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渣攻后万人迷受重生了》作者:扶松 文案: 天才导演宋师以选剧本的老辣眼光和捧红新人的绝佳体质,令整个娱乐圈都对其堪称如雷贯耳。 某一日,他穿书了。 他穿成了一本古早狗血耽美文里的渣攻,主角受是时下最流行的万人迷人设,奈何被渣攻哄得头晕眼花昏头转向,一辈子都搭在这个渣男身上。 原著里的渣攻和他同名同姓,是主角受表了不知道多少层的表兄,甚至是名义上的一对义兄弟。 且这个作者不走寻常路,前期花了二十万字描写渣攻从对主角大献殷勤到冷若冰霜的过程,后二十万字写主角被渣攻用完就丢下手毒杀后幡然醒悟,重生回来找渣攻复仇的黑化路线。 好消息是,他穿过来的时候,好巧不巧,正是原著里渣攻和万人迷受定下感情线的一段剧情,主角还没有被渣,这条狗命还可以挽救一下。 坏消息是,原著里主角重生也在这个时间点,他并不确定这到底是前期的剧情还是后期的剧情,且主角黑化后演技堪称一线影帝,是黑是白从外看都是个美人儿胚子。 宋师:“没事,不慌,问题不大。” 然后当晚,他就看见主角背地里戳他小人。 宋师:“……”问题有点大,这应该是黑化的那一只。 我现在立个好哥哥的亲情人设洗白自己还来得及吗? —— #天才导演和黑化影帝在线飙戏日常# 某日,宋师惹毛了某个黑心芝麻馅儿的美人儿,当晚,美人儿说他有点孤单,请求宋师能留下来陪他。 立誓洗白自己渣男人设的宋师:这他妈是请我上/床还是送我上路?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宋师选A。 美人儿柔若无骨,热情似火,却眼含刀锋,蓄势待发。 宋师以为他们会在床上打一架。 然后他们真的在床上打了一架。 #别误会真的只是打了一架而已# —— 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过要把宋书当亲弟弟来疼?是谁理直气壮地说对他只有亲情没有爱情? 宋师:是谁?反正不是我。 天要我弯,我不得不弯。 别问,问就是真香。 —— 冷漠男神毒舌骚攻VS蛇蝎美人心机诱受 #既然你我都非善类,不如一起祸害天下# 排雷: ○1v1,双c,HE。 ○强强|年上|主攻|互补。不逆不拆。 ○架空权谋,私设如山,考据党勿入。 ○非骨科,表了很多层的那种表亲,真·拜把子的义兄弟。 ○前期主感情,后期感情剧情并进。极度攻控受控勿入。 ○剧情线繁杂,练笔,文笔废逻辑死,可能会崩人设,弃文不必告知,感谢爱过。 感谢观阅支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师,宋书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天要我弯,我不得不弯 立意:不畏艰难困境,要在绝境逢生,生命不息 第1章 哥哥 一枝梨花压海棠 一月初七,天晴。 常州至闫都的官道上,一队步伐轻快整齐的侍卫皆手持长矛目不斜视,将中间两辆马车以一种十分安全的范围围在中间前行,长矛上红樱风飘,沉默沉淀在整个队伍里。 马车帘子随风掀起一角,窗台处的木板上露出一块刻得极细的“≡”字符号,与此同时,第二辆马车随着青石路上的坑坑洼洼而开始颠簸起来,车厢内溢出一声绰绰约约的闷哼。 赶车的车夫戴着斗笠,低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宋师硬生生被颠醒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是察觉到身体热的有些不正常,腿上好像还坐着个人,沉甸甸地,抬手揉太阳穴的时候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僵硬,慢半拍地一抬眼,对上一双漂亮到极点的眸子。 那是宋师的审美里最喜欢的,标准的桃花眼,媚人不自知,清凌凌的眼底映着他的倒影,眼尾泛着红,青丝散开,一半垂到身前,衣衫半褪,露出精致的锁骨和漂亮的颈脖,乍一眼看去,惊艳人心。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好像是个男的。 还坐在他腿上。 还勾着他脖子。 目光顺势往下落到自己另一只手正放着的地方,宋师混混沌沌的脑子顿时如同被当头浇了一头冷水,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只是心冷了,身体还是热的。 宋师低头一看,他身上穿着件陌生的长衣,有一层脱下的黑色外衣款式的衣服丢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应该是他的,剩下的一层腰带已经散了,胸前松松垮垮,腰部以下还有往下滑的趋势。 身上这位美人,正坐在他腿上,半靠在他怀里,两人的脸颊不过咫尺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白藕一样的手臂从衣衫里滑出来挂在他脖子上。 他半垂着眼,睫毛微微颤着,脸上带着不知是羞的还是生理反应的潮红,轻轻凑过来,似乎要亲他。 唇瓣近在眼前。 “哐”地一声。 宋师嗖地把手缩了回来,惊骇地紧缩瞳孔,还没来得及说话,只是条件反射往后一躲,头一偏,撞上了车厢的木板。 痛。 艹。 美人愣了一下:“哥哥?你没事吧?” 他伸手过来,像是要看看宋师撞得怎么样,宋师浑身僵硬,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本来是想先看看情况再说,但美人儿这一动,连带着体位也变得更微妙起来。 宋师呼吸一滞,感觉要死。 好巧不巧,马车又是一颠。 美人低声惊呼了一声,大概是没坐稳,身形一晃,刚要碰到宋师头发的手下意识转了个方向,于是两只手都搂住了他的脖子。 宋师受不了了,虽然他知道一旦遇到这种穿越小说里的经典桥段:出现在陌生地方,看见陌生人,听见别人对自己陌生的称呼——一定不能乱开口说话,以免打草惊蛇,但是眼下的情况实在有点超出他的承受范围。 宋师一开口,声音哑得连自己听得都心惊:“……你下来。” 美人又愣了一下:“什么?” 宋师咳了一声,这回嗓音清晰了些:“……先下来。” 美人顿了顿,“哦”了一声,松开手从他腿上站起来,凌乱的衣衫顺着他的动作滑回去,遮住他光滑白嫩的小腿,及至脚裸,只是站在旁边自己默默整理衣服的模样显得有些委屈一般,看得宋师莫名地心虚。 ……不对,他心虚什么? 宋师记得他睡过去之前,明明是在办公室里工作,身为一名年少成才的天才导演,最贴合他性格的四个字只有工作狂魔,每天的日常就是挑剧本,招演员,拍电影……永远忙的停不下步子。 今早,他打算找几个本子来留档,但最近没多少剧本能入他的眼,他打算从小说入手,于是无意间点开了一本奇怪的小说,名叫《一枝梨花压海棠》。 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所谓的“耽美”标签,甚至连耽美是什么意思都不太明白,只是点进去一看,有个角色跟他同名。 第2章 剧情 白的还是黑的 他感兴趣了,于是继续看了下去,发现这是个架空的古代背景。作者文笔还可以,剧情也还行,就是看了半天没看到女主角出场,甚至他都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同名的那个角色是男主角,还是他那个表弟宋书是主角。 因为他们戏份几乎一样多。 难道这是双男主的?讲兄弟情的? 然后他看到了文里那位作为“义兄”,和他同名的角色,从风度翩翩意气风发的好儿郎,一夜之间崩掉了,崩成了心胸狭窄嫉妒成性的阴暗小人,甚至开始嫉妒义弟锦衣玉食的生活。 一看就不是主角了。 那难道是男配黑化,主角和兄弟自相残杀的戏码? 不。 事实告诉他,他还是太单纯了。 这位同名男配,想勾/引主角。 然后还成功了。 宋师:“……” 他娘的,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剧情? 主要是,作者说,这位主角还是个受,万人迷受。 万人迷的意思就是,几乎所有人都爱他,只要看见他就喜欢他,无数的人追在他屁股后面跑,不论男女。 一般这种有万人迷人设的文,讲的都是n/p制,也就是万人迷开个后宫,一个人坐享齐人之福。 但是这篇文刷新了宋师的认知,因为受虽然是个万人迷,但他真心只把那位“义兄”放在眼里,也许是曾经对兄长的仰慕和眷恋,他很喜欢跟兄长相处,攻于是就借着这一点,诱哄他说:“你喜欢我,那就是爱我,爱我就要跟我在一起。” 主角受从小被护得不谙世事,一心都很信任兄长,又被他哄得晕头转向,就这样被他骗得以为自己真的是爱上了兄长,渣攻一伸手,他就跟着走了。 由于主角从小受得教育都比较保守,未成婚前不能和人轻易上床,所以最大程度也就是被渣攻喂了媚/药后脱了一半的衣服,最终也没让人做成功,渣攻因此非常不爽,觉得受故作清高。 他和受在一起总共也就一个月,哄了几次没把人骗上床就不耐烦了,干脆把人直接抛下,玩起了冷暴力,宋书碰壁碰了两个月,一直没明白曾经对他那么好的哥哥怎么就突然变了。 直到渣攻终于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头,干脆借着不知是谁派来的刺客的手,打算一了百了弄死宋书。 临死前的那一刻宋书才想明白,他其实对宋师一开始本来就只有对兄长的濡慕和敬仰,只是被渣攻蒙蔽了双眼,信了他的鬼话。 现在那仅剩的一点仰慕都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师看得憋屈极了,为了这本小说他一个钢铁直男甚至去百度了一番“受是什么意思”“攻受有什么区别”,又觉得这文剧情奇葩,又忍不住要看下去。 不过没让他失望,这个作者不走寻常路,前期花了二十万字描写渣攻从对主角大献殷勤到冷若冰霜的过程,后二十万字写主角被渣攻用完就丢下手毒杀后幡然醒悟,重生回来找渣攻复仇的黑化路线。 然后,宋书从小白花变身黑心病娇,一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由于万人迷光环加持,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直接黄袍加身,孤独终老,全剧终。 再然后……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这样,他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 这个场面,无比的陌生与熟悉。 陌生的是,他确实没见过。 熟悉的是,他在文里见过两次。 而且这个场景,在文里还是比较重要的一个场景: 前期,小白花宋书身中媚/药和渣攻定情的那一次,就在这辆车里,如果脑子里传输过来记忆没错,那么这辆车就是原文里渣攻要通往京城的马车。 后期,黑心病娇宋书重生,也是重生在这个时间段。 那么现在,宋师理清了脑子里的剧情,确定以及肯定,他确实是穿书了。 而且还是传到了那位跟他同名同姓的渣攻身上。 这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宋师意兴阑珊地想,虽然他在现代没什么亲人朋友挂念,甚至觉得这种穿越的情节很刺激,但是最大的问题已经来了。 眼前的这位,到底是朵小白花还是个黑心的? 第3章 嫉妒 “没吓到吧?” 大周朝靖康王府的大公子,宋师,灵湘修士的首席弟子,自幼跟在师父身边游历天下,极少回府,前段时间靖康王爷称已病重,怕时日无多,得到消息后的灵湘修士以尽孝为由,派遣宋师连夜回京。 如今,他们就在回京的路上。 宋师一边匆忙系扣子,一边回想他睁开眼的时间段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从灵湘修士那边回靖康王府的这段剧情,在书中只是简单的过渡章节,剧情发生在前半段。 这个时候,原著里的渣攻还在引诱自己的义弟飞蛾扑火,主角受也就是靖康王府名义上的二公子宋书,正在摇摆不定犹豫不决的阶段。 然而,这个剧情点最重要的一段就是,宋书为了提前给哥哥一个惊喜,早早就在城外驿站等着宋师归来。 两人久未见面,渣攻都没顾着他爹还躺在病床上等着他来探望,直接在马车上下媚/药勾/引宋书,满嘴跑火车地哄人说对他是真心的,一定会好好爱护他,把宋书哄得头昏脑涨不知东南西北,信了自己义兄真是个情根深种的情圣,虽然没做到最后,但感情线已经基本确定下来了。 这段剧情之后,宋书对宋师的态度越来越好,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只要是为了他可以什么都做——但是原著里的主角宋书是个万人迷。 宋书一开始有犹豫,但出于对义兄的信任答应了和他在一起,后来应该是真心喜欢宋师,所以才对他百依百顺。奈何他这位义兄实在不是个东西,跟他在一起本来就是在骗他。 人在嫉妒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就像这位渣攻原主,他起了歪心思——不是所有人都爱你吗?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比不上你吗?那如果你爱上了我,所有人都变成了爱而不得。 我讨厌你,所以我要毁了你,而亲手将一个人捧在手心里、捧到云端,最后再狠狠跺一跺脚,就能让他从天堂堕入地狱,万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 让那么多人嫉妒自己得到了他们喜欢的人,那一定很爽快。 渣攻这么想,渣攻也这么做了。 前十几年他没有多长时间能待在王府里,但每一回对这个义弟都很纵容友好,因此也建立了宋书对他的基本信任。 所以宋师是真的不明白,怎么后来人设就崩的那么厉害? 但现在再多想也没用了,因为他已经变成了那位渣攻。 最要命的问题就摆在眼前,如果现在的剧情是在前期,那他还有机会补救,能留下这条狗命。 但如果现在的剧情是在后期,黑化后的主角受演技堪称一级影帝,是黑是白从外看都是个美人胚子,他怕他死得太快,都来不及给自己买棺材。 这么想着,宋师又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边的美人儿。 不怪看书的时候宋师气得破口大骂渣攻,隔着书看的时候只觉得主角受真惨,现在一抬眼主角就在眼前,而自己穿的还是那个渣得清新脱俗的渣攻—— 好吧,现在看着还是觉得这孩子惨。 惨得可怜。 这么漂亮的美人儿,怪不得那么多男男女女为他前仆后继。 就算是宋师是个天之骄子,什么样的人几乎都见过,却也觉得宋书的长相实在是好看得有些雌雄莫辨了。 这么一想,宋师对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对着一个男人在行不轨之事的别扭感都消散了许多。 宋书身上有股清清淡淡冷香,像梅花,一场旖旎之后这味道仿佛在空中蔓延开来,气氛随着马车时不时的颠簸透着平静的尴尬。 怎么办。 宋师心里思考得一多,手上动作就有点急,这衣服样式本来就复杂,他又第一次系,虽然有记忆在,但一不小心也差点把衣服都穿反。 一双纤长白嫩的手伸到宋师面前,帮他牵住了衣领,然后从上往下滑了过去,轻而易举地系好了扣子。 宋师一抬头,宋书就坐在他身边,半低着头,从宋师的角度看,他的侧脸还是很漂亮,眼睫毛长的不像个男人。 他衣领刚刚系好,锁骨上还有一片暧昧的粉色,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亲出来的,又或者只是宋书的皮肤敏感,但总之这么看着,就是莫名地涩情。 宋师还口干舌燥着,好不容易才压下去这股冲动,在心底狠狠唾弃了几口自己的定力,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没吓到吧?” 第4章 什么 “我怕打扰公子。” 宋书抬了抬头,刚好帮他扣完扣子放开了手,漂亮的桃花眸里全是疑惑:“什么?” 宋师有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他确认和自己看过的那本小说内容差不多,所以他在上帝视觉看,联合记忆,知道宋书今年不过才十七岁,换算在现代,这个年纪还在上高二,渣攻就打算把人拐上床。 果然是死渣男,没一点责任心。 好在就算他不让人停下,按照原剧情,宋书也不会继续下去,所以宋书并没有非要问他为什么停下来。 药性还没解,空气在升温。 这媚药是渣攻下在茶壶里的,宋书中了药,所以他也中了,宋书问怎么回事的时候两人已经在马车上了,渣攻避而不答,反而作出一副倾情吐露心声的样子哄骗宋书,而庆幸的是,宋师穿过来的时候,渣攻还没来得及胡说八道。 只是现在得不到疏解,他浑身上下都热的发烫。 因为宋书还坐在旁边,宋师整个人都很不自在,他忍着燥热和昏睡的欲/望,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 根据记忆来讲,还有不远就进城了,靖康王府离城门不远。 但宋书很显然快支撑不住了,他从刚刚和宋师停下接触后就一直没说过话,大概是不好意思和自己的义兄这样亲密接触,而他们还没有任何其他名分。 他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忍着,也不去打扰宋师,只是很快,他鬓边流出几滴汗,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从颈脖滴进了衣领中。 他闭着眼,一头栽倒在宋师身上。 宋师身体一僵,扭头一看他潮红的脸色,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渣攻造的孽。 却要我来还。 这种情况下还要忍,宋师简直佩服自己的定力。 两个火炉靠在一起并不能降温,宋书也很不舒服,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唇抿成了一条线。 宋师想了想,伸手轻轻将他拉开,往后靠在了车厢墙壁上。 这具身体的武功很高,宋师继承了这份武力值,不知为何却没有一点不适应。按照设定,他能轻易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和心跳有哪些异样。而且他是个导演,最喜欢揣摩人的动作情绪。 但当他伸手过去扶住宋书时,宋书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呼吸虽然依旧带着几分急促,却很自然,是药性使然,没有装的成分。 真的昏过去了,还是演技太好,连宋师都能骗过去? 宋师私心希望是前者。 宋书能在这个档口昏过去他是松了一口气的,他现在浑身都不舒服,脑子还是个混的,要是宋书现在是个黑心的,趁机要套他的话,他怕他一时接不住。 正想着,马车停了一会儿,有人拦在车前,赶车的车夫景休是他师父灵湘修士收的书童,下马上前交涉,马车周围的侍卫都是靖康王府被宋书带出来接他的,素质极佳,目不斜视地伫立一边。 宋师隐约听见几句“王府的车”“进城出示通行证”,想起宋书之前给他的那块王府通行牌,据说可以插队直通。 他可忍不了了。 宋师掀起前面车帘,刻意没露脸,怕被发现异常,只是压低了声音道:“景休。” 前面那位戴着斗笠的车夫闻言回过头,看上去年纪极轻,长着一张娃娃脸,身材并不高大,是个少年模样,看上去有点呆:“公子?” 宋师的外衣刚刚脱下来丢在旁边,王府的通行牌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左右一摸索,才在茶几摸到牌子,拿起来一看,牌子上刻着三道横杠,和车角一模一样,像个“三”字,笔画却整整齐齐,更像是个符号。 这是皇室的象征,取京城闫都的里面“三”,用这个符号意喻京城是皇室的意思。 这牌子每个皇室府中都有一块,也只有一块,质地光滑得不像是木头做的,倒像是玉佩,尾部还缀着一条红色流苏。 宋师把东西丢给他,景休武功比不了他好,但也下意识抬手接住,翻手一露,那拦住他们的两位士兵便毕恭毕敬地冲马车行了一礼,收了枪杆,立即放行。 景休把刚要掏出来的普通通行令塞回去,挠了挠头,跳上马车重新赶路。 宋师等了会儿,刻意没去看宋书,到靖康王府侧门前了,景休才出声道:“公子,王府到了。” 宋师掀开帘子:“令牌呢?” 景休穿得很简陋,这跟他主子也就是灵湘修士一个风格,令牌就随手塞在腰间,一听这话就摘下来还给了他,解释道:“我怕打扰公子,就等着下车再给您。” 宋师:“……”打扰什么?你再说一遍? 怪不得周围的人明明离得并不远,按理来说马车里的声音几乎都能听个大概,却也没人好奇来问问,连赶车的景休都一言不发,感情是早就知道里面在干什么,心照不宣地不来出声打扰。 宋师简直服了:这渣攻是真牛逼,连宋书带来的这些侍卫都知道他想泡二公子。 ……你让我如何面对一无所知的老父亲! 第5章 发热 “我好难受。” 宋书去城外接他,是靖康王本来就知道的,所以他带了府中的侍卫,也带了贴身小厮,这位小厮长得像隔壁的张三李四,实际名叫章五,人称小五,一直守在前面那辆本来是宋书该坐的马车上,一见宋师下车,立马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小五,你把你家主子送回房间,给他打些水——” 宋师下车前在冰凉的茶几上人工给自己快要烫成熟虾的脸降了降温,不敢去碰宋书,本来想让章五把人扶出来带回去,结果这话才说到一半,宋书却突然睁开眼,喊了句:“哥哥。” 宋师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这声“哥哥”喊的头皮炸开,感觉自己的后颈脖都是凉的。一回头,宋书迷迷糊糊地从马车里钻出来,脸依旧是红的,还伸手拉他:“哥哥……你送我回去吧。” 宋师凝视他两秒,还没说什么,宋书被自己绊了一跤,竟然在下车时不慎又跌进了他怀里。 宋师下意识伸手要推开他,又硬生生止住这股冲动,低头看着怀里神色迷离的美人儿,越看越觉得这张唇红的艳人。 想咬。 宋师快疯了:他是个直男啊!!!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一定是药性使然!一定是! 但宋书抓着他的袖子,纤长的手指被他黑色的外衣衬得白皙到触目惊心,那种羸弱的美感刺激不断刺激着视网膜,宋师的手不自主地落到他腰间,想扶住他。 宋书又一头栽倒在他怀里闭上眼,发丝散乱,就这样攥着他的衣服不动了。 宋师深吸了一口气:这应该不是黑化的那一只吧?要是刚被渣攻亲手杀了,重生回来还有那个心态能往人怀里钻? 这样想着,宋师瞥了一眼旁边愣住的章五,回想起原主那段满心妒恨的记忆,发现还是前期的正常人设更适合他:“愣着干什么?叫人开门。” 靖康王府占地面积极大,北面是正门,朝着宫里的方向,东西两道侧门,东边朝着京都城门,南边是后门。 他们现在走得这道门,就是东边的侧门,离城门最近的一处。 本来就是因为老爹病了才回来看看,没必要大张旗鼓地从正门进。 宋师看着宋书嫣红的脸,察觉到他搭在肩上那滚烫的温度,实在不好假借他人之手,章五这人鬼机灵,一碰就知道他家主子发生了什么,宋师没料到他烧的比自己还严重,只能一边压着火,一边扶着怀里的宋书往里面走。 走到门槛处,宋书又绊了一跤,额头往下一磕,撞在他胸膛上,眉头又皱了起来。 宋师衡量再三,眼见周围下人们都等着他进去,把心一横,干脆伸手往宋书的腰上一握,另一只手从他膝下穿过——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宋书猛地腾空,下意识伸手搂住宋师的脖子,那一瞬间宋师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他差点以为是宋书装不下去了,结果下一秒,宋书缓缓抬起眼皮,水光潋滟的桃花眸在他脸上定定地顿了片刻,僵硬的身体又放松了一些,闭上眼,把手搂得更紧。 他缩在宋师怀里,任由宋师把他抱了进去。 宋师略过那些奇怪的目光注视,快步走向记忆里宋书的院子。 景休很识时务地留在了门外,章五则跟着他主子在后面追着宋师小跑,沿路的风景秀丽美妙,王府的建筑极有风味,换在以前,宋师来到这种地方绝对会实地考察一下,适不适合做场景拍摄,但是现在他无心欣赏风景。 心像火球一样被怀里触感烫的越来越烧,脚下也像踩了风火轮,宋师合理运用这具身体所谓的“轻功”,没有一点不适,甚至十分熟练,几步之下,眨眼就掠到了宋书的住所万书斋前。 万书斋,取万卷书之意,宋书名字里有个“书”,且他从小被当做王爷的亲儿子来养,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这个名字与他最贴合不过。 宋书是个很喜欢清净的人,院里除了洒扫的丫鬟就只有一个贴身小厮,靖康王派来的侍卫都只在院子周围,并不会进去,所以院子里花草很少,宋师站在门口能一眼望见远处卧室的房门。 怀里的宋书不安分地拱动着,一双细长白嫩的手原本搭在他脖子上,不由自主滑了下来,在他身上乱摸了一通,摸得宋师直想把他的手拽下去。 本来衣服就没有系得多好,这下又乱了。 宋师一脚踹开卧室的房门,撞开珠帘,在门前风铃叮当脆响的声音里把人半放半甩地丢到了床榻上,为什么没有直接丢,是考虑到宋书不会武功,身材又这么瘦,他怕摔坏了。 转身刚要走,宋书的手又拽住了他。 他半睁的眸子里水汽朦胧,连声音都像是在呓语:“哥哥……你去哪里?” 他喃喃道:“我好难受……好热……” 烧糊涂了吧? 宋师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抖了抖袖子想让他放手,心急如焚却只能故作淡定:“你发热了……我让人给你备水洗一洗,找个大夫来瞧瞧,你先睡会儿,一会儿就不热了。” 半晌身后都没有动静,就在宋师要忍不住甩开他时,眼角余光看见床头的帘子动了动——宋书放开了手,模模糊糊地应声,嗓音沙哑却软糯糯的,像个委委屈屈的孩子:“好。” 第6章 备水 “不见雪。” 宋师匆忙窜出了房门,迎面撞上跑的气喘吁吁的章五:“大公子——” 宋师沉声打断他:“备水,扶二公子洗漱,请个大夫来看看。” 他正要抬步离开,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宋书这种长相,身中媚/药的情况实在是很危险,但他又不可能留下来,那就是自己受罪了。 于是他补充道:“找个年纪大点的,医德要好。帮二公子看完让他等一等,我一会儿也过来。” 章五:“……”??? 宋师嘱咐完了,从他身边掠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飞快走了。 章五“吱呀”一声推开房门,看见宋书皱着眉,脸色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缩在床榻上,神色一变,扑到床边:“公子?公子?!” 宋书疲惫地抬起眼皮:“小五……” 他刚刚模模糊糊听见宋师在门外的说话声,好像是说“备水”“一会儿来”。 他一会儿又要过来? 果然,只听章五急忙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大公子让我备水,您——” “去备水。”宋书强撑着力气,气若游丝,“……冷水。” 章五前脚出门找人,宋书后脚又睁开了眼。 木板门“吱呀”打开又关上,封闭的房间里只有半开的窗台透进一丝光亮,太阳已在西边欲沉山头,那光线从窗边爬到床榻上,折合成几道曲线。 床上的美人儿半躺着,神色朦胧,领口半开,虚弱地喘着气,细长的手指从袖口滑落,撑在床边,散落的青丝半掩身前,这样的动作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迷乱极了,唇色红的像滴血。 宋书缓了口气,一手撑着强行坐起来,脚才放到地上,又止不住地软下来,只能踉踉跄跄地扶着床柱走,一侧头望见房里摆着的梳妆柜,镜子里的人眼里不由自主地汪着泪,明明是副茫然懵懂的样子,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魅惑的味道。 就算是宋书自己,不算自恋地评价,这张脸也确实是人间尤物,美得雌雄莫辨。 他从未以这张脸为豪,可前世就连最后亲手杀了他的宋师,也是极其喜欢这张脸的。 所以他最后关头,也靠着这一点,反杀了宋师。 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美貌才是最毒的毒药。 前世宋师肖想着跟他上/床肖想了一辈子,这一世重来一遍,他身中媚药,宋师竟然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做到一半还主动停了下来,把他送回了王府的院子里。 他不信宋师突然转性,还让人备水给他洗漱……莫不是等会儿就要过来继续刚刚没做成的事? 宋书摸索着桌子往前,来到里间的衣柜。 衣柜里装着的全都是质地上好、各种各样的服饰,简单的、繁复的,全都是靖康王按照他的尺寸派人给他做的。 从小到大,他都是被靖康王捧在手心里当做亲儿子一样养着的。 宋师曾经也很疼爱他,把他当亲弟弟地疼,他还记得小时候哥哥时常出门,一出门就是几个月,偶尔回来,浑身都是伤,却还带着笑给他买糖葫芦吃,给他带各种好玩的小玩意儿。 他拉着哥哥的手心疼到委屈,还要哥哥来摸着他的头安慰他:“小书不哭,哥哥这是在练武功。师父说了,等我变得很厉害了,就可以保护小书和爹了,这点痛我才不会怕!” 他也没大宋书多少岁,却总把他觉得最好的留给弟弟,笨手笨脚地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他,什么都会想着他。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就变了呢? 宋师出去跟着师父游历的时间越来越多,有一回长达一年之久都没有回来过,他每回回来都是悄悄地,只来看看宋书,然后又□□离开,就连靖康王大概都不知道他儿子回来过这么多次。 那些年宋书已经形成了习惯,他习惯守在东边侧门的墙角下玩拨浪鼓,哥哥的声音总是会从头顶响起来,轻轻地喊他“小书”。 后来长大了,不适合在那里玩玩具,他找靖康王搭了个石桌,他常坐在石凳上喝茶、下棋或看书,等哥哥哪一天又从墙头探出头来,低声叫他一句:“小书。” 那一年,宋书都没有等到他。 后来宋师回来了,他走得是大门,一路走一路打量他院子里的摆设,又时不时地扫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种奇怪的神色。 后来宋书读懂了,那种神色叫陌生。 宋书不是多活泼的性子,他只在哥哥面前会笑一笑,也要哥哥经常逗他,每回见面都是哥哥先跟他打招呼,引导他熟稔起来。 可是那一年也许太久了,他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宋师和他说话,总带着一点酸涩,语气也不再亲切,尽管他极力作出一副熟悉的模样,可是当初那种氛围还是回不去了。 那时候的宋书单纯得不像话,他觉得哥哥跟自己没话说,可能是因为时间太久了,自己又这么闷,哥哥不喜欢逗他了,觉得没趣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他不想哥哥对自己露出这种陌生的神态。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近宋师,想看看哥哥到底怎么了,所以等宋师露出一副接受他的靠近的模样时,宋书喜不自胜。 宋师的态度暧昧得过了界,后来每回回来他也会□□,也会给宋书带东西,但总要时不时地说两句奇怪的话,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他。 宋书去城外接他,是自己去找的靖康王,宋师的表情明显很意外,他在茶里下药也是临时起意,宋书虽然单纯但并不傻,即便是被宋师诱哄说自己对他一定抱有男女之情,昏头转向之后也回过神来:碰过茶壶的只有他和宋师,所以这药,是宋师下的。 他始终不肯托付终生,宋师终于不耐烦了,花言巧语也不见了,直接开始玩冷暴力,等宋书再见到他,是他故意把宋书带到刺客的落脚点,想让他做自己的替死鬼,结果面目狰狞地说完祝福他去死的话,在长箭破空而来的前一秒,宋书先反手一刀捅死了他。 他对宋师早有防备之心,却从来没想过他真的要自己死。 不管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宋书都不欠他的了。 他重新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回到了他第一次和宋师亲密接触的那辆马车里,还没回过神,就听见宋师让他下来。 他当即就愣了一下:“什么?” 宋师:“先下来。” 宋书:“……哦。”下来就下来,我本来也没想继续。 前世……不,他其实并不确定那是不是前世,因为那一切在他重新睁眼的一瞬间就像是一场梦,梦里所有的场景都变得模糊而空洞,只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激烈地冲撞在他心头,就好像只是他那么一闭眼之间产生的幻觉。 但宋书不敢去赌——他宁愿相信那是真的未来会发生的事,他宁愿再多给自己上一层保障。 衣柜下的柜子“咔哒”一声被打开,宋书从里面摸出一套像手链一样环在手腕上的银针,用衣袖遮住,再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 这都是宋师曾经亲手送给他防身的武器,但他在靖康王府被保护得很好,很少有用到的时候,干脆就用个柜子锁住,专门珍藏起来。 蒙尘多年、从未见过血的刀刃依旧闪着寒光,看得出材质上好,连刀柄都刻着极其精美的花纹,细看像只漂亮的小猫。 宋书从刀面反射的光里看见自己嫣红的脸:药效还没解。 他轻轻笑起来,舌头抵了抵牙尖,想起他还曾给这把匕首起名“不见雪”,笑得就像刀柄上那只懒洋洋的猫,瞳孔里反射出潋滟的光泽。 希望它不要在今天破了不见血的旧例。 第7章 沉思 “二公子现在还没出来。”…… 宋师常年不回王府,他的院子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院子名“世轩阁”,就在宋书的万书斋隔壁,再往前去一些,就是靖康王的“青铭楼”,但他先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 他回来的时候院里的下人都在,他吩咐说要端冷水去洗澡,几个丫鬟对视一眼,也不敢问什么。 宋师在浴房里冲了顿冷水,大冬天地差点冻成狗,好歹头脑清醒了下来。又让人换了热水进来,从木桶边缘踩进去,重新泡了顿热水澡。 丫鬟们本来要服侍他,但宋师不喜欢洗澡也被人看着,想起宋书院子里就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干脆吩咐说:“以后院子里只留洒扫丫鬟和一个小厮就行,我洗澡也不必进来服侍……退下吧。” 等人都走了,宋师才躺在浴桶里勉强放松下来,趁着这短暂的空闲,从头痛欲裂的脑袋里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 这具身体传输给他的记忆简直可以分为两个极端,十七岁生辰之前和十七岁生辰之后,从翩翩公子潇洒风流的少年变成了心胸狭窄嫉妒成疾的小人,连情绪都极度两极分化,宋师对于前一部分的记忆更能融合,甚至在他脑海中如鱼得水,没有丝毫排斥。他猜测可能是人设没崩之前的原主性格和他很像,这也是刚开始吸引他把文看下去的一个点。 而后一部分的记忆,对他来说就像是站在另一个人的角度来隔岸观火,除了情节发展,宋师对此没有任何共情。 宋师从浴桶里抬起手臂,在雾气缭绕中看见自己偏于小麦色的皮肤和肌理分明的小臂肌肉,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即便穿越也没有改变的八块腹肌——其实是六块,有两块还不太明显。 原主从小跟在师父身边习武,常年风吹雨晒,跟京城里好吃好喝细皮嫩肉的公子哥们一点也不一样,这种肤色属实正常,至于腹肌…… 原来快要有八块了,但十七岁之后直到现在,如果不是他习惯放养徒弟的师父时不时还会督促一句,估计他连轻功怎么起脚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六块腹肌没有消失变成啤酒肚,实在得感谢他强硬的身体机制——怎么作都作不肥(废)。 这跟女生里总有那么一些人怎么吃都是吃不胖的小蛮腰差不多的道理。 宋师在心底感慨了两句,他从穿过来开始脑子始终都是混乱的,现在才能称作冷静下来,勉强接受了自己莫名其妙就穿了书的事实,并且开始思索怎样才能回去,如果回不去,又该怎样扭转剧情发展。 原著中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渣攻最后都死了,都是被宋书手刃的。那么已知结局=死亡,凶手=宋书,原因=作死,求现在这个宋书到底是上辈子的傻白甜还是下辈子的黑莲花? 宋师:“……” 他想掀桌,他拒绝回答。 不管宋书是傻白甜还是黑莲花,宋师的结局都是死。 这是什么世纪难题!我不会! 不对不对,换个思路,重来一遍。 已知结局=死亡,凶手=宋书,原因=作死,求怎样才能苟活到最后? 答:方法有三:一,抱大腿。 二,抱大腿。 三,抱大腿。 得出最终结论的宋师:“……” 这应该也不是很难。 如果宋书还是个傻白甜,他现在重新继续对他好,以“哥哥”的身份摆正位置,宋书最后不会被他故意带去的刺客一箭穿心,他也不会被最后关头黑化彻底的宋书反手一刀直接原地升天陪葬,如果运气不好回不去,说不定宋书会因为主角光环,甚至连带着他这个“哥哥”一起庇护着顺利活到大结局。 这是最圆满也最简单的方法,前提是宋书要有这个前置条件:他还没重生,这是第一世。 如果宋书已经黑化成了一朵黑莲花,也同上,只要作出对上一世完全不知情的样子继续对(bao)他(da)好(tui),那么宋书很有可能会有些迟疑要杀他的计划——他毕竟是宋书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而上一世的那一切谁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一场梦而已。 再退一步,不需要宋书重新信任上他,只要宋书放弃杀他的计划就行了,他能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卷铺盖滚的。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要在不暴露自己不是原装货的情况下找找有没有办法能回去。 听说城外的天光寺有位高僧,不知道解不解决这种民间魂穿的疑难杂症。 思路通,完美√ 宋师无意识地拍了拍水面,溅起的水花扑了他一脸,他也不嫌脏,干脆就着抹了把脸,即便夜幕已经快要降临,但烛火太暗,这水映不出他的样子,只有一个剪影,拆散的头发齐长,墨水一样铺盖下来,从浴桶里出来时,这头长发都湿漉漉地贴在他背上。 宋师套了件下人拿进来的外衣,把头发拧成麻花状弄干了水,随手甩到身后,一边琢磨身上的衣服怎么穿,一边在心底嘀咕:怎么这么长的头发,他一点不适应的感觉都没有。 宋师只琢磨了不过半分钟左右的时间,成功扣上了里衣的腰带,抬眼往里间的镜子一瞅:镜子里那人的外衣大剌剌地敞开了一半,露出宽阔的胸膛,往上是线条流畅的锁骨和喉结,长发半散,衣领半掉不拉,反倒有股风流落拓的意味。 他的身材不算特别健硕,但少说也有六块腹肌和放到现代差不多一米九的身高,穿上衣服那高度带来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也瞬间消散了很多,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那轻佻俊气的眉眼仿佛带着初生的阳光,风流浪荡的气韵简直渗透了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张扬又轻狂,连眉宇间都充满着轻盈的少年气。 气质和气场是宋师自带的,和前期原主的性格相差无几,但最让宋师惊讶的是这张脸,并不是说被这张脸的高颜值惊讶到了,而是因为,这张脸和他之前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身材也像。 同名同姓。 如果不是确定以及肯定他不是整个人空降到这里取代原主身份的,他都要怀疑这具身体本来就是他的了。 不过怎么可能,他心理年龄都二十九了。 ……艹,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这就是老天爷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烂摊子吧! 宋师在浴房里又冲冷水又泡澡,磨蹭了差不多整整半个时辰才出来,在此期间自己学会了怎么穿这种古代的长袍不露出破绽,以及接下来要找机会去城外拜访一下那位高僧,顺便先苟一下这两天的剧情。 等他推门出来,景休已经守在院门口了。 这十六岁的孩子还戴着斗笠,靠在门框边,微微低着头,面朝靖康王爷青铭楼的方向,似乎正沉思着什么,怀里抱着把木剑,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风范。 宋师:“景休,你干嘛呢?” 景休吓了一跳,头一歪,脑袋上的斗笠斜过来,直接就掉到了地上,帽尖儿哐当落到地上打起圈来,扬起一阵细细的尘烟。 高人风范顷刻间消失不见,景休退了一步,反手一剑就要拔/出来,顿了顿,一脸茫然地回过了头:“公子?” 他跟在灵湘修士身边的时候性格就呆呆的,武功不错,长相也清秀,但灵湘修士只把他收作了书童,这次宋师回京,灵湘修士点名要让景休跟着他,说是保护他的安全。 原著里并没有写有这一出,毕竟严格来说宋师的武功要比景休高一些,他保护景休还差不多,但宋师不知道他师父这是什么意思,景休这么呆板的性格,能跟在他身边干什么? 宋师好笑道:“你怎么一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我有这么可怕吗?” 景休跟在灵湘修士身边的时候对他也是这个态度,但从前不一样,很早的时候他师父偷懒,把小书童丢给他带着,景休那时是宋师的跟屁虫,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也逐渐疏远了,说话都用“您”尊称。 景休严肃说:“没有,我只是在沉思。” “沉思什么?” “隔壁的二公子说要洗漱,洗到现在还没出来。” 宋师:“?”你想表达什么? 景休用一种欲语还休的奇怪眼神看着他。 宋师:“……”这种痛心疾首的谴责表情是什么意思? 宋师捡起斗笠说:“你不回去吗?” 景休重新戴上他的斗笠,闻言挠了挠脖子:“师叔让我一直跟着你。” 景休不跟着他们喊灵湘修士师父,他一直是喊师叔。 宋师奇怪道:“为什么?” 景休的娃娃脸上露出一点为难来,生硬地转移话题道:“……王爷知道您回来了,刚刚还遣人来寻。” 宋师叹了口气,摆手说:“你跟我父王说一声,我等会儿再过去。” 景休看着他跨出门槛往旁边的院子里走,忍不住问:“公子,您要去找二公子吗?” 宋师走到一半被他的嗓门吆喝回了头,他感觉景休这气沉丹田的一嗓子像是要惊动整个王府,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往二公子房里钻:“你这是些什么纸张问题?” 景休又露出一种介于严肃和茫然之中的表情来,一副不太聪明的亚子。 宋师扶额,转身飞快踏进了宋书的院门。 “公,公子……您说什么?” 第8章 拥抱 “就那什么。” “公……公子,您说什么?” 章五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家主子,表情活像是磕了鸦片,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宋书“啪嗒”一声扣上腰间的扣子,从昏黄色的铜镜里回视章五,眼皮撩起来的动作又冷又漫不经心。 然而很快,那双桃花眸里的冷意就被飞快地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认真:“我说,哥哥一会儿要来的话,九让他直接进来,但是……如果你听到了摔杯子的声音——小五,麻烦你进来打断我们一下。” 章五结结巴巴道:“摔……摔杯子……” 宋书点了点头。 章五憋红了脸,突然憋出一句:“摔杯为号,揭竿举旗?” 宋书:“……”想点头但是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章五说完就慌忙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从镜子里看着宋书安安静静地穿衣服,刚泡完冷水澡出来,宋书连发端都像沾着湿润的冷气,一张脸还带着洗完热水脸后未散去的红晕,特别像是药效还没解干净,湿漉漉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人一眼,就能叫人连心魂都颤颤巍巍地栽进去。 章五看了好半晌,忍不住说:“公子,您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大公子他对你有点那什么——你懂的……就那什么。” 宋师喜欢宋书的事情除了他爹,在王府几乎人尽皆知,他师父都知道他在追宋书,但几乎没一个看好这两个人: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他们现在都姓宋,而且是以兄弟相称,难以想象如果哪一天他们真在一起了,事情传到了靖康王耳朵里,他会不会气到当场去世。 最主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男人。 大周民风开放,虽然不像南疆女子那样大街上穿着一层和现代比基尼的布料比例差不多的衣服就敢到处走,也不会像大周刚开国时女人们被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层贵族之间喜好男风的不少,多是被圈养的禁脔,但鲜少会有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然后又要追求对方。 还是靖康王的独子和养子。 在王府众人看来,知情的也不敢乱传,就是看个热闹,觉得哪天大公子兴致没了就散了,但至少现在,宋师都还处于“追求方”。 而且宋书之前,是表现出过接纳的意向来的,不然也不会带人跑到城外去接他。 那现在又是闹得哪一出? 难不成……大公子不耐烦了,想用强了? 怪不得刚刚二公子那副样子,如果是大公子想要霸王硬上弓,那就解释得通了…… 章五被自己的想象惊悚得震回了神。 这简直,这简直……畜生啊! 宋书缓缓开口,似乎正想说什么,然而章五却阻拦道:“不用说了!” 他悲痛地看着宋书,表情就像是刚得知女儿被强的伤心老母亲:“公子,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守在门口的!” 宋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刚系好了外衣,就被章五这种诡异的眼神注视得头皮发麻,一时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能作出一副平日里的正常冷静模样说:“你出去吧,哥哥要是来了,就敲门告诉我一声。” “扣扣”两声刚起,门外的轻巧的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近,随之响起的就是宋师的声音:“你们公子呢?” 章五看上去神色有点古怪,声线稍微绷紧了一些:“二公子……二公子在屋里刚睡着。” “没有不适?”宋师问:“请的大夫呢?” 宋师下的药并不是非人即无解,宋书自己解决了,他拒绝了章五说要按照宋师的话给他找大夫的提议——被下药这种事,怎么还能找大夫? 章五一瞬间紧张起来,感觉拯救二公子的使命就这样沉甸甸地系在自己身上,当即严肃道:“二公子很不适,非常不适,他刚刚冲的是冷水澡,好像发热了,大夫说他伤势严重——”不适合再剧烈运动,所以公子你还是放过二公子吧。 后面的话没说完,因为宋师听到前面就有些心急了,直接伸手推门进去:“他发热了怎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 章五刚要出口的话吞了下去,犹疑道:“……听说您也在冲冷水澡。” 宋师:“……” 他踏进里屋,往床榻的方向扫了一眼,只扫到一个盖着被子的背影,似乎有点冷,蜷着身体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像是还没醒。 宋师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目光还钉在床榻上:“大夫煎的药呢,还没好?” 章五:“……我去催一催。” 催个屁,他家公子压根儿没看大夫。 宋师:“我不是说让大夫等等,我也要看看吗?” 刚在水里自己解决了完事儿,宋师还不确定这从小摊子上买来的药有没有后遗症,万一有的话,假如他回不去,那毁的就是他下半辈子的幸福了。 ……所以还是回去好。 章五结结巴巴道:“呃……小的忘了,我去请大夫再来一遍?” 宋师瞥了他一眼,没多想:“不用了,去催一下药,我看看你家公子怎么样了。” 章五“哦”了声,只好退了出去,犹疑着关上了门。 他扒着门缝眯着眼往里面张望,竖着耳朵做贼心虚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听见宋师的脚步声朝床榻边走过去。 宋师常年习武,是能做到脚步无声的,但他平常也不会刻意隐藏脚步,所以宋书能清晰地听到他走近后掀开窗前那道珠帘的声音,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响传进耳中,宋书背着门口的方向,被子盖到肩头,露出白色的里衣和垂在枕头上乌黑的长发,在宋师看不见的角度里,掩藏在被子底下的身体紧绷了一瞬间。 宋师倾身过去,离得不算特别近,只是想看看宋书的正脸,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小书?” 宋书没有反应。 宋师没再喊,试探性地伸手,声音低了两个度,自言自语般:“真发烧了?” 他把手贴到宋书额头上的刹那,宋书猝然睁开眼,但他背对着宋师,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所以察觉到宋师只是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后又收回手,他宛如惊弓之鸟般紧绷的身体又缓缓松懈下来。 宋师疑惑地低声道:“这也不烫啊,还是我温度也太高了?” 宋书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像是被他的说话声吵醒了一般,低垂的睫毛往上一卷,嗓子里溢出来的声音又低又哑:“哥哥?” 宋师下意识想退了两步,退到一半想起他现在在跟宋书搞暧昧,立马就拉开距离太不合理,于是最终只退了一步,卡在原地露出一个带着担忧的笑:“被我吵醒了?” 宋书一副刚睡醒睡眼惺忪的样子,脸上的红晕还没彻底褪去,半眯着眼支着床榻想起身的时候,一半的头发从肩头滑了下去,这件里衣他穿得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显得身材十分单薄,那削瘦的骨感从锁骨一路蔓延到被子覆盖的腰部。 “有点累,但还没睡着。好像听见哥哥在叫我,就醒了。” 他懒洋洋地揉着眼睛小声说话的样子,像只刚刚晒完太阳的猫咪,软得让人心都能化。 没人能察觉这样软糯无辜的美人儿手里正扣着一把从枕头下露出一半、遮在被子下的匕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面上却还露出一种纯真懒散中带着撒娇的笑意。 这样的神态和语气,换个人来,不论男女都要被他的笑容祸乱心神到心肝直颤,直接拜倒在宋书的长裙……啊不。长袍之下。 也只有宋师这样的钢铁直男,除了第一眼的短暂愣神后,又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宋书,双手背到身后,保持一种足够礼貌的距离,满脸关心之色又溢于言表:“小五说你很不舒服,是药效还没解吗?” 不,那是他胡说八道骗你的。其实我很好。 宋书有一种奇特的身体反应,他的什么情绪都不容易上脸,除了害羞的时候,但他就算是前世还是那个傻白甜的芯子时也很少红脸,然而一遇到其他的外在因素——比如媚/药的药效,比如热水蒸得发晕。 然后他脸上就会给人营造一种不太正常的红晕状态,简称病态,看上去就烧得慌,还不容易把温度降下去。 宋师并不清楚这一点,宋书也没打算用这点来博同情,只是要圆一下蠢小厮的谎,于是靠在床榻边露出一些懒散的病弱感,半垂着眼:“其实也还好。” 宋师看不出他是不是装的,如果这是装出来的样子,能瞒过他这个见识过各种影帝影后的金牌导演,确实算的上是天赋异禀。 他“哦”了一声:“这样,那我先去见见父王,你好好休息,我……咳,等哥哥有时间就来看你。” 宋书顿了一下,有点惊讶他竟然又什么都没想做,真的只是过来看一眼就走,但他牢记不管如何一定要先维持住“兄控”的人设,按照他以前的性格,宋师要走,他应该…… “哥哥!” 宋师转身的动作一顿,余光瞥见宋书哗然掀开棉被,似乎想下床,又因为虚弱而起身的动作匆忙,套着白袜的脚被放在床边的靴子拌了一下,看样子就要往前跌倒了。 宋师下意识飞快地转身半蹲下,迅如闪电地扶住了宋书的手臂,连带着将他整个人都往上提了半段,宋书于是不受控制地往他这边歪过来。 一不小心,又变成了半拥半抱的暧昧姿势。 宋师:“……” 宋书:“……” 第9章 摔杯 “哥哥,等等。” 提问:作为一个疼爱“弟弟”的兄长,在弟弟摔倒的时候扶住他,不小心抱住他的时候该怎么做? 宋师:剧本规定,一定不能推开他。 宋师疯狂催眠自己本能的同时,宋书也强行忍住了想脱离这个怀抱的念头,决定将计就计,就这样演下去。 他抬头时眼底的阴霾已经埋没进了最深处,那双眼线逶迤的桃花眸里含着纯粹的担忧,衬得这张明媚的脸都变得纯欲起来,真切的自责在他脸上交错,他微微直起身子,抱歉道:“哥哥,我太着急了,不小心摔倒了,你没事吧?” 宋师摇了摇头。 按照他给自己定的人设,要从“渣男”向“好哥哥”慢慢转变,这个时候必须体现出担心来:“你怎么样?有没有崴到脚?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想让哥走?” 宋书不太好意思般,脸上蔓着薄红,低声道:“哥哥才刚回来,我想哥哥陪陪我。” 呵——刚来就要走,这又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宋师将他扶回床榻上,竟然被他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戳中了萌点,忍不住用哄小孩的语气道:“哥哥晚点再来陪你,现在要先去见父王,你乖点,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书无法再挽留,于是点了点头,又小声撒娇般说:“哥哥,我渴。” 宋师从善如流,放开了扶着他胳膊的手:“你坐着,我给你倒水。” 两个影帝表面关心备至内心疑惑无比,目光交错一瞬间又分别不约而同地转向其他方向,宋师脸上的温柔全都落了下来,宋书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转过身,盯着他背影的眸子里浸染上刺骨的冷意。 两人同时心想: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宋师走到桌边倒了水,见他又往回走,宋书悄无声息地伸手把刚刚塞进枕头底下的匕首摸出来,不动声色地别到了后腰上。 他就不信了,宋师还真一下变了性子,先前对他大献殷勤,现在又突然清心寡欲,刚刚不小心扑进他怀里,他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那他过来干什么?不是为了给他洗脑献殷勤吗? 这杯水…… 宋师把手里的瓷杯递过去,注意到宋书微微紧绷的下颚线,一抬眼,对上他的眸子,却见他笑得乖巧,毫无破绽地接过水杯,低头似乎正要一口饮尽,宋师突然抬手,将这杯子掀翻在地。 宋书并没有反应过来,一脸愕然,只是握着杯子的手突然空了,下意识被惯性带的抖了一下,葱白的指尖还沾着点水珠,在宋师隐晦的审视目光下茫然道:“……哥哥?” 章五抄着门边的扫帚,蹲在门口等着里面传来“摔杯为号”的提示,等得人都快枯萎了,倏地听见“哐当”一声脆响,当即打了个激灵,霍然起身,一脚踹开了门,举着手里的扫把气势汹汹,脱口大喝道:“公子!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大公子做什么了?!小的这就来救您……了。” 最后一个字,他的音量已经降了几十度。 宋师站在床榻边,一身简朴的黑袍衬得他长身玉立而气质内敛深沉,眉眼间的凌厉都锋芒毕露,他正掏出一块帕子白底的帕子要递给宋书,听见踹门的动静,转头往这边望过来,目光直直戳到章五的身上。 而章五以为被欺辱的二公子,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床榻边,跟宋师的距离虽说不远但也绝对不近,脸色带着点还未散去的疑惑,但两人都衣冠整齐,绝对不像是有一腿的样子。 章五:“……?”说好的摔杯为号呢? 宋师把帕子递给宋书,目光却没从章五身上挪开:“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叫来救他家公子? 还问宋书他做了什么? 章五虽然忠心耿耿,但也机灵,绝不会没有经过允许就擅自闯进房间里,也绝对没有那个胆子大喊大叫,除非…… 除非这是宋书吩咐过他,让他就要在某个时机突然闯进来。 章五放下扫帚,瞥见他家主子扫过来的目光,又看了一眼地上七零八碎五马分尸的瓷片,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小的听见有动静,以为公子发生了什么事,一时着急……是小的愚钝,打扰了,公子继续。” 他讪笑着也不敢听回答,躬着身连退了好几步,十分识时务地拖着扫帚火速将门重新关上了。 宋师:“……” 宋书偏过头看见宋师打量的目光,缓缓问:“哥哥为什么打碎我的杯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又慢又轻,不像是责问,只是纯粹的疑惑,且毫不心虚,至少宋师看不出他任何破绽。 如果不是章五突然闯进来,从他在马车上到现在的表现来看,宋师也许真的会对他放下疑心,以为他就是那位还没黑化的天真小白花,然而不巧的是,章五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他的谎言漏洞太多,稍微深思一下,宋师就能看出许多东西。 宋师注视着面前这张白净无辜的脸,在心里将“宋书”这个名字后面打上了一个“高危”的标签。 原本已经降到百分之二十的嫌疑,直线窜回了百分之六十。 剩下那百分之四十不敢确定,实在是因为宋书的表现简直堪称无懈可击。 假如确定了这位真的是黑化后的芯子,就这演技,宋师觉得请他去现代拍场自己的电影,一定能一举冲上奥斯卡影帝。 宋师内心高速运转,面对宋书一脸纯真茫然的神态,头皮发麻,表情却是始终如一的淡定温柔:“我怕太烫了,本来想让你小心点慢点喝,一不小心就把杯子打翻了……没烫到你吧?” 他本来打算假装在水杯里下毒,看看宋书会不会表现得犹豫或警惕一些——还没黑化的宋书却是全身心信任宋师的,喝水不会怀疑,被打翻茶杯理所当然会愕然,但绝对不会怀疑是宋师下毒之后临时悔改故意打翻。 只要宋书表现得有那么一点犹豫,就是他输了。 但宋书从头到尾都很正常。 如果这是装的,能洞悉宋师的所有试探并且成功化解,那宋师实在佩服他的成长速度。 原来的宋书本来就很聪明,只是输在他对宋师全身心的信任上。 宋书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用他递过来的那张帕子擦拭手指:“水不烫的,刚刚好。” 宋师点了点头:“我让人给你收拾一下,重新倒杯水,一会儿喝完药你好好休息,不舒服就再睡会儿。” “好。”宋书乖巧应声,又喊,“哥哥,等等。” 宋师头痛。 他刚刚转身,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才不至于让自己满脸疲惫,端着如水般柔和的浅笑回头问:“嗯?小书还有什么事吗?” 宋书的视线从地面上那一滩水泽上一扫而过,地面湿润的痕迹里还冒着热气,却没看出任何别的不同来:“驿站里我们喝过的水是有问题的,哥哥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他清澈的眸子认真注视着宋师,把棉被拉到清瘦的腰际,白色的单衣散开了一些,让他看上去有点虚弱的美感,纯良又无害,那纯净的眼神看得人心间发痒。 宋师移开目光道:“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你不要想太多。” 宋师打开门,守在门口的章五往外猛地跳开一步,头低到了地面去,浑身都散发着“无视我吧”“你看不见我”的疯狂叫嚣,宋师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一会儿烧着水过来给二公子喝点,找人收拾收拾地上的东西,记得去端药。” 不管背后如何诽谤,在人前都要做足了“好哥哥”的样子。 章五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以为他这是放自己一马了,不料宋师顿了顿又说:“小五,你刚刚突然进去,是你家公子吩咐的吗?” 章五猝不及防,他本以为宋师就算询问也要询问得隐晦一些,结果他上来就打直球,章五年纪不大,没见过宋师几面,但对他总有种奇怪的畏惧,当下就缩了缩脖子,狡辩也狡辩得没多大底气,眼珠子乱转:“您……您说什么呢,小的只是担心公子出事……” 宋师环臂,低下声好整以暇道:“担心你家公子出事?你怎么就知道……出事的一定是他,而不是我呢?” 章五诺诺嘀咕道:“我家公子这么善良,什么都听你的,你怎么可能出事……” 习武之人五感通敏,宋师将这话一字不差地听在耳中,有些哭笑不得。 景休就站在院子门口,见他出来便直起身,抱着他的木剑频频望过来:宋师呆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再不去找靖康王就太怠慢了。 大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宋师走下台阶时往回看了一眼,这偌大的府邸里每一间院子都如同身后这座一样,沉默地伫立着,不远处的皇宫隐隐露出巍峨一角,天边沉下夕阳,府邸外还有无数的热闹环伺人间。 这是个真实的世界,不论是书中花费二十万字浓墨重彩来描述的主角还是两三笔带过配角,如今呈现在他面前的,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但既然来了,就当做用另一场人生来旅个游,应该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门扉轻轻关上。 宋书收回视线。 地面上的水已经凉了,一月的天正寒,他房间里只放了两个火炉,屋里干燥又凝霜般地冷,降下来的夜色里,他的眸子暗哑,含着野兽般汹涌的杀意。 他再一睁眼,这杀意又埋没进了眼底,消失无踪了。 宋师在试探他。 为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知道了些什么? 第10章 阿长 “宋家如今在京城,举步维艰。”…… 青铭楼是历任王爷的固定居所,往前是王府大堂,往后是王府后院,这一代偌大的王府里除了不常在府中居住的宋师,就只有两位主子,倒是白瞎了这么大的府邸,只能充作排面。 靖康王这个王位从开国时的一位宋家建国功臣那里封下,作为世袭王位,一直传到如今,当初那些开国功臣的后人老的老死的死,抄家的抄家,埋没的埋没,当今朝堂上唯一的异姓王族竟然只剩下靖康王这一脉。 上一位靖康王也就是宋师的祖父只有两个孩子,当今这位王爷是原配嫡子,另一位庶女后来嫁给了宋家旁支,他祖父当初为他爹取青铭楼中的“青”为名,听说是为了壮一壮自家这一脉王族的存续,然而很不幸,他爹是个没野心的。 上几任王爷去参军的都封了将军,做学问的都当了栋梁,唯有这一任王爷生无大志,年少时最爱游手好闲,既不喜欢习武也不乐意学文,娶了位小门小户的妻子,继承他爹的王位后,生下了宋师这个独生子。 妻子卧病在床郁郁而终,他又死活不肯再娶,过了两年突然从旁支里抱过来一个孩子,也就是宋书,昭告天下这是他领养的第二个儿子,说是有对远房亲戚,夫妻俩早年对他有恩,后来双双撒手人寰丢下一个孩子,他看不过去,干脆认作了养子。 宋书虽然是养子,但其实比他这个正儿八经的王府嫡子过得好多了,他小时候就被师父灵湘修士带走,此后整整十年,宋师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灵湘修士性格散漫,对徒弟们采取放养政策,他每日在红尘中摸爬打滚,练就了一身本事,也落下了满身伤痕。 宋书却打小在王府中长大,旁人都猜测或许是因为在王爷身边呆的比亲生儿子还要久,王爷对他原本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后来更是把他当亲儿子在疼,要什么给什么,反倒是宋师这个嫡子,却被他日渐冷落了下去。 从万书斋走到青铭楼的距离并不算远,院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下人,王府的管家五十来岁,是个长相和善的小老头,姓莫,正守在门口,远远望见他过来便起身行礼,笑眯眯地说话时八字胡一抖一抖的:“大公子回来了,王爷正在书房等您。” 宋师一看见他心头就升起一股亲切感来,也许是被原主残留的情绪影响,他对莫管家并不感到陌生:“莫叔,好久不见。父王他身体如何?病得很重吗?” 莫管家叹了口气,担忧的神色不似作伪:“王爷这些天茶饭不思,憔悴许多,老奴看着实在不忍心。公子如今回来了,就劝一劝王爷吧……” 宋师诧异:真病了? 原著里这段剧情他还是记得住的,原主回京,是靖康王装病,有些事情想要交代给他,这些事情宋师站在上帝视觉已经知道了,不然也不会拖这么久才过来,一点都不着急。 莫管家说完,又偏过目光看了看他身后抱着剑戴着斗笠坚持摆姿势的景休,一看也不像是他家公子的小厮,疑惑道:“这是……” “我师弟。” 宋师回头对愣了愣的景休招手低声道:“你若是执意要跟在我身边,也随你意,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叫莫叔给你安排间屋子。” 景休点了点头,却道:“我就在门口守着,等公子出来。” 他脸上带着常见的固执神色,宋师知道他硬要当这个贴身保镖,再劝也没用,便无奈地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景休又点了点头,左右看了两眼,竟然嗖一声窜上了院子里的一棵光秃秃的枣树。 莫叔:“……” 宋师:“……” 莫叔一言难尽:“……公子的师弟……” 宋师淡定道:“他可能觉得这样比较帅。不用管,不影响王府的暗卫行事就行。” 莫叔闭上嘴,点了点头,转身带着他往靖康王院中的书房走,靖康王府格局宏大,这座府邸从大周建国立朝以来就隶属他们宋家,青铭楼不知易过多少主,也翻修过许多次,一草一木都有人精心打理,不管外景到底如何,府中却是几百年如一日的光鲜亮丽。 宋师这一路上碰见的丫鬟小厮数不胜数,低着头成群结队的,匆忙赶路的,聚在一起偷懒说小话的,正在做活的,或者呵斥更低一等丫鬟小厮的,一旦遇见他,都要脸色一变,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宋师跟在管家身后,就算只点头示意,也点得脖子都酸了。 这就是古时森严的阶级意识。 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让宋师短暂地忘却了一下见完他爹后,接下来的剧情里,他至少还有好几天要面对一只黑心黑肺的黑莲花版宋书。 临进门前,莫管家对他爹让他来书房约谈这件事进行了解答,他一脸沉痛道:“王爷最近日渐消瘦,总忧心忡忡,常在书房待上一整天。” 所有人都觉得靖康王宋青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几,连和王爷最亲近的莫管家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宋师推开木门,却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严实的粽子,手里捧着暖炉,蹲在地上用一种奇特的、类似□□的姿势……看蛐蛐儿。 两只蛐蛐儿在地上斗来斗去,小老头在旁边一边嘴里嚷着“打呀”“上啊”“小黑不要怕他”“大黑快跑,快跑!”,一边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双腿往两只蛐蛐儿的方向挪。 小老头蹲着,侧对着门的方向,他身边是檀木色的桌案,清一色型号不一的毛笔大大小小摆成一列,桌上铺着张写满了字的纸,墨痕未干。另一边上上下下都摆着各种各样的古籍书本,香炉在一旁的炉鼎上冒出袅袅白烟,空气里都是清淡的檀香味。 这种气味,确实很适合书房。 可惜的是,书房的主人放下书不看,正蹲在书桌前的地上斗蛐蛐儿,白白破坏了这副大好的意境。 说实话,宋师看见他爹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时,嘴角是抽搐的。一转头,看见莫管家好不惊讶,和他的表情倒是如出一辙的一言难尽。 然而听见书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靖康王就迅速起身,往这边看了过来,父子两个隔着门槛和空气大眼瞪小眼。 宋青咳了一声:“先进来吧。” 身后的莫管家嘴角抽搐着,进去把那两只蛐蛐儿拿起来装进笼子里,拎走了。 他爹不死心地越过宋师还在朝莫管家喊:“诶!老莫啊,别扔了啊!我一会儿还要玩的!” 莫管家:“……” 宋师:“……” 莫管家带上了门,宋师才收回视线,得到承诺的靖康王满意地转向他,怀里揣着暖炉,打量了他几眼:“阿长啊。” 阿长是宋师的小名,这名字是他爹很小的时候叫的,没别人知道——后来无意间被宋书知道了。恍然间听见,宋师心头竟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温热感来。 就好像……他真的成了靖康王口中的阿长一样。 靖康王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这么多年不见,果然长大了很多,爹都不敢认了。来,坐下,坐下爹跟你聊。” 宋师回过神,有种诡异的扭曲感——他爹大概并不知道刚刚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力有点大,突然从一个斗蛐蛐的憨憨摇身一变成了慈祥的老父亲,虽然他爹转换自如,但他短时间内还不能忘怀。 靖康王其实不老,古人十六七岁就结婚的是多数,虽然他爹浪到二十四了才找了他娘,但今年也不过四十多,说他是小老头,是因为他按照周人的审美蓄了一撮长胡子,看上去年纪就很大。 关键是靖康王身高也不算高,宋师有一米九,宋书长相看上去是个标准的美人儿,但身高也差不多一米八出头,靖康王比宋书还要矮几分,一米七八左右,这个身高不算低,但在宋师面前就显得小巫见大巫,有点尴尬。 于是宋师选择依言先坐下,免得他爹还要面临仰儿子鼻息说话的困境。 靖康王仰视的视线顿时变得居高临下了一些,他往回走,坐到了书桌后,老神在在像个弥勒佛——虽然他不胖但他裹得像球,这形容很贴切:“阿长,这次让你师父喊你回来,是有些事情,爹觉得你是时候该知道了。” 宋师点了点头:“我知道。” 靖康王没用“本王”自称,那他也没必要太过拘礼。 闻言,宋青翻动书籍以缓解紧张的手顿了顿,抬眼惊讶道:“你知道?” 宋师无意装这个b,随口一提,想了想还是简单解释了句:“您看上去身体不错,不像是病了。” 靖康王点点头,一脸“我儿就是聪明”的欣慰:“那你猜猜爹为什么要装病?而不是把你直接喊回来?” 宋师:“……”并不想猜。 他已经知道靖康王要告诉他的事情是什么了,但他应该表现出来的是不知道,所以他淡定而果断地摇了摇头。 靖康王也不失望,抚着胡子道:“猜不出来也无妨,爹告诉你——你久不在京城,可清楚京城的局势?” 这个可以知道:“了解一二。” 靖康王用眼神兴致勃勃地示意他继续说。 宋师:“?”您不是说您来告诉我吗? 他叹了口气,在心中衡量片刻,既然靖康王一定要考验他,那他就配合配合吧,反正就是走走剧情的事:“宋家如今在京城,举步维艰。” 第11章 俗人 “你是要平安喜乐,还是要荣华富…… 先前说过,宋家这个异姓王,是世袭王位,开国皇帝是个泥腿子,从底层爬上来的,这江山也是他带着几个兄弟一步步血雨腥风打下来的,建朝之初雄心壮志,给每个很早就跟着他打拼的弟兄都封了将军侯爷,那时的宋家先祖得了个王位,也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难得的是,宋家先祖是开国皇帝的弟兄中武功最好的一位,难得的将帅之才,皇帝不封他做将军,却要他禁锢在京城做个亲王,享受无上尊荣,甚至王位世袭,让后来许多人都深思:也许当年的宋家和皇帝也并不算得上兄弟情深。 一路把江山都一起打下来的交情,终归也抵不上至高无上的权柄。 宋家世代出武将,每一代都有嫡系子孙抛下京城的泼天富贵,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进入军营,磨砺上十年,基本都能打出个成绩,少有些情愿留在京城的,最后也都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文才武将辈出,宋家的王位才一代代传下来,一代比一代权柄更盛。 许多早年建国被封将成侯的世家,最终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落了下去,无一例外,这些家族的兴衰,都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操纵:那就是当朝的皇帝。 权柄过盛并不是什么好事,帝王都多疑,宋家功高盖主,迟早有一天也会面临那些家族一样艰难的困境,上有家国恩义,下是生死存亡,都存系于一国君主一念之间。 历代靖康王都明白一个道理:盛极必衰,但若不盛,衰得会更快。 所以每一位靖康王都是能人中的能人,他们把控着这个度,让宋家在朝堂中不算一手遮天,却也让皇帝绝对不敢轻易动它,只要宋家不触碰皇帝的底线,皇帝基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相安无事下去。 撑到宋青这一代,宋家的嫡系血脉已经所剩无几,唯一的嫡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宋家交到宋青手上,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并不是说宋家没话语权了,毕竟百年世家的威望还在,但是绝对没有能让皇帝忌惮着不敢动它的权力了。 十几年前京城中仅存的另一世家方家被抄家灭族,族中女眷尽数流放,其余男丁不论老小一律腰斩,百年世家就此一夜泯灭,朝堂因此动荡不安,而皇帝给出的理由是“通敌卖国”。 ——这明显是笑话,大周建朝数百年,周边小国被一一扫清平荡,只剩一个南疆,那段时间边境安安分分,既没有打仗也没人进京,通什么敌?卖哪门子国? 方家虽然是世家,但从未出国武将,通敌卖国除了背负万人骂名,又有什么好处? 这种不走心的理由,是皇帝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我就是要抄你的家,有意见也没用,给老子都去死。 为什么不弄个更合理的理由,因为要杀鸡儆猴。 杀的鸡是方家,儆的猴子是宋家。 皇帝刚抄了方家,不好转头又来搞他们—— 宋家蔓延到宋青这一代,旁支多得数不胜数,几乎整个京城里路上随手拉一个人,祖上都和宋家有那么点血缘牵扯,这也是当初宋书被抱养过来的时候,没人深究宋书“是不是真的是宋家旁支的孩子”的原因。比方家底蕴还要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 况且宋家当时刚刚交到宋青手里不久,还处在鼎盛时期,皇帝也不敢搞。 而十几年后的今天,皇帝已经快要老了,年老色衰膀大腰粗,边境屡屡动荡不安,朝中人心不稳,前些天在阁老们的联名下定了三皇子洛放为储君,有人就在传皇帝耽于美色,身体已经不行了。 皇帝应该是听到了传言,想拿宋家这块盯了很久的肥肉开刀,再来一出杀鸡儆猴。 靖康王察觉到皇帝的意图,这才连忙装病把儿子叫了回来。 简单分析了一番宋家的局势,宋师定下自己的结论:“圣上若是铁了心要动宋家,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宋青点头,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这就是爹为什么要装病让你回来的原因。圣上如今盯着宋家的一举一动,这个关口人人自危,都怕圣上的刀尖一转对准的就是自己。宋家百年殊荣,已经出了太多风头了,成了当今圣上的一根心头刺,宋家此次若不能度过危机……” 那就该重复十几年前方家一夜灭门的惨剧了。 手中的暖炉渐渐熄了火,宋青在满室萧瑟中感觉到了逐渐浸骨的寒意,他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问:“阿长,我知道你肯定想过,为什么当年要把你送到你师父灵湘身边,这么多年都不让你回来。爹现在告诉你为什么。” “你是爹唯一的儿子,圣上十几年前就动过要灭了宋家的心,爹没多大本事,但自认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只怕事到临头护不住你周全,让你娘待在黄泉下也不能安心,把你送到灵湘修士身边,是想着能让你脱离圣上的视野,至少安全一些。” 宋师不动声色,配合着往下问:“那为何如今京中要出事,爹又把我叫回来了呢?” “爹本想着宋家迟早有这一天,想让你安安分分在你师父身边待着,一生也算喜乐无忧,少和我见些面也好,感情不深,到时候宋家没了,你也不会太伤心。”宋青说着说着,嗓音哑了下来,咳了两声,宋师看过去,他又捂着嘴摆了摆手。 “你师父这些年跟我传过信,说你根骨极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还聪明通透,在她身边待着做个闲散剑客实在屈才了,我就动了点心思,”宋青抬眼,缓缓说,“阿长,爹不逼你,爹是想问问你,宋家是盛是衰爹都不在乎了,但眼下有个摆在面前的机会,能为宋家平反,一旦成功,宋家将是又一代盛世名门。” “但若是失败,整个宋家都要为此陪葬,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爹只问你一句——你是要平安喜乐,还是要荣华富贵?” 沉默在屋子里发酵。 半晌,宋青听见他轻笑着说:“爹说的有理,谁不想要无上权柄和泼天富贵呢?” “我是个俗人。” 原文里的宋师也是这么个意思,宋师并不是不想拒绝,但他就算拒绝了,宋书要复仇,他走到哪也会跟到哪儿,主角光环在那儿,他甩不掉,所以他没必要拒绝。 靖康王府这群人,他觉得挺好的。 能不死的话,还是活着好。 宋青脸上各种神色交错,他愣了许久,终于哈哈地大笑了出来。 宋师抬头,轻声道:“只是想问一问,爹说的这个机会,是什么意思?” 宋青收敛了笑意,把手里的暖炉推上书桌,眉眼间的情绪沉淀下来,凝成眼底的复杂:“……是小书。” …… 香炉烧尽了,宋青也精疲力尽地吐出一口气,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府中有宫里的眼线,爹平日里不能表现出端倪,窝在书房还有暗卫随时守着,只有你莫叔知道我没病。你出去也不要轻易暴露我的病情,对谁都不要说……小书也是。” 宋师起身时面色如常,点头应是,又问:“小书他的身世……” 宋青神情复杂,良久,颓然道:“随意吧。” 反正迟早要说的,这事儿也没法瞒多久了。 十几年了,也无所谓了。 宋师走出书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莫管家守在院子里,见他出来,挑着灯迎上来:“公子,和王爷聊完了?” 宋师点头,目光移到他另一只手里,看见他提着那只装着蛐蛐儿的笼子,一下想到刚刚靖康王蹲在地上斗蛐蛐儿的憨样:“……” 感伤的气氛就这么飞了。 莫管家无奈道:“王爷闲来无事,不玩蛐蛐儿就浑身难受,老奴实在是……” 宋师:“……”跟着这样一位不务正业的王爷,莫管家确实很难。 宋师拒绝了莫管家送他回去的提议,从他那里得了个暖炉,想了想又要了一个,把宋青给他的那封信塞进口袋,两只手都揣在怀里,本来还风度翩翩的身段顿时活像怀胎八月的孕妇,偏偏“孕妇”还步履惊人,得亏夜色朦胧,来往的下人们都看不大清,他又懒得走路,相当于直接用轻功飞过去的。 宋师在青铭楼门口领到了一只痴痴傻傻呆在枣树上差点被冻成冰雕的憨憨:原·书童·如今·进化为贴身侍卫的景休。 他思维简单固执,说是要守着宋师出来就真的守了半个下午,夜间风冷,他摆着高深莫测的姿势最后被风吹得差点要流哈喇子,然后被轻功飘过玩内力玩得正嗨的宋师从旁路过时实在看不下去一把薅下了树。 发现是自家公子,景休停下了下意识的反击,用冻僵的手扶正了斗笠,抽着鼻涕说:“公,公子。” 宋师十分嫌弃他的鼻涕,从怀里抽出一只暖炉:“要不要?” 景休保持冷漠脸:“不要。” 精致的耍帅男孩儿怎么能像个畏寒的老头子一样整天揣着暖炉晃来晃去呢? 精致的耍帅男孩儿隔几秒钟打个喷嚏,隔几秒钟打个喷嚏,宋师洗漱完毕也懒得吃东西,准备歇下的时候,很有职业道德的景休才肯往莫管家给他安排的客房走,然而他几次要睡着的时候,都能听见隔壁传来“阿嘁——”一声。 宋师本来就睡眠就浅,刚穿来就撸了一发,以前一直是看着人演的宋导演还不得不发挥毕生的演技亲身上场经历这么多的事,累得只想倒头就睡,然而翻来覆去,终于还是疲惫地投降了。 畏寒的老头子坐起来,打着哈欠披上衣服,拎着暖炉出门了。 没几秒,他又回来,把另一个惨遭耍帅男孩儿拒绝的暖炉一起拎走,乘着萧瑟的夜风往东面的万书斋去了。 第12章 降温 “要不然用嘴唇试试?”…… “啪”地一声轻响,宋书放下碗筷,看向屋内计时的燃香。 戌时了。 宋书在盆里用清水净了手,掏出帕子正要擦,突然顿了顿。 这块白底的帕子……右下角绣着本古籍的雏形,这是意喻为……书? 但这不是他的帕子。 宋师临走前掏出帕子给他擦手,两人后来一个忘了还回去一个忘了拿回来,宋书随手就揣到了怀里,在屋里歇了一个下午恢复了些精力,被章五敲门敲醒用了晚膳。 他还没来得及制定一下具体应对宋师的计划,结果他……? 他的贴身帕子,为什么上面绣的却是“书”? 用情至深? 宋书盯着这块标记,眼神里闪过几分嘲讽。 他抖了抖帕子,不再作他想,淡定地擦了手,本想随手丢了,但怕宋师是故意把东西放在他这里,回头问起来,他要是丢了就不好办了。 想了想,还是塞回了怀里。 章五进来收拾了碗筷,很快又退下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书并不喜欢嘈杂的氛围,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他都习惯了睡前读本书,安静的环境会让他感到舒适——章五知道他这个习惯,他的寝房甚至是和书房合并的。 但今天,宋书暂时没心情读书。 他走回床榻边,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把匕首,翻转着打量两圈,在手里颠了颠。 他不会武,虽然学富五车,论阴谋诡计,宋书自信只要自己不手软,绝不可能输给宋师,但在武功方面,宋师对上他是绝对的碾压。 宋青也曾给他请过武术师父,毕竟作为靖康王的儿子,他也是皇室子弟,皇室中人从小就要文武双修,到了一定的年纪再依据偏科取向,而宋书从小身体就有些弱,对于武功简直堪称一窍不通,宋师还说过他会保护他,所以让他不用学武。 于是他后来主动去跟靖康王提,说他想考科举入朝为官,对学武没兴趣,靖康王也没说什么,没过多久就不再请武术师父来府上了。 宋书很后悔,就算不适合习武,他也应该学些简单的防身术,不至于当时死的时候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箭射过来,想躲却躲不开。 他如今已经十七了,这个年纪练武也太晚了。 宋书这样想着,有些遗憾。 他左右看了一遍,瞥到珠帘后一根锈红的柱子,回想了一下曾经宋师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身手,姿势应该是…… 他晃了晃神,想起那个时候宋师还是真心待他好的,也就是这短短一瞬间的愣神间,手里的匕首已经反手飞了出去,利刃破开虚空,在宋书惊讶的目光下,“哐”一声气势汹汹地在空中拐了个弯—— 掉到了地上。 像个做到一半突然萎掉、一瞬间从年轻力壮变得弯腰驼背的老人。 宋书:“……” 刚到门外突发奇想躲到了窗柩边的宋师:“……” 果然,意料之中的,好废。 宋书并没有意识到这丢人的一幕被宋师收入眼中,他环视一圈,目光扫到窗柩时宋师自动往下一蹲躲过了他的视线,等听见他踱步往匕首的方向走时,宋师才重新转身看了过去。 宋书弯腰捡起匕首,拇指摩挲了一下刀柄上粗糙却十分灵气的小猫雏形,想起当初宋师把这匕首送给他时也才十五岁,武功初入佳境,已经能做到翻进王府也不被暗卫们察觉。 据说这是他自己寻来材料亲手做出来的,谁能知道当时锻炼一把匕首都弄得满手伤痕、笑容阳光的少年后来变得满身阴翳,看向他的目光逐渐带上了竭力掩藏却无比疯狂的妒恨。甚至为了让他不学武,会矫揉造作地说出“我会保护你,你不用学”这种看似为了他好,实际是怕他学了武更不好对付的话来。 宋书知道自己不能想。 一旦想到曾经的宋师的样子,他心里就止不住的难过。 他怕自己心软。 他是真的有过……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哥哥的。 宋书闭了闭眼,猝不及防地抬起匕首往面前的柱子上扎了一刀。 锈红的柱身裂出一条细纹。 宋书的力气并不算小,比不上宋师,但在平常男性中还算可以,这么硬的柱身让他砸出了一条细纹,已经很不错了。 宋书知道他不至于弄垮柱子让房子都塌了,但也没继续扎,顿了顿,把直线往里钻的劲儿收了收,拐了个弯,用匕首在柱身上画了个别扭的圆。 中间点上两个圆圈。 下面在圆里往下的位置画个丑破天际的弧。 然后还有用一根线条划出来的身体、四肢。 最后宋书在旁边一点一点刻下两个字:宋师。 宋师:“?”什么玩意儿? 宋书收回匕首,对着这副四不像的火柴人画看了几眼,估计也觉得挺滑稽的,没忍住笑了两声。 宋师:“……”怎么,难道这位是个白的,在这儿画肖像画对我痴汉笑呢? 结果下一刻,宋书就收敛了笑意,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猛地抬手往柱子上又一砸—— 又是一条更长的裂纹。 小人圆得扭曲的一张脸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场面十分血腥,动作过于冷静。 宋师:“!” 他裂开了。 他真裂开了。 这踏马哪里白了,明明从头到尾都写着“黑化”两个字啊!!! 宋师头皮发麻。 他看着此刻的宋书,脸上带着极致的冷漠,手里的动作却一下比一下更狠,肉眼可见的愤恨随着匕首扎穿了小人的心肝脾肺肾,宋师却感觉这刀子更像是扎在自己的心肝脾肺肾上。 他先前只是些猜测,如今直面这样的场景,怎么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这要是白的那一只,扎他小人干嘛?好玩儿吗? 这是真·名副其实·扎小人。 宋书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渣男。 一刀。 花言巧语。 两刀。 骗我感情。 三刀。 哄我上/床,虽然没成功。 四刀。 还杀了我。 五刀。 …… 宋书越想越觉得过分,力气难免没控制住,刮沙沙的声音吵得门口守夜的章五都来敲门,但不敢像白天一样直接踹门进去了,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是在……” 宋书听见敲门声时动静就停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平静道:“无事。” 章五便不敢打扰了。 宋师正听着耳边的动静,不防宋书在原地站了两秒,竟然突然回头,准确地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宋师条件反射地往下一蹲。 然后:“……”不对,他心虚什么? 然而宋书很明显不知为何已经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已经喝道:“谁在那儿?!” 原本被宋师刻意用内力屏蔽了些许五感的暗卫惊醒回神,还没等他们动作,宋师心里念着“完了”,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停下,接着是“哐”的推窗声,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宋书的目光。 宋师:“……” 宋书:“……” 宋青派给他的暗卫统领平风刚到:“二公子——” 宋书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示意暗卫退下。 他刚刚满身的戾气和凌厉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然而这种情况下对着宋师笑又不太对劲,于是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惊讶上:“……哥哥?” 宋师咳了两声,在寒风刺骨中选择装作并没有看到他刚刚扎小人的一幕,从怀里掏出另一只暖炉:“……要吗?”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最终还是宋书收了对准他的匕首,沉默地接过了暖炉,不知摆出什么表情好,只是侧过了身,让他先进来。 然而做完这个举动他又意识到不对劲——他画的小人还在柱子上。 ……还被他的匕首扎得很惨。 宋书转身就走,来不及毁尸灭迹,甚至都没再敢往柱子上瞥一眼,捧着宋师给他的这个暖炉往柱子上一靠,看着宋师从窗户翻进来,身体紧绷了些: “哥哥这么晚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被当场抓包的宋师落了地,整了整衣领,破罐子破摔,十分不要脸地回:“今天你不是说要我陪你?景休打喷嚏太吵,我就来你这儿看看你睡没睡,刚到。” 宋书心中狐疑:窗户刚刚是半掩着的,正对着这根柱子的方向,虽然可能看不见他画了什么,但这个角度是能看见他写的字的。 如果宋师很早就到了,他应该看到了自己画小人和扎小人的全过程…… 宋书情愿相信宋师刚到。 他对视线敏感,但习武足够厉害的人是可以摈弃五感的,能做到“呼吸无声”“踏步无响”,他是真的不知道宋师有没有骗他。 而且事实确实是宋师之所以暴露了视线,就是因为心思紊乱,又刚刚穿到这具身体里,对于内力的掌控度不够熟练,这才让宋书钻了空子。 宋师看他靠在柱子上,身体线条微微绷紧,月白色的长袍划出的腰身弧度清瘦而紧致,烛光下的整个人都像只弓着身满眼防备的漂亮的猫,突然生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问道:“你靠在那里做什么?不冷吗?” 宋书:“……没什么,降温。” 宋师惊讶道:“降温?” 宋书轻描淡写道:“今天下午发了点热,感觉还没降下去,柱子凉。降温刚好。” 宋师心说你就胡扯,脸上却是一脸真切的关心:“又发热了?是白日里太累了吗?让哥哥看看——” 他跨步上前,伸手覆在了宋书白皙饱满的额头上,看着手掌下的一双桃花眸避开他的目光,睫毛微微颤抖着讲述主人的紧张,无声地笑了笑,出口却是纯粹的疑惑:“咦,也不热啊,今天下午也这样,是我的体温太低了吗?” 宋书一边分心防备他突然要拉开自己查看身后的东西,一边还要虚与委蛇跟他演戏,他突然凑上来确实让他吓了一跳,但宋书这个人最冷静不过,片刻就找到了应对之法。 他抬眸时已经恢复了一副宋师更熟悉的楚楚可怜的模样,眼里含着点水雾,软糯糯地说:“我听说用唇试温度会比较准确……哥哥要不然用嘴唇试试?” 第13章 救命 “哥哥相信你。” 宋师顿了顿,对上他无辜又良善的眼神,心里一跳。 宋书这是在……试探他? 难道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了? 按原主那个德行,这种时候应该表现得惊讶,然后欣喜,并且欢欣鼓舞地亲上去揩油吃豆腐,说不定还想做点更过分的事情。 然而宋师并不想让自己的人设固定成那样的好色之徒,但毕竟转变需要循环渐进,他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不就是用嘴试试温度吗? 两人面对着面,距离不过一尺,宋师慢慢放下手,在宋书保持微笑的表情中低下头,循环催眠自己:这不是揩油这不是揩油这不是揩油。 兄弟情兄弟情兄弟情。 微凉的唇瓣覆上光洁的额头,随即一触即离,宋书的眸色在低下来的影子中微微一动。 宋师已经十分自然地退开,墨色长袍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笑容坦荡:“真没试出来,是不是已经退热了?” 宋书压下心头的异样,轻笑着说:“应该是吧,现在感觉好多了。” 两人相视一眼,宋师靠着窗柩和他面对着,宋书转移话题问:“哥哥不是去爹那里了吗?爹跟你说些什么了?病得严重吗?” 宋师看了他一眼:“还行。”岂止还行,简直是活蹦乱跳的。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小书,你是不是考过会试了?” 宋书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三月就要开春闱,到时殿试,祝你金榜题名。”宋师笑了笑,“你从小就聪明,哥哥相信你。” “好好准备考试,其他的别多想,我先走了,早点睡。” 宋师摆了摆手,从头到尾都没有回答宋书那句“爹跟你说什么了”,转过身翻出窗,踩着月色又回去了。 窗柩扇叶大开,夜里的冷风嗖嗖地刮进来,宋书站了半晌,除了怀里被暖炉暖得滚烫,全身都被吹得冷冰冰的。 他心想,如果那不是梦,我可能在殿试当天就已经被你杀死了。 怎么重来一次,他却感觉哪里都不像梦中的发展了呢? 宋书踱着步子去关窗,回头看了眼自己刚刚弄出来的痕迹,满柱子的划痕,早就盖过了小人和旁边的那两个字,看上去特别像是熊孩子随手画出来的涂鸦。 他良久才呼出一口哽了许久的气:白紧张了。 宋师以为自己会睡得很晚,但实际上这次再回去,也许是屋里助眠的熏香发挥了作用,他很快睡了过去,翌日一大清早便醒了,躺在床榻上睡不着了。 他对环境适应得还算不错,床板比他想象得暖和,屋里烧了一夜的火炉已经逐渐熄了火,但房间里还是暖融融的,天光未亮,宋师也懒得这么早爬起来挨冻,半坐起来从床尾的一个暗格里摸出了一封信。 信封陈旧,上面依稀还留有火漆的痕迹,封面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署名,只是早已经开了封。 他昨天已经看过了一遍,自然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些什么,临走前向靖康王宋青要了过来,说是以后留给宋书看看。 信里写的内容无非就是宋书的真实身世,重点不是这个,重点的是写信的人,是当朝皇帝的妃子,曾经盛宠一时的芳贵妃,方芙。 为什么说是曾经? 因为这位贵妃在三千佳丽的后宫里不过昙花一现,幸运在于那么多的女人中唯独她得了皇帝几年独宠,不幸在于这恩宠来的汹涌,去得也突然。 进宫的第八年,她便自缢在冷宫中。 宋书的亲生母亲,就是方芙。但她已经死了,没人能证明宋书的身份,除了当年她送宋书出宫时让人带给靖康王的这封信。 宋家当朝气数已尽,但养了宋书这样一位正宗的皇室子弟在,只要将来宋书念旧情,登上皇位后都缺不了宋家的荣华富贵。 前提是,宋书愿不愿意去做这个抢龙椅的人。 宋师想起原著中写的宋书知道自己的身份后,用一种奇特的速度迅速推翻了当朝皇权,直接黄袍加身,然后大结局。 他……应当是愿意的吧? 宋师眼下最紧要的事就是要和宋书缓解关系,既然已经确定宋书确实是重生的,就算他今后登上皇位,要是宋师最终还是没能补救完成,宋家可能迎来的就不会荣华富贵,而是秋后斩首了。 宋师越想越觉得头疼,他本来想尽快去找一找回去的办法,城外那位大师被他寄予了很大的厚望,但看样子今天肯定去不成了。 宋师揣着暖炉,看着眼前穿着一身深蓝中浸着黑色的太监常服的人,目光在他面白无须和削瘦的身材上转了一圈。常公公甩着拂尘微微低下头,眼珠子斜着笑,眉角都是褶子,嗓音尖细:“宋家大公子?跟咱家走一趟吧。” 皇帝派了贴身太监过来,一见面就说“皇上要见你”。 宋师收敛心神轻轻点头,低眉顺眼:“麻烦公公。” 常公公的目光挪到他怀里,对他连手都不拿出来还礼一事有些不满,宋师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说:“公公冷吗?本来还想把炉子借给公公暖暖手,但看公公精神抖擞,我可比不得公公挨冻,少了些礼数,望公公见量。” 常在从这短短几句话中察觉到了他话里的刺头,明明是恭维道歉的话,却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这大冬天的,年假才刚过,谁出门不冷?这是嘲讽谁呢? 常在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哼笑了声,甩过拂尘对身后的两个小太监骂道:“还愣着干什么?不长眼的东西——走啊!” 宋师无声地笑了笑,并不在意常在若有若无的指桑骂槐。 冬日的早晨冷得发指,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本来就糟心,这太监不拿正眼瞧他,传个口谕也要带两个小太监壮势,他也没必要一定恭恭敬敬地行大礼。 府里人不多,常公公来时没惊动其他人,宫里的马车停在西门,上车前宋师踩着凳儿上去,旁边一个小太监给他掀帘子,常在拿眼色瞪他,小太监神色惶惶,却也没放下帘子。 宋师顿了顿,钻进了马车。 他身后的王府里,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常在上了另一辆小轿子,几个太监抬着走,在等级森严的大周,能上轿子的太监就是圣上眼前的大红人才有的待遇。比如刚刚给宋师掀帘子的那个小太监,就只能跟在宋师的马车后小跑着跟。 宋师掀开车帘,对赶车的太监道:“把速度放慢些。” 马车慢了下来,比起常人走路的速度还是要快一些。 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跟在马车身边急步走着,还要保持呼吸顺畅不让贵人听着烦闷,但也比刚刚好多了。 小轿子逐渐越过马车,宋师掀开窗帘,往前扫了一眼,低声问这小太监:“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诚惶诚恐:“奴才……奴才良子。” “良子,”宋师闲聊般点了点头,“你们常公公是大内总管,你觉着公公他平日里为人怎么样?” 能跟着常在出宫的不一定就是他的亲信,也许是随便拉来凑数的,良子唯唯诺诺地,说他本来在宫里做最低等的洒扫类事务,近日圣上心情不太好,一连打死了好几个太监,常在实在缺人,随便从底下拉了几个出宫,他算是走了狗屎运,恰好就在其列。 有眼色的太监就会顺杆爬,常在侍奉当今几十年,一直是圣上的心腹,能得了他的青眼,就相当于也是圣上面前半个红人,出宫就是为他们私底下巴结人创造的大好机会,但这小太监明显不懂眼色,硬要恪守本分。 常在明显对宋师不满,他对宋师恭恭敬敬,那就是驳了常在的面子,常在故意让人跟在马车后面跑,也是在发泄不满罢了。 良子明显也懂这些,有些愁眉苦脸,却也没太大的失落感,宋师随口问句什么他也认认真真地答,态度算不上谄媚,更多的是小心翼翼。 临下车前宋师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锦袋,塞进了良子手里,“好像得罪常公公了——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你帮本公子把这东西送给常公公,就说是本公子一点心意,希望常公公不要见外。” 良子接住沉甸甸的锦袋,手忙脚乱:“是……是。” 塞钱给太监这种事,宫里并不少见,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常在混迹众多官员之中,不知道拿过多少好处,也就是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的功夫,这个买卖常在乐意做得很,但在常在看来,宋师真是一点眼色也不懂,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满的一点原因。 良子等人下了车走远了些,才忍不住想道:常公公不就在前面吗?宋公子要给钱,直接过去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让自己转交呢? 宋师曾经导演拍戏的时候经常亲自到处实地考察,皇宫也见过很多次,甚至为了摄影需要还在影视城请设计师和史学专家试着打造过几次皇宫,但毕竟年代久远,皇宫的巍峨不足盛世时展现出来的十分之一,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原来所谓帝王贵冑,被称为天之骄子是当之无愧的。 这样的富贵,足够乱人眼。 常公公带路领着他去圣上私下议事的御书房,一路都没有再说过话,看样子也不想提点他些什么,宋师乐得自在,一路走一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沿路的宫殿。 听说当今圣上极重美色,后宫佳丽不说三千也绝对有五百,宋书的亲生母亲芳贵妃当年就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但这一路上走过来也碰不到几个后宫妃子,都是遥遥看见行了礼后又交错而过。 宫道上来来往往步履匆匆的太监宫女渐渐少了些,宋师想着事,转过一个弯,望见前面宫殿的一角。 那是个破败些的宫殿,但朱红大门紧闭,和刚刚路过的那些殿门相差无几,宋师多看了几眼,走过大门时突然听见“咔”地一声。 殿门上的开了扇脸大的小门,小门里伸出一只衣衫褴褛、惨白的手臂,接着传出女人尖锐刺耳的叫声。 “救命……救命!” 第14章 敲打 “废物,都该死。” 宋师从门边走过,惊了一跳,差点被这手臂抓个正着。 门内仿佛有双眼睛,在他看过去后,无数尖锐嘶哑的喊声此起彼伏纷沓而至。 “不要走,不要走——救救我,我好饿——” “给我吃的,给我点吃的吧……求你们了……我不想死……” “我们家娘娘快要撑不过去了,公公……常公公您行行好,让人找太医来看一看吧——” “皇上呢……皇上在哪儿……本宫要见皇上——” 那是冷宫。 嘈杂的人声流水般涌出,宋师诧异地抬眼,却见走在前面的常在厌恶地皱起眉,甩拂尘的动作像是在驱赶苍蝇般:“晦气。” 随行的几个太监自觉地加快了步子,没有一个人理会那扇门里传来的声音,倒是常在慢慢缓下步子,细声慢语地问宋师:“宋公子可知道,那殿里关的是什么人?” 宋师假笑,他知道也懒得说:“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常在哽了一下,低声哼道:“宋公子耿直。老奴多嘴提醒一句,在这皇城里,忤逆了圣上,不过是被关进冷宫,此后生死有命。但在京城里,若是没点眼色得罪了圣上,到时候关进的……可就是地牢了。” 常公公在敲打他。 宋师心中一动。 他不过一个太监,再得圣上青睐,也不至于敢在宦官子弟面前提这些忌讳,语气里还是明晃晃的威胁。 宫里有无处不在的锦衣卫,一旦被人听见,最先死的就是他自己。 这分明是皇帝要敲打他。 要是原主那个蠢货,估计听听就算了,但听在宋师耳边,这就是皇帝要对宋家下手的前兆——宋家接下来的日子必须谨言慎行,一旦行差踏错一步,等着他们的就是万丈深渊。 之所以现在还没下手,估计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常在不再说话。 御书房外守着太监宫女,常在让他候在台阶下,上前轻手轻脚地敲门:“皇上,人到了。” 半晌,里面才传来一声浑厚的嗓音:“让他进来。” “是。” 宋师进门前脚步顿了顿,把手里精致小巧的暖炉递给了常公公,常公公诧异地抬眼,却见宋师不语,朝露出一个微笑后转头,整了整衣衫,抬步进去了。 “微臣参见陛下。” 大殿门缓缓关上。 常在看了看手里的暖炉,一路走过来被风吹得冻僵的脸上五官动了动,神色缓了下来:还算识相,跟他这个随时能吹耳边风的太监总管交恶,可半分好处都没有。 常在想着,又瞪了一眼身后的贴身小太监——要你何用!还不如宋师这个世家公子贴心! 太监被瞪得莫名其妙,缩了缩脖子。 老远跟着站在阶下的良子犹豫了下:不久之后他们这些临时拉上来凑数的太监就要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那时候就接触不到常在了,这会儿是难得的空闲时间。 过了会儿,良子上前,常在身边的小太监将他“诶”一声拦了下来:“干什么呢你?” 常在斜着眼瞥过来。 这是大殿外,声音太大会惹贵人生气,良子没有再执意前进,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袋,压低声音对常公公道:“公公,宋公子让奴才转告您,他不太会说话,怕惹了公公不高兴……这是一点心意,请公公收下。” 常在眯着眼接过了锦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嗓音尖细:“宋公子让你转交给咱家?” 良子老老实实地应是。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咱家怎么平日里从未见过你?” “奴才良子。先前在……在芙蓉殿惯例是做洒扫的。” 常在的笑落了下来,森冷的目光蛇蝎一般钉在他身上:“你今日是第一次见宋公子,他缘何会让你转交东西给咱家?” 良子不明所以,只是在常在频繁地问话里察觉到一丝微妙氛围,斟酌着回道:“奴才不知……宋公子入宫前在马车上问了奴才几句话,说自己不太会说话,怕惹公公不高兴,才让奴才替他转交。” 大殿内,同一时间,皇帝一身常服,坐在书案后对着一张奏折提笔沉思,案桌边堆着垒得整整齐齐的几叠宗卷竹简,身后檀木色的墙壁上雕龙画凤,两旁摆上袅袅香炉,殿里还有足够的火炉添暖,显得一派奢靡的纸醉金迷。 殿里没有其他太监宫女。 但他知道,此刻这座殿里的其他角落里,一定有无数锦衣卫躲在暗处观察着他所有动作。 宋师并不知道他走之后常在一个人脑补了那么多,他只是怕带着暖炉进来显得有些不敬,皇帝看见了有了治罪的借口,而且皇帝殿里肯定够暖和,随手派给常在做个人情罢了。 他行了礼后未曾听见皇帝让他起来的声音,于是静默片刻后干脆直起身,也一言不发地抬眼看了过去。 皇帝微微垂首,像是没看见他这个大活人也没听见他行礼一般,皱着眉提笔,盯着奏折久久沉思不语,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 宋师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货真价实的天子,颇有些新奇感:他平常拍戏,也拍过很多古装剧情节,会对剧里人物气质有些揣摩,古代的帝王将相首先提现的就是气:养尊处优的贵气和手握权掌天下的霸气。 很少有演员能达到他这个层次的要求,但眼前这位无疑是浑然天成的。 皇帝常年身居高位,平均寿命几乎都在六十以下,而大周朝这位临初帝在位二十多年,已经五十多近六十了,这个年纪在古代算高寿,他年轻时也许长得不错,但上了年纪后养出了一身的膘肉,精神不济当年,虽然气度还在,但…… 照宋师看来,临初帝恐怕时日无多了——他在殿里闻到了一股在熏香欲盖弥彰遮掩下的浓重药味。 怪不得外面有人要传临初帝命不久矣。 宋师想起了良子说这几日临初帝的心情很差,打死了不少侍候在身边的太监宫女。 大殿里一片安静,临初帝坐了多久,宋书就沉默着站了多久。 临初帝半晌才动了动,头也没抬,只是把手里的毛笔往旁边的砚台里蘸,但刚要下笔,又发现没人磨墨,笔写不出字来。 临初帝冷笑了一声,把毛笔甩到一边,骤然挥袖将案桌上的奏折“哗啦啦”全部掀翻在地,面目狰狞地怒骂道:“一群废物,朕养你们的时候不知感恩,要你们做事的时候踩着朕的脸往上爬,把朕置于何地?!废物!都该死——” 他的声音和奏折落地的响声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不知只是纯粹发泄还是在指桑骂槐。 宋师低下眉眼,避开打到脚边的奏折,主动开口道:“皇上息怒。” 临初帝一顿,抬头看过来:“……你是宋家的?” 他久不在京城,皇帝没见过他的长相属实正常。 宋师不卑不亢地提醒道:“是,微臣宋师,家父靖康王爷宋怀远。” “朕记得你,”临初帝随口说了句,一脸慈祥:“宋爱卿在这儿多久了?朕刚刚怎么没注意着你?你不会怪朕吧?” 演戏是吧?谁不会一样。 宋师立即入戏微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忘了还有微臣在这里也是应当的,微臣不敢有怨言。” 临初帝盯着他笑了声,脸上的肥肉挤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如果说大内总管常公公是瘦的极端,那临初帝就是胖的极端。 他哼道:“朕看宋爱卿倒是怨言不小啊——没经过朕的同意,谁准你免礼起身了?” 话到后面,临初帝猛地拍了下案桌,拔高了声调。 宋师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睁眼说瞎话:“皇上可能也忙忘了,您刚刚是说过免礼的,兴许是太忙了——微臣怎么敢僭越陛下,请皇上明察。” 临初帝:“……” 他刚说过自己忙得都没看见他进来的事,忙到忘了已经说过免礼也很正常,但他大可继续逼迫说自己只是不知道他进来,但有没有说免礼还是记得的。 然而这就太假了,宋师解了自己的围,又给他递了台阶下,是他故意冷落人在先,再咄咄逼人也有点气量狭小了,临初帝是个自认为很精明大度的人,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刁难人,显得掉价。 他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扯了扯嘴角笑道:“说的倒是有理……罢了。” 临初帝转过话头道:“宋爱卿刚刚回京,朕没记错地话,小时候你还是见过朕的,那时候你胆子也这样大,倒是长得有些不像了,也知礼了。” 临初帝露出一副追忆的表情来,感慨道:“看来是你那位师父的功劳。” 宋师心头一动,露出营业假笑将临初帝话里的试探堵了回去:“皇上想多了,臣师父不问世事许久,只是位闲散的江湖剑客,不懂这些朝堂礼仪。” 皇帝其实说的不错,这不是他记忆里这具身体第一次入宫见皇帝。 但原著里这段剧情线中,原主进宫见皇帝远没有这么顺利,面见天子的感觉让他十分紧张,说了几句错话,也被临初帝套出了些关于靖康王和灵湘修士的事情。 关于靖康王的那部分无所谓,重点在于灵湘修士。 他师父灵湘是位很神奇的人物,原著里写“他”在外人眼中行踪成谜身份神秘,却武功高强,天下难逢敌手,出没世间留下痕迹大多是戴着斗笠帷幔,看不清身形,连男女都分辨不清—— 当然,在男女严重不平等的古代,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灵湘修士是个男人。 这种小说男主狂帅酷霸拽的标准设定,让很多人都好奇这位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然而直到小说结尾灵湘修士都没有被拉出来遛一遛,只存在于江湖传说和宋师的记忆之中。 在宋师得到的记忆里,和原著一样,他身为徒弟,只比外人清楚的事情多上一点:他师父其实是个女人。 第15章 舞剑 “微臣如此,可有德配位?”…… 还是个年纪成谜的女人。 灵湘修士在所有人面前都戴着和景休那憨憨一样的斗笠和帷幔,看不见真面目,听声音也判断不出年龄,所以除了性别这一点,他并没有更多的其他信息,也没见过灵湘的长相。 毕竟灵湘修士虽然收他为徒,也传授他武功,但大多数时候对徒弟们采取的都是放养政策,常常十天半月不见踪影,不见她对谁更上心。 临初帝之所以提到灵湘修士——宋师想,第一点是因为他以为宋师养在灵湘修士身边十年,也许灵湘修士会知道一些靖康王府的事情——而灵湘修士也确实知道,不然当初也不会配合靖康王带走宋师,那肯定是她和靖康王有过交情。 第二点是因为,传闻灵湘修士尽善事得人心,已经修为半仙,得到了所谓……长生不老药的炼制方法,她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被人称为“修士”,也是因为许多人都以为她已经入了道,一脚踏进了神仙的门槛。 宋师眸色微微一沉。 传闻毕竟是传闻,有没有所谓的长生不老药他不清楚,但原著里写过,皇帝很早就因为他被灵湘修士收为徒弟而注意到了她,不知从谁那里得知了长生不老药的事情,又动了一些贪念。 临初帝前段日子被一众阁老联名上书,迫于压力立了三皇子洛放为储君,估计心里正不爽,这简直就是众臣对他还在这个位置上扒着不放明晃晃的不满,如果临初帝没像传言中所说的得了病,或许他并不在意立储君这件事,但问题是…… 宋师觉得他应该是真的病了,很可能还是治不好的那种,不然原著里后期宋书推翻皇权上位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这里面还有临初帝病入膏肓后在榻上听闻逼宫的消息,气急攻心顷刻暴毙的戏份。 临初帝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朝臣也不信他能撑,他迟迟不立储君,就是害怕直面自己“无药可救”的局面,一旦立了储君,他就算治好了病没死,过不了几年,太子登不上这个位置迟早会心急,他已垂垂老矣,而太子正当壮年,朝臣会选择倒向哪一方,简直不言而喻。 这也是为什么宋师选择赌一把,想让宋书也在这皇权更迭中掺和一脚的原因。 不管先前皇帝对这个三皇子如何,三皇子顶着这个太子的身份,目前是不被皇帝待见的,但临初帝的病情又被他有心瞒下,那双方就是处于一个有些微妙的对立面。 宋家这个时候也不能站队。站到皇帝那边,皇帝不会全心信任他们,还要加个三皇子洛放在他们的敌对面,而皇帝又随时暴毙;站到三皇子这边,三皇子就算有心护着宋家,只要他一日不是皇帝,就一日不能在皇帝面前做主保下宋家,一旦让临初帝知道宋家投靠了太子,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自己撸个皇位过来当当不就行了。 这是宋家唯一的出路。 想到这里宋师叹了口气。他老爹没病拼命装病,临初帝有病硬装没病,谁都是想活着,可活下来后想要的又更多。 欲是无止境的,只有大小只分。 很可惜他不可能帮临初帝找他师父要长生不老药,且不说有没有这种药,就算有也不能给临初帝,他长生不老的那天一定是宋家的死期。 临初帝在他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哽了一下,很快又似笑非笑道:“朕听说你师父武功高强,倒是有点兴趣想见识见识这名闻天下的功夫了,宋爱卿学了这么多年,不如展示给朕看看?” 来了。 这是原著里的基本发展,看来他的穿书并没有带来太大的连锁反应,宋师缓缓眨了眨眼,回道:“微臣愚昧,武功不及师父十分之一……不知皇上想看微臣怎么展示?” “推辞什么,朕让你来你就来,”临初帝兴致盎然地直起身子,左右望了两眼,用肥胖的手掌将旁边的砚台推了过去,砚台里还有没磨完的墨块:“朕听闻许多武功高强之人能用花叶作武器,既然如此,舞剑研墨这种事应该也并不难吧?宋爱卿……朕对你寄予厚望啊。” 宋师淡然道:“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 临初帝眯眼,没想到他立马就拒绝了自己:“……为何?” 宋师垂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恕臣直言,一边舞剑一边研墨这种动作,对微臣来说很困难,应该没有普通人能做到这一点,就算能,舞出来的动作也会很难看。” 他其实也能做到,但他懒得做这种麻烦的取悦皇帝的把戏。 “是吗?” 临初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突然拍了拍手道,“易巾,给宋公子表演一下你一边舞剑一边研墨的功夫。” 雕龙画凤的墙壁边默默出现了一道精瘦的身影,闻言顿了顿,不到瞬间,宋师看见他迅速轻功挪到了书桌边,拔刀而起,“咣”一声,雪白的亮光闪过,砚台挂上刀尖,被抛到半空,又成弧线落下。 易巾在这瞬间已经闪到宋师面前,刀尖平直划过宋师面前,距离不过半寸,而宋师平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剑,最终还是决定给皇帝一个面子,假装被吓到了一样“啊”了一声,十分夸张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易巾:“……” 他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蓝色的服饰很有标志性,并不掩面,拔刀的姿态很稳,面容并不算俊美,只是气质沉静,看得出武功高强。 至少不在宋师之下。 易巾的“剑舞”只在短短几瞬间,当砚台稳稳落回书案,易巾也唰一声收回了绣春刀,姿态很稳地拱手行礼。 案台上的砚台里,墨水浓郁,散发着墨水独特的香味。 临初帝笑了起来,鼓掌道:“宋爱卿你看,这不就是一场完美的剑舞吗?” 宋师微微躬身道:“皇上说笑了,微臣只说普通人不能做到,锦衣卫首领指挥使大人可不是普通人。” 再说了,这是刀,不是剑。 易巾又朝他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准备退到临初帝身后。 就宋师所了解的,这个世界的官僚制度和前世有许多不同,比如锦衣卫只是皇帝的附属品,相当于禁卫的存在,锦衣卫首领指挥使只是个正三品,而靖康王是超一品世袭王,作为他的儿子,就算宋师没有被立为世子,也享有和正三品官员同起同坐的权利。 除非锦衣卫正在秉公执法。否则他不需要卑躬屈膝,甚至严格来讲,易巾朝他行礼才是规矩。 临初帝笑眯眯道:“朕看你父王没有要立你为世子的打算,本想着若是你表现得好些,朕给你个领俸禄的轻松位置做一做——” 临初帝笑容慈祥:“宋爱卿要是后悔了,可得想个办法,比易巾表现得还得厉害些,让朕看到你的能力才行。不然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德不配位啊……” 原著里的原主当真就表现得十分卖力,结果临初帝忌惮他的能力,把他打发出了京城,直接丢到了城外废弃已久的护城营中,让他带一群没经过训练的新兵崽子。 原主怎么可能有这个耐心,去了几次,新鲜劲过了就抛之脑后继续去吊宋书了,但宋师现在正好要找个合适的理由重新出京。 他选择最简单的方法,让皇帝下令。 要让他下令调走自己,当然也可以故意表现得十分平庸,但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让他去个重要岗位想让他丢脸?得不偿失就不好了。 宋师这样想着,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一般。 临初帝眼底的探究深了几分,然而还没等他继续开口,一道残影闪过面前,“咣”一声脆响后,雪白的刀刃已经对准了他因肥肉而堆砌了好几层的脖子。 临初帝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脖子上的肥肉因而也颤了颤。 不过眨眼功夫,刚刚还站在书案前的宋师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挑着雪亮的刀尖,距离不过半寸,姿态十分悠闲自得。 在满地乱七八糟还没被捡起的宗卷中,火炉里柴木燃烧着滋啦声响,他长身玉立,沉声戏谑道:“皇上看……微臣如此,可有德配位了?” 他哪来的刀? 一旁的易巾脸色一沉:“大胆!” ……他竟然被人如此轻易地抽走了贴身佩刀,甚至在他面前挟持到了皇帝。 易巾上前反手就要夺刀,宋师并不动弹,随他抢了回去,刀尖一转又对准了宋师的脖子,然而他只是往后仰了仰,面带微笑地拱了拱手,顺从地退后了几步,“微臣失礼。可皇上还没回答臣的问题呢。” 易巾刀尖一顿,默然地看向皇帝。 临初帝惊出了一身冷汗,半晌往后靠了靠,像是在掩饰自己狼狈的惊惧,回神费劲地思索起他刚刚说过的话,哑然半晌,讥笑一声:“好本事……宋爱卿真是好本事。” 他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你可比你爹有出息多了。” 宋师波澜不惊地微笑道:“皇上谬赞。我们习武之人,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样,还是更喜欢单刀直入。” 易巾:“……”你在暗示谁乱七八糟花里胡哨? 临初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巡梭,比先前要认真一百倍,仿佛要在他五官上盯出个窟窿般,良久才挥手道:“易巾,退下。” 易巾沉默一瞬,后退两步,收回了刀。 临初帝缓声道:“宋爱卿如此武艺,做朕座下侍卫实在屈才,朕看城外有一护城营,缺领头将帅已久,封你做正三品护城营统领如何?虽然废弃已久,但朕相信以宋爱卿的能力,几个月就一定能令其起死回生。” 临初帝说着就招手迅速提笔拟了旨,并不给宋师任何拒绝的机会,甚至意味深长道:“朕到时候若是去巡查,宋爱卿……可不要叫朕失望啊。” 第16章 高升 “这是高升,承蒙皇恩浩荡。”…… 不做侍卫也可以随便当个在朝武职,就算扔去边关磨砺都比扔一个废弃许久的护城营给他要好。 说是相信他的能力,其实是怕他爬的太快,竟然还拿了一个“几个月”的期限来要挟他。 关键是这期限还意味不明,鬼知道皇帝哪天心血来潮想去巡查,如若他在这期限内做到了还好,毕竟这护城营他训练得再好也不是他的,终归还是皇帝的,最多皇帝又忌惮他几分。 要是做不到…… 那他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治罪了。 皇帝心眼太多了,没想到蝴蝶效应竟然还多加了一个巡查期限,这就像把隐形的刀悬在他头顶,随时能落下取他性命。 就像是皇帝言语间若有若无地暗示着“你父王宠爱养子始终不立你为世子”,如果是原主那个蠢货,估计就真的信了。 他不过是敬了一尺,皇帝就还他一丈。 这便是与虎谋皮的代价。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退路。 宋师敛去神色,垂首接过易巾递过来的圣旨,恭敬道:“谢陛下隆恩。” 大殿里脚步声远去。 殿门重新关上的后一秒,一直沉默伫立着的易巾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臣护主不力,求陛下责罚。” 临初帝脸色十分难看:“……他的功夫,连你都防不住?” 易巾把头埋得更低:“是臣无能,宋公子的功夫……不在臣之下,臣大意了。” 临初帝哼笑一声,下一刻一脚踹上他的肩膀,声音阴狠而愤然:“废物!要你何用!一个世家公子都比不过,你这身功夫拿来做什么?!” 易巾被他踹得肩膀往后一歪,又迅速稳了下来,像块隐忍而坚韧的磐石:“陛下说的是。” 临初帝踹了两脚,又不能真拿他怎么样,易巾是年少时就跟在他身边一路升上来的,武艺也是他最放心的,就算再气不过,他也没办法把人砍了去找一个更好的顶替这个位置。 于是他很快收敛了愤怒,整了整衣衫,片刻后才像是刚回过神般缓声道:“罢了。起来吧,也不是你的错。” 易巾垂眸不语,依言起身。 临初帝愤然地拍了下书案,“还没坐上这世袭王的位子呢,就已经不把朕放在眼里了,狂妄,和他那个爹一样,实在狂妄!” “若不是朕……若不是……” 他缓了好几口气,猛然咳嗽起来,许久之后接过易巾递给他的帕子,森然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朕要宋家付出代价。” 大殿外天光明亮。 宋师沿路返回出宫,又路过冷宫门扉,大概是后来常公公派人去警醒了一番,没有人再出声,他顺利地走过了这座许多年来都无人问津的宫殿。 宋书的亲生母亲,就死在这里。 回去的路上常公公对他的态度明显要好了许多。天亮了,宫道上遇见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宋师还撞见了一个让他有些惊讶的人。 刚立为储君的三皇子洛放。 没有人和临初帝一样变态,大清早把人拽起来拉进宫里一顿试探,蛇精病一样冷嘲热讽含沙射影还那么有精神,三皇子大概也是刚刚才起床,身后只跟着两个侍卫,一身如沐春风的青色长袍,面貌俊熙气度不凡,又自有一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看上去和宋书的气质有些像。 他显得更温润一些,虽然气质出众,但五官并不如宋书好看,而宋书的容貌和气质都令人不可忽视。 宋师想到这里愣了一下。 三皇子洛放,是原著里宋书的烂……啊不,桃花债之一。 常公公上前行礼,洛放点点头,态度平平淡淡,常公公却不敢不满,满脸堆着笑,掐着嗓子介绍道:“宋公子,这位是三殿……太子殿下。殿下,这位是靖康王府的大公子,新上任的护城营指挥使大人。” 洛放的目光在宋师手中拿着的明黄色卷轴上顿了顿,微笑着拱手行了一礼,嘴里的话却是对着常公公说的:“父皇这么早就起身见宋公子?护城营指挥使……有些难做啊。” 宋师微笑,坚持用标准营业假笑把一切若有若无或者光明正大的试探都挡了回去:“不难做,陛下说了,给我玩着来领俸禄的。这是高升。承蒙皇恩浩荡。” 他阿谀奉承的彩虹屁张嘴就来,说得挑不出一丝毛病,三皇子明显愣了愣,随后有些无奈地笑道:“好吧,那就恭喜宋公子高升了。” 宋师点点头,坦然道:“多谢,也恭喜殿下高升了。” 洛放:“?” 宋师礼貌笑道:“殿下如今做了储君,不也是高升吗?” “……” 两人说了几句,最终各自点头擦肩而过。 常在领着人把他送到宫门处,宋师主动婉拒了让小太监继续送自己回去的建议,独自一人揣着暖炉走在天光大亮的街道上,再走过几个弯,就是逐渐人声沸鼎的烟火人间。 宋师把那张圣旨往下一甩,一手展开来看了一眼,老皇帝的字不丑,宋师天生看得懂繁体,当然知道这张圣旨上大意是说的什么,封他为正三品护城营指挥使,掌管城外十三营,即日起任命官职。 古往今来的皇帝们下旨大概都喜欢多加些无意义的乱七八糟的溢美之词,什么“文武双全”“才华横溢”,老皇帝写得文笔顺畅,宋师自己看得十分脸红。 不至于不至于。 他把圣旨又收了起来。 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跟皇帝周旋确实非常地累,如果能找到回去的方法还好,烂摊子都留给原主自己来收拾,就像昨天自己刚来的时候一样,以牙还牙,反正那渣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找不到…… 那他就是把自己坑大发了。 护城营是什么地方?原著里写的是三无:“无实权,无令牌,无职责”。 这三无是什么意思?很简单。 几百年前,按照大周开国的朝廷律法规定,护城营拥有京中最高兵营指挥权,比跟随皇帝左右的禁军还要更高一阶。 比方说假如皇帝昏迷无法做出决定的时候,双方发生利益冲突,禁军统领和护城营指挥使各自都持有半只虎符,这个时候就以护城营指挥使的命令为准,禁军如若反抗,护城营可将其就地斩首。 由此可见,当时的护城营权力地位有多高。 这是“实权”。 当时的护城营分十三营,每一支兵队都绝对精良,拥有各项重要职权,比如京中巡防,比如城外防护,甚至还有监察朝中官员的权力,一旦遇上有官员徇私枉法或仗势欺人,护城营对其有绝对的处置权。 这是“职责”。 但有重要的一点,护城营指挥使和禁军统领一样,都要佩戴大周皇帝分发的执行令牌,拥有令牌才有权力。 这是“令牌”。 而大周建朝几百年后的今天,护城营早已逐渐被锦衣卫所取代,职权大部分都落到了锦衣卫手里,这三种特征也成了锦衣卫的标志,护城营的十三营成了虚设,原本一营就有三百人,如今军营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才六百人左右。 护城营逐渐变成了真正的护城营,校场被挪到了城外的一处荒郊野岭,职权也只剩下巡防城外安危,而城外自有军营守卫,这相当于他们被剥去了所有权力。 护城营苟延残喘至今,变得比禁军还要不如,禁军虽然也被锦衣卫挤兑,但至少还在皇宫有一席之地,然而护城营如今就只有一些没饭吃的闲汉为了领每个月的饷钱肯赏脸充个数,有真本事的根本没几个。 起死回生? 宋师摇了摇头:也许并不算是痴人说梦,但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行至无人处,宋师停下了步子,下一秒一道黑影闪现在面前,来人一顶斗笠斜遮着眉眼,抱着一把木剑一板一眼道:“公子。你没事吧?” 宋师挑眉,并不惊讶,环胸道:“你看本公子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景休眨了眨眼,摇头。 “本公子武功比你强,你有事我都不会有事。”宋师微笑,“说正事,你怎么跟着我出来了?” “师叔说了,让我随时跟着你。”景休顿了顿说:“我跟着你到了宫墙外,被人拦下了。” 他自责道:“本来是能进去的,那些侍卫都注意不到我,但我忘了还有锦衣卫。我跟他们说了我是跟着你来的,他们就是不让我进去。” 所以他才担心宋师进宫会有什么危险,不然为什么把他拦下来? 宋师一边思索一边道:“猜到了。” 景休疑惑:“啊?” 宋师笑了笑:“宫里的防卫森严,若是如同我一样任由别人带暗卫进去,圣上的安危可就朝不虑夕了。你在宫门之后我就察觉不到你的存在了,你武功比我差,不至于突然能在我面前隐蔽行踪了,那肯定就是被拦下了。” “……”景休郁闷道,“公子,你不用再三提醒我你武功比我好的事。我知道。” 宋师:“可是这样真的很爽。” 景休:“……” 景休为人固执,思维死板,也很单纯,他听了灵湘修士的话要跟着宋师,就一定尽职尽责地跟,但宋师不主动说起皇帝为什么让他入宫的原因,他也想不起去问。 宋师离府的时候只有几个下人看到了,去得匆忙,但回来的时候几乎全府上下都已经知道了他进宫的事情,靖康王派人守在侧门,一见他回来就把他叫了过去。 宋师掀开大堂门帘,一打眼就看见了披着貂裘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用着餐的宋书,唇红齿白的少年有一瞬间看上去清冷冷的,然而抬眸瞥见了他,冷气瞬间就化了冰。 “哥哥。” 第17章 出城 “想多看看哥哥。” 宋师略有些僵硬,但和老皇帝打过一场备具压力的心理战后,他的接受能力好像也变得更高了些,很快又恢复过来,无缝切换到温柔贴心的好哥哥人设,微笑着点点头:“小书。” 两人目光对视,真是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温馨场面,然而脸上笑得一个比一个真心亲切,心里比谁都一样的冷漠无情: 真会装。 他爹也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等宋师回过头来对他问好才出声调侃道:“你们两个,爹还在呢,一见着对方就都把我丢到一边去了?” 宋师笑而不语,将怀里的暖炉递给了守在旁边的莫管家。 靖康王也只是随口一说,他们两个感情好是他最乐意见到的事,很快就转移了话头:“阿长你刚出宫,进宫匆忙,没吃过早膳吧?过来坐着聊。” 宋师:“……”我可谢谢您,您可真是亲爹嘞。 他缓缓看了眼宋青指给自己的位置——这是张四人座左右的圆形木桌,面积不大,靖康王在宋书左边,现在他指的,是宋书右边的位置。 宋书正端端正正地注视着他的反应。 坐还是不坐这是个问题。 宋书很聪明,他已经起了疑心了,这个时候迟疑就是给人抓把柄的。 他没得选。 宋师还是果断选择了坐。 他神色如常地抬步过去,在宋书身边坐下,察觉到宋书的目光收了回去,才悄无声息在心里松了口气。 靖康王没有察觉到这么多,大概是就等着他回来用早膳,本来就准备了三副碗筷,宋师拿起筷子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靖康王府人丁稀少,没那么多规矩,宋书先前也没有过起这么大早跑过来专门跟宋青请安吃饭的先例。 原著里的黑化版宋书早就知道他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过来。 所以……他是来蹲自己的。 他是想知道什么? 果然是起疑了吗? 刚吃了几口饭,靖康王等他缓过气来便开口问道:“阿长,陛下派人请你进宫是干什么去了?有跟你说些什么吗?” 先前靖康王从不在宋书面前讨论当局政事,他在宋书面前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闲散王爷形象,不过靖康王现在觉得,既然宋家未来的计划迟早要宋书参与进来,那也不必刻意防着什么。 宋师惊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见宋书垂着眉眼百无聊赖般摆弄着筷子,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轻轻笑了笑。 “陛下要我任职护城营指挥使。” 靖康王脸上还未散去的笑意顿时就凝住了:“你说什么?” 宋师又看了一眼宋书的反应,“过程有点复杂,总而言之,我在他面前表现得不小心有点好过头了,他现在估计忌惮我,把我打发去护城营了。” “你也知道是打发!”靖康王又惊又怒,半晌将手中筷子拍到了桌上,桌面都因此猛地一震,“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应下?他让你入宫,就是给你塞个十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护城营?” “不是轻易应下,”宋师抬手示意他爹冷静,从袖子里抽出那张明黄色的圣旨,一手甩开在他爹面前,“黄纸黑字,你儿子想不答应都不行。他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靖康王看着那张圣旨,半晌夺了过去,在手里揉成了一团,像突然泄了气的球,又忍不住继续道:“护城营是什么地方?你去得了吗?你年纪轻轻,陛下要你做护城营的三品指挥使,这不是殊荣,这是要把你往绝路上送!” 靖康王咬牙切齿:“爹本来打算过几日找些旧友把你塞进锦衣卫里去,即便是从百户做起都好,以你的功夫,有爹给你撑腰,日后要什么职位得不到?这也是个让你熟悉京城的好机会。” “偏偏……偏偏他动作这么快,把护城营这么轻易地送到你手下,你就成了京中风口浪尖的活靶子……”靖康王长叹一口气道,“这位置什么都得不到,只有个指挥使的名头惹人眼红,可真是……” “也不是什么得不到。” 靖康王一顿:“嗯?” 宋师见宋书抬眸,便移开目光看向靖康王,展眉一笑,眉目舒朗:“至少俸禄多的很。” 靖康王:“……” 宋书有一瞬间弯了弯眼,很快又敛去眸中神色低头继续用膳。 明明和记忆里一样,宋师依旧还是要去护城营做指挥使,但每个地方都透漏着不对劲的气息,硬要问哪里不对劲,那就是哪里都不对劲。 记忆里的前世那个“宋师”,没有这身气度。 虽然也不错,但对比现在眼前的人,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甚至他现在感觉记忆里那个宋师与这张脸完全不能搭配在一起,只有眼下这样的气质才能完美融合,先前那个反而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像是取代了正品的赝货。 而且现在的这个宋师,虽然和这几年不一样了,但他身上的感觉让宋书很有安全感,就好像小时候那个调皮捣蛋但无所不能的哥哥又回来了。 即使看向他的眼神里依旧嵌上了一层虚假的关怀,但眼底却不再是嫉妒和愤恨,而是无尽的平和与冷静。 宋书垂眼,听着父子俩的对话,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看了一眼宋师。 ……他需要为他的想法实验一下。 “哥哥。” 宋师顿了顿,很快停下话音,转头问:“怎么了?” 他正和靖康王提到想要搬出城去住,给的理由是“工作的地方在城外每天来来回回很不方便”,实际上只是因为短短一天时间,他在各种人和事之间连轴转,大脑时刻保持高速运转,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当导演天天拍戏的时候拍了二十四个小时不待机都没这个感觉累。 等他出城他就自由了,天光寺的高僧没用的话他还能腾出时间找其他人,不用太着急。 靖康王正为他乐在其中的表现气得无可奈何,大概明白他是还有其他计划,但在宋书面前暂时不方便说,于是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不思进取!一点俸禄就把你收买了!” 宋师回敬道:“爹,请您把你那装蛐蛐儿的笼子收了再拿‘不思进取’四个字来跟我说话。” 靖康王:“……” 本来是真气,回过神后就是假气的,现在又真气起来了。 他儿子嘴怎么就这么欠! 宋书:“我想和哥哥一起出城住。” 靖康王:“……” 宋师:“……” 宋书放下手中的碗筷,温润地笑着:“两个月后就是殿试了,我想专心读书,城外环境不错,而且……” 他“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宋师,声音带着三分不舍三分扭捏四分羞涩:“我想和哥哥在一起。” 宋师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又被他这句“在一起”雷得五雷轰顶:这倒大可不必。 宋书没等他反驳,又温声继续道:“哥哥武功很好,我也想请哥哥教我一些功夫,住在一起更方便。” 靖康王愣了愣:“也行。府上有座宅子就在城外,和护城营校场不远,随时能住。你跟过去,你哥哥也有个伴儿。” 听他三言两语就同意下来的宋师:“……”爹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其实这也不能怪靖康王,他以为兄弟俩许久不见,感情还这么好,十分喜闻乐见,撮合他俩在一起都来不及。 宋书主动提起,反而省下他来费口舌的功夫。 一顿早膳用完,宋师起身要走时,靖康王拉住他,示意他尽快把事情告诉宋书。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宋书等在外面的屋檐下,背对着大厅的方向,微微垂着眉眼,怀里端着那个宋师塞给他的小巧暖炉,章五站在他身后,正眉飞色舞地跟他说着些什么。 一听门声响,宋书便转过了头来看他。 宋师在这一瞬间好像明白了这个人能成为万人迷的原因。 春日天穹,比不上他眉眼里半分颜色。 只要他愿意,那神采中飞扬的欢喜和温柔就能将人顷刻溺毙。 宋师拖了几日,出京的那天京城落了雪,银装素裹的街道上行人寥寥,王府的马车无声地驶过城门,宋师接过景休递回来的通行令牌,突然心生了一种“这趟旅行只有几天,就又要回去了”的感慨。 他回想起这两日的经历。 从那天宋书以“想要学武”的理由忽悠了靖康王同意让他离京之后,宋师本来是抱着“反正出了京城他就要尽快找办法回去了”的想法,能不接触就尽量不和他接触,结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屋里宅了一整天的宋师还是在出门去如厕的时候撞到了守株待兔的宋书。 “……” 宋师看着面前突然从假山后钻出来、笑得温润无害的宋书:“你怎么在这儿?” “哥哥在躲我吗?”宋书微微皱起眉头,他没有带章五过来,从假山后出来就站到了宋师面前,距离很近,宋师又高,他要扬起几分下颚才能正视宋师的脸。 宋师甚至能看清他眼睫上轻轻颤动的弧度。 “我让小五去找哥哥,哥哥那个侍卫说你有些累,要睡一整天,我还想找哥哥学习一下练武的基本功……” 他失落地垂眼,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好像在寒风中等得有些难耐,唇色都隐隐泛白:“本来是想着在哥哥院子里外面等一等,万一哥哥醒了出门呢?” “你果然醒了。” 宋书眉眼弯了弯,眸子里像有星星在闪,装着一片璀璨银河。然而这光芒不过短短一瞬,他的神色很快黯淡下去。 “哥哥要是太累了……我也不用这么着急的,我就是太久没见到哥哥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想……想多看看哥哥。” 他咬了咬唇,语气里带着三分掩饰不住的落寞,像是强忍着失望一般:“我,我很快就回去。” 第18章 习武 “偷袭就要出其不意。”…… 宋书长了一张很完美的美人脸,美到雌雄莫辨。 宋师看着他,这样心想。 当他低垂下眉眼想要向一个人示弱的时候,那种楚楚可怜的美感浑然天成,没有丝毫扭捏造作,甚至让你忍不住心生怜爱,连说话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语气,生怕会惊到他。 他像只美丽的金丝雀,外表漂亮矜贵高高在上着,瞳孔里映着的却都是魅惑的影子,纯洁的眼神和妖艳的五官彼此交错,形成一副表里不一的、名为宋书的画。 他天生就懂得怎样能将这张脸获得的利益最大化,连眼睫垂下的弧度和颤抖的幅度都精确掌控着,令人无法忍心拒绝他唇齿间吐出的任何字眼。 宋师回过神退了两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就算知道他这幅样子是装的,宋师还是可耻地动摇了。 不过就是教人练个武,也没什么影响吧? 宋师左右看了看,目光又转向他:“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宋书开口都带着寒气:“不久……半个时辰吧。” 宋师叹了口气,转身道:“走吧。” 宋书愣了愣,看着他转过去的背影:“啊?” “你不是想要习武吗?”宋师偏过头,目光灼灼地定在他身上,语气云淡风轻:“我教你。” 宋书看上去像是惊喜过头了,跟在宋师身后亦步亦趋地,踏进院子门槛时还被绊了一下,宋师伸手扶他,他低着眉眼顺着这掌心的力道重新站稳,纤长白嫩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搭在宋师线条凌厉指骨分明的指节上,如此相得益彰。 宋书轻声道:“谢谢哥哥。” 宋师带着他往院子里走,环视一圈,在院中心停了下来。 他从小习武,偶尔会回京小住,靖康王因此把他后院的院子打造成了一个小型演武场,时常摆着一些用具,剑、刀、鞭子都是最常见的武器。 宋师习惯用剑和鞭子,刀也能用,但不够灵活,他有个本命武器,是他师父在他学会轻功后送给他的——一把泛着微赤的黑色长鞭,鞭身布满倒刺寒光,和他这个人的风格一样凌厉到了极点。 这把鞭子就叫玄色。 说起来,这名字还是他在当晚拿着鞭子又跑回了王府,让宋书亲口取的名,所以也充满了文人风骨的意味。 可惜就算他以后离开了,这把鞭子原先那个意气风发的主人也回不来了。 宋师想到这里突兀地一顿。 他先前好像一直卡在一个思维误区,但如果走出了这个误区……就会发现很多问题。 十七岁之后的“原主”和十七岁之前的“原主”性格差异迥然,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前后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但现在想想,假如十七岁之后的那个,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原主”了呢? ……也许那也是一个穿越者,只是比他来的早得多。 他或许是这具身体第三个主人。 宋师取下别在器架上的长鞭,收回发散的思维,偏头示意宋书来选一样,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因为刚刚那个令人悚然的猜测而改变什么:“选一个,哪个顺手用哪个。” 宋书依言上前一步,目光在各种武器上巡梭了一圈,似乎有些为难:“只要学些简单的基础防身术就行了……可以用匕首吗?” “匕首?”宋师眉峰轻挑,“这里没有匕首。” 宋书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一些:“……是哥哥送给我的生辰礼。” 宋师从记忆里找出送生辰礼的片段,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心虚地在宋书的注视下挪开了目光:“不见雪?用吧。” 这匕首本来就是他送给宋书防身用的,宋书贴身带来并不奇怪。 宋师看起来是真的要教他武功。 宋书看着那个站在演武场中间手里拿着鞭子的背影,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临上场前将身上累赘的狐裘脱下来放在了旁边的亭子里,悄无声息地顺着腕骨摸了摸戴在手腕上的那套袖针。 不管宋师为什么这么反常,这里是王府,他不至于这么疯对他下手,跟着他习武对宋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正好他愁有个人能教教他防身术,这也是他和靖康王提起这件事的原因。 跟着宋师出京,能盯着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能顺便习武练些防身术,一箭双雕。 宋书握着匕首走上了场。 宋师原本背对着他,听见声音回了头,视线宛如实质般从他身上扫过,半晌,直到宋书缓缓握紧了身侧的匕首,他才开口说:“你下盘不稳,脚步虚浮,想习武得从基本功做起……比如练扎马步。” “……” 宋书头顶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宋师虽然看着他的反应挺好玩,但很快又迅速改了口:“不 过不扎马步也行,你毕竟现在习武也晚了……” 宋师也没教过人武功,全凭肢体记忆和脑子里的回忆掌握技巧,没多少能讲出来的知识点,讲了几句要点后上前一步,抬起鞭子示意道:“假如你现在要偷袭我,用你的方法试试看。” “偷袭?”宋书缓慢地眨了眨眼,感觉裸露在外的脖子上被风吹起了一层冰冷的霜气,“尽全力吗?” “尽全力,用匕首也无所谓。”想了想,宋师还是补了一句,“不用留情,我能挡住。” 虽然他不觉得有这种好机会宋书会留情。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书就抬起匕首朝他刺了过来,下手没有丝毫犹豫,又狠又快,然而宋师反应迅速,立即反手抗住了他的手腕,眨眼就将他手中匕首撞得手指一松,在落地的前一瞬又被他伸手接住。 宋师抓着他的匕首,看向他的手腕:“……没事吧?” 他用的劲儿虽然大了些,但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不经操?这么一撞手腕就红了,白皙的肤色和红肿的痕迹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此,看得宋师眉心一跳。 其实宋书没事,他只是皮肤比较敏感,比如上次泡久了热水澡就满脸红晕不退,伤痕只是看上去吓人,实际上真没什么感觉。 宋书并不想为这点小事放弃习武,于是摇了摇头,放下袖子的同时也遮住了那套袖针:“没事。” 宋师多看了两眼才把匕首反方向递回去,评价道:“速度可以,力道不行,姿势也不对。你找的下手地方是我身上哪里?” 宋书说:“脖子。” “脖子确实是人体很脆弱的一部分,但你正面对着我,就算是个普通人遇见这种情况,第一时间也会护住自己的头,包括颈脖也很难攻击,这样偷袭的难度很大。”宋师顿了顿,“算了不多说了,我主要不是想让你知道怎么偷袭……” “我想听。”宋书打断他,抬眼认真地咬字重复道,“我我想听这些,哥哥。” “……” 宋师认命道:“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偷袭你的腰腹位置。” “为什么?” “这个位置无法致命,但这一击后对方会迅速流失行动力,这个时候再抓他的其他重要部位下手,比如头部、颈脖、胸口,就会容易很多……明白吗?” 宋师讲得详细,宋书听得认真,两人都在心里惊讶对方竟然没有作妖,宋书干脆暂时收敛了其他心神,点头道:“明白了。” 宋师退后一步,抬起没拿鞭子的那只手勾了勾指头:“试试。” 第二次实验,宋书依旧失败了,宋师在半道就挡掉了他的攻击,在绝对武力值的碾压下,任何技巧都显得十分花里胡哨。 “你姿势不对,手臂放低些。” 宋师收了手里的玄色,放回了腰间,抬手将宋书的手臂扶起来,让他摆出刚刚偷袭自己时的姿势,“偷袭讲究的就是要出其不意,不要暴露小动作,快狠准是关键。” 他调整了宋书的姿势,很快又拍了拍掌:“再来。” 宋师以为他会选择自己教他的方法来做,结果宋书刺他腰腹的动作半道拐了个弯,就在要贴上他颈脖的那一瞬间被回过神的宋师险险抓住了指节,匕首刀尖就停在他面前半尺处,刀面闪着寒光,一如宋书面无表情的脸。 有一刹那宋师感觉到了宋书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清晰的、所有情绪堆积良久、终于要忍不住爆发的巨大杀意。 然而宋师挡了下来。 就在他挡下来的那一刻,这个眼底深处闪烁着疯狂的宋书突然变得又温顺起来,变回了那个乖巧、温润的靖康王府二公子。 宋师缓过一口气,语气里三分疑惑:“你不按套路来?” 宋书把匕首不动声色从他手中抽走,微笑着也喘过气来:“哥哥不是说,偷袭就要出其不意吗?” 宋师哑然:“……你可还真会活学活用。” 宋书:“多谢夸奖。所以我现在合格了吗?” 宋师想了想,故意叹了口气:“还不太行。” 宋书看上去有些失望。 宋师又笑着继续道:“但在新手里算还行的。” 宋师并不怀疑,宋书刚刚是真的想要杀他,但失控的时间太短暂了,很快他就用理智控制住了自己的杀意,收敛了锋芒,然而看到那凌厉的匕首迎面而来的时候,宋师背后也无意识地浸湿了一片。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偷袭你学会了,我本来要教你的,防御呢?” 宋书玩转着匕首想了想:“像哥哥刚刚那样?” 宋师摊手:“你是新手。为了公平起见,我不用武器,我的手就是匕首,你只要挡下我的攻击,就算你成功。” 宋书点了点头。 宋师能注意到他全身上下都在自己刚刚那句话落下时便瞬间紧绷了起来,然而他目光上下一扫,却没有选刚刚他教给宋书的腰腹或者颈脖,而是直接伸腿一扫—— 宋书迅速往一边避开,由于精神紧绷又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注意他避开的方向,身体以一个后仰的姿势定格,反应过来后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步子,然而下一秒,宋师的手又伸过来,刚要落到他腹部的后一秒,宋书下意识侧身想挡过这一击。 于是等两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宋师的手已经落到他腰间,宋书不由自主地腿一软,最终还是倒进了宋师怀里。 他冰凉的手浸染着冬日里的寒气,像块生硬的冷铁卡在他的颈脖上,耳边的低语如同亡灵的呓语,令人毛骨悚然。 宋书听见他说: “偷袭就要出其不意。这话还给你。” 第19章 关心 “我太想赢了。” 宋书有一刹那以为放在他脖子上的这只手会收紧,然后毫不留情地夺走他喉间剩余的所有气息。 然而他很快就回过了神。 宋师不会杀他,至少现在的宋师不会。 宋书这样笃定着,虽然连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他有这样的自信。 明明他得到的那部分记忆里,就是宋师亲手把他自己送到了刺客的眼皮子底下。 明明眼下他就靠在这个人怀里,身家性命就托付在他身上,只要他轻轻收手一卡…… 但宋师就如同他想的那样,很快放开了手,扶着他的手臂,低头对他道:“这要是实战,我的手就是匕首,那你刚刚已经死了。” 宋书看似冷静地回道:“就算没有匕首,你把手放在我脖子上,也能立马掐死我。” 两人对视一眼,宋师收回了放在他腰间的另一只手。 他心里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腰挺软。 宋书的性格本就应该是这样,冷静理智、清冷出尘,而不是故作柔弱、楚楚可怜。 宋师看原著的时候,他前面在兄长面前有多天真单纯,后面复仇就有多阴暗恐怖。 天真单纯一开始是真的,后来就像披上了一层又一层假皮,没人再能窥探他内心半分。 宋书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在他面前伪装的单纯无辜的形象,那种性格他本来就只在宋师面前才有,因为极度的信任所以才会毫无防备敞开心扉,然而现在他的心已经闭合了,伪装也装不了多久。 他干脆偏过头不看宋师,捏了捏手里匕首的刀柄,语气又缓和下来:“我输了。” 宋师似笑非笑,环臂道:“自尊心有没有受挫?还来吗?” 宋书点头:“来。” 两人很快又打了两个回合,最后一次,宋书终于挡住了他,反手一刺,匕首抵到了宋师腰间。 他用刀柄对着宋师,微笑着缓过一口气道:“哥哥,我赢了。” 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小气地很,宋师掐了他的腰,他就要一分不差地捅回来,连匕首的位置都和宋师下手时一模一样。 宋师挑眉笑了笑,抬起手示意投降。 而下一刻,他便迅速侧身避过了刀柄,行轻功拐到了宋书身后,以雷霆般的速度伸手把住了宋书手里的匕首,但宋书反应也很快,背对着他毫不留情地手肘往后一捅—— 宋师躲过他这一肘的同时,飞快地打掉了他手里的匕首,而宋书却并不去管脱手的不见雪,趁着这短暂的几秒迅速回身,和他刚刚偷袭时一样矮身伸腿一扫。 宋师脚尖一点,往上腾空避过,衣衫因此飞扬起来,然而他落地时却看见宋书的腿好巧不巧就放在他要落下的地方。 如果他一脚踩上去,兴许不会崴脚,但宋书一定会骨折。 宋师收脚想往旁边落的结果就是,没能及时平衡重量导致他重心不稳,又被宋书无缝连接在他落地时再次一扫,扫得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接倒了下去,并且连带着把刚要起身的宋书压在了身下。 这个怀抱很温暖,如果不是现在他是被压下身下的那个的话。 宋书下意识闭眼,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剧痛传来,只是感觉到后脑勺轻轻一磕,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帮他垫住了。 他愣着神睁开眼,看见宋师的头微微埋在他颈脖边。 宋师缓过劲来,支起左手的手臂,另一只手还垫在宋书脑袋下没拿出来,一见到宋书看着他愣神的模样便“嘶”了一声:“看什么?你够狠啊,也不怕自己垫着磕伤了脑袋,这么想赢?” 演武场的空地很大,泥沙也硌手。 宋书脑子里有片刻只剩一片空白,天地间只听见自己艰难的呼吸声。 他想问为什么,顿了顿又觉得没必要:他所预见的未来里,宋师所做的对他一切的好都是因为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好方便以后让他言听计从,而一旦他不听话了,宋师很快就会失去耐心。 不过是处心积虑的一种手段罢了。 于是他最终还是平复下来,换上一副宋师熟悉的面具,眼里带着两分担忧,半真半假:“哥哥,你手怎么样了?” 宋师抬腿从他身上往旁边挪开,侧躺着伸手将他拉着坐起来,这才收回手看了看:“哟……流血了。” 宋书看向他抬起的那只手,手背被沙石磨破了皮,看上去血肉模糊,十分唬人。 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心头微微一绷:“……对不起。” 宋师从他话里听出了几分真情实意,略感诧异地抬头:“什么?” 宋书认真地看着他:“我的确太想赢了。我的错。” 我太想赢了。 在我看见的未来里,我已经输过一遍,所以我太想赢了。 武功和你,都是这样…… 可惜我输了,还总是连累得两败俱伤。 宋师沉默了片刻,就在宋书想起身时,他伸手用干净的掌心再一次落到对方头上,在他惊讶的眼神里轻声说:“你没有错。” “想赢没有错。” 说到底,宋书才是受害最多的那一个。 宋师起身把落到一边的匕首捡起来,拇指划了下刀柄上笑得狡黠的小猫轮廓,伸手还给他:“我自己去处理一下伤口,今天就到这里……你要是还想练练,我让景休陪你过招。” 宋书接过匕首,犹豫了一下:“不用了。”虽然他很想多练练,但人家武功厉害,给他这个新手小白做陪练,他过意不去。 又不是谁都像宋师,让他恨不得陪练得累死对方最好。 宋师挑眉,抬起下巴往院门处偏了偏:“他闲得很。” 宋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院门处蹲着一个无聊到拔草的影子,对着他们的方向,斗笠下的目光幽怨,充满了赤/裸裸的“你们玩也不带我”的控诉。 宋书:“……” 看上去确实很闲。 宋师自己找人要了绑带和药物过来,刚刚在演武场上滚了一身的泥土,现在也懒得讲究太多,直接坐在了台阶上,顺便看他们过招练武。 其实伤口也不严重,就是看着吓人,但冬天温度低,风一吹骨头都顺着血液冻僵了,府里的那位医师吓得不轻,硬要他缠上绑带,宋师拗不过他。 他用温水清洗了一遍伤口,上完药后,咬着绑带给自己缠上。 场上正打得火热。 像宋师的武器是鞭子,景休的本命武器就是那把天天抱在怀里的木剑,名叫桃木。 他的武器和为人一样,不懂变通,显得不够锋利,木剑易折,又十分笨重,最多打人打得痛,根本没法造成多大的伤害。 所以宋书其实有点好奇景休要怎么用这把剑,然而景休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抽出这把剑,反而是拿它当格挡的盾牌,让宋书所有的攻击最后都没能落到实处。 景休说:“我的剑是盾牌,公子说,你就把我当……沙袋,找容易攻击的点,熟悉一下基本功,不用担心我,你打不到我的。” 景休最厉害的一点就是轻功,另一点是防御,只要他在别人身边,这把木剑就所向披靡,没人能碰到他半分衣角,但在其他人手里却只是一把普通的木剑,没有这种效果。 只能当他天赋异禀,和这把剑天生一对。 练了半个下午,宋书也累了,半道就过来了的章五守在演武场边,跑去让人传了晚膳。 接下来好几天,宋师也不再规避宋书,每天都会腾出一些时间来在演武场陪他练武,倒是没出什么幺蛾子。 直到出京这一日。 靖康王没有出来送他们,为了落实“病重”这件事,但莫管家出来了,一直将他们送到城外那间府邸里。 闫都外交界两处,京都正道北城门交接的是常州,这座隶属靖康王府的府邸在临近东城门的附近,所以他们是从东城门出来的,恰好就从府中东门出发,距离不算特别远。 宋书和宋师的行李都差不多,宋书带书是常事,他对读书有天分,而且还要备考后面的殿试,宋师带着是为了多了解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背景。 武器用具什么的,宋师则是很感兴趣,而且若不经常练习,他剩下的六块腹肌也要没了,至于宋书——他最近在习武。 东西搬进了府,宋师带过来的只有一个景休,宋书也只带着章五,府中本来就有丫鬟小厮,不用担心没有下人照顾衣食起居。莫管家帮他们安排好了这些后很快就回去了。 时辰还早。宋师前几天去了一趟护城营转了一圈,没见到多少人,足以见得这些人又多懒散。 如今他算是要正式上岗,所以今天于情于理也要去一趟。 他只带了两个下人,准备到时候回来的路上打听打听天光寺在哪里,如果顺道就也去一趟,然而刚骑上马,宋书就带着章五出门了。 两人对视一眼,宋师下意识地右眼皮一跳,果不其然听见宋书主动开口道:“哥哥是要去护城营吗?” 他笑道:“小书想一起去看看,可以吗?” 护城营校场是不允许普通百姓入场的,但宋书不是普通百姓,而且…… 如今的护城营,也没那么多规矩了,没人管,连军营里都是一盘散沙。 他本来就在习武,提出这个建议很合理,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宋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他没法拒绝。 他是骑马的,宋书不会骑,只能坐马车。 上车前他看了一眼宋师的手,宋师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自己结了痂的伤痕,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借着甩缰绳的动作掩住了手背:“想骑马的话,以后再教你。” 他不敢收宋书偶尔反常的、不经意的关心,就像宋书不敢信他突然会毫无目的地为了自己磕伤了手的样子。 宋书的目光移到他脸上,顿了半秒,掀开车帘进去了。 第20章 同知 “这位才是指挥使大人。”…… 临近校场时宋师下了马,景休又藏到了暗处,宋书戴着斗笠跟着他走,章五等在原地守着马车。 护城营校场是块废弃多年的荒地,后来被皇帝扔来开发给护城营当演武场了,场地倒也不小,五六百人蜗居在这里也绰绰有余。 没人愿意守在荒于一人的营地门口,进入校场的正门前只有两个大剌剌地坐在地上的汉子,天寒地冻里穿着简陋的短打劲装,身材看着虎背熊腰,却缩着脖子躬着身,在雪花飘飞里搓手哈气互相埋怨道:“这种破天气还要来校场练武,那指挥同知顶天了不过个副将,还不是统领呢,凭什么总要我们听他的?” “就是,也不看看这营地成什么样了……宫里那位都不想管了,好像前几天还封了个世家的公子做指挥使……闹着玩儿呢?” “铁定又是得罪了人,来咱们这儿的,除了那倔得像头驴一样的杨同知,你见过谁来能呆过两天的?” “也是啊……这么多天也没见着有人来,该不会是跑路了吧?” “谁知道呢?那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要真来了,就杨同知一个人都能把他磨得搓了一层皮。” “可怜呐可怜……” 这两人谈天说地闲聊了半天,竟然硬是没发现有人来了,一直等宋师听够了,才牵着马走近,打了个响指:“两位?” 两名汉子同时一惊,其中一个抓起放在旁边的大刀就窜了起来,警惕道:“……你们是?” 宋师余光瞥见身侧的宋书披着月白色的狐裘,雪落了满肩,眉眼间都像酝着寒霜气。扯了扯马绳,把指挥使的身份令牌甩出来,言简意赅道:“指挥使上任,来巡查的。” 两个汉子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两圈,最终犹犹豫豫地定在了宋书身上,想起他们知道的关于新任指挥使的描述:世家公子——气度不凡,细皮嫩肉,一看就符合。 宋师牵着马,又一直是他说话,长得虽然俊美,但一看就比宋书糙多了,两人都以为他是跟着主子过来的下人,还在疑惑这世家公子竟然也不摆谱,只带一个人来。 然而宋书却退了两步,衣摆微晃时伸手推了推宋师,沉声道:“这位才是指挥使大人。” 两名汉子:“……” 他们转了个方向,又行了一次礼,讪讪道:“见过统领大人。” 宋师点头,收了令牌往里面走:“今日来轮值的有多少人,营中几位副将在?” 一名大汉留守在原地,另一位刚刚拿刀质问两人的跟了上来,给他们指路:“今天来的,咳……就两三百人,副将……本来就只有一位,就是杨川杨同知,他今天也在,这个时辰大概是在东边的演武场上习武吧。” 按理来说像护城营这种与军营制度差不多的营地,平日里很少会有休息日,除了春假以外基本都应该每日全员报备,演习和巡防练武。 如今的护城营全员六百人左右,来的却只有两百人,守门的两个士兵还十分偷懒懈怠,可见护城营现在成了什么狗屁不通的样子。 宋师却更在意另一件事:“你刚刚说的杨同知……叫杨川?” 汉子想起这位新上任的指挥使身份,对他问的这个问题表示了然:“没错,正是他,就是您知道的那位。” 宋师看了一眼宋书,有点头疼。“方才听你们说他能把我磨得搓了一层皮,这是什么意思?” 宋书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 背后说人闲话还被当事人亲耳听到,大汉干笑着道:“这个……不好说,不好说。” 没什么不好说的,宋师看过原著,原文里有过杨川这个人,戏份还不少,虽然大部分描写都是写他对宋书的痴迷——没错,他也是宋书的追求者之一。 原文里对他的身份描述只用了寥寥几句就带过了,宋师也是刚刚听这两人东拉西扯才想起来,杨川正是指挥同知,比指挥使要低一阶的从三品。 不怪宋师没想起来,他后期看文几乎都是一目十行,除了正经的剧情介绍,这些关于乱七八糟情感纠葛他几乎都选择性地看一点略一点,全文上下通篇下来宋书的追求者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什么小侍卫、丫鬟、宫女……连太监都有!他也没法一个个地去记。 他能在听见这个名字就想起这个人的原因,主要还是归功于他和太子洛放一样,是个比较有个性的角色。 他喜欢上宋书是因为一见钟情——好吧,其实几乎所有喜欢宋书的人对他都是一见钟情,毕竟他这张脸简直太有迷惑性了,自认钢铁直男的宋师偶尔看见这张脸都有点抵抗不住,更何况不是那么直的了。 他和宋书第一次见面本来是在原剧情里的几天之后,原主当时做了指挥使后没两天就厌了,兴致缺缺地跑了路,而当时身为指挥同知的杨川是个名副其实的武痴,热爱武功热爱到了几乎疯魔的地步。 他爹把他扔进护城营,是为了锻炼他的管理能力,他在护城营里待过半个月,虽然意识到这个由一堆街头巷尾的懒汉闲汉组成的营地烂泥扶不上墙,却还是想要尽力拯救一下,在他绝对的武力镇压下,护城营终于走上了勉强维持的正轨秩序。 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护城营应该早就散了。 宋师空降到这里做了指挥使,好不容易驯服的手下都要听他行事,原主又不懂怎么管理军营,只知道瞎指挥一通,气得杨川追着他喊单挑,原主躲他躲回了王府,于是一路追过来的杨川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看到了前来找他的宋书。 宋书重生后的那一世轨迹也差不多,宋书没有跟着宋师出城,他在计划怎么杀他,所以杨川本来应该见到宋书的时间还是在好几天之后。 但现在因为宋师产生的蝴蝶效应,剧情有所改变,宋书提前跟过来了,不出意外,这两人也会提前碰面。 宋师心想,要是让杨川缠上宋书,说不定宋书就没空来谋划杀他的事情了呢?毕竟原文里宋书也是被杨川缠得很不耐烦的。 算了,顺其自然吧。 快走到演武场的一路上也没碰见几个士兵,宋师看着这雪有越来越大的趋势,顿住了步子问:“你们平日里休息的营地在哪里?” “就在前面。” 宋师指了指旁边缄默不言的宋书,“麻烦带他去歇一歇,我自己去找你们副将。” 大汉刚要应下来,却见宋书开口温言道:“不用了哥哥,我既然是跟着你来的,歇在营地里算怎么回事?我也想看看将士们平日里是怎么训练的。” 大汉脸色变得有些尴尬,觉得这话是在嘲讽,但又见他神色十分平静,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只得干笑了一声,心里惊讶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竟然是指挥使的弟弟,那不就是……那位才名在外的宋家二公子吗? 宋师又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歪坚持:“行吧。这位兄弟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熊七。”大汉挠了挠头,“……是熊掌的熊,七八的七。” “熊七,”宋师到,“麻烦你帮个忙,把这马栓住。路也不远,我们自己去前面找你们副将就行了。” 熊七连忙点头,很快牵着马走了。 杨川的确是在演武场,宋师进去之前没看见几个人,进去后倒是在场地周边看到一大圈人头,乌乌泱泱地围成三四堆,身上都穿着护城营分发的那套简陋的短打,大部分都在场下无所事事地看着中间空出来的场地,一个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那身衣服穿着不像是有正经军职的士兵,反倒像是街头流浪的混混痞子。 宋师听熊七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和他知道的一样,杨川对自己训练严格,也没少镇压着这群兵痞子一起训练,眼下却全都围在这里,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和乱七八糟的鼓掌声。 宋师走近了才看见场地上不止杨川一个,杨川穿着一身劲装常服,并不显得多突出,作为宋书有名有姓的追求者之一,他的脸长得也不差,如果说三皇子洛放是温润如玉的君子类型,他就是那种浓眉大眼的俊朗长相,看着也人高马大。 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刀,头发束得十分随意,还有些散乱,对着对面的汉子眼里带着一种莫名的狂热。 那汉子也握着长刀,剧烈地喘气,这么冷的天汗水都浸透了背后的衣衫,看得出体力有些不支,被他的眼神看得毛毛的:“……大人?还打吗?” 杨川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比起这名大汉,他明显更游刃有余一些,思考两秒,还是叹气道:“算了,没劲。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话不能这么说啊!”跟他对打的汉子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随手扔了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边缓气一边道,“同知大人武功确实厉害,咱们弟兄谁在你手里都撑不过十个回合,可我好歹还算行吧?二十个回合了呢!” 旁边有人起哄:“您不能打完就丢啊!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就是就是!” “不是有位新来的指挥使吗?听说那是靖康王爷的儿子,从小跟在那个什么修士身边习武的——他要是来跟同知大人打,你们猜谁能赢?” “这还用猜?肯定赌同知大人啊!” “那个新来的都多少天了,也没见他管管咱们,可见肯定也是抛弃我们了,要我说,我可不听他的话,要听也是听同知大人的——” “那个什么什么宋公子凭什么空降指挥使?他说不定还打不过我们呢!我不服气!我也听同知大人的!” “听同知大人的!” “没错!” 第21章 不脏 “好巧,我也从无败绩。”…… 杨川皱着眉打断他们的哄笑声,他性格直爽,有什么不满都写在脸上:“行了,架也看完了,都训练去!” “训什么练啊——来来来下注下注,我赌那指挥使就是个花架子、绣花枕头,他就算来了,同知大人要跟他打,他也肯定不敢应战。” “要是真打起来了呢?” “那我肯定赌同知大人赢啊!同知大人上任两年,我还真没见过能打得过他的人!” “什么鳖孙儿也能来咱们营里,真当这三品大官是好当的,他要是来了,那就是找死……诶诶?你打我干什么?!” 宋师立在人群外和宋书一起听了一场戏,随后对视一眼,目光又越过他看到了一个无意间转过头的士兵,视线两两相对,宋师在四下突如其来的诡异安静里,冲那士兵笑了笑。 “是吗?” “你们谁啊?!”周围的士兵坐着躺着叠罗汉打闹的都拎着刀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原本轻松玩闹着的气氛瞬间紧绷,还有几个汉子朝这边围了过来。 宋师抬手示意他们别紧张,翻手露出身份令牌,木牌在他手中晃荡了两下,指挥使三个字十分显眼:“来得好像有些不巧。听说我要是来了,就是找死?” 刚刚说话的汉子脸色有些尴尬:“指,指挥使大人……” 宋师挑眉看他,把令牌收回腰上,迈步往演武场上走,临走时轻轻拍了拍宋书的手臂,示意他先在这里待会儿:“一会儿看清楚了。” 宋书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臂,明白他的意思,乖顺地点头。 人群面面相觑,半晌后才有人反应过来,乱七八糟地行着礼,纷纷退避出一条路来,看着他往杨川走了过去。 宋师点头行礼:“杨同知。” 杨川也朝他拱手行了一礼,从看到宋书的愣神中醒过神来,虽然脸上表情似乎也不太高兴,但礼数倒是挺全,他握着长刀还立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臭着脸说:“你是新来的指挥使?靖康王府的大公子宋师是吧?” “虽然他们背后说人闲话确实不对,但他们有一点说的不错,”他打量了两眼宋师,勉强道:“我杨三全向来不认比不过我的人骑在我头上,何况你还旷了好几天的工,但如今你是指挥使,我也不能说什么。放权给你带营可以,但你要打得过我;你打不过,我可瞧不上你。” 宋师坦然点了点头:“要打架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很好。” 他笑道:“但我不要你放权。” 杨川皱眉:“不要放权……那你要什么?金银财宝?” 他警惕地后退一步,正气凛然道:“我可告诉你,我们杨家向来清廉正直,可不做这种钱财交易。” 他满脸写着“我没钱不给钱别找我”的抗拒,宋师饶有趣味地摸了摸下巴,打断他的顾虑:“咱们打一场,我赢了,你就帮我继续掌管护城营。” 周围掀起喧哗声,议论纷纷的背景音里,宋书发现雪停了。 他摘了斗笠抖了抖雪,闻言淡淡勾唇一笑。 杨川也愣住了,一脸“你是傻子吧”的表情:“……那我赢了呢?” “你?”宋师已经绕过他去器具架上也挑了一把长刀,拿在手里颠了颠,挑起眼皮,像是有点茫然,随后和善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你没有赢的机会。” 杨川:“……” 护城营士兵们:“……” 这个人怎么这、么、狂! 杨川嘴角一抽,十分不高兴道:“你怎么说话呢?!我跟人打架,从无败绩!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你不要太狂妄!” “是吗?”宋师一脸兴然:“好巧,我也从无败绩。” 他往场地边安静地立在一边的宋书望了一眼,想起刚刚杨川盯着宋书愣神的模样,却见宋书此刻正抬眸看着他,睫毛落了霜,在天地一片皆白的背景里根根分明,宛如一个精致漂亮的雪人,玻璃珠一样剔透的眸子一眨不眨。 见他看过来,露出一个浅笑。 宋师读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说:哥哥放心,我会好好观摩的。 在他看过去时,杨川也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又像是眼神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把目光收回去,继续质疑道:“万一我赢了你呢?!” 宋师耸了耸肩:“我说过,你不会赢,我会打破你的连胜记录的。” 杨川:“……” 好贱,想打。 杨川放弃沟通,他本来还觉得自己算是个牙尖嘴利的,他老爹当初跟他对骂永远说不过他,结果这位新来的指挥使更甚,简直就是“牙尖嘴利”的代言词。 周边的士兵议论声不停,都在偷偷嘲笑宋师不自量力,还有人继续下注,赌宋师必输无疑。 杨川抬起手中长刀,平复了下表情,咬牙道:“我可不会手软。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就可以走。输了也不丢脸。” 宋师坦然道:“同样的话也送给你。” “……”杨川道:“谢谢,不需要。” 两人如此“礼貌又文明”地交流了一番,随即不约而同地拎起手中武器,一个照面,长刀刀锋相交,蹦出亮目的火花。 杨川的武功大张大合,如同他的人一样,打法也十分豪放,宋师的好几次长刀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然而同时,他手里的刀也数次落到他脖子上,很快又被宋师迅速避开。 宋师同意跟他打是有原因的,原身这几年武功懈怠,难免水平下降,这个时候平心而论,他们武功是相差无几的,但他的打法更精密谨慎,也更快更轻,对上杨川大开大合的打法简直是克星。 杨川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力全在手里的刀上,而宋师却并不专注武器,仗着轻功好绕着他躲刀,甚至用手臂去绞他的脖子,杨川猝不及防,抬手一挥,宋师的刀锋迅速挡在他面前。 两人较着劲,杨川眼里的炙热却越来越盛,越挫越勇。 宋师本来是想点到为止,但杨川极有韧性,只要还有力气,缓上半秒都要冲上来继续打,最后打着打着,发展成了纯粹的蛮力拼撞,劣质的长刀抵挡不住轮番内力轰炸,很快就裂开被丢到一边。 不知第几个回合后,宋师扳着他的脖子反手一个过肩摔,杨川倒地,终于累得爬不起来了。 他干脆翻个身横瘫在地上,大口狼狈地喘气,眼里对武功的痴狂依旧炙热,望着旁边的宋师道:“我输了。” 旁边早就在激烈的战况中逐渐消声的人群呆滞许久,终于有人大喊了一声:“赢了!!我赌指挥使,赢了!!!” “厉害!” “这是真牛逼!把同知都打趴下了!” 男人之间的鄙夷和崇敬都只在一念之间,面对真正的强者,没有人能不激动,早就忘了刚刚对宋师的偏见。 排山倒海的兴奋的欢呼和鼓掌声里,宋师调整了下呼吸,扯了扯汗湿了一片的衣衫,下意识看向场下的宋书,然而料想自己刚刚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肯定不怎么好看,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不对,他心虚什么。 架也打完了,宋师松了口气,朝地上的杨川伸手笑道:“杨同知,有毅力。这一架打得不亏。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不如交个朋友?” 杨川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又看了看他满头的汗,哈哈笑着抬手,与他击掌般握住,然后顺着这力道站了起来:“正有此意!” 杨川是个武痴,你打不过他的时候什么话都是废话,你打得过他,他就会发自内心地佩服你,绝对不带任何小人心思。 两人这一架打得畅快,杨川也不再带有一开始的偏见,抹了把汗问他:“宋大人说你赢了,要我继续掌管护城营?” “都是朋友了,就叫我名字吧,宋师,字元清。”宋师的字是他师父给他取的,他今年就要及冠,十九岁生辰刚过不久,但提前取字也并不稀奇,“我懒得管,也管不来。我看你带营就训练得不错,总不能真抢了你的话语权。” 杨川:“……宋哥你放话说一定能赢我,最后真赢了我的时候就已经抢了我的话语权了。” 宋师笑着看了眼旁边递过毛巾眼神崇拜的士兵们,一个个五大三粗,看着也毛毛糙糙,其实心性也并不坏,都是无家可归的平民百姓,对有真本事的人并不讨厌。 他没有否认杨川这个“宋哥”的称呼,也没有接他们递过来的毛巾和水,反而一眼瞥见宋书站在外围,手里拿着一条雪白的手帕,心头一动,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径直走了过去。 宋书正微微低着头,拿着帕子漫不经心地思索着什么,宋师看着他乌黑的发顶,笑着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帕子道:“给我的?” 宋书回过神,捏着帕子的手僵了僵。 他本来是想跟风凑个好,也去递个帕子,以表示他对“哥哥”的仰慕之情,但摸出来却是宋师之前送他的那一张。 宋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下意识把帕子塞回袖子里:“没有。我拿出来看看。” 宋师:“……” 他其实感觉现在的场景特别熟悉,现在终于想起来,这就像是他学生时代和对头约球耍帅,然后一堆迷弟迷妹递毛巾送水,他挤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面前,结果对方冷酷无情地告诉他:“对不起,不是给你的。” 这样想着,宋师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太诡异了。 宋书看着他的表情,还以为他自尊心受挫了,又见他打寒颤,顿了片刻,选择把身上的狐裘解下来,伸手披到宋师肩膀上,替他系上带子,柔顺地笑道:“哥哥很厉害,小书看见了。” 宋师愣了愣,抓住他的手腕道:“不用了,我刚打完架呢,脏。” 宋书并不在意:“给哥哥穿的,不脏。” 第22章 无悯 “别招你不能招的人。” 宋师:“……”你别这么温柔,我害怕。 他执意要立这个温柔贴心的人设,宋师也没办法,转移话题道:“刚刚听他们说有人下注,赌我赢的人是不是很少?” 旁边的士兵道:“大人别这么说啊!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也是有很多兄弟都赌了您赢的!” “对啊对啊!” 他们起哄,宋书充耳不闻,只是淡然一笑,收回手扶了扶头顶的斗笠:“我也赌了,赌的你赢。” 宋师:“……” 宋书抬眸笑道:“哥哥不高兴吗?我赌了一块银子,赚回来不少呢。” 宋师卡了半天,最后艰难地道:“赌博不好。” 宋书:“?”你憋了半天就想说这个? 宋师快步走开了:“我去跟杨同知交涉一下,你先在那边凳子上休息会儿,回去我要考你记了多少招式的。” 宋书莞尔一笑:“好。” 难怪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宋师总算是明白了。 宋书看着他的表情太温柔了,这种让人感觉暧昧不清的句子随口就来,还一副毫无察觉的无辜样子,让人想谴责都无从下口。 ……万人迷简直是最危险的生物,一不留神就能被他一颦一笑勾了魂! 宋师感觉身上这件狐裘的温度有点烫,好像还带着宋书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有点愣神,又立即强制自己快醒过来: 你在想什么呢禽兽,这是你弟,放在现代才是十七岁的高中生!以后的剧情里一个表现不好很可能还要被他杀了泄愤! 你清醒一点! 平复了好几下呼吸,宋师才移回了思路,恰好杨川见他回来,忍了忍,没忍住,把手里擦汗的毛巾扔了,凑近他悄声问:“那个……就那个小公子,他是?” 宋师眉心一跳,把舌根下那句到口的“宋书”压下去,顿了顿道:“……我弟弟。” 对,是弟弟。 他刚刚只是被主角的万人迷光环影响到了,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杨川愣了愣,似乎松了一口气:“就是……靖康王府的二公子?宋子瑜?” 宋师点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杨川卡了壳,半晌才欲盖弥彰道:“不做什么,我是觉得你怎么能把和营里无关人士带过来呢?是不是有点坏规矩了?” “说的有理,”宋师思索两秒,笑得意味深长,“那我现在去让他走?” “……”杨川往宋书的方向瞥了一眼,瞥到他漂亮剔透的眸子正看着这边,顿时又把目光收了回来,结结巴巴道,“这倒不必……” 宋师了然地点了点头,突然招手示意他过来,把手摁在满头雾水的杨川肩上,压低声音微笑道:“听我一句劝,别去招你不能招的人。” 杨川再次一愣,而宋师说完这句话便放开了他,皮笑肉不笑的:“懂我的意思吗?” 原著里杨川缠着宋书一直到宋书临死都没有看他一眼,后来宋书重生登上了皇位孤独终老,而他就和所有喜欢上宋书的配角一样,一个人孤苦伶仃,再也没爱过任何人。 宋书如今芯子就是重生的那一个,既然上辈子没被他打动,原著里重生后面对那么多追求还是孤独终老,说明杨川始终都没成功走进宋书的心里,那就证明他穿书来这里之后大概率也不会喜欢上杨川。 他原本是觉得杨川要是缠上了宋书、让他烦一烦,没工夫来对付自己的话好像还挺不错。但既然都和杨川是朋友了,他也挺欣赏杨川的性格,就不能把他往火坑里推了。 反正注定没有结果的,何必任由他一头栽进去?不如趁早拔了这情丝,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求而不得。 ——说起来,其实杨川除了指挥同知,还有另一层身份,他是如今的靖康王宋青的庶妹——那位后来嫁给宋家旁支的、宋家上一代嫡系唯二的血脉——之子,算起来,他长宋师两岁,其实还是宋师的表哥。 杨川之所以能进护城营,是因为他爹,他爹原本是个宋家旁了不知道多少支的嫡子,一位不起眼的小官,名叫杨宇,后来不知为何走了狗屎运,竟然从一个九品芝麻官一路青云直上,高升到了从一品的兵部尚书。 原本的兵部并没有多大实权,边关常年多战,兵权也一分为二,一部分在边关将领手中,一部分在皇帝和护城营手中,后来护城营没落,兵权回收,再次一分为二,一部分落到锦衣卫手里,一部分进了兵部的门。 所以杨川虽然是宋师的表哥,但他爹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从一品的正经大官,可比日渐没落的靖康王府要好多了,且杨家人不知为何十分忌讳提到他们和宋家的姻亲关系,逢年过节也并不往来,导致他们从来没见过面。 宋师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宋书。 认真算起来,宋书其实也是杨川的表弟。 因为芳贵妃方芙,正是杨宇的妻子宋蓉的亲表妹。 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却屡次接收到他们投过来的目光的宋书: “……?”有事吗? 杨川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回过神,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宋师,那目光里夹杂着各种奇怪的诡异意味,最后他在宋师疑惑的眼神下憋出了四个字:“……好的,我懂。” 他听说宋家二公子是抱养回来的养子,和原本的宋家嫡长子没有直系血缘关系,是远了不知多少辈的远亲,青梅竹马的情分,虽然十几年里有十年宋大公子都不在府上。 所以…… 杨川看了看宋书,又看了看宋师,纠结地猜测着:宋哥刚刚那是看出他对宋二公子有意思,所以不高兴警告他了? 难道他们才是一对? ……也对,宋哥的披风还是他亲眼看着宋二公子亲手系的。 算了,他本来就是只对宋书有点惊艳和朦胧的好感,自己也才刚发现,本来还想试试看,但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夫也一样。 他还是别多想了。 宋师被他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起鸡皮疙瘩,不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地方,见他应下来还以为他明白了,于是放下心来,转念又说: “不瞒你说,我来这里情非得已,也无心夺你的权。我觉得你能把这里教得很好,他们也更信任你,继续保持下去总能维持出个秩序,我就不给你添乱了,指挥使的管理和督察职责也麻烦你了。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去我府上找我。” 杨川眼前一亮,瞬间把刚刚的那些想法抛之脑后:“真的?” 宋师以为他说的是掌权的事,于是点头:“当然。” 杨川兴奋地摩拳擦掌:“我今日实在是打累了。要是没跟那几个小崽子打,其实还能来几个回合的……你说的可不准反悔!到时候我去你府上找你打架,你不许推脱!” 宋师:“……”这孩子脑子里只有打架吗? 宋师来这里本来就是打算走个过场,他原本觉得护城营无药可救无力回天,但今天一见才发现也许并不是这样,这群士兵正值壮年,有的还是十几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不过就是孤家寡人来这里求口饭吃,却也是有志气的。 他们和杨川的性格几乎是一样的憨,谁武功好就最佩服谁,乐意听对方的话,宋师走之前还推脱了好几个热情洋溢的小士兵请他留下来用膳的请求,看着他们脸上的憨笑,突然觉得这些人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只是没有人愿意带他们走出这个小小校场,愿意告诉他们有人需要他们,所以才会自我沉沦着堕落。 杨川的到来让他们开始对未来改观,重拾了一些热情,而宋师的到来则直接将这把火点燃,所有人都觉得护城营的好日子要来了——有这样两位厉害的统领,齐心协力之下,还怕护城营出不了头? 可惜宋师一开始就没想过真的用护城营去讨皇帝的欢心,他也确实不擅长管理和训练,干脆放权让杨川全部代他来做,他干净利落当个幕后的甩手掌柜就行。 到时候皇帝要是哪天来巡查,觉得护城营还是不合他的眼缘,他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撕破脸直接谋反,反正宋家到了如今这一步,没有的狼子野心硬要安在他们头上,那他们就真的带一次狼子野心试试看。 宋师临时改了计划,他想把护城营列入计划的第一步。 如果他最终还是没能回去的话。 再次从熊七那里牵马回来,宋师想起了他准备今天去一趟天光寺的打算,余光瞥见宋书在不远处的马车边等他过去,想了想还是问了句:“三全,你知道天光寺在哪里么?” 送他们出来的杨川挠了挠头说:“知道啊,校场往外走,盘过山头后的京都北门有座佛寺,就在山脚下,打眼就能看到。” 校场在京都东门。 宋师皱了皱眉,向他道了谢,杨川摆手说不用,问他问这个干什么,宋师说:“有些私事,想问一问天光寺的高僧无悯大师。” 杨川惊讶道:“天光寺的方丈?” 宋师侧目:“怎么,你知道?” 杨川哈哈笑道:“这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方丈名气大着呢。听说多少人苦于红尘功名利禄不得志,在他那里得了指点后便大彻大悟了。我虽然没去过,但也听过这些事。对了,你师父是……灵湘修士吧?听说还是无悯大师的同门来着?” 第23章 来信 “兵不厌诈。” “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杨川好奇道,“宋哥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宋师和他道别后翻身上马,决定回去后找地图翻一翻天光寺到底该怎么走。 宋书既然跟在身边,他就不好往天光寺里跑了。宋书那么聪明,万一被他发现了什么…… 宋师及时止住了这个念头。 下了一上午的雪,天气终于放晴。 回府后两人暂且分开,宋师去洗漱时才想起解了身上的狐裘,拎着月白色的衣领许久,让人先带去清洗了,准备洗好了再还给宋书。 他洗漱完毕,披了衣袍出来便去了书房,从架子上找了半天,才找出一本描绘出现今京都地界的画卷。 正要展开,突然听见门外轻巧的脚步声走近,随后传来宋书温和的嗓音:“大公子可在书房里?” 有守在书房外的丫鬟温声细语地应是。 宋师说:“小书?进来吧。” 他本想把手里的卷轴藏起来,但转念一想他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人,看看地图而已,藏起来反而欲盖弥彰,容易让人起疑心,随即便没动弹。 于是宋书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宋师半靠在桌案边,低着头正聚精会神地凝视一张画卷,刚洗漱完后还没注意整理仪容,衣袍半散开,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和喉结,头发半披在肩上。 他这副不自觉间流露出的风流模样让宋书愣了愣,随即很快移开目光,落到他面前那张地图上。 “哥哥怎么来书房了?不是说要教我习武吗?” 宋师挑眉淡然道:“来随便看看,护城营校场路挺绕的,我看看哪里能走近路。” 理由恰当,宋书也说不出什么疑问来,看了两眼他手里的地图,又浅笑道:“哥哥要看地图,这张图倒是过于简陋了,大周版图都在我心中,哥哥要问,问我岂不是更好?” 宋师将图纸卷起,故作惊讶道:“是吗?那你方才回来的路上怎么不说?还绕了那么多的路呢。” 宋书微笑:“我看哥哥似有心事,不好打扰。” 两人言语间隐含刀锋,宋师自认棋差一招,并不接他的话,尽量踩着他话里没坑的点跳:“大周版图尽在你心中,这话我信,那你也说说——到底哪条路更好?” 宋书微微颔首道:“如此描述不尽其言,不如麻烦哥哥为我研墨一二,我来画幅更详尽的如何?” 宋师有些惊讶,挪开两步示意他坐,随后将纸墨推到他面前,也真的帮他研起了墨。 宋书看了他一眼,端笔起画,执笔的动作优雅自如,笔下痕迹行云流水龙飞凤舞,很快完成了一副比刚刚那张要详细许多的图纸。 他却还没画完,又另起了一张白纸,这一张显然繁复许多,大约半个时辰后才最终收画,宋师帮他收了砚台和笔墨,悠悠地瞥了眼他画的第一幅图:“详尽倒是不错,路线也确实够简单。但也算不上大周版图尽在心中吧?” 宋书微微一笑着起身,将剩下这幅图展开放在了他面前。 宋师的目光由上往下、从左至右将它扫过一遍,随后慢吞吞地说:“还真挺厉害。” 这幅图,画的是大周整片地图。 据他记忆所知,至少他找不出任何错处。 不愧是原文里才名远扬的宋子瑜宋二公子。 宋师突然话题一转问:“所以刚刚在营中我跟杨同知比试时那些招式,你都记住了?” 宋书:“……” 宋师愉悦道:“来,我们去院子的演武场上练练。” 武功是宋书的死穴。 即便宋师教得再用心,这种东西也不能一日就成,且欲速则不达,他还要备考殿试,宋师也没有把他逼得太紧。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城外天气逐渐从寒冬转暖,有了几分春日的欣欣向荣。 杨川记吃不记打,那天和宋师单挑完了后又兴致勃勃地来了好几次他府上,每次都要跟宋师对打到筋疲力尽或者哪一方趴下才行——虽然被打趴下的十次有九次是他。 宋师对于自身武功的熟练程度日渐得心应手,也多亏了他越挫越勇地上赶着做人形沙袋。 宋书也逐渐把握了一点基础窍门,见宋师也忙,通常是找景休来练,有几次被杨川撞见他在跟景休打,杨川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和宋师说说笑笑,结果越看到后面脸色越严肃:“你这个师弟,给你当侍卫的这个——他学的是什么武功?我看他身法并不灵活,下盘倒很稳,好像找不到可以攻击的破绽……真打起来怎么样?” 宋师实话实说:“他武功并不如我,但真要打起来,我能伤到他的几率只有五分。” 杨川震惊了。 他每次和宋师对打,虽然也要打很久,但先倒下的那个永远是他,宋师的打法又狠又稳,在景休实力比他低的情况下,能伤到景休的概率竟然只有五分? 杨川不信这个邪,硬要上场,最后如他所愿,他跟景休打了一架。 然后他败了。 杨川:“……” 赢了的景休还冷漠地抱着剑对他表示鄙夷:“我们公子打到我的几率是五五分,二公子如今也能有三七分,只有你——” 他顿了顿:“碰都没碰到我。” 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杨川无能狂怒:“分明就是你那把剑挡住了我——二公子是读书人,我怎么可能连他都比不过!” 然后他又和宋书打了一架。 他赢了。 好不容易重拾信心,宋书突然反手往他脖子上刺过来,杨川猝不及防,竟然被他再次反转,又输了这一架。 杨川悲伤道:“车轮战!你还耍诈!” “又不是我逼你来打的,”宋书收回匕首,摊手微笑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兵不厌诈。” 宋师欣慰道:“说的不错。” 杨川:“……” 这兄弟俩真他娘绝配!!! 好在杨川打归打,打完还是好兄弟,勾肩搭背聊八卦一样不少,几人的关系也逐渐熟稔起来,从这天起杨川也不再执着于找宋师一个人,反而天天追着景休打,誓要一雪前耻。 至于宋书……算了,这位心太黑,他害怕。 他有时候过来当沙袋……啊不是,是过来找宋师他们切磋,还会问一问宋师对护城营如今的形势看法。 宋师跟他讨论过几次,杨川遗憾地说:“你要是肯来管这地方,不比我差。” 宋师是真的懒得管,但也时常往护城营里混脸熟,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和人切磋指点一二,一来二去,这些日益在杨川的管教下步上正轨的士兵们也和他混得亲如一家。 没有像原著里那样被人打乱训练计划,杨川掌管护城营也掌管得十分顺利,宋师亲眼看着这个营地宛如从泥地里重塑新生,突然觉得先前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对。 起死回生不是在做梦,有人真的能做到。 没日没夜的催促训练整顿纪律,他有时候看着校场上这些热情鲜活的脸庞,也时常在想,这真的只是一本书吗? 这里的人都太真实了,这样的日子太充实了。让他连坚持着想要回去的话心都忍不住动摇出几分不舍。 可是每每看见宋书的脸,他这样的想法又会被自己强制着压回去:就算以后宋书放弃了杀他的想法,那这具身体的原主该怎么办?他穿过来了,那本来属于这具身体的人呢? 这段时间里他也有出过两次门,第一次独自一人去了天光寺,摸到了位置,但不巧的是听说他们方丈不在,第二次他再去,方丈在闭关,还要等一段时间,一问要多久,小和尚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宋师这一个月里十分难熬,他现在回去的最大希望就是这位传闻中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无悯大师,自从有了穿书这种神奇的经历,宋师对这些神神鬼鬼都保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眼看着宋书殿试的日子近在咫尺,天光寺依旧没有消息,宋师开始有些焦虑了。 原著里宋书死在殿试前夕,错过了这场重要的科举,这一世重来,他不知道自己穿书到底带来了多大的影响,那伙来刺杀宋师的人这一次还会不会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当宋书提起想提前回去准备殿试时,宋师同意了。 距离春闱殿试还有半个月。 如果宋书提前回去,他说不定可以避免和宋师呆在一起被刺杀的剧情。 宋书似乎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 他这段日子看着杨川和宋师走得越来越近,冷眼旁观的同时也越来越注意宋师的一举一动,越看越觉得他和记忆里那个满眼嫉妒的小人完全不一样。 他本来是想留着宋师观察一下那个梦的真实性,后来很多周围的小事发展都证明那个梦没有错,如果说那是个梦,他相信也是个预言梦。 那为什么明明应该打得死去活来的两个死对头,现在却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再想想从景休口中得知,宋师去了好几次天光寺都没见到想见的方丈的事情,宋书眼底眸色更深。 他想见无悯大师,是要做什么? 宋师没料到最后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是景休这个脑子一根筋的憨憨,他无所事事地翻着架子上的古籍,门外有人轻手轻脚地搬着东西走过,脚步声嘈杂,不绝于耳。 宋书今天下午就准备要走,这是下人在帮忙收拾东西。 景休抓了只鸽子,从窗口跳进来——这个走酷盖风格的耍帅男孩坚持认为不走正门才够帅,宋师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地跳窗了。 他扶了扶头顶的斗笠,从手里的肥鸽子爪子上摘下一张小纸条递给宋师:“公子,师叔说给你的。” 第24章 妙慧 “天光寺,去见无悯。”…… 宋师接过那张纸条,只在上面看到了他师父龙飞凤舞的一句话: 天光寺,去见无悯。 宋师顿了顿,抬头神色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这是师父给我的?” 这上面也没写是给谁的吧? “……”景休慢吞吞道,“这段时间师叔一直跟我有联系。” 宋师打量了他两眼,心中有些疑惑。 上次杨川玩笑般说他“听说灵湘修士和无悯大师是同门”,他当时并没有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灵湘修士性格洒脱,收徒也向来不拘一格,宋师是她收的第一个徒弟,底下师弟师妹一大堆,他师父做甩手掌柜到处云游天下,倒让他从小就担任着大师兄的责任,一个人养大了一群萝卜头。 景休是个例外,他师父只把他收作书童,也从不提他的来历,没人去问,景休也从不往外说。 除此之外,他从没听他师父提过她还有什么同门,灵湘修士身份成谜,连他们这些徒弟都不清楚她到底是谁,但宋师也从没想过,这位无悯大师真的跟她有些渊源。 她向来不怎么管徒弟间的事,突然来信要宋师去见无悯又是什么意思? 以及……景休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和他师父通信来往? 景休见他不说话,顿了顿,木着一张娃娃脸道:“我没看纸条上写的什么,师叔让我转告你,她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机会只有一次,去了才知道。” 机会只有一次……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以后都不能去见无悯大师了? 问景休明显是问不出什么的,他自己很多事情都被蒙在鼓里。 宋师推门出去时,宋书正站在书房外的院子里,府上的下人在给他清点物品,宋书正轻声细语地嘱咐着什么,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对上宋师的目光,浅浅一笑。 宋师吩咐下人备马,宋书也听见了,他微微抬眸问:“哥哥这是要去哪儿?” 宋师本来不想告诉他,免得他起疑心,但话到嘴边又沉默下来。 宋书下午走。而他现在要去天光寺,翻过山头一来一去也要耗费许久,到了那里肯定要旁敲侧击地问一问,如果无悯能有办法让他回去,那他这一趟一去,有可能就是和宋书的最后一面。 他沉默许久,还是选择说了实话:“去天光寺找方丈无悯。我有些事要请教一下他。” 宋书顿了顿,两人目光相对,他突然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来:“哥哥,好巧,我也有些事想去问问天光寺的方丈,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宋师眼皮一跳:“……” 他艰涩道:“你不是要回京吗?回去晚了父王要担心的。” 宋书一脸乖巧和柔顺:“不妨事,哥哥不必担心。我会让人给父王传信的。” 宋师张了张嘴,最终不再开口。 宋书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段日子他能感觉到宋书对他若有若无的试探,他执意要跟过去,理由又足够充足,宋师也没法阻拦。 院子门口的章五正指挥着其他人搬箱子,声音遥遥传了过来:“这个放在后面的车厢里,对对对,小心点……诶你干嘛呢?!那是公子要坐的车厢!公子那些书是放在另一个车厢里的——” 跑错了车厢的小丫鬟连连道歉,搬着书往后面去了。 宋师一过来便看见这一幕,章五瞥见他家公子过来了,瞬间收敛了声音,小跑过来冲两人行礼道:“公子,这些行礼都快装好了。马上就能出发。” 宋书点点头,话却是对着宋师说的:“哥哥,我们去天光寺,行礼不好搬过去,让小五他们等会儿带着行礼和我们分开走,等从庙里出来后再回来,我再去东门吧。这样方便。” 宋师示意他随意:“你决定吧。” 章五一脸懵懂:“公子?你们要去天光寺?不是要回京吗?” “先去天光寺,你不用跟过来。我跟哥哥一起。” 章五震惊道:“您和大公子一起?!” 宋师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侧目疑惑道:“……不行吗?” 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章五嘀咕道,“能行就怪了……我们家公子上次不就是……” 他后面的声音太小,宋师两人都没听到,宋书转过头去与章五交代一些事情,那边景休也已经牵了马过来。 宋师心里想着事,翻身上马时正好看见章五扶着宋书上了马车,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一道炽烈的视线正紧紧注视着他。 宋师敏锐地回头,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却见下人们来来往往,全都低着头做着手头上的事,没有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神色,那道奇怪的视线也随着他回头的动作而快速消失了。 宋师皱了皱眉,他五感敏锐,那道视线……他相信不是自己的错觉。 是谁呢? 城外群山环绕,去天光寺最近的也要绕过一座山头才行,山路崎岖,全是凹凸不平的石子,更甚至有一段路一面是悬崖,一面是峭壁,道路十分狭窄,好在马车能够同行。 宋师不得不感慨宋书的先见之明,这种路上容几个成年男人并排走不是问题,但马车就显得崎岖难行,从东门去北门当然不止这一条路,但这是最近的一条。 好在这一路上并没有出什么意外,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各自相安无事。 宋书下车时脸色有些白,他们这一行简装上阵,只带了景休一个人帮忙赶车,这小子脑子一根筋,见他脸色不好也不知道上前扶一把,宋师只好充当这个送温暖的人,扶住他的胳膊低声问:“怎么了?” 宋书揉了揉眉心,脸上因为苍白而呈出一种虚弱的美感:“……不碍事,大概是路太颠了。” 宋师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有事,靖康王给他们两人都派了暗卫,但并不听从任何一方指挥,只听从靖康王命令行事,靖康王的命令是要保护他们,所以两人都明白,这是彼此最大的一层护盾,这也是宋书敢一个人跟他来天光寺的原因。 靖康王府的暗卫武功水准都差不多,比不上宋师,但宋师要是想对他动手,所有的暗卫都会上手阻拦。 此时正当晌午,二月的阳光暖意正浓,他们在天光寺门口停下,这间佛寺看上去规模庞大,香火旺盛,门前自成蹊。院里洒扫的小和尚听见声音出来询问,宋师便说:“来拜访贵寺方丈,无悯大师可在?” 小和尚瞅见他,想了想回过神,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施主你啊,又来找无悯大师?好巧,大师今日出关,还问了几句呢,您是靖康王府的嫡长子宋元清宋施主吗?” 宋师诧异点头。 小和尚欣然笑道:“方丈说您来了就带您过去,前堂人多,都在烧香,您跟我来。” 小和尚扔了扫帚在前面带起了路,景休也默默抱着剑跟了上来。 宋书问:“哥哥来过这里?我怎么不知道?” 他神色平静,也并没有转头,宋师却有些心虚,只想开口怎么把这事儿圆回去,突然听见景休道:“二公子不知道?我不是和二公子提过吗?” 宋书:“……” 宋师:“……” 见两人都不说话,景休茫然道:“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宋师忍笑说:“没有,你说得对。” 宋书扭过头,不说话了。 小和尚一路上带着他们往里走,遇上的僧人不多,有时候停下来互相行个礼,有个看上去挺年轻的女孩儿问:“仁武师弟,你这是去哪儿?” 小和尚停下来,恭恭敬敬道:“师姐,靖康王府大公子过来了,方丈让我领他们过去。” 宋师这才看见小姑娘身上穿着灰色的尼姑袍,身材纤细,长得清秀可爱,头发却没有剪,竟然是带发修行。 小姑娘年纪不大,探头过来看见他们几个,十分热情道:“师父正是让我过来接人的,小师弟你回去吧,我把人带过去好了。” 小和尚道了谢,高兴地转头对他们行礼说:“宋施主,这是小僧的师姐,法号妙慧,是无悯大师的座下弟子。” 妙慧朝他们行礼,这姑娘眉眼间都是生动的灵气和活泼,原本要笑着说些什么,一眼看见宋书愣了愣,突然问:“这位……这位施主是……” 宋书神情冷淡,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并不掩藏自己清冷的本性,也并没有意识到他又轻而易举获得了一颗蠢蠢欲动的芳心:“宋家宋子瑜。” “哦……哦哦,是宋家二公子?失礼了。” 妙慧回神给他们带路,宋师问她:“方丈让你领我们过去?” 妙慧点头,神色骄傲道:“我师父料事如神,她说宋施主今日一定会来,果然你们就来了。” 是吗? 宋师想到了那张纸条。 妙慧带着他们娴熟地拐过几段路后,面前出现一间院子,“师父只说了领大公子进去,劳烦几位施主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一问。” 宋师心想,若是宋书跟着他一起进去,到时候该问无悯大师什么? 他们两个怕是都什么都问不出来吧。 意料之外的是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妙慧很快就回来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景休说:“师父说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可以进去,但这位大哥……” 景休抱着剑后退两步,板着脸说:“我是我家公子的侍卫。” 妙慧说:“贴身侍卫也不行,师父说了,施主您不能进去。” 景休皱眉看向宋师,固执道:“公子,师叔说了让我一定要跟着你。” 上次在皇宫没跟住是个意外,这次他一定要跟住了大公子! 宋师拍了拍景休的肩,没有说话,最终景休在沉默的氛围里往后退了两步,没有再说话。 宋书收回目光。 两人同时踏进院子,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宋师让宋书先进,正要抬步跨进门槛时,身后妙慧突然贴上来,在宋师要下意识拍开她时,伸手往宋师手里飞快地塞了一块东西。 第25章 夺舍 “你确实是本体无错。” 掌心里鼓鼓囊囊的触感让宋师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条件反射。 妙慧趁此机会低声在宋师耳边说了句话,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随后往后一退,顺手帮他们带上了门。 屋里传来极有规律的木鱼敲击声。 宋书见他久久没有动静,转过头来看,宋师已经将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见他转头便笑了笑。 宋书的目光微微一顿,随即收了回去。 这间厢房不小,里间和外屋隔了一道珠帘,两人掀帘进去,只见供台上摆着一尊金身佛祖像,身前的香炉上插着几根快要燃尽的香柱。 一人穿着宽大的僧袍,满头青丝盘起,清瘦的背影挺直而寂静,他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一手执佛珠,一手敲木鱼。 听见珠帘脆响,“他”顿下手里动作,微微侧目,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传闻中手眼通天、神通广大的无悯大师,是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女人。 宋师与宋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她浅浅行了一礼,无悯大师放下木鱼,起身还礼:“两位施主,请坐。” 无悯大师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茶,在浅淡的茶香味里落座,伸手把两个杯子推到两人面前,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施主请喝茶。” 宋书的脸色从下车以来就不太好看,此时瞥了一眼那杯茶,颔首表示谢意,却并不动作。 自从那一次身中媚药差点发生了意外之后,宋师发现他好像是对别人递过来的茶杯有了阴影,隐隐约约再也没有碰过任何人泡的茶。 当然,他也没有碰这杯茶。 他师父要他来找无悯,却并没有告诉他其他任何事,比如“无悯究竟可不可信”。 她为什么会知道宋师今日要来这里? 两杯茶都没有人动,无悯大师却并不在意,冲两人微微一笑。 宋师问:“听妙慧小师父说,方丈早就知道我要来?” 话音落下不久,宋师突然察觉到肩头一沉。 刚刚还坐在他身边好好的宋书,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倒在了他身边,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两片阴影,一种病态的美感直面冲击而来。 宋师脸色微微一变,伸手扶住宋书的腰,肩头的人不安地动了动,头颅下垂,顺着他的肩膀滑落到了他怀里。 还有呼吸。 宋师身体紧绷起来:“……方丈这是何意?” 屋里只有三个人,他没有动手。而宋书倒下去时无悯也眼睁睁地看着,脸色却没有一点变化,说明她早就料到了这件事。 但问题是,不论是宋书还是他,都没有接触方丈或者任何她递过来的东西,她是怎么做到宋师依旧清醒的情况下让宋书昏睡过去的? 这样想着,宋师捏了捏掌心里那只小巧的锦囊。 ……他好像明白了。 无悯放下佛珠敛起衣袖,起身将两个杯子里的茶水都倒进了旁边窗台上的盆栽里,淡淡道:“防备心倒是挺重。” “不必担心,我只是让这小家伙好好睡一觉,他要问的问题我会单独回答。你要问的问题——难道想让他听见吗?” 她转过身看向宋师,神色淡漠自如道:“我这两杯茶,本就不是给你们喝的,闻闻就罢。” 宋师诧异:是茶香? 无悯把杯子放回去,捻起佛珠,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指了指他掩在衣袖底下的手:“我让我那弟子给你的东西,是解药。这香是我独门研制,没有解药,你也得睡过去。” 宋师沉默两秒,有些僵硬地将怀里的人放好,没找到可以垫着的东西,迟疑许久,还是让他枕在了自己的腿上:“您知道我要来找您?” “算到的,”无悯背对着他,在佛祖面前再次插上三根燃香,“是你师父让你来的吧?” 她捻着佛珠转过身,坐在了蒲团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面无表情道:“看样子是确实是回来了。” “您跟我师父认识?”宋师抓住了这话中的重点,“……什么意思?什么叫回来了?” 无悯颔首:“我与你师父相识数载,算是……旧友。” 原来同门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你应当早就猜到了,若不是认识,你师父也不会让你来找我,”说到此处,无悯顿了顿,“她倒是什么都不用担心了,烂摊子都丢给我。” 宋师抵了抵牙关,琢磨道:“所以……我师父让我来找您,到底所为何事?” 他还绷着身体,一手放在宋书肩上,一手落在腰间玄色上。既然无悯能做到无声无息地药倒宋书,那必然也能做到悄无声息地药倒他。 无悯一时没有说话,她又定定地看了宋师片刻,突然顿下手里拨弄佛珠的动作:“……是回来了没错吧?” 她似乎心情有些复杂,半晌才问:“消失了两年,是那夺舍之人连着把你原本的记忆都夺走了?” 宋师愣住:“什么夺舍?” 无悯又看了看他,再看了一眼枕在他腿边闭着眼脸色苍白的宋书,许久才出声解释道: “两年前我算到你命中有一劫,你师父发现你被人夺舍,原本的魂魄不知置于何处长眠,但若本体未亡,便说明原本的魂魄无恙。” 她顿了顿,在宋师诧异的目光里起身,继续道:“这两年里我又算过几次,一开始你的命数十分奇怪,我看不出门路,后来又过了许久,隐约算出你两年后会有机遇重来,你师父便也不再忧心。” “如今看来,你确实是本体无错,”无悯皱眉道,“那为何又不知有人夺你的舍?” 宋师良久才从这番话里缓过神来:“……方丈说的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原先的那个我是假的?但你们并没有拆穿,而是等着这个两年之期过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片刻,还是决定用一种委婉的、无悯能够听懂的说法托盘而出:“不瞒您说,在我的记忆里,我并不是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我来自一个……应当是另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在那里看了一本书……算是话本子,话本里写的就是关于你们这里的故事。随后不知为何,我一睁眼便出现在这具身体里。” “我原先找过您几次,也是因为听说您料事如神,本想碰碰运气能不能找到回去的办法……”宋师皱了皱眉,艰难道,“但方丈您的意思却是,这具身体就是我的原身?我只是失踪了两年后重新回来了?” 无悯惊诧许久,才想起该点头:“……不错。” 宋师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且不说为什么我会无缘无故被夺舍,我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完全没有在这里十七年的记忆。而我所知道的那位夺舍之人,只在这具身体里待了两年,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才有所有记忆传输过来……” 话音到此,宋师倏地一顿。 他想起了一件事。 其实他想出的这个“不可能”的理由并不充分,既然他能穿越时空来到这里,说明空间是可以突破的,那么谁说时间不可以呢?这个理由得出的结论与他要证明的事情相悖,那么理由=不成立。 而假如他正如无悯所说,原本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这失踪的两年,未尝不可能是突破了空间后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的时间流速和这里不同,所以这个世界的两年后,那边的他又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的原因再度突破空间限度,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这个前后因果的逻辑链是存在的,也就是说…… 无悯说的这件事,有很大可能是真的。 他找不出能有力反驳的证据,甚至很可能按照这个思路得出的结论才是对的。 无悯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彼此沉默良久,无悯突然问道:“照你所说,你在你认为的、自己的另一个身体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在此之前,你的记忆可出现过什么差错?” 宋师正要否认,却突然又是一愣:“……有。我父母曾说,我九岁时被拐卖过一次,被劫匪刺伤,生过一场大病,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此后过了二十年,才来到这里。” 无悯沉思道:“这就是了。” 两年,和二十年,足足相差了十倍。 “你十七岁时出过事,为了救几个被拐带的孩子,杀了一窝的土匪,其中一个捅中了你,你昏迷了上十天,醒来后便性格大变。”无悯说到这里话音一转,人已经走到了窗台边,将半掩的窗柩推开,窗外一片郁郁葱葱。 从宋师的角度看,他能看到景休正躲在院子的一棵树上,朝着厢房的正门张望,细碎的阳光坠落,在他清秀的娃娃脸上落下一片绰绰约约的影子 “你师父的小书童景休,也是那几个被拐的孩子之一,”无悯也看着景休的方向,她并不惊讶,神色带着怀念,还有几分慈祥的无奈,“这孩子,我就知道拦不住他,果然跟进来了。” 他说的这些事,从宋师的记忆里理一理都能记起来,但听着她说下来,宋师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果不其然,他听见无悯开口继续道:“他是被我养大的,养到十岁,因为一些原因送到了你师父身边。你出事的时候,他虚岁才十四。” 第26章 偷袭 “哥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正是我不想让他进门的原因。” 宋师不解: 她不想让景休看到她?为什么? 景休是她的孩子吗? 然而无悯却收拢了窗口,明显不欲再多说,她再次坐了回来,双手合十朝宋师道:“不论如何,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剩下的都听天由命,你不必多想,静待缘来便可。” 她微微一顿,还是添上了一句:“我并不知道你这两年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你就是宋家大公子,这一点没有错。” 宋师暂时还没从“本来想找方法回去担心无悯不靠谱”到“发现自己就是原主只是被人夺了舍”的转变中回过神来,恰好无悯说要给宋书解药让他醒过来,谈一些别的事,他就先出门去等着了。 妙慧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景休蹲在树上第一时间发现他出来了,立即大鹏展翅跳下来问:“公子你没事吧?” 宋师摇头。 他没有说话,因为看见景休,宋师就记起自己当初正是要救他所以被捅了一刀,又被不知道哪个孤魂野鬼夺了舍,心情十分复杂。 如果是其他人对他说“你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他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相信,然而无悯大师确实有真本事,也没必要骗他。 他师父确实如她所说,在两年之期以后给他传信,让他去见无悯,本欲解释他不在的这两年他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宋师却忘记了自己是这具身体原主的事情,认为自己也是从异世而来的魂魄。 其实如果站在“他就是真正的原主”的角度上来看,所有曾经他疑惑过的事情好像就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这张脸和他一模一样……也许是他本来就长这样,那个现代世界才是受他影响后长成了那个样子—— 之所以不觉得那具身体是夺舍者原来的身体,是因为宋师穿过去时,那具身体才九岁,而夺舍的这位虽然又渣又毒,但心智却早就成熟了。 很可能那具身体的原主因为太小真的没有撑过去,才让他捡了个漏能借尸还魂。 为什么这具身体真正“原主”的性格气质都和他那么像;为什么他对这具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应,武功也掌握得十分娴熟;为什么他对王府的莫管家有一种亲切感;为什么他在靖康王面前表现得那么完美,没有丝毫破绽让他起疑…… 都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在靖康王眼里,十年前的儿子就是这样的性格,所以他当然不意外,也不会起疑。 所以……他曾经是真的把宋书当弟弟疼,宋书也是真心喜欢他这个哥哥的,但因为那个夺舍者的存在,导致了宋书黑化重生…… 这是不是也是时空漏洞? 他能在两个空间里穿来穿去,而宋书还能重生重来…… 那本以这个世界为背景的小说又是怎么回事?那本书里也完全没有提过宋师会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的事情,这说明那本书并不算是预言书,也并不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存在…… 可它写出来的事情又确确实实在他没回来之前发生了。 虽然他的魂魄回归正轨,导致这之后所有的剧情都没有再按照那本书上来。 难道他机缘巧合下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是因为看了这本书的缘故吗? 那么原本还在这具身体里的夺舍者又是谁?他现在又在哪里? 宋师脑子里无数的疑问山崩海啸奔腾而来,他满心的茫然最后一一被自己敲碎,只剩一个念头盘踞脑海: 为今之计,他肯定不能再回去了,他的身体就在这里,他又要回哪儿去? 那么要在这里一直生存下去,就是他现在面对的最大难题。 宋家腹背受敌。 宋书对他仍有杀意。 片刻后厢房门再度打开,出来的却不是宋书,而是无悯,她侧过身刻意避开景休的视线,垂眸合十道: “阿弥陀佛。忘记说了,贫尼研制的这秘药并不会让人昏迷,为了让宋二公子睡过去,是加了量的。所以现在才真正发挥了药效。人虽然醒了,却暂时动弹不得。” 宋师对上她的目光,半晌:“……?” 无悯朝他躬身行礼说:“还要劳烦大公子亲自将人带回去了。” 宋师明白了。 他要把人抱回去。 景休没看清无悯的脸,他神经大条,闻言突然上前一步道:“我来。” 然而他肯,宋书不肯。 他有洁癖。 宋师不得不担当起了把人一路抱回去的重任,还是妙慧带他们出门,他倒是不嫌宋书重,宋书虽然是男子,但骨架清瘦,抱起来也轻,他习武多年,不至于抱这一段路就撑不住。 但就是有些奇怪…… “你说你有洁癖,不让景休碰,为何又让我碰?” 宋书浑身都使不上劲,他脸色很不好看,只把头靠在宋师肩上,闻言也不答话,侧对着他的白洁的脸颊轮廓上写满了抗拒。 显然,如果还有别的选择,他也不可能愿意让宋师抱着走。 他从宋师进厢房看见他醒后就一直没说过话,宋师猜他大概因为自己被突然药倒这件事而心头不悦,随即也不再说话。 妙慧把他们带出寺中,朝他们笑盈盈地道别,临走前看了宋书好几眼,满眼都是恋恋不舍。 “后会有期。” 宋师抱着怀里的人上了马车,刚把人放下就听见景休在外面敲了敲车窗,传进来的声音有些闷:“公子,妙慧小师父说你的马没拴住,不见了。他们改日给你上门赔两匹。你只能坐马车了。” 宋师身子一僵:“……” 马车够大,当然可以坐,然而刚接收到这么多信息,脑子还混乱着,立马就要跟宋书同处一室继续同台飙戏,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怎么就这么巧,马没了! 景休并不知道他的想法,扶正了斗笠扯着缰绳让马起步,调转车头往来时的方向走,马车又颠簸起来。 车厢里一片安静,宋师的目光落到桌上那套茶具上,茶杯里的水已经凉透了,隐隐透出的茶香让他想起刚刚在厢房里无悯说的“秘方”。 独自研制的秘方,应该是下过什么药,所以是靠味道…… 宋书的声音将他神游天外的思路迅速拉了回来:“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解释的吗?” 宋师转头看他,宋书靠在车厢座椅上,离他不远,手脚依旧不能动弹,但神情极淡。 有清风吹过车厢,掀起一角帘子,温和的阳光落在他一半脸上,衬得五官立体又精致,像漂亮的瓷娃娃。另一半却埋没在黑暗里,阴冷又诡异,如同坠入深渊的鬼怪。 他似乎没再试图用天真的外表伪装下去了。 宋师往后靠了靠,答道:“你在说什么?是生气方丈突然对你用药的事吗?这可不关我的事,虽然她确实提前给了我解药,但没办法,有些事我也确实不想让你知道。” 宋书并不否认他的回答,淡淡地注视着他,半晌才说:“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宋师:“嗯?” 宋书突然绽开一个清浅的笑来:“在城外驿站的那一次,哥哥查出是谁对我们下了药吗?” 宋师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下药的就是夺舍的假货,这口黑锅却实实在在扣到了宋师头上,本来宋师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还霸占了这具身体,然而基本确定了自己本来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之后……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点根本没法洗——除非宋师告诉他到底发生过什么。 宋师放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宋书见他不答,又轻笑了一声,回归了上一个问题:“哥哥明知道我在问什么,为什么不肯回答呢?” 宋师沉默。 宋书依旧唇角含笑,笑里藏着嘲讽的弧度:“哥哥,你知道我问了无悯大师什么问题吗?” 宋书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启唇吐出一句话:“我问她,你是不是我哥哥。” “她说不是。”宋书笑得一脸纯真,“哥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宋师动了动唇,并没有陷入他的言语误导:“……我确实不是你亲哥哥,你这个问题太讨巧,大师当然说不是。” “这个时候还要狡辩,”宋书叹了口气,露出一种介于惊讶和遗憾之间的表情来,披着羊皮的狼崽露出爪牙,眼里的恶意再也藏不住,神色突然变得淡漠起来,“哥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宋师看着他短短瞬间的神情变化,顿时心生不妙,正要开口,刚刚还一副柔弱无力的模样躺在旁边的宋书突然坐起,抬手携着一道寒光落到了他颈脖边,一手压在他肩膀上,炙热的呼吸就在咫尺间。 药效过去,他恢复行动力了。 宋师的四肢突然翻涌上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力感,他原本要去伸手制住宋书匕首的手不受控制地一软,支在身旁的座椅上,身子也随着马车的跌宕而震了一下。 ……糟了。 宋师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他回想到:他是什么时候中计的? “你以为我会在明知与你不敌的情况下对你动手吗?”他听见宋书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在他耳边说,“不,我会先让你失去行动力,然后再动手。” 宋书伸手,纤长的手指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拂过,面带微笑,动作轻柔地如同爱人的低语,另一只手却把最锋利的匕首抵在他脆弱的颈脖边,这巨大的反差令人毛骨悚然:“无悯大师告诉我,解药药效只存在半个时辰——你恐怕也想不到,在我上车前,马车上的茶水就让人动了手脚。” 所以他当时从马车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头脑犯晕,根本就不是因为被马车颠的,而是中了药。 无悯大师泡的那杯茶成了最后的催眠剂,所以他才会那么快睡过去,直到现在才恢复四肢知觉。 他在厢房中特意捱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以防万一又向无悯要来了一包解药。 处心积虑,就是为了眼下这一幕。 “哥哥,”宋书恶劣地眨了眨眼,“这还是你教我的,偷袭就要出其不意。” 第27章 坦诚 “哥哥要杀了我吗?” 这句话在宋师教他习武之初,当做教诲传授给他,随后几次三番被当做皮球一样踢来送去,最后竟然又传回了宋师这里。 宋师面上冷静,心里已经飞快拉紧了高危警报器——宋书和他的矛盾积累太久,今天的事情就成了最后的爆发点,宋书这是不想再装了,他若执意要杀宋师,在宋师中了药、脖子和命都在人手里的情况下,没人能真的拦得住。 他心中百转千回,短短瞬间便迅速抬头开口道:“等等。” “我有件事要和你坦诚。” 马车在颠簸里前行,车厢里一片死寂,宋书看着他: “……你说你才是真正的宋师,原先那个,只是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无悯大师特制的软骨散生效,可能是茶凉了,药效不严重,宋师并没有想睡的感觉,只是四肢乏力,不免对脖子上匕首传来的寒气更加敏感,汗毛倒竖:“是。” “……”宋书把匕首往前一送,粲然一笑,“故事挺精彩的,但我不蠢。” “无悯大师可以为我作证,”宋师微微仰起脖子避免匕首刺伤,直面正视宋书的视线,“信不信看你——但我确实不是当初骗了你又害死你的那个人,我是真正的宋元清。” 关于时间空间什么的……这些就太过复杂了,他自己都没弄明白,大可不必说出来。 宋书不为所动,目光清冷:“我不信你。” 宋师顿了顿:“你若真不信我,何必听我说完这些,你该早就一刀杀了我。” 宋书说:“留你讲故事听也不错。” 他不理会宋师的话,宋师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能知道你未来将发生的事,无非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我就是害你的那个人,和你一样重头再来了。第二种,我机缘巧合之下因为一些事情知道了这些,又恰好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抬眸说:“你看我和那个害你的小人,哪一点相像?” 第一点排除,第二点再匪夷所思也是真相。 “你说的有理,”宋书的匕首贴上宋师的脸颊,冰凉的刀刃使人心头生寒,他的声音始终慢条斯理,“可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和之前也一点都不像。” 宋师不假思索地说:“不,你一直在装纯。” “……” 宋书面无表情:“闭嘴。” 宋师不闭嘴,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这张白皙精致的脸,嗓音沙哑:“你分明动摇了。” 宋书漂亮剔透的桃花眸眼里闪着匕首刀刃上的冷光,摁在他肩膀上的手重了几分,匕首刃口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真要杀我,何必再等?”宋师抬眸与他对峙,气势不弱他半分,“如今暗卫在车厢外,而我动弹不得,我的人和命都在你手里。在我呼救之前,我相信你手里这把不见雪能立刻把我捅个透心凉。你大可以现在就动手,没人来得及拦住你。” 原本还算宽阔的空间因为两个人此刻的姿势,仿佛也变得狭窄了起来,宋师放轻了呼吸,两人距离距离不过咫尺,目光相接时眸色都始终平静寡淡,却又隐隐带着火光。 宋书不说话,短暂的轻笑声意味不明。 宋师见他良久不答,继而轻声道:“你不杀我,是因为你先前也不能确定我究竟是不是他,所以才没有动手,而今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已经有八分信我了?” 宋书唇边的弧度上扬,他眸子里含着嘲讽,匕首的刀刃挑起宋师的下巴,说:“你听。” ……听什么? 马车又颠了一下。 宋师身子不受控地往旁边歪,十分顺手地扯下宋书腰间那只他觊觎许久的锦囊,宋书下意识要去扶他的手于是又收了回来。 锦囊没能扯动。 带子系在宋书腰上,大约是打了死结,还被宋书摁住了。 两人目光对视,宋书浅笑说:“哥哥着什么急,又不是不给你。” 这话说的,跟什么不法交易一样。 偷袭失败,宋师十分淡定地问:“你想说什么?” 宋书的匕首又贴了上来,他凑到宋师耳边,温热的气息让宋师耳根有些发痒,那声音又低又轻,仿佛带着天生的魅惑:“……外面的那群人,让他们走。” 宋师面色不变:“你还当我是那个畜生?我说过了,他害你那次,我并不知情。这群人也不是我派来的。” 他顿了顿,轻声道:“你再不把药给我,咱们都得死在这儿。” “谁知道你用了药后会不会让他们再给我来一次一箭穿心?”宋书笑得纯真,唇齿间吐出的字眼里却全是冷漠,“比起孤注一掷,我更愿意跟你一起去死——至少一定有个垫背的不是吗?” “你冷静一点。” 话音刚落,宋师突然再次伸手,用回了几分力的指节缠上锦囊的带子,重重一扯—— 锦囊握在掌心,冰凉的药水刺入皮肤,四肢百骸都迅速恢复过来,宋师第一动作便是抬手夺了宋书的匕首,然而宋书反应极快,硬是撑着他的力道没有松手。 匕首在两人掌心双向受力,凝滞两秒,最终宋书还是不敌,刀刃转了个方向,落到他白如凝脂的颈边。 眨眼之间,两人的姿势迅速转换,被压在身下的那一个成了宋书,而宋师将他两只手都锢在头顶,拿着匕首饿手背青筋横跳,他沉声道:“别动。” 单纯论武力,宋书这个新手绝对是对付不了宋师的,他没有试图反抗,只是因为姿势有些别扭而转了转手腕,叹道:“是我大意。” 无悯的秘药和软骨散是差不多的属性,但吸入过多会导致昏睡,解药也不同寻常,锦囊里装的是扎包的汁水,只露出一点就能解了药性。 很奇特,也正好救了宋师的急。 宋书被他压制住了动作,却并不慌乱,反而笑盈盈地抬眸,轻声问:“哥哥要杀了我吗?” 身下的美人儿发丝已经散开,双手被举到头顶,分明是一张白皙精致的脸,眼波流转间却妩媚天成,连露出的那一段颈脖都美得不可方物。 宋师很早就意识到了,当他想要向一个人示弱的时候,没人能抵抗住这样极致的诱惑。 宋师低声说:“我不杀你。” 你是我当成亲弟弟疼过的人。 你变成这样,我不怪你。 我只心疼你。 景休靠着身后的车厢,坐在车板上,手里拿着缰绳赶路,然而无人能注意到他看似散漫的身体弓起的弧度紧绷,在身后车厢不停的震荡里注意着周围的草木树丛,咬紧的牙关越绷越紧。 良久,他才下定决心要打断自家公子的好事,不动声色用另一只手在车厢的门框上敲了敲。 “公子,有人跟踪。” 景休拉了拉斗笠,掩住蠕动的唇,声音压得很低,“越来越近了,人很多。” 他顿了顿,不太情愿道:“我怕是打不过。” 车里呢喃般不断的低语停下来,景休听见他家公子的声音有些哑:“我知道。继续赶路,别打草惊蛇。” 景休说:“可前面路难走,还有一处是悬崖,他们要是动手……怕会人仰马翻。” 宋师还在和宋书对峙,闻言沉声道:“且行且看,若他们真动了手,你不用管别的,也不要和他们正面对上,直接弃车走。” 如宋师所想,剧情果然不知为何提前了。 宋师刚刚查探到周遭属于陌生人的气息,还不止几个,那些暗卫则全然不见踪影,显然是被暗地里解决掉了——宋书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意思是他也发现了有人跟踪,而他怀疑这又是宋师叫来的刺客。 毕竟上辈子他就是这样被宋师带到了刺客堆里。 宋师想得很简单,他们人少,对方的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真要是打起来,胜率很悬,不如直接弃马离开。 景休应了声,不再说话。 宋师挪回心神,身下的宋书似笑非笑:“说要带我一起走,还拿匕首压人?” 宋师说:“你不信我,我如何能信你?” 宋书眉眼讽刺:“你说你是真正的宋师,这就是你的态度?若说十七岁以前的那个才是我哥哥,我信;说你是,我不信。” 宋师道:“两年不见,我如何能待你亲近?再说我知晓你经历过什么,自然怕你对我报复,你要我坦诚相待,为何不问问自己处处防备?” 宋书正要说话,突然见宋师瞳孔一缩。 破风声响起得实在突兀,宋师只来得及将握着匕首的手往后一缩,另一只手锢住宋书的头往怀里一带,只听“珵”一声亮响—— 一只利箭破空而来,穿透车厢,扎在了一根木头柱子上,箭头入木三分,尾羽尚还大幅度地颤动着,箭头上刮着一缕细长的碎发—— 那是宋书的头发。 如若宋师没有将宋书拉过去,刚刚这只箭就能将他的脑袋捅个对穿。 宋书鼻尖撞在他胸膛上,回过神后看着那只箭,后颈发凉,愣了两秒,宋师低头看他:“没事吧?” 宋书本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宋师顾不上他在想什么,因为很快,第二只箭再次射进了车厢,这次的方向,是冲着宋师。 宋师手掌放在他后脑勺上,把人带在怀里往旁边滚了一圈,躲过好几只凌厉的箭头,车帘随风扬起,景休的声音也随着噼里啪啦的打斗声传了进来。 “公子!你们没事吧?!” “无事!你先走!”宋师没料到这群人竟然突然发难,把手里的匕首塞回宋书手里,正要说话,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 伴随着马儿狂躁的嘶鸣声,车厢开始地震般疯狂地左右晃动,宋师在这动荡里重新搂紧了怀里的人,另一只手上迅速抓住了一根柱子,瞬间定住了在车厢里被晃得四处乱撞的身体。 车帘随风荡起,宋师往外瞥了一眼,望见了茫茫无边的天涯。 山间景色秀美,远处峭壁隐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马儿被箭射伤,彻底发了癫,在崎岖的山路上拐着脚狂奔,景休已经离了马车与数人缠斗,突然见那马车脱离视线,顿时惊道:“公子!前面是悬崖——” 第28章 坠崖 “我要你抱我。你抱不抱?”…… 景休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般响彻耳边。 数名黑衣人飞快地跟了过来, 却并不阻止马车奔向悬崖——这群人来者不善,连王府的暗卫都能悄无声息地解决,精心选在这段崎岖难行的山路上刺杀, 明显蓄谋已久。 悬崖近在咫尺,不消片刻,马车就要行上那片狭窄的路段,混乱的车厢定然重心不稳,就算马儿不往悬崖下冲, 车厢也迟早要翻。 宋师一手仍旧扒着柱子牢牢固定身体,思索对策,低头看宋书, 缓下声音说:“我送你出去,你跟景休先走一步,我随后跟上。” 不等宋书说话,他已经悍然一脚踹开车厢早已被箭矢射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木墙, 木屑“哐当”一声飞溅,车厢顿时四分五裂。 站在车厢顶上的两个黑衣蒙面刺客刹那间反应过来,手中寒光一闪, 迅速踩下车厢仅剩的踏板, 以此借力冲向两人。 周遭的刺客全都涌了过来。 宋师翻身落地时绷了绷牙关, 往后面的路上瞥了一眼,如他所愿的是大半的刺客都围了过来, 景休那边压力顿减,又见马车车厢破裂,一脚踹开一个刺客,行轻功遥遥喊道:“公子!!” 宋师顺势将怀中的宋书翻身往那边一推:“带二公子走——” 宋书并不是不识趣的人,这主仆两人若是独自应敌, 全身而退也不成问题,问题是带上了他,应对刺客的同时还要保护他,定然分心乏术,他留下来除了添乱没有任何用。 如此想着,他顺势就地一滚,躲过一个刺客朝他刺来的一刀。 刺客的目标看来和前世一样,并不是他,他们是冲着宋师来的,杀他只是顺便。所以宋书脱身脱得很顺利,景休眨眼间来到他面前,扶起他的胳膊问:“二公子,快走。” 宋书借力站起来,见他反手用木剑拍落了一个刺客的武器,转头一看,他已经奔出数十米,算是离开了危险范围,远处马车已在嘶鸣声中撞上峭壁,随后车仰马翻。 宋师正在那条夹在悬崖和峭壁中狭窄的道上。 他突然想起来宋师说的那句:“我不杀你。” 说这话时宋师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的眼神带着一点像是同情又像是怜悯的情绪,却又与之不同,并不令他感到厌恶烦躁——对了,那是心疼。 小时候他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哥哥看他的时候,也是这个眼神。 他又想起宋师把不见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不往前送,却眸色沉沉:“你不信我,我如何能信你?” 宋书顾左右而言他,然而他其实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的。 我已经信过你两次了。 第一次我死了,第二次你瞒着我手里有解药,然后我毫无预兆地昏过去了。 假如下药的人是要害我呢? 即便你不是有心要这样做,但你确实做了冷眼旁观的帮凶。 他的信任从来付诸流水,得不到等价的回报。 然而他转念又想到那第一只箭射过来时宋师把自己护在怀里,出来后又让他先行离开,独自一人面对心怀不轨的刺客。 宋书终究是顿住了步子。 追过来的几个刺客被景休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刚拉他走了几步,见他又不动了,紧张地扯了扯斗笠道:“二公子,怎么了?” 宋书站直了,轻轻推开他搀扶的手臂。 他方才在马车里和宋师纠缠,又在满地灰尘泥土里打过滚,浑身上下都有些狼狈,白皙的脸上沾了些灰尘,手掌也擦红了好几处,然而抽出匕首时脸上表情却依旧平静。 他推了推景休,说:“你去帮他。” 景休呆了:“啊?” 宋书以为自己说的不清楚,重复了一遍,这回咬字更加清晰:“去帮你家公子。” 景休固执说:“公子可以一个人脱困,二公子你不用担心,公子让我带你先走……” 宋书不为所动:“可以脱困,不代表脱困就简单。他要是受伤了怎么办?出了意外怎么办?” 宋书抬眸看他,语气依旧平静:“我再重复一遍,去帮他。我可以自己离开,不给你们带来麻烦。” 景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一时欲言又止,见那边确实艰难,思索两秒,最终还是决定听从他的吩咐,抽身往回赶。 他本来想将宋书送得远一些,然而宋书拒绝了,时间紧迫,没有空隙让他们多耽搁。 宋书看着他赶回去,随后收回目光拐过前面的山路路口,心说:我再信你最后一回。 宋元清,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宋师让宋书先走,并不代表他真的能抗住多久,刺客显然有备而来,轮番上阵的车轮战,是个人都吃不消,不一会儿他身上就见了血,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飞身过来,当即一愣:“景休?” 景休抬起木剑挡下一刀,在混乱中始终坚持戴着头顶的斗笠,“二公子让我来帮您,公子,我们……” “不用你帮,”宋师打断了他,飞快道,“你回去,带他走!” 景休:“……” 有完没完,到底让他帮哪个?! 正说着,又一个黑衣人被宋师一鞭子抽得浑身一抖,手中弓箭也同时飞了出去,宋师侧头避过这一箭,箭头“哐”地扎在身后的岩石上,他顺势往四周扫了一圈,没从任何角落看见宋书的身影。 他心说应当是找地方躲起来了,宋书没那么蠢。 心头却逐渐升上一股诡异的不安。 当然,不得不说有了景休的加入,他确实轻松了许多,从不断地躲避到绝地反击,进行得十分顺利,不消片刻他们就能从这里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然而他心头的阴影却越来越浓。 另一边,宋书刚过路口,突然见面前又是一条夹在悬崖与峭壁之间的岩石小道,莫名心生不祥,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倏地闻见耳边破风声响,他迅速矮身,手中匕首往后一刺。 偷袭之人避开匕首,一击不成又飞快地继续攻击过来,宋书被他逼着不得不往悬崖上退,一边退一边在心中思索,这人一身黑衣,蒙面——和刚刚那群刺客是一伙的。 但他却并没有要杀宋书的意思,似乎知道他武功不好,连凶器都没有用上,只是空手试图控制住他…… 宋书意识到这一点,瞳孔微微一缩。 他习武不久,确实躲得狼狈,匕首屡屡又刺不中对方,身下山路上石子坑坑洼洼,他一路躲一路退,那人与他缠斗半晌,似乎有些不耐了,动作越发快起来。 眨眼到了悬崖边。 宋书退无可退,终于有一瞬抓住对方攻势中的破绽,一刀横去,对方却不慌不忙,闪到他身后,一手抓住他胳膊,眼看手刀就要劈下来,宋书却微微一顿。 他表情平淡,迅速低头,左手手腕上的针套露出来,寒芒乍现,猝不及防射中对方的膝盖,刺客动作一顿,宋书便趁着这空隙伸手,反擒住这人的胳膊,随即按照宋师教过自己的……这叫什么? ……过肩摔? 那人反应不及,本以为是他自己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分神,不想螳螂捕蝉,蝉却是黄雀。宋书早就等着这一击—— 黑衣刺客与他身形差不多的高,宋书竟然直接将他一个大男人反手扳倒甩在地上,又在他吃痛正要起身时一刀干净利落地扎下来,与此同时,这人的手也顺利攀上宋书的颈脖。 刀光一闪,宋书垂眸看向这人胸膛上的那道口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扎歪了。 这人留有尚还留有余力,约莫是放弃了挟持他的想法,双手紧紧卡住他的脖子,想先行下手掐死他。 宋书眼前昏花,他与刺客缠斗不过片刻,但打得不遗余力,本就气短疲惫,被这样锢住脖子,几乎没有精力再去反击。 但他并未去管脖子上的这双手,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拔出这人胸口的匕首,再用模糊的视线分辨出位置,朝着他心口的方向精准地扎下了第二刀。 这一刀不巧,没能扎深,他浑身因窒息而疲软,力道不足,但刺客却也因此脱力,手腕不由自主地松了开些。 宋书把手中匕首再度拔/出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然而第三刀再要刺下去,这人忽而拽住他的脚腕,往旁边一猛地一甩—— 那边是悬崖! 宋书惊诧之下飞快反应过来,匕首改变了方向,刀刃扎在坚硬的泥土中,他在天旋地转的惊变里回过神,看到自己半个身体悬空在外,匕首扎在悬崖边的地面上,几块裸露在外的岩石阻隔了匕首,缓解了他下滑的速度。 也只是缓解。 他对上这种专业的刺客,体力差距到底太大,能顺利地捅他两刀,已经不易。 他找不到周围可以支撑的东西。 那刺客瘫在地上缓了片刻,见他竟然没被掀下去,翻身坐起来,对上宋书的视线,深深吸了口气。 被一个毫无内力基础的人逼到这种地步,实在丢脸。 这人不言不语爬过来,正要扒开他的手,一不做二不休地让他掉下悬崖,宋师另一只手却迅速拽住了他的手,面色平静,用尽仅剩的力气,将人往身后一甩—— 宋书脚腕一重,岩石竟然被硬生生撬起,匕首脱离了支点,他整个人都往下狠狠滑出了一段距离,眼疾手快拽住崖边一根虽然短却很粗的青藤,这才止住了继续往下掉的趋势。 他整个人都悬在半空,往下看,层层云霭遮住底下的风景,而被他拽下来的刺客,竟然还没死,反手又拽住了他的脚腕,明显心存死志,用最后的力气狠命地拖他往下。 这根青藤很短,是从悬崖峭壁的缝隙里长出来的,并不能让他爬上去。 这样下去他迟早要被这人拖着一起坠崖。 宋书狠狠心,突然松开左手,眨眼间朝下面射出剩下所有银针,在一声闷哼里察觉到脚腕一轻—— 他迅速伸手重新抓住藤蔓,往下一看:命中率不错。 刺客被他捅了两刀,本来就是强弩之末,银针又在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于是血液飞溅而出,他睁着眼僵硬地松了手,身形垂直落入云雾里,很快不见踪影。 宋书虎口被青藤磨得生疼,脸色苍白。 他没力气了。 难道就要这么死了? 他心想:一换一,也不亏,只是他刚舍得信宋师一次,这就要死了,有点可惜。 ……宋师那边怎么样了? 头顶忽而传来破风声。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他上方响起,含着难掩的焦急打断了他逐渐开始发散的思维:“小书!” 景休在身后对付一路追过来的刺客,乍然见到身体悬在崖边的宋书,就见他家公子径直扑过去,甩出鞭子垂到宋书身边:“上来!” 宋书因他突然出现而愣了愣,随即:“……” 玄色身上全是倒刺,这根本不是寻常鞭子可以握,宋师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当机立断收了鞭子伸出手:“我拉你,上来!” 宋书丈量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默然一瞬,道:“我怕是上不去。” 宋师看他神色平静,心里却说不出的焦灼,他感觉现在吊在悬崖上的不是宋书,而应该是他。闻言气急败坏道:“上不来就不上?你想死吗?我让景休带你走,你要他回来做什么?!” 宋书皱了皱眉,语气冷下来一些:“是啊,我就是想死。” 两人目光遥遥相对,宋师察觉到自己失言,再怎么说宋书也是怕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如果不是他有不祥的预感,谁也料不到还有人跟过来要对宋书下手。 然而现在的情况不能多言,宋师很快也发现这样下去不行,景休还在远处,虽然尽力没有把剩下的人引到这边来,但人还是太多。而宋书精力不足,马上就要撑不住了,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有三四个在趁乱往这边过来。 宋师也身心疲惫,他怕熬不过这样的车轮战,更遑论把宋书救上来,正环顾四周思索对策,突然记起一件事。 他低头问:“宋书,你信我吗?” 宋书抬眼看他,缓了两秒才一字一句说:“我已经信过你三次了。” 宋师身后的刺客正在与他不断地拉近距离,宋书看不见他的危险,但宋师察觉到了,却也并不回头,闻言微微一笑:“那你敢不敢赌一次?” 他的视线往下,看向悬崖下,云层遮掩在半山腰,让它显得深不见底,而直视深渊总是令人恐惧。 宋书与他同时低头,在刹那间明白了宋师话里的意思,顿时如守得云开见月明,带着几分诧异,然而这情绪很快消失在眼底,他平静下来:“当然。” 宋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好。” 宋书自以为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把不见雪重新放回腰间,刚松开手,正思索他这句“好”是什么意思,便见他纵身一跃。 宋师直接从崖边跳了下来。 刚要一刀砍在他身上的刺客扑了个空。 远处景休瞳孔剧缩:“公子!!!” 宋师在周身凛凛刮过的风中看见宋书惊诧的目光,在下坠的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半山腰上借着力又往下俯冲了一段,拉住了宋书的手。 这短短几秒间他心思百转,想起马车上那杯不知道被谁下了药的茶,想起上马前那道莫名其妙的视线,想起那一模一样的香味,想起无悯说这是独自研制的“秘药”,想起无缘无故失踪的马……最后想起一张脸。 假如宋书回来时没有带上另一袋解药,他因为马不见了而不得不坐在马车里,依旧会中药,这群刺客接着出现,失去行动力的他还有一个没有武力值的宋书,景休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护得住。 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巧? 电光石火里,有个人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只是短暂的失神。 寒风凛冽,他拉住宋书,把他摁进怀里,安抚道:“别怕。” 宋书想说他不怕,如果怕,当时他也不可能主动松开手。 但他又想,先前在马车里,宋师也是用这样的姿势护着他。 他想问宋师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救他,为什么也要跟着跳下来。 这是万丈悬崖。 一个不慎,就要粉身碎骨。 他何必呢?吊在悬崖上上不去的又不是他。 这样想着,宋书却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他其实没有骗宋师,他的确问了无悯大师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也确实是:“他是不是我哥哥。” 无悯说的,当然也是“不是”。 如宋师所说,这个问题太讨巧了,界限模糊不清,所以很快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他问:“他是不是宋师?” 这一回,无悯说:“是。” 第三个问题:“现在的他,和一个月以前的,是不是一个人?” 答:“不是。” 之后他再问,却得不到答案了。 无悯只是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他在马车上百般试探,只是为了验证这三个问题的真假,他不可能轻而易举地相信一个一见面就对他下药的人,但实际上,他的猜测和无悯的回答是重合的。 宋师说的不错,他确实不敢下杀手,因为他心软了。 如果真的是哥哥…… 如果真的是哥哥。宋书回想起他跳下来时的那一幕,心想: 那我赌对了。 他就像是真的被这短短的两个字安抚到了一般,紧绷的神经在宋师温热的怀里缓缓放松下来,他闻到宋师衣衫上有皂荚的和血腥混合的味道,然而迟来的疲惫山呼海啸,淹没了他心头最后一丝清明的思维。 已经在强弩之末的意识迅速陷入混沌。他在这凛冽的风中,疲惫而安然地闭上了眼。 景休一见宋书坠下,二见宋师跳崖,吓得肝胆俱裂,又觉得宋师不至于这样蠢,跳崖一定是有他的原因,但他没有给景休留下只言片语。 刺杀的目标跳崖,所有人都朝景休围了过来,试图灭口,然而景休难得和宋师的思维走在一条线上——既然两人已经不在,他也没必要留在这里,其他的稍后再想。 他飞快脱身,本想赶回城外宋家府邸,走到半路又折回来,看见一群刺客围聚在崖边面面相觑。 “人死了?” “自己跳崖了,兴许是死了。” “见打不过便自寻死路?” “不,”有一人道,“若没记错,这山底下应当是条护城河——栽进河里可不一定能死。” “主子说过,必须要杀了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都下去找。” 景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一面想大公子果然有所准备,一面又想:这群人若是先在他们之前找到了大公子和二公子,这可就遭了。 他悄然退走,飞快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景休最终在更近些的东城门处找到了等候在此的章五等人,他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阐述来龙去脉,吩咐人传信给城中的靖康王爷,然后遣了府里侍卫暗地里绕路去山底下找人。 章五等了许久,等来自己公子掉下悬崖的噩耗,听景休说山底有条护城河,也依旧浑浑噩噩。 景休说:“你不必忧心,我家公子在,会护好二公子的。” 他们身后还有搬东西的马车,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出去,他只告诉了章五,找人的侍卫也已经出发了,章五不会武功,此刻坐在马车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不懂,就是有你家公子在才该忧心。” 景休:“?为什么?” 章五盯着他,眼神十分之恨铁不成钢:“孤男寡男,一起落到悬崖下,这种戏剧性的话本子里的发展,照大公子对我家公子的心思——你觉得我为什么忧心?!” 景休:“……”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然后他也开始替二公子担忧起来。 悬崖下百丈,河流湍急。 宋师原本确实打算直接跳下来,毕竟摔进河里是摔不死人的,何况他有武功傍身,还能护着宋书。 只是他不知道护城河的具体位置,只是先前宋书画下城中地图的时候他也看了几眼,才能记住这座山边,绕着一条护城河。 他在空中丈量位置,借了好几次力才找准这条河,如果旁人径直落下来,绝对要摔在岸上摔成一滩烂泥。 然而等到落进河中他才发现,他失策了。 水流太急了。 如果不是他一直抱着宋书,两人绝对会被水流冲散。 宋书原本是会水的,不然他也不会准备一个人跳下来,而习武之人能屏气凝神,宋师能在水中忍半个时辰,他本来也会水,本来这个决定确实是天衣无缝的。 但宋师刚刚注意到,宋书竟然昏过去了。 他对自己是有多大的信心,就这样放下戒备,把命都交到自己手里? 宋师皱眉。 宋书坠入水中,差点从他怀里被水流冲走,宋师眼疾手快重新抓住他的手腕,却见他闭着眼,满头青丝漂浮在水里,整个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般不断地往下沉,因为水流湍急,下沉的速度也飞快。 他苍白的脸色在水中朦朦胧胧,精致的五官像是剪纸做的人一样格外地不真实,有一瞬间宋师以为他就要这样顺着水流飘走了,然后很快又清醒过来。 宋书昏过去的情况,对他们太不利了。 他不仅要带宋书游上岸,还要保证宋书不能中途溺毙在水中,他需要呼吸。 宋师把人拉回身边,犹豫着想给他渡口气,忽然发现身旁水泡咕噜咕噜地响,一转头,却见宋书猛咳了好几声,每一声都淹进许多水,埋没了呛咳声。 他呼吸越发艰难,身体还在下沉,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宋师拖着他一边往上游,一边心一横: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对宋书有龌龊心思的又不是他,渡口气而已—— 这样想着,宋师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锢住他的腰防止他被冲走,低头堵住了宋书的唇。 一口含着内力的气渡过去,宋书重归安静,他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模糊间睁眼,感觉到唇齿有些酥麻的触感,眼前人的脸一晃而过。 宋师察觉他醒了,便把人放开,有些心虚地瞥过视线,结果过了片刻去看他,宋书却又闭上了眼。 宋师心想:看来还是得自己拉着他往上游。同时又松了口气,就这样一边往上,一边隔一会儿给他渡气,他的内力能清理淹没进宋书口中、堵住气管的水流,是以最终宋书还是平安地被他带上了岸。 宋师把人抱上岸时,两人满身血污都被河水吞没干净,全身湿透,二月的寒风一吹,冷意浸透骨髓。 宋书脸色苍白躺在他怀里,眉如远黛,方才在水中看不清晰,宋师这会儿才发现他此刻的模样有多惹人心疼,唇瓣没有一滴血色,衣衫不整,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凸显出清瘦的身材,脸颊上还有几处擦伤,虽然并不影响颜值—— 这是真的病美人。 宋师回过神,见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自己怀里钻,想了想还是将人抱紧了些,搂着他起身,四周环顾一圈,眉头紧锁:这地方很陌生,他不知道这是那座山底下,还是他们被水流冲到了更远的地方。 希望景休靠谱一点,尽快脱身派人来寻。 宋书正昏迷着,宋师也已经精疲力尽,天幕夕阳已经落下,他不确定此刻出了山谷会不会是自投罗网——毕竟那群人想杀他的心是真的很浓。 他打算和原本计划的一样,找个地方过一夜。 宋书在睡梦中也睡不安稳,眉头始终浅浅皱着,身子不自觉地发着抖,宋师带着他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警惕,顺道用石子做标记。 他是背着宋书的,后来觉得这样虽然快,但宋书整个人都暴露在寒风里,又浑身都湿透了,他本来身体就不算强健,这样容易生病。 于是他又换了姿势,将人抱在怀里,又看他一身湿漉漉的不自在,脱下自己同样湿透了的外衣为他遮上。 宋书的眉头慢慢松开,他在睡梦中朝着潜意识里感知到的热源伸手,摸到暖炉一般紧紧抱住他,把头偏一偏,埋首到了他怀里,随即不动了。 宋师身子一僵,长呼出一口气,抱着他继续往前走。 为了防止暴露太多踪迹,宋师一边走一边用内力抹去他们经过的痕迹,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他今天已经超额进行很多事了,如果不是精神还强撑着,身体早就颓下去了。 幸运的是他没走多远,便在几百米开外的山壁边找到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山洞,山洞还算干燥,像是天然形成,至少看着没有多少蚊虫。 宋师想起宋书说的“洁癖”,将人放到墙边时还特意用自己的那件外衣擦了擦地面上裸露出来的、唯一一块干净些的岩石。 天色已晚,要在荒无人烟的山间丛林里过夜,是件十分冒险的事,好在宋师从小在红尘里摸爬打滚,什么样的事都经历过,在山里过夜的经验自然不必说。 想到这里,宋师又想起“自己就是原主”这件事,愣了许久,思绪又转回了宋书身上。 他看起来是不信的。 宋师没走远,他去河边洗了自己的外衣,又在附近的丛林间折了干燥的树枝,想起两人今晚怕是回不去,要饿一晚上的肚子,又去林间找了些野果,忧心宋书醒来寻不见人,很快便往回走。 好在宋书靠在墙边,依旧不声不响。 宋师年少时常在野外留宿,“钻木取火”这种法子十分熟练,即便他现在与之前的记忆是断层式无法连接的,但也依旧记得,多琢磨了一会儿后便顺利升起了火堆。 他把上身的衣服脱下来架上火堆烤,光着膀子去看宋书,见到他皱着眉歪着头,一副很难捱的模样,白洁的额头上还有汗,怕他生病发烧,伸手去探,好在并不烫,反而体温有些低。 宋师意识到这一点,琢磨了两秒,一不做二不休,挪过去伸手想把宋书身上的衣服也脱下来烤一烤,触到他肩膀时顿了顿,很快又将心头那点犹豫压了下去。 天马上就要黑,气温更低,衣服要是不干,穿在身上一夜一定会生病。宋书如果清醒着,大概也会体谅他的选择。 饶是如此自我暗示,宋师脱他衣服时的速度也比脱自己衣服时慢了不止一倍,实在是宋书这张精致如画的脸太过干净纯洁,让他觉得自己扒衣服的动作显得龌龊、十分之不正人君子。 最后他的手在放慢了十倍速之后,停留在了宋书腰际最后一层湿透的里衣带子上,他想起当时拿锦囊的时候,宋书就是把东西故意系在腰间,然后装作不经意间露给他看,不由莞尔。 这层里衣很薄,色也浅,湿了之后贴紧了宋书柔软的腰线,几乎和没穿没什么两样……让宋师不由自主想起刚刚在水中搂过来时的手感—— 腰很软,唇也是。 宋师最终还是没能继续下去。 他刚要放开手上的带子,又突然听闻耳边传来一声:“……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干涩、略显沙哑,气息微弱,话音落下才落,又紧接着咳嗽了两声,宋师手指一僵,转头与已经睁开眼的宋书四目相对。 宋书靠在墙上,唇色苍白,眼皮恹恹地掀起半分,剔透的琉璃眸子古井无波,带着几分病弱的厌倦。 而宋师此刻正赤/裸着上身,单膝跪在他身边,一只手放在他颈脖后防止他滑下去,看上去就像是把人搂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放在他腰间,宋书身上的衣衫凌乱,旁边还堆着两件浸湿的外衣。 这简直就是趁人之危直播现场。 宋师:解释不清。 真·解释不清。 他倏地松开手,目光落到宋书的唇上,又仓促地移开视线:“醒了?” 宋书看样子并不记得宋师为他渡气的事情,只是扫了一眼旁边的衣服和他赤/裸的上身,在他臂膀和身后的各种伤痕上顿了顿随即也挪开了目光:“嗯。这是哪儿?” “崖底。我找了一个小山洞,周围都没有人家,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见他点头,宋师悄悄松了口气,将旁边的衣服都架到了火堆上,听见宋书问:“那些刺客还在?” “不知道,”宋师摇了摇头,跑腿坐在他面对,“你刚醒,我力气又耗尽,估计咱们都跑不动。不是只有我们知道这底下有条护城河,我猜他们也不会死心,很大可能会来找,万一守在外面,我们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宋书淡淡道:“若不出去,那也是瓮中之鳖。” “那就该祈祷景休靠谱一点,先他们一步找到我们……还有。” 宋书看他。 宋师手掌心支着下巴挑柴火,接着说,“我不喜欢做王八。” 宋书想起自己刚刚用“瓮中之鳖”做的形容:“……” 宋师哈哈笑了两声,手里的木柴丢进火堆里,篝火噼啪作响,映在他眼底,是跳跃的火光。 宋书并不接他的冷笑话,冷淡道:“你用不着怕,反正现在我没什么精力,你轻而易举就可以杀了我。说不定他们只是想要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命,从而放过你呢?” 宋师收敛笑意,凝视他半晌,嗤笑道:“我看你其实想说,这些人正是我派来杀你的,之所以救你都是做样子,为了取得你的信任吧?” 宋书宠辱不惊,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宋师面色冷下来了一些:“我为了你跳崖,好不容易带你游上岸,你就是这样想我的?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所有话都是假的,做的所有事都是演戏?” 宋书微微坐直了身体,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凑近了他一些,面上带着浅淡的笑:“说不定呢?毕竟我也信过你很多次,结果都不尽人意。” “你现在还不信我?骗你的是那个冒牌货,我没有联系过这群人,他们不是我派来的,”宋师伸手扳住他的下巴,气得牙痒痒,“我说过了,他对你做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做,我没他那么龌龊。” “是吗?”宋书并不挣扎,语气平静,“那你发个誓看看?永远只把我当弟弟看。” 这算什么?宋书还信这种空口白牙的誓言? 宋师莫名其妙,他如今知道自己是原主,对宋书也始终只有亲情没有爱情,发这种誓完全不会有任何心虚:“行,我发誓,永远只把你当亲弟弟疼。” 宋书听着他改掉的后面那个字,垂眸一笑,眼睫颤了颤,半晌才说:“……好吧。如果你是要取得我的信任——” 他说:“那么你成功了。” 宋师被他笑得掐着他下颚的指尖都有些酥麻,待到冷静下来便发现他只是套自己的话,闻言挑眉说:“我看你本来就已经信了八成,这是成心激我呢。” 宋书不置可否。 宋师放开他,偏头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问:“这些人谋划已久,依我看,大约是我连累了你。” “他们本想拿我做要挟,”宋书往后靠过去,恢复了一副怠懒的模样,“好在只有一个人,不然我根本等不到你过来。” “你刚习武不久,一个人弄死了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这算不错了。”宋师转头看他,“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你有没有什么人选?” “上马车前那套茶具里的水,应该是那个‘走错车厢’的丫鬟放的,是我大意,没有碰茶水,却没想到是茶香的问题,”宋书微微蹙眉,“如果她和那群人是一伙的,想要事先药倒我们,那你的马失踪也有了解释。” “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宋书话音一转,嗓音微沉,“她为什么会有无悯大师的独制秘药?” 宋师沉吟片刻,正要开口,突然听见宋书又问:“你不冷吗?” 宋师抬眸看他,注意到自己正光着膀子,并不在意,挑眉笑道:“晚间更冷。” 宋书咳了两声,唇色冷白。 宋师看着他。 宋书淡漠道:“我冷。” 宋师以为他想说要穿上衣服,于是道:“你衣服都湿了,得晒干。” 宋书皱了皱眉,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片刻后倏地又松开眉眼,朝他微微垂眸,低声说:“哥哥。” 这一声称呼与先前宋书喊的时候无异,宋师却莫名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果然听见宋书下一秒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拖长了尾音重复道:“我冷。” 这是在……撒娇? 宋师喉结上下一滚,不知该是何心情:“……衣服干了你再穿。火烤着呢,马上就不冷了。” “……你真不明白我什么意思?”宋书蹙眉,自暴自弃般抬起手,面无表情低声说,“我要你抱我。” 宋师:“……” “你抱不抱?” 宋书撒娇的时候娴熟得很,然而一对上他惊悚的目光便有些赧然,耳根发热,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耍赖般道:“不是说要把我当亲弟弟疼吗?” 第29章 怀疑 “谋反篡位,登基称帝。”…… 宋师原本有点想笑, 等坐过去想抱他时,伸手扶他,手掌在他背上礼貌地一触即离, 随即突然一顿。 他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指尖染着的半干涸的血迹,让他脸上的笑都敛了下去。 宋师将人搂进怀里去看他背后,果然见到那洁白的衣衫上染着一大片晕开的血迹,看上去都快干了。 他脸色一沉,不等宋书阻拦, 一手掀开了他的衣衫。白皙的脊背线条流畅漂亮,肩胛骨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如果没有肩膀到腰际处那一大道划伤的皮开肉绽的口子,这该是一具完美的酮体。 宋师惊疑不定道:“你哪来的伤?!” 怪不得他脸色苍白还出汗, 体温低得不正常,原来是因为早就受伤了! 宋书和他坠崖的途中也有过一些蹭伤,而且宋师身上比他还多,但都是皮肉伤, 并不严重,这道伤口又是什么时候有的? 宋书略不自在,想放下衣服, 但宋师就这样拽着他的衣衫盯着他看, 宋书不得不先开口道:“和那刺客打斗的时候, 他被我甩下悬崖,顺手拉住我的脚腕, 把我也拖下去了一段……这伤口约莫是当时下滑的时候,在崖上蹭的。” 宋师和他坠崖落水不过短短片刻,落入水中后,一身血污都被河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宋师抱着他走到这里来的一路上也没注意过他的背部, 只警惕四周去了,以至于现在才发现这道伤口。 这伤口原本除了面积大,也不算严重,但耽搁了太久没处理,已经开始结痂流脓,伤口已经恶化了。 宋师想通了关节,脸色还是不好看,放下他的衣衫起身说:“我去给你找草药。” “不用了,”宋书拽住他的手指,指节冰凉,“都结痂了,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有点冷。” 宋师探了探他的额头,依旧没见他发热,便松了口气,正想说只是去找找草药很快回来,就见他抬眸,低声说:“你抱抱我就好了。” 宋师:“……”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妥协地重新坐了下来,准备待会儿等他不冷了,再出去找找有没有能治疗伤口的草药。 宋书微微闭上眼,并不看他赤/裸的胸膛,埋首在他怀里低声说:“……我现在真的信你不是他了。” 宋师被打断了思路,却听明白了这个“他”是谁,低头问:“……为什么?” 宋书低嗤道:“如果是他……在我们独处一室我还昏迷着的时候,绝对不会什么都不做。” 也绝对不会露出这种真心实意的担忧来。 宋师想起他被那个夺舍的假货骗得团团转的事情,抿了抿唇。 那个畜生在他身体里的时候只想着睡宋书,一心要把他拐上床,但庆幸的是宋书一直都没有真的失身。 如果宋师没有穿回来,马车上的发展应该是假货刚要脱衣服,宋书就清醒了过来,拒绝了他的求欢。 假货本想用强,但宋书脑子迷糊身体却还清醒,最后虽然被他花言巧语合着药性哄得昏头转向,也在最后假货要趁机打劫的时候剧烈反抗,赶车的景休听见挣扎,犹豫了片刻还是不忍心袖手旁观,阻止了宋师。 醒来以后的宋书记起当时,假货又骗他说是被药性影响,所以才在表露了心意后没能受控,宋书信以为真,就这样被他哄骗着在一起了。 宋师想到这里,又是一顿。 严格来讲,宋书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除了那一次马车里失控时有过一些肢体亲密接触,但假货名为喜欢实则嫉妒,也并没有亲过宋书,宋书就更不可能去亲他,所以…… 刚刚在水中,宋师为他渡气,实际上也夺了他的初吻。 宋师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他转移话题说:“那咱们商量个事儿。” 宋书懒洋洋的,嗓音沙哑:“嗯。” 宋师说:“反正现在咱们彼此都知道了对方最大的秘密,能不能,嗯……再坦诚一点,不要再用那种假惺惺的语气说话?” 宋书:“你不喜欢?” 宋师斟酌着选择说了实话:“主要是太假了,听着别扭。” “那我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不能。”宋书抬眸,慢条斯理地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我就要。” 宋师:“……” 宋书似乎很乐意看他吃瘪的表情:“哥哥,你怎么这样,十七岁以前你分明也喜欢我这样和你说话。” 宋师:“……当我年少不懂事。” 话题很快转回当前,宋师问他:“你有没有看见那个丫鬟的脸?” 宋书的记性很好,如果那个丫鬟不是他府上的,宋师不一定记得,但宋书一定知道。 然而宋书却摇头道:“她跑得太快,我后来用针,也试不出茶里有问题。但那茶香和无悯大师的药一模一样。” 他说到这里,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脱下那只光秃秃的针套,上面的针早就在悬崖上时用来对付那名刺客了,针套上有自动发射的机关,虽然还能再用,但也湿透了。 好在他的匕首依旧绑在腰间,没有掉。 宋师一边接过来放到树枝上去烤,一边疑惑道:“这是……我之前送给你的生辰礼?” 他先前送给宋书的东西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但因为宋书当初不喜习武,大多数送的都是贴身的武器,极其方便上手的那种。 宋书点头,他一头长发散落,发尾还滴着水,蹭在宋师怀里,有几分痒意,宋师于是伸手摁住他的肩,宋书正说着话,察觉到他的动作便抬头看他: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我当时落下悬崖时已经昏过去了,你怎么带我游上岸的?” 宋师咳了一声,没料到他突然又提起这一茬,一低头看见这张薄红的唇瓣,便想到自己刚刚才说过“只把他当亲弟弟看”,心虚得不行,含糊道:“我用内力为你疏通气脉,拉着你上来的。” 这话说的其实也没错。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方才说想不通为何那丫鬟下的药和无悯大师独自研制的秘药一模一样——这点我却想起来,这药在我们之前,应该也不止无悯大师一个人知道。” 宋书被转移了注意力,长睫一颤:“你有怀疑的人了?” 宋师说:“只是猜测,就我目前见过的人来说,那个丫鬟的背影,有点像是……” 宋书一点就通,接话道:“妙慧?” 宋师点头,见他一脸茅塞顿开和闷闷不乐,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情,忍笑道: “别难过,我只是感知比寻常人强些,先前上马出发时我发觉有人注意我,后来见到妙慧,始终觉得她有些眼熟。” “她在厢房外给我塞锦囊的时候,身手并不算差,而且她也知道无悯大师有这种药,又是无悯大师的亲传弟子,很容易能拿到……” 宋书勾唇,眸中一片漆黑:“你怎么未曾想过,如果是无悯大师要她这样做的呢?” 宋师话音一顿。 宋书悠然轻声说:“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和我一见面就把我药倒了,我可和她无冤无仇呢。” 宋师:“……” 这孩子怎么这么记仇。 宋师有些哭笑不得:“我虽然怀疑妙慧,但也只是猜测,毕竟她见到你时的反应……很自然。”像所有人见宋书第一面的时候一样。 说明她在此之前,确实没有见过宋书。 宋书却摇摇头,恢复了些力气,却还怠懒着不想动弹:“我没见过那丫鬟的脸,难不成她就一定见到我的脸了?哥哥,你未免太过想当然。” 他蹙眉想了想,又说:“况且我也奇怪一点:她第一次见我们时,本该并不认识我们,她却直接道出你的身份,也并不问景休,却问我是谁……” 宋师觉得他说的有理,又忍不住调笑道:“说不定是我看着才像‘习武之人’呢?” 宋书:“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太柔弱?” 宋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侧过来的脸颊:“……没有。” 玩不起,玩不起。 宋师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便继续道:“其实我更倾向于这件事和无悯无关。我在马车上跟你说过,我师父认识她,既然我师父让我去找她,那我相信她的人品。” “而且她如果要对我们动手,在厢房里不必让妙慧给我解药,直接把我们两个一起药倒就行……” 宋书似笑非笑地打断他说:“景休守在外面,我们在她那里出了什么事,她就解释不清了,对她名声也有损,她当然不会在那里对我们两个下手。” 宋师回想了一下无悯那张平静淡泊的脸,又记起她开窗悄悄看向景休时脸上的柔和温暖,心底里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小书,你别把所有人都想的这么坏,这世上还是好人更多的。” 宋书面无表情道:“我只是阐述事实——再有,你说的好人,包括你自己?” 宋师挑眉点头:“当然,我说过了,我又不是那个冒牌货。” 宋书笑了笑:“你说你是真正的宋元清,后来穿回来之前看了一本书,这本书里神奇地记录下了如果没有你,我接下来会经历的事情,所以你才会知道我的那些记忆?” 宋师眉角一跳:“是。” 宋书悠然道:“那你给我讲讲,若你没有回来的话,我会做些什么,这些刺客后来有没有查出是谁派来的?” 他冰凉的双手抱着宋师的腰,宋师怕他被风吹病了,把他的手拉下来,放在掌心里握着帮他取暖,自己脊背却被晚风冻得僵硬,闻言缓缓眨了眨眼,回想了一下:“书里没有交代。” 宋书:“那它交代了什么?” “你成功杀了我,”宋师皱起眉,他讲这话的时候面不改色,说到后一句却有些犹豫,“然后……” “谋反篡位,登基称帝。” 第30章 恩命 “取上位而代之。予宋家无上尊容…… 宋书诧异地抬眼。 因为他背上有伤, 宋师怕碰到他的伤口,将人抱在怀里时是让他半侧着躺在自己臂弯里的,这一抬眼, 两人的距离就显得十分狭窄,咫尺间便可以闻见对方的呼吸。 宋师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颊边,莫名地有些发热,明明面朝风口的脊背还冻得僵硬全靠内力撑着,心口却有些炙热。 他移开目光, 听见宋书问道:“我何至于谋反篡位?你若是要编谎话骗我来不及,也不至于随口胡诌吧?” “没有骗你。”宋师将他冰冷的骨节一点点搓热,斟酌着想着这事该怎么说, 最后叹了口气:这件事他原本就打算找个时机告诉宋书,毕竟他是如今宋家打算谋反的重要参与者,如果他不同意,那有再多计划也白搭。 但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那封信他也没放在身上,宋师本不想说,可此时若不说, 等宋书回京科举、入朝为官时再说, 那就晚了。 宋书静静地看着他, 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回京的时候, 父王把我单独喊去谈话?”宋师顿了顿,继续道,“他跟我说的,正是你的身世。” 宋书:“我的身世?” “你是芳贵妃的孩子,”宋师的声音很轻, “你应该知道芳贵妃是谁。” 宋书沉默半晌,说:“十年前,芳贵妃在冷宫自缢。据我所知,她只有一个孩子,是当今二公主洛姣……与我同岁。” 宋书说到这里笑了一声:“你莫不是要说,这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不,洛姣确实也是她的孩子,”宋师摇头,“但她其实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一个是洛姣。你们……是双生子。” 宋书蹙眉:“双生子的传言我倒是听过……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似乎一直都是两个女孩,只是其中一个生下来就是死胎,剩下那个又痴痴傻傻,所以这些年才无人提及。” “不是死胎。那是一个男孩儿……就是你。”宋师低声道,“父王跟我说,芳贵妃生产完的当天就让人带着你来了王府,还带来了一封信,信里拜托他能帮忙将你养大。” 宋书微微支起身,摁住宋师的手指,“爹……父王一直告诉我,我的父母早就意外身亡了,这是骗我的?那为何芳贵妃要将我托付给父王?” “因为你不是当今圣上的孩子。” 宋师想让他躺下,宋书瞥了他一眼:“你不怕冻?衣服都干了,还不穿?” 他接着才接过宋师的话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芳贵妃未入宫前,是嫁给晋王做正妃的,”宋师抽过木头架子上的外袍,“这件事是皇室丑闻,但你约莫也听过吧?” 宋书接过他给自己递过来的衣服,指尖一顿:“你想说我是晋王的儿子?” 他顿了顿,顾自低声道:“太元二十年,先帝驾崩,当今皇帝于七龙夺嫡中火烧东宫,太子兼身亡,四皇子公子丰由此脱颖而出,逼宫篡位黄袍加身,封当时远在咸阳的二皇子为晋王。其他四位皇子因参与谋反贬为庶人。” “随后半个月,晋王妃暴毙。” “同年同月,芳贵妃于储秀宫中崭露头角,一月之内位及贵妃,诊出喜脉。圣上赞其‘肤若凝脂,貌媲天仙’。” “同一月,晋王府中搜出谋反篡位的铁证,新帝大怒,将其押入天牢,腰斩示众。” “临初七年,方家因通敌被抄家,同年二皇女洛姣被舒妃领养,芳贵妃被贬为答应,打入冷宫。” “第二年……” 宋书呢喃般道:“……第二年,芳贵妃在冷宫中自缢。” 芳贵妃是晋王妃这件事在皇宫中并不算秘密,她是方家长女,年少时与京中另外两位美人并称京城三璧,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回眸一笑便倾国倾城的那一种。 皇帝好奢喜淫,年轻时惦念她的美貌惦念得神思不属,后来她嫁给晋王做正妃,皇帝大约是心里不平,当了皇帝后又使了些下作手段才好容易将她弄进了宫中。 可惜帝王薄情、红颜薄命,得宠不过几年,又因为出身方家而引火烧身,被皇帝厌弃,一朝打入冷宫,再也没能从病榻上爬起来过。 她在冷宫自缢的那一年,也是宋师拜师出府四处漂泊的开始。 他九岁离府,此后十年里,和亲生父亲见过的面屈指可数,偶尔路过京城,他师父也只让他偷偷回来看一眼。 按照时间来看,如果说芳贵妃是钻了空子,在没入宫之前就怀了他们,那为何皇帝一直没有发现不对劲? 芳贵妃又为什么非要留下这两个孩子?偷偷打掉不行吗? 她是怎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生下两个孩子又偷天换日的?为什么要把宋书送给靖康王抚养? 宋书近乎冷漠地分析着,见宋师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旁边的篝火快要熄灭,他又扔了一只木柴进去:“我问过父王。” 他当时也问靖康王,芳贵妃这样做的意义何在,而靖康王拿出了那封信,那是芳贵妃派亲卫将宋书送来时一并带来的书信,她没有给儿子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信物,而是在信中对靖康王表明: 这两个孩子是她在未入宫前就已经怀上的。 靖康王本不肯答应,但那时所有的世家都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朝堂上仅剩有权有势的世家只有方家和宋家。 宋家毕竟被封王,算是王孙贵胄。而方家这一辈除了个方芙一飞升天当了贵妃,其余人都不学无术不堪大用。 芳贵妃做晋王妃时被皇帝派人抓走是从方家眼皮子底下走过明面的,假死的身份还是方家帮忙遮掩的,他们满以为这就是荣华富贵的开始,而方芙一嫁晋王、二登贵妃,这是皇帝不嫌弃要抬举他们的意思,他们觉得方芙更应该享受着。 靖康王说起这些时满眼唏嘘:“芳贵妃也算是我的表妹,她当年才名远扬,求娶的人从方家府邸门口排到京城东门,但她一心振兴方家,嫁给晋王是她看出晋王一腔抱负,意欲为他做个幕后谋臣,助他登基称帝。” 届时七龙夺嫡,太子兼是嫡长子,然而德不服众,另外六龙相争,最终以四皇子火烧东宫、逼迫老皇帝立下遗旨为落幕,远在咸阳奉命办差的二皇子莫名其妙得了个晋王的封号,没做两个月,又立马被腰斩示众。 方芙不曾想过短短几个月变故如此之多,她已经怀孕,告诉方家人后却依旧被秘密抬入宫中,亲眼看见她想要守护的家族将她当做礼物一样卑躬屈膝地献给皇帝,所有人都劝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爬上龙床才是为方家好。 芳贵妃自此心灰意冷,一意孤行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方家怕皇帝发现还来不及,当然不会乱说出去。 靖康王原本还想站队晋王,却着实没料到最后的赢家是四皇子公子丰。 宋家和方家唇亡齿寒彼此牵制,绝不能一支独大,靖康王收到这个孩子,知道他的身世后反而不敢将他送回去了。 皇子的身份本就惹人注意,如若哪一日宋书的身份被人发现,欺君之罪之下方家必然覆灭,宋家极有可能会被牵连,芳贵妃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留下这两个孩子是因为看清了方家腐败的内里,所以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活下来,方家无可依托,送给靖康王抚养是最好的选择。 她在信里表明,她一个人无法护住两个孩子,当时入宫后听太医诊断才知道是两个孩子,她已经来不及打掉了,皇子身份敏感,怕皇帝起疑心。送给靖康王请求他帮忙养大自己的孩子,不求荣华富贵,只要一生平安喜乐便可。 宋师当时又问了两个问题:“为何芳贵妃觉得方家无法托付,却认为爹你能信任?” 若没记错的话,靖康王自己也是个年少时便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靖康王看出他的想法,苦涩地笑了笑:“你当你爹乐意做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如若可以,谁不想做个顶天立地文武双全的好男儿。但宋家荣宠太盛,再这样下去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先帝又多疑,宋青一直都知道他只能做个纨绔,否则宋家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覆灭了,得亏宋青继位后宋家的威风又很快消了下去,边境又战乱不休,先帝才得以放过他们一马。 结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任皇帝是个宁可滥杀不肯错漏的主,虎视眈眈盯着宋家许多年,就在等着宋家最衰败的时候一举铲除世家根基。 而如今,时机就要成熟了。 但在当年,在芳贵妃看来,比起方家,懂得韬光养晦的靖康王显然更合适她心中人选。 至于那时芳贵妃的表姐、宋青的庶妹——宋蓉嫁给的正在一路高升的杨家? 靖康王摇了摇头:“杨宇投奔了皇帝。圣上看中了他的才能和忠诚,又是寒门出身。不然你以为他这些年凭何能青云直上?” 这是极其残忍又现实的事情。 芳贵妃在宫中建立了自己的人脉,自然也有愿意为她做事的人,她生产的那天吃了催生药,就选在皇帝上早朝的时候喊来产婆,生完孩子挺着病身收买了所有知情人,又飞快将宋书送出宫,换成一个女孩的死胎。 一切都早已谋划完毕,宋青临到头才知道真相,被她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请求一番,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也不得不接这个烫手山芋。 当然,她也附加了一句话。 “若数年后吾亡故,而子瑜已成人且能成事,表兄可告知子瑜身世。若宋家有难,亦可令子瑜听恩命——” “取上位而代之。予宋家无上尊容。” 第31章 抱歉 “你看的是一本书,而我是一个人…… 宋书的字, 是他亲生母亲在他一出生就给他取好的。 这句话的意思大意是说,我要你护住我儿子,但如果将来他愿意, 宋家有难,你也可以告诉他他的身世,适时让他爆出皇室身份,辅佐他掀翻皇权登基称帝,振兴宋家。 芳贵妃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 她这句话送给宋青一个希望,一个让他能看到另谋出路的希望。 而不出她所料,方家过了几年便覆灭了, 她死后,宋青意识到了皇帝的绝情,他开始考虑方芙说过的那个方法是否可行,得出的结论是未成人前谁也不知道宋书会长成什么样子。 而宋青当初为了不引起皇帝的忌惮, 这一代只生了宋师一个孩子,宋师能否成事、辅佐宋书登基,这也是个问题。 宋青思绪辗转许久, 几经犹豫, 最终还是决定将宋师先送走, 等他能有辨事是非的能力时再告诉他这一切,由他来决定要不要实施这个计划。 芳贵妃当时还给了他一个信物, 告诉他如果有其他难处要寻求帮助,也可以去找灵湘修士帮忙,于是宋青请来灵湘修士,和她商量后坦白了这些事,一起做了场戏。 灵湘修士说自己路过京城, 掐指算到靖康王府的大公子和她有一段师徒缘分,想带他跟随左右四处游历,靖康王不舍,不肯放独子离去,两人闭门在书房中彻谈半个下午,靖康王才长吁短叹地放了行。 听到这里,宋师忍不住要打断问:“芳贵妃……和我师父有交情?” “不清楚,”靖康王摇了摇头,“贵妃年轻时是名闻天下的美人,多少英雄侠客都慕名前来一窥芳容,你师父灵湘当时还名不见经传。是后来先帝驾崩,当今圣上继位,灵湘修士才逐渐崭露头角,她们过去有过什么交情,我并不清楚。” “但你师父知晓许多关于贵妃的事,她也是靠这一点取得了我的信任。” 宋师走后,为了转移皇帝投放在独子身上的目光,靖康王开始对宋书变得宠爱有加,仿佛把一腔父爱全都寄托在了这个养子身上,甚至专门为他请来名师悉心教导,将他养成一位才名远扬的才子。 他这样高调地宠爱宋书,难免引起皇帝的注意,皇帝自然会深思,这个养子有什么特殊之处,难不成靖康王这么多年不封世子,是想要这个养子做他的继承人? 宋书虽然自小喜静,靖康王也特意很少让他出门,但锦衣卫遍布京城,皇帝要查一个人轻而易举。 他自然也注意到过宋书这张脸,然而皇帝本就不是什么专情的人,完全记不起十几年前那个死在冷宫里的贵妃和他像不像,而从芳贵妃失宠、自缢身亡后,宫中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被人从皇帝面前撤了下去,也阴差阳错,竟然就让宋书这样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过了十几年,也依旧安然无恙。 讲到这里时宋师顿了一下,他记起当时自己磨搓了一下拇指关节,沉默半晌后,还是选择沉声问: “爹,您这样是……把小书当做我的挡箭牌吗?那这么多年,您对他所谓的疼爱其实都是为了把他推到我面前引起圣上的注意……都是逢场作戏?” 靖康王说:“阿长,你这是在心疼子瑜么?” 那时宋师避而不答,心说,心疼算不上,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爱”真的能作假。 可怕的是在别人眼中,你是真的爱他。 而靖康王坐在案桌后,因为他这句话而抬眸,静静地凝视了他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刻宋师竟然从他脸上看到多年来堆积在身上、无人诉说的疲惫。“……阿长啊。” “你还是心太软了。这样是不能成大事的。” 靖康王这样说:“子瑜是我给你布下的第一步棋,你若想进,他就是你手中的利刃,你若想退,他也是你永远的盾。”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想要荣华富贵,就注定要舍弃一些东西。” “子瑜如今待你或许诚挚,但若来日子瑜坐上了龙椅,”靖康王讲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些,更显沧桑。“你还能保证,能与他推心置腹吗?” “君和臣,这本就是一道分水岭。” “既然将来或许要走向陌路,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投入过剩的情感。” “可是,”宋师缓缓抬头道,“至少如今,小书对您是真心敬爱的。” “您没有想过,万一他的身份败露,宋家该怎么办么?” 靖康王与他目光对视,缓缓沉声回道:“我从来不怕死,也不怕万人唾骂。小书若恨我把他当做棋子,我认……但我唯独不能接受你被我拖累。” 宋师明白了。 原来所谓的疼爱全都是做戏,原来被冷落的那一个才是被偏爱的存在。 可惜冒牌货听到这些时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应,没有深究这些问题,靖康王也没有主动提起其中深意,所以冒牌货也没有想通其中关节,反而越发嫉妒宋书的好出身—— 他是真正的皇室子弟。 “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宋师接过那封信,也做不出什么谴责的表情,被偏爱的是他,他没资格在这里替宋书憎恨宋青,“但恕我不能苟同。” 思绪回笼,眼前宋书的脸重新清晰起来,他又坐起来,自己半靠回了干燥的石壁上,刚刚将外衣穿上,衣服还半干,好歹比湿透了好。他低着头在系腰间的长带,十指缠绕着白色的带子,骨节修长漂亮。 他正听宋师说到为何要让灵湘修士带他离府的事情原委,宋师随后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下去,只说:“回去我把那封信找给你。” 宋书猜到了后来的大概,语气半是嘲讽半是漠然,并不理会他转移话题的目的:“若是你不肯回来,宋家覆灭,父王就打算让你好好活着,然后拉我一起死?” 他这话说的不客气,已经算得上有些怨气的模样了。 从宋师的角度能看见他垂下去的眼睑和纤长的睫毛,唇角的弧度都是冷漠的,然而火光映在他脸上,却衬得他五官饱满又温润。 宋师盯着他倾散下肩头的青丝看了两秒,移开了目光:“……我不会让你死。” 宋书闻言一顿,幅度很小地偏了偏头:“你回来了,选择父王给你的第二条路。所以不会让我死?” “不。”宋师摇头否认,“是我不想让你死,所以我选择了第二条路。” 猝不及防听到他这样的话,宋书难免愣了愣,随后勾唇闷笑:“你知道你这样说话很假吗?特别像是……” 他抿了抿唇,唇角还含着几丝笑意,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像什么?” 宋师知道他这意思就是同意了他和靖康王商量过的计划,眉尖跳了跳,随手从旁边拾起一根树枝,接话说: “像是花言巧语地表忠心勾引你?你想多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要是论勾引,我姿色也比不上你。说起来——” 宋师凑过去,用手中木枝挑了下宋书的下巴,作出打量的模样,挑眉问:“你长得可比我好多了,怎么还能那么傻乎乎地喜欢上那个冒牌货,他除了拥有一张我的脸,连气质都比不上我吧……你看上他哪里了?” 宋书面无表情地抬手打掉木枝,冷冷启唇说:“身材。” “……”宋师嘴角一抽,并没有执意再去挑他的下巴,“那不也是我的?” 宋书默默地看了他两眼,动了动唇,低声说:“我并不喜欢他。” 宋师讶然:“不喜欢?那……你同意和他在一起,真的和那书里说的一样,只是因为被骗了?” 宋书顿道:“宋元清。” 宋师突然被他连名带姓叫了字,愣了愣:“嗯?” “我信你说的话是坦诚的,但不代表我信你说的话是真的。这两者有区别。如果你真的是穿书,为什么书里完全没有记录过你会穿回来?这只能证明这个世界并不是一本书。” “还有——”宋书盯着他,一字一顿,语气淡漠说,“你看的是一本书,但我是一个人。” 不要用书里浮于纸面的情感来揣测真实的我。 宋师沉默了一会儿,余光里瞥见火光跳跃,他在寂静的滋啦声里低声道:“抱歉。” 从他穿越以来,自我代入的视觉一直是上帝视觉,他知道宋书经历过的一切,也能预测宋书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一直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当做了一个局外人。 哪怕是知道自己就是原主后,他也不自觉地一直以“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的感观来看待这里的人物。 但他们并不是书里简简单单一两句就可以概括的纸片人,他们有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里的主角,鲜活又生动。 他或许该反思一下对自己的定位了。 宋书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见宋师没转头,最终也半阖上眼,没再说话了。 他其实还想说:我真的不是喜欢他。 我只是信任他。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啊,哥哥。 天幕边金黄色的余晖消散了,狭窄的山洞里已经沉寂了许久,宋师有一搭没一搭地添着火,背靠着石壁想着心事。 他和宋书都是长手长脚的人,靠在一起还能在山洞里勉强挤下去,一分开,挤着墙壁的时间长了,四肢都有些酸了。宋师刚要开口说话,突然肩头一沉。 他涌到喉咙里的话卡在半路,又硬生生自己吞了下去,偏头一看,山洞的光线已经全部消失了,一片漆黑里只有昏黄色的火光还在跳跃,宋书偏头靠在他肩上,神色不太/安稳。 宋师明白这是天黑了,野外温度下降,空气里都是冷凝的霜露味,混合着湿漉漉的草木味,山洞口的风也越来越大,宋师有内力护体,身体本来也好,没什么大碍,但宋书恢复了一些血色的的唇却又变得苍白起来。 宋师记起他背后的伤,想起刚刚还在想要出去找找草药,暗自懊悔竟然这么快就忘了,伸手再次探了探宋书的额头,出乎意料的是宋书体温却升高了。 一开始和他斗智,后又与人扭打缠斗,掉下悬崖后二月天在冷水里泡了不少时候,精神紧绷了一天,伤病堆积在一起,延迟了近一个时辰,终于爆发了。 第32章 洛姣 “河边那个人,长着一张宋书的脸…… 宋师将他揽过来, 撩起他身后的衣服,果然见到他背后伤口发黑,血虽然止住了, 但还在流脓,显得十分狰狞恐怖,与他脊背上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看得人触目惊心。 除了这一处伤口,他还有多处落下悬崖前的擦伤、刮痕, 看上去远比宋师严重许多。 宋师的眉头越皱越紧,一直看到腰际,目光才粗粗扫了几眼后迅速放下了他的衣衫, 将自己其他几件衣裳都披在宋书身上,踩着寒霜般的月色又出去一趟。 他记忆里——除了中间这两年的记忆是属于冒牌货的——十七岁之前的记忆几乎都关于独自一人到处流浪,他能钻木取火,自然也识冬虫夏草, 认草药不是难事,难的是天色已晚,光线不清, 很难识别丛林中能治伤的草药。 而且宋书还发着热, 山洞里也不知道安不安全, 有蛇蚁蚊虫还算好的,万一他不在的时候追杀他们的刺客找到了宋书…… 宋师没走太远, 他在周围的树林里搜寻了一圈,庆幸的是竟然找到了几株草药,他把草药磨碎了给宋书敷上,却也解不了宋书的热,甚至药性发作, 可能是伤口作痒,宋书在睡梦中频频皱眉,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 宋师搂着他给他取暖,用冰凉的手背给他降温,迷迷糊糊自己也睡了一觉,虽然疲惫却也不敢睡死过去,半夜火堆熄灭了就又醒了,下意识低头去看怀里的宋书,他嘴唇苍白起了皮,似乎在呓语。 宋师醒神,凑近去听,听见他说:“……哥哥。” 宋师心头一跳,应了一声,攥住他的手。 林间好像有风声,夹杂着野兽的长嗥,月光如炼照进洞口,丛林间的寂静中,喧嚣声被数倍放大,携裹着萧萧冷风钻进了宋师耳中。 他耳尖一动,收敛神色。想了想还是将宋书依旧放在了原地,顺着声音一路悄无声息地摸过去,在护城河的河边隐隐听到了刚刚的脚步声。 更远的人声还在远处,有些吵闹,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喊着谁的名字,而这个在洞口远处来回走过一遍的脚步声主人,此刻正站在河边,背对着宋师的方向。 那人明显会些武功,否则也不至于懂得怎样掩藏自己的脚步声。 但…… 夜里周遭一片漆黑,只有月色还带着些光线,宋师五感比常人要好,他能看清那人身后长长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屏气凝神时大脑也飞速运转起来。 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明显不是普通人,至少会武功,可隐藏脚步声却又留下脚印是什么意思? 总不至于他懂得怎样隐藏脚步声,却不懂得怎样抹去脚印。 那道黑色的身影转过了身,宋师原本正在发散的思维在目光落到他脸上的一瞬间迅速收了回来,瞳孔剧烈收缩。 他在月色下的树林里藏身,手还放在腰间的玄色上,思绪却一刹那间如同失灵的油门,卡在原地不动了。 他清晰地看见,站在河边的那个人,长着一张宋书的脸。 诧异转瞬即逝。因为下一秒,那人就扫过了宋师的藏身之处,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巡视一圈后重新转过了头。 他一头扎进了河水里。 宋师被这落水声惊得一抖,见河水里水花四溅,如梦初醒般抹了把后颈,不出所料抹到了一手冷汗。 他轻手轻脚地跳下树,心有余悸地往河边走,想谨慎查探一下是什么情况,突然听闻远处的喧哗声渐渐离得近了,丛林里火光点点,那人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宋师顿步在距离河边几尺远的地方。 “二公主——” “二皇女殿下!您在哪儿呢?” “公主——” 宋师心中一凛,听见这伙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正要迅速转身离开,突然又是一顿。 刚刚跳河的那个,看身形比宋书要矮很多,骨架看上去也纤细许多,似乎是个女人…… 二公主洛姣,是宋书的亲生妹妹。 电光石火间他思绪飞转,最后闪过一个念头: 宋书还在发热,那群刺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到他们,也不知道景休到底靠不靠谱有没有派人来寻找,如果可以—— 或许他可以搭一趟顺风车。 宋师停下步子,听见水声再次响起,一扭头,却见刚刚跳下水的人从水里钻出来,抬着头看着他,有一刹那眸里闪过一点幽光。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师,像是看呆了一样。 身后风中传来人声,就宋师的感觉来看,这些人加起来不少于二十人: “殿下,二公主还没找到。” 另一个声音压着些许怒意:“到底谁把她放出来的?!不知道二公主就这样跑出来很容易出事么?” “罢了……回头再说,必须赶紧找到她。” “是。” 那声音是…… 洛姣不是一个人来的。 宋师当机立断,重新转身,突然也跳下了水,洛姣正与他上下对视,见他跳水惊得顿时往后一窜,仰面朝上,眼看就要沉入水中,宋师伸手过去提起她的衣领—— 为了防止出现衣服不小心扯开的尴尬局面,宋师只是用了巧劲,足下一点,下一秒轻轻松松地将人拎上了岸。 水声惊扰了远处的人群,在灯笼的光照过来之前,宋师已经迅速放开了手,伸出手在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把。 侍卫扒开草丛,提着灯笼照在两人身上,如宋师所料面露欣喜,然而目光扫到他身上时又顿住了:“殿下,二公主在这里——” 侍卫都往这边聚拢过来,草丛被人扒开,林里走出一个人影,面孔逐渐一寸寸暴露在月光下,他的目光先放在了洛姣身上,躬身柔声喊:“姣姣。” 洛姣浑身都湿透了,但她穿的是宽袖私服,身材并没有暴露,也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从被宋师拎上岸后便呆呆地站着,闻言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这人喊的不是她一样。 男子却已经习惯了,他直起身,示意侍卫拿浴巾过去帮忙擦拭,视线这才转到宋师身上,似乎有些诧异:“……宋大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果然是三皇子……不,是太子,洛放。 宋师此刻的形象并不算体面,他跟人打斗一番后跳崖落水,好不容易干了的衣服刚刚又下水被他故意弄湿,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打量了洛放几眼,躬身行了一礼:“说来话长,殿下又怎么在这里?” 洛放自然而然地偏头道:“卫一,把二公主带回去洗漱一下,给件衣服给宋大人——宋大人,这里距我们的地方有些远,不如咱们边走边说。” 话音才落,宋师还没开口反驳,刚刚被侍卫披上了浴巾,正在不声不响被人拥簇着擦头发的小姑娘突然推开侍卫,朝宋师冲了过去。 洛放惊讶道:“你做什么——姣姣?” 宋师也吓了一跳,他刚刚下水前和洛姣又对视了片刻,发现第一眼其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姑娘只有侧脸和宋书有几分相像,正脸完全看不出来相同,虽然也清秀漂亮,但和宋书的脸完全不同,甚至那相像的几分…… 是皇帝的影子。 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也不怪皇帝从来没有联想过宋书的身份,因为宋书被抱过来时靖康王就做好了一些准备,给宋书做的假身份是全套,他名义上的父母还和洛氏是有一些关系的。 ……异卵双胞胎? 宋师这样想着,都做好准备躲开了,结果这姑娘在他面前来了个急转弯,默默转到他身后去了。 宋师:“?” 洛放也愣了愣:“姣姣?” 洛姣伸手扒住宋师的衣摆,并不看任何人,垂着头躲在宋师身后,一副十分自闭的模样,也不开口说话。 她身高比宋书矮上很多,更不要提跟宋师比了,宋师看她感觉就像在看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虽然洛姣严格来讲和宋书同岁,但她心性确实是个孩子。 听人说是天生痴傻,生下来就不太聪明,长大了说话都不利索,后来也就很少开口说话了。 她不说话,也不挪位子,就是拉着宋师的衣摆不肯走,洛放看着十分惊奇:“这是怎么回事?姣姣竟然黏着一个刚见面的人……宋大人,看样子她很喜欢你啊。” 宋师劝了两句,这姑娘都低着头一动不动,也十分无奈,看了她两眼才道:“臣方才路过这里……” 一句话没完,洛姣突然出声接过了话头:“……他救了我。” 宋师和洛放同时一愣。 洛姣见他们不语,半晌抬起头又重复道:“大哥哥,救了我。” 刚想睡觉,这枕头就递过来了。 宋师本来就是想蹭蹭洛姣的光,让洛放带他们离开这里,但总得有个让洛放答应的理由,“恰好救下二公主”的理由就很充分,洛放总不至于拒绝,毕竟三皇子可是位有名的君子,风度翩翩且彬彬有礼。 只是宋师没想到这姑娘竟然会配合自己,这是刚刚跳河脑子进水了还是确实傻?连故意表现和无意救人都分不清。 洛姣又口齿清晰了些,说:“侍卫哥哥说带我出去玩,他要拿刀砍我,大哥哥帮我,把他打倒了,我们都掉进了水里。” 洛放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原委,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更惊奇的是另一件事:“姣姣,你竟然说了这么多话?” 洛姣闻言,又缩了缩脖子,一副有些害怕他的样子,躲到宋师身后不说话了。 另一个当事人宋师:“……” 确定了,这姑娘要么是真傻,要么是真奸诈。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他称第二,第一还是让给这姑娘吧。 第33章 小书 “你乐意的话,可以背我。”…… 洛姣这么配合, 宋师省了不少力气,洛放记起她话里提到的侍卫,转头问:“你们看到今日是谁带二公主出来的?” 卫一拱手道:“回殿下, 是卫五。” 宋师感觉到衣袖被人扯了扯,一低头,洛姣与他对上的眼神不见半分痴傻,那双和宋书八分像的眸子深不见底。 她眨了眨眼,那眸里的神色又瞬间消失了。 宋师福至心灵, 抬头挑眉道:“三殿下,臣方才救公主的时候与那护卫打斗,他受了重伤落入水中, 估计是没得活了。” 侍卫什么的都是这姑娘瞎编的,要是让洛放查下去,说不定会被拆穿,虽然刚刚洛放那短短瞬间露出来的神色表明她确实没有表面上那么内向单纯, 说这个谎也必定做好了准备、有自己的用意,但宋师还是觉得不如就让这件事断在这里的好。 “原来如此。”洛放收起若有所思的神色换上一副温润如玉的笑脸,“宋大人果真有勇有谋, 多谢出手相救。” 他拱手简单地行了一礼, 果然没再提侍卫的事, 只说:“姣姣看样子很喜欢你,宋大人方便的话, 我们还是回营地再说吧——不必担心,本殿的人品自认还是值得信任的。” 不愧是从众多广西中厮杀出一条康庄大道登上储君之位的太子,一番话说得风度翩翩又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对这样的人心生疑窦都十分羞愧。 虽然他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确实很可疑。 但宋师选择暂时相信他——如果洛放跟那些刺客有关系,想要杀了他, 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找到他直接杀了就行,还跟他在这里虚与委蛇? 堂堂大周太子,就算他和那些刺客有什么关系是故意出现在这里的,但至少不会在旁人面前做出什么有损颜面的事,而宋书已经不能再拖了。 “稍等。”宋师这样想着,抬手道,“还有一个人。” 宋书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在梦里做了什么,醒来的一瞬间都不记得了,只有背后冷汗津津,让他在急促的呼吸里记起一点模糊的片段。 梦里他好像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那种患得患失的失重感还盘桓在心头,他能感觉到身上很冷,睁眼时入目一片漆黑,他以为是自己犯晕了,无意识往旁边一摸,结果什么都没摸到。 宋书一愣,转头去看,眼前的漆黑里逐渐剥离出一层朦胧的线条,洞里一片安静,熄灭的火堆只剩一丛灰烬,旁边的岩石上依旧还放着几个结了霜的野果。 洞口的风呼啸而过,他身上那件属于宋师的衣服滑落在地,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身旁空无一人。 宋书记起来了。 梦里他把哥哥弄丢了,还把一个假货视若珍宝——他梦到的,按照宋师的话来说,是他前世的记忆。 第一次想起这些,那种滔天的愤怒和失望、恨意几乎要刻进他的骨髓里,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那就是他经历过的事情,那就是他的前世。 然而这一次,梦境混乱不堪,一切打碎重来,他把“前世”种种回忆一遍,却记不起分毫细节。 随后的梦境更是乱七八糟,他梦见哥哥没有走,假货为了抢占哥哥的身体,特意制造了一场意外,随后,宋师为了保护他,从马车里翻出来,掉下了悬崖。 毫无章法,毫无逻辑,只有最后一点对上了他们现在的处境。 宋书愣愣地拿起旁边的野果,犹豫了一下,低头咬了一口。 酸酸涩涩的,一点也不好吃。 宋师的声音就是这个时候从洞口传来的:“你醒了?” 宋师矮身从洞口钻进来,对上宋书的眼神时顿了顿,蹙眉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宋书正想问他去了哪,宋师已经借着低头捡衣服的空档低声迅速道:“我遇见你妹妹了,还有三皇子。他们就在后面,你发热了不能拖,我带你去那边疗一下伤。” 他相信宋书知道该怎么做,果不其然,在目光看到他身后逐渐走出来的人群后,宋书顺从地闭上了嘴,眼神恢复了淡然。 宋师把衣服拍了拍,又披到他身上——荒郊野外也讲究不了多干净——然后俯身将他抱起来。 因为刚刚来时抱了一路,他已经十分娴熟,这动作做得毫无心理负担,反倒是宋书被他垂下来的发尾扫过脸颊,身体腾空的刹那有些许的僵硬。 宋师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拍了下他手里那个青苹果,语气轻快:“这玩意儿不好吃,我先前试过,扔了吧,太子殿下那边有吃食。” 宋书收回目光,半晌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我腿没残,可以自己走。” “我知道,”宋师低头附耳,气息都喷洒在他耳畔边:“这不是要表现一下你伤很重需要尽快治疗、让他们不好意思拒绝吗?我不好直说,含蓄一点,只能做动作了。” 宋书耳垂泛起几分红,不知是因为这话还是因为他的动作,但这几分红在夜色里并不明显,他声线平稳,似乎依旧不为所动:“你乐意的话,可以背我。” 宋师:“我不乐意。” 宋书:“……” 他们咬耳朵说悄悄话的时候,洛放一行人已经到了山洞外面,山洞地方小,也不好再钻个人进去,洛放原本看见他们在里面说话还没太在意,偏头正低声吩咐卫一些什么,看见旁边的洛姣呆呆地望着洞口的方向,这才也看了过去。 然后看见宋师矮下身,抱着怀里的人出来了。 旁边的侍卫都看呆了眼,洛放盯着月色下那张仿佛被上天垂怜过的美人脸,在他抬眸的瞬间晃了下神:“……这位是,二公子?” 宋师扬眉,记起这位其实也是宋书的追求者之一,于是低头去看宋书,正好撞上宋书转过来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宋师用眼神示意:人家问你呢。 他要做出兄弟情深的样子,宋书也配合,他的表情在对上宋师时便从冷若冰霜无缝切换到温柔似水的模样,唇角含笑,眼里却毫无情绪: 你没告诉我太子长这样。 宋师出奇地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回想起他看过的那本书里,宋书和洛放的相遇,在没有他的插足下,并不是更晚,而是更早。 宋书去参加秋闱,乡试和会试与洛放都在同一个考场,两人认识是因为乡试考完,出门时宋书撞了洛放一下,道了句歉,洛放就说“相逢即是有缘”,想和宋书结识。 宋师当初看到这里十分想“tui”一句:放你娘希匹的有缘,你就是喜欢他的脸!馋他身子! 宋书在京城中十几年足不出户,才名远扬的原因是因为后来的乡试会试都是第一,连中两元,但这个时候不止他的容貌无人知晓,连他的才名都不显山不露水,所以宋书报了真名。 洛放应当是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和他有过一段短暂的交情,期间宋书一直表示自己是“小户人家”出身,而洛放报的假名“方文”,也并没有说过自己是谁。 洛放去参加乡试会试,文里提过一点,说是他想光明正大不靠着自己的皇子身份考取功名,证明自己的才学,结果两次风头都被宋书压了下去。 宋书原本会在殿试前一天身亡,而原文提过,就算没有宋书,洛放也不能拿到“状元”,因为他私下科考的事情被某位御史大臣发现了,上报阁老后呈给了皇帝。 阁老深受感动,觉得孺子可教也,洛放的储君之位便是一众阁老联名上书,就这样求来的,所以他最后的殿试也黄了。 但宋师一直觉得这样很假: 如果洛放真的是要考取功名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想瞒下的事情,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还能为了反驳他非要上呈辞供不成?怎么就这么巧,好好的瞒了这么久,让别人知道了? 就算你登上储君之位,这影响你去殿试了吗?你照样可以在其他人面前隐瞒这件事,继续去殿试啊,谁拦你了? 当然,也不排除洛放说过这件事,后来被其他人否决不同意的可能性。 但是因为这个原因,宋师始终都不太喜欢这个三皇子,即便他表现得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确实是个有教养的君子人物,可是这也并不能代表洛放心机不够深。 心机不深的人,怎么能在储君这个位置上坐得这么稳? 宋师也一度觉得自己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是真的宅心仁厚,当然在这个位置上坐不长久,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为了权利不择手段,说不定,这位三皇子就是个例外。 飘远的思绪适时收回,宋师嘴唇动了动,用眼神回他:我忘了你俩认识。 故人时隔两个月再次相见,不走心的马甲猝不及防掉了个稀巴烂,这就很尴尬了。 洛姣在旁边一副犹豫不决又很纠结的样子,似乎想再次躲到宋师身后去,但看着他怀里的宋书又十分踌躇,于是在原地呆呆地不动了。 宋书的视线扫过去时停了一下,似乎想要从宋师怀里下来,宋师装模作样地摁住他,洛放也适时地开口道:“不必多礼——小书,你可没告诉过我,你竟然是靖康王府的二公子。” 宋师眉角一抽。 为他话里的“小书”二字。 第34章 表态 “待本殿登基,也能保宋家安宁。…… 宋书皱了皱眉, 他和洛放并没有熟到能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喊名字的地步,特别是“小书”这个称呼,从来只有宋师这么叫他, 其他人都喊他的字“子瑜”。 他让宋书有种自己好像和他很亲密的错觉,顿时就不太高兴,疏离又冷淡道:“我以为殿下早该猜到了——您不也没有告诉草民,你是尊贵的三皇子洛方文么?” 方文是洛放的字。 洛放回神一笑,似乎知道他不高兴了, 收敛了眼里的惊讶,声音低落了一些,似乎有些落寞:“是……早该猜到的, 京城里还有谁名唤宋子瑜,文压众才子的?” 他又轻声道:“二公子若不喜我喊你名字,直说便是。” 宋师:“……” 是他的错觉吗,这个太子——好茶啊。 他看得直皱眉头, 下意识就要去看宋书的反应,宋书回道:“殿下不必如此,你我先前都有所隐瞒, 却并无多少交情, 常礼相待即可。” 洛放点了点头, 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见两人都有些狼狈, 便脱了自己的外衣,让卫一递给了他们。 宋师接过来本想披在宋书身上,想了想又抬眸瞄了洛放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蹲下来,单手脱了自己的外衣, 放到宋书身上。 在场除了洛姣没有女性,况且洛姣一直低着头,宋师脱衣服也脱得很快,又有漆黑的环境作掩,但衣料摩擦的声音就在耳边,宋书想忽视都难。 他被宋师单手搂在怀里,被这个姿势卡得动弹不得,诧异蹙眉道:“你……哥哥,你做什么?” 宋师将递过来的那件外衣自己披上系好,然后重新将他抱起来,整个过程中甚至细心地没有碰到他身后的伤口,闻言笑了笑,回答他的同时也回答了洛放投过来的目光:“衣服有点大。” 宋书:“……” 洛放:“?” 宋师含含糊糊想把这件事糊弄过去,洛放看了他好几眼,才转移了话题说:“对了,宋大人方才说,两位是遇到了刺客袭击坠崖,后来落水上岸才来到这里——可我忘了讲,你们所说的那座山,离这里可隔着一座山头呢。”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都没人找到他们,想来是落水后又因水流湍急,被水冲到了这边,宋师还走了好一段路。 洛放下一句又道:“本殿正想说,我们也是从那边过来的。” 城外有群山环伺,顺着护城河的水道走,两座山头也能轻松绕过,但也并不算近,宋师他们是被水冲过来了,又特意走远了些,那洛放他们—— 好在洛放始终维持着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并没有表露丝毫恶意。 他们顺着河道往回走,宋师落在后面,有侍卫听从洛放的吩咐想帮忙搀扶宋书,宋师轻巧避过,风轻云淡道:“不必,他不喜外人触碰。” 洛放便挥挥手,示意不用强迫。 他明白宋师的顾忌,也用行动表示谅解,带着人走在前面,让他们留在后面,是给他们一条随时可以逃跑的退路,但同时他也不允许洛姣继续跟着宋师。 洛姣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洛放身后,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如果不是洛放拉着她,就那眼神,她恐怕要跟在宋师后面一路跑。 宋师方才听了洛放简单的解释,大意是说今日上完早朝回来,他带洛姣出宫游玩,在城外踏春野炊,到半夜时有侍卫发现有人中途带二公主出去了一趟,然后二公主人就不见了。 洛放怕她出了什么事,这才带人一路顺着脚印找了过来。 如果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心怀不轨,没必要特意编一套谎话,还闹得兴师动众,所以宋师觉得他大概率说的是真话,因此也放下了一点心,比起这个,他其实更在意宋书那个妹妹——洛姣。 她为什么装傻? 为什么要跳河,撒谎说有人要杀她,还拽着他一起圆谎? 宋书扯了扯他的衣领。 他被宋师抱在怀里,一只手环着他的后脖子保持平衡,一只手拉他领口那件洛放的外衣,将他拽下来一些,动了动唇,用气音问:“那件衣服有问题?” “?”宋师疑惑皱眉,想起身上这件衣服,意识到宋书在说什么,“……没有啊。” 这回宋书疑惑了:“那你为何不让我穿它?” 宋师:因为他对你居心不良啊弟弟,我怕他看着你穿上自己的衣服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 这话不能说。 宋师学着他压低声音,故技重施:“我就不乐意让你穿。” 宋书:“……” 他莫名其妙,懒得计较这一点,因为不太习惯让他凑这么近说话,问题便迅速落到了另一点上:“我听他方才说,你是出门救了……二公主,这才和他们碰上?你半夜出门是救人去了?” 宋师看了一眼前面,低声道:“不是。这里不好说话,到了地方我再跟你解释——你这个妹妹不简单。” 他最后一句话嗓音低到只剩气音,呼吸掠过宋书的脸颊,宋书因而一滞,很快恢复如初。 洛放果然守信,他们的露宿的地方确实是在那边山头底下,绕路走不算远,但这里没有路能到城外的宋府。 洛放给他们单独收拾出了一间户棚,又尽心尽力叫来随行太医为宋书查看背后的伤,宋师不好这个时候也守在宋书身边表示对洛放的不信任,好歹他也是宋书的追求者,应该不至于对宋书下黑手。 于是他钻出营帐,两边的侍卫朝他行礼,宋师摆摆手,看到洛放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双手负在身后,似乎在仰望头顶的苍穹。 宋师刚走到他背后三尺远的侧方,便见洛放回头看向自己,表情带着苦笑:“宋大人警惕心未免太强,本殿好歹是一国太子,不至于对自己的臣子下手。” 宋师心说这可不一定,你现在这种时候都不忘了要拉宋家站队,又是何居心? 面上却微笑道:“毕竟是刚刚才逃出生天的人,未免草木皆兵了些,太子殿下见谅,待天亮回府,定重金酬谢太子殿下。” 这是要钱货两清的意思。 洛放那句“不会对自己的臣子下手”,是在暗示宋师宋家该站队了?还是在威胁他“若不是他的臣子,他就要对宋家下手”? 宋师并不回应,他装傻把这事儿轻飘飘地揭了过去,洛放便只是笑了笑,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也没听懂他话里两清的暗示,转过身点了点头道:“可。” 两人站在这里没片刻,太医很快从营帐中出来,拎着医箱禀报道:“殿下,宋大人,宋二公子无碍,但伤口恶化,恐怕日后会留些痕迹。微臣留了些外用伤药,每日在伤口上涂抹一遍即可。还得喝些退热御寒的药。” 宋师其实还想看看药单子有没有问题,反正他都这样死皮赖脸表现出自己的警惕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 但他记性不如宋书好,这些正经药材也都不认得,且太医又告辞而去,他便只能作罢。 洛放叫来侍卫去熬药,宋师在旁边听到,拱手行礼,这回是真心谢他:“殿下恩义。” 不管如何,到此为止,洛放确实没有要害他们的意思。 洛放点头,示意不必多礼。 “天色已晚,宋大人也歇息吧。” 他从宋师身边走过,宋师侧身避让,这看上去始终面带如沐春风的笑意的男人在与他擦肩而过时顿住步子,伸手虚拍了下他的肩膀,微微侧过脸,轻声说: “宋大人是难得的英才,而本殿向来爱惜人才,你大可不必担心。宋家一日不表态,便是一日为本殿助了力。” “待本殿登基,也能保宋家安宁。” 宋师垂首,不动声色,又躬身行了一礼,余光瞥见洛放的衣摆在视线中顿了片刻,逐渐走远了,这才缓缓直起身。 他掀开帘子回了营帐。 宋书坐在临时搭起的软榻上,拿着两盒药膏低头在看,听闻脚步声也没抬头。 屋里点了灯,设施一览无余,因为那茶香,两人如今都有了后遗症,宋师扒着桌椅都检查了一遍,听见宋书淡声道:“我翻过了,没有问题。” 宋师便坐在桌边,倒了杯水,特意闻了闻有没有什么味道,这才喝下去。 他和宋书都没洗漱,也是怕真有什么事来不及跑,洛放也体贴,没提过这事,但屋里也备了水,只能简单擦一擦。 他精神紧绷了近一天,拿毛巾擦了脸,这才感觉呼吸顺畅一些,扭头去看宋书,见他还在端详那两盒药膏,便洗了手把毛巾扔在盆里:“那太医说你还要喝药退热,可惜我没看看那药单子。” “你看做什么?”宋书淡然地揭开手里的药盒,“你又记不住。” “所以我没看,”宋师站在他面前,低头去看他手里的药膏,“这药膏有问题?” “没有。”宋书伸出手指,抹了一块雪白的膏药,话题一转,接上了宋师方才的话,“我看过他的单子。” 宋师诧异挑眉。 宋书表情淡然,轻声说:“瞥了一眼而已,大致都是常用药材,没什么问题。” 宋师笑了笑:“你还懂这些?可以啊二公子,我以为你这个大才子,只会吟诗作画呢。” 宋书漠然:“略懂。反正只要没人动手脚,肯定吃不死人就是了。” 第35章 共治 “只是你都不知道——万、人、迷…… 宋书和自己一样存有绝对的警惕心, 这让宋师很欣慰:自己家的白菜,不能让别人家的野猪叼走了,洛文方又是一个单相思, 没戏。 他低头看见宋书手上那块药膏,问道:“你要擦药?” 宋书刚刚自己擦过脸和手,这会儿正自己把药膏涂在手腕的伤痕上,他面色平静,肤色白皙, 如果不是嘴唇还干涩,宋师有时候都会忘记他还在发着烧——虽然烧了这么久大概率也降下来了。 宋师想到这个,便伸手道:“背后你擦不到, 我帮你吧。” 宋书顿了顿:“不用。” “你不会害羞吧?”宋师挑眉,“都是大男人,你怕什么。我还是你哥呢。” 宋书右手在擦药,左手还没反应过来, 手里的盒子便被他抢了过去,顺着眼前的阴影抬头,宋师站在他面前, 把盖子丢到旁边的桌上, 居高临下地朝床榻抬了抬下巴:“转过去。” 宋书抿唇, 拉下腕间的袖子:“……我可以自己来。” 宋师不太懂他这么坚持做什么,偏了偏头, 一脚抵到床榻边沿,倾身低声道:“做什么?你难不成还要我帮你脱衣服?嗯……也不是不可以——” 他话音落下,手还没放到宋书肩上,宋书已经垂下目光,伸手开始脱衣服:“……不用。”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又不是没让他看过。 宋书转过身去脱了外衣,把头发扎起来,手臂的弧度纤长又漂亮,宋师在山洞里看他的身材没什么感觉,而今在灯光下重新打量,却又因为他的动作心情十分微妙。 宋书尚未察觉,他将刚刚给太医看时便解开的扣子重新解开,葱白的指尖顺着腰带往下,衣衫从他白皙的肩头滑落,露出深陷的背脊和线条流畅纤细的腰身,蝴蝶骨让他的背身显得清瘦至极,又有一种无法言语的脆弱美感。 如果不是那块硕大的伤痕,这美便更加惊心动魄。 他背对着宋师坐着,宋师看他还背上的伤口有些脓水没有清理,干脆端了盆干净热水过来,先帮他擦了背,然后再洗了手给他上药。 这整个过程里宋书四肢都是僵着的,偏偏宋师还一边给他擦一边在他耳边说话,吐息间的气音都吹在他耳畔边: “我先前出门,是听到了些声音。因为是一个人的动静,我就没带上你。那个所谓的带她出来的侍卫虽然确有其人,也确实不见了踪影,但我的确没有看到他。” “你妹妹洛姣,是自己跳下水的。” 宋书因为“你妹妹”这个称呼而顿了顿,随后面不改色地推开他,“……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凑在人耳边说话?” 习武之人五感通敏,他们不这样说话,帐外那些侍卫很容易就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宋师也没看到营帐里有纸笔,挑起一边眉道:“为什么?不然怎么办?” 他站着弯腰的动作有些艰难,说完这句话便直起了身。 宋书瞥见他的动作,在他疑惑的目光里沉默了一下,随后转了个方向,趴到床榻上,把后背留给他,然后示意他过来。 宋师在床榻边坐下,又被他拍了拍手臂。 他抬手。 宋书将他手掌翻转,一只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 宋师眨眼,分辨出笔画的轮廓来——他写的是:痒。 一个动作,一个字,回答了他两个问题。 宋师只感觉掌心酥酥麻麻,像是爬过了几行蚂蚁,如隔靴搔痒,让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得劲,不由自主动了动手指,心说:这好像也不比凑在耳边说话的痒好多少吧? 宋书拉住他的手,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宋师又只好不动了。 宋书继续写字。 怕他不懂,动作还放得格外慢: 我暂且不问她,我问洛方文。你先告诉我,在你看到的未来里,他可不可信?做了些什么?为何你今天如此防备他? 这话写完,宋书抬眼看他,手还放在他掌心上,指尖的温度触感温热。 洛放让人给他们都放了一套新衣服,宋书的放在床头。而宋师方才洗脸,顺道脱了那件洛放的衣服,扔到一边去了。 他又眨了眨眼,翻手将宋书的手抓住摊开,学着他也一笔一划地写道: 你不是说,我看的是一本书,而你是一个人,和书里的纸片人不一样吗,怎么又像我求证这个? 难不成你也如此防备,只是因为我的态度? 这句话有些长,宋书便也耐心地等着。 他发现宋师的手比他宽大,兴许是常年习武,虎口还生了一层老茧。不像他的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但他的手并不粗糙,只是连指节屈起的弧度都充满了一种张力。 待宋书反应过来他写下的是什么,便垂眸慢条斯理地回道:偶尔还是可以求证一下的。现成的预知大师,能省去很多麻烦。 不用白不用。 宋师:“……”您可真是物尽其用。 他顿了顿,写道:他没做什么,只是…… 宋书见他突然停住不动,眼神疑惑,偏过头的眸子里装着四个字:只是什么? 宋师继续划下去:我先前说过,你杀了我后,谋反篡位、登基称帝。知道整个过程为什么能那么顺利吗? 宋书心中有了猜测。 宋师静静地看着他,最终还是在他古井无波的眼神里写了出来:是他请他生母舒妃一同为你证明了皇子身份。还收买锦衣卫指挥使,凑齐了一半的虎符送到了你手里。 然后亲手将你捧上了皇位。 宋书默了默,写:为何?他没有条件?就这样帮我? 宋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自然不可能。 在你登基前一天,他拿着另一半的兵符,表示想和你一起,双皇共治。 回到这个时间点的宋书软肋已经不见了,他的弱点被他亲手摧毁,此后那副温柔的模样就成了他人记忆中的幻影,他所有的软弱都被自己埋葬在了废墟里,留给世人的样子只剩极致的冷静。 洛放知道让他嫁给自己不现实,这是一匹孤狼,他不会允许自己做个一辈子只能待在后宫里争风吃醋一无是处、碌碌无为的“皇后”,而他也并没有爱宋书爱到抛却男人的尊严去做这个“皇后”的地步,同样的,他也不甘为人臣。 他为自己那个昏庸的父皇下跪了十几年,往后几十年,他不想再跪任何人。 说是请求,实则是胁迫。 然而他言辞恳切表情真挚,全程都始终把主动权放在宋书手中,做足了谦谦君子的样子,奈何宋书并不上当,他直言如果洛放想要做皇帝,他可以放弃这个位置。但要他跟洛放在一起,这不可能。 洛放随后沉默离去,半个月后,在府中郁郁而终。 宋师一直觉得这个结局很不合理,洛放虽然表现得一直十分君子,但他也是有野心的人,会就这样放弃皇位吗? 但也许是作者写到后期写崩了,不止是有些其他的疑点没有填完,也没有交代洛放的死因到底有什么隐情,就这样大结局了。 而正如宋书所说,这里毕竟是个真实的世界,跟书中有许多偏差,许多书里没有讲过的事情,也许在这里都会得到合理的解释。 只是现在他们都不得而知。 宋师提起双皇共治,宋书便想到前朝一个名闻天下的典故,那便是“双皇共治”的由来。 几百年前是乱世烽烟,六国相争、百家争鸣,楚国公子白和燕国公子时乱世相逢,双方皆是男子,因彼此才情而惺惺相惜,有实打实的过命交情。 此后楚王崩,公子白上位,攻打其余四国,却唯独放过燕国,燕国内乱,公子时趁乱掌权,与公子白相争,势均力敌,各自打下中原半壁江山,四国亡,独余燕楚。 史记戈壁之战后,燕楚两败俱伤,一月后楚王送和氏璧前往燕国,使臣求见燕王,双方约在浦南江边相见,互交国玺、两国合一,一为皇,二为帝,双皇由此共治天下。 “皇帝”之名也由此而来。 虽史官极力遮掩,但不管是时人还是后人,其实都对这件事心照不宣: 两位皇帝是彼此的伴侣。 他们一生无后,从皇室宗门里抱养了一个孩子倾心教导,就连离世都是相继的时间。 这样至死不渝的感情,世人却始终都觉得见不得光明,时至今日都有人批判那时的双皇共治,认为“双皇共治”分割了皇权,使得中央权力无法集中,但实则那段时间,是前朝政治的鼎盛时期。 在宋书看来,共不共治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宋师说,洛放想跟他做“双皇”。 迄今几百年来,由于史官使劲的遮掩,如今的“双皇共治”已经变成了兄弟情的代名词,所以如若洛放想和他共治,用的是“兄弟”的名义,除了保皇党可能又要大闹一番,其实是没有多少反对声的。 宋书诡异地顿了顿: 他帮我登基,便是想与我共治? 宋师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他在想什么:想当皇帝,自己做这个皇帝不就行了,扶持他登基又和他共治,这么麻烦干什么? 宋师一想到隔壁还有只野心勃勃的野猪在那里对自家白菜虎视眈眈,而白菜被盯上了也不自知,心情就十分微妙。 他刚好帮宋书擦完药,手指在他脊背上划过,因这白嫩的触感而顺手摁了摁,宋书一顿,抬眸瞥过来。 宋师收了盒子,若无其事地写:因为他喜欢你啊,他是你的追求者。 宋书:“?” 宋师把这话坦白说出来了,心情也舒畅多了,见他有些懵懂,挑眉一笑,又拉过他的手写道: 忘了告诉你了,杨川其实也是你的追求者,还有很多人对你一见钟情,只是你都不知道——万、人、迷。 他最后三个字写得格外慢,坏心眼地非要用这慢吞吞的动作折磨宋书的神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较这个劲,反正就是要调笑一下才舒坦。 宋书:“……”怎么这么幼稚。 第36章 别闹 “我这是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宋书第一次听“万人迷”这个词, 但也能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而抽了抽眉角,反手写: 洛方文不算, 我也没见杨三全对我有什么不对劲……又是书里写的? 宋师轻哼一声:你只看看你这张脸,多少人对你一见钟情垂涎至极。杨川没对你真的动心,是因为我警告过他而已。 宋书眸里划过一起幽光:警告? 宋师不想写了,他实在嫌麻烦,盖住宋书的手, 倾身在他耳边道:“当然,我只是觉得你对他没意思,干嘛耽误人家?不如早早跟他说清楚。” 宋书推开他抽出手, 翻了个身坐起来,动手披上衣服:“你怎么知道是耽误?万一我对他有意思呢?” “还有隔壁那个,”他顿了顿,抿唇一笑, 眼尾仿佛都带了潋滟的光泽,“哥哥,你防着他, 只是因为他对我有那种心思?” 宋师是个直男, 他从没了解过gay这个物种的存在, 第一次了解就让他对gay的属性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抗拒,又在抗拒之时忍不住去同情从头到尾都在被耍的宋书。 时至今日, 他见识过许多人为宋书神魂颠倒,真正了解了这张脸的杀伤性。 这种美不分性别,只要是个人都能被他打动,因而宋师对同性之间的感情也变得佛系了一些,他其实觉得爱这种东西能分什么性别呢?有些人只是见色起意, 而有些人是真的爱入骨髓,性别不应该成为他们在一起的阻碍。 然而世俗就是如此,他在城外府中的这段时间看过许多史书来了解这里,也读到过前朝的“双皇共治”,即便两人都是皇帝,世人也不愿承认他们,甚至将其称为“扭曲破碎的情感”。 宋师一直都知道宋书的性取向,也一直看得很平淡。但宋书这句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忍不住了:“什么叫只是?他对你有那种心思还不足以警惕吗?” 他伸手去扶宋书起身,手掌顺势放到他后颈上,捏他颈脖处的皮肤,宋书眯了眯眼,披衣服的动作顿下,不自觉地微微仰起脖子,被他的动作搓得有些痒。 宋师凑近了盯着他,低声问:“你是觉得我警告杨川的举动让你不高兴了?难道你还真想过要和他在一起?你不是对他没感觉吗?” 宋书抬手抓上他的手臂,纤长的指节映在宋师刚刚换上的那件锦袍袖子上,衬出一种繁华的羸弱之感。 他依旧勾唇笑着,眼神里带着勾人的戏谑,那笑意几乎要将人溺毙:“哥哥怎么知道我对他没感觉?说不定将来哪一天我就喜欢他了呢?” 宋师张口想说这不可能,书里你分明从头到尾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然而话到嘴边,他才记起宋书的那句“你看的只是一本书,我是一个人”。 再说,有了他穿回来干预剧情发展,未来还真说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又卡住了,半晌才放开了手,顺手摸了把宋书的头发,突然说:“你要是真喜欢上谁……杨川也行,我帮你把人抓过来,他要是不喜欢你,我就把他打一顿。” 宋书:“……” 宋师话音一转,又说:“但隔壁那个不行,看着就没安好心。杨川现在是我兄弟,我放心他,可我不放心隔壁这个。” “……” 宋书缓缓拢好了衣襟,启唇道:“那倒不必麻烦,其实我觉得,我大概不会喜欢上什么人,你可以放心。往后有谁再有这种心思,你如何帮我应对,我都没意见,随你的便。” 宋师心里舒坦了,唇角的弧度想扬上去,又硬生生止住了,他心想: 我这是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他将话题转回来,重新提起洛姣,宋书便靠在床头,蹙眉思索了一下:“我听闻二公主天生痴傻……但照你所说,贵妃既然会因为我是个男儿身将我送出宫抚养,那必定也会为自己的女儿留一条后路。” 没道理宋书这么聪明,洛姣却成了个痴呆。 洛姣在装傻。 那么问题来了,贵妃还在世时,自然是有法子护得住洛姣的,然而贵妃在洛姣七岁时便离世了,洛姣被皇帝扔给舒妃养育,算来至今十年—— 从那么小的孩子长到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洛姣在装? 宋师说:“我见她第一面,她往河里跳,往后三皇子追过来,她又暗示我配合她撒谎,她装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这样轻易地表露出来?” 宋书思索着,并不开口。 “我从他们口中得知的来龙去脉,与事实并不相符,那个所谓的卫五不见人影,但很多人都见到是他带着洛姣离开,然后失去踪迹。” 他们离开的那段路没有留下痕迹,洛姣也没有解释,而洛放他们的分析,大概是卫五要杀二公主,带她离开后抹去了这一段路的痕迹,只有河边留下了洛姣和宋师没来得及抹掉的脚印。 看上去就像宋师突然出现,而对方只来得及除去自己的痕迹便落入水中。 宋师和洛姣都这样说,洛放便不得不信。 想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 宋师写道:她武功在我之下,但也绝对不低,那段脚印明显是她故意留下来的。 宋书沉默片刻,接话写:在我印象里,二公主洛姣,由三皇子生母舒妃养大,到了学龄时送去和其他皇子皇女一起听学,又因痴傻懵懂而闹出了丑事,此后舒妃便没有再让她去听学了。 她没有学过文,更不要谈学过武,那这一身武功是从何而来? 宋师都说她的武功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了。 那个要杀她的卫五,或许是真的要杀她,然后被她反杀,又或许……对方只是洛姣的一步棋子,她可能连“跟着对方走”这一步都是早有谋划的。 宋师的出现明显在她意料之外,但她反应很快,迅速和宋师配合着演了一场天衣无缝的戏。 她到底是要做什么?为什么会那样轻信于一个刚见面的人? 可惜洛姣被带回这里后就一直呆在营帐里,宋师也找不到机会再和她碰面。 宋书轻叹一口气。 他这个妹妹身上的秘密,可真多啊。 两人正默不作声地“手指交谈”,营帐外的风铃被人敲响,传进来的是一个侍卫的声音:“宋大人,二公子的药送来了。” 宋师放开宋书的手,一边起身一边道:“来了。” 野外露宿,本就危险性高,有了洛姣半夜被人带走的例子,周围的侍卫都打起精神不敢松懈,好在折腾了半宿,如今已经深夜,还有几个时辰,天很快就亮了。 宋书喝了退热的风寒药,大概是药性发作,他很快有些困倦地睡了过去,宋师也上了另一张软榻,强行将两个床榻合并在一起,犹豫再三,伸手搂过了宋书的肩膀。 这可不是占便宜,他虽然确认过宋书只是睡过去了,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幺蛾子,为了防止再次出现意外,宋书还是不能离开他半米远。 宋师这样想着,累积了一天的疲倦涌上心头,他很快也睡了过去。 屋里的灯火摇曳,一直到天明,洛放才派人过来询问,说王府来的人昨晚找了半夜找到他们这里了,现在就等在外面。 宋书听见声响睁眼时,发现自己靠在宋师的怀里,他手臂还揽在自己肩上,两人的姿势十分亲密自然,宋师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眼神还有些迷糊,思绪却已经回笼。 他刚回了句“知道了”便挨了怀里宋书一脚,当即“嘶”了一声,用腿在被褥里夹住宋书犯罪潜逃的那只脚,放在他肩上的手一用力,将人扳向了自己这边:“大清早的,你踹我做什么?” 宋书呼吸一顿,他明白自己刚刚是才睡醒,突然见到有个人抱着自己吓到了,反应有些过度。想抽脚出来,面上冷静道:“脚抽筋了。” 宋师:“……” 宋书抵着他的胸膛不让他靠近,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动作有几分奇怪,十分别扭:“……我为什么会跟你睡一起?” 他记得两张床不放一起的吧? 宋师揉了把他的头发,打了个哈欠:“那当然是因为我把床合并了。” 宋书试了试没抽动,也不把脚抽出来了,眯眼看他,听他怎么解释。 宋师低头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不烫了,盯着他纯澈的眼睛顿了顿,倏地道:“你忘了?” 宋书:“?”忘了什么? 宋师笑容戏谑:“我可没占你便宜,是你自己睡到半路滚到我怀里来的。” 宋书:“……”你在说什么屁话。 宋师睡得太少,习惯性还得缓一会儿,糊弄完人便闭上眼又把人摁进怀里,再次揉了一把,嘴里嘀咕道:“不信啊?我可不会骗你,我赶你走你都不走呢——别闹,让我再眯会儿。” 如果说方才那句话宋书信了三分,这句话就让宋书信了七 分。 虽然他确实不是那种睡觉往别人怀里滚的性格,但他还记得昨晚做了什么梦。 赶都赶不走…… 宋书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他,被他揉进怀里,嘴角一抽。 他踌躇两秒,伸手拍了拍宋师的背:“起来,府里来人了,你听没听见?” 第37章 扯平 “反正宋师一直最疼的都是他。”…… 景休和章五带人守在外面, 一个个都缄默无言。 景休蹲在一块岩石上,旁边的章五和他用了一样的姿势蹲在地上拿着树枝画圈圈。洛方文站在远处,旁边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两人似乎正在交谈。 景休耳尖一动,抬头看向营帐,戳了戳地上的章五。 章五嘴里还在嘀咕着:“……有……没有……有……没有……有——诶你干嘛?!” 景休沉默地看着他。 宋书清冷的声音从章五头顶传过来:“小五,什么有没有?” 章五惊得心脏一停,扔了树枝窜起来就惊喜地想扑上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家公子不喜外人触碰停下动作,便已经有人在宋书身后将他拉了一下,宋书顺势退了几步, 侧过身,避开了章五热情的怀抱。 章五扑了个空,理智回笼,迅速退了两步, 满脸高兴地拱手道:“公子——” 他的目光落到宋书身上,见他虽然看着依旧干净,但衣服却已经换了一套, 顿时脸上的情绪一落, 又转到他身后的宋师身上…… 他脸色垮了, 颤颤巍巍地又行礼道:“大公子……” 宋师一手搭上宋书的肩膀,好奇道:“你怎么见着我就垮个脸?我也想问, 你方才在嘀咕什么呢?” 章五支支吾吾不肯说,两人对视一眼,反而觉得有问题了,宋书把目光投向景休,景休纠结了片刻, 拱手说:“章五在猜,猜大公子有没有……趁人之危。” 宋师:“……” 宋书:“……” 宋师难以置信:“什么玩意儿?趁人之危?趁你们二公子之危?你问问你们二公子同意吗?” 宋书微笑道:“少看些话本子。不然回头我就把你房里那些都收掉。” 宋师:“?” 章五诺诺应是。 远处传来一声:“宋……宋大人!” 话音未落,人影已经由远及近,杨川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意:“你们没事就好!殿下与我说,是他昨夜撞见了你们,怎么这么巧!” 宋师越过他看向他身后款步而来的洛放,几人抬手行礼:“殿下。” 他注意到杨川话里的那句“这么巧”,明显洛放没有告诉他他们昨晚是怎么遇见的,毕竟公主半夜被人带走谋杀这件事并不光彩,让宋师知道那是迫不得已,杨川就不必知道了。 但看他的意思——宋师意味深长地挑起眉,心想,这俩人认识? “你怎么在这里?” 杨川也看见洛放跟过来了,解释道:“我去找你家师……呃,侍卫打架,他说你们掉下悬崖了,不肯跟我打,现在好了,你们没事了,景休!来!继续打!” 章五:“……” 宋书:“……” 宋师一扭头,景休已经没人影儿了。 ……这家伙心里只有打架的吗? 洛放拍了拍杨川的肩膀,笑道:“杨兄要打,改日我去你们练武场陪你打——不过宋大人而今是你上司,他武功比我要好,你可以找他打。” 杨川“嘶”了一声,摆手说:“不行不行不行,他武功是好,但我都摸清了他的路子,有什么好打的。” 宋师:“那你打得过我?” 杨川摊手,理所当然道:“我只是摸清了你的路子,可我没说打得过你啊。” 洛放对他用的是“我”的自称,态度看上去十分自然亲近,杨川也表现得十分放得开,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熟稔。 宋书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围观,始终没有开口说话,见此掐了下宋师掩在袖口下的手腕,在他看过来后眯眼表示疑问。 宋师眼神回视:你看我我怎么知道?一个个都跟洛放有旧交情,我还想问你们呢? 书里会写宋书和洛放相识的经历,却不会写杨川和洛放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看样子明显在宋师之前,至少这一个月来,宋师都没见过杨川结交了谁。 果不其然,杨川看见景休跑了,大失所望,这才想起要解释一番:“说起来,也不用这么拘谨,方文,宋大人如今是我大哥,他可比我厉害多了——宋哥,我先前也没提过。我与三殿下早就相识,只是他是大忙人,不常相见罢了。” “哪里的话,”洛放等他说完了,才如沐春风地笑说,“三全要是相邀,岂会不应?” 两方人各自心怀鬼胎恭维了几句,除了杨川这个心眼大的马大哈,连章五都闻到了气氛不对味儿,好在很快宋书便适时地插话进来:“多谢太子殿下昨晚相救之恩,回府后必定备礼厚谢。” 这话倒是和宋师昨晚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处,洛放因而瞥了兄弟两人一眼,并不强留,只说:“相识即是有缘,我愿和宋大人也做个朋友,既是朋友,便不必言谢。” 宋师:“……”谁要跟你做朋友。 疲于奔命的一夜终于过去,回去的路上宋书没能抗住疲惫,再次睡了过去,宋师下马车时也哈欠连天,路过前面,见章五从马车里钻出来,而他家公子不见人影,便问:“小五,二公子呢?” 小五苦着脸小声说:“二公子睡过去了——” 他不忍心叫醒,宋师也不忍心。 没办法,最后又是宋师把人抱了回去。 兴许是对他的气息已经十分熟悉,宋书原本被他一抱还会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没有要醒过来的征兆,宋师把人放回厢房,自己也回去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地继续睡了一觉。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演武场上人影翩飞,宋师穿戴好了开窗一看,章五又蹲在对面院子的门口画圈圈,演武场上打得火热,杨川瞥见他,高兴地喊:“宋哥!打架不!” 被他打得满场乱窜虽然没有被碰到一根头发丝也依旧十分狼狈的景休也看过来,满脸的冷漠都崩塌了,眼睛里写满了四个字: 公子,救命。 宋师:“……” 他又面无表情地把窗户关上了。 一个月来这样的场面他屡见不鲜,景休打不过杨川,但杨川也打不到他。杨川对他的兴趣始于那句激怒人的经典名言,从那以后每天都要来找景休打架琢磨功夫招式,至于终点…… 暂时不在眼前。 经历过昨天一整天的惊心动魄,他倒是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当然,能安静点就更好了。 第二天,宋书坐上了马车回京,因为出了上次的变故,靖康王十分焦虑,他人还在“重病”期间不能前来,便催促两人快些回府,然而宋师还在“就职”,皇帝肯定还派人盯着他,他无法回去,宋书便依旧是一个人回京。 只不过这次带上了靖康王送来了的好几支王府暗卫。 就这一段路,这回他们走阳关大道,不至于再出事了。 宋师把他送到门口,见他修整了一天又恢复了精气,只是没和之前一样一天天地装柔弱给他恶心受了,这副在其他人面前清清冷冷的样子倒是看着正常多了。 他指了指宋书腰间的扣子:“没系好。” 宋书沉默着低头调整腰扣,宋师看着他柔顺剂的发顶,心生感慨:几天时间,他就把这些事儿都给坦白了。 他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宋书的头,宋书被他揉得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抬眸看他:“你做什么?” “没什么。” 宋师松开手,见他折腾半晌腰扣都没系好,于是低头帮他系起来,突兀道:“若你能金榜题名,我回京看你骑马游街。” 宋书看着他手指在自己腰前的扣带上穿梭,顿了顿,道:“特意来看?” 宋师:“特意来看。” 他见宋书表情没什么变化,忍不住道:“你不高兴?” 宋书却答非所问:“我兴许只能中个探花。” 宋师:“为何?” “你知道古往今来,皇帝一般都钦点谁来做探花吗?” 宋师挑眉:“谁?” 宋书道:“做文章最厉害的前三个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所以探花不一定是比状元榜眼更差,说不定人家是才貌双全。 “还有这种讲究?”宋师笑了,“所以?” “中个探花,就不算金榜题名。” “……”宋师疑问:“哪里不算?” “在我这里不算。”宋书冷淡道,“我要做就做第一,不是第一,就不算最好的。” “你这样一说,我觉得你是探花的可能性反而是最大的,”宋师帮他系好了带子,在他腰上顺手拍了拍,闻言倾身在他耳边笑道:“那行,探花郎,你有没有‘金榜题名’,我都去看你。” 宋书耳廓一热,退了两步,转身想进马车,最终还是在掀袍时顿住了:“……哥哥。” 这一句“哥哥”喊的没有矫揉做作也没有伪装的柔情,冷冷淡淡,是宋书最正常的嗓音,却让宋师心头一跳。 宋书回眸看他,启唇轻声道:“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了。” “我等着。”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了王府门前。 莫管家亲自将他迎进去,正说着靖康王有多担心他们,却也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等消息,宋书沉默地听着,并不反驳。 他从宋师那些欲言又止的话里得到了真相,他理解靖康王的选择,他依旧敬爱靖康王,却也只是敬爱。 没人会喜欢自己被当做一颗棋子来培养。 身后章五的声音由远及近:“公子!” 宋书顿步,莫管家也闭上嘴,侧目回头。 章五搬着个箱子,气喘吁吁问道:“公子,那边有个暖炉,好像是大公子给你的那个……公子不是说它坏了要扔掉吗?怎么又带回来了?” 天气转暖,如今的时节已经用不上暖炉了,这东西就算没算,也确实没什么用了。 然而话到嘴边,宋书说出口的却是:“……留着吧。” 他云淡风轻地笑。 靖康王真正疼爱的是宋师又如何,反正宋师一直最疼的都是他。 扯平了。 第38章 白岚 “二公子走了你的魂也跟着跑了?…… 宋师呆在城外府里无所事事, 听闻他们被刺杀坠崖的事情已经传遍朝野,宋书那天回京的阵仗太大,许多人都看见了, 靖康王借势朝皇帝哭诉宋家衰落,如今竟沦落到被人追杀的地步了。 他带病上朝,在朝堂上义愤填膺悲痛欲绝,喊了几嗓子就咳两声,一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样子, 偏偏朝臣怕得罪了皇帝不敢开口帮他请奏,任由他老泪纵横哭得凄惨无比,大有“你再不帮我明天我儿子就能入土”的架势。 一些保持中立的大臣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皇帝被他折腾得脑壳痛, 也不想落个亏待臣子的名声,宋家如今毕竟还未彻底衰败,他不好不管。于是大手一挥,直接下调了一半的禁军充作王府侍卫, 任由靖康王调遣,还下旨让大理寺卿专门接手刺杀一事,要他在十天内给个答案。 靖康王接过圣旨, 跪谢隆恩。 宋师本来就已经派了人去查那天的刺客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以及妙慧到底有没有问题, 还有那个不知所踪的卫五。 查出来的消息是,三皇子那边也在调查卫五的来历, 最后发现这人看上去身份背景很干净,却是皇帝那边的人,洛放那边不知道是何反应,但宋师半信半疑。 朝堂上的消息一出,他又觉得皇帝的反应是否太自然了, 他让大理寺卿查这件事,要十天内给个交代,他不怕查到自己头上吗? 当然也不排除皇帝就是故意掩人耳目,毕竟卫五的事和宋师两人被刺杀的事相关不大,只是宋师单方面觉得这件事有些巧。 令他惊讶的是,卫五的尸体竟然真的被人找到,从护城河的下游打捞上来了,整个人已经死得透凉。 他没有声张,请了仵作验尸,仵作告诉他,卫五应当就是死在那天晚上,是被人一刀割喉,没有挣扎痕迹,行凶的武器应当是是皇宫侍卫的九环刀。 宋师推测,恐怕他真的猜对了。 卫五是要杀洛姣,却到最后关头被洛姣反杀,洛姣把尸体扔下河,然后跳河,恐怕是计划不暴露自己有这样彪悍的武力值,打算编一套谎言“卫五要杀她,她拼死反抗落入河中”。 如果宋师没有恰巧遇见她,她兴许还要往下游游一段路,装作“被水流冲走”的样子,然后爬上岸,“昏倒”在河边。 而宋师来了,她的谎言升级,变得更精密一些:宋师把人打死、让他落入河中不知所踪,总比她一个弱女子竟然能逃脱谋杀要可信。 提起这个,宋师又想到关于他们掉下悬崖的事,从他们上马车去天光寺开始,一切就好像定好了剧本—— 马车里的茶下了药,宋书中药,在天光寺厢房里昏倒,半个时辰后两人出来,马匹失踪,宋师不得不坐马车,然后宋书将他药倒…… 如果宋书没有带解药出来,凭景休一个人,他们恐怕都得死在那里。 在他和宋书的猜测里,妙慧是个很可疑的人选,宋书说她兴许是受无悯的指使,这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宋师并没有直接传信去问无悯,为什么他们马车上会有那种茶香,而是让景休传信给了他师父,询问无悯究竟是谁,可不可信。 景休依言把鸽子放飞,抱着他的木剑,踌躇半晌问道:“大公子,你……你真的回来了?” 宋师古怪地挑眉:“……你说什么?” 他怎么也知道这件事? 景休摸了摸鼻子:“师叔告诉我的,其实很早的时候师叔就和我们说,你已经不是你了,让我们和你拉远距离……她说如果无悯大师没有叫我帮她传信给师叔,就说明你已经回来了。” 宋师:“……所以你们这两年疏远‘我’就是因为这个?” 景休坐上窗台,他这两个月和宋师相处得已经熟稔起来了,确实感觉他和之前这两年不一样,就像是小时候那个师兄一样。于是说话也放松了些: “没办法,师叔把我养大的,我总得听她的。而且你之前也确实变了很多。” 宋师缄默片刻,放下手中正在收拾关系图的纸笔:“我记得当年我是为了救你们才昏迷的,这段记忆我还有,听说你是为了去见一个人偷偷跑出了山——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冒牌货传输的记忆里,他昏迷的那些天发生过什么事,宋师一概不知,冒牌货醒来后也没有去问景休下山的原因,这些还是师弟师妹们闲言碎语时随口说的,让他听见了,又被宋师从记忆里翻了出来。 景休的神色落寞了下去,他扶了扶斗笠,低头道:“去见……我娘。” 宋师心里咯噔一跳,但面上表情却不变:“你娘是谁?为什么那个时候去见他?” 话说出口,宋师便觉得问得太多了,但景休看上去并不在意,他只是情绪有些失落,手指不安地在木剑上轻轻摩挲着:“我娘……她叫白岚。” “师叔说,她年轻时是大周京城三璧之一,与芳贵妃齐名,我小时候待在她身边,记忆里一直在跟着她到处流浪,后来师叔把我带走了,我就没见过她。” “我和她长得不像,问过师叔——师叔和她有些交情——师叔说这是因为我长得更像我爹……至于我爹是谁,师叔也不知道。” 宋师:“……”这可真是一问三不知。 景休说:“我只在她身边养到十岁,对她的记忆其实不深,那天她突然传信要见我,要我避开师叔,偷偷和她见面,说她想要去一个地方,我以后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她想叫我去见她最后一面。” 宋师:“所以你就去了?” 景休低头:“……所以我就去了。” “那最后见到人了吗?” 虽然口头上这么问,但宋师其实已经对景休母亲的身份有了猜测,而景休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半晌才盯着地面哑声道:“她说的没错,后来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宋师心想,不,你们前两天才刚见过一面。 景休说自己十岁时被灵湘修士带走,无悯也说过,她养景休养到十岁大,后来景休出事,是在十四岁。 那也就是两年前。 两年前,无悯大师出现在天光寺,接任上一届方丈,逐渐开始在世人面前崭露头角。 她和景休说的“想去一个地方”“以后永远也找不到了”“最后一面”,兴许是因为她从此就要常居佛寺,身侧伴随青灯古佛,才会耐不住思念想偷偷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她果然是景休的母亲。 宋师由景休这几句话能推测到许多,当年她带景休四处流浪,也许是家境贫穷,最后实在养不起孩子,托付故人能帮忙将其养大,然后自己一个人继续流浪,四年后进了天光寺,成了名镇一方的无悯大师。 她不敢见景休,是心中有愧吗? 听闻无悯为人算一卦便是千金难求,宋师一开始还疑惑过无悯和灵湘修士的交情难道这么好,几年前帮他算离魂之事,几年后又给他一一解释,竟然全都不要报酬。 原来当年那场导致后来产生连锁反应的事情,是因为她的一封信而间接导致的。 但他师父说白岚是曾经的三璧之一,可无悯看着虽然长相清秀,却并不算绝世美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两天后,灵湘修士回信,这回鸽子直接飞到了宋师手里,他正跟杨川在护城营的演武场上约架,周围三三两两围坐着士兵,不管谁打中了谁都要起哄叫好。 宋师往后下腰,下了一半便躲过了杨川的拳头,余光瞥见鸽子飞过来,抬脚一踢,被杨川双臂格挡在身前。 宋师借力往上跃,伸手抓住了鸽子,随后顺势翻了个跟头,落地时伸手阻拦住了杨川的动作:“行了,不打了。” 杨川不满,他拧了拧手腕:“怎么就不打了?宋哥,你这就没意思了,二公子走了你的魂也跟着跑了?不至于吧?” 宋师“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一脸“你瞎说什么”。 他抓着鸽子转身往场下走,并没有把杨川的话放在心上,挥手道:“我有事,让景休陪你来。” 杨川顿了顿,更兴奋了。 站在演武场旁边的景休:“……” 又牵连无辜! 宋师选择性无视了景休幽怨的目光,他进了营地的休息地,从鸽子脚上取下纸条展开来看。 灵湘修士给了他一句话。 除离魂之事外,不可尽信。 她没有要提无悯身份的意思,大约是还不知道宋师已经猜到了。 宋师皱起眉,从打开的窗柩处看向演武场,把手里的纸条一点点用内力泯碎。 只能一点点地查了。 二月的尾声卷着风刮过校场,万物复苏,春日盈盈。 三月就要到来了。 又过了没几天,有人查到妙慧是无悯一年前在路边救下的一个孩子,无悯帮她解决了对她拳打脚踢的后娘,给了她一些银子,妙慧便跟着无悯,赶也赶不走了。 无悯将她收作门下弟子,为她取了法号为“妙慧”,这一年里师徒两人其实关系并不密切,因为无悯常年闭关,妙慧也见不了她几次。 但听庙里的小和尚都说,妙慧很听无悯的话,无悯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对自己的师父十分推崇。 即便如此,她究竟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宋师也不能确定,他需要找到证据,但证据早就在那天坠崖后被那群刺客抹干净了。 十天后,大理寺卿也没能找出案件真凶,去了乾清宫前负荆请罪,皇帝让他跪了两个时辰,轻飘飘地把人放了。 说到底,宋家出事,心情最畅快的还是他。 刺杀之事就此翻篇,没有人再去主动提起。 转眼就到了三月半,宋书参加殿试的日子。 第39章 游街 “也不知是哪家的探花郎。”…… 当日殿试放榜, 宋师还远在城外。 他不紧不慢地在厢房里待了半晌,穿了身寻常公子的衣裳出来,带着景休和杨川在城门在汇合。 杨川躲在城墙脚下, 鬼鬼祟祟地像是做贼般往城里看,守城门的士兵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瞥他了。 宋师看不过去,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扬眉问:“你做什么呢?” 杨川是习武之人,自然早就察觉到他来了, 闻言回过头,打量他道:“宋哥,你这一身, 倒是人模人样啊。” 宋师嘴角一抽:“你要是不会夸人就别乱夸。” 杨川挠了挠头,他今日也没穿演武场常穿的衣裳,两人看上去都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士兵多看了他们几眼, 大概还是因为杨川方才鬼鬼祟祟的张望。 宋师没用王府的通行令,而是普通的令牌。 今日进城的人不多,街道上人来人往, 大多都往东边的永安街上去了, 这个时辰正是传胪唱名、贴名放榜的时候, 待前三甲出来,状元游街, 那才是今日最热闹的时候。 杨川左顾右盼一番,向宋师示意了永安街对面的那条道:“宋哥,一会儿咱们可以去那里,阁楼位置刚好可以瞧见这条街,你看怎么样?” 宋师摇了摇手里拿来装逼的扇子:“你刚才就是在看这个?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杨川叹气, 却是答非所问:“昨天回去跟我爹吵了一架,他没骂过我,然后就拿着竹竿打我,我总不能对爹还手了是吧?” 宋师挑眉:“……你怎么又跟你爹吵起来了?” 杨川一个月回家例行两次,这几次回去次次都吵得人尽皆知,他爹一直恨他是个木头桩子,不肯学文入朝为官,他觉得他爹太迂腐,如今山河飘渺,朝堂最缺的不是文官,而是武将。 父子俩就这个话题能从屋里吵到屋外,从年头吵到年尾,这么长时间了谁也不服谁,但宋师一直觉得,他爹要是真想逼他入朝为官,就该直接让他去参加科举,而不是如他的愿把他丢进护城营。 虽然护城营破,但好歹也是个武将呆的地方,他爹明显是有心要锻炼他。 然而这回他猜错了,杨川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因为我那天晚上去逛窑子了,我爹气得差点打断我的腿,刚刚蹲在那儿是怕我爹守着城门逮我呢。” 宋师:“……” 逛窑子,就是逛青楼。 他咳了一声,退后两步,震惊道:“你什么时候也有这种癖好了?!” 杨川脸色爆红,连忙摆手:“胡说八道!宋哥你不是要找个好位置看游街吗?!我那是给你勘测地点去了!” “……” 宋师默了。 他看了眼对街那间看上去就花红柳绿十分浮夸繁华的阁楼,然后再看了眼杨川:“……你不要告诉我,那地方就是青楼。” 杨川点头。 宋师:“……” 半个时辰后,街道上的人几乎都涌了出来,从街头到街尾,姑娘们挽着花篮争相探头去看游街过来的三鼎甲,百姓在街道上涌如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拥簇着街头的队伍走过来,议论纷纷不断。 “今年殿试的金榜贴出来了,前三名是谁啊?” “状元郎年过花甲,榜眼是位娶了妻的书生,只有探花郎,是靖康王府的二公子!” “听闻他博学广见,才名远扬,不知长相如何?” “能被钦点为探花,你们还不知道他长相如何?” “快快快,探花郎来了——” 人潮川流不息,宋师将街道上的议论声顺着风声尽数收入耳中,阁楼里有姑娘穿着暴露的薄纱上来敬酒,杨川不沾酒,被一众莺莺燕燕逼得头都要大了,苦着脸求道:“宋哥,宋哥!帮帮我吧!我要是一身酒味儿回去,我家老头子会拿鞭子抽死我的!” 宋师余光瞥见这一幕,转过来挑眉道:“怎么光给你灌酒,不见得有人给我灌?” 他这话本来是嘲笑杨川是不是天生招蜂引蝶,谁知领头的姑娘兰香是个人精,一听这话便连忙起身,笑容娇媚,敬酒的动作媚骨天成,弯下腰时胸前一抹春色撩人,吐气如兰:“公子豪恕罪,兰香失礼了。既如此,兰香自罚一杯。” 宋师往后仰了仰,望着她抬起酒盏的动作,看她一饮而尽,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是: 这气质真假,还没小书冷着脸的感觉自然天成。 一群姑娘本来是看宋师一开始冷着个脸不理人,而宋师冷起脸来也是挺能唬人的,看着就冰得掉渣子,满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气息,如今他自己都这样说了,姑娘们便默认了他是不高兴被冷落,顷刻间也围了过来。 红袖飘香里,杨川松了口气,宋师看着不断涌到面前的酒盏:“……” 青筋暴跳。 杨川一解脱便立马跳到一边去了,目光投向街头被人群拥簇的队伍,瞥见高头大马,年过花甲的状元和榜眼脸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 对比起其他两人,队伍最后一名的宋书年纪最小,却是最冷静的一个,他此前连中两元,年仅十七便中了探花,此后入朝为官,本不愁无前路可走。 可惜的是,当今朝堂,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满街的繁华入眼,热闹都是过眼烟云,荣盛的外表下掩盖着腐朽的内里。 不过…… 宋师的视线定在了阁楼下缓缓而来的队伍里某个人身上。 少年容色绝艳,打马游街过,红袖倚栏飘,街道两边都是鲜花花瓣漫天飞,还有偷偷溜出家门来的姑娘家丢花到他身上,而他一袭白袍自人前过,目不斜视,始终表情平静。 还真叫他猜对了,竟然真的是探花。 不过想也知道,皇帝不可能给他钦点状元,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可就太出圈了,这不是长宋家志气,灭皇室威风吗? 宋师隐隐听见有人在喊:“探花郎!看这边!” “宋二公子好风采,我家这儿有位女儿,不知你有没有意中人伢——” “好俊的公子哥儿……” “看这里!” 有姑娘劝酒不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掩唇笑道:“今年的探花郎好生俊俏。” “也不知是哪家的探花郎。” 青楼里的女子整日接客,没什么机会接触外界,宋书又不可能来这种烟花之地,这些姑娘不认得也正常。 宋师笑而不语,莫名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心说:我家的。 兰香也摇着罗扇接话道:“往年也没见过这样的,看这冷面小郎君的模样,怕是许多姑娘都要动春心呢。” 宋师挡过一个姑娘的酒,闻言奇怪道:“为何冷面却有姑娘动春心?” “这公子就不懂了,”兰香笑嘻嘻地借机倒酒,抛了个媚眼,“公子想知道,喝了这杯酒,给兰香一个面子,兰香便告诉公子。” 宋师又不是不能喝,他皱了皱眉,一口饮尽,复而问道:“所以是为何?” 兰香满意了,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如今这些姑娘家啊,就喜欢这种冷冰块儿,越冷越觉得好。” 她瞥了一眼宋师,又掩唇道:“不过……兰香倒是更喜欢公子这样的,更有男人味儿。” 一众姑娘家都笑起来,起哄说“是呀是呀”“公子这样的才喜欢”“我都喜欢怎么办?” 兰香说着,见气氛正好,正要轻巧地靠过来,宋师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偏巧那边杨川看见宋书打马游街过,扒着窗柩朝下面喊道:“二公子!二公子看上面!” 一众大小姑娘的笑语声里突然响起一个大男人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明显,宋书明显动作一顿,拉住缰绳,转头回望,一刹那便与宋师隔着半空四目相对。 宋书清凌凌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情绪。 宋师有些不满,心想:难道是我说过了要来看他,他就不惊喜了? 他余光瞥见满街的花瓣飘飞,不少人朝宋书扔花,又见到旁边姑娘手里拿着朵花,鬼使神差地回头问了句:“你们这儿还有花么?” 兰香也看见了这一幕,闻言愣了愣,道:“有的。” 她很快从花瓶中拿了两只兰花来,宋师低头在花上轻轻嗅了嗅,见花瓣新鲜,还带着水珠,显得十分娇嫩,勾唇笑了笑。 兰花清凉,却芳香扑鼻,和宋书很像。 他记得宋书最爱的是梅花,其实梅花和他也像,但现在是这个时节,没有梅花能摘,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宋师回头看见宋书似乎要转头时,他觉得自己约莫是喝酒喝上了头,一杯就有些醉了,竟然伸手一抛,一支兰花便凌空落下。 宋书愣了愣,随即很快伸手,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里稳稳地接住这支花,顿了顿,也是低头闻了闻,随即垂眸勾唇,轻轻笑了笑。 他把花藏进了袖口。 漫天的花絮很快将他淹没,宋师也看不到宋书的表情了。 宋书走了,这里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 两人很快从青楼的包厢里出来,迎面撞上了刚从隔壁出来的洛放,双方都是一惊。 臣子/太子出入烟花之地,传出去都是丑闻,宋师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他没听说洛放是个好色的,那他出入青楼还刚好就在他们隔壁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也是来看金榜游街的。 或者换个说法,他也是来看宋书的。 第40章 胡话 “我家小书不都说了,跟您不熟吗…… 前段日子宋师还亲自上门去拜谢过, 他打着感谢的名义还踩着点回了趟王府,跟靖康王讲了宋书已经知道真相的事。 他还记得当时洛放似乎在往他身后找什么人,看了两眼, 其实并不明显,但被宋师发现了,他故意笑道:“来的不巧,殿下是不欢迎臣么?这是在等谁呢?” 洛放的脸皮就是厚不过他,要是宋师是他, 这会儿就该直接说“没错我就是不欢迎你,大门敞开不送慢走谢谢”,然而洛放最终也只是和他一起在大厅里扯了近一刻钟的皮, 扯到宋师觉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 反正上次见面的结尾,两人都处于“表面笑眯眯内心妈卖批”的状态,虽然没闹僵但也谈不上愉快,洛放几次打探宋家底细和抛出橄榄枝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终于知道他对自己怀有恶感。 虽然不知道这恶感是怎么来的,洛放也并不想把关系闹得更难看,因而双方在厢房门口一碰面, 洛放便率先对他们行了平辈礼。 宋师了然, 拽住热情洋溢的杨川恭维了几句, 也没在几个青楼姑娘面前暴露洛放的身份,言语间都隐去了能让人猜到什么的言辞, 很快各自告别。 杨川被他勾着脖子带走,回头看了眼洛放一袭青衫如玉公子的背影,挠头问:“宋哥,我怎么有种你俩撞一起要见血的感觉?你不喜欢太子殿下?” 宋师微笑:“喜欢个头,不要辱我清名。” 杨川:“……” 他们还要去琼林宴守着宋书出来, 临走前,宋师记起这里的酒不错,向兰香多问了几句,却见兰香一脸奇怪的表情,最后扭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来:“公子想喝,以后可以常来啊!” 宋师:“……”谁想常来! 于是杨川又为这件事笑了一路。 宋师呵呵道:“如果不是你找的这个地方,我可不会来这里。” 杨川心说你放屁,就这里离那条街最近最好观摩,我不说你肯定也要去。然而这话他没说出来,只是一边擦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揉着肚子前仰后俯: “行啊宋哥,是我对不住你行了吧——可你知道人家为什么那个表情吗?” 宋师漠然地看着他还在笑:“为什么?” 杨川缓过气儿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道:“你刚刚做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宋师回想了一下:“……挡酒?” “不是这个!你难道还真不知道?”杨川叹了口气,笑得意味深长,“等二公子出来,你问问他。” 宋师皱眉:“问什么?” 杨川却闭了嘴,死活都不肯说了。 宋师一头雾水,心里回想了一遍——那姑娘为什么那个表情?他也没对她做什么吧? 难道是拿她的花给人,她不高兴了? 怎么问杨川都只是说“哎呀你只要问了二公子就知道了”,他便只得暂且把这件事放下,先去街道上逛了一圈。 回来这里这么久,他还没好好逛过京城的街道。 他脑子里的记忆分为三个片段,一个是十七岁之前,那是属于他的记忆,此后两年都是那个冒牌货的,记忆被第二段断层,让他无法把第一段和最后一段重新连接在一起。 他离魂的两年是穿去了其他世界,但他没有离魂时的记忆,他怎么过去的,为什么第一段记忆会停留在这具身体里。 还有……他现在穿回来,为何也能看见冒牌货占据他身体的那段记忆? 那个假冒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他只在脑海中搜索过,不论是他还是冒牌货,在京城里的记忆都很少,他离京时才九岁,那时京城的格局和如今有许多不同,这么多年宋师也没有仔细琢磨过。 他记得宋书那个针套和那把不见雪都是他送的,这次半个月不见,宋书也中了探花,怎么说也得送个东西表示一下。 原本他是打算提早回京亲自来选的,下人来选他又不放心,而且显得没诚意。然而自从他发觉皇帝派了眼线来他府上盯着他以后,他就一直把这事儿拖到了现在。 乔装打扮偷偷回京,正是不想让皇帝知道他的行踪,如无意外,皇帝得到的消息里,“宋师”正在城外府上补眠,派了几个下人回京去看二公子的成绩。 宋师就是跟着这几个下人躲在暗处出来的。 隐瞒行踪是为了造成“他和宋书多年不见,关系不合”的假象,告诉皇帝宋家并不团结,不用那么着急铲除他们。 他想给宋书选礼物,只是不知道宋书到底喜欢什么,思来想去,竟然还是只能想到送武器,杨川看着他拿着的那把剑,懵了:“宋哥……你就送这个?” “二公子不是有了一把匕首吗?”杨川伸手弹了弹剑身,“他都有武器了,你怎么还送他剑?” 宋书又不像他们,整天舞刀弄枪,武器越多越好。 宋师想怎么送礼物想得头秃。 他前几天让城里最好的铁匠师傅打造的这柄剑,却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这会儿听到他这么问,便翻了个白眼:“你要是知道送什么就赶紧说——你以为我不想送别的?” “这有什么为难的,”杨川不解,“不是随便送吗?首饰怎么样?” “送首饰简直就是在骂他小白脸,娘娘腔。” “那送书画?” “他不缺。” “或者送琴?二公子会弹吧?” “他不感兴趣。” “……”杨川无语了,“玉佩?玉佩行不行?不娘、也无关兴趣,又代表心意,肯定没人送过,这个行了吧?” 宋师思索片刻:“可以倒是可以……可是送玉佩……”他记得这是古代人定情的意思? “你犹豫什么啊二公子马上就要从宴会上出来了!”杨川打断了他的话,火急火燎地带他去找城里的首饰铺子。 殿试后为众新科进士设琼林宴,原本作为三鼎甲中的探花,必然是会被许多人所恭维结交的对象,然而如今许多书生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明白当今圣上对宋家的态度,世家已经式微,科举中榜成为进士、能与宋书一心的少之又少。 是以宋书坐在席间半个时辰,也只有寥寥几人敢上前与他结交,宋书还都一一婉拒,旁人见此,便自觉他不喜交涉,更加无人去与他攀谈了。 宋师等在琼林苑外檐下不过半晌,就等到有人出席,不消片刻,杨川用手肘戳了戳他,示意他往门口看,果不其然,宋书也出来了。 他今日穿一身月白色宽袖长袍,腰系鎏金玉带,玉冠束发,容色艳丽逶迤,在天地一应春色里,是如玉般的谪仙公子,一举一动皆令人动容。 宋师已经有半月未和他见面,然而不管第多少次再相见,他都要感叹一下,宋书当真是越长越落落大方的真美人儿。 不怪那么多人对他一见钟情。 他站直了身体,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们选的位置并不引人注目,也许是太过隐晦,宋书在廊下站了片刻,四顾一圈也没有望见他们,宋师知道他在找自己,但也不好现在就出去。 周围都是皇宫侍卫,保不准有人见他和宋书相识,能看出他的身份。 好不容易宋书转头正要瞥见他时,另一个人影却突然出现,抢在宋师之前拦在宋书面前,笑道:“恭喜宋二公子金榜题名。” 这人谁?打哪儿来的? 宋师定眼一看,顿时要气炸了肺。 洛方文!又是你!!! 阴魂不散!!! 宋师看见宋书最终的目光定在自己这边的角落里,也不知道看没看见他们,只是顿了片刻,又收回了视线,似乎放弃了寻找,对面前之人拱手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 “二公子不问我为何在这里?” 宋师听得直哼哼: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美色?! 宋书面色寡淡地摇了摇头。 洛放和他距离不远不近,身高比他高一些,见他这个反应,凑近了一些,低头看他:“我是为你才来这里等着的。这里没有旁人,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你,小书——一别不过两月,你为何待我如此生疏。我以为我们是能做回之前那样的挚友的。” 宋书退了两步,推辞说:“殿下多虑了,我们原本也没有多熟,只是萍水相逢,我担不起殿下如此厚爱。” “我等你等了快半个时辰,”洛放神色落寞起来,“却原来你还是这样冷硬不吃。” 他这表情和语气,弄得宋书好像是个负心汉一样,如果不是宋师躲在墙角听得一清二楚,恐怕真的要被他这种表现给欺骗了。 宋师气得牙痒痒。 这是什么品种的奇葩!简直就是白莲和绿茶的升级版绿莲花! 他就说自己没看错过人!这踏马不是居心不良是什么?! 杨川盯着这一幕,眼珠子逐渐瞪大了一圈:“……这……太子殿下这是……”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宋师不知道洛放有没有发觉他们蹲在这里,但宋师觉得他是知道的。 要不然这么茶给谁看呢!还一口一个“小书”,你跟宋书很熟吗? 宋师转过身顿了会儿,压抑着心底升起的那股无名火,听见宋书说:“殿下折煞我了……” 竟然还在跟他客气! 这种人不应该直接说“你能不能听懂人话?听不懂给我滚”吗? 宋师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小巧的锦盒往怀里一塞,转身大步走过去,拉住宋书的手腕,挡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道:“太子殿下?好巧啊。你是刚刚从青楼里出来喝多了酒吗?在这里说什么胡话呢?” “我家小书不都说了,跟您不熟吗?何必强人所难呢?您是太子殿下,应该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吧?” 第41章 舒妃 “她是舒妃养大的。但洛方文不是…… 宋师说这句话时面带笑容, 却将宋书整个人都挡得严严实实,把“我家”和“不熟”两个字咬得十分清晰,话里话间的语气也已经十分不客气了。 所以他话音才落, 空气里便弥漫上一股火/药味儿来。 洛放脸上的表情微敛,眯了眯眼道:“……宋大人不也是刚从那里出来吗?我是去等小书的,宋大人又是去做什么的?” “我自然也是去等小书的,”宋师微笑,“他是我弟弟, 我不去看他,还能去看谁?” 听见“弟弟”这个词,从看见他过来之后便缄默不语的宋书顿了顿, 扯了扯宋师拉住他那只手的袖子。 宋师侧目看他。 宋书淡然道:“我哥哥来了,我就先走了,殿下,告辞。” 宋师舒坦了, 然而他还是有些不满于就这样离开,被宋书拉着拽出很远,路过那个路口时杨川的身影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 示意去前面无人的地方等他们。 宋书的动作并不粗鲁, 步子也不紧不慢, 宋师一边被他拉着走,一边抱怨道:“就这么走了?” 宋书眉眼微动, 侧头:“不然你还想怎样?” “什么叫我怎样?你怎么不说他想怎样?”宋师呵呵一声,掐着嗓子开始学洛放说话,“我等你可等了半个时辰呢~哎呀,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你应该亲我一下!你应该现在就和我在一起!这才对得起我这么在意你!” “……” 宋书眉角一抽,收回了手。 宋师话说出口, 又想起冒牌货骗他上/床的事情,这句“你亲我一下”显得不合时宜,便又立刻转移了话题,哼道:“搞得跟向你装可怜讨赏一样,我也等了你半个时辰,我怎么不向你讨赏?” “再说了,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也没看见他,还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真的等呢……”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宋书停下步子回头看他:“你跟他争这个做什么?说起来,我也记起来了,那栋阁楼,是天香阁的吧?” 天香阁便是那栋青楼的名字。 宋师立即闭嘴。 他眨了眨眼,有些心虚,又见宋书勾唇笑道:“我还没问你,你说的回来看我,便是去青楼看?” 宋师不动声色退了一步,脸色不变:“青楼怎么了,离得近,我也是为了能更好地跟你打招呼。” “但你也没打招呼。”宋书歪头,“最后也不过只是给我扔了一朵花。” 他讲到这里又是一顿:“你那花,打哪儿来的?” 宋师卡了一下,眼神乱飞:“咳……” 宋书凑近他,低头嗅了嗅,眯眼道:“一身酒味儿……你不是说去那儿是为了看我?怎么还喝了酒?” “……”宋师尴尬道,“喝了一点,不多,真的。” 他莫名心底发虚,实在没想到过了快一个时辰,宋书还能闻出他身上那几不可闻的酒味儿。 宋书眼神平淡,看不出喜怒。 宋师从怀里掏出那只锦盒,犹豫着递给宋书,“好吧,虽然花是那些姑娘的……但这是我亲自挑的。” 宋书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宋师讪讪道:“玉佩。” 宋书打开盒子的手顿了顿,瞥见那块颜色温润、带着红缨坠饰的玉佩,半晌才合上,轻声才抬眼道:“你知道一般送玉佩都是什么意思吗?” 他漫不经心的眼神落到宋师眼里,眼角的弧度都仿佛含了几分薄情,宋师盯着他的眸子,恍恍惚惚地回:“……定、定情?” “……知道你还送这个?” 宋师解释道:“杨川说没关系,我也不太了解,还以为可以送……” 他犹豫道:“要不然,退回去?” “退什么退,不退。”宋书挑起眉,他收起盒子,双手负在身后,微微倾身靠近宋师,“我倒是还想问问你,你先前在阁楼上,给我扔花又是什么意思?” 宋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闻言蹙眉道:“扔花怎么了?他们不都在给你扔吗?别人能扔,我为什么不能?” 宋书顿住,片刻,哑然失笑。 宋师见他笑了,眉头也松开了一些,想了想又不解道:“杨川说我做了件事,那楼里的姑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他又不告诉我我到底是做了什么,难不成……” 宋书转过身往前走,云淡风轻道:“给人丢鲜花果蔬,代表他爱慕对方——这是这些年京城里风靡起来的习俗,我忘了你很多年没回来,大概也注意过这些了。” 宋师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所以他刚刚是做了什么? 扔花、在宋书面前跟洛放争宠、送玉佩…… 他是喝了假酒吗?! 宋师呆滞片刻,盯着宋书越走越远的背影,见他顿住步子回头来看,眉头挑起表示疑问,才终于缓过神。 他拍了拍脸,最后自我安慰地心想:我又不清楚这些,这可真的不能怪我。 他厚着脸皮装作无事发生,又追了上去和宋书同行,没走几步,便见杨川等在前面的小巷子里。 杨川就是跟着宋师出门凑个热闹,自觉自己多余,跟两人聊了几句,很快先行离开了。 宋师其实想问问杨川,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玉佩的事情——他不知道,杨川在京城呆了这么多年,难道也不知道? 然而宋书还在旁边,所以直到杨川临走前冲他挤眉弄眼,宋师都没能问出这个问题。 两人一起回府,一路闲聊,宋师顾忌这是在大街上,也不问旁的,只问宋书如今中了探花,哪日入翰林院就职,以及这半个月里靖康王身体如何、他们在府上都做些什么。 宋书都一一配合。 直至回了府,宋师见莫管家一脸喜忧参半,看着十分精分,喜是因为宋师回府,那忧是什么? 宋师忍不住询问了一句,莫管家便苦着脸左右看了两眼,为难该怎么说,宋书却十分淡定,示意宋师附耳过来。 “爹怕是又在斗蛐蛐儿。” 自从靖康王知道宋书已经得知了真相后,干脆越来越放飞自我了,如果不是还有“病重”这个buff加身,他能天天上街去跟人斗蛐蛐儿,完全抛却了先前的“慈父”形象,往纨绔老爹的方向狂奔而去,再不回头。 宋书这半个月里已经习惯了他爹时而正经时而抽风的样子,因此一见莫管家恨铁不成钢地苦着脸,就知道他爹又在干什么。 他垂眸看着宋师低头凑过来的耳垂,眼睫遮住他眼里的神色,说完这句话,他心头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 以前都是宋师总在他耳边说话,现在让他也体会一下痒的感觉。 宋师缩了缩脖子,刚刚还在认真倾听,下一秒就变了脸色,一脸惊悚地直起身:“你吹气干什么?” “痒吗?” 宋师莫名其妙:“……有点。” 宋书放下手,不理会他的表情,转身往自己院子里走:“痒就对了。” 宋师先去了一趟前院,跟靖康王见了面,被他上来一阵慈父的虎摸,拉着吃了顿午饭,吃完了又去了宋书那里。 他进门时宋书正躺在院子的贵妃椅上小憩,手里的书半挡在脸上,一只手从椅子上滑下来,三月天挂暖阳,天光将他的脸镀上一层白光,连那只滑落下来的手都显得腕骨漂亮五指修长。 宋师进门时特意放轻了脚步声,但宋书还是睁开了眼:“……我没睡。” 宋师顿了顿,接过章五轻手轻脚端过来的椅子,见他要倒茶,挥了挥手,章五动作一停,犹犹豫豫地看向宋书。 宋书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 他从椅子上坐起来,头顶是茂密的桑树,阳光细碎,想一把星光揉碎了撒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而从腰间滑到了衣领,那本书也被他反扣到了桌上。 宋师看着他随手理了理头发,额角一缕发丝落下来,滑到脸颊边:“你这是在看什么?” “没什么。” 宋书将那缕头发别回去,轻描淡写道:“朝堂攻心计。” 宋师:“?” 宋书道:“章五的藏本,拿来看看而已。” 宋师挑眉,正想说什么藏本,拿来也给我看看,就听宋书十分自然地转过了话题:“你在京城外,这半月里有跟洛方文接触过吗?” 宋师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你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听说……洛姣和他关系不错。” 宋师稍微放下了一点心,闻言思索道:“他和你妹妹关系不错……这应当正常的,洛姣是洛方文的生母舒妃亲手养大,洛方文很照顾她。” “你怕不是忘了,洛姣虽然是舒妃养大的,但洛方文不是,”宋书斟了杯茶,抿了一口,垂眸道,“他是当今皇后从小养到现在的,按理说,跟生母并不亲近。” 三皇子洛放的生母舒妃也是出身世家名门,十几年前做过当今皇帝的太子妃,当过半个月的皇后,皇帝登基后大刀阔斧采取革新,但那时手段还不够雷厉风行,为阻断外戚专权,一点点将舒妃背后的刘家磨平了棱角。 舒妃失势,不知因为何事又恰巧惹怒了皇帝,皇帝以此为由将她贬为贵妃,后又降为妃位,大概是为了保全一点自己的名声,不想被人骂“薄情寡义”,最后也没有再为难刘家和舒妃,只是即便如此,舒妃在宫中也过得如履薄冰,并不好受。 帝王的宠爱永远是后宫女人最大的依仗,没有了这个,谁管你曾经有多辉煌,如今都只是个谁都能踩上一脚的、跟呆在冷宫没什么区别的嫔妃。 第42章 侍读 “我们大可以——顺风而起。”…… 舒妃唯一的孩子就是在此期间生下来的。 皇帝后来又立了个新皇后, 新皇后背后的势力不大,威胁不到他的皇位,且皇后先前只是个美人, 几次被临幸都喝了避子汤,伤了根本,生不出孩子。 皇帝干脆把舒妃的儿子扔给了新皇后,记在她名下养大。 皇室向来注重嫡庶之分,长幼反倒放在一边, 皇后至今无所出,她养大的洛放便是唯一的嫡子,也因此, 朝臣推举他为储君时,极少有人反对。 当今皇帝好奢喜淫,皇子皇女生了一大堆,洛放却依旧能从这些兄弟当中杀出一条通往储君这个位置的路来, 还让朝堂里大部分人都信服于他,不得不说,他确实很有本事。 宋师耸了耸肩, 反驳道:“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他和你妹妹关系不错有什么不对, 舒妃是他生母, 他有大把时间和洛姣培养感情。” “但我并不感觉洛姣喜欢他,”宋书手指在书皮上点了半晌, 沉吟道,“洛姣既然在装傻,洛放又同她如传闻中一样亲近的话,很可能她会知道一些什么事,让她对洛放才不够亲近——” 宋师沉思道:“……可我见她第一面, 她就对我表达了善意,这怎么说?她怎么知道我可信的?不怕我拆穿她?” 宋书将茶杯推回原位,轻飘飘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我娘在把我送给你爹的时候,在信里提过一句话?” 宋师听他提起,从袖中掏出刚刚带出来的那封信,展开粗略扫了一眼,把信递给宋书:“你想说那一句?” 宋书将信纸展开,这封信写的虽然简洁,却并不匆忙,可见贵妃确实早有准备,他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将信纸铺在石桌上,食指按在其中一行字下,一边划一边一字一句地念道: “若数年后吾亡故,而子瑜已成人且能成事,表兄可告知子瑜身世。” “她告诉王爷,有朝一日她身亡,而我已能知事,便请王爷告知我的身世。”宋书抬眸看向宋师,复述起这些时眼中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七年后,她果然在冷宫自缢,但除了我之外,她还有一个女儿洛姣,极有可能是按照她的吩咐一直在装傻。” “她这样冷静自制的人,能计划好一切,连圣上都猜不到她的心机、只是因为无心争宠且方家落败才被打入冷宫,她自缢前,难道没有计划过女儿该怎么办吗?” “她能想到等我成年告知我真相,那洛姣呢?” 皇宫里没一个能真心交付的人,芳贵妃不可能再告知别人这件事的真相,那人说不定自己连能不能撑到洛姣成年都说不定。 然而她被打入冷宫,女儿被人收养,她无法再庇护,唯一的办法,大概就是……提前告诉女儿真相。 宋师精神一振。 他明白宋书的意思了,芳贵妃希望自己的儿女平安喜乐,却也怕他们被瞒在鼓里一辈子,万一哪一天这件事被爆出来,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要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她会对靖康王那样请求,那对还留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的女二,只会更加心惊胆战。 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临死前告诉了自己女儿关于身世的真相。 如果洛姣早就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也知道这个哥哥就是靖康王府的二公子,那她对宋师的亲近也有了解释。 “这也不对,”宋师想到这里又顿住,疑惑道:“她难道是没认出我不是你?不至于会犯这种错误吧?知道我是谁还毫无防备?” 宋书反问:“为什么要防备?” “我一直以为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水火不容的存在——毕竟一个是养子、一个是唯一的嫡子,但……爹表现出来的一直是更宠爱你,又没有立世子的意思,按照经典狗血剧情走向,你我应该势不两立,为了世子之位争锋相对、相看两厌的。” 宋师说到中途顿了好几下,懊悔自己怎么又提起了这件事,然而好在宋书仿佛并不在意这个,只是轻轻笑了一下:“那哥哥想当世子吗?” 宋师把桌上那封信推回去,并不在意:“无所谓……我还没问你呢,先前和爹自作主张商量着,想让你登基——你一直都没给个准信,现在也没人,不如跟我讲讲,你是怎么想的?” 周围有没有监视的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宋师兴许无法区分,但在这里他还是能分辨的。 周围没有人,就算有也在很远的地方,绝对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你都知道是自作主张了,我还有反对的机会?” 见宋师有些歉意,宋书脸上的笑弧落下几分,转过目光平淡道:“我对它不感兴趣,但我娘说的不错。你们留我在府中这么多年,恩情就已经足够多了。我只是为报恩罢了。” 宋师:“你若不愿意……”大可不必强求。 然而话没说话,宋书侧脸对着他抬手,挡住他的视线,也阻隔住他接下来的话音:“没什么不情愿的,我不会反悔。” “当然——你们若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我也不会反对。” 宋师看着他白皙清隽的侧脸轮廓,心说:我要是有更合适的人选,也不会找你说这件事。 两人各自喝了一盏茶,随即默契地揭过这个心照不宣的话题:“我和爹商量过,他说宋家如今旁支虽然多,但大多都和本家没什么来往,指望他们是不可能的。若想起势,还得从头打起。” 宋师和他对视一眼 “当今朝堂,有三方势力,一是皇帝和他手下的锦衣卫、后妃所属的各方势力,包括丞相,都属帝王党。” 宋师手里没别的东西,便随手从地上捞了几颗石子,放下一颗,又继续道:“二是朝中阁老与三皇子洛放,内阁一大半都是皇后母家的人——” 说到这里,宋师戏谑地笑道:“圣上封当今皇后为后时,为的是让自己能毫无后顾之忧,他恐怕也没想到,这个筹码到最后,竟然长成了另一股威胁他的势力。” 宋书缓声问:“你想说三是宋家?” 见宋师点头,宋书道:“这么说也没错,或者应该说,其他保持中立的世家,基本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只是宋家如今都衰败了,更无人敢与其他两党争锋——这算是世家一派。” “不错,所以实际上其他世家对我们帮助都不大。” 宋师将手里的石子摆成一个三角圈,另一个拿在手里,在石桌上简单划了一圈,“六部之中,兵部尚书杨宇、户部尚书霍建秉……除了礼部尚书邓峰,全都是皇帝的人。” “朝中阁老自然不用多说,只有少数几个是丞相薛炯塞进去的人。首辅杜老出身寒门,早年做过先帝太傅,如今桃李满天下,对三皇子洛放十分赞赏,在皇子中力荐洛方文,却并不参与父子两人的内部争锋。” “若想一步一步做起实在太难,咱们需要想个办法……” 宋师正摸着下巴思索,突然听见宋书问:“爹让我们来布置这些?” 宋师瞥了他一眼:“爹说他废了这么多年,也不会其他的,就留在背后给我们做退路好了。其他事情都放手给我们做。” 宋书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目光下移,转到他身前摆放的那几颗石子上,倏地道:“其实有个办法,是最好用的。” 宋师挑眉:“什么?” “投奔老皇帝的大多是一心只想要往上爬的寒门子弟,洛方文才是人心所在,他什么都有,只缺一个篡位的机会和理由。而宋家又三番两次拒绝过他的邀请……” 宋师接话:“所以?” “所以我们如今要顾忌的,除了皇帝的毒手何时会伸向宋家,还要防止洛方文先我们一步登上皇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宋书目不斜视,伸手,纤长的手指在三角形的其中一个石子边屈起,随后轻轻一弹:“我们大可以——” 他云淡风轻道:“顺风而起。” 三日后,圣旨颁下,新科探花被封为翰林院正四品侍读学士,入宫伴驾。 宋书本就猜测过皇帝不会按照常理出牌,然而接旨时也有些惊讶,常公公完成了任务要走人,他不动声色地塞了块银子,轻笑着道:“公公辛苦。” 常在那狭长的细缝眼瞥了一眼宋书,随即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这二公子可比那大公子懂事多了。 等人走了,宋书脸上的笑才落下来,宋师闻讯而来,也难以置信:“皇帝老儿怕是疯了?你才入官场,他就让你入宫伴驾做侍读,要辅佐一群小萝卜头子念书也罢,麻烦的是你和旁人都是科举进来的,结果你却直接飞升做了四品大官——” 宋师摇了摇头,一口气叹出来全是无语哽咽:“他这是要把你当靶子,招来旁人妒恨呐。” “意料之中,”宋书又浏览了一遍手里明黄色的圣旨,随即将它合上,“……只是没想到他做的这么绝。直接把我带着宋家推上了风尖浪口。” 从前三天起宋书就一直在等,等出这个结果他反倒不算意外,很快将手中的圣旨放到一边,思索道:“先前的计策怕是需要做一些调整了……不过他这样,倒是帮了我一个忙。” 宋师刚刚回想了一遍圣旨的内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入宫为皇子皇女做侍读,算是他们半个老师,这些皇子每天学习学术的时间有足足四个时辰。”宋书顿了顿,远处巍峨的皇宫宫殿在天边露出一角,映在他沉郁的眼底,“我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去了解、接触我的那个……” “亲生妹妹。” 第43章 薛佟 “他也是你的追求者之一。”…… 洛姣曾经上过学, 因为闹出了丑事而被送了回去,但听说她时常到处乱跑,很多次都躲在教学的宫殿外被宫人发现, 似乎是在偷看。 宋书作为侍读学士,自然有理由能去接触她。 三天前,他们最终定下的计划是要假意投奔洛放,让洛放帮忙牵制皇帝,然后在此期间, 找到机会取代洛放,公布宋书的皇子身份。 而这个计划还只有个粗略大纲,首先要有的一个条件, 就是他们需要一个机会能使他们合理地投奔洛放且不受到怀疑。 原本以为皇帝要把宋书派的职位越低越好,结果他来一招捧杀,倒是出乎宋师的意料,然而这样一来, 现成的理由就摆在了他们面前—— 皇帝都逼他们逼到这一步了,宋家再犟,也犟不过皇权。 皇帝是给他们送枕头来了。 想通了这一节, 宋师眯了眯眼, 又说:“我听人讲, 皇帝原本是要让你做个翰林院五品官员,是洛放推举你, 说你在科举里表现出来的文采斐然,连他都能压过,定能胜任这种职位。” 宋书看向他。 “现在朝堂上都在传三皇子的气量宽宏唯才是举,称赞他有帝王之相。” 宋师顿了顿,“我原本以为这是假的, 没成想你真落了个四品侍读——他这是故意逼你投奔他?还能用‘虽然输给你却并不嫌丢脸而拉踩你’来提高自己的声望……一举两得啊,这算盘打得真好。” 宋书语气平静道:“没有他,区别也不大,只是低一个品阶罢了,若做了个五品,无法入宫侍读,反倒不好了。” “这么说来我们还得感谢他,”宋师扯了扯唇角,冷笑一声,“我就说他性格奸诈,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了,我过几日再去找他也不迟,”宋书缓下语气,带着点安抚的意味,转移话题道,“只是入宫侍读,最难办的一点就是宫中无人,来日必将举步维艰……”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抬眸看向宋师,轻声喊:“哥哥。” 宋师回神:“嗯?” 宋书道:“我有一个想法,需要验证一下。” 翌日,新晋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入宫伴驾。 宋师住了一晚,又出了城,回了城外的府邸。 临行前一晚,宋师与宋书商议,讲到一半时记起一个人,便对宋书道:“你方才应当见过常在了,他如今是大内总管,权势不比宫里哪位娘娘差。我上次入宫托一个小太监给了他一袋银子,不知他还肯不肯承这份情。” “不承也得承,”宋书挽袖倒茶,“他方才走时,我也给他塞了块银子。他接的很高兴,看样子皇帝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现在就要对宋家动手的意思。” 若宋家当真大势已去,常在作为混迹宫中多年的人精,再贪财也不可能收宋书的银子。 宋师道:“我听人说,这段日子南边有天灾,起了瘟疫,死了不少人,阁老们忧心忡忡,与御史台一齐上书,要求彻查病源,增援南方。” “但大周这些年荒淫无度,国库亏空不少,维持到现在周转顺利已经属实不易,大概宫里那位正因此头疼,暂时没空来对付我们。” 只是瘟疫是从南边一直蔓延到其他地方,底下人收了贿赂,一层层上来,真被揭发时,早就不知道病源是从何处来的了。 “这就是他治下的江山,”宋书轻嘲地笑了笑,“宋家若不夺,天下亦不能安。” “我要与你说的不是这个,”宋师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转过话题,“我让那小太监帮我把银子给常在,是听他说他身世有些可怜,老母重病。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一直在宫中混不出头,常在若注意到他,自然能知道老实人的好处,知道他没问题,说不定还会帮忙提拔一二。” “他老实憨厚,母亲年轻时曾在宫中做过舒妃宫里的大宫女,正是你母亲在冷宫自缢后不久出了宫,抱养了这个儿子。你在宫中若寻常在,他不予回应,可以去探听一二他的下落,兴许……这人可用。” 宋师与他约好了,他在城外安心休生养息,宋书入宫顺带探听消息,每晚用景休那只肥鸽子相互联系 宋书作为侍读学士,每日都要入宫与皇帝见面,这本该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他们谁都不知道皇帝哪天会突然对他发难,然而大概是南方的疫情太严重,宋书表现得又十分低调,是以皇帝也没那个时间刻意来磋磨他。 从宋书传回来的书信来看,他暂时没有受到什么刁难——如果“第一天上朝就被阁老们甩脸下了面子、没多少人亲近他”这些事不算刁难的话。 好在也是因此,每日下朝后他跟着皇帝侍读,皇帝忙得焦头烂额,脾气十分暴躁,然而他不思进取,越是政务繁忙,他流连后宫的时间也就越多,把宋书留在身边的时间就越少。 宋书轮值的时间不到,不能出宫,皇帝这边用不上他,他轻飘飘地劝了几句,皇帝原本正和嫔妃嬉闹,闻言便大发雷霆,随手甩过一只茶杯,杯子在地上四分五裂,皇帝怒气冲冲:“滚出去!朕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们来说教!” 锦衣卫指挥使易巾一同跪下,宋书不卑不亢地掀袍行了礼,不再多言,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易巾与他一齐退出来,各自对视一眼,行了平辈礼,易巾便面无表情地跃上了宫殿屋檐,消失不见了。 宋书除了第一天这样出言劝过两句,之后都仿佛视而不见,主动请辞离开,然后前往宫中皇子皇女学习的宫殿。 十三岁以上的皇子皇女通过初试都会被送入国子监,所以留在宫中的都是十三岁以下的半大孩子,宋书的文采做太傅的助手来教导他们简直绰绰有余,太傅也对他十分欣赏。 只是不巧,接连好几天他都没能等到洛姣,反倒是时常在各种地方“无意间”撞见洛放。 宋书先前听宋师说过洛放喜欢自己的事情,一直都没有真的放在心上,被他故意制造巧合撞见这么多次,这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他第一次撞见洛放,大概真的是因为意外,洛放正和一个青衣男子彼此客套,宋书正要出宫,路过这里,青衣男子转过头看见他,眼里显而易见地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宋书眼神冷淡了两分,行礼之后便转身走了,之后便经常遇见洛放,大概是那天的偶遇给了他一些灵感,他照葫芦画瓢。只是那之后宋书也没有再见过那个青衣男子了。 洛放有时也是跟别人一起,但不是宫里的皇子皇女就是送入宫议政的官员,唯有这个青衣男子是宋书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 撞见他们的第一晚,他在跟宋师往来的书信中犹豫了半晌,也提起了这件事,描述那人的长相:粗眉大眼,眉眼间有少年气,气概嚣张,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 因为那人穿的是常服,宋书并不知道他是谁,提起这个来问宋师,也只是随手加上去的话——他这种长相,这些日子只要出门就必定会被人盯着,这样的眼神见过不少,他不至于因此就对其嫌恶,只是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宋师收到信时拿着信封对着烛火打量半晌,方才蹙眉回信:若他没猜错的话,这人应当是丞相唯一的儿子薛佟。 他犹豫良久,叹了口气,落笔的言辞十分之微妙: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看的那本书里,他也是你的追求者之一。 薛佟性格嚣张跋扈,和洛放一样的年纪,还未及冠,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走马斗鸡纸醉金迷,除了杀人放火简直无一不做,他并未入官场,因父母娇宠而养成了这种天第一老子第二的王八性格,连他爹都不放在眼里。 书里薛佟的戏份其实不多,薛佟就是个小恶霸,依旧是因为某次无意间遇见宋书而对他一见钟情,继而开始纠缠宋书,企图吸引他的注意力,然而宋书不吃他这套,他越在宋书面前自作聪明地用各种方法“英雄救美”,越让宋书反感。 最终因为宋书登上了皇位,也没有实施清洗朝廷的大改革,附属皇帝的丞相薛炯便辞官还乡,带着妻子儿子回了老家,薛佟再不愿意,也硬是被他爹拖出了京城。 宋书感觉他话里有种奇怪的阴阳怪气感,像是嘲讽,又不像嘲讽,他思索半晌,心中生出一点微妙的情绪来—— 宋师这是因为他追求者太多,所以醋了? 这……这应该是哥哥对弟弟的占有欲?毕竟他们也算是很亲密的兄弟了,将心比心,宋师看见这么多人都觊觎自己养大的宝贝,怎么可能会高兴? 嗯,能理解了。 可是……把自己比作“宝贝”,实在是有些羞耻,宋书自己都混乱了片刻,最终选择烧毁信件,上床睡觉。 没过几天,宋书在回宫的路上再次碰见了洛放,只不过这回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行人。 洛姣也在其中。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宋书第一次见到她。 他看了两眼表面上依旧是一副呆滞模样的洛姣,继而目光才缓缓转向了正牵着她的妇人。 女人看上去保养得不是很好,比起后宫里争芳斗艳的群妃来说,她似乎更憔悴更瘦弱,身后也只有两个宫女,只是举止行为还保持着多年以来的涵养。 她先看了眼洛放,然后才移回目光,朝宋书还礼——宋书是四品侍读,和她如今的妃位是一个等阶。 “微臣宋子瑜见过舒妃娘娘、太子殿下。” 第44章 投诚 “你想了解的,我都知道。”…… 洛放面上依旧彬彬有礼。 没聊两句, 宋书便收回了注视着洛姣的目光。 他侧身避让,垂首看着洛姣从自己眼前走过,又突然顿步。 舒妃侧首低头看她, 轻声问:“姣姣?” 看她的态度,对洛姣似乎不错。 洛姣迟钝地扭过头,看向宋书,半晌骤然甩开舒妃的手,朝宋书的方向奔了过来。 宋书心头一跳。 洛姣快要扑到他身边时, 洛放伸手,准确地拦住了她,她衣袖在空中翩飞, 划过的弧度与宋书的袖子擦过,最终也没有真的碰到宋书。 洛放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温和而强硬地拦住洛姣,道:“姣姣, 咱们该走了。” 舒妃很快上前来抱住她,洛姣在她怀里不停地试图往宋书身上扑,但显然舒妃对她时不时的发疯已经习惯了, 身边的两个宫女都上前帮忙, 硬是没让她挣脱开来。 舒妃柔声哄她:“姣姣, 父皇还等着你呢,你小时候不是最想见父皇吗……” 后面的声音都低了下去, 宋书没再听清,只看见洛姣又逐渐安静下去,朝他看了好几眼,又恢复了呆滞的表情,被舒妃牵着继续往前走了。 舒妃安抚好了她, 才来得及冲宋书歉意躬身道:“冲撞了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姣姣她……” 宋书点头,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一行人从他面前再次走过,他心思刚放空了一些,洛放便与他擦肩而过。 他顿下脚步,声音依旧和刚刚安慰洛姣一样温柔。 “你想接触洛姣。” 他含笑在宋书身旁站定:“为何不直接来向我投诚呢?你想了解的,我都知道。” 宋书心中一凛。 他前几天已经撞见洛放很多次,有两次洛放也暗示过让他投诚,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回一样直白明显过。 很显然,洛放的耐心要见底了。 宋书低着头,在短短瞬间思索了许多。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洛放知道他要找洛姣,说不定洛姣一直没有出现正是因为他的插手阻拦,那他知不知道更多?比如洛姣在装傻,比如……宋书和洛姣是双生子。 洛放压低声音说完这句话,良久都没等到回应,他也不在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鞋履随着摆开的衣袍抬起,消失在他视线里。 待他们走过拐角,宋书才垂眸转身,走向和他们背道而驰的宫门,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宫道上一片寂静。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动了哪座宫殿里小心翼翼探出头、发了芽的柳树枝丫。 时值四月半,天气依旧凉得不像话,宋师在府中无聊,成日看杨川和景休在演武场上打架,每晚必做的事情就是等在窗前守着那只肥鸽子带着信条飞回来。 他今日依旧无所事事,景休为了躲状似疯魔非要天天和他打架的杨川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宋师便自己和杨川过了几次招,等两人都打累了,便都瘫在院子里的贵妃椅上。 杨川歇息了一会儿,又跟他抱怨家里老头子找他吵架,吵又吵不过,还天天搞得府里鸡飞狗跳。 宋师也天天听他抱怨,听得耳朵生茧,把盖在脸上的书扒拉下来,叹气道:“你和你爹也是真爱了,欢喜冤家,白天吵晚上就能和好,第二天继续循环……你每回都讲你爹,你爹都快成我心魔了你知道吗?” 杨川被他逗乐了,哈哈笑道:“那我讲什么?京城里的花魁还是名角?哪家的八卦还是御史台又参了谁一个本?” 说到这个,他坐起身来,负在脑袋后面的双手也放了下来:“对了,你听没听过最近南边疫情蔓延的事情?” 宋师本想打累了干脆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睡一觉,现下也睡不着了,干脆把刚刚用来遮阳的书翻开,随口道:“听过。” “这些日子疫情严重,难民已经逃到了京城周围,御史台见圣上没有反应,又来了一出联名上书,前几日圣上就为了这事大发雷霆,砍了好几个小芝麻官,”杨川说着往周围扫了一眼,凑近他低声道,“要我说,这事儿圣上办的确实不厚道……我爹还不让我说,这能怪我跟他吵起来吗?” “就算他是圣上那一派的,也不至于这么偏心、睁眼说瞎话吧!” 杨川情绪激动了半天,突然意识到自家老爹是隶属皇帝一党,而宋家正是皇帝如今的眼中钉。 他的声音由此戛然而止,然而宋师本人却并不是十分在意,又翻了两页书,闻言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圣上的病……似乎确实严重了。” 宋书的信件里有提到过皇帝身上的药味越来越浓,已经重到用熏香都遮掩不住的地步。 “什么?”杨川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宋师也不欲多加解释。 “没什么。” “说起来,”杨川挠了挠头,“你师父不是那个什么……灵湘修士吗?” 宋师翻书的手终于顿了一下,转头问:“是,怎么了?” “我听说疫情找不到病源,也不是猪瘟鼠疫或者天花,得了瘟疫的人毫无征兆,会在一日之内迅速变老、化为一捧黄土。” 杨川讲着讲着大概也觉得渗人,打了个哆嗦,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你师父不是被人称为半仙的修士吗,有人觉得这病来得奇怪,说不定是有鬼神作怪,虽然这话说的不好听……但圣上好像有意想找灵湘修士寻破解之法了。” 一国皇帝被称为天子,便将“皇权”蒙上了神秘色彩,在天子治下,却有鬼神作怪……迷信的百姓会信天子这个词,自然也会信“是天子统治不力,鬼神发怒,在人间降下惩罚”的这种话。 若堂堂皇帝也因为谣言而信服于鬼神之说,当真大张旗鼓寻找破解之法,只会让百姓觉得他心虚了,对皇帝的名声影响极其不利。 是以杨川说他虽然在寻找破解之法,想让灵湘修士帮忙,但外面却始终没有听闻半点风声,连宋师都不知道。 杨川说完这些,又道:“这话我可只告诉你,你别对别人说啊!” 宋师:“……”古往今来,一般对别人说出这种话,这个人都一定会告诉别人的,你不知道吗? 杨川看上去还有话说,他屡次欲言又止,坐起来半晌又躺回去,宋师看他后脑勺的头发都要被他挠没了,忍不住道:“还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那个……嗯,就是,”杨川吞吞吐吐半天,最终自己被自己磨蹭得烦躁了,长叹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我爹让我跟你打探一下,这事儿其实是他告诉我,让我跟你转达的,想问问你能不能联系上你师父,让他帮个忙。” 他一口气讲完了,终于松了口气,双手往后脑勺一放,又倒了下去:“就这样。我爹其实让我含蓄一点的,但我发现我含蓄不起来,大老爷们儿,就有啥说啥呗。” 宋师嘴角一抽:“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拐弯抹角。我一直有个疑问,你爹不是皇党吗,难道不知道圣上如今看宋家极其不顺眼?怎么还任由你亲近宋家、放任不管?” “谁说他放任不管了?”杨川再次诈尸般从地上弹起来,撇嘴道,“他就是为了这事儿跟我吵了好几次呢——而且他是皇党,我娘又不是,我娘也是宋家人啊。我觉得你总归也算是我表弟,我怎么能为了什么这个党派那个党派就疏远你?嗯……虽然我是叫你哥,但你武功比我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宋师的肩膀,“我这人呢,其他的都不想管,什么勾心斗角都和我无关,谁品性好武功厉害我就和谁结交,管那么多干嘛?多累啊。你看我和三殿下不也是知己吗,这么说来,我不止和宋家有交情,和太子党也有交情,怪不得我爹天天对我恨铁不成钢……” 杨川絮絮叨叨一大堆,想起前些日子放榜时看见洛放堵在琼林宴门口的那一幕,又犹疑道:“宋哥,你好像真的不太喜欢三殿下?” 宋师心想:还知己,可怜的孩子,人家心里头绕的弯估计能把你绕死。你把人家当知己,人家说不定拿你当小丑。 面上却是漫不经心道:“没有,也还好,你想多了。” 杨川:“……”你笑地好歹真心一点,我也没这么傻。 宋师转过话题:“我师父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得看这病情到底是怎么来的,若真是鬼神……” 虽然他并不愿意相信,但他都能穿来穿去了,这些事情如果存在,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合理了。 宋师无奈地接道:“……那估计我师父也没有办法。” 杨川道:“为何?” “因为我徒儿知道,我是个人,又不是神啊。” 杨川点头点到一半,突然发现这话不是从宋师嘴里出来的,却是个女声……他豁然转头:“谁?!” 院子里的柳树晃了晃,抖落一地柳叶,明昧的光影交错,那人落在树后的墙头上,纤细的身影高挑修长,一条腿垂下来,伴随着腰间那条细穗子跟着春风一起悠哉悠哉地晃荡。 来人束着高马尾,上半张脸上戴着张牙舞爪的鬼面面具,红唇微微勾起,面具下的视线穿过柳枝的缝隙,精确地落在宋师身上:“你姑奶奶。” 第45章 蛊毒 “只要有机会就想天天和二公子黏…… 宋师站起来:“师父。” “还记得师父呢, 不错。” 灵湘修士甩了甩腿,从墙头跳了下来,杨川看着她流利的动作, 嘴里那句“谁要当我姑奶奶”默默咽了回去。 他双眼放光:“姑奶奶好!” 灵湘修士:“……?” 杨川早就听过宋师这一身功夫都是他师父教的,宋师都这么厉害,那他师父岂不是更厉害? 灵湘修士退了一步,躲过杨川热情的奉承,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杨川收敛笑意, 搓了搓手道:“没想做什么,请教一下您的武功是怎样练成的罢了。” 灵湘修士恍然,伸出手道:“也没什么, 不过就是多加练习,外加天赋异禀——你知道我如今多少年纪吗?” 她一身白色道袍,看模样看不出年纪,声音也听不出什么, 杨川打量了她半晌,诚恳地摇了摇头。 灵湘修士满意地勾唇笑了笑,抬起三根手指摇了摇:“我如今已经四十了。勤能补拙, 你若要练到我这般境地, 可不容易。” 宋师把嚷嚷着“我可以学!姑奶奶您看您还缺徒弟吗?!”的杨川赶走了, 耳边这才清净下来,叹了口气, 回身便看见方才没来得及跟他说些什么的灵湘修士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盯着桌盘上的棋局一动不动。 宋师关上门扉,确定院子里无人,守在暗处的暗卫也没有踪影,这才问道:“师父……那些暗卫?” “放心, 无事,”灵湘修士转过头,“我让栾栾去找景休了,他把人调开的。” 宋师点点头,通往在石桌边坐下:“栾栾也来了?” 灵湘修士无奈道:“你其他师弟师妹也想来呢,若不是我拦着,我看他们能翻了天。” 宋师哭笑不得:“师父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了?为何还单独带上栾栾?” 灵湘修士在石桌的棋局上捻了枚棋子把玩,漫不经心道:“大周疫情四溢,死伤惨重,我听闻了这疫病详情,栾栾又告诉我,他知道这病的来头,我这才带他来寻你。” “你应该知道,栾栾是南疆人。” 当今天下,一分为二,一是西周,二是南疆,西周大多为中原人,都是前朝遗留的子民,民风相对更加朴素、拘谨,而南疆却都是些来路奇怪的民族,说是国家,倒更像是族群。 南疆与大周不和已久,过几年就总要摩擦出一些事故作为挑起战争的理由,三年一小打十年一大打。 大周国库耗空也不全是皇帝逐渐变得昏庸无道,每年的军饷粮草就要划去许多银两,为了防止虎视眈眈的南疆随时入侵,大周的兵队始终都要保持着良好的战力,为此也已经出现了冗兵的状况。 不过这些都扯远了,灵湘修士要跟宋师讲的,实际上没这么复杂。 南疆人比西周要更加迷信,但他们迷信不在其他方面,而是迷信在气运、天意上面。 传说两百年前,有一道人云游至南疆京城,被人发现料事如神,国君请他入宫做客,他自称一脚已经踏入蓬莱仙境,可窥探天命,知晓国之气运,甚至当场就地作祭,显出呼风唤雨之能,解了南疆数月干旱之灾。 国君大喜,将其拜为国师。 宋师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所以他真的活了两百年?” 灵湘修士:“……” 一旁抱着剑听得打瞌睡的景休:“……” 坐在他面前、板着脸一字一句讲解的红衣小郎君:“……没有。” 宋师一看着他柔嫩白皙、带着一点点婴儿肥的脸蛋就心痒,想到宋书也是和他一样都喜欢冷着个脸,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你怎么知道没有?” 安栾“啪”地拍掉他的手,白嫩的脸颊上带了一点红,衬得他故作严肃的表情有些滑稽:“这个暂时不重要,我要说的是别的。师兄你别打断我。” 宋师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一脸若无其事:“你继续。” 这位国师来历不明,然而后来南疆百姓又见识过许多次国师将国难化为机遇之事,都打心眼里承认了这个国师,甚至后来历任国君的选举条件都交到了他手里,隐隐形成了“国师为君之上”的局面。 南疆人如今人人养蛊,也是因为国师曾经算过一句:蛊虫可助南疆恢复衰败的国运。 对于后来南疆养蛊成风的影响,国师也不置一词。 “这和如今的瘟疫……有关系?”宋师这句话问出口,眼皮就是一跳,他预感到了不对,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现出来。 安栾果然点头:“这次大周瘟疫的病况,和南疆那边中了蛊虫的人症状一模一样。” 安栾是南疆人,今年十二,比景休都要小四岁,他七岁的时候在边关被灵湘修士捡到,和其他的师弟师妹一起,几乎都是被宋师一手拉扯大的。 他很早之前就讲过他对南疆没有什么感情,不至于那这件事来骗宋师,因此听到这句话时,宋师也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正色道:“你这意思是,这种蛊虫只有南疆才有?” 安栾再次点头。 灵湘修士知道他在想什么,伸了个懒腰,撑着下巴懒洋洋地道:“我来的这路上也查探过了,那些疫病,确实和安栾说的蛊毒症状很像。但有一点,南疆普通人家养的蛊虫咬了人只会让人变老,却不会使人迅速暴毙。” 灵湘修士摊手道:“而且我不知破解之法。安栾离开南疆时还小,也记不清。南疆人又向来不授蛊毒破解之法往外。” “我们听闻过几日南疆圣女正好要来朝贡,向天子献祭,兴许这事让朝堂官员知道了,能想办法从圣女那边入手。” 南疆过几日要朝贡献祭的事宋师知道,正好赶上了皇帝五十大寿,若真是他们动的手脚…… 宋师有点疑惑:“师父你什么时候有闲心来管这些事了?” 灵湘修士淡淡一笑:“这疫病来得古怪,若不解决,大周怕是撑不住太久……总不能有机会却不管,放着这么多人在我眼前死去。” 宋师沉吟半晌问道:“南疆可有人种的蛊毒和常人不同的?” “有。”这回是安栾答话。 他长相很像个瓷娃娃,精致又漂亮,肤色却苍白,红衣和长发让他显得有些偏于女性化。实际上他若不开口,宋师也经常会在潜意识里将他认作小姑娘:“南疆圣子或圣女……还有国师,他们养的蛊虫都和常人不同。” 讲到这里,指向性就已经很明显了,宋师记得过几天来朝贡的使臣中,就有这一届圣女。 他还要再问,院子墙头突然落下一只肥肥的鸽子,脚上绑着一卷并不明显的白纸,在墙上跳了两下,发出了让所有人都看向它的动静,这才满意地扑了扑翅膀,飞到了宋师手边。 灵湘修士疑惑道:“谁来的信?” 这不是景休的鸽子吗? 宋师从它腿上把信条取下来,觉得这件事对他师父没什么不好说的,便应道:“小书。他这些天一直和我书信来往。” 听他叫的这么亲密,在场几人却都没觉得这有什么,灵湘修士甚至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重新靠回了椅子上。 宋师看完了纸条,神色微微一凝,抬眼看到他们并不意外的表情,倒是奇怪道:“你们怎么都不问我们为何天天传信?” 灵湘修士继续把玩她的棋子:“为什么要问?” 安栾面无表情:“师兄你原来不就和二公子这样吗?” 景休接话:“一路过京城就一定要回府看看二公子。” 安栾“哦”了一声:“对了,你有两年都不在这里,难道还把‘只要有机会就想天天和二公子黏在一起’的想法给忘掉了?” 灵湘修士:“那可真是太好了。” 景休想接的话都被说完了,他只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哇哦。” “……” 宋师忍无可忍:“我什么时候说过‘只要有机会就想天天和二公子黏在一起’这样的话了?” 灵湘修士:“你当然没有说过。” 安栾:“你只是在心里想过。现在被我们猜到了,恼羞成怒?” 景休:“……哇哦。” 宋师很想在景休脑袋上敲几个山丘出来:“你哇个屁啊哇,你是哇哇鱼吗?” 景休茫然:“什么是哇哇鱼?” 宋师心累,不想搭理这师徒三人。 他原本还疑惑,宋书一向只在腰间会用鸽子给他传信讲述今天发生了什么,又发现了什么——今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他提前把信送过来了? 不出所料,信里一如既往地简洁,寥寥几句告诉了他今天和洛放再次相遇的事情,以及—— 二公主洛姣给他传递的信息。 当时洛姣朝他扑过来,宋书确实也有些猝不及防,很显然洛放也没有料到,虽然中途拦下了,但洛姣确实碰到过宋书的衣袖。 就是在那接触的短短一瞬,洛姣将一只手帕丢进他袖口里,随后被宋书不动声色地攥住,在几人忙着安抚洛姣时又悄无声息地将帕子往里面塞了塞。 洛姣确实在装傻,他们没有猜错。 连接这么久都没有接触到她,如今甫一见面,她就如此明目张胆地塞过来一张帕子,在洛放眼皮子底下和宋书暗度陈仓。 偏偏两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竟然还成功了。 一直到出了宫,回到马车上,他才取出那块帕子,见到上面写着一行字: 今晚子时,南门宫外山林见。 落笔,是一个娟秀的“姣”字。 第46章 见面 “打个措手不及。” “怎么了?” 宋师扬了扬手里的信条:“小书让我赶回去, 我们大概今晚要去见二公主一面。” 灵湘修士正色道:“二公主?洛姣?” 宋师看她神色不比往常洒脱,疑惑道:“是,怎么了?” 安栾见她不语, 知道接下来的话大概不方便让他们听到,面无表情地拉了景休往外走,景休一脸茫然:“你干什么?” 安栾道:“带你去看我新养的蛊虫。” 景休惊恐:“这次的蛊虫有腌制解药吗?” 安栾:“有。” 景休抱臂:“哪儿?快给我一些防身!” 安栾道:“忘带了。” 刚松了一口气的景休:“……” 宋师眼看着院门门扉重新掩上,转头推开了院子里的书房,带灵湘修士走进去, 落了锁,这才开口问:“师父,你想说什么?” “你父亲应该和你说了子瑜的身世, ”灵湘修士侧身看着墙上的书柜,目光却带着淡淡的愁怨,不像是在看柜子上的书,倒像是透过这柜子看到了什么记忆中的人, “他和洛姣一样,都是芳贵妃的孩子。” 宋师点头,他爹跟他说过, 这些事灵湘修士很早就知道, 所以他也不惊讶, 随手把信条折好扔进一旁的香炉里:“是。” “我和芳贵妃是旧识,她怀孕时给我传过信, 后来她入宫,太医诊断说她有了孩子,我便知道不对劲,”灵湘修士叹了口气,“我当时有些事……没法赶回去, 后来听闻她生下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是死胎……我便找机会进宫见了她一面。” 靖康王曾告诉宋师,灵湘修士是在当今皇帝登基后开始崭露头角,此前名不见经传,算算时间线,灵湘修士当时应该和贵妃差不多大,都是二十二左右。 宋师越来越好奇她到底是谁了。 灵湘修士看了他一眼:“我问过她要不要帮忙,但她说来不及了。她已经把子瑜送给了你父亲靖康王,消息已经传出去。这个时候她把另一个孩子也给我,再拿一个死胎出来……皇帝肯定会起疑心的。” 宋师:“……师父,你喜欢□□的毛病原来这么早就有了。” “……你闭嘴。”灵湘修士面无表情,“她的事情也是那次进宫时我才知道的,后来过了好几年,听说她在冷宫自缢。这时你父亲也联系到我,让我带你离开京城。” “我此前和贵妃情同姐妹,看到她的那封信,自然答应了你父亲的要求,我知道让方家落败,皇帝费了一番力气,宋家暂时安全,所以没有带走子瑜。” 灵湘修士皱起眉,继续道:“我离开时又去过一次宫中,找到过洛姣,听说她天生痴傻,怕她在宫中活不长久。这一去又发现不对劲。” “我以为她睡着了,没想过她警惕心极强,若不是她未学武,我还真制不住她,差点让她跑出去喊人过来。”灵湘修士无奈道,“我讲明来意,她也始终不肯信我,装疯卖傻,一直等到有人来了,我才不得不离开。” 灵湘修士讲到这里,宋师便抬手打断了一下:“师父,你方才说她不会武?” 灵湘修士皱眉:“是。怎么?” 宋师摸了摸下巴:“可我十分确信,我碰见她的时候,她的武功并不差。” “……” 见灵湘修士闻言出神的模样,宋师挥了挥手:“师父?你想到什么了?” “我记得你当初问过我,无悯可不可信,我说不可尽信。” 宋师点头。 灵湘修士揉了揉眉心:“因为我当时离开时,也遇见了还未出家的无悯,还有她后来那个女弟子。她们都在舒妃宫里。” 灵湘修士一直记得舒妃和芳贵妃关系不和,她始终觉得皇帝把洛姣丢给舒妃就是故意的,而这种时候无悯和那个叫做妙慧的小姑娘出现在舒妃宫里…… 灵湘修士当然更愿意相信他们是去帮洛姣的,但是谁知道究竟是不是?!! “您说无悯大师和芳贵妃也有旧情?那为何又说不敢肯定她是去帮二公主的?” 灵湘修士道:“因为我印象里,她当初和芳贵妃最后一次见面是不欢而散,两人不知为了什么,吵的很厉害,我以为……但洛姣无人教导,不可能有武功傍身。” 宋师与他师父对视一眼,启唇道:“难道是无悯大师?师父你可知道,她武功如何?” 灵湘修士神色自若地给了他一个让他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答案:“与我相差无几。” 见宋师凝眉思索,灵湘修士拍了拍手,将他拉回神来:“不必忧心,你不是说今晚要和子瑜一起去见她吗?正好我也许多年没见过子瑜了。她武功到底是否师承无悯,待我试探一番,自然揭晓。” 夜里树林竹影憧憧,风声萧瑟,气温明显变得比白天要低许多。 宋师习武,夜间视力要比寻常人好许多,他来的早,就寻了一棵树等人,远远瞧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往竹林里过来,微微坐直了身子。 见周围陆续有人影隐蔽地窜上了其他的树,宋师心里也有了谱:洛姣从皇宫里出来,她本就是韬光养晦,不可能带这么多侍卫。 来的是宋书。 他在宋书走近时才伸手在树干上一撑,翻身跳下树,恰好落在宋书面前,宋书似乎惊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步伐不免有些踉跄。 宋师顺手抓住他的手腕,拇指在他细瘦的腕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以示安抚,低声道:“是我。” 宋书听出他的声音,掀开头顶的衣袍,停步,抬起另一只手朝后挥了挥,示意暗卫不用上前。 他们已经有近一月未见,宋师在夜色中看清他的轮廓,隐约觉得他好像更瘦了一些。 宋书也低声问:“怎么来的这么早?” 他们定下的时间是提前一刻钟相见。 现在才亥时左右。 “有些事要与你说,王府周围有锦衣卫专门蹲守,你出来便不容易,我进去更难,”宋师放开手,左右巡视一圈,发现没什么更隐蔽一些的地方,沉吟道:“去上面讲。” 他说的是他们旁边这棵树。 宋书道:“我上不去。” 宋师伸手道:“过来。” 宋书身形顿了顿,还是朝他走了两步,下一秒宋师的手便放到他腰上,轻轻一揽,将他带上了树干。 这棵树枝干粗壮,并不用担心承重的问题,宋师坐下来,见他僵着身子不敢动,便又伸手扶了扶他:“别害怕,这也摔不死人。” 宋书:“……” 宋师拉他坐下,揽着他的肩膀,一边盯着远处树林入口的动静,一边把下巴放在他另一边肩上:“我师父来京城了,她跟我一起过来了,就在另一边树上——她怀疑洛姣的武功是无悯教的,中间牵扯有些多。一会儿洛姣过来,她先试探,你先别出声。” 宋书幅度很轻地点点头,宋师便一五一十将这些事讲给他听,末了突发奇想问:“洛姣是只约了你一个人,我和我师父都跟过来了……她会不会生起气,一会儿转头就跑?” 宋书瞥了他一眼:“她既然没有表明只约我一个人,就该做好我带别人来的准备,带侍卫也是带,带你们也是带……不过也说不准——如果她的性格确实是和你师父说的那样的话。” 眼看还有时间,宋书便接过他前面的话头,继续道:“你说你有个师弟叫安栾,他这次跟着你师父回京,是要告诉你疫病的事情?” “是,他说这瘟疫怕是人为,兴许正是从南疆人手里传过来的,至于目的……”宋师顿了顿,“南疆一直对大周虎视眈眈,我听闻最近边境又开始不安稳了。” “过几日是历年朝贡,我记得南疆使臣已经在路上了,”宋书目光远眺,“他们若真是瘟疫来源的罪魁祸首……这解药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 “怕是不能,”宋师叹了口气,“安栾说在南疆因为人人都养蛊,每家每户都会备着中蛊后的解药以防万一,但大周没有这样的先例,若再拖一些时间,恐怕死伤无数。” 宋书凝眉:“朝中增援已在往南方去了,太医院出动了大半,却至今无人知道瘟疫传播的方式……圣上愈发颓废,整日流连后宫,这些事,大多都是太子处理的。” “他今日撞上你,要你投诚,应该也是受了这些影响。大事当前,若猜的不错,恐怕很快战乱再起,咱们也没有时间和他拖下去了。” “明日上朝,我会找机会向他表明态度,”宋书缓缓道,“圣上的身体也不大行了,御书房里的药味一天比一天重,熏香都遮不住了。” 远处夜空茫茫,林子路口传来呼啸的风声。 “咱们现在得想一件事,”宋师放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握紧,目光定在树林入口处,声音放得更轻,几乎只吹到宋书耳畔边:“我们要找机会,去查探一次南疆使臣的居所,看看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们做的,若是,兴许还能提前找到一些证据。” “过几天再去肯定来不及,他们一旦入京,便要入驻鸿胪寺驿馆,守备森严,皇城脚下还有锦衣卫。”宋师视线里看见一道人影投在地面上,缓缓朝这边走过来,顿了一顿。 “咱们得提前出城,打个措手不及。” 话音刚落在宋书耳边,不远处一棵树上,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林间飞身而出,剑锋凌厉,直指来人。 第47章 主凶 “哥哥,我们似乎一直都没有怀疑…… 那道刚刚踏入林中的身影似乎听见了破风声, 脚步一错,侧身避开了这一击,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柄软剑, 和灵湘修士缠斗起来。 大约是没能试探出来人是谁,洛姣始终没有出声说话,从宋师两人的位置能看见她脸上蒙着的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虽然只是电光石火一瞬间的事情, 但那神态与白日里沉默内敛、痴嗔癫狂的模样全然不同。 宋师能看出灵湘修士始终都是收了劲的,洛姣自然也能看出,她与面前这人来回打了片刻, 终于不敌,开始节节败退。 那张鬼面在月光下也让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洛姣发现她对自己没有杀意,也能察觉周围其实藏了很多人, 但一个都没有朝她动手,心中有些疑惑。 最后一招洛姣终于挡不过了,她也没试图再躲, 剑势扫到她发尾前一寸, 她冷声道:“阁下是谁?你我有何恩怨, 为何一言不合便与我大打出手?” 剑尖破开风声,停留在她面前半寸, 突然顿住。 这就是洛姣的声音。 宋师与宋书对视一眼:果然。 灵湘修士挽了个剑花,收起手中长剑和一身凌厉气势,饶有兴致地盯着站在原地一身黑衣的洛姣,戏谑道:“出来吧。” 洛姣退了一步。 不远处的树下,落下两个黑影。 她敏锐地捕捉到动静转头去看, 见其中一人先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披着黑色的兜帽衣袍,衣袖里伸出的那只手肤色白皙、指骨分明。 他掀开帽子,露出一张令洛姣熟悉又陌生的脸,眉目如画清隽,桃花眸里的月光装着满池的清澈和镇静。 “二公主。” 洛姣沉默了一下,又看见另一个人从他身后走出,冷漠道:“宋二公子,还未打招呼便让人与我过招,这不是君子所为吧?” “抱歉,”宋书歉意地笑了笑,“毕竟我也不知道,这纸条究竟是不是你写的,万一是个陷阱呢?自然要先试探一二。不过这点确实是我的不对。” 洛姣冷眼相待:“你带了这么多人来,是怕我对你有所图谋?” 宋书微笑:“那倒不是。二公主没有说过在下不能带人过来。” 洛姣瞥了宋师一眼。 灵湘修士趁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到两人身边,抱臂低声对宋师道:“确实有无悯的影子……看来倒是我误会无悯了。” 宋师便转头朝宋书点了点头,宋书会意。 洛姣见两人互动,再次沉默两秒,把软剑放回去,伸手扯下面巾,露出那张和宋书三分像的清秀面孔: “我不在意你带了多少人来,既然你带来了,我就当做他们都是可以守住秘密的人,一会儿说的话也不会顾忌,若是有风声透露出去……那就不能怪我了。” 灵湘修士主动退后两步,靠在一棵树上,抬手表示她无所谓,也可以不听。 宋师见洛姣盯着他,心中叹了口气,正想退后,却听宋书淡淡道:“他是我哥哥,我信他。有什么话你说就是。” 宋师一愣,转头去看,却见宋书的目光还落在洛姣身上,侧脸依旧冷淡,好像刚刚那句“我信他”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洛姣咬了咬牙:“行,那我就直说了——哥哥?二公子你还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世吗?” “……我知道,王爷已经告诉我了。这和我认他是哥哥没有冲突,”宋书抬眸,“我倒是想问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洛姣神色淡下来,大约是想起了小时候:“娘进冷宫前告诉我的。” 宋书单刀直入,并不拖延,直接问道:“你认识无悯吗?” 洛姣顿了顿:“你们是查到了什么才问这个的吧?” 宋书和她没有感情,此前十几年都没和她见过面,虽然这么说有些冷漠,但事实就是如此,两人也都不是认亲后就会跟人抱头痛哭的性格,就这么坐下来开始聊了起来。 宋师插嘴道:“确实如此,我师父灵湘和无悯大师、芳贵妃都有旧情,你若是有些什么话,不用顾忌。” 这话倒是和宋书方才那句话的说的意思差不多。 洛姣摇了摇头:“我确实听岚姨说过一些,但她们之间的事我不清楚,我娘当初将我托付给舒妃娘娘,当时岚姨和她的弟子妙慧也在宫中。她们见过面,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后来岚姨只要进宫,便处处护我周全,一直到两年前,她没有再来过,只有妙慧有时会入宫跟我接洽。我听说她在宫外出了家,是天光寺的高僧。” “我之所以能在宫中安稳多年,也是多亏了她和妙慧妹妹,”洛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坦诚为敬,“我这张脸,原本和哥……二公子你长得差不多,岚姨怕我长相太过惹眼惹来祸患,调制了一种药汁让我敷在脸上,改变了样貌。” 宋师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明明和宋书是双生子,却长得完全不像,原来这并不是她原本的样貌。 继而他又皱眉,想起灵湘修士说过的“舒妃和芳贵妃关系不和”,那为何芳贵妃却主动把洛姣托付给她? 他转头去看他师父,灵湘修士明白他在想什么,冲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有些问题,”宋书冷静地将她话里略过的一些苗头一一扯出来,“妙慧是从小跟在无悯身边?你知道她的来历吗?她时常入宫,又是怎么和你见面的?” “我不大清楚,”洛姣冷静道,“二公子,你为何问我这些?我总要问个理由,不能无缘无故便这样告知你。” 想要得到别人的消息,那也总得用点自己的消息来等价交换。宋书点头表示理解:“前段日子我们被刺杀坠崖的事情,你应当听说过,当晚还是太子为了找你才遇见我们。后来查探发现妙慧有些可疑,她见到我时的反应有些奇怪。” 讲到这里,宋书顿了顿,宋师明白他心中所想:“不过二公主说你的容貌和小书相差无几的话,她见到小书的反应应当是因为惊讶。” 洛姣若有所思地点头:“是,关于二公子和我的关系……我并没有告知过旁人。” 妙慧乍然见到一张如此熟悉的脸,自然十分惊讶。 宋书淡淡道:“这依旧不能减轻她的嫌疑——差点迷晕我们的药只有无悯大师有,若不是无悯,就一定是她亲近之人才能拿到这种药。而当时假借搬书名义上过马车的那个小丫鬟,身形和她差不多。” 洛姣皱起眉,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其实她也并非时常入宫,每次进宫都是偷偷进来,很费一番功夫,她武功也不如我,也正是因为守卫越来越严,岚姨才没有再来过。说起来……” 她突然想到:“妙慧前两天刚刚进宫给我送过新的药汁。” 灵湘修士靠在一边的树上闭着眼,冷不丁插嘴道:“那小姑娘我记得,她原本在宫里做事,给皇子皇女们陪读,后来才跟了无悯的。” 当时刺杀的事情至今都找不到线索,宋师也没指望两句话能猜出来,双方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想不通这一节,便都默契地揭过。 洛姣又提起宋书刚刚那句话:“我知道你们肯定也想问,当日我出现在河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大概也猜到了,正是卫五突然说要带我出去玩一会儿。我在旁人面前装的都是不谙世事的心性,自然不能露馅,但跟着他离开后,走到半路他便要杀我,我将他反杀,尸体拖到旁边的河里扔了。” 讲起杀人抛尸的过程,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完全没有一丝害怕的模样:“我留下脚印,正是本打算等着他们找过来然后再掐准时间跳河,假装是挣扎之下和他一起落了水。本打算飘远一些,没想到刚下水就看见了宋大人。” “后面的事情不必我多说,你们都清楚,只是我有些奇怪,我先前和洛方文并不亲近,那日他突然要带我出城……我正怀疑卫五便是他派来杀我的,可又不解为何要将我带到那么远……”她又瞥了一眼宋师。 宋师正因她的话思索着,看见她的眼神,摸了摸下巴无奈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看不惯我?那日在河边咱们互帮互助,你不是还合作得十分愉快吗?” “那是因为我听见三皇子称你为‘宋大人’,知道了你的身份,”洛姣翻了个白眼,“我想跟着你走……说不定能见二公子一面,所以才一直跟着你走。” 反正她是个傻子,跟谁走洛放都不会起疑心。 ……后来看见宋书,又见到宋师抱着他,洛姣便知道他们关系非同一般。 一想到亲生哥哥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存在,却和别人成为了亲密的家人…… 洛姣心里一酸,脸色有点臭。 宋书一直没有插/进他们的话里,沉思里半晌终于自言自语般呢喃道:“……洛方文?” 洛姣道:“怎么了?” 宋师观他神色,突然福至心灵,方才一直模模糊糊摸不清楚的东西仿佛突然被揭开那层朦胧的面纱,背后的真相铺天盖地卷席而来,好像此前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就有了答案。 宋书的目光穿过黑夜落在他脸上,像是在和他确认心中所想,轻声道:“哥哥,我们似乎一直都没有怀疑过……洛方文为什么当晚会恰巧出现在那里。” 不,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而是洛方文出现的时间太刁钻,让人找不出毛病。 如果不是洛姣出现在河边,他们的队伍也不会找过来,有洛姣“莫名出现”在先,他们压根没办法怀疑好像是“因为要找洛姣才碰巧遇见他们”的洛放。 所以当初宋书和宋师事后商讨这件事的主谋,都下意识略过了他,怀疑过很多人,却始终没有把他放在第一嫌疑人的位置。 然而方才洛姣解释她出现在河边的原因,一瞬间就让洛放的嫌疑变大了起来。 既然不熟,他为什么那天突发奇想要带洛姣出来游玩呢? 宋书当初听说他们很熟的传言,又是从谁那里传过来的? ……是洛放这样安排的吗? 第48章 深宫 “这是失败者的样子,你要记住。…… 想到洛放既然能为了宋书专门去琼林苑外等人, 宋师觉得他要是专门雇人来杀自己、却放过宋书,也不是不可能。 宋师突然觉得有些悚然。 假设洛放突然离京是为了去找掉下悬崖的他们、卫五是他故意放出来的幌子——那他怎么确保洛姣一定会逃脱,一定能撞上他们? 如果是他筹谋的刺杀一事, 那在找到他们后,洛放又为何没有动他们? 宋书可以说是他舍不得,那宋师呢? 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两人一时想不到答案,倒是洛姣自嘲一笑:“你们能想到的我自然也想过……卫五当时是将我引到护城河附近才动手, 很有可能是他们早就发现你们在哪里,故意让卫五带我过去,然后装作来找我的样子‘恰巧’遇见你们。” 什么样的情况下, 一个侍卫会突然把公主带得这么远? 他想要谋杀了公主。 那么洛放为什么不在附近安营扎寨?非要安排侍卫刺杀好把人带远?这也很容易就有答案,因为如果是在附近,很容易让宋师他们起疑心。 隔着山头,一段安全却又并不远的距离, 换任何人来,在腹背受敌、无法确定府中侍卫何时能找到他们的情况下,都会选择跟着他们走。 若洛放当初真的是料到了这些, 在他们遇刺后短短一段时间便安排好了这一切……宋师深吸一口气, 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假如他的猜测成真, 那可能连卫五的背景都是他安排好的——假如洛姣真的不小心死掉了,卫五这个身后替死鬼, 就站着皇帝这个替罪羊。 他就不怕宋师他们会觉得“皇帝派人刺杀自己女儿”这件事不对吗? 洛姣的声音再度拉回了他的思绪:“你们能想到的,我也想过……虽然我找不到证据,但事实上我也一直对他抱有恶感,我没法信任他。我宁愿相信那个卫五就是受他指使。” 洛姣顿了顿,露出一种介于“恶心”和“恍惚”之中的表情来, 像是回想到了什么。然而她很快又回神,咽了口唾沫道:“我这些年一直借着妙慧和岚姨的帮助偷偷读书,有时也会装疯卖傻去听学,一听见二公子入宫做侍读学士的消息,本想尽快找机会去学堂见你一面,但……” 洛姣闭了闭眼:“洛方文看我看得很紧,他不知道发什么疯,拿出卫五谋杀我的事去跟舒妃娘娘讲,打着担心我的安全的名义派人守着我,我找不到时机能出门去见你……今天他来舒妃宫里,说父皇要见我,这才半途遇见了二公子。” 宋书越听越不对劲,眉头紧蹙,待她说完才问:“其他的暂且不问,你今日去见了圣上?” 其实不能算今日了,子时已过,那都是昨天的事了。 灵湘修士听这些听得无聊,使轻功窜上树,给他们当个人形检测器,有她在,一旦有人靠近她都能比其他暗卫更早察觉。 洛姣瞥了一眼沉沉的夜色:“是,他只见了我一面……舒妃便带我离开了,洛方文留在那里,他们谈了些什么,我也没能知晓。” 聊到这里,宋书想知道的消息都差不多了,洛姣今日来这里本就是要跟他交涉的,正等着他再问些什么,突然见面前这两个人又若无旁人地对视了一眼。 她眉头一跳。 随即宋书转头,面容平静道:“你如此坦诚,那我们自然也要等价交换——你应当知道宋家如今处境艰难,贵妃当初将我送到王府留下了一封信,要我成人成事后助宋家行事,宋家于我有养育之恩,我自然不能放手不管。” 洛姣:“二公子想说什么?” “我们本打算明日向洛方文投诚,”宋书抬眸道:“问题是如今看来三皇子似乎也不是个好的归宿……” 宋师接过话头,和他一唱一和,一个冷淡一个挑眉:“宋家也没有个想当皇帝的,我们想问问你,你有没有这个意愿。” 这两人骗人一套一套的,分明一个月前就说好了是假装投奔洛放,偏偏说的好像是临时起意,还毫无破绽,洛姣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各自转了一圈,从狐疑掺杂震惊到只剩下震惊也只有短短一瞬间的事情。 “你们……想谋反?” 宋师没想到她第一反应竟然是问这个,眉头挑起,轻轻偏了偏头,漫不经心道:“怎么?你害怕?” 洛姣气得冷笑出了声:“我可没有害怕,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并不反对你们的计划,但……你们的意思是,要我登基?”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看得出来十分迟疑,宋书也不勉强,这本来就是临时起意的问题,是宋师当初无意中说过一嘴“二十一世纪的男女平权”的事情,让他产生了这个离奇的想法,所以后来才一直找机会想见洛姣一面。 但对讲究三从四德的古代女子来说,做“女帝”这件事恐怕超出了她们的文化认知范围,大周确实算比较开放的朝代,但也没有开放到和南疆一样,能让女人做皇帝。 洛姣要是同意走这条路,也不一定不能成功,只要有兵权在手、有足够的人脉拥簇,强行做这个女帝也不是不行的,但她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宋师也没有对她同意这件事抱太大期望。 宋书并不失望,挽袖起身道:“你若是不愿意也无妨……” 失神的洛姣终于记得回过神来,急促地打断他道:“我愿意。” 宋书闭上嘴,静静地盯着洛姣。 洛姣被他澄澈清明的眸子看得有些踌躇,声音低了一些下去,重复道:“我说,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我愿意的。” 如果做皇帝可以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她愿意的。 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朝代,她只有爬得比所有人都要高,才能去做她想做的事情而毫无顾忌。 如果二公子……哥哥不想当皇帝的话,她做女帝也是可以的,一样能保护他。 她想要这样的权力太久了,被锁在深宫中十几年,一日也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她几乎每天都在惶恐、畏惧每一个和她接触的人,害怕他们跟自己接触的深意。 她从小就听话,娘让她扮丑、让她装傻,她都一一照做,因为她知道她们别无选择。 娘还在的时候,她们几乎从来不出宫门,墙头那棵梅花树就是她想象到的宫外最大的世界。那时,能每日躺在娘怀里吃点热乎乎的馍馍、听娘讲故事,就是她最大的奢望。 娘时常会告诫她,说你如果出了这座宫殿,就会遇见坏人把你抓走,你就再也见不到娘了,但坏人只抓聪明的孩子,你装傻的话,他们就不会在意你了。 她从小就习惯了这样一出宫门就要装疯卖傻的样子,一直到六岁,方家出事,母亲把她托付给舒妃娘娘,从此消失不见。 舒妃对她很好,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某种程度上也很优柔寡断,她很早之前听人提起,舒妃当初之所以被贬,是因为她娘入宫时她不顾皇帝正在打压外戚专权,跪在御书房外,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所有知情人都觉得她是害怕芳贵妃进宫后得了专宠,抢去了她皇后的风头,皇帝也用“善妒”的名义顺势发作,将她贬为妃位,重新扶持了一位背景平凡的美人上位。 她被贬后行事十分低调,洛姣后来觉得,她娘将她托付给舒妃,正是看中了她的低调。 一个傻子皇女和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威胁不到任何人。 除了宫女太监们偶尔的落井下石,他们就像深宫中的一处幽泉,从头到尾都古井无波,来来去去也无人在意。 她一直对瞒着舒妃自己并不傻的事情,舒妃从不提她母亲去了哪里,也不要求她喊自己娘,洛姣那时还小,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时常假装偷跑出去玩,实际上满宫里找她娘到底在哪里。 那时锦衣卫并不森严,也让她钻了很多空子,有一次终于让她找到了。 她听见她娘的声音从一处破败的宫门里传出来,从朱红大门的的小门往里面看,她娘坐在一处桥上,不远处是女人们的撕扯喊叫声,为了一块馍馍大打出手,形象全无。 撕扯中,馍馍掉下了地,滚落到门边,沾了灰,但没人注意,她娘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朝这边走过来,蹲下去,破旧的白布衣裳揩在地上,那只拈起馍馍的手也布满了抓痕和老茧,不复她记忆中柔和。 她小声不安地叫:“娘。” 她娘抬头时从小门处看见了她,愣了许久,手里的馍馍被身后扑上来的疯女人们抢回去,她看见她娘踉跄了一下,有些狼狈地扑到门上,那张原先风华绝代的面容上满是风霜。 她娘从小门伸出手来摸她的脸,问她怎么来了,让她赶紧回去。 她不肯,着急地问:“娘,你们是不是没有吃的?我回去给你拿!” “小点声,”她娘捂住她的嘴,回头看了一眼,“不用了,娘不饿,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她问:“为什么?” 她娘微笑着说:“你救不了我,姣姣。你看娘现在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她小声回:“一点也不难看。” 娘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人。 她娘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隔着朱红的大门低声对 她说:“这是失败者的样子,你要记住。一定要好好活着,听娘的话,不要像娘这样,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49章 贴身 “宋师有点恍惚。” 她塞了一封信给她, 让她回去。 洛姣很听娘的话,再不舍也只能离开,她问娘自己不能再来这里, 那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娘依旧那种带着怜爱的表情,微笑着不回答。 她一步三回头,信就揣在怀里,一直走到看不见娘的地方了, 她才飞快地跑起来,跑回宫里拆开信来看。 她在信里知道了她还有一个哥哥,送给靖康王做养子, 和她同岁,若将来有一天哥哥来找她,那就要她助哥哥一臂之力。 这封信很长,零零散散写下里很多话, 而她年纪还小,为了读信,她花费里很多功夫。 等到她完全把信读通, 她母亲自缢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 她娘就死在那个朱门紧闭的冷宫里, 伴着夏夜里的蝉鸣, 没有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激起一滴水花,从始至终, 除了舒妃听闻消息时面对着冷宫的方向出了会神以外,无人问津。 自那之后,她在宫里,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岚姨只能偶尔入宫来看看她,妙慧自己也不受人待见, 帮不了她什么,舒妃对她的所有都不了解,她只能一个人一步步往前走,摸索着前行,心中渴望有一日能飞出这金碧辉煌的牢笼。 如今她突然想明白了。 与其飞出牢笼获得自由,不如翻身自己来做能够改造牢笼的人。 洛姣的时间不多,聊完这些便很快要回去了,她愿意帮宋师他们在宫中做内应传递消息,对宋师两人来说已经属于意外之喜。 双方达成友好共识,最后一拍即合,临走前洛姣犹豫着想说什么,宋师正侧脸低着头和宋书耳语,余光瞥见她的神色,顿了顿,低声对宋书道:“要不然你们俩单独聊会儿?” 宋书还没说话,洛姣已经开口了,她又快又轻地喊了一句:“哥。” 宋书转头看过去。 这对十几年都不曾见过面的兄妹俩隔着夜空对望,面貌全然不同,唯有一双眼睛如出一辙。 洛姣微笑道:“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她突如其来的投诚,换做任何人都要怀疑几分她的用意,然而宋书没有,他和她曾经想象过的“哥哥”的形象全然不同。 他冷静且理智,果断又决然,没有约见他之前,洛姣一度害怕过他会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甚至或许是只个绣花枕头,空有名声和皮囊在外——这是她一贯的忧虑。 但宋书没有。 他用最快的速度交换了彼此的信息,没有一句煽情废话,却让她的心都落到实处,有了安心的分量。 宋书看着她,有一瞬间觉得他们之间十几年未曾相见的隔阂好像都消失不见了,血脉的牵引隐隐之间让他对这个女孩似乎有了亲近的感觉。 他轻轻一笑,目送她说完这句话,戴上面巾转身掠步离开,身影消失在飒飒风声的林间。 宋师侧身歪向宋书,看着洛姣离开的方向,有些好笑:“哟,又不是你一个人相信她,她怎么只谢你不谢我?” 宋书眸里含着还未褪去的笑意瞥了他一眼,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变成了:“……你又不是她哥。” “……”宋师诧异道,“这是什么理由?我是你哥,你是她哥,那我不也是她哥吗?” 宋书肩膀动了动,往旁边挪了一步,宋师原本支在他肩上的手失了支撑点,身子一歪,茫然地转头看他,却见宋书拍一拍袖子,带了一点笑意道:“那不然,我待她谢谢你,可好——哥哥?” 宋师:“……” 他愣了两秒,抬手咳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行吧,我也不计较这么多了。走了……回去吧。” 两人一路上又聊了一会儿,宋师记起那个小太监,顺口问:“那叫良子的小太监怎么样了?” 宋书道:“我问过几句,听说他得常公公提拔,前几日被洛方文提到身边去了。他母亲确实曾在舒妃宫中做过事,还是洛方文的乳母。之后跟着洛方文调去皇后宫中,没几年就自己出了宫,洛方文似乎也是想起了这件事,方才提拔他的。” “……他看着不像是会念旧情的人。”宋师沉吟,总觉得有些线索被两个人都忽略掉了,但又想不起是什么。“他这条线兴许用不成了。洛放带着他,没法接近。” 宋书也点了点头:“他母亲当年离宫,或许是因为真的知道些什么……” 这边事了,灵湘修士便要去找无悯询问事由,宋师看着宋书悄无声息地避开锦衣卫的暗线重新回了府,这才赶回城外。 他睡到半夜惊醒,听见院子里隐约有动静,披上衣服推开门,正见他师父从门前转身,似乎是在这里踌躇了许久也没有敲门,宋师愣了一下:“师父,您何时回来的?” 灵湘修士动作一顿,叹了口气:“……不久。” 见她神色不虞,宋师凝眉:“可是结果……不尽人意?” 灵湘修士摇了摇头:“你们遇刺一事,确实与无悯无关。” 宋师隐隐松了口气。 毕竟男女有别,灵湘修士也没有要进他寝房的意思,宋师便再次带她去了书房。 灵湘修士便一路走一路和他说:“你的猜想不错,妙慧确实有问题。” “你说妙慧曾与洛放交集过?” “不是我说,”宋师叹了口气,放下手里掀起来的车帘,看向旁边抿茶的宋书,重复道,“是无悯大师说的。” 宋书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玉佩,神色淡漠地用余光瞥他:“那你给我这玉佩?” 宋师面对宋书的表情有些无奈:“无悯大师说……咱俩最近恐怕都有血光之灾,她算出我们需要将平日最亲近之人的信物贴身佩戴,才能化险为夷。” 平日最亲近的人,不就是他们彼此吗? 宋书一脸漠然,写满了四个字:你在逗我。 宋师其实也觉得荒唐,但是无悯大师确实有真本事,万一她说的应验了呢? 他师父信无悯,那他也就照做好了,有备无患。 宋师咳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就是这玉佩今天刚买,才在我身上捂了半天,不知道够不够贴身……” 宋书:“……” 怪不得他从来没见过这玉佩。 他把手里的玉佩往桌上一扔,只听“嗙”一声闷响,玉佩弹了两下,随后躺在了桌面上。 宋师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过去,听见他说:“玉佩不用了。” 宋书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白底的帕子,微微扬眉:“这个……之前在你身上贴身放的,还算不算数?” 宋师:“……” 他难以置信又哑口无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应……应该算吧。” 宋书把帕子收回去,语气平静:“那就行了。” 宋师盯着那块熟悉的白底帕子重新被他收回去,喃喃道:“你为什么还带着它……” 还是贴身带着。 宋书没回他的话,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熟悉的玉佩递给他:“这个给你。” 宋师摩挲了一下,忍不住道:“这不是我送你那块玉佩……你也贴身带着?” 宋书眉眼带着清浅的笑,伸手道:“你要不要?不要就还我。” 宋师下意识躲过去,忙道:“要要要,保命用。” 宋书便顿了顿,收回手又斟了杯茶,转过话题道:“妙慧和洛放有过交集,那无悯大师有没有说她知不知道是哪些交集?” “说了。”宋师定了定神,回道:“我也是听完才想通。无悯说妙慧很早就在宫里,是个嫔妃和侍卫私通生下的孩子,那嫔妃后来因此被打入冷宫,自己都有上顿没下顿,根本顾不上她。有宫女看她女儿可怜,偷偷抱走自己养了,养到几岁大,被洛放看中,便做了洛放的陪读,有幸一起去学堂听讲。” 宋书倒是有些好笑:“出乎意料,他们竟然还有这样一段缘。” “可惜缘分不长,”宋师感慨道,“养她的宫女得罪了皇后,行了杖毙死了,她无处可去。也是那段时间,入宫去看望贵妃的无悯大师注意到她,看她可怜,给了她几份吃食,庇护了她一二。此后过了两年,妙慧便假死出宫,彻底跟在了无悯大师身边。” “她倒是运气好,”宋书抿了口茶,垂眸盯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似笑非笑道,“每次都有人能可怜她,恰巧就这样活了下来。” 宋师赞同:“……兴许是装的?” 宋书微笑:“就算是装的可怜,那也是一种本事。” “巧的是,我发现时间线上有些问题,”宋师抿了抿手指,思索道,“贵妃入冷宫、洛姣被舒妃收养那一年,正好遇上她养母杖毙、无悯入宫、良子的母亲出宫这些事。” “他母亲出宫,会不会跟妙慧有关系?” 宋书摩挲着茶杯杯口,摇了摇头:“不确定,关于良子他母亲的事,我们一直是道听途说,她究竟知不知道些什么都只是我们的猜测。既然妙慧这边没有更多消息,那就先放一放吧……” 宋师看着他垂眸,目光落在他说话时张开的唇瓣上。 宋书后面说了些什么,他都心不在焉没有听清。 他感觉脑子好像有点混乱。 腰间那块玉佩还有温度,隔着衣料仿佛时刻都在提醒他自己来自哪里,一想到这是宋书刚刚还贴身放过…… 他就有几分别扭。 本来不应该这么斤斤计较的,但宋书竟然…… 宋书竟然还把他那么早给他的那块帕子一直贴身收着。 宋师有点恍惚。 第50章 疫病 “就算……就算你喜欢我,也大可…… 他记起刚刚穿回来的时候, 宋书身中媚药,马车颠簸,他坐在自己身上伸手揽着他的脖子, 衣衫半褪…… 马车突然一颠。 宋师一个激灵回过神,脸热了。 宋书顿住,道:“哥哥……你怎么了?” 宋师听见这句“哥哥”心跳突然一滞,磕磕绊绊道:“没有……没事。” 他怎么能说刚刚想到的那些事情呢? ……太羞耻了。 这都过去多久了,他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宋师一直以为那个场景自己早就忘了, 没想到原来还在他记忆深处,今天不知道自己又受到了什么刺激……竟然又想起来了。 不就是块帕子吗? 不就是贴身揣了几个月吗? 宋师拍了拍自己的脸,心说对啊。 你脸热什么? ……淦。 等等……他不会喜欢我吧? 宋师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惊悚的想法, 感觉有些惶恐,拍着脸的手刹那间都顿住了。 宋书瞥见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还是继续道:“……我刚刚问你, 你查到的南疆使臣一行人正在梧林一处驿馆休顿,你想什么去了?” 宋师眨了眨眼,扯起嘴角笑了笑:“没……你继续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 ”宋书打量他两眼, 淡然地收回目光, 合上手里的茶杯盖子,长发从耳边垂落, 划过他漂亮的下颚线,落到白皙的脸颊边。“我跟你来这不过是看看情况,梧林还算远,绕路倒是半天就能到。我不会武,帮不上你的忙, 一会儿就在外面等着,有什么变动记得发信号。” “行。”宋师点头应下。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宋书靠在马车上,似乎正闭目养神,片刻,听见宋师倏地又问他:“你今早下朝,去找洛放投诚时,他怎么说的?” 宋书沉默了两秒,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依旧闭着眼,启唇道:“我记得这件事我说过吧?” 洛放当时转头正和旁边诚惶诚恐的良子说着什么,面带微笑,那张任何时候都神色不变的和曦面容在他说明来意之后,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那句低语至今还在宋书耳边:“如今朝堂只有我能护宋家平安,宋元清不辨是非……好在你是个明白人。但能不能从我幕僚中脱颖而出,还得看宋家的本事。” “如今南边的疫病……” 洛放要他去查疫病,表示自己投诚的诚意。 这倒是巧了,宋师正在查这件事。 于是他便跟过来了。 他上马车前分明和宋师讲过一遍,但他怎么突然又问起了? 宋书想起这一节,抬起眼皮,清浅的眸光转到宋师身上,上下将他打量一圈,狐疑道:“你有点不对劲。” 宋师下意识坐直了,反驳道:“什、什么不对劲?” 他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 一想到宋书很有可能喜欢自己,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仔细回想,书里面的宋书确实是喜欢着他的。 然而宋书自己也说过,他并不是书中的人,他的感情也并不像书中描写的那样简单。 宋师穿回来之后,宋书也没有再对他表现过喜欢。 但一个人能把另外一个人的帕子揣几个月,贴身佩戴对方送的匕首和玉佩……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宋师为自己的想象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了,宋书的性取向是男。 他又想起一个月以前,洛放去琼林宴找他,宋书始终都礼仪得当地表示拒绝,然而当时宋书骑马游街,那么多人的花他都没有接,唯独宋师扔下去时,他接住了。 ……他…… 好像还冲我笑了。 ……这是喜欢吧?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这还能不是喜欢吗? 这一定是喜欢吧? 宋师十分纠结,掩在袖子里的手都差点被自己扭成了麻花,他越是回想、分析,越是觉得这个结果才是最有可能的, 他可是个纯种24k钢铁直男,一直把宋书当弟弟来看的,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 现在弟弟喜欢上了他…… 宋师头疼地想。 他要是拒绝的话,宋书会不会很难过? 他心中自动重现了一个朦胧的场景,画面里宋书泪眼婆娑,神色我见犹怜…… 宋师脸又热了。 他在心里十分艰难地决定:其实…… 如果勉强和他在一起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就算是宋书只有这张赏心悦目的脸,他能喜欢宋师都是宋师赚了。 “你心不在焉。” 宋书斜眼瞥他。 清冷的声色将宋师的思绪拉回现实。 面前的美人儿分明长相绝艳,偏偏气质疏冷禁欲,看得宋师心头一跳。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僭越了,虽然他在心里已经百分之九十确定了宋书喜欢他,但……说不定宋书自己也不知道呢? 就算是知道,他这样妄自揣测臆想也实在太不尊重…… 也许就是那百分之十的可能,宋书并不是喜欢他,帕子只是随手一收、花也只是下意识一接…… 宋师匆匆撇开眼,宋书见他避开自己的目光,微微眯眼:“……你又怎么了?” 宋师掩唇咳讲一声:“真没有什么,昨晚……嗯,昨晚和我师父讲话,睡得有些晚,精神不太好而已。” 他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笑,越说越顺畅,好像自己都差点要信了:“只是刚刚有些迷糊,你怎么疑神疑鬼的?我还没问你怎么了,这么不信我?” 宋书顿了顿。 宋师心里有鬼,余光瞥见宋书启唇似乎正要说什么,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厢猝不及防倏地往前倾倒过去。 马儿的嘶鸣声里,宋师差点栽倒在地,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旁边的柱子,顺手捞了一把宋书,谁知他也下意识伸手来抓,两人的手交错而过,宋师隔着衣袖抓到了他的手臂。 宋师没注意他的手落到了哪里,见他身形不稳,用力把人一拉,半道改成了揽住他的腰——宋书扑到了他腿上。 马车原地踏了两秒,宋师听见了章五的低声惊叫和抱怨,半晌景休的声音才从车厢外闷闷地传进来:“公子,前面有些不对劲。” 宋书下一秒便缓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了哪里,盯着那个位置看了两眼,然后才和宋师一起齐齐僵住。 宋师的手顿在半道,一时不知该收不该收,两人的动作都卡在原地,半晌,宋师才艰难地心想: 就算…… 就算你喜欢我,也大可不必如此热情。 尴尬。 简直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你说你抓哪里不好,偏偏抓这里……人家孩子抓周都没你这么准的。 他沙哑着声音,掩饰着几分焦躁回问:“什么事,直说。” 宋书在他话音落下的后一秒,便仿佛摸到烫手山芋一样迅速松开手,从他腿上抬起手臂,坐直过去,转过头,眼睫如同成了精一样不停地颤动着,耳畔迅速染上一抹浅红。 宋师的手在他坐直的瞬间便屈了屈指节,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那口气吐出来,原本是无措的,然而抬眸看见他的反应,又有点想笑:竟然害羞了。 难得见到平常端着样子的美人儿脸红,稀奇。 车厢外景休道:“前面聚了不少人,不知是哪家人惊叫哭闹……似乎是……有人发了疫病?” 他后面一句说的十分犹豫,宋师脸上的其他表情几乎一瞬间就消退下去,和转过头面色恢复清冷的宋书对视一眼,心中一沉:“咱们到哪里了?” 景休:“漓江。” 漓江距离梧林还有很远一段路,原本他们可以走更便利更快的官道,但官道更容易被锦衣卫发现踪迹,且宋书要沿途考察疫病散播的情况,于是他们便选择了这种行路路程。 谁知才走了多久,竟然这就遇上了感染疫病的地方? 景休不擅与人交涉,章五便下马去四周找人询问,半晌后回来,因天气转暖,这又是越来越往南边的地界,累得满头大汗: “大公子,二公子。小的打听过了,前面有座医馆,方才的惊叫声正是从那里传过来的。那家有位坐馆多年的大夫,姓孙。方才前来诊脉的病人敲门不应,正要离去,突然发现门还未上栓,发现孙大夫死在医馆门口,死状与近日人口相传的疫病发病时一模一样,由此引起恐慌,惊叫成群。” 宋书给他递了杯茶,章五双手接过,感动地行了一礼,喝过茶接着道:“那大夫应当死去不久,听人说尸身还健全。听说此前城中也未有人家感染疫病,但知府已经听闻了此事,下令即刻封城,此时……城门应当被封了。” 宋师面色凝重。 景休和章五见他不说话,也都沉默下来,章五正愁眉苦脸担忧他们出不去城该怎么办,宋书放下茶壶,桌面的闷响声吸引过两人的目光:“先去城门处看看。” 马车赶到城门处,果然见城门已经封住,一队虎背熊腰、人高马大的士兵就守在城门处,还有许多百姓拥挤在这里,喧哗声震天,有人尖叫、有人哭闹,有人大声辱骂,有人害怕恐慌……人群的氛围十分令人紧张,双方互相对峙,仿佛等待着哪一边先守不住,便一触即发。 宋师从车窗掀开帘子望见这一幕,片刻后方才回来放下车帘,转头似笑非笑地感慨:“这疫病来的可真是时候。” 第51章 乔装 “那哥哥你说怎么办?” “怎么恰好我们入城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确实太巧了些……”章五挠了挠头,低声嘀咕了一句。 宋书冷不防地接过他的话:“孙大夫的疫病恐怕是人为。” 章五茫然:“啊??” 宋师回头看他,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疫病既然实际上是蛊毒,那么传播方式肯定也有所不同。也许是有人故意投毒……” 宋书点了点头,沉吟道:“医馆人多眼杂,方便投毒之人下手,且孙大夫身上若带着蛊毒, 说不定能通过他的手传播给更多的人。那人不一定是为了不让我们出城,倒有可能正是我们赶巧,碰上了蛊毒发作之时。” 宋师一锤定音:“蛊毒在一日之内发作, 下蛊之人估计跑不远,我们得赶紧出城。说不定还能抓到人。” 景休疑惑道:“都封城了,怎么出城?” 知府确实有先见之明,疫病在医馆被发现, 每日去医馆的人流量太大,很有可能那些染上蛊毒的人并不自知,若不封城, 到时候携带蛊毒的人往其他地方去, 疫病会散播地更快。 然而封城带来的一系列影响也是极其恐怖的。 不到一刻钟, 城门处便自发拥堵了几百上千人,所有人都听说了城里有人疫病发作的事情, 没有多少人愿意体谅知府的职责难处,他们只知道这个时候封城,是要让他们染病的没染病的都死在一块。 宋师叹气:“这样下去不行,城里怕会发生暴动。” 章五挠头:“那怎么办?” 宋师凝眉思索要不要去知府府上一趟,宋书却说:“等一等。” 宋师:“等什么?” “先前我们已经发现, 疫病感染者大多是年轻英俊的壮年男子,这说明投毒者很有可能对这类群体有过什么特殊的反面情绪——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前几天这条规律就已经被朝廷发现,这些人大约也很快就会听到风声,立即开城门让所有人离开是不可能了……” 宋书抬眸看向车窗外,眸里水光潋滟:“就看他们肯不肯自己留下,送妻子女儿和父母离开,否则……” 否则今天就难以收场。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宋师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宋书与他时不时地探讨半晌,最后忍不住蹙眉:“哥哥,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宋师现在对“哥哥”这个称呼有潜意识的心虚,闻言咳了一声,也不答话,掀开车帘往外观望,果然见到刚刚还十分拥挤的城门处,人群已经慢慢散开。 喧哗声逐渐小了下来,不少人行色匆匆地往家里赶,还有妇人站在丈夫旁边低首垂泪、孩子挂在父亲腿上嚎啕大哭、父母抱着儿子老泪纵横…… 宋书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唇角扬起一丝浅薄的笑意:“成了。” 宋师道:“感染者几乎全是青壮年,这个群体是高风险人群,看样子是百姓自己放弃了这批人和知府对峙出了结果。女人、孩子和老人如今都可以出城,你确实猜对了,那如今……我们到底怎么出去?” 宋书歪头瞥他,似乎有些疑惑:“这有什么好问的?除了乔装还能怎样?” “通行文书可以假造,能把士兵糊弄过去就行,至于身份……” 宋书顿了顿,似乎正在思索,宋师憋着坏心眼很久了,见此又咳了一声:“老弱妇孺嘛,我扮作老,你扮作……妇?” 宋书:“……” 满座寂静。 半晌,宋书才古井无波地问:“景休和小五呢?” “景休缩骨,让他扮小孩,这个你肯定不行;小五……既然疫病只感染正常的、长相周正的青壮年,扮丑了装痴傻也是一种办法……” 宋书的目光投过来太平静,宋师十分心虚,仰头看马车的天花板,“难不成你想扮成痴傻儿?” 坐在马车板上的章五听到这里终于坐不住了,他刚要捋袖子起身找宋师理论“二公子不想扮丑我也不想扮丑”,结果被景休一巴掌拍在肩膀上,满嘴的话都化成了一句“哎哟”,直接一屁股坐了回去。 “你干嘛呀景休!” 景休板着脸面无表情:“公子说等着,你不要进去。” 章五:“……”这个呆子! 马车外的情况宋师两人都没有去注意,他们面面相觑一阵,最后宋书终于动了,他微笑地问:“那为什么不能是你扮‘妇’?” 宋师脱口而出:“因为你美。” 宋书:“……” 眼见他伸手扶额,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宋师便知道自己失言:不管长相究竟怎样,评价一个男人说“美”,这绝对不能算夸奖。 他赶紧补救道:“我的意思是……我五大三粗的,长得也不如你好看,肯定比不上你的效果好……” 越说越乱,宋师干脆闭了嘴,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心想他就不该主动提这话,还以为宋书本来自己也做好准备了…… 结果他正想着,倏地听见宋书回道:“走吧。” 宋师冷不丁地回过神:“?去哪?” 宋书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买衣裳,易容。” 宋师:“……”??? 宋书同意了? 他同意扮女人了??? 结局太不可思议,他原本真的只是故意这么说说,逗逗宋书而已,但没想到宋书真的答应了。 宋师一直到坐在衣店里都还感觉十分不真实,宋书还在跟他一本正经地商量一会儿易容出来该弄个什么身份,宋师随口道:“父女?” 宋书微微一笑:“可以。” 宋师觉得这还是自己对不起他,怕他觉得丢脸不敢挑衣服,主动起身去转了一圈,顶着店主奇怪的目光最后挑了一件大红色的长裙。 他很满意这个色调,甚至都自发想象起宋书穿上后的样子,谁知宋书看见后却面不改色地拒绝了他的好意,另选了一件月白色浅衫,对上宋师不自觉的委屈目光,动作一顿,解释道: “我们是‘背井离乡’,不是要儿女远嫁,红色的太张扬,不合适。” 宋师听他还专门给自己解释,愣了愣,心里那点不舒服早就自动飞了,点头表示明白,因为时间不多,很快便也选好了一套朴素的布衣。 他们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换衣服,这是一处破落的宅子。 宋师换了衣服等在外面,景休和章五也去换衣服了,他便自己回想了一遍他师父教过的易容术,对着铜镜把自己化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 画完了又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虽然是个小老头,但也是个眉目英俊气质卓绝的小老头,他有些不满意,最后决定一会儿出城的时候低着头驼着背走,不然太容易让人看出不对劲了。 他易容完,章五也带着缩完骨的景休回来了,景休大概是缩骨缩得忘了控制,板着脸抱着自己的剑,结果人还没自己的剑高,走得踉踉跄跄,还不要章五扶,章五便一路走一路笑,脸上那块大黑痣都要被他笑得抖下来了。 年久失修的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宋师带着笑意的目光便下意识扫向他们身后,两人也同时回过头,一起看见了踏出门槛外的宋书。 章五的笑声戛然而止。 气氛一时凝固。 宋书脸上的表情落下一些,踌躇道:“怎么?很难看?” 景休:“不。” 章五:“没有。” 宋师还没说话,宋书的视线便投到他身上,见他看着自己愣神,突然福至心灵,微微勾唇一笑,抬手抚了抚垂下脸颊的头发,动作撩意十足却又禁欲无比:“哥哥,怎么不说话?” 为了让五官不露出破绽,宋书简单地点了唇红,显得更加女气,因此这种动作做的十分自然毫不违和。 宋师下意识摸了摸嘴唇上边,没摸到鼻血便松了口气,急匆匆地转过目光,回道:“……你这样不行。” 宋书挑眉:“为什么不行?” 宋师卡了半天,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最后还是憋出一句:“太好看了,说不定有人就要对你见色起意。 宋书:“……” 他无奈笑:“那哥哥你说怎么办?” 宋师想了想,坐上马车车板,示意他们上车:“一会儿路上我给你买个东西。” “孩子”和“傻子”都不 能赶车,这任务便落到宋师头上,去城门的半途上宋师停了一次马车,专门去买了一顶斗笠蒙着白纱递给了宋书,宋书接过时十分哭笑不得。 偏偏宋师还十分正经:“防色狼必备,你信我,这样才能避免很多麻烦。” 宋书叹了口气,好笑地掐着嗓子回了句:“好吧,女儿听爹的——” 宋师被他这声“爹”喊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再回头看时,见宋书已经把那顶斗笠带上,倒是十分欣慰。 嗯……有种宝贝是自己家的,别人想看也看不到的酸爽。 城门处聚着太多城民,因为刚刚封城,漓江这里也没有太多人手来维持秩序,他们便是要趁着盘查不够森严时偷偷出城,当然,过程确实还算顺利,等到有人发现文书不对的时候,马车已经跑远了,正好也给漓江知府委婉地提个醒,告诉他需要加强人手来排查其中浑水摸鱼的人。 虽然出城顺利,但他们也没打算再去追投毒之人了,漓江之外道路无数,谁知道投毒者是往哪里跑了,他们到底还是在城中呆了许久,也已经追查不到方向了。 两人协商之后,决定还是照着原来的路线往梧林去——若蛊毒确实和南疆有关系,他们在南疆使臣那里兴许能找到一些证据。 第52章 灵九 “姑娘家,坐直了说话。”…… 出了漓江不久便是荒郊野岭, 宋师中途就去洗了脸,章五也去卸了妆,景休缩骨结束换回了原来的衣服。 好在他们这一次带过来的衣裳都十分简朴, 原先就是一路扮作“商家出身的两兄弟去扬州经商,带着小厮和侍卫”,为了缩短行程,宋师坐在外面等宋书换衣服,马车还是一路前行。 天快黑了, 夜间在野外赶路是很危险的,他们本想找个地方安营扎寨休息一晚,谁知宋师才在车板上坐下不过半分钟, 依稀见到前头有模糊的光影。 景休迟疑道:“那是间客栈?” 章五累了一天,闻言当即高兴道:“有客栈好!咱们今晚有歇息的地方了!” 宋师眯起眼,扫见客栈外拴着的几匹马和一辆马车,隐约觉得不对。 “这荒郊野岭灯火通明……谁知道店里有什么古怪, ”他伸手敲了敲车厢门框:“小书,先别换衣服。” 半晌,身后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 宋书掀开马车帘子, 已经把脱到一半的衣服重新穿戴整齐:“怎么了?” 宋师没有回头, 轻声道:“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看样子客栈里已经有人了,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他心里其实还有个想法: 万一让他们撞上了投毒的人呢? 马车没有停, 继续均速前行,一直行驶到客栈门前,宋师钻回马车里把斗笠重新盖到宋书头上,这才跳下马车。 宋书无奈,系好了斗笠也下了马车, 问道:“我们现在扮的是兄妹?” 他声音清润,女装的时候不掐着嗓子说话也完全没有违和感,宋师由此愣了下神,很快点点头。 听见马蹄声的小二奔出门来,在门槛处拦下他们,拱手为难道:“几位客官,本店已经人满……” 宋师一眼瞥见他身后好几张桌子,三张都坐了人,看着全都衣着普通,但身上都带着长刀,似乎是些结伴而行的江湖剑客,三三两两看向门口的方向。 他们还没说话,里面的一桌突然有个带刀的“刀客”开口道:“不是还有一张桌子么,无妨,小二,让他们进来歇息片刻吧。” 宋师顿了顿,远远朝那边桌子上的人拱了拱手表达谢意,小二这才松了口气,连连应是,侧身将他们往唯一的空桌上引:“几位要点什么?吃什么酒?打尖儿还是住店?” 章五自觉接话道:“三……” “两间上房。” 小二应是,为他们点了菜,脚底抹油地跑去后厨了。 店里环境并不大好,因为年久失修,泛着潮味儿,宋师坐下之后往旁边看了一眼,正巧看见刚刚出声说话的那个“刀客”正看着他们,于是顿了顿,朝对方点了点头。 那个刀客长相普通并不出众,见到宋师看过来,眸里闪过一丝幽光,很快又挪开视线。 等待上菜的期间章五被店里寂静的气氛折磨得坐立不安,景休依旧面无表情,宋师则看向刚刚打断章五的宋书,知道他是有话要单独和自己说,所以才只叫了两间房。 眼下人多眼杂,不好多说话,宋师总觉得这些人气氛太过死寂,有哪里不对,朝宋书使了个眼神,让他帮忙找找话题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 宋书会意,顿了一秒,特意压低了嗓音才出声道:“哥哥,你不是不吃香菜吗?” 刚刚他们点的菜里有香菜。 宋师配合道:“给你点的。” 两人假装自顾自地聊起家常,旁边那桌人气氛也逐渐变得正常起来,划拳喝酒好不热闹,然而空气中却依旧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一直到小二端了菜上桌,这氛围也依然存在。 有人在酒桌上悄然离开,轻手轻脚上了楼,远离了楼底喧嚣的吃酒声,打量一圈没发现有人跟上来,这才转头推开一间房间的门。 “有人来了?” “是对兄妹,带着护卫小厮,不知道往哪里去的。在此歇脚。” “兄妹?长什么样子?” “妹妹戴着斗笠面纱,看不清,但也能看出是个美人儿,哥哥也是一副好皮相……不过奇怪的是,这兄妹俩竟然订了同一间房。” 与此同时,宋师四人也吃完了这顿气氛诡异的饭,起身也上了楼,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处时,一群拿着酒壶的刀客彼此对视一眼,一人道:“诶,你们见没见着,那小娘们儿腰那么细——个子高,腿肯定也长,肤色又白,戴着面纱……肯定是个极品。” “可不是,光看着老子就想……” 周围的汉子都笑起来,另一个呵斥道:“别惹事,没主子的吩咐别轻易动人。” 然而不巧,话音刚落,刚刚悄无声息摸上楼的人又回来了,拍了拍桌笑道:“主子的吩咐,来活了。” “天黑动手。” 进门后宋书一直等到门外小二的脚步声离开,这才取下斗笠,打量了一圈四周,把斗笠放下,在桌边坐下来,开口道:“哥哥……” 宋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无声息地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隔墙有耳。 宋书顿了顿,抽出手,拿过桌上的茶壶,如玉的指尖沾了水,一笔一画划在桌面上:那群人不对劲。我在其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宋师等了半晌不见他接着写下去,蹙眉回:谁? 宋书沉默良久,再次沾水划出一个字来:你。 宋师有一瞬间对这个答案有些茫然,一开始是荒唐可笑,随后涌上心头的便是不可置信。 他知道宋书没有跟他开玩笑。 他是真的看见了一张和宋师一模一样的脸。 宋师还不死心,在桌面上飞快地写道:我为何没有看到? 宋书犹疑写道:其实也没有看清,只有短短刹那,之后也找不到了,人太多,我怕被发现,也没有继续观察。 宋师相信宋书的眼神,如果不是确定他确实看见了,不会轻易说出来影响他的心态。 电光石火间,送死突然想起几个月前无悯大师说过,他离魂的那两年,有个孤魂野鬼占据了他的身体。 也许……这个人,和他离魂的事相关? 有了这个想法,宋师心里毛骨悚然的感觉稍微退下去一些,更添几分诡异和头疼: 他是什么运气,这荒郊野岭也能碰到和自己有纠葛的人。 宋师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给他看,宋书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 宋师想了想,又写:隔壁有人,应当和楼底下那些是一伙的,不过气息很弱,不像习武之人。他兴许也知道点什么。 宋书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写。 宋师微笑:听说过绑架吗? 宋书缓缓眨了眨眼。 半柱香后,一道人影从窗柩处闪回来,手里还拎着另一个捆成粽子的身影,窗户合上的瞬间这人便挣扎着一头倒在地上,一脸愤怒地看着把她抓过来的罪魁祸首。 可惜嘴里塞着宋师随手从桌布上扯下来的破布,所有怒骂都淹没在不断的“呜呜呜”声中。 宋师转过头对上她怒气冲天的眼神,无奈地耸了耸肩,随手拍了拍手,下一刻,另一双鞋履出现在她视线里,一道阴影投在她面前。 被绑之人眼底愤怒情绪仿佛都凝固了一下,顺着月白色长袍的衣角往上看,扫到宋书那张脸时顿了顿,神色都恍惚了一瞬间。 宋书淡淡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从哪里绑了个大美人回来?也忒不手下留情了。” 宋师莫名其妙:“我留什么情?绑架不就应该狠一点吗?” 被绑架的正主:“……”在我面前闲聊,你们还把我放在眼里吗?! 宋书失笑点头,转头蹲下来打量了她一圈,伸手扯下她嘴里那块布:“你想说什么?不用试图顶开这块布——你放心,一旦你呼救,我就立刻杀了你。绝对会让你死在我们前面。” 这姑娘披头散发,唇边还有红印,似乎是精心打扮到一半便被宋师直接绑了过来,确实长相美艳,虽然穿着和底下那些人一样朴素,但明显和他们不一样。 她闻言吞下唇边那些尖叫声,冷硬嘲讽道:“就凭你?” 宋书“嗯”了一声,尾调上扬,唇角勾起,侧身露出宋师的身影,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会动手杀你,杀人的事,他来。” 宋师莫名其妙被扣了一顶“杀人”的锅,怎么听宋书这话怎么觉得不对,说得好像他经常杀人不眨眼一样……但他明白宋书这是在吓唬人,因此只是有些好笑。 他也没有拆穿宋书,倒是站在后面打算装模作样地配合他,神色严肃,十分尽职尽责地当起了后盾般威慑力的存在。 这姑娘缄默起来,片刻后问:“你们把我绑过来,又不杀我,是要干什么?索要财物?” 宋书一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没有真的屈服,只是暂时妥协想要拖延时间,但他也并不在意,微微一笑:“姑娘家,坐直了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了顿,估计觉得有些无语:这两个人悠哉悠哉的,还有心思叫她坐直了再说话。 她愤然心想:不是你们把我扔到地上的吗?! 这姑娘不情不愿地坐直了,半晌方才哼哼唧唧地回道:“灵九。” 第53章 小心 “别动。” “灵柩?”宋师疑惑, “……你爹妈取名不太讲究啊。” “你才不讲究!”灵九像个火/药桶一样立即愤然喷回去,“灵九!是数字九!” 宋师摸了摸鼻子:“反应这么大干什么,知道了知道了。” 宋书和他对视一眼, 宋师点了点头。 “我记得,”宋书缓声打断他们,“南疆圣女,似乎就叫灵九?” 安栾跟宋师说过,南疆民风豪放, 没什么男尊女卑的思想,历任国君首领都是由南疆国师算卦来决定的,不在乎男女, 听闻每十年都会按照要求选来一些五岁的童男童女,养到十五岁,再由国师挑选最合格的作为圣子或圣女,若全军覆没, 那就重新选拔一批。 这一届在任的圣女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年龄倒是没看出来,但…… 这姑娘是知道撒谎没用, 所以先自爆身份让他们懵一会儿、还能表达诚意? 挺聪明。 灵九顿了顿:“我就是南疆圣女, 怎么, 知道我是谁还敢绑我,你们是哪来的土匪, 还不把我放了!底下那些人都是我的侍卫,等会儿我就让他们来杀了你们!” “你都要杀我们了,那为什么还要我们放了你?”宋师嘴欠地回道,“既然你说我们是土匪,那我们不做一回土匪好像都有点对不起你啊。” 灵九:“……” 这个人怎么什么都呛声! 为了防止这姑娘一怒之下暴起伤人, 宋书再次打断他们,给宋师的话继续朝灵九补刀:“没记错的话,南疆圣女此时应该和南疆使臣一起在梧林,这里距离梧林并不近,你怎么证明你是南疆圣女,又为了什么到这里来?” “你们其实都已经相信了吧,”灵九冷笑,“一开始想问我的就是这些?” 宋书不耐烦她故作镇静地用各种方法拖延话题,脸色微沉,从腰间拔出不见雪,雪亮的刀刃直接抵在她脖子上,轻声道:“我的耐心有限,这个问题限时回答。” “……”灵九咬牙,不情不愿道,“路过……” 刀刃往前递了一寸,侧面映出宋书冷漠的神色,颈脖上传来一阵刺痛:“说实话。” 宋师没料到宋书冷下脸来时耐心这么低手这么狠,眼看着灵九的脖子上已经压出一道血痕,他便在心里庆幸: 看来当初坠崖前在马车里和宋书对峙,他还是留了一手。 宋师没料到,灵九就更没有料到了,这种方法简单粗暴,显然也对她更有用,下一刻她便慌乱回道:“瘟疫……我们去漓江,刚出城,漓江的瘟疫是我……” 话说到一半,她察觉失言,急忙闭嘴,然而宋书两人已经察觉到她要说什么,默默对视一眼,皆从对面眼里看到了一句话: 果然是南疆人做的。 灵九方才显然被吓狠了,脸都白了,刚刚都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宋书不觉得她会说谎,说这个谎也没有必要。 他们原本想要平和地解决这件事,谁知道南疆圣女竟然亲自参与投毒,还在这荒郊野岭和他们狭路相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将她押送回京,送到朝堂上当堂对证,能不引发战争地解决蛊毒一事才能是最好的,至于瘟疫…… 得看南疆愿不愿意送解药药方过来。 宋书没打算再逼她开口说一遍罪证,等到了大周牢里她自然会开口,然而想起这个,以防万一,他便转过话题,扯过一张破布:“你应当知道解决瘟疫的药方,写下来。” “……我怎么会知道呢,”灵九一脸茫然,“姐姐在开玩笑吧,这可是瘟疫……” 听她话音还未落,宋书便察觉到身后风声突起,宋师喝道:“小心!” 宋书不会武功,他只是先前跟着宋师学了几招防身的功夫,闻言下意识收起匕首侧身退避,一转眼便见刚刚站在他身后的宋师半蹲在地,手里捏着一条两尺长的黑皮蛇。 而他周围悉悉索索,围起了一大片毒物:蛇、蝎子、老鼠……全都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围住了他们,虎视眈眈。 灵九身上的绳子被一只毒蛇游过来,用锋利、沾着粘液的毒牙一口咬断,挣脱了束缚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接着一字一句说完了刚刚还没说完的话:“那可是瘟疫——无、药、可、解啊。” 话音落下,被宋师掐在手里的毒蛇突然疯狂扭动起来,一扭头,毒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咬在宋师手腕上。 宋书瞳孔一缩:“……哥哥?!” 宋师倒吸一口凉气,抬手阻拦他:“别过来!” 大概是因为灵九就在附近,他周围的毒物是最多的。 宋书僵在原地。 灵九起身,摸了摸身旁毒蛇扬起来的脑袋,闻言嗤笑:“你不让她过来也没用。” 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一步步踏过周身爬满毒物的地板朝宋书走过来,有她在的地方,毒物都自动绕道,“……若不是为了你这张脸,你们以为我会忍气吞声这么久?” 宋书厌恶她带着贪婪和迷恋的眼神,侧头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疲惫心想:又是这张脸招来的祸患。 哥哥说的对,出门就该戴个斗笠,不然走到哪里都惹麻烦。 他听见灵九的声音一顿,声调徒然转变过来:“你是个男人?!” 宋书:“……” 灵九看着他侧头露出的白皙颈脖上的兀起,十分震惊:“你是个男人你不早说?穿什么女人的衣服?亏我还以为找到了一张好脸……” 宋书:“……”好脸? 灵九语气一停,再次扬了起来,自言自语道:“男人也不错……皮相上佳,正好和我阴阳互补……阳气采完了把脸皮割下来给师父,师父一定很高兴。” 她状似疯魔般呢喃起来,宋书心中一动,抬起眼皮看见宋师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眼神暗示退了一步。 灵九突然回神:“你跑什么?回——” “嘭”一声巨响,灵九整个人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摔出去许远,直接撞到客栈里间的床榻边,唇边咳出一口血,断断续续补完了刚刚的话:“来……” “采个屁的阳气!” 宋师收回踹了她当背一脚的腿,吐槽道:“反派就是死于话多。” 宋书感觉灵九能被他气得再吐血三升。 灵九不会武功,被他这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到满眼金星,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翻了个白眼,随后倒了下去没了动静。 宋书吓了一跳,心说她还要抓回去逼供蛊毒的解药呢,宋师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抓住他的手腕,安慰道:“别怕,人没死,我控制着力道呢。” 宋书:“……”就你那一脚,我没看出你控制了力道。 话虽如此,宋师却还是伸手搂住他的腰,为了查看灵九的情况,直接带着他行轻功落到那边的床榻上——因为他刚刚那一脚,灵九直接撞飞了一条路的毒物,且毒物不会攻击灵九,因此床榻边还算安全。 毒物们盘踞在床榻边探头,似乎在犹豫、没搞懂现在的情况:主人怎么不发出命令了?继续咬人还是怎么样啊? 那呆头呆脑的样子竟然还有几分反差萌。 宋师伸手去探灵九的鼻息,确定她还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没事,真的只是昏过去了……” “……你的手?”宋书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蹲下来,“是不是被咬了?” 他刚刚几次三番想要查看宋师的手都没能找到机会,终于找到空档能问一句了。 宋师愣了一下,刚要把手往后躲,便被眼尖的宋书伸手扯了过来。 看着他原本清瘦的手腕上竟然已经肿起了一大块,短短片刻,毒蛇咬下来两个印子已经变得青紫,伤口显得十分狰狞恐怖。 宋书的脸色沉下来:“蛇有毒。” 这么大一块,宋师想隐瞒都没办法,他咽下喉间那句“没事”,苦笑道:“我知道有毒。” 宋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知道有毒你还用手抓?” 这语气说是谴责也不像,宋师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心里竟然升上两分来得莫名其妙的窃喜,又很快被自己压下去。 宋师正说到一半,突然见他低头将唇覆在自己手腕的伤口上,微凉的触感十分明显,宋书垂下的发尾扫过他的手臂,眼睫颤着一言不发。 他在给宋师清毒! 宋师一边不可置信感觉到荒诞,一边内心又不自觉地涌上了几分微妙,心里像是有根羽毛在挠痒痒,随着宋书的唇游移的位置而不停地骚动着。 “你不用这样……” “别动。”宋书抬头,吐了一口黑血在地上,原本嫣红的唇角沾上血迹,让他的神态冷漠中又带了几分让人心痒的禁欲,眼尾微挑时多情又潋滟,“不清毒,你手不想要了?” 宋师觉得两人这种姿势十分古怪,他还在试图挣扎:“我可以自己来……” “都给你清一半了,”宋书伸手拍了一下他不安分的手,眸里光泽诱人,“哥哥,你废话真多。” 宋师:“……”行,是我多嘴了。 第54章 办事 “哥哥……你放过我吧。”…… 宋书给他清毒的时候, 宋师看天看地看窗外,就是不敢看他,整只手臂都是僵硬的, 一边还要看着床榻下那些蠢蠢欲动、仿佛随时要爬上来的毒物。 他心想,怪不得堂堂南疆圣女,既然不会武功,身边竟然还一个侍卫都没有,原来是会掌控毒物——可惜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 这些都是小把戏。 然而眼下的局面没解决好,门外突然传来其他的动静。 宋师耳尖一动便知道外面有人上了楼,甚至悄无声息地躲在了门外, 这动静极轻,换了普通人肯定没法听见,比如宋书依旧毫无察觉。 他最后一次抬头,从宋师袖子上扯了一块布下来帮他包扎好, 正要说话,便见刚刚一直悄无声息的宋师靠在床榻边,把另一只手放在唇边, 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宋书一顿, 顺势停下了动作。 宋师抬手轻轻在他掌心十分熟练地写:门外有人, 应当是灵九一伙的。 他们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宋师不解的,他和宋书彼此对视一眼, 都明白绝对不可能是发现了灵九失踪——不然他们不会只守在门外却迟迟没有动作。 而且他也没有听到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宋书跪坐在床榻上的姿势久了,双腿有些酸痛,他蹙眉忍下,谁知一抬手,这不经压的客栈木板床便发出“吱呀”一声。 宋书顿了会儿, 写道:咱们不能呆在这儿,你的伤也不能捱,我们得快点离开。你有想到怎么办么? 宋师听见床板响亮的“吱呀”声,眼前突然一亮。 犹豫片刻,他凑过来,在宋书耳边低语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兴许能让他们离开。” 宋书蹙眉在他掌心划道:怎么突然又能出声了? 宋师抓住他的手指,轻声道:“声音小,他们听不见——只是这个办法……兴许得委屈你一下。” 宋书:“?” 宋师继续跟他咬耳朵,垂眸看着他白皙如玉的耳垂,心里抑制不住的小恶魔终于暴露了嘴脸:“知道怎么叫/床吗?” 宋书:“……?” 宋师原本说这话还有些不好意思,见他一脸茫然的模样反而轻松了,轻笑道:“就是喘几声——声音不用太大,摇两下床应付应付……” 宋书明白他为什么不在手上写字了——为了营造一种暧昧的氛围,让门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的人感觉这是在悄悄说情话。 他眼尾一挑,久违的好胜心被勾起来,扫了一眼床下那些虎视眈眈的毒物,学着宋师侧头在他耳边回道:“为什么女装是我,要喘也是我?” “怎么……”他恶劣地在宋师吹了口气,神态轻薄到漫不经心:“哥哥你不行吗?” 屋里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句呢喃般的朦胧语句,门外守着的几人正纳闷,纷纷对视一眼,心想: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片刻后,屋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墙上……或者,床榻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暧昧的喘息声,以及床榻“吱呀”摇晃的声音。 门外众人:“……”??? 领头人瞪大了眼,将视线转到守在对面的兄弟身上,目光不可置信,明晃晃的写着:这不是那对兄妹的房间吗??? 对面那人同样一脸懵逼:对啊!我没记错啊!!! 领头人:卧槽。 众人纷纷对视一眼:刺激啊——原来是骨/科! 屋内的场景却是,宋师将宋书摁在床榻上,手背却垫着他的后脑勺——刚刚那声闷响,是宋书要倒下去,他用手护着他才造成的。 好在没什么感觉,他用巧劲化去了理应造成的剧痛,面对宋书担忧的神色摇了摇头表示无碍,随即神色如常地趴到宋书耳边……喘了一声。 宋书:“……” 半晌,宋师看着他染红的耳畔,哑着嗓子道:“哥哥声音好听吗?” 宋书不回答,微微闭上眼,把手臂抬起来,用袖子掩住眼睛。 宋师好笑道:“装死可没用,来……” 他抓住宋书的手腕,垂首又笑着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宋书方才说的什么,他现在就以牙还牙地还回去。 须臾,宋书放弃挣扎,犹如一条失去灵魂的美人鱼一般,红着脸哼了一声。 宋师憋笑憋疯了,咬耳朵嘲笑道:“你刚刚那股浪劲儿呢,还浪不浪了?” 宋书一只手还被他抓着,躺在床榻上青丝如瀑,眸里水光清澈逶迤,带着几分天生媚色,平日里冷淡的颜色褪去, 他顺势抬手放到宋师肩上,用颤音轻声求饶道:“哥哥……你放过我吧。” 门外听得清清楚楚的众人:“嘶!” 当事人宋师:“……”倒也不必如此入戏。 他突然有点演不下去了。 他又想起那日睁眼时入目的旖旎风光,那时宋书的表情和现在相差无几,一般无二的清澈和羞涩,裸露的肩头春光一览无遗。 就像…… 就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任君采撷。 宋师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些口干舌燥。 他觉得自己不对劲——宋书只是穿个女装、只是配合他演个戏而已,何至于反应这么大? 难道他真的单身太久了憋坏了? 在宋书察觉到他的异样之前,宋师匆忙挪开目光,放开他的手坐起身,顺手摇了几下床榻。 宋书也坐起身,低头为自己束发,耳垂上的红晕消退,他垂首掩去眸中其余光彩。 时间不多,宋师迅速方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转了个身,示意道:门外的人还没走,他们得实行第二个计划了。 门外,有人给领头人比手势,问他现在怎么办。 领头人犹豫许久,抬手示意:进门。按原计划走。 在办事儿又怎么样,他们只负责拿钱办事,主子要的,一个都不能跑。 可惜了那小娘皮,竟然不是个处,一会儿玩起来都没那滋味儿了。 然而事与愿违,正在门外众人打手势时,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还有一声刺耳的尖叫声。 领头人察觉不对,直接拎着手中大刀哐当一声踹开了门,在灰尘飞扬里正巧看见宋师扶着宋书踏上了窗边的桌子这一幕,手里还拎着另一个人影。 众人震怒:竟然没办事?! 啊不对。 竟然想跑! 眼见他们闯进来,宋师毫不意外,方才他正想带着灵九一起跑,顺便也能给他们在毒物中开个路,结果没想到灵九竟然突然醒了,趁着他不备一脚踹翻了桌边的椅子,随后尖叫起来。 宋师心里预感不妙,果然下一刻门外的人就闯了进来。 他手里的灵九疯狂挣扎起来:“一群蠢货!还不快动手!” 众人这才看清宋师手上的人竟然是圣女,领头人脸色一变,刚要说话,一条毒蛇再次顺着灵九的手爬上了宋师的手背。 好在宋师这次及时止损,在断手和把人丢下之间干脆利落地选择了后者,顺手再次搂过宋书的腰,甚至不忘抓起旁边的斗笠面纱,然后一脚把身边倒下的那张椅子踹飞出去,扫倒一片毒物。 宋师抱着他从窗台一跃而下,刚刚落地,没承想身侧突然闪出一道壮硕的人影,刀光乍现—— 宋师险险避过,下一刻刀面映着壮汉狰狞的脸如影随形再次落下,凌厉的刀锋直接朝着他怀里的宋书而去。 这一刀下去,宋书不死也要半残! 宋师终于躲闪不及,只来得及伸手将宋书推出怀中,刀锋落下的最后时刻,另一侧一道人影闪过来,木剑与长刀交锋,碰撞出难听的“吱呀”声。 景休用力甩开那大汉的长刀:“马车在前面!” 宋师当机立断,重新拉过宋书的手:“走!” 章五守在马车上,瑟瑟发抖地牵着缰绳等着他们过来,终于见到人影,大喜道:“公子!这边!” 宋师足尖一点,掠上马车,一甩缰绳:“驾——” 马蹄飞扬,章五一个踉跄,回过神便着急道:“大公子!景休还没上来!” 宋师瞥了他一眼:“他跟得上,不用担心。” 下一刻,马车车厢顶上传来一声轻响,景休闷声道:“公子。” 宋师没有回头,勾唇笑了笑。 许久之后,马车驶离了客栈周边的范围,身后的脚步声也逐渐消失,章五接过缰绳,将马匹的速度逐渐降低。 景休从车顶跳下来:“我们房门外有人守着,所以是跳窗下来的,刚刚那个应该是跟着我们跳下来了。” 宋师坐进马车里,终于吐出一口气:“这群人太疯了,狭路相逢,图的是什么?为何会突然对我们动手?” 这话刚落下,宋师瞥见宋书没什么表情的脸,想起宋书说过,他在那些人里看见了一张和宋师一模一样的脸。 难道是因为这个? 灵九方才装的好好的,突然暴起伤人,似乎也提到过“一张好脸”之类的话。 如果只是说宋书的长相好,会说“一张好脸”这样的话吗? 感觉就是……她把脸看做一种廉价的、很随意的东西,仿佛可以互相买卖一般,如同一匹马、一头牛一样……所以她说“一张脸”。 宋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琢磨道:“灵九提到师父,这个师父应当就是南疆国师……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把她抓过来。” 宋书还是没说话。 宋师看着他沉默的神色,顿了顿:“怎么了,你没受伤吧?” “在想什么呢?” 第55章 探路 “二公子是明白人,他不会让自己…… “我没有受伤。”宋书看了他一眼, 脸色有些白,“倒是你……”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眼, 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不说,宋师却突然福至心灵,“你吓到了?” 宋书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倦怠地抬起了眼皮:“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冲动,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一刀要是砍下去……” “我没有冲动, ”宋师沉默半晌,拉过他的手道:“我只是遵循本能。” 宋书的心跳骤然一停。 宋师摩挲着他如玉的手指,叹了口气:“你也知道那一刀有多凶险, 我撑不住,你就撑得住吗?” 宋书仿佛懂得了他的未尽之言:比起让你去承受这种风险,我更想让我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宋师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回过神只感觉自己脑子犯了轴, 分外别扭,看天看地不敢看宋书,半晌才咳了一声:“接下来怎么办, 还去梧林么?” 车厢里沉寂片刻, 才响起宋书的回音:“你手腕有伤, 先赶路去城中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去找个医馆看看。” “梧林还是要去……我们抓不到圣女作证, 就只能去找物证,退而求其次。” 宋师明白他的意思。 圣女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地方,虽然没有和南疆使臣在一起,但这不代表南疆使臣不知情。 甚至也许他们是故意这样分成两批人马,一批沿途下毒, 一批掩人耳目。 马车颠簸着前行,踏着飞扬的尘土和满地月光,驶向魍魉的夜幕中。 去梧林的一路上没再遇到什么风险,只是宋师的伤口沿途都找大夫看过,都说毒素未清,但找不到办法能治疗,因此无能为力。 他们原定计划都是打算去梧林,但随着两天时间过去,依旧找不到能治疗宋师手腕上毒素的办法,宋师还没有什么,宋书却越来越焦灼。 到达梧林的前一天,再一次找来一位名医对方却依旧表示无法治疗后,宋书终于没有忍住,他沉默许久,和宋师提起:“回去吧。” 宋师送走大夫回来,刚好关上客栈的门便听到他这句话,错愕道:“小书?你在开什么玩笑?” 宋书忍耐着心中的焦躁道:“你手上的毒不能再拖了,京城外无人能治疗,那京城里呢?太医院那么多太医,总有人能治好,但再拖下去,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毒发?” 他顿了顿,平复了下语气:“你若是死在路上,我不给你收尸。” “这是南疆圣女的蛊虫养的伤口,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治好,”宋师觉得无奈又好笑,他踱步过来坐到宋书对面,“咱们都到了梧林城外了,现在回去也晚了,若是真没救了,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找到蛊毒的解药去救更多的人,也算死得其所……” 宋师停顿了一下,道:“疫病的蛊毒和我的毒不一样,疫病病发就在一日之内,我这么多天依旧安然无恙。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在南疆使臣手里拿到解药呢。” 宋书垂眸,斜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用他说,宋师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怎么可能就他碰巧运气这么好? 但不管怎么说,宋书这样子便是冷静下来默认了他的说法,毕竟这一路来梧林并不容易,南疆使臣行程走得很快,但驻扎在某个地方通常会待上五六天再重新出发—— 这是他们来时便打探到的消息,算准了这几天之内一定能到达梧林,这才赶过来的。 如今只有这么点路,更不可能还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时,便为了这种未知的危险又急匆匆赶回去。 这样对他们风尘仆仆的每个人来说都不公平。 宋师见此放下心来,笑道:“好了,不要担心,明日去探驿馆,我答应你,若是找不到线索,即刻返程。” 宋书望着窗外的天光云影,良久才点点头:“小心行事。” 他轻叹了声,低语道:“这些天我总在想,无悯大师说过的血光之灾……究竟是指的什么。” 是宋师手上还未清除的毒素,还是前面哪一条更危险的路? 他心里不安。 宋书没有头绪,但宋师有。 翌日他出门时,景休送他出了客栈——四人当中只有他们两人有些武力值,宋师离开,景休就必须留下。 在旁人绝对看不到的角度,宋师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景休目送他离开,这才抱着剑转过身,重新上了楼,全程面无表情,手中的纸条一直被他用手指攥住,不露丝毫痕迹。 一直到他进了客房,才被他摸出来,展开看了一眼。 …… 宋师给景休的那张纸条,并没有写什么,他只是告诉景休,这几天都有人在跟踪监视他们,让他尽量注意不要泄露太多不能说的事情,以及……护好宋书。 跟踪之人手法并不娴熟,武功在宋师之下,景休对上的话也不会落于下风,宋师很早便发现对方在跟踪他们,但他不动声色,因为对方也始终没有表现出要攻击的意图。 他想看看那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有和宋书讲有人跟踪,是因为他察觉到那人跟的很紧,他和宋书也不可能天天讲“悄悄话”,所以为了探出这人的老底,他选择暂时瞒下,在宋书表现始终表现如常。 宋师其实怀疑这人是南疆圣女派过来的,因为他也是在离开那家客栈当天晚上才发现这人跟上来的。 但他没有证据。 和宋书一样,他这些天右眼皮狂跳,心底不安的影子越来越重,以至于他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虽然出了客栈,但宋师没有打算立即离开,因为顾忌跟踪者回去对宋书下手,他沿着大街往前走,分心注意着对方的动向。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然选择跟上了他。 这个结果让宋师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再次感到疑惑: 这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宋师踌躇片刻,选择按照原计划往南疆使臣的驿馆里去。 若是现在突然不去了,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半柱香后,宋师轻而易举地翻过驿馆的墙头,在树杈上借力隐匿行踪,躲过巡查的侍卫,往驿馆更深处去。 很遗憾的是,他转了一圈,也没能在驿馆里找到任何线索。 宋师最后搜查的地方是一处书房。 他其实察觉到了不对,虽然特意避开了南疆使臣,但他搜查的过程怎么会如此顺利? 踏进书房之后,因为察觉到跟踪者还跟在暗处,又怀疑是灵九派来监视他的,他随时都要防备万一找到了证据、对方会不会突然出现伤人,所以勉强定下了心神。 这间书房看上去十分普通,依旧是什么踪迹都没有找到,但门外分明有守卫巡查,这里却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宋师知道有些人家的书房喜欢设置暗室,富贵人家的暗室就是藏宝阁,有权有势的人家,暗室里有可能就是大秘密……而普通人家或者这种驿馆里,书房里设的暗室装的基本上都是供人阅读的书籍。 宋师想了想,还是摸索到了暗室开关的格子,不动声色地顿了顿,随后拧开。 书柜轻轻一响,往两边慢慢打开,露出幽暗的地下通道。 一股终年不见天日的潮味儿扑鼻而来。 宋师精神紧绷,他踏进地下室门里的一瞬间,敏锐地察觉到脑后风声突然响起,一转头,暗室的门竟然“哐当”一声关上了。 光线隔绝,空旷的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空间最容易令人心生惶恐。 宋师听见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一股阴凉的气息逐渐从尾椎一直爬到脊梁骨。 地下室的门关上了无所谓,总有出去的办法,但重要的是……跟踪他的人,也跟进来了。 他在这骇人的死寂里摸到墙壁上的壁灯,随手将其点上了火,跳跃的火焰一瞬间映亮了整片空间。 宋师脚下密密麻麻,堆满了蠢蠢欲动的毒蛇、老鼠和蝎子。 …… 客栈里,章五站在宋书门前,手里端着刚刚从小二手上接过来的菜,苦着脸犹犹豫豫地看向旁边的景休。 景休靠在墙上,冷酷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敲门进去。 章五深吸一口气。 “咚咚”两声轻响后,“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二公子,小二送了吃食上来,您要不要吃点?” 坐在窗边的宋书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人群,轻声说:“我还不饿。” “公子,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了,”章五放下菜盘,愁眉苦脸道,“大公子武艺高强,肯定不会出事的,可您不能不吃饭啊——” 宋书缄默地看着楼底的车水马龙,眼见天边颜色已深,没有承认他是在担心宋师,也同样没有否认。 良久,他才闭眼抬手揉了揉眉心,眉眼里满是疲惫:“……也许这一趟就不该过来。” 章五不解:“公子怎么这样讲?” 宋书低头,葱白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示意道:“你回去吧,我没事,吃食放在这里,我一会儿再用。” 章五犹豫着起身离开了,木门合上后对着守在门外的景休摇了摇头:“公子这样子,真让人担心。” “无事,”景休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夜大公子若不回来,我便守着,屋内若有旁人的气息也避不开我……二公子是明白人,他不会让自己出什么事的。” 但宋师若出了事,宋书肯定就不会这么冷静了。 景休难得说这么多话,顿了顿,才继续道:“公子跟我留了信,明日午时若还等不到他,让我强行将二公子带回去。” 第56章 回京 “我娘死了。” 宋师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他会被弄得这样狼狈。 这些蛊虫和圣女灵九的别无二致,突然出现在这里,只有两种可能: 一, 灵九知道他要来这里,这是给他设下的埋伏。 二,这里有东西需要布置陷阱来守着。 宋师不确定是因为哪一种,暗室里往下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他还没来得及过去, 就发现了这些蛊虫。 空间狭窄,墙壁光滑,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他作为支撑物。 宋师都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消耗了多少内力和多少体力、挥了多少次玄色, 一直到他精疲力尽,破罐子破摔地直接瘫在地上,暗道也没有走到尽头。 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这样消耗。 而且他什么都没有找到:证据或者出去的方法、蛊毒的解药。 一路跟着他过来的那些蛊虫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宋师心想,反正他之前就被咬过一口,大不了再咬一口, 死得快一些呗。 宋师半闭着眼躺在地上时, 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来。 然而下一刻, 他又喘着粗气一鞭子扫过旁边,一只偷偷摸摸爬过来的蝎子被玄色甩到墙上, 血液飞溅。 他还是不甘心。 毒物无穷无尽,根本清除不了,一直躲在暗处的人非常有耐心,宋师明白,他是想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想起还等在客栈里的宋书, 前一天宋书还跟他说:“回去吧。”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找不到证据就立马返程。 现在连回不回得去都有点困难了。 宋师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一定弄不过躲在背地里的那个人,他也弄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于是干脆瘫在地上,时不时甩一下鞭子,以至于虽然力竭,但始终没有昏过去。 暗室里不见天日,他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多久,只是模模糊糊间想着:宋书等了他多久? 会不会担心他为什么还不回去? 宋师撑不住了。 他最后一鞭子甩出去时,连喘息都已经变得微弱起来,他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宋师一个激灵。 他睁开眸子,瞳孔里倒映出一个熟悉的脸庞。 面前这个人,长着一张他的脸。 …… 良久,死寂的暗室里灯火再次亮起,宋师捂着额头往前走,浑身酸痛,头疼的像被车辘轳在脑子里碾过一百遍一样。 他恍惚着回神,一时竟然想不起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晕过去。 对了,他昏过去之前,看到一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那人是谁? 为什么他对后面的事都没有印象了? 满地都是毒物的尸身,宋师知道往前走也走不到尽头,想到还等在客栈里对他的情况毫不知情的宋书,干脆原路返回。 他从这里面趟过去,绕了一大圈路,回到了原来的暗室门前。 左右找寻一遍,终于找到了开关,随后再次避过驿馆的侍卫,翻过墙头,抹去自己的痕迹,踉踉跄跄地回了客栈。 此时竟然已是晚间,圆月悬挂高空,街上无人,宋师也已经察觉不到跟踪者的痕迹,虽然奇怪,但宋师来不及多想。 客栈已经关门,他只能从楼下翻上去,他和宋书这几天都是订的一间房,出来时他也留心观察过,因此翻上去的过程十分顺利。 屋里灭了灯,宋书似乎已经歇下了,宋师特意放轻了呼吸声,刚翻窗落地,黑暗里便有人一剑刺过来—— 宋师一惊,勉强提起力气避开这一击,心说真是大意了,进了屋就放松警惕,这是个破习惯,一边低声喝道:“景休,是我。” 屋里燃起烛火。 宋书拿了从小二那里买过来的医药箱,坐到宋师身边,拉过他的手给他上药——宋师的手握了一天的鞭子,早就磨破了皮。 宋书又是无奈又是担忧:“你遇到什么了?为何回来得这么晚?” 宋师盯着他上药的动作,闻言蹙眉道:“你和我提过的,那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看到他了。” 宋书瞳孔一缩。 宋师把前后过程全部讲了一遍,最后道:“我在那条奇怪的暗道里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昏过去再醒过来,那人已经不见了。” “你为何不跟我说有人跟踪?”宋书帮他绑上纱布,“若我知道这些,断然不会放你一个人去冒险。” 宋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宋书这句话:“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清除了我那一段记忆,我如今一但想要记起来就头疼。那些蛊虫……八成也是他的杰作。” “梧林我们不能呆了,明早就回京。” 宋书把医药箱合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步棋走错了……洛方文已经给我传了信,我先前和他说过南疆圣女的事,他说了这件事不用我们再查下去,他会派人来继续查。” 疫情恶化太过严重,卷席得越来越快,南方众多地方都逐步沦陷,朝中势力便在此时逐渐显山露水。 一方保持保守意见,建议继续增援,让太医院加紧研制解药。这是太子党。 一方却是激进派,强烈要求断臂自保——也就是放弃感染疫病的地方,撤走全部增援,保全京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皇帝党。 两党相争,朝堂每日都像菜市场一样热闹,户部尚书霍建秉和礼部尚书邓峰正巧分属两派,每天都在跟对方拍桌子骂大街,朝堂上的官员们也各执一词,因此一片乌烟瘴气。 宋书这些天都没有出现在人前,皇帝那边是洛放帮他搪塞了过去,皇帝为了疫病的事头疼了许久,也没工夫去管他请了假去做什么。 就算有工夫,洛放也会为他们善后——这是互相合作的基本诚意。 但这种时候,他们再不出来站队,就要站在风尖浪口了。 回京之后,宋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洛放。 民间的大夫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太医院好歹还有人有些真功夫。 但太医院如今业务繁忙,他们又不想在皇帝面前暴露宋师受伤的事情,那就只能请洛放出面帮忙。 宋师原本对自己这个伤口还算无所谓,任由宋书怎么折腾的感觉,然而一听宋书要去找洛放,当即变了脸色。 不巧的是,宋书已经出门了。 宋师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回来,心里焦灼,最终还是没忍住,打算亲自下床去找宋书。 兴冲冲地奔出府后,宋师却又迟疑了:宋书此刻应该还在太子府上,他这样冲上门,有些不合适。 正巧京中百姓也听闻了疫病的变故,夜间无人敢在外晃荡,宋师干脆游手好闲地逛起了街,一边心里算着宋书什么时候回来,一边拐到了宋书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此时已经四月下旬,过几日便是皇帝大寿,南疆使臣也要入京,天上的圆月残缺了一半,夜风寂冷,吹得人心头发寒。 行了一段路,他突然听闻前方传来一阵抽泣声,那声音从啜泣到嚎啕大哭,时间十分短暂,过渡十分自然,声音十分令人震撼,听得宋师十分悚然。 他顺着酒巷子又拐了一段路,找了半天哭声的来源,最后觉得哭声就在自己身边,于是翻上墙头一看,终于看到一个人影蹲在巷子角落里,抱着膝盖哭得情难自禁,脚边还有一堆酒坛子。 宋师越看越觉得这后脑勺眼熟,端端正正地坐在墙头上,伸手摸了一颗石子丢过去,恰巧落在对方脚边,打断了他的哭声:“喂,怎么跑这儿哭来了……又挨你爹的揍了?” 这可有些奇怪,杨川性子大大咧咧,平常被他爹揍了也只是嘴上嚎两句,很快第二天就能和他爹一笑泯恩仇。 怎么这回还大半夜跑来这儿一个人买醉来了? 难不成他离京几天,杨川就变得这么脆弱了? 来人哭声一顿,抬起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看得宋师一阵恶寒——不错,这人正是杨川。 乍然见到宋师这张脸,杨川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不对劲或者问一句“宋哥你竟然回来了”,而是“哇”地一声站起来,哭得更大声了。 他猛地一个虎窜加熊抱:“宋哥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师敏捷地躲过他热情的怀抱,看着他鼻子上挂着的莹莹津液,十分后怕,义正辞严道:“……说话就说话,你动手动脚干什么?!” 杨川哭唧唧地爬上墙头,一边哭一边抽噎道:“我娘……我娘死了……” 宋师表情一顿,诧异道:“你说什么?” 他小姑妈……死了? 宋师躲了半天,最终也没能躲过杨川的眼泪鼻涕攻击,杨川抱住他哭得像个二傻子:“娘……娘死了……” 宋师实在是不明白怎么短短几天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也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能僵着脸任由他哭得稀里哗啦,随后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怎么回事?你娘怎么会突然?” “不是……不是突然,”杨川终于觉得自己失态,抽抽噎噎地放开了他,抹了把眼泪道,“我娘她,是被我爹害死的。” 宋师更加诧异:“……你爹?兵部尚书?你爹和你娘不是感情很好吗?怎么……” 一提起他爹,杨川的眼泪又止不住了,他咬牙切齿边哭边骂道:“放屁!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伪君子!他和我娘感情好?感情好还会下毒杀她?!他狼心狗肺!他不是人——我恨他!!” 第57章 毒发 “你不说话,我进来了。”…… 杨川说着说着, 又忍不住一把熊抱住宋师。 一个平日整日里舞刀弄枪的大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嗓子都哑了, 咳到撕心裂肺:“他还要杀我……他还要杀我!他真的不是人!” “我打了他,我让他也杀了我……咳咳……他又不肯了……” “畜生……禽兽!” “我和他一刀两断!” 宋师听着他断断续续吐露心底最深的委屈、难过和怨恨,终于摸清了事情大概经过: 他爹下毒毒杀了他娘,杨川正好撞见他娘死在他爹杨宇怀里这一幕,震惊之下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宇沉默片刻, 竟然起身摸出一把匕首来,承认他娘就是自己毒杀的,还要把他一起杀了。 下手之前, 杨宇还语重心长地对他道:“你娘和宋家关系匪浅,即便这么多年不曾来往,也依旧是宋家的人。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我做出选择……三全, 你知道的。” “落在陛下手里,以他对宋家的憎恶……你娘死都不能得个全尸。” “我在官场上摸滚打爬了一辈子,我比你更知道其中利害, 你娘今夜不死, 明日死的就是我和整个杨家。” 杨川厉声打断他, 情绪激动:“所以你就主动下手把娘杀了?!” 杨宇缄默片刻,才道:“三全, 爹活了四十多年,这才站到如今的位置上。官场如战场,行差踏错一步,杨家就要死无葬身之地……我好不容易能有如今的权势……妻子对我来说,只是个棋子, 她当然比不上权势来的重要。等你以后成家立业,你就能明白爹的想法——” “我和你不一样!人渣!” 杨川没等他说完,上去就给了他一拳,忍着眼泪滑落忍到眼眶通红,“我不会为了所谓的权势杀妻——一定不会!” 他第一次对他爹动手,他爹还没有还回来。 等他单方面地一刀两断了,连他娘的遗体都不敢看一眼,跑出府走到大街上茫然四顾,发现夜风习习、万家灯火里,他竟无处可去。 他不知道宋师今晚刚好回府了,一个人在京中逛了一大圈,仗着武功高强也没被夜里巡逻的禁军抓到,自己去酒馆里买了好几坛子酒,然后抱着酒坛子找了个安静的地方。 呆滞了许久,终于哭了出来。 他爹为了权势放弃了他、杀了他娘,虽然最后还是放过了他没有追上来,但这并不代表他爹就可以被原谅。 要宋师来讲,宋师也不肯原谅。 他等杨川哭够了,冷风把人吹得鼻涕都吹干了,这才跳下去,把还有酒的几个酒坛子拎上来:“喝吧,喝醉了好受些。” 杨川看了他一眼,然后依言喝了个昏天暗地。 半夜的时候宋师把终于停下了哭嚎的杨川扛回了府里,让莫管家安排了个客房,听说宋书回了府,把人放下后就去了前厅。 几个半夜从被褥里被拉起来、哈欠连天的太医一一把过脉,纷纷对视一眼,凑在一起商讨了半天,这才说:无能为力,蛊毒毒性新奇,他们也没办法。 宋师看着宋书的表情从隐隐的紧绷到漠然无言的过程,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宋书放在椅子上的手背青筋起了一次又一次,最终也只是起身,声色如常:“臣送各位大人回去。” 宋师想拉住他,手顿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心中有些膈应。 怎么还甩冷脸了呢……啧,不好哄。 宋书亲自把人送回去,回来的路上叫停了马车,除了暗卫以外把人全部打发了回去,以散心为由一个人走了半条街。 他走到一处街口,缄默静立了半晌,感觉到心境平复下来,这才吐出一口浊气,转身沿路往回走。 片刻,他突然顿步,侧头往身旁漆黑的巷子里看过去。 巷子里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宋书犹疑须臾,倏地看见巷子里的青石板上爬出一个人影,对方怀里还抱着个人,看见他的表情仿若看到了救星:“大人!宋二公子——” “救救奴才!救救奴才吧!求您了……” 青石板上,血迹蜿蜒,天边惊雷乍现,白光刺破天际。 大雨滂沱,月残风凉。 这一夜的京都,无处不风云暗涌。 …… 皇帝的五十大寿,宴会上什么都没发生,南疆圣女没有到场,只有南疆使臣奉上贡品,歌舞升平的现场始终风平浪静,和宋师预想过的腥风血雨完全不同,甚至没人提起关于疫病的事情。 临初帝试探着意图给宋师赐婚,被他婉拒,随后也没了折腾他的心思。 毕竟如今太子与皇帝一党水深火热,暂时还腾不出手来顾宋家。 日子就这样过得十分平静,朝堂上依旧每天都过得像菜市场,南疆使臣一行住在驿馆里,半个月后离开,回了南疆,至此宋师都没有再见那位圣女一面。 此时的疫病,已经蔓延得十分严重。 宴会之后不过几天,宋师的蛊毒便发作了。 他浑身燥热,像是有火团在身上烧,前几日他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只以为是天气转暖而造成上火,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这一次,宋师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半晌,热到满身滚烫,意识都有些模糊了,看到被毒蛇咬过的伤口重新变得青紫起来,隐约明白,这大概是受到了毒素的影响。 虽然伤口早就消了肿,但它重新疼起来也是要命的。 重点是,这毒素发作的方式十分新奇,宋师虽然觉得燥热,但身上还有力气。只是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焦躁。 他跑去府上的冰库里找冰块,依旧冷静不下来,怕误伤旁人,于是遣散了下人,自己打了冷水去澡房泡着。 为了强制让自己保持清醒,他甚至拿出宋书落在府上的不见雪,狠狠心,刚要扎在手臂上,澡房的门突然被人敲响。 宋师没停,一刀稳稳落下去,眨眼便在手臂上划了条血痕。 他大概知道这蛊毒是什么毒性了,但没想到毒性如此剧烈,从毒发到现在,大概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他用尽办法,依旧不能让自己恢复正常。 剧痛让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我说过别让人过来!滚!!” “哥哥。”门外的声音沉默了一下:“你怎么了?” 澡房里的水声停了。 宋师仓促地将不见雪上的血迹洗净,随后放到一边用衣物遮住,又回过神发现满池子的血水,手臂上的痕迹十分明显,苦笑了下,觉得自己大概脑子也出了问题。 他还未出声,久等不到回应的宋书又道:“你不说话,我进来了。” 匆忙之间,澡房里的烛火被宋师挥手熄灭,室内在宋书踏入房门的刹那,陷入了一片昏暗。 宋书立在门口,犹疑道:“哥哥,我听景休说,你今天一个人来这里泡了半个时辰的冷水澡?你……怎么了?” 宋师轻轻“嘶”了一口气。 他胸腔里憋着一团火无处发泄,自伤手臂的那阵剧痛过去,剩下的便是磨人的燥热重新卷席而来,而一听见宋书的声音,他脑子里就忍不住想到更多…… 他想到那天坠崖,为了给宋书渡一口气,他亲了宋书。 当时感触不深,是因为还未脱离险境,去梧林的那一路上,他逐渐发现自己对宋书的心思不对劲。 看他穿女装会害怕别人看到这样的他、而报复性地给他戴上斗笠,把他压在床榻上演戏时,宋书那句装模作样、泪光盈盈的“哥哥”就能让他丢盔弃甲。 他想不出除了喜欢,还有什么能作为这些事情的合理解释。 这原本是件让他惊诧又不知所措的事,但始终被他掩藏地很好。 从梧林回到京都,这些天以来他看着宋书和洛放来往,虽然心里堵得慌,但也没有做过什么、想去做什么来改变两个人的关系。 夺他舍的那个人给宋书带来的阴影太深了。 他若是坦白了自己对宋书的心思,宋书怕是能当场给他甩脸子,再也不肯信任何人。 这些天因为疫病之事,流民众多。 靖康王特意为此散尽家财,开始低调地救济百姓,做出一副想要“退位让贤告老还乡”的姿态来。 实际上,宋书这些天已经和洛放商量谋反之事。 因为知道洛放和宋师磁场不合,他也没有强求过宋师跟自己一起去见洛放,常常是和他商讨过一遍,然后再单独去见洛放,给他出谋划策。 因为借着亲自去救济流民的名义,又有洛放的人给他打掩护,天黑才回来都是常事。 宋师知道他只是在关心自己,但他现在的情况也解释不清,反而从宋书出声之后,满脑子都是各种不可言说。 他对宋书本就有不寻常的感觉,被毒性一激,又在最难捱的时候听见宋书的声音,只想暴躁地将他摁在身下…… 让他那双含情眼里只有自己。 把人弄哭才好。 他闭眼压下心中的火气和浮想联翩,暗暗唾弃自己溃不成军的定力,转过头不肯看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与往常一样:“我没事,你先出去……我穿个衣服就出来。” 宋书背着身后的月光,脸庞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许久才回:“你是不是毒发了?” 不等宋师回话,他抬手便用火折子点亮了墙上的壁灯。 第58章 等等 “没规矩,不加节制。”…… 跳跃的烛火下, 满地都是暗红色的水迹。 那是血和水融合之后的颜色。 而宋师靠在浴桶里,赤/裸的胸膛和手臂上那道新鲜又狰狞的伤口,一眼便能望见。 宋书眼神一变, 刚往前走了两步,宋师便抬手偏头厉声道:“站着!” 他手臂扬起时水花飞溅落到宋书脚边,月白色的长袍衣角滑落出一个轻扬的弧度,宋书依言顿在原地,蹙眉看着他:“伤口是你自己划的?这蛊毒到底是什么毒性?” 宋师深吸一口气, 嗓音沙哑得不正常:“是毒发了没错……和先前那个冒牌货……给你下的药一样的兴致。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不管用——你先别过来,我现在这样子可不认人, 万一……” 他顿了顿,撑着额头闭眼道:“总之你先出去……让我自己再冷静冷静。” 宋书眯了眯眼,这次却没有依言离开,而是沉默片刻, 问道:“毒性若一直不除,你又要怎样解决?” 宋师没有说话,额头青筋却又隐约跳起, 冷汗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 他咬着牙, 恨不能再给自己刺一刀——太磨人了。 宋书上前一步,缓声道:“我今日听人说, 有个法子……应当可以为你解除毒性。” 宋师抬眸:“……什么?” “找人来与你……圆房。” 宋书轻声道:“那位南疆请来的医师说,这是南疆蛊毒,毒性奇特,但毒性短暂,唯有这个法子才能解毒……我原本不信, 但你今日毒发,确实也是这样的症状……不妨一试。” “……不妨一试?” 宋师觉得自己要气傻了。 他知道宋书有心理阴影,一定不会喜欢上自己,也从来没有报过这种想法。 可如此直白地告诉他解毒的方法,还跟他说什么“找人来和他圆房”…… 他心里还是有些膈应地紧,一阵一阵的难受。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心脏,酸涩和不知从何处起源的怒意喷涌而出,心底的困兽冲撞着牢笼,仅剩的心理防线摇摇欲坠。 宋书这番话,险些让他失去理智。 “去哪儿试?逛窑子吗?还是去请个妓/子来?”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心神动荡,一口气没提上来,既不想冲宋书发火,也不想看到宋书这张脸,自暴自弃道:“算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好歹他也是为自己着想,这样想想,也气顺了不少。 他现在只想让宋书快点出去,再晚一点,他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住了。 然而宋书却依旧没有动弹,立在原地半晌,等到宋师忍不住要再次开口赶人的时候,他终于轻声说:“哥哥……你想要谁来和你圆房呢?” 宋师:“……”怎么,难道我说是谁,你就给我把谁送到我面前吗? 他没好气道:“是谁都行!我不挑——可以了吧?” 这明显是赶人的语气让宋书神色一顿,接着莞尔一笑:“不可以。” 宋师要被他这个笑容笑花了眼,放在浴桶边沿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握紧了木桶,指节修长而分明。 宋书慢慢走过来,微微倾身对上他的目光。 他居高临下地微笑道:“哥哥,谁都可以?那——我可以吗?” 宋师:“……” 他脸色僵住,怀疑宋书在跟自己开玩笑,然而嘴角刚往上扯了扯,宋书便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宋师身体的那瞬间,宋师一个激灵,下意识反手一抓,握着他的手腕将人朝浴桶中猛地一拉—— “哗啦”一声,浴桶里水花飞溅。 宋书被他拉下水的刹那勾住了他的脖子,因而没有淹没进水中,发尾却几乎湿透了,眼角都染上几分雾气。 容颜是落入凡尘的谪仙,神态又沾了几分红尘烟火。 浴桶不算大也不算小,两个人恰恰好,尴尬的是现在的姿势。 宋书跨坐在他腰间,眼尾一挑,语气轻佻道:“……哥哥?” 宋师还抓着他一只手腕,一个大活人坐在身上的感觉太强烈,他无法忽视,只能强忍着道:“正常反应——你下去。” “哥哥把我拉进来的,怎么又要我走?”宋书眼神往下一瞥,唇角的弧度惑人心扉,“……哥哥对谁都有这样的正常反应么?” 宋师喉结上下一滚,头疼欲裂又口干舌燥:“……毒性,毒性行不行?” “不行。”宋书跟他杠上了。 他伸手从宋师的喉结上往下摸到缩骨,动作轻慢、态度轻佻而风流,游刃有余般地笑,“哥哥不妨说说,你还对谁有过这种反应?” 宋师深呼吸了几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忍无可忍。 “没有谁。” 半晌,空寂的室内才响起他沙哑的声音,带着仿佛叹息般的臣服:“只对你有。” 空气中的梅花香仿佛被水花打湿了,月色躲在云层后,温凉的梅花花瓣包裹住滚烫的烈酒,蕴热了一室芳香。 夜深人静的夜幕里,不知从何处传来夜莺的低吟,夜里寒风刺骨,随着桃花点点坠落,桃树便摇晃得越发厉害。 直到风过云散,圆月悬挂高空,屋里的水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宋师披了件衣服,从浴桶里抱出睡过去的宋书,踏上鞋履轻手轻脚地回了房。 刚把人放到床榻上,宋书便不安地蹙了蹙眉,盖住他身体的那件衣服滑落肩头,露出他身上的痕迹,宋师的动作因此一顿。 宋书模模糊糊间醒来,察觉到他的动作,哑着嗓子道:“哥哥……” 宋师从身后揽住他纤细的腰肢,咬住他的耳垂,从喉咙里闷笑了一声:“你怎么回事?不要告诉我你是看我没法解毒,所以于心不忍罢了?” 宋书没有回话,许久之后他方才低哼了一声,叹息般低声道:“听说城外有片梅林,前段时间刚过花期……若有时间,哥哥陪我去看看吧。” 宋师笑了一声,将他翻过来,覆上那张觊觎许久的唇瓣,以此来做回应。 临初十九年六月,西周统计因疫病死去整整一万四千八百人,朝中两派争斗已陷入白热化阶段,临初帝日益病重,关于疫病,依旧毫无头绪。 七月,太子党内斗,半月前刚刚表明立场站队太子一方的宋家临时倒戈,因列出太子洛放曾做过的等等恶事罪证,临初帝气急吐血,下令将太子洛放押入天牢。 太子抗旨不从,翌日,麾下私兵直逼皇城内宫。 临初帝听闻消息,暴毙宫中,翰林院侍读学士宋子瑜手握传位圣旨与一半虎符出宫,所过之处,禁军为之退让、锦衣卫无令不从。 护城营三百精锐姗姗来迟,护城营指挥使宋元清手持另一半虎符,与同知杨川一同缉拿太子众党、当场绞杀私兵,与宋子瑜里应外合,拿下叛乱众人。 宋家势再起。 八月,宋家不顾阻拦与反对拥簇二皇女洛姣上位,朝野内外一片震惊,以痴傻闻名的二皇女却拿出了瘟疫的解药方子,成功堵住了悠悠众口。 登基大典设于八月半。 太子听闻消息,沉默许久,在牢役转开目光之后,服毒自尽于刑部地牢之中。 丞相薛炯携妻儿辞官退隐。 女帝登基大典当日,兵部尚书杨宇自缢于府中。 九月,太子党谋反一事落幕,满目疮痍、千疮百孔的大周重新步入正轨,原正四品侍读学士宋子瑜位极摄政王,其兄长宋元清位镇国将军。 月末,南疆朝大周发起战役。杨宇之子杨三全受女帝之命,接管边境虎符与万人军马,当日赶往边境,此后便是长达三个月的拉锯战。 三月后,南疆战败,俯首称臣,与大周签订协议,二十年内不可犯境。 捷报传到京都那日,京都里恰好下了今年以来第一场雪。 宋师从屋外走进门,把身上的貂裘脱下来,抖落一地风雪,将其扔到一边。 他裹着满身寒意,要去抱坐在案桌后专心处理帮洛姣处理奏折的宋书,想了想却又收回了手。 宋书已经习惯了他每次从营地里训练回来都要搂着自己的习惯,今日突然见他不抱了,倒是奇怪,停了笔抬头道:“怎么了?” “外头冷,我刚回来,身上也冷,”宋师搓了搓手,叹了口气,“你近日脸色都不大好看,我怕万一让你受凉了……生病可不好受。” 宋书顿了顿,重新提笔,垂首语气平静地回道:“脸色不好,也是你因为干的好事。” 宋师好笑:“我干什么了?” 宋书沾了朱砂写下评语,头也不抬,随后一言不发地将这张奏折推给他看。 奏折里写的都是些细碎小事,什么哪家朝臣恃宠而骄的小妾又打人啦,纨绔儿子又当街纵马啦等…… 洛姣这几个月以来已经基本熟练了政务,交给他的大多都是这种琐碎的小事。 而宋书披写下的那句话是: 没规矩,不加节制。 宋师:“……” 他哑然失笑,“你内涵我呢?” 宋师起身绕到他身后,伸手将人从后抱起来放到书桌上,冰凉的手指从宋书唇上抚过,然后低头吻上去:“我若不加节制,你昨晚该一觉睡到现在。” 宋书任由他亲吻,甚至闭着眼回应,直到片刻后,空气中暧昧的氛围已经上升,他却突然推了推宋师的胸膛,说:“等等。” 他顿了顿,嗓子像含了块生铁,沙哑到低沉,“现在不行,我办正事呢。” 宋师蹙眉,有些不满。 此前几个月,宋书也曾拿这个理由搪塞过他,每回都是正关键时突然推开他,脸色就如同现在一样,白得像片纸。 宋师忧心过他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却不知道,想请大夫给他看看,都被宋书委婉拒绝了,只说没事,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而今又是百般敷衍……宋师不由心想:难不成…… 他这是厌了? 第59章 灾祸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的。”…… 短短半年, 他也确实明显感觉到过宋书的回应不如一开始一般热烈,反而日渐平淡。 仿佛这半年只有他一头扎进了热恋之中,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 直到现在都对彼此的感情新鲜如初。 宋书的反应已经让他感到有些惶恐了。 只是想了想, 宋师还是没有为难宋书。 很快松开手把人放开,再帮他把衣领整理好,神色又恢复如常:“你办正事吧。我也先回去了。” 宋书见他转身,抿了抿唇拉住他的手腕,偏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道:“……雪大了,记得打伞。” 宋师没等到他挽留自己,等来一个安慰的亲吻, 唇角轻轻勾了勾,点头后又捞过貂裘,打着伞步入雪中,很快身影便消失在漫天雪花里。 宋书一直等到他的身形不见了, 这才慢慢转头,没什么表情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帕子,捂到嘴边, 闷咳了一声。 帕子上浸透血迹。 宋书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 随后习以为常地将其折起, 面不改色地丢进了一旁的水盆中。 水花轻轻溅起。 血色很快晕染了整个水面。 天气越来越冷, 到年底,打完仗的杨川终于回京, 洛姣摆宴为他洗尘接风。 宴上朝臣齐聚,有人觊觎宋家兄弟两人的婚事许久,隐晦问及此事,女帝笑而不答。 两位当事人并不着急,倒是靖康王急了起来。 宋师八月时已过了及冠之龄, 其他人家的公子这个年纪差不多都娶妻生子了,就算没娶妻生子,通房也有一两门了。 只有他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还寡,至今都洁身自好,从不同女流走在一起。 原先靖康王是不急的,毕竟家国大事在前,他那时只忧心宋师的平安,如今大局已定,他又开始操心起两人的婚事。 见女帝不言,靖康王暗暗戳了戳他儿子,以酒挡脸,密语道:“阿长,你可有心属之人?说出来,正好让陛下为你赐婚。也是美事一桩。” 宋师顿了顿,随即道:“有是有,只是……” 靖康王大喜:“只是什么?” 宋师放下酒盏:“我怕爹不能接受。” “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靖康王不赞同道,“你爹我是那么顽固的人吗?家世低些也无妨,只要你喜欢,爹都无所谓。” “真的?” 靖康王催促:“真的,你说。你说出来爹一定不会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 “那好。”宋师微笑抬头看向宋书的方向,轻声道:“我心悦之人,是小书。” “?” 靖康王失手打碎了手边的酒盏。 满地碎片里流淌着盈盈酒液,像入冬后再未放晴过的天气,黏腻又潮湿。 靖康王于宴席上大怒,拂袖而去。 宋家一出出了两个断袖的事情传出门去,那些打着小算盘想把女儿嫁上门的朝臣们歇了心思,两位事件主人公却都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夜里,宋师抱着他上榻。 壁炉里烤着火,被褥里也暖和。 宋书埋首在他颈脖间,热气酝酿扑在宋书耳边,晕红了他的 白皙如玉的耳垂。 “爹还是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事实摆在这里,他不接受也无用。” 宋书仰首,黑暗里面对着天花板吐出一口气:“也不能总是这样……你太冲动了,这事儿不该那时候说的。” “他自己说的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还说自己不是老顽固,”宋师哼了一声,轻轻掐了一把他的腰,“你妹妹当初也不接受,现在不也平静了?” “瞒了这么久,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宋书顿了顿,有一瞬间,差点以为这句话是在诘问他什么。 黑暗里,他看不清宋师的任何表情。 屋里细细碎碎的声音响了片刻,宋书又突然抬手捂住嘴,把喉间溢出的声音全都压下去。 他断断续续道:“等等……” 宋师不满:“还等?多少次了?到底等什么?” 他皱着眉拉下宋书的手,正要低头亲过去,宋书突然扭头,脸颊擦过他的唇,然后闷咳了一声。 有什么东西从他嘴中噗地一声喷出来,滴滴答答溅在了地板上。 宋师吓了一跳。 他慌忙起身,披上衣服点上灯,看见满地猩红的血迹。 而宋书半闭着眼靠在床头,长发垂到腰际,衣衫褪到肩头,颈脖上都是暧昧的痕迹,被褥只堪堪搭在腰上。 分明是一副艳丽的景色,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却带着死寂的苍白,唇边的血丝冲淡了所有奢靡之气。 大半夜他执意要去请大夫过来,好几位太医拎着药箱赶到,睡眼惺忪地为他把脉把了半天,眼神越来越清醒,人也换了一位又一位。 等在一边的宋师早已不耐烦,他焦躁道:“到底怎么回事?” 宋书气若游丝,仿佛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场景:“他们把不出来的……” “不是问你!”宋师一眼扫过去,直接暴躁地打断了他,“我问的是太医!” 他第一次厉声呵斥了宋书,宋书却愣了愣,然后仿佛看见了什么笑话一般扬起了唇角,哑声笑起来。 笑到最后他甚至重新咳了起来,终于不用在宋师面前抑制病症,咳嗽声越来越重,宋师立即起身,手足无措地红了眼眶:“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最后一名太医松开手,退到一边满脸歉疚地摇了摇头。 宋师终于明白,当初宋书为他寻医治蛊毒、却始终找不到治疗方法时的那种无能为力。 直到自己亲身体会,他才能感觉到煎熬和无措。 宋书的嗓子越咳越哑,一直没有停下来的征兆,宋师把太医都赶出去,倒了水又手忙脚乱地给他顺气拍背、把帕子递到他嘴边。 宋书又吐了一口血。 血色的花骨朵绽放在雪白的帕子上,刺目又堵心。 “你始终不肯把我们的事说出去……是不是因为这个?” 宋书缓过神来,靠在他怀里呼出一口气道:“还有……不肯和你亲热。” 宋师心里觉得荒唐又可笑:“你怕我发现?这到底是个什么病?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难道就没有法子能治吗?” “没有。”宋书闭眼道,“你该知道,我会瞒着你,这就代表这病治不了……而且这也不是病,这是毒。” 宋师茫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当初自己中的情毒:“毒?蛊毒?你什么时候中的蛊毒?” 若是情毒该早就解了,难不成是先前的疫病? 可疫病的解药早就有了啊。 “不是情毒,也不是疫病,”宋书轻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你解情毒前,和你说过,太子府上那位南疆来的医师吗?” 宋师搂紧他:“……是说过,我记得。” “太子要我吃下一种毒药,半年内若不吃下解药,毒性就会发作。因此我若想活,便必须听命于他。” 宋书微笑,“他以为我会因此而顺从。可最后先死的还是他。” 论起狠心来,宋书不比洛放差。 宋书的手落到他腰间那块玉佩上,那是宋书几个月前送给他的保命符,而今早就沾上了宋师的温度。 “太子府被抄后我去搜查过,并没有找到所谓的解药。那位南疆医师告诉我,这是南疆国师所制的毒药,”他呢喃道,“唯一的一包解药在抄家之前,便被洛方文一把扬了。” “如今想来,当初无悯大师说的血光之灾,大约便是你的情毒。” “情毒不解,死的便是你了。” 宋师抓住他的手腕,颤声说:“可毒解了,会死的是你。” “也许是你那帕子在我身上待久了,没了你的气息,不算你的贴身之物了。又也许……需要亲近之人才能化解的血光之灾,便是这个意思?” 一命换一命。 宋书笑了笑,“天意如此,不必多想。” 宋师沉默半晌:“你瞒我这么久,怎么又肯告诉我了?” “我时日不多了,说不说也就这么点时间……” 宋书揽住他的脖子,仰首贴上他的唇,眸里微光在烛火下映着他的影子,带着些释然:“既然剩下的日子都是偷来的,倒不如尽兴一些。” 宋师任由他在自己唇上舔舐啃咬,没有丝毫反应,宋书因而不满,往下吻过他的喉结,一口咬在他肩上: “哥哥……你不行了?” 宋师倒吸一口凉气。抬起他的下巴,把心底压抑的怒气带着怆凉吻了过去。 他半闭着眼听窗外寒风呼啸,须臾后道:“哥哥。” “城外的梅花林开了花,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的。” 黑夜里一片寂静。 美人儿一身媚骨,含着苍白的月光摇曳,揉碎在一席夜色里。 许久之后,才听他哥哥哑着声音说:“好。” “带你去看。” …… 宋书的病症越来越严重。 他变得嗜睡、病弱,时不时地咳血,隆冬时节,好几次栽倒在雪地里。 宋师逐渐不去营地了,他再次把护城营所有职权重新交接到杨川手里,然后接手了宋书大部分需要处理的政务。 洛姣每日都为民生社稷而忙得焦头烂额,靖康王还在为他们搅在一起的事而闹气,两人都没有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的意思。 只是宋书待在寝房的时间越来越多,常常分不清昼夜。 有时一觉醒来便见宋师坐在面前的桌边处理政务,还特意撤走了中间的屏风,让他睡醒便能一眼瞧见自己。 有时睁眼,已是寒风凄萧的半夜,宋师总是躺在身侧搂着他,很用力,扳也扳不开。 那样子像要把他融进骨血里,一辈子都离不开才好。 宋书便不挣扎了,他翻个身,继续在宋师怀里睡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还在下。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长。 宋书知道宋师从来没有放弃过为他寻医治病,按他所说的,万一这毒还有解药能解呢? 他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并不阻拦。 宋师总是给他熬一些养身的药,对外说是看他身子太弱,宋书也总是配合着一饮而尽,再吃下宋师默默递过来的蜜饯冲散嘴里的苦味儿。 其实他们都知道,不过是都想要彼此能陪伴得更久一些而已。 哪怕再多那么一两天,也是极好的。 正月初一,京都的天终于久违地放了晴。 第60章 预言 “我做了个预言梦。” 靖康王一个人生了近一个月的闷气, 三十里还是被宋师亲自哄回了府里,一起吃了顿饭,冰释前嫌, 然后守夜到子时。 大年初一,宋书的气色仿佛也因为四处挂上的红灯笼和热闹的鞭炮声而好转了些。 宫里摆了宫宴,宋师推了,提前回来。宋书则是和这一个月以来一样,依旧没有去。 他宅在屋里好些天, 洛姣早就想来看看,今日总算有了机会,跟他一起回了宋府。 兄妹两人在屋里聊了会儿天, 洛姣出来时满目喜悦,看样子心情不错,也没有发现宋书哪里不对。 待女帝离开,宋师方才重新推门进屋。 宋书坐在书桌前, 垂首抚过他摆在桌面上的那张“平安喜乐”的字联,听见推门声,抬起头道:“字写的不错。” 宋师走到他身后, 伸手放在他肩上, “天气不错, 我前些天答应过你带你去看梅花林,不如今日就去?” “可以。”宋书脸色比起前些天的苍白好了很多, 甚至有几分红润。 宋师沉默地看着他进里间去,然后抬脚跟了上去。 宋书衣服褪到一半,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身影,愣了一下,嫣红的唇角轻轻勾起, 带了几分无奈:“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宋师走过来,手越过他腰间放到他腰带上,把下巴放在他肩头,垂眸低声道:“帮你换衣服。” 宋书抿唇偏头,笑得很轻:“我倒觉得,你只想脱了我的衣服。” 出乎意料的是,宋师竟真的没对他做什么。 他规规矩矩地给宋书换上一套他常穿的月白色长袍,然后认认真真地低头给他系上腰扣,期间什么小动作也没有,态度严谨而沉默。 几个月以前,他也这样给宋书系过。 宋书脸上的笑慢慢落了下去,良久,等宋师给他穿戴好了,方才轻轻喊了一声:“哥哥。” 窗外的天光白得刺目。 他们都知道,偷来的日子总要还的。 这日的京城格外的热闹,只是这份热闹并不属于他们。 宋师骑马带他出了京,马蹄奔过长街,在还未融化的雪地里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北门外的梅花林是块有名的景区,不少人家的公子小姐都喜欢来这里踏青,只是今天初一,梅林里便鲜有人迹。 他们在梅花林里漫步,慢慢说起从前,说起小时候,说到曾经还讲过,等这些事情过去之后,要去哪里玩乐。 讲到南疆草原大漠,谈及边陲民风习俗。 从前两个人相处,总是宋师话最多。 只有这回,全是宋书在说,宋师在听。 宋师扶着他慢慢地走,走到一处梅花树下。 宋书大概说累了,他扶着宋师的手坐了下来。 他仰头看梅花盛开,见宋师始终没有多大的兴致,便玩笑道:“挺好看的风景。怎么陪我出来看花还不高兴呢?” 宋师说:“没有。” 宋书良久才继续说:“可惜我肯定不能继续陪你了。” 宋师:“……你食言了。” 宋书点头,平静道:“是,我食言了。” 我们曾经说也和彼此许诺过所谓的一生相伴,后来才发现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 而他们连这短暂的欢愉都是偷来的。 宋书又说:“答应我,我死后,你不要把我埋起来。” 宋师声音沙哑起来,明明对这个话题如鲠在喉,却还是顺着他说:“……为什么?” “那样慢慢腐化多丑啊。” 宋书目视前方,“我的尸身烧了,你要把我的骨灰带在身边……去哪儿都要带着,我不要一个人。” “我死都要你记得我最好看的样子。” “还有……就算是我死了,你也不能找别人,我要你永远都记得我。” 宋书微笑着伸手,梅花纷扬落下,让他眉眼更显艳丽,“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宋师抱住他,答:“好。” 宋书在他怀里寻了个安稳的姿势。 半晌,他又叹了口气:“算了。” “你还是把我的骨灰埋了吧。” 宋师道:“为何?” “舍不得你难过。” 宋书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他在宋师怀里缓缓闭上了眼,放在宋师的掌心的手顺势滑落,又被宋师轻轻攥住。 他看着宋书安静的面容,看了很久很久。 明明心里难过,眼眶里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寒风冻僵了他的血液,吹干了他所有眼泪。 宋师在宋书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梅林里风光旖旎,在他眼中却比不上怀中人半分。 他沙哑着声音,直到此刻才回了一句宋书方才说的话: “我不会的。” 你舍不得我难过,我舍不得你孤单。 我来陪你。 雪花重新纷扬落下,凋落满地梅香。 毒药吞下去的那瞬间,宋师从满目雪白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的轮廓一闪而过,在恍惚中冲着他扬起一个熟悉的笑来,连唇角的弧度都与他一般无二。 那是一张他自己的脸。 —— 宋师骤然惊醒。 暗道中,满地血色苍夷入目,壁灯之上烛火闪烁,他半靠在墙壁上,看地上人影摇晃,于是方才恍惚惊觉。 竟不过大梦一场。 —— 宋师回到客栈时已是半夜。 他绕道从窗户外翻进去,听闻风声破空而来,不慌不忙躲过一剑,伸手用两指格挡,道: “景休,是我。” 屋里燃起烛火。 宋书开了门,大半夜被叫起来的小二打着哈欠递过药箱,好奇地往屋里望了望,看见白天里那位公子坐在桌边,正巧看过来,对上他的目光,眸底颜色深沉。 小二愣了愣,那瞬间打了个寒战,瞌睡全都飞了,赶紧转身下楼离开。 宋书拿了从小二那里买过来的医药箱,坐到宋师身边,拉过他的手给他上药——又是无奈又是担忧:“你遇到什么了?为何回来得这么晚?” 这话和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但明显现实里的情景中,很多在梦里被简化的细节都露出来了。 宋师盯着他上药的动作,蹙眉道:“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解释……你和我提过的,那个长得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今日看到他了。” 宋书瞳孔一缩。 宋师把前后过程全部讲了一遍,没有提起梦境的事,最后道:“我在那条奇怪的暗道里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昏过去再醒过来,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讲完这话,抬眸看着宋书,等他反应。 “你为何不跟我说有人跟踪?若我知道这些,断然不会放你一个人去冒险。” 宋书垂眸、帮他绑上纱布的动作,都和梦中一模一样。 宋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宋书这句话:“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清除了我那一段记忆,我如今一但想要记起来就头疼。那些蛊虫……八成也是他的杰作。” “梧林我们不能呆了,明早就回京。” 宋书把医药箱合上,起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步棋走错了……洛方文已经给我传了信,我先前和他说过南疆圣女的事,他说了这件事不用我们再查下去,他会派人来继续查。” 宋师伸手拉住他:“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宋书低头看了一眼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有些奇怪他回来之后的种种反应,抽手出来道:“什么?” “我做了个预言梦。” 宋书惊讶地抬眼:“……你说什么?” 宋师顿了顿,把手收了回来。 宋书打量了他两眼,似乎有些好笑,“哥哥,你怕不是在暗室里伤到脑袋了?” 宋师嘴角一抽:“……没有,你听我说。” 宋书重新坐下,做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好,你说。你梦到什么了?” 宋师盯着他狭长的眼睫看了两秒,似乎有些纠结般缓缓道:“梦见你……” 和他在一起了。 还和他上过好几个月的床了。 梦境结束的前一晚,他们还在塌上抵死缠绵。 虽说是预言梦,但梦总归是朦胧的,因此虽说他们在梦里已经行过很多次鱼水之欢,醒来之后也依旧记不清具体过程。 宋师一副吞吞吐吐之态,倒让宋书好奇起来。 他眯了眯眼,妍丽的容颜在昏黄的灯火下摇曳,像梦里每一次躺在床榻上、凑过来吻宋师的样子。 “怎么了?不能说吗?” “没有,”宋师犹疑半晌,含糊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道,“梦见刚刚回来、进屋,包括你从小二那里拿药箱、给我上药,以及你说的话——全都和梦里别无二致。” 宋书顿了顿,神色落下来。 他相信宋师没有说谎,说这个谎,对他来说也没有必要。 如果真的是预言梦…… “后来你梦到了什么?还记得吗?” 宋师简略讲了后面会发生的事。 而后面的事情确实也避不开他们的关系发展,以及宋师已经身中情毒,那解毒确实是迟早的事情。 因此他还是说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得到解毒的方法,不需要宋书再去向洛方文低头了。 宋书听完他的话,抿唇思忖片刻,犹疑着开口道:“你的意思:你中的是情毒,需要与人圆房才能解毒,而在梦里——我因此和你在一起了?” 宋师脸颊飘着红晕,眼神乱晃:“……是。” 宋书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半晌。 许久,在屋中能逼死人的寂静里,宋书冷笑着“呵”了一声,起身把药箱“哐”一声扔到桌底,随即转身朝床榻走。 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不可能。” “你是梦还没醒。” 第61章 做主 “哥哥,你不想我讨厌你吧?”…… 宋书坚信“他不可能和宋师在一起”这一点, 不管宋师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他们原本是订的一间房,反正客栈床榻也不小,宋师这些天和他也一直是彼此分居两边, 互不干扰—— 若不是担心他的安全,宋师绝不可能放任自己和他共处一室。 不要高看男人的忍耐力,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自制力只会极速下降。 而这次,宋书却怎么也不肯让他上床了。 他把被褥一裹, 面朝里面背着宋师,闭上眼睛,一副无论他说什么都视若惘闻的模样。 宋师兴许是觉得说都说出来了, 干脆一咬牙,破罐子破摔道:“你既然肯为我解毒,应当也是对我有几分喜欢的——我又不碰你,你怕什么?” 宋书头也不回,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停一下,一语双关地冷漠道:“梦里什么都有。” 宋师:“……” 他委婉了一下语气, 佯装可怜道:“地上太冷了, 你忍心让我睡地上吗?” 虽然四月了, 但这客栈里空气不是很流通,睡在地上确实会冷。 宋书不为所动:“忍心。” 宋师:“……” 须臾, 他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宋书突然披着被子坐起来,转过头看向他:“你若不想睡地上,也行。” 宋师大喜, 以为他同意自己睡床了,便见他眼尾一挑,抬了抬下巴道:“我睡地上。” 宋师:“……” 他为难地选择了拒绝。 宋书继续道:“实在不行,你睡床,我去隔壁找小五挤一挤。” 景休守夜,早就说好他今晚不睡。 宋师气结:宁愿去和章五睡都不愿意和他睡,这是多不相信他的人品?! 他阴着脸,扯出一个微笑:“不用了,你睡吧。” 宋书便也不客气,重新躺下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次闭上了眼。 宋师僵着脸坐在桌边,烛台上的火焰映在眼底,衬出他眸底闪烁的光芒。 一直到床榻那边再没了动静,他顿了许久,才重新起身走了过去。 宋书背对着他,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了。 宋师站在床榻边,阴影投在被褥上,身形修长。 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良久,他转过身,在屋里找了一圈,再次出门把睡下不久的小二叫起来,拿了一床被褥回来。 他在床榻边铺好被子躺下,吹灭了灯。 屋内陷入黑暗里的一瞬间,宋书原本紧闭的眼皮重新抬起了半分,眸底清明,不见半分困顿。 他注视着面前的墙壁许久,被褥里握住不见雪的手才松了一些。 又过了片刻,他半坐起身,把身上的被褥扔了一半下去,盖到了宋师身上。 一夜风凉。 翌日,四人打道回府。 返程未曾停歇太久,两日之后,他们回到了京都宋府中。 回京的这一路,一旦有需要休息的时候,宋书都默不作声地选择和宋师分房而睡,弄得宋师后悔又无奈,又不能说什么。 除此之外,宋书始终对他态度如常。 他还和宋师商量,若要要验证这个所谓的“预言梦”,那他们就需要先按照梦里的发展走,看看宋师那个梦能不能对上现实中的事情。 宋书说,这样他才能相信宋师不是在骗他。 宋师同意了。 他不能提让宋书解毒的事,心里堵得慌,于是七弯八拐,又询问他要不干脆找个妓子过来给他解毒。 话刚落下,宋书一茶杯“嘭”一声敲在桌面上,淡淡道:“不行。” 宋师:“你不肯信这个梦,但我的毒不能不解——你不是也很着急吗?” “说不行就不行。”宋书眉峰里露出几分凌厉和冷意来,“事情还没弄清楚,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冷眼一笑:“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最讨厌你那个冒牌货的一点——他不择手段,用各种方式逼我和他在一起。” 宋书顿了顿,勾起一个柔和的笑容:“哥哥,你不想让我讨厌你吧?” 宋师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于是很快闭了嘴。 缓了许久,宋书脸上其余的神色才落下来,恢复正常:“距离梦里你的毒性发作,还有多久?” 这件事宋师先前解释梦境的时候已经讲过一遍,宋师知道他过目不忘,因而也没有骗他的必要,叹了口气道:“皇帝大寿,宴会之后的那几天……具体哪天我也不记得了。” 他言辞含糊,听得宋书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还有一段时间,不急。等到了时候再说。” 宋书决定按照宋师梦里的剧情走。 因此,他回京的第一件事,依旧是去找洛方文。 而结果也确实如宋师所说,太医们轮番上阵查看一番,全都摇头说:“从未见过这样的毒。” “我等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宋书送走这些太医,单独一人去了街头走了半圈。 宋师的梦境里,他也走过这里。 宋书按照他所说的,转过两条街,停在了一处巷口。 片刻之后,巷子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有人从墙头那边翻了过来,在地上滚了一圈。 宋书凝眉,看着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的人影,还有他身旁满头鲜血、已经昏睡过去的老妇人。 这人抬头瞧见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喜,拖着膝盖连滚带爬地上前拽住宋书的裤脚。 他的脸暴露在月光下,脸上的泪痕还挂着,看着又喜又悲:“宋二公子!宋大人!” “救救奴才!救救奴才吧!求您了,救救奴才!” “……” 天边惊雷乍现,白光刺破天际。 大雨滂沱,像天宫里发了水灾,全都倾泻到了人间,青石板上血迹蜿蜒,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 医馆里。 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被抬放到软榻上,良子慌里慌张地哀求道:“大夫,大夫您帮我娘看看,她刚刚跑的时候摔了一跤,栽到石头上了,流了好多血……大夫您救救她,救救我娘,我愿意为您做牛做马——” 守着医馆多年的老大夫见惯了这种场面,不慌不忙地拿起毛巾擦拭去了妇人额头的血迹,稳如泰山:“老朽可不要你为我做牛做马,这医馆也不缺药童——银两够了便可。” 宋书坐在窗前,凉凉地插上一句:“银子给够,把人救活。” 良子便转了个方向,感恩戴德地连连作辑,语无伦次道:“多谢宋……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老大夫最满意地就是跟这种爽快人打交道,端详了这妇人片刻道:“伤势并不严重,你大可不必如此慌张。只是……” 良子忙问:“只是什么?” 老大夫叹了口气,摇头道:“摸着这骨龄也不过四十多,怎的会如此憔悴……这副身子操劳过多、病榻缠身许久。便是伤好了,也活不长久了。” 良子恍了恍神:“我,我知道……大夫,不能开点药把身子养回来吗?” 老大夫:“她近日是不是服过什么药物?” 良子连连点头:“是……” 老大夫问道:“那方子可是……” 他报了一连串药名,良子偏头苦苦思索许久,再次点头说是。 “这是……这是有位名医给的治病良方——这方子,有什么问题么?” 医馆大夫痛心疾首地摇头道:“造孽哟……那哪儿是什么治病良方,分明是害人性命的毒药!你是从哪里找来的下三流大夫,简直辱没了我医门名节!” 良子慌了神:“怎么会……那分明是……”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下去,老大夫便又道: “原本再早些送过来还能治,全是这药害得……老朽也无力回天了。” 老大夫拿来了药箱,让药童帮忙为妇人涂药。 药水刚沾到伤口,妇人便打了个哆嗦,朦胧睁眼,断断续续道:“良……良子。” 良子连滚带爬地扑到软榻边,攥住妇人抬起的手道:“娘,我在!儿子在呢!” 妇人费力地睁眼,发现有人正在给自己涂药,且周围陈设陌生,便挣扎着要起身道:“娘没事……不用上医馆来,你有这个银子,不如留着自己……”在宫中打点人脉。 话到嘴边,妇人又想起自己这个儿子心思最是淳朴不过,拿钱买人情的事情他怕是做不来,便只得咽下嘴里的话,又说:“良子……” “娘知道娘快不行了……方才大夫说的话娘也听到了一些。这药钱你留着,娘有话和你说……” 良子一边说“这是贵人帮咱们垫着的钱,娘您不用担心”,一边把耳朵凑过去。 他的神色在妇人的低语声中逐渐变了。 趁着他娘又昏睡了过去,良子自觉地跟着宋书走出门,来到医馆前厅。 屋里点着灯,有穿堂风掠过,屋外大雨依旧连绵不绝。 良子低着头,一脸恍惚的神色,不知刚刚听到、想到了什么,一张年轻的娃娃脸颜色铁青。 宋书转身在桌旁坐下,声色凉薄:“说吧,你为何深夜出现在宫外。今夜到底怎么回事?” “……是三皇子。” 良子回神,颤抖着声音道,“是他!一定是他——” 宋书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桌面:“关三皇子什么事?你讲清楚了。” “是他害我至此,是他要杀我娘!一定是他!” 良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狼狈地朝他磕头道:“求二公子为奴才做主!” “我能做什么主?”宋书不为所动,神情冷淡至极,“污蔑皇族是大罪,你想明白了再开口。” “您能的!您在皇上身边做事,若向皇上检举三皇子所作所为,一定能的!” 良子慌张道:“奴才发誓,奴才今日所言全部属实,若有不实之处,该当天打雷劈!” 第62章 报仇 “剥了皮,抽个筋、拔次骨……也…… 宋书没有纠正关于“他在皇帝身边做事所以一定能检举成功”这件事不合理的逻辑关系。 他今夜救下良子, 是因为宋师说他今晚回去之后,把这一切经历都告诉了宋师,宋师从梦境中醒来后, 又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按照宋师的说法,他自己在那个梦境里救下良子的理由,只是因为宋师曾经说过:良子可用。 而他深夜出现在宫外,代表收买人心最好的机会就来了。 宋书一直都是个唯利是图的政治家。 这理由确实是他会考虑到的,而接下来良子跟他坦白的这些话, 也确实和宋师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良子说,几个月前,他被大内总管常公公莫名提拔到了身边, 做了个跑腿的小太监。 虽然辛苦,但比起先前被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都不能声张的洒扫太监,显然这个位置好了不止一倍。 他也知足,原本以为就会这样安稳地在宫中继续过下去, 没承想半个月前,洛放突然向常公公要人,说才想起自己乳母正是良子的母亲, 见到他就感到亲切, 想把他提到身边做贴身太监。 常在自然不可能不答应太子的这点小要求, 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收到消息的良子甚至也满心欢喜, 第二天就去了洛放宫中。 洛放对他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了解到他母亲如今卧病在床后,还十分惊讶惋惜,特意请了位太医去给她母亲看病,还开了药方, 说养上个半年,病就差不多好了。 良子因此对太子感恩戴德,把他视为自己的大恩人。 倒是他母亲听闻他得太子亲厚,十分焦虑不安,辗转反侧半月,却也始终没有说什么。 半个月后的今晚,良子恰巧悄悄出宫来看望他娘,却正巧撞上了有人偷偷摸摸□□进门,要对他娘下毒手。 他激动之下用椅子把人砸晕,怕再生变故,带着他娘跑了出来,路上因脚步匆忙而摔了一跤,他娘便跌破了头。 没有撞上宋书之前,他正带着他娘躲在另一边的巷子里,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忍着恐惧跌跌撞撞翻过了墙,从墙头上栽了下来。 这一栽,便栽到了宋书面前。 宋书当时在巷子口,也隐约听到了风声。 守在暗处的暗卫后来告诉他,确实有那么一波人跟了过来。 只是在察觉到宋书他们的存在之后,犹疑不过须臾,很快就转身,迅速离开了。 宋书本来的猜测正是如宋师所说:“有人追杀这对母子。” 而良子所言,则是彻底坐实了他的猜测。 “我娘曾在皇后娘娘宫中做事,方才她告诉我……”良子哽咽着继续道,“她当年离宫,便是因为亲眼看见了三皇子……杀人。” “她那时便觉得三皇子怕不是善茬。而身为乳母……您也知道,贴身服侍,最容易惹祸上身,因此借着要出宫照料我为由,向皇后娘娘请了辞,在宫外躲了许多年。” 宋书眸色微深。 “既然如此,都躲了这么多年,为何好端端的,太子又要杀了你们?” 良子茫然道:“奴才不知……” 宋书不过是喃喃自语,话一出口,他便想起什么,问道:“太子当时杀人被你母亲看见,没有发现你母亲?” 良子摇头道:“应当并未……我娘说她看见之后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若发现了,怎么能容下这个乳母一直活到现在。 宋书却说:“未必。” 他当初也许发现了,只是不知道看见的人是谁,又因为年纪太小不够深谋远算,这才让那妇人侥幸逃过一劫。 宋书顺着宋师说过的话而思索道:“半个月前,你是否在宫中碰到了一位陌生女子?年纪很轻,和你差不多大。” 良子茫然回想了片刻,许久终于恍然道:“有,有的。半个月前,奴才跟在常公公身边,伴着圣驾去一位娘娘宫里歇息,有位陌生女子独自一人穿着宫服站在旁边。” 他之所以记得,正是因为那女子似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隐晦地盯了他许久,盯到他浑身不舒坦,方才挪开目光。 良子正疑惑他问起这个做什么,宋书便已经站起身,月白色的长袍散落下来,更衬得容色逶迤妍丽:“问问你娘……她当初离开时是不是也撞见过什么人。” “撞见……是撞见过。”妇人躺在榻上,费力地回想着,抬起满是老茧的手比划道,“是个小姑娘,丁点儿大,大概……也才六七岁。” 宋书默然。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几人不再多留,良子带着母亲刚刚逃出家门,正不知何处可去,宋书便说: “我派人护送你入宫,你母亲先送到宋府,我会让人守着。三皇子那边若问起……你搪塞过去便是,他顺藤摸瓜,最多不过查到我头上。” 良子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入宫去了,宋书带着个妇人回了府,宋师一听,便知道他确实去蹲人去了。 他打着伞出门,站到宋书面前问:“如何?” 宋书目光平静:“你所言不虚。” 宋师笑道:“既然如此,那你是信了我了?” 宋书瞥了他一眼,那一眼的神色莫名,且并没有正面回答宋师的问题。 雨幕隔绝了宋师探究的视线。 “……等寿宴过去再说吧。” 宋师刚要继续说什么,景休突然从院外搀扶着一个人影走进来,打断了他们:“公子,杨同知刚刚倒在府门前,好像喝多了。” 宋书记起他说过,梦里宋师曾经在太医来之前出过府,原本杨川应该是被他带回来的。 他挑眉看过去。 宋师摸了摸鼻子:“……忘了这一茬。把他带去客房吧。” 几日之后,宫宴开场。 御花园里觥筹交错,金玉琉璃恍人眼,众官员们推杯换盏,低声谈论着朝政或八卦,一片奢靡繁华的景象。 宋家到得早,父子三人坐在角落里,十分低调,也没有多少人想上前敬酒——毕竟宋家如今式微,一看就没什么前途。 只是美色毕竟诱人,不少在场的公子少爷都不自觉地频繁朝宋书投去目光,目露赞叹或迷恋。 女眷都在另一边,隔着屏风。 男人的反应尚且如此,若是让那些小姐们看到了,眼睛恐怕都不能从他身上挪开。 谁都喜欢精致漂亮的美人儿。 而美人儿端坐桌前,对四周投来的那些目光全都视而不见,垂眸端茶饮酒,眸光流转间更别有一番风情。 丞相之子薛佟眼睛都要看直了。 宋师不满道:“这些人,都是什么眼神?” 宋书瞥了他一眼,抿唇一笑:“你的眼神也差不多。” 宋师:“……” 他一时竟不知道宋书这话是什么意思,自从那天他说完了那个预言梦之后,宋书对他的态度就始终若即若离,实在不像是也心悦他的样子。 他都有些怀疑梦境发展的真实性了。 如今午时未到,众人都在此等待,片刻后,皇帝还没到,御花园外传唱太监先迎来的却是另一队人。 “南疆使臣到——” 宋书的目光落到院子门口。 先入场的是位身着紫衣的女子,衣衫大胆豪放,露出胳膊、肩头、腰肢和长腿,紫纱笼罩而下,腰间系着一只金色铃铛,行走间叮当作响。 她长发散落及至腰部,带着重重面纱,只露出一双漂亮又妩媚的双眼。 若宋书如天上仙人间月,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她便是沾了红尘烟火的妖精,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万种。 直男对其毫无抵抗力。 宋书没什么波澜地移开目光往后扫过去,心想:当初在客栈里绑她过来,可没打扮得这么风情万种。 不错,这女子正是前些天他们绑过一回的灵九。 宋师对灵九出现在宴会上感到有些奇怪:梦境里的宴会上,灵九可压根儿没有出场。 怎么会和梦境出现这种极大的偏差? 而往后看,他便眯起眼,眸底悄无声息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灵九左侧后面一些,一人身着绛紫色长袍入场,面戴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露出凌厉的下颚线,唇色浅薄,从面具底下露出来的眸子颜色深沉。 即便看不见整张脸,也能一眼从这从容镇定的气质看出,此人身份非凡,面容必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宋师却知道:这张脸,从下颚的弧度到嘴唇和眼眸……都是和他一模一样的。 他不由失神片刻,差点失手打翻了身侧的杯盏。 宋书看了过来,轻声问了句:“哥哥?” 宋师回神,见宋书好像并没有发现异样,便没有回应宋书的话。 只是放在桌底下的手隐隐攥紧,心底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 宋师面色不大好看地心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疆使臣一行人打扮的衣着都和这里的官员们全然不同,只有那个绛紫色衣袍的男人稍微正常一些,却还戴着这种奇怪的面具。 男人从宋书两人桌前走过时,各自朝两人看了一眼。 随后唇角勾起一个令宋师十分熟悉的弧度——那是他常带在嘴边的笑容。 和他一模一样。 宋师一时毛骨悚然,握住酒盏的手都顿在原地。 男人的笑容转瞬即逝,随后很快转头,同灵九一起去了另一边入座。 刚好,他们的位置正对着宋师的方向。 圣女灵九只看了他们一眼,很快又挪开目光。 她笑盈盈地往男人身边凑过去,态度亲昵,撒娇般低声但:“师父,就是他们那天把我绑了,我的手,到现在还痛着呢。还有另一个,他和师父你竟然还是……师父一定要给我报仇!” 男人慢条斯理道:“你想怎么报仇?” 灵九眼里闪着痴迷的光,像个宠物一般低下头,凑过去想让他抚摸自己的发顶,语气低迷道:“就剥了皮、抽个筋、拔次骨……也差不多了。” 男人闷笑了一声,却没有伸手。 这声笑意味不明。 院子外终于再次响起太监唱名的声音,尖锐刻薄,仿佛划破晴空: “皇上驾到——” 第63章 自爆 “自然是因为——我想炫耀啊。”…… 众人离座, 纷纷下跪,齐呼“万岁”。 宋师许久未见临初帝,如今再见, 发现他和记忆中那副虚胖的模样变了很多,浑身都是病气,就算是扑了厚厚的铅粉,也掩盖不住满脸苍白憔悴。 他在上首落座,强打起精神来笑道:“免礼。” 众人重新落座。 男人和灵九的互动全被宋书两人一一收入眼中。 宋师皱着眉, 总觉得那面具有几分面熟。 他正出神,便听宋书刚重新坐回去,就侧过头问道:“那是……南疆国师?” “我不知道。”宋师板着脸, 又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过紧绷,很快缓下语气,补充道,“……梦里没有他们。” 宋书眸里微光一闪:“奇怪了。” 宋师抿了抿唇:“静观其变吧。” 南疆使臣献上如流水般的贡品, 一件接一件,看得人眼花缭乱。 皇帝却没什么兴致。 歌姬们入席跳舞,众人低声说着话, 宴会极其平平无奇。 洛方文坐在皇帝下首, 看上去默默无闻。 皇帝百无聊赖讲了几句客套话后, 突然如同宋师讲的那个梦境中那般,提起赐婚的事来。 “……宋家长子如今也要及冠了, 朕看你身边也没个伴儿,不如给你指个婚,如何?”皇帝笑得慈祥,思索了一下,然后随手指了指一位官员。 “朕看礼部尚书家的三女不错, 也未订婚,若是和宋爱卿定婚,也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突然被波及到的礼部尚书邓峰黑了脸。 他是太子一派。 宋家如今还未站队,若是定婚,那和哪家定婚也决定了宋家要站的队伍,靖康王一直没提过这件事,也是考虑到这个。 如今突然被指婚,指的还是太子党的人,这是要逼宋家站队。 若宋家答应,到时候礼部也就不得不和宋家绑上一条船,宋家若亡,邓家也逃不脱关系。 总而言之,宋家的婚事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谁倒霉!偏偏现在芋头扔到了他手里,他接也不行不接也不行,还得看宋师表态。 一瞬间,宴席上所有人几乎都寂静下来。 礼部尚书邓峰、太子党、太子洛放、南疆国师、圣女灵九、丞相薛炯……还有宋书。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靖康王低声焦心道:“阿长,你若不愿,就赶紧拒绝啊——” 宋师却第一眼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南疆国师。 对方稳稳地对上他的视线,并不慌乱,只是礼貌地一笑。 宋师额角露出若隐若现的青筋。 按照梦里的发展,这个时候他应该委婉拒绝皇帝的赐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他隐藏下袖子里攥紧的拳头,起身朝临初帝行了一礼,平静地一字一句道:“谢圣上隆恩。” 隐约听,还能从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快意。 宋书脸上一直挂着的浅笑慢慢消散了。 洛放因而看了他好几眼,唇边溢出两分笑意。 靖康王愣了许久:“阿长?” 临初帝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好啊!是个爽快人!来人,即刻拟旨,朕要亲自给宋爱卿赐婚!” 宋师稳稳落下一拜,随后接过圣旨。 他抬眸时,瞥了一眼对面的南疆国师,冷嘲般露出一个笑,回身坐回了座位。 礼部尚书也替他家姑娘接了旨,脸色十分不好看。 这个发展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歌舞再起,皇帝明显兴致高了不少,看了宋家这边好几眼。 宋书放下酒盏,冷静地问:“哥哥,你什么意思?” 他这句“哥哥”,此刻听在宋师耳中,格外的刺耳和嘲讽。 宋师扯了扯嘴角,还没说话,突然听见“嘭”一声闷响—— 南疆国师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酒盏里的酒水顺而泼出来,直接洒了半杯。 他冷眼往这边看了一眼,倏地一笑,甩袖起身,拱手道:“大周陛下,外臣乃南疆国师齐郁,今日有一事想禀报给贵国,不知陛下有无这个兴致?” 满座无声,面面相觑,搞不懂南疆国师这是在闹哪一出。 连灵九都一脸茫然,低声问:“师父?” 齐郁并不理会她。 临初帝饶有兴致道:“哦?国师请讲?” “外臣检举,” 齐郁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张,抖了一下展开拿起来。 他在灵九逐渐瞪大的目光里启唇,一字一句道:“贵国近日流行的瘟疫,来自于我南疆蛊毒。” 临初帝的笑容一僵,坐直了身体,惊疑不定道:“……你说什么?” 灵九豁然起身,意欲阻拦道:“师父!” 四周窃窃私语四起,喧哗声变大了起来。 其余的南疆使臣们脸色僵硬,没有人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齐郁微笑道:“陛下还要外臣说的更清楚一些吗?外臣方才说的是:贵国所行瘟疫,是我南疆一手所为,蛊毒便是出自臣手——解药方子在臣手里,这便是自证。” “除臣之外,无人能制出南疆蛊毒。” 满座哗然。 灵九震惊道:“师父,你在说什么?!” 有南疆使臣拍桌而起,怒道:“国师!莫要胡说八道!” 临初帝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突然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招手道:“来人……来人,把那方子拿上来,给太医看看!” 南疆国师自爆,瘟疫是南疆国师特制的蛊毒,并且亲手拿出解药药方。 这是什么走向? 齐郁丝毫不理会灵九的焦急暗示和其余使臣的威胁制止,面不改色又行一礼,继续说道: “南疆意欲重新举兵侵犯大周,先行巫蛊之术。几个月前便有人潜伏在大周各地,沿途撒下蛊种。” “不止如此,半个月前京城之外、边陲浦南江边,南疆已有数万精兵强将暗度陈仓,算到今日,约莫已经攻下贵国三座城池不等……” 他语速飞快,越说临初帝眼睛瞪得越大,灵九已经顾不得仪态,直接冲到齐郁身边试图捂住他的嘴:“师父你在干什么?!别说了——” 齐郁侧身躲过她,听见龙椅座下洛放问道:“国师是南疆人,为何要将这些事说给我们听?” 在座所有人都想问这个问题。 齐郁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微笑道:“自然是因为——我想炫耀啊。” 众人震惊。 不仅他们无语,南疆使臣也很无语。 这是什么嚣张发言?! 你想要炫耀还把解药亲自送过来,然后揭发你自己国家的罪行?! 临初帝气急,捂住胸口抬手指着南疆众人半晌,“你”了半天,突然一口猩血直接喷了出来,往后倒在了龙椅上。 常公公吓到花容失色:“陛下——” “叫御医来!”洛放首先反应过来,起身厉声道,“还不快把南疆众人押下?!送入天牢!” 话音才落,锦衣卫突然凌空出现,飞鱼服从天而降,刀光剑影只发生在一瞬间,隔壁的女眷也听见了动静,一时间御花园里混乱无比、尖叫连天。 灵九刚要抓住齐郁的手,却见他冷下脸,甩袖退后了几步,挡过锦衣卫统领易巾的一击,毫不留恋地抛下一众由他搅和出来的烂摊子,飞身离开。 他在锦衣卫、禁军的双重阻拦、层层包围下,竟然就这样突出了重围,嚣张离场了。 易巾被他一掌击得后退了两步,看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皱眉想: 这身手…… 竟有几分熟悉。 灵九一声“师父”没喊应,在场的南疆使臣也都不会武,带来的侍卫全部被就地斩杀,俱是吓得面无人色,举手投降。 除了罪魁祸首跑了,其余所有人都被抓了个干净。 只是…… 宋书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灵九:她这次竟然没用蛊虫。 闹剧落幕,真相还有待商榷,洛放一副“十分担心父皇安危”的样子,很快派人遣送各位朝臣回府。 一场宫廷宴会就这样潦草仓促地结束了。 宋师从看见那个国师开始脸色就已经不好看了,到现在更是脸色惨白,仿佛看见了什么瘟神一般,即便强行掩饰,还是被宋书一眼看穿。 但他现在没有要关心人的心情。 今天发生的事太让人猝不及防了,靖康王本想把儿子拉走谈谈,宋书拦住他,冷静道:“父王,我和哥哥聊一会儿。” 靖康王心想,兄弟俩之间肯定比父子更能交心,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先行离开了。 宋书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宋师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独自平复了一下情绪,正要说话,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处,洛放正守在那里,和薛佟交涉着什么,两人神色都不大愉快。 宋师脸色有些古怪。 避也避不开,况且宋书兀自往前,根本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宋师皱着眉跟了上去。 几人迎面撞上,洛放停下口中话语,转而向宋书道:“小书。” 薛佟也转过身,听见他这称呼,浓眉皱了起来,“什么小书?三殿下,您和宋二公子很熟吗?” 宋书朝他们行了一礼,淡淡回:“不熟。微臣说过很多回,殿下不要惹人误会。” 洛放无奈一笑,带着几分宠溺般点头:“好吧,二公子。今日变故太多,你没有吓到吧?” 薛佟这才松开眉头,也殷勤道:“吓到了也没关系,不用害怕,二公子要是不安,以后可以去丞相府找我玩儿——我是薛佟,你认识吧?” “吓到了”和“找他玩”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宋师忍着不耐忍了许久,听到这里直接拉住宋书的手腕,面色非常的臭: “不好意思两位,我们还有事,先不陪聊了。” 第64章 蛊种 “你算个什么东西?冒、牌、货—…… 宋书出了宫门, 便挣开了他的手。 他神色冷淡,和宋师记忆里的模样全然不同。 宋师看着他拂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心底压着几分焦躁,无奈道:“你闹什么?” “我闹?”宋书掀袍踏上马车,刚拉开车帘便听见了他这句话。 他蹙眉转过头,打量了宋师一眼,冷嘲道:“是啊, 我闹。我还没问问你,刚刚在宴会上,你为何要应下那桩婚事?” 宋师瞬间萎掉, 心虚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宋书微微一笑,并不想和他在这里争辩这个,转身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他正凝眉看着自己被宋师拉过的那只手腕,明明依旧白皙得漂亮, 他却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厌恶地拿出帕子,沾了马车上的备用水, 擦了一遍又一遍。 马车刚动起来, 车厢外木板一沉, 车帘再次被人掀起,有亮光照了进来。 宋书抬眸, 再次看见了宋师,擦着手腕的动作一顿,随即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垂下眸子,继续擦拭。 宋师坐到他身边,瞧见他的动作, 欲言又止。 宋书眼皮也不抬,在他坐下来的那瞬间便起身,坐到另一头去了。 宋师:“……” 他深吸一口气:“小书,你听我解释……” 这声“小书”让宋书眼底浮起几分古怪,他顿了顿,就在宋师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的时候,他停下动作看向宋师,抬了抬下巴道:“好啊。” “我听听你想怎么解释?” 宋师:“……” 解释不出来。 车厢里诡异的气氛节节攀升,宋书看了他片刻,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眼里含着几分嘲讽,又重新低下了头。 宋师一咬牙,开口打破了寂静:“我接圣旨是一时糊涂,我有错……对不起。” 宋书理都不理他一下。 宋师接着犹豫道:“但……你也并没有接受我的示好,这么久了一直吊着我不肯跟我在一起,我的毒没法解……难道你要让我直接被毒死吗?我为什么不能接这旨意?”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我不觉得我有错,你是我的谁?有什么理由管着我娶谁?” 宋书半晌发出了一声嗤笑,仿佛并不把宋师的话放在心上,点头道:“我确实不是你的谁。” 宋师见这激将法不管用,心中有些烦躁,很快声音又低下来:“小书……你知道我喜欢你,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的。你若是,同意为我解毒……” 宋书冷声拍掉他伸过来的手:“我不同意。” 宋师眼中不耐更甚,他声音也冷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装得这么清高,梦里献身的时候也不见你有多矜持——” 宋书冷笑,他斜眼看过来,狭长的桃花眸里装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腰间不见雪的刀刃反射着凛凛寒光,刀柄正被他握在手里,抽了一半。 他抬了抬下巴,慵懒而骄矜地回敬道:“就算献身,我也只给我哥哥献身。你算个什么东西?” “顶替别人的身份装的还辛苦吗?”他垂眼一笑,刀刃几乎是在瞬间便抵在了宋师的脖子上。 他一字一顿,语气带着明显的恶意:“冒、牌、货——” 宋师动作一僵,瞳孔剧缩。 —— 时间倒退回几天前,梧林驿馆的暗室地道中。 宋师爬起来,踉跄了一下,捂着额头回想他昏过去之前的记忆,结果伸手却碰到了额头上黏黏腻腻、仿佛是血液般的触感。 他瞬间回神,放开一看:手掌里都是血,却没有他握着鞭子许久造成的磨伤。 第一个瞬间宋师想到的是:他这是睡了多久?伤痕都自动恢复了? 然而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之脑后了。 因为他记起他是为什么昏过去的了。 他和那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打了一架。 对方是跟踪他跟踪了很多天的那个人,但他武功不是很好。 只是即便知道这一点,宋师也很难取胜——他消耗太大,而这男人还有蛊虫帮忙。 交手不过三招,宋师便知道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似乎并不想对自己下杀手,但他也很快撑不下去了。 对方在他倒地的那一刻抓住他的手臂,一手抓到他肩膀上,刹那间灵魂深处仿佛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宋师是硬生生疼昏过去的。 在失去意识的那瞬间,他恍惚间好像发现自己和这人互换了位置,变成了他抓着对方的手臂。 换魂? 他来不及去想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只能顺手把挂在“自己”腰间的锦囊扯下来,扔进怀里。 这是他师父从无悯大师那里给他的,能让他保持清醒。 只是…… 他看见原本低着头昏过去的“自己”转过身,微笑着把手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然后他的意识便迅速陷入了一片黑暗。 宋师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双手,心想:除了这身绛紫色的衣服不一样,连掌纹都和他原来几乎一模一样。 宋书先前说的、在客栈里看见的那个人,是他? 这人到底是谁?为何能控制蛊虫、又出现在圣女灵九身边? 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南疆国师。 暗道里除了毒物的死尸,空无一人,齐郁与他换了魂,而今抛下他不知去了哪里。 宋师觉得他最有可能冒充自己回到客栈。 可他要做什么呢? 他只是换了个真壳子,但冒牌货到底还是冒牌货,换魂回去冒充他,有什么意义吗? 还是要对宋书下手? 宋师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一瞬间毛骨悚然。 不知宋书能不能认出他。 宋师思索片刻,冷静下来,心说:这和平常的穿越不一样,也和之前穿回自己的身体不一样。 他没有接受到这具身体的记忆。 那么有两种可能: 一是那人用办法抹去了原体留存的记忆。 二是他们都没有得到彼此的记忆。 他希望是第二种,但理智觉得这不可能——若国师得不到他的记忆,钻进他的壳子也白搭,宋书很快就能从细节中扣出漏洞。 宋师决定先往前走看看。 出乎意料的是,这条暗道和梦里不一样,他走了没两步,前面竟然没路了。 他再原路返回,第二次让他惊讶的是,走过不远处便找到了暗室的门,正是他刚刚进来的那一道。 那他方才在这里走了半天,原来只是原地打转?怎么回事? 宋师心里又默默冒出一个词: 幻觉? 连换魂这种事情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位国师确实本事通天,兴许先前占据他身体两年的人也是他…… 就算不是,也应当和他有关系。 那如果也会幻术这种东西的话,也不算稀奇了。 他摸索片刻,灵光一闪,试着用梦境中的经历去寻找开关,果然在壁灯下找到了机关。 “哗啦”一声,暗门重新打开。 他愣了一下,随即步出门外将门重新关上,同时心想:那位国师就这样将他放在这里,为何不怕他中途醒过来跑路? 要么是他还会回来,要么是……国师在这里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所以他不怕宋师跑出去。 因为宋师若顶着他的壳子出现在人前,很快就会引起怀疑,跑也跑不掉。 宋师这样思索着,又觉得这思路不对。 他没有找到线索,回去之后,宋书必定要拍板立即返程,冒牌货顶替他回去,这么短的时间肯定不够做什么,而且他跟踪宋师两人那么久,不会猜不到宋书接下来的决定。 冒牌货没法回来,第一条排除。 以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保持清醒的锦囊一开始竟然没有起效,但他能醒过来,很大的功劳可能就归功于怀里那个锦囊。 冒牌货临走前应该给他下了昏睡的药,暂时克制了锦囊的功效,让他直到现在才醒过来。 如果他一直昏睡着,驿馆的人最多再过两天也要离开,到时候会有人来排查驿馆里有没有落下东西,顺便清扫一遍,排查的地方包括暗道。 他迟早也要被发现。 而且国师前几天还跟在圣女身边,绝对不会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第二条不成立。 想通这一节,宋师也松了口气。 他打开门缝观察门外巡逻的侍卫,沉吟片刻,计上心头。 他要将计就计。 冒牌货取代他的位置,他就取代冒牌货的位置。 若物质上暂时找不到线索,那就从言语上套话。 只是有一点——那人若真的是冒充他,回去之后,不知道宋书能不能看出他的不对劲。 没有继承他的记忆还好办,继承了…… 宋师有些不安。 晚些时候,得回去看看。 门口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宋师心头一跳。 他本打算找个地方躲一躲,然而他刚站到书桌前,来人竟已经停在他门前,敲门道:“师父。” 这声音十分轻快,带着由衷的濡慕和亲近:“您前几天给我的蛊种用完了,我再来向您要一些。” 这是灵九的声音! 蛊种…… 不等宋师想好如何回话,来人就已经推门进来了:“师父?” “……” 站在书桌后的宋师:感情你敲门只是应付一下。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现在是那位“国师”的身份,很快端住表情,波澜不惊道:“我在。” “侍卫说您今天一整天都呆在这里。昨日咱们才刚回来,虽然制药重要,但您也不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灵九笑嘻嘻地来挽他的手,“不能太劳累了呀。” 第65章 皮囊 “倒真是一模一样。” 宋师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一大堆消息, 十分愉悦。 这姑娘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又蠢又尖锐,在师父面前倒是乖巧可爱。 他十分抗拒她伸过来的手,然而又不敢轻易动作, 只得任由她挽过来,竭力露出一副慈祥的表情来:“为师知道了。” 灵九惊诧地看着他。 宋师:不妙,我是不是漏出破绽了? 没有记忆没有剧情,一无所知的状态下,太容易翻车了。 是称呼还是动作? 须臾, 灵九红着脸,把手缠得更紧了些,微微低头:“师父今天……心情不错吗?” “?” 灵九抿唇害羞道:“师父今天……好温柔啊。” 宋师松了一口气, 瞬间了然: 原来她师父在这徒弟面前走的是高冷那一挂。 早说嘛。 早说他就不用僵着脸装慈祥了。 宋师瞬间变脸,道:“没有,我心情很差。” 他迅速把手从灵九怀里抽出来。 灵九:“……?为什么?” 宋师随口胡诌道:“做了个梦,梦见娶妻, 妻子……”他本想说“妻子却死了。” 想了想还是默默改成:“妻子却失踪了。” 他记得,南疆国师是没有娶妻的,这个谎言没什么影响。 灵九顿了顿, 脸上的笑变得三分真七分假, 演技十分不走心, 满眼的探究和嫉妒都要溢出眼眶:“哦?师父梦见了谁是你妻子啊?” 宋师看着她眸子里的神色,心想:原来她喜欢国师。 也不对, 这应该和喜欢不一样。 他回想了一下在梦里,他和宋书在一起时看着彼此的眼神。 那应该是纯粹的喜悦和欢欣。 而她眼底却只有痴迷和贪婪,且因为他一句话就流露出这种深刻的嫉妒心,对国师的感情比他猜测更加……病态。 宋师不动声色道:“一个美人儿。” 灵九执着道:“比我还美吗?” 宋师:比你美一百倍。 他可不想和灵九搞什么师生虐恋,这又不是他需要走的剧情, 于是直接搬出一副冷淡的表情来:“问这么多做什么?” 灵九便神色一收,低头退了两步:“……是九儿逾矩了。” 宋师:get√,原来还害怕师父。 这下好,装冰山就行了,不用有别的表情。 别问怎么装冰山,问就是面瘫脸。 回归正题,灵九不敢再多问他别的,便道:“师父……差点忘了,我是来拿蛊种的。” 蛊种是什么? 这玩意儿在哪?我怎么知道? 宋师冷着脸刚要说话,灵九又急忙道:“师父您忙,我自己拿就行了,我知道在哪儿的。” 很好。 一个有用的徒弟就是应该什么都不让师父操心,直接说出师父想要的信息,这样才是个好徒儿。 宋师高冷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假装去翻书架上的书,想看她要从哪里拿那个所谓的“蛊种”。 这间书房他搜查过,分明什么也没有发现。 而下一刻,灵九站到香炉前,拿出一张磨砂纸,将里面烧尽的香灰尽数拈到砂纸上。 宋师蹙眉。 香炉里的香是蛊种? 是如今蛊毒造成的流行疫病的种子? 这国师是个什么变态,怎么把蛊种放在香炉里点,不怕把自己毒死吗? 或者他根本不怕这蛊毒,又或者……蛊种的传播方式不是点燃? 不论怎么说,确实伪装得好,看灵九神色,明显国师先前经常这样做,她已经习以为常。 这对师徒难道来大周的一路上都在播撒蛊毒? 而且很明显,所有人都只知道南疆圣女要来大周,却并不知道南疆国师也跟过来了。 灵九对待国师毫无防备心,因为先前和灵九见过,这张脸又和他自己一模一样,因此宋师不敢露出破绽,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番。 而灵九则十分顺从,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她口中,宋师整理一番思路,得到了以下信息: 第一点,瘟疫确实是南疆的手笔,为的是让大周自顾不暇,然后一举入侵。 第二点,蛊种其实本来只用交给灵九来做,国师是自愿跟过来的。且,国师对巫蛊之术的追求极其狂热。 这疫病的蛊毒被他称为“不老药”,据说是他亲手研制的“长生不老药”失败品,能使人一夜白头,暴毙化白骨。 解药方子有,但没人实验过。 这和宋师的那个梦再次不谋而合。 梦里洛姣最后拿到了解药方子,正是因为太子洛放锒铛入狱后,宋书在他府里搜到的——其实当时宋书主要是为了搜他自己中的蛊毒解药。 没想到阴差阳错,搜出了疫病的解药方子,彻底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 那个梦……难道是预言梦? 可是为何解药方子会出现在太子府上? 难道和那位南疆医师有关? 第三点,她前几天在客栈里碰见他们,当时国师伪装成了普通侍卫,脸还是用的这张脸。 所以宋书当时看到的人确实是国师,只是后来他应当是也看到了宋师的脸,迅速离开了。 ——为什么说是“用”这张脸,那就提及第四点了。 在灵九口中,这位国师,经常换脸。 不错,正是“换”。 所谓“换脸”,宋师还不知道具体流程,但听说宋师这张脸,是大约三个月前,闭关许久出来的国师突然换上的,一直戴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宋师想起他当初翻窗去灵九房中绑她的时候,灵九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 他那时对宋书点头,便是确信:灵九认得他这张脸。 如今串联线索一回头——三个月前,大约正是他重新穿回来的时候。 时间对上了,脸对上了,也有这个换魂的能力,那么原因呢? 南疆国师,为何会穿到他身上两年? 灵九走后,宋师根据他先前探查过的地形,找到了国师如今的住所。 这屋子里所有东西他都一一查过,但根据国师会把蛊种做成“燃香”这样的做法来看,他查探过,也不一定代表确实什么都没有。 他把锦囊收起来放好,突然摸到腰间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绑在衣服内侧,已经沾了人的温度,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发现。 那是一块色泽早已暗淡的暖玉。 宋师心里奇怪:一块玉佩,不佩戴在腰间,却藏在衣服内侧。 这是什么意思? 翌日,宋师伪装一番回了趟客栈,问及宋书一行,小二说:“客官你问他们啊,今早就走了,听说是京城商家的两位少爷出来□□,这就要回去了。” 走了? 还在宋师意料之中。 至少现在看来,冒牌货还没对宋书他们做什么。 他呆在南疆使臣的队伍里,一路回了京都,眼睁睁看着他们撒下蛊种—— 他想起灵九提过,蛊种无色无味,是融化在水里让人喝下去的,且是在一日之后才会发作。 于是他后来悄无声息的,把蛊种换成了真正的香灰。 香灰虽然喝了也有害,但总比蛊种好。 在此期间,他也顺利摸到了蛊毒的解药方子,并且摘抄了下来,贴身放置。 冒牌货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让他们换魂,宋师无法确保对方是否会在此期间突然穿回来,所以他尽量将这方子背了下来。 防止万一,宋师还吞过一次蛊种,实验了一回解药的真实性。 反正这具身体要是死了,死的也不是他。 如果这具身体死了,他还是穿不回去,那就是命了。 回到京都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回了一趟宋府,听闻宋书两人已经回府,心头一跳。 宋书没事。 他暂时找不到机会和宋书独处。 但还有杨川。 他赶过去时,恰好遇到杨川从家中大吼大叫地跑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爹站在府中,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逃走。 还是来晚了。 宋师便跟住杨川,看他去酒店买酒、然后蹲在角落里从无声的哭到撕心裂肺地哭,和他梦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然而墙的另一头没有他“自己”四处寻找的身影。 冒牌货并不知道他的梦境,对宋书又没有那种感情,当然不会突然跑出来在街上闲逛、然后撞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杨川。 他从黑暗里走出来,翻上墙头坐下,如同梦中一样,丢了颗石子过去:“喂。” “怎么跑这儿哭来了。又挨你爹的揍了?” 杨川哭声一顿,抬头看了过来。 他把事情始末简单讲给杨川听,在他目瞪口呆的注目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信不信我?” 杨川:“……我当然信,不然你不可能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现在怎么办?宋府那个待在二公子身边的,是个假货?” 宋师叹了口气道:“不慌,他要装,就让他装。你先听我说……” 和杨川分别之后,宋师再次绕道,去了天光寺找到无悯。 毕竟是晚上,求见的话还要等好一会儿,宋师没那么多时间,于是他直接翻了窗,直奔他印象中无悯的厢房。 他只在厢房外敲了敲门:“大师,深夜到访、还望见谅。我是宋家宋元清,来此有一事相求。” 良久,屋内方才亮起灯火,传来无悯淡薄的声色:“请进。” 他推门而入,却在屋内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他师父。 无悯的手正搭在她肩上,似乎正为她穿衣,转头看见他,打量了两眼,收回手道:“大公子请坐。” 宋师朝他师父行礼。 他现在的脸依旧是自己的脸,但身体骨血却又确实不是“宋师”了。 他不知道他师父能不能看出来。 灵湘披着衣服神色慵懒,鬼面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半晌突然嗤笑一声: “这幅皮囊,倒真是一模一样。” 宋师一瞬间毛骨悚然。 第66章 换皮 “有人灵魂至死不能安息。”…… “莫慌, ”无悯抬手示意他镇静,“实不相瞒,方才有个人也来过这里, 与你长得一般无二,他告诉我们,他才是真正的宋元清。” “如今你该如何证明,你不是冒牌货?你师父可不会对一个假货手下留情。” 灵湘瞥了无悯一眼,没有否认这句话。 宋师蹙眉:和他长得一般无二? 冒牌货擒足先登了? 不对, 他又不知道宋师醒了,还跟着南疆使臣入了京,又怎么可能想到先他一步来这里证明自己的身份? 难道他还有能知道宋师有没有醒、或者在做些什么的能力? 屏风后的站着的……又是个什么人。 他脑中飞速运转, 正要说来,里间屏风后突然转过一道身影,一眼看去,眉目如画、尽显风姿, 是位惊艳的美人儿。 美人儿淡声道:“不必试探了。” 宋师喉间的话尽数咽下去,惊愕道:“小书?” 宋书的视线直直地看了过来,笑了笑, 轻声说:“是我。” 灵湘两人都看向他。 窗台那边传来一道冷淡的童音:“我很好奇, 为什么二公子说不必试探了?你就这么确信他才是真正的师兄吗?” 一身红衣的安栾不知何时坐到了窗台边, 长发束成了辫子,看着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宋书走过来在宋师身旁掀起衣袍坐下, 闻言微微一笑:“那个假货不敢来找灵湘师父,他若听过无悯大师的能力,便也不可能来天光寺自投罗网。若没有听过……那就更不可能来了。” 分析得有理。 宋师松了口气:“所以你们方才说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来过这里,也是假的?” 灵湘修士摊手,十分坦诚:“无悯诈你的。来的是二公子, 他告诉我们宋府里那个宋元清是假货,所以我们听见你敲门,才如此草木皆兵。” 宋师觉得疑惑,他转头问:“那奇怪了——小书,你怎么认出那个不是我的?” 宋书道:“他跟我一碰面,我便知道不对劲。他还说他做了个梦,是个预言梦,梦见我和他在一起了。” 宋师:“……” 他看着宋书的目光微微凝滞了一下,倏地想起梦里的事情来。 梦里他和宋书确实是在一起了,还上过不止一次本垒。 梦醒之后宋师便明白,其实他也是喜欢宋书的,宋书兴许也确实对他有意。 然而现实是,在宋书眼里,两人并没有在一起,而在他眼里,已经把宋书当成了相伴许久的爱人。 宋师自觉有些尴尬。 他默默坐远了一些,踌躇道:“我也做了这个梦……他说的并不算错,毕竟是用我的身份和你对话——但他为何会知道我的梦境?” 若齐郁知道他的梦境,甚至这个梦确实是个“预言梦”的话,那么伪装成他,对齐郁来说岂不是轻而易举? 宋书听他说完暗道里的经历,淡定道:“他装你装得太假了。若当时回来的是你,就算确定这是个预言梦,也绝对不会就那样告诉我。” 目的性太明显,简直明晃晃地要在脸上写:我想跟你上床。 宋师做不出这种事。 宋师耳根一热,默默地又往旁边挪了一点。 这是那个国师的身体,虽然还是自己的脸,但他觉得若是碰到宋书了…… 宋书不膈应,他膈应。 “咳咳,”灵湘修士笑眯眯地打断他们,“叙旧先放到一边,不如来讨论一下现在怎么办呢?” “元清你装齐郁装了那么久,接下来打算如何?” “我是准备要搜集好证据后,找个合适的机会,用齐郁这个身份爆出来。但我一直搞不清楚齐郁到底要做什么。” 宋师皱眉,“他和我换魂,若无其事地跟着小书回京,然后呢?然后他想要什么?” 宋书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冷静:“他这些天几次三番暗示我,和之前一样……他想骗我和他在一起。” 他这是说的比较委婉了,宋师却一下听出了他的意思: 这不就是馋他身子吗?! 宋师的脸色一下就冷了下来。 之前的那两年不算,这次换魂绝对是蓄谋已久,然而换魂还不够,这冒牌货竟然还惦记着宋书。 “换脸。” 安栾冷不防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和师兄换魂,想和二公子……是为了换脸。” “换脸?” 安栾从窗台上跳下来,面无表情道:“我之前跟你们说过,我是个孤儿,但我没有告诉过你们,在来到边境流浪遇见师父之前,我在南疆圣陵待过一段时间。” “我有幸被选为那一届的圣子候选人,在那里住了两年,两年后我才离开。” “我很早就见过南疆国师,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寝宫里。” 十几个贫穷人家的孩子一起进入圣陵,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 国师对他们没有其他要求,唯一的命令就是“不准破禁”。 这个“禁”,指的是童子身。 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待在圣陵中无处可去,便总喜欢偷偷摸摸结伙一起跑出去玩。 安栾不是那种活泼的性子,他一向不参加这种群聚活动,孤僻到没有一个朋友。 又因为长相好,最得国师偏爱,被许多小孩子嫉妒。 孩童的心思最单纯,也最幼稚。 这样的次数多了,有的小孩子就很看不惯他的不合群,某一次,安栾被他们骗到了国师的寝宫里。 国师的寝宫是南疆皇宫最神秘的地方,他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安栾当时听见了脚步声,惊慌失措地躲进了床底下。 然后掉进了地道中。 他看见了人间最惨烈的地狱。 遍地都是腐朽的白骨、猩红的血迹、挂在尽头刑具边的人皮。 他吓疯了,听见头顶暗道再次传来声音,慌乱之中又钻进了成山的白骨堆里。 他就这样听见了国师的秘密。 “南疆国一直有一个传说,说国师是个苦命人,两百年前亲眼看到爱人死在自己眼前,痛苦万分,因而心生执念,为了能让爱人复活而研制出了长生不老药,才得以长生百年至今。” “这个传说——”宋师扬眉,委婉道,“不像这个国师会做的事。” “你刚刚说过,疫病的蛊毒名叫‘不老药’,”宋书提起,“但这蛊毒的功效显然与‘长生不老药’的传说相悖。” “那是‘长生不老药’的失败品,”安栾垂眸回道,“传说是假的,他确实不是那样的人。” “他确实有过一位早夭的爱人。制作长生不老药,是因为他对那人求而不得,对方应当是拒绝了他,说他迟早会老去。容颜化作枯骨时,便什么都不是。” 宋师干脆当听了个故事,点头道:“哦,这就伤人了。” 安栾嘲讽道:“他换皮,也是因为那人说过他相貌不够好。” “你如何知道这些?”难道齐郁还全部都一一讲给他听了不成? 安栾沉默了片刻道:“他在地道中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拿着一幅画一直在不停地念叨,状似疯魔……我想不听都不行。” “所以你听了多久?” 安栾道:“大约半个时辰。” 宋师了然:“还不算太长时间。” 安栾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我太害怕了,差点睡过去,于是趁着他还没发现我,偷偷跑出去了。后面的我没再听下去。” “……” 宋师道:“那人骨和人皮是怎么回事?” “他每十年就要换一次皮,以保证脸始终是新鲜年轻的,”安栾想起那个地道中的东西,脸色十分难看,“那些人皮是他已经戴过、后来换下来的,因为无处可放所以才全部挂在了那里。” “南疆每十年就要选一批孩子进圣陵,这些孩子基本都是丢弃的孤儿,要么就是贫苦人家养不起了,而且全都长得不差,年龄在五岁左右。” 进入圣陵后,这些孩子会被无忧无虑地养到十五岁…… 以前有些人觉得奇怪,每十年选举一次圣子圣女,所以南疆的王位也默认只能坐十年,但并不是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圣子圣女能选拔出来。 那些选举出来的圣子圣女,要么极美,要么极丑……但这是胜者,那么败者呢? 无人关心那些孤苦的孩子在选举失败后去了哪里。 但五年前,七岁的安栾亲眼见到了国师清隽的外表下隐藏的不堪和腐朽。 那是真正的人间烈狱。 被国师选中、无法成为“圣子”“圣女”的人,全都永远地留在了圣陵,被他一个一个拖进了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取出童子血、剥开人皮,然后失血过多、或活生生地饿死在那里。 白骨一日又一日堆积,逐渐变成了一座大山。 没人知道这座山底凝固着一层又一层的血液。 惨叫被埋入地底。 有人灵魂至死不能安息。 “在国师看来,童子血是最纯粹的血,换皮不取其他的血,童子血却是一定要的,”安栾板着脸,“他还很挑,只喜欢男人的皮,不喜欢女人的。” 那些年的圣子基本都很丑,估计是他挑剩下的,圣女倒是都长得不错,但国师选女孩入圣陵,基本都是掩人耳目,虽然后来也顺手一日取了血,也只是为了灭口、不让消息传出风声罢了。 养了十年,在他心里,这些孩子自然什么都是属于他的。 取张人皮,也是他该得的。 宋师听到这里,看了宋书一眼。 所以冒牌货想和宋书上床,其实是为了拿到童子血,要取宋书的皮? 他心底压着几分火,觉得荒谬又不可思议。 换皮这种事……真是奇幻。 “他曾经貌似也做过换魂的事情,”安栾沉吟道,“那是因为当时不知道怎么换皮,所以走了歪门邪道……当然换皮也不是什么正道。” “他会在这具身体老去之前,挑选好下一具身体,然后强行换魂,让人代替他老死。” “而他披着一张崭新的脸,继续待在他的宫殿里,享受荣华富贵。” 第67章 蠢货 “他待我好,我自然心仪他。”…… 国师每十年选一批圣子圣女, 他宫里的人也每十年就换一次,没人发现他的脸有什么不对劲。 灵九竟然知道国师换皮这件事……这让安栾听到时也十分惊讶。 “兴许是换魂太麻烦,在找到换皮的方法后, 他很快就找了副骨架极好的身体,不再开始换魂。” “灵九说齐郁闭关过两年,”宋师抿唇思索,“我原本猜测这两年他便是跟我换了魂,但根据你所说……他为何突然找到我?而我也没有变成他啊?” 甚至在那之后, 特意制作了一张宋师的人皮戴着。 安栾摇头:“我不知道。换魂的过程我并不了解,而且他跟你换魂的那两年,我早就离开了南疆, 并不清楚他后来又做了什么。” “贫尼知道。” 众人转头,齐齐看向方才一直在旁边当个安静听众的无悯大师。 灵湘修士支着下巴,眼神一亮:“你知道?对了,你也是搞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的, 知道也不奇怪。快说快说,你知道什么?” “……” 无悯无奈地说了句“阿弥陀佛”,在灵湘修士的催促下开口道:“换皮我并不清楚。但换魂一事, 我曾去了解过, 换魂的条件, 是能得到双方的贴身之物,选定时机摆阵。待一切就位, 魂魄便可互换。” 宋师脱口道:“这不可能,我从前从未见过他,更不要提他会拿到我的贴身之物。” 更何况,那两年只是齐郁占据了他的身体,而他的魂魄却飘到了他乡异世。 这和换魂的内容不符合。 无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因此当初也从未往换魂一事上想过,只当有人夺了你的舍,让你被迫离魂……” 也有这个可能。 宋书冷不防道:“无悯大师,你先前说让我们交换贴身之物方可化解血光之灾……是否就是指这件事?” 他在众人看过来前,摸到了袖中的那块帕子,眉目冷凝如画,“哥哥送给我的帕子在这里——至于齐郁的贴身之物,哥哥,你现在就可以找一找。” 宋师愣了一下,想起了那块暖玉。 灵湘修士鼓掌道:“好极了,来阿岚,你会换魂之术吗?” 无悯利落道:“不会。” 灵湘的表情一顿。 无悯又说:“但可以一试。” 宋书今晚不能出来太长时间,要不然会引起齐郁的怀疑。 他起身告辞时,宋师也跟了出去,临走前又把步子从门槛外收回来,扭头冲他师父道:“师父。” “?” “你这面具,还有多余的吗?” 毕竟是宋师的脸,若过几天的宴会上他们顶着一模一样的脸出现,恐怕会引起大骚乱。 他们商定好了暂时不换魂回来,无悯随时守着术阵,等他需要时再开启阵法。 他原本没有打算在宫宴上闹,然而齐郁见到他便慌了神,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挑衅般应下了皇帝随口一说的那桩婚事。 宋师确实气得要吐血。 行啊。 你不是有胆吗? 那我也不按理出牌。 爆出南疆蛊毒之事时,宋师看到他在旁边脸色都青了,瞬间神清气爽。 从宴会上离开之前,他又顺手带走了灵九驱使毒物用的药粉,最后看了一眼座上的宋书。 他脸色也不好看,但更像是被冒牌货气的。 景休守在他旁边,宋书安然无恙。 他很快退场,往城外的天光寺赶过去。 任务完成,功成身退。 接下来这一身的烂摊子,还是交给原装货自己来面对吧。 即便换了一副身体,只要留有记忆,该会武功的,也不会把武功忘记。 不该会武功的,还是不会武功。 比如穿到一具内力全无的身体里,宋师就可以凭借硬功夫安然退场。 而穿到一具武功高强的身体里,齐郁就只能束手就擒,被一个简单学过一些防身术的宋书将刀抵在了脖子上。 齐郁惊诧交加,他整个人靠在车厢木板上不敢动弹、冷汗津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宋书轻声道:“你的演技太差了,你回客栈那一晚,我就知道你在说谎。” 宋师绝对不敢在表明心迹、而宋书明确表达了拒绝的意愿之后,还强求要和他睡在一起。 齐郁闻言瞪大眼睛:“不可能!我分明装的那么像!我拥有他全部的记忆,还有那个预言梦……我所有行为都是照着他的性格来的,你怎么可能发现破绽!” 宋书并不理会他的质疑。 他手中的不见雪抵在齐郁脖子上,漫不经心道:“你想装作他留在我身边,是为了换皮?” 齐郁浑身一僵。 宋书安静地凝视着他。 齐郁的面目开始扭曲起来:“是……是又怎样?你应当不知道吧,几个月前,我也在这具身体里,差那么一点我就得到你的童子血了……就差一点!那个蠢货偏偏在那个时候回来了!” “幸亏他没有继续下去,你的童子血还在……” 他狰狞又贪婪地注视着宋书道:“蠢货就是蠢货,他怎么能知道你这张脸有多么难得……我活了几百年,但凡我想得到的皮囊,就没有落下的。” 见他作势起身,宋书微微转动手腕,凝目道:“别动——你命还在我手里。” “这可不是我的命,”齐郁神色阴郁,“这是宋元清的命。” 宋书动作一顿。 “让我猜猜,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宋元清如今……是找到人能让他换魂回来了?” “这是去城外的路——你要带我去天光寺?也对,听说有位无悯高僧料事如神,若她也会这种术法,倒不奇怪。” 齐郁观察他神色,至此又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但你貌似没有想过,若我在他成功换魂之前,先取下你的童子血——再摘了你的皮呢?” “他回来之后,面对你时该如何自处?” 他思路突然变得如此清晰,倒是让宋书惊讶。 他面不改色,语气有多轻,神色便有多漠然:“那我定会在你下手之前,先杀了你。” “你杀了我?”齐郁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狞笑起来,突然伸手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腕,“那你杀啊,你敢吗?你现在杀了我,我还能回去,宋元清呢?他从此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要魂飞魄散!” “你要亲手害死你的好哥哥吗?” 宋书冷脸甩开他,轻笑一声:“别以为我不敢。” “怎么,嫌我手脏?你性格变化倒是挺大。我记得我回去之前,你还是朵清纯无辜的小白花——哦,对了。宋元清的记忆里有,你重生了是吧?” 齐郁眯眼,“清纯小白花是好骗,现在这样的疏离冷美人儿也不错……宋师倒是捡了个好便宜,你怎么偏偏就心仪他?” “他待我好,我自然心仪他,”宋书微笑,匕首刀尖划过他的下颚,“我不像你,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齐郁的眼神一下就变了。 他近乎尖锐地呵斥道:“住嘴!” 他顶着一张宋师的脸,表情却是宋师从未有过的狰狞可怖:“是他有眼无珠!你敢在此嘲笑我,不过是仗着你自己还年轻貌美,待红颜化老朽,你觉得还有人会爱你吗?” “哦,对了,”齐郁猛地抬手将宋书的匕首握住,满眼阴翳,“你不是心仪他吗,让我想想,你现在是在拖着时间等他换魂回来吧?你还是不敢杀我……我若是现在就自杀,你猜会如何?” 血从他掌心一滴滴落下来。 宋书眼神一变,抽刀出来。 若这不是哥哥的身体,他怎么自残都行。 可偏偏这身体是宋师的。 齐郁嗤笑一声,猛地再次将沾了血的手掌覆上宋书的脖子,情势瞬间急转直下。 宋书手里的匕首因无力而落下。 他确实不敢伤害宋师的身体,所以齐郁猜对了。 既然震慑失效,拿着刀也没什么用,宋书干脆利落地抬手,扳住齐郁的手腕。 但他毕竟和宋师这具身体还是有体力差,他不敢动思绪,但齐郁对他下手却不会留情,那力气是在往死里掐。 齐郁阴冷地笑了一声:“知道我是谁还敢跟我坐在一个车厢里这么久,蠢货。” 宋书被他掐着仰头摁在车厢木板上,脸色泛青,眨了眨眼,似乎想要说什么。 齐郁毫不在意,他凑过来兴致盎然道:“既然软的你不吃,那我就只能来硬的了——” 下一刻,扼住他喉咙的手徒然一松。 齐郁骤然被人打断,手腕传来剧痛,一转头,却见景休正拿着木剑格挡在宋书身前,娃娃脸上面无表情。 宋书猛地咳了好几声,脸色才终于恢复如常:“景休,把他敲晕。” 景休点头。 宋书缓过气来,在齐郁怨恨的眼神下慢声道:“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个假货,还以为我不会提前做好准备?” 他嘴角勾起几分凉意,微微一笑,端坐如初,将齐郁刚刚的话启唇,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蠢货。” 齐郁对上景休,绝对是比不过的。 他还没挣扎两下,便被景休敲晕了过去。 至此,在外赶车、听了全程的章五扬声道:“公子,天光寺到了。” 第68章 失忆 “你刚刚说,我是你的谁?”…… 齐郁醒来得比宋师要早。 他身下冰凉, 眼前一片模糊,待他慢慢摸索起身,便见到好几双眼睛都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像开宴会一般默然不语地盯着他。 而他坐在中间的地上,浑身都被绑着,旁边摆着换魂阵所用的器具。 齐郁:“……” 他一看这阵法就知道换魂成功了,他现在不在宋师身体里。 无悯正凝视着他,迟迟没有开口, 似乎不确定阵法有没有成功。 但是宋书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玷污了眼睛一般,拂袖起身, 轻描淡写道:“成了。” 刚想继续装一装的齐郁:“……” “为什么?!” 他失控地往前挣扎,因为身体不平衡而栽倒在地,对于一个国师而言,这样的动作已经十分失态了。 身后是宋家祠堂里的佛像, 端庄且肃然。 而他跌坐佛前,却披头散发,满不在乎, 一心只想求个答案。 齐郁盯着他, 声音近乎尖锐:“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你为什么能屡次三番,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认出我不是他?为何先前第一次换魂你就没有认出来?!” 宋书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漠道:“冒牌货终究是冒牌货, 你和他有本质区别。” “是我瞎了眼,第一次把哥哥弄丢了。” “从那以后,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其实这也很好区分。 因为一个不爱你的人,满眼都只有贪婪和欲望。 爱你的人,眼里会有光。 齐郁望着他的身影背着光远去, 恍惚间仿佛记起了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地唤他的名字。 “齐郁。” 他眼里有光。 后来那人拒绝了他的告白,借此和他分道扬镳。 他原本以为他是恨的,恨对方既然不愿和他在一起,为何又要撩拨他,恨他们也曾一同走过天下风光,却不能如愿相伴余生。 两个月后,他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那人的尸体。 他是犯了心疾,病倒在那里的。 齐郁从此入了魔。 世人都猜测过他的来历。 有的说那人嫌弃他不够貌美,所以他求美貌。 有的说那人说他迟早化枯骨,所以他求长生。 时间久了,他好像也把这些说法当了真。 他渐渐地忘了,不够貌美、自卑离开的是对方。 一身皮囊化枯骨、早夭而去的,也是对方。 求长生是为了让他复活,剥人皮是为了给他做身好看的皮囊。 连养蛊虫都是因为要制作长生不老药。 他把一块很久以前那人送给他的暖玉视若珍宝、贴身佩戴,不叫任何人看见。 偏偏又每日对着他的画像倾诉满腔怨气和怒意。 他活过春秋,活过四季,活过百年沧桑。 他一日复一日地等着那个人回来,又心知这是妄想。 这样不老不死活着的时间太久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忘却了初心,变得贪婪、堕落。 连他自己都信了那些传闻,觉得是对方看不上他,所以才离开他。 可是百年前,他也曾捧着那具尸体,泪水滴滴滚落,守着他直到白骨化作黄土,那时他心想的是。 我爱的不是皮囊。 你再难看,也是我心中最好看的那个人。 宋师醒时,已是晌午。 宋书守在他身边一夜,睡了没两个时辰,听见动静又立即睁眼,见他要起身,扶了他一把:“你这一睡,怎么睡到如今?” 宋师费力地抹了把脸,问:“……几时了?” “大约午时,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宋书突然顿住。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两秒,宋师眼神清醒起来。 他试探道:“小书?” 宋书:“嗯?” 宋师瞪大眼睛:“媳妇儿???” 宋书:“……?” 说清楚,谁是你媳妇儿? 宋师愕然:“你没死?!” 宋书冷了脸:“……你才死了呢。” 宋师又震惊道:“对啊!我怎么也没死?!” 宋书:“……” 你是不是对死有什么执念? 他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是真的宋师没错,可他在说些什么? 宋师抬手掐了一把自己,他的手还以为昨天握了匕首的刀刃而绑上了一层绷带,这一用力,腿不疼,手倒是先疼了起来。 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突然窜起身—— 宋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被他搂住了腰,往床榻上猛地一按。 宋书反应不及,眼前一花,直接栽倒在床上。 他刚要起身,宋师低下头,直接吻了过来。 宋书:“……” 宋书:“!” 他猛地伸手一推,皱眉道:“哥哥,你疯了?” 宋师与他不过分开几寸距离,听他说完这句话,一言不发又亲了下去。 宋书一口气被堵在喉咙里,这次再推他,却没能推动。 宋书最不喜人强迫自己。 宋师教过他防身术。 他膝盖抬起来,又觉得踢人命根子不好,刚顿了顿,突然察觉脸颊上一凉。 他彻底顿住。 哥哥这是……哭了? 宋师还在亲他。 室内暧昧的水泽声不断响起,宋师的吻从急切地宣泄情绪般到后来的被安抚到的平稳。 宋书逐渐忘了要推开他,整个人都被他吻成了一滩水,眼尾泛红,气息不匀。 两个人的姿势逐渐变成了宋师靠在床头,宋书坐在他腰上,衣衫不整,感觉下一刻干柴烈火就能直接烧起来。 擦枪走火的前一秒,宋师终于放开了他。 宋书瘫在他怀里,把下巴放到他肩膀上,缓着气,喉咙沙哑:“哥哥……你怎么了?” 宋师搂着他的腰,哑声道:“没什么,做了个梦。” 宋书皱眉:又是梦? 然后他听见宋师接着道:“梦见我带你去梅花林看花,你……死在我怀里。” 宋书:“……” 这不是宋师之前做过的那个梦吗?! 齐郁装宋师的时候没把这个梦的结局说出来,但那天晚上宋师跟他说过,梦里的结尾,是他死了,宋师给他殉情。 宋师怎么又做了这个梦?! 他正沉思,宋师搂着他的手突然紧了紧,埋头在他颈脖间道:“这说明梅花林肯定很不好,你之前说要我带你去看,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害怕。梦太真实了……” 宋书:“?”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要去梅花林? 我怎么不记得? 他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盯了宋师一会儿,直把他盯得毛骨悚然:“哥哥,你刚刚说,我是你的谁?” 宋师莫名其妙,回想了一下,答道:“……我媳妇儿?” “……” 宋书:“现在是临初几年?” “什么临初?那都是上半年的事了,”宋师蹙眉,“这不是太青元年吗?” 宋书麻了:“……现在几月?” “八月啊。”宋师抬手摸了摸宋书的额头,“小书,你没生病发烧吧?还是我昨夜折腾你折腾太狠了,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对了,你刚刚怎么趴在床边睡?” 他望了一眼窗外,奇怪道:“今天是不是要下雨了,昨天这个时候太阳都能把人烤焦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 宋书从他身上下来,重新穿戴好衣服,面色冷漠道:“我只是觉得,生病发烧的应该是你。” 宋师十分莫名其妙:“我没烧啊?” 拜宋师的福,宋书特意去洗了个脸才去找到了无悯,恰好灵湘修士也在,宋书便直接说了。 当然,他略过了宋师把他摁在床上、亲得七荤八素这一段。 宋书不解道:“这是什么情况?他把梦当成现实了?” 无悯沉吟片刻,和灵湘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没有料到会有这种情况。 齐郁也没有这个情况啊。 片刻,无悯方才斟酌道:“兴许是……这样换魂换了太多次,对他魂魄有损,他因而记忆错乱了?又不记得之后的事情……那是把梦醒之后的事忘光了?” 宋书面无表情:“他不会脑子就这么傻了吧?” 灵湘哭笑不得:“这倒应该不会……所谓失忆,总能有一些事情能刺激他,让他再次想起来——兴许过几天,他就自己好了呢?” “你和他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毕竟周围的事情发展都和他梦里不一样,他应当就能理清逻辑了。” 宋书别无他法,只能叹了口气:“希望如此。” 齐郁没有试图逃跑,他被绑在祠堂,很平静地交代说,他一开始穿进宋师的身体,只是个意外。 当时他已经很久没有换魂,一直都在换皮,但他闭关练蛊时差点走火入魔,魂魄便占据了宋师的身体。 他发现了宋书,然后起了换皮的心思,就这样装了两年,一直找不到机会取童子血。 随后宋师便回来了。 他记忆之所以没有和宋师一样错乱,大概是因为曾经换魂换过很多次,已经熟练了,且他换魂不需要得到别人的贴身之物—— 问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换魂的,唯有这件事他不肯说。 宋书听完这些,十分平静。 他又回了宋师院子里。 惦记着宋师一天没吃饭,还特意端了些饭菜过去。 宋师一见他便从床上坐起来:“你去哪儿了?” 宋书顿了顿:“去找能治你病的名医。很不幸,名医说你没救了,我就回来了。” 宋师不满道:“我没生病。” 宋书毫无波澜:“哦,你只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宋师抬手握住他的手指,奇怪道:“媳妇儿,你今天怎么了?” 宋书耳根一红,想抽手出来,低声道:“……别胡说,谁是你媳妇儿?” 宋师并不觉得不对。 在他记忆里,媳妇儿这个称呼只是他偶尔好玩才喊两句,他更多时候是喊小书,有时候兴致来了,更喜欢喊另一个词。 他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夫人。” 宋书忍不住道:“闭嘴。” 他甩开宋师的手,把饭菜“嘭”一声扔到桌上,匆匆别过眼,刚要说话,宋师的手又攀上来,摸到他手腕处。 他坐在桌边,倾身再次吻过来。 宋书:“……” 宋书还是舍不得踢他,于是掐了一把他的腰,趁他动作一顿、分开的瞬间便迅速起身,捂着唇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耳根通红,眼里还有水泽:“你乱亲人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第69章 真相 “信里写了什么?” 宋师疑惑地偏头:“嗯?我没有乱亲人。” 宋书:“你亲的不是人?” 宋师理直气壮:“我只亲你, 不乱亲别人。” 宋书:“……” 他偏过头,面无表情道:“总之,我觉得我们需要约法三章。” “什么?” “第一, 不准突然亲我。第二,不准喊我夫人和……媳妇儿。”宋书忍着羞耻心,尽量面不改色,“第三,你得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我没有和你在一起,你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宋师扬眉:“……第一不行,第二勉强, 第三……小书,你又想和我玩新情/趣了?” 宋书:“……” 他冷脸道:“谁和你玩情/趣。坐着,听我说。” 宋师只能乖乖坐回去,眼巴巴地看着他。 宋书又慢慢坐回了桌边, 为了防止宋师突然袭击,他直接坐到了对面,将这几天的经历简略解释了一遍后: “眼下的情况是这样:现在是临初帝年间, 洛姣还没有登基, 洛方文没有进大牢。此刻是四月, 你把梦境当成现实了。” 宋师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宋书顿了顿,有几分欣慰, 隐隐又带了点失落。 他微笑道:“明白就好。” 宋师道:“你是骗我的。” 宋书:“?” 宋师欣然道:“你想和我玩重回四个月前的游戏?哦,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 宋书:“你不信,可以去问景休或者小五。你师父和无悯大师都知道这情况。” 宋师:按你的说法,还有几天是我毒发来着?一、二、三……三天?” 宋书:“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 宋师:“时间挺快啊, 可以接受,忍三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宋书:“……” 他木然闭嘴。 语言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法聊。 宋师自言自语完,又转头道:“你刚刚说什么?” 宋书破罐子破摔,彻底麻木。 他离开前顺口告诉了宋师:“南疆那边发兵了,洛放在跟其他朝臣僵持要不要打仗,解药方子拿去试验过,确实有效,但一时之间也没有药材能治好这么多人。” “过几日朝堂应该就会争论出个结果,我给你请个病假在家修养,希望你能在此期间把脑子养好了。” 宋师点头,坦然道:“行。” 宋书原本只是顺口提了一句,见他这副仿佛失忆突然又好了的样子,眯了眯眼问:“你方才选择性无视我的话?” 宋师:“我可没有,别冤枉我。” “考考你,我刚说的,现在什么年间?” “临初帝年间。” “几月?” “四月。” “我是你的谁?” 宋师这回不再说“媳妇儿”了,他说:“夫人。” 宋书看了他两秒,嗤笑道:“感情你是除了最后一点,其他的都记住了?” 宋师挑眉:“不是你要我记住的吗,夫人的话,当然要配合。” ……好吧。 果然感觉他恢复正常了是个错觉。 宋书面无表情,转头就走:“无所谓,脑子坏掉的人又不是我。” 宋师想起宋书跟他说过今天休沐一天。 那他现在又是去哪儿? 宋书:“……当然是回我自己房间。” 宋师豁然起身,满脸诧异:“你要和我分房睡?” 宋书眼皮一跳:“……我们分明就没有不分房的时候。” 宋师委屈道:“这次玩这么狠?要我忍三天就算了,竟然还分房。” 宋书深吸一口气:“……不是玩。” 宋师:“那是什么?” 宋书只能顺着他的脑回路给他顺毛道:“爹知道我们睡一间房,会多想的。” 宋师:“本来就瞒了他四个月,也该说了,怕什么?” 宋书:“……” 他冷下脸,有些气急败坏:“行,我生你的气,我不想睡这儿,我要分房,行了吧?” 宋师更委屈了:“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改。不要分房睡好不好?” 宋书深感无力:“……你别这样。” 仿佛他是个负心汉一样。 夜里,宋书还是躺上了宋师的床。 他们分明都没有在一起,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宋师执意要搂着他的腰,宋书无法,只得顺着他。 然而半晌都睡不着。 宋书出声道:“哥哥。” “嗯?怎么了?” 宋书沉默片刻:“我们这样……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宋师又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当然是伴侣。你是我爱人。” 宋书捂住唇,耳根热起来:“……我不是说过,你不要随便亲人!” 宋师:“我没有随便亲。我只亲你。” 宋书:“我说过不准亲我!约法三章过!” 宋师:“我也说过第一条不行,我很难办。” 宋书咬牙:“你哪里难办?” 宋师:“我哪里都很难办,浑身上下都想触碰你,碰不到你就难受,想亲你,想摸你,想——” 眼见他越说越过分,越说越露骨,宋书终于忍无可忍。 他一脚踹过去,踢了一下宋师的腿:“……闭嘴。行了,我知道了,你很难办。” 宋师闭了嘴,没一会儿又欣慰道:“知道就行。反正我不能不亲你。” 宋书冷漠:“你是嘴痒还是皮痒?” 宋师厚着脸皮:“你亲一下,哪里都不痒。” 宋书:“……” 宋书要被他气死了。 他干脆闭嘴,扯过被子往里面一翻,闭眼心想:算了。 他跟一个脑子出了毛病的病人在扳扯什么? 等宋师自己清醒过来,指不定要为这事儿尴尬多久。 想想他哥哥到时候的表情,他心情又舒畅了。 宋师这晚又做了个梦。 他又梦见宋书死了。 又是南疆国师齐郁制作的蛊毒害死了他。 梦里那人面目模糊不清,宋师怎么也杀不了他,只能听见他像个疯子一样狂笑着,身形越来越远。 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天光初亮。 宋师还未从梦中回神,睁眼的第一秒就是去看旁边的宋书,见到他安然无恙地躺着,提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终于放了下来。 他揉了揉眉心,缓缓坐起了身。 宋书睁眼便发现他呆坐在旁边,微微眯眼,有些困倦:“哥哥?” 宋师转过头看他,眼神清明起来。 他第一句话就是:“齐郁呢?” 宋书心头一跳。 他恢复正常了? 宋书迟疑了一下,道:“死了。” “死了?”宋师惊讶,“怎么死的?” “突然咬舌自尽了,昨天的事。”宋书以为他已经想起了后来的事,便起身回道:“你现在才想起问这个,都有些晚了。” 宋师冷笑一声:“他真给你下毒?还知道咬舌自尽,真是便宜他了。” “?”宋书意识到不对,缓缓转头,试探道,“下毒?” “我昨晚做了个梦,”宋师神色倦怠,“梦见你被一个叫齐郁的人下毒害死了,他还要抢你的身体——原来不是梦,不过你没事就好。” “……” 原来没有恢复。 这个逻辑,他就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 宋书无语:“我在你梦里到底死过多少次?” 宋师还真数了数:“不多,两次。昨天一次,今天一次。” 宋书真诚地提问:“……你是对‘死’这件事有什么执念吗?” 宋师道:“别胡说,梦都是反的,你不还好好的吗。” 宋书愣了一下。 他又问:“若齐郁没死,你想如何?” 宋师道:“先去踹他两脚再说。谁让你在我梦里伤了你。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生气了。” 宋书有些好笑,顿了顿刚想说话,宋师突然又凑上来亲了他一下,笑嘻嘻道:“感动不感动?想不想以身相许?要不咱们直接快进到三天后的献身环节吧?我怕我忍不住……” 宋书:“……” 亏你还有脸说出来你忍不住。 他面无表情,所有触动都飞到九霄云外:“滚。” 宋师看样子行事依旧如常,思考其他的事也好不费劲,一旦宋书要跟他解释“这不是游戏”或者“我们没有在一起”的事—— 宋师就会露出一副十分茫然的“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的表情。 宋书几次三番开口都没法接下去,最后只得叹了口气:“你想听的就听,不想听的就不听了是吧?” 宋师:“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冤枉我。” 宋书彻底无言。 他看清了,这家伙看似清醒,其实脑子混沌得不行。 该怎么把他刺激回正常的样子? 宫里还乱着。 皇帝在宴会上当众吐血,当时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弄得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命不久矣,昏睡到现在都没醒来。 如今是太子洛放摄政。 宋家在这时候,已经很明显地站在了太子这边。 宋书在兵荒马乱的宫里呆了一天,皇帝没醒,他这个侍读便无事可做。 于是他又去了学堂。 洛姣这些日子都呆在京都,洛放常去舒妃那里,她得到的消息不少。 比如这一次,她放在学堂角落里联络宋书的信件上写下的这些事。 宋书拿着信件打道回府,给宋师过目。 宋师抬头道:“这是?” 宋书轻描淡写:“姣姣递出来的消息。” “哦,她当初确实给我们传了不少信,”宋师还沉浸在“这是个游戏”的副本里,笑着把信件翻了个边,道,“不用看了,我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宋书眉头一跳,坐在他对面:“那你说,信里写了什么?” “让我想想,要说的还真不少。”宋师回想道,“第一,当初刺杀我们的那些刺客,是他派过来的。” 宋书顿了顿,没说对,也没说错:“再说说为什么?” 宋师笑着道:“这不是我们后来查清楚了么?他想拉拢宋家——他不杀你、只冲着我来,是因为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是贵妃的孩子。” “他想利用你来转移圣上的注意力。” “可他没有想到,我竟然会抱着你从悬崖上跳下去——由此逃过一劫。” 第70章 请命 “很明显,他选了第一个。”…… 宋师虽然记忆逻辑偶尔混乱, 但讲起这些,又显得十分条理清晰。 “他觉得我还算可用,于是也不打算杀了我了, ”宋师讲到这里轻哼一声,“为了找到我们让我们加深对他的好感,他甚至精心布置了另一个刺杀计划——这就是第二点。” “他知道洛姣在装傻。” “他也知道洛姣会武功,”宋师古井无波地陈述道,“他特意先找到我们的位置大概所以, 然后派了个面上安着‘皇帝’影子的侍卫将‘痴傻’的二公主带去河边不远,下手谋杀。” “洛姣的反抗……乃至反杀,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知道洛姣不可能选择暴露自己有武功这件事,所以必定会伪装现场——最好的办法一定是跳河,假装挣扎一番才挣脱了侍卫。” “于是他在洛姣跳河后不到片刻,很快掐准时间找到这里, 仿佛是因为寻人才不小心和我们‘偶遇’,消除我们的疑心。” “那天晚上他几番试探,都在暗示我宋家只有他能依靠——但他又何尝不是想把宋家当枪使?”宋师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还想利用你转移皇帝的注意力, 面上又对你百般如沐春风——” “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幸好如今下了大狱, 不能再在你面前晃荡。” 宋师现在的记忆里,洛放已经谋反失败, 被抄了家没两天,还蹲在大牢里。 宋书没有拆穿他的话,面色平静地给他倒了杯水:“你继续说,他为何会知道洛姣是在装傻?” “这是第三件事,”宋师端起茶杯润了口嗓子, “洛方文知道这件事,得归功于另一个人。” 宋书不动声色:“谁?” 宋师诧异:“你不记得?这还是四月时我们回京那晚,你送太医离开,回来时和我说过的,从良子那里得来的推断,后来也证明事实确实如此。” 宋书面不改色道:“我是在考察你的记忆。” 还有梦境的真实预言性。 宋师无奈一笑:“好吧——天光寺无悯大师座下关门弟子,妙慧。” 宋书洗耳恭听。 “良子的母亲曾亲眼见到洛方文杀了一个小太监,将其鞭尸三百只为泄愤。她意识到这个才六七岁的孩子心理不正常,匆忙离开时已经足够小心,但却撞见了一个小女童……那就是当时的妙慧。” “妙慧那时还在宫中,为洛方文做陪读。” “只是当时她母亲已经死于皇后之手,洛放护不住她。又恰巧无悯入宫去看被打进冷宫的贵妃,一眼相中她,给了她一点吃食,从此她就跟了无悯。” “但在跟无悯出宫之前,她还在宫中呆了两年,这两年依旧是在洛放身边。也是这段时间里,无悯一直在帮助洛姣,因为不在宫中而不方便,往往都会选择托付给妙慧去做。” “一来二去,两人也有了几分情谊,无悯这才有了收她为徒,带她走出深宫的心思。” “妙慧便借此,得知了洛姣并非痴傻儿的事实,并且无意中还知道了洛姣有个哥哥,只是送到了靖康王府做养子。” 宋师顿了顿:“后来,她便把这件事讲给了洛放听。” 良子的母亲出宫前撞见了妙慧,妙慧不知后来进门有没有看见洛放杀人的场面——应当没有,不然不至于那么平静。 她告诉洛放,她撞见一个匆匆忙忙的宫女从这里离开,洛放由此知道有人看见了自己杀人,但却因为年幼害怕暴露而没有询问她,悄悄查了许久。 等他再去问妙慧时,妙慧也已经忘了。 然而那天她偷偷进宫去给洛放送消息,正好看见良子的脸,觉得眼熟,又想起了这一茬,顺口告知了洛放,洛放便顺藤摸瓜,查到了当年看到他杀人的是谁。 一个缠绵病榻已久的妇人,没什么威胁。 可终究是个隐患。 他把良子提到身边,假装关心,假装给他母亲请来太医诊治,给他母亲开药治病,让他对自己忠心耿耿感激不尽,还能亲手铲除一个隐埋多年的祸患。 那晚对他母亲的刺杀是个意外,因为疫病的事已经非常严重了,洛放自己也很焦心,他想除去所有后患,甚至等不起良子母亲毒药发作。 那晚第一个翻/墙进良子家想要杀人的,是个和他们积怨已久的邻居,洛放想甩脱所有干系,给了那人一笔钱让他去杀人,结果良子中途回来,一石头砸晕了他。 守在外面以防意外的另一群人听见动静,知道出了变故。 这时良子已经带着他母亲再次翻墙,跑走了。 于是才有了撞见宋书这一幕。 若宋书那晚没有路过那条巷口,良子和他母亲必死无疑。 宋书皱眉:“妙慧现在还在和洛放联络?” 其他的他都只有,只有这一点他有些奇怪。 宋师:“之前是,但洛放下狱之后,她不是自我澄清说只是为了报答洛放以往恩情么?哦对——现在是四月,还没到这戏份。” 宋书现在和他交流无壁,已经自动转化了他话中的意思:“那就是现在还联系着。” 宋师冷笑一声:“一边和别人不清不楚,一边又来你这里温柔小意,脚踏两只船性格还绿茶,我早就说这种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不要被他给骗了——” “……这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宋书无奈扶额,“好好讨论正事好吗?” “正事?也行,”宋师正了正神色,“还没讲完,我就继续说。” “还没讲完?” 宋师:“虽然你早就知道了,但现在不是要考察我的记忆吗,那我就再重复一遍。” 宋书点头,示意他说。 “你第一次在宫中遇见洛姣,那时是洛放带着她和舒妃去见皇帝,你跟我提过这件事,当晚,洛姣也跟我们汇合,说皇帝见了她一面,又让她回去。” 宋师不紧不慢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洛放故意带她去见皇帝,告诉皇帝,洛姣长得不像他,又故意提起,你的长相很像逝世的贵妃。” 宋书瞳孔一缩。 “皇帝由此已经起了疑心,但沉迷酒色的他很快将其抛之脑后,并不把这件事当真。只派锦衣卫去调查你的身世,还有贵妃的过往——当然,因为他的不尽心,现在的时间线里,他还没查到。” 宋师抬手道:“稍安勿躁,还有。” 还有? 宋书压下眉眼中的神色。 “兵部尚书杨宇,是洛放的人。不止是他,还有户部尚书霍建秉。这两人明面上附属众位阁老是皇帝的人,其实也是洛放那边的人。” 宋书凝眉。 “但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宋师顿了顿,再次开口扔下一道惊雷:“杨宇杀了自己的妻子,是受洛放指使。” 门外的杨川刚要敲门,抬起的手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僵在了半空。 “我那晚在巷子里遇见杨川,你在巷口遇见良子,良子的母亲被人追杀,而杨川的母亲被他父亲……亲手杀死。幕后主谋都是洛放。” 宋书道:“为何?” “理由和他要杀良子母亲的理由一样,”宋师沉声道,“他不想留下祸患——杨川的母亲,是我姑姑,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杨家归属洛放,宋家也向他投诚。他不会允许两个有过姻亲的家族一起坐在他眼皮子底下,那一旦我们联合起来,很容易动摇他的地位。” “所以他给了杨宇两个选择,一是荣华富贵,但却家破人亡,二是穷困潦倒,妻儿不会死,却也会跟他一起受苦。” “很明显,他选了第一个。” 宋书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弓了一下,半晌,似笑非笑道:“也许他觉得自己富贵,让妻儿干净利落地死,比起一家人一起穷困潦倒的痛苦要好?” 宋师嘲讽道:“无法赞同,也不想赞同。反正这主子肯定不是好人。” 宋书有些好笑:怎么说着说着,又提到洛放品性如何了。 他哥哥真是痛恨洛放痛恨得十分深切啊。 想了想,宋书提醒了一句:“如今杨同知还在府里,哥哥暂且不要去他面前提起这些。” 宋师道:“我提这个做什么?也只能让他白伤心。” 宋书放下心来,刚要继续说话,突然见宋师面色一变,转头看向门外,豁然起身:“什么人?!” 宋书闭了嘴,跟着起了身。 宋师没等他阻止,已经先一步打开了门,只看见了一个身影飞快转过院口,匆忙往另一边去了。 “杨川?” 虽然那身影已经快要走远,但宋师还是看出了是谁,他随即一愣,想起他们方才在屋中说的话。 “哥哥别追,”宋书拉住他手腕,看向杨川逃走的方向,半晌叹了口气,“让他冷静一会吧。” 阴差阳错,竟然让杨川提前得知了真相。 杨川本就知道是他爹收人指使杀了他娘,这是第一重打击,他原本快要挺过去了。 结果第二重打击突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就来了。 好友指使他爹杀了他娘。 他引以为傲的知己、一直觉得是至交好友的三皇子,是致使他娘死亡的罪魁祸首。 他还想杀了杨川。 是他爹临了放过了他一马。 但这只会让他更痛苦。 并且从此之后,继续活着痛苦下去。 两人默然无言片刻,重新转身进了屋。 宋师的记忆里,杨川早就得知了真相,所以只是怕他再受一次刺激,但宋书却知道,杨川是第一次知道真相。 他让景休悄悄跟上去,防止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宋书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哥哥,洛姣打探到的消息只有你说出来的三分之一,若你说的全部属实,那洛方文必定还派人看着她。不久之后,洛方文若知道我们猜到了这么多,兴许会对我们动手。” 宋家虽然有用,但都知晓了他这么多秘密了,宋书不觉得洛放还能容忍。 宋师有些好笑道:“还真继续走剧情啊?行,我配合你,你说怎么办?” 宋书:“……”他脑阔有病,理不清逻辑也理不顺记忆,别搭理他。 宋书这样想着,心平气和道:“先他一步,离开他的视线——请命离京。” 第71章 纠缠 “就在这里。” “嗯?”宋师皱眉, “为何不是我们先一步打断他的计划,直接取代他的位置人脉,扶持洛姣上位?” 这才是他记忆里的正常发展啊。 考虑到他的记忆和现实情况已经出现了偏差, 宋书重新耐心解释了一遍现在的情况。 好在这一回,宋师没有露出茫然的表情,而是恍然大悟道:“哦,你想玩不一样的剧情线?明白了。现在是皇帝还在昏迷,洛放已经把持了朝政。” 宋书松了口气:好歹宋师听进去了。 他点了点头:“今日朝堂上, 朝臣一同商议后,已经决定对南疆用兵。但因几十年来重文轻武,且边境三座城池都被攻陷, 能用的武将几乎都被害或已经投降了,能派去堪当大任的没有几位。” “这个时候,哥哥若自请离京主动出征,洛方文是定然不会拒绝的。毕竟我记得连锦衣卫统领都说过, 哥哥你的武艺不俗。” 宋师若去出征,于洛放而言是件好事,解决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且宋书和靖康王还在京中, 宋师绝对不可能会谋反。 而对宋师来说, 能够将宋家落败的日子再拖一段时间,毕竟宋书的身世应该瞒不了多久了, 与其等着到时候灭顶之灾来临,不如自请出征。 远离了洛放和皇帝的视线……做什么都方便。 然而宋师闻言,却挑眉道:“我领兵?你和爹怎么办?还有洛姣杨川他们……” “我自有安排,只是需要你们配合一番,”宋书按住他的手腕, 盯着他的眸子轻声道,“家国面前,那些私仇就可以放一放了。” 宋师一愣,正要说话,却见宋书微微一笑:“解决了外敌,才有空处置家贼。” 杨川直到这天晚上才回来。 他回来时面色平静,看上去像是完全平静了下来,景休向宋书回道:“杨公子出去后去了趟酒肆,一下午都在喝酒,一觉睡到刚刚。” 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然而他硬要装,宋师他们也不能拆穿。 在听过他们接下来的打算后,杨川原本微微弓着、显得有些颓废的身子坐直了些。 他抬眸,半晌沉声道:“我也要请命出征,我跟宋哥你一起出京。” 宋师:“可……” “我在京中的牵挂已经没了,”杨川顿了顿,偏过头去抹了把脸,低着头道,“……从此只身一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便是我最大的梦想。” 他这意思,是对自己爹彻底失望,要和杨家一刀两断了。 宋师叹了口气看向宋书,摊了摊手。 杨川想了想,问道:“二公子是要留在京城吗?” 宋书摇了摇头:“我跟着哥哥去。” 杨川疑惑:“可二公子如今是文官,还在宫里做事,这……” 宋书道:“我会安排好时机,假死脱身。” “……”杨川豁然起身,震惊道,“假死?” 事情商议完毕后,杨川回了自己院子里。 宋书起身,习惯要回自己房间歇息,宋师喊住他:“小书,你去哪儿?” 宋书愣了一下,思绪回笼,见他十分熟练地要来牵自己的手,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两只手上。 于他而言,其实这两天和他哥哥的接触已经过于密集了,虽然没有什么不适,却还是让他有种奇怪的想法: 他哥哥在梦里到底是怎么对他的?怎么这么喜欢动手动脚? 是在梦里演习过多少遍,动作才能这么自然? “我去洗漱。”他放弃分房的挣扎了。 谁知宋师却道:“我和你一起。” “?”宋书的目光从两人的手上挪到他脸上。 宋师面不改色:“怎么了?” 宋书难以启齿:“我去洗漱,你跟去做什么?” 宋师诧异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一起洗,咱们之前也没少在浴房……咳,怎么,你还要玩没在一起之前的那一套?” 没少在浴房…… 没少什么? 宋书颇有些好笑:“哥哥。” 宋师:“嗯?” 宋书挑眉:“我怎么突然记起来,当初在悬崖底下,你好像还发过一个誓?” 宋师顿了顿:“……什么?” “你不记得?”宋书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让我想想,当时是谁说,只把我当亲弟弟疼的?” 不止这个,当时宋师自己还想过,他对宋书只有亲情没有爱情,所以发誓发得毫不心虚。 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这就打脸了。 宋师眼皮一跳,仰头看向天花板,镇定道:“……是谁?反正不是我。” 宋书轻笑:“发誓违约该当天打雷劈。” 宋师无所谓道:“那让雷劈死我吧。” “你不是直男吗?” “天让我弯,我不得不弯。” 宋书好笑道:“‘天’是谁?天意?” 宋师低头又亲了他一口,想了想道:“你是我的‘天’。” 宋书脸上的笑一时顿住,抿了抿被他亲过的唇:“何意?” 宋师:“食色性也,见你便心动,控制不住。你就是我的天意。” 宋书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情话说得好听……哥哥,那你这是承认,对我不过是见色起意了?” 看他神色,但凡宋师说一句“对”,他就要拂袖而去。 宋师背脊一凉,十分上道:“自然不是。” 他垂眸笑道:“是一见钟情,也是日久生情。” 翌日,宋师如他所言,向太子洛放递交呈辞,请命领兵出征。 护城营同知杨川请命跟随前去。 太子压下呈辞,半日后批下:准。 同时,因连日来的疫情严重,解药方子下放民间之后,靖康王主动散尽家财,为太医院救助难民增添一臂之力。 翰林院侍读学士宋二公子宋子瑜,自请出京,在城外与太医们一同施粥救助百姓。 太子批准。 出征之事迫在眉睫,洛放倒也大方,直接传了一半虎符给宋师,三日之后便要出征。 宋书也要为出京做准备。 国师死后,他们去看过天牢中的灵九,灵九听闻消息便失魂落魄了许久,他们都以为这女人对国师确实情深义重,必定要为此疯魔。 结果下狱第三天,她从天牢里跑了。 她逃跑的消息传到太子耳边,宋书身为洛放的幕僚,也被他留了许久,一直到快要入夜,屋外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电闪雷鸣终于打断了几人。 洛放这才高抬贵手放他们回去。 宋书回到宋府时已经是半夜,他打伞下了马车,府中早已亮起灯火,雨幕里唯有宋师的院子没有传出光亮。 宋书觉得奇怪,他这几天都已经习惯了宋师非要自己跟着一起睡,以往宋师都会在书房或者寝房里百无聊赖等他回来,今天竟然没有动静。 他去哪儿了? 宋书突然想起,按照原本的剧情线,今天是宋师毒发的日子。 他转头去了浴房,果然见景休正蹲在门口的屋檐下—— 他原本跟着宋师,是因为灵湘修士想让他监视宋师什么时候恢复正常。 后来宋师回来,他也没有提过要离开,包括灵湘修士,所有人都默认了他跟在宋师身边。 宋书上前,抬起伞问他:“景休,大公子在里面?” 景休点点头:“公子今天突然跑到这里来,在浴房里呆了半个时辰了,说二公子回来了就跟他说一声,我这就进去……” “不用了。”宋书掀起衣袍跨进门槛,衣摆被地面上噼里啪啦的雨水打湿,“我进去就行。” 景休挠了挠头,“哦”了一声。 宋书进了院子,把伞丢在台阶上,敲门:“哥哥。” 他敲门只是客套,因为提前知道了宋师今天会毒发——会忘记纯属意外。 所以他敲完门,没等里面应声,便说:“我进来了。” 宋师这回没有和梦里一样灭灯。 他靠在浴桶里疲乏地睁眼,看见门口的人影,开口时声音沙哑:“小书。” 宋书上前:“是我,哥哥,你毒发了?” 他的手搭上浴桶边缘,身上的衣衫还沾着雨水,显得有几分仓促匆忙。 宋师忍住把他拖下来的想法,颇有些委屈地眨了眨眼,低声道:“你还真给我下了情毒,让我体会第一次的感受?” 这样香艳暧昧的时候,宋书却为他的话而有些哭笑不得:“什么第一次……哥哥,你难不成之前还做过这种事?” 他知道宋师记忆错乱,不肯信他们经历的一切是一场梦,因而这句话也只是逗逗他。 谁知宋师却说:“和你不是做过很多次吗?” 宋书顿了顿,眯眼道:“哥哥,我说过很多遍,那只是在做梦。” “我一次也没有过,”宋书倾身低语,“你可不能把梦当真,以为我身经百战……我可吃不消。” 他抬手,葱白的指尖落到宋师的肩膀上,“做不做?” 宋师盯着他的眼眶通红。 不是热的,也不可能是哭的。是憋的。 他哑声道:“你说是第一次就第一次吧。” 宋书欣慰:终于听话了。 然而接着宋师又道:“其实我也挺后悔的,我记得第一次在这里。你当时哭了,说疼,这回我轻点……要不咱们去寝房吧?” 宋书:“……” 他颇有些恼羞成怒地勾住宋师的颈脖,堵住他剩下的话:“闭嘴。” 宋师从善如流地闭了嘴,迅速反客为主。 他抱着宋书从浴桶里起身,水声惊醒了宋书,他把宋师按回去,笑容可掬,语气却有几分咬牙切齿:“就在这里。” 他不可能哭。 一个梦而已,他哥哥到底在梦里和他干了些什么?! 宋师低低笑了一声,重新吻住他。 烛火悠长,穿堂风惊掠而过,白光划破天际,屋内屋外全都水声淋淋。 和梦里有所不同的是,今晚的京都,桃花一夜凋零,狂风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就像如今风云涌动的朝堂。 宋书也没有吃下后来让他致死的蛊毒。 和梦里相同的是,他们在灯火摇曳里十指相缠。 往后数年,也会这样一直纠缠下去。 第72章 晨曦 “再会。” 所谓flag, 就是用来推倒的。 宋书忍了很久,最后还是哭了。 宋师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一点点吻去他的泪痕:“怎么这么生疏?” “哥哥……”宋书生理性的眼泪挂在眼睫上, 根本止不住,声音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我是……第一次。” 宋师坦然配合他:“行,你是。” “……”宋书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你也很生疏。” “我没有。” “你也是第一次。” “我不是。” “……哥哥, 你再说一遍?” 宋师秒怂:“我是。” 他最终还是抱着宋书回了寝房。 一直到夜半,方才风停雨歇。 体力消耗太大,宋书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来时, 宋师已经穿戴整齐,正站在门口,和屋外的景休说着话。 他听见动静,关上门, 把早膳端进来,转头笑了笑:“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书支起身,被褥从肩头滑落, 他瞥了一眼, 声音低哑:“还好。” 宋师道:“不舒服不用强撑, 早膳我可以给你喂。” 宋书便慵懒道:“也行。” 宋师好笑,他端了碗瘦肉粥坐到床边, 喂孩子一样:“张嘴。” 宋书半睁着眼,青丝散落,极尽慵懒媚态:“方才你们在聊什么?” 宋师脸上的笑意一顿,若无其事道:“聊出京,过两天……就要走了。” 宋书算算日子, 低头吃了口他递过来的那一勺子粥:“你得提前做好准备……还有你与那个邓家三小姐的婚约……” 宋书说到一半,看见他茫然的表情,便扯了扯嘴角:“算了,你现在脑子出了问题,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这婚约,还是我去向太子说一说……” “小书,你在说什么婚约?”他正思索,宋师突然握住他的手,有些委屈道:“我都要走了,你也不伤心。” 宋书抬眸,眼皮一跳,好笑道:“怎么,哥哥难道要我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你不要走,留在京中陪我?” 宋师撇了撇嘴:“又不是不行……” “哥哥。”宋书把勺子递回碗里,面色恢复冷淡,“你现在记忆混乱,才能说出这种话来。但我要你记住,接下来几日里,我不在你身边,除了景休外,你不可对任何人暴露你的记忆问题……” “这不是一场游戏,但你把它当一场游戏,我无可厚非。只是即便在你心里这只是游戏,我也希望你能认真对待。” 宋师盯着他严肃的神色半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只是点头道:“好吧。” 宋书知道他答应了便不会出岔子,隐隐松了口气,又哄道:“左右不出几日便能再见,你着什么急?” 宋师诚挚道:“几日也不行。有句话叫,离你一日,度日如年。” 宋书又笑:“哥哥,你从哪看来的这么多情话?” “不是情话。” 宋师摸了摸鼻子,小声补充:“……是真心话。” 宋书顿了顿,抿唇道:“还挺讨人喜欢。” 宋师:“那你喜欢吗?” 宋书坐直了,勾住他的颈脖吻他:“……喜欢。” 他也小声在宋师耳边道:“特别喜欢。” 离京那日,已是五月初旬。 杨川也要跟着宋师出征,原本护城营的统领位置便要空下来,或许还会抽两个世家子弟继任,然而洛放却没有那个意思。 颁旨同意宋师出征的第二天,他转头就解散了护城营,说是如今四方战乱各起,也养不起闲吃闲喝的士兵。 杨川是没有想过会有这种发展的,虽说宋师接手护城营三个月,但大多数都是他在打理营地,是他一手把护城营带到如今的模样。 好不容易地痞流氓都有个士兵样了,突然便原地解散了,可想而知他心中有多难受。 他原先的志向是报效社稷家国,因而痴迷武艺,一心想要改造护城营,甚至想要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周重新站起来。 然而现实的意外太多,他要效忠的家国并非他心中模样。 解散护城营那日,士兵们走的走散的散,他就站在营地门口,沉默地伫立着,目送一个又一个士兵跟他道别。 结果宋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示意他回头。 杨川看了过去。 上百个汉子拘谨不安地背着行囊站在他身后,像是以往那些日子里杨川逼迫他们立正站军姿的时候一样整齐。 为首的熊七道:“两位大人,你们要出征,能不能带上我们?” 宋师诧异挑眉。 熊七挠了挠头,憨笑道:“咱们和那些走了的兄弟不一样,都是些没处可去的闲人,承两位大人照顾才能留在这里混口饭吃,如今营地散了,咱们也成了孤家寡人。” “我们也在营中学了不少规矩,自认还是有点用处的,两位大人于我们有恩,若不嫌弃……兄弟们都愿意跟随左右!” 他身后的汉子们也都附和应声。 “是啊,两位大人对我们有恩,不如就跟着大人!” “去边关打仗多危险!兄弟们可以给两位大人当侍卫,不要银两的!” “对对对,两位大人是好人,咱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说的是!” 杨川缄默片刻,看向宋师。“我没意见,得看宋哥。” 宋师从他眼里看到了泪意。 他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是不行。不过……” 杨川眼里的光暗淡下去。 他就说出征哪能带这么多人过去。 “不过?” “不过虽说宋家没有先前那般富贵,但几个人的饭钱还是能给的。” 杨川愣了下,随即哭笑不得:“宋哥!真的?!能带他们去?” 宋师玩笑道:“他们这体格,很适合当侍卫。” 杨川又惊又喜。 从他娘死在他面前以后,他比起从前的跳脱也沉稳许多,今日才终于露出几分高兴的样子来。 虽然,这和他记忆中后来护城营取代锦衣卫、如日中天的样子全然不同。 宋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就出发了,都收拾收拾吧。” 洛放为了表现君主之仪,还特意给宋师这个主将封了个“骠骑将军”的名号。 出征当天,宋书送他一直到城门。 洛放知道护城营有上百人跟着他们成立了一支队伍,但却默认了这种行为,大约是不想为这种小事在出征前得罪宋师。 然而最令宋师无语的是,他竟然把丞相薛炯的独子薛佟也塞进了他的队伍里,说是要他参军,锻炼他的能力。 这不就是派来监视他们的吗? 他们只能彼此都退一步,对双方的作为都放任不管。 前一天杨川便带着队伍去了城外等他,今日便只有他一个人出城。 宋师走得十分低调,他是大清早来到城门的,城门口的人不多,他一点风声也没有透漏出去。 他牵着马在城门边的巷子里听着宋书的嘱咐,时不时应两声。 这些话前一天宋书便跟他反复叮嘱过,大概是让他小心行事,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他的记忆缺陷等等。 话是一样的话,又严肃又正经,谈的都是正事,他却依旧听得很耐心。 甚至听到最后,宋师眼底还升上两分笑意,低头看他道:“小书,你也舍不得我吧?” 宋书抬眸看他,半晌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襟,面不改色:“走吧,时辰不早了。” 宋师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余光瞥见另一个人站在另一头,静静地看着这边。 他眼神一沉。 宋书察觉到他的异样,回头去看,巷口却空无一人,他蹙眉道:“怎么了?” 宋师收回目光,“没事。” “那我走了。你也小心行事。” 宋师捉住他的手腕,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后拥住宋书,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我等你来找我。” 他退后一步,放开了宋书,牵着马往城门处走。 宋书没有出来,他要从巷子另一边出去。 行至巷口时,马蹄微微一止,宋师偏头,朝躲在墙后的那人微微一笑:“太子殿下。” 那人一顿,掀开斗笠,果然露出一张洛放的脸,依旧带着令人熟悉的、如沐春风的笑意:“宋大人……不,如今营地解散,没有宋大人了,该称宋将军。” 宋师道:“殿下来送我?” 洛放并不评价他那个“我”的自称,面不改色:“宋将军要走,当然得亲自送一送。” 他知道宋师什么时候走,宋师并不意外,宋书不可能连这点都不向洛放坦诚,那显得他们太没诚意。 只是宋师怀疑,他这句话后面,其实应该加一句“你走了,就没人跟我抢宋书了”,才能配得上他洛“绿茶”的外号。 宋师笑容可掬:“那就谢过殿下了,希望再次回京时,殿下还能与如今一样,和我这般亲近。”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洛放本来就不大待见他,更何况到时候他回京,等待他的必定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等他回京,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了。 这是双方都知道的事实,于是他这番话,便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虽然记忆错乱,但宋师依照宋书所说,一直在顺着该有的反应走剧情,哪怕是演戏,他也是一流。 所以洛放没有看出他的丝毫异样,反而眸色一沉。 宋师微笑道:“再会。” 宋书还在身后看着他,他没有再多说。 他转头来到城门前,将文书递给守城的士兵,很快顺着人流出了城。 跨上马背的时候宋师回头看了看,这座皇城依旧气派磅礴宏伟,如今是清晨,几个时辰之后,这里就会和往日一样,人来人往,变得十分繁华。 只看表象,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不远的城外,遍地都是难民发病的尸体,医馆里挤满了哀嚎和哭泣。 数千里之外,还有三座城池已经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第三座城池的边疆防线早已岌岌可危。 然而皇城中的人,却依旧兀自蒙面,自欺欺人。 宋师最后看了一眼巷子的方向,洛放不知踪影,他只看见了宋书还未远去、始终站在原地的身形。 他们对视一眼,随后同时转过目光。 一个离开了巷口,一个策马回首,走上了遥遥官道。 天边晨曦已现。 虽然背道而驰,但他们总会在不久后相逢。 第73章 脱身 “我凭什么拿好脸色对他?”…… 五日后, 邯郸。 此地已经近边疆,距离浦南江还有一段路程,远离京城又不受边疆战乱之苦, 且居于陆中,疫病未曾蔓延到此地,红砖青瓦,端得是一片水袖江南、风光旖旎。 正值初夏,荷花初绽, 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都撑着船桨来江边采荷,江边赏荷的人群熙熙攘攘,有个长相俊熙的少年穿着粗布衣裳挤在其中, 满面新奇地张望。 船上采荷的女子转过身来,他便抬手吹哨,十分轻佻浪荡,故作风流道:“小娘子!” 这一出声, 那女子便抬头看他,见是个俊秀的小少年,掩唇轻笑, 刚要应声,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一名侍卫模样虎背熊腰的汉子从外围挤进来:“薛公子, 咱们要找家客栈休息了。” “我不去!”少年不满地挥手,“你家公子爱去哪儿去哪儿, 我就要在这儿待着!他那儿又没有漂亮姐姐!” “薛公子……”熊七为难道,“得罪了。” 他伸手一把就要拎起少年后衣领,薛佟却矮身一躲,一个扫堂腿险些将这汉子绊倒,起身时得意地拍了拍裤腿:“呵, 你们现在打不过我。” “他打不过你,我打得过。” 杨川不知何时初现在他后面,一掌拍在他后背上,将他猝不及防地拍了个趔趄,刚要倒地扑面,杨川又一抬手,将他后衣领子提了起来。 薛佟比他年纪小,身量也比他矮一点,这样提着就仿佛在提着只半大的鸡仔一般,鸡仔还十分不服气,转头恶狠狠地瞪他:“阴魂不散!” 杨川:“要么自己下来乖乖跟着我们走,要么我一直拎着你,自己选?” 薛佟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反抗太多次无效之后,这一次终于没有再做无用功,表情不情不愿地萎下来:“……我能不能都不选?” 杨川果断道:“不能。” 他被薛佟诈怕了,跟他一路上你来我往斗了几十回,早就摸清了对付这家伙必须用武力镇压,不能跟他嬉皮笑脸,于是就这样保持着面无表情,拎着人回了客栈。 一路上薛佟大呼小叫,又哭又闹,杨川硬是理都没理他一下,看得身后那名汉子十分敬佩。 宋师一身白袍坐在窗边吃着菜,老远就听到楼下传来薛佟的鬼哭狼嚎,听见杨川上楼来的声音,头也没回,悠悠道:“他又在闹什么?” “要看漂亮姑娘。” 杨川松手把人丢下,整了整衣襟坐到了宋师对面,“说我们全是五大三粗的糙人,他看着不下饭,还不给他人身自由。” 宋师好笑:“薛公子也就一张嘴能自由点了。” 薛佟一个踉跄稳住步子,脚底抹油般刚要跑,三四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已经自发堵在他面前,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堵住了他的去路。 薛佟:“……” 他恨恨转身,刚要坐到桌前吃饭,宋师伸腿,漫不经心把他椅子往外一踢,薛佟差点坐得四脚朝天,怒气冲冲道:“姓宋的你干嘛?!” 宋师悠闲道:“你不是说看着我们这些糙汉子不下饭吗,看来还是兄弟们平时对薛公子显得太仁慈了,既然不下饭,那就干脆别吃了吧。” 薛佟道:“呸!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小书面前的时候装得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出了京城逮着我就使劲磋磨,都多少天了!你是跟我有仇吗?!我真搞不懂小书好好一个大美人儿,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狗屁义兄……” 杨川听他说话听得头疼。 宋师却十分不客气地回敬道:“美人儿再美,我也是他义兄,你是他的谁?再提一句小书,你不仅不用吃饭,舌头也可以不要了。” 薛佟昂着脖子怼道:“你敢!我爹是当朝丞相!你以为我怕你?小书要是知道你这种真面目,怎么可能还认你做哥哥!你就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哐当”一声。 薛佟吓了个激灵,下意识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宋师放下杯子,看也不看他一眼:“有爹了不起?我也有。我爹是当朝超一品靖康王,往上数是开国功臣皇亲国戚,往下算有良臣将相数之不尽。延续至今子孙遍地桃李天下。你要拼爹拼身世,还真拼不过我。” 薛佟:“……” 反正这是在雅间里,旁人也听不到他们说话,宋师也就并不担心被人听见。 说到最后,他方才慢悠悠地看向薛佟,微笑道:“看来薛公子武功不行,口才也不行啊,这没话说了?得多练练。” 杨川忍不住道:“还练?他也就只说不过你,再练他能翻了天。” 宋师挑眉,抿了口茶:“再练他也说不过我。” “……” 杨川看了看薛佟一脸便秘的表情,语气古怪道:“宋哥,你何至于天天和他斗嘴?你不累吗?你不累我听着都累。” “征路漫漫,”宋师悠悠道,“太无聊了,听他整天叨叨解个闷也是好的。” 薛佟:“……” 他正要破口再骂,窗边倏地传来一声嗤笑,孩童的声音完美融合了清脆和低沉两种特色,形成一种雌雄莫辨的嗓音:“师兄,你怎么还是这么欠揍?你看这位薛公子的表情,我觉得他要动手打你了。” “打也打不过。”宋师回了一嘴,转头看向窗口一身红衣长发、瓷娃娃一般的男孩,笑道,“怎么有门不走,净喜欢学景休翻窗?” “帅啊。”安栾理所当然地撩了一把长发。 宋师失笑:“你怎么来了?京中有事?” “不止我来了,师父和无悯大师都来了,现在正在隔壁,我只是过来知会你们一声。” 宋师疑惑:“你们都来干什么?” 安栾跳下窗口,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满脸古怪的薛佟:“师父本就四处云游,是来看看你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白姨……白姨离开天光寺了,她现在也不能叫无悯了。” “离开?” 安栾点点头:“她与妙慧讲清楚了,说是此后不再为师徒,恩怨两清,随她去效忠谁,她都不管了。还有……” 宋师见他欲言又止,知道还有个薛佟在,他大概有些话不方便讲,便挥手道:“熊七,带薛公子去给他订的房间里练功,盯着他别让他跑了。” 薛佟:“!姓宋的我不练功!你们有什么事不能在我面前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跟你讲你别想着谋害我!我爹是丞相!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川点了薛佟的哑穴,十分心累地回头道:“宋哥,我是真不知道你怎么和他吵得下去的。他这张嘴简直就像是几十个孙悟空在我脑子里大闹天宫,比唐僧念紧箍咒还要恐怖。” 宋师摊手:“这么多天了,你还没习惯?” 杨川无奈摇头:“我把他带过去看着,你们聊吧。” 口不能言的薛佟薛公子被杨川再次提起后衣领,瞪着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出门了。 几个汉子也自觉退出了雅间。 安栾嘴角一抽,小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他一直这么吵?” “一直这样,”宋师耸耸肩,“不过拿去练功练上三四个时辰就好了。” 安栾咋舌道:“也不知道丞相非要塞他进军营做什么,还要借太子的手……看他武功,貌似比我都要差吧?去军营里不是送死吗?” “军营里的士兵,哪个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也都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壮年,能从普通士兵里脱颖而出的都是有武功的,有武功的人,只要不死,都能在战场上成就一番威名。” 宋师摇了摇头,笑道,“他这样的,不能做将军,当个前锋却绰绰有余。” “师兄你要把他送去做前锋?”安栾诧异,“丞相能同意?” “不然呢?”宋师风轻云淡道,“又不是将相之才,一事无成,不做前锋做什么?想成就功名,谁不是从冲锋陷阵的小兵做起的?” “我听不明白,师兄,你给我讲讲,”安栾有些糊涂,“丞相为什么要让薛佟跟着出征啊?” “不懂?”宋师瞥了他一眼,“你要问这些做什么?你又不上朝做官。” 安栾理直气壮:“我好奇!你告诉我,我再同你说要讲的消息。” 宋师给自己倒了杯茶,无奈道:“丞相要保他儿子平安,不想让他留在处处危机的京城,把他儿子塞到我队伍里跟着我们,就是把他儿子放在我手里拿捏了。” “但他又没给我好处,薛佟头上甚至还顶着个太子的监视人身份,我凭什么拿好脸色对他?” 宋师嘲讽道,“就算真让他上了战场做个拼刺刀的前锋,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我能带着他走,都算我仁慈。老狐狸也没资格对我如何。” “他以为我会顾念名声护薛佟周全,就一定不会让他死,但名声对我来说可不算什么。”宋师悠哉道,“他爹莫名其妙就讹了我一顿,我可不会对这小子客气。” 安栾“哦”了一声:“大概是懂了。” 宋师点头:“你方才要说什么?” 安栾伸手在自己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封信来:“我方才要说的是,二公子不方便联系你,方才传信给我们,说他已经从京都脱身了,让你放心,会加紧时间与你们汇合。” 第74章 假死 “替我们做京中的钉子。”…… 宋师这一路都不是按照明面上的路程来走的, 他们只带了四五个人手,和原队伍分成两批,一批走明路, 一批在暗处。 并非是怕有人偷袭暗杀,毕竟太子除了默许他带着护城营上百人出京,还特意派了锦衣卫送行,另外还有十万大军一起出行。 洛放再利欲熏心,也不会在路上对他们动手, 好歹要等他们的利用价值耗光了再说。 然而宋师还是选择悄无声息地乔装一番,带着杨川几人脱离了洛放的监视视线。 他脱离监视,是为了等宋书和他汇合, 带上杨川他们,是因为他们走暗道、让假货冒充这件事迟早会被发现。 假若宋师一人失踪,洛放一定会怀疑他离开的用意,说不定会借此生事, 然而若他带着杨川他们一起失踪,洛放最多在宋书假死脱身后怀疑他和宋书暗度陈仓,但证据不足, 他肯定无法宋书死没死, 也没办法。 宋书为了不引起洛放的注意, 这段时间都没有和他联系过,并不知道宋师他们到了哪里, 所以才会传信给安栾他们。 既然已经脱身,那便是计划成功了。 不日后,宋师便会在边疆与大队伍汇合。 三日后,边境之地。 这里和邯郸的秀美风光全然不同。 宋师混在人群中,听见有人议论。 南疆打入大周, 第三座城池江州苦苦支撑许久,终于到了强弩之末。 江州是边疆要领之处,上承袁、翼、关三州,下临极尽穷恶之地,八方无援,却又至关重要。 这城若破,那南疆大军将在大周如入无人之境,往后十几座城池都必定沦为其囊中之物,若不破,尚且还有一丝转圜余地。 南疆领头的将领是部落大将单于晔,行军打仗很有一套方法,既然江州知府苦苦支撑不肯投降,他也放着江州不管,数日里只攻打袁、翼、关三州,而今江州苦苦支撑,袁州沦陷、翼州被围、关州也已人人自危。 关州知府和守城的将士都收拾了东西提前跑了,还能听见不少孩童哭泣的声音,一片兵荒马乱,荒无人烟。 宋师只在城外遥遥望了一眼,拉了拉头顶的兜帽,遮住眉眼,转身从满目苍夷慌乱的人群中离去。 他回了临时落脚的客栈,小二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边,店里没有一个人,掌柜的倒是还在乐呵呵地数着钱,见到宋师进门毫无反应。 目光一转,又落在他身后另一个黑袍人身上,招呼道:“诶!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宋师转头看了那人一眼,见他裹得比自己还严实,视线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顿了顿,刚要说话,这人回道:“一间上房。” 这声音有些沙哑,仿佛被刻意压低了一般。 掌柜乐呵呵地颠了颠这人抛过来的碎银:“得嘞!” 宋师微微眯眼,收回目光,转身往楼上走。 他和杨川几人临时在这里落脚,杨川他们各自订了几间房,就在隔壁。 宋师知道那人跟在自己后面上了楼,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一般,一直到打开房门跨进了门槛,他也没有回头。 连门都没关,任由对方进门。 他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听见那人脚步停在门口,声音沙哑道:“阁下不怕我对你不利?” “你这声音好奇怪,”宋师拿着茶杯回首,半靠在桌边,偏头打量了一圈这位黑袍人,轻笑一声,“我为何要怕你对我不利?没有人能凭一己之力伤我……” “嗯,也不对,如果是你的话,突然伤我,我倒是会反应不及。但我相信你不会。” “……” “黑袍人”顿了顿,将头顶的兜帽掀开,露出一张风尘仆仆、有些苍白的脸来,唯独一双眸子十分显眼、潋滟动人。 他无奈一笑: “哥哥。” 正是几天前传信给安栾的宋书。 宋师把手里这杯茶递给他,将房门关上,低声问:“怎么这么憔悴?太累了?” “连夜赶路,好歹才在你们行军之前赶到,自然是累。”宋书在桌边坐下,抿了口茶润嗓,“哥哥,你也太不设防备了,万一来的不是我。是其他人怎么办?” “我认得你的身形,还有手,”宋师在他身边坐下,牵住宋书的手,“不然我怎么可能让你跟过来?” 宋书依旧不赞同。 他不再伪装声线,而是恢复了自己的嗓音:“如若有人假扮我呢?” 宋师道:“我若认不出你真假,活该我一辈子寡。” 宋书绷了一下,表情也没绷住,笑了一声:“还挺……押韵。” 他思索道:“我已经来了,行军也差不多要到这里了,江州的形势不能再拖,不日我们就要进城,商议敌对之法……” 宋师看他脸色不好,犹疑道:“你还先回房歇息吧,明日再商量这些。” “回房?”宋书眯眼,“哥哥,你赶我走?” “……” 宋师见他这表情,卡壳了半天道:“我没有——你不是订了一间房吗?” 他委屈道:“我本来认出你,想跟掌柜说不用订房,结果你提前说了……我明白是为了不暴露身份引人怀疑,所以也配合你……” 宋书古怪地看着他,半晌,听他声音在自己的目光下越来越小,方才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哥哥,你委屈什么?” 宋师眨了眨眼:“你不跟我睡,还不能让我委屈一下?” “谁不跟你睡了?”宋书这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歧义,因此顿了顿,才继续解释道,“虽然确实是怕引人怀疑才订的房间,但那房间不是给我自己订的。” “那是给谁订的?景休?” 出京前宋师让景休跟在他身边护着他,来的时候应当也一起来了。 然而宋书却摇了摇头:“不是,景休一会儿会和小五一起过来,再订一间房。” 宋师:“所以?” “这间是给姣姣订的。” 宋师豁然睁大眼睛:“……洛姣?” 宋书对上他的目光,随后点头确认了他心中所想:“是。” 宋师震惊道:“她怎么也来了?!” 宋书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与我一同假死,脱身出来的。” “她人呢?” 宋书轻叹了口气,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门口。 宋师还未转头,先听到了一阵轻盈风声,随后响起的便是洛姣的声音: “这儿呢。” 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抱臂靠在门槛边,脸色和宋书一样不大好看。 不过宋书是累的,她是气的。 “哥,你为什么只订一间房?” 她来得晚一些,只听见了宋书说给她订了一间房,没听见两人前面的话。 但即使这样,也足够让她浮想联翩了。 宋师和宋书对视一眼,宋书,耸了耸肩,眼神表示:你来解释吧。 他便扬眉回头道:“我们睡一间就行了,你不用操心你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跟过来了?” “什么不用操心我哥?你们睡一间是什么意思?不挤吗?干嘛要挤在一间房里?哥,我可以给你去再订一间!” 她说着就要下楼,宋书抬手拦她:“不用了。” 洛姣没听,继续往楼下走,宋师便摸到旁边碟子里的一粒花生,屈指一弹:“小姑娘你这么执着你哥一个人睡一间房干什么?两个大男人睡一间房怎么了?我又不会对你哥做什么——” 宋书瞥了他一眼。 宋师面不改色地扯完谎,表情十分气定神闲。 洛姣侧身一躲,躲过那粒花生,犹豫片刻又跑回来,正要说话,宋师再次打断了她:“别扯闲话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洛姣你为什么也跟过来了?” 洛姣被他带偏了思路,闻言神色一凝,没有开口。 宋书道:“说来话长。” 宋师未曾离京之前,和宋书商议过,他要出征,不可能将宋书和靖康王留下,眼下的局势,宋家还有人呆在京城,那便是板上鱼肉任人刀俎,成了能够威胁宋师最大的筹码。 但他们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全员出京,跟太子皇帝说我要造反我要走了我不能呆在这里,所以就想到了“假死”。 在宋师顺利出京后,制造一个意外,让宋家剩下的人都死于这个“意外”。 人死了,谁还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但这个法子很冒险,因为洛放心思缜密,如若不是真的意外,他很容易会起疑心,所以必须保证不留破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宋师离京之前,他们便安排好了一切。 宋书之所以请辞去城外为人施粥救援,正是想要来一出“身染疫病而亡”。 然而当洛姣知道他们的计划之后,却要求和他们一起离京。 洛放对她的看守越来越严,她能感觉到洛放已经彻底不信任她了,她被洛放软禁在深宫,连舒妃的面都见不得,留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作用了,反而随时面临生命危险。 但若她也假死离宫,京中只剩良子一个眼线,传递的消息未免准确。 宋书斟酌再三,也想不到还能有谁留下来有用。 这时候,靖康王来找他谈话了。 宋书说到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淡声道:“父王说,他留下来,替我们做京中的钉子。” 宋家若全员都假死离京,朝中对宋师拿捏的筹码不足,也确实会让太子更加焦灼恐慌,说不定会提前对他动手。 但若宋家有个人还在京中,筹码就还在,朝臣也都能稳住,太子即便猜到他们是假死,也不至于执着地追究下去。 多方权衡利弊,宋书知道,靖康王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于是他改变了原本的计划,五天之后,他掐准时机进宫见太子洛放时,洛放正好就在软禁洛姣的宫中。 第75章 闹剧 “前辈,他不能死。” 期间宋书将他支开, 随后制造了一场大火,杀了两个看守的侍卫,丢下两具烧焦的尸体, 从宫中的密道离开,乔装打扮,和等在宫外的景休他们汇合,连夜赶来和宋师汇合。 他在信中不提这件事,是因为时间太过匆忙, 宋书怕夜长梦多,也怕他分心担忧,连信中之意都只是寥寥几笔带过。 而今讲起来, 宋师果不其然也愣了会神。 宋书看他神色,片刻后轻声道:“你是否觉得我做的不对?” “嗯?”宋师回神,“什么?” 宋书垂眸,手放在腿上, 修长白皙的手指与黑色的长袍色彩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让父王留在京中,是件很冒险的事情。我没有和你商量,便私自做了决定。” 他顿了顿, 脸上没什么表情, 语气却极轻:“王府的暗卫我都没有带出来, 我和父王说了,若他有危险, 便自己从府中密道离开京都,传信给我们,我会让人前去接应……” “这件事不怪哥,是我的错,”洛姣打断了宋书, 双手负在身后,有些别扭地低头道,“是我先提起说要跟着哥离开,若我不走,王爷就不会留在那里了……” 宋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颇有些好笑:“怎么一个个的,都跟真做错了什么一样?我又没有说要怪你们。” “这是父王自己的选择,他和你商量过,便是和我商量了,你考虑得已经足够周到了。” 宋师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宋书的手指,转头又对洛姣道:“你留在宫中确实没有什么用了,但是要假死跟着出京重新开始,之前的计划就要作废了。有空还不如来讲讲,眼下要怎么办。” 他们之前商议,让洛姣留在宫中,等的就是铲除外敌之后举兵谋反,和洛姣里应外合,直接篡位登基。 然而洛姣假死出京,她皇女的身份便作废了,到时候举兵回京,又要用什么身份去登基? “我想离开皇宫,是因为厌恶自己是那个老家伙的女儿身份,”洛姣皱了皱眉,“但若能靠这个皇女身份上位,我不介意用这个身份重新回京。” 她娘死在宫里。 本是天上鸿鹄朱雀,却被锁住当了半生的笼中鸟。 皇帝一时色心将人带进宫中,换来的是他们母子三人阴阳相隔、分散十数载。 十几年的光阴啊,她就守着这宫墙,一日又一日地等,她想不到母亲是如何熬过那八年的,因为她也没能等来那个温柔的妇人再抱起她,念一句“姣姣”。 她小时候不懂事,总想见自己的父亲,后来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被她当做父亲的那个人从未来见过她一面。 等她不想见了,对那所谓的“父皇”已经满心憎恶的时候,洛放又带她去见了。 她这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充满了戏剧性。 连“皇女”的身份,都只有嘲讽的意味。 宋师点点头,正要接话,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怒吼,震得洛姣浑身一抖,转头道:“哪来的动静?这谁啊?” 宋师闭目扶额:“隔壁的,作精神兽。” 作精神兽这个词,真的十分贴合薛佟的形象了。 来这里的一路上,他闹腾得跟哪吒一样就没停下来过,每回都要杨川点他哑穴才能消停片刻。 看来这回又是点穴的时间过了。 宋师几人刚出门,便见到另一边灵湘修士怒气冲冲地朝隔壁走,无悯……不,白岚换了一身常服,长发终于不再是盘起来而是放至了腰间,温润优雅的气质便彰显得淋漓尽致。 她跟在灵湘修士身后,低声劝:“阿湘,别冲动。你若下手,会把人打死的。” 灵湘修士道:“我忍了他多久了!还有完没完了!小崽子不打死他我今天就不姓付——” 她轰然推门而进。 白岚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在宋书身上一顿,大概是惊讶宋书竟然已经到了,随后冲他们点点头,也跟进去了。 宋书正要过去,宋师却伸手拦住他道:“你要不要去休息会儿?” 宋书脚步一顿,顺着他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落到他脸上,歪头表示疑问。 宋师咳了一声,仰头看天:“你不是累了吗?” “还好,”宋书对他的反应很新奇,故意斟酌了一会儿,见他不肯和自己对视,方才问道:“哥哥为何不让我去?” 宋师面不改色道:“我没有,但你连夜奔波,需要休息……” 宋书似笑非笑地打断他:“我就是想去看看,少睡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更累。” 宋师:“……” 他无言半晌,两人也对视了半晌,一旁的洛姣感觉自己也被当做透明人站了半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气氛不太对劲,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诶,想看就去看啊,磨磨蹭蹭干嘛呢?哥,我带你去看,走!” 宋师:“……” 他立在原地片刻,等对面的安栾都从房间里出来了,方才叹了口气,还是跟了上去。 房间里,薛佟瘫坐在地上,杨川正和白岚一个在前面拦着一个在后面拉着,灵湘修士夹在中间,怨气冲天:“小崽子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是就不消停了?!天天嚷嚷,嚷你奶奶个腿儿呢?!” 杨川:“那个……灵湘师父您冷静一下……” 薛佟冷笑:“有本事你就打我啊?我就要嚷嚷!我嚷嚷怎么了?!你们关我紧闭还不准我发泄发泄了?我在京中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我爹都不敢这么吼我!你又是哪个?!” 白岚:“阿湘,真的会死人的。” 灵湘修士:“你放开我我弄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王八蛋小鳖孙,你爹在我面前就是个孙子!你还提你爹!真要算起来你就是我曾孙辈!” 薛佟梗着脖子回嘴:“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敢打我!有本事你就真的打死我!我就不活了!光打嘴炮算什么本事!” 灵湘修士气得七窍生烟。 杨川:“……前辈,要不您还是打他一顿吧,别打死就成。” 白岚:“……我看也是。” 然后两人都放开了灵湘修士。 薛佟:“……” 灵湘修士大喜,撸起袖子刚要动手教训他,门口突然传来一句:“前辈且慢。” 薛佟嘴炮打得噼里啪啦响,一见两人不劝架了、灵湘修士真要对他动手,立马吓得窜起来。闻声也和众人一起看过去,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惊喜交加道:“小书!” 宋师已经跟过来,站在宋书身后,冷言堵了回去:“‘’小书’也是你能叫的?” 薛佟连滚带爬地朝他跑,仿佛见到了天大的救星:“小书救我!这群刁民要杀我!他们奴役我做这做那,又不准我出门,这是□□!你在皇上身边做事,你去检举他们!让他们通通都抄家!!” 宋书:“……”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在皇帝身边做事,就一定能检举成功? 语气还理所当然? 宋师:“……”抄家?你让皇帝抄家他就抄?他是你爹还是你祖宗? 众人:“……”谁是刁民?谁要杀你?谁□□你?谁奴役你? 这番话,当真是槽多无口。 宋书躲过他抓过来的手,退后一步,抬头越过他对灵湘修士道:“前辈,他不能死。” 薛佟大喜:“小书你果然还是护着我的——” 宋书道:“前辈若实在气不过,我有个办法。” 灵湘修士拔剑的手顿在一半:“……什么办法?” “他不是说我们奴役他么?”宋书微笑,“若不如他所愿,也对不住他这般污蔑。” 宋师福至心灵,在他话音落下时便接话道:“不错,我看军营里还缺一个伙夫,薛公子不如去锻炼锻炼,如何?” 薛佟瞪眼:“我不会做饭!!” 宋师:“不会做饭有什么关系,都说了是要锻炼嘛。薛公子既然是被丞相大人托付来的,那该做什么便由我一人决定,你无权反驳。” 见薛佟抬手指着他“你你你”半天也“你”不出一个下文,他悠悠道:“薛公子若实在不想做伙夫,也成,我还怕你下毒毒死我们——赶路的马车还缺一个车夫,这个也挺适合薛公子的。” 薛佟:“你放屁!哪里适合了?!” 宋师故作惊讶:“薛公子在京中纵马游街的英姿风采我可难以忘怀,难不成离京数日,薛公子都忘了自己如何精通马术了?” 薛佟暴跳如雷:“你娘希匹!我——” “行了!”灵湘修士出声制止道,“就按子瑜元清说的做吧。” 他看了一眼薛佟,冷笑一声,放开手,将剑重新插入剑鞘。 “刺啦”一声响里,薛佟被她目光看得打了个寒战,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戴着个乱七八糟的鬼面具,肯定是个长相丑恶的臭婆娘。” 一直站在旁边乐滋滋地看戏的安栾眯起眼。 白岚越过灵湘修士走过来,神色淡漠地看着薛佟,冷声道:“薛公子,你方才说什么?” 薛佟:“……没有,没说什么,说我自己是个丑八怪,丑到人神共愤——”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一番,白岚一个眼神就让他吓得心惊胆战,这回是灵湘修士拉着白岚,低声劝阻。 好说歹说,白岚的脸色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闹剧落幕,众人出了房门,宋师正要说话,有两个人影便从楼梯下走了上来。 景休先看见了宋师,加快了步子上前,一声“公子”刚出口,忽然见到一旁的白岚低头背过身,拉着灵湘要走。 这侧影十分熟悉,和过往太多梦境重合在一起,冲破了他心中最后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 景休一时愣住。 他脱口而出道:“……娘?” 第76章 大军 “不是南疆士兵。” 白岚僵在原地。 原先那段时间, 白岚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和灵湘修士呆在一起,偏巧景休从未撞到过她,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景休都没发觉“无悯大师”便是将他养大的人。 而今猝不及防,双方都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的一句“娘”仿佛将整个画面都冻住了一般,半晌,景休匆匆往前跨了两步, 想要看一看白岚的脸:“……是你吗?娘?” 白岚还没反应过来,却是旁边的灵湘修士先低下头,一语不发地拉着白岚往她们的房间走。 白岚顿步, 对景休道:“你跟过来……” 灵湘修士道:“闭嘴。” 白岚无奈:“阿湘,瞒不住的……好好好别生气,我听你的。” 灵湘修士却头也不回:“景休……算了,你过来吧。” 景休一脸茫然和震惊, 看着两人往另一边的房中走,恍惚回神,顾不得别的, 当即依言追了上去:“师叔, 娘, 你们……” 房门被关上,阻隔了之后的所有声音。 杨川和章五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看向他们,洛姣耸了耸肩,没搞懂这状况。 宋师和宋书对视了一眼,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安栾则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负着手往自己房中走:“别担心了, 天色不早,都洗洗睡吧。” 这么一搅和,洛姣也没忘了宋书要睡在宋师房中的事情,意料之外的,宋师只听她提了一句便抬手道:“行行行,我去找杨川睡。你可以放心了吧?” 洛姣一顿,狐疑地看了眼他,却听宋师问:“小丫头,你怎么对我戒心这么重?我是你哥的哥哥,厚点脸皮也算是你哥,他不是个姑娘家,我又不会对他做什么……” 洛姣翻了个白眼道:“看你不顺眼,就觉得你不怀好意。” 宋师一脸无奈的坦然,低头看了眼宋书,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一直到他和杨川一起进了屋子,洛姣方才收回目光,短暂地放下了戒备:“哥,你也早点休息吧。” 宋书笑着点头。 他在屋里洗漱完,疲惫地吹灯,上床歇息,思绪昏昏欲睡到某一刻,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 宋书没动,悄无声息抓住了睡前放在枕头下的不见雪。 来人在床榻边轻轻坐下的瞬间,宋书干净利落地一匕首抬起,刚到半空,寒光闪烁里便被抓住了手腕,轻柔地挡去了他手中的力道。 宋师轻声道:“是我。” 熟悉温热的气息卷席过来,宋书紧绷的神经刹那间松懈下去,他脊背无声无息放松下来,困倦重新涌上心头:“哥哥……你怎么来了?” 宋师搂住他:“你妹妹这么防我,我也不好和她争,与你分开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人,怎么舍得真的去别处睡。” 他作势上/床,宋书止住他的动作,好笑道:“我说你怎么那般安分服软,原来存心半夜做贼?” 宋师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脸颊,顺着他脸部轮廓摩挲了一下:“不是做贼,是采花。” 宋书道:“采花贼也是贼。” 宋师不语,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宋书还是任由他脱了鞋履上榻,宋师在他身旁躺下,把他揽进怀里盖好了被子,半晌忽而问:“齐郁……当初是不是也想和你一起睡过?” 宋书原本快要睡过去了,闻言又清醒了一些,微微睁眼抬头看他:“……哥哥?” 他声色缥缈,在黑暗里仿佛没有任何着落点:“你的记忆恢复了?” 宋师“嗯”了一声:“大概吧,出京时便隐约记起了一些,只是有些乱。” 他把话题转回来:“你还没回我的话,他有没有这样和你一起睡过?” 一想到齐郁曾经第二次用自己的身体碰过宋书,宋师心里就压着一团火。 不是冲着任何人,是冲着自己。 宋书平静道:“他是提过,但我拒绝了。” 他轻声道:“我没让他碰我,他是在地上过夜的。” 宋师记忆还是混乱的,他只能隐约记起齐郁穿到他身上时做的事,有些却不记得宋书的反应。 他闷声道:“真的?” 宋书道:“真的。” 宋师想笑,又生生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故作委屈道:“那也是我的身体,你让他在地上睡一夜,不怕我生病染了风寒?” “哥哥,你要求可真多,”宋书有些好笑,接着道,“就是念着那是你的身体,才怕你着凉,特意给你盖了被子。” 宋师搂紧了他,轻笑了一声。 宋书悠悠道:“哥哥,你问了这么多,该我问了吧?” 宋师:“你要问什么?” 宋书抬手,在他凌厉的下颚线上轻巧地顺着弧度划了一道,指尖落在他脸上,如羽毛一般轻柔,带来几分若有若无的痒意。 宋师喉结无意识地上下一滚。 忽而下一秒,宋书的动作便顿住了。 他的手放在宋师脖子上。 这个姿势像是威胁,然而又因为力道极轻,更像是恋人间的情趣。 他嗓音轻得仿佛一击即溃:“你出京前一天遇见了邓家三小姐,她约你独自去茶楼做客,后来时间匆忙,我也忘了问——你和她聊了些什么?” 宋师闷笑,对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伸手制止,宋书指尖随着他的笑声感觉到了几分他喉间的颤动,淡然道:“哥哥笑什么?” 宋师咳了一声,这才止住笑,摸索到他的手腕,顺着他的腕骨一点点捉到指尖,动作漫不经心,却又令人心生痒意。 他侧过身,凑近宋书的耳畔,呼吸蕴着湿意:“笑你。” 宋书顿了顿,兴致不大高:“笑我?” “笑你记性好,这么多天了,我也快忘了,你竟然还能记得。” 宋书:“哥哥可别说,方才是谁不想让我去见薛玉林的?” 宋师又咳了一声:“我只是怕那个蠢货,突然见了你出现在这里会联想到什么……不过他竟然没反应过来,也是,我怕是高估了他的智商,左右他就在我们身边,想给京中递消息也没机会……” 说的再好听,其实就是不想让宋书去见自己的 宋书的语气听不出起伏,在被褥下轻轻踢了一下宋师:“问你话呢,别转移话题。” 宋师应声:“好好好我坦白——她来找我,是为了婚约的事。” 宋师低头轻轻咬住他的耳垂,用牙尖撕咬般蹭着,声音落到宋书耳边,带着几分低沉,“她说她有心上人了,不想嫁给我,她爹也不想让她嫁给我,所以她悔婚了,想和情郎私奔。” 宋书顿了顿,偏头抿了抿唇,“你怎么说的?” “一桩双方都不满意的婚事,我能怎么说?”宋师道,“你不是都和洛放那厮讲过我不想娶她了嘛?我便告诉她不必私奔,毁的是姑娘家的名声。反正就算洛放不肯让这桩婚事作废,我若是出征了,也娶不了她。” “再回去,这天下可就不一定是他洛氏的了,谁还会在意这桩婚事?” 宋书的呼吸重了一些,他像是有些难受:“假死那天,我便是借着要给你退婚这桩是入宫去见他,他被我提的多了,果然有些不耐,因而借故离开片刻,倒如了我的意……哥哥,别咬了,痒。” “痒?”宋师将他扳回来,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慢慢摩挲起来,“那这样呢?还痒?” “疼,”宋书不知真假道,“哥哥,你是属狗的吧?” “是啊,”宋师又在他唇瓣上咬了一下,“要不是看你今日刚到……我不止要咬你耳朵和嘴,你全身上下我都要咬。” 宋书笑了一声,“姣姣就在隔壁——这种客栈的隔音可不太好,你不想做到一半姣姣突然踹门进来吧?” 宋师将人抱紧了,无奈道:“好了好了,不闹你了……累了先睡吧,其他的明天再说。” 宋书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安稳觉了,在他怀里不过片刻,便攥着他的衣袖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宋师是被门外的声音吵醒的。 小二在楼底下鬼哭狼嚎,哭声震天:“南蛮子打进城了,打进城了——” 客栈里就歇了他们这一行人,隔壁的章五听见动静,嘀嘀咕咕地开了门:“什么南蛮子?” 掌柜正一间间地敲门,闻言苦大仇深道:“有士兵进城了——不是南蛮子是什么?客官赶紧跑路吧!抓到了是要人头落地的啊!” 宋书也被这动静闹醒了,眼睫一颤,睁眼迷糊道:“门外在吵什么?” 宋师便放开了捂住他耳朵的手:“说是南疆士兵打进城了。” “不可能。” 这里是关州城外的一个小镇,若是南疆打进了这里,那关州势必已经沦陷了,然而昨天他们收到的消息都是南疆还在和翼州僵持,怎么也不可能腾出手来进攻关州。 这也是他们选择先来关州的原因。 宋书倏地清醒过来,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宋师果断起身,掀开被子披上衣服去窗前,打开窗户往底下的街道上看了一眼,随即蹙眉。 宋书坐起身:“如何?” 片刻后,宋师方才收回视线,回头道:“不是南疆士兵。” “他们身上戴着大周军营编制的令牌。” 西周朝廷增援十万大军,终于在南疆腾出手围困关州之前,抵达了此地。 第77章 姐姐 “你的药可以治好我爹吗?”…… 大周士兵入城之后, 领兵的另外两位副将赵轩、徐天很快赶来见了宋师。 双方汇合之后,大军一半入了关州城,另外一半留守在了城外。 这个千疮百孔、风雨缥缈的城市重新被围成了铁桶, 被关州知府清洗一空的府衙简单收拾了一番,一行人便住了进去。 如今南疆虎视眈眈,城中百姓草木皆兵,一见有士兵入城,便全都吓得肝胆俱裂, 不少人家躲在屋中不敢出门。 比城外小镇上的百姓反应还要抗拒。 这也难怪,如今留在这里的,大多是不愿意背井离乡, 或者无法背井离乡之人,又因疫病还未消散,如此风声鹤唳属实正常。 入城时,宋师便在沿路看到了不少人尸枯骨, 整个城市死寂到乍然看去仿佛荒无人烟。 乞丐躺在路边却不敢乞讨,孩童蜷缩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躲在被人打砸过的废墟里哭泣……入目一片惨淡景象。 乱世一起,抢劫、杀人夺财的现象都变得随处可见。 城外小镇中人还能勉强度日, 这城中的人却只能算是苟且偷生。 怪不得南疆都不急于入侵, 怕是早就将此地当做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宋师坐在座首翻阅从府中搜寻出的册子, 下首的赵轩有些煎熬地等待着,片刻后终于没能忍住, 起身抱拳道:“将军,末将方才搜查到府中还有些剩余粮食,不如分发给城中百姓……” 他容貌不差,生得高大俊朗,英姿勃勃, 是副少年英才的面相。 宋师翻着册子的手一顿,抬眸打量了一圈这个自己一直未曾注意过的副将:“赵副将?” 赵轩道:“末将在。” 宋师想起这位副将是洛放塞进来的人,眉眼淡淡,将手中册子合上,启唇道:“府中搜到多少粮食?” 赵轩回道:“约十石。” 知府跑得匆忙,也不忘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再跑,有这十石粮食,大约都是装不下才丢下的。 但—— 宋师道:“你想救济百姓,没考虑过粮食够不够他们吃吗?城中百姓虽说跑了一半,少说也有几百人,每人一碗粥,你这十石粮食,够几个人分的?” 赵轩焦急道:“末将知道,但城中死伤遍地,若再不救助,会有更多人饿死病死……” 宋师想了想,看他并不仗着有洛放做后盾便耀武扬威,便也耐心了些,回道:“救助城中百姓是必须的,粮食你也可以拿出去。但这总归不归我们管。” “关州知府携款拖家带口出逃,我已上报太子,等新的知府来了,这些事你们便不可再插手。” “那这段时间城中百姓没有粮食,该如何……” “军营粮草不可动。”宋师沉声警告。 赵轩被戳破了心思,有些不解:“为何?” 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天道:“赵副将,将军的意思是,咱们是来打仗的,管不了百姓,最多保他们的平安,不可轻重不分……” 他是个老兵了,四十多分钟年纪,与赵轩的意气风发明显不同,整个人都十分沉稳。 赵轩也明白这个道理,却依旧有些不甘心:“不过是从军营里拿出一些粮食补贴百姓,也不行吗?等过段时间朝廷的粮草再运过来,谁也不缺这一口吃的。” 宋师又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赵副将,你不该是来当兵的,你该去做百姓的父母官。” 赵轩:“……” 宋师挥手道:“粮草不能随便动,其他的你随意——徐副将,你负责巡防城中安危,一旦南疆有动静,即刻禀报。” 徐天拱手应是。 宋师并不管被他拒绝的赵轩是什么表情,他出了前厅,便往书房里去。 府中来去都有护城营的兄弟巡查,宋师一路点头,思索着事情,不多时便到了书房前。 他推门进去,果然见宋书正坐在桌前翻阅书籍。 全都是前任知府跑路后留下来的东西。 宋书和洛姣如今身份不明,两人进城时用的都是宋师下属的身份,反正护城营人多,钻进人群里,谁也看不出不对劲。 宋师走过去时宋书便翻了一页:“哥哥,聊了些什么?” “赵轩想开库救济百姓,府里粮食不够,他想动军粮。” 宋书诧异抬眼:“如今城里这幅样子……确实需要救济,但军粮怎么能动?” “我已经给洛放递了折子——地方官跑了,抛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棘手得很,”宋师叹了口气,半靠在桌边,侧过头看他,“这位赵副将倒是菩萨心肠,可惜而今的情况,军粮是真的不能让他私自动用。” “不能再拖了,”宋书往后靠在椅子上,沉吟道,“袁州和翼州快要沦陷,江州也要撑不住了,得趁早发兵夺回城池……到时候其他三州知府一同管理百姓,粮草也应当够了。” “正是。” 宋师点了点他摊开在桌上的册子:“看出什么了么?” “关州如此荒无人烟,不止是大战在即,”宋书伸手,指尖落在书册上,泛黄的纸页上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也因为这里的疫病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这段时间,死去的城中百姓几乎都是因疫病而死,派来这里的太医也死绝了。” 宋师眯眼:“怎么可能?疫病解药不是都已经下传民间了么?应当早就送到太医手上了——”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所以才说得尽快,”宋书顿了顿,低声道,“哥哥,关州并不安全,士兵都是青壮年的男子,随时都有可能感染瘟疫。” 宋师蹙眉:“我去问清楚怎么回事。” 解药方子难道没有流传到这里来? 还是解药不奏效? 宋师心里绷着一根弦,脸上神色也不好看,去时满脸阴云,回来时脸色却若有所思。 他刚走过院门,忽然在院子里的门槛边看见一个人,差点一脚踢上去,好不容易止住了动作,看清了这人影是谁,不禁诧异道:“景休?你……” 景休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像条失魂落魄的大型犬,手指从膝盖上垂落,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一言不发。 宋书正手撑着窗台看着他们的方向,见他进来,便出声道:“哥哥,你先进来。” 景休这样子一看就是出了什么事,从昨晚他被带到白岚他们房中谈话之后,宋师就没看到他,乍然见他蹲在这里,有些犹豫,有心知没法劝慰,便听了宋书的话,绕开他进了屋。 他踏进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是怎么了?” 宋书关上窗子道:“不知,貌似是两位前辈对他说了些什么。让他自己坐会儿吧。对了,你问出什么结果了?” 宋师摸了摸鼻子:“好吧——杨川出去打听过,城里的人都不肯见生人,还是城外的人说这边的太医没收到解药方子就染了病死了,估计也因此没来得及给京城递信,解药方子传过来后就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还好,不是因为解药没用。”宋书松了一口气。 宋师叹道:“确实,若是解药不管用,可比这棘手多了。” 宋书忽然记起:“你把薛佟扔哪儿去了?” 他进城后就没再看见这人。 宋师眉头一跳,似笑非笑道:“打发去做后勤伙夫了——你问他干什么?” 宋书把桌上的书册合起来,要放到书架上去,见他撑着桌子拦在面前,挑眉道:“哥哥,我只是问一句,你怎么总是这般敏感?还是不信任我?” “别套路我。” 宋师哼笑一声,侧身让开。 解药方子由士兵发行,从他们在京城里带出来的太医手上传出去,百姓一开始家家紧闭门窗,不肯出门,就算有人说知府施粥熬药了,也没人愿意出门。 谁也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大周如今如此腐败京城尚且能够维持繁华的表象,边境却早已民不聊生,官府对百姓而言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 宋师听闻消息也并不强逼,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倒是洛姣提了个建议。 宋书和她本就已经假死出京,宋师给他们安了个假身份:宋书是他的幕僚,算作半个军师的存在,又手持宋师的将军令,军中见他如见宋师,自然无人不听从他的命令。 至于洛姣,就是他在乱世里和宋书一起救下来的妹妹。 反正如今远离京城,宋书能为他出谋划策,洛姣这个身份却很难做什么,她干脆提出,以这个身份去接触百姓,毕竟乱世流民比朝廷官兵给这些百姓的感觉比起来,更能同病相怜。 这是她和宋书商议过后的结果,这些事宋师基本都听宋书的,也就点头说行。 第二天洛姣便换上了身粗衣,前去城门处施粥。 她脸上的易容还没完全去掉,看上去已经和宋书有五分相似,这样的容貌虽说出色,又并不算特别显眼,有个胆子大的孩子躲在墙角后很长时间,见她一直守在摊子面前,终于跑出来,仰头有些忐忑地问她:“姐姐……我可以端碗药回去吗?” 这孩子灰头土脸瘦骨嶙峋,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仰头看她的时候还不安地搓着衣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摊子前的官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洛姣弯腰问:“小朋友,你家里谁生病了吗?” “爹……”这孩子犹犹豫豫地退了两步,“爹说大夫看不好他的病,我找了好多大夫伯伯,他们都说爹没救了……姐姐你的药,可以治好我爹吗?” 第78章 夺州 “都不可信。” 洛姣仔细询问了他父亲的病症, 确定确实是得了疫病,便盛了一碗药端给他:“你家在哪,需要姐姐帮你端回去吗?” “不用了不用了!”小孩子连忙摆手, 接过药碗,“我可以自己端回去!碗会还回来的!姐姐,你的药要多少钱啊?” “这碗药不要钱,你拿去给你爹爹喝了,病就好了, ”洛姣问,“你家里除了你爹还有谁吗?” 这孩子十分惊喜,眼睛瞪大了道:“不, 不要钱?” 洛姣点头:“对,不要钱,你周边还有得了一样的病的乡亲,也可以叫他们来讨药, 这里管够。” “我家里……”这孩子吞吞吐吐道,“只有我和爹两个人……” 见他时不时看一眼旁边施粥的摊子,洛姣心头一酸, 又给他盛了一碗粥:“饿吗?” “爹说……不能白吃别人给的东西……”这孩子拘谨地又退了两步, 虽然馋得直流口水, 还是很坚定地拒绝了她。 洛姣道:“这样,你替我办一件事, 便不算你白吃。” 孩子到底是经不住诱惑,犹犹豫豫地问:“……什么事啊?” 洛姣道:“告诉你周围的父老乡亲,要治病就都来这里领药材。” 得了一碗白粥,这孩子喝了两口,抹了两下嘴, 竟然没喝完,端着两个碗往家里跑,说:“爹也没吃东西,我带给他吃!” 等这孩子走远了,洛姣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书披着斗笠,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她身后,见此轻声道:“乱世之中,这样的孩子太常见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洛姣叹气,“不论王朝兴亡衰败,受苦的总是平民百姓。” 那孩子走后,周围也有观察情况的百姓拘谨地露出了身形,陆续又有一些孩子过来讨要了药碗和粥。 宋书接过她手里的碗,说:“你这样守着,那孩子的话也不一定有人听,一个个上门去敲,倒是有可能会同意吃药。” 洛姣一想,道:“说的也是。那我走了,哥你帮我看一下摊子。” 宋书道:“去吧。” 洛姣走访了一天,后来去摊子前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为防止药材或粮食不够,宋书特意留了个心眼,一个个都记了字条,药材和粥一人都只给一次。 药材还好,倒是一天下来,十石粮食很快就见了底。 两人回到知府中时都累得不行,宋师和杨川等三个副将商议战事和城中布防,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回了后院。 洛姣正和宋书在书房说话:“城中人真的不多,我走访遍整个江州城,十间院子里几乎只有一间还有人家,都跑光了,屋里几乎也没东西,就剩个空壳。” 宋师恰好进门,嫌天气热,脱了身上的外袍,随手搭在桌边,闻言出声问:“大概还有多少户人家?” 见他进门,宋书放下手中的笔,洛姣也坐直了,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东城区三十八户,西城区四十七户,包括那些富贵些、还没来得及跑路的家族,总共八十五户,大约三四百人。其中还有因为各处被烧杀抢掠毁掉了房子没处去的百姓和流浪汉……” “富贵些的家族有哪些?还有几家?” 洛姣没特意去数,宋书翻过典籍,结合洛姣给出的信息,大概清楚一些:“城中原本有四家富裕些的家族,两家跑了,还有于吴两家,于家世代扎根在此不肯离去,吴家则大概是还没来得及离开。” 宋师摸了摸下巴,“能不能说动这两家,出些粮食分担给百姓?赵轩那小子对民生比打仗还要上心,一个时辰问了我八百回怎么办了。” 也不全是赵轩烦人的原因,这件事确实棘手,总得找个法子解决。 当地大族手里的粮食,那肯定是够的。 宋书顿了顿道:“可以是可以……总得给些好处,谁也不乐意做赔本的买卖。” 宋师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两家都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都是唯己主义,便哼笑一声,玩笑般道:“金银珠宝,或者战乱后让洛方文许他们平步青云,随他们选一个,反正第一个不花我的钱,第二个不关我的事。” 宋书:“……” 他无奈道:“此事交给我去办吧。” 洛姣见不得他插科打诨,一看他往自家哥哥身边凑就浑身不得劲,冷着脸转移话题道:“我今日说动了许多乡亲,大部分都跟着去领了药,明日估计还有……”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等疫病过去,没了施粥救援,留下来的又都是些老幼妇孺,他们又要如何活下去?” 所谓授人以鱼,终究不如授人以渔。 宋师揉了揉眉心:“我今日和他们商量战事,明日就要出兵了,打完仗后城里这些事……确实有些难办。” “哥哥,”宋书忽然道,“不如编制一支娘子军如何?” “娘子军?”洛姣稀奇道,“女人的军队?哥,你怎么想到的?这样能成事吗?” 怎么想到的,当然是宋师曾经说过,他去过的那个世界,男女平等,那么要想让洛姣登基,首先要实现的也是男女平等。 这一点非常难,他们原本是不抱希望的。 但既然想改变,那么男人能参军,女人为什么不能? 如若娘子军能成事,举兵谋反登基称帝,对洛姣来说,也就少了许多世俗的劝阻。 毕竟女人都能参军了,为何不能称帝呢? 宋书看向宋师,两人对视一眼,宋师眼里漫出笑意:“这个想法不错。” 洛姣也越想越觉得可行,十分兴奋:“那该怎么办?强制她们参军吗?女人的力气天生比较小,我倒是可以带着她们练习一些武术皮毛,但总需要时间吧?” 宋师翻了个白眼:“现在战事紧凑,有我们在前面打仗,你还没时间带她们习武?真要找人帮忙,白姨和我师父不也行?” “说的也是!”洛姣心情极好,也出奇地没有反驳他的话,乐滋滋地离开,找人筹划这件事去了。 宋师目送她离开,转头叹了口气:“女人参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不知天下还有多少人要对此指指点点……” “小书,”他低头看向宋书,对上他平静的眸子,凝滞了片刻,低声道,“当初我们选择让姣姣做这个最终登上皇位的人,真的是对的吗?” “哥哥不必忧心,”宋书提笔沾了墨,垂眸展开一张雪白的信纸,“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姣姣自己决定了要这样做,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推波助澜一把,以后天底下人的流言蜚语指指点点……还不是要她独自去面对。” “她拘在深宫里这么多年,总护着她,并不是对她好,”宋书淡淡道,“让她自己亲身经历些挫折,也是好的。” 宋师笑道:“你说的对,你这做亲哥哥的都不担心,我倒更不必忧心了——在给良子写信?” “皇帝醒了,洛放与他密谈了一晚,良子没打听到他们聊了些什么,但翌日一早传出消息,说是皇帝收回圣旨,解除了你跟邓家三小姐的婚约。” 宋书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眼宋师,似笑非笑,“你这冤枉情债可算没了。” “谁跟她有情债了?”宋师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说到底还是冒牌货惹的祸……齐郁倒是聪明,死的那么果断,便宜他了,徒留下这么一大堆烂摊子。” 宋书突然想起什么,执笔的手顿了顿,抬了抬眼皮道:“对了,哥哥,南疆圣女灵九不是跑了吗?我今日去施粥,顺耳听几个老人家说到,单于晔最近帐中收了个美人,会使与南疆人都不同的巫蛊之术。” “这件事我听过,”宋师蹙眉,思索道,“重点是……南疆士兵也是南疆人,也会巫蛊之术,虽然很容易打听到解药,但我们这次来,带的药材可不多,哪有那么多时间给士兵疗伤?” “南疆士兵的武功平平无奇,最棘手的也不过就是蛊毒之术,”宋书叹了口气,又凝眉道,“他们不受蛊毒控制,哥哥就不曾觉得奇怪吗?” 宋师点头:“确实奇怪,我也曾听说南疆有种法子,可以使人终身不受蛊毒之控,若能用在士兵们身上,便不用这样担惊受怕了。” 宋书疑惑道:“哪来的这种法子?” 宋师:“南疆军营里就有。” 宋书偏头:“谁说的?” 宋师摊手:“徐天,徐副将。他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不知真假。” 宋书看着笔下的书信,心中疑窦丛生,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他怎么会知道?” 宋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担心什么?总归是洛放派来的人,都不可信。是人是鬼,呆在你我眼皮子底下,时日一久,还能藏得住狐狸尾巴?” 宋书吁出一口气,无奈道:“好吧,说的也对——如今南疆军营驻扎在袁州,距离关州不过一城之隔,翼州城外双方大军对峙,这样紧张的情况,如何能进城找到彻底解毒的法子?” “不难,”宋师摸了摸下巴,“我们今日已经按照你的计划定下布防,明日便主动进攻,先从南蛮子手里夺回袁翼两州再说。” 不日,大周向被围困得水泄不通地翼州进兵,行军风驰电挚,很快夺回城池。 三日后,与驻扎袁州城内南疆将士不下。 与此同时,关州城内,要招聘娘子军的告示开始满天飞。 第79章 头疼 “你对我做了什么?” 大街小巷, 街头街尾,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此事传播得如此之快,还得归功于城内的小孩子们。 那天洛姣找到白岚两人将此事说了一通, 恰好被百无聊赖的安栾听到,兴致勃勃地说要跟她一起去施粥。 然后他就被城中的孩子们缠上了。 他人长得漂亮,年纪又不大,洛姣毕竟已经十七,再亲切也总和这些孩子有些代沟……咳, 反正,安栾就凭着年龄优势和一张脸,成功混成了城里的孩子王。 虽然安栾其实并不是很乐意当这个孩子王。 洛姣招聘女人参军的事情就从这些孩子口中一点点传了出去。 不管这事听在天下人耳中如何惊世骇俗, 洛姣都没有动摇创建娘子军的决心,况且宋师不曾发声反对,军中的士兵也不能对此过多议论,甚至还要帮着张贴告示。 再说前线, 宋师身为主将,自然不需要每一次都亲自上阵杀敌,否则军营里还有那么多事, 他就要累死了, 是以这两次都是赵轩和徐天领兵。 徐天为人精明老道, 不像赵轩年纪太轻,一心只知道往前冲, 他就地部署了数次计划,最终以声东击西之计,直接打入了袁州的军营老巢。 令人惊讶的是,单于晔竟然提早带着亲兵跑路了。 这一仗打得还算漂亮,好歹五天之内, 袁州和翼州都成功收复回了大周。 大军入城巡查,宋师随行,看见的是满地狼烟,百姓看见他们,眼里都是惊疑不定,或心如死灰。 袁州的民生状况,不比关州好多少。 可关州是因为疫病和战乱,全都跑光了,袁州的人又没人来得及跑,怎么会…… 赵轩最关心这些,袁州知府将他们迎进府中不多时,他便派手下亲兵去询问了一番,片刻后亲兵前来禀报:“城中百姓大多中了蛊毒。” 又是蛊毒。 宋师长叹一口气。 “据说单于晔入关之后,便差人抓来了城中所有的青壮年,给所有百姓都喂下了蛊毒,以他们的妻儿老小奴役他们劳作……” 还有更过分的,亲兵说着说着顿了一下,面露不忍。 让人站在炮烙上走路,还不准摔倒,否则就要抓来女人孩子,当着他们的面抽筋、剥皮…… 至今为止,城中疫病蔓延,死伤无数,所有的青壮年男子几乎都没能忍受这种痛苦,全军覆没。 几人面沉如水。 宋书就戴着斗笠站在宋师身边,闻言在令人死寂的沉默里抬手,示意亲兵可以退下了。 赵轩第一个握拳站出来,满脸怒意:“单于晔!怎么就叫他跑了!!!” 徐天默默低头,不语。 单于晔带着人跑了,不止跑了,还安然无恙地退回了南疆的大本营,依旧对江州虎视眈眈。 但眼下的情形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宋师揉了揉眉心,吩咐徐天依旧负责城中布防,杨川去寻访民生,派人打听一下情况,施粥熬药的事就交给赵轩了。 “对了,”宋师突然想起,“你营中有个叫薛佟的……伙夫,记得把他带出来,让他帮忙熬药,不要让他跑了。” 忽略了这小子这么多天,是时候给他找点活做了。 赵轩不明所以,但还是抱拳应是。 几人很快退下,只有杨川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犹豫道:“宋哥。” 宋师转头:“何事?” 杨川踌躇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没事……” 他前脚离开,洛姣后脚就进来了,宋书揭开斗笠,和宋师对视一眼,转头问道:“准备好了?” 洛姣一副村姑打扮,变成了个十几岁柔弱女子的样子,用药汁改变了原本的面貌,虽然还是很漂亮,但却和自己的真实样子全然不同了。 她跃跃欲试地点头:“自然,我等了好几天了。” 宋书淡淡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洛姣满不在乎地挥手:“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哥你都说了好几遍了,我又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放心吧,我会安然无恙地回来的。” 宋书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你去吧。” 他默了两秒,还是道:“小心为上,若是被发现了,不必多留,尽快回来。” 宋师补充道:“记得要求助就发信号。” 洛姣笑了笑:“行了,我都记得呢。不多说了,我走了。”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宋书喊了她一声:“等等。” 宋书上前,在两人的目光注视下掀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针套,解开递给洛姣道:“针上被我抹了毒,一击毙命,你不带任何武器,单枪匹马太过危险——给你防身用。” 洛姣接过来,愣了一下。 宋书拍了拍她的手臂:“记得好好回来,针套还得还我呢。” 洛姣哭笑不得:“哥,你哪来的……” 宋师悠悠道:“我送的。” 宋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洛姣恍然大悟:“怪不得哥你说要还给你,好吧,谢谢哥,我努力把它带回来。” 她偏头又对宋师道:“喂,宋大公子,我哥就交给你了啊,你好好照顾他,我回来不想看见我哥掉一根头发……” 宋师无语:“行了行了,还用你说,你不在这么多年我也把你哥照顾得好好的——赶紧走吧你。” 洛姣哼了一声,收起针套,推开门离开了。 关州城内的蛊毒已经清除了大半,又有袁翼两州的知府相助,很快也解决了温饱问题。 三州之中只有翼州还剩些青壮年劳动力,其他两州留下的全都是些老幼妇孺,其中以袁州的境况最为惨淡。 不少女人看清了现今的状况,不管外界如何议论纷纷,也都三三两两报名参了军,娘子军已经初具规模。 夺回袁州的这几天,兴许是受太多事情干扰,宋师的记忆想起来的越来越多,也越发混乱。 好不容易商定完了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宋师回了关州知府便满脸疲惫,抱着宋书才勉强安心一些。 两人什么也没做,就躺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头疼?” “嗯,最近都有点,”宋师闷声道,“大概是要恢复记忆了……你陪我聊聊天吧,聊点什么都成。” 宋书问他:“赵轩和徐天这两个人……” 宋师又头疼:“你别跟我提正事,白日里正事谈多了,放松一下,聊点别的。” “好吧,”宋书无奈道,“那薛佟最近安不安分?没惹是生非吧?” “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大好时光,”宋师叹道,“你为什么总提些这么让人煞风景的事?” 他咬了一口宋书的耳垂:“大半夜的,在我面前提我的情敌怎么样,实在不应该。” 宋师力道不重,宋书被他咬得耳朵有些痒,躲了一下,好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应该,那哥哥你说聊什么?方才还说随便聊什么都行呢。” “不聊了,”宋师受气,一掀被褥,把两个人都闷进去,“睡觉。” “哥哥,你是要睡觉呢还是要睡我呢?”宋书伸手拦他的动作,闷笑,“你不累吗?” “不累,”宋师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指责他,“你太不解风情了,我不想陪你聊了。” 宋书道:“分明是我陪你聊——我不解风情,你难道就解了?” 宋师嫌他不动作,低头咬了一口他的唇瓣,“这不就正在解?” 宋书无言以对。 他哥哥理解的“风情”,原来就是他的衣裳。 宋师吻住他,不让他说话了。 “比起用言语安慰,不如用行动安慰来得实在。” 宋书眼尾泛红,咽呜声都堵在喉咙里,徒留低低的喘息声。 因为近日军事繁忙,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亲热过了。 久不开荤的男人,精力可旺盛着。 长夜漫漫,云翻雨覆。 宋书被他折腾得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宋师将他抱去洗漱了一番,刚把人放回床榻上,太阳穴处凸地一跳。 宋师呼吸都梗在喉咙里,脑海里记忆混乱翻涌,一个片段掺杂着另一个,画面杂乱无章,搅乱了他原本平息下来的心绪。 他说头疼不是骗人的,只是在宋书面前不敢露出太多,怕他担心,又知道瞒不过他,所以干脆装作症状仿佛很轻微的样子。 实际上,这几天晚上和宋书睡在一起,他几乎整晚整晚地睁着眼,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又怕宋书发现,经常很晚才回来。 他也去找过大夫,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白岚知道他的情况后推测大概是换魂太频繁,对他的魂魄造成了损伤,虽然记忆大致都回来了,但时常会产生混乱。 无药可解,只能等着慢慢恢复。 但先前那么多天,没有哪一次头疼发作和今天一样,疼得他恨不得一头撞上墙,连呼吸都滞停了。 他就维持着弯腰的动作,手撑在床榻上,额头青筋横起,汗珠不停地掉下来,眼前一片昏花,又生怕惊醒了宋书,只得慢慢直起身,掀开被子坐上床榻,靠在床头试图缓解一下这蚀骨的疼痛。 身旁宋书动了一下,宋师心中一凛,转头吹灭了灯火。 宋书闷声道:“哥哥……” 宋师握住他的手,黑暗里压抑着喘息,尽力低声道:“睡吧。” 宋书疲乏地掀开眼皮,伸手搂住他,钻进他怀里,很快又没了声音。 宋师忍了快一刻钟,见他呼吸平缓下去,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仿佛脑子里有根筋崩断了一般,刹那间一片空白,痛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闭上眼,仿佛睡过去了一般,眉头却依旧紧蹙。 翌日天光大亮。 宋师被窗边晃进来的阳光刺到了眼,不安地皱了皱眉。 门外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师兄!快起来!薛佟闹出事了!” 薛佟? 宋书睡得迷迷糊糊,闻言清醒了几分,伸手推了推搂着自己的宋师,哑声道:“哥哥。” 宋师慢慢睁眼,眼里迷茫了一瞬间,随后目光转向怀里的宋书。 四目相对,宋师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安栾还在坚持不懈地敲门:“师兄!快起来!” 宋书察觉到他的不对,蹙眉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哥哥?” 宋师的目光扫过他从被褥里拿出来的那一截白耦般的手臂,仿佛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一般大惊失色,飞快地推开他坐起身:“你是谁?!” 宋书:“……” 宋师惊慌失措,几乎连滚带爬地倒下床榻,结结巴巴道:“你怎么会在我床上?!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模样,活像被玷污了清白的良家妇女,令人啼笑皆非。 宋书半坐起身,感受到浑身的酸软无力,又是生气又是无奈道:“哥哥,别闹了,不应该我来问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吗?” 宋师目光瞥到他露出来的白皙的肩膀,见他修长的颈脖上全是青紫的痕迹,慌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发现自己穿着中衣,刚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又看见自己手臂上的抓痕和胸膛上的红痕:“……” 宋书靠在床头,看着他的表情从“错愕震惊不可置信”变成“我裂开了”,慵懒道:“哥哥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宋师脸色青青白白:“你,你叫我什么?” “哥哥啊,”宋书偏头,眯眼道,“怎么了?” 宋师仔细打量了他一圈,震惊道:“你……你是小书?” 宋书看着他不似作假的神色,慢慢眯起眼。 任谁在跟一个人春风一度后对方醒来却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也不能有任何好脸色,宋书原本是不太高兴的,如今思绪清晰起来,看了他片刻,忽然道:“哥哥,你还记得你是谁,这是哪儿吗?” 宋师踌躇片刻,认出他是宋书,然而又想到两人刚刚抱在一起一看就是昨晚做了什么的样子,又犹豫了:“……我自然记得,你问这个做什么?对了,小书和你长得虽然像,但他还小,和你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宋师越说越有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起身警惕地盯着他: “你不是小书,你是谁?” 第80章 惹祸 “闭嘴!” 安栾不知屋中情况, 还在兀自敲门:“师兄!!” 宋师还记得安栾,转身就要去开门,身后宋书突然道:“站着。你今日走出这个门, 就别回来了。” 宋师原本想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但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连脚步都像在地上生了根,挪不动步子。 宋书神色缓和了一点:“跟安栾说,稍后就去。” 宋师僵着脸, 依言照做。 安栾疑惑地“哦”了一声。 宋书听着门外脚步声远去,伸手勾了勾手指:“哥哥,你过来。” 宋师没动:“……到底是, 怎么回事?这又是哪里?” 宋书不恼,发缕垂下脸颊,笑着反问道:“哥哥你觉得,你本该在哪里?” 宋师不敢看他, 木讷道:“……京城宋府,或者……我师父身边。” 宋书仔细盘问了一遍,终于弄明白, 他哥哥这是又失忆了。 上次是记忆错乱, 这次是真失忆。 就是十七岁以后的记忆, 一点都不记得了。 包括他穿过来又穿过去的经历。 宋书无声叹了一口气,皱着眉想起宋师这几天的异常, 看了一眼宋师,低声呢喃道:“失忆没好,怎么反而还记忆倒退,更严重了呢?” 宋师耳尖:“什么失忆?我失忆了?” “是啊,”被听见了宋书也不慌张, 悠然抬头道,“哥哥,我就是小书。你忘了吗?” “可是,”宋师犹疑道,“你怎么会和我躺在一张床上,还——” 他一脸的难以启齿。 宋书又气又笑:“哥哥是嫌弃我?还是不乐意?” 宋师下意识辩解道:“我没有,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事实就是,我就是宋书,一个月以前我们在一起了,昨天晚上我和你在这里,”宋书特意强调了一遍“这里”,点了点床榻,意味深长地笑道,“春风一度。而你,大清早起来就对我翻脸不认人了。” “不可能!”宋师反驳道,“你胡说!我怎么会和你……”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支支吾吾说不出后面的话来,耳根通红,满脸羞愤,眼神躲闪。 “哥哥不肯认账?”宋书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纯情模样,眯眼抵了抵腮,心底的抑郁一扫而空,反而起了几分调笑的心思。 哥哥平日里老道得像个老狐狸一样,怎么撩都不脸红,倒是现在这只十七岁的纯情宋公子,看着挺好玩的。 “是不是胡说,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宋书说着,将掩在被褥中的手臂抬出来,白嫩的肩头、手臂、腰背……没有一处是完好的,青青紫紫的吻痕看着暧昧又触目惊心。 像落在美人身上的一朵朵罂粟花,带着极致的诱(惑。 宋师其实有刻意控制,看着吓人,但实际上并不疼,反正宋书和他做的时候还是很享受的。 但这只纯情小宋明显被吓到了,目光凝滞片刻,羞愧道:“疼吗?” 宋书故意笑道:“疼啊,哥哥又不肯怜香惜玉,疼有什么办法?” 宋师结结巴巴地捂住脸:“你要不……先把衣服穿上……” 宋书抬眼道:“你帮我穿。” 以前做完这种事,都是宋师帮他穿。 宋师:“我……我不行……不……” 宋书脸上的笑落下去,靠在床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好像一朵被过度蹂(躏、风吹雨打过后焉掉的娇花,垂眸时我见犹怜,尾音都带颤:“疼……” 宋师:“……” 他还是屈服了。 红着脸挪过去给他穿衣服,还要避开眼不能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不小心碰到宋书的手臂,红晕就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根。 宋书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抬头见此,故意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宋师:“!” 他反应极大,跟没经过人事的黄花大闺女一样,腾地起身就要后退,宋书早有预料,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摁在床头。 宋师力气比他大,抬手就要挣脱,结果宋书垂眼看他,一脸委屈道:“哥哥不想对我负责吗?” 宋师:“我……” 宋书眨了眨眼:“你什么?” 宋师“我”了半天,“我”不出来了。 他紧绷的身体弧度溃败般松弛下去,认命地靠在床头,红着脸仰天道:“……我负责。” 宋·纯情少年·师对上宋·经验老道·书:第一回 合,完败。 两人在房里磨磨蹭蹭许久,终于出来了,等在前厅的安栾迎上来,抱怨道:“师兄!你们怎么这么慢!你派去赵副将手下施粥的那个薛公子闹事了!他打了人!” “百姓现在都知道了!谁也不愿意来摊子前吃药了,我找那些小孩子,全都不肯理我了——这叫什么事啊!都是他坏事!” 宋师一脸茫然。 宋书蹙眉,上前一步询问道:“具体什么情况,仔细说说。” 安栾收回目光,察觉到不对,犹疑道:“二公子……师兄他?” 安栾不是外人,宋书看了宋师一眼,叹了口气:“又失忆了。” 宋师原先记忆快要恢复的事他们都是知道的,闻言安栾错愕道:“师兄脑子又出问题了?!” 宋书:“……” 宋师:“……” 这个“又”,就很灵性。 关于薛佟的事,其实事情始末很简单。 薛佟被宋师支使去军营中做后勤伙夫,这种粗活累活,虽然不比当前锋有性命之忧,但还是让薛公子很不满意。 赵轩领走他之后,他在摊子前忍气吞声干了好几天,今天不知怎么额,大清早就跟一位前来领药的百姓起了争执,推了对方一把,然后就你来我往地打起来了。 被推的是个左腿有疾的百姓,也是城中少见的青壮年,是这一片有名的地痞流氓,对外来者敌意极大。 说起打架的原因,全因为这地痞流氓顺嘴说了句朝廷无能,官兵无度,大周迟早要亡。 宋书两人赶过去时,杨川也到了,他好不容易把这两个打的火气上头的家伙分开,正焦头烂额地劝架,劝到最后也忍不住了,训斥起薛佟来:“你有完没完!先前这里那里的闹腾就算了,如今进了军营,还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没事就去演武场挨打!谁有功夫喜欢在这里看你们打架!” 薛佟被他摁在一边的木凳上,闻言气得发抖,指着那个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小混混,脸色铁青道:“你怎么不问问他说了什么!叫我怎么忍?我这辈子都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 那小混混牙尖嘴利,龇牙咧嘴地抻头道:“我讲错了了吗?我说什么了你反应这么大?!不就是说句实话吗?大周有你这样的废物不亡谁亡?一句话就气成这样,真窝囊!还丞相公子呢,我呸!” “你!” 薛佟起身撸起袖子就又要打人,被杨川提了下后领,面沉如水:“丞相薛炯何等风采,寒门学子,一跃龙门千古流芳,竟生出你这么个四不像的废物儿子来!他说的没错!一句话就被激怒成这样。你是挺窝囊的!” 赵轩从始至终在一旁站着,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薛佟气得脸色青青紫紫,又被他提着后领动弹不得,左右看看,瞧见宋书几人过来,虽然戴着斗笠,但他眼尖,一看宋书的身形就知道是他,当即眼前一亮,喜极而泣:“小书!” 他挣扎着想扑过来,杨川却攥紧了他的衣领,宋师下意识拦在宋书身前,而宋书退后一步,面不改色地扶了扶斗笠:“怎么回事?” “他们都骂我!”薛佟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被欺负的孩子见了娘,“小书你评评理,最该被骂的不是他吗?杨三全这个大块头,他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地教训我!” 杨川黑着脸:“谁胳膊肘往外拐了?!” 宋书无声地勾唇笑了一下,只是这笑掩在斗笠下,谁也没看到,薛佟还在鬼哭狼嚎,那小混混又骂骂咧咧道:“怎么的,还喊人来一起打架是吧?欺负我这平民老百姓没人帮?” 杨川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转头骂道:“闭嘴!” 小混混被他吼得打了个哆嗦,不敢说话了。 薛佟嘴里的嚎叫声卡了一下,立即拍手笑道:“叫你骂我!” 杨川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直把他打得往前趔趄了半步,毫不客气:“你也闭嘴!” 薛佟:“……” 杨川火气上来了,声音就落不下去:“一天天的就知道闯祸!你才进军营里几天?!让你参军是为了磨炼你!你在干什么?我们在前线打仗,你连后勤都做不好,还尽拖后腿……” 薛佟就是不服管教,命运的后颈被人捏在手里都不肯停下嘴皮子:“磨炼我,磨炼我让我做后勤伙夫?你就是把我扔到战场上去杀人,也比让本公子做个没用的伙夫羞辱我好!” 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可奈何。 薛佟每一次反驳,总让宋书觉得无言以对。 以宋师的话来说,那叫槽多无口。 杨川当即就气炸了,火冒三丈:“你还顶嘴!伙夫怎么就没用了!怎么就是羞辱了?我现在就给你把刀,你敢杀人吗?!有本事你就冲到单于晔面前把他杀了给我看看,我就承认你做伙夫是屈才了!” “连个伙夫都做不好,三番两次闹出事端,真把你放到战场上,你一定是死的最快最直的那个!” 第81章 赌约 “言尽于此。” 外人面前, 毕竟不好过多说些什么,杨川跟连珠炮似的回了他这一嘴,也意识到大庭广众的太丢人, 随即不再说话,铁青着脸拎着他往府中走。 赵轩摇了摇头。 宋书请他处理一下那个小混混,随后一起打道回府。 薛佟被杨川骂得炸毛,又被他拎着踉跄着往回走,十分地不乐意。 打眼看见旁边的宋书, 又向他求助:“小书救我!这个莽夫什么也不懂!我要让我爹跟皇上说,抄了你这庶民的家,还说我没教养, 我还觉得你爹妈指定是瞎了眼,才养出你这么个莽夫来了呢——” 杨川拎着他的手背青筋暴起,已经忍到了极限。 家人两个字是他的逆鳞。 宋书轻声打断他:“薛公子,少说几句吧。嘴上留德。” 薛佟觉得自己嘴上已经很留德了:“这算什么?本公子在京中的时候不知道骂哭过多少姑娘小子, 我已经对他很留德了!他这么粗鲁,我骂骂他怎么了?!” 看这样子,他还对此事颇有些洋洋得意。 宋师看了一场戏, 没看明白其他的, 倒是看着这位一脸娇贵浑身尖酸的小公子十分不顺眼, 闻言环臂嘲讽道: “还本公子,我觉得你不是位光风霁月的公子, 而是为身娇体贵的公主吧?你怎么不干脆自称‘本公主’?” 薛佟一看是他,立马提声骂回去:“我呸,又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狗东西,你把我弄去军营后厨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是不是看不惯我!看不惯我有本事光明正大地跟我打一架,不要以公谋私——” 忍了一路聒噪的杨川将他往前一推, 进了府门便终于忍不住了:“没人看不惯你!可你自己看看你的所作所为!谁能喜欢你?!” “你以为谁都有那个闲工夫天天想着怎么害你?我们都很忙!没空陪你吵架!” 薛佟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还在犟嘴:“我怎么不觉得你们很忙,骂我倒是骂得中气十足……” 这熊孩子不学无术十几年,这辈子的文化水平大概都用在骂人身上了。 杨川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跟你说其他的,”杨川指着他,气得手都在发抖。 “你知道前线每天有多少人会死在敌军的长刀下吗?你知道城中死于疫病的有多少人吗??你知道就你惹祸的这点功夫,有多少老幼妇孺为了失去的父母儿女、丈夫妻子而痛苦吗?!” 薛佟脸上的表情顿了一下,张了张嘴,又颓了下去,难得没有继续反驳。 “你离了京,你就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薛公子了,家国百姓水深火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薛佟眼眶红了几分,梗着脖子打断他,“我只知道我原先的日子过得多快活,所有人都敬我爱我,没人会大声吼我,骂我是一无是处的废物,没人告诉我我有什么狗屁职责,我是丞相唯一的儿子,我不该生来就养尊处优吗?你们凭什么要我改变?凭什么能大声斥责我?你说我错了我就错了?!” 杨川的拳头紧了又紧,许久才咬牙道:“……你本来就是个废物。” 薛佟绷着脸斜眼看他,眼眶是红的,眼泪还没掉下来,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我就是忍着不说的样子:“我就是废物!是又怎么样!你打我啊!” 杨川如他所愿,抬手就给了他一拳。 薛佟往后退了好几步,捂着吐出血的嘴角震惊道:“……你竟然真的敢打我?” 他是真的纨绔子弟,打得架不少,连方才跟那小混混打架脸上都没挂彩,杨川这一拳打得他猝不及防眼冒金星,人都蒙了。 “我骂都骂了,怎么不敢打?”杨川破罐子破摔,“呸”了一声,“老子忍你很久了,反正你老子不在面前,他教不了你,我原本以为我能教,现在看来我也教不了!” “没人会愿意好吃好喝地供着个废物,你在乱世里的尊贵身份一文不值,”杨川甩了甩手,冷漠转身,“那个小混混说的不错,大周本来就要亡了,你哭也没用,废物公主一文不值。” 薛佟:“……!” 他眼里的眼泪卡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瞪大了眼珠子跳脚道:“谁是废物公主!你说清楚!” 看他还活蹦乱跳,原本杨川还担心一时激动下手太重了,现在看来…… 杨川转头,理都不理他,到宋师面前一拱手,道:“将军。他要上战场,不如就成全他。” 薛佟愣了下。 宋师看着他,沉默片刻,默默转头看向宋书,眼里写满了疑惑:这是谁? 宋书记起他哥哥十七岁以前认识的人实在不算多,无奈上前,掩唇咳了一声,道:“杨副将想如何?” 杨川没觉得宋书回答自己有什么奇怪,只是察觉到宋师的神色有些不对,闻言回神道:“让他入营,战场上杀敌军一个人,我记他一功,但凡某一天他能杀足一百个人,我便将这副将位置拱手相让。” 薛佟指着他:“一百人!怎么可能!你这是存心刁难我!” 一直在一边看戏的安栾忍不住插了一嘴道:“上阵杀敌,一百人都杀不了,不就是废物吗?” 薛佟怒目而视。 “再有,”杨川话风一转,漠然道,“反之,若因为他的缘故我方士兵折损,死伤一人,我记他一笔,若某一天因他之故害我麾下折损足一百人,便让他自刎于万军之前,或……自请贬为庶人,乱棍打出军营。” 这赌注玩的很大了,然而宋书只是微微一笑,并不阻止。 “……行,”激将法才是对薛佟最管用的,他气得胡乱点头,一脸愤然,“贬就贬!你等着!我一定把你踹下来自己做大将军!” “既然双方都同意,”宋书看了一眼宋师,面色如常,“那我们也没意见。” 宋师连忙跟着点点头。 “我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杨川转身朝薛佟一拱手,态度十足恭敬,却又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姿态十足嘲讽。 他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甚至连背影都写着“我不信”三个大字。 薛佟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一腔怨气不知发泄到哪里,转头就逮着宋书道:“小书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理都不理我!他就是瞧不起我!” 宋师看他不爽很久了,见状皱着眉伸手拍了他一巴掌:“手安分点!” 薛佟“呵呵”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宋师拉了宋书一把,将他带到自己身后一些,凝眉对薛佟道:“我有个问题,方才一直想问很久了。” 薛佟伸手要抓宋书,被他不动声色地侧身一躲抓了个空,闻言疑惑地抬眼打量他:“什么问题?” 宋师道:“你是怎么会觉得,找小书他就会站在你这边帮你的?你们关系很好吗?” 薛佟的脸色一变,十分不高兴。 这话宋师说出来,只是真诚的疑惑,但在薛佟看来,就是嘲讽加炫耀,脸色当然不能好看。 宋书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回道:“说实话,不太熟。” 薛佟又要跳脚,看了看他们两个,牙疼道:“行,行!没你俩熟!行了吧!” 宋师嘴角勾了勾。 察觉到自己不自觉的高兴,又连忙压下神色,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 兴许是方才与人争执之间崴到了脚,薛佟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正气鼓鼓地艰难转身要走,忽然又听宋书道:“等等。” 薛佟心中一喜,以为他关心自己,便故意顿了一下,面上还是臭着脸回头道:“干嘛?” “以后在杨副将面前,不要提他家里人,”宋书淡淡道,“薛公子年纪不比我小,察言观色这一项,应当也要下点功夫。总是这般揭人短处,即便是开玩笑打嘴仗打赢了,也令人不喜。” 薛佟愣了愣:“他家里人怎么了?” 宋书并不作答,视线下移,又道:“若脚伤严重,便去医馆看看吧。” “此处不比京城,薛公子孤身一人,最好不要到处惹是生非,特别是和今日一样的事情……即便对方有错,薛公子也实在是冲动了。” “没人喜欢替人收拾烂摊子,杨副将这一路却已经替你收拾了许多回了,一时气急也是正常。” 宋师插了一嘴:“特别是你这样的,活到这么大没被人打死,还总有人捧着你给你收拾烂摊子,算积了八辈子德了。” 薛佟脸黑了三分。 宋书拍了拍宋师,怕他把人气死,示意他别说了,随即接话道:“言尽于此,薛公子自己好好想想吧。” 两人转身离开,等他们都走远了,薛佟还愣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安栾以为他是在看美人儿,毕竟他对宋书的心思,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他看完了戏,拍了拍手从一边的墙头上跳下来,又一巴掌拍到薛佟胳膊上——不拍肩膀是因为矮,拍不到。 “喂,别看了,二公子和我师兄早就在一起了,没你的份儿。” 薛佟惊了一跳,回神低头看他,疑惑地“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二公子和我师兄是一对,你就别惦记了。” 薛佟又愣了一下,出奇的没有对此有多大反应,只是嘀咕了一声:“我就知道。” 随后又问:“你连这些都知道?” “那是自然,”安栾环臂看着他,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你干嘛这幅表情?” 第82章 口谕 “陛下说什么了?” “那我有件事想问你, ”薛佟挠了挠头,疑惑道,“小书刚刚说的, 不要提杨三全的家人是什么意思?” 安栾:“你刚刚站这里想半天就想这个?” 薛佟理所当然道:“对啊?不然呢——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安栾斜眼瞥他,“但那是人家的家事,我凭什么告诉你?你要问自己问去,我可不好意思背后语人是非。” “嘿, 你这破小孩,”薛佟无言以对,“你就是看我好欺负, 就是不告诉我对吧?” 安栾转身往外走,“嘁”了一声:“你本来就好欺负,我不告诉你怎么了,有本事来打我呀?” “打你就打你, 你以为小爷不敢……靠,你别跑!” 安栾道:“我已经走得很慢了,瘸子。还不跟过来?” 薛佟一瘸一拐跟上去:“你带我干嘛去?” 安栾瞥他:“还能干嘛?当然是去军营训教, 你自己跟杨大哥打的赌注, 你还想赖账?” “去军营训教?”薛佟震惊道, “我脚刚扭伤,怎么训教?” “关我什么事, 不训练难道你觉得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上战场能拿人头?不把自己的人头送出去就算好了。” 安栾把宋师毒舌的功夫学到了个十成十。 他负手往前走,小大人一样边走边教训道:“再说,脚伤怎么了?战场上打仗,人家断了胳膊断了腿, 不还是要拿起刀继续拼命?你就扭了一下,是腿没了还是筋断了?脑袋不还好好的安在脖子上吗,矫情得跟个姑娘似的。” 安栾鄙夷道:“师兄说的没错,你果然就是天生公主命。演武场上走一遭,你看你这细胳膊细腿能打得过谁?指定连我都打不过你信不信?” 薛佟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公主”这个词,大怒道:“谁打不过你这小屁孩了?!有本事就走!打一架!” “我才不陪你打,”安栾耸了耸肩,笑嘻嘻道,“你太菜了,还是让熊大哥他们辛苦一点来陪你打吧。” 薛佟气半死。 宋师身边这些人,是天生来克他的吧?! 翼州城外一战后,大周成功夺回翼州与袁州,单于晔领兵逃走,退至江州城外的护城河另一端,很快,周兵也入驻江州,与南疆大军隔一座长江相望对峙。 此后一个月内,周军与南疆军队大大小小打过许多次仗,战因皆由南疆而起,每一次交战,死于南疆巫蛊之术下的士兵数不胜数,纵然大周军队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也顶不住这样的消耗。 每一次都是惨胜。 薛佟被押着关在军营中与熊七几人训练了半个月,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腿都软了,一个人头都没拿。 战后清点人数,杨川没点到他人,吓得脸色惨白,最后从死人堆里找到了瑟瑟发抖尚且不能回神的薛佟。 原来这家伙当时被血雨腥风的场面吓傻了,不敢上前杀人,又被身后士兵推推搡搡,不小心栽倒在地,干脆一头埋进死人堆里,躲到了最后。 杨川听他颤颤巍巍说了半天,最后眼眶一红,之前日天日地日空气的薛小公子半瘫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他的裤腿喊要回家。 杨川顿了一下,冷冷道:“你看看营中那些浴血的士兵们,他们哪一个身份比你尊贵?却都比你厉害多了,至少不会做个丢人的逃兵。我早就说过,你的公子哥身份在乱世面前分文不值。” “你想让别人记住你的身份,那就要凭自己的本事。这样一事无成,就算回了京,是想让别人觉得堂堂丞相独子,原来是个只会口头逞能、上了战场就能吓尿了裤子的窝囊废吗?” 杨川为了从死人堆里挖他,满手是血。 他起身,拔起一旁的枪杆,尖锐的枪头尚且滴着血,指着那堆血肉模糊、已经分不清是敌军还是我军的尸体道:“是千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你自己决定。” 薛佟哭得要死要活:“就不能都不选吗?” 杨川沉默片刻,收起□□,转身离开。 “你自己选的路,自己下的赌注。没有反悔的余地。” “再有下次临阵脱逃,我便记你一笔大过,你直接自己滚回京城吧。” 薛佟的抽噎声逐渐小了下去。 远处狼烟四起,天边黄昏晕人。 乱世早就降临了,只是他尚且还沉醉在自己贵公子的金丝牢笼里,用以往的繁华编织成了一场梦,兀自画地为牢,不愿清醒。 宋师的记忆受损,给他解释如今的情况费了宋书很大功夫,好在这次宋师不是自我催眠一听就忘,他知道自己失忆,也很配合,了解到了当今情况之后,很快就适应现在的身份。 其他的都做的很好,只是…… 只是有一点,他怎么都不肯接受。 在他现在的记忆里,宋书和他只有兄弟情——是真的纯洁无瑕的那种兄弟情。突然让他知道他跟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在一起了,宋师觉得他没有当场裂开都算好的了。 宋书理解他需要时间缓冲,但没想到宋师做的这么绝,竟然直接搬到了书房去睡,不肯和他睡同一间房。 宋书看他来房里收拾东西,闷头不说话,偏头问他:“哥哥你是不信我说的话吗?” 宋师拿起一套被褥,闻言摇头:“没有。” “那你为何要与我分房?”宋书挑眉道,“你先前刚和我说,会对我负责。” 宋师退了两步,下意识辩解道:“我……我会负责,但是,但是我没恢复记忆之前,我们还是……还是分开点比较好。” 宋书道:“为什么?哥哥怕我吃了你不成?” 宋师红着脸嘀咕了一声“谁说不是呢”,然后就不说话了。 宋书好笑,伸手勾了勾手指,示意宋师上前两步。 宋师犹豫着,抱着被褥往前走了两步,下一秒,颈前一紧,被迫低下头和他对视——宋书勾住了他的衣领,抬眼时眸里全是笑意:“这有什么好怕的?两个大男人,再怎么,哥哥你也不会吃亏啊。” 宋师弯腰,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美人儿脸,感觉气血都不顺畅了,含含糊糊道:“总之……不好。” “哪里不好?” 宋书另一手捧着他的脸,微微抬头,作势要亲他,彼此的唇刚碰到一起,被美色迷惑的宋师终于回过神,当即吓得往后猛地直起身,挣脱他的手:“你要干嘛?!” 宋书的手落在半空,伸出舌尖舔了舔嫣红的唇角,微微眯眼,笑容三分色气:“强吻你。” 宋师猛眨眼,羞愤地看了他片刻,低声道:“荒唐!” 小时候那么乖巧可爱的小书,怎么变得这么、这么…… 宋书不知他在想什么,闻言歪头看他:“哥哥在外人面前可淡定的很,还不许薛公子接近我半分,难道不是吃味了?” “怎么我一亲你,你又做出这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来?倒像是我轻薄了你一般。以前这样的事,你可做过不少。” 宋师磕磕巴巴道:“以前……那是我没失忆之前,而今我失忆了,你不能再如此轻佻!得正经严肃些,不然……不然我今后见你,恐怕都无暇正事。” “那关我什么事?”宋书轻笑,“哥哥见了我便无暇正事?你以前没失忆的时候可不会说这种话,听得倒挺……悦耳。” 宋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多说多错,他最终还是抱着被子匆忙跑了。 宋·纯情少年·师对上宋·经验老道·书:第二回 合,再次完败。 之后不论如何,宋师都不肯回去住了,每次见着宋书,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倒是让宋书很是新奇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日大小战事不断,宋书也并不闲着,他亲书几封,以宋师的名义送往了几位当地豪门贵族府上。 磋磨来往好几日,终于磨得对方同意和官府合作,开仓济民,虽然只救济了一段时间,但这短短半个月里,娘子军的规模也已经能成事了,又有另外三府帮携,后来逐渐便不需要救济了。 就这样一个月后,京城派来接管关州知府之位的官员终于抵达就位。 宋师也没开个接风宴来迎接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也从宋书口中了解到这个洛放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拖了这么长时间,等关州事了,再随手派个人来接手他们的功劳,坐享其成,压根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他们尽心尽力谋划许多,关州到底能不能撑到今日。 然而他们不想去惹这个晦气,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却不是个会看眼色的,直接堵到府衙门口,还带来了皇帝的口谕。 彼时宋师正要出府,和他撞了个正着。 这位知府姓李名单福,是个长得十分和蔼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见到他便笑眯眯地迎上来,说皇帝有口谕,要他带到跟前。 宋师扬眉,淡漠道:“哦?陛下说什么了?” 他语气十分散漫,李单福却并不生气,维持着笑脸道:“陛下前段时日听闻将军纵容一些刁民建了一支女子军队,十分担忧……特此让微臣告诉将军,一群女人,终究不能成大事,不要将重心放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还是多多操心些战事为好。” 第83章 是非 “解铃还须系铃人。” 宋师眯眼道:“是吗?” 当初组建这支娘子军时, 事情闹得恨不得天下皆知,洛放一个屁都没放,相当于默认了他的作为, 如今看到战事好转了,他们的作用要消失了,又要作妖了? 他淡淡道:“李大人,这是陛下要你带的话,还是太子殿下要你带的话?” 如今朝堂之上, 虽说皇帝尚在,但人人都知道,真正主事的已经成了太子洛放。 李单福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 并不作答,只是态度谦逊地反问道:“微臣不解,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有区别,”宋师瞥了他一眼, “若是陛下口谕,那自然唯命是从,若是太子口谕——” “还得酌情处理。” 李单福拱手, 笑得滴水不漏道:“将军这话说的, 口谕自然是……” “李大人还是想好了再说话吧。”宋书从府中漫步出来, 打断了他的话。 他又戴上斗笠,走到宋师身边, 轻声道:“这可不是在京中,若有人要欺上瞒下,信口雌黄……宋将军要杀一个朝廷官员,也并没有多难。” 李单福疑惑道:“这位是?” 宋师看了宋书一眼,面不改色道:“营中军师, 姓方,你叫他方大人便可。” 方是宋书母亲的姓。 闻言李单福嘴角一抽:军师? 哪来的没名没分的军师,要他一个从四品官员喊大人? 然而心里如此想着,毕竟是宋师开的口,他也不敢把这份不屑表现在面上,只是面露怒意道:“这位大人,你这话,莫不是在威胁微臣?” “威胁你又如何?”宋师挑眉接过话头,“本将出京之前,曾向太子殿下请命,但凡官居本将军之下,有大不敬者,可任由本将随意发配。” “本将就是要你死——”宋师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天高皇帝远。一个惹了本将不快的芝麻小官罢了,他洛方文还能为了你千里迢迢派人来斩了本将不成?” 李单福哑口无言。 宋书说宋师在他面前和在其他人面前完全不同不是没有道理的话,事实也确实如此。 然而这老狐狸很快便调整好了表情,露出讨好的笑来,行礼时腰弯的弧度更低了:“大人说笑、说笑了,是微臣失言——实不相瞒,这话确实是太子殿下说的,微臣不过传个话罢了,若有不得体之处,万望大人恕罪。” 他一副苦哈哈的模样,看得宋师眯了眯眼,点点头表示理解道:“都是在太子殿下手下当差的人,何必闹得不愉快。李大人既然是奉殿下口谕而来,不如也替本将传个话如何?” 李单福道:“大人为何不传信给殿下……” “本将不乐意,就要你亲口传话,”宋师面无表情道,“你有意见?” 李单福十分识相,当即弯腰行礼道:“不不不——将军请讲。” “你问问他,”宋师脚下没动,弯腰凑近李单福耳边,目视前方,声音却传进李单福耳中,“这一支女人建成的‘不能成大事’的军队,若打到京城门下,他是否敢孤身一战?” “若不敢,叫他老老实实把嘴闭上,若敢,”宋师眯眼,冷笑了一声,“待我兵临城下,定亲眼看他允诺。” 李单福一惊,情不自禁退了好几步。 宋师直起身。 李单福对上他的视线,冷汗津津,想说“万万不可,怎能如此蔑视皇权,是大逆不道之罪”。 结果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没敢说出口。 宋师又嗤笑一声,挥手召来一旁虎视眈眈许久的熊七,吩咐道:“将军府前要地,闲杂人等,一律驱逐出去。” “送客。” 熊七抱拳:“是。” 李单福被官兵驱赶得退了两步,身后的小厮连忙扶住他:“大人。” 李单福不敢多留,踉踉跄跄地回了马车上,马车走了一段路,再掀开车帘回头,将军府前已经没了那两人的影子。 一旁的小厮给他倒了杯茶,李单福接过来,惊魂未定道:“这个宋元清,这个宋元清——胆大包天!” 小厮低声问:“要给殿下传信吗?” “传什么信!”李单福将茶杯摔在桌上,“去,去查那支娘子军到底如何了,还有那个……宋元清身边的那个军师,是个什么来头?” 小厮应是。 另一边,宋师两人去军营里转了一圈。 这片营地其实主要都是那支娘子军在训练,白岚和灵湘两人就在营地边住着,有时帮忙指点一二。 主要还是靠军队里的其他将士轮流来带队训练,而娘子军已经初具基本规模。 洛姣走后,他们时常会来巡视一番,这回照例与白岚和灵湘一起走了一圈,正低声说着话,迎面却撞见了赵轩徐天两人。 “将军。” 宋师点头:“你们怎么来这儿了?” “只是来转转,听说大人这支娘子军已经能成气候了,有些好奇,”赵轩拱手道,“若是不方便,那末将这就回去了。” 徐天跟着拱手,转身走了。 灵湘修士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元清,你这两个副将,不太对头啊。” “狐狸尾巴马上就藏不住了,”宋师笑了笑,“放心吧师父,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他说完回头看了一眼,营地外的一棵树下,有个影子背对着他们的方向,看上去十分孤寂。 他虽然失忆,但宋书跟他说过他后来的经历。 景休那次和白岚两人聊过之后,消沉了许久,后来也不听劝告,依旧非要跟在宋师身边,躲着她们不见。 宋师觉得,与其担心这个,他师父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的事。 灵湘修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这孩子,真倔啊。” 宋师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久了,然而他师父和白岚没主动提,他也只能不问。 灵湘修士又道:“要是他执意跟在你身边,也不是不行……他如今也不小了,我也放心让他跟着你们闯荡了。” 宋师觉得她这话说的很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直到他们走远了一些,宋师才隐约听见白岚道:“你已经跟他交代清楚了,他如今不愿面对你也不是你的错……但你毕竟是他亲生母亲。解铃还须系铃人。” 宋师顿了一下。 宋书也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些,与他对视一眼,眼里的疑惑褪去了一些。 灵湘修士曾跟宋师袒露过一些当年的事。 先帝还在世时,京中有三位名动京城美人,方家方芙、后来的芳贵妃为其一。 其二是白家的白岚。 其三,是当时威震南疆的女将军,付霓。 这三位年少时是闺中密友,这也解释了白岚和芳贵妃为何会认识,至于那位女将军付霓—— 就是他师父灵湘修士。 十几年前和现在并不差多少,女人行军打仗,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多少文人墨客的唾沫星子都冲着她飞,然而付家百年武将世家,与宋家一样,都曾是开国功臣。 百年后世家没落,这一辈之中只有付霓尚且能拿得出手,这姑娘性子倔,不肯接下先帝赐婚、将她拘泥于京城的圣旨,单枪匹马跑去了边关,隐姓埋名做了个小兵。 两年后,她功勋满身,褪下女扮男装的身份重回朝堂,大殿之上顶撞先帝,扬言女子也能带兵打仗,随后换回女儿装扮,跪在先帝面前,因欺君之罪和抗旨不遵主动负荆请罪。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当时战事已经平歇,先帝不想做的太绝寒了功臣的心,好好哄着付霓,给她搬了一堆赏赐,没说她的想法对,也没说她的想法不对。 半年后,付霓闹出未婚先孕的丑闻。 当夜付家上下三百人,葬身火海。 那把火,是先帝派人放的。 灵湘修士回忆起这些时说过,她从火海中逃过一劫,一张脸从此烧得面目全非,在白岚那里躲了好几个月,独自一人待在地道里养伤。 她之所以后来一直带着面具,便是因为这张脸早就见不得光了。 就是这几个月,先帝驾崩,晋王出事,方家落败,芳贵妃被抬入宫中。 昔年先帝火烧付家,后来当今皇帝火烧东宫。 真不愧是一对父子。 白家并不是世家,但很快也因为走的和方家付家太近而引火烧身,府中百人被斩首示众,唯有白岚因精通卜卦之术,因而易容逃过一劫。 她原本也是个美人,但这世道,以真面目示人总会引起不必要的祸端,后来干脆就制作了张人皮,长期戴在脸上,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只是当时灵湘修士没有告诉他的是,那把火烧死了付家上下三百人,却没能夺走付霓肚子里孩子的性命。 她未婚先孕,也是先帝做的好事。 先帝知道如今的皇帝、当时的四皇子极其喜爱美色,忽而特意制造了一个意外。 付霓中了计,怀的孩子便是如今的皇帝的种。 也就是现在的景休。 这中间又经历了些什么,为何景休当初是跟在白岚身边的,为何灵湘修士要瞒着景休的身份这么多年,宋师就不清楚了。 是是非非,都自在人心。 第84章 暗桩 “这事是真的?” 两人回府之后, 收到了洛姣的传信。 洛姣离开之后,一连一个月都没有消息,宋书虽然嘴上不说, 但实则还是有些不安的。 宋师看在眼里,暗地派人找机会去跟洛姣接洽了一番,蹲了好几天才拿回来这封信。 接洽的是护城营的弟兄,他把信封交给宋师,然后道:“方姑娘说, 这是封亲笔信,请方大人亲启。” 未免泄露太多身份消息,在旁人面前, 宋书都是用的假身份。 闻言,宋书看向宋师手里那封信,神色明显愣了一下。 宋师道:“辛苦你了。” 待他退下,宋书才踏进屋中, 揭开斗笠拆开信封,看了一圈,紧绷的嘴角才松懈了一些。 他看向宋师, 叹了口气道:“我以为有什么大事, 要她亲手这封信传回来, 却原来是哥哥你派人过去,她才写了这封信。” 这意思便是, 信里没什么要紧内容了。 宋师便也懒得去看信件内容,咳了一声回道:“我看你最近都为此事伤神,魂不守舍的,这不是为了安你的心吗?” 宋书无奈地摇了摇头,收起信封道:“哪里魂不守舍?只不过偶尔出神罢了。哥哥你莫不是时常偷看我, 才知道我为此伤神了?” 他说着,又偏头戏谑地看着宋师。 宋师咳嗽声大了一些,欲盖弥彰地转过眼神:“哪有?别胡说。” “哥哥身体不适吗?”宋书走近了一些,面露担忧,“怎么一直咳嗽?” 宋师为了转移话题,连忙点头:“嗯……是有点。” 宋书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配合他道:“需要找大夫来看看吗?” “不用了,”一找大夫不就穿帮了吗?随口胡说而已,用不着这么当真——宋师摇头,一本正经道,“别担心,只是嗓子有点痒,过会儿就好了。” “是吗?”宋书微微蹙眉,随即倾身,盯着他的眼睛,勾唇低语道:“哪里痒?” “是这里吗?” 宋书抬手,倏地碰到宋师的喉结,不动声色地用指尖划了半道,随即被宋师一把抓住手腕,动作顿在半空。 宋师心跳狂震,身体紧绷地盯着他,一副十分严肃正经的模样,全身上下都写着紧张两个字,握着他的手腕,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宋书微微笑了一下,手被他抓着,也不挣扎,反而偏头,一脸诚挚的疑惑:“哥哥,你抓着我干什么?怎么还脸红了?” 喉结这种地方,是谁都能碰的吗? 怎么能不脸红?! 宋师的话梗在喉咙里,不知怎么说出口才好。 宋书看了他片刻,“哦”了一声,一脸“你早说”的表情,叹气道:“觊觎我的美色便直说,其他人就算了……哥哥你便是对我为所欲为,我也不会有半分反抗的。” 宋师坐在椅子上,憋红了脸:“……你怎么……怎么这样不知羞。” “不知羞?我哪里不知羞?”宋书低头看他,戏谑笑道,“我不美吗?” 宋师眼神躲闪,不肯说话。 宋书挣脱了他的手,指尖挑起半分他的下巴,一副调戏良家妇男的浪子表情:“哥哥说话啊?难不成失忆了,连夸我几句好看也不会夸?” 宋师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好看,你最好看,行了吧?” 宋书无奈,看了他半晌,直把宋师看得浑身不自在,才忽然叹气道:“哥哥,你怎么这么呆啊。” 宋师:“……” 他低头凑近过去,在距离他咫尺远的时候又停下来,轻声道:“我现在挺高兴的,你还是别说话了——就亲亲我好不好?” 宋师:“我……” 一看就是要拒绝。 宋书眼里的情绪低落下去。 宋师嘴里的话一顿,突然想到,他失忆以后,已经和宋书很久没有什么亲密接触了。 可他当时醒过来,两个人还睡在一张床上,任谁一觉醒来看见和自己在一起的爱人翻脸不认人,又要分房又要拉开距离,都要难过,可宋书也不逼他,最多不过撩拨他几下。 他应该……挺难熬的吧? 自己还是不要煞风景了。 宋师这样想着,最终还是闭了嘴,犹豫着凑过去一些,拉着他的手腕,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宋书眼里的光又凝聚起来,慢慢笑了一下:“就这样?” 宋师踌躇道:“不然……还要怎样?” 宋书低低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脖子,低头重新吻上去。 宋师:“……!” 靠。 舌头!伸进来了! 他瞳孔地震,伸手想把宋书推开,又想起什么,手停在他腰上,没能推出去,浑身都僵硬成了一块铁板,既不回应也不拒绝,活像块木头。 宋师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直到宋书不满地咬了下他的舌尖,声音低哑:“哥哥……你倒是动一动啊。” 动什么? ……动什么?! 宋书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低头看了一眼,干脆坐到他腿上,低声在他耳边笑了一下:“……原来就算你忘了和我在一起的经历,你的身体也对我有本能反应。” “接个吻就这样了,”宋书轻声道,“哥哥,你也太不经撩了。和中情毒那天晚上,怎么都差不了多少?” 宋师要炸了。 他觉得自己现在确实是中了情毒。 比中了情毒还要可怕,因为坐在他腿上的美人儿一边刺激他,一边还要撩拨他。 宋师浑浑噩噩的吻回去,喘着气扼着宋书纤细白皙的颈脖,在上面落下吻痕,脑子里一片混沌,模糊间想起几个片段来。 浴房,木桶,月色下如锻绸般倾泻而下的长发,和那段仰起来、在他手指下,惊心动魄的白。 宋书被他亲得已经情动,眼角泛红迷蒙,气息不匀,两人不知不觉已经滚到了床榻上,结果却倏地被宋师推开,尚且没有回神,满目茫然地看向他。 宋师起身,慌乱扭头道:“够……够了。” 宋书回神,又气又笑:“裤子都脱了,你现在跟我说停下来?” 宋师不敢看他,掀起一边的被子盖到他身上,一言不发,大步闷头离开了。 看那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宋书气得差点一头栽倒岔过气去。 他恶狠狠地拧了一把被子,平复了下呼吸,最终叹了口气。挫败地重新躺了下去。 他哥哥真的是个呆子。 宋书撇了撇嘴,心想,原先还觉得变成愣头青的样子挺可爱的,现在…… 算了。 他翻了个身,决定自己静一静,以免一时火气上头,迁怒那个失忆的傻子。 宋师确实是跑了,但他没有跑远。 刚出门,他便回过神,觉得这样抛下宋书离开实在有些像渣男行为,又不敢回头再继续,于是只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捂着脸独自冷静了半天。 安栾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丢了颗石子在他面前,“师兄,我看你半天了,你怎么了?叫我来干嘛呢?” 宋师抬头,已经大概冷静了下来,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小声点——叫你过来,自然是有事。” 安栾手里把玩着石子走过去:“什么事?有事正好,我这几天正闲得慌呢。” “赵轩和徐天那边,你帮我看着点,谁有什么动静,都回来立马告诉我。” 安栾点头:“行。” 再说赵轩徐天这边。 离开训练营地之后,徐天便和赵轩分道扬镳了,赵轩对他的做法有些不解:“我不明白你硬要去演武场走一遭,到底要做什么?” 徐天笑了笑:“殿下的任务,实属迫不得已。” “随便你吧。下次再有这种事,别让我陪你走。” 赵轩皱了皱眉,他对洛放到底下派了什么任务根本不上心,只是同为洛放手下的人,他才不得已跟他走这一趟,帮徐天打个掩护。 说完这句话,他很快便转身走了。 徐天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屑。 一介莽夫。 真不知道殿下收他做什么? 凭他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能拯救大厦将倾的大周吗? 不如投奔明主,自谋出路。 黄昏之下,他转身离开,悄无声息出了城门,去了关州境内。 走了一段路后,朝四周看了看,见四处无人,这才闪身躲进一处巷子里。 身后,有一道人影从转角走出来,正是一身红衣的安栾。 他看着徐天悄无声息地□□过去,看着另一头街道上的那家宅院牌匾上刻着的“知府”两个大字,若有所思。 “他去了关州知府门上,见了新来的是知府李单福。” 安栾坐在墙头面无表情道:“我听说李单福也是太子洛放的人,大概是刚到此地,徐天没有办法和他暗中联系,这才冒险去见了他一面。” “你跟进去了?”宋师坐在窗边擦着自己的鞭子,闻言抬眼道,“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他说洛姐姐和二公子来路不明,却深得师兄你的信任。他告诉李单福,:娘子军就是洛姐姐一手创建,但成立娘子军后,她却一人消失了。” 安栾臭着脸回想道:“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洛姐姐一个人去了敌方军营,扮成了歌姬混入了南疆边境的元帅府,要刺杀单于晔。” “你说什么?”宋师瞳孔一缩,手上的动作瞬间顿住,“他怎么知道这件事?” 安栾比他更震惊,脱口道:“这事是真的?” 第85章 选择 “宋大公子如今好威风啊。”…… “当时是怕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越危险, 所以只有我和小书还有几个埋伏在南疆的暗桩知道,”宋师凝眉道,“我和小书都没有对外人透露过洛姣的行踪, 他武功在我之下,也不可能偷听到我们说话而没有被发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乱猜的,但这种可能性极低,他应当不会拿这种事信口雌黄。” 安栾忍不住道:“所以第二种可能是?” “第二种可能——” 宋师起身, 面色凝重:“他是单于晔的人,而洛姣已经败露了。” 刺杀败露消息没有传到他耳中,说明这件事至少没有公之于众。 那么谁最有可能第一时间知道真相? 只有可能是单于晔身边的人。 可他为什么要告诉李单福这个消息?让他传递给洛放? 是双面卧底, 还是……洛放与敌军勾结? 原本宋师已经一下午没去找宋书了,毕竟下午那个境况,至今都让他有些尴尬。 可他原地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宋书商量一下。 安栾匆忙跳下墙头, 跟了过去。 然而刚走到宋书厢房外,熊七忽然越过一众侍卫,出现在宋师眼前。 看见他, 熊七急忙奔上来, 抱拳道:“将军!不好了, 单于晔突然发兵,咱们的探子看到南疆大军正在渡江, 已经有几百人上岸了!” “杨副将让属下赶紧禀报您一声,带您过去——” “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打开了。 宋书明显也听到了熊七的话,他站在门槛前看了宋师一眼,眼底满是沉凝。 渡江。 单于晔这一个月以来虽说和大周士兵摩擦不断, 但从未主动渡江进攻。 一旦渡过这条长江,阻拦在双方面前的鸿沟消失,战事再起,就不是小打小闹的死几十个人那么简单了。 那当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人间烈狱。 真正的腥风血雨。 而作为后出手、不得已退守的那一方,无疑是最难熬的。 宋师对南疆士兵渡江一事早有准备,毕竟南疆就是喜欢做偷袭这种事,却没想到单于晔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今天徐天才去关州见过李单福。 让他不联想到什么都很难。 洛姣到底怎么样了? 南疆深夜发难,待到江州城内全员戒备,南疆士兵已经兵临城下,一声不吭便箭如雨发。 城墙上束起重重盾牌,宋师换了身盔甲上了城楼,手里拿着玄色,从士兵层层的护盾后看见了隐藏在夜色里、躲在万千乌泱泱的大军后的单于晔。 那大汉身材魁梧,眼有狼光,这种危机时刻,身旁竟然还左拥右抱着两个美女,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于万军之中看了过来,精准地找到了他的存在。 随后,从一旁亲兵手中接过一支弓箭,瞄准了宋师的方向,眯眼。 瞬息之间,这支箭便从漫天的箭雨中脱颖而出,直直射向宋师。 然而宋师一偏头,便躲过了箭矢的方向,抬手一抓,硬生生接住了这支箭。 单于晔收起弓箭,满意地冲他遥遥露出一个笑容来,似乎在得意炫耀自己的箭法。 宋师轻嗤一声,反手一用力—— 直接将这支箭扔了回去。 他灌满内力和精准控制的方向,让箭矢直直奔着单于晔的面门而去,单于晔惊讶于他的大胆自信,刚要躲开,宋师突然看见他面色一变。 单于晔的身子僵住,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剧痛和身后亲兵的惊呼声。 他竟然没能躲过这支箭。 虽然没有致命,但依旧让他在万军之前跌了好大的一个面子。 宋师冷眼看着他的方向,见状轻轻扬了扬眉,冲他微微一笑,转身下楼,离开了城墙。 单于晔受伤,不得已在城门处离开,难得的是他们这次竟然没有用蛊毒,所以很快大周便击退了来势汹汹的南疆士兵。 南疆军队退守浦南江边,休养生息了一整天,第二天故技重施,再次攻城。 这回宋师大开城门,亲自上马,除杨川退守城墙以外,两赵轩徐天两位副将也和他一起出了城门。 战马上的男人第一次出现在战场前,身穿银色盔甲,身姿挺拔面容俊逸,手持玄色,长眉下一双星眸冷光迸裂。 主将气势逼人,大周士气大增。 他手持玄色,策马同与南疆大战了一场。 遍地浮尸,满目血色,耳边是不绝于耳的兵器交响声和刀剑刺入血肉的“噗嗤”闷响。 宋师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冷静到了极致,带着满目寒光和浑身的血迹走到了单于晔的阵前。 这位元帅很懂得享受,即便在战场上,能让别人动手,他绝不亲自动手。 眼下便是宋师杀到了他面前,他竟然也不慌不乱,看着宋师持着长鞭,将他身前的士兵一个一个都杀死,最后到了他眼前。 双方对视了一眼,宋师忽而笑道:“单于将军,你的伤还好吗?” 单于晔面目扭曲了一瞬,声音粗犷,用大周话回道:“不劳宋将军费心,好的很。” 他再次露出昨日那样的、仿佛尽在掌握的笑容。 衬着肩膀上绑着白纱布的伤口,显得有些滑稽。 宋师并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要露出这种神经病的笑,下一刻便恢复冷脸,扬手挥鞭,带着倒刺沾着猩红血色的长鞭毫不留情地落下去—— 又在中途,被一柄长刀拦在半空。 宋师扬眉,看向挡在前面的徐天。 单于晔“哈哈哈”大笑一声,策马回首,用别扭的大周话冷嘲热讽道:“没想到吧?宋将军,你为螳螂,我为黄雀!” 徐天对上宋师的目光,心中一凛,低头拱手,飞快说了一句:“得罪了,将军。” 然后抬起手中长刀,朝他挥了过来。 宋师原先早就猜测过他是卧底,却没想到战场上他竟也敢公然临阵倒戈,于是倒退几步,果断放弃单于晔,正要策马退走,又撞上身后迎上来的赵轩。 “将军!” 趁着宋师动作一顿,徐天再次朝他挥刀落下。 赵轩愕然看向徐天:“徐天!你怎么?!” 宋师一鞭子打回去,击中长刀,寒光一闪、噼啪作响。 徐天笑了下:“装什么傻,事情已经败露了,你我都是单于将军的人——还不快来助我把宋元清杀了!元帅重重有赏!” 赵轩怒道:“你胡说什么?谁是单于晔的人?!” 徐天无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周围不少士兵都听见了这些话,其中愕然可想而知。 宋师淡漠地看了他们一眼,一个也不理会,收鞭扬声道:“收兵——退守城门!” 他策马转身,退回了城门之内,远远看见赵轩也策马回城,只有徐天赶回了南疆那边——单于晔不知为何,也派人收兵了。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刚刚踏进城门的赵轩,脱下头盔,冷声道:“副将徐天叛国,赵轩与其疑似同盟——来人,给我拿下!” 赵轩猝不及防,十数柄只听命于宋师的护城营的□□压在他肩头,差点将他一口气都压在喉咙里没能喘过来。 他震惊地看向宋师:“将军!你不信我?!” 宋师还未说话,身后景休忽然出现,不知从哪棵树上窜下来,沉声道:“公子。” 他附到宋师耳边,低语了两句。 宋师面色一冷,把头盔塞到身旁刚刚赶过来的杨川手上,交代道:“把他关好了,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谁也不能放他出来。” 他匆匆赶回府中,守在门口的章五正焦急地原地踱步,见到他的身影,大喜过望:“大公子!” “你家公子人呢?” “公子被灵九带走了!”章五急切道,“他临走前让我给您带话,但只有两个字,他说您能明白他的意思——悬崖。” 宋师思索两秒,凝眉回身,上马刚要离开,又扯了扯缰绳道:“景休留下来。不出意外,三日之内我会带着二公子回来——如若没有,让杨副将去我书房暗格下,取一封信。” 百丈悬崖,瀑布飞泻而下。 远观如梅雪,近看似云花。 宋书凝视着脚底下幽暗不见底的深渊,一动不动。 他周身空无一人,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刺客埋伏在周围哪个位置。 这是一场局,踏进局中的不一定是猎物。 但踩中陷阱的,一定是。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盘山道上才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坐在山壁边守株待兔的女人笑了一声:“来了。” 宋师的身影出现在山壁转角,他换了身衣裳,一手放在腰间的玄色上,蹙眉顿步,打量着宋书的背影。 半晌,方才迟疑道:“小书?” 宋书转过身,轻声道:“哥哥。” “宋大公子如今好威风啊,”灵九从山壁上轻巧地跳下来,现出身形,手负在身后打量宋师,“都当上将军了,怎么没带两个人过来啊?” 宋师眯了眯眼,走到宋书身边,握着玄色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原来你们兄弟如此情深啊,”灵九调笑道,“是怕我对二公子下手,所以孤身一人来救他?” “可惜啊,这里是浦南江上最高的山。你们应当知道,跨过山头,便是南疆地界,”灵九微微一笑,不怀好意道,“我特意将你们带到这里,便是要报我师父死不瞑目之仇。” “是一起死,然后让我把你们的尸体扔下去。还是将你们送到单于晔的面前,任他折磨……你们选一个吧。” 灵九叹气道:“好心提醒一句,单于晔可对宋将军你那一箭之仇十分恼怒呢。他折磨人的法子,可比蛊毒还要让人难受。” “毕竟你们也听过袁州城内的事迹——知道该怎么选吧?” 第86章 再坠 “我不杀你。” 悬崖上气氛凝滞了半晌。 宋师的手搭在腰间, 似乎在思索着对策。 灵九微笑侧身,露出身后几十名一身黑衣、手持□□、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刺客。 宋书面上还盯着灵九的方向,嘴里的话却是对宋师说的:“哥哥, 是我拖累了你。” 他像是叹息,又像是难过:“还记得京城外的护城河道上,我们被刺杀的那次吗?” 灵九眯眼:“你们在说什么?” 宋师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宋书的话。 他失忆了,怎么可能记得这件事。 但宋书确实和他讲过。 宋师看着灵九, 片刻后松手,倏地一笑:“在说,我们要选第三条路。” 灵九:“什么第三条路?” 宋师退了一步, 拉住宋书的手腕,低声道:“跳。” 灵九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宋师便揽着宋书,转身从悬崖上纵身而下, 衣袖飘飞间,身后传来一声:“愣着干什么?快放箭!” 数只箭矢应声穿过灵九身侧,掀起她耳畔一缕长发, 尽数朝两人的方向射了过去。 宋师怀里抱着宋书, 躲闪不及, 肩头中了一箭。 灵九最后的视线里,便是宋师转头看了一眼他们, 随后冷着脸扭断了肩膀上的箭矢,在跌下悬崖之后的半空中,再次反手一扔。 箭矢拐了个弧度,又飞了回来。 “噗嗤”一声,箭头刺入血肉。 灵九身侧一名刺客无声倒下, □□也落到了地上。 灵九愕然回神,奔到悬边往下看,却只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深渊,一眼望不到底。 她回首,冷脸问道:“谁说放的箭?” 众人全都低头埋首,只有一名长相美艳的南疆女子走出来,被她脸上的戾气惊了一跳,拍了拍胸脯,矫揉造作道:“你干嘛呀?!箭又没打到你身上,人死了不更好吗?也就是你磨磨蹭蹭,说那么多干什么?” “宋将军死了,对元帅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啊。”这女子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灵九冷笑:“你说得对——但谁准你越过我下命令的?元帅宠幸你,不代表你就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 那女子脸色白了两分,强装镇定:“怎么,难道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我不杀你。”灵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但你迟早会为自己的自作聪明付出代价。” 宋书这次没有昏过去。 高空之中朝下坠落,他来不及开口询问宋师伤势如何,也不敢让宋师分心—— 这片悬崖下,便是浦南江。 他们故技重施,仿照了上次在京都外那次刺杀意外。 宋师寻找到了落脚点,缓冲了下落的趋势,随后两人一起坠入了河道中,溅起一片水花。 入水时满目都是哗啦啦的水流,恍然间宋师记起记忆中某个片段。 他揽过宋书,为他渡了口气。 唇瓣相贴片刻,宋书睁开眼,便看见他闭上眼,忽然松手,就要沉入江中。 他伸手拉住宋师的手臂,带他往岸上游。 宋师渡的那口气让他体力恢复了一些,好不容易游上岸,再把他拉上来,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好在如今是盛夏的天气,水并不太凉。 宋师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气息微弱脸色苍白,肩头那只断掉的箭矢,一半被他扔了回去,一半还嵌在血肉里,血迹染湿了白衣。 宋书眼前昏花,许久才缓过来,扶着他喊了两声:“哥哥?” 不答。 宋书低头给他渡气,一遍遍不厌其烦。 直到宋师咳了一声,吐出几口水,模糊间睁了次眼,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这个单于晔……我伤了他一次肩膀,他竟然派人又给我还了回来。” 宋书停下动作。 宋师坐起身,牵扯到后背的伤口,回头看了一眼,解开上衣,一声不吭,把剩下那一半埋进肩头的箭矢徒手拔了出来。 断箭扔进江中,顺着滚滚河流沉入江底,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宋师喘了一口气,已经没了力气,把衣服重新系上,左右看了一眼,虚弱地笑了一声:“这地方,有点难走啊。” 四面都是丛林,不比上一次掉下悬崖境况好多少。 他们这是又不知道被冲到哪个荒郊野岭来了。 宋书心疼他的伤口,想扶着他站起来:“你别说话了……” “上次是我带着你走,”宋师全身的力气几乎都靠在了宋书身上,脸色苍白地笑了笑,“这次可能要你带我了。” 话音落下,他眼皮动了动,缓缓下垂,歪头靠在宋书肩上—— 又昏过去了。 宋书叹了口气,认命地搀扶着他往前走。 可他还是有些奇怪: 哥哥武功比他好,不该是中了一箭便如此虚弱的样子。 还是掉下悬崖时,又有了其他的伤? 宋师重量不轻,他拖着个大男人,又怕牵扯到他背后的伤口,走走停停,等到身上衣裳都被盛夏森林里的太阳晒干,额头也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回他们的运气不太好,没有找到山洞。 待到黄昏时,他兜兜转转,竟然又走回了河边,但离一开始上岸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哪里。 出乎意料的是,河边竟然有个樵夫挑着担子,穿着草鞋和斗笠,踏着溪石走过去,正好被宋书一眼瞧见。 对方也看见了他们,犹豫了片刻,竟然主动上前,似乎想要搭话。 宋书已经没力气再走了,他坐在一块岩石上,盯着樵夫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一手扶着宋师,一手悄无声息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上。 樵夫走到他们面前,张嘴便是一通民间乡话,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宋书费劲地听好几遍,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樵夫在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家就在前面的村子上,可以让他们歇歇脚。 宋书愣了一下,原本想要回绝,想到宋师身上的伤口,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麻烦大伯了。” 他搭在腰间的手松懈了几分。 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朝堂上待久了,他连人心都不敢信了。 不过是个普通樵夫,是他太过于谨慎了。 宋师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正午了。 他昏睡了整整一天,醒时还没回过神,盯着头顶的潮湿木板屋顶神游半晌,才动了动手指,扶着额头坐起身来。 “诶,你醒啦?” 宋师顿了一下。 这声音是从旁边传过来的。 他转头去看,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个少女,穿着粗布衣裳,面容端正清秀,辫着麻花辫,手里端着一碗药,见到他坐起身看过来的视线愣了愣,走过来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是方公子带你来这里的,这是我家,”她把药碗递给宋师,“你睡了一天了,喝点药吧。” 宋师肩膀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他皱眉看了一眼面前的药碗,开口第一句话是:“方公子?他人呢?” “我爹今天去打渔,方公子说想跟去看看,”少女挠了挠头,“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了,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 “……你爹是谁?” 少女笑道:“我爹是村里最厉害的猎户,打渔砍柴、捕猎治伤他都会,你身上这伤还是我爹帮你包扎的呢!对了,我叫冯小露,你也姓方是吧?” 知道了宋书的消息,面前这少女又不会武功,宋师便松懈了一些,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低头不动声色闻了一下,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喝下去。 他和冯小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门外便传出小孩子的笑闹声:“小露姐姐!我们听说你家里来了两个大哥哥,是不是真的呀?” “对对对,我亲眼看见的,两个大哥哥都好漂亮!” “什么漂亮?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大哥哥是好看!” “就你有文化!你怎么不去考状元啊?” “我娘说外面在打仗,考什么状元!不考不考,我才不要天天背书呢!” “哎呀你们不要说了,我就想看看大哥哥长什么样子,到底好不好看呀?” 冯小露面露犹豫,宋师偏了偏头,问:“这是?” “村里的孩子们,”冯小露为难道,“他们就是活泼爱热闹。” 她知道她爹救回来的这两个人一看就不简单,即便换了身粗布衣裳也难掩容貌和气质,能不能叫小孩子们看到他们都有些犹豫。 倒是宋师笑了笑:“那让他们进来吧。” 冯小露当即喜道:“真的?” 宋师点点头。 冯小露起身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的小孩子们便一骨碌涌进来,探头探脑地打量屋里窗边坐着的人。 真进了屋,反而挤在一起互相推搡着不敢上前了。 有个小姑娘怯怯地问:“大哥哥……你就是冯伯伯带回来的大哥哥吗?” 宋师看着这一堆小萝卜头,觉得有趣:“对啊,怎么了?我刚刚听你们说想看我长什么样子,现在看到了,怎么不说话?” “我长得很难看吗?” “没有没有!”小姑娘连连摆手,憋红了脸,“好看!大哥哥很好看!” “大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是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听得宋师十分想笑:“那个萝卜头,你叫什么名字?还这辈子,你这辈子才几岁啊?见过多少人就说这话?” 第87章 隐瞒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正说着话, 屋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却是打渔的冯伯和宋书回来了。 冯伯放下打渔的水桶时,宋书跟他低头说了句话, 随后直起身看见站在门口的冯小露,愣了一下。 冯小露高兴道:“方公子,你哥哥醒了!” 宋书跨进门时看见满屋的小孩子还愣了一下,倒是宋师笑着看了他一眼,对小萝卜头们道:“这是你们另一个大哥哥, 好不好看?” 孩子们挤挤攘攘,安静得出奇,结结巴巴参差不齐地说:“好看……” 宋书有些好笑, 唇角露出几分笑意,走到床榻前道:“这是哪来这么多孩子?” “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宋师开玩笑道,“诶——怎么声音这么小, 大点声,我们都没听见!” 孩子们连忙大声道:“好看!” 宋书无奈:“哥哥,你怎么也跟个孩子一样。伤口没裂开吧?还疼吗?” 宋师摇了摇头。 “大哥哥受伤了?”小姑娘探头探脑地问, “我娘会治伤, 要不要给大哥哥看看呀?” “我爹也会!” “去去去——”冯伯放下水桶踏进门来, 操着一口土话笑骂道,“要你们几个小屁孩儿多事, 你们冯伯我干啥的?” 几个小孩子笑着躲到一边去了。 “今天吃鱼,你们几个都别走了,留下来一起吃吧。” “好耶!” “冯伯伯最好了!” “冯伯伯,等我长大了赚大钱报答你呀!” “这孩子,”冯伯浑不在意地笑了声, “出去玩儿吧,别打扰病人休息。” “那我们出去玩儿了!” “大哥哥要是出门玩可以来找我们!” “对的对的!” 宋师对这群孩子的热情哭笑不得。 宋书与他解释了一番,是冯伯父女救了他们。 冯伯是个奇怪的老头,他长得憨厚黑瘦,却心有七窍玲珑,对宋书两人的过往半分不追究,只是留他们在此歇脚。 外人只知道村里来了外客,却不知这两位是什么身份,村民们也都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 宋师在这里吃了一顿简陋又朴实的饭菜——这是他穿回来之后,吃过最差的一顿,却觉得口中的鱼汤无比鲜美。 饭后冯小露拒绝了他们的帮忙,起身去洗碗,冯伯回屋收拾他的渔具。 孩子们缠着宋师两人说话,亲近一些之后也不再拘谨,会好奇地询问他们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最近会打仗,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几个孩子都陆陆续续回了家,两人便走出这间农家小院,朝来时的河边走。 冯家的木屋不算小,收容他们绰绰有余,是立在村口的地方,周围没有人家。 “冯伯今日与我去打渔,”宋书看向远处郁郁葱葱的丛林道,“路过来时就经过的一片梅花林,和京城外那片梅花林一样漂亮。” 宋师挑眉道:“如今盛夏,怎会有梅花?” “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在,”宋书看了眼旁边潺潺的流水,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与世隔绝的小村庄,轻声道,“盛夏之际有梅花,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冯伯说,他们村进进出出,都要走过那片梅花林,这个村,也叫梅花村。” “世外桃源,”宋师盯着眼前河面清澈见底的溪水,踩过脚底柔软的土地,笑了下,“不过他们村里的人还知道外面在打仗,也不算与世隔绝,只是这些孩子估计从来没出过这个村子。” 宋书点点头:“我今日出去,便是去查看四周境况,向冯伯打听这里的地界——这是浦南江下游的一个小村庄,距离江州城和南疆边境已经不近了,大概率没人能再短时间内找过来。” 他说着顿了一下,目光从宋师肩膀的伤口上轻轻扫过:“你可以安心养伤。” “已经没事了,不疼,”宋师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着转移话题道,“那咱们是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 宋书道:“如果冯伯同意的话。回了关州,再送些谢礼过来。” “也是。咱们如今身无分文,冯伯能收留我们就很好了,”宋师看向远处山峰迭起,又低声道,“你看那些孩子怎么样?” “孩子?”宋书微微蹙眉,玩味地瞥了他一眼,“哥哥,你很喜欢孩子吗?” 宋师道:“还行吧,突然发现小孩子也没那么讨厌。要是……像你小时候一样的奶团子,又乖又漂亮的话,我就更喜欢了。” 话一出口,宋师余光瞥见宋书眯眼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要糟。 宋书偏头,语出惊人道:“可我生不了啊。” 宋师僵了一下,欲盖弥彰道:“我不是要你生,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你觉得,以后要是战乱结束了,咱们也找个这样的地方,安安稳稳隐姓埋名地过一生吧?” 过……一生? 宋书心里升起几分狐疑。 宋师:糟糕,又嘴瓢。 失忆的宋师纯得像个愣头青,怎么可能跟他说这种话? 宋书默了两秒,转过视线,轻轻笑了一下:“哥哥这是终于想通了,要接受我们在一起这件事了?” 宋师:“……啊,是。” 他调整了下表情,红着脸道:“确实是……想通了。我觉得你说的对,我得对你负责。” “可上次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宋书顿了两秒,再次转头看他,微笑道,“哥哥不会以为就那么过去了吧?” 上次的事? 上次什么事? 宋师扯了扯嘴角,退了两步,讪笑道:“你还是不高兴吗?那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 “要不然再来一次,”宋师咳了一声,脸皮有点烧,“我不推开你了。” “……” 宋书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甩袖往回走,冷冷道:“你想得美。” 宋师也觉得自己想得美。 好在他装的应该还行,宋书应当没有发现他在演戏。 宋师看着他往村口方向走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幸好没发现他恢复记忆了。 宋书先前可没失忆这段时间对他这么主动过。 还有临阵脱逃这件事,他都替宋书觉得生气。 还是缓一段时间,再告诉他真相吧。 宋师这样想着,抬步跟上去,提声道:“你等等我。” 宋书便停步,衣摆晃荡半圈,侧脸的弧度分明。 “走这么快干嘛,再逛逛嘛。” 宋师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望不见尽头的浦南江。 那里硝烟弥漫,只是都没有波及到眼前这个安宁的小村庄里来。 盛夏骄阳似火,远处的梅花林里,一瓣梅花随风飘落到了清澈的河面上。 当晚,似乎是怕宋师在这种情况下又要分房睡,宋书主动提出说:“哥哥,你先前冷落我那么多天,我一个人已经够孤单了,昨天还辛辛苦苦把你带过来……总不至于现在还要赶我走吧?” 宋师犹豫不决。 他现在已经恢复记忆了——大约是水中一吻刺激了他,以至于记忆全部记起来时来势汹汹,所以才会突然昏过去。 可是在宋书看来,他还是失忆的状态。 十七岁的他,面对这种情况,会说什么? ……会说:没关系,那我睡地上吧。 宋师心里长叹一口气,面上选择按着这条路走:“那我睡地上吧。” 宋书:“……” 他微微眯眼,用一种奇怪的神色看着宋师,眼神从他脸上移到下颌处,随即轻轻一笑:“好啊。” 宋师被他看得莫名后颈一凉。 为什么他会感觉宋书这句“好啊”后面,应该跟着一句“你还真敢继续骗我。” 事实证明,这不是错觉。 这毕竟是农村,讲究不能太多,宋师简单洗漱之后,回了房间躺下就寝。 乡下人家熄灯早,一般人家根本就不点灯,故而这会儿往窗外看,还能看见西边刚刚升起的一轮弯月,苍穹上深蓝与凛黑,各自两半,夜色在侵蚀蓝天。 可太阳才刚刚落下,屋内光线尚且还算明朗。 时值九月,屋外蝉鸣不歇,唱得宋师昏昏欲睡,许久后才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推开了门,往屋内走。 宋师清醒半分,看见这道人影只着白色中衣,身形清瘦,月色一照,映出半边如月皎洁的脸来。 是宋书。 宋师依旧躺着,闭上眼,听他放得极轻的步子从那边走过来,再走过他旁边,绕过去…… “吱呀”一声轻响,有穿堂风惊掠而过,眼皮上蓝色的光影变成了一片漆黑——是宋书关上了窗户。 然后脚步声再慢慢走过去,到了床边,停下了。 宋师闭着眼,想等他上榻睡了以后再起来看看他。 谁知宋书却先出声道:“哥哥。” “你睡了吗?” 宋师没有说话。 等了许久,再响起的便是细细碎碎的衣料摩擦声。 宋师怕睁眼败露,只凭耳朵听,能感觉到宋书像是起身,踩上了他睡下的这张垫底的被褥。 面上一阵轻风拂过,像是宋书站到了他旁边。 紧接着,慢慢坐下来,继而躺下了。 宋师喉咙一紧:这是干什么? 他原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结果一只手却放到了他腰际,宋书侧身,在他耳边低声问:“哥哥,你在装睡吧?” 宋师:“……” 宋书没等到回答,笑了一声:“让我猜猜,是掉下悬崖前恢复的记忆,还是在这里醒来之后?” 宋师:“……” “我猜是今天醒过来的时候。”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第88章 完结 “故事开始的地方,又会有新的故…… 宋师:“……”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继续装睡还是出声接话。 宋书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他脖子上, 指尖触碰到皮肤上的触感冰凉,气息凉薄:“还不醒?” 宋师依旧没有说话,颅内正在高速运转着, 思考一会儿该怎么辩解才能躲过一劫。 有什么东西碰到他颈脖上,柔软而冰冷,刺激得宋师一个激灵,手指蜷缩了半分。 宋书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垂眸顺着他的下颌线一路吻上去, 动作轻柔又暧昧,若即若离的触感一点点爬到宋师脸颊上,最后停在他唇角, 嗓音模糊,带着点冷意:“……哥哥?” 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响起一声轻远的叹息。 宋师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翻身吻住宋书的唇:“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宋书伸出手拦住他的动作, 闻言似笑非笑道:“哥哥在旁人面前演的天衣无缝,在我面前却拙劣得很。” 宋师不说话,低头继续去亲他。 宋书偏头躲过去:“哥哥, 你失忆的时候屡次三番拒绝我的事, 我可还没忘呢。” 又提这个。 宋师气馁, 他就知道会这样! 但终究是他理亏,宋师也只能低声道:“那你说, 你要怎么办?” 宋书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滑出一片雪白的刀刃:“打一架吧。” 宋师:“……” 他试图劝阻:“我下手要是没轻重,伤到你怎么办?” 宋书轻飘飘道:“你看着办。” 宋师:“……大半夜的打架,会打扰别人休息,不太好吧?” 宋书:“不会, 我们就在屋里打,谁出声谁就输了。” 他用刀柄挑了挑宋师的下巴,眉眼朦胧在月色里:“还是说哥哥不敢?” 宋师叹了口气:“好吧。怎么开始?” 宋书没说话。 下一刻,破风声响在耳边。 宋师还撑在宋书身上,见状抬手格挡,顺手去夺他手中的匕首:“还真舍得下手啊?” 宋书就是算准了怎么都不可能真的伤到他,闷不作声,连接打了好几个来回,从被褥这一头滚到另一头,直到宋师再次徒手去接他的匕首时,忽然动作一顿,接着一声闷哼。 宋书模糊看见他的身形坐在原地,仿佛疼得厉害,微微弯下了腰。 他心头一跳:“……哥哥?” 宋师没应。 宋书也是一时着急,竟然没多想有什么问题,只停顿了一下便放开手中匕首,凑过去低声问:“你受伤了?” 宋师原本捂着肩膀,却在他凑过来的那一刻忽然扼住宋书的手腕,翻身重新将他压下,笑了一声,闷声道:“别打了,多累啊。万一伤着谁都不好。” 他在宋书脖子边蹭了蹭:“你要是还生气,以后床上的时候,加倍讨回来也行。” 宋书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开,便放弃了抵抗。 他仰头看着头顶一片黑暗,心想:还生气吗? 其实也没有多生气,更多的却是心有余悸。 如果他哥哥一辈子都记不起来了,那些他们过去经历过的事情,从此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想想会有点难过。 但是…… “就算我真的忘了。”宋师轻声道,“重来一遍,你也能让我继续爱上你。” 宋书依旧没有说话,却沉默着接受了他的吻。 这个亲吻带着刚刚平复下来的喘息、时隔一个多月的安抚,令宋书迟来的安心。 他许久才哑声问道:“不会再失忆了?” 宋师道:“全都想起来了,应该是不了。” 打架打到最后,两个人一起打到床上去了。 宋书本来没想让事态发展成这样,但宋师火气已经上头了,他也只好尽职尽责地帮人熄火。 宋师手臂上的伤还没好,背后又添了数道新痕。 九月,副将徐天窃取军情,叛国入南疆,赵轩被押入地牢问审。 紧接着,驻守江州的宋元清宋将军失踪,三日后未寻到踪迹,副将杨川暂时接手军中事宜。 大周主将之位悬空,单于晔趁此机会大举进攻,杨川死守城门,双方僵持不下,数日之后,忽然听闻娘子军之首、一名叫做“方姣”的女子混入南疆元帅府中潜伏至今,于层层防守之下取下了单于晔的首级,并拿回了杜绝感染南疆蛊毒的方法。 江州境内数千人获救,蛊毒不再奏效,南疆大军节节败退,很快摇旗投降。 万民尊方姣为首,称其为古今上下第一巾帼英雄。 娘子军因此而空前壮大。 方姣手持将军令,接手军营。 朝廷闻此,下旨言明:女子不可掌军权,命副将杨川全权接管军中事宜,包括遣散娘子军。 太监总管常公公快马加鞭前往边疆,圣旨刚到江州,便当场被杨川一刀挑飞,常在伏地求饶,被关进地牢。 圣旨内容传遍边疆,霎时民愤四起,江州十万大军与娘子军一齐揭杆而反,奉方姣为首,留副将赵轩镇守边疆,随后一路北上。 宋师听闻这些时,还坐在村口和冯伯一起钓鱼。 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了一个月,任凭外界猜测满天飞,眼看着洛姣声名鹊起,一直到景休和章五找到这里来,才准备离开。 他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村里的孩子们都和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依依不舍了许久,最后还是宋师摸了摸一个小姑娘的头:“过段时间,我们会回来的。” “真的吗?” “真的。” 临走前宋师给冯伯悄悄留了些碎银,当做收留他们这么久的报酬,没等冯伯他们回来便离开了这里。 回江州的路上,景休赶车,章五则喋喋不休地跟他们讲述这段时间的经历:“方姑娘是真的厉害,话说先前不是说徐天反叛,是因为方姑娘暴露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确实是暴露了。”宋书与宋师对视一眼,“但暴露的说灵九。” 洛姣和白岚学过易容之术,她当时在元帅府遇见了灵九,灵九认出了她,暗地里凭借她身份的事威胁了洛姣一阵子,后来洛姣将自己易容成了灵九的样子,然后将灵九交出去,抢先一步告诉单于晔,说自己找到了敌营派来的奸细。 灵九下毒不成反被毒哑,单于晔又心肠歹毒,根本不给她辩解自己到底是谁的机会,挑断了她的经脉,想将她扔进军营里做军妓。 洛姣阻拦下他,先一步杀了灵九,使她免受□□。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她不可能心软。 但同是女子,怎能对此坐视不管。 徐天反叛前夕,她传信给宋师两人解释情况,然后为了取得单于晔的信任,她给单于晔献计,翌日带着他的人劫持了宋书,和宋师两人一起演了一场戏。 一切都和计划里的一样,包括掉下悬崖都是事先有过商量的,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宋师受了伤,他们没能在提前做好的位置落地。 但灵九还没获得单于晔的信任,而洛姣已经凭借此事获得了。 这为她后来拿下单于晔的人头做了很大的贡献。 蛰伏数月,就是为了等待这致命一击的时刻。 两人悄无声息地回了军营,跟随大军北上。 宋师安然无恙回来的消息传出去,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本就已经病入膏肓,是强弩之末,听闻谋反便一口血吐出来,直接瘫痪在床,卧病不能起了。 太子彻底接手皇权,听闻宋师“死而复生”,第一时间派人去围剿宋府。 谁知靖康王早有预料,宋师派去接应他的人最后也无功而返——他知道自己年老无用,跑不了多久,竟然跳了护城河,就这样自杀了。 宋师再神机妙算,也未曾算到会有这样一出意外。 靖康王却好像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从容赴死前甚至还委托前来接应他的人带回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前路不远,为父却不能陪你走过去了。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怪任何人。 慢慢的,京中人心惶惶,开始有些流言蜚语,说太子与敌国勾结,已经叛国,那徐天就是受他指使。 洛放也不辩解不澄清,甚至逼宫造反,先一步将老皇帝赶下了皇位,然后自己过了一把皇帝瘾。 说来可笑,老皇帝自己是逼宫上位的,他儿子如今也将他逼下了皇位。 兜兜转转,前尘的孽,终究还是自己还了。 十月末,已经威名赫赫的娘子军兵临城下。 他们一路北上,因为民心所向大多都没有动过刀枪,城中守卫都是大开城门让他们进门的。 到了京城门外,双方僵持不下,如此半个月后,洛放突然将杨川的父亲杨宇压上了城墙。 “杨将军,还认得你父亲吗?” 杨川于万军之前,抬头凝视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如芒在背,一时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他的昔日好友挟持他的父亲,在威胁他。 杨宇踉跄着站在城墙边,和他隔空对视片刻,忽而面目恍惚,蠕动嘴唇,无声呢喃了一句:“三全……” 杨川似有所感,瞳仁一动。 千军万马僵持在城门前,从死寂的沉默里品出一种悲凉的意味来。 洛放放手一赌,却没能料到还是会出现意外。 他手下一空,没能抓住那抹跳下去的身影。 恍然间,就像看见了从前无数次,未能抓住的一切。 亲情、爱情友情。 权势、地位。 没有一样如他所愿,能留在他手中。 他面色狰狞了一瞬间。 过往一切,烟消云散。 洛放像是终于明白如今天下的大势所趋,放弃了挣扎。 当天晚上,城门被京中百姓打开,宫中发生宫变,锦衣卫指挥使易巾与新任大内总管良子里应外合,一同叛变了新帝洛放。 宋师放权给杨川和洛姣的态度,天下人都看得分明。方姣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重新回到了京中。 洛放被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一世纵横捭阖的老皇帝死在了宫中。 城墙边的那滩血成了杨川后来好几个月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妙慧从白岚身边离开后一直跟着洛放,听闻城破后,自缢在东宫里。 御花园里的花开的还是姹紫嫣红,然而故人却一个个都长绝于世了。 这一年秋天过得格外匆忙。 等到战乱平歇,洛放已经被斩首示众,不管天下人如何议论纷纷,洛姣女帝的位置还是定了下来。 十二月,洛姣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太青。 丞相薛炯辞官,其子薛佟立下许多战功,封为骠骑少将军,杨川封镇国将军。 倒是赵轩,他虽然是洛放的人,却一心为国为民,最后留守边疆,做了江州太守。 梦里看过的梅林,宋师最后也带着宋书去看了,预料之中一样的美,只是宋书没有中蛊毒,他们也都活得好好的。 唯一遗憾的是,梦里他们还向靖康王坦白了在一起啊啊时,现实中却没来得及。 史记,太青女帝在位四十年,国泰民安,天下大同,京中开设了女子学府,大周开始,男女平等的概念已经初现端倪。 太青元年,继位的靖康王宋元清辅佐女帝数月,后向女帝请辞,归隐山林。 女帝批下朱红:准。 二月,大雪纷飞。 靖康王府人去楼空。 宋师和宋书两人一起,在两年里游遍了大江南北,最后定居在边疆之地的那个小村庄里。 宋师看着几个孩子跑过来围着马打转,满脸新鲜好奇,抬头看向河边的宋书。 他们目光在空中相撞,宋师笑了一下。 然后踏过脚下枯枝败叶,踩着满地梅花芬芳走了过去。 这里曲径通幽,鸟语花香。 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往,未来却还有更长的日子还在等着他们。 故事结束的地方,又会有新的故事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