看,一个名叫‘家阳渡’的渡口附近,还存有一段河堤没溃,在那里能看到我去年整修过的痕迹!” 京兆尹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前殿之内,听上去格外吵闹。 天子不由蹙眉。 一旁的玄印监立刻上前将京兆尹的嘴封了起来。 “呜……” 对方瞪大眼睛,一个劲挣扎似乎还想继续解释。 但应长川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再听。 他的视线越过窗,落向殿外。 停顿片刻后,缓缓开口:“既然如此,诸爱卿下朝以后可愿去怡河畔看看。” 天子都这样说了,哪还有人敢摇头? 方才还死寂一片的流云殿,立刻热闹起来:“臣愿前往——” - 仙游宫位于怡河上游地区。 这里正巧离京兆尹所说的“家阳渡”并不远。 下朝后,行动力惊人的应长川,便带着朝臣百官一道,朝家阳渡而去。 路上,庄岳忍不住轻拽缰绳、降低速度,与位于队末的江玉珣并肩而行。 看到他来,江玉珣瞬间想起自己的“堕落”,并随之心虚起来。 “……世伯。” 庄岳没回话,而是一脸严肃地上下打量起了少年。 这样的表情配上他脸上的刀疤,看上去格外吓人…… “你学会骗人了?” 江玉珣:!!! 听我解释,这都是应长川的主意! 干坏事被长辈逮到的尴尬与心虚,在一瞬间袭了上来。 江玉珣咬牙点头:“……嗯。” 说话间,庄岳忽然高高地抬起了手来。 江玉珣下意识闭上眼睛。 就在他以为庄岳要教训自己的时候。 却听对方压低了声音,无比激动地说:“我心甚慰啊!” 哈? 说完,庄岳便轻轻一掌拍在了江玉珣的肩上:“我还当你真的只有一根筋呢。” 江玉珣:“……” 等一等,他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 天子就在不远处,庄岳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小声叮嘱了江玉珣几句,便加快速度骑马回到了队伍前方。 庄岳走后没过多久,众人便到了家阳渡。 这里的河堤虽未塌,但是周围受灾情况仍不容乐观。 此时渡口附近小村内,有一半村民正在重修倒塌的房舍,另一半则在按照江玉珣所说那样冲洗水井。 见有人来,百姓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你们快看!那是朝廷的人!” “好像是……但朝廷的人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管他那么多,先去看看再说!” 说着,他们便离开小村,向一旁的河堤边聚集了过去。 禁军并未驱赶百姓,任由他们上前围观。 到了河堤边,被玄印监压着的京兆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陛下您看,这里的河堤真是修整过的!您不信可以问附近村民,臣去年的的确确有派人来这里修整过堤坝!” 怡河受灾地区,主要集中在中下游。 这段河堤相对完整,并没有江玉珣当日巡查时看到的虫蛀、蛇洞,应当是被人补上了。 说话间,江玉珣突然翻身下马登上了河堤。 庄岳想拦也没能拦住。 河风将些许水腥气吹至鼻尖。 同时轻轻托起少年的长发。 江玉珣缓缓俯身,捏了一把土在手中。 停顿片刻,便带着这抔土下堤,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缓缓垂眸,看向被玄印监押在此处的京兆尹。 “你的确修了这段河堤。” 京兆尹如抓到什么救命稻草般疯狂点起了头:“对对!!江大人我真的修了!” 可此刻,江玉珣的眸中竟无一丝温度。 他一点点展开手心,将那抔土露了出来。 末了,沉声道:“可你是用熟土修的堤。” 话音刚落,少年手中的土便被一阵河风吹散。 凡是接触过考古,或是养过花的人,都知道“生土”与“熟土”的区别。 生土深埋地下,它没什么肥力,但质地结实细密,筑堤就应该用这种土。 熟土则疏松、柔软、有肥力,适合耕种却绝不能用作建筑。 少年拍了拍手,面无表情地说:“这些土是大人图省时省力,从附近哪片农田里挖来的吧?也不知你挖土的农田,今年还可不可以继续耕种?” 江玉珣既后怕,又觉得无比荒谬。 他停顿片刻,轻声补充道:“要不是家阳渡处于怡河上游,受灾不重,这段河堤也会溃于洪水。” 且不说修堤一事。 在大周,破坏耕地已是足够掉脑袋的大罪。 京兆尹的脸色,当即变得煞白。 ……江玉珣竟然能一眼看出这些! “这……”他结结巴巴想要解释,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话说至此,朝臣均已明白过来: 京兆尹修堤,十有八九只是做做样子。 他只零星挑选了几处修葺,甚至就连这几处,用的还是顺手从一边田地里挖来的土! 江玉珣缓缓起身:“你究竟修了几处堤?” 玄印监也在此时将刀搭在了京兆尹的脖颈上。 自知事情已全然败露,京兆尹终于颤着声说:“七……七处,合起来大概十几里地……” 十几里,居然只有十几里…… 不远处,百姓终于忍不住怒骂起来,甚至恨不得当场上前将其斩杀。 “怡河长千里,他竟然只修了十几里的堤!” “此人当真是丧尽天良!” “家阳渡的堤,也从我家田里挖了土——” 这些声音,通通传到了天子耳边。 玄黑色的战马之上,应长川缓缓笑了起来:“京兆尹这是在为孤省钱吗?只是你这钱,究竟省到了哪里去?” 是啊,京兆尹把钱弄到哪里去了呢? 众人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可是刚才还在招供的京兆尹,竟忽然合上了嘴。 应长川对此倒是早有预料。 他缓缓抬手,示意玄印监将人带走。 不用猜都知道,定然是押去施刑了。 - 回到行宫休整一番后,江玉珣终于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悬在腰间的长剑,仔细看了半晌,又忍不住再上手摸了一摸。 末了,悄悄扬起唇角。 自己今天不但摸了它,甚至还在百官面前拿出了它……真是太值了! 担心意外发生,昨天傍晚预料到自己大概率会被百官围堵的江玉珣,便去找应长川要了“能保命的东西”。 他本只想讨个令牌之类,谁知对方竟然将这把剑拿了出来。 大方,实在是大方! 想到这里,江玉珣又忍不住摸了两把。 应长川没有说何时将剑还给他,但少年思考片刻,还是决定在这个时候,带着周剑离开值房去往流云殿内。 此时皇帝不再装伤病,殿里面也多了些人。 然而进门之后,江玉珣看了一圈,唯独不见应长川的身影。 少年正打算离开,却被守在这里的桑公公拦下:“江大人,您找陛下有事?” “……对,”少年犹豫一下,走上前问他,“陛下不在吗?” 从怡河边回来后,桑公公便对“身份地位不同以往”的少年换了个态度。 见江玉珣说要见皇帝,想要与他搞好关系的桑公公立刻贴心引路:“陛下正在后殿,我带您过去吧。” ?! 后殿是应长川的寝所,江玉珣在仙游宫待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也完全没有想过要去! “等等,要不然我还是——” 江玉珣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正站侧门口。 他一句“算了吧”还没说出口,便已被桑公公带着走入了穿堂之中。 不同于前殿,此处空无一人。 就连脚步声也比别处更加清晰。 江玉珣瞬间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后殿那扇嵌着莲纹窗棂的殿门前。 桑公公压低了声音:“江大人,您进去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不是,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这儿了啊! 第18章 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咬唇,在原地徘徊起来。 半晌后,终于站定。 ……来都来了,还是进去吧。 江玉珣下意识握紧手中长剑,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行礼入内。 可还不等他开口,殿里竟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进来吧。” 江玉珣:!!! 应长川怎么知道我在门口? 少年心中顿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同时立刻调整状态,假装无事发生地推门走了进去:“是,陛下。”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江玉珣总算是踏入了流云殿后殿之内。 仙游宫以奢华闻名于后世。 但是天子寝殿,显然有重新布置过。 这里撤去了一切无用的装饰,除了桌案、坐榻外,只剩下一张极大的床笫置于屏风背后。 窗畔,半人高的铜制博山炉,正散发着袅袅青烟。 流云殿并不算大的后殿内,被淡淡的龙涎香溢满。 味道与应长川身上的一模一样。 江玉珣的心底,忽然生出些许难以形容的古怪。 简单行过一礼,少年忍不住抬眸偷偷观察起了周围。 谁知第一眼,便让他定在了原地。 ——后殿的窗棂上覆着一层丝绢。 这丝绢自门外看,只有花白一片。 ……但是从里面看竟然是透光的! 怪不得他让我进来,原来方才我在门口徘徊纠结的样子,都被他看在眼里了……! 江玉珣不禁有些绝望。 “爱卿寻孤有何事?” 说话间,背对江玉珣而立的应长川,也缓缓转过了身来。 经他提醒,江玉珣想起了今天的正事。 他双手捧起长剑:“臣是来找陛下还剑的。” 江玉珣余光瞄到,应长川手中拿着一支蘸满了墨的毛笔,身前的墙壁上则悬着张大周舆图。 舆图并非成品,左下方与上方均有大片空缺。 这张地图,似乎是由他亲手绘出的。 应长川轻轻挑眉,转身继续方才未完成的绘制:“爱卿可舍得?” “的确不怎么舍得。” ……这可是堪称国宝的周剑啊! 周剑颇沉,见应长川忙于绘图,暂时没有接过的意思,江玉珣终于一点点把手放了下来。 他这时才看清,舆图左下方的那片空缺,竟是几个月前刚被应长川打下来的西南十二国所在的位置。 而此时,应长川正仔细将它绘入大周的舆图之中。 至于最上方的空缺——那是他留给折柔的。 最晚自舆图诞生之日起,应长川便已将那片土地视作必得之物。 绘完一笔,应长川方才再次开口:“既然如此,又为何交还给孤。” 按理来说,皇帝这样问,身为朝臣的江玉珣怎么也要说几句漂亮话。 但现实情况实在是不太允许…… “臣居住的值房太小、设施简陋,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是不合适放它。再者说,把它放在臣身边,也不如藏锐殿和陛下身边安全。” 江玉珣不但半句场面话也没说,还顺带着把值房也吐槽了一遍。 接着,又不忘补充一句:“臣若是要用,还能来找陛下取吗?” 他的话听起来相当得寸进尺,就像是把皇帝这里当成了寄存处一般。 应长川绘图的动作随之一顿,末了终于回身放下了手中的笔。 少年的心随之咯噔了一下。 就在江玉珣以为自己不小心触了天子霉头之时,却见对方缓步走来接过周剑,随手放在了一旁木架之上:“好。” 他语调微沉,话语里虽仍带着几分笑意。 但好似并没有平素那么漫不经心。 应长川答应了? 少年略微吃惊地抬眸朝天子看去。 ——不是错觉,应长川最近是真的大方了不少! - 天子日理万机,哪怕在寝殿仍要处理公事。 江玉珣离开的时候,顺便把他批好的奏章一起带了出去。 离开流云殿后,少年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这封奏报是庄岳送来的,拿给应长川批阅前,江玉珣也曾看过两眼。 身为治粟内史的庄岳,主管赋税。 大周一年两税,夏、秋各收一次。 按照他奏报所言,连年征战已将大周国库耗空了大半。 此时夏税还未来得及收上,国库里余下的钱,或许还能支撑赈灾,但是后续重整河堤就不怎么够了。 就在江玉珣胡思乱想之时,他已经走到了庄岳暂住的宫室内。 江玉珣把批复好的奏章递了过去,同时忍不住问:“世伯,今年的夏税还有多久能收上来?” 庄岳叹了一口气,艰难地放下茶盏:“往年都是最晚七月,今年入夏以来一直暴雨不断,恐怕得拖到八月中旬了。” 按理来说,枯水期修更适合修堤。 但此时怡河两岸大堤已全被冲垮,必须尽快作出补救。 不然再来一场雨,洪水又会在平原上肆虐起来…… 届时不但这段时间的努力功亏一篑,历史也会随之重演。 “来不及了……” “是啊,夏税是来不及了。”庄岳满面愁容。 江玉珣放下奏章,轻轻地抿了抿唇。 现如今最可行的方法,或许就是以最快速度,将那些被京兆尹吞了的修堤银寻回来。 …… 庄岳还有账要理。 江玉珣没在他这里待多久,便起身告辞。 而对方则颇为热络地把他送到了门口。 晚风自林间吹过,拂起了少年的衣袂。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随之传到了庄岳的鼻尖。 他忍不住蹙眉嗅了一下:“……不对,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味道?” 少年下意识紧张起来,说着也低头去嗅。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庄岳说的究竟是什么,便见对方了然道:“我知道了!你去陛下那里了?” 江玉珣明明是去做正事的,但被庄岳这样一问,竟然莫名心虚起来。 他本想否认,可意识到对方嗅出了龙涎香后,只好点头说:“是。” “对嘛,这样就对了!”庄岳立刻赞许地朝少年看去,“以后闲来有空,多去陛下那里走动走动。为官之道,不过如此嘛!” 说着终于轻拍着少年的肩,一边夸奖他,一边把他送出了门外。 ……直到走远,江玉珣仍能感受到庄岳落在自己身上的欣慰目光。 可想起自己身上的debuff,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自己这张嘴,还是不要去御前走动了吧。 - 修堤款的下落一天没查清楚,朝堂便一天不会平静。 虽然知道京兆尹背后的人,近期必定会有动作,但江玉珣也没想到,他竟来得这么快。 当晚,子时。 熟睡中的江玉珣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外面这是怎么了。 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起身披上衣服,推开窗向外看去。 下一秒便见到,行宫内无数禁军正手持武器,朝东北方聚集而去。 喧闹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江玉珣瞬间清醒过来。 东北方……那不正是关押京兆尹的地方吗? 顾不得那么多,他立刻拿起轻剑,随禁军一道向行宫东北而去。 “京兆尹那里出事了吗?”他一边走一边向身旁的禁军问。 “回江大人,方才有人想要暗杀京兆尹!” “暗杀……” 江玉珣瞬间明白过来。 大周法律极其严苛,无论是受贿还是行贿的官员,都只有死路一条。 横竖都是死,京兆尹背后的人便打算硬碰硬,赶在他将自己招出来之前,先动手将其除掉——这样或许还有生路。 说话间几人已到达关押人的襄台殿门前。 “大人,您就先在这里等候吧。”禁军把江玉珣拦了下来。 见此情形,江玉珣也并不固执,他立刻应许下来:“好。” 仙游宫不比昭都皇宫,这里原本只是个避暑之地。 修建的时候只管怎么奢华怎么来,其他的都没有考虑太多。 少年将视线向不远处落去。 仙游宫依山而建,被一片茂密森林环抱。 这里风景固然优美,但也有很大的安全隐患。 想来今日暗杀京兆尹的人,就是从森林中进宫的。 ……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心。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太久。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过,京兆尹便已被押出了襄台殿,一起被丢出来的,还有十几具尸体。 乍一眼看去,这些尸体里有一半未负致命伤。 他们似乎是服毒而死的。 襄台殿的动静实在太大,此刻不止江玉珣,最近常驻于行宫里的官员都赶了过来。 禁军手中的火把点亮了襄台殿外的空地,一时间热闹非凡。 “跪下!”玄印监将被折磨得浑身血污、没有一块好肉的京兆尹押下。 还未缓过神来的他,竟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正在此时,身着玄衣的天子,也不疾不徐地从仙游宫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停在了江玉珣身后不远处。 “京兆尹大人,你指望的人似乎不想保你了。”他随口道。 瘫在地上的人艰难地抬起头……皇帝这是何意? 说话间,玄印监再次出现,这一回他们还带着男女老少二十几人。 这些人个个抖若筛糠、泪流满面,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什么。 江玉珣听了几句,便明白过来。 ——京兆尹之所以一直不招,是因为有人以他家人的性命威胁。 可谁知对方担心他家人知情,竟直接选择了斩草除根。 只可惜刺客终究来晚一步。 早有准备的玄印监,已在京兆尹府邸中等着了。 应长川好整以暇地看了过去:“京兆尹大人还不愿说?” 瘫在地上的人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脸色苍白,上下牙齿不断磕绊,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情形,不远处的百官也随之噤声。 不知抖了多久,京兆尹终于瞪圆眼睛,猛地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颤声说:“是丞相!修,修河堤的钱我全都给了他——” “陛下您,您可以把他押来审他!臣……臣所言皆真!” 果不其然。 他说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啧,丞相整日装作廉洁奉公的样子,连官服都只穿旧的,没料到背地里竟贪污了这么多。 ——虽早就猜出背后人八成是他,但听到京兆尹的话,江玉珣还是忍不住默默吐槽。 说话间,应长川缓缓抬手,玄印监随之隐于黑暗。 想来定是去寻丞相了。 待这一切结束,天子终像刚发现围观的朝臣一般,略为惊讶地问:“诸爱卿夜里不休息吗?” !!! “没有没有……” 京兆尹的惨状抬眼可见。 众人生怕不小心惹了皇帝,沦为下一个他。 听到应长川这么说,他们连忙行礼告退。 跟着看了一场好戏的江玉珣,也试图混入人群之中。 但几秒后,他便发现——和其他人不同,自己与应长川是同一个方向的! 见状,少年立刻停在原地,试图等应长川先过去。 谁知道见他停下,对方竟也不走,反倒略为疑惑地问:“爱卿为何不走,是在想什么?” “臣想等陛下先走。” 此刻,江玉珣的视线,仍落在还未被抬走的京兆尹的身上。 被押在地的他,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丞相的名字。 见此情形,方才的想法又一次出现在了少年的脑海之中。 “……臣在想,丞相的两袖清风都是装出来的,真正的两袖清风,或许只有臣了。” 第19章 那日获救的人牲,全被江玉珣收留了下来。 因此除了罚俸三年外,他家里又多了几十口人吃饭,日日都有消耗。 为了确保明年田庄还能继续维持,更得尽快将荒地开垦出来。 二者相加,没几日就掏空了他的家底。 此时江玉珣的确一贫如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看家中来信,开荒的效果还算不错。 听到江玉珣的话后,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认真赞许道:“爱卿克己奉公,的确是大周之幸。” 江玉珣:…… 应长川不可能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他绝对是故意这样讲的! 不过还好,江玉珣原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 ——应长川向来说一不二,下的责罚从未撤回过一条。 深知这一点的江玉珣,只是想适时提醒一下应长川,自己真的生活困难罢了…… “陛下过誉了。” 虽值盛夏,但夜里依旧寒凉。 说完这句话后,随意披了件衣服便跑出门来的江玉珣,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正欲离开的应长川,脚步不由一顿。 时间不早,闹剧结束后,天子终于带人离开了襄台殿。 江玉珣则如方才说的那般,一直等到对方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缓步走向值房。 然而还没走几步,一道熟悉的身影,竟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桑公公?” 他不是跟着应长川离开了吗,怎么又折返了回来? “诶,江大人!”说话间,桑公公也快步向江玉珣走了过来。 直到走近,江玉珣这才借着月光看清,对方手中似乎……捧着一件衣服? 不等少年反应过来,桑公公已满脸堆笑地展开外衫,替他搭在了肩上:“夜寒露重,您先披上吧。” 江玉珣愣了一下:“好。” 说完桑公公又向他行了一礼,便转身重回路上。 夜风拂动,带来些许寒气。 江玉珣的鼻尖也随之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龙涎香。 ……这件外袍是应长川赏的。 质地上成的锦袍,在月下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少年忍不住将它拉紧,同时又迫于贫穷起了一瞬的歪念——也不知道这件外袍值多少钱? 打住! 下一秒江玉珣便告诉自己:私卖御赐之物可是重罪。 同时强行将这歪念,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 京兆尹私吞修堤款的事,已经渡口百姓之口传遍四方。 一时间怡河两岸群情激奋。 无数百姓聚于仙游宫之外,等待将此事彻查清楚。 丞相被内侍官扶着,走入流云殿内。 甫一进殿,便嗅到了一阵浓重的血腥气。 见他出现,伏跪在地的京兆尹立刻激动起来。 他挣扎着想说点什么,却被玄印监按着,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其余人也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出一声。 ——尤其是那日“逼宫”的朝臣。 他们知道处理完京兆尹后,就要轮到自己了,因此一进殿冷汗便出个不停。 “坐吧,丞相大人。”应长川的态度与往常无异。 “是,陛下。” 丞相咬着牙坐至席上。 今日仙游宫附近又下起了小雨,空气中满是湿冷之意。 哪怕正午,殿内仍点着灯。 丞相的身侧,正好立着架树形的连盏铜灯。 灯火随着微风摇曳,明明暗暗闪得他心烦意乱。 还没过多长时间,丞相的后背就被冷汗打湿。 半晌后,斜倚在玉几上的应长川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知丞相大人可有听闻,京兆尹前天夜里都说了什么?” 当日襄台殿前,百官皆在。 这个时候再装不知道,就有些过分了。 应长川话音一落,早有准备的丞相立刻一脸沉痛道:“实不相瞒,臣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京兆尹竟然大胆至此——” 说话间,颤抖着离席并伏跪在地。 他的声音喑哑干涩:“陛下,臣从未收过他一分钱,的的确确是冤枉的啊!” 应长川不置可否。 他垂眸看了玄印监一眼,对方随即领命,替京兆尹取出了塞嘴的布巾。 自知走上绝路的京兆尹再不像那晚般紧张。 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可让罪魁祸首逃过这一劫。 死也定要拉丞相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大声道: “三年修堤,朝廷共计拨款七百二十万两白银!其中六百多万两都进了您的兜里。丞相大人!到了现在,您还要继续装傻吗?!” “含血喷人!”丞相没有搭理京兆尹,反倒是佝偻着身不断向应长川磕头,“陛下,他所说一切并无证据啊!”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情绪过分激动。 此刻丞相的身体,正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着。 “……呃,证,证据。” 京兆尹随之磕绊起来。 他原本是留有收支证据的。 可是早在怡河出事时,丞相便先他一步出手,以家人为要挟,逼他将证据销毁了个一干二净。 见京兆尹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丞相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咬着牙挺直了肩背,对应长川说:“还请陛下明鉴。” 说完,又默默地瞥了殿角一眼。 前朝朝堂早被世家大族把控。 随便拉两个人出来,都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 身为丞相,他的关系网更是复杂。 丞相刚收回目光,后一秒便有不怕死的人站了出来:“启禀陛下,京兆尹含血喷人,指控更是没有一点证据。世人皆知,丞相向来少私寡欲、勤俭朴素,哪里像收此重贿之人?” 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又继续道:“况且他还有扶龙之功,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还请您念及旧情——” 应长川突然眯了眯眼,漫不经心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少私寡欲、勤俭朴素?” 流云殿上,气氛陡然一变。 几息后,方才还在高声叫嚷“扶龙之功”的朝臣,立刻抖着声说起了“陛下息怒”。 丞相也下意识握紧了拳,并在此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玉珣今日似乎不在殿内。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侍中,可是江玉珣的缺席,竟令丞相莫名心虚、害怕了起来。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几乎是下一刻,江玉珣的声音便自殿外响起: “丞相大人生活的确简朴,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往别处花钱。” 说话间,江玉珣已步入殿内:“启禀陛下,人都带到了。” “好。” 方才还伪装得当的丞相,脸上当即露出惧意:“什,什么人?” 江玉珣脚步一顿,转过身贴心地回答他:“自然是在昭都城郊贩售人牲者。” ……贩,贩售人牲者? 说话间,玄印监便将几名男子押入殿内。 那几人浑身是伤,看上去无比狼狈。 但是他们的出现,却瞬间令殿内多人变了脸色。 江玉珣笑着看向丞相,话补全了刚刚在殿外没说完的那句:“比如说,丞相大人单购买人牲这一项,就花费了十几万两银子。” 江玉珣话音落下,方才还能挺直肩背的丞相,瞬间像被人抽走了筋似的瘫软在地。 人也立刻苍老了十多岁。 昨日,应长川令江玉珣赶在审讯丞相之前,回到位于昭都的玄印监驻地押人。 到了那里,看到这几张熟悉的面孔后,少年就明白丞相为什么急不可耐想要刺杀应长川了。 ——年逾八旬的丞相,背地仍坚信“巫、卜、殉、祭”那一套。 自知时日无多后,便早早为自己寻起了殉葬的人牲。 他也从这些个人手中,购买过人牲! 这几人被抓之后,丞相日夜难安。 虽然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将自己供出,但私杀人牲可是死罪,自从几人被抓那日起,丞相便已下定决心刺杀应长川。 更别说没过多久,曾向他行过贿的京兆尹也翻了车…… 丞相等待许久,终于在应长川回宫途中找到了机会。 殊不知这竟是对方刻意露出的破绽。 “臣,我…我……” 丞相的脸忽然泛青,眼睛一个劲地向上翻。 辩解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重重地倒在地上抽搐了起来。 江玉珣:?! 不会吧,这老头怎么比大司卜还要脆皮! “太医!”见此情形,候在殿上的桑公公被吓得大叫一声。 朝臣也被丞相的样子所惊。 当即慌了手脚。 宦官尖利的嗓音传至殿外。 一直守在附近的太医,第一时间提着药匣跑了进来。 不多时便在丞相的脸上插满了银针。 应长川也在此时蹙眉,令其余人全部退下。 转眼间,刚才还挤满了人的流云殿,就再一次空荡了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见丞相还在抽搐,江玉珣忍不住上前去问。 江玉珣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变了调。 太医一边轻旋银针,一边抽空回话:“江大人不必担心,丞相应当是急火攻心。” “还好还好!”听到这里,江玉珣总算长舒一口气,“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流云殿上一片寂静,少年的声音格外清晰。 话说一半,他便意识到不妥,接着停了下来。 “爱卿以为什么?” 应长川的声音自少年背后传来。 “以为他要畏罪自杀呢,”江玉珣停顿片刻,略为不屑地补充道,“不过丞相大人贪生怕死,看来是不会如此了。” 天子不由一笑。 他看上去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在几名太医的全力施救下,不多会丞相便停止了抽搐。 天子轻轻抬手,等在一边的玄印监随之快步上前,将仍处于昏迷状态的丞相抬出了流云殿。 末了,应长川也缓步向外走去。 ……他要去亲自监审吗? 江玉珣下意识道:“陛下!” “爱卿有何事?” 想起应长川发明的那些酷刑,与历史上几则知名典故,少年不由紧张起来:“……丞相的确年岁已高,方才又急火攻心。无论如何都要手下留情,先留他一命。” 不料应长川并没有回答此事,反倒停顿几秒,慢慢转过身朝他看去:“爱卿眼中,孤当真如此残暴?” 江玉珣一脸真诚道:“……是有一点。” 第20章 历史上,怡河溃堤后天下随之大乱,应长川的手段也一天比一天强硬。 到了最后,甚至做出了一日杀一卿,换着花样将“九卿”连斩一半的事来。 ……的的确确配得上“残暴”这两个字。 可现如今历史已经发生改变。 客观来看,除了依旧爱好酷刑外,应长川其余手段均不如后世那般极端。 江玉珣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接着瞬间清醒了过来。 ……作大死! 我怎么间接承认他残暴了。 与此同时,玄印监双手也不由一抖,差点就把昏死过去的丞相扔在了地上。 而看向少年的目光,更是惊恐中又夹杂着几分敬佩。 江大人果然不同凡响! 不但对陛下指手画脚,甚至还敢大胆点评陛下的行事手段。 想到这里,玄印监们不约而同地朝应长川看了过去,同时忍不住为江玉珣担忧起来。 可谁知,天子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不悦。 他垂眸看向丞相,同时淡声问道:“爱卿可要一起?” 和他一起监审丞相吗? 江玉珣只犹豫了一秒不到,便下意识点头:“自然。” 话音还未落,人便已跟上前去。 ——但凡多犹豫半秒,都是对历史的不尊重好吗?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殿外碧空如洗。 走出流云殿的瞬间,江玉珣的脚步忽然一顿。 少年忍不住想起,穿来那天自己也曾当着应长川的面,说过他是暴君。 而彼时应长川一边欣然应下,一边……反手将自己送入了诏狱。 等等。 联想起天子方才的目光。 江玉珣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测: 应长川说的“一起”,该不会是说我和丞相一起吧? !!! 思及此处,江玉珣忍不住抬眸偷瞄了天子一眼。 不料正好落入了那双泛着些许笑意的烟灰色眸底。 江玉珣:“……” 应长川刚刚是在故意吓唬我! 这个人怪坏的。 - 私买人牲一案,人证物证俱在。 已是有罪之身的丞相,直接被玄印监抬入了襄台殿内。 江玉珣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和想象中的阴暗刑房不同,襄台殿内除了门窗全被封死以外,与其他宫殿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咳咳咳……这,这是何处……” 丞相本就只是急火攻心,刚被抬到襄台殿没多久便悠悠转醒。 不等他抬头看清殿上景象,便被玄印监按着重新趴跪在了地上。 这是一种颇为屈辱的姿势。 丞相贵族出身、风光了一辈子,还从未有过如此体验。 “襄台殿。”玄印监冷声道。 丞相身体当即一抖,刚刚发生的事再一次涌入了他脑海之中。 脸上也随即浮现出愤恨之意。 那几名贩售人牲者,出现的太过猝不及防。 丞相也难得在流云殿上显露出了惊慌之态。 现如今他终于缓过神来,神情也回归了往日镇静。 沙哑的声音自殿上传来,丞相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陛下既然已经知道臣私买人牲,那便依照周律判臣以死罪吧。” 他的语气极为坚决,颇有一番坦然赴死的意思在。 可没想竟令应长川笑了起来:“丞相果然懂得避重就轻。” “陛下……咳咳,这,这是何意?” 襄台殿地砖是由一整块巨石雕凿出来的,哪怕是盛夏仍泛着寒意。 没过多久他便跪得骨头都痛了起来。 应长川没说话,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坐于一旁的江玉珣身上。 少年缓缓向下看去,一点也不委婉地戳破了丞相的心思:“大人虽然买了人牲,但是现在还未来得及杀,按照周律规定,您暂不该斩。更何况巫卜殉祭之风并未消解,若只因此而匆忙杀了您,百姓恐怕还会对您报以同情。” 前朝早内忧外患乱成了一锅粥,随时可能亡国。 身为丞相,他原本并无什么威望与能力。 可是当初他率领百官,将应长川迎入皇宫,却也阴差阳错避免了一场夺城之战。 因此昭都百姓,还隐约对丞相怀有几分敬意。 江玉珣的语气无比冰冷:“丞相大人心知陛下暂时不会杀您,才故意这么说的。” 心底里的想法就这样被人揭穿,丞相的面色当即一沉。 玄印监统领缓步上前,厉声问道:“怡河修堤款一事,没什么要说的了吗。” 同时回头朝应长川看去,似乎是在等候他发令施刑。 丞相紧闭着嘴,完全一副油盐不进、你奈我何的样子。 见状,江玉珣身旁有玄印监暗声怒骂道:“还装死?那么多钱,究竟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此时丞相已是罪臣,罪臣之家自然是可搜的。 但问题是他的府邸与田庄皆占地辽阔,直接去搜无异于大海捞针。 听到这里,江玉珣突然攥紧了手心。 “藏”这个字如一根针狠狠地刺入他脑海之中。 无数杂乱的信息在一起涌了上来。 半晌后,江玉珣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 江玉珣的呼吸在这一瞬乱了起来。 千载后,考古人员曾在某地意外发现一堆窖藏文物。 除了零星几件金银玉器外,还有数不清的银两、金锭。 ——这些东西的共同特点是,每一件上都刻有“虔信士巩茂通”的铭文。 “虔信士”即聆天台的虔诚信仰者,“巩茂通”则是丞相的大名。 考古学家据此推测,这些窖藏文物应当是大周丞相巩茂通,想要在背地里上贡给聆天台的。 至于这笔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现代考古学界则众说纷纭,未有定论。 ……直到这一刻,江玉珣终于明白:这钱竟然是巩茂通贪污的河款! 就在玄印监领命上前之时,江玉珣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等等——” 襄台殿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向巩茂通:“丞相大人想必是死也是不会说的。” 应长川缓缓抬手,示意玄印监暂停动作:“爱卿何出此言?” “丞相应当是想将那笔钱送给聆天台,”江玉珣的目光在这一瞬变得格外深沉,“假如他如实招来,天下怕都要因此一震。”少年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京兆尹贪污修堤款,差点害得怡河两岸无数百姓葬身鱼腹。 追查到底,这笔钱竟落到了聆天台的手中! 届时他们会怎么想? 倘若丞相将此事招出,有千百年根基的聆天台,定会遇到史无前例的危机。 天下恐将大变。 听闻此言,丞相身躯随之一震,无比惊恐地抬眸向江玉珣看去。 ……他,他怎么知道? - 与此同时,聆天台正殿内。 黑色巨石雕成的鬼神,正怒目、俯视大殿。 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背对鬼神而立,低声朝另一人问:“大人拿了巩茂通的钱?” 正冥想的大司卜眼皮都未多抬一下:“怎么,你没拿过?”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 商忧缓缓转过身,将手中茉莉一瓣一瓣撒向神像:“巩茂通已被皇帝带走审问,你可曾想过倘若他将聆天台供出,将会为我们惹来多大的祸端?” “怕什么怕?”不可一世了几十年的大司卜狂傲道,“他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商忧一点点攥紧手心。 茉莉的汁水自他指间溢了出去。 说话间,大司卜总算慢慢睁开眼向商忧看去:“再者说,就算他将聆天台招出也无妨。随便推个巫觋出来,说东西皆是他收的,吾等一概不知不就行了?” 大司卜这些年来处处为商忧所掣肘。 如今见对方似是在惧怕,他心中竟也生出了几分压过对方的快意。 “你啊,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大司卜扶着膝站了起来,他缓步走到商忧面前,轻笑着丢下一句,“一个巩茂通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便向外走了出去。 “至于那个江玉珣,则更是只会逞口舌之快,”走至殿门口,大司卜突然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咬着牙说,“……有再一再二,绝无再三再四。” 商忧缓缓闭上了眼,把手中已碾碎的茉莉抛了出去,同时意味不明道:“那此事,便交予您来处理了。” “自然。”大司卜不屑地冷笑一声,终于走出大殿。 - “你——”尖厉的声音从众人耳边穿过。 巩茂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丞相既然能为自己贮备人牲,那将钱送给聆天台,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巩茂通的反应更是直白告诉众人:江玉珣说得没有错! 可知道这些又如何? 只要巩茂通不松口,找不到河款现在何处,知道再多都是徒劳无益。 “启禀陛下,”江玉珣忽然离席朝天子行礼,“臣愿率人前往搜寻,直至将河款找出。” 聆天台众人不由蹙眉。 江玉珣疯了吗!他竟真的要去大海捞针? 应长川垂眸向少年看去:“爱卿可知丞相名下有多少座田宅?那些田宅占地又有多么广袤?” “臣知晓。” 江玉珣的语气格外坚定。 如果没有窖藏出土,找到河款的确是难如登天。 ……可是后世的考古报告中,却已写下了它的大致方位。 此时不寻,还等何时? 江大人怎么这么固执! 听了江玉珣的话,玄印监众人不由着急了起来。 ——假如他带着大批人马前往丞相府邸搜寻,最终一无所获,那必是一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事。 这可开不得玩笑! 烛火映亮了少年的眼瞳。 江玉珣深深地朝应长川看去。 此刻他的眼中只剩天子一人身影。 “哪怕是大海捞针,也有一丝希望。干等下去,只能等到怡河再度泛滥之日,”少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况且臣也绝非茫无头绪。” 玄印监众人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应长川身上。 江大人疯也就算了,陛下定不会任由他这样疯! 少年也在这一刻再度开口:“找到河款,不但能够筑堤,还可重创聆天台。” 襄台殿内灯火晃耀。 此刻除了期待与专注外,应长川还从江玉珣的身上,看到了无法忽视的野心。 他问:“陛下,您真的一点也不心动吗?” 江玉珣的声音在襄台殿上一遍遍回复。 应长川手中杯盏随之一晃。 突然漾出几分,落在了他指间之上。 下一秒,天子的声音忽于襄台殿上回荡起来—— “传孤旨意,玄印监三部与禁军北军一道,随侍中前往昭都搜寻河款,即刻出发。” 第21章 ……不是,我没听错吧? 陛下竟然站在了江大人这一边? 玄印监向来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质疑过应长川的任何决定。 但是这一刻,就连他们心中都不免打了起鼓。 襄台殿骤然间静了下来。 直到几息后,江玉珣举手加额,行礼道:“臣遵旨——” 少年清润的声音,在襄台殿上一遍遍回荡起来,终是打破了耳边的寂静。 跟随应长川时间最久的玄印监统领齐平沙,随即转身单膝跪在殿上:“臣遵旨!” 此刻,他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两下。 能成大事者,必然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玄印监众人习惯了天子运筹帷幄。 可是却在无意之中忘记,半生戎马、以少胜多打下江山的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赌徒。 ……表面看去陛下与江大人性格堪称迥异。 可是实际上,他们分明就是一路人。 紧随齐平沙之后,其余玄印监也立刻跪地接旨。 “万岁”之声随之回荡在襄台殿上。 既已领命,“筑堤,重创聆天台”这几个字又于顷刻间出现在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回味江玉珣方才的话,纵是个性最为保守之人,都不免被挑起了几分热血。 赌一把又何妨! 不多时,便有百匹快马整装完毕,似一道道闪电奔出了仙游宫。 猎猎疾风吹起了少年的长发与衣袂,江玉珣腰佩长剑、骑马走在最前方。 见此情形,守在行宫外的百姓不由一惊—— “你们快看!这是江大人和玄印监?” “他们出宫做什么?” “莫不是因为河堤之事……” 按理来说,金银暂未被挖出,理应低调才对。 但是听到百姓的话后,江玉珣竟然示意身旁玄印监开口高声道:“吾等奉皇命前往昭都丞相府邸,搜寻河款!” ……那河款居然真的到了丞相手中?! 百姓虽隐约已经有了耳闻,但亲耳听到玄印监说出这番话,心中仍不免一惊。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离开仙游宫,跟在玄印监众人背后踏上了官道。 他们要与江玉珣一道,去亲眼寻那些河款究竟在何处! - 昨夜的小雨,令怡河又涨了一点水。 幸亏几处严重溃口已经提前用沙袋层层堵上,不然周围村落恐怕又要遭殃。 尽管没有酿成大祸,但是眼前的一切,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众人——抢修河道已迫在眉睫。 将要到昭都之时,玄印监统齐平沙领催马上前,大声朝江玉珣问: “江大人,丞相在昭都附近共有六座田庄,城内还有一处官邸,我们先去哪里找?” 虽然早知丞相腰缠万贯,但听到这里少年仍不由一惊:“这么多?” 齐平沙:? 江大人连这些都搞不清楚,方才为何能够自信满满地将此事接下…… 他看向少年的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怀疑。 自己莫不是真的跟着江玉珣上了贼船? 江玉珣移开视线,略不自然地轻咳两声,接着朝齐平沙问:“丞相可有一座府邸或田庄内有种有荷花?” “荷花……”齐平沙想了想说,“的确有一座。” “在何处?” “昭都城郊祖宅之中。” 江玉珣心下了然:“好,我们就去那里。” 按理来说,天子已经将玄印监的指挥权,暂时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他们只管领命去做就行。 可或许是江玉珣表现着实有些不靠谱,齐平沙智终于没忍住多问一句:“江大人为何要找有荷花的地方?” 当然是因为后世考古报告所写的位置,便是某座荷花池底。 与窖藏文物同一土层出土的,还有大量千年莲子。 ——江玉珣默默在心中回答道。 他移开目光,一边揣摩巩茂通当时的想法,一边对齐平沙说: “……聆天台认为,地势低洼之处可以聚气养贵,昭都皇宫和皇帝寝殿就建在这种地方。” 齐平沙缓缓点头,江玉珣的话颇有一番道理。 丞相既然相信这一套,那么必定会一信到底。 “一般而言,池塘水陂便处于低洼之处。而每年自初秋起,荷花池都要开塘采藕,这正是一个将金银埋入地底的好时机。” 齐平沙当下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深埋入土自然比光明正大摆在房间里安全许多。丞相府邸内人多眼杂,趁着采藕的机会深挖荷池,最能掩人耳目。” 经江玉珣一说,他也觉得的确应该先去荷花池底找一找。 话音落下,齐平沙当即转身朝众人命令道:“再过五里,骑马下官道!” “是!” 玄印监呼声震天,江玉珣缓缓调整呼吸,攥紧了手上的缰绳。 此刻他的手指正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着。 虽然有后世考古报告为依托,但是一秒不见窖藏,他便一秒卸不下压力。 心中虽然忐忑,可是在调转方向走下官道的那一刻,江玉珣却已深吸一口气,悄悄将紧张与忐忑全部藏了起来。 玄印监无数人都把自己当成了主心骨。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绝对不能乱了阵脚。 “走!”少年勒马转身朝众人笑道,“我们先去巩大人的祖宅里看一看——” 河风吹过,少年长发翻舞目光明亮。 在一瞬间抚平了众人心底里的疑惑与忐忑。 “是!” 背后玄印监一道应下,其声震天。 - 早已收到消息的禁军,已将巩茂通家祖宅团团围了起来。 江玉珣一行人进府后直奔荷花池而去。 “江大人,您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 “好。”江玉珣不急着下马,而是借着马背之高向远处看去—— 此时正是荷花怒放的季节,红艳的荷花似火一般燃烧至远天,完全望不到尽头。 江玉珣:……! 壮美自然不必多说,但要命的是……这么大的荷花池,到头来还是大海捞针啊。 “这座荷花池有多大?”江玉珣的语气格外艰难。 齐平沙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大约二百亩。” 可恶,大意了。 ……巩茂通这家是真的大。 此时,玄印监众人与禁军均已聚集在荷花池附近。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下一道指令。 ……把水放干深挖池底显然是天方夜谭。 江玉珣看了一眼荷花池,转身朝众人吩咐道:“暂且不急,先去将附近所有采莲船运至此处,再下池去探。” “是,江大人!” 江玉珣这一趟可谓是声势浩大。 日落前,上百艘采莲船,被送入了荷花池中。 同时又有无数百姓聚集于丞相祖宅前,等待看河款被寻出。 船只全部下水之时,夜色已深。 虽在路上折腾了一天,但此时江玉珣仍然没有一点困意。 他也跟着众人一起,乘船在池内探查了起来。 - 伴着“哗哗”流水声,采莲船在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及肩高的红莲自身旁轻擦而过,撩起长发又将它缓缓放下。 江玉珣独自撑着一艘小船,穿行在荷花池中。 他一边向前,一边用竹篙在池底搜寻。 不知不觉,白日已然高悬。 累了一天,少年划船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 疲惫感如浪般一重重袭来。 就在江玉珣纠结要不要休息一会的时候,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吵闹声。 下一刻,不知是谁大声喊道:“江大人,这里有个陶瓮!” 陶瓮?! 江玉珣瞬间来了精神。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些窖藏文物就是在陶瓮里被发现的。 “稍等,我来了!”疲惫感一扫而空,江玉珣立刻划船寻着声过去。 等他到时,约莫二尺高的陶瓮已被人从池底挖了出来,摆在了其中一艘船上。 同时还有人在池底挖着另一口瓮。 按理来说陶瓮并不算大,可载着它的船吃水却明显要深于其他船只,由此可见罐内物定然极沉。 见江玉珣到,众人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大人,您来打开它吧。” 齐平沙将位置让了出来,说话间少年已轻轻跃到了这艘船上。 “好。” 江玉珣忍不住蹲下身,伸手缓缓从瓮上抚过。 指间那冰冷又粗糙的纹理,令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沉沉跳动。 就是它了。 江玉珣调整呼吸,取下身侧佩剑用力一挥。 伴着一声巨响,破开了密封良好的陶瓮。 太阳不知何时烈了起来,金光从花枝间隙洒落,正巧落在了陶瓮中。 罐内随之反射出一阵刺眼光亮。 搬瓮的时候,众人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但是看到这亮闪闪的一罐金银,仍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惊呼: “……这,这全是钱!” “修堤款果然在丞相手中。” “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银钱……” 说话间,江玉珣也缓缓伸手从陶瓮中取出了一枚金锭。 接着抬手借着阳光向金锭底部看去—— “虔信士巩茂通”六字铭文赫然在上! 江玉珣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的怦响,呼吸也随之乱了一瞬。 荷花池于刹那之间静了下来。 意识到金银底部留有铭文后,众人纷纷屏住呼吸,一个个检查起来。 ——虔信士巩茂通。 罐内所有金银器皆刻有这六字铭文! 一时间,荷花池上只剩下金银撞击生出的细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惊呼声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陛下?!” 熟悉的声音自少年耳边响起:“船上不便,免礼吧。” “是,陛下!” 江玉珣回头向背后看去。 身着玄衣的天子,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这里。 他随手拂过一枝红莲,抬眸朝自己看来。 江玉珣下意识激动道:“陛下,臣找到证据了!” “这些金银背后均刻着‘虔信士巩茂通’的铭文,定是丞相准备拿来送给聆天台的!”说着,江玉珣便转身拿着金锭,跃向应长川所在的船只。 不料下一刻就乐极生悲—— 江玉珣忘记了自己不在平地。 脚底小船因他的动作轻轻一晃,眼看少年便要失去平衡摔至池中。 !!!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迎接落水那一刻。 然而就在这一刻,江玉珣的腕上竟忽然一紧。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应长川拉回船上。 “当心。” 淡淡的龙涎香混与荷香一道,自身前袭来。 江玉珣不知何时挽起衣袖,露出一片沾了荷露的皮肤。 没了衣料的阻隔,天子手上常年持剑形成的薄茧,也变得尤为清晰。 这虽然不是他头一回被应长川出手搭救,但不同于上次那般危急,今日江玉珣终于意识到——应长川的手劲未免有些太大了吧? 小船晃了两下,慢慢稳了下来。 江玉珣连忙将腕自应长川手中抽出,并下意识道:“谢了。” ……谢了? 这是什么话? 众人皆一脸茫然地朝江玉珣看去,末了肃然起敬。 活久见!竟有人这样同皇帝道谢? 江大人……果然是不拘一格! ※ 二百亩的陂池内生满了红莲。 陶瓮埋藏在莲花池的最深处,要想出去并不容易。 大部分玄印监与禁军,还留在莲花池中继续寻找其余陶瓮。 江玉珣则与应长川一道,带着挖出的两个陶瓮,坐在船上朝莲花池外而去。 为了保持平衡,这两尊陶瓮被分别放在了船头与船尾。 负责铸钱的钟官,也跟着应长川一起来到了这里。 此时他正拿着一块饼状白银,站在船头仔细对着阳光分辨成色。 过了好一会,钟官终于小心将它放回陶瓮:“……回禀陛下,这罐银铤是去年春季所铸,应当就是那批修堤银。” 接着,又拿起一枚金锭仔细分辨了起来:“至于这枚金锭,应当也是去年所铸,具体来源还要细查。” 荷花池内曲曲绕绕,船不但怎么都行不快,且还会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波轻轻摇晃。 听着听着,船尾处一整晚都没睡的江玉珣,终于被晃得泛起了困来。 坐在船尾的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企图借此抵挡困意。 效果却微乎其微。 ……应长川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忽远忽近。 半晌后,江玉珣的脑袋便似小鸡啄米般一下接一下地点了起来。 船头,应长川随手把玩着金锭:“孤已有多日未见过二位司卜,不如便借此机会,将他二人邀至昭都小聚一场。爱卿以为如何?” 钟官知道天子问的并不是自己,故而并未出声。 ……然而江玉珣竟然也没有出声。 江大人做什么呢? 钟官愣了一下,忍不住略为好奇地向船尾看去。 接天成碧的荷枝从头顶扫过,正巧替少年挡住了阳光。 ……江玉珣就坐在这荷枝下,枕着船后的陶瓮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江大人他睡着了?! 我去,这也可以? 他猛地眨了一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竟然有人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睡着? 钟官下意识回头,默默观察起了皇帝的表情。 ……应长川不由蹙眉。 身为天子,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大不敬的事。 他缓缓垂眸,正欲命玄印监唤人起来。 可余光却忽然看到,少年的手心,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磨破了皮,此时正慢慢地向外渗着血。 眼下,还有一片难以忽视的乌青。 停顿片刻,应长川放下手中金锭,转身看向钟官:“爱卿所言孤已经知晓,先退下吧。” “是,陛下。” 钟官被玄印监扶着,踏上了另一艘小船,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满怀敬意地看了江玉珣一眼。 似乎是把少年视作了自己为官的榜样…… - 江玉珣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朝四周看去。 碧色的陂塘内生满了红莲,此时正随着水波摇荡。 不远处的岸边,还有几只水鸭在轻扇羽翅——耳边的水声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我怎么还在水上? 江玉珣还没缓过神,忽有水珠朝他溅来,落在了脖颈之上,生出一片冰凉。 卧槽,不是做梦!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产生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转头,有些僵硬地看向船头。 此时船已靠岸……身着玄衣的应长川,正背光而立垂眸向他看来。 末了,饶有兴致地问:“爱卿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不大好,”江玉珣如实回答,“腰酸背痛,腿似乎也麻了。” 语毕,少年绝望地阖上眼。 在天子眼皮底下睡觉也就罢了,醒来还挑刺? 应长川轻轻挑眉。 这种话从江玉珣口中说出,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就在少年绝望之际。 身着玄衣的天子,忽然淡淡地看了守在岸上的桑公公一眼。 见状,对方立刻上前,满脸堆笑地把江玉珣扶了起来:“大人当心,船只不稳千万别摔着。” “……谢谢。” 江玉珣嘴上这样讲。 但是在被应长川目送着上岸那一刻,心里想的却是——怎么不摔死我算了。 - 当晚,天子久违地回到了羽阳宫内。 聆天台两位司卜,也被他“邀”至昭都。 前阵子的大雨,致使羽阳宫内涝严重。 如今天虽晴了几日,可是仍有小部分宫殿内的积水尚未排出。 未被水浸的宫室也带着几分阴冷潮湿之意。 兰池殿上,灯火通明。 群臣分列大殿两侧,案上摆满了珍馐。 宴会已开可在场竟然无一人举箸。 丞相被押着跪在大殿中央,他贪来的那些河款,也被排列整齐端放在殿上。 此时正被灯火照着,生出璀璨银光。 “六百三十万两白银,划去购买人牲的十多万两,理应还剩六百余万,可是陶瓮中仅有一百多万两……” 应长川随手拿起一枚银锭在灯下细看起来,末了饶有兴味地向丞相看去:“不知剩下那些,被丞相大人放在了哪里?” 方才被押至殿上的巩茂通,一脸呆滞地看着殿上东西。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江玉珣竟然真的将河款挖了出来! 巩茂通张了张嘴,半晌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下意识回头,向不远处的大司卜看去。 但对方却像早有预料般,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与此同时,兰池殿上众人已均顺着巩茂通的目光,看向了聆天台两位司卜。 “虔信士巩茂通”这几个字背后意味实在是太明显。 ——只有上贡聆天台之物,才会刻有如此铭文。 丞相不但今生富贵,还想送钱给司卜,让他在玄天面前说说好话,保佑自己来世依旧富贵!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再装聋作哑可就说不过去了。 几秒后,大司卜终于狠狠咬牙,酝酿一番露出了无比沉痛的表情。 江玉珣忍不住端起茶盏,随众人一道向大司卜看去,期待他后面想要说什么。 可谁知…… 大司卜憋红一张脸,最终竟只憋出一句:“此事……吾并不知晓。” “咳咳咳……”江玉珣刚到唇边的茶水,就这样被呛了出来。 等了半天,居然等来个一问三不知? 大司卜也太浪费人感情了吧! 或许是因为心虚,大司卜竟然被江玉珣这几声咳嗽吓得抖了一下,满身佩环相撞,随之生出一阵刺耳脆响。 配着他那故作高深的表情,看上去格外好笑。 ……江玉珣! 大司卜攥紧手中法器,努力调整情绪,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这些银钱,吾的的确确不曾见过。聆天台内巫觋众多,吾虽日日引导,但终究没有精力顾及每一个人。不料背地里竟出了如此败类。” 他果然按照当日所说那般,将锅推给其他巫觋。 一旁的少司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大司卜放下手中法器,端坐案前长舒一口气:“还望陛下放心,给吾一些时间,吾定会将背后之人寻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聆天台性质特殊,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轻易派人搜查。 大司卜正是认定了这一点,才有胆如此许诺。 应长川忽然放下手中银锭,眯了眯眼问他:“不急,孤只是有些好奇,司卜大人当真没见过朝臣一分银钱?” 天子的语气颇为玩味,同时又带上了几分质问之意。 “当真!” “好。” 应长川忽然抬手,玄印监统领齐平沙随之踏上殿来。 这一次他并非空手而来,而是手持一本账册。 ……这是什么? 大司卜下意识看了丞相一眼。 不料对方竟也满脸疑惑。 齐平沙跪于御前,双手将东西呈了上去:“启禀陛下,此乃玄印监于太仆罗启荣府中发现的账册、书信。还有部分从其马车内发现的器物。” 说话间,又有几名玄印监抬着一盘玉器踏入殿内。 兰池殿内当场哗然。 “……这是司卜法器,看形制似乎是最高的那一级。” 放眼天下,只有大司卜一人配用这些法器。 “罗启荣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殿内的喧闹声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众人就反应了过来。 ——这些东西是罗启荣死前,准备送给大司卜的。 大司卜当即攥紧了手心。 他下意看向商忧。 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晚辈不但没有为他解围,反倒一脸不可置信地放下手中东西,皱眉不解地朝他看去:“司卜大人,您为何私下收这些东西?” 呸! 你竟然在这里同我装起来了? 大司卜的脸上的惊恐,几乎要凝为实质。 商忧当日的话,再次浮现于他脑海之中——那此事,便交予您来处理了。 什么叫交予我来处理。 他分明是要用我来处理! 同样是弃卒保军。 不同的是,大司卜想弃的“卒”是随便一名巫觋。 而商忧想弃的“卒”,则是大司卜本人。 ※ 聆天台内的一个普通巫觋,能背着两位司卜,从丞相手中圈来金银百万。 ——这话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 宴席上,大司卜始终紧咬着不认。 但众人心中皆已有了答案。 应长川并未当场处理大司卜,而是借“时间已晚”为由,将聆天台的人暂时留在了皇宫中。 亥时,一道铅白色的身影,缓缓推开了紧闭着的宫门。 在榻上打坐的大司卜当即睁开了眼睛:“商忧?” 来人轻轻向他点头。 大司卜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自己方才明明有将门窗锁好,商忧是怎么推开这扇门的?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他强装镇定问道。 此时正值盛夏,白天又未落一滴雨。 哪怕到了半夜,门窗紧闭的宫室内仍又闷又热。 大司卜的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商忧笑了一下,理所应当地说:“自然是处理今天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司卜不由提高了音量,试图将跟自己一到来的人唤入宫室。 没有想到的是,进门的居然是一直跟在商忧身边的两个巫觋。 其中一人的手中还端着壶酒。 商忧替大司卜将酒斟满:“司卜大人敛财无数,自知对不起玄天,更对不起天下百姓。思及此处,便决定……饮鸩谢罪。” 话音落下,已将手中酒盏端至大司卜面前。 而跟随商忧一道来的两名巫觋,则在此时上前将他紧紧按住。 “你……大司卜畏罪自杀?你,你这是要把聆天台百年颜面弃之不顾!” 大司卜用力挣扎,身上的佩环也在拉扯中断掉,“砰”的一声坠了满地。 商忧笑道:“大司卜被皇帝处死,才是真的颜面扫地。” 大司卜的心脏剧烈抽痛。 “呜……”他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肯将鸩酒咽入腹中。 商忧将此处交给巫觋,自己缓步向后退去,直到隐于暗处,方才沉声说:“死大司卜一个,保聆天台百年荣耀与名声,才是对得起玄天。” 大司卜年事已高,尽管他已竭尽全力挣扎,可巫觋还是将壶里的鸩酒,强行灌入了他的腹中。 “啊——” 苦涩的酒液滑入腹内,大司卜当即瞪圆双目,狠狠地朝商忧看去。 宫室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商忧一脸漠然地站在门口,不知过了多久,两名巫觋终于缓缓放开了大司卜。 其中一名巫觋上前步,将手指放在大司卜鼻尖下。 停顿片刻,回头向商忧点头说:“人已经死了。” “好……”商忧总算长舒一口气。 他转身推开殿门,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缓步走了出去。 余下两名巫觋合力把大司卜抬上床榻,拾起佩环为他穿戴整齐。 半个时辰后终于退出宫室,奔向天子所在的朝乾殿去。 - 大司卜死了。 死时身上面色青黑,身上满是红疹, 不用仵作验尸,一眼就能看出是中毒而亡。 少司卜商忧于深夜赶往朝乾殿,到的时候面色极为沉痛。 “……大司卜虽死,但其过往行为仍不能简单以死抵消,”商忧叹了一口气,沉声道,“怡河两岸差些因溃堤死伤无数,每每思及此处我也极为愧疚。” 说话间,他又适时露出了哀痛、无奈的表情。 相比起总是一脸傲慢的大司卜,商忧的演技显然要很好许多。 朝乾殿上烛火轻燃,发出噼啪轻响。 应长川始终阖着眼,听到这里总算缓缓点头,并示意他继续。 江玉珣则同往常一般执笔,借着灯火记录交谈内容。 “吾听闻大司卜共收河款六百余万两?”商忧问。 玄印监点头:“对。” “既然如此,这笔钱定是要由聆天台补上。”商忧的表情极为认真,似乎是真心想要补救。 他想了想说:“大司卜乃聆天台之长,他犯错整个聆天台也要跟着受罚才对。故而除了六百余万河款以外,为平民愤民怨……聆天台还要再上捐白银一千万两,用作赈灾筑堤。” 一千六百万两白银! 好多钱啊。 被强行唤起加班的江玉珣,瞬间来了精神。 他手指不由一顿,墨点随之重重地砸在了纸张之上。 ……虽然早就知道聆天台有钱,但江玉珣也着实没有想到,少司卜竟然能一口气吐出整整一千六百万两白银来。 这么多银钱,不只够筑堤,整修整条怡河都绰绰有余。 话说至此,天子总算慢慢睁开了眼睛:“少司卜果真仁爱、为民着想。不过此事还不着急。” 江玉珣忍不住低头,强忍着笑意。 筑堤一事已迫在眉睫,怎么可能“不着急”? 应长川这样说,十有八九是想多敲聆天台一笔。 果不其然。 玄印监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个上圆下方的玉器,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这是用来祭祀的礼器“青圭”,雕刻精美的暗纹下,隐约可以见到一点泥污——它随太仆一道沉入怡河,方才捞出来不久,污泥还未洗净。 应长川看了那青圭一眼,轻笑着摇头说:“待查清太仆赠予大司卜多少财物后,再说也不迟。” 太仆罗启荣死得极其突然。 应长川早叫人去他家翻了个底朝天。 现在连账本都找到了,怎么可能算不清他给大司卜上贡了多少钱? ……想来明日一早,大司卜收了修堤款的事情就会传遍昭都。 商忧之所以今晚便急着上捐白银,就是想要尽快作出补救,显示出自己的态度。 这可容不得耽搁。 他咬牙道:“此事由聆天台来查,或许比陛下查更为方便。如今正值汛期,修堤、赈灾都不容耽搁……故而,聆天台可先替大司卜赔偿白银四百万两。” 二者相加,便是两千万两。 应长川终于笑了起来,他不置可否:“时间不早,少司卜去歇息吧。” 终于够了。 商忧总算长舒一口气,略为艰难地从席上站了起来,他朝应长川点头行礼道:“是,陛下。” 末了便被玄印监带出了朝乾殿。 盛夏的羽阳宫空气粘热,出门后商忧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可怎么也不得畅快。 “走。”他冷冷地看了身旁巫觋一眼,快步向后殿走去。 “明日一早,便回聆天台……带两千万两白银至此。” “是,司卜大人。” 说完这番话,商忧忍不住用力攥紧手心——两千万两白银损失固然不小。 可是对聆天台而言,待明日大司卜的事传出,真正的灾难方才到来。 …… 想到马上就能有两千万两白银,江玉珣现在可是一点也不困了。 朝乾殿内灯火略为昏幽。 少司卜走后,江玉珣忍不住拿起桌上的白宣,对着月光看了一眼。 确定纸上记的真是两千万两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中东西。 “爱卿这是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臣想确认一下少司卜要上捐多少银钱。” 时间不早,但应长川似乎并不急着走。 他轻笑道:“爱卿认为他给得多吗?” “两千万两白银自然不少,对聆天台而言也是如此,”江玉珣顿了顿说,“但若是能为聆天台续命、向陛下投诚,则一点也不亏。” 聆天台根基深厚,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铲除的。 但大司卜的事传至民间,必定会大伤其根基。 为了挽回声望,商忧定会出手捐款捐物。 与其直接捐给百姓,不如“上捐”给朝廷,还能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轻声感慨道:“他的确比大司卜聪明不少。” 玄印监不知何时退下,转眼朝乾殿内只剩下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天子缓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朝乾殿建在羽阳宫的高处,从这里可以俯瞰半座皇宫。 “何以见得?” 江玉珣一边整理桌上笔墨一边说:“大司卜只顾蝇头小利,可是商忧想的,一直都是忍上几十年,等未来再复聆天台荣光。” ……! 话说到这里,江玉珣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怎么不小心把“几十年”说出来了…… 少年下意识屏住呼吸。 就在他默默祈祷应长川不要注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的时候,却见对方转过身来问:“几十年?” 完了。 应长川可真是会抓重点。 江玉珣攥紧手心,实话实说道: “陛下登基后,便以铁血手段打压聆天台。以商忧为代表的这群人之所以能忍到现在,便是因为他们坚信如此手段只能维持一代。陛下后继无人,驾崩后自然会人亡政息。” ……我方才是不是又咒应长川死了? 不同于刚穿来时,此刻业务熟练的江玉珣终于挣扎着补充了一句:“臣绝非诅咒陛下。” 说完后便发现,自己方才的话,似乎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朝乾殿内门窗大敞。 说话间忽有夜风吹过,熄灭了一盏烛灯。 江玉珣的眼前随之一暗。 再也难分辨出天子的表情。 他只听应长川轻声念了遍“后继无人、人亡政息”便不再说话。 历史上,应长川也曾培养过同宗后辈,但是那些人无论是能力还是政见,都不达他的要求。 他本人更是没有后妃,也无子嗣。 二者相加,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后继无人。 等了半晌也不见应长川继续说话。 寂静之下,少年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比如说,那桩历史悬案——应长川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无性恋? 江玉珣原本不相信这个说法。 ……可是自己穿来这么久,都从没有见过应长川和任何人暧昧。 这么看来后世的猜测,的确有可能是真的。 江玉珣的眼睛已逐渐适应黑暗。 想着想着,他终于忍不住抬眸偷瞄了天子一眼。 谁知正好与应长川的视线相对。 月光照亮了烟灰色的眼瞳,应长川不知何时已不再纠结“后继无人、人亡政息”了。 此刻他正站于月下,饶有兴趣地朝江玉珣看去。 “爱卿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孤?”天子不解道。 “啊!”应长川这一问吓了江玉珣一跳,他停顿片刻随即老实交代道,“臣在想,陛下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男女不近,没有世俗之欲?” 淦。 八卦皇帝隐私。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阵绝望。 ……大司卜,你带我走算了。 第22章 ※ “传闻……” 应长川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刻意放缓的语调下,是难掩的危险。 江玉珣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应长川大权独揽,朝臣在他手下讨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哪有胆子管他后宫之事? 自己口中的“传闻”,都是后世人根据史书记载推断出来的。 在大周可没有人敢这样传…… 停顿几息,应长川竟轻轻笑了起来。 “何以见得?” 月光自天子背后洒下,绘出一道长影。 正好把江玉珣笼在影下。 应长川可真高——江玉珣默默羡慕了一秒,立刻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杂念丢到了一边。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如实供述:“臣在陛下身边一月有余,日日一道处理公事,都从未见过陛下与其他人走近,故而生出了这样的好奇……” 江玉珣的心情极为忐忑。 自己本意只是八卦,但是这话听起来,的确很容易被误会为催婚。 ……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中触到了应长川的逆鳞。 窗外,皓月千里。 偶有蝉鸣流响。 应长川自然不会向朝臣交代自己的私事。 他缓缓向前几步,忽然停在江玉珣面前问:“哦?那爱卿如何看待。” 淡淡的龙涎香,与无法忽视的压迫感一道袭来。 就在应长川以为,少年会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候。 却见江玉珣下意识咬了咬唇说:“臣以为,的确并非必要。” 历史上,应长川并非没有培养过继任者。 只是驾崩太早,没来得及寻到合适人选罢了。 这和有没有“世俗之欲”压根没关系啊! ……最重要的是,他的私生活也不关我的事。 天子轻轻挑眉。 见状,江玉珣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例如臣养活自己已经非常艰难,如此情形,就更没必要去想这种事了。” 说完江玉珣忍不住默默在心中表扬了一下自己。 ——这个穷,哭得可真是太丝滑了! 应长川不置可否,他笑着转过身走回窗畔。 明月不知何时行至西天,时间已近丑时。 “时间不早,爱卿先退下吧。” “是,陛下。” 江玉珣立刻朝应长川行礼,放轻脚步退出了朝乾殿。 好险! 直到在临时住处歇下,江玉珣这才长舒一口气。 并默默于心中发誓:下次再也不八卦应长川了。 - 大司卜私收河款一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 原本还有些百姓不信,可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他畏罪自尽的消息便如野火一般烧遍了昭都。 商忧及时作出补救,大手一挥捐出白银千两。 可是这仍不足以平息百姓怒火。 晌午,运送大司卜的棺椁被马车拖着自玄通门出宫。 百姓不知道从哪里收来消息,早早守在了这里,远远望去很是壮观。 看到棺椁的那一刻,人群立刻吵闹起来: “呸!他也配用历代大司卜的白玉棺椁?要我看这样的人应该挫骨扬灰才对!” “像他这样的人压根就不能被称为‘大司卜’?如此败类,简直是玷污了聆天台百年名声——” 这里虽是昭都,但昭都百姓谁没有一个两个住在怡河畔的亲朋好友? 马车经过身旁的那一瞬,又有人狠狠道: “……怪不得怡河的河堤一冲就垮,修堤钱竟然真的被他拿到了手中?要不是有江大人在,我全家老小早就死了!” 更有激愤者一边咒骂一边向棺椁前冲。 若没有周围禁军拦着,或许已经上前将大司卜的棺椁推翻了。 “让让,都让让!” 禁军一边走,一边清路,每一步都行得格外艰难。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忽有一名百姓抱着木桶冲上前去。 “站住——” 禁军立刻伸手去拦,但没想到虽然拦住了人,却没有拦住他将一盆泔水狠狠地泼向白玉棺。 腥臭刺鼻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条长街。 百姓纷纷掩鼻,却无一人骂泼出泔水的百姓,反倒是觉得解恨。 “……这口白玉棺不能打钉,仅能合上罢了。我看怕是已经有泔水顺着白玉棺的缝隙流进去喽。” 说完,人群中当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虽仍不能完全解心头之恨,但这样的脏棺才是他应得的! 泔水积了一地。 后面的人绕也绕不过去。 眼见将要走到泔水边,终于有巫觋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商忧: “……司卜大人,要不您还是上马车吧?” 商忧面色如常,他轻轻摇头道:“不必了。”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今日商忧头一回没有乘车,而是带着所有巫觋跟在白玉棺后,朝聆天台走去。 说话间,那滩泔水已近在眼前。 商忧像没看到地上的脏污般,目不斜视地踩了上去。 黏腻湿滑的触感,透过鞋底传了上来。 哪怕及时屏住呼吸,仍不可避免地嗅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经过长街的那一刻,他听到有两人说: “……快看,那是少司卜。” 另一人不屑道:“少司卜怎么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谁知道他背地里有没有和那老头一样贪过巨款?” “我听说少司卜人还是不错的。” “呵,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样的当我可不会再上第二次。” 商忧余光看到,今日昭都长街旁,百姓看向自己的眼神少了几分惯有尊敬与向往。 多了些他此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仇恨和轻蔑…… 一身铅白法衣的少司卜缓步踏过长街。 污水于刹那间随脚步飞溅,及地的衣摆上瞬间多了一阵无法忽视的恶臭,怎么散也散不去。 …… 羽阳宫暂住一晚还好,待久了仍是不行。 明日一早,朝臣百官又要回到行宫。 好不容易有半天空闲,江玉珣原本打算休息。 却被家住昭都的庄有梨叫了出来,一道去长街上看热闹。 “阿珣看看看!”庄有梨拽了拽江玉珣的袖子,“商忧竟然真的踩过去了!” 江玉珣不屑道:“他戏倒是做了全套。” “他连这个都能忍,为什么不给大司卜换一口普通点的棺材?百姓都说大司卜配不上白玉棺椁。”庄有梨有些好奇。 聆天台的队伍越来越近。 江玉珣向后退了几步,末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回答庄有梨的问题,但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大司卜可不是会畏罪自杀的人。 不用猜就知道,人一定是商忧动手除的。 商忧本质目空一切、自命不凡,他虽然可以为了聆天台的名声与荣耀杀了大司卜,可打心眼里仍觉得“司卜乃天幸”,与普通人不一样。 因此,他自然不会让大司卜降格,使用普通的棺椁。 棺椁将要被马车拖到面前,江玉珣正准备叫庄有梨一道离开。 谁知刚转过身,突然有百姓大声喊道:“江,江大人?” “江玉珣江大人来了!” 江玉珣:!!!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被百姓团团围住。 昭都的长街在刹那间沸腾了起来。 无论是质疑聆天台、质疑少司卜的百姓,还是单纯认为大司卜“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的百姓,全都振臂高呼,大声叫起了江玉珣的名字。 商忧余光看见—— 身着蓝色长衫的少年,被围在人群之中。 百姓大声朝他道谢,而他则不知疲倦地将跪在地上的百姓,一个一个朝上拽。 “司卜大人……”巫觋犹豫着开口,想要说点什么。 商忧收回视线将他的话打断:“走。” 同时一点点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法器,直到掌心生痛都没有松手。 “是,是大人。” 巫觋当即闭嘴退了回去。 商忧一行人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回到聆天台。 马车拖着白玉棺椁攀上月鞘山,行走间发出刺耳的“吱吱”响声。 到了这里,众人本以为能松一口气。 可是没有想到,此刻聆天台外已经聚集了数百名百姓。 ——且全是最激愤之人。 见他们出现,立刻有人咒骂着向前而来,狠狠啐了一口道:“什么聆天台?没求得玄天保佑也就罢了,竟差一点害死我们!” 离开昭以后,护送商忧一行人回聆天台的禁军也少了大半。 说话间,百姓已冲至聆天台门口。 “道貌岸然之徒!既然有钱给朝廷上捐,怎么不将我们这些年来上贡给聆天台的钱全部退回来——” “就是!” “吐出来,把搜刮的民脂民膏都吐出来!” 禁军上前努力将人隔开。 商忧脚步一顿,同时如没听到百姓的咒骂般,顶着咒骂声朝聆天台正门而去。 白玉棺椁被马车拖入院内,玄黑色石门紧闭的那一刻,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手重重一摔,将青玉法器砸在了地上。 “砰——” 法器当下便被摔得四分五裂。 见此情形,巫觋纷纷跪地:“司卜大人息怒——” “……息怒?” 已经快步走入茉莉花丛中的商忧咬牙停下了脚步,接着竟然如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出了声来。 他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聆天台内茉莉正在盛放。 香气浓重扑鼻。 ——哪怕如此,味道仍没能将他衣摆的恶臭掩盖。 那腥臭如影随形。 叫他怎么也无法忽视。 ※ 次日清晨,天子率百官回仙游宫。 这一次应长川并未骑马,而是选择乘坐马车。 ——身为工作狂的他并不是想要休息,而是打算借此时间处理奏章。 江玉珣原本应骑马随行,后来也被叫到了马车中一道加班。 ……这还不如骑马呢! 马车上,少年默默叹了一口气,整理起了新收来的奏章。 翻了两本后,江玉珣的动作忽然一滞。 新收的奏章上写到: 丞相虽已注定难逃一死,但是人还是要继续审下去。 玄印监前一晚便将他押向诏狱。 百姓群情激奋,早早堵在了路边。 他们或许会给聆天台一点“面子”,却绝不会对丞相手下留情。 混乱的长街上,竟有人手持利器,趁机向丞相砍去。 幸亏玄印监反应及时,替他挡住了这一击,不然丞相昨晚便要毙命了。 看完之后,江玉珣在奏章上划好重点,再折起放到了应长川手边“不急阅”那一堆里去。 …… 工作虽然重要,但保护视力同样重要。 整理奏章的间隙,江玉珣隔三岔五便朝马车窗外看去,以缓解疲劳。 重复了几次,发现应长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后,江玉珣便悄悄翻开了一本字多的奏章,打算假装认真阅读,来偷摸上一小会鱼。 谁料摸了不到一分钟,天子竟已垂眸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手中的奏章上:“这本奏章有问题吗?” “啊?”江玉珣愣了一下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开玩笑,我压根没有在看啊! 江玉珣随即集中注意力,逼迫自己最快速度阅读起了奏章上的文字。 看了两眼他便反应过来: 自己随手拿起的这本奏章,里面写是修堤的计划与预算。 不等应长川发问,江玉珣立刻抬眸对天子说:“呃……臣以为,此次修堤不可再像往常一样,单纯在原址上重修、加固河堤了事。” 天子如没看到他走神般问:“为何。” 官道依河而建。 此时窗外正是平静下来的怡河。 江玉珣缓缓把视线落在了怡河之上。 应长川也随他一道看向车外。 平原上的河流无拘无束,河道往往更加弯曲,怡河也是如此。 从江玉珣所处位置向窗外看去,正好能瞧见一个“S”形的急弯。 少年看了几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回陛下,怡河河道弯曲,如突遇洪峰,河水很容易拐不过弯来,直挺挺冲出河道。此次溃堤,也有几分这样的原因。” 应长川缓缓点头,眸中也生出些许兴趣。 见状,江玉珣继续说:“怡河水量绝不算小,但是千百年来却从未通航。除了之前几朝不关心河务,鲜少疏梭河道以外。更是因为它河道相对曲折,不利于船行。” 说到这里,应长川已经猜到了江玉珣的意图。 他放下手中奏章,再一次朝着窗外的大河看去:“爱卿的意思是?”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最终目的抛了出来:“臣以为,朝廷可以借这次机会,人工为河道截弯取直。这样既利于泄洪,降低了怡河溃堤的风险。又可使其通航。” 说完,他的心脏便重重跳动了起来。 马车之中一片寂静。 顿了几秒,江玉珣忍不住多补充了一句:“……届时怡河流速也会变得更快,河道自然变深,不必人工深挖就可以直接通航。” 按照原本的历史,江玉珣所说的事几百年后才有人做。 而这期间,怡河不知道已泛滥了多少次…… 其实早在溃堤前,第一次去河边巡查的时候,江玉珣心里便有了这个念头。 现在总算找到机会一口气说了出来。 他忍不住期待的地向应长川看去。 怦怦—— 怡河缓缓流淌。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一点水声,与自己的心跳声。 应长川怎么还不表态? 见对方仍不开口,江玉珣忍不住用他最感兴趣的事情诱惑道:“怡河向东而去,最终汇入辰江,辰江乃本朝第一大河,航运发达,支系众多。” “假如怡河能够通航,连接辰江。未来既可以借此调运南北粮草,还可以顺流而下,以最快速度调兵前往各郡。” 到了那个时候,身处昭都便可以牢牢将天下握在手中! “陛下?” 应长川终于将视线转了回来。 江玉珣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就在他心情忐忑至极限时,应长川终于开口道:“将其写成奏报,递至御前。” 水利耗资巨大,福泽百代,当然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定下来的。 写成奏报便意味着天子已将它列入议程。 江玉珣:!!! 应长川果然心动了。 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是,陛下!” 应长川再次将视线落向窗外。 怡河静静向东而去,千里沃野之外,便是滚滚辰江…… 天子缓缓阖上眼瞳。 此刻,他的心情也难得随着波涛激荡了一瞬。 接着漾起圈圈涟漪。 - 乘车要比直接骑马慢上许多。 还没走到仙游宫,江玉珣就已经整完了所有的奏章。 见应长川还在仔细批阅奏章,忙完了手头工作的江玉珣,终于心安理得地把视线落向窗外。 河滩多沙土,这样的土大部分人都会用来种香瓜。 此时马车已经走到怡河上游。 这里受灾较轻,有部分香瓜田未受到波及。 路过瓜田的时候,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嗅了两下。 香瓜气味并不重,但或许因为太想吃,少年竟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丝甜气。 ——真香啊。 上一世江玉珣对香瓜并不怎么感兴趣。 但现如今可选择的果类太少,他也和大周的贵族们一样,爱上了这种水果。 前一阵子实在太忙,江玉珣完全没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如今,看到马车外的瓜田,他终于被勾出了几分馋意。 应长川就不馋这一口吗? ……要是马车能停在这里就好了! 凝望窗外的江玉珣没有注意到,此时应长川已经批完一本奏章。 同时将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爱卿又在看什么。” 江玉珣的身体随之一僵,他默默转身看向应长川:“回禀陛下,臣刚才在看外面的香瓜田。” 天子略微疑惑:“看香瓜?” “对……臣有些想要下车买一个。” 江玉珣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目光中满是期待。 啊啊啊好丢人。 此时他面色如常,心底里却已无比尴尬。 应长川这一趟虽然低调,没有摆什么天子仪仗。 ……但是文武百官都在后面骑马跟着呢! 现在下车买瓜,他们怎么想? 就在江玉珣努力思考着如何转移话题的时候,却见天子垂眸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奏章之上,他一边翻阅一边随口道:“去吧。” 去吧? 应长川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江玉珣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无比纠结。 ……他是很想下车,但现实情况却有些不允许。 几息后,见江玉珣还不动弹,应长川终是忍不住再次抬眸向他看去:“爱卿怎还不去?” “臣…臣身上没有钱。”江玉珣悲痛道。 应长川持笔的那只手难得一顿。 向来整齐的奏章上,罕见多了一个污点。 - 队伍随天子马车一道停了下来。 桑公公满脸堆笑地和江玉珣一道来到瓜田。 “江大人,您看这个瓜怎么样?” “……可以。”少年的语气格外艰涩。 “好,那就这个了!” 说完,桑公公便将香瓜从蔓上揪了下来。 交到江玉珣手中之后,又取出碎银放在了瓜蔓边。 桑公公出手极其阔绰。 完全没有想过这些瓜真正价值几何。 ……毕竟他花的不是自己的钱,而是应长川的。 拿了一个还不过瘾,说话间桑公公又继续扒拉起了藤蔓。 江玉珣终于缓过神来,上前阻止他继续:“可以了,一个已经够了。” “诶,这怎么行!”桑公公起身看了江玉珣一眼,接着压低了声音提醒他,“江大人不能只顾着自己吃,忘记了天子啊。陛下放您下车,必然是想与众同乐的!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江玉珣无语凝噎,只能点头:“对。” 说完,桑公公便又重新弯下腰,仔细地在瓜田里翻找了起来。 他做这种事格外有耐心。 过了许久,桑公公总算是挑出一个他认为“完美至极”的香瓜,用随身携带的净水冲洗,迅速切好之后才将它交到江玉珣手中。 “好了,江大人您可以拿上去了。” 江玉珣手腕一沉,说话间香瓜已被他端在手中:“麻烦桑公公了。” “不打紧不打紧!” 说话间,一脸喜气的桑公公笑着在身后百官的注视之下走上前去,把少年扶入了马车之中。 江玉珣眼前随之一暗,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登上了马车。 此时,应长川已不再批阅奏章了。 而是倚坐车内,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怡河。 他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上前,把桑公公切好的香瓜放在了应长川面前。 应长川吃穿用度极为讲究。 哪怕是随便一个香瓜,也要切成小块。 不仅如此,桑公公还把靠皮部分削了个干净,只留下了最精华的部分。 应长川随手用银签扎起一块。 江玉珣忍不住多偷瞄了几眼—— 也不知道桑公公精挑细选出来的香瓜味道怎么样? 他以为自己目光很是收敛。 没想下一瞬,应长川手指便是一顿。 他回眸看向江玉珣:“怎么了?” 说话间正好对上了那双因好奇而变得格外亮的眼瞳。 江玉珣顿了顿,终是忍不住眨眼着问他:“甜吗,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珣:他的私生活也不关我的事。 第23章 河风悄悄溜进了窗,卷着长发从面前扫过。 吹散了甜滋滋的香。 应长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爱卿想尝吗。” “尝一块可以吗?” 江玉珣,你还能更没出息一点吗? 少年心中不由一阵绝望:别人说“馋死”只是夸张,而自己是真的可以这么死……! “嗯。”天子似乎并不介意。 “……谢陛下。” 一回生二回熟。 这对如今的江玉珣而言,已经是小场面了。 应长川重新拿起奏章,随手翻阅起来。 江玉珣则默默深呼吸,拿起果盘上备用的银签,戳了一块细细咀嚼。 清甜的味道瞬间溢满唇齿。 不得不说,桑公公挑起香瓜来的确有一套。 江玉珣的眼睛不由一亮——方才的作死值了! 应长川并不嗜甜。 然余光看到这一幕后,他竟头回对这种甜腻的东西生出了几分兴趣。 …… 傍晚,流云殿值房。 江玉珣缓缓摊开了从庄岳那里借来的舆图。 借着灯火可见,怡河流出平原后,迅速汇了入辰江的干流。 辰江东行百余里,突然转弯直直向南而去,最终由此入海。 江玉珣不由屏住了呼吸。 今日在车里,他心中只有一个模糊概念。 如今看到舆图,江玉珣终于清晰意到:怡河通航势在必行! 这些年来应长川四处征讨、开疆辟土。 短短时间,国土便翻了一倍有余。 这些“新地”多集中在南方,正是辰江干流流经地区! “南方……” 江玉珣忍不住轻声念道。 昭都向南调兵极为不便,一但发生动乱,朝廷完全鞭长莫及。 历史上,大周之所以会迅速崩溃,也与此有关。 江玉珣忍不住用手轻抚辰江。 昭都正好处于这条水路的最上游。 ——假如怡河能够通航,未来若有叛乱,天子从昭都便可迅速发兵进行镇压。 从这个角度看,说它是大周的生死动脉也毫不为过。 江玉珣的心跳越来越快,几欲冲出胸膛。 怡河截弯取直工程,大约需要三年时间。 而历史上,未来七年应长川都将以举国之力北征折柔。 ……自己该怎样劝他等一等呢? - 江玉珣把舆图还给庄岳后,没有急着回去休息,而是去了玄印监的驻地。 他刚走进小院,便遇到了被自己安排进玄印监右部受训的顾野九。 正在打水的少年大吃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木桶:“公子,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翁广,”江玉珣有些担忧地问,“他还没有醒吗?” 昨日有百姓趁乱袭击丞相,幸亏一名叫“翁广”的玄印监,替他挡住致命一击。 江玉珣听说,翁广虽然伤得不重,但一直高烧不退。 想来十有八九是伤口发炎了。 “还没有,”顾野九摇了摇头,迅速带江玉珣向院内走去,“翁大人他不但烧得厉害,且一直紧咬着牙关不肯张口,药喂都喂不到嘴里去。” 说着,两人便走进了寝所之内。 仙游宫空间有限,寝所内设的是通铺,一眼就能望到头。 见来人是江玉珣,正在轮休的玄印监们连忙行礼:“见过江大人!” “无需多礼。”江玉珣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了翁广的榻旁。 顾野九也跟着走了过来,他把布巾浸入水中,顿了几秒后拿起拧干,放在了翁广的额头上。 “翁大人吃不下药,只能这样降温,但是收效甚微。”少年解释道。 江玉珣喃喃自语:“一直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 ……既然吃不下药,就只能物理降温了。 江玉珣的视线快速从寝所扫过,最终落在了房间角落的陶罐上:“那是酒吗?” “啊?”顾野九愣了一下,点头说答道,“对,是春酒。” 江玉珣快步向陶罐走去。 “白酒”出现的时间其实很晚,这个时代的酒度数还低。 它有些类似现代的酒酿,为自然发酵而成,靠近只能闻到一点淡香。 此刻,寝所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江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江玉珣忽然转身问他们:“仙游宫有甑桶吗?” 甑……甑桶? 听到这两个字,寝所内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像被钉死在原地般一动不动。 见他们愣在这里,江玉珣思考了一阵,又换了个名称:“甑桶……或者叫‘天锅’。” 江玉珣说的东西,是后世考古发现的最早的青铜蒸馏器。 但这个时代没人拿它制酒,而是用它炼丹、蒸馏花露水。 众人看向江玉珣的目光逐渐复杂。 最后,还是顾野九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公子,您说的那个是本朝的禁物。” 江玉珣:……! 卧槽,差点忘了这一茬。 蒸馏酒出现以前,“甑桶”与巫卜殉祭密不可分。 方才玄印监八成是以为自己堕落了,要用甑桶炼丹救翁广。 若不是顾及身份,他们或许已将自己当场拿下…… 江玉珣连忙解释:“别误会,我想用它制酒。” “……制酒?” 仙游宫曾是前朝的避暑行宫。 它的库房中,的确藏有多尊前朝遗留的青铜甑桶。 但是甑桶怎么能制酒呢? 众人一脸狐疑地看向江玉珣。 “对,”江玉珣点头,他无比坚定地重复道,“用甑桶制烈酒,再拿它给翁广降温。” 寻常人这样说,他们定然不会相信。 但今日说这话的人是江玉珣…… 寝所内再一次静了下来。 众人不由对视一眼,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吾等这就去取!” …… 玄印监驻地小院。 火焰熊熊燃烧,被架在火上的甑桶也随之升温。 不多时,便有蒸汽向上凝结,形成酒珠从漏斗状接酒口流了出来。 浓烈的酒香一点点溢满了整座小院。 它格外霸道、格外炙烈,如刀剑一般,刺向众人的鼻腔。 明明还没蒸出多少,但芳香气已胜过了满罐春酒。 浓香如同钩,顷刻间将所有人的魂都勾到了九霄云外。 掐去酒头后,甑桶旁不多时便积下一碗烈酒,顾野九立刻端着碗回到屋内,按照江玉珣叮嘱的那样为翁广擦身降温。 院内,不知是谁先吞了口唾沫。 玄印监多的是嗜酒如命者,众人看向甑桶的目光,逐渐变得炙热起来。 半晌后,甑桶旁又积了一碗新酒。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下端起酒碗,转身问道:“不如大家拿盏来,我们分了它?” “是!”众人眼前一亮。 玄印监没人能拒绝烈酒,一碗酒瞬间便被分了个干净。 每人虽只能分到一口,但这已足够。 “太辣了!” “这酒别说是喝,单单是闻都能将人闻醉——” 浓郁香伴着一点春酒的甜,新制成还未经陈酿的酒正是最烈的时候,一口下去辛辣至极如火灼腹。 然而余味却是众人从未尝过的醇厚。 想起江玉珣方才的话,又有人迫不及待地用指腹蘸取一点涂在手臂。 烈酒瞬间蒸发,只余一阵冰凉残留在皮肤之上:“这酒果然能降温!” 玄印监众人平日里早习惯了豪饮。 但今天捧着一小盏酒,却怎么都不舍得入口。 夜风吹过小臂又是一寒,这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原来酒除了喝,还能有别的用途! 明明已是深夜,但玄印监却心潮澎湃无一人困倦。 说话间顾野九也红着眼睛自寝所内跑了出来:“公子,翁大人他醒了!” “醒了?!” 众人高高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接着竟有人忍不住红了眼眶——玄印监虽不上战场,但这些年里也有不少人,受伤后高烧不退最终命丧黄泉。 有了这酒……是不是就能少死些人了? - 玄印监向来自律甚严,众人再怎么好酒,都只是浅抿了一口。 剩余烈酒均被装回陶罐,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此时,夜色已深。 行宫之中一片漆黑,只有流云殿还亮着一点灯。 虽然没喝几口酒,但江玉珣已经有些晕了。 他不但走路摇晃,手也不怎么稳当。 江玉珣刚抱着陶罐踏上回廊,还没来得及迈步,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当心脚下。” 他下意识停下脚步,侧身向地上看去。 ——汉白玉砌成的回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积了一小摊水。 幸好自己没有踩上去。 江玉珣随即抬头,想要朝提醒自己的人道谢。 不料竟然看到…… 历史上著名工作狂应长川没有在殿内翻阅奏报,而是颇有闲情逸致地站在殿外赏月。 刚才就是他提醒的自己! 江玉珣瞬间清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应长川也笑着朝少年看了过来,并半开玩笑道: “没有想到,玄印监竟然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替爱卿取来禁物。” 仙游宫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天子的眼睛,他也从不避讳这一点。 应长川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江玉珣完全不意外。 他随即解释道:“启禀陛下,臣用甑桶并非为了炼丹。” 说话间,少年怀中盛满酒的陶罐忽然向下滑了一滑。 江玉珣连忙用力将其抱紧。 应长川停顿片刻,像是终于注意到了他艰难的动作般说:“爱卿过来吧。” 少年不由松了一口气:“是,陛下。” 还好还好,应长川看上去像是不打算深究甑桶的事了。 江玉珣忍着酸痛,抱着陶罐走过回廊。 还在犯晕的他,本想向应长川行个礼,便回一旁的值房休息。 但路过流云殿的那一刻,江玉珣却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 接着,忽然借着酒劲直接抬眸看向天子:“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赏光,尝尝今日制成的烈酒?” 夜风吹散了芬芳,此刻整座流云殿都已被酒气浸透。 应长川的视线缓缓落在了陶罐之上。 顿了几秒后,他含笑道:“好。” ※ 深夜,江玉珣又坐回了流云殿的老位置。 少年小心捧起陶罐,替天子把酒盛满。 应长川浅尝一口,缓声道:“果然醇馥幽郁,辛辣浓烈。” 语毕,便将烈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急不怕醉吗? 江玉珣默默为应长川斟满,忍不住试探起了对方的酒量。 天子一饮而尽,作为臣子的自然也要跟上。 斟完酒后,江玉珣也随应长川喝了一杯,末了忍不住说:“此酒再陈酿上一年半载,待辛辣味退去一点,味道会更佳。” 树形的连盏铜灯,将半座宫室照得灯火通明。 江玉珣的余光看到——这盏铜灯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悬了一张巨大的羊皮舆图。 图上绘制的并非大周山河,而是远在北方的折柔。 他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酒盏。 直到指尖传来一点痛意,方才后知后觉地松手。 沉默片刻,江玉珣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这张折柔舆图,只有大概疆域轮廓,山川形势皆是空白。” 折柔盘踞在大周以北,呈“冖”字形将其包裹。 应长川的表情也严肃了些许:“没错。” 他端起酒盏,缓步走到了那块巨型舆图旁:“折柔大部分时间都闭关自守,大周子民很难深入其内。” 铜灯之下,应长川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都多了几分温度。 说话间,天子不由伸手,缓缓从舆图上抚过。 江玉珣不再看舆图,而是将视线落回了酒盏之上。 少年的心脏,又一次重重跳动了起来,方才的醉意也消散了些许: “陛下,臣今日来找陛下,正是为了此事。” 应长川转身看向少年。 江玉珣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也朝舆图走去。 他停在了天子面前,仰头看向了那双烟灰色的眸底: “自前朝以来,折柔便对我大周虎视眈眈,并多次屠杀边民、发兵侵扰、和亲逼贡。” 应长川逐渐敛起笑意,眼瞳也随之冷了几分。 或许是酒劲使然,江玉珣非但不怕,目光甚至变得比方才还要放肆: “臣知道,陛下想的从来不只是让大周免受其侵扰,而是彻底消灭折柔。” 历史上,由于缺乏对折柔的了解,“周、柔之争”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七年才结束。 大周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也被连年战乱拖垮,最终伴随着应长川的突然驾崩三日而亡。 天子的野心第一次被人直白揭露,向来喜欢隐藏情绪与心思的应长川,竟轻旋酒盏笑着点头:“对。” 江玉珣把视线落回了舆图上的空白之处:“……臣以为,此战绝不可拖沓。而若想要速战速决,陛下还缺一样东西。。” 应长川眯了眯眼:“什么东西?” “一张折柔舆图。” “爱卿可有?” 江玉珣摇头道:“臣没有。” 喝到微醺的少年,比平日里大胆了许多。 说完方才那番话,江玉珣不由了眨眼,轻轻举起手中已经空掉的酒盏对应长川说:“但是可以用它来换。” 流云殿内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祟,江玉珣耳边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呼吸也乱了几分。 应长川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少年的意思:“卖酒。” 说完,他也为自己添了一杯并一饮而尽。 见皇帝喝,江玉珣只能再次跟上。 “没错,卖酒。”少年随即点头。 纵观古今历史,走的最远的向来不是军人,而是商人。 他们是最适合深入折柔绘制舆图的人。 之前不是没有人想去折柔经商,可是折柔游生活习俗与大周迥异,压根没什么东西能卖给他们。 但酒不一样。 他们拒绝不了烈酒。 江玉珣终于笑了起来:“放眼全天下,这酒只有我们才做得出来。” 或许是酒劲上头,江玉珣直接把自己和应长川归为了“我们”,而对方竟也接受了。 说到兴起时,江玉珣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一口干掉后才转身对应长川说:“制酒需要甑桶,折柔压根不知道甑桶是什么东西。而陛下登基以后,曾命玄印监将民间甑桶全部收至宫中,并禁止再铸。所以现在,就连大周百姓也制不出烈酒了。” 少年的脸颊泛起了浅红,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 应长川下意识移开视线,笑着点头道:“对。”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时便把罐里的酒喝掉了大半。 新酿出的烈酒后劲十足,江玉珣刚才还能口齿清晰地同应长川分析利弊,但说着说着便彻底晕乎了起来。 不但身体没了力气,眼前的景象也泛起了重影。 ……好困。 江玉珣用力掐了自己一下。 少年明显已经喝醉,但他仍不忘自己今天的重点。 江玉珣忽然深深地看向应长川 :“臣以为,陛下应耐心等待三年,补全这张舆图……而在这期间,朝廷正好可以修整怡河。” “望陛下三思——” -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 一遍遍在空寂一片的流云殿上回荡了起来。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无比认真地看向应长川,一边眨眼一边期待对方的答复。 无论是深探折柔,还是怡河截弯取直工程,都是国之大计。 绝不可能今晚便草草定下。 ……更别说提出这件事的人明显醉着。 天子停顿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江玉珣……再一次端起陶罐,起手想要替自己添满。 “怎么这么快就没了?”江玉珣颇为懊恼地将陶罐放到了一边,“我也没喝几杯呀……” 说完,他忽然放下陶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他这动作显然是醉的厉害。 应长川不由蹙眉。 他正要唤桑公公过来把人扶回房间,却见江玉珣一脸严肃地朝自己看来。 “陛下,有算盘吗?” 算盘? 江玉珣醉成了这样,还想算什么。 应长川心中虽疑惑,但他停顿片刻,还是唤桑公公取了一把进来。 喝醉里的江玉珣,半点也不跟应长川客气。 等桑公公将算盘拿来时,他已自顾自地研好了墨。 “江大人,算盘给您。”桑公公极其热络地将东西递了过去。 同时忍不住偷偷朝纸张上偷瞄了一眼。 没想到只看见一堆鬼画桃符。 清风荡过流云殿,桑公公瞬间嗅到了一阵浓重的酒香。 ……江大人这是醉了吗? 他有些不确定地抬头朝应长川看去:“陛下,请问是否现在送江大人回房休息?” 不料应长川竟摇头道:“不急。” 此刻天子无比好奇,江玉珣醉了后究竟想要做什么。 “是,陛下。”桑公公向应长川行礼,缓步退到了一边去。 一时间,流云殿内只剩下了少年敲击算盘,发出的“啪啦”声响。 江玉珣已经有很多年没用过算盘,故而不能做到完全心算。 他一边在算盘上敲打,一边极其认真地念叨了起来: “……春酒一斗七十钱,蒸这些烈酒大概用了三斗春酒。三七二十一……一共二百一十钱。还有工费…木柴费……物以稀为贵,再乘以十倍……” 不出半盏茶时间,纸张上便布满了江玉珣留下的歪七扭八的字迹。 一开始江玉珣勉强还能算清。 到后来,嘴里的数字便乱了起来。 “……嘶,三百五十钱乘以十是,是……” 应长川淡淡道:“三千五。” “对对!”江玉珣迅速把这个数字记了下来。 末了又继续道:“三千五百钱,一两等于十钱,所以一共是,一共是多少两来着?” 此刻他的脑袋已经变得比石头还要沉,但仍不肯休息,而是执着地想要算下去。 “……算了,四舍五入吧。” 江玉珣低头写画半晌,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他抱着算盘朝应长川走去,同时郑重地把那张鬼画符递到了天子的面前。 桑公公活这么久,还从未见人醉到这个地步! 围观至此,他已是目瞪口呆,同时于心底里生出一点淡淡的恐惧……江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虽已猜到少年意图,但应长川还是垂眸将纸接了过来,并假做不解道:“爱卿这是何意?” 子夜时分,明月高悬。 铜灯内的烛火,更是亮的晃眼。 明明喝醉了酒,但江玉珣的眼睛非但不显混沌,甚至比以往还要明亮。 为保持口齿清晰,他的语速变得格外缓慢:“臣算好了。方才那罐酒共值七百两白银,臣与陛下一人一半。” ……七百两? 应长川轻轻挑眉朝少年看去。 江玉珣则抱着算盘,无比认真地抬眸向天子看去:“今日陛下可以把这酒钱结了吗?” 第24章 春酒一斗最多不过七十钱。 到了江玉珣这里,竟然翻了百倍有余。 桑公公的耳边不由一嗡,人差点便栽倒在了殿上。 江玉珣他,他怎么敢的啊……! 明月不知何时藏进了云里,流云殿内只剩烛火轻晃。 醉得不成样子的江玉珣怀抱着算盘,不停地眨眼保持清醒。 见应长川不回答,他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不解地又唤了声:“陛下?” 话音刚落,江玉珣脚下忽然一软,身体也随之失去平衡向前跌去。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啊——” 算盘自少年手中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紫檀制成的算珠顷刻间迸落满殿,噼里啪啦向四周滚去。 过了许久,耳边终于静了下来。 江玉珣不但好好站在原地。 甚至鼻尖不知在何时,多了一点淡淡的龙涎香。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流云殿上的蒙蒙火光晃啊晃。 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 次日巳时,艳阳高照。 躺在榻上的江玉珣猛地睁开了眼。 救命!我昨天晚上究竟都做了什么?! 他想要起身,却因宿醉后的乏力倒回了榻上。 “嘶……” 阳光透过窗纸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少年瘫倒在床,绝望地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江玉珣昨晚喝断了片。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强行与应长川单方面“AA”酒钱,最后失去重心朝对方摔去,反被对方扶住手臂的那一瞬。 剩下的事情便一概记不起来了。 ……但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炸裂。 我昨天晚上是怎么想的? 七百两银子?我不但敢算,更是敢要啊…… 就在江玉珣绝望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不但狠狠地在太岁头上动了土,甚至今天早晨还睡过了头。 江玉珣猛地将手臂放了下来朝窗外看去。 瞧这天色,至少十点半。 平日里的这个时候,自己已经上够三小时班了。 江玉珣的心当下一沉。 他迅速用手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自己睡过头也就罢了,怎么今早没有太监来提醒一声呢?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整理情绪洗漱出门,眼前的一幕便彻彻底底地令他僵在了原地。 ——值房的桌案上,摆满了银锭。 其中一枚银锭下还压着张纸。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桌案前将那张纸拿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轻轻地洒在了纸上。 朱笔写成的“酒钱”二字苍劲有力、铁画银钩。 不是应长川的手笔,还能是谁? “……杀了我吧。” 江玉珣将自己摔回榻上,忍不住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两圈。 过了一会,他终于挣扎着起身,视死如归地将桌上的银锭一个个收了起来。 ——人可以丢,钱绝对不能不要。 - 不幸中的万幸,应长川今早在与定北大将军商谈军务,暂时没有江玉珣的事。 他宿醉翘班这一茬,或许勉勉强强可以不予追究。 “江大人,江大人您在吗?” 江玉珣刚刚挣扎着洗漱完毕,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耳边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努力调整呼吸,把门打了开来。 看清门外的人是谁后,江玉珣不由一惊:“翁广?你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 昨日还在发高烧的玄印监,竟然和顾野九一道出现在了值房门口。 翁广虽已清醒过来,但脸色仍不怎么好看,显然是还未痊愈。 “幸亏昨日大人救我一命,”翁广吸了吸鼻子,说着便要朝江玉珣下跪,“要不是您,我怕早已没了命。” “千万别这样!”江玉珣连忙同顾野九一道把人扶了起来,“快先进来吧。” “是,江大人。” “你们俩先坐吧,我这里地方小,只能将就一下了。”江玉珣一边说,一边随手给两人倒了杯水。 值房内陈设简单,仅书案边上的蒲苇席能够坐人。 地方虽小,但翁广和顾野九都曾是“人牲”,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客气地招待过。 见江玉珣弯腰倒水,两人竟手足无措起来:“您,您这太客气了。” “不过是一杯水而已,千万别和我不好意思。”说话间,江玉珣便坐到了两人对面。 玄印监平日里铁面无私、杀伐果断,但鲜少这样“正常”地同人打交道。 为了缓解两人的紧张,江玉珣随口朝顾野九问:“昨晚擦身的酒还有剩下的吗?若是还有剩余的话,记得好好密封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顾野九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已经密封存入陶罐了。” 缓过神来的翁广则把水杯捧在手中,无比认真地对江玉珣说:“大恩不言谢,往后江大人要是有什么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提——” 他双眼发红,语气格外认真。 ……这个时候要是不让他做点什么的话,翁广心中恐怕会一直过意不去。 江玉珣也喝了一口水,停顿片刻问他:“我昨日看到,玄印监似乎都会使用甑桶?” 昨天情况紧急,没有时间给他多想。 现在江玉珣方才反应过来,圆桶形、双层腹体结构的甑外表浑然一体,平常人拿到手中,必定要研究上一段时间才能打开。 可是昨晚玄印监将甑桶拿到手后,不等他介绍便非常自然地用了起来。 翁广连忙点头:“对,江大人您知道的,我们此前多是人牲。身为人牲,自然懂得一点‘巫卜殉祭’之术,甑桶也是那个时候接触过的……” 原来如此。 前朝贵族的“人牲”,大多是自家长期蓄养,并非从外面买来的。 在利用他们祭祀之前,贵族、巫觋也不会白白养着他们,炼丹时常会要他们来打下手。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需要你们帮忙。”江玉珣一边说话,一边放下了手中瓷杯。 翁广立刻来了精神:“江大人但说无妨。” “用甑桶制酒一事,你们先不要与外人道。”江玉珣先叮嘱了一句。 “这是自然!” 江玉珣轻轻点了点头,一边回忆一边继续:“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春酒好像是用麦酿成的?” 翁广与顾野九一道点头:“对,春小麦收割之后便酿,故名‘春酒’。” 这个时代北方的主粮还不是小麦,而是粟米。 用相对不常见的小麦酿出的酒,价格相对高昂。 江玉珣拿出纸笔,写写画画起来:“不只用小麦酿出的春酒可以制酒,以黍、粟、稻为原料也能够直接发酵蒸出烈酒。这几天你们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试试这几种粮里哪一种的出酒率高,酿出来的酒味道更好。” 末了将列满了粮食名称的纸张递了出去。 翁广的眼睛极亮。 他连忙把纸张接过来点头说:“江大人,您就放心吧!我们回到驻地便立即制酒。酿出来后第一时间拿酒过来给您尝味道!” 顾野九也跟着一道点起了头。 江玉珣:!!! 翁广的话再一次唤醒了他有关宿醉的记忆。 有自知之明的江玉珣连忙摇头说:“不必了,我……我酒量不好,酿出来之后你们尝就是了。” 翁广和顾野九还想再邀他再试试。 但不等两人开口,值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流云殿的殿门打了开来,有人端着东西走入殿内。 江玉珣回头看了一眼说:“午时了,应当是来给陛下送膳的人。” 眼见时间不早,翁广和顾野九也对视一眼站了起来:“那我们就不打扰江大人了,您好好休息,酒酿好后我们第一时间来找您汇报。” “好,那就辛苦你们了。” 说着,江玉珣也起身替两人开门,将他们送了出去。 值房就在流云殿附近。 担心打扰到皇帝,两人朝江玉珣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这里。 同在此时,桑公公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不远处。 ……看到他后,昨晚发生的事,无比可避地再一次出浮现于江玉珣脑海之中。 少年转头便要走。 可是不等江玉珣回房装死,桑公公便朝那些个送膳的宫女太监打了个招呼,一脸堆笑地向他走了过来:“江大人,您休息得可还好?” “还好,”江玉珣略微尴尬地笑了一下,终是忍不住试探性地说,“昨晚呃……麻烦桑公公您扶我回来了。” “不麻烦不麻烦!”桑公公连忙摆手,“江大人如此清瘦,举手之劳而已。” 呼…… 听到这里,喝断片的江玉珣总算是长出一口气,同时将某一个略有些离谱的想法,从脑子里面扔了出去。 还好还好!自己果然是桑公公扶回来的。 ——应长川没有找自己麻烦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再纡尊降贵? 放松下来的江玉珣正打算开口感谢对方,却见桑公公突然回头朝四周望了一圈,压低声音凑近过来说:“饮酒虽好,但江大人往后还是要注意,切莫再贪杯了。” 话音落下之后,桑公公便站直了身离开值房,去流云殿协助传膳了。 等等!你能不能说完再走? 被留在原地的江玉珣背后忽然一凉…… 桑公公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平白无故向自己交代这些。 我昨晚喝断片后,难不成还做了什么离谱的事? 江玉珣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流云殿的殿门敞开又阖上,恍惚间他似乎又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同在这一瞬,江玉珣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片段: 应长川比自己高出快一个头。 昨晚自己站立不稳,直接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接着……忽然凑近轻轻地嗅了一下。 应长川蹙眉似是要将自己推开。 而自己则……轻轻拽住应长川的衣袖,一脸严肃地抬眸朝他看去,用尽全力说:“陛,陛下不能赖账。” ※ 前阵子应长川假装遇袭受伤时,不只朝臣没有忍住试图强闯仙游宫。 折柔也小范围侵扰边境,似乎是在试探应长川是否真的如传言中那般受了重伤。 今日定北大将军来找应长川谈的便是这件事。 北地军务复杂,一直到用完午膳定北大将军都没有说完。 怡河修整工作不可再拖。 江玉珣整理完奏章后,便找到了同在行宫的都水使者童海霖。 下午三四点差不多是一天里太阳最烈的时候。 江玉珣并没有和童海霖在屋里谈话,而是拉着他向行宫背后的小山上而去。 ——站在这座山的山顶,正好可以俯瞰怡河一角。 还没走多远,童海霖的腿便打起了摆来。 “咳咳咳,江大人您等,等等我,”童海霖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山上爬,一边说,“……您的想法我已经知道,只是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您可知道为怡河截弯取直,不是简单的挖个坑就能好的事?” 见状,江玉珣不由放缓了脚步。 他点头说:“首先要新建堤防,再开挖新河槽,还有河道回填、整地,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步骤。” 童海霖忍不住抬头向江玉珣看去。 他原本以为江玉珣只是在天子面前随口一说,没有想到对方了解得倒是比自己想得多一点。 说话间,江玉珣不知从哪里拾来一根长长的树枝,在地上画出了怡河大致形状。 停顿几秒后,又用树枝抹除弯道,将剩下的河道连接了起来。 童海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艳。 江玉珣一边画一边说:“修整过的河道,只有原有河道的五分之三长。少了这么多河道,对通航和排洪来说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能浇灌的田地面积却大大减少。所以说除了修河道以外,还应配合挖凿灌溉渠。” 童海霖终于忍不住缓缓点头:“江大人所言极是。” 他原本并没有把江玉珣的提议太放在心上,可现在看来……是得重视了。 见童海霖休息得不错,江玉珣又重新迈步向山上而去。 这回没走多远,怡河便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静如白练的怡河,在远处缓缓转弯向着东南方而去。 从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怡河拐弯之处正是上游地区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如此看来,江玉珣的建议的确是必要…… 童海霖停顿半晌,忍不住扶着膝盖转头对少年说:“江大人的想法已经比较完备,完全可以继续顺着这个思路进行下去,我也给不了您什么帮助。” 山顶上缺少树木遮挡,童海霖头上的汗珠落得愈发快。 见状,江玉珣终于笑着转过了身来:“我知道。” “啊?那你知道还……” 江玉珣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叫自己爬到山上来! 童海霖一边说话,一边站直身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 ……不知怎的,看到江玉珣的表情,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果不其然! 下一刻,江玉珣便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说:“童大人,前几年怡河的修整案,是您亲自动笔写的吗。” 江玉珣问这个,难不成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童海霖立刻将视线转到一边,有些慌乱地顾左右而言他道:“咳咳咳,这个…那个……身为都水使者,我需统管河务,平常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一字一句的写……但是这个修整案,我也全程盯到了尾的,参与了所有的步骤!” 啧啧,我就知道。 怡河修整案每年都要重新制定,每一次都有大量数据需要测算,制定起来既吃力又不怎么讨好。 ……童海霖这么爱偷懒,绝对不会自己上。 前几年的修整案,都是童海霖挂着自己的名字递至御前的。 如今被江玉珣戳破,他当即不停地狡辩起来,转眼已是满头大汗。 末了,终于忍不住心虚道:“江大人您大老远找我到这里来,一定不只是为了这个吧?” 话说到这里,江玉珣终于不再同他客气:“实不相瞒,我想找童大人借一个人。” 此时童海霖已经认命:“大人要找谁?” 江玉珣也不再卖关子:“前几年修整案的真正作者。” 他一边说,一边深深地朝童海霖看去,完全没再给对方留狡辩的余地。 应长川前几年一直忙于征战,并没有时间现场监督怡河加固修整。 但是修整案却是实打实递至御前,由他仔细看过确认无误的。 术业有专攻,江玉珣虽然可以根据后世经验提出修河计划。 但是具体如何拆迁赔偿征地,以及工程造价如何,却不是他一个人能算出来的事。 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童海霖找的那个“枪手”。 江玉珣不知道那个“枪手”和童海霖是什么关系。 仙游宫内处处都是应长川的眼线,为了避免麻烦,他这才顶着烈日带童海霖跑到山顶来说此事。 “……江大人的话都说到这里,我自然不能再藏私,”童海霖不由狠狠咬牙,“等明日,我便为您引荐。” “那就谢谢童大人了。”江玉珣瞬间心满意足。 童海霖扶着一旁的石头,颤颤悠悠地朝着山下看了一眼,忍不住嘟哝道:“多日不见,江大人真是又成熟了不少,想来是在陛下面前耳濡目染。” ……耳濡目染。 童海霖的话说得非常委婉,但是江玉珣还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真正想说的是——自己跟着应长川着实学坏了不少。 - 童海霖说的那个人,家住在昭都附近。 怡河之事不宜再迟,江玉珣决定明天便去找他,顺便再去怡河边现场看一眼。 而要想离开仙游宫,则必须找应长川告知一番。 傍晚时分,定北大将军总算离开了流云殿。 再次踏入这座宫殿,江玉珣的心情变得极其沉重。 那闪闪发亮的七百两白银,和昨晚的社死现场,似乎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流云殿四脚,均设有巨大的铜制博山炉。 按理来说,一天过去昨晚的味道早该散得一干二净。 但江玉珣却莫名觉得自己周围哪哪都是酒味。 “陛下,这是今日的奏报。”行完礼后,江玉珣照例将已经整理好的奏章放到了天子的桌案上。 紧接着,又取出一本文书放到了应长川的手边:“启禀陛下,怡河之事不可耽搁。臣的奏报已经完成一半,但还有一些没问题没有解决,因此臣便想明日离开仙游宫,去怡河畔看看。” 应长川接过文书随意翻看了起来。 ——这上面罗列的是一些暂时处于缺失状态的数据。 天子的表情与往常无异,就在江玉珣以为应长川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准备放自己一马的时候,却听对方忽然开口问:“去怡河畔?爱卿明日不是要回家吗。” 清懒的语调里透着些许玩味。 “啊?”江玉珣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将心里话反问了出来,“臣明日为什么要回家?” 说话间,博山炉内的青烟缓缓自少年眼前飘过。 江玉珣的心中,瞬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流云殿上忽然一片寂静。 江玉珣的心,随之一点点沉了下去。 而天子也忽在此时放下手中的东西,似笑非笑地朝江玉珣看去:“爱卿昨夜向孤讨来的。” 江玉珣:…… 卧槽,不会吧? 喝断片的少年,脑海中并没有这番对话。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应长川,下一刻却见一旁的桑公公跟着点头,并小声提醒道:“江大人昨夜的确说了,陛下也已答应。您忘记了吗?” 刹那间,桑公公中午的话再一次出现在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江大人往后还是要注意,切莫再贪杯了。 直觉告诉江玉珣,昨晚自己除了“放假回家”外,绝对还说了其他离谱的事…… 应长川把文书交还到江玉珣手中,末了竟仍未翻阅奏章,而是斜倚在玉几上笑着朝他看去。 似是在耐心等待江玉珣想起昨夜他的所有言行。 江玉珣呆立于原地。 昨夜发生的事终于如放电影似的从他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自己轻轻拽着应长川的衣袖,对着他的眼睛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应长川轻声问:“爱卿想起来什么了吗?” 江玉珣下意识屏住呼吸,将脑袋里有的东西通通倒了出来:“臣以为,罚俸三年太重,一月未休太累,值房太小不够住。除此之外,还想要睡到自然醒……” 吾命休矣。 此时此刻,江玉珣是真的欲哭无泪。 谁知就在他绝望之时,应长川竟又问:“只有这些?” 江玉珣:…… 除了这些以外,竟然还有?! 第25章 江玉珣呆立于原地,努力回忆昨晚的事…… 夜里的流云殿静极了,彼时江玉珣的耳畔,只剩下自己与身边人的浅浅呼吸声,与远处算盘珠子滚地发出的一点细响。 听到自己的话后,应长川似乎是轻轻笑了起来。 他不置可否,只是轻声吩咐道:“江大人醉了,送他回去休息吧。” “是,陛下。”话音落下,桑公公便快步上前把自己扶回了值房。 而天子则坐回桌案边,缓缓提笔写起了字来——现在想想,他写的八成便是“酒钱”二字。 剩下的事情江玉珣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还有……什么?”他小心抬眸瞄了一眼应长川,试图借对方表情回忆昨晚的事。 没想到此刻天子已垂眸随手翻阅起了奏章。 “爱卿再想想。”应长川一边批阅奏章,一边随口说道。 ……再想? 还能怎么想! 江玉珣瞬间欲哭无泪。 他下意识看向桑公公,想要向彼时也在流云殿内的对方求助。 不料竟看到桑公公同样一脸震惊与困惑地站在此处。 他一会看看自己,过一会又一脸不确定地偷瞄应长川,似乎是同样没有搞懂天子的意思。 等一等…… 看清楚桑公公脸上的表情后,江玉珣心中猛地生出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测——应长川莫不是在诈我吧? 我虽然酒量一般,但是不至于醉了之后便不要命啊…… 江玉珣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停顿片刻,他终于忍不住试探性地回答道:“臣实在想不起来了,应该……只有这些了吧?”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去。 一时间,流云殿内只剩下灯火泛着些许柔光,照暖了天子那双烟灰色的眼瞳。 应长川坐于灯下,习惯性地将批阅好的奏章随手放至一旁。 他手指不由一顿,末了竟然直接承认道:“对。” ……他果然是在故意逗我玩! 世界上怎么会有应长川这样无聊的人? 江玉珣瞬间有些无语。 应长川既已经准了自己的假,那便没有必要再在这里杵着了。 气头上的江玉珣默默地朝应长川行了个礼,接着便打算带文书离开流云殿。 谁知下一秒,天子的声音便从江玉珣的背后传了过来。 应长川不知何时放下奏章,同时缓声问道:“爱卿可是不悦了?” ……他居然好意思问! 江玉珣脚步不由一顿,别无选择的他只能破罐破摔道:“……确是如此。” 气虽气,但大丈夫能屈能伸。 ……想想值房里的七百两白银,似乎也不是不能忍。 流云殿上,天子终是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终于搞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的桑公公差一点便吓得厥了过去。 陛下究竟什么时候有了如此闲情逸致?! -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时,江玉珣便骑马带着几名玄印监离开了仙游宫。 他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先按照童海霖给的地址,找到了怡河畔的一座民居。 这里距离昭都不远,位于怡河下游地区,正好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一眼望去,周围的农舍田宅被洪水毁了个一干二净,此时正在官兵协助下重修,唯剩一座小院安安稳稳地矗立在河边。 结构如此牢固的院舍,恐怕只有童海霖说的人能造得出来。 “……就是这里了,我先进去看看,劳烦你们在外面等候片刻。”江玉珣翻身下马,将它拴在了一旁的柳树上。 他来的时候已经提前告知玄印监,自己要去见一见童海霖的“老师”,因此众人也并不意外。 玄印监对视一眼,纷纷随江玉珣一道下马:“是,江大人。” 这间院舍不大容不下几个人。 除了顾野九外,其余人均守在了院外。 “笃笃笃。” 江玉珣敲了没两下,门便缓缓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 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身材清瘦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对面。 来人穿着一件被浆洗得发白的长衫,衣袖上还打着几个同色的补丁。 “……你是?”溃堤的事情过后,怡河两岸百姓均已认得了江玉珣,对方先蹙眉停顿几秒,接着忽然抬手晃了几下道,“江,江玉珣?” 下一秒,他赶忙捂住嘴巴更正道:“不不,江大人。” 话音落下,门内的人立刻后退一步行礼道:“草民尹松泉,见过江大人!” “您多礼了。”江玉珣连忙朝他躬身。 虽然不明白江玉珣来找自己做什么,但尹松泉还是立刻闪身邀他走进屋舍,末了弯腰为他倒水:“江大人快进来吧!草民家中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招待,您千万不要嫌弃。” “不会,是我打扰您才对。”江玉珣接过瓷盏坐于席上,顾野九也跟着坐在了他的背后。 尹松泉家不大,屋内除了床榻、衣橱与桌案外,只有一摞摞纸张,和悬满墙壁的地图。 落座以后,尹松泉看上去有些局促:“不知江大人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江玉珣放下手中杯盏,也不再卖关子。 他回头看了顾野九一眼,对方随即把江玉珣写了一半的怡河整修案拿了出来。 “先生请看。”江玉珣很是恭敬的双手将它交到了尹松泉手中。 尹松泉犹豫几秒,终是把整修案接到手中,并细细看了起来。 不愧是能为童海霖当“枪手”的人,不过两三分钟尹松泉就将其全部看完,并轻轻放回了桌案上。 此时他已经明白了江玉珣的意图。 尹松泉犹豫了一下,抬眸问江玉珣:“江大人……您是想要草民协助您完成整修案吗?” 他格外强调了“协助”二字,语气也不如一开始时那样热络,反多了几分失望之意。 说完,不等江玉珣回答,尹松泉就立刻又惊又惧地摇头拒绝道:“江大人,草民恐怕担不起如此大的责任。” 看他的表情甚至隐约有了送客之意。 见尹松泉拒绝,江玉珣连忙摆手:“不不,这次与以往不同。” 与童海霖聊过一番的他知道,“协助”便是找尹松泉当枪手的委婉表达。 古时“士、农、工、商”鄙视链清晰分明。 像尹松泉这类工匠,从来都不被达官显贵放在眼里。 辛苦一番后不但姓名被人刻意隐去,工程上若有差错,倒霉些的还会被抓出去顶包、背锅,稍不留神就会丢掉性命。 定期修补河堤与截弯取直的复杂程度、工程量完全不同。 从前尹松泉实在缺钱,才会接此工作。 如今他生活虽然仍旧拮据,但却不再似当初那般囊中羞涩,因为并不至于为了赚钱,冒更大的险…… 江玉珣看着尹松泉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我想邀您作此次工程的总负责人,全权负责河道设计与施工。若非说协助的话,应当是我协助您才对。” “您——”尹松泉当即愣在了这里。 江玉珣的意思莫非是……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对方。 “此次工程全体施工人员均听您指挥,您的俸酬将由朝廷直接发放。” 说话间,江玉珣缓缓起身向一旁的墙壁走去。 尹松泉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江玉珣的意思已再清楚不过——他打算把自己推至台前! 一身晴蓝的江玉珣,先用手描绘怡河改造之后的走向,接着又在旁描绘出一条与之平行的路线: “按照计划,除了为怡河截弯取直外,还要修建一条平行于怡河的灌溉水渠。如果尹先生愿意承担此次工程,这条灌溉通道,也将由您来命名。” 尹松泉的双手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按照江玉珣的设想,怡河截弯取直后,未来此渠将肩负整片平原灌溉之重任,在以农为天的当下,简直是将千万百姓的生死、命运握在了手中。 替人当了一辈子“枪手”的他,从没想过未来竟有这样一天。 说话间,江玉珣视线不由穿过窗,落向了滚滚东去奔流不息的怡河之上。 站在未来回望过去,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或许都是过眼云烟。 ……唯余滔滔江河奔流不息。 尹松泉显然是被江玉珣的话吓到,还未缓过神来。 可这时,站在地图旁的人已然转过了身:“此条河渠一旦修好,必将泽被万里,百代不息,先生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永远与涛涛怡河一道被人铭记吗?” 尹松泉狠狠地攥紧了手心。 ……他生于前朝乱世,年轻时也曾有过远大理想,但如今早已说服自己知足安命度过余生。 可是江玉珣的话,却突然将另一个选择摆在了他的眼前——如果有机会试试,谁不愿意施展一番抱负、青史留名? 甚至……让这天下与无数人的命运因自己的存在,而生出一点点变化。 说话间,忽有波涛“轰”一声拍向河岸,刹那间水花飞溅落入窗内。 江玉珣的呼吸也随之快了些许。 他的话既是说给尹松泉,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江玉珣提议来得有些突然,尹松泉仍显纠结:“可是……” 江玉珣总算坐回原位,轻轻地笑了起来:“先生放心,施工中遇到的所有事情,您都可以直接同我说,由我去和陛下沟通。假如真的出了问题,我定与您一道分担。” 有了这句承诺,尹松泉脸上的愁容终于削减了一两分。 看样子他方才的确是在因应长川而担忧。 想到这里。正欲喝水的江玉珣动作不由一顿。 他忽然昧着良心补充了一句:“您放心,在我看来陛下……其实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不讲道理。” 尹松泉:? 江大人的话的确诚意满满,但为什么听着那么让人害怕呢…… ※ 尹松泉虽然没有正面应下此事,但还是把江玉珣的整修案留在了家中,说要细细研究。 江玉珣也并不着急,与尹松泉细细说过自己的构想后,他便带着玄印监回了江家田庄。 开玩笑,自己冒死从应长川那里求来了短假,可不能浪费。 “吁——” 白马跃入田庄,江玉珣轻拽缰绳令它停下脚步,接着于马背上朝四面看去。 正午时分,炙烈的阳光尽情洒向大地。 照亮了田庄的角角落落。 和上次回家的时候不同,这一次田庄半坡上原本生满了野草的荒地,竟都被开垦了出来。 大雨刚刚过去,田庄内男女老幼均趁着夏种的最后时机,在不远处新垦出来的土地上劳作着,甚至没有一个人发现江玉珣的突然到来。 “这……这些地竟然被他们垦了出来?!” “远处那些人,不就是江大人当时收留的流民吗?” 江玉珣背后,有玄印监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道。 ——一个多月前,江玉珣在神堂门口收留流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彼时他们坚定地以为,那群老弱妇孺只会成为拖累。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江玉珣竟然真的靠他们将荒地开垦了出来! 这在大周,可是绝无仅有之事。 甚至就连顾野九也瞪圆了眼睛,并忍不住向江玉珣问:“大人这是如何办到的?” 江玉珣轻轻扯了扯马缰,一边向新垦的田地而去,一边轻声对他们说:“种地、拓荒不能全靠力气,而要靠工具。” 大周农具发展缓慢而落后。 不但农业生产效率低下,且还留有大片荒地,无法开垦。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千多年,直到某朝官方组织大面积垦荒屯田,并发明一系列农具才有所改变。 而到了现代,那些农具又成为了华国博物馆的重要馆藏。 江玉珣每天都要面对实物与展板,为游客讲解五六遍,早就将结构深深刻在了心中。 刚到仙游宫的那段时间,除了整理奏章外,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默画图纸。 现在这些工具终于被一个个造了出来,并相继投入使用。 “下马看!”说着,江玉珣便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眼前这些农具,他曾隔着博物馆的玻璃看了成千上万次,但还未有机会亲手碰过。 如今再次见到,江玉珣也不禁有些激动。 “是!”玄印监纷纷下马。 一旁的田垄边,正有几头耕牛在休息、吃草,它们的背后还牵着铁犁。 下马后,立刻有玄印监发现了不同之处:“这牛身后多了一个钩环?” “对,”江玉珣走对着耕牛说,“多加一个钩环,可以分隔犁身和服牛,这样一来铁犁也变得更加灵活。往后这种铁犁不仅可以在平坦的田地上使用,更能用于坡地甚至于山地。”* 大周山地众多,假如能在山地开荒,那么农田面积必将翻倍…… “除此之外,铁犁前还多加了一把郦刀,方便在起土翻耕的同时割断地下的根株,这样省工又省时。” 直到现在,都有不少玄印监守在江家外,等着抓私下大搞祭祀的百姓。 但是自江玉珣离开田庄后,他们便从其内部撤了出来,因此并不清楚这段时间江家里面都发生了什么事。 农耕乃封建社会头等大事。 江玉珣知道,今天自己所说的一切都会被玄印监记录在册,递到应长川手中。 因此他的解释也格外仔细,甚至一边说一边动手在铁犁上摆弄了起来。 但江玉珣没有想到的是:玄印监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视此事。 说话间,队伍最后两名玄印监不由对视一眼。 “此事现在禀报陛下……还是再等等?” “不可耽搁。” “是!” 语毕,便有一人悄悄地撤了出去……第一时间将田庄内的事告予守在外面的同僚。 不多时,便有飞鸟冲向天边,朝着仙游宫的方向而去。 …… 信鸽的速度要快于骑马。 不多时忽有一阵啼鸣自流云殿外传来。 守在天子身边的玄印监随即上前,将缠绑在鸽腿上的布条取了下来。 他未看一眼,直接双手把它送到了应长川的一面前。 天子缓缓将其展开——这张布条上一字未写,只有几个奇怪的符号。 但他还是迅速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开荒的农具? 应长川缓缓挑眉,半晌过后忽然将手中布条掷入烛火之中。 末了竟然起身向着后殿走去。 “陛下?”玄印监不由一惊。 几位将军还在殿外等候商议军务,天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然应长川脚步顿也未顿:“备马,一炷香时间过后出行宫。” “是,陛下!” 心中虽疑惑,但玄印监还是迅速应下,随即退出了流云殿。 - 好不容易有了假期,江玉珣当然要放松一下。 带着玄印监在田庄里转了一圈后,江玉珣又回去好好地补了一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完全变暗,晚饭的时间到了。 七百两进账,江玉珣出手不由阔绰了起来。 玄印监人数众多,江玉珣直接命田庄管事,在空地上设了一场宴席。 夜色渐深,晚风微凉。 正是盛夏中最惬意的时候。 江玉珣与随他一道回来的玄印监围坐一圈,田庄的厨师便在这圈内忙着烤肉。 除此之外,另有一口大锅内烧炖着河鱼。 这些都是流行于大周的美食。 ——应长川这个人吃穿极其讲究,尤其不喜欢味道大的食物,因此仙游宫内众人,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吃些清汤寡水的东西。 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久了便有些难以忍受。 肉已经烤好,烧炖河鱼的大锅也“咕嘟嘟”冒起了泡来。 闻到这香味,坐在一旁的玄印监跟着一道吞咽起了口水。 不过眨眼,田庄内的大厨便将肉分好,送到了每个人的桌案上。 然而明明早就已经饿极了,可玄印监们仍不着急动筷。 “大家怎么不吃?”见状,江玉珣有些疑惑地朝周围人问道。 用来烤肉的燔器——也就是烤炉前,还有许多生肉没有来得及烹制。 有玄印监看了那些生肉一眼,忍不住说:“江大人,此餐实在是过于奢侈。不如烤完这些就算了吧?” “这怎么行?”江玉珣摇头道,“你们跟我回家一趟,我总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吧。” “可您不是也没有……” 玄印监的话没有说完,江玉珣已经默默在心里将最后那个字补上了——钱。 他这才想起,玄印监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像往日那般贫穷。 “不必担忧,”江玉珣笑着摇头,“陛下前些日子给了我些银子。” 玄印监终于放下了心来:“原来如此!” 他们总算如释重负地举箸,品尝起了江家厨师的手艺。 天色一点一点变暗,人群之中燃起了篝火。 或许是远离仙游宫的缘故,宴席上虽然没有上酒,但气氛还是一点一点热闹了起来。 玄印监众人不过二十来岁,和江玉珣的年龄相差不大。 没多久,一群人便聊在了一起。 空地上欢笑声一片。 众人耳边满是篝火燃烧生出的“噼啪”声,不远处又有蝉鸣与牛羊的叫声混在一起,听上去好不热闹。 远离应长川就等于远离debuff,好不容易天高皇帝远,回到田庄的江玉珣不由肆无忌惮了起来。 吃饱喝足以后,他格外满足地放下手中筷子,轻轻伸了个懒腰说:“今日未见陛下,也没有整理奏章,还真是有些不太适应啊——” 虽不适应,但真的很爽。 “哈哈哈哈!”玄印监众人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时间竟盖住了蝉鸣。 江玉珣身旁的玄印监随即半开玩笑地问他:“江大人可是想陛下了?” “一日不见自然想念,”说完江玉珣又垂眸看向不远处的燔器,轻轻地捧起茶盏,故作遗憾感慨,“田庄大厨手艺真不错,陛下不来亲自尝尝实在是太可惜了——” “孤竟不知,爱卿如此体贴。” 江玉珣的话音还未落下,忽有一阵熟悉的声音自他背后传了过来。 !!! 那声音并不大,却意外清晰。 江玉珣的身体随之一震,并本能地将坐姿调整端正。 空地瞬间静了下来。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篝火燃烧发出的轻响与蝉鸣,还有一阵……一阵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不会吧。 江玉珣的手指一顿,差点把手中的茶盏摔了下去。 他与对面的玄印监面面相觑,一时间竟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惊恐。 “不知孤今日可有来晚?” 来人缓缓停下脚步,并将篝火挡在身后。 江玉珣瞬间被夜色所笼罩,陷于黑暗之中。 他下意识抬眸,正对上了应长川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没,没有。” 此时不过晚上八点,但在古代已算很晚。 ……谁能告诉我,应长川为什么会在大半夜出现在这里?! 刚才我那番胡言乱语,他又听到了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珣:竟然想诈我,应长川真的太坏了! *王祯《农书》 第26章 玄印监纷纷离席行礼,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时之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燔器上细小的“滋啦”声。 他后知后觉想起身,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动弹,便听应长川淡淡道:“免礼。” “是,陛下!”玄印监随即起身回到原位。 或许是江玉珣眸中的惊恐和疑惑太过明显。 应长川竟直接挑眉问他:“爱卿有话问孤?” 江玉珣不由自主道:“……不知陛下是何时到田庄来的?” “一炷香前。” 凉了。 我说的话他岂不是都听到了?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生祸。 ……我没事为什么要在背后念叨应长川,甚至还说想他? 此时此刻,江玉珣只恨时间不能倒流。 “臣知道了……” 应长川何止是没有来晚? 简直早过头了! 江玉珣知道应长川一定会来田庄亲眼看看开荒的农具。 可完全没有想到,他今晚便会来…… 想到这里,江玉珣下意识朝四周望去,想要看看究竟是谁迫不及待将此事通知应长川。 不料此刻玄印监众人竟全心虚地低下了头。 ……叛徒! 田庄内的大厨虽已跟着众人一道起身,但皇帝在这里站着,他必然不敢继续方才的烹制。 转眼,江玉珣便嗅到了一阵淡淡的焦糊味…… 再杵在这里不动,肉可就要全部糊了。 “不知陛下可愿赏光入席?” 应长川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他:“爱卿可想孤来。” “……” 应长川是故意来要我命的吧?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以为江玉珣要点头邀皇帝入席。 甚至就连一旁的家吏,都做好了布置桌案的准备,并默默回忆了起了田庄内值钱的餐具放在哪里。 可江玉珣竟无法无天道:“……不大想。” 夜风吹过,篝火摇曳。 浓重的焦煳味被风吹到了众人的鼻尖,一时间竟令人头晕目眩。 回答完应长川的问题后,江玉珣火速找补道:“今日宴席实在简陋、拿不出手,下次臣定早早准备,为陛下接风洗尘。” 闻言,其余人勉强松了一口气。 江大人第一句话虽然过分直白,但是第二句话也算是圆回了一点。 “好。” 应长川终于缓步向一旁走去。 重新沐浴光亮之中的江玉珣瞬间如释重负。 正当他以为应长川已经同自己客套完毕之时,却见对方忽然停下脚步,笑着转身朝自己看来:“孤记下来了。” 江玉珣:……! 我只是随便客气客气,但是听这话……应长川怎么像是当真了呢? 天子来江家自然不是为了吃饭。 逗了江玉珣两句后,应长川终于丢下玄印监独自去田庄内参观。 余下一群叛徒食不知味。 安安静静地吃完江玉珣准备的肉、鱼后,便迅速离席前去自我反省。 江玉珣则迈着沉重的脚步,一脸恍惚地紧随应长川之后进入田庄内部。 - 团月悬天,照得天地亮如白昼。 时间虽已晚,但田庄内仍有人在抢种夏粮。 江玉珣来时,应长川正站在高处借着月色俯瞰田地。 不等他上前向天子行礼,远处田地间忽有人眼眸一亮、朝此聚来。 “江公子!” “——公子这么晚怎么又到田里来了?” 田庄内众人并不认得应长川,他们一边上前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公子身边这位是?” 天子衣着简单深夜到访,显然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江玉珣立刻答道:“这位是我的……呃,朝中上级。” “侍中”官位太小,朝堂上随便抓一个人出来,都能称得上他的“上级”,因此众人并未多想。 “这样啊——” “原来是公子的朋友!” 等等,这个可不能乱说啊! “他不是……”江玉珣下意识想要解释,却见应长川挑眉朝自己看来。 见此情形,他立刻将后面的话咽了出去。 ——不是朋友还半夜来访,岂不是更奇怪了? “公子您尝尝这个!已经洗过了,”说话间,突然有一名妇人从竹篮中取出桃子塞到江玉珣的手中,“这是傍晚才摘的,当时本想让您尝,可惜柳管事说您去休息了。” “对!公子您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前阵子下雨,桃身随之生出了细细的裂隙,卖相并不怎么好。 大周的达官显贵们所用蔬果皆是千里挑一,完全看不上这种带伤的果子。 但江玉珣却一点也不介意,接过桃后便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下咬了一口:“清甜滋润,味道不错。” 众人随即笑了起来。 说着,那妇人竟又从篮中取出一个桃子,看样子是准备塞到应长川怀里。 江玉珣:!!! “给我吧,我拿着就好。” 他连忙上前替天子接了过来。 月光将几人的面庞照得格外亮。 他们虽身材清瘦、衣着朴素,但全都面色红润、双目有神。 应长川忽然开口问:“你们是江家的家奴?” 天子不怒自威,他一开口周围人皆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挎着篮子的妇人连忙摇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大人,我们并非家奴,而是江家的佣客。” 她的语气格外认真,甚至还能听出几分自豪之意。 “佣客”不同于“家奴”,虽然同样依附于田庄,但是并没有严格的隶属关系,还保留着自由民身份。 说到这里,周围其他佣客也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我们本是外郡流民,被拐走成了人牲。原本难逃一死,谁料竟被江公子救回了家……” 说完,忍不住转身轻轻擦了擦眼泪:“有江公子和陛下,才有我们今日!” “皇帝?”应长川微微蹙眉,“此事与他有何干系?” 他的语气稍显淡漠,并无几分特殊的情绪。 不料听过之后,周围人竟认真了起来:“大人您可不能这样说,要不是陛下我们也难逃一死。” “那日江大人说,仅凭他一人之力,也难将我们全部救下。若要感谢的话,也绝不能忘记天子和他一手培养出的玄印监。” 佣客们情绪激动,说着说着眸中还泛起了泪光,句句皆是真情实意。 月光如水,淌过连绵小丘与草木、屋房。 为天地万物镀上一层浅浅清辉。 也照亮了江玉珣略微泛红的耳尖。 应长川顿了几秒,忽然移开了视线。 “咳咳咳……”正在佣客注视下吃桃的江玉珣忍不住咳了起来。 等等,他们怎么什么都说?! 这一个多月发生了太多事,江玉珣差一点忘记自己当日还讲过这样一番话。 道理虽然没错,可是当着应长川的面这么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江玉珣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连忙转移话题:“时间不早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明日早晨再来继续。” 接着又补充道:“对了,今日先不把农具放回仓房了,我身边这位大人想要仔细看看。” 佣客们对视一眼,随即意识到公子是要与身旁这位大人谈论正事:“那公子我们就先走了,您今日也记得早早休息。” “好,回去的路上当心。”江玉珣笑着点头。 “是,公子!” 佣客们随即放下手中东西,甚至还有人小跑着从附近的仓房中,取出一把崭新的犁与郦刀过来。 忙完后才再次道别,朝着田庄内新为他们建的小院而去。 不过转眼,这里就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 - ……呼。 站在天子面前默默啃完了一个桃的江玉珣总算长舒一口气。 他把桃核丢入一旁的竹篓,取出丝帕小心净手。 应长川也在此时将拆卸下来郦刀拿到了手中,并缓缓用手指抚过锋刃。 “陛下手中这把刀名为‘郦刀’它刃口锋利、刀背偏厚,装在犁架之上,可以在斩断荒草植根的同时翻耕土地。*”江玉珣凑上前解释起来。 天子缓缓点头,微眯着眼睛向远处看去:“寻常田庄耕地最多不过十之三四,但是江家的田庄却开垦了大半。”末了缓步向田垄间走去。 月光自天际倾泻而下。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四周一片寂静。 天地之间,恍惚只剩下了二人。 江玉珣随应长川一道向前走去,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往后几年,天下必定还要再折腾。” 修凿怡河与灌溉渠是一个大工程。 一不留神便会劳民伤财,留罪于当代。 话音落下,江玉珣不由略为心虚地看了应长川一眼。 不想天子非但没有生气,甚至也随他一道笑着点了点头。 江玉珣瞬间放下心来:“大周多数土地难以开垦,只能任其荒芜。若要天下太平稳定,最为根本的一点,便是要百姓住有所居、食有所供。臣以为,假如能将荒地都开垦出来,那天下也就能更禁得起折腾一点。” 应长川忽然停下了脚步:“仅凭犁与郦刀?” “自然不是,”话说到这里,江玉珣也不再卖关子了,“从开垦、耕耘,一直到灌溉、收获,每一步都要有所改进。况且这两样农具也才做出来不久,仍需继续调试才能定型、推广。”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略为期待地说:“因此,臣希望朝廷能够提供一些帮助……” 图穷匕首见! 江玉珣默默地在心底里给自己点了一个赞。 果不其然,应长川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爱卿想要什么?” 江玉珣直白道:“人力,财力。” 四野骤然一静。 应长川没有直接应下,而是轻声道:“爱卿果然从不和孤客气。” 江玉珣艰涩地笑了两声。 我是想来着。 但实在无能为力啊……! ※ 田庄内部垄舍相连,江玉珣与应长川一边走一边说,不知不觉就回到了院中。 看到眼前屋房,江玉珣这才想起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应长川今晚住在哪里? 征南大将军驻守兰泽郡,几年都难回昭都一次。 江家的田庄大虽然很大,但是内部完全与“奢华”这两个字不沾边。 ……甚至有一点点的简陋。 唯一看得过去的房子,便是江玉珣住的主屋。 但无论如何,它也只是一间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一堂二室”结构的平房。 让天子留宿,实在是太寒酸了。 “已经子时了,”江玉珣停下脚步朝应长川看去,“陛下今日也早些休息吧。” 应长川平常那么讲究,一定住不惯这种地方。 江家田庄位于昭都附近,他今晚八成是要赶回羽阳宫凑合一晚。 “嗯。” “嗯”是什么意思? 江玉珣脚步一顿,心中忽然生出一阵不祥的感觉。 ……应长川怎么还不唤玄印监一道回京? 天子立于院中环视四周,末了理所应当地垂眸问:“孤住何处?” 江玉珣睁大了双眼:“陛下不回昭都羽阳宫吗?” 应长川笑着摇头,把江玉珣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已经子时了。” 江玉珣不由怀疑人生……应长川平日里的讲究,难不成是装出来的? “爱卿可是为难?” 江玉珣轻轻咬了咬唇:“实不相瞒,这座田庄中仅臣的居所勉强能看得过去,其余房舍都太过简陋,或许……不足以迎接圣驾。” 应长川摇头轻声道:“无妨。” 江玉珣:“……” 不幸中的万幸,“一堂二室”结构的民房有两间卧房。 江玉珣的房间修得虽然不奢侈但足够宽敞,其中一间自修好起还未有人住过。 经玄印监简单整理过后,便可以居住了。 江玉珣本想离开找人挤一晚,不料竟也被应长川三言两语断了后路,最终只得乖乖住回另一间卧房。 一想到应长川就在隔壁,江玉珣怎么躺怎么别扭。 凌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他,突然睁开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接着研磨借月色写下“谨言慎行”四个大字贴在了床头。 - “……公子您醒了吗?有人来田庄找您!”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忽有一阵敲门声自卧房外传了过来。 好不容易入睡的江玉珣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嘟哝着问:“……谁呀?” “名叫尹松泉。” 尹松泉! 听到这个名字,江玉珣时间清醒了过来。 他立刻起身:“稍等一会儿,我洗漱更衣过后便来。” “是,江大人。” 昨日江玉珣走的时候,曾告诉尹松泉最近几日自己都住在田庄。 让他想好之后,便直接来此寻自己。 没有料到今日一大早,尹松泉便赶了过来。 …… 天子在江家的消息,被玄印监封锁。 田庄内大部分人对此皆一无所知。 因此,家吏便直接将带着文书来此的尹松泉,领到了堂屋之中。 洗漱完彻底清醒过来的江玉珣,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应长川就在隔壁! 卧槽,他没有被刚才那阵敲门声敲醒吧? “尹先生……” 江玉珣正想邀对方换个房间细谈此事,想了一晚下定决心的尹松泉已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来:“江大人,草民已经想好了,假如怡河真要修凿,必定会尽自己的一份力!” 说着,便将文书递了上去。 江玉珣随手一翻发现——原本只完成了一半的整修案,被他填补得完备了许多。 抬头可见尹松泉眼下还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看来他大概率一晚没睡通宵赶工。 “好,”江玉珣连忙点头,笑着对对方说,“有尹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若一切顺利的话,工程应该很快就要开始。若您不介意,这段时间可以先留在江家,若想去河道附近测算,便找玄印监送您过去。” 尹松泉家条件实在简陋。 著整修案是最近一段时间的头等大事,必须心无旁骛才行。 尹松泉连连点头。 见状,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打算派人带尹松泉先去休息用早餐之时,却见对方有些纠结,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江大人,您昨日最后说的那件事,应该还算话吧?” ……最后说的那件事? 江玉珣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尹松泉指的是——替他摆平应长川。 “自然算,”江玉珣有些心虚地朝另一间卧房瞄了一眼,同时默默地把尹松泉向屋外推,“尹先生从怡河赶来也耗费了不少精力吧?不如我先陪您一道用朝食。” 不料尹松泉看上去清瘦,但怎么推都推不动。 他摆手拒绝道:“时间还早,我们聊完正事再去也行。” 见这里没有外人,尹松泉也逐渐放下心来:“实不相瞒,我接下此事最担忧的便是陛下那边。您知道的,世人都说陛下……” 尹松泉,你和我一样不要命了吗? “没有!”江玉珣迅速打断。 他无比认真地看向尹松泉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陛下平素还是很好相处的。” 尹松泉一脸疑惑地朝江玉珣看去:“……可是我听说陛下方才处理了十几名朝臣。” 看样子他还是不怎么放心。 江玉珣压低了声音,艰难地安慰道:“我同陛下还算是熟悉,关系也……不错,您相信我便好。” “我明白了,”尹松泉停顿片刻,似乎是在回想某些传闻,过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道,“江大人与陛下是自己人。” 自己人还分什么你我? 没时间细想尹松泉的话,一心把他弄出去的江玉珣随即点头:“对,的确如此。” ——话音落下,终于用尽全力将尹松泉从房间里面推了出去。 快走吧,再不走我们就要一起埋了。 - 安顿好尹松泉再回屋时,隔壁房间的门,已经轻轻敞了开来。 透过门缝可见,此时应长川正坐于窗畔,他一边喝茶一边细着看方才被江玉珣放在堂屋的整修案。 江玉珣顿了顿正准备负荆请罪。 谁知应长川竟放下手中茶盏,笑着朝他看来:“河道设计只是第一步,爱卿想好施工由何人负责了吗?” 天子不喜朝臣与他套近乎,更厌恶狐假虎威之人。 ……应长川看上去心情不错,难道是没有听到自己方才那番话。 不应该啊。 向来倒霉的江玉珣不敢侥幸。 但此时不是深思这个问题的时候。 尹松泉擅长设计,但几乎未参与过具体施工。 江玉珣缓缓坐于席上:“……整修怡河工程浩大,必须由专精此道的人负责施工。” 应长川轻轻点头。 “实不相瞒,臣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但若想请他们参与河事,恐怕还要陛下帮忙。” “爱卿想请谁?” 江玉珣有些紧张地攥紧手心,末了深吸一口气:“聆天台的工匠。” 天子的表情一点点严肃下来:“为何?” “据臣所知,这百十年来,世上开建的大型工程均与聆天台有关。要不然是神堂,要不然是祭台,聆天台的工匠,也是最具大型项目施工经验的人。故而臣以为,由他们参与工程最为保险。” 这些工匠皆是奴籍。 历史上,他们和其余属于聆天台的奴隶一道,被应长川发往边境服苦役,从此被淹没于历史之中。 在江玉珣看来,这些工匠的消失绝对是巨大的损失。 应长川不置可否,也不知道是不是介意与聆天台有关的人出现在面前。 见状,江玉珣略为着急地补充道:“只要告诉百姓,我们要这群工匠协助修凿怡河,聆天台必会放人。不趁他病要他命,在这个时候薅薅聆天台的羊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下一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江玉珣立刻住嘴,并无比沉痛地闭上眼睛——说顺口了。 薅羊毛? ……这是什么说法? 应长川此前虽然从未听过“薅羊毛”这个词,但顿了几秒后,似乎也明白了几分意思。 房间内忽然静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触了逆鳞的江玉珣终是忍不住小心问:“您不赞成此举吗?” 且不说他是不是反感此举。 假如天子不帮这个忙,凭借自己恐怕很难找商忧要来人。 应长川缓缓放下手中茶盏。 江玉珣攥紧手心,有些许忐忑地抬眸看向天子:“陛下?” “自然。”应长川起身向窗外看去。 停顿片刻,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垂眸看着江玉珣缓声道:“孤怎会不帮自己人。” 第27章 江玉珣的身体不由一晃。 想起自己方才与应长川乱攀关系,他耳边随即“嗡”一声响了起来。 我就知道应长川绝对听到了! ……此时此刻,倒霉惯了的江玉珣在尴尬之余,反倒如释重负。 如果运气太好,反倒不像我了。 “谢陛下恩典。” 他缓缓起身行礼,略微艰难地拿起整修案退了下去。 谁知江玉珣正想强装冷静向外走去……甫一转身,脚腕便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嘶——” 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含泪忍痛半跛着挪了出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 朝中政事繁重。 几个时辰后,仔细看过田庄内开荒成果的应长川,终于带玄印监启程回往仙游宫。 万幸的是——他还记得江玉珣仍有假没有放完。 送走天子后,江玉珣终于可以回房补觉。 走进堂屋,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这是什么东西?” 江玉珣略为疑惑地朝桌案走去,轻轻拿起桌上小瓶。 “驳骨散”三字轻篆其上。 就在江玉珣低头研究之时,田庄柳管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公子,您受伤了?” “啊?” 柳管事随之凑近,看着他手上的小瓶说:“公子手中这瓶应不是是活血化瘀、止痛消肿的伤药吗?” 江玉珣略为心虚地攥紧了手里的瓶子:“对……方才不小心磕到了脚腕。” 可恶,果然只要丢脸就会被他看到…… - 好不容易得来三天短假,江玉珣也没有完全闲着。 通俗来说,他那晚的提议,就是把江家田庄变成一个实验基地。 若想获得天子的支持,仅凭三言两语自然不行。 除了陪尹松泉去河道边勘测外,这几日江玉珣还将自己关在房间中绘制起了图纸。 翻车、渴乌、龙骨车……这些灌溉工具的结构图与工作原理,早在一日日的工作中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等回行宫之时,江玉珣的桌案上已积下厚厚一摞图纸。 …… 黄昏,仙游宫。 金翠耀目,罗琦飘香。 每年夏季入伏前后,昭都都要举行庆祝夏收的典礼,史称“岁稔会”。 今年的岁稔会,因怡河溃堤而延期举行,开时已到了最为燥热的盛夏时节。 当晚,朝臣、勋贵齐聚于仙游宫的兰猗殿前。 大半坐于席间,另有一小半曾在应长川装伤时搞小动作的罪臣跪地不起。 桑公公略为尖利的嗓音,响彻半座宫苑。 ——他说,恰逢佳节,再加怡河河汛安然度过,皇帝思量再三,决定大赦天下。 听到这里,跪在地上的罪臣们纷纷瞪大双目。 原本面无血色的他们,忽像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轻轻颤抖了起来。 陛下不杀我们了? 应长川善用酷刑重律,单单是“强闯宫门”这一项就足够杀头的了! 而今,已做好必死准备的他们,却等来了一个“赦”字。 刹那间,不止这群人,就连其他端坐于桌案的朝臣都不免大吃一惊。 庄有梨还没到入朝为官的年纪。 但身为勋贵子弟的他,也受邀参加了岁稔会。 听到这里,庄有梨也不由一惊:“陛下怎么不杀他们了?” 江玉珣小声道:“这些大臣在朝中原本就和摆件没有区别,只杀他们、不动他们背后的家族,于陛下而言区别不大。” 说话间,桑公公已将后一半圣旨念了出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群有谋反之嫌的大臣难逃苦役,但皇帝念及旧情,仍给予他们悔过改正的机会。 只要交纳罚金便可执缓刑。 听到这里,江玉珣终于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应长川整起人来真是有一手! 罪臣财产自动充公,按理来说是交不起罚金的。 一旦选择服苦役,这些大臣将自动沦为奴籍。 他们均出身于最讲究面子的家族,哪怕是为了保全颜面,家族也会为其出资。 应长川的所谓“罚金”不但极其高昂,并且一年一缴,算下来绝对是一笔巨款。 庄有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并小声嘟囔道:“那他们背后的家族,陛下就不管了吗。” “……应当是要管的。” 庄岳与原主的父亲,都是依靠军功晋升的庶族子弟,开国后皆受到重用。 由此可见,应长川绝对是有这个心思的。 天色一点点变暗,宫人们纷纷向前点灯。 江玉珣所在的角落突然亮了起来。 虽明知是坑,但待桑公公宣读完圣旨后,罪臣们还是感激涕零地谢起了皇恩。 见状,江玉珣不由压低了声音说:“若想彻底根除此事,仅凭杀人自然不行。” 应长川独揽帝国军政大权。 他大可以杀了这群人,但是现今的大周已经不起如此折腾。 更别说这一切的问题,都源于选官的制度。 …… “啊——” “辣死我了!” 江玉珣出神之际,坐在他身边的庄有梨忽然大口大口哈起了气。 同时将手中杯盏丢在了桌案上。 酒水自杯中洒落,微风一荡便扫来一阵浓香。 “阿珣你这是什么酒?可真是辣死我了!” 江玉珣这才意识到,自己发呆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了。 ——长柄的青铜酒盏,顺着溪流向下漂去,两岸朝臣、勋贵皆可随意拿取。 江玉珣连忙将手边还未动过的清水递了上去:“这是烈酒,我不是提前告诉你,它的味道与以往的酒有所不同了吗?” 庄有梨的脸都皱成了一团:“没想,没想到有这么大的不同。” 此时此刻不只庄有梨,兰猗殿前角角落落都生出了类似的声音。 “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辣?!” “……我看它清澈透亮,还当是水呢。” “这酒余味好生醇厚——” 不同于年纪尚轻的庄有梨,宴席上那些贪杯之人,没两口就尝出了它的奇妙滋味来。 兴奋的低呼声传遍了兰猗殿前的空地,岁稔会瞬间热闹无比。 尝出这酒滋味的人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取。 谁料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溪流上漂浮着的,已换成了常见的春酒。 一时间,众人纷纷哀叹起来。 - 宴席过半之时,江玉珣被唤至溪前。 应长川手持金盏,笑着看向周围朝臣:“此酒乃江大人所酿,诸爱卿寻孤赐酒,恐怕是寻错地方了。” 紧接着,众人皆齐刷刷地向江玉珣看来。 重点终于来了! 应长川对“岁稔会”压根没什么兴趣,前几年的岁稔会,他要不然是在外打仗,要不然就只来露个面。 今年岁稔会延期多日也不取消,完全是因为天子打算借此机会推出烈酒。 ——这种好东西,自然不能只卖给折柔。 酒酣耳热之下,喝上头了的御史大夫,第一个凑上前问:“不知江大人这酒卖多少钱?” “江大人有如此好物,可不能藏私啊!” “是啊,”就连庄岳也跟着凑了上来,他捧着还剩半杯的酒盏,朝江玉珣半开玩笑道,“这么好的东西怎能不与同僚分享?为何不多拿一坛过来。” 不等江玉珣开口,应长川缓缓道:“烈酒酿造不易,江大人今日也只有这一坛酒。” 江玉珣:……! 应长川可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几日玄印监按照自己的嘱托,以各种粮食发酵酒为原料,一个个试着蒸了过去。 如今驻地里全都是蒸馏好的烈酒,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群臣纷纷附和。 “原来如此……” “那这酒的价值定当高昂!” “一壶酒多少银钱?” 江玉珣下意识朝应长川看去,他既然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势必是要抬价了。 溪水上的粼粼波光,晃亮了应长川的眼瞳。 不止江玉珣,席上众人皆将视线落了过来。 大周贵族将饮酒视作风雅之事。 在许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的当下,粮食酿成的酒更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一定程度象征了身份与地位。 最重要的是……受巫卜殉祭之风影响,大周上至朝臣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皆存在服用“仙丹”的现象。 为的就是找寻那种晕晕乎乎、飘然如仙的感觉。 可如今一口酒下肚就能办到! 应长川将酒盏随手一旋,垂眸笑着看向江玉珣,末了突然轻声道:“……物以稀为贵。” 见皇帝开口,朝臣纷纷附和,一个个争当冤大头:“陛下所言极是!” “物以稀为贵”不是我那天喝醉了之后说的话吗? ……应长川绝对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从未当过奸商的江玉珣思考了半天试探性问道:“五……五万钱?” 自己要的会不会太多? “钱”全称“嘉铸钱”为大周民间通行货币。 按照如今的市价,五万钱足够在昭都旁置办几亩地了。 “好,”应长川缓缓放下酒盏,环视四周后一脸理所应得地说,“那便五万钱一壶吧。” 五万钱,一壶? 等等,我想的可是一坛的价格啊! 如今大周粮食产量还未提升,自然不能大范围销酒。 将其抬价、减量,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奢侈品是最妥当的做法。 但江玉珣怎么也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比自己还敢要价。 这群朝臣家底丰厚,听到五万钱一壶后虽大吃一惊,但还是立刻点头应下,迫不及待地向江玉珣预定新酒。 直到他们走后,江玉珣都未缓过神来。 “怎么了,爱卿?”应长川垂眸向身边人看去。 江玉珣身体一僵,他不由咬了咬唇,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往后大周朝堂上,怕是再也没有两袖清风之人了……” 一壶酒五万钱,一坛酒就可分成五壶…… 钱赚得也未免太快了吧。 ……去他的清廉如水、瓮尽杯干! 这一瞬,江玉珣忽然理解了丞相。 ※ 第一批酒三言两语就销了出去。 江玉珣迅速将收来的钱投入田庄之中。 余下那些供他吃穿用度后,仍绰绰有余。 看着自己账上的余钱……江玉珣忽然体会到了一夜暴富的感觉。 与此同时,尹松泉也完成了怡河整修案,并经江玉珣递至御前。 这片土地上迄今为止最大的工程正式启动。 天子率朝臣百官,骑马立于行宫旁一座名叫“春皓山”的山上极目远眺—— 炙日自天边照亮大地,长河随之泛起金波。 夏种已经结束。 数万名河工齐聚怡河两岸挥锹破土。 霎时间声势震天,压过了汹涌的波涛。 江玉珣上前介绍道:“陛下,哪怕裁弯取直,怡河大部分河道仍会保留下来,从今日起河工便会开始加固那部分河堤,此乃当务之急。” 众人的视线随之落来。 江玉珣继续说:“下一步是在怡河狭颈处开挖引河,等到枯水期切穿河坝,新河道便可贯通了。” 天子缓缓点头,他忽然转身看了江玉珣一眼,接着忽然扬鞭抛下百官催马朝山下而去:“走,下山看看。” 江玉珣立刻跟了上去:“是,陛下!” 玄印监愣了一下,也连忙跟着下山。 春皓山下,是一片新建成不久的屋房。 其中一部分是工匠的居所,另一部分则是因工程而搬迁的百姓的新家。 这些房子是由官府统一建造的,虽然只是最普通的一进小院,但不知比怡河畔那些瓜棚好了多少倍。 应长川和江玉珣到时,正好遇到一群百姓用牛车拖着家具与粮食搬往新居。 见状,天子突然停了下来,并饶有兴趣地向前看去—— 新居虽与老宅相距不远,但无论如何百姓们都算是为了怡河“背井离乡”了一场。 可是此时,一家人脸上不止没有一丝不悦,反倒是喜气洋洋的。 就连来帮着搬家的亲戚,脸上也满是羡慕:“……早知道今日,我家当年也应该把房子盖在怡河岸边。如今不但有了新家,往后还能赚怡河的钱!” 牛车上的百姓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口应道:“这都是托小江大人的福!” 听到这里,坐在车后的小姑娘略微不解地问:“爹娘,我们家又没有人会打鱼,往后真得能赚到怡河的钱吗?” 妇人笑着把她搂入怀中,一边用蒲扇扇风一边轻声说: “这还能有假?等怡河修好后啊,我们还住在新河道边。到时候你可记得,无论春夏秋冬,日日都要上河堤上走一走瞧一瞧。若是遇到坏朽、水毁,一定要第一时间处理或者上报给官府的大人们。” 小姑娘噘起嘴巴:“可是我不会呀。” “等过上几天,会有工匠来教咱们的,”妇人揉了揉她的脑袋,替小姑娘擦去额间的汗珠,“到时候我们要学着巡查河道,还有护堤。” 牛车缓缓停了下来。 一家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回过身搬起了东西。 亲戚一边帮他们搬米粮,一边跟着补充道:“等到怡河通航以后啊,像你们家这样住在河道两岸,承担护堤责任的人家,每年都能从河道上分得几分利来。这可比单纯种田好多了!” 他话语里满是艳羡之意。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跟着一起来的玄印监不由一脸敬佩地向江玉珣看去。 他们虽然没有参与此事,但也听说了江玉珣特意安排了专人负责河道运维,以及打算分利于百姓之事。 和从前不同,往后这怡河河堤与通航情况,便与两岸百姓息息相关了。 能从河事上分到钱,他们定会兢兢业业地完成巡堤工作。 被他们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江玉珣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他迅速看了一眼天,转过身朝应长川转移话题道:“陛下,现在正是未时,太阳最烈的时候。怡河两岸没有什么遮挡,为防止中暑,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正午的阳光将江玉珣的脸庞照得格外白皙。 他额上冒出了一点汗珠,被太阳照得发出细碎光亮,黑亮的眼瞳也随之轻轻眯了起来。 今日的天似乎是有些热了。 - 应长川拽了拽缰绳。 玄色的战马随之发出一阵嘶鸣。 他正欲转身,却我巧不巧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家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亲戚,用手指敲了敲脑袋说:“小江大人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小江大人? 天子缓缓抬手,示意背后玄印监停在原地。 不远处,妇人一边搬碗碟,一边认真回答道:“小江大人让我们换个角度看待此事。” 她不但语气忽然变得文绉绉的,甚至语调也微微扬起——显然是在学江玉珣。 不妙! 马背上,江玉珣背后忽然一凉。 他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缰绳。 只见农妇清了清嗓子,转身看了一眼怡河说:“小江大人说,往后这河道便不只是陛下的,也是我们的。得好好珍惜才是。” 玄印监:!!! ……江大人这话也太危险了吧! 听到这里,方才还一脸崇敬地看着江玉珣的玄印监,瞬间面如死灰。 并将视线落在了天子的身上,观察起了他的表情。 陛下好像蹙眉了。 救救我…… 江玉珣身体一晃,差点就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古代百姓安土重迁,说服他们搬家不是一件易事。 虽说皇命不可违,圣旨一下无论想不想都要遵从皇命。 但江玉珣并不想加剧百姓与朝堂的矛盾。 担心其他人把话里的意思传歪。 前几天江玉珣忙里抽闲带人去各个村寨转了一圈,并仔细与他们分析利弊。 ……江玉珣已经忘记自己当日都说了什么。 但是这番话除了他以外,世上恐怕再没人能说得出来。 “陛下……”江玉珣犹豫了一下,立刻翻身下马。 应长川五官深邃,正午的阳光自中天落下,让他的双目陷于阴影之中。 江玉珣看不清天子的表情,更不知应长川有没有生气。 他淡淡地问:“此话可是爱卿所言?” 江玉珣无法狡辩:“……正是。” 他顿了顿迅速解释:“古人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更遑论……臣以为陛下与百姓还有大周江山皆为一体,本就不必分开谈论。” 玄印监统领齐平沙咬了咬牙,忽然道:“对,呃……如今百姓与陛下共享怡河之利。就像是周围这些农田水塘,既是百姓的也是陛下的。” 听他这么一圆,其余人总算稍松一口气。 玄色战马之上,天子的眉缓缓舒展些许。 不远处那户人家搬起东西进了屋。 春皓山突然静了下来。 话音落下,江玉珣耳边只剩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完了完了,应长川怎么还不说话? 我是不是真的触了他的逆鳞…… 江玉珣真的没有其他意思,但是圣心难测,谁知道天子会怎么胡思乱想? 半晌后,应长川忽然轻声道:“爱卿倒是始终如一。” 他的语气无比平静、毫无波澜,以至于难以分辨情绪。 江玉珣的心不由一沉。 话音落下的同时,刚才那家人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男人拉用力起牛车,向一旁的大树走去。 他正欲在此将车卸下,抬头却见不远处有十几个陌生的身影。 男人愣了一下,忽然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是小江大人吗?” “小江大人您怎么来了!” 听到男人的声音,刚才进屋的其余几人也一道冲了出来。 “真的是小江大人!”妇人一脸惊喜道,“小江大人不进来坐坐吗?哎呀,快我这就回去给您倒水!” 担心他们被自己牵连,江玉珣连忙开口:“不必了——你们快些回家去吧。” 起初的惊喜退下之后,一家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江玉珣的身边还跟着几个他们不认识的人。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但是这不俗的气度,定然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他们不由面面相觑,远远地朝江玉珣行了一个礼,然后便慌忙退回了家里。 盛夏时节,就连风也是热的。 江玉珣下意识垂眸,躲避刺眼的阳光。 “走吧。” 玄黑色的战马在此时于原地踏了两步。 接着转身向官道而去。 玄印监们犹豫了一下立刻跟上:“是!” 马蹄声随之响彻整条官道。 可就在几秒后,战马又突然嘶鸣着停在了原地。 江玉珣下意识朝前方看去。 他甫一抬头便看到——天子不知何时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应长川缓缓停下脚步,站在了半米远处。 河风吹过,带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他略有些无奈地笑着垂下眸,接着朝江玉珣看去:“爱卿怎么还站在这里。” 啊? 江玉珣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应长川方才除了真的生气以外,难不成还有几分是在吓唬自己? 理智告诉自己,应长川可是天子。 但是一想到这里,在忐忑之余江玉珣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不爽。 玄色的战马极通人性,见应长川停于此地,便也跟着走上前来。 好巧不巧地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天子不由一顿,末了竟微微扬起语调,缓声问道: “不走么?小江大人。” 第28章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够听到。 似一阵河风漫不经心地从江玉珣的耳边扫过。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小江大人”这四个字一道轻轻地颤了一下。 ……! 应长川怎么也跟着凑起了这个热闹? 未时的阳光照在身上,晒得人皮肤都随之发起了痛。 江玉珣当然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走,臣这就去牵马——” 江玉珣顿了一下,立刻转身在天子的注视下走向马匹,同时忍不住默默地轻咬嘴唇。 ……实在是大意了! 或许是最近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太顺,自己竟然差一点忘记大周可是一个实打实的封建社会。 全天下人的生死,都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 在这种背景下,身为一国之君的应长川除了小心眼以外,还颇喜欢吓唬人…… 若是再来这么几回,自己的心脏可就要废掉了。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啊!!! 春皓山草木幽深,连带着山下官道,也被笼于浓荫之下。 骑马行至此处,一瞬便没了燥热之意。 江玉珣抿着唇,始终骑马慢吞吞地跟在队伍最后。 等回到仙游宫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研墨起笔,一口气写了数张“谨言慎行”贴在了房间四壁。 并将最后一张“啪”一下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之上:恨不得就此将这张嘴封印起来。 - 行宫外不远处一座小镇内。 河风吹过临水的长街,悬在门前的酒旗随着风一道招展起来。 沿街满是商户的叫卖声,听上去好不热闹。 终于捱到休沐日,囊中不再羞涩的江玉珣早早离开仙游宫,打算吃些有滋味的东西犒劳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能清闲一日。 不料刚一坐下,与他同来的庄有梨便颇为激动地凑上前问:“阿珣,在仙游宫当值每日几点起来?除了《周律》以外,还要提前看些什么?” 江玉珣:…… 按照“任子制”的规定,再过几日满了十七岁的庄有梨就可以入朝为官了。 此时的他刚刚收到通知,正是最最向往朝堂的时候。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庄有梨一脸期待地看向自己。 江玉珣虽然不忍心打破对方的美好幻想,但还是决定如实回答:“往后你每日卯正时分就得起来。熟读《周律》便好,其余的书先不要管。” 卯正时分就是早晨六点。 江玉珣原以为庄有梨听了后会沮丧,没想到对方竟眼前一亮:“比我在家中起得还晚!” 江玉珣:?! 庄岳那么严格的吗? 说话间,店家端着一盘枣糒走上前来:“二位公子,这是你们点的吃食。” 淡淡的甜香自盘子里传来,顷刻间便将人的馋虫勾了起来。 “麻烦了。”江玉珣顿了一下,笑着朝他说。 店家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您慢用,慢用!” 走时又忍不住偷偷看了江玉珣一眼,似乎是在努力分辨这位年轻的公子,究竟是不是其他桌客人说的“江大人”。 就在江玉珣怀疑人生之时,庄有梨忍不住鬼鬼祟祟环视四周一圈。 末了趁着上菜的间隙悄声向他问:“我爹说,陛下过一阵子想去巡游东南。这是真的吗?”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一起去……”庄有梨忍不住憧憬了一番,末了又颇为激动地补充道,“但陛下绝对会带上阿珣你!” 应长川要巡游东南? 江玉珣的手指一顿,不由放下了筷子。 都城虽然繁华,可是皇帝也不能永远只待在这里,巡游天下在古代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 历史上的应长川忙着四处征战,从未进行过这种活动。 如今“周、柔之战”推后进行,他趁这段时间去东南巡游,也不算太出人意料。 “阿珣你说,陛下他去东南三郡做什么?”庄有梨一脸不解地朝江玉珣问。 “东南三郡几年前才被纳入大周版图,想来现在当地依旧有人有不臣之心,陛下此行多半是为了震慑他们。除此之外……” 江玉珣话说至此不由一顿。 此时中原王朝对南方地区的了解还有所欠缺,东南三郡尤其如此。 朝堂上的大部分人——尤其是久居于昭都的贵族,仍傲慢地以为东南三郡是帝国的累赘,完全不知道那是多大一方沃土!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激动了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呢?” “也应该去好好了解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了。” 东南三郡亟待开发。 若想开发此地,必先了解此地。 从这个角度看巡游东南势在必行! “这样啊……” “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说完这番话后,江玉珣随手夹起一筷枣糒,一边吃一边淡淡地朝对面的人说,“陛下如何想并不关我的事。” “啊?可是侍中……” 侍中不是常伴陛下身边,什么事情都知道吗? 说话间,店家又端了一碗羹汤上前。 见江玉珣好像真的对这件事没兴趣,庄有梨只得遗憾地停了下来,接着夹起一块枣糒送入口中。 刚蒸好的枣糒正是最软糯的时候,一口咬下,甜香瞬间溢满了唇齿。 对寻常百姓而言这是难得的珍馐,但对庄有梨来说,却只是日常饮食罢了。 美食并没有将他的注意力转移。 庄有梨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好奇地偷瞄了对面的人一眼——阿珣方才的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和陛下赌气呢? 不不不,怎么可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天下哪有人敢同陛下赌气? - 近来朝臣百官随皇帝一道迁至仙游宫。 宫外的小镇也跟着热闹了起来。 江玉珣刚走出酒家,就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骑着匹枣红色快马向此处而来。 在他背后,还有几名家吏一边骑马紧跟,一边大声叫道:“让一让,都让一让啊!” 原本闹中有序的长街顷刻间乱了起来。 百姓迅速收摊躲避,唯恐受到波及。 “这是谁啊?为何如此张扬——” “快跑!当心被马踢到!” 经过酒家门口那一刻,枣红快马突然“咴——”地长鸣一声,同时放缓了速度。 众人这才看清:马背上的人不但衣着不怎么正式,且发冠也歪掉了一半。 一眼望去整个人都歪歪扭扭,纨绔得不能再纨绔。 “——啊!”紧随江玉珣之后走出酒楼的庄有梨差点被他撞到,“吓死我了,什么人如此莽撞?!” 同在此时,终有百姓将人认了出来:“那是宗正大人之子,名叫邢治!” “听说宗正大人前几日从江大人那里买了不少‘岁稔酒’,那酒极烈!邢公子应当是醉了吧。” 烈酒是在“岁稔会”上推出来的。 再加上它是由粮食酿成,众人便不约而同地将其称为“岁稔酒”。 众人忍不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昨日就见过这位公子醉醺醺骑马过长街。” “原来如此!” “宗正大人真是家底丰厚啊。” 大周高薪养廉,官员各个家底丰厚,但是俸禄对大部分人而言,仅占收入的很小一部分。 ——田庄、土地才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 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宗正就是如此。 庄有梨略为不满道:“再有钱也不能喝这么多上街啊!” 江玉珣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屑道:“他这是在装醉。宗正大人总共就买了一壶酒,宴请宾客都不够用,怎么还能任由他每天喝得醉醺醺地出门乱跑?” 宗正虽然足够有钱,但是自己的酒也不是有钱就能买来的。 “阿珣的意思是,他这是在装醉?”庄有梨有些怀疑,“那他图什么呀……” 且不说宗正压根没那么多酒,单单喝醉了还能骑快马这一点就有够离谱的! “自然,喝醉了之后浑身无力,可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我上一次喝醉的时候——” 不但说胡话,且连站都站不稳,差点酿成大祸。 想起上回喝醉后发生的事,江玉珣立刻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这种事情就不要再回忆了…… 江玉珣停顿片刻,立刻重新起了一个话头:“我猜这位公子十有八九是在炫富。” 这事古代人或许不懂,但是身为现代人的自己可太熟悉了。 庄有梨虽然没听过“炫富”这个词,但琢磨了一下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怪不得!我娘说近日昭都总有人喝得酩酊大醉,在街上闲逛,原来是为了炫耀啊——” 前朝炫富的风气要远胜于当下。 应长川登基以后,这些大地主们虽然收敛了一点,但是终究不舍得衣锦夜行。 出了“烈酒”这样的新东西,官僚地主们自然要拿出来好好炫耀一番,以此彰显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江玉珣虽对此早有预料,但他也没想到岁稔会过去还没多久,借酒炫富就成了昭都的新时尚。 “走吧,”江玉珣笑着伸了个懒腰,“我们不管他了。”说完便转身骑马朝仙游宫而去。 “哦,好——”庄有梨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所谓的“炫富”江玉珣乐见其成。 ——毕竟自己还要靠他们帮忙将广告打到折柔去呢。 邢治这样的人多多益善! - 最近正值夏税征收时期,正是身为治粟内史的庄岳忙碌的时候。 哪怕是休沐日,他也要去流云殿报道。 夕阳自窗外照来,晒得庄岳浑身冒汗。 见状,应长川不由蹙了蹙眉。 “……启禀陛下,除了受灾严重免除夏税的地区以外,昭都和附近几郡的夏税已经征收了十之七八。其余郡县进度则要稍慢一点。不过还请陛下放心,臣定会抓紧时间赶在您去东南几郡巡游之前,征收完全部夏税。” 说完庄岳便将奏报递至御前。 待皇帝接过奏章,庄岳终于忍不住将视线落向不远处的桌案。 江玉珣人呢? 往常不管休沐不休沐他都会坐在这里,今天怎么不见他的人了? 难不成是与陛下生出间隙……或是又出言不逊得罪了陛下。 完了。 想到过往种种,庄岳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 ……这可不行啊,仕途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得罪皇帝? “照此继续便好。” 应长川看奏章的速度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将它缓缓放回了桌案上。 庄岳的思绪猝不及防被天子所打断。 他愣了一下,连忙诚惶诚恐地接过奏章。 末了又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应长川的表情,这才行礼退了出去:“是,陛下。” 此刻正值落日时分,流云殿外的晚霞已经烧了起来。 但心情极其沉重的庄岳,却无暇关注什么晚霞不晚霞的。 退出流云殿后,他立刻抓住守在殿外的桑公公打探道:“ 桑公公,你可知江侍中近来在御前表现如何?” “啊!庄大人?”见庄岳表情如此严肃,桑公公也被吓了一跳。 “您问江玉珣江大人吗?”太监缓了缓神,赶忙压低了声音跟着庄岳回忆起来,“近日还好吧,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庄岳不由蹙眉:“那我方才怎么没在御前看见他?” 桑公公摆了摆手笑道:“庄大人,您怕是忙糊涂了吧?今天可是休沐日啊。除了您还在忙夏税的事外,诸位大人都不在宫中。我想……江大人怕是去休息了吧。” 他停顿片刻,又补充说:“不过最近一段时间,江大人的确很少来御前。我猜那都是因为他在忙烈酒与怡河的事情。” 听闻此言,庄岳沉沉地点了点头:“好,麻烦桑公公了……” 话虽这么说,他心头的古怪仍没有散。 “不打紧,不打紧。”太监连忙摇头。 知子莫若父。 江玉珣怎么也算自己半个儿子。 庄岳怎么瞧怎么觉得,江玉珣最近的行事的确有些反常。 门外的人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此刻的流云殿实在太静。 庄岳的话还是隐隐约约地传到了应长川的耳边。 天子缓缓放下手中奏章,将视线落在了空着的桌案上。 江玉珣对朝堂之事格外有兴趣。 往常只要能留,都会留在殿上。 自己与朝臣说话时,江玉珣总忍不住想说上几句。 ——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并故意发出些动静,等自己点他的名。 相比之下,近几日江玉珣的确安静了不少。 整座流云殿,似乎都不如往常热闹了。 天子停顿半晌,破天荒地在此时放下公务,起身走出了流云殿。 ※ 行宫一角的空地格外热闹。 江玉珣手持轻剑站在此处,于玄印监统领的教导下练习着剑法。 “还有一盏茶时间,江大人稳住——”齐平沙一边抬头看天色,一边铁面无私地提醒道,“您的手臂又落下来了。” 江玉珣:!!! 他随之咬牙抬手,强行端平了剑。 此时虽已是傍晚,但积攒了一天的热仍未消去。 江玉珣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一盏茶的工夫在此刻变得格外漫长。 江玉珣忍不住说话转移注意力:“齐统领,我什么时候能学下一套剑法?” 习武在这个时代是必需品。 虽然不知道未来天下还会不会乱。 但是江玉珣仍未雨绸缪,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有朝一日,自己或许也会走上战场。 齐平沙想了想,有些不赞成地摇头道:“江大人虽然儿时习过武,勉强算有些基础,但您多年没有练剑,手臂早就失了力量。如今应该先从基础练起,等大人的手不再晃时,再学下一套剑法吧,绝对不能揠苗助长。” 身为玄印监统领的齐平沙,是众人中年岁最大的。 他看上去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眉间还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再加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格外严肃,江玉珣时常会幻视自己上一世的老师…… 听到这里,江玉珣的手又不由晃了一下。 见统领这么不给江大人面子。 担心挫伤他习武的积极性,周围玄印监立刻捧场道:“江大人才捡起来没多久,如今进步已经很大了!” “就是就是,比我当年强多了!” 说着,江玉珣的胳膊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真是难为你们给我面子了。 齐平沙不由皱眉:“江大人,你的手!” 说着,实在看不过眼的他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 若是玄印监像江玉珣这样,他定会直接上手纠正,但江玉珣身份不同,自然不能沿用那样的教法。 “算了,”齐平沙想到这里脚步不由一顿,终于放他一马道,“江大人,可以挥剑了。” “……好。” 江玉珣长舒一口气。 然而齐平沙显然是高估了举了半晌手的江玉珣。 他的手臂勉强还能挥动,但握剑的手指早就没有了力气。 下一刻,那把银色的轻剑,便随着“嗖——”一声破空之音,凭借惯性斜斜地飞了出去。 玄印监:!!! 不等他们去拦,剑已然斜刺向远处。 然而几息后,众人耳边却并没有听到长剑砸地生出的重响。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 银色的长剑剑刃还在震颤,不断生出“嗡嗡”声响。 可是剑柄已被一人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空地旁众人不由一惊,末了慌忙行礼道:“参见陛下!” 卧槽,应长川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假如庄有梨说的“巡游”是真,那他现在不是应该待在流云殿里好好规划行程吗! 怎么会有空在仙游宫四处闲逛? 江玉珣瞬间怀疑起了人生。 - 应长川随口道:“不必多礼。” “是。”玄印监随即起身。 一身玄衣的天子缓缓将剑收了回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跟在他背后的桑公公,则心有余悸地用手拍了拍胸口。 见此情形,玄印监众人脸上满是惊恐,并不禁后怕起来。 方才这里竟无一人发现天子到来。 假如江大人这剑再歪一点,岂不是就要伤到天子了? 不,不对…… 陛下方才明明不在这里啊。 不消片刻,众人迅速反应过来:天子是故意上前接住这把剑的! 此刻正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之时。 赤色的晚霞自天间落下,照在了长剑之上。 惊魂未定的江玉珣犹豫了一下,终是上前领剑:“请陛下恕罪——” 应长川并不急着把剑交到了江玉珣手中,也没有计较对方惊扰圣驾。 而是垂下眼眸问:“近日怎么不常见爱卿?” 江玉珣的手不由一颤:“回陛下,臣近日多数时间都在值房和玄印监驻地,有的时候还会去怡河边看看。故而不常出现在御前。” 身为皇帝,应长川怎么管得那么宽? ……我在哪里关他什么事。 听到这里,应长川总算点头,把长剑轻轻放回了江玉珣手中。 动作间,霞光流动。 映亮了少年漆黑的眼瞳。 谁知就在江玉珣放松警惕之时,应长川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爱卿为何要去这些地方?” 说话间,再次垂眸向江玉珣看去。 身为臣子,江玉珣本应该客套一番,并诚惶诚恐地告诉皇帝自己是为了工作而去,最后再拍拍他的马屁。 ——这才是一个身处官场的成年人应该做的事。 然而…… 江玉珣只得沉重地讲出自己的真实理由:“也不是非去不可,但臣最近有意回避陛下。” 淦! 江玉珣攥紧了手里的剑,恨不得自己抹脖子算了。 他余光看到,周围玄印监的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圆。 脸上的惊恐远胜过自己方才把剑丢出去的那一刻…… 果不其然! 应长川立刻来了兴趣:“哦?为何。” 江玉珣发誓,应长川绝对在明知故问。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自投罗网。 江玉珣忍不住微微侧身,看向不远处的湖水。 浅红的霞光自湖面上反射而来,让他的眸光也跟着一道晃了起来。 “那日怡河畔实在惊险。臣以为,伴君如伴虎,以后还是应当小心行事,时刻与陛下保持距离为好,千万不可逾越……” 说完,终是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天子假装恍然大悟。 江玉珣原本想的是……管不住这张嘴,我还能管不住这双腿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 自己的腿是管住了,最终却没管住应长川的! 第29章 ……有意回避、伴君如伴虎。 这是可以说的吗?! 空地上静得落针可闻。 无论是江玉珣还是玄印监,通通屏住了呼吸。 直到几息后,江玉珣耳边终于传来一声轻笑—— “提剑。” 他下意识握紧手中长剑,小心翼翼睁开眼朝应长川看去。 ……提剑做什么,自刎吗? 呸呸呸。 江玉珣,不要诅咒自己! 仙游宫那头云舒霞卷,身着玄衣的天子,如没看到众人眼中的惊惑般缓步走上前来。 “拇指、食指握剑,不要将力用在后三指上,”清懒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天子的语气难得认真,“手腕切莫下沉。”末了忽然抬手,扶了扶江玉珣轻颤着的手腕。 江玉珣:!!! 温暖的触感于腕间传来。 江玉珣瞬间被包裹在了那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中。 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差点再次将剑丢在地上。 “拿稳。” 江玉珣咬牙提腕:“是,是陛下……” 熟悉的酸痛感再次袭来。 腕上那陌生的暖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江玉珣——保持距离,彻底失败! …… 江玉珣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值房。 连房门都没关,便将自己重重地摔在了榻上。 至此,他终于明白: 齐平沙只是表面严厉,实际一直在给自己默默放水…… 应长川才是真的狠! 只要自己的手腕下沉,应长川便会笑着上前纠正,甚至……自己直说了手腕酸痛,他仍无动于衷。 就这么坚持了半个时辰,方才勉强放过自己。 大周的皇帝什么时候如此关心下属了? 就在江玉珣怀疑人生之时,桑公公忽然端着托盘,自大敞着房门外走了进来:“江大人,这是热敷的药包,您记得及时用了。” 说完便悄声退出,顺便替他关上了门。 淡淡的苦香溢满了不大的值房。 江玉珣艰难地爬了起来,强撑着把药包放在自己的手腕上。 这药包不愧为御赐之物,没过多久热气便沿着血管向上蔓延,逐渐化解了手臂的酸困。 好吧,关心下属也不全是坏事。 ——半梦半醒间,江玉珣忍不住想到。 - 几场秋雨过后,空气里的燥热感慢慢退了下来。 巡游东南三郡的日子即将到来。 而在那之前,江玉珣先出发去了位于昭都不远处的“服麟军”军营一趟。 “服麟军”原身是应长川的亲兵卫队。 多年来不断扩军,到立国时已有近八万人。 如今的服麟军驻守在昭都城以北,负责守卫皇都。 “吁——” 距服麟军军营还有约莫十里时,江玉珣便止马收缰,停在官道上向两边看去: 营地附近原本连绵起伏的荒地,此刻皆被翻了起来,草木根茎也已全部清理出来堆放在一旁。 除此之外,还有大片土地已经撒上了肥土的草籽。 此时在土地上劳作的却并非农夫,而是身着便装的兵卒。 “快快快!看后面,那个穿晴蓝色官服的就是江大人!”其中一名兵卒一边用余光观察官道,一边忍不住小声感慨,“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另一人也急了起来:“能不能帮我挡一下,让我也看一眼?” 过了半晌,终压低声音赞叹道:“清贵不俗!江大人果然如传说般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么多的荒田都是托了他的福才能开垦出来的?” 两人一边赶着耕牛在田地里转圈,一边变换的角度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官道。 半盏茶工夫过后,终于被人厉声呵斥:“你们两个干嘛呢!那块地已经翻了几遍了,怎么还在原地打转?” 说话的人皮肤黝黑、身材壮硕,额头上还有一道颇为刺眼的伤疤。 两名兵卒当即定在原地:“是,是薛将军,我们这就换地方!” 末了赶忙牵着耕牛,绕到了小荒山的另一头,生怕慢走一步就惹了麻烦。 训斥完他们,那位“薛将军”总算恨铁不成钢地转过身对江玉珣说:“这几个人都是役卒,没见过什么世面。” 大周士兵分为两类,一类是职业军人,另一类“役卒”便是服兵役的百姓。 “无妨,”江玉珣笑着摆手,末了轻轻拽了拽马缰道,“我们去服麟军营地里面看看吧。” “是,”对方当即跟上前去,“公子这边走。” 江玉珣身边这位“薛将军”名叫薛可进,他本是原主父亲手下的长史,也就是幕僚长。 如今他正在服麟军里充当副将。 按理来说,他的官职要比江玉珣大上许多。 但薛可进至今仍喜欢依照往常那样,把江玉珣称为“公子”,怎么都纠正不过来。 ——一来他是真心敬重当年的征南大将军,二来薛可进也是打心眼里佩服身旁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两人一边骑马向服麟军营地内走,一边细看周围开荒成果。 “……当日拿到农具,我便立刻将它们送到了军械勤务处去!那里一个个都是修理、拆解军械的好手,没两天就照您给的模板将东西复刻了出来,”一说到这里,薛可进便两眼冒光,“如今天下太平,营中的大半役卒都已被派去垦荒。” 说到这里,薛可进眼中竟不由泛起了泪光:“等九、十月份,就可以种上冬小麦了!到了明年春,军粮便可有五成自给自足!” 小麦虽不是这个时代的主粮,但聊胜于无。 江玉珣笑着补充道:“届时军队便可减少对财政的依赖。” 语毕,他也不由长舒一口气。 大周战乱不断,军队体量庞大。 每年征上来的粮食,都有大半消耗在了战事之上。 而今,怡河并没有像历史记载那般,夺去无数百姓的性命,折柔也没有趁乱南下。 大周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时间。 可暂时的休整绝不等同于削减军队。 朝廷依旧需要他们镇守四野。 而暂不用上战场的他们,也在这个时候接到了一项新任务——开荒屯田。 纪律严明、效率至上的军人,就是新农具的第一批使用者。 “是啊!”薛可进吸了吸鼻子,他一边带江玉珣到军营中去一边说,“服麟军营已经验证了此举可行,想必要不了多久,边关也可‘屯田’。” “到了那个时候,还能省去转运粮草的麻烦。” 江玉珣轻轻点头。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服麟军营前。 甫一下马,薛可进忽然回过头问江玉珣:“对了公子,陛下今日何时到?” 不久前有折柔士兵侵扰边境村寨,被俘后一路南下押送到了服麟军营中。 今天江玉珣来营地,既是为了了解“屯田”的进展,更是为了此事。 他想了想说:“再过一两个时辰吧。” 薛可进了然道:“好,好!” - 正午,服麟军营中。 一身玄衣的天子坐于营帐正中央,慢条斯理地饮着茶。 十几名披发左衽,满脸血污的折柔士兵被押着跪在营帐正中央。 他们身体颤抖,眼中满是恐惧。 一旁的译官低头道:“启禀陛下,这几个折柔士兵说,只要能留他们性命,他们什么都愿意做。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应长川轻轻笑了起来:“孤竟不知,折柔人何时如此好说话了?” 江玉珣忍不住搭腔:“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几个人八成是装的。” 下一刻,营帐中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对此……江玉珣已经习惯了。 薛可进愣了一下:“公子的意思是?” 虽说他也觉得这几个折柔士兵有些过分软弱,但好不容易生擒几人,若是不拷问拷问岂不是浪费? 江玉珣没有说话,他缓缓走出座席,俯身捡起了放在地上的东西。 有长刀,还有一副鞍鞯、马镫。 见状,应长川不由眯了眯眼睛。 跪在地上的折柔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了过来。 江玉珣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折柔未来一定会再犯。” 薛可进不解道:“公子为何如此肯定?” 应长川倒是一脸平静,似乎是早有预料。 江玉珣想起了从前在博物馆看来的话,他一边回忆一边说:“有了马镫,骑兵的机动能力将大幅提升,从此他们不仅可以驰骋于无遮无掩的草地、沙地之上,更可以深入大周独有的林地与山川,甚至继续南下。”* 马镫出现于百十年前,而折柔大举南下侵扰的历史,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薛可进顿时反应了过来。 他下意识攥紧拳:“……那这可有破解之法?” 不止薛可进,营帐内的其余军士也一脸期待地朝江玉珣看了过去。 “是啊,不知江大人可有方法?” ——尽管江玉珣没有上过战场,但亲眼见识过他的神奇的众人,还是本能地向他寻求帮助。 “呃……”江玉珣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十几名折柔士兵,犹豫了几秒之后突然闭上了嘴。 诶? 江大人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应长川缓缓放下手中茶盏:“爱卿为何忽然停下?” 江玉珣攥紧手心。 可恶!我就慢了一步,应长川怎么又提问? 片刻后,江玉珣终于认命道:“……臣,臣想偷偷说给陛下听。可以吗?” 说话间,忍不住期待又小心地眨着眼朝应长川看了过去。 这一眼好巧不巧地正对上应长川的视线。 营帐内众人一脸震惊地看向两人。 江大人……平素都是这样同陛下说话的吗? 这群军人都曾与应长川一道打过天下。 听到这里,众人均不由自主地替江玉珣捏了一把汗,并时刻准备为他解围。 谁知天子似乎并无不悦…… 同在此时,应长川的手指忽地一顿,杯中的茶水也随之晃在了案上。 这一次,他停顿颇久:“自然。” - 一盏茶时间后,营帐内只剩下了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此时正值午时,营帐内并未亮灯。 阳光被厚重毡料过滤一遍,透进营帐之中,显得温柔又有些昏暗。 江玉珣忍不住放轻声音:“臣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总有些担心那几名折柔士兵是不是懂几句大周官话……因此才想避开他们,在私下同陛下汇报。” 应长川笑着点头:“好。” 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从来不知道,应长川竟然有好为人师的毛病! 自从上次的“回避”失败后,应长川闲来没事就会出现在空地边,指导自己习武。 天子虽不再上手,可是单单是站在那里,便令人生出极大压力。 更别说身为黑粉的江玉珣,也不愿意在应长川面前认怂……二者相加,最近江玉珣的习武进度越来越快。 同时江玉珣也彻底摆烂了——应长川完全没给他“疏远”的机会! 既然如此,江玉珣也只能放肆到底…… 大周百官面见圣上时,皆低头垂目。 但是江玉珣却受现代养成的习惯影响,总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 ——这一点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此刻,他便是如此。 江玉珣抬起眼眸,深深地朝应长川看了过去:“臣以为,可以使用火器。” 历史上正是火器的出现,结束了骑兵无往不利的时代。 “火器……”应长川停顿片刻问,“何谓‘火器’。” 江玉珣略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硝石、硫磺什么制成的……这一项臣还未试过,但是大周却有人精于此道。” 说着,他便有些心虚地眨起了眼睛。 “何人?” 江玉珣抿唇道:“聆天台的丹师。” 应长川缓缓挑眉:“爱卿可又是要孤去找聆天台要人?” 说话间,江玉珣当日脱口而出的“薅羊毛”三个字,再一次浮现于他脑海之中。 “对。”buff加持下,江玉珣半点也不和应长川客气。 说完方才一惊:委婉委婉,千万要委婉! 停顿几秒,江玉珣立刻调整语气,试探性抬眸问:“陛下,可以吗?” 被毛毡滤过一遍的阳光,变得比水还要柔。 最后化为浅浅的光亮,沉入了漆黑的眼瞳中。 应长川停顿几息,也看向那双眸底,“自然。”他说。 …… 虽说自己在和应长川聊正事,但两个人在一个小小毡房里待的时间太久,看上去也有些过于奇怪…… 见天子答应帮自己薅羊毛,江玉珣便准备走出营帐。 然而刚一迈步,他便想到什么似地停了下来。 要不要再和应长川提一提屯田的事? 可一次说这么多,他会不会不耐烦…… 应长川毕竟是皇帝,又不是自己的许愿池! 就在江玉珣犹豫要不要说的时候,应长川已经断了他的退路:“爱卿还有何事?” “回禀陛下,确有一事……关于薛可进薛将军的,”江玉珣把脚步收了回来,转身朝应长川看去,“薛将军当年在臣父军队,主管的便是后勤之事。这次在服麟军营中‘屯田’的实验,也是由他主导。” “臣虽提供了大致方向,可是细节皆是由薛将军负责落实。” 应长川轻轻点头。 营帐外忽然刮起了大风。 照得窗内的光也随之晃了起来,似柔柔的水波在此荡漾。 想到自己一会要说的话。 江玉珣这一次是真的紧张了起来:“臣以为,未来可由薛将军全权负责天下屯田……” 历史上的应长川极其专断独裁。 帝国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一手促成。 乍一眼看去,他似乎能够处理妥当。 ——但那是在全天下皆为战事服务的前提下。 果不其然,应长川并没有干脆应下:“为何。” “如今战事暂休,大周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向前而行,”江玉珣客观地点评道,“这绝不是凭一己之力能够完成的事情。” 要想发展,必须任用人才。 更何况后世猜测,应长川早早驾崩还有过劳的原因。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自主地说:“为了天下安危,陛下也得注意身体。” 念及大周的未来,他的表情变得分外认真。 ……注意身体? 江玉珣的答案有些出人意料。 这四个字对应长川而言略有些陌生。 大风吹开了营帐的门帘,营地里的喧嚣于顷刻间透了进来。 天子也不由在这一刻晃了晃神。 - 屯田之事事关重大。 应长川并没有急着在服麟军营中给出答案,而是说要“延后再议”。 见状,江玉珣立刻明白过来:此事有门! 离开服麟军营回仙游宫后没几天。 南巡的日子也到了。 ——那日庄有梨没有猜错,身为侍中的江玉珣,是第一批被列入随驾名单上的人。 至于终于入仕的庄有梨自己,也跟在父亲身旁加入了队伍。 然而与他想象的游山玩水,四处旅游完全不同。 东南三郡都是新打下的国土,此前几乎没有任何开发。 这一路上众人可不是奔着享受去的。 一行人先经陆路走出怡河平原,后又在辰江畔换乘船只,可谓是颠簸至极。 大周的“楼船”上虽然可以容纳数百人之多,是同时代世上最先进的航运工具。 但对于习惯了陆上生活的人而言,上船还是一种折磨。 “……真搞不懂,陛下为什么放着马车不坐非要坐船?”庄有梨趴在甲板的栏杆上,一边吹江风一边怀疑人生。 江玉珣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大概是为了看看假如未来走水路发兵,这一路会遇到什么问题吧。” 说完,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用手重重地敲了敲太阳穴。 救命!坐船也太折磨人了吧? 江玉珣上辈子顶多在公园坐坐游船,还从来没有在水上待过这么长时间。 因此他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竟然有晕船的毛病。 “阿珣!” 就在江玉珣忍不住敲额头的时候,庄岳的声音忽然自他背后传了过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脑袋都敲红了。” 江玉珣一边深呼吸一边说:“……世伯,我好像有些晕船。” 庄有梨也随之蹲在了地上,一脸痛苦道:“爹,我也是……” “你们俩快给我站好了!”庄岳看着二人语重心长道,“能登上这艘船,代表陛下看重我们、赏识我们。你们在我面前可以放肆,但见了陛下必须打起精神,不要让他看到你们这个样子。明白了吗?” 在古代何止是“轻伤不下火线”。 简直是只要不死,就不能下火线。 听到这里,庄有梨不由同情地看了一眼江玉珣。 虽然同在这艘船上工作,但与江玉珣不一样,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郎官,不必一直去御前晃悠。 江玉珣艰难地将手放下:“我知道了……” “哎,”庄岳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快回陛下那里去吧,不要在外面待太久,免得天子起疑心。” “好……”江玉珣长叹一口气,面如死灰地挪到了船里。 …… 楼船最大的舱室内,应长川正如往常一样处理着政务。 江玉珣则也同在仙游宫时那般,坐在他的身边。 楼船缓缓向南而行,舱内只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江玉珣越看奏章头越疼。 他忍不住抬眸,偷偷瞄了天子一眼——应长川仍与没事人一般处理着政务,甚至批阅奏章的手都没有因船行而晃一下。 ……这体质也太变态了吧! 江玉珣非常怀疑,再这么下去过劳死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楼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 晕船虽不算生病,可江玉珣的脸色仍不免略显苍白。 头也如发烧般晕了起来。 一会过后,他终于撑不住偷偷用手撑着脑袋,在书案趴了下来。 江玉珣原以为自己处于视觉盲区,正专心批阅奏章的应长川不会看到这里。 谁知……他刚趴下没一秒,余光便见应长川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江玉珣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不远处问他:“爱卿如何?” 巨大的楼船,摇得人昏昏欲睡。 想起庄岳的叮嘱,江玉珣本想强撑着坐起来说自己没有事。 然下一刻,江玉珣不但没有起得来,甚至还听到自己用略带鼻音的声音说:“……陛下,臣有些难受。” 他不自觉示了弱。 楼船晃啊晃。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江玉珣用力眨了眨眼,最后只看到一片玄色衣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表现的时候到了! 小江大人(怀疑):皇帝又不是我的许愿池! 小江大人(确信):皇帝是许愿池! *来自文献 第30章 江水拍击船舱生出的“哗啦”声忽远忽近。 眩晕之下,江玉珣的思维也不由慢了半拍。 不等他反应过来,天子已缓缓俯身,蹙着眉朝着他看去。 犹豫半晌,忽用手背轻贴在了他的额上。 微凉的触感,带走了几分晕眩。 楼船轻摇,昏沉间江玉珣无意识地抬额,自天子的手背上蹭了过去。 额间碎发随之轻扫,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痒意。 ……应长川的动作瞬间一滞。 船舱另一头,随侍御前的桑公公猛地瞪大眼睛。 这,这……陛下乃前朝贵族出身后又登基为帝,何曾如此降尊纡贵! 本不晕船的桑公公耳边不由一嗡,差点被吓得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等他缓过神来时,站在江玉珣身后的那两名小太监已快步上前,轻轻把晕到难以起身的他扶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忽有一道波涛重重拍向船身。 巨大的楼船也随之摇晃,小太监别说扶江玉珣了,自己都跟着趔趄起来。 桑公公:!!! 立在船舱那头的他下意识便要上前,不料还未迈步就见—— 天子抬手,轻轻揽住了本要摔倒在地的人。 两人的身体,在刹那之间紧贴。 应长川的动作不由一僵。 清风吹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江玉珣眼前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应长川已将手自他腰间移开。 惊魂未定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把他搀扶了出去。 - 江玉珣早已晕头转向,昏昏沉沉被扶回房间后,倒头就失去了意识。 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这一觉睡了许久。 最后是被一阵冷风吹醒的。 “……几点了。” 江玉珣用力按两下眉心,忍不住向被窝里缩了缩。 过了几秒,忽有一阵水声从耳边传来。 江玉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此时自己正在楼船之上。 !!! 没记错的话,我方才好像看到应长川了。 ……我说了自己难受后,他是怎么回的来着? 江玉珣背后一寒,瞬间睁开了眼睛。 谁料他一睁眼,便发现了更为恐怖的事情—— 这间船舱并不是自己原本的住处。 相比起后世邮轮,这个时代的楼船,不仅空间逼仄,且仅有部分舱室能开一扇小窗换气。 然而此时江玉珣所处的船舱不仅宽敞,两面还都设了大窗,空气可以完全对流。 此刻,两边的窗皆大大的敞着。 方才他便是被这里的风吹醒的。 ……这是什么地方? 见四周无人,不知道问谁好的江玉珣只得下意识屏住呼吸。 接着小心翼翼地推开身上的被子,蹑手蹑脚地自榻上起身,向房间内走去。 这间船舱不仅左右两边都设了大窗,前后还都有长得差不多的舱门。 江玉珣脚步一顿,径直走向最前方那扇薄薄的隔门。 末了攥紧手心,悄悄顺着门缝朝门内望去—— 竹节云纹熏炉内,正燃着清神醒脑的香料。 这间船舱不但比方才他所处那间更为宽敞,甚至装饰还要豪华许多。 “……有人吗?”江玉珣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舱内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江玉珣犹豫片刻,缓缓拉大了门缝,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了进去。 船舱内装饰虽然豪华,但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里面没什么太过特殊的东西。 也不知道究竟住没住过人。 少顷,江玉珣终于把视线收了回来。 同时合上隔门,打算去刚才看到的另一扇门边看看。 然而甫一回头,江玉珣便看到—— 另一扇隔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了开来。 四名内侍官正坐于走廊两端,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最重要的是……一袭玄衣的应长川,就站在门口处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 自己方才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全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爱卿可还好?” 江玉珣脸色虽然仍苍白,头晕的症状也没有完全消失,但听到这里他还是条件反射般站直了身:“回陛下,好一些了。” ……可我宁愿还晕着。 天子点头缓步走了进来。 桑公公立刻佝偻着身子,上前替应长川打开了内间的隔门,再轻手轻脚地将没批阅完的奏章放到桌案上。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难怪这里的视线和通风那么好……原来是应长川的住处! 所以刚才被我东瞧西看的地方,是他的寝殿? ……卧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 江玉珣是上午晕的船。 他这一觉睡了大半天,醒来后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睡了一觉后,江玉珣的症状缓解了许多,脸色也不再那么难看。 因此,不等他从方才的疑惑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又随着天子一道,离开了方才的船舱。 楼船因形似楼阁而得名。 最上一层除了一座木质亭台外,还有一片不算小的甲板。 身为工作狂,应长川从不浪费一分钟时间。 楼船还未驶入东南三郡的时候,其中一郡的太守就已经提前登船,向他汇报政事。 初秋,南地仍不算冷。 傍晚时分,一行人缓缓登上楼船顶层,于此共用暮食。 “……启禀陛下,桃延郡共有四座大型粮仓,合计粮窖一百余座,一座粮窖约能储存三千石粮食。” 说着说着,桃延郡太守的额头上便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自从听说皇帝要南下那日起,他便紧锣密鼓地清点起了境内仓、口与壮男、壮女之数。* 并赶在应长川来之前背得滚瓜烂熟。 太守一边说,内侍官一边上前为众人斟满当地传统的恬酒。 在一旁围观的江玉珣悄悄将杯子举至唇边,趁着对方说话时偷抿了一口。 沁甜味道的瞬间在唇齿间溢开,没有半点辣意。 ——我果然还是适合这种酒。 五重席上,应长川漫不经心地问道:“现今舱内共有多少石粮食。” 太守忍不住擦了擦额上汗珠,“回禀陛下,约莫十分之一……”说完立刻补充道,“等到晚稻征收上来就多了。” 说着又偷偷抬眸,小心观察起了应长川的表情。 天子不置可否:“老、弱、官、士,还有马、牛、刍藁呢?*” “这,这个……”桃延郡太守目光飘来飘去,看上去有些心虚,“陛下来得急,呃……这个暂时还未统计过。”说话间,他的脸色已经差过了上午晕船的江玉珣。 大周连年战乱,桃延郡也受到波及,产生了大量流民。 应长川说的这些,都有些不好统计。 但堂堂一郡之首,自然不能给自己找这样的理由。 此时饭菜还未开始上,听到这里江玉珣便放下手中酒盏,侧身悄悄把守在后面的太监叫了过来,让他去取笔墨。 ——头虽然还有些晕,但出于职业习惯,江玉珣仍打算记一下桃延郡太守还未统计上来的东西。 谁料那小太监还未动身,天子便抬手拦住了他,同时轻声吩咐:“不必在船上记。” “是,陛下。”江玉珣赶忙应下。 同时略为惊诧地看向御前——应长川不是在和太守谈话吗,他是怎么注意到这个角落的? 说话间,楼船继续向前,正好经过一片湖泊。 两岸的景致不知在何时慢慢起了变化。 同座席上的庄岳不由一惊:“外面这景象怎如此奇怪?” 见状,众人均不由自主地向两岸看去。 不知是谁跟着说了一句:“湖内生田?的确从未见过。” 桃延郡太守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忽然起身向应长川行礼道: “回禀陛下,眼前这不是什么‘湖内生田’,而是我们桃延郡,以及附近特有的一种围垦方式。” 说到这里,心有几分底气的他,腰板终于挺直了起来。 这位太守当年也是随应长川一道打过天下的武将。 他虽然人不在昭都,却有不少京城同僚可以联系。 故而太守早就知道,皇帝最近一段时间有“屯田”之意。 想到这里,他便迫不及待地将早早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陛下,刚才您看到的的田地名叫‘圩田’。用土坝在湖边围一块地,再把水抽干,便可得到肥沃的新圩田了!” “原来如此……”坐在江玉珣身边不远处的薛可进恍然大悟。 应长川虽然没有明说为什么要带薛可进一道南巡。 但朝臣百官均已猜到几分——他八成是有意要薛可进带人,在东南三郡屯田。 由此看来,江玉珣当日的提议非常有戏。 太守还在说,薛可进越听越动心:“圩田不但方法简单、省时省力,而且围出来的湖底淤泥正好肥沃,适宜耕种。假如能够推广,东南三郡也可大量产粮。” 桃延郡太守随声附和道:“臣明日一早便可同陛下前去圩田边上细看。” 接着又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起来。 江玉珣:!!! 这可不行! 听到这里,他的头被吓得都不像方才那样晕了。 江玉珣本能地抿紧了唇。 双手也随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桃延郡太守显然早有准备,他口若悬河、语速极快,完全没有给人打断的机会。 就在江玉珣想着如何开口的时候,应长川忽然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爱卿可是有话要讲?” “正是,”江玉珣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半点也不客气,直接站了起来,“回禀陛下,臣以为桃延郡太守所言绝不可行。” “你——”太守当即瞪圆眼睛向他看去。 余光看到天子,只得强压怒火咬牙说:“你这是何意?” 江玉珣没有搭理桃延太守,他直接抬眸看着应长川的眼睛说: “这些湖泊原本可以调蓄辰江洪水,若是大范围围湖造田,未来再有大水,洪水无处可排必将酿成大祸。故臣并不赞成太守所言。” 这个道理现代人都懂得。 但是此时,“圩田”之法出现不过短短百年,且圩田的范围还不大,众人尚未意识到其背后的危害。 听到这里,薛可进的脸色骤然一变。 “你这人怎么信口开河……”太守四处张望,似乎是打算寻京中同僚与自己一道谴责江玉珣。 不料众人竟全部躲避起了他的眼神。 最重要的是,天子也直接将他视为空气。 “何祸?”应长川直接朝江玉珣问道。 “先不论会不会发生洪灾。”江玉珣停顿片刻说道,“圩田与湖面等高,假如此地百姓全靠圩田生活。一旦遇到大水,田地顷刻间皆会被水所淹,而后一定会爆发严重饥荒,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江玉珣的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不同于一夜决堤的怡河。 历史上,辰江附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乱起来的…… 江玉珣的话太过骇人听闻,担心他惹怒圣上,庄岳都忍不住咬牙打断:“江侍中!不可信口开河。” 可是江玉珣却如同没听到对方说什么般继续。 他的表情极其严肃:“东南三郡是刚被纳入大周领土的新郡,民心本就离散。若是再生灾祸,定会有人举兵作乱。” 民心离散、举兵作乱…… 江玉珣的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是口中的词却过分吓人。 也不知天子心中会如何想? 楼船最上层鸦雀无声。 原本打算上菜的内侍也停下脚步,不敢上前打扰。 此刻,所有人都在观察应长川的表情。 太阳一点点西沉。 辰江上泛起了金色的粼粼波光,似巨龙游弋。 应长川不由眯了眯眼睛。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樽,目光也不似往常般漫不经心:“爱卿以为,应当如何?” ※ 江玉珣瞬间如释重负。 他举手加额,无比郑重地朝最上席者行了一礼:“东南三郡必须屯田,但绝不可再修建圩田。甚至……” 江玉珣缓缓将手放下,认真地看着应长川的眼睛说:“甚至应当拆除从前的圩田。” “……这,这是何理?”桃延郡太守的心脏都绞痛了起来。 这个江玉珣是故意同我唱反调吗?! “你不能因为还没影的所谓‘大祸’,断了我们桃延郡千万百姓的生路啊,”太守看向他的目光,满是怒意,“江侍中,桃延郡不比别处,这里皆是浅滩、沼泽,你下船便知百姓生活有多么困苦!” 于公于私,他都无法放弃自己的建议。 江玉珣也半点都不退让:“我也是南方人士,这一点自然清楚。” 无论原主还是江玉珣自己,都是从小在南方长大的。 甚至江玉珣小的时候,还见过大片开发成熟的圩田。 “那你还——” 太守面色铁青,下意识挽起衣袖准备辩驳。 不料他刚提起劲头,便被应长川笑着打断。 “斟酒吧。”天子轻声道。 “是——” 守在一旁的内侍官连忙上前,替众人将恬酒斟满,饭菜也在放凉之前被端上了桌案。 宴席已经正式开始,桃延郡太守无论再怎么不服气,都只得将后面的话通通咽回肚里。 他狠狠地瞪了江玉珣一眼,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 这场宴席气氛,因宴前的争执而变的格外冷清。 席间无一人敢言语。 不过小半个时辰,众人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整座楼船都变得比往日寂静。 到了最后,甲板上只剩下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 天色已全部变暗,但今日恰巧月圆。 一轮明月独悬于辰江尽头,照亮了满江流水与江边田地。 此刻应长川正站在栏杆边,静静地看向河岸。 楼船越深入桃延郡,圩田就越多。 站在楼船顶端向两岸看去,竟能感受到几分震撼。 然而离了湖畔,便极少能见到田地。 天子刚才并未表态,等人全部走后,江玉珣忍不住放缓脚步、凑上前去。 客观来讲,这个时代的东南地区的确缺粮。 担心应长川真的听取太守建议,在这里围湖造田。 江玉珣不由大胆道:“……请陛下放心,就算不修建圩田,臣也能想办法在桃延郡屯出万亩良田来。届时东南三郡的百姓,皆可远离灾荒威胁。” “万亩良田,爱卿笃定如此?”应长川不由挑眉,末了转身朝少年看去。 本想趁热打铁的江玉珣只得如实回答:“……也,也不能完全肯定。” 耕种说到底就是靠天吃饭,自己方才的确夸张了亿点。 “那爱卿方才为何这样说?” 江玉珣:!!! 好不容易说一次大话,就被皇帝逮到。 辰江上那一轮明月,照在了他的眸底。 江玉珣眼中的悲痛无所遁形。 他不由移开视线,末了无比心虚地从实招来:“臣方才是打算……来给陛下画个饼。” 画饼? 几息后,应长川便反应过来——江玉珣这是在给自己画饼充饥。 停顿片刻,天子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画饼失败的江玉珣略为沮丧地低下了头。 说话的艺术真是太难学了…… 辰江两岸的百姓,早已进入梦乡。 广袤的丘陵平原间不见半点灯火,就连辰江的波涛也变得轻柔。 恍惚间,月下江上似乎只剩下两道身影。 应长川说话常常模棱两可,故意引人猜度。 但这一次……余光看到身边人的表情,他忽然开口道:“去江边看过后再议此事。” 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是,陛下!” 这饼画得也不算完全失败嘛。 - 楼船上不方便翻阅奏章、公文。 往常喜欢加班到深夜的应长川,也难得早早休息。 戌时,天子徐徐走下甲板。 片刻后,江玉珣也跟在他背后下楼,并停在了方才那间船舱外。 见到这扇熟悉的隔门,江玉珣终于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今天晚上究竟应该睡在哪里? 就在他站在原地不断纠结的时候。 天子已缓步走入舱内。 晕车、晕船时最好待在比较透风的地方。 除了甲板以外,应长川的住处便是这艘楼船上最为通风之处。 ……今天上午,我应该是脸色差得吓人,又晕得不省人事,才会被应长川送到这里来的吧。 毕竟他还需要侍中协助处理公务,总不好将我丢下船自生自灭。 我既然已经恢复了不少,那么今天晚上—— “爱卿为何站着不动?” 就在江玉珣决定下楼回自己所在的船舱时,应长川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说:“回禀陛下,臣在思考今晚要住哪里。” 应长川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着反问道:“爱卿想住在何处?” 说话间又有一阵江风荡过,带来了淡淡的龙涎香。 这还用问? 有豪宅可住,谁愿意去住宿舍。 更何况还是一个通风不好,待久了便会晕头转向的宿舍。 ——可这是在“豪宅”里面没有皇帝的前提下。 江玉珣本应该客气一下,说身为朝臣的自己不敢打扰皇帝,且楼船设施齐全,住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但是……天不遂人愿。 楼船上一片寂静,偶有浪声在耳边响起。 江玉珣的声音,与藏在话语里的期待、忐忑,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他轻声问:“臣想住在这里,可以吗?” 啊啊啊!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攥紧了手心。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我主动想巴结、留在皇帝身边。 假如应长川这个时候拒绝,那可就尴尬到家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为了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江玉珣只好咬牙补充道:“臣晕船似乎有些严重,陛下这,这里呃……通风比较好,臣并没有其他意思。” 船舱内外,五六名内侍官均凝神静气。 江大人未免过分大胆了吧! ——大周的王公贵族,哪怕睡觉身边也要留人随时伺候。 这船舱分内外两间,外间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从这个角度看,江大人住在这里非常正常。 可是……不同于别的王公贵族,陛下的身边向来不喜欢留人。 也不知道江大人这样说,陛下会不会生气? 想到这里,几名内侍官也不由默默替江玉珣捏了一把汗。 应长川不知何时转过身看向屋内。 一轮圆月正好悬在那扇窗外,映亮了内外两间船舱。 他顿了两刻,唇角忽然轻轻一扬,末了缓声道:“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商君书》 第31章 小小的木榻如摇篮一般,随着辰江的波涛轻晃。 可是江玉珣却难得失眠了。 明明大学宿舍里的六人间,他都能够睡得习惯。 ……可是今天晚上和应长川待在同一套间里,江玉珣却怎么都觉得别扭。 不知过了多久,他忍不住将视线落向隔门。 下午东摸西看过一番后,江玉珣已经确认:为了减轻自重,楼船内的门板、墙壁均一个赛一个的薄。 尤其是这间套间里的隔门,就是用纸糊在了木架上! 想到这里,一向习惯抱着枕头睡觉的江玉珣,强行调整睡姿,规规矩矩地在榻上躺尸。 并反复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不过是当室友而已,千万不要有包袱! 直到深夜,方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 “江大人,江大人……” “江大人该起来用朝食了。” 半梦半醒间,江玉珣用手背蹭了蹭眼睛,略为艰难地嘟囔道:“这么早?” “不早啦,已经巳时了。” 巳时?! 江玉珣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等他缓过神,桑公公那张脸便出现在他眼前。 并一脸谄媚道:“洗漱的东西已经备好,稍等给您取来。”说完便要行礼退下。 没了遮挡,刺眼的阳光随之倾泻一地,令人下意识眯起眼来。 巳时约等于现代的早晨九点。 古代人睡得早醒得也早。 一般来说应长川早晨六点之前就会起来,也就是说…… 江玉珣猛地瞪大眼睛,向隔门看去。 见那扇门仍紧闭着,江玉珣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希望。 这一趟舟车劳顿、辛苦不已,万一应长川他也睡过头了呢? 想到这里,江玉珣突然压低了声音开口叫住桑公公:“等等!请问桑公公,陛下他,呃……他用过朝食了吗?” 桑公公立刻满脸堆笑道:“江大人果然关心陛下,请您千万放心,陛下他已经用过了。”说完还不忘朝着他挤眉弄眼。 江玉珣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何止是放不下心,我简直是要死不瞑目了。 床榻上放了两个枕头。 江玉珣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明明是直挺挺睡着的,可谁知醒来的时候,其中一个枕头在脑袋下,而另一个却已经被自己紧紧地抱在了怀中,甚至连腿也搭了上去。 真是分外的放肆。 江玉珣住在套房外间。 应长川只要出门便会路过此处。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万念俱灰。 所以说我睡觉的样子,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救命,这和杀了我有什么两样?! “……那陛下他现在?” 桑公公再次堆笑道:“今早楼船靠岸,陛下已经带人先行下船了。” 皇帝竟然已经先我一步去工作了! 江玉珣不由更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江大人可还有事?” “没有了,”江玉珣默默把怀中的枕头推了出去,强行挤出一抹微笑,“……我先洗漱,稍后就出来。” “是,大人。”桑公公连忙点头退了下去,独留江玉珣一人在房间内洗漱更衣。 - 历史上的桃延郡及周边地区,是在六七百年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 大周的东南三郡,还是一片亟待开发之地。 后世的小桥流水、亭台轩榭,此时连个影都没有。 用过朝食后江玉珣方才发现,楼船并未停靠在城镇附近,而是随便找了一个小渡口暂歇。 除了远处的几片圩田与小村外,周遭只有大片大片的沼泽。 就在江玉珣极目远眺,寻找应长川一行人踪影的时候,同在楼船上的庄岳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用力拍了拍江玉珣的肩:“阿珣,怎么这么晚才起来?快换上木屐,和我一起到前面去找陛下。” 说着,就有内侍拿起一双新鞋放在此处。 行走于沼泽中,自然不能穿普通的鞋袜。 木屐在这个时代非常常见。 见到来人,江玉珣立刻心虚起来:“我昨日白天睡得太多,所以晚上失眠了一会,这才起晚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原以为庄岳会生气,或是教育自己。 不料对方竟然笑了起来,并忍不住抚着胡须欣慰道:“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是在陛下的寝殿里睡的。” 江玉珣:?! “是,但是……” 话虽这么说,可是听上去怎么有些怪怪的? “这不就对了!”行伍出身的庄岳行事颇为豪迈,说着说着便重重地朝江玉珣肩膀拍了两下,“如此恩赏!无论是谁都会激动睡不着的。” “不过贤侄还是要早睡早起啊,陛下总不会一直这样纵容你。” 今早睡过头实在无法反驳的江玉珣,只得艰难点头。 说话间,庄岳已带着换好鞋的江玉珣走到了楼船一层的甲板上。 见四周皆有守卫,庄岳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凑到江玉珣耳边道:“这才对嘛,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是要多去陛下面前走动走动。这样陛下遇到事情才能第一时间想到你。” 末了,他总算是带着江玉珣走下楼船,去找应长川了。 而早已下船等候的玄印监也随之跟了上去。 …… 辰江附近的这片平原,远看涛湖泛决,触地成川。 走近更是连个可下脚的地都很难找到。 庄岳虽然是武将出身,但毕竟上了年纪。 一路上,玄印监都在用竹竿轻打水草,驱赶蛇虫。 江玉珣则负责搀扶庄岳:“世伯,当心脚下——” 说话间,忽见一道青光从水中闪过。 庄岳被吓了一跳:“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 “是水蛇,”江玉珣回答道,“沼泽里很多这种水蛇,不过世伯放心,它们没什么毒。” 此时的南方沼泽地区多蛇虫,一到夏天更是闷暑难忍。 正是因此,应长川才把南巡的日子定在秋季。 听到江玉珣说那蛇没毒,庄岳这才放下心来。 同时,不由轻声自言自语道:“此地条件果然不佳,怪不得朝野上下都将这三郡视作累赘。” 话音落下,终是叹了一口气。 江玉珣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一群人走走停停,两刻钟以后,终于追上了大队人马。 此时,桃延郡太守正在向应长川介绍这周围的环境。 “……启禀陛下,桃延郡虽是平原,但平原上皆是沼泽。地上泥泞不堪、坑坑洼洼,能耕种的地方少之又少,”说到这里,他不由叹了一口气,“郡内百姓,莫不是在与天争地。” 应长川的脸上罕见地没了笑意,眉毛也轻轻地蹙在了一起。 天子的心情,与这里的每个人一样沉重。 “宣大人说的是啊……” 随行官员也不由跟着点起了头。 桃延郡太守名叫宣文力。 或许是因为江玉珣方才不在。 与昨夜相比,他看上去平和了不少,而脸上的愁意,也在此刻变得分外明显。 江玉珣并没有上前,而是正在远处默默地听着。 “实不相瞒,这几年桃延郡之所以能够维持,全靠老天爷赏饭吃,没有什么大灾大祸。可哪怕如此,大部分百姓也不过是勉勉强强饿不死而已。”宣文力的语气分外沉痛。 ——还有小部分百姓早就成为流民,离开了此地。 话音落下,他忽然抬头看到了站在人群那一头的江玉珣。 “江大人,下船看过一番后,你可仍坚持昨夜的看法?” 宣文力与原主的父亲是旧日同僚。 一晚过去,冷静些许的他也看在往日征南大将军的情分上,给了江玉珣一点面子。 闻言,沼泽上众人均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站在人群最末尾的他缓缓走上前来。 江玉珣环视四周说:“宣大人方才的话的确有道理。” 宣文力不由自得一笑。 然而他还没开心几秒,江玉珣的话风便随之一转。 一身晴蓝的年轻侍中,缓缓转身看向天子:“但是陛下今日也有见到,辰江两岸大多都是这样的沼泽地。可供圩田的湖泊才是少数……湖总有围满的时候,那个时候百姓又该如何?” 沼泽上忽然静了下来。 江玉珣的问题重重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间。 宣文力不由一愣。 此刻,应长川也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爱卿可有解决之法?” “回禀陛下,”江玉珣笑了一下,轻声说,“的确有一个。” 他的语气格外轻缓。 如溪水一般从应长川的耳边流淌过去。 江玉珣虽还没有说自己的方法是什么,但应长川仍不由一顿,自下船起便盘踞在心头的烦闷,忽于此刻消散了几分。 “何法?” “开塘排水,再人工开辟河渠,”江玉珣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脚尖点了点一旁的水面,“疏导田沼中的水,流向河渠与湖泊。等这些地逐渐干后,便可将这里的大片沼泽地,改成为有排水体系的传统农田。*” ——后世辰江平原上的大片沼泽地,就是这样慢慢变成万亩良田的。 而闻名于天下的“小桥流水”除了自然因素外,也离不开人工开辟的一条条河渠。 “人工开辟河渠……”应长川不由轻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 江玉珣说的方法虽然简单,但是这个时代暂未有人如此做过。 担心引起误解,江玉珣赶忙补充道: “不是怡河那种大工程,我说的河渠最窄挖一尺就够!百姓可自行开挖。仔细算算,或许比开发圩田还要方便。” “……我知道了!”听到这里,一道南巡的都水使者童海霖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江大人的意思是疏积排涝!当年大禹治水用的便是此法!” 一贯喜欢装鹌鹑的他,难得兴奋起来,并第一个站到了江玉珣这边。 童海霖躬身行礼:“陛下,臣以为江大人说的方法可行!” 大周朝臣大部分是北地贵族出身。 “水田”完完全全生在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直到童海霖扯出先圣,众人终于恍然大悟,并跟着一道分析起了可行性。 只剩下太守宣文力一人愣在此处百般纠结。 江玉珣的说法,似乎是有点道理。 但是身为长辈且官位远远高过对方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立刻放弃自己的提议。 浅浅的水沼中,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玉珣忍不住眨着眼睛,无比期待地看向应长川。 不知何时,天子紧蹙的眉已舒展开来。 他笑着看向一脸亢奋的童海霖:“那便先由爱卿率人于此尝试一番。” 身为都水使者,找过枪手的童海霖也并非完全是个吃白饭的。 他主管与擅长的部分,都是相对规模较小的农田水利。 童海霖之前虽多在北地活动,但听完江玉珣的话以后,他不但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且短短时间便有了初步的计划。 兴奋到面红耳赤的童海霖立刻上前:“臣遵旨!” 语毕,他忍不住眯着眼睛向四周看去。 江风吹过沼泽。 大片大片的水草随之荡漾。 此法虽暂还未得到验证,但童海霖已不由自主畅想起来。 他好似已能看到未来此地良田万亩,鱼米丰饶的样子。 并为之心神荡漾。 ※ 正在兴头上的童海霖,当下便回楼船画起了图纸。 同时又问天子要来几名士兵,打算在沼泽上随便找个地方试验一番。 而宣文力仍心有不甘地邀皇帝去圩田细看。 似乎是打算坚持到底。 与应长川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江玉珣极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冷静下来的江玉珣,终于无可避免地……想起了昨晚的事。 江玉珣睡觉一贯安静,但是一想到那扇薄薄的隔门,他便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门可一点都不隔音啊! 也不知道昨晚我有没有说梦话? 如果说了的话,应长川又有没有听到…… 此刻,江玉珣简直是将“心虚”两个字直接写在了脸上。 低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他没有看到,众人纷纷将疑惑的视线落了过来。 天子脚步一顿,忽然转身问道:“爱卿可是有话要同孤说?” 清懒的声音,猝不及防自江玉珣耳边传来。 应长川身边这些大臣,业务能力如何且先不说。 “为官之道”却都了如指掌。 听到“同孤”这两个字后,众人纷纷在侍从的搀扶下朝别处退去,甚至就连玄印监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江玉珣:?! 喂,你们别走啊! 抬头的工夫,周围便剩下了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而不远处的庄岳,还不忘朝他欣慰一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被众人抛弃的江玉珣瞬间心如死灰。 “对……”江玉珣无比艰涩的开口道,“臣方才想问问陛下,昨夜有没有听到臣讲梦话?” 他的语调轻极了,如涟漪自人心间荡过。 话音落下,自觉丢脸的江玉珣忍不住低下了头。 应长川下意识垂眸,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沼泽中很难走路。 为了把庄岳顺利拖来,江玉珣简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晴蓝色的外袍随着他动作从肩上滑落,露出一小片刺眼的白。 随手束在脑后的马尾,早不知何时松松散散地垂了下来。 应长川突然移开了视线。 江玉珣睡觉虽不安稳但很安静。 隔门另一边的他,昨夜只听到了江水拍击船舱的声音。 应长川缓声道:“昨夜……” 江玉珣立刻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应长川本欲实话实说,可见江玉珣这紧张的样子,他心里忽又起了一点逗弄的念头。 “爱卿自己不记得了吗?” 啊? 江玉珣的呼吸瞬间一滞,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臣真的不记得了。”他如实回答。 应长川轻轻笑了起来,缓步向前而去。 一会后,方才略带遗憾地轻声道:“孤昨夜什么也没有听到。” 江玉珣:……我就知道! 江风吹来一丝水腥气。 耳边满是水草摇晃的沙沙声。 应长川与江玉珣一前一后行走在沼泽之中。 半晌后,江玉珣终于忍不住趁着四下无人时,偷偷朝应长川的背影咬牙切齿起来。 走在他前方的天子,唇边的笑意则始终未落。 - 东南三郡并入大周版图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辰江附近并没有什么行宫别院。 安全起见,这一路众人都住在楼船之上。 这日下午,江玉珣并没有跟随应长川一道前往察看圩田,而是带玄印监去了周围小镇。 ——他此行并非闲逛,而是去探查周围风物。 等晚上回到楼船上时,江玉珣随身携带的本子不但已被记满,自己与玄印监的手里也塞满了东西。 甫一登船,他便遇到了庄有梨:“阿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们去市集上买了些东西,你要不要来尝尝?”说着,便将手里的荷叶打了开来。 “这什么东西?”庄有梨凑上前来看。 “叫做米糕,你尝尝看 。” “米糕……”庄有梨凑上前来嗅了嗅。 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接着又退了回去:“算了,我还是不尝了。我娘只准我吃船上的东西,不让我去别处乱吃。” 闻言,江玉珣不由替他遗憾起来。 这个时代的东南三郡物产并不丰饶。 米糕是难得的“零食”。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船舱内走。 江玉珣回来的有些晚,船上众人已经用过了晚餐。 听到他还未吃饭,庄有梨不禁说道:“……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不吃怎么行呢?还是去叫人给你做点吃的吧。” 楼船上不比昭都,在这里做饭要麻烦许多。 江玉珣晃了晃手上的米糕,摇头说:“不用,我现在还不饿。更何况我还有它呢。” 陌生的甜香传至鼻尖,庄有梨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想到娘亲的话,他赶忙屏住呼吸:“那好吧……” - 深夜,楼船上。 此时大概九点多,船上众人皆已进入梦乡。 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江玉珣也有了困意。 然而他刚洗漱完躺下,便意识到了不妙。 ——完了,我好像有点饿。 江玉珣忍不住揉了揉肚子,放轻动作从榻上坐了起来。 并下意识将视线,向船舱外落去。 要不要出去找些吃的?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江玉珣强行压了下去。 这间船舱外满是内侍官。 自己要是现在出去,定会生出不小的动静。 江玉珣纠结了一下,忽然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小案上。 他刚才买来的米糕摆在那里,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甜香。 犹豫了不到三秒,江玉珣便推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今晚楼船并未航行,而是停靠在白天那个渡口。 此处江流迟缓,连浪声都小了不少。 江玉珣甫一下榻踩上地板,耳边便传来了细小的“吱呀”声。 见状,他瞬间紧张起来。 赤脚下榻的江玉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确定应长川没有被自己吵醒后,方才缓缓挪至桌案前,无比紧张地掰了一块米糕送入口中。 然而……江玉珣忘记了这个时代的糕点制作水平,远远落后于现代。 敞开放了一会的米糕,竟然变得松散干燥。 一口下去,还没有尝到甜,他便先被噎到了。 江玉珣:!!! 他下意识在桌案上寻找水壶。 江上行船颠簸,担心水壶坠地生出异响惊扰圣驾,江玉珣所处的船舱内是不设水壶的。 若想要喝水,只能去舱外找内侍官要。 强忍着窒息感翻找半天后,江玉珣终于认命了。 天要亡我。 ……这一次真的没开玩笑! 江玉珣忍着咳嗽从桌案前起身,想要推开舱门找水。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吱呀”一声轻响。 江玉珣瞬间被定在了原地。 仅着中衣从榻上爬起来吃夜宵的他,下意识拉了拉衣领,并一脸惊恐地转过身向内舱看去。 明月照亮了舱室。 一身玄衣的天子,正蹙眉站在门边朝自己看来。 “爱卿怎么了?” 江玉珣正欲开口回答,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同时本能地朝天子伸手。 命只有一条。是噎死,还是丢人死? 此刻,人生的跑马灯已在江玉珣脑海中亮起。 应长川缓步走了过来。 而江玉珣终于在此时,绝望又艰难朝天子开口道:“水……咳咳,陛下,臣想喝水……” 江玉珣,让皇帝给你拿水? 你是真的不要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文献资料 第32章 江玉珣的眼眶发红,目光从未像此刻般无助。 他一只手艰难抬起,正随呼吸而轻颤。 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拍打着脖颈,不过一会原本白皙的皮肤便被他拍得通红。 ……想要喝水? 应长川不由蹙眉,并难得恍了一下神。 顿了几秒,方才明白江玉珣的意思——他要自己替他倒水? 身为天子,这是应长川人生中头一回被人使唤。 甚至于……他已经忘记自己上一回亲手倒水是什么时候了。 月光自窗外照来,江玉珣清晰地从应长川的眼底看到了淡淡的疑惑。 凉了。 见应长川蹙眉,江玉珣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应长川可是皇帝! 我刚才到底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他的视线四处乱飘,几息后忽然落向窗外。 辰江白浪滔滔,最不缺的就是水。 ……要不然别等应长川动手,我先自觉跳下去算了。 江玉珣于刹那间思绪翻涌。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时,那道玄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一秒,微凉的茶盏稳稳地落于他手中。 江玉珣:!!! 顾不了那么多,噎的半死的他迅速颤着手接过茶盏一口饮尽。 慌乱间,手指也无意识地自应长川的手背上扫了过去。 “咳咳咳……” 伴随着轻咳声,天子动作一顿,竟然又默默地替他倒满一杯。 迟疑了片刻,抬手轻拍江玉珣的后背。 偷吃夜宵的江玉珣,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 此时到底入了秋,南地夜里也生出了几分寒意,更不论船舱还为通风而开着窗。 江玉珣的后背,已被江风吹得泛起了寒。 唯与应长川手心相触的地方,有一点点的暖意。 此刻,隔着薄薄的衣料,江玉珣的身体忽地轻颤了一下。 - 与此同时,船舱外。 守在舱外的桑公公在舱内传出异响的同一时间,便将其他内侍官遣走。 接着独自守在舱外,于原地打起了转来。 与舱内隔门稍有不同,这扇门虽也轻薄,但内里却填充了不少吸音的织布。 位于走廊最内侧的桑公公,只能隐约听到一点声响。 但仅这一点已经不得了! 待其余内侍官离开后,转得头昏脑胀的桑公公终于停了下来。 他一边于心中默默警告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一个劲地朝舱门偷瞄。 不会吧……难道天子与江大人真的……? …… 接连喝了三杯水,卡在嗓子眼里的米糕终于被他咽了下去。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总算是一点一点地缓过了神来。 伴随着咳嗽声的暂歇,船舱内忽然鸦雀无声。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冰冷又光滑的触感自指间传来,令他的大脑逐渐清晰。 此刻,江玉珣从脸到指尖皆已红透。 站在一旁的天子,也终于缓缓放下手中的东西,垂眸略为疑惑地向江玉珣看去:“爱卿方才为何噎呛?” 延迟意识到应长川真的给自己倒了水的江玉珣,无比惊恐地抬眸朝天子看去。 ——卧槽,我刚才都干了什么?! 他立刻站直身子,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禀陛下,咳咳……臣,臣方才想吃米糕,没料到竟不小心卡在了喉咙里。” 说完下意识朝应长川瞄去。 “米糕?”天子不由挑眉,看向了桌案。 半包在荷叶中的米糕,正在月光下泛着盈盈光亮。 看上去没有半点杀伤力。 “对……”江玉珣下意识解释道,“米糕是南地的特产,臣小的时候很喜欢吃,味道还不错。” 由于心虚,他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与苍蝇嗡嗡没什么区别。 应长川好歹救了自己一命。 见对方好奇地打量桌上的东西,解释完米糕是什么后,江玉珣下意识地同对方客气了句:“不知陛下可有兴趣尝尝?” ——反正皇帝陛下吃穿用度都极其讲究,定然不会接受自己的邀请。 江风吹过,把淡淡的甜香吹至应长川鼻尖。 就在江玉珣以为天子要开口拒绝之时。 对方竟忽然含笑道:“好。” 江玉珣:……? 等等,这不对吧! 应长川挑眉:“怎么,爱卿可是不愿?” “臣……方才是在客气。” “孤知道。” ……他怎么也理直气壮起来了! - 江玉珣完全没有料到,事情居然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他隔着荷叶,小心掰了一小块米糕送给应长川。 天子细细端详一番,竟然真的将它送入了口中。 应长川没和我开玩笑,他真的吃了? 江玉珣不由惊奇起来。 应长川虽然不像古装电视剧里的皇帝一般,吃喝之前都要用银针试毒。 但是他真的不怕我在米糕里面投毒吗? 想到这里,江玉珣下意识开口道:“……陛下。” “怎么?” 江玉珣:!!! 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说什么后,他迅速闭嘴并快速摇起了头。 同时,应长川也已尝完了手里的东西。 “爱卿方才想问孤何事。” “臣,臣方才想知道……陛下不怕这米糕内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吗?”江玉珣的语气极其认真。 说完后,心便是狠狠一沉。 江玉珣啊江玉珣。 我看你压根没资格怪所谓的“debuff”,你是真的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自己死不够,还想九族消消乐吗? 丢过不止一次人的江玉珣,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极大幅度的提升。 他绝望了仅仅三秒,便迅速缓过神来开始找补:“陛下实在过分信任臣,臣因此有些惶恐,并没有其他意思,请,请陛下明鉴!” 说着,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躬身行礼。 辰江上的月亮,明亮又沉静。 不同于闪烁的灯火,别有一番静谧之态。 立于外舱的天子,身上的玄衣要比往日松垮许多。 而江玉珣不仅只着了中衣,且至今仍赤着脚。 恍惚间,就连君臣之别都淡了那么些许。 应长川细细用丝绢拭手,同时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爱卿可有此意?” “自然没有——”江玉珣立刻摇头。 “是吗。” 假如应长川出事,整个大周都会随之倾覆。 想到庄岳常说的“为官之道”,江玉珣立刻看着应长川的眼睛无比真诚地说:“臣……或许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陛下无病无灾。” 应长川的动作不由一顿,并缓缓抬眸向江玉珣看去。 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应长川心中定然不会起半点波澜。 ——身为天子,他听过太多的恭维与讨好。 然而当说话的人变成江玉珣,简单的语句,似乎多了几分特殊的意味。 应长川早已发现,江玉珣从不同自己撒谎。 船舱内,方才咳过一场的年轻侍中,眼睛还微微泛着红。 江玉珣面对明月而立。 此刻辰江上的月色自天际倾泻,全部倾洒于他的眼底。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江玉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末了移开视线轻声说:“假如可以,臣希望陛下能够长命百岁。”他的语气真诚极了。 身为天子,应长川听惯了“万岁万万岁”。 可江玉珣是头一个如此认真的愿他长命百岁之人。 明月随着风一道轻摇。 在辰江上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银白涟漪。 应长川的心底,忽然在此刻生出一两分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隐秘喜悦。 - “啊切——”江玉珣又打了一个喷嚏。 “江大人您真的没事吗?”童海霖手下一顿,略带关切地转身向身边人问,“若是着凉的话,还是去吃点药休息休息吧,我们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昭都与桃延郡相距千里,童海霖到了这里之后便有些不适。 原以为过两天就能习惯,谁料到他竟越发严重起来,这几日上吐下泻,脸色也变得蜡黄蜡黄。 担心再被江玉珣传染,他不由攥着毛笔,默默地向一边挪了挪。 看出对方的嫌弃,江玉珣揉了揉鼻子凑近过去:“没关系,童大人请放心,我昨晚吃夜宵时着了凉,不传染的。” 昨晚应长川走后,便令桑公公进来送了姜汤。 但穿着中衣在外面站了一会的江玉珣,还是有些小小感冒。 童海霖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好吧。” 说话间,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池沼中的地已经快要整理好了。江大人之前说的‘塘浦河网体系’,我也有了一些眉目。” 江玉珣垂眸地图上看去。 应长川武将出身,比大部分人都清楚地图的重要性。 将东南三郡纳入版图以后,便派人于三郡间行走绘制详细舆图。 此刻,桌上便有一张,且已被童海霖画得满满当当。 童海霖一边抚须看图,一边轻声对江玉珣说:“江大人之前说的没有错,疏积排涝非常简单,单凭百姓之力便可开出足够田地。” “但若是任由百姓随意开挖,那东南三郡便会彻底乱了套,难以形成河网体系。” 江玉珣轻轻点头。 百姓自挖河渠,的确能够解决一时燃眉之急,并更为省工省时。 但是却会给后世留下不小的隐患。 要想福泽后世、不留隐患,必须由朝廷组织屯田进行统一布置。* 这工程并不急于在短时间内完工,可是对于未来河网水系的规划,却要先一步完成。 眼前的这幅图童海霖已经绘了几天,图上的线条密密麻麻,已能隐约看见河网的雏形。 “童大人的速度可真快。”江玉珣也不由震惊于身边人的效率。 童海霖这几日水土不服,白天还有其他工作。 没想到竟还能挤出时间将图绘制得如此仔细。 童海霖自豪又欣慰地看了一眼桌上图纸,末了忽然皱眉说:“这图上只是辰江周围一部分沼泽,若想全部绘完,还需要不少的时间。” 他的语气有些沉重。 此时还没有人相信,气候湿热、人烟稀少的东南三郡,未来将会物阜民丰。 身为前朝旧臣,并经历过连年战乱的童海霖,本能地怀疑应长川是否愿意投入精力完成这项工程。 江玉珣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但并未直接回答。 江玉珣笑了一下,起身向船舱外看去。 ——不远处,十几名士兵已经垦出了一片天地。 “童大人不必多虑,东南三郡驻兵众多,哪怕是为了军饷,陛下也必定会派人屯田,”江玉珣停顿片刻又说,“更不论东南三郡的流民问题,也可用此法解决。” 说着,他不由攥紧了手心。 前几年大周的战乱,主要爆发在南方地区。 无数流民随之北迁涌向昭都附近——顾野九及家人便是如此。 昭都所在的怡河平原承载能力有限,养不起这么多的人,时间久了必生祸端。 假如东南三郡能屯垦出来,那么朝廷也可将那些原本因为战乱、灾荒而背井离乡的百姓迁移至此。 届时,天下定将更为安稳。 ※ 楼船停泊的位置,距离桃延郡的首邑——也就是“省会”不远。 而桃延郡又正好位于东南三郡正中央。 这几日,不仅桃延郡太守宣文力,其余两郡的太守,也提前赴此处向江玉珣汇报政务。 江玉珣一行人并没有大肆宣传疏田导水之说,但也没有刻意背着百姓进行。 时间久了,也开始有大胆的百姓凑上前来细看。 沼泽上的水田一点点变得清晰,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这一日,终于有人忍不住激动地上前,想要对江玉珣一行人说些什么。 庄有梨听了半天也听不明白,终是忍不住转身问道:“这个老伯说什么呢?有人能听懂吗。” 俗话说,十里不同音。 原主虽也是南方人士,但是兰泽郡与桃延郡之间有一定距离,眼前人的话江玉珣也听不明白。 玄印监们不由面面相觑。 沉默片刻,曾是流民的顾野九总算站上前说:“他问,这块田开好之后,可不可以让他来种。同时还让大人放心,说他未来定每年上缴租子。” ——远离昭都的百姓,对朝廷的概念都很模糊,甚至时常有人不知已改朝换代。 老伯显然不清楚江玉珣的真实身份。 江玉珣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身对顾野九说:“阿九,你问问老伯他们现在如何种地。” “是。”顾野九连忙应下,转身与方才说话的百姓详细聊。 玄印监众人不由感慨起来:“东南三郡被纳入大周版图,不过是前几年的事。阿九的官话说得这么好,真是不容易啊!” “对!我此前还以为阿九也是昭都附近人呢。” 被夸得不好意思的顾野九挠了挠头说:“我爹曾是做小生意的,早年间四处游走,便学了大周官话。” 顾野九虽然是流民,但这并不代表他出身贫寒。 在这个时代,真正穷困、对外界知之甚少的百姓,压根走不到昭都。 当日江玉珣救的那批流民,或多或少都曾有些家底。 “怪不得呢……”众人恍然大悟。 说完题外话,顾野九便详细为江玉珣介绍起了此时桃延郡与周围地区百姓的耕作模式。 听着听着,周围人皆皱起了眉。 江玉珣则下意识念道:“……火耕水耨。” 庄有梨不禁疑惑:“阿珣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接用火烧杂草。或者草、稻并生的时候,引水来灌,等草被淹死,留下来的就是水稻了。”* 虽然穿越多时,但是见到历史书上的词语变为现实,江玉珣还是觉得有些神奇。 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顾野九道:“阿九,再问问老伯,他们习惯怎么播种?” “是,江大人。” 顾野九转身问了几句,便回答道:“他说直接洒上种子种就好。” 果不其然! 此时东南三郡百姓,还没有像后世一样采取插秧的耕种方式,更没有施用粪肥的习惯。 耕耘习惯非常落后。 要想彻底改变此地,那除了大范围屯田以外,百姓也必须改变耕种习惯。 ……可这要怎么做才好呢? 和江玉珣一起来的玄印监也都没种过田,甚至有人还是来到桃延郡后,才第一次看到水田。 听到这里,有玄印监疑惑道:“江大人,不直接撒种子,还能怎么种啊?” “插秧,”江玉珣没有迟疑,直接回答道,“这样种出来的稻子更为高产、稳产。” 语毕,便仔细解释起来,听得众人连连称奇。 庄有梨既是崇拜,又有些疑惑地问:“阿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啊,大人懂得未免也太多了吧!” “这个啊……”担心有人问,江玉珣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他笑了一下,理所应当的回答道,“我是兰泽郡人,你们忘了吗?兰泽郡同样远离中原,风物人情,自然与昭都附近有所不同。” 相比起东南三郡,“兰泽郡”对众人来说更为陌生。 见江玉珣如此解释,玄印监众人不疑有他。 - 详细同老伯了解过此地的耕种模式后。 江玉珣并没有直接将这块地租给那位老伯,而是让他从明天起唤家人一道来此围观学习挖凿沟渠,并答应借他工具。 不仅如此,走的时候还将开挖水田时从沼泽中捕到的鱼赠了许多给对方。 得了江玉珣的承诺,老伯激动不急。 他拉着顾野九,为对方介绍起了当地这些杂鱼如何做才好吃,同时叫他一字不漏地转达给江玉珣。 盛情难却,江玉珣最后只得在老伯的注视下,抱着其中一筐小鱼向船上走去。 一直目送他登上甲板,那老伯方才离去。 ——这些叫不上名字的杂鱼虽然不大,但是一个个却活跃的不行。 它们不断在筐内跃动,并煽动着水花。 登上甲板的时候,江玉珣的衣服已被打湿大半。 “江大人当心,甲板上湿滑!”玄印监说着便要上前来接。 “没事,”江玉珣摆手说道,“我衣服已经湿了,只剩两步路继续抱着也无妨。” 身为现代人,他仍不怎么习惯被人伺候着的生活。 玄印监不由摇头:“这怎么行……” 此刻,玄印监与江玉珣的声音混在一起,隐隐约约地传到了楼船内部。 前来汇报公事的太守正好离开。 听到外面的声音,应长川不由缓缓起身走至甲板。 见他出现,众人连忙躬身行礼。 甲板上瞬间跪倒一片。 江玉珣也将视线从鱼筐后移出,朝着前方看去。 应长川怎么来了? 大概是因为常常在应长川眼前丢脸,见到来人,江玉珣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而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抱在怀里的鱼又一次不安分起来。 有只小草鱼奋力一跃,竟然从筐里蹦出了半条身子。 江玉珣:!!! 不等他反应,小草鱼那浅茶色的鱼尾便重重一甩,“啪”一下打在了他的脖颈边。 “嘶——” 这一下不但痛,且还把江玉珣的头发打湿了小半。 他的手下意识松了些许。 就在此时,那鱼又鼓起劲狠狠一跃,直接从鱼筐里跳了出来。 顺便将半筐的水洒在了地上。 “——别!” 江玉珣猛地瞪大了眼。 卧槽,这鱼怎么往应长川的怀里面蹦啊! 未免太会选地方了吧? 顾不了那么多,江玉珣下意识向前一步去捞。 然而谁知道…… 浅茶色的小草鱼在半空中不断扇动鱼尾,竟真的调整方向,顺利将自己从甲板上甩回了水中。 接着摇了摇尾巴便游了个没影。 江玉珣的手,就这样突兀地直接出现在了天子面前。 沾满了水的甲板有些湿滑,正当江玉珣打算用尽全力收手,调整重心向侧边倒去的时候。 应长川竟忽然上前一步,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微一用力就把江玉珣的身子拉直回来。 温热的触感,自江玉珣浸了水后变得格外冰凉的指尖传来。 他不由自主地蜷缩手指,忽然触到了一小片粗糙,并下意识用指腹揉了两下。 烟灰色的眼瞳,难得不似往常平静。 应长川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也随之轻轻颤了一下。 目光交集的这一刻,江玉珣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揉的,似乎是应长川右手掌心常年持剑生出的薄茧。 作者有话要说: 鱼:我免费了—— 第33章 江玉珣裸露在外的皮肤分外凉,指头上还沾着些许水珠。 恍如一只小鱼,从应长川的手中游过。 只一瞬的轻触,他便将手抽了出来。 然而那细微的痒意,仍如细细的丝带般缠绕在应长川的指尖,任江风也难吹走。 天子顿了几息方才将手收回。 末了转身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般朝辰江看去:“平身。”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江玉珣的眼睛。 “是,陛下——” 单膝下跪的玄印监随之站了起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见状,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迅速用双手抱紧了鱼篓。 冷静,冷静! 不就是和皇帝握个手吗? 我绝对是穿来古代的时间太长,才会这么紧张。 放在现代,这不就是常见的不能再常见的事么? 江玉珣延迟朝应长川行了个礼,随即调整状态,仔细汇报起了水田的挖凿进度,同时还把刚刚同那老伯处了解到的内容,全部分享给了天子。 被冷风这么一吹,江玉珣的大脑变得无比清晰。 他几乎是把方才的话完整复述了下来。 听到此处,周围玄印监不由将钦佩的目光落向江玉珣。 ——不愧是江大人,记忆力竟然如此超群! 只是……他为什么要抱着鱼篓,在甲板上说这些呢? 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是江大人这样做,定然有自己的缘由! - “……你们别说,刚才那老伯说的方法做出的小杂鱼还真挺好吃!” “当地的水草和这杂鱼真是绝配。” 杂鱼刺小,直接被捣碎了和鱼肉一道制成鱼羹。 配上当地沼泽中特产的水草,别有一番鲜甜滋味。 对昭都来的众人而言,是极其新奇的体验。 玄印监们吃的津津有味。 就连刚才还以“我娘不让吃船外的东西”为理由不断拒绝的庄有梨,也经不起诱惑,同他们一道尝了起来。 只有江玉珣一个人与船舱内和谐的气氛格格不入…… “阿珣,你不喜欢吗?”庄有梨略为疑惑地朝他看去,“这鱼羹已经够碎了,怎么还用筷子不停捣。” 有玄印监忍不住开玩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鱼惹了江大人呢。” 江玉珣:…… 是有鱼惹了我,但不是这一条。 想到这里他不由咬牙切齿起来。 见众人齐刷刷向自己看来,江玉珣手下一顿,终于停止了动作,只是表情有些不对。 而见江玉珣举止如此诡异,庄有梨终是忍不住默默地挪远了一点。 登上了船以后,江玉珣一直与玄印监一道用三餐。 时间久了,众人也逐渐习惯了他在此处。 “阿九,你既然曾是商人之子,家中有些底子,那怎么会变成流民,甚至还沦为人牲?”吃饱喝足后,有人好奇起了顾野九的过去,“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商人虽身份不高、备受歧视,但在任何时代只要有钱都不会过得太惨。 ……更别说直接沦为人牲了。 听到此处,顾野九不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玉珣之前也好奇过这个问题,可担心这会让顾野九想起不好的事,便从未问过对方。 如今见顾野九自己要讲,他也和众人一样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前几年东南、西南几郡战乱不断,直至现在都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背井离乡朝昭都而去,”顾野九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我们出发时都会带上全部家当。” 江玉珣轻轻点头。 “这样的人多了,通往昭都的官道甚至于村路两边,都出现了专门的打家劫舍之人……”想到当年的事,顾野九忍不住咬了咬唇,“我和爹娘,当初就是在桃延郡遇到了这样的人,钱财皆被他们抢空,最后甚至被他们转卖给了那群贩售人牲者。”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背后的意味却颇为沉重。 顾野九已是运气较好之人,在他背后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在了这一路上。 江玉珣:“……” 船舱内骤然间静下来。 乱世人人都有不同的苦。 顾野九的话,令玄印监众人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只有庄有梨一个实打实的富贵公子一脸迷茫:“不能绕开吗?或者喊人帮忙。” “况且《周律》如此严明,他们也应该有所顾忌吧。” 舱内众人纷纷笑了起来:“绕开?绕到山野老林里去吗。庄公子,别看《周律》严明,昭都人人自危,可是远离昭都之处,这些活都活不下去的人,哪还管什么律法?” 顾野九也向他解释道:“有的地方一整个村都是做这种事的人,喊人的话或许只会被洗劫得更彻底一点。” “离开后再去报官呢?”庄有梨仍不肯放弃。 “官府远在十万八千里外,赶过去极为费事。就算真的把官府的人叫来,这些匪徒外表看去与普通百姓别无两样,处理起来也很是困难。”顾野九摇头说。 庄有梨不禁苦恼起来:“……此事真就无解了吗?” 听到这里,江玉珣忽然放下手中的筷子:“阿九,你说的地方在哪里,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江大人去那里做什么?”顾野九愣了一下说,“……可以是可以,但当初打家劫舍的都是附近百姓,平日里和普通人家没有两样。我,我已经忘记了那几个人的模样,现在去了怕也难分辨出来谁是当年洗劫流民的人。” 顾野九的经历实在太过“寻常”。 时间过去那么久,他已经安慰自己放下过去的事情。 但他到底还是个少年,一想到自己竟然忘记了仇家模样,便不自觉地懊恼起来。 说着,便用力握起了拳。 江玉珣轻轻摇头:“去看看总是好的。” 流民的苦难,并未被后世载入历史。 那些匪徒平日里与百姓没有两样,要不是顾野九说,江玉珣也不知道官道两边竟然有这种事。 南巡一趟,不仔细了解这些情况,岂不就是白来了吗? - 顾野九当初遭劫的地方,是一座名叫“鱼崖”的小镇,恰好距此地不远。 江玉珣将这件事告诉皇帝,并申请去当地仔细探查。 匪盗是历史遗留问题,各郡县都有。 按理来说的确与宣有力没太大的关系。 但是听了他的话后,彼时同在御前的桃延郡太守,还是立刻指责江玉珣含血喷人,并称绝无此事。 谁知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的应长川,竟也对此生出了兴趣,并终随江玉珣一道前往该地。 一行人午后出发,傍晚便已抵达鱼崖镇。 …… 鱼崖镇附近的“匪徒”颇有经验,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是可劫之人。 快到那里时,众人便按照顾野九的指导更换了马车、衣着。 尽管这些所谓的匪徒只是普通百姓。 但是身为皇帝,应长川仍犯不着冒这个险。 跟随两人一起来的玄印监,一部分隐匿在四周,另一部分假扮成普通流民与商人走在最前方。 而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则乘马车在几名“家吏”的陪同下,于队伍的最后向前观望。 ……现在的情况稍微有些尴尬。 去北地逃难的百姓,自然不会乘太好的车。 因此江玉珣只能和应长川面对面,挤在一辆狭小的马车内。 傍晚的官道上没有其他行人。 车外的玄印监也放轻了脚步。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自己浅浅呼吸声。 他几次想要开口活跃一下气氛,最终又因不知道说什么而作罢。 算了,摆烂吧。 晚风与夕阳一道从窗缝里溜了进来。 吹起江玉珣一缕长发与淡淡的皂荚香,从应长川的面前撩过。 江玉珣默默抬手,把不听话的长发攥回了手中。 一开始的时候还好。 但走着走着,马车忽然重重地颠簸了起来。 “翁广,外面是什么情况?马车怎么如此颠簸。”江玉珣压低了声音,向马车外的人问。 “回公子,这路上坑坑洼洼全是被车辙碾过后又干掉的泥巴。马车已尽量找平整的地方走了。” 江玉珣忍不住撩开小缝,向外看了一眼——路上果然和翁广说的一样,到处都是高低不平的土坑。 下一秒,江玉珣便放下车帘,轻声对应长川说:“陛下,这附近恐怕有人故意毁坏官道。” 看过一眼后,江玉珣瞬间明白了他们的作案手法。 ——像顾野九家那样的商户,都是骑马、乘车逃难的。 他们正是这群匪徒的主要目标。 马若是奔跑起来,不但难以拦住,甚至可能直接踢死匪徒。 思量过后,他们便故意把村落附近的官道毁得泥泞不堪、坑洼不平。 “臣以为,若要清查,便可从被人蓄意破坏的官道下手——” 江玉珣话音刚落,车轮突然从坑上碾过。 整驾马车都随之晃了一下,江玉珣的身体不由前倾,尽管他下意识握紧了马车内的木架稳住身形,但膝盖还是从应长川的腿上轻蹭过了去。 接着立刻调整方向侧着坐在了马车内。 这一下如蜻蜓点水般轻。 但应长川的腿上却生出了细弱的酥麻,并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不等细想这感觉因何而来,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厮杀声—— 翁广的声音自车外传了过来:“公子,匪徒来了!果然和顾野九说得一样,是普通百姓打扮!” 江玉珣随即轻轻把车帘撩开缝隙,与应长川一道看向车外。 十几名百姓从村屋中冲出,凶神恶煞地提着镰刀便朝“流民”而去。 谁料下一刻便有寒光一闪。 “啊!!!” 冲在最前方的匪徒尖叫着跪在原地,大股大股的鲜血自他手臂上涌了出来,顷刻间就积作一摊。 其余人对视一眼,正要转身冲入山林躲避,可是早有准备的玄印监已然断了他们的后路。 “谁,你们是谁——” “是官府的人吗?!” 尖叫声与求饶声混在一起响彻整条官道。 紧接着,又有十几个村民冲出小村。 见到玄印监手中的利刃后,突然停在原地举着镰刀僵持起来。 这群“匪徒”杀得了手无缚鸡之力又饥肠辘辘的流民。 但对玄印监来说,却如蚂蚁般脆弱。 斜阳自西方落下,照亮了玄印监手中的利刃。 匪徒随即意识到自己碰到了硬茬。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四处逃窜,便被玄印监上前重重地按在了地上。 “大人,人已全部押下!” “好。我知道了。” 江玉珣当即打算下车处理。 然一起身,便有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且慢。” “……陛下?”江玉珣瞬间被定在原地。 应长川不是说此事交由我处理,他只来看看吗? 不等江玉珣明白过来,一身玄衣的天子忽然抬手,朝他鬓边的落去。 淡淡的龙涎香随之袭来,江玉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修长的手指自马车壁上拨过。 接着,便有一缕黑发轻轻从上飘了下来。 江玉珣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头发挂在了车架上。 好险好险! 再晚一步这缕头发就要被揪下来了。 江玉珣不免后怕起来。 “走吧。”应长川淡淡道。 “是,陛下。” 下车那一刻,江玉珣终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和皇帝挤在这么小的马车里,真是太考验人心理素质了! ※ 鱼崖镇的匪徒被带回了首邑。 朝廷并不着急处理他们,而是打算从他们这里详细了解官道两边匪徒的行事手段,并将其彻底铲除。 但此事与白天那番对话,也提醒了江玉珣—— 大周有百万之兵,但全部用于抵御外敌。 在大周境内,百姓为什么遇到麻烦想要告官,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若不解决此事,那么铲除一批匪徒,自会生出新的一批来。 …… 亲眼见识过官兵们开凿水田的老伯,第二日便拖家带口前来围观。 再过三两日,水田彻底挖凿好时,围观者已有百人之多。 除了附近百姓以外,还有大量的流民在此聚集。 此时,众人也隐约知道了江玉珣一行人的身份。 水田已经挖凿完毕,但官兵仍在地下忙碌。 他们手持木屐状多齿的长柄工具,反复推荡水田底下的淤泥。* 行走间就能除草、松泥,甚至还能耥平田面,最重要的是连腰都不必多弯一下。 看着看着,周围百姓不由啧啧称奇,连走都舍不得走了。 “你们别说,这新朝廷还真是有些本事的!” 仗着周围官兵听不懂自己的话,百姓的发言也格外大胆。 “的确和我想得不同。我原以为他们和此前的朝廷一样,只会伸手收粮呢!” “那些官兵手里拿的叫什么?” “……我听那个姓江的大人说,这叫做‘耘荡’。” “我看了几天,也算看会这开田之法了,若是能在这里有一块地,至多一个月我也能给它开出来!” 说到这里,众人不由跃跃欲试起来。 顾野九听了半晌,默默退回楼船之上,并将其全部告知于江玉珣。 - “开水田其实并不难,此时晚稻还没有收割,距离春播更是有小半年的时间,”听完顾野九的话,江玉珣一边想一边说,“等童大人的图完工后,再详细安排屯田与相关的事情也不晚。” 应长川放下手中舆图,缓缓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侍中。 江玉珣习惯性看着天子双眼道:“但这段时间也不能浪费。” “爱卿可是已有打算?” 江玉珣忍不住笑了一下:“回陛下,正是。” “臣以为,这段时间正好可以把百姓聚集起来,由朝廷建立学堂,教习他们更为精细的耕耘之法。” 他刻意加重了“聚集起来”与“朝廷”这几个字。 应长川不由眯了眯眼睛:“爱卿是想借此事提醒三郡百姓,耕耘之法与往后产生的变化与朝廷息息相关。” “正是如此。” 天子笑着缓缓点头,暂未置可否。 东南三郡人心涣散,甚至有许多人只知近年来战乱不息,不知天下早已改朝换代。 若想把这片土地长久握于手中,必先聚集民心、民意。 教习农耕之法只是第一步。 ……在那之后由此建立的学堂还可教习官话,甚至扩展门类。 届时,便可彻底让三郡融入大周版图。 在应长川身边待了这么久,江玉珣已大概看出——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心底里或许已经采纳了自己的建议。 身为侍中,江玉珣自然没有时间精力与职权去亲手做这件事。 因此见应长川点头,江玉珣也不由好奇起来…… 自己方才说的那一通,其实就是设立扫盲班。 也不知道应长川打算如何让东南三郡的百姓,在这小半年时间里心甘情愿参与其中? - 经过江玉珣这一番折腾。 此时众人已经将“圩田”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除了桃延太守宣有力。 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启禀陛下,臣以为江侍中虽然懂些呃……奇淫巧技,但是长远角度看此人还是不可重用啊!” 原本只是一介武夫的宣有力,到了御前以后,说话也变得文绉绉。 他话音刚落,楼船下就传来了一阵略显嘈杂的声响。 翻阅奏章的应长川手指一顿,随之朝窗外看去。 几息后,忽然轻轻地朝外点了点头。 接着方才转过身随口道:“哦?为何。” 见天子接话,宣有力立刻兴奋起来: “臣知道江侍中在昭都做了一些事,昭都附近的百姓对他印象不错。但是无论怎么说,他都只是一个侍中而已。” 宣有力一口一个“侍中”叫得格外起劲。 应长川对军士一贯优厚,更别说宣有力还是与他一道打过天下的旧臣,说起话来可谓是极有底气。 说完,见天子面色如常,他又继续说道: “据臣所知,‘侍中’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掌管乘舆服物的小官而已。后来又多了点协助批阅奏章的事做。” “……或许是因为能接触到朝政,总有侍中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见应长川一直不打断自己,宣有力变得越发大胆,“陛下之前几个侍中,便是前车之鉴啊!” 听到这里,应长川终于缓缓放下手中朱笔,倚着玉几似笑非笑地朝宣有力看去:“爱卿身处桃延,对朝中事务竟也如此熟悉。” 宣有力:!!! 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后,他当即紧张起来。 应长川之前那两名侍中,是勾结聆天台获罪的。 此时性质有些特殊。 因此虽被对方坑了一道,但朝廷仍未声张。 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确不应该当众提起…… “臣,臣我,呃臣有……”宣有力当即跪下,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想要解释,但怎么也无法组织好语句。 应长川则漫不经心道:“怕什么?爱卿身为朝臣,便应关心朝政。” 说着,随手把批阅过的奏章放置一边,看上去好像并不生气。 “是,是……”宣有力的身体还在颤抖。 此时他已经分辨不出皇帝究竟是不是在说反话了。 直到应长川再一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怎不继续?” 宣有力终于鼓起勇气偷偷瞄了应长川一眼,确定对方表情并无异常后,方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江侍中身为侍中,每天不安心在陛下身边待着,反而到处乱跑——” 应长川手指一顿。 宣有力如没看到般继续:“他所做之事完全超出职权,这不就是越俎代庖吗?” 好歹曾是名武将,宣有力说着说着终于镇定了下来。 “屯田为国之大计!身为侍中,江玉珣并没有权力干涉此事,更别说此时他已有了总管此事之意……”说完,宣有力忽然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臣并不否认江侍中有能力,但是更无法忽视其野心!” 野心? 听到这里,应长川不由轻轻挑了挑眉。 身为帝王最忌臣子功劳过高。 宣有力既是真心觉得江玉珣狼子野心,也是打心眼里觉得应长川一定会介意这一点。 想到江玉珣父亲的那些旧部,以及原本官职不如自己,后来却位列“九卿”之一的庄岳。 宣有力忍不住再进一步,自以为聪明地大胆暗示道:“水利、屯田皆是国之要务。” “江侍中出仕不久,年岁尚浅。也不知道他是仗着什么、上面有谁,才敢如此大胆而为……” 江水拍打过来,巨大的楼船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 应长川停顿片刻,竟轻笑出声。 宣有力的心当下狠狠一坠。 ……陛下他笑,笑什么? 宣有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伴随着辰江的滚滚涛波声。 应长川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末了轻描淡写道:“如若是孤呢。” 宣有力:……如果是陛下。 等,等等。 陛下刚才说了什么? 江玉珣背后的人……是他? 宣有力瞬间瞪大了眼睛,连如何呼吸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顶着恐惧抬眸。 而此刻,对方正含着笑看向自己…… 宣有力的心当下一阵抽痛,天子方才并非玩笑。 江玉珣背后的靠山……竟然真的是应长川本人! 想到自己刚才说了,宣有力耳边“嗡”一声响了起来,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甚至就连身体也在此刻发麻。 - 守在舱内的桑公公笑着上前把宣有力扶了起来,另腾出手推开了舱门。 此刻,楼船正因波涛轻摇,浑身瘫软的宣有力,仅凭自己完全站不稳当。 舱门缓缓敞了开来。 宣有力抬头便见——江玉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舱外! 大脑还没有开始正常运转的他,不由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直接脱口而出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 江玉珣愣了一下。 不是应长川让我上来的吗? 半盏茶时间前,江玉珣刚走上甲板,抬头便看到应长川在窗边看自己还向自己点头,这才犹豫了一下直接登上楼来。 宣有力压低了声音:“你可是故意偷听我和陛下谈话!” 偷听? 江玉珣忽然笑了起来。 应长川的听力极佳,他绝对早就知道自己在门外。 想到这里,江玉珣忽然笑着上前,轻轻拍了拍宣有力的肩膀,末了语重心长地说:“没有吧宣大人,我哪有在偷?” 天可怜见,船舱的门板这么薄,你的声音又那么大。 我明明是正大光明在听啊! 宣有力的身体重重摇了两下。 ……刚才锈住的大脑终于重新转动,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随之消散。 应长川的话忽然在他脑海中回荡起来。 如若是孤呢。 天子这一次,是真的站在了江玉珣这边。 “宣大人,宣大人——” 伴随着桑公公惊恐的声音,宣有力终于彻彻底底地晕了过去。 ……不是吧。 我怎么又气晕了一个老头? 见此情形,江玉珣不由目瞪口呆。 - 应长川的话把宣有力吓得半死。 但是对此,江玉珣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就像宣有力说的一样,水利、屯田皆是国之要务,事关重大。 在此期间,无论朝堂还是百姓,皆要保持一致步调,绝对不能生出二心。 这一切的前提条件,便是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 应长川今日这话,不只是说给宣有力的,更是说给他背后观望的朝臣百官听的。 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宣有力被几名太监搀扶了下去。 桑公公随之退出舱室,不过转眼这里又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 天子重新拿起舆图细细看了起来。 而江玉珣还在回忆宣有力倒下的瞬间,并思考对方有没有被气出好歹。 见状,应长川不由随口问道:“爱卿在想什么?” “回禀陛下,臣在想宣有力宣大人,”江玉珣真诚道,“也不知他现在状况如何……” 听到“宣有力”这个词,天子手下动作不由一顿。 “爱卿以为他所说可有道理。” 天子已经站到了自己这一边。 江玉珣自然更得表明态度。 他本能道:“大部分没什么道理。” 应长川抬眸向江玉珣看去,末了笑着问他:“小部分呢?” “小部分还算有点道理……” 说到这里,江玉珣便停了下来。 按理来说,他的debuff影响至此已经结束。 但是屡次犯上仍好好活着的江玉珣,胆量的的确确在无形之中大了许多。 想起应长川屡次逗自己的“劣迹”,与宣有力方才的那番话,侍中·江玉珣忽然恶从胆边生—— “臣的的确确只是一名侍中,做的许多事情都超出了职权,旁人看起来好像是不怎么合适……” “逼宫”以后,有十几名官员被应长川处理。 此时朝中有不少官位处于空缺状态。 ……自己工作如此认真,如果能适当升个小官那就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宣大人(声泪俱下):江侍中如此放肆,当然是上面有人啊—— 第34章 仲秋时节,天高云淡。 阳光与淡淡的桂花香一道洒入舱内。 江玉珣说完还没来的及忐忑。 应长川已经轻声笑了起来,并饶有兴致地问他:“那爱卿以为,什么官职最为合适呢?” 什么官职? 江玉珣下意识认真挑选了起来。 怡河之事与宫变过后,单单是“三公九卿”里,就多了三个空缺。 但是九卿之位太高,显然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至于九卿之下…… 等等!应长川到底是在和我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想到这里,江玉珣终于后知后觉警觉起来。 来不及与对方客气,他的嘴巴已经快一步真诚道:“臣以为,‘尚书令’一职似乎比较合适……” ……江玉珣只要闲来无事,便忍不住仔细考虑“升官”这个问题,和他被拖欠的三年俸禄。 并还因此详细了解过大周官制,与朝堂上有什么空缺。 “尚书令”是九卿之一的“少府”下属官员。 尚书令原本负责传达、记录诏命章奏,和侍中的工作内容有些相似。 后来职权渐重,逐渐发展成为总揽政令的长官。* 江玉珣目前所处的这个时代,正处于尚书令“权力渐重”的过程之中,其职权模糊、可大可小。 听闻此言,应长川随之挑眉:“爱卿考虑果然周全。” 此刻,天子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没有半分不悦,就像是江玉珣的话全在他意料之中那般。 古往今来,朝臣莫不是晦迹韬光、谨小慎微。 无论背地里搞什么勾当,明面上都要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江玉珣倒是完全与这些人反着来。 ——他似乎并不畏惧暴露自己的野心。 - 皇帝率人南巡的事情虽然没有提前声张,但现在已经传遍了辰江平原。 如今有许多人知道,朝廷来的人手里有此前从未见过的新农具,并四处打听起了其制作、购买之法。 没过多久,这群人终于被统一聚集于各地官府之外。 ——除此之外,那些被遣回原籍的流民,也被官兵带到了这里。 看到官府前摆着的东西,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快看!那个就是江大人说的耘荡。” “……旁边两个又是什么?”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 等人足够多时,终于有官员自门内走了出来。 桃延郡人一贯不怎么认官府,可是今日见到身着官服之人,他们竟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甚至屏住呼吸,无比期待地朝着前方看去。 等人群安静下来后,大周官员终于清起了嗓子。 他先介绍地上那三种农具的名字,示范其用法,接着才提高声量说出此番目的。 ——这些新式农具皆由朝廷制造,现下数量有限。 春耕前朝廷将会在各地官府附近设立学堂,教授“精耕之法”,只有学会、懂得基础耕种方法的人,才有资格以低价将其买回使用。 在春播正式开始之前,百姓难以用肉眼看到“精耕细作”的好处。 但是农具的效率却是肉眼可见的。 水田收割后就要除草、松泥。 届时耘荡就能够派上用场。 消息传出的当天,辰江平原上便有无数百姓将自己的名字报给了官府,唯恐自己慢人一步。 - 自折柔骑快马,最多两天一夜便可到达昭都。 南巡固然重要,但是身为天子的应长川也不能离开皇都太久。 按照计划,回程时楼船还要在桃延郡停留多时。 所以留下童海霖与薛可进在这里继续盯着“军屯田”一事后,其余人在桃延郡又待了几日,楼船便继续向南最终抵达烁林郡——这是辰江入海之地,也是大周版图的最南端。 入夜,楼船下舱。 平日里随行官员,皆在此舱用餐。 今晚这里因一道圣旨,而变得格外热闹。 “好啊好啊,年轻人就是要大胆!”庄岳重重地拍了一下江玉珣的肩膀,“ 阿珣,后生可畏啊!” 说完他便高举起酒樽,扬了两下并一口干掉。 众人随声附和:“后生可畏!” 气氛使然,江玉珣只得跟着再饮一杯。 说话间,“东南三郡”之一的烁林郡太守娄倬正,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与庄岳一样,都曾是原主父亲的好友。 听说江玉珣“升官”以后,这二人一个比一个开心。 “江大人……不,未来得叫江尚书了!快,饮酒饮酒!” 今日他们喝的并非烈酒,而是传统恬酒。 也不知娄倬正到底喝了多少,此刻面颊都泛起了红来。 “是,娄大人。”对方如此热情,江玉珣只得跟上。 不知不觉间,他的脸颊也生出了一点浅红。 或许是喝上了头,夸奖了江玉珣几句之后,娄倬正忽然想起了往事,接受转过身去和多年未见的庄岳叙起了旧。 没了人劝酒,江玉珣总算长舒一口气。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忍不住道:“尚书令一职自陛下登基起空缺至现在,吾等原以为陛下不会再设此职呢——” 话没说完他意识到不妥,接着慌忙闭上了嘴。 而周围人则已在心中默默地补完了这番话: 没有想到,江玉珣这个刚出仕的小辈,竟然会成为大周第一名尚书令。 说实话,不只是他们江玉珣自己也有一些意外。 他虽然料到了应长川一定会给自己升职,但未曾想应长川居然如此爽快。 难不成他真是许愿池? “咳咳咳……”下一刻,江玉珣便没忍住呛了一口酒。 什么许愿池! 哪里有许愿池这么会压榨人的? 自己虽然成了“尚书令”,但是身上仍兼着“侍中”一职。 ——依旧是社畜中的社畜! 思及此处,江玉珣瞬间悲从中来。 皇帝就在这艘楼船之上。 众人自然不敢将动静闹的太大。 回忆完往昔后,喝上头的娄倬正便被侍从扶着下了船,其他人也纷纷告辞。 不过转眼这里就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庄岳两个人。 时间已经不早,江玉珣正打算告辞,却被庄岳拍了拍肩拦下。 他的语气颇为深沉:“贤侄,来甲板上。” 江玉珣愣了一下,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秋色渐浓,哪怕是处于南方烁林郡,入夜后江上仍有几丝寒意。 甫一出门,江玉珣的困意就被风吹了个干干净净。 不同于用暮食时的激动、喜悦,此时的庄岳表情有些沉重。 他深深地看了江玉珣一眼,末了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向来赏罚分明,我们这些武将,都是依靠军功被提拔上来的。” 江玉珣轻轻点头。 辰江上一片寂静,庄岳继续道:“陛下当年领兵十万、征战天下,自是锋芒毕露至极。你在这面的确与他有些相似,获得陛下欣赏也非意料之外的事。” “只是……” 冷风吹过,庄岳神情瞬间一凛。 江玉珣也不由随他紧张起来,同时屏住呼吸下意识问:“只是什么?” 庄岳忽然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起来,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这才压低声音对江玉珣说:“凡事都讲究一个‘度’,往后你就是尚书令了,不可再没大没小,行为做事要更懂得掌握分寸,千万不可以再触怒圣颜。我说的你能做到吗?” 庄岳说的道理江玉珣当然明白。 只是……这分寸也不是自己想掌握就能掌握的。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手心,略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向江上看去。 “我……”我当然不行。 他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当然不能说出来吓人。 江玉珣转身朝庄岳笑了一下,安慰对方道:“放心吧世伯,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但是真的做不到。 “那就好那就好!阿珣果然是长大了啊!” 看到江玉珣自信满满的笑容,庄岳瞬间如释重负。 “哎……你爹娘若是能看到你今日的样子,那就好了……” 庄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片刻,他总算是欣慰地朝江玉珣看去,末了一边称赞着“后生可畏”一边与江玉珣一道向楼船上而去。 - 江玉珣蹑手蹑脚地推开了舱门。 时间不早,他原以为应长川已经歇下。 没想到一开门便看见,船舱内隔门未阖,一袭玄衣的应长川正站在窗边遥望着远处。 听到脚步声后,缓缓转过身向江玉珣看来。 “臣参见陛下——” “免礼。” 此时天已经有些冷了,夜里船上只开一半窗通风。 见应长川缓步坐回桌案之后。 桑公公连忙进来关了一扇窗,接着转身朝隔门而去。 谁知他的手还未触至门上,天子便轻声道:“先退下吧。” “是,陛下。” 桑公公连忙退了出去,并自以为无比贴心地关好门,遣走了守在外面的内侍官。 见应长川坐下,江玉珣犹豫了一下,也正坐在了外舱席上。 下一刻,便见天子微微蹙眉问:“爱卿身上怎有酒味。” 酒味? 闻言,江玉珣下意识轻轻在自己身上嗅了两下。 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其他原因,他并没有从自己身上嗅到半点酒气。 应长川的鼻子也太灵了吧?! 虽然很想狡辩,但江玉珣顿了一下还是老实交代道:“庄大人为庆祝臣成为尚书,所以邀臣聊天、交流肺腑之言并喝了几杯。” 恬酒几乎没有度数,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饮料。 上至朝臣百官,下至生活比较富足的百姓,闲来无事都喜欢小酌两口。 喝酒原本是非常正常的事,但江玉珣却被应长川问得心虚起来。 天子轻轻点头。 就在江玉珣以为应长川的问题已经问完时,对方竟又随口道:“什么肺腑之言?” “……”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大臣了! 此刻,江玉珣的心中已经拉响了警报。 若是其他人被问到此事,定会借这个机会用“忠君报国”或者“替陛下分忧”之类的话敷衍皇帝,顺便溜须拍马一番。 可是江玉珣只能一边回忆,一边实话实说:“庄大人叮嘱臣,不能再在陛下面前没大没小,以免触怒圣颜。” 江玉珣:!!! 救命,我这是不小心出卖队友了吗? 江玉珣已经习惯在应长川面前丢脸,或是口出狂言。 可是卖队友这种事,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做,业务颇为生疏。 话音落下,见天子蹙眉,江玉珣仅有的困意也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方才这番话似乎是在暗指应长川脾气不好?! 完了,庄大人不会被我拉下水吧? 想到这里,江玉珣连忙行礼,并替庄岳解释起来:“请陛下明鉴,庄大人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担心臣无遮拦、出言不逊,这才如此提醒臣——” 江玉珣话还未说完,便被应长川笑着打断:“无妨。” 无妨? 应长川不打算和庄岳计较了吗。 不等江玉珣想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天子突然起身,同时将守在外面的桑公公唤了进来。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舱门被人从外拉开。 老太监佝偻着身子入内,稍一用力便推动隔门把船舱一分为二。 就在隔门将要关上的那一刻,应长川的声音自屋内透了出来。 他的语气无比平常:“同往常一样便好。” 水浪推着楼船轻轻地晃了一下,随之生出一阵水声。 天子的声音忽然显得有些不怎么真切。 下一刻,隔门终于阖起。 桑公公随之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的声音已然消散在了夜空之中。 月光自窗外照来,冷静下来的江玉珣忍不住思考。 ……同往常一样便好? 应长川该不会是让我继续保持从前的说话风格吧? ※ 天子巡游期间,依旧每日都能收到从昭都传来的信报。 ——此时聆天台的丹师已经在玄印监的驻地,按照江玉珣给的思路做起了实验。 除此之外,昭都附近“屯田”的进展也颇为迅速。 次日,楼船甲板之上。 “回禀陛下,服麟军军营附近已屯出了数百亩良田,再过几日就能开始种植这一季的冬小麦了!”说话间,庄岳的神情颇为兴奋。 话音落下之后,他又忍不住稍有些遗憾地感慨道:“可惜今年这田还是垦晚了一步,这个季节只来得及种小麦,粟是完全赶不上了。” 一旁的另一名官员也笑道:“确是如此,只能先委屈大家吃几个月麦了,明年定当早早种粟。” 怡河平原虽然也种植小麦,但是按照历史记载,此时距离它变成北方地区的主粮还有好几百年的时间。 粟即小米,是目前大周北方地区的主粮。 最常见的烹饪方法为蒸和煮。 江玉珣穿越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这样的饮食习惯。 而无论再怎么不习惯吃粟米,他都未曾想过改以麦为主粮。 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流行于大周的小麦品种和现代有所不同,磨出来的面粉极其黏牙,几乎无法食用。* 基本只能做成所谓的“麦饭”,用筷子夹着一粒粒地吃,味道真的不是很好。 此时已经入秋,错过了粟米的最后种植时间。 想来明年小麦于军粮中的占比是会上升不少,也不怪这些大臣们会遗憾。 南巡至此,水路已经走到尽头。 说着说着说着一行人便下楼船,换乘马车向官道而去。 …… 临海的烁林郡气候温暖,是大周第一个收获晚稻的郡。 此时田地上已是灿烂一片。 夕阳自小丘另一头照来,满地的稻田瞬间泛起了金光。 烁林郡太守娄倬正蹲在田地边,无比怜惜地抚了抚手下即将成熟、能够收割的水稻:“陛下,今年烁林郡天气不错,稻谷长得也好!预计将会比去年增产两成。” 虽说增了产,但是娄倬正的表情却不怎么喜悦。 紧紧皱着的眉头也未松开。 ——不同于位于辰江平原的桃延郡,烁林郡到处都是低矮的丘陵,压根没有几片平地能够种粮。 哪怕当年丰收、增产,百姓也要饿肚子。 若是运气不好遇到灾年,那便是饿殍载道…… 这一点不止娄倬正知道,朝廷还有皇帝都知道。 因此他就算是装,也难装出开心的样子。 来南方这么久,江玉珣终于走入了稻田边。 他忍不住向前两步,伸出手偷偷比画了比画。 虽然生活在城市的江玉珣从来没有种过田,但他好歹也是近距离看过田地、稻谷的。 方才他就觉得这稻谷有些奇怪,走近比画了两下江玉珣便反应了过来——且不说产量如何,单是这个稻谷的杆,就要比自己印象中高许多! 娄倬正说今年是个丰年、没有灾荒,但是远处仍可看到有水稻倒伏于田地。 看众人的表情,似乎已经将它当成了寻常之事。 江玉珣下意识摸了摸稻穗,刹那间思绪翻涌。 “爱卿在看什么?” “啊!”江玉珣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应长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背后。 他赶忙转身向天子行礼:“回禀陛下,臣在看这些稻谷。” 末了轻声道:“……烁林郡多丘陵,臣一路走来,看到这里的稻谷似乎仅种于部分平坦地区……便想如果未来能将稻谷种在丘陵半腰,或许烁林郡也能免于饥荒。” 单单他们所处之地,附近就有许多坡度不大的小丘。 若是能在这里种稻,连修造梯田的工序都可以省去。 娄倬正缓缓起身,笑着向江玉珣这位故人之子解释道: “这里的小丘坡度虽然不大,但是实在是太干了。此前郡内百姓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在这种地方种稻,但是费尽心思劳作一季,最终却没有什么收获。时间久了,便也不再做这样的尝试。” 田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是啊,烁林郡的饥荒问题如此严重。 这么多年来,百姓自然是将能试的方法全部试过了一遍。 看到眼前这些种不了地的小丘,众人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江玉珣再次伸手从稻谷上抚过。 细小的芒刺于不经意间戳向他的指腹,带来一阵无法忽视的痛意。 “嘶……”江玉珣下意识把手收了回来,同时忍不住垂眸向指间看了一眼。 还好,稻谷上的芒刺不比麦芒。 刚才那一下虽然疼,但是并未刺破他的皮肤。 然而这一下的刺痛,却突然使得江玉珣的大脑清晰了起来。 能在山地上种植的稻谷么…… 我想起来了! 江玉珣的心脏忽然重重跳动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攥住了衣摆,同时咬紧牙关。 “江大人,您这是……”站在一边的娄倬正,被江玉珣突然紧张的样子吓了一跳。 而此刻,应长川却已经看出——江玉珣的眼睛极亮,神情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应长川眯了眯眼:“爱卿可是想到了什么?” “回禀陛下,臣确有一事相报,”江玉珣立刻转身向天子行礼,接着缓缓道,“有关稻谷品种之事。” 不等应长川追问,江玉珣赶忙将刚才编好的背景说了出来: “臣从小生活的兰泽郡紧邻海沣国,郡内有一部分百姓与海沣国人同宗同源、联系密切。臣当年听部分老者,说过一些关于海沣国的事情。” 江玉珣说着说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海沣国有一种稻谷,早熟、耐旱非常适合种植在高田。” 兰泽郡多雨水,因此完全不需要这种稻谷。 百姓就算知道,也不会大老远去寻这种稻种,更别提广泛推广了。 但是不远处的烁林郡不一样! 这种稻谷品种被后世称为“海沣稻”,一千多年后才由官方引进,并大范围种植在东南丘陵地区。 至此,烁林郡的饥荒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听了他说的话,田埂间瞬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江大人,你说的可是真?”烁林郡太守瞬间激动起来,甚至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的手。 话虽这么问,但是娄倬正心底里已经将江玉珣的话信了大半。 ——他早已听过有关江玉珣的种种传闻,同时也是打心眼里觉得故友之子是可信之人。 江玉珣缓缓点头:“大人,千真万确。” 他的语气无比坚定。 海沣稻确实存在,江玉珣非但不怕人去寻,反倒要大力推动官方去寻找此类稻种。 并且越早越好! 稻谷随着清风的吹拂发出一阵“哗啦”轻响。 江玉珣转过身去抬眸看向应长川,极其认真地说:“臣所言句句是真,还请陛下仔细考虑此事。” 金灿灿的稻田,与夕阳一道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 如火焰在随着风摇晃。 应长川忽然在此刻,想起了那日怡河边如火的残阳。 ——此刻,它已然烧遍了辰江上下。 - 在江玉珣之前,别说见了大周从来没有人听说过所谓的“海沣稻”。 皇帝自然也不能因为他在稻田旁的三言两语立刻做下决定。 但是此时,江玉珣的话已经如一颗种子,于寂静间扎根在了每一人的心田之中。 只等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 应长川此行要乘马车前往烁林郡的首邑。 仍然兼任着“侍中”一职的江玉珣,还和从前一样与应长川同乘一驾马车。 离开稻田后没过多久,马车便回到了官道上。 烁林郡临海,夜风里也带着一点淡淡的水腥气。 马行没多久,便有一阵风从车外吹来,轻轻将车帘撩起一点小缝。 一处海崖好巧不巧出现在了江玉珣视线中。 看到那熟悉的外形,“青林崖”三个字随之从他脑海里冒出来。 ——当年还是前朝贵族的应长川,人生中第一次带兵远征,来的便是彼时还叫“烁林国”的此地。 而令他闻名于天下的第一战,就爆发于“青林崖”边!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 矗立于海边的白色的山崖分外显眼。 江玉珣上辈子曾经这里旅过游,因此一眼就认出了它! ……没有想到千载之前,这山崖外竟然是一片树林。 看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将眼前的景色与自己脑海中的画面一一对比了起来。 陷入回忆中的他难得走了神。 因此并没有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应长川,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爱卿在看青林崖?”天子的声音自江玉珣的耳边传来。 “……” 摸鱼被抓住对江玉珣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下意识回答道:“回陛下,臣方才是在看青林崖。” 这话听起来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 不过应长川也并没有生气。 天子的视线随江玉珣一道向着车窗外落去。 停顿片刻,江玉珣直接伸手将帘子打了开来。 今日无月,白色的海涯却泛着莹莹的光亮。 应长川沉默片刻,忽然轻笑着说到:“孤上回来此,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聊到历史,江玉珣瞬间来了兴趣。 他忍不住说:“臣知道,陛下当年在这里战胜的烁林国!” 应长川不由转身向江玉珣看去,并随口道:“爱卿竟如此了解。” ……不对! 说完那番话,江玉珣忽然意识过来,此时以应长川为“主角”的《周史》还没有修成。 自己说的这件事,当朝许多人都不清楚。 他不由辩解道:“臣,臣父亲当年有说过这件事。” “哦?”应长川似乎来了兴致,“除此之外爱卿还知道什么。” “……臣还知道,陛下当年于此地一箭要了烁林国大王的命,烁林国军队自此群龙无首,大败于您。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在子夜发生的。” 不同于方才的激动,说到这里江玉珣的语气里不由带上了几分怀疑。 史书也不能完全相信。 半夜一箭要人性命? ——这个记载未免有些夸张了吧! 江玉珣头回在《周史》中读到此段时就怀疑,这都是后世修史的人的春秋笔法。 说不定连应长川本人,都不知道后世史官会给他记上这样一笔呢! 江玉珣没有意识到,身为一名黑粉,自己话语里的怀疑有些过分明显。 简直是将“我不信”这三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应长川:“……” 马车缓缓拐了一个弯驶入山林之中,方才如明月一般悬在海上的青林崖,也随之消失不见。 江玉珣终于依依不舍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同时放下车帘下意识朝应长川看去。 这种小事本不该天子关注。 可是沉默片刻,应长川终是忍不住蹙眉看向身边的人:“爱卿以为此事是真是假?” 马车内跳动的烛火,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颊。 他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应长川的眼底。 嗯? 应长川为什么问我这个? 江玉珣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无比真诚地抬眸看着应长川的眼睛,并极其认真地说:“自然是假的。” 第35章 海浪声被挡在了密林之后。 马车内忽然静了下来,江玉珣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自然是假的? 应长川不由垂下眼帘,正好对上那双漆黑色的眼瞳。 二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江玉珣还极为认真地朝他重重点了点头。 一向不在意世人眼光的天子,难得生出了一分解释的欲望。 停顿几息,应长川忽然笑着轻轻地旋了一下手上的指环,重新将视线落向奏章。 自始至终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嗯? 这是什么意思? 一桩历史悬案的答案就在眼前。 江玉珣不由抓心挠肝。 他还想继续探究下去,然而应长川已经再一次将注意力落在了奏章之上,不再说话了。 ……我,我应该没有猜错吧? 马车内突然安静下来,江玉珣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心虚。 以及一点点不祥的预感。 古时人口稀少、城镇不多,辰江边到烁林郡首邑尚有一段距离,当晚无法到达。 早于大部队之前,已有随行官兵提前在官道旁选好了址并安营扎寨。 又过了一会,一行人终于停了下来。 江玉珣走下马车便看到整齐的营帐、座席,与燃在帐外的篝火。 除此之外,空气中还有一阵浓郁的甜香味。 先遣队伍里的厨师,已经在此备好了饭食。 甫一坐下,早有准备的内侍官便把饭菜端了上来。 既陌生又熟悉的鲜香味瞬间沁入鼻腔。 下一刻,坐在宴席中后部的年轻郎官们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闻起来有点像鱼,是鱼吗?” “不对,如果是鱼的话,它怎么会有壳呢?” 听到众人小声讨论,身为烁林郡太守的娄倬正终于缓缓起身,笑着为天子与朝臣介绍道:“陛下,今日这宴上食物均为烁林郡特产之物。” 说着,又将视线落在了桌案上:“盘里的东西名为鳆鱼,细嫩多汁、甘甜无比。” 鳆鱼! 江玉珣心中不由激动起来。 娄倬正口中的“鳆鱼”就是后世的鲍鱼。 江玉珣没有想到穿回古代之后,自己竟然还能吃到海鲜。 天子不喜味重的食物,因此无论在行宫还是楼船,众人也随他一起吃得清淡。 时间久了,总觉得嘴里面过分寡淡。 盘子里的鳆鱼,虽然也只做了简单蒸煮,但对于海鲜而言这已足够。 知道盘子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之后,江玉珣的心情已然激动起来。 谁知今晚的惊喜更不止这些! 上过鳆鱼后,内侍官又将主食端了上来。 娄倬正笑道:“烁林郡个别县已经将稻收了上来,各位大人碗里盛着的都是今年的新米!” 素面的瓷碗内挡不住浓郁的米香,一口下去甜软的滋味瞬间就令人让人忘记一日的疲惫。 稻米虽然也是大周主粮,但是为了包容大部分人的口味习惯,无论在昭都还是楼船上,三餐都以粟米为主。 江玉珣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碗米饭了。 除了他以外,其余昭都来的臣子也颇为新奇。 一时间,宴席间的气氛变得格外热烈。 不只大臣们不再像船上那样紧绷,天子的心情看上去好像也不错。 几杯酒饮罢。 五重席上,天子拿起手中酒樽,轻抿一口后随意道:“七年前,庄大人也随孤来过此地。” 庄岳:!!! 陛下居然叫我了? 没有想到皇帝会在此时提起自己。 正在夹菜的庄岳立刻受宠若惊地放下手中筷子:“陛下那日英姿始终铭刻于臣脑海之中!哪怕已经过去七年,当日之事,仍历历在目。” 想起自己的“为官之道”庄岳瞬间把吃饭这件小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这句话铿锵有力。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筷子,朝庄岳看了过去。 好不容易有个与天子拉近距离的机会,庄岳当然要好好利用。 他不由抬眸远眺,望向了大海的方向。 接着便用无比深沉的语气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情:“……当日臣还只是一个百夫长,有幸带人与陛下一道冲锋陷阵。” 席间忽然静了下来,众人耳畔只剩下一点篝火燃烧产生的“噼啪”声。 听到这里,江玉珣也默默地放下饭碗,朝着不远处陷入回忆的庄岳看去。 想起不久前自己在马车中的那番话。 埋藏在江玉珣心里的那一点不祥预感,忽然在这一刻放大。 卧槽,不会吧?! 篝火照亮了庄岳的面颊,他的目光里的崇拜与敬畏:“当年的烁林国国君凶恶至极,我等原以为那定是一场恶战。没有想到此战开始后不久,陛下便于千万人之中,一箭取了那国君的性命!” 他这一番话慷慨激昂,说着说着竟有几分老泪纵横之意。 江玉珣:不是吧…… 这件事发生在前朝,宴席间有不少人都没有听说过。 庄岳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身边包括庄有梨在内的所有年轻郎官,全都眼前一亮并随之生出向往之意。 看向应长川的目光更是愈发崇敬。 显然,他们完全没有怀疑,直接信了庄岳的说法。 江玉珣的心当下一凉。 ……原来只有我不信? 庄岳话音落下还没有多久,娄倬正也放下手中的酒杯跟着补充起来:“这还不是最厉害的。要知道当年那场恶战,可是爆发于深夜的!陛下张弓搭箭的时候,可没有什么光亮。” 和庄岳那手稍显夸张的语气不同,娄倬正虽也比较激动,但是他的语气要镇静、认真不少。 大周许多重臣都曾是应长川手下武将。 听到这里,资历较深的几人纷纷开始附和。 他们所言均指向一点——后世《周史》上的记载的的确确是真的。 手中的筷子“啪”一下掉在了桌案上。 江玉珣默默弯腰去捡,动作格外艰难。 动作间,瓷碗里新米的甜香全部涌入了鼻腔。 可是面对这一桌美食,江玉珣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他忍不住抬眸朝席上看去。 正巧遇到天子放下酒樽笑着垂眸。 两人的视线于半空中交错。 下一刻,应长川竟微笑着轻轻朝江玉珣点了点头,看上去颇为云淡风轻。 江玉珣:“……” 他如果不是故意的,我就跟他姓。 - 今日被皇帝当众点了名,庄岳倍感荣幸、脸上有光,不知不觉间也多喝了几杯酒。 恬酒没什么度数,但喝多了也会胀腹。 因此饭还没吃完,庄岳便先起身离席朝前去如厕。 谁知刚刚起身还没走几步,他便被坐在宴席中后处的江玉珣一把拽住。 坐在席上的晚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最后一次挣扎道:“世伯,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什么?”庄岳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江玉珣说是什么,“自然是真的了!这可都是我当年亲眼所见。” 说着,又默默用力把衣摆从江玉珣手中往出拽。 低头看到江玉珣古怪的神情,庄岳终是忍不住问:“怎么?有哪个不长眼的人质疑此事?” 江玉珣沉默不语。 到底是武将出身,说完这番话内急的庄岳终于猛地把衣服拽了出来。 他一边往远处走,一边还不忘对自己身边的内侍官幸灾乐祸道:“质疑天子,这种人啊我看就别在官场混了,直接回老家种田去吧!” “哈哈哈哈庄大人所言极是!” 下一刻,庄岳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江玉珣拿起筷子,一粒粒数起了碗里的米。 见庄岳离开,一旁的官员总算忍不住在此刻拿起酒杯,凑上前与最近风头正盛的江玉珣套起了近乎:“江尚书怎么如此忧虑,可是又在思虑家国之事?” 江玉珣缓缓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我在想……去老家种田听上去似乎也不错。” “啊?” 去老家种田? 这名官员愣了一下,捧着酒盏坐直了身,仔仔细细地揣摩起了江玉珣这位“天子近臣”的言下之意。 ※ 今日这场宴席,是由娄倬正负责筹备的。 除了宴上食物与平常不同以外,宴后又按照烁林郡当地的习俗,备上了茶汤。 ——这个时代的茶刚刚从药变成饮品。 世人对其了解还不如后世那么深,因此饭后、夜里饮茶也是常有之事。 烁林郡盛产茶叶,身为该地太守,娄倬正当然要用本地特色招待众人。 宴席进行到最后的时候,几名内侍官把捣茶专用的石舀和石杵抬至席旁。 他们先把茶叶捣碎,再放入陶罐去炙烤,最终倒入沸水之中。* 不多时,茶香便已尽情挥发出来。 一般来说此时的茶还不能饮——大多数时候,擂烤过茶叶后还得再取来各种调味,如制作菜汤般洒入其中,最后加上果脯才能用。* 还好应长川不喜欢味道太重的东西,因此宫中向来只做到这一步。 内侍官在每个人的桌上放了调味与果脯供他们自己选加。 接着,便将制好的茶奉了上去。 江玉珣没有加调料,而是把摆在桌子上面的果脯全部倒了进去。 见状,坐在他身边的那名官员又忍不住上前套起了近乎:“江大人不放调味的东西吗?这样会不会太甜。” 江玉珣笑了一下摇头说:“不会,我习惯这样喝了。” 现代的奶茶可比这种茶甜多了。 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如果能再加一些牛乳,味道或许会更好。” “茶再加牛乳?”旁边的官员不由愣了一下,显然有些难以想象这是什么滋味,“江大人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方法。” 这个…… 江玉珣顿了一下,他正想说位于大周以西雪山、高地之上的“克寒人”就很喜饮奶茶。 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便意识到——此时茶叶好像还没有传到那片地区。 面对着周围人疑惑的目光,江玉珣正打算随便编一个理由混过这个问题。 谁知不等他开口,营地外忽然乱了起来。 “退后!” “拿住他——” “那里还有一个!” 有人强闯营地? 江玉珣瞬间紧张起来,并不由回头向后看去。 宴席间众人也不约而同在此时安静了下来。 娄倬正脸色一变,正欲行礼离席查看情况。 不料还没有起身,就被应长川缓缓抬手拦了下来。 “就在此地处理。”他淡淡道。 娄倬正的额间瞬间冒出冷汗:“……是,陛下!” 宴席间轻松的气氛,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空地上鸦雀无声,众人小心翼翼放下手中茶盏,齐刷刷地朝着营地外看去。 ……不知是谁如此大胆,竟敢私闯皇家营地。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守在营地外的禁军便已把人带了上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时被压着跪在地上的,竟然是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 篝火照亮了几人的面庞。 他们的身体不住颤抖,同时一边磕头一边辩解。 江玉珣听不懂几人在说什么,但却能看出他们的恐惧。 在这个时代,真正的穷人压根买不起衣服,也无力自制。 万幸烁林郡地处南方,到了冬天也不算太冷,极端情况下一套衣服便可以撑过四季。 这群流民衣着单薄、破烂,其中一个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个浑身赤裸的孩子。 那孩子四肢纤瘦,唯独肚子不正常地鼓胀着。 ——这是营养不良产生的腹水。 那孩子已将要饿死了…… 江玉珣的心揪在了一起。 怡河平原肥沃富庶,昭都乃天子脚下,百姓生活还算过得去。 穿来这么久,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饥饿。 身为本地太守,娄倬正的脸色极其难看,但好在他还保持着一郡之长的理智。 听了一会后,他慌忙转身跪地说道:“回禀陛下,这,这群流民并不知道陛下在这里。他们担心被匪徒打劫,因此一直不走官道、在山林中穿行,今晚正好宿于这附近。” 应长川身边带着懂烁林郡话的人。 因此就算再不想,娄倬正也只得实话实说。 “方才……方才闻到饭菜的味道,他们便顺着找了过来,想要进来讨食。” 应长川此行是为了体察民情。 因此并未封路,也未提前声张。 这群行走于山林的流民,的的确确完全不知晓众人的身份。 静了一会,天子的声音自席上传了出来:“今年烁林郡并无灾、祸,他们为何而逃。” 是啊。 江玉珣也想不通这个问题。 这群流民衣着单薄,在烁林郡勉强还能活下去。 如今已经入秋,再往北走他们随时可能会被冻死在逃难的路上。 更何况这群人只会说烁林郡当地方言,走出这片地界,连路都难再问到。 娄倬正又朝皇帝磕了一个响头,接着转身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过了一会,他轻声道:“回陛下,这群流民原本就是没有地种的。他们本靠采茶为生,用卖茶的钱,换些米粮。这些年来靠采茶为生的人越来越多,茶也逐渐卖不上价了。没有办法……他们只得背井离乡,去另谋生路。” 娄倬正的声音格外艰涩。 江玉珣忍不住垂眸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茶盏。 ……烁林郡的茶远销大周角角落落,在昭都卖的更是一点也不便宜。 但是采茶之人却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被饿死。 想到这里,江玉珣忽然觉得无论放再多的果脯,也压不住茶汤里的那股苦了。 - 那群流民只是来讨食的,并未强闯营地。 包括怀中婴儿在内的八人,最终被禁军暂押在了一间营帐内。 虽说是被“押”,但是朝廷的营帐内不但能避风,还有饭食提供,这群流民竟不由痛哭流涕起来。 ——江玉珣带着译官走入营帐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见他来,众人纷纷放下手里面的食物,欲向他磕头。 江玉珣赶忙单手将人扶了起来,接着把另一只手中的瓷碗递到了抱孩子的妇人面前。 腥甜的奶香瞬间飘了出来,原本没什么生气的小孩,竟然如小猫般在妇人怀里啜泣起来。 对方瞬间愣在了原地。 译官连忙上前:“这是羊奶,快给孩子喂了吧。” “……羊,羊奶?” 这是给我的吗? 营帐内的灯火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她看到,一身晴蓝的少年如猜到她在想什么般端着瓷碗,轻轻地点了点头。 饥饿令大脑变得分外迟钝,妇人愣了许久,终于颤抖着手把羊奶接了过去,犹豫几秒轻轻抵在了孩子唇边。 明明已经饿得没了力气,但在强大求生欲的催促下,那孩子还是竭尽全力抱着瓷碗喝了起来。 这一刻,吞咽羊奶的“咕噜”声,是世上最美妙的乐曲。 不消片刻,怀里的小孩便饮完了满满一碗羊奶。 江玉珣轻轻把空掉的瓷碗接回手中,他不着急走,而是在营帐中与众人聊了起来。 “和你们情况一样的流民,这附近一共有多少人?” 译官问了两句,众人便七嘴八舌地回答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译官转身把他们说的话总结在了一起: “回江大人,他们说烁林郡部分地区的土不适合种稻,只能栽种些茶树。如今以茶为生的人越来越多,茶在烁林郡只能卖出贱价。像他们这样活不下去的流民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有一部分人已经离开了烁林郡去外地乞讨,但是大部分人还未走。” 大周律法规定,没有亲友收留的流民只能被遣回原籍。 他们不懂官话、无人收留,生来只和茶打过交道,因此大部分人就算饿死也只能选择留在这里。 译官也是烁林郡人,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分外沉重。 烁林郡土壤偏酸、略为贫瘠,的确不适合稻谷生长。 但却是后世著名的茶都。 江玉珣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轻轻朝译官说,“麻烦替我向他们道谢。” “是是!” - 江玉珣撩开营帐的毡帘走了出来,转身将空了的瓷碗交给守在一旁的禁军,并叮嘱他们第二天早晨再热一碗羊奶过来。 还未熄灭的篝火将空地照得格外亮,江玉珣不由眯了眯眼睛,并用手挡在了眼前。 ——其实去营帐看这群流民之前,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如果能找到“海沣稻”,再适当开垦梯田。 烁林郡完全能养活得了当下的人口。 但是这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事情。 海沣稻一般被当作早稻种植,春种夏收。 垦荒再加上寻找、推广稻种,最快也要后年初夏才能收获第一批稻谷。 烁林郡不久之前还是一座独立小国。 这群流民大部分难以适应大周其他地方的生活。 更何况他们种茶、采茶的技能,也是大周独一份的。 现如今最好的做法,似乎还是把他们留在原籍,继续以采种茶叶为生。 …… 适应营帐外的光亮后,江玉珣便把手拿了下来。 谁知还没走两步他便看到——天子并未进营帐内休息,而是立于篝火旁静静朝自己看来。 “参见陛下,”江玉珣连忙上前行了一礼,“臣方才去见了本地流民,并与他们聊了几句。” 江玉珣犹豫片刻,把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和心底里的考量说了出来。 应长川的想法似乎与江玉珣一样。 他并没有否认身边人的提议,而是直接问:“爱卿以为,这些茶可以销往何处?” 篝火把江玉珣的眼睛照得格外亮。 他笑了一下,轻声说出了早已想到的答案:“给克寒人。” “奶茶”一事提醒了江玉珣。 居住在高地的克寒人,几乎没有办法种植蔬菜。 茶叶传入该地区以后,当即成为家家必备甚至于依赖之物,他们急需茶叶来解除油腻、帮助消化。 茶叶的流入,为两地带来了极其繁荣的茶马贸易。 并拓展出了一条崭新的商路。 应长川不由挑眉,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 江玉珣虽然不能告诉他后世历史,但还是旁敲侧击道:“茶本是药,正是没什么菜食的克寒人现如今最为需要的东西。” “陛下登基以后,大周还从未与克寒有过往来。此时天下暂定,朝廷本就应该与他们有所交流。依臣所见,陛下可以派人带上茶叶出使克寒。不出一季,克寒定然会派人来我大周求购茶叶。” “最重要的是——” 江玉珣停顿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大周更可以用茶叶从克寒换来战马。” 应长川的目光不由一凛。 篝火被风吹得愈发旺。 热气把江玉珣的脸颊照得泛起了浅红,他的心脏用力跳动,将血液泵往四肢百骸。 一时间,热血沸腾。 要想攻打折柔战马必不可少。 而闻名于后世的“茶马贸易”的另一端,正好就是克寒人饲养的以耐力著称的马匹。 江玉珣的这个建议可行性非常高。 就算克寒人并不如他说的那样喜爱饮茶,那对大周而言也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应长川停顿片刻,竟然难得爽快地点了头。 烁林郡不但种茶,丘陵间更有不少野生茶树。 海风从远处吹来,吹得篝火飘摇。 也将一点淡淡的茶香,吹到了江玉珣的鼻尖…… - 半夜不是谈正事的时候。 此时众人已经下了船,不用担心晕船的江玉珣,当然不能再在天子面前晃悠。 江玉珣说完自己的想法之后,便打算溜之大吉。 然而这次也不知是谁安排的营帐,竟然又把他安排在了应长川的营帐外间! ——和船舱不一样,营帐的内外间仅由一扇屏风阻隔。 江玉珣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接着向应长川行礼道:“陛下,时间已经不早了,明日还要前往烁林郡首邑,您还是早早休息吧。” 他的语气非常正经,俨然一个忧国忧民的忠臣形象。 谁知天子似乎并不着急。 见江玉珣杵在原地朝自己送行,应长川不由笑着随口问道:“爱卿不休息?” 怎么可能? 江玉珣弯腰行礼道:“回禀陛下,臣今晚打算去找庄有梨,和他们挤一挤就好。” 除了应长川的主帐外,其余营帐都不算大。 庄岳这种重臣,自然是一人一间。 然而庄有梨这种年轻臣子,则要与人合宿一间。 说来江玉珣也不是不愿意和人挤挤睡。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应长川的“皇帝光环”太亮眼…… 一想到和他隔着屏风睡觉。 江玉珣就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与此相反的是——投奔庄有梨似乎与上一世挤宿舍没什么两样。 垂眸看着土地的他没有发现,应长川的眉毛不由轻轻地蹙了一下。 说完这番话,江玉珣又赶忙找补道:“陛下舟车劳顿,理应安静下来好好休息。臣睡觉并不安稳,自然不能再打扰陛下。” 为了找个好理由,江玉珣不惜默默为自己扣上一顶“睡觉不安稳”的小黑锅。 天子轻笑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向主帐走去。 江玉珣正欲松一口气,不料却听他说:“无妨。” 无……无妨? 应长川不嫌身边有人烦得慌吗? 江玉珣瞬间懵在了原地。 “怎么,”见江玉珣站在原地不走,应长川不由转身朝他看去,“爱卿还在思虑何事?” 篝火将要燃尽,周围暗了许多。 后世野史推测,应长川不喜欢身边有人,可能与他早年间多次遭遇近臣刺杀有关。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想到这里,并一边艰难迈步,一边下意识问:“陛下不担心臣半夜偷摸上前,对您行不利之事吗?” 话音落下,应长川脚步一顿。 仍在向前走的江玉珣没刹住闸,差点便一头撞在了应长川的肩上。 在后怕同时,他终于回想起了自己的武力值。 ——可恶,我是不是有些过分自信了? 第36章 应长川恰好站在篝火前。 高大的背影遮住了江玉珣眼前的光亮,瞬间令他陷入黑暗。 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袭来,江玉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天子没有说话,顿了几秒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自不量力”四个大字,瞬间从江玉珣的脑海中闪了过去。 这一瞬,好胜心甚至短暂压过了身为臣子该有的惶恐与尴尬。 虽然我武功一般,但也不要这样轻视我好吗! 小半晌后应长川方才带着笑意问:“爱卿打算如何行?” 应长川的问题真的考到了江玉珣。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得坦白道:“臣……臣暂时还未想好。” 这话怎么怪怪的…… 听上去就像我真的要做点什么似的? 就在江玉珣想着如何找补之时,应长川终于缓缓迈开脚步,向着营帐而去:“好。” ……好? 等等,我是开玩笑的啊! 厚重毛毡制成的屏风,将巨大的营帐一分为二。 它虽然能阻挡视线,但半点也不隔音。 因此哪怕灯火皆已熄灭,江玉珣还是要“多此一举”摸黑在被窝里更衣。 估摸着皇帝已经睡着,他的动作忽如同开了零点二倍速般缓慢,唯恐不小心发出声音吵到对方。 一盏茶时间过后。 江玉珣的脑袋终于自被窝里冒了出来。 “呼——” 憋得有些缺氧的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没承想心还没有彻底放下,江玉珣终于慢了半拍发现……营帐另一头,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小灯。 被厚重的毛毡过滤过一遍的烛火,变得格外暗淡。 但足够照替自己亮眼前这片小小空间。 江玉珣的动作瞬间一滞……应长川的耳力也太好了吧。 想起方才那番话。 他终是忍不住地替几个时辰前的自己尴尬了起来。 ……江玉珣,收起你不合时宜的自信! - 次日清晨,另一间营帐内。 “阿珣,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有来我这?”庄有梨一脸疑惑地凑到了江玉珣身边,好奇地问他,“我们两个等了你半个多时辰呢,实在挡不住困意这才睡下。” 说完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不远处,另一名年轻郎官随声附和道:“是啊,江大人昨夜在何处休息的?” 江玉珣手腕一抖,差点把米粥从碗里洒出。 他压低了声音对庄有梨说:“我昨夜在陛下的营帐里。” 江玉珣仍是侍中,宿于天子营帐之外并不奇怪,但说话间他却不由心虚起来。 难不成是昨晚因为鸽了庄有梨,所以不好意思? “这样啊,”庄有梨点了点头,转身去向与他同宿的人说,“阿珣昨晚睡在陛——呜?” 江玉珣:!!! 他立刻放下手中瓷碗,捂住了庄有梨的嘴巴。 末了压低了声音:“低调,低调——” - 马车再行半日就可以到达烁林郡首邑。 离开驻地没多久,天子便翻阅起了今晨从昭都送来的奏章。 今日,江玉珣也收到了留守于仙游宫的玄印监写的信报。 这封信报足有百页之多,主要记录着“岁稔酒”的售卖情况。 看完后,江玉珣便将其总结一番,报予天子: “启禀陛下,岁稔酒的供应严格限量,已供不应求、有市无价。最近一段时间,臣家中的佣客们正尝试着勾兑烈酒,预计再陈酿上一段时间,便能推出新酒。届时这股风潮,必定会被再次掀高。” 让玄印监制酒到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如今这项工作已经被交到了江玉珣田庄内的佣客们手中。 作为曾被江玉珣救下的流民,他们极其忠心,是做这件事的不二人选。 江玉珣口中的“勾兑”,也不是兑水。 而是用各种基础酒,进行组合与调味。 待“勾兑”与“陈酿”结束后,烈酒的口味定能再上一层楼。 应长川轻轻点头。 “除此之外……”江玉珣停顿了一下说,“玄印监还于昭都发现了私下倒卖烈酒之人。” “何人?” “宗正大人之子邢治。” ——江玉珣对这个人的印象还停留在他骑马装醉,在大街借酒“炫富”的时候。 万万没有料到,几个月过去邢治竟然又搞出了新事情! 想到这里,江玉珣也不禁有些佩服此人。 “信报上说,邢治不但偷他爹的藏酒高价倒卖,甚至还欺负部分富商从未喝过烈酒,用普通的恬酒冒充烈酒售卖。” 而那群富商竟然信了邢治这个纨绔的话,被他耍得团团转。 直至玄印监将他锁定、带走,富商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买到的酒有问题。 江玉珣不由感到无比神奇。 “邢治现在何处。”应长川问。 “回禀陛下,已经被玄印监带走,现关押在昭都驻地。” 烁林郡的官道盘旋在丘陵之上,一会上坡一会下坡。 有的时候座位宽敞也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说着马车又开始上坡,江玉珣的身体忽然一歪,不由自主地朝车壁滑去。 就在将要撞到马车后壁的那一瞬,坐于对面的天子忽地抬手轻抵于江玉珣的肩上,只一瞬就将他给捞了回来。 末了便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般收回了手,动作格外自然。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身处烁林郡的江玉珣仍穿着夏日薄衫。 应长川早将手收了回来,但是那温热又别扭的触感,却怎么也无法消散。 江玉珣随即坐直了身子,假装镇静道:“宗正大人也已知道此事。” “嗯。”应长川点头。 这个时代的商品还比较匮乏,哪怕是以严明著称的《周律》上也没有详细记载如何惩治制假贩假者。 ……若是无法可依,犯法者大部分将会面临长久、看不到尽头的监禁。 说起来邢治也算倒霉,他爹虽为宗正,位列“九卿”之一。 但是负责掌管皇族和宗室事务的宗正,在应长川的手下却是一个十足的闲差。 故他并没有跟随皇帝一道南巡,而是留守在了昭都。 信报上说:在玄印监带走邢治的前一天,宗正大人便发现了自己儿子做的好事,并将其暴揍了一顿…… 江玉珣强行将刚才的事情从脑子里丢了出去。 他重新把视线移至奏报上,末了试探性说:“关于如何处理邢治,臣有一个想法……” 应长川抬眸饶有兴致地朝江玉珣看去:“爱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向折柔卖酒一事……或许可以让邢治去做?权当给他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为何是他?” 江玉珣没有多想直接回答道:“昭都那群富商好歹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邢治能把这群人忽悠过去……从某一个角度来看,绝对是有些实力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 “邢治既然能将酒贩给这群人,那臣以为他自然也有办法把酒卖到折柔去。”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便极为期待地朝应长川眨起了眼睛。 应长川不由似笑非笑地向对面的人看去。 他暂未置可否,而是轻声重复道:“……何谓‘忽悠’?” 江玉珣:“……” “就,就是蒙骗、坑害。” 身为大臣,直接暗示皇帝说自己要坑人,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闻言,应长川不由笑了起来,就在江玉珣以为这一篇将要翻过去时。 却见对方垂眸翻阅奏章,一边意有所指道:“爱卿如今竟不觉得自己堕落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玉珣默默攥紧了手中的信报——应长川这人果然记仇。 ※ 烁林郡丘陵绵延一郡,只有靠海的地方有些平地。 临近正午的时候,马车终于驶出丘陵,奔向一片与大海相连的狭窄平原。 烁林郡的首邑便建在这里。 短暂休整过后,当地官员便按照惯例,于傍晚前来面见圣上、汇报公事。 然而和在桃延郡的时候不同,当地大臣一开口,江玉珣便意识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呃,烁林郡,郡内……铜……” 身着夏朱色官服的中年男人伏跪于地,他身体不断颤抖、额上直冒冷汗,话说到这里便怎么也进行不下去了。 见此情形,站在一边的娄倬正立刻上前补充:“回陛下,他想说烁林郡铜储丰富,境内有多处铜矿。” 说完,也忍不住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心理压力显然极大。 昨天江玉珣还在感慨,娄倬正来烁林郡没几年,竟已会说当地的语言。 此时听到其余官员磕磕绊绊的话语,江玉珣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包括大小官员在内,烁林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说大周官话! ——一行人之前停留的桃延郡,郡内百姓虽然也没有几个会说官话的,但官员好歹语言上没有问题。 上报完矿产分布后,娄倬正连忙替自己手底下的官员解释起来: “回禀陛下,这几个官员都是土生土长的烁林人,他们还在学大周官话……” 偷瞄天子一眼后,又慌忙补充道:“呃,请陛下放心,曾经的烁林国没有文字,用的便是我中原文字。因此他们虽不会讲官话,但字却是认得的。” 周围几人也跟着一起如小鸡啄米一般点起了头。 ……这几年真的是难为娄倬正了。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将同情的目光向他身上落去。 - 应长川早在楼船上就已摸清烁林郡已经探明的矿产数量、分布,今日只是为了与当地官员见面。 见他们磕磕绊绊连话都说不清楚,这一项活动只得早早结束。 烁林郡的太守府建在首邑最西侧,也是整座城内地势最高的地方。 当地官员走后,应长川不紧不慢地起身向窗外看去。 方才被留作记录的江玉珣正准备退下。 然而他刚起身,便被应长川叫住:“爱卿以为烁林如何?” 烁林郡吗…… 如今海沣稻的事情还没有落到实处,江玉珣本应该在这个时候旁敲侧击一下。 但是与流民打过交道,且刚见过当地官员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最直观的感受。 江玉珣的语气分外认真:“臣以为烁林郡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适合割据造反了。” “造反”可是皇帝最忌讳的事情。 话音落下,江玉珣便下意识看了应长川一眼。 天子先顿了几息,接着竟然也随着他的话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应长川并不否认。 烁林郡这个地方距离大周政治中心太远,且地势极为闭塞。 最重要的是,连语言都不怎么通。 至今大部分百姓都只知自己是“烁林人”,不知自己是“大周人”。 要不是当年的烁林国因为饥荒而出兵攻打前朝夺取粮食,最后被应长川率兵镇压,或许直到现在这里还是一座独立王国。 朝中虽然没有人明说,可仍有许多人将此地视作累赘,并有着抛弃的念头。 见应长川的看法和自己一样,江玉珣不由稍稍放下心来。 他随天子一道向窗外看去,末了轻声说:“如今的烁林郡太守,曾是随陛下一道打天下的亲信,对朝廷忠心耿耿。但是之后的太守如何便难说了……” 现有体制下,太守不但掌握地方官员的任免,甚至还有不小的军权。 若是拥兵自重可就麻烦了。 江玉珣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养成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在质疑应长川的统治能力。 海浪声不断于耳畔徘徊。 夕阳在海上映出金波。 应长川转身向江玉珣看去。 ——大周年轻的尚书眼中既有忧虑,也有坚定与认真。 “爱卿可有什么想法?” 江玉珣躬身行了一礼,忽然转身朝着悬在不远处的烁林郡舆图看去: “回陛下,除了教习官话外。臣认为还应当修整官道使其变得平顺,同时打击匪徒,并在官道两边设下岗哨保证官道安全畅通。” 要想烁林郡与大周融为一体,必先加强此地百姓与其他郡县的交流。 更何况未来运输茶叶,也要在官道上进行。 应长川缓缓点头。 “除此之外,”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轻轻的笑了一下,慢慢将视线移至舆图说,“最简单、迅速的做法,便是调整烁林郡的地域划分。” “……地域划分。”应长川不由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对。”江玉珣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只烁林郡,大周现有各郡的领土划分都与现代有所不同。 ——后世省界划分,依照的是“山川形便,犬牙交错”的原则。 可是大周却只有“形便 ”,不曾“交错”。 这样一来大周的每个郡,都是一个极其完整的地理单元。 只要情况允许,各郡随时都可以形成地方割据势力。 江玉珣说的概念直到数百年之后才清晰建立起来。 但是不等他解释,应长川已然笑着缓步走向舆图,在用手从最北端的两座城镇上抚过。 感觉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江玉珣的意思,并且想到要如何重置区划了。 - 应长川自己是一个工作狂,身体更是像铁打的一般结实,完全没有一点后世推测的“严重过劳”的意思,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随他一道南巡的大臣,有像江玉珣这样年轻的,更多是上了年纪的。 这一路这舟车劳顿将他们折腾的够呛。 到了烁林郡后,不少人连站起来都颇为费劲。 这日傍晚,皇帝终于下圣旨令众人原地休整一日。 结结实实累了一路的江玉珣原本想在房间里躺尸,但还没睡着便被庄有梨等人叫了出去。 “……阿珣,快来啊!你怎么慢吞吞的?”见江玉珣掉队,庄有梨不由转身大声道,“快!这里又没什么好看的!” 失策了! 江玉珣不由绝望地向前方几个已经化为黑点的人影看去。 你们竟然不是和我一样,来这里吹海风的吗? 烁林郡首邑外是一片礁石海滩,行走起来极不方便。 但是这群生长于昭都的公子王孙此前从未见过大海。 脚下的礁石完全不影响他们的热情。 话音落下,庄有梨就跑了回来,作势要把江玉珣往前拉。 “不必不必,”江玉珣艰难地抬起手,亮出了自己方才随手捡来的东西,“我在这里捡几个贝壳,你们先去前面吧。” “捡贝壳?”经他提醒,庄有梨这才发现周围礁石上附着着许多小小的贝壳。 看一眼已经跑远的同伴,再看一眼江玉珣手里的东西,庄有梨不由犹豫起来:“我也想在……” 不,你不想。 见状,本意摸鱼吹风,而非真的捡贝壳的江玉珣连忙拍了拍庄有梨的肩说:“你和他们一起去前面吧,我在这里给你们捡几个就好。放心,一定精挑细选,找最好看的贝壳。” 庄有梨眼前一亮:“那就一言为定,辛苦你了阿珣!” “没事没事,快去吧!”江玉珣立刻送客。 庄有梨依依不舍地点头,被推着朝海滩另一边而去。 - 海风从远处吹来,带来一阵腥咸与水汽。 庄有梨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化为一粒小小黑点。 江玉珣总算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踩着礁石有一搭没一搭地搜寻起了贝壳。 这片礁石上附着许多青色的贝类,偶尔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螃蟹从浅水中游过。 江玉珣原本只是想找个理由遣走庄有梨,不料找着找着竟然真的生出了兴趣。 除了庄有梨等人外,他又为在驻地休息,没跟着自己一道来海边的玄印监们捡起了贝壳。 生长在这种礁石海滩上的贝壳,大多可以食用但并不好看。 江玉珣找了半天,终于寻到几枚符合审美的小心翼翼收在了衣袖中。 ——同时不忘挑了枚最好看的给自己。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 远处天海相黏,视线里的一切由浅粉转向浓紫再化作深蓝。 若不是矗立于眼前的黑色礁石,一时间江玉珣竟难以分清自己究竟在天、在水、在地。 他收好贝壳站直身看向远方。 不同于后世,如今的烁林郡人口稀少。 偌大一片海滩上,连一个赶海的人都没有。 美景虽然能独享,但总觉得有些过分孤独,待久了更是瘆得慌。 庄有梨等人早已消失不见。 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似乎也有些无聊…… 捡够了贝壳的江玉珣正打算转身回太守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回头便见——天子不知何时竟也放下公务,来到这里闲逛了! 今日难得闲适,应长川一身墨色未佩金冠。 唯独指上有一枚玄玉戒。 江玉珣立刻行礼:“臣参见陛下——” “免礼。” 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缓步朝此处走来。 原本跟在他背后玄印监这一次没有上前,仍留在方才的位置。 天子缓步向前,江玉珣也只得一道向海滩另一边而去。 伴随着动作,袖子里的贝壳互相撞击,生出一阵“哗啦啦”的轻响。 江玉珣立刻屏住呼吸护好衣袖,偷偷瞄了应长川一眼。 还好,海边浪声大,他似乎没有听见那阵异响。 勉强躲过一劫的江玉珣,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跟在应长川背后。 他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礁石上缓步向前,一边疑惑地看着眼前人的背影。 应长川怎么还不说话? 作为一位名垂青史的工作狂,面对此情此景,他难道不应该好好规划一下大周的海洋发展吗? 总不能是真的来这里散步的吧! 应长川半晌不开口,江玉珣倒是先一个忍不住了。 “陛下……” “何事?” 应长川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朝江玉珣看来,如同一直在等他开口般。 海浪与晚霞一齐落入江玉珣漆黑的眼瞳。 除此之外,应长川还在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见天子转身,江玉珣随即站定并打起精神行礼道: “回禀陛下,臣方才想说海沣稻的事情。烁林郡情况太过特殊,随时都有可能爆发饥荒。依臣所见,一定要尽快派人去寻找海沣稻。而方便、安全起见,朝廷可以先去兰泽郡,招收几个懂得海沣国当地语言的人一起前往。” 同时强行提高音量,把袖内的“哗啦”声压了下去。 烁林郡与兰泽郡紧紧相连。 过几日顺道去那里一趟也并不麻烦。 江玉珣的语气极其认真,神情严肃而庄重,俨然一副忧国恤民的样子。 然而听过之后,应长川却微微蹙起了眉。 江玉珣:……! 他怎么忽然皱眉? 难道说应长川对海沣稻的事情不感兴趣。 或者他找我是想谈重新划分郡县区划的事情? 江玉珣停顿几息,再一次抬手行礼试探着开口:“臣以为——” 说话间,袖内又生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回应长川并没有与他谈公事,而是终于垂下眼眸问:“爱卿袖内何物在响?” 江玉珣:……! 天子的袭击来的过分突然,江玉珣立刻如实招来:“……回禀陛下,袖子里是臣打算送给庄有梨、几位郎官与玄印监的贝壳。” “贝壳?”天子不由挑眉。 招都招了,江玉珣只好默默把藏在袖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五颜六色的贝类,瞬间出现在应长川眼前。 动作间,江玉珣忽然想起了庄岳教给自己的“为官之道”。 ……只送同僚不送皇帝似乎不太好,自己是不是应该与应长川客气客气? 想到这里,江玉珣立刻昧着良心补充:“除此之外,还有送给陛下的。” 说着,便把自己精挑细选出来最为满意的一枚贝壳展示给应长川看。 米白色的贝壳,被晚霞照得生出了浅浅的粉紫色光晕。 乍一眼看去的确漂亮。 但细看便能发现,贝壳上还粘着许多没有来得及清洗的泥污。 哪怕是对庄有梨他们而言,贝壳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富有天下的皇帝,自然更难将它放在眼里。 江玉珣确信,应长川一定不会要自己手上这枚沾了泥的贝壳。 ——他半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再一次把心里的想法写在了脸上。 晚霞落在江玉珣的眼里。 漆黑的眼瞳中满是不舍和喜爱。 应长川轻轻挑眉,心中忽然一动。 他假意蹙眉道:“这是爱卿自海滩捡来的?” 应长川嫌弃了吧! 江玉珣缓缓抬高右手。 粉紫色的贝壳在白皙的掌心散发着莹莹光亮。 见天子皱眉犹豫,以为他要拒绝自己的江玉珣忍不住再客气了一句,以彰显自己的忠诚、大方。 “对,是臣从地上捡来的,”江玉珣抬起眼眸,一脸期待与小心地看着应长川的眼睛,“不知道陛下喜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大人(自信满满):一定不喜欢! 第37章 晚霞渐落,原本亮莹莹的贝壳逐渐黯淡了下来。 倒是江玉珣手心的泥污,变得愈发显眼。 见应长川半晌不开口,江玉珣不禁有些心虚与不安。 他不由自主地用拇指蹭了蹭手里的东西。 天子一向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登基后各地送至昭都的奇珍异宝,至今都被他堆在仓房里吃灰。 可是这一次…… 应长川垂下眼眸,笑着看向江玉珣的眼睛:“自然。” 自,自然? 江玉珣的大脑宕机了。 就在他继续猜应长川究竟是“自然喜欢”还是“自然不喜欢”时。 天子已然徐徐抬手,将静躺于他掌心的东西接了过来。 江玉珣下意识缩了缩掌心,却只抓到一团空气。 不是吧,应长川真要横刀夺爱啊?! 江玉珣的心瞬间痛了起来,同时不可置信地朝应长川看去。 月亮从海的那一头爬了上来。 皎皎清辉化为碎银,随着海浪上下飘摇。 应长川借着月光,细细观察起了手中的东西。 片刻后,他笑着对江玉珣说:“爱卿的心意,孤收下了。” 这番操作令江玉珣目瞪口呆。 应长川也太把自己不当外人了吧……我没事干同他客气什么? 夜色渐浓,海边漆黑一片。 接过贝壳后,应长川终于转过身朝着海滩上走去。 原本守在远处的玄印监不知何时赶到了这里,点起灯笼照亮底脚底的碎礁。 见应长川至今没有把东西还给自己的意思。 江玉珣终于确定:自己玩砸了。 “爱卿曾到过海边?”江玉珣悲哀之际,应长川的声音被夜风吹了过来。 暂时不想同他说话的江玉珣只得蔫蔫地点头:“是。” 烁林郡首邑不大,没走几步路太守府的灯火便已映入眼帘。 江玉珣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 应长川这一趟,除了吹海风、抢贝壳以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江玉珣不信邪道:“陛下,您今日……” 他本想问应长川今日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甫一开口便意识到,在路上摸黑谈正事好像更不合时宜。 “爱卿想问何事?” “臣……臣想知道陛下今晚,不会真的只是来找臣闲聊的吧?”江玉珣不由咬唇。 “不可?” “也不是不可以,”江玉珣跟在应长川的背后小声嘟哝道,“臣只是有些意外,陛下竟也会同人闲聊。” 身为名垂千秋的卷王,应长川难道不应该一直在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地肝工作吗? 天子脚步一顿,末了不禁略为疑惑地侧身朝自己的臣子看去。 江玉珣眼中的自己,似乎有一些古怪? …… 回到太守府内以后,江玉珣忍不住借灯火向应长川手上看去。 可惜他的手完全藏在了宽大的衣袖之下。 江玉珣既看不清应长川手上的动作,更不知那贝壳现在何处。 哎…… 黑灯瞎火的,说不定贝壳早就被他顺手丢在了地上。 真是暴殄天物。 被横刀夺爱的江玉珣不由一丧。 - 按照原本的计划,一行人只在烁林郡首邑待四天。 但是看过烁林郡太守娄倬正奉上的矿产细报后,行程却产生了变动。 烁林郡盛产“硝磺”。 未来若想大规模生产制造火药、火箭等武器,硝磺必不可少。 考虑到这一点,南巡的后续计划也随之推延。 这对江玉珣而言是件好事。 他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地了解一下烁林郡暂时还不怎么受人重视的茶产业发展情况。 同时安排当地茶农,尝试制作茶饼、茶砖。 …… 烁林郡首邑一角。 陡峭的丘陵上生长着许多低矮的灌木。 此时并非采茶的季节,但仍有数十人在林间忙碌。 他们正在为山野间的茶树修剪干枯的树枝。 不远处还有几人正在铁板上炒茶。 他们身材虽然清瘦,但一个个都极有精神,炒起茶来更是卖力极了。 不过片刻,茶香遍布整座丘陵。 然而随江玉珣一道来的译官,还是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江大人,昭都的贵人们都喜欢喝清茶,不如我再带您去其他茶园看看吧?” 他口中的所谓“清茶”,就是后世常说的“绿茶”。 也是目前烁林郡面积最为广泛的茶种。 “无妨,”江玉珣轻轻摇头说,“这些茶并不运往昭都,而是送给克寒人的。他们喜欢的正是此类茶叶。” 说着,江玉珣忍不住低头嗅了嗅已好炒好的茶叶。 眼前这片丘陵上长满了野生茶树,但它产出的却非绿茶,而是黑茶。 这在如今的烁林郡贱之又贱。 译官虽仍有些疑惑,但一想到说话的人是江玉珣,还是跟着点起了头来:“原来这样啊……” 江玉珣笑着点头。 说话间,忽有一个小孩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江,江大人!” 江玉珣刚一转身,就被那小孩撞了个满怀。 跟在小孩背后的妇人连忙上前,正准备把他抱走。 江玉珣却先蹲下身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夸奖道:“阿喜真聪明。” 名叫“阿喜”的小孩颇为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住了脸。 阿喜就是彼时被母亲抱在怀里,饿到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日,流民被官兵带回了烁林郡首邑。 他们并没有被遣回由屋棚搭成的破烂不堪的“家”,而是被统一带到了城北的空地上,并于此安顿了下来。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食宿皆由朝廷安排。 唯一要做的便是深耕茶道。 妇人把阿喜从江玉珣的怀中接了过来。 小孩依依不舍地朝江玉珣挥手,并努力组织语言,极其响亮地说:“江大人再见!” 江玉珣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脸蛋:“再见。” 当日阿喜腹部肿胀得厉害,江玉珣还以为他生出腹水,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万幸阿喜的情况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喝了几日羊奶小孩竟然一点点缓了过来。 直到这时,江玉珣方才从译官口中得知,阿喜原来已有三岁。 这个年纪的小孩语言能力格外强大。 跟昭都来的官兵呆了几日,就学会了几句官话。 江玉珣以此为灵感,把这群流民里年纪稍小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命官兵每日与其交流。 如今他们都已学会自己的姓名,还有“饿、痛、吃、睡”等简单的词汇。 年纪大些的流民,虽然学得没有那么快。 但也已知道“江大人”就是一直照管他们的年轻官员。 阿喜的话音一落,流民便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聚了过来,围在江玉珣的身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江大人,他们问您能在烁林郡多待些日子吗?这批黑茶制好后,第一个给您尝尝味道。” 江玉珣无比遗憾地摆手说:“恐怕待不了那么久。” 黑茶制作主要有“杀青、揉捻、发酵、干燥”这几个步骤。 单单是“发酵”这一项,就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 江玉珣等人再过几日便要离开烁林郡首邑了。 他想了想说:“制成茶饼的黑茶,放上许多年也不会坏。你们将第一批茶存在这里,未来我定然还会再回烁林郡,到时候再喝也不迟。” 译官的眼睛不由一亮:“定然!” 接着立刻转身,把江玉珣的话翻译给了众人。 - 娄倬正驻守烁林郡,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年时间。 从短时间内掌握当地语言这一点上,就能看出他的工作、办事效率之高,更别说最近几日皇帝还在这里。 受稻谷品种与地形地貌限制,今年烁林郡没有条件“屯田”。 于是收到皇命后,娄倬正便在第一时间,命官兵于官道两旁修建起了“岗哨”。 马车驶出硝磺矿场,朝着烁林郡首邑而去。 每过二三里地,便会有一座正处于修建过程中的岗哨现于眼前。 娄倬正正坐于宽大的龙辇内,为皇帝仔细介绍道: “……这些岗哨皆为土木制成、就地取材,岗哨分为上下二层,上层为木质观望台,下层是轮岗休息处。每座岗哨内有六人日夜轮班。修成定可以保障官道顺畅、安全。” 说完,还不忘笑着看窗外看了一眼:“还有江大人上次说的,在城内各区设置岗房的建议,这几日也已落实下去。” 此时江玉珣并不在这驾马车内。 而是与几名郎官一道,留守在首邑内忙其他的事。 闻言,坐在娄倬正旁边的副手立刻补充道:“往后不但百姓不用再怕匪徒了。若是某地有人想要作乱,官府也能第一时间发现。烁林郡定然会比过往更为安泰!” 说完,还不忘转身朝应长川行了一礼。 娄倬正也不由抚须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若征南大将军知道阿珣今日成绩,定然会为他骄傲。” 在此之前,大周百姓要想报官只能去衙门。 不但费时又费力,效率也极其低下。 江玉珣说的所谓“岗哨”,有些像现代的“派出所”。 它的存在能在极大程度上解决各地匪徒问题,并保证商道通畅。 天子不由旋了旋指尖的贝壳,末了笑着轻轻点头。 他的动作格外显眼。 ……陛下对烁林郡的贝壳感兴趣? 亲眼见着应长川把玩了半程贝壳的娄倬正,默默将这一点记在了心里。 ※ 几个时辰后,太守府书斋内。 伏案写作昏昏欲睡的江玉珣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哗啦”轻响。 他不由一惊,瞬间就提笔坐直了身。 下一秒,便见娄倬正带着侍从自屋外走了进来,并笑着向自己招手说:“阿珣、有梨,你们两个快过来帮我挑一挑。” “娄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见来人是娄倬正,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同时将笔放到一旁好奇地向前看去。 庄有梨也揉了揉眼睛,站起身问:“挑什么东西?” 话音还未落下,随娄倬正一起来的侍从便倒扣竹篓,一口气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桌上。 一座由贝壳堆成的小山瞬间浮现在几人面前。 这些贝壳不但品质极佳,且早被人用心清理干净,连半点泥沙都没有沾。 “贝壳?!”庄有梨不由大吃一惊,末了无比怀疑地朝娄倬正看去,“大人挑选这个做什么?” 这间书斋里只有江玉珣和庄有梨两人,见状娄倬正压低了声音道:“我发现陛下似乎对贝类颇感兴趣,从矿上回首邑这一路,他都在把玩贝壳。” “所以我便想趁着南巡结束前,为陛下奉上特产。” 江玉珣:……?! 应长川玩的该不会是那天的我捡的贝壳吧。 他竟然没扔? “这样啊。”庄有梨不疑有他,立刻上前挑拣了起来。 江玉珣则忍不住最后挣扎道:“娄大人,您可有看清陛下手中的贝壳什么样?” 娄倬正想了想,一边用手比划说:“米白色,半个手掌大小。质地颇为坚硬,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特殊的。” 庄有梨默默吐槽道:“贝壳不都长这样吗?再特殊的也挑不出来了。” “诶!此言差矣,”说话间,娄倬正也加入了挑选贝壳的队伍,他兴致勃勃地说,“烁林郡这边浅色贝类极少,大部分只有钱币大小,灰秃秃的不怎么起眼。陛下手中那枚,的确比常见的精致许多。” 娄倬正看到的,十有八九就是自己当日赠的那枚! ……应长川竟然真的没有扔。 江玉珣以为,哪怕是黑粉也要有自己的原则。 得知自己污蔑了应长川,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来。 “怪不得,”庄有梨一边挑选一边随口道,“那日阿珣给我的贝壳,似乎就像娄大人你说的那种一样。哎,可惜不知道被我放到哪里去了。” 江玉珣迅速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他转身悠悠道:“你弄丢了?” “这个,不一定……”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庄有梨立刻停下动作,并用手捂住嘴,无比心虚道,“要不然我,我回去再找找?” 可恶,交友不慎! 江玉珣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末了一脸沉痛道:“有梨,我真是看走眼了——” 原来真正暴殄天物的人不是应长川,而是你小子。 庄有梨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么严重的吗? - 江玉珣和包括庄有梨在内的各位郎官,在书斋里是有正事要做的。 烁林郡的情况非常特殊:这里有一大批识字的官员与读书人,可是他们却无法凭语言与外界沟通。 长此以往,必会成为隐患。 这几天皇帝忙着硝磺矿的事。 江玉珣等人也难得清闲了一点。 娄倬正原本想要江玉珣他们多与烁林郡官员沟通,提高他们的官话水平。 但两边实在是鸡同鸭讲,尝试片刻只得放弃。 但这种情景却让江玉珣想起了一件事: 现代人在识字以前,最先会的其实是拼音。 理论来说,只要熟练掌握了六十三个字母,就可以尝试拼读、学习普通话了。 这个时代虽然没有拼音字母,却可以有“注音符号”。 简单来说“注音”便是用汉字的部首、偏旁充作“字母”,为每个字标注读音。 比如“一”便可等同为拼音里的“i”。 挑选完贝壳后,娄倬正不由俯身拿起江玉珣桌案上的帛书,并默默于嘴里念叨了起来。 过了半晌,他忽然放下手里的东西惊喜道:“你别说,还真能拼出来!” 庄有梨放下手中的贝壳,伸了一个懒腰后拿也起另一张纸慢慢念了起来。 他念的便是这几日众人按照大周官话发音,一起总结出的注音表。 “有这张表就方便多了,未来烁林郡人自己就能给自己矫正读音。” 说着说着,娄倬正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刚到这里时发生的事情。 他不由咬牙道:“我前几年可是差点累死在这里!” 贝壳已经捡好,娄倬正终于放下帛书对两人说:“好了,我要去见陛下了,你们两个忙完之后也早早休息。” “是,娄大人。” 娄倬正小心收好贝壳,缓步朝外走去。 将要踏出书斋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朝江玉珣看去,末了神秘兮兮地说:“对了阿珣,一会你千万记得去太守府南侧的小亭子一趟。” “嗯?”江玉珣不解地抬眸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娄倬正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抚了抚胡须道:“你去了便知。” - 娄倬正是原主父亲的好友。 江玉珣原本以为他是一个靠谱的长辈。 直到这一刻。 ……娄倬正的夫人坐在亭子里,一边与他闲话家常,一边旁敲侧击问他理想型。 江玉珣终于意识过来——娄倬正这是准备为自己安排相亲! 想到这里,他瞬间一个头两个大,并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着重强调道:“娄夫人,我如今不过十七而已。况且我……爹的事您也知道,如今并不是谈此问题的好时候。” 江玉珣的语气分外真诚。 原主父母双亡,娄倬正还有庄岳这些叔叔伯伯们,便自然而然地照顾起了他这个故人之子。 江玉珣对此一向非常感激,但是…… 且不说自己真的没有这个心思。 原主如今还不到十八岁,就算是上一世的自己也刚刚二十一而已。 无论如何都不到考虑这件事的法定年纪。 身材微胖的娄夫人不由一顿,她眨着眼一脸认真地朝江玉珣看去,并细细算道:“是啊,江大人年纪的确不小了。若不先物色好,等三年孝期一过,你便再难找到合适人选了。” 说着说着,她不由真情实感地替江玉珣担忧了起来。 江玉珣:…… 失策,差点忘记这里是古代了。 江玉珣瞬间如坐针毡。 大周所处的时代还不像后世那般有着严格的男女大防。 担心娄夫人直接把人叫来和自己当面聊,江玉珣只得迅速脚底抹油。 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天色,接着想起什么般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略为急切地对对方说: “……娄夫人实在抱歉,我刚才突然想起还有几封奏报没有来得及呈送至御前。您知道的,皇上那边的事情不可耽搁。” 说着说着,江玉珣便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并向她行礼道:“恕晚辈失陪。” 江玉珣的演技虽然一般,但“奏报”一事绝对不可耽搁。 娄夫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也跟着站了起来:“那我就不打扰江大人了,您快些去吧!” 江玉珣如释重负:“谢谢娄夫人。” …… 烁林郡首邑不大,太守府自然也小。 从最南侧的亭子一眼便可望穿整座府邸。 娄夫人还在背后看着,江玉珣只得如自己说的那般走到了位于太守府最中央的那座小楼内。 ——这是应长川近日办公的地方。 他原本打算在小楼外间晃一圈就离开,不料一进门便听到了应长川的声音。 “……身为一郡之首,娄大人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话语里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只是在与朝臣闲谈。 可字里行间,却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之感。 此刻楼内众多内侍官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寂静之下,贝壳轻撞生出的“哗啦”声变得尤为明显。 江玉珣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听这声音,难不成是娄大人给天子赠礼的时候碰壁了? 地方官给皇帝赠些不值钱,但却有本地特色小礼本就是常事。 甚至常被载于史册,记为一段佳话。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前几日离开桃延郡的时候,宣有力也给天子赠送了当地的稻谷。 那个时候应长川的态度好像还很正常…… 娄大人究竟怎么得罪陛下了? 江玉珣也不由紧张了起来,并随众人一道屏住呼吸。 伴随着又一声“哗啦”轻响,内侍官终于上前推开了隔门。 就在江玉珣疑惑之时,被吓得满头大汗的娄倬正小心退了出来,同时默默地向他使了个眼色:“走!” 见势不妙,江玉珣立刻打起精神,准备和他一起偷溜出去。 没想到还未转身,桑公公的声音便自内间传了出来:“宣尚书江玉珣觐见——” 江玉珣:!!! - 五重席上,天子一边随手翻阅奏章,一边轻声道:“爱卿寻孤有何事?” 天色渐暗,楼内还未点灯。 天子的神情也被隐于黑暗之中。 唯有那双烟灰色的眼眸,仍同以往般冰冷。 江玉珣的心当即“咯噔”了一下。 完蛋,我好像撞枪口了…… 他忍不住放轻声音,同时略为心虚道:“回陛下,臣在躲娄夫人。” “哦,爱卿为何躲娄夫人?” 应长川不由蹙眉,缓缓垂眸向他看去。 有玄印监在,太守府的风吹草动全逃不过应长川的眼睛。 江玉珣原本就没有狡辩、说谎的余地。 更别说还有debuff的存在。 他随即如实招来:“娄夫人留臣相亲,臣不是很想,故而想要躲躲她……” 说完不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应长川的表情。 虽然我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皇帝在这里好好工作,我不干正事跑去“相亲”也是事实。 这怎么看都有些过分。 想到这里江玉珣愈发心虚。 谁料下一刻,应长川原本微蹙着的眉竟舒展了些许。 这是什么情况? 沉默片刻,在现代职场上遭受过毒打的江玉珣,突然明白了应长川的意思。 如今的自己对大周而言还算是有点用处。 身为天子的应长川,自然不愿意看到自己为了私情耽搁工作与正事! 想清楚这个道理后,江玉珣立即决定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抬手行礼道:“回禀陛下,臣自觉年纪尚小,并不想成家。且臣早已立志将此生奉献于家国,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耽搁任何正事。” “故而,还请陛下放心——” 江玉珣这番话掷地有声、真情意切。 说完他终于忍不住美滋滋地于心底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应长川这回一定满意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嗤古往今来的资本家来都是一样的 第38章 太阳完全沉入大海,楼内漆黑一片。 无论再怎么紧张害怕,江玉珣话音落下之后,桑公公还是佝偻着腰背,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铜灯。 原本漆黑一片的小楼骤然间亮了起来。 不知是突如其来的烛火太过晃眼,抑或别的什么原因。 天子竟不由在这一刻蹙起了眉。 点完灯正要退下的桑公公背后不由一寒,迅速溜之大吉。 一番慷慨陈词过后,江玉珣还在期待地观察着应长川的反应。 小楼内灯火飘忽不定,天子的目光明明暗暗。 应长川忽然移开视线向窗外看去。 停顿几息,总算迟迟捡起了惯有的笑容。 不晓得是不是看错。 此刻应长川的笑容似乎并不是很自然。 他一边轻旋指尖的玄玉戒,一边悠悠道:“有爱卿这样的……忠臣良将,实乃国之幸事。” 怎么又是“忠良”! 听到这个词,江玉珣心中瞬间拉响了警报。 应长川真的不知道我对这个词有心理阴影吗! 自觉方才没有说错话的江玉珣,彻底分不清应长川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了。 他不由怀疑起了人生。 …… 江玉珣出门的时候娄倬正仍未走。 见他出现,娄倬正连忙凑上前与江玉珣一道走下台阶。 同时压低了声音说:“阿珣,刚才楼内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江玉珣点头:“听见了。” 娄倬正一边心有余悸地擦着冷汗,一边压低了声音对江玉珣道:“来,同世伯一道想想,方才我究竟是哪里惹了陛下不悦?” 这个问题江玉珣也很好奇,他不由放缓脚步问:“世伯都对陛下说什么了?” “先聊了一会正事,后来想起你与有梨还有其他几名郎官近日做的事,便在陛下面前提了你们几句。哦……说着说着便谈到了你的人生大事,后来就没什么了。” 江玉珣:“……我知道了。” 我刚才的猜想果然没错! 他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娄倬正看去。 娄倬正当下肃然:“阿珣知道什么了?” 江玉珣当即分享起自己的心得:“陛下不喜欢官员以私废公。” “原来如此……”深褐色的眼珠转来转去,娄倬正不由拊掌感慨,“说得通了,说得通了!” 两人瞬间达成了一致。 - 烁林郡首邑外几十里远处。 由土木制成的岗哨,最快五日就能完工。 朝廷众人还未离开烁林郡,第一批岗哨已投入运行之中。 破晓时分,刚下过小雨的山道雨雾蒙蒙。 这附近的丘陵坡度越大,下了雨后更是湿滑难行。 在林里绕了好些天的流民不得不走出丘陵,进入官道之中。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满是泥污。 然而还没向前行多久,他们的背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几人对视一眼,立刻转身向来路逃去。 可是饿了一路的他们,哪里快得起来? “救命,救命——” “杀人了!” 不消片刻,这群流民便被手持镰刀、铁铲和锄头的匪徒团团包围。 带头的年轻男子直接上前将挂在他们肩上的包袱扯了下来,同时低头翻找起来。 “……只有五枚嘉铸钱、半兜杂米?”男子越看越烦躁,说着说着竟直接将包袱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这都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见此情形,几名年岁较小些的流民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 而大人们的眼中,也尽是绝望与麻木。 “哭什么哭!”翻了半天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找,带头的男子直接上前,踢了一脚正在哭泣的流民。 “啊!”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重重摔倒在地,被她好拼尽全力护在怀里的东西在此刻露了出来。 通体鹅黄、头顶一缕黑色绒毛的小鸭子还在轻轻扇动羽翼。 “嘿,这竟然有只小鸭苗!”匪徒眼前一亮,说着便伸手去抓。 女孩在地上滚了一圈,挣扎着想把鸭苗抢回怀中。 见状,不耐烦的匪徒竟高高举起锄头,作势要朝她手臂砸。 “啊——”女孩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路东头的一座奇怪的塔式建筑上,忽然亮起了灯火。 正在劫掠的匪徒动作一滞,不由对视一眼:“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好像前几日才建成……” 他只知道那座奇怪的“塔楼”是由官府的人建的。 并不知道其用途所在。 “算了,不管——”领头的人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东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回头,便见六名身着轻甲、手持长刀的士兵正朝这里逼近。 预感不妙,几人对视一眼便要跑。 可没来得及动作,泛着寒光的长刀已然抵在了他们的脖颈之上。 - 正午,十几名流民被官兵带回了首邑。 他们听不懂官兵的话,只得蜷缩在一起,紧张地观察着周围。 ……与众人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们并没有像担忧的那样被关入牢中。 穿过首邑,他们被带到了一片茶园里。 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便多了满满一碗汤饭。 顾不了那么多,已经在山林里绕了十几天的流民们当即便将热饭往肚子里灌。 还烫着的汤灼痛了唇齿,哪怕这样他们都不肯将碗放下。 “……侯先生你先告诉他们,吃完这一碗后还有,千万别烫坏了自己。” 就在此时,一阵清润的声音忽然从耳边传了过来。 狼吞虎咽过后,流民们终于捧着瓷碗抬起了头,呆呆地向前看去。 他们听不懂眼前这个身着晴蓝色夏衫的年轻人说了什么。 只知道海边的风吹散了空中所有的云,正午烁林郡的阳光像火一样烫。 话音落下,年轻人缓步走来,轻轻擦掉了一个小孩脸颊的米粒。 姓侯的译官也开口将方才那句话翻译了出来。 “你们是官,官府的人?” “官老爷,这顿饭钱我们付不起……” 不等译官回答,五六个衣着干净的小孩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同样曾是流民的他们,当即七嘴八舌道: “不必付饭钱!这些米粮都是官府的。” “你们看,那口锅里还有粟米饭呢!粟米饭是从大周其他郡调过来的,我也是第一次吃,味道特别甜。” “匪徒已经被官兵押入大牢。等养好了力气,往后你们也可在这片茶园里生活!” 这个时候,又有官兵端着木桶过来,给他们盛满了汤饭。 汤饭的穿过瓷碗传到了手心,一点点唤醒了众人麻木的心神。 刚才被带到茶园里的流民又呆呆抬头向远处看去。 方才那个穿着晴蓝色夏衫的年轻人,已在官兵的簇拥下向别处走去。 “大周,其他郡?” 在饥饿中挣扎了半生的烁林郡流民,不由将这几个字刻在了心中。 这是他们头一回对遥远的好似在另一个世界的“朝廷”有了清晰的概念。 ——既是驱散匪徒的刀剑,也是手里这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饭。 …… 江玉珣一行人原本打算中午离开烁林郡首邑。 不聊出发前忽然收到消息:有驻守岗哨的官兵,剿灭了一帮匪徒。 行程因此向后延了一个时辰。 江玉珣带着人去看了一眼还在受审的匪徒,接着到去茶园里逛了一圈。 做完这一切后,他本想直接带人离开。 不料,还没走便被人团团围住。 “江大人,你要回家了吗?” “大人,再留几天!” 烁林郡的孩子们操着带浓重口音的官话,不舍地抓住了江玉珣的衣摆。 名叫阿喜的孩子,更是一个劲地朝他怀里钻。 担心他被人踩到,江玉珣只得将阿喜抱到怀里:“未来我还会回烁林郡的,你们好好学官话,到时候我们再见怎么样?” 江玉珣不大会哄孩子,当下便有些手足无措。 他这一番话也不知怀里的人究竟听懂了多少。 阿喜只知道一边抱着江玉珣的脖子哭,一边重复刚才的话。 哪怕他母亲动手扒拉也扒拉不下来。 江玉珣忍不住回头—— 这片茶园就修在官道旁边。 不止自己,天子也带人前来查看了流民的安置情况。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官道上。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时,被这群小孩隔在不远处的译官突然提高音量,竭尽全力对这群小孩道:“大家快放手吧,江大人可是官府和陛下的人。” “你们不能和陛下抢人,对不对?” “官府”在这群曾是流民的小孩眼中,简直是“无所不能”的代指。 闻言,阿喜终于打着哭嗝,恋恋不舍地将手松了开来。 其余小孩也被定在了原地不敢继续拉扯。 江玉珣终于松了一口气,并朝替自己解围的人道谢:“谢谢侯先生。” 姓侯的译官连忙摆手说:“哪里哪里。” 说话间,江玉珣总算转过身。 而就在这时,玄黑色的马匹缓缓从官道那一头走了过来。 应长川的身影也随之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另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随天子一道过来的翻译官似乎在说着什么。 江玉珣听不到他的声音。 只见到那译官说了两句后,天子的眸中忽然生出了几分笑意。 末了竟轻轻朝站在自己身边的那名译官点了点头。 看上去心情颇佳。 ※ 原主的老家兰泽郡距离烁林郡不远。 此行本就安排了这一站,更别说寻找“海沣稻”的希望就在那里。 “饥荒”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封建王朝统治最大的威胁。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朝廷也要去寻找传说中海沣稻。 几日后,江玉珣终于重新踏入了兰泽郡境内。 兰泽东西两侧为山岭,中部则是一片平原、谷地。 此时已是暮秋。 群山随着马行缓缓向后退去,广袤无垠的平原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金色的稻谷正随风摇摆。 远远看去似海浪叠堆。 兰泽郡再往西,便是当年的西南十二国。 前些年这里战火不断,百姓也逃走了许多。 除了收割自家水稻的农人以外,此刻还有无数官兵正打理着暂时无主的田地。 离开丘陵、山地,视野骤然开阔很多。 此刻官道两边具是田地。 担心惊扰百姓,马车不由放缓了速度。 官道两旁的声音也在这时漏了一些进来。 不远处有个小孩正在耍脾气:“……娘,我还想再玩一会。” “不行!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再不听话便让服麟军把你带走,带到陛下面前!” 下一刻,那孩子的哭闹果然止住了。 马车外只剩下一点啜泣的声音。 听到这阵对话,江玉珣不由啧啧称奇—— 没想到隔着千年时光,家长吓唬人的方法竟然完全没有变过! 方才那句话,不就是古代版本的“再哭就让警察把你抓走”吗? 兰泽郡官员已经提前按照皇命,找来了几个懂得海沣国话的人。 同时从他们口中,简单了解了当地的风物。 此刻,应长川手中拿的便是据此总结出的奏报。 他本在阅读奏报,但马车外的动静实在是有些大。 天子不由缓缓放下手中的东西,向身边人看去。 接着忽然问:“爱卿可知方才的百姓在做什么?” 本在偷摸感慨的江玉珣神情瞬间就是一凛,“回陛下,她正用您吓唬孩子。”说完他不由紧张起来。 ……应长川不会和这些百姓计较吧? 还好,或许是海沣稻的事情有了一点眉目。 天子的心情似乎不错。 “用孤?”应长川不由挑眉。 江玉珣默默点头:“……陛下与服麟军征战西南十二国,威名传遍兰泽郡。郡内百姓因此非常敬畏您。” 在兰泽郡,应长川的大名极具威慑性,简直可止小儿夜啼。 这一点甚至被记载在了《周史》之中,流传到了千百年之后的现代。 江玉珣越说越紧张,同时忍不住观察起了应长川的表现。 下一刻,却见天子重新拿起奏报看了起来。 停顿片刻,应长川忽然随口轻笑道:“爱卿此言差矣。” 江玉珣不解道:“为何?” 刚才我可亲耳听到了兰泽郡百姓的对话,这段记载怎么可能有假?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底气。 同时直接看向天子双目,似乎是要对方说出个理由反驳自己。 应长川将视线从奏报上移开,忽然似笑非笑地看向江玉珣。 此生无声胜有声。 江玉珣瞬间明白了应长川的意思。 ……原主好像就是兰泽郡人,包含在“郡内百姓”之中。 但是不对啊? 我明明也很敬畏应长川好不好! - 历史上的海沣稻,再过千年才能传入华夏。 江玉珣本对兰泽郡官员找到的懂得海沣国话的百姓不抱太大希望。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真的有人说自己对这种以“耐旱”还有“不择地而生”著称的水稻有些印象。 到了兰泽郡后,那几名百姓便被第一时间请到了官府之中。 其中那名去过海沣国的百姓一边回忆一边说:“……回大人的话,海沣国那边耕作极其粗放,那边的人撒下种子,便不再管田地里的事。哪怕遇到雨、旱天气,都对稻田不闻不问。可就这样!稻谷仍好好地活着!” 他越说越激动。 而听到这人的话,与江玉珣一道来的庄岳心中却不由生出了疑惑:“真有那么神奇的事情?难道不是他们管理田地的时候你不在附近?” 百姓连忙摇头说:“回大人的话,草民为躲避战乱,投奔海沣国亲友足有一年之久,最近才回兰泽郡。” 像他一样前往海沣国逃难的人虽不少。 但这怎么说也于法不合…… 说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虚。 见几名官员未有追究的意思,这才放心道:“这一年时间,草民自然不能白吃白住亲友的,时常会帮他们做些农活。刚才说的一切,绝无半句掺假!” 闻言,庄岳不由皱了皱眉,并转身向江玉珣看去。 百姓的语气虽肯定,但是他仍然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稻谷。 庄岳本想先让那名百姓退下,再和江玉珣详细商议此事,不料转身却见对方双眼已然泛起了光来。 这名百姓一开口,江玉珣就知道他说得绝对是真! 史书记载,海沣国当地农人种稻时“旱不求水,涝不疏决,既无粪壤,又不耔耘,一任于天”。* 的确与这百姓讲得一样,撒了种子便什么事也再不管! “……好。” 不等庄岳去拦,江玉珣已缓缓起身,从一旁的木盘上拿出一串钱交到那名百姓手中:“此事朝廷已经知晓,烦请回家等候几日。出发前会有官兵提前告知。” “是是!”那人眼前一亮,连忙将手中的钱收入怀中。 - 现任兰泽郡太守乔育达,曾是原主父亲的副将。 办完正事以后,他便带着江玉珣离开太守府朝城郊而去。 征讨西南十二国时阵亡的将领,以及原主的父母均被安葬于此处。 不久这里刚下过一场小雨。 深秋的空气里尽是寒意。 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烧香、焚纸的习俗。 到了城郊后,江玉珣便与兰泽郡太守一道,直接动身拔起了坟茔上的荒草。 “乔将军,您去一旁休息吧,这里我一个人来清理就好。” ——虽已成为太守,但是看着原主长大的乔育达,仍让江玉珣和以前一样,称他为“乔将军”。 乔育达摇头道:“不必。按理来说,我应该早为这座坟茔砌上石砖才对。但这几个月兰泽郡的事实在太忙,一直耽搁到了现在都没来得及做。” 说完不由略微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哪知道也就几日没看,就长了这么高的荒草。” 江玉珣连忙说:“此事是我疏忽了。” “诶,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便是对得起父母了!”说着,乔育达忽然转过身问,“这几个月旧疾可有发作?” 江玉珣连忙摇头:“好多了。” 他穿来以后身体一直都很健康。 因此江玉珣也是前几日才从庄岳口中得知,原主从小都患有心脏疾病。 他的母亲也是因此病而亡。 自那以后,原主就不再习武。 而受到父亲阵亡的消息刺激,离开兰泽郡去昭都之前,原主的症状便逐渐严重起来,短短半个月人就在鬼门关外走了好几圈。 ……或许自己就是在他突发急病亡故后,才穿入这具身体的。 听他这么说,乔育达不由惊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原主的身体是十岁后逐渐变差的,想到这里乔育达忍不住轻叹一口气:“你爹娘当初最大的心愿,便是能看你成才、报效家国。后来……还以为你要在病榻上度过一生,没想如今到身体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 说到这里,乔育达也不禁抹了抹泪,接着转身朝那坟茔磕起了头来。 ……原主父母的心愿是这个吗? 江玉珣不由一顿,他下意识丢掉手中的杂草,也缓步走到坟茔前跪了下来。 接着轻轻合上眼睛,于心底替原主接下了这个任务。 停顿片刻,也无比郑重地朝前方磕了三个响头。 - 乔育达没在这里待多久,便被手下的人叫走处理急事。 他本想带江玉珣一起离开,但见坟茔上的荒草还没有除尽,江玉珣便拒绝了乔育达的好意,一个人留在这里忙碌了起来。 还好那坟茔并不大。 没过多久,上面的荒草就被江玉珣拔了个干干净净。 这座坟茔背后是一片树林。 此时忽有风起,整片树林都随着风生出了“沙沙”的声响。 江玉珣不急着离开,而是抱着膝盖坐在了不远处。 在现代时,江玉珣的父母一直在外工作,他从小就被送到了寄宿学校。 一家人只有过年时才有机会长时间相处。 但是这并不代表江玉珣与父母的关系不好。 在他穿越前一天,父母才刚来江玉珣租住的地方看过他一次。 临走的时候更是在冰箱里塞满了家乡的特产。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东西有没有放坏。 前几个月江玉珣一直避免想这件事。 如今终于忍不住一个人红了眼眶。 他抱着膝盖坐在这里,有些孤单地吹着冷风。 此时已是深秋,再在这里坐下去恐怕会感冒。 想到这里江玉珣终于吸了吸鼻子,缓缓站了起来,并为自己默默鼓起劲来: 江玉珣,你可是要报效家国的人,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不料江玉珣刚转过身便看到……不止乔将军和自己,应长川竟然也在今日带人来到了这里。 此刻,庄岳等人正在远处的另一座坟茔前祭拜,气氛颇为肃穆。 只有应长川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先走到了这里。 失策,方才的风声太大,自己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见到来人,江玉珣瞬间被定在了原地。 秋光透过树梢的间隙落在了江玉珣的眼底。 他鼻尖泛着浅红,睫毛上还沾着未来得及擦去的小小泪珠。 此时正随着呼吸一道轻轻颤动。 “陛,陛下——”冷风吹过,江玉珣连忙放下手中的枯枝,朝应长川行礼。 同时轻轻低头,用衣袖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自认动作迅速,可是这一切还是全落在了天子眼中。 应长川的脚步忽然一顿。 这似乎是江玉珣第一次与眼泪联系在一起。 他曾见过无数人向自己哭泣,或是惧怕或是祈求。 但这一回却和从前完全不同。 眼前的情景对应长川而言有些陌生。 而另一边,顿了几息后江玉珣终于缓过了神来。 应长川怎么还不说话?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刚才的样子。 作为一个成年人,江玉珣完全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偷偷掉眼泪的样子。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应长川! 他下意识抬眸想要看看眼前的人在做什么。 但还未来得及动,便听应长川略为犹豫道:“……爱卿方才?” 江玉珣:…… 现实没有给他嘴硬的机会。 江玉珣咬了咬唇,只得轻声道:“臣哭了一会。” “为何?” 应长川踏着落叶走了过来。 而江玉珣的声音,也在此刻传到了他的耳边。 他用带着一点鼻音,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陛下,臣有些想家。” 好似一阵沾染了水汽的秋风,悄悄地吹到了应长川的耳边。 作者有话要说: *《岭外代答》(三)《惰农》 第39章 天子缓缓站定于半米远处。 江玉珣身体不由僵了一瞬。 说完他立刻侧眸,假装若无其事地朝被风吹得沙沙轻响的香樟树看去。 不料心中方才藏起的沮丧,竟然又因这句话冒了出来。 ……是啊,我想家了。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的鼻子又是一酸。 末了再一次努力打起精神。 冷静,千万冷静! 皇帝才不需要知道一个臣子想不想家。 况且应长川最讨厌人以私废公。 身为大周成熟的尚书,绝对不能被这种小事绊住脚步!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再次抬手行礼,用微颤的声音道:“……抱歉陛下,臣方才失态了。” 说完,立刻用手胡乱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颇不讲究,主打一个快。 应长川的手指,此刻竟也随着江玉珣的声音轻颤了一下。 “安慰”对天子而言是一个陌生的词语。 向来从容自如、应对自如的他,难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秋风吹起江玉珣的长发。 有几缕轻轻粘在了脸颊之上。 停顿片刻,应长川忽然再次缓步向前而去。 末了慢慢地将手抬了起来。 江玉珣下意识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抬眸向他看去。 天子移开视线,避开了那双泛红的眼眸。 他并未开口,而是微蹙着眉轻轻将一张丝帕放在了江玉珣的手中。 “……这是。”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庄岳等人扫完远处的墓,也来敬拜征南大将军了。 江玉珣立刻攥紧手中的东西向后退了一大步。 他三下五除二就用手里的东西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然后将其紧紧捏在手心。 深秋,山远天高烟水寒。 江玉珣静静地站在坟茔边,与征南将军旧日部下一道,朝石碑与远处矗立着的无数亡于十二国之战的军士坟茔深鞠了三躬。 秋风起,耳边只剩香樟树叶轻摇的沙沙声。 一时间天人具静。 …… 回程的时候,气氛总算不再像方才那般肃穆。 庄岳拍了拍江玉珣的肩背,忍不住神奇道:“当初你爹常在书信中讲你身体不好,还托人在昭都求了好几回药。谁知离开兰泽郡后,你竟一天天恢复了过来。” 随他一道来的庄有梨忍不住思考道:“或许是阿珣与兰泽郡这里的水土不太合得来?” 庄岳不由抚须:“……应是如此吧!” 似乎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江玉珣不由跟着他们点了点头。 说话间,众人已走回太守府中。 江玉珣回到住处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好好洗脸。 而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应长川给的那张丝帕,仍然被自己紧攥在手中。 半晌过去,明黄色带着龙涎香的丝帕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 它看上去可怜兮兮,早没有半点御用之物的风采。 - 几日后,兰泽郡首邑城南。 人工开挖的圆形浅溪,环绕着一座建立在夯土高台上的楼阁流淌。 这是整座首邑最为庞大的建筑,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江玉珣一边走,一边为身旁众人介绍道:“这是聆天台在兰泽郡修建的最大神堂,名曰‘量天楼’。” “这楼是哪年建的?怎么没多少使用过的痕迹?”跟在江玉珣身旁的年轻郎官好奇道。 “是前朝所建,”说话间几人已踏上长阶,江玉珣笑了一下说道,“兰泽郡常被某些人称作‘蛮夷之地’,既是因为它远离中原,更是因为这里百姓不像昭都那般对聆天台虔信不疑。” 兰泽郡与昭都处于两个不同的文化圈。 且这里位于帝国西南,之前几十年里战乱不歇,百姓们东躲西藏、逃向邻国,完全无暇在鬼神上投入太大精力。 当地官府直接将它改为学堂也没有人太过关心。 庄有梨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阿珣你不怕司卜。” 说话间,几人已走入量天楼内。 不同于昭都附近神堂内的宁静、庄严。 一进量天楼,众人耳边便传来一阵“踢里哐啷”的噪音。 量天楼的四壁,皆有工匠站在木架上拆卸着窗上的铜锁。 进门的那一瞬,南侧木窗上的锁第被一个拆了下来,工匠跳下木架,缓缓将原本封死的窗推了开来。 同时高喊一声:“当心——” 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几十年未开过的窗上积满了灰尘。 推开的瞬间,飞灰簌簌落下竟在阳光下生出了闪闪的光亮。 伴随着“嘎吱”一声清响,这扇窗彻彻底底地敞了开来。 窗外的景色在刹那之间尽数泻入眼底。 “咳咳咳……” 众人迟钝地抬手扇起了灰来,并背过身躲避起了灰尘。 待灰尘落地,再次转回身时量天楼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 聆天台的神堂一般只有做法事的时候才会开一扇窗侧,大部分时间依靠烛火照亮。 可是现在,灿烂的秋光却从十八尺高的窗外泄入殿内,照亮了整座量天楼。 怒目圆睁的鬼神雕塑也在这一刻没了往日的气势。 量天楼的另一头,人工挖凿的沟渠将浅溪里的水引了过来,在这里开出了一小片田地。 此时有二三十名百姓围在田地旁,仔细听着地里的人讲话,连背后量天楼开了窗都未发现。 在南巡的同时,建立学堂教习百姓“精耕之法”的皇命,已传至周围几郡。 各地官员纷纷于第一时间响应起来。 相比起桃延、烁林二郡。 兰泽郡的基础条件要稍好一些,因此进度也是其中最快的。 江玉珣忍不住又咳了两声说:“咳咳,烛火太伤眼睛了,既然有这么大的窗子,那便要利用起来。”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向量天楼内看去。 原本空空荡荡的大殿上摆满了简易木质桌案。 “这桌案好小啊,”庄有梨忍不住走过去比划了两下,“感觉都不够我用。” 和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庄岳不同,庄有梨完全是他母亲的翻版。 他们不但五官长得像,身材也是同样的偏于瘦小。 他虽已满十七,但看上去却像是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江玉珣也走了过去:“这些都是给小孩用的。” 说话间他下意识看向窗外:“等再过一段时间,百姓来此学习‘精耕之法’时,也可以把孩子也带到这里来学习官话,同时识些简单的字。” 虽说朝廷有派专人至各郡协助完成此事。 但是武将出身,此前没有做这类似经验的乔育达,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江玉珣来兰泽郡后,便应邀给了乔育达几则建议。 让儿童一道识字便是其中一项。 “学习精耕细作之法固然好,可是学认字能做什么?”有人不解道。 另一名郎官挠了挠脑袋:“……呃,好歹让那群小孩静下来?” 话音落下,他便从最前方的桌案上捡起一张纸看了起来。 同时认真思考道:“纸上都是数字……可能就算种地,也要会记账目?” 大周目前的选官制度,仍然以察举制为主。 大部分百姓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要“识字做官”,更没什么闲情逸致去学着写字、读书。 了解这一点的江玉珣便打算借“托管”之名,先让来学习精耕之法的百姓成为习字扫盲班的第一批学生。 ——他们并不在意孩子能学到什么。 只要有人能在忙碌时替自己看管小孩便是万幸。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了起来。 同时还有人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欲邀人和自己一道去院内看看。 量天楼内瞬间变得极其嘈杂。 就在江玉珣想着如何委婉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转身就见——一袭玄衣的天子,带着玄印监来到了此处。 年轻的郎官们被吓了一跳,立刻闭嘴行礼,努力缩小存在感。 应长川将量天楼环视一周,同时令围观的庄有梨等人退下后,这才再一次把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眯了眯眼睛问:“爱卿为何要教他们识字?” 提问的人是应长川,刚才还在组织语言的江玉珣只得停止思考,直白回答:“臣以为……陛下早晚都要改变选官制度。” 量天楼内空荡一片。 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尤为清晰,并一遍又一遍地在众人耳边回荡起来。 纵是已经“适应”了的玄印监,也不由为江玉珣捏了一把汗:江大人就不怕猜错吗? 天子不由挑眉,他没有问江玉珣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是笑着向对方看去,显然是在等他继续。 江玉珣只得硬着头皮道:“而在那之前,朝廷最先要做的便是让普通百姓也加入读书、学习的队伍之中。绝对不能让知识被高门大族垄断。” 建立学堂教授百姓“精耕之法”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则是扫盲。 二者既然能够同时进行,那为何还要再浪费时间? 江玉珣原本打算改造完神堂后,再邀应长川过来仔细查看,届时郑重介绍自己的后续计划与打算,没料到他今天就来了…… 想到这里,江玉珣咬牙道:“如若不这么做,无论怎么变换制度,选上来的官员仍只有世家子弟。” 应长川没有说话,量天楼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他不开心了吗? “怦怦,怦怦——” 江玉珣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玄印监也低头不语很是紧张。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不知过了多久,江玉珣终于心一横小心抬眸向应长川看去,并犹豫着说:“陛下,臣……” “如何?” 江玉珣:!!! 能不能不要突然插话提问? 等我组织完语言好不好…… 然而此刻木已成舟。 江玉珣只得再次直白问道:“臣方才的话算不算是妄图揣测圣意、狂妄自大、自作主张?” 好家伙?! 江大人这是什么情况? 心里想想也就罢了,他竟直接说出口……是唯恐陛下想不到怎么定他的罪吗? 玄印监被江玉珣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 而方才环视四周的应长川,也在这个时候把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先是一顿,末了忽然似笑非笑道:“爱卿既已经想到这一点,那可有想好要领什么罚?” 听到这里,玄印监总算松了一口气。 看来陛下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一会江大人只要意思意思,小惩过后这件事便能翻篇。 江玉珣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违背本心——如果可以的话,谁想受罚啊? 量天楼上,一身晴蓝的尚书犹豫了一下,继而看向皇帝的眼睛认真回答道:“不如……扣了下臣这个月的俸禄?” 闻言,一贯认真严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玄印监统领齐平沙,终于忍不住震惊地朝江玉珣看去。 俸禄? 江大人最近三年的俸禄,不是早就被扣光了吗? 秋风吹来一阵稻香。 应长川移开视线向量天楼外走去。 半晌过后,终道:“好。” 他竟然说“好”。 江玉珣忍不住和齐平沙对视一眼。 这一刻,两人均从对方眸底看到了隐藏不住的疑惑。 并不约而同地想道: 俗话说“贵人多忘事”。 难不成陛下最近这段时间太过忙碌,忙到忘记了自己曾经罚过臣子什么了? ※ 担心惊扰百姓,应长川一行人并没有太过靠前。 好在围观百姓皆很认真,他们全都盯着空地上那一小片水田,没有任何人窃窃私语。 朝廷派来的讲解耕作方式与农具的官员,正用兰泽郡的方言,介绍着手中的东西。 声音穿透空地,清清楚楚的传到了两人耳边。 江玉珣一边听,一边用官话小声对应长川说:“陛下,那名农官手上拿着的东西叫做‘耘耙’,可以破碎土块,是整理水田的工具。用它耙过田后,再拿‘耖’来细化田泥、打混泥浆,届时田地就可彻底平整下来。”* 应长川轻轻点头。 说话间,公牛拖着耘耙走过水田。 地里的土块瞬间被碎了个干净。 原本静立在一旁的百姓纷纷欢呼起来。 “果然比锄头快多了!” “碎了——” “大人,我们如何才能买它回家?” 这样的情绪也传染给了江玉珣。 秋光落在眸底,照亮了他眼中的兴奋与喜悦。 乍一眼看去,耘耙只是个安装了刀片的巨大木框,不起眼至极。 但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不起眼的农具,被耕牛拖着耘出了崭新的世界。 它的价值江玉珣再清楚不过。 千年之后,眼前这些不起眼的农具将会与帝王将相的珍奇异宝一道,被放在华国博物馆之中。 甚至于摆放的位置,比那些金翠更为显眼。 ——真正改变历史的就是眼前这些灰秃秃的木、铁,而非帝王将相专有的杯盏罗绮。 远处,站在水田正中央的农官卖起了关子。 “这个……只学精耕还不够,”他牵着牛,一边思考一边缓声说,“往后你们还得学习官话,不过这个并不着急,慢慢来就好。” 兰泽郡位于帝国一隅。 这里的百姓遇到战乱之后,不像其他郡人一样逃向昭都,而是南下去海沣国等地。 整整一郡都没有几个人会说“毫无用处”的官话。 可是今日,农官的话一落下,百姓便立刻激动道:“学!我现在便学!” “可有人教习此话?莫晚了一步耽误春耕啊!” 农官被他们团团包围,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招架。 周围的情景瞬间热闹得令人无所适从。 应长川在一旁看了半天,等众人散去以后才与江玉珣一道离开此地。 - 曾经的西南十二国,现在已经成为兰泽郡的一部分。 应长川来这里后,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了解此地军务。 江玉珣则带着庄有梨等人,忙着量天楼附近的事。 “……对了阿珣,你之前好像说过,这些精耕之法都是从兰泽郡民间学来的。但是到了这里之后,我却见当地百姓对此也不了解啊。” 说着,那名郎官不由转身无比疑惑地向江玉珣看去。 其余人也把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 万幸应长川不在这里,可以说谎的江玉珣立刻笑了一下,镇定自若地瞎编道:“此事自然只有部分百姓懂。” “懂得细耕方法,且掌握农具的百姓手中钱财相对更多,”江玉珣一边走一边说,“前些年西南战乱不歇,他们早就逃离了这里。” 从兰泽郡那些无人耕种的土地便能看出,此地百姓外逃现象的确很严重。 “怪不得……”提问的人不由感慨道,“还好江大人观察仔细,不然此事定会给我大周带来极大损失。” 另有一人则反思起自己:“是啊,多亏了江大人一直在意农家之事。哎……若是我的话,直接把它们摆在田里,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江大人记性真好——” 见状,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转移话题道:“走吧,该回太守府了。一会还要送人去海沣国呢。” “是,江大人!” - 海沣国位于大周以南的半岛之上,境内多山地,且烟瘴丛生。 从兰泽郡出发,陆路坎坷难行,反倒是走水路非常方便。 从前逃难的百姓也多是坐船去的。 大周此次的最为重要目的是寻找谷种。 但是除此之外,随行的朝廷官员也将与海沣国国君会面,商议边关互市一事。 以及探查海沣国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特产之物。 此刻,兰泽郡太守府外的空地上停着十几辆马车。 其中一半坐着人,一半则堆满了大周名产。 马车碾过长街向官道而去,再行一日众人便会自大周最南端的海港出海,一路朝南方而去直至海沣国国都。 官府要去海沣国寻找稻种的事已传了出去。 此刻,小半座城的人都走出了家门。 兰泽郡本地人虽用不到这种稻谷。 然而身为农人,他们却了解其意义所在。 正午,郡内众人无比激动地朝着马车上欢呼,而随官府人员一道南下的百姓,也通红着双颊朝长街看去。 此行官府自然给了不少的赏钱,甚至将他们封为农官。 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心中的喜悦更来自对未来的期待与满足。 江玉珣和其他年轻郎官一道,在太守府的高楼上向下望去。 并目送那一行人越走越远,逐渐化作几颗小点。 刹那间,海风似乎已从港口吹来,一路吹到了兰泽。 吹得稻谷沙沙、米香四溢。 - 那日回房以后,江玉珣立刻把丝帕洗了个干干净净,并小心晾晒平整。 应长川并没有说要把它赐给自己。 在这个时代,天子的随身之物,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不经允许就将其占为己有,往大了说可是要获罪的。 晾干后江玉珣便决定将它还给应长川。 ——哪怕天子当场丢掉,身为臣子自己的礼数也得做到位。 然而天公不作美,应长川这几日格外忙碌,办公的书房里从没断过人。 江玉珣等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兰泽郡太守乔育达汇报完政事后从屋内退了出来。 见状,在屋外等了半天的江玉珣立刻上前,同时麻烦太监进去通报。 片刻过后,桑公公的声音响了起来:“宣尚书令江玉珣觐见——” 说话间,守在此处的内侍官缓缓上前推开大门,江玉珣立刻拿着丝帕走进屋内。 他原本打算说了正事就走,一秒钟也不多耽搁。 万万没想到的是,刚一站定江玉珣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庄大人?” 卧槽,屋里怎么还有一个人? 桑公公适时笑道:“庄大人是与兰泽郡太守一道来的。” 说话间,庄岳已经转过了身。 并略为狐疑地将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 江玉珣瞬间被定在原地。 现在转身走还来得及吗? 见江玉珣进来后便不说话,庄岳第一个疑惑起来:“贤侄基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闻言,应长川也放下奏报,随他一道看向此处。 ……来都来了,手上连封奏报都没拿的江玉珣,只得迅速硬着头皮上前,按照原计划行事。 他犹豫了一下,用双手将叠好的丝帕捧了起来,递至御前:“陛下,臣已经将丝帕洗好、晾干。” 丝帕? 见此情形,庄岳不由疑惑起来。 明黄色的丝帕只有皇帝一人能用,他自然认得。 可是陛下什么时候赐丝帕给阿珣了? 天子几乎从不赏赐东西给朝臣的。 寻常人得到这丝帕,定然时刻带在身边向同僚炫耀,哪里会像江玉珣一样还回去? “爱卿收着便是。”应长川淡淡道。 果不其然,他并没有要江玉珣用过的丝帕。 礼数已经做到位的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是,陛下。” 他起身行礼,“谢陛下恩典,那臣就先告退了。”说完便立刻转身准备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在一旁默默看了半天的庄岳终是忍不住张嘴,无声地朝江玉珣打了个口型:“这是怎么回事?” 他装的很是正经,实际眼中全是兴奋。 若不是皇帝在这里,庄岳定当第一时间拉住江玉珣,好好问一问他这御赐的丝帕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庄岳的动作并不大,可是天子眼前容不得半点小动作。 他一开口,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便缓缓看了过来。 这里的所有动静全落在了应长川的眼底! 江玉珣瞬间紧张起来。 庄岳知道我偷哭,那离人尽皆知也就不远了。 担心丢大人的江玉珣攥紧手心,下意识忐忑地朝应长川看去,想知道他是什么反应。 下一瞬江玉珣便意识到——应长川绝对不是那种无聊的人。 况且他贵为天子,哪怕真的想说什么八卦,自己也没有资格阻拦。 然而此刻再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不等江玉珣收回视线,应长川便已注意到他的目光。 “爱卿还有何事要说?” 屋内众人齐刷刷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的心脏不由一紧。 江玉珣默默转过身看向天子,抬起眼眸略为心虚地说:“臣想……让此事,成为只有陛下与臣二人知晓的秘密。” 漆黑的眼瞳里满是小心与忐忑,仔细还能看出几分期待。 江玉珣越说声音越小,然而他那大胆且过分要求,仍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边。 “……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 话音落下,他心中不由一阵绝望。 江玉珣你听听,你听听,这是能给皇帝说的话吗? 而庄岳更是一脸懵:“啊?” 此时的他甚至忘记追究江玉珣的失礼,只想搞清楚:有什么事是陛下能知道,我却不能知道的? 以江玉珣“父亲”身份自居的庄岳,瞬间怀疑起了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文献 第40章 屋外有飞鸟掠过,发出一阵轻啼。 天子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思考江玉珣的话。 缓过神来的庄岳一会看一眼江玉珣,一会又偷瞄一眼应长川,同时默默替说话的人捏了一把汗。 屋内众人纷纷屏气凝神,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反倒是江玉珣本人颇有几分“滚刀肉”的意思,并不怎么害怕。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区区小场面而已。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应长川终于旋了一下手中茶盏:“好。” 他语调微微上扬,唇边随之生出了几分笑意。 刚才还在紧张的桑公公立刻把心咽回了嗓子眼里。 同时忍不住露出了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 “……臣谢陛下恩典。” 来不及胡思乱想。 担心夜长梦多,江玉珣瞄了他一眼后立刻再行一礼。 末了便脚底抹油,用最快速度从这里溜了出去。 被留在屋内的庄岳瞬间挠心挠肺起来。 直至江玉珣的背影消失,确认皇帝真的没有一点怒意后,方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奇怪,陛下与阿珣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庄岳百思不得其解。 - 兰泽郡稻子陆续收割完毕。 天气渐寒,南巡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离开兰泽的时候,第一批百姓已经用上了耘荡。 大街上乱跑的孩童口中的歌谣、顺口溜,也变成了从量天楼学来的官话。 作为帝国心脏,昭都自是繁华一流。 临走的时候乔育仍不放心,偷偷给江玉珣塞了许多兰泽的特产方才放他离开。 不知不觉辰江两岸已降下好几场霜。 等回到桃延郡的时候,江玉珣已经得穿上厚衣了。 楼船下舱,年轻郎官与玄印监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 人群中间放着一尊三足鼎,此时正咕嘟嘟地冒着热气。 “啊嚏——”庄有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起先最向往南巡的他如今已经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彻底蔫了,“终于可以回家了。来的时候我娘只给我带了秋装,再待下去我就没衣服穿了。” 另一个名叫郭罡的郎官也揉了揉鼻子:“二十多年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翻过月鞘山。没想到南地正式入秋后也是一样的冷。” 说着他便用筷子在鼎里捞了一片羊肉出来,并呼噜噜吃进了嘴里。 大周实分餐制,眼前的三足鼎内也用隔板均匀分成了四格,格内则是用清水煮着的羊肉与蔬菜。 此时整间船舱均已被这些鼎烘得暖了起来。 难得坐得这么近,凑到一起后,众人口中的八卦更是多得止不住。 聊完了周围人后,话题又逐渐扯向朝中大员。 “……对了,你们知道桃延郡太守宣有力后来怎么了吗?”郭罡突然压低声音问周围人。 庄有梨捞了一片菜放到耳杯中,不解道:“怎么了呀?我只记得他想围湖造田来着。” 江玉珣说:“他前几日因为渎职,以及不承认郡内匪徒横行,妄图粉饰太平而被连降三级,发往兰泽郡下一小县了。” 桌上另一人补充道:“啧啧,我听说他去的那个县,从前属于西南十二国……想要管好那里可不容易。” 说着说着,他心中也不由暗惊——宣有力好歹曾是一郡太守,这降级降得未免太快了吧! 如此看来,陛下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冷酷无情。 此刻,船舱内的声音愈发嘈杂。 听到这里,郭罡又捞了一块肉,一口吞掉后终于神秘兮兮地摇头说:“不止。” “不止?”一直旁听八卦的江玉珣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还有什么?” 郭罡的眼中是难以隐藏的兴奋: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除了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以外,宣有力竟然还曾以‘收留’为名,将不少少男少女纳入府内……陛下向来不喜欢官员与这种事沾边,宣有力这一回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或许是他说得有些隐晦,庄有梨忍不住反问一句:“收留?” “……哎呀,说是‘收留’其实就是以权压人,强逼人从。这下你懂了吧?” “咳咳……”江玉珣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差点被碗里的菜呛到。 虽然他早就从史书上知道,大周与其临近的几个朝代有着蓄养男宠之风。 但是这几个月来江玉珣一直待在御前,不曾接触过此事,时间久了竟然忘记了这一茬。 突然听到郭罡提起此事,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江玉珣忍不住观察起了周围人的表情。 ——包括庄有梨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原来这里只有自己一个没见过世面。 “怎么了阿珣?”见状,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落了过来。 江玉珣连忙摆手:“没,没有,我只是稍有一些震惊……毕竟宣有力看上去,呃还是比较正人君子的。” 说完他立刻喝了一杯恬酒,挡住了脸上的表情。 “这倒是。”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众人纷纷应和起来。 - 皇帝也在楼船,众人不敢将太多时间浪费在吃饭之上。 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后,下舱便没了人。 吃完后江玉珣没有着急上楼,而是去甲板上晃悠了一大圈,试图散掉身上的味道。 他将手搭在栏杆之上,一边遥望远处的星星,一边忍不住回忆刚刚的八卦。 前朝贵族纵情声色、尤好男风,携男宠赴宴更是一度成为宫廷风尚。 直到大周,这阵浪潮方才终止于应长川手中。 ——后世以此推断,应长川不但是个无性恋,更是一个厌恶男风的无性恋。 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宣有力这么大年纪了,竟然为老不尊! 想到对方模样与年纪,江玉珣甚至有些怀疑郭罡是不是听岔了…… 几阵夜风吹过,江玉珣身上的味道逐渐散了个干净。 就在他准备转身上楼的时候,突然有一阵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蒙陛下厚爱臣,臣等定当竭尽全力,在此地为民造福!还请陛下千万放心。” 内侍官点亮了甲板上的灯,江玉珣回头就见五六名官员随着应长川一道,从一层的船舱内走了出来。 宣有力被处理后,桃延郡的官员随之大换血。 说话的都是新任命与此之人。 还没等江玉珣看清那里都有谁,这群人便已从船另一侧退了下去,只剩皇帝一人留在原地。 见状,江玉珣立刻放缓脚步,借着夜色悄悄朝船角挪。 可万万没有想到,这黑灯瞎火的应长川竟还是一眼便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并回头看向这个角落,略微疑惑道:“爱卿在这里做什么?” 应长川自始至终没提“江玉珣”这三个字。 但是桑公公还是立刻福至心灵——江大人在这里! 并迅速转身,提起灯笼向前方走去。 江玉珣瞬间被灯照得无所遁形。 他缓步上前回答道:“回禀陛下,臣方才想散散身上的味道,顺便回想了一下宣大人的事。” “嗯。”天子轻轻点了点头,向楼船上而去。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见应长川不说话,江玉珣正准备放下心来,不料在踏入回廊的那一刻,他竟又随口问:“爱卿为何想宣大人之事。” “臣……臣刚才在想他强抢民男,究竟是真是假?” 说话间,应长川脚步一顿,缓缓回头朝跟在自己背后的年轻尚书看去。 正在上楼梯的江玉珣下意识抬起眼眸看向应长川,同时忍不住朝对方眨了眨眼。 ——完完全全一副八卦到皇帝头上的模样。 楼船内忽然一阵寂静。 江玉珣瞬间担心起来……假如应长川问我这传闻是从哪里听到的,我岂不是又要卖队友了? 万幸,皇帝并没有提起这一茬,而是反问:“爱卿以为是真是假。” 江玉珣立刻认真分析起来:“臣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世事皆有因……想来此事大概率不会太假。” “那爱卿如何看待此事。” 说话间,应长川已走入船舱之中。 他的语气极其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江玉珣刚随他一道进去,桑公公便止步于舱外,并顺手将舱门紧紧阖起。 宣有力的事的确是真,在官员之间也并非什么秘密。 对应长川而言,更是一件卑不足道。 但此刻他竟停下脚步, 听起了江玉珣的答案。 此时已是秋冬之交,船舱里也不再像来时那样一直开着窗通风。 关门之后,江玉珣的声音瞬间变得极其清晰:“……若是单纯的好男风自然没错。” 说话间,应长川再次转身向内舱走去。 江玉珣的话并没有说完,他义愤填膺道:“但是在臣看来以权压人,便是不要脸至极了!” “……” 糟糕,我怎么顺口把“不要脸”这三个字说出来了? 江玉珣下意识捂住嘴,掩耳盗铃起来。 慌张间,没有看到应长川的脚步忽然随着自己的话顿了一瞬。 ※ 辰江平原的沼泽之上。 无数士兵正按照规划整齐的图纸,挖槽着沟渠水道。 与来的时候不同,此时站在楼船上向下看去,已能望到交错阡陌的雏形。 除了沟渠以外,其间还有几条相对比较宽阔的河道。 这是未来供给船行的。 不远处,沼泽里已有积水被引入人工开挖的塘池。 此时一池秋水正随着江风而微微颤动。 “……按照我的构想,未来这附近将会有大小三十余个池塘,百姓也可在此种藕养鱼。”童海霖一脸欣慰地看着远处,突然又忍不住重重地咳了几声。 这一次江玉珣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第一时间关心屯田之事。 而是略为担忧地朝童海霖看去:“童大人如今都未能适应此地水土,您一定要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长期待在此处。” 童海霖自来的时候就水土不服。 此时状况似乎仍没有一点好转。 他的脸色蜡黄,身材也清瘦了不少。 童海霖摆手道:“自然想好了!况且我已经成了一郡太守,也不能说回去就回去。” 江玉珣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见到的那群人里竟然有童海霖! 最近几年,桃延郡最为重要的工作便是屯田、布设河网。 专精此道的童海霖成了太守后,行事将更为方便。 这番变动也算在情理之中。 但是……如果江玉珣没有记错的话,童海霖从前去怡河边的时候都怨声载道,并想方设法地休息、摸鱼。 他现在怎么又心甘情愿留在亟待开发的桃延了呢? “走走……你们今晚就要启程回昭都了?”童海霖拍了拍江玉珣的手臂,压低了声音悄悄对他说,“我知道,江大人此行带了岁稔酒,如今再不叫我喝一杯就说不过去了吧!” 说完,便把江玉珣推到了船舱之中。 完全容不得身边的人拒绝。 …… 藏了几个月的岁稔酒口味柔和了许多。 不过想起自己的酒量,江玉珣还是只浅抿了一口便作罢。 妄想自己能多喝几杯的童海霖显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个。 “……这酒真是烈啊!”三两盏下肚,童海霖的脸就逐渐红了起来。 见他这么喝,江玉珣也不由劝道:“这壶酒就留在兰泽郡吧,您别一口气喝太多。” 童海霖摆手说:“放心放心!我酒量好得很呢。” 说完又是一盏下肚。 他虽还在嘴硬自己酒量不错,但是说出来的话已经不怎么清晰了。 “……你,你可知我为何之前接到公事,能避就避,现在,现在却偏偏上赶着?”他端着酒杯,坐到江玉珣身边神秘兮兮地问。 江玉珣不由好奇了起来:“为什么呀?” 童海霖长叹一口气说:“哎……陛下登基以后就四处征讨,大周国境一日日扩大,但是除此之外,一切好像又都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江玉珣轻轻地点了点头。 喝了酒的童海霖,说话也逐渐肆无忌惮起来,“当时除了武将外,其他官员都自认闲人。” 说完,他又猛灌了一杯酒。 沉默许久后,忽然说了句“多亏了你啊!”便闭上了嘴。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中的酒盏。 南巡之前,整个大周都以战为先。 在此情形下,童海霖这样的官员的确没什么用武之地。 少司卜商忧知道,大周定会在应长川驾崩后“人亡政息”。 历过前朝的官员们心中自然更会产生疑惑——这样的家国究竟能够维系多久? 直到南巡,亲眼见到天子真的有意休养生息后。 他们终于逐渐对大周的未来燃起了希望。 至少童海霖再也不想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船舱内的烛火映在了那双略显苍老、浑浊棕眸中,照亮了他鬓间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 但童海霖却目光灼灼,与青年没什么两样。 “喝!”上头了的童海霖忽然举起酒杯,看着笑着说道,“别看我现在如此,当年我也是和江大人你一样年轻过的!” 语毕,重重地朝江玉珣肩膀上拍了一下。 这回江玉珣也随他一道干了一杯,并同童海霖勾肩搭背起来:“往后再酿出好酒,我定第一时间送到你这里来。” 听这语气,完全是把大了他两轮还要多的童海霖当做同辈相处了。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喝多了的童海霖不但不和他计较,甚至还忍不住笑了起来,并再邀江玉珣一道举杯。 “下次南巡时你可一定要跟着陛下一起来,届时桃延郡定将变成你认不出的样子!” 江玉珣随之将杯中酒盏一饮而尽,随他一起笑了起来:“定然。” 话音落下后忍不住朝着窗外看去。 “等怡河修好,桃延郡的新粮就能顺着水道直接运到昭都,”他不由笑了起来,并轻轻说,“到那个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桃延,知道童大人。” 江玉珣的语气无比坚定。 他仿佛已能看到那日的到来。 “哈哈哈那我可得愈发勤勉了!” - 楼船顺着辰江向北而去。 此时东南三郡与兰泽发生的事,也早已传遍昭都。 传到了百姓与司卜、巫觋的耳朵里。 同天中午,聆天台。 “……江玉珣简直是光明正大踩在了我们头上!”一身褐色法衣的巫觋咬牙道,“今日他能损毁神堂,使之变成什么学堂!明天他就有胆来聆天台,把这里一道拆了!” 皇帝南巡做了什么他们才不关心。 他们只知道江玉珣带人改造神堂,还让那群脏兮兮的小孩坐到了里面去! 另一名年轻一些的巫觋同样脸色铁青:“江玉珣狂妄至此。 我看若是再不做些什么,恐怕全天下人都要以为我们可任人欺辱。” “呵,现在已经是了。” 怡河的事情过去后,昭都百姓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敬畏聆天台。 更别说商忧有意低调,刻意减少活动。 语毕,年轻的巫觋不由转身向同伴看去:“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司卜,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司卜?”起先说话的人不由冷笑一声,无比嘲讽地对同伴说,“找他能有什么用处?依我看,商忧他自己便是一个软柿子,若不是他百般退让,江玉珣的气焰或许还没有这么嚣张!” 说话的这名巫觋上了年纪,经历过聆天台从前辉煌的他,早因为现状而感到不满、憋屈,并且对商忧的能力与决策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最重要的是他实在是太了解大司卜了。 ——大司卜绝对不是会饮鸩谢罪的人,这摆明了是商忧为了安抚朝廷一手安排出的! “……那您的意思是?” 年老的巫觋披上狐裘缓缓走出神堂,拄着拐杖一步步向着山崖边走去。 几日前,月鞘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如今雪还未停。 从此处望去只可看见白茫茫一片,缥缈至极。 那巫觋笑了一下,方才压低了声音道:“皇帝虽然把玄印监拨给了江玉珣,但或许是太平惯了。他早先休沐离开行宫时,身边已经不再带人。” 末了,无比嘲讽地补充了一句:“真是张狂!” 另一名巫觋被他吓了一跳:“你早就查过江玉珣?” ……不,应该说他早就对江玉珣起了杀心。 那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拢了拢法衣外的狐裘说:“商忧自己想当软柿子,我们可不能陪他一起。像江玉珣这样的人,还是早点处理掉比较好。” 他之所以忍到现在,就是要以太平、安稳麻痹对方,继而找到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飞鸟落在树上。 引得积雪簌簌飘落。 巫觋皱眉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花,终于离开了此处。 雪地上只留两行脚印,与轻飘飘的一句话:“既绝后患,也要告慰大司卜的在天之灵……” 说完那名巫觋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回程时楼船一路不停。 众人休息的时间也在无形中变多了不少。 天刚黑船上就熄了灯火,众人也早早进入梦乡。 然而这一晚江玉珣睡了没多久,便被冻了醒来。 “嚏……”他闷在被子里打了个喷嚏,揉了揉眼睛从榻上坐了起来。 此刻楼船上一片寂静,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也变得尤其刺耳。 原来是下雨了啊。 江玉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往被窝里转了钻。 白天辰江之上还艳阳高照,没想到了夜里却忽然大雨倾盆。 在医疗条件差的古代,伤风感冒都能取人性命,绝对不可以轻视。 纠结一番后,江玉珣终于借着窗外震耳的雨声站了起来,披上外袍缓步走向舱门。 谁知小心推开门后,准备麻烦内侍官给自己再取一床被子的江玉珣便立刻傻了眼——奇怪,人都跑哪里去了? 之前桑公公不都会带着人守在这里吗? ……难不成楼船上又改了规矩? 江玉珣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冻得不行的他只得自力更生。 他借着月光,尝试推开了隔壁舱门。 这间小舱是储物用的,面积并不大,除了两扇木柜外什么也没有。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扇柜子。 可是还没等他看清里面有什么,一阵烛光便从他的背后照了过来。 江玉珣身体一抖,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转身朝后看去。 “陛下?” 不是吧,辰江上的雨声这么大,应长川竟然还能听到我的脚步声? “爱卿在找什么?”应长川蹙眉看向江玉珣背后那扇摆满了笔墨的木柜。 江玉珣如实交代:“回禀陛下,臣在找被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江玉珣立刻低头向后退了一步,从袖子里摸出丝帕擦起了鼻子:“陛下还是离臣远一点吧,当心也惹上风寒。” “无妨。” 说话间,应长川已转身回到舱内。 江玉珣忍不住向前瞄了一眼。 见应长川没有阻止自己的行为,他再次转过身去,准备在另一扇柜里寻找被子。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应长川忽然淡淡道:“过来吧。”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转过了身去。 ……过去做什么? 江玉珣心中虽然不解,但还是趁着应长川背身的机会擦了擦鼻子,末了才随他一起走回舱内。 隔间的门没有关,应长川缓步走到了内间的一扇柜前。 他的声音伴着雨声一道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锦被在这里。” 原来这层的被子都放在内舱! 怪不得外面什么也没有。 都到了这个时候,江玉珣自然不会和皇帝客气。 但是动手之前,身为臣子的他还是要按规矩来。 江玉珣立刻正经起来:“请问陛下,臣可以在这里取一床被子吗?” 同时小心抬眸,无比渴望地看向应长川。 天子唇边随之漾出几分笑意:“自然可以。” 同时极为大方地让出了柜子前的位置。 应长川你人还怪好的! 江玉珣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刚才离开被窝的江玉珣虽然披上了外袍,但仍赤着脚。 不多时船上的寒意便顺着脚底传了上来。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同皇帝继续客气,直接将手探到了最上面那一床被子上。 淡淡的龙涎香,随之传到江玉珣的鼻尖。 那床被子放得有些高,江玉珣忍不住踮起了脚尖。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向被子的那一刹那,站在一旁的应长川忽然抬手。 柔软的长发于猝不及防间自天子腕上蹭了过去。 淡淡的酥麻感忽从此处散开。 顿了一息,应长川再次抬高手臂。 两人的身体在这一瞬贴近,江玉珣手指不由一僵,还未缓过神来那被子已经被应长川稳稳地放在了他手中。 “拿好。” “是,是陛下。” 来不及多想方才的事,冻到半死的江玉珣连忙抱稳手里的东西转身向皇帝谢恩。 …… 木质的隔门缓缓阖上。 江玉珣原以为自己要数一会羊才能睡着。 可是盖上两层被子的他,闭上眼睛没多久便沉沉地进入梦乡。 在龙涎香的环抱下,江玉珣这一夜无梦直接睡到了天亮。 “嘎吱——” 桑公公小心推开了舱门,蹑手蹑脚地端着洗漱用具走了进来。 他本想和往常一样站在外间,先静候一阵子观察天子此时有没有醒来。 不料刚一推开门便看到…… 外舱角落的木榻上歪歪扭扭地堆放着两床锦被,江大人和往常一样抱着一只枕头睡在此处。 “嘶……” 浪花打向楼船,船舱随之轻晃了一下。 桑公公差点没站稳,连人带着盆摔倒在地。 热水打湿了他的衣袖,可此刻桑公公却完全无暇顾及这一点。 这被子看上去怎么有些眼熟呢? 桑公公忍不住瞪大眼前向前一步,站在榻边弯下腰细细地朝江玉珣身上的被子看去。 然而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耳边竟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内舱的舱门被人缓缓推了开来。 第41章 “陛……” 桑公公站直了身,条件反射想要行礼,刚开口便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刻闭上了嘴。 动作幅度大到差点将舌头咬掉一截。 楼船内未开窗,晨光被丝绢制成的窗棂滤得极柔。 彩绘木屏、盘螭铜灯皆被笼在蒙蒙光亮之下。 一时间似梦非幻。 可是天子身上的气势,却未被削去半分。 应长川垂眸的那一瞬,桑公公立刻低头屏住呼吸,端着木盆的手都不由轻轻颤抖。 同时忍不住朝一旁的榻瞄去。 晨光照亮了衿被上的暗纹,生出一阵柔光。 ——这分明是陛下的衿被! 桑公公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什么的他立刻躬身弯腰,双手捧起木盆放至架上再硬着头皮把摆在漆盘上的盥洗用具放置指定地点。 末了立刻噤着声退了出去,重新将舱门阖上。 在原地缓了几秒后,方才一点点缓过神来。 他朝走廊上的内侍官使了一个眼色压低,颤抖着声音说:“走,不用在这里守着了。” 并赶在众人说“是”之前先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语毕便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带着人离开了此层。 下楼后,桑公公终是没有忍住,咬着牙“啪”一声朝自己面颊上扇了一巴掌。 他的动作将内侍官们吓了一大跳:“桑公公?” “公公,您这是怎么了?” “……可是御前出了什么差错?” 桑公公没搭理他们,只顾咬着牙闷头往前走。 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低声:“我今日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桑公公这辈子从未像此刻一般后悔过。 …… 没眼力见的桑公公走后,更没眼力见的江玉珣也终于有了些清醒的意识。 他不自觉地用脸颊蹭了蹭衿被。 接着朝内缩去,将自己闷在了被窝,只剩下鼻子还露在外面。 这一切均落在了天子眼里。 霜降早过,小雪将至。 南地空气都透着渗骨的寒意。 江玉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现在几点了? 江玉珣下意识又往被窝缩了一缩,想要再赖会床。 然而空气中的寒意却似小钩,顺着鼻腔于顷刻间把他的神智钩了回来。 浪花朝船扑打过来,伴着“哗啦”一声巨响,被窝里的人终于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要命,我好像还在楼船上! 江玉珣的呼吸一滞,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用尽全部勇气在眼前撩开一条小缝看了出去。 楼窗内的光线并不明亮。 但是对适应了黑暗的江玉珣而言,却有一些刺眼。 他不由眯起了眼睛,顺着隔门的窄缝向内看去。 几秒后,总算看清…… 身着玄衣的天子早已洗漱更衣完毕,在内舱翻阅起了奏报。 江玉珣瞬间清醒过来,心脏也在这一刻跳到了嗓子眼。 我怎么又睡过头了?! 奇怪,按理来说卯时内侍官就该进来叫我起床。 可是今天怎么没见到他们的踪影? 江玉珣完全没有工夫去思考这背后的原因。 就在他打算行礼认罪时,内舱的天子终于放下手中奏报,垂眸用微懒的语调轻声道:“今日百官绝事,不听政,无须紧张。” 呼…… 听闻此言江玉珣总算松了一口气。 甫一睡醒,他差点忘记回程时天子主要目的在于训练水师、楼船。 除了相关将领外,忙了一路的文官们终于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是,陛下——” 暂且放下心来的江玉珣连忙行礼,准备和往常一样离开此处去隔壁船舱更衣。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便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江玉珣顺手拿起整齐叠放在床头的丝帕擦起了鼻子。 然而嗅到淡淡的龙涎香的那一刻,他的动作便是一僵。 明黄色的绢帛,在手中泛着浅浅光亮,一眼看去便不是凡品。 ……完蛋,好像拿错了。 这好像是应长川赠的那张丝帕啊!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抬眸朝天子看去,试图将丝帕藏回手心。 然而侥幸了不到一秒,便正对上了应长川的目光。 江玉珣立刻放弃挣扎: “陛下,臣绝无意冒犯于您。臣身边没有合适地方放这丝帕,所以只好将它随身携带。昨晚更衣后,就顺手放在了这里……”江玉珣越说越心虚。 御赐之物怎可真的用来使用? 也不知道应长川看了会不会生气…… “无妨,”天子重新将视线落回奏报之上,“既已赠予爱卿,如何用自然由爱卿说了算。” 江玉珣总算放下心来。 在这方面应长川似乎还真没有锱铢必较过。 劫后余生他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笑了一下便抬手行礼准备出门。 然而刚走到门边,应长川的声音竟又传了出来:“爱卿在笑什么?” “回禀陛下,臣方才在感慨陛下恢宏大度。”江玉珣回答的非常顺畅。 楼船内舱,天子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角。 烟灰色的眼瞳里,也被晨光映得多了几分温度。 走出船舱的江玉珣不由疑惑了一秒。 笑一下都要问? 奇怪,应长川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臣子了。 - 和去的时候一样,南巡的船队停在了怡河入江处,一行人下船改走陆路回到昭都。 相比去程,这一回花费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等一行人折腾到昭都时,周遭已是一幅山寒水冷的冬日画卷。 接连下了一夜的雪如一张薄被盖住了山褐色的土地。 天地之间一片素白,唯独田庄内新垦土地上栽种的小麦,在这个冬日冒出了一些可爱的绿芽。 南巡回来后第一个沐休日。 已经恢复元气的庄有梨,早早便来到了江家田庄。 他一边在堂屋内烤火,一边回忆着南巡途中的经历感慨道:“我回家之后好好想了想,假如不那么晕船的话,还真是走水路更方便舒服,起码有的可以好好睡一觉,而且也不像马车那么颠簸。” 江玉珣也不由伸了个懒腰: “大周多山,官道也要在山间曲曲绕绕,相比之下还是水路宽敞直接。等未来怡河修好后,从昭都便可直接坐船南下了。” “真好,”想到和北地截然不同的风光,庄有梨不由向往道,“现在我和爹均已去过东南三郡了,等未来说不定还能带娘亲一道去瞧瞧!” 江玉珣随他一道笑了起来:“定然可以。” 话音刚落,田庄内家吏的声音便从外传了过来: “公子,现在雪已经停了,您要看酒坊的话就快些去吧,当心一会儿又要下雪——” 江玉珣随着他的话向窗外看去。 方才还如鹅毛一般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见状,庄有梨也不由眼前一亮:“我也想过去看看!” “那好,我们一起去。”江玉珣笑着拍了拍手,喝了一口热水后方才从屋内走了出去。 寒风卷着细雪从眼前飘过。 甫一开门,寒气就从屋外涌了进来。 江玉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了半步:“嘶……外面真的是好冷啊。” 和他一起出来的庄有梨更是冻得直哆嗦:“还是夏天好!” 今日江玉珣穿了一件“纩袍”,袍内里填满了棉絮,质地细软、做工考究,是达官显贵之家最常见的御寒衣物。 大周虽已有棉花,但是在这个大部分百姓都吃不饱饭的年代,它并没有得到广泛推广种植。 目前还算是仅流行于上层社会的奢侈品。 至于大部分平民,到了冬天之后他们只能靠由败絮、鸡毛,甚至蒲苇填充的“缊袍”抵御严寒。 见状,守在外面的家吏柳润连忙将狐裘披在了江玉珣的身上:“公子千万当心别着凉。” “谢谢,”江玉珣不由朝柳润看了一眼,并放缓脚步问,“你冷的话先去屋内吧,我和有梨一道去酒坊就好。” 柳润连忙摆手:“不冷不冷!这衣服里充的都是新棉,又暖又软!” 说完还抬起衣袖给江玉珣展示了起来。 一般来说,像柳润这种高级家吏,也只能穿主人家退下来的旧衣。 但是今年江家田庄里的所有人都置办了充满了棉絮的崭新冬装。 这全靠卖酒赚来的银钱。 说话间,柳润已带着两人向田庄一角走去。 凡是路过遇到的佣客,均停下来向江玉珣行礼,并如柳润一般向他展示身上的新衣。 将要走到酒坊时,江玉珣又遇到了一个身着褐色棉衣的中年妇人。 江玉珣虽然不常回家,但还是希望能记住田庄中每一个人的名字。 因此她刚一来,柳润便在一旁小声介绍道:“公子这是石巧平,现在在酒坊做工。” 说话间,这位名叫石巧平妇人已挽着竹篮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说着说着竟忍不住抹起了泪来。 直到柳润清嗓子提醒,她终是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实在是让公子见笑了。” 去年此时,她还是被匪徒洗劫一空的流民。 谁能想到今年就已能穿上这么好的衣服了! 大半年时间过去,石巧平不但面色红润,脸上也长了不少肉。 与初遇时凄苦的模样呈天壤之别。 想起过去的事,她不由鼻酸,并忍不住想要跪地朝江玉珣行礼。 江玉珣被她的大礼吓了一跳:“阿婶快起来!” 接着便和庄有梨一道把人扶了起来:“你们今年帮我开垦田庄、酿酒制曲,忙了整整两季,这都是你们该得的东西。” 同时转移话题道:“对了……阿婶既在此处做工,那不如带我们进酒坊去看看?” 听到这里,石巧平连忙一边擦泪一边如数家珍地朝他说了起来:“自然自然!江大人,今年我们已经试过了几种常见的粮食,稻酒绵柔、黍酒香、稷酒醇厚、麦酒冲,味道各有不同。” 石巧平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了下来,并带几人向酒坊内走去。 “其中以黍酒与麦酒合酿出的酒味道最好,您和庄公子可一定要尝尝!” 知道自己酒量如何的江玉珣自然不敢尝。 但还没等他开口婉拒,一旁的庄有梨先如波浪鼓一般摇起了头:“不行啊,阿婶。来田庄之前我娘就特意交代过,让我不要在此饮酒。” 说话间,一行人正好走入酒坊之中。 此时酒坊还没有彻底建好,里面正是空旷的时候。 庄有梨的声音瞬间于屋内回荡了起来,引得无数在此做工的人开怀大笑。 石巧平也瞬间忘了刚才的事,忍不住随他们一道笑了起来。 - “公子,您看这个酒坊可与您想象中一样?” 笑过之后,跟在江玉珣身边的石巧平不由紧张了起来。 江玉珣前几个月要不是忙着朝事,要不然就是远离昭都随皇帝南巡。 眼前这座酒坊完全是按照他所画的草图,再加上众人的想象建而成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满不满意。 江玉珣正在门口向内看去。 眼前的酒坊虽不大。 但是炉灶、晾堂甚至水沟一应俱全。 一旁的角落里,还堆着几坛勾兑好正在盛酿的新酒。 而另一头的仓储区域除了粮食外,甚至还有不少的李、枣与桃仁存放。 庄有梨不由惊叹一声。 “一样,”江玉珣的眼睛极亮,“比我原本想象的还要好。” 酒窖内的佣客全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朝他说:“您当时说可以多加些东西试试,于是我们就将田庄里能找到的东西都加进去试着酿了一下。” 石巧平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手说:“哦……昨天宫里的太医也来了!” 江玉珣愣了一下,忍不住朝石巧平看去:“太医?” 正在深埋于地下的陶罐边做工的佣客也抬头说:“说是陛下派来,帮您一道做‘药酒’的!” 南巡回程路上,江玉珣曾把自己对酒坊的规划说给应长川听,其中便提到了“药酒”这一项。 江玉珣没有想到,过去这么久公事繁忙的应长川竟然还记得这个。 听得云里雾里的庄有梨,终于忍不住问:“阿珣,‘药酒’又是什么意思?” 说着,几人已走到了勾兑好的酒坛前。 江玉珣一边轻嗅这里的酒香,一边转过身回答道:“今年单单昭都附近就开垦了无数荒地,若无意外的话,明年粮食定当丰收,到时候就可以多制一些酒了。” 庄有梨随之点头。 “届时不但能够根据口味为酒分门别类,定不同的价格,扩大卖酒的范围。” 江玉珣默默在心中补充了一句:甚至尝试着将它卖到折柔去。 “更可以制些外用的药酒——” “我懂了,”江玉珣的话还没有说完,庄有梨便恍然大悟道,“若是只能当做药用,那像我这样不喝酒的人也会来买了。” 江玉珣点头道:“对!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他记得外用药酒还有活血化瘀、行血止痛的功效。 假如能够量产,甚至还可以将它用于军中。 “周、柔”之战是历史的必然。 既然无可避免,那便要提前做好一切能做的准备。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缓缓攥紧了手心。 - 与此同时,仙游宫。 雪又下了起来,窗外只剩白茫茫一片。 但是流云殿内却无半丝寒意。 前朝皇室穷奢极侈,哪怕是原本避暑用的仙游宫里,都花大价钱修了火墙。 此时正有内侍官在流云殿的外廊下生火。 热气顺着墙下提前挖好的火道传了上来,将整座宫室烘得暖乎乎。 甚至于令跪在地上的宗正额头挂满汗珠。 应长川放下手中奏报。 见状,守在一旁的内侍官连忙弯腰上前,双手捧起将它交回宗正手中。 “陛下,皇宫内的积水早已退下,雨季也已过去。臣以为可以趁这个时候翻整宫室,以保证来年顺利使用。” 说着说着,身为宗正的邢历帆不由小心抬眸看了皇帝一眼。 ——他虽然出身于世家大族,也是前朝旧臣。 但是做事向来谨小慎微,唯恐不小心触犯龙颜。 不料千算万算,竟然被自己的亲儿子坑了! 直到现在,他那倒卖烈酒、贩售假酒的儿子,还在玄印监驻地关着呢。 想到这里,邢历帆变得愈发心虚。 但身为朝臣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如今我大周四境安泰,臣以为正是整修皇宫的好时机。” 应长川不由轻旋了一下指尖的玄玉戒,并下意识将目光朝书案旁空掉的位置看去。 下一刻,竟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若江玉珣今日在,定会第一时间出声劝阻此事。 或许还会引经据典警告一番。 “……陛下?” 见应长川半点不说话,背后湿透的邢历帆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应长川缓缓停下手上动作,将目光落向另一封奏报,末了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此事暂且不议,爱卿退下吧。” “是,陛下。”邢历帆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他立刻攥着奏报,倒退着离开流云殿。 如今大周百废俱兴,且北方还有折柔虎视眈眈,绝非修整宫阙的好时间。 但是身为宗正,他若提都不提此事一声,那又难免有失职之嫌。 今日奏报被应长川直接回绝,倒是最为省心。 …… 邢历帆走后,流云殿又空了下来。 窗外的莹白将殿内映得愈发明亮,甚至连灯都不必再点。 一时间,应长川耳边只剩下簌簌落雪声,与雪花压仔细竹的脆响。 江玉珣不在,流云殿内似乎有些太静了。 停顿几息,应长川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敛神继续翻阅奏报。 - “……好了,你们就在田庄内休息吧,”江玉珣一边说话一边翻身上马,他回身对跟着自己的玄印监右部众人说,“放心吧,总共也没几步路,我和有梨带几名家吏一道去就可以。” 末了再将视线落向顾野九:“你在这里陪陪父母也好。” “可是——” 同样不喜欢被玄印监“监视”的庄有梨也跟着点起了头:“你们好久没有休息,今日不必跟来了。” 年长些的玄印监不由担忧:“如果这路上出了意外,我们无法和陛下交代……” “放心吧,”说话的同时,江玉珣已经带着几名家吏骑马转身,他随口道,“不过是去有梨家吃一顿饭而已,没什么的。” 话音落下,便已带着家吏催马向田庄外而去。 他挥了挥手,很快就没了踪影。 …… 十余匹快马行过官道,留下一串脚印不过片刻就被白雪轻轻覆盖。 今日有雪,路上的人也比平常少了很多。 担心官道湿滑,出门后江玉珣放缓了速度。 同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庄有梨聊了起来。 稍矮些的马匹上,庄有梨颇为兴奋地介绍着他娘亲的拿手好菜。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扯到了自己的名字上:“对了,我的名字也是娘亲取的,她当年怀我的时候整日都想吃梨,于是我一出生便有了这样一个名。” 庄有梨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略为艳羡地说:“不过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阿珣的名字,听上去不那么像小孩。” 听到这里,跟他们一起来的家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和常驻于兰泽郡,因此在昭都没有府邸的征南大将军不同。 庄有梨家就住在昭都最繁华的大街上。 从江家田庄过去,骑马大概需要半个时辰。 此时众人已到昭都附近,但是百姓都在猫冬,官道内仍没多少人。 冬天张嘴便便会有冷风灌入腹内。 聊了一会,众人便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官道上只剩下马蹄的轻响。 或许是太过寂静,江玉珣的心中竟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他不由握紧了缰绳,一边走一边向两边看去。 官道两旁均是田地,一眼望去极为空旷。 因此江玉珣一眼便看到——官道另一头有几粒黑点正飞速向他们所在的位置移动。 “等等,”他不由蹙眉,压低了声音对周围人说,“那边有人冲着我们过来了!” 他下意识拽了拽缰绳,把手按在了腰间的轻剑上。 - “……江玉珣来了!他身边果然没有带玄印监。” “快!全部随我上前去——” “此地空旷没有什么藏身之处,就算有玄印监在背后跟着他,距离定也不近。” “冲!” 说着,几名褐衣、蒙面的男子,便已骑马向着官道另一头袭去。 剑上的寒光刺向众人眼底。 官道那头,上一秒还在怀疑江玉珣是不是想多了的家吏,立刻绷紧神经。 “走!快点往回撤。” 几人迅速转身,朝着来路而去。 然而还没走多远,便有箭矢从背后射来,惊得马匹在原地嘶鸣不敢动弹。 “杀——” “生擒江玉珣!” 来的时候,巫觋已经向他们交代过,一定要把江玉珣活着带回去。 他并不是畏惧江玉珣或者朝廷。 而是早打定主意,要在聆天台用江玉珣的血祭祀大司卜! “是!” 说话间,那二十几个亡命之徒已经从背后袭了上来。 他们的眼中满是杀意,显然已把江玉珣恨入骨髓。 江玉珣不由咬牙。 敢在昭都附近官道劫人,眼前这几人一定与聆天台有关。 他立刻转身对庄有梨还有家吏们说:“他们是冲我来的,一会千万不要跟他们硬碰硬。找准机会先逃走便是!” 家吏摇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我们都是江家人,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离您而去!” 而庄有梨则已经吓呆在了马背上,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等江玉珣多言,聆天台的人已经冲过来。 除了个别几个对付家吏外,剩下的人全都围在他的身边。 长刀重重地砍向轻剑。 江玉珣的手臂忽然一痛,下一刻那把剑便“砰”一声砸在了雪地之中。 “跑——”他回头大声朝家吏喊道。 话音还未落,江玉珣的腹部便是一痛。 “咳咳咳……”江玉珣立刻失去了力气,俯在了马背上。 不等他反应,忽有一人抬手将他拽倒了另一匹马上。 末了转身向着不远处的森林中跑去。 见状,其余人也不再恋战,迅速跟上前来。 “咳咳……”顾不得那么多,江玉珣用尽全部力气朝那边还在向前追赶的家吏喊道,“去搬救兵啊!!!” 救命,再不去搬救兵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闻言,家吏们愣了一下终于转身向着官道另一边而去。 颠簸间腹部的痛意愈发明显。 江玉珣一边咳一边无力地趴在了马身之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若还有下次,绝对不能再这么冒失了,定要把玄印监带在身边…… 恍惚间,他还听到终于缓过神来的庄有梨正在官道另一头大喊着:“娘亲——” 娘亲?! 此刻来时还在嘴硬的江玉珣,心中终于生出了几分绝望与后悔。 这个时候喊你娘有什么用啊!她会来这里救我们吗? 密林之中,回望着逐渐变远的官道。 意识消失前一瞬,江玉珣终于忍不住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咳咳咳……应长川,捞我……” 第42章 聆天台的目标没有庄有梨。 雪地上,摔倒在地的他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失败了几次之后终于用尽全力翻身上马。 此时他全身都在颤抖,连握缰绳的力气都没有。 “别怕,别怕……”他一边磕磕绊绊地为自己打气,一边拽紧缰绳,朝着官道另一边家的方向而去。 寒冷再加恐惧,庄有梨说话时上下牙齿都在不住的打绊,简直狼狈得不成样子。 受惊的马匹长鸣着,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足迹,奔向昭都的方向。 …… 一炷香时间过后。 “娘就,就是这里!”庄有梨艰难地调整呼吸,嘴上直冒热气,“刚刚那群人就是把阿珣掳入了这片森林中!”说着,便颤抖着用手摸匀了眼泪。 庄有梨回家后第一时间求助爹娘。 此时庄岳还未忙完公务回家,只有他娘带着一帮家吏赶了过来。 另一匹红骝马上,庄有梨的娘亲毕可君皱着眉向他看去:“行了,别哭了!” 庄有梨立刻打着哭嗝闭嘴:“是,是娘亲。” 毕可君身材娇小,但无半点羸弱之意。 她说话做事都异常干脆,看清眼前的场景后,便立刻转身吩咐道:“我先带人顺着马蹄脚印去林间看看,再晚一步脚印就彻底看不清了。你在这里守着,等人来后告诉他们我去哪里了便是!” 这百年间,大周所在的土地上战乱不歇,“随军妇女”这一特殊群体也应运而生。 她们大部分时间负责缝制军服、粮草后勤,有的时候甚至还会临时参与进战事之中。* 毕可君前半生便是如此度过的。 随她一起来的家吏立刻领命:“是,夫人!” 同时跟在毕可君背后,以最快速度顺着马蹄印痕向森林深处而去。 - 不知不觉间雪越下越大。 寒气穿透皮肤流向血液,好似能将心脏一道冻结。 浓重的血腥味与腐臭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格外令人作呕。 江玉珣被这股气味所刺激,强忍着腹部的痛意,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 江玉珣的眼前一片昏黑,只有大约两米远处亮着一盏陶灯。 除了眼前的玄色地台外,什么也照不亮。 江玉珣尝试着动了动手,左耳边瞬间传来一阵铁链轻撞的细响。 自己好像被一根铁链困在了地台上。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用右手捂住了痛处。 此刻,趴伏在地的江玉珣耳朵正巧贴于台上。 远处嘈杂的吵闹声,隐隐约约地顺着地面传到了他耳边。 “……假若他现在出事,所有人都知道是我们做的。”商忧的声音格外冷淡。 话音落下,忽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又如何。我们聆天台什么时候还需要在意这个了?” “人已经押上祭台,哪有再放他离开的道理?” 江玉珣身上的狐裘,早在慌乱中从肩上滑下。 或许是受了凉,此时他有些昏昏沉沉的。 ……祭台? 听到这里,江玉珣忽然清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手下的地台,冰冷又黏腻的触感,瞬间传上指尖。 卧槽,不是吧?! 聆天台并没有留下什么历史资料。 身为现代人,江玉珣本对它知之甚少。 直到穿越后方才恶补了一番。 聆天台没有教义,更像是原始、功利的巫教团体,而非后世的“宗教”。 而“祭台”便是聆天台内最重要的祭祀场所。 ……自己手下那黏腻的触感,八成是祭台上干涸的血液。 江玉珣:!!! 刚才还气若游丝的他瞬间坐直了身。 我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再撑一会的! 下一秒,又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况且我们还需他为大司卜殉葬!”说话的人情绪非常激动。 原来如此。 江玉珣瞬间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聆天台的人将自己恨入骨髓,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将自己斩杀于官道! 这个时代的殉葬用的人牲,生前都要先经历一番虐待、折磨,完成一套相对固定的祭祀流程。* 绝对不能草草杀了了事。 江玉珣本应该害怕才对,但是听完他们的话后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并默默地在心中 第43章 怡河两岸白雪茫茫,仙游宫内处处玉树琼枝。 此次巡游收获颇丰,昭都附近屯田一事进展更是颇快。 但行宫内的气氛却并不轻松。 流云殿外,就连前来送奏报的官员,都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 暗色描金的幄帐自木架上垂落,将床笫隔成了一方独立的空间。 三米见方的矮榻旁,一尊青铜博山炉正静静燃着安神的香料。 病来如山倒。 江玉珣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些迷茫地望向幄帐顶端的飞鸟纹。 ……这是哪里来着? 江玉珣的脑袋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正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耳边忽然出来一阵细响。 幄帐不知道被谁轻轻拉了开来。 一缕阳光顺着缝隙落了进来,江玉珣下意识皱眉艰难地朝帐外看去。 一片玄色衣摆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启禀陛下,江大人的烧还未退,今天下午依旧似醒非醒的。” “呃,不过江大人用药很配合,预计明天,或,或许就能退下来了。” 太医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怎么真切。 眼前的景象更是直泛重影。 顿了几息后,江玉珣烧到昏沉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应长川 。 下一秒,忽有人俯身轻轻地触向他的额头。 寒意自那处散开,烧得晕头转向的江玉珣想起什么似的艰难地抬起手,轻轻向对方触去。 “……咳咳,陛,陛下……臣的…剑……” 烧了许久的他声音都变得沙哑,声音含含糊糊听不怎么真切。 江玉珣一开口,就把守在一旁的太医吓了一跳:“陛下,江大人虽还在说胡话,但,但已经比上午好多了。” 语毕,忍不住抬手擦起了额间的冷汗。 说完那句话后,江玉珣又起了困意。 可他仍强撑着睁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朝天子看去,似是在期待对方的答复。 他眼圈和鼻尖还泛着红,眉毛也因难受而微蹙在一起。 落在应长川的眼里,就像是被霜打雨淋过般蔫巴巴的。 身着玄色深衣的天子并没有理会太医,而是轻声对江玉珣说:“好,孤知道了。” 诶…… 江大人说了什么,陛下便知道了? 太医愣了一下,不解地朝幄帐内看去。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江玉珣再一次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在意识变得模糊之前,他终于想起……此时自己,似乎正躺在应长川寝殿的偏殿之中。 过了几息,天子缓缓起身从屋内走了出去。 太医隐约听到应长川将玄印监唤了出来,并吩咐他们去寻一把轻剑。 原来江大人是在找他的剑! 闻言,守在这里的两名太医不由对视一眼。 那样模糊的声音陛下竟然都能听得出来? - 与此同时,聆天台。 月鞘山的山道上的白雪,被马蹄踩得乌黑、斑驳,再没了往日的缥缈之气。 雪还没有停,但仍有数百名百姓从山下而来,将聆天台团团围住。 他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这阵子发生的事。 说完后又将视线落向了不远处的聆天台。 “今日聆天台真要处死巫觋?” “昭都都这么传,应该不会有假吧……” “自然不会有假!一会会有官兵带他们脑袋出来示众的,且等着看吧!” …… 不仅这群百姓,今日聆天台外还多了不少官兵驻守。 这是它创立数百年来的头一回。 数百支蜡烛将位于聆天台最深处的祭台点亮。 祭台上的血污与狼狈瞬间无所遁形。 “……呸!商忧你若是有本事的话,便走出祭台到外面看看,”浑身是血的巫觋一边大笑一边疯狂怒骂着,“现在聆天台里里外外全是官兵,你的一言一行全在皇帝的监视之下了!你退让了这么些年,便退让出了个如此境地吗?” 应长川不但以“江玉珣被掳”为由头肆无忌惮地在聆天台大开杀戒。 甚至在那之后还光明正大地将官兵派驻于此,说是要“帮”司卜维持稳定,防止再有人生出二心。 聆天台内原本站在商忧这边的巫觋们,虽然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但是听了这番言论,心中仍难免生出芥蒂。 死到临头,祭台上的巫觋说话愈发大胆:“商忧啊商忧,现在连我都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凭借此事,以朝廷之力排除异己了!” 商忧没有说话,只顾擦拭手中法器。 祭台之下,还跪着十几名正在浑身发抖的巫觋。 他们口中不断念叨着:“饶命,饶命……” 半晌后,商忧终于缓缓抬头,语气平静道:“巫觋大人,说完了吗?” 话音刚落,祭台外传来一阵钟鸣。 数百名身着浅灰色法衣的巫觋鱼贯而入。 并与往常一样围绕祭台而立,伴着钟声戴上面具跳起了傩舞。 这一次,众人的脚步格外沉重。 祭台边的灯火摇个不停。 手持法器的商忧缓步走上祭台,按照应长川当日的口谕,双手举起玉剑。 祭台上,年老的巫觋的身体不由重重地抖了一下,颜色瞬间变得铁青。 几息后,他终于伴着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厉声哀嚎道:“玄天无眼啊——” 祭台边的傩舞也停了一瞬。 耳边的哀嚎、鼻尖的血腥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们:就算是巫觋,也有可能被送上祭台。 聆天台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样。 - 半个时辰过后,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自甬道内走了出来。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甫一出门院内的羚羊便四散而去。 “司卜大人,当心着凉。”一名巫觋快步上前,为他披上鹿皮外袍。 说完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商忧一眼。 见他面色凝重,眉间满是躁意,那巫觋立刻低声骂起了江玉珣。 谁知商忧的脚步忽在此时一顿。 未来得及移入室内的茉莉,早已冻死在这场雪中。 商忧低头看了一眼枯死的花枝,终于忍不住轻轻闭上了眼睛。 聆天台能走到今天这地步。 除了靠江玉珣外,也少不了应长川的配合。 商忧忍不住回想起了大司卜死的那日。 羽阳宫内戒备森严,风吹草动全在应长川的眼皮之下。 身为当事人,商忧再清楚不过—— 假如由朝廷动手杀大司卜,不但会引起各方不满甚至反噬,更难得到聆天台上捐的白银。 当日昭都羽阳宫内,是应长川绝对是故意给自己“机会”,令自己杀了大司卜的。 除此之外……他更想借此事分裂聆天台。 如今看来,应长川的目的早已达成了。 商忧忍不住折断枯枝,继续向前走去。 途经官兵驻守之处,商忧身旁那名巫觋瞬间闭上了嘴。 二人沉默着在官兵警惕又戒备的目光注视下向前走去。 刹那间如芒刺在背。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陈述着聆天台大势已去的事实。 …… “商忧!你真的甘心吗?!” “你想忍一时,等到未来再光复聆天台!殊不知在皇帝眼中,这世上早已容不下聆天台的存在了,再退只能退向死路——” 巫觋死前的怒吼,于此刻再一次浮现于上商忧耳畔。 他的呼吸不由一滞,心跳也在这一刻漏了半拍。 - 官兵带着巫觋的脑袋游街示众。 同在此时,近几个月来被关押在昭都玄印监驻地的邢治,终于被押到了仙游宫。 襄台殿,门窗紧封。 刚一进殿,看到周遭那五花八门的刑具,邢治立刻跪在地上哐哐地磕起了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往后绝对不再做贩售假酒之事!” 他细皮嫩肉,眉眼纤长微挑,的确可称得上眉清目秀。 但是却带着一身的纨绔之气,看上去便是个草包。 邢治说着说着,忍不住抬头一脸哀求地朝玄印监众人看去:“对了,草民爹是宗正,这个你们知道吧?草民乃家中独子,大人们去找我爹吧,他一定会赎出草民的,多少钱都愿意掏!” 他身旁的玄印监不由蹙眉,忍不住朝邢治看去。 ……这位邢公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草包败家子。 大周有缴纳高额罚金避免刑罚的恩典,这是邢治如今能抓到的唯一救命稻草。 襄台殿内本就空旷,邢治又哭又喊,刺耳的声音在殿内一遍遍回荡。 他虽被关了几个月,但是早收到皇命的玄印监并没有对他用刑,哪用这样夸张? 见他这样子,终有玄印监忍不住厉声喝道:“安静!” “是,是大人……”邢治立刻闭嘴。 与此同时,襄台殿的殿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玄印监统领齐平沙缓步走了进来。 他站定后转身道:“把东西搬进来吧。” “是,大人!” 紧随齐平沙之后,有玄印监抱粗瓷罐鱼贯而入。 跪在地上的邢治忽然动了动鼻子,用力在空气中嗅了一下。 这味道……是酒! 邢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抑制不住兴奋地向背后看去。 瓷罐被玄印监放在了地上。 其中一人起身将一只碗交到了邢治的手中:“听闻邢公子嗜酒、好酒,今日这些酒都是邢公子的了。” 说完便随手端起酒坛,眼睛也不多眨一下地为邢治满上。 刹那间酒香四溢。 邢治愣了一下,呆呆地将碗捧在了手中。 烈酒价值不菲,有钱也难以买到。 如今的自己只是一个阶下囚,怎配喝这些酒? 邢治心中无比迷茫。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些酒是不是被下了毒。 邢治虽未受刑,但这几个月来却没少见人死在自己眼前。 他知道……玄印监想杀的人,从没有杀不了的。 假如这酒里有毒,玄印监要自己喝自己仍得乖乖喝光。 “……是。”邢治咽了咽唾沫,颤抖的手将酒碗捧了起来。 末了闭上眼,视死如归地一口干掉。 一口醇香如丝线一般从嗓子眼滑了下去,激活了麻木的味蕾,尾净余长、浓郁至极。 邢治的眼睛瞬间亮得不像话,将刚才的事全都忘到了一边。 “好酒,真是好酒啊!” 玄印监接过邢治手中空掉的酒杯问他:“邢公子以为这酒如何?” 说着又拿起另一坛酒,为邢治添满瓷碗。 他动作格外大方,甚至有不少酒跟着洒在了地上。 邢治实话实说:“清香四溢,比我在爹那里偷来的酒还要好百倍!哪怕它真是断头酒,喝过之后草民此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闻言,玄印监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同时再将酒碗递到他手中:“尝尝这个!” “是——”邢治当即接过一饮而尽,几秒后就现场品评起来,“这酒比刚才那碗要烈许多,喝到嘴里后,第一感觉便是辛辣,但回味却更加绵厚醇滑。” 说着说着,邢治的手指竟然不由轻轻颤抖了起来。 这一回并不是因恐惧,而是因激动。 邢治只饮过岁稔酒,完全没有想到宫中竟还藏着这么多风味不同的烈酒。 站在邢治两边的玄印监对视一眼,终于看着他问:“若给邢公子一个机会,让你来为这些酒定价,你会怎么定?哪个贵哪个贱。” “……定价?”邢治瞬间待在原地。 他下意识说:“在草民看来,酒的烈度并无优劣之分,关键取决于将它们卖给谁。” 襄台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一回,玄印监统领齐平沙亲自走来,为邢治斟满一碗烈酒。 末了看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问他:“若是卖给折柔呢?” “折柔?!” 齐平沙的话把邢治吓了一大跳。 “折柔”威名传遍大周,且与野蛮、粗野等词紧密相连。 身为一名实打实的纨绔,他忍不住向后瑟缩,并下意识怀疑齐平沙这么说是否是在逗自己玩。 然而邢治抬眸便看到,此刻襄台殿里众人的表情皆无比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犹豫片刻,邢治颤着手接过了齐平沙手中的烈酒:“……大人的意思是?” “这并非我的意思,”齐平沙站直了身,一脸严肃地告诉邢治,“这是江大人的意思。” 邢治不由瞪大了眼睛。 几杯烈酒下肚,他身上那股轻浮的纨绔之气竟也神奇地弱了一些。 就在邢治发呆之时,又有一名玄印监低头向他看去:“邢公子制假贩假,此罪并不算小。”他的语气颇具威胁之意。 烈酒刚才问世不久,处处都打着朝廷的烙印。 邢治的行为往大了说,可是严重损害朝廷利益的。 他忍不住咬唇:“是……” “实不相瞒,邢公子早已经在南巡途中由江大人保下来了,早无性命之忧。若邢公子不愿意的话,喝完这碗酒我们便会放你走。但若邢公子还对这些酒有兴趣,那不妨留在这里从长计议。” 邢治握紧了手中的空碗。 在酒精的影响下,他的脸色一点点红了起来,心跳也变得愈发快。 按理来说,身为宗正之子,今年二十有一的邢治早该入朝为官。 但直至被玄印监抓走为止,邢治都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偶尔做些倒买倒卖的事情赚赚零用钱。 昭都人都说,宗家定要败在什么正事也不想干的他的手中。 想到这里,邢治忍不住攥紧手心。 他并非对什么工作都不愿意干,只是他自小只对经商感兴趣。 而“商”在这个时代,却是最末流的行业。 邢治父亲贵为“九卿”之一,哪怕让他当一个纨绔,也不愿他从商损害家族颜面…… 为此邢治从小没少挨打。 见他攥紧手心,呼吸逐渐急促,玄印监忍不住开口提醒:“邢公子?” “好,”邢治猛地回头向玄印监看去,“江大人既然敢保草民,那草民也定不会令江大人失望!” 邢治的话掷地有声,听上去满是底气。 说话间他不由挺直了腰背,就连身上那股纨绔之气都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有邢公子这句话,吾等就放心了!” 说话间,玄印监又给邢治斟满一碗新酒:“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同时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谁知这一回邢治并不急着接酒,跪了半天的他先活动了一下筋骨。 接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草民想见见江公子这个救命恩人,不知方不方便?” 襄台殿内气氛忽然凝重下来。 玄印监们对视一眼,半晌后方才压低声音说:“江大人他……此时还不太方便,再过上几日吧。” “是,是!”邢治连连点头,他不再多问,立刻干掉了手中的酒。 - 次日清晨,江玉珣的状态似乎恢复了一点。 人虽然还迷糊着,但是醒着的时间终于变长了些许。 “江大人,您当心——” 太监小心翼翼地把江玉珣扶了起来,再把一只药碗交到他手中。 同时极不确定地问:“不如还是由奴婢来吧?” 药碗内苦香四溢,闻得人直皱眉头。 “……咳咳,不用。” 江玉珣虽然还迷糊着,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怎也不愿意让太监来给自己喂药。 说完就小心捧起药碗,闭上眼睛轻抿了一口。 下一刻,苦意便在舌头上蔓延开来。 江玉珣不由皱眉,将碗放到了一旁的托盘上。 他嘟囔了句“先放到这里,一会再喝吧。”便靠在垫子上,再次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这可不行啊,”太监当即着急了起来,“良药苦口利于病,大人还是快些喝了吧。” 然而闭上眼睛的江玉珣却已不再回话了。 万万没有想到,江大人清醒的时候有多好说话,烧迷糊了后便有多么任性。 简直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得。 就在太监束手无策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陛下怎么又来了? 太监被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药碗躬身行礼。 “免礼,”应长川一边说一边缓步走来,“先退下吧。” “是,陛下……”太监轻轻将手中托盘与药碗放在了桌案上,倒退着走了出去,顺便还回身将殿门带上。 一转眼,屋内就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应长川。 天子并未看药碗,而是垂眸朝榻上望去。 江玉珣脸颊泛红一身病气。 但此刻他的眼睫仍在微颤,一看便知还未睡着。 “爱卿这是在做什么?” 蜷缩在被子里的江玉珣如实嘟囔道:“臣在装睡。” 江玉珣烧糊涂后,似乎比以往更加理直气壮。 应长川不由轻轻笑了起来:“为何要装睡?” 他的语气格外轻松,完全不像与朝臣说话时的样子。 江玉珣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说着说着便不由小了下来:“臣现在不想吃药。” 今早雪终于停了,太阳也比往日大。 阳光晒化了屋檐上的积雪,化作一粒粒水珠,“啪嗒啪嗒”地坠在地上。 还烧着的江玉珣格外没大没小。 但是天子却半点也不生气。 相反,应长川竟放缓了声音,无比耐心道:“爱卿如何才愿意吃?” “如何……”又慢慢烧起来的江玉珣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才强打起精神,“此前臣提的一个要求,陛下还未答应。” “什么要求?” 江玉珣越说声音越小,轻得好似一阵微风从应长川的耳边掠了过去:“臣说罚俸三年太重,一月未休太累,值房太小不够住……” 应长川没有想到,眼前的人哪怕病着都还记得这些。 话音落下,江玉珣努力振作,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向应长川:“最后一项,陛下还未答应臣。” 仙游宫条件是很好,但那仅限于天子活动区域。 南巡回宫之后,江玉珣就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自己住的值房虽然离流云殿很近,但是并没有火墙那种奢侈的东西。 到了夜里简直冷得难以入睡。 清醒的时候,身为臣子的江玉珣只能强忍。 但此时的他却有什么说什么:“这间侧殿一向空着,往后臣可以住在这里,蹭蹭陛下的热气吗?” 江玉珣的语气格外认真,但还病着的他双目却难以聚焦。 睫毛也随他奋力睁眼的动作,如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着。 总有几分迷迷糊糊、不设防的感觉。 被这双眼睛看着,应长川没来由地想起了那阵细弱的酥痒。 某一瞬间,他甚至忍不住抬手,想要轻轻地触向那双不断颤动的眼睫。 停顿几息,应长川移开了视线。 见状,江玉珣还以为他要拒绝自己。 “陛下——” 江玉珣下意识抬手,轻轻地拽住了应长川的衣袖。 烧得糊里糊涂的他自以为聪明地换了一个说法:“那臣……咳咳…病好后就立刻搬走?” 他嘴上这么说,但眼中却全是期待与紧张。 四下无人,看出江玉珣想法的应长川竟又生出了一点逗弄的念头。 他想了想轻声道:“好。” 江玉珣:??? 等一等,应长川竟然说“好”! 自己好歹也是朝廷的股肱之臣。 连蹭蹭暖气的资格都没有吗? ……可不可以把刚才的话全部撤回? 江玉珣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仔细看向应长川:“陛下不是应该挽留臣吗。” 天子假装思考片刻,接着认真问:“那爱卿教孤,应当如何挽留?” 有戏! 见状,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努力从被窝里挪出身子,清了清嗓子,一边思考一边认真道:“陛下应当说,昭都天寒地冻,值房内更是条件恶劣。如今江大人已是尚书,乃朝廷股肱之臣,还是留在此处更为妥当。” 应长川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并在江玉珣期待地注视下缓声道:“昭都天寒地冻,值房内条件恶劣。” 江玉珣立刻点头。 停顿半晌,应长川方才轻轻挑眉对他说:“小江大人还是留在此处更为妥当。” 第44章 “嘶……” “小江大人”这四个字,令江玉珣的身体莫名一颤。 流云殿外的冰雪化得愈发快。 “滴滴答答”的声音好似鼓点一下下敲在心上。 应长川的声音伴随着博山炉里的烟雾,轻轻地飘到了江玉珣耳畔。 如往常一般清懒,甚至还带着几分愉悦。 应长川是不是说漏了两句话? 听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疑惑了一瞬。 还好,就算是烧糊涂了,他仍然记得眼前的人是当今圣上。 心中虽有些疑惑,但是应长川的话音落下后,身为病号的江玉珣还是非常配合地费劲探身,想去摸那瓷碗。 但还没等他碰到碗边,应长川已将它拿起稳稳地放在了身边人的手中。 “谢陛下…咳咳……” 药放凉了一些,苦味远胜于方才。 江玉珣嗅了一下便紧紧地蹙起了眉。 见状,应长川随口道:“怎么?” 江玉珣本想说没什么,但受debuff影响还是糊里糊涂地将方才疑惑的事问了出来:“陛下刚刚是不是漏说了一句话。” 他一边眨眼一边问,神情看上去无比认真。 应长川明知故问:“哪一句?” 仍处于高烧状态的江玉珣含糊不清道:“……咳咳,股肱之臣那句话,陛下为何不说?” 难不成在皇帝心中,自己还不算社稷栋梁? 想到这里,身为臣子的江玉珣不由紧张了起来。 下一刻,他耳边传来一阵淡淡的笑意。 那熟悉的声音又自江玉珣耳边轻轻响了起来:“如今江大人已是尚书,乃朝廷股肱之臣。” ——应长川一字不落地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他语速极慢、语调微扬,还带着一点点的无奈,但并无一分轻慢之意。 果然,自己的词并没有用错。 应长川的话音落下后,被夸得不好意思的江玉珣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碗中已凉掉的药灌入口中。 末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小半盏茶时间过后,小太监轻轻推开殿门,带着负责照看江玉珣的太医一道躬着身走了进来。 小太监收完药碗正要走,却听太医小声嘀咕道:“江大人的耳、面怎么有些红?” “耳朵红?”太监被吓了一跳,慌忙转身向床上看去。 说话间太医已经探手,触向江玉珣的额头。 顿了几息后,又为他号起脉来。 “还好,”过了一会,太医轻轻把手收了回来,起身小声说,“江大人的额温并未升高,脉象也趋于正常,整个人的状态还算不错。” 负责照看江玉珣的太监不由松了一口气:“或许是火墙烧得太旺了吧。” 同时将幄帐轻轻地放了下来。 百思不得其解的太医只好点头:“……应该是这样吧。” - 断断续续烧了四五天,江玉珣总算好了许多。 然而体温虽恢复了正常,可是感冒症状暂时还没有消失的他,仍不能像往常一样去御前当值。 ……这对江玉珣而言,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担心偶遇应长川,不敢在御前闲逛的江玉珣状态稍好一点后,便远远地离开了流云殿。 今天天气不错,他先去玄印监驻地见了邢冶一面。 与对方一起为几种酒定过价后,正欲出门的江玉珣又在这里遇到了庄有梨。 驻地院门轻轻地响了一声。 披着狐裘的庄有梨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闪了进来。 “庄公子?”玄印监不解地向他看去,“您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小心。” 庄有梨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爹娘说我差点惹下大祸,让我在住抄写家规,没抄完的话不能出去乱跑。” 玄印监恍然大悟:“庄公子是偷跑出来的。” 庄有梨瞬间被吓了个半死:“嘘,嘘嘘——” “放心吧有梨,”江玉珣捧着手炉从屋内看了出来,“庄大人不在这里。” 说完便与周围几人一道笑了起来。 “阿珣!”见江玉珣看上去还算有精神,庄有梨连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连忙跑进屋内,“你头和肚子还疼吗?”当日亲眼见到江玉珣被人用木棍重击的他仍心有余悸,“还好他们没有用刀。” “不疼了,小伤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庄有梨一边伸手烤火一边说:“前几日我本想去看看你,可是你在流云殿养病,闲杂人等是不能进去的。” 听到“流云殿”三个字江玉珣忽然紧张了一瞬。 而庄有梨也似想到什么般问:“我听爹说,往后你就要直接搬到流云殿去了?” 语毕,他还不忘偷瞄四周,再靠近江玉珣小声感慨道:“我去过值房好几次,都完全没有注意到那里是不设火墙的。真没想到,陛下竟然还挺关心臣子……看来陛下与传闻中还是有些区别的。” 江玉珣:!!! 庄有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日江玉珣只是病了,不是失忆了。 烧退下来后,病中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连抵赖不认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不但厚着脸皮要求和皇帝当室友,甚至还逼应长川夸自己! ……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庄有梨和所有人一样,非常想知道流云宫后殿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并没有发现江玉珣脸上的异常:“对了,你住的离陛下有多近?这几日陛下可有来侧殿看过你?” 不止看过,甚至还听我胡言乱语了呢。 “咳咳……”江玉珣强行咳嗽打断了庄有梨的问题。 他回头向屋内看了一眼,转移话题道:“玄印监还有事要忙碌,今日阳光不错,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说着说着,他的手指也因尴尬而蜷缩,差点便将铜制的手炉抠出了个洞来。 “啊?!”偷溜出来的庄有梨显然不想去行宫闲逛。 然而不等他拒绝,江玉珣就已经披上狐裘强行拽着庄有梨走了出来。 出门的瞬间,江玉珣的心中不由一阵绝望。 自己怎么不干脆烧傻算了呢? ……如果应长川能与自己一道失忆,那便再好不过了。 - 随应长川一道来仙游宫的大臣们,集中居住在仙游宫东部。 担心遇到庄岳,离开玄印监驻地后,江玉珣与庄有梨便直冲仙游宫最西边而去。 ——吃一堑长一智,哪怕在行宫内江玉珣的身边也始终带着玄印监。 冬日里的阳光温暖而含蓄。 仙游宫内的内侍们,也纷纷离开宫殿在屋外晒起了太阳。 “阿珣,那边的宫女们这是在做什么?” 江玉珣顺着庄有梨的视线,向不远处一座宫殿下的空地看去。 二十几名年轻宫女正围坐在一起,低头仔细摆弄丝绢。 看了一会后,江玉珣回答道:“她们在做‘宫花’。” 说着,他不由向那片空地走去。 “宫花”是古代最早的簪花,是由丝、绢等物捏折而成的仿真花卉。 它常被佩戴在发间与衣物之上,有的时候也会用作宫殿装饰。 因其材料昂贵做工复杂,故而多年来仅流行于宫廷之中。* 到现代时不仅工艺完全失传,且也没多少件文物完整保留下来。 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凑近观看。 听到脚步声后,正在制作宫花的宫女们下意识抬头向前看去。 见来人是江玉珣,众人立即起身向他行礼。 “不必多礼,”江玉珣连忙摆手,“你们继续方才的工作便是,我就看两眼。” 宫女们连忙坐回原位:“是,江大人。” 见江玉珣好像对这些东西颇感兴趣,负责此事的女官立刻上前为他介绍起来。 同时极为热情地拿起一枝牡丹让他细看。 丝绢制成的牡丹栩栩如生,乍一眼还真看不出来它是假的。 庄有梨也随之凑了过来:“这宫花做得好大,应该不是用来簪发的吧?” 女官连忙点头:“回两位大人,它们确实不是用来簪发的。如今已入腊月,离元日大宴不远了。眼前这些花,都是用来装饰宫宴的。如今您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未来这段日子我们还要再做数百朵花。” 江玉珣缓缓点头,把手中的东西放了下去。 可以看得出来,周围宫女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紧张了许多。 担心打扰到她们工作,江玉珣正准备与那女官打个招呼,便离开此处。 但还没开口,庄有梨便先他一步问道:“咦,我记得去年元日大宴上也有宫花,去年那些去哪里了?怎么不继续用呢。” 原来每年都有? 江玉珣忍不住随庄有梨一道向那名女官看去。 对方笑了一下,朝二人行礼答道:“回两位大人,元日的宫花必须得用新的。去年做的那些,用完后便封到库里了。如今怕是早已松散、变形,不能再用。” 宫花制作全靠捏折,用不到胶水铁丝等物,因此宫花虽好看,却难以长时间保存。 更别说制造它的过程中,还有许多被丝绢被裁掉、丢弃。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震惊起来。 这也太浪费了吧! - 离开此处后,江玉珣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先将庄有梨送回住处,再带着玄印监去仙游宫以东百官居所,拜会“九卿”之一的少府费晋原。 少府主掌宫廷衣食、宴饮,理论上还是身为尚书的江玉珣的直属上司。 “哎,江大人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听到通报,费晋原立刻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满脸喜气道,“有失远迎,真是有失远迎啊!” 江玉珣随之上前向对方行礼。 费晋原虽然是江玉珣的直属上司,却没半点身处高位的架子。 这既是因为他早把江玉珣看作皇帝宠臣,更是因为他本就八面玲珑的性子。 元日大宴将至,此时正是费晋原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 江玉珣与他简单寒暄几句,回答了几个有关自己身体的问题之后,便直入主题。 他放下手中茶盏,一边回忆一边说:“费大人,我今日在仙游宫中,看到有宫女制作宫花。问了一番方才知道,这些花只能使用一次。” 闻言,费晋原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他轻轻点头:“正是如此。” 见状,江玉珣稍稍停顿几息继续道:“下官正好知道一个方法,能让牡丹在冬日开放。如若可以的话,此次元日大宴的花卉不如就让下官提供?不知费大人这边方便不方便。” 宫花固然好,但是到底比不过真牡丹。 况且江玉珣是皇帝宠臣,自己卖他一个面子也是应当的。 费晋原瞬间眼前一亮,想都没想便直接点头:“自然可以!” 他本不是好奇心旺盛之人,但是听江玉珣这么说之后仍不忘追问一句:“不知道江大人打算用什么方法让牡丹开花?” 说着便端起茶壶替江玉珣补茶。 江玉珣没有藏私,他先谢过费晋原,再缓缓笑了一下直接回答道:“利用蕴火。” 世界上最早的温室便出现于华夏。 早在大周所处的年代,人们便知道了在不透风的房子里日夜烧火,提高室温生产反季节蔬菜的方法。 只不过这种方法成本较高,且有违“天时”,并没有得到广泛推广。* 若是能吃到新鲜蔬菜,谁又想再吃腌菜? 虽然有违天时,可到了冬天王公贵族们的餐桌上,仍不缺用蕴火养出的绿色蔬菜。 “蕴火……”费晋原忍不住皱眉轻声重复了一遍。 现在刚进腊月不久,若江玉珣十几日后仍未能养出牡丹,费晋原还有时间补救,并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这事本与他没多大关系,但他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江大人,恕我冒昧提醒一句。” “您请讲。”江玉珣连忙朝对方看去。 费晋原一边斟酌措辞一边说: “‘蕴火’一法已在大周流行了好些年,我虽没有尝试过以此法养育花卉,但不用猜便知绝对早有其他人做过了尝试。大周有赏花的习俗,若有人能在冬天育出牡丹,绝对早已闻名天下。可如今我仍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费晋原这是在委婉提醒自己。 江玉珣笑着轻轻摇头:“臣知道的方法,与一般的缊火有所不同,请费大人放心便是。” “好,”费晋原方才微蹙着的眉也舒展了开来,“江大人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他虽这么说,但是心中并没有完全相信江玉珣的话。 江玉珣虽看出这一点,但也并不在意,他笑着朝对方点了点头,接着端起茶盏轻饮一口。 古人将生长在温室中的早开花卉称作“堂花”。 大约千年后,有花农发明了在普通温室里开挖沟渠,再用竹木搭成架子,把花盆架在沟渠之上并以热水、硫黄等物熏蒸的促熟之法。* 自那以后,冬日赏花也由不可能化为了可能。 说话间,费晋原手下负责宫宴饮食的官员也来到此处,与他一道商量公事。 见他有事要忙,江玉珣连忙起身行礼,同时向屋外走去:“那下官今日便不再打扰费大人了。” 此刻正是雪融的时候。 屋外的气温比前几天下雪的时候还要低。 冷风吹来,江玉珣不由缩了缩身子。 元日大宴是皇宫一年中最大的宴饮活动。 不但百官可以携家眷到来,甚至就连聆天台的人也会来到此处……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暖炉。 他养牡丹既是因为最近不用处理公事,闲不下来想找点事情给自己做做。 还是因为想在元日大宴上,再小小报复聆天台一番。 聆天台认为,植物何时生长何时死亡,都是由玄天决定,以人之力无法改变。 甚至还曾以“有违‘天时’”为理由,阻碍缊火一法的传播、流行。 一想到后世人曾以“侔造化,通仙灵”来形容堂花。 江玉珣便无比期待聆天台的人见到牡丹该是什么反应? 见江玉珣要走,费晋原立刻起来送客:“等牡丹花开后,江大人定要第一个邀我去看啊!” “自然,”江玉珣随之笑了起来,“到时候自然会赠一盆给大人您。” 费晋原的脸上当即乐开了花:“那我便等着江大人的好消息了!” 说着,便把江玉珣和玄印监一道送了出去。 雪在不知不觉中融了一半,由青石铺成的宫道上有些湿滑。 江玉珣不由放缓了脚步,他一边回忆当年在博物馆中看来的堂花培育方法,一边忍不住想到——自己既然送了费晋原,那自然也要再送庄岳一家几盆花。 除此之外……似乎也该送些花给应长川? - 傍晚,应长川终于正式下旨命江玉珣搬入流云殿侧殿。 虽然有宫人帮忙,但是忙完一日公事后,放不下心来的庄岳还是赶到值房,来看江玉珣“搬家”。 “不过大半年时间,你房间里怎么就多出了这么多东西?” 江玉珣一边整理立柜一边说:“大多是从家里搬来的。” 上一世读大学的时候,江玉珣便恨不得直接把家搬到宿舍。 穿越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仙游宫里,早就把这间值房当成了自己的公寓。 “有书本、纸册,怎么还有吃的?”看到这里,庄岳不由震惊。 江玉珣随他视线一道向屋角看去,他想了想说:“哦……这个是南巡时兰泽郡太守乔大人给我装的特产。回昭都后我还未来得及整理便大病一场,故而一直堆放在此处差点忘掉。” 庄岳轻轻点头,特意交代道:“侧殿有火墙,要比这里热许多。搬过去之后,你记得早些把这些东西吃掉,以免不小心放坏。” 江玉珣连忙点头。 宫人把重些的书本、被褥替江玉珣搬了过去。 他自己带着小件走在最后。 “好了,后殿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你搬过去后定要跟宫人一道整理房间,免得不知道他们将东西给你放到了哪里。”庄岳一边说,一边无比欣慰地扶了扶胡须。 能住在陛下身边,这是何等的荣宠!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庄岳出现于同僚面前时腰板都愈发挺直。 和他正相反的是……离流云殿越近,江玉珣的脚步便愈发沉重。 “是,庄大人。”江玉珣有气无力道。 “想什么呢,阿珣?”庄岳皱眉道,“住在流云殿可是好事,在我面前你怎样都无所谓,但是见到陛下后一定要起精神来。” 江玉珣轻叹一口气,沉重道:“我在想昭都的羽阳宫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修好?若是能早点搬回去就好了。” 听到他的话,庄岳立刻紧张起来。 担心江玉珣在御前说错话,庄岳立刻压低了声音,提醒自己身边的人: “修建宫室劳民伤财,如今可不是做这种事的好时候。况且陛下暂时也无意于此,你记得千万不要在他耳边提起此事。” “放心吧,我知道。” 说着,江玉珣便抱着几件夏装,迈着无比艰难的脚步向后殿走去。 无法继续向前的庄岳只得立在这里目送他离去。 天边不知何时飘来一朵厚云,仙游宫随之下起了细雪。 江玉珣的背影也在雪中一点点消失于暗色的宫室内,见此情形……庄岳脑海中忽然冒出了“羊入虎口”这四个字来。 庄岳:“……我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连忙摇头,将那种诡异的感觉从脑海之中抛了出去。 - 两日后,江玉珣的身体终于恢复到了可以工作的状态。 这天恰逢朝会,流云殿被朝臣塞得满满当当。 成为尚书之后,江玉珣上朝时的位置也靠前了不少。 如今他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应长川的眼睛。 这几日,江玉珣一直装作自己已经忘记了病中发生的事。 但每每见到天子,他仍控制不住地无比心虚。 “……臣费晋原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巡之后百官疲惫,朝会也暂停了一次。 赏赐随行官员的日子一直拖到了今天。 “恭喜费大人了。” 桑公公满脸堆笑地将赏银送到了费晋原手中,负责南巡衣食住行的他今日获赏颇丰。 “有劳桑公公。”笑得合不拢嘴的费晋原连忙低声道谢。 由于心虚与尴尬,江玉珣这几日不但躲着应长川走,且就连在朝会上也一直低着头。 他余光瞄到,送完赏银后方才负责宣读封赏的桑公公忽然退到了一边去。 流云殿外随之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是什么情况? 一直低着头的江玉珣,终于忍不住一脸疑惑地向五重席上看去。 赏完了费晋原,下一个人难道不该是我吗?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似的,那阵脚步声忽然停在了离江玉珣不远处。 一名内侍官手捧着江玉珣当日不小心丢掉的轻剑,来到了他的身边。 末了双手将其送至江玉珣眼前。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轻轻把剑接了过来并感谢皇恩。 ……这把剑我虽很想要,但是不送点别的是不是有些抠门了? 应长川总不至于这个时候小气吧!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眼皮忽然一跳,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不成应长川要在此时搞些新花样…… 怕什么来什么! 下一刻,天子缓缓垂眸笑着向江玉珣看去。 此刻,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似乎都化为了空气。 他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后终于用略带笑意的语气郑重道:“如今江大人已是尚书,乃朝廷股肱之臣,自应重赏。” 那日江玉珣所说的十五个大字一字未漏,清清楚楚地在流云殿上回荡了起来。 末了忽一挑眉,似乎是在等待江玉珣的反应。 ……江大人已是尚书,乃朝廷股肱之臣。 死去的记忆在这一刻疯狂攻击起了江玉珣。 他的心脏狠狠一颤。 这莫非就是逼迫皇帝夸奖自己的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 *1.汉宫花 2.宋 周密 《齐东野语·马塍艺花》 第45章 天子话音落下后,桑公公终于重新拿起了圣旨。 老太监略显尖利的嗓音,在流云殿上一遍遍回荡着。 与此同时,十几名内侍官手捧漆盘自殿外鱼贯而入。 殿上,百官忍不住微抬眼眸朝着前方偷瞄。 ……奇怪,这回怎么进来了如此多的人? 封赏官员的圣旨并不长,按惯例念完种种溢美之词后,终于来到了重头戏。 “……故赐银百两,另赠车马缣钱。” 伴随着桑公公刻意拉长的语调,内侍官们一个接一个地将漆盘放于桌案之上。 正坐于江玉珣身畔的费晋原不由长大了嘴巴。 “白银百两”乃惯有赏赐,并无半分稀罕,关键在于后面的“车马缣钱”。 假如费晋原的记忆没有错,这应当是当今圣上登基以来第一次赠大臣除了银钱以外的东西。 丝帛、衣物、马车。 从今往后江大人衣食住行,都能用上御赐之物了。 这可是天大的荣宠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向身边的人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 朝会过后江玉珣又在外面晃了半天,入夜方才回到住处。 甫一进门,他便看到了堆满半屋的丝绸、布匹。 别说是费晋原了,就连江玉珣也没有想到,应长川这一回竟大方得超出了想象! 骑马虽好,但是冬天出门实在冻得慌。 自己最近正缺一驾马车。 而那些御赐丝帛的品质,更是远远高于市面上能买来的所有。 ……江玉珣的生活质量被骤然拔高了! 见状,在外面跑了半天的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休息,而是兴致勃勃地整理起了应长川赏赐的东西。 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病还未好全。 侧殿的窗开了一个小缝,有冷风于不经意间顺着那缝隙溜了进来。 江玉珣的嗓子里忽然生出一阵痒意,他本能地用手捂住嘴,但下一息还是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闷沉的咳嗽声从胸肺间冒出,回荡在侧殿之中。 这里与应长川的住处仅有一墙之隔。 江玉珣下意识后退几步,远远地离开了那堵墙。 末了坐在桌案前,为自己到了满满一大杯水。 喝完之后,胸肺间的痒意方才落下。 然而江玉珣并没有就此放松,而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流云殿的隔音效果怎么样? ……不知道在应长川那边能不能听到我咳嗽的声音。 入冬之后,流云殿不但烧起了火墙,甚至四壁也悬了锦绣壁毯。 墙壁的真实材质,被遮挡在了壁毯之下。 停顿片刻,江玉珣不由蹑手蹑脚地朝着墙壁走去。 末了站定在墙壁旁,轻轻将耳朵贴了上去。 谁知他刚一站定,脚下的木质地板便极不给面子地“嘎吱”了两声。 “……!” 江玉珣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时间,侧殿内静得针落可闻。 几秒过去,江玉珣的耳边仍没有半点声音。 就在他准备松一口气时,耳边忽然传来“笃笃”几声轻响。 应长川的声音,随之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江玉珣耳边:“爱卿站在墙边做什么?” 他似乎是有些疑惑,且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难得的倦意。 最重要的是! 那声音近得好似就在耳边。 ……马失前蹄。 江玉珣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地板,老实交代道:“臣想试试流云殿隔音如何。” 墙那边似乎传来了一阵轻笑:“爱卿以为如何。” 此刻,江玉珣已经确定流云殿内的隔墙皆是木质,隔音效果几乎等于零。 他不由咬唇,无比沉痛地说:“臣以为,往后更要谨言慎行了……” 最好在睡觉的时候,都找个东西把嘴封上。 - 描金的玄色马车缓缓驶出仙游宫,在十几名玄印监的陪伴下朝着怡河而去。 大半年时间过去,怡河的引河已挖成了五分之一,进度要快于预想。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哐哐”重响,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高处:“江大人,化远寨到了。” 说话间,江玉珣已经撩开车帘从马车内走了出来。 同时远远地向怡河边看去。 化远寨附近的引河已经开挖完毕,此时河工正在用石硪夯土。 “石硪”单看外表,像是用巨石凿成的圆盘,四周还有许多小孔。* 小孔一边拴着绳子连接石硪,而另一边则被攥在河工手中。 此时众人正一边喊着号子,一起协力将石硪拉至半空,再任其自由落下砸向土地。* 他们一遍遍重复着“打硪”的动作,逐渐夯实新筑成的河堤。 看了一会后,江玉珣拢了拢狐裘,对身旁的人说:“走,正好要用午食了,我们到前面去看看。” “是,大人!” …… 怡河河堤之上,筑堤者一边打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看东边,那里已经开始做饭了。” 身旁的人顺着他的视线向东边看去,果然见到了袅袅的炊烟。 见状,他忍不住轻轻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些河工原本多是聚集在昭都地区,还未来得及遣回原籍的流民。 如今却被整编在一起,负责整修怡河河道。 大周立国至今一直忙于战乱,还没有建过什么大型工程。 起初,众人本以为自己是来作苦役的。 到了之后才知道,这差使与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们每日工作的时间,由前朝规定的六个时辰缩短至四个时辰。 甚至就连吃、住的条件,都远胜过想象。 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号声。 正在打硪的河工纷纷放下手中的绳索,向一旁的化远寨走去。 “……阿婶,这是什么味道,怎么如此之香?”有年轻人忍不住朝树下的大锅凑去。 他还没看清锅里的东西,便被手持木勺的妇人挥手赶开:“先去洗手,别忘了江大人定下的规矩!” “是是!”年轻人连忙去一边的水井旁排队,等洗完手后终于看到了来得早的人碗里的东西。 粗瓷大碗里盛满了乳白色的汤,里面还飘着绿莹莹的葱花。 鲜甜的香味此时正随着热气一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这是肉?”他吸了吸鼻子,不可置信道。 “自然!你这是冻傻了吗?连肉都认不出来了,”端碗的人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一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要吃的话快去排队,别在这里愣着了。” “诶,诶……是!”年轻河工如梦游般站到了队伍最后。 今日的炖锅正好架在了上风口,有风自那个方向吹来,不但没有半丝寒意,且满是甜甜的肉香。 这顺风终于把他吹醒过来,排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不由拽了拽同伴的袖子,不敢置信地问他:“这些肉真是官府给我们吃的?” “自然!”排在他前面的中年男子正好是个话痨,眼见队伍还长,他索性转过身来说,“还记得今年夏天,陛下处理了一群妄想逼宫的官员吗?” “记得记得!”年轻人连忙点起了头。 今年夏天他还是流民,每日只发愁如何吃饱,完全没工夫去管朝堂之事。 身边人说的那件事,他也是到了这里后才知道的。 ——朝廷的人说,怡河修凿共需三年。 只要能够在这里干满三年,他们便能在怡河平原上获得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地。 不过若想获田,单单是认真修凿怡河还不够。 每日工作结束之后,他们还要学习耕作之法,甚至听人讲最近一段时间朝堂上的大事要情。 有人妄图逼宫一事,他们便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 中年男子忍不住深嗅了一口空气中的甜香,接着才对他说:“那些罪臣的家产均已充公,我们今日吃的肉,便是从他们田庄中来的!” 年轻人当即明白过来。 队伍不断向前,说着两人已走到了大锅旁。 “阿婶,给我们盛满一点。” 站在大锅边的女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放心吧,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可不敢少了你们的!” 闻言,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重整河道,怡河两岸注定有百姓要丢土地。 新的荒地还未垦出,这段时间官府便雇他们来为河工做饭食。 不但河工们在这里吃,每过几日前来巡查的官员也会在这里与他们同吃。 担心丢了这样一份好工作,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懈怠。 木勺在锅内搅了一下,连肉带汤正好舀满一碗。 将汤碗交出去的同时,那做饭的阿婶又捏起一撮葱花给他们撒了上去,顷刻间便将人的馋虫给勾了出来。 担心某日有官员来河堤边吃饭,自己做的不合他口味。 负责做饭的阿婶每日都在研究如何提升口味。 一口羊汤下肚不但驱走了冬日的寒意,更叫人唇齿留香。 就连不远处另一口锅里的黄米饭,都不再那么诱人了。 “……好喝!” “比宫里的饭菜还好吃——” 化远寨另一头,一座村屋内。 病还未痊愈的江玉珣吃得还算斯文,但和他一起来的玄印监则一个个似饿鬼投胎般,两三口便解决了一大碗羊汤。 要不是江玉珣吩咐过不能与百姓抢吃的,他们或许还会再去排队要上一碗。 此时与江玉珣一道在村屋内吃饭的,除了玄印监外还有整个工程的总负责人尹松泉。 同样三两口就喝完汤的他一边抚须一边说:“聆天台的工匠果然厉害,有他们在施工速度快了不止一丝半点!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能提前半年完工。” 小半年没见,风吹日晒之下尹松泉脸上的沟壑多了不少,但是目光却分外明。 喝完最后一口羊汤,江玉珣也放下了手中的粗瓷碗。 虽然早料想到聆天台的工匠一定不错,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他们主要厉害在何处?” 与江玉珣想象中不同,尹松泉并没有提那些工匠所懂得的技术。 而是喝了一口热茶,一边搓手取暖一边说:“他们很懂得安排人员与适时推进进度,既能保证工程不断,还能给河工们腾出休息的时间。” 江玉珣轻轻点头。 尹松泉又给自己添了些热茶,并无比感慨地对江玉珣说:“这样一来,不止每天工时变少,甚至前阵子下雪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一道休息了。” 这在从前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江玉珣缓缓点头:“这都是他们一点点累积出的经验。” 用现代的话来说,聆天台的工匠非常能够合理安排,并保证人员最大工效。 “正是如此!” 尹松泉补充道:“不止于此,何时清土何时进入下一道工序,他们同样有条不紊。”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满是敬佩。 尹松泉虽然穷苦,但好歹是个读书人。 聆天台的工匠是奴隶身份,原本并不受他重视。 但合作半年过后,他却以打心眼里佩服起了这群奴隶出身之人。 江玉珣虽然不太懂工程,但从现场看到的进度以及尹松泉的反应中,也能感受到那群工匠的厉害之处。 管理工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保证工程质量与安全的情况下提高效率更是难上加难。 江玉珣一边听尹松泉说话,一边默默地在心中想到——这群工匠的经验定要保留,等到怡河之事结束后,一定要再请他们将这些实打实的技术总结下来。 ※ 数九寒天冷风嗖。 临近元日,昭都也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 每年这个时候,就连怡河都会结小半月的冰。 但是位于仙游宫一角的温室内,却仍如春季一般暖。 这里原本是为皇室提供冬日蔬菜的地方。 但如今又多了个不一样的用途。 江玉珣用力推开裹着厚厚毛毡的木门,走到了温室之中。 见他来,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子连忙转身,带着几名宫女朝江玉珣行礼:“奴婢见过江大人。” 她身着碧色纩袍,头发全部挽在脑后,看上去格外干练。 “正雨姑姑不必如此拘礼,”江玉珣将狐裘挂在一旁的木架上,缓步走入了温室之中,同时抬头好奇的道,“我听人说已经有花现蕾了?” 牡丹花娇贵,到了冬天本就会被移入相对温暖的地方暂养。 如今催熟起来,也相对简单一点。 正雨姑姑笑着连忙点头:“正是,江大人这边走。” “好。”江玉珣连忙跟了上去。 不大的温室内如江玉珣当日说的一般挖了浅浅沟渠,此时正从地面向上冒着热气。 没走两步,江玉珣便看到了一株悬在半空的牡丹。 “江大人,这株牡丹好几日前就已经现蕾了,”正雨姑姑一边思考一边说,“预计再有七日这株牡丹便可以开花。其余的花最近也已陆续现蕾,正好能在元日宴上盛开。” 正雨姑姑为前朝妃嫔身旁的女官,是整座仙游宫里最懂得花艺之人。 她说还有七日开花,那一定不会有太大偏差。 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他笑着点头道:“那便好,我今日便去给费大人说。” 自己虽然没有大肆宣传此事,但是仙游宫就这么大,改建温室的动静也落入了不少人的眼中。 若最后放了个哑炮,属实是有些丢人了。 “好,您就放心吧。”正雨姑姑应道。 虽然牡丹还只是个花苞,但江玉珣仿佛已闻到了来自它的浅淡香味。 温室内的花极多,相比之下人手就有些短缺。 说着说着,正雨姑姑又用毛笔蘸着水来洗刷牡丹的枝叶了。 见她如此忙碌,江玉珣也不再打扰。 他正打算与正雨姑姑道别,开口前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自己好像是要将第一批花送人的?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问道:“可以麻烦正雨姑姑在第一批花绽放的时候派人通知我一声吗?” 正雨姑姑手上动作一顿,自小就待在宫中的她瞬间明白了江玉珣的意思:“放心吧,江大人。奴婢记得了。” - 雪青色的牡丹亭立在素白的花盆中。 方才开放的它已能窥得几日后那浓艳、惊人的模样。 仙游宫内人多眼杂,担心元日宴会上的惊喜提前被人知道。 江玉珣趁着夜色与玄印监一道将牡丹搬了回去。 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江玉珣仍然在屋内用丝帕反复擦着花盆。 在古代,有好东西第一个献给皇帝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从没给上司送过礼的江玉珣,还是给自己做了好一会思想工作。 过了半晌,他终于将丝帕放到一边,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抱着花盆站了起来。 ——不就是给应长川送盆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再不走的话皇帝都要睡觉了。 想到这里,江玉珣总算放缓脚步轻轻推开了侧殿的大门。 不知何时,昭都又下起了雪。 鹅毛一般的雪花落得分外慢,如薄被般覆在了牡丹的枝蔓之上。 这花种得可不容易,江玉珣忍不住轻轻朝花瓣吹了两口气。 等积雪落地后,方才腾出一只手,如应长川之前吩咐过的那样轻轻叩响了殿门:“……陛下?” 雪花簌簌落下,难得主动找皇帝的江玉珣不由紧张起来。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抱着花盆的手也难得起了一层薄汗。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殿门终于缓缓敞了开来。 一袭玄衣的天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江玉珣下意识抬眸,顺着牡丹花枝的间隙向前看去。 此刻,忽有一阵冷风吹散了天空上的云雾,露出了浅浅一弯下弦月。 月光照亮了满地白雪,还有盛放着的牡丹。 但此刻,它们都比不上眼前人亮亮的眼瞳。 “陛下!”见到应长川,江玉珣下意识向眼前人分享道,“不知道玄印监有没有给您说过,臣正命人在仙游宫的温室内培养牡丹。今日第一株牡丹开了花,臣便想带来给您看看。” 雪还在下。 忽有一片如花瓣似的大雪落在了江玉珣的眼睫之上,随着他的动作一道轻轻颤动。 应长川虽然早知道了牡丹之事,但也与众人一样第一次在冬天见到它。 此刻他本该关心牡丹才对。 却不知怎的将视线落在了对面人轻颤着的睫毛上。 应长川下意识抬手,想要替江玉珣拂落雪花。 最终却笑了一下,破例亲手将被对面人抱在怀中的花盆接了过来。 末了转身向殿内走去:“坐吧。” “是,陛下。” 江玉珣放轻脚步,随应长川一道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二次进应长川的寝殿,与上回不同的是,入冬之后的寝殿不但墙上悬了壁毯,甚至就连地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 在大周,面见圣上时要解剑去履。 此刻,温软的热气透过毛毯与薄薄的袜子,顺着脚心传了上来。 刹那间便冲散了在屋外等待时积在身上的凉意。 与上回不同,第二次来皇帝寝殿的江玉珣大胆了许多。 他进门后便忍不住朝寝殿的西墙看去…… 上回来的时候没有注意,这一次江玉珣方才发现,原来皇帝的桌案就摆在与自己一墙之隔处。 此时桌上并未放奏章,而是温着一壶酒。 江玉珣忍不住深深地嗅了一下——这是不久前勾兑好的烈酒。 别说,还真挺香。 就在他忍不住于心底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时,应长川已将牡丹放在了桌案上,同时随口道:“爱卿可想来一杯?” 江玉珣:!!! 几个月前在皇帝面前发酒疯的事再一次出现在了他脑海之中。 江玉珣想都不想立刻摇起了头。 然而嘴里说的却是:“臣想尝一口可以吗?” 天子轻轻笑了起来。 说话间已取出酒樽倒满一杯。 坐在他对面的江玉珣只得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而应长川则在这个时候抬手轻轻拂走了花瓣上的细雪。 流云殿后殿瞬间静了下来。 一时间,两人耳边只剩下了落雪的声音。 江玉珣的心脏沉沉地跳了两下。 他总觉得自聆天台一事过后,自己和应长川的关系就变得有点奇怪。 ……不过江玉珣也说不上究竟哪里奇怪。 或许是因自己惹出的麻烦而感到心虚,江玉珣有时竟然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光明正大地看对方的眼睛了。 想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顺着牡丹花的间隙偷偷朝应长川看去。 谁知正好对上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睛。 江玉珣不由紧张了一瞬,末了立刻趁着应长川开口之前将视线落在了花上。 同时决定没话找话,打破这微微令人感到别扭的沉默。 黑亮的眼瞳小心翼翼地从雪青色的牡丹间看了过去,江玉珣眨了眨眼睛,既是期待又是紧张地问:“这株牡丹还没有旁人见过,不知道陛下觉得它好看不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网络 第46章 应长川停顿了几息,后殿随之安静了下来。 江玉珣瞬间警觉并想起了娄倬正当初给应长川送礼,反惹他不悦的事。 ……难道说除了反感官员以公废私外,应长川近来还想打击一下送礼进献之风? 如若是真,自己岂不是撞到了枪口上。 藏在牡丹花瓣下的细雪融化为水珠,“啪嗒”一下坠在了桌上。 应长川也在这一瞬敛眸,将目光落在了花枝的间隙轻声道:“好看。” “……那就好,那就好。”江玉珣顿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指头拨弄了一下花瓣。 见此情形,应长川不由好奇道:“怎么了。” 江玉珣据实相告:“臣还以为陛下讨厌这种送礼行贿之风。” 他的语气无比真诚,“行贿”二字说得更是顺滑至极。 话音落下,不等应长川反应,江玉珣自己先一脸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卧槽,我怎么直接把“行贿”两个字说出来了! 应长川会不会多想啊? 淡淡的牡丹香与后殿的龙涎香混合在一起,空气中忽然多了几分甜意。 花株另一边,应长川忽然沉默了几秒,并缓缓地蹙起了眉。 行贿受贿是每一位帝王都碰不得的逆鳞。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在沉默中灭亡的那一刻,应长川终于似笑非笑地看向江玉珣: “爱卿以为一盆花便可贿赂得了孤?” 天子富有四海,区区一株花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江玉珣随即恍然大悟,“这倒也是!”顿了一息又实在忍不住好奇,认真向皇帝请教道,“那陛下喜欢什么?” 应长川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地挑了挑眉朝他看去。 回过神来的江玉珣赶忙移开视线,心虚地下头抿了一口热酒。 并借喝酒的动作,将自己的嘴巴堵上。 好奇害死猫。 再多说两句,应长川真怀疑我有行贿之心可就完了! - 聆天台的丹师们,被天子安排在了仙游宫内一座名叫“卷月”的宫殿内。 制作火药、火器一事,一直对外严格保密。 聆天台那边至今仍没有搞清楚皇帝找丹师意欲何为,其余人更是对此一无所知。 担心太过张扬引人怀疑,回昭都后江玉珣也只去过卷月殿一次。 直至年前,方才再次与天子一道前往此地。 聆天台的丹师也是奴籍,他们自幼随师学习炼丹之术,鲜少和外界交流。 见了天子之后更是手足无措,连说话、行礼都变得磕绊起来。 “回陛下,之前吾等呃……刚刚接触炼丹一道的时候,师父便交代过一定不能把三黄和硝石共炼。” 江玉珣的直属上司少府费晋原,还肩负着制造与保管武器装备的工作。 他今日也随着应长川一起来到了这里。 听到此处,费晋原忍不住打断问道:“等等,何谓‘三黄’?” “呃……”被点到名的丹师愈发紧张,“就,就是硫磺、雄黄和雌黄。” 见他一边说话一边抖,江玉珣终于忍不住开口替他补充道:“若将它们放在密闭的丹炉内共炼,便会大量发热、产生气体,导致丹炉爆炸。”* “对对!”丹师长舒一口气,同时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此次制作火药的原材料,便是硫磺、木炭还有硝石。” 有人替自己解围,那丹师说起话来汇总与顺畅了不少。 卷月殿内的家具早已被清空,此时殿内只放着一些炼丹用品。 “原来如此……”费晋原不由抚须点头。 他心情不由随着丹师的话而变得激动起来——假如此物真的能用于军事,必能在顷刻间令折柔溃不成军! 而身为少府,费晋原还关心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那如何将这三种原材料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丹师连忙点头:“吾等最,最近就是在研究这个问题。” 身为现代人江玉珣早对“一硝二磺三木炭”这句话耳熟能详。 实际上百分之十的硫磺,百分之十五的木炭占,还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石才是能将火药威力发挥至最大的配比。* 但为免被人怀疑,他并没有将这个比例直接告诉丹师,而是引导他们朝这个方向进行实验。 见天子缓缓点头,费晋原终于“嗯”了一下,终于结束了这个话题。 丹师们来仙游宫时,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故而带上了全部家当。 此时这些东西摆满一殿,看上去好不热闹。 既有常见的丹鼎,还有华池与研磨器等不大常见的东西。 费晋原还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故而一边走一边问:“江大人,下面这又是何物?闻起来怎么如此得酸。” ——那丹师结巴的实在太厉害,费晋原索性直接将问题抛给了看上去便懂得颇多的江玉珣。 “回费大人的话这是‘华池’,里面的东西正是浓醋。丹师常用它来溶解金石。” 上一世在博物馆工作的江玉珣对这些器物极有兴趣。 卷月殿内摆放的东西,他大半已在工作时遇见过,故而如数家珍。 而另一小半东西,也在上次来的时候从丹师口中问了个清楚。 介绍完用途后,江玉珣想了想又举起了例子:“例如水法炼丹前,丹师便要先往醋内投入硝石,使之溶解。” 涉及专业领域,江玉珣的话总是格外多。 眼睛也随之越来越亮。 “这样啊……” 费晋原的话音刚落,走在最前方的天子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饶有兴致地对江玉珣道:“爱卿对炼丹一道,似乎颇有研究。” 站在他斜后方的费晋原被皇帝的话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江玉珣看去。 完蛋,陛下无比厌恶聆天台,连带着厌憎炼丹之术。 江大人的话似乎正好触及了陛下的逆鳞…… 想到这里,费晋原的手心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不禁替江玉珣揪起了心来。 江玉珣也立刻解释:“回禀陛下,臣并不懂炼丹,只是单纯对这些器物感兴趣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应长川的表情。 天子轻挑修眉:“此话当真。” 江玉珣问心无愧:“自然当真。” 和小心翼翼的费晋原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半点的惧意。 话音落下,江玉珣又控制不住地小声补充了一句,“……陛下这次吓唬不住臣了。”现场便将应长川的计划全部拆穿。 殿里突然静了下来。 江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天子的合理质疑,怎能说是吓唬。 听到这里,费晋原差点被吓得坐倒在地上。 然而天子似乎并不生气:“吓唬?” “是呀,若陛下真的怀疑臣,臣怎能安安稳稳地站在此处?八成早被带到玄印监驻地接受调查了,”江玉珣不由小声嘟囔道,“臣如今早已不吃这一套了……” 开玩笑,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自己早已经吃一堑长一智,不可同日而语了! 听到这里,费晋原快被吓得忘记了如何呼吸。 陛下向来认真严肃、一心国事,从来不会将个人情绪带入朝政之中,怎有工夫吓唬一个臣子? 江大人怎敢当着陛下的面如此胡说八道! 他平常都是这样给陛下说话的吗? 这,这未免太过大胆了吧…… 身为臣子,费晋原本不该揣测圣意,可他还是忍不住悄悄抬眸观察起了皇帝的表情。 谁知道…… 应长川并没有他想象那般动怒。 反倒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孤明白了。” “……” 费晋原:??? 不是吧,陛下他刚才真的是在故意吓唬江大人啊? 他忍不住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嘶——” 好疼! 我不是在做梦啊? …… 应长川的手笔颇大,几乎将聆天台内丹师都薅了过来。 试验火药比例对这群经验丰富的丹师而言并不难。 而试出最佳比例,也仅是制造武器的第一步而已。 留一小部分人继续试验后,江玉珣又将其他人组织在一起,让他们把此前在聆天台内以“师徒口口相传”形式流传至今的丹药学知识全部总结、汇编了起来。 此时已经整理出了一本簿册。 江玉珣和应长川确认过书册的编撰进度后,方才与丹师一道去往卷月殿后的空地,看他们当场展示火药的威力。 虽还是半成品,但是点燃引线后那竹筒还是一刹那间崩裂发出了一阵巨响。 如惊雷劈开了沉睡的寒冬,炸醒了山涧的冰泉。 引得人心久久难以平静。 - 一个时辰后,流云殿正殿。 亲眼看过火药威力的费晋原,第一时间和天子分享起了自己的构想。 “臣以为,可以将这些火药和投石机配合使用。将其制成火球,远远投入折柔的大部队中,一举便可将他们的队形阵法彻底打碎!” 天子手持茶盏缓缓点头示意他继续。 费晋原也是曾上过战场的人,讲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折柔人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骑兵与战马。一旦战马受惊,必能在瞬间大灭其气焰。” 相比起较难掌控的爆炸,抛石车再加火球不但好制作且拥有巨大威力。 ——它也是原本历史上最早出现的火器。 闻言,应长川轻轻旋了旋手中茶盏轻描淡写道:“还可再加桐油等物。” 桐油极易燃烧,制成火球抛向敌方后可迅速扩展燃烧、攻击面积。 “是,陛下!”费晋原停顿几息,立刻把应长川的话记了下来。 费晋原并非土生土长的昭都人士,他的家乡位于昭都以北的“鹿薇城”内,从那里出发骑快马只需不到两个时辰,便能到达折柔的地界。 前朝时,折柔屡次南下侵扰。 费晋原一家虽然早早离开了鹿薇城,但仍有不少亲朋好友死在了那一场场的劫掠与屠杀之中。 提起折柔,他至今仍有满腔的恨意。 此时费晋原已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火器问世那一日了! ※ 一场大雪过后,元日大宴终于来临了。 江玉珣将牡丹视作自己送给聆天台的“惊喜”。 既然是惊喜,那肯定不能提前泄露。 宫宴前一晚,等仙游宫内众人都休息以后,江玉珣才带着玄印监众人去温室,把进入盛放期的牡丹移了过来。 元日大宴在流云殿前殿举办。 这里虽然也有火墙,但是到底比不了温室。 玄印监一边搬花,一边忐忑地问:“江大人,牡丹在这里放一晚不会出问题吧?” “放心,一晚上而已,没什么关系的。”江玉珣一边调整花盆位置,一边随口道,“我问过人,牡丹生长共要经历十二个时期,此时这些花早过了最脆弱的风铃期,已经初开、盛开了。这个时候哪怕把它们放在室外,影响也没有想象的大。” 最近这时间,江玉珣在正雨姑姑那边学来了许多种花的知识。 玄印监这个问题,他早已问过了对方。 闻言,玄印监不由松了一口气。 江玉珣则继续道:“况且每年三月牡丹自然开花的时节,也有可能会遇到雪天。” 众人不禁点头:“这倒也是。” 仙游殿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 除了桌案、小屏外,还摆了不少珊瑚、玉翠。 但这些珍奇,都比不上不属于隆冬的牡丹。 寒风卷着雪花从微敞着的殿门外吹来。 殿内的纱帘伴着一阵若有若无的牡丹香轻轻飘摇。 说到这里,江玉珣突然停下手中工作,他转过身去对忙着搬花的玄印监说:“对了……明日元日宴后,先别急着将牡丹搬回温室。” 玄印监统领齐平沙不由疑惑:“请问江大人,届时还要继续将它留在这里吗?” 江玉珣摇头说道:“不是留在这里,而是带出仙游宫,去外面给百姓观赏一番。” “带出仙游宫……” 牡丹是皇室之物,带出行宫给百姓观赏与礼不合。 但是一直跟在江玉珣身边的玄印监们,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江玉珣不但要让聆天台亲眼看这些“非时之花”,更要让怡河附近的百姓都看上一眼。 “是,江大人!”众人立刻应下。 - 大雪纷扬落下。 一盏盏宫灯照亮了整座仙游宫。 雕梁画栋,飞阁流丹。 这座以奢华而闻名于世的宫殿群,忽如仙境一般缥缈。 江玉珣和玄印监忙到晚上十点多,方才摆完所有的牡丹。 穿越到古代之后,原本是个夜猫子的他,彻底将作息掰了回来。 前几日的这个点,江玉珣早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他本想忙完直接睡觉,不料冷风一吹便彻底精神了起来。 时间不早,江玉珣裹紧了狐裘,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后殿。 “嘎吱——” 推开殿门时发出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声音发出的那一刻,江玉珣不由屏住呼吸、停在原地。 等候几秒见应长川那边没有动静,他方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时间这么晚,应长川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思及对方堪称变态的耳力,江玉珣还是尽量轻悄悄地在殿内行动。 他没有点灯直接摸黑更衣、洗漱,一切都如开了慢动作般小心。 等忙完这一切躺回床上时,被冷风带走的困意终于一点点回来了。 江玉珣把幄帐放了下来,往被子里缩了一缩,抱着枕头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谁知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爱卿怎么此时才回宫?” !!! 是应长川的声音。 江玉珣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习惯性便要起身行礼。 然而刚刚坐起身他便意识到——不对啊,应长川又不在这里,我还行什么礼呢? 停顿几秒,江玉珣忍不住大逆不道的躺了回去。 他抱着枕头,用极为正经的语气,中气十足地说:“回禀陛下,臣方才在流云殿前殿摆花,浪费了一点时间。” 应长川的声音穿过木质墙壁、壁毯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为何不将此事交给玄印监。” 除了惯有的低沉与慵懒外,竟还多了几分因模糊而生出的亲切。 江玉珣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睡姿,向天子回答道:“臣打算亲手给聆天台制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说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故意用阴恻恻的语气说:“臣故意挑了几株开得最艳的花,放在了商忧还有聆天台其他人眼前。” 宫室另一边,应长川的唇角不由生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或许是讲到了感兴趣的话题,江玉珣还在滔滔不绝: “臣听闻每年的元日大宴,聆天台都会派人来。往年来的人都是大司卜,今年大司卜出了点‘小意外’来不了了,故而带人来赴宴的人定是商忧。” 小意外? 桌在桌案边的应长川笑着端起了酒樽。 江玉珣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聆天台的时候,商忧便站在茉莉花丛中。 身为司卜的他自然不会委屈自己,想来优雅、清新茉莉便是长在商忧审美点上的花种。 因此,这一回江玉珣特意挑选了与茉莉截然相反的大红色牡丹,刻意放在了商忧的桌案旁。 担心对方看不清楚,他直接选了三株将其紧紧包围。 说着说着,江玉珣不由再次放肆地闭上了眼睛。 左右看不到人,且又躺在温暖的床上,江玉珣的语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随意了不少。 他忍不住放了一句狠话:“臣虽然做不到聆天台那般无耻,但也不是个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说完便禁不住困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下一刻,江玉珣耳边便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笑声。 ……这都几点了,应长川还不睡觉吗? 烧起火墙的宫殿格外适合睡觉。 钻入被窝后没多久,江玉珣身上的寒气便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同时再一次生出了困意。 可是皇帝暂时不睡,身为大臣的江玉珣自然得陪着他继续说话。 犯起困的他,不由东拉西扯起来:“哦……怡河的施工进度比臣想象的还要快,不过臣觉得若是能配上火药,或许还能再提早几个月完工。” “爱卿的意思是?” “炸堤呀,”江玉珣忍不住将腿也搭在了枕头上,如八爪鱼般抱着它对应长川说,“原本的计划是等引河全部挖成后,寻个枯水期凿穿原本的河堤,贯通新道。” “嗯。” 应长川的声音如催眠曲一般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躺在床上的人用力弹了弹自己的额头说:“但是现在有了火药……就,就可以不用那么麻烦了,直接炸掉旧堤就好。正好试一下新火药的威力。” “爱卿那日去怡河边还看了什么?” 应长川的声音穿过雪夜,与如一阵风般飘了过来。 “那日去怡河边……”江玉珣的声音一点点变小,他绞尽脑汁回答道,“还看了他们的伙食。当日正巧遇到村寨宰羊,臣和玄印监一人喝了一碗,味道比仙游宫里御厨做的还要鲜美。” 说到这里,他不由咽了咽口水。 ……也不知道明日宫宴上会有什么菜。 江玉珣忽地神游了片刻。 直到应长川再次开口,将他思绪打断。 “爱卿可是不喜欢仙游宫内的膳食。” “也不是不喜欢……”迷迷瞪瞪的江玉珣提起精神认真回答道,“只是稍微清淡了一点。而且这里的口味本就与臣家乡有所不同,相比起粟米,我还是更喜欢稻米。” 说着说着,江玉珣竟然生出了一种自己正在宿舍与舍友卧谈的错觉。 甚至于不经意间漏掉了一个“臣”字。 然而殿那边的天子似乎并不介意,竟然继续与江玉珣聊起了“吃”这个话题。 救命! 已将小半张脸闷入被子中的江玉珣忍不住怀疑起了人生。 应长川今晚是失眠了吗? 他以前不是只管国家大事么,怎么现在竟然有了闲聊的兴趣。 “……等怡河引河贯通后,想吃什么应该会方便许多。” 江玉珣的声音穿透棉被与墙壁,传到了应长川的耳边。 它有些闷还带一点鼻音,语调也在不知不觉中拉得格外长。 时间不早了。 应长川本该放臣子去休息才对,可今日的他却格外贪心。 夜色一点点变深,仙游宫的雪又大了起来。 不多时便积了小半尺深。 天寒地冻间,唯独流云殿还暖着。 险些进入梦乡的江玉珣终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了一句非常不符合臣子身份的话:“……陛下今晚不早早睡吗?若臣没记错的话,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应长川的精神头也太足了吧…… 他到了半夜精力还如此旺盛,为什么不去草原上抓着一只鹰来对着熬,或是抓只夜猫来熬猫? 逮着熬我算是什么事啊。 “爱卿困了?” 听到这里,只能无能狂怒的江玉珣忍不住张大嘴,重重地咬了怀里的枕头一口。 废话啊! 应长川终于意识到,不是谁都和他一样不需要休息吗! 自己之前怎么不知道,应长川竟然如此喜欢和人聊天? 流云殿后殿中,应长川斜倚在悬了壁毯的墙边独酌。 那双烟灰色的眼睛格外明亮,的的确确没有半点困意。 他话音落下后又过了许久。 墙壁那边终于传来“嘎吱”一声轻响,似是榻上的人不自觉地翻了个身。 白日里清润的声音,在此刻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江玉珣用极轻的声音大逆不道地说:“臣早就困了,可是陛下的话实在太多……有什么话我们,我们明早再说好不好?” 说完,墙那边便彻底没了声音。 流云殿后殿内,应长川再次笑了起来。 他饮尽最后一口烈酒,起身缓步向榻上走去。 今夜无月,一地的落雪却如明灯一般映亮了整间宫室。 伴随着应长川的动作,玄色的幄帐终于坠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流云殿那一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响…… 半梦半醒间,和应长川聊了半晚的江玉珣忽然如梦呓般开口。 他轻轻道:“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最无辜:枕头 *来自文献 第47章 流云殿的火墙烧得格外好。 窗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但屋内的人早不知何时将锦被踢到了脚下。 寒风吹过惊鸟铃生出一阵叮铃脆响。 天还未亮,江玉珣蹙了蹙眉忽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盯着幄帐顶上的玄色花纹喃喃道:“……吓死我了。” 都怪应长川! 江玉珣狠狠地捏了捏被子。 被应长川抓着聊了半晚上天的江玉珣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现代,甚至成了名学生,坐在了口语考场上。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穿西装、打领结的监考官应长川便走进考场,与他在梦里……又聊完了后半夜。 直到刚刚惊鸟铃响,将它当成下课铃的江玉珣终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啊啊啊!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江玉珣在床上呆坐半天终于一点点缓过了神来。 …… 元日当天百官休息、不问政事。 但是身为尚书令,江玉珣仍要与少府手下官员一道核对大宴流程。 流云殿前殿的大门缓缓敞开。 江玉珣脱下狐裘交到内侍官手中,缓步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正在流云殿一角忙碌的众人齐刷刷地抬起头向他看来: “江大人,您看看除了丝帛、瓷器、幄帐以外,还要送什么东西去折柔?” 江玉珣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并从他们手中接过礼单。 而周围几人则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眼睛上,并疑惑地对视一眼……江大人的眼圈怎么有些泛青呢? 前朝时,折柔不但屡次发兵侵扰,甚至还曾和亲逼贡。 至今仍有一位公主留在那里。 这两年大周与折柔还未撕破脸,仍保持着相对“和平”的关系。 按照惯例每年元日的时候,朝廷都会为她备上一份厚礼,等到春季再派使臣北上送往折柔。 江玉珣看了一会说:“不如再送些草药?” “好好!”江玉珣身边的人立刻记了下来,并极其恭敬地说,“折柔苦寒,是应该给公主殿下送些草药。” 前去折柔和亲的公主封号“连仪”,今年大约四十来岁。 她并非前朝公主,而是出生相对低微的贵族之女。 按理来说,“连仪公主”是前朝封的与大周没有多大关系。 这群官员之所以如此敬重她,既是因为其“公主”的身份,更是因为从血缘角度看,她还算当今天子的姨母。 流云殿内极其热闹。 江玉珣一边翻看礼单,一边核对备好的丝帛。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朝周围人问:“连仪公主这几年在折柔过得如何?” 折柔并无史书传世,“连仪公主”仅在《周史》上留下了不到三行的记录。 但江玉珣却有些好奇这位在折柔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前朝公主。 她或许是现如今最最了解折柔的大周人士。 见江玉珣问,方才记录药草的官员连忙抬头,为他详细介绍起来: “回江大人的话,折柔王统而不治,住在紧邻我大周的王庭之中。折柔大片草场、沙漠均被三王瓜分。前年冬季老折柔王崩于王庭,现在连仪公主已经是折柔的王太后了。” 折柔王庭距离大周很近,因此虽每年都有使臣来往,但使臣也无法深入了解折柔。 说着说着,另有一人凑上前来:“折柔被陛下打怕了,暂时不敢侵扰我大周,但仍在用和亲逼贡那一招对付西边那些小国。上一年我带人去了折柔一趟,其间还在王庭见到了西域各国送来的珍奇……”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咬牙道:“折柔这些年愈发嚣张,甚至还将西域几国的皇子押在王庭为质……” 听到这里,江玉珣突然放下手中的东西,很是认真地问他:“请问大人,当年在王庭看到的珍奇都有什么?” 曾去过折柔的那名官员也严肃了起来,他仔细想了想回答道:“金银珠翠、瓜果美食一应俱全。” 江玉珣瞬间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 折柔贪婪至极,恨不得将臣服于它的西域小国内所有好东西都搜刮过来。 若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其中定有麦种。 小麦原产于西域,那里的品种也更为多样。 麦的营养价值远高于粟,若能在那里寻到合适的品种并推广开来,或许能够在短时间内提高大周百姓的身体素质。 最重要的是单亩小麦可以养活的人要比粟米多多了。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礼单。 大周的人口主要集中于北方,寻找麦种势在必行。 他本想再问问对方有没有见过小麦,以此来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 可是还未开口,桑公公的声音便自殿外传了过来:“皇帝驾到——” 话音未落,应长川已经带着费晋原与庄岳来到了殿上。 江玉珣正要行礼,忽然听到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抬眸偷瞄便见,庄岳正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什么情况,都看我做什么? 下一息,竟连应长川也垂眸看了过来。 他犹豫片刻,忍不住缓声道:“爱卿昨夜未休息好?” ……应长川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大臣了? 难不成是因为过年所以心情好。 江玉珣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回陛下,是没睡好。” “为何?” 随着应长川的话,一殿的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此处。 不是吧,问这么清楚做什么! 以为逃过一劫的江玉珣当下再一次紧张了起来。 虽说他早已丢脸丢出习惯。 但大庭广众之下……仍是有一点点点的尴尬。 应长川轻轻垂眸看向江玉珣。 雪停了下来,泛着暖意的阳光顺着流云殿大敞的殿门肆意泼洒。 为江玉珣的眼睫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移视线。 顿了几息后,尝试着压低声音悄悄说:“……臣可能是白日里想朝政想得太过入迷,昨天晚上,似乎一不小心梦到了陛下。”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忽然幽怨起来。 不用猜都知道,这梦和黑眼圈都归功于应长川昨晚拽着自己闲聊。 流云殿忽然静了下来。 有微风卷着细雪轻轻地落在了牡丹微颤的花瓣上。 说话间,江玉珣的眼睫轻眨。 应长川原本虚悬在身侧的手,似乎再一次穿过时间,触到了那阵熟悉的酥痒。 - 不幸中的万幸。 应长川没有当着流云殿内众人的面,问江玉珣具体梦到了什么。 由于他压低了声音,统共也就周围几个人听到了这份大逆不道之语。 尴尬了一会儿后江玉珣迅速调整状态。 等到元日大宴开始的时候,他表面上已恢复得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脸皮似乎是愈发厚了。 …… 傍晚,伴随着阵阵钟鸣,在仙游宫外等待多时的百官、勋贵及家眷,终于低头缓步踏入殿上。 乐人奏响鎏金铜笛。 如凤鸣九霄,顷刻间响彻整间大殿。 桌案前珊瑚堆砌、处处珠玉。 但哪怕是这些,也压不过牡丹国色天香。 甫一落座,笛声还未停下,众人便趁皇帝还未来时对视起来,并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这是牡丹。” “是真花还是假花?” “我刚才偷偷摸了一下,好,好像是真的!” 聆天台的巫觋们更是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难掩的惊恐。 北风托起了殿内的纱帘,使之上下飘摇。 乐人换了一首曲子吹奏,殿内又多了一阵琴瑟之音。 巫觋扶着身着浅白色法衣的司卜缓缓落座。 下一息,位于商忧左后方的巫觋抬眸看了殿上一眼,见皇帝还未到,终是忍不住偷偷侧身朝那牡丹嗅去…… 这一切都落入了商忧眼中,但他并未阻拦。 与雍容华贵的外表不同,牡丹香味极其浅淡、轻盈,只有凑近才能闻到一些。 那巫觋不由攥紧了手心,朝着花瓣深深一嗅…… 下一瞬,浅淡的香味便如丝一般,滑入了他的鼻腔之中。 “啊——” 巫觋瞪大眼睛惊呼一声向后退去。 他努力压低了声音,但此刻流云殿上众人还是将视线朝这里落来。 “……这,这不可能。” 巫觋瞪大了眼睛,如见了鬼似地用手去拍打眼前的花瓣。 面色铁青的另一名巫觋,连忙上前将他死死摁住,但他还是着魔般喃喃自语道:“玄天,玄天之意岂可违背……” 就在这一刻,殿内的乐曲突然停了下来。 巫觋所说之话,还有惊慌、恐惧的语气,全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是啊,聆天台不是说无论人、动物还是植物,生死皆由玄天决定吗? 牡丹贵为花中之王,今日竟违背玄天之意出现在了此处…… 玄天说的话究竟管不管用呢? 想到这里,众人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落在了商忧的身上,等待司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艳红色的牡丹背后。 商忧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几息,他忽然开口道:“抱歉,令各位见笑了。” 末了,压低声音吩咐道:“把他带下去,莫要惊扰圣驾。” “是,是……司卜大人。”另一名巫觋颤抖着手将失态的同伴拖了出去。 商忧终于挤出一抹微笑。 牡丹花本不香,但这一刻原本简单的花香却化作丝带,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商忧张了张嘴,静了几息后方才发出声音。 “……陛下勤政爱民、文治武功皆无人能及。这是天下与万民的幸事,”他将空洞的视线落在牡丹之上,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今天又恰逢佳节,想来哪怕是玄天也要令牡丹来为陛下捧场。” 语毕,便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商忧面上冷静,但心中也早已是一团乱麻。 他和那巫觋一样不知这些牡丹是为何而绽…… 在商忧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屏风背后的乐人终于奏起了新曲。 巨大的铜钟再次被人重重敲响。 它嗡嗡震颤,每一下都颤在了商忧的心脏之上。 “陛下驾到——” 下一刻,宦官尖利的嗓音穿透了整间流云殿。 玄色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饕餮纹座屏背后。 内侍官伏跪在地,还未拉开座屏。 应长川那清懒的嗓音,先自另一边传了出来。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司卜大人说错一点。” 在皇帝开口的瞬间,鼓乐再次停了下来。 流云殿上鸦雀无声,众人耳边只剩下了自己浅浅的呼吸与心跳。 商忧打掉牙齿和血吞。 他努力强装微笑:“请陛下指正。” 内侍官俯身上前,一点点拉开了座屏。 五重席上,天子轻旋手中酒盏懒声道:“牡丹之绽,并非玄天之力,而是江大人之功。” 江大人! 大周朝堂上姓江的大臣不少。 但是众人早已默认应长川口中的“江大人”指的便是江玉珣。 刹那间,众人不住抬眸向流云殿中央看去。 应长川则在此时轻轻朝江玉珣举起了酒盏。 盛放的雪色牡丹旁,年轻的尚书顿了一息,小心用双手捧起酒盏。 元日宴上,江玉珣的衣着华丽胜过往常。 白玉、水晶与松石坠连在一起,在灯下散发着熠熠光亮。 但这些加起来也不如那双眼眸明亮。 江玉珣朝殿上人笑了一下,他并没有和应长川客气,而是看着对方的眼睛轻轻扬手,一口便将盏内的酒饮了个一干二净。 流云殿上一片寂静,就连身旁的牡丹也忽地沦为了陪衬。 同在此时,应长川也垂眸饮尽了手中的烈酒。 ※ 应长川一贯不会在这种宴会上说太多话。 不多时,元日大宴便正式开始了。 乐人又换了一曲演奏。 这一回,还有人随着乐曲一道唱了起来。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流云殿上气氛活跃,众人一边吃喝一边凑近仔细观赏牡丹。 只有江玉珣满心只有吃饭。 “真好看啊,我旁边这株花的名字是不是叫‘乌龙捧盛’?”庄有梨小声朝江玉珣问道。 “对,”江玉珣看了一眼点头道,“伯父也喜欢这株花,等到元日大宴结束后,我便托派人将它送到你家。” “好好!”庄有梨的眼睛瞬间一亮,“我娘定然也会喜欢。” 说完他便捧起酒盏,偷偷摸摸地小口啜饮起来。 见状,江玉珣不由啧啧道:“你变了,之前还说自己不喝酒的。” “咳咳……”庄有梨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能娘说什么便听什么。” 江玉珣看着他笑而不语,庄有梨立刻心虚地朝另一边瞥去。 ——庄夫人也受邀参加了这场宴会,他这么偷摸完全是在躲避娘亲的视线。 “酒壮英雄胆”此话还真是不假。 喝了几杯酒后,庄有梨逐渐大胆起来。 同样酒量不好的他,脸已经红成了猪肝色。 庄有梨捧着酒杯,朝着江玉珣感慨道:“阿珣,你应该是一个敢与陛下对饮的人吧?” “嗯?”江玉珣随之愣了一下,他轻轻摇头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庄有梨似乎已经有些醉了,他一口灌下烈酒,含糊不清地说:“上一次……呃,见到……” 此刻,流云殿内越发嘈杂。 众人的谈话声与钟鼓、乐曲声混合在一起,完完全全把庄有梨的声音压了过去。 江玉珣听了半天,竟没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略微好奇的他不由凑上前去,把耳朵朝庄有梨贴去:“等等,你再说一遍,我刚才没有听清。” “好,”庄有梨清了清嗓子,努力撸直了舌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刚才想说的是,上一次见到有人如此对饮,还是在我姐姐的婚礼上。” 说完,还认真地朝江玉珣点了点头:“真的很奇怪啊,你不觉得吗?” 江玉珣:“这都是哪跟哪儿啊?” 庄有梨是真的醉了吧! 江玉珣忍不住灌了一口酒,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转身对庄有梨背后的侍从吩咐道:“庄公子喝醉了,你们先把他扶下去吧。哦,对了……千万记得避开庄夫人。” 自己真是仁至义尽了! 内侍官立刻上前,把庄有梨接了过来:“是,江大人。” 同在此时,庄有梨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未发出声音便被江玉珣一句“闭嘴”堵了回去。 江玉珣连忙凑上前,在庄有梨耳边小声警告道:“这话在我耳边说说没关系,万一被皇上听到了可是要出事的,明白吗?” 庄有梨一脸惊恐地点了点头。 同时忍不住江玉珣的身后瞄去。 他在看什么呢? 江玉珣疑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回头朝庄有梨所看的方向望去。 下一瞬,他就如对面的少年一般被钉在了原地。 ……不是吧,应长川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怎么总是如此神出鬼没! “陛,陛下……”江玉珣瞬间站直了身。 应长川轻轻点了点头,并随口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爱卿怎将庄侍郎吓成如此模样。” 宴上烈酒本就不多,一人仅仅两杯的量。 庄有梨酒量虽然差,但到底没有像江玉珣从前那样醉的厉害。 见到应长川的瞬间他便清醒了过来。 同时一脸祈求地朝江玉珣看去。 若是寻常人被天子这样问,庄有梨自然不会如此紧张。 可今天,被应长川点到名的却是江玉珣这个大漏勺…… 江玉珣:“……” 我是很想替你掩饰一下来着。 但是…… 对不住了!庄有梨。 停顿几息,江玉珣轻轻低头委婉地卖起了队友:“方才庄公子觉得臣与陛下对饮的样子有些……奇怪。臣劝他,此话在臣身边说说可以,但千万不能说给陛下听。” 庄有梨绝望地看了江玉珣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 画屏另一边,乐人还在轻唱。 风吹着细雪轻轻地落在了江玉珣的鼻尖。 他耳边忽然静了起来。 然下一息,江玉珣并未见天子动怒。 反倒听到了一阵轻笑。 “无妨,”应长川对身旁内侍官吩咐道,“送庄侍郎去休息,对了……再带两坛新酒给他。” “是,陛下!” 内侍官连忙上前扶走了目瞪口呆的庄有梨。 江玉珣不由懵逼…… 应长川不但没有生气,甚至还赐了千金难买的新酒。 他今天的心情怎么这么好? …… 向来不喜欢参加这种活动的应长川,并没有在此地待太久。 寒暄了几句他便带着人离开了流云殿。 然而江玉珣并没有就此放下心来。 等应长川走后,江玉珣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背后的小太监:“陛下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闻言,对方立刻笑着答道:“从您靠近庄公子那一刻,听他说话起!” “咳咳咳……” - 元日大宴一直开到了深夜。 江玉珣留到最后方才离开流云殿正殿。 此时仙游宫已重归寂静。 知道自己酒量的江玉珣今日只喝了一杯半。 除了耳尖泛红以外,看不出半点醉意。 夜里雪又大了起来。 江玉珣忍不住拢了拢狐裘,站在后殿前向仙游宫另一边看去。 古代的新年比现代有年味多了。 唯一的遗憾便是……好像少了点什么声音。 他刚想到这里,忽有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江大人,江大人……” 一名小太监捧着窄窄的木盒,小跑着出现在了江玉珣的面前。 “怎么了?”江玉珣转身好奇道。 小太监双手捧起木盒:“这是陛下要卷月殿里的人送给您的,说是新年贺礼。” 他口中“卷月殿里的人”指的便是聆天台的丹师。 江玉珣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盒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轻轻把木盒接了过来:“好,麻烦你了。” 话音落下,又将几粒碎银放到了小太监的手中。 “不麻烦不麻烦!” 小太监连忙退了回去。 江玉珣屏住呼吸,有些紧张地缓缓打开了木盒。 似曾相识的细棍随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身为现代人,江玉珣更熟悉的是火药的另一用途。 前几日去卷月殿的时候,江玉珣曾经试着朝丹师描述过现代的烟花,但并没有太将它当一回事。 ……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让他们替自己做了出来。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自己刚刚觉得这个新年差点烟花爆竹,丹师们便将它送了过来。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把烟花取在手中,缓步向一旁置于雪地上的宫灯走去。 他撩开衣摆坐在了台阶上,小心用灯火点燃烟花。 下一息,手中的细棍便“滋滋”地冒出了暖色的火光,如星辰坠在掌心。 “哇……”虽早有准备,但江玉珣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光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闭上嘴朝远处的殿门看去,并祈祷着应长川不要听见。 可天不遂人愿。 江玉珣一句祈祷还没有念完。 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另一边。 纷扬的大雪如一朵朵白梅在空中绽放。 甚有几朵落在了江玉珣的睫毛之上。 他倚靠着石灯坐在雪地之上,回眸朝天子看去。 烟花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颊,还有那双比天空还要黑的眼睛。 应长川本欲向前,然而看清这一幕后,却忽然停在了原地不去惊扰。 直到一支烟花放完,方才重新向前缓缓走到了江玉珣的身边。 “陛下——” 缓过神来的江玉珣立刻起身,准备向应长川行礼。 谁知天子竟轻轻摇头:“不必。” 见他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烟花上,江玉珣犹豫了几秒试探着送出一支:“陛下,给您烟花。” 停顿几息,应长川竟真的将它接到了手中。 雪还在静静地下,大宴过后的仙游宫比往日更加寂静。 就连当值的宫人都少了不少。 应长川虽知这是怎么做的,却从未亲手放过烟花。 想到这一点,江玉珣不由放轻声音介绍道:“陛下可以试着用宫灯将它点燃。” 说完自己先俯身点亮了一支。 “嗯。” “滋滋”的细响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今日无星无月,唯手中有星子璀璨。 烟火的光亮映亮了江玉珣与应长川的面颊。 江玉珣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上一世的时候,总有人开玩笑称火药诞生于华夏,可人们却只知用它制作烟花。 这句话并非真。 但江玉珣却不知怎的因此而想到……哪怕有了武器,也永远不该忘记烟火。 天子的声音格外轻:“爱卿在笑什么?” 江玉珣看着手里的小小烟火,目光格外专注:“臣在想……大周既要有枪炮御敌,也要有烟花用来庆贺,一个都不能少。” 和刚刚穿来时只想着苟命不同,此刻江玉珣已经忍不住勾画起了自己与大周的未来。 “……未来有一天,定会有千万支烟花在怡河畔燃起,照亮无星的雪夜。届时不止我们,大周的文武百官、所有百姓,皆可在元日看到这璀璨的烟火。” 或许是因为烟火过分灿艳。 江玉珣的眼睛从未像此刻一般明亮过。 应长川的心跳忽在这一刻快了几拍。 大雪飘扬而下,覆住了红砖玄壁,天地之间只剩一片洁白。 说话间,手中的烟火终于燃出最后一瞬光亮,于眨眼间变为灰秃秃一团。 应长川的心中不由生出了淡淡的失望与遗憾。 然而江玉珣却并不将它当一回事。 他拢了拢狐裘,小心翼翼地伸手将烟花从应长川手中收走。 ……这烟火是天子送的,他既如此大方自己也一定不能小气。 给自己好好给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江玉珣总算深吸一口气,抬眸朝应长川轻轻眨了眨眼道:“新年快乐,陛下。” 漆黑的雪夜,似乎在这一刻重新明亮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小雅《南山有台》 第48章 元日后,大周朝堂上下皆休假五日。 这段时间大部分官员都离开仙游宫回到了家中,但江玉珣纠结一番后还是决定留了下来。 原因非常简单:江家田庄内未修火墙。 …… 大半年时间过去,行宫外的小镇变得愈发繁荣。 不到正午,临河的酒家内便坐满了人。 店家放下煮好的栗子便从包厢内退了出去。 待他将门关好,江玉珣终于摸出一壶新酒替坐在对面的庄有梨斟满一杯。 ……他今日是来负荆请罪的。 “有梨,那日的事实在抱歉,我或许是喝多了……这才不小心将心里的话通通倒了出来。”江玉珣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庄有梨一边剥栗子一边拆穿道:“你不喝酒时也是如此。” 江玉珣不由点头赞成:“……这倒也是。” 虽然他的debuff只在应长川面前起效,但是时间久了江玉珣竟在不自觉中养成了实话实说的习惯。 ——一个人一旦习惯直来直去,便再难改回去了。 听到这里,庄有梨便将栗子丢入口中,勉为其难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同时一边思考一边道:“单凭一壶酒可收买不了我,让我想想——”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酒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店家的声音自楼下传到了江玉珣两人的耳边。 “解公子里边请!” “呃……实在对不住,今日天字号包厢已提前被人订走了。” “要不然您看看地字号包厢可好?” 江玉珣所在的便是“天字号包厢”,听到外面的声音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顺着窗户向外看去。 酒楼门口停了一架软轿,轿下站着一名油光满面的年轻男子。 他身旁的家奴气焰无比嚣张:“被人订走了?是谁敢和我们解公子抢包厢?” 说完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丢在了店家手中,傲慢至极的说:“去,把这个给他,让他把包厢给我们公子腾出来!” 店家无比为难地捧着银子,他正准备说些什么,那位解公子的怀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呼:“公子,还是不能进去吗?奴有点冷。” 江玉珣这才发现,原来那名“解公子”的怀里竟还搂着一个人! “哇……”庄有梨捧着酒杯,压低了声音对江玉珣八卦起来,“楼下那个是昭都有名的纨绔子弟,他怀里抱着的便是新接来的男宠。” “男宠?”虽然早知道这个时代盛行男风,但江玉珣自打穿来后还没亲眼见过。 他不由定睛朝着解公子的怀中看去。 ——那名男宠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五官称得上清秀,但却被厚厚一层白粉遮住,乍一眼看去无比诡异。 “他脸上是怎么回事?”江玉珣下意识问。 从小生活在昭都的庄有梨瞄了一眼,见怪不怪地说:“哦,他敷了面脂,昭都的男宠都是如此打扮。” 江玉珣不由蹙眉……都是如此打扮? 他们真的觉得这样很好看吗。 怡河畔,店家好说歹说终于把银子还了过去。 经庄有梨提醒,江玉珣也想了起来——这个时代的“面脂”指的就是铅粉,用的时间久了皮肤便会发红、干燥、长斑,衰老速度也会因此而加快。 怡河畔的风雪又大了起来,也不知道店家给那位解公子说了什么,对方总算不情不愿地搂着怀里人上了酒楼。 外面消停了,庄有梨忽在此时借着酒劲转头看向江玉珣:“对了,阿珣你想不想去水乐楼看看?” ……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这名男宠便是解公子从水乐楼里接来的。 庄有梨常听人提起此处,早已好奇很久。 但家教甚严的他别说是去,就连有关这里的传闻都没有了解过太多。 “……水乐楼?”江玉珣不由喃喃念道。 水乐楼是一座拥有百年历史的乐坊,里面的乐师均以琴技与美貌闻名于世。 甚至有几人名垂史册,直至现代都被人反复提起。 江玉珣不知道庄有梨为什么忽然想去水乐楼。 但想到后世那些佳话,他也不由好奇了起来。 见江玉珣纠结,庄有梨立刻乘胜追击:“陪我去水乐楼附近看看,上次的事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江玉珣:“……成交!” - 庄有梨从来都没有去过水乐楼,只知道它离此处不远。 吃一堑长一智,上次的事情过后,江玉珣只要出门就会带上玄印监。 他虽然不知道水乐楼在何处,但是玄印监却对怡河两岸的风吹草动,却全了如指掌。 一个时辰之后,江玉珣与庄有梨便在玄印监的带领下,来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座小镇内。 还未走到镇上,江玉珣便听到一阵琴声。 “到了!”庄有梨不由兴奋起来,他指着前方说,“水乐楼就建在那片竹林中!” 水乐楼内宾客非富即贵,平时生活最讲究一个“雅”字。 故而水乐楼并不在昭都,而是建在了一片竹林之中。 话音未落,庄有梨已从马上跳了下来,同时无比兴奋道:“走,我们进去看看。” “好。”江玉珣犹豫了一下,也随他一道下了马。 怡河两岸连下了好几日的雪。 此时虽是正午,可天气仍旧寒冷。 然而水乐楼的门窗却都大敞着,透过窗可见……楼内乐师的衣着一个赛一个的艳丽。 最重要的是,他们面上似乎都敷了一层铅粉。 还没走到楼下,江玉珣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不由停下脚步疑惑道:“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如此夸张?” 明明是乐师,可他们竟打扮的与解公子的男宠一模一样…… “我,我也不知道……”从没来过这里的庄有梨也怂了。 又一阵寒风吹过,撩起了水乐楼窗上的纱帘。 楼内诡异的香气伴随着欢笑声一道,在瞬间飘到了江玉珣的鼻间。 最重要的是,江玉珣看到了有乐师正在给一名年轻公子灌酒…… 卧槽,“水乐楼”好像与自己想象中的乐坊不是一回事啊! 江玉珣不由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脚下的积雪因他的动作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转身向庄有梨看去:“有梨,要不然……” 我们还是趁现在打道回府吧。 江玉珣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五六个身材健壮的奴役从楼内走了出来,并气势汹汹地将二人拦在此处:“等等——-” 庄有梨被吓得秃噜了一下:“怎,怎么了?” 来人均一脸横肉、目光凶狠,看上去便很不好惹。 他们把江玉珣和庄有梨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冷声道:“两位公子可有拜帖?” “拜帖?”江玉珣一脸疑惑地向庄有梨看去。 这是什么东西? 对方立刻如拨浪鼓似地摇起了头,同时忍不住问:“来这里还要拜帖?” “自然。”说着,他们已经排成一行,把去往水乐楼的路堵了起来。 这几人的语气与动作均无礼至极。 但他们的出现,却令江玉珣长舒一口气。 他迅速向后退了半步,抓着庄有梨便往回溜:“抱歉,我们的确没有拜帖。今日只是路过,好奇来看一眼而已——” 说完立刻拽着庄有梨转身,向着竹林另一头快走而去。 壮汉对视一眼似乎还想问些什么。 不等他们开口,江玉珣就压低了声音道:“跑!” “好——”庄有梨撒腿狂奔。 随江玉珣来并守在不远处的玄印监,也一道在竹林间飞奔起来。 一时间尘土飞扬,场面无比壮观。 - 有玄印监在,两人好歹没有惹出什么大事。 水乐楼外的小镇内。 庄有梨无比心虚地趴在桌上,他看着江玉珣说:“抱歉啊,阿珣。我也不知道水乐楼竟然是这种地方。” 说完又动手为对面的人斟满一杯茶。 同时略微疑惑地低声念叨着:“……嘶,我之前也没听说过带上拜帖才能去水乐楼啊。若是知道的话,定不会贸然带你去那里。” 一想到那群壮汉,庄有梨便心有余悸。 “没事,咳咳咳……”江玉珣跑的时候往肚子里灌了太多凉气,一口气喝完一壶温茶方才缓过神来,“我们俩算是扯平了吧?” 他的嗓音略有些沙哑,听上去格外狼狈。 “扯平了,扯平了!”庄有梨连忙点头,末了小声嘀咕道,“我娘说的话的确有道理,水乐楼那种地方真不是我能够去的。” “下次还是听你娘的吧。” “定然!”庄有梨拍了拍胸口,“还好我娘不知道此事,不然我就惨了。”同时转身朝着小镇里瞄去,试图找些新鲜事岔开这个话题。 庄有梨方才只是随口一说,但听了他的话江玉珣却忽地心虚了一下。 他攥紧了手中茶盏。 直到手心被茶水烫到,方才缓过神来将它放下。 怕什么!庄夫人再厉害也管不到我的头上…… 想到此处,江玉珣终于定下心来。 ——徘徊在昭都附近的流民现已集中在一起修凿河道、屯垦农田。 没了沿街乞讨的人,街道两边看上去宽敞干净了不少,镇子里的百姓也更放心孩子在街上乱跑了。 此刻,正有几名儿童在茶馆外玩着蹴鞠。 他们一边传球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什么…… 庄有梨听了两句后,忽然前一亮道:“他们唱的是九九歌?” “九九歌”即九九乘法表,诞生于数百年之前,庄有梨这样的公子从小便有过接触。 但他从来都不知道,九九歌竟在不知不觉中传入了昭都附近的寻常百姓家。 江玉珣再一次拿起茶盏,随口说:“嗯,知道九九歌,未来算账也能算得更清楚一点。” 前阵子服麟军一直在昭都附近屯田。 几个月时间过去,官府有新式农具的事早就传遍了昭都。 因此,等官府要租借百姓农具、耕牛,令百姓一道屯田的消息传出后,附近百姓均在第一时间响应,唯恐自己慢人一步。 农具、耕牛数量有限,第一批得到它们的百姓已经趁着农闲时节开始了囤地。 他们家中无人照顾的孩子,则被送到了官府的学堂“上课”。 百姓的文化水平不同,“扫盲班”教学的内容与进度也不一样。 此时兰泽等郡的孩子还在学习官话,但是昭都附近的学堂已经教起了九九歌。 孩子总喜欢给同伴们炫耀新知识。 “九九歌”与其他从学堂里学来的知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逐渐在怡河两岸流传了开来。 不知不觉竟成了最流行的儿歌。 见状,庄有梨不由啧啧称奇道:“去过学堂之后,他们看上去的确比从前更加乖巧了。” 接着忍不住将视线向远处落去,他看了一眼被大雪覆盖的麦田,略有些遗憾地说:“可惜第一批屯出的荒地,只来得及种小麦。”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当日在流云殿上听来的话,又一次浮现于他脑海之中。 ……自己想找的东西或许就在折柔。 ※ 吃完饭后,庄有梨回到位于昭都与家人团聚。 在流云宫蹭暖气的江玉珣并没有着急休息,而是选择拜访一位曾经去过折柔的官员。 ——他并非昭都人士,故而这五日也没有离宫。 太监送上热茶,江玉珣把它握在手中并不急着喝:“……实不相瞒,我这一次来找汤大人,是想问问您当年在王庭具体看到了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那名叫“汤一蒙”的年轻官员想了想回答道: “除了金玉珠翠外,多是一些之前从未见过的蔬果。当时随行人曾简单提过它们的名字,但是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他的语气无比懊悔,说完还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大周与折柔称得上“世仇”。 彼时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使臣,都将这一项参观活动当成了折柔的炫耀。 他不但全程冷着一张脸,且也没有太过在意帐内摆放的东西。 “无妨,”江玉珣暂不在意那些没见过的蔬果,他略微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不知大人可有见过小麦?” “小麦……”汤一蒙思考了好一会,终于认真点头说,“的确见过!” 江玉珣立刻追问:“可还记得它长什么样子?” 汤一蒙咬了咬唇说:“大周也有小麦,故而我当日并没有细看……只记得折柔土地贫瘠、干旱无法进行农耕,那些麦种并未被种在地里,而是与其他自西域送来的珍奇一道,随意摆在王庭的某间宫室之中。” 汤一蒙虽也没有看清那麦种的模样。 但是听到这里,江玉珣却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折柔是一个实打实的游牧民族,他们并不了解麦种对大周而言有多么重要。 ……折柔越不重视麦种,对自己而言越是有利! “敢问汤大人当时共在折柔呆了几日,其间可有见到那些西域来的质子?” 听到这个问题,汤一蒙突然意识到了几分不对劲来。 ……江大人了解这些,难不成是想派人去折柔详看西域风物? 他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是并没有直接表现出来。 折柔乃险恶、苦寒之地,去一趟并不容易。 汤一蒙实话实说道:“回江大人的话,我们一行人在折柔王庭停留了五日,其间受人看管、活动范围十分有限。只见到了公主殿下与其仆从,未见到一名西域人士。” 他以为自己这么说后,江玉珣便会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不料听完这句话,坐在对面的人只是攥着茶盏轻喃了一句:“……有五日时间。” ——江玉珣似乎并没有放弃。 - 此时还在放假,江玉珣无意多打扰汤一蒙。 了解完自己最好奇的事后,他便回到了玄印监驻地。 遇袭的事情再一次为江玉珣敲响警钟:必须好好习武,绝不可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玄印监驻地还同往日一般忙碌。 然而江玉珣带着轻剑转了半天,都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见此情形,他终于忍不住叫住一名玄印监问:“你们齐平沙齐统领去哪儿了?” “回江大人的话,齐大人去年刚刚成了家。元日节一放,他便离开仙游宫回家了!”回答完江玉珣的问题,玄印监不由好奇道,“江大人可是有要事?若是有的话,我可找人去寻齐大人。” 听闻此言,江玉珣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我只是想寻齐大人练剑而已。” “这样啊……” 顿了几息,江玉珣的眼睛忽然一亮:“不如你教我吧?” 玄印监各个武艺超群,教自己绝对不在话下。 “不不不!”那玄印监连忙摆手向后退去,他有些尴尬地说,“齐大人之前说我们容易给您放水,不让我们干扰您练剑来着。” 玄印监说的话并不是假。 江玉珣不由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今日是练不成剑了。” 说完便掂了掂手中的剑,遗憾地准备打道回府。 寒风自头顶吹过,将树梢上的雪花吹落在地。 还有几朵溜入领口,冰了冰树下的人。 “嘶……” 江玉珣话音刚落,背后便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不等他转身看清是谁,熟悉的声音便自耳边传了过来。 “今日休沐,爱卿竟仍忙碌至此。” ……应长川? 江玉珣的呼吸一滞,立刻与玄印监一道转身向来人行礼。 在皇帝身边待久了的他几乎瞬间反应过来——应长川的话里还有话。 今日自己一直带着玄印监,不必猜都知道应长川定然听说了自己去水乐楼的事。 虽并非本愿,且没进门便被拦在了半道。 但是此刻面对应长川,江玉珣却没来由地心虚起来。 他忍不住偷偷抬眸瞄了应长川一眼。 见对方仍像往常一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江玉珣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谬赞了。” 话音一落,他便在心中懊悔起来。 啊啊啊! 谬赞?我刚才说了什么! 这一刻,江玉珣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的舌头咬掉算了。 还好,或许是看在过年的份上,应长川并未计较此事。 他将目光落在江玉珣手中的长剑之上,停顿几息后缓缓道:“提剑。” 周围玄印监不由对视一眼,行了一个礼便退了下去。 应长川要看自己练剑? 来不及多想,江玉珣便按照他从前说的那般,凭借拇指与食指的力量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是,陛下——” 下一息,应长川缓步走上前来,站在背后一点点扶起了江玉珣正向下沉的手腕。 末了轻笑道:“看来孤的话爱卿只听了一半,手竟又沉了下去。” 两人的身体在某一瞬间忽地贴近。 应长川开口的刹那,江玉珣不由抖了一下。 伴随着他的动作,柔软的发顶毫无预兆地自天子的下巴上蹭了过去。 一股淡香与微弱的震颤顺着此处传遍了应长川的四肢百骸。 天子的动作随之一顿。 “……陛下?”江玉珣的语调变得有一点点古怪。 见他仍不开口,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江玉珣忽然不自在了起来。 背对天子的他没有看到,应长川那烟灰色的眼眸在某一瞬间,生出了一丝陌生的情绪。 天子难得不再那么游刃有余。 他蓦地向后退了半步,与江玉珣微微拉开距离:“……挥剑吧。” “是,陛下。” 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如记忆里那般一下下挥舞起了手中的长剑。 或许是应长川身上的气场过分强大,这一回江玉珣终于将他以前叮嘱过的话全部记了起来,挥剑的动作变得格外标准,看上去有模有样。 然而还没舞几下,江玉珣便意识到今早发生的事并没有那么容易翻篇。 开玩笑,应长川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自己? 玄印监驻地外,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桑公公的声音自院外传了过来:“启禀陛下,乐师已到——” 乐师?! 江玉珣的心兀地一虚,手中的剑彻彻底底地歪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大字随之出现在他脑海最深处。 然而不等他开口,应长川已轻声道:“进来吧。” “是——” 身着白衣的乐师鱼贯而入,心虚至极的江玉珣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瞧见一堆衣摆还有他们手中的乐器。 他只听到应长川漫不经心道:“大周最优秀的乐师均在宫廷之中。” 见应长川似乎愿意给自己台阶下,江玉珣连忙艰难地点了点头:“……是,陛下。” 同时忍不住放下手中长剑,朝着前方的乐师看去。 斜阳染红了乐师洁白的宫装,与衣袖上的兰花。 微风吹过,宽大的衣摆随之飘摇,勾勒出了略显清瘦的身形。 端是仙风道骨至极。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站在江玉珣对面怀抱古琴的乐师朝他缓缓俯身一笑。 接着便……露出了满嘴缺牙。 “……?” 和水乐楼的乐师不同,眼前的人的确很符合江玉珣对“乐师”这个职业的想象——除了年近八旬这一点以外。 见江玉珣愣在此处,一旁的桑公公连忙压低了声音说道:“江大人,这是宫廷乐师之长。您想听什么曲子,直接告诉他便是。” 闻言,那老头立刻抱琴凑上前笑道:“不知江大人想听什么?” 他看上去无比积极,似乎是想趁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在天子与江大人面前展示得淋漓尽致。 我想听什么?! 江玉珣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本想说一只经典曲目。 可此时此刻,什么高山流水、渔舟唱晚竟通通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我……” 就在江玉珣努力调整状态之时。 应长川已然缓缓蹙眉,略为疑惑地问:“难道爱卿今日不想听曲?” 明知故问。 玄印监驻地瞬间安静了下来。 就连那位宫廷乐师都嗅到一丝紧张的气息,不再着急展示才艺。 冷风从江玉珣的衣袖内灌了进去,他抖了一下瞬间全招:“……回禀陛下,臣今日并非是去听曲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攥紧手心。 天子眯了眯眼睛,笑着向眼前的人问:“那是做什么。” 江玉珣越说声音越小:“庄有梨喊臣去水乐楼,臣……臣自己也想去看看那里的乐师,是否真的如传说中那般才貌并存,故而便跟着一道去了。” 说完还不忘打个补丁:“在去那里之前,臣与庄有梨皆不知水乐楼是什么地方。” “哦?爱卿以为水乐楼乐师相貌如何。” 应长川的语气与往常无异,但听的人却不知怎的倍感压抑…… 想到今日看到的那一幕,江玉珣立刻摇头说:“或许别人喜欢,但是一点也不符合臣的审美。” 闻言,应长川终于挑了挑眉。 他像是听到什么感兴趣的话题一般好整以暇道:“爱卿的审美?” 这个问题他还从未想过。 江玉珣本能地顺着应长川的话思考了起来。 自然不能像那群乐师一样浓妆艳抹。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身材一定要好。 哦,还有身高也一样重要,绝对不能矮了。 至于脸的话——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 这个描述有些不对劲。 江玉珣忍不住抬眸偷偷瞄了应长川一眼。 不对,怎么越说越像他了? 树上的积雪簌簌落地。 伴随着耳边的细响,预感到不妙江玉珣终于心一横,使出了自己一直想用,但从未用过的绝招—— 他猛地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咽喉:“ 呃……” “咳咳咳……” 大雪纷扬落地,玄印监驻地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下一息,桑公公立刻带着一群人把江玉珣团团围住: “江大人?!” “江大人您怎么了江大人?” “放手啊,放手啊江大人!” 第49章 江玉珣想说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看到桑公公那张放大无数倍的脸,从未如此尴尬的江玉珣索性直接闭上眼睛装起了死来。 阖眼的那一瞬间,江玉珣的余光看到……天子的眉毛忽然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这是他第一次从应长川的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疑惑与惊诧。 这回真的社死了。 “咳咳……” 江玉珣的手脱力重重地坠在了身侧,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 江大人这是怎么了! 看上去……怎么像是要自尽于此的样子? 见此情形,桑公公的惊呼声愈发尖锐。 甚至令江玉珣产生了自己将要交待在这里的错觉。 生不如死,不过如是。 …… 流云殿侧殿,太医慢慢将手指自江玉珣腕上移开。 “……江大人身体并无大碍,昏睡或许是因为前阵子的伤还未彻底养好。” 他一边思考,一边对躺在榻上的人说:“至于今日……应当是风邪犯肺、肺气失宣导致的呛咳。稍等臣便派人将疏风宣肺的汤药送至此处。” 听完他说的话,守在不远处的桑公公忙上前问:“日常可需注意些什么?” 太医抚了抚须回答道:“切莫气急,尽量避开冷气、异味就可以了。” 说着,守在一旁的小太监便把房间内的香炉撤了出去。 桑公公连连点头,同时恍然大悟道:“方才江大人一直在玄印监外的空地上练剑,应当是寒气入肺,这才突然咳嗽!” 太医一边起身一边连连点头道:“应是如此。” 话音落下,便小心提起药箱与桑公公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的脚步声渐远,殿内重归寂静。 ……今日这一篇算是翻过去了吧? 床榻之上,正在装睡的江玉珣一口气还未松完,便被一阵“万岁”声打断。 应长川来了! 江玉珣随即紧紧地上了眼睛。 黑暗中,脚步声变得愈发清晰。 轻踏地板发出的细响,透过厚厚的地板传至他耳畔。 榻上的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如待宰的羔羊般一动不动。 锦被下,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心。 穿堂内的灯火,如纱轻落在江玉珣脸颊。 自以为装得很像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睫毛正随着呼吸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着。 脚步声停了下来,应长川终于停在了床榻前。 明明闭着眼睛,但是江玉珣仿佛已能想象得到应长川垂眸看向自己的模样。 躺在床上的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别扭过。 一秒、两秒、三秒…… 江玉珣屏住呼吸,默数时间。 可是没数几声,数字便被他的心跳声带乱。 江玉珣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应长川怎么还不说话? 不晓得过去了多久,侧殿内依旧寂静。 在皇帝面前装睡的江玉珣心理压力成吨增长。 “投案自首,宽大处理”八个大字一遍遍于他脑海中徘徊。 难不成应长川要我自己起来认错? 江玉珣修剪平齐的指甲,已经微微嵌入了掌心之中。 他瞬间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也不知道应长川究竟看了多久,就在江玉珣即将放弃,准备爬起来行礼认罪之时,他眼前竟然又是一暗。 下一息,脚步声再度于殿内回荡起来。 不一会儿便消失于殿外。 ……应长川走了? 直到听见殿门缓缓阖上的声音,江玉珣终于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厚重的帐帘正随着惯性微微摇晃着。 太医撩开忘记收起的幄帐,被应长川轻轻地放了下来,除此之外一切都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江玉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幄帐。 奇怪……应长川大老远来这一趟,竟只是为了做这样一件小事吗? - 那日的沉默实在太久,江玉珣非常确定,应长川绝对看出了自己在装晕。 ……但是天子不戳穿,江玉珣便只好继续装下去。 元日节后几日,江玉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窝在侧殿内看了四天的书,终于在收假的那一天“痊愈”了。 烁林郡的人也在这一日带着制好的黑茶,来到了昭都。 这些茶砖既有送往克寒的,还有一块是茶农们特意为江玉珣准备的。 …… 太监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剥撬茶砖。 并把撬散的黑茶,小心收集入小壶内放到火上熬制。 伴随着“咕嘟咕嘟”的轻响。 不多时,浓郁至极的茶香便溢满了整座流云殿。 “江大人,您的茶。”桑公公轻轻把茶盏放在了江玉珣面前的小案上,接着便退了下去。 流云殿内又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 五重席上的天子轻抿一口热茶:“去往克寒的使臣立春后便要出发,所携拜礼可有备好?” 脸皮已经练得很厚的江玉珣瞬间进入工作状态: “回陛下,已经备好。大体上参照了送给连仪公主的礼单,除此之外还加了一些容易种植的蔬、果种子。” 说着便双手将礼单送到了御前。 丝帛、药物、种子还有黑茶。 这是大周赠给克寒的第一份礼物。 应长川笑了一下,他瞥了眼礼单,接着一边轻嗅茶香一边随口道:“再加备些珍珠、螺贝、珊瑚,赠予克寒王。” 大周临海,珍珠、螺贝这些东西并不稀奇。 但是处于内陆最深处的克寒却完全不同。 克寒的社会等级要比大周更为森严。 除了福及所有克寒人的药物、种子还有茶叶外,更要给克寒王一些能彰显他身份之物。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贵族,应长川说的这一点,江玉珣的确没有提前想到。 “是,陛下。”江玉珣立刻点头将这些东西记在礼单的副本之上。 去往克寒的使臣,是庄岳与费晋原选的,应长川简单了解一番后便点了头。 此事并不复杂,就此便可暂告一段落。 过完全部流程,江玉珣正准备松一口气、告辞退下。 却见五重席上的天子轻轻放下手中茶盏,状似随意地说:“爱卿身体恢复不错。” 江玉珣:“……谢陛下关心。” 尘封的记忆被应长川的话所激活……想起那日的事,江玉珣便止不住的尴尬。 就在他准备找个理由从御前溜走之时。 应长川竟又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孤那日的问题,爱卿还未来得及回答。” ?! 不是吧,他怎么还记得这一茬? 江玉珣瞬间心虚起来。 绝招不可能连用两次。 担心应长川又问出什么不该问的,危险发言过无数次的江玉珣索性心一横道:“……回陛下,臣可以不说吗?” 开口时他还理直气壮,可越说声音便越小。 应长川手抵着额,斜倚在玉几上兴味盎然道:“为何?” ……我就知道。 江玉珣绝望地咬了咬嘴唇说:“于公而言,臣子自然不能在陛下面前藏私。但于私……臣还是想给自己留些个人空间。” 流云殿上太过安静,江玉珣的声音虽不大,却在应长川的耳边轻轻回荡了起来。 心虚的江玉珣不敢抬头。 因而他并未注意到,天子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片刻。 流云殿上寂然无声。 见应长川不开口,江玉珣终于略微不自在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同时糊弄了一句:“……况且,臣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不如等以后臣想清楚了,再回答陛下?” 应长川终于重新拿起茶盏,缓缓:“好。” 江玉珣不由一愣:“嗯?” 应长川怎么不和我客气一下? 下一秒他便赶忙将疑惑的表情藏了起来。 算了,管他呢。 天子日理万机,用不了几日就会把这些事忘到九霄云外去。 混过今天万事大吉! - 数日后,昭都城郊。 风虐雪饕、滴水成冰。 服麟军军营附近的荒地,皆被屯为农田。 只剩下一处封闭的山坳仍保持着原状。 寒风从垭口吹入山坳,这里的温度比别处更低。 哪怕是背风处仍难抵寒意。 不过半炷香时间,裸露在外的皮肤便已彻底僵麻,就连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江玉珣忍不住松开缰绳,朝着手心哈了哈气。 元日节还没有过完的时候,丹师就已经试出了威力最大的火药配比。 而后,少府立即赶工,制作出了第一批火器武器。 今日便是试验这些武器威力的日子。 想到这里,江玉珣便不由紧张起来。 同样骑马立于不远处的薛可进看了江玉珣一眼,犹豫着开口说道:“今日实在太冷了,江大人不如先去营帐内休息一会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喜欢叫江玉珣“江公子”的薛可进,也逐渐改称他为“江大人”了。 “谢薛将军关心,”江玉珣朝薛可进笑了一下摇头说,“我还好,等看完各类武器效果再进去烤火也不迟。” “……那好吧。”薛可进犹豫着将目光收了回来,“若江大人身体不适,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身边的人。” 身为征南大将军旧部,薛可进一贯很关心江玉珣身体。 “会的,您放心吧。” 江玉珣话音刚落,山坳间的风雪忽然小了不少。 他余光看到,薛可进的表情在这一刻突然紧绷了起来。 见状,自己也在紧张的江玉珣不由开口安慰起了身边的人:“今天是火器第一次试验,成功与否都是……正常的,薛将军不必如此紧张。” “不紧张,”不愿在晚辈面前露怯的薛可进还在嘴硬,“我只是……今日穿太厚,热得慌而已。” 他话还没有说完,几十匹马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士兵的声音被冷风刮到众人耳畔:“启禀陛下,投石机已经备好——” 薛可进立刻安静了下来。 江玉珣也在这时努力调整呼吸,眯起眼睛向山坳另一边看去。 不远处,有士兵用烧红的烙锥,烙透了包裹着火药的球壳。 在风雪的间隙,骑马立于投石机下的应长川缓缓抬手。 下一息,士兵撤走烙锥,用尽全身力气一刀砍断了投石机上的绳索。 马背上,江玉珣咬紧牙关,并攥紧了手中缰绳。 同在此刻,他身边的薛可进额间甚至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砰——”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破空之音,巨大的被烧得通红的铁球飞向半空,覆在火球外的油纸熊熊燃烧,在瞬间灼化了雪与冰。 江玉珣的心也随铁球一道高高地悬了起来。 他不由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敢眨地向前看去。 铁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并于落地的刹那发出巨大的一阵砰响。 “轰——”火焰燃了起来。 哪怕提前遮住了耳朵,江玉珣所骑的战马还是不安地在原地踏步,同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火焰于野地上熊熊燃烧,随着剧烈的爆炸声,以铁制成满是尖刺的“蒺藜”便自火球内炸出。 于顷刻之间刺向周边几十匹马的足、腿之上。 “成了,成了!!!”薛可进当即忍不住高声道。 “火器”的研发高度机密。 哪怕是在军中知道的人也并不多,此刻他们全部聚集在这小小的山坳之中。 “万岁!!!” “他日折柔定将彻底败于我大周火器之下!” 薛可进与服麟军将士们的眼睛,瞬间通红一片。 服麟军随应长川征战南北,不知与折柔交过多少次的手。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故友死于折柔的铁骑之下。 见试验成功,山坳之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 就连风雪也被这阵声音震得大了起来。 然而紧张到极致的江玉珣,脑海内竟有一刹那的空白。 他耳边忽然“嗡”了一声,周围人的欢呼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火器真的成了? 寒风夹杂着粗粝的雪花朝着江玉珣刮来,顷刻间便带走全部体温。 旁人忍不住伸手去挡,但他却如不知道般继续呆坐在原地。 江玉珣的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大半年时间过去,如今的大周已经走上了一条与历史不同的道路。 但是“周、柔之战”却始终似一柄悬剑,挂在江玉珣的头顶。 时常令他不安、焦虑。 直到这一刻,寒风卷着火药的气味将江玉珣包裹。 几个月来笼罩在他心中的阴霾,终于消散了些许。 那场直接拖垮大周的恶战,似乎也不再那么凶险…… “江大人!我去看看马匹——” 直到薛可进转身朝他欢呼,并打马向山坳之间冲去,江玉珣终于缓过神。 “好,薛将军。” 语毕,江玉珣慌忙俯身用手抚摸战马的脖颈,安抚起了它的情绪。 “江大人!这‘蒺藜火球’的威力果然惊人!”说话间,士兵已经合力将方才摆在山坳间的马抬了过来。 ——这并非真马,而是由木架、稻草制成的假马。 江玉珣随之下马去看,同时忍不住第一时间询问:“威力具体怎样?” “您看!”士兵一边说一边撩开稻草向江玉珣展示“马”腿上的伤,“小腿处的木骨,已经被铁蒺藜彻底削断!大腿处的蒺藜也没入了一大半。那火球爆炸时产生的威力,果然不是人力能及的。” 他的语气都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自多年前大败于应长川手中后,折柔便开始养精蓄锐。 任谁都能看出,未来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等待着大周。 可是火器的出现,却令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伴随着他的话音,一袭玄色劲装身披黑色狐裘的应长川也自山坳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身上沾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与龙涎香混在一起,竟无比和谐。 应长川并未下马,仅垂眸看向人群中央的假马。 几息后,他再将视线落于江玉珣身上,并眯了眯眼睛问:“爱卿以为除了火器外,攻打折柔还需再做什么?” 江玉珣不由转身向应长川看去。 听到天子的话,众人皆安静下来努力思考这个问题。 还需要什么……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轻轻摸了摸自己手边的战马,再郑重行礼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更需提前训练己方战马,尽可能使它脱敏。” 应长川挑眉道:“此话怎讲?” “马这种动物极其容易受惊,今日实验前臣已经用布料遮住了马的耳朵,但它还是露出了焦躁不安的情绪。一场爆炸尚且如此,到了战场上遇到接二连三的爆炸与重响,马匹的状况定然更加糟糕。” 江玉珣的话音一落,周围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别说是火器了,如今距离“马镫”的诞生还没有过去多久,这个时代的骑兵尚且稚嫩非常。 此前主要指挥步兵的将军们,在江玉珣提到这里之前,都没有清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应长川缓缓点头,垂眸朝新任命的太仆看去:“韩大人记下了吗?” 被点到名的太仆连忙起身行礼:“臣记下来了!今日回昭都后,臣定立刻着手研究此事。” “蒺藜火球”内除了“蒺藜”以外,还有沥青、干漆、麻茹等物。 火球炸开后,里面这些东西就在地上剧烈燃烧了起来。 山坳中间的风雪渐弱,说话间大火终于缓缓地熄灭了。 太仆话音落下后,应长川方才点头,再次驱马向着山坳间走去。 江玉珣拢了拢衣领,犹豫了一下也随他一道向前而去。 ……看他表情便知,驯马脱敏一事,应长川绝对早就已经想到了。 可他却不主动提起,反点自己来当众说出。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应长川的行为,看上去好像是在帮自己于军中立威似的。 - 众人在山坳间折腾了大半日。 等离开这里回往服麟军营的时候,已经是当日傍晚。 此时雪下得愈发大。 但应长川并不着急回军营,而是一边骑马慢走,一边带众人仔细查看军营四周的屯田。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如厚厚一层棉被覆盖在田地之上。 瑞雪兆丰年,新屯田地内的小麦,收成定然不会太差。 看到这里,江玉珣的心情也不禁愉悦了起来。 然而开心不能御寒。 看着看着,他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听到背后的声响,走在前方的应长川忽然转身轻轻道:“折柔的风雪要大过昭都许多,爱卿想好要去了吗?” 江玉珣不由愣了一下。 ……应长川突然提起这个,难不成是在试探自己? 几日前,少府把去往折柔的使臣名单送到了御前,其中就有江玉珣的名字。 当时应长川只看了一眼未置可否。 江玉珣还以为应长川已经忘记此事,没有想到他今日竟突然提了起来。 身披灰白色狐裘的年轻尚书立刻回答道:“臣已经想好了,此行非去不可……况且出发折柔也不着急这几天,等到开春之后,北地也会逐渐温暖起来的,届时气候与昭都便没什么两样了。” 应长川笑着看向北方,他的视线似乎已在刹那之间穿透厚重的云雾,看向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折柔。 见天子还没有点头,江玉珣不由着急道:“陛下不是也在春天去过折柔吗?应当知道那里的气候吧。” ——应长川率兵大胜折柔,就是几年前的春天发生的事,这一点史书记得清清楚楚。 闻言,应长川不由微扬眉梢,同时漫不经心地说:“折柔春日依旧严寒,寒风吹裂皮肉使之与铁甲粘连在一起也是常有的事情。” “嘶……”江玉珣的皮肤不由随着应长川的话幻痛了一瞬。 史书只记载了战争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并没有讲述这些细节。 应长川一边缓缓策马向前,一边继续说:“遇到这样的情况,须用银刃剜下皮肉才可脱掉铁甲。直接卸甲,只会撕裂更多皮肉。” 江玉珣:……? 真的有这么夸张吗。 江玉珣虽然没有去过折柔,但是现代的他好歹是看过天气预报的。 若应长川说的这一切,是发生在冬天的话还好。 可是那场战争明明爆发于春季…… 想到这里,江玉珣本能地想要质疑应长川。 但还未开口……他便记起自己上一回大胆质疑应长川夜里取敌人首级的记载,结果被他旧日部下们狠狠打脸的事。 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 “这样啊……”江玉珣喃喃点头。 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大周所处的时代正处于一个小冰河期的末尾,冷一点或许也正常? 况且身为皇帝,应长川没事骗自己这个做什么。 他总不可能无聊到这种程度。 听完应长川所说的话,江玉珣不由沉沉点头:“军中将士向来辛苦,绝对不能亏待他们。”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也变得肃穆起来。 下一息,应长川忽然拽了拽缰绳停在了半道。 “陛下?”见状,江玉珣不由疑惑地转身向应长川看去。 寒风吹过面颊,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应长川停顿片刻,忽然移开视线:“孤说的话,爱卿都信吗?” “自然,”江玉珣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陛下总不能骗臣这些吧?” 灰白风雪中,那双眼瞳显得尤为黑亮,干净得不掺任何杂质。 这一眼似乎直接看入应长川的了心底。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了浓长如扇的眼睫之上。 寒风自耳边呼啸而过。 应长川轻轻地笑了一下,再次轻拽马缰向前而去。 他的动作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江玉珣却不知怎的,从眼前人的身上看出了一分罕见的心虚来…… ……奇怪,应长川这一次为什么不回答“自然”? 看着前方那道玄色的背影。 江玉珣的心间忽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他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等一等,应长川不会真的这么无聊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大人:陛下心眼真多,不像臣,只会实话实说。 第50章 天色渐暗,风雪愈大。 一行人并没有冒雪赶回行宫,而是选择暂宿于此。 服麟军营地里最大的军帐内,已经提前备好了热茶。 等待用暮食的时间,方才目睹了“蒺藜火球”威力的文臣武将还在止不住地感慨着。 “……瞧见了吗,方才那马的腿都被蒺藜砍断了!” “当然看到了,除此之外我还看到有蒺藜刺入石中,任人拔都拔不出来……这若是落在身上,啧啧。” 说到这里,众人背后不由一寒。 武器的存在相当于一种震慑。 而武器的泛滥则注定带来灾难。 要想速战速决,不走历史上苦战七年的老路,必须批量生产火器。 ……而若想再保家国安泰,还得将火器制作方法严格保密。 说话间,应长川从桌案上拿起一枚还未填充火药的蒺藜火球,仔细于手中观察起来。 火器试验既已成功,那么建立“兵工厂”的计划也要排上日程了。 想到这里,主管兵器制造的费晋原忍不住躬身行礼说:“启禀陛下,臣以为今日那片山坳地域宽广,且就在服麟军的军营之中,正是建立武器作坊的首选之地。” “至于人员……”费晋原顿了顿说,“可以由士兵充任。” 闻言,一旁的薛可进也行礼道:“请陛下放心,臣定会在服麟军中找到最合适的人选!” 服麟军本是应长川的亲兵,一贯忠诚于大周。 在这里选人制造火器最稳妥不过。 听到这里,江玉珣不由抿了抿唇。 古人暂时还没有比较清晰的“流水线”意识。 大部分的器具,皆是由同一个工匠从头做到尾。 服麟军虽然可靠,但是身为副将的薛可进也难以保证每个人都不会出差错。 在他看来,若想严格保密火器配方,必须将每一步流程拆开来做。 “陛下……”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开口叫了应长川一声。 应长川手指一顿,缓缓将视线落在江玉珣的身上:“怎么?” 江玉珣朝他行了一个礼,站起身来极其认真地说: “依臣所见,可以把火器的每一道制作步骤交由不同的组织及人完成。例如一处负责混合桐油与沥青,另一处负责准备油纸、黄蜡。服麟军营只负责最后的组装。” 因为“镇南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在场众人并没有认为江玉珣这是在故意找服麟军的茬。 而是一边轻轻点头,一边顺着江玉珣的话思考了起来。 薛可进不由拊掌称是:“每一处仅掌握部分原料配比,这样就算有人想要私造火器,也难造不出有杀伤力的东西来!” 江玉珣赶忙道:“对,臣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他便忍不住把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身上。 身为皇帝,应长川很少直接在大臣们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 然而今天他却直接放下手中的火蒺藜,一边用丝帕擦手一边罕见地爽快道:“爱卿此言有理。” 停顿几息后,又朝一旁的费晋原看去:“安排兵坊一事便先由费大人负责。” “是,陛下!”费晋原连忙上前领旨。 话音刚落,士兵也捧着今日的饭食走入帐内。 江玉珣的耳边瞬间热闹了起来。 然而他却忍不住观察起了费晋原的表情来。 ——身着暗色官服的他,正一边畅饮一边与同僚交谈,心情看上去非常不错。 方才的建议是自己提的,甚至火器制造一事,也由自己负主要责任。 可是应长川却把辅助的工作,交给了自己的直属上司费晋原。 这事怎么看都有些逾越。 然而军帐内除了自己以外,似乎没有人对此产生半点的疑惑。 就像自己指挥费晋原是天经地义的事般。 奇怪,他们是不是忘了我的官职? - 宴席过半,众人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 营帐内不少人都曾与折柔交过手,亲眼见证“蒺藜火球”威力的他们,不由聊起了当年的事。 聊着聊着便令江玉珣想起了应长川方才的话…… 用银刃剜下皮肉才卸铁甲? 应长川真是将自己当小孩哄!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江玉珣决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宴席将毕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凑到了庄岳身边,并暗戳戳地小声问他:“世伯,当年与折柔那场大战,您是不是也参与其中?” 庄岳喝了一口茶,转身向江玉珣看去:“对,怎么了?” “……这样啊,”江玉珣轻轻点了点头,捧着手中的茶盏认真问他,“折柔春天还冷吗?” 江玉珣刻意压低了声音。 按理来说,这一番对话只有他和庄岳能听到。 但江玉珣余光看到……坐在最上席的应长川也缓缓地垂下了眼眸。 行伍出身的庄岳嗓门向来很大:“开春就不冷了,依我所见那里的气候和昭都没有什么区别。” 闻言,周围几个同样参加过几次战役的将军也转身朝江玉珣科普了起来: “折柔那边开了春气温便会骤升……哦,风还有些大,不过不碍事!” “那边春季也不怎么下雨。” 江玉珣连忙点头:“哦……这样啊。” 他刻意拉长语调点了点头,一边说一边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向最上席看去。 半空中又飘起了雪来,营帐内的篝火映亮了天子的面颊。 应长川手捧热茶,仍旧是惯常那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 视线相交的那一瞬,还不忘轻笑着向江玉珣点头……竟然半点都不尴尬? 失策,应长川的脸皮似乎比我想象得还要厚! - 立春后天一点点变暖,大雪也随之消去。 去往折柔的使臣名单罕见地被应长川压到最后方才批下。 流云殿内,桑公公拿了折子正要走,忽被天子叫住:“且慢。” “是——”桑公公连忙躬身,把奏章放回案上。 应长川的视线缓缓落在了“江玉珣”三个字上,停顿片刻后方才再次道:“无事,送下去吧。” “是,陛下。” …… 仙游宫内的桃花已经冒出了小小的骨朵。 天还未亮,花枝上的薄霜仍在,装满了丝帛、药草的马车,已经早早地停在了宫门口。 “好困啊……”和江玉珣同去折柔的汤一蒙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王庭建在折柔最南端,若是骑快马的话,不到三天便可到达。不过我们带着这么多东西,自然是要慢许多。” 转身见江玉珣仍神采奕奕,他不由好奇道:“江大人,您昨夜几时睡的,怎么一点也不困吗?” “亥时,”江玉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想到马上离宫,忍不住有些激动。” 除了探望连仪公主外,肩负着查看边境地区屯田进度的他们提前了十几日出发。 一想到马上就要天高皇帝远了,江玉珣便止不住地激动。 汤一蒙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末了低喃道:“……奇怪。” 去折柔那种艰寒之地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此刻不过寅时,星子还挂在天际。 站在宫灯旁的玄印监统领,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身旁的人一眼。 身着山矾色锦袍的天子站在桃花树下,衣摆上还沾染了些许露水。 陛下不是要练剑吗,怎么一路绕到这里来了。 难不成还有事要向使臣交代? 就在玄印监百思不得其解时,仙游宫的宫门伴着“嘎吱”一声轻响敞了开来。 不远处,江玉珣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地邀汤一蒙上马车:“走吧汤大人,上车再补觉!” “哎,好!”汤一蒙不情不愿地同他一起上了车,停顿几息后,马车终于缓缓向前第一个驶出了仙游宫。 应长川的眉毛轻轻蹙了一下。 身为天子的他从不徇私,但此刻却……希望宫门再晚开片刻。 应长川将这份陌生的情绪隐在了心底。 “走吧。” 天子缓缓笑了一下,转身向仙游宫深处而去。 “是,陛下!” 玄印监慌忙跟上,同时忍不住疑惑起来。 天子大老远绕到这里来,难不成只是为了遥送使臣离开? 陛下他何时如此体恤官员了…… ※ 镣铐撞击生出的重响,打破了流云殿内的寂静。 隔着饕餮座屏,一名蓬头跣足的男子,被玄印监押至天子面前。 他不但头发蓬乱、脸色蜡黄甚至眼中还布满了暗红色的血丝,看上去极其恐怖。 见到皇帝的瞬间,那人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接着一边颤抖,一边用带着浓重折柔口音的大周官话说:“饶命,求陛下饶命……我,我只是奉命办事而已。您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我什么都会说!” 应长川并没有抬眸,而是继续翻阅着手下的奏章。 见状,那人便一下又一下地磕起了头。 不消片刻,地上就积出一摊腥臭浓血。 ——地上这人便是几个月前被俘虏的折柔士兵之一,当时江玉珣便猜他会讲大周官话。 见应长川还不说话,跪在地上的士兵愈发惊恐。 他头上早已没有一块好肉,但还是如疯了一般不住地磕头。 见此情形,就连同在御前的镇北将军都不由皱了皱眉。 ……眼前的人是他在几个时辰之前,与玄印监一道提至此处的。 想到那时的情景,镇北将军不由背后发寒。 应长川并没有令人给这位士兵施以酷刑,而是把他单独关押在玄印监内的“圆牢”内。 圆牢四壁皆为弧形,囚犯皆被半吊在牢中。 他们没有办法坐、卧,只能艰难地站在圆壁之上。 只有困到极致时,方才能小眯上一会。 然而一旦进入深度睡眠,不自觉想要坐下时,又会被手上的剧痛惊醒。 眼前的士兵在圆牢里关了几个月,精神终于在几日前彻底崩溃。 他开始大哭着求饶,并称自己愿意将所知的一切告诉皇帝。 “咚,咚,咚——” 一时间,流云殿上只剩下了额头撞击地面的巨响。 地上的血腥味愈发浓重,就在那士兵将要昏死过去时,应长川终于蹙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见此情形,桑公公连忙上前朝周围人吩咐道:“还不快点清理殿上污物!” “是!”流云殿内众多内侍官连忙上前,去用丝绢擦拭地板。 镇北将军随之长舒一口气,一手将地上的人拽了起来:“说吧,几个月前侵扰大周究竟想做什么!” “回陛下,回将,将军……”浑身是血的折柔士兵连忙调整呼吸说,“我是折柔丘奇王的部下,他……他不满于其他两位王的策略,一直想尽快南下占领大周。” 折柔士兵说话磕磕绊绊,且带着浓重的口音。 但一会过后,殿上的人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被应长川打怕了的折柔,在摸清楚大周军况前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折柔三王中的“丘奇王”,却始终难忍侵略之心。 他既眼馋大周的土地,又不愿意毁坏三王的同盟关系。 几个月前,他终于忍不住放手下劫掠村庄,试图逼大周先一步向折柔开战,再卷其他二王加入战局。 “至于我们几个人……咳咳,原本的任务就是诱敌,”那士兵继续说,“……还有就是偷听你们谈话,掌握大周军队的动向。” 镇北将军不由皱眉向他看去:“诱敌?” 士兵咽了一口血说:“丘奇王让我们假意屈服,再传递给你们折柔不堪一击的信息,引诱你们咳咳……在秋季动手。” 秋季正是折柔马肥弓劲、战力最强的季节,若那个时候开战,他们的胜算要大于大周。 没有想到应长川压根不吃他们这一套。 听到这里,镇北将军不由嗤笑道:“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多年过去丘奇王还是如此愚蠢,竟想出了如此的昏招!” 说完这番话,流云殿再次静了下来。 那士兵小心翼翼地抬头,顺着饕餮座屏的间隙看了应长川一眼,似乎是在观察对方的表情,以确定自己是否保住了性命。 然而应长川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仍没有半点温度。 他再次拿起奏章翻阅起来,末了漫不经心道:“哦?那孤怎知你今日的话是真是假?” 那士兵的心当即咯噔了一下。 他不由向前膝行几步:“陛下,臣这一次,这一次定然不会再说假话!” 顾不了那么多,士兵当即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通通从肚子里倒了出来: “折柔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再大些则射狐兔,从会走路起便会骑射。这一点你们大周的士兵,无论如何也难以追赶得上。”* 应长川缓缓眯了眯眼睛。 折柔士兵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流云殿内:“我们不像你们大周的士兵,一辈子只服两年兵役。而是自幼年便将狩猎游牧当做练兵!” 折柔人寓兵于牧,一旦遇到战争尽为甲骑。* 这一点应长川并不陌生。 紧张之下,那士兵稍有些语无伦次。 但是他后面的话,总算略微激起了应长川的兴趣。 “……我在折柔军中待过,折柔军中纪律并不如你们严明。且大部分人只是为了劫掠,若是战败、无利可图,那军中瞬间会变成一盘散沙,甚至不听指挥,”说到这里,他不由抬眸看了应长川一眼,“当年输在你手上后,折柔便乱了许久。” 接着,点点冷静下来的士兵又仔细说起了当年的内讧,甚至于“诱敌深入”的核心战术,与练兵的方式。 ——他说的这些,终于不再是人人知晓的话题了。 - 为了活命,那士兵不断表示自己的诚意。 等被人拖走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彻底沙哑。 内侍官清扫完流云殿又退了下去。 转眼,这里只剩下了应长川和镇北将军。 天子起身向悬在一旁的地图上看去。 末了轻抚过地图上的那片空白。 镇北将军则不住咬牙道:“折柔人打不过就跑,不要脸至极!若想在草原上追及折柔主力,必须练好骑兵。而要练骑兵,人与马缺一不可。” 应长川不由垂眸。 大周士兵的身体素质、骑射技术均逊于折柔。 除此之外战马的素质也有待提升。 应长川刚刚想到这里,镇北将军便忍不住压低声音:“……江大人曾对臣说,中原土地不利于养马。若是可以的话,最好在北地建立军马场。” “哦?”应长川终于在此时开口,“他何时所说?” “回陛下,正是去北地之前!” 说完这番话,将军不由抬头看了应长川一眼。 见天子轻轻点头,镇北将军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 他小心深吸一口气,末了忍不住轻声问应长川:“……不知陛下是否要亲自检阅北地驻军?” 天子向来喜欢亲力亲为,军中之事更是严把在手。 他真的不去亲眼看看北地驻军训练情况吗? 应长川手指一顿,缓缓地从地图上落了下来。 ……似乎是该去北地看一看了。 - 江玉珣一行人花了四天,便走到了大周与折柔的边界地区。 当日那群武将说得并没有错。 开春后北地除了风大些、荒芜些外,与昭都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到达目的地的当天,江玉珣的好奇与期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去往折柔王庭的日子还没有到,江玉珣和其余几名官员分散开来,在这里详细查看着屯田的情况。 这工作倒是不难,就是枯燥且乏味至极。 北地的春风夹杂着粗糙的砂砾从面前拂过。 江玉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泽方这里的军饷基本有小麦,因此屯的田里也只种麦。”负责屯垦眼前田地的军人向他介绍道。 紧邻折柔的泽方郡同样下了一冬的雪。 这几日大雪刚化,去年抓紧时间屯垦出的田地也露出了真容。 北地的疾风吹过麦田,一片碧绿随风摇荡。 这是初春泽方郡唯一的色彩。 “往后也是如此?” “对,”随行军人点头说,“麦味道虽一般,但产量却比粟米多三成。种它最为划算。” 江玉珣不由轻轻点头。 这个时代的主食粟米产量不高,一亩地一年仅可产粮一百斤出头,但若换成小麦却能产将近二百斤。 因此就算麦子难吃,边境的确也要大面积屯它。 想到这里,他愈发迫切地想要通过折柔寻找到新的麦种。 泽方郡田地广袤,这几日江玉珣骑马回到驻地的时候,往往已经过了饭点。 “江大人,您快来休息吧!剩下的田地下午去看便是了。” 江玉珣刚一下马,便被人往军帐中邀。 身着晴蓝色官服的他连忙摆手道:“稍等,我先去洗洗脸。” 说着,便向另一间军帐内走去。 春季的北地不再寒冷,但一个时辰前烧好的水放到现在还是带上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甫一触到盆里的水,江玉珣的手便刺痛起来。 “嘶——”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骑马磨出的水泡,小心翼翼地拿丝帕擦起了脸来。 虽已是春季,但大片未开垦的土地上仍光秃秃一片。 应长川虽然夸张了亿点,但是北地的环境的确比自己想象的严峻些许。 …… 一盏油灯照亮了未开窗的军帐。 桌案上早已备好了吃食正散发着热气。 见他来,原本已经在吃饭的众人立刻起身行礼,并齐刷刷道:“见过江大人!” 这一声震耳欲聋,直把江玉珣吓了一跳:“不必这么客气,大家快坐吧。” 同时下意识挺直了腰背,走到了被他们刻意空出的主位旁。 “是,大人!” 军帐内坐的都是负责屯田的军人,最低也是千夫长一级的人物。 被这么多人用敬畏的目光盯着,江玉珣的动作都变得僵硬了许多。 他一边调整坐姿,一边学身边人的样子假装严肃地拿起了桌上的碗筷。 同时忍不住用余光向下瞄去。 坐到主位之后,江玉珣忽然生出一种学生时代上讲台的错觉。 下面发生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他的眼底。 ……你们偷看我的视线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 应长川平常就是这样被人看着的吗? 他真的一点也不尴尬吗。 被盯得吃不下饭的江玉珣,实在忍不住随便抓了个话题问:“……此次移民实边何时开始?” 前朝实行“封禁虚边”政策,大周并不想延续这一套策略,而是打算从昭都附近迁移百姓屯田充实边境。 此策元日期间已经定下,落实的时间应该就在最近。 千夫长的话言简意赅,“回江大人的话,清明节后开始。”答完便立刻闭了嘴。 “这样啊……”江玉珣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已开始疯狂尖叫。 气氛怎么如此肃穆? 怪不得应长川平时喜欢喊我发言。 见他们真的不再说话,江玉珣只得硬着头皮端起饭碗,一粒粒吃起了碗中的麦饭。 不能磨成面粉的小麦味道着实不好。 北地条件艰苦,哪怕是将领也只能吃些江玉珣叫不上名字的腌菜。 在外面跑了一天本饥肠辘辘,但江玉珣还没吃两口就没有了胃口。 相比之下,仙游宫的饭菜虽然清淡,可还是能够下口的。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应长川这个点在做什么。 ……十有八九是在吃香的喝辣的吧。 不对,我总想他干嘛? 江玉珣叹气的声音并不大,但周围几名千夫长还是瞬间紧张起来,并齐齐抬头朝他问:“江大人,您怎么了?” 帐内篝火轻摇,见众人表情严肃,江玉珣连忙解释:“无妨,只是忽然想到了昭都与……朝中事务而已。” “朝中事务?不知吾等可否替大人分忧。” 此处天高皇帝远,见众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江玉珣索性也不再装了。 他忍不住放下手中碗筷问道:“军中的膳食一向如此吗?” “回江大人,泽方郡粮草运输不便,军饷一向如此。” “陛下当年在这里打仗的时候,吃的也是这些东西?” 说到这里,江玉珣的语气突然一变。 若周围那些千夫长也是穿越人士的话,定能看出他此时的状态名叫“八卦”。 应长川贵族出身,自幼锦衣玉食。 当了皇帝之后更是讲究得不行。 南巡的时候江玉珣就很想知道——像他这样的人,领兵打仗的时候也继续讲究吗? “呃……”坐在江玉珣右手边的千夫长挠了挠脑袋说,“也是如此,陛下向来和士兵同吃同住。” 看不出来啊! 《周史》记载并没有这么详细,听到这些江玉珣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探寻历史未解之谜的快感。 若能穿回现代,自己岂不是掌握了历史学家都不知道的一手史料? 想到应长川的身手,江玉珣又问:“训练也是一起的?” “对!”周围军士回答得异常干脆,“陛下武艺高强,且每日不到卯便会起来练武,比士兵还要早——” 应长川一贯优待军士。 驻守北地的军士们个个将他视作神祇。 见江玉珣对应长川当年领兵打仗的事感兴趣,军帐内的气氛骤然一变。 讲到这里,众人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反争先恐后地讲起了有关应长川的琐事。 八卦的瘾今日可以过个彻底了! 见众人如此配合,江玉珣越问越上瘾。 “……真的吗?那陛下行军打仗的时候也要自带干粮?” “不是吧,他连麸饼都吃得下去?” “还有什么?你再说说。” …… 泽方郡地广人稀。 方圆百里除了田地以外只有军帐。 江玉珣的声音从帐内传了出去,顷刻间响彻半片荒原。 远方,玄色战马脚步忽然一顿。 骑在马背上的人轻轻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他缓缓闭上眼睛。 北地的烈风,把熟悉的声音吹到了耳边。 “……你们真的觉得陛下平日里好相处?” 说话的人声线清润,话语里满是疑惑与震惊。 听到这里,马背上的人不由挑眉,忽然好奇起了后面的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史记》 第51章 初春的泽方郡还有些冷,架在炭盆上的铜炉正咕嘟嘟冒着热气。 江玉珣小心捧着茶盏,疑惑地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千夫长。 大周军法赏罚分明。 一方面,应长川对待军士极其优厚。 而另外一方面,这个时代的军法也是出了名的严苛。 据江玉珣所知,像“大敌当前逗留不进”“虚报战功”甚至“耽误军事行动、物资调拨”一类其他朝代会施以轻刑的罪行,在大周都难逃一死。 除此之外,军士只要犯错便会被从严从重惩处。 单单《周史》这一本书上记载的被他斩杀的军士就有数百人之多。 从这个角度看,应长川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相处”吧! “……吾等当年只是普通士卒,自然谈不上与陛下相处。但陛下军中的纪律、号令向来严明,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将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对!行军打仗最怕的便是将领徇私。” “若是军纪不明,战场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玉珣缓缓点头:“……这样啊。” 他明白军士们的意思了:作为将领赏罚分明、治军严谨才是真正的“好相处”。 士兵提走炭盆上的铜炉,咕嘟声停了下来,军帐内忽然变得有些安静。 江玉珣正打算换个话题,却听帐内不知是谁忽然开口问道:“江大人以为呢?” 那声音有些模糊,似乎是隔着什么东西传到此处来的。 江玉珣没有多想,他笑了一下直接道: “我起初有些怕他。后来发现陛下表面上看着十分正经,偶尔却有些幼稚,总是冷不丁地将人吓个半死。不过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几个月来,我的胆子都比从前大了许多,如今再发生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江玉珣无比顺畅地吐槽了一番。 话音落下后方才发现,周围人均一脸疑惑与惊恐地看向自己,同时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等等…… 我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逾越?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方才意识到,和把应长川当做将领看待的军士们不同。 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忘记了应长川“皇帝”的身份,说出来的话有些没大没小。 军帐内鸦雀无声。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薄薄的瓷壁如刀一般嵌入了掌心的水泡。 “嘶……” 手上清晰的痛意终于令他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我怎么下意识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这种大事不妙的感,可真是该死的熟悉。 江玉珣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茶盏,如慢动作般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向军帐外看去。 一身锦衣的玄印监站在军帐边,抬手撩起了厚重的毛毡帐。 熟悉的玄色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帐外,正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身披银色轻甲。 明明只有十多天没见,但是眼前的身影却忽然变得有些陌生…… 江玉珣用力眨了眨眼……我生出幻觉了吗? 东风吹入帐内,吹得炭盆明明灭灭。 江玉珣的耳边忽然“嗡”了一声。 不等他反应过来,军帐内其余人均已离席单膝跪地道:“臣参见陛下!” 江玉珣:??? 卧槽,真的是应长川啊。 他不是在昭都么,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泽方郡。 江玉珣从没有像这一瞬间般怀疑过人生。 他慌忙起身正要行礼,但还未开口应长川已经走入军帐中并轻声道:“免礼。” 听到这阵熟悉的声音,江玉珣终于确定……怪不得我把心中的话和盘托出。 刚才那句话果然他说的! “是,陛下!” 军帐内响起一阵脚步声,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众人已从这里退了出去。 见他仍低着头,应长川不由疑惑道:“爱卿不是不怕孤了吗?” 或许是因为江玉珣此时正心虚地低着头,他竟觉得应长川比平日还要高。 江玉珣忍不住咬了咬唇:“臣只是有些心虚。” “爱卿为何心虚。” “臣在背后妄议陛下被您发现了。” “如此凑巧?”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点头,但还不等他动作,嘴巴已经背叛大脑道:“其实也不算凑巧,臣最近这段时间没在背后少说陛下,只是这一次被您撞倒了而已。” 该死…… 江玉珣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来泽方郡的陆路颠簸难走,这一路上江玉珣只能坐在车里和其他使臣聊天。 期间没有少聊有关应长川的话题…… 说完,他终究没忍住小心抬眸看了应长川一眼。 炭火映在烟灰色的眼瞳中,为他增添了几分暖意。 应长川并不生气,反倒兴味盎然道:“为何在背后提孤?” 为什么? 从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的江玉珣下意识说:“这几个月来,臣几乎与陛下形影不离。乍一下子不见您的面,还真有些不习惯。” 语毕,他不由愣了一下。 原来自己是这样想的…… 应长川是江玉珣穿越以来最为熟悉的人。 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有什么说什么的习惯,以及……时不时就社死一下。 军帐中突然变得极其安静。 略有些不自在的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手心:“嘶……” 直到动作太大挤到水泡方才缓过神来。 应长川垂眸朝他掌心看去,末了移开视线道:“去找军医处理吧。” “是!”江玉珣连忙点头快步走出军帐。 直到帐外冷风刮面,他这才深吸一口气缓过神来。 江玉珣不由得用手背冰了冰脸颊。 “——呼。” 奇怪,我紧张个什么劲啊? - 泽方郡离折柔过近,应长川此行极其低调。 他只带了数百亲兵,一路上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为低调行事,应长川一行人简单休整过后,便直接去了驻守于泽方郡的镇北军大营之中。 屯田视察即将结束,再有几日江玉珣等人就要去折柔了。 因此,暂无什么急事他们也随皇帝一道去了营地内。 下午营地内刮起了狂风。 如一把把利刃,向人身上戳。 与方才那些千夫长不同。 镇北军大营里的年轻士兵并没有见过应长川。 他们直接将身披银甲的天子当做了昭都来的某位将军,故而校场上虽有人好奇,但秩序依旧井然。 用来练兵的荒地上满是粗糙的砂砾,春风一吹黄沙漫天。 “江大人这边走——”随行士兵一边带他参观一边介绍道,“这些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的军士,正在进行‘角抵’的训练。” “角抵”大体上和现代的摔跤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少了些观赏性,更追求拳拳到肉置人于死地的实用性。 江玉珣曾见过绘制角抵的壁画,但还没有亲眼看过人比试。 “稍等,我们看一看再走。”走在人群最后的他一边轻咳,一边眯着眼睛向前望去。 “是,大人。” 两名身着软甲的士兵团抱在一起,正在沙土之中摔打着。 暗色军服之下,结实有力的双臂紧紧交缠,他们咬牙赤红着眼盯着前方,时刻等待对手脱力或露出破绽。 见两人已打到决胜时刻,江玉珣不由停下脚步细看了起来。 僵持之下两名士兵的脸越涨越红。 十几秒钟后,其中一名士兵终于憋出一声怒吼,一脚向对手的膝盖踢去。 “啊——” 又一阵黄沙高高扬起,其中一人终不敌攻势重重摔倒在地。 听声音便知他这一下绝对摔得极狠。 然而摔倒在地的士兵立刻啐掉嘴里的铁锈气,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又站了起来:“继续!” 话音一落便再次和对手扭打在了一起。 他双颊泛红眼中杀气凛然,丝毫没有被方才的失败影响。 见状,就连一直在围观的江玉珣都不由高声叫了句:“好!” 看他对这些日常训练感兴趣,随行士兵立刻非常尽责的介绍道:“除了跑步操练外,大周军营内最常见的体能训练方式便是‘角抵’、‘投石’还有‘超距’。” “投石”类似于投掷铅球,主要锻炼士兵的上肢肌肉力量,有利于挥剑拉弓,而“超距”则是立定跳远及跳高。 这些都是军中最常见的训练方式。 校场上黄沙弥漫,江玉珣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欣赏完一场角抵后,他便继续在士兵的陪伴下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间,应长川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此时镇北将军刚刚向应长川汇报完军中兵马总数。 见江玉珣来,应长川随之屏退镇北将军,并笑着回头朝他问:“爱卿可知折柔军的特点?” 特点…… 被点名提问的江玉珣忍不住眯起眼睛,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不同于我大周,折柔人参战本就是为了劫掠。因此他们大部分时间抢了东西就走,不愿意卖命和我们硬抗。直到有了马镫,折柔方才起了大规模南下,彻底占领这片土地的念头。” 身为征南大将军之子,江玉珣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嗯。”应长川缓缓点头。 黄沙中,天子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末了迈步向前走去。 江玉珣随应长川一道向前。 黄沙阻隔了周围的景致,此刻他耳边只剩下了烈烈风声,而眼前唯有应长川模糊的身影。 直到走近战车,风沙终于小了一点。 江玉珣刚刚站定,耳边就传来“嗖”的一声厉响。 ——战车下,一名左衽散发的男子张弓朝前方射去。 今日的天气放在现代应该叫做“沙尘暴”,按理来说是不能射箭的。 可那名男子不仅将羽箭射了出去,甚至于箭矢还稳稳地落在了鲜红的靶心之上。 这箭法未免太过出神入化! 江玉珣不由睁大了眼睛。 “射箭的人是折柔的俘虏,折柔士兵几乎人人都掌握着如此箭法。”应长川开口道。 江玉珣下意识咬了咬唇:“折柔人从小练习骑射,单论此道我大周士兵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 天子笑了一下,转身隔着漫漫黄沙看向折柔的方向:“不能以己之短克敌之长。” 继不远处的俘虏后,几名不信邪的大周士兵也纷纷在沙尘暴中搭弓射箭。 可是那些箭却无一例外被风吹歪,或是脱靶或是坠在了半路。 几人的脸色当即变差,并不信邪地再次拉弓向前方射去。 作为一名文博行业从业者,江玉珣非常了解各类文物与器物。 但是涉及战争领域,他竟然真的“谨言慎行”了起来。 听了应长川的话,江玉珣下意识问:“那我们应当怎么做?” 黄沙之下,他不由提高了音量。 “折柔人虽有了马镫,但是多年劫掠养成的心态仍没有变化。” 闻言,江玉珣不由轻轻点头。 应长川继续道:“折柔士兵不愿因战争丧命,他们既不敢与我大周战士近身搏斗,也不善于此道。” 又一阵疾风吹过,江玉珣正准备闭眼,却见应长川缓缓侧身替他挡住了这阵风沙。 他下意识向身边的人投去感激的目光,并喃喃道:“折柔人寓兵于牧。他们并不像大周这样练兵,而是直接利用骑射游牧时的经验上战场。” 他们敢搭弓射狼,却不会与狼肉搏。 然而步兵肉搏术却是大周士兵最擅长的进攻方式。 “以往骑兵大多负责突袭、包抄,或是追歼残敌,”应长川一边回忆,一边总结前人经验道,“而往后几年,大周的骑兵便要由辅助应敌,转为直接冲撞敌方的主力军队。” 这也是应长川此次亲自前往北地的目的之一。 他不只是天子,更是大周最高的军事将领。 如此大规模且彻底的军事变革,必须由应长川亲自完成。 应长川的语气仍像以往那般平静,但是烟灰色的眼瞳中却于此刻迸发出了江玉珣从未见过的杀意。 眼前人从容的模样与周围的黄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江玉珣——应长川的天下,是他一刀刀杀出来的。 说完,天子忽然垂眸朝江玉珣看了一眼。 黄沙在他背后弥漫,耳边是猎猎疾风与兵戈相交的砰响。 江玉珣的心,突然在此刻重重地跳了两下。 黄沙吹过,他不由移开视线再一次咳了起来:“咳咳咳……北地虽然不如陛下说的那般苦寒,但是驻守于此的士兵日子仍不怎么好过。等战争结束,定要在这里多种些树。” 闻言,应长川微微扬起唇角:“走吧,回营地。” “是,陛下。”江玉珣总算松了一口气。 - 校场广阔无边,正是风卷黄沙的好地方。 没走两步,江玉珣的嗓子就发起痒来。 他咳了两下忍不住问身边的人:“陛下不怕这黄沙吗?” 明明都是人,自己已经咳嗽成了这样,应长川竟然还镇定从容。 这人的体质也太变态了吧…… 应长川随口道:“前朝驻守泽方郡时,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候。” 几年前他刚刚打下烁林国,便被前朝皇帝派去镇守紧邻折柔的泽方郡。 前朝军制混乱,常驻于泽方郡的士兵更是吃不饱、穿不好,每天只管掰着指头数服完兵役回家的日子。 应长川来这里还没多久,就遇到了折柔举兵南下。 按理来说此战必输无疑。 而他非但没有退缩畏敌,甚至还带着这样一群人于深夜反杀了回去,一举剿灭了折柔一支部族。 “这样啊……” 江玉珣一边点头,一边不住想——应长川当时究竟是怎么敢的? “怎么?”看出他的疑惑,应长川不由停下脚步。 后世许多史学家都猜测过应长川当时的想法。 有人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有人说他单纯想与折柔同归于尽。 江玉珣同样好奇这个问题很久。 如今当事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哪有不问的道理? 他不由驻足:“陛下当年是如何想的?” 两人正好走到了一架攻城用的巨大冲车下。 风沙全被挡在冲车的背后,没了遮挡视线的黄雾,江玉珣的眼眸在一瞬间变得极亮。 看出他在想什么的应长川轻轻地笑了一下,末了挑眉道:“折柔人与我大周士兵一样,皆为血肉之躯,而非铜筋铁骨。既然他们敢劫掠,我们又为何不能反杀回去?” 狂舞的黄沙印在应长川的眼底。 江玉珣似乎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他少年时的狂妄与张扬。 “原来如此……” 江玉珣明白了。 后世的猜测都不对,应长川并不是不知深浅,更不是想要同归于尽。 他和这个时代的任何一名将领都不同。 ——应长川从未惧怕过折柔人。 折柔的不败战绩或许是前朝的阴霾,但从不是应长川的。 风沙忽在这一瞬停了下来。 远方校场上的景致还有嘶吼声于骤然间变得清晰。 应长川迈步继续向前。 伴随着校场上战马的嘶鸣声,他忽然漫不经心道:“一味退让并不能罢战息兵,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才是乱世唯一可行之道。” 江玉珣不自觉攥紧了掌心。 他停顿片刻,终于沉沉地点了点头。 ……征战或许不是选择,而是历史给这个时代的唯一一张考卷。 - 方才的话题有些沉重。 离开校场后,江玉珣便与皇帝扯起了种树的事。 “北地虽然有大片戈壁无法屯田,但也不能放任其不顾。若风沙太大,地里的作物也难长好。” “未来定要在这里多多种草植树……咳咳……” 黄沙虽然已经散了,但是江玉珣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 应长川的脚步忽然一顿:“爱卿可是身体不适?” “嗯?”江玉珣下意识摇头说,“回陛下,臣刚才只是不小心吸到了沙子而已。今日处理手上水泡的时候,军医顺手给臣把了脉,说臣身体非常健康。” 穿越以来江玉珣的身体还算不错。 但是自从知道原主的情况后,暂时还不想领便当的江玉珣就格外注意健康。 “那便好。”应长川轻轻点头。 …… 镇北军的营地扎在戈壁滩上。 走起路来脚下便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没了黄沙的阻隔,应长川的身影和声音都变得尤其清晰。 寒暄了两句后,江玉珣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 不对,刚才的话题有些怪怪的。 “君臣有别”这个原则再清晰不过。 身为皇帝的应长川怎么会和大臣单纯闲聊? 我虽然是他的秘书,但半点也不懂军事。 他刚才为什么不去找镇北将军谈论练兵之事,而是同我说那么多话? 应长川似乎也不是走平易近人路线的皇帝吧…… 眼见着镇北军大营越来越近,江玉珣的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处于走神状态的他不小心一脚踢到了碎石之上。 “嘶……”江玉珣不由踉跄了一下,方才稳住身形。 他这边动静颇大,应长川终于转身疑惑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江玉珣有些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身,末了极其坦然地说:“臣在想……陛下今日同臣说这么多话是为了什么?” 烟灰色的眼眸中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应长川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略微压低了声音反问道:“爱卿觉得孤为何要说这么多?” 江玉珣不由仔细思考起来。 他大脑迅速转动,并第一个排除了应长川单纯想找自己聊天这个选项。 开玩笑,他可是皇帝。 江玉珣忍不住用手抵着下巴,试探性抬眸问:“……陛下这个时候来找臣,难不成有什么秘密任务? ” 秘密任务? 应长川不由轻轻地蹙了蹙眉:“什么任务?” 江玉珣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比如窃取折柔机密、情报之类的……不然陛下为何与臣谈论折柔。”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江玉珣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也逐渐变得微弱。 果然,应长川随即挑了挑眉问他:“爱卿能窃来折柔的机密?” “回陛下,臣不能。” 江玉珣不由咬了咬牙。 虽然我没有这个本事,但是你也不要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吧…… 见应长川还不肯直接说出他的目的,江玉珣终于选择放弃:“恕臣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江玉珣从没像现在一样恨自己是个榆木脑袋。 若是精通为官之道的庄岳在这里,定然能将圣意分析得头头是道。 哪里还会像自己一样猜来猜去? 实在搞不懂应长川真实意图的他,下意识喃喃自语道:“陛下总不能真是来找臣聊天的吧。” 应长川:“……” 见天子并未反驳,江玉珣不由睁大了眼睛。 不是吧…… 应长川真的是来找我聊天的? 不愧是天子,应长川任何时候都理直气壮:“为何不可。” “也不是不可以,”来不及细想,江玉珣下意识回答道,“臣只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闲聊还聊国事。” 应长川但凡说点没营养的话题,自己也不会误以为他要自己去当间谍啊! ……难不成他又是在和我开玩笑? 天子并不生气,反倒向江玉珣请教起来:“那该如何聊。” 闲聊还不简单? 不久前军帐内的那一幕,与众人嘴里的八卦再次浮现于江玉珣脑海之中。 他不自觉回答道:“比如陛下当年在泽方郡怎么吃怎么住,可曾遇到过风沙、险情,或者有没有遇到过狼?” 语毕,就连江玉珣自己都觉得这些话不像天子的风格。 然而谁知,下一刻应长川忽然垂眸一边走一边缓声道:“孤当年独自住在一间营帐之中,每日与士兵同吃。至于风沙……一向如今日这般大。” 他的语速略慢,似乎是在仔细回忆这些琐事。 不是吧? 江玉珣不可置信地看向应长川。 他竟然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君臣的边界感在哪里呢! 第52章 清懒、微沉的声音伴着风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或许是亲身经历过,应长川的讲述格外生动。 一开始的时候江玉珣还有些不自在。 但听着听着便不自觉地入了迷,他一边走一边问,似乎随着应长川的话一起回到了多年前的北地。 镇北军营地正好位于下风头,刮了一下午的大风,帐外的空地上堆满了被风吹到此处的碎石。 几名身披软甲的士兵,正抱着羊羔朝小心绕过砾石向营地内走去。 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抱了五六只羊,此时羊羔正四处蹬蹄并惊恐地咩咩直叫。 要想增加士兵的体质,除了粮饷外日常更少不了肉食。 早在屯田之前,镇北军就已开始在周围草地上放牧、养羊,以供士兵饮食。 见这几人从面前走过,已经变成“十万个为什么”的江玉珣顺口问道:“陛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应长川抬头看了一眼天。 狂风虽停但黄沙仍盘踞在半空。 按理来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日落,可是现在天色已如傍晚般暗淡。 “今夜还会起风,必须把羊羔抱入帐内保暖。” 说着,应长川便微微弯腰走入了身旁一间军帐之中。 江玉珣随他一道走了进去,紧接着耳边就传来了一阵吵闹的“咩”声。 这顶军帐本是仓库,帐内堆满了崭新的鞋帽与被褥枕头。 除此之外,今天的帐内还多了十几只统一打了耳标的羊羔。 见两人来,守在军帐内的士兵连忙行礼:“参见两位大人——” 他只知江玉珣和应长川是“昭都来的大人”,并不知道两人的具体身份。 应长川随口道:“不必多礼。” “是,大人。” 待那士兵站稳,江玉珣方才发现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扁扁的瓷壶。 粗瓷制成的小壶里盛满了热奶,方才那群羊羔便是在围着他手里的瓷壶咩咩直叫。 这是古代的奶瓶! 江玉珣曾经在博物馆里见过它,可惜当时隔着一层玻璃,只能看不能摸。 如今又在士兵手中见到他,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一亮。 出于职业习惯,此刻他无比想要碰碰那只瓷壶。 ……也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试着用一下? 江玉珣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又赶忙把自己劝住。 万万不可! 我是大周的尚书,怎么能做这种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江玉珣下意识轻咳一声,假装正经地移开了视线。 不料就在这时,他竟听见应长川轻声道:“先下去吧。” “是,大人!” 士兵当即领命,他将手中的瓷壶放在一旁桌案上便退了出去,同时还拉下了军帐的帐帘。 帐内随之暗了下来。 ……应长川看出我想做什么了吗? 或许是丢人丢多了。 小江大人在陛下面前早没了包袱。 见天子把人支走,江玉珣不由轻轻地咬了咬唇,朝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偷瞄了一眼。 并试探着问:“陛下,臣可以试试它吗?” 他的语气有些忐忑,眼中满是真切的期待。 应长川笑了一下:“自然。” “谢陛下!”江玉珣也不再和应长川客气。 他小心拿起桌案上的瓷壶,蹲下身挑了一只瘦瘦小小的羊羔。 甫一嗅到奶味,小羊便不期待地张开了嘴巴。 其余羊也随之“咩”了一声,一齐朝江玉珣围了过来。 然而还没碰到壶嘴,瘦小的羊羔便被身材健壮的同伴挤到了一边。 “诶!起开起开——”江玉珣立刻收回瓷壶,伸手驱赶大些的羊羔。 但那些羊羔似乎半点也不怕他,完全没有被江玉珣的动作唬住。 眼看着那只瘦小的羊羔已被挤到了军帐角落。 江玉珣正欲起身抓它,却见羊羔已被应长川蹙眉提溜着小腿拽了起来。 “咩啊——” 悬在半空的小羊惊恐地叫了出来。 ?! 卧槽,应长川竟然动手了!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向帐帘看去。 确定帘子仍好好合他才放下心来。 ……还好,这一幕没让别人看到。 见天子一脸嫌弃,想起他或有洁癖的传闻,江玉珣连忙上前把羊羔接到了怀里。 末了小心翼翼地提起瓷壶,放到了羊羔的嘴边。 小家伙愣了一下,连忙吧唧着嘴巴喝了起来。 其余羊羔还在循着味道朝江玉珣身上撞,然而应长川一回身,那些羊就像是被他身上的杀气所慑般突然变得极其安静。 一时间,军帐内只剩下了小羊羔吧唧嘴巴的声音。 或许是怀里的小羊羔太暖,或许是军帐内太静。 江玉珣忽然觉得……周遭的气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似乎得说些什么了。 江玉珣抱着羊羔在军帐内四处乱瞄。 下一刻他便发现,帐内最大的几只羊都被一根绳子拴在了一起。 这似乎并非大周最常见的麻绳。 “陛下……”江玉珣小心开口。 应长川垂眸朝他看来:“怎么?” 天色渐暗,被黄沙与毛毡滤过一遍的阳光变得格外昏幽。 江玉珣的发丝被风吹乱了些许,衣摆上也沾染了些许土灰。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问:“那些绳子似乎并非麻绳?” “嗯,”应长川瞥了一眼并轻声道,“是马鬃绳还有驼毛绳。” 江玉珣不由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应长川继续往下讲。 “用鬃毛搓捻出来的绳子要比麻绳更结实耐用,”曾经驻守泽方郡的应长川一边回忆一边缓声道,“镇北军营中除了牛羊外还自养骆驼。每年春季士兵都要割掉驼毛制作绳索,驼绒则被制成御寒的衣物。” 驼绒的保暖性能略高于羊绒,甚至更加耐用,自古就有“软黄金”之称。 前朝时,泽方郡每年都要进贡一大批上等驼绒送入皇宫。 应长川向来不在这个方面亏待军士。 如今驻守北地的士兵冬天也可以靠它御寒了。 吃圆肚皮的小羊挣扎着从江玉珣怀中跳了下去。 “这样啊……”江玉珣下意识感慨了一声,并客观分析道,“陛下果真了解泽方郡。” 应长川虽然是贵族出身,但并不是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种人。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低头把瓷壶放回桌案。 白日里最后一缕阳光透过毛毡落在了应长川的身上,正好照亮他微微扬起的唇角。 天子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 大周正处于小冰河时期的末尾。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泽方郡的气候变得格外寒冷、干燥,附近的草场也随之退化为戈壁,大片土地裸露在外。 往后一日,风沙依旧大。 出发折柔的日子即将到来,江玉珣与其他使臣便也不再四处乱跑,而是安静地待在军帐之中翻阅有关折柔的书籍。 “……这风沙什么时候才能刮完啊。” 接连几天不见天日,和江玉珣一起来到泽方郡的使臣心情也不由变得郁闷起来。 说完他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正在煮茶的士兵朝着军帐外看了一眼,认真回答道:“回各位大人,等到初夏草绿了风沙才会停。” 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汤一蒙放下手中的毛笔,略微发愁地说:“这阵子正好是小麦拔节生长的关键时期,风沙太大恐怕会损伤它的根系。”* 江玉珣也跟着轻轻点头:“若是晒不到太阳,它也难以长成。” 小麦生长要靠光合作用,一直照不到太阳的话它不但难发育好,甚至极其容易遭受病虫害的影响。 说完,他不由低喃起来:“今年虽可凑合,但也不能年年这样凑合。” “江大人的意思是?”汤一蒙随之朝他看去。 “必须想办法固沙才行。”江玉珣的语气很是坚定。 听他这么讲,士兵有些为难地说:“不瞒大人您说,我们刚到泽方郡的时候就有想过此事,甚至还动手栽种了树木。但可惜的是,那些树都没能成活下来。所以这几年也就不再尝试了……” 江玉珣不由抿了抿唇。 泽方郡虽然干旱,但有大河穿行过境的它灌溉条件其实不差。 依他所见,郡内至少有一半土地可以进行农耕作业。 受到前朝“封禁虚边”的政策与战乱影响,如今的泽方郡到处都是没有开垦的荒地。 再过一段时间便会有百姓迁至此处。 若要他们在此安居,必须尽最大可能改善郡内居住与农耕环境。 江玉珣不由轻轻地抿起了唇。 小冰期马上就要结束,大周即将迎来漫长的温暖期。 到那个时候,泽方郡的气候必定要比现在更加温暖湿润。 大周北境的屯垦、开发本就顺应历史。 而人能做的除了顺应和等待以外,还有推动…… “你们当年是如何种树的?”江玉珣突然开口问。 士兵把茶壶放在了炭盆上,他一边认真回忆一边说:“挑选合适的树种,种在河边或是低丘上。” 江玉珣轻轻点头,他们选择的地方并没有错。 只是如今正处于气候过渡期的泽方郡,暂时还不具备令树木自然生长的条件。 ……可是屯田已经开始,移民即将到达。 若是现在不做些什么的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或许已经有一辈人的青春在黄沙中蹉跎了过去。 若是能以外力辅助树木生长,八成能够提前改变边民的生活条件。 “江大人?江大人?” 见江玉珣坐在这里发起了呆,已和他熟悉起来的汤一蒙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问:“您可是知道什么方法?” 南巡过后江玉珣给朝中官员留下了“博闻广记”的印象。 说着说着,汤一蒙的眼中也随之生出了几分期待。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捧起了茶盏。 前日军医他挑破了手上的水泡,如今他手心还覆着薄薄一层绷带。 茶盏的热气穿过绷带传到了手上。 “草方格”这三个字随之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他并没有直接点头,而是轻声说:“是有一些头绪,但还要再想想。” “不急不急!”汤一蒙眼前一亮,“现在要紧的是出使折柔,后面的事情等我们回来之后再想吧!” “嗯。”江玉珣轻轻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 战争的爆发不挑时机。 士兵自然要拥有在严酷环境中作战的能力。 但是这并不代表要尽可能地折腾他们。 这几日风沙实在太大,军士们暂时留在帐内没有前往校场。 江玉珣和汤一蒙等人正在帐内最后一次清点送给公主的礼品。 隔壁军帐内的声响,也在这个时候传到了他们的耳边。 说话的百夫长口音有些重,江玉珣听了半晌只懂了几个字。 他忍不住问一旁前来帮忙的士兵:“隔壁的军帐内正在说什么?” “这个啊,”士兵一边清点草药数目一边对江玉珣说,“这几日军中将士都在学习兵阵之法。那名百夫长正在告诉他们如何排列兵阵,等到风沙停下以后,便要进行实际操练了。” 末了,他又补充道:“这些都是陛下的意思。他说要将‘战阵演习’变为军中常规的训练项目,人人都要掌握。”* 到了军中以后,应长川竟比他在昭都时还要忙碌。 短短几天时间便做出了许多安排。 另一名士兵也跟着补充道:“除此之外还有各兵种的协同配合。” 以往的大周军队以步兵为主。 现在以镇北军为首的队伍,正在逐渐转化为步、骑混合部队。 这绝对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成的事情。 江玉珣缓缓点头,将这一切记在了心中。 大周军队中法令严明、赏罚具信。 受此影响,将士们的服从性也格外高,这一点与折柔人完全不同。 历史上怡河溃堤后折柔人便瞅准时机大肆南下,完全没有给应长川留练兵的时间。 而如今……江玉珣忽然期待起了这支原本便纪律严明的军队,未来能够成长为什么模样? 他忍不住向外看了一眼。 停顿片刻方才继续手上的工作。 - 傍晚,军帐内。 身着浅灰色劲装的江玉珣,正与一名士兵执剑相立。 “拔剑——” 江玉珣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银光从面前闪过。 “是,大人!”那士兵随即拔剑朝银刃挡去。 下一刻,两把剑就重重地撞在了一起,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江玉珣的手被这股力震得麻了一下,但他却只蹙眉并未丢剑。 调整几秒后,便再次握剑劈向对手的脖颈。 现状士兵当即一惊,下意识提剑去挡。 不料就在那把轻剑即将触及他颈边之时,江玉珣竟然调转方向,向着士兵的腹部刺去。 束在头顶的马尾随着江玉珣的动作轻摇。 黑亮的眼眸在瞬间被银光照亮。 他的眉宇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得成熟、凌厉了不少。 江玉珣的力量虽然不大,但是巧劲却找得很好。 不等对方闪躲,他手中未开封的银刃已经抵在了那名士兵的腹间。 若是在战场上,这士兵怕是已被开膛破腹了。 士兵被吓了一跳,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剑也在此刻“哐啷”一下摔在了地上。 显然他没有想到表面看着文质彬彬的江玉珣,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士兵愣了一下不由感慨道:“江大人好剑法!” “呼……” 江玉珣长舒一口气,扶着膝盖艰难地调整呼吸。 几秒过后,终于笑着把手中长剑放到一边,再向对面陪他练剑的士兵行了一礼:“承让了。” …… 这个冬、春,江玉珣一改往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惯。 几乎每天早晨他都要抽出最少一个时辰时间,去认真练习剑法。 在应长川这个“严师”时不时的敲打之下。 江玉珣也逐渐摸索出了适合自己的使剑方法。 他身体素质不高,力量并不大,但胜在反应迅速、动作敏捷。 意识到这一点后,江玉珣在练会了基础剑法之后,又找来几本能扬长避短的剑谱学了起来。 方才看到有士兵正在军帐内比试,好奇自己现在水平究竟如何的他,终于没忍住找人比了一场。 随应长川一道来北地的玄印监把水壶交到了江玉珣手中。 一口气喝了大半后,他终于笑着转身向军帐另一边看去。 “陛下,臣刚才的剑法可有什么问题?” 江玉珣嘴上虽这么问,但是眼睛里却是淡淡的欣喜。 帐内的炭火照亮了他的眉眼。 江玉珣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完全一副等人夸奖的模样。 方才那个士兵已经在军中服役一年还多。 刚开始的时候,江玉珣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赢过他。 ……如今看来看来自己的水平或许还算可以? “的确不错,”应长川放下茶盏缓缓走了过来,“截剑与撩剑的动作都很标准,反应也非常及时。” 江玉珣的唇角不由微扬。 他正准备感谢天子,却听对方话锋一转道:“爱卿方才只想问孤这些?” “嗯?” 江玉珣的胸口还在不受控制地上下起伏着。 额尖的碎发不知道何时粘在了脸上。 几秒后,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的江玉珣耳朵罕见地红了起来。 同时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 他不由移开视线,尴尬地轻咳两声并低声道:“……臣想问问陛下,臣是不是也没有您原想的那么菜,表现的或许也算不错?若是陛下能夸上几句,让臣涨涨面子就更好了。” 江玉珣,做人真的不能太飘…… 你怎么求夸求到皇帝面前去了? 这像话吗! 菜?听到这个字天子不由笑了一下。 他轻旋指间的玉戒问:“如何夸。” 玄印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军帐中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个人。 天子的声音清懒微哑,落在江玉珣耳边竟叫他的耳朵不自觉地痒了一下。 他下意识移开视线,不自觉道:“比如说夸臣颇有天赋?” 话还没有说完,江玉珣自己就心虚了起来。 应长川:“……” 营帐内又静了几分。 不等应长川开口,江玉珣突然默默感慨了一句:“……臣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 翌日清晨,大周使臣整装待发。 泽方郡的黄沙终于在今天早上停了下来,天空一碧如洗。 微风拂过远方碧绿的麦苗生出一阵沙沙细响,远远望去如波涛起伏不定。 江玉珣虽然是这一批使臣中年岁最小的一个,身上的职责却最重。 卯时天刚亮,霞光从地平线那一头照了过来。 染红了骏马的白鬃与如星子一般洒落在地的军帐。 江玉珣出门的时候,其余人已经登上了马车。 他正想寻自己的位置,一名士兵便快步走来朝他行礼道:“江大人,这边走——” 今天江玉珣不只是“侍中”或“尚书”,更是代表大周的使臣。 因此他并未穿平日里的官服,而是换上了更为隆重的礼服,头戴象征身份的梁冠。 江玉珣鲜少作如此打扮,整个人忽在此刻变得成熟许多。 “好。”他点头跟了上去。 大周百官礼服有四季之分,春季所穿服饰的颜色为青。 镇北军营地建在荒地之上,哪怕没有风沙也是一片昏黄。 远远望去,只有使臣青色的礼服有一丝勃勃生机。 “稍等。”还没走到马车边,江玉珣突然停下了脚步。 下一息,随行的士兵均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怎么了,江大人?” 江玉珣并不急着上车,而是转身望向不远处最大的那一顶营帐。 ——大周的天子正带着玄印监站在此处,遥望即将奔赴折柔的众人。 应长川此行虽然低调,但在场众人却都是知道他身份的。 江玉珣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他转身朝身旁士兵笑了一下,末了轻声道:“还是正式一点吧。” 折柔王原本便统而不治,新王更只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奶娃娃。 这种“外交活动”每年都要进行一次,并不受双方重视。 但是头回代表“大周”离开这片疆域的他,忽然觉得此时应该来一点点仪式感才对。 春风拂过,撩动了年轻使臣青色的衣摆。 悬在他胸前的松石链,也随之轻轻摇动。 黄沙之中,他是唯一的碧色。 江玉珣不由站直了身,举手加额无比郑重地躬身朝大周的天子行了一礼。 他的动作极其标准,身姿如青竹般挺拔。 朝霞不知在何时消散,远方只剩一轮红日。 “走吧。” 行完一礼江玉珣重新站直身,正欲回头走向马车。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竟看到…… 不远处的军帐旁,一身玄衣的应长川忽然朝自己笑了一下。 接着他居然缓抬起手,也朝自己回了一礼。 应长川的动作优雅而郑重。 江玉珣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按前朝旧制,大臣行礼之后皇帝还须回礼以示尊重。 但自应长川登基起此制便戛然而止。 这是江玉珣第一次见到应长川向大臣回礼。 他的呼吸不由一滞。 江玉珣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春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马鬃随风舞动。 不知道是谁先抽动马鞭,战马终于嘶鸣一声拖着一驾驾马车向北方而去。 守在军帐外的玄印监与士兵,也纷纷向营区内退去。 随应长川一道来的将军在此刻上前行礼道:“陛下,请问是否现在前往校场?” “不急。”应长川眯着眼睛向前看去。 江玉珣在士兵的带领下走向了最后一驾马车。 就在登车的那一瞬,他脚步竟又是一顿。 犹豫片刻,江玉珣还是忍不住微抬起手,朝应长川所在的方向轻轻挥舞了两下。 下一刻,他终于笑着撩起帘子踏入马车之中。 “走吧。” “是,江大人——” 春风吹得远处麦田轻摇。 红日照亮了一片碧天。 马车缓缓驶向折柔的方向,直到消失成为黑点,天子终于转身回到了军营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珣:应长川还怪有礼貌的。 第53章 去往折柔的官道上满是被狂风吹来的砂砾。 装满丝帛、草药的马车行进速度本就缓慢,如今更是如蜗牛一般在地上挪动。 草原初夏才绿,如今窗外灰突突一片没有半点“风景”可言。 但江玉珣却始终盯着窗外,认真观察着周遭景物。 临近正午时,一行人终于到了折柔的地界。 和江玉珣同坐在一辆车上的汤一蒙,从上车起便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醒来见江玉珣还在盯着窗外看,他忍不住好奇道:“江大人,您这一路上都在看什么呢?” 说完便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江玉珣回头朝他笑了一下说:“我想看看这一路上环境究竟如何。” 汤一蒙敛神向窗外看去,同时回忆道:“路上的风景我还真没太注意过,只记得王庭四周尽是草滩地、草甸,非常方便养马、放牧。” 折柔王庭与大周边城之间隔着一片狭长的沙地。 过了这片沙地便是一望无际的伊延草原,折柔王庭就坐落于此。 风沙过后天空碧蓝如洗,从江玉珣等人所处的位置一眼就可以望到矗立在远天尽头的王庭,与它背后那座矮山。 江玉珣点头补充道:“王庭正北方还有一片山林,折柔人制作弓箭和搭建帐篷用的木材,大部分都是从那里来的。” 除此之外,后世考古还从王庭遗址附近发现了一座铁矿。 这座城市的诞生十有八九与它们相关。 远离沙地以后脚下的路明显好走了许多。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王庭以外。 之前来过这里的汤一蒙当即压低声音:“夷人多尚东,与我大周坐北朝南不同,折柔王庭坐西朝东布局。牲畜和马匹则圈养在王城的最外圈。” 讲到这里,他语气不由变得严肃了起来:“据说折柔王庭城墙极其坚固,甚至可以在墙上磨刀……” 大周与折柔虽然暂处于友好状态,但是双方均在暗地里将对方视作敌国。 “敌国使臣”自然不能在王庭中闲逛,汤一蒙说的这些,都是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连仪公主告诉他的。 说话间,白色的夯土城墙便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汤一蒙不知道这墙是怎么筑的,但是现代人早在遗址发掘中找到了答案。 眼前的城墙由粘土、砂和石灰制成,中间还加了秸秆等物,是存世最早的“三合土”建筑。 江玉珣忍不住顺着窗缝多看了它一眼。 - 马车驶入城门后,江玉珣的耳边便嘈杂了起来。 折柔王庭商贸繁盛,沿街有许多人正赶着牛、羊进行交易。 除此之外,江玉珣还在街角看到了几家售卖马嚼子、缰绳还有鞍鞯的店铺。 他正想多看一眼,抬眸却见整条街上的人都朝着他们望了过来,直勾勾地冲车内打量。 折柔人的车没有顶盖,他们一眼便认出眼前这车的主人来自异邦。 江玉珣和汤一蒙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下了马车的车帘。 伴随着“嘎吱”轻响,汤一蒙压低了声音说:“看到了吧,江大人。这座城内一半是与我大周相似的台榭土木建筑,还有一半是帐幕。” 江玉珣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这么看来折柔王庭中人,似乎很容易受大周风气影响。” “对,折柔虽然闭关自守,但是除了游牧、掠夺外,有的时候也会在私底下与我们进行贸易往来,城中不少人便以此谋生,”说着汤一蒙又把车帘撩开一道窄窄缝隙,他一边指给江玉珣看一边说,“这些房子便是那群人学着我们建的。” “这样啊……”江玉珣缓缓坐直了身,双眸不由一亮。 这就好办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烈酒”便要在不久以后随移民传至周柔边境。 江玉珣之前还有些担心酒究竟能不能迅速风靡折柔。 如今来似乎完全不成问题。 这座城池面积并不大,没多久马车便行到了长街尽头。 街市上的叫卖声渐渐变弱,忽有一阵号角声自远处响起,透过车帘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汤一蒙轻声提醒:“到了。” 他话音刚落,马车就缓缓停了下来。 疾风吹着车帘轻摇,气氛骤然间变得无比紧张。 负责守城的折柔人在这时上前盘问。 过了一会,随行的士兵被留在王庭外围,马车再度向前。 伴随着号角的呜咽,来自大周的使臣,终于入一点点踏入了折柔的心脏之中。 - 折柔王庭内一棵树都没有种。 没了黄沙的遮挡,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向大地。 折柔人并不在意这场“例行外交活动”,对懒得应付人的江玉珣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王庭内的空地上一片寂静,只有几名士兵等在这里。 他们身材高大、手持长刀,目光锐利而冰冷。 走下马车后,江玉珣抬头看了一眼徘徊在天上的老鹰,便在士兵的注视下向正前方的幕帐而去。 谁知刚迈开脚步,他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嘚嘚嘚——” 疾风自西边刮来,空地上的沙砾尘土瞬间飞扬起舞。 江玉珣下意识侧过头去躲避这阵风沙。 “江大人当心!”汤一蒙的声音从他背后传了过来。 江玉珣回眸便看到—— 风沙的另一头,有一匹黑鬃烈马正朝自己所在的位置疾驰而来。 那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个人……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抬手遮挡或是发出尖叫,但隐藏于心底里的潜意识,却将他的动作阻拦了下来。 马匹的速度实在太快,躲避已然来不及了! 江玉珣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强忍着没有闭眼,直接咬牙站在原地抬眸看向那匹如幽灵一般的黑鬃烈马。 十米…… 五米…… 一米。 马蹄高高扬起,一时间沙砾狂舞。 江玉珣的心狠狠一坠。 “吁——” 就在它踏向江玉珣身体的前一秒,马匹上的人终于猛地拉扯缰绳,拽着它定在了原地。 几息后风沙渐落,又有十几匹马紧随其后停在此处。 马背上的人看了江玉珣一眼,便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来。 这群人讲的是折柔话,江玉珣一句也听不懂。 但语气中的鄙视、失望和不屑,却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江玉珣耳边。 嗤笑声从马背上传了过来。 烈马的主人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皮肤黝黑五官桀骜。 笑过之后他又用折柔话嘟哝了几句,便再次拍马向空地另一边疾驰而去,身后十几人随之大笑着跟上。 疾风再次扬起沙砾,这一回江玉珣终于忍不住咳了起来。 眼前一幕发生得太快,待其余使臣反应过来时一群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汤一蒙狠狠咬牙,压低了声音道:“那小孩便是新任的折柔王,我上次来的时候他还不会骑这么高的马。如今刚会骑……便想着来唬人!” 其余几名使臣也跟着道: “不过是位名义上的王,竟然敢如此对待我大周使臣。” “这小孩是故意给我们下马威来的!” “呵,可不是吗?反正一切无礼都能用‘年岁尚小’来解释。” 说完,又有人心有余悸地看向江玉珣:“江大人您没事吧?哎,刚才怎么不躲一下呢?” 江玉珣的心脏还在疯狂跳动。 他长舒一口气,轻轻用手拍掉了礼服上的灰尘。 紧张的情绪还未消散,他的手指仍在微微颤抖。 江玉珣的腰背却始终挺直:“他不敢杀我们,只想看我们惊慌失措、狼狈而逃的样子。假如躲避,不是正合了他的意吗?” 若自己真被吓得狼狈逃窜,这事不出几个月就会传遍折柔。 说不定还会被记载在史书上,被人嘲笑几千年…… 这种人他可丢不起! 除此之外…… 曾几何时“周”对江玉珣来说是一个无比遥远的年代。 然而从踏入折柔地界,听到陌生语言的那一瞬起,“周人”这个身份竟忽然狠狠地烙在了江玉珣的心间。 “若我是一个人来,自然可以躲。但是代表大周出访的使臣怎么能躲?”他轻声道。 “是,是……”江玉珣身旁的官员愣了一下,连连点头。 碧色衣摆上的灰尘被江玉珣拍打干净。 他展袖笑着回头向众人看去:“走吧,不要让殿下久等了。” 空地上的灰尘还未散尽,江玉珣的身上已纤尘不染。 这群官员并非专职“外交官”,全是少府手下的官吏。 然而此刻,他们却突然明白了江玉珣话里的意思。 “是,江大人——” 王庭的空地上没有任何欢迎的仪式,只有零星士兵守候,与鹰鹫在空中不断盘旋。 但大周的使臣们却腰背挺直、目光坚定,一步步向王庭中阔别大周二十载的连仪公主走去。 ※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年多时间不见,汤大人的风姿愈发从容了。” 折柔没有大周那么多繁文缛节,江玉珣等人行完礼后,身着红裙的连仪公主便自屏风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她先笑着朝众人回礼,末了就将视线落在了最为面生的江玉珣身上。 连仪公主略微好奇地朝汤一蒙问:“汤大人,你身边这位是?” 说话间,江玉珣也抬眸朝着前方看去。 连仪公主今年四十出头,但保养得当的她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 她虽处于折柔王庭之中,但身上穿的依旧是大周服饰。 连仪公主是应长川的姨母。 想到这层关系,江玉珣不由仔细看了她两眼。 公主身材高挑五官明艳……然而除了同样烟灰的瞳色外,两人的五官似乎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见到来人,汤一蒙连忙上前行礼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这位是江玉珣江尚书,同时还在陛下身边充任侍中。” 连仪公主没忍住重复了一遍:“侍中?” 她的语气疑惑中还有几分震惊。 应长川连杀三名的侍中的“战绩”,显然早传到了远在折柔的连仪公主耳朵里。 猜到她在疑惑什么的汤一蒙赶忙解释道:“江大人很受陛下器重,为我大周社稷之臣。” “能受陛下器重定然不是一般人,”连仪公主有些意外地看向江玉珣,过了一会才仰头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时间不早,先来用午膳吧。”说完便笑着将众人邀入帐内。 “是,殿下。” 与大周不同,折柔人实行“合餐制”。 连仪公主身边的女官将众人带到了幕帐背后,那里铺了一张摆满金银器皿的地毯。 待公主落座以后,众人也随她一道围坐在了地毯之上。 路上耽搁得有些久,他们寒暄了几句便用起了午膳。 使臣之中似乎只有江玉珣一个人是头一回来折柔。 担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吃,随连仪公主一道和亲的女官细心介绍道:“江大人,碟里盛的是奶酪,您可直接将它泡到碗里来用。” “谢姑姑提醒。”江玉珣连忙点头。 折柔与大周语言不通,社会风气也迥然不同。 连仪公主一边用午膳一边笑道:“折柔人吃饭直接上手抓,二十年来我始终无法适应,干脆就不入乡随俗了。”她话语里似有淡淡的遗憾。 汤一蒙忙说:“您永远都是我大周的公主,吃穿用度自然是要与别人不同。” 此行他们还带了烈酒,说完汤一蒙便叫人把酒打开为连仪公主斟满,并让江玉珣为她讲起了这酒的由来。 说话间,王庭外又吹起了大风。 正午过去后,周遭似乎也不再那么热了。 连仪公主轻抿一口,眼眸随之一亮:“我从未尝过如此烈的酒。” 接着又喃喃道:“香味醇厚甘美,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江玉珣笑着向她说:“烈酒有许多不同的品类,公主殿下刚才尝的只是其中一种。此行我们为公主备了一车烈酒,往后有空您可以一坛一坛地尝过。” 来之前他便听汤大人说过,连仪公主性格爽朗外向,虽是异族女子但仍在王庭中混得如鱼得水。 折柔贵族喜好宴饮作乐,隔上几天便要欢聚一次,公主向来不会缺席。 自己准备的酒并不是让连仪一个人喝的。 而是等她邀其余折柔贵族,甚至西域人士一道品尝。 连仪公主似乎明白江玉珣的意图。 停顿几息,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江大人有心了。” - 或许是因为见了故人且又喝了些酒。 午膳将要用完时,连仪公主不禁感慨起来:“我来折柔的时候陛下似乎才三四岁,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爹娘,就连兄弟姐妹都已全部故去。” 她停顿半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今我在这世上,竟只剩陛下一个亲人。” 微风吹起她的长发,被好好藏在云鬓下的灰白发丝,兀地露了出来。 二十年岁月到底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或许是在折柔待久了,连仪公主说起话来要比中原的皇室贵族直白许多。 她捧起金盏,停顿一会后突然问:“说来我一直好奇,陛下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下一刻,众人竟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等等……看我做什么? 你们难道没有见过皇帝吗! 不等江玉珣把问题抛给别人,连仪公主竟然也回眸朝他看来:“江大人既是侍中,应当最熟悉陛下不过。” 被点到名的江玉珣只好把手中的奶酪放回盘里:“回公主的话,陛下如今——” 身为大臣并且还想继续混下去的江玉珣,自然要在这个时候夸夸应长川。 但是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可恶,这也太难了! 心理阴影颇深的江玉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幕帐。 确定应长川不会突然冒出来后,方才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努力组织语言:“陛下如今气度不凡、成熟稳重、从容自若,呃……处变不惊。” 天知道江玉珣有多努力,才挑出这几个褒义却又不过分夸张的词语。 听闻此言,连仪公主不由蹙眉。 江玉珣还以为她是嫌弃自己敷衍,不料下一刻竟听到…… “成熟稳重么……”喝了不少酒的连仪公主忍不住笑了一下,“果真是二十年过去了,我离家的时候陛下还与沉稳没有半点关系。” 江玉珣:“!” 在连仪之前,历史上的和亲公主个个终老异乡。 或许是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大周,连仪公主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 其余几名使臣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接话。 但喝了两杯酒的江玉珣却忽然挠心挠肺起来。 他忍不住攥紧手中的酒盏,并好奇道:“公主何出此言?” 连仪公主轻抿一口烈酒,以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来折柔前养了只白猫,陛下常来我院里看它。” ……应长川竟然会对动物产生兴趣? 江玉珣不由疑惑了一下,不过想想他那个时候的年纪,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猫极喜欢吃肉,往常我都是放开了让它吃的。可是陛下一来,却总喜欢用肉吊着它。等它张口的时候再将肉高高抬起,让它咬一口空。” 想到过去的事,连仪公主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难掩的笑意。 江玉珣似乎也随着她的讲述回到过去,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一幕。 “他因此被猫抓过几次,身上还留了疤痕,却怎么也改变不了逗弄的习惯。”说完连仪便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江玉珣:“?!” 虽然有些离谱,但的确是应长川小的时候能做出来的事…… 见他表情古怪,公主忍不住问:“江大人可有什么疑惑?” 江玉珣顿了一下,随口扯了个话题道:“回殿下的话,臣从未见过疤痕,故而有些惊奇。” 他以为话题可以就此终结,不料误会了他意思的连仪公主,竟然仔细回忆了起来。 “这……时间过去太久,我也有些记不清了那疤痕落在何处了,”喝了些酒她略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随口建议道,“江大人若是好奇,回去后自可以去问问他。” 开玩笑,这是可以问的吗?! 连仪公主的建议听起来着实离谱。 ——她怕是离开大周太久,仍如当年一样把应长川当做孩子看待。 不好拆穿这一点的江玉珣一边默默吐槽,一边随口应下:“是,公主殿下。” 回忆完此事,连仪公主喝掉手中烈酒,忍不住笑着轻轻摇头道:“明明那么喜欢,却总要欺负一只小猫。这不是幼稚还是什么?” - 如汤一蒙来之前说的那般,折柔人虽不重视这场活动,但仍紧盯着使臣,不给他们半点自由活动的机会。 用完午膳后不过三四点钟的样子。 江玉珣一行人被折柔士兵带到了住处,往后便难再出来。 喝了些酒又没事可做的他只好闷头补觉。 这一觉睡醒,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折柔王庭所在地区终年少雨。 他们住的幕帐也与大周的有所不同。 ——譬如顶端开有用来通风换气的天井。 今天天气不错,躺在榻上便能看到漫天的星子。 江玉珣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透过天井一颗颗数起了星星。 “哎……”这时候要是有个手机就好了。 也不知道应长川现在在做什么? ……十有八九是在批奏章吧。 躺在榻上发呆的江玉珣忍不住胡思乱想。 古代的夜间娱乐活动实在匮乏。 假如不睡觉的话,好像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 想到这里,江玉珣眼眸突然一亮:“我知道了!” 应长川觉那么少,晚上只能靠处理公务消磨时间。 ——难怪他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工作狂! - 草原上夜色虽深,但刻漏方才指到戌时。 放在现代,晚饭的饭点还未过去。 应长川在镇北将军的陪同下检阅完战车,回到了军帐之中。 他一向勤政,奏章堆积的并不多。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彻底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 见状,守在军帐内的士兵终于上前,朝他行礼道:“启禀陛下,江大人走之前已把郡内屯田情况记录在册,他说等您空闲后便将此册拿给您看。”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应长川心间不由一动。 “好。” 他话音刚落,士兵便双手把本册递到了应长川眼前:“请陛下过目。” 军帐内油灯轻摇,照亮了扉页上熟悉的“江”字落款。 应长川把册子接到手中,士兵再次行礼站回了军帐的角落。 借着灯火,应长川随手翻开本册。 然而看到第一页的内容,他便不由蹙起了眉来。 “二月六日,辰时去找陛下要他批完的奏章,并将奏章拿给太仆大人。” “二月十一日,记得写信问问酒坊的情况。” “二月十二日,去庄大人家吃饭。” 天子手指一顿,忍不住又向后翻了几页。 “这个点了还不散会?” “=-=” “饿死我了……” 看到这里,应长川总算没忍住笑了出来。 江玉珣的桌上堆满了本册,方才那名士兵并不认字,竟然在无意中把江玉珣用来记录日程安排,与随手涂鸦的本子拿到了御前。 和平日里奏章上规整的文字不同。 这张纸上的字不但龙飞凤舞,甚至还有许多缺胳膊少腿,应长川努力辨认方才看清他写了什么。 认出本册是什么后,应长川便不再继续向下翻。 然而他正要合册,却于无意中窥见旁边那页纸上,写满了宫中各类常见饭食的名字。 江玉珣闲着没事,不但把每天的伙食都记了下来,甚至还在一旁留下点评,同时打了对错号来显示自己的喜恶。 见状,应长川不由停下动作。 ……他终是没有忍住一句句看了过去。 第54章 玄印监把泽方郡内经验丰富的养马人带到了军营之中。 他正欲走进军帐向天子汇报此事,却见对方正垂眸细看手中本册,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就连身上的气势,都不再像往常那般迫人了。 玄印监不由停下脚步,向不远处的士兵看去。 同时和对方打了个口型:“陛下在忙吗?” 士兵当即用同样的方式回答道:“在看屯田情况。” 屯田情况? 玄印监不由疑惑起来。 泽方郡虽然如期完成了屯田任务,但也没有什么亮点可说。 陛下为何会因此而愉悦? 他不由一脸怀疑地再看了那士兵一眼。 对方则在这个时候斩钉截铁地朝他点了点头。 见这士兵如此认真,玄印监只好在心中嘟囔了一声“奇怪”便自屋中退了出去。 …… 军帐内又一次静了下来。 应长川缓缓合起本册,垂眸向身旁看去。 ——在仙游宫的时候,江玉珣总是坐在这里。 流云殿的书案设在台上稍高于地。 江玉珣常偷偷舒展筋骨,并借着书案遮挡从跪坐默默改为瘫坐。 应长川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并未挑明。 然而他竟不知除了悄悄活动手脚外,江玉珣竟还在自己眼皮底下写出了这些东西。 天子不再多看本册,而是把它收好放在了手边。 - 折柔人以牧业为主、掠夺为辅。 他们不但不对“掠夺”的行为加以掩饰,甚至还以此为傲。 次日一大早,折柔人便如汤一蒙来之前说的那般带大周的使臣参观起了他们的王庭。 ——与其说是“参观”,不如说是“炫耀”更为妥当。 折柔人领着江玉珣一行人在王庭边缘转了一圈,便将他们带入了一间豪华帷帐中。 饰满珠翠的豪华帷帐内堆满了他们的战利品,与从各地搜来的奇珍异宝。 “……这个云纹铜炉是你们从前的大楚皇帝送来的,”带他们参观奇珍异宝的折柔人操着一口标准的大周官话,语气里的傲慢与不屑也因此变得更加清晰,“这样的铜炉他当初送了二十余个,有的我王留着自己用,还有的随手散给了贵族,仅剩两个一直存在这里。” “楚”便是周前面的那个朝代。 虽说如今早就改朝换代,但看到这个被折柔人视作“战利品”摆放在此处的云纹铜炉,众人心底仍像被狠狠甩了一个耳光般生出了躁怒之意。 担心众人反应太大引起折柔人怀疑,江玉珣并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其他使臣。 这场“参观”对使臣而言无异于耻辱。 沉默片刻,终有人忍不住咬牙道:“前朝旧物罢了。” 折柔人随之大声笑了起来,他没有接话而是继续介绍起了前朝送来的珍奇异宝。 使臣们的脸色均变得愈发难看。 在此期间,位列使臣之首的江玉珣始终走在人群最后。 折柔人以为他是好面子才这样做,因而并没有产生怀疑。 巨大的帷帐内,只有一名折柔人的声音不断回荡:“哦!你们脚下的毯子是巧罗国送来的,它由丝、绵和羊毛制成,哪怕过上百年也不朽、不褪色。” 伴随着折柔人的炫耀声,江玉珣默默用余光观察起了这顶巨大的帷帐。 帐内没有桌柜,折柔人自各地抢来的珍奇全被堆放在巨大的地毯之上。 最为值钱的金银玉石,被他们堆在帷帐的最中央。 剩下那些“不值钱”的东西被摆放在角落。 老折柔王生活奢靡无度,前朝送来的东西早被他挥霍了七七八八。 折柔人没多久就把剩余的几个介绍了过去。 “那只金盘里面装的,是巧罗国人送来的当地特产的椰枣。” 说着,便有一名折柔侍女端着金盘走到了江玉珣的面前。 她不但身材高大,且端盘的那只手上还有着搭弓射箭留下的厚茧。 如此看来折柔的确人人尚武,随便拉一个都能上战场。 负责介绍这堆珍奇的折柔官员突然转身,他眯了眯眼笑着看向江玉珣:“江大人可以尝尝,看它是不是与你们大周的枣子完全不同?” 江玉珣把视线移到了金盘上。 椰枣这东西产量极高,一棵树便可产果数百斤,且晒干之后极易保存。 然而这只五寸大的金盘里面,竟然拿只放了一颗干枣……折柔人可真抠门。 江玉珣没有第一时间品尝,而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点头说:“这枣果肉肥厚、口味极其甜腻,可惜新鲜或没熟透时有些涩嘴,且不好消化,的确和我大周的枣有所不同。” 说完便朝那侍女点了点头,随手拿起椰枣尝了一口。 他的神情始终平和,半点也没有见到珍奇时的新鲜与震惊。 似乎是早对手里的东西见怪不怪了。 见此情形,原本一心炫耀的折柔官员当即蹙紧了眉:“这——” 折柔的崛起阻隔了大周与西域的交流。 这种特产于巧罗国等地的椰枣,周人应当从未见过才对啊! 可是看江玉珣的样子,他怎么半点也不吃惊? 侍女也略带疑惑地抬头看了那名官员一眼。 江玉珣准确地说出了椰枣的特征,绝不是瞎编演戏。 ……难不成大周也有椰枣? 折柔官员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咳咳……你先退下吧。” “是,大人。”侍女皱眉走出了帷帐,离开的时候还忍不住狐疑地看了江玉珣一眼。 晒干的椰枣自有一番特殊风味。 伴随着咀嚼,甜腻感瞬间在唇齿间溢开,与此相伴的还有一阵难以忽视的涩意。 江玉珣一边吃一边默默感叹:幼稚、无趣! 折柔人送椰枣,就是想看自己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再借此嘲笑周人一番。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也算不出自己是从现代穿来的。 椰枣这东西在现代并不稀奇,只是因为口感不符合华夏喜好,因而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流行起来罢了。 江玉珣上辈子尝过一次便记住了它甜腻、涩嘴的特点。 没想到穿越之后,这点“知识”竟然也派上了用场。 汤一蒙等人不由对视一眼。 他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椰枣,但看到折柔人的反应后当即便猜了出来——江大人说的没错! 意识到这一点后,众人当即有了底气。 折柔官员的脸色则变得难看起来。 待江玉珣吃完椰枣并用丝帕擦拭过手后,他方才咬牙带着众人继续向前。 - 担心再发生刚刚那样的事,折柔官员说起话来小心了许多。 而底气十足的大周使臣们,则开始无所顾忌地四处打量。 江玉珣混在其中,仔细于帷帐中寻找起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等他看到小麦,便先被一片翠绿吸引去了注意力。 帷帐一角摆着几颗江玉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绿菜! 他不由轻轻地咬了咬唇。 大周常见的蔬菜共有五种,后世将其统称为“五菜”。 这五种蔬菜分别是冬苋菜、韭菜、大豆苗、大葱、小葱和薤白。 除了葱和韭菜外其余几种现代人都已不大吃。 但是角落里那片翠绿不同。 就算一年难得去几次超市的江玉珣,也能瞬间认出它——菠菜。 菠菜的生长速度很快,对环境适应能力也很强。 它不但耐寒可以种植于秋冬季节,甚至对土壤也几乎没有要求。 就在江玉珣看向菠菜的同时,折柔官员终于讲到了这里。 他本就不重视这不起眼的蔬菜,又怕再闹出像刚才那样的笑话,故而直接一句带过:“这也是巧罗国送来的菜。” 按照原本的历史,周柔之战后活下来的大半折柔人都融入了中原,剩下的小半则一路逃往西域。 并在之后的百年间将那些西域国家搅得不得安宁。 受此影响,直到四五百年后“菠菜”才正式传入中原,并迅速流行开来得到广泛种植和食用,成为百姓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绿色蔬菜。 江玉珣没有想到,它如今就已经被折柔人搜刮到了这里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西瓜似乎也是稍晚于菠菜传入中原的农作物之一。 江玉珣来的时候只想寻找麦种,此刻看到帷帐里的东西,心中却忽然多了些打算。 …… 担心炫耀不成反露怯,今年的“参观”比往年简短了许多。 在离开帷帐前,江玉珣终于看到了被放在角落的麦穗。 他默默将其记在心中,始终没有声张。 ※ 或许是老折柔王死了,身为太后的连仪公主身份不同于往常。 又或者是受到大周逐渐强大的国力影响,这一次折柔并没有如往年一般冷落使臣,而是于当晚在王庭内设下了一场宴席。 此宴性质非比寻常,西域几国常驻于此的使臣也应邀赴宴。 年岁尚幼的折柔王对这种活动没有半点兴趣。 来这里晃了一圈便极为傲慢地离开了。 今夜无月,漫天星子如银河倒泻。 月下篝火轻燃,年轻的乐人坐在地毯上敲击着身前用公羊皮制成的羯鼓,发出一阵清脆声响。 这名乐师看上去二十多岁,五官深邃眸色微碧,想来应该是与质子一起来到折柔的西域人士。 出于好奇江玉珣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西域鼓乐风格欢快,与我大周还真是迥然不同啊。”汤一蒙随江玉珣一道看了过去,末了随口道。 正在喝水的江玉珣瞬间被他的话呛到:“……咳咳咳。” 汤一蒙不解道:“怎么了,江大人?” “咳咳……没什么,不小心喝得有点快而已。”江玉珣连忙解释。 就在刚刚,汤一蒙的话突然令他想起了大周宫中那个鹤发鸡皮的宫廷乐师。 虽然已经过去多日,但一想到自己和庄有梨误入水乐楼并被应长川发现的事,江玉珣仍然不受控制地尴尬了起来。 ……冷静,冷静江玉珣。 这破事这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终于喝完了剩下的半杯水。 末了不由庆幸道:还好应长川不在这里,不然又要揶揄我了。 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折柔在宴席上备满了牛羊肉食。 想到这儿,江玉珣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回头向南方看去…… 一起在军中待了几日后,他发现应长川果真如当日那几个千夫长说的般与士兵们同吃同住。 镇北军的伙食一般得不能再一般。 如今终于换作自己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应长川在军中受罪了。 - 在折柔王庭安然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连仪公主,情商自然不会太低。 大概知道江玉珣有意让“烈酒”的大名传入折柔的她,直接在这场宴会上把酒取了出来,并用折柔话好好地吹了这酒一番。 虽然是第一次品尝烈酒,但前来赴宴的几个折柔贵族仍瞬间体会到了这酒的妙处,不过一会他们便有了醉意。 宴席过半,连仪公主身旁的女官忽然问江玉珣:“江大人,有人想知道这酒得用多少粮食才酿得出来?” 江玉珣顺着她的视线向一旁看去——若自己没有看错,提问的人似乎是巧罗国的使臣? 他想了想说:“十石粮食可酿一石酒。” 甑桶的蒸馏效率非常低下,出酒率整体不高。 但江玉珣还是故意说得夸张了一点。 他的话音落下之后,那名来自巧罗国的使臣脸色当即一变,并忍不住偷偷朝江玉珣瞄来。 江玉珣也在同时向他看去,并轻轻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巧罗国的使臣当即一惊,也赶忙向他点起了头。 下一刻,江玉珣便借低头喝酒的动作,挡住了略显复杂的目光。 ——折柔这步棋下错了。 折柔的存在彻底阻断了大周与西域的联系。 如今不仅大周不熟悉西域风物,西域几国更是对大周缺少了解。 他们只隐约知道折柔人有些惧怕大周的皇帝,甚至不再像从前一样和亲逼贡。 并不清楚大周的综合国力究竟如何。 和喝得酩酊大醉的折柔人不同。 巧罗国的使臣不但清醒,并且非常聪明。 他表面上是在好奇烈酒,实际上是在借此揣测大周的国力。 这酒是用粮食酿成的,是实打实的奢侈品。 大周既敢这样酿酒,岂不是说明他们的粮草比想象中更加充沛? 想到这里,巧罗国的使臣又忍不住多问了几个问题。 江玉珣非常耐心地一一给予答复。 - 在场只有汤一蒙一人知道江玉珣在寻找麦种。 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同坐一张地毯的他不由压低了声音凑上前问:“江大人打算什么时候说麦种的事?” “不急,”江玉珣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等这群西域人主动来找我们吧。” 江玉珣一行人不能在折柔待太久,眼见两天时间过去,汤一蒙不由发起了愁来:“若他们不来找又该如何?” “他们一定会的。”江玉珣的语气格外坚定。 自从输给应长川后,折柔便对待西域几国的态度愈发强硬,这些国家自然不会甘心。 史书记载,“周柔之战”结束后,面对迁往西域的折柔人,巧罗等国第一时间派使臣去向大周求助。 只可惜使臣刚到,大周就随着应长川的驾崩分崩离析。 而后,西域便迎来了百年大乱。 直至数百年后方才恢复与华夏的密切往来。 乐人还在敲打羯鼓,伴随着轻快的鼓点声,江玉珣不由轻轻拿起酒樽抿了一口。 他发现自己的欲望似乎也着时间一天天变大了。 一开始的时候,江玉珣只想借着烈酒探出折柔的地图。 后来又想以折柔为跳板,寻到合适的麦种。 直到今天,江玉珣不但想要本还有数百年才能传到大周的蔬菜、水果提前出现。 甚至还想……让西域也安稳太平,并与大周互通有无。 商贸不但能增加税收、丰富资源,同时还能带动各类产业一道发展。 若想缔造盛世怎能少得了这些? 羯鼓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舞姬踏上地毯正中央随乐曲一道起舞。 这阵响动终于把江玉珣的注意力拽了回来。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他,不由被这念头吓了一跳。 “哈哈哈江大人,接酒啊!” “嗯?” 听到汤一蒙的话,江玉珣才看到站在地毯中央的舞姬已经把一盏酒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见对方已经等了很久,他连忙伸手把酒接了过来:“谢谢。” 众人或多或少都喝了一些酒。 宴席上的气氛也因为羯鼓突然加快的节奏而变得活跃。 今日使臣不但没有受气,还因为江玉珣那番应对而压了折柔人一头。 到了晚上众人也比以往更有兴致。 见舞姬给江玉珣递酒,围坐在同一张毯子上的使臣随之调笑起来:“江大人刚才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江玉珣瞪大了眼睛:“我哪里有?” 从离开昭都再到出访折柔,不知不觉大半个月时间已经过去。 一行人早在这期间熟悉了起来。 这是谁先起了个头,他忽然向江玉珣问道:“说来江大人年岁也不小了,可有喜欢的人?” “咳咳……”呛了一口酒的江玉珣连忙摆手。 见状,连仪公主也不由好奇起来:“江大人竟还未婚配,也未订婚约?” 她虽然是二十岁时来的折柔,但是和亲的事却早几年就定了下来。 “回公主殿下的话,臣不曾婚配。” 大周男子十五六岁就可婚配,一般人哪怕不着急结婚,也要先定下婚约。 听江玉珣这么说,连仪公主忽觉得稀奇了起来:“江大人这般情况倒是很少见。” 话音刚落,她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朝身边人问:“不对,陛下至今也未开后宫?” 汤一蒙随即点头,“是的,公主殿下。”接着便不再多谈。 身为姨母,连仪自然可以适当过问一下晚辈的个人生活。 但是作为朝臣的他们,除非活腻了才会去好奇这个问题。 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的连仪公主不再多聊这个话题。 只是随口用折柔话对身边侍女开玩笑道:“这种稀奇的事,我周围竟出了两个。” 侍女也跟着她一道笑了起来。 - 百官不敢开应长川的玩笑,江玉珣却难逃被八卦的命运。 宴席将要终了,众人的话也越来越多。 他只好一边同众人举杯,一边用上次那个“一心事业,无意成家”的理由搪塞同僚。 江玉珣原本以为他们可以消停一会,但没想到众人仍不肯就此罢休。 见他说自己无意婚配,汤一蒙又道:“……江大人或许无意,但您如此年少有为,怎么可能没人喜欢?定然是自己没有发现罢了。” “就是!我也不信江大人没人追求。” “去年初见大人时,还觉得大人过分天真稚气。到了今年再见,只觉清俊出尘,呃……光风霁月。”喝多了的使臣说起话来已经有些大舌头了。 羯鼓的节奏越来越快。 身着红衣的西域舞姬轻旋着把酒杯送到了每一个人的手上。 伴随着急促的乐曲声,江玉珣连忙摆手:“各位大人别开玩笑了。” 不知道是因为不太适应这种话题,还是因为喝了几杯酒,江玉珣的耳朵也随之泛起了浅红。 “哈哈哈这怎么会是开玩笑呢?” 汤一蒙凑来说:“江大人年岁不小,就算不急着成家,也该物色物色喜欢的人。” “的确如此。”连仪公主也跟着凑起了热闹。 江玉珣连忙努力转移话题。 草原上夜色苍茫。 虽然已到春天,但晚上到底还是寒凉。 篝火一点点微弱,风则不知在什么时候大了起来。 江玉珣话音刚落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见状,喝多了的汤一蒙连忙道:“这个时候打喷嚏,定然是有人想我们江大人了!” 见坐在最上位的连仪公主跟着笑了起来,众人便一起开起了他的玩笑:“哈哈哈说不定是有人正在昭都念叨江大人呢。” 怎么可能? 羯鼓的节奏越来越快。 江玉珣的心跳竟然也在不觉不知不觉中被带乱了几拍。 听了他们的话,江玉珣下意识在心底里反驳:自己穿越后便跟着应长川去了仙游宫,压根没在昭都待过几日。 怎么可能有“昭都人士”在这个时候想起自己? ……若非要说“想”的话,可能也只有应长川想我回去陪他一起加班? 江玉珣:?! 不对,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想起应长川? 昭都怎么就不能有人想我了? 庄岳和庄有梨说不定现在就在想呢! 想到这里,江玉珣下意识端起酒杯,把里面的烈酒全部灌入口中。 忘记这杯有是什么的他,再次被呛得咳了起来。 “心虚了!” “江大人定然是心虚了。” 江玉珣放下酒杯嘴硬道:“怎么会?我只是不小心喝得有点快罢了……” 与他一道来折柔的这群使臣皆已成家。 见江玉珣狡辩,众人随即起哄道:“江大人方才那样子,绝对是突然想起了谁来!” 坐在江玉珣左右两边的人跟着凑上来小声问:“老实交代,江大人方才究竟想起了谁?” 江玉珣上一世的时候就不怎么会骗人。 如今受到debuff的影响,更是习惯了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本想编一个谎话糊弄过去。 但纠结半晌终是老实交代道:“我在想……陛下或许想我回去跟他一起忙碌?” 同时忍不住向背后看了一眼,确认应长川不会突然出现。 汤一蒙:“……” 在宴席上突然提起上司,是一个非常煞风景的行为。 八卦了半晌的汤一蒙瞬间失去了兴致。 另外一名官员在做直身的同时,忍不住嘟哝道:“哎,江大人真是不开窍!这个时候提起陛下做什么啊。” 第55章 离开折柔王庭的日子又近一日,巧罗国人仍没来找大周使臣。 与不慌不忙的江玉珣不同,汤一蒙已经开始着急了。 他坐在江玉珣对面,犹豫半天后压低了声音开口道:“江大人,我们上回……” “嘘——” 汤一蒙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江玉珣轻轻摇头打断。 他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桌案上的纸张。 汤一蒙终于回过神向江玉珣指下看去。 “门外的折柔士兵能听懂大周官话。” 江玉珣并没有直接把这行字写出来,而是用了注音的方式标注。 ——如今“注音”已在大周推广开来。 对懂官话且识字的官员来说注音并不困难,汤一蒙早在几个月前就将它牢牢掌握。 辨出这句话的意思后,汤一蒙提起笔找来一张白纸写道:“江大人,巧罗国如今还没有半点动静,再不去找他们求麦种,我们就该走了。” 江玉珣轻轻摇头动笔道: “巧罗国想要的是大周的庇护,要等他们主动投诚,不能去求他们。若这个时候表现得太过急切,只会让巧罗犹豫甚至畏缩。” 巧罗国使臣心思细腻,江玉珣猜……他们或许是故意按兵不动,以观察大周的反应。 “好吧……”汤一蒙轻叹着点了点头,终于起身从帷帐内退了出去。 折柔的春季极其干燥,正是最容易发生火灾的时候,帷帐内也因此没有烛火可点。 等汤一蒙走后,江玉珣“不小心”把桌上的水洒在了生宣之上。 确定纸上字迹彻底模糊后,方才动手收拾这里。 他的表情非常镇定,可是擦桌的那只手却微微颤抖了两下。 ……时间的确不多了。 江玉珣的动作非常慢,过了许久终于放下丝帕。 桌子早已经擦干,他正欲起身活动活动。 谁知刚刚站起来,便听帐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响:“江大人,连仪公主有请——” 江玉珣的心在这一刻沉沉地跳了两下。 连仪公主这个时候找自己,会不会与巧罗国的使臣有关? 江玉珣忍不住咬了咬唇。 本想直接出门的他犹豫了一下,忽然转身在帐内换了一身衣服。 - 折柔王庭艳阳高照。 阳光从无云的天际洒落,刺得人双目泛痛。 哪怕隔了一层厚厚的毛毡,帷帐内仍亮得不需要点灯。 “江大人来了,”连仪公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她笑着向江玉珣,“王今早带人去猎鹿了,左右无事可做,我便想着找江大人来聊聊天。” 她一边沏茶一边随口道:“坐吧。” “是,公主殿下。” 折柔王今早不在王庭? ……听到这里江玉珣心中瞬间有了点猜测。 他上前同连仪公主行了一个礼,坐在了地毯另一边。 动作间发出一阵“叮啷”细响。 连仪公主有些疑惑地抬眸看了江玉珣一眼。 他仍穿着那身碧蓝的官服,和从前不同的是……今日江玉珣的身上佩满了各类饰品,看上去华贵非凡。 “江大人今日怎么……”这么这副打扮? 话说一半,猜到江玉珣意图的连仪公主忽然将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西域异族并不像周人那般讲究“财不外露”。 与之相反的是,他们常常将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实力。 ——看这样子,江玉珣已经做好了与巧罗国使臣见面的准备。 她笑了一下,亲手把其中一杯茶递给江玉珣 :“有位朋友想要认识江大人一下,不知大人可感兴趣?” 半天突然飘来一朵白云遮住了日光,帷帐内骤然一暗。 江玉珣一直高高悬着的心,在此刻落了下来。 只有巧罗国的使臣,会在这个时候找自己。 “谢公主殿下,”江玉珣连忙接过热茶向她道谢,“那就麻烦殿下替臣引荐了。” “举手之劳。” …… 连仪公主虽然不是现任折柔王的生母。 但在这里待了二十年的她,自然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 江玉珣猜折柔王十有八九是被她故意支走的。 话音刚落,巧罗国使臣就从帷帐后绕了进来。 连仪公主与他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帷帐,只将身边的女官留在此地。 那使臣并没有说折柔话,而是用自己的语言表明了意图,并由女官进行翻译。 半空的云朵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 帷帐内又亮了起来。 江玉珣喝了一口茶,无比直白地说:“所以巧罗国此次,是想要寻求我大周庇护?” 阳光照在了他的脖颈上,被打磨光滑的白玉、水晶、玛瑙与松石随之发出熠熠光亮。 江玉珣的话经女官翻译了过去。 巧罗国使臣犹豫了一下,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对,正是如此。” 末了忐忑地朝江玉珣看了过去。 江玉珣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摇头说:“大周与巧罗国相距甚远,巧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不与折柔继续交好,而是来寻求大周庇护?” 阳光落在他的长发上,泛出柔和的光亮。 江玉珣的五官虽然还带着几分稚气,但是见了一年大风大浪的他神情却变得成熟而从容。 女官朝江玉珣点头,转身把他的话翻译给了巧罗国使臣听。 那使臣愣了一下,连忙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过了一会后,女官转身说道:“折柔人这些年来一直有针对大周进行练兵,在这里待了十数年的使臣,早看出周、柔终有一战。” 阳光从正天落在江玉珣的脸上,墨色的眼眸尽数隐藏在了睫毛的阴影之下。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在折柔待了小半辈子的女官,说话间仍带着淡淡的南地口音。 她一边听一边翻译:“他说,折柔随时都可以吞并巧罗国,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只是因为被大周的事绊住了脚步。” “嗯。” “若折柔赢,下一个倒霉的便是巧罗。若折柔输,他们定会仓皇西逃,倒霉的依旧是巧罗,”女官的语速不疾不徐,“故而使臣便想提前得到大周的庇护。” ——这一战他们只能赌大周赢。 江玉珣此行就是为了巧罗国的麦种来。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却一点也不着急了。 江玉珣没有回答使臣的话,反倒是随口向女官问了几个与此事不相关的问题。 看上去好像并不重视这件事。 然而江玉珣的慢待,却使使臣坚信大周实力非凡。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使臣起身行了一个礼,用带着极其浓重口音的大周官话说:“巧罗国虽然战力不足、无力应敌,但是富庶不缺钱财。若大周愿意,我们可以把金银送到你们的皇帝手中。” 江玉珣:?! 他会说大周官话啊? ……使臣在外交活动中使用对方国家的语言,是一种示弱与臣服。 巧罗国的姿态放得很低,并且已经着急了起来。 冷静,冷静! 拿出点大国的气势来。 江玉珣给自己狠狠地打了打气,他一边回忆应长川平常的样子,一边学天子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向对方摇头。 同时以退为进道:“我大周并不缺金银,陛下也对这种俗物没有兴趣。” 江玉珣身上的金银玉石伴随着动作发出璀璨光亮,这句话因此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巧罗国使臣当即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是,是大人。” 语毕,便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折柔人一贯嘴硬,称应长川是凭借运气取胜。 受此影响,使臣也曾怀疑过大周的实力。 直到现在,见到江玉珣这爱答不理、冷冷淡淡的样子,他终于彻底定下心来:大周的实力绝对比自己想象的强! 这样的大腿现在不抱还等什么时候? 巧罗国使臣小心问道:“不知大周对何物有兴趣?” “这样吧……”江玉珣心中已经开始疯狂偷笑,但还是强忍着假装不经意地说,“我昨日在折柔帷帐中,看见了一些西域来的奇花异草……比如菠菜、小麦什么的。相比起金银,这个倒算得上新鲜。” 巧罗国使臣连忙点头,并一脸殷切地向江玉珣看去:“自然自然!” 见他答应这么干脆,江玉珣忽然亏了似地皱了皱眉:“这些东西远远不如金银珍贵……” “江大人放心,巧罗自然不会吝啬于数量,”像是担心江玉珣反悔,使臣立刻把自己规划好的路线说给江玉珣听,“东行之路虽受折柔阻隔,但是我们还可以绕道克寒,从那里将货物运到大周啊!” 好家伙?! 江玉珣听到这里都不禁震撼起来。 大周西北接壤折柔,西南紧邻克寒高原。 巧罗人这是要绕个大远路,带着货物翻过整片高原,将东西送到昭都啊! 这番话将他听得目瞪口呆。 见江玉珣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那使臣以为他还在犹豫。 使臣当即表示:“口说无凭,王子殿下来折柔为质的时候,带了十石麦种和菜种。折柔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如今还余下大半。若大人不嫌弃,可以先将它们带走。” “若巧罗国违背盟约,您只需将此种交给折柔,那我们便是回天乏术了!” 周时的“一石”约等于现代三十斤。 这些麦种用来吃的话自然不多,留种用却不少了。 江玉珣的呼吸不由一滞。 使臣小心翼翼地问道:“江大人,您看如何?” 见他这模样,江玉珣忍不住心虚了一下。 ……我果然是和应长川学坏了。 堕落,真是堕落! 转眼已是午时。 不想再为难对方的江玉珣朝着巧罗国使臣笑了一下,缓缓起身道:“时间不早,大人也该回去休息了。” 使臣睁大眼睛,无比忐忑地向江玉珣点头。 两人并肩向帐外走去,女官抬手拉开帐帘。 将要出门的那一刻,江玉珣终于停下脚步,他笑着朝巧罗国使臣说:“巧罗既如此有诚意,那我大周自然不会辜负。” 今日天空万里无云,整座王庭都曝于烈日之下。 说着,他眯了眯眼睛向半天看去:“时间不早,还请大人快些准备麦种,不要惊动折柔更别误了我们的行程。” 春风吹起碧色的衣摆,更显得江玉珣身姿挺拔。 那使臣竟在瞬间生出错觉——眼前人身上的光亮,似有一刹那压过了这烈烈白日。 “是,大人——” 巧罗国使臣当即后退一步,无比恭敬地朝江玉珣行了一礼。 他并不像从前那般把手放在胸前,而是如周人一般举手加额,似已有臣服之意。 ※ 下午,去往伊延草原打猎的折柔王终于回到了王庭。 或许是知道了自家臣子在周人面前丢人的事,他终于忍不住把江玉珣一行人叫到了王庭外,看样子是想借“赛马”来找回场子。 还是个半大小孩的折柔王带人骑马走在最前。 使臣与随行的大周士兵,则跟在他们背后向王庭以西的沙地而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此时大概下午三四点的样子,正是一天内最热的时候。 烈日当空照下,晒得人头皮刺痛。 “江大人,喝水吗?”士兵把水壶递来。 江玉珣轻声道谢,一口气便将壶里的水喝了个干净。 咽喉间的干涩,终于得到了缓解。 见折柔人还在向沙地中走,与江玉珣并肩而行的汤一蒙不由皱眉看了江玉珣一眼。 ——这群折柔人到底想做什么啊! 不知何时,折柔王庭已经消失于地平线那一头。 担心再向前走会出意外,江玉珣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不知折柔王究竟想带我们去哪里?” 译官刚将这句话译出,走在前面的折柔王就拽紧了马缰。 见状,那个会讲大周话的折柔官员当即道:“全都停下来吧!”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转身向江玉珣笑道:“江大人,看到前面那片湖了吗?让你们的士兵和我折柔战士一道赛马,谁先骑马到湖边取到信物再折返便是谁胜。” 说着便用手中马鞭指了指前方。 最前方的折柔王也在这时笑着朝背后的人看来。 圣湖? ……我怎么没听过相关传闻? 江玉珣与其他周人一道朝着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 此刻他们正位于戈壁沙地的正中央,四周除了黄沙便是嶙峋的碎石。 这里的一草一木均写着“干旱”二字。 唯独地平线上有片湖泊正在烈日下泛着粼粼波光。 看到那片湖后,随行大周士兵立刻整装,似乎是迫不及待想与折柔人一较高下。 除此之外,随行几名精通骑术的使臣也跃跃欲试。 折柔官员放下马鞭,仰头喝了一口水不屑道:“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为何要认输?”汤一蒙道,“大人未免过分自信。” 士兵也纷纷激动了起来。 “就是!比就比——” “何时开始?” 折柔官员放下水壶,把前路上了开来:“哦?既然不怕,那不如现在——” “等等!”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江玉珣打断。 身骑白马的江玉珣抬眸向前方看去。 停顿几息后,他忽然蹙眉笑了起来:“湖?敢问大人那‘湖’叫什么名字,占地几何?距我们所在之处又有多远?”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 折柔官员愣了一下:“呃……叫,叫……” 江玉珣拽了拽马缰,冷笑着向他看去:“你也不知道。对吗?” 说话间,忽有一只老鹰鸣叫着从众人头顶飞过。 江玉珣的声音并不大,却满是迫人之意。 见那折柔官员真的答不上来,大周的使臣与士兵们不由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回事……” “折柔人怎能不知他们圣湖的名字?” 江玉珣回头看了随行的译官一眼,接着压低了声音道:“恕我直言,前方压根没有什么湖泊。远处的水面不过是蜃景罢了!” 这番话在同一时间被译官翻成折柔的语言,高声说了出去。 两道声音伴着头顶的鹰啼,一遍一遍地在沙地上回荡。 在场众人均目瞪口呆定在了原地。 江玉珣虽然在笑,心中却是无比的愤怒。 “海市蜃楼”这一自然现象分为“上现蜃景”“下现蜃景”还有“复杂蜃景”这三类。* 眼前地“湖泊”便是最最常见的下现蜃景之一。 天气晴好时,沙漠与柏油马路上几乎随处可见。 ……这群折柔人绝对知道远处的湖泊永不可抵达。 他们故意这样做,就是为了坑死生活在昭都,不曾见过蜃景的士兵,让他们追着虚影命丧于荒漠之中! 到时候还能反咬一口,说大周士兵愚钝,连湖泊都找不到。 “什,什么‘蜃景’?江大人莫要开玩笑!”折柔人还在嘴硬。 江玉珣没有搭理那名官员,而是直接骑马向折柔王而去。 他一边走一边说:“史书早有记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怎么?折柔人真以为只有你们见过蜃景吗?” 江玉珣的声音中隐含怒意,他越说语速越快,压迫感在这一瞬向每个人逼来。 明明是正午,众人心间竟生出了一阵寒意。 明白折柔人的意图之后,汤一蒙等人面上瞬间失了血色。 他们虽也看过史书,记得这段描写。 可是从未亲眼见过海市蜃楼的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远处那片湖泊便是书中的“蜃”! 大周的译官颤抖着将这句话译了出来。 折柔队伍瞬间噤声。 江玉珣缓缓停在了折柔王的面前。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道:“若折柔人坚称前方就是你们的圣湖,那不如王亲自带我们去圣湖祭拜一番?” 折柔王胯下的黑鬃烈马忽在此刻不安地打起了响鼻。 它肌肉抽动,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并在原地踢踏了起来。 意识到自己落于下风的折柔王当即开口:“你——” 可江玉珣完全没有留给他说话的时间:“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吾等千里迢迢来到折柔,这片‘圣湖’便是王展示给我大周的诚意?不知您此举,折柔三王可曾知晓?” 江玉珣的话由译官清清楚楚地译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折柔王手下只有几千亲兵。 这里真正说得上话的,是远在草原深处的“三王”。 如今“三王”尚不敢对大周宣战,可他却按捺不住做出这种事来。 这事传到三王耳朵里,王庭或许就要换主人了。 之前还不可一世的折柔王瞬间定在原地。 随他一到来的贵族也紧闭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走!” 江玉珣直接骑马转身,带着所有周使朝反方向行去,头也不回地把折柔人甩在了原地。 “是,江大人——” 马蹄声顷刻间响彻大漠。 黄沙被高高扬起朝折柔人扑去。 阳光自半空落下,如匕首般刺在了身上。 直到江玉珣一行人走远,折柔人方才狼狈地抓紧缰绳向前而去。 - “圣湖”之事过后,折柔终于消停了下来。 江玉珣也待在帷帐内不再出去。 就在他收到连仪公主传话,得知麦种已经备好的当天,原定离开这里的时间也到了。 此时黄沙又起,刹那间飞沙走砾、暗无天日。 使臣的行程不能因此而耽搁。 天还没有大亮,江玉珣一行人便离开王庭向着南方而去。 起初他们还勉强能辨清脚下的路,但走到大周与折柔之间的狭长沙地时,便出现了意外。 “咳咳……江大人,前方的好像有龙卷风,”士兵一边咳嗽一边说,“地上的车辙印也被风沙淹没了!” 江玉珣的心当即悬了起来。 他顶着狂风从马车里走了出来:“通知所有人不要向前,再把车、马全部聚集在一起。” “是!” 说话间汤一蒙也从马车内走了出来:“江大人先进去等等吧!” 江玉珣摇头问他:“今日会有人来接应我们吗?” 汤一蒙脸色有些难看,风沙中他大声喊道:“咳咳……往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好,我知道了。”江玉珣的心情愈发沉重。 这样的天气无法前行。 若是放在往常,连仪公主定会将一行人再留几天,等风沙停后再放他们走。 但今年发生了些意外…… 担心折柔人再发难,以及麦种被人发现,他们必须尽早离开王庭。 见江玉珣下车,又有几名使臣跟着聚了过来。 今日的天气太过异常。 他们心情也随之忐忑沮丧:“车辙印没了,也不知道这黄沙还要吹几天。若是无人接应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啊?” “依我看这风沙还要再大,不如我们先走吧,千万不要停在这里被彻底困在沙地上啊!” “是啊江大人,不管什么方向,先向前走吧。” 江玉珣突然摇头转身向众人道:“不会的。” 汤一蒙随之一愣:“什么不会?” 江玉珣用力攥紧了手心:“陛下不会丢下我们的。” “江大人,我也知道陛下不会这么做,”那名使臣忍不住说,“但万一他以为我们还在王庭没有走呢?” “没有万一,”江玉珣狠狠咬牙道,“使臣如同陛下亲兵,陛下什么时候在战时抛弃过亲兵?” 看过史书的他,对应长川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可——” 风沙突然大了起来,江玉珣凭借着记忆寻找着南方。 他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对所有人说:“全部原地待命不动。上车不许乱跑,等待援军!” 周围几人终是不情不愿地对视一眼:“是……” 末了艰难地顶着黄沙向马车而去。 狂风在他耳边呼啸,世界一片昏黄。 “咳咳咳……”独自留在沙地上的江玉珣一点点闭上眼睛。 ——应长川,这一次别让我赌输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文献和史料 第56章 大风昼晦沙飞扬。 马匹不安地在原地踢踏,完全不听指挥。 眼见风沙渐大,包括江玉珣在内的使臣全部下车,这才与士兵们合力把受惊的马匹拽入由马车围成的大圈之中,最后一道上车躲避狂沙。 地上沙石飞扬,待上车时众人身上已或多或少的挂了彩。 江玉珣刚上车还未坐稳,一旁的士兵便大声朝他说:“江大人,您快把袖子挽起来,看看手臂上的伤如何了!” “好。”江玉珣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挽起衣袖朝手臂看去。 方才狂风卷着砾石直往人身上砸,江玉珣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 碎石划破了单薄的春装,他手臂瞬间多了条一拃长的伤口。 “嘶……”看清伤口后,同在一驾马车的汤一蒙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伤得怎么重!” 他被马拖着摔了一跤,脸上还有一片刺目的青肿。 “皮外伤而已,不打紧。”江玉珣看了一眼便将袖子放了下来。 士兵将一壶水递至江玉珣手中:“江大人,保险起见先用水冲洗一下伤口吧。” 他手上的伤虽不深,但伤口处却沾满了灰土。 “算了,水还是省着点用吧。”江玉珣轻轻摇头。 他话音刚落,耳边突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下一刻,整驾马车都跟着一道颤抖,并剧烈晃动了起来。 马车内所有人定在原地,并不自觉地手扶车壁稳定身体。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木质车壁缓缓开裂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刺耳。 汤一蒙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努力深呼吸道:“外,外面……风怎么突然这么大了。” 士兵也被吓了一跳:“还好没有打在马身上……” 马匹受惊轻则嘶鸣、焦躁,重则乱跑乱踢,后果不堪设想。 大风从马车车壁的裂缝中涌了进来。 透过缝隙可见,巨大的龙卷正朝他们所在的位置游移。 风力随之变得巨大,直接把戈壁滩上的大石块卷了起来,向四周砸去。 幸亏背后还有一驾马车顶着,他们这才没有翻倒在地。 小小的马车内挤了四个人。 马车一角,方才还想着顶风前行的使臣瞬间没了声音。 ……假如刚刚继续向前,现在怕是早已人仰马翻。 马车内再无一人说话,士兵攥紧了手中的水壶,默默用一旁的小案挡住了马车壁上的裂隙。 江玉珣紧抿着唇,心脏正因不安而疯狂跳动着。 但看到其他几人的脸色,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不必太过担忧,我们现在正处于沙暴之中。沙暴会把龙卷风打散,大大削弱其威力,再过一会风应该就会小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缓声安慰道:“如此看来,我们的运气也不算太差。” 江玉珣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极端天气。 他说的这些都是上一世从网上看来的零碎新闻。 但为平复众人紧张的情绪,他的语气忽变得无比笃定。 果不其然,有了江玉珣的话,周围几人的神情瞬间不再那么紧绷。 “那,那就好……”汤一蒙长出一口气。 士兵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水壶。 他们安静坐在车内不再声张。 余光下,有细沙顺着桌案与车壁之间的缝隙漏入马车。 不知不觉间便在脚底积了厚厚一层。 - 镇北军营地被黄沙所笼罩。 风霾遍野,扬沙走石。 辰时刚到,一行人便顶着风沙离开大营,骑快马向北方而去。 用了约莫一个时辰,就到了沙地的边缘。 “奇怪,”镇北军中校尉喃喃道,“车辙印怎么不见了?往日就算起风也不至于这样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差,一边说话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起了印痕。 同时继续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找错方向了?” 古代马车车轮没有橡胶,木质结构直接与土地接触。 时间久了就算是条石铺成的路面,也会留下清晰、深刻的车辙印。 眼前这处之所以被称为“沙地”,便是因为它既有沙漠还有荒地。 从前的车辙印,便留在较为坚实的荒地之上。 犹豫片刻,校尉忍不住向应长川行礼道:“陛下,今日风沙太大,若是没有车辙印指路很容易便会走入荒漠深处,并人、马皆陷,实在太过危险。不如我们先回去,等这阵风沙落下之后再向前行?” 玄色的战马之上,应长川垂眸环视四周。 停顿几息后,他突然翻身下马拔出了悬在腰间的长剑。 见状,校尉抖了一下差点摔下战马。 应长川自始至终都未多看他一眼。 寒光在一瞬间劈开了浓稠的黄雾,银刃并未触地,生出的剑风便已将地上的黄沙掀开。 下一息,深深的车辙印就露了出来。 “这,这……”大风扬沙天气常常出现在春季,刚来镇北军半年还未经历过这样场景的校尉瞬间呆愣在原地,“沙土竟然埋得这么深。” 见此情形,背后一名常驻北地的千夫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单纯沙暴扬不起这么大的沙尘,方才恐怕是……有龙卷从这里吹过。” 天子向来擅长隐藏情绪,哪怕是危急关头也神情自若,唇边永远带着淡淡的笑意。 可是他今日……不但自始至终不曾开口,甚至薄唇紧抿,眉宇间满是冷意。 千夫长不由双拳紧攥,下意识避开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眸。 这是他第一次见应长川露出明显不悦的情绪。 千夫长当即转身对背后人命令道:“下马!一起把车辙印清理出来!” “是,大人——” 沙地边缘,气氛在此刻压抑到了极致。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震颤。 肆虐半日的龙卷风被沙暴打散了。 然而江玉珣一行人却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 原地避风之前,马匹已经有些受惊,他们早就一点点偏离了原本的道路。 如今巨量沙尘荡平大地,处于沙地正中央的他们,完全不知道该上哪里去寻找车辙印痕。 “江大人,此行共有两驾马车损毁严重,已经不能再用,”士兵向前朝江玉珣行礼汇报道,“还有五匹马身上受了伤,其中三匹马的伤势看上去有些严重,应该是不能再拉车了。”说着说着,他心中便泛起了愁来。 尽管他们将马围在了一起,可还是有乱石从空中落下砸在了马匹的身上。 “咳咳……”江玉珣一边咳,一边从马车上跃了下来。 他转身向众人交代道:“先扫马车里面的沙土,清理完后再把车轮从沙子里清出!” “是,大人!” 说完江玉珣便顶着黄沙向四周眺望而去。 可惜眼下黄沙蔽日,别说是分辨方向了,一时间竟然连太阳的踪迹都找不到。 这个时代的已经出现了指南针的雏形“司南”,并被广泛运用于风水堪舆之中。 它不但又大又重难以携带,甚至精准度也很低。 最最要命的是,它只能在平整的地面上辨别方向,若是地面坑洼磁针便会受到干扰。 “哎……”江玉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若是还有命回到昭都,一定要找人将其好好改进一番。 此刻队伍里尽是伤员。 见肉眼难以辨清方向,江玉珣转身回到队伍之中,与众人一道清理起了马车内的黄沙。 …… 天色一点点变暗,可黄沙却没有落下去的迹象。 转眼暮色苍茫,深陷于沙土之中的车轮,终于被众人合力清了出来。 北地昼夜温差极大,明明白天还有些热,到了晚上周遭便生出了渗骨的寒意。 马车内虽然也带了行李衣物,但那些衣服都不厚重,就算全部穿在身上,也只能抵御一丝寒气。 风沙还没有停,火也燃不起来。 众人只得继续待在马车里避风保暖。 江玉珣单手环抱膝盖,倚着车壁静坐休息。 他手脚被冻得冰凉,胳膊上的伤口也早就麻木、没有了感觉。 呼啸的狂风还未休止,但是江玉珣的心跳声却在此刻压过了马车外的狂风。 怦怦怦—— 按照上次的经验,黄沙至少还有一日才能逐渐散去。 此刻队伍里早是人困马乏。 但愿我们没有离开正路太久,但愿应长川的人能快点找到这里来…… 江玉珣抿紧了嘴唇。 今日江玉珣的精神高度紧张。 此刻他身体极度疲惫,思绪却异常活跃,心跳更是从未如此快过。 江玉珣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风沙还在蔓延,半梦半醒间他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嗒嗒——” 江玉珣不由皱紧了眉,用力将耳朵贴在车壁之上。 “嗒嗒嗒——” 是马蹄声! 应长川的人来了? 马蹄踩过大地。生出的震颤顺着坚实的车壁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当即便撩开车帘向外走去。 “江大人?!” 江玉珣的动作吓了车里其他人一跳。 汤一蒙愣了一下,连忙高声问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听到马蹄声了!” 说话间,江玉珣已经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马蹄声?”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汤一蒙疑惑地看了江玉珣一眼,最终也咬牙跟了下去。 沙地上漆黑一片,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担心应长川的人错过此处,江玉珣下了马车便高声朝远方大喊道:“这里!” 整整一天没有喝水,原本清润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沙哑。 他用尽全力大声呼喊,心肺间因此生出一阵震痛。 江玉珣的声音被风声切碎吹向远处。 接着便被淹没于黄沙之中。 他仍不死心,一边向前走一边大声喊道:“我们在这里——” 不远处,玄黑色的战马慢了下来。 马背上的人突然抬手,示意所有人停在原地。 狂风在耳边呜咽。 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清楚。 众人心中虽疑惑,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惊扰天子。 片刻过后,应长川终于缓缓开口:“走。” 镇北军中原本压抑至极的气氛,似乎终于在这一刻轻松了些许。 “是!” 众人连忙跟在应长川背后,与他一道向西北方而去。 微弱的星光穿过黄沙洒落大地。 不远处依稀可见有人正在努力挥舞着手臂。 他的声音哑了,身体也正因寒冷而微微颤抖。 应长川紧绷一路的弦非但没有在此刻松下,反倒是忽地一坠。 末了,生出淡淡的酸意。 …… 汤一蒙迎着风沙向这里走来。 他方才不只面上受了伤,腿也磕青了一大块,就算想跑也跑不起来。 见江玉珣还在向前,紧跟在他背后的汤一蒙只得大声喊道:“江大人,千万注意安全——” “不如您先回来吧,稍等我们一起去前面看看!” 沙地之上狂风呼啸,江玉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他并没有回答汤一蒙的话,而是固执地看着前方。 黑夜之中那道身影有些模糊。 江玉珣的心在这一瞬高高地悬了起来。 有一刹那,他甚至分不清眼前这一幕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又有一阵狂风吹来,江玉珣下意识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挡在面前。 腿脚不太方便的汤一蒙还在大声劝他:“您先回来吧!方才风沙太大,您听到的不一定是马蹄声!” 江玉珣缓缓摇头,并固执地在这一刻放下手臂,咬牙继续向前而去。 这一瞬,那道黑影终于清晰了起来。 江玉珣看到,有人正骑在马上向自己所处的位置奔来! ……会是应长川吗? 江玉珣下意识想叫应长川的名字,但想到对方的身份,还是将那三个字咽了回去。 他的心脏在这一刻重重的跳动起来。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瞬间激活了江玉珣被风吹的僵硬的四肢。 他几乎是小跑着向前而去。 战马的速度比江玉珣想象的还要快。 不消片刻,耳边便传来了一阵嘶鸣。 “吁——” 战马还未停下脚步,玄色身影已然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不等江玉珣反应,耳边的呼啸的风声瞬间被那人挡在了身后。 不断拍击脸颊的沙砾消失不见,狂风就此暂歇。 “……陛下?” 眼前的人是应长川。 他竟然亲自来了! 江玉珣的呼吸忽在此刻一滞。 还没缓过神来的他不由地愣了一下,并借星光抬眸向来人看去。 双烟灰色的眼睛正于此刻垂眸注视着自己。 沙地上的风暴似乎也吹入了应长川眼底。 以至于令他的目光,不再似平常那般平静。 江玉珣忍不住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甫一开口,江玉珣便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对! 应长川怎么亲自来了? 缓过神来的江玉珣忍不住问:“您怎么……”怎么真的亲自来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人的动作所打断。 ——应长川将披风解了下来,缓缓地覆在了自己身上。 披风上的暖意与淡淡的龙涎香,在刹那间将江玉珣包裹。 如一只手,把他从这漫漫黄沙之中拉了出来。 明明还未离开黄沙,可江玉珣悬了几日的心,却在此刻踏实落地。 风沙似乎弱了一点,淡淡的星光落在了江玉珣的眼底。 并于此刻照在了应长川的心间。 江玉珣顿了一下,忍不住朝来人道:“麦种已经成功拿到手了,除此之外还有西域特产的菜种!回去之后我们便可以先行育种——” 喜悦、懊悔、恐惧、担忧、骄傲。 陌生又复杂的情绪在刹那间涌入天子心间。 方才那阵酸涩感化为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心脏。 “……陛下?”见不说话,江玉珣下意识低声唤道。 镇北军还未赶至此处,马车上的人更不知援军已到。 漫漫黄沙中似乎只剩下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星光破开灰雾落在江玉珣的身上。 应长川忽然想在此刻……轻轻地抚摸他的长发。 一瞬间,应长川竟有无数句话想说。 但此刻,镇北军的马蹄声突然穿透呼啸的寒风,传到他的耳边。 汤一蒙也追着江玉珣来到了此处。 停顿几息,应长川终于缓缓地向江玉珣笑了一下。 末了一边替他系紧披风,一边轻声问道:“还冷吗?” 江玉珣忍不住低头向脖颈间看去。 ——披风不但可以御寒,更是身份的象征。 这件玄色的披风上绣着星辰之纹,在大周仅有应长川一人能用。 他下意识想把这件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披风还给应长川,嘴上却不受控制地诚实道:“方才有些冷,现在好多了。” ……这话都说了,还还什么披风? 江玉珣心中不由一悲。 听了他的话,天子不由笑道:“那就好。” 说话间竟还不忘贴心地替江玉珣把披风拉紧。 不远处,跟在江玉珣背后气喘吁吁跑到这里的汤一蒙正欲开口,便撞上了应长川那双烟灰色的眼瞳。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汤一蒙当即低头行礼:“参见陛下——” 他的心忽在此刻剧烈跳动了起来,随之生出一阵恐惧与慌乱。 下一刻,镇北军终于也赶了过来。 沙地上忽然变得热闹至极。 被冷落在人群最后的汤一蒙终于小心翼翼地站直了身。 他忍不住用手按在了心口,并偷偷向前方瞄了一眼。 冷风朝着脸庞吹来,汤一蒙一个激灵忽然明白了心间那阵古怪感由何而来——方才那一幕,似乎有些过界了。 - 夜色已深,众人并未在沙地上多逗留,而是在会和以后迅速踏上了回程的路。 在沙暴中困了一日的马匹焦躁不安。 士兵将它们拴在队伍的最后,换了另外几匹马拉车前行。 这一回,江玉珣和应长川又坐回了同一驾马车。 神经放松以后,困意姗姗来迟。 见皇帝依旧神采奕奕,不好在他面前打盹的江玉珣只好绞尽脑汁想话题: “陛下可知道‘司南’?今日大风骤起,方向难辨。臣那个时候便想,若是能携带司南一起出门,心里或许会有底许多,”江玉珣一边朝着手心里哈气一边道,“未来再和折柔打仗,遇到这样的天气也就不用害怕了。” 应长川轻轻点头:“回到昭都便可将此事安排下去。” 江玉珣忍不住笑了起来,并转身继续同他讲起了麦种的事。 说话间忍不住抬手指向后面的马车。 江玉珣的动作有些大,直到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伤。 “嘶……” 他不自觉想要收手,然下一息手腕便被应长川紧紧地攥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被石头砸了一下……”江玉珣试图用力将手抽回来,“只是皮外伤而已。” 他话还没说完,袖子已经被应长川小心挽了起来。 伤口的确不怎么深,但周围皮肤不但沾满了灰,且微微泛着红肿。 应长川皱了皱眉,不知从何处拿出了随身的牛皮水袋。 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他一手握着江玉珣的手腕,一手缓缓倾倒水袋,替对方冲洗起了伤口。 “伤口虽然不深,但仍须及时处理这些脏污。” 微冷的水珠顺着江玉珣的手臂滚在了地上。 应长川的动作有些令人意料不到,毫无准备的江玉珣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嘶——” 天子动作随之一顿:“怎么了?” 区区小伤,怎么能打败我堂堂大周使臣?! 江玉珣下意识便要嘴硬,但是在debuff的加持下只能如实交代:“陛下能不能轻一点?方才有点疼……” 他越说声音越小,显得有些心虚。 应长川可是天子,天子屈尊降贵帮我处理伤口。 我居然还嫌东嫌西! 这情商,真的没救了—— 江玉珣原以为应长川会觉得自己不知好歹。 没想对方竟然点头道:“好。” 说话间,动作果然变得愈发轻柔。 此行所有马车都在刚才那场风暴中“负了伤”。 江玉珣与应长川所在的这驾车本就不大,其中一半地方更是被桌案占据。 两人不得不挤在了同一个角落。 为方便清洗伤口,应长川一手拿着水袋,一手轻轻握起了着江玉珣掌心。 暖意顺着手掌相贴处传了过来。 四下一片静谧,江玉珣似乎能在此刻清晰感受到应长川指上的薄茧…… 江玉珣微微蜷起的手指,忽在此刻变得有些不自在。 不过是握手而已! 不自在什么啊? 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朝着四周乱瞄起来。 夜色渐深,风沙仍没有停。 江玉珣的耳边满是石子敲击车壁生出的“噼啪”细响。 这声音听多了竟如白噪音一般催人入梦。 江玉珣的眼皮在不知不觉间打起了架。 但不敢在皇帝面前打盹的他,还在坚持没话找话:“……陛下第一回坐这么破、这么小的车吧?” 应长川笑了一下:“的确是。” 但他却觉得这车的大小正正合适。 江玉珣努力眨眼保持清醒:“还好陛下来找我们了,不然……到明天我们也找不到方向……” 说着说着,他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江玉珣的脸上是大写的“困”字。 见状,应长川终于忍不住道:“时间已经不早,爱卿若是困了便先睡吧。” 睡觉? 江玉珣连忙摇头:“臣不睡觉,只眯一小会儿。”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因困倦带上了淡淡的鼻音:“陛下放心,臣过一会就醒了……” 话还未说完,江玉珣就没了声音。 睡着前一刻他忍不住想到——方才皇帝替我清理伤口,我似乎忘记了推脱? ……好像有些过分心安理得了。 马车吱吱呀呀向前走。 沙地上的风仍没有半点要停的迹象。 车上的江玉珣,更没有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只眯一会”。 他沉沉地阖上了眼睛,不消片刻便进入了梦乡。 身体也随着马车一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起来。 片刻过后,终于如应长川想的那般,轻轻地枕在了天子的肩上。 他的动作很轻,好似一片羽毛落在此处。 浅浅的呼吸化作丝带,缠绕在了应长川的脖颈之上。 生出一点点痒意与酥麻,并于瞬间扩向了四肢百骸。 陌生的感觉令应长川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并没有把肩上的人推开。 反倒是缓缓侧身,不再如从前那般端坐。 黄沙中,一点微光自窗外漏入车内。 照亮了浅灰色的眼瞳,与天子始终微微扬起的唇角。 几息后,他忍不住借着这阵微光垂下眼眸。 并放轻呼吸将目光落在了身边人的身上。 第57章 狂风卷着砾石“砰”一声砸在了车壁上。 虽然没像白天那样把马车砸出个窟窿,仍吵醒了正酣眠着的人。 春季的泽方郡夜里气温仍会降至零度。 车外狂风还在呼啸,江玉珣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下意靠近热源并轻轻地蹭了他一下。 浅浅的暖意与淡淡的龙涎香,瞬间袭了上来。 真暖和…… 不等江玉珣放下心来再次陷入沉眠。 方才还睡意蒙眬的他,瞬间清醒过来。 不对! 马车上哪来这么热的物体? 江玉珣猛地睁开眼睛,重重地眨了两下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 马车上似乎……只有我和应长川? 江玉珣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尝试着一点一点用余光向身边看去。 睡梦中,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枕在了应长川的肩上。 两人的身体早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没有半点缝隙。 江玉珣的耳边“嗡”一声响了起来。 方才还有些凉的耳垂瞬间变得滚烫,脸颊也随之烧了起来,同时忍不住在心底里疯狂尖叫—— 这是可以随便枕的吗! 不知道如何面对此情此景的江玉珣,只用了不到一秒便决定……闭眼,继续装睡! 扑通扑通扑通。 这一瞬,江玉珣甚至有些怀疑应长川会不会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马车外狂风呼啸,仍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就在屏息凝神之际,江玉珣忽然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笑…… 他瞬间紧张起来。 应长川发现我醒来了? 还是说这只是我因紧张而生出的幻觉? 江玉珣的眼睫轻轻颤动。 马车内重归寂静。 只剩方才那阵似有似无的笑声顺着他的耳朵溜入心间。 化作一阵隐隐的痒意,徘徊在心头。 - 累极了的江玉珣如梦游般回到了镇北军营地,接着倒头就睡。 他醒来的时候,呼啸一日的狂风已经停了下来,天空碧蓝如洗,昨日漫天的黄沙仿佛只是一场迷梦…… 江玉珣还在对着军帐顶发呆,汤一蒙的声音已经从帐外传了过来。 “江大人还没有睡醒?”汤一蒙犹豫了一下,放轻声音对身边的人说,“要不然我们先去卸粮种吧,先不打扰他了。” 粮种? ……对啊,从折柔带回来的粮种还没有卸呢! 听到汤一蒙的话后,江玉珣终于打起精神从榻上坐了起来:“稍等一下汤大人,我马上就来!” 开口他便发现,昨晚大喊过后自己的声音变得极其沙哑。 “诶!好,那我们就在军帐外等您——”汤一蒙的声音从军帐外传了过来。 经历了一场狂风的江玉珣,就像从土里面刚刨出来般满身是沙。 江玉珣隐约记得凌晨回军营后,玄印监曾告诉自己可以去应长川所在营区洗尘。 但他昨夜太累,压根顾不得这些。 大周军中纪律严明,只有晚上戌时以后才能沐浴。 此刻距戌时还早,看到身上那些灰尘,江玉珣不禁嫌弃起了自己。 他轻轻咳了几声,便挣扎着爬起来洗漱。 约莫一盏茶工夫过后,就换好衣物走了出去。 甫一出门江玉珣便发现,汤一蒙不但和自己一样浑身是沙,甚至眼圈上的青乌还没有退去。 他被对方这模样吓了一跳:“汤大人,您的眼睛让军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半跛着腿的汤一蒙一边走一边说,“不打紧,说是过两天就能消肿了。”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偷偷打量了江玉珣一眼。 他的目光着实有些古怪,江玉珣被看得浑身发毛:“怎么了汤大人?” “没什么,没什么!”汤一蒙连忙摇头,他本想闭口不言,但憋了几秒之后终是忍不住破功道,“江大人不去找陛下吗?” “陛下?”江玉珣有些不解地问,“卸粮一事也要找陛下商量吗?” “不不不!”汤一蒙赶忙笑着挠了挠头,“我怕是昨晚没有睡好,不小心昏了头。方才说的那番话,江大人您就当没有听到——” 说完又用手指敲了敲脑袋说:“看我这记性,陛下今日一大早就去军马场了,此时也不也在营地啊。”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道:“好……” 他表面上强装镇定,但心里却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做坏事被人看到的心虚感来。 呼,别多想!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强行将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丢了出去。 装载粮种的马车停在不远的地方。 汤一蒙的腿还跛着,走起路来稍慢了江玉珣一步。 将要走到马车边时,忽有一阵春风迎面吹来。 江玉珣的长发随风向背后飘去,正巧从汤一蒙面前扫过。 带来一阵暖意,与……淡淡的龙涎香。 汤一蒙瞬间瞪大了眼睛。 - 镇北军中有很大一部分士兵都是“役卒”。 他们在来此地服役前,都是普通的百姓。 聊起种地的事,各个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江玉珣到的时候,几名士兵正合力将一口大陶缸滚至此处。 行过礼后,其余几人一边拆卸马车上的粮食,一边对江玉珣说:“麦种最忌水,若是周围环境太过潮湿,便非常容易捂种、霉变,到那个时候麦子就难发芽了。” 说着,便将装在麻袋里的麦种倒了一半进陶缸里。 江玉珣随手抓起一把,轻轻揉了揉后说:“这些粮种似乎是从地窖里取出来的,有一点点潮气。” “折柔王庭干燥少雨,能将种子放成这样可是不容易啊,”汤一蒙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幸亏他们不重视,不然我们也难如现在这般轻易地拿到麦种。” 士兵随他们一道检查了麦种。 过了一会忽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说:“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先把种子晾晒一下吧?等彻底晒干后,再将它们装进陶缸里面去。” 泽方郡离折柔太近,在这里育种并不安全。 江玉珣等人离开的这几日,应长川已经看过了附近几个适合做军马场的场地,训练骑兵一事也有了些眉目。 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便要南下回京了。 届时众人便会将麦种带回昭都,并趁着春耕的最后时机将其播下。 从没有种过田的江玉珣一边听,一边认真将这些士兵说的话记在心中,并不时询问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每缸都要装满,还是说需要空出些空间?” 驻守泽方郡的士兵,操着一口浓重的北地口音。 他们早就听说过“江大人”的名字,并把他视若神明。 士兵们没有想到,江大人有一日竟然会如此认真地听自己讲话。 黝黑的面庞在此刻泛起了红,士兵努力用官话对江玉珣说:“麦种既容易吸湿,通气性又差,绝对不能放得太过紧实。不然若是麦堆里面回潮、发热的话,我们很难发现和排除。” 江玉珣连忙点头,将他说的话记在了心里。 前几年大周的税收都用在了军饷之上。 若不出意外,今年大周军粮已有三四成能够自给。 等回到昭都以后,便要着手于扩建粮仓之事了。 江玉珣相信负责此事的官员,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完成此事。 但在此基础上,还应该多收集民间整日都与田地打交道的百姓的建议。 现在约莫两三点的样子,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见日头不错,士兵便开始在地上晒起了粮食。 “稍等我一会,”见众人开始忙碌,江玉珣向他们打了个招呼道,“我回军帐内拿个本册,记一下刚刚说的那些事。”说完便转身向住处走去。 “是,江大人——” 阳光穿透毛毡落入军帐之中,照亮了一方空间。 江玉珣坐在书案前翻找自己起了自己的笔记本。 他桌上的本册实在太多,过了好一会方才将所有册子翻完一遍。 “怎么回事……”江玉珣忍不住嘟囔道,“我明明记得是放在这里的,为什么突然找不到了。” 说完他又不信邪地继续翻了起来。 十几分钟后,面对铺满一地的本册,江玉珣终于忍不住怀疑起了人生。 “奇怪。” ……难不成我忘记把它带到泽方郡了? 他犹豫了一下,随便抽出一张纸记录了起来。 - 昨日风沙太大,士兵都在军帐内休整。 今日好不容易天晴,众人训练的热情也比往常更大。 在晾晒麦种的同时,校场那边便传来了震天的鼓声。 “咚——” 铁器相互碰撞产生的细响随之传到了营帐外。 牛皮制成的军鼓敲击起来声音格外浑厚。 众人的心跳声似乎与它一起产生了共振。 汤一蒙一边整理麦种,一边问:“校场上这是在做什么?” 说完便顶着青肿的眼睛,有些好奇地回头向远处看去。 校场与营区之间虽有一段距离,但今日天气晴好,一眼便可以看到远处士兵们的动作。 第一通鼓声之后,士兵们整理完了随身携带的武器。 紧接着又是第二通鼓。 伴随着鼓声,已经整装完毕的士兵迅速调整阵列,不断在校场上变化起了队形。 在冷兵器时代,兵阵尤其重要。 它是保证攻击有序进行的基础。 远远看去,此时成千上万的士兵正遵循着鼓声快速移动,在校场上排出一个个不同的几何图形。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远远看去绝对称得上“壮观”二字。 “规整!”汤一蒙不由跟着赞叹起来,“不愧是我大周铁血之师!也不知陛下是如何让这么多人整齐行动的……” 江玉珣一行人来泽方郡已有一段时间。 伴随着鼓声,他的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只有法令严明、赏罚有信,士兵才能愿意听将领的话。” 他一边轻扫手下的麦种,一边忍不住对比起了应长川和折柔王: “陛下当年定下的军法虽然严苛,但我相信相比起折柔那个把外交视为儿L戏,动不动便以不入流的幼稚手法捉弄使臣的王。士兵更愿意为大周抛洒热血。” 客观公正地说,应长川在这个方面绝对称得上靠谱。 历史上的大周受怡河溃堤与昭都大乱影响而元气大伤。 只服役两年的士兵,个人能力也远比不上折柔人。 应长川能鏖战七年,最终战胜勇不可当的折柔人。 靠的便是这样居有礼、动有威的队伍,与背后严明的军纪。 “正是,正是!”汤一蒙当即点头,“战时有威、锐不可当,这才是我大周军士该有之风。” ※ 军马场虽然还在筹建之中,但是镇北军中骑兵已经开始了训练。 今日江玉珣等人没什么大事要做。 他原本可以休息……但一想到自己还未沐浴,便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晒完麦子后天还晴朗,江玉珣与汤一蒙等人本想随便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没想竟直接走到了马棚边。 此刻大部分成马都在训练,棚内只有部分马驹正在休息。 江玉珣看了一会,忍不住感慨道:“这些马果然与折柔马种不同。” 前段时间马在他眼里还只是一个样,自从出访折柔并顺利回到大周以后,江玉珣终于能一眼辨出两国马匹的不同之处了。 “的确是,”汤一蒙也跟着江玉珣一道看了马驹一眼,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周马大多是用来驮载重物的‘挽马’,它的力量虽然大,但是不够灵敏速度也有些低。” 江玉珣轻轻点头说:“折柔马身材矮小、四肢强壮,相比之下更为灵活。” “大体上是这样的。” 作为一名文官,汤一蒙并不大清楚训练骑兵之事。 他看完马驹之后,便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但是江玉珣却忍不住想了起来…… 克寒马身材同样较小、耐力强大,若能结合此马与大周原生马的长处培育出新马种。 未来的骑兵战斗力定会更上一层楼。 “也不知道出访克寒的使臣什么时候能回到昭都。”想到这里,江玉珣随口道。 汤一蒙想了想回答说:“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四五个月的时间。” 另一人补充道:“如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预计盛夏时节便可以回来了。” 这段路在现代只需一两日就能抵达。 可在古代,却要历经艰难险阻,花费近半年的时间…… 听了他们的话,江玉珣不由恍惚了一下。 但见众人面色如常,他便只跟着点了点头。 几人正要走,负责养马的士兵突然带着弓箭来到了前方那间马棚里。 他先用弓箭不断地摩擦马驹的身体,待其习惯了弓箭的存在后,便不断地调整角度、拨动弓弦。 伴随着“嗖嗖”的破空之音,年岁尚幼的马驹不安地在原地踏起了步。 但它并没有像江玉珣想的那边在马棚内横冲直撞。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它已逐渐接受了弓箭的存在。 - 戌时终于到了! 一日的训练结束,大周士兵回到了营地。 江玉珣吃完晚餐后,立刻起身准备去洗澡。 “江大人今日怎吃得如此快?”见他这么着急,还在吃饭的同僚不解道,“可是有什么事要做。” “昨日风沙太大,如今发间仍有黄沙,”江玉珣委婉问道,“诸位大人不去洗尘吗?” “哈哈哈无甚大碍!”不等同僚回答,与他们一起用晚餐的千夫长笑着摆手道,“军中不都是这样吗?” 另一名千夫长同样不拘小节道:“夏天热了便直接到河里冲洗便可,其余季节也没什么讲究的。” “是啊,浪费这时间做什么?” 说着,众人便一道大声笑了起来。 江玉珣虽然早知道古代行军打仗条件艰苦,但是亲耳听到仍不免有些震撼。 江玉珣:?! 不是吧,你们这么随便? 同样是一直待在军中,应长川怎么就不觉得浪费时间! 这一刻,江玉珣忽然觉得应长川身上的龙涎香是那么的亲切…… 怪不得后世都怀疑应长川有洁癖。 他在这军中也太格格不入了…… - 镇北军中将士虽然有些糙,但驻地里设备却一应俱全。 江玉珣原本想去公共浴区的…… 但想到方才听到的那番话,他最终还是按玄印监所说,认命般去了应长川的地盘洗澡。 或许是早交代过守兵。 江玉珣非常顺畅地走进了天子所在营区内。 不同于别处的喧闹,此处一片寂静。 守在帐外的士兵一个个身着玄甲、沉默不语,如同幽灵一般静静地立在原地。 气氛使然,江玉珣也不由放轻了脚步,呼吸随之变得紧张起来。 应长川行军打仗时与士兵同吃同住。 但他身为天子,且如今并非战时,吃、住自然还是有些讲究的。 镇北军营地面积颇大,安全起见应长川一个人就占了整整一片营区。 此前江玉珣只去过他办公那顶军帐,还没有到过别的地方。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 我又不是来偷鸡摸狗的,到底在紧张些什么? 应长川去军马场了,说不定半夜才回来。 速战速决就好! 江玉珣抱着衣服按照门口士兵所指的方向,缓步走到了营区的西南角。 砂砾轻轻在脚底滚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撩开帷帐的毡帘向内看了进去。 春季正是草原上最容易起火的季节。 折柔的帷帐内不点灯,大周这边也仅留一盏烛灯放于积满水的托盘中,勉强用来照亮。 只有办公的军帐内,和往常一样灯火通明。 这间帷帐内的灯光有些昏暗,江玉珣顿了一下正想向前走,不料却见—— 似乎有一道人影站在不远处? 江玉珣不由吃了一惊。 他不自觉地又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那人究竟是谁。 银色的战甲泛着刺目的寒光。 昏幽的灯火照在那人的身上,正好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 被一场场战争打磨出的肌肉流畅而有力,他肩背宽阔、腰腹窄瘦…… 江玉珣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几息后烛火下,他忽然窥见了一双烟灰色的眼眸。 卧槽! ……竟然是应长川?! 天子平日里衣着宽松,江玉珣从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身材竟然如此的好。 常年挥剑锻炼出的手臂线条格外清晰,哪怕静垂于身侧,都能感受到那迫人的绝对力量。 野史上曾有过应长川单手扼人脖颈、取人性命的记载。 看到这一幕……江玉珣瞬间觉得那记载真是半点也不夸张。 他的的确确能够做到。 ……现在不是想那些有的没的时候! 江玉珣立刻向后退去,打算在营区内另寻帷帐。 应长川不是去军马场了吗?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然而不等他退出这顶帷帐,应长川的声音便自不远处传来:“何人在此?” 江玉珣:“……” 他老实立定:“是我,陛下。” 说话间,江玉珣不由欲哭无泪地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名士兵……不是,皇帝在里面你怎么不挡我一下啊! 万一我是刺客,你也放任我到处乱跑吗? 不等江玉珣想办法脚底抹油从此处溜走。 应长川便开口道:“进来吧。” “是,陛下……” 大周的帷帐为方形结构,前后以屏风阻隔。 只一眼江玉珣便辨出——这间帷帐前间是天子的衣帽间,里面悬挂着各类盔甲甚至还有刀剑,后间则是他沐浴的地方。 应长川刚从军马场回来,此刻他正在这里卸掉战甲、更换便装。 进门的瞬间,帷帐内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 江玉珣下意识垂眸,不敢随便乱瞄。 “抱歉陛下,臣方才并不知道您在这里,”江玉珣立刻解释道,“臣现在就去另寻一间浴房。” “不必麻烦,”应长川听上去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他随口说道,“其余帷帐还未启用。” ……原来如此。 门口的士兵并没有给自己指错方向。 说话间,有士兵抱着水桶进帐。 伴随着哗啦的声响,滚烫的热水落入浴桶之中,帷帐内忽然生出了淡淡的热气。 应长川已镇定自若地换上平日里的玄衣,并随手把卸下的银甲放到了一旁。 顿了一会,江玉珣也缓过了神来。 不就是裸上身吗?这种事情古今皆常见。 大家都是男的,我刚才究竟在紧张什么…… 想到自己上辈子没少看室友在宿舍换衣服,江玉珣立刻深吸一口气,一点点地抬起了眼眸。 镇北军中虽然什么都有,但是边塞条件自然不比昭都。 所谓的“浴房”其实就是一个摆满了巨大陶缸的公共军帐罢了。 担心撞见别人,前几次江玉珣都是寻深夜前去浴房,且至今没有习惯“陶缸”这种神奇的沐浴用品。 天子所在的帷帐,自然与普通浴区完全不同。 最明显的一点是——这里摆的并非陶缸,而是寻常的浴桶。 看清楚后,江玉珣不由放下了心来。 应长川缓缓取下护腕放置一旁。 他虽然换好了衣服,但领子还未像从前那般束好。 都怪连仪公主讲的那个故事。 江玉珣的目光不由落他衣领处,下意识寻找起了当年留下的伤疤。 然而下一刻,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猫抓的痕迹,反见到一道横贯于应长川胸前的狰狞刀伤。 那伤口极其规整,紧挨着心脏所在的位置,似乎是瞬间砍刺形成。 ……应长川竟然受过这么重的伤? 江玉珣的心忽然紧张了一瞬。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是难免的事。 或许因为史书上没有过记载,直至这一刻前江玉珣似乎都从未把“重伤”这两个字,与应长川这个人联系在一起。 帷帐内的烛火半晌未剪,光线一点点变得昏暗起来。 没多久木桶里便盛满了水,帷帐内被烘得热了起来,水汽也在此氤氲开来。 说话间应长川已经走到江玉珣的身边:“怎么了?” 他缓缓垂眸,向身前的人看去。 “臣在看陛下身上的伤……”江玉珣抬起眼眸,看着应长川的眼睛小心问,“陛下的伤是何时留下的?”! 第58章 泽方郡夜里向来寒凉,担心水用时变冷,方才士兵端来的皆是热水,需要在这里晾上一会才能用。 帷帐内水雾袅袅,晕开了战甲上的寒光。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与应长川面对面坐在了帷帐内的桌案旁,手中还多了一杯姜茶。 问都问了,江玉珣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好奇:“……臣此前似乎从未听过陛下于战时负伤的消息。” 近些年来大周连年征战,应长川完全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他是怎么做到在身负重伤前提下征伐天下的? 桌案那一头,应长川轻轻笑着随口道:“此伤并非战时所负。” “不是?”江玉珣不由吃了一惊。 帷帐内雾气缭绕,衬得对面人的目光也不似往日锐利。 应长川顺手拿起烛铗剪掉灯芯,末了微眯起双眼,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前朝灵帝十一年,折柔南犯大周。期间聆天台大祭玄天数次,但战事仍旧吃紧、连连败退。” 沉缓慵懒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融入了飘散洋溢的雾气之中。 江玉珣不由跟着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巫觋随之向灵帝献言,并坚称祭祀之所以没有效果,是因为人牲的等级不够。只有寻来更尊贵的人牲祭祀玄天,战事才会得到逆转。” 江玉珣瞬间瞪大了眼睛。 在前朝,并不只有奴隶会沦为人牲。 贵族甚至于皇室成员,更是高等级的祭品。 应长川说到这里,他几乎已经能够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了…… “于是前朝靖侯便提议,以其次子为人牲,大祭玄天。聆天台欣然应允。”应长川缓声道。 果不其然! 江玉珣握紧了手中的姜茶,呼吸随之一滞。 ——前朝靖侯是聆天台虔诚信众,且一心想抱皇室大腿,而他的次子就是应长川本人! “后来呢?”江玉珣忍不住追问起来。 烛火映在墨色的眼眸中,他的目光在此刻变得格外亮。 前朝灵帝十一年的时候,应长川似乎才十岁左右。 江玉珣不觉得自己他能凭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 说到此处,应长川忽然一点点笑了起来:“将要动手时,折柔退兵了。” 灵帝十一年夏,折柔大旱、河流断流。 见此情形,游牧为生的折柔便南下侵扰大周,谁知道打着打着雨竟然来了。 折柔士兵无心恋战,纷纷回去照顾家里牛羊。 这场战争终以前朝赔款、纳贡为终结。 战争既已结束,那祭祀自然也不在作数。 众人默契地不再提此前那错误的占卜,只有差点沦为“人牲”的应长川将其深深地刻入了脑海之中。 原来是这样啊…… 江玉珣终于在此刻明白了过来。 经历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怎么可能不厌恶聆天台! ……但话说回来,应长川身上的伤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江玉珣下意识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靖侯病重,故技重施寻巫觋为自己续命,”应长川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可惜还未动手,便在混乱中被‘人牲’所杀。” 他的话语里满是笑意,却听得江玉珣心底发寒。 不用猜就知道,应长川口中的“人牲”就是他自己。 江玉珣小声问:“陛下的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嗯。”应长川笑着点头。 江玉珣的手心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应长川趁乱杀了靖侯,这件事被他母亲强压了下来,对外以“病故”相称。 而养好伤后,他也被送入了军中。 楚朝末年,朝廷由上到下皆一片混乱。 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事一点也不稀罕。 但靖侯却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想要杀他,只是因为所谓的“祭祀”。 这就离谱! 江玉珣的心跳忽然缺了一排。 氤氤氲氲的热气沾湿了江玉珣的睫毛。 见他神情无比复杂,应长川忍不住笑着问:“爱卿这是什么表情?” 江玉珣觉得“可怜”这个词一点也不配应长川,他咬了咬唇下意识说:“陛下的确是有些惨。” 等一等—— 这天下哪有人随便说皇帝惨的啊! 自己的话似乎是有些没礼貌了…… 江玉珣立刻噤声,顿了几息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应长川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对不起,陛下。我不应该这样说你……” 应长川有些意外地垂眸朝眼前的人看去。 黑亮的眼眸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身影,江玉珣的目光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认真。 身为天子,他见过无数人恐惧、祈求。 却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向自己道歉…… 应长川因这陌生的情绪而恍了一瞬的神。 “啊,不对,”江玉珣立刻改正,“说您。” 或许是离昭都太远,自己最近不知怎的总是忘记说敬语……这个问题一定要改。 “无妨,”应长川笑了一下起身道,“时间不早,水应当不烫了。” 见他想结束话题,江玉珣随即站了起来,将天子送出帷帐:“是,陛下。” 撩起毛毡帘的那一瞬间,冷风自毡帘的缝隙吹了进来。 江玉珣忽然想起应长川说的这些事,《周史》上完全没有记载。 应长川的母亲已于几年前亡故。 如今这世上……岂不是只有他本人和自己知道此事? 这可是历史上真正的隐藏剧情啊。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阵奇怪的情绪。 “陛下——” 应长川出门的刹那,江玉珣忽然开口把他叫住。 “爱卿还有何事?” 昏暗的烛火纠缠着热气,从江玉珣背后照来。 他极其认真地对应长川说:“陛下放心,今日之事臣定会好好保密,绝对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靖侯之死定不能传出去。 江玉珣不知应长川为什么这样信任自己,他只知自己绝不能辜负对方的信任。 闻言,应长川不由笑了起来。 想起自己过往的斑斑劣迹,江玉珣忍不住着急道:“陛下不相信臣吗?” 一身玄衣的应长川脚步一顿,忽然转身将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难得敛起笑意看着眼前人的眼睛认真道:“孤自然信。” - 丝丝缕缕的热气布满帷帐,龙涎香的味道似乎也随之变浓。 忍了一日的江玉珣终于如愿坐在了浴桶中。 晾了一会的水冷热正好。 江玉珣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一点点地将身体埋入水底。 乌黑的长发在水面上飘散。 然而还未放松下来,他突然延迟意识到:这里是应长川的地盘。 “咳咳……”江玉珣不小心呛了一口水,终于从浴桶中坐了起来。 透过屏风的间隙,他在此刻看到了悬挂在衣架上的战甲。 ——那是应长川今日穿的。 江玉珣下意识移开视线。 然而手刚刚扶到浴桶的外壁,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这里应长川也摸过? 这片营区只有一间浴房。 应长川何止是用过,他必定还会再用。 江玉珣:!!! 想到这里,他如被火灼般迅速将手收了回来。 为了防火,帷帐内并未燃香。 但是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却在此刻把江玉珣包裹。 帷帐内处处都是应长川留下的痕迹。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 不对,我尴尬个什么呀? 我又不是没在现代酒店里用过浴缸…… 想到这里,江玉珣瞬间放松了下来。 作为真正的封建时代土著人士,应长川都不介意,我自然也没有问题! 军营内的陶罐空间狭小,水冷得也格外快,江玉珣已经好久没有好好泡过澡了。 说服自己后,江玉珣再次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身体沉入木桶之中。 ※ 小麦大约在立春到清明节之间进行春播。 拿到麦种之后,一行人不便再多加逗留。 军马场的地址已经选好,江玉珣等人离开泽方郡的时间也要到了。 临行前,众人又花一日时间向东而行,去了位于镇北军军营几十里外的慈水附近。 慈水为北地第一大河,自正西向东南流去。 泽方郡的降水不多,灌溉靠的便是这条河流及其支流。 镇北军开垦的荒地,靠近这条河流的上游。 而下游更方便灌溉且远离折柔的地区,则暂时被空了出来。 大周自然不会任由这些地荒着。 …… 泽方郡的天上有了一丝薄云。 一场细雨落下,原本荒芜的土地突然多了几分绿意。 江玉珣等人在泽方郡官员的陪同下,站在稍高处向远方看去——这里的地虽然还荒着,但是每隔数里就有一座村庄静静矗立。 清明节过后,便有会昭都附近百姓迁移至此。 要在屯田的同时,泽方郡的役卒便开始在此处修建民居。 正午的阳光有些烈,江玉珣不由眯起眼睛向远方看去。 泽方郡官员在向众人介绍道:“……为方便百姓生活,此次新建的屋舍均是‘一堂两室’的结构。除了堂室外,吾等还为每家每户修了一间茅舍、猪圈。另还留了不少空地,往后他们可以自己加建屋舍。” 说着便带众人到最近的一户民居内细看起来:“大人们这边走。” 走在最前方的江玉珣伸出手去摸了摸这里的墙壁,并好奇道:“请问大人,这些墙是用什么垒成的?” 江玉珣在工作的时候格外认真。 或许是社死惯了,他的神情也比从前平和许多,完全一副见惯大风大浪的从容之态。 见状,泽方郡当地的官员也跟着严肃了起来:“回江大人的话,是用木、草还有泥土制成的,都是就地取材。快的话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便可盖起一间房。” 江玉珣笑着朝对方点了点头。 此时屋内还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土炕盘于房间角落。 泽方郡冬季寒冷,取暖便全靠它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出了房间。 当地的官员带他们向堂屋后走去:“这里便是茅舍、猪圈。” 江玉珣一行人紧跟着他向后院而去。 当地官员方才说的“茅舍、猪圈”其实是同一个东西。 大周及附近朝代,有能力的农户都会在家中养猪。 猪圈则与建在稍高处的茅房相连,形成颇具时代特征的“连茅圈”。 它既能节省空间、方便堆肥,又能减少污源。 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后世考古人员也因此在各大墓葬中,发掘到了不少“连茅圈”的模型。 江玉珣所在的博物馆,就有一整排摆满了这类陶质模型的展柜。 看惯了缩小版模型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连茅圈。 他一边细看一边好奇地问:“这些家禽家畜到从何而来?” 见他感兴趣,泽方郡官员介绍得愈发细致:“百姓若想,便可去官府租苗,待养成后再还等量的豕崽便好。” “至于……耕牛还有农具,则是一闾一套。” 这些边境移民以二十五户为一“闾”,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区域,乍一眼看去有些像现代的小区。 除了民居以外,每个闾里还建有一座牛棚与小型粮仓。 这些粮仓皆是楼阁式,由木头制成,既利于通风、干燥,又便于防潮防腐。 如今的闾里看上去还有些简陋。 但已经具备了继续向前发展的条件。 听闻此言,江玉珣轻轻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已经跟在泽方郡太守的背后,走到了屋后的空地上。 想起一行人千辛万苦自折柔带回来的菠菜种,江玉珣忍不住停下脚步。 此处似乎可以用来种菜。 这个时代的百姓吃饱尚不容易,大部分人还没有什么食用蔬菜补充营养的概念。 但是在江玉珣看来,这两样一点儿也不冲突。 他默默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泽方郡所处的位置,非常适合种植菠菜。 等菜籽再多些,便可将它推广于此地的农户之间。 - 马车顺着慈水向东而去。 沿途到处都是这样的闾里民居。 江玉珣坐在车窗边向外看去。 慈水两边满是半米宽的灌溉水渠,此时百姓还没有来,水渠与河流连接处皆以木板相阻。 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道:“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泽方郡的土地非常平坦,褐色一片蔓延至天际,远远看去格外壮观。 “缺点什么?”和江玉珣同坐一驾马车的官员忍不住疑惑道,“这边的闾里都是比照昭都附近的楼舍修成,按理来说应当什么都有。” 比照昭都建成? 听到这里,江玉珣终于想起哪里怪怪的了! “我知道了!”江玉珣撩开车帘向外看去,“昭都附近几乎家家有井,且又有怡河流过,一点也不缺水。但是泽方郡却和它不一样。” 发源于雪山的慈水滚滚东去,但是慈水的两岸却一片荒芜。 哪怕已经到了初春季节,仍然只有零星的绿意。 听江玉珣这么一说,坐在他身边的官员瞬间明白过来:“对啊!泽方郡这边一个闾里才一口水井,万一遇到哪年格外干旱,怕是要出大问题的。” 泽方郡的官员并非本地人,并未适应此地气候的他们,竟然在这种小事上出现了遗漏。 想到这里,他不禁后怕了起来。 江玉珣点头道:“虽说这几年雨水充沛,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是应当在每个闾里附近开挖蓄水池,起码能保证一季的用水和灌溉。” “对对!”身边人连忙点头,“此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安排下去,绝对不能等到荒地开垦完后才做。”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向右手边摸去:“稍等,我将这件事记一下。” “是,江大人。” 江玉珣常把笔记本放在这个位置。 然而今天马车车壁旁什么都没有,他一不小心就摸了个空。 江玉珣顿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本册似乎是丢了。 想到本册上的内容,他不死心地向周围人问:“不知大人可有在这驾车上看到我的本册?” “本册?”身旁的人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说,“并未见过。” “好吧。”江玉珣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东西是真的被自己丢在了北地。 - 明日一大早众人就要回昭都了。 江玉珣刚刚从慈水附近回到军中,正准备动手收拾行李,便有一名士兵来到他帐内道:“江大人,陛下叫您去主帐一趟。” “是,”江玉珣跟着站了起来,同时忍不住好奇地向士兵问,“陛下可有说是何事?” 说话间他已撩开毡帘,从帷帐内走了出去。 士兵想了想回答道:“好像和屯田的事有关。” “这样啊……” 自己离开镇北军营区去折柔之前,让士兵将记录此事的本册送到了皇帝手中,想来他应该是看完了本册,要与自己细聊此事。 此时大概下午六七点钟的样子,太阳已渐渐沉入地平线。 江玉珣跟在士兵背后,向应长川所在的军帐走去。 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地上也多了些积水。 江玉珣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动作格外小心。 刚走进营区,还未到军帐边那士兵便停下了脚步。 江玉珣随之停了下来,并疑惑地抬起头向前看去:“怎么不——” 下一息,便见身着绛纱袍的天子,正站在不远处垂眸看向自己。 江玉珣赶忙将话打住,并向应长川行礼道:“参见陛下。” “免礼,”应长川缓声道,“爱卿今日去了慈水畔?” 说话间,带江玉珣来到此地的士兵也退到了远处。 “是,陛下。” 江玉珣一边回忆今日看到的景象,一边对应长川说,“慈水畔的新居已经全部建成,等下个月百姓来后,便可以直接入驻,”讲到这里,江玉珣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臣与各位大人们看过之后,一致以为应当提前在闾里附近挖凿蓄水池。” 应长川跟着点了点头,并随手翻了两下本册:“除此之外,爱卿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微风将哗啦的声响带到江玉珣耳畔。 还有什么? 江玉珣不由紧张了起来。 应长川既然这样说……难不成是屯田一事还有缺漏。 他努力思索起来,想到后世历史江玉珣下意识问道:“陛下可是觉得应当在泽方郡修建边道?” 后世在北地修建边道,并与南北走向的官道交叉,形成一张巨大的路网。 如今移民将至,似乎是应该修建道路了。 江玉珣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语毕,他极其真诚地向应长川看去:“北地整体开阔平坦,修建官道较为容易。建成之后不但方便调兵御敌,泽方郡内的交通也将更加便利。” 不过这件事并不是很着急,未来做也不是不行。 应长川手上动作随之一顿:“爱卿所言有理。” 说着,终于重新将视线落在了手中的本册上:“屯田之事孤已看过,照常进行便好。” 昨日那场春雨积在地上形成一滩水洼。 不过一晚,水边便多了几分柔软的碧意。 微风穿过草原,吹动天子身上的绛纱袍,将他衬得格外慵懒。 “是,陛下。”听应长川这样说,江玉珣不禁松了一口气,上前双手将本册接了过来。 应长川轻轻把册子交回江玉珣的手中。 “诶?” 奇怪,应长川手里怎么还有一本? 江玉珣疑惑地朝天子手中看去。 “爱卿在看何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玉珣总觉得应长川的语气有些奇怪…… 江玉珣如实问:“陛下手中怎么还有一本册子?” 应长川笑了一下,缓缓将另一本册子递上前去。 江玉珣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低头朝天子手中看去。 这个时代的本册封面均由丝帛制成,无法写字。 就在江玉珣疑惑这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忽有一阵风从水洼那一边吹来,轻轻地翻开了眼前的册子。 八个大字随之出现在他的面前:“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江玉珣:!!! 不是吧,这本册子怎么在应长川的手里? 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能偷别人的私人物品吧。 ……我真是看错人了! 江玉珣瞬间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向应长川看去。 不等他缓过神来,应长川状似疑惑地道:“爱卿还未认出?”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应长川不如杀了我算了! 尚处于震惊之中的江玉珣,说起话来彻底没有了分寸:“这,这是臣的笔记本,陛下为何要偷它?” 应长川缓缓敛眉:“此物乃爱卿托士兵送至孤面前的。” 他的语气与平常没什么区别,但是江玉珣却同时从应长川的声音里听出了理直气壮和无辜来。 江玉珣顿了一下,瞬间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找的那个士兵拿错本子了! 卧槽,误会应长川了? 我刚刚用那样的语气天子说话,会不会出事…… 知道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后,江玉珣瞬间怂了下来。 “这……”江玉珣正犹豫着想要道歉,却见应长川慢慢将视线向手中落去。 晚霞唤醒了沉睡一冬的草原,落日染红了背后的浅洼。 微风吹过,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玉珣与应长川的影子,皆被映入了这一片赤红之中,并随着涟漪一道轻轻摇晃。 一身晴蓝的年轻尚书强装冷静:“陛下,请先将册子还给臣——” 虽然不知道应长川究竟看了多少,但江玉珣还是本能地伸手去挡。 应长川并不给他机会。 意识到江玉珣想要做什么的应长川忽然抬手,轻轻将本册举了起来。 顾不得那么多,江玉珣立刻踮起脚尖去抢。 谁知就在他指尖将要戳到册上的那一刻,应长川竟然向后侧退了一步。 到手的册子又溜了! 不是吧,应长川怎么这么幼稚? 江玉珣头脑一热,又上前一步去抢。 这一次他的手指终于碰到了本边。 一行行大雁向北归来。 小小的身影映在水中,打破了轻摇的红。 淡淡的龙涎香被风吹至鼻尖,直到触到本册的那一刻,江玉珣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与应长川之前,不知何时只剩下不到一拃的距离。 似乎是……有些太近了。 第59章 仲春的风还带着些许寒凉。 吹动碎发撩过额头,生出一点点痒意。 江玉珣正抬眸看向应长川,两人的呼吸忽在这一瞬交错。 他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应长川的目光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 江玉珣不由恍了恍神。 不等他反应过来,应长川忽在这一刻松开了手。 江玉珣下意识将本册攥在掌心,猛地向后退了两大步。 风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他忍不住朝着应长川背后的水洼看去。 并不由自主地用脚尖碾了碾水边的青草。 营区安静的有些过分。 正当江玉珣纠结要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应长川的声音忽然从他耳边传了过来:“爱卿不检查一下可有缺漏吗?”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翻阅本册,手刚触到封面忽然一顿。 缺不缺漏倒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本册上的内容是不是已经被应长川看完了! 他咬了咬唇,忍不住问道:“陛下看完了吗?” 应长川轻轻挑眉:“并未。” 到底是没有看,还是没有看完? 江玉珣忍不住想问,但终究是把自己劝了下来。 ——还嫌不够社死吗! 秉承着不问就是没有发生的原则,江玉珣终于管住了自己这张嘴。 营区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一点风声。 他忍不住把册子紧紧抱在怀中,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道:“那,那臣就先走了?” “好。”应长川轻轻向他点头。 江玉珣长舒一口气,立刻转身向营区外走去。 正努力回忆本册内容的他,完全没有看脚下的路,直直地便往不远处另一片水洼内冲。 “当心脚下。” 应长川忽然伸手扶在了江玉珣的肩上,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对方从轻轻地推到了水洼的另一边。 触碰转瞬即逝。 江玉珣的手指攥紧了本册:“谢陛下——” “爱卿不必与孤客气。” 应长川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笑传到了江玉珣耳边。 他顿了一下,末了突然加快脚步,逃出了这片营区。 - 江玉珣一行人终于赶在清明节前回到了昭都。 几场春雨过后,怡河平原已满是碧意。 去北地折腾一番,众人皆无比困倦。 但江玉珣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休息,而是与玄印监一道,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麦种带到了服麟军的军营内之中,交由他们进行春播育种。 正午时分,江玉珣带人与统管屯田一事的薛可进一道骑马向田间看去。 这片田紧邻着服麟军驻地,土地平坦、肥沃。 在江玉珣来之前,士兵们已经用最快速度在此地播种开来。 ——小麦病虫害常常发生在较为阴湿的半山腰。 眼前这片土地是考虑了各方面利弊之后,选中的最合适的一块耕地。 薛可进一边骑马向前一边对江玉珣说道:“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大将近一倍,土壤的墒情也比往年能更好一些。” 江玉珣一边听一边跟着轻轻点头。 他在镇北军中跟着种了多年小麦的役卒好好学习了一番。 ——薛可进口中的“墒情”,指的就是土壤的含水量。 若是“墒情不足”,土壤太过干旱就会耽误小麦出苗,继而影响其生长发育。 听到这里与江玉珣同来的少府下属官员忍不住好奇:“所谓‘墒情’应当如何判断?” 薛可进犹豫了一下,正想着该如何解释,江玉珣便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他快步向田地间走去,直接蹲下摸了摸被翻起的耕土。 江玉珣的动作把背后的人吓了一跳:“江大人怎么直接用手去碰?” “不打紧,”江玉珣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向背后的人展示道:“这土的颜色偏向于褐,正是适合播种的时候。若是发白、发灰,则需要尽早浇水。” “对对!”薛可进当即点起了头,他忍不住看着江玉珣欣慰道,“江大人自小在南地生活,自幼读圣贤书而不曾事农桑。我记得大人几个月前还不懂得耕种,没想到现在竟知道得这么多了!” 他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感慨道:“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薛将军实在是过誉了,”被夸得不好意思的江玉珣赶忙摇头说,“这些本就是我应当了解的事情。” 这片地还有一半未种,但是士兵已经田平了土碎,并将土地整得松软细绵、上虚下实。 确定这些种子能被按时种下后,江玉珣就用丝帕擦干净手,自田间站了起来。 眼见着正事已经忙完,江玉珣大概朝远处看了几眼,便随着薛可进一道去往军中用饭了。 去往服麟军营地的路上栽了几棵柳树。 此时柳枝已生出了细嫩的绿芽,并随着风轻轻地摆动。 将要走到军营中时,薛可进突然说道:“再过几日便是贤侄生辰,近来虽然朝事忙碌,但也千万别将这日子忘到脑后。” 他的语气忽然间和缓了下来,与五大三粗的外表格外不符。 “……生辰?” 江玉珣顿了一下方才想起来,原主与自己的农历生日同是三月十二。 这一次薛可进并没有叫自己“江大人”而是改用“贤侄”这个称呼,显然是在以长辈的身份关心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晚辈…… “是。” 原主父母家人皆已辞世,大部分熟人远在兰泽。 要不是薛可进提,江玉珣的确要忘记此事了。 他笑了一下,不由轻轻点头道:“谢薛大人提醒。” - 春耕的事情告一段落,江玉珣离开服麟军营后在田庄休息了几天,终于再次回到仙游宫内工作。 好巧不巧的是,他刚回宫便在仙游宫门口撞见了负责售酒的邢治。 酿酒的工作虽已从玄印监手中转至江家田庄。 但是售酒一事仍需要与玄印监定期沟通。 ——自从接下这件事后,邢治也成了仙游宫的常客。 谁知刚一站定,江玉珣便被邢治的模样给吓了一跳。 他不由大吃一惊,并下意识问道:“邢公子……您脸上这是?” 对面的人穿着一件碧色锦衣,看上去华丽非凡。 然而脸上却沾满了灰尘,眼角与唇边还有一大片青乌,看上去格外的狼狈。 邢治下意识摸了摸眼角:“嘶……” 他赶忙将手放下来,向江玉珣行了一个大礼,并咬牙说:“实不相瞒,这些伤……都是让人打的。哎……实在是让江大人见笑了。” “让人打的?”江玉珣瞬间紧张了起来,“这又是为何?” 邢治一边与江玉珣一道向玄印监驻地走去,一边无比愤恨的说:“现在昭都人都知道我靠倒卖烈酒赚了一笔,哎……再加上我平素不怎么低调,便被一群泼皮无赖给盯上了。” 说到这里,邢治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样子是疼得不得了:“哎,古人云‘财不外露’果然没错。” 前段时间,邢治打着他爹的名号将一坛新酿成的稻酒倒卖出了天价。 不但再一次打响了烈酒的名声,自己也跟着狠狠地赚了一笔。 谁知接着他便因此成为了某些人的目标。 江玉珣轻轻点头,耐心听邢治继续往后说。 “那日深夜,我正从酒楼回家,走在半途竟被人拖进树林里打了一顿!”邢治咬牙切齿道,“那群人不但抢走了我身上的银钱,连发簪、玉佩等物也被他们夺走了。” 他表情太大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又忍不住龇牙咧嘴了起来。 邢治口中的“家”并非宗族府邸,而是位于昭都郊区的邢家田庄。 江玉珣被邢治的话吓了一跳:“后来怎么样了?” “哼,还好有岗哨,”说到这里,邢治终于笑了起来,“我叫喊的声音太大,把岗哨里的士兵引了过来,当场便将他们按在了地上。” 江玉珣跟着轻轻点了点头。 邢治心有余悸道:“还好岗哨里的士兵出现得及时,不然我怕不止受这一点的伤。” 那群市井无赖只将邢治当作普通的纨绔子弟。 因此不但抢夺他钱财,甚至还无所顾忌地下了狠手。 听到这里,江玉珣终于与他一道松了一口气:“真是万幸。” “岗哨”本是南巡途中为防匪徒提出并修建的设施。 自江玉珣在昭都附近遇袭后,怡河两岸也加紧设立了数百座岗哨。 江玉珣没有想到,昭都附近的岗哨竟然这么快便起了作用。 “邢公子方才说的那几名泼皮无赖现在在何处?”他向邢治问。 大仇得报的邢治笑了一下,向江玉珣行礼道:“已经被押到玄印监驻地了。” 末了,又忍不住呲牙咧嘴起来。 《周律》极其严明,就算不交给玄印监处理,那几名泼皮无赖也少不了苦役、戍边之罚。 “除了脸上的伤以外,其余地方受伤可还严重?”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玄印监驻地的门口,江玉珣一边向内走一边朝邢治问。 “多谢江大人关心,”邢治随即诚惶诚恐道,“我被他们打的在地上滚了几圈,期间左手手臂也受了一些伤,不过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江玉珣忍不住同他分享经验道,“下回出门身边还是多带几个人为好。” “江大人说得是!” 邢治的话音刚落,两人便走进了玄印监驻地之中。 令江玉珣略感意外的是,庄有梨竟然也在这里。 见江玉珣来,坐在树下的庄有梨瞬间站了起来:“阿珣!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见庄有梨如此激动,江玉珣有些疑惑地问,“可是找我有事?” 不等庄有梨开口,同样聚集在树下的几名玄印监立刻道:“庄公子想听大人在折柔时经历的事。” “对对!”庄有梨的眼睛极亮,“阿珣当时是如何拆穿折柔王诡计的?” 庄有梨虽然没有跟江玉珣等人一道前往折柔,但这几日却没少听人讲那段时间里发生的故事。 ——他听的版本已经传了几手,细节上变得非常模糊。 故而庄有梨便趁着闲暇时间来到玄印监驻地,想要在这里仔仔细细打听一番。 谁知刚到此处,便遇到了从服麟军营回来的江玉珣本人。 江玉珣跟着庄有梨坐到了树下。 下一刻,众人便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闲着没事的江玉珣不由挑眉:“真要听?” “当然!”众人齐刷刷道。 也不知是哪名正在休息的玄印监,竟在这个时候将一盘果脯递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下一刻就连鼻青脸肿的邢治也来凑热闹了。 ——这就离谱! - 玄印监并没有跟使臣一道去往折柔。 他们对此事也知之甚少。 这日下午,众人围坐在一起,听江玉珣讲了半天他在折柔的所见所闻。 等太阳落山之后,方才依依不舍地放过江玉珣。 江玉珣与庄有梨一道向仙游宫另一头走去。 晚风贴着湖面吹了过来,空气里已经有了几分暖意。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静下心去听山涧里传来的鸟鸣声。 走着走着,庄有梨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早知道去折柔那么有意思,我定要想办法跟你一道去。” 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但脸上的稚气却半点也没有少。 江玉珣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说:“其实折柔也没有什么意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帷帐内,被人守着不能出去。要不是去折柔有事要做,我更愿意留在昭都好好休息。” 庄有梨轻轻摇头,听了一下午故事的他忍不住说道:“你现在可是我大周的英雄!” 他的语气格外夸张,直将江玉珣吓了一跳:“咳咳咳……别!我担不起这两个字。” “……要是哪天能成为你和陛下这样的英雄就好了,”庄有梨忍不住仰头向天上看去,沉默几息后突然无比向往道,“那我便再也不怕我娘了!” 江玉珣:…… 我就知道。 仙游宫并不算大,没走几步两人便到了流云殿前。 江玉珣正准备进殿,忽然被庄有梨叫住。 趁着夜色,他偷偷地拽了拽江玉珣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人说:“对了,你离开昭都的这段时间,我正好打听到了一件事。” 他的表情格外严肃,似乎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江玉珣不禁跟着他一起紧张了起来:“什么事?” “你还记得水乐楼吗?”庄有梨一边说话一边鬼鬼祟祟地朝江玉珣背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玄印监偷听后才说,“我们当时被人拦在了门口。” 想到那日发生的事,江玉珣不禁有感而发:“……放心吧,做鬼也不会忘记。” 庄有梨:?! 他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与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正常的江玉珣保持距离。 确定安全以后,终于重新说起了正事:“前几日我与同僚聚会时听人说,去水乐楼压根不需要什么拜帖,直接进去就可以了!” 那日的彪形大汉实在给江玉珣留下了不浅的心理阴影:“此话当真?” “当真!”庄有梨一边疯狂点头一边说,“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邢治,他绝对知道此事。” “好……”江玉珣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庄有梨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瞎说。 可是……假如去水乐楼不需要拜帖,那自己当日遇到的究竟是什么情况? 江玉珣还想与庄有梨多说几句,但还正要开口就见桑公公带人出现在了不远处,并远远地朝自己打起了招呼。 见状,他只得与庄有梨交换了一个眼神,并匆匆在此作别。 - 江玉珣与桑公公寒暄了几句方才回到后殿。 此时夜色渐深,但穿堂上的宫灯还未点亮,周围一片漆黑。 江玉珣轻轻推开殿门,摸着黑向房间角落里的铜灯走去。 有阵子没在这里居住,房间里的摆设对江玉珣而言也变得有些陌生。 还没走到铜灯旁,江玉珣便一个不留神,重重地踢在了低矮木几上。 “嘶——”江玉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下意识弯腰捂住脚踝,同时定在原地去听隔壁有无动静。 方才进门的时候,江玉珣并没有注意后殿有没有亮灯。 ……也不知道应长川现在在不在隔壁? 江玉珣屏住呼吸,默默地正在原地倒数十秒。 确定隔壁没有动静之后,这才缓缓地站直了身。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他打算将木几摆正,再去前方点灯的这一刻,熟悉的声音竟又一次穿透薄墙,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爱卿怎么这个点才离开玄印监驻地?” 仙游宫的风吹草动,尽在应长川的掌握之中,江玉珣的动向当然也是。 ……早已习惯这一点的他一点也不吃惊。 “回陛下的话,臣在同庄有梨他们讲前几日在折柔发生的事。”江玉珣一边说一边蹑手蹑脚地走到铜灯边,并将其点燃。 屋内瞬间亮了起来。 一时间烛火摇曳,照亮了柔软的壁毯。 仗着应长川看不到自己,江玉珣换好衣服后轻悄悄躺在了榻上,并将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地嗅了一下。 ——这被子是今天下午才晒过的,满是淡淡的暖香。 啧,桑公公还挺贴心。 “折柔?”应长川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爱卿都在折柔见到了什么。” “臣等见到了小折柔王,”时间还早,江玉珣虽然已经侧躺在了床上,心中却无半点困意,“小折柔王傲慢无礼、狂妄自大,没有一点身为王的气概。”他的语气颇为不屑。 墙壁另一边,应长川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奏报,安静地听了起来。 同时伸出手去轻轻拨了拨已经过了花期的牡丹。 ——汤一蒙的奏报内详细记录了一行人在折柔的所见所闻。 折柔王试图将大周士兵诱入蜃景一事,更是被一字不差地记录其中。 但应长川却想听江玉珣来讲。 “爱卿不怕他?” 开玩笑!我怎么会怕一个熊孩子? “自然不怕,”听闻此言,躺下生出几分困意江玉珣瞬间睁大了眼睛,“小折柔王不过是窝里横罢了,当日我刚拆穿他的诡计,并提起‘折柔三王’的名号,他便立刻怂了下来。” 若他没看错,那小孩还在马背上抖了两下。 从隆冬到初春,早在离开昭都去往北地之前,江玉珣就习惯了时不时地和应长川隔着墙聊两句。 说到激动处,江玉珣甚至忍不住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何以见得?” 应长川这是不信? 江玉珣不由抱着膝盖回忆道:“我亲眼见到他面色难看……陛下有所不知,那日我们回到王庭后又过了两三炷香的时间,折柔王方才带着人回去,与头一回见面时嚣张跋扈的模样完全不同。” 回忆至此,他的语气不由有些激动。 江玉珣虽知道汤一蒙写了奏报,但并未看过奏报内容。 说到这里,他不由又补充了一句:“头回见面时,折柔王还想给我下马威。他骑着马便向王庭门口处冲,马蹄高高起扬,距我当时所在之处只有这么一点距离——”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比划了起来。 顿了一下方才想起,应长川并不在这间屋内,完全看不到自己的手势。 “约莫两尺不到的样子。”江玉珣再一次解释道。 说完,不由默默地攥紧了手心。 江玉珣就是被熊孩子一头撞倒古代来的。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恨得牙痒痒起来。 流云殿后殿内,应长川漫不经心地拿起花剪,修理起了牡丹的枝叶。 江玉珣的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壁,清楚地传到了他耳边:“小折柔王才到我手肘那么高,就敢骑如此烈马,真是自信过度了。” 语毕,还不忘轻轻地咬了咬牙。 应长川忍不住跟着江玉珣一道笑了起来。 或许是还没到睡觉的时间点,又或许是江玉珣实在是太想找人狠狠地吐槽那名熊孩子,他的话忽然变得极格外多。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流云殿正殿的应长川忽然放下手中花剪。 他缓缓将目光落在墙壁上,末了状似随口问道:“爱卿不如过来说?” 天子的语气平时没什么两样。 然而就在说话间,他的手指却不由落在花枝之上。 等反应过来时,一瓣绿叶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揉碎。 天子不由蹙眉,缓缓放下手中花叶。 江玉珣:“……” 这,这于情于理都不太好吧? 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点点陌生的不自在感来。 按理来说,江玉珣应该保持君臣关系,义正词严地婉拒应长川才对。 但是他实在无法违背本心。 正说到兴头上的江玉珣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枕头,无比干脆地说:“好啊。” ——真是没救了! - 仲春的夜晚已经没了寒意。 一道人影忽然映在了流云殿正殿的窗棂上。 江玉珣在原地纠结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下一息,便将脑袋顺着这道缝探了进去。 并有些忐忑地朝殿内张望了起来。 春风顺着门缝吹了进来,后殿内的灯火,伴着“吱呀”细响轻轻地晃动。 半披的长发从江玉珣的肩头滑落,在下一刻坠入了略显松散的衣领之中。 流云殿实在是有些太过安静。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轻声唤道:“陛下?” 语毕,略有些紧张地咬了咬唇,朝着应长川看去。 两人的视线忽在此刻交织于一起。 烛火在墨黑的眼瞳中轻轻晃动。 应长川心脏似乎也忽然随着他的目光一道柔软了一瞬。 鬓边的长发在灯下泛着暖光。 没来由令应长川地想起了北地黄沙中的那一场重逢。 第60章 夜幕低垂,仙游宫中一片静谧。 只有流云殿的后殿内热闹到了深夜。 江玉珣一口气聊完了前阵子在折柔发生的所有事,终于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哈欠。 天子顺着牡丹花枝的间隙向江玉珣看来,末了一边轻旋手中杯盏一边笑着点头道:“爱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 闻言,江玉珣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接着赶忙强装成熟:“咳咳……陛下实在是谬赞了。” 说话间他忍不住想起了刚刚穿越来那天发生的事。 啧啧,还好那个时候应长川没有真的动手杀了自己,不然哪会有今天? 江玉珣自以为装得很好,殊不知已经将心中所想全部写在了脸上。 雁足铜灯内烛火摇曳。 照得江玉珣的脸颊也泛起了浅浅的柔光。 他唇边那一点点骄傲,随之落在了天子眼中。 应长川垂眸看向江玉珣,忽然故意问他:“爱卿以为孤过誉了吗?” 江玉珣:……! 我只是随便客气一下,应长川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 他咬了咬唇:“倒也没有。” 说完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嗓子,耳尖也泛起了一点浅红。 应长川跟着笑了起来。 ……他这是在嘲笑我吗! 有些气不过的江玉珣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揉了揉摆在桌案旁的牡丹花,接着故意对应长川说:“幸亏陛下当日未杀臣,不然臣也没有什么机会独当一面。” 颇为记仇的江玉珣特意强调了“杀”字,似乎是在提醒应长川——你眼前这么大一个贤臣,差一点点就要没了。 流云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布谷鸟的叫声。 几息后扇动羽翼,从流云殿上飞了过去。 应长川的动作忽然一顿,似乎是随着他的话想起了那日的事。 江玉珣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就在他以为应长川会装死翻过这一篇的时候,天子竟然缓缓垂眸向他看去,忽然轻声问:“爱卿可是不悦?” “嗯?”江玉珣愣了一下,实话实说道,“当日臣主要是害怕陛下真的动了杀心,其他的也没空去想。” 他的话语里不由带上了一点点怨气。 窗外又落下了细雨。 如针一般轻轻地撞在屋檐上。 伴着窗外的细响,应长川轻笑道:“不会,孤不会杀你。” 天子的语气与平常似乎没有任何的区别,但江玉珣却听出了几分认真的意思来。 几息后,他忽然意识到——嘴上说说也没凭没据啊。 万一应长川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怎么办。 没有那么容易骗的江玉珣顿了一下,终是没忍住小声嘟囔道:“口说无凭。” “爱卿认为应当如何?”应长川看上去格外耐心。 身为天子的他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与心情。 但这一刻,不但他的心随江玉珣的话而沉了一瞬,甚至还生出了些许极其难得的愧疚。 ——应长川不想江玉珣再因这种事而忐忑。 被他问到的江玉珣忍不住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同时认真回答道:“……起码要立个字据吧?” ……不对! 哪有人要求皇帝立字据的? 话说出口,江玉珣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万一应长川只是随口一问,自己的回答岂不是在得寸进尺? 江玉珣正准备想办法将自己的话撤回。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竟然也敛神认真道:“爱卿此言有理。” 说着,竟然从桌案上将笔提了起来。 江玉珣瞬间目瞪口呆:“……可以?” 应长川今天没有喝酒吧? 不等他反应过来,天子已准备悬腕落墨。 同时笑着问他:“爱卿可有想写什么内容?”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见他来真的,江玉珣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下意识趴在桌上,用手肘撑着身体向前看去。 虽说穿越已将近一年,但江玉珣的古文能力至今停滞不前、堪称感人。 “呃……写陛下承诺除非原则性错误,否则绝对不杀江玉珣就好。最好再盖个印章什么的?”说到这里,他终于想起那句话,“似乎是叫……免死除谋反大逆?” “好。” 应长川手指一顿,真的按照江玉珣说的那样写了下去。 微风吹着春雨轻轻地砸在了窗棂上。 这一刻,江玉珣清清楚楚地听到……应长川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江玉珣不由屏住呼吸。 隶书的“免死除谋反大逆”七个大字蚕头燕尾 、一波三折,一笔一画皆无比郑重。 末了,应长川又将随身携带的“皇帝之玺”拿了出来。 和田羊脂玉篆成的玺印,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柔光。 应长川未曾停顿,直接将它落在了那行字上。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看呆了坐在他对面的人。 “爱卿记得好好保存。” 应长川竟是在和自己来真的! “是,陛下。”江玉珣终于缓过神,并双手将它接了过来。 铜灯上的烛火在这一刻忽然变暗。 有风从背后吹来,撩起一缕长发从应长川的手背上滑过。 江玉珣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想将头发撩回。 谁知下一息,手指便毫无预兆地与应长川蹭在了一起。 “嘶——” 应长川的手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 江玉珣也如触电般将手收了回来,末了飞速将自己的“免死金牌”捏在手中:“那……陛下时间不早,臣就先走了?” “去吧。”应长川随之点头,随手将白玉玺印收了回去。 江玉珣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快步向外而去。 有风穿堂而过,带着一点春雨的寒凉之意,轻轻地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寒气自脖颈间蔓延开来。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对,我没做什么亏心事,逃什么逃啊? - 转眼便到了怡河平原上冬小麦生长的关键时期。 这日恰逢沐休,江玉珣提前一晚便带着玄印监回到了家中。 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 江家田庄已经再不像去年那般荒败。 不但酒坊初具规模,且田庄内还多了不少人造温室。 但是放眼整座田庄,变化最大的还是耕地面积。 现如今,田庄内大部分土地都得到了开垦。 开了春以后,角角落落满是翠绿之意。 一大清早的,江玉珣便被田庄内的家吏柳润叫了起来。 ——今日佣客们要给田庄内的小麦浇水,江玉珣早早回家便是为了这件事。 仲春的清晨还有一些冷,江玉珣忍不住拢了拢衣襟,一边打哈欠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田庄那座小山背后走去。 还没走到田地边,他便听到庄内佣客朝着他高声道: “公子好!” “公子怎么来得这样早?” “现在时间还早,公子先去休息吧,等中午我们再叫您——” 江家田庄的佣客们,早将他们的公子视若神明。 见江玉珣这么大早便出现在田地边,众人既激动又想让他去休息。 为防冻伤,小麦春季不宜大水漫灌,浇水的时间也定在了中午附近。 按理来说江玉珣是不用来这么早的。 听到众人同自己打招呼,江玉珣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接着快步走了过去:“我想提前来看看你们将渴乌装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佣客们把中间的位置给江玉珣让了开来,一段竹制管道随之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就是江玉珣方才说的“渴乌”。 江玉珣弯腰敲了敲竹管,接着伸手向两节主管的连接处触去。 前一晚田庄内的佣客们已将它用泥封好,以确保它不漏水。 如今泥已全干,水管也被封死了。 就在他认真检查的时候,突然有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江玉珣下意识抬头去看。 负责全国谷货事务的治粟内史庄岳,以及他手下主管天下田亩的“籍田”曹申鸣一起在大清早来到了江家田庄。 江玉珣赶忙站起身向两人行礼:“不知二位大人这么早就来,实在是有失远迎。” 庄岳朝随便摆了摆手笑道:“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 名叫曹申鸣的官员,随即下马向江玉珣行礼道:“实在是打扰江大人了。” 大周的上一任“籍田”,也在去年因“逼宫”一事而被革职。 曹申鸣刚被提拔上来不久,行为做事还有些拘谨之意。 “曹大人言重了,”江玉珣一边与两人寒暄,一边带他向山间走去,并查看着沿途铺设的竹制管道,“二位大人小心脚下。” 怡河平原大体上还算平坦,但内部仍有不少小丘、矮坡。 例如江家田庄内就有一座矮山。 在这种地方修建灌溉渠道不但困难,且费工费力。 去年田庄内十分忙碌,没有太多的时间修凿灌溉渠道。 且在江玉珣看来,绕山修渠也有些过分麻烦。 他想了想,便将自己从前画的图纸拿了出来,并交到了佣客们手中,让他们照着图纸去制作灌溉工具。 ——眼前这条“渴乌”便是自此而来。 长长的竹制水管一边连接河流,一边翻过山腰连接田地。 今日的灌溉便自此处引水。 年岁较轻的曹申鸣只顾着仔细看,并时不时低下头去摆弄渴乌。 庄岳则忍不住再一次同江玉珣确定:“贤侄确定这水管能将水吸上山来?” 江玉珣轻轻点头对他说:“佣客们前几天已经试过了,庄大人就放心吧。” “……那就好。” 庄岳今日来田庄其实是有正事要做的。 如今的江家田庄,还肩负着“实验基地”的重任。 所有新东西皆要在此地试验成功后,才能向别处推广。 庄岳和曹申鸣这一趟,就是为了亲眼看看“渴乌”究竟像不像江玉珣说的那样神奇。 趁着中午到来之前,江玉珣带着庄岳和曹申鸣两人在山上绕了一遍,确定竹制水管没有漏洞后,又下山向临水的那一头走去。 太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升至半空,巳时即将过去,随着气温的慢慢升高浇水的时候也到了。 虽然已经做过实验,但佣客仍不免紧张。 正在江玉珣身边的佣客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稍微有些忐忑地问:“公子,现在开始吗?” “开始吧。”江玉珣向他点头。 “是,公子!” 五六名佣客走向一旁的空地,将早早放在那里的秸秆抱到了这里。 并把它们堆在竹制管道的开口处,弯腰点起了火来。 江玉珣的耳边生出“轰”一阵闷响。 晾晒干燥的秸秆在刹那间燃起熊熊大火。 江玉珣被呛得咳了几声,带着众人向后退去:“当心火燎。” “是,公子。” 一时间田地边只剩下秸秆燃烧生出的声响。 所有人皆屏息凝神,一边绕着山向田地边走去,一边仰头看向架设在山上的渴乌。 灌溉是种田的重要一环,若是水跟不上开再多的荒田也没有意义。 怡河两岸方便灌溉的荒地,或是已经被开垦出来,或是早已分配下去。 剩下的多是被山丘阻挡的破碎田地,不但开垦难度更大,灌溉水渠也很难修到那里去。 假如渴乌真的有用,那等它推广开来后便可以隔山取水,届时将又有一批荒地能够尽早得到开垦。 ——此刻,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点。 不过转眼,田里边的竹管已经被熏得漆黑。 路人也绕过矮山,走回了田地所在的那一边。 有一批佣客早早的等在了这里。 他们手持农具,紧紧地盯着水管的开口处,随时等待着大水的到来。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年纪较轻一点的曹申鸣第一个沉不住气:“江大人,渴乌需多久才能将水吸至山上?” 他双手紧攥,看上去极为担忧。 相比起曹申鸣,江玉珣的神态要轻松很多,他抿了抿唇说:“快了吧。”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不知是谁大声说了一句:“我听到了!” 说完就抱紧了手中的铁锹。 曹申鸣不由瞪大了眼睛:“哪里!” 所有人都将视线从高处移下,于第一时间看向田地边的竹管。 秸秆燃烧的噼啪声绕过矮山传到了这里,稍有一些吵闹。 但江玉珣却在这一刻,听到了水滴自竹管落下生出的“滴答”声。 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 “当心——”庄岳正要伸手去拉,却见一阵流水从竹管内涌了出来。 他当即瞪大了眼睛:“成了!渴乌真的成了!” 下一刻,又激动地抬头再一次朝矮山上看去。 铺设在地面上的竹质管道,被流水撞击得轻轻摇晃,并生出清脆的声响。 管道口的水流越来越大,不多时便顺着田埂间的小渠,朝着麦田内涌了过去。 方才还一脸紧张的曹申鸣瞬间无比激动:“太好了!仙游宫附近那一批荒地今年便可着手开垦!” 说话间他终于松开了紧攥着的双手。 庄岳重重点头:“的确如此!” 曹申鸣不由拍了拍手说:“未来可以用麻漆封裹管道,这样比黄泥更密实一些!” “曹大人说得对,”江玉珣随之附和,“能吸水只是第一步,未来大范围投用,还得继续改良才好。” 曹申鸣点头如捣蒜,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本册,一边四处观察一边写写画画:“江大人家这座山较矮,山坡也比较和缓。但是怡河平原上的矮山大小高低各有不同……夏种和开垦田地前,还得测一测这渴乌能将水吸至多高处。” 说到这里,曹申鸣便小声念叨起了数字来,似乎是忽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江玉珣跟着点了点头:“曹大人说得是。” 虽认识不久,交流也不太多。 但一个上午便足够看出:曹申鸣的个性非常严谨,的确是“籍田”一职的不二人选。 他由庄岳推举,最终应长川亲自拍板任职。 想到这里,江玉珣忽然恍了恍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周朝堂上可用之人似乎多了起来? - 虽然早就知道前朝留给大周的是一个实打实的烂摊子。 但是具体有多烂,江玉珣直到最近才有了深刻体会。 最直观的一点是——昭都附近最大的一座粮仓,竟然建在怡河附近,去年那场大水直接淹没了整片仓储区。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座粮仓已经空置了十余载,就算是被淹也不大打紧。 夏收的时间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旧的粮仓显然已不能再用,修建新仓迫在眉睫。 前段时间负责此事的官吏选好了几个地点。 现如今江玉珣要做的,便是代替忙于练兵的皇帝,将这些地点一个个看过,并记录其优劣送至御前。 粮仓选址均在昭都附近,江玉珣没用几天时间便挨个看了过去。 仙游宫,流云殿上。 负责选址的几名官员,与庄岳一道静候于此,等待着天子的决定。 殿外流水滴答作响,春意从窗内漾了进来。 江玉珣一边看自己手中的本册,一边对应长川说: “启禀陛下,为防止为内涝还有潮湿,此番粮仓选址均在地势较高的位置。其中有三处位于山前,外表看去虽然干燥,但离地下水太近,及其容易在看不到的地方返潮。” 天子轻轻点头:“另外三处可有什么问题。” 江玉珣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臣以为其中一处离官道有些过远,运输起粮草来不太方便,应当第一个排除。” “而还有一处……则离城镇有些近,相较于其他几个位置更容易遭到偷盗、毁坏,”他一边说一边将桌上的奏报交到了应长川手中,“最后还剩一处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均衡,这是详细情况。” 应长川把奏报接了上来。 见状,周围几名大臣均屏住了呼吸。 这几人为官多年,深知天子事必躬亲的习惯。 早在来流云殿前,几人早早就准备好了应答的话语。 应长川接过奏报后,他们当即打起精神随时准备回答问题,甚至打算带天子现场查看。 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拿着奏报一边看一边问起了江玉珣,完完全全把他们忘到了一旁。 江玉珣不但对答如流,且像早就习惯了这一点。 ……这是什么情况? 大臣们心里虽疑惑,却不由松了一口气。 唯有庄岳一脸欣慰地扬起唇角——看来陛下是真的器重阿珣啊! - 转眼就到正午。 桑公公带着内侍官等在了流云殿外。 听完江玉珣的汇报以后,天子抬眸看了一眼天色,便将桑公公一行人唤了进来。 ——粮仓之事下午才能定,皇帝这是要把众人留在流云殿上共用午膳。 身着褐衣的内侍官捧着云纹漆盘步入殿内。 他们小心正坐于桌案对面,替殿上的官员布菜。 身为侍中的江玉珣坐在天子面前。 还没等内侍官走到他面前,江玉珣远远便从同僚的桌案上看到了花白一片蒸菜,与清淡中泛着一点甜味的黄米饭,连半点的荤腥都没有。 被皇帝留下共用午膳,原本是件十分有面子的事。 但看清桌上是什么后,桌案前那名身宽体胖的官员,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失落的神情。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今日的饭菜也太过寡淡了吧! 江玉珣也受他影响一道失落了起来。 算了,饿不死就行。 就在江玉珣走神之际,内侍官已经替他布好了菜。 “江大人,请慢用。”对方向江玉珣行了一礼,便捧着漆盘退出了殿内。 江玉珣随手拿起筷子,低头向桌上看去。 然而下一秒……他便愣在了这里。 不对啊!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东西,再朝庄岳与其他官员的桌案上看去。 与蒸菜配黄米饭不同,江玉珣桌上除了绿菜以外还有一盘鱼羹,以及看着就香甜软糯的白米饭! 古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无论是白米还是鱼类,都不是昭都附近常见的食物。 刚做成不久的鱼羹还冒着热气。 饭菜的香味直往江玉珣的鼻子里钻。 ……他上次吃这些东西还是在南巡途中。 刹那间,江玉珣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应长川这是为我开了小灶?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东西? 鱼羹的香味瞬间勾出了江玉珣心底里的馋虫。 他只疑惑了一瞬,便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的吃就行,想那么多做什么。 江玉珣本想立刻开动,但是担心被人发现自己桌上的异常,他忽然心虚地把桌案上的东西向身前拢了一拢,并鬼鬼祟祟地向前看去。 流云殿上一片寂静。 十几名官员正埋头用着午膳,不远处还站着数十名宫人。 所有人都在专注做自己的事。 仔细看了一会,确定庄岳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桌上与众不同的饭菜后。 江玉珣终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偷摸朝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天子打了个口型:“谢谢陛下。” 此刻应长川眼睛正垂眸望向江玉珣所在的位置,并朝笑着朝他点头。 说完这句话后,江玉珣方才意识到自己这躲躲闪闪的样子,真的是一点也不成熟,一点也不符合“尚书令”大人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感谢皇帝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值得偷偷摸摸的? 若是庄岳此时抬头,定会觉得自己是在背着他做坏事。 想到这里,江玉珣立刻坐直身,再一次将筷子拿了起来。 他的动作无比优雅,完全看不出刚刚那鬼鬼祟祟的样子。 但就在这一刻,江玉珣的余光却看到应长川非但没有因为自己刚才那个幼稚的举动而蹙眉,甚至还…… 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微微挑了挑眉,接着背着流云殿上几十名大臣朝自己打了个口型道—— “不必谢。” ……等等。 你是皇帝啊,这么偷偷摸摸是在做什么! 第61章 上好的花鲈加上葱姜一道蒸熟后,再拨成丝辅以肉末、笋丝、菇碎。 汤水将要收干时打入鸡蛋搅散并勾芡。 单是如此便已足够香甜,更别说宫里的御厨还在鱼羹制成后撒上了用盐豉制成的饭酱。 鱼羹的口味瞬间多了一个层次,除了鲜甜外又多了一点点解腻的咸香。 江玉珣偷偷摸摸地舀起一勺鱼羹,与碗里的米饭拌在一起。 鲜香味瞬间在唇齿间溢开,江玉珣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感动。 ……真是太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了。 坐在不远处那名膀大腰圆的官员,吃着吃着忽然忍不住疑惑地嗅了两下。 见状,江玉珣的心随即高高悬了起来。 他立刻正襟危坐假装无事发生。 远处官员嗅完后终是一脸困惑地再次低下了头。 春风吹得窗外新生的嫩枝沙沙作响。 博山炉上的烟雾,也随之轻轻漾开。 这顿饭江玉珣吃得格外紧张。 直到内侍官重新端着漆盘上前将碗筷收走。 放下心来的江玉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鱼羹的做法与大周惯有的不大一样,怎么看怎么像自己随手在本册中记下的一道后世名菜。 江玉珣的心随之一悬。 等一等…… 这该不会是应长川偷看了我笔记之后找人做出来的吧?! - 几场细雨便使得怡河两岸生出盎然春意。 粮仓地址选好后,大批工匠迅速聚集于昭都城郊,开始了修仓工作。 描金宝饰的马车驶出仙游宫,向昭都城郊而去。 马车驶过之时,麦田旁几名正在劳作的百姓不由放下手中锄、锹,对着官道交头接耳起来。 “……是江大人!”不知是谁先高声喊了一声,“我看到江大人的马车了!” 另一人连忙凑上前远眺,并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江大人这一趟要去哪里?” 但他们如此笃定马车的主人是江玉珣,始终处于状态外的同伴忍不住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江大人的马车?” 起先说话的人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向同伴: “一看你就不曾好好了解过我大周的朝堂要闻!去年年底的时候……陛下不但赏了江大人白银百两,还有车马一驾、丝帛无数。” 另一人也凑上来道:“这马车制式与常见的不同,不是江大人的马车还能是谁的?” 远处那一驾车为檀木质地上绘有金纹。 虽然没有什么豪华装饰,但一眼便可看出它不凡的气质。 “原来如此……” 马车渐行渐远,终有一名百姓后知后觉道:“我想起来了!这几日朝廷在修粮仓,江大人八成是要去宁平仓!” 大周的粮仓最终落在了昭都附近一座名叫“宁平”的小镇附近,并被人称作“宁平仓”。 “江大人果然颇受陛下重视啊——” “这还用说!” 说到这里,百姓的嗓门便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声音远远就透过马车车窗,传到了车内人的耳边。 江玉珣正在马车上翻看粮仓的修建简报,与他同车的庄岳则在此时轻轻放下被撩开一条小缝的车帘,一边抚须一边对他说道:“陛下近来真是愈发器重阿珣了。” 同在马车上的庄有梨也跟着点起了头:“的确如此!” 江玉珣的年纪与他差不多大,却早已经成为这一批年轻郎官的集体偶像。 甚至就连他娘亲,都常让他多与江玉珣学习。 正看简报的江玉珣没听清方才百姓说了什么,庄岳的话音落下后,他不由抬头疑惑道:“嗯?世伯怎么突然这样说?” 庄岳一边回忆一边说:“往常像出现粮仓这么大的事情,陛下一定会亲临现场检查进度和施工质量。但如今却将这么重要的工作交到阿珣的手中,由此可见陛下对阿珣真是信任、器重至极啊!” 他原本想严肃一些,说着说着嘴角并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庄有梨也跟着凑热闹道:“可不是嘛!这说明在陛下心中阿珣不但忠诚可靠,且能力出众。” 马车一路疾驰,向宁平仓而去。 风顺着窗口吹了进来,撩起江玉珣的长发。 庄岳在这时候眯起眼睛,用高深莫测的目光朝窗外看去:“天子能给出的最宝贵之物并非金银,而是信赖。历朝历代莫不遵循此法则,今上更是如此。”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说到这里他不由压低了声音。 江玉珣动作一顿,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简报。 历史上的应长川乾纲独断,从不给大臣放权。 并因此被后世人所诟病,说他生性自私、多疑。 但如今……自己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应长川的信任? 怡河两岸的荒地已经生出绿意,历史早就发生了改变。 但庄岳的话仍在不自觉中提醒江玉珣——不止历史,应长川也与从前不一样了。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简报。 心中忽一点点愉悦了起来。 不等他顺着这番话深思,庄岳话锋一转又同车上两人讲起了为官之道来。 “……身为官吏,能力永远都是第一位的。若说忠诚,朝堂上多少人都对陛下忠心耿耿,甚至于溜须拍马者也不在少数。陛下为什么器重阿珣?自然是因为阿珣能力出众,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庄有梨。 后者立刻点头,将父亲的话记在了心中。 “别光顾着点头,”庄岳重重地拍了儿子肩膀一下,“平日里没事便多看书,随阿珣四处走走也好,别再没事干在街上闲逛了!” 庄有梨瞬间一怂:“是,是爹……” 接着,庄岳也不忘朝江玉珣看去。 在官场上闯荡多年的他,不由发自肺腑地向晚辈叮嘱道:“阿珣如今虽得荣宠无数,但切记为人臣子要懂得低调,千万不能太过张扬、太过骄傲。” 他的语气无比真诚,江玉珣顿了一下随之点头认真道:“世伯说的是。” 庄岳这是在委婉提醒自己,切莫让应长川误以为自己有借“宠臣”之名狐假虎威的意思。 说话间宁平仓已到。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缓过神来的江玉珣收起简报,随着庄岳父子俩一起向施工现场而去。 然而就在下车的那一瞬,江玉珣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不对啊。 我似乎从来没有张扬炫耀过? 搞事的人一直都是应长川啊! - 宁平仓由城墙、道路、仓窖和管理区这几大主要结构组成。 如今仓城的城墙已经初具雏形,内部仓窖也正在加速修建——它最终采取了历史上最为经典的地下建造结构,不但修造成本较小,且取用粮食也更加方便。 粮仓虽然动工不久,离彻底建成还有很长一段时日,但江玉珣一行人所乘坐的马车,还是按照规定停在了仓城之外,并未继续向前而行。 他们在东仓门口下马,经守仓士兵核验过身份以后,方才徒步通过运粮的大道向宁平仓内走去。 “三位大人这边请——”守仓的士兵带着江玉珣一行人向西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为几人介绍道,“按照计划,宁平仓未来将建成仓窖三百座,其中大窖可以储粮将近一万石,小一些的仓窖也可储粮数千石之多!*” 说着说着,士兵的神情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激动起来。 一直在跟进此事的江玉珣转身对庄岳二人说:“未来不止昭都附近的粮草,南地的稻米也将会通过辰江与怡河,一起运至此处进行储存。” 看到周围这忙忙碌碌的样子,庄有梨不由好奇道:“宁平仓多久能够全部建成?” “……全部完工,恐怕需六年时间,”江玉珣一边说一边向路边走去,将最好走的地方让给推着独轮车的工匠,“不过宁平仓是一边修一边用的,最早今年夏季便会有第一批仓窖投入使用。” 庄有梨跟着点头,并在父亲的监督下非常认真地将这一点记载了本册之上。 江玉珣则在这时向着四周仓窖区内正在忙碌的役夫看去。 大周百姓一年要服一月徭役,徭役一般就近征发。 故而役夫们普遍在家乡附近维护、修整官道,或者从事其他简单杂役。 修建粮仓工程量稍大于杂役,因此一个月结束后百姓还会多得一百个嘉铸钱为工钱。 受此影响昭都附近的百姓都更愿意来粮仓工作。 说完方才那番话后,江玉珣忽然觉得有些神奇——历史上周、柔的最后一战便爆发于六年之后。 粮仓的修建竟然也在冥冥之中与这场注定会爆发的战争产生了关联。 ……除此之外马种改良也需要三到五年,算上往来克寒途中花费的时间,似乎也是六年左右。 听完他的话,士兵跟着江玉珣点起头来:“江大人说的是,眼前这座仓城由东向西修起。最东边的几座仓窖,如今已经修成了大半。” 说话间,一行人便已到了达他口中的东部仓窖区。 粮仓修建在室内,进门之后一个圆缸形的土坑便出现在了江玉珣一行人的面前。 毫无防备的庄有梨被眼前的土坑吓了一跳:“这坑就是粮仓?怎如此之深?” 说话间他不由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向前方看去。 圆形的窖口直径约有十四五米,深度目测有六七米。 窖口附近没什么遮挡,一眼看去的确有些恐怖。 “大惊小怪!”庄岳看了儿子一眼,他一边抚须一边说道,“这有什么深的?宁平仓内还有更大的仓窖没来得及开挖呢。” “最大的有多大?” 江玉珣想了想道:“将近三十尺深。” “三十尺……”庄有梨轻叹道,“假若这些粮仓修成并全部装满,我大周百姓怕是十年不必愁吃穿了。” 守仓的士兵忍不住笑道:“ 的确差不多!” 说话间,他的眼睛也不由亮了起来。 宁平仓的施工虽不紧张,但到底是一个耗时六年的大型工程。 若是放在从前,朝廷要修这么大的粮仓,民间就算不怨声载道,也会有无数百姓在背地里质疑。 但是这一次,无论是得知此事的百姓,还是负责修仓的工匠与役夫皆满怀期待与憧憬。 ——怡河附近甚至于整个北方地区的荒地,都在被逐渐开垦。 除此之外,他们还听说了南方有新的水田正于沼泽中孕育。 因此不但没有人怀疑这粮仓是不是必需之物,甚至还有百姓好奇:单单一座宁平仓究竟够不够装天下的粮食? 息兵罢战与民休息的这一年时间里,百姓的眼中逐渐有了关于未来的期待。 仓窖内众人忙得热火朝天。 “我们往边上挪挪吧。”看到有役夫推着独轮车向此地而来,江玉珣连忙与庄家父子退到了一边去。 下一刻,推车的役夫便已稳稳停在坑旁,并将车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进去。 结束后还不忘推着车转身,朝江玉珣等人行了一礼:“几位大人好!” 话音落下后,他颇为羞涩地用手挠了挠脑袋,同时偷偷地打量起了江玉珣来。 见他倒完东西还不走,守仓的士兵不由皱眉:“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啊?”那役夫慌忙摇头道,“……没,没有了。” “那杵在这里做什么?” “这就走,这就走——” 役夫重新抬起独轮车,有些不舍地再看了江玉珣一眼。 他要来宁平仓的事情,早几日前就在役夫之中传遍了。 今日开工前,一堆例行休息的同乡将眼前役夫团团围住,并叮嘱他一定要替自己看看江大人的模样。 若是能与大人搭句话,那便再好不过了。 役夫虽然应下了这件事,但直到进仓窖前,他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真有如此好运。 说完“大人好”后,这名役夫既不想离开,又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还好,此前没有接触过此事的庄有梨忽然向前一步,他看了一眼坑内的东西,接着好奇地朝役夫问道:“你方才倒入坑底的东西是什么?” 役夫立刻打起精神:“回大人的话,小的刚才所运之物是木炭屑。” 有几名役夫顺着麻绳降入坑底,接着用铁锹整平炭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石子堆在他们的脚边。 “木炭屑?”庄有梨忍不住再向前走了一步,并转身好奇地朝役夫问,“铺这个做什么?” “呃…这个……”役夫也不太清楚仓窖的每一道工序都是为了什么,被问到他的脸一点点涨红。 江玉珣则在这个时候轻声解释道:“这一步是为了防潮。” “防潮?” 在大周之前的几代,粮仓不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着的,且仓体本身也修得非常凑合。 宁平仓和怡河一样由尹松泉负责整体设计。 除此之外,江玉珣还根据后世粮仓的构造,给出了一点建议。 他一边点头一边对庄有梨解释道:“宁平仓修建在地下,防潮的步骤自然要多一些。” 仓窖内的十几名役夫与守仓兵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动作,向江玉珣看了过来并耐心听他讲述。 江玉珣说:“仓窖挖成后,要先扑一层青膏泥,再用火去焙烧窖底的生土。等这一切做完后,就可以铺设木炭和碎石子了。” 役夫听得格外认真,并不时轻轻点头。 “待这几样东西铺洒完毕,便可以再架设一层木板,之后铺上草、糠再覆以苇席,这个时候就可以装粮食了*,”江玉珣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堆满了粮食之后还要在往粮食顶上铺设苇席,这样才可以长时间保存。” “如此复杂……”庄有梨轻声感慨道。 讲到这里,江玉珣终于注意到了周围役夫的眼神。 他们和庄有梨一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役夫们一年来此工作一月,直到现在才了解工程的全貌。 见此情形,江玉珣不由深思起来。 储粮既能保证百姓度过灾祸,更能稳定其心理,重要性自不必多说。 除了在宁平仓进行官方储粮,百姓家中更要有粮常备。 ……如此看来,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教会役夫们储粮原理,并使其运用于生活中似乎也很重要。 - 江玉珣一行人在宁平仓内参观了大半日。 等离开此地的时候,庄有梨的本子上已经记满了重点。 马车驶出宁平仓后,并未转身回到仙游宫,而是继续朝着昭都方向而去。 今年有个闰二月,江玉珣的生日也退得比往常稍晚一点。 最近一段时间庄岳忙得脚不沾地,到了现在方才记起江玉珣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 于是他便想着邀江玉珣到家中歇一晚,再吃顿便饭。 此刻时间还早,江玉珣并没有直接去庄岳的府邸,而是与庄有梨一道带着玄印监在昭都附近逛了起来。 …… 昭都城郊有一片湖泊,名曰“燕衔”,今日燕衔湖上满是踏春赏景之人。 杨柳垂丝坠入湖中,漾起圈圈涟漪。 小舟荡过湖水,朝不远处的岛屿而去。 湖边有昭都的贵妇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以帷幔相遮在内对弈、游戏。 到了湖畔,江玉珣的心情忽变得轻松许多。 他随便找了片草地,抱膝坐下向湖面上看去:“有梨,你知道那湖心的岛上有什么吗?” “我也没有去过,但听人说似乎是几座庭院,”庄有梨轻轻摇头道,接着忍不住转身问他,“阿珣想去吗?” 江玉珣伸了个懒腰,他闭上眼睛说:“等未来闲了我定要租一艘小舟去湖那边看看。” 在外跑了一日,静下来后他不由生出了几分倦意。 顿了几息,忽有一阵熟悉的声音传至江玉珣耳畔:“为何今日不去?” 江玉珣有些遗憾地说:“我方才问了湖上的人,他们说单单划船来回就要一个半时辰。如今已是酉时,若是现在出发今晚怕是要住在岛上了。” “哎……明日还要回仙游宫呢,今天是去不成了。” 春风托着一片柳叶,轻轻地坠在了江玉珣的面颊之上,随之生出淡淡的痒意。 江玉珣忽觉得周围气氛有些古怪。 ……怎么没人说话了? 下一刻,江玉珣便用手肘撑着身子,腾一下自草地上坐了起来。 柳叶随之飘落,坠到了不远处的湖中。 江玉珣身上还沾着些碎草,但他顾不得拍打衣袖,只是下意识向前看去。 舟桨破开水面,掀起一阵粼粼波光。 波光照亮了来人的眉眼,与微微扬起的唇角。 他笑着向江玉珣点了点头。 春水荡漾,顷刻间便驱走了烟灰色眼瞳中的寒意。 我就知道! 刚才那不是错觉。 应长川怎么出宫了?! 江玉珣不自主地揉了揉眼睛:“……陛,陛下?” 说着便要行礼。 天子身着玄色便衣,手中还拿着一把合起的油纸伞。 他神情慵懒闲适,似乎也是来游春的…… 看清来人是谁后,庄有梨面色一白,如耗子见了猫似的猛地起身朝应长川行了一礼,手指还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陛,陛,陛……” 应长川缓缓看向江玉珣:“不必多礼。” 一旁的庄有梨随即闭了嘴。 “爱卿可是想去泛舟。” “回陛下,正是。”江玉珣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抬眸瞄了应长川一眼。 他不会也去吧? 不不,应长川这种工作狂,哪有泛舟湖上的闲情逸致? 就在江玉珣费尽心思揣度圣意之时,一只小舟已从远处悄悄地荡了过来。 划舟的人将其停在岸边,末了起身上岸向应长川行礼:“陛下,舟已备好。” ……应长川这是来真的啊?! 江玉珣瞬间傻了眼。 - 应长川似乎是真的想与民同乐。 他并没有乘画舫,而是坐在方才玄印监划来的小船上,与江玉珣一道向湖心而去。 船上除了他们二人外,只剩一名须发灰白的船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桨。 身着便衣的玄印监则轻划小舟,远远地跟在一旁。 江玉珣上了船便与应长川聊公事,从宁平仓讲到怡河,一个多时辰都没有停。 然而等聊完这些后,船上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燕衔湖上满是游船,唯独江玉珣与应长川所在的角落静得有些过分。 湖心的小岛越来越近。 此刻江玉珣的耳边除了船桨破水的声音外,只剩下自远处传来的游人的嬉笑。 一时间,他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几拍。 就在江玉珣想着要不要找个话题打破这片寂静时。 不远处一艘画舫上忽然有人高谈阔论道:“……狡兔死走狗烹,古今权臣风光一时者多得去了,可是又有谁能风光一世?” “此言有理!” “煊赫一时难得长久啊……” 说着,画舫上众人便一齐笑了起来。 画舫上人虽未指名道姓,但江玉珣还是在瞬间反应过来——他们说的绝对是自己! 他下意识观察起了应长川的表情。 天子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在了那艘画舫上,顿了几息后端起茶盏轻抿道:“爱卿以为他们所说可有道理?”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惯有的笑意,似乎并没有将那番话放在心上。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应长川虽然有不少缺点,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像能做出鸟尽弓藏之事的人。 这话放在过去,江玉珣或许会小小地紧张一下。 但现在他可是有免死金牌之人!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真心道:“没什么道理,臣以为他们这是在搬弄是非。” 同时忍不住问:“陛下觉得呢?” 应长川跟着笑了起来,心情看上去有几分愉悦:“爱卿所言极是。” 我就知道! 船上稍有些沉默的气氛在这一瞬被打破。 江玉珣开始与应长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同时默默地于心中吐槽着那艘画舫上的人不懂装懂。 天色渐渐变暗,船夫的摇桨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大部分小舟都已靠岸,除了玄印监外,湖上只剩那艘画舫内不时传来欢笑。 燕衔湖上起了阵薄烟。 湖心岛上的楼阁越来越近。 江玉珣自穿越以来,还不曾游山玩水过。 看到不远处的景象,他的心情忽然多了几分雀跃。 然而就在这时,江玉珣的鼻尖忽然生出一丝凉意。 “……下雨了?”江玉珣犹豫了一下将手伸出船舱, 雨滴在湖面上开出了花,带着暖意直往人身上扑。 远处画舫上的人不满地吵了几句,终于退回了船舱内。 这一下,燕衔湖上彻底静了下来。 伴随着“哗”一声细响,小舟轻轻地靠在了岸上。 船夫转身向应长川行了一礼,便退入了舱内。 “怎么了,爱卿?”说话间应长川已经起身准备上岸。 江玉珣只得如实说:“臣在想万一淋湿该怎么办?” 春雨虽绵,但过分细密。 想来不过一盏茶时间便会将人浇湿。 应长川轻轻摇头:“不会淋到。” “为什——”江玉珣正要问他为何如此确信,转身便看到应长川的手中拿着一把伞。 是哦,他来的时候手上便带了伞! “走吧,”说话间应长川已经缓缓撑开了手中的纸伞,并转身随口道,“燕衔湖春季多雨,孤备了伞。” 天子已经发话,来不及多想江玉珣下意识便站了起来。 燕衔湖上的游船颇窄,起身的那一刻江玉珣的肩膀毫无预兆地自天子手臂上蹭了过去。 一点奇怪的酥麻之意瞬间自此处散开,转瞬便传到了指尖。 春雨轻轻敲打在伞上。 耳边随之传来一点细响。 不等江玉珣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皇帝的伞下,他的心中首先生出了几分疑惑…… 不对啊! 既然早知道燕衔湖春季多雨,那应长川……怎么只备了一把伞? 作者有话要说: 当晚·庄岳:阿珣呢?那么大一个阿珣怎么不见了? *来自网络 第62章 水波撞得小舟轻晃,江玉珣趁着上岸这一瞬悄悄看了应长川一眼。 天子神情自然中带着几分慵懒之意,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于还在注意到江玉珣的视线后,极为坦荡地垂眸看了他一眼。 ……难不成是我多想了? 江玉珣立刻转身收回目光。 也是!且不说应长川如今已是大周的天子,单单是“靖侯之子”的出身,便秒杀了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说他是“天潢贵胄”真是半点也不夸张。 应长川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记得给别人带伞? 江玉珣默默地长舒了一口气。 “燕衔湖”取“春燕衔新泥”之意,四季间以春景为最盛。 湖心岛上满是碧意,开了一季的梨花到了将坠的季节。 傍晚时分,春雨自天际飘落。 裹起漫天残蕊如雪荡漾,最终坠入残径。 看得江玉珣忘记行走,并缓缓停在了原地。 “岛上的梨花为前朝所栽,如今树龄已有三百余岁。”应长川随江玉珣一道看向落花。 江玉珣喃喃道:“……怪不得这树如此之高。” 说着他便仰头向梨花树上看去。 ……可还不等江玉珣看到树冠,他的视线先被伞面所阻。 前一秒还沉浸在美景中的江玉珣瞬间清醒了过来。 卧槽! 差点忘记了,应长川在给我打伞! 意识到这一点,江玉珣瞬间头皮发麻。 这不比领导吃饭我转桌过分多了? 他慌忙开口:“陛下……这伞还是臣来打吧?” 江玉珣的耳朵瞬间红得能够滴血,墨黑的眼瞳中满是忐忑和紧张。 燕衔岛上的小径并不平坦,此刻江玉珣所处的位置正好稍低于应长川。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又在不经意间被放大了些许。 应长川本想直接告诉他不必,但看到江玉珣这副模样,天子心中竟然生出了个不怎么成熟的念头…… 应长川顿了一下,忽然挑眉将雨伞交到了身边人的手中。 江玉珣随之松了一口气,他连忙抬手接过雨伞,与应长川一道沿小径向岛内而去。 然而刚刚举起伞,江玉珣便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对。 ——应长川不但高,且头顶还戴了一顶玄玉发冠! 自己只有高高抬起手臂,才能保证雨伞不扫到他的头发。 单瞧这动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这是在搭地铁呢。 悔意瞬间淹没了江玉珣的心脏。 早知道我就该装死的…… 一瓣瓣梨花自半空落下,贴在了素面的纸伞上。 江玉珣无暇欣赏美景,只顾着看手中的雨伞。 然而哪怕是这样,竹制的伞骨还是在不经意间轻轻地撞在了天子的发冠上。 末了于不经意间拨动了一缕长发。 江玉珣:“……!” 天子头上动土。 这回恐怕是要影响仕途啊。 应长川脚步一顿,缓缓垂眸看向江玉珣:“爱卿这是?” 江玉珣的心随之一沉。 他忍不住用力咬了咬唇,无比大逆不道地提议:“要不然,这伞还是陛下来撑吧?” 整座燕衔岛都在这一瞬静了下来。 春雨坠地的声音,从未像此刻般刺耳。 江玉珣立刻开口想要补救:“臣——” 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应长川所打断:“好。” 他话语间带笑,没有半点不悦。 暮春将至,但雨中空气仍透着几分寒气。 举了小半会伞,江玉珣的手背便被冻得泛起了红。 直到这一刻,忽然被一阵淡淡的暖意所包裹。 应长川抬手接过了伞柄。 两人手间明明还有一点空隙。 但乍一眼看去,江玉珣的手却好似被天子裹在了掌心。 他之前竟然没有发现……应长川不但个子高,手更是比自己大了整整一圈。 被应长川动作所震惊的江玉珣忘记了松手。 直到他手指轻颤不小心触到天子指间的玄玉戒,这才缓过神来慌忙放开雨伞并移走视线。 “陛下……”江玉珣强装镇定四处乱看,同时没话找话,“今日燕衔岛上怎么没见到其他人?” 按照庄有梨的说法,这座小岛不该是人满为患的吗? 应长川随手扫落被风吹着粘到伞柄上的花瓣:“燕衔岛共分东西二岛,东岛自前朝起便为皇室所有。” 江玉珣恍然大悟:“这样啊……” 大周皇室只有应长川一个人,所以自己现在正在他的私人小岛上? 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江玉珣不由多看了小岛几眼。 素面的雨伞不大不小。 燕衔岛上的石径也有些窄。 为了不淋到雨,江玉珣只得尽可能靠近应长川。 肩臂于行走间轻蹭,陌生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春衫传了过来。 春夜的寒意在瞬间被驱了个一干二净。 - 燕衔岛上的别苑不算大,修建的却比仙游宫还要奢华。 清溪内生出的烟雾裹着重檐歇山顶的小筑,旁边还栽着一棵数十米高的梨花树。 江玉珣也是到了才知道,燕衔岛上竟然有天然的温泉。 古人休息的时间一向早。 当晚,江玉珣泡过温泉后便回房睡觉。 直到第二天一早,随应长川一道向燕衔岛深处而去。 这座皇家岛屿除了别苑外,还建有一座小型猎场。 应长川今日要去的便是那里。 …… “东南侧——” “是,陛下!” 应长川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玉珣便拉弓射箭向东南侧而去。 羽剑破开长空,生出“嗖”一声脆响。 下一息,它便擦着雉鸡的羽毛,刺入了还带着几分潮意的泥土之中。 江玉珣不由抿唇,稍微有一些遗憾地说:“可惜让它逃了。” 除了剑法外,他这段时间还抽空练了骑射之术。 虽说练的时间不算久,但江玉珣的准头还算是不错——方才他已经打到了一只野兔。 见雉鸡逃走,江玉珣再次拿起弓箭,骑着马朝四处寻觅下一个猎物,没有一点要放弃的意思。 “右手旁的土坡上,”应长川忽然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方才那一只雉鸡躲在了灌木背后。” 江玉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只羽色华丽,留有长尾的雉鸡正在灌木后轻晃。 应长川的动态视力也太好了吧! 担心惊扰到猎物,江玉珣只朝天子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弓弦一点点绷紧,他在此时屏住呼吸瞄准了雉鸡。 下一瞬,白色的羽箭如闪电向林中而去。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 ——然而眼看那支羽箭就要射中雉鸡,它竟在此时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 江玉珣皱了皱眉,再次补上一箭。 他的动作有些太急,这一支羽箭擦过雉鸡的头,最终深深地刺入了背后的树干之中。 江玉珣不由叹了一口气,稍有些沮丧地说:“骑射果真不好学,方才还是有些分神。” 他一边说一边与应长川一道骑马向着那棵大树而去。 燕衔岛并不大,岛上的猎场里只有一些小型动物。 最多的便是山鸡野兔,更大些的也就是鹿了。 这些猎物对应长川来说过分小儿科。 江玉珣甚至有些怀疑……应长川带自己来这里,是不是来检验自己近日学习成果的? “还好,”应长川轻笑道,“雉鸡本就更为难打。” 江玉珣的箭筒里已经空了。 到了树边他便翻身下马,打算拔出枝干上的羽箭。 但江玉珣走近才发现,那羽箭所在的位置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 他努力抬起手臂也未能触到箭身。 江玉珣正想放弃去拔地上的另一支箭,鼻尖却忽然传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应长川不知什么时候也下马站到了他的背后。 天子一抬手,便毫不费力地将那一支没入树干的羽箭拔了出来。 江玉珣:……! 他忍不住向两人脚下的土坡看去。 若是没看错的话,应长川似乎还站在低处? 原主的身高、外貌均与江玉珣上一世一模一样。 ……自己的个子放在普遍营养好、长得高的现代,也与“矮”字没有任何关系。 可应长川竟然比自己还要高这么多。 江玉珣瞬间怀疑起了人生,同时情不自禁地向下走了两步,想偷摸与应长川比一比个子。 但不等他动作,应长川已把羽箭递了过来。 可惜的是箭头撞的有些歪,不能再用了。 意识到自己差点做出危险行为的江玉珣连忙双手去取。 动作间,他忽然透过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看到了自己此时的表情。 ——简直是将心中的疑惑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当面问皇帝身高实在无礼。 “谢陛下,”担心应长川问自己方才在想什么,江玉珣一边接箭一边绞尽脑汁转移话题道,“……对了陛下,臣方才骑马的时候发现,燕衔岛上这匹马的身量较矮,因此马镫也更短一点。” 羽箭已经用完,狩猎也该结束了。 江玉珣没有上马,而是牵着它缓步向树林外而去。 应长川缓缓点头看向身旁的人:“的确如此。” 昨日的雨将林间的草木洗刷得格外绿。 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柔软起来。 江玉珣牵着马向前走去,同时放缓语调说:“马镫一短,骑马者势必要踩得更实,并深坐在马鞍上。” 说到这里,骑射经验更为丰富的应长川随之开口道:“若是遇到危险,或是稍不留神摔下马。非常容易被马镫挂住,继而被马匹拖跑。” 江玉珣不由眼前一亮:“的确如此!” 应长川的理解力果然不错! “无论是克寒还是折柔,其马种都有矮小的特点,”江玉珣认真同应长川分析起来,“待马种改良过后,这样的问题只会多不会少。” 这个问题他前阵子练习骑射的时候便发现了。 大周的马鞍不像后世那般为坚实的“桥型鞍”,只是简单地在马背上铺一张皮垫。 这种马鞍不但低,固定性也很差,非常容易产生江玉珣刚才所说的那一类意外。 燕衔岛猎场不大,说着说着两人便走到了场外。 昨夜下了一晚的雨还没来得及排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积成一摊。 除了雨水外,水洼中还飘着几瓣梨花。 应长川将马匹交给等候在此的玄印监,他一边带着江玉珣走向别苑一边问:“爱卿可是已有想法?” 江玉珣不由停下脚步:“臣以为可以令工匠研究,制出带有硬质骨架的新鞍,并花几年时间逐渐配备到军中,取代以往软鞍。” 应长川轻轻点头道:“嗯,回仙游宫后,便可将此事安排下去。” “是,陛下!”江玉珣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日他与应长川起得颇早,虽在猎场里折腾了一会,但现在也不过是十点多的样子。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别苑旁,江玉珣下意识便要越过它继续向前,谁知应长川竟然转身再次回到了别苑内。 这是什么情况? 见江玉珣止步不前,应长川转身疑惑道:“爱卿为何不走?”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时间不早,陛下现在还不回仙游宫吗?” “今日不回。”应长川笑道。 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 应长川这个名垂史册的工作狂竟然不加班了? “这……”事出反常必有妖,江玉珣忍不住略为怀疑地看了对方一眼。 “怎么?” 黑亮眼眸中写满了怀疑,江玉珣怀疑道:“……难不成陛下今日有心事?” 不然怎么会浪费工作的时间来放假。 岛上的风还没有停。 梨花瓣打着旋缓缓坠在了江玉珣的肩上。 应长川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忽然抬手替他扫走肩上的落花:“爱卿出宫赏春,留孤一人在宫中处理政务,是否有些不讲道理。” 微风吹过燕衔湖,又穿透别苑的长廊,拂动了江玉珣的衣摆。 梨花香与应长川身上浅浅的龙涎香混在一起,将他包裹其中。 江玉珣的大脑不由空白了一瞬。 ※ 燕衔岛上又下起了小雨。 如一根根细密的丝绦连接着天与地。 “坐吧,爱卿。” 应长川顺手将瓷壶放在炉上温起了酒来。 “是,陛下。”江玉珣犹豫了一下,缓缓坐在了应长川的对面,同时忍不住向四周看去——一盏及腰高的纯金瑞兽莲花灯静立于屋角,并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出醉人的光晕。 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千年后这盏灯将以“国宝”的身份藏于华国博物馆,没想到它原本竟然是燕衔岛上的日用品! 见他看灯,应长川忽然开口道:“爱卿可是喜欢这盏灯?” 江玉珣如实答道:“喜欢。” 小筑三面临水,此时已被暖泉上的烟雾所笼。 应长川笑了一下,他一边垂眸看向溪中落花,一边随口道:“既然如此,孤便将它赠予爱卿。” 江玉珣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 且不说工艺,这种金器单是用料成本便高的吓人,是实打实的皇家御用之物。 就算应长川敢送自己也不敢要啊! 江玉珣连忙摇头:“无功不受禄,这盏灯臣绝对不能要。” “爱卿可将它当做生辰之礼,”见江玉珣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自己,应长川笑着问他,“爱卿还不愿要?” 在古代,皇帝在大臣过寿时例行赏赐并不稀罕。 但稀罕的是——应长川竟然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 顿了几息,江玉珣终于缓过神来。 或许在应长川看来,眼前这只是一盏普通的灯。 但对自己而言,它却是未来的国宝文物…… 开玩笑,文物怎么能藏私? 超高的职业素养令江玉珣立刻摇头道:“这盏灯太贵重了,还是放在别苑更为妥当。况且臣也不缺灯盏。” 他的语气非常认真,态度也格外坚决。 不多时,小炉上的酒已经温好。 应长川随手倒出一杯递给江玉珣。 江玉珣方才并不是在同应长川客气,而是真的没什么东西想要。 担心皇帝又送出什么文物,江玉珣下意识捧起酒盏轻地抿了一口,接着说:“不知道陛下相不相信,臣的的确确不贪图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更不想要什么金银财宝。” 应长川似乎来了兴趣:“为何?” 若是普通大臣一定会抓住时机,在皇帝面前立立“高风亮节”的人设。 但江玉珣只能如实回答:“一来臣常住仙游宫,的确用不到这些东西,二来田庄里也没有地方放,拿回去也是积灰。” 比起这些漂亮摆设……自己更想要的是手机、WiFi还有汽车、飞机,甚至于抽水马桶。 想到这里,江玉珣便不由丧了一下。 应长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耐心道:“那荣华富贵与功名利禄呢?” 溪间水汽蒸腾,处处皆是暖意。 应长川斜倚在玉几上似笑非笑地向眼前人看去。 江玉珣也随之放松了下来,他捧着酒盏认真想道:“史书看多了,便觉所谓的‘名垂青史’似乎也没有多少诱惑。” “爱卿何出此言?”应长川忍不住好奇道。 从前天子并不在意旁人的想法,直到遇到江玉珣——他的想法似乎总与常人不同,且格外有趣。 江玉珣喝掉手中将凉的酒,认真同应长川分析起来: “除了极少数人以外,大部分人就算名垂青史也顶多留下一面半页的记载。前一页他还在叱咤风云,后一页或许就命丧黄泉。故而臣便觉得,这些东西看多了好像也没那么诱人。” 生活在千年后的江玉珣实在看过太多史书,对所谓“名垂青史”的看法也与古人不同。 他忍不住有些心虚地抬眸看了应长川一眼。 江玉珣刚才没说的是——就算是应长川这样留下厚厚一本《周史》的人,到了现代自己还不是想偷偷说他坏话就说吗? 小筑内忽然静了下来,江玉珣不禁有些忐忑。 古人向来看中“身后名”,也不知道应长川赞不赞成自己的说法? 想起他四处征战、开地图的爱好,江玉珣忽然觉得这有些悬。 天子喝了一口酒,似是在认真思考江玉珣的话。 过了一会后,他竟然朝着江玉珣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 应长川竟然赞同我的说法?! 身为天子,应长川完全没有同臣子客气的必要。 停顿几息江玉珣忽然反应过来……应长川虽常因“独断专行”而被后世批判。 但他当权的这几年,似乎还真不在意百姓与史官之言,大有一番任人评说的潇洒。 江玉珣瞬间放下心来。 他忍不住斟满一杯酒,并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么说来,爱卿什么也不想要?” 江玉珣动作一顿,下意识答道:“当下之事才是真。” “若是非说想要什么的话……”江玉珣忍不住想起了昨日在燕衔湖畔看到的场景,“等哪日海清河晏,怡河两岸百姓皆可在春日来此踏青、赏花,再不必担忧吃穿之时,这段时日的辛苦就算没有白费了。” 应长川顿了几息,方才轻轻点头。 担心应长川以为自己这是在说大话、套话,江玉珣不由补充了一句:“此为臣肺腑之言,并非装腔作势。若是骗人,那就——” “孤明白,”不等江玉珣发完毒誓,天子突然半开玩笑道,“小江大人何时骗过孤?” 说完他便垂眸朝江玉珣看了过去。 江玉珣:“……咳咳咳。” 或许是被酒呛到,江玉珣的脸颊瞬间泛起了红来。 应长川不讲武德。 这是第三次了! ——他是不是早就发现我对“小江大人”这几个字严重过敏! - 也不知道应长川温的是什么酒,它尝起来清淡醇厚,甚至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果香,但后劲却是超乎想象的大。 三杯两盏下肚,江玉珣的脑袋变就变得晕晕乎乎的。 还好,知道自己酒品如何的他见好就收,从上头开始便不再沾酒。 但是江玉珣忘记……自己身上的bug实在太多。 “防不胜防”说的便是他本人了。 春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屋内的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臣今日只是有些好奇,陛下居然也有想要休假的时候。”江玉珣一边喝茶,一边解释自己方才的异常。 应长川旋了一下手中的金盏,状似随意地问:“爱卿今日在猎场内,想问的也是此事?” 江玉珣轻轻皱眉回忆道:“……猎场?” 他大脑还没有转过弯来,嘴巴便先行一步:“那倒不是。” 应长川兴味盎然道:“那是何事?” “臣只是有些好奇,陛下究竟有多高,”江玉珣不由自主道,“……故而便想站直了和陛下比一比。” 他越说越声音越小,一字一顿皆是心虚。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玉珣立刻自我否决道:“不过臣现在觉得这个想法过分幼稚、不符合身份,还是算了吧。” 应长川挑眉:“爱卿又不好奇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江玉珣咬牙道:“还是很好奇。” “正巧,”应长川居然在此时放下手中金盏,“孤也有些好奇。”说完他竟真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啊?!你怎么也好奇这种无聊的事? 江玉珣瞬间怀疑起了人生。 见皇帝已经起身,因为臣子的他自然也不能坐着。 江玉珣认命般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应长川一道站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在心底里告诉自己——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不就是比个身高丢丢脸吗?这有什么的。 况且比应长川矮也不丢人! - 小筑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吹得满树梨花轻摇,如雪一般簌簌落下。 吹得溪泉上的雾气也跟着蔓至屋内。 江玉珣缓步向前走去,站在了应长川的斜前方。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从没有这样近过。 余光瞥见窗外的新绿,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北地那个傍晚…… 咳咳! 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 江玉珣非常认真的抬起手,从自己发顶向外比去。 他的衣袖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点点梨花香,动作间如蝶翅般轻轻地扑向了应长川的鼻尖。 “……好像歪了啊。” 余光瞄见自己手所处的位置,江玉珣不信邪地向前挪了半步:“陛下稍等一会,臣方才好像比错了。” 此刻的他极其认真,完全把比较身高外的所有事都抛在了脑后。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如纱一般轻轻地缠在了应长川的脖颈间。 天子不由屏住了呼吸。 纤长的手指朝着他唇边碰来,方才还从容自若的应长川忽然移开视线。 “可以了,”天子轻声道,“已经比出来了。”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方才还站在他身边的应长川忽然向后退了半步。 接着缓缓地坐在了桌案前面,并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啊?”真的有吗? 江玉珣忍不住疑惑地朝应长川看去。 奇怪,矮的人是自己,不等自己“恼羞成怒”耍无赖,应长川怎么先一个玩不起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大人:把#应长川玩不起#打在公屏上! 第63章 今年怡河两岸风调雨顺,初夏虽然降了几场大雨,但全被提前修好的排洪渠排走,并未泛滥成灾。 美中不足的是,夏天的阳光仍像前一年般毒辣。 农业乃封建王朝的根基所在。 入夏之后粟米与小麦先后成熟,朝廷随之变得忙碌起来。 假到用时方恨少——在燕衔岛上质疑应长川怎么还不工作的江玉珣,如今只恨自己当时没有多休几天。 …… 芒种,服麟军驻地。 太阳悬在头顶正上方,晒得人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田地里却满是正在收麦的人,他们手持刀镰,一个个不知热般收割着地里的麦子。 如今正是新粮抢收的关键时期,若是遇到下雨或其他极端天气不能及时收割、脱粒和贮藏,小麦便会倒伏、发霉,大半年的辛苦也将随之毁于一旦。 古代没有天气预报,因此收麦一事更得加快速度。 “……这几天青蛙鸣叫、燕子低飞,恐怕快要下雨了,”服麟军副将薛可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转身对江玉珣说,“还好,最晚今日下午这片地便能收好。” 此时天上虽艳阳高照,远眺却能看到月鞘山旁有一朵巨大的乌云正向这个方向移动。 江玉珣忍不住向前方看去,无比怀疑地问道:“薛将军确定他们不会耽搁农时?” “噗——”话音落下,薛可进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赶忙清了清嗓子小声对江玉珣说,“实不相瞒,服麟军压根没有指望他们来收麦。” ……说的也是。 江玉珣再一次把视线向田地中落去。 眼前这片田地内没有一名役卒,满是他的熟人。 ——包括庄有梨在内的十几名年轻郎官,皆身着短衫在田地里忙碌着。 能够入朝为郎官者,无一不是出身显赫之人。 这十几个人此前的人生里从未受过如此的苦,在田地里晒了一会便双颊通红、满头是汗,一副随时就要晕倒过去的模样。 这片地若是指望他们,恐怕等到秋天也收不完。 好歹都是同僚,看到众人如此辛苦,江玉珣忍不住众人问:“你们真的可以吗,要不然我也来帮忙吧?” 虽说这片土地不是真地指望他们来收割,但见众人汗流浃背,独自站在田间的江玉珣仍不由生出了几分同情与不好意思来。 ——这感觉就像学生时代所有同学都被罚抄写,只有自己被放过一马似的。 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我们……咳咳,我们今日怕是收不完这片田了。”庄有梨气喘吁吁地端起陶罐,灌了一大口水后无比绝望地向背后金灿灿的麦田看去。 夏季的风都透着燥热之气,它吹过麦浪带来沙沙一阵声响。 他们已在这里忙了整整半日,但这麦田仍像没动过一般规整。 “收麦也太难了吧……”庄有梨小声嘟囔道。 前几天应长川在流云殿上询问农桑之事,谁知连点了一堆官员,竟然无一人懂得此道。 最终还是同在殿上的江玉珣给他们解了围。 彼时天子只轻笑了一下,并随口道了句“世家公子不识农桑不足为奇”便将此事翻了篇。 可谁知道……过了几天之后,玄印监竟然将当日殿上所有人都带到了服麟军的屯田中,并命人教他们耕作之事。 最后更是给他们分出一片田地,让他们与役卒一道抢收小麦。 庄有梨的父亲常提醒他江玉珣过去身体不好,此刻他既心动江玉珣的提议,又有几分犹豫:“……阿珣,你的身体可以吗?” “我还好——” 江玉珣话还没有说完,站在庄有梨身边的一名郎官便放下手中镰刀,用力捶了捶自己酸痛的后背,并朝江玉珣所在的位置大声道:“万万不可啊江大人!若是被陛下知道了,那我们可就完蛋了!” 他的语气格外夸张,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田埂上的玄印监一眼。 见他们面色如常,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开玩笑! 还嫌陛下罚得不够重吗? 要是让他知道江大人下田帮忙,那今日之事恐怕就要成为常态了…… 众人被江玉珣的话吓了一跳,立刻七嘴八舌道: “是啊!” “那日江大人已经为我们解了围,今日怎么能再劳累你?” “……绝对不能让陛下知道江大人陪我们一道受罚。” 听到这里,庄有梨也瞬间反应了过来。 是啊!陛下怎么可能让阿珣一起收麦? 他立刻朝江玉珣点头道:“阿珣先去一边休息吧,或者快些回宫?” “可是……” 江玉珣今日本是来服麟军军营看火器试验进度的,忙完之后便到了这里。 相比起被烈日炙烤着的农田,本就是避暑行宫的仙游宫显然更适宜他呆。 “江大人不必担忧,”薛可进喝了一口水,笑眯眯地看向众人,“各位大人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这点田地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对对!” “薛将军此言有理——” 说话间众人已经重新拿起农具,收割起了田地来。 他们是“年富”,但看这样子却没有半点“力强”之意啊! “时间也不早了,”薛可进轻轻地拍了拍江玉珣的肩,拉着他走向一旁的树荫:“江大人在这里休息吧,如今已经入夏暑气太盛,千万保重身体。”末了终于抬头,大声提醒田地里忙了整整半天的众人去用午饭。 “各位大人也先休息一会儿吧!” 麦浪在烈日之下翻滚,天气忽然变得闷热起来。 此刻,众人竟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田地虽还未收完,但忙了一上午的他们也到了应该休息的时候。 人是铁饭是钢,眼看田地暂时无法收好,众人纷纷放下手中铁镰向营帐中而去。 “也是,我们先走吧……” “歇息一会,待吃完再来!” 同样在这里晒了一早上的薛可进擦了擦汗,转身朝江玉珣招呼道:“江大人也一起来吧!” “是,薛将军。”江玉珣犹豫了一下便点头跟了上去。 - 夏季天气总是变化无常。 时常阴一会晴一会,大雨也说来就来。 去军帐内用饭之前乌云还在远处的月鞘山上,半个小时不到乌云就已布满远天,甚至有向此处蔓延的趋势。 “——报!”士兵跑入江玉珣所在的军帐,单膝跪地向薛可进行礼道,“将军大人!外面恐怕要下雨了。” 薛可进并不着急,而是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他点头吩咐道:“去叫人用推镰收了那片田地吧。” 这顶军帐内只有他与江玉珣二人,因此薛可进并没有压低声音。 “是,将军大人!”士兵当即领命,从军帐中退了出去。 听到“推镰”这两个字,刚刚吃完午饭的江玉珣也跟着站了起来,同时转身向薛可进说,“薛将军,我也同他们一起去看。” “不急,”说话间薛可进也起身离席,“我同江大人一起去。” 说着,两人便一道走出了军帐。 浓重的乌云遮住了南边一半的天空。 大雨将要到来之前,平原上连一丝风都没有。 但越是这样的天气,便越是要小心。 等江玉珣和薛可进走回田地边的时候,士兵已经推着推镰来到了此处,并于田间劳作了起来。 雨还没有来,江玉珣索性放下雨伞直接走入了麦田之中,仔细朝士兵手上的东西看去。 “推镰”是一种收割用的农具。 它由木头制成,一端为方便手持的长柄,另一端则有两个叉。 镰刀就被镶在那两二叉之中,且被一横木连接。* “见过江大人!” “不必多礼,”江玉珣赶忙道,“先忙吧。”说完便把前面的地方给他让了出来。 “是,大人——”收割一事无比紧要,士兵向江玉珣行了一礼,便推着推镰向前而去。 推镰的横木两侧装有木轮,推起来非常方便,不过转眼他便已向前走了几米。 木轮缓缓碾过早已整好的田地,伴随着木轮的动作,金灿灿的麦秆被拦腰截断,整整齐齐地躺在了田地之中。 看到这里,江玉珣的心中都不由称奇。 ——推镰果然和古书中记载的一样好用,不愧为历史上最早的收割机! 薛可进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走下了麦田,他不由赞叹道:“推镰收割出来的麦田格外规整。” 接着看了一眼不远处坑洼的麦田,有些无奈地笑道:“各位大人忙了半天,还不如这推镰分秒之功。” 他的话语间满是感慨与赞叹,显然也在为推镰的效率所震惊。 江玉珣弯腰捡起一段秸秆,末了站直了身,无比真诚地对薛可进道:“推镰的制作真是多亏了薛将军和勤务处众人。” “推镰”这东西到现代史早已失传,只剩古书残卷中留有几张图纸。 由于不曾见过实物,江玉珣对其结构的概念也不太清晰。 故而他并没有将图纸交给田庄中的工匠,而是直接送到了薛可进的手中,交由军械勤务处来研究、制作。 ——江玉珣没有想到,军械勤务处根据图纸反复试验,最终竟真的赶在夏收之前将它做了出来! 经过反复试验打磨的推镰,不但工作效率高,且真的如古书中记载那般“胜轮走坡”以及“便于收敛”,可以运用在土坡与山地之上。 不只怡河平原可以用,辰江两侧新开出的水田同样可以! 原本挺立的麦秆在此时整齐地铺在了地上。 远远看去,如一大片明黄色的地毯,覆盖了整片田野。 “哎!你看你这话说得!”薛可进赶忙摇头说,“若不是江大人的图纸,我怎么能做出这东西来?” “这都是前人之功,我只是凭借印象画出它的大概形貌而已。”江玉珣不由解释道。 薛可进当即笑了起来,并真情实感地赞叹道:“推镰的图纸颇为复杂,单单是记得它便已很不容易了。” 五六名士兵同时推着推镰走过田地,背后还跟着两人整理秸秆。 不消片刻,原本金灿灿的麦田便只剩下了一堆硬茬。 眼前的景象彻底变了个样! ——应长川有意让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员学习农桑之术,并让他们长些记性。 但无论是他还是服麟军,都不会用珍贵的粮食来开玩笑。 早在安排众人来此收麦前,天子便已有了安排。 - 大风忽起,原本徘徊在山边的乌云迅速蔓延至服麟军上空。 庄有梨等人也在这时用过午饭,急匆匆地赶回了田边。 看到眼前场景,他们不由目瞪口呆: “……我们,我们是不是回错地方了?” “刚才这田里还都是麦子!” “怎么这么快就收完了?” 说话间,众人忽然看到了士兵们手上的东西。 他们虽不认得推镰,但还是延迟反应过来——原来陛下并不是真的让我们收麦啊? 万幸,真是万幸。! 庄有梨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如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坐到了田埂边:“吓死我了!差点就无法在陛下那里交代了。” 说话间他的嘴唇都不由颤抖了起来,面色更是苍白难看。 江玉珣走过去随庄有梨一道坐在了田埂旁,同时安慰他道:“别怕,陛下并非真的要罚你们,况且他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吓人。” 你看我,不但危险发言了那么多次甚至还在诏狱走了一趟,不是照样好好活着吗? 谁知这一次庄有梨竟然慌忙摇头,并反驳道:“真的有!” 此时田埂边众人都在围观推镰,见没有人注意自己,庄有梨忍不住轻声说:“你可知道去年俘虏的那几名折柔战士现在在做什么?” 江玉珣想了想道:“……似乎全部向大周投诚了,如今正在军中教习骑射?” “对!”庄有梨压低了声音,“那阿珣知道他们为何投诚吗?” 江玉珣不由摇头:“这个倒是从未听说。” “来服麟军营地的路上,我听他们说陛下将那群折柔战士分开关押在‘圆牢’之中,并派玄印监询问他们同样的问题。” 被关在“圆牢”中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周官员听到这两个字,莫不心惊胆战、惶恐不安。 庄有梨一边回忆一边道:“听完他们的答复之后,玄印监不置可否,更不作任何追问。只是向那群折柔人表示‘你的同伴说的可不是这样’。” 明明正值盛夏,空气中满是燥热之意。 但说到这里,庄有梨却忍不住抱紧了手臂。 江玉珣顿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过来…… 应长川此举是在暗示那群折柔人,他们的同伴早已选择了背叛。 这样一来,说了谎话的折柔人自然心虚紧张。 说了真话的又会补充更多细节,用来佐证自己的说法。 不远处忽然生出一道惊雷,大地随之震颤。 眼看就要下雨,田地里的麦子也被手持推镰的士兵割完,聚集在此处的年轻郎官们纷纷离开田地,快步向屋檐下而去。 就在起身那一刻,庄有梨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忍不住“咦”了一下。 他看向江玉珣,并随口道:“这些事郎官们都知道,想来也不是什么秘密。阿珣整天与玄印监在一起,居然没有听说过?” 江玉珣不由摇头:“的确没有。” 远方再次传来一声闷响,担心被雨淋的庄有梨已经登上了马车。 同时随口道:“……或许陛下不想阿珣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庄有梨的意思是……应长川这是在注意形象? 江玉珣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啪嗒”细响。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雨滴已将降下。 江玉珣连忙跟着庄有梨一道上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马车缓缓向前而去,离开了服麟军收割完的麦地。 劫后余生的众人在车上聊了起来,只有江玉珣一直看向窗外,并忍不住回想庄有梨方才的话——应长川真的有在我面前注意形象吗? 下一息,江玉珣的脑海中突然蹦出四个大字:怎么可能? 应长川这种人哪里会在意外人对他的看法? 我又没向玄印监问折柔战俘之事,他们没事为什么要主动向我说天子的坏话? …… 相较于百姓,服麟军的麦子种得晚收的也晚。 马车穿过怡河平原,向仙游宫的方向而去。 大雨中,江玉珣忍不住撩开车帘,向着官道两边看去—— 早在今日暴雨之前,百姓就已将小麦收割带回家中,现如今田地只剩一层余茬。 不肯浪费半点粮食的百姓,还在田间捡拾着遗漏的麦穗。 此时大部分小麦已经被存入仓内,只剩些许秸秆堆在田间,等待成为农家来年的燃料。 大雨忽降,在刹那间淋湿了官道两旁还未来得及归家的百姓。 然而却并未抹去他们面上的笑意。 他们笑着用手遮雨,一道奔向了不远处的村寨。 ——宁平仓已开,只等着颗粒归仓之时。 众人期盼依旧的丰年稔岁,彻底洗去了怡河决堤带来的阴云。 - 清晨,仙游宫。 怡河平原热浪滚滚,但位于半山腰的避暑行宫,仍如暮春般透着些许的寒意。 此时仙游宫内众人还未从沉睡中醒来。 但江玉珣已经来到了玄印监驻地外的空地上,并在此练了一会剑。 冷色的剑光划破山间的晨雾。 练了将近一年的剑,江玉珣的动作越发熟练。 若是不知道,很难看出他还是个学剑不久的新手。 伴随着“咻——”一声清鸣,长剑重重地朝前方木人的脖颈处刺去。 下一刻,木人的身上便多了一道伤疤。 江玉珣不由松一口气,他后退一步再次提剑,准备换一招试试。 然而就在出剑的这一刻,江玉珣余光瞥见一阵寒光。 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有一把利刃出现于他面前,并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了长剑的剑尖。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陛下?” 身着绛纱袍的应长川,不知何时来到了此处。 不等江玉珣收剑并同应长川以及跟在对方的桑公公打招呼。 天子便一手持剑一手背在身后,轻轻松松破解了他的剑法。 应长川的神情看上去极为松弛,然而手中的长剑却将江玉珣的手腕震得生出了淡淡的麻意。 “继续。” “是,陛下——”江玉珣咬牙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见应长川想和自己比划,江玉珣当即认真了起来。 他抬手挽了个剑花,便持银刃向应长川而去,动作格外利落。 然而这一次,天子却侧身躲过了向自己袭来的利刃。 同时抬手由下至上轻轻一挑,便把江玉珣手中的长剑挑到了一旁去。 伴着“砰”一阵脆响,银白的长剑重重地坠在了石板铺成的小径上。 他自始至终单手持剑,且站在原地未曾移动过分毫。 这就完了? 江玉珣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应长川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虽然知道双方实力悬殊,但江玉珣还是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只用一招便将自己秒杀。 他用的甚至不是剑谱上的招数! 这就离谱。 江玉珣咬了咬唇,默默弯腰将剑捡了回来,并延迟向应长川行礼道:“让陛下见笑了。” 应长川缓缓摇头,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身边那个伤痕累累的木人身上。 停顿几息后,天子忽然缓声道:“剑法基础固然重要,但是武学一道最为关键的还是变通之法。战场上没有人会按照剑谱与爱卿喂招。” 应长川说得有道理…… 江玉珣不由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表情格外认真:“臣明白了。” 自己的剑法的确还很幼稚。 应长川一点点收剑入鞘,末了垂眸朝江玉珣看去:“爱卿若想剑法取得进步,便不能再如现在一般只与木人相较。长此以往,不但剑法难得长进,甚至容易走入死胡同之中。” 若想进步,便要寻一个人一起练习、互相喂招。 站在不远处的桑公公忍不住偷偷看向此处,并忍不住暗自着急起来。 ——江大人快开口请陛下教自己练剑啊! 天子有的是地方练剑,他一大早赶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陪江大人练剑还能是为了什么? 太阳一点点升了起来,暖光驱散了山间的烟雾。 并在江玉珣长长的睫毛上镀上了一层浅金。 他抿了抿唇,抬手把剑收了回来:“臣明白了……” 应长川的唇角忽然生出些许笑意:“嗯。” 他将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似乎是在等待眼前的人继续说下去。 晨光落在烟灰色的眼瞳里。 名为“期待”的情绪,在这一瞬变得尤其清晰。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 江玉珣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了。 这是什么情况? 随应长川一道来的桑公公瞬间着急了起来。 江大人既然明白了,怎么不邀天子一起练习剑法呢? ……总不能让天子屈尊降贵自己提出来吧。 空地上突然安静了几秒。 就在江玉珣好奇应长川怎么还不走的时候,天子忽然开口道:“爱卿明白了什么?” 江玉珣不由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情愿地抬眸向应长川看去。 可恶,应长川真的要我说的那么清楚吗! 身着晴蓝色夏装的江玉珣攥紧了手中长剑,末了深吸一口气,略为沉痛地说:“陛下方才难道不是在暗示臣剑法一般,且一直没有太大的长进吗?” ——应长川就是在拐弯抹角说我菜。 空地上瞬间鸦雀无声。 有风撩起长发,从江玉珣的脸颊边扫了过去。 应长川唇边的笑意难得消散了片刻。 等等——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猜测:“陛下日理万机,方才这样说……总不能是想取代木人,亲自与臣比划吧?” 作者有话要说: 桑公公:陛下太爱面子怎么办,急急急急急 第64章 白鹭拍动羽翅,飞向远方的大湖。 伴着一声细响,玄印监驻地的大门被人缓缓地推了开来。 天子未置可否,而是垂眸缓缓看向江玉珣。 ……不是吧? 江玉珣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难道说我真的猜对了? 山涧传来啾啾轻啼,江玉珣的心跳忽然跟着它一道乱了半拍。 天子并没有回答江玉珣的问题,而是漫不经心地反问道:“爱卿不愿么?” 清懒的声音似风从他耳边轻抚过去。 江玉珣余光看到,几名值早班的玄印监在这个时候走出了驻地。 他的心情于瞬间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练武最忌闭门造车。 当初学习剑法的时候,玄印监众人便不断地对自己放水。 如今更是不敢拿真刀真枪与自己比划。 仔细想来,自己身边似乎只有应长川既剑法出众,又不会因自己的“身份”或“面子”,而放水。 白得一个陪练,自己怎么会不愿意? “臣……”江玉珣刚一开口,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直接说“愿意”,听上去未免太奇怪了吧! 江玉珣想要换一种说法,然而此时已来不及了。 尖利的犬齿轻轻地咬了一下舌尖,江玉珣不由“嘶”了一声,接着略为含糊地说:“……愿意。” 说完,他的脸颊忽然于瞬间泛起了浅红。 ……还好还好,应长川是古代人没听过这种说法。 此刻,江玉珣无比心虚。 应长川则在此刻转身潮内侍官看了一眼。 桑公公随即明白过来:“往后大人若要练剑,只管与我等交代,我等定会在第一时间传话给陛下。” 江玉珣强颜欢笑:“实在是麻烦了。” 天子则道:“无妨。” 见应长川唇边又生出淡淡笑意,站在一旁的桑公公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啊! 天色一点点变亮,时间已经不早了。 白得一名陪练的江玉珣底气不足地向应长川行了一礼,并假装无事发生地退了下去。 天子则缓缓点头,目送他离开了此处。 - 算上前朝的内忧外患,大周这片土地已经打了近百年的仗。 然而今年大周不但倒载干戈、天下太平,且军中已有部分粮食能够自给自足。 在夏税征收之前皇帝下旨,将田赋的比例从原本的八税一,降到了十五税一。 这样一来农户们自留的粮食,突然比以往多了好几成。 再加上今年风调雨顺收成本就不错,百姓的负担在瞬间降低了大半。 夏收结束之后,本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农闲之季。 但是今年夏季怡河平原上却格外忙碌。 几乎所有百姓家中,都在趁着这个时间扩建家里的粮仓并储存多余的粮食。 除了过去的常见的通风条件好,且干燥又防潮的阁楼式粮仓外,一部分在宁平仓工作过的百姓,回家后又按照宁平仓的样子,修建了小型的地下粮仓。 它修建起来更为方便、简单,取粮也更加快捷。 二者相配合,终于让这一季的粮食颗粒归仓。 …… 太阳晒得石板滚烫。 官道尽头皆是滚滚热浪。 正午还早,但昭都街巷上的众人已躲入店铺之中,避免酷暑暴晒。 沐休前一日江玉珣便趁着天黑,乘马车回到了家中。 今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庄有梨与顾野九一道,来到了位于昭都的米粮巷内。 此刻他耳边满是商户们的声音。 “收麦,收麦——” “粟米贱卖啊!” “粟米三十钱收!” 江玉珣穿着一袭玉白色的锦袍,衣摆上用银丝绣着水纹,手中还拿着一把扇子并不时轻摇。 完全一副霁月光风的贵公子模样。 见江玉珣出现在米粮铺前,老板立刻眼前一亮出来招呼:“这位公子,不知您是来买粮食,还是卖粮啊?” 江玉珣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垂眸向米粮铺中看去。 此时粮铺内的陶缸皆已装满了粮,地上还堆着几大包没拆封的麻袋。 除了昭都附近常见的粟米、小麦以外,竟然还有此地极少见的稻米。 江玉珣不由眼前一亮。 这一路上他们已经去了好几家米粮铺,这还是第一家卖稻米的。 江玉珣撩起衣摆走入铺内,直接朝老板问道:“稻米多少钱?” “……这个啊,”老板一边观察江玉珣的表情,一边有些犹豫地对他说,“二百钱一石,公子您看如何?” 庄有梨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么贵啊?前几家的粟米不过五十钱。” 老板赶忙解释:“稻米皆种在南地,它价格本不高,主要是贵在了这一路运送的成本上。”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说完之后还掬起一捧新米上前去给江玉珣展示。 米粮铺里的稻米是上个月初新收的早稻。 粒粒饱满、晶莹剔透,正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江玉珣捏起几粒米,放在眼前仔细看了起来。 见庄有梨还在计较粮价,米粮铺的老板又道:“等过上几年怡河修好能够走船后,这米价绝对会降下来的!” “……也是。”去过南地的庄有梨点了点头,凑到了江玉珣身边小声道,“要不然就这家了?” 今年江家田庄内也获得了大丰收,收获的粮食不但够全家人吃喝,甚至还有许多富余。 但是除了吃外,江玉珣还需要买粮酿酒。 尤其是田庄内不产的稻米。 他今日来米粮铺,为的便是这件事。 庄有梨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到了老板耳边。 他当即道:“不知公子要多少稻米,若是多的话我便叫铺子里的伙计直接给您送到家中!” “这倒不必,”一直跟在两人背后没有说话的顾野九道,“我们带了牛车。” 老板这才注意到除了江玉珣和庄有梨外,店内竟还有另一人在。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顾野九,紧接着便被对方的模样所震慑:“是是!” 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玄印监也不再会像史书中写的那样,在乱世中成为一支势力。 担心一直待在玄印监会埋没顾野九这个人才,江玉珣便将联络服麟军与丹师,紧盯火器制作进度的工作交给了他。 最近这大半年的时间,顾野九只有一小时间在玄印监驻地,大多时候都在服麟军中。 如今的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大量的运动使得顾野九长高了一大截,身上的肌肉也变得明显起来。 乍一眼看去真是有些吓人。 “老板,你们店内一共有多少稻米?”江玉珣放下手中新米向米粮铺的掌柜问。 “大约一百石。”对方立刻答道。 “一百石?”庄有梨有些纠结地看向江玉珣,“这些够吗?” 若是放在现代,庄有梨的目光定会被形容为“清澈的愚蠢”。 听他这么问,老板还以为眼前这位少爷过于养尊处优,对粮食的重量没有概念。 他当即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普通百姓一家人一年也吃不到一百石粮食,”说着又忍不住笑着看向装着稻米的陶缸,“您是绝对吃不了那么多的。” 这家米粮铺的老板话似乎格外地多。 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衣着,忽然又道: “我家进了一百五十石的稻米,这几日已卖出小半。稻米原本被鄙为粗野之食,昭都的达官贵族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粮店里也是不进的。但自从有人传说江大人喜食稻米后,它风靡了整个昭都。两位公子若是感兴趣的话,还是要尽快买啊。” 江玉珣的个人爱好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带动了昭都的流行。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百姓未来能不能迅速接受面粉,如今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多虑了…… 庄有梨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咳咳——” 忽然被点到名的江玉珣,手指更是不由一晃,接着立刻镇定道:“剩下的稻米我都要了。” “啊?”老板愣了一下,“全部?公子可知那有多少?” 江玉珣笑着朝他点头:“自然知道,老板可是不舍得卖了?” 稻米只有达官显贵愿意买,虽说已售出五十石,但头一年卖它的店家心中到底有些忐忑。 “舍得舍得!”见江玉珣如此确定,米粮铺的老板当即转身,从院后唤出伙计,“快!备秤备粮,把剩下的稻米都给这位公子拿出来!” “好嘞——” …… 米粮铺的伙计将稻米送到了巷口的牛车上。 今年粮价远低于往年,除了稻米外,江玉珣低价购买了不少黍、稷,最终驾着车满载而归。 回到田庄之后,他并没有就此休息。 而是又趁着休沐日带人再次回到了昭都。 ——去年冬邢治便在江玉珣的安排下于昭都最为繁华的大街上盘下了一个铺子用来卖酒。 如今铺子已经修好,就差悬起“酒”旗子开业售卖了。 江玉珣不方便直接售酒,邢治便对外称自己是通过当宗正父亲的牵线搭桥,从江玉珣的手中买来了配方。 消息传出之后,瞬间羡煞了昭都一群纨绔。 “江大人,您快进来看!”邢治极其热情地带着江玉珣在酒肆中参观了起来。 这间酒肆的装潢极其精致,家具、器皿皆为上品。 而两层高的木楼,就算是在昭都也很打眼。 “酒肆地方有限,后厨面积也小,就不售卖什么饭食了,”一说到做生意邢治眼睛都亮了许多,他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有精神,完全不似头一回见面时那副颓废的纨绔模样,“因此店里面多是些干果蜜饯,还有卤味之类的下酒菜。” 说着,酒肆内的伙计便将店内的吃食全都摆在了桌上。 “您尝尝!”邢治随即邀请他坐到桌边,“我这人不善做正事,但若论吃喝一道,整个昭都没有任何人能够与我相比。” 江玉珣在外面跑了一天早就饿了。 他拿起筷子,在邢治期待的注视下夹起一片卤鹅,好奇地送入了口中。 咸香的味道瞬间在唇齿之间化开,惊醒味蕾并化解了疲惫。 江玉珣眼前不由一亮:“好吃!” 这个时代不但食物匮乏,调味料品也不如后世那般丰富。 江玉珣本没有抱太大的期待,没有想到邢治店中的卤味,竟和他印象中的卤制品没有太大差别。 “是吧!”邢治激动道,“这卤料的方子可是我花高价买来的。” 江玉珣好奇道:“从何处买来?之前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的美味。” 说着,便又夹起一片切好的卤鸡蛋送入了口中。 “江大人可有听说古‘药食同源’一说?” 江玉珣轻轻点头:“有过。” 华夏是世界上最讲究吃的民族。 不但在意味道,还在意营养,甚至早早就有了“食补”的概念。 “药食同源”说的便是将药物当作食物来吃,同时赋予食物药性。 二者相互结合、相得益彰。 邢治一边用扇子扇风,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对江玉珣说:“实不相瞒,这方子是一个郎中的私藏秘方。原本只有他家人与周遭邻居知道,我也是在昭都走街串巷时偶然听说的。” 听到这里,江玉珣彻底服了邢治这个人。 如此的商业与美食嗅觉,他生在古代实在是屈才极了! 江玉珣当即感慨道:“不愧是邢公子!” “哪里哪里。”邢治忍不住谦虚了起来。 他自小便喜欢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之前没少因此而受人白眼。 江玉珣是第一个不嫌弃他,且还真情实感赞赏他的人。 想到这里邢治的话越发多,他不禁献宝似地问:“江大人可能尝出什么原料?” 江玉珣知道卤味最著名的几种原材料,但他还是摇头好奇道:“都有什么?” 邢治掰着指头跟他数道:“主要是八角、草果、桂皮、甘草、花椒和陈皮,这些东西原本都是药材,我从前也没想到竟还能用它们做饭!” 酒肆内堆满了陶制的酒坛,除了最常见的粮食酒外,还有几坛果酒摆在柜上。 除此之外,邢治还准备了用来温酒的陶炉,不过如今正值盛夏,这些东西都被他收了起来。 说话间,店内的伙计已端来一杯果酒放在了桌上。 就连早早告诉自己不要贪杯的江玉珣,也不由跟着邢治一道多喝了几杯。 聊完酒肆开业的事后,江玉珣不禁感慨道:“邢公子如此优秀,未来宗正大人定然会以你为傲。” 邢治叹了一口气:“我爹近来对我的态度是好了一点,但若说‘引以为傲’的话怕是还早呢。” 儿子要打着自己的幌子卖酒、开店,宗正邢历帆自然要多问两句。 为保证计划顺利进行,邢治也向他爹透了几分底,告诉对方自己正与江玉珣合作。 在如今的大周朝堂上,江玉珣的话甚至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天子的意思。 得知此事后,宗正当即不再像过往那般怎么看儿子怎么不顺眼。 但论起“刮目相待”来却还是有些早了。 不过邢治也不急,他喝了一口果酒道:“等未来我将酒卖去折柔,再打听出折柔的密辛,为我大周兵士取胜作出贡献。那个时候我爹怕是要转过头来抱我的大腿了!” “抱大腿”一词是江玉珣教给邢治的,如今他已运用的极为熟练。 “邢公子说的是!”坐在他对面的江玉珣随之抬手道,“届时整个邢家定会以你为傲。”说完又忍不住喝了一口酒。 江玉珣的语气格外真诚,他比邢治更不适应古代这种“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的风气,并期待未来大周的变化。 邢治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端起酒杯道:“喝酒,江大人喝酒!” “好——” - 邢治酒肆内的卤味实在是太过美味。 江玉珣不但吃了许多,离开时还带了一些送给了田庄众人与庄有梨他们。 当晚,江玉珣乘坐马车向仙游宫而去。 将要离开田庄时,庄内的家吏柳润连忙上前道:“公子别将这些吃食全都留在家中,也带一些回宫吧!” 说着,就把手里用油纸与荷叶层层包好的卤味塞到了马车之中。 淡淡的咸香自江玉珣手中蔓延至鼻尖。 马车趁着夜色出发,向仙游宫而去。 入夜之后,风也多了一丝凉气。 江玉珣抬手撩开额边的碎发,垂眸看下手中的油纸。 ……应长川给我开了那么多回小灶。 我要不要给他回个礼? ※ 不等江玉珣纠结出答案。 第二天中午,邢治又赶到了仙游宫中。 江玉珣昨天走的时候,在酒肆定价上给邢治提了些建议。 干劲十足的邢治连夜改出新的价目表,并送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仙游宫,近山小亭。 江玉珣住在流云殿侧殿,不方便在此处见客。 不想再打扰玄印监的他,便邀邢治来到了仙游宫的花园中。 发源自山间的溪水还带着一阵刺骨的寒意,它绕过小亭与一侧载满了昙花的花园,向着仙游宫的另一头流淌而去。 “……此前是我疏忽了,竟然没想到能根据不同的酿造年份给烈酒定价,”邢治一边说一边将新的价目表放到了江玉珣的眼前,“江大人,您看看这样如何?” 他的话语里透露着些许的懊恼之意。 江玉珣连忙摇头说:“这怎能怪邢公子?你近日来如此忙碌,我还让你在这个时候改价,实在是太过辛苦你了。” 过往流行于大周的发酵酒保存时限非常短,夏天不及时喝完便会立刻变质。 身处于这个时代的人,很难产生按照年份给烈酒定价的念头。 然而在现代,无论白酒还是红酒售价都与制造与储存的年份息息相关。 江玉珣接过邢治递来的价目表,仔细看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奇怪……这里平常不是没什么人来吗? 江玉珣下意识抬头向花园另一边看去,紧接着便见—— 身着绛纱袍的应长川,在几名内侍官的陪伴下向此处走来。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不由缓缓地向江玉珣挑了挑眉,似乎也有些意外。 不等应长川开口,跟他一道过来的桑公公首先惊喜道:“好巧!江大人竟也在这里?” ……巧? 据我所知,应长川好像没有散步的习惯吧。 江玉珣有些怀疑地看了应长川一眼,同时躬身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陛,陛下?” 邢治慌忙起身向应长川行了一个大礼:“草民见过陛下,呃……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为宗正之子,但向来嫌他丢人的父亲几乎没携他一道入宫参加过宴席。 见到应长川的瞬间,邢治便慌了起来。 他不但说话结巴,行礼的那只手还止不住地抖。 “免礼,”应长川缓步走到了亭中,并随口道,“你们继续忙,不必在意孤。” 龙涎香伴着冷风一道传到了鼻尖。 应长川的话语间带着惯有的笑意,可是到了耳朵里便多了几分淡淡的寒意。 “是,是陛下——”邢治如行尸走肉一般起身,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得按照原想的那样从背后取来一把算盘,轻轻地放到了江玉珣的面前,“江大人可以算算我的这,呃……这个定价合不合适。” 既然要按照年份不同给烈酒重新定价。 那么自然要算算每年多少酒即刻售出,又有多少酒陈酿卖出更为赚钱。 这个时代还没有“函数”的概念。 且算上前后两年,今年也就只定三年的酒价,简单用算盘打两下便可。 “好,稍等片刻。” 江玉珣正坐于桌案前,对着价目表慢慢地抬起了手。 他通过白玉地板上的影子看到——应长川在这个时候转身向自己看了过来。 天子忽然笑了一下,并轻声道:“算盘?” ……! 明明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在瞬间勾起了江玉珣一段不堪的回忆。 自己上一次在应长川面前敲算盘,好像就是去年喝醉酒那天。 应长川难道是在故意提醒我这件事? 不……天子应该没有这么无聊。 江玉珣抿了抿唇,装作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般地低下头,在算盘上轻轻敲打了起来。 可接着……应长川便漫不经心道:“爱卿莫再算多了。” 比如说,再四舍五入出七百两白银来。 想到这里,应长川话语里的笑意又增多了几分。 天子缓缓垂眸向下看去。 阳光洒在江玉珣柔软的黑发上,生出阵阵微光。 身着晴蓝色官袍的他,耳尖不知怎的泛起了浅红。 江玉珣忍不住攥了攥修长的手指,似乎是在准备计算,又像是不太服气。 原本白皙的指节被他攥得生出薄红。 一瞬间晃入了应长川的心中。 他的眸色不由一晦。 面对眼前的算盘,江玉珣不禁咬紧牙关……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若是放弃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便不是应长川了! “定然不会。”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准备狠狠地打打皇帝的脸。 然而应长川的话,却还是将他沉重的心理阴影全部勾了出来。 此刻的花园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的溪流还在轻响着向前而去。 但江玉珣却不知怎的生出了错觉……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日流云殿上算珠滚落,重重敲向地面生出的噼啪脆响。 甚至于想起了自己是怎样失去平衡,并嗅到一阵淡淡龙涎香的…… 一瞬间,江玉珣手下的算盘珠子忽然变得滚烫。 手指也在这个时候轻轻地颤了一下。 ——原本应该拨动“千位”的他,就这样稳准狠地把那颗代表“万”的珠子拨了上去。 江玉珣:?! 卧槽,这是怎么回事? 他立刻抬手,想要将那颗珠子推回来。 但是这一切早就落在了一直注视着他手下动作的应长川眼底。 不等江玉珣修错,天子忽然缓步向前,并俯下身自江玉珣的背后朝看向桌案。 末了伸出手,贴着江玉珣的脖颈向算盘而去。 这一瞬间,江玉珣好像被应长川自背后包裹在了怀中。 他鼻尖尽是属于天子的气息。 余光则窥见一片绯衣。 明明身体并未紧贴,但江玉珣的背上却忽然生出一阵陌生的热意。 “爱卿的数位进错了。”微沉的声音恍若耳语。 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出现在江玉珣面前。 他缓缓落指,将那颗玄色的算珠推了下来。 微风吹过山涧撩动树叶生出沙沙之音。 最后这一切,又归于“啪”一声轻响。 算珠归位了。 天子慢慢起身站回了原位。 衣袖于动作间被风吹着从江玉珣鬓边滑过。 “是……” 江玉珣的呼吸乱了一瞬。 恍惚间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古怪又离奇的念头。 应长川刚刚那番动作……怎,怎么有些像是在故意撩我呢? 第65章 见他停下来不动,站在背后的应长川又漫不经心道:“爱卿算好了吗?” 江玉珣手指一顿,终于将那些有的没的暂抛于脑后,他强装镇定地说:“暂未,还请陛下稍等片刻。” 仙游宫的后花园内,众人皆垂眸低眉,连呼吸都轻缓得不能再轻缓。 好似有一道结界,将江玉珣与应长川还有众人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江玉珣的大脑在瞬间变成了一团糨糊。 乱七八糟的数字在他脑内飘来飘去,抓也抓不住一个。 别胡思乱想了! 江玉珣强行集中注意力,重新将手指放在了算珠旁。 他格外艰难地垂下眼眸,机械地对着价目表敲打起了算盘。 片刻过后,终于报出了一个数字。 “……邢公子的定价没有问题。” 清润的声音似一滴水,自檐上坠下打破了耳畔的寂静。 江玉珣暗舒一口气。 “是,大人。”等待半晌的邢治终于放下心来,他上前用双手将价目表从江玉珣的手中接了过去。 接着看了一眼江玉珣,并回头有些不确定地瞄了一眼应长川:“那江大人……草民就先退下了?”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草民还要去玄印监那里对对账。” 方才那个念头就像一根落入眼睛的睫毛。 不但难吹走且始终泛着点痒意。 见邢治要走,江玉珣忍不住咬了咬唇下意识道:“稍等,我和邢公子一起去。” 他转身朝应长川行了个礼,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昏头晕脑地离开了花园。 将要走到玄印监驻地门口时,邢治终于忍不住好奇道:“江大人,陛下他——”可曾定下何时去折柔贩酒? 晕了一路的江玉珣终于被“陛下”两个字激活。 ……邢治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想到这里,江玉珣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邢治看去,并极其严肃地摇了摇头说:“陛下不是。” ——这话既是说给邢治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应长川可是历史上有名的无性恋,更何他向来都喜欢逗人玩。 我刚才究竟在乱想什么有的没的? 江玉珣瞬间懊恼了起来。 “啊?” 听了江玉珣的话,邢治下意识愣了一下——话还没有说完,江大人怎知我要问什么? 看出江玉珣有些走神的他心中虽无比疑惑,但还是轻轻点头道:“是江大人,草民知道了。” ……算了,还是下次再问吧。 “嗯,”清醒过来的江玉珣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有做,他没有去玄印监驻地,而是对邢治道,“你先进去吧,我有事要回流云殿一趟。” “好好,”邢治赶忙点头说,“江大人快去忙吧。” “嗯。”江玉珣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向玄印监驻地另一边而去。 余光看到他的身影,正准备踏入驻地大门的邢治动作一滞。 ……不对啊。 江大人刚刚不是说他要回仙游宫吗? 怎么看着像走错反向了呢。 下一刻,邢治赶忙告诉自己——不会的,江大人已在仙游宫内待了一年,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怎可能走错方向? 可谁知道…… 紧接着他便见江玉珣转过身又回到了玄印监驻地门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自己笑了一下说:“方才跑了会神,不小心找错方向了。” 邢治:?! - 前段时间江玉珣向应长川提议,可以在大周上下寻找精通农、数、医等道的人才,将流传于民间的信息编撰成册,未来当作教材来使用。 如今第一批人员已被集中到了昭都,早早开始了编撰的工作。 为了保证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的生活,朝廷特在昭都附近为他们批出了宅院。 受到激励的众人工作效率愈发的高。 没多长时间,流云殿前殿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本册。 在此期间也不乏离谱的事件发生。 明眼人都能看出,朝堂正在网罗各方人才。 各地官员全都卯足了劲,想要借此事在天子面前刷刷存在感。 一些神奇的情况就此出现了。 …… 天子将此事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这群人才的去留全由他来决定。 各地送来的名册实在太长,同时兼任“侍中”与“尚书令”两职的江玉珣只能将初筛的任务,交到了包括庄有梨在内的几名郎官手中。 仙游宫虽不像山下那么热,但头顶的太阳依旧毒辣。 向来不喜欢晒太阳的庄有梨,今天却不觉热一般地小跑着带江玉珣向不远处的“永行殿”而去。 跟他一道来的还有几名玄印监。 他一边快步向前一边激动地说:“阿珣,这次的人真是神奇异常!我方才亲眼看到那盏烛灯熄灭,过了没多久它竟然自己复明了!” 另一名郎官也跟着道:“是啊!若是能够学会这种隔空点火之术,在战场上定能够所向披靡!” 隔空点火? 江玉珣越听越觉得离谱。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兴奋不已的庄有梨已将手贴在了永行殿的大门上,并一把将殿门推了开来。 紧接着,一座青铜烛台便出现在江玉珣的眼前。 烛台旁还坐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江玉珣等人来他只抬了抬眼皮,连口头上的招呼都未打一个。 见他如此高深莫测,庄有梨随之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阿珣,这位便是懂得‘隔空点火’之术的高人。” 话音落下,庄有梨又转过身去朝那老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不知先生是否方便给江大人展示一番自己的绝学?” 对方沉吟片刻,终于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嗯,备烛台吧。” 听闻此言,站在他旁边的内侍官便上前把人扶了起来,缓步带到了烛灯前。 江玉珣把位置给他让了出去,蹙眉看向面前的烛台。 身为现代人,他自然不会相信什么“隔空点火”之术,但还是耐心朝那老者点头道:“先生,可以开始了。” 老头向一旁的内侍官看了过去。 几人当即围在烛台边,一根根点燃蜡烛。 与江玉珣一道来的郎官兴奋道:“江大人请看,蜡烛已经全部燃起。” 此刻永行殿内门窗紧闭,半点风都难透进来。 巨大的树形铜灯一经点燃就把周遭的空气都烘热了几分。 就在炉火燃烧最旺之时,内侍官们再次上前,拿着巨大的绢扇狠狠地向火上扑去。 下一刻,烛台上的十几根蜡烛齐齐熄灭,只余青烟袅袅飘向半空。 庄有梨当即紧张起来,他拍了拍江玉珣的手臂道:“开始了,开始了——” 话音一落,原本站在三四米远处的老头便缓步走到了烛台前。 他抬起手朝着烛台隔空练起了掌法,并不时发出“呵、哈!”之声,满头的银发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江玉珣被这架势吓了一跳,他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忍不住看了庄有梨一眼道,同事小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先生独门掌法,他是靠内力催动蜡烛复燃的。” 江玉珣:“……内力?” 眼前这老头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会武功的样子。 就在江玉珣无语之时,老头的掌法愈发混乱。 可伴随着他混乱的掌法,青铜烛台上的一根蜡烛竟真在这一瞬“轰”一下亮了起来。 “成了,成了!”殿内一名郎官瞬间激动起来,“原本熄灭的蜡烛真的复燃了!” 老头笑了一下,继续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对着眼前的烛台比划。 他的动作幅度比刚才还要大,并不时朝烛台甩手。 江玉珣抿了抿唇一步步向前走去。 一开始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但老头甩手的动作还有空气里略有些刺鼻的气味却在这个时候提醒了他。 ——这哪里是什么“掌法”? 明明就是变戏法啊! 江玉珣停在了烛台前,突然抬手打断了对方的动作:“稍等一下。” “啊?”永行殿内众人纷纷不解地向江玉珣看去,“怎么了江大人?” 老头也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并缓缓地向后退了半步。 江玉珣并没有管烛台,而是径直走到了这位“武学宗师”的面前。 “还请先生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懒得在这里浪费时间的他直截了当地说,“据我所知,‘硫磺’可以使蜡烛复燃,也不知道先生可是再利用此道同我们变戏法?” 此时江玉珣已经彻底认了出来。 眼前人耍的便是名为“吹灯复明”的传统戏法。 变这戏法非常简单,只需提前将硫黄藏入指甲缝中,并在不经意间弹入烛台便可。 如今火器刚刚投入研发,“硫磺”对大多数人而言还有些陌生。 包括庄有梨在内的众人并没有联想到这一点。 “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对面的人非但没有伸手,反而默默把手腕向背后藏去,“您这是在怀疑我的掌法?” 瞧这人还在嘴硬,江玉珣完全不给他面子:“正是。” 烛火将他的面颊照得忽明忽暗,在天子身边历练了一年的江玉珣气势早不同于常人。 “你——”对面的人瞬间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若朝廷对此法不感兴趣,放吾走就是了,何须如此羞辱吾?”说完他便拂袖想要离去。 “诶,先生别乱走啊!”有郎官连忙伸手去拉,却见他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似乎真的是心虚了…… 江玉珣没再理会这个人,而是直接转身看向背后的玄印监:“检查一下这位老先生的指缝。” “是,江大人!” 见江玉珣要和自己动真格的,老头终于慌了起来,“江大人这是何意?”他一边说一用将手指在衣服上抹来抹去。 然而不等他毁灭完证据,玄印监已经将老头的手强行掰了过来。 “哎呦——” “疼疼!大人饶命啊!” 不同于这群郎官,亲眼见过火器的玄印监非但没有放过眼前人,甚至瞬间就嗅了出来:“回江大人,他手里的东西是硫黄!” 不懂得硫黄特性的郎官们面面相觑:“硫黄?” 而被拆穿的江湖骗子已经吓得重重跌坐在地:“饶命…江大人饶命啊……” 他瞬间又哭又叫,让整座永行殿都跟着嘈乱起来。 虽然还不懂硫黄是什么,但看到他的架势众人当即明白过来:江玉珣的怀疑没有错,这老头的确是在变戏法! 被狠狠骗了一通的庄有梨不由一丧: “这名单上的数百人就没一个靠谱的,要不是江湖骗子要不就是夸大其词。也不知道各郡究竟是怎么敢把他们送到昭都来的?” 江玉珣也跟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无奈地说:“此次朝廷并没有限制行业与各郡上报的人数,地方官自然有多少报多少。运气好些,瞎猫碰到死耗子自己也跟着沾光。运气不好无人可用,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大海捞针并不容易,但只有不设限才能尽可能的保证天下人才皆至昭都。 见众人疲惫又沮丧,江玉珣绕过还在哭嚎的江湖骗子,直接走到永行殿最上方拿起名册看了起来。 “江大人从后面看起吧,”有郎官上前提醒道,“前几页的人我们已经筛过了,大多是些沽名钓誉之徒。” “好,”江玉珣正要翻页,手指却在此时顿了一下,“……管士铭?” 他随即转身向背后的郎官问:“这个叫做管士铭的人是什么情况?” 江玉珣的语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快,一字一顿间写满了急切。 “他啊……”身旁的人被江玉珣着急的模样吓了一跳,他赶忙一边回忆一边说,“这个名叫管士铭的人是个木匠,但他一来不会画图,二来讲起话都结巴,完全说不清自己究竟擅长什么。” 庄有梨走上前补充道:“对,我们担心错过人才,就让他在昭都动手做一个最擅长的东西,但几日过去了还没有见到任何动静。” 来自桂凤郡的木匠! 听到这里,江玉珣瞬间确定了他的身份——这人就是未来将被世人称作当世“木杰”的发明家管士铭。 此人青年时代便在乡里间有了一定的名气,谁知紧接着便逢乱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最终早早便驾鹤西去。 然而在他死后,世人却自他家中发现了大量木器还有模型,并大量仿制将其发扬光大。 如今既无乱世,江玉珣怎可能眼睁睁看着如此人才被埋?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由紧张了起来。 “他可还住在昭都?”江玉珣有些着急地问。 “回江大人的话,人还在。” 江玉珣瞬间松了一口气,他直接转身向玄印监交代道:“今日便出发,将这位名叫管士铭的先生带到仙游宫来。” “是,大人!”玄印监当即领命退出了殿内。 虽说容易被骗,但是庄有梨等人做事无比仔细。 江玉珣手中的本册上除了人名以外,密密麻麻满是他们留下的详细备注。 永行殿上一片寂静,江玉珣暂时放下了后面的事,他坐在桌案旁对着那本册一行一行看了过去,并不时向众人询问详细信息。 直到深夜方才忙完离开永行殿。 - “……好饿。” 回屋之后,忙到误了饭点的江玉珣直接将自己丢在了床榻上。 他揉了揉肚子,爬起来喝了一大杯水。 然而这并没有缓解江玉珣的饥饿,反倒让他想起……自己房间里似乎还有一些吃的? “对哦!”江玉珣喃喃自语道,“邢治给我的卤味还在房间里呢。” 他赶忙起身走到门口,准备问内侍官要一副碗筷。 然而刚一推开门,江玉珣便停下了动作。 流云殿后殿毫无隔音可以。 自己的话定然会传到应长川的耳朵里。 若原本就打算吃独食还好,可其中部分卤味本是要送给天子的。 要不然先给应长川分一点,我再回来吃夜宵? 江玉珣不由咬了咬唇,转身带着另一份卤味向隔壁而去。 …… 流云殿后殿的大门轻敞着,大片的月光由此泻入屋内。 并于刹那之间掩盖了烛火的光芒。 江玉珣坐在桌前兴冲冲地说:“陛下一定要尝尝,这可是邢治邢公子大价钱买来的秘方,味道绝对与您平常吃的东西不同。” 桑公公还没有将碗碟取来,卤味仍好好地包裹在油纸于荷叶之中。 江玉珣趁着这个机会介绍道:“它并非是由盐、醋、酱与糖等常见的调料制成,而是用八角、草果、桂皮等物烹煮而成,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风靡整个昭都。” 听到这里,应长川随手为对面的人斟了一杯酒:“爱卿打算在酒肆中售卖?” “正是,”谈到酒肆江玉珣不由两眼泛光,“这东西非常适合下酒,您若不信的话,一会自己试试便知道了。” 说着,便轻轻地抿了一口手中的果酒。 粟米酿成的烈酒口味清新,配上杨梅又瞬间多了几分酸甜与果味。 原本透明的酒体也沾染了几分浅红。 江玉珣刚刚只想轻抿一口,没想瞬间被杨梅酒的味道所惊艳,忍不住一口气喝完了大半杯。 应长川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但此刻竟也被江玉珣说得生出了几分兴趣:“既然如此,孤自要仔细尝尝。” 说话间,桑公公也带着两名内侍官来到了后殿内。 他远远就听到了江玉珣的话,并笑嘻嘻地说:“既得如此下酒菜,江大人一会定要多陪伴下喝几杯。” “不了不了——”江玉珣赶忙摆手,并默默咬牙道,“我……酒品不好,还是不要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天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桑公公的动作很快,不过转眼便已与两名内侍官一道摆好了碗碟,并拆开油纸包将里面的卤味夹了出来,分在了两个青瓷盘内。 接着与江玉珣寒暄了两句,便带人退了出去。 “陛下尝尝,”饿急了的江玉珣不急着吃,反倒忍不住一脸期待地看向应长川,“您看它是不是和臣描述的一模一样?” 江玉珣回住处后的那句“好饿”声音虽小,但并未逃过天子的耳朵。 此刻冷白的月光印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将主人的心思泄露得干干净净。 天子很给面子地拿起了白玉制成的筷子,同时朝对面的人轻笑道:“爱卿也用吧。” “是,陛下。”江玉珣一点也不和应长川客气。 他当即夹起一片卤肉放在了唇边。 但下一刻……江玉珣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卤肉的味道怎么有些泛酸。 他没忍住又深深地嗅了一下。 没怎么吃过卤味的古人或许难以辨出这淡淡的酸味究竟是从何而来。 但身为一名现代人,江玉珣却只用几秒钟便反应过来——卤味放坏了! 仙游宫是避暑行宫又不是大冰箱。 卤肉带回宫后一日没动,此时已经变质发酸。 江玉珣下意识放下了筷子。 他余光看到,应长川已经轻轻夹起了一片卤好的莲藕。 江玉珣:!!! 这可使不得! 古往今来,还从没有人故意给皇帝吃过放变质的食物。 在医疗条件较为落后的古代,一点小病都能发展成大疾。 达官显贵、王公贵胄饮食起居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卧槽,万一应长川吃下去,我四舍五入都够判谋逆之罪了! ……届时别说是我,倒霉的邢治恐怕也要一道九族消消乐。 “陛下——” 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江玉珣下意识用手扶着桌案,将身子向前探去。 慌忙间他的动作幅度也变得格外大。 不等应长川反应过来,江玉珣的手指已经挡在了玉箸之间。 指腹则毫无预兆的从天子的下巴上轻轻蹭了过去。 应长川的动作瞬间一滞。 不过瞬间的触碰,他的皮肤上便生出了一阵细弱的酥麻。 好似有电流从这里蔓延开来。 慌乱间,江玉珣的气息彻底乱了。 他的掌心在这一刻贴在了应长川的手背上。 淡淡的暖意自天子皮肤上散开。 应长川听到江玉珣长舒了一口气,接着缓缓抬眸,无比心虚地对自己说:“抱歉,陛下……臣方才感觉这卤味好像是有一点点的变质。要不然今天还是算了吧?” 自己这种行为简直是对天子的大不敬…… 贵族出身的应长川,哪怕是在战场上也未曾吃过坏掉的食物。 可自己竟然将它当宝贝似的献给了应长川…… 江玉珣越说声音越小,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本该恼怒的天子唇边却漾出了浅浅的笑意:“无妨。” 他甚至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未曾放下玉筷。 听应长川这么说,自以为做了大逆不道之事的江玉珣并没有放下心来。 他下意识蜷缩手指,却在这一刻碰到了应长川皮肤,紧接着便如烫到一般将手指收了回来。 手上的温度忽然在这一刻散开,天子不自觉蹙眉向自己的指间看去。 江玉珣则一边观察应长川的表情,一边坐回了原位。 ……应长川怎么在这个时候皱眉了? 拿不准对方究竟是真的不生气,还是笑里藏刀的他忍不住问了句:“陛下真的不生气吗?” 自认做错事的江玉珣难得很怂。 见惯了江玉珣理直气壮模样的应长川好奇道:“爱卿为何不信孤?” 有白鹭从流云殿前飞过,搅碎了一地清澈的月光。 江玉珣那双漆黑的眼瞳,也在这一瞬跟着它一道轻摇。 “……这,”江玉珣顿了一下,不假思索便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臣今日差点便要害陛下生病了,陛下的态度却如此和蔼,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那孤应当如何?”应长川好整以暇道。 江玉珣不自觉地攥紧手心:“不如……陛下同臣发发火?再罚臣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应长川:从未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愿望。 第66章 江玉珣的声音透过流云殿未阖的殿门传到了穿堂之上。 守在殿外的桑公公当即瞪圆了眼睛。 他有些不确定的看了殿内一眼,接着立刻压低声音,在第一时间遣走了殿外的内侍官们。 而在流云殿内,应长川的脸色也忽然生出了些许变化。 他垂眸看向玉盏,像是仔细思考起了这个问题:“也好。” ……也好?! 有一瞬间,江玉珣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接着便悔恨了起来。 我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老实? 见江玉珣一脸懊恼,应长川不由放下手中的杯盏问:“怎么了?” 虽说卖酒之后江玉珣便不再缺钱,但一想到被罚的三年俸禄,他便止不住地肉疼。 万一应长川又想借此创收怎么办? 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问,“陛下真的要罚吗?”说完他叹了一口气,又认命般小声道,“不知陛下想要罚些什么?” 应长川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停顿片刻道:“孤暂未想好不如,先欠下。” 江玉珣瞬间笑逐颜开,差点没忍住将“太好了”三个字直接说出来。 他赶忙松开紧攥着的手,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道:“是,陛下。” 俗话说“贵人多忘事”,应长川公事繁忙说不定明天早上便会将这件事忘到脑后。 况且看他这样子……似乎也不打算罚自己钱财。 只要不罚我钱什么都好说! 江玉珣缓缓端起酒盏,并借着喝酒的动作遮住了唇边的笑意。 同时也不忘暗戳戳地在心中补了句“小气”。 此刻的他简直是将心里的想法全写在了脸上,并于同一时间落入了应长川的眼底…… 杨梅泡过的烈酒带着些许酸甜。 天子轻抿了一口忽然漫不经心道:“本只是件小事,可惜孤向来小气,还请爱卿多多担待。” “噗,咳咳咳——” 江玉珣一口酒没喝完,差点呛死在了应长川的对面。 刚才在心底里诽谤过对方的他不由心虚起来。 邪门,应长川不会是听到我在心里说他什么了吧。 停顿几息,江玉珣忍不住在心底里疯狂叫起了应长川的大名。 ——陛下? ——应长川? ——应长川,应长川! 几息后,见对方不再有反应,江玉珣方才缓缓地放下心来。 - 烁林郡太守来报,去年前往海沣国寻找稻种的使臣已经回到大周。 此时育种已经开始,最晚秋天便可收获。 除了稻种以外,他们还带来许多原产自海沣国的香料与其他作物——例如丁香。 若将它加入卤料之中,定能使得食物口感更为丰富。 …… 自烁林郡来的官员语速虽慢且口音颇重,但已能够顺畅使用官话。 注音的推广显然已经在烁林郡内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来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流云殿上一遍遍回荡。 最终穿过镂空的饕餮纹座屏,传到了应长川的耳边。 “启禀陛下,使臣们去了海沣国后,果然发现了江大人口中的那种水稻,”殿上的人滔滔不绝道,“它不但耐旱,可以种在我烁林郡的小丘上,甚至还有着早熟的特点。仔细算来,它的生长周期要比普通水稻短整整二十多天,最多可以做到一年三熟!” 说这番话后,他激动地用双手举起一个长长的木匣:“陛下、江大人请看,这便是海沣稻。” 虽然已拿到稻谷多时,并早早知晓了它的妙处。 但此刻这名来自烁林郡的年轻官员的双手,还是在不住地颤抖着。 作为土生土长的烁林人,饥饿自幼都是徘徊在他心尖的乌云。 然而这一刻,他却依稀见到疾风吹过旷野,拨开阴云透出了第一缕日光…… 桑公公赶忙上前无比郑重地接过木匣,用丝绢擦过之后放在了天子的桌案上。 江玉珣忍不住转身看向木匣。 紫檀木制成的木匣内垫满了上好的丝绢,生长在海沣国田地里最不起眼的水稻,就安静地躺在此处。 灿金色的谷穗长而无芒,稻谷粒颗颗饱满。 翠绿色的茎秆粗壮、叶片较窄且挺直,明显要比大周的水稻品种更抗倒伏。 江玉珣不由喃喃道:“真好看……” 烁林郡的官员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下官走时郡内稻谷已经开始拔节分蘖,如一棵棵小树生长在田中。想必等回家的时候,就能看到面漫山遍野的金涛了。” 他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极其幽深。 似乎已经穿过千万里,看到了远在天边的家乡。 天子也在这时笑了一下,拿起了桌案上的稻谷。 “既然如此,孤未来定要去烁林郡亲眼看看。” 说着,手指便轻轻地从稻穗上抚了过去。 正值盛夏,仙游宫内也多了些许聒噪的蝉鸣。 此刻他本该因耳边的声响而感到不耐烦才对,江玉珣却没来由地从天子的动作中看到了几分温柔。 ——这一次应长川并非为了征战、威慑天下而想要去烁林郡,他只是想亲眼看看这片土地再见证一场丰收。 江玉珣的心忽然也随着稻穗一道轻轻地颤了一下。 听了天子的话,烁林郡来人当即兴奋了起来:“此乃烁林郡之荣!” 说完他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到了江玉珣的身上。 晕船的感觉始终徘徊在江玉珣心间。 南巡回京后他本不愿再坐那么久的船,这一瞬竟也忍不住道:“臣也想与陛下一道去。” 海沣稻的生长速度虽然快,但从育种再到推广、丰收,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可此刻江玉珣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烁林郡穰穰满家、稻谷飘香的场景了! “好,”应长川放下了手中的稻谷,垂眸笑着看向江玉珣,“那便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那位名叫“管士铭”的木工被江玉珣请到了仙游宫中。 他本想在玄印监驻地见管士铭,但天子却颇感兴趣地把管士铭唤到了流云殿上。 此时已是傍晚,赤红色的晚霞映亮了远天。 如烈焰一般,燃在每个人的眼底。 管士铭所做的半成品体积颇大。 几名内侍官合力才将它搬到了天子面前,同时撤掉座屏。 看到眼前的东西,应长川不由略为好奇地挑了挑眉:“这是何物?” 说着,便缓步走到了殿中央那架巨大的木制品前。 管士铭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启…启禀陛下,下,这是楼……” 他不但有些结巴,且话语间还带着浓重的桂凤郡口音。 幸亏桂凤郡离原主所在的兰泽不远,江玉珣这才能勉强能够听懂他在说什么。 “启禀陛下,这便是管先生最近正在做的花楼机。” 见江玉珣听懂了自己的话,管士铭立刻松了一口气:“对,对!” 同在殿上的几名郎官,不由疑惑地看向前方那件半成品。 “花楼机”又名“花机”,是一种可以在纺织物上织出各类提花图案的精密织布机,它的存在直接体现了华夏古代纺织业的最高水平。 最早的“花楼机”由女工发明,在大周立国以前便已问世后又经多次改良。 但总的来说,诞生不久的它还处于比较原始的发展阶段。 庄有梨不由小声说出了众人的疑惑:“这花楼机怎与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见管士铭还在擦头上的冷汗,江玉珣直接替他回答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台花楼机应当是管先生改良的。” 虽只是个半成品,但江玉珣看向花楼机的眼中已经写满了期待。 以制作棉布为例,工人首先要把棉花“纺”为棉纱线,而后才能把棉纱“织”成布料。 这两步所用的机器完全不同。 历史上的管士铭曾改进过纺纱机,但并未涉足“织”的领域。 见到这架花楼机之前,江玉珣也完全没有想到管士铭竟然会制出此物。 “对,”终于缓过神来的管士铭连忙点头说,“正是。” 他跪坐于席,始终紧张地看着眼前地板一动不动。 眼前这架花楼机已在管士铭的脑海中住了几年。 可惜制作它所需的木料、时间太多,他实在没有精力与金钱将其构想变作现实。 直到这次被桂凤郡推至昭都,得到朝廷支持的他方才动手。 管士铭改良的花楼机和江玉珣印象里的完全不同,担心介绍出错,他不由轻声朝管士铭道:“管先生不趁这个机会,好好同陛下介绍一下吗?” 管士铭虽无比紧张,但他也知今日这个机会实属千载难逢。 “是,江大人……”管士铭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看向自己所制的花楼机。 二十出头的他常年待在木匠铺里不出门,肤色也因此稍有些苍白,长相也比江玉珣想象中还要清秀几分。 相比起木匠,年轻的管士铭或许更符合人们心中有关“文人”的刻板印象。 流云殿上的灯火照亮了还未上漆的花机,看到它的那一瞬,管士铭的心情忽然平静了几分。 他努力组织语言,尽量放缓语速以保证语句流畅:“花楼机通身度长一丈六尺,由调整经线开口的‘衢盘’,还有使经线回位的‘衢脚’构成。呃……衢脚是用竹棍做的,一共有一千八百根之多。*” 听到这里,殿上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一千八百根衢脚? 怪不得管士铭做了这么多天才勉强做出一个半成品。 伴随着管士铭的描述,应长川也将目光落在了衢脚之上。 他颇感兴趣地问,“此物如何使用?”说完又垂眸向管士铭看去。 徘徊在天子眉宇间的淡淡笑意,并没有削弱他身上的压迫感。 见应长川开口,管士铭慌忙又行了一礼接着开始介绍:“回陛下的话,先由画师,师……” 然而这一回,被应长川看着的他却又结结巴巴半天什么也说不清楚了。 没有办法,大概知道些原理的江玉珣只好替他“翻译”起来。 “陛下,管先生说首先要找一名画师把花纹画在纸上,再让工匠用丝线按照图样度量,制成‘花样’。之后再把刚才的‘花样’悬在‘花楼’上,按照纹样上的尺寸和度数制作,便可以织成提花了。*” “对对对!”管士铭不由向江玉珣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江大人说的是!” 说完,江玉珣又将视线落在了花楼机之上。 此刻他心中无比震撼——花楼机极度精密,制作起来极其复杂。 然而管士铭不但将它做了出来,甚至完全不用图纸! ……然而在历史上,这样一名真正的天才竟然一生碌碌无为,直到死后才开始发光发热。 这实在是太过可惜可叹。 想要替管士铭在皇帝面前刷出存在感的江玉珣,半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与崇拜。 他直接在大殿上感慨道:“管先生实在是天纵奇才,竟能直接做出此物!” “是啊!”大概明白了花楼机原理的庄有梨等人跟着附和道,“管先生定然早就在心中将它制了成千上万遍!” 就连站在一旁的桑公公,都跟着赞赏起了他来。 管士铭的面颊当即爆红:“各位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见流云殿上气氛热烈,江玉珣当即趁热打铁道:“陛下,木工一道触类旁通,管先生既然能制造出如此精良的花楼机,那么改良木质马鞍甚至于弩机对他而言都不是难事。” 此前管士铭从没有想过做什么“弩机”,但见江玉珣这样说,希望留在昭都做出一番事业的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点起了头:“对对对,不是难事。” 相比起花楼机,听到这里应长川的眼中明显多了几分兴致:“爱卿的意思是?” 其实自从内侍官将花楼机搬进流云殿的那一刻起,从未见过如此精密仪器的应长川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仍故意这么说,并把此事的主动权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打算借此事提升江玉珣在天下人才心中的地位。 江玉珣无比郑重地向应长川行了一礼:“臣以为,定要将管士铭管先生留在昭都。” 说到这里,他不由抬眸看向花楼机:“由它织成的布料不但可以自己用,更能通过商路售往海外。” 江玉珣说的便是克寒以及海沣国等地。 天子缓缓点头:“确是如此。” 说完这番话,江玉珣忽然转身看向管士铭,并朝对方笑了一下说:“除了花楼机外,不知管先生可否再造出一些方便百姓使用的织布机,以减轻纺织的艰辛?” 于“衣食住行”一词中,“衣”甚至排在“食”之前。 在没有空调暖气的时代,一件合身、合季的衣服不但能够蔽体,更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见管士铭愣在原地,江玉珣不由道:“在我看来,相比起花楼机,它才是我大周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当下流行于大周的织布机工作效率实在太低,无数妇女半生都被困在它的面前。 长年累月地劳作下来她们轻则腰酸背痛,重则伤筋动骨,实在是苦不堪言。 比起用提花布赚钱,让百姓得到便利才是最重要的事。 江玉珣的话音落下之后,流云殿上忽然安静了一下。 世家公子们因江玉珣的话而怔在原地,片刻后终于回过神来:“江大人此言有理——” 是啊……我大周又不是只有达官显贵,更多的是只能靠自己艰难纺衣的百姓! 停顿几息,管士铭也明白了江玉珣的意思。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这名年轻的尚书,并颤着身再伏跪在地:“请江大人放心,草民绝对可以!” 他当然会做普通的织布机。 今日将还是半成品的花楼机带到这里,只是以为像江玉珣这种达观显贵,会更喜欢这种“奢侈品”。 然而江玉珣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就好。”江玉珣朝对方笑了一下,又回过身去无比郑重地向应长川行了一礼。 与平常大臣的祈求不同,江玉珣的语气是最寻常的陈述:“陛下,这便是臣必须留管先生在昭都的理由。” 他的神情格外从容,平淡的语调中透露着无法拒绝的意味。 应长川忍不住深深地朝江玉珣眼底看去。 不知不觉红日西沉。 整座流云殿都被暮夏的阳光染得通红。 江玉珣那双漆黑的眼瞳内,也随之燃起了一团火光。 应长川忽然于这一瞬间想起了怡河畔的残阳。 ……那团如火的光亮,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燃遍了大周的天空。 - 天子自然不会放过管士铭这样的人才。 而等他走后,江玉珣更是带着昭都的地图再次出现在了流云殿上。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点向地图,“陛下,若臣没有记错的话,这座宅院自前朝起便空置至今。如今看来正好可以赐给管先生去住。” 此时夜色已深,夕阳早已全部退去。 流云殿上虽点满了蜡烛,但烛光到底难与红日争辉。 为了看清地图,江玉珣不由凑到了天子的身边。 此时正值伏天,哪怕是仙游宫也多了几分燥热。 内侍官正在背后轻轻地朝两人扇着扇子,江玉珣的长发于不经意间扫过应长川手背……带来一阵难言的酥痒。 应长川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而:“爱卿可知这本是前朝一座侯府?” “臣知道,”江玉珣重重点头,并无可讳言道,“这样的府邸才配得管先生那种大才!” 管士铭就是古代科学家。 ——江玉珣真的是一点也看不得科学家一生清贫。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感慨道:“臣实在是太崇拜他了。” ……崇拜? 此词意义太重,应长川并不常见人用。 有些激动的江玉珣并没有放轻声音。 此时他的话正一遍遍回荡在流云殿上。 落在应长川的耳朵里,忽然变得有些刺耳。 ……江玉珣崇拜管士铭那样的人吗? 天子不由蹙紧了眉,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郁气。 见应长川还不给答复,江玉珣有些着急道: “况且我已经打听过了,管先生今年虽才二十出头,但已经有了三个子女。且他夫人似乎还怀有身孕……除此之外,管先生的父母、弟妹等等的一大家子人都在他的木匠铺里帮忙做工,手艺也很好。我们若想好好留住他,自然要照管好他的家人。” 只顾着看地图的江玉珣没有注意到,应长川的神情在自己提到管士铭的妻儿时变得愉悦起来。 又在他着急说出“我们”这个词的时候,彻底变得和缓。 应长川终于仔细朝地图上看去:“爱卿所言有理。” 诶?他的态度变化怎么这么快? 江玉珣其中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趁热打铁道:“况且在我心中,别说是前朝的王公贵族了。哪怕是前朝的皇帝,也比不上我们大周的能工巧匠。” 烟灰色的眼瞳里在此刻多了几分笑意:“是。” 果然! 我就知道应长川定不是在意贵族、等级等物的人。 江玉珣从背后取来另一卷图纸。 ——这是那座侯府的平面设计图,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 “陛下您看,这座府邸后院还有几座大屋。它们原本是用来祭祀的屋堂,现在正好可以用来给管先生当工作间,”他一边看地图一边畅想道,“且这里离羽阳宫也不远,未来我们若想见他也很是方便。” 说到兴头上的江玉珣忍不住在心里面勾勒起了未来,同时忽略了自己的用语。 但天子却很是受用。 内侍官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羽扇。 丝丝凉风卷着江玉珣的柔软的发丝,在应长川的指尖徘徊。 面对江玉珣满是期待的目光,天子终于忍不住在这一瞬轻轻用指腹抚了抚他的长发。 丝滑又冰凉的发丝,好像冰冷的山泉从他手中滑过,在一瞬间带走了夏日的燥热。 却又在下一刻,将那阵躁动带回了他的心底。 完全没有注意到应长川在做什么的江玉珣终是忍不住在这一刻问:“陛下觉得可还有缺漏?” “管士铭不懂绘图,长此以往并不方便,”应长川顿了顿道,“……我们可以先派人去教他绘图,同时替他征收学徒。”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也和平时不大一样。 “好好!臣一定第一时间将此事安排下去。”江玉珣只记得管士铭是个天才,差点忘记他的短板也很明显。 他一边细想应长川的话一边说:“此番各地报上来不少木匠,正好可以在这些人里挑选合适的学徒。” “的确如此。” 眼见时间已经不早,说了这番话后江玉珣终于开始收拾桌案上的地图。 然而他手刚触到图上,就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应长川刚刚说了什么? 他是不是用了“我们”这个词?! 江玉珣如遭雷劈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天子向来高高在上,从不与人称“你我”。 这一瞬间江玉珣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生出了幻觉。 见他忽然停下,应长川不由垂眸笑道:“爱卿可还有事?” 江玉珣咬了咬牙:“臣刚才好像听错了话……” 天子一边说,一边随手与江玉珣一道卷起散落满桌的图纸:“什么?” 江玉珣拐弯抹角道:“臣似乎听到陛下说了一个奇怪的词……” 江玉珣以为这个话题可以就此终结。 就算刚刚那话真是应长川说的,他也不会承认吧! 没想到应长川竟一边整图一边用最随意的语气,抛下了最重磅的炸弹。 “我们?”应长川顿了顿,忽然笑着看向对面人的眼底,“有何不对?” 江玉珣:?! 有何不对? 见应长川如此理直气壮,江玉珣甚至在这一瞬怀疑……究竟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珣:陛下可是不小心说错话了? 应长川:我们我们我们我们。 *《天工开物》 第67章 天子似乎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口癖。 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好歹曾是个现代人,夏天还没有过完,江玉珣便已对“我们”这两个字免了疫,同时摆烂不管。 但是意外听到这两个字的桑公公与庄有梨,却如见了鬼般震惊了好几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 烈日当头,连怡河的河水也被晒得滚烫。 河道两岸的施工随之暂停,平原上难得宁静下来。 几十驾马车自官道的西头驶来,缓缓向仙游宫的方向而去。 马车上众人虽风尘仆仆,但个个红光满面,完全看不出一丝半点的疲惫。 见到熟悉的岗哨,使臣当即兴奋道:“到昭都了——” 不知不觉大半年时间已经过去。 看到远方熟悉又陌生的宫室,他的心中半是紧张半是期待。 与使臣同乘一驾马车的克寒人,随之抬眸看向位于半山腰的仙游宫。 今日天朗气清,自山下向上看去建在高处的宫殿半隐于云端,自是缥缈壮丽至极。 “……果然壮观!”他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克寒口音,语气词有些夸张,“丘大人怎么不早说大周有如此高楼?” 使臣笑道:“这不过是我大周的避暑行宫罢了,位于昭都的羽阳宫,要比这壮观不知多少倍。” 他的语气颇为自豪,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朝官道那头看去。 克寒人当即睁大了眼睛:“还要更壮观?” 使臣笑着朝他道:“放心吧次嘉大人,过几日我定会带您去昭都仔细看的。” 山泉汇入溪流生出阵阵轻响,上山之后气温瞬间低了下来。 一路的艰辛与劳累在这一瞬荡然无存。 马车缓缓转弯离开官道向半山而去。 来自克寒的大臣一边整理礼服,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 收到来自大周的茶叶与其他特产之后,克寒随之回了一份大礼。 除了江玉珣原想的马匹以外,还有许多牛羊与特产于高寒地带的药材被一起送了过来。 几十驾马车被装得满满当当,就连礼单也长得一眼看不到尽头。 不止克寒,西域诸国的速度比江玉珣想的还要快。 来自巧罗国的麦种、菜种甚至于生长于西域的珍禽异兽,也被一道运到了昭都。 当晚,仙游宫。 为了欢迎克寒国使臣,流云殿上铺设了一层厚重的地毯。 乐师于座屏背后一首接一首地演奏着带有浓重克寒国风格的乐曲。 宴席间摆满了珊瑚、翡翠,还有许多叫得上名与叫不上名的珍奇花卉。 烟雾自博山炉的缝隙飘出。 如云从山间流入宫室,一时间竟难分眼前这究竟是实景还是幻境。 一曲奏罢,随使臣一道来大周的克寒人赤着脚走上大殿,伴随着乐曲跳起了欢庆的舞蹈。 甚至还跟随着乐曲一道,唱着江玉珣也叫不上名字的歌谣。 今日并非节庆,故而前来参加宫宴的只有部分官员与此次前往克寒国的使臣。 伴随着乐舞,身着宫装的侍女为众人斟满烈酒。 三杯两盏下肚,流云殿内的气氛愈发热烈。 此番大周也将烈酒送到了克寒国。 可惜数量有限一人没分多少,这位名叫“次嘉”的克寒使臣只尝了两口便念念不忘。 到了今日,他终于有机会一口气喝个过瘾。 “江大人这酒实在是神奇!”原本就带着浓重口音的次嘉喝了几杯后,说起话来更是含糊不清,“头回喝酒那天克寒还在下雪,冻的牛羊都不肯出圈。谁能想一口下去,便把我全身的寒意冲了个干干净净。” 他的语气格外夸张,众人随之大声笑了起来。 一同参加宴席的庄岳不由好奇道:“仔细算来我大周使臣到达克寒的时候已是春末,那时克寒还有这么冷吗?” 适应了这种天气的次嘉不知该如何解释。 此番带队出使克寒的年轻使臣丘恩光则在此刻回答道:“庄大人有所不知,克寒高山环抱,哪怕到了夏天,仰头仍能看到连绵不绝的雪山。” 讲到这里,他的眼睛不由微眯起来:“其余三个季节别说是下雪了,就连湖水都冻结七尺,完全可以走马通车。” 丘恩光喝得也有些多,说起话来也变得随意、自在许多。 但席上众人却不自觉地随着他的话,幻想起了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江玉珣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手中杯盏,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丘恩光的话上。 庄岳不由轻声道:“……原来如此。” 哪怕已经回到昭都,丘恩光闭上眼仍能感受到那渗骨的寒风。 他喝了一口烈酒轻声道:“太阳一照,厚冰随之发出莹莹蓝光。狂风卷着沙砾似的的雪从湖面上扫过,远远望去就像云雾坠在了地上。走着走着竟有些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又是湖。” 丘恩光原本也是一名郎官,自幼养尊处优从未去过极寒之地。 当初被选中率人出访克寒时,他还有些不情愿。 但如今,克寒的风光却似烙印在他心中一般久久不散。 听到这里,就连庄岳也忍不住心向往之。 喝上头的使臣次嘉则转身向应长川回了一个礼,并半开玩笑地说:“茶自然是好东西,但酒也半点也不差。未来陛下定不能再吝啬了。” 他此番随丘恩光一道来大周,就是为了详细商讨两地商贸细节。 哪怕是在宴席上也不忘提起这件事。 五重席上,身着玄衣的天子笑着放下手中金盏。 应长川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在这个时候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陛下这是何意? 周围大臣心中不由疑惑起来。 而江玉珣更是如芒在背。 ……应长川这个时候看我做什么? 他默默地向旁边挪了挪,谁知应长川却直接在这个时候推脱道:“此事次嘉大人应当与江尚书共议,不必同孤商量。” 他的话语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说着还不忘朝江玉珣点了点头。 不熟悉大周朝堂的次嘉并没有起疑,他当即隔空朝江玉珣敬了一杯酒,同时极为热情地说:“那就拜托江大人了!” 江玉珣:“……啊?” 应长川不是向来说一不二的吗,怎么突然间这么大的事抛到了我的头上。 他虽然无比懵逼,但是既已被天子点名,便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江玉珣转身偷瞄了应长川一眼,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后终于硬着头皮朝使臣道:“次嘉大人实在是客气了。” 说完终于趁着众人换话题的间隙偷偷朝应长川看去。 ……应长川难不成是喝醉了? 不然他为什么这么反常。 烛光映亮了烟灰色的眼瞳。 应长川的目光清明,哪有一点喝醉酒的样子? - 克寒使臣次嘉能说会道。 他一边喝酒一边向大周官员们介绍着克寒的风土人情。 同时不忘声情并茂地夸奖来自大周的茶、酒。 今日天子心情颇好,宴席上的气氛也愈发热烈。 坐在庄岳旁观的官员忍不住低声道:“陛下果然重视江大人,就连通商如此大的事,都放手给江大人去办!”说到兴头上的他又忍不住夸了江玉珣两句,“江大人可真是年少有为、天赋出众。” 庄岳抚须笑了起来:“哪里哪里!阿珣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谈不上什么天赋。” 他虽这么说,但嘴巴早已笑得合不拢了。 相识多年的同僚也忍不住在这时拍了拍庄岳的肩膀,并打趣道:“庄大人就在心里偷笑吧。” 语毕,周围几名官员便一起笑了起来。 如今烈酒虽已不像去年那般珍奇,但到底还是稀罕之物。 庄岳与宴席上众人一道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他一边与同僚们客气,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向最上席。 ——身着夏季礼服的江玉珣正坐于天子身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对方说着话。 也不知道天子说了什么,江玉珣忽然如赌气般转过了身,不再去看身旁的人。 看到这里,喝得醉醺醺的庄岳不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奇怪。 “尚书令”一职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他自有资格上殿参加宴席,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坐得那么靠前。 夜风吹着博山炉的烟气蔓延至庄岳的鼻尖,呛得他重重地咳了几声。 而这一咳终于把庄岳因醉酒而变得昏沉的脑袋咳清醒了几分。 今日的筵席无比重要,由少府费晋原一手安排。 若不是得到陛下的意思,在朝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他敢这样乱排位置? 嘶…… 在今日的大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江玉珣乃天子近臣。 陛下实在是没有必要通过宴席上的位置来展示荣宠啊。 难不成陛下只是单纯地想与阿珣聊上两句? “……奇怪。” 明明从前教江玉珣“为官之道”,让他与皇帝搞好关系的人就是庄岳。 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的心中却生出了些许古怪。 ※ 今天本是休沐日,按理来说江玉珣只用夜里来参加宴席便好,但是白天他仍在仙游宫中忙了整整大半日。 巧罗国比江玉珣想象的更有诚意。 除了大量麦种以外,还送来了一袋磨好的面粉。 此前大周并没有将小麦磨成粉食用的先例,一时间就连宫里面的御厨也不知应当如何烹制。 担心他们放坏了如此难得的面粉,江玉珣便跑到了御膳房中,并在那里折腾了大半日。 宴席将要结束的时候,身着浅绿色罗裙的侍女端着瓷碟步入流云殿内。 香甜的肉香在倾刻间压过了佛山炉内的袅袅青烟,勾出了众人腹内的馋虫。 “这是什么东西?” “好香的肉味!” 殿上的大臣们不由吞咽起了唾沫,同时坐直了身看向瓷碟。 ——白瓷小盘内放着一块圆形物体,那东西似是在油中炸过,通体金黄还冒着热气。 有人深嗅一口:“……好像是牛肉?” “还真是!” “牛”在大周的地位非常特殊,虽不至于立法禁止食用牛肉,但就算是士大夫一年也吃不了几次。 闻出盘内有牛肉后,众人的肚子都跟着“咕咕”响了起来。 除了马匹以外,克寒还给大周送了不少当地特产的牛羊。 大臣们没有想到,今晚他们便能吃到这些牛肉! “终于来了!”别说是那群大臣了,闻到这香味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偷偷侧身看向坐在自己斜后方的应长川,并小声说道,“这是西域最流行的胡饼,陛下一会一定要尝尝!”说完还不忘补充了句,“臣今日下午便是在忙这些。” 话音落下,江玉珣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是上学时偷偷与同桌说话…… 然还没等他坐直身装正经,宫女已将瓷碟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油香、面香还有肉香裹在一起冲入鼻腔。 浓烈的味道瞬间将人从微醺的状态中唤醒。 江玉珣明明已迫不及待,但还是努力向不喜油腻的应长川卖着安利:“胡饼是由小麦磨成的粉制成的,陛下就算不喜欢油味,也该尝尝面粉是不是和臣说的一样好吃。”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就差逼应长川现场咬上一口了。 ……在旁人看来气焰格外嚣张。 还在暗中观察的庄岳瞬间捏了一把汗,连眼前的胡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陛下向来讨厌人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阿珣这可是直触天子的逆鳞啊! 没有想到的是…… 应长川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 他拿起筷子,颇感兴趣地夹起一块切好的胡饼,同时好奇地问:“胡饼是怎样制成的?” 应长川这可真是问对人了! 一心想要卖安利的江玉珣立刻回答道:“先用热水烫过面粉,再于饼内混入葱碎,用手‘旋’成小小的剂子……” 担心应长川不理解,江玉珣一边说一边朝他比划:“接着再裹入牛肉碎,把它压成薄饼放在油锅里煎炸就好了。” 说完他终于没忍住偷偷吞了吞口水。 这些都是江玉珣上辈子从美食视频里看来的步骤,从未动手实践过。 还好大周的御厨虽然没有做过胡饼,但是听了一遍之后就明白了江玉珣的意思,并立刻将它复原了出来。 大周所处的时代还没有炒菜,但食品制作方式已能说得上丰富。 最常见的就有“羹、炙、煎、熬、蒸、炸”这六种。 应长川的确是天生不喜油腻之食,因此最常见于仙游宫的当属“羹”与“蒸”这两样。 若是放在往常,应长川定不会尝这种东西。 但此刻面对着江玉珣期待的目光,他却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应长川不愿这双眼睛里的期待与热情落空。 “好。”天子笑了一下,缓缓将胡饼送入口中。 他本不报太大期待,谁知刚咬一口陌生的香味竟瞬间充满了口腔。 天子也不由眼前一亮,并仔细咀嚼起来。 不等应长川细想,江玉珣便迫不及待地问:“陛下,味道怎么样?” 吃完一块后,应长川方才道:“果然酥脆焦香,鲜甜可口。” “对对对!”见自己的工作得到认可,江玉珣瞬间赞同道,“面粉制成的薄饼脆柔相济,味道可比麦粒好多了。” 或许是因为应长川最近总是在不经意间说出“我们”这个词,江玉珣日常做事更是没大没小了起来。 见众人忙着吃饼没空看向上席,喝了些酒的江玉珣索性直接捧起了瓷碟。 小麦亩产远高于粟米,历史上有无数君主想要使它成为北方主粮。 但这一过程并不顺利,前后持续了数百年时间。 虽说今日胡饼得到了众人的认可,但想起小麦艰难的推广史,江玉珣仍有些忐忑。 他一边吃一边对应长川说:“……今日胡饼里面放了不少牛肉,也不知未来没了牛肉,大家还能不能接受这类食物。” 说着说着,他脸上的笑意也落了下去:“更别说百姓八成是要将几种粮食混在一起吃的。” 江玉珣虽然很想吃胡饼,但一想到小麦推广之事心里便泛起了愁。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盘子里的胡饼却只咬了小小一口。 说完,他还不忘略为忧虑地抬眸看了应长川一眼:“陛下您说呢?” 江玉珣原以为应长川会与自己一道认真分析这个问题。 没有想到的是……用完晚膳的天子竟然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末了微微蹙眉看向自己:“爱卿盘中胡饼还未动几口,自己不吃何又谈百姓?” “——是,陛下。” 闻言,江玉珣赶忙低下头吃起了东西。 不远处的庄岳则在这个时候福至心灵——陛下刚刚那番话,怎么有些像是在劝阿珣趁热吃饭? 不,不…… 我定然是喝多了在胡思乱想。 - 这场宴席一直持续到晚上九、十点钟。 身为“少府”下属官员,江玉珣吃完饭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回后殿休息,而是留下仔细整理起了礼单。 “江大人您先去睡吧,”没来参加宴席的同僚朝他道,“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无妨,”江玉珣随手拿起一份礼单核对起来,“我正好吃得有些多,活动活动也好。”说着他便顺着礼单看了下去。 江玉珣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没想到紧接着便从这里单上发现了一个亮点—— “巧罗良猫两对?”江玉珣不由蹙眉,“这是什么东西?” 红底黑字的礼单上写满了原产自西域的珍奇异兽。 “巧罗良猫”这四个字与礼单上的“良驹”“猎鹰”“豹”等词出现在一起,实在是有些画风不符。 “哦,大人您说这个啊!”刚才同他说话的官员顺手将一个木笼推了过来,“就是这个!”说话间他便将盖在笼子上的布掀了开来。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四只通体雪白、双眸翠绿的小猫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仔细还可看到,每只猫的脖子上都戴了一个大红色的蝴蝶结……还真是当作礼物送来的。 见巧罗国真的送了猫来,江玉珣正想用指尖逗逗它。 不料同样来加班的少府看到这一幕,竟直接将猫抱了出来并塞到了江玉珣的怀里。 他极其热情地说:“江大人喜欢就拿着吧,我下午已经问过陛下。除了马驹以外,剩下的‘珍禽异兽’都交给内侍官畜养。您若是想要的话,陛下定会分您一只。” “不必——”江玉珣连忙摆手拒绝,“我没有养过这些动物,况且也没合适的地方养它。” 少府笑道:“那也没关系,先拿着逗逗也无所谓。” 见他这么说,江玉珣只好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抱在了怀里。 担心碍到周围人工作,他便带着小猫走到了殿门口的空位上。 巧罗国送的这几只猫不但外貌可爱,性格更是一个比一个好。 这猫并不认生,它在江玉珣的身上嗅来嗅去,接着竟直接调整姿势闭上了眼睛。 “这就困了?”江玉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挠了挠白猫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在此时想起了连仪公主的话。 ——应长川小的时候曾被猫追着挠。 能被连仪公主当宠物养的猫脾气自然不会差。 也不知道应长川到底是有多离谱,才能惹得小猫去挠。 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轻轻摇了摇小家伙的爪子,并忍不住说:“快醒来,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咬皇帝的。” 大周皇帝被一只小动物欺负? 江玉珣心中忽然暗戳戳地期待了起来。 这只小猫并没有睡熟,它迷迷糊糊地看了江玉珣一眼。 接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然而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似是被吵得有些烦的它竟挣扎着从自己怀中跳了出去,撒腿便向殿外冲。 这一通动作格外丝滑,看得江玉珣目瞪口呆。 “诶!别跑啊——”江玉珣下意识就去追。 小猫原本跑的并不快,江玉珣一追它竟瞬间来了兴致,在流云殿附近狂奔了起来。 流云殿临水而建,以长廊与整座仙游宫相连。 惧水的本性使它直冲后殿而去。 幸亏他通体雪白在黑夜中格外明显,江玉珣这才没有跟丢。 虽说应长川对这一只猫并不感兴趣,但它好歹是西域献礼。 这种东西是能随便丢的吗? 夏末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了些许凉意。 冷风刮在江玉珣的脸上,将他的心也吹凉了几分。 不妙之感油然而生。 怕什么来什么…… 流云殿后殿没有关门,见周围没有藏身之处那猫犹豫了一下,竟然直直地奔着殿内去了。 意识到自己捅了大篓子,江玉珣瞬间定在原地不敢向前。 一秒…… 两秒…… 绝望的倒数还未结束,一道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应长川眸中带笑,手里还提溜着一只正在“喵喵”大叫的小猫。 此时这只罪魁祸首正不断地朝江玉珣挣扎求助,看上去简直弱爆了。 天子垂眸道看了那猫一眼,并漫不经心道:“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江玉珣心脏不由一紧:“……或许是有些烦臣吧。” 应长川瞬间来了兴趣:“为何?” 小猫还在应长川的手中尖叫求助,并时不时伸胳膊蹬腿,做些徒劳无功的挣扎。 这一瞬间,江玉珣忽然狠狠地共情了它。 伴随着小猫尖利的求救声。 还未换下礼服的年轻尚书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他无比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臣…臣刚刚想看看它是不是真的会咬陛下,所以试探了一下……” 如今看来是不用试探了。 指望它咬应长川,还不如我亲自去—— 第68章 夏末秋初的时节,蝉也渐渐没有声了。 流云殿附近只剩下小猫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应长川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挠了挠猫下巴:“为何要看它会不会咬孤?” 刚才还在尖叫求助的小猫不但闭上了嘴巴,甚至还没骨气地闭上眼睛躺起头享受了起来。 江玉珣下意识用手攥紧衣摆,一股脑统统倒了出来:“……因为臣曾经在折柔听连仪公主讲过您小时候的事,故而便有些好奇陛下究竟是怎么被猫伤的,又伤到了哪里。” 应长川逗弄小猫的动作忽然一滞。 他缓缓垂眸看向江玉珣,末了低声重复了一遍:“……伤到何处。” 应长川的声音低沉而平静,神情仍如往常一般慵懒。 但江玉珣却莫名从他的身上读出了几分危险。 流云殿外鸦默雀静,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猫咪浅浅的呼噜声。 贵为大周天子的应长川,早就不是前朝那个一心逗猫的幼稚小孩了。 如今的他就算记得这件事,也不会愿意下属提起自己的童年轶事。 ……自己的好奇的确十分过界。 江玉珣迅速移开了视线,他犹豫了一下缓缓抬手打算向应长川行礼,再将脏兮兮的小猫抱走。 但不等江玉珣动作,应长川的声音便自他身旁传了过来。 “肩膀。” 江玉珣愣了一下:“什么肩膀?” 清风吹走了淡淡的云,圆月瞬间照亮了小半座仙游宫,也照亮了小猫沾满了灰的肉垫。 应长川不由蹙眉将那只猫提远了一点。 “嫌弃”一词在瞬间具象化。 “小时候被猫抓到了肩膀,”应长川笑了一下,忽然陷入回忆之中,“逗狠了它便向我身上跳,其间留下了好几道深深的血印,的确吓坏了姨母。” 他的语气格外轻松,话语里还带着几分怀念。 ……姨母。 应长川所说的“姨母”便是连仪公主。 头回听到他使用这样的称呼,江玉珣竟有些恍惚。 “所以自那以后陛下就不喜欢逗猫了吗?” 停顿几息,应长川缓缓摇头道:“仍喜欢。” ……不愧是你。 “喵呜!” 或许是应长川提溜的时间有些久,小猫终于不耐烦地再次叫了起来。 江玉珣连忙上前去接,动作间还不忘疑惑地抬眸瞄了天子一眼,“陛下既然喜欢,为何不养一只?”说着他还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那小猫的肚子,并喃喃自语道,“每天同它玩一会也能放松放松。” 应长川随拍了拍蹭上灰的衣料,状似随意道:“快了,不急。” 快了? 江玉珣拿出丝绢疑惑地擦起了沾满灰的猫爪。 应长川可是天子,想养不是随时都能养吗? ……为什么还要等呢。 - 售卖烈酒的酒肆正式开业。 江玉珣原打算偷摸去逛逛,不承想还没有出发就在仙游宫遇到了前来报账的邢治。 “江大人不必去了,”邢治一边敲着算盘一边头也不抬道,“如今酒肆已经卖空,等下个月才能将货补上。” 他的动作极快,算盘都快在指尖冒出火星。 “这么快?”江玉珣被吓了一跳,“我开业前不是又将酒价提了三成吗。” 酒肆开门之前,就有许多昭都权贵明里暗里找邢治打听了情况。 而后他立刻拜托玄印监将消息传给江玉珣,并表示一定要在开业前提价。 江玉珣狠了狠心,直接将价格向上提了三成。 他以为自己已经非常黑心,不料高价烈酒仍迅速销售一空。 邢治狡黠一笑,终于舍得抬头看向江玉珣:“昭都从来不缺有钱人,江大人真是小看那群世家子与商人了。” “……这倒也是。” 邢治将算好的账本递到了江玉珣的眼前。 同时一边喝茶一边道:“今年公子屯了大概两千石粮食,按照如今的出酒率……起码能出三百多石烈酒。” 听到“两千石粮食”周围玄印监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大周“九卿”的年俸禄不过两千两百石,江玉珣此番手笔可谓极大。 江玉珣轻轻点头:“到了明年,烈酒的买家便不只是达官显宦了。” 他身旁的玄印监还没有从“烈酒等于奢侈品”的思维模式中转换出来,听到这里便有些不解地问:“江大人为何这样说?” “单凭他们消化不了这么多酒,”江玉珣看着账单说,“等到了明年这些酒便要分级售卖了,最低一级未经勾兑的纯粮食酒可按一斗百钱的价格进行售卖。” 如今的纯发酵酒售价普遍低于四十钱。 烈酒的价格虽是它一倍还要多,但算上酿造成本,这个价格觉得算不上高。 往后江家内部较为私密的酒坊只产高等级烈酒,普通烈酒皆在外酿造。 江玉珣不由笑道:“只有产量足够高,它才能理所应当地流入折柔境内。” “原来如此……”玄印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江玉珣的年纪虽小,平常也很好相处,没有一丝半点的官架子。 但是他的言语之间,却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无论他说什么,玄印监都觉得靠谱。 “……对!”听到此处邢治忽然深吸一口气自苇席上站了起来,他略为郑重地向江玉珣行了一礼说,“等到田庄外的大酒坊建好后,草民便想先去北地看一看。” 邢治细眉细眼,看上去有些圆滑世故。 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格外认真,气质也变得沉稳起来。 江玉珣连忙朝邢治回了一礼,“邢公子千万不要如此客气,”末了又看着对方的眼睛问,“去北地一事公子可有想好?” 邢治则缓缓点头道:“我近来做生意虽做出了些眉目,但我深知这一切全是多亏了江大人的帮助。若是没有江大人,绝对没有我邢治今日的风光。” 他的语气格外坚决,过往徘徊在眉宇间的纨绔气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说起话来竟然有了几分江湖义气。 要不是玄印监中没有酒,邢治此时定要一口气干上一大杯:“我时刻不敢忘记江大人卖酒的真正目的所在,更不敢耽搁朝中大计。如今昭都酒肆已经安排妥当,不趁着这个时候去北地看看,那还要等到何时?” 听到这里,江玉珣也跟着他一道笑了起来。 ——人生来向往光亮。 生活在大周这样的时代,且机会就放在面前,没有人能忍住不去闯出一番事业。 “那好,”江玉珣也端起一杯茶,并朝着邢治高高扬起,“再过上几日,我在昭都替邢公子践行。” 邢治随之一笑:“那我就不和江大人客气了!” - 来自克寒的使臣与大周签下了一个大单。 他们需要的茶叶太多,自烁林运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故而使臣便先留在了昭都,并在诸位郎官的陪伴下,于怡河平原上四处参观了起来。 江玉珣虽然也想要借这个机会多多了解克寒,但如今已是尚书令的他,并没有太多时间陪使臣参观。 他先忙着安排人将从克寒来的马匹运至北地军马场。 而后又迅速派人将培育好的小麦新种,与西域送来的麦种分送至各大军屯田内,命他们大范围育种并改粟为麦。 江玉珣并不着急推在民间大范围广麦种。 ——此时无数百姓正在观望军屯田上的变化,自己只需用产量来说话就可以。 但若有百姓想要种麦,官府也会予他们方便。 赶在秋种开始以前,昭都平原上已经有零星百姓从官府领走麦种,准备在自家田地上小范围地试种、留种。 …… 怡河平原,月鞘山山脚下。 五六名百姓结伴而行,直冲着官道而去。 将要走出村寨时,有同村的人抱着竹篮站在半山腰大声问道:“田伍一,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将要走上官道的百姓回头高声说:“我们商量好了,去镇上领官府发的麦种!” “你们想好了吗?”现在半山腰的百姓鬼鬼祟祟地向四周看了一眼,接着快步跑来压低声音说,“今年不找巫觋算算吗?” 众人的表情突然紧张了起来。 大周实行“休耕”制,每年百姓都要划出部分土地以备休耕之用。 过去每当播种时间来临,百姓都习惯找巫觋提前卜算一年的收成,并由他们决定今年于何处休耕,甚至于具体如何播种。 若是巫觋提前算出未来将是个大荒之年,百姓便会送上牲畜前去祭祀。 应长川登基后这种现象仍屡禁不止。 不等那个名叫“田伍一”的百姓回话,站在他身旁的女子便高声道:“不找了!听江大人的定然不会出错,既不会出错,那还花那些钱做什么?” “就是!”另有一人高声应和。 “反正都是为了来年的收成,去官府领麦种不但不会被玄印监抓去服苦役,且还是免费的。总归错不了!”百姓一边说一边向官道走去,唯恐慢人一步。 “况且江大人都说了,这种麦子产量极高,”田伍一挠了挠脑袋,朝那位邻人说,“且不管味道是不是真好,先吃饱不饿肚子再说吧。” 虽说今年怡河两岸迎来了一场大丰收。 但对饥饿的恐惧仍植根于众人的内心之中。 他们才不管这新麦种的味道究竟如何,只要产量够高便好。 一年多时间过去,如今百姓格外相信江玉珣说的话。 “也是……”起先发问的百姓连篮子也不放了,“我和你们一块去!”说着便向官道而去。 “走走!”起先说话的女子回身朝着众人招手道,“去年没赶上屯田垦荒的大好事,今年不能再慢了。” “说得有理,我们快些走吧!” 去领麦种的百姓越聚越多,等到镇子上时已聚了二十几人。 他们原以为自己去了便能领,没想到了才发现官府门外的人已经排了足足百米远。 百姓播种新麦的热情,似乎远高于众人的想象。 ※ 如今新麦种已经分散到了军屯田和怡河两岸百姓们手中,只等过上几天气温变低后便会播撒开来。 新的麦种与过往不同。 除了产量以外最大的区别就是食用方式。 既要推广面粉,那么磨粉的装置也要提前配备到位。 后世小麦面粉推广开来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小型石磨。 但如今一切都刚刚开始,官府必须为这群选择种新麦的百姓与军屯田备好石磨。 身着晴蓝色夏衫的江玉珣缓步朝山上而去。 换上玄色便装的天子就走在他的身边。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名玄印监跟在两人的背后。 江玉珣已经提前派人在附近的山上修了一座磨坊。 今日他便要带皇帝去检查磨坊,若是一切顺利便可迅速在新麦种植区推广开来。 江玉珣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一边对应长川说: “……石磨就是用来磨面粉的东西。小一点的磨盘凭人力就可推动,但大一点的就要靠牲畜或者其他东西了。比如用风或者用水。” 风力磨坊与水力磨坊都曾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历史。 但相比较而言,大周这片土地深受季风影响,风力并不稳定。 反倒是多山多水,就连最为干旱的北地,都可依靠慈水修建水力磨坊。 故而江玉珣便决定直接把水力磨坊推广开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新修的磨坊旁。 它由木板搭而成,正处于一条小溪之上,不仔细看的话与普通的房子没有什么区别。 爬了半天山的江玉珣不由长舒一口气:“……终于到了,陛下我们先进去看看吧!”说着便向前推开了磨坊的大门。 “好。”应长川随之点头与江玉珣一道走了进去。 修建磨坊的小溪不过两米宽,建在溪流上的磨坊也不大。 见状,玄印监统领齐平沙便向属下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止步守在外面。 磨坊两边皆有木窗,刚一进门江玉珣便感觉到了丝丝的水汽。 他下意识向后看了一眼——这磨坊的上游,正是一道小小的瀑布。 应长川似乎对这座磨坊很感兴趣,他随江玉珣一道向外看去:“磨坊为何要建在瀑布之下?” “回陛下的话,”江玉珣立刻认真道,“这座磨坊靠的就是水力冲转石磨,若想水力大,自然是水量越大、落差越大处越好。”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了磨坊中央巨大的石盘上。 此时巨大的石盘正在水流的推动下缓缓转动。 江玉珣几乎尽了全身力气,仍未阻止实盘的动作。 “陛下您看,这便是水流之力,”介绍完后,他又指着磨盘下方说,“在这里能看到底下的小溪。” 应长川顺着石磨底部的间隙向下看去。 ——小溪内有一巨大的木轮横卧水中,此时木轮正被溪水推着缓缓转动。 它的上方还有一根木柱,并以此与磨坊内的石盘相连接。 此时二者正在同步转动。 水磨的结构极其简单,一眼便能看出八九分。 江玉珣一看应长川的神情便知,他绝对已经明白了这磨坊的工作原理。 “陛下,这种小型水磨坊横跨于溪流之上,而若是在北地慈水边的话,就不能这样建了,”他一边说一边皱了皱鼻子,“那么做成本太高,完全没有必要。” 慈水最窄处也有数百米宽,自然不能修建这样的“桥屋”式磨坊。 小小的磨房里只有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个人。 伴随着耳边潺潺的流水声,江玉珣索性直接蹲在地上,借树枝在木板上认认真真地画了起来。 同时侧身为应长川腾出些向下看的空间。 他原以为天子会站在此处静观自己手上的动作。 谁知紧接着应长川竟也随自己一道轻轻地蹲在了地上。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甚至称得上优雅。 两人的气息忽然在此刻贴近。 看到熟悉的玄衣,江玉珣当即睁大了眼睛:“……陛下?” “怎么了?”应长川不以为意道。 江玉珣诚实问道:“您怎么蹲下来了?” 你可是皇帝好吗! 应长川轻轻地笑了一下,忽然侧身看向江玉珣的眼底:“无妨,这里只有我们。” 淡淡的龙涎香在这一刻被风裹着吹到了江玉珣的鼻间…… 此时,玄印监就守在磨坊外。 而自己竟然与天子一道……偷偷地蹲下了身。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点诡异的刺激感来。 微凉的水珠穿过窗,伴随着“我们”这两个字轻轻地落在了江玉珣的脖颈上。 他不由地瑟缩了一下,终于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江玉珣重新握紧木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新修好的磨坊上还有一层没有清理干净木屑,江玉珣稍一用力便在地上画出了水车的形状。 “水磨下面的木轮有两种,一种是平轮,就如我们今天看到的这样。还有一种是立轮磨,就是臣画的这个。”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才发现自己被应长川带歪,不小心说出了“我们”这两个字。 但木已成舟,见天子自己都不计较,早已摆烂的江玉珣索性直接“我们”了下去。 不断有水滴从背后的木窗飞入磨坊。 没多久就沾湿了两人的发梢。 和时不时被冻得一激灵的江玉珣不同,应长川似乎并不觉得冷。 天子缓缓点头道:“若是用立轮,磨坊只用临水而建便好,不必再横跨于溪流之上。” “对!”江玉珣用树枝画出一根带拐的木柱,“这根木柱便是最大的区别。” 说着说着,他的手指便无意识地摩挲起了那根随意捡来的树枝。 纤长、细白的手指不多时便被粗糙的木枝磨出了一点浅红。 应长川下意识移开视线,忽然起身站了起来。 “陛下?” 他不想再看木轮了吗?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江玉珣赶忙丢下树枝,与应长川一道站了起来。 今日应长川就是自己的甲方。 虽然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但一心推广磨坊的江玉珣起身后立刻敬业地换了一个话题:“小麦磨出的那一层外皮叫做‘麦麸’,加了水就可以用来喂鸡,一举多得。” 磨坊角落备着一袋没有去壳的小麦。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着手向应长川展示:“这些麦子已经洗过晾干了,把它们倒进磨盘中间的孔里就行。” 他一边说,一边尝试着将小麦倒入磨盘之中。 也不知道这些小麦是谁准备的,竟一口气装了大大一袋。 江玉珣刚将小麦抱起还未来得及倾倒,便差点脱手将它丢了下去。 “陛下,稍等我——” 不等江玉珣重新将麻袋放在地上,并从中舀出一瓢倒入磨盘,应长川忽然站在他身后,伸手扶起了装满了小麦的麻袋:“当心。” 金灿灿的小麦随之流入磨盘的圆孔之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一次,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江玉珣身上不知在何处沾染了淡淡的酒香,并混着温热感一道,自应长川的身前传了过来。 丝柔的长发于不经意间蹭过他的面颊,在一瞬间拨乱了天子的呼吸。 应长川感受到,江玉珣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轻轻地颤了一下。 下一刻,他的耳尖便变得通红。 “是……是,陛下。” 巨大的石盘正在水流的推动下缓缓转动。 不消片刻,已磨出了雪白的面粉。 此时磨坊内只有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淙淙”水声与袋中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水滴自背后溅落,沾湿了玄色的锦衣。 站在背后的应长川终于在这一刻纵容自己,将稍显幽深的目光落在了身边人的脖颈之上。 江玉珣的脖颈泛着如玉的冷白。 锦缎一般的墨黑长发被梳成马尾,此时正随着主人的动作一道滑向肩边。 只余被水滴打湿的几缕碎发轻轻地贴在脖颈之上,随主人的呼吸一道轻轻地颤动。 酒香溢满了整座磨坊。 ……应长川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似是忍不住想替他拂去碎发。 然而就在此刻,终于回过神来的江玉珣慌忙向一旁挪了两步,深呼吸一下道: “之后,之后再把不过的小麦扫到筛子里,筛过一遍之后,再重复刚才的步骤就好。” 他的话语里突然多了几份鼻音。 说着江玉珣便拿起放在手旁的高粱苗刷子,在磨盘上扫了起来。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将一大袋没有倒完的面粉丢到了天子手中。 石磨磨面的效率极高,江玉珣不得不拿着刷子到处去扫。 应长川则站在一旁非常配合地不断调整速度,将小麦倒入石磨之中。 阳光随着水雾一道落入磨坊,被水珠切割生出了彩色的虹。 大周的天子忽有一瞬觉得……假如时间定格在此处,似乎也算不错。 “陛下,您怎么还举着它?”扫完石磨的江玉珣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应长川手上的粮袋,并吓了一跳,“快放下来吧。” 应长川垂眸藏起眼中情绪,将空了大半的粮袋放回磨坊一角。 见江玉珣又急着去扫磨盘,他忽然轻声道:“稍等。” “怎么了?”阳光落在墨黑的眼底,江玉珣的目光这一刻变得尤其清亮。 紧张、忐忑又疑惑的情绪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应长川的眼中。 应长川一边笑一边轻轻抬手,状似随意地为江玉珣挽起衣袖。 修长的手指滑过晴蓝色的衣袖,于无意中触向江玉珣腕间微暖的皮肤。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将手缩回背后,却被应长川轻轻握住手腕拦下了全部动作:“当心衣袖扫到面粉。” 他的语气无比坦荡,好似这个动作没有半点私心。 “哦,哦……是,陛下。”几息后,江玉珣的手腕颤了一下,乖乖地悬在了原位。 第69章 磨这么点面粉对水磨而言再简单不过。 江玉珣和应长川配合着没多久便处理好了一袋小麦。 不知不觉已是正午。 泛着寒意的溪流自高处坠下,砸在巨石上摔为碎雾。 阳光在出磨坊的那一刹那变得刺眼,玄印监齐齐朝二人行礼。 天子与往常一样同众人点头,缓缓向山下走去。 玄印监统领齐平沙则紧随其后,将磨坊内的面粉拿了出来。 与江玉珣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还不忘再次向他点头。 动作间他的视线正巧落在了江玉珣的手臂之上。 山中带着寒气的风穿过河谷,也在此刻轻轻地扫在了这里。 正随众人一道下山的江玉珣没来由地心虚了一瞬,并下意识将挽起的衣袖拽了下来。 齐平沙方才是不是看到我的袖子了? ……他会不会怀疑什么? 夏衫本就轻薄,江玉珣的动作太大直接将衣袖扯出了褶皱。 齐平沙不由疑惑起来:“江大人?”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引得走在前方的应长川都回了头。 烟灰色的眼瞳哪怕是笑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淡淡的寒意。 应长川这一眼,终于将江玉珣的理智唤了回来。 对啊……我又没有干什么坏事。 怎么又做贼心虚起来了呢? “没事,”江玉珣立刻清了清嗓子,并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向山下而去,“……方才我的手上,好像有一只虫子。” 抱着面袋的齐平沙不疑有他:“山中蚊虫颇多,江大人的确是把袖子放下来的好。” “是。” 一行人缓缓向下走去,江玉珣的余光瞄到……应长川的唇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 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出自己在胡说八道…… 江玉珣心中又不禁打起了鼓来。 - 初秋,怡河两岸的水渐渐大了起来。 几场秋雨瞬间带走了平原上积攒一夏的暑气,不过三两夜怡河的水位便已涨至警戒线附近。 此时河颈处的“引河”已挖成部分。 天子将主持怡河修建工作的尹松泉召至仙游宫中。 仔细商讨几日后最终决定——将本该在今年冬陆续开始的炸堤工作提前至秋季,尽最大可能减少洪水冲垮堤坝的可能性。 旨意下达之后,丹师们被玄印监带至服麟军营中,并与不久前自民间征集来的数术人才一道反复计算,并进行多次爆炸试验。 各方面均无误后,朝廷打算提前“切穿”怡河部分河坝的消息终于传了出去。 虽然已经做过周密的计算和布置,但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意外。 炸堤开始前三天,玄印监便已封锁了几片危险区域。 而在更早之前,生活在危险河道附近的百姓,已在官兵的组织下提前向安全地带撤离。 到了将要炸堤时,就连住在下游更远处的百姓也撤到了高处。 和一年多以前不同,这些生活在怡河两岸的百姓如今不但学了如何巡查河道与护堤,甚至还从官府派来的老师处学到了不少基础的水文知识。 只有年岁尚小的孩童还将下巴搭在母亲的肩上,一边打哈欠一边疑惑地问:“娘亲,我们今天为什么要离开家呀?” 母亲揉了揉她的脑袋,并小心地为她戴好帽子: “近来多雨水,怡河河道曲里拐弯,朝廷担心洪水顺着河道直冲而下,来不及拐弯冲出河道,便打算提前将河堤切穿。若洪水真的来了,排走的速度也会更快,我们这些住在怡河下游的人啊,连带着能安全许多。”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高处。 女人一边说,一边抱着孩子转身看向如巨龙一般曲折盘踞在平原上的怡河。 “看,就是那里,”她指着新挖出的河道说,“未来河流便会顺着新道一泻万里。” “这样啊,”小姑娘的表情格外认真,“若要人去挖岂不是很危险?” “的确如此,”深知怡河威力的女人喃喃道,“也不知道朝廷这次打算如何做……” 随着她的动作,同乡的百姓也不由远眺怡河。 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起了切堤之事。 “你们有所不知,”说话的人面孔稍有些陌生,他一边极目远眺一边对周围人说,“我听说这一次朝廷并非以人力切堤。” 他的语气颇为神秘,看上去好像真的知道什么一般。 “那还能是什么?”百姓一边向山上的避险处走,一边疑惑地问,“总不能是借畜力吧?” 那人又神秘兮兮地说:“我听人说啊,朝廷是打算借‘雷’之力。” “雷?!”他的话将周围人吓了一跳,“这话可不敢乱说,雷电乃玄天之力,哪里是人能够随便借来的?” 走在他身旁人瞬间紧张起来:“就连巫卜大人都借不来。” 说话的人并没有和他们纠结这个问题,只是神秘兮兮地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语毕便加快脚步融入人群之中,眨眼间就没有了踪迹。 - “江大人,借‘雷’炸堤一事已经照您所说传了出去,”身着便装的玄印监向江玉珣行礼道,“现在百姓都在等着看巨雷如何切堤呢!” 正在最后一次检查河道地图的江玉珣笑着抬起了头:“那就好,对了……还有那几名贵客,也千万别忘记请,总之声势越浩大越好。” 玄印监当即道:“您就放心吧!费大人已经将此事接了过去,由他安排定然不会出错。” 听到此处,同在这间殿上的庄有梨有些不解地问,“阿珣为何要这样做?”说完他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这种大杀器难道不该保密吗?” 殿上几人虽知道江玉珣的打算,但前几天实在太忙没有时间细问。 听庄有梨提起此事,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 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江玉珣一边继续检查地图,一边轻声说:“按照原本的计划,大周要在这几年期间内培养出将近十万骑兵,加上后备力量,这数目可达十五万人之多。” 见他打算细说,庄有梨放下手中工作耐心听了起来。 江玉珣仔细道:“这些骑兵在上战场之前,必须学会配合。既要与传统的步兵兵阵配合,更要与火器配合。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让战马尽可能脱敏。” “这需要一点点训练与适应。”时常去往服麟军驻地,并已现场见过骑兵训练的顾野九补充道。 “对,”江玉珣缓缓卷起手中地图,“此事涉及人数众多,折柔迟早会知道。与怡河两岸百姓的平安比起来,此事何时传出便没有那么重要了。况且此前火器的实验规模都太小,朝廷也需要一个机会去做大规模的实验,以验证其威力。” “说的也是……”庄有梨不由点头。 说话间江玉珣已经整理好地图,从桌案前站了起来:“况且折柔就算知道炸堤一事,短时间内也不会将它与武器联系在一起,更别说在意了。” “我知道了!”庄有梨重重击掌道,“炸堤之物名为‘地雷’,乍一听我还以为它又是聆天台鬼鬼神神那一套。折柔人向来自大,就算听说此事也会将其当成与过往一样的逸闻,或是百姓编出来的神话,绝对不会太过在意。” 江玉珣顿了顿道,“差不多就是这样……”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按照他们的个性,恐怕只有真正挨打之后才会相信世上还有此物。” 说着,少府费晋原也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朝江玉珣笑了一下说道:“聆天台已经收到了信,明早商忧便会亲自来此地观礼!” 聆天台认为风雨雷电皆是玄天之力,并坚信人力渺小,只能被动接受“洪水”之类的困苦,或是通过祭祀去讨好玄天。 虽说“地雷”只是借名而已,但若能借此机会再灭一灭聆天台的气焰,那便再好不过了。 朝廷可不会白白错过这个机会。 江玉珣赶忙回礼:“辛苦费大人了。” “诶,这是我分内之事!”费晋原笑着说道,“火器既要露面,那必须风风光光才是。除了商忧外,那个自克寒来的使臣也收到了通知。届时这里定比江大人想象的还要热闹。” 江玉珣放下整理好的地图与费晋原一道朝殿外走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眸深深地看向远方的怡河。 怡河还在缓缓向东流去。 远观如一条长长的白练,包裹着深棕色的土地。 平原上的寂静将在明日被巨响所打破。 ——江玉珣比任何人都要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 寅时天还没有亮,位于怡河北岸的春皓山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大周的文武百官受皇帝之邀携家眷齐聚此处。 起先想要尽快离开昭都去往北地的邢治听闻此事后也多留了几日,甚至还借着“宗正之子”的身份来到了春皓山上,与众人一道围观“切堤”。 观礼者个个彩饰华服,衣着华丽而正式。 在众人的衬托之下,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与随行人等,看着便有些过分寡淡了。 伴随着一阵“万岁”之声,天子也出现在了春皓山上,并落座于提前修好的观礼台正前方。 切堤的时间还没有到,宫女们先将早膳端到了每个人的桌案上。 “这是香瓜?”同样受邀观礼的克寒使者次嘉一脸惊讶地看向盘里的东西,“……不是说它多产于春夏之交,且放不了几天吗?” 自幼学习大周官话的他,对周地的特产、风物也有一定了解。 来到昭都以前他便很想尝尝“香瓜”的滋味,只可惜过了季节未能吃到。 说着,次嘉便忍不住用筷子夹起一块切好的香瓜,并放在鼻间深深地嗅了起来。 听到背后的声音,坐在不远处的江玉珣转过身去说:“这是在温室内养成的,哪怕不当季也能成熟。” “……原来如此!”次嘉当即恍然大悟。 他忍不住将香瓜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立刻将还在发困他唤醒:“果然好吃!” 前几日次嘉已被众人科普了“温室”,并知道了牡丹于冬日盛放一事。 但次嘉还真不怎么了解,在最近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温室已经遍布怡河平原。 如今花卉培育只占温室种植小小一角,大头则是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 不止各大田庄,许多有余力的百姓也已尝试着自己修起了简易温室。 食物的诱惑下,“玄天”也暂时被他们抛到了一边。 昭都甚至整个大周的饮食习惯,已经逐渐产生了变化。 ※ 切堤的时间被定在了卯时。 早膳将用完时,远天颜色已一点点变亮,定好的时间将要来了…… 江玉珣原本轻轻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此事虽然已经过反复的推演,但是江玉珣心中的紧张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炸堤都不是一件小事。 无论是大周百姓还是今日来观礼的官员,皆默认江玉珣为此事的主要负责人。 这个时候他一定不能显露出半点的惊慌。 等待天亮的这段时间,周围不断有人与江玉珣暄,他只得强行装出镇定,并打起精神一一应对。 直到桑公公缓步走来轻声道天子有事叫他去前方,周围的官员这才四散开来。 …… 江玉珣向天子行了一礼:“陛下,您叫臣有事?” 应长川没有说话,而是缓缓将目光落向怡河。 犹豫片刻,江玉珣也正坐于天子身边,与他一道看向春皓山下。 晨雾渐渐散去,怡河平原上如棋盘一般整齐的田地也现出了它的模样。 负责修凿河道的工匠们早早撤离河道,此时正在春皓山山脚的空地上等待一会的结果。 修凿好还未贯通的河道,此刻正如一条藏于云雾背后的巨龙般若隐若现。 大部分小麦已经种好,只等着时间去孕育。 而怡河的上游,还有百姓正在抓紧时间连夜开垦土地,打算抓着秋种的尾巴整好田地,再多种一些庄稼。 江玉珣被山风吹得眯起了眼睛。 但没了周围人的“恭喜”声,他的心也难得静了下来。 春皓山虽然不高,但自此处正巧能俯瞰怡河与两岸的平原。 江玉珣不由顺着官道向西看去。 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正慢慢地向春皓山下移来,过了一会后江玉珣方才看清,那是运送粮食的马车。 今年的夏税收得格外顺利,此时就连大周最西边郡内的粮也已送到了昭都附近,只等着被着存入宁平仓中。 马车一路向东,将到春皓山下时终于被岗哨中的士兵拦了下来。 ——炸堤的时间将近,前方已经不再安全。 又过了一会,远处的屋舍内生出了淡淡的炊烟。 一切都平静而有序。 整片怡河平原,都在将散的晨雾中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卯时将近,应长川终于回眸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爱卿可是在紧张?” 如今的自己好歹已是朝中重臣。 怎么能将“紧张”挂在嘴边? 听他这么问,江玉珣下意识就想嘴硬。 然而此刻他脑袋已经摇了起来,嘴上却只得诚实道:“臣方才简直是要紧张死了。” 春皓山下的风吹起江玉珣鬓边一缕长发,发丝微乱的江大人终于不像方才那么紧绷。 他赶忙整理仪容仪表。 应长川跟着笑了起来:“如此夸张?” 方才江玉珣那被迫成竹在胸的样子全部落入他的眸底。 但此刻,会紧张、会担忧的江玉珣,才是只有应长川能看到的样子。 天子莫名地享受这样的特殊。 “是啊,”怂都怂了,江玉珣索性放弃挣扎道,“万一一会出什么问题,岂不是愧对了这么多人的努力,还有百姓与各位同僚的信任。” 他顿了几秒忽然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有陛下的。” 江玉珣一点也不想让信任自己的人失望,无论这个人是谁。 “爱卿仅仅是因为担忧辜负众人的信任而紧张?” 江玉珣穿越前刚刚大学毕业没几个月。 经历这么多事情后他成熟了不少,如今已将强装镇定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但在debuff的影响下,他还是轻声道:“更重要的是……臣完全不敢想若此次计划失败,那么整条河道又该怎么办。” 说话间,他的声音也不由微微颤抖了起来。 自觉有些失态,说完这番话后江玉珣停顿几息突然笑道: “不过臣也接受一切结果,无论好坏。” 江玉珣的语气无比认真,显然是真的做好了失败与背负骂名的打算。 说话间,春皓山上突然传来一阵钟声。 那口巨大的青铜钟就悬在不远处,它被敲响的那一刻,江玉珣所在的观景台都跟着一道震了起来。 江玉珣方才缓过来一点的心情再度变得紧张。 他脸色苍白,手也不自觉地紧紧攥在了一起。 “时间马上要到了……”江玉珣喃喃自语道。 正坐在观景台最前方的他看到,有身披轻甲骑着快马的士兵正从春皓山下朝怡河而去。 他的手中高举着火把,目标正是那根引线。 江玉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名骑兵。 目送着他将探下身将火炬贴在了长长的引线之上。 这番动作士兵已训练了无数次。 不过刹那,引线便被他点燃。 火焰燃起的那一刻,士兵迅速骑马转身奔向春皓山。 江玉珣的耳边再次传来一阵钟鸣。 观礼台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朝山下看去,期待着“巨雷切堤”的瞬间。 又是一阵钟鸣,士兵骑马躲至春皓山下没了踪影,长长的引线也在这一刻燃到了尽头。 ——就是这一刻! 怡河上那缕熹微的火光忽然消失不见。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手心,并忘记了如何呼吸。 他隐约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看到刚才的火光了吗?” “雷呢?”说着,那人还疑惑地抬头朝天上看去。 “难道是玄天未曾赐力……” 就连来自克寒的使臣,也在这个时候疑惑地回身朝身边的人问了起来。 江玉珣的手攥得愈发紧,指甲似乎已经在这一刻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虽未回头,但他却能感受到背后众人如同实质的眼光。 就在这个时候,应长川的声音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耳边:“爱卿不必担忧。” 江玉珣下意识回眸看向天子。 观礼台上众人莫不紧张观察着山下的动静,只有应长川不紧不慢地端起桌上茶盏。 这一瞬,天子的声音压下各种各样的异响,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火药的药量已经经过反复测算,试过几次都没有问题。” “况且退上万步,若此事真的出了问题……”应长川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茶盏,将他的目光落在了江玉珣那双鸦黑的眼眸上,“不是还有孤这个天子吗?” 铜钟又一次敲响。 江玉珣的心脏似乎也被震麻了一瞬。 应长川虽然没有明说,但江玉珣却清楚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倘若此事失败,他并不是要用天子之权收拾残局,而是与自己一道承受所有的质疑。 “轰——” 一声闷响压过了不远处的钟鸣。 整座春皓山甚至于整片怡河平原都跟着震动了起来。 有人惊惶失措,瞬间站了起来想要逃命:“地震?!” “快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不是地震,”站在他旁观的官员呆呆地看着前方的怡河,“是河堤,怡河的河堤被切断了!” - 卯时天还没有大亮,仍有一部分百姓正在熟睡。 巨大的轰鸣将他们从睡梦中惊起。 他们正欲惊慌躲藏,却在看清了天色之后想起——今日卯时,不正是切堤的时候吗? 春皓山观礼台上,包括巫觋在内的众人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只剩江玉珣与天子仍静坐在人群的最前方。 爆炸还在继续。 长长的土质堤坝在这一瞬迸裂。 细碎的沙土瞬间化作黄雾,被风裹着吹向了整片平原。 长堤好似一条金色的巨龙,正翻腾着挣脱锁链的束缚。 巨大的烟雾下,没了束缚的怡河水直直地朝东奔涌。 如另一条青龙与沙尘汇聚的巨龙纠缠着向前。 爆炸声还未结束,巨大的水声便已有了震透耳膜之力。 观礼台上不知是谁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断了!” “堤坝自己断了!” 本该温柔的河水在刹那间冲毁了苟延残喘着的最后一道河堤。 生出的巨浪如鲜血般朝平原上溢去。 江玉珣的心跳这一瞬重得快要冲破胸膛。 正是此刻,熟悉的声音突然划破烟尘传到了他的耳边。 “放手。” 江玉珣张嘴便呛了一口尘土:“咳咳……什么?” 应长川有些无奈地朝他笑了一下,紧接着江玉珣的手背上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 天子握住了江玉珣的手,有些无奈地轻轻拍了几下并朝他摇头道:“把手松开。” 堤坝已经全部切断,爆炸声也于此刻消失。 “啊?”江玉珣心中虽疑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手松开一点,下意识看向掌心。 方才他太过用力,此时手心上的皮肉都被指甲戳烂,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 江玉珣被自己手上的鲜血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疼。 “嘶……”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 细白的皮肤上沾满了鲜血。 好似被寒风打落坠在雪地里的红梅。 戎马半生的天子明明见惯伤与血。 却在这一刻生出了陌生的担忧。 应长川蹙眉从袖中取出丝帕,一点点掰开江玉珣的手指,耐心地替他擦拭起了掌心。 柔软的丝绢仔细避开伤处,滑过掌心带走了刺眼的鲜红。 天子的动作从未如此小心。 烟尘还没有散去,平原上的巨龙仍在呼啸。 春皓山上众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下的奇景,只有江玉珣和应长川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第70章 初秋的春皓山空气中有着冷冷的水汽。 它沾湿了红叶,裹着灰雾自天边坠下。 秋风过耳,刹那间叠翠流金。 怡河一点一点静了下来。 轰响渐渐变小,不断震颤的大地重归平静。 应长川用另一张丝帕包起江玉珣的伤口,轻声提醒他道:“切莫沾水,回仙游宫后再寻太医,路上不要再乱碰伤处。” 米白色的丝绢上晕出了些许血色。 应长川的手指顿了一下,包扎的动作变得愈发轻。 江玉珣手指一颤,并认真点头:“是,陛下。” 紧接着又听应长川的话,乖乖将右手也手交了出去。 江玉珣凌晨便来到了春皓山。 他身上的华服虽好看却一点也不保暖,手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冻得泛红。 直到此刻,不但手心上的伤口被仔细包扎,就连皮肤也一点点地被暖回了温。 又一阵钟鸣于耳畔响起,心脏也在同时用力泵出血液……江玉珣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手腕上的血管也跟着轻轻地跳了起来。 他下意识抬眸,想看看应长川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受伤的异样。 不料下一刻,两人的目光竟在半空中相撞。 江玉珣在那双烟灰色的眸底看到了自己。 晴蓝色的衣衫,映亮了天子的眼眸。 他忍不住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正如一片落叶坠入水中,晃乱了冷泉。 …… “成功了!”此项工程的总设计师尹松泉瞬间大喜过望,“谢天谢地,真的成了!” 熬了几个通宵的他眼眶发乌,原本看着斯斯文文的人也如疯了一般狂喜起来。 尹松泉不但自己从席上跳了起来,甚至还激动地四处寻起了江玉珣。 “江大人,江大人呢?!” 尹松泉的声音穿透钟鸣,刺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他慌忙坐直了身,将已经包扎好的手从应长川的掌心抽了出来。 “……咳咳,”江玉珣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朝着尹松泉挥了挥手,“尹先生,我在这里——” 他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语调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沙哑。 尹松泉眼前一亮:“好好!江大人在就好!” 江玉珣以为尹松泉找自己有事。 没想对方只是远远地朝他行了一个大礼,便继续一脸亢奋地去找别人庆贺了。 整座观礼台上都乱成了一锅粥。 文武百官甚至忘记了天子还在此处。 众人欣喜高呼,只剩被晾在原地的江玉珣还一脸疑惑。 见此情形,应长川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 此刻整座山上的人都陷入了疯狂之中。 话呼声在瞬间压过了怡河的浪声,像刀一样劈向了聆天台的人。 方才激动站立起来的巫觋,终于重重地趺坐回来。 而商忧则紧握着茶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起了白。 轻透的瓷杯在商忧的指间勒出一道刺眼的痕迹,他只需再用一点力,便能捏碎手中的杯盏…… “完蛋了……”巫觋呆呆地看着怡河,“一切全完了。” 他既担心目睹今日奇景后,百姓是否会和从前一样对自己深信不疑。 更惶恐为何朝廷能够引雷炸堤,这……这明明只有玄天能够做到啊! 怡河上的烟雾已经散去,平原上有无数百姓正离家朝着河道边而去,似是要近距离再睹奇景。 商忧慢慢睁开了眼睛,朝另一名巫觋道:“扶他起来。” 还在愣神的巫觋没有任何反应,商忧忽然压低了声音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起来——” 此刻他如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般狼狈。 怒火甚至差点冲破胸膛,压过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商忧猛地攥紧掌心。 白瓷制成的杯盏终于在这一瞬被他捏得粉碎。 “是,是……司卜大人。”回过神来的巫觋赶忙弯腰,颤抖着手将同伴扶了起来。 秋风吹向春皓山,似乎在这一刻吹醒了巫觋半生一场大梦。 他的背后生出了一阵寒意。 …… “喝酒!” “如此烈酒,你们不想尝尝吗?” “端碗!不要着急,每个人都有——” 春皓山的山脚下,官兵抱着一口巨大的酒坛出现在众人面前。 说着便用刀挑开了酒坛上的封泥,让香味传遍四野。 修建河道的工匠们瞬间聚集过来,并震惊地瞪圆了眼睛:“这,这酒是给我们的?” “不要钱吗?” “大人,这酒是从哪里来的?” 这群曾是流民且来自天南海北的百姓虽已学会官话,但仍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 官兵笑了起来,他拿起木瓢替身边还在发呆的人盛满烈酒。 接着才抬起头说:“这还能有假?整整五坛酒全部都是你们的,旁人可一点都没有。” “至于是从哪里来的……”官兵一边将酒递给身边的工匠,一边仰头朝着春皓山上看了一眼,“自然是陛下与江大人赏的。” 说话间,另有官兵组织工匠们排起了长队。 春皓山脚下灰尘刚刚散尽,见工匠们手上还有些脏污,士兵便在分倒烈酒之前,先用井水一一为他们净手。 透明的酒液装满了粗瓷大碗。 新蒸出还没有来得及陈酿的烈酒正是冲鼻的时候。 但在场无一人在意这一点,他们恨不得手中的酒越烈越好! “敬陛下——” “敬江大人!” 春皓山下无数工匠仰头朝着高处敬酒。 其声巨大,直直地传到了观景台上。 - 桑公公笑着躬身,将酒端上桌案。 正要离开时,忽然听到江玉珣开口道:“……是陛下说不要打折的,未来可千万不要赖账啊。” 江玉珣本打算在切堤之后自掏腰包请工匠喝酒。 没想知道他的打算后,应长川竟抢着将这笔钱付了。 就连江玉珣说要给他打折,天子也没有答应。 应长川喝了一口酒,“孤何时赖过爱卿的账,”停顿几息他忽然挑眉道,“爱卿若是不信孤,不如再拿算盘过来仔细算算?” “不不,臣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江玉珣立刻如拨浪鼓一般摇起了头。 开玩笑,他现在可一点都听不得“算盘”这两个字! 江玉珣对喝酒的兴趣不大。 今早虽没有下雨,但是入了秋之后天气就变得阴冷起来。 他并没有与众人一般喝酒庆贺,而是在心脏落回嗓子眼里后随意提起玉壶,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暖身。 见状,送就酒正要走的桑公公突然停下了脚步。 陛下何曾如此与人逗趣瞎聊过? 早默认江玉珣和应长川关系“特殊”的他自认看透一切,并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分明是在目挑心招呢! 心里有鬼的江玉珣正愁没有办法转移话题。 见桑公公忽然怪笑出声,他一边将茶杯放置唇边一边随口问:“公公这是怎么了?” 桑公公“嘿嘿”一笑,他忽然左右观望了两下,并压低了声音凑上前来说,“江大人和陛下之间,哪里用计较得那么清楚?” 江玉珣刚喝了半口茶,差点被桑公公的话吓得喷了出来。 他强忍难受将茶咽入腹中:“咳咳咳——” “哎!江大人这是怎么了?”桑公公被对方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连忙递上丝帕,并将江玉珣手里的茶杯接了过去。 “没……”江玉珣深吸一口气,一边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边桑公公说,“没事,不小心被烫到了而已。” 才怪啊! 江玉珣艰难地调整呼吸,同时疯狂于心底尖叫起来。 ……究竟是什么关系,才不用计较得那么清楚? 春皓山上的冷风一吹,方才那口茶一呛。 江玉珣竟于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周男风盛行,有一半达官显贵家中都偷养着男宠。 并没有听说过有关应长川“无性恋”传言的桑公公,定然是以为……自己和应长川是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啊! 江玉珣正想说话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原本白皙的脸在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奇怪。 桑公公一脸古怪地看向江玉珣。 喝水也能够将脸烫红吗? 江大人还真是不小心啊。 - 今日半座昭都的人都聚在了怡河两岸。 除了达官显贵外,不久前被送至昭都的那批人才,也在春皓山旁共同见证着这一日的到来。 观礼结束众人将要散去时,江玉珣特意找了上次改进提花机的木匠管士铭详聊。 在江玉珣看来,大周正处于百废待兴之际。 如今朝廷就连阴冷潮湿的皇宫都不着急修葺,更别说去大范围推广“提花机”这种注定服务于少数人的物件了。 一段时间过去,不久前还是半成品的提花机已经彻底完工。 而管士铭的精力,也投入到了对织布机的改进上去。 相比起以精密著称的提花机,改进织布机对管士铭而言要简单很多。 而更令江玉珣惊喜的是,除了管士铭本人以外,他的妹妹更是擅长纺织,对织布机的改进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江玉珣大致了解进度之后,心里便有了打算…… 如今大周百姓常最穿的还是粗布麻衣,棉布对大部分人而言仍属奢侈品,在市面上的售价甚至一度赶超丝帛。 实际上棉花种植要比养蚕缫丝简单许多。 最大的问题只是没有推广开来而已。 如今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了屯田的队伍之中,想必用不了多久大周就能彻底摆脱“缺田”的问题。 而在那之后,便可以将一部分土地划出,专门用来种植棉花还有蔬菜、水果。 江玉珣告别管士铭后,便随众人一道向仙游宫而去。 而在走前,他还不忘拜托对方替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物件。 ※ 大周以南为尊,不但整座都城坐北朝南而建。 位于都城最南面,取“紫气东升、有凤来仪”之意的“紫仪门”,更是整座皇都里最为雄伟壮观的正门。 大周的权力中枢已暂时搬离羽阳宫,前往更西边的仙游宫。 但一些重要活动仍要在昭都进行。 几日前,新制成的茶砖已辗转从烁林郡送到了昭都。 远道而来的使臣也打算趁着天气还没彻底转凉的时候,快马加鞭回到克寒。 按照旧礼,天子将亲自由紫仪门将使臣送出昭都。 …… 装满了茶叶、烈酒、药物还有丝帛的马车缓缓碾过昭都长街。 整座都城的百姓都齐聚道路两边,欢送着使臣的离去。 秋风吹过长街,托起了次嘉披散在脑后的长发。 眼见紫仪门将近,次嘉不由转身看向背后。 最近这段时间,他已在大周郎官的带领下参观了昭都。 不但了解了此处风物,且亲眼看到了大周的强盛。 离别的时间将近,他的心中竟生出了几分不舍。 “宣克寒使臣次嘉觐见——” 内侍官的声音自高处传了过来,次嘉当即下马向城墙上而去。 他郑重地朝站在紫仪门上的天子行了一礼,末了将右手放在心口处郑重又真诚地说: “臣在怡河两岸走过一遭后,更觉得克寒与大周注定只能做朋友。此行回朝后,臣定会将在大周见到的所有事物如实禀报给我克寒王。未来若有机会,克寒愿与大周正式结盟,共襄盛举!” 说着,次嘉忽然学周人那般举手加额,再朝天子行了一礼,并双手奉上一本金册。 早在次嘉出发之前,克寒王便已经生出了“结盟”之意。 且不说大周率先将使臣派往克寒,本就令克寒感受到了友好与尊重。 单单是能够“消腥解热”的茶叶,对他们而言都是天大的诱惑。 此番亲眼见识过大周的繁华与强大之后,身为使臣的次嘉终于将此书拿了出来。 应长川缓缓翻开金册,拿出白玉玺印轻轻地盖在了这本国书之上,并双手交还次嘉。 ——这一次,克寒的计划与大周不谋而合。 - 周与克寒虽然还不算正式结盟,但是互送国书之后,两地之间的往来注定要更加频繁。 正午时分,天子率领文武百官于紫仪门上送走了这位新友。 而后,昭都的长街终于再次恢复了喧闹。 大臣们纷纷离开昭都,乘坐马车朝着仙游宫而去。 只剩下应长川和江玉珣还在紫仪门上静静地凝望着远方。 “真高啊……”江玉珣忍不住跺了跺脚,仔细感受砖土的余颤。 紫仪门由黄土夯筑,成并加以砖壁包裹。 它足有三十多米高,相当于现代的十层楼,是华夏历史上最高的城门。 上一世的时候,江玉珣只见过它残存的黄土地基,并遗憾于无法亲眼见证其辉煌。 没承想如今他竟真的有机会站在紫仪门上俯瞰整片怡河平原。 见江玉珣满脸感慨,应长川不由轻声道:“怎么了?” 时间的力量在这一刹那具象化。 江玉珣忍不住比较眼前的城垣,与记忆里的黄土,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的遗憾与恐惧。 “……臣忽然有些难以想象,怎样的风吹日晒,才会让这样雄伟的城墙化作黄土。” 话音落下,江玉珣向他行了一个礼,缓步走上前去。 从紫仪门向下看,人与马车均化作小小的黑点。 联通南北的官道,如一根细绳穿过平原向平线的另一边延伸而去。 今日昭都城外热闹无比。 最后一群自克寒来的马匹,正顺着官道向北而行,马蹄之下生出阵阵黄烟。 而次嘉等人的身影,已渐隐于烟尘之中。 再远一些,还有一些南迁桃延郡开荒的百姓,正在官兵的组织下携家带口沿怡河东行。 官道上忙忙碌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 看了一会后,江玉珣忍不住从袖间摸出了一个圆形的木桶。 应长川缓缓转过身,有些好奇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爱卿手上这又是何物?” 江玉珣没有直接回答天子的问题,而是轻轻将圆筒放在了眼边,并向前一步走到了女墙之前。 墙上的风有些大,他一抬手便有冷气灌入衣袖。 江玉珣正打算放下圆筒整理衣袖,却见原本站在他背后的应长川也随之向前替自己挡住了北风。 他顿了一下,重新拿起了木筒。 江玉珣的视线在这一刻穿过筒身,直直地落在了官道之中。 城楼下的马车随之变得极大,仿佛就在眼前。 看清楚后,江玉珣终于笑了起来:“回陛下的话,臣手上拿的这个东西名叫‘望远镜’。是从……西域那边的人身上学来的。” 说着他便舒开掌心,把手上的东西露了出来。 前阵子他托管士铭做的就是这个木筒。 上回的折柔之行提醒了他——未来在戈壁荒漠中行军打仗,不但需要“司南”来辨认方向,更需要望远镜提前判断敌情。 望远镜的成像原理非常简单,只要有一个凸透镜和一个凹透镜,直接拿到手中都可以看到远处。 江玉珣上初中的时候就跟着老师一道做过这种实验。 制作它最大的阻碍便是镜片。 大周所处的时代虽然已经有了“玻璃”,但它浑浊、易碎,透明度又很差,只能用来制成杯盏。 为了做出望远镜,江玉珣只得豪掷千金找人用天然水晶磨出镜片。 而后又拜托管士铭和他的家人将镜片嵌入木筒。 这一来二去便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望远镜?”应长川不由将这个词念了一遍,并于同时明白了它的用处。 望远镜这东西在现代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但好久没有用过它的江玉珣,还是忍不住将镜片放在眼前再一次朝远处看去。 他轻声道:“望远镜的制作成本虽高,但若能将它配入军中,往后放哨行军将会更加方便。更何况水晶也可由其他物品进行替换。” 大周的玻璃制作水平虽低,但也不是不能进步。 江玉珣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口气制成现代那般透明、高质量的玻璃,但是稍加改造使其达到“能用”的水平,或许还是可以的。 说完,江玉珣不由凑到应长川的身边,并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他的眼前:“陛下,您看看!” 他原以为应长川会抬手接过望远镜,不料天子竟在这个时候弯下腰,借着他的手向远处看去:“好。” 江玉珣紧贴着应长川的那半边身子突然不自在起来。 甚至就连耳根也跟着泛起了红。 应长川的身高摆在那里。 他虽然弯下了腰,但仍不能好好看向前方。 江玉珣只能继续向他靠近,并微微踮起了脚尖配合天子的动作。 乍一眼看去,好似攀在了他的肩上。 可恶,应长川自己没有长手吗! 木筒与水晶制成的望远镜,远重于现代望远镜。 按理来说应该搭在木架上使用。 没举几刻江玉珣的手臂就犯了酸。 他的手不由上下晃动,望远镜也跟着一起摇了起来。 ——一半是不由自主,一半是故意使坏。 在他这种现代人看来,这种原始望远镜绝对称不上好用。 江玉珣相信只要自己多摇两下,被晃得眼晕的应长川便会自觉将望远镜接到手中。 但江玉珣竟然忘了一点:应长川的脸皮比他想象中还要厚。 “爱卿别动。” 应长川的声音自江玉珣身边传了过来。 说话间天子终于抬起了手,可他并没有接过望远镜,而是轻轻地扶住了江玉珣晃来晃去的手腕。 江玉珣:……! 温热的指腹正好搭在了他被秋风吹得寒凉的腕间。 连带着脉搏也被困在了应长川的掌心。 江玉珣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而应长川则如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一般垂下眸,顺着水晶目镜看向远方。 天子眼前突然泛起一阵粼光。 ……这是城郊不远处的燕衔湖。 虽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眼前这一幕应长川的心间仍不由为之一荡。 北地草木稀疏,沙地一马平川。 此物若是能运用于军事,必将为大周再添优势。 不过瞬间,应长川的心中便已经有了计划。 就在他打算起身将望远镜交还给江玉珣的那一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润的声响:“陛下看到什么了?” 江玉珣的声音很轻,如一片雪花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应长川的耳朵上。 ……天子忽有些心猿意马。 “看到了燕衔湖,”应长川顿了顿说道,“还有我们住过的那座宫室,与满院的梨花树。” 他触着掌心的脉搏,微阖起眼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如今梨花树已经开始落叶,没了初春的风姿,若想去的话还是要等来年……倒是溪水上的烟雾愈发的浓重。” 江玉珣不喜酒,但常常出没于酒坊的他,衣袖上却总是沾着淡淡的酒香。 这香气虽浅,却格外醉人。 “奇怪……”江玉珣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道,“这望远镜怎么可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 勉强看到燕衔湖水波的应长川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而不等他再逗江玉珣两句,身边的人忽然不信邪地说了句:“稍等,臣自己看一眼——” 说着江玉珣便凑上前来,微微用力将镜筒放在了自己的眼前。 一心想要打假的江玉珣,动作幅度稍大了一些。 不等应长川松手站直身,如丝帛一般柔顺的黑发,便在这一刻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半披在背后的长发上还沾染着一点皂荚与草木的清香。 他本该在此刻放下望远镜再退后一步。 可应长川的私心却催促着他站在原地,任由江玉珣向自己靠近。 克寒的使臣已经带着茶、酒离开了昭都。 地平线那一头,北上的马驹早没了踪影,或许它们已即将追上同样去往北地的邢治的脚步。 更远一些的地方,第一批南迁的百姓也踏上舟船,奔赴未来的家园。 ……而江玉珣的黑发,则在这一刹轻轻地从应长川的唇边蹭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桑公公:难道不是不清不楚的关系吗?! 第71章 镜片那一头的景致有些模糊。 江玉珣的眼前银光晃耀,他下意识移了移望远镜,枯黄的垂柳与泊于岸边的小舟便于顷刻之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碧蓝的秋水上漂着几片红叶,看上去颇为冷清。 初秋的燕衔湖早没了春日的风光。 江玉珣缓缓移动望远镜,此刻他只看见燕衔湖碧波荡漾,压根不见什么小溪、梨花。 ……我就知道。 这哪里是湖心岛,分明就是燕衔湖畔! “陛下——” 江玉珣放下望远镜,转身找应长川理论。 然而着急拆穿应长川假话的他不小心忘记,此刻天子仍站在自己的身后。 动作间,江玉珣的肩臂轻轻地撞在了应长川的胸前。 肌肉的触感与体温一道穿透衣料传了过来。 意识到身前是何人后,江玉珣不由睁大了眼睛,并下意识向后退去,想与应长川保持距离。 但是江玉珣显然是忘记了自己的背后便是紫仪门的外墙。 晴蓝色的衣料蹭在了女墙上,沾了一层薄尘。 几乎是在他向后退去的瞬间,应长川突然皱眉抬手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料,并微微用力他拽向前方:“后面危险。” 两人的身体在刹那间贴得前所未有的近。 江玉珣正想解释自己方才背靠女墙不会有事,但那穿透衣料传来的体温,却让他将所有的话都忘在了秋风中。 秋风荡过怡河平原,吹皱了燕衔湖的湖水。 明明早已放下了望远镜,但这一刻江玉珣的脑袋却随着轻晃的湖水一道生出了些许陌生的晕眩。 江玉珣忽在这瞬间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江玉珣终于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抵在了应长川的肩上。 末了轻轻地推了一下:“陛下,臣背后还有半尺空地……” 应长川终于放手,缓缓地移开了视线。 江玉珣也轻咳了两下,低头看向手心的望远镜,并不自觉地用脚尖碾弄起城墙上的碎石。 ……该走了吧? 江玉珣顿了一顿,鼓起勇气看向天子。 谁知应长川竟也在这个时候垂眸向他看来。 两人的视线与不经意间交错,末了又迅速移开。 红叶被风卷着落在了城墙之上。 生出了沙沙的声响。 蹭过心脏,生出了淡淡的痒。 ※ 工匠被集中至昭都,用石英、石灰石等物反复试验,尝试制作透明度更高的玻璃。 自克寒来的马驹也在军马场内繁衍生息起来。 立国至今,大周从未如此平静。 新式农具与“扫盲”的火种一道铺开。 怡河两岸的荒地一点点被开垦为农田。 时和岁稔,五谷丰登。 就连服麟军与第一批种植小麦的百姓都没有料到,它竟真的如江玉珣所说那般高产! 种麦、磨粉之风迅速传遍整片怡河平原,“胡饼”与“汤饼”等物随之风靡昭都。 遍布山野溪流的磨坊,也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昭都城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念叨着“小麦”与“面粉”这两个词。 海沣稻同时于南地生根发芽,迅速结出了果实。 时间于忙碌中变得分外快。 等到江玉珣停歇下来想起休息时,竟已是次年的冬季。 …… 昭都,银霜遍地。 建在半山的仙游宫隐于雪雾背后,差点难寻踪迹。 大周非常注重冬至,每到这个时候朝野上下都会休沐五日以庆冬节。 今年的天气有些奇怪,刚入冬的时候迟迟不见气温降,就当江玉珣以为即将迎来一个暖冬之时,却连降几场暴雪瞬间冷了下来。 此时官道上满是积雪。 仙游宫内有一部分官员嫌麻烦没有回昭都。 但操心家中酒坊、牲畜的江玉珣却早早便乘着马车回到了田庄中。 还好江玉珣舍得花钱,赶在入冬之前就在田庄内每间房里都修上了火墙。 此时窗外天寒地冻,但房间内除了干燥一些外,还算得上舒适宜人。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江家田庄便忙碌了起来。 庄内家吏原以为江玉珣会多睡一会儿,没想到卯时刚过没多久他便出门朝酒坊而去。 鹅毛般的大雪还没有停,幸亏家吏连夜清出了道路,不然就连江玉珣这个田庄主人,都要在这里迷失方向。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 江玉珣穿着一袭充满了棉絮的纩袍,外面又裹了一层厚重的披风,这才勉强扛住屋外的寒风。 直到走进酒坊内,他终于脱掉厚重的披风。 江玉珣虽身着纩袍,但半点不显臃肿。 反倒如翠竹积雪般更衬清瘦。 如今江家酒坊已经彻底修好,其中包含有化灌装、勾兑、酿造、发酵和蒸馏等几个不同的坊区。 江玉珣所处的便是发酵坊区。 见到他来,正在和麦曲酿酒的佣客立刻提醒道:“公子当心着凉——” “公子回来了!”正在担酒的人也停下脚步与他打起了招呼。 “公子这么忙,不再休息一会吗?” “不急,”江玉珣朝他笑道,“我先来看看酒坊和酵池内温度如何。”说着他便走到了坊内。 佣客当即笑了起来:“公子放心便是,外面的烧火的人一刻都没停下来过!” “发酵”是酿酒的关键步骤,要想发酵质量好就得为酵池保温。 当初建造这座酒坊的时候,工匠便提前设好了火墙,酵池也被紧紧地裹在了木材与多种填充物之间,以保证其温度保持在二十五六度。 酒坊内的佣客们都穿着单薄的夏衫,有的人额上还覆着一层汗珠。 夏收之后麦地里的秸秆全被留了下来,等的便是这一刻。 “是啊,”随江玉珣一道来酒坊的家吏笑道,“江大人您看,那盆兰花长得正好呢!” 古代虽没有温度计,但这完全难不倒工匠。 他们早在劳作中发现兰花最佳生长温度就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度之间,正好与酒的发酵温度差不多。 江玉珣顺着家吏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盆小小的兰花正绽放于酵池旁,它看上去非常精神,丝毫不知此时昭都已被风雪所笼罩。 “那便好,”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如今“烈酒”已经彻底流行于大周全境之内。 卖酒的生意越做越大,酒坊供酒更不能断。 “瞧您这话说得!”担着扁担从他身边走过的佣客当即笑道,“这几日正是赚钱的时候呢。” 语毕,众人便跟着他一道笑了起来。 家吏也在这时给江玉珣端来一杯热酒:“公子,您先喝一口暖暖身。” “好,谢谢。”江玉珣笑着点头,将酒杯接了过来。 如今的江玉珣早靠卖酒狠狠地赚了一笔,并将这笔钱投回了田庄。 庄内的佣客们除了一月数百钱的“底薪”外,还有不少的“补贴”与“奖金”。 今日下大雪,佣客们一人便可多领三十个嘉铸钱。 江玉珣喝了一口热酒,忍不住向扁担里看去:“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哦,这是酿造完酒后剩下的酒糟,”佣客用木瓢舀起桶内的东西,一边向江玉珣展示一边解释道,“这些东西正好可以用作饲料,可比猪草之类的东西容易长肉多了!” 见他要去喂猪,江玉珣也跟着想起了一件事:“最近这几天雪下得这么大,田庄内的家禽家畜可有冻死的?” 江家田庄早已修葺一新,庄内处处透着金钱的气息。 但江玉珣再怎么出手阔绰,都不可能做出为猪圈、鸡舍修建火墙的事来。 佣客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今年的天气真是邪门了。不过公子您就放心吧!入冬以前就已经整修了圈舍,到处都悬上了厚帘。除此之外角角落落还有炭盆增温……哦,对了,地上也提前铺了干草保温,目前还没什么牲畜出毛病。” 江玉珣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那就好——” 然而还不等他将话说完,田庄内的家吏柳润突然从酒坊内冲了进来。 他左右看了两眼,气喘吁吁地站在江玉珣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公子,朝廷的人来了!” 虽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但见到柳润这惊慌的样子,坊内的佣客也纷纷安静下来,并向江玉珣行礼退到了一边去。 “朝廷?”江玉珣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立刻起身与柳润一道向门口走去,“可有说是何事?” 说话间他已经披上狐裘,与柳润一道走出了酒坊。 刚一出门,习惯了酒坊温度的江玉珣便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虽一直有在清扫,但是田庄内的积雪已在不知不觉中没过了膝盖。 ……江玉珣前后两世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不由抬头朝天上望去。 鹅毛般的大雪布满了整片天空,明明是正午江玉珣却找不到太阳的踪影。 往常休沐时遇到急事,应长川都会命玄印监飞鸽传信。 但今天雪实在太大,别说鸽子了天地间的活物好像只剩下了人这一种。 柳润带着江玉珣走向堂屋,并有些不确定地说:“似乎是桃延郡的事?” 听到“桃延郡”这三个字,江玉珣的心当即狠狠地坠了一下。 他有些艰难地点头:“……好,我知道了。” 大周各郡郡守每隔半月都要向朝廷发一封奏报。 大约十日前,时桃延任郡守童海霖在奏报中写道——往年从不下雪的桃延郡忽然降起了雪来。 这雪并不大,只下了一晚便停了下来。 但当地百姓仍感到惊奇并纷纷出门赏雪。 彼时昭都已经开始暴雪,江玉珣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便将这份奏报单独拿到了应长川的面前,天子当即派人南下细查。 算算时间,似乎是该有消息传回了。 - 还没走到堂屋,玄印监统领齐平沙的声音便穿透风雪,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江大人,这里!” 他快步向前走来,并向江玉珣行了一礼。 江玉珣一边回礼,一边开门见山道:“齐统领这么着急,可是桃延郡那边出了事?” “对!”齐平沙咬牙停下脚步,“……桃延郡那边的情况有些不妙。” “此话怎讲?” 听到这里,柳润立刻退了下去。 齐平沙则长叹一口气道:“奏报发出的第二天,桃延郡又下起了雪。这雪接连下了十几日,一直到消息传来时都没有停。” 曾在朝中任“都水使者”一职的童海霖生长在昭都附近,早就见惯了大雪。 桃延郡刚下雪时,他并没有太过在意。 直到几天后雪仍不停,童海霖方才乱了阵脚,并立刻遣人将此事上报朝中。 那人出发没多久,便碰上了天子派去桃延的郎官。 江玉珣被齐平沙的话吓了一跳:“郡内情况具体如何?” 齐平沙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快步向前而去:“桃延郡的人来后,陛下便遣我来此处找您,故而我也不太清楚当地的具体情况。” 怡河平原风虐雪饕,走近之后江玉珣才看到前方竟然停着一驾马车:“……这是?” 齐平沙转身向江玉珣再行一礼。 他深吸一口气道:“还请江大人备好冬装、厚衣,今日或许要出趟远门了。” 江玉珣轻轻点头,下意识攥紧手心:“我明白了……” 自己恐怕马上就要出发前往桃延了。 ※ 桃延郡的情况比江玉珣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回到仙游宫的时候,东行的马车已经备好停在了宫门口。 江玉珣连夜收拾好衣物,便随着天子与其他大臣一道先乘马车朝着辰江而去。 背后还跟着服麟军无数士兵,与装满了物资的车马。 官道两边的岗哨在此时起了作用。 执勤的士兵每过几个时辰就会前去扫雪,因而道路上积雪虽深,但还不至于没过车轮将他们困在半道。 但马车走到辰江边时却遇到了问题。 独自坐在一驾马车内的江玉珣撩开厚重的车帘向着官道前方看去,并大声朝不远处的士兵问:“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为尽快赶到桃延,众人不得不昼夜兼程。 每到一个驿站,便要将马匹全部更换一次。 这个时代的马车车轮由纯木制成,稍一跑快就会颠簸道不行。 在车上坐了几日的江玉珣,骨头都快被它颠散架了。 更别说马车车壁轻薄几乎没有什么挡风的效果,虽然穿着厚衣裹着狐裘,但是他还是被冻了个透心凉…… 身着棉衣的士兵骑着马小跑到江玉珣的窗边,顶着风雪大声道:“回江大人的话,前面的路走不了了!” 士兵所骑马匹是自克寒来的矮马,比起大周原生马种更加抗寒。 此刻它身上也裹上了厚厚的“棉衣”。 战马打了个响鼻,鼻间瞬间生出一阵白雾。 “走不了了?”江玉珣放下手中的书册,裹着狐裘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甫一下车他便看到——士兵所骑马匹的蹄上不知何时包上了麻布。 这并非是为了保暖,而是为了增加马蹄的摩擦力,防止它不小心滑倒用的。 不等士兵回答,江玉珣便猜出了一二:“前面的路面起冰了?” 士兵沉声道:“对。” 此时他们已经行进到辰江附近,此地相较昭都要偏南许多。 因而雪降到地上后并未积下,而是冻在了地上。 江玉珣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踩着道沿向前走去。 此刻随行一半士兵都在路上清着冰。 江玉珣看到——应长川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正站向辰江而去。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天子缓缓转身朝他点了点头:“爱卿过来吧。” 大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眼前的景致也有些不怎么真切,但江玉珣已隐约听到了辰江的滚滚波涛声破雪而来。 “是,陛下。” 他顿了一下,快步上前与应长川并肩走向辰江。 - 短短十几里路,士兵们花了半日方才清出。 而江玉珣则与应长川一道顶着寒风,顺着辰江仔细走了半日。 虽还没有到桃延郡,但此地的情况已经不怎么乐观。 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近来道路结冰、出行困难,居住在辰江附近的百姓已有两三成摔过了跤。 轻则鼻青脸肿,重则脱臼骨折。 为此,天子特命随行军医前往附近村寨,用竹片、木板为当地骨折百姓进行固定治疗。 还好,辰江仍奔腾不息没有结冰的迹象。 士兵们赶着夜色降临之前将马车上的货物运至楼船之中,一行人连夜乘船朝南而去。 …… 木质的楼船上不能大范围生火取暖。 虽然裹了厚衣,但江玉珣还是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江玉珣揉了揉鼻子,连忙帮自己倒了杯姜茶捧在手心。 接着忍不住皱眉朝着右手的手背上看去。 原本白皙的皮肤上生出了些许红斑,食指的关节处还有些泛紫、发肿。 哪怕是在马车上江玉珣仍有工作要做。 他虽已经非常小心,但是握笔的那只手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冻疮。 这在他的人生中还是头一次。 江玉珣一口气喝掉整杯姜茶,身上方才回了一点温。 生了冻疮的皮肤还在不断地发痒。 他犹豫着抬起左手想挠几下,接着又强行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绝对不能碰! 揉搓会加重组织挫伤,反而会使冻疮变得更加严重。 江玉珣手上的痒意实在是太过明显。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且冻到不行的手实在无法握笔。 他只好放下还没有整完的奏报裹着被子躺了下来,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 时间已经不早,江上一片寂静。 楼船随着江水轻轻晃动,好似一个巨大的摇篮。 但是躺在船上的江玉珣却没有半点的困意。 冷,实在是太冷了。 大周的“床榻”非常低矮几乎贴地而设。 江玉珣原以为自己早适应了这种低矮的床铺,不料现在才意识到它的“威力”所在。 江水虽然没有结冻,但江上的寒意与湿冷之感却半点不少。 此刻湿寒之气通通顺着船身蔓了上来,江玉珣躺了半天都没有将身下的褥子暖热。 而裸露在外的耳朵,更是被冻得痛了起来。 他忍不住再次打了个喷嚏。 终于将整颗脑袋都埋入了被窝之中。 江玉珣身上盖的是今年新缝的棉花被,此时也只能勉强保他一条小命。 “嘶……” 早知如今我方才就应该去和庄有梨挤挤的! 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后悔了起来。 ——桃延郡气候恶劣,应长川此行带的官员年岁都比较轻。 庄有梨与其他几名郎官也在这条船上。 今日用晚膳时,同样冻得不行的庄有梨还在邀江玉珣晚上与他们几人一道挤通铺,却被不知天高地厚的江玉珣给当场拒绝…… 被窝里温度虽高,但待了没多久江玉珣就有些缺氧。 就在他打算探头换气之时,忽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肩。 江玉珣被吓了一跳:“谁?!” 来人停顿几息:“是孤。” 此行不比南巡,每一艘楼船上都塞满了物资和人,一点空位都没有留。 江玉珣上船后便直接被安排进了那间熟悉的外舱,没有任何挑选的余地。 “陛下?”江玉珣终于将脑袋探了出来。 月光透过窗照亮了船舱。 身着玄衣的天子正身披黑色狐裘,垂眸看向自己。 ……他不冷吗? 江玉珣被对方这造型吓了一跳。 若自己的感觉没错,此刻船舱的气温绝对已经逼近,甚至达到了零度。 江玉珣正想起身行礼,却听天子轻声道,“免礼,”停顿片刻,应长川忽然问他,“可是冻得睡不着?” 江玉珣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如实回答道:“回陛下,正是。” 脸皮虽重要,但生命价更高。 见应长川也没有睡,江玉珣终于没忍住问:“请问陛下,臣可以现在去找庄有梨他们吗?” 说着意识到自己造型不对的江玉珣终于放下被子,拽来狐裘正坐于榻上。 “找庄有梨?”应长川不禁蹙眉,“为何?” 月光落在雪地上生出了莹莹光亮,照亮了半片辰江。 此刻的楼船比点了灯还亮。 天子那双烟灰色的眼眸也被照得愈发冷。 好歹已是朝中大员,直接说自己怕冷实在是有些尴尬。 江玉珣很想找一个好听一些的理由,但现实所迫,他只得轻声道:“臣,臣一个人睡实在是太冷了,所以就想去找庄有梨他们几个挤一挤。” 说话间,天子忽然起身朝舱内走去。 听完江玉珣的话后方才轻声道:“那里挤不下了。” “嗯?” 应长川怎么知道庄有梨那里挤了几个人? 江玉珣心中虽有疑惑,但天子都这样说了他只好点头称“是”。 楼船随着江水轻摇。 站在隔门旁的应长川随之顿了几秒。 就在冻得不行的江玉珣想要开口问他还有什么事时,却见天子转身道:“但内舱还有位置。” 内舱? ……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内舱”吧? 江玉珣的心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两下。 他的视线一点点越过应长川的肩,落入了背后的船舱之中。 木质的床榻至少有两米宽,挤一个自己的确绰绰有余。 最重要的是,床榻上除了普通的棉褥外,还铺了一层毛毯。 单看一眼,江玉珣便觉自己的体温都跟着提高了一度。 不要乱瞧! 几乎是下一刻,江玉珣的目光便如被烫到般收了回来。 手被冻了也罢,自己的脑子怎么也被冻坏了? 竟然连天子的床榻都敢瞄。 船舱内突然静了下来。 江水轻击舱壁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尤其清晰。 “……内舱的床骨下垫了一层铜板,底部置有水袋。”天子漫不经心道。 江玉珣瞬间将“‘内舱’是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 ……楼船上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 装满了热水的羊皮袋可以维持几个时辰不凉,热气顺着铜板传向床榻,顷刻间便能暖热身体。 不愧是皇帝啊。 应长川在这个时候都能避免挨冻。 听完他的描述,江玉珣瞬间心动了起来。 说话间应长川已经走过了隔门,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放下悬吊在舱顶,同样由毛皮制成的帐幔:“爱卿可要继续于舱外过夜?” 江玉珣立刻摇头:“臣不想。” 米白色的毛皮帐幔缓缓坠了下来,遮住了天子唇边藏不住的笑意。 应长川故意假装疑惑地问道:“那爱卿要去何处?” “臣……” 江玉珣的心中瞬间闪过几个巨大的感叹号。 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想法后,他甚至生出了故技重施,再次将自己弄哑的想法。 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几个字却在同一时间冒了出来。 几息后,他只得强行压低声音,如悄悄话般轻声道:“内,内舱?” 第72章 内舱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踩起来如棉花一般软。 为防皇帝沾染风寒,内侍官还抓紧时间在船舱四壁悬了壁毯。 羊毛编成的壁毯上饰有山水、花卉,经纬细密巧夺天工,除了保温、隔音外还能吸光。 舱门缓缓阖起,内舱随之一暗。 江水拍打船壁生出的水声也突然消失不见。 楼船上虽没有点香,但舱内御用之物与锦衣龙袍皆是由薰笼熏染过的。 江玉珣走进内舱,便嗅到了一阵淡淡龙涎香。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中提示他:这里是应长川的地盘。 视线变暗的瞬间,他忽然站在舱门口不敢再向前。 江玉珣不由一怂:“陛下,要不……” 要不然我还是出去吧? “爱卿想睡于何处?” 江玉珣的思绪瞬间被天子的话所打断。 他愣了愣,下意识回答道:“睡在里面吧。” 语毕便一脸痛心地闭上了眼睛。 可恶……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一次怂不了了。 雪又大了起来,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圆月。 没有点灯的船舱变得愈发暗。 江玉珣的心跳忽于这一瞬漏了一拍。 ……不就是睡一觉吗? 又不会死!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摸索着向前走去。 他蹭着舱壁一点点挪到了榻边,最如壁虎一般紧贴着船舱躺在了床上。 下一秒,江玉珣的耳边就传来“哗”一声轻响……应长川把帐帘放了下来,终于与他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江玉珣的心忽地一坠…… 此时此刻,他们的呼吸与心跳被困在了同一顶幔帐之下。 船舱内瞬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原本细弱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 大周丝枕以香草为枕芯,江玉珣恍惚间甚至听到了香草摩擦生出的“沙沙”细响。 他当即直挺挺地躺在原位,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玉珣似乎听到自己的耳边传来了一声轻笑…… 明明隔着两层被子,但江玉珣靠近应长川的那半边身体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阵异样的感觉。 好似有静电穿过,虽不痛却带着难以忽视的酥麻。 热气自榻下渗出,顷刻间便暖热了江玉珣冻得发僵的身体。 他虽反复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等到天子睡着后再闭眼。 但都怪内舱的被褥过分温暖,江玉珣攒了几日的疲惫竟然在顷刻间袭了上来。 半梦半醒间,江玉珣迷迷瞪瞪道:“……奇怪。” “什么奇怪?”应长川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我怎么没有听到陛下的枕头响?” 平躺于床榻之上的应长川不由笑了一下,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如睡前故事一般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前朝靖侯大事一无所成,小事上却格外计较。为使孤在熟睡中仍有‘贵族之相’,每晚都会有内侍官在孤榻旁紧盯,被褥稍乱便会被他们唤醒。” 应长川的话还没有说完,江玉珣便抵不住困意一点一点地闭上了眼睛。 应长川的爹未免太过离谱…… 据自己所知,只有死人才不会动弹! ……应长川竟然是这样长大的吗? 连一个整觉都没有睡好过? 船舱里的气温慢慢升高。 辰江的波涛声顺着舱壁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一阵一阵催人入睡。 困得不行的江玉珣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怒意,他含糊不清道:“小孩怎么可能不翻身?不过还好……” 江玉珣越说越声音越小,到最后终于彻底地闭上了嘴。 应长川本不该去惊扰他。 这一刻却忍不住轻声问:“还好如何?” “还好……陛下已经长大了,”方才贴在墙壁上的江玉珣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同时非常大方的表示,“没关系,你怎么翻身打滚,做什么我……我都不会生气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彻彻底底没了声息。 船舱内再度陷于寂静。 片刻过后,应长川终于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 …… 楼船划破江水,缓缓向南而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如纱般在积在了甲板上。 幔帐之内,应长川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清明,没有半点困意。 月光通过重重阻隔透了进来。 烟灰色的眼瞳里竟也多了几分温柔。 停顿几息,天子忽然放轻动作,放任自己缓缓地转过了身去。 江玉珣本是靠着墙壁睡的,但没过多久他便慢慢蹭到了床榻中央。 如寒风中不设防的小动物般,蜷缩着窝在应长川的肩边。 天子的床榻虽暖,但怕冷的他仍是紧紧地缩在被子中。 只将微微泛红的鼻尖,与还在因睡梦而轻轻颤栗的眼睫露在被窝之外。 应长川的呼吸忽随他一道乱了一瞬。 或许是因为江玉珣说他如何都不会生气。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惊扰。 但是几息之后,应长川竟还是忍不住放任自己抬手,轻轻地碰了一下身边人如蝶翼般轻颤的睫毛。 ——如一把细密的小刷,从他的指间蹭了过去。 并在顷刻间拨乱了应长川心中的那根丝弦。 让他心猿意马。 - 楼船顺流南行,江边的景致飞速后退。 没过多长时间,江畔的树木便不再像北方那般光秃秃了,而是有了几分绿意。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江玉珣生物钟将他唤醒的时候应长川已不见了踪影,床榻另一边的被褥也被收好放回了柜中。 江玉珣原本应该紧张一下。 但一想到桑公公早八百年就误会了自己和应长川的关系后,他索性直接摆烂。 江玉珣如没事人一般唤人端水洗漱,接着便随庄有梨一道朝着甲板上而去。 今早他准备仔细看看昨晚那场雪究竟下得怎么样。 …… 下了楼梯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南巡的时候走廊一直是敞着的,但这一回走廊尽头的门却被紧紧地阖了起来。 刚刚踏入狭窄的走廊,与江玉珣并肩而行的庄有梨突然凑了上来。 他先小声念叨了句“奇怪”,接着突然如一只小狗一般在江玉珣的身上嗅了起来。 江玉珣天生怕痒,庄有梨上前的瞬间他差点在原地蹦了起来。 这一路条件虽艰苦,但每天在驿站换马的时候,他都有好好休整、洗沐。 “怎么了?”江玉珣下意识往走廊另一边躲了躲,接着才疑惑地闻了闻自己的衣领问,“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庄有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绕到了江玉珣的身后,并撩起一缕长发放置鼻尖。 他眯了眯眼睛,有些八卦地压低了声音问:“……阿珣,你头发身上这是什么味?” 据他所知,江玉珣并没有熏香的习惯。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 守在这里的士兵替他们推开木门,甲板上的寒风在瞬间涌了进来。 半披在脑后的长发瞬间高高扬起,江玉珣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差点被寒风吹着退回走廊的庄有梨抖了一下,接着突然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江玉珣:“我知道了!” !!! 江玉珣的第六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准。 他甚至没去问庄有梨知道了什么,便从对方惊恐的目光中读出了想说的话—— 内舱里的所有东西都熏了龙涎香。 在应长川榻上睡了一晚上的自己定然是被腌入味了! “——你不知道。”江玉珣下意识抬手,极其霸道无理地捂住了庄有梨的嘴巴。 江玉珣虽然菜,但是庄有梨比他更菜啊! 被捂嘴的庄有梨的目光愈发惊恐。 冷风吹过,他的余光也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守在旁边的士兵。 意识到不能乱说话的庄有梨一边挣扎着想要呼吸,一边努力道:“阿珣,你竟然竟然……这种事情都瞒着我!” 枉我什么事情都和你说,你竟然瞒着我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来? 身为大周土著的庄有梨,对“男风”一词并不陌生。 但他一开始也只是有些许怀疑,谁知还没有等他确定自己的猜测,江玉珣便如此激动。 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啊! 江玉珣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真的只是一场误会,等到没人的时候我再和你解释。可不可以?” 庄有梨眼中写满了“我不信”,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只得屈辱地点了点头道:“好,咳咳……你,你先放手,我,要被你捂死在这里了……” 江玉珣终于松开了手,并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假装无事发生地看向一边官兵。 然而还不等他恢复,耳边又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 刚刚踏上甲板的庄有梨脚下一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江玉珣下意识转身拽住了庄有梨的胳膊。 他的动作到底是晚了一步。 此时庄有梨已经彻底失去重心,江玉珣也被他拽着摔向甲板。 守在走廊外的士兵被这里的动静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想将两人扶起:“江大人、庄大人稍等一下!” “……嘶”江玉珣的膝盖上瞬间生出一阵钻心剧痛,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臂支撑身体从甲板上站起,然而手心上异样的触感却使他猛地转身道,“站在那里,先别急!” 江玉珣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士兵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当即定在了原地:“是,江大人。” 江玉珣虽然没有扶起庄有梨,却狠狠地帮他缓冲了一下。 原本应该后脑勺着地的庄有梨改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怎么了,阿珣?” “……甲板全部结冰了。”江玉珣咬牙道。 “你说什么?!”同样坐在甲板上的庄有梨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 拂去薄薄细雪后,甲板上竟已经被一层厚冰所覆盖。 江玉珣扶着背后的舱壁慢慢地站了起来。 寒风顺着辰江刮下,担心士兵着凉受冻,天子全将他们安排在了靠近船舱的地方。 因此未曾去甲板上仔细探查的他们也没有发现,眼前的结白并非什么积雪,而是覆盖着薄雪的坚冰。 “这是怎么回事?”士兵喃喃道。 江玉珣攥紧了手心沉声道:“这便是南地与北方的不同之处……” 众人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尝试着晃了晃小腿,确定没有摔坏骨头后,方才摸索着一步步向甲板上走去:“北方冬季气温普遍较低,大多数时间雪落在地上便会松软地积成一层。” “只有官道上常被马蹄踩踏处才会融雪为水,最后再结为坚冰。” “对。”众人随之点头。 刺痛感如针一般触向膝盖。 江玉珣一边小心向前方挪动,一边轻声说:“而南方白天和地表的温度,却普遍高于北方。夜里下的雪会迅速结冰,到了最后上面方才覆上一层新雪。” “原来如此……”庄有梨也扶着舱壁站起身,与江玉珣沿不同方向走甲板。 两人的表情无比严肃,完全将方才的打闹与玩笑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话间,江玉珣已经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船边。 他用衣袖裹着手拂去了栏杆上的积雪。 下一刻,一层薄冰又现于众人眼前。 江玉珣喃喃道:“栏杆也冻结了……” 偌大的甲板上瞬间没了声息。 守在走廊旁的士兵生于北地,早见惯了大雪。 出发时他们还不理解朝廷为什么如此担忧桃延。 如今看到这被坚冰包裹的世界,他们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机的到来。 桃延郡的形势恐怕极为不妙。 - 为保证船行安全。 船舱内的炭盆全被水袋取代。 每日楼船都要停泊一阵,并上岸在安全处烧水灌袋。 将近傍晚时,游船缓缓停在了一座不知名的码头边。 江玉珣也趁着这个时候走下了楼船。 “……咳咳,江大人!”负责烧水的士兵向江玉珣行了一礼,忍不住道,“船下风大、烟呛,您还是先上船休息吧。” 烧一船的热水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此刻锅灶全部支起火也已经点燃,周围被浓烟包裹一片灰沉。 江玉珣轻轻咳了一声道:“没关系,我在这里走走就上船。”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一棵低矮的灌木前。 阳光透过烟尘的间隙照了上来,浓绿的叶片竟随之泛起了莹莹的光亮。 江玉珣上前吹走覆在叶片上的雪花,厚厚一层“冰盖”随之露了出来。 常绿的灌木如冰糖葫芦般被透明的冰壳包裹。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脱掉手套,并徒手剥开冰壳,对着太阳照了起来。 冰壳完美复刻了叶片上细密的纹理,水晶雕琢般在他的手上闪着光亮。 然而江玉珣却没有半点欣赏的意思。 他的心情比在船上时还要沉重。 楼船暂时还没有进入桃延郡境内,此地的冰灾便已如此严重,桃延的灾情也可见一斑了…… - 这一日,天子接连下达圣旨,令周围几郡将储炭运向桃延,同时命人先乘快舟赶赴桃延,并于第一时间开仓施粥。 傍晚时分,又与江玉珣一道登上了另一艘楼船。 今年春,昭都附近军屯田中开始大范围种植棉花。 几个月前这批新棉方才采摘结束,储存于宁平仓内。 此次南下江玉珣本想将全部棉花带至桃延,但无奈棉花实在是太过占地方。 到了最后,几艘楼船加在一起也没有带够他想要的量。 江玉珣轻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取出一朵新棉。 “……其实南方也不是不可以种棉花,只是多雨容易吐絮不畅,且高温高湿,更加容易生出灾病而已。早知道今日,年初的时候就该让这附近也试着种植棉花。” 桃延附近本不会下雪,百姓或许就连最普通的缊袍都没有。 江玉珣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过冬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轻抚着手中的棉花,语气颇为落寞。 应长川缓步上前,他看出江玉珣有些自责:“若没有爱卿提醒,连这几船的棉花也不会有。” 江玉珣轻轻摇头。 他明白应长川的意思,但此刻见到辰江两岸的景象,他却怎么也过不了心中这一关。 ……自己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 来自现代了解历史的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的。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往后荒地开垦结束,可令百姓一半种粮,一半种桑树、麻、棉,若是人人每年都能有一套两套的新衣服穿就好了。” “……开疆辟土是盛世,衣食无忧更是盛世上的盛世。” “吃饱穿暖”对现代人而言很是寻常,但到了古代却是一个大难题。 辰江上的雪一会下一会停。 两人说话的时候雪正好停了下,厚重的灰云也被大风吹走。 多日未见的晚霞如墨一般从天空泼洒而下,落在了江玉珣的面颊上。 照亮了那双稍显暗淡的黑眸。 “真难啊……”他忍不住低声道。 古代压根没有“平民百姓应该吃饱穿暖”这个概念,更别说做到了。 ——毕竟历朝历代的百姓都是这样过来的。 江玉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正要起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玄色。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俯身将棉花从自己的手里接了过去。 江玉珣顿了顿,略有些疑惑地转身向对方看去:“陛下?” 应长川没有说话,反倒是用另一手轻轻将江玉珣拉了起来。 赤红的夕阳洒向如镜一般平静的辰江,映在了二人身上,如为他们披上了一袭红衣。 “好。”应长川缓声道。 话音落下,他便把手中的棉花轻轻地放回了棉堆之中。 末了突然转过身看着江玉珣的眼睛说:“孤答应你。” 如火的夕阳燃向雪白的棉云。 应长川几乎一字一顿道:“未来大周百姓,定不会再挨饿受冻。” 说话的时候应长川仍未松开手。 淡淡的热气顺着掌心相交处传到了江玉珣的指间,激得脉搏随着应长川的话语一道轻轻地跳了起来。 同在此时,又有一朵巨浪自辰江上打了过来。 撞得楼船跟着它一道轻晃。 江玉珣的心潮竟也随之澎湃。 ——衣食无忧是很难,但那又怎样。 应长川这个大周土著都敢承诺,自己怎么能畏难? 大风吹净了江上的积云。 晚霞如碎金一般洒满了大地。 江玉珣缓缓笑了起来,忽然在此刻回握住了应长川一直没有松开的那只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 江玉珣回到楼船上时天已经黑了。 他简单用过晚餐后,便回到了外舱。 此时应长川还没有回来,内侍官早将一个木盆放在了桌案上。 这是用来治疗冻疮的汤药。 水刚端来没一会儿,此时还在冒着热气。 江玉珣坐在桌案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了拨水面。 过了一会后,方才一点一点地将右手沉了进去。 “嘶!”也不知这汤药是什么东西熬成的,江玉珣刚把手指泡入汤内,便感受到了一阵难言的刺痛。 除此之外,还有难以忽视的火辣之感。 ——和上一世切完辣椒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江玉珣手上未长疮的地方都受不了这样的辣意,更别说生了冻疮的地方了。 ……要不然先算了? 江玉珣上一世没有长过冻疮,但经验告诉他等到春暖花开之时,这东西便会自己消失。 反正去了桃延郡还要继续挨冻,现在泡了也是白泡。 江玉珣迅速说服自己把刚没入汤药的手指抽了出来。 然而不等他处理残局,用完晚膳的应长川竟在这个时候走入了舱内。 他站在舱门处,直直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青紫中隐有溃烂的右手上。 “爱卿不是说不严重吗?”说话间,天子已快步走了进来。 应长川吃得这么快?! 江玉珣心虚地将汤药在了背后:“今早食指有些泛红,臣也没有想到去逛了一圈之后,竟然变得这样严重。” 应长川站在江玉珣面前,沉声看着他道:“爱卿既知严重,为何又要倒掉汤药?” “因…因为……这汤药有些过分刺激。”江玉珣鲜少见到应长川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忐忑。 天子没有说话,直接把江玉珣藏在衣袖中的手抽了出来,一回生二回熟地替他挽起了衣袖。 江玉珣被他吓了一跳:“实在是不必了,陛下!” 谁知应长川非但没有停手,甚至……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腕,一道浸入了汤药之中。 江玉珣连忙道:“这汤药非常辣手,陛下小心。” “无妨。” 应长川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且整整大了江玉珣一圈。 他轻轻松松便将身边人的手裹在了掌心。 应长川虽养尊处优贵为天子,但多年的戎马生涯仍将他的皮肤晒成了浅浅的蜜色。 相比之下,江玉珣被风雪冻了一天的手显得格外苍白。 应长川似乎不觉得这汤药辣手。 他一手握着江玉珣的手腕,一手撩起水朝江玉珣手背上的伤处淋去,动作格外仔细。 两人的手指纠缠于水下。 墨色的汤药轻轻坠入盆内,生出一阵细响。 ……江玉珣忽然觉得,舱内的气氛不大对。 他忍不住移开视线,略不自然地开玩笑道:“臣的手是有些多灾多难,但好在都是小伤……虽然麻烦但不怎么碍事。手嘛,能用就好。” 应长川忽然蹙眉,握着江玉珣的那只手也不由微微用力:“能用就好……爱卿当真大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子的语气似乎在这一瞬变得有些冷。 江玉珣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对方。 我自己的手还不能自己处置了? 他没忍住暗戳戳怼了一句:“臣手如何自己最为清楚,陛下这话说的好似比臣自己还在意这只手似的。” 应长川垂下眼眸,继续替江玉珣淋药。 他的动作轻缓而随意,语气也是同样的轻飘。 ……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似一阵冬雷在江玉珣的心间炸开。 墨色的汤药顺着二人纠缠的手指滴了下去。 应长川的声音与水滴一道坠地:“是。” ……是? 他,他怎么说……是? 第73章 江玉珣的呼吸乱了一瞬。 伤处的刺痛感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麻。 他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回,却正好轻轻撞在了盆壁上。 “别乱动。”应长川把他的手抓了回来。 “哦……好,好的。” 在寒冬天气里放了一会的水已由烫转温。 墨色的水流似一只小小的黑蛇,在二人的指间游动。 天子一边替江玉珣淋药,一边漫不经心道:“爱卿自己不留心,孤再不多替爱卿在意,这只手怕是要不了了。” 江玉珣下意识放低声音,心虚地说了句:“……也不至于。” 寒风中走了一日的他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乍一听这话竟如耳语一般隐秘。 药香如锁链把二人紧紧相连。 应长川的手指于不经意间从江玉珣的手腕上轻轻地滑了过去。 江玉珣的手随之一颤。 应长川方才的话,似乎……过界了。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多想的他下意识垂眸,不敢去看应长川的表情。 ……应长川是以皇帝的身份,说出这番话的吗? 可是同为臣子的庄岳脸上就有一道巨大的刀疤,怎么不见应长川在意呢。 难不成因为他的脸还能用,那便不不必在意? 凉掉的水珠顺着江玉珣的手腕滚落盆中。 刺得他手背随之一麻。 江玉珣看着盆内自己不断摇晃的倒影,突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哪个皇帝会帮臣子上药? 别说是应长川了,历史上那些以“亲善”著称的皇帝都没有这么干过吧! 江玉珣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大跳,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墨色的水花随之飞溅,洒在天子的衣袂之上。 如墨色的梅花在夜里绽放。 水珠坠地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舱内古怪的气氛。 见状,江玉珣瞬间慌忙上手去擦:“抱歉——” 可不等他动作应长川便先一步抬手:“先去擦手。” “是,陛下。” 江玉珣连忙去取丝帕,然而还没走两步他的脚步突然一顿。 心虚感如火焰燎原,江玉珣终是没忍住解释了一句:“方才,方才……臣只是被不小心被药刺了一下,不是因为其他事,陛下不要多想。” 然话音落下后,江玉珣便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断。 是不是妥妥地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刚刚说那么多做什么? 方才应长川的手与自己一道泡在药中,他能不知道这药究竟辣不辣手? “自然,”江玉珣的背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应长川随意拿起丝帕净手,并不急不缓道,“孤知道。” 江玉珣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并默默地替应长川补完了他没有说的话——孤知道,爱卿在说谎。 …… 这一晚,做贼心虚的江玉珣竟然又一次梦到了应长川。 与上回那个离奇的“口语考试”一样,这次他的梦仍发生在现代。 江玉珣梦到自己手上生了冻疮,去医院挂号看病。 没想一推门便看到……诊室里那个身穿白大褂打着领结的人就是应长川。 不等他转身溜走,眼前的“应大夫”已拿起药膏替他擦拭了起来。 而擦着擦着,只是手上有伤的江玉珣便不知怎的躺在了手术床上。 他抬眸便见——应大夫在无影灯下戴上了外科乳胶手套,接着自一边的托盘上拿起了手术刀与组织剪。 寒光映亮了他烟灰色的眼瞳。 江玉珣在他的手下如一只待宰的羔羊般无可挣扎。 眼看组织剪即将落下,睡梦中的江玉珣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用手指重重地弹了自己额头一下。 强烈的痛意终于唤醒了江玉珣的神志。 啊啊啊! 卧槽,刚刚那是什么鬼梦啊? 黑暗中,江玉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强行命令自己滚到一边,贴在了冰冷的舱壁上。 总之离应长川越远越好! - 楼船本就是顺流而下,此番水手更是卯足了劲摇桨。 一行人抵达桃延郡的时间,比原想的还要早。 将要到达目的地时船行速度放缓,士兵开始清理舷梯上的坚冰。 江玉珣则趁这个时候登上甲板,仔细观察两岸风光。 楼船上没有一个闲人。 虽同在一艘船上,但自摔跤那日后庄有梨便没再见到江玉珣。 直至此时,准备下船的他终于看到了站在楼船尾部甲板上的人。 “阿珣,你在看什么?”摔过跤的庄有梨拢紧衣领,小心翼翼地走了上来。 江玉珣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边眺望远方一边轻声道:“我们已经进了桃延郡的首邑‘溪口城’内。” 庄有梨随之点了点头。并顺着江玉珣的视线一起向前看去。 不同于昭都,溪口城沿江而建,整座城市呈长条状分布。 虽还未到首邑,但如今辰江左岸已能看到不少的房屋院舍。 “……这是,”几息后,庄有梨突然瞪圆了眼睛握紧手下结冰的栏杆,“房屋被压垮了!” “对……”江玉珣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不同于容易清扫的雪。 坚冰牢牢地覆盖在屋顶之上,除非融化不然几乎没有办法清理。 木质的屋顶与栋梁不堪重负,被坚冰挝折、压垮。 而房顶上用来御寒的稻草也早被冻成硬块,完全失去了保温的效果。 一眼看去,座座民居如被巨人在手心揉捏过一般可怜地躺在地上。 床头屋漏、四面透风。 ……江玉珣甚至不敢想象房屋的主人现在如何。 一眼看去,单单辰江边就有三分之一的房屋被坚冰垮塌。 高大的树木也连腰折断并半躺在地上。 辰江两岸一片狼藉。 房塌树断的情况下,不但百姓没了住处,被树木堵死的官道也难以通行,就连迁移避险都难之又难。 江玉珣轻轻摇头,“不只那些已经倒了的树木和屋舍,”他伸出左手指向前方,“看到了吗?那是香樟树。这种树本该四季常绿,如今却已经开始落叶,再冻上一段时间恐怕会直接死在这个冬季。” “……那竟然是香樟树。”庄有梨喃喃道。 紧邻辰江的大树树叶已经掉了大半,乍一眼看去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树干,与北方常见的梧桐没什么两样。 江玉珣的语气无比沉重:“除此之外还有桑树、橘树。” 他随庄有梨一道握紧了手下的栏杆。 江玉珣已经在这里看了半天,刚刚楼船路过峡谷时,他便注意到两岸山腰上的果树有零星几颗被坚冰压断。 ……修在平地上的果园,情况估计也不会太好。 寒气透过手套传了过来。 江玉珣的指骨都跟着泛起了痛。 辰江两岸有无数百姓以此为生,假如这些树木冻死在今年冬季,那么起码要再等三四年新栽的果树才能再次结果。 这无异于彻底断了果农的生路。 …… “江大人,船预计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到港。”士兵上前向江玉珣行了一礼。 “好,我知道了。”江玉珣朝他点头道谢后,便与庄有梨一道进了楼船内等候。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他便借“换厚衣”为由闪身回到了楼上。 “不对啊……”直到江玉珣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庄有梨终于之后觉得想起,他还没有给自己解释身上的味道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庄有梨下意识转身便要朝江玉珣讨个说法。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踏上楼梯的江玉珣已一溜烟消失不见。 “好啊,阿珣!”庄有梨当即气得咬紧了牙关。 庄有梨瞬间反应过来——这几日自己始终不见江玉珣踪影,并不是因为他忙,而是因为他在故意躲着自己回避这个问题! 这不是心中有鬼还能是什么?! 庄有梨为数不多的好奇心与求知欲,忽在这一瞬被彻彻底底地激发了。 - 楼船停泊在桃延郡首邑“溪口城”外。 渗骨的寒风卷着盐粒一般的细雪从江上刮来,落在脸上如刀切一般的痛。 江玉珣下意识眯起了眼睛,跟在应长川的身后向前而去。 下了舷梯,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风雪之中,身着暗色纩袍的桃延郡太守上前行礼道:“臣童海霖,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陛下!”一直弯着腰的童海霖终于在这个时候起身抬头。 注意到站在应长川身边的人后,童海霖眼前不由一亮,并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江大人此行辛苦了。” 然而江玉珣却愣了几息,方才想起给童海霖回礼:“见过童大人。” 短短几年不见,童海霖眼角忽然布满了皱纹,头发也变得灰白。 要不是他声音没什么变化,江玉珣甚至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童海霖怎么老成了这样? 就好像是直接跨过中年,到了花甲之年一般。 疾风吹过辰江,大雪簌簌落下。 悬在树枝上的枯叶也在这个时候伴随着细雪坠在了童海霖的右肩。 他下意识抬手去拍,然而见到童海霖这古怪的动作后,江玉珣方才注意到——童海霖的左手竟然也骨折了! 见此情形,江玉珣忍不住压低声音上前问:“童大人您可还方便活动?” “……哎,不打紧,”童海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小心摔倒撞到了手臂而已,不碍事!” 看他精神还好,江玉珣方才松了一口气。 对方则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城中像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入临江而建的太守府中。 早已接到皇命等候在此处的当地官员,立刻将统计好的名册递到了天子手中。 名册上的百姓按照“老、弱、病、残、幼”与“壮男、壮女”分开统计,并着重标注了郡内婴儿与孕期、哺乳期妇女的数量和情况。 不方便活动的童海霖在一旁介绍道:“启禀陛下,桃延郡首邑内共有三成房屋倒塌……还好房顶都不重,且提前观察到积冰后,百姓已早早迁走,故没有酿成什么大祸。” 应长川一边翻阅名册一边问:“这些百姓现被安排在何处?” “大多数都在亲戚家,少部分没有亲友投靠的百姓,被统一安排在了家附近的学堂之中。” 桃延郡是最早建立“学堂”的地区之一。 起先百姓在此地统一学习“精耕之法”而后又在此处接受扫盲。 新建成的学堂宽敞坚固,又有官兵看守并随时清理屋上积雪,一时间竟成了安置百姓的最佳地点。 天子轻轻点头。 童海霖又朝应长川行了一礼,接着转身对江玉珣说:“溪口城及附近擅长女红之人,也按照江大人信中说的那般被集中在了学堂内。” 和当初在昭都时完全不同,如今身为一郡之首的童海霖再不是那个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只求明哲保身的都水使者。 收到传信后没几天,他就已将这些全部安排妥当。 “实在是辛苦童大人了。”江玉珣连忙朝童海霖点头。 “都是分内之事!”说完童海霖又补充道,“刚才我已经叫人卸下船上的棉花,将它们统一运往此处。” 桃延郡往年从不下雪,冬季也从不像今年这样寒冷。 除了个别有钱人外,大多数百姓都是穿着秋装过冬的。 “住”一事或许暂不用担心,但“穿”却不得不注意。 在昭都的时候,应长川已经下令把北方几郡军中新制与多余的冬衣,通过辰江运送至桃延郡。 这些冬衣一到桃延,便会参照刚刚那个名单分给当地百姓。 楼船上的棉花则全部被江玉珣安排给了郡内的儿童。 这几日它们便要被集中制成冬衣。 太守府内满都是人,不只童海霖在汇报郡内事务,提前赶到这里的驻军将领,也在向应长川汇报军中情况。 此时已是傍晚,溪口城内大半道路和地面上都覆盖着一层坚冰很难行走。 担心不小心摔倒或生出其他意外,江玉珣便想趁着天黑之前先在太守府附近看看, 桃延太守同街正好有一座学堂。 见应长川还在听将领们汇报军务,江玉珣就随着童海霖一道,去了那里详细查看制衣进度。 - 大雪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整座首邑已被风霜所冻结。 从渡口到学堂这段路今早已被官兵们铲了出来。 此时他们正往来于楼船和学堂之间,搬运着随船而来的棉花。 学堂大小屋室内,数百名妇女正坐在书案前,紧锣密鼓地在麻布上打着样。 她们只顾手上活计,完全没有注意到江玉珣和太守的到来。 …… “剪刀呢,我的剪刀去哪里了?”身着褐衣的女人四处寻找着,“快快!我这一堆布的样都已经画好了,就差剪裁了,你们谁把我的剪刀拿走了?” 话音落下,旁边的女人一边继续缝合面布和内布,一边顺手从布料下方抽出一把剪刀递给了她:“这里!你用完再借我使使!” “好,放心!” 身着褐衣的女人刚把剪刀拿起,另一人就已经缝好了一个布胚,并将它整齐叠在了一旁。 这件衣服大体上已经完工,充上棉花就可以穿了。 学堂内满是寻针找线的嘈杂声响。 童海霖则在江玉珣耳边大声道: “我们已经按照江大人在信中写的棉花数量仔细算过了,一岁以下的婴儿全部穿纯棉花的袄子!三岁以下一岁以上的小孩和孕妇、刚生完小孩的妇人,袄内一半充棉一半充乱麻……若再有剩者,按照年龄分给十岁以下的幼童。” 身为郡守,他想尽力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童海霖的嗓门有些大,听到他的话后,旁边一个正在缝制棉衣的女人突然放下手中的针线,转过头朝二人看来。 “……江大人?”她的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顿了几秒后突然问到,“是江玉珣江大人吗?” 上回南巡时,她曾远远地见过江玉珣一面,如今一眼便认了出来。 说着女人便放下手中的针线,准备起身向江玉珣行礼。 眼眶竟也在同一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不必多礼,您快忙手里的活吧!”江玉珣连忙上前压低了声音向她摆手,“我就不打扰大家了。” “是是!”意识到江玉珣想要低调后,她连忙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重新拿起针线,同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江大人您就放心吧,我定不会浪费了棉花这么贵重的东西。” 今年秋,她家不但喜获丰收,且正好抱到第一个外孙。 没承想还没开心几日,便迎来了如此的寒冬。 襁褓中的孩子一点也冻不得。 可是刚下了三天雪,她家里的半间房便被积冰压塌一半。 寒风顺着屋顶上的大洞漏入了家中,火都难再生起来,别说是取暖了,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忽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正欲离开此处的江玉珣也被吓了一跳。 他连忙俯下身轻声说:“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难处的话尽管开口,朝廷定当替你解决。” “……让江大人见笑了,民妇…民妇家正好被大雪压垮,且又有一不到半岁的幼童。民妇本以为一大家子人都要断送在今年冬天了,没想到我们不但被叫到了城里居住,甚至我那外孙还有棉衣可穿,”她越说情绪越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一想到这里民妇,就……就开心。” 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在于无声告诉她,朝廷并没有将他们抛弃。 不等江玉珣说点什么安慰她,想起手上还有活没有做完的她便重新打起精神:“朝廷出手如此阔绰,民妇自然要将每个孩子都当外孙般对待,好好做活。江大人、太守大人且放心!” 说话间,她便穿针引线继续起了手下的工作。 而童海霖则在此时笑道:“放心!自然放心!” 江玉珣的心情也随她表情的变化一道稍稍放松了一点,他笑着朝女工点头:“您也千万别忘了休息。” “是,江大人——” 桃延郡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一些。 然而百姓却并未被寒风击垮。 - 为了保证这群女工手指灵活,学堂的角角落落都放上了炭盆。 身着厚重纩袍的江玉珣没走多久竟觉得有些热。 他与童海霖看了一会,确定进度之后便打算离开此处。 而童海霖则在这时被下属叫去核对棉花数量。 此时夜色渐浓,江玉珣正欲走出学堂,抬眸竟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完了军务,此时竟站在学堂的门口。 身披墨色狐裘的天子背对着风雪半隐于夜色之中,并于江玉珣抬眸的瞬间,笑着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身边连一个玄印监都没有跟。 看上去……竟像是在专程等候自己那般。 “陛下?”江玉珣不由加快脚步走到了应长川的身旁。 不等他问天子来这里做什么,便见应长川将搭在手臂上的狐裘递到了自己的面前:“先披上,外面冷。” 这件狐裘同是墨色,十有八九是天子私物…… 这两日,江玉珣和应长川之前的气氛愈发古怪。 ……他发现,应长川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过分的好了。 甚至于两人之间的距离感,也随着那晚的“报团取暖”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江玉珣原应该避避嫌,努力维持两人纯洁、无杂质的君臣关系。 但是担心冻死在桃延郡,以及天子等不及后亲自将狐裘为自己披上肩的他,还是听话地将东西接了过来。 毕竟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 然不等两人一道离开学堂回楼船上休息,江玉珣便在天子手中看到了一个恐怖的东西——应长川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剪刀,正在随手把玩。 女工用的青铜剪笨重而粗陋,甚至还生了些铜锈。 然而这对常年练剑的天子而言不是问题。 应长川的动作格外灵活,炭盆内的光映在青铜剪上,并随他的动作一道打在了江玉珣的眼中。 ……刹那间便令江玉珣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梦。 正在穿狐裘的他一个不留神,差一点狠狠地将自己勒死在应长川的面前。 “咳咳咳……”江玉珣赶忙松开狐裘的系带,低头咳了两声。 应长川垂眸疑惑道:“爱卿怎如此不小心?” 说着,竟抬手替江玉珣绑好了系带。 他的动作无比随意,好似天子给大臣穿衣是理所应当的事一般。 然而江玉珣的心底却如住了一个烧水壶般,剧烈地尖鸣了起来。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试图离应长川远一点。 可还不等江玉珣退出学堂,他便已不由自主地开口说:“回陛下的话,臣不是不小心,只是突然想起了前阵子的一个梦罢了。” 应长川跟着向前一步,末了眯了眯眼睛问:“什么梦?” 江玉珣自己都觉得那场梦有些莫名诡异……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抢走铜剪自行了断时,应长川竟如意识到什么一般拿起了剪刀,将目光落在了刀身之上。 月光穿过云层洒在了应长川的身上,竟与梦境中的无影灯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神情无比认真,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医生的架势。 江玉珣立刻移开目光:“臣,臣梦到陛下是一名大夫……正要拿剪刀帮臣做手术。” “手术……”从未听过这个词的应长川不由挑了挑眉,他放下剪刀与江玉珣并肩学堂向外而去。 大雪从身旁飘过,耳边满是“呜呜”的风声。 然而这一切皆被玄色的狐裘挡在了背后。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松一口气,天子便照常发挥道:“哦?可否细说。” 桃延郡寒风凛冽,每一道风都似那夜的手术刀,无情又冰冷地落在江玉珣的身上。 无能狂怒的他狠狠地垂眸看向自己生出冻疮的右手——都怪你! 第74章 从学堂到楼船的路上又积了一层新雪。 江玉珣不得不放缓脚步,努力控制音量,试图不让应长川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就是用刀、剪开开膛破腹。” 他的用词极其古怪,语气也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再配上呼啸的寒风,听上去竟有几分诡异之感,硬是将其向噩梦的角度靠拢。 说完,便忐忑地抬眸看向应长川。 谁知天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停下了脚步。 冷冷的月光穿透薄云,落在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 应长川忽然转身看向江玉珣,并一步步向他走来。 天子微低着头,眼眸也与这一刻隐入了黑暗之中。 “……陛下?”江玉珣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似乎又回到了梦中,成了砧板上的一条鱼。 天子没有开口,而是在这一瞬抬起了手来。 ……应长川又想吓唬我! 明明知道应长川手里什么都没有拿。 但是江玉珣的心脏还是随他的动作一道轻轻地颤了起来。 忽有一朵雪花坠在了他的眼睫之上。 不同于梦中,能够自由活动的江玉珣在这一刻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 他突然向前一步,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应长川的手掌,企图阻止对方后面的动作。 方才换上狐裘的江玉珣还没有来得及戴手套。 触到应长川的那一刻,淡淡的暖意便自手心传了过来。 手背上的伤处竟在此刻发起了烫。 江玉珣愣了一下。 不等他抽手,应长川竟用另一只手反握回来,一点点暖热了江玉珣冻僵的关节。 他微微蹙眉,问出了句完全不在江玉珣意料之中的话:“为何不戴手套?” 江玉珣心跳忽然快了半拍,他不由心虚点头:“臣现在就戴。” 说着便要低下头去找。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从衣袖中取出手套,长街另一边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 “阿珣!”身披狐裘的庄有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滑了过来,“先别急,我们两个一起走!” 江玉珣:!!! 他看一眼庄有梨,再低头看一眼自己和应长川交握的双手,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不妙之感。 江玉珣努力想要松手,可就在同一时间,贴着墙滑过来的庄有梨已经抬起了头,并高声道:“等等,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突然没了声音。 我…… 我的天,这是什么情况?! 刚才还在小心扶墙的庄有梨瞬间将手挪了开来,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向前看去。 ……粉墙黛瓦的太守府与学堂间,是一条落满了雪的长街。 细雪还在随着风轻轻飞舞。 如一阵云烟飘飘荡荡。 长街尽头的辰江似银河道泄直连着天际。 江玉珣与应长川面对面站在长街中央,他们不但双手交握,甚至于直至此刻陛下的视线都还未从对面人的脸上移开。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天子只消低下头便可以…… 长街之上一片寂静,太守府内的官兵于此刻清理起了墙上的积雪。 高高的竹竿从院墙上扫过,将一块硬雪推了下来,正巧砸在庄有梨的头上。 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江玉珣发丝上的龙涎香,和他近来古怪的态度再一次浮现于庄有梨心底。 “有梨——”江玉珣开口想要解释,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沙哑。 而见他半晌不拿手套,应长川竟然取出他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套轻轻为江玉珣戴好。 似乎并不觉得这一幕有什么不妥。 暖意再次将江玉珣包裹。 然而他脑子里却只剩一个念头:洗不清了,这下彻底洗不清了! “我,臣…呃……”庄有梨结结巴巴,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能是什么情况! 阿珣和陛下这不是明摆着正在没人的小巷里谈情说爱吗?! 完蛋了,我是不是坏了他们的气氛? 庄有梨心中当下一阵绝望。 从小听庄岳讲“为官之道”长大的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行礼,还是立刻转身回太守府去。 爹娘也没有教过啊! 几息后,庄有梨终是咬着牙举手加额,准备向天子行礼。 然而就在他站直身的那一瞬,庄有梨重心不稳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都再次失去平衡狠狠地坐在了雪地上:“啊——” “有梨,没事吧?” 见状,江玉珣总算将手抽了出来,并快步向前借着扶庄有梨的名义摆脱了应长川的注视。 俯身拽人的那一瞬,江玉珣强装镇定地小声道:“方才只是意外,你千万不要多想。” 然而视线相交的那一刻,他却只从庄有梨无比幽怨的目光中读出了一句话: 江玉珣,你再装可就没有意思了。 - 这一年的冰灾雪灾尤其严重。 溪口城内的小河彻底冻结,没有办法继续行船。 不幸中的万幸是——如今辰江以南广大地区开发不久,境内人口较少,并且相对比较集中。 刚刚移至桃延郡内的北方移民,更是统一居住在官府统修建的“闾”内。 作为首邑的溪口城内建筑较为结实,甚至还有粮仓支撑。 相比之下,首邑之外的地区要更值得关注。 一行人本想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发,前往桃延郡深处远离辰江的几县查看情况。 但无奈于官道被倾倒的树木堵死,要想出发恐怕还要再等上大半日。 …… 女工已经连夜赶工制出了第一批棉衣。 天刚蒙蒙亮时,这批棉衣便被装车运向城中。 溪口城内另一座学堂内。 无数百姓正携家带口地在这里打着地铺。 原本只能容纳二十余人的教室,撤掉桌案后硬是住进去了五六十名百姓。 担心打扰到他们休息,江玉珣只在门口远远地向内瞄去。 谁知只一眼,他便看出了问题所在。 房间里面的人实在太多,用来取暖的炭盆也挤在人群之中,看上去非常危险。 江玉珣赶忙转身小声提醒道:“梁大人切记,无论屋内有多冷烧炭的时候都要开门窗通风。最近这段时间风也比从前更大,人离开房间之后,定要第一时间将火灭掉以防意外发生。” “是,大人!”来自桃延当地,名叫“梁志为”的官员立刻点头,把江玉珣的话记了下来。 溪口城内能烧炭的东西几乎都集中在这里,除了最常见的炭盆以外,还有一种名叫“燎炉”的取暖用具。 它由“盖、釜、罩、炉”四个部分组成,除了取暖以外还能用来烧水做饭。 此时立在学堂另一角的燎炉上便“咕嘟咕嘟”地烧着热水,炉上的水蒸气被风吹着散向屋内。 看到这里,本打算离开此处的江玉珣不由停下脚步。 水蒸气是向屋内飘的,这便证明燎炉处于房间的上风头。 江玉珣赶忙再提醒他,“还有这个燎炉也要换个位置放,不能落在上风口。炭火里的毒气无色无味,百姓若是中毒很难发现。”说着他便缓步离开了此处。 往年的桃延郡还冷不到用炭火取暖的程度。 当地官员也对“烧炭容易中毒”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概念。 听到此处梁志为不由后怕起来,他赶忙行礼说道:“往后下官每天晚上都会派人定时去屋内检查。” 说着两人已经重新走回了雪地中。 江玉珣一边注意脚下雪地小心保持平衡,一边与他掰着指头细细数道: “中毒后人非常容易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再严重一点还会胸闷气短,意识错乱。检查时若遇到百姓睡觉不起,定要再仔细观察情况,绝对不能坐视不理。一会我再将太医叫来,详细讲述一下症状与应对的措施。” 古代交通并不发达,大部分人一生都生活在固定的地区。 常常会出现“身边即世界”情况。 比如说此次从昭都来的众人,便默认了桃延郡众人懂得炭盆应该如何使用。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禁有些庆幸。 ……还好自己来这里详看了一番。 “好!谢江大人提醒!”梁志为立即转身向江玉珣行了一个大礼,同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若江大人不说,或许真的会有人中毒出事酿成大祸。”说到这里,他便不由自主地后怕了起来。 梁志为的年纪看上去与庄岳差不了多少,见他在雪地里向自己躬身,江玉珣连忙把人扶了起来:“梁大人不必行此大礼,南北气候有异,我们这次来桃延为的便是此事。” 对面的人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摇头道:“江大人来,我们心里也是有了底。” 江玉珣连忙摆手推辞了起来。 梁志为所言并无半点夸张,江玉珣年纪虽轻,但自南巡开始众人便已对他心服口服。 见他和天子同来桃延,原本慌乱不已的众人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般平静了下来。 而他也的确如主心骨一般,支撑着众人继续前行。 ※ 官道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清理出来。 除了还在处理军务的应长川外,其余人都选择在船上短暂休整、回温。 而江玉珣则带着几名玄印监,还有梁志为一道慢慢地朝远离太守府的地方而去。 他原本只是想看看城内那些垮塌房屋还有没有修整的可能,但没想到离开太守府后没多久,竟见一驾马车缓缓地驶过了长街。 桃延郡所处地区百姓生活相对艰难。 全郡上下只有零星几人能够驾得起马车。 可眼前这驾马车不但看上去非常新,拉车的马体格也极为健硕,与整座溪口城的气质格格不入。 马车门窗紧闭,看不出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站在街角的江玉珣压低了声音问:“这是太守府的马车吗?” “回江大人的话,臣似乎从未见过。”梁志为的表情也突然严肃起来。 “好……我知道了。” 溪口城外的官道早已经被树木堵死,只有水路勉强可行。 毫不夸张地讲,此地完全是一座孤岛。 除此之外,溪口城内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坚冰,别说是马车了,人行走起来都非常困难。 来这里一天一夜,江玉珣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车驶过街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玉珣转身看了玄印监一眼轻声道:“跟上他们看看。” “是,江大人!” - 马车穿过溪口城的主街,穿入了小巷之中。 它在这附近绕了好几圈,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处。 江玉珣不急着进去,而是轻声问梁志为:“梁大人可知这家的主人是谁?” 溪口城总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梁志为虽不认得刚才那驾马车,却知道这家人的信息。 “回江大人的话,这一户姓‘韦’,主人名叫‘韦书喜’。是今年年初从昭都附近搬迁过来的。” 听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与玄印监对视一眼。 “韦书喜”这个名字他们都很熟悉。 大周人口足有六千万之多,是同一历史时期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 但因战乱和自然灾害等种种原因,这些人主要集中在昭都附近,不但给怡河平原带来了极大的自然压力,也使得大周的南北经济结构极端畸形。 自去年起,官方便不断组织和鼓励移民南迁,并颁布了许多优惠政策。 除了开荒讨生活的百姓,和原本就来自南地的流民外,还有不少大族与富商也因此而来。 这个“韦书喜”所在的“韦家”本是前朝世家,直至大周都风光显赫。 不料花无百日红,韦家有好几人都脑袋不清,在应长川假装遇袭受伤期间参与了“逼宫”,并因此获罪。 韦家的地位因此事一落千丈,不但部分家产充公,且昭都那些故交好友都不再愿与他们有所联系。 因此,身为家主的韦书喜便咬了咬牙,选择携家带口迁往桃延发展。 “刚才那驾马车是从学堂方向驶来的,”江玉珣当即对玄印监吩咐道,“直接上前查看车中所载之物是什么,不得耽搁——” 漆黑的眼瞳如深潭一般望不见底。 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是!”玄印监当即领命朝巷内而去。 江玉珣则跟在他们背后快步走向小巷。 梁志为一边跟他一起向前走,一边犹豫着开口问:“江大人……这车里面?” 不等他说完,江玉珣便沉声道:“雪天道路湿滑危险,行走都费劲,梁大人以为有什么东西值得为韦家人费这么大的劲用马车运送,并绕路停在后门口?” 梁志为瞬间睁大了眼睛。 说话间,玄印监已经一脚踹开了前方的马车。 伴随着“咚”的一声巨响,车夫抱着头从马车上滚了下来,同时大声叫喊着“饶命”。 玄印监直接跳到车内,一把将里面的东西拽了出来。 “是棉花!”玄印监的声音自巷内传了出来,一遍遍回荡在江玉珣的耳边,“江大人,马车内有一袋棉花!” 而另几名玄印监则直接进入韦家,押出了藏在里面的人。 江玉珣快步走来接过麻袋,他没有细察手里的东西,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韦书喜。 同时轻声对站在自己身边的梁志为说:“有人里应外合,从学堂‘买’来了棉花。” 巷子内突然安静了一瞬。 瘦死骆驼比马大,韦家乃昭都大族,江玉珣不信他们真的缺这一点棉花,甚至缺到了要与幼童抢棉花的地步。 韦书喜看上去五十多岁,身材痴肥。 直接被玄印监从被窝里抓出来的他只穿着一件中衣,此时正在雪地里打着哆嗦。 看到江玉珣的那一刻,更像是见了鬼一般地直往地上坐。 “江大人,江大人饶命啊江大人——” “饶命?”江玉珣语气平静道,“听韦先生的话,您似乎也觉自己该是死罪?” “不,不……”韦书喜疯狂摇起了头。 他在昭都时曾远远见过江玉珣一面,当时只觉眼前人清贵不凡,未曾料想到对方竟会有如此迫人的一面。 如今这一问竟直接将韦书喜吓破了胆。 不等给他多说的机会,江玉珣直接转身对玄印监吩咐道:“把韦家上下所有人和这袋棉花一同带回太守府,不得有漏。” “是,江大人!” - 韦书喜是个软骨头。 江玉珣几乎没有审,他便将前因后果一口气交代了出来—— 韦书喜不缺旧棉衣,但缺“新棉衣”。 他虽不像大部分百姓那样面临冻死的危险,但还想再穿得更舒服、更温暖一些。 且总担心桃延的气温还会继续降低,自己再过几日也会面临生死危机。 再加上韦书喜是个极懂“人情世故”的人,他来桃延郡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四处走动”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因此韦书喜早早便从当地官员口中得知了朝廷要带棉花来桃延的消息。 接着立刻花重金一路买通官员和看守,赶在女工没有把它们制成衣服前,迫不及待运了一袋棉花回家。 如今整座溪口城都忙得不可开交,要不是正巧撞倒江玉珣,这点小动作压根不会被人发现。 韦书喜泣不成声道:“还请江大人从轻发落,小人可以认罪受罚,再……再掏钱在北方买十倍多的棉花,通通捐给桃延的百姓。” 被他招出来的那几名官员和看守也在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求求江大人放了我们吧,我们只是一时糊涂啊……况且那袋子里的棉花连小半石都不到。” 穿着中衣的韦书喜哆哆嗦嗦道:“是啊江大人,不过是一小袋棉花而已……按照大周律法,这也不算什么重罪……” 前朝吏治混乱,远离昭都的桃延更是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特殊风气”。 如今早改朝换代,但部分官员却仍未从过去的美梦中苏醒。 买的人和卖的人都觉得这只是一笔小钱。 甚至这群人敢在今日动手,就是打心眼里觉得“买袋棉花”并非什么大事。 一直没有开口的江玉珣忽然在此刻笑了一声,并缓缓地转过了身。 “一袋棉花而已?”江玉珣缓步走来蹲在了韦书喜的对面,他看着对方的眼睛道,“大灾当前,这不是一袋棉花,而是十几条人命。” 他越说语气越重,到最后竟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态。 江玉珣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过。 “怎么?别人命也是你能拿钱买来的?” 太守府的侧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听完他的话,韦书喜在惊恐之余又忍不住抠了抠手。 ——出生于世家贵族的他,的确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过得舒服,比旁人的死活更加重要。 江玉珣一点一点攥紧了手心。 此刻他的身体都在因愤怒而颤抖。 看到韦书喜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江玉珣怒极反笑道:“既然如此,韦先生不如先去院外,体会体会挨冻的滋味?” 语毕,江玉珣便转身对玄印监道:“把韦书喜带下去,让他站在雪里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寒冬。” “是——”玄印监当即领命,拖着韦书喜往出走。 至此,还穿着中衣的韦书喜终于面色苍白、抖如筛糠。 “饶命啊,江大人饶命啊——” “外面还在下雪,这样出去会冻死人的!” 他大声尖叫起来,甚至手脚并用想往屋内爬。 但江玉珣却如没听到一般走到桌案前,并拿起杯盏紧攥于掌心。 他背对着众人,强压着怒意道:“把这群人全部带下去。屋门也关起来……” 江玉珣的怒火几乎要凝为实质。 玄印监与桃延郡当地官员向江玉珣行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最后关上房门,只留江玉珣一个人在屋内冷静。 等侧殿只剩江玉珣一个人后,他终于抬手将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放杯的那一刻江玉珣才发现,此时自己的手正因愤怒而止不住地颤抖着,差一点便将茶盏摔在了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端起水壶。 然而壶内的水却不小心被他洒在了桌上,并打湿一片坐席。 江玉珣帮忙取出丝帕去擦。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后传来“叩叩”两声轻响。 江玉珣攥紧了手中丝帕,压低声音强行用最镇定的语气对门外的人说:“有什么事稍等一会再说。” 语毕,便继续擦起了桌。 然还没等江玉珣将桌案擦干,那阵敲门声竟又从他背后传了过来。 他不由心烦意乱道:“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丝帕并不吸水,擦来擦去桌上仍有一摊茶。 而背后的敲门声消失没一会,竟然又一次响了起来。 烦死了! 如此锲而不舍,难不成是想偷偷找我给那群人求情? 正在气头上的江玉珣将丝帕丢在桌上,快步走到了门边。 他故意加重了脚步,在木质的地板上踩出了“咚咚”的响动。 几息后,江玉珣猛地推开了屋门,咬着牙对屋外的人说:“不是说了吗?不要来叫我!” 伴随着“咚”一阵重响,木质的屋内猛地向后闪去。 要不是屋外的人及时抬手挡住,这门便会精准地砸在他的身上。 “烦……”江玉珣一肚子的火还没来得及发,便猛地闭嘴将后面的话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门外的人一身玄衣,肩上还落着细雪。 不是天子还能有谁? “应……” “啊,不——”江玉珣被瞬间定住,“陛,陛下,您怎么来了?” 并踉跄着向左一步,把乱七八糟的桌案和座席藏在了背后。 天子朝轻轻点头走入了屋内。 他神色如常,好像没有听到江玉珣突然蹦出来那个“应”字一般。 寒风吹过,江玉珣仍如雕塑般矗立在原地。 ……应长川不是在商讨军务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清懒的声音随风一道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孤听闻爱卿不悦。”天子脚步一顿,忽有些无奈地转身笑着看向江玉珣,“与其生闷气,不如说给孤听?” 第75章 官道还未清理出来,溪口城内的百姓都在家中避寒,四下只剩簌簌地落雪声。 侧殿内仅有一张桌案。 江玉珣只得带天子绕开洒了水的地方,分坐于它的两侧。 窗外的雪似乎又变大了些许,炭盆里的火光明明灭灭,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颊。 他一边继续擦水,一边将刚刚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江玉珣的声音闷闷的,难得有些许丧气:“……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私心没有任何错,但臣以为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能在某些时候打败本能与私欲。像韦书喜这样的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他显然气得不轻,直到这个时候还不忘暗戳戳地骂上韦书喜一句。 谁知与应长川说完这番话后,心中的郁气竟神奇地一点点散去。 ……看来人真的不能一直憋着。 听完此事,应长川放下了手中早已凉透的杯盏,并将视线落在了对面人身上。 江玉珣则忍不住在这个时候于皇帝的面前小声反思了一句:“臣身为尚书令,不应该如此意气用事,在这么多人面前发火。往后行为做事还是应该更加成熟一点……” 天子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未置可否,而是反问江玉珣:“爱卿后续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江玉珣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臣以为,特殊时期应当按照军法处置。” 在他看来大灾与战事没有任何区别,在这两个时候“谋财”都等于“害命”。 应长川缓缓点头:“照爱卿所说的办便好。” 他的神情无比平静,似乎并没有被韦书喜的所作所为气到。 见状,江玉珣不由好奇道:“陛下不生气吗?” 在他看来,身为皇帝的应长川对桃延一事的在意程度半点也不比自己少。 韦书喜的行为同样触及了天子的底线,可他看上去却格外平静。 不等应长川回答,江玉珣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也对,听说这些事早泛滥于前朝,陛下当年领兵打仗的时候,应该没少遇到吧。” “的确如此,”应长川随手倒了一杯茶说,“前朝有许多克扣军饷、物资中饱私囊之人,北地每年都有一批士兵冻死在冬天。” 曾去过北地的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心。 极寒之下缺吃少穿,怪不得在前朝“驻守北地”这个词与死无异。 说话间,太守府内忽然吵闹了起来。 隐约有人声透过窗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官道通了。” “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快去叫江大人吧,我们早早出发免得再出意外。” 去往桃延郡内部的时候到了。 说着,便有一阵脚步声朝着侧殿而来。 江玉珣放下茶盏,跟在天子背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将要走出门时,他终是没忍住问了应长川一句:“陛下是因为这个才决定推翻前朝的吗?” 《周史》并未记载应长川称帝的具体原因。 后世历史学家多默认他是功高震主引起了前朝皇帝猜忌,后为了自保而选择造反。 不过江玉珣却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殿门一点点敞了开来,冷风如刀般顺着门缝劈入屋内。 应长川脚步一顿,他忽然转身看向江玉珣,并轻轻一笑道:“那倒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江玉珣抬眸看向应长川眼底。 他的表情格外认真,甚至有几分期待。 溪口城内寒风呼啸,疾风卷着应长川的声音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天子的语气颇为理所应当,没有半点遮掩:“孤以为,天下无人比孤更适合这个位置。” 身为一名古人,他也没有半点为自己“洗白”的意思,直接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说完这番话,应长川便不以为意地推开木门,从殿内走了出去。 江玉珣则忍不住在他的背后笑了起来。 果不其然! 我就知道应长川绝对不可能是被逼上梁山的。 候在屋外的内侍官上前递上狐裘,应长川接过以后并不着急将它披上,而是忽然转身看向江玉珣:“爱卿以为呢?” “嗯?”正在调整衣带的江玉珣不由一愣,他突然笑了一下看向应长川,末了不假思索道:“臣也这么觉得。” ——开玩笑,应长川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前朝那些皇帝才是真正的离谱啊! 风吹着雪雾,漫向整座太守府。 哪怕隔着漫天飞雪,江玉珣仍看到了应长川轻轻扬起的唇角,与漾满了笑意的眼眸。 天子向来不在意世人对自己的评价。 但此刻,江玉珣的话却如冬日的温水与暖阳一般,在顷刻间融掉了他心间的积雪。 令他生出了些许连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喜悦。 - 大周马车的车轮为纯木质地,雪天行走非常危险。 稍不留神便会打滑、失控并酿成大祸。 江玉珣一行人最终选择骑马向桃延郡深处而去。 只余部分必要物资由马车驮载。 身为桃延郡太守的童海霖与他们同行。 刚到官道边,江玉珣便看到了正咳个不停的他。 “童大人,您可是感染了风寒?”江玉珣上前有些紧张道,“雪一天两天也停不了,您若是身体不好的话,便先在溪口城内休息一下吧。” “……咳咳,不算什么大事,”童海霖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前,“老毛病了,也没什么药能吃。” 同样在整理鞍鞯的梁志为回过头来说:“依我看童大人兴许是还没有适应桃延郡这里的环境,这几年只要下雨降温,他都会咳嗽个不停。” 南北两地饮食、水土还有气候的差异都堪称巨大,此前从未出过远门且上了年纪的童海霖的确可能无法适应。 江玉珣正想再劝劝童海霖,但不等他开口对方已经翻身上马缓缓地向前而去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我是一郡太守,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吧?” 说着脸上的褶子也跟着一起皱了起来。 溪口城附近原本是一片沼泽,可如今烟瘴频生的湖沼已经被修整一新,成为千亩良田。 一条条人工挖凿排水的小溪、沟渠与村镇相连,待到开春便能行船,童海霖所绘的图纸正在一点点变为现实。 这都是他近年来在这里做出的成绩。 不同于当年那个遇到事后能躲多远躲多远的都水使者,如今的童海霖似乎真的已将桃延视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并尽全力改变着这里。 江玉珣明白他心情。 “好,”江玉珣笑了一下,也跟在童海霖的背后骑上了马,“童大人切记小心脚下!” “定然!” …… 马蹄上裹了厚厚一层布料,勉强可以平稳地走在冰地上。 童海霖与江玉珣并肩而行,并趁着风雪的间隙和他聊着这附近的水田规划,以及桃延郡百姓近日的衣食。 “官道损毁如此严重,溪口城内百姓吃的应该都是仓内的储粮吧?这些储粮够吗?” 童海霖咳了几声说:“放心吧,算上军屯田在内,桃延郡的田地面积已经翻了一倍还要多!再加上今年和去年是都是大丰年,溪口城的粮仓已全被塞满,完全够度过这个冬季。” 梁志为也上前点头道:“对,粮仓那边在加紧舂米,每日定时定量分给城中百姓。” 新稻收获之后,首先要进行脱粒、晒干再存入粮仓,等到吃的时候再将其取出并去掉稻壳。 这样才能保证稻米长时期储存不变质。 “那就好。”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 官道上的树木已被清理干净,但几日没有走过人的道路,仍要比江玉珣想象中更加湿滑。 马匹行进的速度一降再降,众人出发的时候还能有一搭没一搭聊上几句,出城不久后却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观察着脚下的路面与马匹情况,再也无暇分心说话。 行走的间隙,江玉珣顶着风雪朝官道两边看去。 沿途的村舍大半已经被冰雪压倒,树木也东倒西歪地横在地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听童海霖说这附近的村民早已在官道堵塞前便离开了这里,或是去投奔亲友或是去了学堂中避难。 - 风雪穿过旷野,吹僵了江玉珣半边身子,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跟着发起了痛。 不知走了多久,童海霖终于眼前一亮看向远处:“江大人,前面就是棱平县了!” 江玉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向南看去。 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骑马走在最前方的应长川也停了下来。 虽隔着重重风雪,但众人仍能看一道黛影横贯于天际,挡住了烈烈的北风。 那便是位于桃延郡最南端,名叫“丰岭”的山脉。 官道被树木堵死之前,桃延郡下属几县已将县内详细受灾情况报了上来。 从那个时候上报的房屋倒塌数量便能看出,棱平县就是整个桃延郡内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来的时候江玉珣已经详细看过地图,并找到了缘由: 棱平县正巧处于“丰岭”的北麓,北下的冷空气和南上的暖湿气流就在这一带交汇。 越不过丰岭的冷空气通通在此地沉积,时间久了便酿成大祸。 不过转眼又有一阵狂风刮来,并于顷刻间吹散了天上的厚云与官道上的风雪。 没了风雪阻隔,官道两边的景象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果树?” 童海霖立刻大声回答道:“丰岭附近是桃延郡内最大的柑橘产地,官道两边种的都是果树。” “先别着急向前走,”看清道路两岸的景象后,江玉珣立刻翻身下马向橘林中走去,并朝身边人问道,“这几日果树可有人照管?” 天子也于此时下马缓步走向果园。 见状,众人都跟了下来。 童海霖回答道:“没有,这几日风雪太大,百姓没有棉衣都不敢出门。”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满是愁意。 这些果树是棱平县百姓最大的经济来源。 前阵子刚下雪的时候,百姓便着急想要出来做些什么。 但无奈于南方百姓压根没有应对此事的经验,且天气过于严寒,官府只得派人守在果园附近,将冒着风雪来此地的百姓通通遣回家中。 寒风吹得果树叶片脱落,树枝也被冰雪压折。 更严重一些的果树直接倒在了地上,看样子是彻底没了生机。 江玉珣上前将叶片上的薄冰揭了下来,直接转身对应长川行了一礼说:“陛下,这些果树必须尽早处理,不然必将全部冻死在今年冬季。” 他的表情格外凝重,配着风雪竟有几分肃杀之气。 应长川的神情也极其严肃:“棉衣预计再有三日便能经辰江全部运至桃延,届时先将其发给驻军,丰岭附近的果园也由驻军统一修整。此事由江尚书全权负责。” “是,陛下!”江玉珣立刻将他的话应了下来。 此时果园内明明围了几十号人,但是江玉珣和应长川之间却自成结界。 完全不需要第三个人插手,他们便将果园的事定了下来。 听完两人的话后,站在江玉珣身边的童海霖终于忍不住问道:“江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此行除了年轻官员外,应长川还带了不少农业方面的专才。 不过几人年岁较大,并未与众人一道骑马前往棱平县,如今还在溪口城休息。 不过来到溪口城的第一晚,观察过沿途景象的江玉珣就已经与几人详细交流过当地受灾情况,并定下了初步处理计划。 如今亲眼见到果园受灾情况,这计划便于江玉珣的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天子一眼,而一旁的应长川也在此时缓缓点头示意江玉珣继续。 棱平县附近除了眼前这样规模庞大的果园外,还有许多分散在田野角落的小型园地,百姓自家院中也有果树栽种。 士兵不可能顾及每片田地。 届时还需要童海霖这个太守来安排人维护与修整,并将方法推广出去。 因此,江玉珣便直接从身侧抽出银剑向对方演示了起来。 他的动作格外干脆,三两下便将一截枯枝从树上砍了下来:“先要派人修剪冻伤的枝叶,切记要按照‘先轻后重’的顺序,先把那些已经不能再结果,但是还在消耗果蔬营养的枝干断去。接着再找百姓收来秸秆稻草铺在地上,为这些树保温保湿。” 童海霖和其他桃延本地官员连连点头,赶忙仔细将他的话记了下来。 同行的士兵更是目不转睛,生怕自己不小心漏掉什么。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将长剑收了回来:“来年春天雪化之后也不用再清理秸秆、稻草,等它们腐烂以后,正好可以为土地增肥。未来冬季就算不下雪,也可以这样做试试。” 此刻,江玉珣的神情极其严肃。 黑亮的眼眸中只剩下漫天的白雪,与眼前被雪花覆盖的果树。 漫天风雪中,包括天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虽年轻,但口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说完,江玉珣又看向一旁刚栽下不久的树苗。 这棵果树的树干还不及碗口粗,要不是周围有其他果树为它挡风,恐怕早已被疾风切断。 江玉珣看了它一眼,便对周围人叮嘱道:“像这样比较小的幼苗,要用麻绳还有稻草缠好树干。” 说着,他又蹲下身在果树上比划了起来。 江玉珣方才所说的东西,昨天已经连夜写成奏报送到了天子的手中。 如今应长川既在听他所说的方法,更在注视着眼前的人。 江玉珣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声音也有些沙哑,但是神情却格外专注,完全将风雪抛在了脑后。 说着说着,还不时转身与应长川对视征求他的意见,或是不自觉地朝天子点头。 ——江玉珣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有多么耀眼。 长长的睫毛与鸦羽般在寒风中扇动。 黑亮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尽是坚定与认真。 他的话语在无意间安抚了惶恐的人心,甚至化解了冬日的严寒。 “……若是有余力的话,再为树根培土防寒,或者在果园附近熏烟驱寒,”说着,江玉珣又忍不住朝应长川看去,并下意识朝他眨了眨眼,“陛下,这样可以吗?” 刹那间,应长川似乎又触到了那柔软的眼睫,想起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 天子的呼吸竟也随之乱了一瞬。 “可以。”他笑了一下,朝江玉珣点头道。 “好!”江玉珣眼前一亮,继续转身看向果树。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眼在天子的心中掀起了小小的风浪。 应长川之所以独揽大权,既是因为过去朝中无人可用,更是因为他从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然而这一次,他不但无比放心地将如此重任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且还在此刻生出了一阵淡淡的却不容忽视的骄傲之意。 应长川既想要只有自己知道他的美好。 更想要全天下都看到他的璀璨。 …… 此时一行人正处于棱平县以北。 官道也在这里分岔,连接着坐落在桃延郡最南端的另外两县。 棉衣虽有三天才能全部运到桃延,但并不代表这几日只能干等。 听完江玉珣的话后,桃延郡当地的官员立刻领命分头行动,去教授江玉珣说的防寒技巧,以及提前搜寻秸秆、稻草,一刻也没有耽搁。 - 棱平县的受灾情况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县内房屋塌倒一地,盖上雪被后竟叫人分不清何处是路、何处又是废墟。 按当地官员所说,此地房屋倒塌率足有六七成,大部分百姓都挤在了去年新修的学堂之中。 进城之后,一行人直奔学堂而去。 “……棱平县城内居住的人不多,统共有百姓一千两百余人,约八百人受灾流离失所。除去投靠亲友者,算上城外受灾百姓,还有大概六百人住在此处。”棱平县主官一边带众人向前走,一边小心翼翼地介绍道。 位于队伍最末的江玉珣则四处观察了起来。 有不少百姓也在这时从学堂内探出头,朝这里看了过来,并与同伴窃窃私语。 他们已经学了几年官话,但和同乡聊天时仍喜欢讲本地方言。 江玉珣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一会,还有胆大的孩子还跑出学堂,站在了屋檐下近看。 棱平县位于桃延郡深处,世代居住于此的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生人。 此时他们正怯生生地躲在柱子外好奇地看向江玉珣,并忍不住与同伴挤来挤去。 “别挤别挤!” “能不能蹲一蹲身,让我也看一眼?” 江玉珣忍不住朝疑惑地他们看了一眼,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并腼腆地朝他笑了起来。 “棱平县的学堂修建的还不错,”桃延事态紧急,庄有梨也将前几日那些有的没的扔到了脑后,他凑到江玉珣身边说,“我看这些房屋也有定时清冰。” 江玉珣一边听,一边随庄有梨的视线向上看去。 棱平县本就多雨,为了排水方便,当地人将房顶修建得格外陡峭。 这样一来房屋清雪也变得容易许多。 江玉珣抬头便见一片黛色屋檐完完整整地立于自己眼前。 然而还没有等他松一口气,江玉珣忽然看到了惊险的一幕—— 黛色的屋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一排冰锥。 这些冰锥足有一尺多长、尖端锐利,此时正在太阳下闪着寒光。 江玉珣的视线再次朝屋檐下落去。 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有一排的碎冰,显然……这些挂在屋檐上的冰锥还在不断地向下脱落! 江玉珣的背后瞬间一寒。 十几名百姓正挤在屋檐下好奇地看向此处,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头顶的冰锥正随着梁柱一道颤动,甚至于生出了巨大的裂隙,随时都有脱落的危险。 “当心!”江玉珣下意识道,“你们头上有冰锥,别再站在这里了!” 棱平县当地百姓学官话不久,江玉珣话音落下后,众人反应了几秒方才抬头看向屋檐。 听到他的声音,走在前方应长川等人也停下脚步朝后看来。 巨大的冰锥如一把把利剑指向大地,百姓愣了一下慌忙转身向屋内而去。 伴随着行走产生的震颤,冰锥晃动的频率愈发高。 眼看冰锥便要从屋檐下坠落,直刺入身体之中,却还有几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小孩与老人家完全没有听懂江玉珣的话,呆立在原地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跑!”来不及多想,江玉珣一边大声提醒,一边完全凭借本能快步向屋檐而去。 冰锥猛地晃了一下,细碎的冰花随风飘落。 江玉珣抬眸看了一眼屋檐,咬牙一把将站在最大冰锥下的小孩拽了过来。 伴随着孩童的尖叫,学堂内外瞬间乱了起来。 “砰——” 一尺有余的冰锥从屋檐坠下,直直地砸向石板。 其余几人终于意识到危险,快步向后退去。 青石铺成的地板本就湿滑,更别说边角处还覆着一层薄冰。 虽然躲过了冰锥,可江玉珣还是瞬间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不等他伸手支撑,背后便传来一阵剧痛。 “啊——”怀中的孩子还在尖叫,冰锥如利刃坠地,砸在了他们方才所站的位置。 痛意从背部蔓延开来,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细雪和着冰碴缓缓坠在了江玉珣的眉间。 他的余光看到,在众人被吓得呆立在原地的这一刻,只有一抹玄色身影快步向自己而来。 ……是应长川 。 他的语气终不再像平常那般平静,而是带上了几分不常见的惊慌。 天子失态了。 “江玉珣——” 熟悉的声音穿透雪雾,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痛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忍不住轻轻地眨了眨眼。 ……这似乎是应长川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第76章 积了层细雪的石板如一张薄宣,乌黑的长发仿佛水墨散开。 伴随着怀中孩子的哭喊,浓长的睫毛稍显无力地扇动了两下,最终沉沉落下。 黑亮的眼瞳在一瞬间被掩了起来,犹若灯火骤熄、明月忽隐般失去了光亮。 应长川的呼吸甚至也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 “阿珣——” 庄有梨慌忙上前,颤抖着手把小孩从江玉珣怀中抱到一边。 众人终于如梦初醒般围了上去,并于同一时间注意到了屋檐上的冰锥。 “屋檐怎么没有清理?!” “知道这东西有多危险吗——” “太医!太医在哪里?” 棱平县官员被吓得魂不附体,差点跟着摔在了地上:“臣,臣这就去找!” 学堂更是瞬间乱作一团,远远跟在众人背后的玄印监也快步向此处而来。 然而不等他们上前扶江玉珣起来,天子已脱下狐裘俯身将人抱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避开了江玉珣受伤的脊背。 神情也在这一瞬变得无比凝重,唇边再无一丝笑意。 明明穿了狐裘与纩袍,可怀中的人仍轻得不可思议。 ……如一团细雪,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一时间竟令天子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匆匆赶来的玄印监向天子行了一礼,接着便欲将人接走。 然而应长川却没有一点将怀中人放下的意思:“别碰。” 烟灰色的眼瞳中满是寒意,天子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冷冽。 “是,是……陛下。” 玄印监被这一瞥吓得定在原地,愣了几秒后方才慌忙向后退去。 伴随着应长川的动作,江玉珣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锦缎织成的手套随之滑落在地。 他的手被风雪冻得苍白,只有指尖还泛着一点点的红。 应长川的心脏,竟也随之空了一瞬。 停顿几息,他终于放任自己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 末了抱着怀里的人,当着众人之面目不斜视地向不远处的县衙而去。 宽大衣袖的遮挡下,无人看到此刻天子的手指,竟也在微微地颤抖着…… 碎了一地的冰锥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像匕首刺入了应长川的心底。 ……只差一点。 这些冰锥只差一点就刺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心中竟久违地生出了惧怕。 …… 冬日青砖湿滑且还覆着一层薄冰,为了躲避正前方的冰锥,江玉珣这一跤摔得格外重。 还好江玉珣身上的狐裘与棉衣足够厚重。 他背后虽青紫一片看上去格外恐怖,但是并没有伤到脊柱。 江玉珣之所以会失去意识,还是因为他在向后摔倒的同时不可避免地磕到了后脑。 不幸中的万幸是,后背着地的动作在一定程度上起了缓冲作用。 江玉珣那一下摔得虽重,但是并没有酿成大祸。 诊断完后,随行太医第一时间为他冷敷伤处,以抑制瘀斑扩大与进一步出血。 这一晚,天子始终守在屋内。 不但没有离开床榻半步,甚至未曾阖眼。 直到天色渐亮,第一批棉衣与帷帐也经辰江送至桃延郡境内。 应长川方才离开此处前去处理朝政。 - 棱平县县衙,重兵把守于前。 日光照化了屋顶上的积雪,泛着寒气的水滴挂在屋檐下,一副将落未落的样子。 见此情形,候在屋檐下的人立刻上前,趁着它凝为冰前抬手将它打散。 “……启禀陛下,臣所押之船内共有帷帐百顶,小型帷帐内可容三到五人,大型帷帐内能容十至二十人不等。如今已经全部卸船,暂存于溪口城城郊的渡口处。” 身着银甲的中郎将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于将第一时间向天子汇报物资调运情况。 应长川一边翻看奏报,一边缓缓开口道:“帷帐留三十顶在棱平县,其余全部送至溪口城。” 他目光幽深,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与平日里的样子完全不同。 负责押运物资的中郎将说话也不由小心了起来:“请问陛下,棉衣是否也留三成在棱平县,七成送至溪口城?” 棱平县县衙内未备炭盆,此时正是正午融雪的时候,就连吸到鼻子里的空气,都带着难以忽视的寒意。 可是跪在地上的人却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瞄了应长川一眼…… 奇怪,桃延郡的形势虽然不好,但陛下领兵打仗这么多年,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不知见了多少。 为何偏偏今日气氛变得如此紧张? 应长川不由蹙眉:“棉衣全由——” 他下意识想说“全由江尚书调配”,然开口才想起江玉珣今日不在这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应长川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天子顿了顿说:“第一批棉衣以棱平县为中心,分给桃延驻军。其余按照老、青、壮的顺序分给郡内百姓。” “臣遵旨!”中郎将立刻行礼退出县衙。 灾时的物资调配,无异于一场战争。 大周的精锐之师在此时显示出了超乎寻常的能力。 不到一日,桃延郡驻军就备齐了稻草,并将其捆扎成被。 棱平县城内所有建筑物的屋檐,也被统一清理干净。 江玉珣在果园里说的那番话,正以最快速度传遍全郡。 棉衣分发下去以后,棱平县附近驻军迅速前往果园,第一时间设法补救。 与此同时,官道两边的岗哨的官兵,也肩负起了维护道路的工作,以保证桃延郡郡内道路畅通无阻。 在军中历练了多年的应长川,用最短的时间就安排好了所有物资。 然而面对着手里写满了字的奏报,他的心中却总如缺了什么般空空落落…… 棱平县县衙建于前朝,勉强称得上坚固。 县衙房屋暂未有倒塌的痕迹,但是每间屋内却只开了一扇小窗,大白天仍需要蜡烛来照亮。 半晌未剪的烛火还在燃烧,不时生出噼啪声响。 烛光弱了不少,奏报上的文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天子拿起烛铗起身走向灯台。 ——就在剪短灯芯转身走回桌案的那一刻,应长川忽然看到了一道长影。 他的影子被落地的烛台照得格外长。 此时正随着火光一道轻轻地颤动,硬是被空荡的屋舍,衬出了几分寂寥与伶仃。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今日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的存在。 - 棱平县内空旷之处,支起了一顶顶帷帐。 厚重的毛毡隔绝了帐外湿冷的空气。 相比起冰冷的砖瓦,柔软的帐顶更不利于积雪化冰,清理起来也更简单。 只需用木棍轻戳帐顶,就能在第一时间将积雪抖落。 原本挤在学堂内的百姓第一时间迁入帷帐之中。 棱平县周围两县的百姓,也被集中安排在了这里。 帷帐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了几口大锅。 水刚烧开,厨师便将淘好的杂米倒了进去,刹那间热气氤氲,烟火满街。 不多时,锅内又“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杂米的清香越来越重,惹得众人垂涎欲滴。 棱平县全县房屋倒塌大半,就连县衙的厨房都塌了一角。 如今家家户户只得将锅支在屋外做饭,而住在学堂和帷帐中的百姓,则每日两次来粥棚中打饭。 闻到米香,有百姓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粥还有多久好啊?” “别急!”厨师一边搅动大锅,一边高声道,“再过一盏茶时间!” 柴火燃烧生出一阵热气。 衣着较为单薄的百姓索性围在锅前不走,一边取暖一边等待着待会杂米粥。 ——锅内的米虽有软有硬、有甜有淡,味道说不上太好,但对于年几前还吃不上饱饭的桃延百姓而言,已好得不能再好。 除了他们以外,此番随天子来棱平县的官员也没有一人敢开小灶,全都规规矩矩地在此处等粥。 自入冬以来,棱平县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项太医!”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庄有梨飞快地朝他招起了手,接着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阿珣现在如何了?” 听到他的话,周围两名郎官也跟着凑了上去。 太医一边拍打身上的细雪,一边轻声说道:“吾等方才已经为江大人冷敷过伤处。他背上的肿胀已逐渐消散,预计今日就能醒来,庄大人不必太过忧虑。” 庄有梨松了一口气:“那他头上的伤呢?” “江大人头上的伤并不严重,还请您放心。依我看江大人之所以昏睡一日还没有醒,除了外伤外还是因为他天生体弱,且最近一段时间又有些过分操劳。”太医一边哆哆嗦嗦地搓手取暖一边说。 “也是……”想到江玉珣自小就不怎么好的身体和近日的麻烦事,庄有梨不由点了点头,“他还是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吧。” 听到这里,其余人也跟着一道点起了头来:“对!今日之事我们处理便已足够,江大人能多休息就多休息一天。” 昨晚下了一晚雪,今日白天却难得放了晴。 然而这对桃延郡而言却并非好事。 太阳晒化了地上和房顶的积雪,如今四处都是积水。 如果不尽快将这些水排走,那么等再过几个时辰天气变冷之后,它们又会于第一时间凝结成冰。 趁着中午天热,没有棉衣的百姓也自发出门清扫积水。 除此之外,冬季田地内虽然没有水稻,但是仓内却堆满了粮食和种子,这都是来年的希望,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庄有梨等人也趁这个时候骑马往来于棱平与周围几县,检查各地粮仓有无漏水、渗水的情况出现。 幸运的是,棱平本就多雨,粮仓的防潮做的也比其他地方更好。 今早他们检查的几个粮仓都安然度过了这几天的冰灾。 说话间锅内的粥也已煮熟,揭盖后瞬间热气腾腾。 饿了大半天的庄有梨闻到香味后立刻过去打了一碗,并一口气吃掉大半。 在填饱肚子的同时,他又一次想起了还在病中的江玉珣。 “对了太医,一会我们可以去看看阿珣吗?”庄有梨一边就着腌好的冬菜吃粥,一边对太医说,“顺便再给他带点吃的?万一他一会儿突然醒来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庄大人说得对!”庄有梨的话提醒了众人,又有一名与江玉珣较为熟悉的郎官凑了上来,“我们先给他备好饭,若是冷了的话再用热水温温便好。” 谁知听到他们的话,刚才还在好好吃饭的太医竟被呛了一口,并猛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怎么了项太医?” 太医一边摆手一边说:“别,众位大人不必担忧,江大人那里什么都不缺。” “怎能不担忧?”庄有梨放下碗筷认真道,“他昨日摔得那么厉害,我们这些同僚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看。” “是啊!” “项太医您就不用管了,我们下午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一会大概看江大人一眼便离开县衙,定然不会打扰到他。” 项太医慌慌张张地向后看了一眼,确定周围百姓都在锅旁取暖后,他终于放下手中的饭碗,压低了声音对他们说:“各位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刚才说话的郎官还在疑惑:“那是什么意思?” 众人皆一脸迷茫,但是看到太医古怪的表情,庄有梨却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不妙! 阿珣那里绝对有问题。 他突然放下碗筷,转身挡住了几人的视线:“算了,太医不让我们去,我们就不去打扰伤员了,说不定阿珣马上就醒来了呢?” 然而庄有梨的话还没有说完,不明所以的太医已将底交了出来:“实不相瞒,陛下还在江大人那里!诸位大人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说着说着,就连没有亲眼看到昨日那一幕的太医心中也觉有些古怪。 陛下不但昨夜一直守在江大人身边,今日处理完公务后竟又第一时间去探望,甚至命人备好了饭食…… 他何时如此体贴下属了? “哈?”郎官一脸懵逼道,“陛,陛下在江大人那里?” 昨日那一幕再次从众人心底里冒了出来。 如果昨日还能解释为危急关头的不由自主。 那今天这又算是什么呢? 生长于昭都且“见多识广”的郎官们,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猜测…… 不等他们胡思乱想出什么,庄有梨立刻高声道:“爱才惜才,君臣之谊!” 说着,他突然起身从锅内拿起木勺,一口气为众人添满杂粥:“都别胡思乱想了!等阿珣养好伤,我们再去找他也不迟。休息休息,下午还有事情要做呢。” “诶!庄大人停手停手!” “太满了——” “我已经吃饱了,别再添了!” 庄有梨的动作格外奔放,众人碗里的粥瞬间多得将要溢出。 大灾之下无人敢浪费粮食。 见粥已盛满,他们赶忙低头顺着碗边喝了起来。 一时间庄有梨耳边只剩下“吸溜吸溜”的喝粥声,众人再无暇去聊什么八卦。 好险啊! 他用力拍了拍胸膛,如释重负地坐了回来。 阿珣,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棱平县衙后院的厢房内门窗紧闭。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盆内木炭还在燃烧,勉强照亮整座屋室。 午后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天地一片素白。 唯独厢房的门窗,透着一点暖暖的光亮。 白色的中衣将江玉珣的皮肤衬得尤其苍白。 背部受伤的他只能侧卧在榻上,任由黑发披散于身畔。 这一日,江玉珣乱七八糟了做数不清几场梦。 穿越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如放电影一般从他脑海中过了一遍。 等江玉珣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时,脑后的钝痛与遍布四肢百骸的疲惫仍旧没有消失。 疼、沉。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拖入沼泽之中,半天也无法脱身。 又一阵钝痛袭来,榻上人的眉毛随之微蹙。 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也在这一刻被剧痛唤醒。 ……我这是在哪里? “嘶……”来不及细想,江玉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抬手向背后触去。 然而还未碰到伤处,便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你背后瘀青未散,现在还不能碰。” 说话的人语调微沉,语气竟是少有的认真。 江玉珣缓缓眨了眨眼,屋内的景象终于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身着玄衣的天子不知何时放下奏报,此时正坐在榻边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他面色如常,但是一点点收紧的手指,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主人的心情——应长川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镇静。 甚至于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江玉珣从来没有见过的疲惫。 陷入昏睡前听到的那三个字,忽在这一刻浮现于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就在自己失去重心向后摔倒的那瞬间,应长川下意识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寒风吹的门窗吱呀一响。 江玉珣如梦初醒般轻轻唤了声:“……陛下?” 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沙哑。 榻上摆着一张小案,上面有一碗方才晾好的温水。 “先喝水,”说话间,应长川已单手拿起碗内的勺子,轻舀起一勺水送到了江玉珣的唇边,“你睡了整整一日。” 方才苏醒过来头还昏沉的江玉珣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卧槽,居然是应长川在照顾我?! 他的耳边“嗡”一声响了起来,脸颊也在这一刻泛起了红。 江玉珣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然而无论是背后的痛意,还是唇边的冰凉都在提醒他:眼前这一切并非是梦。 白瓷质地的勺子轻贴在江玉珣的唇边,天子的目光被炭火映得格外温暖。 江玉珣下意识张开嘴将勺子里的水咽了下去。 接着便努力抬手:“臣自己来就好。” 大周床榻本就低矮,此刻天子正随意坐在榻边……于当今这个时代,人们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能做出如此“无礼”的动作。 县衙的厢房逼仄而温暖,江玉珣竟然于他俯身喂水刹那生出了错觉——此刻的自己,好似枕在应长川膝间一般。 对于君臣而言,这动作实在是亲密得有些过分。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起身,然而还没动弹两下便被背后的痛意所打断。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躲避起了面前的瓷勺,“陛下,臣自己可以。” 谁知应长川不但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反倒突然握紧江玉珣的手,垂眸看着他的眼睛问:“爱卿可知自己不但差一点便被冰锥砸身,且滑倒在青石板上,差点重伤头骨?” 天子的语速变得格外快,再也没了往日的从容之态。 江玉珣抿了抿唇,并轻声道:“臣明白。” 上辈子他虽不曾经历这种险情,但没少看冰锥伤人的新闻,自然知道那东西的威力有多大。 “爱卿真的一点也不怕死?”应长川缓缓收紧手指,直到江玉珣因为腕间痛意而蹙眉,方才稍稍将手松开。 江玉珣怎么可能不怕死? 他正欲摇头解释,可口中却不由自主道:“臣自然怕死,怕黑、怕疼、怕未知的东西……咳咳,但臣似乎又没有那么怕死。” 别说是应长川,听到这番的话后江玉珣本人都有些意外。 他下意识缩了缩手指,却被天子握得更紧:“为何?” 应长川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沙哑。 无论是身为将领还是天子,应长川早已见惯了各种各样亡命之徒。 甚至在大多数时候,旁人的性命于他而言,只是一串没有意义的数字而已。 可是现在,他竟想不出什么比眼前人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后脑的钝痛仍未散去,疲惫感再次如潮水一般袭了过来。 江玉珣忍不住沉沉地阖上了眼睛,口中则轻声道:“臣这些年所做之事,皆已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并留下了文字记录。无论是制酒、火药,还是麦种与商路……就算臣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陛下也能将这些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应长川垂眸不语,江玉珣一时间竟难以分辨出他的情绪。 他不禁忐忑地向对方看去。 沉默片刻,天子又问:“剩下的呢?” “剩下的……”江玉珣顿了顿说,“玄印监本就是陛下的人,无论臣在还是不在,都没有太大的影响。至于有梨……他也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实在不行的话还有庄大人可以帮他。” 见应长川仍看着自己沉默不语,江玉珣又绞尽脑汁道:“还有江家田庄,和田庄内的所有人……臣,咳咳……这些事交给陛下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 说完,他不由轻轻地朝天子笑了一下。 江玉珣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他所说的都是藏在潜意识里的答案。 ——因为有应长川在,所以江玉珣一点也不怕什么“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胜利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炭火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颊。 苍白的皮肤似乎也多了几分血色。 “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应长川忍不住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就在江玉珣将要再次陷入沉睡的那一刻,天子突然再次用力,握紧了他的手心,逼着江玉珣抬眸看向自己的眼底。 厢房内一片寂静,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自己浅浅地呼吸声。 应长川的声音就这样伴随着屋檐下的水滴声,猝不及防地滴在了江玉珣的心间…… “那孤呢?”应长川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竟有了几分咄咄逼人之态。 他看着江玉珣的眼睛,几乎一字一顿地问:“爱卿放心得下孤吗?” 第77章 应长川紧紧地握着江玉珣的手,没给他半分逃避的余地。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可思议,就连呼吸也交缠在了一起。 江玉珣下意识蜷缩手指。 紧张的情绪顺着指尖,传到了天子的掌心。 不断加快的心跳与突然乱掉的呼吸,似乎都在提醒江玉珣——自己方才刻意略过了应长川的名字。 来不及细想,江玉珣已不由自主地开口,“臣……”他的声音如檐下摇摇欲坠的水珠般颤抖着,虽细如蚊呐却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天子的耳边,“臣放心不下陛下。” 刹那间尘埃落定。 说完,江玉珣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直到这一刻前,江玉珣自己或许都没有想到,贵为天子的应长川竟然会是他在这个时代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而对面的人却缓缓地笑了起来,末了用略为沙哑的声音轻声问:“为何?”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满是江玉珣也读不懂的情绪。 ……是啊,我为什么会放心不下应长川? 是担心他走上历史的老路,让悲剧重演吗? 这个念头蹦出的瞬间,江玉珣便立刻将它否定。 自怡河平安度过夏汛起,大周便已走上了一条与历史截然相反的道路。 应长川的个性也不再像历史上那般极端。 水滴坠下屋檐,生出“啪嗒”一点轻响。 应长川轻轻地捏了捏江玉珣的手,似乎是在提醒他不要走神。 眼前的人坐拥河山万里,但这一刻江玉珣却只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孤单”这两个字兀地出现在了江玉珣的心间。 他发现,除了“不放心”外,自己竟还有几分“不忍心”。 像是明明约定好了一起去旅行,却中途放了对方鸽子般的不忍与愧疚。 ……似乎是这样的感觉,却又有哪里不太相似。 一瞬间,江玉珣竟心乱如麻。 他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深深地看向应长川的眼底:“不知道,臣自己也……想不明白。” 江玉珣一边说话一边微微用力握紧了应长川的手。 似乎是想从眼前人的身上找到答案。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头隐于腰下。 墨黑的眼瞳里满是懵懂与无措,江玉珣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将情绪写在了脸上。 沉默片刻,他突然开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臣——-” 然下一秒,应长川竟忽然摇头打断了江玉珣没有说完的话:“头还痛吗?” 明明提问的人是他,可这一刻天子反倒不着急了。 江玉珣生长于兰泽郡,甚至不清楚“水乐楼”的门向哪边开。 他定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人吓跑。 江玉珣愣了一下,如实回答道:“还有点。” “那便再休息一会吧。”应长川轻声道。 他松开了江玉珣的手,轻轻拉起被子覆住了身边人的手臂与肩背。 “是……” 雪下得窗外天色愈发阴沉。 屋内的炭盆也渐渐暗了下来。 放弃思考的那一刻,脑后的钝痛感忽然又如潮水般袭了上来。 江玉珣有些疲惫地沉沉阖上了眼睛,侧卧了一日的他无意识地向后倒,想要平躺在榻上。 “别动,”应长川的声音突然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这样会压到伤口,躺得难受的话便趴在榻上吧。”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清懒。 说完,竟扶着江玉珣轻轻地翻了一个身,似乎完全不觉自己的言语、动作有何不同。 江玉珣:“……!” 应长川的动作越界了。 方才还昏昏欲睡的江玉珣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有些僵硬地将脸埋入枕头之中,深吸一大口气。 怦、怦—— 江玉珣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不由用力攥紧了手下的棉褥。 生于贵族世家的应长川向来懂得把握“分寸”。 只要他想,他可以和任何人划清界限。 江玉珣不相信应长川不知道他的行为有多么过界,会引人胡思乱想。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怦、怦、怦—— 江玉珣的心跳声大得不可思议。 一个疯狂的猜测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 应长川有没有可能就是想要越过君臣之界呢? 他会不会是对我……有意思? 江玉珣的呼吸瞬间一窒,心跳声在此刻变得愈发大,几欲冲出胸膛。 深埋在被窝中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起了烫。 过了几息,方才一边默念着“离谱”,一边咳着将脸移开。 坐在榻边的天子笑了一下,如没看到江玉珣的奇怪反应般拿起奏报起来。 然而半晌过去都未曾翻动一页。 - 棱平县县衙外排了长长一队。 身着棉衣的士兵站在帷帐前高声念着名字。 “罗勉、翟英骐、杜兆凤——” 另有一名士兵在这时弯腰,取来棉衣递上前去。 “来了,大人!”排在队伍最前方的三个年轻人连忙挥手示意,他们一边鞠躬行礼一边兴奋地将士兵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 接着快步退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抖开棉衣披在了身上。 “这衣服和我爹娘分到的怎么不大一样啊!”换上新衣后,名叫罗勉的百姓一边搓手取暖一边疑惑道。 “有何区别?”同伴不解地问道。 “我爹娘领到的棉衣是乃羊皮裘,穿上后要不了多久便浑身发汗,”罗勉摸摸自己的衣摆说,“但是我这件棉衣好像是用粗毛织成的?” 与他一起领取衣物的人一边整理过分宽大的衣袖一边说:“这批棉衣是按年龄分的,我们几个年纪轻自然用不了那么厚的衣服。” “你身上这件明叫毛褐!”听到背后传来的这阵对话,一名曾在泽方郡当过役卒的同乡转身道,“毛褐是北地驻军深秋季节常穿的衣物,虽然比不上裘皮,但御寒绝对没有一点问题。放心穿就好!” 粗毛纺成毛褐在瞬间挡住了渗骨的寒风。 刚才还在搓手哈气取暖的百姓没过多久就缓过了劲来。 “果然不冷!” “等活动活动筋骨,我们也能去铲冰了!” “一会便去地里看看果树如何——” 棱平县县衙外彻底热闹了起来,领到棉衣后百姓不着急散去,而是聚在这里商量起了一会要做的事。 其间不知谁感慨了一句:“……毛褐尚且如此暖,充了棉花的衣物穿上又不知是何种感觉?” “有谁摸过棉花吗?” 一名妇人缓缓开口道:“我家侄子不到半岁,领到了官府送来的棉衣。穿上后没过多久原本冻得青紫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正常,孩子也不再哭闹了。” “真好……” 换好毛褐的年轻人不由一脸向往地长叹一声:“桃延冬季阴冷难熬,虽说放在往年没有棉衣也能熬得过去。但要是能穿上这样一件衣服,我这辈子都算值了!” 听到这里,县衙外众人随之笑了起来。 “那种衣服我们哪能穿呀!” “哈哈哈下辈子吧。” 原本死气沉沉的长街终于有了些许生气。 正在兴头上的百姓忘记放轻声音,他们所言全都穿透府衙薄薄的院墙,落在了衙内人的耳边。 - 铜盆内炭火烧得正旺。 坐在火上的小炉正咕嘟嘟冒着热气,将房子也烘了热了几分。 江玉珣用布巾垫着手,小心翼翼地提起小炉将沸水倒入杯中。 嫩绿色的茶叶随之上下飘浮,不过一会便生出了浓浓的香气。 “童大人,请。”他双手捧起茶盏,递到了坐在对面的童海霖手中。 “江大人不再多躺一会?”还打着夹板的童海霖立刻单手把茶接了过来,早年在朝中摸了大半辈子鱼的他忍不住压低声音提醒道,“这里有陛下在,你再多躺几天也没有关系。” 江玉珣的后脑受了伤,头发只简单用发带松散地绑背后。 原本就白皙的脸色,也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 江玉珣笑了一下摇头说:“不用了,我主要伤在肩背和脑后,休息一阵后已勉强可以起身行走、短坐。只要不碰后背,坐着和躺着没有太大区别。” “也是!”童海霖抿了一口清茶,“一直躺着也无趣。” 他的话配上支撑骨折手臂的夹板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身为桃延郡太守的童海霖这几日一刻不停地跟在皇帝背后四处查看灾情。 不过几天时间没见,江玉珣便觉他又瘦了不少。 “倒是童大人您不休息一下吗?” 童海霖摆了摆手,“哎,最近开始回温,桃延日夜的温差更大了,我们更要时刻紧盯着防止管道、房屋起冰……”说着,他突然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献宝似的平摊在桌案之上,“看我这几年所做之事!” “……这是,”江玉珣看了一眼便立刻认了出来,“桃延郡的塘浦河网图!” 童海霖忍不住咳了几声,末了喝了一口了热茶道:“江大人果然懂行!” 江玉珣小心拿起图纸,对着窗外的光亮仔细看了起来。 当初南巡的时候,接到这个任务的童海霖一口气连画了好些天图。 江玉珣原以为一开始的兴奋劲过去后,他便会降低速度。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此刻自己手中这张桃延地图上,竟已密密麻麻布满了线条,形成了完整的农田水系! ——它规整而宏大,堪称壮观。 童海霖不但规划好了所有水利,甚至还单独用朱笔色标注了“疏积排涝”过的农田,与凿好的沟渠。 见江玉珣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童海霖不由一脸骄傲地抚须道:“桃延郡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今年冬天之前也没什么大事发生。我一没事做,便骑着马四处探查、画图,不知不觉便将这图画好了。” 说着,他还伸出能动的那只手在图上轻点起来:“几条水道的交汇处也按照江大人所说那般留了空,未来可在此地修建城镇。” 江玉珣不由轻轻点头:“未来桃延郡人口陆续增多,百姓只需按照此图逐一扩建、开垦。” “是啊……”童海霖喝了一口茶,“那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以后的事喽。” 说着,江玉珣忽然发现童海霖似乎特意空出了些许土地:“童大人打算将这些地方留作何用?” 对面的人垂眸看了一眼图纸,末了笑着说道:“这个啊,是留给后世的。江大人不是说桃延养蚕缫丝、养鱼培虾大有前途吗?如今虽还未到这一步,但我们可得先给后世留好地盘啊。” 这几年来江玉珣一直与童海霖保持着书信往来,并在信中透露了自己对桃延期待。 他原以为童海霖不会太过在意自己的话,没想到对方竟将那些建议全部记了下来,并且专程预留了土地。 身为一郡之首,童海霖比江玉珣想象的更加在意这片土地。 ——不但在意它的今天,还在意它的未来。 “童大人实在是有心了。”江玉珣发自肺腑地说。 “咳咳咳……举手之劳!” 见童海霖还在咳嗽,江玉珣立刻为他斟满了茶。 一口气喝完一大杯后对方这才缓过神来:“咳咳,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找江大人还有一事。” 江玉珣一边为对方倒茶一边问:“什么事?” “……桃延虽然靠南,但冬天也没有那么好过。我听说棉花也可在南方种植,不知桃延有没有机会广泛栽种?”说着,童海霖还特意在地图上指了起来,并一些不确定地说,“这几个地方你看可不可以试试?” 屋内的烛火照亮了脸上童海霖的沟壑。 此时的他已习惯了处处为桃延着想。 童海霖的话与江玉珣的想法不谋而合。 “自然可以!实不相瞒,我在来桃延的路上就已经想过这件事了。” 童海霖当即追问道:“具体怎么说?” 聊到这个话题,江玉珣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不过在那之前他先卖了个关子:“童大人应该知道昭都附近在种新麦吧?” “当然知道!” 从前的桃延每年都要“休耕”一段时间。 如今依靠着水稻秧播技术的广泛推广,水田的施肥、除草、整地也变得更加容易,百姓已经开始连续栽种水稻。* 但在江玉珣看来,桃延这片土地还有更多值得尝试的耕种方式。 “以我所见,桃延的高仰之田内,皆可以试着‘稻麦复种’或是‘稻麦共存’。” “稻麦……”童海霖不由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此时江玉珣的后背还在隐隐作痛,但说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他已经完全将伤抛到了九霄云外:“对!童大人可以仔细算算,早稻和冬小麦的时间完全不同,正好能够利用时间差来复种。” 童海霖不由仔细数了一数:“的确是!” 江玉珣认真道:“小麦与棉花生长要求差不多,那些可种麦的高仰之田,自然也可播种棉花。” 历史证明,无论是“两棉一稻”的套种方式,还是“稻麦复种”都非常适合桃延这片土地。 除此之外还有粮豆、粮菜、麦棉与稻蔗套种等等的方式可以尝试。 “你等我一下!”童海霖越听越兴奋,“我得找个纸笔,把这些东西记下来。”说着他便起身朝书架看去。 然而还不等他离开座席,童海霖竟又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这一次童海霖咳得格外重,甚至一边咳嗽一边缓缓地跪倒在了地上,受伤的手臂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抖了起来。 江玉珣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找来丝帕递了上去:“童大人可还好?您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叫太医过来诊脉。” “咳咳,不,不用!”童海霖突然起身拦住了江玉珣,“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动作间,江玉珣忽然看到童海霖的嘴角竟有一抹猩红,他的心当下狠狠一坠:“……您这是?” 眼前的人不但外表变得格外苍老,身体也早已不如从前。 “咳咳,老毛病了,”童海霖的声音有些沙哑,“太医也有看过,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年纪到了吧。如今桃延的雪还没有停,我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说着他便将沾了血丝的丝帕收了起来,偷偷藏在了衣袖之中。 “好了江大人,”童海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可定要拉着你将桃延的事说个清楚。谁知道我们下次再见,又该是什么时候了……” 在这个年代,童海霖的年纪的确算得上大了,但看到对方打着夹板一脸沧桑的样子,江玉珣却还忍不住鼻酸。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童海霖也在此时抚须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穿上我们桃延的棉衣?” 农具早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推广开来。 百姓用最快的时间摆脱了往日“刀耕火种”的生活。 一座座岗哨镇守着官道,越来越多的人走近学堂,不但学会了官话,且还开始识字、读书。 桃延郡的塘浦河网系统已经逐渐成形,百姓正自大周的角角落落迁往此地。 未来的水乡泽国,正一点点展现他的风采。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茶杯。 ……但是沧海桑田之变,于人的一生而言还是太过缓慢。 - 此次物资皆由北至南调运,无论是规模之大还是路程之长在历史上都属空前。 大周通讯并不方便,对朝廷与各地驻军而言,此事无异于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 应长川桃延与本地官员也因此变得格外忙碌。 身为太守的童海霖这几日也住在县衙之中。 和江玉珣一道用完饭后,他方才在手下官员的搀扶下小心回到了房中。 童海霖前脚刚走,后脚随行太医便过来向侍从吩咐道:“江大人今日状态好了一些,背后伤处也可以涂药了。你们一会儿记得在屋内多放几个炭盆,把门窗全部关紧,当心别让江大人着凉了。” “是,大人!” 江玉珣肩背上的瘀青有些重,要想尽快恢复至不耽搁行动的程度,必须用药活血化瘀而不是干等着让它自然好。 说着太医便走来向江玉珣行礼道:“还请江大人先做准备,再过一炷香的工夫吾等便会带药过来。” 此时侍从已经端来烧红的炭盆放至屋角,并上前检查起了窗缝。 房间内一点点热了起来,说完这番话后太医便行礼离开了江玉珣的住处。 …… 江玉珣伤在背上,太医口中的“准备”便是要他早早换上轻便的衣服,以便涂抹药膏。 他穿越后还没有被人如此照顾过,但上辈子曾去医院调整过肩颈的他对此接受良好。 也不知古代太医和现代医生哪个手法比较更好? 想到这里,江玉珣甚至忍不住期待了起来。 等房间内逐渐回温之后,江玉珣便脱掉外袍仅穿一中衣在屋内活动了起来。 距离太医过来还有一段时间,他先小心翼翼地拽松衣带,接着站在铜镜前起了自己的伤处。 伴随着手下的动作,衣领松松垮垮地自江玉珣的肩上滑了下去,长发随之一荡,露出了蝴蝶骨上因不曾见光而显得格外白皙皮肤。 “嘶……”衣料滑过皮肤的瞬间,江玉珣的身体便因疼痛而轻颤起来。 他的伤主要集中在肩背上部,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上布满了青紫色的痕迹,看上去格外恐怖。 一眼看去,就连江玉珣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他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伤处。 痛感再次蔓延,刚才还在默默比较古今医生手法的江玉珣忽然后悔了起来。 背后的伤口单是碰一下就这么痛,上药又该是什么滋味? ……要不然再等两天? 他放下手指把头发拨回了背后。 就在江玉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太医的时候,耳边已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人似乎提早来了。 “稍等片刻!”他随手拉了一下衣领,接着便快步朝着门边走去。 江玉珣一边为屋外的太医开门,一边忍不住道:“我的伤处碰起来还有一些疼,要不然再——” 厢房原本紧闭的屋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江玉珣顺着那道小缝向外看去。 看清门外人的那一刻,他瞬间将没有说完的话全部咽回了肚子。 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那人眉眼含笑,手中还有一个漆盘。 ……不是说太医来送药吗? 哪怕是在养伤的江玉珣也知道天子近日格外忙碌。 他完全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江玉珣的心脏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起来。 那个诡异的猜测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内横冲直撞。 “陛下?怎么是你……”他下意识攥紧了门框,语气有些古怪。 应长川似乎一点也不生气。 天子缓步走了进来,末了转身关门道:“药膏内有麻醉止痛之物,爱卿不必担忧。” 他的语气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但这一刻,江玉珣竟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种隐约的压迫。 天色逐渐变暗,狭小的房间内一片昏幽。 应长川一步步向前,江玉珣则不自主地向后退去。 就在江玉珣将要撞上铜镜的那一刻,应长川终于把漆盘放至一旁。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江玉珣的肩背之上。 炭火的光亮将原本过分苍白的皮肤照出了几分柔色。 黑发随着江玉珣的动作在肩上滑动,衬的肩背愈发纤薄。 应长川离开目光,末了轻轻一笑道:“除此之外,爱卿可还有疑虑?” 明明只是涂药而已。 可当来的人从太医换成应长川,江玉珣发现自己的“平常心”竟在刹那间丢了个干净。 ……好似做贼心虚一般。 第78章 小小的厢房早已被炭火暖热。 唯独背后的铜镜还泛着些许寒意。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衣袖,并移开视线道:“陛下为什么不唤太医来?” 开玩笑,应长川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大的问题! 自己怎么不知道他改行当太医了? 应长川如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般随口道:“太医正在为童大人诊脉,孤于军中时曾处理过这类外伤。” 天子的解释乍一听似乎合情合理,把江玉珣的话全堵了回去。 ……这个时候再纠结,就像心中有鬼了。 见应长川一脸理所应当,江玉珣不由默默与他较起了劲。 不就是涂个伤药吗?谁怕谁! 原本打算趴在榻上等待太医帮忙处理伤口的他,立刻坐在了桌案边。 并忍不住默默咬牙切齿道:“……那就麻烦陛下了。” “无妨。”应长川轻笑道。 县衙的厢房只有十尺长。 桌案与铜镜间几乎没有空隙。 ……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值得别扭在意的?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了衣领。 柔软衣料滑过肩,叠堆在了臂上。 露出一片苍白的皮肤与狰狞的伤痕。 厢房虽已被炭盆烘热,但在衣料落肩的那一刻,江玉珣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因寒冷而轻轻地颤了一下。 留着青紫印痕的蝴蝶骨也在这一瞬振翅欲飞。 天子的目光随之一晦。 不等江玉珣适应,应长川的手指已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背之上。 冰凉的感觉于刹那间唤醒了他的神经,江玉珣下意识想要躲避。 “别动。”天子的声音自他背后传了过来。 “是,是陛下……”江玉珣瞬间顿在原地纹丝不动。 应长川没有说谎,活血化瘀的药膏还有止痛的功效。 不消片刻,伤处的痛意便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一点点酥麻自背上散开。 厢房内鸦雀无声。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衣袖,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在心中默默数着数。 烛火照得他原本苍白的皮肤泛起了柔光。 应长川从镜中看到,江玉珣的身影随着灯火一道在铜镜内虚晃。 温暖、柔软的触感自指间传来。 应长川不由听从私心放缓了手下的动作。 ……眼前人的肩背正因自己的动作而轻颤。 “况且……”想到这里应长川手指突然一顿,他轻笑着用稍显沙哑的声音道,“况且孤也不愿太医来替爱卿上药。” 说话间,他的视线越过江玉珣的肩,正对上了对方镜中的身影。 ……天子竟在这一瞬明明白白地讲出了自己的私心。 闻言,刚才逐渐放松下来的江玉珣猛地攥紧了手下的衣料。 铜镜内,墨色的眼瞳中忽然睁大。 稍定下来的心脏在这一瞬疯狂震颤。 原本白皙的肩背,也在这一刻泛起了红来…… - 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漫长。 桃延郡的雪下了一夜接一夜,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现代冰灾时常会压垮电网,同时阻断高速、铁路交通。 并在短时间内影响大量人正常生活。 万幸古代百姓并不依赖电力,入冬后便不再大范围活动。 从这个角度看,冰雪灾害于人们生活造成的影响并不如现代那么大。 此次受灾最严重的棱平县常住人口仅有千人。 棉衣全部发放后,棱平县百姓也迅速开始自救。 除了自发清理屋院还有街道上的积冰外,部分房屋损毁比较轻的百姓也在官兵的协助下重新整修起了屋舍来。 甚至还有穿着棉衣的孩子,趁在家人不注意时在未清冰的地上滑来滑去。 长街上逐渐有了人气。 不再像刚来时那般一片死寂。 “……终于可以回溪口城了!”马背上,庄有梨忍不住抬手伸了个懒腰,“棱平县衙实在太小了,我这辈子还没有同那么多人挤过通铺呢。” 另一人也忍不住在马背上活动了一下筋骨:“可别说了,昨天晚上我也不知是被谁踢了一脚,直到现在肋骨还在发痛。” 众人一边七嘴八舌讨论这一日的住宿环境,一边骑着马向棱平县外而去。 庄有梨虽出身于武将世家,从小学习骑马。 但是他此前从不敢在马背上松开缰绳,更别说抬手伸懒腰了。 至于剩下几名郎官,平常更是能坐车就绝不骑马。 一到马背上便束手束脚,变得格外谨慎。 但是现在,众人的动作却都轻松随意了许多。 如今“桥型鞍”已经逐渐在大周推广开来。 一向喜爱追寻时尚的昭都贵族们纷纷舍弃原本单薄如垫的“低鞍”,改换这种因为坚实的木质马鞍。 桥型鞍前后突起,可以紧紧将骑马者的腰臀包裹其中,能够有效防止他们的身体在骑马的过程中前后晃动。 这不但利于骑兵近距离攻击,也方便了普通骑马者活动。 因此,就连庄有梨等人也能一边骑马一边在马背上随意动作。 大雪虽还没有停,但是悬在众人心头上的巨石,已经缓缓落了地。 一时间路上变得无比热闹。 - 棱平县并不大,整座城池不过两条大道。 说话间,众人已经远远离开县衙,走上了回往溪口城的官道。 “……咳咳,好大的烟尘。”江玉珣一边说一边伸手将马车车帘朝窗缝里塞,试图隔绝窗外的阵阵浓烟。 大周官兵的办事效率高到惊人。 如今棱平县附近的果园已被他们打理的井井有条。 不但断根残枝全被清理了出去,并于第一时间用稻草包好树干。 且还抽空在空旷地带燃起秸秆用来为土地增温。 见江玉珣半天也没有塞好车帘,应长川也放下手中奏报,并将厚重的毡帘接到了手中。 他微一动指便将其整好:“当心伤处。” 有了棉衣之后,岗哨内的官兵也可以定时出来清雪了。 如今官道通车已没什么问题。 回程的路上,除了受伤的江玉珣以外,童海霖也坐在了另一驾马车之上。 按理来说棱平县并不缺少马车,但江玉珣也不知道应长川为什么非要与自己挤在一起…… “谢陛下提醒。”闻言,他立刻坐直了身子,同时忍不住默默地皱起了眉,并小心翼翼地用手撑在了身体两旁。 注意到江玉珣的小动作,应长川随之垂眸朝他看去:“爱卿可是不适?” 正在调整姿势的江玉珣动作一顿,并如实答道:“回陛下的话,臣腰背有些酸痛。” 大周所处的时代没有“椅子”,大部分马车内也只铺设坐席。 江玉珣过去都会靠在车壁上借力,但如今他背上有伤,只能强行打起精神坐直身体,避免伤处撞倒车壁。 于是还没走多久,他的腰便泛起了酸。 马车在不知不觉中驶远,不再有烟气渗入车厢。 见应长川发现了自己稍显无礼的小动作,且未显出任何不悦,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索性直接光明正大地用手臂撑着座席。 没承想天子竟在此时拿起奏报,并随口道:“回去还有段路程,不如先躺在车内吧。” ……躺在车内? 是我听错了,还是应长川说错了? 入冬以后,马车内除了座席外又增铺了一层地毯。 毛毡制成的厚毯不但能够阻隔寒意侵蚀膝盖,摸着更是柔软至极。 躺在这里似乎比坐着舒服多了。 但问题是—— 且不说这样做是否御前失仪。 单说马车车厢那狭窄的面积,便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见江玉珣无动于衷,应长川好奇道:“爱卿不想躺下吗?” 在他面前,江玉珣没有客气的机会。 “……想,但臣要是躺下,陛下又该坐在哪里?” 马车外又飘起了细雪,车内的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天子缓缓翻阅手中奏报,似乎不觉得自己口中的话有多么惊人:“爱卿可以伏于孤膝上。” 江玉珣的耳边瞬间“嗡”一声响了起来。 这也太超过了吧…… 卧槽,卧槽! 应长川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江玉珣强忍着面色如常,但心中的小人已经一边四处跑圈一边大声尖叫了起来。 应长川这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天子可以胡诌乱道,但自己真这么做可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想到这里,刚才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的江玉珣,已经完完全全将心中的想法写在了脸上。 而见他半晌不动,应长川终于将视线从奏报上移开:“怎么?还有何顾虑。” 他的目光略带疑惑,似乎……是在来真的。 坐得腰酸背痛的江玉珣自然比任何人都想躺下,但这一刻他仍忍不住做最后挣扎:“这委实有些过于无礼,若是别人看到那该怎么办?” 应长川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碍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他们看不到。”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原本便有些过界的语句变得愈发意味不明。 我们,他们。 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将世人清清楚楚地分成了两类。 ——一类是江玉珣与他,一类是除了他们二人外的所有人。 江玉珣的指尖不由微微泛起了麻来。 应长川是大周的天子。 他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似乎也再没了拒绝的理由…… - 马车缓缓向前,不时碾过石子发出一点细响。 江玉珣视死如归地侧身蜷缩在狭小的马车内,并惴惴不安地枕在了应长川的膝边。 向来懂得分寸礼仪的天子坐姿也不知何时变了样子。 他斜倚在车壁上,微微舒膝任江玉珣枕伏。 马车外的风雪又大了起来。 闭眼假寐的江玉珣的耳边传来了猎猎风声,除此之外还有天子翻阅奏报的轻响。 毛毡制成的地毯太过柔软,伴随着这有规律的轻响,江玉珣的神经也不由缓缓放松了下来。 原本快得将要失控的心跳,终于一点一点回归了正常。 就在他陷入熟睡,将要从应长川膝间滑下的那一刻。 天子忽然抬手将江玉珣向上扶来,让他稳稳地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片刻过后,应长川也放下了手中的奏报,缓声对马车外的玄印监道:“不必急,走慢一些吧。” …… 风雪渐大,马车一边嘎吱嘎吱地轻响着一边缓缓向前。 应长川不再看什么奏报,索性轻护着江玉珣的后腰,依着车壁随怀中的人一道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江玉珣睡觉向来不怎么安稳。 楼船上床榻宽大,这一点还不怎么明显。 直到今日……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江玉珣下意识想要翻身。 可还不等他动弹,背上的隐痛便阻止了他的动作。 翻身不成,侧卧在马车内的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在“枕头”上蹭了两下。 温热的呼吸穿透衣料,传到了那人的肤间。 如一片羽毛在无意间撩了过去。 天子不由蹙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在这一瞬变得极其幽深。 烟灰色的眼瞳内满是复杂又危险的情绪…… 停顿几息,终于轻轻将手落在了乌发之上。 ※ 冬日虽长,但冰雪总有消融的时候。 官道上的风雪不再像来时那般狂乱,终于有了些许南地的温柔。 一行人中午出发,回到溪口城的时候已到了夜里。 躺着虽然舒服,但是马车内空间实在过分狭小,蜷缩了大半天的江玉珣身上骨头还是泛起了酸,身上的疲惫感也没有因为短暂休息而消失半分。 回到停在溪口城外的楼船之后,江玉珣简单洗漱倒头就睡。 次日天刚蒙蒙的时候,他便醒了过来。 …… 在童海霖的规划下,如今因各地移民而繁荣起来的溪口城,已经有了些许水乡的模样。 有人划着小舟一点点用船桨破开小溪上的薄冰,沿街叫卖着米粮还有木柴。 “……粟米,去年的新粟米!” 叫卖生穿透长街,叫醒了还在熟睡中的百姓。 不一会,便有人推开窗大声向溪中问道:“多少钱一石?” “四十钱!” 屋内百姓犹豫了一下便披着棉衣抱起陶缸走了出来,似乎是打算从他这里买上一石。 两人讨价还价了起来。 长街上随之多了几分喧闹。 “……近日气候虽然异常,但是溪口城存粮丰富,粮价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见状,走在江玉珣身边的庄有梨小声说道。 江玉珣想了想说:“若我没记错的话,价格似乎比昭都还便宜一点?” “哈哈哈可不是吗?昭都什么东西都贵。”庄有梨跟着吐槽道。 见溪口城内的粮价没有出问题,江玉珣便与庄有梨继续缓步向前而去。 雪虽断断续续还没有停下,但是溪口城与整个桃延郡已经一点一点恢复了生气。 沿街也有商铺开门营业。 “阿珣,你看这个怎么样?”庄有梨走到一家商铺边,拿起一个陶罐向江玉珣问,“送给童大人也算合适吧。” 江玉珣跟着走了过去,并将目光落在了罐内。 陶罐里装的是蜂蜜,此时正在朝阳下泛着浅浅的金光。 他行动不便,前几日只能待在屋内静养,因此一直没有看到童海霖。 江玉珣听庄有梨说,虽然有太医在身边诊治,但是童海霖的身体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 因此今日能够出门活动后,他便想买些东西送给正在养病的童海霖。 见来了的声音,商户立刻向两人介绍道:“二位公子真是好眼光!这是我家人从山里采来的野蜂蜜,是我们当地特产的荔枝蜜。二位可以尝一口看看味道怎么样。” 说着便找来一只干净的木勺,舀了一些递了过来。 庄有梨也没有半点和他客气的意思。 他将木勺接了过来,尝了一口后便咂咂嘴转身对江玉珣说:“味道果然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特意说了,我还真的尝到了一阵荔枝的清香。” 见庄有梨身披狐裘,一副看起来就有钱的样子,商户立刻上前问道:“公子要来一罐吗?” 江玉珣点头道:“那就买蜂蜜吧。” 庄有梨放下木勺,拍了拍手对商户说:“好,先盛上一罐看看。” “好嘞!”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开张的商户立刻忙碌了起来。 不过三两下便将盛好蜂蜜的陶罐递到了庄有梨的手中:“您且拿好!” 天色一点点变亮,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买完蜂蜜以后,江玉珣两人便不在这里多逗留,直接转身向太守府而去。 - “一阵太阳一阵雨,栽下黄秧吃白米。”* “春雨惊春清谷天……” 今日过去,溪口城内的积冰已被清理干净。 百姓们早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开始外出活动。 受灾百姓陆续回家,学堂随之空出了一半。 原本窝在家中的孩童也被送回学堂,趁农闲时节念起了书来。 如今大周已经有了第一版“识字课本”,内记课文皆是农业谚语。 因此就算是从没指望孩子出人头地的百姓,也没有因为它“无用”而放弃将孩子送到学堂,反倒是对此格外积极。 溪口城内的孩童已因冰雪天气多日没有读书,如今学习的兴致也格外高。 一则则农谚穿透学堂的墙壁,传遍了整座溪口城。 街道上的积冰虽已得到清理,但刚才下过雪的路到底有些湿滑。 担心江玉珣不小心摔碰,庄有梨始终紧跟在他的身边。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阿珣,那是什么东西?” 江玉珣顺着庄有梨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到了白日,穿城而过的溪水已渐渐被太阳融化,小溪的对面正有一户人家敞开大门清扫屋室。 透过那扇木门可看到一名妇人正坐在什么东西前紧张地忙碌着。 “是新式织布机,”江玉珣脚步一顿,“正是管相君小姐所创之物。” 管相君的哥哥就是当初制作花楼机的管士铭。 她自幼学习纺线织布,比管士铭更加了解织布机的结构。 眼前这架新式的织布机,是她于去年年底设计出来的,工作效率要高出老式织布机三倍之多。 “……原来如此。”庄有梨不由点头。 “此次从北方运来的大多是还未纺成布的棉花,只有一小部分成品布料,”江玉珣一边与庄有梨一道向前走一边说,“因此便要在制衣的同时加速织布。” 织布机的体积颇为庞大,不能集中在学堂里面一道工作。 因此在登记完这批棉花的数量之后,它们便被分发给了溪口城内的百姓。 古人的衣服都是自己制作,家家户户都有织布机。 不过放眼整座溪口城,像这样的新式织布机也不过十台。 庄有梨没忍住回看了那家一眼:“这户人家房屋虽未倒塌,但看上去已有些破旧了。他们是哪来的钱购买这种织布机的?” 他在昭都时主要负责帝国财政、税收相关的工作,对此并不了解。 江玉珣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道路一边耐心道:“不必购买,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今年春季桃延郡便开始广泛推广此物。” 庄有梨随之点头认真朝他看去:“此事我略有耳闻。” 江玉珣则继续道:“学会使用此物之后,百姓每月只需定时领取棉、麻,并赶在规定时限内织成物料送回官府,剩下的时间就可以随意使用它。” “怪不得!”庄有梨恍然大悟道。 说着,太守府的大门便已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 昨天又下了一夜的雪。 此刻天刚亮,太守府内的官兵已趁着升温之前清扫起了院墙和房顶上的积雪。 阳光透过薄云照在了地上。 耳边满是簌簌落雪之声。 江玉珣正要迈步进去,看到地上稍显湿滑的青石板,没有忘记使命的庄有梨连忙把陶罐腾到另一只手上道:“等一下,我扶着你!” “麻烦你了——”江玉珣也不跟身边的人客气。 然而就在他扶着庄有梨跨过院门,眼前突然只剩一片雪白。 骑坐在院墙上的官兵并没有发现门前有人,直接将门上的雪扫了下来。 积攒了一晚上的白雪,正如瀑布般向下落着。 “噗!”猝不及防吃了一嘴雪的庄有梨当即站在原地呸了起来,“吓死我了——” 雪还没有完全落下,他一边抬手挡雪一边向身旁看去。 余光见江玉珣同样被砸了一身雪后,庄有梨突然玩心大起。 他猛地蹲下身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朝着江玉珣砸了过去。 “阿珣,看我的!” 话音还未落下,雪球便直直地砸在了江玉珣的手背上。 庄有梨虽然爱玩,但还是懂得分寸的。 清晨的雪还没有变硬,砸在身上几乎没什么感觉。 见自己身上又多了一团雪,江玉珣的心中突然生出了胜负之欲:“别跑!” 他直接抬手从半空接了一抔雪,团成小团朝着已经退后的庄有梨砸去。 然而背后有伤的江玉珣动作到底有些笨拙。 还不等他把手里的雪球丢出去,庄有梨已经再次备好了雪团。 小小的圆球穿过落雪,朝着江玉珣而来。 江玉珣下意识去挡,然而还不等他抬手,眼前便出现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噗——” 雪球就这样砸在了那道玄影之上。 ……这,这是什么情况? 官兵清扫完屋檐上的落雪,朝下一个地方而去。 江玉珣的视线突然清晰了起来。 他看到…… 辰时已到,此番随行官员正与桃延郡驻军齐聚于府衙前,等待着天子的接见。 然而应长川却将这群人晾在一旁,于在此刻出现在了院门前,并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轻轻地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爱卿可还好?” 他一边问,一边抬手替江玉珣拍落了身上的积雪,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雪痕。 ……无论声音还是动作,都是百官从未见过的轻柔。 作者有话要说: 庄有梨:急急急!阿珣,免死金牌可不可以借我用用? *农谚 第79章 江玉珣脑后的伤还未好,这几日仅以缎带束发。 墨色的长发自肩上披散而下,此时也被雪水沾湿了些许。 拍完身上的落雪后,应长川竟然还用丝帕替他拭干了发梢。 江玉珣的心微微泛痒,表面却强装镇定:“……回陛下的话,还好。” “好了,”应长川笑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接着随口向他叮嘱道,“爱卿有伤未愈,动作还应小心为好。” 他的语气与动作无比自然,好似这件事已做过无数次。 说完,终于转身向院内而去。 江玉珣脚步先是一顿,接着也同天子一道走向前去。 墙上的官兵不是何时清理完了积雪。 太守府内,文武百官莫不噤若寒蝉。 站在廊柱背后的两名官员忍不住偷偷对视一眼。 下一刻,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惊恐。 桃延郡当地的官员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驻军将领,并疯狂与对方交换起了眼神。 陛下和江大人……这是? 曾随应长川四处征战的军将,立刻如拨浪鼓般摇起了头。 他眼中的惊恐半点也不比对方少。 我和你一样常年驻守在桃延,我哪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见天子向此地而来,军将连忙肃拜行军礼。 然而本该屏气凝神的他,今日却忍不住抬眸一个劲乱瞄。 作为曾与应长川一道征南闯北的武将,他也勉强算得上了解天子。 在他印象中……应长川从不与属下聊半句与朝政无关的事情。 可是今日,天子竟然不知何时放缓脚步,与江玉珣并肩而行。 ……看他脸上的笑意,所言之事必定不是朝政! “咳咳……洪将军,洪将军?” 直到听到同僚的小声提醒,姓洪的武将方才发现众人均已退至木门两旁。 他立刻转身向后退去,然而看得入神的洪将军显然忘记了自己背后是什么东西。 他的眼前突然现出一道棕影。 等反应过来时,鼻尖已经贴在了廊柱之上——只差一点就要撞了上去。 好险,好险! …… 桃延太守府很小,童海霖养病的房间,离百官觐见天子处不远。 直到朝臣随应长川一道消失在江玉珣眼前。 正准备推门去见童海霖的他,方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咦,庄有梨人呢? 江玉珣不由回头寻找了起来。 太守府院正中央。 身着羊皮袄的庄有梨,手心不自觉生出一阵透骨的凉意。 他抱着蜜罐昏沉沉从地上站了起来,末了扶着院墙一点点向江玉珣所在之处挪去。 “……爹娘,这下完蛋了。” 说出来你们或许不信。 我,我……不小心打到皇帝了。 想到这里,庄有梨不由呆呆地咽了一口唾沫,并不由自主地在心底里默背起了周律。 ——此罪如何判来着? 还不等庄有梨背到那一条,江玉珣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耳边:“有梨,你还好吧。” 他的话语里满是关切,一边说一边将恍恍惚惚吓得不轻的庄有梨带到了屋檐下。 “不如把蜜罐给我,我来抱着吧?” 江玉珣声音把庄有梨从混沌中拽了起来。 下一刻,庄有梨忽然抬眸深深地朝对面的人看去。 “阿珣,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庄有梨的表情从未像此时这般认真。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突然紧紧地握住了江玉珣垂在身侧的右手。 “什么?你但说无妨。”江玉珣被庄有梨的样子吓了一跳。 身为好友,庄有梨本不该这样。 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就不要顾忌那么多了! 他生气一口气,用无比沉痛的语气说:“阿珣,我这次恐怕是要完蛋了。” “不至于——” 给自己做好思想工作的庄有梨猛地抬眸看向江玉珣的眼底,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刻板严肃过:“所以你可以……帮我在陛下那里吹吹枕边风吗?” 江玉珣:…… 等等,什么叫做“枕边风”? 桃延太守府中,江玉珣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轻拍庄有梨的手背,用最温柔的语调道:“算了,没救了。” 我们一起毁灭吧。 - 官兵刚清完府院中的积雪,天竟然又阴了起来。 刚才还在和庄有梨笑闹的江玉珣,心情也不由随之变得沉重。 明明几日没见,童海霖的状态竟变得比江玉珣想象中还要差。 他脸色蜡黄嘴唇干涩,此时正双眸紧闭平躺在床榻上,胸口的起伏都衰微不可察。 那只骨折了的胳膊,仍静静地悬在身侧,指尖都没了血色。 “……童大人近日状况不是很好,在棱平县时还能行、坐。但回到溪口城后,便躺下起不来了。”随行太医一边替童海霖施针,一边小声对江玉珣和庄有梨说。 末了,终是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前几天还能好好说话的……”抱着蜜罐的庄有梨鼻子不由一酸,“童大人所患何病?” 太医先摇了摇头,接着压低了声音道:“恐怕是‘瘴气’。” 江玉珣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古代南方没有得到完全开发时,到处都是沼泽和原始森林。 再加上它空气湿热,又多阴雨天气。 时间久了,森林中腐败的动植物尸体,便会在此环境的催促下生出“瘴气”。 “瘴气”一词现代人或许并不熟悉,但古人却有不知多少人死在它手中。 听了太医的话,庄有梨脸色当即变得煞白:“……童大人为何会惹上瘴气?” 一直没有开口的江玉珣突然道:“当年南巡时,童大人便不适应桃延气候,短短几日身材便清瘦了许多。而后他为了绘制图纸,更是要深入桃延各大森林、沼泽之中,长此以往便染上了瘴气。” 是啊,童海霖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适应桃延的气候。 ……可他竟为了一个无人知晓是否会化为现实的蓝图留了下来。 庄有梨吸了吸鼻子。 江玉珣下意识移开视线,并攥紧了手心。 “……江,江大人?”听到江玉珣和庄有梨的声音,不知睡了多久童海霖竟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浑浊,半天也无法聚焦。 江玉珣立刻上前,坐在了榻边听他说话:“童大人,我们在” 然而精神不佳的童海霖却只迷迷糊糊地问了两句。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除了有关怡河河道的问题外,江玉珣什么也没有听懂。 不消片刻,听到童海霖醒来的消息,他的夫人也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屋内。 原本打算帮他冲蜂蜜水的江玉珣和庄有梨对视一眼,最终只得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 太守府的小院上又积了一层薄雪。 时间还早,江玉珣不急着回楼船,而是独自坐在了长长的石阶上。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忍不住轻声自言自语道:“……此行实在是太过突然,早知道……我该拿点酒过来的。” 江玉珣抱着膝盖,声音也变得有些闷。 几年前,童海霖曾在南巡的游船上对江玉珣许诺,说等他再来此地时,桃延定会变成他认不出的样子。 而江玉珣也在那一日承诺,往后再酿出好酒定第一时间送到这里。 要是来的时候带一坛酒就好了…… 想到这里江玉珣忽地起身,并快步向楼船而去。 ——现在送酒来桃延还来得及。 - 童海霖的状态时好时坏,桃延郡的雪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这个新年,在不知不觉中度了过去。 等江玉珣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地已经开始回温。 下雪不冷,化雪冷。 最考验人的时节终于到了。 桃延郡下雪和结冰的速度变得愈发快。 热闹了没几天的街道又一次冷清了下来。 幸运的是,在无数女工的赶制之下,最后一批棉衣终于赶在化雪前制成,并分发于百姓手中。 从周围几郡调运来的炭火,也补上了取暖的缺口。 无数人咬牙协力,桃延这一劫终有了渡过去的迹象。 停泊许久的楼船也在这时起锚,继续向南而去。 ——冰灾虽然严重,但是幅员辽阔的帝国,每天都有无数事务等待处理。 虽然还想多与童海霖聊上几句,但江玉珣一行人却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以免浪费太多时间。 …… 好不容易来南方一趟,烁林郡是一定要去的。 越过丰岭后,气温陡然升高。 被一座座小丘包裹的烁林郡,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布满了春意。 今年的年过得格外晚。 此时丰岭以北的桃延尚且天寒地冻,而丰岭之南的烁林郡,百姓已经开始整地准备播种。 与沼泽变沃野的桃延郡不同,烁林的一座座荒丘已经在这两年多的时间内变为了整齐的梯田。 再过不到一个月时间,海沣稻便会遍布原野。 到那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相比起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烁林郡的官道修得愈发平稳开阔。 除了岗哨以外,官道两边的村落也更加密集。 无数因饥饿而无家可归的流民回到故土,重新在这里繁衍生息。 烁林郡百姓在山丘的高处修建了一座座储水的“熟烫”。 百姓用它在雨季的时候蓄水,到了旱季便从高处放水灌溉整片梯田,既简单又方便。 除此之外,一些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区,也出现了专门用来提水灌溉的水车。 不只有稻田,大片大片的茶园也出现在了小丘半腰。 “江大人!” “江大人来喝茶——” 江玉珣刚走到茶园,便被一群小孩团团围住。 不等他回过神,已有人直接从家里提着茶壶跑了出来:“江大人,喝我家的茶!我家的茶是从百岁茶树上采下来的,味道与其他茶叶都不一样。” 说着他便踮起脚尖,双手捧着茶壶向江玉珣的手中塞。 江玉珣笑了一下,赶忙将茶壶接了过来。 不等品尝,他便认出了眼前这个孩童:“……你是,阿喜?” 几年前流民怀中那个饿到四肢纤瘦、肚子鼓胀的孩子,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得这么大了。 刚才还着急捧茶的小孩,脸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他没有想到江玉珣竟然还记得自己,一瞬间羞涩起来,“是我江大人!”末了又小声道,“您尝尝茶怎么样?” 周围人目光中满是期待。 闻言,江玉珣便在他们的注视下接过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果然香甜——” 阿喜一个劲儿地点起了头:“这些茶是送给克寒贵族的,喝起来柔和浓郁!若是江大人感兴趣的话,还可再添些鲜奶一道煮煮。” 如今的烁林郡百姓,多已通过“注音”学会了官话。 周围这群小孩说起话来,更是没有半分烁林口音。 时隔几年再次来到烁林,江玉珣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在郡内行走时,自己身边再也不必带译官了。 见他喝了茶,另一个小姑娘也如想起了什么般拽了拽江玉珣的衣袖,并怯生生地仰头说:“江大人,当年第一批茶饼早虽就运往克寒,但还有一小盒留在这里给您备着。您一会儿离开茶园的时候,千万记得带上。” 江玉珣当初告诉他们,制成茶饼的黑茶非常经得起放,存上十多年都不会坏。 于是他们便将制好的第一批茶存在了这里,并等着江玉珣来亲自尝。 “定然,”江玉珣轻轻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一边向前走一边笑着对她说,“我一会便与诸位大人们一起尝尝。” 说话间,烁林忽然下起了小雨。 带着冷意的雨滴云间斜斜落下,如丝线连接着天地。 “哎呀,下雨了!” 孩子们立刻用手捂住了脑袋。 “……江大人,快来房间里避避雨吧。”小女孩拽着江玉珣的衣摆,一脸担忧的提醒着。 “好。”江玉珣轻轻点头,并收好茶盏随他们而去。 孩童们簇拥着江玉珣走向屋内。 将要进门时,江玉珣突然忍不住回头朝北方看去。 大片大片的乌云聚于山巅,遮住了太阳和碧蓝色的天空。 ……那是桃延郡所在的方向。 江玉珣的心忽地一坠,忽然生出了些许陌生的酸涩与恐慌。 ※ 应长川向来注重军事,每到一个地方必先察看军务。 此行虽然仓促,但到了烁林郡后,应长川仍在第一时间于太守娄倬正的陪同下到了军营中去。 天子不在,其余事务便自动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中。 今日这场雨不但来得突然,且短时间内没有停的迹象。 江玉珣在花园待了一会后,便打着伞回到了首邑。 此时不过下午四五点的样子,但天色已在阴云的遮蔽下变得漆黑一片,一时间竟然难分昼与夜。 江玉珣刚踏入太守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江大人,当心!”玄印监的声音在背后传了过来。 江玉珣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一块空地。 快马越过门槛直直地奔向了太守府内,如一道黑色闪电消失在了他眼前。 只留雨水飞溅,重重地砸在了江玉珣的衣摆上。 雨还在“噼里啪啦”向伞面上砸,织成一道雨帘隔绝着雨伞内外。 江玉珣眯了眯眼睛方才认出,来人是负责送信的驿官。 “……怎么如此着急。”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手中雨伞,当即跟在驿官背后快步向府衙而去。 “大人当心伤处!” “您背上的伤还没有好——” 跟在背后玄印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快步去拦。 然而江玉珣不但没有放缓脚步,反倒是越走越快。 他完全不顾地上的雨水,等到了屋内时衣摆已经湿透了大半。 “江玉珣江尚书到——” 伴着“哐”一声重响,府衙的大门忽地敞了开来。 不等江玉珣跨过门槛,半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驿官已猛地转身向他看来。 青铜烛台上的灯火被吹得明明灭灭。 空气中皆是潮湿与冰冷的气息。 此刻屋内站满了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周围静得有些吓人。 庄有梨背对烛台而立,江玉珣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屋内的气氛过分古怪。 夹杂着水气的寒风从屋外而来,瞬间吹灭了几支烛火。 屋内骤然一暗,驿官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向江玉珣行礼:“下官韩发云,见过江大人——” 江玉珣刚才走得太急,背上还未痊愈的伤痛处又泛起了隐痛。 “不必多礼,”江玉珣把雨伞放到一旁,攥了攥手心缓步走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一边向韩发云点头,一边轻声问,“韩大人此行可是有急事要报?” 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在岗哨制度的影响下,大周的驿站体系变得愈发完备。 此次南行,每隔几天便会有驿官送信,以便皇帝掌握天下大事。 但是在此之前,江玉珣从未见过有驿官如此狼狈。 ……看到眼前情景,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春雨愈大,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惊雷。 闪电在刹那之间照亮了大半座城池,远处的碧海也跟着泛起了冷光。 屋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韩发云顿了一下,突然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膝盖触地声处“砰”一声重响。 他颤抖着用双手捧起奏报。 沉默片刻,终于狠狠地咬着牙说:“回江大人的话,桃延郡太守童海霖走了——” 韩发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殿上。 春雷炸醒了丰岭之下的土地。 桃延虽大雪纷飞,但春风已近。 可不等船桨破开坚冰,亲手绘出河网的太守便陷入了久久的沉眠…… 又是一阵惊雷炸响于耳畔。 狂风吹得屋内烛火灭掉了一半。 不远处的庄有梨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屋里也不知是谁随他一道小声啜泣起来。 “……童大人,童大人他还没见到桃延郡绿水红桥、河湖交错呢,”庄有梨的声音正在颤抖,“他不是想要穿桃延本地的棉花做成的棉衣吗?为什么会走得那么早啊……” “只差一点点……” “为什么不能多熬几年?” 童海霖乃前朝旧官。 屋内这群年轻郎官大多从小就认识他。 此刻,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庄有梨的声音混着春雷在屋内回荡。 就连烁林郡的官员,都忍不住在这一刻鼻酸。 回忆起刚刚穿越时,与对方一道去怡河时发生的事,还有童海霖向自己“炫耀”图纸时的模样。 江玉珣的身体也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但他的余光看到……此刻,屋内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向自己。 应长川不在,自己必须在这一刻独当一面。 自己若跟着他们一起乱了,那该成何体统? 江玉珣忽然攥紧了手心,轻轻摇头道: “无论是经略桃延还是大周,都并非一世之功。对后世而言,这与一场接力邮驿没有任何区别。” “为,为什么这样说?”庄有梨一边吸鼻子,一边抬起了眼眸。 闪电照亮了整座屋室,江玉珣的声音伴随着春雷落在了众人的耳畔:“未来的桃延不只会河湖交错,更会成为前所未有的富庶繁荣之地。” 后世千百年间,无数文人墨客对桃延的描述在这一瞬间闯入他的脑海之中。 江玉珣轻轻摇头:“无论是童大人还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只走能到第一站而已,没有人能看到终点……” 庄有梨一边深呼吸,一边用丝帕擦干了眼泪。 玄印监也随之低下了头。 屋内安静的针落可闻,只剩江玉珣的声音如雨点般落在了众人的耳边:“韩大人只送了一程信,而非一路将它从桃延送到烁林。” 跪在地上的驿官不由缓缓地抬起了头。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冷色的电光照亮了江玉珣的面容。 他不由轻轻闭上了眼睛:“但对于其余驿官而言,虽然没有将它送至终点。但只要曾拿过这封信,回首便不必再有遗憾了。”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 屋内众人鸦雀无声。 江玉珣终一点点于睁开了眼睛,最终轻声道:“时间不早了,大家先去休息吧,明日我们还要启程赶路。” 童海霖为一郡太守,他的后事将由朝廷来主持。 于情于理,他们都要尽快赶回桃延。 “是,江大人——” 伴随着小声的啜泣,众人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屋室。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驿官终于在江玉珣小声道:“江大人,太守大人最后托吾等向您转告,烈酒味甘,您的心意他收到了。” “还有……桃延郡风景极佳,他此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话音落下,驿官再行一礼从屋内退了出去。 室内的烛火已被疾风全部吹灭,江玉珣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四下无人之后,江玉珣的身体终于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他用力攥着手心,并咬紧牙关。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吗? 寒风顺着敞开的大门灌了进来。 余光看到积了一地的水后,江玉珣终于如梦初醒般前向前去,打算关掉四周门窗。 然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借着窗外的电光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正顶着寒风与倾盆的大雨朝自己而来。 他的脚步从未如此快。 不消片刻,便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江玉珣呆呆地抬起头看向来人:“陛下……” 本该在军营中的应长川,竟冒着大雨第一时间赶回了首邑。 视线相对的那一瞬,应长川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门边替江玉珣挡住了风雨,末了缓缓地张开了手臂。 强忍了半晌的悲伤在这一瞬间袭了过来。 江玉珣本能地向前,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并将脸埋入他胸前的衣料之中。 几息后,应长川缓缓放下手背。 他一点点抱紧了怀中不断颤抖的身体,末了轻轻地抚摸江玉珣受伤未愈的肩背:“没关系,哭吧。” 第80章 应长川的声音穿透大雨倾盆,轻轻地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江玉珣原本是不想哭的。 可应长川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将深埋于他心底的情绪全引了出来。 甚至于难以言说的疲惫,还有对上一世的思念通通在这一瞬无可抑制。 在文武百官面前,他不能乱了阵脚以防人心浮动。 唯独在天子面前,江玉珣既不用伪装更不能伪装。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手下玄色的衣料,竭尽全力想要从对面人身上汲取温暖。 “……臣第一次见到童大人的时候,他头发还黑着。我们一起去怡河畔,我还觉得他看上去颇为年轻……咳咳,没想到不过几年时间,就……” 当年的事一股脑涌入了江玉珣的脑海,他忽然有些语无伦次。 应长川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江玉珣的肩背,耐心听他说完每句话。 雨还没有一点停下来的迹象。 闪电照得屋院皆白。 应长川的后背已被大雨淋湿,但站在门口的他却没有一点放下拥抱回身关门的意思。 怀中的人双目泛红,缀满了泪珠的眼睫正随着呼吸一道颤抖。 那双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黑瞳中,满是化不开的悲伤。 这样的情绪呼啸而来,应长川的心竟也随之一窒,接着生出一阵陌生的酸涩。 这些年来那些随应长川南征北战的将领、军士不知有多少葬身沙场,而他也早将生死视作常事,心情多是沉痛与遗憾。 可是今日,应长川仿佛透过江玉珣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满是喜怒哀惧的世界。 烁林郡的雨愈发大,远处的大海也随之咆哮出声。 风雨带走了江玉珣的体温,伴随着又一阵惊雷,他终于忍不住向应长川的怀中瑟缩了一下。 惊雷映亮半边夜空,江玉珣的脸色被照得愈发苍白。 应长川缓缓垂眸,替他撩开粘在鬓边的碎发:“冷了吗?” “……嗯。”江玉珣的声音闷闷的。 “回去换身干衣吧,孤明日一早与你一道出发。”应长川轻轻在江玉珣耳畔道。 娄倬正将烁林郡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几日天子便已了解完了此地政务与军情。 但是近日奔波异常,应长川原本可以休息一下。 ……更何况身为尚书令的江玉珣去代表朝廷悼唁,并处理后事已经足够,天子完全不必亲自前往。 但他仍打算代表亲自前往溪口城,以示优恤。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颤抖着道:“……是,陛下。” 远处,惊涛重重地拍在了烁林郡首邑城外的礁石上,生出隆隆巨响。 然而就在江玉珣准备放手转身的那一刻,立在他身前的应长川忽然用力,加深了这个不带半点情欲的拥抱。 下一刻,竟低头轻得不能再轻地吻了吻他的发顶。 “好了,走吧。” 江玉珣的心神在这一瞬轻晃。 那一瞬的触感仍未散净,他微微抬眸向身边的人看去。 ……江玉珣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应长川方才究竟是故意,还是无心所触? 海上波涛翻涌,天上阴云密布。 只剩地上的人如风雨中颠簸的舟,矗立于狂风之中。 - 这场雨下得格外久,第二天仍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尽管烁林郡的官道的通达程度远胜从前,但是于泥泞中行走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雨点噼里啪啦地向厢顶砸,着实有些令人烦躁。 天子垂眸看着军中密信,江玉珣则一边翻阅奏报一边在上面写写画画。 过了半晌,他方才缓缓放下笔,转身对应长川说:“启禀陛下,北地传来的消息,今年冬天不但大周受灾严重,折柔也遭遇了一场白灾。如今折柔自顾不暇,暂未有侵扰北地边境的意思。” 江玉珣的语气颇为严肃。 白灾其实就是“雪灾”的另一个名字。 假如降雪过多,不但牧民很容易在雪地里迷失方向,甚至于他们所养的牲畜很容易因为缺粮少食,而被冻伤、冻死。 最糟糕的是,白灾之下牲畜变得更加体弱多病,产仔率也会急剧下滑。 一来二去,甚至会影响到折柔人未来几年的生活。 听到这里,应长川不由蹙眉将视线从军报上移了开来:“今年冬春,折柔陷于白灾中无暇抽身。等到了夏秋之季,或许会将主意打到我大周北地。” 说话间,他的手指不由在军报上轻轻点了两下。 假如折柔真的缺吃少穿,那么侵扰、劫掠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江玉珣随应长川一道点了点头。 在原本的历史中,从“怡河之乱”起大周便陷入了与折柔的长期战争之中。 不管有没有白灾,战火都不会暂歇。 但是现在……谁也说不准折柔是否会因为这场白灾,而提前与大周的战争。 雨点顺着窗溅了进来,江玉珣转身想要拉紧车帘。 不等他动,应长川便已出手轻轻替行动不便的江玉珣挡住了封口。 两人的手指于不经意间蹭在了一起。 不等江玉珣心中生出古怪,应长川已非常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 他笑了一下,再次将视线落在了军报之上,并漫不经心道:“也不知折柔谁会先一个乱了阵脚?” 江玉珣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不由自主地分析道:“按照臣今早收到的邢公子信中的说法,此次白灾主要集中在折柔东南地区。若我记得没错,这里应当是‘丘奇王’的地盘。” 现如今,邢治不但一点点将烈酒销往折柔。 常偷偷往来于大周与折柔之间的他,还认识了不少的折柔商贩与“大人物”。 邢治虽然不是正经做官的料,但为人处事的确很有一套。 他从来不会向那些人打听机密信报,而是通过经商与闲聊,一点点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提取信息。 ——例如白灾的影响范围,这一点就是他同几个熟悉的商贩买羊的时候随口打听到的。 邢治说的这些消息正好填补了军报上的空白。 应长川不由挑了挑眉。 “丘奇王”正是折柔三王中最没有耐心的一个。 如今丘奇王的地盘遭了灾,也不知他会如何应对? - 众人虽一时半晌难以赶到桃延。 但是朝廷对童海霖后事的安排,却第一时间通过驿道传到了溪口城。 在大周,人死后口中必须含着食物装殓入棺。 它常被称为“饭含”,此番应长川亲赐童海霖珠玉为含,并派人第一时间送至太守府中。 桃延郡太守的哀荣一时无两。 …… 几场春雨过去,天气也一点点回温。 辰江两岸到处都是嫩嫩的绿意。 江玉珣脑后的伤还未愈合,头发一直都松松披散在肩上。 大周虽然不像后世般在发型上有诸多讲究。 但是身为朝廷命官的他在出席重要场合时,仍不能“披头散发”。 楼船上,坐在外舱的江玉珣小心翼翼地拿起梳子,侧身一边照镜子一边绕开伤处为自己束发。 身为穿越者,他的业务本就不怎么熟练。 再加上此时动作拘束,到最后不但耗费了大量时间,头发也梳得歪歪扭扭。 江玉珣抬了半晌的右手不自觉发起了酸,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上下轻晃。 他的动作虽然小心,但木质的梳齿还是在不经意间撞到了后脑的伤处。 “嘶——” 江玉珣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并用力咬紧了牙关。 好疼! 就在他准备放弃自己束发,叫人过来帮忙的时候,忽有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将木梳接了过来。 “爱卿可是不方便束发?” 应长川的视线透过铜镜,轻轻地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说着,便蹙眉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乱七八糟的头发上。 ……江玉珣忽在这瞬间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不忍直视”这四个字来。 见应长川这样看自己,原本打算认命叫人帮忙的江玉珣忍不住想要嘴硬一下。 可惜debuff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臣头上有伤,方才不小心碰了上去,故而便打算唤人来替臣束发。” 应长川笑了一下坐在了江玉珣的背后:“不必唤了。” 话音落下的那瞬间,江玉珣半束在脑后的长发忽地散了开来,似瀑布般散在了肩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天子已轻轻撩起一缕长发,用木梳理顺后将它束在了头顶。 ……应长川要替我束发? 江玉珣的心忽地一颤,他忍不住透过铜镜偷偷将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身上。 身为天子,这还是应长川此生第一次替人束发。 天子的动作难得有些生涩,但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黑发如瀑布一般在他指尖流淌。 柔软的发梢从江玉珣的脖颈间划了过去,生出一阵陌生的酥痒。 江玉珣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缠。 既是不由自主地担心木梳会不会轻撞倒伤处,更是因为那随动作而不小心撞倒他脖颈间的呼吸。 “发簪呢?” “啊?”江玉珣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桌案上寻找,“稍等,陛下——” 然而还没有等他弯腰摸到发簪,应长川便竟然自袖中取出了一支白玉簪,轻轻地戳入了他的发间:“用这个吧。” 天子的动作轻缓,且完全避开了江玉珣伤处。 江玉珣正打算起身 第81章 辰江之上云消雪霁,被毛毡滤过一遍的朝阳落入帐中,仍亮得刺眼。 玉色的锦被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再无从前的规整之意。 昨夜睡得虽晚,但江玉珣的生物钟还是在卯时把他准时唤醒。 他下意识将脸埋入被中,试图躲开过分刺眼的阳光。 然而下一刻,微凉的鼻尖并未如他潜意识里预料那般埋入被中,而是……撞在了一个坚实的物体上。 “……” 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刹那间变得清晰。 我和…… 我和应长川睡到同一个被窝了! 方才还昏昏欲睡的江玉珣猛地睁大了眼睛,如生锈的机器人般一点一点抬起了眼眸。 阳光顺着棉被的缝隙洒进了被窝。 船舱内的景象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玄色的衣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江玉珣的面前。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然而眼前的画面仍没有半点变化。 江玉珣心中瞬间一阵绝望……自己刚刚撞倒的,是应长川的肩膀。 我昨天抱着应长川的胳膊睡了一晚?! 意识到这一点后,江玉珣的内心疯狂尖叫起来,指尖更如被火灼般瞬间发起了烫。 此时此刻,他仿佛已透过衣料,触到了身边人的脉搏。 想到自己不安稳的睡姿,江玉珣的心中只剩下四个大字——死了算了! ……温暖的船舱,凌乱的锦被。 明明知道自己和应长川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眼前的一切,还是令江玉珣于骤然间心虚了起来。 这未免有些太过暧昧…… 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江玉珣的心不由一颤。 虽然没有镜子,但脸颊上传来的古怪烧热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江玉珣,此刻他的脸定然是红了。 来不及多想,大脑一片空白的江玉珣立刻听从本能松开手,屏住呼吸从被窝中坐了起来。 他全程目视前方,看都没有看身边的人一眼。 楼船上安谧无声,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与船桨破水向北而行的轻响。 伴随着浅浅水波声,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撩开覆在身上的锦被。 黑发随之滑落肩头,将他的腰线勾勒的愈发纤瘦。 江玉珣放慢动作,尝试着一点点挪出床榻。 ……然而就在他打算偷偷溜走的那一刻,忽有一阵温热自腕上袭了上来。 ——怦怦。 江玉珣的心重重地跳了两下。 他余光看到,天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此时倚坐在榻前,缓缓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伴着水波的轻响,清晨暖色的阳光尽数洒落在烟灰色的眼底。 应长川的视线一点点落在了江玉珣因紧张而不自觉紧咬着的唇上。 辰江之上,春寒料峭。 江玉珣的手腕早被冻得冰凉。 只余一点暖意,自应长川的指间散开。 “啊——”做贼心虚的江玉珣被吓了一跳,手腕如被细电电过一般想要往回缩。 可天子没有松手,而是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并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问:“怎么了,爱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醒来,应长川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陌生又危险的沙哑。 江风撩动厚重的幔帐轻轻摇晃。 墨黑的长发如丝缎般,轻轻滑落于应长川膝上。 船舱内的暧昧在这一瞬发酵。 江玉珣本想假装冷静,以从船舱内古怪的气氛中脱身。 但此刻他却再也难以压制心中那个不断跃动的疯狂念头——大周的天子,应长川他……他是不是…喜欢我? 江玉珣的手指随应长川的话蜷缩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小声说了句:“不对……” “怎么不对?” 应长川的声音兀地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耳畔。 他下意识道:“……不是说陛下无感于情爱,尤其厌恶龙阳之好吗?” 这些结论并非后世人无缘无故得出的,而是通过《周史》记载推测而出。 虽然没有彻底盖棺定论,但早已被世人默认。 开口的那一刹那,江玉珣的心跳彻底乱了套。 他下意识抬起原本轻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缓缓地贴在了心口。 应长川随之蹙眉。 几年前江玉珣在羽阳宫内的那番话,再次清晰地浮现于他脑海之中。 ——臣在想,陛下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男女不近,没有世俗之欲。 无感于情爱、厌恶龙阳之好、没有世俗之欲? 应长川忍不住轻轻蹭了一下指间那片皮肤,接着突然眯了眯眼睛,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孤早就想问,爱卿究竟是从何处,听来那些离谱传言?” 原本缓慢行驶于辰江上的楼船,于此刻渡过险滩。 耳边的水声突然大了起来,原本半跪在榻上的江玉珣也不由自主地坐了回来。 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 江玉珣的视线,在半空中与应长川相撞,他的语气有些僵硬:“世人……都这样说。” 应长川轻轻摇头,并似笑非笑道:“世人并不了解孤 。” 他有感于情爱、不厌龙阳之好,且……从不缺世俗之欲。 墨黑色的眼瞳内突然多了几分怯意,江玉珣不由喃喃道:“陛下有喜欢的人?” 应长川深深地看向江玉珣的眼底。 他敛起笑意,难得认真:“有。” ……大周的天子早就有了心上人。 江风穿过幔帐的间隙,吹入了江玉珣薄薄的衣衫之中。 江玉珣的肩背,都在这一瞬生出了陌生的酥麻。 他忍不住想要缩回棉被,然而天子似乎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 “爱卿可还有什么想问?” 无论是船舱内的气氛还是两人的姿势,都有些过分不清不楚。 被应长川一步步紧逼的江玉珣,索性自暴自弃起来。 他紧紧攥住手心,忽然抬眸直视着天子的双眼道:“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他?” 应长川是天子,没有人能令他压抑自己的喜恶。 假如他真的……喜欢自己,为什么又要逗自己小心翼翼猜来猜去,甚至时不时还在他的面前犯个傻? 他这是在把自己当做儿时的小猫那样逗吗? 江玉珣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古怪情绪。 辰江之水重重地拍打在船舱上。 巨大的楼船也随着波涛一道摇晃。 原本已经不晕船了的江玉珣,思绪竟然再一次随着波涛一道起伏昏沉。 应长川缓缓松手,把不知落到哪里去的锦被盖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被江风吹得泛寒的皮肤,一点点回了温。 就在江玉珣以为应长川打算直接翻篇的这一刻,他忽听天子轻声道:“因为孤喜欢的人一心家国,且不喜‘以权压人’。” 所以他才要徐徐图之。 巨浪派在船舱上生出“哗啦”一声重响。 江玉珣不由恍惚了一瞬,他忽然想起……这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 春光穿过树林,变成金色的碎屑,扬落一地。 月鞘山上一片蓊郁之意。 怡河之水涌过笔直的河道,朝着旭日而去。 山雾弥漫间,唯有仙游宫半隐半现。 那日楼船上,应长川的话无异于将心思挑明。 幸好,他似乎并不着急得到江玉珣的答复。 大周北境因为折柔的白灾而严阵以待。 每天都有军报经驿站送至楼船之上。 天子再一次忙碌了起来,江玉珣不由松了一口气,并借着“回温”的理由卷着铺盖回到了外舱。 ——他需要时间与空间去搞清楚自己的想法。 古代交通不便,出趟远门非常费劲。 冬至匆匆离家的江玉珣也没有想到,自己再回昭都竟已是仲春时节了。 …… 仙游宫,花园。 树木还凝着晨露,耳边尽是鸟鸣。 这几年战火暂歇,但大周仍旧忙碌。 立朝时来不及做的改革,在此时通通被提上了议程。 偌大的仙游宫内,竟然连一个闲人都没有。 忙了大半天的庄岳一边饭后散步消食,一边与好久不见的江玉珣说:“……到了春天就要开始准备征收夏税了,但今年陛下打算换种税法。现在整个安河殿都忙乱成一锅粥了!” 话音落下,他忍不住伸了一个懒腰。 “安河殿”坐落于仙游宫东南侧,是治粟内史庄岳及手下日常工作的地方。 一般来说,春、冬两季他们都比较清闲,唯独今年忙得不可开交,众人莫不怨声载道。 江玉珣跟着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余光看到——一贯精神的庄岳脸上都出现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简直疲惫至极。 “如今大周的税率已经从十五税一降低到了二十税一,在史上都是绝无仅有之事。依我看,这已经非常宽松。也不知陛下为何要改……” 庄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看便是五大三粗之人。 但是他自军中时便掌管粮饷,对钱、税一道很有经验。 江玉珣前几日同庄有梨闲聊时得知,不只庄岳,他下属的主掌粮食存储的“太仓”,还有主管物价的“平准”都不大理解应长川为什么要更改赋税制度。 身旁的人还在唉声叹气,江玉珣的脚步不由一顿:“古今天下,税柄不过‘税人、税田、税商’三种,若是往后一直减免田税,那么一旦遇到需要钱的时候,朝廷就得从另外两项上下手了。” “……的确是。”庄岳犹豫着点头。 大周的税制同样承袭前朝。 除了田税以外,还有针对成年人的“算赋”以及儿童的“口赋”,等种种“人头税”。 只不过天子这些年一直没有下令征收罢了。 庄岳生长于前朝,早就习惯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头税的存在,因此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对:“以人头计税更加简单,用起来也没什么大问题。” 他的语气颇为理所应当。 看出庄岳的疑惑,江玉珣忽然转身摇头道:“但是这对普通百姓与豪强地主而言并不公平,万一后世朝廷开始征收此税,那么势必会出现大批交不起钱的百姓。”* 说白了大周如今安然无恙,靠的就是应长川不征人头重税。 但此事实在是太过依赖统治者的“良心”,在江玉珣来那才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只要税制一天不变,那么危机便一日不除。 “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们要不然投奔大户,要不然就会成为流民,”江玉珣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花园中,听上去颇为沉重,“长此以往必将动摇国之根基。*” 他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历史上紧随大周之后的两个朝代的灭亡,都或多或少与税法有关。 江玉珣越说语气越严肃,最后竟吓到了庄岳。 对面的人不由一愣:“你……你容我再想想。” 中午休息的时间不长,原本还在与江玉珣闲话家常的庄岳瞬间安静了下来,并于心中默默计算了起来。 江玉珣也不再多说,而是与庄岳一道缓步向流云殿而去。 论起财税,庄岳以及他手下的任何一个人都比自己专业。 但生长于这个时代的他们,却很难察觉出税法隐藏的巨大问题。 想到这里江玉珣忽然意识到……和庄岳等人一样,应长川同样不知道后世历史。 可他竟然敏锐地意识到了这背后的危机。 这么看来应长川除了会打仗以外,还是很有大局观的。 除此之外,情绪似乎也要稳定一些? “……贤侄,贤侄?”不知何时,庄岳忽然停下脚步在江玉珣的面前挥起了手,“想什么呢?怎么跑神了?我方才说再过几日便是你伯母的生日,想从你这里预订些好酒呢!” 同时一脸疑惑的向江玉珣看了过去。 “嗯?”江玉珣愣了一下,习惯了说真话的他不自觉道,“我刚刚想起了陛下。” 话音还没落下他便不由一惊,并差点咬到了舌头。 ——这是可以说的吗! 江玉珣赶忙清了清嗓子道:“您放心吧,此事我已经记下来了,过几日便直接叫人将酒送到府上。” “这就好,这就好!”万幸庄岳最近忙得不可开交,还没有意识到江玉珣的话有什么不对,他不由抚须笑道,“身为臣子的,凡事多想天子是好事。” 接着便毫不吝啬地夸奖起了江玉珣来。 而越听江玉珣便越是心虚。 若是放在往常的话他定心无旁骛,但是最近……除了朝政外,他的心中却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比如说,江玉珣从前压根不会考虑应长川的“情绪”究竟如何。 开玩笑!雷霆雨露均是天恩。 有哪个当大臣的有心思在意皇帝的情绪? - 怡河两岸草长莺飞,到了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 但是北地的风雪刚刚过去,一切尚未复苏。 这场“白灾”对折柔的影响比江玉珣原想的还要大。 折柔的元气大伤,一时间自顾不暇竟也无力劫掠。 获得情报之后,大周一方面仍不敢掉以轻心。 而另一方面,帝国的正常运转也没有被此事打断。 如今大周已与克寒正式结盟。 双方贸易往来变得愈发频繁,买卖商品的种类变得更多。 甚至于克寒的主要使臣,也从一开始单纯精通大周语言文化的次嘉,变成了克寒的三王子。 …… “……大周的‘蕴火温室’内除了花卉外,栽种的更多是蔬菜和瓜果,”江玉珣一边说,一边带着克寒三王子若固走出温室之中,“如今怡河两岸的百姓,也开始在自己田地里搭建温室了。” 若固虽然会说大周官话,但仍带着浓重的克寒口音,用词也比较直接简单:“这么看温室很好建?” 说着他便好奇地向江玉珣看了过去。 江玉珣随之点头道:“是的殿下,若您需要的话,此番可以先留克寒的工匠在此学习,往后试着在克寒修建温室。” 见大周没有一点藏着掖着的意思,若固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就麻烦你们了。” “殿下客气了。”江玉珣连忙回礼。 克寒人出手极其大方,除了马驹以外更送了不少长成的良马到大周。 大周的骑兵建设进度,也比预想之中快了许多。 他们这样大方,大周自然也不会吝啬。 眼看时间已经不早,江玉珣一边带若固继续参观仙游宫,一边向他提议道:“午膳时间将至,殿下不如先到流云殿去休息片刻,并品尝今年的新茶?” 若固身份虽然尊贵但年纪还小,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他来大周多是为了开阔眼界,具体事务仍是由使臣商洽。 他对那些正事不感兴趣,也懒得去流云殿。 但一听到有“新茶”可品,喝惯了茶饼的若固立刻来了兴致。 “好,”若固当即朝江玉珣点头道,“那便麻烦将大人带路了!” - 近来天气已经变暖,宫内到处都是叫不上名字的小花。 昨夜又下了一场春雨,此时屋檐正“滴滴答答”地向下落着雨,颇有一番闲适之意。 流云殿正中央摆着一张白玉小案。 身着碧衣的内侍官正一边烫杯温壶,一边为他介绍桌上新茶的由来。 “……此茶均为上月末新采之茶,经简单炒制后送至昭都,正是鲜艳有光、香气鲜爽的时候。” 内侍官的话有些复杂,在他开口的同时,克寒使臣也逐句于若固的耳边翻译着。 伴着店外的雨声,江玉珣也轻声补充道:“从前大周饮茶还要加许多调味,不过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直接冲泡。” 话音刚落下的同时,内侍官已小心拿起壶盖轻刮起泡沫与浮叶。 刹那间,清香味道溢满了流云殿。 若固不由深嗅一口,眼睛也亮了起来:“的确是不一样的味道。” 结束封壶、分杯的步骤之后,内侍官终于将茶送到了天子与克寒王子的手中。 兰花一般的绿茶在沸水中上下起伏,既香又美。 若固忍不住先观察了一番,接着才细细地品尝起来。 在江玉珣带若固参观仙游宫的同时,使臣已与应长川聊过了正事。 此时殿上的气氛颇为轻松,刚开始学习大周官话的若固一边喝茶,一边与众人问个不停。 “……我听江大人说,大周的皇宫名叫‘羽阳宫’,离这里还有好几百里地?”若固放下手中茶盏,疑惑地看向众人,“大周皇室是不是都住在那里?” 江玉珣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但还是放下茶盏,轻轻摇头并耐心解释道:“羽阳宫阴冷潮湿还未修葺,这几年来只有官兵看守,一直无人居住。” “奇怪……”年岁尚轻,又不太了解应长川的若固先嘟囔了一句,接着终于忍不住直接看着天子问,“刚才参观仙游宫的时候,我就很好奇这宫内的人怎么如此少。原本还以为他们都住在羽阳宫里,但听江大人这么一说,似乎不是这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玉珣总觉得若固的话语里似乎几分八卦之意。 众人则放下手中动作,耐心朝他看了过去。 若固的大周官话说的不好,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已是他极限。 话音落下,他便有些着急地转身朝使节嘀咕了起来。 而听了他的话后,使节的微笑忽一下僵在了脸上。 他有些忐忑地向天子看去,显然是在犹豫要不要翻译若固的话。 正坐于五重席上的天子垂眸看向若固,末了朝使臣轻笑道:“次嘉大人但说无妨。” “是,是陛下……” 若固的话中还夹杂着不少大周词语,使臣次嘉本想避开这个在他看来有些敏感的话题,但最终只得稍微委婉的说:“王子殿下刚才有些好奇,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仙游宫内见到一位宫妃?” 他的语气无比尴尬,说着说着额头上还冒出了几颗冷汗。 大周朝臣是绝对不敢当着应长川的面问这个问题的。 甚至于比较了解大周文化的次嘉,也知道有些事该说有些事不该说。 放眼全天下,恐怕只有若固这个身份尊贵,且完全不知道大周境内情况的克寒王子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个疑惑。 使臣的话音落下之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劲的若固还在不明所以地点着头:“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少年清亮的声音穿透檐下雨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边。 流云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天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众人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半晌过去见人无人敢说话,站在应长川背后的桑公公终于忍不住偷偷地瞄了江玉珣一眼。 谁知竟直直地撞上了江玉珣的心虚的目光。 桑公公看我干什么? 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咳咳咳……”被他这么一看,原本正在借喝茶掩饰尴尬的江玉珣忍不住咳了起来,并将视线落向窗外。 江玉珣的动静实在有些大。 原本还在等待应长川回答的若固,突然一脸疑惑地朝他看去:“江大人怎么了?” 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没……” 不等江玉珣开口敷衍,一直没有说话的天子竟也放下手中的茶盏,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并跟着学了一句:“江大人怎么了?” 烟灰色的眼瞳里满是笑意。 清懒的声音在这瞬间如涟漪般回荡在江玉珣的心间。 江玉珣:!!! 刚才正在胡思乱想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江玉珣一边疯狂在心中命令自己闭嘴,一边并忍不住道:“陛下未来,打算如何?” 清润的声音回荡在流云殿上。 ……他的语气中既有疑惑,还有几分此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忐忑。 完蛋了。 江玉珣的心不由一紧。 哪有大臣问皇帝未来如何打算的? 自己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问身边的人要什么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 *资料 第82章 落花被春风托着坠到了殿内。 应长川忽然回眸看向窗外,停顿几息后朝众人笑道:“午时了,传膳吧。” 闻言,桑公公慌忙躬身行礼并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他快步向殿外而去,接着大声道:“传膳——” 守在流云殿外的太监宫女们随即开始忙碌。 原本安静的仙游宫瞬间热闹了起来。 有些紧张的使臣次嘉不由松了一口气,他连忙上前轻轻地拍了拍若固的肩膀,并小声提醒道:“王子殿下,先去用午膳吧。” 如今正值初春暖花开之际,仙游宫中处处是景。 午膳也由流云殿内挪到了不远处新修的水榭中去。 手捧着热茶的若固一脸疑惑,左瞧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跟着次嘉一道走出了流云殿。 他一边走,一边不忘用克寒话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等走到水榭之时,若固终于从次嘉口中得知,别说是当着天子的面了,大周官员在私下都不敢妄议论天子私事。 听到这里,若固脚步不由一顿,眉毛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次嘉随之停了下来,疑惑地将视线落在了身边的少年身上:“怎么了殿下?” “这么说江大人岂不是触了大周天子的逆鳞?”被江玉珣带着在仙游宫参观了半日的若固对他印象不错,想到方才流云殿内古怪的气氛,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阵负罪感来,“我刚才点了江大人的名,大周皇帝也跟着问了他。” 不同于心里有鬼的江玉珣,初次来到大周的若固担心的却是…… “你说……大周皇帝不会因此事而惩罚他吧?” 若固回头朝同伴看去,表情是莫名的紧张。 …… 使臣皆已离去,偌大的流云殿上只剩下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 天子起身,缓步走到了江玉珣的背后。 他不急着直接回答身边人的问题,而是不疾不徐道:“爱卿想问的,于公还是于私?” 江玉珣不由全身紧绷。 应长川的问题……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于“公”而言,有了“宫妃”皇家才能绵延子嗣。 但是……且不说《周史》中明文记载,应长川在原本的历史中就有培养继任者的打算。 只可惜驾崩得太早,最终也没有寻找到或是培养出合适的人选。 单单是江玉珣自己,就知道应长川去年便从他的父母二族中寻了几名看上去较为聪颖的儿童,送到学堂内从零学起了骑马射箭、经典、策问甚至于数术和邻国语言。 这摆明了是有从中寻找继任者的心思。 如今历史已经发生改变,怡河之乱并未发生,“周柔之战”也不必持续七年。 有了火器后,应长川更不会像原本历史中那样早早驾崩。 未来的时间,足够他培养一名优秀的继任者。 江玉珣不再担忧帝国未来将后继无人。 ……乱七八糟的念头于瞬间从江玉珣的脑海中闪了过去。 答案已昭然若揭。 “私心……”坐在榻前的江玉珣因不安而将茶盏攥得愈发紧,他低下了头,不得不用只有自己能够听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臣的问题是出于私心。” 江玉珣不知何时高高悬起的那颗心,终于随着话音一道落了下来。 方才那番话并非大周的尚书令所问。 而是江玉珣问的。 他听到,自己的背后传来了一阵轻笑。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转身看清应长川的表情,没想天子却在这一刻轻轻地将手落在了他的肩头。 应长川缓缓俯下身,在江玉珣身旁耳语,“流云殿不大,住两个人正好,”停顿几息,又有些遗憾地补充道,“只可惜那堵墙有些碍事。” 应长川的话似吻,落在了江玉珣的耳旁。 坐在席上的他身体都不由随之颤抖了一瞬。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躲避,却听应长川又问:“除此之外,爱卿可还有什么担心的?” 古人最在意的事,不过生前身后名。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应长川都不是关心此事之人。 ——他做事从不会想如何与他人交代。 一时间,江玉珣竟然卡了壳。 “没有……”他轻轻摇头道,“暂时没有了。” “那就好,”应长川轻轻地笑了起来,“时间不早了,去用午膳吧。” 江玉珣连忙放下茶盏:“是,陛下。” “正坐”的姿势非常累人,江玉珣穿越几年都未能适应。 他处理公文时总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掩偷偷瘫坐在地。 今日流云殿上还有克寒使臣,江玉珣不得不正襟危坐,时间一久腿也泛起了麻。 他本想一点一点从座席上挪起,但应长川却似看出江玉珣的窘迫一般缓缓伸出了手去。 ——天子的意思不言自明。 江玉珣犹豫了片刻,总算是小心将手搭了上去:“谢陛下。” “无妨。”应长川微一用力,便把坐麻了腿的江玉珣从席上拉了起来。 黑色的长发自他唇边蹭过,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近得不可思议。 江玉珣刚一站稳,还未来得及把手从应长川手心抽出,便听他于自己耳畔缓声道:“往后若还有担忧,随时问孤便是。” 说着,终于放下手来。 江玉珣只得匆匆点头。 应长川的话令他想起了自己在羽阳宫内所提之问,与彼时的心情。 ……当日江玉珣还觉得应长川的私生活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并于暗中发誓再不过问他的私事。 那么这一次,自己又是为何生出了如此的疑虑呢? 不等江玉珣想明白这个问题,流云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响。 他下意识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早早离开流云殿的克寒王子若固,正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在他身畔,木质的殿门还在轻轻地摇晃着。 ……若固似乎是不小心撞在了门上。 也不知道若他竟在这里看了多久,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少年蜜色的皮肤突然泛起了红来。 不等江玉珣开口解释,若固突然冲着他与应长川“嘿嘿”一笑,接着猛的向后退了两步。 “你们忙你们忙,我就不打扰了!”话音刚落下,若固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完全没留解释的余地。 江玉珣:“……” 算了,习惯了。 - 克寒严寒干燥,并不适合喜温的棉花生长。 此次克寒人来大周,既是例行交流,也是为了开启棉花贸易。 最近几日正值选籽种棉的时期,地里虽然没有棉花,但宁平仓中却还有部分存量。 大周过去的税制,已有“两税法”的雏形。 改制也在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前行。 在改革正式推行之前,还要先完成对国库与粮仓的清点工作。 得知应长川要前往宁平仓,查看仓内具体情况后,奔着棉花来的若固一行人也跟着他一道去了位于昭都城郊的仓城。 这个时代的马车坐着并不舒服,遇到坎坷不平处便颠簸不已。 有了更为稳固、舒适的“桥型鞍”后,越来越多的人弃车骑马。 最近正是昭都最宜人的时节。 在江玉珣看来……除了克寒王子若固那道不断徘徊于自己与应长川之间的古怪目光以外,骑马而行总体而言非常舒服。 克寒贵族的衣物大多由羊毛制成,在春季的昭都显得过分厚重。 在去宁平仓前,若固一行人便换上了正风靡于大周贵族之间的棉布衣袍。 一路上他都在称赞身上衣袍舒适,并忍不住将其与丝绸相比。 按照原本的计划,宁平仓的修建要耗费六年时间。 如今不但施工进度比原计划快近一倍,甚至于宁平仓的设计规模也扩大了整整三分之一。 除了原本的“仓城”以外,工匠们又新挖了一条水道与怡河相连。 未来南方郡县征收上来的粮食,将会直接通过水路直接运入仓城。 …… 在古代,普通的百姓几年也做不了一身新衣服。 因此棉花与棉布并不需要像粮食一样大量储藏、一储多年,多是作战略储备之用,以防止再有像今年年初那样的灾情发生。 宁平仓内的棉储区面积并不大,且多集中在水路两旁。 仓库也只是一般的夯土屋房,并不像粮仓那样深挖粮窖。 远远见天子朝此地而来,守在仓外的士兵立刻俯身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应长川缓缓点头。 “是,陛下!” 应长川虽然低调,但安保并未因此而松懈。 官道两边早早候满了官兵,沿途的山林与田地均有人严密看守。 宁平仓内更满是身着重甲的士兵。 路过的时候克寒使臣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一眼,但下一刻注意力便被仓内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土夯仓库内堆满了棉花,远远望去如小丘般壮观。 众人目光不由随之一亮。 江玉珣也在这个时候站在仓门前朝他们介绍了起来:“若固殿下、次嘉大人,眼前这里便是宁平仓内的储棉区……” 使臣次嘉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大周,但“棉花”对他而言还是一样新奇之物。 江玉珣介绍的时候他听得尤为认真,并时不时点头。 “……储存棉花时尤其要注意防火、防潮、防霉,昭都气候相对干燥,后两样问题不大,防火就成了头等大事,”江玉珣一边带他们向仓库内走一边说,“因此大周就直接把棉仓建在了水旁。” 次嘉下意识朝河道看去,“……原来是这样。”同时紧跟着江玉珣一道向前而去。 踏入仓门的那一刻,江玉珣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朝他笑了一下说:“不过往后克寒并没有这个烦恼,正常储存便好。” 棉花运输不但不方便,并且不划算。 往后大周的棉将全部纺成纱线,甚至于制造成坯布再送往克寒。 次嘉随之点头笑道:“的确如此。” 今日一直没有说话的若固王子,也在这个时候仔细问起了纺纱一事。 早在来宁平仓之前,江玉珣已经与改进这批纺纱、织布机的管相君详细了解过一番。 虽说看到眼前的少年,江玉珣便会不自觉地想起不久前那尴尬的一幕…… 但听到若固的问题之后,无比敬业的他还是第一时间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一时间,整座仓城都寂静无声。 所有人均将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并仔细听他讲起了纺织的全过程。 储存棉花的仓内不能点灯,这里的门也因此修得格外大。 大束大束的阳光透过屋门落入了仓内,照得洁白的棉花泛出暖暖的光晕。 这些柔光尽数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随手拿起一朵棉花转身正要递给若固,不料目光却在这一刻与应长川相撞。 身着绛纱袍的天子,轻轻地朝江玉珣点了点头。 从棉堆上反出来的光,将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映得意外柔。 应长川也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眼底除了无法隐藏的喜欢外,还有几分少见的骄傲。 于他而言,眼前人已不是怡河中赤色的烈焰。 早变成了朝晖本身,与灼灼日光。 它时而刺目时而温柔,无处不在、无人可掩其辉。 - 昭都附近已几乎没有荒田。 百姓终于不必再去忧虑“吃饱”的问题。 因而,今年无论是普通人家还是军屯田上,都划分出了一大片区域用来种植棉花。 最近正是播种的时节,宁平仓外正有百姓排着长队,在这里领取棉籽。 等到盛夏之时,怡河两岸将会生出朵朵白绒,如云雾坠地。 而在怡河另一边,正有工匠紧锣密鼓地修建着工坊。 等到盛夏棉花采摘结束之后,它们将直接通过水路运至坊内,等待女工将其纺成纱线。 克寒使臣来大周主要是为了商贸之事,此行除了棉花以外,他们还要再带些茶叶与晒干的蔬菜、药材甚至于烈酒回去。 若固虽然很想多待一阵子,但也不能真的在昭都留到盛夏时节。 逛过宁平仓后,他们又抓紧时间去河对面的工坊看了一圈,接着终于赶在中午离开了此处。 ※ 大周与克寒已是盟友。 贵客到来,自然也有特殊的招待活动。 宁平仓外不远处是一片密林,若固方才已从随行官员那里得知,这片密林便是兴建于前朝的“平桦苑”。 前朝天子与皇室成员常常在这里游玩、打猎,不过自应长川登基以来,平桦苑便荒废到了现在。 与别处一样,今日平桦苑内也处处都是守卫。 ——负责接待使臣的的少府投其所好,在平桦苑内安排了一场小型围猎。 作为一座皇家园林,平桦苑内不但有大片的森林与草地,甚至圈养着许多珍禽异兽与以供游乐赏猎。 除此之外,园内还有一座离宫别苑。 这些年应长川虽然没有来过平桦苑,但是少府仍会定时维护平桦苑。 此时它仍保持着前朝鼎盛时期的样子。 发源自月鞘山上的溪流如丝带一般缠绕着整座平桦苑。 入眼是一片密林,耳边满是鸟鸣。 刚到平桦苑,还不等守在这里的郎官介绍周围风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若固先朝四面扫了一眼,接着便忍不住骑马上前对应长川道: “我听说大周的天子不但武艺精湛,并且骑术了得,也不知今日可有机会与陛下比试一番?” 若固来平桦苑之前就想好了要这样做,因此早早便向次嘉学会了这句话。 他的话语里虽然还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句子却流畅得不能再流畅。 不等应长川回答,若固又转身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阳光穿过树木的间隙,洒在了少年黝黑的皮肤之上。 若固笑着拍了拍身下的马匹,接着紧紧地攥住手下的鞍鞯:“我听说这种马鞍也是按照江玉珣大人的建议做出来的,想必江大人对骑术一道也颇有研究?” 突然被点到名的江玉珣不由一愣,接着赶忙开口:“我虽然——”虽然会骑马,但谈不上对骑术有研究。 此次除了若固以外,还有几名克寒贵族少年一道来到昭都。 听到王子要与周人比试,众人一下子便来了精神。 江玉珣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人突然在他背后大声说:“是啊!我听说江大人的父亲是大周的征南大将军,你们周人不是有句话叫……虎父无犬子吗?有这样一位父亲,想必江大人也不会惧战吧?” 这群贵族与江玉珣是同龄人。 在来大周之前,他们就听说了不少与江玉珣有关的传闻。 此时他们心中半是敬佩,半是不服。 刚才在宁平仓的时候,他们只能跟在人群后面听江玉珣介绍着仓库与棉花,完全插不进一句话。 但到了这里,他们心中忽然有了几分底气。 听这群人提起“征南大将军”,原本打算拒绝的江玉珣也忽然来了劲头。 ——自己可以丢脸,但绝对不能给原主的父亲丢脸。 征南大将军之子怎么能惧战? “好啊,”江玉珣拽紧了手下的缰绳,把目光落入了不远处的密林之中,他挑了挑眉说,“那我们不如比比谁先穿过树林,骑马到达平桦苑最北边的高楼旁?” 前朝的奢靡气象在平桦苑内表现得淋漓尽致。 哪怕隔着老远,众人仍能看到正北方那座为登高远眺而建的高楼。 “好!”若固回头看了一眼高楼,当即点头道,“就按江大人说的来!” 其余克寒贵族也摩拳擦掌:“我们现在就出发?” “可以。”江玉珣笑了一下,在马背上活动起了手腕。 为了方便动作,他今日穿着一身玉色的劲装。 头发也在脑后束成了高高的马尾。 除了惯常的清贵以外,更多了几分不常见的飒意。 而到了这个时候,若固仍不忘邀请应长川:“怎么样陛下?江大人来,您应该也不会缺席吧?” 话音落下之后,还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江玉珣:“……” 若固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那几名克寒贵族还有大周的年轻郎官均已经整装待发,骑着马向密林的边缘处而去。 不等应长川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若固突然鬼鬼祟祟地转身看了同伴一眼。 他小心骑马来到了江玉珣与应长川的身边,接着压低了声音对两个人说:“……陛下、江大人,上次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到这里,他又以一副“大家都懂”的目光朝两人看了过去。 相比起大周,克寒的民风还似乎要更加彪悍一些…… 那日的尴尬场景又一次出现在江玉珣脑海之中。 伴着密林中的阵阵鸟鸣,与风吹过树叶生出的沙沙响动,若固直接朝二人笑道:“陛下你们放心,这回进了树林中,我们便与你们分道而行。你们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绝对不会有人打扰的。” 若固的口音本就夸张,此时更是着重强调了“做什么都可以”这个词。 落在江玉珣的耳朵里简直奇怪极了…… 若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我会与应长川在树林中做奇怪的事吗? 江玉珣的耳垂瞬间泛起了红。 他虽已摆烂多时,但听若固这样说仍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番:“……不,上次真的是误会。” 不承想江玉珣的话音刚一落下,若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天子便已笑道:“殿下有心了。” 不是吧?! 江玉珣不可置信地向应长川看了过去。 而若固则在这个时候笑着朝两人行了一礼,接着转身用克寒话高声喊了句什么,便与同伴一道消失在了密林之间。 骏马奔驰而过,众人眼前只剩一道道残影。 “这群人怎么抢跑了?!” “追——” “先别废话了,快追上他们!” 见状,以为他们抢跑的大周郎官们连忙策马追了上去。 不过片刻,密林外便只剩下了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 春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带着一阵花香落在了江玉珣的鼻尖。 马背上的他忽然有些心虚,还有些没来由地害怕。 眼见众人越跑越远,江玉珣开口问道:“……陛下,我们现在不走吗?” 刚一说完,他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大道之上:“今日来平桦苑的郎官们均擅长骑术,就算我们不去也不会输。呃……不如我们一会走大路过去?就不和他们一起比试了。” 马蹄声一点点消失在了耳边,江玉珣本能地想要避开这片只有自己与应长川的密林。 然而玄色的战马却在这个时候缓缓朝江玉珣靠近过来。 天子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他的唇间。 “爱卿不想去林中?” “……对。”江玉珣诚恳道。 应长川忽然笑了起来,并将视线落向远处:“不可言而无信。” ……天子说的对。 自己方才已经答应了若固,若被他们发现并未履约也有些说不过去。 就在江玉珣准备咬牙向前的那一刻,他的臂间忽然一酸,接着突然生出了一阵悬空之感。 “陛下?!”他下意识攀住了应长川的手臂。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竟已与应长川同骑在了一匹马上。 玄色的战马嘶鸣一声,在原地踏起了蹄来。 “走吧——” “等等!” 江玉珣来不及阻止,骏马竟如能听懂人言一般用最快的速度向着密林中奔驰而去。 眼见前面有一块巨石,骏马非但不绕,反而高高起扬,自石块上跃了过去。 疾风从江玉珣的耳边扫过,伴着急促的马蹄声,他下意识抓紧了手下墨色的马鬃。 应长川则在此时用单手轻轻地护住了他的侧腰:“别怕。” 伴随着风声,温暖的触感在一瞬间透过衣料传了过来,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江玉珣。 此刻,这里只剩下自己与应长川两人。 第83章 平桦苑的密林深处,铺着一层厚厚的松针。 马蹄落上去连半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山林之中归于寂静。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猎猎风声与自己快得将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这不是江玉珣第一次与应长川同乘一骑。 但与上次不同,皮质软垫制成的马鞍早已被桥型鞍所取代。 木质的鞍骨前后翘起,逼着江玉珣与应长川的身体紧紧相贴。 隔着薄薄的春衫,江玉珣能感受到应长川的心跳、呼吸。 甚至于覆着一层肌肉胸膛,与……其他别的部位。 顿了几息,意识到此刻自己正与应长川紧贴后,江玉珣立刻如被烫到一般坐直了身,下意识想要离背后的人远一点。 然而还没等他与应长川成功拉开距离,抵在他腰间的那只手便微一用力,将江玉珣的身体按了回来:“骑马的时候不要乱动。” 此时玄色的战马正在林间疾驰。 周围的景致均已化为残影。 在这个情形下乱动的的确确是一件危险的事。 应长川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唯独略微沙哑的声线,令这番话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江玉珣不由将手下的马鬃攥得愈发紧:“好……” 马背上的狂风不知何时刮乱了江玉珣原本好好束在脑后的马尾。 衣衫也变得有些许凌乱。 平桦苑虽是皇家苑囿,但为游猎而建的它内部满是连绵起伏的山丘与未经修剪的树林,甚至还有陡崖与溪涧。 江玉珣话音刚一落下,便见前方伸出一截粗粗的松枝。 玄色的骏马依旧在向前方奔驰,窄窄的山道两边布满了树木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陛下,当心——” 即将毁灭的恐惧朝他袭了过来,说话间江玉珣心脏也随之重重一坠。 但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玉珣的眼前突然伸出一阵寒光。 “砰!”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背后的应长川已不知何时拔出了悬在身侧的佩剑,并手起剑落砍断了横贯于山道上的松枝。 “放心。”天子于他耳边轻声道。 刹那间,江玉珣原本高高悬起的心脏,竟也随着那根松干一道落了地。 ——有应长川在不会出事的。 马行的速度越来越快。 不时有放养在林间的珍禽异兽自他眼前掠过。 恐惧褪去的那一刻,陌生的刺激感涌上心头。 原本紧攥马鬃的双手一点一点松了开来,改以手心轻贴在它的脖颈之上。 江玉珣试着闭上了眼睛,去感受风和山林的气息,去辨认风中的气味。 昨夜下了一场雨,山林中满是泥土的芳香。 又一阵风从身侧刮过,江玉珣嗅到了一阵陌生的花香,以及自背后传来的淡淡龙涎香。 上辈子江玉珣也喜欢去游乐园坐过山车。 穿越以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小爱好。 直到现在,刺激的感觉重新激活了他的心脏。 江玉珣忽然觉得……和应长川一道骑马也不错。 感受到身前人的放松,应长川于他耳边轻声问:“爱卿不怕了吗?” “不怕,”江玉珣随之摇头,并情不自禁道,“不如再快一点?” 开口才他方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难以遮掩的兴奋。 应长川忍不住笑了一下,垂眸朝身前的人看了过去。 马匹跑得愈发快,山涧溪流、树木与兽影均化作斑斑色块,从他眼底扫过。 方才还想下马的江玉珣忽想要一直坐在马背上,就这样一直漫无目的地向林中狂奔而去。 江玉珣的脸颊被风吹得微微泛红,墨黑色的眼瞳却亮得不可思议。 如同布满了星辰的银河,宁静中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他的眼睫在风中轻眨。 如蝴蝶般扑在了应长川的心间。 只顾着向前看的江玉珣没有发现,天子的目光于此刻变得幽深。 可惜路终有尽头。 在骏马调转方向的那一刻,江玉珣再一次看到了那座建在平桦苑正北方的高楼。 一阵吟唱声和着管弦呕哑穿过密林落在了他的耳边。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 平桦苑虽然大,但它毕竟不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没过多久两人竟已穿过密林到达了另一端。 马蹄渐歇,视野骤然开阔。 虽然还没有走出树林,但江玉珣周遭的景致已从葱郁林木,变为了一片柔软的草地。 阳光自林间泄了下来,洒在了新生尚且柔软的草尖上。 远处还有山泉正在缓缓流淌。 应长川翻身下马,江玉珣犹豫了一下也随他一道跳了下来。 不远处的高楼下,乐曲仍未奏罢。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乐人和着笛声,吟唱着流传于周地的歌谣。 后世有人说它是贵族宴饮宾客时用乐曲,还有人说它是一首唱给心爱人听的情歌。 江玉珣有些不安地碾了碾脚下的草地,他将视线向别处落去,企图逃离这在寂静中变得愈发暧昧的气氛。 谁知刚一转身就见一匹白色骏马从密林中小跑着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认出它后,江玉珣不由一惊:“我的马竟然跟过来了?” 说着便上前拉住了它的缰绳,防止它再跑丢。 应长川回头看了马匹一眼,状似随意道:“这两匹马本是一对,自不会丢。” 排箫之声穿透天地。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缰绳。 他低头盯着草地:“陛下,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出去与他们会合吧。” “爱卿为何如此着急?”应长川不紧不慢道。 他们虽绕了远,但马行速度极快,因此并未迟到。 风从穿透树林吹了过来,枝叶在刹那间随它一道响动,乐人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江玉珣的心跳不再像方才那么重,却快得吓人。 他摸了摸身旁的骏马:“若我们在这里待太久,他们会多想的。” 应长川一步步走了过来。 江玉珣下意识向后退,没想却轻轻撞在了粗糙的树干之上。 “想什么?”天子微一挑眉,假装不懂道。 还能想什么? 当然是想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见他这样子,刚才还莫名心虚的江玉珣立刻来了气。 反正这里没有旁人在,他索性抬眸看着应长川的眼睛直接道:“自然是想我们在这里做那种……事情。” 明明上一秒还理直气壮,下一秒江玉珣裸露在外的皮肤便如只烧红的虾子一般红了起来。 都怪那个若固! 小小年纪没事干胡思乱想做什么? “咳咳……”他火速移开视线作势就要转身牵着马走出密林,“今日有使臣在,陛下作为一国之君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为好。” 傍晚的斜阳穿过茂密的翠林,吻在了江玉珣的鼻尖。 整片密林的色调在这一瞬间变得浓重。 应长川的视线也随斜阳一道落在了他的脸上。 江玉珣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 浅红的唇瓣上瞬间落下浅浅的牙印。 天子没有说话,而是忽然向前一步拦住了江玉珣的动作。 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半尺。 正打算离开此地的江玉珣疑惑地仰头朝他看去:“陛下?” 他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风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吟唱声似乎也随它一道散去。 江玉珣的耳边终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他本能的想离应长川远一点,逃离这令他感到危险的气息。 但这一次,天子并没有给江玉珣机会…… 就在他抬眸的这一瞬,应长川终于低下头将一枚亲吻落在了江玉珣的额间。 一身玉色的他,在刹那间睁大了眼睛。 …… 淡淡的凉意与丝缎般的触感,自唇间传了上来。 应长川余光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因紧张而瑟缩了一瞬。 江玉珣下意识抬手想要将他推开,然而却又在触到衣料的那一瞬缓缓将手放了下去。 应长川的唇边现出一丝笑意。 他的视线滑过江玉珣的脸颊,一点点落在了对方因紧张而微颤的唇上。 似乎是觉察到了危险,江玉珣突然侧身结束了这枚轻吻。 不远处的高楼旁再次传来一阵欢歌。 若固那群人似乎已齐聚在楼下。 “走吧陛下,不能再耽搁了——”说着,脸已红透的江玉珣直接丢下马缰,放快脚步朝着林外走去。 应长川却像没事人一般在此刻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稍等。” 江玉珣被吓了一跳:“怎么了,陛下?” 应长川朝他轻笑了一下,未了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衣襟之上:“衣服还未整理。” 江玉珣的衣领早在刚才的动作散了开来。 玉白的缎料滑落,露出中衣衣角。 本就在脸红的江玉珣瞬间愈发尴尬。 但不等他自己整理衣冠,天子却已抬手替他整好了前襟。 动作虽不熟练,但格外认真。 江玉珣移开视线,突然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声:“陛下真没有喜欢过人?” 不是他说,应长川这未免也……太会了一点吧! 已经被历史坑过几次的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怀疑了起来。 应长川手上动作一顿,再次垂眸朝对面的人看了过去。 而被他这么一看,江玉珣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里,似乎带着几分浅浅的酸意。 啊啊啊! 怎么回事? 我怎么忽然昏头了? “没什么,陛下就当没有听到——”江玉珣立刻向一旁闪去,试图转移话题。 天子却在此刻蹙起了眉。 应长川认真思索片刻,终于认真地朝江玉珣摇头说:“孤从未注意过旁人。” 他说的不是“喜欢”而是“注意”。 是啊……大周天子何时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过? 江玉珣弄了一下,连忙匆匆点了点头。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 乐人又和着琴声唱了起来。 就在江玉珣打算离开这里之时,他忽听应长川在背后用轻却无比认真的语气道:“孤眼中唯你一人。” 他的声音被风吹开,散在了江玉珣的耳畔。 ※ 担心引起周围人的误会,江玉珣特意与应长川保持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密林。 等他牵着马走到高楼畔时,众人皆已到达此处,并围坐在一起欢笑着喝起了酒来。 似乎已无人再去计较方才那场比试的输赢。 江玉珣将马匹交给士兵照管,缓步走上前去与众人坐在了一起。 然而就在他落座的那一刻,席间忽然安静了几分。 有相熟的官员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欢笑声如按了暂停键一般断了下来。 ——坐在江玉珣对面的大周官员则一点点瞪圆了眼睛。 末了“顿”一下把口中烈酒吞咽了下去。 这,这是什么情况? 江玉珣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虚了起来。 他下意识将掌心贴在了胸前…… 我的衣服早就整理好了,头发也重新梳过,他们这是在看什么呢? “咳咳!都喝酒啊!”不等江玉珣直接问,坐在上席的若固突然举杯高声道,“怎么都停下来了?” “对对,喝酒啊!”众人如梦初醒般举起了酒杯。 克寒使臣也跟着感慨:“今日这些都是好酒,千万不能浪费。” “对,不能浪费!” 伴随着乐声,席上再次热闹了起来。 而今日忙着与父亲一道理税,没有跟江玉珣他们一起去宁平仓的庄有梨也在这个时候乘车到达了平桦苑,并在内侍官的带领下坐在了江玉珣的身边。 庄有梨刚刚在同僚的热情招呼下端起酒盏,还未把它放到唇边,便意识到不对劲般转身朝着江玉珣“咦”了一下。 并歪着脑袋看向身旁的人看去。 “怎么了?”江玉珣被他看得直发怵,只得底气不足地端起酒盏,不怎么自然地遮住了自己的嘴唇。 “……奇怪,”庄有梨嘟哝了一声,终于坐直身一边喝酒一边疑惑道,“我记得阿珣今早离开仙游宫的时候,明明将头发束成了马尾,怎么傍晚再见时竟又绾了起来?” 说着说着,他竟不由自主怀疑起自己来:“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江玉珣:!!! 卧槽,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杯,下意识朝自己脑后摸了一把。 来时还是马尾的头发,此时已规整绾在头顶。 怪不得刚刚大家都在看我! 说完那番话准备离开树林时,应长川突然叫住江玉珣并提醒他注意头发。 江玉珣正打算自己梳理,应长川却已上手非常自然地替他整了起来。 ……江玉珣不信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什么发型。 应长川明明就是故意的! - 宴席上的气氛因江玉珣的发型而变得格外古怪。 几名大周郎官一边开怀畅饮,一边不断暗戳戳地向他头顶瞄。 江玉珣恨不得现在就离席重新梳头…… 而始作俑者应长川却没事人一般与使臣继续着交谈。 天色一点点变暗,灯火渐亮。 今夜只见漫天繁星不见月。 仰头银河倒泻,垂眸杯影摇曳。 “请问陛下可知我手中酒是用什么东西酿的?”若固一边品尝烈酒,一边朝应长川问。 天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并朝若固说:“此事应问江大人才对。” 被点名的江玉珣立刻起身行礼道:“回殿下的话,此酒是用稻米与糯米合酿而成。” 并下意识躲避起了应长川的目光来。 克寒不种稻,若固忍不住跟着江玉珣重复了一遍:“稻米和糯米?” “是,殿下。” 江玉珣先缓声向他介绍起了何谓糯米。 接着又道:“用来酿酒的稻米均是产自烁林郡的‘海沣’稻,它随种随收,不择土地肥瘠,不过几季便令原本担忧饥饱的百姓得以足食,甚至还有余粮用来酿酒。” 海沣稻最多可以做到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这几年烁林郡风调雨顺,新稻种与新式农具相结合,短时间内便使它摆脱了饥饿的阴云。 除了烁林郡以外,南方几郡也种开了这种高产的稻米。 如今不仅昭都贵族开始食米,百姓也逐渐接受了这些流行于南地的粮食。 大米酿出的酒虽带着一点淡淡的酸味,不如糯米酒那么清甜。 但是二者混合以后却有了不同的滋味。 若固轻轻点头问:“我们前几日在仙游宫中吃的就是这种海沣稻?” “正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若固品酒品得愈发认真。 不远处的乐人又唱起了歌。 这首歌节奏愈发明快,宴上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更加轻松。 忙了好几天的庄有梨还在江玉珣的耳边吐槽着这几天理税时发生的事情,但他身边人的思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听爹说,以后朝廷就要按照‘地税’和‘户税’来征税了,而要征户税还得先把家家户户的田亩数核对清楚才可以,这几天我们简直忙得不可开交。”说着,庄有梨便猛灌了一口酒。 江玉珣虽然不是主要负责此事的官员,但同样很关心税法一事,且经常提出建议。 庄有梨本想与他仔细交流一番,没料到原本不怎么喝酒的江玉珣,竟然随自己一道往腹内灌了口烈酒:“嗯……” 江玉珣像没听到他在说什么般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了阿珣?”庄有梨放下酒盏,有些担忧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你在想什么呢。” 反正早已被庄有梨误会,江玉珣索性摆烂直接说:“在想陛下。” “咳咳咳……”身旁的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鬼鬼祟祟地向四周瞄去。 见周围无人听到江玉珣的话,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问:“陛下怎么了?” 江玉珣没有回答庄有梨的问题,而是在这个时候又灌了一口酒回头反问道:“你觉得我和陛下,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很轻,如喃喃低语落在身边人耳旁。 “啊?”被问蒙了的庄有梨不由伸手挠了挠脑袋,同样喝得有些大的他看着江玉珣的眼睛,小声却理直气壮地说,“你们……难道不是一对吗?” 江玉珣:“……” - 平桦苑说白了就是一座离宫别苑。 它占地极广,里面一点不缺住的地方。 宴席终了之时,已近深夜亥时。 内侍官们上前把喝醉了的朝臣一一送回住处。 但江玉珣却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一个人登上不远处那座高楼吹起了冷风。 今晚的他没有半点困意。 大周流行高台建筑。 仙游宫内大部分建筑都是由土垒筑,再在土上架木。 眼前这座高楼乍一眼看去更是有百尺之危。 喝的半醉的江玉珣还没爬到顶便后悔了。 他坐在台阶上,用胳膊撑着下巴呆呆地朝窗外看去。 今晚江玉珣虽然没有酣醉,但是喝多了酒的他脑子还是在这一刻糊成了一团。 过了好久,他方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在这里坐下去。 来都来了…… 江玉珣重新起身,用力扶着栏杆向楼顶而去。 然而就在江玉珣将要走到高楼最顶层的那一刻,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楼上的木阶有些窄,江玉珣犹豫了一下转身向背后看去,并一边回头一边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陛下?”来人是应长川。 宴席结束后,天子换上了惯穿的绛纱袍。 此刻他正缓步朝阶上而来,并向江玉珣问:“这么晚了,爱卿还不回去休息吗?” 江玉珣攥着栏杆说:“臣想来这里吹吹冷风。” “吹风?”说话间应长川已经走到江玉珣面前,“爱卿可是喝醉了。” 江玉珣轻轻摇头:“应该没有……” 楼顶的冷风将他原本昏沉的头脑吹明了几分。 应长川明明没有多说什么,但江玉珣的直觉却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天子或许想要抱着自己离开此处。 凉风撩动檐下的惊鸟铃,生出一阵脆响。 原本坐在高处的江玉珣突然自台阶上站了起来,并将手扶在了应长川的肩上。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瞬平齐。 天子缓缓把掌心贴在了江玉珣的手背上:“怎么了,爱卿?” 想起席上众人古怪的神情,还有庄有梨的那番话。 江玉珣终于深深地看向应长川眼底,并缓声陈述道:“大家都以为我们是一对。” 他原本平静的心脏在这一刻疯狂跳动起来。 江玉珣甚至怀疑,应长川是否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天子的目光一晦:“对。” 江玉珣虽然喝了酒,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绝对是清醒着的。 他一点点收紧手指,攥住了天子肩上的衣料。 并看着对方的眼睛,用格外认真的语气道:“互相喜欢才能是一对。” 星辰洒落在江玉珣的背后。 夜风托起他的衣袂,整个人似乎都要在这一刻凭风而去。 应长川手握住了江玉珣的手腕。 下意识想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对。”应长川说。 天子的心脏在这一瞬随身边的人一道颤动。 江玉珣透过那双烟灰色的眼瞳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漫天的星辰。 心口如有羽毛不断撩动般生出了浅浅的痒意。 所以自己……也喜欢应长川吗?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沉默几息,江玉珣忽然上前,贴在应长川的耳畔道:“我骗不了你。” “嗯。”此刻应长川只需侧头便能吻到身边人的唇角。 但他却站在原地不动,不敢去惊扰身边人的动作。 伴随着耳边“怦怦”的心跳声。 江玉珣终于深吸一口气,轻轻对天子说:“应长川,你问我吧。” “问我,我便全部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 第84章 高楼之上星河倒泄,刹那尽落眼底。 江玉珣忽然从对面人身上察觉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 飞鸟挥动羽翅掠过密林,搅乱了平静的夜。 天子在这个时候弯腰,以手臂勾住江玉珣的腿弯将他抱了起来。 木质的窄梯随之发出一阵“嘎吱”轻响。 平桦苑内的揽光阁足有百尺之高。 腾空而起的瞬间江玉珣下意识攀住了身边人的脖颈。 应长川则在此时低头,轻轻于江玉珣耳畔问:“讨厌吗?” “……不讨厌。” 木梯之下便是百尺深渊,夜风撩动衣袂与鬓间碎发,江玉珣本能地忐忑。 但他一点也不讨厌应长川的怀抱。 天子笑了一下,缓步登上了揽光阁。 刻有缠枝纹的木栏那头,是平桦苑内万亩林海。 夜风吹过林梢,掀起滚滚的波涛。 揽光阁如舟楫停泊在岸,随碧涛一道轻轻摇晃。 应长川慢慢将江玉珣放了下来。 两人凭栏而立,身体在此刻紧紧相依。 江玉珣的手仍未放下,天子则在此刻轻轻扶住了他纤瘦的腰身。 紧接着,又将一枚轻吻落在了江玉珣的发顶:“讨厌吗?” 他的身体随之一颤:“不讨厌……” 星河映亮了半边长夜,江玉珣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应长川俯下身,一点一点顺着他的发顶啄吻了下去。 江玉珣听到,自己的呼吸都在随着夜风一道颤抖,化作一阵阵轻喘。 单薄的春衫下,胸口的起伏也变得剧烈。 他不由放下一只手,轻贴在自己的胸前。 应长川用一枚枚碎吻,描摹着江玉珣被夜风吹得微凉的额头、轻颤的眉眼还有纤细的薄凉与微微泛红的鼻尖。 数不清多少个吻后。 终于将吻落在了江玉珣的唇畔:“……讨厌吗?”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江玉珣条件反射地握紧了身侧的栏杆,“不……”他深吸一口气,“不讨厌。” 他一点也不讨厌应长川的吻。 …… 星光如雨,倾洒在江玉珣颊边。 应长川贪婪地反复用目光描摹着身边人的眉眼。 终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吻向了那瓣正因紧张而微颤着的唇。 柔软又温暖的触感在这一瞬与他紧紧相贴,比梦中还要醉人。 被夜风吹得微凉的皮肤,竟也随着发起了烫。 应长川的心跳早随着江玉珣的呼吸一道乱了个彻底。 星河流淌,天地跟着一道轻旋。 夜风吹得林海翻涌。 舟楫随着它摇荡。 屋檐下的惊鸟铃也跟着它轻唱。 停顿几息,应长川微微侧头,试探着一点一点加深这个吻,引导手足无措的江玉珣缓缓启唇。 然而就在他将要撬开江玉珣那因紧张而不自觉轻咬的牙关时。 身边的人却忍不住在这时喘息了起来。 ——直至缺氧那一刻,江玉珣终于想起了呼吸。 应长川笑了一下,再次啄吻起了他的唇角。 最后用沙哑的声音在江玉珣唇边轻喃道:“喜欢吗?” 同时握住了身边人那只紧攥着栏杆的右手。 江玉珣紧闭着的双眼终于在此刻微睁了开来。 漆黑的眼瞳中多了几分柔软的水汽。 不必细想,他的本能已给出答案。 ……江玉珣听到自己说:“喜欢。” 心脏用力将鲜血泵向全身。 就连手指尖也跟着一道泛起了麻。 轻吻落在了他薄薄的眼皮上。 应长川也在此刻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睫羽的轻颤。 “我也喜欢。” - 今晚江玉珣喝了不少的酒,吻过之后醺醉之意竟延迟涌了上来。 刚与应长川一道在揽光阁上看了一会星星,他便靠在对方的肩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这夜的风实在太过温柔。 江玉珣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最终是天子将他抱回了住处。 …… 平桦苑虽是皇室游猎之所。 但江玉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他并未参与次日的游猎活动,而是全程充当着观众的角色。 密林旁的高地上设了坐席。 凡是不参加游猎的人,均坐在此地远眺林间。 阳光自东南方向照了过来,被随风轻扬的幔帐挡在了背后。 睡了一晚后,江玉珣已能勉强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此时他正紧攥着茶盏看向密林,表面上像是在关注游猎的局势,实际则在神游天外……并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昨晚的场景。 我和应长川……现在竟然变成那种关系了! 我居然和一个古人在一起了? 那个人还是应长川?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一起涌了上来。 江玉珣的心脏像被人攥在手心里一般不断收紧。 酒醒之后,江玉珣竟不由自主有些恍惚。 想到这里他的耳根便泛起了红。 感受到脸颊上古怪的热意后,江玉珣连忙喝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水,将心中的燥热强压了下去。 微风从身旁轻拂而过,吹响了不远处揽光阁上的惊鸟铃。 熟悉的声响令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碎吻。 以及彼时那紧张的情绪。 “……昭都共有人口二十五万,怡河附近五亩地养活一个人,”庄有梨虽然是来参加游猎的,但仍没能放下自己的正事,他仔细算了半天后转头对江玉珣问,“这样一来百姓手中至少要有至少一百二十五万亩地,阿珣你看我算的对吧?” 江玉珣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庄有梨在和自己说话。 “对,”他缓缓点头,“如今怡河两岸的田亩早已远超这个数。” 大周这几年总体上还算风调雨顺,宁平仓建成的部分均已塞满粮食。 天子向来不会吝啬于军务。 此时不但大周的将士们的粮饷全部变为了能量更高的精米、精面。 甚至于吃了混着麸皮、干草、米糠、麦麸等物的饲料之后,军马也变得愈发健壮。 见江玉珣点头,庄有梨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纸笔。 他正想喝茶,却忽然发现身边人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红。 “诶,你的脸怎么回事?”庄有梨没忍住指了指他脸颊。 “嗯?”江玉珣强装镇定道,“可能是被太阳晒得吧。” 庄有梨抬头看了一眼天,“……这样吗?”他并没有怀疑江玉珣的话,“现在时间还早,太阳也没完全升起来,你要是怕晒的话,一会儿还是早些回殿内休息吧。” 想起江玉珣儿时的体质,庄有梨不由有些替他担忧。 “没关系,”江玉珣也看了一眼天色,“过早离席不太礼貌,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吧。” “也好。” 忙完手头上的事后,庄有梨终于将视线落向远处,并忍不住看起了稀奇。 平桦苑是历史上最早的“森林动物园”,其中圈养着无数珍禽异兽。 除了大周本土动物,和巧罗国送来的鹰、豹以外,还有许多前朝自其他地方搜罗来的动物。 “阿珣!你看那是什么东西?”庄有梨忽然激动地伸手,朝着不远处的水边指去。 其余几名没有参加游猎的郎官也顺着庄有梨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林间的水洼边有一头野兽正在低头喝水。 它不但体型庞大,且头上还生着弯弯的尖角。 江玉珣看了一眼说:“这是犀牛,千百年前昭都附近也有,如今主要生活在南地。” “我知道了,‘兕甲’就是从它身上来的!”不知是谁大声道。 “对。”江玉珣跟着点了点头。 “兕甲”就是犀牛甲。 它比牛皮还要轻便和坚固,古时南方许多地区的军队中都会配备这种皮甲。 后来因为气候的逐渐变冷以大规模捕杀,犀牛终是绝迹于脚下这片土地。 江玉珣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正在水边悠闲散步的犀牛的身上。 它的存在,忽然令江玉珣清晰地意识到——如今时候还早,历史上的许多遗憾都有弥补的机会。 一切都来得及。 - “别让它跑了!” “追,快给我追——” “你愣着干什么?快点射箭啊!” 刚聊完犀牛的事,原本寂静的密林再一次吵闹了起来。 参与游猎的众人骑着马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视线当中。 此番游猎主要为了娱乐,没有什么竞争性质。 因此周人与克寒人全混在了一起,并随机抽签形成了几支不同的队伍。 此时身着不同颜色软甲的他们,正混在一起骑马追着一只身手矫捷的雄鹿。 为了让队伍中的周人听懂自己的话,若固转身用大周官话向众人道:“都打起精神来,赢了之后去把鹿角当做战利品送给心上人!” 这是克寒当地的习俗。 “是——”听到自家王子的话,队伍里克寒人瞬间来了精神,并随他一道欢呼。 而受他们影响,参与围猎的周人也激动起来。 棕黄色的雄鹿如一道闪电从众人眼前掠过,方才还在聊天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忍不住紧张地向前方看去,期待今日究竟是谁能够拔得头筹。 不远处的密林中,若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眯着眼睛瞄准了那只雄鹿。 水洼的另一边,还有人正朝此处奔来。 没有人甘心在这个时候落后。 伴随着“嗖——”的一声破空之音,已有人迫不及待松手射箭。 然而还不等羽箭穿过密林,机警的野鹿已提前预知到危险离开了方才停留的草地。 正是此时,瞄准了半天的若固立刻移动手臂,提前将羽箭指向它的前方。 几息之后,终于屏住呼吸松手射箭—— 伴随着一缕寒光,羽箭直直地靠着野鹿飞去。 胸有成竹的若固缓缓将手放下,并忍不住提前扬起了唇角。 人群随时激动起来。 “看看看!” “若固能赢吗?” 野鹿夺路而逃,奔向了不远处的水洼。 此时已近正午,不但太阳变得有些刺眼,水洼更是泛起了银光。 席间众人均屏住呼吸,庄有梨甚至直接从席上站了起来,眯起眼睛朝那只鹿看去。 然而就在那羽箭飞过水洼,将要射向鹿身的前一刻,忽有另一道银光闪过。 “嗖——”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羽箭将它拦腰截断。 感觉到危险的野鹿立刻转身,想要奔回林间。 可还不等众人遗憾,紧跟着竟有另一支箭以更快的速度射了过来。 刹那间便刺入了那野鹿的前腿之中。 伴随着一声鹿鸣,方才还在狂奔的它立刻重重地摔倒在地,搅散了旁边的池水。 一时间银光闪烁,晃乱了众人的心神。 这两支箭是从同一个方向而来的…… 来不气恼自己的猎物被人抢走,若固下意识和众人一道朝远处看去,想要寻找是谁箭术如此高超。 穿过矮丘与空地,众人在此刻看到…… 远处的高楼之上,方才与克寒使节聊完军马一事的天子缓步走出了宫室。 他身着玄衣,手中还拿着一把弯弓。 此时那把弓的弓弦还在止不住地轻颤着。 密林内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虽早知应长川武艺出众,但怎么也没有料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竟能接连射箭赢得那只野鹿。 寂静之下,高楼上的声音变得尤其清晰。 应长川缓缓收弓,末了轻笑着看向江玉珣,同时对身边的人吩咐道:“把那只野鹿送给江大人。” “是,陛下——” ……送给我吗? 江玉珣的脸颊变得愈发红。 还没有适应新身份的他,忍不住低头再借喝水掩盖住脸上那稍显不对劲的表情。 而见此情形,一旁的庄有梨终于明白—— 江玉珣刚才哪里是被太阳晒的? 他明明是一直在想陛下! 可恶,怎么还对我藏着掖着了? …… 应长川并没有把那头野鹿于死地。 羽箭刺在了野鹿前腿肉较多的位置,只要养伤一阵子便能痊愈。 就在侍从前去拔箭之时,跟在若固背后的克寒贵族立刻对视一眼,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表情一个赛一个的诡异。 “你们说大周皇帝有没有听到王子殿下方才的话?” 若固方王子才说,赢了的人可以把路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下一刻大周的皇帝就把它送给了江大人。 这真是很难不让人多想啊! 另一人挠了挠头说:“……应该没有吧?” “那他为什么要把鹿送给江大人?”几人疑惑地对视一眼,“难道说大周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风俗?” 人群之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几名贵族克寒又忍不住交换起了眼神,表情也越来越古怪。 “好了好了!”知道某些秘密的若固忽然转过身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别胡思乱想了!快继续——” “是,殿下!” 等众人进入密林中之后。 年岁尚小的若固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方才那只野鹿一眼,在崇拜的同时默默地将此事记了下来。 等过一阵回克寒之后,他也要学大周天子,在心上人面前如此炫耀一番! - 若固虽是使臣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 但他毕竟年岁尚轻,且对大周了解暂还不足。 此行最重要的事仍由经验丰富的次嘉负责。 平桦苑内除了珍禽异兽以外,还饲养着大量的军马。 游猎结束之后,他便与应长川一道去了军马场中细查马匹。 而江玉珣则带若固去昭都游览了起来。 ……在江玉珣看来,他的工作着实没有什么必要。 早在今日之前,若固便已经在昭都跑了好几圈。 到了昭都之后他便自己带人四处闲逛了起来,见到什么东西都想尝一尝、买一买。 见他如此自在,江玉珣也乐得清闲。 并与玄印监一道随便找了一家茶馆坐了进去。 等到约定时间后,一行人便骑着快马赶在夜幕降临之前赶回了仙游宫。 此时已是戌时,四下一片静谧。 就在江玉珣打算告辞之时,若固突然转身向自己人吩咐道:“你们先走,我和江大人有话要说。” “是,殿下——”众人连忙行礼退了下去。 此刻空地上只剩下了若固与江玉珣两人。 少年立刻上前叫住江玉珣,并小声说道:“江大人,这是我今日在昭都闲逛的时候买到的。我……反正用不上,正好送给你看看。” 他一边说话一边四处乱瞄,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话音落下之后,若固便从袖中取出一本卷好的小册,偷偷摸摸地塞给了江玉珣。 “……这是什么东西?”江玉珣疑惑地低头,下意识想要翻动本册。 “先别看!”若固突然摇头打断了他的动作,同时压低了声音说,“这里不太方便,你回房间之后再看。” 江玉珣本能地觉得那册子不对劲。 若是旁人给他这个东西,江玉珣一定不会收。 但是碍于若固“克寒王子”的身份,他终是将本册攥在了手中,后向若固点头说:“您放心吧,我回去再看。” “那就好!”若固终于笑了起来,并忍不住感慨道,“大周真是商贸繁盛啊,昭都的长街上什么东西都有。我今日见到这册子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 在这里待了一阵子之后,若固的大周官话讲得愈发好。 除了口音还有些重以外,用词已经非常精准。 宫灯照亮了若固黝黑的面颊。 不知道是不是受灯火的影响,江玉珣竟觉得若固的脸正在微微泛红。 说完,不等满心疑惑的江玉珣问他些什么,若固便已快步向后退去。 “好了江大人!我先走了,”他一边向后退一边朝江玉珣眨眼道,“你快回去看吧!” 话音落下,若固便没了踪影。 ……真是奇怪。 - 流云殿外的空地上只剩下了江玉珣一个人。 “这是什么……” 江玉珣嘟囔了一声,低头一点一点展平了本册。 虽说若固叮嘱他回房再看,但是江玉珣犹豫片刻后仍是抵不住好奇借着宫灯的微弱火光将它翻了开来。 江玉珣原本只想随便瞄上一眼。 不料下一刻,他便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这……” 卧槽! 若固给我的这是什么东西? 册内的配图笔触细腻而传神。 人物的动作甚至于脸上的表情都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单论配图质量,它简直称得上是艺术品。 但问题是…… 江玉珣随手翻开一页,便看到了两个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假如他的常识没有出错的话,若固买的这应该是一本春宫图。 明明什么坏事也没有干,但看清那幅图的瞬间江玉珣还是“啪”一下合上了本册,并做贼心虚地朝四周瞄了起来。 古代没有垃圾桶,仙游宫内更是连一片多余的落叶都没有。 江玉珣朝四周看了一圈,只得放弃把它扔掉的打算,并咬着牙把那本春宫图塞回了袖子中。 末了鬼鬼祟祟地回到了住处。 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 深夜,仙游宫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江玉珣眼睛早已紧闭,心中却怎么都生不出困意。 穿越以来,江玉珣几乎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昨晚江玉珣大脑一片空白。 当时的情境之下,别说是想……那种事情了。 他连自己需要张嘴这件事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此刻。 若固买的这本书,忽然如一根小刺般卡在了江玉珣的心中。 想起方才不小心看到的那两道身影。 江玉珣忍不住好奇了起来……下一页是什么呢? 明明说好了要快点睡觉,但不小心瞄到的画面却反复浮现于他脑海之中。 过了半晌,还是没有一点困意的江玉珣终于认命般爬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的书案边,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被自己藏在这里的本册。 虽然……看这种东西不大好。 但是江玉珣实在是好奇,那种事情具体要怎么做。 天子的耳力实在太好。 江玉珣不敢点灯,而是借着窗外的雨声缓缓走回床榻,凭星光翻看起了本册。 担心翻书声吵醒应长川,他的动作也变得格外缓慢。 然而天不遂人愿。 还没等江玉珣翻到方才那一页,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有人来了! 江玉珣立刻停下手中动作,僵坐在原地。 不过短短几息后,那阵脚步声便停在了门外。 就像是等他去开门一般…… 江玉珣屏住呼吸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本册。 能在这个点于仙游宫中自由活动的人只有一个。 虽然已经猜出了门外的人是应长川,但江玉珣还是一边偷偷弯腰将本册藏在榻下,一边欲盖弥彰道: “……谁?” 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正紧张而变得干涩。 门外的人顿了几息,终于缓声道:“今夜在下雨,爱卿要让孤一直守在殿外吗?” 清懒的声音伴着夜风自窗缝里溜了进来。 ……流云殿外有一穿堂,站在门口怎么也淋不到雨。 更何况他只要转身便能回到正殿。 应长川这是在卖惨! 藏好本册的江玉珣长舒一口气坐直了身。 他下意识疑惑道:“这么晚了陛下不睡觉来找臣做什么?” 清润的声音穿透雨帘落在了应长川耳畔。 里面满是单纯的疑惑。 殿外忽然沉默了下来。 还有点没转过来身份的江玉珣愣了几秒方才意识到…… 自己和应长川现在是那种关系了。 这么晚了,他自然是来找自己一道……睡觉的。 啊啊啊! 明明不是头一回一起睡了。 但关系不一样之后,江玉珣的心中忽然满是古怪的情绪。 刹那间整个床榻都发起了烫。 冷静,冷静! 星光照在应长川的背后,将他的影子投在了门上。 无论是出于何种身份,他都不能在这时将应长川赶跑。 见天子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江玉珣只得深吸一口气,并缓缓起身:“稍等……” 江玉珣的心跳在这一瞬加快。 他赤着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 伴随着木板细响一步步走到了殿外。 末了,缓缓将手贴在了门上。 第85章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江玉珣小心翼翼地将脑探了出去。 夜风吹着如丝的春雨坠在了他鼻尖。 江玉珣的视线越过应长川的肩,落在了穿堂之上。 并神神秘秘地四处偷瞄起来。 “不必看了,”应长川轻轻抬手捂住了江玉珣的眼睛,“外面的人已被我遣走。” 天子虽然不喜欢身边有人,但是流云殿穿堂外仍会有内侍官随侍。 如今这些人均已消失不见,只剩屋檐落雨坠地生花。 眼前的人身着玄色中衣,墨发随意披散在脑后。 江玉珣不是第一次见他这身打扮。 但今日……却莫名觉得应长川与往常有些不同。 似乎是变得更加危险了。 直到沾染了水汽的夜风吹入江玉珣衣领。 感受到寒意的他这才后知后觉退了一步,把门口的位置给应长川让了出来。 远处的宫灯照亮了小小的侧殿。 江玉珣立刻借着这束光回看了一眼床榻,确定方才的本册藏好之后才迅速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虚地轻声道:“……臣去给陛下取枕头?” 说着他便迅速打开一旁的衣柜,取了个枕头抱在了怀中。 应长川则在此刻转身合上了侧殿的大门,他摇了摇头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称我‘陛下’。” 屋内再次暗了下来。 抱着枕头的江玉珣下意识疑惑道:“那叫什么?”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便反应了过来。 ……应长川的意思是让自己直接叫他的大名? 星光穿过细雨,透过窗棂上的丝绢洒入屋内。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揉了揉怀中香草充成的枕头。 他的心脏再次因为紧张而“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伴着枕芯的“沙沙”细响,江玉珣咬了咬唇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应长川?”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柔润。 就像窗外的春雨一样落在了应长川的心间。 关好门窗后,天子缓步走了过来:“嗯。” 漆黑中江玉珣隐约看到,应长川的唇角微微扬起,似乎非常满意自己如此称呼。 江玉珣忍不住又试探着叫了一声:“应长川?” 话音落下后,他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虽不是他第一次叫应长川的大名。 但脱离了上回暧昧不清的气氛之后,江玉珣终于反应过来……我竟然在当着应长川的面叫他的大名? 这也太神奇了吧! 不知不觉间,天子已经站在了江玉珣的面前。 他不觉烦般再次点头,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嗯。” 见天子如此配合,江玉珣又嘟囔了几遍他的名字,并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应长川,应长川——啊!” 夜风改变了方向,吹着雨点噼里啪啦砸到了窗上。 江玉珣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原本赤着脚站在地上的他突然被应长川紧紧地抱入了怀中。 下一息,便坠入了柔软的被窝之中。 天子虽未淋到雨,但在屋外站了一会的他体温仍比窝在被子里面的江玉珣凉些。 冰冷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方才还在开心的江玉珣彻底笑不出来了。 屋内再一次静了下来。 这一次,江玉珣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人的呼吸声。 “往后有的是机会这样叫,”应长川轻轻将江玉珣怀里的枕头抽了出来,末了放缓语速在他耳边道,“时间不早了,小江大人不想休息吗?” 低沉且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小江大人”这四个字如有魔法一般,瞬间让他脸颊发起了烫,并莫名想起了床榻下的那本小册子…… 此时已近亥时,早过了江玉珣平时睡觉的时间点。 更别提如今已不同于往日,若是不睡觉的话……自己总不能和应长川躺在这里聊朝政吧? 江玉珣下意识向后挪了挪,并闷声道:“睡觉,现在就睡。” 说着立刻闭上了眼睛,生怕再生出什么枝节。 雨还在下着。 轻轻砸在窗上,变成了催人入眠的白噪音。 在平桦苑与昭都之间折腾了一天的江玉珣的确早就困了。 他的心跳一点点平静。 方才紧绷的神经也不知何时松了下来。 等江玉珣模模糊糊再有意识的时候,他已不知何时滚到了榻中。 枕头早被丢到了一边,此刻江玉珣枕着的已变成了应长川的手臂…… 江玉珣愣了一下,连忙伸手想去寻枕头。 然而却被应长川拦下了全部的动作:“不必。” “好……” 春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 睡梦间,江玉珣只听到应长川在自己耳畔道:“这两日搬到我那去吧。” 他模模糊糊问了一句:“为什么?” 屋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应长川方才开口回答江玉珣的问题。 半梦半醒间,江玉珣只听清了“床榻太小”这一句话。 后面那一大堆话均被他丢到了脑后。 侧殿的床榻的确很窄。 回想身后不远处的屋墙,与自己颇为“无拘无束”的睡姿。 江玉珣忽然觉得应长川倒是挺贴心的。 “好……”他轻轻点了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春雨在半夜停了下来。 江玉珣早已陷入沉睡。 然而流云殿的侧殿中,天子仍目光清明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意。 他侧卧于榻上,借着星光反复描摹着面前的眉眼。 熟睡中,江玉珣的腿忽然无意识地蹭了过来。 天子的目光在瞬间变得幽深。 下了半夜雨的仙游宫空气微凉。 然而纵是这凉意,也未能压下应长川心头的燥热…… 与从未有过的汹涌杂念。 - 昭都的春季向来很短。 几场春雨过后,空气里便有了热意。 驿官骑着快马往来于官道之上。 泽方郡的消息也在这个时候传到了昭都。 “启禀陛下!镇北军来报——”身着软甲的士兵朝应长川行军礼,双手奉上军报。 “启。” 桑公公连忙躬身上前接过军报,打开并用丝绢擦拭过后方才送到天子手中。 末了再行一礼,便自觉退了下去。 此时流云殿前殿只剩下了江玉珣、应长川还有那前来送信的校尉三人在。 坐在天子身边的江玉珣忍不住侧眸,想要看看军报上的内容。 ——往常他并不太热衷于军务,但自从折柔爆发白灾以来,江玉珣便紧张了起来。 余光看到江玉珣担忧的表情。 原本正在安静翻阅军报的应长川随之轻声道:“北地的暴雪已于三日前停了下来,按照时间推算,如今雪也该融化得得差不多了。” 跪在前方的校尉连忙行礼说:“是,泽方郡以北就是折柔丘奇王的地盘。他那里受灾非常严重,听说死了一大半牛羊。且前阵子本是牧草萌生的时节,如今这些牧草也被冻坏了……往后时日必将过得更加艰难。”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也变得格外紧张。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笔杆。 “白灾”虽主要爆发在丘奇王的封地上,但其余二王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在这个情况下,他们很难腾出空来帮丘奇王渡过难关。 原本就对大周怀有敌意,且不久之前还曾派人挑过事的丘奇王,定然忍不了多久。 停顿几息,天子朝镇北军校尉点头道:“去将乔云平等人叫来。” “是,陛下!”校尉立刻行礼退了出去。 “乔云平”是目前服麟军中的最高将领。 他手下的精兵早已适应骑兵战术与火器攻击。 应长川叫他来,自然是为了……准备战事。 墨点自笔尖坠了下来,在纸上留下深深一道印痕。 江玉珣方才悬着的心也随它一道颤了一瞬。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熟读《周史》的他,早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临。 更清楚本该爆发于几年前的战争一直拖到今日已很不容易。 但当它真的到来的这一刻,江玉珣仍忍不住紧张…… 脚步声自不远处传了过来,此时乔云平等人已经穿过回廊,走到了流云殿外。 刚才还在发呆的江玉珣终于垂下眼眸轻轻翻过沾染了墨点的那一页。 末了悬起手腕,无比郑重地落笔记下了今天这个日子。 - 从昭都到折柔王庭,骑快马只需三日便能到达。 应长川招来乔云平等人,以最快速度秘密将服麟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力量还有武器调向泽方郡。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江玉珣的顶头上司少府费晋原也来到了流云殿上。 这一次,他并非空手而来。 折柔所在地区多暴风。 上回差点被困在沙地中的江玉珣,回昭都之后便托人改进起了“司南”。 在无数工匠的努力下,原本笨重难以携带,且不够精确的司南终于变了一个模样。 ——木质的罗盘上用斜线精确划分了“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向,并以十二地支标注。 中部则微微凸起,内有磁针可以指示南北。 江玉珣当年工作的华国博物馆内未藏指南之物。 因此他对这种东西的了解也不够深入。 江玉珣原以为工匠们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将它制出,没有想到他们效率竟然如此之高。 费晋原手里的东西已能称得上是千年后“罗盘”的雏形了! 曾经上过战场,知道这东西有多么重要的他语气格外激动:“此物从制图到成品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数十工匠夜以继日才将它赶制而出。若能在战时用到,也不枉大家如此操劳。” 费晋原一边说一边拿着罗盘在屋内走动。 可以看到,无论他怎么变换方向,手中罗盘内指针所指的方向永远都是正南。 演示完后,费晋原第一时间把东西交到了天子手中。 同时向当初托人改进它的江玉珣问:“此物可与江大人想的一样?不知还有哪里可以改进?” 在江玉珣看来,眼前的罗盘虽然还有一些简陋,但已经是大周所在的时代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有了它之后,若是再遇到上次那样的暴风狂沙天气,大周军队也不会再被困死于原地了。 他立刻点头道:“比我想得还要好。” 而应长川也在此时放下罗盘,并朝费晋原轻轻点头。 见状,费晋原当即笑了起来:“我这便去让他们抓紧时间赶制!” 下一刻便拿起罗盘做作势要走。 而听了他的话之后,江玉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费晋原说:“稍等,费大人——” 正在起身的费晋原顿了一下,连忙把视线落回江玉珣的身上:“怎么了江大人?” 理论上讲,身为少府的费晋原仍然是江玉珣的“上司”。 但江玉珣当初选中“尚书令”一职,看中的便是它模糊且可大可小的职权。 如今费晋原早已不再将江玉珣当做下属看待。 他的实权已隐约超过了“九卿”。 江玉珣朝费晋原笑了一下,并将视线落在简易罗盘之上轻声说:“参与制作此物者定要厚赏,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再刻在所制之物上……对了,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将这名单也给我一份?” 他的语气无比郑重。 停顿几息,费晋原便明白了江玉珣的意思。 他下意识朝天子看去,便见应长川正轻轻地朝自己点头。 江玉珣刚才说的事虽然不大,但越过天子提出要求却怎么都有些……不太恰当。 可是流云殿上的两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费晋原的儿子不久之前也随天子一道去了桃延郡。 想起儿子说的某些事,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的古怪…… 不会真是那样吧? “好!”费晋原缓缓起身,他有些别扭地笑了一下道,“自然方便,稍等一会我便将名单送到流云殿上。” “麻烦您了。”江玉珣也起身向他行礼。 “分内之事。” 简易罗盘做起来并不费事,但出于保密这些东西暂时不会大规模生产,而是由当初负责研究的那工匠进行制作。 战争虽然还没有爆发。 但是服麟军的出动,也预示着朝中局势的变化。 主要负责此事的费晋原不敢怠慢。 他与江玉珣简单说了两句后,便离开了流云殿。 ……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名单就被送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喧闹了一日的流云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处理完奏章后,江玉珣便专心誊抄起了名单上的内容。 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江玉珣身旁,他轻轻撩开身边鬓边的长发:“爱卿这是在做什么?” 江玉珣一边写一边耐心解释:“臣方才忽然想起……这世上有许多有用的东西流传千百年,但世人却不知它的制作者是谁,这实在是有些遗憾。若是可以的话,臣想将这些工匠的名字记录下来,权当是留给后世的礼物。” 历史并非属于王侯将相的,更是属于他们的。 江玉珣希望他们的名字被历史记载,在这世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痕迹。 他一笔一画格外认真,甚至没有发现天子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且比今日的春风还要温柔。 应长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流云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此刻难得没有人来找应长川,然而他却并未在此时休息。 天子坐在江玉珣的身边,随他一道认认真真地将那本册上的名字一个个看了过去,并默记于心。 - 虽然稍有些遗憾,但是克寒使臣并未在大周逗留太久。 忙完正事以后,江玉珣便于次日清晨代表去往服麟军营的天子,将他们送出了昭都。 与第一次来访时不一样,此时大周与克寒早已经熟悉了起来。 送行的规程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隆重,而是变得轻松随意了许多。 春风吹起了道边的垂柳,夹杂着某些不知名的花香。 一行人马正顺着官道缓缓向西而去。 队伍绵延数里,车上载满了产自大周的茶叶、丝绸、棉布,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眼看就要到达分别之处,身着棉布衣衫的若固有些遗憾地骑马向江玉珣道别:“……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未来若有机会,江大人也可来克寒游览风光,由我带你四处游览!” 年岁尚轻的若固颇有语言天赋,此时他已能一口气说完一个长句。 江玉珣笑着点头道:“若有机会的话,臣定不会与殿下客气。” 末了郑重地朝眼前的人行了一个大礼。 见状,若固也颇为豪爽地笑了一下,并朝他回礼道:“此行匆忙,没有备什么厚礼。等未来再见面时,我定给江大人补回来——” 话音落下后,他终于驱马回到了队伍中去。 马蹄声响彻了怡河两岸。 骑行的队伍越走越远,此行注定又是数月。 江玉珣带人守在官道旁,直到一行人消失在天际,方才转身朝背后众人道:“好了,我们回宫吧!” 随他一道来的庄有梨对克寒的风土人情知之甚少,自从听完若固的话后,他便一直好奇到了现在:“克寒都有什么特产?不知道若固未来会给你送什么。” 若固的礼物…… 听到身边人的话,江玉珣的动作不由一顿。 若固半夜塞给自己的那个小册子,再次浮现于他脑海之中。 江玉珣的心中瞬间生出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原本正骑马向仙游宫去的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阿珣?”庄有梨疑惑道。 “没什么……” 江玉珣听到,自己的声音格外艰涩。 完了,我怎么把若固送的“礼物”给忘了! ——自己答应过应长川今日便要搬到流云殿的正殿去。 这几天大周政事无比繁忙,身为尚书令的江玉珣自然没有时间自己打理房间的东西。 今日清晨离开流云殿的时候,知道此事的桑公公非常热情地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忙整理。 急着出门的江玉珣没有多想便点了头。 卧槽! 这万一让人发现得多尴尬啊! “……坏了。”停顿几息后,刚才还愣在原地的江玉珣突然重重地拍了拍马身,以最快速度朝着仙游宫的方向而去。 跟在他背后的庄有梨不由一愣:“怎么了阿珣?” 这一次江玉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以最快速度消失在了官道尽头。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大事不妙”的气息。 - 正午的太阳正是最毒辣的时候。 回到仙游宫的时候,江玉珣的额间已经生出了一层薄汗。 额间的碎发全都沾在脸上,此刻的他看上去格外狼狈。 江玉珣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流云殿。 踏入穿堂的那一刻,守在两边的宫女和太监齐刷刷地向他行礼。 还不等众人问安,江玉珣便在第一时间将手指抵在了唇上示意他们小声。 “桑公公呢?” 看到他的样子,站在江玉珣身边的宫女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她压低了声音回答道:“回江大人的话,桑公公去休息了。” 大周的宫女太监并非二十四小时守在御前,他们也是要定时轮班的。 “我的房间他……”江玉珣的呼吸随之一窒。 宫女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实话实说道:“他已经替您收拾过了。” 江玉珣的心狠狠一坠,末了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后,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向自己的住处而去。 一心想要确认自己的秘密有没有被发现的江玉珣不小心忘记了此时是正午,天子用完午膳后也回到了后殿休息。 不等他动手,后殿的正门便被人从内打了开来。 应长川的视线落在了江玉珣额间的汗珠上,他不由蹙眉:“爱卿怎如此着急?” 江玉珣原以为自己早已经适应了debuff,然而这一刻熟悉的恐惧却再一次自心底升了上来。 他下意识立在原地,非常僵硬地开口道:“我……我想看看桑公公把房间收拾得怎么样了。” 江玉珣的目光飘来飘去,整个人简直是大写的心虚。 天子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他的解释。 话音落下后,已经站在门口的江玉珣便强装镇定推开了自己的屋门。 阳光透过门缝落在了屋内。 江玉珣甚至能够看到悬浮在空中的细小微尘。 桌原本散落在屋内的奏报和书籍全部摞在了一起,排列的非常整齐。 他的视线从中扫过,几秒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桑公公并没有发现自己藏在榻下的东西。 然而正在庆的江玉珣显然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自己在应长川的面前没有秘密。 天子缓步走到了江玉珣的背后,随他一道将视线落在了奏报之上,他蹙眉道:“爱卿在找什么?” 江玉珣:!!! 该来的还是来了。 江玉珣的心如被人捏在手心一般狠狠一紧。 他试图委婉道:“臣在找若固王子送臣的礼物。” 话音落下后,他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点。 这个回答多正经,比直接说是“春宫图”好了不知多少倍。 然而背对着应长川的江玉珣没有看到,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天子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一丝淡淡的不悦。 “孤竟不知若固送了爱卿礼物……”说话间应长川已经与江玉珣一道走入屋中,并随手关上了屋门挡在了他的身前。 屋内忽然昏暗了起来。 气氛也随之暧昧了几分。 应长川的语气实在太过奇怪。 抬眸看到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江玉珣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 ……应长川他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若固送的礼物虽离谱了一点,但他怎么说都是个半大小孩。 吃他的醋未免也太离谱了一些吧? 应长川轻轻撩起江玉珣鬓边的长发,漫不经心地将它缠在指间。 末了缓缓俯身,意味深长地向他耳语道:“哦?若固殿下送了爱卿什么,值得爱卿如此紧张?” 第86章 “春宫图”三个字,如鱼刺一般卡在了江玉珣的喉咙上。 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直到肩膀轻撞于屋门发出“砰”一声轻响,方才退无可退地停在此处。 江玉珣偷偷向后瞄了一眼,犹豫要不要在此刻夺门而逃。 不巧的是……仙游宫内屋门均是内开,此时应长川正堵在门口,自己想逃都逃不掉。 ……要不然,故技重施? 就在江玉珣紧咬牙关,一点点抬手朝自己的脖颈而去的那一刹那。 应长川竟如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一般,忽然钳住了他的双手。 江玉珣试图挣扎,但他的手腕已被天子高高钉死在了窗棂之上,一动也不能动。 只有殿门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并发出暧昧的轻响。 简直是糟糕透了。 宽大的衣袖顺着江玉珣的手腕滑了下来。 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 明明上一世早习惯了穿短袖,但此刻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令他分外不安。 江玉珣咬牙侧过了头,完全不敢看应长川的眼睛:“春……宫图。” 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但侧殿之中安静得落针可闻,这三个字仍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两人的耳边。 话音落下之后,侧殿之内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自己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地呼吸声。 此刻他的脸颊变得愈发烫。 江玉珣觉得自己就像是刑架上的犯人般,正在被应长川严刑逼供。 应长川的手指缓缓自江玉珣腕上摩挲而过。 江玉珣的身体随之重重一颤。 正侧着头躲避他眼神的江玉珣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只能听到对方刻意放缓语调于自己耳边道:“爱卿方才说了什么?孤未能听清。” ……自己怎么之前没有发现,应长川竟然这么不讲道理? 如今竟睁着眼睛就对自己说起了瞎话。 该丢的人已经丢过了。 见他如此无耻,江玉珣索性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直接在应长川耳边大声道:“春宫图!” 两人的视线在此刻相交,应长川仍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在何处?”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眯了眯眼睛。 “在……在床榻下。”江玉珣的声音格外艰涩。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应长川动作一顿,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 …… 天子坐在榻边,缓缓翻开了本册。 他的神情格外自然,好像手中拿着的是某本奏报一般。 江玉珣则双手紧攥,如被罚站一般低着头在门边等候发落。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 应长川始终没有像江玉珣想的那般将手中的东西丢到一旁,而是真的一页页翻了过去。 见形势不对,江玉珣终于忍不住开口,“……这种东西却不适合出现在仙游宫中,”他一边说一边缓缓上前,试图将东西从应长川手中夺来,“不如早早丢掉为好。” 然而天子只一抬手,便将他的动作躲了过去:“若固殿下的心意怎可浪费。” 说着竟又紧紧将江玉珣的手腕钳在了掌心。 江玉珣随即睁大了眼睛,他一边努力用指尖去触图册的边角,一边下意识道:“陛下再不放手,当心我——” 话说一半,江玉珣忽然闭嘴将后面的句子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幼稚! 自己怎么会冒出那么幼稚的念头? 他的嘴闭得虽然快,然而一直垂眸翻阅本册的应长川,却还是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正午的阳光穿过窗棂上的丝绢落入殿内,变得朦胧不清。 昏暗的光线下,应长川饶有兴致地抬眸道:“当心什么?” “……当心我咬你的手。” 江玉珣从未如此后悔于自己的幼稚。 话音落下,他便绝望地阖上了眼睛。 听听,这是成年人该说的话吗? 侧殿内静了几息,江玉珣的耳边传来一声轻响。 ——应长川终于把画册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放下心来,竟听天子轻声道:“好啊。” ……好啊? 这是什么意思。 江玉珣蒙了一瞬,终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想要离应长川远一点,然而被紧攥着手腕的他未能成功起身。 挣扎间,悬在榻旁的幔帐也随之轻摇。 天子一手钳着江玉珣的手腕,一手抬起轻抵在了对面人的唇畔。 下一刻,便以指腹自他唇边轻擦而过,似乎是在仔细感受那片柔软。 江玉珣想要抽身。 然而应长川却在他耳畔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怎么?爱卿又不敢了吗?” - 饕餮纹座屏将流云殿的前殿划分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座屏以外,大臣正向天子汇报着近日以来昭都附近的大事小情。 座屏以内,应长川手持画笔背对众人而立,一边听那人的汇报,一边描摹着手下舆图。 邢治在北地混得如鱼得水。 甚至将酒坊开到了泽方郡去。 折柔难抵烈酒的诱惑。 商人带着它深入了折柔境内。 而舆图最上方留给折柔的空缺,也这样一点一点被填补了起来。 山川形势、戈壁草原、牧场水源无一不在其中。 “……怡河两岸新棉已播种结束,再过一段日子就要到出苗天了,那个时候农户必须适当浇水,”官员手持奏报轻声道,“如今平行于怡河而建的灌溉渠已差不多修成,百姓浇水不成问题。” “嗯。”饕餮纹座屏另一边的应长川缓缓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他退后一步,仔细欣赏起了眼前的地图。 坐在不远处的江玉珣正想松一口气,不料应长川竟在这时再次抬腕,对着邢治送来的密信修补起了图上的细节。 玄色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一道向下滑去。 正巧露出一截结实的腕骨,与……附在手腕上的浅浅齿痕。 救命…… 江玉珣攥紧胸前的衣料,无比绝望地移开了视线。 在今日之前,江玉珣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方才在侧殿中,在应长川不知出于何种心态问他是不是不敢后。 江玉珣竟脱口而出了一个“敢”字。 ……事情就此彻底乱了套。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子的手腕上便已有了这个痕迹。 应长川非但没有将它藏起,甚至还在流云殿上画起了舆图。 江玉珣实在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还能这样祸从口出。 这张嘴,缝起来算了。 …… 应长川背后,手持障扇的宫女忍不住偷偷抬眸,把视线落在了天子的手上。 表情更在这一刻变得古怪起来。 她的视线有些过分明显。 见状,站在背后的桑公公突然用手掩着唇轻咳了两声。 听到这声响动,宫女赶忙低头朝地板看去,不敢再多瞄一眼。 而桑公公却忍不住一会看一眼江玉珣,一会再看一眼应长川的手腕。 江大人和陛下的感情……还真是和想象的一样好啊! 他连忙低下头,藏起了面上的笑意。 - 盘踞于北地的折柔,牵动着整个帝国的神经。 昭都附近勉强算风平浪静。 但是暗中也已生出了波澜。 这一日,流云殿上官员往来不断。 甚至就连已经常驻服麟军的顾野九,也送上了一份特殊的信报。 ——最近几天,有聆天台的巫觋暗中联系起了负责研制火药的丹师。 如今那些丹师早已脱了奴籍,甚至还在仙游宫附近有了自己的居所和田地。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彻底摆脱了与聆天台的联系。 然而自幼生活在那种环境里的丹师,并不是人人都能摒弃前尘。 有人接过了聆天台抛来的橄榄枝。 发现此事后,玄印监并未打草惊蛇,而是加强了对那几人的监视。 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巫觋终于在这个时候显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他们想通过丹师拿到火器。 …… 守在流云殿内的宫女和太监,早被天子遣了下去。 此时这里只剩下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 斜晖透过雕花的窗棂落在江玉珣的衣摆之上。 如暗色的绣纹,随着光影一道浮动。 应长川轻轻放下手中信报,将视线落在身旁人的身上:“爱卿以为,聆天台这样做的意图何在?” “聆天台不希望朝廷赢得此战,”江玉珣一边摇头一边低声说,“相比起如今,聆天台更喜欢前朝那半死不活的朝廷。” 他们既不想大周赢,也不想大周输。 只想让大周深深地陷入战争的泥沼之中,回到之前几十年的混乱状态。 应长川端起茶盏轻饮了一口:“为何?” 江玉珣一边说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舆图之上:“若天下始终风调雨顺、政通人和,那么忙着种地、赚钱的百姓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去向玄天祈求。” “……更何况他们知道,陛下定不会放任聆天台继续作威作福,等忙完了折柔一事,必定会将注意力放在他们的身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再放手一搏……”江玉珣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一遍一遍地回荡。 这几年来大周的变化实在太大,就连商忧也到了坐不住的时候。 天子终在此时放下了茶盏。 他轻笑着看向窗外:“对。” 此时玄印监已经掌握了聆天台的全部动态。 但天子仍不着急在此刻动手。 聆天台已自己送上前来。 相比起只钓几条大鱼,一网打尽显然更合天子之意。 ※ 服麟军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便到达了泽方郡。 如今北地的信报,正接连不断飘向昭都。 ——丘奇王已托人去其他二王所在之处寻求帮助。 江玉珣猜,使臣黯然回归之日,便是大战爆发之时。 这场白灾影响极广,折柔内部交通也受到了影响。 丘奇王的使臣出发之后,北地便安静了下来。 但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短暂平静。 仙游宫,安河殿。 并不算大的宫殿里摆满了桌案,治粟内史庄岳及手下官员正坐在桌案旁仔细核对着近几年的税账,以及大周田户人数。 忙了好一段时间的他们,脸上顶着大大的黑眼圈。 原本身材有些发福的庄岳更是清瘦了不少。 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跟在父亲身旁忙碌的的庄有梨,看上去也比过往靠谱了许多: “……启禀陛下,如今天下田亩数量清算已经全部结束,等到今年六月征收夏税之时,便可以根据田户的实际耕作田亩数来收税了。往后徭役和一些旧税,也都将并入其中。”* 他的声音虽在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话里的意思表述的还算清晰。 庄岳一边带天子在安河殿中穿行,一边补充道:“与前些年最大的不同,便是这一回朝廷将不再收粮收物,而是直接收取税金。”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也跟着有些紧张。 庄岳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天子,只见应长川则一边翻阅税本一边道:“第二项不必操之过急,可多留几年时间进行缓冲。” 听到此处,庄岳立刻松了一口气。 经过江玉珣上次那么一说之后,他也觉得第一项变化非常有必要。 从今往后,征税要比从前简单许多。 但一想到第二项,庄岳心中便不由打起了鼓。 ——从实物到钱币的变化实在太大,长远看虽利于商市发展,但百姓短时间内自然却很难反应过来。 还好,天子似乎并不着急立刻达成这一变动。 而走在一旁的江玉珣也在此时补充道:“也可先以‘夏税纳钱,秋税纳粮’为过渡” 过了秋收时节之后,百姓家中的存粮较多,因此秋税纳粮更为方便。* 天子也在此刻点了点头。 “好好!”见状,庄岳连忙将此事记了下来。 安河殿不大,不过转眼一行人便走到了尽头。 应长川并没有离开此处,而是坐在最上席仔细阅读起了税报。 天子在此,安河殿内众人虽无比紧张,但还是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屏声静气忙着手头的工作。 一时间,殿上鸦雀无声。 这些东西应长川已不是第一次看。 过了一会后,他一边翻阅一边随口向庄岳问起了今年征税的具体准备情况。 庄岳连忙打起精神,仔细回答天子的问题。 而应长川则在这时于纸上写写画画了起来。 江玉珣对数字并不敏感。 听了一会之后,他心中就生出了几分倦意。 坐在应长川身旁,与他一道翻阅其他税报的江玉珣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就在江玉珣打算轻轻掐自己一下,令自己打起精神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本陌生的税册。 ……出什么问题了吗? 刚才还在走神的江玉珣立刻打起精神。 他缓缓展开税报,打算仔细阅读。 然而下一刻,江玉珣的动作便是一滞…… 这是什么鬼东西?! 江玉珣手中的税册上竟然只写着一行字:“爱卿可是困了?” 安河殿上,庄岳还在滔滔不绝地向天子汇报着自己的工作。 江玉珣头一次从应长川的身上读出了“不靠谱”这三个字。 应长川没有发问,因此江玉珣不必实话实说。 他偷偷抬眸看了庄岳和殿上众人一眼。 确定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之后,江玉珣方才小心翼翼地提笔在空白的税册上写道:“请陛下认真工作,不要走神。” 写完之后便合起奏报,无比正经地双手奉至天子案上。 此事虽是应长川起的头,但上辈子当了十几年好学生的江玉珣还是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这么一折腾,方才昏欲睡的江玉珣立刻清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偷瞄了庄岳一眼后,便继续翻阅起了手中的税报。 然而本以为应长川可以消停一会的江玉珣怎么也没有想到…… 没过多长时间,自己的背后竟然又传来一阵细弱的痒意。 应长川用那本税册戳了戳江玉珣的肩背,末了再一次将它送了上来。 税册之上又多了几个大字:“放心,孤在听。” 江玉珣:“……” 真的吗?我怎么就不相信呢。 似乎知道江玉珣心中在想什么一般。 就在他翻开税册的同一刻,坐在他背后的应长川竟突然从庄岳的话里挑出了一句错来。 天子笑了一下,忽然轻笑着打断了属下的话:“夏税无过六月。” “哦……哦对对!”庄岳愣了一下,慌忙改口道,“夏税无过六月,并非臣方才说的七月。” 过去大周夏税的最晚征收时间是七月,如今已经根据冬小麦的收获时间改到了六月,习惯了旧法的他一不留神竟然说错了话。 一直低头汇报此事的庄岳心中不由紧张起来。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子的表情。 谁知应长川脸上非有半点不悦,甚至还正低头对着税册浅笑。 ……奇怪,这又是什么情况? 庄岳心中虽有些疑惑,但见天子没有因自己说错话而生气,便默默长舒了一口气并继续说了起来。 伴随着沙沙翻书声,庄岳的声音正在殿上一遍遍回荡。 应长川则倚坐在玉几之上,再一次将视线落向税册。 过了一会,他终于动笔在纸上写道:“爱卿若是不想再写,孤便直接问了。” 接着再一次将它递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天子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默默咬了咬唇,过了一会之后,终于任命般拿起桌上的毛笔在税册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江玉珣鬼鬼祟祟地抬起头,确定没有人在看自己之后,终于转身将税册丢在了天子的桌案上。 他没有写字,而是在应长川最开始的那句话上画了一个圆圈,正好圈住“困了”二字。 天子的唇边忽然多了几分笑意。 目光也在这一瞬变得柔软。 汇报完正事的庄岳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向天子。 应长川终于在此刻放下手中的税册,并朝他点头道:“今日就到这里。” 话音落下之后,便自桌案背后站了起来。 “是,陛下——”手心早已因为紧张而泛出薄汗的庄岳不由长舒一口气。 他立刻随应长川一道起身,将这尊大佛送出了殿内。 - 安河殿位于仙游宫一角稍有些偏僻的地方。 庄岳走在斜前方,向天子引路。 背对着江玉珣和应长川而行的他没有看到,此时两人正在他背后做着小动作。 应长川有些疑惑的将视线落在江玉珣手中的东西之上。 见状,走在他身边的人赶忙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东西不能留下。” 同时有些紧张地想要把它抱在怀中。 江玉珣手里拿着的便是那本满是乱七八糟内容的税册。 他本想带回去便立即销毁,不料下一刻应长川竟伸手,将税册从江玉珣手中拿了出来,似乎是打算再细看一遍。 和始终紧张兮兮,并时不时抬眸偷偷看一眼庄岳背影的江玉珣不同。 身为天子的应长川,一点也没有避讳自己属下的自觉。 伴随着他的动作,庄岳背后生出了一阵杂音。 诶? 这是什么情况? 方才在殿上说错话的庄岳紧绷的神经仍没有放松。 听到这声细响之后,他不由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向斜后方瞄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庄岳怎么也没有想到,天子手中竟然拿着一本税册! 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在瞬间冒了出来。 这东西为什么会在陛下的手中…… 难不成税册有错? 短短几息时间,庄岳心中已经闪出了无数个可怕的设想。 他的心脏重重一坠,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 然而下一刻,更令人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也不知江玉珣仰头对应长川说了一句什么。 天子竟在这个时候放下了手中的税册,轻轻地捏了一下身旁人的脸颊。 江玉珣原本白皙的皮肤上,瞬间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他连忙向旁闪了一步,末了捂着脸嘟囔了句什么。 神情也扁的格外不自然。 ——轰。 一阵惊雷,自心庄岳心中响起。 皇帝会捏臣子的脸颊吗?! 原本还急着向前走的庄岳,瞬间如被冻住一般停在了原地,末了狠狠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他为什么会捏阿珣的脸颊? 庄岳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的他直接转身向后看去。 江玉珣闪开以后,天子终于恋恋不舍地将手收了回来。 伴随着他的动作,手腕内侧那道浅浅的齿痕,忽然浮现于庄岳的眼前。 这一次,庄岳简直被五雷轰顶。 不过瞬间,齿痕便被衣袖遮掩了起来。 但庄岳的视线仍死死地黏在应长川的手上。 ……天子的手腕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痕迹? 庄岳首先排除了天子没事干,自己咬自己的这个可能。 接着便一点点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直觉告诉他:敢这么做的人,只有眼前这个…… 方才还在担忧自己安危的庄岳,在这一瞬疯狂思索起来。 ……这道痕迹是在什么情况下留下来的?又是怎么留下来的? 他越想心中便愈发惊恐。 黝黑的面庞也在这一瞬涨红。 身后不远处,江玉珣终于将视线从应长川手中的税册上移开。 还在心虚的他下意识抬眸向前看了一眼。 谁想就在这一刻,竟与庄岳的视线直直相对。 江玉珣看到…… 一袭紫袍的庄岳如丢了魂般一脸呆滞地看向自己。 他下意识叫了声:“世伯?” 话音落下的瞬间,庄岳终于被激活了过来:“你……你,额……你和陛下?不,不对……” 庄岳结结巴巴半天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但他脸上的疑惑与惊恐,已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江玉珣,给我老实交代,你和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珣:听我狡辩!真的只是不小心…… 第87章 在大周官员尤其是军人心中,应长川简直是神祇一般的存在。 跟他出生入死过一番的庄岳就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天子有一日竟然会与自己的子侄成了这样的关系。 甚至,甚至……到了一张榻上去! 天呐…… 他不又再次用力将自己掐了一下。 一点残霞落在庄岳的脸上,他方才就古怪的脸色变得愈发红。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庄岳不由向后踉跄了两步。 还好,行伍出身的庄岳身体似乎不错,几息后便稳在了原地。 明明已是成年人,但此刻的江玉珣却如早恋被抓般浑身上下写满了心虚。 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开口:“您想多了……” 说话间他连耳根子都泛起了红。 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父”,庄岳虽不是江玉珣的父亲,但仍一眼将他看穿。 然而还不等庄岳开口质问,江玉珣的耳边忽然传来漫不经心地一句:“想多了吗?” 这是应长川的声音。 天子话音刚落,江玉珣便下意识回答道:“……倒也没有。” 他回答得太快,以至于听上去有几分理直气壮。 应长川这个时候瞎掺和什么? 江玉珣狠狠咬牙转身向天子看去。 庄岳似乎也没有料到江玉珣竟真的将此事认了下来。 一袭紫袍满心惊恐的他再一次把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手上:“所以说陛,陛下的手……” 好歹是上过战场,并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 庄岳震惊归震惊,但此刻他的理智终于回归了一些。 余光落在微笑站在一旁的天子身上后,庄岳立刻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身为臣子的自己,不应该当着他的面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然而庄岳虽噤了声,可江玉珣却还未缓过神来。 “手?”正在紧张心虚的江玉珣顿了一下,并不由自主地问,“陛下的手怎么了?” 他的视线也随之落在了应长川的手上。 庄岳本想打个哈哈暂时将这一章翻过,等天子不在的时候再好好和江玉珣“聊一聊”。 没想站在一旁的应长川却在此刻朝江玉珣笑了一下说:“庄大人好奇孤手腕上的齿痕是从何而来?” 他似乎完全没有将此事隐瞒下来的意思。 齿痕…… 听到这两个字以后,江玉珣的手指下意识蜷缩在了一起。 那日正午发生的事情,再一次出现于江玉珣脑海之中。 他瞬间欲哭无泪起来。 自己总共也没有干多少坏事,怎么全被庄大人看到了呢? 江玉珣虽然咬了应长川,但是并没有太过用力。 此时那齿痕早已不再清晰。 江玉珣想要以“看错了”为由进行狡辩。 但非常可惜的是。 应长川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不等庄岳的呼吸平复下来,他便听江玉珣诚实道:“是我咬的。” 简简单单四个字,掷地有声。 宫道之上先是静了几息,紧接着天子竟缓缓抬手笑着看了一眼自己腕上的痕迹。 一抹斜红落入眼底,烟灰色的眼眸中满是庄岳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愉悦。 陛下似乎非常喜欢阿珣的干脆和坦诚…… 庄岳再次向后退了一大步,江玉珣的语气突然令他想起了对方当年在宴上出言顶撞天子的那一幕。 一切都有迹可循。 ……难不成陛下那个时候就? 这,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向来崇拜应长川且忠心耿耿的庄岳,心中头一回生出了愤慨的情绪。 - 怡河两岸艳阳高照,满目皆是绿意。 北地的大雪刚停不久,但生长在昭都附近的小麦已经到了灌浆期。 前阵子怡河两岸降雨有些少,百姓便集中在这段时间灌溉起了农田。 最近正是小麦生长的关键时期。 若是水分跟不上,很容易影响全年的粮食产量。 因此忙完税法的事情之后,负责谷食钱货的庄岳便第一时间到了怡河两岸的平原上,详细查看灌溉的进度。 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窄袖袍,此时正蹲在田垄上抓着土,仔细辨干、潮。 背后则站着被叫来帮忙的庄有梨。 过了一会之后,庄岳终于将碎土扔回地里,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站在那里做什么?”庄岳缓缓转身,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确定随江玉珣一起来的玄印监依旧守在远方的地头之后,他终于压低了声音:“你给我过来!”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站在背后的庄有梨还是跟着抖了一下,同时无比同情地看向江玉珣。 “是,是……”江玉珣顿时一怂,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庄岳身边。 自从顾野九说聆天台的人开始联系丹师后,江玉珣便仔细关注起了他们的动向。 同时核验起了服麟军驻地中的火器数量和质量。 按理来说小麦灌浆一事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但今早庄岳离开仙游宫前,却特意避开天子把江玉珣邀了过来说要与他“探讨农事”。 ……真正的目的再清楚不过。 庄岳上下打量了江玉珣一遍,见他心虚低头,终于压低了声音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玉珣不由转身向田地中看去,并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阵子虽也下了几场春雨,但是白天太晴,春雨那点水分早已被太阳晒干。所以还是得给小麦补水才行。” 听到这番话,庄有梨没眼看地闭上眼睛。 他第一次知道,江玉珣竟然有如此怂的时候。 果不其然,庄岳的眉毛蹙得愈发紧:“江玉珣!” 江玉珣:!!! 穿越以来,庄岳一直和蔼地称自己为“阿珣”。 如今他直呼大名,江玉珣心中顿感不妙。 田垄上,庄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晚回家以后,他先是好好回忆了一个时辰,接着便将庄有梨叫到身边。 看到自家儿子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庄岳瞬间便明白了——庄有梨早就知道江玉珣和天子的关系,他们这是在合伙瞒着自己! 春风吹过麦地,生出沙沙的声响。 庄岳看向江玉珣,沉默片刻之后突然轻声问:“你……你可是自愿?” 说着便仔细观察起了江玉珣脸上的表情。 庄岳之前从未仔细研究过自己这位后辈的相貌。 如今方才发觉,江玉珣不知在何时竟已长成了霁月光风的模样。 几年时间过去,江玉珣脸颊上那点婴儿肥早已退去。 他眼瞳黑亮,鼻梁细直如玉,笑时清润温雅,不笑的时候还有几分出尘的风姿。 哪怕是单独看脸,也不难理解天子为何会喜欢上他。 “啊?”江玉珣完全没有料到庄岳竟会问自己这个。 他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相比起被礼法规束的后世,大周民风要更加开放。 甚至于它所处的时代,本就男风盛行。 或许身为朝臣的庄岳早就见怪不怪了。 见江玉珣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已经花费大量时间消化了这个消息的庄岳索性在田间直截了当道:“陛下……可有逼迫你什么?” 他的语气稍有一些沉痛。 逼迫?在背后听着的庄有梨突然替江玉珣脸红了一顺,并欲盖弥彰的像一旁看去。 庄岳曾多次向江玉珣教授“为官之道”。 而此道的重点便在于多与天子联系,与他走的越近越好。 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江玉珣竟和应长川近到了如此地步。 江玉珣赶忙摇头:“没有,世伯不要胡思乱想。” “那你呢?”庄岳又叹了一口气,神情也变得有些沧桑,“你是喜欢陛下的人,还是喜欢天子的身份?” 庄岳虽官拜九卿,但是出生于底层的他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田间只有他和江玉珣还有庄有梨三个人,庄岳索性直接问了。 听到这里,刚才还在脑补奇怪画面的庄有梨终于担忧地看向江玉珣 。 江玉珣则在此刻攥紧了手心。 他明白庄岳的意思。 “皇帝”这两个字自带刺眼的光环。 在庄岳看来,年岁尚轻的自己很可能分辨不出喜欢的究竟是应长川这个人,还是他那无法令人拒绝的身份。 江玉珣本应该回答庄岳的问题才对。 但听到这里,他的鼻间突然一酸。 自己与应长川的关系如此特殊。 若庄岳不是真心把自己当做家人看待,那么他知道这一点之后只会欣喜若狂,并叮嘱自己小心保持这段关系。 可是庄岳却在第一时间提醒自己,一定要看认清内心的想法。 春风吹过田野,带来一阵草木的清香。 庄岳的这番话忽然让在这个世界漂泊了好几年的江玉珣生出了难得的归属感 。 ——他在这个世界早已有了家人。 江玉珣还未回话,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见状,向来最听父母话的庄有梨不由着急道:“爹!你别这样给阿珣说话。” 庄岳也意识到自己语气稍有些生硬。 他移开视线,朝着麦地中央看去:“你这个年纪,就算是分不清喜欢的究竟是什么也正常。但切记,陛下身份特殊,你千万不能将他当做寻常人看待。免得……” 免得想要脱身时难以脱身。 还不等庄岳话音落下,几人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水声。 清澈的河水顺着长渠而下,涌入了麦田之中滋润了干渴半春的田地。 不远处正是平行于怡河修建的大型灌溉渠。 如今直接开挖而成的灌溉渠已经投入使用,宽约六丈的灌溉渠两边布满了窄窄的长渠。 这些长渠如毛细血管一般包裹着怡河平原,滋养着大片大片的平整麦田。 长渠最宽处虽还不到一尺,但其中却设有闸门、闸墩与闸槽。 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小的闸门上还装了可以升降的木质闸板,不远处的农户正通过这道闸板控制着灌溉的流量。 这样一来,既能缓解旱情,也能避免大水漫灌淹死麦苗。 最重要的是可以将每家每户的灌溉时间分隔开来。 眼看河水将要漫上田垄,庄岳终于无奈转身:“走吧,浇水之后土壤墒情就会变好,田间也没什么大事了,你先回仙游宫去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吧。” 说着他便迈步向官道走去。 然而还不等庄岳彻底走下田垄,一直没有说话的江玉珣忽然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 “世伯,”江玉珣认真地看向庄岳,他深吸一口气无比郑重地对庄岳说,“我分得清楚。” 已经跳过刚才那个话题的庄岳愣了一下:“分得清什么?” “……分得清喜欢的究竟是‘皇帝’的身份,还是他这个人。” 自己并非这个时代的土著,对“天子”不存在任何天然的敬畏。 应长川在自己的心中,从来都不是“陛下”而是“应长川”。 ※ 朝廷广纳贤才,不拘一格。 越是“新奇、前所未有”之物,便越是受到重视。 来自大周各郡的能工巧匠与各行各业的人才,已经在昭都附近彻底扎下了根,更有优秀者获得了封赏和官职,完全不受身份与出身的影响。 受此影响,百姓们也于生活中钻研了起来。 除了习字、识数以外。 擅长种地的百姓试着将耕种一事研究得透彻、明白,于日常工作中总结起了经验与规律,试图写成农书奉至御前。 擅长木工的则去研究新的农具与车马。 甚至于还有人观起了天象与水文。 几乎每个人都想在这个时候做出点事情来,不愿错过这个特殊的时代。 他们越是研究,便越无心去理会从前不可一世的聆天台。 江玉珣回仙游宫后,玄印监便将最近一段时间各地奉上的新奇玩意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一边看一边在本上记录,最后如往常一般将这些东西汇整成册送向天子手中。 - 时间已经不早,流云殿后殿早亮起灯火。 暖色的烛火照亮了奏报上的文字,却映不暖泛着寒光的甲胄。 一推开门,江玉珣便看到了悬在衣架上的战甲,还有安静站在它对面的应长川。 他不由放缓了脚步,并犹豫道:“……陛下这是在整甲?”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便转身阖上了殿门。 这套战甲此前一直放在库中,应长川今日取它不可能是为了回忆往昔,而是为了……出征。 身为开国之君的应长川,也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武将。 在原本的历史中,便是由他率人苦战七年打败了折柔。 更别说大周军事人才,此时也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 原本最受应长川重视的征南大将军——也就是原主的父亲,已牺牲在了几年前的战争之中。 而未来有望大放异彩的顾野九,如今还未正式上过战场。 这场战争应长川定不会缺席。 天子朝江玉珣看去,他轻轻点头道:“对。” 战争绝非儿戏,生死难以预料。 虽然早知道应长川会去北地,但听到这里江玉珣的心头仍像是忽然压了颗大石头般难受了起来:“陛下何日动身?” 他垂眸看向银甲,小心藏起了眼中的情绪。 应长川走来接过江玉珣手中的奏报,伸手摸了摸身边人的长发道:“阿珣只想问我这个?” 不知何时,他也在私下里叫起了江玉珣“阿珣”。 应长川的语调微扬,语速略缓。 简单的“阿珣”两字到了他的嘴里,立刻多了几份不同的意味。 江玉珣正想点头。 但嘴巴里却说:“我想和你一道去北地。” 听到这句话,就连江玉珣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最想说的竟然会是这个…… 应长川顿了一下,他并未拒绝江玉珣的要求:“好,阿珣待在镇北军营地之中便好。” 说着原本正在抚弄江玉珣长发的他忽然抬手,拔掉了插在黑发间的那支玉簪。 江玉珣的发髻随之一松。 镇北军营地距离折柔还有一段距离,应长川自信绝不会让战火蔓延至此。 这些年来江玉珣虽然一直有在习武,但他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原主的身体底子极差,江玉珣虽然不像原主一般缠绵于病榻,但上场杀敌对他而言还是太过遥远。 江玉珣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在一起后他才知道,应长川竟然比从前表现出来的还要幼稚。 比如此时,应长川嘴上在说话,手上也没有闲着。 不过短短几息,江玉珣原本好好束在脑后的长发已经尽数披散了下来。 原本站在银甲前的两人,也不知怎的坐在了桌案边。 应长川一边拨弄江玉珣的长发,一边于他耳畔轻声说:“爱卿还在担忧?” 看过《周史》的他自然知道应长川能力出众。 身为臣子,江玉珣本应该表现出对天子还有大周的信心才对。 但应长川这么一问,他只得实话实说道:“对……” 抱着膝盖坐在应长川身边的江玉珣抬眸向天子看去,他声音也在这一瞬多了几分沙哑之意:“刀剑无眼,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应长川笑了起来。 他将手从江玉珣发间放下,并朝着窗外看去。 过了几息,应长川突然在江玉珣的耳畔轻声问道:“阿珣可还记得‘藏锐殿’?” 他的语调如往常那般慵懒,同时又有几分微不可察的认真。 “藏锐殿……”江玉珣努力回忆了一番,方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是仙游宫中的武器库?” “没错,”应长川的手指在江玉珣的脖颈间轻点着,他的语气仍如平常那般平静,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你便去藏锐殿中,取出我赠你的那柄剑。” ——应长川说的是“周剑”。 江玉珣瞬间攥紧了手心,心也在此时狠狠一坠。 他皱眉转身向应长川看去,话语里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怒气:“你在瞎说什么?” 此时的江玉珣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自己不该用这样的语气给天子说话。 “爱卿明白孤的意思。”天子轻轻揉了揉他的脖颈。 江玉珣的心随之一坠。 尚方之剑的意义,应长川比自己更加清楚。 他要自己拿剑岂不是存了……那种意思。 两人的视线在此刻相撞。 明明知道应长川向来自信,且大周对这场战争十拿九稳,他这样说只是在逗自己。 但江玉珣还是缓缓摇头,同时认真对应长川说:“不许说这种丧气话。” 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话语里不是何时带上了一点鼻音。 “为何?”天子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沙哑。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转身避开眼前人的目光,然而方才在他脖颈上轻点的那只手却微微用力困住了他的身体,令他不得不直视应长川的双眼。 “因为……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大周。” ——江玉珣不想独自生活在这个时代。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后殿突然安静了起来。 应长川是江玉珣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人。 穿越以来他们几乎天天见面,江玉珣完全无法想象应长川不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不久前,二人在桃延的那番对话再一次浮现于江玉珣的心间。 彼时应长川问他“为何”,可尚未想明两人之间感情的江玉珣并没有给出答案。 直到今日,原因已再清楚不过。 江玉珣并不怕死,他曾不止一次想过或许自己死后还能再次穿回现代。 若是能够回到那个有网络有电脑有手机……有父母的时代,江玉珣可以舍弃这个时代的一切荣华富贵,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只有应长川…… 他既放心不下,也满是留恋。 现代哪里都好,但就是缺了一个人。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语调如正在牙牙学语的孩童般青涩:“因为陛下似乎是我在……在大周最大的牵挂。” ——应长川是他在这个时代的最大的牵挂。 天子没有说话,殿内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伴随着烛火燃烧的轻响,应长川一点一点自背后抱住了江玉珣。 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笑了一下,并轻声在江玉珣耳边感慨道:“小江大人何时会说这样的话了。” 此刻,天子的声音温柔的不可思议。 正后悔自己方才太过肉麻的江玉珣不由坐了直身,他清了清嗓子强装正经道:“我这张嘴不又只会气人。” 天子轻笑着补充道:“还会咬人。” 江玉珣:“……” 应长川不说还好,一说他便想起了自己在庄岳面前露馅的尴尬一幕。 当时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江玉珣延迟生起了气。 “是啊,”他忽然转身看向应长川,并理直气壮道,“的确会咬人,怎么了?” 说话间,他不由向四周乱瞄起来。 庄岳都知道自己和应长川的关系了……那再咬一口也无所谓了!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 被应长川紧紧拥在怀中的江玉珣怎么样也咬不到他的手腕。 甚至于只能看到对方的脖颈和下巴。 此时应长川的喉结正随着话语一道轻移,江玉珣使神差地侧过身去,将牙齿抵在了此处。 柔软又温暖的气息随之印在了应长川的脖颈间。 化为一阵酥麻,传向四肢百骸。 应长川的目光不由一晦,贴在江玉珣腰间的那只手也随之缓缓收紧。 然而还没动嘴,江玉珣便清醒了过来——不不不,这里是气管怎么能随便咬? “怎么?”应长川沙哑的声音在这一刻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他一边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江玉珣披散的长发。 江玉珣本想放弃,但想起应长川方才的话,他先小心翼翼地收起牙齿,下一刻忽然闭上眼睛,轻轻将一吻落在了此处…… 如蜻蜓点水。 在天子的脖颈间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88章 烟灰色的眼瞳如海中深渊一般。 表面上看着平静,内里却满是风暴与暗流。 流云殿后殿静了一瞬,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下的衣料。 在这一吻落下的同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是有些……过火了。 江玉珣的心情瞬间忐忑起来。 他立刻屏住呼吸,试图离应长川远一些。 “啊——” 然还未不等江玉珣动,他的腕骨已被应长川紧攥,身体也随之后仰,失去重心倒在了对方的怀中。 原本还算规整的衣衫在这一刻尽乱。 宽大的衣摆如盛放将要凋零的花瓣,狼狈地散在了地上。 应长川垂下眼眸,深深地向他看去。 末了一手攥着江玉珣的手腕,一手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江玉珣的衣领也因方才的动作而散开了些许,露出一片白瓷般的皮肤。 此刻的应长川……无比想要在这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他一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江玉珣唇畔的皮肤,一边以沙哑而低沉嗓音道:“怎么不亲了?” 江玉珣的胸膛随呼吸上下起伏,他移开视线不敢去看应长川的眼睛:“不,不敢了。” “为何不敢?” “因为……害怕。”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地咬了咬唇。 江玉珣从小离家在寄宿学校上学,与朋友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勾肩搭背,并不适应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 一想到……那本春宫图上的画面。 他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 应长川一点点用力,抱紧了怀中的人。 接着俯身重重地吻在了江玉珣的耳畔。 他知道若自己今日真的要做些什么,江玉珣也不会拒绝。 但是这一切对接吻时都不会张开嘴巴的江玉珣而言,似乎是有些过分了。 应长川缓缓闭上眼睛,藏起了眸中的欲望。 并在对方试着挣扎的那一刻再度收紧怀抱:“别跑。” 江玉珣立刻如冰雕般一动不动。 暧昧感在空气中发酵。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长川终于轻声道:“再让我抱一会。” 流云殿内灯火昏幽,桌案上摆满了新收的军报。 落在一旁的那支毛笔,笔尖仍有墨迹未干。 除了压抑的欲望外,江玉珣难得从应长川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淡淡的疲倦。 ——此时他身边的并非世人心中无所不能的天子,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也会疲惫的人。 江玉珣的心中忽然生出些许莫名的情绪。 流云殿后殿内,两人均在此刻屏住了呼吸。 江玉珣一点点放松身体,尝试着轻靠在应长川的身上:“……好。” 殿内烛火一点点燃尽,房间随之变得昏暗。 然而屋内的人却仍保持着相拥的姿势,未有一人前去重新点亮灯火。 就这样放任自己堕入了柔软的黑暗之中。 - 大战将近,一切都容不得半点耽搁。 昭都虽如从前一般平静,但是仙游宫内众人却已紧张起来。 确定要随天子一道去往北地之后。 江玉珣用最快速度处理完了手头上积压的公事,接着便和应长川一道踏上了前往泽方郡的官道。 一行人骑快马轻装前行,仅用三日便到达了镇北军驻地。 泽方郡相比折柔更为靠南,郡内草场受白灾的影响也小一些。 暮春将至,起伏的小丘上铺了一层柔软的绿毯。 冰蓝色的溪流如缎带一般缠绕着草原。 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紫色的杜鹃花正在风中盛开。 临近正午,闾里飘起了炊烟。 微风吹来一阵饭菜的香味,还有儿童正在草地上玩耍打闹,踢着竹枝编成的蹴鞠。 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战火已向此处逼近。 军帐内,早早来到这里的顾野九向镇北军将领与天子汇报道:“启禀陛下、定北大将军,大约三日前折柔丘奇王手下臣子已经离开加卜尔的地盘,向达厄所在之地而去。” 说话间,他的表情不由变得严肃起来。 “加卜尔”与“达厄”便是折柔三王中的另外两王。 达厄王的领地位于折柔最西方,临近巧罗国的那片地方。 那里虽几乎未受白灾影响,但距离丘奇王所在之处实在太过遥远。 更何况运送牛羊还要耗费许多精力与时间,完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丘奇王的人去达厄王所在之处,便证明他已经在加卜尔那里受了挫。 正在翻阅军报的天子手指一顿:“从今日起,加强边境的巡查戒备。” “是,陛下!”征北大将军连忙应下。 而听了应长川的吩咐后,又有将领忍不住有些犹豫地问:“陛下的意思是……丘奇王很有可能在寻求达厄帮助的同时劫掠我大周百姓?” 军帐内一片寂静,话音落下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或有些不妥。 就在那将领忐忑之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江玉珣缓缓说道:“丘奇王恐怕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 清润的声音冲淡了军帐内紧张的气氛。 天子也在此刻放下手中军报,缓缓向江玉珣看去,同时轻笑着向他点头示意继续。 江玉珣的视线落在了军帐外的草原上:“况且……折柔王统而不治,新王更是过分年轻没有一点威慑力。此前折柔三王实力相当,并因此保持着微妙平衡,但是如今这个平衡已经被白灾所打破。” 此番来到泽方郡之后,他也换上了一身软甲。 长发束入银冠之中,更衬得五官精致完美。 折柔三王的地盘受灾情况各不相同。 原本实力相当的他们,忽然因为一场白灾而分出了个一二三名来。 这一下子,几人心中都有了别的计较。 虽表面依旧和和气气,但如今丘奇王地盘上的牛羊死了草场却还在。 谁也说不准其他二王会不会有特殊动作…… 江玉珣的话音落下之后,翻完军报的应长川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离开军帐向外而去。 见状,众人立刻跟了上去。 移民的到来使得原本死气沉沉的泽方郡多了几分蓬勃的生命力。 他们迅速在这里扎根,并繁衍生息。 如今的闾里已和昭都附近的村庄没有什么两样。 多半百姓家中都养了鸡鸭与猪羊,除此之外后院的小田内还洒了菜籽,长着不同的蔬菜。 相比连个影都没有的援助,对丘奇王而言,南下劫掠显然更加方便。 …… 镇北军驻地附近的闾里内,八九名孩童正身披树叶制成的软甲,手持木棍比画着剑法。 并一边在街巷中奔走,一边大声地叫喊着: “丘奇王,拿命来——” “看剑!”另有一个小孩从不同的街巷中冲了出来。 他的同伴着急道:“骑马追他,我的马呢!” 江玉珣刚走入闾里就听到一声暴喝。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有一个小孩骑着黄狗从他眼前冲了过去。 离开镇北军驻地后,众人便卸下了身上的软甲。 此时他们正穿着普通布衣行走在街巷之中,并没有引起周围小孩的怀疑。 这场景乍一眼看去有些许好笑,但仔细便可看出那些孩子的表情非常严肃,没有半点玩耍的样子。 “这些孩童都是随军一道常住于此的,”应长川在江玉珣身边轻声说,“他们的家人皆在军中,耳濡目染之下,就连平时的玩闹都变成了骑兵作战的样子。” 江玉珣忍不住继续朝着前方看去,并不由在暗中觉得神奇。 应长川像看出他心思般问:“怎么了,爱卿?” 自从两人确定关系,并开始直呼其名后。 江玉珣突然觉得“爱卿”这两个字有了些许欲盖弥彰的暧昧,以及心知肚明的有趣。 见天子开口,其余几名军士也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江玉珣假装严肃地向应长川行了个礼道: “回陛下的话,臣方才忽然想起过往骑兵主要是骑射作战,注重远攻和机动性。但方才那几名儿童游乐的时候,却无一人做出搭弓射箭的动作,而是身骑骏马手持长剑,完全奔着近战去的。如此便可看出,这几年来泽方郡骑兵训练果然深入人心。” 随天子一道从昭都来的官员跟着点头道:“确实,确实!” 应长川也笑着说:“爱卿观察果然细致。” 他的语气非常客气,俨然一副明君之姿。 “陛下谬赞了。”江玉珣再次行礼。 他回答得一板一眼,弯腰的那一瞬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江大人这是怎么了? 听到笑声,周围几名大臣不由疑惑地朝此处看了过来。 江玉珣则立刻移开视线,看向骑着黄狗朝长巷那一头而去的孩童。 并努力装出一副是因此而笑的样子。 - 服麟军早已经严阵以待。 如今折柔还没有动静,天子也不必太过着急。 应长川此行既要赢得这一战,也要细查泽方郡郡内的变化。 在江玉珣强行憋笑的同一时间,应长川缓缓转身朝大臣们看去:“不必守着了,都下去吧。” 他的语气清懒而平静,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一行这么多人出现在百姓家门口的确有些古怪,且不怎么方便。 官员们没有多想,便行礼向闾里内别处散去:“是,陛下!” 转眼,窄巷内就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天子两人。 人一散尽,江玉珣终于忍不住蹲下笑了起来。 “爱卿笑什么?”应长川疑惑地俯身问他。 江玉珣努力清了清嗓子,抬头朝天子道:“陛下不觉得我们刚才好像过家家一样吗?” 一个假装正经严肃,另一个也认真配合。 江玉珣越看越觉得像小孩在办家家酒。 他们正在闾里的背街之中,左右两边都是民居的后院。 现在正值午时,大部分百姓都在家中吃饭。 就连方才正在假装打仗的孩子,也跑到了其他巷子中去。 四周一片寂静,明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到这里,但意识到自己姿势不太妥当的江玉珣,还是努力用手撑着膝盖想要起身。 然而不等他用力,应长川已将手伸上前去,轻轻把蹲在地上的江玉珣给拉了起来。 “谢——” 江玉珣一句“谢谢”还没有说出口,身体已被应长川轻轻抵在了不知哪户人家的院墙之上。 “是爱卿说,要在人前暂时保持距离的,”应长川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怎么,坚持不下去了?” 应长川不在意朝臣的眼光,江玉珣自然也没有怂的道理。 但如今大敌当前,担心下属官员、将领因此而分心。 在来泽方郡之前,江玉珣便与应长川约法三章。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众人面前保持低调。 “当然能。”江玉珣用手抵在应长川肩上,试着将他推开。 然而应长川的身体却似铁打的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江玉珣正想从他手臂下钻出去,不料竟又有几个小孩从长街那头窜了出来。 应长川在这时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衣袖把江玉珣遮在了自己的怀里。 那几名手持“长剑”的孩童本想向此处跑,然半途便停了下来。 江玉珣的视线被应长川的衣袖阻挡,他只听到刚才凌乱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走吧走吧,我们换条路!” “为什么不从这里走啊?” “你没看到吗?他们要在这里亲——” 江玉珣:!!! 卧槽,北地民风这么彪悍的吗? 他下意识攀住了应长川的衣袖,如做了坏事被发现一般不安起来。 没想大周的天子的脸皮竟还是那样的厚。 他完全没有因那些小孩的话而不好意思,甚至还轻笑一声,在此刻低头吻向了江玉珣的脸颊…… 似乎是不想错过这难得的宁静。 ※ 不等众人回到镇北军驻地,玄印监的信报也被送至御前。 顾野九朝天子行了一个军礼,双手将用蜡封好的信递到了应长川的手中。 见玄印监来,朝臣百官立刻低头远远地跟在了天子背后。 应长川用银刀划开封蜡,把筒内东西倒了出来,与江玉珣一边走一边看了起来。 ——聆天台最近极不安分。 除了联系丹师,想要将火器泄露给折柔以外,他们也在泽方郡活动了起来。 若是放在白灾以前,折柔南下或许是为了侵占大周土地。 然而现在,他们却只想掠夺资源。 北迁移民之中有不少聆天台的虔诚信众。 巫觋便从他们下手,试图探明并泄露泽方郡北部各大村庄所在地,以及驻军点。 最终让折柔人绕过驻军,凭借机动性极强的骑兵直接去村庄中劫掠。 应长川轻笑着看向手中的信报,轻声吩咐道:“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随意折腾。” 大周北部地区与折柔紧紧相贴,边境线漫长且复杂,死守并不简单。 既然聆天台“好心”想要帮折柔划重点,那便不如顺着他们的路线来…… 顾野九立刻领命退了下去。 虽然早知道聆天台的目标,就是让大周回到过去几十年那混乱且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是看到信报上的内容之后,江玉珣的心中还是一阵又一阵的发起了寒。 ……每个时代都不乏为了大义牺牲自我者,例如童海霖。 同样多的还有为了一己之私而出卖他人之人,譬如聆天台。 江玉珣忍不住看了一眼应长川。 出身前朝世家见过各种肮脏事的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读完军报之后,应长川拿起火折点燃了手里的东西,待它化为灰烬方才缓步向前而去。 见江玉珣仍站在原地看着灰烬发呆。 应长川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提醒江玉珣上前,而是伸出手去把江玉珣的手紧紧包裹在了掌心:“走吧。”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闾里的正街之上。 朝臣将领虽低着头,但仍紧跟在他们的背后。 ……只要有人抬头便可见到大周的天子与尚书令双手紧握的样子。 “陛下?!”江玉珣被应长川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本能想要抽手,但应长川却轻轻摇头道:“放心,他们看不到。” 江玉珣微微抬起的右在这个时候落了下去,宽大的衣袖随之向下滑去,遮住了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 闾里的街巷之中栽种了果树。 春风吹着树叶生出轻响,鸟鸣与之相和。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朝下瞄去。 此时他的身体正与应长川紧贴在一起,无人知道衣袖之下发生了什么。 江玉珣的耳朵不由得红了起来。 他一点点放松了手指,末了微一用力用指尖戳了戳应长川的手心:“陛下,手放开一点。” 说着又小心翼翼地转身向后瞄去,确定此时没有人抬头。 应长川心中虽有些许疑惑,但还是如江玉珣说的那般微微松开了手指。 下一刻,他的手中便生出了一点痒意。 宽大的衣袖之下,江玉珣的手指轻轻地攀了上来。 他试探着上前,似乎还在紧张。 细细的痒意从应长川手心散开。 他的心也在这一刻颤了起来,就好像有一片羽毛正在此处轻撩一般。 应长川的心神随之一晃,此刻他明白了身边人的意思—— 江玉珣要和自己十指相扣。 春风卷着花香吹了过来,方才垂下的衣袖也随之微微飘起。 走在朝臣之前的应长川用力将江玉珣的手攥在了掌心,手指与他紧紧地交缠在了一起。 江玉珣顿了一下,也一点一点回握了过来。 - 北地的昼夜温差非常大。 早晨出门时衣着薄厚正好,中午外出转了一圈之后,江玉珣的身上就生出了一点薄汗。 入夜之后,他第一时间回到了军帐,想要洗浴更衣。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回服麟军也来到了北地。 镇北军的驻地一下子挤满了人。 按理来说,天子的活动空间绝对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但是出于私心,应长川仍将自己的军帐让了一部分出去。 士兵将热水倒入浴桶,不大的军帐内立刻被雾气弥漫。 虽有屏风相隔,但是站在浴桶旁边的江玉珣还是怎么都不得自在。 他抱着干净的衣物,忍不住向屏风那边道: “陛下,您真的不打算出去检阅一下服麟军的训练情况?” 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语调因紧张而变得格外艰涩。 屏风另一头传来沙沙的翻书声。 过了半晌之后,天子方才放下奏报笑着看向屏风。 他的语气非常正经:“不必,时间不早,服麟军已经休息了。” 江玉珣:“……是。” 他终于咬了咬牙,视死如归地将手指放到了腰带边。 没关系,没关系。 这不是还有一张毛毡屏风吗? 况且……自己和应长川都是男的,在一间屋子里洗澡又能怎样? ——江玉珣虽与应长川“同居”了一段时间,但是两人还从未坦诚相见过。 仙游宫比不上羽阳宫,但它好歹也是一座以奢华著称的皇室行宫,内建有专门的宫殿用来沐浴,单单是汤池便有十余个之多。 在今天之前,江玉珣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困扰。 房间里的水汽越来越大,做了半晌思想准备的江玉珣深吸一口气,他将干净的衣物放到一边,并缓缓把外袍脱了下来。 同时仍不死心地说:“今夜天上无月,正是观赏星河的好时间。陛下不如出去看看天象?” “孤只想与爱卿一道赏星。” 好吧……看来应长川是不打算走了。 江玉珣轻叹一口气,认命般拔掉头上的玉簪。 墨发如瞬间瀑布般落向他的腿弯。 有了黑发的遮掩,江玉珣心中忽然多了几分底气。 身着中衣的他缓步走到了浴桶前。 然而就在江玉珣打算当应长川不存在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天子竟然再次开口:“爱卿怎么还不沐浴?” 江玉珣的身体不由轻轻颤了一下。 方才不断找理由的他,不得不认怂道:“臣暂时有些不适应陛下在这里。” 停顿几息,应长川忽然轻笑着问:“暂时?” 江玉珣原本不想这样直接,但是天子开口问了,他便只能有些心虚地直白道:“……总不能一直躲着陛下吧?” 自己和应长川都在一起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矫情下去。 “爱卿所言有理。”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忽然看到——应长川的影子落在了那扇厚重的毛毡屏风上。 不知何时,他已经彻底放下手中的奏报,走到了这里来。 “等等——” 江玉珣的话还没有说完,应长川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万幸!自己还没来得及脱下中衣。 天子漫不经心道:“爱卿既然知道,那不如早些适应?” 军帐内突然静了下来。 应长川的手指自江玉珣的发间穿了过去,接着随手拨动了木桶内的热水。 涟漪在木桶内轻摇,哗哗的水声打破了军帐内的寂静。 此刻的应长川看上去非常危险,微挑的凤眸内似乎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然而被他吓唬了不知多少次的江玉珣,却自对方唇边的那抹微笑判断出——应长川又在逗自己。 战争即将爆发,应长川绝对不会乱来。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中瞬间有了底气,同时竟也生出了些许的坏心思。 ……总不能只许应长川逗自己,不允许自己逗回去吧? “好啊,那陛下不如与臣一起?”江玉珣缓缓回眸,眯着眼睛向应长川笑道。 他的语速有些缓慢,话语落入耳中变得格外暧昧。 毛毡、烛火还有雾气,让军帐内一切都变得分外柔和。 江玉珣的发梢不知何时凝出了水珠,并打湿了单薄的白色中衣。 话音落下后,他也学应长川那般把手放入木桶之中,轻轻地拨动了起来。 似乎是笃定了对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第89章 军帐内水汽氤氲,应长川的目光随着江玉珣的动作向下落去。 浴桶内水花随他动作而轻溅,并落在了细白的腕上。 接着如藤蔓、小蛇般轻绕滑过江玉珣纤长的手指,与微微泛粉的指尖。 末了又落回水中。 江玉珣不由微微挑眉又看了应长川一眼。 见对方始终没有动作,他的心也在此刻放了下来。 终于扳回一城! “可惜了,”逐渐大胆起来的江玉珣缓缓抬手,他转身藏起唇边的笑意,强行装作遗憾道,“看来陛下不是很想——啊!” 话音还未落下,江玉珣的肩上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触感。 他的身体随之一颤,立刻把后面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何时,应长川已站在了江玉珣的背后。 天子没有说话,而是以行动证明了他究竟敢还是不敢。 江玉珣的衣领已不知在何时微微散开了一点。 应长川的手轻搭在他肩上,不知做了什么竟让那原本搭在此处的衣料滑向了手臂。 下一刻,江玉珣的右肩便无遮无拦地裸露在了军帐内温湿的空气中。 他的背后随之传来一阵酥麻之感。 应长川一边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蹭着江玉珣的脖颈,一边缓缓低头于他肩上落下一吻…… 天子的动作格外有耐心,似乎是打算这样帮江玉珣脱掉身上多余的中衣。 ……过分了! 江玉珣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他本能地抬手,用力按住了应长川正在为非作歹的那只手。 ——没想到这正合天子之意。 应长川竟然反握住江玉珣的手,轻轻将他向后拉去。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手指已经轻抵在了应长川的衣领处。 ……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墨瞳中的那点水光,也随着军帐内摇曳的烛火一道轻晃。 应长川垂眸看着江玉珣的眼睛,就这样握着他的右手勾向自己的外袍。 那紧锢着江玉珣手腕的力量,还有眼前人幽深的瞳色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应长川哪里是不敢? 他简直是太敢了! 绣满金色暗纹的玄色外袍自江玉珣指尖坠向地面。 他的心脏在这一瞬高高悬了起来,指尖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起了颤。 眼看形势即将失控,江玉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本轻轻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也不自觉地贴着浴桶一点一点向上攀去。 心中则是怂了个彻底。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这样招惹应长川…… 就在应长川将要靠近过来的前一秒,江玉珣的手指终于再一次触向桶中。 方才倒入浴桶中没多久还有一点烫。 这点烫意终于唤醒了江玉珣的神智……再不做点什么,真的要完蛋了。 下一刻,江玉珣突然闭上眼睛,猛地撩起一阵水花向应长川袭去。 “哗——” 水花在刹那间飞溅,打湿了天子的衣襟。 江玉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就连应长川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做。 烟灰色的眼瞳中难得出现几分意外之感。 伴随着四溅的水花,天子的手指不由一顿,终于把江玉珣的手放了开来。 军帐内静了几秒,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的江玉珣终于深吸一口气,猛地回头朝应长川看去—— 热水打湿了应长川胸前小片衣料。 玄色的中衣随之轻轻地贴在了他的皮肤之上,正好清清楚楚地勾勒出肌肉的线条。 江玉珣立刻移开视线,一个劲地说起了“抱歉”。 同时偷偷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虽然胜之不武,但好歹打断了应长川的动作…… 军帐内旖旎的气氛,也被这阵水花打散了一半。 可还不等江玉珣彻底放下心来,站在他背后的应长川竟再一次将他抱入怀中。 军帐内灯火隐烁,天子俯身将下巴轻搭在了江玉珣的肩上。 他一边轻蹭那片裸露在外的皮肤一边于江玉珣耳畔道:“下一次。” ……什么下一次? 不等江玉珣问,他耳垂上突然生出一点点难言的痒意。 酥麻感传遍全身,顷刻间便使他丢掉了浑身的力气。 应长川一边吻着他的耳垂,一边有些遗憾地轻声呢喃道:“回仙游宫或燕衔岛,将今日没有做完的事全都补回来。” “燕衔岛……”江玉珣忍不住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话音落下之后方才想起这是何处。 天子轻轻笑了一声,同时补充道:“只有你我二人。” 江玉珣的脸瞬间暴红。 仙游宫内汤池众多,燕衔岛上不仅有天然的温泉,更是僻静至极。 ……对江玉珣而言,这两个地方哪一个都比此处危险。 这一次,似乎还是玩大了。 北地昼夜温差极大,方才滚烫的水温已逐渐降了下来。 说完这番话后,应长川终于不舍地松开了怀抱:“去吧,当心水凉。” 他的声音仍有些沙哑。 话音落下的同时,应长川竟也在浴桶中随手拨弄,撩起一点水花溅湿了江玉珣的鬓发。 末了再依依不舍地将一吻落向他的耳后。 在这里印上浅浅一点痕迹。 - 天子所在的军帐被隔成了前、中、后三部分。 厚重的毡帘那一头,是他日常办公的地方。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亮,江玉珣已被生物钟唤醒。 他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想要蹭蹭身旁人的手臂,然而却不小心扑了个空。 江玉珣睡觉并不安分,虽然不至于踢来打去,但却很喜欢在怀里抱个东西。 往常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江玉珣都会怀抱枕头。 发现他这个习惯之后,天子便默默撤去多余的抱枕,以自己的手臂取而代之。 江玉珣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 如今已被温水煮青蛙,习惯了搂着应长川的胳膊。 应长川起床之后,床榻的另一边变的空空荡荡。 或许是担心江玉珣怀里没有东西睡不着觉,他还颇为贴心的在对方手边放了一只枕头。 ……应长川人呢? 江玉珣皱了皱眉,终于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玄印监统领齐平沙的声音,便自厚厚的毡帘那一头传了过来。 “……昨夜里丑时,有聆天台信众携带水、粮还有火药,趁夜色自戈壁穿行至折柔境内。想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日他们便能到达丘奇王的领地。” 隔着一层毡帘,齐平沙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刚才还有些困倦的江玉珣立刻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并耐心听起了两人的谈话。 ——前阵子聆天台暗中联系丹师,想要将火器泄露给折柔。 不过他们的计划终是落空了一半。 丹师主要负责火药的研制,大部分的火器都是由服麟军负责制作和储存的。 聆天台最终只从丹师手中取得了火药。 甚至拿到手中的那份,还是玄印监动过手脚的。 凭这个配方,什么火器都制作不出来。 甚至反而会迷惑折柔人,给他们留下“火器”只是个噱头,实际没有任何威力的印象。 …… 说完那几名百姓的动向后,齐平沙又将一张地图递到了应长川的手中:“启禀陛下,这便是那几名信众惯常活动的区域。” 天子轻轻点头,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 泽方郡幅员辽阔,边境线极为漫长。 聆天台的这几名信众,自然不可能探明所有驻军点和村落、粮仓。 他们这几日一直在泽方郡的乌长县附近活动。 显然是打算把折柔人向这里引。 军帐前安静了一会,应长川应当是在仔细查看地图。 坐在榻上的江玉珣早就没了困意。 此时他无比想去前面参与应长川和齐平沙的交流。 江玉珣不想在此时暴露两人的关系,特意假装住在隔壁那间军帐内。 ……直接撩开毡帘出去,岂不是功亏一篑,并摆明了告诉别人自己昨天晚上和天子睡在同一张床上。 担心齐平沙知道自己和应长川的关系,江玉珣纠结半天只得继续保持方才的姿势坐在床榻上,且一动不动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过了一会,齐平沙终于再次开口:“除此之外,邢公子那边也收到了新的消息。” 军帐另一头响起一阵脚步声,齐平沙再次走上前去,把信报放到了天子的桌案上。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也不知江大人何时有空来仔细查阅此封信报。” 保险起见,江玉珣去年特意重新编写了一份注音表给邢治用。 往后凡是机密信息,邢治均用此法写成并直接交于江玉珣手中,哪怕是负责传递消息的玄印监也看不懂信上写的是什么。 坐在床榻上的江玉珣不由一顿,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了解他生物钟的齐平沙忽然奇怪道:“现在已是卯时,按理来说江大人已经起来了。不如臣现在便去叫他?” 江玉珣:!!! 不必如此! 坐在床榻上的他忍不住攥紧了手下的棉被。 齐平沙不知道除了自己和邢治外,应长川也懂得这套注音表。 按理来说,此时应长川只用拒绝齐平沙的提议,自己拿起奏报来读便是。 然而江玉珣却听到…… 天子轻轻笑了一下,末了转身朝着背后的毡帘道:“不必麻烦,江大人此时就在这里。” 齐平沙:“……啊?”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顺着应长川的视线向后看去。 ——那里不是天子的卧榻吗! …… 江玉珣认命般闭上了眼睛:我就知道。 大周和折柔随时都可能开战,邢治发来的奏报必定与此相关,且容不得半点耽误。 应长川的话音落下没多久,江玉珣便披上外袍,拉开军帐里的毡帘从后走了出来。 同时装作没事人一般向应长川行礼:“参见陛下。” 看到这里,齐平沙的大脑已然一片空白。 江大人……怎么真的从陛下的住处走了出来? 昨晚他们,他们? 天子做事向来不避讳玄印监。 然而向来正直的齐平沙,在今日之前竟完全没想过,除了“君臣”以外,江玉珣和应长川之间还会有其他关系! 此刻他的耳边已经嗡嗡响了起来,齐平沙张了张嘴想要和江玉珣说什么,但对方却已拿起奏报,并开始仔细翻阅。 江玉珣看上去无比镇定。 似乎……和天子睡在一起是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想到今天还有正事要做,齐平沙立刻闭上了嘴。 他一边努力集中注意力,一边忍不住疯狂回忆起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异样,难得在工作时跑了几戏的神。 江玉珣出来得有些匆忙,只披了一件外袍。 此刻天刚蒙蒙亮,军帐内还有些冷。 见他这副打扮,天子忽然起身将自己的衣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应长川的动作非常自然,没有半点要在玄印监面前隐瞒两人关系的意思。 而看到他如此贴心,齐平沙更是如见了鬼般踉跄了一下。 江玉珣硬着头皮展开信报道: “……邢公子在信上说,丘奇王未能成功从其他二王处要来粮食。截至发信的时候他手下的臣子,已经踏上回程之路。” 军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立刻散了个干净。 邢治的消息虽快,但传到众人手中仍需要一段时间。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此刻丘奇王也已收到了臣子传来的消息,并得知自己被其余二王抛弃的事实。 不想饿死在今年的他,已经别无选择。 ※ 深夜,“曲夏沙地”的最北方。 一千余名精骑兵聚集此处。 此时已到暮春时节,沙地两边的草原早被绿草覆盖。 肆虐一春的风沙,也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今晚正值月圆之时,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高悬于天边的明月正肆意散发着光辉,照亮了整片大地,以及沙地上丘奇王猩红的双目。 身着皮甲的他高高举起了手臂。 清澈的烈酒在皮质酒囊内晃动,伴随着他的动作洒落一地。 刹那间酒香四溢,蔓至众人鼻尖。 丘奇王的手臂,也被烈酒打湿一半。 闻到这阵诱人的香味后,周围骑兵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丘奇王像是没有看到手中的东西似的睁大眼睛环视四周。 “想喝酒吗!” 骑兵齐声道:“想——” “好!”丘奇王拽了拽手上的缰绳,棕黄色的战马在原地踏起了步来,他一边笑一边大声朝众人说,“既然想,那今日便南下大周!自己去寻牛羊米粮!还有烈酒瓜果!” 士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丘奇王又高声补充到:“——烈酒谁抢到的便归谁!” 夜风吹来,酒香四溢。 本就一心战意的折柔骑兵,瞬间就来了精神。 他们高举起手上的弓箭,随着丘奇王一起振臂欢呼了起来。 烈酒一传入折柔,便迅速风靡,甚至于卖出了天价。 无论男女老幼,均以能喝到这种酒为荣。 他们早就听说过,在折柔境内可换两头羊的烈酒,在大周境内便宜的不可思议。 白灾带来了饥饿。 此时除了饥饿的恐惧外,烈酒也在引诱着他们向南去。 “是!” 打算绕过驻军直接去闾里劫掠的他们眼中只有兴奋,没有一丝半点的恐惧。 在他们看来,此行必胜无疑。 明月照亮了沙地上的马匹。 除了弓箭以外,每匹马上都驮着大大的麻袋。 这些用来装羊羔的麻袋此时大多空着。 但还有几个麻袋中装着涂满了油,还未来得及点燃的火把。 ——按照丘奇王的计划,在劫掠结束后他们还会一把火烧掉沿途所有村落,不给大周留半点喘息与反击的余地。 丘奇王满意地朝众人看去,末了抬头望了一眼月色。 时间已经不早…… 从这里到乌长县,骑快马也要一日功夫。 若想趁深夜偷袭,那么现在出发最为妥当。 “好了,”丘奇王举起手中长弓,“此刻出发——” “是!” 骑兵立刻调转马身,借着月色向大周的方向而去。 丘奇王终于将酒囊贴向唇畔,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掉大半烈酒。 接着随手一掷,将酒囊丢向士兵当中。 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 几息后,马蹄声响彻寂静的沙地。 远处沙丘上,身着玄甲的士兵早以最快速度收起木筒制成的望远镜。 并迅速骑马赶在折柔人出发之前,奔向大周所在的方向。 跑出一段距离之后,他便从衣袖中取出一片红布,借着月色向南方挥舞了起来。 紧接着,守在更远处的士兵也收起望远镜,迅速骑马南行。 折柔的马匹虽快,但是凭借望远镜完成的接力比他们还要快。 正午时分,消息便于无声之中传到了镇北军的营地之中。 - 傍晚,服麟军整装待发。 镇北军营内一片宁静,空气似乎都冻结了下来。 除了镇北军严阵以待外。 此时服麟军中的先行兵已经离开军营,向着曲夏沙地与乌长县的连接处而去。 天子所在的营帐外站着几名守兵,此时他们正握着长枪目视前方。 天色一点点变暗,一颗昏星已经出现在了西天尽头。 气温也随之降低,马匹一边在原地踏步一边打起了响鼻。 军帐缓缓敞开,身着玄甲的天子从中走了出来。 厚重的玄甲在星辰下泛着寒光,照亮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瞳。 应长川的唇边难得没有笑意,平日里慵懒与漫不经心之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暗蓝的长天为他的墨发染上一层冷色。 眼眸也随他动作隐藏于眉骨的阴影之下。 此刻天子的身上满是迫人之意。 “参见陛下——” 营区内的士兵在此刻低头行礼。 战马在原地踏了两步,朝着主人的方向而来。 “免礼。”伴着甲胄相接生出的轻响,应长川已翻身上马。 “是,陛下!”士兵立刻起身,握紧长枪回到了方才的位置。 远方传来一阵沉重的军号,服麟军大部队如一把沉默的利刃,伴着军号劈向前方。 就在这个时候,应长川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陛下!”不等他反应,江玉珣声音已传到了耳边。 傍晚时分,暮色苍茫。 草原溪流、戈壁沙地至于军帐均被暮光染成了深蓝。 江玉珣的睫毛正随着呼吸一道轻晃。 他缓缓站定于军帐外,抬眸看向马背上的应长川。 虽已是暮春时节,但是傍晚的空气里仍凝满了寒意。 或许是预感到了战争即将到来,玄色的战马在原地轻踏了两步,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它面前随之生出一阵淡淡的雾气。 应长川轻扯马缰,转身看向此处:“怎么了,阿珣?” 方才凝满了杀气的双眼在这一瞬变得无比温柔,眼角还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手心:“……注意安全。” 话说出口,江玉珣忽有些尴尬地转移了视线。 我跑出来叫住应长川只为说句这个? “咳咳……”江玉珣清了清嗓子,他再次转身看向天子,“没什么事了,陛下快些出发吧。” 说话间,他心脏又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江玉珣虽坚信应长川此行一定顺利,且方才在军帐中早已经叮嘱过眼前的人注意暗箭,但此刻他的心情依旧忐忑。 ——战争对成长于现代的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 江玉珣用余光瞄向官道,此时服麟军已缓缓向北而去。 大地也被马蹄踏的震颤起来。 时间不早,应长川也该随服麟军一道出发了。 他犹豫了一下,举手加额道:“臣就先退下了。” 可还不等江玉珣转身退回军帐,马背上的应长川忽然开口:“过来,阿珣。” 或者是因为此刻的应长川正身着玄甲,语气也不同往常那般清懒,江玉珣竟然从这简单的几字中读出了危险的意味。 虽有些紧张,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上前去,“怎么了陛下?”江玉珣站定在战马旁,有些不安地抬眸看向天子。 应长川本就比江玉珣高出许多,此时坐在高大战马上的他,压迫感更是在瞬间激增。 江玉珣愣了一下,正想后退半步和他保持距离,却见应长川轻轻地扯了扯手下的缰绳。 方才看向前方的战马在此刻回头,侧身挡住了远方士兵的视线。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应长川竟突然俯身朝着他唇畔吻去。 “唔——” 淡淡的龙涎香随夜风一道袭来。 江玉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吻落在了他轻颤着的唇边。 江玉珣顿了一下,也缓缓闭上眼睛朝应长川唇上碰去。 然而这一次,应长川似乎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 夜幕一点点落下,镇北军营地燃起了篝火。 应长川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缓缓抬起了江玉珣的下巴。 几息轻吻过后,他竟突然向江玉珣唇中侵去。 末了微一用力,撬开了身边人的齿关。 他的动作格外坚定,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他的身体在这一刻轻轻颤抖,呼吸也随之乱了个彻底。 不等他做好准备,两人的唇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相触。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但方才抬着他下巴的那只手,已不知在何时轻抵在了他的脑后,没有给他半点退缩的可能。 夜风吹拂过草原带来一股清香。 不远处士兵手中的长枪还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但这一切,似乎都已远在另一个世界。 应长川一点点加深了这个吻。 不止身体,此刻的江玉珣甚至就连舌尖也再没了躲避的余地。 陌生的酥麻感自上颚四散开来。 胸腔内的空气消耗殆尽,大脑随之一片空白。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细碎的喘息。 …… 第90章 草原之上,清风暂歇。 四野静谧无声。 江玉珣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攀在了天子的肩上。 停顿几息,他终于在应长川的引导下小心翼翼地回应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应长川便一改方才的温柔,尽情于他口中掠夺。 此刻他似乎已无所谓于周围守兵的目光。 水声与轻喘交织在一起。 江玉珣肺里的空气与全部力气,也在这一刻被抽了个干净。 远方,军号声再次响起。 鹰鹫展翅飞过旷野。 就在他将要因缺氧而踉跄时,马背上的人终于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枚绵长的深吻。 江玉珣于恍惚间睁开了眼睛。 他轻轻在应长川的唇边落下一吻,末了用稍显沙哑的声音轻轻笑道:“……等你回来。” 在原地等待了太久的战马踏起了步来。 服麟军已经行走至天际。 应长川最后用手指轻蹭过江玉珣面颊,末了于他耳畔轻声呢喃道:“好。” 天子戎马一生。 头回有了如此的牵挂。 - 几个时辰后。 曲夏沙地与乌长县交界处。 月光照亮了丘奇王皱纹横生的面庞。 他骑着马朝乌长县所在的方向远眺而去。 周围的折柔骑兵则在这个时候默默抽出了放在麻袋中的火把。 泽方郡内共有九县,乌长县距离首邑尚有一段距离。 这里原本荒无人烟,移民到来后方才有了生机。 如今正是夜深人静之时,整座乌长县都已陷入熟睡。 丘奇王等人也受这样的气氛影响,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启禀大王,大周承袭前朝制度,只在首邑和关隘处建设城墙,像乌长县这样的县城均未建城墙。”身着皮甲的中年士兵骑马走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在丘奇王的耳边说。 相比起其他人,他的肤色要更加白皙,话语里还带着几分大周的口音。 乌长县位于大周边境地区,这里同样也是农耕与游牧交界区。 前朝此地经济发展缓慢而落后,且时常受到折柔侵扰与压迫。 有一部分百姓因此对折柔怀有恨意,却还有一部分人向往起了更为强大的折柔。 说话的人本是泽方郡人,他在前朝时叛出故国,并顺利成为了折柔丘奇王身边的“军师”。 此时一行人还在折柔境内,他们借着月光看向远方地平线上那座小城。 丘奇王缓缓抬起手,压低了声音对身旁千名骑兵道:“可想要牛羊美酒、丝帛美人!” “想——” 前朝皇室奢靡无度,不但朝政一片混乱,边关军务更是一塌糊涂。 在北地的风吹日晒之下,百年前修筑的烽火长城早已塌得塌、毁得毁,折柔南下如入无人之境。 大周立国时间不久,如今刚刚自连年的战乱中得到喘息的余地,还未有精力重修这些防御工事。 这对他们而言,可谓是天大的方便。 “好!”听到士兵们的欢呼,丘奇王也眯了眯眼睛,他看着前方的乌长县道,“那就东行绕过守军,直取乌长!” “是,大王!”士兵们随即抽出了藏在麻袋中的武器。 千名精骑兵瞬间兵分两路,一部分按照聆天台信众泄露的路径绕过驻军点迂回朝乌长县而去。 另一部分则与丘奇王一道守在原地。 夜里,曲夏沙地上又刮起了风。 虽不像春季那般卷起黄沙,但还是生出一阵杂音。 折柔三王所辖的全部人口加在一起,还没有大周一个郡人多。 但折柔人皆擅骑射,会走路的时候便学会了骑马,近日随丘奇王一道来乌长县的骑兵,更是其中的好手。 身着皮甲的他们拽紧了手中的缰绳,瞬间与身下战马合二为一。 一时间,就连马蹄声都变小了许多。 沙地上又刮起一阵狂风。 随着沙沙地声响,马蹄声彻底消失于众人耳畔。 大风还未落下,马背上的丘奇王又拿起酒囊豪饮了一口。 那双浑浊的棕红色眼瞳中,满是势在必得的兴奋。 而他身旁那名军师,也在这个时候拿起酒囊猛灌了一大口:“……将要十年了。” 烈酒滑过唇畔,生出一阵浓香。 他的眼中满是不甘与急切。 “是啊,马上就要十年了。”丘奇王也在这一刻冷笑出声。 折柔人来去如风,过去每逢灾年都会多次小规模南下侵扰中原,并掳掠而去。 骑兵行进速度快,且机动性极强。 过往最擅长的就是绕过驻军,直接将村庄、城池洗劫一空,再毫发无损地回到折柔。 后来有了马镫之后,更是开始大规模举兵南下。 而中原王朝莫不是只敢守不敢反击。 ——直到应长川横空出世。 丘奇王已经有小半生没有过过往日那种自在的生活了。 他冷冷地笑了一下,垂眸看向脚下马镫:“我说加卜尔和达厄就是两个怂货!我们折柔赢了中原人数十场、数百场,只输了一次,竟让他们两个记到了现在?泽方郡水草丰茂,正适合放牧!呵……他们想要龟缩于大漠之中,但我偏要将这片土地夺到手来!” “大王英明!” 与他一起守在沙地边缘的骑兵随之大声附和起来。 南下劫掠既是无奈之举,更是丘奇王隐藏于心底多年的欲望。 此刻虽然已至深夜,但丘奇王眼中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困意。 曲夏沙地中的折柔人如隐匿于此的野狼一般,眼睛里满是残忍的杀意。 ——这一场劫掠只是开始。 成功之后,折柔丘奇王部下必将会如前朝一般,将大周视作自家后院。 甚至于再次举兵南下,直接发动战争。 - 由东绕过驻军地后,乌长县便出现在前方。 近千名精骑兵不但没有降低速度,甚至将马骑得愈发快。 “加快速度!先去粮仓,装饱口袋之后一把火烧掉!” “这里离驻军地还有十几里路,都安静行事!趁黑赶走牛羊之后,再加快速度北上回折柔——” 其余折柔骑兵纷纷举手,在沉默中确认自己已经明了此行目标。 凌晨时分,折柔轻骑兵如鬼魅一般将乌长县紧紧包裹起来。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乌长县境内,向着粮仓而去之时。 ……意外发生了。 “轰——” 乌长县外传来一阵轰响,马背上众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发痛。 方才温顺且听指挥的战马,也被这声巨响惊得在原地踏起了步。 它们或是高高扬蹄,欲将马背上的人甩下。 或是干脆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四周乱撞起来。 刚才还成竹在胸的折柔人,瞬间愣在了马背上。 过了好几息后,方才手忙脚乱地安抚胯下战马。 带头的骑兵一边抓紧缰绳,以防自己被发狂的战马甩下身去,一边大声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见了鬼了!”旁边的人更是面色青黑,手都抖了起来。 “刚,刚才是打雷了吗?” 听到这里,马背上众人瞬间苍白着一张脸仰头向天上看去。 ——别说是打雷了,今夜明月千里天上连一点云朵都没有。 刹那间,有关火器的传闻再一次浮现于他们脑海之中。 在他们心中,周人向来神神叨叨,遇事总喜欢扯个“玄天”出来。 周人说“火器”可劈山断海,并将它传得神乎其神,折柔人听到传闻也未将它往心里去。 巨响虽已消失,但大地还在不断震颤。 马匹不安的冲撞狂奔,已有骑兵被它狠狠地甩在了地上:“啊!救命,救命啊——” 话音还未落下,狂躁的战马已狠狠地踩向他的胸膛。 下一刻,人便没了声音。 “是,是火器吗?”终于有人颤抖着问出了这句话。 带头的人咬着牙说:“不可能!上次那几个带着火药方来折柔的周人你们又不是没有见过!他手中的方子哪有这么大的威力?压根就是一个笑话——” “笑话”二字还未说完,那名折柔士兵便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前方出现了一团暗影。 身披玄甲的士兵,骑着战马缓步走出了乌长县。 曾败在应长川手中的他们不会认错:那是服麟军! 服麟军在这里,那么应长川……应长川岂不是也在?! “撤退!”顾不了那么多,带头的士兵立刻转身大声吼道。 服麟军为何会守在乌长县。 他们为何知道折柔的行动方向? “未知”在这一刻化为为恐惧,如一支支飞箭密不透风地向他们袭来。 方才还不将大周放在眼里的他们,此刻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甚至于手臂脱力,控不住缰绳。 然而还不等这群擅长骑术的士兵调转战马的方向,不远处竟然又传来一声巨响。 战马疯了似地在原地嘶鸣、踏步,甚至不受控制地四处冲撞。 ——乌长县另一边,身披玄甲的应长川缓缓抬起了手来。 背后服麟军随即领命,骑马向前而去。 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同在颤抖。 然而早已接受过训练适应了巨响的战马,却只是打了几个响鼻而已。 不消片刻,便在乌长县外将前来劫掠的折柔人团团围起。 ※ 十几里远外,曲夏沙地上。 丘奇王再度举起酒囊,他正想狂饮一口却忽然听到了一阵闷响。 丘奇王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乌长县。 “你可有听到什么?”他皱眉看向军师。 对方愣了一下,呆呆摇头道:“打雷了?是春雷吗。” 话音落下之后,抬起头看到晴朗的夜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荒谬。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对劲……”丘奇王攥紧了手下的缰绳。 胯下战马也如感受到他的情绪一般缓缓向后退了两步。 “此地不宜久留,”丘奇王咬紧牙关,突然向身旁骑兵挥手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去远处的沙丘背后等着。” 他表面还算平静,但心已经咚咚地跳了起来,并于潜意识里做好了尽快逃离此处的准备。 “是,大王!” 方才还亢奋不已的折柔士兵纷纷安静了下来。 他们攥紧缰绳,随着丘齐王向远处的沙丘后撤去。 同时忍不住回眸,远远看向乌长县。 …… 折柔人寓兵于牧,骑射功夫均是日常习得。 他们擅长远攻,却不懂得如何近战。 马匹被巨响吓得失去行动能力之后,他们便如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般被困在了原地,一时间竟然只能挣扎。 甚至已有吓破胆的折柔士兵在被战马甩下地后,跪着求起了饶来。 训练有素的服麟军立刻包抄过来,并故意说道:“全歼敌军,不得放过一人——” 听到这句话后,带头的折柔士兵不由咬紧了牙关。 他迅速从麻袋中抽出匕首,割下一片衣袍,将其团成布团塞到了战马的耳朵中,末了大声喊道:“撤!” 见此情形,周围几个还存有余力的折柔士兵也学着他的模样,将布团塞到了马耳朵里。 他们尽最大可能催动战马突出重围,向曲夏沙地而去。 服麟军士兵对视一眼,一边斩杀着被甩下战马或是不得动弹的折柔人,一边骑马追了上去。 “追上他们!” “跟着他们去找丘奇王!” “冲啊——” 一匹匹战马就这样如闪电般划过夜空,直刺草原而去。 马背上除了水、粮以外,还有这些年来经过反复改进的火器。 甚至于隐藏在乌长县内的战车于此刻现了身。 半晌后,天子也率兵离开乌长县—— 杀鸡焉用牛刀?方才他们并未动用火器。 仅是点燃装满了火药的竹管,制造了些许巨响罢了。 月光照亮沙地,马背上的应长川垂下眼眸缓缓笑了起来。 前来劫掠的骑兵在大周与火器面前不堪一击。 可他此行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这为抢劫而来的千名精骑兵。 而是藏在他们背后的丘奇王,以及丘奇王手下足有数万人之多的主力军团。 ……甚至于整个折柔。 丘奇王既已按捺不住点燃了导火线。 那大周岂有点到为止的道理? - 卯时刚到,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江玉珣已换好衣服走出了军帐。 镇北军中暂无大事。 按理来说江玉珣今日应该好好休息,但仍在担忧战事的他还是难以闲下。 “……江大人,这片便是修建于前朝的烽火长城,”随江玉珣一道出门的玄印监统领齐平沙,将手搭在了一旁的土垣之上,“要是有它在,便可以隔绝与防御外敌。折柔人南下劫掠的时候,也能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周遭郡县。” 此时齐平沙虽仍在心里震惊着江玉珣和应长川的关系,但他表情管理却非常得当,看上去仍和平常一般正经。 江玉珣随之点头,也用手轻轻触碰起了一旁的残垣。 北地风沙极大,几十年没有得到妥善维护的烽火长城只剩下部分残垣,甚至于和于乡村的农舍土墙没有任何区别。 烽火台更是只剩下了零星几座没被风沙彻底掩埋。 见江玉珣仔细查看烽火长城的现状,齐平沙忍不住说:“若想将它恢复成原状,可是要费大功夫的。” 还好大周近年国力激增,想来等怡河修好后,便可以将注意力投入于此了。 江玉珣明白齐平沙的意思,但他却在此时轻轻摇头说:“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 粗糙的土砾滑过他的指尖,生出一点痛意。 “为何?”齐平沙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站在自己身旁的江玉珣忽然笑着抬头看向远处的烽火台:“烽火长城是为抵御外敌而建,若是没有外敌便不必再费那么大的功夫了。” 江玉珣的语气格外轻松。 齐平沙却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江大人的意思是……短时间内便彻底消灭折柔? 一想到这里,身为周人的齐平沙不由热血沸腾。 然而过往的历史却告诉他,此事简直难如登天。 狂风卷着沙砾吹了过来。 江玉珣缓缓闭上了眼睛:“我想陛下之所以从未动整修之意,便是因为他也是这样想的。” ——甚至于历史上的应长川,也做到了这一点。 只可惜驾崩太早,后人未能守住这片土地。 齐平沙站在原地,深深地看向江玉珣。 ……江大人与天子的关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他们二人的抱负其实是一样的…… 身为玄印监的齐平沙习惯了沉默和隐藏,但今日在烽火长城之下,他却忍不住问江玉珣:“江大人以为,北境往后不必再有烽火墩台?” 江玉珣回头看向北方。 他的视线似乎已在这一刻穿过茫茫沙地与草原,落在了北境高耸入云的群山之巅。 “霄北崖。”江玉珣轻声说,“往后霄北崖便是我大周最北方的屏障。” 风沙吹乱了齐平沙的鬓发,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霄北崖是折柔最北方的高山,这世上甚至无人知晓翻过它后将是怎样一番天地。 ……它是这个时代,已知的地理极限。 - 丘奇王感觉到不对劲之后,立刻率着身旁骑兵落荒而逃。 这一切正合应长川之意。 邢治虽然理清了折柔内部的地形。 但是不同于大周的是,除了王庭以外折柔境内几乎没有成型的城市。 折柔人逐水草而居,驻兵点也时常发生变动。 今日大周士兵要做的便是通过这群残兵与丘奇王,寻到折柔的主力。 应长川领兵向来张弛有度。 从不做虚耗战力之事。 傍晚时分,已深入草原的服麟军及镇北军精锐部队停下脚步,分批驻扎原地休整。 篝火燃了起来,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他们一边休整一边谈天说地,放松起了紧绷了一日的神经。 伙头军架起一口大锅烧起热水,另有一堆篝火上炙烤起了羊肉。 不消片刻,肉香便传遍了整片草原。 往常行军中,他们直接从小溪里捧起冰水就喝。 但是江大人却说只要有条件就要把水烧开。 亲眼见识过火器威力的士兵们非常信任江玉珣,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因而他们虽已有些渴了,但还是耐心坐在这里等水沸腾。 坐在篝火旁的校尉咽了口唾沫,他一边等水一边从衣袖中掏出一枚锦囊,并借着火光细细观察了起来。 “嘿,钱新禄!你手上拿的这是什么东西?”在一旁的同伴一边说,一边将他手中的锦囊抢了过去。 名叫“钱新禄”的校尉瞬间着急起来,他立刻起身去抢:“放下放下!这可是简姑娘送给我的——” 篝火另一旁,同伴有些奇怪地问:“‘简姑娘’是谁?” 钱新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简姑娘自然是……是我……” 不能他将话说完,抢他锦囊的人已笑着补充道:“是他未婚妻!” 篝火旁众人随即大声笑了起来。 而钱新禄也终于在这时将锦囊抢回手中,他脸虽红但却不再像刚才那么羞涩:“是又怎么样!每日拿锦囊看看想想,就当是见到简姑娘本人了。怎么?你们是没有锦囊可看,所以嫉妒我了吗!” “说什么呢!” “啧,谁会嫉妒你这个?” 篝火上的羊肉将要烤熟,表皮生出了一阵淡淡的焦香。 夜风将肉香吹到了众人的鼻间,勾得人心神荡漾。 黄米饭已经煮好,放松下来的众人争先恐后地将从家乡带来地信物拿到手中: “战甲下的这件棉袍,就是我娘子做的!” “我也有个香囊!” “都是老夫老妻了,谁身上还没个定情信物?” “就是!” 军帐外的空地上,瞬间热闹了起来。 聊起心上人的军士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才检查完战车与火器的天子与定北大将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背后。 看到眼前这吵吵闹闹的众人,定北大将军稍有一些尴尬地说:“此番出征的军士们年纪普遍较小,实在是让陛下见笑了。” 一身玄甲的应长川随之停下脚步。 他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反而轻笑着听起了众人话来。 天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哪怕是与他一道征战了多年的定北大将军,此时也分不清应长川的心情究竟如何。 他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问:“时间不早了,陛下劳累了一天,不如……”不如还是早早休息吧。 定北大将军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应长川笑着从袖内取出了个东西。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似是极为珍惜此物。 玄色的锦囊内放着一枚贝壳。 斜辉落在应长川手中,照得那枚小小的贝壳泛出粉紫色的光晕。 乍一眼看去虽算漂亮,但实在是不符合天子的身份。 定北大将军立刻紧张起来。 难不成天子是想借贝壳比喻天下局势? ……但这要怎么比喻? 实在不懂应长川要做什么的定北大将军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陛下手中这是?” 他神情紧张,完全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谁知天子的回答却与他想得完全不同。 应长川缓缓在指尖旋了一下贝壳,末了轻轻举起它的对着斜阳仔细分辨起了纹理。 接着,终于假装随意地说:“只是忽然想起,孤身边也带了信物。” 话音落下之后,便小心收起贝壳无比轻缓地在手心磨蹭起来,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也在此刻变得温柔起来。 完全不顾如被雷劈一般僵立在原地的定北将军。 “啊?” 什么信物? 定北大将军愣了一下,终是努力闭嘴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 几息之后,他便反应了过来:天子说的……是定情信物。 定北大将军:!!! 定情信物?! 可,可是……陛下不是一直孑然一身吗? 定北大将军深吸一口气。 难以想象天子也会生出情爱之情的他,同时忍不住在脑海中疯狂好奇起来——陛下是和谁定的情?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区区定情信物,谁没有啊_(:з」∠)_ 此时远在泽方郡的阿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第91章 应长川的手指从贝壳上轻蹭了过去。 动作既小心又轻柔,与平素骑马挥剑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方才绝不是开玩笑,而是……动了真情。 好奇乃人之天性,遑论眼前的人还是大周从不耽于情爱的天子。 ……眼前这一幕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升起。 常年率兵驻守在北地远离昭都的定北大将军,好奇心在此刻攀到了顶峰。 向来心思缜密的他,大脑在此刻飞速运转起来。 定北大将军一边猜测天子的心上人是谁,一边偷偷地朝他手上瞄了一眼。 这贝壳好看是好看,但显然达不到进贡的等级。 如此看来,定是天子的心上人自己捡来送给他的了? 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陛下之前还真去过烁林郡! 定北大将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件事既然是陛下自己提起的,那应该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吧? 忍了半天之后,以勇猛著称的定北大将军终是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此物甚美,想来应当是陛下心上之人亲手在海边挑选而出?呃……如此看来,陛下的心上人应当是烁林郡人?” 应长川轻蹭贝壳的手指随之一顿。 他没有多看身边的定北大将军一眼,而是再次将贝壳装入了锦囊之中。 篝火上的羊肉已经烤熟。 伙兵将其从火堆上卸下,用小刀分割好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 驻地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夜风裹着烤肉的香气吹了过来,定北大将军的肚子不由跟着“咕”了一声。 “咳咳咳……”他赶忙清了清嗓子四处张望,企图遮掩自己的失态。 天子则收好锦囊,缓步向军帐而去。 就在他身影将要消失于眼前的那一刻,忐忑不安的定北大将军忽然听到天子轻声道:“是兰泽郡人。” 语毕,便走入了军帐之中。 定北大将军:“!!!” 是兰泽郡人? 刚才急着想要去吃饭定北大将军瞬间被定在了原地。 兰泽郡距离昭都十万八千里,天子何时认识兰泽郡人了? ……难不成是几年前巡游天下之时? 可兰泽郡似乎不产这样贝壳啊。 几息后,定北大将军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不成陛下与那人早在巡游之前便相识,且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这,这未免藏得太深了吧! - 定北大将军纵横沙场小半生,傍晚军帐边的对话虽令他震惊,但并未让他分心。 次日清晨,探明丘奇王动向的斥候回到军中。 大军拔营以最快速度向西而去。 定乌穆高大草原深处,狼狈逃回驻地的丘奇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出来。 他接过水囊,狠狠地向腹内灌了一大口:“真邪门,应长川怎会在这里……” 说话间,他之前所骑战马也疲惫不堪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马匹是折柔人最宝贵的财富。 更别说今年白灾严重,本就死了一大批的战马。 见马匹倒地,丘奇王的心中瞬间一阵钝痛。 他连忙派人上前查看。 而听到他方才的话之后,一旁的属下突然瞪圆了眼睛:“难不成是那几名自称是‘聆天台信众’的周人告密了?!” 随他一起狼狈逃窜的军师也咬牙切齿说道:“此言有理!若非他们早有预谋,应长川怎会如此精准地等在乌长县内?” 丘奇王一边清洗手心被缰绳磨出的伤口,一边咬牙道:“把那几个人全部给我抓回来!” “是,大王!”士兵立刻领命退出大帐。 定乌穆高大草原是丘奇王领地内第三大的草场,相比起其他地区,它今年的受灾情况相对没有那么严重。 如今丘奇王辖领的所有折柔人,均秘密躲藏于此。 但是这片草原的承载能力有限,是养不活这么多人的…… 兽医拖走了战马,被大周士兵追着跑了两日的丘奇王早已精疲力竭。 他抬眸看了一眼远天,终于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大帐之中。 待杀了那几名周人断绝后患。 他还要率众南下,一雪前耻并抢够这一年的口粮…… 到时定要以周人之血,洗自己心头之恨! 顾不得身上脏污,丘奇王直接倒在了兽皮榻上。 然而还不等丘奇王熟睡,大帐外竟又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启禀大王,大事不妙了——” 丘奇王的大脑瞬间一阵钻痛,他按了按眉心,艰难地睁开眼睛问:“又怎么了?” 大帐外的士兵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周人……周人好像又追过来了。” “怎么可能!”丘奇王猛地坐了起来。 定乌穆高大草原三面都是沙漠,他笃定了不熟悉折柔地形与沙漠环境的周人是找不到这里来的。 “进来说——” “是,大王!” 身披皮甲的折柔士兵立刻上前,双手将军报递到了丘奇王手中。 床榻之上,丘奇王的双目因困倦而变得愈发红。 他颤着手将军报接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后才将其展开。 跪在地上的士兵也在这个时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观察起了丘奇王的表情。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 守在沙漠狭颈处的士兵,看到了大周部队正在西行。 他们似乎是打算从那里穿过沙漠,直奔这里而来。 “……应长川。”丘奇王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手中军报。 他终于在此刻明白了过来:自己从压根没有甩开大周的追击! 周人一直远远地跟在背后,目的便是跟着自己找到主力兵团所在之处。 丘奇王丢掉手中的信报起身重新披上战甲。 而那士兵也忍不住面色苍白道道:“大王,周人虽然知道我们藏兵何处,但有沙漠阻挡,他们说不定不敢过来。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这沙漠有多大多深啊。” 说着说着,他的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 沙漠是他们的天然屏障。 未曾深入过北地的大周士兵若是贸然入内,很可能在到达定乌穆高大草原之前,便渴死在了沙海之中。 “闭嘴!”正在整理皮甲的丘奇王突然转身,他重重地踢了那士兵一脚,“他们都出现在狭颈处了,你竟觉得他们过不来?” 丘奇王的声音极大,在瞬间穿透大帐传到了草原上。 说话间他已走出大帐,看到了惶恐不安立于一旁的军师:“你说呢?杜恩利!” 军师立刻跪地哆哆嗦嗦地说:“大王说的有,有理……呃,周人既能找到沙漠的狭颈处,那便不排除他们有我折柔详细地图的可能。” 刚才送信的士兵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那群带着“火药配方”来的聆天台信众到这里的时间还短,且是被蒙着眼睛带到定乌穆高草原来的。 他们怎么可能有折柔的地形图呢? - 定乌穆高大草原是今年最后的牧场。 丘奇王自然不能弃地而逃。 备战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递下去。 藏在草原上的七万折柔大军,以最快速度严阵以待。 仍沉浸在前朝数十场、数百场胜利中的丘奇王和其他未曾经历过乌长那晚险境的战士,面上仍无多少惧意。 但是跟在他身旁的军师杜恩利的脸色,却是一会红一会白。 并默默于心底里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 折柔人全民皆兵,这曾是他们的助力。 然而此时,却变成了最大的缺点。 全民皆兵、寓兵于牧,便意味着他们缺乏专业性。 往常折柔都是靠机动性极强的骑兵打天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便跑。 且最常用的战术便是奇袭与游击。 就算仗打输了,也几乎没有损失。 如今反攻为守后折柔人无路可逃,骑兵的战力势必大大下降。 想到这里,杜恩利不由攥紧了缰绳。 这一次上天似乎是站在周人那边的。 …… 定乌穆高大草原,一碧万顷。 晴空之下,方圆数十里内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几息后,草原的边缘忽然出现一点墨色。 骑马立与队伍最后方的丘奇王缓缓抬起了手来。 “呜呜”地军号声在他背后响起。 听到这阵声音后,原本正对东方列兵的折柔士兵立刻向四周分散开来,呈半圆状排兵布阵。 同时缓缓地举起了长弓,只等周人进入射程便包抄射箭。 丘奇王又猛灌了一口烈酒,末了死死地盯着草原那头的黑点,用最大的声音向周围的折柔士兵道:“——今日服麟军领兵之人便是应长川!折柔将士随我斩杀应长川,南下打入昭都,往后美酒美人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打入昭都!打入昭都!” 丘奇王及部下原本便迫不及待想要南下侵略。 今日这念头更是被彻彻底底地激了出来。 应长川亲自带人来了。 只要打赢这一战,他们便能直接南下取得昭都。 这对所有人折柔人而言,都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打入昭都!”的欢呼响彻于定乌穆高大草原。 此时此刻,众人的眼中只剩下杀意。 ※ 身披玄甲的服麟军如一阵黑云,一点点向此处蔓延而来。 排在最前方的折柔士兵,已于此时将箭搭在了长弓之上。 同时在丘奇王的安排下,用干草还有布料堵住了胯下战马的耳朵。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周人还未到射程之内便停下了脚步。 折柔队伍内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不走了?” “……周人看上去不多。” “他们怎也都是骑兵?” 这一次折柔丘奇王部下共七万余人出战。 然而大周那边,却仅有不到一万精兵。 折柔人一眼便看出了两边战力悬殊。 刚才还有些紧张的他们瞬间放下了心来。 丘奇王也笑道:“应长川怕是现在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终于知道怕了。” 身为军师的杜恩利笑容一僵,他停顿几息方才跟着缓缓点起了头:“对,大王说得对……” 应长川既然能找到这里,又怎会不知折柔战力? 眼前这一幕非但没有使他安心。 反令他愈发忐忑。 …… 雄鹰展翅飞过旷野。 在草原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就在杜恩利开口的同一瞬间。 数十辆战车突然出现在了大周军队的最前方。 他不由屏住呼吸,轻拽马缰向后退了半步。 ……如果自己没有认错的话,眼前那个东西虽然比自己印象中的要小不少,但应该就是投石机。 “投石机?”丘奇王也在此刻将它认了出来。 投石机扔出来的东西只能沿固定轨道走,它机动性极差,几乎难以对骑兵造成任何威胁。 凡是骑术精湛的士兵,都可在它坠地前躲过攻击。 丘奇王不懂周人为何要在此时拿出此物。 难不成是寒不择衣了? 但下一刻,他便有了答案…… 在折柔士兵放箭的同时,投石机也将拳头大小的褐色石块高高抛起,并击向此处。 丘奇王的耳边瞬间响起一阵破空之音。 “砰——” 骑在马背上的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石块”。 ……然而紧接着,丘奇王便意识到了不对。 那似乎不是什么石块,而是一团火球! “石块”飞至半空便熊熊燃烧了起来,准备射箭的折柔士兵也停下动作,忍不住向它看去。 广袤无垠的定乌穆高大草原刹那之间陷入寂静。 不等看清那东西的士兵调转方向躲避火球,燃烧着的火球已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下一刻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正午的草原,地上所有水分都已被太阳晒干,火球坠地的那一刻周围草地便燃了起来。 早做好应对火攻准备的折柔人立刻泼水灭火。 然而他们不知道,重头戏方才开始。 黑云一般的服麟军停在百丈之外不再向前。 火球砸地后,突然生出“轰”一阵爆炸声。 紧接着,无数满是尖刺的“蒺藜”便自那火球中飞了出来,如天女散花一般朝周围马匹刺去。 “啊——” “腿,我的腿!” “拉住战马!” 被刺伤腿腹的战马瞬间在原地踢踏起来。 更有甚者直接倒在了地上。 方才被甩下马背的折柔士兵四肢并用想要逃走,然而不等他动作便被那马重重地踩在了腹上,彻底没了声息。 大周吸取前人的经验,采用闪击战术。 所有士兵轻装上阵。 甚至也并未准备太多的投石机和铁蒺藜。 但这已足够。 火球接二连三飞过蓝天,落入折柔的队伍之中。 虽只有部分折柔士兵正面面对火球,但是四散的铁蒺藜还是逼得他们乱了阵脚。 混乱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 未曾经过系统训练的折柔士兵完全不知此时应该如何做才好,他们只能凭借本能调转马匹的方向朝后方躲去。 一时间,七万人的骑兵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跑什么跑!”丘奇王强行拉住马匹,大声向周围叫喊道,“把长刀抽出来,去取应长川的首级啊!” 他的声音被掩在了凌乱的马蹄声下。 只有个别士兵反应过来,终于抽出长刀并重新举起弓箭想要正面应敌。 然而此时受惊或重伤的战马已无力负载士兵。 依靠骑射行军的折柔瞬间被削去了大半的战力。 勉强稳住身形的士兵就算能够拉开强弓,半天过去都瞄不准对手。 不过刹那,战局已定。 - 定乌穆高大草原另一边。 身骑玄色战马的应长川缓缓拔出腰间长剑。 寒光在刹那间映亮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瞳。 天子未发一言,然在寒光闪烁的瞬间近万大周士兵皆已读懂他的命令。 ——拔刀的时候到了。 折柔队伍已经乱成一锅粥,大周先行军撤回了投石机。 下一刻,服麟军与镇北军众人整齐划一地拔出了悬在腰侧的环首刀,如黑云向西压去。 “杀——” 长刀入肉,鲜血随闷响喷溅而出。 腥臭的气息瞬间掩盖住了草原上的清香。 不知是谁的头颅滚落于地,再被烈马踢至一旁。 此时此刻,大周士兵心中只剩下一个共同的想法: 杀了他们,彻底断绝这绵延百年被劫掠的历史。 平定大周北境,让万民得以生息—— “杀啊!” 此刻,大周士兵完全杀红了眼。 他们所骑的第一批经过品种改良的战马行进速度格外快。 本想骑马逃窜的折柔人瞬间意识到自己已没有了退路。 “怕什么?”守在队伍最后的丘奇王厉声道,“周人不善骑马,我们只管杀就对了!” 话音刚落下,他余光便见自己的军师杜恩利已在这个时候偷偷调转马身,向着西北方逃去。 丘奇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愈发难看。 而听了丘奇王的话后,他周围的士兵终于冷静了一些。 他们将大王的指令传了下去,原本狼狈逃窜的折柔士兵终于拔出了刀。 然而折柔人虽有马镫,却没有大周士兵所配的那种高桥鞍。 他们所骑战马配备的都是软垫皮鞍。 折柔士兵虽能坐在马背上,但身体却在随着马行的动作而不断地前后摇摆,始终难以稳定。 挥刀时的力量也被这晃动卸去了大半。 与之相反的是,高桥鞍紧紧包裹着周人的腰腹。 他们虽然不像折柔士兵那般从会走路时便会骑马。 然而高桥马鞍的存在,却完全将这部分的劣势弥补了回来。 此时他们稳坐在战马之上,完全与战马融合为一体。 隔着硝烟与四处抛散的热血。 丘奇王远远看到了那道如梦魇一般的身影。 应长川手持长剑,不过刹那便取走了敌军的首级。 暗红色的鲜血洒向玄衣,只留下一道似有如无的痕迹。 那双时常泛着冷色的眼瞳已被血液染红。 此时的他,完全是杀神降世。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应长川一边挥剑再斩首级,一边漫不经心地朝他笑了起来。 下一刻,又有一颗头颅飞起,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鲜血喷溅,染红了脚下的碧草。 “走……”丘奇王的背后瞬间泛出一阵冷汗,他喃喃自语道,“走,快走!” 被吓得浑身发软的丘奇王猛地攥紧了缰绳,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四周亲兵道:“撤——” 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向着杜恩利方才消失的方向而去。 此时战场上早已乱作一团。 见到大王落荒而逃,丘奇王的亲兵还有周围的士兵也奋力转身,跟随着他一道向大漠的深处而去。 不远处,应长川缓缓笑了起来。 ——此时他大可派人追上斩杀丘奇王,但他却并没有那样做。 应长川要放丘奇王走,放对方去寻其他二王…… - 这一场闪击战以折柔丘奇王及一千亲兵落荒而逃,丘奇部全部投降告终。 折柔丘奇王手下精兵几乎全部死在了这一战中。 丘奇王走后,部下其余贵族无力再战,纷纷率众向大周称臣。 不过转眼,折柔王庭东南所有土地便尽属大周。 按照旧例,几日后便是受降仪式。 大战还未结束,经此一役后折柔其余二王短期内却势必不敢轻举妄动。 折柔虽没有城市,但水源地和草场便是逐水草而居的他们眼中的“重镇”。 原本驻守在大周北境的镇北军也在此刻拔营。 他们一点点深入定乌穆高草原,并分批次于水源地旁扎营。 几日后,大军终于推进至定乌穆高草原最深处。 …… 卯时,太阳终于在地平线上冒了一点头。 空气中满是湿漉漉的水汽。 大部分士兵还在沉睡之中,镇北军先行军已经行至驻地边缘。 不等雄鸡唱晓,本该休息的天子已缓步走出军帐。 见到主人出现,原本正在吃草的玄色骏马也激动地打起了响鼻,并在原地踢踏徘徊了起来。 它的动静有些大,吵醒了住在周围另一处军帐内的定北大将军。 “……这是什么动静?”虽然还困着,但军人的本能还是使定北大将军在此刻睁开了眼睛,并下意识披上外袍提起武器向军帐外而去。 谁知打算细查噪音来源的定北大将军刚一出门便看到……天子不知何时换上了日常的绛纱袍,此时正站在原地喂马。 ……奇怪? 陛下何时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定北大将军揉了揉眼睛,正准备退回军帐。 不料却在此刻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站在毡帘旁的他忍不住抬头向着东方看去。 ——不远处,有一匹白色的战马正沐着晨光,向此地疾驰而来。 - 清晨的草地上凝了一层露水。 没走几步,应长川的衣角便被水汽打湿。 他上前去摸了摸战马,并轻声道:“不急,马上到了。” 话音落下之后,便转身朝草原上看去。 身骑快马的江玉珣正直直地向此处而来。 见军帐就在前方,江玉珣不由拉了拉缰绳想要降低速度。 然而就像应长川之前说的一样——这两匹战马本是一对。 见到另一匹战马后,江玉珣所骑的那匹白马不但没有放慢速度,甚至跑得愈快。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缰绳试图让它停下脚步,并微微提高音量道:“陛下当心!” 谁知天子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抬手朝那匹马白作出一个指令。 原本疾驰的白马突然一顿,高高扬蹄立定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天子的声音也出现在江玉珣耳畔:“别怕,跳下来——” 江玉珣不由深吸一口气:“好!” 下一刻,他便如应长川说的那般闭上眼睛翻身下马,动作格外干脆利落。 这个动作对江玉珣而言,难度实在有些高。 他不但屏住了呼吸,心也随着拂面而来的清风一道悬了起来。 但江玉珣并没有像自己担忧的那般摔在地上。 ——应长川缓缓上前张开了手臂,江玉珣就这样稳稳地落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第92章 江玉珣的骑术虽然比不上应长川,但绝对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 然而昭都官道行人众多,担心打扰到旁人他从不会将马骑得太快。 定乌穆高大草原一望无际。 直到今日,跟随镇北军一起来到这里的江玉珣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策马飞腾。 清晨的草原空气中满是寒意,但江玉珣的血液却已在狂奔中沸腾。 心脏也早早就随着马蹄声一道疯狂跳动。 这一瞬,他忍不住轻轻回抱住应长川。 淡淡的龙涎香再度将他包裹,应长川把手搭在江玉珣的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动起来。 同时在他的额头上落下细碎的吻。 草原上的风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方才在随着风轻摆的碧草,似乎也停止了舞动。 整个世界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息后,江玉珣的心跳节奏终于一点点恢复了正常。 感受到禁锢着自己身体的那股力量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此时自己仍在应长川的怀中。 “咳咳……”江玉珣抬起头,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说,“陛下放臣下来吧。” 说着便把手搭在了应长川的肩上,微微用力试图将他推开。 镇北军就在后方不远处,随时可能赶到驻地。 被人撞破这一幕的不安催得他紧张了起来。 谁知应长川非但没有听江玉珣的话,反将他抱得愈紧,并不慌不忙地于他耳畔道:“不急。” 或许因为此时正值清晨,应长川刚醒来不久,他的声音竟比平常还要低沉沙哑。 除此之外,还带着一阵惯有的慵懒之意。 “……不急?”江玉珣被应长川的话吓了一跳。 若是被人看到大周天子与尚书令这样抱在一起,那还像话吗? 自己倒是无所谓,应长川也不要形象了? 清晨的驻地安静得只剩下三两鸟鸣。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便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江玉珣终于抬起了头,他远远看到——镇北军众人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那头,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来到此处。 他的心情愈发忐忑,嘴上念叨的内容也在不知不觉中从“陛下”变成了“应长川”。 “快快快!”江玉珣一边盯着远处身披战甲的镇北军,一边着急了起来,“应长川,放我下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不远处另一顶军帐旁。 站在毡帘旁的定北大将军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什么情况? 江大人怎么敢直接叫陛下名字?!他就不怕陛下生气吗? 定北大将军本能地惊惧交织,并攥紧了手下的帘子。 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 吹向了穿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口的他。 下一刻,刺骨的寒意终于让他清醒了过来—— 叫名字算得了什么? 如今江大人已在陛下的怀中!叫不叫名字还重要吗? 天呐…… 眼前两人一个是自己的顶头上级。 另一个则是故交、同僚之子。 两人年纪差的虽然不算大,但是在定北大将军眼中却像是差了辈般。 ……这一幕对他造成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常年从军养成的的危机感告诉他,自己应该趁着陛下没注意到此处的时候立刻回到军帐中,并装作无事发生。 可是定北大将军却似被冻在原地一般半天都挪不动步子。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会不会是自己多想了? 天子和江大人有没有可能并不是这种关系? 然而几乎是这念头冒出来的同一瞬,便被他自己否了个干净。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江玉珣就是兰泽郡人。 兰泽郡地处大周边陲,放眼全郡唯一能与陛下有关联的人或许只有江玉珣这一个人。 自己哪里都猜对了,唯一错的一点竟是……陛下心上人的性别! 又一声“应长川”落在了定北大将军的耳边。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吻落在了江玉珣的鬓边。 定北大将军的呼吸瞬间一窒,他终于如梦初醒般以最快速度退回了军帐中,仔仔细细地拉起毡帘。 并一边平复紧张的心情,一边于心底里默默地祈祷——希望陛下没有看到我。 …… 军帐外,镇北军大军将要到来。 大地也随着马蹄声一道震颤。 “几日不见,爱卿怎同孤如此生疏?”应长川假装无奈道。 生疏?江玉珣不由睁大了眼睛。 应长川也太会睁眼说瞎话了吧! 大庭广众之下,镇北军即将到达此处,自己和他总不能……像上次那样在这里做那种事情吧。 他不由反驳:“那陛下您说说,臣应当如何是好?” 听到“陛下”二字的瞬间,应长川的眉毛不由一蹙:“不要称孤为‘陛下’。” 按理来说,此时江玉珣直接改呼应长川大名才对。 但他脑海中却没来由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要不然叫他一声别的试试? 看看他会不会因此而松手。 不等江玉珣否掉这个想法,察觉到怀中人有些走神的应长川忽然于他耳畔道:“爱卿怎么忽然发起了呆?” “啊?”江玉珣被他吓了一跳,并本能地搂紧应长川的脖颈,大脑深处也于此刻拉响了警报。 他下意识想说“没什么”,可这并不由江玉珣自己选择……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下的衣料,用细弱蚊呐的声音道:“我,我在想,若是换一种称呼,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放我下来?” 定乌穆高大草原上,红日渐渐自东方升起,照亮了丝缎一般缠绕草原向东而去的溪流。 雄鹰展翅飞过天际,一黑一白两匹战马在马厩旁轻轻厮磨。 应长川依旧抱着江玉珣,并低头抵着他的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轻轻问:“什么称呼?” 说话间,他的语速降得格外缓,语气也于这一刻变得有些危险。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并有些别扭地开口道:“……哥哥哥?” 完了。 听到自己真将这几个字说出口,江玉珣的心随之重重“咯噔”了一下。 这几个字是能随便叫的吗? 应长川的手指不由一顿,他一点点收紧怀抱并一边轻吻身边人的鼻尖一边轻声道:“认真些,认真叫一次孤再放开你。” 江玉珣心中那根弦瞬间崩到了最紧处。 ……不就是一句哥哥吗? 应长川根本就比自己大,叫了也不吃亏。 理智告诉江玉珣,这样叫也没什么。 但他还是忍不住反复给自己做起了心理工作。 几息后,终于深吸一口气,无比忐忑道:“哥哥……” 江玉珣的声音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甚至于还带着几分气声。 但却像远处雪山融水汇入溪流,轻撞向应长川的心脏,末了伴随着清风缓缓向东而去…… 应长川的余光看到,镇北军现行军已在几里之外。 简单的两个字如小小的火星坠在了暮春的草场上。 只等清风荡过,便呈燎原之势。 此刻应长川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不该与江玉珣在此耽误时间。 方才就应将他带入帐内。 天子轻轻在江玉珣鬓边落下一吻,终于略显不舍地他放了下来。 - 丘奇王手下四大贵族率领全部归顺大周。 忙于军务的天子并未出席此项活动,而是由定北大将军代表大周接受投降。 正午时分,愈发炽烈的阳光照得溪水泛起了银光。 受降仪式还没有正式开始,此时正是一天内最热的时候,大周士兵皆换上了单衣。 但为了尽可能显得隆重一些,几名折柔贵族还是穿上了他们最华丽的裘袍。 不消片刻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就已被汗水打湿。 尽管如此,他们仍未有半点怨言,反倒是恨不能表现得更加虔敬。 丘奇王辖领的数万人,皆分散居住于定乌穆高大草原的角角落落。 几日前的战况与现今的局势早已传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举办受降仪式的空地旁,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了牧民。 此时,身为尚书令的江玉珣也在这里。 仪式开始前,见牧民们交头接耳,他不由好奇地压低了声音向坐在一旁的定北大将军问道:“将军大人可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定北大将军在周、柔边境生活了大半辈子,折柔的语言对他而言并不算难:“回江大人的话,牧民们在讨论往后他们到底能不能吃饱饭。” ……吃饱饭? 坐在席上的江玉珣不由一顿。 定北大将军停顿片刻,一句句仔细替他翻译了起来。 烈日之下,原属折柔的牧民一边向大周官员所在的高台张望,一边与身边人道: “……周人虽然会打仗,但又不是神,今年我家死了一大批牛羊,也不知明年该怎么办?” “哎,难说啊……牲畜就算没死也体弱多病,现在本是下崽的时候,可我家养的那些牛羊却没什么动静。” “这两年怕是难挺过去……” 和大周不一样,本就以游牧为生的折柔人百年前才有了相对清晰的族群概念,并不再像过往一般如盘散沙般生活。 除了极个别的贵族以外,普通牧民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归属”于谁。 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情便是能不能吃饱饭。 甚至于就连那些“战士”也不是死心塌地为折柔王卖命的。 他们只是为了跟在其背后寻找生机。 围观众人翻来覆去也就这几句话,没过多久定北大将军便已翻译结束。 话音落下之后,他竟还抬手向江玉珣行了一礼。 大周注重礼仪,大臣之间拱手行礼并不罕见,但是原主的父亲与定北大将军乃同级官员。 他从前一直把江玉珣当做晚辈看待,还没有行过这样的大礼。 定北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他的动作未免有些太过恭敬了吧。 江玉珣被对方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抬手向他回了一礼。 定北大将军不由一惊,他一边向后仰身,一边快速摆起了手来:“不敢当,不敢当!江大人千万不要同我如此客气——” 说话间,额头上还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紧张。 ……这是什么情况? 江玉珣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定北大将军该不会知道自己与应长川的关系了吧? 下一刻,江玉珣便不由自主地慌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连忙移开了视线。 今日泽方郡太守也在此处,未来一段时间这片土地将由他来管辖。 江玉珣转身朝他看去,并迅速切换话题道:“折柔降部的生计问题,不知大人打算如何解决?” 方才也在仔细听两人对话的太守立刻认真道:“今年必定是要从昭都调运粮草过来,缓解燃眉之急的。至于往后……实不相瞒,下官暂时还未定下,不知江大人有何建议?” 丘奇部归顺大周不久,此事事关重大一时半会的确难以定下。 泽方郡太守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他并没有卖关子或者糊弄江玉珣,而是非常坦诚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江玉珣轻轻点头,末了端起茶杯道:“丘奇部与泽方郡交界的地方,既可以放牧也能够种田。单纯放牧的确是靠天吃饭,谁也不能保证明年会不会发生像今年一样的事情,因此……依我所见,往后这里的百姓可以种养结合、农牧并行。” 江玉珣说的并非他自己的主观判断,而是未来历史的客观走向。 在原本的历史中,周、柔之战结束后部分折柔人西逃通过巧罗国迁至西域地区,并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另有一大部分折柔人与中原百姓加深交流,最终融入其中。 而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由“游牧”变成了“驻牧”。 生活因此而变得愈发稳定富足。 泽方郡太守不由一顿,连忙一边点头一边将江玉珣说的话记了下来。 - 江玉珣与周围官员闲谈了几句,受降仪式便正式开始了。 几名折柔贵族掏出长刀划破指尖,并就着烈酒将血吞入腹中,末了还有人上前舞蹈庆贺。 彩色的飘带在风中起舞。 手中的炬火点燃了草原上的空气。 他们口中念叨的并非折柔话,而是就连定北大将军也未听过的咒言。 这些仪式对江玉珣而言既神秘又陌生,前世在博物馆工作,且一直很喜欢不同文化的他忍不住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但无论是对江玉珣还是对大周其他官员而言,重头戏要在这之后才开始。 ——为显诚意,四名折柔贵族命手下将一群人带到了江玉珣等人的眼前。 与周围压着他们的折柔战士不同,这几人均右衽束发,完全一副周人打扮。 还没等江玉珣看清他们的样子,几人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并哐哐哐地向着他磕起了头来。 一人双手合十,一边跪地求饶一边声泪俱下道:“饶命!江大人,各位大人饶命啊——” “我们并非自愿,而是被那群自昭都来的巫觋迷惑了心神,都是他们让我们这样做的,请大人明鉴!”他旁边的人早已瘫坐在地,颤着声一遍又一遍的解释自己的行为。 第一个人慌忙附和道:“是,是……都怪聆天台,我们本在北地生活的好好的,要不是他们撺掇并给我们钱粮,我们怎么可能凭自己找到大漠里去呢?” 除了这几个人外,另有几人虽被折柔士兵推着跪在了地上。 他们但仍直挺着腰,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显然,这几个人直到今日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错。 江玉珣与身边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几个人便是那几名聆天台的忠实信众,与此行的组织者了。 此时守在周围的士兵,均是在战场上历练过一番的人。 他们的身上满是杀伐之意,手中还握着泛着寒光的环首刀。 那几名聆天台信众完全被吓破了胆,恨不得一口气将近日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通通道出。 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的围观的牧民,不禁有些迷茫地抬眸看向高台。 江玉珣则放下茶盏,并在此刻轻轻地抬起了手。 刚才还乱作一团的高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唤来了守在一旁的玄印监,并沉声吩咐道:“将他们几人带下去,在军帐内详细审问。” 玄印监立刻行礼道:“是,江大人!” 莫了快步上前,拉走了那几名还在磕头求饶的信众。 - 午后,受降仪式结束。 得到泽方郡太守的承诺后,围聚在高台的牧民也骑着马向家中而去,并将这个消息传向整片草原。 检查过镇北军的辎重,了解了一路上的驻军情况后,天子终于得到了半日空闲。 他与江玉珣一道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向定乌穆高大草原深处而去。 在现代,定乌穆高草原已是闻名于全国的景点。 可惜江玉珣还没来得及游览一番,便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前几日,随定北军而行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公事。 今日骑马来到此处,江玉珣总算可以尽情欣赏北地风光。 然而忙着四处张望的他,却不小心忽略了天子不知何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 定乌穆高的深处,青草早已没过了马蹄。 身处其中方能看到,地上除了普通的绿草以外,还有许多白色的野花正随着风轻轻舞。 厚重的白云似一团雪球压在天边,在草地上投下一片片清晰的阴影。 远远看去,蔚为壮观。 江玉珣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缰绳。 他一边深吸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战马的脖颈。 没有主人牵引的白马缓步走到溪边,低头在这喝起了水。 江玉珣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坐在溪边的小坡边眯着眼睛看远处云卷云舒。 并顺手折了几只野花放在了溪边。 丘奇王虽败,西北仍有二王虎视眈眈,战争还没有结束。 但此刻四周却是难得的宁静。 午后的草原上有些热。 坐了一会之后,江玉珣也弯下腰轻轻拨弄起了溪水。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了下来。 落在溪流之间,沾湿了一缕青丝。 刚一触到溪流,江玉珣的指尖便生出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嘶……”他立刻把手收了回来,并不由自主地嘟囔道,“这水怎么如此冷?” 天子不知何时也下马坐在了他的身边。 “这些水都是自霄北崖来的,”说话间应长川也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北方,“霄北崖乃北地第一高峰,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只有山腰与山脚下的积雪会在春夏时节融化汇入溪流之中,滋养这一方土地。” 说着,他便把江玉珣的指尖裹在掌心,替对方暖了起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此刻拉近,身体几乎完全贴在了一起。 本就坐在土坡较矮处的江玉珣顿了几息,犹豫着将头点在了应长川的肩上。 藏在长发下的耳垂,也随着他的动作在此刻泛起了浅红。 有些别扭的江玉珣本想快点起身坐直身,不料应长川竟在这个时候抬手揽住了他的手臂。 原本轻点在天子肩上的额头,终于结结实实地枕了上去。 江玉珣的耳边忽然生出“嗡”一阵轻响。 他不由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道:“未来我们也去霄北崖看看。” 喝饱水的战马缓步走到一旁吃起了草来。 应长川轻轻抚摸江玉珣的长发:“好。” 不知不觉间,天子的唇边也多了几分笑意。 现在正是午休的时候。 江玉珣本想靠在应长川肩上休息一会,然而没想到的是,刚刚还有一点困意的他,此刻竟忽然精神了起来。 方才在一起不久的二人,满共也没怎么亲密接触过。 ……最近又分开了好几日。 一想到自己刚才主动靠在了应长川的肩上,江玉珣的心便不住地“扑通扑通”狂跳。 被对方抚弄的后背,也在此刻生出了一阵陌生的酥软感。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用余光观察起了应长川的表情。 溪水落入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将它照得愈发清明。 ……应长川的心情似乎同平常一般平静。 但直觉告诉江玉珣:这绝对只是表象! 定乌穆高草原一片空寂。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了青草、溪水、野花与白云。 与应长川并肩坐在柔软草地上的江玉珣,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自己定要揭穿应长川的伪装。 想到这里,江玉珣忽然抬眸看向应长川。 不等天子反应过来,他便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方才垂放在草地上的双手。 末了再次朝应长川贴近过去,微微侧身以双手搂住了身旁人的腰。 下一刻,还嫌抱得不够紧似的又调整了一下姿势,同时轻轻用额头蹭了蹭应长川的下巴。 暮春时节,应长川只穿了一身单衣。 江玉珣在抱住他的同时,便透过那层单薄的衣料,清晰地触到了天子分明的腹肌。 不等江玉珣意识到事态危险并及时松手,应长川已经缓缓按住了江玉珣的手背。 将他压在了自己的腰腹之处。 江玉珣本能地想要坐直身,但却已来不及了。 两人的视线在此刻交缠。 方才还清明的双目中,忽似醉酒般酝酿出了一阵风暴。 下一刻,江玉珣眼前的画面骤然一变。 方才坐在溪边小坡上的他,被天子压着倒在了地上。 柔软的青草与野花被他枕在了头下。 鼻间满是陌生的清香。 “啊——” 草原与溪流通通不见。 此刻江玉珣的眼前只剩下一点蓝天,与应长川那双幽深的眼瞳。 第93章 白云厚重的要命,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地面。 江玉珣本能地想要将手从那个危险的地方移开,然而被完全困在应长川怀抱与草甸上的他却几乎动弹不得。 天子垂眸深深地注视着他。 手掌不知何时落在他腰侧……并顺着窄细线条一点点攀了上去。 应长川几乎只用一只手,就包住了江玉珣的腰。 酥痒感化作一阵虚弱的电流,顺着此处向周身散去,不过顷刻间便使他彻底脱了力气。 此刻,江玉珣身体的主动权似乎已全被应长川掠夺至手中。 应长川肆无忌地凝视着身下的人。 突然重重地吻了下去。 柔软的青草扫过江玉珣的面颊,散在手旁的白色野花不知何时被碾碎成了柔软的香泥。 他想躲,但却无处可躲,只得拿出全部精力去回应身边的人。 两人的呼吸乱作一团。 身体更不知在何时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江玉珣的后背早抵在了草地之上,退无可退。 隔着单薄的春衫,他于此刻清晰地感受到了对面人身上明显的反应…… 江玉珣的耳边瞬间“嗡”一声响了起来。 心脏更是在此刻剧烈地跳动,江玉珣甚至怀疑……此刻就连应长川也听到了自己那重如鼓擂的心跳。 他不敢看应长川的眼神,视线不由向四周飘去。 定乌穆高大草原一望无际,正午时分天上连一只鸟都没有。 野风肆无忌惮地刮过面颊,溪水正在不远处轻唱。 江玉珣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天为被地为席,这委实是有些太超过了。 来自本能的恐惧使他挣扎着抬起手,想要推开身前的人。 谁知动作间,手指却好巧不巧地自对方身上蹭了过去,最终落在了身畔的草地上。 江玉珣的指尖瞬间发起了烫。 混沌中,他耳边的呼吸声也变得沉重。 应长川没有说话,而是在此刻紧紧地抱住了倒在草地上的人。 并用手扶在了江玉珣的腰畔。 江玉珣不由屏住了呼吸,溪流畔再次陷入寂静。 此刻他看不到应长川的表情,只于半晌后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道:“近日要骑马,这一笔账孤先给爱卿记下了。” 天子的声音在压抑中变得愈发沙哑,温热之感顺着掌心传到了江玉珣的身畔。 应长川什么都没有明说,但却似什么都说了一般令江玉珣下意识蜷缩手指。 并紧紧地攥住了手下的绿草,与柔软的花瓣。 - 入夜,镇北军营地。 江玉珣坐在军帐最上位,表情分外严肃。 “……齐大人今日仍未收到邢公子的消息吗?”他一边说,一边攥紧了手中的奏报,关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白。 被点到名的玄印监统领齐平沙立刻走出座席,他向江玉珣行礼道:“回江大人的话,我这里也没有任何信息。” 他的表情同样紧张,话音落下后还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军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同于白日,夜里地定乌穆高大草原格外寒凉。 军帐内放了一个炭盆,此时房间众人耳边只剩下盆内炭火燃烧发出的微弱声响。 玄印监们的表情格外严肃,所有人手心都泛起了一阵冷汗。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本该以最快速度撤出二王领地,来东南方向与众人会合。 但是几日时间过去,邢治非但没有出现,甚至于就连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由玄印监培养出的专门用来送信的鹰鹫,至今仍未出现。 有玄印监忍不住开口,想要缓和军帐内紧张的气氛:“丘奇王是个头脑简单之人,如今正忙着逃命,绝对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在这个时候抓到邢公子。至于其余两位折柔王……他们还未与我大周交过手,绝对不可能发现我们已经知晓他们的地形地貌,更不会怀疑到邢公子的头上,别说是令他人间蒸发了。” 他的这番话非常有道理。 话音落下之后,方才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 直到江玉珣的手指被笔杆压得生出痛意,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将东西放了下来。 末了慢慢低下头轻声念出了一个名字:“……杜恩利。” 心也在此刻重重沉了下去。 “什么?”齐平沙没有听清江玉珣在说什么,不禁抬头轻声问了一遍。 江玉珣则在此刻屏住了呼吸:“丘奇王猜不到邢公子在此战中所起的作用,但是他的军师杜恩利可以。” “杜恩利”这三个字对众人而言非常陌生。 或许就连常驻于此的定北大将军,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将这个名字与人对应起来。 但作为现代人的江玉珣对这个名字却再熟悉不过。 ——杜恩利非常擅长打顺风局。 在原本的历史中,大周在怡河之乱后局势大乱。 折柔趁机南下举兵攻向昭都,并与周人缠斗七年之久。 这七年间,他们有输自然也有赢。 杜恩利在其中便起着不小的作用,并因此而“青史留名”。 他这个人不但有些小聪明心思也非常细密,最重要的是非常了解大周。 有勇无谋的丘奇王的确察觉不出邢治的异样。 可是杜恩利就不一定了…… 沉默片刻,齐平沙终于把“杜恩利”这三个字与人对应在了一起。 ——身为丘奇王军师的他也有自己的亲信,如此看来他的确有能力劫走邢治。 然而此刻齐平沙仍旧不解道:“可是杜恩利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江玉珣一点一点松开了手心,“不着急,”他轻声道,“想必要不了多久杜恩利就会带着人找到这里,在此之前他绝对不会动邢公子一根汗毛。” 他的语气并不重,但一字一顿间却满是令人信任的力量。 方才还在紧张的玄印监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夜色已深,他们又向江玉珣行了一礼,便缓步退出了军帐。 江玉珣则在此刻起身,站在窗前看向远方。 月色将草原染作幽蓝。 天空中偶有飞鸟盘旋、猛禽掠过。 但始终不见送信的那只…… - 两日后,镇北军驻地。 一只孤鹰先是在军帐上徘徊了几圈,末了终于一点点降低高度,落在了营地外高耸入云的木质鹰架上。 玄印监齐刷刷抬头看向鹰架。 看到它的瞬间,便有玄印监下意识问:“……你看看,是邢公子的那只老鹰吗?” 同伴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起来:“腿上缠了一条灰布,右翼生着些许白色的杂毛,应是那只没错!” 驻地内压抑了好几日的气氛,终于在此刻变得轻松起来。 认出它之后,玄印监立刻去切生肉,尝试着将那只老鹰引下鹰架。 还有几人迫不及待地跑向军帐,在第一时间告诉江玉珣通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老鹰稳稳地已落在了玄印监的手臂上,并低头啄起了鲜肉。 江玉珣也快步走出军帐来到了此处。 戴着手套的玄印监,在它低头吃东西的瞬间解开了缠在老鹰左腿上的细竹筒。 末了,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纸倒了出来。 江玉珣也在此刻凑上前去,同时屏住了呼吸。 ……邢治断联实在太久,虽然见到老鹰,但众人的心还是高高悬了起来。 拿着纸张的玄印监并没有急着打开它,而是默默在心中祈祷了一下。 过了几秒后方才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展平了手中的信纸。 ——纸上的笔触非常陌生。 几乎是看到上面内容的同一瞬,齐平沙便转身看向江玉珣。 他攥紧了手心,哑着声对江玉珣说:“江大人,的确是杜恩利。” 离开大周数十年的杜恩利已有多年没写过字了。 他的笔触格外生涩,信中还有不少错字。 但无论是谁,都能看懂这信上的内容: 江玉珣猜得没有错,邢治就是杜恩利掳走的! - 定乌穆高大草原上雾气浓重。 太阳明明还没有落山,可是周遭的景致皆已隐藏于浓雾之后。 若不是手持罗盘,江玉珣一行人恐怕也会在浓雾之中迷失方向。 战马缓缓向前而去。 江玉珣紧攥着缰绳,压低了声音对一旁马背上的应长川说:“折柔三王之间关系或许一般,但是无论如何其他二王都没有道理去收留临阵脱逃的杜恩利,甚至于抓到他后还有可能会给他定罪、施以极刑。杜恩利的目的非常明确,他是想要以邢公子的命换自己的命……” 天子轻笑了一声:“如何换?” “杜恩利把邢公子当成了他的人质,他希望大周能够放行,让自己穿过国境前往海沣国。”江玉珣抿了抿唇说。 大周周边共有四支主要势力:折柔、克寒、巧罗和海沣。 如今杜恩利的行为无异于叛离折柔,他自然不会留在折柔,也不能逃到表面上附庸折柔的巧罗国。 克寒气候常人难以适应,且正和大周交好,相比之下海沣国便是他最好的去处。 天子不由轻旋手中玄玉戒,他点了点头并未直接表态,而是反问江玉珣道:“爱卿觉得,大周该不该答应杜恩利的‘交易’?” 几乎是在应长川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江玉珣想都没想便立刻摇头说: “当然不能答应!杜恩利不但背叛了折柔,更是在几十年前便叛离大周,并为一心南下劫掠的丘奇王建言献计,这几十年来大周不知道有多少百姓直接或间接死在了他的手上。” 说到这里,江玉珣眉宇间满是厌恶。 大周北境的边界线本就不怎么分明,前朝时有不少百姓都北上折柔谋生。 但是像杜恩利这样成为“军师”的,却还是唯一一个。 他抿了抿唇,低头轻声说:“别说是安稳地活在异国他乡了,杜恩利但凡多喘一口气,便是对大周枉死百姓的不公。” 应长川笑了一下,并漫不经心道:“可是爱卿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邢公子送死。” 浓雾中,江玉珣忽然转身笑了起来。 那双墨色的眼瞳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明亮。 他看着天子的眼睛,并直白道:“陛下今日与臣一道前往杜恩利信上所说之处,不就是为了救回邢公子,并斩杀杜恩利吗?” 杜恩利始至终都没有让身为天子的应长川一起来,而是指名要见自己。 江玉珣不相信应长川会丢下军务,没事跟着自己来到这里凑热闹。 最重要的是,江玉珣明白……对自己和应长川而言,此事完全不用选择。 他们必须二者兼顾! 应长川随之笑了起来,他不再说话而是以小腿轻磕马腹,令它加快脚步向前而去。 今日的天气太过恶劣。 夜幕一点点落下之后,周围满是冷蓝的雾气,伸手不见五指。 杜恩利虽曾是中原人,但在草原上生活了小半辈子,又是极其善于观察的他,早通过白天甚至前几日的气候变化推算出了今日的大雾天气。 身为“军师”的杜恩利有自己的亲兵。 他们和所有着柔战士一样擅长骑射,并早将这片草原的地貌刻印在了脑海之中。 杜恩利的算盘敲得分外响—— “交易”若是胜利,他便能以邢治为人质,一路畅通无阻地逃至海沣国境内,甚至以此为跳板再去更远的地方。 假如“交易”失败,他也可以和随行者借着这阵大雾,以最快速度消失在大周士兵的面前。 同时得罪了折柔和大周的杜恩利深知,如不趁早离开这个地方,自己绝对活不过这个春天。 已是个亡命徒的他早就没了选择。 ……这种情况几乎没有任何智取的可能。 江玉珣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玄印监,并忍不住在心中打起了鼓来。 玄印监武功虽然高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却不一定能比得过杜恩利身旁的折柔勇士。 也不知今日能不能顺利救出邢治。 - 浓雾中,江玉珣的心因紧张而高高地悬了起来。 野草吞噬了大半的马蹄声,周围一片寂静。 等江玉珣回过神来的时候,原本正骑马向前的应长川已停了下来。 溪流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杜恩利信中说的那个地方到了…… 浓雾虽然阻隔了视线,但是杜恩利身边的人却能自那一点微弱的马蹄声判断出来人究竟有多少。 听到江玉珣这边的声响,并确定对方的确如信中所说一般只带了十人左右之后,原本藏在浓雾背后的他们终于现身了。 隔着浓重的雾气,江玉珣依稀见到前方百米处有几道陌生的身影。 江玉珣与背后的应长川对视一眼……这应该就是杜恩利等人了。 不等他开口确认,一阵熟悉的声音便打破了草原的沉寂。 “——江大人不要管我,你们快些走!”邢治的声音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耳畔,他一边说话一边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末了大声叫喊道,“绝对不能放杜恩利这个人渣走!” 邢治的话语里满是化不开的恨意。 曾是昭都纨绔子弟的邢治,原本不了解北地这段历史。 ——直到他亲自踏上这片土地。 如今的邢治早已知晓杜恩利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究竟造了多大的孽,以及此人的可恨之处。 他和泽方郡所有百姓一样,无法容忍此人再活于世间。 押着邢治的折柔人虽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重重地向他膝上踢了一脚。 紧接着,原本站在此处的邢治也抵不住痛意,“咚”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的表情正因剧痛而变得扭曲。 可邢治非但没有求饶的意思,反倒是深吸一口气用更大的声音道:“且不说丘奇王一心占领泽方郡,背后绝对少不了杜恩利的撺掇。单单从临阵脱逃一事,便能看出杜恩利本质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若是将他放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折柔人听不懂邢治在说什么,但杜恩利却听得懂。 马背上的他突然抬手重重甩了邢治一鞭,并咬牙切齿道:“邢公子今日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一下便打破了邢治身上单薄的春衫,并打得一片皮肉外翻。 谁能想本是一名纨绔的邢治竟然咬牙忍住了痛呼。 隔着大雾,江玉珣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重重地颤了一下,险些趴跪在地。 接着硬是再一次挺直了腰板。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双拳,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二人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仙游宫外的小镇上,同样身着红衣的邢治骑着一匹枣红快马,他手握酒壶一身醉意。 ……不知不觉中,邢治早已经变了模样。 他当然怕死,但是他更怕因为自己而让杜恩利这种人得以存活于世。 夜色一点一点变深,浓雾那一头的杜恩利逐渐不耐烦了起来:“江大人,我信中说得非常清楚,只要你们愿意放我走,那我便会带着邢治一路去往海沣国。到了那里之后定会第一时间履行诺言放他离开!邢公子也算是为大周卖过命的人,还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多年未曾回过中原的他,话语里还带着一阵浓重的折柔口音。 但话语里的杀意,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江玉珣的耳畔。 杜恩利的随从也在这个时候拔出长刀。 寒光在瞬间穿过浓雾,落在了江玉珣等人的眼前。 杜恩利正在威胁江玉珣:假如不答应自己的要求,那便当场杀了邢治! “呸!”邢治咬牙抬起了头来。 不等江玉珣这边回话,邢治就一边重重地咳嗽一边笑道:“不必管我!我若是死在今日也算名垂青史,江大人定要记下我的名字,再将今日之事说给我爹娘听,告诉他们我邢治绝对不是什么窝囊废……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杜恩利再次挥鞭打了上去。 这一边正好落在方才的伤处,邢治终于忍不住痛呼一声。 刚才目视前方的他突然转身,狠狠地看向杜恩利的随从。 本是名纨绔,且完全没有习过武的邢治突然耗尽全身力气猛从地上站了起来,并直直地冲向一旁长刀。 ——与其成为人质,还不如落个痛快! 这辈子吃过美食、饮过烈酒,已经不算亏了。 - 夜色在此刻变得愈发深。 江玉珣的眼前只剩下漆黑一片。 但此刻他还是从折柔人的惊呼中猜出了邢治现在正在做什么。 “邢公子!”江玉珣大喊一声,下意识就要骑马向前而去,并命令周围玄印监发起进攻。 然而不等江玉珣抬手发出指令,他余光便见玄印监统领齐平沙在此刻上前,将一张长弓递到了应长川的手中。 ……弓?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 理智告诉他且不论此时夜色已深,什么也看不清楚,单单是眼前这大雾便断绝了瞄准射箭的可能。 箭尖上的寒光照亮了应长川烟灰色的眼瞳。 浓雾之中,他终于不再伪装,清清楚楚地将杀意写在了眼睛里。 应长川要杀了杜恩利。 不给对方留半点喘息的余地。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问应长川为什么要拿弓箭,然而还没开口他便想起了一桩陈年往事—— 几年前,自己曾在去烁林郡的路上质疑了应长川的箭术。 说不信他能在子夜射箭取人首级来着…… 没过多久自己便狠狠地被庄岳打了脸。 等等,应长川今天……该不会是想要重现当年的情景吧? -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隔着浓重的雾气,江玉珣隐约看到马背上的应长川缓缓闭上了眼睛。 阴云飘过遮住了草原上的月光,四周变得愈发暗。 江玉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此时此刻他的耳边只剩下了应长川拉动强弓生出的轻响。 ——浓雾里虽然看不清前方景象,但是耳力出众的应长川,却能凭借声音辨别杜恩利所在的方位。 果不其然! 就在下一刻,银光于刹那之间穿透了蓝色的浓雾。 伴随着一阵熟悉的破空之音,长箭循着声坚定地向前刺去。 最终直直地刺在了杜恩利的身上。 末了又放一箭,直冲邢治对面的人而去! “啊——”痛呼声一遍遍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之上。 长箭深深地没入了杜恩利的腹部,隔着浓重的雾气,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杜恩利不由瞪大眼睛,抬高双手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此时,杜恩利身上的衣服已被鲜血染湿,他下意识想要拔出肚子上的箭,但是剧痛与鲜血流失的感觉却催着他颤着手将抬了起来。 ……不行,绝对不能拔。 应长川这一箭又快又狠,别说是杜恩利和他的随从了,就连跟在天子背后的玄印监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他们不同的是,在痛呼声传来的那一瞬间江玉珣就抬手,并高声道:“杀——” 他的反应非常迅速,完美接上了应长川的攻势。 “是,江大人!” 因疼痛而稳不住身形的杜恩利重重摔下了马背,他周围那些随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耳边的声音却催着他们四处逃窜。 未收到任何指令的折柔士兵,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在浓雾中四处乱撞。 甚至于三三两两撞在了一起,狼狈地摔下马背。 玄印监顺着江玉珣的话向前冲去。 浓雾间只剩下兵刃相击之声与折柔人的痛呼。 就在江玉珣打算上前寻找邢治时,应长川的声音突然穿透浓雾落在了他的耳畔。 天子缓缓收起长弓,并朝他挑眉道:“怎么样,小江大人如今可信孤曾在子夜射箭取人首级?” 江玉珣:“……!” 原来不止自己记得当年有些尴尬的往事,应长川也惦记了好几年,并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大周的天子,有的时候真是既幼稚又小气…… 第94章 浓雾虽然没有散,但前方尽是凌乱的马蹄声。 隐藏在雾气之中的玄印监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循着声将杜恩利的手下一一斩杀。 江玉珣的脚步不由一顿,最终只能轻声道:“……相信了。” 天子的轻笑声穿透雾气,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其中还带着几分宽慰。 何止是幼稚?简直是幼稚得不像样子。 …… 羽箭直直地刺入了邢治对面人脖颈之中。 他瞬间便失去声息,倒在了地上。 鲜血自他的脖颈喷涌而出,洒在了邢治的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也扑面而来。 邢治虽独自在折柔闯荡了一段时间,但是身为商人的他还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与死亡。 延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瞬间腿软瘫跌倒在了地上。 若是有的选,邢治自然不愿意死。 顾不得脸上腥臭的鲜血。 如今已经不再是杜恩利手中人质的他立刻四肢并用,尝试着爬出这里。 求生的本能令他全神贯注,通过耳畔的声响判断着方向,并艰难向前挪动。 片刻后,一匹白色的战马终于穿过草原上的浓雾,出现在了邢治的面前。 “邢公子!”江玉珣的声音自马背上传了过来,说话间他已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邢治面前,并无比着急地问,“你现在感觉可好?有没有受伤?” 听到熟悉的声音,邢治总算安心了下来:“咳咳咳……我,我都好,就是似乎站不起来了。” 说话间,他的声音仍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此时玄印监已经收拾完了战局。 定乌穆高大草原上重归寂静。 江玉珣的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应长川跟在他背后来到了不远处。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玄印监也在此时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浓雾虽然没有散开,但是有了光亮之后周遭的景象总算是比方才清晰了一点。 江玉珣看到——邢治的身上虽然有一大片血迹,但那明显是别处溅来的,而非他受了伤。 见状,江玉珣瞬间松了一口气,并弯腰扶住了邢治的手臂。 看清楚来人真的是他后,尚未彻底从刚刚的险情中缓过神来的邢治瞪大双眼,并一遍遍在口中念叨着:“江大人,是江大人……我,我真的还活着?” “当然了,邢公子扶着我试试能不能起身,我们先离开这里。” 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性命危险后,别说是起身离开了,邢治竟彻底脱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江玉珣连忙用力去拽他:“定乌穆高夜里无比寒凉,在这里坐久了定会感染风寒。” 邢治虽然是一名纨绔子弟,但是外出历练过后他的身上也长出了不少结实的肌肉。 他看着一点也不胖,但是体重却绝对算不上轻。 江玉珣用力去拽,竟只没能将他拉起。 “邢公子,稍等一下。”话音落下后江玉珣又深吸一口气,用双手抓住了邢治的手腕。 然而还不等他用力把邢治从地上拽起来,便见瘫坐在地上的人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嘴巴:“陛,陛下?” 浓雾尚未落下,直至此刻邢治才知道应长川今日也在这里。 ——玄色的战马上,天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紧攥着长弓。 此时正垂眸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末了一点点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 天子的目光锐利似刀…… 刚才还坐在地上不能动弹的邢治,立刻用手撑着地一个猛子站了起来。 他虽然还不知道江玉珣和应长川的关系,但刚才那一眼却令邢治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起身之后,邢治赶忙将手心重重地在衣摆上蹭了两下,方才举手加额向马背上的人行礼:“参见陛下——” 这一串的动作干脆又利落,直接让江玉珣看待在了这里。 原来你能站起来啊? - 斥候来报,丘奇王已经到了加卜尔的地盘。 折柔另外两部如今已在整兵,想必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爆发下一场大规模战争。 大周自然不会白白在这里等待下去。 救回邢治的第二日,又有增援军来到此处。 他们此行主要是为了押送武器。 ——之前为能快速行军和占领要地,服麟军与紧随其后的镇北军只携带了小型投石机与部分火器。 如今威力更大的火器已经被全部送到了驻地之中。 一道前来此处的,还有身为“少府”的费晋原,与从昭都赶来此处的庄有梨等人。 他们的主要工作便是定时核对火器及其部件的数量,并将其登记在册,每日确认其是否存在缺漏。 这项工作看上去虽简单实际却非常重要,必须由信得过的人来做。 在原本的历史中,火器诞生后便为中原朝廷所独有。 直到一场战争结束后,敌军撤围时俘虏了一部分中原工匠,并盗走部分火器,通过这些人学会了火器制造与使用的方法,最终加以仿制并应用于战。 这段历史虽然还很遥远,但江玉珣必须从各个角度保证此事不会发生。 除此之外,庄有梨还要负责防火工作。 这件事同样不能有半点疏漏。 …… 等彻底清点完火器数量后,已过了用晚膳的时候。 随庄有梨等人忙了一天的江玉珣还没时间去看尚在休养的邢治。 忙完这些工作后,他们两人终于去了邢治所在的军帐内。 杜恩利这几日一直忙着逃亡,被他抓走的邢治也跟着他在草原上跑来跑去,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合眼。 因此,邢治虽然没有受伤,但却早疲惫得不成样子。 昨天回到营区后,邢治倒头就睡。 直到刚刚才苏醒过来,并好好洗漱了一番。 军中的伙兵给他开了一个小灶。 江玉珣和庄有梨也在邢治这里蹭起了饭来。 夜幕降临后,草原上变得格外寒凉。 不大的军帐正中央放着一个用来烤肉的燔器,与一只用来温酒的泥炉。 伙兵把腌制好的肉食放在了燔器上,简单调味过后便离开了帐内。 放了草药的烈酒已“咕嘟咕嘟”冒起了小泡,酒香与草药淡淡的苦香倾刻间弥漫整个营帐。 邢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接着拿起筷子便要去夹燔器上的肉食。 坐在对面的庄有梨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邢公子,肉还没熟呢!” 燔器上的羊肉还是粉色的,血迹隐约可见。 邢治的肚子随之“咕”了一声。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末了略微尴尬地笑着说:“我这几日跟着那个姓杜的逃跑,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实在是饿极了。” 生肉既不好消化,吃了又容易闹肚子。 担心邢治忍不住再去夹它,坐在桌案另一头的江玉珣试着挑起一个话题,转移起了邢治的注意:“杜恩利的手下已被玄印监斩杀,但是他的性命却被暂时留了下来。” 庄有梨端起了泥炉上的酒壶,一边替几人倒酒,一边忍不住转身问江玉珣:“这是为什么?” 邢治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江玉珣伸手接过庄有梨倒的烈酒,末了向他点头谢道:“杜恩利知道折柔三部的兵力,他说的虽然不一定全是真,但与邢公子之前探查出来的消息结合起来看,也能辨出真假虚实。况且……直接杀岂不是便宜他了?” 应长川的意思是——将杜恩利带回昭都,先让他在玄印监驻地把那里的刑罚一一尝试几遍再杀了他。 邢治河庄有梨都听说过有关玄印监的恐怖传闻。 听懂江玉珣言下之意的他们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心中却只有快意。 “就该如此!” “绝对不能便宜了他那样的人——” 说话间,燔器上的羊肉终于变了色。 饿得不行的邢治顾不得客气,直接夹了一块到碗中。 刚烤好的羊肉还是滚烫的,将它咬到嘴里的瞬间,邢治便倒吸起了凉气。 他正想端起手边的杯子向口中灌水,然而不等邢治手指碰到杯壁,就被江玉珣抬手挡住了所有的动作。 “邢公子,这个酒也是烫的!”江玉珣被邢治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旁边的酒壶替邢治倒了杯未温过的烈酒,“喝这个。” 邢治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立刻将杯中的酒灌入腹中。 此时方才还滚烫的羊肉也凉了一点。 饿了好几天的邢治狼吞虎咽地吃掉好几块之后,终于想起了正事。 “咳咳咳……” “邢公子慢点吃。” 邢治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逐渐坐直了身,他一边尝试着平复呼吸一边说:“我在丘奇王南下之前就动身离开了达厄王所在之处,走之前勉强算打听出了一些还算有用的消息。” 江玉珣立刻抬眸认真地看向邢治:“何事?” 邢治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认真道:“达厄王那边几乎没有受到白灾影响,并且大周遭灾的消息也已传到了他的耳边。” 江玉珣轻轻地点了点头。 同样饿了一阵子的他完全将吃饭抛到了脑后,只顾着听邢治说话。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忍不住又夹了一片肉,嚼了两口咽下后说:“他不肯帮丘奇王,不只是因为觊觎对方的草场,更是因为达厄王也想趁大周之危南下侵略。” 折柔三王都未曾放下侵略之心。 相比起丘奇王,其余两人只是更为谨慎一些罢了。 这几年来大周的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达厄王的危机感一日比一日重。 得知今年年初大周南方遭灾之后,已经忍了好些年的达厄终于按捺不住。 ——就算前几日丘奇王不动手,他也会在占领了丘奇王的草场后,继续南下攻打大周。 庄有梨倒吸一口凉气:“不自量力!达厄王就没有想过万一输了自己应该怎么办吗?” “他还真的想过!”邢治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啪”一下将筷子放在了碗上,并压低了声音对江玉珣和庄有梨说:“我刚才说的那些江大人和陛下应该也不会太过意外,但江大人恐怕不知道达厄王给自己留了什么后路吧?” 江玉珣心中隐隐约约已有了答案,但还是轻声问:“什么?” “巧罗国。”邢治咬牙说出了这三个字。 果不其然。 邢治所说的“后路”的确与原本的历史相差不大。 达厄王的领地紧挨着巧罗国。 此战若是获胜,那么达厄王便可成功入主中原。 若是失败,他将第一时间调兵西行,占领位于西侧的巧罗。 刚夹起一块肉的庄有梨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真是不要脸啊……” 军帐内,燔器上烤着的牛羊肉已发出了滋滋的声响,并生出了些许的焦煳味。 “糟糕,要焦了!”说完这番话后,邢治连忙用筷子将肉夹回碗里。 几人随之换了一个更为轻松的话题,聊起了北地草原上的风光。 江玉珣一边吃,一边在心中回味着邢治刚才的话。 他相信应长川绝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江玉珣还是决定尽快找应长川确认一番,并问问他是否在巧罗国那里布好暗兵……以及有没有做好截杀的准备。 - 和非常清楚自己酒量如何的江玉珣不一样,死里逃生的邢治只管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完全没想过会不会醉的事。 他不敢向江玉珣劝酒,只得问庄有梨:“庄大人今晚怎么也不多喝几杯?” 邢治虽然是一名纨绔,但他父亲也与庄岳同为九卿。 常年生活在昭都的他和庄有梨虽然不怎么熟悉,但两人好歹早就认识了。 远离了父母的庄有梨的确很想喝酒,但想起自己肩上的重担他还是立刻摆手拒绝:“我就算了吧,这几日定不能马虎了。” 睡了整整一天的邢治忍不住好奇道:“庄大人最近在这里忙什么?” 听到这里,要和火器打交道的庄有梨忍不住感慨道:“邢公子有所不知,我这几日连做梦都能闻到火药味。脑子里只剩下了数字和阿珣说的那些防火要诀,什么水袋、水囊、唧筒,一个接着一个地入梦。还好今晚是费大人值守,不然我也没机会出来吃饭。” “你和费大人要一直在吗?”邢治好奇道。 “对,”庄有梨喝了一口热茶,非常认真地说,“我、费大人,还有另外几名郎官要轮守于此,绝对不能同时消失。” 庄有梨说的那些都是些防火用具。 草原上地势平坦,许多东西都不必用到。 为了减轻辎重,此行携带最多的就是用猪、牛等动物的皮胞制成的水囊。 曾经亲眼见过火器的庄有梨深知其威力。 接到这个工作后,他半点也不敢马虎。 “这样啊……”邢治有些遗憾道,“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二位大人还是快些吃完去休息吧。” “无妨!”庄有梨夹了一块肉,他想了想随口说,“我明日辰时才去换别人的班,不用那么着急。” 话音落下之后,他又回头看向江玉珣并随口问道:“阿珣,你呢?” 江玉珣握着筷子的那只手随之一颤。 ……自己明日倒是没有什么急事,但是晚归说不定会打扰到应长川休息。 要不然今天晚点回去,直接住在隔壁那间空军帐里? “我……”江玉珣犹豫了一下,他点了点头正想点头将此事应下。 然而还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军帐外便传来一阵陌生的声响。 有士兵在帐外行礼道:“报!江大人,陛下有急事找您,请您用完膳后尽快去军帐见他。” 应长川有急事找我? 身处于驻地的江玉珣的心随之悬了起来。 这句话不但将庄有梨和邢治吓了一跳,坐在桌岸边的江玉珣更是立刻起身道:“稍等,我现在就过去——” 话音落下之后,他匆忙向庄有梨两人点了个头,接着便撩开毡帘走了出去。 而同被这句话吓得不浅的庄有梨和邢治,更是拦都没有拦他。 - 满是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 出门的那一刻,江玉珣身上的淡淡酒气立刻被风刮着散向了草原那头,头脑也变得清醒起来。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不对劲。 应长川说有急事找自己,却又让自己用完膳后再去军帐找他,这二者实在是有些矛盾。 他到底是着急还是不急? 江玉珣轻轻抿住了嘴唇,刚才悬起的心在这一刻落了回来,他敢肯定……应长川绝对没什么“急事”。 “江大人怎么不走了?” 就在江玉珣止步的瞬间,应长川声音便自不远处传了过来。 他的话语里还带着熟悉的笑意,完全没有半点着急忙慌的样子。 我就知道…… 江玉珣拢了拢衣领,缓步向他走去,接着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了应长川的谎言:“陛下刚刚在骗臣,您才没什么急事呢。” 应长川的脸皮厚极了。 他轻轻抚了抚江玉珣的发顶,并理直气壮地说:“天子此刻就像想见到侍中,怎么能不算急事。” “……况且时间已经不早了。” 站在上风头的他将草原上的寒风全都挡在了背后。 应长川的语速格外慢,硬是将“侍中”这两个字说出了几分旖旎之感。 好久没被人叫过“侍中”的江玉珣心脏忽然轻轻跳了两下。 他忍不住反驳道:“时间还早,庄有梨和邢治晚饭都没吃完呢。” 应长川笑了一下,垂眸再一次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发顶:“爱卿与他们二人不同。” 或许是在应长川的身边待久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江玉珣还是瞬间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自己和庄有梨他们不同,自己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江玉珣:!!! 此前江玉珣从未将应长川与“男朋友”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因此就在“男朋友”这个词闯入江玉珣脑海的瞬间,他的脸便没有半点预兆地“刷”一下红了起来。 想到这里,江玉珣立刻低下头努力不让应长川看到自己的表情。 这句话可绝对不能被他问出来! …… 自从来到北地之后,骑马就成了常事。 嫌麻烦的江玉珣不但换上了更加方便行动的窄袖袍,而且还将长发梳成了高高的马尾。 伴随着低头的动作,柔软的黑发似绸缎般披在了他的肩上。 摩擦生出了细弱静电,用来束发的墨色缎带也轻轻地粘在了他的背上。 将窄细的腰线勾勒得清清楚楚。 应长川的视线不知在何时落在了这里。 那根缎带似有魔力一般,无时无刻不在诱惑他将手落在此处。 远处还有不少正在守夜的士兵。 天子缓缓抬手,停顿片刻后终是只用手背从江玉珣的发间轻蹭了过去。 ……应长川这是在做什么? 江玉珣的身体随之颤了一下。 最终又装作没事人一般继续向前而行。 镇北军平素训练非常辛苦,如今已不必再临阵磨枪。 此时除了夜巡兵外,大部分人已进入梦乡、养精蓄锐。 繁星挂满天际,四周一片寂静。 说话间,江玉珣和应长川已经走到了居住的那顶军帐边。 不想被身边人发现自己正在脸红的江玉珣不由加快脚步,赶在应长川之前拉开了毡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发间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感觉。 应长川的手指缓缓落在了那条缎带上。 末了竟微一用力,将它拽了开来。 被缎带束在脑后的黑发随之散落一肩,带着静电的缎带也于此刻缠在了天子的手上。 在原本高高束起的长发向往下坠去的那一瞬间,方才踏入军帐的江玉珣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应长川这是在做什么? ……解我头发? 他真的不觉得这个行为太过幼稚、无聊,一点也不符合他天子的身份吗! 被气到的江玉珣立刻转身,想要将发带从应长川的手里抢过来。 而应长川也在这时借着月光,看到了对方微微泛红的脸颊,并误以为江玉珣的脸是自己所气红。 本该收敛一下的应长川没忍住趁着江玉珣来抢发带的机会抓住了他的右手,并轻声问他:“阿珣在想什么,可是生气了?” “自然,”江玉珣一边试着挣脱禁锢,一边忍不住轻轻咬牙道,“臣在想陛下真是讨厌。” 军帐内还没有来得及点灯,四周漆黑一片。 没了烛火轻燃的声音,江玉珣的耳边变得愈发安静。 刚才那句话清清楚楚地落回了他的耳朵里。 江玉珣突然察觉出了不妙。 ……自己方才的语气实在太过认真。 用认真的语气说得“讨厌”这二字,怎么听怎么有一种撒娇的感觉。 不只江玉珣意识到了这一点,应长川也发现了。 他不但没有松手,反装作没听清地挑了挑眉又问:“爱卿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陛下真的很讨厌。”江玉珣无比沉痛的离开了视线。 “爱卿讨厌谁?”被骂了的应长川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浓。 军帐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几息后,江玉珣终于狠狠咬唇,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我讨厌你。” 应长川的唇角再度扬起。 江玉珣:……! 啊啊啊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和撒娇到底有什么区别! 江玉珣的脸彻底红了起来。 “哦?”月光穿过毡帘,照亮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听了这么多遍讨厌的应长川竟然仍不满足,他缓缓开口道,“小江大人——” 然而应长川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唇边突然觉察到了一阵温暖与柔软。 站在对面的江玉珣心一横,直接上前半步抬起左手轻轻地捂住了天子的嘴巴。 够了,不要再说了。 军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几年时间过去,江玉珣今日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从根源上解决麻烦”。 第95章 应长川的确闭嘴了。 但是江玉珣心中的警报并未解除。 ——两人力量悬殊,此举怎么也不算长久之计。 呼吸间生出的温热气流,似一只柔软的小蛇缠绕在江玉珣的指尖。 小小的军帐忽然变得危险起来,本该转身躲开的应长川,却在这个时候反其道而行之,一点点抬手握住了江玉珣的手腕。 紧接着,又微微用力将那只手向自己的唇边压去。 陌生的酥痒之感瞬间着掌心传了上来。 应长川这是犯规! 江玉珣睁大了眼睛并用力抽手,可他完全抵不过应长川的力气。 下一刻……江玉珣的手终于紧紧贴在了应长川的唇上。 “陛下,放手——” 天子像是没有听到江玉珣在说什么似的垂下眼眸,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注视着他。 末了又一下没一下地啄吻在他的掌心,与轻颤的指尖之上。 军帐内安静得过分,以至于亲吻的声响,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这原本细弱的声音被寂静的长夜放得无限大。 令人无处可躲。 等到他掌心上的纹线都不受控制地发起了烫,应长川终于一边轻蹭着江玉珣的手,一边眯着眼睛用微哑的声音问他:“现在呢?” 江玉珣移开视线,低声说:“我现在……不想理你。” 或许是因为刚才吹了一阵凉风,又或许是因为军帐内的气氛太过黏稠暧昧,江玉珣的话语里竟然又多了几分鼻音。 用这样的声音说出的“不想理你”四个字,简直比方才的那句“讨厌”更像撒娇,完全没有杀伤力。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不由绝望起来。 果不其然,应长川完全没被他吓到。 甚至再一次轻轻吻了吻江玉珣的指尖:“如何不理我?” 江玉珣一边尝试着把手从应长川的手中抽出,一边不受控制地说:“从现在起不想再和你说话了。” 藏在人心底的念头,往往是最简单、幼稚的。 成长便是掩饰本心,装作成熟的过程。 ……自从上一世幼儿园毕业之后,江玉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直白地说过这种话了。 都怪这个倒霉debuff! 应长川眼底的笑意变得愈发浓。 他甚至忍不住在此刻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戳了戳江玉珣的脸颊,彻彻底底地坐实了“幼稚”一词。 大周的天子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欺负人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 而他这样的动作,也令江玉珣完全将“君臣有别”还有“礼貌克制”这几个字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直接在此刻回眸,给应长川扔了一记眼刀。 然而还没等江玉珣再尝试着抽手。 天子竟在这一刻将吻落在了那轻颤着的睫毛上。 末了低声道:“好啊。” 他的语气格外认真,没有一丝戏谑与轻慢。 应长川终于要放过我了? 还不等江玉珣放松下来,却听天子学着自己的语气认真道:“若是爱卿能够忍住,孤自然不会勉强。” ——摸清江玉珣性子的他,早已学会了合理利用规则。 - 庄有梨非常敬业,他当晚只喝了一点酒,第二天更是早早就到了储藏火器处,与费大人进行交接。 而饿了好几天的邢治,也终于缓过了神来。 他并没有像江玉珣建议的那样第一时间离开定乌穆高大草原,南下回到昭都休养身体,而是选择留在这里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次日清晨,江玉珣和邢治在玄印监的陪同下,一道策马向不远处的牧民处而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交流着有关这片草原的信息。 “据我所知,定乌穆高大草原虽然不是折柔最大的草场,但它的规模怎么也能排进前十,并且还是折柔重要的冬季牧场之一。折柔大部分地区夏短、冬漫,且多风雪。可是它不但避风向阳,还温暖少雪,环境可谓是得天独厚……”邢治的声音被风吹到了江玉珣耳边。 他顿了顿说:“只是今年运气不佳,遭了白灾而已。” 江玉珣随之点头,并跟着补充了一句:“丘奇部更为靠南,冬季牧场的面积也格外大。相比起夏季牧场这里的牧草营养成分会更低一点,若是发生雪灾损失也更加惨重。” 说着,他忍不住蹙起了眉,并自马背上向前方看去。 草原上的牧草正随着春风一道轻扬,牛羊如星子一般洒落其中。 乍一眼看去欣欣向荣,实则暗藏着危机。 定乌穆高虽然受灾较轻,但它毕竟是个冬季牧场。 承载力远远不如其他两大草原。 现在正是牛羊抓膘育肥的季节,若是什么也不做,要不了多久这片草原便会被牲畜吃秃。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不远处的驻牧点。 江玉珣和邢治对视一眼,并翻身下马向着前方走去。 和刚才看到的那片草场完全不同,此处牧民虽和从前一样生活在毡帐之中,但是帐篷旁边却多了一大片用木头围出的栅栏,里面则关着数百只羊羔。 原本该忙着放牧的牧民并未骑马远行,而是自牛车上卸下了一堆干草,以及几个大大的木桶。 这群牧民不认识江玉珣,看到前方有几个周人打扮的陌生面孔之后,只是疑惑地嘟囔了两声,便继续着手下的工作。 邢治虽然了解风折柔风土人情,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贵族和商人打交道的他,还是不怎么了解放牧与畜养牛羊一之事。 “江大人,牛车上的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好奇地问。 江玉珣走到牛车边,随手抓了一把里面的东西说:“这是麸皮。” 邢治愣了一下,并忍不住重复道:“……麸皮?” “麸皮就是小麦最外层的表皮,小麦磨过之后便会自然形成面粉和麸皮两大部分,”他轻轻拍了拍手,将指尖的麸皮吹回了木桶中,末了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如今大周的军马,都是吃麸皮与牧草的。这二者混合出的饲料,要比单独吃草有营养许多。” 玄印监也在此刻补充道:“邢公子有所不知,如今昭都百姓都种起了小麦,家家户户每年都要产不少的麸皮。因而除了粮食以外,朝廷一直都在收购百姓手中的麸皮,并将它们运向泽方郡的军马场。” 眼前这一批麸皮,就是最近几天刚从军马场调送过来的。 邢治越听眼睛越亮:“原来如此!” 此前他和所有人一样,有些担忧经过白灾之后,丘奇部会不会成为大周的累赘。 如今看来自己的忧虑已经被彻底解决。 牧民将混了麸皮的饲料倒入食槽,圈内的羊羔立刻一拥而上抢食起来。 此刻时间已不算早,按理来说忙了半天的牧民应该回帐内休息才对。 然而看着羊羔吃完饲料之后,他却又骑上马拿着锹、铲等工具向西北处而去。 江玉珣此时正处在一座小丘之上,他并未跟在牧民背后继续前行,而是远眺前方。 地平线那一头,正有数百人聚集,并用手中的工具挖着窄沟。 他们不是在翻地,而是在挖隔离带。 折柔人放牧模式过于粗放,他们时常会通过“烧荒”的方式来改良土质,减少杂草与害虫。 这个方法简单而有效,但是水火无情,草原上几乎每年都会控制不住生成大火,病危害到人畜的性命。 这种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到改变的。 因此在丘奇部归降大周之后,江玉珣便立刻向泽方郡太守建议,组织牧民在草原上开挖防火的隔离带,并以此来换麸皮。 得知此事的邢治忍不住笑着感慨道:“防火带本就利于牧民,更别说还有麸皮用来交换。怪不得他们一个个都那么积极。” 顿了几息之后他又忍不住感慨道:“这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在折柔历练了这么长时间的邢治,身上那股纨绔之气已很浅淡,整个人都变得沉稳、成熟起来。 乍一眼看去非常像江玉珣在现代见过的那些大商人。 这一声感慨自他口中而出,没有半点的违和感。 谁知说话音落下之后,身边的江玉珣竟然笑着转身朝他轻轻摇起了头来。 “怎么了,江大人?”以为自己说错话的邢治紧张了一瞬,“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吗?” 江玉珣将视线重新移向远处,他不再卖关子而是轻声道:“是一举三得才对。” 并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了拍白色的战马。 此刻不止邢治,周围的玄印监也全好奇地看了过来,想要听听江玉珣的答案。 他将目光落向西北处: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这个季节定乌穆高最常刮的其实是东南风。但邢公子可以看到,如今牧民们却是在西北方开挖隔离带。” “……这倒是。”在北地待了这么久的邢治早将风向了然于心。 夏季风是自西南方向刮过来的。 若是想防火的话,最好要将隔离带挖在这个方向。 刚想到这里,邢治的呼吸忽然一窒…… 他不由瞪大眼睛转身看向江玉珣。 江大人知道这片草原刮什么风,他绝不是头脑一热下此决定。 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定下来的计划。 江玉珣调遣这么多人力所挖的防火隔离带,要挡的绝非牧民烧荒后不小心蔓延开来的火势。 而是盘踞在西北方的折柔大军的故意纵火! 看到邢治的表情,江玉珣便知道他猜到了自己的计划。 江玉珣又远远地看了西北方一眼,接着牵着马匹走下了小丘:“防患于未然,总不会有错。” 他没有说的是,原本的历史中折柔便做过这样的事。 ——在那场耗时七年的战争中,他们曾多次借助地势,于秋冬时节在上风处纵火,企图火烧周人和军营驻地,并给大周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有这样的事情在前,大周无论如何都要未雨绸缪。 草原面积广阔,火势一旦变大就会呈线状向前方蔓延。 为保证人畜安全,必须挖出尽可能长的防火隔离带。 江玉珣虽然知道历史上的折柔曾经做过这种事。 但是他也不知道风向究竟哪一天会发生变化,更不确定折柔到底哪天纵火。 如今镇北军正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战。 江玉珣自然不能让他们远离驻地,去草原的角角落落做这种事情。 这个工作只能交由牧民的来做。 走下小丘之前,他忍不住回头再次看向西北。 江玉珣猜,折柔三王之所以忍到现在。 ……便是在耐心等待风向的变化。 ※ 江玉珣和邢治仔细查看了镇北军驻地附近的几处隔离带的挖凿情况,并将其记录在册。 直到傍晚时分,两人方才回到驻地。 还没到军帐旁,江玉珣就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率部归降的折柔贵族,将礼物送到了营区之外。 “江大人快来!”见江玉珣回来,一名与他熟悉的郎官连忙摆手说,“您快来尝尝,这个味道还挺不错的!” 江玉珣下马快步走了过去,忍不住好奇地看向对方手中的木盒:“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对方没有卖关子,直接将盒子打了开来,并将他带到了附近的一顶军帐中:“这些都是折柔的特产之物,用牛乳制成的酸奶和奶豆腐。我们刚才已经验过了,它上面没有沾毒,您也快拿一个尝尝吧!” 话音落下之后又转身朝不远处的邢治打招呼,并招手示意他也来尝尝。 居然是酸奶! 穿越以来江玉珣还从未喝过酸奶。 每天都有事情要忙的他完全忘了世上还有如此的美味。 江玉珣的眼睛不由一亮。 道过谢后他忙瓷碗接到手中,用勺子舀了一口仔细尝了起来。 刚制成的酸奶像豆腐一般在勺子上轻轻地晃动着。 折柔人现在还没有向酸奶中放糖的习惯,因此它尝起来多是淡淡的酸,几乎没什么甜味。 尽管如此,多年没有吃过酸奶的江玉珣仍旧无比惊喜,并一口气吃掉了小半碗。 紧接着,不好意思吃独食的他便好奇起来……也不知道应长川有没有尝过这东西。 江玉珣放下勺子,轻声向对面的郎官问:“酸奶可有送给陛下尝尝?” 对面的人身体随之一僵,末了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脑袋:“那几个贵族说这都是不入流之物……我们也不敢打扰陛下,故而呃……还未给他送过。” 他越说声音越小,就差将头埋入泥土之中。 除了江玉珣这个异类,大周文武百官见到应长川,皆如耗子见猫一般紧张小心,更别说是去送东西献殷勤了。 看到对方的表情,已习惯在天子身边,没大没小的江玉珣终于想起了这一点。 然而还不等他点头,那郎官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手道:“不如江大人给陛下送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碗酸奶放在了江玉珣的手中,并无比期待地朝他看去。 江玉珣:??? 等等,这事怎么突然落在我头上了? - 官员们的好意不可辜负。 江玉珣最终还是小心将酸奶放在托盘里,端回了军帐之中。 在大周所处的年代,已有了从甘蔗中提取出的碎沙状的“沙糖”,算是后世蔗糖的雏形。 但此时人们普遍不用它来调味,而是当做“润肺生津”与“止咳”的药材使用。 此行军医便携带了不少的“沙糖”。 江玉珣在回军帐前,特意找军医要了些糖混入酸奶之中。 经过简单的调制之后,酸奶味道果然好了不少,已和江玉珣前世记忆里的味道没有太大差别。 …… 应长川所在的军帐格外大。 就算是正午日光也难以将它完全照亮,必须点灯照明。 江玉珣轻轻撩开了军帐的毡帘,应长川身旁树状铜灯上的烛火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道轻轻晃了一下。 正在查看舆图的天子在此刻抬眸看向江玉珣,并缓缓地搁下了朱笔。 方才满是寒意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柔软了起来。 他朝江玉珣笑了一下:“过来,阿珣。” 连着忙了几日的天子,身上多了几分少见的倦意。 惯有的慵懒感因此而变得更盛。 江玉珣轻轻将放了糖的酸奶放在了桌案上:“这是折柔人送来的酸奶,我稍稍加了些调味,陛下可以尝尝合不合口味。” 话音落下之后,他便托腮坐在了应长川的身边,有些期待地眨着眼睛看向对方。 应长川不由挑眉将桌上的瓷碗端在手中,并极为给面子地拿起了勺子:“……清甜微酸,的确不错。” 江玉珣随之笑了起来:“我也觉得!等回到昭都之后,一定要让宫里的御厨学着这样做。” 他一边回忆上一世吃过的酸奶,一边滔滔不绝地补充道:“除了这种放了糖的原味酸奶以外,还能将各种水果混入其中,增添别的风味……呜!” 江玉珣的话还没说完,忽有一个冰凉的物体贴在了他的唇边。 他立刻闭嘴,并垂眸向下看去——应长川不知何时已舀起一勺酸奶,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唇边。 ……他,他这是要喂自己? 江玉珣和应长川虽已在一起一段时间,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是还从未做过这样腻歪的事情。 他本能地不好意思起来,并想要拒绝应长川的好意。 但是一想到两人现在的关系,江玉珣终是偷偷攥紧手心,非常配合对方地缓缓张开了嘴巴。 应长川都不尴尬。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带着一点凉意的瓷勺贴在唇上,将他冰得向后缩了一下。 不等江玉珣躲避,带着甜味的酸奶已经落在了他的舌尖,甚至不小心蹭在了唇畔。 应长川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瓷碗用指腹擦去了江玉珣唇边的痕迹。 他的动作格外慢,原本正常的动作忽然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 “咳咳咳……”顾不得品尝加了沙糖的酸奶,江玉珣立刻轻咳了几声并坐直身子四处乱描起来,他转移话题道,“这碗酸奶虽然是别人做的,但我也稍稍加工了一下。四舍五入算是我送给陛下的礼物……既是礼物,我就不多吃了,尝过一口就好。” 听了他的话后,天子忽然轻笑道:“四舍五入?” 几年前自己喝醉那一幕,瞬间涌入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应长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身为天子,他的脑子里为什么总要记这些有的没的的事? 被掀了老底的江玉珣站了起来,用行动表明自己不想再搭理应长川的意愿。 谁知天子竟也在此时起身,并轻轻拉着他的手走向了军帐后方。 他下意识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爱卿既然送了孤一份礼物,那么孤这个当天子的,岂有不回的道理?” 话音落下的同时,应长川便停下脚步打开了床榻边的木柜,并从中取出一只小匣。 军帐后方没有点灯,四周一片昏暗。 “……这是什么东西?”江玉珣的心情没来由忐忑起来。 “爱卿打开来看便是。”天子自背后抱住了他,垂眸朝江玉珣掌心看去。 “好……”江玉珣也没有与应长川客气,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捧在手中,顿了几息后便将其打了开来。 下一刻,他的面前便生出一道金光。 木匣里面装的居然是黄金! 刚才还以为应长川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江玉珣不由震惊道:“金子?陛下为何要送臣这个?”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便转身向站在自己背后的人看去。 直接赏金实在是有些不符合应长川的风格。 天子笑了一下,轻轻摇头道:“这是爱卿应得之物,并非什么礼物。” “为什么这样说?” 应长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吻了江玉珣发顶一下,并反问他:“可还记得你被罚的三年俸禄?” 江玉珣:“……!” 原来是它? 这几年来江玉珣靠卖酒得到的收益,过得非常不错。 不但重新修整了田庄,还给自己攒下了一大笔钱。 要不是应长川说,他还真忘记自己没有俸禄这回事。 不想起这件事还好,此刻重提旧事江玉珣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真是亏大了。 差点忘记,我一直都在打白工! 此刻,江玉珣完全将心思写在了脸上。 表情随之变来变去,格外精彩。 看出他在想什么的天子轻声假装严肃道:“江大人乃我大周股肱之臣,这些年来付出良多,孤自然要将三年俸禄为爱卿补回来。” ……应长川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知道木匣里的金子是自己被拖欠的“工资”之后,江玉珣瞬间理直气壮了起来。 他将手放置匣上,然而还不等江玉珣合上此物,便听应长川继续在耳边道:“真正的礼物藏在下方。” 江玉珣手指一顿,终是小心拿开金子向木匣下方看去。 一块赤红绣花的方布,在此刻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并于帐外烛火的照耀下发着暖暖金光。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江玉珣一眼就认了出来:木匣里面装着的是一顶盖头。 ……大周天子外出行军打仗,为什么会随身带一顶盖头?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他给我这个东西做什么! 江玉珣的耳边嗡一声响了起来。 纤长的手指再次抵在了盖子上,江玉珣想将它合上,可应长川竟伸手挡住了他的动作并问:“怎么,阿珣没认出来这是何物吗?” 江玉珣轻声挤出了一句:“……是盖头。” “然后呢?”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 江玉珣从未像此刻一般想要嘴硬,然而他最终……还是只能在天子的注视下,坦白且小心地问出了那句话:“这,这不会是给我戴的吧?” 第96章 应长川笑着将视线落在了对面人的身上。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江玉珣已从对方的脸上的表情读出了他此时心中所想——不然呢? 总不能是用来擦桌子的吧! 就在江玉珣发呆的那一刻,应长川伸手将盖头从木匣里拿了出来。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好像手中拿着的并非什么丝绢,而是一抹随时都有可能散掉的红霞。 有风顺着毡帘的间隙吹入军帐,吹得帐外铜灯跟着清风一道摇曳。 灯火晃耀中,江玉珣不由屏住了呼吸。 此刻他耳畔静谧一片,以至于江玉珣明明已经抬起了手,却迟迟未如方才心中想的那般把盖头抢回木匣。 下一刻,他的视线便被一片大红所遮挡。 ——应长川轻轻将它盖在了江玉珣的发顶。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在被他勾着腿腕抱起的那一刻,江玉珣下意识搂住了应长川的脖颈以稳住身形。 他刻意加重了“陛下”这两个字,试图让应长川想起自己的身份。 然而天子似乎完全没有被江玉珣所影响。 他抱着江玉珣,缓缓坐在了不远处的床榻之上。 什么也看不到的江玉珣不由小声轻呼一声,并紧紧攥住了手下衣料。 丝帛制成的盖头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向下滑去。 江玉珣的视线终于再度清晰起来。 他看到……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没有半分戏谑的之意,反倒是认真到不可思议。 ……应长川并不是在逗自己,他似乎是认真的。 “为何给我这个?”江玉珣轻轻用手接住将要滑到地上的盖头,并低声朝身边的人问道。 应长川把江玉珣抱在怀中,如平常那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背后的长发。 几息后,终于微微用力再次拽松了那根束发的缎带。 应长川的声音有些许的沙哑:“只是忽然想起,孤还未来得及与心上人结发罢了。” 刻意放缓的话语似流沙划过耳畔,他一边说一边在手指间缠弄着江玉珣的黑发。 心上人…… 江玉珣的睫毛随着轻轻颤了一下。 应长川垂眸向他看去。 怀中人覆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在此刻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微一用力从这里挠了过去。 刹那间的轻触,似火星落在了天子的肩上。 他的眸色在瞬间变得愈发幽深。 应长川向来对世俗的婚配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还觉得鄙俗不堪。 直至他自己有了所爱之人,终于也生出了想要看到对方因自己而穿上红衣的念头。 大周虽男风盛行,然而提到此事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不入流的“男宠”。 身为天子的应长川大可以给江玉珣任何头衔与身份。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应长川不想让江玉珣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哪怕是身为天子的自己也不行。 甚至于原本完全不关心“生前身后名”的他,如今竟格外在意世人对江玉珣的看法,完全不想让对方背负半点污名,与无端的猜测。 无论是今日还是未来。 应长川垂眸笑了一下,也与此刻轻轻取下了自己头上那顶玄玉发冠。 两人的黑发在此刻交缠在了一起。 停顿几息,江玉珣终于松开紧攥着对方肩上衣料的那只手,同时任由那顶丝薄制成的盖头,如盛放过的花瓣一般飘落于地。 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天子没有说话,他借着毡帘外的一点烛火将两人的长发缠在了一起,动作格外认真。 ——既不能给世人看,那应长川便给自己看。 江玉珣只看了一眼两人交缠的长发,便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身上。 天子烟灰色的眼眸,被烛火映得格外温暖,“珍视”一词从未像现在这般具象化。 黑发已轻轻结起,天子终于不舍地将手放下。 淡淡的龙涎香被夜风吹至鼻间。 ……江玉珣明白,应长川和自己一样有了牵挂。 - 转眼已到春夏之交,这个季节天气的变化格外快,草原上的风也比往日更大。 要不是此时早草长莺飞,四周再无裸露的荒地,恐怕会爆发比初春时更大的沙暴。 镇北军驻地的角角落落都立着高耸入云的旗杆。 此刻旗杆上的战旗正随着烈烈狂风一道在半空中乱舞。 这风是从昨日傍晚吹起的。 如鬼哭一般在耳边怒号了整整一个晚上。 清晨起床之后,江玉珣第一时间走出军帐向旗杆而去。 他仰头望向军旗——玄色的旗帜一半被大风吹地缠在了旗杆上,另一半却轻指着西南的方向。 江玉珣不由蹙起了眉,呼吸也随之一滞。 象征大周天子御驾亲征的军旗除了能够鼓舞人心以外,更重要的是能起到辨别风向的作用。 今日的风实在太烈。 半缠在旗杆上的军旗所指方向并不清晰。 江玉珣犹豫片刻,终从袖中取出一根一尺长的发带拿在了手中,并小心向外探去。 那发带先是胡乱舞动了几息,接着竟也随着半空中的军旗一道指向东南。 江玉珣的心随之高高悬了起来。 ……风向真的变了。 “爱卿在看什么?”应长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背后。 说着,他也与身边的人一道抬头看向军旗。 见他来,江玉珣立刻转身将发带交给应长川:“今日的风向不对。” 身边人随即拿起发带,抬手查看起了风向。 江玉珣的语速变得格外快:“昨天晚上风向还在不断变化,但今天早晨似乎已经固定成了西北风。” 说到这里,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江玉珣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马背上打来天下且与折柔交手过的应长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假若折柔想要纵火,那今日便是最好的机会。 镇北军驻扎在定乌穆高大草原的腹地。 这里地势较高、水草丰茂且便于瞭望,是一个进攻的好地方。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 定乌穆高无遮无挡,没有人说得清折柔究竟会选择从哪个方向纵火,亦或是多角度行动。 在草原边缘蹲守折柔士兵,无异于大海捞针。 应长川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发带。 他朝江玉珣点头,末了转身向军帐而去,并一边走一边沉声向周围人吩咐道:“去叫定北将军带人过来。” 天子的声音虽不大,但是语气却是少见的严肃。 闻言,守在不远处的士兵立刻下跪行军礼道:“是,陛下——” 仍站在原地的江玉珣不由抬眸,再次看向军旗。 玄色的军旗在狂风中起舞发出剧烈的响动,犹如战鼓隆隆敲响于心间。 大战将要爆发。 - 深夜,定乌穆高大草原北部边缘地带。 枣红色的战马上,身着褐色皮甲的丘奇王一点一点咬紧了牙关。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浓到化不开的杀意。 一名士兵上前将右手搭在胸前,向他行完礼后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问:“……王,现在动手吗?” “不急,不急,”丘奇王眯着眼睛看向定乌穆高,并低声轻喃道,“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吧。” “是,大王!” 随丘奇王来到此处的皆是那天与他一道逃窜至此地的亲兵。 他并没有再理会亲兵,而是抬头向前看去。 此时定乌穆高大草原让高高的牧草,正随着狂风倒向西南。 见此情形,丘奇王忽然笑了一下,用低哑的声音对身旁的人说: “前朝之时,我丘奇部乃折柔最繁华的部落。我们靠南,水草丰茂、牧场广阔,四季都可以放牧。牛、羊更是数不胜数……若是一不小心遇到灾年,还可以南下去大周讨生活……” 丘奇王的声音沙哑,话语里满是怀念:“多轻松,多惬意啊。” 说着说着,他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唇边也出现了几丝的笑意,似乎也随着自己的话,一道回到了过去那个美妙的年代。 周围年轻一些的士兵,眼眸中随之生出了向往与期待之情。 狂风之中,丘奇王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在原地踏起了步来。 方才紧闭着眼睛的他猛地睁眼,狠狠地看向西南。 ——如今不但定乌穆高大草原不再属于自己,原本声望最高实力最强的自己,也只能寄居在他人篱下。 甚至成为了这场战争中带兵打头阵的“先行兵”! 一不留神便会命丧黄泉。 这让丘奇王怎能不恨? 他攥紧了手下的皮鞭,恨不得现在便一把火烧了整片定乌穆高!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格外快。 方才落在他们头顶的云朵已被狂风吹向西南,并遮掩住了月色。 原本明亮的草原,在这一瞬陷入黑暗之中。 丘奇王而且他攥着皮鞭的那只手,朝着周围人厉声道:“现在出发!” “是,大王——” 原本骑在战马上的折柔士兵对视一眼,终于翻身下马并自马匹背上的麻袋里拿出了此行所用的工具。 除了火把、火折子以外,竟还有许多装在陶罐里的液体。 那不断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并不是这水,而是麻油。 丘奇王的唇角一点点扬了起来,他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西南的方向。 停顿几息后,终于压低了声音道:“去吧。” 方才下马的士兵迅速行礼,并悄无声息地向四周散去。 初夏时节,牧草已经长高直逼向马腹。 这些身着黑衣、弯身行走在牧草之中的折柔士兵没过多久便彻底没了踪影。 丘奇王始终坐在马背上遥看着西南的方向,经过了上次那一场惨败过后,他行为做事变得谨慎了许多。 他虽然还不知道大周有望远镜,但仍命属下低调行事,千万不可被人发现踪迹。 狂风还在继续刮,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生长在水边的牧草已被吹得倒伏于地。 而方才如棉被一般覆盖着明月的云彩,也在这一刻被吹散。 骑马立在草原边的丘奇王抬头看了一眼天,终于拽了拽缰绳向西北而去。 …… 定乌穆高大草原内部。 牧草划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阵痒意,但弯腰行走于草地中的折柔士兵,却似感知不到一般连眉头都未眨一下。 他们一边向不同的方向散去,一边缓缓倾洒着陶罐内的桐油。 并逐渐深入草原之中。 几个时辰之后,终有烈火燃起。 并被狂风带着向西南而去。 火焰照亮了士兵棕褐色的眼睛。 他深深注视着眼前的烈焰,表情平静中又透着难以言说的疯狂。 此战若是胜利,他们便可杀了周人,南下攻向昭都! 若是失败……宁可彻底烧毁,也绝不会将定乌穆高这样的宝地拱手让给其他二王。 ※ 天上的白云早被狂风吹散,月光将草原照得与白昼一般亮。 明明还是凌晨,但是镇北军大营中却有至少一半人并未像往日一般进入梦乡,而是手持武器严阵以待。 镇北军驻地以外建立了数百座岗哨。 木制的塔楼上,有士兵手持望远镜不断朝远处观望。 橘红色的火星非常显眼,漫向地平线的那一刻,守在岗哨上的士兵便已发现了它。 “……北方起火了!”确定方位之后,士兵立刻放下望远镜转身去拿放在岗哨内的旗帜和号角。 另一人则在此时下楼,以最快速度备起了马来。 岗哨上,士兵吹起了军号。 几声长短不一的号声,将方位透露给了更远处的同伴。 等守在远方的同伴拿起军号重复他的节奏,并确认无误之后,那士兵终于以最快速度带好所有物品离开了岗哨。 最终与另一名士兵一道骑着快马向镇北军大营而去。 不消片刻,“呜呜”的军号声便已响彻整片定乌穆高大草原。 本已严阵以待的镇北军,随即进入战争状态。 - 草原另一边。 原本分散在折柔全景的骑兵,终于在此时聚集起来。 并等候在了定乌穆高大草原的边缘地带,随着烈火一道向前快速推进。 火焰燃烧生出的浓烟在此刻注向天空。 它与云朵混在一起,并将其染成了同样的乌黑墨色。 不消片刻,天边已布满了黑云。 低沉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压向大地。 头顶的黑云与浓烟,还有耳边不时传来的植物燃烧生出的“噼啪”声响,使得马背上的折柔士兵愈发兴奋。 他们一点点向前逼近,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发出惊呼或狂笑。 这笑声响彻整片草原,落在了每个人的耳边。 - 镇北军驻地虽距草原边缘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是并非武将,也不必参战的江玉珣仍未有一点清闲的意思。 身着晴蓝色官袍、长发高高束于脑后的江玉珣以最快速度前往建在军营东侧的火器库,并协助庄有梨等人清点火器,检查起了各种灭火设备的状态。 刚刚忙完这里的事,又有士兵前来汇报:“定乌穆高上的牧民已经知晓火情,此时正在向南地迁移!还有他们养的那些牛羊……有许多都葬身于火海之中。” 江玉珣一边与他一道走出火器库,一边快速安排道:“牧民生活靠的就是那些牲畜,千万注意别让他们这个时候闯入火场抢救牛羊……记得安排百姓退回防火沟背后!” 他并不像大多数人般将那些折柔人看作俘虏,而是当作大周子民一样照顾与关心。 士兵迅速将他的话记了下来,接着便要离开此处。 不等他走,那士兵又被江玉珣叫住说:“对了!让离火场较近的百姓在撤退的时候先用溪水浸湿身边的布巾,一定要捂好口鼻,并俯身弯腰。除了防火以外,更要防那些浓烟。” “是,江大人!”对方连忙应下。 江玉珣则长舒一口气。 现在时间还早,留守驻地的他准备再次回到军帐内查看这附近的地图。 然而还没走两步,江玉珣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 滚滚浓烟被狂风吹着散向了驻地。 远方的天空已被染成一片橙红。 马蹄声、脚步声,甚至于牛羊的哀嚎皆与军号声混在一起。 寂静了千百年的定乌穆高大草原,从未像今晚这般热闹过。 “……陛下。” 几丈远外,身披玄色战甲的应长川正牵着战马静静地看着江玉珣所在的方向。 火光他照亮了他半边脸颊,五官也因此而变得愈发深邃。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应长川终于缓步向前走到了江玉珣的身边,并深深地看向眼前人。 吵闹的草原似乎也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应长川没有开口,而是伸手用指腹蹭向江玉珣的脸颊,同时轻笑道:“爱卿的脸上沾了烟灰,怎么像锅灶里的猫儿似的?” 此时定乌穆高之上满是烟尘,江玉珣的脸颊也罕见地脏了一小片。 几年前巧罗国向大周进贡了几只小猫。 忙于公事的天子与江尚书,当然没有什么时间去照管宠物。 只得直接将它们交到仙游宫内的太监与宫女手中。 这几只小猫名义上是天子之物,自然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仙游宫内活动。 因而它们时常会出现在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 天气冷的时候,甚至还会钻到御厨的锅灶之中。 秋冬季节一到,御厨每次做饭之前,都要先用木棍在锅灶里面戳上一戳,以确定里面有没有钻猫。 就连江玉珣都见过好几次它们被御厨拎着后颈,从锅灶内揪出的模样。 ——满身的土灰,简直是狼狈极了。 江玉珣有些不明白应长川为什么要在此时提起这件事。 但听到他提到仙游宫与此事后,那几只脸上沾满了灰的小猫突然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方才紧绷的神经也在这一瞬轻松了些许。 “陛下怎么将我与它们相比?” 江玉珣嘟囔了两声,有些不自然地转身看向别处。 远处的火势越来越大,此时放到现代不过凌晨四点的样子,但整片草原皆已被烈火照亮,再也让人难以分清现在究竟是黑夜还是白昼。 江玉珣方才轻松一点的心情,在此刻再度紧张了起来。 虽说牧民已经连夜赶工在西北方挖了一条长长的隔离带。 但俗话说“水火无情”,如今历史走向与发生的事情已经与江玉珣知道的完全不同。 哪怕是从现代穿越至此的江玉珣,心中也难免忐忑不安。 但到这个时候他嘴上还是努力镇静道:“陛下快走吧,千万不要耽搁了战事。” “放心,自然不会。” 天子所骑战马要比寻常的马快许多,应长川的确还能再在这里待上一会。 见他没有现在就走的意思,江玉珣不由轻声叮嘱了起来:“虽说西北方已有隔离带,但是陛下千万要注意躲避浓烟——” 江玉珣话音未落,就见应长川忽然转身自马背上取下一物。 这是一件玄色的软甲。 皮质软甲极有韧性,既方便活动又能阻挡刀剑。 最重要的是……江玉珣的体质较差,长时间负重甲可能会给他的身体造成负担。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佩戴软甲都是最适合他的。 唯一的问题是……假如江玉珣没有猜错的话,这副软甲的主人应该是应长川。 果不其然! 不等江玉珣问,下一刻他便借着火光看到——玄色的皮质软甲上隐约可见一个“应”字。 这战甲的主人的确是应长川。 天子在此刻解开软甲的锁扣,将它轻轻搭在了江玉珣的身上:“抬手阿珣。” 战争即将爆发,江玉珣没有时间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他立刻按照应长川说的那样抬手,任由对方替自己以最快速度穿好了这件软甲。 “怎样?”应长川垂眸看向江玉珣,同时非常贴心地抬手替他将压在软甲下的长发撩了出来。 江玉珣摸了摸软甲,不由愣神问:“这软甲难道不是陛下的吗,大小怎么如此合适?” 应长川要比自己高大半个头,身形也要健壮好几圈。 然而这件软甲他穿上却极为合适,完全没有一点宽松之感。 应长川笑了一下,他轻声在江玉珣耳畔道:“是孤第一次上战场时所着之甲,为昭懿太后亲手制成。” 天子第一次上战场时年纪还小,软甲也不如现在这般厚重。 听到这里,江玉珣不由震惊起来: “昭懿太后”就是应长川的母亲,这软件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江玉珣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这太贵重了——” “既然贵重,那爱卿便要更加注意安全。既不伤到自己,也不伤到软甲。爱卿可愿答应孤?” 应长川的眼瞳已彻底被火光映亮,他的语气格外认真。 军号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愈发清晰,天子出征的时刻到了。 江玉珣不由紧攥住手心,最终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道:“我答应陛下,陛下也要注意安全!” “好——” 战马在此时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 就在江玉珣以为应长川即将转身上马的那一刻,他竟将自己垂在身侧并紧攥着的那只手拉了起来。 末了小心翼翼地于手背上落下一枚轻吻。 方才还紧攥在一起的手于刹那间松了开来。 下一刻,应长川终于翻身上马。 他握紧了悬在腰侧的长剑,忽然笑着摇头道:“那日的盖头是自己滑下来的,还不算数。” ——应长川还要亲手掀开它,再做完那日没做的事。 话音落下后,玄色的战马终于在原地高高起扬。 下一刻,便如一道闪电般,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冲入了黑夜之中。 天子腰间的长剑在此刻泛起寒光,劈开了天边的浓烟与烈火。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将手落在了那软甲一角。 并轻轻于此磨蹭着那刻在软甲上的那个“应”字。 第97章 服麟军与镇北军组成的主力部队,以最快速度骑马向西北而去。 南地诸郡的士兵,则顺着辰江北上向草原而来。 而在定乌穆高的那一头,折柔三部正集结数十万兵力随烈火南下。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 初升的红日照亮了东南方向的天空,与北方的烈火遥遥相对,将这片草原染成了血色。 江玉珣的耳边尽是牲畜在烈火中发出的嘶鸣与哀嚎。 马蹄声越来越远,不过片刻镇北军已彻底消失在地平线那头。 驻地再一次安静了下来,然而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身着玄色软甲的江玉珣深深地看了远方一眼,转身向军帐而去。 留守在镇北军驻地的每一名士兵,都肩负着属于自己的任务。 他们在浓烟中小跑着与江玉珣擦肩而过。 伴着牧草燃烧生出的浓烟,与耳边猎猎狂风。 走进军帐前的那一刻,江玉珣不由抬头看向天边的灰云。 ——怡河之乱并没有爆发,连续三年的丰收令大周穰穰满家。 海沣稻与自巧罗国来的麦种,不但产量更高,热量也远大于从前的主流粮食作物。 它们养活了大周境内万万百姓,甚至于还吃壮了牛羊与战马。 大周的士兵肌肉要比从前更加壮实,不再被饥饿威胁的他们目光清明、头脑灵活。 几年的训练与新式火器的诞生,更使他们不再像从前那般惧怕盘踞在北地的折柔。 如今自克寒来的第一批战马,正是使役的年纪。 百年血仇尚新,出身于前朝末年饱受折柔侵扰、苦不堪言的少年,也已长大成人。 这一战虽比江玉珣原想的提前了三年时间。 但大周却未有一人惧战。 - 阳光穿透毡帘照亮了江玉珣手中的舆图。 应长川亲手画出的舆图上清晰注明了定乌穆高大草原上每一条溪流的走向。 除此之外,他还将新建的防火带也标注在了舆图之上。 在江玉珣的设计下,牧民们于定乌穆高西北与正北方向开挖了防火沟。 而后期为了赶工,更是直接靠火烧的方式,人工烧出了一条防火隔离带。 如今正是这条防火隔离带派上用场的时候…… 江玉珣拿着罗盘仔细对照方向,最终长舒一口气——他确定防火带的位置没有选错! 那正是今日大火蔓延过来的方向。 “江大人,江大人!”还不等江玉珣彻底放松,军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士兵在帐外大声喊道,“火器库那边有出烟点!” 火器库出烟? 江玉珣被这几个字吓了一跳,他立刻收好舆图站了起来:“稍等,我这就来——” “是,江大人!” 军帐外的浓烟比刚才又浓了一倍,江玉珣刚走出帐内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草原之上无遮无挡,风也比别处更大。 那士兵虽然没说冒烟的原因,但是江玉珣已经猜出了几分。 ——绝对是狂风卷着燃烧的牧草穿过旷野,落入了镇北军营地之中。 军营中的防火措施已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好,但是这一点仍防不胜防。 “咳咳咳……出烟点在哪里?”江玉珣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火器库旁,他忍不住用手背捂着唇轻轻咳了几声,接着便眯着眼睛抬头朝库内看去。 守在外面的士兵立刻行礼道:“回江大人的话,出烟点在火器库后方,庄大人已经进去看了。” “他进去了?!”江玉珣被士兵的话吓了一跳,当即睁大了眼睛。 加了桐油等物的火药并不稳定。 江玉珣一直叮嘱庄有梨,一切要以自己与士兵的生命安全为先。 可是真的遇到危险之后,他竟然想都没想便直接冲了进去…… “是……是。”那士兵不由咬牙点头,并快速讲述起了方才的具体情况。 江玉珣的心在此刻狠狠一揪。 镇北军驻地的火器库,实是由五顶军帐组成。 此时,其他几名负责看守火器库的郎官与费晋原正一人一库的严防死守着。 观察到起烟点后,庄有梨在叫人去通知江玉珣的同时,直接带着几个士兵冲入军帐之中,仔细探查起了原因。 头顶的北风愈发大,滚滚浓烟中单凭肉眼已经很难辨出军帐内的起火点在哪里。 “所以说你现在也不清楚这烟是从什么东西上冒出来的?”江玉珣的语速从未像今日这般快。 士兵艰难点头:“对……” 火器库旁就是一条小溪。 顾不得那么多,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玉珣便转身奔向小溪,并于水中浸湿了随身携带的布巾。 这批火器是保密制成的,镇北军营地中没有一个人比江玉珣更了解它们的特性、威力与存放状态。 不等守在军帐外的士兵反应过来,江玉珣已经用浸湿的布巾捂住口鼻,快步走回了军帐之外。 然而还不等士兵去拦,前方不远处突然生出一阵闷响,脚下的大地也随着响声而轻颤了一下。 “火器库里面爆炸了……”江玉珣忍不住低喃一声。 顾不了那么多,他立刻睁大眼睛向前看去。 浓烟自漆黑一片的军帐中一点点冒出了来…… 庄有梨还在里面! ……江玉珣的心在此刻揪痛起来。 军帐内还在向外冒着浓烟,他下意识想要进去,却被一直跟在背后的玄印监死死地拽在了原地。 “江大人别急!” “稍等一会,看看军帐内会不会起火再说——” “大人千万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玄印监深深地看向江玉珣,“若您出了意外,整个镇北军驻地都会大乱!” 他并非危言耸听,天子御驾亲征,江玉珣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若他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就连留在这里的齐平沙也朝江玉珣咬牙行礼道:“抱歉江大人,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们绝对不能让您以身试险。”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 穿越那日庄有梨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而后更是整天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忙来忙去。 上一世是家中独子的江玉珣,一直很羡慕有同龄兄弟姐妹的朋友。 穿越的这几年,他早已经将庄有梨当做了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可现在庄有梨却在眼前这顶军帐内生死未卜。 ……江玉珣完全不敢想象若是庄有梨真的出了事,自己要怎么向庄岳交代。 被领了皇命的玄印监拦着不让上前的江玉珣攥紧手中布巾,并缓缓低下了头,他一边快速思考一边尽量保持理智地沉声道: “咳咳……军帐内火器摆放稀疏,方才那阵爆炸生出的声响并不大,应当只……咳咳咳有个别武器出现了意外……现在最要命的东西是烟,也不知道他进军帐的时候有没有用布巾捂住口鼻。” 原主从小缠绵病榻,江玉珣穿越之后虽没有再像他那般生过大病,但这身体的底子到底比常人虚很多。 江玉珣还没在这里站多久,咽喉间便生出了一股痒痛之意。 他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地咳嗽着,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守在他身边的士兵不由担忧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语气虽平静,但是轻轻颤抖着的身体却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军帐开口正对西北,大风顺着帐口刮了进去,没几息浓烟便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万幸,军帐内没有着火,也没有连环爆炸的迹象。 站在他身后的玄印监对视一眼,快速用被水浸过的布巾捂住口鼻冲入了军帐之中。 - 时间似乎在紧张中变得格外慢。 又一阵西北风卷着浓烟刮了过来。 站在军帐外的江玉珣一边咳嗽,一边命令众人在军帐附近洒水。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边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江玉珣抬眸便见,有玄印监背着庄有梨从军帐内冲了出来,并在第一时间奔向背风处。 与他一道冲入军帐的几名士兵,则是被玄印监搀扶出来的。 江玉珣立刻跟了上去:“叫军医过来!” “是,大人!”士兵领命跑向另一顶军帐。 话音落下时,庄有梨已被搀扶进了最近的军帐。 火焰已经接连不断地燃了几个时辰,初夏时节的草原清晨本该凝满露水、满是寒意。 但现在刚刚日出,周围已燥热得与盛夏无异。 庄有梨身上的青衫早已蹭得乌黑一片,额头上满是汗水。 此时他不但双眸紧闭,脸上还有一道小小的血迹。 担心江玉珣多想,背他出来的那个玄印监第一时间说道:“江大人放心!庄大人的呼吸与脉搏都正常,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而已。军帐内有一火器爆炸,火还未燃起便被庄大人和他带去的人扑灭了。” 说着那玄印监也端起一碗水,冲洗起了满是烟灰的口鼻。 庄有梨虽然看着瘦弱,但是自幼生长在昭都被父母好好照管着的他身体却比先天不足,并且生活在兰泽的原主好很多。 江玉珣不由长舒一口气…… “还好吗,有梨?”江玉珣一边问,一边从周围士兵手中接过晾凉的白开水为他冲洗了满是脏污的口鼻。 清水自他颊边流过,方才满是污痕的脸颊终于一点点干净了回来。 “咳咳咳……”刚才一直紧闭着眼的庄有梨蹙了蹙眉,小心喝起了水。 几息后,他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阿,阿珣?” 不等江玉珣回话,庄有梨的眼圈忽然一红:“我还活着!” 常跟在江玉珣背后的庄有梨早与这群玄印监熟悉了起来。 看到军帐内都是熟人,下一刻他便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我还以为,以为自己要死了。若是爹娘知道,该多伤心啊……” 庄有梨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他虽看上去孩子气一点,但是还从未像今日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过:“阿珣你打我一下?让我看看眼前这一幕究竟是真的还是我的梦。” 江玉珣连忙收回水碗,将布巾递到他手中。 咽间痒痛难言的他不好开口,索性直接满足了庄有梨的愿望,伸手重重地朝对方脑门弹了一下。 “啊——是真的!”庄有梨连忙用手捂住了脑门,刚才一直悬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回来,“咳咳……我真的没有事。” 紧随江玉珣一道走入军帐的齐平沙也在此刻将视线落在了庄有梨的身上,性格比较古板的他忍不住蹙眉抿唇道:“江大人之前是不说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要以性命安全为首吗?庄大人为何又要以身犯险。” 已经缓过来的庄有梨不由咬了咬唇,他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长时间,虽说可以放着它不管,但若仗打的久了,没有充足火器的话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江玉珣转身咳了起来。 刚才有些怂的庄有梨越说越理直气壮,他喝了一口水和齐平沙较真道:“反正我……我也没有别的作用,若是能够在关键的时候保护住这些火器,也算是利国利民了。” 说着说着,他的心脏也不由随着这番话而重重地跳动起来。 但同时又有些许地沮丧。 一时间,齐平沙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你,你这……” 他本能地觉得庄有梨的语气有些奇怪。 若齐平沙曾去过现代,他必定能在第一时间辨出——庄有梨的语气名为“中二”。 军帐内的毡帘早被放了下来。 咳嗽了半天的江玉珣也恢复了些许元气。 他忽然转身看向庄有梨,接着摇头说:“不会。” 江玉珣的声音因咳嗽变得有些沙哑,开口的瞬间军帐内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并没有像齐平沙那样指责庄有梨的莽撞,而是轻轻摇头对他说:“火器只是助力之一,就算没有火器,此战陛下与我大周也必会获得最终的胜利,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的声音虽沙哑细弱,但语气却是少见地坚定。 在场众人虽知道江玉珣已经组织牧民挖了防火隔离带。 但是来自本能的对火的恐惧,还是使他们无比忐忑。 折柔反复南下侵略大周百年之久,并留下了一段屡战屡胜的神话。 可大周对折柔满打满算也就胜了两次。 最重要的是,这场战争的规模实在太大…… 以至于任何一点不安,都会被无限放大。 直到这一刻,听到江玉珣用如此坚定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众人之前隐约悬起来的心终于一点一点落了回去。 “咳咳……战争早晚都会结束,”江玉珣把视线落在了庄有梨的身上,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有梨在数术上很有天赋,不但记得快且算得还准。上次税法改制一事,便有你的助力。谁说只有会打仗制作武器才能算人才?等未来大周河清海晏,有的是你忙的时候。” 庄有梨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眸,因为江玉珣的话而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方才的话并不是开玩笑,一直在仙游宫内“打杂”的庄有梨是真的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用处。 相比之下,江玉珣却完完全全是“别人家的孩子”令他既艳羡又崇拜。 可是今日,江玉珣竟然用如此的认真的语气告诉庄有梨——他也是有属于自己的天赋的。 呛了几口烟的江玉珣,声音比往多了几分沙哑少了一点清润。 说话间也罕见地敛起了笑意,看上去简直靠谱极了。 庄有梨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脸上也因不好意思而微微泛起了红来,他立刻转身看向别处并忍不住轻声说:“你也比我们几年前见面时成熟好多。” ……几年前见面时? 庄有梨的话再一次江玉珣想起了穿越那天,他在宴上听到自己口出狂言之后,一脸沉痛并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 见庄有梨恢复不错,江玉珣也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故意道:“你也是,今日比几年前大胆了不少。” 江玉珣说得非常隐晦,但是心中有鬼的庄有梨还是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指的是什么。 庄有梨当即道:“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熟啊!” 说着竟然扶着一旁的桌案站了起来,一副要和江玉珣当面理论的样子。 ——看来是真的缓过劲了。 - 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向变了,镇北军营地上方的浓烟竟不知何时变淡了些许。 至少不像刚才那样呛人。 走出军帐之后,江玉珣本想登上岗哨拿望远镜观望远方战况。 但还不等他登塔,跟在背后的庄有梨忽然上前轻轻地拽了拽江玉珣的衣袖。 “怎么了有梨?”江玉珣转身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庄有梨。 刚才已经止住哭泣的他,眼睛不知为何又红了起来。 庄有梨轻轻低下头,用只有自己和江玉珣能够听到的声音小声道:“……谢谢。” 他脸上的婴儿肥不知何时退去一些,整个人清瘦了许多,终于不再如当年那样像小孩了。 “谢我做什么?”江玉珣笑了一下对他说,“是玄印监背你出来的,要谢的话还是去谢谢他们吧。” 庄有梨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还记得我说,想要成为你和陛下那样的英雄吗?”庄有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转身看向远处的红云,“我今日……今日其实也是脑子一热,抱着也想被记入史册这样的想法冲入军帐里去的。你可别笑话我啊——” 烈火似乎还未熄灭。 甚至已经燃到了地平线附近。 赤红的火焰映亮了天边的云朵,好似一大团晚霞悬在头顶。 “自然不会。”江玉珣轻轻摇摇头。 庄有梨挠了挠脑袋,继续不好意思地笑着道:“若不是有你,我或许也就平平淡淡在爹手下混日子了。但是你明明和我差不多大,却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出来,我也越来越坐不住……” 或许是说到了心事,庄有梨也不由磕绊了起来,句子还有些颠三倒四的。 但江玉珣仍站在他对面,耐心地听庄有梨继续向下讲。 顿了几息后,庄有梨终于深吸一口气,笑着朝他郑重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擅长数术,还好这一次捡回了一条命,等回到昭都你且看吧!到时候史册之上,哈哈哈你占十页,我好歹也要占上三面吧。” 从小内敛,从未如此豪言壮语过的庄有梨说完之后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 还不等江玉珣回答,他突然掰着江玉珣的肩膀推对方转过身走向岗哨:“对吧,快去忙吧——” 话音落下,自己便一溜烟地跑了。 然而还没跑多久,就听已经登上岗哨的江玉珣站在上面大声向他喊道:“什么三面?好歹三页!” 大风吹得黑发随军旗一道在半空飘扬,江玉珣的眼睛亮得吓人。 “好!”庄有梨鼻子没来由又是一酸,他也转身大声朝岗哨喊道,“等着看吧!” “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 正午,定乌穆高大草原北部地区。 草原上的大火是呈线状向前推进的。 定乌穆高西北部的草场已被烧作一片焦灰,火也早彻底熄灭。 折柔大军则踏着焦黑的草灰,随火线一道向前推进。 草原上丘陵连绵起伏,隔着老远负责打头阵的丘奇王便看到大周主力军队已到达此处。 他们正停在丘陵之上,注视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不久前刚刚败于应长川手下的丘奇王一眼就认出了那道玄色的身影。 隔着绵延数十里的火线,丘奇王比往日更加猖狂。 他举起手中长鞭,一边大笑一边转身向背后的折柔士兵道:“——吾等今日所为何事?” 数万士兵随之举起武器,一边挥舞一边齐刷刷道: “斩杀应长川,踏平中原!” “踏平中原!” “踏平中原!” ——在此战之前,这些士兵甚至专门学习了几句大周官话。 狂风将这几句话吹到了周人耳边,其声震耳欲聋。 火线逐渐蔓向丘陵,丘奇王胯下的战马已兴奋地踏起了蹄来。 他和等待在此的所有折柔人一样,并不着急冲向前去,而是期待着火势蔓延至丘陵之上,大周天子携官兵仓皇逃命的那一刻。 到那时或许不用他们动手,大火就能要了这群周人的命。 “踏平中原”之声落下之后,另有两名从大周叛向折柔的士兵听从丘奇王之命,大声朝着火线对面数万周人所在的方向一唱一和道:“看来大周的皇帝注定是要被挫骨扬灰了!” “哈哈哈……往后我们夺了烈酒,正好用他和这群将领的头颅当酒器。” 大火一点一点向上蔓延,不多时他们已经看不清应长川的身形。 “不只将领,”第一个说话的折柔人语气一变,忽然暧昧道,“不是还有‘江大人’吗?听说江玉珣细皮嫩肉,一副好相貌,不如等获胜之后,掳……” 另有一名能听懂几句大周官话的折柔士兵,同时用折柔话道:“周人有畜养男宠的喜好,江玉珣这些年来权力见涨,谁知道是不是……哈哈哈哈。” 烈火还有几丈蔓延至应长川的面前。 与他一道骑马守在前方的定北大将军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而就在西北风带着沾了火星的枯草落向马蹄边的那一刻,原本闭着眼睛的应长川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几息后,天子终于缓缓睁眼,看向烈火的那一头。 此刻就连眼前的烈火也未能映暖那双烟灰色的眼瞳。 大火之下,空气也变得扭曲。 应长川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赤红。 眸中则满是凛冽的杀意。 就在此时,他突然抬手举起长弓,隔着熊熊烈火与滚滚的浓烟再度闭上了眼睛。 并将那两支羽箭搭在了强弓之上。 烈火与风声,在这一刻被他屏在了脑后。 那两名折柔人还未说完话,应长川突然松手将两支羽箭射了出去。 “嗖——” 伴随着破空之音,羽箭撕破空气与火焰循着声音而去,直直地刺向那两人的眉心。 同在此时,草原之上的冲天光火终于漫至了如长龙一般盘踞在丘陵半腰的隔离带上—— 火,要灭了。 第98章 火海那一头,折柔大军随着那两人的一唱一和大笑不止。 马背上的丘奇王眼眸中除了杀意与恨意以外,还有无比的兴奋与疯狂。 他知道,加卜尔和达厄是故意推自己出来当炮灰的。 但是眼前这滔天的光火也给了他信心——是又如何? 周人自大,已经死到临头却还不肯退。 丘奇王缓缓笑了起来,伴随着士兵的欢呼声仰头看向天际。 来自西北方的狂风还在刮着,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 今日就连上天都站在自己这一边! 自己不但不会随他们的愿死在这一战中,甚至还要借此机会率兵南下踏平大周…… 火焰将丘奇王那双褐色的眼眸照得愈发红。 他缓缓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只等着大火漫向丘陵的那一刻。 然而下一秒,一切都戛然而止…… “啊——” 惨叫声于刹那间压过了笑声。 闪着寒光的羽箭刺穿烈火与浓烟,竟直接穿透了那两名折柔士兵的头颅! 甚至于继续直直地向后飞去,刺在了背后另一名士兵的胸口。 红白相间的液体迸裂飞溅,落在了方才烧过的草地上,激起一阵青烟。 丘奇王胯下战马猛地向后一闪,差点将以骑射著称的他甩下马背:“这,这……” 定乌穆高大草原上,忽然静了下来。 最前方的那匹战马上,刚才还在肆意喊叫的折柔士兵额头上,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黑洞。 他不甘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手触向伤处。 然而还没触到额上鲜血,整个人便如被夺了魂般重重地从马背掉在了地上。 ——快。 方才那一箭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穿头而过之后,那士兵方才死透! 火墙的那一头,秃鹫穿过浓烟,在头顶上一圈接一圈地盘旋。 恐惧感似火焰一般灼向丘奇王。 他下意识攥紧了缰绳,想要朝后退去。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又一阵大风从西北方吹向此处。 火焰怒吼着向丘陵上伸爪——可是却在下刻化为一阵青烟! 火灭了。 身披玄甲的应长川,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如修罗一般出现在了折柔人眼前。 在他背后,大周的骑兵已经整装待发。 “……这是怎么回事?” “火怎么灭了!” “不可能,这么大的火怎么会灭?!” “跑,快跑啊——” 骑马走在最前的丘奇王低头看向前方。 在方才那面火墙之前,是一道宽约三丈的早已被烧光的草地! ……他瞬间反应了过来: 周人早已猜到自己打算火攻,并将这里的牧草烧光!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像一张巨网,将他和身边的折柔人紧紧包裹。 ……焦土与灰烬是燃不起火焰的。 这是一个骑兵还未重甲化的年代。 九成九的折柔士兵,皆未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 他们行军打仗全靠的便是在日常游牧中练出的骑射功夫。 可以远攻便远攻,若是远攻不成那便第一时间逃跑。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内成为泡影。 “撤!撤退——”丘奇王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他和身边的士兵本该在此时紧拽缰绳调转马身离开这里,然而恐惧之下,他们已经浑身僵硬难以动弹,完全无法骑马逃跑。 甚至于退无可退…… 应长川一手培养出的服麟军似黑云一般,从丘陵上压了下来。 未曾经过兵阵训练的折柔士兵,完全没有组织与纪律,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退向何方。 大周的士兵虽然不像他们那般在马背上长大。 但是桥型马鞍的出现却已彻底弥补了这一点不足。 前后高扬的马鞍,将他们的身体死死固定在马背之上。 提刀挥剑,变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杀——” “冲啊!!!” …… 应长川将大火当成了机会。 他借着火势与浓烟,将大型投石器和火器运到了此地。 在折柔人转身仓皇逃亡的同一时间。 大型投石机掷出火球,铁质的蒺藜在刹那间飞溅,挡住了他们的逃路。 实现人仰马翻,混乱得不像样子。 转眼间,周人已至。 刀剑上的银光穿透了天边的浓烟与红云。 温热的鲜血溅落草地。 方才还滚烫的地面冒出青烟,不多时便降下了温度。 周、柔百年的血仇,将要在这日被彻底终结。 - 折柔大军兵分六路,企图呈线状包抄镇北军驻地。 大战开始第一日,丘奇王所率的六万人之多的主力精骑兵已经死得死、降得降。 丘奇王本人更是死于凌乱的马蹄之下。 以血肉补偿这片被他一把火烧得焦黑的大地。 大周天子应长川率服麟军向北而行,在十日内歼灭了仓皇逃向西境的加卜尔王,与他手下三路兵力。 如今,只剩达厄与他手下骑兵如老鼠一般逃窜于沙海之中,企图绕丢跟在自己背后的大周士兵,休养片刻再向巧罗国而去。 殊不知早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应长川已经提前派顾野九等人率兵,绕道朝巧罗国而去。 ……大周新一批武将,也到了历练的时候。 - 草这东西,最脆弱也最顽强。 初夏是定乌穆高大草原的雨季。 几场大雨过后,原本一片焦黑的草原上已有了几分绿意。 清晨,草尖上的露珠正随着风微微颤动。 远远看去着实有些可怜。 “阿珣,阿珣快来!这里还有一只活的!”庄有梨的声音打破了草原上的寂静,他转身兴奋地向江玉珣挥手,“看着好像是刚出生不久的牛犊!” 话音落下的同时,庄有梨便从马背上跳了起来。 江玉珣也下马快步向此地而来。 “真是!”他眼前不由一亮,“这附近正好有小溪,它应当是泡在溪水里躲过这一劫的。” 出生不久的牛犊,身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它瘫坐在地上半天也支不起身子,四肢之上还沾了些鲜血,看上去格外可怜。 庄有梨想要动手去抱它,没想到却被那头牛犊蹬腿的动作吓了一跳,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算了……还是你抱吧。”庄有梨向后退了一步,把地方给江玉珣让了出来。 方才那一蹬过后,牛犊也逐渐没有了力气。 它不再挣扎,而是乖乖待在江玉珣的怀里,任凭江玉珣将自己抱着放在了不远处的板车上。 眼前这辆板车上塞满了牛犊和羊羔。 它们或是浑身焦黑或是受了重伤,皆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甚至于时不时还会抽搐一下。 见状,江玉珣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折柔人做事实在狠绝。 ……眼前这片草原上满是动物的焦尸体。 眼看着初夏到来,气温逐渐升高。 这些尸体若不尽快得到妥善处理的话,恐怕会酿成大祸。 想到这一点,江玉珣便在战后第一时间带人深入乌穆高大草原清理起了尸体。 顺便探查是否还有活着的动物。 如今他们已经走遍了整片草原,最终只找到了三车的动物。 且多是在溪流的缝隙里活下来的幼崽。 乌穆高大草原最深处,用来掩埋动物尸体的大坑已被连夜挖好。 用棉布蒙住口鼻的士兵将它们抬入深坑之中,并仔细用土掩埋,最后撒上了草籽。 被烈火灼烧过的土地变得比从前更加蓬松,藏在土壤与牧草中的虫卵也被烧了个干净。 掩埋结束之后,定乌穆高大草原上又降下场大雨。 待雨过天晴之时,原本焦黑的土地上已生出一层绿毯。 鲜血与厮杀,也在这一场一场的大雨中离大周越来越远。 最终再被植被掩盖。 - 大半个月过去,服麟军与镇北军组成的主力部队已深入折柔西北。 期间不断有投降的贵族率众前往定乌穆高。 与捷报同样源源不断向定乌穆高而来的,还有被抛弃无主的牛羊。 定乌穆高承载力有限,自然无法同时养活这么多生物。 短时间内合理安排这些人和牲畜,成了最首要的任务。 留守此地的江玉珣虽然没有真正走上战场,却仍忙得脚不沾地。 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达厄王已龟缩在沙漠最深处。 拥有折柔全境地图的应长川不急着深入沙漠,而是派人守在了大漠两端。 在外连续作战近一月的大周主力军队,终于回到了定乌穆高大草原。 ※ 源源不断的木材自大周北境运向定乌穆高大草原。 一道同来草原的除了负责押运的士兵以外,还有生活在泽方郡的随军妇女。 随在镇北军中长期服役的家人一道常年生活在周柔对战第一线的她们,除了缝制军服外,还要负责粮草后勤。 如今被送到定乌穆高大草原的牛羊,都是由她们来照管的。 镇北军附近的草场水源充足,牧草也长得格外好。 部分因战争而无主的牛羊,便被圈养在了这里。 江玉珣刚到圈养牛羊的地方,便有随军而来的妇女一边磨刀一边朝他打招呼道:“江大人,今晚怎么吃啊!” 她的面容被北地的大风吹得发红,但是营养颇好的她浑身上下都是力气,眼眸更是亮得吓人。 江玉珣上前笑道:“今日人多,怎么方便怎么来!” “好!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女人笑着将刀放在一边,干脆利落地转身去圈内挑起了羊来。 一时间现在尘土飞扬,好不热闹。 如今大周已经不再像原本历史上那般举国上下都为战事所束缚。 除了军人以外,大周也重视其他各行各业的从业者。 像这些精通牛羊养殖,并且还肩负做饭重任的随军妇女每月都能得到不少的工钱。 甚至等战事结束之后,还可将无主的羊羔和牛犊带回家中饲养。 大敌将灭,有了盼头的她们多了几分从前从未有过的干劲。 …… 按照前方的军报所说,今晚应长川便会携主力大军一道回到驻地暂作休整。 为了庆贺此战获大胜,镇北军也将于营地之内举办大宴。 到了北地怎能不吃肉食? 相比起昭都那些豪华大宴,这场宴席虽然有一些简陋。 但是吃的方面,江玉珣却绝对不会有半点吝啬。 江玉珣令人提前计算了人数,杀了几十头平常吃不到的牛与近千头羊来犒赏士兵。 如今较为珍惜的牛肉已经按照邢治给的方子炖煮在了锅内。 羊也已挑选完毕,只等处理好就可以开始烤。 等他们回来,正好是外焦里嫩的时候! - 草原上的落日格外壮观。 一轮红日无遮无拦地出现在远天的尽头,照亮了如丝带一般缠绕在草地上的溪水,染红了周围牛羊的毛皮。 这原本是草原一天之中最为宁静的时候。 然而地自平线那一头而来的马蹄声,却在刹那间打破了耳边的寂静。 不知何时,一团黑云已迎着红日而来,一点点出现在了定乌穆高大草原的那一边。 而在镇北军驻地之中,除了巡查的士兵与负责后勤众人还在忙碌外。 其余人皆随江玉珣一道守候在营地之外。 此时江玉珣所处的位置正好在一座小丘的顶部。 他的心跳不由随着马蹄声一道加快,在等待应长川回营的同时,江玉珣忍不住转身看向背后。 ——镇北军驻地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一顶顶米白色的军帐,如星子洒落在天幕般无尽头的草原之上。 军帐之间各有间隙,整齐地布满了整片草原。 一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尽头。 ……在小丘另一头,还有数几千士兵骑马等在自己的身后。 这一幕在刹那间化为画卷,印在了江玉珣的心尖。 “呜——” 兽角制成的军号发出一声低鸣。 身披玄甲的天子,终于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此时太阳已将要落地,江玉珣借着最后一点赤红的阳光深深地朝他看去。 下一刻,他便翻身下马行礼道:“臣江玉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玉珣从未像此刻一般郑重地向天子行过礼。 紧随他之后,留守在正北军驻地的士兵也下马单膝跪地,向天子行军礼。 然而下一刻,应长川并未从从前一般在马背上轻道:“平身。” 而是与江玉珣一样翻身下马,并缓步向前走去。 此时,天子对面的数千士兵皆低头行礼,无一人看到他的眼眸中的温柔与浓浓的爱意。 应长川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交叠的指尖上。 方才拽着缰绳的手心有一道红红的印痕,修长的手指此时正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 应长川的心并未因战争而麻木。 而是在此刻随着江玉珣的指尖一道,于傍晚草原微凉的空气里轻颤了起来。 “平身——” 天子的声音传遍了整片草原。 刚才单膝跪在地上的士兵在此时抬头,并不由自主地看向此处。 下一刻,他们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下,大周的天子竟然也缓缓抬手向江玉珣回了一礼! 夕阳落在二人的身上,映红了玄色的战甲。 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眼前这一幕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大周所处的这个时代,君主的权利还未如后世那般集中。 最为明显的一点是——大臣上朝时皆是坐着的,而不像后世那般站在殿上。 除此之外,前朝甚至还存在着所谓“君臣之礼”。 大臣向天子行礼后,天子有时也要抬手回礼。 直至大周这礼终于消失。 ……众人还以为应长川已经废了此礼。 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江玉珣回礼。 别说是他们了,就连站在应长川对面的江玉珣都不由出了一瞬的神。 这并不是应长川第一次给自己回礼。 当年自己率众出访折柔时,对方也这样做过。 那一回似乎只有自己看到了他的动作。 又一阵狂风刮过,吹响了耳边的军旗。 站在江玉珣对面的应长川笑了一下,轻轻扶抬着身边人的手腕,将仍躬身向自己行礼还没来得及起身的江玉珣扶了起来。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终于让江玉珣回过了神来。 这一次完全不同…… 镇北军数万人皆是见证者,这一幕与两人的名字将会被口口相传,传遍四境。 甚至于被人记录于史册,在千百年后仍为人所知。 自现代而来的江玉珣不由出了一瞬的神。 就连聚集在指尖的血液,似乎也于此刻变得滚烫。 - 镇北军驻地的人实在太多,所有的锅、灶都被支在了室外。 牛羊虽然还没有被烹制完毕,但是夜风已经将肉香送到了驻地的角角落落。 此时镇北军驻地内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香浓的气息。 烈酒也已经被从仓库里取出,放在了篝火旁。 距离开饭还有大约两炷香的时间。 回到驻地的士兵先到自己所在的营帐里作短暂休整,并换下了身上沉重的战甲。 此时正是江玉珣忙碌的时候,然而还不等负责今晚这场宴席的他去问晚饭的进度。 路过军帐的那一刻,他人便被应长川微一用力拽了进去。 …… “啊——” 刚才还处于黑暗之中的江玉珣的眼前忽然一明。 不等他反应过来,应长川的模样已经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军帐内早已点亮了烛火,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应长川身上的战甲。 今晚镇北军驻地里格外热闹,到处都是人。 甚至就连天子所在的军帐外,也满是走路与交谈的声音。 被忽然拽入军帐中的江玉珣,心情瞬间忐忑了起来。 ……也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有没有被人看到。 “陛下有什么事吗?”被应长川按在军帐边的江玉珣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应长川,接着压低了声音稍有一些无奈地对他说,“……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忙,咱们一会儿再说。” 谁知今日天子竟耍起了赖来。 应长川朝他摇了摇头,末了缓缓俯身将下巴抵在了江玉珣的肩上,并同样压低了声音在耳边问:“怎么,爱卿不想孤吗?” 这个问题江玉珣无法拒绝,他咬了咬唇轻轻声从嗓子里挤出来了一句:“想。” 听到满意答复的应长川在江玉珣的耳边轻笑了一声,末了将他抱得愈发紧。 他长舒一口气,并缓缓闭上了眼睛。 颇有几分要这样抱着江玉珣一直站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回到驻地之前,天子已经特意沐浴洗去了身上的血腥味。 此时江玉珣的鼻间只有熟悉的淡淡龙涎香。 和往日唯一的不同是,此时应长川还未来得及卸下战甲。 金属制成的战甲到了夜里不但满是寒意,且膈在身上也稍有一些疼。 江玉珣忍不住躲向一边,并压低了声音问他:“陛下怎么还不卸甲?” 应长川没有第一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忽然抬头,轻轻在江玉珣耳边吹了一口气:“爱卿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鼻音,还有几分微不可察的疲惫。 温热的气息落在江玉珣的脖颈边。 如一只手轻轻自这里抚弄过去。 江玉珣的身体也随之一颤:“……” 或许是因为有一阵子没有见面,今天的应长川格外想与江玉珣待在一起。 直至这一刻都没有松开怀抱。 这身战甲除了冷硬以外,更是沉重得不像话。 应长川虽然被世人如神明般看待,但他毕竟也是一个肉体凡胎人。 长时间佩戴这样的战甲也是会疲惫的……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鼻尖微微一酸。 此时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究竟有多么地温柔。 好似一汪墨渊般令人沉溺其中。 江玉珣并没有拒绝身边的人,而是轻轻点了点头说:“陛下先放开我,我帮你卸甲。” 应长川在江玉珣脸颊上落下一吻,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怀中的人。 然而上一刻还在同情应长川的他,下一瞬就意识到了不对。 ——江玉珣的手放在了应长川腰间银甲的搭扣上,半天都找不准应该如何卸甲。 对啊,我压根不会穿戴盔甲,应长川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种事! 江玉珣手上还在敷衍地拨弄着战甲腰侧的搭扣,心中已经逐渐起了放弃之意。 他心中所想皆在此刻表现在了脸上,并落在了对面人的眼中。 应长川的目光忽然变得幽深起来,唇边也多了几分笑意。 就在江玉珣手指抵着应长川肋边的战甲,打算强行掰开锁扣的那一瞬。 站在他对面的人突然蹙紧了眉,并轻吸了一口凉气。 应长川的动作不大,却吓了江玉珣一跳,他当即停下动作抬眸看向对方,同时把手缩了回去:“怎么了?!” 自己明明没有用多大力,应长川为什么要突然皱眉? ……难不成他在战争中受伤了。 虽说应长川实力强大,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切都是说不准的事。 更别说历史上的应长川就是死在周柔之战后的,死因虽不是非常明确,但大概率与这场战争有关系。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应长川轻轻将江玉珣的手握在掌心,他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问题,而是看着对方那双墨黑的眼睛轻声问:“爱卿在担心什么?” 江玉珣下意识问:“陛下可是受伤了?” 说话间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里面满是掩盖不住的担忧与害怕。 应长川一点点扶着江玉珣的手,并让他再次落在了自己的战甲上。 “不知道。”天子摇头说。 ……不知道? 听到这三个字后,江玉珣下意识感觉到了不对劲。 受没受伤他自己不清楚吗? 然而随着一声轻响,战甲的搭扣已不知怎的松了开来。 此刻应长川正笑着看自己,并压低了声音在耳旁问:“不如爱卿来替孤检查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兵不厌诈 第99章 军帐四角皆是用铁钉死死钉在地上的,有的时候士兵也会将刀、剑等物贴帐放置。 按理来说它的承载力不成问题,但是这绝不代表人也可以靠在帐上。 方才还在担忧他“伤势”的江玉珣迅速闪身,并用审视的目光扫向应长川……定乌穆高大草原的阳光,将应长川的皮肤晒得多了几分蜜色,相比起一月之前,他身上的肌肉似乎愈发清晰。 最主要的是应长川的动作流畅利落。 哪里有一点点受伤的意思? 好啊,又骗我是吧? 我就知道后世那些负面传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江玉珣久违地在心底里黑了应长川一下。 手虽然还被应长川锢着,江玉珣却还是忽然站直身,并义正词严地摇头道:“不想。” 他这声颇大,在刹那间穿透毡帘传到了军帐外。 表情变化更是快过了翻书。 然而今天应长川似乎是不打算和江玉珣讲道理了。 在“不想”二字传到耳边的同时,应长川已经单手卸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战甲。 江玉珣的指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贴在了对方的胸口之上。 ……傍晚时分,天气一点点转凉。 与泛着寒气的玄甲不同,在触到他胸膛的那一刻,江玉珣的指尖甚至如被烫到一般轻麻了一下。 军帐内灯火通明,以至于江玉珣清晰地看到了应长川眼眸中的笑意。 不用猜都知道,他绝对又在逗自己。 时间已经不早,修整结束的士兵们一个个离开军帐,并三五成群向篝火旁而去。 他们的脚步声与吵闹声一道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今晚的宴席规模虽然不大,但是身为皇帝与将领的应长川必然不会缺席。 江玉珣小心低下了头,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下。 ——应长川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既然陛下这么说了,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 说着说着,江玉珣忽然抬起另一只没有被锢于应长川掌心的手,一道贴在了他的胸前。 开玩笑,自己可是现代人! 怎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应长川吓到? 到底已是初夏时节,应长川身上的战甲下只有一件薄衫。 江玉珣的指尖于此刻透过衣衫,触在了他胸口那道年幼时留下的狰狞伤疤上。 多年过去,刀疤不但仍清晰可见,甚至于触碰起来也很明显。 原本只想逗回来的江玉珣,下意识隔着衣料轻轻地抚摸起了那道长疤。 虽然知道这道伤已经痊愈多年,但是这道格外明显的痕迹仍使江玉珣的动作莫名地轻了几分。 就像一片羽毛,在这里蹭来蹭回去。 轻垂着的眼帘遮住了那双墨黑的眼瞳。 应长川眼前只剩下江玉珣那还在随着他的呼吸一道轻轻颤动的睫毛。 ……似乎下一刻就要化为蝴蝶振翅飞走。 胸口处的酥麻之意,如细弱的电流瞬间流遍全身。 应长川又想起了江玉珣的睫毛轻蹭在自己掌心的感觉,与温柔的呼吸。 方才紧紧锢着江玉珣的那只手,不由松开了些许。 冷色眼瞳中的目光却变得格外炙烫…… 江玉珣压根就不知道应长川在想什么。 察觉到他终于松力后,江玉珣立刻将腕自对方掌心抽了出来。 ——看吧,我就知道这招有用! 江玉珣不由长舒一口气,唇角也在此刻微微扬了起来。 军帐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欢笑声。 江玉珣下意识转身看向那个方向,末了快速向后退了两步。 他在衣摆上蹭了蹭手心,忽然抬头说了句:“时间不早,宴席将要开始。呃,那我先走了?” 话音一落,还不等对方给出答复,江玉珣便拉开了军帐的毡帘。 不过转眼就消失在应长川的眼前。 有晚风在军帐敞开那瞬间,自帐外涌了进来。 帐内的烛火随着这阵风一道舞动,应长川不由一点点攥紧了手心。 清晰感受到身上那阵燥热后。 此刻的他忽然明白了何谓自作孽…… - 镇北军驻地虽然大,但也经不起数万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宴席即将开始,众人分散坐在处于营区各个角落的篝火旁。 与江玉珣同坐一处的,都是参战的主力将领,以及留守在镇北军驻地的朝廷命官。 时间已经不早,太阳一点一点下山,暖色的篝火将桌案上的肉食照得油亮油亮。 随应长川赶了一天路的将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此时远处其他士兵已经开宴,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欢笑声,那将领终于忍不住抬头向江玉珣行礼,并问他:“江大人,不知陛下可是还有政务要忙?是否需要吾等协助?” 周围几人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直将他看得心虚起来…… 他下意识转身,并装模作样地看向自己与应长川所住的军帐方向。 “陛下恐怕是在忙着军务吧……”江玉珣一边说话一边端起了手边的酒杯,并借此遮掩唇角与略微僵硬的表情,“没关系,众位大人先用餐吧,一会大家还要早早休息。” 话音落下之后,他便抿了一口烈酒接着带头拿起了筷子。 按理来说,天子不来便不能开宴。 但江玉珣的话音落下之后,众人竟然也动作流畅地随他一道动起了筷来。 似乎早已默认了他能代天子作出决定, 吃着定乌穆高大草原上特有的牧草和沙葱长大的羊羔,肉里没有一丝半点的膻味。 刚刚烤好的羊肉外焦里嫩,唇齿之间满是从未尝过的清甜与鲜嫩。 身为天子和将领的应长川,从来不会亏待这些与他一起打天下的武将。 然而无论军中的伙食多好,出门在外仍是以果腹为先。 尤其不能因为吃饭而耽误了行军打仗。 因此席间的这几名将领,可谓是结结实实地馋了将近一个月时间。 羊肉的香气早把他们的馋虫勾了起来。 一口下肚,更是罕见地将天子还有其余事情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喝酒,喝酒啊!”同在席间的定北大将军高高举起手中的杯盏,“我大周得此大胜,吾等理应豪饮一番!今晚一醉方休!” “将军说得是!”江玉珣对面的将领也在此刻举杯,并大声重复道,“都开怀畅饮啊——” 受此氛围影响,就连向来小心的庄有梨也跟着他们一起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 “江大人,”喝多了的定北大将军的脸早泛起了红,已向周围人轮流敬过一番酒的他起身看向江玉珣,并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我大周军队的实力自不容小觑,但此番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打败折柔,还是多亏了江大人当初提出的火火器……哪怕是为了此事,我这个当将军的也该好好的敬您一杯酒!” 说到兴头上的他眼圈还泛起了红。 此时篝火旁早已热闹得不像话,众人要不是在喝酒吃肉,要不便是与同僚攀谈。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定北将军正在向江玉珣劝酒。 江玉珣只得端起杯子起身向他回礼道:“将军大人实在是客气了,单单是火器一项就绝非我一人之功。更重要的是背后为其付出努力的丹师、工匠,还有士兵。” “好,好!江大人说的有道理,那就敬所有人——”江玉珣的话音一落,定北大将军便仰头干掉了碗内的酒。 甚至还抬手示意江玉珣自己的碗内已经彻底空掉。 ——此刻定北将军的确是醉了个彻底,假如现在的他还有一分清醒,都不敢在“陛下的人”面前如此劝酒。 借着火光江玉珣低头看一下手中酒杯。 镇北军驻地内的酒杯也比昭都的大,端在手里如简直碗一般阔气。 想到自己惊人的酒量与酒品,江玉珣忽然有些绝望。 ……应长川人呢! 他不来吃饭跑到哪里去了? 见应长川还不来,与定北大将军客气完后,江玉珣有些僵硬地朝对方笑了一下,接着如慢动作一般僵硬地抬起了手臂垂眸看向碗内清澈的液体。 在篝火旁放了一会儿的烈酒,酒香变得愈发浓重。 江玉珣虽然不善饮酒,但他清楚手中东西的威力。 定北大将军盛情难却。 就在江玉珣打算咬牙一口干掉杯中烈酒的时候,忽有一人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那人便抬手从他手中取过了酒碗。 此时夜色已深,天上洒满了星子。 篝火也随着夜风一道轻轻的晃耀,并落在了酒碗之中。 江玉珣不由愣了一瞬,他转身向后看去—— 没有按时赴约的天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绛纱袍,手中则端着方才自江玉珣手中取过的酒碗。 “……陛下?”又一阵夜风袭来,吹醒了还在愣神的定北大将军。 在他意识到不妙的同一时间,应长川已经笑着向他点头。 末了就替江玉珣一口气干喝掉了这杯烈酒,并放下酒碗走向席间。 在落座的那一刻,应长川轻笑着随口对一旁的定北大将军道:“阿珣酒量不佳,孤替他饮。” 天呐。 “阿珣”二字如一道惊雷劈向定北大将军。 刚才还端着酒碗稳稳站在原地的他身体不由抖了一抖。 仕途与生命走到尽头的绝望感,在刹那间涌上心头,脸也在瞬间变得涨红涨红。 真的是见了鬼了!自己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陛下和江大人可是那种关系啊! 自己竟然当着陛下的面向江大人劝酒,简直是活腻了。 定北将军的脸红过之后又青一阵白一阵,刚才还在开怀畅饮的他再也笑不起来了。 席间格外热闹,直到这一刻其余人才发现应长川已经来到此处。 刚才正在喝酒的少府费晋原愣了一下,不由疑惑地看向应长川。 顿了几息,方才想起行礼这回事。 见他要起身,已经端起酒盏的天子笑道,“不必多礼,今日随意便是,”话音落下之后,应长川终于再次看向了仍杵在这里的定北大将军,并随口朝对方道,“将军也坐吧。” “是,是陛下……” 应长川的气场虽然强大,但在他来到这里之前众人已经喝了不少酒。 故而天子虽已驾到,但是席间的气氛却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推杯换盏间,仍不免有人借着酒意疑惑地看向应长川。 ……奇怪,陛下身边重臣皆坐在席间喝酒吃肉。 他怎么可能是在忙军务? 身为天子的应长川从不迟到,这破天荒的一次实在是无法不令人疑惑。 放在往常,应长川绝对不会在意这群大臣在想什么。 但是今日他却破天荒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并微微侧身对坐在自己身边的江玉珣问:“爱卿可知方大人在疑惑什么?” 应长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众人听清。 被点到名的方大人立刻正襟危坐,一脸紧张地看向江玉珣。 理论上来说,江玉珣现在应该为同僚遮掩一下,或者干脆说自己不知道以躲避这个问题。 但是在debuff的影响下,他却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筷子,并下意识回答道:“回陛下的话,方大人应当是想知道您为何来得这么晚?” 坐在不远处的方大人瞬间惊恐得瞪大了眼睛。 手中的烈酒都随着他身体的抖动而洒在了桌上。 江大人倒是没有说错,但是……身为朝臣,怎可问天子这些私事? 这不是活腻了吗! 他不由紧张起来,并做好了应长川表情一变,自己便跪地求饶的准备。 宴席间其他人也将视线落在了此处,并立刻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叶风吹过牧草生出的一点声响。 这个问题无聊的不能再无聊,江玉珣不觉得应长川会回答它。 然而今天的应长川却格外不按常理出牌。 天子非但没有一点不开心的样子,反倒是笑着朝众人道:“此事或许问江大人比较妥当。” 他的话语中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之感。 身为天子的应长川虽然敢这么说,但是众人无论有多么好奇,也不敢真的当着他的面问江玉珣,只得立刻装作无事发生般应和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就说呢。” 坐在他身边的江玉珣则是听得满头问号。 问我? 他迟到关我什么事啊。 江玉珣不由皱起了眉,他正欲疑惑地看向应长川,下一刻却突然红起了脸来。 军帐内那一幕再次浮现于江玉珣的脑海之中,他不由攥紧了手心,并心虚地移开视线。 ……等等,是我猜的那样吗? 如果是的话,似乎真的和我有一点点关系…… - 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宴席结束之后,应长川便将同样留守于此,并主要负责储存、运送火器与相关工作的少府费晋原叫到手边,问起了相关事宜。 喝了几杯酒的江玉珣暂时不困,他打算在这个时候清醒清醒。 军帐外不远处便是一条溪流。 此时已经入了夏,夜里的温度虽然低了不少,但是晒了一天的溪水触到手上还带着一阵温热。 江玉珣坐在了军帐后的那条溪流旁,手中还拿着齐平沙刚才交给自己的信报。 ——顾野九虽然已经正式加入服麟军,并成为一名武将踏上了战场。 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仍将自己当做玄印监右部的普通一员看待。 每次遇到什么大事,他不但会将其禀报给皇帝,也会在天子的默认下单独写一封信报交到江玉珣的手中。 不远处的篝火还未彻底熄灭,江玉珣借着这火光与天上的星光缓缓展开了信报。 方才还有些醉意的他,看到纸上的文字之后立刻清醒了过来。 顾野九在信中提供的信息,要比江玉珣之前知道的更加详细。 ——达厄王本人虽还被困在沙漠之中,并试图前往巧罗国。 但是大概意识到事态不妙的他,也做了第二手准备:例如派人暗中向折柔王庭而去,为自己探明另一条道路。 信报上的信息不多,到这里便是全部了。 看完之后,江玉珣不由抿了抿唇,表情也多了几分严肃。 折柔王虽然统而不治只又一个虚名,但他手下好歹也有一点兵马。 最重要的是折柔王庭是其境内唯一一座城市,它周围水草丰茂,不必游牧就可自给自足。 甚至除了用三合土制成的坚不可摧的城墙,城外还有一片沙地作为天险,阻隔着周人。 在此战之前,或许还可以说达厄王不了解大周的实力究竟如何。 然而到了现在,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被追撵至沙漠最深处的他,怎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就算他真的顺利回到折柔王亭并独守于此,那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但是如今的达厄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对他来说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夜风吹过溪流,带来一阵凉意。 在这里坐了半天的江玉珣一点点从溪边站了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折柔王庭所在的方向…… 夜色中,一切都是那么地模糊。 此刻江玉珣所在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和缓缓流淌的溪水。 折柔王手里能用的兵马不多,最重要的是他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知道大周与折柔开战之后,他便龟缩在王庭之中没有任何表示。 若不是今天顾野九在信中提到此事,江玉珣甚至差一点就要忘记他的存在。 他与身边贵族所打的,或许就是这个主意。 哪怕是为了泽方郡百姓安全着想,也绝不能放任王庭这个巨大的隐患继续发展下去。 中原人行军打仗,格外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虽说这场战争是百年屈辱过后的反击和自卫,但是大周仍不会随随便便南下王庭。 如今达厄王打算转道王庭,对于大周而言是一个机会。 ——一个彻底攻下折柔,不让其有任何喘息与复活可能的机会。 不远处传来一阵鸟鸣。 江玉珣拿出丝帕仔细擦干指间的水珠。 在《周史》中记载,达厄王做了差不多的事情。 他在将要战败时退向王庭,可还没有到达那里,便死在了应长川的剑下。 原本的历史中,怡河之乱严重消耗了大周的核心区域昭都平原的实力。 甚至于在那之后,被纳入大周版图不久的烁林和从前的西南十二国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那七年来,大周腹背受敌、战乱不休。 与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 因而最后一场仗也打得格外惨烈。 后世通过《周史》上的一点记载推测出,除了长期过劳以外应长川很有可能便是在那一仗中受了重伤,或是伤口感染未能得到妥善处理,最终于几个月后驾崩于昭都羽阳宫内。 想到不久前军帐内那一幕,江玉珣忍不住用脚尖碾了碾溪边的青草,并愤愤不平道:“……你就继续吓唬我吧。” 如今历史已经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应长川虽然仍和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勤政,并时不时随机抽一个大臣与自己一道加班。 但是他似乎天生精力旺盛,看不出半点过劳的样子。 反倒是江玉珣因原主过去的病而体虚,稍一熬夜便像个幽魂般面色苍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江玉珣的叹气声不大,但军帐外这片空地实在太过安静,以至于令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不远处刚走出军帐的应长川耳边。 “爱卿叹什么气?”应长川走来拍掉了江玉珣衣袖上的碎草,接着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垂小声道,“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 军帐附近守满了士兵,他们虽背对此地而站,但是被人发现的恐惧还是令江玉珣忐忑不安。 他趁着应长川放手的间隙向前走了一步。 确定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正常之后,江玉珣方才长舒一口气,借着星光朝应长川笑了起来,并直白道:“我在想陛下啊。” 他的声音不大,正好够两人听清。 说完之后,还笑着轻轻地朝天子眨了眨眼睛。 星河落入奔流着的小溪之中,并反射在了江玉珣的眼底,照亮了那双墨黑的眼瞳。 自己方才本就在想应长川,且两人如今这关系……一月没有见面,想一想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刚刚才扳回一城并站在帐外的江玉珣,胆量也变得格外大。 甫一开口,江玉珣或许还有几分惯有的心虚。 但是说着说着,话语里就多了几分振振有词之态。 应长川的目光果然在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他上前去将江玉珣搂在了怀中,并在怀里人因紧张而颤抖的那一刻笑了起来。 应长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此时有好奇或是叛逆的士兵转身看向自己和江玉珣所在的方向。 他吻了吻江玉珣的耳尖,接着哑着声音贴在对方的耳畔问:“想孤什么?” 两人的身体在此刻因拥抱而紧紧贴在了一起。 在小溪旁坐了一会的江玉珣体温变得有些低,抱在怀中格外舒服。 应长川忍不住一点一点收紧手臂。 这个问题在江玉珣看来也没有什么不能回答的。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转身看向对方的眼眸,最终却只在应长川桎梏下艰难地扭动了一下,未能顺利调整姿势。 好吧……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受《周史》记载影响仍有些紧张的江玉珣不由真诚地开口道:“臣在想,陛下的身体还好吗?” 江玉珣没有看到,抱着自己的人忽然皱紧了眉。 他的语气虽然认真,但此时的气氛实在不对。 在今日之事与气氛的双重影响下。 那句话落在并不知晓自己历史结局的应长川的耳朵里,忽多生出了一两分危险的歧义…… 第100章 忽有一阵大风吹过,令四周牧草如波浪一般连绵倾倒。 耳边的溪水声也在这一瞬忽然变大。 认真问出这个问题的江玉珣,直至此刻仍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直到…… 方才锢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忽然抬起,替江玉珣将一缕墨发撩至耳后。 应长川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但长发无意蹭过脖颈与面颊而生出的细痒,却莫名使他呼吸一颤。 原本只有青草香的空气中,忽然多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陛下?” 就在江玉珣疑惑应长川为什么还不回答自己方才问题时候。 身着绛纱袍的天子忽然俯身,直接将他给抱了起来。 江玉珣:!!! 等等,应长川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他还想不想要自己的一世英名了! 身体悬空那一刹那,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应长川胸前的衣料。 军帐外到处都是人,星光将大地照得格外亮。 担心被守在周围的士兵发现,江玉珣强忍着闭上了嘴,甚至于屏住了呼吸,任由对方将自己抱向前方。 应长川究竟想做什么? 江玉珣的心脏重重地跳动起来,险些就要冲破胸膛。 等他缓过神来想起呼吸时,应长川已经将他带回了军帐之中。 …… 军帐内的烛火不知已在何时燃尽,帐内一片漆黑。 江玉珣的眼前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心中的不安与忐忑在这一瞬被黑暗成倍放大。 应长川依旧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 暧昧的气息在黑暗中滋生。 这一刻江玉珣忽然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的问题,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他的耳垂在黑暗中泛起了红。 完了,应长川该不会是要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他身体不错吧? 理智上虽知道应长川不是那样无聊的人,但是江玉珣仍一边试着轻轻推应长川,让他放下自己,一边义正词严地说:“达厄王未死,折柔一息尚存,现在仗还没有打完,绝对不是耽于享乐的时间!” 话音还没有彻底落下,应长川忽然抱着江玉珣坐在了榻上。 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江玉珣看到,应长川一边替自己整理长发,一边认真地看向自己,并疑惑道:“孤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之前是没有答应……”停顿几息后,江玉珣忽然仰头看向应长川的眼睛,同时理直气壮地说:“那你现在答应我。” 他的语气非常干脆,简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出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对天子说话。 然而听了这番话后应长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啊,”在略显沙哑的声音于耳畔响起的那一刻,应长川忽然于黑暗中吻了上来,“那孤总要先收点利息吧?” 榻边的毡帘忽地晃了一下。 原本安静的军帐内,随之生出了几声喘息。 直令人面红耳赤。 - 草原上的羊羔可根据产的羔时间分为两种,即冬羔和春羔。 今年冬天闹了白灾,气温比往常更冷回温也稍微慢一些。 因此一般在春末夏初时节的生产母羊,产羔的日子也向后延了长长一段。 直到现在,镇北军驻地里的那些怀孕的母羊方才开始产羔。 大周不缺草、粮,这些母羊冬天时虽因营养不良而掉了许多膘。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却已被那些牧草与麸皮混在一起的饲料补了回来。 产羔时间到后,前阵子随军来到此处的妇女,与周围牧民一道忙碌着为羊羔接生。 新生的喜悦与战场那一头的捷报一道传至众人耳畔。 那些平素远离战争的普通底层牧民,与大周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在这期间近了不少。 与此同时,被困在沙漠正中央的达厄王也到了极限。 他终于离开那片沙漠,并被迫应敌。 然而早有准备的大周非但没有让他成功逃至巧罗国。 甚至于以最快速度斩杀他左膀右臂,使他彻底没有反击余地,只能带着几人如之前顾野九在信报中说的那般,趁着夜色仓皇奔向折柔王庭所在的方向。 …… 火器的加入使大周军队如虎添翼。 不仅战事结束得比原想的快许多,甚至于就连伤亡数量也大大减少。 但战场上刀枪无眼,死亡与牺牲永远也无法避免。 只要是踏上战场的人,皆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每一场战争结束后,大周军队中都会有负责善后的士兵为同伴收敛骸骨。 此时大周军队已经深入北地,若想回昭都骑快马都要花费六七日的时间。 再加上此时已经入夏,气温逐渐升高之后尸体难以长期保存。 这些战死于沙场的士兵,最终只得按照惯例被就地安葬在茫茫草原之上。 定乌穆高大草原的夏季,要不是晴天要不然便下暴雨,很少有折中的天气。 但是今日,却是一个难得的大阴天。 定乌穆高的西北方,不久之前被烧成一团焦黑的草场已经重新焕发了绿意。 乍一眼看去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负责后勤的士兵日夜不休地忙了几日,终在此处挖好了墓穴。 停放许久的棺椁,随着陶埙之声落入坟冢。 天上的阴云在此刻积得愈发厚。 “埙”是大周民间最常见的乐器,它用陶土制成再廉价不过。 宫廷乐师不屑于吹奏陶埙,更不曾为它谱曲。 今日这陶埙所吹乐曲,皆是大周最常见的民间小调。 也是那些士兵平日里时常哼唱的曲子。 布满阴云的天空沉得随时都会坠向大地。 一曲终了,薄棺也被埋入土中。 士兵早已不再奏乐,但草原上的风却吹过他们手中的陶埙,自己呜咽着唱出了一首歌谣…… 率百官站在最前方的江玉珣缓缓低头,郑重向前方新起的坟冢行了一个大礼。 并将视线落在了随木棺一道沉入土中的巨石之上。 上一世时,他曾在假期与同学一道前往某个博物馆实习。 那座博物馆建在一片古战场之上,等级不高规模也不太大,馆藏最多的文物便是自古战场上挖掘出的刀剑与马具。 镇馆之宝则是一封被风沙掩埋了千载的士兵家书。 而在博物馆之后,埋葬无数士兵的土地早已被黄沙掩埋。 直至现代早已无人记得他们的姓名,更不知他们曾来这世上走过一遭。 上一世去实习的时候,江玉珣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一点。 但如今真的踏上战场,他方才清晰意识到黄沙之下埋葬的,都曾是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 想到这里,江玉珣便在这些坟冢挖好之前,委托与阵亡士兵相熟的同僚,简单在羊皮卷上写下了他们的生平。 最终又将这些人的名字与籍贯,一一刻在了眼前的这一块巨石之上。 ——往后千年万载,他们都将是家乡的荣耀。 肉体注定会被腐蚀,被风沙掩埋。 但是刻在巨石之上的名字,与他们留在这世上的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事,却是他们与大周这个时代送给未来人的礼物。 只等着某一日被后人发现。 明明已是盛夏,但草原上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一阵风沙。 大风带着远处沙地上的烟尘一道轻轻覆盖在了碧草之上。 眼前这一幕忽然与江玉珣当年看到的那片被黄沙掩埋的古战场重合在了一起。 巨石一点点沉入地底,最终消失在厚土之下。 江玉珣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也不知它重见天日之时,会是百年还是千年之后? “呜——” 军号声再度响起,江玉珣背后的军士整齐划一地向长眠于地底的同僚行了一个军礼。 最终不约而同地看向东方: 达厄王将要逃至王庭,大周主力部队也要离开这片驻扎多日的土地向王庭而去。 只等为这场战争彻彻底底地划上一个句号。 - “轰——” 折柔王庭外传来一阵巨响。 震得用三合土制成的城墙都簌簌地向下落灰。 大地也跟着它一道震颤起来。 折柔王庭之中,还是个小孩的折柔王早已便吓得面如土色。 完全没有了当年戏耍江玉珣等人时的威风。 “十日了,周人已经围困我们十日了……”一名折柔贵族小心开口,尝试着打破了王帐内的寂静,“王,我们继续这样死等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止不住的颤抖,语气也越来越弱,看上去已有了几分降意。 周人围困王庭已有十日,但他们没有半点进攻之意,而是在王庭外的沙地边“展示”起了它们的火器。 藏在城内的折柔贵族虽然没有受伤、流血,可是心理防线却早已被城外十日不停的巨响与火光所击破。 那人顿了几息,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道:“要不我们还是——” 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坐在对面的另外一名贵族忽然站起了身,并厉声打断道:“这点勇气都没有?真给我们折柔丢脸!呵……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如今才陷入如此被动局面。”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想当年我们折柔人想南下就南下,若是遇到周人反抗直接杀了便是!哪像现在这般窝囊?” 起先说话的人忽然来了劲,他也跟着站起来,并指着对方的鼻子说:“当年?当年周人有这样厉害的骑兵?有这样能震动天地的‘火器’?你自己想死,可别带我们一起!”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才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其余折柔贵族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并向着坐在王座之上那个紧攥着手下兽皮毯的折柔王磕起头来:“王,我们降吧——” “是啊大王,我们还是早早投降吧!” “只要我们主动投降,周人绝对不会为难我们……” 折柔王庭距离大周实在太近。 两地私下之间的往来一点也不少。 因此见识了泽方郡繁华,并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周人文化影响的他们,早在心中形成周人尚礼、有义,周地繁荣富饶的印象。 一时间“降”字响彻整张王帐。 坐在最上位的小折柔王,也紧紧地咬住了牙。 在今日之前,虽未有人直接提出“投降”一词,但众人心中其实早就有了降意。 丘奇王与大周开战的同时,王庭便将巧罗等国留在这里的质子,与大周的和亲公主连仪一道押入大牢之中。 然而没过几天收到战事有变的消息之后,他们便于第一时间将这些人请了出来,并好吃好喝地供在王庭。 尤其是连仪公主——如今再无人敢不敬她这个“王太后”。 坐在虎皮毯上的小折柔王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 王帐内跃动的火光,却还是透过薄薄的眼皮照向他眼底。 照得他于此刻蹙紧了眉。 这一瞬,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与声音,不约而同地抬眸向他看去。 ……几息后,坐在王帐上的小折柔王终于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从未像此刻一般空洞,往日的桀骜不驯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恐惧和忐忑。 折柔王压低声音,他一点点松开手艰难地朝众人道:“降…我们降吧……” - 被顾野九带人在折柔境内的荒漠与草原内追赶了一路的达厄王,完全不知道王庭之中发生了什么。 他仓皇逃窜时,身边还带着数千精骑兵。 可等到折柔王庭外时,手下却只剩寥寥百人。 此时正是深夜,折柔王庭一片寂静。 已走到穷途末路的达厄王不由回头与自己的部下对视一眼。 如今的他们早已没有了选择与后退的余地…… 达厄王轻轻朝部下点了点头,接着一行人便耗尽全身力气,再次催马冲向折柔王庭。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明月照亮了这座用粘土、砂、石灰与秸秆堆出的城市。 在战马向着柔王庭而去的那一瞬间,墙嵌在白色土墙内的厚重木门突然缓缓地敞了开来。 “吁——” 战马猛地扬蹄止在了原地,激起一片尘土。 马背上的达厄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呆呆向前看去。 他的心随之一沉,随之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城门内的暖色火光与月色糅在一起,照亮了达厄王那张黝黑、满是沟壑的面庞。 他下意识想要逃,可现在无论人还是疲惫不堪的战马,早已经没了逃跑的力气。 城门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群士兵出现在了达厄王的面前。 可那并非达厄王路期待了一路的哲柔骑兵,而是身穿着玄甲的服麟军…… 不过转瞬之间,城墙之上无数弓矢直指战马。 下一刻万箭齐发,如流星划破夜空坠落天际,打破了这一晚的寂静。 在坠马的那一刻,达厄王不由睁大眼睛仰头看天。 出身高贵的他,自幼年时便随着父辈一道骑马驰骋在草原之上。 丰年开怀畅饮、纵情享乐,过得无比恣意。 若是遇到灾年,那便南下掠夺,杀人放火享受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的快意。 他最爱听的便是泽方郡百姓死于自己箭下与烈火中时发出的尖叫与咒骂。 最爱看的是那些人被抢走牛羊、存粮后的绝望目光。 ……直至前朝末年,他终于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最后一刻,他耗尽全身力气转身看向茫茫草原。 褐色的眼眸中满是不甘与绝望。 结束了…… 这场绵延百年的战争与劫掠终于结束了。 ……可这到底是哪出了错呢? ※ 这场大战前后耗费了数月时间。 再加上年初那场雪灾,离开昭都半年有余的大周皇帝也到了回宫去的时候。 与来时不同,此番回昭都的队伍里面多了一个特殊的人物。 辰时,折柔王庭之外。 距众人离开还有一段时间,但几十架马车已整齐排列于此。 名义上还是“少府”手下官员的江玉珣随费晋原等人一道提前出城,检查车马、仪仗。 此刻他刚忙完手头上的事准备趁出发前休息一会,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公主殿下?”江玉珣向来人行了一个礼,快步走上前与对方寒暄道,“您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连仪公主笑着摆了摆手:“太久没有回去……昨天晚上一晚没睡。这不,我见马车已经备好便提前过来了。” 相比起当年,如今她的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但声音却是掩不住的雀跃。 她在最青春的年纪出塞和亲,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时间,当初的少女鬓边生出了华发,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疲倦与悲伤。 二十多年,物是人非。 当初送她和亲的故人,早已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一时间,连仪公主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回故地之后应当如何生活…… 清晨的草原上还有些许寒凉。 江玉珣的身体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他连忙对同样穿着夏装的连仪公主道:“殿下先坐马车上避避早上的风吧,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便要出发了。这一路颠簸不平,您还是提前休息一段时间为好。” “江大人所言有理。”一夜没有睡着的连仪公主也有些疲倦了。 她向江玉珣点了点头,便在身边宫女的搀扶下转过身向着马车而去。 伴随着她的动作,此时江玉珣终于注意到,连仪公主身上的衣裙有些特殊。 ——红色的宫装略微褶皱,上面的金线也有一点暗沉。 江玉珣虽然不懂昭都流行风尚,但他还是能够一眼看出:眼前这身宫装应该不是如今流行的款式。 且看材质,也非这几年送到折柔的丝帛制成。 心中虽无比疑惑,但是江玉珣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然而注意到他目光的连仪公主,却似乎很想与江玉珣分享有关自己身上这身宫装的故事。 她低头看了一眼这件衣服,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轻轻向江玉珣笑道:“这件宫装是我娘亲当年亲手制成的嫁衣,只可惜……她没能等到我。” 说着连仪公主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并将视线落向了南方。 草原上的清风吹起了赤红的宫装,与不再如从前那般黑亮的长发。 但她眉眼之间的笑意却一如往昔。 二十多年前,年轻的连仪公主便是穿着这身宫装离开了她出生与长大的昭都。 ——今日她也要再穿这身宫装回到故土。 - 江玉珣凌晨便离开军帐,来到城外协助费晋原一道工作。 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的他,此刻也生出了几分倦意。 等目送连仪公主上车之后,江玉珣也坐上了马车。 与上次来的时候乘坐的普通马车不同,这架属于天子的马车不但车厢宽大,甚至于内部还铺了厚厚一层毛毯,且提前准备好了用来靠背的枕头,尽最大可能打造出一个舒适的空间。 昨晚几乎没有怎么休息的江玉珣上车之后便枕着被子睡了过去,将其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等他因颠簸而被迫清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离这片草原,一点点向泽方郡而去。 江玉珣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车壁与临窗而坐的应长川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看到熟悉的身影,睡懵没反应过来已经启程的江玉珣忍不住说了一句:“……陛下?你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镇北军大军要稍晚一点才回去。 江玉珣记得应长川今早要去军营一趟,出发时才来车上。 似乎是为了让他能够睡好这一觉,马车的车帘皆紧紧地拉着。 斜倚在窗边的应长川则借那一点透过毡帘落入车厢内的光,翻阅着手下的书本。 不等应长川回答,还没有睡醒的江玉珣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马车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了,你要看书的话就把车帘拉开吧,千万不要看坏了眼睛。” 他的话语里还带着些许鼻音,听上去满是倦意。 天子终于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本册:“不急。” 末了轻轻缠弄起了不知何时滑至自己手边的长发。 马车轱辘突然碾过一片碎石,整架车随之摇晃了起来。 江玉珣的手肘也随这阵晃动不小心磕在了车厢之上。 这一点点痛意终于让他清醒了过来。 ……马车已经离开了从前的折柔王庭,应长川并没有“早到”。 此刻马车还在颠簸,江玉珣下意识离车壁远了一点。 就在他打算用手撑地坐起身的时候,应长川忽然俯身将江玉珣困在了原位。 长长的黑发自天子背后垂下,正好落在了江玉珣的胸前。 应长川眯了眯眼睛,轻声问他:“爱卿觉得孤会迟到?” 嗯?应长川为什么会这样想? 完全没有此意的江玉珣不由愣了一下,接着略微疑惑地缓缓摇头道:“没有啊,我方才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应长川忽然用指腹轻贴在了江玉珣的唇上。 江玉珣的呼吸不由一窒。 此时虽还是上午,但草原上的阳光已颇为炙烫。 被毛毡滤过一遍的光多了几分温柔,将马车内的气氛衬托得尤其旖旎。 天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之意,他看着江玉珣的眼睛问:“知道我为何会迟到吗?” 江玉珣下意识侧过头去,用轻到难以听清的声音说:“……不知道,但是大抵猜到了几分。” 驶入沙地的马车放缓了行驶的速度,颠簸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木质的马车轻轻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响,侧躺在厚重毛毯上的江玉珣如坐在小船上一般,随波浪一道轻晃。 天子一点点俯下身,将唇贴在江玉珣的耳边轻声说:“仗打完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江玉珣却在瞬间且明白了应长川的言外之意—— 仗打完了,可以“耽于享乐”了吗? 第101章 沙地上满是碎石土砾,行驶其上的马车晃个不停。 颠簸中,悬在马车四脚的青铜铃铛也跟着响了起来。 叮叮当当地遮住了车内的所有声音。 长天万里无云,沙地的尽头随之生出了蜃景。 欲望如火星一般点燃了车厢,不多时四周的空气中都多了几分燥热之意。 薄薄的车壁另一边,就是荒芜的沙地与戈壁。 甚至于还有赶车的士兵与随驾的内侍官。 ……仗虽然已经打完了,但现在的时间与地点通通不对。 应长川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沉黑的眼瞳瞬间目光闪烁。 大概是料到了江玉珣想要说什么,还不等他开口应长川竟以吻阻住了他未说的话。 并在同时轻轻将指尖探了下去。 隔着因熟睡而变得松散的夏衫,火星于顷刻间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呼吸间也多了几分颤抖之意。 马车再大也比不过床榻与房屋。 此刻,被困在身下的人完全没有躲避的空间。 …… 应长川迟到那么久,究竟去做了什么? 如今江玉珣算是彻底有了答案。 马车已慢慢驶出沙地,方才斜照的阳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升至正天。 江玉珣枕在应长川膝上,目光满是混沌与疲惫。 此刻小小的车厢中除了原本的熏香味外,更多了几分令人面红耳赤的气息。 过去常年生病卧床的身体底子到底是不太好。 连带着江玉珣的欲望也比寻常人要轻得多。 虽然只用了手,但方才应长川稍一折腾,他便浑身脱力。 如今竟然连抬手、眨眼的劲都没有了。 头回尝试这种滋味的江玉珣,现下格外疲惫,甚至就连大脑也空白一片。 江玉珣沉沉地阖上眼睛,想用一旁不知道何时从袖中落出的丝绢遮住眼睛来装鸵鸟。 可如今他的指尖与腕上只剩一片酸麻,别说是去取丝绢了,就连抬都抬不起来。 感受到膝上人的小动作后,应长川垂眸看向江玉珣,并一边随手撩动他耳边的长发一边问:“怎么了?” “……我想拿丝绢。”江玉珣的声音里不知何时满是倦意,乍一听竟似醉了一般含混。 天子替他拾起了丝帕,但并没有将东西交到江玉珣手中。 而是忽然蹙眉,抬起江玉珣的手并小心用丝帕擦拭了起来。 应长川在做什么? 倦得没办法起身的江玉珣,只得用余光去瞄。 纤长的手指泛着些许的粉,此刻正在应长川的手中微微颤抖着。 那抹浅红之间的一点浊痕,也显得尤其刺眼。 “稍等,方才似乎没有清理干净。”应长川不但动作认真,语气也是一等一的正经。 似乎方才在马车内……做那种事的不是他一般。 就在江玉珣研究应长川表情,企图从他面上找出破绽以证明眼前这人的脸皮并没有自己想象那么厚的时候,车厢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骑马停在不远处,并高声朝此处道:“启禀陛下!大军即将行至泽方郡境内!请问是否原地休整?” 在他开口的瞬间,江玉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唯恐外面的人通过一点声响,猜出自己和应长川方才做了什么。 江玉珣指尖的那点浊痕早被清理干净。 但应长川仍在仔细用丝绢擦拭着他手上莫须有的痕迹,并漫不经心地对车外的士兵吩咐道:“不必,继续向前走。” “是,陛下——” 只等马蹄声彻底消失,江玉珣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还在自己指间作乱的丝帕,并压低了声音略微沉痛道:“我堕落了,我真的是堕落了。” 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与心虚紧张可不是将“同流合污”几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吗! 应长川手下动作随之一顿,他笑着看向江玉珣:“爱卿只有这番感慨?” 江玉珣不解地问:“那还该有什么?” 马车虽然渐渐驶离了沙地,但是颠簸还未彻底结束。 伴随着车厢的轻响,应长川忽然俯身再次朝江玉珣贴近过去:“孤的身体如何?小江大人检查好了吗。” 江玉珣:“……” 我就知道,不该对这个不正经的人有任何期待。 被他盯着的江玉珣下意识想要侧身躲避这道视线,然而正欲转身那一刻,意识到自己枕在哪里的江玉珣立刻停了下来。 “……是,是挺不错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耳边便“嗡”一声响了起来。 应长川的确武艺超群,出征几月也没有受伤。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是真的很好。 无论是哪个方面…… 得到满意答复后,天子终于笑着放过了江玉珣。 他重新拿起不知何时落到马车一角,且被压得皱成一团的书,一页页翻了起来。 “再睡一会吧,”应长川轻声对江玉珣说,“等你醒来饿了再用午膳。” 原本只是有些倦的江玉珣,忽然因他这句话生出了几分困意。 江玉珣轻轻点了点头,轻轻枕在天子膝上睡闭上了眼睛。 马车还未到达泽方郡,车外仍是一片沙地。 但与上一次经这里回昭都时不同,如今窗外虽还有黄沙,但那似猛兽般怒吼的狂风,却早消失无踪。 慈水已近,四周多了些许鸟鸣与水声。 不远处还有一抹新绿,正随着夏风一道轻摇…… 天地之间早换了个模样。 - 这一趟众人未在泽方郡多作停留。 几乎一刻不歇地沿着官道,奔向了位于南方的昭都。 等回到这里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就连原本用来避暑的仙游宫,也隔三差五会听到一阵蝉鸣。 江玉珣回仙游宫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流云殿后殿的床榻上滚了一大圈,并将脸埋入了枕头之中。 “……终于回来了!” 从去年冬至在家中休息时,收到桃延郡大雪成灾的消息开始,周围的一切都像按了快进键一般来得迅速且猝不及防。 等到江玉珣缓过神来的时候,不但雪灾早已结束,盛夏的阳光烤得人浑身发烫。 甚至于就连穿越以来一直压在他心间的那块大石头——周、柔之战也已结束。 甚至于自己和应长川的关系……竟然彻底变了个样。 想起穿越第一天被对方送入诏狱那一幕。 江玉珣忽然觉得此前发生的一切,似一场梦般虚幻。 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放松下来之后,疲惫感也在此时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江玉珣缓缓翻了一个身,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幔帐发起了呆来。 甚至忍不住轻轻掐了自己一下,以验证这究竟是不是梦。 流云殿的殿门,就在此刻响了一下。 不等江玉珣开口,那门便一点一点敞了开来。 他的余光看到,身着玄衣的天子缓步走了进来。 方才那一下掐太轻,以至于压根没有生出多少痛意。 躺在床上的江玉珣还在继续琢磨“做梦”这件事,没有来得及给天子太多关注。 不过应长川也完全不介意。 他缓缓坐在了榻边:“爱卿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今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我做的一场梦?”江玉珣对着天花板悠悠说道,“说不定一觉醒来,我便会发现自己还在几年前的诏狱之中。这一切皆是死前的幻想?” 应长川紧紧地抓住了江玉珣的手。 他压低了声音,用略微难过的语气缓声道:“在爱卿眼中,孤仍真如此残暴?”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一次。 江玉珣几乎瞬间便听出——应长川方才是装的。 自己和应长川现在已是那种关系……他这样自信爆棚的人怎么会疑惑此事? 江玉珣本想顺着应长川的话与他演一演,可是不等他在脑内编好台词,嘴里已经直白道:“那到没有……” 担心应长川继续纠结这个话题,他立刻随口道:“我,我可能只是忽然闲下来有些不习惯。” 江玉珣这句话并非假。 今日让他想起了上一世高考完那个暑假。 明明知道上了大学之后,人生多的是挑战与问题。 但是交了考卷,走出考场的那一刻,除了快乐以外心底仍有说不上来的空虚。 江玉珣一时间竟不知道今日获得短暂自由的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好,又应该如何提前为以后的危机做准备。 但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便突然想起,如今聆天台的奸细还未处理,怡河尚未贯通。 甚至于大周的选官制度,还有巨大的问题存在。 折柔虽灭,无论是天子还是朝臣都不可能就此松懈下来。 应长川轻轻抚了抚他的长发,忽然将手里的东西重新放到了床榻之上。 江玉珣的耳边突然传来“喵”的一声轻响。 ——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只养在内侍官手中的猫抱了过来! 到底是天子御猫,这只自西域来的白猫不但毛皮被养得油光水滑,甚至肚子也变得圆滚滚的。 常年的宫内横行霸道的它胆子格外大,在江玉珣抬头的那一刻,便轻轻从应长川的怀中跳了下去,自己在榻上踩起了奶来,完全没有理会两人的意思。 天子笑着轻声道:“若是不习惯的话,那便养它几日。” 话音落下之后,床榻上那只猫还抬起头朝江玉珣轻轻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打起了滚来,就像是听懂了应长川在说什么一样。 一直仰躺在床上的江玉珣,小心翼翼地翻身将小家伙抱在了怀里。 而擅长享受的小猫不但不害怕,甚至还仰头在他下巴上蹭了蹭,自己在江玉珣怀里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躺了下去。 “它还真的是一点也不怕人。”说话间,江玉珣的视线也向前落在了应长川方才轻轻放在床榻的画卷上。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应长川笑着答道:“大周的疆域图,爱卿可以翻开看看。” 江玉珣忍不住屏住呼吸,用一只手缓缓地将其斩展了开来。 他眼前的这幅地图不但已经囊括了北地的广袤疆域,甚至于每一个郡县都重新划分了界限。几年前江玉珣提出的后世广泛利用的“山川形变、犬牙交错”理念,已被淋漓尽致地应用在了眼前这幅图上。 甚至于它不但被应用在山地与河湖之上,就连广袤的平原之中也形成了如此的界限。 历史不能更改,向前的洪流永不可逆。 江玉珣从没有想过千秋万代,但是他仍想打造出一个尽可能稳定的国家,能让每个普通百姓安心生活。 这样的郡县划分,能在最大程度上抑制地方割据势力的诞生。 甚至于平均各郡县的贫、富。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注定,眼前这张图上的郡县雏形已与现代时没什么两样。 江玉珣缓缓伸手抚过这张地图:“等往后,我们便直接从昭都乘船向东南而去,不但去南地的那些郡县,还要去东海……甚至再西行,去看看克寒高地上的风貌。” “嗯。”应长川轻轻点头,始终垂眸注视着他。 “哎,怡河附近我也没有好好走过。往后若是有空,定要登上月鞘山去好好看看。”江玉珣越说越来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应长川一起做。 说完,趴在床上的江玉珣还抬眸看向应长川,并朝他眨了眨眼睛。 “好,”应长川一边说话一边抚弄着江玉珣的长发,从前一心政事的天子也在此时眯起了眼来,他补充道,“还要重修羽阳宫。” “也是……”差点忘记这件事的江玉珣愣了一下,也跟着应长川点起了头来,“仙游宫虽然风景优美,但规模毕竟太小,文武百官挤在这里很不方便。等羽阳宫修整好之后,他们每日便可回家休息。” 此时正是午后,窗外隐约传来一阵蝉鸣。 应长川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江玉珣背后如丝缎一般顺滑的长发,并问他:“爱卿可有想过如何整修羽阳宫?” 作为一名博物馆工作人员,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对宫殿建筑略有些研究的江玉珣立刻来了劲:“嗯……大周国力虽有恢复,但仍不可做劳民伤财之事。况且建于前朝的羽阳宫,本已经非常奢华、庞大,依我看在原址适当修整最为妥当。” 还不等他仔细畅想一番,应长川忽然说:“寝殿要修得更大一些,再挖一口汤泉。” 江玉珣:“……” 应长川脑袋里就没有什么正经东西吗? “怎么?”见江玉珣忽然停下不说话,应长川故意问,“爱卿可是有什么疑惑?” 下一刻,江玉珣便直接将自己刚才的心声说了出来。 应长川则故作惊讶地挑眉:“修一座大些的寝殿,何来不正经之处。” 说话间,烟灰色的眼瞳中又多了几分笑意。 ……他显然还是在逗自己玩。 江玉珣怀中的小猫,不知何时熟睡过去。 懒得搭理应长川的江玉珣轻轻摸了起它的脑袋。 然而还没动两下,他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动作……似乎与应长川重合了。 江玉珣赶忙停了下来,并在心中默默吐槽起了应长川的不坦诚来。 ——要是应长川和自己一样,必须说真话就好了。 到时候他看他还怎么逗人。 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而紧接着他唇边的笑意便迅速落了下去。 不行不行!若真是那样,应长川绝对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 - 仙游宫另一头,换了一身妃色宫装的连仪公主在宫女的陪伴下于此地游览了起来。 大老远折腾回朝都后,她虽然也很疲惫。 但是二十多年没有回到故土的兴奋感,在顷刻间冲淡了倦意。 今日她特意换了一件亮色的宫装,长发也如当初在昭都般半披半束于脑后,并仅以玉簪装饰。 远远看去竟然有些分辨不出年纪。 连仪公主乃贵族出身,但空有“公主”封号的她到底不是前朝皇室成员。 在此之前,连仪公主还从未来过仙游宫,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陌生。 相比于其他不敢在仙游宫中轻举妄动的官员,身为皇帝姨母且得到了特许的她行为做事要更加自由。 “公主殿下,前方回廊后便是‘流云殿’,如今陛下不但在此处理朝政,甚至也居住于此。”宫女小声在她耳边介绍。 连仪公主眼前一亮:“陛下今日可忙?” 原本在御前服侍的宫女想了想回答道:“回殿下的话,今日没有什么大事。” “既然如此,本宫便去流云殿里找陛下叙叙旧吧,”连仪公主一边笑,一边轻轻拍了拍手中拿着的东西,“正好有一礼物还未来得及送至他手中。” 连仪公主上回乘这么久的马车,已是二十多年前和亲时的事。 这一路马车上虽备了软垫和毛毯,但是许久没有出过远门的她仍有些不适应,精神头一直不太好。 因此回来的路上连仪公主一直待在马车上没怎么下来,更别说和应长川叙旧了。 “是,殿下,”宫女连忙向她行了一礼,并上前带路道,“殿下这边走。” “好。”她攥紧了手中的礼物,随宫女向前而去,末了有些感慨地轻叹了一口气。 离家多年的连仪公主,已经忘记了姐姐的相貌。 此时她也说不上来应长川究竟是像他父亲多一点,还是像母亲多一点。 甚至于离开昭都太久,没有切身经历过这几年腥风血雨的她,仍将应长川当做当年那个小孩看待。 总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这外甥还未长大…… - 流云殿内,用手肘撑着在榻上趴了一会的江玉珣胳膊逐渐泛起了酸。 他轻轻将小猫抱在怀中,并小心翼翼地坐直了身。 没过多久,与应长川并肩坐在榻上的江玉珣,便忍不住轻轻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并在对方回头的那一瞬,眨着眼睛轻声问身边的人:“陛下有没有觉得‘未来’比你从前想的还要好一点?” 他的眼睛亮极了,最重要的是……应长川只从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身影。 天子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碰江玉珣的睫毛,他笑着说:“有。” 实际上从前的应长川似乎从未想过“未来”这件事。 他向来都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若非要说的话,过去的应长川的心中只有关于未来的“目标”与“计划”,从不曾像今日一般畅想过什么。 江玉珣的出现,不知为他原本平静、冰冷的生活增添了多少未知的趣味。 应长川竟也开始畅想着未来的琐碎生活。 说完这句话后,江玉珣忽然轻轻地伸了个懒腰,抱着怀里的猫起身下榻。 “爱卿这是要去做什么?” 应长川随他一道站了起来,并自背后抱住江玉珣。 “没什么,”江玉珣一边试着掰开应长川的手,一边对他说,“我已经休息好了,刚刚突然想起我已有一段时间没回田庄,所以便打算叫人安排一下,近日回家中和昭都看看。顺便再去准备一些礼物,正式看望邢公子。” 邢治没有去王庭,他直接自定乌穆高大草原回了昭都。 他虽然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但在草原上饿了好几天的邢治身体到底是虚了不少。 江玉珣听人说邢治回到昭都之后,便卧床休养了起来。 直到几日前方才逐渐恢复。 邢治是自己派到北地去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应该去正式看望他一番。 “孤与你一道。”天子在江玉珣耳边道。 不等江玉珣点头,应长川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既然休息好了,那我们何时上燕衔岛?” 同时抬手,用指尖轻轻在江玉珣的耳后打起了圈来。 低哑的声音与耳边若有若无的触感融在一起,化作酥麻在刹那间传遍了江玉珣的全身。 应长川虽没有明说,但是这“燕衔岛”三个字于二人耳边却有着不同的意味。 想起那日马车上离谱的事,与若固送的那个本册,江玉珣的脸颊瞬间泛起了红。 “不,不知道……” 担心应长川再问出什么更具体的问题,江玉珣索性向天子耍起了赖皮来。 他抱着已随自己动作清醒过来的小猫,转过身去朝着应长川挥爪道:“陛下整日不想正经的事,你快咬他一口!” 话音落下之后,那只白色的小猫竟也非常配合地朝应长川叫了起来。 应长川则在这个时候收紧怀抱,朝他鼻尖啄吻一下,并继续道:“怎么?燕衔岛也不能提吗。” 说着说着,突然俯身将江玉珣抱在了怀中,并大步朝着幔帐而去。 流云殿后殿面积不小,应长川的动作不但快,而且动幅度颇大。 突然落入他怀中的江玉珣被吓了一跳,直呼其名道:“应长川!放手应长川!” 流云殿外无人值守,江玉珣的声音也大了许多。 傍晚的斜阳自殿外落了进来。 照暖了一片藤席。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 就在应长川走到幔帐的那一刻,流云殿上忽然多了一抹影子。 视线暗下去的瞬间,江玉珣忍不住停下了动作,并似卡了壳的机器般回头看向门口。 ——身着妃色宫装的连仪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外,此时她正疑惑并迷茫地看向两人。 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什么的她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江大人方才叫陛下?” 江玉珣的心脏随之一紧。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衣料,并想催应长川放自己下来解释。 可天子却只垂眸浅笑着看了江玉珣一眼,末了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应长川转身看向连仪公主,并坦荡道:“阿珣唤我‘应长川’。” 不,不仅坦荡。 他的话语里竟还有几分不容忽视的骄傲与愉悦。 第102章 和有一层“臣子”身份的庄岳不同,眼前的连仪公主可是实打实的“长辈”。 她话音落下的这一瞬,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起来。 流云殿后殿当中静得落针可闻。 江玉珣下意识松开了手,被他抱在怀中的小猫瞬间便自怀中跳了出去。 高高翘起的尾巴,在同时撩起了江玉珣的衣袖,白皙的手腕与腕上一点浅红的指痕随之现了出来。 不止于此…… 夏季衣衫本就单薄,抱着猫折腾过一番的江玉珣衣领不知何时变得松散。 正巧露出一片留有红印的脖颈与锁骨。 江玉珣的肤色天生白皙并且非常容易留痕,几日间有意、无意留下的痕迹全积累在了一起,简直显眼至极。 ……连半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 伴随着应长川的话音,连仪公主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江玉珣的脖颈落向手腕。 看见那些痕迹之后,她差一点就将拿在手中的东西摔在了地上。 “喵呜——”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猫一边叫,一边自连仪公主的腿间蹭了过去。 几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它的身上,江玉珣心脏随之一紧,他立刻趁应长川分神的时候摆脱对方的禁锢,并以最快速度站在原地整理衣冠。 “臣江玉珣,见过公主殿下。”江玉珣硬着头皮,向殿门旁的连仪公主行了一个礼。 清润又略带僵硬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连仪公主好歹也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在江玉珣开口的瞬间,她便回过神来朝他点头回礼。 应长川则展袖,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笑着问:“公主今日有何要事?” 并于说话的同时向江玉珣点头,示意他暂时回避。 站在旁边的江玉珣表面上虽能保持镇定,内心早已尴尬得不能再尴尬,半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应长川点头之后,他便如蒙大赦地快步走出殿内。 同时一把捞走了还在地上舔毛的小猫。 下次无论做什么都要记得关门! ——江玉珣默默攥紧手心,于暗中发誓道。 - 一墙之隔的流云殿侧殿中。 夕阳一点点落了下来,宫灯的暖光被窗棂切碎坠入殿内。 江玉珣虽已经不住在侧殿,但每日宫女和太监依旧会定时清扫这里,甚至于就连茶水也一直备着。 精力颇为旺盛的猫咪自床榻蹦到了幔帐之上,江玉珣正要伸手抱它,侧殿的门便被人缓缓推了开来。 身着玄衣的天子来到了此处。 “连仪公主走了?”看清来人之后,江玉珣一边抱猫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应长川背后看去。 “对,”应长川笑着关上殿门,点亮了殿内的铜灯,“我让她回去休息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送连仪公主来的东西放在了桌案上。 “呼……”如今这里只剩下两人,江玉珣终于长舒一口气。 摸黑在屋内待了半天的他揉了揉眼睛,适应光线之后忽然抬眸看向应长川,并直接同对方挑明道:“陛下早知道连仪公主要来?” 在这里独自待了一会,江玉珣便缓过了神来。 ——应长川的耳力极佳,方才殿内的动静并不大,他怎么可能听不到连仪公主的脚步声? 天子轻轻挑了挑眉,并没有否认这一点:“连仪公主早年也曾习过武,脚步声很轻,我也是在她走向殿外时才发现的。” 他虽然不是“早知道连仪公主要来”,但确实是故意没有回避。 被平白吓了一跳的江玉珣心中仍有几分不快。 见应长川表现得如此坦荡,他愣了一下方才想起问:“那陛下为何不说?” 一盏铜灯照不明整间侧殿。 不断跃动的昏黄烛火,硬是将他话里的气势削弱了一半。 应长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拉着江玉珣的手与他一起坐在了桌边。 天子的动作太过小心,反倒令江玉珣有些无所适从。 应长川从衣袖中取出一小瓶药酒,他垂眸看向江玉珣的手腕,用沾了药酒的指腹轻揉起了此处。 与认真替他活血化瘀的应长川不同,江玉珣立刻离开了视线。 ——这是那日应长川在马车上引导自己用手去做……那种事时留下的痕迹。 他的皮肤实在太容易留痕。 江玉珣只要一看到它便会想起那日的荒唐。 应长川一边继续手下的动作,一边状似随意地轻声道:“阿珣,我想让家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这是天子的私心——他不想让江玉珣的名字沾染上任何有可能的污点,因而无法将二人的关系昭告天下,但是应长川却想让与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家人,知晓江玉珣与他的不同。 甚至于想要像小孩一般幼稚地炫耀自己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人。 应长川的始终轻描淡写,甚至未曾抬眸看向江玉珣。 但是江玉珣却自他指尖忽然放缓的节奏,读出了藏在对方心底里的那点落寞。 话音落下之后,侧殿突然变得有些安静。 药酒的香气自腕间四散开来,与龙涎香混在一起裹住了江玉珣。 方才的不悦和紧张顷刻间荡然无存。 停顿几息,他忽然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应长川的手背。 如同笨拙的安慰。 连仪公主离开昭都时,应长川还只是一个小孩。 他早已不记得姨母的相貌,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如今唯一的亲人。 ……今日应长川想要让他唯一的亲人知晓自己与江玉珣的关系。 一片桂影顺着侧殿微敞着的窗落入桌案之上,照亮了江玉珣抹了药酒的手腕,亮晶晶好似一缕月光落在此处。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笑了一下并略为惆怅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你见我父母……” 在应长川面前“畅所欲言”惯了的江玉珣,说完这番之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 自己的父母如今还在现代,但是原主的家人却已经逝去。 想到这一点的他赶忙补充道:“我没有诅咒你的意思!” 说着便仰头朝坐在自己背后的应长川看去。 江玉珣的动作幅度有些大,发顶的银簪也跟着歪了一下。 应长川轻轻笑了起来,他随手拔掉了江玉珣发顶的玉簪,任由对方墨发披散肩头,并将话题转了回去:“爱卿如今可还不悦?” “咳咳……没有了。”江玉珣略为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原谅孤了?”应长川一边轻抚江玉珣的长发一边问。 “……原谅了。” 不是,应长川的话怎么那么多! 不想他将这幼稚的对话进行下去的江玉珣转身拿回了自己的发簪,并向桌案看去——连仪公主送来的礼物还在这里。 “公主送的是什么?陛下可有看过。”江玉珣清了清嗓子,一边说一边将东西自桌上拿了起来。 “是地图,”应长川终于坐直了身,他伸手解开了长卷上的缎带,并于江玉珣耳边轻声道,“是西域地图。” “……西域?”江玉珣手缓缓将长卷展了开来。 窗外的蟾光尽数倾泻在三尺有余的长卷之上,照亮了圈内的山川湖海、草戈壁原。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在刹那间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这个时代的制图技术尚有些落后,用脚步丈量出的地形也不甚准确。 但江玉珣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巧罗等国以西的世界,最上方的是霄北崖。”他喃喃自语道。 见江玉珣一眼认出此图,应长川眸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惊讶。 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点头道:“西域质子将此图作为礼物献给折柔王,后又辗转到了连仪公主的手中。” 江玉珣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心脏也随着这幅图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陛下,稍等我一下!”天子的话音还没落,江玉珣突然起身快步向殿外而去。 他鲜少像此刻般着急。 几息后,穿堂内生出“吱呀”一声轻响。 江玉珣打开了流云殿后殿的大门,过了一会突然带着一个东西急匆匆地走了回来。 ……这是应长川手绘的那幅地图。 如今这张以昭都为中心的地图已被彻底填满。 北至霄北崖与它脚下广袤的冰原,东至苍茫大海南至海沣国。 周人已知的世界,已缓缓在江玉珣面前展开。 仙游宫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夜风吹得窗外竹林跟着一道沙沙响了起来,如海浪一般拍打着流云殿。 “这地图实在太大。”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索性直接将它摊开放在了地上。 他低头深深地看了地图一眼,末了忽然跪坐于地,并小心拿起连仪公主送的那张地图,与它轻轻拼在了一起。 这两张地图的比例虽不一样,却神奇地自一处连接了起来! 江玉珣的呼吸随之一窒。 “那是定乌穆高大草原。”应长川不知在何时站在了江玉珣的背后。 ——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那般。 这两张地图的中心点竟然是定乌穆高大草原。 江玉珣起身端起烛台。 “……霄北崖、原抚岭、密滦敕河。”他伸出手指,虚空自那地图上抚了过去,并按照地图所写,念出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 开口之后江玉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微微颤抖。 大周所在的大陆地势中间高、四周低。 “原抚岭”还有岭下的“密滦敕河”将大陆分成东西两半。 从前的它们是两个孤立存在的世界。 这一刻终于在眼前的地图上吻在了一起,隔着数万里缓缓相揖。 仙游宫内的风声愈发大,吹得门窗轻响。 念完那些名字之后,江玉珣和应长川都不再说话。 月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眸。 两人的目光都不再似从前那般平静。 如今的大周疆域面积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 士兵不必再向西而去,但是商人却可以! 在未来,茶叶、陶瓷与丝绸必定会如历史记载那般翻过高原与山地,去往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江玉珣的心跳变得愈发快。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此刻的应长川心情也绝不会平静。 “哐——”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木窗重重地砸向窗框。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雨声,空气中多了一些泥土的清香。 “……好像快下雨了,”缓过神来的江玉珣回头看了一眼窗外,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放在地上的图卷了起来,“这地图可千万不能被雨淋湿。” 他一边收拾地图,一边笑着回头看向应长川:“陛下绘图的功力非常强,往后有空可以再将这两张图画在同一张纸上。” 江玉珣完全不觉得自己给天子布置任务有何不对。 而应长川更是答应得格外顺畅:“自然。” 天子早屏退了流云殿外的宫女和太监。 眼看暴雨将至,他便上前去亲手锁住了窗。 就在关窗前那一刻,忽有一阵夜风自窗缝里溜了进来,吹灭了放在不远处的烛台。 房间内忽然静了一瞬。 江玉珣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此刻殿内的气氛实在太好。 空气里的药酒香非但没散,甚至变得比刚刚还要醉人。 在侧殿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已经收好地图走向窗边的江玉珣忽然踮起脚尖,朝着天子脸颊上啄吻了一下。 干完坏事之后他便迅速向后退去,想要装作无事发生。 然而江玉珣到底慢了一步。 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 细密的雨点似针般噼里啪啦撞向窗棂。 应长川忽然向前揽住了江玉珣的腰,随着窗外雨滴的节奏在他唇边落下一个接一个碎吻。 同时含混不清道:“知道方才我为何在流云殿待了那么长时间吗?” “不,不知道……”江玉珣的声音早被轻吻撞碎。 他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止应长川的动作,但还未动便想起自己怀中还抱着画卷。 江玉珣立刻停下的动作,此刻他只能被动承受这些亲吻。 应长川于江玉珣耳畔笑了一下,用低哑微沉的声音向他解释道:“前朝靖侯风评不佳,连仪公主早年间也听过有关他的不少传闻……” 江玉珣的耳边瞬间“嗡”一声响了起来。 “前朝靖侯”就是应长川的父亲。 他不但拜高踩低是聆天台的忠实信众。 甚至于私德不佳,府中不但男女无数“玩法”更是花样众多。 ——这一点甚至被隐晦地记载在了《周史》之中。 连仪公主这些年虽然没有回大周,但也知道应长川身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方才看到江玉珣手腕上那些刺眼的痕迹,她瞬间想起了应长川的父亲与那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并明里暗里叮嘱应长川不能做太过过分的事。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江玉珣不知何时已半躺在了榻之上。 对面人的呼吸似丝带般系于他脖颈。 大致说完连仪公主的担忧后,应长川非但没有住口,甚至还反问起了江玉珣:“阿珣猜,她都误会我对你做了什么?” 伴随着应长川的话,江玉珣的手腕甚至在这一刻发起了烫。 ……做了什么事,手腕上才会有那么多的印记? 他反复于内心深处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大脑还是不受控制地顺着应长川的话思考了起来,并微颤着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通通说了出来。 幔帐因为应长川方才的动作散了开来。 江玉珣略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般后悔自己当初翻了若固送来的那本画册。 ※ 夏季的大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天早晨天已彻底放晴,只剩地上的小滩积水还留有昨夜大雨的痕迹。 燥热了一段时间的怡河平原终于凉爽了几分。 百姓纷纷离家游山玩水,唯独仙游宫内众人和从前一般忙碌。 …… 回到昭都之后,江玉珣仍有许多事情要做,完全没有工夫去管那些被聆天台遣至北地的“奸细”。 不过他还是从玄印监的口中得知了不少消息: 聆天台的那几名信众在诏狱里待了没多长时间,便将该招的和不该招的通通说了出来。 表面上看,这些人只是曾经只是生活在昭都附近的普通民众。 然而频繁参加聆天台活动的他们,早在有意无意之中知晓了许多密辛。 这一次更直接将聆天台的老底揭了开来。 但在江玉珣看来这些事情并不重要。 ——他们收了聆天台的好处,并为其卖命前往折柔通风报信,此事完全是将大周无数百姓性命置之不顾。 假如这件事泄露出去,必定会给聆天台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江玉珣一行人回到昭都之后,聆天台的巫觋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着急了起来。 他们在短短几天时间内不断求见天子,却被应长川以“忙碌无暇招待”的理由拒之门外,至今没有成功踏入仙游宫一步。 “……所以说巫觋还在仙游宫外?”听完玄印监的话后,低头整理奏章的江玉珣终于放下手头事向对方问道。 玄印监笑了一下回答:“正是!商忧身边的那名巫觋在外面守了整整两日,眼睛都未合一下。” 聆天台本就非常心虚,应长川回到昭都之后迟迟没有行动更是加重了他们的焦虑。 按照玄印监所说,此时整个聆天台都已在暗中躁动了起来。 就在江玉珣和玄印监谈论此事的同时,流云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通报声。 太监尖利的嗓音穿透殿门,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聆天台司卜商忧求见——” 江玉珣缓缓放下手中的毛笔,与站在案的玄印监对视一眼——仙游宫闭门几日,商忧终于按捺不住来到了这里。 太监的话音还未彻底落下,应长川也缓步自殿后走了过来。 玄印监连忙向他行礼,江玉珣则忍不住抬眸问:“陛下可是要见商忧?” “不急,”天子缓缓坐于席上,他随手端起茶盏并摇头道,“司卜大人向来喜欢‘与众同乐’如今正是一个机会。” 江玉珣略微疑惑地朝他看去。 他本想问应长川为什么这样说,但还未开口便猜出了个大概来——商忧深知聆天台的根基在于昭都平原上的无数信众,这些年不但行事低调,且常常贴近百姓。 聆天台之所以如此着急,八成是应长川已暗中让玄印监将此事散布了出去。 假如自己猜得没错的话,仙游宫外或许满是百姓。 而此时的商忧,则正在仙游宫的宫门外接受他们的质问。 作为司卜,商忧必不会亲自去联系那些奸细。 但这件事他一定会交给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巫觋去做。 如今司卜已亲自来到仙游宫,巫觋必不能缺席。 心理素质不错的商忧或许能够稳住心神,但是那些的巫觋却不一定了…… 在百姓的围观之下,他们必定会露出破绽。 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巫觋脸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对。 这些细节便会迅速传遍昭都的大街小巷。 如今历史已经发生了变化,长川再也不必像历史上写的那样一把火烧掉聆天台。 他只需自人心下手斩草除根,彻底断其根基。 - 就在江玉珣发呆的时候,周围的玄印监已被天子遣了出去。 走时他们还不忘听天子的话,将一张纸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之上。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江玉珣疑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纸张。 ……假如自己没有认错的话,这纸上似乎是一个没有填满的日程表? 大周所在的时代并没有这个东西。 眼前这张表格的格式,是应长川从自己的本册上抄来的! 江玉珣忍不住默默地咬了咬牙。 天子笑了一下缓声道:“下月休沐十日,由江侍中负责替孤安排行程。” “沐休十日?”江玉珣愣了一下问,“为什么突然休息这么长时间?” 大周一周一休,遇到冬至、夏至这样的大节也只增添到三五日。 方才拿起奏章的应长川把手中的东西放了下去,他忽然蹙眉假装不悦道:“天子大婚,理应沐休十日。” 江玉珣:“……” 我明白了,应长川这是要给自己放婚假…… 甚至他还要我来安排这十天里的日程。 他还是历史上那个著名的工作狂吗? “怎么,”见江玉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应长川又一次压低了声音问,“江侍中可有疑义?” 他刻意了声音放缓,话语里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之意,就如两人初遇时那般。 甚至还在说话的同时轻轻旋了旋指间那枚玄玉戒。 阳光透过饕餮纹座屏的间隙落在了应长川的脸上,一瞬间晦明不清。 他似乎真的在这一刻回到了几年前,变回了那个喜怒难辨的天子。 如今的江玉珣早已不只是“侍中”,朝野上下都习惯叫他“江大人”或者“江尚书”。 许久没有听过的“侍中”一词一出,便将江玉珣的记忆拉回了几年前。 看到天子始终严肃的表情,他突然意识到…… 应长川这是在和自己cosplay? 内侍官们早从这里退了下去,坐在空荡一片的大殿上的江玉珣忽然有些心虚。 “没……没有……”江玉珣略为僵硬地拿起了笔,还不等他想好要在纸上写什么,方才还坐在席上看奏章的应长川忽然起身缓步走了过来。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将他揽在了怀中,并拿起了那支被他放在一边的笔。 “江侍中既然不写,那便由孤来安排。” 应长川的话语里满是危险,说着便悬腕蘸起了墨来。 江玉珣的身体下意识随之一颤,他延迟想起一个问题——大周的婚假不是三天吗?怎么突然变成十日了? 第103章 应长川的手比江玉珣大了一圈,明明握的是同一支笔,但那支笔在他手中却显得格外小巧。 应长川的手腕悬了半晌却迟迟没有落笔。 就在江玉珣以为他方才只是开玩笑,并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天子竟然郑重落笔,认真在纸上写了起来。 昭都、月鞘岭、燕衔湖……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对应着时间现于纸上。 应长川似乎是真的打算离开仙游宫,去附近休息个痛快!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江玉珣仍不免震惊道:“陛下真打算给自己放这么久的假?” 他一边说一边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天子。 应长川手指一顿,他并未停笔而是随口道:“孤的确自幼从未休息过如此长的时间。” 并转身看向江玉珣,似乎是在期待身边的人表示一番。 过去的应长川是个实打实的工作狂。 别说是正常工作时间了,休沐时也会唤人来御前听命。 朝堂上下苦不堪言。 他的语气虽然带着淡淡的遗憾,但是想起从前那些被迫一起加班的日子,江玉珣的心中非但半点的波澜都没有起,甚至还有几分愉悦。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不多白纸便被填了个满满当当。 天子突然在此刻抬眸看向江玉珣,并放下手中毛笔猛地将身前的人压在了桌案之上。 应长川一手将江玉珣的双手锢在头顶,一手扶在他的脑后。 被迫枕在桌案上的江玉珣不由小声惊呼了句:“陛下——” 同时用余光看向四周。 墨迹未干的“日程表”被风吹到了桌角,随时可能坠下。 大殿内除了自己和应长川以外,只剩一张张空置的座席与那扇巨大的饕餮纹座屏。 ……这里可是流云殿。 是大周乃至于全天下的权力中枢,文武百官平日上朝的地方! 应长川怎么能在流云殿做这种事? 江玉珣的眼中满是心虚,挣扎间身上的官服也变得松散。 天子的视线随之落向他衣领,并压眯着眼睛别有深意地看向他:“江侍中御前失仪,该当何罪?” ……应长川怎么又演了起来。 江玉珣本不想配合,但无奈只能坦白道:“明明是你仗势欺人!” 江玉珣的手腕被桌边磨红了一片,配着他的话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应长川自然不会放手。 他一边轻抚手下青丝,一边于江玉珣耳边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可?” 应长川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话语里的危险与不屑甚至于傲慢却半点也不掺假。 此时天子似乎已经不再伪装,彻底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了出来。 ——如今他只想随心所欲。 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应长川忽然附身吻在了江玉珣裸露在外的手腕上。 落着红痕的手腕随之轻颤,不止桌角的纸张随动作飘落于地,甚至于就连沾满了墨汁的毛笔也在此刻重重地坠了下去,溅出一滩墨痕。 大片大片的阳光顺着窗坠入流云殿内。 这一切,简直荒唐极了。 - 聆天台的人并非直接等在仙游宫外。 准确的说,他们是被士兵被拦在了行宫所在的山脚下。 不远处便是奔流向东的怡河,站在这里连仙游宫的大门都看不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渐烈。 同样死守在这里的百姓热得满头是汗,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此地回家避暑。 他们将停在仙游宫下的马车团团围起。 外圈百姓群情激奋,恨不得冲上前将那几个站在马车外的巫觋揪出来。 前排百姓曾对聆天台笃信不疑,如今他们心中虽已打起鼓来,但还是展开手臂站在最前方阻挡着背后的人,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想从商忧的口中讨个说法: “……司卜大人,外界传言聆天台故意找人将泽方郡的粮草、辎重泄露给折柔人,这究竟是真是假!” “司卜大人,司卜大人您在马车里吗?” “大人您就出来看我们一眼吧!” 可无论百姓怎么说,这架悬着“聆天台”玉牌的马车都稳稳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站在马车外的巫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马车内,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始终紧闭着眼。 可惜紧握玉件,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骨节却暴露出他的心情并没有表现得那般平静。 见聆天台众人在此处装死。 被拦在背后的百姓逐渐激动了起来。 “怎么还没有人说话?莫不是心虚了吧!” “人呢,司卜到底在不在这里?” 有人将手放在唇边,高声向马车所在的方向喊道:“让商忧来给我们解释——” 另有一人站在远处巨石之上大声道:“司卜大人,有人说聆天台是在故意借此事献祭百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静。 玄印监并没有将泽方郡发生的事全部传出。 然而越是半遮半掩,百姓便越是好奇,觉得此事一定有鬼。 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后,甚至还出现了许多堪称夸张、离谱的阴谋论。 站在马车外的巫觋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隔着车帘向商忧道:“司卜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解释? 可是外界那些传闻的确与聆天台有关,且他们还有人证物、证落在玄印监手中。 如今的聆天台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将此事全盘否定。 可只解释一半,岂不是直接坐实了其他的事? 想到这里,站在烈日下的背后的巫觋突然生出一阵冷汗。 他低着头用余光瞄向马车。 商忧的声音终于从车内传了出来:“再等等。” 他来此处是为搏最后的一线生机:假如天子将自己请入仙游宫,那此事或许还有商量和讨价还价的余地…… “是……是,司卜大人。”巫觋咬牙站定原地。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马车内的商忧终于一点一点睁开了眼睛。 他面无表情地垂眸朝手心看去,缓缓用手指蹭过玉件上的裂隙。 没有人比低调多年的商忧更清楚“张狂”的危险,以及明白此番聆天台的行为无异于一场豪赌…… 然而此时仙游宫外发生的一切,与百姓们口中的质问,非但没有令商忧感到后悔,甚至于反令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大周的百姓,早已对朝廷的话深信不疑。 就算自己不动手,待天子战胜回朝后,玄印监随手捏一件类似的事并扔到聆天台的头上,他们也难以解释清楚。 如此看来,倒不如一开始便豪赌一场,这样还有些胜的可能。 或许是因为小麦、稻谷一年复一年的丰收。 或许是因为足以切断怡河的火器与震醒整片平原的巨响。 又或许是因为早年的暴雨与洪灾……大周的民心已在不知不觉间倒向了朝廷那一边。 “司卜大人!” “商忧——” 见聆天台的人仍没有反应,围观百姓逐渐激动了起来。 他们尝试着向前冲去,守在最前方的信众也逐渐无力阻拦。 夏风吹过厚重的窗帘,商忧透过那突然生出的窗缝抬眸看向头顶的仙游宫,与身着重甲手持长剑的士兵。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玉件,碎裂处的薄玉随之割向他手心, 下一刻,玉件内便沁满了鲜血。 染红了他身上那件铅白色的法衣。 商忧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接着沉沉地笑了起来。 他笑声越来越大,却被完全掩在了车外百姓的怒吼声中。 “商忧,他们说的话到底是真的吗!”忽有一名百姓冲破阻拦,奋力挤向前去。 他的亲友中有不少人在这几年迁到了北地的泽方郡去。 假如这一次折柔真的成功南下劫掠,那么他们便是第一批死的人! 想到这里,眼前原本虔信聆天台的百姓都不由愤怒了起来。 像他这样的人并非少数,泽方郡的百姓多是从昭都附近迁移过去的,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亲友留在此处。 突然出现的男子将守在马车外的巫觋吓了一跳,他不由一惊并抬手阻拦道:“退回去,退回去!谁准你们惊扰司卜大人了?” 傲慢了一辈子的巫觋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里有什么问题,甚至语气仍是惯有的不屑。 他的狂妄彻底激怒了眼前的百姓。 若说上一刻来人心中还有疑虑的话,那么此时巫觋的表现便是明摆着告诉众人——聆天台的确将自己视作蝼蚁。 “惊扰?”挤上前的男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等后面的人去拉,那人忽然高高抬起了手来。 此刻众人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捡了一块石头拿在手中! “拦住他——” 巫觋的话音还未落下,站在马车前的男子已经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石块掷了出去。 并随着“咚”的一声巨响重重地砸在了商忧所坐的马车之上。 马车剧烈摇晃起来,木质的车壁随之凹陷。 仙游宫外的空地上彻底乱成一团。 笑容终于自商忧的脸上落了下去。 他慢慢地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贴在了凹陷的车壁上。 “走……”商忧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被车外的吵闹声压了下去。 商忧一点点用力,似乎是想要将车壁压平。 血液顺着他的手指砸在了地上,沉默几息后他咬紧牙关,头一回有些失态地提高音量道:“我说,走——” 商忧的声音传至车外。 守在这里的巫觋不由对视一眼,末了深吸一口气,拽着马匹穿过层层人海向官道而去…… ※ 应长川并不着急处理聆天台。 甚至如忘记了他们似的将这群人暂扔到了一边。 但却在商忧等人离开仙游宫的第三日,于昭都西南隅的刑场将那几名奸细凌迟示众。 午时将至,脖子、手、脚上了横木与三械的囚犯,被带出诏狱押上刑场。 他们背后还插着一块木板,上用朱笔写了姓名、籍贯以及所犯罪行。 木板上的字虽细密,可仍在短时间内被传遍了整片刑场。 ——此前的流言果然是真! 这几人或是收了聆天台的好处,或是得到了聆天台的许诺,接着便向折柔人泄露了大周的村镇、粮仓,与驻地、辎重。 “那不是项延马吗?” “……还有樊征也在!” 此前百姓只知其事不识其人。 如今亲眼看到那几个浑身血污、背负木板的囚犯,便有人一眼将他们的身份认了出来。 “果然是他们几个!” 闻言,有一紧邻刑场的百姓沉痛道:“据我所知,樊征是聆天台的虔诚信众。他前两年还曾偷偷找巫觋做过法事,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配合朝廷做戏……” “樊征后面那人,去年举家搬离昭都的时候,还将全部家当都上贡给了聆天台!” 这几个人的出现彻底摧毁了昭都附近百姓对聆天台的最后一点信任。 聆天台找的这几个人,都是他们最虔诚的信众。 这些人当年在昭都的时候,遇到聆天台有活动便会在第一时间参加。 久而久之,竟在百姓之中有了些许的名气。 朝廷无论如何也无法买通他们来做这场戏…… “午时到——” 闪着寒光的小刀缓缓贴在了囚犯的身上。 下一刻,哀嚎之声传遍刑场。 浓重的血腥味被风到了众人的鼻间。 然而围观百姓却没有一人面露不忍,甚至无人应因此而离开刑场。 此刻,他们眼中只有浓浓的恨意与不屑…… - 一个时辰后,紫檀木制成的马车迅速驶过昭都城郊,向月鞘山上而去。 车上坐的人正是大周的天子与尚书江玉珣。 盛夏时节本就炎热,今日空气中又多了几份莫名的躁意。 临窗而坐的江玉珣抬手撩开车帘,朝着窗外看去。 此时马车已经行至月鞘山下。 乍一眼看去,高耸的山峦似乎仍与往日一样隐没于浓雾之中。 然仔细便能发现,今日萦绕在月鞘山半山腰的并非什么云雾,而是滚滚的浓烟! …… 聆天台的建造前后共花费百余年时间,其间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 规模足有三分之二座仙游宫那么大。 然而此刻,小半个聆天台均已隐没在了烈火之中。 聆天台南侧的那座小院中。 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一手握着匕首,一手轻持玉壶。 他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一边用匕首劈砍花园中的名贵花木,一边倾洒着玉壶内的液体。 不过多时,浓重的桐油味便彻底淹没了花香。 商忧终于停下脚步,笑着回头看向花园,与花园背后的浓浓烈火。 同时侧耳听起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巫觋的求救声与哀嚎。 不远处——自各地运来的奇珍异兽正一边嘶吼,一边仓皇逃命。 它们凭借本能冲进了未着火的花园里。 然而下一刻,商忧便随手丢下了一火折。 伴随着“轰”地一声闷响。 烈火在刹那之间吞噬了盛放于夏日的花木,灼向满是惊恐的羚羊。 野兽黑圆的眼眸中,生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然而还未滚落大地,便被烈火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忧笑了一下,如没看到眼前的惨状一般拿着玉壶继续前行。 此时,他已走到了聆天台的边缘。 - “皇帝驾到——” 在听到太监通报声的那一刻,不断倾洒着桐油的商忧终于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随天子一道来到此处的玄印监用长刀劈开了被他锁紧的院门。 商忧下意识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便隔着数十丈的距离,看到了率人来到此处的应长川和江玉珣。 刚才还面无表情的商忧,突然大声笑了起来,末了如鬼魅一般向前而去。 “咳咳……”此地虽位于上风头,但如今整座月鞘山已被浓烟所包裹。 江玉珣刚来到聆天台外,便被这浓烟呛得咳了起来。 聆天台的大火已燃了将近一个时辰。 伴随着一声轰响,远处最先着火的大殿第一个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陛下,江大人,二位是来看我是不是真的死了的吧。”商忧的声音穿过重响,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倾洒着手里的玉壶,待桐油耗尽商忧终于重重甩手将玉壶摔碎在了地上。 站在江玉珣身边的天子始至终未多看商忧一眼,反倒是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江玉珣的肩背。 江玉珣压低了声音说:“我没事,陛下。” 话音落下之后,他又再次抬头看向商忧所在的方向。 今日一早,江玉珣便与应长川一道离开仙游宫向昭都而来。 然不等将那群奸细处理完毕,玄印监便忽然上前汇报道——商忧锁死了聆天台的大门,并于其中纵火。 得知此事的江玉珣和应长川在第一时间赶往聆天台。 彼时玄印监怀疑商忧是想借火势逃遁。 然而眼前的熊熊烈火,却明白告诉他们商忧并没有逃命的意思。 身为聆天台的司卜,哪怕走向穷途末路商忧心中仍有傲气不泄。 他不甘心做一名阶下囚,更不愿自己与巫觋被世人审判。 索性趁着朝廷没有动手之前一把火烧了这里。 聆天台内高楼的廊柱一点点被烈火烧化,如蜡烛般瘫向地面。 无数工匠耗尽一生心血建成的琼楼玉宇、飞阁流丹,在这一瞬间淹没于火海之中,竟生出了震撼人心的异美来。 站在聆天台外的江玉珣无可避免地将浓烟吸入肺中。 让此刻他已完全将呛咳之意抛到了脑后。 江玉珣缓缓抬头看向前方烈火。 ……眼前这一幕竟阴差阳错地与历史重合在了一起。 风光百年的聆天台,终是毁于一场烈火之中。 大火逐渐漫向此处,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忽然向前走了两步。 ……是江玉珣的出现,加速灭亡了聆天台。 想到这里商忧突然看向江玉珣,他一边轻轻摇头一边不解地压低了声音道:“江大人,像你这样得玄天垂爱的人,究竟为何要辜负玄天?” ——直至此刻,他仍要说江玉珣如今获得一切,皆因玄天“垂怜”而来。 眼看着商忧已经走到门边。 守在此处的玄印监随之提起长剑,一脸警惕地将他拦在了此地。 “轰——”又一座高楼倒了下去,并在刹那之间化作一团乌黑。 聆天台外苍翠的树木也随滚滚热浪一起轻摇。 江玉珣深深地看向商忧,却并未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商忧忽然笑着看天子,并大声道:“应长川不敬玄天,江山注定倾颓,罪莫大焉——啊!” 他的话音还未彻底落下,背后再次传来一声重响。 守在聆天台外的玄印随即闪身躲向一旁。 而站在门口处,完全被愤怒所裹挟的商忧却如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般继续着他未说完的话。 ——火海之中,他还在诅咒着大周与应长川不得长久。 聆天台的火势越来越大。 就在下一瞬,忽有一条火龙伴着山风怒吼着冲出聆天台。 并于顷刻间吞噬了那道铅白色的身影。 聆天台内传来一阵走兽的哀嚎,月鞘山上的飞鸟也在此刻被惊出山林。 浓烟于刹那间吞噬了整座山林。 溪流也不知在何时被这附近的烈火所烧的滚烫。 从前如月桂仙宫般矗立在山上的聆天台,终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化为一阵飞灰烟雾,散了个干干净净…… - 提前守在此地的士兵早已准备好了灭火的工具。 在溪水扑向烈火之时,目送聆天台走向毁灭的应长川终于拉起江玉珣的手向山下而去:“我们走吧。” 天子的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惊讶之意。 聆天台根基深厚,昭都附近有许多百姓曾对它深信不疑。 否认聆天台无异于否认从前的自己。 若像今日这般在刑场处理商忧和聆天台的巫觋,也难以被百姓接受。 生长于这个时代的应长川深知这一点。 他这几日并非是忘记了聆天台,而是在等商忧自己动手。 ——正如大司卜的死那般。 …… 月鞘山上的树木,被烈火灼烫着落下了叶来。 如簌簌飞花飘向山野。 在离开月鞘山坐上马车的那一瞬,江玉珣突然反手用力握住了应长川的手。 “怎么了阿珣?”天子伸手为他撩去了发间的灰尘。 江玉珣下意识握紧应长川的手,并抬眸道:“商忧最后在咒你。” “对。”应长川笑了一下不以为意。 自小不信玄天的他并不在意商忧的诅咒。 江玉珣原本也不在意诅咒,可如《周史》记载那般毁于烈火的聆天台,却又一次令他紧张了起来。 他看着应长川的眼睛,用无比认真且略带艳羡的语气说道:“商忧说的都是假的,你身体那么好,绝对会长命百岁。” 也对,应长川身体那么好又没有受伤,绝对不可能像商忧咒得那般早早驾崩。 自己完全是在杞人忧天。 说完这句话后,江玉珣也松了一口气,并撩开车帘回头看向火海。 聆天台内有百座楼宇。 毁于烈火之中的高楼在此刻发出了刺耳的巨响。 只顾着观察火势的江玉珣,没有注意到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应长川忽然蹙了蹙眉。 天子在马车的颠簸中抬起手,轻轻地抚向江玉珣的脸颊:“阿珣。” “嗯?”江玉珣愣了一下,转身向他看去。 那双眼眸仍如平日那般是冷淡至极的烟灰色。 但江玉珣却好似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滔天的火光。 应长川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虽轻却无比郑重:“长命百岁也不如与爱卿朝朝夕夕。”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忽然朝身边的人吻了下去。 “唔……” 这一吻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江玉珣一时间竟不知应如何招架。 今日的应长川不满足于这一吻,甚至于他还在亲吻间重重朝江玉珣唇瓣咬了下去。 并在尝到淡淡铁锈气的那一瞬,用舌尖将它卷到了自己的唇边。 就像是在借此确认他的占有。 第104章 聆天台外的官兵在第一时间伐出一条防火隔离带,并守在火场外严防火势扩散。 夜晚的冲天火光将月鞘山下的昭都映得如同白日。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直至暴雨降下方才结束。 此时从前不可一世的聆天台,只剩下了大理石的台基,与一座座焦黑、倾倒的塑像。 朝堂上有人提议派人彻底清理聆天台的废墟。 不过却被江玉珣所否决。 那些台基与塑像最终全部保留了下来,被覆上一层黄土藏在了月鞘山中。 商忧虽早早锁好了聆天台的院门,但仍有几人拼死翻墙逃出火海。 大火的真相也经这几名重伤、濒死的巫觋之口传遍了天下。 一时间,怡河两岸只剩唏嘘。 如今大周的百姓再也不是只会种地、看天吃饭的普通农人。 就连这样的农闲时节,他们也会去遍布怡河平原的各类作坊内做工赚钱,或是去学堂读书认字。 唏嘘与感慨并未持续太久。 不多时此事便被忙于生计的百姓暂忘于脑后。 从前不可一世的聆天台。 正一点点由回忆,淡为“历史”。 - 盛夏卯时,天已蒙蒙亮。 山雾还未散,建在半山腰的仙游宫如披了一层墨蓝薄纱般空渺。 内侍官敲响了位于行宫一角的“锦安钟”。 沉沉钟声在刹那间传遍整座仙游宫。 吵得睡在榻边软垫上的猫也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 “……卯时了。”江玉珣嘟哝着醒了过来。 明明已经入了夏,可应长川仍旧没有命宫人换掉后殿厚重的幔帐。 毛毡制成的帐帘把清晨的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帐外。 江玉珣的生物钟都有些失灵。 听到幔帐内的声音后,小猫也在外面着起了急。 可惜它蹭了半晌都没成功钻入厚重的毡帘,只得一个劲在外面喵喵叫。 不等江玉珣抬手撩开幔帐,应长川便把他的手握在了手心:“还早。” 话音落下的同时,竟再一次从后把江玉珣的身体紧紧地锢于怀中……看上去像是不打算起床了。 “已经卯时了,”侧躺在应长川怀中难以动弹的江玉珣试着挣扎,他下意识纠结起了今日的工作,“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再有两三个月就要举办科考了,考题还没有彻底定下……” 上一世的江玉珣当了一辈子的学生,还从未给别人出过考题,一想到这件事他便有些头疼。 应长川轻吻他后颈,并懒声道:“还来得及。” 如今的江玉珣仍肩负着“侍中”的工作。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朝堂上一条又一条的“待办事项”,就会清清楚楚地浮现于脑海之中。 江玉珣顿了顿说:“可是下个月陛下不是要休沐十日吗?这一来二去的,更得加快速度才行。” ……奇怪,应长川什么时候这么懒惰了? 就在江玉珣纠结这些事的时候,他的脖颈肩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之感。 方才还在啄吻他后颈的应长川,不知何时竟轻咬起了那片格外敏感、细嫩的皮肉。 “陛下!”江玉珣的身体随之重重一颤。 挣扎间他忽然感受到……有一个什么东西轻抵在了他的身后。 后殿瞬间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在乱动的江玉珣彻底定在了原地。 身为一名成年男人,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还有半个多时辰,朝臣就要来流云殿商讨科考一事。 总不能让他们一直等在那里吧?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轻轻将脸蒙在了枕头里,沉默半晌后终于含糊不清道:“你……最好快一点。” 说话间他的脸颊已发起了烫,整个人如一只被煮熟的虾子般泛着红。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玉珣便在心中大声尖叫了起来。 啊啊啊我方才在催应长川做什么啊! 隔着薄薄的夏装,那物的形状简直清晰极了。 在他开口的同时,背后人的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得了江玉珣的应许的瞬间,应长川突然重重地蹭了上来。 “唔……”方才还在轻装镇定的人,身体随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应长川的动作不由一滞,他的呼吸虽还沉重,却还是停下动作轻抚起江玉珣的肩背,用比往常更为低哑的声音道:“别怕……你先去更衣吧。” 江玉珣原本不想一大早做这些事。 但见应长川将不自觉的本能反应当成了自己在害怕,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逆反之意。 我怎么可能会怕这个? 阳光被遮挡在了厚重的毡帘之外。 江玉珣的眼前一片漆黑。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趁着应长川松开禁锢的时刻转过了身。 江玉珣不知道,黑暗中自己的那双眼睛比星子还要明亮。 这一瞬,天子甚至想要背弃过往的一切承诺。 将马上来到流云殿的朝臣,与什么休沐、燕衔岛全都抛到一边。 他想顺从自己的欲望、暴露自己的本性,彻彻底底地拥有眼前的人。 然而略有些紧张的江玉珣却不自觉朝应长川眨了两下眼,末了终于深吸一口气,自暴自弃地朝他耳语道:“我…… 我用手来?” …… 太阳一点点升了起来。 仙游宫的晨雾消散得干干净净。 山间的气温一点点升高,流云殿后殿内的空气更是变得前所未有的灼烫。 - 在江玉珣穿来之前,大周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战争机器。 朝堂上下皆为“军”服务。 处于这种状态的朝堂自然不需要太多的除军事以外的官员。 然而现在,战火已逐渐远去。 解决了“生死”问题之后,“安居乐业”便成了所有人的最高追求。 再加上大周的版图迅速扩大。 朝廷也需要一大批官员,去治理那些新地。 江玉珣虽说要“开科取士,为国求贤”,但却并不打算完全参照古代成熟的科举制度来。 一则古时科目、门类的确有些单调。 二则如今考生的基础普遍不强,暂时没有经乡试、会试直至殿试的层层选拔需要。 同时没有组织过类似考试经验的朝堂,也需要一点点来。 假如历史是一条无尽向前的长河。 江玉珣所处的时代还在那条河的上游。 处于上游的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搭建出一个大致的框架,完成“从无到有”的过程。 剩下那些便等待后世来完善,并最终形成最适应自己时代的制度。 辰时,流云殿前朝殿。 今日虽然没有朝会,但一大早殿上仍坐满了人。 除了以庄岳为首的官员外,还有此前朝堂从民间选拔出的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才。 三个月后的科考试题,包括工、律、医、数、农等多个方面,将由众人一道编写。 和庄岳等人不同,许多人都是初次来到流云殿且此前从没有亲眼见过天子和江玉珣,到了之后他们便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偷瞄了起来。 然而约定的时间到了以后,却只见天子而迟迟不见江玉珣的身影。 …… 大周朝事繁重,几个月后除了科考外,怡河也要开始新一阶段的截流和炸堤。 简单见过众人并在那扇饕餮纹座屏背后查阅了这几日编写的成果后,应长川便离开流云殿前去卷月殿细查河渠相关事宜。 而那些前来仙游宫编写试题的贤才,则趁此机会在殿角与同伴低声私语起来。 “江大人还没有来吗?”一人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小声问。 坐在他旁边的同僚摇头说:“……好像是没有。” “奇怪,江大人这几天不是在仙游宫吗?”起先说话的人满心疑惑。 “可能是在忙其他的事?” “也是!” 天子虽不在此处,但他们的对话却全部落在了庄岳的耳朵里。 刚才还在提笔编写试题的他皱眉放下手中的毛笔,忽然自侧门走出了流云殿。 - 应长川简直不是人! ……江玉珣上手原本是想让他快一点,没想到不但没快,甚至还差点将自己搭了进去。 等彻底忙完那些事并起床更衣的时候,已近辰时。 和睡觉向来规矩的应长川不同,一晚上过去江玉珣的长发早在他翻滚间披散满榻。 因而折腾完准备上流云殿的时候江玉珣方才发现,自己墨黑的长发上竟然也沾了一点刺眼的痕迹…… “江玉珣!”庄岳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整片空地。 正打算偷偷摸摸溜进流云殿里的江玉珣立刻定在原地,并无比心虚地看向对方:“庄,庄大人?”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庄岳快步走来,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你虽然和陛下关系……不浅,但是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自己臣子的身份。之前你明明从不迟到,今日这是怎么了?”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江玉珣。 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也算接受了江玉珣和应长川的关系。 但庄岳怎么也没有想到,一贯乖巧听话的江玉珣竟然也会迟到。 他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并想要江玉珣给自己一个解释。 江玉珣不由低下头咬紧了嘴唇:“我……我去沐浴忘记了时间。” “沐浴?”庄岳皱眉道,“这个点沐什么浴?” 周围虽说没有别人在,但心中有鬼的江玉珣脸还是红了个彻底。 担心被庄岳发现异常的他,只得一个劲地认错。 见他将迟到一事全部认下且一口咬定是自己睡过头。 庄岳只得上前去拍了拍对面人肩道:“不要因为和陛下的关系就荒废自身啊!” 看他的样子像是终于打算放过自己了,“是是……”江玉珣总算舒了口气。 然而还没有等他与庄岳一道回殿,两人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看向脚步传来的方向。 身着玄衣的天子不知何时离开卷月殿,回到了此地。 他的耳力极佳,早将庄岳的话全部听到了耳朵里。 庄岳举手加额正要行礼:“臣庄岳,见过——” 可话还没说完,便被应长川摆手打断:“庄大人误会了。” “啊,”庄岳愣了一下,脑子没有转过弯来的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误会什么?” 应长川轻轻笑了起来。 意识到不对劲的江玉珣瞬间睁大了眼睛。 然而没等他上前阻止,应长川已然笑着摇头轻声道:“此事不怪阿珣,都是孤的过错。” 话音落下的同时,还颇为自责地看向了江玉珣。 庄岳:“……” 陛下的过错? 若此时听到这番话的人是他儿子庄有梨,定然会不解地问有什么过错。 但是年岁这么大的庄岳,却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刚才还在教育江玉珣的他瞬间没了声音。 庄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给应长川当了这么多年下属的他,头一次默默朝天子磨起了牙。 ……我就说! 阿珣如此乖巧听话,向来将朝堂正式放在第一位。 陛下这……委实有些太过分了。 庄岳忽然体会到了地里的白菜一夜之间全毁了的感觉,内心变得无比沉痛。 原本应该离开此地的他不由定在了原地。 “庄大人还有何事?”一向最会识人心的天子如没辨出臣子脸色一般朝他问道。 庄岳的的确确是把江玉珣当做亲生儿子看待的。 在种种复杂情绪一起冲向大脑的那一刻,向来低调做臣子的他终于忍不住咬牙向天子行礼,并委婉提醒道:“无,无事……就是呃,臣忽然想起江大人自幼时起就身体不佳,多年卧病在床。他身体底子不好,理应好好休息,臣不该像方才那样无故自责江大人,故而有些后悔。” 表面上看庄岳是在认错,并检讨自己方才向江玉珣发火之事。 然而被他刻意加重的“身体不佳”“卧病在床”“底子不好”以及“好好休息”几个词,却无一不是在大胆地敲打皇帝,暗示他需要节制。 “如此,”应长川轻轻朝庄岳点头,同时面不改色道,“孤记下来了。” 他的表情无比认真,装得就像没听出庄岳言外之意一般。 “那,那就好……”庄岳长舒一口气终于再次行礼说,“那臣就先退下了。” “好。” …… 不过转眼之间,流云殿外就只剩下了江玉珣和应长川。 刚才一直尴尬地站在原地的江玉珣,终于小声地咬牙切齿道:“应长川!” 你就给我故意演吧! 几年朝夕相处下来江玉珣一眼便看出了应长川的想法。 ——知道两人关系的人并不多,庄岳便是其中之一。 方才应长川忽然“出现认错”并不全是想替自己解释。 而是实在忍不住想在庄岳这个“知情人士”面前秀上一把! 还不等应长川转身问他“怎么?” 尴尬地在此处站了半天的江玉珣终于上前,直接在流云殿前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掩轻轻地踢了应长川脚腕一下。 天子自己不要面子,那我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嘶……”应长川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 他的唇角不由一扬。 他正想朝江玉珣说些什么,便见刚刚干完坏事的江玉珣已如一阵风般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并快速整理好衣冠,以最正经的模样出现在了流云殿内众人面前。 余光看到站在侧门的自己。 江玉珣甚至偷偷将手背在背后,打了一个“快走”的赶客手势。 方才坐在桌案前编写试卷的众人随之起身向江玉珣行礼。 夏日灿烂阳光被流云殿上的窗棂切碎,如泛着金光的花瓣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独自站在流云殿上的他如被泉水打磨过的冷玉,又像是附着一层薄雪的青竹。 早已长成了霁月光风的模样…… 流云殿上,江玉珣与众人细说起了科考一事。 此事天子早已听过无数遍,但他非但没有按照江玉珣的催促离开此处。 反倒是站在了侧门边无比认真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目光中既有温柔、爱意,更有无比的骄傲与欣赏…… - 聆天台的事将江玉珣看望邢治的行程向后推了好几天。 如今邢治虽早已痊愈,但是说过要去看他的江玉珣自然不能食言。 休沐日前一晚,江玉珣便带着提前备好的礼物离开仙游宫去了昭都。 邢治的生意越做越大,位于昭都的那家酒肆也跟着扩建。 如今已有过去三四倍那么大,甚至于还开了一家“分店”。 一大早邢治便在酒肆中忙碌。 还没等他命人备好今日要用的东西,两道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酒肆的门口。 除了江玉珣以外应长川竟也随他一起来到了此处! 邢治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想要行礼:“陛——” 应长川笑着摇头打断道:“不必多礼。” 邢治看到,今日应长川与江玉珣身上衣服用料虽华贵,但款式却不罕见。 如今朝活跃于朝都的富商,皆会穿这样的锦衣出门。 停顿几息,他立刻意识到两人这是在微服而行。 “是,是!”邢治赶忙将两人带到酒肆之中,“二位大人这边走。” 这间酒肆新开业不久,面积虽比之前的店铺还要大,但没有设包厢。 邢治犹豫了一下,将他们带到了酒肆二层最角落的桌案边:“二位大人可愿坐在此处?” “随意便好,”江玉珣笑着说,“今日我们主要是来看你。”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一边说一边随手端起了茶壶。 跟在背后的玄印监则在此时将礼物送上前来。 按理来说邢治向两人问话,身为臣子的江玉珣必然要等候天子来回答,可他却自顾自地将话应了下去。 这不符合理数,但邢治却没有半点的怀疑。 ……在草原上相处过一段时间后,见惯了这种关系的邢治已经将两人的关系猜到了八九分。 “好好!”邢治慌忙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并与江玉珣聊起了自己的身体,同时闲谈自己在折柔的所见所闻。 - 江玉珣来的虽然早,但是这间酒肆的名气实在太大。 他们还没聊多久,就已有人赶在饭点之前来到此处,想要提前占个好位置。 酒肆虽大,但架不住人多。 眼见周围吵闹了起来,江玉珣有些不确定地看了应长川一眼——他是前朝贵族出身,恐怕从来都没有来过如此市井的地方。 也不知道应长川现在想不想走? 然而只一眼江玉珣便看到:应长川的眸中满是兴趣。 显然是对这个地方与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地方生出了几分好奇。 …… 酒肆内人越来越多,楼下的长街也变得喧闹起来。 一架装潢精致的马车轻轻停在了酒肆之外,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入其中。 他背后还跟着十几个家吏,排场真是前所未有地大。 以至于整条街的路人都在此刻看了过来。 见状,江玉珣有些好奇地朝邢治问道:“邢公子,那位是谁?” “哦,这个啊!”邢治放下酒盏,轻声对江玉珣和应长川介绍道,“那位是‘水乐楼’的乐师宣语海,宣公子。” 他本想多介绍几句,但是“水乐楼”三字一出,刚刚端起酒杯的江玉珣就被呛的咳了起来:“咳咳咳……” 一段不堪的记忆在刹那间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竟然是水乐楼的乐师? 邢治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还不等他派人去端茶,应长川已经将一张丝帕递到了江玉珣的手中,同时漫不经心地问他:“怎么了?” “我……我记得水乐楼的乐师都是浓妆艳抹,没有想到他们现在竟换了一身打扮。” 假如知道来人是谁,自己定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应长川这猝不及防的一问,让江玉珣将心中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咳咳……看到他我便想起了当年的事。” 我真是哪不开提哪壶! 江玉珣的心中瞬间一阵绝望。 ……江大人与陛下当年的事? 邢治的好奇心在瞬间被勾了起来,恨不得将耳朵竖起听个尽兴。 然而有一颗“人臣之心”的他还是强忍着起身,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几人能够听到的音量道:“呃……陛下,江大人马上就要到饭点,酒肆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忙,请恕草民失陪片刻。” 应长川笑着点头道:“邢公子去忙便是。” “是,陛下!”话音落下之后,随便找了个理由的邢治立刻溜之大吉。 与此同时,那位自水乐楼来的“宣公子”也已消失在了楼下。 “巧了,”坐在江玉珣身旁的应长川也在此刻拿起酒杯,转身朝他意味深长道,“孤也正好想起了当年的事。” 该来的总要来。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两人所处的座席仅以一张丝制屏风与厅堂相隔。 不远处的喧闹声甚至于走路声,通通清楚地传到了江玉珣的耳朵里。 应长川忽然含着一口烈酒朝江玉珣吻了过去。 浓烈的酒香在刹那之间溢满二人的唇齿,应长川直接把烈酒送入了江玉珣的口中。 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过这种事的江玉珣心脏在瞬间剧烈跳动,完全忘记了抵抗。 应长川含着江玉珣的唇瓣,他小声问道:“爱卿当年还未告诉孤,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能浓妆艳抹、身材要好,还有脸…… 当年所想与应长川的面容在刹那间涌上心间。 烈酒仍徘徊在唇舌之际。 完全没有给江玉珣开口的机会。 不等他说出当年的答案,应长川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轻轻笑了一下,他呢喃道:“顺便再告诉孤,你都喜欢他什么。” 浓烈的酒香冲得他头脑犯晕。 但江玉珣仍清楚地意识到—— 应长川哪里是想要当年的答案? ……他分明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听自己夸他,再讲讲那些从不曾说过的甜言蜜语。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大人获得成就:仙游殿前暴力袭击天子(1/1) 第105章 今日他本就断断续续喝了不少酒。 应长川送来的烈酒与问的那堆问题,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江玉珣的大脑都乱了起来。 “喜欢……”甫一开口江玉珣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比往常多了几分沙哑,“当年喜欢相貌好的人。” 他的回答格外直白,听到之后应长川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当年江玉珣被庄有梨带到水乐楼看乐师,没承想到了才发现“水乐楼”疑似声色场所。 里面的乐师皆浓妆艳抹,与陪伴在昭都纨绔身边的男宠没有两样。 当初应长川问江玉珣觉得水乐楼乐师相貌如何,后来又不知怎的又扯到了江玉珣的审美之上。 而他答着答着……忽然觉得自己越说越像应长川。 担心引起误会,江玉珣直接使出绝招扼住了自己的咽喉,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江玉珣仍觉得无比尴尬,恨不得将这段记忆从所有人的心中清除出去。 似乎是怕他故技重演,应长川不知何时已与江玉珣十指相扣。 “爱卿喜欢什么样的相貌?”天子在他耳畔道。 江玉珣的手指不由一动。 时过境迁,如今的他早已不害怕回答这样的问题。 再尴尬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江玉珣索性借着酒劲直接抬眸看向应长川:“比如你……的相貌。” 这世上怕只有江玉珣一人敢评价天子姿容。 说着,早已见惯大场面且酒意上头的他竟也回握应长川。 接着突然松开手,一边笑一边掰着指头故意数道:“如今还喜欢他军功卓绝、武艺高强、从谏如流。” 江玉珣的确是在认真回答应长川方才的问题,却又没有回答到点子上。 江玉珣的动作非常认真,数着数着墨黑的眼瞳内更是盈满了光亮。 应长川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一点淡了下来,几息后突然握住他的手指:“只有这些?” 江玉珣说的这些都是大臣对天子的看法。 并非应长川想听的情人之间的蜜语。 酒肆内忽然安静了一瞬。 丝帛制成的屏风后,夏风吹起了江玉珣披散在背后的长发。 他朝应长川轻轻地笑了一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道:“……喜欢他不像皇帝时的样子。” 自己似乎是有些喜欢应长川满嘴跑火车,喜欢他偷偷与自己传纸条。 还喜欢雨夜的那个拥抱。 ——这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此时的江玉珣大抵是有了几分醉意。 笑得眼睛都轻轻眯了起来。 临近正午,头顶的阳光变得格外灿烂。 照得江玉珣眼睛透亮,仿若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潭水。 应长川的手掌不知何时托在了江玉珣的颈后,并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感受到指间温暖的触感后,他忽然有些遗憾此时自己正身处于闹市之中。 - 江玉珣昨天晚上忙着赶路没有休息太好。 方才喝的那些酒完全起了催眠的作用,没多久他便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临近中午酒肆一点点忙了起来,邢治也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忙。 江玉珣与应长川趁着人多之前离开这里,乘马车向昭都另一边而去。 此番他们的目的地并非江家田庄,也不是羽阳宫。 而是一处建在昭都城南侧的大宅。 马车车轮缓缓碾过昭都的长街。 自人海之中穿行而过。 伴着“吱呀”的声响,喝了些酒的江玉珣终于忍不住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见此情形,应长川忽然转身轻拍身边人的肩膀,并小声提醒他道:“先别急着睡,等到后再去榻上好好休息。” 他的声音极轻,一字一顿间满是慵懒之意。 江玉珣随着睁开眼睛,并小心翼翼地将车帘撩开一角:“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应长川笑了一下轻声说:“去宓家祖宅。” “宓家?”刚才还在犯困的江玉珣突然坐直了身,“……连仪公主住的那里吗?” 应长川的母亲便姓“宓”。 他口中的“宓家”就是他外祖的家。 连仪公主回大周后,在仙游宫短暂待了一阵子便回到了宓家。 “对。”说话间,应长川也眯着眼睛看向车外。 他已经有多年没回过宓家,若不是江玉珣今天的那番话,应长川或许早将这个地方忘到了脑后。 ……然而此刻,他却很想带江玉珣去那里好好走上一番。 江玉珣轻轻点头,方才还昏沉的大脑也一点点清明了起来。 据他所知宓家人丁本就不怎么兴旺,应长川的母亲共有一弟一妹。 她的妹妹就是如今的连仪公主,同为武将的弟弟则在前几年牺牲在了战场之上。 如今遗孀也已改嫁,家里彻底没有了人。 邢治的酒肆位于昭都城偏南的地方,距离宓家祖宅不远。 说话间马车便已缓缓驶入了高墙之内。 世人虽不知应长川与他父亲之间究竟有过什么矛盾。 只知整个应家在他登基以后都未落得什么好处。 大周朝臣都怕天子,因此在宓将军牺牲后,摸不清他对宓家态度的文武百官便也不敢再与剩下的旁支套近乎。 时间久了,这座位于昭都城南的大宅也变得格外清静。 若不是应长川亲口说,江玉珣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 马车缓缓停在了院内的青石板上。 宓家祖宅内的树木早已参天葱郁,夏风也变得不再那么燥热。 凉风吹过瞬间带走江玉珣身上全部酒意。 他忍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陛下儿时曾在这里生活过?” 《周史》记载,靖侯荒淫无度、穷奢极欲。 同是大家出身的宓夫人与他关系并不好,常常带着年幼的应长川回到宓家居住。 “对,”应长川略有些怀念地朝四周看去,“这里要比靖侯府清静许多,我儿时便是在此读书、习武的。” 宓家人少连带着大宅内也没有多少家吏。 应长川来之前并未提前派人通知,以至于两人下马车到现在都没有见到几个人影。 随他们一起来的玄印监早退了下去。 应长川一边说一边带江玉珣走到了一棵树旁,他缓缓用手拂过树干:“这是我当年练剑时留下的痕迹。” 高大的银杏树上留有深浅不一数道痕迹。 哪怕已过去多年仍清晰可见。 …… 应长川方才没有让守在院门口的家吏进宅通报,故而至今仍无人赶至此处。 虽然有多年没有回到宓家,但看到这熟悉的花草树木之后,应长川的记忆仍一点一点清晰了起来。 他凭记忆带江玉珣朝自己当年的住处而去。 宓家人少但是宅院颇大,路过一间堂屋室时,江玉珣耳边突然出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他有些好奇地顺着窗缝看了进去—— 不大的堂屋内放满了桌案,五六个家吏打扮的男人正坐在桌前敲着算盘。 他们眼下皆挂着大大的乌青,看上去好像有一阵子没有好好休息。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堆满了写满字的宣纸。 仔细一看还能辨认出“粟米一石二十钱”一类的字样。 “……困死了,”坐在窗边的家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一边揉眼睛一边有些不确定地嘟哝道,“我们近日如此刻苦,要是再考不上可不是亏大了?” 此话一出江玉珣便反应过来,这几个人并不是在算账,而是在准备三个月后于昭都举办的科考! 如今大周扫盲成果虽丰,但是受到时间制约。 大部分成年百姓如今仅能做到识字,科考对于他们而言仍有些遥远。 今年参与科考的主力,都是眼前这类一直在大户人家内供职的家吏或是商户子弟。 “想那么多做什么?”另一人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今年朝廷格外缺少人手,这怕是近些年来最好考的一次了,哪怕累死也得抓住这个机会。” “……你说我们能考过那些达官显贵之后吗?”不知是谁这样问了一句,堂屋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刚才还在打哈欠的人都不困了。 “达官显贵之后哪稀罕去北地,去烁林郡啊!” “就是哈哈哈!” “也对,也对……” 除了昭都缺少官员外,那些新打下来的领土更缺人去管辖。 这场科考排名靠前的小部分考生将会留在昭都供职,大部分人都会被朝廷分往各个郡县。 那些达官显贵之后读的书自然多,可他们宁愿一直考下去也不愿意离开昭都。 可这些家吏就不一样了。 ——前所未有的上升之道已经为他们铺开,没有人不想去外面闯荡一番。 这个机会史无前例,绝对不能错过! 笑过之后他们也清醒了过来。 方才还在吵闹的人立刻坐直了身:“来来,给我一张白纸,我要默怡河的图纸。” 身旁的人把纸递了过去,房屋随之安静下来。 江玉珣并没有想过借一场科考选出什么惊世大才。 如今帝国百废待兴,朝廷需要的是为民办实事之人。 除了、律、医、数、农等基础科目以外,时政、地理甚至与米粮价格都占很大的比重。 要想当父母官,必须了解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 “走吧陛下……”江玉珣压低了声音对应长川说。 他不想打扰到这群家吏,见众人开始默画怡河地图,便尽可能放轻脚步与应长川一道离开了此处。 等走远之后才长舒一口气道:“选官只是第一步,等选完官后大周的朝堂制度也要随之发生改变才行。” 江玉珣一边说一边抬眸认真看向应长川。 这个问题他与应长川都有过考量,但还未正式放上议程。 天子轻轻点头说:“如今‘三公九卿’还有空缺,留下的几人中……例如宗正,也没有多正事可做。” 现有的制度已经不再适合大周——这一点应长川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正是因此,他这些年来并未提拔新的丞相,主管军事的“太尉”一职更是空缺多年。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座小院内。 江玉珣不知道这是何处,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人说:“除此之外皇家家事与国事也混在一起,甚至行政与监察也难以区分,长此以往必将生出祸端。” ——比如说他的顶头上司“少府”,除了宫廷所需与帝王饮食起居以外,甚至还能管到武器制作和储存。 这在后世看来着实是有些离谱。 高大的槐树上传来一声蝉鸣,应长川缓缓停下脚步看向江玉珣:“爱卿意下如何?” 树叶将阳光割成碎片,似金箔一般洒在了树下人的身上。 刚才那间堂屋里的家吏默完了图纸,不知怎的又突然笑了起来。 伴随着笑声与夏日的清风,江玉珣格外郑重地抬起眸看着应长川说:“不如改‘公、卿’为‘省、部’?” 在原本的历史中,正是“三省六部”制的出现取代了“三公九卿”地位。 与相对混乱的公卿制度不同,它各个部门之间的分工非常明确,且彼此有所制衡。* 在江玉珣看来是现阶段最适合大周的制度。 应长川轻轻把江玉珣方才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烟灰色的眼瞳在此刻生出了一阵淡淡光亮。 江玉珣知道,他绝对已将自己的提议记在了心间。 - 宓家不是一个谈论正事的好地方。 况且今日正值休沐,江玉珣也无意在今天加班。 两人大致聊了几句后,便暂时将这个话题放到了一边。 还不等他们离开槐树,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玉珣回头便看到——住在家里的连仪公主终于知晓天子到来,并在侍女的陪伴之下来到了此处。 不等她们行礼,身着玄衣而来的应长川便笑着摇头道:“不必多礼,孤今日只是随便看看,该做什么便去做吧。” “是,陛下——” 院内的家吏虽想再多看天子一眼,然而应长川话发话后,他们便在第一时间离开此处。 转眼只剩连仪公主,与随她一起来的宫女还站在这里。 与紧张得不敢抬头看人的宫女不同,连仪公主朝两人笑了一下道:“再往前走便是陛下当年的住所,这些年来小院的门一直锁着。请陛下稍等片刻,我刚才已经叫人去拿钥匙了。” “麻烦公主殿下了。”应长川点头道。 “陛下千万不必客气!”连仪公主一边摆手一边同他道,“前几日我回宓家之后,便命人将整座大宅清扫了一番,如今陛下正好可以在这里休息一番。” 外出和亲二十余年的她,是少有能与应长川自然沟通的人。 话音落下之后,一名身着水红色宫装的侍女便带着一串钥匙快步来到此处。 她有些紧张地向天子行了一礼,末了便双手把东西交到了连仪公主的手中。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院外。 连仪公主并没有将钥匙交给应长川,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并朝江玉珣伸手道:“那江大人我们便先走了。” 她这是要把钥匙给我? 江玉珣犹豫了一下,连忙走上前去把东西接了过来:“是,公主殿下。” 一想到眼前人知道自己和应长川的关系,他便觉得连仪公主的笑容别有深意。 应长川则在此刻挑了挑眉。 见钥匙已经交到江玉珣手中,连仪公主说了句:“今日戌时府上设有家宴,还望陛下与江大人赏光。”接着便朝天子行礼,带人离开了这里。 高大的槐树遮住了盛夏的阳光。 刚才整修过刷了清漆的院门隐隐约约出现在了树影的那一边。 这便是应长川过去生活过的地方…… ※ 应长川曾经住过的小院修建于前朝,门锁的样式也与江玉珣这些年看到的不同。 他拿着钥匙向前走去,并小心翼翼地插入了锁眼之中。 江玉珣没有想到这间小院虽久未住人,但是锁眼未有一点锈迹,轻轻一扭便成功打开了院门。 雕着兰花的窗棂与石桌石椅,甚至于一棵绑着秋千的银杏树,也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古代的消息传播速度虽然不快,但是时尚变化却一点也不慢。 尤其是生活在昭都的贵族:他们的衣着打扮甚至于日常使用的瓷器、家具样式,每过几年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点曾在博物馆中工作的江玉珣再清楚不过。 看到眼前场景的同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多年的江玉珣,突然有一种自己打开了时光盒子的错觉。 他忍不住伸手抚过窗棂,仔细欣赏起了窗子上精美又繁复的雕花。 而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转身关上了院门。 “……咦?”江玉珣不由自主的用指尖蹭了蹭手下的木质窗棂,“这是什么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向前半步,仔细贴在窗边看了起来。 应长川也在这一刻站在了江玉珣的身后,并垂下眼眸轻声问他:“爱卿看出是什么了吗?” “……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应该是忍冬纹,”涉及专业领域,江玉珣不由自主地认真了起来,“但是与常见的忍冬纹又有一些不同,且刻画的地方有一些奇怪,不像是工匠做的倒像是有人随手留下的痕迹。”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江玉珣突然转身看向应长川,并有些怀疑的问他:“这该不会是陛下当年所刻吧?” 眼前忍冬纹线条格外凌厉,不似刻刀精雕细刻而出,反倒更像有人用匕首随手刻画。 应长川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边笑一边对他说:“阿珣不如找找,看院里还有何处有这痕迹。” 好了,这东西绝对是他刻的没跑! …… 来到宓家之前江玉珣怎么也没有想过,应长川小的时候竟然这么闲。 除了窗棂以外,小院的秋千甚至于石桌之上都有他用匕首刻出的忍冬纹。 推开房门一看,房间内的床榻、桌案,甚至于杯盘器皿之上也有这样深浅不一的痕迹。 宓家也是前朝大族,家里的物件做工用料都是一等一地好。 在江玉珣看来每个东西都足够放入博物馆。 看到上面的印痕后,他不由心痛起来,并忍不住小声向应长川吐槽道:“我竟不知陛下原来有乱涂乱画的坏习惯?这张桌子是用上好檀木制成的,若是没有刻痕的话必将价值千金。” 说到这里,江玉珣的话语里满是不加遮掩的遗憾。 眼前这张桌子若是能留到现代,怎么也能成为某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可现在上面却留了刺眼的痕迹。 应长川进门之后便随手摆弄起了桌上的东西。 宓家的家吏真是一等一的敬业。 除了清理灰尘以外,不知道天子要来的他们不但为床榻换上了新的被褥,甚至于还在桌上放了一套笔墨纸砚。 假如应长川想,他随时都可以住回这里。 听到江玉珣的话之后,俯身站在桌案边的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 他一边随手磨墨,一边漫不经心道:“有孤的刻痕,岂不是该更值钱?” “……也对。”江玉珣缓过了神来。 应长川是大周天子,对后世人来说他留下的刻痕要比这桌子本身更有价值。 若是能够确定桌上的忍冬纹是应长川幼年所留。 别说是镇馆之宝了,它或许能成为更高一级的国宝。 想到这里江玉珣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并转身随意看向背后的幔帐。 真是离谱至极。 ……别说是桌案了,竟然连支撑幔帐的木架上也有这样的痕迹。 看到忍冬纹后,他忍不住抬手搭在幔帐之上。 仔细描摹起了指尖的痕迹。 夏季的衣衫本就单薄,江玉珣抬手的瞬间,宽大的衣袖也自他手臂上滑了下去,露出一片略显苍白的皮肤。 “陛下小的时候为何要随手刻画?”江玉珣实在不明白应长川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说话间应长川也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顿了几息,忽然提起一旁笔架上最细的圭笔随手在砚台上蘸了起来。 过了一会应长川才说:“我小时候有些许霸道,凡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要在上面留下属于自己的印痕。爱卿觉得那忍冬纹如何?” 应长川的语气非常平静,完全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 此时江玉珣已承认这些东西有一定价值,但应长川发问之后,他还是真诚地评价道:“的确能看出几分霸道和幼稚。” 这种路过留个戳的行为只有小孩才能做出来。 “……幼稚吗?” 应长川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江玉珣的眼前便是一暗。 神出鬼没、脚下没声的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不等江玉珣向后退去,他的手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凉意。 “啊!这是什么东西?”江玉珣忍不住蹙眉,并倒吸一口凉气低头朝自己手腕看去,同时用力回缩手臂。 然而此时应长川已轻轻地握紧了他的手腕。 接着,用手中最细的圭笔在他手腕的皮肤间描摹了起来。 一笔一划,比批阅奏章还要认真。 ——不愧是在屋内留满了痕迹的人,应长川动作格外熟练。 不消片刻一道忍冬纹便出现在了江玉珣的手腕之上。 “应长川!”江玉珣用力将手抽了回来,“快帮我擦掉。” 应长川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他非但没有听江玉珣的话,反倒是把圭笔交到了对方手中:“爱卿也可以画一个,报复回来。” 江玉珣下意识攥住了那支圭笔。 ……报复? 说应长川幼稚,他还真是不和自己客气。 这像成年人会做的事情吗! 应长川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说话的同时他已缓缓卷起衣袖,将手腕送到了江玉珣的面前。 同时笑着挑眉道:“想好画什么了吗,小江大人?” 第106章 ……应长川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江玉珣本想拒绝,然而看到对方的神情后,他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毛笔。 和江玉珣略为苍白纤瘦的手腕不同。 应长川的小臂在一日复一日的行军中被晒成了浅浅的蜜色,于日常骑射、舞刀弄剑中练出的肌肉也格外饱满有力。 江玉珣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借着“画画”为由,让自己看他的身材。 ……画个什么好呢? 一个“早”字莫名其妙地从他脑袋中冒了出来,下一息江玉珣便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哈哈哈你真的不怕我乱写吗?”圭笔上的墨汁随着江玉珣的动作溅到了袖上。 短短片刻,他竟笑得眼睛里生出了些许泪光。 从未有人在应长川的面前笑得如此恣意。 江玉珣眼底的火苗,似乎也在同时点燃了应长川的心脏。 应长川平日里虽不能叫“克己复礼”,但是出身于贵族世家,从小受到严格管教的他平日里的言行依旧以“优雅”为先。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至高无上的“天子”身份。 平日里一言一行间莫不透着高高在上的雍容之态。 不但自己从不失态,若是有大臣在他面前笑成这样,应长川十有八九还会以“御前失仪”之罪施以惩戒。 笑弯腰的江玉珣下意识将手搭在了应长川的腕上,对方则反手轻轻地将他扶住。 就在江玉珣一边说“没什么,没什么。”一边尝试着憋笑的时刻,应长川忽然上前将手放在了江玉珣腰间,末了真的如幼稚的孩童一般,试探着在此处挠了一下。 ——实际上应长川儿时都从未这样做过。 应长川早就发现江玉珣的腰格外怕痒。 别说是故意去挠,平时不小心碰到这里,江玉珣整个人的身子都会随之重重一颤。 果不其然,他刚一动手江玉珣就猛地抖了一下并快步向后退去:“……啊!” 应长川却似终于发现了挠痒痒的有趣之处一般,完全没有就此放过江玉珣的意思:“好啊,爱卿但写无妨。” 末了又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并装作不解道:“怎么又不动笔了?” “放手哈哈哈!”江玉珣一边笑一边努力躲避,“你放手,放手我就写!” 江玉珣没有注意到,他手上那支圭笔的墨汁早随着动作洒在了自己与应长川的衣袂之上。 甚至就连脸上也沾染了几点墨痕,远远望去似一颗小痣长在眼角。 “放开我,”江玉珣不知何时被应长川逼到了墙角,呼吸也乱了个彻底,“应长川放手!” 可是今天的应长川显然不打算这么简单地放过江玉珣。 直到江玉珣口中的“放手”不知在何时变成了“饶命”,“应长川”重新换为“陛下”,幼稚至极的天子方才结束手上的动作,任由气喘吁吁的江玉珣伏在自己的肩上。 “好玩吗陛下?”江玉珣一边咬牙,一边学着应长川方才的动作将手贴在了对方的腰上。 话音落下的同时,也重重地朝他腰上挠了一下。 然而和浑身都是痒痒肉的江玉珣不同。 应长川竟然一丝反应都没有! ……除了江玉珣的手指被他肌肉膈了一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应长川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贴在自己的腰上,末了低下头餍足般在江玉珣耳边轻声说:“的确好玩。” 江玉珣:“……” 一拳打在棉花上说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绘画描边用的圭笔笔尖本就纤细,上面积攒不了多少墨汁。 挥舞几下后,笔尖上已没了多少色彩。 余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的忍冬纹,回想起刚才应长川所说之语的江玉珣终于提起毛笔,直接在他的手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就是打个戳吗?我也会。 身体还在颤抖着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江玉珣写出的字也歪歪扭扭的。 这一笔一画落在应长川手上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笑。 见状,报复回来的江玉珣勉强舒了一口气。 他抬起拿着毛笔的右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应长川的肩:“好了,哪里有水?” “要水做什么?”应长川假装不懂。 “当然是擦手呀。”江玉珣一边说一边扬腕向应长川展示自己手上的痕迹。 谁知应长川竟在这个时候抬手掐了掐江玉珣的耳垂,并理直气壮地向他说:“可是院里没有水,怎么办?” 没,没有水? 江玉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长川童年住的这间小院里的确没有水井。 也是,谁家贵族会在小孩居住的院子里挖水井这么危险的东西? 完了…… 江玉珣一点一点将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手腕上。 我手上的忍冬纹还好说。 应长川的手腕上写的可是“江玉珣”这三个字啊! - 宓家祖宅平常没什么人住,就连家吏也只有零星几个。 想要拦人取水的江玉珣在门口等了半天,始终没有等来路过送水的人。 直到家宴开始时,两人手上的图案仍完完整整地放在那里。 为了不让连仪公主发现两人手上离谱的痕迹。 江玉珣不但得自己小心,还得时刻提心吊胆地盯着应长川。 天色一点点变暗,圆月东升落入酒盏之中。 应长川提起玉质酒壶,然而不等他给自己斟酒,坐在一旁的江玉珣突然抢走他手下的东西,皮笑肉不笑地朝他说:“喝太多酒不好,陛下不如还是算了吧?” 应长川垂眸笑了一下,非常配合道:“都听江大人的。” 眼前这一幕放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的连仪公主眼中,完全是在秀恩爱。 外出多年对应长川印象还停在幼时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并跟着感慨起了两人的关系,时不时还调侃一句。 一来二去间,夜幕终于彻底降下。 方才还在与两人笑着聊天的连仪公主喝了几杯酒后,目光不知为何一点点黯淡下来。 坐在对面的江玉珣不由轻声问:“公主殿下可是有心事?” 连仪放下手中的酒杯,笑着向他摇头:“谈不上‘心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我离家时祖宅还是热热闹闹的样子,可是现在这里竟只剩下了我一个。” 连仪公主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好的年华已经在折柔度过。 北地的黄沙和草原骏马与弓箭则早烙在了她的心底。 二十多年没回昭都的她,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生活。 古人或许不懂连仪公主这种怅然若失之感是由何而来。 但是曾与博物馆中退休返聘工作人员聊过天的江玉珣,却莫名地懂得了她的感受。 ……有的人天生闲不下来。 停顿几息,江玉珣忍不住与应长川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轻声连仪公主说:“……如今北地已尽归大周。” 连仪公主一边点头一边朝他看去:“是。” 月光落在她的眼角,照得白日里看不清的细小纹路也于此刻清楚了起来。 应长川也不知何时放下酒盏,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脸上。 明月下,他的眼眸格外明亮。 江玉珣一边思考一边说: “大周虽然有北地地图,但那到底不怎么完整、细致,且我们还缺少对北地风土人情、地理风貌的了解。公主殿下在北地居住二十余载,对那里再了解不过。依臣看若公主殿下感兴趣的话,可以编纂一本书籍,用来记载这些东西。” 听完他说的话之后,连仪公主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江大人的提议倒是有趣……除了风土人情以外,北地过去的历史大周似乎也无人知晓?” 但这些东西外出二十余载的她却再清楚不过。 “对,”被连仪公主所启发的江玉珣跟着说道,“虽说北地已经开始推广大周官话,但是过往的语言若是彻底死掉也太过可惜。若公主殿下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带人编纂一本书册用来对照两种语言,甚至于……我记得折柔还存有不少西域经典?” 连仪公主跟着点头道:“巧罗等国的确常送这些东西过来,不过折柔无人在意。” 折柔的崛起不过这百十来年间的事,他们虽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形成完整一套文字。 但是西域诸国不一样——以巧罗为首的西域国家不但有自己的语言文字,甚至还有许多的经典书籍。 可惜的是千百年间沧海桑田,这些东西终究没有顺利流传至后世。 现代曾有考古发现大量用巧罗国文字编写出的书籍。 无奈于这些语言、文字早已失传,就算发现了研究人员也不知那书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连仪公主端起酒盏,一口饮尽:“江大人这样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事可做了。” 末了笑着向江玉珣举杯示意。 见连仪公主真的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江玉珣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他立刻端起手边的酒盏,朝公主高高一扬道:“公主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可直接向陛下提,臣想陛下绝对会尽可能地给出帮助。”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便抬手一口饮尽了杯中烈酒。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动作间宽大的袖子直接随着他的动作滑了下去。 今晚正是月圆之夜。 月光照亮了江玉珣的面颊,也照亮了他手腕上的忍冬纹。 江玉珣到底有些不胜酒力,一口下去便被这酒呛得咳了两声。 他也因此错过了连仪公主突然蹙紧的眉,与消失不见的笑意。 ……江大人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等江玉珣重新坐直身,连仪公主已借着倒酒的动作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我身边有不少同时精通两种语言之人,过上几日便可向他们问问,看他们有没有兴趣与我一道做这些事……至于地方的话,我看这座大宅便不错。” 说着说着,连仪公主便抬眸朝四处张望起来。 如今的宓家祖宅早没几个人居住。 与其让它一直空置,还不如想办法利用起来让它多几分生气。 江玉珣随即点头:“公主所言极是。” 流着宓家血液的人似乎天生酒量不错。 说话间连仪又喝了一杯酒,她忍不住畅想起来: “不瞒江大人和陛下说,我外出这么多年早习惯了时不时便骑马在草原上奔走的日子。相比起留在昭都编纂这些书籍,如今我更想趁着自己还能走动的时候,再骑马重新与折柔和西域行走行走。” 一直没有说话的应长川在此时笑着开口道:“若公主有此意,孤可派人与殿下一道前往。” 连仪公主笑了一下,随即起身向应长川行了一礼:“那我就先谢过陛下了。” 月光透过槐树的间隙落在了湖面上。 夜风吹得树叶发出沙沙响动。 虽然没有宫宴的丝竹管弦,但这场只有三人参加的家宴,气氛却半点也不冷。 一来一去竟然聊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 天子没有直接回仙游宫,而是选择在这里暂住一晚。 就在江玉珣打算跟在应长川的背后回到院中时。 连仪公主忽然借“有事要谈”为由将他叫到了一边。 刷了清漆的廊柱好巧不巧地挡住了应长川的视线。 “公主殿下可还有事?”站在柱子后的江玉珣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看向对方。 ……奇怪,到底有什么事非得避着应长川说? 在北地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连仪公主颇为不拘小节,然而此时她的脸上竟罕见地出现了几分名为“尴尬”的神情。 顿了几秒方才郑重看向江玉珣:“陛下虽是天子,但是如今你们除了君臣之外还有别的关系。假若……陛下有事做得过分,江大人也千万不要一直惯着陛下。” “嗯?” 应长川怎么过分了? 见他疑惑眨眼,连仪公主又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说:“我在昭都虽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地方,但怎么说也算陛下的姨母。若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江大人实在为难的话,也可告诉我由我来向陛下转达。” 江玉珣下意识想到了应长川方才在房间里挠自己的事,并跟着心虚了一下。 可接着他便反应过来:那座小院里只有自己和应长川两个人,连仪公主怎么不可能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已经走到树下的应长川忽然停下脚步,并转身向此处看来。 自知不该将江玉珣留太久的连仪公主先笑着向他说了一句:“江大人先走吧,陛下还在等你。” 接着便借着月光轻咳了两声,伸手在自己的腕上点了一下。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奇怪。 连仪公主今晚这是怎么了? 月光照亮了天地,江玉珣清楚地看到连仪公主的手上什么也没有。 喝得有些多的他一边目送对方离开,一边忍不住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 下一刻,江玉珣突然反应了过来——应长川留下的忍冬纹还清清楚楚地留在自己的手上! 连仪公主看到了自己手上的东西! 她虽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到昭都,并不了解现在的应长川。 但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应长川小时候的“爱好”。 联想起应长川上次的话,江玉珣随即意识到——连仪公主方才绝对是误会了什么! 江玉珣尴尬地攥紧了手心。 站在不远处树下的应长川却笑着朝他点起了头来。 ……他简直是在用实际行动生动演绎,什么是“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与猜测”。 - 江玉珣和应长川回到仙游宫后不久,众人合力编写出的“试卷”便最终定稿并用蜡封存在了宫内。 这毕竟是第一次科考,朝廷在距离考试还有三个月整的时候,就通过遍布大周全境的学堂,告知了部分科目的“考试范围”。 例如“时事”与“地理”这几科。 ——虽说只有少数人报考了今年的科考。 但是举国上下仍对此投入了百分之百的关注。 凡是识字的人,都跟着凑起了热闹。 一时间,大周的街头巷尾尽是讨论这些年大事要闻与境内风土人情之人。 那些离他们十万八千里的“庙堂之事”,与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涉足的郡县突然近在眼前。 百姓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楚自己“周人”的身份。 处暑过后,昭都的天气一点点转凉。 在考卷定下来后不久,空置了三四年时间的羽阳宫也终于动工修建。 这对朝廷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在前去燕衔岛上“休假”前,身为天子的应长川先带人回到了昭都。 …… 建筑——尤其是古建筑中的学问颇多。 江玉珣上辈子一直很遗憾自己没有系统学过这些东西。 这次回羽阳宫,他终于跟在工匠的最后听了个尽兴,并邀对方解答了好几个他自上一世起便很好奇的问题。 一聊到专业相关的话题,江玉珣便不小心将应长川忘在了一旁。 等他反应过来时,一直带他们参观的工匠已不知何时被天子屏退。 偌大的兰池殿上只剩下他和应长川两个人。 羽阳宫只是每逢下雨内涝严重不能住人,而不是已经塌了。 这几年天子虽率领朝臣百官移到了仙游宫去,但仍留了一部分的宫女与太监在此地肩负着维护宫殿的重任。 前几日没有下雨,乍一眼看去眼前的豪华宫室与三四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应长川轻轻牵着江玉珣的手走到了兰池殿上,同时与他耳边问:“爱卿可还记得此殿?” “……自然记得,”江玉珣默默咬牙道,“当初陛下便是自这里将臣送到诏狱去的。” 自己怕是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倒霉的地方。 夏风吹至殿上,撩得悬在梁柱上的纱幔轻轻摇晃。 应长川忽然借着这阵风抱起江玉珣,并带着他走到向最上席。 看到眼前的东西,江玉珣立刻拽紧应长川的衣领:“陛下,快放臣下来!” 大周所处的时代还没有“椅子”这个东西,天子坐的并非龙椅,而是绣满了龙纹的“五重席”。 兰池殿是整座羽阳宫内面积最大的建筑。 殿上的“五重席”也是整个皇宫内最规格最高的一处。 虽说江玉珣已经与应长川没大没小惯了,但被对方抱着坐“龙椅”这却是头一遭。 应长川摇了摇头,他非但没有放对方下来的意思,反倒轻低头亲吻江玉珣的额头:“爱卿当年可曾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从未想过。”江玉珣实话实说。 假如那个时候有人告诉说未来自己将会和应长川在一起,自己只会当他是在做梦。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觉得有些神奇。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前几日应长川拷问江玉珣喜欢他什么。 如今他忽然也有些好奇,应长川又是什么时候对自己感兴趣的? 江玉珣并不擅长隐藏情绪,他一边思考一边忍不住瞄了一眼应长川。 “爱卿可有什么事想问孤?”天子一眼便看出对方正在心里纠结着什么。 “确有一事……”江玉珣好奇地转过身看向应长川,“刚才忽然有些想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我感兴趣的?” 假如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自己一开始绝对没有少怼应长川。 而天子也完全和“大度”这两个字扯不上干系。 应长川缓缓垂眸,似乎是陷入了思考之中。 他一边用手轻抚江玉珣的睫毛,一边低声说:“爱卿不如自己猜猜。” “……这我哪里知道,”江玉珣吐槽归吐槽,下一刻还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应长川的话猜了起来,“应该不会是在船上一起住的时候吧?” 应长川摇头说:“不是。” 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江玉珣的生活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他与应长川几乎每天都要见面。 几年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同一瞬间涌入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刹那间他竟有些分辨不清什么事在前,什么事在后。 想起那日的滚滚黄沙,与应长川深夜前往沙地寻找自己的事。 江玉珣试探着问他:“难不成是在北地?我们遇到沙暴的那一次。” 应长川继续摇头:“并非。” 那个时候他何止是对江玉珣感兴趣? 而是已经默默地将人放在了心上。 “可是那年过年,陛下让我搬到流云殿的时候?” “不是。” 见自己再次猜错,江玉珣索性摆起烂来,他一口气问:“那总不会是在我被聆天台带走,或者喝醉酒的那一次吧?” 一提起这件事,江玉珣便会忍不住想到落满一地的算盘珠子。 与自己喝醉酒后与应长川瞎许愿的样子。 应长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突然垂眸吻向江玉珣的额头。 不知怎地,江玉珣突然从应长川的动作中读出了他的心思——天子的的确确是打那个时期便对自己有了兴趣。 “……天。” 这比江玉珣方才想的还要早一点。 虽说自己刚才问的是“感兴趣”而不是“喜欢”。 但如果是没有算错的话,那个时候的自己好像只有十七岁? 应长川似乎没有想到江玉珣会在此时迟疑。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怎么?” 十七对古人而言早已不小,甚至于很多人这个时候已经成家立业。 江玉珣不想表现的太过一惊一乍,然而应长川问了……他却只好认真又无措地看向对方。 并非常没见过世面地艰难道:“可是我那个时候才十七岁。” 月光落在江玉珣的眸底,将他的目光照得尤其清澈。 应长川随即蹙眉:“……对。” 也不知天子想到了什么,一向厚脸皮他的手指竟罕见地僵了一下。 第107章 应长川与江玉珣虽然相差六岁多将近七岁。 但是今年还不到三十的他,年纪怎么说都不算大。 放在现代谁不说一声年少有为? 见天子面色有异,江玉珣感慨过后立刻摆手说:“我没有说你年纪大的意思,陛下千万不要多想啊!” 殊不知此刻自己表现得越是真诚,便越是气人。 见应长川微微蹙眉,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越描越黑的江玉珣还在补充:“现如今陛下与我们当初在羽阳宫里相遇时没有任何区别……就算年纪上差了几岁也没有关系。况且单看身体而言,你可比我好太多了。” 他既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 并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忐忑地抬眸看向应长川。 两人的视线在此刻相对,江玉珣那双墨黑的眼瞳内满是真诚之意。 应长川向来不是一个在意年纪的人。 甚至于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他,对生老病死看得都比一般人淡。 ——凡是人总逃不过这一遭。 当初昭懿太后驾鹤西归时,应长川心中虽也沉痛,但始终为战事所牵绊的他更多的却是理智。 可是现在江玉珣这简单的几句话,竟轻而易举地让他的心也跟着乱了几分。 那日听到江玉珣说“长命百岁”后,应长川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惶恐。 并非因为他想起了两人之间的年岁之差,而是因为江玉珣儿时久病在床的日子。 现如今江玉珣的身体虽然好了许多,但是体质仍比一般人弱…… 殿上的纱帘还在随着风轻轻地摇摆。 应长川的心中那些旖旎的念头却已荡然无存。 这向来是他不愿意多想的话题。 早有了牵挂了不舍的他冷不丁地抓住了江玉珣那只还在轻轻摆动的手,并深深地看向对方眼底:“等过几日我叫太医过来,给你再把把脉,开些药调养一番。” “啊?” 上一秒还在纠结自己是不是说话过分直白的江玉珣忽然愣在此地。 刚才不是在说应长川的年纪吗? 怎么又变成我去养生了。 应长川的思维未免有些太过跳脱。 还没有转过弯来的江玉珣疑惑地看向对方:“我最近连伤风感冒都未有过,为什么要去找太医?” 这一次,应长川并没有回答江玉珣的问题,而是突然拉着对方的手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幅度极大,方才被迫坐在应长川腿上的江玉珣起身之后也忍不住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夏风顺着廊柱的间隙吹起两人的衣摆。 应长川一边拉着江玉珣向前走,一边侧身轻吻他的发顶,并随口说道:“起风了,回去休息吧。” 风? 夏季还没有过去,空气中仍有燥热之意。 寻常人这个时候都想着吹风、避暑,应长川怎么又故躲起了风。 ……帝王心似海底针。 真是格外难猜。 - 羽阳宫虽要修,但是绝不能劳民伤财。 图纸上新规划出来的皇宫的基本格局,与从前相比较并未有太大的变化。 大周所处的时代本就流行高台建筑。 因此大部分建在低地的建筑都选择了原址重建,并按照时下流行的风格做抬高处理。 同时工匠还于皇宫中大量开挖人工引水渠,与地下排水设施。 并且这些设施将受涝较轻的宫殿附近的积水,引到了位于羽阳宫西南角的人工湖中。 在保证居住环境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削减施工量。 甚至于还为皇宫之中增添了新的风景。 从前的羽阳宫穷极奢侈,堪称艺术杰作。 而如今新修的羽阳宫,又多了许多从科学与实际出发的考量。 擅长工艺与技术的工匠,即将隔着百年时光共同完整这座承载着无数历史的宫殿。 这座建在昭都城北,并沉寂了三年多时光的宫殿,也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江玉珣和应长川在羽阳宫里住了一日,接着便乘马车离开此处,向燕衔湖而去。 …… 榆木制成的马车车厢宽敞而气派,四角还挂着铃铛随马匹脚步一道轻摇,生出悦耳的声响。 此时它正驶过昭都的长街,缓缓驶出城门向着郊野而去。 这驾马车不但车体宽敞,甚至于就连车壁上都没有明显的连接之处,明显是用一整块上等的榆木板制成的。 市面上这样一架车价值可达千金,但这在如今的昭都并不算罕见。 不但达官贵人们家里不缺这样的“豪车”,许多富商也已将它购入府内。 远远见到车来,正在城外官道旁玩耍的孩童只回头看了它一眼便躲到街角,完全不觉得自己见到了什么稀奇玩意。 自克寒来的马匹除了充当战马之用外,还有部分流入民间。 不过短短的几年时间,从前只能驾得起牛车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良驹满街的场景。 今日没有什么要事要做,马车行驶的速度也不快。 晃着晃着,江玉珣便靠在车壁上睡了过去。 此刻,马车外。 “吁——”赶车的玄印监突然拽紧缰绳,让它停在街边。 听到外面传来的响动后,车内的江玉珣揉了揉眼睛,末了有些疑惑地将马车帘撩开一道细缝,并轻声问:“齐大人,外面怎么了?” “江大人请放心,前方有运棉车路过,需要稍微避让一下。” 此番天子与江玉珣乃微服而行,一路力求低调。 不但马车行速缓慢,若遇到有车疾行、负重,他们也会第一时间进行避让。 在他开口回答的同时,江玉珣就见一匹高大的挽马拉着板车缓缓驶过官道。 “挽马”即专门用来运送货物的马种,它身材高大、行动缓慢,耐力与力量皆是一流。 如今棉花已在昭都平原甚至于整个大周推广开来。 但是久居于仙游宫的江玉珣暂还没见过运棉的场景。 他把车帘拉得愈大,好奇地向挽马的背后看去。 宽大的板车上堆着一座用麻布捆扎成的“棉花山”,它目测有将近两丈高,上面还盖着一张防水的油布。 高大的挽马走走停停,棉花山也跟着一道轻轻颤动。 好似一朵白云坠在地上。 坐在江玉珣身边的应长川随他一道把视线落在了那架板车上。 江玉珣转身看了天子一眼,接着轻声对身边的人说道:“昭都城郊还有一段河道没有通航,因此仍有部分棉花需要经过陆路运至工坊内。” 有了火药作为助力,怡河的修凿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很多。 如今怡河上游河道基本已经疏通、能够通航,只剩下游还有弯曲河道没有完成截弯取直。 江玉珣说起话来非常谦虚。 他口中所言从另一个角度看便是——如今栽种在昭都两岸的棉花,大部分已经可以通过河道,运送至建在怡河另一边的工坊之中。 距离怡河通航的时间又近一步。 挽马与板车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 齐平沙重新催马向前而去:“驾!” 如今正是农闲季节。 可是生活在昭都附近村寨之中百姓,却没有像往年一样无事可做。 男人或是在修建宁平仓或是在羽阳宫内做工,女人则到建在怡河河畔的工坊内纺起了纱线。 ——像他们这样的壮劳力,每月都能领到将近两百个嘉铸钱。 百姓不愁吃喝且有了钱后,街道两岸的小商小贩也多了起来。 因此马车虽在逐渐远离昭都,但是官道两边的风景却并没有因此萧瑟半分。 “香瓜!香瓜贱卖了——” “胡饼来尝尝啊!” 小贩的叫卖声穿透木质的马车车壁,落在江玉珣的耳边。 每个人都想过更好的生活,在有限的生命里尝更多美酒、美食,见更多的美景、美物。 百姓们有了钱后,小商小贩也多了起来。 原本贵族专属的香瓜也不再那么稀奇,甚至除了吃的以外,还有小贩卖起了簪花与绣品。 现如今昭都仍没有形成专门的“市场”。 眼前的繁荣在自现代而来的江玉珣眼中着实有些不够看。 但是此刻的他似乎已经透过这些“幼苗”,看到了未来满是生机的密林。 自遇到挽马之后,江玉珣便没有放下车帘。 此刻他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天空。 昨夜昭都下了一晚的雨,早晨天晴后一碧万顷,天上连半丝白云都没有。 此刻,江玉珣忽然又想起了葬在桃延的童海霖,与北地黄沙下的无数英魂。 ……假如他们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 - 马车到达燕衔湖的时候正是午后。 此时正是一天之中太阳最烈的时候,然而生活在燕衔湖边的孩童,却没有趁着这个时候午睡避暑,反倒是三五成群地聚在燕衔湖边玩水。 大部分儿童穿着短打,将衣袖高挽起。 甚至还有年纪更小一些的直接赤裸着在湖水里玩水、摸鱼。 伴随着“哗啦”一阵水声,一个被晒得黝黑的孩童捧起水瓢,朝着不远处另一人喊道:“——站住!” 话音还没落下,他便将手里的水泼了出去把前面的人淋了个透。 同时又有一少年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痕,并四处张望着问:“方才是谁泼了我?” 见无人回答他的问题,少年索性扶着岸边的垂柳,朝着周围人踢起了水来。 不过三两下,所有人的头发皆已被湖水打湿。 晒了半天太阳的湖水早变得温热。 在这里玩虽然不会生病,但待久了裸露外的皮肤却被太阳晒得黝黑,甚至于发红、蜕皮。 尽管如此,周遭却无一人有离去之意。 如今百姓都在忙碌,除了这群小孩以外鲜少有人在燕衔湖上玩乐。 江玉珣和应长川也不再顾忌什么,直接下马光明正大地向水边走去。 那群小孩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江玉珣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将视线落在孩童的身上,话语里还带着一些艳羡之意:“若我和他们一样大,定要加入其中玩个痛快。” 应长川将视线落至湖面,末了也凑近问:“爱卿喜欢玩水?” 江玉珣没有多想,直接点头对应长川说:“我小时候没有这样玩过,如今看着是有些眼馋。” “燕衔岛上也有水,去那里玩比较方便。”应长川随口道。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岸边。 不远处便是玄印监提前备好的乌篷船。 想到岛上的溪水,江玉珣随之点头:“也是……”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把话说完,忽有一名小孩跌跌撞撞地向两人所在的位置跑了过来。 耳边在同时传来一声稚嫩的:“哪里跑——” 这架势吓坏了守在远处的玄印监。 齐平沙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他一句“小心”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跟在后面的那个孩童已蹲在水中,并双手捧水倾尽全力朝前泼了出去。 这一下便升起了一朵巨浪。 应长川下意识蹙紧了眉。 驰骋沙场多年的天子也没有想到那小孩竟然如此大胆。 湖水不但将跑在前面的那个小孩淋了个透,甚至还打湿了江玉珣与应长川两人身上的衣服。 身为玄印监统领的齐平沙早见惯了大风大浪,然而此刻就连他也忍不住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天呐。” ——齐平沙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群小孩竟然在当这么多年玄印监的自己面前光明正大地袭击了天子与江大人! 缓过神来的他快步向前走去,打算第一时间向应长川行礼、领罚。 然而还不等他抬手,齐平沙的动作便被江玉珣的笑声所打断。 “哈哈哈哈你袖子怎么全湿了?”江玉珣还从没见过应长川如此狼狈的时刻。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场景有些许新奇。 湖水袭来的那一刻,站在江玉珣身边的应长川本能地抬起手臂,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此刻,应长川的袖子已经湿了个彻底,江玉珣则如淌水而来般主要湿在了衣摆与鞋袜上。 那几个小孩虽不认识江玉珣和应长川。 但意识到自己“误伤”他人之后,两人还是在第一时间停了下来。 他们钉在原地并用手攥紧衣摆,瞬间没了刚才张扬的样子。 应长川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身上的气场实在过分强大。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满是迫人的气势。 惹出事来的两个小孩完全不敢看他,只得怯生生地望向江玉珣。 其中一人咬了咬唇,一脸紧张地问他:“这……这衣服很贵吧?公子若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带回家洗干净之后给您……您,您看怎么样?” 应长川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在了他们的身上,说话的小孩瞬间如芒在背,声音也越来越小。 到了最后声音就像蚊子叫般,要费点力气才能听清。 另一人则忍不住抖了起来:“或,或者公子,我们可以呃……赔您一件新的。” 这两个小孩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样子。 说着说着,整张脸都如吃了苦瓜一般皱在了一起,看上去格外好玩。 正在燕衔湖边玩闹的其他孩童注意到了这里的插曲,他们停下手上的动作,并齐刷刷地看向江玉珣和应长川。 眼前人的衣服是由丝缎制成,此时正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浅浅光亮,一看就是好的料子。 也不知道得赔多少钱才行…… 想到这里他们便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江玉珣自然不是跟小孩子计较的人,更不会让他们赔衣服。 他先转身看了一眼紧张的玄印监,并点头示意他们没事。 接着才将视线落在了那两个孩童身上:“无妨,今日的太阳大,一会便可晒干水痕。玩水消暑固然好,但是湖边到底危险。往后除了注意过往行人以外,也要留意水下暗流才行,千万注意绝不可酿出祸事来。” 见江玉珣打算跟自己计较,两个孩童瞬间长舒一口气:“是是!” 不远处其他人也放下心来:“公子放心,我们一定会多加注意!” “那就好。”江玉珣朝他们笑了一下,终于转身与应长川一道走向乌篷船。 天子的衣袖虽被湖水淋湿,身上却没有一丝半点的狼狈之意。 反倒是被衬得多了几分潇洒和随性。 看样子他似乎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水迹。 江玉珣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燕衔湖是昭都附近最适合玩水的地方,每年夏天都有无数人在此消暑纳凉。 俗话说“堵不如疏”,与其任由他们玩野水酿成祸事,不如由官府划出特定区域并设网保护…… 打闹虽已停歇,但是湖面上的涟漪仍在一圈一圈地向外扩。 小小的乌篷船如摇篮一般随着涟漪在湖水里轻晃。 应长川先踏上了船,他正准备伸手去接,江玉珣已自己轻轻跳了上来。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站稳,他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声响。 方才那群“劫后余生”的孩童正呼啦啦站在岸边,向两人高声喊道:“谢谢兄长!谢谢阿叔!” 他们一边说一边向两人招手,看上去非常激动。 江玉珣:!!! “兄长”与“阿叔”都是昭都附近方言中的尊称。 但再怎么“尊”都改变不了两人差了辈分的事实。 听到这两个称呼以后,方才跳入乌篷船中并稳稳落地的江玉珣不由身形不由一晃,差一点便坐到了水中。 他立刻稳住身形,假装没听到岸上人在说什么一般随应长川一道走入船舱之中。 不要笑,千万不要笑! 应长川昨天还在计较年龄,今日自己绝不能因此而笑。 “噗……”江玉珣心里虽这么想,但坐入船舱后他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并在对方蹙眉的瞬间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脸上罕见出现了清晰的不悦之态。 “哈哈哈对,对不起,”江玉珣努力深呼吸,他轻轻地拍了拍应长川的手背说,“那几个小孩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他们怎么也不该叫我‘兄长’,方才八成是在和我开玩笑。” 小小的乌篷船离岸向湖心而去。 伴着“哗啦”的水声,应长川将江玉珣揽入怀中。 他捏了捏怀中人的耳垂,略有些意味不明地问:“所以阿珣也觉得自己与我是平辈?” 江玉珣点头道:“当然了。” “既然是平辈,那比孤小几岁的阿珣又该叫孤什么?”天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流水一般划过江玉珣的心头。 “咳咳,”江玉珣忍不住轻咳两声,并学着方才那几名孩童道,“……兄长?” “换一个,爱卿之前怎么叫孤来着?” 中午的湖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晃得人眼花。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几个月前草原上的那一幕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在这一刻装傻。 然而就在那一幕浮现于心底的同时,江玉珣便已开口在应长川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小船逐渐驶离湖岸。 正午的燕衔湖格外宁静,除了一点水波以外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声, 这一声“哥哥”也因此变得格外清晰。 话音落下的同时,应长川的呼吸忽然重了一瞬。 见状,刚才被逼着叫了“哥哥”的江玉珣突然有种扳回一局的感觉。 此时乃是正午,周围又是荒野。 料想到应长川不敢做什么的江玉珣如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将唇贴在了对方的耳边,并变换语调、换着花样地叫起了“哥哥”来……完全没有注意天子落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正在缓缓收紧。 - 正午的燕衔湖上只有一只小小乌篷船。 小船不快不慢地驶在湖面之上,生出圈圈有规律的涟漪。 然不知什么时候,方才还平静的乌篷船突然重重地晃了一下,并生出一阵水花。 船下的涟漪也跟着乱了起来,晃得湖上飞鸟展翅向天际而去。 …… 乌篷船上只有一名天生耳聋的船夫。 他划船的速度很慢,临近傍晚小船方才泊向岸边。 那船夫也不会说话,泊好船后直接登上另一条船离开了燕衔岛。 不过转眼便没了踪迹。 “……人已经走远,爱卿可以出来了。”应长川的声音自船外传到了江玉珣耳畔。 方才半倚着船壁而坐的江玉珣终于一点点挪了出来,并在对方伸手的同时把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指尖。 “怎么了?” “你…你洗手了吗?”他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稍有一些沙哑。 应长川的胆子不但要比江玉珣想象得更大几分。 甚至在这方面的学习能力也是一流。 常年握剑的手上有一层薄茧,动作则一次比一次熟练…… 熟练到江玉珣无比后悔自己方才叫的那声“哥哥”,甚至想要将这两个字永久封存。 江玉珣的鞋袜被上船前便已被湖水打湿,又于刚刚被应长川脱下晾在了船头。 不等对方回答,江玉珣立刻将视线从应长川的手上移开,低头检查起了鞋袜来。 然而应长川并没有回答方才那个有关洗手的问题,反倒是垂眸轻声道:“还没有干。” “那算了,”江玉珣还在强装镇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我记得岛上好像都是石板路,被太阳晒了一天之后……现在正是热的时候,我就先光着脚上去,然后再去冲脚吧。” 说话间江玉珣已经扶着船壁走上前来。 还等他上岸,应长川的手已经轻轻托在了他的腰上,并笑着轻声道:“不必这么麻烦。” “什么——” 乌篷船再一次随着两人的动作重重地晃了一下。 江玉珣的话音还未落,应长川便已单手将他抱了起来,并朝江玉珣小声耳语道:“阿珣叫了孤那么多声‘哥哥’,孤这个作‘兄长’的怎么也该照顾照顾阿珣吧?” 第108章 燕衔岛上的人似乎已全部被应长川调走,周围连半个影子都看不到。 上岛之后天子忽然变了个模样。 与其说他单手抱着江玉珣,不如说是直接把人扛在肩膀上更为妥当。 ……江玉珣上次被人抱这么高,或许已经是三岁前的事了。 脚尖离地的那一瞬,江玉珣的心立刻高高地悬了起来,并莫名感到了一阵羞耻。 拜托,我也是个成年人了好不好! “我自己走就好,放我下来吧!”他压低了声音在应长川耳边说。 “不必。”应长川并没有听江玉珣的话,反倒是加快了步伐。 江玉珣的心跳随之加快。 夹杂着花香的晚风扑面而来,江玉珣不得不眯起眼睛,同时攥紧了天子肩上的衣料,“应长川,哥!哥放我下来——”江玉珣一边口不择言地命应长川放下自己,一边用力拍他肩膀。 谁知应长川手臂上的肌肉早因动作而微微鼓起,同时变得格外坚硬。 江玉珣这一掌下去非但没有令应长川放下他,反倒是将自己的手给拍疼了。 ……简直与一巴掌拍到石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不拍了?”见江玉珣突然停下,应长川明知故问。 江玉珣被逼无奈,只好低声抱怨道:“你身上都是肌肉,拍起来实在是膈手。” 这样的话落在应长川的耳朵里简直与夸奖无异。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余光甚至看到应长川的唇边生出了一道浅浅的弧度。 燕衔岛上到处都是江玉珣叫不出名字的花木。 此时正是它们怒放的时节。 岛上不但到处都弥漫着花香,甚至还有如雪花般细的白色小花正随着夏风飘荡。 应长川仍没有半点放他下来的意思,眼见小径前方伸出一节花枝,担心撞到枝头的江玉珣下意识闭上眼睛并倒吸一口凉气:“嘶……” 顺带着方才搭在应长川肩上的那只手,也在这一刻落在了自己的腹上。 他的嘴唇轻抿,看上去好像是不留神撞到了腹部。 见此情形,应长川立刻站定在原地并轻轻放下江玉珣问:“怎么了阿珣?” 说话的同时,眉毛也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被烈日炙烤了一天的石板路踩上去还带着一点暖意,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总算能脚踏实地的江玉珣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被应长川给问到了…… “我……”他本想继续演下去,但开口却只得实话实说,“我……方才在演戏骗你。” 江玉珣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心虚,余光看到应长川认真又紧张的样子后,鲜少骗人的他忍不住轻声道:“抱歉啊。” 他的语气无比真诚,似乎还带着几分懊悔。 燕衔岛上传来一阵鸟鸣。 夜风吹着花瓣落在了江玉珣的肩上,但此刻他却无暇去扫。 见应长川垂眸,江玉珣的心情更是瞬间忐忑:“你生气了?” 方才还在皱眉的天子终于笑着轻轻摇起了头来。 江玉珣脚上常年不见光的皮肤白皙的过分。 以至于不知何时落在脚上的淡粉色花瓣都被衬得格外显眼。 应长川的目光随之一晦,他并没有计较江玉珣的“骗局”。 而是再次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对方抱在怀中,末了轻声道:“地上脏。” 说话间随手抚走了江玉珣脚背上那朵小小的花瓣。 昨天刚下过雨的燕衔岛,地上连一颗灰尘也没有。 低头看了一眼地后,莫名再次落入应长川的怀中的江玉珣确定——他只是想找个理由抱自己而已。 - 燕衔岛不大,转眼间那座熟悉的小筑已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虽然只在这里短暂住过一天时间,但是他仍一眼看出眼前的小筑与几年前相比有了些许不同。 江玉珣说不出这里究竟哪儿变了,只觉得原本精巧、奢华,却有些冰冷的行宫别苑忽然多了几分生气。 进屋之后应长川也把怀里的人放了下来。 江玉珣伸手抚向自窗楣上垂落下来的红绸,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应长川:“陛下似乎是提前叫人将这里修整了一番?” 仔细一看方才发现,从前用来分隔空间的木门被纱帘取代。 此时那些薄纱正随着夏风一道轻轻地在半空中摇晃着。 甚至于房间内多了不少与燕衔岛上缥缈之风截然不同的红绸。 看上去简直就像……婚房一样。 在“婚房”二字出现于脑海之中的同时,直至方才还在因休假而开心的江玉珣忽然意识到了危险。 ——回仙游宫或燕衔岛,将今日没有做完的事全都补回来。 几个月前应长川于北地说的那番话,再一次变得清晰。 意识到应长川的意思之后,江玉珣的耳垂瞬间泛起了红。 站在他背后的天子轻轻摇头:“ 没有叫人,是我来修整的。” “你?”江玉珣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他忍不住回头看向应长川,想要确认对方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这一切竟然是应长川亲自做的? 他究竟哪来那么多时间! 只一眼天子便看出了江玉珣在想什么。 他揉了揉江玉珣红得将要滴血的耳垂:“自服麟军驻地回仙游宫的路上,顺道来此整理。” 原来如此…… 折柔虽除,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军队不再似从前那般重要。 未来包括服麟军在内的军队,不但将会从抵御外敌转为稳定境内秩序,继续依靠自己的力量维护大周的统治。 甚至还肩负着保护商队与使臣安全的重任。 回到昭都以后,应长川仍会隔三差五去服麟军驻地一趟。 江玉珣知道他除了处理屯田相关事宜外,还在重整军务。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还能抽空来燕衔岛一趟。 原本只摆了金银器皿的房间里,多了许多具有生活气息的家具摆设。 甚至于原本空置着的书柜内,也多了不少江玉珣也没有见过的书籍。 燕衔岛上小筑的变化说大也不大。 但处处都能看出应长川的用心。 身处其中的江玉珣忍不住放缓呼吸,小心朝四周张望。 见状,应长川终于放过了江玉珣的耳垂:“爱卿去看看可还喜欢这里。” “好。” 江玉珣的鞋袜都落在了船上。 他索性直接赤着脚上前去翻阅起了书柜里的本册。 这书明显是新装订好不久的,不但纸张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没有一丁点泛黄与污痕。 甚至就连翻折过的痕迹都没有。 江玉珣起先只是随手一翻,可看着看着他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大周市面上流传的书籍,基本是经史一类,部分贵族家中还存有乐谱、诗歌。 最近几年又多了许多数术、农业、工巧类的书籍。 总之都是以实用类为主。 可是江玉珣方才随手翻开的这本书,却与他印象中的所有书籍都不一样。 这本书中记录的竟然是一则民间寓言! “……这是话本?”江玉珣翻书的动作不由变慢,说话间他忍不住抬眸看向应长川,“是陛下命人整理的吗?” 江玉珣实在太过好奇这个问题,以至于语速都快了几分。 小筑临水而建,说话间方才站在江玉珣背后的应长川已经坐在了水边的席上品起了茶来。 江玉珣问完便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堆书坐了过来。 担心溪水打湿书册,他又将那些书放远了一点。 应长川随手给江玉珣斟了一杯茶:“对,爱卿此前不是说,希望能够将民间的故事整理出来吗?故而孤便想将它当做礼物送给爱卿。” 说着他又回头看了那一堆书,同时轻描淡写道:“聆天台的历史和传说也在其中。” 应长川不但没有像历史上那样一把火烧了聆天台,甚至还将与它有关的传闻和历史保留了下来! 眼前这一切都出乎了江玉珣的意料。 ……自从江玉珣当年搬到流云殿侧殿后,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应长川便迷上了半夜找他聊天。 假如江玉珣没有记错的话,这番话只是自己去年的随口一提。 他既没有想到应长川竟然将此事记到了心上,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真的能亲眼看到这些来自大周民间的故事。 江玉珣身上那件浅蓝色夏衫的衣摆早就被湖水打湿。 和面对溪水正坐在席上的应长川不同,坐没坐相的江玉珣索性自然垂下双腿,一边说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撩起了脚下的溪水。 他喝了一口茶,忽然抬起眼眸深深地看向应长川,并无比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 “与我说什么‘谢谢’?”应长川笑了一下。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 灿烂的晚霞似红绸染红了溪水,照得人眯起了眼睛。 身处于高位身上自带强大气场的应长川,此刻显得格外慵懒轻松。 江玉珣摇了摇头,他格外认真地说:“大周不只属于王侯将相,更属于天下百姓。后人也不该只知道高官显贵的一日三餐,不识民间百姓的苦辣酸甜……这些书册于现在的人而言或许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是对后人而言却格外重要。” 对正处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书里记载的只是微不足道的民间轶闻。 但是后人却能通过只言片语中发现这个时代的隐藏脉搏。 ——风俗、习气、语言文字的变化,甚至于这个是在独特的地理和气候,都化作待开的彩蛋藏在一则则故事中,等待着未来的人去发现。 江玉珣的话没有什么不对的。 但说出口后,他忽然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味来。 应长川想听的应该不是这个。 燕衔岛上只有自己和应长川两个人,自己的发言不必如此官方。 江玉珣刚才说的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百姓”“后世”自然很重要,但这番话也是真的有些破坏两人之间的气氛。 果不其然,就在江玉珣察觉出不对劲的那一刻,他竟然从对面人那双烟灰色眼眸中看出了几分罕见的落寞。 应长川垂眸笑了一下,随他的话一道轻轻点了点头。 我可真是不会说话!恋爱是这样谈的吗? 按理来说江玉珣直接将这一页翻过去也没什么关系。 但身处于燕衔岛上的他却不想这样做。 刚才捧着茶盏的江玉珣突然转身,轻轻拍了拍应长川的手臂。 并在对方抬眸看向自己的同时深吸一口气道:“……还有谢谢……谢谢你把我放在心上。” ——方才应长川并没有问他,这句话是江玉珣自己想说的。 晚霞落入了应长川的眼瞳之中。 原本冰冷的眼睛忽然多了几分温度。 那目光似乎能在瞬间将人灼伤。 被他这样看着的江玉珣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到了小溪另一旁,方才一直在踢水的脚也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还在水中摇荡。 夕阳照亮了他的脸颊,还有那双漂亮的黑眸。 江玉珣上小学起便被父母送到了寄宿学校,从没有人教过他应该如何与亲近之人相处。 甚至于习惯了生活在自己天地里的他,完全不习惯与人谈心。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别扭。 然而此刻江玉珣却无比想要学习。 学着去认真表达自己的愉悦。 应长川似乎看出了江玉珣有话想说。 他始终安静地注视着对方,不曾开口打断。 江玉珣垂眸数起了溪水中的落花: “……我,我的情况你大概也知道一点,我小的时候没有和爹娘谈过心,也没什么认识太久的朋友,更不知道呃……怎么和人谈情说爱。” 这一点上,从小卧病在床且父母或是忙着征战,或是身体不好的原主倒是与他一模一样。 燕衔岛上忽然静了下来。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不远处叮当响着的泉水声。 他听到应长川轻轻地笑了起来:“我知道。” 停顿几息,江玉珣鼓起勇气抬起眸看向应长川,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噼里啪啦地向应长川说:“……所以,我或许是真的不大会说肉麻话。” 泉水还在响,江玉珣忍不住用脚尖轻轻地拨动脚下溪水。 单薄的夏衫被水淋湿站在了他的小腿上,透出了一片玉白的皮肤。 伴着泉水的细响,清润的声音就这样传到了应长川耳边: “往后你要是有什么想听的,自己问怎么样?” 晚霞不知在何时变淡。 如一件粉紫色的纱衣披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将原本如雪中青竹似的人,衬得愈发柔和温暖。 他自以为自己的话语笨拙、不讨喜,却不知听到这番话的应长川的心跳竟然随着自己那一字一顿而乱了个彻底。 在外人面前,江玉珣是靠谱的“小江大人”。 甚至于在自己面前,他大多数时间也在尽力伪装成熟与正经。 可是今天江玉珣却认真又有些忐忑地把真心捧了出来。 说完之后,不小心想到父母的他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并赶在应长川问之前说道:“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忽然想起父母又有些想家罢了。” 想家。 这是应长川第二次从江玉珣的口中听到这个词。 与上一次的躲避强忍不同。 此刻的江玉珣坦荡得不像话…… 听到这里,方才正坐在桌旁的应长川忽然转身握住了江玉珣的手腕。 并随着桌案的“吱呀”一声轻响,将对面的人压在了地上。 “啊——” 应长川的突然袭击令江玉珣下意识抬起了原本垂在溪间的腿。 伴随着“哗啦”一声响动,溅起一阵水花彻底淋湿了两人的身体。 应长川听到了江玉珣的呼吸声,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缓缓闭上眼睛,笑着在江玉珣耳畔说:“爱卿说的孤什么都想听,唯独不喜欢听‘谢谢’。”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他眼前的景色忽然一变。 ——夕阳晚霞通通不见,应长川竟这样抱着他自小筑上坠入了水中。 柔软的落花自江玉珣眼前飘过。 温泉水似丝带一般抚过他的小腿与身上每一处肌肤。 水花飞溅,刹那间打湿了江玉珣的长发。 原本松散的夏衫也不知在何时彻彻底底地散了开来…… 像一朵冰做的莲花绽放在水中。 - 入夜,燕衔岛。 站在铜镜边的江玉珣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人不但长发披散及膝,甚至还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玄色夏衫。 ……这是应长川的衣服。 天子公事繁忙,能腾出时间来燕衔岛的确很不容易。 江玉珣的心间自然满是感动。 然而他的感动却在打开衣柜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燕衔岛上的衣柜里只准备了应长川一个人的衣服? 这是不是有些草率。 江玉珣不信天子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答案昭然若揭:应长川绝对是故意的! 然而无论江玉珣再也不想穿应长川的衣服,都改变不了他的身上那件夏衫已经在方才湿了个彻底的事实。 咬牙换上身上这件长到拖地的玄衣后,江玉珣终于扶着墙壁,赤着脚缓缓走出了卧室。 并循着声踏过长廊走向不远处的小屋。 …… 燕衔岛上似乎真的只有两个人。 谁能想到身为天子的应长川竟然连一个服侍的内侍官都没有留!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 放在平常江玉珣或许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 但刚刚折腾完一番且没有吃晚饭的他却只觉饿。 方才应长川让江玉珣不要担心,他还以为天子提前命人在这里备好了饭菜。 直到走到那间小屋前江玉珣方才确定……自己真是多想了。 “陛下?”江玉珣扶着门框一脸震惊地看向屋内,“你……你这是在做饭?”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忍不住轻轻用手指弹了自己一下,似乎是想借痛意来确认此刻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身着绛纱袍的天子竟然站在了锅灶旁! 他不但按照江玉珣的口味蒸了米饭,甚至于另一口锅上还“咕嘟咕嘟”地炖着鱼羹。 应长川一边弯腰盛米饭,一边随口说道:“阿珣不是想家了吗?” “……这倒是没错。” 家中的确不应该有御厨和内侍官的存在。 早在江玉珣来到这里之前,应长川已经做好了一道菜。 见状,闲着没事做的他也走向前去,准备将放在桌案上的菜端回屋内。 没想不等江玉珣迈步,应长川便摆手拒绝道:“你先去休息。” “我又不——” 江玉珣一个“困”字还没有成功说出口,应长川已缓缓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腿上。 江玉珣:“……” 刚才还有一肚子话想说的他立刻闭上了嘴。 老实说,江玉珣原本以为应长川已经过了动不动就想那种事的年纪。 再加上方才天子已经在船上做出了荒唐的事,按理来说也不该这么快便再次兴起……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应长川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两人虽然没有做到后一步,但直至此刻江玉珣腿上的皮肤还在发着烫。 江玉珣有些怀疑却迟迟不愿去检查,因此直至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腿上可有破皮。 “咳咳咳……”站在门口的他瞬间规矩了起来。 身为靖侯之子的应长川从小身边就不缺人服侍。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自己做饭的人。 然而此刻站在厨房内的应长川身上却没有一丝半点的违和感。 甚至于锅里面煮的东西也像模像样的。 江玉珣不禁好奇道:“陛下这是现学的还是此前有练习过?” 应长川倒也不藏着掖着:“头一回做,但手边有御厨留下的笔记。” “这样啊。”江玉珣恍然大悟。 武艺高强的应长川刀工自然出众,且一点也不怕火。 单单是这两项便已解决了新手下厨的最大两个问题。 再有御厨留下的详细笔记作为辅助。 第一次做菜的他也能表现得游刃有余。 只是不知道这些饭菜的味道尝起来究竟怎么样? 想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他忍不住嗅了嗅,可惜应长川并没有将饭烧糊,单凭鼻子是闻不出什么来的。 燕衔岛上只有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个人,的确有些过分空寂。 虽说卧房里有新整理出来的本册等着江玉珣去看,但此刻他却不想离开这里。 厨房里虽然已满是饭菜的香味,不过看颜色锅里面的鱼羹似乎还没有炖好。 看一眼不断在厨房中忙碌的那个身影,再想到几年前大殿之上二人初遇时的模样。 江玉珣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玩,几息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正在做饭的应长川竟然还能分神看向江玉珣。 江玉珣诚实道:“当年在羽阳宫中见到你的时候,我只觉得你看上去就不好相处。若是现在回到过去,告诉那个时候的应长川他未来会给我做饭,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八成是脸都会被气青。 想到这里,江玉珣又被自己给逗笑了。 厨房外忽然安静了片刻。 不等江玉珣开心结束,站在锅灶边的应长川突然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并似笑非笑地看向江玉珣。 他似乎也透过江玉珣的话,想起了当年殿上的场景。 不知怎地江玉珣的背后忽然一凉,心中也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呃,我刚才只是胡说八道,你……” 江玉珣话还没有说完,站在不远处的应长川突然向他摇头,打断了后面的话。 厨房内的灯光有些昏暗。 明明灭灭照向应长川。 此刻的他身上多了几分熟悉的危险。 应长川就这样笑着看着江玉珣,并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地说:“孤也没有想到,铁骨铮铮的江大人有朝一日竟然会朝孤求饶。” “你说呢,小江大人?” 第109章 求饶…… 伴随着柴火的噼啪声,江玉珣的手指缓缓攥在了一起。 不等江玉珣转身避开应长川的视线,站在锅灶旁的天子忽然漫不经心地将手贴在了自己的肩上。 同时凭借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将方才被江玉珣强压入心底的回忆全勾了出来。 江玉珣虽然会游泳,但是自己游和被应长川拖入水中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更别说应长川还要在水里做那档子事…… 窒息感似潮水一般,一层接一层地袭向江玉珣。 不知该依靠何处的他只得放弃抵抗用手紧紧地攀在对方肩上,并在不经意间划伤了应长川肩上的皮肤,留下了一片长长的印痕…… 事情过去还没多久。 那些有关“求饶”的句子,通通清晰地浮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在应长川的有意“引导”下,他早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说了。 每个字都令人害臊至极。 “是……又怎么样?”江玉珣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去看窗外。 厨房内的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眸,令他的话语变得格外没有杀伤力。 餍足的应长川心情似乎格外好,唇边自始至终都带着笑意。 江玉珣却还在嘴硬,“你刚才那是在诱供、作弊!”想到应长川教自己说的那些话,想要快点转移话题的江玉珣突然眯了眯眼睛,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并意有所指道,“也不知道陛下是从何处学来的那种话?” 话说出口后江玉珣也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对啊,应长川不是靖侯之子,天潢贵胄吗…… 他是怎么会那些个粗鄙之语的? 正在思考的江玉珣的眼前忽然一暗。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放下手里的厨具,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爱卿可是吃醋了?”天子唇边的笑意愈浓。 怎么可能? 江玉珣正准备嗤之以鼻,然而清润中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两人的耳边:“……是有点。” 他的声音闷闷的,听上去的确不怎么开心。 听到这三个字后,江玉珣忍不住愣了一下。 ……他确定自己说话的时候的确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脱口而出的心里话却告诉江玉珣,他的心底不知在何时生出了些许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绪。 倚着门框而立的江玉珣呼吸忽然乱了几分。 伴随着锅内鱼羹的咕嘟声,他终是没忍住吸了吸鼻子,抬手轻抵在应长川的胸前:“你——” 江玉珣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应长川所打断。 天子垂眸看向江玉珣,话语里再无半分过往的漫不经心:“那些话是孤是从爱卿的春宫图中学来的。” 若固送的那本图册堪称精品。 内里并不只是简单的图画,甚至还有些剧情。 江玉珣:!!! 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 似乎是担心江玉珣不信他的话,应长川又补充了一句:“孤将那本书带上了燕衔岛,爱卿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翻翻看。” ……他怎么这种东西都往岛上带? 江玉珣忽然感受到了几分震撼。 天子一边说一边俯身,片刻间便将江玉珣困在了自己的怀中,看样子是打算趁现在把赤着脚的江玉珣抱回卧房验证此事。 厨房内的咕嘟声变得愈发大,空气中除了鱼羹的香味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奇怪的味道。 “我信,”江玉珣再吸了吸鼻子,终于用力将应长川的手拍了开来,并一口气道,“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了,现在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 “那应该计较何事?”应长川不依不饶道。 江玉珣的视线掠过应长川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的锅灶上,停顿几息后终于抬手默默朝那里指了指,并有些不确定地轻声对他说:“……那个,你的锅好像糊了?” 夜风穿过厨房吹到了应长川的鼻尖。 带来了一阵淡淡的焦煳味。 天子唇畔的笑意荡然无存。 ……江玉珣罕见地从应长川的眸中读出了名为“尴尬”的情绪。 - 登上燕衔岛后,江玉珣的生物钟彻底失去了作用。 当晚应长川顾念着他的身体没有再胡闹,但是累了一天的江玉珣脑袋沾了枕头便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 卧房的桌案上是用专门食器温着的羹饭。 凭摆盘和雕花可以看出,这应当是御厨做好之后送上岛来的。 见状,江玉珣的眸中不由闪过一丝遗憾。 平心而论应长川的饭味道还算不错。 只可惜昨晚的重头戏鱼羹全糊在了锅中,最后也没有抢救出多少。 本该鲜美的味道也被焦煳味压过一头变得有些古怪。 应长川沉默片刻后又让他再等几日,看样子好像是去用心研究菜谱,准备等未来一雪前耻了。 天子休沐十日,但庞大的帝国不可能就此停止运转。 也不知道应长川是去做什么了。 等江玉珣洗漱并用完饭菜后,仍不见他的踪影。 闲得没事做的江玉珣终于注意到了堆放在房间角落桌案上的奏章。 他缓步走去将奏章翻了开来。 令江玉珣有些意外的是,也不知道应长川今天早上是几点起来的,此时他竟已经抽空批阅完了这些奏章。 想到昨日发生的那些事,江玉珣忍不住在心底里默默感慨了一下应长川的体质。 ——他真的完全不会累吗? …… 近来帝国最大的事,应该就是不久之后的科考。 今日送到燕衔岛来的奏章,也多与此有关。 如今朝野上下皆知天子要变换官制一事。 不只民间报考者正摩拳擦掌,昭都官员也不曾有半点松懈。 经历了改朝换代以及几年前那场“逼宫”事件之后,如今朝野之中已不再有人敢忤逆天子。 他们自然不会对这样的改变产生异议。 大周民间过往实行“察举制”,而昭都勋贵子弟则多通过“任子訾选制”进入朝中任职。 相比起实打实的科考,任子制下皇帝拥有唯一话语权。 那些被应长川边缘化的贵族,此前甚至已经断绝了子孙后代入朝为高官的念头。 然而科考一事一出,忽然让他们多了几分希望。 这群勋贵子弟并不像普通百姓一样愿意去大周的角落郡县供职。 只奔着前几名的位置和高官厚禄去。 一时间,原本“同仇敌忾”的贵族,忽然成了竞争对手,不再像过往那般亲密无间。 甚至于无时无刻不将天子之恩挂在嘴边。 除此之外,应长川还依照江玉珣的建议在大周筹建了“医药卫生”的机构。 只等科考结束,便能选出人才填充此部。 今日送上来的奏章不算太多,内容也不复杂。 江玉珣没用多长时间便结束翻阅,并将它们堆回一旁。 不知在忙什么的应长川仍没有回到卧房。 昨日荒唐过后,江玉珣的身体直到现在还倦着。 懒得出门的他索性拿起笔,在纸上写画了起来。 刚成为侍中的时候,江玉珣便养成了在本册上记录每日待办事项的习惯。 有时还会随手记录自己的心情,或是此刻所想。 太阳一点点落下,窗外传来了一阵蝉鸣。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竟于不知不觉中,给远在现代的父母写了封信。 ——江玉珣忽然想要告诉他们,此时的自己过得不错。 他不但让这个世界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发生了一些改变,甚至还遇到了一个想要永远在一起的人。 要是他们能看到就好了。 - “爱卿在做什么?” 刚写完信,江玉珣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珠帘碰撞生出脆响,应长川缓步回到了卧房中。 他的长发尽束在脑后并戴有金冠,看上去格外隆重。 除此之外手中还拿着一摞的红绸。 江玉珣本就没有瞒着他的意思:“我在给父母写信……想要告诉他们臣与陛下走到了一起,可惜写完也不知道该将这封信寄到何处。” 说着,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并小心翼翼地将信折了起来。 江玉珣的话语里带着几分落寞。 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入了应长川的心中。 天子俯身放下手里的东西,他的声音变得无比轻柔:“待明年,我们再回兰泽郡,认真将此事告诉他们。” 江玉珣笑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自己虽不是原主,但忆起原主父母对他的记挂与期许后,江玉珣也想回到兰泽认真告诉他们自己报效了家国。 “好。” 说话间应长川已经坐到了江玉珣的背后,抚弄起了他的长发。 这个话题稍有些沉重。 江玉珣轻轻叹了一口气,末了终于把视线落在了应长川拿来的那堆红绸上:“这是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 然而应长川却拦住了江玉珣的动作,并答非所问道:“爱卿可喜欢身上这身衣服?” ……江玉珣身上穿的是应长川的中衣。 单单是拖地的长度,就难让他说出“喜欢”二字。 江玉珣诚实道:“自然不。” 也不知有没有听错,江玉珣似乎听到应长川在自己的背后轻轻笑了一下:“那便换一身衣服吧。”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应长川已起身将那堆“红绸”展了开来。 午后的阳光洒向屋内,将它照得格外鲜红。 直至此时江玉珣方才发现应长川手中拿的压根不是什么“红绸”,而是一身喜服! ※ 那日江玉珣并没有仔细看应长川的“日程安排”。 但大概瞄了一眼的他,还是从中看到了“婚礼”二字。 彼时江玉珣只觉得应长川是在瞎写。 如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应长川他是认真的! 大周的审美偏向于奢华、繁复。 别说是礼服了,日常穿着的官服走的都是华美端庄风。 江玉珣去年也曾在昭都参加过同僚的婚礼。 在他印象中,大周的婚服同是偏向于保守的风格。 穿上后人好似被裹成一尊木乃伊,就连行动都变得艰难。 然而……应长川手里这件衣服却与江玉珣想象得完全不同。 前来送信和吃食的内侍官早已下岛。 燕衔岛上的这场“婚礼”没有宾客,只有江玉珣和应长川二人。 江玉珣身上的婚服宽松、舒适。 行动间却又能“正好”露出一截锁骨,和手腕、足间细白的皮肤。 不等江玉珣抗议,应长川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盖头,轻轻地覆在了江玉珣的头上。 他的眼前瞬间只剩下一片鲜红。 江玉珣指尖忽然一凉,他下意识握住了应长川放在自己手中的东西。 视线被阻隔之后,触觉似乎变得愈发灵敏。 只一瞬江玉珣就凭借手中凹凸不平的花纹将它认了出来:“……陛下给臣酒杯做什么?” 虽然曾在博物馆工作过,对器物有一定的敏感性。 但是江玉珣也没有神奇到只凭一摸就能认出手中是什么东西。 ……谁叫这只杯子与江玉珣或有渊源呢? 昨日一进卧房,他便看到了这只錾刻满了奇珍异兽的金盏。 并一眼就认出它正是自己穿越前讲解的那只。 在大周只有皇室成员可以使用纯金、纯玉质地的酒器。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动了起来。 应长川并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俯身为江玉珣添满了酒。 烈酒的浓香穿透盖头传到了他的鼻间,单单凭嗅便使人生出了醉意。 应长川将唇贴在江玉珣耳畔,用他惯有的低沉而慵懒的声音耳语道:“上回还没有来得及揭盖头,它便自爱卿肩上滑了下去,这回自然是要从上一回没做完的事情做起。” 大周的婚俗与后世不同。 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若江玉珣没有记错的话,喝过合卺酒便是“入洞房”了。 这一瞬,江玉珣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应长川似乎已不想再等。 在江玉珣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两人的手臂已经轻挽在一起。 略微冰冷的杯壁触在了江玉珣的唇上。 他的手臂随着对方的动作一道抬起。 下一刻,带着浓香的酒液便自金盏涌入了江玉珣的唇间。 乱了,一下子全都乱了。 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只剩溪水还在固执地轻唱。 一杯烈酒下肚,江玉珣的呼吸都发起了烫。 鼻间除了酒香外,还有一阵浓浓的龙涎香。 假如他猜的没错,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应当也是用龙涎香熏过的。 江玉珣的视线早被鲜红的盖头所阻挡。 他看不到眼前发生了什么,等缓过神来的时候方才坐在桌边的他,已经落入了应长川的怀中。 “砰——” 錾刻精美的金盏自江玉珣指间坠了下来。 轻轻在地上滚了两圈,留下一团透明的酒痕。 酒香在刹那之间溢满了整间屋室。 - 到了夏季,层层轻纱取代了用毛毡制成的幔帐。 带着暖意的夏风吹过卧房,撩得纱帐如重瓣的牡丹在屋内怒放。 应长川将江玉珣抱至床榻,小心翼翼地抚向那张鲜红的盖头。 此时江玉珣已经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鲜红。 他透过盖头看到……应长川的目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认真。 天子不急着撩起盖头,反倒是满目眷恋地隔着它用手指轻轻描摹江玉珣的面容。 他的动作小心的不能再小心。 就连呼吸也放缓了几分。 此刻的天子也有些紧张。 “阿珣。” “嗯?” 江玉珣的声音自盖头下露了出来。 应长川似乎终于凭这阵声音确认了此刻的真实。 他手指一动,总算将那顶用红绸制成的盖头自江玉珣的头顶撩了开来。 鲜红自眼前落下。 江玉珣今日并未束发,皮肤在满头青丝的映衬下变得愈发白皙。 他方才忍不住因紧张而轻轻咬了咬唇。 此刻江玉珣的唇瓣不但变得比往日更加鲜红,甚至还带着一点点齿痕,并在因紧张于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应长川的眼中只剩下了这一抹鲜红的身影。 盖头坠地的那一瞬,他也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应长川终于不再隐藏不再伪装。 独属于天子的迫人气势于刹那间朝江玉珣袭了过来。 江玉珣再一次将手抵在了应长川的肩上,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帐外。 他上岛之后就觉得这间小筑有些奇怪,但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此时江玉珣终于反应了过来。 ——临水而建的卧房不但少了整整一堵墙,它就连窗帘都没有挂! 隔着纱帐,江玉珣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燕衔岛上的花树、溪水。 虽然知道这里没有旁人,但江玉珣仍本能地紧张。 ……应长川真的不能换个地方吗? 被人发现的恐惧在此刻将他紧紧包裹。 满心忐忑的江玉珣忽然转身咳了几下,“咳咳……”并趁着应长川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朝他扯起了谎,“我,我可能是昨日掉入溪水中感染了风寒,忽然有些难受。要不然我们还是改日?” 自那日应长川让他去找太医调养的事情过后。 江玉珣便意识到对方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在意自己的身体。 看清窗外景象,病急乱投医的江玉珣匆忙间只得扯出“风寒”一事来糊弄应长川。 不会说谎的江玉珣一边说一边四处乱瞄。 半躺在榻上的他没多久便失了力气,话音落下之后下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衣料。 然而江玉珣忘记了一点——此时应长川身上穿着的是与自己一般宽松的婚服。 经江玉珣这一拽,原本轻轻搭在应长川肩上的衣领便松散了开来。 ……天子胸前结实的肌肉和那道狰狞的刀疤,就这样清清楚楚地浮现于他眼前。 此前江玉珣从没有认真观察过应长川的身材。 现如今他才意识到,武将出身的应长川在战场上锻炼出的肌肉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发达。 “别怕。”应长川的声音变得比往常更加沙哑。 说话间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瓷瓶,放在了床榻旁。 ……救命! 没见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 江玉珣一眼便猜出了这瓶子的用处。 即将发生什么的不安感催得他心脏快速跳动。 江玉珣的呼吸也不由一窒…… 回想起之前几回经历和那东西的样子,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应长川的手指缓缓蹭过江玉珣的唇瓣,他压低了声音道:“阿珣真的生病了?” 江玉珣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也因紧张而轻轻颤抖了起来:“……我,我没有。” 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和应长川撒谎。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并用力眨了眨眼,索性直接摆烂道:“我只是……有一点点害怕。” 说完这句话,他便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起了自己的怂。 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他一边轻揉江玉珣的唇瓣一边假装不懂地问:“阿珣怕什么?” “怕疼,”江玉珣认命般闭上了眼睛,“还有这里……太亮了,不习惯。” 假如他的观察没错,燕衔岛上的房屋似乎都被应长川改成了这样的风格。 刚才的“婚礼”仪式虽然潦草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但是喝过合卺酒后自己与应长川之间到底是换了个关系。 江玉珣知道这种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并且清楚应长川和真的清心寡欲的自己不一样…… 话音落下之后,担心对方憋坏的他便跟着退让了一步:“不如我们等天黑了再说?” 然这一次应长川并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的眼前又是一黑。 他下意识伸手抚向双眼。 然却只摸到一片光滑的布料。 ……应长川的准备比江玉珣想象的还要充足。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缎带覆住了江玉珣的双眼:“这样就好了。” 不是吧,这都可以? 江玉珣的眼前一片漆黑,听觉也因此变得格外灵敏。 宽松的婚服自他肩上滑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玉珣听到窗外的水流声突然变大了几分。 他下意识伸手攀住了对方的手臂。 察觉到江玉珣的不安后,应长川低头轻吻他的指尖:“放心,不会疼。” “若是不舒服的话,爱卿直接告诉孤,好不好?”说着应长川已经与江玉珣十指相扣。 刚才那杯烈酒似乎在此刻起了作用。 江玉珣的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 应长川的话似溪水在他耳边流过。 不就是那种事吗?有什么好怕的。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轻轻咬牙道:“好。那你……慢慢来好不好?” 他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格外沙哑。 堕入黑暗之中的江玉珣心跳得从未像此刻这般快。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呼吸发起了烫。 冷静,冷静! 又不会死人。 不愿意再在应长川面前露怯的江玉珣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虽然有丝帛相隔,但他还是在此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并直挺挺地摆正了身形。 颇有一番认命的意思。 正在假装镇定的江玉珣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幕在应长川眼中是何等的可爱。 天子忽然停下动作,垂眸深深地朝他看去。 暂时失去视觉后,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江玉珣见半天不见动静,忽然庆幸起来—— 应长川是不是也觉得此刻有些早? “陛下?”他试探着开口。 “怎么了。”应长川压低了声音问。 说话间轻轻撩起一缕黑发,放在鼻间深嗅起来。 误以为自己能暂时逃过一劫的江玉珣忍不住笑了一下,并忐忑且有些期待地问:“你是不是也紧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潜台词)陛下你真的可以吗? 第110章 江玉珣的耳旁忽然静了一瞬。 只剩下小筑外的溪水还在叮当轻响。 暮色渐浓,整座燕衔岛都被夕阳染作艳红。 应长川垂下眼眸,缓缓将墨发绕在指尖。 烟灰色的眼眸满是不加遮掩的危险。 下一刻,他忽然松开了手中的发丝。 长发如羽毛一般扫过了江玉珣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起伏的胸膛。 应长川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轻轻地笑了一下。 并借着实际行动,告诉江玉珣自己是否紧张。 …… 燕衔岛上夜色渐深。 月华倾洒一地,撞碎了窗外的溪水。 小小的卧房中,挤满了暧昧的声响。 覆在江玉珣眼前的丝帛早不知何时被蹭到了一边。 月光下,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泛起了白瓷般的柔光。 肤上的点点印痕与泛红的眼角,也因此变得愈发显眼。 夜风撩起红色的薄纱,窗外的一切仍旧清晰可见。 江玉珣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唯恐泄露出一点声音。 额间的黑发也被薄汗打湿,黏在了额上。 他的牙齿正因欢愉与疼痛而颤抖,怎么也不肯松开。 昏昏沉沉间应长川忽然贴近过来,并压低声音问他:“不喜欢吗?” 天子的呼吸沉重,嗓音格外低哑,如咒语般带着诱惑人心的力量。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紧咬着的牙关:“喜,喜欢……” 应长川似乎格外懂得如何在这个时候利用规则。 红色的纱幔一半还悬在头顶,如被卷入溪水的花瓣般摇晃轻舞。 另有一半早不知何时被人拽了下来,乱七八糟地堆在榻上、枕在脑后。 江玉珣随手去拽床上的纱幔。 想要用它遮住自己的眼睛。 谁知应长川竟再次开口:“可是这里?” “……” 夜风卷着落花在半空中打起了旋。 坠入溪水的旋涡中随它一道沉浮。 江玉珣的脸颊早烫红一片,他想咬紧牙关却只听自己轻颤着道:“对……” - 燕衔岛上的小筑结构精巧。 不但美观,且适用性也是一等一的强。 修葺以后,原本绕房轻淌的温泉、溪流也被引入屋内。 哪怕暑天、暴雨,也不妨碍沐浴。 自从登上燕衔岛后,江玉珣便彻底分不清昼与夜了。 待他迷迷瞪瞪醒来时,太阳已经再次挂在了天边,自己则被应长川抱着坐在屋内的温泉之中。 长发似墨融在了泉中,与花瓣一道遮住了水下的风光。 江玉珣只向下瞄了一眼,就如被烫到般移开视线,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身上清爽的感觉告诉他,早在醒来之前应长川已经替自己清理好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江玉珣不由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醒了?”熟悉的声音自江玉珣耳边响起,同时撩起一阵水花洒在了他的肩上。 江玉珣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 但隐约能够确定,应长川至少折腾到了半夜…… “对,咳咳咳……”江玉珣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沙哑,嗓子也干痛难受。 见他咳嗽,应长川终于皱眉并随着“哗啦”水声将怀里的人自泉中抱了出来:“不舒服吗?” 人比人气死人。 应长川的声音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疲惫,甚至平日里慵懒之意都变少了些许,听上去格外有精神。 他一边说,一边用放在一旁的宽大布巾替江玉珣擦干长发。 并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了床榻之上。 江玉珣余光看到,鲜红的纱帐终于被撤了下,被褥也全换成了新的。 见徘徊于记忆中的旖旎气息散了个干净,江玉珣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 “嗓子有些干痒……”身上尚无一点力气的江玉珣哑着声替自己辩解道,“可能,呃……是昨晚不小心喝了几口凉风。” 似乎是怕应长川一言不合就找太医上岛,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模样。 江玉珣费劲全身力气勾了勾手指,将应长川的衣摆攥在手心,并有些着急道:“不必麻烦太医,咳咳……岛上有梨吗?可不可以给我煮一碗梨汤?” 大周所处的时代没有多少甜品。 江玉珣上一世虽然不是嗜甜之人,可有阵子没吃过甜品的他终是忍不住馋了起来。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使唤天子。 但他并没有就此打住,反倒是“贴心”地补充道:“把梨切成块,咳咳咳……和糖煮在一起便好,若是有银耳也可以再加一些。”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且有几分平常不多见的倦意。 话音落下,江玉珣还不忘轻轻地朝应长川眨了眨眼。 天子搭在幔帐上的手指随之轻轻一颤。 应长川不是没谱的人,昨夜他始终在问江玉珣的感受,并强压本能顾及着对方的身体。 因而江玉珣身体虽然疲惫,但是并未受什么伤。 听完江玉珣的话,他垂眸深深地看向床榻。 确定榻上的人精神还好后,应长川这才俯身摸了摸他的长发,并在江玉珣耳畔轻声道:“好,爱卿等等孤。” “嗯。”他懒懒点头。 疲惫感如潮水一般再一次向江玉珣袭来。 他忍不住轻叹一口气,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被褥中。 酸痛与疲惫感交织在一起姗姗来迟,江玉珣觉得此刻自己的身体好似被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 他不由皱紧了眉,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 天一点点变亮。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用衣袖遮住眼睛。 不曾想下一刻他的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 还未缓过神来的江玉珣艰难地回头朝窗外看去,并看到应长川不知何时站在了屋角,他眼前原本无遮无拦水廊上忽然……多了一道竹帘。 这里竟然还藏着一道机关! 临水的小筑原来有一道竹帘,只是被卷起挂在了窗楣之上。 直到现在才被天子放下。 江玉珣:?! ……应长川的心眼未免太多了吧! 他将“震惊”两个大字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 天子在此刻转过身,笑着对江玉珣道:“好好睡吧。” 应长川表现得格外坦然,似乎已不怕在江玉珣面前展露自己的本性。 - 煮个梨汤对应长川而言颇为简单,他甚至压根没有动用厨房的炉灶。 应长川将切好的梨放到了原本用来温酒的泥炉之中,不消片刻甜腻的果香便溢满了整间卧房。 屋角的那盏白玉博山炉里,也在此时点上了安神的熏香。 江玉珣的确是疲惫得过分,不消片刻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往常喜欢乱动的他,这一次也变得格外安分。 今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内侍官乘船将昨日的奏报送到了岛上,此时它们正整齐地堆在榻边。 然而今日天子却第一次将公事暂放在了手边。 应长川静静地坐在床榻旁,小心把江玉珣的手握在掌心并反复用视线描摹他的面容。 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一时间,房间内只剩下了泥炉内木柴燃烧发出的碎响。 此时,世上似乎只剩这座小小岛屿,与岛上的二人。 …… 江玉珣不但疲惫,昨日耗尽体力的他也分外饥饿。 半个多时辰过后。 江玉珣便被屋内的果香唤了起来。 等江玉珣挣扎着睁开眼时,应长川已盛满一碗银耳雪梨汤,并小心将它端在了手中。 这一觉并没有缓解江玉珣的疲惫,反倒令他身上的酸痛变得愈发清晰。 本想用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喝梨汤的他,竟然连抬起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应长川这体质还是人吗? 应长川差不多一夜没有睡,但眼下连半点乌青都没有。 发现这一点后,江玉珣心中居然生出了几分嫉妒之意。 一回生二回熟。 此时他似乎已将应长川“天子”的身份忘到了九霄云外。 累得起不了身的江玉珣索性继续“耍赖”道:“我好像起不来了。” 应长川很是配合地坐在榻边,他轻抚江玉珣的长发并假装发愁地问:“那该怎么办?” 竹帘将阳光切成细条。 小小的卧房变得格外昏幽。 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咬了咬唇,末了还有些忐忑地抬眸看向应长川:“要不然……陛下喂我?” ——这简直是正合应长川之意。 天子将江玉珣半揽在怀中,待热气散后方才将甜汤送到江玉珣唇边。 他的动作格外耐心。 与战场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天子简直不像一个人。 炖煮了半个多小时的银耳雪梨汤格外细腻。 一口下去如将春风咽入腹内。 江玉珣咽喉也逐渐不像方才那样干痒发痛,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得正常。 虽说已经清醒,但江玉珣的身体仍不太舒服。 他喝了半碗甜汤便停了下来。 卧房内光线昏暗,一时间难辨昼夜。 身处其中的江玉珣再次生出倦意。 见状,应长川收起瓷碗,轻轻扶着江玉珣躺回榻上。 ……昨晚的事归根结底也是自己找的,江玉珣并不是存心想要报复应长川。 见对方转身去放碗勺,他忍不住开口叫住了应长川:“……等等,陛下。” “怎么了?”被竹帘滤过一遍的阳光,将应长川的眼眸映得格外温柔。 “陛下也有一晚没有休息了吧?”江玉珣认真地看着他说,“你真的不困吗。” 平心而论,江玉珣此言没有半点问题。 然而昨晚刚在这一点上翻过车的他,说完这句话心中就拉起了警报。 ……应长川千万别又误会了什么! 自己真的不是在质疑他的体力。 江玉珣立刻补充道:“你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 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慌与懊悔后,应长川难得停下脚步,并反思了一瞬……自己于阿珣心中的形象,是否有些不大正经? ※ 夏风中逐渐多了几分凉意。 围绕小筑轻淌的溪流也氤氲着多了些雾气。 一场小雨过后,暑气荡然无存。 第一片落叶自小筑不远处那棵柳树上坠了下来。 昼夜颠倒之下,十日的时间也变得格外快。 按照应长川原本的计划,这十日两人还要到昭都、月鞘岭上闲逛一番。 可谁知最后竟一步也没有离开燕衔岛的地界。 弹指之间就到了下岛的日子。 明日便要重新开始工作,生物钟绝不能再乱下去。 江玉珣虽然还有些困,仍强忍着没有在白天睡觉。 榆木制成的马车上铺了厚厚一层软垫,江玉珣靠在放了棉质靠枕的车壁上,并将车帘撩开小缝朝窗外看去。 知不觉立秋已过。 往年这个时候,百姓已开始准备收获粟米。 但如今亩产更高、营养更好的小麦已经能够完全满足怡河两岸百姓日常所需,甚至于填满了粮仓。 他们也不再执着于播种粟米。 而是在夏收之后,在田地里种满了白菜、菠菜等蔬菜。 ——上过学堂的百姓都知道,与“吃饱”同等重要的还有“吃好”。 除了肉食以外,各种各样的蔬菜与茶叶也必不可少。 此时田间地头满是正在种植菠菜的百姓。 不远处还有人在零碎的土地上开着荒。 有了新的效率更高的农具以后,能够参与劳动的人也越来越多。 除了青壮年男子以外,孩童与妇人也能够拿起工具收割、垦荒。 自今年起,大周凡是青壮年劳动力不分男女均可单独立户、分田。 集中开荒得出的土地,以最快速度寻到了它的主人。 如今正在田埂边劳作的百姓或许不知道此举意义何在。 但自现代而来的江玉珣猜,过上差不多百年,大周便会因此举而发生改变。 大周所处的历史时期,还未形成后世那般严格的礼教。 单单前朝便有不少女子封侯的例子。 然而这终究只是特权和空中楼阁,随时都可能被收回。 只有自下而上,从田产经济开始的变革,才能让它从“特权”变为每个人都能享受的权利。 并在未来衍生成为独特的力量。 “叮叮叮——”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驼铃声。 坐在马车内批阅奏章的应长川也抬头看向窗外,同时随口道:“这是去巧罗国的驼队?” 江玉珣的眼睛瞬间一亮,“没错,今年棉花产量颇高,不但能够满足克寒的需要,还能多产一些送至西域……”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般补充道,“等我们回到仙游宫后,应当就有自西域来的瓜果吃了。” 大周不但打败了折柔,且保全了以巧罗国为首的西域诸国。 大胜之后,不用再顾及折柔的他们,也不必改道克寒运送特产。 差不多就在获胜的同时,西瓜的种子便经北地传到了大周。 按照时间计算,这几日正是第一批西瓜成熟的时候。 江玉珣平常对吃的不是很感兴趣,见他忽然如此开心,应长川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东西说:“爱卿若是喜欢,明年便派人在田庄中早早多种一些。” 聊到这个,原本还有些困的江玉珣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虽然期待西瓜,但还是摇头说:“暂且不必……这西域瓜果也不一定非常好吃。” 话说到这里,江玉珣的声音中忽然多了几分遗憾。 最早的西瓜与现代人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它的果皮与果肉皆是白色,尝起来并不甜,甚至于经络粗糙口感也不怎么好。 比起当做水果直接食用,百姓最早常用它凉拌、炖菜。 为现代人所熟知的里红肉绿皮的西瓜,还要再晚一点才能出现。 昭都附近的官道是由大石打基、碎石填隙,再铺黏土制成的,平坦程度堪比现代的水泥路。 但无论什么路,都不免会落些碎石,马车行走间免不了颠簸。 木质的车轮突然碾过石子。 坐在窗边的江玉珣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还疼吗?”说着,应长川便将江玉珣扶入了怀中,并缓缓蹙眉道,“回仙游宫后,再——” 意识到他想说什么的江玉珣突然抬手捂住了应长川的嘴巴:“不必找太医!” 江玉珣的身体虽不算是疤痕体质,但过分白皙的皮肤却格外容易留下印痕。 直至今日,第一天那些印子仍清清楚楚地留在他的身上,非但没有半点消散的迹象,甚至于上面还摞了一层新痕。 ……都怪素了这么多年的应长川,逮到机会便要做那种事。 这可不能让太医看到! 虽已立秋,但是气温仍没彻底降低。 江玉珣身上依旧穿着浅色的夏衫。 宽大的衣袖伴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落了下来,露出一片红痕。 “疼吗?”应长川不知从何处取出消肿祛痕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了江玉珣的手臂上。 江玉珣压低了声音,有些尴尬地实话实说:“那晚哪里都疼,好像散架一样。” 想起应长川曾答应自己“不会疼”后,他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都说天子一言九鼎,陛下怎么半点信用都不讲。” 应长川替他涂药的那只手不由一顿,并厚着脸皮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的动作的确很轻很小心,无奈于天生如此,只得为难江玉珣承受。 眼见着两人的话题逐渐奇怪起来,江玉珣强行清了清嗓子:“咳咳咳……休沐结束了,明日便要见各位大人,并确认科考一事。陛下还是多想些正经事吧,我们别再说这个了。” 燕衔岛上有不少温泉,入秋的速度也比别的地方慢上一些。 此时身处于昭都平原之中的江玉珣,已能深刻感受到秋天的到来。 今年的秋季除了丰收以外又多了一层期许。 此时试卷已经下发下去,再过不久大周今年才俊将聚集在一起,参加分散于各郡县举行的第一场科考。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一边坐直身一边整理起了衣领。 腕上红痕随之藏在了衣袖之下,不过转眼他又变成了那个正经的尚书大人。 应长川的视线始终落在江玉珣的身上。 烟灰色的眼瞳中是不加掩饰的占有感,还有江玉珣从前不懂,现在却异常熟悉的欲念…… 此时马车已经走到了仙游宫所在的那座山下。 车窗外除了百姓以外,又多了士兵的身影。 燕衔岛上的十日,让他差点忘记了身边人的身份。 然而此刻周围的一切,却都在提醒江玉珣:应长川不只是自己的伴侣,更是大周的天子。 他的心脏忽在此刻重重一跳。 就在江玉珣端坐并抬手整理车帘的那一瞬。 应长川忽然攥紧他的手腕,重重地把江玉珣压在了车壁之上。 马车内的光线再一次变得昏暗。 只有那双墨黑色的眼眸格外明亮。 应长川深深地看向江玉珣的眼底,忽然压低了声音意味不明道:“我后悔了,怎么办?” “后悔什么?”江玉珣下意识问。 天子一脸理所应当地说:“后悔只留了十日休沐。” 并于同时用指腹轻轻蹭起了江玉珣腕间的红痕。 江玉珣:“……” 我就知道不该期待应长川说出正经话。 他正欲转身不再搭理应长川。 天子却稍加用力收紧手指,将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还有……后悔忍了这么久。” 榆木制成的马车格外宽大,车壁看起来虽然有些薄,实际上早加了一层棉花用来隔音。 按理来说,应长川完全不用刻意小声说话。 但此刻他偏偏压低了声音,在江玉珣的耳边轻喃道:“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实在是可惜。” 此时马车已经驶上半坡。 颠簸间车帘轻摇,隐约可见仙游宫的宫门。 眼见将要抵达目的地,江玉珣也无心与应长川再耗费时间。 他直截了当地吐槽道:“过往那么忙,哪有时间和陛下谈情说爱?” 随着一阵“吾皇万岁”之声,马车穿过了仙游宫的大门,驶入其中并一点点降低速度。 应长川依旧没有放手,而是轻轻摇头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锁骨间,意味深长道:“孤说的并非单纯的‘谈情说爱’。” 他一边说一边眯起了眼睛,神情格外耐人寻味。 与那日故意叫江玉珣“江侍中”时没有什么两样。 放在十日前,江玉珣或许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 但此刻江玉珣却一眼看出……应长川又在和自己装。 这次不装“天子与秘书”改装“昏君”了? “以权压人”四个字兀地出现于他脑海之中。 说话间,马车已缓缓停了下来。 士兵不知散到了哪里去,木质车轮旋转产生的轻响消失不见,安静下来后江玉珣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下意识想要往后退,没两下后背就撞在了车壁之上。 这都回仙游宫了,应长川怎么还演上瘾了呢! 天子在此刻微微眯起双眼,一点点逼近江玉珣 。 ——就像一只藏在山林中的野兽,自密林后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轻轻吻向江玉珣的鬓边,并压低了声音在对方耳边问:“爱卿想知道,孤想怎么做吗?” 应长川的目光锐利如鹰。 眸中满是陌生的压迫感与攻击性。 配合着如此目光,此时应长川的话就如狮子问一只羊“想知道我打算怎么吃你吗?”那般离谱。 这种问题……也太不正经了吧。 经历几日荒唐的江玉珣心虚地转身看了一眼车帘,耳根也在瞬间红了个彻底。 他于第一时间摇头,想要义正言辞地告诉应长川自己没有半点兴趣。 然而应长川故意发出的问句,却在顷刻间挑起了江玉珣本能的好奇…… 不想!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攥紧手心,咬牙努力在催眠自己对此不感兴趣。 然而这并没有任何用处。 江玉珣缓缓张开了嘴。 一声“……想。”字如露水般毫无预兆地自叶片上滴了下来。 彻彻底底地打破了马车内的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大人:可恶,又被诈了。 第111章 江玉珣曾以为出身贵族世家的应长川情操高雅。 经历这几日的荒唐后他总算想起一点……应长川生出前朝末年,那个时代留给后世的最有名的词是“荒淫无道”。 应长川的父亲——前朝靖侯更是沉湎酒色。 生长于这样环境之中的应长川,早对有的事见怪不怪了。 天子轻轻笑了一声,贴近在江玉珣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打算如何“以权谋私”与“残害忠良”。 昏暗的车厢中,应长川本就慵懒的语调变得愈发耐人寻味。 字里行间皆是危险与缠绵之态。 如今的他,似乎也逐渐适应在江玉珣的面前,暴露自己“恶劣”的一面。 …… 身着青色宫装,手持奏表前来面圣的庄有梨抬眸便见流云殿前的空地上停着一驾马车。 这里怎么会有马车? 他忍不住仰起头看了一眼天,接着忽想到什么似的一脸惊恐地向后退了半步,以最快速度转身快步踏上回廊离开此处。 守在回廊外的太监见他没多久就出来,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前去问:“……庄大人您这是?” 庄有梨攥着手中的奏报,稍有些紧张地向周围人说:“呃……陛下和江大人好像有事在忙,你们先在这里等着吧,除非有事传唤,不然千万不要上前去。” 庄有梨的表情鲜少像此刻般严肃。 见状,守在此刻的太监们立刻应下,并如被钉子钉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是庄大人,我们记下来了。” 并于同时将几名小太监遣了下去,只留几人守在殿外。 “这就好。”庄有梨随之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一点点松开了紧攥在手中的奏报,同时仰头看向流云殿所在的方向。 片刻后,清了清嗓子缓步离开此处。 庄有梨的动作颇为潇洒,着实有几分“深藏功与名”之态。 ——身为朋友,自己还是很靠谱的。 阿珣,看我多够意思! - 几场雨后,秋意渐浓。 怡河的水也多了几分冷冷的蓝意。 生活在昭都附近的百姓,终于换上了秋装。 赶在冬小麦播种的季节到来前,大周立朝以来的第一场科考正式开始了。 分散在大周境内的无数考生,于玄印监的监督下展开了试卷。 此次科考主要是为了填充帝国新打下的版图,大部分职位仅算小吏。 但对绝大多数百姓和家庭而言,仍是不可多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科考当日,原本热闹的城镇也变得安静下来。 百姓竟自然闭市,停下手头未做完的事守在了考场之外。 ——哪怕是家中没有人参加科考的百姓,也忍不住想要亲眼见证这鲤鱼跃龙门的时刻。 昭都城内,原本寂寥的宓家府宅,在这几个月间热闹了起来。 如今人人都知道,自折柔回到大周的连仪公主便住在此处。 宓家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 除了连仪公主的旧识外,还有不少异域打扮的男女出入其间。 昭都百姓不知道连仪公主在做什么。 但生活在昭都附近,从未去过远处的他们却格外好奇那群异族人。 因而只要没事便会聚集在此处,向府内张望。 受此影响,就连宓家府宅所在的那条长街都热闹了起来。 初秋的清晨,街巷之中升起一阵薄雾。 几名家吏打扮的人结伴从宓家府宅中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方的家吏到了门口后,忽然转身对院内的人说:“……你可想好了,今年这个机会错过可就不再有了!” “是啊,准备这么久,真的不去考一场吗?” 门内的人长出一口浊气,下定决心般摇头说,“我想了想,自己的的确确不是做官的料。家里人也都在昭都附近,不大方便跟着我再搬至别处。现如今公主殿下这里正缺人手,我留在昭都也好。况且……”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的确对科考一事没有太大的信心。” 在宓家出生、长大的他,早已适应了府内的生活。 纠结几日后便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也好!”另一人忽然回头拍了拍他的肩,“如今正是译所筹建的关键时期,你留下府中说不定还有大前途,未来说不定也能成为名留青史的人物。”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这名家吏的脸虽随着几人的话而红了起来,但是心情却忽有些澎湃。 他方才说的理由虽不是瞎编的,但隐瞒了一半。 他之所以选择继续留在府内,的确是看中了译所未来的发展。 如今科考虽然还没有开始,译所更是八字还没一撇。 但他心中那个声音却告诉自己——往后大周的机会,将比众人原先预想的还要多。 除了科考为官外,经商甚至于和西域人打交道,都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路……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脏便不由因激动而重重跃动。 太阳一点点升起,街巷之内的雾气逐渐散了个干净,科考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见他态度坚决,走在前方的几名家吏也不再催促。 几人背好行囊,转身郑重向同伴行了一礼:“那唐兄,我们就此别过了!” 他们几人从小在宓家做事,书写字甚至数术都不在话下。 几人坚信自己能够成功考取功名,假如今年不幸名落孙山,明年也要吸取教训再来一次。 ……今日离开宓府后,他们便不会再回来了。 站在门口的家吏随之敛起笑容,他站直身抬手向相识小半生的同僚回礼道:“就此别过——” 浓雾已在不知不觉间散尽。 简单寒暄几句后,几名家吏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宓府。 马蹄声唤醒了寂静的长街。 直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于长街的尽头,站在门口的家吏方才转身回到府内。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半天的巨日,眼眶也不知在何时泛起了红。 几息后,终于深吸一口气,轻轻低喃道:“珍重。” “隆隆”的钟鸣响彻整座昭都。 身着黑衣软甲的玄印监骑马将卷题送入考场。 无数人于同一刻落笔,在卷题上郑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 大周“扫盲”还没有推广多久,大部分百姓的知识水平仍不足以支持他们坐上考场。 因此这一回科考的报考人数不多,全国上下加起来也就几万人。 最终选拔出的官吏,也只有数百个。 ——江玉珣不急着第一年便填满基层的空缺,故没有考上的百姓也不会因此而焦虑。 这一次科考的题目涉及学科众多。 除了基础学科以外,农学、地理等都有所考量。 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各地风土人情与当下时政。 这几点此前从没有书写过,考生们几乎都是从零开始。 在江玉珣看来,第一场科考的成绩虽普遍有些不尽如人意。 但是选拔上来的人才的出身却分布得格外均匀。 “江大人,这是筛选出来的考卷……”玄印监统领齐平沙小心上前,将糊了名的考卷放在了江玉珣的桌案上。 此次科考意在选拔为百姓做实事的基层官吏,因此大部分都是客观题。 但江玉珣仍留了几道主观题,用来寻找有见地的人才。 坐在一旁的庄有梨将视线落在了那一摞考卷上,忍不住好奇地问江玉珣:“这些考卷是如何筛选出来的?” 江玉珣一边展卷一边随口回答道:“考卷的客观题已由诸位大人审阅并打出了分数,这些考卷都是八十五分以上的。” 这是第一次科考,江玉珣没有想过直接将制度推向完善的地步,只想走出“从无到有”这一步。 因此便将客观考题制成了百分制的考卷。 “……我明白了。”庄有梨若有所思道。 这张考卷考的是大周的国情。 在江玉珣看来,一个人不了解大周的人策回答得再好都没有意义。 因此他便命人将八十五分以上,被列入“上等”的考卷全部收集了起来,如今便要一张张看去。 大周幅员辽阔,单单是收集各地的卷子并统一阅卷就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 仙游宫内秋意渐浓。 天黑的时间也逐渐变早。 江玉珣和庄有梨简单聊了两句后,便伏案读起了卷。 他手握朱笔,一边看一边埋头在考卷上写写画画。 时间已经不早,坐在一旁帮他整理卷题的庄有梨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同时抽空借着铜灯内的烛火看向江玉珣……眼前的人神情认真,做起事来游刃有余。 除了日渐成熟外,身上的气质也与陛下越来越像。 总之,变得愈发有气场了。 …… 北地战事结束后,天子也不似过往那般忙碌。 按理来说,评卷一事自当由天子完成。 可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全权将此事交给了江玉珣来办。 甚至就连最后的三甲,也是由江玉珣排出来的。 应长川此举无异于将无上的权威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往后大周基层官吏,又在无形之中与江玉珣多了一层“师徒”的关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天子似乎并不将分权一事放在心上。 但此举却于暗中在大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经此一事,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对江大人何止是放心? 简直是将半张龙榻分给了他坐! 若做出这种事的是其他君主也就罢了。 可他却是曾以专断独行而闻名的应长川…… 每每想到这里,就连那些远离朝堂,不曾亲眼见过江玉珣与应长川相处情景的老臣或贵族都忍不住好奇——江大人与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 - 羽阳宫的修葺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一点。 冬至时节,用来宴饮的兰池殿已结束修缮,可以正常使用。 科考前百名考生也于这一日来到昭都,准备在羽阳宫兰池殿面见天子。 除此之外,昭都文武百官也齐聚于此。 ——改制的圣旨已于三日前下达至众人手中。 只等今日过后,“三公九卿”与“任子制”将一道成为历史。 这一日注定被历史铭记。 冬至日短夜长。 不过傍晚天便渐渐黑了下去。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没多久便在地上积出薄薄一层。 宫灯照亮了宽阔的宫道,与宫道上浅浅一道车辙印。 羽阳宫自然要比原本是一座避暑行宫的仙游宫更加宽敞舒适。 趁着这次整修的机会,应长川还特意命人着重整修了火墙。 因此入冬后昭都虽银装素裹,可羽阳宫内却连半点寒意都没有。 在行宫内住了将近四年的天子,终于带着朝臣于初冬时节搬回昭都。 此时居住在皇宫之外的大臣,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踩着积满雪的宫道向皇宫中而去。 不远处则有一架马车缓缓驶来。 眼看羽阳宫的正南门将至,坐在马车上的江玉珣略微纠结的攥紧了衣摆。 过了一会终于压低声音对外面的玄印监说:“把车停在这里吧,后面的路我自己走就行。” 昭都的冬天总是格外冷。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向手上哈气。 “江大人为何费这些功夫?”玄印监不解地转身问他,“陛下不是特许您乘车进宫吗?外面天寒地冻的,走路也不方便” 应长川绝对不是一个大方的皇帝,朝野上下只有江玉珣一个人拥有如此殊荣。 玄印监想不通江玉珣为何放着马车不坐,要去冒雪前行。 “……还是低调些为好。”江玉珣委婉的说。 群臣皆知,只有江玉珣能乘马车进入羽阳宫。 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这辆车上,并在它路过之时引起了注目礼。 这几年来江玉珣脸皮虽变得厚了一点,但仍不习惯成为八卦的中心,更别说是在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里。 玄印监虽然不懂江玉珣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按照他说的将马车停了下来:“是,江大人。” 江玉珣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撩开车帘走了下去。 冷风扑面而来,裸露在外的皮肤随之生出一阵刺痛。 还没等他缓过神,周围官员就一窝蜂地围了上来: “江大人好!” 一名身着红衣的官员向江玉珣抬手行礼:“冬至时节,迎福践长啊!” 还不等江玉珣回礼,那人便被同僚挤到一边:“几日不见,江大人风采依旧——” 众人默契地没有问江玉珣为何下车,而是第一时间与他套起了近乎。 江玉珣默默向后退了半步,忽然有些后悔下车的决定…… 然而木已成舟,被围在人群之中的他只得硬着头皮笑着答道:“诸位大人也是。” 直至今日,江玉珣依旧负着“侍中”之职。 身为天子秘书的他对朝堂上的官员都有一定的了解。 然而此刻,面对着周围这乌压压一大片人,见惯了各种场面的江玉珣都忽然有一些脸盲。 冷风吹过宫道,大雪簌簌落下。 眼见着江玉珣的狐裘上积了一层薄雪,立刻有高情商的官员提议道:“我们先不围着江大人了,等到了兰池殿暖暖身再说!” 刚才围在江玉珣身边的人立刻散到一边,并跟着应和了起来。 “有道理!” “任大人所言极是——” 起先向他问好的那名官员终于瞅准时机凑过来说:“江大人这一路奔波,实在是辛苦了!” 听到这里,江玉珣不由心虚了一瞬。 不同于回家居住、休息的朝臣,这段时间他都是在羽阳宫内居住的…… 原本应长川还想要江玉珣直接留在羽阳宫中,并与自己一道前往兰池殿。 江玉珣与他讨价还价了半晌,应长川这才肯放他出宫一趟做做样子。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还好宫道昏暗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 “江尚书!”熟悉的声音穿过宫道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他转身看到,庄岳和庄有梨父子也已来到羽阳宫中,此时就在不远处朝自己招呼。 终于…… 看到他们江玉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并立刻打着“叙旧”的旗号摆脱了周围人。 江玉珣不知道今天究竟多少度,只知羽阳宫内新挖的人工湖上已经生出了一层薄冰。 雪势渐渐大了起来,还好兰池殿就位于羽阳宫南侧,离宫门不远。 没过多久江玉珣一行人便走入了大殿之中。 高高的夯土台上,积了一层薄雪的兰池殿好似月桂高阁,除了端庄华美以外还多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缥缈仙气。 此时江玉珣才发现,应长川似乎是特意命人为它增添了几分与仙游宫相似的元素。 修整过的兰池殿不但比以往更加好看,保暖效果也比以往更好。 就连临窗的角落里都有大簇牡丹正在盛放。 走入大殿后,众人纷纷脱下了身上厚重的狐裘,改着礼服入席。 …… 此时距离宴会开始只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大部分官员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见江玉珣出现,方才还有一些吵闹的兰池殿于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默默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守在一旁的内侍官则小步上前,替江玉珣脱下身上厚重的狐裘。 肩上的细雪自狐裘上坠了下来,落地没多久便化作一滩水痕。 江玉珣缓缓展袖,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在宫女的引导下向席间而去。 然而还没走两步,江玉珣便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庄有梨表情变得异常古怪,周围原本正偷偷打量他的官员竟也失去表情管理,在瞬间瞪大了眼睛。 那神情甚至称得上惊恐。 江玉珣的脚步不由一顿,他压低了声音朝旁边的庄有梨问:“怎么了?” 庄有梨瞄了江玉珣一眼,用衣袖遮住口鼻说:“阿珣,你身上的衣服……比我想象中还要华贵。” 话音落下之后,原本站在江玉珣后面的他还默默向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衣角上的雪痕沾到对方身上。 改制的圣旨早已下达,所有人都知道往后大周不再有“三公”,而是改以“总领百官”下设六部的尚书省,与“执掌军国政令”的中书省,和负责“驳正违失”的门下省来分权。* 三省之中,负责执行政令的尚书省权力最大。 而未来尚书省的最高长官,便是身为“尚书令”的江玉珣了。 他虽无宰相之名,实有宰相之权。 ——就在圣旨下发的当日,原本还持观望状态的官员彻底确定天子将要提拔重用江玉珣,并削尖了脑袋与他套起近乎。 最重要的是,大周至今仍实行自前朝流传下来的“秩石制”。 按照圣旨所写,江玉珣的俸禄不仅比同为另外两名三省长官的更多,甚至直接比肩前朝亲王。 这一点最近忙着科考一事的江玉珣自己没有发现,但是对财税非常敏感的庄有梨,却于第一时间察觉了出来。 ……对啊,亲王! 想到这一点后,庄有梨也与殿上其他人一道睁大了眼睛。 阿珣身上这件衣服,可不也是比照亲王之礼做的吗? “华贵?为什么这样说。”不明白庄有梨意思的江玉珣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摆。 今日他并没有穿惯常的官服,而是着了身玄色的礼服。 大周还不像后世那般以明黄色为尊,仍与前朝般崇尚玄色。 今日换衣服时,江玉珣也曾向应长川表达疑惑。 但彼时天子只是随口道:今日典礼特殊,身为尚书省之长的江玉珣自然要穿上等级最高的礼服。 改制一事没有先例可循。 再加上今日应长川态度过分自然,急着出宫去的江玉珣完全没有多想。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不对。 意识到众人目光有异后,江玉珣立刻转身看向殿内,并于几息后看到了自己曾经的顶头上司费晋原。 如今他已不再是“少府”,而是中书省之长。 目光相对的那一刻,费晋原还不忘朝江玉珣抬手打了个招呼。 他虽然面带微笑,可眼里同样写满了震惊。 看到费晋原身上那件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礼服,江玉珣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应长川坑了?! 他身上这件礼服,似乎有些僭越…… - “皇帝驾到——” 太监尖利的声响穿透兰池殿,传到了众人耳畔。 方才走到席间的江玉珣立刻起身,与众人一道举手加额向前行礼。 青烟从巨大的鎏金博山炉内溢了出来。 和着窗外的雪花,将兰池殿衬得如瑶池仙境一般似真似幻。 身为臣子,江玉珣本不该在此刻抬头。 ……然而意识到应长川耍了些手段的他终是忍不住在行礼的同时偷偷抬眸看向殿上。 半跪在地上的内侍官躬身撤掉了巨大的龙纹座屏。 头戴冕旒冠的天子手持金盏,如初遇那日倚坐席上,似笑非笑地看向朝臣百官。 他身着玄衣上饰龙纹。 不但华美非凡,并且……还是这殿上唯一一个与江玉珣配色相同的人。 “免礼。” 应长川的声音自席上落了下来。 方才低头行礼的官员随之站直身,并不由自主地抬眸看向天子。 这本是随意一瞄,然一眼过后本该坐下身的朝臣,却纷纷震惊地呆立在原地,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如果只是配色一样也就罢了! 若自己没有看花眼的话,陛下与江大人身上所着的礼服就连裁剪、版型都差不了多少。 可惜他们没有去过现代,不然定会在此刻想起一个词:情侣装。 五重席上,天子缓缓放下了手中金盏。 并状似随意地朝江玉珣挑了一下眉。 江玉珣瞬间反应过来…… 应长川今日,恐怕还藏着不少的花样。 作者有话要说: *资料 第112章 大周虽将“三公九卿”改为“三省六部”,但并没有废止流传数百年的“印绶制度”。 如今圣旨虽发,可印绶未封仍不算彻底更改官制。 今日这场大宴的重头戏,便在重授印信。 历史记载,兰池殿是羽阳宫内最大的别殿。 它由前、后两殿,与廊桥另一头如双翼般飞出的东西二楼组成,进深四间,后世考古工作者据遗留台基推测,这座大殿的面积应该在三千平方米左右。 江玉珣过去对兰池殿的大小并没有太过清晰的概念。 如今身处其中,亲眼见到大周文武百官与此次科考的前百名考生齐坐殿上,大殿竟仍显空旷后,他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作“规制宏伟”。 博山炉的烟雾漫过全殿。 群臣伴随着阵阵鼓乐朝天子行礼,并再次听宣。 走完这套流程以后,今日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侍从缓缓敲响悬在羽阳宫外的巨大铜钟。 身着玄色礼服的江玉珣缓步离席,踏着自巧罗国来的地毯朝殿上走去。 惯常半披半束在脑后的黑发,今日全部绾在脑后。 配着这身玄衣,江玉珣往日温如暖玉的气质都多了几分凌厉。 凡是路过的地方,朝臣均将艳羡甚至于敬畏的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殊不知此刻他正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紧攥手指,来掩盖自己的紧张…… 发现两人衣服上的玄虚后,江玉珣便猜到应长川还会搞事。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应长川竟然会搞这一出…… 授印虽然花不了多长时间,但怎么也架不住人多。 从今往后,身为“尚书令”的江玉珣便是大周位级最高的官员。 由他来代百官完成此项仪式简直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 此刻大殿的地毯两旁坐满了朝臣,正在他们注视下缓步向殿前的江玉珣,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幕很眼熟。 ——这和现代婚礼仪式究竟有什么区别啊! 应长川虽然不像江玉珣一样是穿越而来,但是他竟然误打误撞地捕捉到了现代仪式的精髓。 身着玄衣的江大人表面上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实际上等他伴随鼓乐独自一人踏着地毯走到殿前时,耳根已经泛起了浅红…… 鼓乐声歇,江玉珣总算是缓步停在了殿前。 他强压下心中古怪的感受,抬起手郑重地向应长川行礼:“臣江玉珣,参见陛下——” 原本独坐五重席上的天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站了起来。 他垂眸看向江玉珣,并笑着轻声道:“爱卿免礼。” 说话间还抬起手扶住了江玉珣的腕,动作不可不谓之亲密。 博山炉的烟雾漫至江玉珣身旁。 天子则在此刻从一旁的金盘上取来印绶放于手中。 看清他手上东西的那一刻,周围几名重臣莫不倒吸口凉气并下意识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礼服还能说是意外,那么应长川手中的印绶,则是彻彻底底的逾制了! 过往大周官位最高的“三公”,配的不过是“金印紫绶”罢了。 可是如今天子手中那分明是消失多年的“金玺盩绶”。 “印”与“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 ……若群臣没有记错的话,像这样的金玺盩绶可是前朝皇帝赐给诸侯王的! 别说是围观的大臣了,就连江玉珣都被对方手中的东西吓了一跳。 ……应长川昨晚压根没有告诉自己他要这样做啊! 金丝绿线编成的绶带在灯火下散发着微光。 小小的金玺上刻着繁复的忍冬纹…… 看清金玺上图案的那一刻,刚才还在震惊的江玉珣心跳忽然一空。 竟然是忍冬纹…… 金玺盩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有自己和应长川知道刻在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印信上的忍冬纹象征着什么。 那是藏在皇权之下的,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江玉珣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地颤了一下。 桌案另一边,天子缓缓俯身将这枚绶印系在了江玉珣的腰间。 他的动作格外认真,十二冕旒随之轻轻摇晃,生出只有江玉珣和应长川两人能够听清的细响。 大殿上巨大的树形铜灯照亮了他们的面容。 暖黄的烛光下,这一幕似工笔画卷印在了众人的心间。 …… 坐在天子右手边并亲眼见证这一幕的庄岳眸中突然多了几分了然。 ——本是治粟内史,且又曾随天子四处征战的他若是想的话,也可以成为三省之长。 但是年岁渐高,且打仗时受过不少重伤的他最终还是选择在此时休致,未来在昭都家中依照喜好编纂书籍。 今日之后庄岳便不必再来羽阳宫了。 想到这里,那双稍显混沌的深棕色眼瞳中不由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尚且年轻的江玉珣或许不懂天子的意思。 但是已在官场中沉浮大半生的庄岳,却瞬间通过这一幕明白了应长川的想法。 ——天子给了江玉珣无上殊荣,却没有下旨将这些荣誉固定在某一位置上,为的就是让他成为独一无二之人。 往后就算再有尚书令,也不会再像江玉珣一样了。 他们两人似乎比庄岳原想得还要认真。 见此情形,一向把江玉珣当作亲生孩子对待的庄岳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感动。 之前还在暗中替江玉珣担心的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庄岳轻轻吸了吸鼻子,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羽阳宫兰池殿的长阶之上。 替江玉珣佩完印信的应长川缓缓站直了身。 不等江玉珣行礼退下,天子忽然在兰池殿上,并于大部分朝臣的视觉盲区里抬手,肆无忌惮地捏了捏江玉珣的手指。 上一刻还在感动的江玉珣不由蹙眉,接着忽然反手拍了应长川一下,并发出“啪”一声脆响。 其声响亮异常,直引得周围几名重臣困惑地抬眸四处张望。 ……刚才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不久前还在感动的庄岳:“……” 兰池殿上光明正大做这种事? 我之前为什么要替江玉珣担心? - 应长川不喜欢参加宴会,往年的岁稔会他只露个面便消失不见。 今日天子虽没有立刻离席的意思,但是授过印信之后,剩下的仪式却如过流程般唰唰就结束了。 不消片刻,宴席正式开始。 身着水红色宫装的宫女手端漆盘出现于殿上。 盘子既有来自大周角角落落甚至于西域各国的美食,还有上好的烈酒。 如今烈酒的品类日渐丰富,酒价也不似前几年那般高昂。 但是上等酒的价格却只涨不落。 今日通过科考来的兰池殿上的大部分官吏,皆出身于贫寒之家,此前还未喝过如此好的烈酒。 因此宴席一开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捧杯畅饮起来。 还没过多久,周围的气氛便在推杯换盏之间变得热烈起来。 坐在靠门位置的官吏悄悄拿起手边的玻璃镜放在眼前,借着酒劲壮胆低头朝殿上看去。 这名新选拔上来的官吏患有“怯远症”,也就是现代人常说的“近视”。 出身寒门的他没有钱配只有贵族才能拥有的水晶镜,这些年来一直凑合着眯眼读书。 直到最近几年,大周的玻璃制造技术突飞猛进,没什么钱的他终于有了机会配上玻璃镜,眼前的世界也在骤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见他鬼鬼祟祟,身旁同僚放下酒杯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并凑近问:“白大人,瞧什么呢!” “吓,吓死我了——”那名姓白的官吏差点将手中的玻璃镜丢了下去,他忍不住拍了拍胸口压低了声音道,“我这不是想看看陛下和江大人究竟长什么样吗。” 刚才他和周围同僚只敢低头行礼,直到此时方才壮着胆子细看了天颜。 话音落下之后,他又四处张望一番,末了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人说:“陛下和江大人的关系果然与传说中一般好啊!” 世人都说天子与江尚书是一对君圣臣贤。 不但朝堂上默契信任,朝堂之下更是至交好友。 他身旁那名官吏多喝了几口酒,脸色格外红,听闻此言他立刻应和道:“可不是吗!如此君臣之情,史上也是头一遭吧?” 略有些醉的他忘记控制声音,这番话正巧传到了路过的一名官员耳边。 ——听到这里,曾与天子一道前往桃延郡处理雪情的他忍不住低头,并意味深长地看向那两名官吏。 啧啧,这世上哪有如此的“君臣之情”? 到底还是太年轻,等他们在朝堂中待久就明白了…… - 天子虽然没有像过往一样露个面就立刻离席。 但仍没有在兰池殿上待太长时间。 他走后众人虽有几分失望,但是兰池殿上气氛也因此而变得更加热烈。 不远处,几人正凑在一起喝酒、聊天。 “你可知道这个座席过去是属于谁的?”一人端着酒杯,神秘兮兮地问自己身旁那名刚从郡县调至昭都的官员。 那人愣了一下,皱眉不解道:“这我哪知道?” “不就是一张普通坐席吗,还能是属于谁的呢,”另一人一边为自己斟酒一边随口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反正我们也猜不到。” “就是啊!” 听到这里,起先说话的那人终于放下手中酒杯,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面前的坐席说,“瞧你们这样子!连脑袋都不愿意动一下!”话音落下之后,终于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并压低声音说出了答案,“这张座席可是江大人的!” “江大人?” “你说的可是江玉珣,江大人?!” “江大人何时坐过这张席子?” 方才还兴致缺缺的众人突然来了精神。 说话间有人于第一时间放下酒盏,学着刚才那人的样子去摸那张座席。 似乎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沾沾江玉珣身上的福气。 然而他的手还没触到坐席便被同僚拍开:“早干什么去了?” 吐槽完后,那人又饮了一口酒方才继续道:“我听人说三四年前兰池殿上,江大人正是坐在这张席子上向天子建言献策,从此一路高升的!” 那日兰池殿上的事,早已化作一段佳话传遍大周。 纵使大臣们能将这段故事前后倒背如流,今日第一次走入羽阳宫的他们也不知晓原来那件事竟是发生在此时自己所在之处的! 话音落下之后,他们立刻将这座席团团围住,并再度感慨起那则传闻。 因为有江玉珣与那些传闻在,如今大周朝堂上的新鲜血液已不再惧怕在天子面前表现。 反倒是人人都想找到机会被天子或是江大人看重,在朝堂之上发光发热。 并明里暗里把江玉珣视为偶像。 朝堂之上的氛围,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个样。 ※ 戌时,天色大暗。 放在往常,大部分人已经进入梦乡。 然而今日大宴方才结束,此刻的昭都正是热闹的时候。 官员们离开兰池殿,并在内侍官的带领下三三两两走出皇宫。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宫道上的积雪已有三四寸深,一踩就是一个清晰的脚印。 众人行走的速度也在此时放缓。 “阿嚏——”虽裹了厚厚一层狐裘,但一阵冷风吹来江玉珣还是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走在他身旁的庄有梨随之凑近过来,并一脸担忧地问他:“阿珣,你可是感染风寒了?”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哑着声音对他说:“还好,只是有些冻着罢了。” 他的鼻尖泛起了浅红,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可怜。 然而走在他身旁的庄有梨却无一点同情之意。 他忍不住“啧”了一声,末了低声吐槽道:“谁让你放着羽阳宫不住,非要出去凑这个热闹呢。” 上个月应长川携朝臣百官搬回昭都。 原本挤在仙游宫外围的庄有梨,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中。 短暂休整过后,他便骑马前往江家田庄,想要邀江玉珣一道去昭都酒楼用饭。 谁知到了江家田庄之后庄有梨这才知道……江玉珣压根就不住在家里! 知道他和应长川关系的庄有梨瞬间明白过来——阿珣绝对是和陛下住在一起! 江玉珣清了清嗓子,转身假装欣赏雪景:“咳咳……今日羽阳宫内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引起怀疑的好。” 如今身为尚书令的江玉珣,正是朝野上下众人关注的焦点。 假如他今天不与人群一道离开羽阳宫,第二日定会有传闻生出。 江玉珣此番离宫,既是想避免这样的麻烦。 也是因为……自从回到羽阳宫并请太医为自己开了温养的药方以后原本就很过分的应长川愈发没有节制。 最近几次休沐日全被搭在了那种事里…… 幸亏如今正是冬季,有厚衣和狐裘阻隔方才没有人察觉出异样。 既然有出宫的机会,想要好好休息的江玉珣自然不能错过。 “……好吧。”勉强被他说服的庄有梨轻轻点了点头。 话音落下后没多久,羽阳宫的正南门便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看到熟悉的马车后,江玉珣终于松了一口气。 - 昭都城外的风雪比城内还要大。 零星的月光落在如镜的白雪上,直接将黑夜照成了白昼。 马车车壁虽薄,但是车内的保暖设施却做得不错,半点风都透不进来。 上了马车之后没多久,江玉珣便裹着狐裘抱着充满热水的暖手筒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入了江家田庄之中。 他小心将车帘撩开小缝,朝着车外看了过去。 如今田庄已被翻整一新。 不但没有一分荒地,甚至于从前死水一潭的陂池也重新“活”了起来。 池塘内种上了莲花,夏日里接天成碧。 秋冬时节依旧有番萧索美意。 不止于此,今年秋天江玉珣还抽空回家,命人在陂池上修建了一座凉亭。 等到夏天的时候,便能融入荷花之中避暑纳凉。 甚至于还能产藕满足田庄内众人的口腹之欲。 田庄不比昭都,只有部分地方建了房屋、酒窖,除大部分土地依旧用来种粮。 冬日田庄门口的空地上无遮无拦,北风也自此呼啸着刮过江玉珣的耳边。 “公子稍等一下,”不等江玉珣下车,田庄管事的声音便落至他耳旁,“再加一件衣服再下来!” 说话间,他便将车帘拉开一条小缝,把另一件更为宽大的狐裘递到了江玉珣的手中。 雪夜的寒意不是可以开玩笑的。 虽说裹了好几层厚衣,但回到屋中的时候江玉珣的身体依旧被冷风吹了个透。 还好屋内的火墙效果不错。 江玉珣在第一时间换上被烘干的暖衣,又喝了杯姜汤,身体总算逐渐回了温。 担心寒气入体,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休息,而是走入了内室,坐在了家吏早早准备好的浴汤之中回温。 …… 江家田庄虽没有温泉,但是财大气粗的江玉珣仍没有在沐浴这方面亏待自己。 他房间内的浴桶不但大,且还多加了一个进水口和出水口,并通过竹管与外间相连。 这样一来洗澡的时候便可随时换水,再也不怕沐浴时着凉了。 热气晕满整间内室,不多时江玉珣眼前只剩茫茫一片白雾。 早过了睡觉时间的他终于抵不住困意,轻轻地靠在浴桶上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没过多久,隔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响。 “笃笃笃——” 坐在浴桶中的江玉珣被敲门声惊醒,他用力眨了眨眼,迷迷糊糊地向外看去。 ……是来送衣服的人吗? 江玉珣一边揉眼睛,一边提高音量对门外的人说:“不必进来了,放在外间衣架上就好。” 说话间江玉珣的耳边又传来一阵水声。 ——田庄内一刻钟换一次水,此时正是时候。 谁知门外的人并没有走,而是伴随着潺潺水声轻声问他:“公子还没有洗好?” 那声音并不清晰甚至于沙哑得过分,江玉珣费了一番功夫才听到他在说什么。 江玉珣虽是田庄的主人,但常年忙于公务的他却鲜少回家。 与他并不怎么熟悉的家吏几乎从不和他闲聊。 “马上,”江玉珣心中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在停顿几息后轻声回答道,“方才不小心睡着了。” 门外的人还没有走,这一来二去间江玉珣也没了困意。 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浴桶中睡下去的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接着便拿起布巾擦起了头发。 然而刚刚抬起手江玉珣余光就见——隔门上的那道身影仍未消失。 ……这是什么情况? 意识到不对劲的他的动作不由一顿。 曾经出过意外的江玉珣微微蹙眉,有些紧张的他压低了声音向门口的人问:“还有什么事吗?” 说话间他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布巾。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模糊的声音再次伴着水声传至江玉珣耳边:“我是来找江公子的。” “找我?”江玉珣愣了一下,“你是何人,找我有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虽然沙哑陌生,但江玉珣却在那一字一顿间,捕捉到了几分熟悉的气息。 他缓缓眯起了眼睛…… 某个名字于此刻兀地出现在了他的心中。 阁门外的人似乎演上了瘾,他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还转身轻靠在门上。 高大的身影将烛火挡在了另一边。 只留一抹影子,轻轻地笼住江玉珣的身形。 此时的他好似被困在了门外人黑色的怀抱之中。 门外人的动作格外随意,身影也因此多了几分的寻常难觅的浪荡。 他终于不再刻意压低声音,而是笑着轻喃道:“我是江公子的情人,今日无故被他抛在了羽阳宫中。” 低沉慵懒的声音似流水,在不知不觉中包裹住了江玉珣的身体。 不等他回答,门外的人忽然转过身将手贴在了槅门之上:“至于为什么来找他……自然是来找他暗通款曲的。” 话音还没有落下,江玉珣的耳边突然传来“嘎吱”的一声轻响。 不等江玉珣开口,他的“情人”便自作主张地推开那扇槅门走了进来—— 浓重的雾气自门缝内溢了出去。 江玉珣的视线骤然间变得清晰。 眼前的人早换下了礼服,甚至并没有着惯常的绛纱袍。 而是换了一身锦衣出现在江玉珣的面前。 玉色的锦衣在烛火下散发着柔软的光亮。 来人不知在何时敛去了身上的杀伐之意,眉宇之间满是温柔与情欲,乍一眼看去的确更符合“情人”的身份。 应长川这是在玩哪一出! 和燕衔岛或者羽阳宫不同,江家田庄内的浴桶里没有花瓣这种花哨的东西。 甚至于本能遮住身影的黑发也被担心着凉的江玉珣撩起晾在了木桶边。 应长川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虽然已经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但是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还是将江玉珣吓了一跳。 他立刻压低身藏入水中,并咬牙道:“应长川你这是做什么!” 应长川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继续向前而去。 几个时辰前还戴着十二冕旒冠端坐五重席上的天子缓步走到江玉珣的身边,自顾自拿起悬在一旁的布巾替他擦拭起了长发。 几息后,又将布巾放到了一旁。 应长川轻轻笑了一下,他一边用指腹轻压江玉珣格外光洁白皙的肩背,一边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来帮江公子沐浴的。” 说着又自脖颈间那道鲜红的印痕上蹭了过去,目光在此刻变得格外幽深。 天子的力道不轻不重,但完全没什么章法。 伴随着他的揉按,江玉珣的背后瞬间生出一阵酥麻之意。 不知何时攀住浴桶边缘的手指,也在此刻紧攥。 江玉珣的呼吸随之乱了一瞬。 ……不是。 应长川你怎么入戏不出了? 第113章 屋内的水雾逐渐浓了起来。 不消片刻,江玉珣眼前的景象又变得模模糊糊。 不断在他背后作乱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不安感被寂静无限放大。 就在江玉珣想要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的耳边忽然传来“哗啦”一阵声响,刹那间水花飞溅。 水汽浇暗了烛台上的灯火。 房间骤然昏暗了几分。 田庄内的浴桶颇大,等江玉珣反应过来时,已再一次落入应长川的怀中。 今日的他,似乎格外喜欢“江大人的情人”这个身份。 …… 原主自幼生活在兰泽郡,几年前才搬回昭都。 江玉珣满打满算也没有在这里住够一个月时间。 但是这个处处都打了“江玉珣”烙印的地方,似乎格外的吸引应长川。 房间内水花飞溅。 热气自窗缝里溢了出去,融化一大片积雪。 万幸江玉珣房间周围没有住其他人。 不然单凭今晚的动静,就足够江玉珣从此不敢回家。 夜色一点点变深。 月亮也不知何时挂在了正天。 江玉珣和应长川一直折腾到半夜,这才迷迷糊糊地被对方抱回房间。 今晚的雪格外大,窗外的世界也被雪花映得亮如白昼。 “嗓子还难受吗?”应长川一边说,一边将盛满了温水的茶盏递到江玉珣手中。 他的动作格外自然,没有半点天子的架子。 应长川的话状似无意,却在瞬间唤醒了方才那段混乱的记忆…… 以至于江玉珣捧着杯子的那只手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水,强装镇定地摇头说:“已经好了。”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立刻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 他转身看了一眼窗外,没话找话地问:“……雪还没有停吗?” 江玉珣的声音中满是倦意,眼睛都困得快要睁不开了。 应长川低头吻了吻江玉珣轻颤的眼睫。 一边为他梳理长发一边轻声说:“对,还在下。” 江玉珣的头发实在太长,冬天干起来格外慢。 往常他都是擦个半干,再待在暖的地方任由它自然干。 自从和应长川在一起后,天子竟然自觉将这些无趣又麻烦的事揽在了自己的手中。 此时江玉珣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正枕在应长川腿上,任他慢慢为自己梳理长发。 江家田庄设施虽齐备,但是怎么也比不上羽阳宫的半根毫毛。 江玉珣向来一个人住,因此卧房也就比当初在仙游宫住的值房大一点点。 通过覆在窗上的丝绢,隐约可以看到屋外鹅毛般的雪花。 甚至于生出了听到簌簌雪声的错觉。 差不多就是去年的现在,桃延郡暴雪大乱。 随之发生的一系列事,彻底打乱了天下时局。 看着看着,本就疲倦的他随之生出了困意。 见江玉珣眼皮开始打架,应长川不由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并轻声道:“睡吧,明早起来地上的积雪就厚了。” 话音落下,江玉珣终于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不远处的烛火也恰好在这一刻燃尽。 带着淡淡寒意的月光与雪色穿过窗,落在了江玉珣的脸上。 泡过澡后,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多了几分血色。 堆在睫毛上的月光,好似一层薄薄的霜。 仔细还能在唇瓣上寻到一点齿痕…… 半晌过去,江玉珣的长发彻底晾干,应长川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梳子放在一旁,抱着江玉珣缓缓地躺了下来。 棉被裹住了怀里人肩上的红痕。 田庄卧房内的单人床榻格外窄,可是此刻应长川却觉得它正正好。 幔帐不知何时落了下去。 周遭一片漆黑。 天子垂眸看向自己怀中正熟睡的人。 心脏忽然生出了细微的痒意。 不知过了多久,应长川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偷偷吻上了他的唇角…… - 进入秋冬时节后,怡河也到了枯水期。 怡河昭都段的引河终于挖凿完毕,并在冬至的大雪停歇后一举贯通。 短短十几日时间,昭都平原上陆续传来十余次爆炸声。 原本曲折似蛇的河道,也在这一场场的爆炸中换了个模样。 和第一次炸堤时不同,朝廷不再组织人围观。 然而百姓还是想方设法从河工口中打听到了炸堤的时间,并于前一晚拖家带口等在怡河边,等着见证那震撼人心的一幕。 还有一些则提前守在山上,想要眺望整条怡河。 然而就算是他们,也会将望远镜放在手中,随时举起仔细观察河道两边的景象。 北地的战火已被扑灭。 但火药仍像一颗种子长在了他们的心上。 火器为何有如此的大威力? 手中的玻璃镜为何能够看到远处? 黄龙奔涌的场景印在了无数人的心中,让原本面朝土地背朝天的百姓生出了对未知的向往。 甚至在俯身观看炸堤的同时,拿起望远镜仰望苍穹。 冬季怡河水量不大,哪怕全线贯通冬季都有一段时间难以满足航运条件。 部分吃水量较深的货船都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通过河道。 但是炸堤结束之后,原本只能灌溉的怡河上还是在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小舟。 怡河上游,家阳渡。 晨雾还没有散尽,便有一艘小舟自此而下。 顺着水流慢慢向朝都的方向而去。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自天边恣意洒落。 顷刻间便驱走了身上的寒意,令人如猫般眯起眼睛。 江玉珣缓步走出船舱,并伸了个懒腰:“照这个速度,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昭都。” 昭都平原上最后一段引河贯通后,江玉珣和应长川也借此机会来到怡河上游,与身为“总工程师”的尹松泉一起巡查了河道。 巡查结束时时间已经不早,两人便暂住在了上游的仙游宫中。 早晨见怡河上满是小舟,天子忽然提议乘船回昭都。 同样想感受一下怡河小舟的江玉珣瞬间与应长川达成了共识。 应长川随江玉珣一道走出船舱,并将一件狐裘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等傍晚时就能到了。” 江玉珣下意识抓住衣领,他转身朝应长川摇头说:“今天天气不错,怡河上也不太冷,还是不要穿得这样显眼了。” 现在时间最早,但是怡河上已经有了不少小舟。 和江玉珣所在的小舟不一样,其他船只上要不是挤满了人,要不然就是堆了满舱的蔬菜。 怡河上游多农田,冬日除了小麦以外还种了不少的蔬菜。 此时有许多百姓正乘着原本用来采藕的小舟顺流而下,想要趁着天黑之前赶到昭都,将船上的菜都卖出去。 还有的人则想要趁着还没过年,去昭都城内采买些东西。 怡河刚刚通航不久,这一切对百姓而言依旧非常新奇。 虽说此时还是深冬,但他们不但没有一点进舱取暖的意思,甚至还是聚在船板上新奇地朝四周张望。 和坐在船上慢慢悠悠等它前进的江玉珣与应长川不同。 还有赶时间的百姓在顺流而下的同时不断摆动船桨提高速度。 应长川微微蹙眉,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暖阳后终于放手,任江玉珣把狐裘放入舱内。 没了狐裘后衣着总算不像刚才那样夸张显眼,但是两人的打扮到底是和周围船上的百姓不同。 充了棉花的锦衣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头顶的玉冠也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俗物。 不远处的小舟上,有百姓好奇地划着船靠近。 见他们偷偷观察自己,江玉珣非但不恼反而借此机会与他们聊起了天来。 “阿婶,你们船上装的是什么?” 见江玉珣与自己搭话,对面船上的妇人不由吃了一惊,她愣了一下才有些紧张地开口回答道:“回公子的话,民妇船上装着的是菠菜。正打算今日运到昭都去摆摊售卖。” 这些年来江玉珣常住仙游宫中,回昭都的时间并不多。 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往年这个时候昭都附近似乎没有这么多百姓前去摆摊卖菜。 江玉珣缓缓坐在了船边:“往年不去吗?” 他的语气格外轻松,并无一点昭都贵公子身上的凌人盛气。 “往年啊……”见江玉珣语气不错,那妇人也不再局促不安,她干脆也坐在船边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和江玉珣聊了起来,“这船行不但比牛车快很多,最重要的是压根不必用牲畜拖拽。不是我们往年不想去昭都,实在是驾着牛车去一趟,来回着路的花费都能赶上赚的了,实在是划不来呀!” 水运向来都是最便宜的运输方式。 之前百姓不是没有想过划船去昭都,但是没有截弯取直之前的怡河河道漫长、曲折,不但不好行船且去一趟昭都路上花费的时间也实在太长。 听到这里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初选择截弯取直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是方便泄洪和运送士兵。 阴差阳错的是,这条河道竟从贯通的第一天起,便给了百姓意想不到的方便。 划船的少年似乎是妇人儿子。 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他也凑近过来并好奇地问:“公子可要买些蔬菜带回家中?” “你这孩子!”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说,“公子一看就是来坐船游览河道风光的,在这里买什么菜啊!” 不料江玉珣却眼前一亮道:“没事,我正好给家中买上一点,听说过清晨的蔬菜正是鲜甜的时候。” 见江玉珣这么说了,妇人也回到船舱里去给他打包:“当然了!这是我今日天还没亮的时候从地里摘的,上面还带着土呢。” 少年则在此时缓缓划船向江玉珣靠近过来。 妇人的动作格外利落,三两下便打包好蔬菜并抬手递给了江玉珣。 冬季的怡河水流并不湍急,但安全起见两条船之间还是保持了一尺左右的距离。 见妇人给自己递菜,方才坐在船边的江玉珣立刻起身。 就在他扶着舱壁抬起手的那一刻,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江玉珣下意识回头看到——方才坐在另一边的应长川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背后。 应长川的个子比江玉珣高不少,臂展也更长。 他抬臂便轻松将那包菜到了手中。 同在此刻,两人身体也紧紧贴在了一起。 远远看去江玉珣就像是被应长川紧紧地抱在怀中似的。 着实是有些暧昧了。 或许是没有想到应长川会突然出现,对面船上的妇人忍不住愣了一下。 习惯了在羽阳宫内与应长川装君臣的江玉珣下意识解释道:“你们别误会……” “哎!公子别担心!”此时妇人已经回过了神来,她摆手说,“我怎么也算是昭都人士,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江玉珣:“……” 也是,大周的民风可是要比后世开放很多的。 男风之气更是遍及朝野。 见应长川已经将蔬菜接到手中,另一艘船上的少年便想挥动船桨调整方向。 谁知妇人似乎聊上了瘾,她非但不急着走反倒压低声音与江玉珣八卦:“……我听人说啊,陛下和江大人有可能也是你们这种关系。” 江玉珣和应长川并未公开两人的关系。 但架不住民间喜欢八卦。 那日兰池殿上的事,早已经传遍天下并被引为佳话。 “咳咳……”点到名的江玉珣有些尴尬地轻咳几声,将视线移到了一旁。 正在他背后的应长川则在此刻轻轻地笑了起来。 听上去心情似乎格外的愉悦。 见江玉珣闭口不答,笃定他是昭都贵公子的妇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可是知道什么传闻?” 划船的少年也忍不住凑上前来,想要自他口中打听出些消息。 这个时候江玉珣自然只能装傻。 江玉珣然后他们笑了一下,连忙摆手摇头说:“呃,我——” 随着他话还没有说完,站在背后的应长川忽然将手落在了江玉珣的肩上,并垂眸假装同样好奇地问道:“你说江大人喜欢陛下吗?” ……应长川! 你就继续问吧! 江玉珣默默地踩了他一脚,并不自觉地回答道:“……自然喜欢。” 他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在顷刻之间传遍了这两艘船。 刚才有些紧张的妇人眉宇瞬间舒展了起来:“我也觉得!” 仍不肯放过江玉珣的应长川又低下头在他耳边问:“有多喜欢?” 今天虽是晴天,但冬季的上午怎么也说不上热。 然而就在应长川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的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发起了烫。 “陛下是……江大人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人。” 尽管江玉珣曾对应长川说,想听什么甜言蜜语只管问自己便是。 但此刻当着两个陌生的人的面说出这番话,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江玉珣转身迎向河风。 任由微冷的北风吹向自己的面颊。 几息后,被应长川“拷问”了一番的江玉珣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甘来。 小舟正随着怡河的波浪轻轻摇晃,站在船边的江玉珣忽然转身深深地看向应长川,并状似随意地向他问:“那你觉得呢?陛下有多喜欢江大人。” 应长川方才还在他肩膀上轻蹭的手指不由一顿。 他的语调乍一听仍如平日里那般漫不经心,可一字一顿间均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认真:“有多喜欢这世间,便有多爱江大人。” 应长川什么时候那么肉麻了? 江玉珣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天,末了将应长川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放了下来:“有点冷,我还是先进船舱里去吧。” 说着便逃遁似的消失在了几人的面前。 “呃,这……”对面船上的妇人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刚才不是在说陛下和江大人吗?以前这个公子又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呢。 不等她想明白这件事。 应长川已将自己手中的菜放回船舱内,并随江玉珣一道消失在了对面船上两人的眼前。 只留船下的涟漪,还在一圈一圈地轻晃。 - 临近昭都,怡河之上多了巡堤的百姓。 河道两边聚集成市,除了蔬菜外还有人售卖熟食。 北风将炊烟吹到河上,远远都能感受到那里热闹的氛围。 小舟上备了吃食,江玉珣与应长川中途没有下船。 等他们到达昭都时正好是傍晚。 小舟缓缓靠岸,早早守在这里的玄印监也迎了上来。 太阳一点点落山,气温也逐渐降了下来。 江玉珣一边起身离开船舱一边随手披上狐裘。 船只靠岸的渡口是为未来运兵准备的。 此时怡河还不算正式通航,这个渡口也没有对外开放。 周围河道上只有江玉珣所乘的那一艘小船。 见他们到来,守在岸上的玄印监立刻行礼:“参见陛下、江大人——” 还没等着走出船舱的江玉珣向几人回礼,他的腕上忽然一暖。 应长川不知为何竟在这个时候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陛下?”江玉珣顿了一下,略微疑惑地朝对方看去。 应长川则在此刻垂眸朝江玉珣笑了一下:“跟我走。” “我们要去哪里?”江玉珣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意识到对方似乎早有准备后,又下意识问,“我们明日不是还有事情要做吗?” 年关将至,朝堂上仍有不少的事情要忙。 江玉珣不知道应长川今日为何要搞这样一出。 天子没有回答江玉珣的问题,而是握着他的手腕绕过玄印监向一旁的玄黑色战马而去。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将他抱上马背。 北风呼啸而过。 雪后如火的晚霞照亮了整条怡河。 与应长川一道上过战场的烈马极通人性。 待主人坐稳它便扬蹄朝不远处的官道而去,甚至将玄印监都落在了远处,显然是早有准备。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 江玉珣眼中的疑惑都来不及消散。 直至此时,应长川终于垂眸将目光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爱卿猜,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猜不到,”耳边的风声有些大,江玉珣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他微微转身朝应长川说,“看上去……怎么像私奔似的?” 骑马将玄印监和昭都远远甩在背后,不是私奔还是什么? 应长川随之笑了起来,他轻轻将唇贴在了江玉珣的耳畔,干脆伴随着猎猎风声承认道:“孤想带爱卿私奔,害怕吗?” 应长川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笑意。 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江玉珣的心脏仍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疯狂跳动—— 好似他们真要在今日将昭的一切都甩在背后。 从此一道浪迹天涯似的。 “不怕——”疾风将江玉珣的话带到了应长川的耳边。 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下的马鬃,并于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转过身去,在晚霞下将一枚轻吻落在了应长川的唇上。 像一枚雪花轻轻地坠落在这里。 第114章 战马自昭都城外的官道上疾驰而过,生出踏踏之响。 江玉珣透过风雪的间隙看到——自上游而来的小舟在傍晚靠岸,百姓三五成群向城内而去。 马匹似闪电般穿过一片果园,一座小小的城门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此时太阳已将要落山,暗红色的余晖落在门匾上,照亮了“尚羽”二字。 江玉珣不由抬头,轻轻将那几个字念了出来。 昭都共有十二座城门,既有似“紫仪门”这样有五个门道的正门,也有如“尚羽门”般仅能容得下一驾马车的侧门。 相比起紫仪门的威仪肃穆,尚羽门忽多了几分热闹与市井气息。 暖黄色的灯火映亮了小小的门洞,城门内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还有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袅袅炊烟,与一点甜香。 “到了。”应长川的话音一落,便在翻身下马的同时伸手把江玉珣扶了下来。 没有着天子服的他身上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潇洒。 江玉珣也自马背上跳了下来,他的鼻尖被寒风吹红,身上却无一丝半点的疲惫之意。 与之相反的是,那双墨黑的眼瞳镜比平日还要亮。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江玉珣一边远眺城门,一边轻轻向手心哈了几口气,下意识挠了挠右手手指。 应长川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手不舒服吗?” 说着便稳稳按住了江玉珣那只还在乱动的手。 在江玉珣抬手哈气的同时,宽大的衣袖随之落了下去。 应长川这才看到:他原本白皙的手上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块块刺眼的红斑。 “……好像是冻疮犯了,”江玉珣有些纠结地说,“手背上有些痛痒。” 他右手上的冻疮是去年冬天长期握笔生出来的。 冻疮在这个时代无法根治,得过一次之后再入冬大概率会复发。 发作起来保暖痒、吹风疼,几乎只能靠忍。 不知何时,带江玉珣和应长川来此的战马已经转身隐入果园。 应长川不急着带江玉珣进尚羽门,而是将他生了冻疮的右手握在掌心:“好了,我们走吧。” 干燥且温热的触感在刹那间将他包裹。 江玉珣的手指因痒而轻轻地颤了一下,只换得应长川攥得愈发用力。 周人好男风民风开放,但是大胆到在昭都街道上牵手的仍旧不多。 尚羽门内的灯火落在了江玉珣的脸上,进门的那一刻他立刻安静了下来,并强忍着痒意不再乱动,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手上的异样。 但天子却表现的格外坦荡,似乎一点也不怕被人看到。 昭都城内建筑密集,在高大城墙遮掩下,呼啸的寒风都弱了许多。 进门的那一刹那,江玉珣的耳边突然热闹了起来: “果脯,卖果脯啊——” “柑橘……烁林郡的柑橘!”叫卖的小贩还带着南地口音。 另有人揭开热气腾腾的蒸笼,大声喊道:“米糕,甜米糕!” 香味在刹那间随着热气一道蔓至鼻尖。 江玉珣忍不住轻轻地嗅了两下。 刚刚蒸熟的米糕里八成撒了桂花蜜,此时空气中除了清爽的米香外,还带着甜甜的桂花味。 熟悉的味道勾起了江玉珣的馋虫,并令他想起南巡游船上那晚…… 也不知道应长川还记不记得? 他忍不住偷瞄了小摊一眼,下一息就立刻转过身劝自己算了。 这里是昭都,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认识自己或者应长川的熟人。 为了形象,还是忍一忍好。 江玉珣刚刚下定决心便听应长川低下头在他耳畔问:“爱卿可想尝尝?” 夜风吹过街巷,又将一阵香甜的气息吹着江玉珣鼻间。 江玉珣的手指一颤,刚才还在劝自己的他瞬间倒戈:“……想。” - 昭都城内暂未形成固定的市场,但是繁华一些的街巷两边已满是商贩。 早在几个月前,便有官员通过奏报将这件事传至御前。 朝廷得知此事后,并未做任何动作,而是任由其发展。 江玉珣走近看到,这个卖米糕的“小铺”实际上只是一个用竹筐编出的小推车。 最外层放着桂花糕等物,里面则夹着蒸米糕用的炭火。 卖米糕的商贩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官话,一听就不是昭都人。 见此情形,江玉珣不由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他简单与小贩聊了两句,便将米糕接到了手中。 然而那商贩虽然懂得官话,可稍有些重的口音,还是令几个同样聚在这里的小孩犯了难。 见状,稍能听懂一些的江玉珣不由停下脚步,替他们与那小贩交流了起来。 这几个小孩的话颇多,在等待米糕的间隙又朝那小贩问来问去:“这些米糕是哪里的特产?你为何要到昭都来?” 商贩一边收拾炉灶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是南地几郡的特产,我是桃延郡人。这不是专程来昭都做生意的吗?” 话音落下,便将用荷叶打包好的米糕交到了他们的手中。 听到这里,本该离去的江玉珣忍不住想起了顾野九早年的经历。 他停下脚步多问了一句:“如今来朝的官道上可还有匪徒路霸?” 方才一直忙着做生意的小贩突然来了兴致:“早都没有了!官道上到处都是岗哨,哪里还有匪徒敢行凶?” 这几十年来,南地有不少百姓逃难来到昭都。 直到这两年南方几郡陆续开荒,又引进了产量更高的新稻种。 原本来昭都逃荒的百姓终于重回故土。 而在此期间,仍有不少百姓来到昭都。 与从前有所不同的是,这回来到昭都的不再是瘦骨嶙峋的荒民,而是希望在此闯荡一番作出事业的普通百姓。 昭都周围无法种植稻米,食米的风气是近几年才培养出来的。 像米糕这样的小吃大部分人连见都没有见过。 夜风将热气与甜香吹满了长街,不消片刻小小的推车前便挤满了百姓。 见状,担心被人认出来的江玉珣立刻拿着温掉的米糕退出人群,并在走向暗处的同时回头张望了一瞬。 “怎么了?”应长川揉了揉江玉珣的发顶。 江玉珣咬了一口米糕,压低了声音对应长川说:“忽然觉得这个商贩的确很有头脑。这几年南方诸郡虽得到了开发,但到底不如昭都繁华。米糕味道清甜,容易被人接受。他来这里买小吃食,说不定要不了几年就能在昭都开店,并将根扎在此地。” 不只米糕,昭都长街上甚至还出现了卖柑橘的小摊。 平心而论,这橘子卖得一点也不便宜。 但几年丰收过后,昭都百姓兜里都有了些银子。 如今临近年关,遇到这种不常见的吃食他们也愿意掏钱尝试一番。 在如今的大周,“活下去”已不再是百姓唯一的追求。 新年还未到,但昭都城内已经有了过节的氛围。 长街上方不知何时挂满了明灯,灯上还有用蝇头小楷写的诗文。 夜风吹得灯火跟着一道摇曳。 灯上的诗文化作影子,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他手中的米糕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鼻尖的红意,终于消散了几分。 话音落下之后,应长川不知道从哪里变处一只水囊递到了江玉珣的手中,并轻描淡写道:“别再呛到。” 刚才还以为自己躲过一劫的江玉珣立刻被吓得咳了起来:“咳咳咳……你怎么还记得?” 说着便接过水囊,一口气喝掉大半温水。 应长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爱卿说过的话,孤什么时候忘记过?”语毕他忽然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手中的米糕上,并微微挑眉问,“爱卿这一次怎么不邀孤品尝了?” 刚蒸出来尚且柔软的米糕上,有一道小小的咬痕。 好似缺了一瓣的月亮,白玉莹莹格外可爱。 夜风吹得灯笼轻摇,生出“沙沙”声响。 江玉珣身上的影子也跟着一道晃了起来。 他忽然抬起了头。 这一回江玉珣并没有像上次那般用手掰一块递给应长川。 而是微微抬臂,直接把缺了一角的米糕递了上去。 灯火还在晃着。 应长川笑了一下,直接与江玉珣一道咬在了同一个地方。 桂花的香在瞬间味溢满唇齿。 他低头看到,身着晴蓝色锦衣的江玉珣正期待地眨着眼睛看向自己。 昭都长街上的烟火与明灯,全部落在了他的眼底。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江玉珣轻轻地笑了一下,并看着应长川那双不再冰冷的烟灰色眼眸问:“怎么样,甜吗?” 几年前江玉珣也曾在怡河旁的马车上问应长川同样的问题。 彼时天子并没有给出答案。 长街上的灯火还在摇晃。 应长川抬起手捏了捏江玉珣被冻得发红的耳垂,低头将唇落在了他的耳边。 他无比认真地压低了声音,给出了那个本应在四年前说出的答案:“甜。” ※ 今晚的昭都格外热闹。 几乎所有商铺都开着门,且排着长队。 除了自南地来的特产风物以外,最受欢迎的还是售卖烈酒的店铺。 邢治的生意越做越大。 除了较为高端的酒楼以外,他还在昭都开了几间售酒的铺子。 这些铺子面积不大,里面没有桌案供堂食。 只有一个门脸,与三两店家在这里为买家打酒。 这种铺子里售卖的烈酒,大多是当年酿出还未经过陈酿。 味道虽然不比酒楼中的好,但是一口下肚便能使浑身发热,是百姓在冬日里难得的慰藉。 直至天色变深,酒铺外的队伍仍没有一点变短的迹象。 今日的昭都人人都有事要忙碌。 昏幽的灯火下,甚至无人注意到人群中的天子与尚书。 江玉珣的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吃完米糕之后,他又买了一小坛烈酒抱在怀中。 ——江玉珣并不嗜酒,家中有酒窖的他想喝什么样的佳酿,都可直接去仓房中取。 今日江玉珣只是想要感受一下昭都这热闹的氛围罢了。 …… 尚羽门是昭都的侧门,正巧就在宓府附近。 此时不仅原本门庭冷落的宓府热闹了起来,甚至于府院门口的空地上也多了不少商贩。 其中几个竟然是西域面孔。 江玉珣原本以为应长川打算带自己去宓府。 不料应长川却带他绕过宓府,向着昭都城的高处而去。 - 昭都虽建于平原之上,但城内地势仍有起伏高低之分。 直到今日江玉珣方才留意到,原来昭都最高处竟建有一座高楼。 这座木质高楼四角悬有玉铃,夜风吹来便会生出清脆的声响。 ——高楼曾属于聆天台,如今被空置了下来。 今日天气格外晴朗,夜里天上依旧没有一丝云朵。 只有轮满月孤悬天边,照亮了整座昭都。 为防止江玉珣又去挠指间的冻疮,上楼后应长川便再一次将他的手攥在了掌心。 “爱卿可认得此湖?”天子微微眯眼,朝着城外看去。 今晚天气很好,江玉珣一眼就能看到远方被白雪覆盖的月鞘山,还有山下新月一般的湖水。 入冬以后湖面上结了一些碎冰,此时它们正在月光的照耀下发着粼粼银光。 江玉珣压根没有在昭都生活过。 他本想回答“不认识”,但是仔细看到那湖水的形状后他便反应了过来——那是怡河改道之后留下的湖泊! 河流截弯取直后,原本弯曲的河道被留下来,形成了半圆形的牛轭湖。 不远处月鞘山下的湖正是这样。 江玉珣轻轻点头:“认得,那是原本的怡河。” 古代百姓往往起得早睡得早,以往这个时候大部分人也该回到家中准备休息。 然而此时不只昭都城内热闹非凡,甚至就连远处那片湖旁都候满了百姓。 “他们在等什么?”江玉珣忍不住转身朝应长川问。 这一次,应长川终于不再卖关子。 凭栏而立的天子缓缓转身看向江玉珣,他笑了一下轻声道:“等烟火。” “……烟火?”江玉珣的呼吸随之一窒,心脏也在这一刻快速跳动了起来。 应长川所说是自己知道的那个烟火吗?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寂静的夜空忽然缀满了蓝色的星云。 江玉珣立刻回头看向天际。 湖畔的惊呼声传到了他的耳畔。 几乎全昭都的人都在此刻抬头看向月鞘山上。 磷白的焰火如牡丹盛放于夜空。 下一刻,又似星河倒泄,落入尘世的冷湖。 ——大周既要有枪炮御敌,更要有用来庆贺的烟花。 几年前那番话再一次浮现于江玉珣心间。 如今,火器驱走了盘踞北方虎视眈眈的异族。 焰火终于照亮了昭都的长街。 又一朵烟花绽放,原本待在屋内的百姓也纷纷披上外袍奔出家门仰望夜空。 “是凤鸣吗?” “凤鸣也不过如此!” 昭都百姓将烟花燃烧生出的轻响比作凤鸣。 他们纷纷屏住呼吸更不敢再惊呼。 只知仰头看天,唯恐惊动这为他们而坠落的星河。 应长川的声音如梦呓般落在江玉珣耳边:“自夏日起,我便找丹师调配焰火,今日这景象可与阿珣想象中一样?” 应长川将他那年的话记在了心中…… 江玉珣看过无数次烟火。 都不及此刻绚烂。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烟花,眸中满是笑意:“比我想象得更好看。” 怡河畔烟花怒放。 不只照亮了地上的银霜,甚至胜过了满月的风姿。 此刻,江玉珣的眼前是烟火与月鞘山。 背后是天宫般缥缈的羽阳宫。 应长川一边轻揉江玉珣的手指,一边在他耳边轻念:“我本想在月鞘山或仙游宫与阿珣两人欣赏此景。但阿珣说,想要大周的文武百官、所有百姓一道看天边的烟火。” 因而应长川除了瞒着江玉珣想给他一个惊喜外,并没有令玄印监压下消息。 有百姓听闻朝廷要在这里燃放“烟火”后,便第一时间携家带口等在了湖边。 又一朵烟火绽于天际。 这一幕深深地烙入了江玉珣的心底。 昭都不再寂静,百姓再一次随着烟火一道喝起了彩来。 不知何时,他已与应长川十指相扣。 江玉珣微微侧头靠在了应长川的肩上,他眯着眼睛轻喃道:“我来昭都已有几年时光……” 应长川垂眸看向江玉珣,他缓声问:“这一趟可愉悦?” 烟火还在不断燃烧,生出刺眼的光芒。 不知是被它照得还是想起了什么,江玉珣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忽多了几点水光。 怡河之乱没有发生,大周没有被七年的战乱绊住脚步。 本会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此时正齐聚昭都街头仰头张望着绚烂的烟火。 他们身着棉衣,不再畏惧寒冷和饥饿。 ——这个世界真的因为自己的存在,而生出了一点点不同。 江玉珣忽然将视线自焰火移至应长川的身上。 “这一趟……”江玉珣缓缓收紧手指,他看着应长川的眼睛,用最为认真的语气道,“不虚此行。” 眼前这一幕像梦,甚至比梦还要美好。 - 竹篙搅碎了湖中的银波。 烟火燃了一夜,将昭都映成白昼。 江玉珣不知何时靠在应长川的肩上睡了过去。 天子小心伸手,触了触江玉珣正随着呼吸一道轻轻颤动的眼睫。 ——好似一片羽毛自他的手心扫过。 再过不久太阳便要升起。 位于大周最东方的烁林郡波涛依旧,海边不知是谁唱起了渔歌。 临近西域巧罗国的郡内,明月方才爬上山岗。 隆冬已至,新雪制成的薄被下已悄悄冒出麦芽。 再过不久桃延万里,又是稻麦青青。 又一阵烟火点燃月鞘山下的小湖。 照亮了那座原本矗立在怡河畔的镇河铁犀。 它的身上,多年前洪水留下的痕迹早已模糊不清。 只余“山河无恙”四字铭文依旧分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感谢大家的鼓励、包容以及所有的建议与留言~我会继续加油哒!希望未来能让大家看到我的进步,给大家更好的阅读体验!没有意外的话年后开《咸鱼和亲》(文名文案可能会小修),求收藏么么哒~明天更新现代番外!(征文活动求投票~) 亡国那日,暗卫宋明稚独守幼帝,以身殉国。再睁眼,已穿回百年前盛世之初,成了被献至楚朝和亲的异族美人,一舞胡旋名动天下。他夫君正是未来踏平九州、成就千秋霸业的三皇子沐今朝。 生于乱世、唯愿当条咸鱼的宋明稚最遗憾的便是未曾亲历盛世。 来都来了,坐等带飞不好吗? 可没多久宋明稚就发现……本该成就大事的沐今朝,每天只知养花垂钓、招猫逗狗,竟比自己还要咸鱼。 宋明稚与他在陋室中畅想未来、催他在凌晨习武、盯他在半夜读书。 谁知对方非但不改咸鱼本色,甚至还多了颗恋爱脑,终日只想与自己黏在一起。 一朝遇刺,暗箭从林中飞出。 背对密林而立的沐今朝随手掷花,将它击碎于半空。 转身看到宋明稚,他神情先是一滞,末了轻笑道:“巧合而已。” 宋明稚摆手道:“放心,我懂,我都懂。” ——他果然是在扮猪吃老虎。 大局为重,往后时日宋明稚配合沐今朝假秀恩爱,让人误以为他沉溺美色情爱,无心争储。 直至宫变那天,玄甲铁骑围困皇都。 政敌持剑向宋明稚而去,打算以他为质。 人质·软肋·柔弱不能自理的西域美人·宋明稚缓缓活动手腕…… 下一刻忽然夺剑,以一当十干翻了所有人。 沐今朝登基为帝,坐拥天下。 宋明稚以为他们合作结束,有从龙之功的自己,从此将成为富贵闲人,斗鸡走犬过一生。 不料沐今朝竟要与他假戏真做,真的成就一番恩爱佳话。 宋明稚:……原来你的恋爱脑不是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