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疯批病娇的黑心白月光》作者:薛南山 本文文案 师父说凡间邪魔现世,命她下凡点化一二。 感化区区一个小邪魔有何难?本仙去也。 * 她穿回人间,重生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女齐元缨,众星捧月。 青梅竹马视她为白月光苦等她十几年:“纪礼只愿得太女一人心,此生非太女不谈成婚二字。” 齐元缨冷漠.jpg:别爱我,没结果。 新科状元郎亦视她为白月光:“太女天人之姿,微臣能得以瞻仰一二,足矣。怎敢肖想。” 齐元缨乖巧.jpg:可以可以,你继续。 邪魔苏泽视她为白……蚊子血,恨不得一掌拍死她。 不过问题不大。 * 邪魔苏泽只是她脚下蝼蚁,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间。 手握如此完美的初始设定,她觉得自己赢定了。 万万没想到,柔弱邪魔一朝反扑,迅速露出锋利獠牙…… 贵为太女的她竟被区区一个小邪魔掳走。 第一次出逃,苏泽:“关宫门!” 第二次出逃,苏泽:“关城门!” 第三次出逃,苏泽:“关……把人给我抓回来!” * 齐元缨第N次被抓,苏泽把她堵到墙角:“还逃不逃?” “逃?” 配角1号准备下线。 “不逃?” 配角1号准备上线。 病娇邪魔捻着她一缕发,轻嗅发香:“好。” 邪魔丢给她一个邪气十足的眼神,勾起她下巴轻咬她耳垂:“这是我的记号,你记住了。” 【疯批剧场】 齐元缨横刀扎进苏泽胸膛,眼角殷红:“疼吗?” 苏泽抽出匕首扎进心上手把手教她:“不疼,但这样才能取我性命。” 【齐元缨顶天立地.jpg】+谈什么恋爱!这颗心只为证道而生。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元缨,道须,苏泽 ┃ 配角:预收1《头号偏爱》 ┃ 其它:预收2《穿成恶毒女配后她悔婚了》 一句话简介:谈什么恋爱,证道最香 立意:做自己的小太阳,照亮想照亮的人 第一章 千百年前道须是在天地间游荡的小小精灵,偶然间得天帝点化得道成仙,后拜入逍遥散仙游方真人门下,成了游方真人的关门弟子。 天界别的仙子都是正儿八经被天雷劈出来的仙位,只道须一个是天帝手指轻轻一点就飞仙的。 天界的仙友们背地里都不大看得起她。 所以天帝前脚闭关修行,她后脚就去找了司命自请下凡历劫十生十世。 仙人们总爱说凡人苦,那她便下凡尝尽人间疾苦,修补她不曾被天雷劈过的仙格。 几百年过去,道须人间历劫期满返回天界。她前脚刚入南天门,后脚便被她师父游方真人叫了过去。 师父告诉她,百年前凡间邪魔现世,放出十万恶鬼将鬼殿搅了个鸡犬不宁,凡间更是深受其害,连日来人间哀嚎不绝,惨叫声比之阿鼻地狱还要凄厉可怖,惨绝人寰。 师父上探了了境发现她在人间历劫的第五世曾与小邪魔有些瓜葛。 彼时的小邪魔尚未苏醒,不过是一个凡人。所以师父便让她重回人世,感化小邪魔。 其实若按着她的意思,既是邪魔,何须留情,趁他手无缚鸡之力,一斧子劈了便是,可师父不允,只说是另有打算,让她务必找出小邪魔黑化的理由,感化小邪魔,并将小邪魔带回天界。 她想细究根源,师父却故弄玄虚,不肯说。 于是她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师父连哄带骗送入天机镜,重回她在人间历劫的第五世。 * 道须在凡间历劫的第五世是大齐的太女殿下齐元缨。 齐元缨诞生那日,七彩祥云漫天,齐国北部久旱逢甘霖,乃齐国有史以来罕见的吉兆。 在大齐除皇帝之外,最尊贵的只有她一个,而未来她会更加尊贵,只因她将是齐国唯一的女帝。 不过师父用天机镜送她回来的时间却不大好,她重生回来,正是她刚刚抢了小邪魔苏泽心上人的时候。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此刻小邪魔只怕恨不得掐死她,何谈感化一说呢? 更有甚者,这或许就是直接导致小邪魔黑化的理由也未可知。 但师命难为,她自己作的死,跪着也得找补回来。 夜阑人静,黑魆魆的夜空下,鹅毛大雪扑簌簌落下来。桂殿兰宫肃穆寂静,无声迎接这场意料之外的急雪。 风雪越发急了些,齐元缨紧了紧身上的大毛氅,加快步子往回赶,身边跟着伺候的宫女庆仪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握紧伞柄跟上齐元缨的步子。 绕过长长的宫道,拐入含元门便是东宫。 迈入含元门,她看见含瑛殿前立着一个身穿雪青色长衫,外罩一件同色薄氅的玉面少年。 远远看过去,那人肩上,发上都已经覆上一层薄雪。 乍看一眼,一时间竟让人难以分辨究竟是漫天雪色更冷,更艳绝,还是独立于世的他更冷,更夺目。 齐元缨偏向庆仪,看着含瑛殿前芝兰玉树的那位少年人低声问她:“那是谁?” 看着总觉得眼熟。 庆仪漫不经心瞥向那人看了一眼,答说:“殿下,那是苏良人。” 许是夜色太浓,风雪太重,太女殿下没看清他。 齐元缨:“苏良人?” 是哪位? 庆仪怔仲,旋即转过弯来。今日颜大人大喜,殿下多喝了几杯,这会儿脑子怕是有些晕乎,不大认人了。 庆仪轻声答:“回殿下,那是您半年前刚封的苏良人苏泽。” 苏泽? 模模糊糊中,齐元缨脑子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要往外窜,可那东西窜了两下,却始终冒不出头。 齐元缨扶额道:“这么冷的天,他在那儿站着干什么?” 连一件毛氅都不穿,也不怕冷死自己。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那人眸中寒芒点点射向她,就在这一刻,方才那些在她脑子里盘旋不下的东西终于冲出禁锢,一一冒出头。 这一世齐元缨爱颜昊仁,颜昊仁爱顾盼儿,也就是静宁公主,而静宁公主与尚未苏醒的邪魔苏泽原是两情相悦的一对爱侣。 她为了颜昊仁,为了成全自己所爱,特向父皇请求纳苏泽为良人。初时父皇因苏泽的身份不肯答应,但架不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最终只能点头答应。 虽说苏泽是前朝遗孤,他与顾盼儿本就没有可能,拆散他二人这事即便不是她,也会有旁的人来做,但这一次的刀子是她亲自斩下去的,是她硬生生拆散了苏泽和顾盼儿。 她于情有亏,实打实做了一回坏人。 她这一世命不长,结果还欠了人这么大的情债。 “殿下,您忘了?今儿是静宁公主和状元郎颜大人大婚的日子。您担心苏良人,所以才让他在那儿站一天一夜,不许他离开。” 噢,她想起来了,这是她能干出来的狠心事。 这一世的她心是真狠,棒打鸳鸯不算,还让苏泽在这么冷的雪地里站一天一夜。 齐元缨道:“让他回去吧。” 庆仪愣了愣,但没说什么,转头吩咐人去办。 宫女和女官们伺候她梳洗,换上寝衣。 她刚躺下,却见苏泽面无表情从外间走进来。她神色一滞,紧张地抓住被角捂紧自己。 齐元缨警惕道:“你干什么?” 她和苏泽难道有夫妻之实? 苏泽被她这么一问,倒有些窘迫,他尴尬地收住脚,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停在原地,怯生生地看她,不敢动。 苏泽唇色隐隐发青,小脸雪白,十根手指更是红彤彤的,想来是今儿在外面站了一天才被冻得如此可怜。 庆仪俯身过去,和齐元缨耳语解释:“殿下,这半年来您担心苏良人闹事,坏了颜大人和公主的婚事,所以每天都让苏良人在身边守着,不让他离开半步,夜里也不许离身。” 齐元缨缓抬眼皮,无意对上苏泽无辜极了的眼神,再看他冻得煞白的一张小脸,心下竟生出一丝不忍。 这头庆仪刚解释完,那头苏泽已经径自在她床尾地上坐下,熟练地捞起挂在床尾的一副手铐戴在手上。 齐元缨隐隐约约想起来,那副手铐是她特意命人用玄铁按着他的尺寸打的,一丝一寸都正好合着他的手腕脚腕。只要他戴上便只能在床脚那儿坐着,哪儿都去不了,而手铐脚链的钥匙则在庆仪身上放着。 没她的命令,谁都不许给他开锁。 为了防着苏泽趁机带顾盼儿私奔,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这半年来,每至夜里他都会过来,不发一语戴上这副手铐脚链,看似乖巧温顺,犹如无害的小奶猫。 他静静坐在那儿,不说不笑,昏黄的烛火在脸上跳跃,肃穆寂静,颇有几分出离尘世的飘然感。待细细瞧上一眼,忽然又让人生出一点奇怪的错觉,仿佛他原就是一尊独守一方苦悲的白玉佛像。 传闻当年潘岳驾车出游,当街妇孺掷果盈车。不知若把眼下这不喜不悲,静坐一隅的苏泽拉出去,是否会有潘岳当时的盛况。 亦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齐元缨兀自想着,苏泽似是注意到她滚烫的目光,扭头看向她。她目光一顿,脸上堆出一个笑。 苏泽见了,反而怔住。 他在齐国皇宫待了这么些年,每回见她,她总是那副高高在上,位不期骄的模样。别说是对他笑,就是低头看他一眼也是少有的。 仿佛他是什么见不得光,肮脏又恶心的蛆一样,看他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 没想到她笑起来时明眸皓齿,目光澄澈,嘴角原来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一如画上不可亲,不可近的,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仙子。 她一头乌发如瀑布般垂在身侧,杨柳宫眉,朱唇贝齿,肤细如嫩豆腐,又软又白,宽松的寝衣之下隐隐可见她曼妙纤细的身姿。 苏泽目光闭了闭眼,旋即避开她。 于他而言,她便是他的牢笼。 元缨想他应该是恨她的。 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这相当于拆了人家十座庙,还把人按在地上踩。 委实是不干人事,罪业造大发了。 目光下移,齐元缨发现苏泽竟是坐在光秃秃的地砖上。 如今寒冬腊月的,外间虽有暖炉烧着,四周也都是火墙,冷不着他,但外头到底是天寒地冻的,夜深后难免有寒气侵入殿中。 齐元缨吩咐庆仪:“拿一条毛毡给苏良人。” 前一世她不干人事,重来一次,她总不能还这么没良心。 闻言,庆仪与坐在地上的苏泽俱是一颤,苏泽猛地抬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她。 庆仪看看齐元缨,又看看苏泽,福了福身:“是。” 上个月也有过天冷的时候,那时外头风雪刮了整三日,彼时那样冻的时候,太女见苏泽枯坐一夜,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如今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人了? 莫不是今儿看见颜大人与新婚妻子琴瑟和谐,心中不是滋味,顺带可怜起苏泽来了? 庆仪不敢多想,拿了条毯子递给苏泽后熄了灯,只留下外间一盏琉璃灯盏便退了出去。 外间灯火葳蕤,流光入室,星星点点映在她的床幔之上。寂静深夜,外边雪声扑簌,偶尔夹着轻细风声,点点滴滴侵袭静夜。 齐元缨渐渐醒了酒,脑子也清醒过来。 透过蒙蒙影纱,她看见床尾处露出来的一截雪白寝衣。她支起上半身,撩开床幔看出去。苏泽身上披着毛毡,端端正正坐在床脚那儿。 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玉面少年竟是来日将整个鬼城搅了个天翻地覆,放出上万恶鬼的小邪魔。别说鬼帝见了他瑟瑟发抖,就是整个天界也都不得不忌惮他三分。 第二章 第二日齐元缨悠悠醒转,她一醒便去看苏泽。 昨夜她睡着之后,影影绰绰,总觉得有人盯着她看。 这屋子里除了她就只剩苏泽一个,可他手脚都被拷在床脚,应该走不了这么远。 不一会儿,宫女们进来服侍她梳洗,她揉了揉饧涩睡眼下脚摸索着去套绣鞋,谁想摸着摸着竟踩着一双柔软的小手。 齐元缨一惊,忙缩回脚,低头看了眼,原来小姑娘推着鞋去就她乱动的脚丫子却没够上,而她自个儿也不看,一脚就踩了下去。 小姑娘张皇无措地爬到床前跪下:“请殿下恕罪。” 齐元缨挥挥手:“好端端的,跪什么,快起来。再说了,是孤没看清,踩着你的手……” 那宫女头磕在地上,不敢抬头,颤颤巍巍道:“婢子不敢。” “快起来。女儿膝下一样有万两黄金,哪能动不动跪的。” 殿中诸人脊背一僵,瞪圆了眼睛,满脑子地琢磨眼前这算怎么一回事。包括刚刚被宫女的动作吵醒的苏泽亦像见鬼了一样看着她。 齐元缨察觉到殿中奇怪的紧张氛围,她道:“怎么了?” 宫女们忙摇了摇头,继续服侍她梳洗。 今儿是静宁公主新婚第一日,一会儿颜昊仁和顾盼儿会进宫向皇后请安。 顾盼儿母亲是晋阳公主,乃当今圣上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可惜晋阳公主早逝,只留下顾盼儿这么一个女儿。圣上可怜她年幼丧母,无人照拂,故将其接入宫中,交由皇后抚育。 顾盼儿虽非帝后所出,但帝后对顾盼儿一直视如己出,疼爱有加。顾盼儿出嫁前圣上更是特意升了她父亲的官,又封她为公主,拔耀其父亲。 庆仪道:“皇后娘娘昨儿夜里让人来传话,不过当时殿下已经歇了,婢子便没敢来打扰。” 齐元缨颔首道:“母后说什么了?” “娘娘说今日殿下若不得空就不必过去请安了。” 看来皇后是担心她触景伤情,想让她避一避。 “好,孤知道了。” 齐元缨穿戴齐整就要往外走,庆仪忙上前一步叫住她:“殿下,那苏良人呢?” 齐元缨头一歪,看了看苏泽,他还在床脚那儿窝着:“放他回去吧。” 庆仪犯难道:“是。不过殿下,婢子要说的不是这个。昨天早上您说过今儿要带上苏良人去请安的,现在……” 齐元缨眉头一凝,她这一世还真是人事不干呢? 为了让自己的心上人高兴,棒打鸳鸯抢了别人心上人不说,还囚禁他,现在还要让他眼睁睁看旧情人和别人琴瑟和鸣,情意绵绵?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太过分,太过分! 想想苏泽眼下那圈乌青,只怕他昨儿一夜都没睡好。 也是,一夕之间,亲密爱人忽然就成了人(0)妻,搁谁谁受得了? 别回头感化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让他成魔的正是她干的这些糟心事。 这可不行。 齐元缨揉了揉眉心道:“一会儿下了朝,孤自去母后那儿请安,让他回去歇着吧。” 庆仪得了吩咐先将齐元缨送出含瑛殿,而后踅身回含瑛殿给苏泽解了锁:“才殿下说了,今日你且回去歇着,不必去找殿下。” 苏泽看着庆仪,半晌都不动步子。 庆仪恼道:“还不走?想让殿下罚你再站一天不成?” * 下了朝,齐元缨便去了皇后的凤仪殿。 皇后温卫岚,圣上原配妻子,齐元缨这一世的生身母亲。 齐元缨到了那儿,颜昊仁和顾盼儿都已经在里面坐着,三人原说说笑笑的,见她来,忽地都愣了一愣。 齐元缨福了福身给皇后请安,皇后让她起来说话,跟着又把她招到自己身边坐下。 皇后握住她的手,见她的手有些凉便把自己手里的手炉匀到她手上:“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带个手炉?你身子才好,仔细又病了!再或是将手冻坏了如好是好?庆仪在哪儿?这丫头什么时候办事如此粗心了?” 齐元缨拉住皇后的手:“母后,是儿臣嫌麻烦才没让庆仪拿的。” 皇后宫里的婢子捧了茶碗递到齐元缨手里,齐元缨只顾着和皇后说话,冷不丁错了手,被茶碗烫了一下,缩了缩手。 那宫女一哆嗦,即刻跪下请罪。 齐元缨先是一怔,这一世的她治下究竟是有多严苛,怎地连她母后宫里的宫女见了她,也和老鼠见了猫一样,胆子都快被吓破了。 看那姑娘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倒叫齐元缨自责。 多大点事,竟把好好一个孩子吓成这样。 齐元缨安抚小姑娘道:“不妨事,不值得跪。你去忙吧。” 若只是在帝后跟前犯错,她们不兴跪,可齐元缨不同。齐元缨治下严苛,稍有不慎,挨板子都是轻的。 宫女颤颤巍巍抬起头看了看皇后,皇后点头让她出去。 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含笑:“这才对。你啊,别学的和你父皇似的,整日板着一张脸。”皇后顿了顿,压低音量只对她说:“你看看宫里这些孩子们哪个不怕你?别说这些婢子怕你,就连你那些弟弟妹妹也怕你。前儿斌儿还来找母后告状,说是他在园子里摘了两颗果子便被你罚着站了半个时辰。朝堂里的事该立威的立威,可下了朝,一大家子人凑在一块儿,再要用朝堂那套来应付,可就不合适了。适当的也该松一松神儿,让自己缓口气,也省得以后弟弟妹妹们都不敢在你面前喘气儿了。” 齐元缨是皇后二十九岁那年有的,三十岁那年生的。 齐元缨出生前,陛下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到元缨出生那年,陛下已经三十有五。帝后夫妻二人等了这么多年才等来后宫里的第一个孩子,且又是嫡长女,自然高兴的不得了。 难免对齐元缨期望更深,也更偏疼齐元缨一些。 所以才让齐元缨学的和她父皇一样,整日不苟言笑的,除了公务还是只有公务。 齐元缨点点头:“儿臣记着了。” 皇后像哄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她耳侧:“从前劝了你那许多话,如今你肯听进去,母后很高兴。” 立于皇后身侧的女官荣姑姑轻轻咳了一声,皇后会意,扭头看向座下的那对小夫妻。 皇后乐呵呵道:“元儿,来,见见你的妹妹,妹夫。” 才齐元缨一进殿便只顾着和皇后说话,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颜昊仁和顾盼儿这对小夫妻。 现下仔细一看她才将顾盼儿的形容看了个清楚。 只见她细眉星目,鼻子小巧却直挺,朱唇粉嫩丰盈,肤若凝脂,目光流转之间似有点点柔光一扫而过,楚楚动人。 如此弱柳扶风的可人儿,怪不得颜昊仁和苏泽都为之倾倒。 齐元缨浅笑:“恭贺妹妹妹夫新婚之喜,祝妹妹妹夫早生贵子。” 顾盼儿和颜昊仁目光皆有一顿,都被齐元缨的笑所捕获。 满皇宫上上下下,除了帝后之外,齐元缨从不对旁人笑的。 顾盼儿和颜昊仁福了福身,心有惶恐道:“谢殿下。” “请颜大人好好照顾盼儿,若大人让盼儿受了委屈,孤这个做姐姐的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颜昊仁抬起头,郑重道:“请殿下放心,臣一定好好照顾盼儿。” 这颜昊仁丰神飘逸,相貌堂堂,长得是怪好看的,看来她眼光还不错。印象里,颜昊仁是个温润如玉的性子,假以时日,顾盼儿应该会忘了苏泽,喜欢上他。 好看又优雅的小哥哥,哪个姑娘会不喜欢? 只是苏泽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怎么她对这人的印象如此模糊? 他是否真如她所见,只是个卑怯的前朝遗孤,时时事事都夹着尾巴做人,任人揉捏? 她回来之前,师父说过苏泽一开始也不是那样凶横暴戾之徒,他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变成那样让人闻风丧胆,噬不见齿的小邪魔。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变成人神魔三界都为之一震的邪魔? 莫不是因为这一世她抢了他的心上人才导致他黑化的? 不会,不会,他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因为小情小爱就入魔了。 颜昊仁夫妇离去后,皇后单独留下齐元缨说体己话。 皇后道:“眼下这里没别人,只有咱们娘儿两个,母后有话想单独和你说说。” “母后您说。” 皇后眼眸低垂,目光中似有淡淡的忧愁入水浪一般一点又一滴地扑向她:“后宫里每一个孩子都是母后的孩子,可只有你,只有你是唯一属于母后的孩子。母后爱宫里每一个孩子,但这么多孩子里,只有你,我的儿,你才是让母后最挂心最放心不下的一个。” 齐元缨扑到皇后怀里,圈着皇后的腰:“儿臣知道。” 皇后笑:“这么大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母后说这么些话不为别的,是希望你时刻谨记,你是大齐未来的女帝,你肩上站着大齐所有的百姓,家国天下是你的重担,儿女情长不是。有些事该忘记,该放弃,当断则断,否则其心必乱,遗祸无穷。” 看来皇后这是还在担心她对颜昊仁旧情不忘,怕她做傻事,故而借机提醒敲打,不让她为情所困,误了正事。 “母后放心,儿臣已经放下颜大人了。颜大人和顾盼儿的那桩婚事,还是儿臣一手促成的呢。若是儿臣没忘了颜大人,怎会如此帮他?” 皇后低眉看着怀里的她,无奈中又带着几分宠溺:“小东西,你别瞒我,你哪是忘了他,分明是不舍得心上人难过,为了让心上人高兴才成全他的。” 齐元缨抬头莞尔一笑:“原来母后知道。” 皇后点了点她的眉心:“你啊,和你父皇简直一模一样。” 她从前帮颜昊仁促成这桩婚事确实是因为她舍不得让心上人难过,她想要成全心上人,她想要心上人一辈子快快乐乐的,可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她虽还是齐元缨不假,但绝不是过去那个爱颜昊仁爱得死去活来的齐元缨了。 “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做一个像父皇一样顶天立地的人。” 皇后神情一滞,似有话要说,但犹豫再三却又咽了回去。 齐元缨道:“母后放心,儿臣是真放下了。眼下儿臣只盼着妹妹妹夫早生贵子,能常常抱进宫逗母后您乐呵乐呵。” 齐元缨三言两语便说到皇后心坎上,逗得皇后眉开眼笑。 皇后道:“别说盼儿了,倒是该说说你。盼儿十六便已经嫁了人,你如今都已经十八了,也该正经想想成家立室之事,生个小皇孙给母后抱抱。董尚书的幼子董纪礼,你还记得吧?你小时候可说过要一辈子护着他的,他苦等你这么些年,你是不是也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了?那孩子,母后看着不错,是个良善识大体的孩子,有他为你打理后宫,母后放心。” 齐元缨搬出颜昊仁做挡箭牌,扭捏道:“母后,儿臣才放下颜昊仁,您能不能给儿臣留一条活路,再给儿臣一点时间。” 她下凡历劫的这几世追求稳准狠快,特意交代过司命星君将她的寿辰写短一些,她仿佛记得她历劫这几世,最长的一世也不过活了二十五而已。 若她没记错,她做太女这一世似乎没等到自己做女帝的那一天,仿佛就这两三年,她就该奔入下一个轮回了。 成家这事,她拖个一两年,一切自会烟消云散。 皇后拿她没办法,只道:“好,好,好,不逼你。不过你宫里那个苏良人是不是该赶出去了?” 齐元缨一脸迷糊:“啊?” “当初你纳他不就是为了拆散他和盼儿,好成全颜昊仁?如今盼儿与颜昊仁好事已成,你也没必要再把他放在身边了。虽说苏泽并非前朝皇室所出,可他也是前朝大臣之子,身份尴尬。你若长久将他留在身边,始终不妥。依母后看,就趁这个机会赶出去吧。” 第三章 苏泽,前朝大臣大理寺苏少卿之子,其母齐氏,乃是陛下的妹妹,玉和郡主。当初因和亲嫁到晟朝,原是嫁的八皇子,后八皇子身死,改嫁苏少卿才有了苏泽。 后来齐国起兵攻打晟朝,不到一年时间晟朝国破。 苏泽生母齐氏在战乱中身死,齐国皇帝齐贞于乱军中找到苏泽。陛下念他孤苦,也看在齐氏的份上,动了恻隐之心,遂将其带回皇宫。 齐元缨愣了愣,除了皇宫,苏泽无依无靠的,若将他赶出去,是要赶去哪儿? 她前脚才拆了他的姻缘庙,后脚连家都要给他掀了,是不是太缺德了点? 这要换了她,她也得黑化。 齐元缨为难道:“母后,这事怕是不妥吧。父皇那儿能同意吗?而且他无依无靠的,又能去哪儿呢?” “这有何难?便在外头替他置办些房产,给他点安家费,哪里能饿死他?” “母后且先等等,如今颜大人和盼儿才刚成婚,感情或许不到稳定的时候。等过些日子,他们小夫妻俩感情稳定了,儿臣也想好了如何安置他,儿臣再将他移出去。” 当日齐元缨在金阳门偶遇新科状元郎颜昊仁,一见倾心,后来她向皇帝讨要颜昊仁。皇帝没有明确拒绝她的请求,而是命人呈上新科状元殿试所书之卷。 齐元缨看了之后便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颜昊仁有经世之才,若将他困于后宫,于他而言是埋没,于朝堂而言也是一种损失。 自那之后,齐元缨便打消了将颜昊仁纳入后宫的念头。后来她听闻颜昊仁为情所苦,而她与颜昊仁已经再无可能,她便决定成全颜昊仁,至少能让所爱之人幸福也是好的。 尽管这份幸福只建立在颜昊仁的幸福之上。 皇后摸着齐元缨的头,不无心疼道:“你啊,学你父皇什么不好,偏学他这个。” * 回到含瑛殿,齐元缨想起去岁宫里来了一个宫女,名唤素熙,生得是面若桃花,柳眉弯弯,眸点星光,活脱脱是个美人,眼睛还与顾盼儿有几分相似。而且那素熙性子温温柔柔的,与顾盼儿也有几分相似。 若是把那个姑娘送去服侍苏泽,不知可否让苏泽移情别恋,忘了顾盼儿,也好断了苏泽的黑化之路。 既然苏泽可能是为情堕魔,如果她能再为苏泽牵一条红线,此事或许可解。 打定主意齐元缨便让人去传苏泽过来,另外又叫了素熙进来伺候。 苏泽进来后恭恭敬敬行了礼:“殿下有什么事吩咐?” 齐元缨请他坐:“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父皇新赏了些糕点,请你过来一起尝尝。” 换了从前,齐元缨别说是邀他吃糕点,便是要和他面对面坐着也是不可能。 苏泽有满腹的疑问,但此刻人在屋檐下,他不好表露,少不得道了声谢,老老实实坐下。 齐元缨招了招手,素熙奉茶上前。 素熙端过来的第一杯茶原本是给齐元缨的,但齐元缨悄悄冲素熙使了个眼色,让素熙先把茶水端过去给苏泽。 苏泽怔了一怔,后来看见素熙的双眼,不觉就看得呆了。 齐元缨趁此机会偷偷审视苏泽的每一个眼神。 看样子苏泽也在素熙的眼睛上看出了顾盼儿的影子,这事怕是有戏。 齐元缨悠悠品茶,素熙打点好桌上的糕点便打算退到一侧。齐元缨看苏泽的目光一直追着素熙跑,嘴角浮上一抹满意的笑。 这事有戏。 只盼素熙来日也能爱慕苏泽,届时她大手一挥成全他们二人,此事便可迎刃而解。若素熙心里装不下苏泽,那便……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齐元缨悄悄提醒苏泽:“苏泽,别光喝茶,吃糕点。这些糕点也好吃。” 苏泽一愣,回头道了声谢,闷不吭声地吃了一块糕点。 齐元缨问他:“如何?好吃吧?” 苏泽看了看她,满腹的疑问,却只是不好表现,更不好问她。 苏泽点了点头:“是,好吃。” 齐元缨笑笑,又招了招手让素熙过来:“素熙,去找个盒子把这些糕点都装起来,一会给苏良人带回去。” 素熙听见吩咐,取了一个食盒过来装糕点。 可奇怪的是这一次苏泽看素熙却没有了方才那样眼前一亮的眼神,此刻苏泽看素熙的眼神又像是看见了一个普通宫女一样。 齐元缨有些闹不明白苏泽的意思。 苏泽是觉得当着她的面,不好表露对素熙的好奇,还是他当真只痴情顾盼儿一个?旁人在他眼里无论如何也比不得顾盼儿,更别妄想取代顾盼儿? 若是前者,事情还好办一些,若是后者,问题就有些棘手了。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总得试过才知。 之后齐元缨安排素熙去了苏泽宫里伺候。 * 是夜,庆仪伺候齐元缨歇息。 齐元缨爬上床,目光一瞥,看见床脚那儿的手铐脚铐,心中一动。 齐元缨唤来庆仪:“让人去告诉苏良人一声,今夜不必过来了。” 庆仪应了,刚要转身出去吩咐,齐元缨忽地又叫住她:“对了,再让人……” 话音未落,外头有宫女朗声通传:“殿下,苏良人宫里的素熙求见。” 齐元缨道:“让她进来。” 素熙入殿后福了福身:“殿下,苏良人今日早起身上便不大爽利,今夜来不了了。” 齐元缨回想起早上那个双眼乌青,精神萎靡的苏泽,那时看他便觉得他不大对劲,没想到原来是病了,她道:“他怎么了?” 素熙答曰:“苏良人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殿下。” 风寒?糟了,怕不是昨儿在风雪里站了一天惹的祸。 齐元缨下意识追问了一句:“请太医来瞧了没有?” “中午请过了,不过今儿太医院忙,暂时还没到。” 齐元缨下了床:“庆仪,让人再去请。” 齐元缨披衣靸鞋往苏泽住的长乐殿来,她走得急,出门时身上只披了一件大氅,偏苏泽住的长乐殿又在东宫的西南角,离她住的含瑛殿足有一刻钟的脚程。 一路走来,她吹了不少风,直冻得她小脸发红。 到了长乐殿,齐元缨一脚迈入殿中,瞬间被里头逼人的寒气冻得一哆嗦。 齐元缨紧了紧自个儿身上的大氅,目光开始搜索殿中的暖炉:“怎地如此冷?” 暖炉摆在寝殿中间,看上去的不像是用过的样子。齐元缨上前,伸手放在暖炉上试了试。 果然,暖炉冷冰冰。 打开暖炉盖,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居然只是个摆设。 苏泽住的长乐殿不比她住的含瑛殿,即便没有暖炉,也还有火墙暖着,怎么着也冻不着人。而苏泽住的长乐殿在西南角,本就不向阳,既没有火墙又不烧暖炉。 这么冷的天,岂非要冻死他! 齐元缨当即冷着脸问一屋子的宫女太监:“怎么回事?” 殿中宫女太监膝盖一软,哆哆嗦嗦跪下来一大片:“回殿下,殿中的木炭昨儿刚烧完,还没来得及去拿新的。” 齐元缨跺脚道:“那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 庆仪在她身侧,大气不敢喘一下。 犹记得当初苏良人刚进东宫那会儿,她曾请示过当如何安排苏良人的起居坐卧,那时齐元缨冷冷说了一句“别让他死了”。 正是因为她这一句,东宫上下都知道苏泽不得宠,且苏泽身份又尴尬,一来二去更没有几个好好待苏泽的。 苏泽殿中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他们也从不经心去添。苏泽亦知自己身份尴尬,又是为何会被招入东宫的,所以从不吭声。 旁人怎么待他,他便怎么受着。 一声也不吭。 当然,他也明白即便他想找人吭一声,那也是不能够的。宫里没有一个真正在意他生死的,陛下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让他活着罢了。 齐元缨提起裙摆,大步跨到苏泽床边。 苏泽静静躺在那儿,把被褥紧紧裹在身上,两侧脸颊红扑扑的,像被人恶作剧抹上了颜色最艳的胭脂,突兀到了丑的地步。 齐元缨伸手探过去,轻轻放在他额上,登时被他额上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齐元缨缩回手:“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庆仪安慰她:“殿下别着急,已经去请了,在来的路上了。” 齐元缨待要再说点什么,忽然觉得手上一凉,低头看去,苏泽仍睡着,但他不知什么时候把手伸出被子,轻轻地抓住她的三根手指。 他的手竟这样凉! 齐元缨忙让庆仪去暖一个手炉过来塞到他手里,将他的手放回褥子里。 苏泽因高热脑袋直发涨,脸上也热得不行,身上却只是觉得冷。他烧得迷迷糊糊的,忽然之间,滚烫的额上落下来一只如冬雪般冰凉的纤纤玉手。他迷迷蒙蒙睁开眼看见床边有一抹素白寝衣和软糯的湖蓝色大氅贴着他的褥子,鼻尖似有淡淡冷冷的风雪气味混着点墨香扑过来。 他忍不住想要依靠这抹素白颜色,他摸索着从被褥里伸出手去够她的指尖,比起他冰凉的手,她手上淡淡的温犹如炭火一般,让他十分想要亲近,停留。 不多会儿,太医提着药箱风尘仆仆赶来。 宫女们也已经将暖炉烧了起来,只是那碳烧起来,烟火却盛。齐元缨便命庆仪回含瑛殿拿了些她往常用的炭火过来烧上。 经太医号脉,苏泽确系因昨儿受了寒才导致高热。太医开了几贴药方,正要回去抓药,齐元缨叫住他说是有几句话问他。 齐元缨:“林太医,今日太医院在忙些什么?” 第四章 林太医把头埋得低低的,支支吾吾了半晌也答不上来。明明是寒冬腊月的天,他额上竟急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 今儿太医院其实不忙,傍晚的时候伺候苏良人的宫人确实来太医院请过。当时请的是王太医,但那王太医觉得苏良人不受宠,不愿意来,一直拖到了晚上。后来太女殿下派人来请,那王太医便更不敢来了,怕撞到枪口上,吃罪不起。 也是林太医倒霉,他进了太医院之后一直是王太医领着他,所以王太医怕事推他出来。如今太女追究,他也说不得什么,总不能将自己师父咬出来,这个苦果便只能自个儿咽了。 见他如此,齐元缨大概已经明白来龙去脉。 齐元缨挥了挥手让他出去:“罢了,给苏良人抓药要紧。” 闻言,林太医如释重负,蹑手蹑脚退出长乐殿。 齐元缨踱步到苏泽身边,瞧他现在虚弱的样子,真像个病美人,倒意外勾出她满腔的保护欲。 她算是看出来了,在这个宫里上至帝后下至宫女太监,没有一个人喜欢他这个前朝遗孤。 他在这儿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不受欢迎的菟丝花。 他的处境怕是比她想得还要难。 齐元缨情难自已,抬手拨开他额前一缕碎发。 “小邪魔,你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你,看不起你,轻慢你,所以才堕魔?如果是这样,我放你出宫,你会不会好受一点?能不能答应我好好做人?别祸害三界?老老实实做个普通人过一辈子?如此,你快乐,我轻松,大家皆大欢喜不是更好?当然,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带你回天界,师父似乎对你挺感兴趣的。如果你乖乖的,保不准师父还能帮你摆脱邪魔之子的身份,让你也当个神仙。” 满屋子的宫女见她对一直以来都被她所不耻的苏泽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心中皆纳罕不已,但殿下的心意打算,不是她们这些底下伺候的人可以随意揣测,琢磨的。 众人颇有默契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齐元缨坐在他床边托腮自言自语道:“做邪魔有什么意思,你也不看看从前那些大邪魔下场有多惨。” 齐元缨漫不经心觑他一眼:“实话告诉你,我这次来是为了感化你。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改邪归正做好人,但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休怪我……” 齐元缨手腕一转,化掌为爪虚搭在他修长的脖颈上。 “翻脸无情。” 杀一个凡人,还是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美人,对她而言,不是难事。 苏泽似是在睡梦中察觉到有人直勾勾盯着他,他猛地抬起眼皮。 齐元缨略显诧异的一眼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眼中,他有片刻的失神,随即脖子上似有一双手轻轻滑过,替他掖好被角。 齐元缨若无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已经让太医来瞧过了,吃两贴药就能好。若你还有什么需要,遣人告诉孤一声,你好好歇着。” 苏泽气若浮丝:“多谢殿下。” 齐元缨点点头,起身出去。 她倩影慢摇,一点一点淡出他的视线,颇有点蛇蝎美人的韵味。 苏泽目送她出去,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想杀他! 既然齐元缨想杀他,又何必惺惺作态救他! * 一夜冬雪,园子里的腊梅凌寒而开。 这几日朝中诸事繁多,齐元缨整日伏案处理公文,庆仪担心她闷坏了,便提了一嘴园子里的腊梅开得多么好看。 彼时齐元缨正好处理完手边的公文,于是带上庆仪去花园赏梅。 一入园便有满园子的梅香扑过来,悠远飘渺,带着点不近人情的冷意。如松枝般虬曲苍劲的梅枝后,站着一个身着茶白色薄氅的少年。 他侧身站着,下巴微微抬起,一眼看过去,此人侧脸便好似画工一笔一画反复精心推敲出来的一般。 这人她认识的。 齐元缨走过去:“你也来赏梅?” 苏泽闻声看向她,见礼道:“见过殿下。” “身体好了么?” “谢殿下关心,好多了。” 齐元缨见他两手空空,十指都被冻红了,于是将自己的暖手炉让给他:“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带个手炉出来?” 她就不信她这般用心还暖不了他一个小邪魔的心。 苏泽发窘,那些人巴不得他不明不白死了最好,何谈关心他一个前朝遗孤的冷暖? 齐元缨见他不说话,大概也明白来了。宫女们伺候他不用心,也或许应该说是不敢用心。 满皇宫没有人喜欢他,而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上位者不喜欢他,所以底下的人也不敢对他好,怕拿捏不好分寸,一个不小心给自己惹出祸端,白白吃罪。 齐元缨道:“你身体才痊愈,这么冷的天出来,倘或再病了,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最近天冷,你还是先好好在长乐殿养着吧。” 苏泽福了福身道:“是,那苏某人便先告退了。” 苏泽来不及走,园子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便是前两日皇后曾和齐元缨提起过的董家那位小公子董纪礼。 董纪礼:“臣见过太女殿下。” 齐元缨淡淡道:“免礼。董大人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董纪礼笑得花枝乱颤的:“皇后娘娘请家母进宫叙旧,臣是随母亲来的。” 齐元缨点点头,原来是皇后有意做月老牵红线。 她之前才说过希望母后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缓一缓,结果母后还真就只让她“缓一缓”,这才不到三天又寻思起做红娘的事。 齐元缨免不了客套一句:“董夫人一向可还好?” 董纪礼满脸深深的笑意:“谢殿下关心,母亲一切都好。” 董纪礼目光左右飘忽,发觉齐元缨手上空空如也,心疼她一双削葱似的玉手竟被风吹出了一点殷红。 董纪礼道:“今日天冷,殿下出门怎么也不带个手炉?万一冻坏了手如何使得?” 齐元缨下意识扫了苏泽一眼,她道:“孤嫌那东西累手便没拿。” “殿下万金之躯,应当……” 完了完了,这董纪礼一心只爱齐元缨,紧张她紧张得和什么宝贝似的,但凡她有点咳嗽,皱眉都能啰啰嗦嗦一大箩筐的话。 她原是来赏梅的,又不是来听他废话,她哪有这个闲情逸致站在这风口上听他唠唠叨叨的。 齐元缨抢在他说话前,迅速抬起手,仅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手滑入苏泽的掌心,牵起他的手。苏泽措手不及,惊愕之余,满心眼都在感受猛然闯入自己宽大掌心的那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 苏泽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她这样目下无尘又高傲的人怎么会主动牵他的手。 哪怕是为了躲董纪礼,她也不应该主动牵他才是。 这就好比好端端的天突然在他面前塌了,还碎了一地的残渣,让他不能不叹为观止。 究竟是他活见鬼还是齐元缨被人借尸还魂了? 齐元缨牵着苏泽的手对董纪礼说:“董大人,这儿风大。苏良人这几日风寒才好,不便在风口久站。这样吧,董大人若有时间不如到东宫一叙?” 齐元缨如此待董纪礼,董纪礼心中难免泛上一丝酸楚之意。他苦等太女这么些年,都快成京中诸人的笑话了,而太女却丝毫没有为他所动的意思。 董纪礼心中酸涩,但面上仍克制道:“殿下说的是,今日天冷,殿下小心着了风,还是早些回去吧。臣便不打扰了。” 齐元缨牵着苏泽的手走出园子,苏泽瞧她没有放手的意思,于是提醒她:“殿下,这里董大人看不见。” 齐元缨扭身往后看了一眼,确认董纪礼没跟上,匆匆松了手,与苏泽拉开距离。 苏泽冷冷看齐元缨一眼,一点儿不诧异齐元缨的转变。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她,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所有突如其来的好,突如其来的关心总是抱着不为人知的目的。 * 开春后,宫里迎来第一件喜事。 静宁公主顾盼儿有喜。 虽说齐元缨已经大大方方放手成全颜昊仁和顾盼儿,可他们成婚才两个月,顾盼儿便有了身孕,颜昊仁与顾盼儿这速度委实快了些。 若换了从前,这事对齐元缨,打击应该不小。毕竟那是她曾经喜欢的人,即便美梦要碎,她也只能接受美梦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像温水煮青蛙那样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一声响也没听着就碎了个稀巴烂,未免碎得过于(魔法分隔)迅速全面。 好在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颜昊仁和顾盼儿这点事影响不了她。 只是住在长乐殿的那位,得知这个消息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因顾盼儿有喜,且又值盼儿生辰,皇后特意命人在御花园那儿的春宜殿设家宴,搭台子贺顾盼儿有孕。 到了家宴那日,齐元缨怕苏泽心里难受,原想着让他在东宫待着,可苏泽死鸭子嘴硬,非得跟着来,自找罪受。 齐元缨心想,苏泽执意要跟着去,只怕是饮鸩止渴,聊解相思之苦。 如今顾盼儿那头不知是怎么看的苏泽,但就苏泽这模样来看,他对顾盼儿必然是旧情未了。 齐元缨可怜他一片痴心,遂答应让他跟着去。 齐元缨私心想着既是家宴,来的应当都是后宫里的妃子还有皇子皇女,一大家子人借着顾盼儿有孕的由头聚一聚,乐呵乐呵。 谁曾想,今夜来的竟还有董纪礼。 且董纪礼坐的方向正对着齐元缨,也不知是否为皇后故意为之。 宴上,帝后坐主位。齐元缨并苏泽坐西下首第一位,往后依次是贵妃等,而皇子皇女则在座下左右两侧坐着。 开筵后,教坊司的舞姬乐姬上场演奏乐舞,自是不在话下。 席上,齐元缨仔细留意了顾盼儿和颜昊仁的一举一动。那颜昊仁待顾盼儿是真好,又是帮忙布菜,又是给倒酒倒水的,一会儿冷了添衣,一会儿又是帮她整理发钗,而那顾盼儿待颜昊仁亦是如此,真真是恩爱两不疑的小夫妻,羡煞旁人。 就连皇后也打趣他二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际。 可这颜昊仁笑得有多幸福,她身边的苏泽满脸的寂寥便有多么惨烈。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苏泽手里的酒杯都不知道要被捏碎多少回。 旧情人在别人怀里笑语盈盈,恩爱有加,任谁看了心里都不是滋味。 她不是不能理解。 怪她不干人事。 齐元缨看不下去他如此泬寥颓丧的模样,好心劝他:“要不你先回去歇着?” 第五章 齐元缨好心劝苏泽回去,不想苏泽却不领情。 苏泽只道:“殿下是觉得颜大人和公主恩爱得晃眼了,所以想走?” 齐元缨热脸贴了冷屁股,也懒得睬他,自顾自喝起酒来。 “皇姐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文道陪你喝一杯如何?” 齐元缨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是齐文道,皇帝第四子,今岁十六。 齐元缨打量他一眼,她这个皇弟长得一表人才,说话温和有礼,倒有几分讨她喜欢。 不过要说她喝闷酒…… 这人眼神怕是不太好。 齐元缨端起酒杯回敬齐文道,仰头一饮而尽。 皇后扭头看见她一仰脖子全喝了,嘱咐二人道:“文道,近来你皇姐身子不大好,可别让她多喝了。” 皇帝齐治在边上听见,忙也扭头多嘱咐齐元缨一句:“元儿,少喝些,尝尝今日的梅花汤饼,味儿不错。” 齐元缨道:“父皇,儿臣爱吃肉,不爱甜。” 齐治乐呵呵道:“父皇吃着不错便也想让我的元儿尝尝,也好叫你少喝些。” 齐文道:“父皇母后放心,儿臣看着呢,定不会让皇姐多喝。” 皇后笑笑,她满目慈爱地看着顾盼儿,转而遥对齐元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从前盼儿还只是一个成天窝在母后身边和母后撒娇的孩子,一转眼竟也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不知我家元儿又打算什么时候也给母后生个小皇孙呢?” 言罢,皇后有意无意把目光投向座下的董纪礼。 皇帝听见,亦兴致满满地看向齐元缨。 齐元缨只觉头皮发凉,这一双两双眼睛都盯着她和董纪礼,她还真是有些招架不住。况且那董纪礼也不知是听见他们这儿说的这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也一个劲儿往她这儿瞧,搅得她心神不宁的。 齐文道忽然开口替齐元缨解围:“依儿臣看,皇姐头角峥嵘,正是心怀抱负之际,若困于儿女情长岂非可惜?” 帝后不痛不痒埋怨齐文道说话不着边际便也不再说什么,转而欣赏乐舞。 齐元缨举了举酒杯道:“多谢。” 齐文道笑笑:“皇姐客气了。” 齐文道歪了歪头问她:“皇姐那位美人苏良人怎地不在身边?” 不过月余不见,他皇姐身边这位苏良人却是越来越美貌动人了,倒叫他有些心慌。 齐元缨扭头看向身侧,这才发现身侧空荡荡,哪还有什么人? “许是更衣去了罢。” 齐元缨喝了两杯后,头有些晕,悄悄退席到后头廊上吹风醒酒。 齐元缨喝了热酒,正是眼饧耳热之际,晚来风急,迎面吹得她一哆嗦。她拐过回廊,躲到拐角后头。 怎知她心不在焉的一眼却看见院中假山后站着一男一女。 不巧,这二人她还都认识。 那女子乃是今夜的主角顾盼儿,男子则是她那位不翼而飞的苏良人苏泽。 怪不得刚才她退席时身边空荡荡的,原以为他是小解去了,没想到是来会旧情人了。 时移世易,旧情人再见,一个眼眸低垂,似有满腔诉不尽的忧愁,而另一个眼中除了对方,再看不见别的,似是要把连月来浓烈到可以翻山倒海的相思之意都揉进这个含情脉脉的眼神里。 齐元缨算是看明白了,一个宛宛类卿的素熙根本就入不了苏泽的眼,此事怕还是得从长计议。 齐元缨双手环抱,悠悠靠着墙直摇头。 罢了罢了,且听听这出痴男怨女的戏要怎么唱。 苏泽眼中点点光亮升起,他伸手想牵顾盼儿:“盼儿,这些日子你可还好?” 顾盼儿猛地后退一步,苏泽一愣,尴尬地收回手。 顾盼儿视左右道:“苏……良人,请唤我颜夫人。” 顾盼儿本是出来小解,哪里想得到回去的路上竟会遇见苏泽,然后就有了这个她一直以来最害怕也最不敢面对的一幕。 “颜夫人”三个字成功让苏泽眼里的光彩顷刻暗淡下去,玉面如他,伤心落寞的模样真是犹如无辜的小白兔一样让人心疼怜惜。 苏泽丧气道:“是,颜……夫人。” 郎有情,妾却已无意。 好一对苦命鸳鸯,真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这么些年,苏泽在宫中举步维艰,人人都看不起他,也不愿意理睬他。好不容易他遇见顾盼儿这么一朵解语花,不嫌弃他,还和他有了情,可想而知他该有多么高兴,多么快乐。 顾盼儿应该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的一束光吧。 她当初心怎么这么狠呢? 如今看来,如果苏泽当真是因为她拆了他的姻缘庙而心生怨恨,走入邪道,她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顾盼儿柔柔弱弱道:“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苏泽情动,越性抓住顾盼儿的腕子:“盼儿……” 顾盼儿却像是躲什么了不得的洪水猛兽,甩开苏泽的手,往后退了一大步,倚着假山:“昊……夫君他待我很好,我是心甘情愿的。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请苏良人放下吧。听闻近来太女殿下和苏良人感情和睦,苏良人也该顾念几分殿下。” 他闭了闭眼,上一次他想带她私奔,当时她也是这么回他的。 她说她是心甘情愿的。 这一刻,齐元缨分明看见苏泽眼眸中升起浓浓的恨意。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齐元缨吓了一跳,转过身愕然看向来人。 竟是颜昊仁! 齐元缨忙站直身子挡住颜昊仁的视线,不让他往假山那儿看。 齐元缨高声道:“哎呦!是颜大人呐!” 颜大人满腹的疑问:“殿下这是喝多了?” 颜昊仁第一次见齐元缨是在德阳门,那是他高中状元的第二日,圣上传召。当时他从勤政殿出来,远远看见她走过来,身边只跟了一个宫女。 看那阵仗仿佛只是陛下膝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主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认出她来了。 齐国上下皆知,陛下嫡长女,太女殿下齐元缨国色天色,乃齐国第一美人。 在见到她之前,他一直以为那是旁人美誉,故作夸大之词,及至他亲眼见到她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传闻竟为真。 甚至,那些传闻根本就及不上她万分之一的美貌。 她美到不可方物,美到令人叹息,美到令人自惭形秽,美到令人不敢亲近,更不敢冒犯。 那日她身着月白褐罗绣花边对襟,外罩妃色金线滚边窄袖褙子,腰间挂着半圆环状的禁步,圆环中间镶着向阳的仙鹤,顶端挂着一个金制的宫铃,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清脆悦耳。 可惜她不爱笑,若那时她肯笑一笑,只怕满天下的花鸟都要为她的美倾倒,一连那明媚阳光亦要因她的美而心生嫉妒。 他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那时她高傲冷艳的每一个神态。 当日脚踩妃色莲花绣鞋的她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眼中看见的却是她脚下步步生辉。 众人皆传太女殿下爱慕他,他不敢信。 太女殿下那样的天人之姿,何以看中他这样的凡人? 他又有何德又有何能得太女殿下那样神女般的人物青眼有加? 若殿下真的喜欢他,何以次次相见,她却连一个淡淡的,似有若无的笑都不曾有? 他不信。 不敢信。 顾盼儿不知什么时候从假山那儿走过来了,她朝齐元缨福了福身:“见过殿下。” 齐元缨点了点头,回方才颜昊仁问她的话:“才多喝了两杯,似是有些晕了,故而出来醒醒酒。” 齐元缨又道:“这儿风大,盼儿如今吹不得风,颜大人快带她回去罢。” 目送颜昊仁和顾盼儿远去,齐元缨回头往假山的方向扫了一眼。 苏泽躲起来了。 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盯着她,她能感觉得到他在黑暗中投过来的灼灼目光。 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齐元缨无意逗留,紧随颜昊仁他们之后也回了。 假山后,苏泽确认齐元缨远去,慢慢挪动步子出来。 他身边阴影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人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小盒子:“爷,还要用吗?” 苏泽露出狠厉的一眼,将小盒子藏入袖中:“为何不?” “爷,半年了。这东西用半年足以致命,小人担心继续用下去怕是会坏了您的计划。” 苏泽冷声道:“怕什么?终归要死,早一点,迟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是。” 言罢,那个黑影彻底没入夜色。 是夜,含瑛殿。 宫女们伺候齐元缨换上寝衣,扶她上床歇息后便依序退出去。 齐元缨悄悄拉住庆仪的手让庆仪将钥匙给她,庆仪不解,但还是将袖子里的钥匙取出来,偷偷放入齐元缨手里。 宫女们退出去后殿中静悄悄的,她都怀疑现在若有一根头发丝掉在地上,她是不是可以清清楚楚听见那根头发丝儿掉在地上的声音。 齐元缨扭头看过去,苏泽闭目坐在床脚那儿,身上还披着她给那条毛毡。 那次他病了之后,她便和他说过从今往后不必再过来守着,但他不肯。 他说:“只有苏某人在这儿守着,太女殿下才会安心,不是吗?” 可坦白说颜昊仁和顾盼儿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属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更何况,到如今,颜昊仁和顾盼儿那碗熟饭都已经可以摆筵了,她更加没有值得担心的。 齐元缨轻声道:“苏泽,孤放你出宫如何?” 移情别恋这招不管用,不如试试放苏泽出去,离了顾盼儿,时间一久,或许他也能忘了顾盼儿。 何况苏泽在这宫里过得并不开心。 或许早日放苏泽出宫,他就不会被误入歧途,更不会一挥手放了十万恶鬼出来为祸苍生,致使人间生灵涂炭。 齐元缨举目看过去,他还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睡着了?” 她的声音在寂寞的夜里空落落地飘着,无人回应。 齐元缨翻身朝里,闭目歇息。 黑黢黢的夜,忽有一双眼睛亮起来。 “咔嗒”一声轻响,苏泽起身走向她。 “现在想放我出宫了?太女殿下,你不觉得晚了点么?” * 去岁冬末,西境总督递折子来报说是两河流域近来频出异事,民间时有百姓无缘无故被偷了衣裳,剪了头发的怪事发生,并且这些被盗之后多有陷入昏睡之异状。 坊间皆传是有妖邪入侵大齐,夺人魂魄。 彼时圣上批了折子,斥其为无稽之谈,疑心是西境总督办事不力,故意拿鬼神之说来搪塞,严令其尽早查清回禀。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至今岁开了春,都城周围亦接二连三发生怪事,弄得百姓人心惶惶的。 这日早朝,京兆尹就此事面圣详谈。 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离奇,纵使都城中确有百姓莫名其妙晕倒,失踪,圣上还是并未轻易将此事定性为妖术或巫术。 而是限京兆尹两日内查清来龙去脉再做打算。 庆仪见齐元缨从勤政殿出来,忙上前将手里的薄氅披到齐元缨身上,替她系上绸带,将她严严实实裹起来。 饶是如此,齐元缨还是轻轻咳了一声。 庆仪忙握着齐元缨的手试了试她的手温:“这几日公事繁多,殿下好容易养好的病,莫不是又要犯了?一会儿婢子让人去请张太医过来给殿下看看可好?” 去岁冬末齐元缨得了风寒,当时吃了几贴药好了,没想到今年开了春却又犯了咳疾。 齐元缨摆摆手道:“不必,才吃了一口风,冷着嗓子了。” 颜昊仁正巧从二人身边经过,模模糊糊听见齐元缨咳了一声,于是停下脚步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第六章 齐元缨听见颜昊仁的声音,回身看他:“劳颜大人挂心,不过是被风吹着了,不碍事。” 齐元缨冲他客气一笑。 她这一笑,颜昊仁便觉得像是有和煦春风拂面而过,又暖又轻盈。 颜昊仁亦不觉露出一抹浅笑,呢喃道:“殿下近来似乎变了许多。” 齐元缨没注意听他说的什么,等回过神,他已经把话说完了。 齐元缨问他:“都城附近的妖异之象,颜大人怎么看?” 颜昊仁答说:“臣以为,且不论鬼神之说是否为真,此事只怕是有心人想借鬼神之威,行惑乱之事……” 齐元缨胸腔里猛地又窜上来一口气,她侧了侧脸捂着嘴轻轻咳了声。 颜昊仁见状,福身道:“殿下身子为重,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臣不便叨扰,来日再与殿下探讨此事。” 齐元缨点点头,放颜昊仁走了。 齐元缨和庆仪行至东宫外头的小花园听见里面有小娃娃的吵嚷声。 不知那两个娃娃在骂谁,骂得极其难听,什么“杂种,余孽,小畜生”之类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刺耳有多刺耳,奇怪的是被骂的那个人竟然也不还嘴。 齐元缨寻思约摸是哪个小皇子在骂宫女太监。 无论那两个娃娃骂的是谁,如此辱骂旁人属实太没教养了些。 齐元缨快步绕过宫墙走进花园,结果她看到的却是五皇子斌儿和七皇子义儿指着苏泽的鼻子骂。 “你一个前朝余孽,本皇子肯让你给本皇子当马骑,那都是抬举你!你别不识好歹,快给我过来!” “一个没人要的杂种,父皇看你可怜才收养你的,你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拿乔?” “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姓苏的种,我听母妃说姑妈和亲去了晟朝之后,不止皇子,苏少卿喜欢她,就连别的王公贵族也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我呸,那样浪荡的人也配本皇子叫一声姑妈?” 七皇子义儿勾了勾手指头:“你,还不快给我滚过来!” 苏泽把头埋得低低的,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变得苍白。他浑身都散发着低沉的阴郁之气,阴沉又可怖。 苏泽像极了默默蛰伏的毒蛇,看似安静,实则是伺机而动,只待时机成熟便扑过去死死缠绕敌人脖颈,一招毙命。 可不知为何,一眨眼,他又认命似的垂下肩头,整个人都充满了颓丧之意。他艰难地挪动步子走向七皇子,弯腰趴在地上。 七皇子和五皇子见他如此,没有不满意的,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却不骑上苏泽的背,只点了烛油倒在他后脖颈上,顺带着,一腿踢翻了苏泽。 苏泽滚到在地,右边脸被地上的碎石剐蹭,白瓷一般的脸上瞬间破了一道口子,出现一道细长血印子,触目惊心。 那两个没良心的小娃娃却还只是笑,笑就笑,竟还捡起脚边的石子朝苏泽砸过去。 一个成年男子竟被两个黄口小儿欺负至此? 齐元缨顿觉血气上涌,小脸气得通红。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这两个小祖宗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谁?这可是令三界闻风丧胆的小邪魔。他们有几条命,也敢这样作死。 这些杀千刀的,只图自己痛快,来日等苏泽真成了邪魔为祸人间,他们这些始作俑者却早已作古,躲得远远的。 一群垃圾! 齐元缨几乎是出于下意识地飞扑过去抱住苏泽替他挡下两个小娃娃的攻击。 “啪”地一声,两粒鹅卵石都被砸在她后背上。 苏泽错愕之余见她小脸憋得粉红,心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滚奔涌。 庆仪忙上前来扶齐元缨,齐元缨却不要她扶,转而扶起苏泽,拿出帕子帮他把脸上横流的血迹擦了,顺带手掸了掸他身上的灰。 苏泽震惊之余,心里止不住揣测齐元缨真正的意图。 她到底想干什么? 七皇子和五皇子见此情状早吓得魂都没了,两个小娃娃抿紧嘴唇,把头埋得低低的,眼睛却一个劲儿瞟齐元缨,打量齐元缨是怎么个表情。 齐元缨头也不回:“跟着伺候七皇子和五皇子的人在哪儿?” 她脸上淡淡的,没有特别的表情,但谁都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怒气。 闻言,伺候七皇子和五皇子的宫女太监颤颤惊惊跪了一地。 齐元缨面无表情,眼中却隐隐有怒火熊熊燃烧:“跟着主子伺候的,不能规劝主子胡闹便罢了,还和没事人一样看热闹?皇家俸禄是这样好拿的吗?今日在场的,统统罚俸三个月,每人各赏十大板子。” 从前五皇子和七皇子也捉弄过苏泽,齐元缨不是没见过,可当时她什么也没说,今儿怎么转了性,管起这档子闲事来? 但此刻殿下盛怒之下,他们也无心揣摩许多,忙不迭伏地告饶。 苏泽不敢相信齐元缨当真是因他而震怒,他的狼狈中渐渐有一丝丝困惑爬上眼底。 两位皇子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皇姐,我们知道错了。” 齐元缨怒意大盛,眼中仿佛有火花往外蹦:“苏泽是孤的人,你们欺负他就是打孤的脸!亏你们还是皇家子弟,一个个污言秽语竟说得如此顺口,平日里老师便是这样教你们的不成?你们两个都在这里给孤跪着!跪满一个时辰才许起来!” 苏泽不动声色轻哧一声:“呵。” 原是觉得她自己脸面上过不去,倒不是真心想管他的闲事。 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哀求:“皇姐……” 直到这一刻他们两个还是不敢相信皇姐竟会为了一个杂种如此严厉地惩罚他们。从前他们也欺负过苏泽,当时皇姐知道了,也只当不知道。眼下的皇姐比之当时,真是令人费解。 齐元缨却道:“不许叫唤!再叫唤,孤让你们跪断腿!” 坏蹄子们! 她此生最见不得别人坏心肠,见不得别人仗势欺人。 两个皇子见齐元缨真发了脾气,皆噤若寒蝉,不敢再看齐元缨。 齐元缨扶着苏泽的手:“我们走。” 苏泽没说别的,低头默默跟上齐元缨。 回到含瑛殿,齐元缨让庆仪把金疮药拿过来,她亲自给苏泽上药。 苏泽一开始躲了躲:“殿下,使不得。苏某人自己来。” 齐元缨牢牢握着金疮药不撒手,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大有陪他长长久久耗下去的架势。 苏泽见她如此,只能让她帮忙上药。 齐元缨先用帕子帮他把脸上的血迹洗了,然后用食指刮了一点药膏轻轻点在他脸上那道口子上。因怕他疼,她不敢下重手,帮他上药期间,若他眉头稍微皱一下,她便帮他吹一吹伤患处,让风带走短暂的刺痛。 此刻她离他是这样的近,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她脸上柔软的绒毛,她的手柔柔软软的,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他的伤口。 她的手明明这样凉,可此刻他竟觉得她手指抚过之处似有点点滴滴的暖意在往外冒。 他的心真是被冷得太久了,久到竟会因她而生出一点暖意。 她原还想帮他看看后脖子的伤,可苏泽死活不愿意,她便也不勉强。 齐元缨忽地抱怨起他来:“你是傻的么?他们两个那样欺负你,你也不知道躲?” 所谓人善被人欺,怯懦过了头,那是会被人玩儿死的。 人只有与一点无伤大雅的恶为伍方能立足于世。 苏泽心中一动,眼中有流光闪过:“苏某人凭什么躲?” 他是前朝余孽,是见不得光的异姓人,他能一口饭吃都是靠别人可怜他,施舍给他的。 他凭什么躲? 他又有什么资格躲? 齐元缨看着他。 此刻他眼中的无辜与委屈,并不是装出来的。 他说得对,在宫里,他身份尴尬,没人喜欢他,更不会有人替他撑腰。保不准大家还会觉得能赏他一口饭吃,让他继续喘气,对他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他凭什么躲? 齐元缨脑中闪过一个不好的猜想:“五皇子七皇子经常这么欺负你?” 他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胯(1)下过,被当马骑,旁人肆意打骂,佛香烫入皮肤,留下一个又一个弯曲可怖又令人作呕的疤痕…… 这一切仿佛昨日才刚刚发生过一般。 在宫里,何止是五皇子七皇子如此对他?宫里除了猫狗,哪个不能欺负他? 齐元缨收起金疮药,让满殿的宫女都退了出去。 齐元缨大胆问他:“苏泽,你想不想出宫?” “殿下是什么意思?苏某人听不懂。” 齐元缨手指轻点圆桌,深思熟虑道:“如果我说我可以放你出宫,帮你置办房产,保证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想不想出宫?” 他想过。 晟朝国灭那一天,齐治在乱军中找到被母亲藏进臭水沟里的他。 彼时他在臭水沟里藏了两天两夜,齐治找他的时候,他身上又脏又臭,他自己都被自己熏吐了好几回。所以当时他身上既有臭水沟里的脏东西,也有他自己的秽物。 可齐治看到他却很高兴。 他一丁点儿也没有嫌弃这个臭气熏天的他。 那时候所有人都要他死,他们说他是前朝余孽,若不除去后患无穷。只有齐治要他活,并且也真的让他活下来了。 当时齐治告诉他别害怕,以后齐国皇宫就是他的家。 但齐治给他的这个家却并不比乱军挥舞着刀枪要杀他的阵仗好多少。 这个家和他想象中的那个其乐融融的家相差甚远。 在这里,没有人关心他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没有人关心他是摔了,还是跌了,更没有人关心他是病了,还是难受。 在齐国皇宫,黑夜似乎永远没有止境,阴冷的人心似乎也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每一天都在多吞噬他一点。 他逃不出去,却又躲不开。 他的童年,少年全是在宫女太监们动辄打骂或羞辱中度过的,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子皇女们,他们淬他,取笑他,欺辱他。 他没有一刻安生。 他年幼时不懂事,不晓得寄人篱下就应该低三下四求生存的道理。那时候他不满皇子皇女欺负他,他辩了两句,结果被罚一天不许吃饭。 那日天阴沉沉的,他饿了一天,饥肠辘辘的,却又找不到东西吃。彼时伺候过他的老太监知道他一天没吃饭,便说他那儿有吃的,哄他进去,结果他进去之后,那老太监却立马将门关得死死的…… 第七章 苏泽永远都忘不了那个老太监面目狰狞着说了一句:“哎呦,我的小乖乖,好久不曾见,可想死我了。” 他跌跌撞撞逃出来后,意外遇上从太学回来的齐元缨。 齐元缨从远处走来,明明是阴沉的天,他却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万千霞光。 苏泽忍不住驻足,忍不住希望齐元缨能和他说说话,最好是能从她那儿得到只言片语的安慰。 可齐元缨没有。 齐元缨抬着高傲的头从他身边走过,甚至连眼神都不愿意给他一个。她身边跟着的那些宫女更是紧张地护住她,让她远离他,仿佛他还是那个窝在臭水沟里,浑身沾满秽物的前朝余孽。 齐元缨凭什么如此看轻他? 齐国上下又凭什么看不起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若没有齐国,他何至于失去父母,寄人篱下,看尽旁人眼色?若说错,那也是齐国不义,举兵攻打晟朝在先,夺他家园在后。 齐国的错,他所受的屈辱,他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苏泽定了定心神:“殿下,是不是苏某人做错了什么,惹殿下不高兴,所以殿下要赶我走?” 齐元缨犹豫道:“不是。只是孤觉得你在宫里待得不开心,孤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所以孤想送你出宫。” 苏泽阒然无言。 她……想要他开开心心? 齐元缨整理药箱道:“没事,不着急,你还有时间慢慢想。若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回来找孤,孤放你出宫,替你安排后半生的衣食住行。” 只有让小邪魔开心,他才不会想堕魔的事。 三界能否免于那场祸患,全看她今日能做到什么份上。 苏泽怔仲道:“为什么?” 苏泽这一问,倒让齐元缨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别人希望他开心,他反而还问为什么? “孤想趁孤还能为你做点什么的时候多做一点。” 好歹能挽回一点是一点。 苏泽不依不饶:“殿下为什么突然想为苏某人做点什么了?” 过去十几年,她当他是死了一般,不看,不在意。怎么一转眼,他毫无征兆地在她眼里活过来了?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齐元缨原已经收拾好药箱往槅子那儿走,听见苏泽问她,少不得重新坐回来。 她道:“苏泽,老实告诉你,孤活不长了。如果你不趁孤还有能力送你出去时出宫,等孤死了,你绝出不去。孤也看明白了,你身份尴尬,宫里的人绝不可能善待你。如今孤还活着,孤尚且能护你一日两日,等他日孤驾鹤西去,你还指望哪个来护你?” 苏泽眼皮一跳,心惊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可是有哪里不适?我去叫太医过来看看。” 齐元缨按住苏泽的手:“不必忙,没有用的。” 齐元缨挑眉道:“孤说孤会算命你信不信?孤给自己算过一卦,卦象上说孤活不过二十。” 这是她让司命给她的写的寿元,药石无灵。 苏泽却不当回事:“看不出来,殿下原也会说笑的。” “不信?孤现在就算给你看。”齐元缨煞有介事地掐指一算道:“孤掐指一算,你呢,往后必定长命百岁,大富大贵,儿孙满堂,善誉满天下。”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苏泽浅浅的瞳仁中渐渐爬上一丝阴翳。 善誉满天下么? * 京兆尹尚未查清都城妖术横行之事,颜府便出了事。 顾盼儿自十五那日随婆母上香回来便昏迷不醒,太医来来回回去了好几拨,皆查不出病症。皇后急得饭也吃不下,皇帝亦时时刻刻遣人去问顾盼儿的情况。 顾盼儿如今是有孕之身,颜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怕的。 眼看满太医院的太医都往颜府跑了一趟,但都束手无策,而顾盼儿怀着孩子昏迷不醒,凶险未定。 齐元缨放心不下,这日趁着她身子好了一些便准备去颜府瞧一瞧顾盼儿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齐元缨才出含瑛殿,迎面遇上苏泽,见他一脸愁容,想必是因着顾盼儿昏迷不醒的事。 苏泽应该比她更焦心顾盼儿的情况。 她虽有心带苏泽一道去瞧一瞧顾盼儿,好让他安心一点,可他与顾盼儿有那样的旧情在前,她属实带不出手。 齐元缨路过苏泽身边轻声道:“你且在东宫安安心心等着,孤回来了再和你说说她的情况。” 言罢,她擦着苏泽的肩走远。 庆仪在她耳边劝道:“殿下,您身子才好一些,何苦跑这一趟。倘或再受了凉,如何是好?皇后娘娘为了公主的事已经是焦头烂额,若您再出点什么事,岂不是多添皇后娘娘的烦恼?” 不管有没有顾盼儿这事,她这个烦恼,她母后都是添定了。 齐元缨道:“不妨事,今儿孤觉得好多了。咱们快去快回,不会有事的。” 齐元缨如此说,庆仪也不好再劝,少不得依她。 进入颜府,齐元缨便觉颜府上下气氛阴沉得压人。 颜家二老脸上愁云惨淡,颜昊仁眼下乌青重得都能泼出黑黢黢的墨了。 齐元缨走近顾盼儿躺的那张凤穿牡丹四柱床,她静静躺在那儿,面色红润,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若只是一个太医瞧不出毛病,那或许是那个太医医术不精,可太医院上上下下都瞧不出所以然…… 这事必然不简单。 齐元缨眸光一动,将腕子上的一串水晶手链褪下来放在顾盼儿胸前,催动咒语。 一束细微的银白月光一闪而过,旋即水晶手串上方隐隐显出一团灰黑色浊气,仅一眨眼的功夫的便又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 京中确有邪物活动! 原来京兆尹还有西境总督所言不虚,齐国上下已有邪物悄悄入侵。 齐元缨悄悄收起手串,重新带回手上。 这串手链的主石是晶莹剔透的月光石,边上串了五彩水晶并缀上一粒莲花坠。她这只手串上最难得的是那一粒月光石。 这月光石来自月宫,有辟邪之用。 原是她为来日拜入她门下的徒子特意去月宫那儿采来的,准备送与徒子做见面礼。只不过徒子还没到,她先被师父派来凡间感化小邪魔,为防万一她才带了出来。 没想到竟还真用上了。 对那些成熟的上仙而言月光石用处不大,但对于刚刚飞升的小仙们而言,他们修为不高尚且需要月光石护身辟邪。 如今她肉(7)体凡胎,若真遇着邪物,根本无力抵抗,少不得要多多仪仗这些小玩意儿。 只可惜月光石虽能辟邪,但却治不了邪。 怪不得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若不是有月光石助她,她也看不出来其中端倪。 可为什么对顾盼儿下手?究竟顾盼儿是不小心遇上的,还是有人蓄意为之?若是蓄意为之,目的又是什么? 难道是为了对付颜家? 只是……颜家行事低调谨慎,与人为善,何曾得罪过谁? 齐元缨重新将目光放到顾盼儿小腹上,虽说顾盼儿现在看着还好,可时间一久,滞留她体内的邪气必定会损害她的精气,轻则胎死腹中,重则一尸两命。 届时喜事变丧事,别说颜家二老受不住,就是颜昊仁能不能顶得住也未可知。 这事拖不得。 齐元缨看向旁边的颜昊仁:“颜大人,借一步说话。” 颜昊仁跟上齐元缨。 齐元缨道:“颜大人可否与孤详细说说十五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五那日家母与盼儿到城外鼓山寺进香,家母与盼儿寸步不离,期间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邪气要想侵入人体总得有巫师在场施法,又或者是碰了什么被施了邪气的东西使得邪气入体,她还从未听说过,无缘无故便被邪气侵入体内的怪事。 齐元缨纳闷道:“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颜昊仁仔细想了又想,那一日确实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颜昊仁道:“那日下官会友回来,盼儿见我回来便出来迎我,我们说了两句话,她突然说有些冷。因盼儿怀着身孕,我怕她着凉,晚些时候便让人熬了姜汤送过来,谁知那一夜盼儿便昏迷不醒了。我曾疑心过是不是那碗姜汤有问题,但后来我让人查过,姜汤没有问题。” 齐元缨目光一凝。 看来还真是冲颜家来的。 齐元缨摸着手上的珠串:“孤知道了。这几日你好好照顾盼儿,孤有办法救她。” 颜昊仁忙叫住齐元缨:“殿下,您知道什么?难不成……” 颜昊仁脑中闪过一个可怕又令人他难以相信的猜测:“难道真和京兆尹所言邪物有关?” 齐元缨拍拍他的肩安抚他:“这事你不用管,孤会处理。你好好守着盼儿,孤一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健健康康的妻子。” 和颜家有如此深仇大恨,又有能力办到这一切的人只有一个。 小邪魔,你这招太狠也太损。 毕竟也曾是你爱过的女人,得不到就要毁了么? 夜幕沉沉,颜府临街那排青瓦之上立着两个修长的黑影。 “殿下。” 那人眼中升起浓浓的寒意,毫无防备地给了说话之人一巴掌:“废物!” 他本意不是要顾盼儿的命,谁能想到顾盼儿误打误撞替颜昊仁挡下这一劫。 若能救回顾盼儿最好,若救不回来,从今往后他就守着顾盼儿,不让她再离开一步! 但顾盼儿这笔账他会一并记在齐元缨头上。 他手指轻抬,指着才从颜府出来的齐元缨吩咐身边人:“下一个。” 他忽然一刻都等不得了。 那抹殷红锦缎薄氅一点一点侵入他眼底,他这才发现她比去岁冬末瘦了许多,削肩细腰,腕子更是细得仿佛只要旁人轻轻一使力就足以拧断。 他身边那个黑影从怀中拿出一个透明瓷瓶,瓷瓶中有一抹黑影四处猛蹿,震得瓶身嗡嗡作响。 那人轻轻放开手,瓷瓶稳稳当当地悬在半空中,停在苏泽身前。苏泽右手轻抬,往前一挥,不一会儿瓶中黑影分裂出一道雾蒙蒙的纤长黑影跳出来对准那抹殷红俯冲过去。 苏泽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阴郁渐渐透出一点亮光。 苏泽从小就知道他与旁人有些不同,他身体里有一股世人没有的力量。 庆仪觉察到身后有一股东西猛地扑过来,她想也不想,横身飞扑向齐元缨,替她挡住来自后方的攻击。 齐元缨被庆仪抱住那一刻便察觉不妙,她迅速回头,只见一团黑影正以光一般的速度俯冲而来。 齐元缨抱着庆仪转了一圈,面朝黑影挡下从暗处而来的奇袭。 那团薄雾一般的黑影撞入齐元缨身前,顷刻碎成墨一般的粉末,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那人惊道:“殿下,这……” 苏泽眉心一跳,趁齐元缨发现他们之前,带着那人隐入夜色。 庆仪被齐元缨护在身后,她惊魂未定,仔仔细细摸了摸齐元缨的手臂,身子,她紧张道:“殿下,殿下,您有没有伤到哪里?” 齐元缨将她扶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摇头道:“孤没事。” 有月光石在,普通邪物伤不了她。 庆仪带着哭腔道:“殿下怎能为了婢子如此犯险!” 齐元缨安慰她道:“你看孤这不是没事吗?咱们快回去罢。” 齐元缨抬头看向茫茫夜色,那一袭缁衣真真是令人神伤。 回到东宫长乐殿。 齐元缨仰头冷冷看了看匾额,素熙忙迎上来福身见礼。 齐元缨问她:“苏良人今儿一天都在宫里?” 素熙点头答说:“是。” 齐元缨垂下脑袋,闷声道:“开门。” 素熙得了吩咐,把门打开。 她倒要会一会这个小邪魔到底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生出来的妖孽。 心狠手辣如斯! 第八章 齐元缨前脚刚迈入长乐殿,苏泽便急慌慌迎上来问她顾盼儿的情况。齐元缨盯着他看了一眼,想要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里找到蛛丝马迹。 可他隐藏得太好,眼中脸上全写着对顾盼儿真心实意的担心和心疼,竟真让她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破绽。 好一朵情真意切的白莲花。 合着把顾盼儿放倒,害她昏迷不醒的事就不是他干的一样。 齐元缨淡然道:“我来就是要你和说盼儿的情况。先过去坐吧。” 苏泽又换上那副乖顺小奶猫的无辜样。 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干干净净的白莲花了。 齐元缨道:“盼儿情况不太好。近日城中时有怪事发生,孤怀疑盼儿昏迷之事是妖邪作祟。” 齐元缨不动声色打量苏泽的每一个表情,就连他的眉毛丝儿她也不曾放过。 苏泽大惊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言!” 还搁她这儿装腔作势! 他不去做戏子可真是屈才了! 齐元缨眉毛一挑:“那你说说,整个太医院出出入入颜家这么多回,却始终诊不出盼儿病因是为何?若是一个太医诊不出,孤还可以说他是废物,可整个太医院进进出出都诊不出来,这可不是常理能解释得了的。总不至于我大齐整个太医院全养了一堆废物吧?” “苏某人以为,鬼神之说实属无稽之谈。” “所以苏良人觉得我大齐太医院全是些没用的酒囊饭袋?” 苏泽忙露出一个无辜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苏某人不敢,苏某人不是这个意思。” “今日你一直都在东宫待着,不曾出去?” 苏泽依旧无辜道:“自然。除了东宫,苏某人还能去哪里?” 齐元缨也不与他把话说破。 “好,孤知道了。”齐元缨顿了顿,提醒苏泽:“盼儿她怕是凶多吉少了。” 齐元缨在顾盼儿身上发现的那团浊气和方才攻击她的那团黑影仿佛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二者似乎都只是子体,而并非母体。 若要救顾盼儿还有京中那么多百姓,她需得找出母体将其毁了才行。 可顾盼儿身怀六甲,她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找出母体。 这一夜她借口身体不适,没让苏泽过来。夜深后,她悄悄去了长乐殿盯梢。 但凡苏泽还有一点良心,对顾盼儿还有一丁点儿情分,他在听见她那句“凶多吉少”后就应该溜出宫救顾盼儿。 只可惜她在长乐殿外守了整整一夜,苏泽却迟迟没有出现。 小邪魔果然够狠! * 这日下了朝,皇帝留齐元缨说话。因着今日天朗气清,父女二人便在勤政殿外头边晒太阳边说话。 放眼看去,整个大齐皇宫鳞次栉比,错落有致。 恍惚中让齐治想起了初入晟朝皇宫时的模样,彼时的晟朝军队溃不成军,满皇宫都是四处逃散的宫女太监,散落一地的火把军旗,刺耳嘈杂军马鸣音…… 皇帝忽然感慨道:“十六年了。” “父皇……” 皇帝回过神,扫了齐元缨一眼,自打开春后,她的气色一直不好。太医院看了这么多回,她却总是反复,也不见好。 从前这孩子身体一向健朗,何以如今却如此了? 难道真是……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皇帝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侧脸:“元儿,近来是不是太累了?父皇瞧你脸色不大好,太医也总说你气血凝滞,父皇给你放几天假如何?” “盼儿的事你别管了。” 他听人说昨儿太女去了颜府。 为了个颜昊仁,他这个女儿既做了红娘也做了一回恶人。如今还要为颜昊仁的事操心至此,他做人父亲的,哪有不心疼的? 这是他盼了三十五年才有的第一个孩子,是大齐未来的女帝,怎能为了一个男人如此耗尽心力。 早知那个颜昊仁会令她挂心至此,当初不如成全了她。 一个颜昊仁而已,纵使再有才华,也比不上他女儿,大齐未来的女帝重要。 失去一个颜昊仁,将来总还有第二个,第三个颜昊仁可以辅佐她…… 齐元缨笑,拉着皇帝的手:“父皇您放心,儿臣没事。您别听太医瞎说,儿臣自己的身体儿臣能不知道吗?儿臣很好。再者而言,太医院那些太医您还不清楚么?宫里的人气色但凡差一些,没病他也能诊出一堆的病症。” 皇帝:“你别担心父皇,父皇身体很好,还能替你守几年呢。” 齐元缨笑得娇俏,楼住皇帝的腰扑进皇帝怀里:“父皇最好了。” 皇帝拍着她的肩,还像哄小娃娃一样哄她:“从前你一撒娇就像小猫儿一样钻到父皇怀里,让父皇哄哄你。父皇不哄,你就不走,在父皇怀里撒泼打滚的。没想到,一眨眼元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齐元缨难为情地笑笑:“父皇,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您还说。” 眼角余光,齐元缨似乎看见昨儿攻击她的那团黑雾散着煞气又从某个阴暗角落里冲出来,犹如嘶嘶流响的毒蛇,以雷霆之势攻向皇帝背部。 齐元缨心一惊,抬起手腕挡下那团黑雾。 转瞬,那团黑雾又散成一团灰黑齑粉随风散了。 苏泽他到底想干什么! 真要逼她出手不成? 与皇帝分开后,庆仪看齐元缨心情不好,于是便拉着她在宫中各处随便走走。 齐元缨突然想起什么,她吩咐庆仪:“这些日子盯紧苏良人。” 庆仪应下,什么也没问。 二人一路走,不知不觉来到常青宫。 宫中各处宫门皆有人把守,独这常青宫却空着,且大白天的,宫门紧闭,实属罕见。 齐元缨随口问庆仪:“为何大白天的,却将门关的这样紧?” 宫中别处宫门白天皆开着,只有晚上宵禁后才会关上。 齐元缨走过去推了推宫门,那门重如千斤顶,她还真开不了。 庆仪忽地紧张起来:“殿下,您忘了?这是常青宫,是宫里的禁地,不能进的。咱回去吧,到别处逛逛。” 齐元缨呢喃道:“禁地……” “皇姐从小只在东宫还有父皇母后那儿待着,自然不会知道咱们这皇宫后面竟还有这么一处地界。” 齐文道转着手中的玉骨折扇,风度翩翩而来。 齐文道停在齐元缨跟前,笑若春风,他作揖道:“皇姐好。” 齐元缨颔首,亦回以微笑。 齐文道却又片刻的失神:“皇姐近来变了许多。” 齐元缨露出一个不解的眼神。 齐文道:“臣弟说这话,皇姐可千万别生气。齐国上下都知道皇姐是我大齐第一美人,倾国倾城,貌若天仙。只可惜咱们这位大齐美人,美是美,却只不爱笑。所以大家都说皇姐是冰美人,冷面冷心还冷情。” “可我如今一看,皇姐哪是不爱笑,只是旁的人不配见到我皇姐笑起来的模样。” 更不配见到美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世容颜罢了。 齐元缨只当他在奉承,拍她马屁:“这样的玩笑话听听便罢了,下次莫再说了。” 齐文道颔首道:“好。既然皇姐不爱听,我以后不说了。” “和孤说说常青宫。” 齐元缨的目光落在常青宫宫门。 齐文道亦看过去:“听闻常青宫以前藏了一个前朝太子的侍妾,那人病故之后常青宫便一直闹鬼。父皇入主这座王宫后便让人把常青宫封了,再不许人出入。” “闹鬼?” 她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这些事我也是道听途说,皇姐只当是听个故事便是了,不必放在心上。宫里的秘密太多了,皇姐若将每一件都在心上好好放着,于己无益。” 齐元缨看向他,他这话却是真心实意的。 齐元缨道:“多谢,皇姐记着了。” 齐元缨和他道别,转身要走。 齐文道忽然提醒她:“皇姐近来清瘦许多,可是身体不适?若有不舒服的,还是尽早宣太医仔细瞧瞧才是。” 齐元缨回头答他:“好,我记着了。” * 齐元缨屏退含瑛殿一众侍女,取下挂在腰间的锦囊。 那是一枚茶白色真丝缎面抽绳小荷包,正面绣了一只凤凰,背面绣了万福纹。 此物名为乾坤锦,是她特意从天界带下来的。 从表面看这枚荷包与凡间的东西一般无二,然而事实上荷包内部却别有洞天。 乾坤锦分子母,她带到凡间来的这枚内里空空,是为子锦,而她留在天宫的那枚,其中包罗万物,是为母锦。 通过子锦,她可以轻而易举取用母锦里的宝物。 所以当初下凡前她特意将自己殿中所有宝物都放入了母锦,为的就是今时今日这个万一时刻。 齐元缨小手探入乾坤锦摸了一圈,摸出两盒药瓶。 一瓶为黛色,一瓶为胭脂色。 齐元缨将黛色那瓶笼入袖中,摇了摇胭脂色那瓶,倒出一粒褐色小药丸送入口中。 此为药仙制的美容养颜丹。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往后她的气色只会越来越差,直至她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但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她不能让人发现她的异样,更不能让父皇母后限制她的行动,所以她暂且需要靠这些丹药吊气血。 至于剩下的那瓶黛色药罐,她要用来救顾盼儿。 齐元缨推门出去,侯在门外的庆仪迎上来。 庆仪问道:“殿下要去哪儿?婢子让人传轿辇。” 齐元缨摆摆手继续往前走:“不用,孤……去捉鬼!” 庆仪怔了怔,呆呆地盯着齐元缨。 齐元缨走了两步,忽然想起长乐殿的那个人,于是转身往长乐殿而去。正巧苏泽从长乐殿出来要去外面逛逛,二人迎面遇上。 苏泽福了福身:“殿下找我?” 齐元缨歪歪头看了看他:“昨儿没睡好吧?孤看你眼下的乌青挤一挤都能给我写字了。” 苏泽哑然失笑。 齐元缨忽地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苏泽愣了一下,将耳朵贴过去。 “你放心,孤有办法救顾盼儿。你只管等孤的好消息。” 小邪魔,你死定了。 今天之前她原本想好好感化苏泽,但现在她不想了,邪魔毕竟是邪魔,从根上就是坏的,治了也白治,迟早还会出来祸害人。 她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她温热的气息犹如春蚕一般爬过他的耳朵,惹得他耳廓痒痒的。他低头看去,她双瞳剪水,眼中的光亮让他害怕,更让他觉得厌恶。 他讨厌她身上的光,讨厌她过去目空一切的傲气,更讨厌她现在明媚的一颦一笑。 即使是现在这个犹如孩童一般充满恶作剧意味的笑,他也讨厌。 不等苏泽说话,齐元缨已经转身走了。 庆仪急赶慢赶跟上齐元缨。 出了含元门,齐元缨往右拐。 庆仪急忙提醒她:“殿下,今日前面的普阳道在修路,灰大。咱们往左走绕过去罢。” 经庆仪提醒,齐元缨想起来才回来的时候遇着了几个修路的宫人。 行至淮阳门,齐元缨目光向左偏了一眼,却见门内井边有一着内侍服饰少年人埋头烧纸钱。 齐元缨随口问庆仪:“那人是谁?怎么在那儿烧纸钱?” 她仿佛记得宫里是不许烧纸钱的。 闻言,庆仪心不在焉地扫过去看了一眼:“回殿下,那是小蔡,五皇子身边的小太监。婢子这就让人将他赶出去。” 齐元缨却不忙,只道:“他给谁烧纸钱?” “王公公,他从前伺候过苏良人一段日子,后来拨到四皇子母妃良妃身边伺候了。不过几年前不知为什么,投井死了。” “投井?” 庆仪环顾四下,小心翼翼压低音量:“殿下,王公公这个人……婢子都不好意思说,恐污了殿下的耳朵。” 第九章 “你说你的,孤只随便听听,入不入耳孤自个儿决定。” 庆仪拧着眉使劲摇摇头,极度嫌恶道:“王公公在宫里名声很不好,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没有一个不怕他。这王公公虽然净了身,但他心没净,到了时候总要发狂。那些年纪小,长得稍微好看一点的宫女太监若不幸被王公公看到,又或者是在王公公手下做事,每到时候都要被王公公抓去……抓去泻火。可那王公公他毕竟是净了身的,到底做不了什么,所以就一味折磨那些孩子。婢子还听人说过,当初有个刚进宫的小太监被他哄了去,结果别人就再没见过那个小太监。” “岂有此理,怎么会有如此人面兽心之徒?那小蔡怎么回事?怎地还给这种禽兽烧纸钱?” “小蔡是王公公的义子,说是义子,其实也就是在宫里攀关系,互相照顾。王公公生前待他不错,小蔡顾念旧情,每年都来这儿给王公公烧纸钱。” 齐元缨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她抬起脚正要走,忽地想起来庆仪说那个王公公曾经伺候过苏泽。 齐元缨道:“等等,你说那个王公公曾经伺候过苏泽?” 庆仪目光闪烁,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糟了,她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东西。 齐元缨登时怒道:“去,派人把那些东西都给孤砸了。什么肮脏东西,脏了我大齐皇宫的地界。以后谁再给这个畜生烧纸钱,统统给孤赶出宫去。” 庆仪将齐元缨送到宫门,齐元缨便让她回去了。 * 齐元缨先去颜府看了顾盼儿,趁人不防,往顾盼儿嘴里喂了一粒五谷丹。 五谷丹也是药仙所制,五谷丹乃至阳至纯之物,可以暂时护住顾盼儿心脉,避免邪气入心。 之后齐元缨用月光石锁了一抹顾盼儿体内的邪气。 子体邪气一旦离开宿主就会回到母体中,她可以依靠这一点找到为祸都城的母体邪气。 苏泽以为只要他装死,她就找不到罪魁祸首了么? 太小瞧她了。 那抹邪气被月光石牢牢禁锢在月光石里,像个安分的乖宝宝一样,不吵不闹,也不乱窜。只安安分分从月光石里发出一束不显眼的冷光,为她指明方向。 齐元缨也真像哄孩子一样哄着那束邪气:“只要你乖乖的,一会儿等我把事情解决了,我就送你离开。” 那一束幽暗的冷光带齐元缨去了一处荒村。 荒村之处,人迹罕至,阳气稀薄,正是最适合养阴邪之物的所在。 看来苏泽为这事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煞费苦心找了这么一出地界养邪气。 幽暗冷光带齐元缨到了地方便隐了光芒。 寒浸浸的夜,独月孤明,微微扬起的夜风中似是混入了一点从地底的阴冷潮湿处攀沿而上的湿冷,又阴又邪。 齐元缨环顾左右,小心谨慎向前。 空荡荡的荒村,除了偶尔有一两只老鼠蹿过去外,再看不见别的活物。 齐元缨依次打开村中废弃的屋舍,可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继续往前,走到一间废弃多年的旧屋前面。 从外头看,这间屋子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一样的青砖黑瓦房,但她能感觉得到这间屋子较之先前的几间,明显多几分寒气! 即便隔着十步远,她也能感觉到暗夜中有股阴寒冷气从四面八方刺过来。 齐元缨转动手臂,张开手接住藏在袖子里的冰晶短矛镇魔。 这把短矛镇魔通体晶莹剔透,是制剑仙用天山上的万年冰雪,耗费了制剑仙千百年时间才锻造出这么一把独一无二的防身武器。 镇魔可劈山海,可斩妖魔,亦可以斩邪。 制剑仙常说镇魔是他此生最值得引以为傲的作品,所以他宝贝这柄短矛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别说借别人用,旁人便是想看一眼,制剑仙也未必肯答应。 不过百年前她帮了制剑仙一点忙,作为报答,制剑仙答应将镇魔借她用几年。 齐元缨推开门,门后的景象却让她有些意想不到。 屋内没有人,或者说是没有活人。 屋子里摆了一个香案,香案上放了一个青铜鼎,鼎中有一团黑雾一般的东西盘旋晃动着,青铜鼎下摆了一个阵法。 名为擒魂阵,用以禁锢捉来的冤魂养成邪气。 香案左右各摆了三个纸扎的男童女童,红红绿绿的,足有半人高,脸上表情阴森可怕。冷不防看见,着实森然可怖,纵是她一个见惯了大场面的小仙,也差点被吓着。 这么一看,青铜鼎里面锁着的,估计都是孩童的冤魂,而周围这些纸扎的童人想是来陪这些亡魂耍的。 让这些亡魂安安分分待着。 世上邪气共有两种,一种从活人身上来,一种从冤魂身上来。 从活人身上来的邪气不可怕,顶多是让人磕了绊了,破几道口子,而从亡魂身上来的则是跨越生死的怨气凝聚而成,杀伤力极强,而这其中尤以这些从长不大的幼童亡灵里诞生的怨气最为阴戾。 要人性命,仅仅需要一眨眼的功夫。 齐元缨剪影贴着墙,小心谨慎地探看周围。 这里头确实没活人! 是她来的巧?还是苏泽故意和她摆空城计,引她入局? 可她来不及深思,因为她时间不多了。 若不及时净化这些怨灵,只怕城中百姓性命堪忧,顾盼儿亦是如此。 要净化怨灵,她得先解开锁住这些怨灵的阵法。 齐元缨抬眼看过去,阵法的西南角是阵眼。 她握紧镇魔冲过去,才要冲到香案前,横空倒悬下来一个黑影,急速转了一圈挡住她的前路。跟着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已经直指她的眼睛,逼得她倒退一步。 那人的脚背挂在房梁上,整个身子倒挂着。 若换个普通人这么挂着,脸上必定会因充血而憋红,可他却没有,反而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看来此人并非等闲之辈。 果然!这么重要的所在,苏泽怎么可能不派人把守! 原是埋伏着要探一探她的底。 那人悠悠开口:“是你自己走,还是我送你出去?” “有什么区别?” 那人冷笑一声:“差别就是你能不能活着出去。” “我都到这儿了,你还能让我活着出去?” “你识相的话,我可以饶你一命。” 齐元缨将手中的斩魔往外一挥,斩魔迅速化矛为鞭,甩出一条散着幽冷银光的长鞭,盘旋向前:“我的命我自己挣,不必你饶。” 那人笑笑:“有两下子。” 齐元缨转动手腕,大幅挥开长鞭甩过去。 斩魔鞭如蜿蜒向前的长蛇,浑身鳞片闪着幽亮的光,迅速攀向对方。那人侧了侧身避开斩魔鞭,旋即松开脚,身子飞快打了个旋稳稳站定,紧接着那人手握长剑逼向齐元缨。 齐元缨挥开鞭子,斩魔鞭便如猎食的响尾蛇,顺着剑身缠饶而上,直至完完全全缠上长剑。那人见状,不慌不忙,以雷霆之势反向转开腕子,剑气一凛,斩魔鞭被震得一颤,疾速散开,跟着“欻拉”一声响,斩魔鞭将那人身后和左右两侧的纸扎童人撕了个粉碎。 齐元缨却也被剑气震得退了一步。 趁着齐元缨还没回过神,那人长剑向前再一次指着齐元缨的眼睛而来。 齐元缨原地转了一圈,斩魔鞭便如盘旋而上的蛟龙为她竖起一道水幕屏障护着她。她侧过身,趁着那人攻击她,顾不上后头的阵法,抓准时机再一次将斩魔鞭甩出去攻向阵眼。 那人一心只顾取她性命,没注意她已经悄悄将鞭子甩向阵眼,仍指着长剑逼向她那白皙修长的脖颈。 长剑划向她的脖子,割裂她细嫩的皮肤,刺出一道鲜红的印子。那人加重手下力道,意欲深入,割断她的经脉。 苏泽急急从屋外破门而入,旋身脚踢那人右手手腕。“哐啷”一声响,那人手中长剑落地,他错愕不已地看着苏泽。 苏泽怒目而视,仿佛在警告他齐元缨现在还不能死。 另一头,齐元缨的斩魔鞭业已如破竹之势劈开阵眼。 擒魂阵瞬间失去光芒,隐入灰暗,屋子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旋即,“轰”地一声巨响,青铜鼎应声破开,碎了满桌的渣滓。而那团黑雾猛地开始高速旋转并壮大,大有挣脱残存法阵仅剩的一点禁锢。 齐元缨待要上前,苏泽却抢在她前面冲了过去。 眼看那团黑雾越涨越大,似有崩裂的趋势。 苏泽这个蠢货! 就这么怕她抢他东西? “王公公,他从前伺候过苏良人一段日子。” “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姓苏的种。” “那样浪荡的人也配本皇子叫一声姑妈?” 罢了罢了,暂且留他一命。 若真能感化小邪魔,也算她一件功德,来日飞升之时她也少吃些苦头,再者而言,此番下凡毕竟是为了办差,总得想着和师父交差的事。 苏泽朝那团黑雾伸出了手,齐元缨忙冲过去扑倒他:“你不要命了!” 眼下正是邪气攻击力最强之际,杀人不见血。苏泽如此贸贸然上前,岂非送死。 “砰”地一声响,黑雾好似烧窑里被烧坏的瓷器,以最惨烈的方式碎了个稀烂,震得整个屋子也跟着抖了一抖,香案上那些青铜器的碎渣亦噼里啪啦掉下来,接二连三砸中齐元缨后背。 那些碎得四分五裂的邪气一哄而散,一眨眼便已经蹿出屋子去了。 苏泽怔愣愣地盯着她,只见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他有些心慌意乱,干咳一声道:“你先起来说话。” 齐元缨听他这么说才想起什么,认认真真看了眼她和苏泽眼下的处境。 方才为了保护苏泽,她不得已扑倒苏泽,所以现下她正尴尬地趴在他身上。她只要稍微用点心便能察觉到他身上逐渐烫手的温度。 齐元缨忙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齐元缨伸手要拉苏泽起来,苏泽看了她一眼,犹豫后搭上她的手起来。 他一时半会儿拿不准齐元缨究竟在想些什么。 关于他,她又知道多少。 苏泽问她:“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我问了,你就会说?” 她原本想在今日了结他的,但是……师父说过尽量带活的回去。师父留他,或许还有别的用处。 不可冲动,不可冲动。 算了算了,她便再尽力一试罢。 齐元缨压根不在乎他的答案,无论他原本打算做什么,只要她能顺利感化苏泽,他想做的那些,自然全是白用功。 没什么重要的。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她没能力感化苏泽,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是可以杀了他。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追究,我现在只想好好解决问题。”她顿了顿:“苏泽,我很认真地告诉你。从今以后,只要有我在,我一定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被欺负。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成为你的依靠。当然,如果你讨厌我,我也一定保持距离,绝不打扰你。” 苏泽,悬崖勒马,别一错再错。 齐元缨继续:“过去是我忽视了你,没有顾及你,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这是我造的孽,是我的错。但我答应你,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尽我所能弥补你。如果你心里还有任何怨,任何气,请你冲着我来,别殃及无辜。” 苏泽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冲她来是么? 好啊。 第十章 齐元缨担心帝后看出来她脖子上的伤,特意吩咐庆仪在她的伤处敷了一层脂粉遮挡。 不过她藏得再好也是徒劳,皇帝到底还是发现了她的伤。 齐元缨午歇醒来,庆仪告诉她皇帝召见苏泽。 齐元缨赶过去时苏泽在殿中跪着,皇帝埋首案上的折子,权当殿中没有苏泽这个人。 齐元缨见了礼问皇帝:“父皇,苏良人犯了什么错?” 皇帝头也不抬,只招了招手让她过去。齐元缨不明所以,但还是过去了。 她走到皇帝身边,皇帝才放下手中的折子,歪着头,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齐元缨心虚,侧了侧脸,企图藏住脖子上的伤。 但皇帝的目光精准定格她脖子上的伤。 一眨眼,皇帝的手已经伸过来,使劲蹭了蹭她脖子上的脂粉,露出一道刚结痂的淡粉色伤口。 齐元缨躲都躲不开。 齐元缨被皇帝扯着伤口,一阵刺痛,她微微皱了皱眉。 皇帝不紧不慢问她:“这是什么?” 齐元缨忙解释道:“这和他没关系。” 皇帝打量她一眼,似是在衡量她说的话是否可信:“我也没说这事一定和他有关系。但是当初我答应你纳苏泽为良人时就已经警告过他,若是你有半点闪失,我统统记在他头上。” 言罢,皇帝将手中一封折子甩出去,“啪”地一声正中苏泽脑门,硬生生将他脑门磕出一道血口子。 苏泽挨了这么一下,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头桩子一样,仿佛他额上那道伤,他脸上那些血都是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画上去的。 “父皇!” 齐元缨冲过去,蹲在苏泽面前用帕子帮他擦脸上的血并捂住他的伤口止血。 小邪魔稳住,千万别生气。 苏泽轻抬眼皮看齐元缨,他不明白,不明齐元缨为什么蹙眉。无论他是受伤也好,还是流血也罢,齐元缨为什么紧张?又为什么关心他? 这不是齐元缨,齐元缨断不会如此待他。 尽管他心里千百个不相信,可在他未曾留意的某个角落里仍然还是有一样东西渐渐脆裂开一道细不可见的纹路。 齐元缨道:“儿臣说了这事和苏泽没关系,父皇您能不能讲点道理?” 皇帝不无震惊地盯住齐元缨,他不知元儿为何对苏泽的态度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苏泽的死活了?这阵子他疏于留意苏泽,难不成是苏泽对齐元缨做了什么? 齐元缨扶起苏泽。 因苏泽跪的久了,腿有些麻,所以他打了个颤,不自觉地靠到齐元缨身上。 齐元缨身上软软的,不像是能承受得住他这么使劲靠过去的样子。苏泽勉强打起精神站直,不敢再靠着她。 齐元缨却贴上他的肩让他放心靠着。 齐元缨抬头道:“父皇,儿臣先把人带走了,回头再来和您解释。” * 回到含瑛殿,齐元缨拿出药箱帮帮苏泽处理伤口。 她这含瑛殿都快成专供苏泽使用的药馆了。 齐元缨将跌打药收入药箱合上盖子。 齐元缨问他:“还是不想出宫?” 苏泽默默看着她,摇了摇头。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苏泽和齐元缨两相坐着对看,一时无话。 苏泽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在她脖子上那道细长的伤口上。 “苏泽,孤和你商量个事好不好?” 苏泽看向她,等她说下去。 “孤想去西边。” 邪气诞生之地,周围难免有阴寒之物,可昨儿那间屋子里却没有,所以她猜测邪气真正的母体应该在西边。 苏泽默然。 齐元缨见他似有犹豫,她道:“就算别人的命你不在乎,盼儿呢?盼儿的命你也不在乎?你应该知道继续耽搁下去,盼儿必死无疑。盼儿毕竟是你的心上人,你真的忍心看着她死?喜欢一个人应该是由衷地希望自己所爱幸福快乐,不是吗?” 苏泽目光下移,落在她脖子上:“所以为了让颜大人幸福,殿下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救盼儿?殿下高风亮节,苏某人自愧不如。不过苏某人知道,自作多情不可取。” “……” “殿下莫不是忘了?当初殿下劝过苏某人不要再打顾盼儿的主意,苏某人很听话。” 你听话个屁! 你要是听话还会搞这么多事! 就算不是为了盼儿,她也有责任救那些无辜百姓。 “苏泽,你能不能说说你想干什么?” 苏泽笑,依旧装乖巧,装柔弱道:“昨儿殿下还说不关心的,今天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齐元缨却没了耐心:“不说别说。” “那么殿下呢?殿下又想做什么?从前殿下巴不得苏某人横死,如今为何却一而再再而三……” 呵护关爱。 “我能想什么,不过是想让你好过些罢了。” 闻言,苏泽许久缓不过神,像是被人闷头打了一棒似的:“殿下觉得如此很好玩么?” 先是视他为无物,一次次看轻他,践踏他,如今却又“一脸诚恳”地说希望他好过些。 齐元缨当真视他为掌中玩物不成?好也是她,不好也是她。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告诉你,我是真心实意希望你好。”齐元缨顿了顿道:“孤和你做个交易,只要你答应带孤去找邪气,孤就答应你一个心愿。” “殿下神通广大,想来不需要苏某人带路也能找到殿下要找的东西。” 昨儿她都能找到地方,相信只要她肯用点心思,西边那堆东西也不难找。 她当然有办法,可若是她前脚去去寻,他后脚一个飞鸽传书通风报信,她便是找上一辈子也找不出西边的邪气。 齐元缨待要说些什么,荣姑姑恰好捧了一个小锦匣走进来。荣姑姑见了齐元缨便笑得一脸慈祥,齐元缨从小是她看着长起来的。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说句冒犯的话,在她心里,早把齐元缨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齐元缨见她来,笑脸问道:“荣姑姑怎么来了?” 荣姑姑的目光在苏泽身上转了两圈,脸上的笑淡了淡,但转眼看见齐元缨笑得如花一般灿烂,脸上的笑忽地又浓上三分。 荣姑姑打开锦匣递过去:“前些日子娘娘特意命人给殿下制了几朵绒花和缠花,今儿可算做出来了。这不,才送到娘娘跟前,娘娘看了觉得好就让赶紧送过来给殿下,说是殿下看了一定喜欢。” 齐元缨笑,伸手接过来:“最近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 荣姑姑道:“娘娘疼殿下,有什么好的都想着殿下,哪里要挑日子送的?” 齐元缨低头看了眼,锦匣里有一朵湖蓝混白镶红宝石的海棠绒花,一朵藕粉混绛紫镶紫玉的木兰绒花,一朵蚕丝镶珠翠的水仙花,一朵紫荆绒花镶白玉搭青绿蚕丝嫩叶缠花。 荣姑姑道:“殿下可还喜欢?” 齐元缨惊喜点头:“喜欢,劳烦荣姑姑一会儿替孤好好谢谢母后。” 齐元缨拉着荣姑姑的手笑颜如花。 荣姑姑道:“殿下快试试。” 齐元缨拿起匣子里的木兰绒花戴上,看看荣姑姑又看看庆仪:“好看吗?” 荣姑姑和庆仪皆道:“好看,好看,殿下就像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齐元缨笑笑,摘下绒花,换上紫荆绒缠花,目光流转,她自然而然看向苏泽。 她道:“好看吗?” 不知为什么,明明这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一句话,他却觉得她说出口的话犹如天籁之音,让他神往,亦不觉愣了神。 他下意识颔首道:“好看。” 旋即,她笑了,犹如深夜里稍纵即逝的昙花。 月下冷然,倩影斑斑。 齐元缨笑得像个纯真的孩子,不带任何私心与偏见,只问他:“哪个好看?” 他犹犹豫豫答:“都好看。” 紫荆也好,木兰也罢,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世上的姑娘除她以外,原没有哪个配簪花。 * “父皇,儿臣想去西边。”齐元缨看了看皇帝,斟酌道:“西边的事得尽早解决。” 皇帝抬手制止她:“这你不用担心,父皇自有安排。” 不行,这事除了她,别人解决不了。 “父皇,这一次的事不单纯是谣言,必须尽早解决。” 皇帝眼中愁容隐隐浮现,他当然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不单纯是谣言,只怕是晟朝余孽贼心不死,妄图颠覆大齐。 “元儿,这事谁都可以去,但你不可以,父皇不能让你冒险。” 齐元缨还要辩上两句,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回东宫的路上,齐元缨嘱咐庆仪:“庆仪,过两日孤要出宫。孤不在东宫的这些日子,你多留意苏泽,别让人……欺负他。” 今日面见齐治,她不是征求齐治的同意,而是告知齐治她要西行。 “殿下要去哪儿?” “暂时不能告诉你。以后吧,以后若有机会再告诉你。” 但她不能把她的计划告诉庆仪,否则等帝后发现她偷偷离宫,第一个遭殃的就是近身伺候她的庆仪。 齐元缨道:“庆仪,若是孤没有回来,你立刻安排苏泽出宫。” 庆仪的心猛地一抽,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如果没有回来? 庆仪道:“殿下胡说什么!” 齐元缨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放到庆仪手上:“这里面有孤为苏泽安排好的一切,到时候你按照上面说的做即可。” 庆仪犹豫道:“殿下……” 拐过含元门,她与苏泽撞了个满怀。 苏泽及时伸手拉住齐元缨,她打了个趔趄,险险站稳。 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苏泽问她:“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换了从前,他绝不会关心她如何。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好奇齐元缨如何,他也不敢问,不会问,因为他知道她绝不会睬他。 他亦没有白白碰一鼻子灰的癖好。 齐元缨看他一眼,理了理衣袂道:“正好,孤有话和你说。” 齐元缨向左走了一步撇开左右宫人,苏泽亦跟上。 “这阵子我会出宫,你自己小心,没事就不要出去溜达了……”齐元缨的目光骨碌碌在苏泽脸上转了一圈,不无嫌弃道:“省得又被人欺负了。我不在宫里,可真没人护得住你。” 苏泽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苏泽突然想起昨儿别人问他的一句话,昨儿那边来了人说西边已经准备好了,他要的东西也已经找到,问他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看来,是时候了。 第十一章 临行前齐元缨给帝后,庆仪各喂了一粒五谷丹。 这日齐元缨行至一个小镇。 小镇不大,统共三条主道贯穿整个小镇,镇上人口也不多,不过街道两侧的商铺却有不少,只是生意都一般。 齐元缨在一家面摊前吃了一碗阳春面,只听摊上其他食客嘀嘀咕咕说是过两日就要满月了。言语中充满了畏惧瑟缩之意。 齐元缨招来摊主问道:“兄台,劳驾问一句。镇上的客栈在哪里?我想投宿一夜。” 那人原本还在漫不经心地擦手,待到听见齐元缨的问题后,双眼突然放大,像是见鬼了一样看着她。 那人道:“姑娘,我劝你还是赶紧吃了面去赶路吧。隔壁镇上也有客栈。” 齐元缨看了看快掉下去的日头:“这天都快黑了,我往哪儿赶?” 这人好古怪的说法,她一个姑娘家赶夜路,万一碰上坏心肠的人可如何是好? 隔壁座的两人听见她要留宿也顾不上聊天,忙劝她:“姑娘,听我们一句劝,赶紧逃吧。我们镇上闹鬼,每逢满月就要闹一次。我们这些人要不是没处可逃,早也躲出去避一避满月这几天了。” 齐元缨好奇道:“闹鬼?” “是啊,每逢满月,镇上就会闹鬼,第二天定有人口失踪。若不是因为闹鬼,咱们镇上的人哪会这么少。” “我们也要走了。刘大,时间不早了,你这面摊该收的收,赶紧回去躲躲吧。这次满月还不晓得要闹成什么样。” 言罢,那两人便都走了。摊主刘大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也劝她赶紧走。 临了,摊主看她一个小姑娘上路,也放心不下,好心劝她:“这隔壁镇离我们这儿虽然也近,但怎么也得走上一夜才能到。你一个姑娘家走夜路,终归不安全。” “这样,你离开镇上之后往东面走,那儿有一座奇峰山,山上有一宗门,名曰丘山派。自打咱们镇上不太平之后,丘山派的人便常来捉鬼。姑娘或可去那儿住一夜,避避风头。” 齐元缨待要再问上两句,那人却赶着回家,急匆匆收拾了东西就往回跑。 齐元缨问不着他,只好也收拾了东西离开。 齐元缨背上行囊拐入主道上的一条巷子,前方突然蹿出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向她求救。 齐元缨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只能先安抚她:“怎么了这是?你慢慢说。” 那妇人呜呜咽咽哭起来:“姑娘,求你行行好,帮帮我,帮帮我相公。我相公不知怎么了,突然倒地不起,我怎么叫也不醒。” 齐元缨怕她情绪太激动动了胎气,安慰她道:“你先别急。” 齐元缨伸长了脑袋前后望了一眼,原想找个帮手,谁想却是个四下无人的境况。 妇人见齐元缨没有动静,哭得更凄惨了。 齐元缨赶忙道:“姑娘,你别哭,我陪你回去看看。” 妇人一边抹泪,一边感激道:“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那妇人拉着齐元缨拐过两条小巷子,来到一间瓦房。 妇人先推开门进去:“就是这儿了,姑娘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搭把手,先帮我把相公抬上床。” 说着妇人便蹲在床边想要挪动倒在地上的人。 她一个孕妇使不了力气,齐元缨唯恐她伤着自己,忙跑了过去。 哪知她两脚刚踩入屋子,身后忽有一个黑影从门后跳出来,用洒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齐元缨挣了两下,却因为迷药劲大,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那男子见她晕了,拖着她走到床边踢开地上的稻草人,将她挪到床上。 他转了转方才被齐元缨捶了两下的手臂:“臭娘们儿,劲儿还挺大的。”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出去!别耽误我办事。” 妇人不甘心地看了看他,纵使心中有怨却又不敢言说。 去岁她有孕,肚子里的孩子怀到四个月大时发现相公不仅与人有私,甚至偷偷去花街柳巷喝花酒。 她气不过,与他闹了一回。结果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还落下了病,从此再不能怀孩子。 她相公常为了这事向她发难,和她吵。 她心里也明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奈之下出此下策,只想为他留个后。 方才他一心只顾制伏齐元缨,来不及看她的相貌。现下一看,却被她惊为天人的相貌烧得心痒痒。 那人贼眉鼠眼的,他搓了搓手,猥琐道:“这次眼光不错……” 话音未落,门口忽有一阵疾风闪过,待二人回过神。那男子脖子已被人狠狠擒住,让他无法呼吸,一张脸憋得铁青。 “她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她的主意?” 只见来人眼神阴狠凌厉,可怖异常,那男子吓得双眼凸出,双手胡乱舞着击打苏泽的双手。 “咔嚓”一声,那人的脖子被拧断,轰然倒地。妇人吓得一声尖叫,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外头有长剑划过,妇人的声音亦随之戛然而止。 齐元缨晕在床上,软趴趴地倒在那儿,已经全然失去意识。她穿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青衫,可即使是这样普通的青衫也愣是叫她穿出了与凡人不同的天人之姿,让人想不注意她都难。 苏泽冷睨毫无反抗之力的齐元缨,如今她就是案板上肉,任人宰割。若他要取她性命,现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苏泽,你想不想出宫?” “孤觉得你在宫里待得不开心,孤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所以孤想送你出宫。” “我能想什么,不过是想让你好过些罢了。” 苏泽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在床边坐下,从袖中拿出小药瓶,取出一粒药丸送入她嘴里。 齐元缨醒来后发现自己双手被捆,绳子的另一头则栓在床栏上。她吓了一跳,登时坐起检查自己身上的衣裳是否还好好在身上套着。 万幸,她还好好的。 “醒了。” 她这才发现,屋子里除了她还有一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原本应该在宫里待着的苏泽。 “你怎么在这儿?”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苏泽悠悠饮了口茶:“今日若不是我在这儿,殿下还不知会如何。殿下这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么?” 齐元缨嗤笑一声,慢慢悠悠盘腿坐起。 “变脸够快的啊。”齐元缨扯了扯手上的绳子:“这就是你对待太女殿下的方式?” 她就知道他在宫里时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苏泽笑了笑,没说话。 齐元缨问他:“你要去哪儿?” “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瞧他这太极拳的,乍一听,还以为他是个痴情种,要跟随她浪迹天涯海角,无怨无悔。 “既然是同行,绑我作甚?快松开。” “这是为了殿下好,方便苏某人保护殿下。” 瞧瞧这漂亮话说的。 “你放心。你要逃,大大方方逃,我不会让人抓你。你没必要锁着我,我不会做什么。” 苏泽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倒了一杯茶喂她喝下。 “那三个人呢?” 齐元缨隐约记得她是被人用迷药迷晕的,跟着被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往床上拖……现下仔细想想,她怕是早被人盯上了。 “地上那个不是人,是诓你用的稻草人。至于另外两个,都死了。” 苏泽说这话时平静得像是和她话家常一般,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齐元缨急道:“死了?” 苏泽把杯子放回桌上,回头看她,饶有兴致道:“怎么?你还可怜起那两人了?” 齐元缨不是可怜那两个人,而是可怜那姑娘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那男子便罢了,可那妇人还身怀六甲,你怎么下得了手?” 至少也该等那妇人将孩子生出来后再教训她。 齐元缨又是那一副盛气凌人,睥睨众生的高傲模样。 苏泽不觉攥紧掌心:“我看殿下是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今天要不是我,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在这儿坐着?” 苏泽踅身回来,紧紧攥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既是我为你挣回来的一线生机,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齐元缨正在气头上,甩开脑袋嘴硬道:“不稀得你挣,滚!” 苏泽冷眼看她,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救了她,此刻她怕是死了都不一定。她凭什么,凭什么高高在下地对他横加指责。 何况齐国上上下下又有哪一个不是站在他大晟的白骨之上?他们手上沾染的血迹不知比他多出多少,就连她齐元缨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裳都带着大晟的血。 她凭什么,凭什么置身事外,活得像个菩萨! 苏泽嘲讽道:“殿下既有如此菩萨心肠,该去做圣女才是,入红尘作甚。殿下莫忘了,齐国那把龙椅可正是白骨垒起来的,而那其中不乏老弱病残,更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不知殿下这般‘心善’,来日那宝座还是否能坐得安稳?” “不劳你费心,麻溜滚蛋。” 苏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苏泽去后,齐元缨开始认认真真打量这间屋子。看样子,苏泽带她住进了一家客栈。 齐元缨屈膝让自己的腿去够手,她费劲了力气才艰难从靴子里抽出来一把巴掌大的匕首。她握住刀柄,刀锋朝上划了几下割断绳索,而后迅速跳下床。 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跑到窗边推开窗子跳到一楼房顶上,紧接着又跳到院子里的圆桌上,飞快逃了。 之前大齐皇宫里人人都欺负苏泽,如今她落到苏泽手里,指不定得受什么非人的苦头。 所以她必须离开。 暮色低沉,白日还有些许人气的小镇到了晚上却变得空荡荡的,宛如一座毫无生气可言的鬼城。 路上见不到任何一个活物,而那些游离于生以外的“死物”,肉眼凡胎的她现下是看不见也摸不着。 平地忽然刮起一起阵邪风,阴冷刺骨,好似从地底深处疾蹿而来,极尽阴寒,甚至还带着些许腐烂的霉味。 这风来的太诡异,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齐元缨不知不觉停住,屏息留意周围的动向。 倏忽,“哗啦啦”的声响大作,一场急雨来得毫无征兆。伴随大雨落下来的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怪异气味。 齐元缨近乎下意识地逃到房檐底下避雨。 躲到房檐底下后,她第一时间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雨水,可目光一瞥,她却看见袖子上多了两三个豆粒般大小的窟窿。 齐元缨兀自困顿不解,空气中的那股怪异气味越来越浓。 这气味…… 怎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气! 齐元缨抬头看出去。 等等,眼前这雨的颜色怎么也不对劲?这雨不似往常的雨水那般清澈,却似乎还有一点黑灰黑灰的? 齐元缨定睛细看,眼前的雨似乎不是黑,而是浓重的红! 齐元缨低头看向地面,地上坑坑洼洼堆了一圈又一圈的,可不就是腥红的血迹! 这不是雨水,这竟是漫天的血水! 齐元缨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她慢慢伸出手,探出廊檐,想掬一捧“雨水”回来看个仔细。哪里想到,她的手才探出廊檐便好似被三四根小针刺了一下,又疼又烫的。 齐元缨忙缩回手,只见指尖被刺出了两三个血窟窿,血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这可是见鬼了! 下雨,下雪,下冰雹,下冰霜,她都曾见过,独独没见过下漫天血雨的。 看来镇上人所说的怪事原不是少见多怪诓她,而是确有妖异之象。 第十二章 现下血雨下得这么大,杀伤力又这么强。 齐元缨被困在廊下,进退不得。 齐元缨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 这漫天血玉若再不停下来,她都要被这冲天的血腥味熏晕过去了。 齐元缨正对着漫天的血水发怔,突然有人死死擒住她的手腕:“你还想往哪里逃?” 齐元缨回头看过去,来人原是苏泽。 齐元缨瞥了一眼廊外的血雨,满不在乎道:“都这样了,我还能去哪儿?” 齐元缨用力甩开苏泽的手:“松开。” 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扫了苏泽一圈,却没在他身上发现一丁点儿窟窿和血迹。 “你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身上这么干净?” 苏泽此番就是为这血雨而来,自然有所准备。哪像齐元缨这个蠢物一般,像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闯。 思及此,苏泽突然意识到什么,迅速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果然在她右手食指指尖发现血迹。 鲜血在齐元缨的指尖凝成血珠,一滴接一滴往下掉,而齐元缨对此却像是毫无察觉的样子。 苏泽怒道:“愚蠢!快跟我走。” 这个法阵是对方布下勾人魂魄的,而血雨刺穿人体,伤者的血腥气将吸引阵眼显现。 齐元缨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苏泽已经牵起她的手要带她逃。 不过很可惜,他们迟了一步。 廊外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卷着灰黑的雾高速旋转,而漩涡中心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涡眼,漩涡周围则是一圈又一圈荡开的鲜红血水。 随着漩涡转动,漩涡周围忽然刮起大风,街上的灯幡虽也随风而动,可在场的人中除了齐元缨之外,却不见苏泽被这股强势的风吸引过去。 齐元缨的身子不受控地朝那个漩涡偏移,像是身后徒生数十双手拦腰抱住她,使命将她往后拽。 这股吸力大得骇人,即便苏泽拼了命拉住她的手,他们也根本抵抗不了。 齐元缨大有被那个漩涡吞没的趋势。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苏泽看见她手上有血迹会如此慌张,原来她的血竟会引来施术者。 齐元缨急道:“快松手!再这么下去,我们两个人都有可能没命。” 苏泽却不为所动,一点儿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蠢货,你不是恨我么?趁现在松手,正好报仇。” “我的仇我自己报,不需要假手他人。” 齐元缨急得想跺脚,她使出吃奶的劲儿腾出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苏泽的手指。 苏泽惊骇之余瞥见她手上的那串月光石手串在幽深的夜里发出阴冷的光,毫无征兆地闯入苏泽眼中。 苏泽的手被掰开的同时,齐元缨立刻被吸入漩涡中心。 血雨也好,漩涡也罢,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就连地上那些坑坑洼洼的血迹也神奇消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而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苏泽一人的幻觉而已。 齐元缨被漩涡卷入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大殿内金顶朱门,白玉铺地,水晶宫灯高挂各处玉璧,熠熠生辉,照亮一室金黄。 齐元缨从地上坐起,拂去身上的尘土。 空荡荡的宫殿内,忽有一个温柔女声响起:“许久不曾见过像你这般纯净的血液了。” 齐元缨颇为骄傲地挺直胸脯。 那是,她是谁啊。 “像还未开智的黄口小儿。” 齐元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诶,怎么说话的。没见过你这么骂人的,不讲骂德。” 虚空里猛地传来一串风铃般清脆爽朗的笑声。 须臾,殿中风起。 无形的风中忽然幻化出几道有形的风影,影中有一婷婷玉立的少女模模糊糊现出身形。四周风线簇着她,将她推到齐元缨跟前。 待她近了,齐元缨才看清风中的人影,但却也仅仅只是一个被风堆出来的妙丽少女的轮廓而已,却并没有真人,也没有真脸。 齐元缨问她:“你是谁?” 看她这样子,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魅。 那她还能是什么? 齐元缨疑惑道:“你是妖?” 那女子笑了笑:“吾乃德丰公主。” 德丰公主?前朝第三任皇帝膝下唯一的公主? 若她没记错,这位德丰公主早在几十年前便死了。按道理,德丰早就应该入轮回前往下一世。可她却出现在这里…… 凡人的魂魄拒不入轮回,只有两个下场。 一是经年消散;二是堕妖成为妖魂。 所以眼前这个是她堕妖后幻化出来的一缕魂魄? 德丰反问她:“你又是谁?” 齐元缨笑笑:“我……我是修道之人。” 一个前朝公主,一个当今太女,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里面的深仇大恨海了去了。 她不能把真实身份告诉德丰,否则德丰能活吞了她。 德丰不痛不痒说了一句:“难怪血液如此澄净诱人。” 风幻化出德丰的纤纤玉指抚过齐元缨的脸庞,她那张只有轮廓的脸凑近齐元缨闻了闻她身上的气息。 她身上的赤子之息,当真让人爱不释手。 “纯阳血液……你比别的道人还要干净。” 别的道人比起红尘中的俗人而言,已经干净不少,但比起她,那份求道之心太热切,反而多了一丝杂念,扰了纯真之气。 不似她这般无欲无求,多了些许顺势而为的淡然。 “我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至纯至阳之血。” 齐元缨问道:“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要找至纯至阳之血?” “吾欲重塑魂魄肉身,需要注入纯阳之血。” “与魂术?” 德丰笑,随风远去,幻化出一双纤纤玉足一步一摇曳踏上宝殿。 “小道姑,有点东西。” 与魂术,妖中邪术,尤被妖魂所推崇。 借助与魂术,妖魂不仅可以重塑肉身,还能凝聚魂魄重回人世生活,与凡人无异。但与凡人不同的是,通过与魂术重回人世的他们可享长生不老。 只是与魂术施术代价极高,普通的妖魂没有这样的能力根本不敢尝试。 催动与魂术需要妖魂剥离自己的一缕魂魄,再用九十九个凡人魂魄为祭,而后以道心初成的修道之人的心头血日日夜夜浇灌方可重新养成妖魂的三魂七魄。 而妖魂原有的肉身大多已经腐败,无法再用,即便肉身不腐,当妖魂魂魄离体的那一刻起他们的魂魄已经注定回不到原有的肉身之内。 所以,他们必须重塑肉身。 可凡人的肉身毕竟肉(7)体凡胎,根本承受不住妖魂强大的力量。因而当妖魂重新凝聚三魂七魄,他们便需要寻找更为合适的肉身,找到纯阳之血。 在灵魂入身的一瞬间,注入纯阳之血,同时激活肉身和魂魄,给全然陌生的肉身与魂魄建立连接。 “所以你造出血雨抓镇上的活人,勾走他们的魂魄?” “现在只差你的纯阳之血,吾便能重回人世。” “容我多嘴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回人间?” 不知是她寂寞了太久,还是眼前这个小道姑让她想起了故人,她竟认认真真回答起齐元缨的问题。 德丰道:“自然是心中还有执念才要回去。” “执念?” 德丰轻轻一挥手,一道风停在齐元缨眼前,筑起一道风幕。风幕上现出一男一女,看上去都是十七八上下的少年和少女。 幕上女子凤眼瓜子脸,楚楚动人,男子剑眉星目,俊朗清秀,二人并肩走在薄暮朦胧的宫道上。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就连沉沉暮色都平添了几分儿女情长的惆怅之感。 “这是你和你的心上人?” 德丰没有否认。 那年父皇说要为她寻一位驸马,然后他来了。 邻国太子齐荣显。 只是当时他来大晟并非为了求娶她,而是为两国瓷器贸易来的。 德丰初见齐荣显是在皇家马场。 那日是宫中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不仅皇室子弟会参加,就连朝中贵族子弟亦会参赛。 当日赛会,齐荣显穿了一身明蓝色薄氅,他生得肤白,明蓝加身越发衬得他貌若璀璨繁星,高贵瞩目。 如今回想当时,当日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脚步似乎都还历历在目,并且是那样的生动,仿佛是才发生不久的事。 她这才惊觉原来那日初见,他给她带来了怎样刻骨铭心的惊艳。 而原来早在那时候起齐荣显已经闯入她的心。 可惜她愚笨,时至今日才明白那一眼见到的他所带来的意义。 赛马会上,她和齐荣显一人一马,远远甩开了余下所有参赛之人。这场赛马大会似乎成了只属于她和齐荣显两个人的赛事。 那一场赛马大会,她赢了。 可她的心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了一辈子。 那时日光大盛之地,齐荣显抢先她一步跳下马背。而后款款走向她,向她伸出手。 他道:“公主骑术了得,我输得心服口服。” 彼时她心里的小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但父皇和哥哥们都在,她不好把骄傲写到脸上,遂客气了一句:“承让。” 那之后他们下棋散步,比试骑射。 她有赢的时候,也有输的时候。 她赢的时候,齐荣显会夸她。可齐荣显输的时候,她却会嘲笑他。 那时候他们常在一块,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不做,只那么静静坐着,她也觉得欢喜。 她每日都盼着能见到他。 后来齐国边境不太平,他被召回齐国。 犹记得那日她送齐荣显出城,他在无人之处悄悄问了她一句:“你可愿意随我回齐国?” 第十三章 遗憾的是当时德丰何其蠢笨,迟钝,竟没有听出齐荣显的弦外之音。 她天真地以为他单纯是邀她前往齐国做客。 所以当时她回答他:“好啊,来日等你平定乱军,我求父皇让我去齐国找你玩儿。” 如今回想当日,她这才明白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笑里藏着多少失落与无奈。 所有人都以为,齐荣显这一战只会赢,不会输。 包括齐荣显自己也是这么想。 边境那些乱军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散沙,谁也没想过他们会成气候,更没想到屡战屡胜的齐荣显在这一战竟然输的彻彻底底。 甚至是下落不明。 得知齐荣显失踪的第二天,德丰偷偷溜出大晟皇宫前往齐国边境寻他。 她是在一堆乱军尸体里找他的。 当时的他奄奄一息,身上遍布剑伤刀伤,被一具又一具死尸压在身下。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齐荣显从死尸堆里拖出来。 齐荣显昏迷了足有半个月才醒来。 他醒来后却落得一个视物不清的毛病,德丰治不了他。好在彼时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好了许多,可以活动。 而她半月前送出去的信也已经交到齐国军队手上,他们派了人过来接他。 分别前齐荣显终于明明白白问了她一句:“德丰,你可愿意嫁我?” 可惜当时他看不见她,不然他一定会见到她此生笑得最美的一面。 德丰用力点了点头:“我愿意。” 齐荣显拥她入怀:“德丰,你等我。” 他们自幼长在宫廷,一言一行皆被礼教束缚,这个生涩又小心的拥抱是被层层礼教裹挟之下,他们所能描绘的唯一一抹彩色。 德丰下巴磕在他肩上,眼泛泪光,笑着说:“好,我等你。荣显,我等你来娶我。” 其实那时候她心里还有半句话没说。 她原本还想说:“荣显,我这人性子急,你千万千万别让我等得太久了。” 但这半句话她没说出口。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这样的话不吉利。 她太想陪着齐荣显,也太害怕失去他了,所以就连一句原没什么关系话都会让她怕,给她带来毫无依据的畏惧。 德丰回大晟的这一路并不太平,她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受了些轻伤。 回到大晟后,德丰日日都在等,等荣显来向父皇提亲。 德丰回到大晟的第一个月,荣显没来,她想他应该还病着,不便前来;第二个月,荣显也没来,她想他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好全,所以不便前来;第三个月,她之前被袭的旧伤发作,荣显依旧没来,她想她只受了些轻伤也如此反反复复的,而他受了那样重的伤,自然还需将养一段日子。 没关系,她可以等。 第四个月,荣显还是没来;第五个月,荣显仍然没有来;第六个月,太医诊出她身中奇毒,恐怕命不久矣,他还是没有来。 德丰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等到了第十二个月,他还是没有来。 德丰终于知道,荣显他永远都不会来了。 可即便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是不肯信他不会来。明明当初齐荣显许下承诺时是那样郑重又认真,他不可能不会来。 她想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可惜,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德丰死在了她苦苦等他来提亲的第十二个月。 她心中执念太深,鬼差来勾她入轮回,她却不肯随他们走。 那些年为了躲避鬼差,德丰四处躲藏。后来鬼差找不到她,渐渐也忘了她,可她的魂魄也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她无法前往大齐,无法去看一看齐荣显,好好问一问他是怎么回事。 流年经转,几年前德丰抓了一个修道之人,从他口中得知与魂术一事。从那时起,她便开始着手为自己修补魂魄,重塑肉身一事。 德丰心里明白,即便她还阳,故人也早已不在,她这一世是再也寻不到齐荣显了。可她还是固执地想亲眼看一看,当初齐荣显究竟为何不来。 齐元缨问她:“可就算你还魂,你的心上人也早已经化成白骨,你一样见不到他,更别提长相厮守了。你说你图什么?” 德丰心如心灰道:“我什么也不图。我只想知道他当初为何没有应约来娶我。” 齐元缨扼腕摇头:“就为了知道这个,你不惜赔上魂飞魄散的结果,还让自己变成怪物?” “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我不明白坚持这样明显不值得的决定究竟有何意义?你有没有想过在你苦苦等着的这些孤单又寂寞的岁月里,他可能早已经轮回好几次,妻子娶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更是生了一个又一个。你说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一个负心汉而已,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你傻不傻?若你早早入了轮回,此刻你或许也过着人月两团圆的美满生活,何至于连个魂魄都没有?” “负心汉”三个字刺痛了德丰内心深处不可说的一面。 顷刻间,狂风大作。 德丰的轮廓散去,那些风线迅速隐没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狂风渐渐凝聚成型,化作一根牢不可破的绳索死死勒住齐元缨的脖颈,将她提起悬在半空。 齐元缨被勒得喘不上气,偏脚又不沾地。 齐元缨徒劳蹬了蹬腿,呼吸越发困难。 齐元缨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负心汉而已,德丰何以蠢到如此地步,堂堂一朝公主却为他不惜堕妖。 世上竟有这么傻的姑娘! “你不就是想知道那个负……”话至嘴边,她突然想起德丰不爱听这三个字,于是连忙改口:“你不是想知道那人为什么没来找你,你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或许我听说过。” 德丰毕竟是一朝公主,她心悦之人,想来也必定是权贵。既是权贵,她好歹也是皇室成员,或许她曾经听说过这一段故事也未可知。 德丰微怔,齐元缨亦察觉到束缚她脖颈的力道有些许松泛,她抓住时机喘了一口气。 旋即,德丰恶狠狠道:“不需要。” 德丰化风为利剑划开齐元缨的手腕,汩汩鲜血登时顺着她掌心滴落。 不一会儿,风托着一个昏迷的小姑娘和一只浑身泛着金光的小姑娘从殿后闪到齐元缨面前。 当那姑娘来到齐元缨身边,齐元缨腕上冒出来的鲜血迅速凝成一道血柱飞向小姑娘,而那个泛着金光的小姑娘的心头亦有魂光闪烁,似要冲破小姑娘的身体。 齐元缨再次挣了两下,仍旧是徒劳无功。 齐元缨挣扎着从乾坤锦里摸出一根水晶针,一针刺穿德丰。挣扎着从乾坤锦里摸出一根水晶针,一针刺穿德丰。 水晶针穿透德丰身体的同时,针体周围燃起烈焰。德丰受不住如此烈焰灼烧,迅速散开,重新汇聚成模糊的轮廓。 德丰捂着被水晶针刺穿,留下灰黑色燃烧痕迹的伤口:“猎妖针?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齐元缨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彼此彼此。” 普通的小妖经猎妖针这么一戳,早连灰都不剩了,可德丰却只被烧出了一块不起眼的窟窿。 坦白说,这些小玩意儿真不值一提,也就是给那些刚飞仙的小仙友们玩玩,贪个新鲜劲儿。当初她是连看都不屑看这些小东西一眼。 没想到有一日这些小玩意儿竟会成为她的保命符。 “雕虫小技,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言罢,德丰又飞快化作风扑向齐元缨。 齐元缨闪身正要躲,苏泽不知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抱着她转了一圈,险险躲开德丰的攻击。 苏泽拉着她站定后,迅速扯下一块衣角包住她的手腕。 德丰再次攻过来,苏泽上前一步。 德丰却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没有继续攻击苏泽,堪堪停在他面前。 苏泽急道:“你知不知道你过世的第二天,齐荣显的太子妃就被迎入东宫了!齐荣显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你,他不过是随口一句诓你的话。你怎么会到死都还信他?信他一定会来找你?你怎么会蠢到这种地步?” 齐元缨一个愣怔。 那个负心汉与她竟是同姓?仔细想想,齐荣显这个名字也是怎么听怎么耳熟,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等等,齐荣显……太子妃。 岂不是她的皇爷爷? 齐元缨瞪圆了眼睛看看苏泽,又看看德丰。 灭国之仇,负心之恨,新仇旧恨,若刚才她自报家门,此刻她岂非腹背受敌,要被这两个前朝余孽玩儿死! 德丰仰天一声长啸,目光死死盯住齐元缨。 德丰忽然冷笑一声:“她是齐荣显的后人是不是?” 方才看见她的第一眼,德丰便觉得齐元缨眼熟,如今仔细想想,齐元缨浑身那股子冷然卓绝的气质岂非与他如出一辙! 她怎么会如此愚蠢,现实明明就摆在眼前,她却还做掩耳盗铃之事,自欺欺人。 不等苏泽和齐元缨作反应,德丰便以雷霆之势化扑向齐元缨。 齐元缨生受德丰倾尽全力的一掌,立时呕出一口鲜血。 齐元缨兀自感叹自个儿倒霉,都到了这时候还能暴露身份之际,忽觉胸口一阵刺痛,瞬间失去所有意识,晕倒在地。 德丰早被仇恨蒙蔽了所有理智,只想将齐元缨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解她近百年来的可笑痴心。 她等了一辈子,又为那么一个负心汉苦苦撑了近百年,甚至不惜放弃轮回,任由自己的魂魄消散于世也要等他一个解释,等他一个答复。 结果却只等来他与旁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结果。 那她算什么?那个承诺又算什么?过去那些岁月算什么? 她怎么能甘心,又如何能甘心! 苏泽抢步上前,冷静道:“我可以帮你报仇,我一定会让他们齐氏一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十四章 德丰双眼微眯,反问他:“你?为何?” 曾经她以为她的痴心感天动地,如今再看怕只是让大晟蒙了羞,成为大齐上下的一场笑话。 她不认为大晟的人会为了她与大齐为敌,这其中必定还有旁的原因。 “这是大齐欠我们的。” “欠我们?” 德丰在这里呆了近百年,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她已经全然不知。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的家国早在十几年前就已被大齐灭了。 苏泽直言不讳:“我此行是为了拿你的妖丹。” 德丰怔然,她隐隐约约猜到大晟与大齐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可她不敢细想,宁愿便当做什么都不知。 她一个人在这里苦守了近百年,她累了。 须臾,德丰坚定道:“好,我给你。”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坚持了百年的痴心原来只是一场可笑的虚妄。 此刻她内心虽有滔天的怒,漫天的恨,但她所恨之人早已化烟化灰,她满腔的怨恨根本无处发泄。 德丰道:“但我要齐氏一族族灭,他的后人,一个不能留。” 既然她杀不了齐荣显,那这笔账便由他的后人补上。 她这些年所有愚蠢至极的坚持,她必须讨一个说法,必须要他付出代价。 “好,我答应你。” 话音才落,德丰化作旋风席卷而上。 当初她若是没救齐荣显该有多好…… 俄顷,旋风以光速壮大,扶摇直上,风声阵阵,殿内一应器具皆被震得响声大作,苏泽的衣袍亦被大风刮得狂甩。就在旋风即将冲破金顶之时,从漩涡中心忽然生出冰棱,仅一眨眼的功夫,冰棱迅速外扩,将旋风里里外外皆冻成冰晶。原本还在旋转的风眼亦倏然停住,整个旋风化作一大块擎天的冰柱。 霎时,冰柱中有清脆的碎裂声荡开,慢慢地,细微的碎裂声汇聚成巨大的破裂声,冰柱轰然坍塌。 一颗闪着晶莹冷光的妖丹从冰柱中悬浮而出,落入苏泽掌中。 苏泽攥紧妖丹,低头看向晕在地上的齐元缨。 苏泽走过去,扭着齐元缨的脸拍了两下:“醒醒。” 齐元缨听见有人叫她,悠悠醒转。齐元缨的目光在满殿转了两圈,却没发现德丰的踪迹,殿内寂静如海。 她道:“德丰呢?” 苏泽面无表情道:“死了。走吧。” 因德丰身死,她的幻术已消弭殆尽,所以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此刻也尽数破碎,恢复它原本破烂不堪的样子。 “你杀的?” 苏泽没说话。 苏泽起身要往外走,齐元缨的目光却定在倒地昏迷不醒的那两个姑娘。 苏泽回头看她:“你干什么?你还想救她们?” 苏泽瞟了一眼她腕上染红的白布,好心提醒她:“我看殿下现在的处境怕是顾不上她们的。” 她若再不找地方止血,怕是会因为失血过多,自己都保不住自己。 “你走罢。”齐元缨犹豫再三,终于又道:“苏泽,我还是那一句,你要报仇,冲我来,别动其他人。” 言及此处,齐元缨回头看他,眼神坚定又冷毅:“既然我敢放你走,那就代表天涯海角我都有办法找到你。所以你最好别有旁的心思,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苏泽一声冷笑,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关系,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好,也请殿下记住,你我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齐元缨深深看他一眼:“你滚吧。” 苏泽扭身就要走,眼角余光却瞥见她拆了腕上被血染红的布条,任由血水滴在那个浑身泛着金光的姑娘心头。 苏泽大步跨过来,一把抓住齐元缨的手腕,帮她止血:“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命了?也不准备杀我了?” 齐元缨瞪他一眼,抽出手,放任血流。 这姑娘便是被德丰选中的道心初成之人,德丰将那九十九个人魂魄全都锁在了她的心头,日夜啃噬她的心头血。 她要救这姑娘,就必须净化那九十九个亡魂,让他们从这姑娘身体里出来。 苏泽待要阻拦齐元缨,她却道:“还不走?难不成想让我现在就杀了你?” 苏泽不为所动。 她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不顾性命也要救两个全然陌生的人,为什么别人明明要害她,她却还能有恻隐之心! 她到底凭什么? 凭什么齐皇宫把他折磨成如此扭曲怪异的模样后,她却一改从前那个高傲冷然的姿态,犹如圣女般宅心仁厚? 他宁愿齐元缨还似从前那般目空一切,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让他过去遭受的所有苦难顷刻间成为一场不值一提的笑话! 齐元缨道:“好,你且等着,我一会儿就杀了你。” 苏泽冷哼一声,原来她没变。 至少,面对他时,她没有变。 苏泽:“随便你。” 言罢,苏泽起身走了。 随着齐元缨的血滴落,那姑娘身上渐渐生出一道清明透彻的白色光芒,九十九个亡魂鱼贯而出。 齐元缨以血为墨在地上画来了一道符,血光大亮,直通地底某个深处,为这些亡魂开出一条通往地府的路。 一晃眼,那姑娘身上竟跳出一个闪着金色光芒的魂魄。 齐元缨大惊。 不好,这姑娘的魂魄怎地也跳出来了。 齐元缨凝血于指尖,鲜红的血液在她指尖幻化成一朵血莲。齐元缨转手托住血莲,轻轻推向那姑娘的魂魄,将她护在血莲中心。 须臾,那抹璀璨的金色光芒在血莲中化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少女模样。 那姑娘糯声糯气道:“仙女姐姐,你能不能救救洁儿姐姐?将她送回去?” 齐元缨看向倒在一旁的另一个姑娘。 德丰要的是这姑娘的肉身,所以德丰只将这姑娘迷晕了,并不曾做过伤害她魂魄或肉身之事。 齐元缨道:“她问题不大,你先管好自己吧。” 看她这样子,早前饲养那九十九个魂魄已经让她心力衰竭了。她自个儿魂魄都要离体消散了,怎么还有心思管别人活不活的。 那姑娘可怜兮兮地哀求:“求你了,仙女姐姐。他一定很担心洁儿姐姐。” 齐元缨迅速捕捉到这姑娘言语中的重点:“他?谁?” “丘山派少主杨凡,洁儿姐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那你又是谁?” “我真身乃金鲤,是丘山少主杨帆养的一只锦鲤,月前因缘巧合道心得成,幻化出人形,不想却被德丰抓住,拐到这儿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仙女姐姐可以唤我金鲤。” 其实有没有名字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知道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仙女姐姐,求你了。” 齐元缨将血莲拢入掌心:“好,我答应你。” 齐元缨将地上的姑娘背到身上:“金鲤,记得给我指路。” 金鲤在她掌心小声答应:“好。” 齐元缨背上洁儿,带着金鲤没入夜色。 苏泽从屋后出来看着她们的背影。 杨淼在他身侧提醒:“殿下,咱们该走了。” 苏泽沉默不语。 “殿下,宫里的人已经发现您和太女离宫,此刻怕是已经找过来了。您若再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 苏泽转身没入与齐元缨相反的方向:“走。” 至天灰蒙蒙亮时,齐元缨终于背着昏迷不醒的洁儿来到丘山派山门前。她叩响山门,门内山童立马应声开门。 彼时,齐元缨因失血过多,又背着洁儿赶了一晚上的路,早已经体力不支,连带着洁儿晕倒在地。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你怎么样了?” 齐元缨人事不省之际,迷迷糊糊总能听见一个姑娘在她耳边嗡嗡嗡叫个不停。 她呜呜咽咽,带着哭腔道:“仙女姐姐,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齐元缨在那姑娘软软糯糯的呼唤中醒过来。 齐元缨扶额道:“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金鲤眼前一亮,飞到她眼前盘旋不下:“仙女姐姐,你终于醒了!仙女姐姐,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麻烦你的。” 齐元缨安抚她道:“我亦是修……道之人,理当救死扶伤。” 齐元缨翻身下床,外头正好有丫头推门进来。 金鲤忙闪身躲进齐元缨怀里藏起来。 小丫头一看她醒来,激动地跑过来:“姑娘醒了,我这就去禀告少主。” 不一会儿,齐元缨见到了金鲤口中的少主杨凡。 丘山派这个少主看上去十八上下,生得是眉清目秀,俊朗非凡,一身的浩然正气。 杨凡抱拳作揖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杨某人没齿难忘,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姑娘大恩大德。” 齐元缨笑笑,摆摆手道:“杨少主言重了。你我同为修道之人,救死扶伤都是应当的,不足挂齿,无需你报答。” “话虽如此说,但如此大恩大德,杨某人不敢忘。” 他与洁儿婚期将至,可洁儿却于月前失踪,下落不明。他派人遍寻镇上,却迟迟没找到洁儿的下落。 正巧近日镇上有妖邪作祟,一直不太平,天晓得这阵子他有多担心洁儿的安危。 若非眼前这个姑娘,他还真不知自己今生今世是否还有机会见到洁儿。 “救人也是积累道心的一种方式,杨少主便当我是为修道,不必挂怀于心。” 齐元缨坚持如此,杨凡便也只好暂且不提报恩之事。 “在下杨凡,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齐元缨。” 杨凡道:“齐姑娘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我请大夫过来看看。” 言罢,杨凡转身就要吩咐人去请大夫。 齐元缨忙道:“不用,我挺好的。洁儿姑娘如何了?” 杨凡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为何知道洁儿的名字? “洁儿很好,只是尚未复原,下不得床,劳姑娘挂心了。洁儿说等她好一些,一定当面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好说,好说。” 第十五章 杨凡离去后,金鲤便似被人勾了魂儿一般,跟着他远去的背影飞到门后,盘旋着不肯走,像是舍不得错过他任何一眼。 齐元缨坐在茶桌前给自己斟一杯茶:“人都走了,还看呢?” 金鲤眉心一跳,回过神,万分不舍地飞回齐元缨身边。 齐元缨歪着身子一面饮茶,一面问她:“喜欢他?” 金鲤低了低头,害羞道:“仙女姐姐别笑话我了。” 齐元缨往嘴里塞了一个茶点:“人都要成亲了,别想了,你换个人喜欢吧。” 金鲤眼底忽然冒出点点酸涩。 不仅是他要成亲了,而且她也快死了。 她确实不该再喜欢他了。 齐元缨看了她一眼,拍拍手起身道:“别想了,我带你出去逛逛。” 齐元缨带着金鲤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闲逛,不知不觉逛到了后院一处池子,只见那一池清澈见底的的池水中满是锦鲤,自由自在地四处游窜。 齐元缨察觉到金鲤在她怀中不安分的窜动。 一晃神,齐元缨听见远处的姑娘们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洁儿姑娘回来了!” “还等你说呢!洁儿姑娘回来那天,少主就急匆匆请了大夫过去,因洁儿姑娘晕了两三天没醒,少主还发了脾气,弄得宗门人仰马翻的。哪个能不知道?” “说起来,也是洁儿姑娘好命,能遇上少主。咱们少主一表人才不说,用情还专一,除了洁儿姑娘,少主就没看过其他姑娘。” “可不是!你看洁儿姑娘来丘山之前,少主正眼看过哪个姑娘?每日不是修行就是修行,最多也就是去锦鲤池那儿逛逛,对着一群锦鲤说道法,真真是无趣得很。当时我还担心将来少主娶妻之后,少夫人不知得多憋闷。没想到少主遇上洁儿姑娘之后,竟这般善解人意,也懂得风花雪月一事了。洁儿姑娘喜欢看梅花,少主就让人种了一院子的梅花,洁儿姑娘喜欢看烟火,少主就让人在她生辰那日放了漫天的烟火,真真是羡煞旁人!” “瞧你这话说的。那也是少主命好,当初若不是洁儿姑娘拼尽全力救少主,少主哪还有今日?要我说,他们二人这是天赐良缘,那叫两情相悦,郎才女貌。”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当初少主去镇上治那妖邪,回来时却是血淋淋的,真真是吓坏人……” 那两个姑娘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齐元缨跟前。 两个小姑娘看见齐元缨,乖乖问了声好:“齐姑娘好。” 两个小姑娘见齐元缨低头看锦鲤池,没话找话说了一句:“齐姑娘是看锦鲤么?” 齐元缨点点头道:“这一池子的锦鲤可真好看。” “姑娘来的不巧。早些时候,这锦鲤池中有一只金色的锦鲤,那才是最好看的,也最得少主喜爱。不过后来少主受伤,那只金色的锦鲤便消失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少主之前成天给这些锦鲤讲解道法,许是道心成了呢?” “是么?那它也太没良心了,道心成了,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自顾自走远了。 齐元缨低头问金鲤:“救了杨凡的人,其实是你对不对?” 金鲤没有正面回答齐元缨,但她感觉得到,金鲤在她怀中躁动不安地游走。 齐元缨又问她:“你是怎么被德丰抓走的?” 金鲤不肯说。 齐元缨道:“不说是吧?那我去问问杨凡。” 金鲤这才出声制止她:“你别去,我说。” “当初德丰为害镇上百姓,杨凡身为宗门弟子,有责任护一方百姓安宁。所以他与门主商量过后决定下山寻找德丰所在之地,除之而后快。杨凡下山之后顺利找到德丰,可却在与德丰对战中败下阵,身负重伤,命在旦夕。彼时,我道心得成,感应到他正在危难之际,遂赶下山支援。” 金鲤的声音很轻,可却还是招得池中锦鲤纷纷向她们的方向游过来,聚集在她们脚前,不肯离去。 那样子,仿佛是她的同伴们认出她的声音来了似的。 “那时候德丰正好在找道心初成之人,她一发现我便将我抓了。德丰意欲灭杨凡,为了救杨凡,我拼尽全力与德丰斗法。可德丰是修炼了百年的妖魂,而我只修炼了须臾数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结果可想而知,她与德丰对战不过三回便被打的奄奄一息。但为了救杨凡,她仍然拼尽全力一试。 德丰本意只想用她的心头血养魂魄,并无意打死她。可看她的架势,似乎只要德丰不放过杨凡,她便要与德丰拼个鱼死网破。 “我被德丰打得倒地不起,却仍不肯认输。德丰说道心初成者难寻,只要我肯答应替她养魂魄,她可以放了杨凡。所以我答应了。” “然后杨凡就被放了?那洁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德丰答应放过杨凡之后,我请求德丰让我先送杨凡回去,而后自会返回心甘情愿替她养魂魄。” “德丰不能答应吧?” 德丰好不容易才找到道心初成者,岂有说放就放的道理? “她答应了。但她怕我跑了,所以要求跟在我身后。” 当初齐荣显倒在乱军之中,德丰也是拼尽全力救他,想来或许彼时的金鲤让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也未可知。 “我将重伤的杨凡送到山脚时遇上了洁儿姑娘。她一出现,德丰便将我带走了。后来是洁儿将杨凡送回了丘山派。” “然后杨凡误以为就她的人是洁儿,喜欢上了洁儿?” 金鲤落寞道:“恩。” 她滴个乖乖,这是什么天大的误会。合着金鲤忙活了半天,不惜赔上一条命,竟是为她人做嫁衣? 这算什么事? 齐元缨道:“不行,我得去帮你说清楚。” 金鲤忙叫住她,激动道:“仙女姐姐别去。虽然人是我救的不假,可两情相悦这种事,最重要的是心意,不是恩情。即使当初少主知道是我救的他又如何?他若只为了救命之恩娶我,我宁肯不要。少主能喜欢上洁儿姐姐,那是他们命里有这个缘分,和我原没有什么关系。” “可你……” “当初少主在池边给我们这些锦鲤讲经说法,若不是他,我何来道心?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的,所以我心甘情愿。” 齐元缨扶额叹息道:“你这只傻鱼。” “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所求无他,若能见他与洁儿姐姐喜结良缘便可无憾去了。” 两相沉默,金鲤忽然叹息:“可我怕是没有机会看见他们拜堂成亲了。” “齐姑娘。” 齐元缨循声看去,杨凡扶着洁儿姑娘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齐元缨信步走过去:“洁儿姑娘感觉如何?” 洁儿含睇笑笑:“好多了。多谢齐姑娘救命之恩。” 杨凡道:“齐姑娘年纪轻轻却以一己之力解决了镇上的妖物,当真是让杨某拜服。” 齐元缨客气道:“哪里的话,碰巧,碰巧罢了。” 杨凡含情脉脉地看着洁儿,眼中的柔情似水一般满溢。 仔细想想,金鲤说的对,即便杨凡知道当初救他的人是金鲤又如何?他未必会因此爱上金鲤,若他只为了救命之恩娶金鲤,这事反倒没意思了。 杨凡嘴角上扬,转而看向齐元缨:“齐姑娘,我与洁儿决定三日后将婚事办了,不知齐姑娘到时候是否方便喝一杯喜酒?” 这次洁儿险些丧命,他终于明白洁儿于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他不想,也不愿意再白白错过一点一滴能与她朝夕相处的时间。 齐元缨目光一震,犹豫道:“自然方便。” 洁儿得知齐元缨醒了之后,一定要见齐元缨一面当面谢她的救命之恩。杨凡拗不过她,只得答应让她下床。又因洁儿还没有痊愈,杨凡怕她吹了风再病了,于是便和齐元缨打了个招呼准备带洁儿回去歇息。 二人转身离去之际,齐元缨忽然问杨凡:“我听说从前那锦鲤池里有一条金色的锦鲤长得特别好看,是这样吗?” 杨凡猛地回头,目光飘向那一池锦鲤,若有所思道:“是,那一池子的锦鲤中数它最好看。” “那你喜不喜欢那只鱼?” 杨凡眉头一皱,打他醒来之后,那只锦鲤便不见了。他心里明白,或许是那只锦鲤已经修成道心,故而离开了。 杨凡道:“自然喜欢。” 金鲤在齐元缨怀中听见杨凡此言,眼中不觉滚下热泪。 如此便足够了。 齐元缨轻声问金鲤:“你想不想喝他们这一杯酒?” 金鲤用沉默代替了她的回答。 “好,我明白了。” 三日后,杨凡和洁儿大婚。 因洁儿人就在丘山派住着,所以成亲当日便省去了接亲这个步骤。 午后典礼即将开始之时,齐元缨感觉到怀中金鲤的魂魄已经支撑不住,正在一点一点消散。齐元缨可怜她一片痴心,决定成全她一回。 齐元缨道:“金鲤,你真的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地走?” “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纵使再不甘心,她也得认命。 “我可以将肉身借你,让你把想说的话说完。但你得答应我,等你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就得把肉身还给我。” 这是极冒险的一个法子。 第十六章 齐元缨自愿将肉身借金鲤一用,但此事的风险是当金鲤的魂魄进入齐元缨的肉身之后,齐元缨的魂魄会陷入沉睡之中,如果这时金鲤起了歹念,她完完全全可以趁机占有齐元缨的肉身,重返人世。 金鲤答说:“谢谢你,仙女姐姐。” 齐元缨得到金鲤的答复便让自己的魂魄进入休眠状态,金鲤的魂魄闪着碎灵没入齐元缨的身体。 “齐姑娘?典礼就快开始了……” 杨凡话音未落,金鲤转过身,眼中泪花翻滚地看着他。 穿上一身喜服的他,原来竟是如此好看。 不知为何,杨凡竟被她的眼泪所打动。 “你不是齐姑娘,你是谁?” “少主别怕,小女并非歹徒。杨少主于小女曾有……” 点化之恩,可这四个字她不能说。 金鲤改口道:“杨少主于小女有救命之恩,可惜小女福薄,无缘当面向杨少主道谢。齐姑娘可怜小女,故将肉身借小女一用,成全小女当面致谢杨少主的一点心意。” “你是……” 金鲤怔了一怔:“小女常明。” “常明?”杨凡呢喃道。 “知常曰明”这是从前他常念给她听的。 金鲤眼中早已热泪盈眶:“是。先生常说‘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所以小女名唤常明。” 不知为何,当杨凡看向她的双眼时,隐隐总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那双眼睛之下藏着另一个他曾经很熟悉,很熟悉的故人,而那人此刻也在看他。 “听说少主今日大喜,常明特来恭贺少主新婚之喜。” 杨凡笑得客气:“既如此,不如入座吃杯喜酒?” “不了,常明还有地方要去。” 杨凡看着她,一时忘了言语。 常明道:“常明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少主能否答应常明?” “姑娘请说。” “常明可否抱抱少主?” 虽说是请求,可常明却没有给杨凡思考说不的时间,径自大步跨过去扑进杨凡怀里。 她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若现在不抱住他,她此生都不会有机会这么抱着他了。 原来抱着他是这样安心又令人欢喜的一件事。 这一刻她仿佛只是她自己,而不是寄居在齐元缨肉身中的一缕散魄。 她只是她自己。 常明知道她不该在杨凡的怀里停留,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应该放开他了,她应该离开齐元缨的肉身,将她的身体还给齐元缨。可她却渐渐在杨凡的怀里迷失了自己,忍不住想要得多一点,更多一点。 杨凡怔仲道:“姑娘……杨某已有婚约在身,此举怕是不妥……” 闻言,常明泪如雨下。 她错过了,生生错过了他。 “小女心悦杨少主,万望少主郑重。” 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将自己以命相救之事和盘托出。 平地忽然刮起一阵风,常明忽觉脑后一痛,似是被什么东西击打而致。跟着她眼前一黑,两腿松松软软地弯下去。 常明晕过去之后,齐元缨苏醒。 不等齐元缨反应,突然有人拦腰从她身后抱住她,带她一跃而起跳出山门。 杨凡冲了两步想追上去,齐元缨抹去眼角的两行清泪忙道:“杨少主别担心,这是我熟人。这几日多有叨扰,这便告辞了。” 杨凡朗声道:“齐姑娘好走。” 齐元缨回头看向抱着她的人:“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苏泽冷言冷语道:“哼,我若不回来,你是等着被那只鱼霸占身体不成?” 齐元缨自信道:“她不会。” 苏泽冷哼一声:“那是因为我救了你。” “人故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没什么好怕的。她想活,我把肉身送她就是了,也算是我的无量功德。古有释迦佛割肉喂鹰,今有我齐元缨舍身成人,我心甘情愿。” 苏泽讥讽道:“你倒是大方。” 齐元缨笑:“一般一般。怎么?你是担心我,特意回来的?” “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齐元缨亦不甘示弱:“是么?那不妨来试试。” 话音才落,齐元缨已经挣脱苏泽的手,跳了下去。 齐元缨这一跳,正好落在山脚的一块大石上。苏泽见她跳下去,亦匆匆跟上她。 齐元缨飞身一个旋踢冲向苏泽:“尽管来试试,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苏泽侧身闪过,躲开齐元缨的攻击。 二人摆开阵势,意欲一较高下。 岂料横空飞出来一支箭羽刺穿苏泽左肩。 齐元缨惊呼一声:“苏泽!” 苏泽与齐元缨同时看向发箭之人,正好看见齐文道又从箭匣子里抽出另一只箭羽,再次瞄准苏泽要射过来。 齐文道身后跟了一群御林军,像是专为抓他们两个而来。 齐元缨忙冲上去:“住手!” 因齐元缨箭步上前挡在苏泽跟前,齐文道怕伤着齐元缨,暂时放下了弓箭。 “皇姐你让开。苏泽叛逃,父皇说了,格杀勿论!” “我说了,不许动他!父皇那边我自有说法,不会连累你。” “皇姐!” 齐文道败下阵,收起弓箭递给侍从,翻下马背走过来。 方才齐元缨将肉身借给常明耗了些心神,这会儿忽觉心神一空,浑身上下皆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疲软感觉蔓延开去。 苏泽察觉她的不对劲,在她晕过去之前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臂,借她靠着。 齐元缨看向他:“不许动我的人。” 齐文道远远看见齐元缨像是体力不济要晕过去的样子,赶忙跑起来。他走到齐元缨身边打横抱起她就走。 齐元缨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揪住齐文道的衣领:“你要是敢再动苏泽一根汗毛,我一定不放过你,听明白没有?” 苏泽的命是她的,要杀他,也当由她来动手。 齐文道憋闷道:“听明白了。” 听他这么说,齐元缨才终于放心晕过去。 苏泽离他们二人并不远,所以齐元缨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他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苏泽浅如琥珀一般的瞳仁中渐渐生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光,恍如日升前的那一抹亮光。 * 齐元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似乎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中苏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她耳边全是他凄惨的叫声。 他拼命地向她求救,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他们所有人,报仇雪恨。 她想救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近不了他的身。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屏障隔开了他们,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尽折磨,直到他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不剩一块好地方。 “苏泽!” 齐元缨在梦中一声长啸惊坐而起。 齐元缨昏睡了足足三天三夜,庆仪便在她身边守了三天三夜。庆仪三夜不曾阖眼,这会儿刚眯眼打了一会子盹,突然听见齐元缨如此凄厉的一声长啸,魂儿都快吓丢了一大半儿。 庆仪抖了抖肩惊起。 “殿下,殿下,怎么了?” 庆仪见她满头的汗珠,忙用帕子帮她擦汗。 “殿下您可终于醒了,我这就叫太医。” 齐元缨猛地拉住庆仪,只问她:“苏泽呢?” 庆仪闪烁其词道:“苏……苏良人不在,婢子先去请太医来给殿下瞧瞧。” 齐元缨心生不安,仿佛梦境中的一切都成真了,让她心慌不已。 “庆仪,告诉我,他在哪儿?” “苏良人被关进地牢了。” “几天了?” “从殿下回宫起就被关进去了。殿下昏了足足三天。” 齐元缨掀开褥子就要下床:“更衣,我去看看。” 庆仪忙福了福身:“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您玉体要紧,婢子先请太医来看看。” 齐元缨不顾庆仪劝阻,拿上衣服套上身便往外走。 她竟昏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他们还知道会如何折磨苏泽。 齐元缨呢喃自语道:“完蛋了,完蛋了。苏泽你这个混蛋小崽子可一定要撑住,千万别出事。” 苏泽要是出了事,她还如何向师父交代。 这小子走都走了,好端端的,还回来做什么! 真是白长了个漂亮脑袋,竟一点用处都没有! 齐元缨前脚迈出含瑛殿,后脚齐治身边的侍卫便拦下她说:“太女殿下且慢。皇上有令,若殿下醒来,请殿下随末将走一趟,皇上要见您。” 齐元缨看了他一眼,他也是听人吩咐办事,齐元缨无意为难他。 齐元缨回头将庆仪招到身边,轻声嘱咐她:“你去地牢看看苏泽,照拂他一二,别让他们欺负狠了。” 要想这些人不欺负苏泽,那是不可能的,庆仪人微言轻,未必震得住他们,便只能如此说了。 庆仪闻言,乖巧应下,转身去了地牢。 齐元缨暂且先随那侍卫去回话,等应付完齐治再去与庆仪汇合。 到了齐治那儿,齐治抬头匆匆扫过她一眼。 “感觉如何?” 齐元缨福身答道:“儿臣好多了。” 齐治“啪”地一声搁下狼毫,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怒气:“越大越不像话!你是太女,是朕唯一的继承人,将来你会是大齐的女帝,整个大齐都在你脚下。可你竟为了一个苏泽逃出宫?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责任?” 第十七章 “父皇您误会了,儿臣不是为了苏泽出宫,而是为了……” 齐治越说越生气,根本不愿意听齐元缨解释,直接甩手将桌上的一封折子甩出来丢到齐元缨脚边。 “你好好看看,看看苏泽都做了些什么!” 齐元缨弯腰捡起脚边的折子。 折子上赫然写着:冬月十五,西境之地疑有前朝余孽起兵作乱,西境城防军暂已压制,捕获部分乱党。另有部分党羽逃窜,城防军业已着手追捕。 齐元缨怔然道:“这……与苏泽有关?” “怎会无关?苏泽前脚逃出宫,西境后脚便出了这样的事,如何敢说与他无关?” 可苏泽虽是前朝余孽不假,但他并非皇族中人,便是造反,也轮不到他做主,他顶多算个从犯而已。 “父皇,擒贼先擒王。苏泽他并非前朝皇族中人,想来应该只是从犯,请父皇让儿臣去见见他,儿臣一定问个清楚。务必将前朝那些乱党揪出来,一网打尽。” 听她这么说,齐治的眉心才稍有舒展。 齐治道:“好,但你需记住。无论苏泽招不招,他都不能留。” “可是父皇,他毕竟是姑母唯一的孩子……” 齐治眉心一拧,眼中散出幽暗的光:“元儿,父皇警告你,你心里的人是谁都可以,但他绝对不行。” 齐元缨诞生那日,天降吉兆,齐国北部久旱逢甘霖,众人皆传齐元缨是齐国的福星,是以齐治对齐元缨的喜爱,更是不言而喻。 “他配不上你。”齐治比划着自己的手指头说:“他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早知道苏泽会给齐元缨带来这么大影响力,当时说什么他也不会答应让苏泽入东宫。 “父皇误会了。儿臣没有那样的心思。” 齐元缨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继承人,她将会是齐国最尊贵的女帝。 他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她。 “那就好。” 虽然她嘴上说着西境的事情未必与苏泽有关,可她也明白,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实在太过巧合,很难让人不怀疑苏泽。 可苏泽被关在宫里,造反的人在西境,他们是如何联系上对方的? 其实当时苏泽被锁在她身边的那几个夜里,她总隐隐觉得他夜里曾在她床边徘徊,犹如阴魂一般盯着她。 可锁着苏泽链子只有一把钥匙,而那钥匙又在庆仪身上放着,他是如何开的锁? 难不成苏泽在宫中有内应? 那这内应……难道是庆仪? 齐元缨从殿中出来,庆仪跟上齐元缨:“殿下,苏良人在地牢里晕了。” 齐元缨淡然道:“好,我知道了。” 庆仪见齐元缨反应如此平淡,反倒有些纳闷。方才着急苏泽处境的是齐元缨,现在她将情况告诉齐元缨,满不在乎的却还是她齐元缨。 齐元缨忽然问她:“庆仪,那把钥匙一直都在你身上放着是吗?” 庆仪愣怔片刻,一时间拿捏不到齐元缨为何问这事。 庆仪答说:“是。” 齐元缨看她一眼,眼中情绪复杂。 庆仪犹豫片刻后道:“不过殿下,有一件事,婢子要向您请罪。” “什么事?” “您离宫之后,素熙在苏良人殿中发现了这个。” 言罢,庆仪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 齐元缨拿到手中仔细看了一眼。 这把钥匙竟与她锁苏泽的那一把一模一样! 怪不得她总觉得夜里有人监视她,恨不得掐死她,原来真是苏泽这小子! 宫中果然有他的内应! 她还真是小瞧了苏泽的能耐。 庆仪福身道:“庆仪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齐元缨道:“这事往后再说,我先去地牢。” * 到了地牢,苏泽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血迹。他脸上,身上全是泥混血,一道又一道的鞭痕翻出肉花,里面掺着泥,混着发黑的血迹。 他像个毫无生命力假人一样,摊在地上。 她应该想到的,齐皇宫里的人不可能放过他,何况西境那边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她的梦,理应成真的。 齐元缨走过去,托起他的脸,用帕子轻轻帮他把脸上的脏污血痕擦去。 苏泽昏迷中察觉到有人来,他猜到是她。 他闭着眼:“你来了。” “是,我来了。” 苏泽睁开眼睛看了看她。 不知为什么,她总隐隐觉得苏泽看她的这一眼,似乎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苏泽松一口气也是合情合理的,他约摸还以为她会救他,会做他的靠山罢。 苏泽挣扎坐起,自嘲道:“让殿下看笑话了。” 遥想几日前,他还信誓旦旦说过要她性命的,如今不过几天的时间,他却成了阶下囚,如此狼狈又惨兮兮的。 齐元缨沉默了一阵,深吸一口,拿出钥匙看向苏泽:“庆仪都已经招了。” 苏泽慢抬眼皮,幽深的琥珀色瞳仁中闪过一点细微的落寞。 这些天,他受尽酷刑,为什么脑海中却总有一抹影子挥之不去。可又为什么,如今这抹身影终于出现了,他的失望却犹如高涨的海浪,瞬间淹没他。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他又有什么可期待的? 旋即,他眼中又似有一丝狡黠微光在闪烁:“是么?那殿下还等什么?该杀了她才是。” 齐元缨把钥匙拢入掌中,攥在掌心。 他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误会庆仪。 “西境出事了,你知道吧?” 苏泽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什么也不说。 “苏泽,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凭那些不成气候的晟朝余孽就足以动摇我大齐根基了吧?大齐养了你这么些年,你不会不知道大齐的军力。就算我大齐这些军士歇了这些年没上过战场,可我们每年练兵,那也不是吃素的。而晟朝呢?” 齐元缨盘腿坐下,钳住他的下巴,眼神里充满了挑衅意味:“恕我直言,当初晟朝溃不成军,四处逃窜的样子我可还记得的。就算这些年你们藏起来偷偷练兵,又能如何?你们能有多少人?你信不信,我随随便便下一纸军诏就能立刻集结十万人马?晟朝那些余孽可以吗?” 苏泽勾起唇角,讥笑道:“殿下别忘了,我也是前朝余孽。” 原来她也没什么不同,她打从心底认为他也是命如草芥的晟朝余孽。 “苏泽,你别不知道好歹。我这是在救你。你若识相,速速将那群孽党的下落说出来。我可以替你向父皇求情,父皇看在姑母的份上一定会留你一命。” 苏泽眼中平静如水:“他有本事,最好杀了我。” 否则他一定让齐治死无葬身之地。 齐元缨气得甩开他的下巴:“蠢货。” 齐元缨起身要走,目光一低,忽然看见他十根手指被砸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布满烙印,鞭痕,一身雪白衣裳早被血染得血红。 那些新新旧旧的血痕层层叠叠,将他的衣裳染得又脏又红。 齐元缨不动声色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勾起他的腕子就要往腿上放。苏泽不知她意图,顾不得疼,本能地把手缩回去。 齐元缨也不理他疼不疼,使劲把他的手拽过来,搭在自己膝上。 “干什么?手不想要了是吧?那我帮你剁了。” 她嘴上说着狠话,手上却拿了一罐药帮他上药。 她气不过道:“你说说你这是在干什么?何苦呢?” 明知是以卵击石,他却还要一头撞上去,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 该逃,该躲,该服软,该放弃的时候,他却还倔得像头蠢驴一样。 眼下是什么形势,难道还不够清楚么? 他怎么净在不该倔的时候犯糊涂! “我告诉你,执念太深,那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可苏某人以为我的处境与炼狱已经没有分别。” 苏泽一席话说得她心头一颤。 四目相对,她看见他眼中寒潭深水,凉意透骨。 齐元缨微怔片刻,她打量了一眼这间地牢:“拉倒吧,这和炼狱比不了。” 她虽没去过炼狱,但也曾听仙友们说过那里面的恶鬼没日没夜惨叫。 那声音何其凄厉可怖! 出去前,齐元缨仍劝了他一句:“苏泽,要想活命趁早将那些乱党招出来。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你最好想清楚了。” 苏泽什么话都没说,仿佛没听见她的“好意”提醒一般。 齐元缨从地牢出去,迎面遇上五皇子和七皇子。这两个娃娃最爱欺负苏泽,他们出现必定没有好事。 齐元缨真要拦他们,皇后宫里的人又来请她,说是皇后担心她,要见她。 齐元缨便急匆匆去了凤仪殿面见皇后。 那五皇子和七皇子在地牢门前遇到齐元缨原本也怵她,都想打退堂鼓回去了。哪里想到老天助力,竟刮了一阵风将齐元缨带了去。 五皇子和七皇子便乐乐呵呵进了地牢。 进入地牢,二人看见苏泽的惨状,幸灾乐祸地走过去。二人趁苏泽不备,抽出匕首对准苏泽的右手腕狠狠一挑,挑断了他的手筋。 苏泽一声凄惨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寂静地牢。 五皇子和七皇子却笑得更高兴了。 当初皇姐为了这个下三滥惩治他们,罚他们跪了那么长时间,今日可算让他们逮着报仇的机会,他们岂能轻易放过。 * 齐元缨被皇后叫过去后,皇后问了好些话,又留她用了晚膳。齐元缨陪皇后用过晚膳,突然想起一件事。 于是她问皇后:“母后,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皇后摩挲着她的手掌,温柔道:“什么事?” “母后,当初皇爷爷和皇奶奶是皇太爷爷赐婚的么?” 皇后怔了一怔:“怎么突然问这个?” 旋即,皇后又道:“听说是你皇太爷爷亲自选定的太子妃。” “那皇爷爷喜欢皇奶奶么?” 皇后目光一空,隐隐约约想起许多的往事:“当年你皇爷爷似乎有心上人,听说为了娶自己的心上人,你皇爷爷求了皇太爷爷很久。可后来不知你皇太爷爷和你皇爷爷说了什么,最终他答应了那门亲事。” “母后也不知道原因?” 皇后搂着齐元缨哄道:“那会儿母后都还没出生呢,哪能知道。母后知道的这些还都是宫里的老人说的。” 等齐元缨从凤仪殿出来,天都已经黑了。 齐元缨恍然想起五皇子和七皇子,她忙吩咐庆仪:“去地牢看看苏泽……” 那两个孩子恨极了苏泽,还不知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第十八章【已替换更新】 话音未落,两个小侍卫火急火燎跑来禀告:“殿下,不好了,苏泽逃了。” 齐元缨心下一震,怎么会? 齐元缨急道:“怎么回事?” “方才末将去给苏泽送饭,却发现他消失不见了。” “地牢那样的地方,他如何能一声不吭就逃了?” 地牢那样密不透风的地方,苏泽就是有通天的本领,宫中亦有人接应他,他如何能做到完全不惊动一兵一卒逃出皇宫? 那人急得浑身冒汗:“末将不知,请殿下恕罪。” “废物!” 齐元缨匆匆忙忙赶到地牢,一入地牢,她便被里面冲天的血腥气熏得鼻子疼。 地牢中满地的血水,看上去竟比她来看苏泽之时还要多! 看这满地可怖又慎人的血水,即便苏泽逃出去了,只怕伤得也不轻。 从地牢出来,齐元缨便杀去找五皇子和七皇子。 两个孩子见她气势汹汹地来,料定没有好事,皆吓得瑟瑟发抖。 齐元缨问他们:“早些时候你们两个去地牢做什么了?”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异口同声道:“没做什么啊。” 齐元缨登时放下脸:“再不说实话,孤罚你们跪到明天天亮,孤看你们的腿废不废。” 五皇子和七皇子皆吓得哭鼻子道:“真没做什么啊,只是画花了他的脸而已。” 齐元缨还要说他们两句,外头的侍卫急急来报,说是圣上要召见齐元缨。 为苏泽逃出地牢的事,皇宫上下闹到了后半夜才停下来。 苏泽逃了便逃了,大齐要抓他还有其他许多办法,原不至于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这其中最令大齐上下惶惶不安的还当属苏泽竟可以悄无声息从戒备森严的大齐地牢逃出去。 这样结果指向两种可能性:其一,大齐皇宫遍布苏泽眼线,所以无声无息出逃于他而言不是难事;其二,宫中没有苏泽的眼线,苏泽是使了些手段才逃出去的。 而这手段,极有可能非常规手法。 以上两种,无论哪一种,都是对大齐皇宫的巨大威胁。 谁能想到在大齐皇宫苟延残喘,看人眼色活了十几年前朝余孽,不知不觉竟长成了庞然怪物,正伺机反咬他们每个人一口。 这一日齐元缨废了不少心神,回到含瑛殿,齐元缨倒床就睡。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很沉,模糊中她也感觉得到自己这一觉睡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从她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庆仪双眼红得像兔子一样却还守着她不肯走,她便确定她这一觉一定睡了好几天。 齐元缨揉了揉饧涩睡眼:“我睡了几天了?” 庆仪哭红鼻子道:“殿下可算醒了!殿下睡了小半个月了!吓死婢子了,婢子这就去请王太医。” 庆仪说完话便跑了出去,齐元缨根本拦不住。 小半个月? 她这一觉睡的委实够长的。 估摸着是因为当初将肉身借常明,伤到心神了,加上她身体本来不好。所谓病来如山倒,一茬接一茬的,她便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些天。 齐元缨扶额支起上半身醒神。 “皇姐。” 齐元缨眼角闯入一片玄色衣袂,她抬头看过去,原是齐文道。 她道:“你怎么来了?” “皇姐长睡不醒,臣弟担心皇姐,所以过来看看。” 齐元缨歪了歪头看向他。 齐文道究竟是真的担心她,还是怕她不死,得不到皇位? 齐元缨客气道:“多谢,我没事了。” 没一会儿,庆仪便将王太医请了来。王太医给她把过脉,说她是思虑太重,耗费了心神以致身体孱弱,嘱咐她好好歇息,又开了几贴药便回去了。 庆仪将王太医和齐文道都送出去后返回来。 齐元缨嘱咐她道:“派人去告诉父皇母后,孤没事了。” 庆仪伺候她躺好道:“还等殿下说呢?殿下一醒,婢子已经让人去了。殿下且先歇一歇,莫再耗神了。” 二人才说完话,荣姑姑已经从外面走进来。 齐元缨见她来,问了声好:“荣姑姑,孤身体不好,不能起来向姑姑问好了。” 荣姑姑见她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蜡黄的,不觉红了眼眶,拉着她瘦了一大圈的纤细手腕哭道:“我的殿下啊,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姑姑,我没事的,马上就好了。姑姑一会儿回去,千万别和母后说别的,只说我好了,过两日就去看母后。别叫母后担心了。” “是。”荣姑姑心疼她:“从前皇后娘娘劝了殿下多少话,让殿下注意歇息,别总一心扑在政事上,也该注意保养。殿下看看,不听话……” 齐元缨知道荣姑姑是心疼,只是她此刻精气神还没完全恢复,委实听不得荣姑姑这些絮絮叨叨的话。 齐元缨道:“荣姑姑,孤想歇一歇。” 荣姑姑忙道:“好,好,殿下歇息。” 荣姑姑出去后,齐元缨闭着眼睛问庆仪:“可有苏泽的消息?” 庆仪摇头答说:“没有。” “孤昏迷的这些日子,宫里可还发生别的什么事没有?” “没有……”庆仪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道:“噢,不对,是有一件事。” “什么事?” “静宁公主醒了。” 是么?顾盼儿醒了? 苏泽可算做了一件人事。 * 齐元缨养了几日后,身上好了许多,既能跑也能跳的,仿佛当初那个病得浑身不舒服的人不是她一般。 这日帝后一同召见齐元缨。 齐元缨行了礼:“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皇帝高高在上道:“今日宣你来,是和你商量商量你的终身大事。” “儿臣的婚事?” “朕已经让人将合婚诏书送往董府,你的婚事朕也已经安排人去筹备,等过阵子天气暖和一些朕便将你与董纪礼的婚事办了。纪礼是个好孩子,朕思来想去,只有他配得上你。” “父皇,您这哪是和儿臣商量?分明是通知儿臣!” 皇后见势不妙,怕他们父女二人为这事闹得不欢而散,忙劝道:“元儿,你如今也大了,合该成婚,找一个知冷热的贴心人照顾你了。” 此次齐元缨一病不起,着实吓坏了皇后,她与皇帝是一样的想法。他们必须尽快敲定元儿的婚事,让她收收心,尽早为皇室诞育子嗣,稳固江山社稷。 齐元缨固执道:“我不愿意。” 她横竖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怎能拖董纪礼下水! 皇帝双眼一眯,带着压顶般的气势问她:“你是不是还想着苏泽?” 齐元缨想也不想否认道:“不是。如今西边的事尚未解决,儿臣实在无心考虑这些。请父皇母后体恤儿臣,再给儿臣一点时间。” 皇帝广袖一甩:“这事由不得你!” “可是父皇……” 皇帝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无需多言,这事已经定下了。” 从皇帝那儿出来不远,齐元缨碰巧遇上林太医和颜昊仁在说话。齐元缨信步过去和二人打招呼。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先是齐元缨和苏泽逃出宫,跟着是齐元缨回宫昏迷不醒,苏泽被关入地牢,后来又是苏泽逃出地牢,齐元缨再次昏迷不醒。 如今再见齐元缨,颜昊仁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有大半辈子没见过她了似的。 颜昊仁关切道:“听闻前阵子殿下身上不好,不知殿下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齐元缨大大咧咧摆了摆手:“放心,孤好着呢。” “盼儿呢?孤听说盼儿也醒了,她可还好?” 颜昊仁答说:“盼儿一切都好,多谢殿下关心。” “盼儿腹中的孩子呢?还好吧?” 虽然她用了五谷丹护住顾盼儿心脉,但顾盼儿毕竟晕了这么长时间,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下官正在问林太医这事。林太医说了盼儿一切都好,孩子也好。” 齐元缨颔首道:“如此就好。” 相对无言,齐元缨找了个借口就要溜,林太医怔怔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齐元缨于是问他:“怎么了?林太医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林太医犹豫再三,只道:“殿下身子刚好,还得好好养养,殿下近些日子切莫劳心伤神。” “好,孤记着了。” * 不日,西境上了折子来报。 西境发生大规模叛军作乱事件,对方来势汹汹,且又是半夜突袭,所以不到一夜的时间,西境便丢了一座城。 西边邪祟闹鬼一事又迟迟未曾解决,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齐治嘴上不说,但齐元缨知道他一定为这事急得焦头烂额了。只是他是帝王,他的喜怒哀愁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否则将动摇各方人心。 饶是大齐境内冲突频发之际,大齐皇宫里却还热热闹闹地张罗齐元缨和董纪礼的婚事。 董纪礼打小就盼着和齐元缨成亲,如今算是心愿得成,没有不高兴。可齐元缨就不同了,她每日不仅要为边境的事情烦心,还得绞尽脑汁想办法毁了她和董纪礼的这桩婚事。 思前想后,齐元缨决定主动出击,她不能如此坐以待毙。 是夜,齐元缨收拾了行囊逃出大齐皇宫,直入西境。 不过这次齐元缨留了一封信说明此行目的是为解决西边邪祟之事,待她归来自会与董纪礼完婚。 这一路走来,齐元缨路遇不少保受西境战乱之苦而往东边逃难的西境难民。从这些难民的形容和反应来看,西境那边的情况怕是远比折子上写的严重多了。 齐元缨赶到西境的第一天便着手寻找邪气。 当初她从顾盼儿身体里取出了一部分邪气锁在月光石里面,原想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邪气源头将它放了,没想到后来却耽搁了,直到今时今日都没放了它。 齐元缨道:“小邪气,帮我指一条路,等我找到它,我一定马上放了你。” 言罢,她的月光石中射出一道灰黑光芒直指那座被叛军占领的福源城。 第十九章 福源城被乱军占领之后,城内乱军还在不断骚扰挑衅城外大齐军队,以致城外百姓惶惶不安,加之福源城原是周围百姓最大的粮仓,所以百姓们们缺粮断食,能往东边逃的都已逃了。余下一部分老弱病儒,逃不了的,不过是强挨着,另一小部分则削尖了脑袋往福源城挤。 只因福源城有粮,能让他们吃饱饭。 这日齐元缨随那些逃难的难民混入福源城。 出发前,她服了一粒易容丹,改变自己原有的样貌。 她原有的那副长相,过于打眼。而她此行目的是悄无声息解决那团邪气,所以不能太招摇,退一步说眼下福源城算敌营,她也不宜暴露自己。 入城后齐元缨再次让月光石中的小邪气给她指路。 这一次月光石的光芒指向了叛军首领所在的那座宫殿。 齐元缨站在高墙外,兀自琢磨如何才能不打草惊蛇,顺利进入宫殿。 “诶诶诶,都快着点,别拖拖拉拉的。要是耽误了给主上助兴,害我吃罪,我跟你们没完!”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赶着一群带着轻纱覆面,手抱琵琶的妙龄姑娘就要往宫城而去。 齐元缨来不及多想,一掌拍晕落后的那个姑娘,将她好好藏起来,而后戴上她的轻纱,换上她的衣裳顺理成章地混入那群姑娘中。 齐元缨跟着这些姑娘进入宫城后才知道原来今夜城中有夜宴。 早些时候他们攻下福源城时,主上身子不好,没来得及庆贺。这两日主上身子好了许多,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夜宴。 一为祝贺攻城之喜,二为贺主上康复之喜。 入夜后,她们这一群姑娘被带到一座宫殿外候着。 透过轻纱糊的窗户纸,齐元缨看见殿内两侧坐了许多人,中间是一个新搭起来的台子,似乎是为她们这些上去表演的姑娘们而准备的。 趁夜色昏黄,齐元缨打算偷偷逃开去找邪气。 那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她不能在这儿耽搁。 “来来来,姑娘们准备进去了。” 齐元缨不动声色往后挪了两步,打算尿遁。 “诶诶诶,你去哪儿?” 齐元缨只当听不见,低着头仍要往后挪。 那人道:“说你呢,最后边那个!” 突然之间,前面的姑娘们齐刷刷回头看她。 齐元缨讪笑两声,终于停下来:“我……我内急,去去就来。” 那人道:“来不及了,等你去完回来,主上的宴都散了。你当自己是根葱呢?还指着主上等你不成?你给我回来。” “可我真的很急。” 齐元缨故意跺了跺脚,扭着身子,假装很难受。 那瓮声瓮气道:“憋着!” 如此,齐元缨不情不愿地被推了进去。 齐元缨向来都是坐在上面看别人表演,她哪会这个。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姑娘都在又唱又跳的,只她一个人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她暴露那是迟早的事情。 齐元缨无法,只好从乾坤锦里拿出一张仿生符贴到前面那个姑娘背后。届时前面的姑娘怎么动,她依样画葫芦动起来便是了。 问题不大。 齐元缨尚且可以应付。 好在这些姑娘们的表演不难,先是抱着琵琶转了两圈,紧接着各归各位坐下弹琵琶。 应付完前头那些华丽的表演,齐元缨这才匀出一点精神打量起殿内的每一个人。 坐在殿中两侧那些人,她一个也不认得,但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还有他身边的那个人,她却认得。 那上面站着的是上次阻止她消灭邪气,差点杀了她的人,而坐在那上面的人,更是她的老熟人了。 正是将大齐皇宫搅了个天翻地覆的苏泽! 苏泽会在这儿出现,她不意外,但苏泽能坐上主位,却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 情理之内,意料之外。 齐元缨的目光不知不觉定在苏泽身上。 须臾,苏泽的目光突然转过来,向她扫过来一个如鹰一般犀利的眼神。齐元缨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吓得忙低了头,当自己是鸵鸟。 说不慌,那是假的。 她虽服用了易容丹,但这毕竟是敌营,她做不到高枕无忧,也不能不担心被认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余下的时间里她总觉得上面的人在盯着她看,可等她抬头看过去,却又没发现哪个只顾盯着她。 他一直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玩弄手里的酒杯。 仿佛旁人精心为他准备的这场夜宴,他全然没有兴趣似的。 一曲结束,姑娘们抱起琵琶要走。 大殿上沉寂了一晚上的苏泽突然开了口:“等等。” 齐元缨不觉脚下一僵,心里飞快闪过无数种可能。 苏泽想干什么?难不成是认出她来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的模样已经变了。眼下她完完全全是顶着一个陌生人的脸站在这儿,他能认出来才有鬼。 齐元缨瞥过苏泽,他忽然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她们每一个女孩子的方向,而后食指却停在齐元缨的方向。 齐元缨心里早慌作一团,但面上仍强作镇定,不让苏泽发觉她的不对劲。 “你,今夜留下来。” 苏泽手指一转,毫无征兆地停在主舞的那个姑娘身上。 那个姑娘先是一怔,旋即灿然一笑,脸上荡开深深浅浅的迷人笑意。 齐元缨暗暗松了一口气,跟在姑娘们身后退出去。 一出门,齐元缨便说:“主事,我内急,你们先走。一会儿我再去找你们。” 主事不耐烦地甩甩手,催她赶紧去:“我们在前面等你,快点回来啊。” 甩开主事和陷曲的姑娘们后齐元缨拐过回廊,唤醒月光石里的小邪气让它指路。她跟着月光石发出来的光芒拐了好几趟,终于在西边院子里的一处三间深的屋子前停下来。 到了这儿,那团小邪气也不闪光了。 齐元缨放它脱离月光石,随手摘下簪子刺破指尖将血滴在那团邪气之上。 俄顷,微风拂过,那团邪气开始闪现晶莹亮光,直至周身黑气完全退去。它凌空跳了两下,像个孩子一样绕着齐元缨飞了两圈。 齐元缨笑道:“快走吧。” 闻言,那抹光犹如流星一般没入夜空,迅速消失不见。 “处理完小邪气,就该轮到你了。” 齐元缨掸了掸衣袖,大步流星走向那间屋子。 齐元缨未曾走远,身后突然有强大的气势倾斜而来。强风打向她的后背,吹起她的发丝,到处乱飞。 齐元缨转身准备接招,怎知脖子上已经猝不及防爬上来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呼吸困难。 “你是谁?深夜潜入王宫有何用意?” 齐元缨挣扎中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原来是苏泽! 她还以为今夜他是要醉死温柔乡了,怎么却会出现在这儿? 齐元缨道:“请主上息怒。小人是今夜献舞的舞姬,不小心迷路了。” 苏泽眼中有幽蓝的暗光在雀跃:“是么?那我送一程,让你尽早归乡。” 言罢,苏泽加重手上的力道,眼看就要拧断齐元缨的脖子。齐元缨又是蹬腿,又是用手去扒拉苏泽的手。 苏泽的目光却在看见她手上那串珠子时神情一滞。 这串珠子他见过。 当初齐元缨被德丰抓走时,他曾经在齐元缨手腕上见过一串一模一样的! 大齐皇宫那儿的人报信说太女殿下几日前秘密逃出皇宫……难不成是她? 苏泽眉毛一挑,半信半疑道:“齐元缨?” 彼时易容丹的效用正好褪去,一眨眼齐元缨便恢复了她原有的相貌。 怪不得方才在殿内他看她时会觉得她的眼神如此熟悉。 竟真是她! 苏泽怔仲之际,手上的力道便有些松泛,齐元缨趁机狠狠捶打苏泽的手腕:“是我,快松开!” “还不放开?真想杀了我?” 苏泽冷笑一声,松开手。 趁他不防,齐元缨转身要逃。 苏泽飞快在她手腕扣上一个手铐,手铐的另一头则被他紧紧攥入掌心。 “殿下难得来我这儿做客,还想去哪儿?不如让苏某人好好招待招待殿下。” 齐元缨抿起嘴唇,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铐:“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苏泽将链子轻轻一拉,带着齐元缨往回走:“寒舍简陋,多有怠慢了。” “苏泽,都是老熟人了,别瞎客气。我还有事,得走了,不便逗留。回头,回头我再回来看你。” “殿下有事?什么事?不如和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上殿下。” 苏泽说话时,目光故意飘向齐元缨身后的那间屋子。 齐元缨尴尬道:“家事。” “家事?”苏泽眼中忽然又有点点滴滴的寒芒冒出来:“莫不是指殿下的婚事?” “你怎么知……” 话至嘴边,齐元缨猛地想起来这话问得实属没意义。 大齐未来的女帝择定正宫,这是多重要的大事,天下能有几个人不知道。何况如今苏泽还意图颠覆大齐,他对大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自然上心。 齐元缨扭头道:“和你没关系。” “我记得从前殿下看不上董纪礼,任人怎么劝都不肯答应与董纪礼的婚事。怎么这一病,病转性了?突然又觉得董纪礼是良配了?” “我说了,和你没关系。” 苏泽被齐元缨怼的心气不顺,狠劲拉了一下链子,拖着齐元缨回了寝殿。 齐元缨被苏泽安排在他床脚那块小地方,手铐的另一端已被锁在床脚。眼下她与苏泽的处境,比之当初,还真是完全掉了个个儿。 不知苏泽这小邪魔是有多恨她,才发现她就迫不及待地将她过去用在他身上的招数都还了回来。 他既如此怀恨于心,当初那些日日夜夜又是怎么佯装若无其事熬下来的? 苏泽走向她,送过来一粒药丸:“吃了。” 齐元缨看看他,又看看药丸:“怎么?想毒死我?” 第二十章 “让你吃你就吃,哪这么多废话。” “可以。” 齐元缨眼睛都不眨一下,拿起药丸丢到嘴里。 “我锁你一回,你锁我一回,你想这么还回来是吧?” 苏泽不置可否。 “当初我锁你,你可有钥匙的。我睡着之后,你的活动是自由的。有来有往,你今天是不是也该给我一把备用钥匙?” 苏泽忍不住笑出声:“你说什么?” 他费尽心思锁她,然后再给她一把钥匙方便她逃跑?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齐元缨这一病,莫不是把脑子病傻了? 看苏泽的眼神,不用苏泽提醒,齐元缨也知道自己一时口快说了多么愚蠢的话。 她简直是把自己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不一会儿,侍女鱼贯而入伺候苏泽更衣,苏泽换上寝衣后坐到床上。 齐元缨问他:“那个姑娘呢?” 她在这儿,难道不影响他办事? 苏泽依旧冷声冷气:“和你有关系?” 齐元缨碰了一鼻子灰,不想再睬他,闭了眼准备歇息。 苏泽这间屋子暖和是暖和,可她毕竟是坐在光秃秃的地上,身上又没有可以御寒的东西,坐久了,岂有不冷的? 齐元缨问他:“能不能给我一条毛毡?这儿还是挺冷的,万一夜里下雪把我冻死怎么办?” 苏泽不出声。 齐元缨又道:“当初我可给了你一条毛毡的。” 她还有脸说。 当初那么多个下雪的夜里,哪次不是他自己扛过来的,她不过是在那几天给了他一条毛毡而已。 苏泽让人熄了灯,吩咐道:“拿一条毛毡来。” 黑暗中,齐元缨裹着毛毡呢喃道:“苏泽,你还算有点良心,至少将盼儿救回来了。” “殿下也不错,有情有义。莫不是怕我再坏了颜大人的美满姻缘,不惜千里迢迢赶来斩草除根?” “别瞎说,没有的事。” 她来,是为了那些受邪气侵害之苦的百姓而来,和旁人没有关系。 夜越深,齐元缨越觉得周身有涔涔冷意从脚底板渗上来。齐元缨苦撑了一会儿,实在扛不住了。 她蹑手蹑脚爬上苏泽的床,窝在他床脚那块,全身缩成一小块。 好在苏泽锁她的链子不像当初她锁苏泽的那条那样短,足以让她爬上苏泽的床。而且苏泽睡相好,侧身睡在里头,外头好歹还空出了这么大的地界让她躺一躺。 没一会儿,齐元缨便睡着了。到天灰蒙蒙亮之际,她迷迷蒙蒙睁眼,摸索着爬下床,重新躺回床脚。 苏泽梳洗过后便说要带齐元缨去一个地方。齐元缨倒是不想去,奈何苏泽锁着她,去与不去,她还真做不了主。 齐元缨跟在苏泽身后出去,一抬眼看见昨夜那个站在苏泽身边的人。 苏泽看他一眼,见他眼下乌青有些明显:“怎么?昨夜没睡好?” 杨淼闷声道:“是。” 昨儿苏泽叫住那个姑娘,杨淼原以为苏泽终于开窍,想要借那个姑娘解一解心中多年来的愁苦。 哪里想得到,一转眼,苏泽就把那姑娘扭手送到他屋里,害他一整晚和那姑娘大眼瞪小眼地枯坐。 也不知道苏泽在想些什么。 思及此处,杨淼愤愤不平地看了齐元缨一眼。 齐元缨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人。 那人一看见她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她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后来她又想了想,猜测他约摸因为那日她毁了那团邪气,让他心里不痛快了。 苏泽带她去的地方,她并不陌生,正是昨夜她心心念念想进去的地方。 昨儿夜色太浓,到处都乌黑黑的一片,而这间屋子看上去也像是阴沉沉的鬼屋一般。今日天光大亮之后一瞧才发觉这屋子其实也很普通,与别的屋子原没有什么两样。 推门进去,这间屋子进深三间,屋里摆了一个足有一个人高的高台。高台上放了一尊七彩琉璃瓶,瓶中那团略显不安分的黑雾正是她苦苦寻找的邪气母体。 齐元缨纳闷,苏泽能这么大大方方带她来这儿?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苏泽抬头看着那团邪气,眼中发亮,像是找到了属于他的光:“你千里迢迢来西境,不就是为了找它?” 说完,苏泽看向她。 他们两个是垛塑匠不敬泥菩萨,谁不知道谁。 齐元缨也不想与他打太极,她道:“既然知道我此行是为它而来,你怎么还敢带我来?不怕我趁你不备,毁了它?” 苏泽扯了扯掌中的链子,无声提醒齐元缨,她亦不自觉踉跄一步靠近苏泽。 苏泽道:“你大可以试试。” 是,她被锁着,根本无法单独活动。 可她就不信了,他还能锁她到死。 “邪气只能让人失去意识,严重点,也就是赔上一条命。可你攻击的全是平民百姓,于你而言,到底有何意义?” “你说呢?” 齐元缨脑筋一转,虽然苏泽现在攻击的是平民百姓,可这不代表他往后不会攻击大齐军队! 若叛军真刀真枪与大齐军队开战,齐元缨不怕。可苏泽若借这些旁门左道对付大齐军队,大齐何谈胜算? 齐元缨劝他:“我送你去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你的地方让你安享晚年不好么?何必打打杀杀,一辈子提心吊胆的?这多没意思。” “我这人怪得很,天生不喜欢安逸,总想搞点什么事情。” 齐元缨气结:“你!” 齐元缨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苏泽耳朵下面那一块,意外发现他耳下有一道蜿蜒向下的疤痕。那疤痕不长,约摸她半截大拇指的长度。 她怎么不记得从前他耳下有这道疤? 等一等,五弟和七弟说在他脸上划了几下,难不成这是他们划的其中一下? 齐元缨不自觉偏转目光,打量起他脸上其他地方,却没发现有别的疤痕。 苏泽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来来回回地游走,直视她的眼睛道:“你在看什么?” “你……当时五弟和七弟有没有为难你?” 苏泽原本如湖水般平静的瞳仁中隐隐有暴起的泉水在涌动,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苏泽什么都没说,但齐元缨知道,当时五弟和七弟,一定没有轻易放过他。 不知道苏泽在他们手下到底受了多少罪。 他原应该恨的。 齐元缨思虑过后道:“苏泽,你看这样行不行。曾经大齐让你吃了许多苦头,我也知道你十分无辜,你应该恨。但事已至此,我没办法挽回什么。可那些平民百姓也无辜啊。你看看外面的百姓饿死了多少人?你养的这个邪祟又害死了多少无辜人?” “我请你收兵,不要再让无辜的人流离失所,更不要让那些人走一遍你曾经走过的路。既然是我大齐皇族做下的孽,我身为大齐太女,这笔账理应由我来还。” 齐元缨底气十足地放下豪言壮语,大有舍身成仁的意思。 苏泽乜斜道:“你来还?” 齐元缨手腕一转,快速抽出杨淼腰间的佩剑挽了个剑花,抵住自己的脖子,带着必死的决心道:“你不就是想报仇么?从前他们欺负了你多少,你尽可以从我身上讨回去。无论你想将我千刀万剐,还是将我扒皮抽骨,我绝无二话。” 反正她这条命不长,用她不长的命数换小邪魔放下屠刀。 这笔买卖,她怎么想,怎么看都觉得值。 杨淼抢过去想把剑夺回来,苏泽抬手制止了杨淼。 苏泽忽然大笑起来,拍拍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好啊,你动手吧。” “你说话算话。” 齐元缨腕上使劲,剑刃刺进脖子,大片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剑刃和她的衣领。齐元缨微微侧了侧身,斜对着高台,眼看齐元缨手上的剑就要继续深入割断她的筋脉。 苏泽慢抬眼皮,看见琉璃瓶在轻轻颤抖,苏泽悠悠一句:“不算话。” 齐元缨猛地停住,目光一凝,攥紧拳头掉转剑锋指向苏泽的脖子。 杨淼冲过来,正要出手,苏泽不紧不慢推开杨淼。 齐元缨气得心肝脾肺疼,心里不止一遍地想干脆杀了这个小邪魔算了! 这样下去,她到死都感化不了这个小邪魔。 不如现在杀了他,以绝后患! 虽然如此她不好和师父交代,但却好和三界交代。总不能让她眼睁睁放任小邪魔长成大邪魔。 与师父相比,终归是三界众生为重。 齐元缨怒不可遏道:“苏泽,你不要太过分!” 苏泽不以为意,仍用他那副讨人嫌的云淡风轻的调调说:“如此你就觉得我欺人太甚了?” “那从前我在大齐皇宫吃的那些苦,太女殿下怕是一个也经受不住,更遑论替他们还债!我看太女殿下还是顾好自己罢。眼下你在我手里,生与死都是我一句话的事。”苏泽看向她,歪头嘲讽道:“你,没资格决定。” 从前在大齐皇宫,是个人都能踩他这个前朝余孽一脚,是个人都可以狠狠将他最基本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就连那个老太监也是如此! 想当初那个老太监在他手底下苦苦哀求他不要杀他时,他别提有多高兴,多解恨。 如今,他不仅要将继续将那个老太监踩到地底永世不得翻身,他还要把大齐皇宫里每一个欺负过他,笑话过他的人都踩在脚下,一脚一脚踩死他们,把他们踩到地狱里,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殿下有没有尝过在冰天雪地里被丢到水里冻一夜的滋味?殿下又有没有尝过被人生生拗断手掌的滋味?再或者,殿下有没有尝过银针刺穿指甲,生生把指甲盖剥下来的滋味……” 齐元缨倒吸一口冷气,那些可怕的画面她单是想想,都觉得胆寒。而这些竟是当时尚且年幼的苏泽一一亲身经历过的。 “别说了。” “哐啷”一声轻响,她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她到底还是太心软。 难成大事。 杨淼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一左一右压住她的肩,将她的两条手臂反转过来扣在她身后。 苏泽在大齐皇宫生活了多少年,他心里的恨便长了多少年。 并非她一朝一夕就能感化的。 苏泽:“看看,这些事你连听都听不了,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苏泽上前一步捏住齐元缨的下巴:“齐元缨,我告诉你。你现在在我手上,我要你活你才能活。你别再做什么和我谈条件的白日梦了!” 苏泽背过身吩咐道:“给我带下去。” 第二十一章 苏泽让人把齐元缨带下去,却也没让人把她丢入地牢,还是好好地锁在了他寝殿内。 此刻趁着苏泽还没回来,齐元缨从乾坤锦里头摸出莲花镜。 齐元缨对着镜子说:“师父,师父,你在不在?” 可不管她怎么呼叫师父,也不见她师父答应一声。 莲花镜乃是用天帝莲花座下的一瓣莲花经四十九道业火烧制而成。天上地下只此两副,而这两副天帝都给了她。 今次重返轮回,为防万一,她将其中一副放在了师父那儿,方便她随时联系师父。 有了这莲花镜,无论何时何地,持镜的双方都可以联系上彼此。 当然,前提是双方都随时把镜子带在身上,若其中任何一方没把镜子放在身上,这莲花镜也就只是个摆设,实属白搭。 很显然,她师父没有把莲花镜放在身上。 害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齐元缨万般无奈之下,暂且先把莲花镜收了起来。 小邪魔于她而言,真是一个棘手的麻烦。 杀杀不得,而要感化他又好比求道之路一样困难艰险,难比登天。 她一时半会儿,真是没了主意。 须臾,苏泽提溜了一个药箱进来。 齐元缨不想看见他,双手抱住膝盖把头埋起来。 苏泽放下药箱,半蹲着:“把头抬起来。” 齐元缨不理他。 苏泽伸手探入齐元缨的臂弯,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他低头看了一眼,她雪白细腻的颈项上一道利落的血口子触目惊心。 看样子,方才那一剑,她可真是下了狠手。 她脖子上的剑伤刺得挺深的。 她的伤口还在一点一点往外冒鲜红的血,新鲜的血糊上她的脖子,衣领,混着旧有的已经干涸的血迹,一层叠一层,颜色越来越深。 “不疼是吧?” 齐元缨看也不看他。 她既不想和苏泽说话,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脖子不想要了是吧?不想要我帮你……” 砍了。 最后两个字在他喉咙里急急打了个转,灰溜溜地逃回去。 苏泽从小药瓶里倒出来一粒红色小药丸:“吃了。” 齐元缨继续不看他,也只当没听见他说话。 苏泽猛地将她的脸掰过来,动作强硬地把药丸塞入齐元缨嘴里,而后又迅速给她灌下一碗凉白开。 齐元缨被呛了一下,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咳。她一面咳一面又因为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疼得五官扭曲,浑身都在抖。 齐元缨好容易缓过来一点,忙道:“干什么?想杀我直接给我个痛快,别这么折磨人。一天一粒毒药,你当养小白鼠呢?” 苏泽冷冷道:“止血药,没想毒死你。” 齐元缨悻悻然看向苏泽。 苏泽绞了一块方巾先把齐元缨脖子上的血迹擦了,而后埋头依次从药箱里拿出绷带,药膏帮她上药。 齐元缨忽然问他:“有意思么?” 苏泽手上的动作一顿。 没意思。 可是从他被母亲藏入臭水沟躲避敌军追杀那时起,他活着就不单只为了自己活,他活着是为了肩上那十几条人命而活。 他这条命是这些人以命换命堆出来的。 所以,他没有资格说这些。 苏泽帮她处理完伤口,收拾了药箱转身就走。 临出门前,他冷冷丢下一句:“我吩咐人准备了东西,你去沐浴更衣。” * 齐元缨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迎面正好遇上准备出门的苏泽,而且她还看见苏泽似乎在腰间藏了什么东西。 齐元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随口问了一句:“出去?” 苏泽瞥了眼她的脖子,点了点头。 齐元缨脸上忽然堆出深深的笑意,开开心心地冲他招手:“再见。” 苏泽蹙眉看了她一眼,满腹的腹诽。到他腿都已经迈出去大半截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忙又踅身看向齐元缨。 齐元缨这个笑是好看不假,可正是太好看才让他笃定其中必定有诈。 她莫不是想趁他出去,找机会逃跑? 苏泽道:“你,跟上。”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苏泽亲眼看到齐元缨脸上的笑尴尴尬尬地困在了脸上,放也不是,收也不是的。 她道:“我去干什么?耽误你办正事。” “不耽误,过来。” 齐元缨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嘟嘟囔囔道:“昨儿还说不怕我毁了那东西,今儿就打脸了。早干嘛打肿脸充胖子了。实话实说又没人瞧不起你。” 苏泽听见她的嘟囔,两片唇轻轻一抿,险些没笑出来。 齐元缨双手一抬,等着苏泽来锁她。 苏泽不为所动,只让她跟上。 苏泽带齐元缨去了西溟幽海。 传说西溟幽海之畔有一高崖,高崖之巅长着一朵三瓣谶花。此花赤红如血,百来年只开一朵。传言此花可预人生死,可治百病解百毒,也可杀人于无形。 若以此花入药可延年益寿,但若以此花为引制咒术,却能使人立刻毙命。 齐元缨看向那朵长在悬崖之巅的那抹血红。 这花生于幽暗之地,却生得如此殷红,与西溟幽海这阴森冷然之地格格不入,更像是生于异世之花,一不小心闯入异界,长到这儿来的,属实妖异。 齐元缨问苏泽:“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找谶花?为什么?” 谶花只此三瓣,若苏泽是为害人性命,仅此三瓣应该不够他杀人。何况他都已经与大齐开战,又养了邪气害人,何苦大费周章再寻谶花害人? 那他是为了延年益寿? 还是为了预人生死? 苏泽留下杨淼守着齐元缨:“在这儿等着。” 苏泽飞身跃向高崖,齐元缨的心不觉跟着一跳。 高崖之下的幽海,看着幽深静默,与凡间别的湖水湖泊一般无二,可但凡听过西溟幽海大名的人都应该知道,这水能化人骨于无形。 一切有形的东西,只要落入幽海,顷刻间便会被溶解成一滩黑水融入幽海,荡然无存。 齐元缨急道:“你们到底是蠢还是没有脑子?幽海是什么地方也敢来?不知道人掉下去会尸骨无存么?” 杨淼冷漠以对,像是对她所言毫不关心。 齐元缨气急,扯下簪子丢入水中。 簪子一入水,水面“咕噜咕噜”冒了一圈黏腻浓稠的泡泡。旋即,她的簪子被幽海彻彻底底粉碎,溶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见了吗?一会儿他要是掉下来就是这个下场!” 那根簪子被幽海消融得连渣渣都不剩的场面,似乎并没有给杨淼带来多么大震撼,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杵在那儿,像个门神一样。 齐元缨眉头一皱:“原来你们知道?” “既然知道怎么还敢往上冲?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才落,她终于在杨淼那张冷漠到近乎令人发指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丝的慌张。 一股慎人的惊骇迅速爬上齐元缨心头。 齐元缨顺着杨淼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幽海中有黑色魅影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寒影绰绰,扑向苏泽。 苏泽亦察觉到身后的状况,左闪右躲地加快速度冲向崖巅。 齐元缨抽出猎妖针打向那些攻击苏泽的魅影。顷刻间,那些被猎妖针击中的魅影犹如被烈火烧过一般化作一缕黑烟,被风裹挟着飘散。 杨淼颇为疑惑地看向齐元缨,为何她有这样的本事? “还看什么,不救人,等着给他收尸不成?” 闻言,杨淼回过神甩出长剑对付那些向他和齐元缨攻过来的魅影,齐元缨则帮苏泽打下那些攻击他的魅影,而苏泽便只顾专心摘取谶花。 到了崖边,苏泽攀上崖石摘下谶花,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苏泽返身要下高崖,身后晦暗不明的虚空中忽有一袭盈盈白衣步步生风而来。借着仅有的一丝灰暗天光,他渐渐看清来人的相貌。 来人柔柔弱弱的身姿,眉眼楚楚动人,细眉弯弯。 苏泽疑惑道:“盼儿?” 顾盼儿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起来:“苏泽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谶花能救我性命对不对?” “盼儿……” 顾盼儿泪光点点,可怜兮兮道:“苏泽哥哥,你把谶花给我好不好?等我好了,我们就成亲。” 苏泽怔仲。 成亲…… 曾经他是多么渴望这一天的到来……苏泽不知不觉把手上的东西送了过去。 杨淼在崖底急急提醒他:“主上!” 齐元缨抬头看向崖顶,苏泽这个蠢货竟然被一只魅幻化而成的魅影所迷惑! 道行高深的魅可以洞察人心,尤其擅长蛊惑人心。 显然,这只魅趁苏泽不备,窥探了苏泽的心,并感知到他最看重的人是顾盼儿,所以幻化成顾盼儿的模样要诓他手里那朵谶花。 齐元缨高声提醒苏泽:“那不是顾盼儿!那就是只魅而已!” 可齐元缨到底迟了一步,苏泽已经把手里的谶花送了出去。 齐元缨虽然不知道苏泽为何要谶花,可他明明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冒这样的危险的来取,结果却只为了一个幻化成顾盼儿模样的魅就把辛苦得来的谶花拱手相让? 于苏泽而言,顾盼儿竟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么? 白瞎了她在崖底苦苦护他周全! 不如让他去死。 顾盼儿得到苏泽拱手相让的谶花,闪着泪痕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个灿烂的笑。 一如当初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苏泽不觉看呆了。 虽然当初在花园他被顾盼儿一句心甘情愿狠狠伤到后便决意从此放下顾盼儿,可今日看见她这样的笑,他不知不觉又被她牵着鼻子走。 顾盼儿扭着帕子,一步一扭捏走向苏泽,害羞道:“我等苏泽哥哥来娶我。” 倏忽,顾盼儿目露凶光,疾冲向苏泽,将他推下悬崖。 顾盼儿此举让苏泽措手不及,直挺挺地掉下悬崖。 “苏泽!” “主上!” 第二十二章 “苏泽!” “主上!” 齐元缨抽出猎妖针甩向崖顶的顾盼儿。 猎妖针刺穿顾盼儿身体的同时,齐元缨飞身向上,险险拉住苏泽的手,用尽力气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把苏泽带到自己身边。 苏泽眼睁睁看着顾盼儿在他眼前被赤火烧成一具白骨,而后又风化成齑粉,随风散了。 齐元缨冷言冷语道:“那不是盼儿,是魅!别看了。你的盼儿在大齐好吃好喝供着呢。” 苏泽难以置信地看向齐元缨。 怎么会?那人明明与盼儿一模一样,她的笑,她说话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像极了顾盼儿。 怎么会不是盼儿! 齐元缨看见苏泽这副失魂少魄的落寞模样就觉得头疼。 都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苏泽,那是魅,他还作这般失意难过的模样是想作甚。 齐元缨道:“魅最擅蛊惑人心……算了,改天我再教你如何辨别……” 齐元缨话还没说完,苏泽忽地蹬了两下又要往上冲。 “你干什……” 齐元缨一边说一边看向苏泽目之所视,原来是那朵谶花也在迅速下坠。 快到崖底的时候,齐元缨手上轻轻使力,把苏泽推给杨淼,自去接那朵谶花。 等苏泽这个废物来取,只怕真要以命换花。 “齐元缨,你给我回来!” 苏泽莫名巧妙的焦急声音慢慢地落在她身后的某个远处。 齐元缨飞向谶花,伸手接住那朵血红的三瓣花。 可当她的手触碰到谶花,她忽然觉得手心一烫,似有烈火从她掌心燃过,烫得手疼。 少顷,她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她看见自己孤身立于大齐的宫城之上,而苏泽带了一队人马站在城下。她看见自己头顶有一个法阵,还看到城下诸人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害怕。 这一次,她最后竟是被苏泽逼死了么? 画面陡转,她又看到自己和一个紫衫男子斗法。 可那人,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 怎么回事?谶花能预见她为凡人时的结局便罢了,为什么连她元神的未来也能预见? 这谶花竟是如此厉害的东西么? 齐元缨径自神游太虚之际,掌心袭来强烈的灼烧刺痛感觉。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这才惊觉掌中的谶花不知何时已燃尽两瓣,只剩了一瓣孤零零地飘着。 “小心!” 苏泽一声急来的提醒唤回了齐元缨所有神思。 幽海水面疾蹿出来一抹乌黑魅影扒着她的手咬了一口。齐元缨吃痛不已,一时大意松了手,那仅剩的一瓣谶花便被从幽海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魅抢了去。 紧跟着,一团黑气飞快爬上齐元缨的伤口,钻入她的血肉。 齐元缨忽觉身上一轻,身子开始迅速下坠。 她原以为这一次她必定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了,可最后却是苏泽险险接住了她,左手搂着她的腰,带她回到岸边。 她以为苏泽会怪她弄丢了谶花,可他却没有。 苏泽撕下来一块衣袂把齐元缨的伤口裹了个严严实实。 齐元缨注意到他的左手在抖,于是问他:“怎么了?手受伤了?” 苏泽不咸不淡道:“是你太重。” “滚蛋,平时没事多练练身体。连我都抱不住,还谈什么领兵打仗?” 而一旁的杨淼看齐元缨的时候白眼是翻了又翻,就差没把眼珠子翻出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泽的手在大齐受过伤,若不是精心治了这么长时间,他的手早怕是废了。齐元缨竟还有脸提这件事! 齐元缨只当杨淼故意找茬,没理睬杨淼,只问苏泽:“苏泽,你找谶花做什么?” 苏泽不言不语把手搭在她的伤口上,往她的伤口注入一道暖黄的热流驱散那些潜入她体内的魅毒。 “是为了盼儿?盼儿是不是出事了?” 难道是邪气入体,让盼儿心脉受损了? 苏泽这才抬起头:“怎么?担心颜昊仁丧妻,伤心难过?” 齐元缨瞪了他一眼,看来不是盼儿的事。 齐元缨道:“你才是怕自己伤心难过吧?我有什么好伤心的?盼儿死了,我正好把颜昊仁纳入后宫。到时候温润如玉,体贴入微的董纪礼是正宫,才貌双全的颜昊仁就做我最得宠的侧室,偶尔还能与我说说朝政。你看看,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有了,解语花也有……” 苏泽突然用力捏了捏齐元缨的伤口,疼得她“嗷”一声低吼,怨气满满地抽回手。 苏泽阴阳怪气道:“你想的可够远的。” “这怎么算远?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 苏泽眼中似有不安分的浪潮在翻滚。 是了,确实不远。 大齐皇帝才给太女定了亲事,就等天气暖和一些便要举行婚仪。 苏泽道:“那也得看看你能不能回去。” * 回到城内,苏泽让巫医给齐元缨把脉,确认她没事后便又让人锁着她,而他自己则和巫医一同出了门。 苏泽负手问巫医:“她的身体怎么样了?” 巫医眼眉低垂,为难道:“不……不大好。姑娘现下看着虽然生龙活虎,脉象也与常人无异,可……可内里的精气已经快耗尽了。只怕……只怕是活不过明年此时。” 苏泽眉头紧锁:“除了谶花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治?” 巫医浑身冒冷汗,当日苏泽找他要治齐元缨的法子,他翻遍了巫医典籍才勉强找到一个谶花入药的法子,如今谶花没了。他还上哪里找治齐元缨的办法,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束手无策的下场。 巫医捏了把冷汗,硬着头皮老老实实答说:“下官无能,真……真没有了。” 苏泽盯着他,警告他:“我说一定有。” 巫医顿觉泰山压顶,迫于苏泽骇人的气势,哆哆嗦嗦道:“是,下官明白。下官一定找出救治姑娘的法子。” 巫医退下后,杨淼低声道:“主上,太女死了不是正合您的意?” 大齐皇宫没少让苏泽吃苦,那齐元缨也是一路货色!他不希望苏泽因为近日她的反常行为,就对她心慈手软。 “她是得死,但不能死的如此轻松。” 杨淼看了看苏泽,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殿下当真是为了折磨齐元缨才不让她死?” 苏泽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自然。我要让她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将齐国上上下下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苏泽又道:“而且……” “而且什么?” “她还有用,暂时杀不得。” 杨淼闷声提醒道:“殿下,太女她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咱们得多加小心。” 苏泽不声不响点了点头。 * 入夜,齐元缨等苏泽睡下之后悄悄爬上他的床,摸到他身边。 方才睡前她瞧清楚了,她这副手铐的钥匙就藏在苏泽腰间。 如果未来她真是被苏泽逼死的,那就意味着大齐也已经岌岌可危。 苏泽曾经说过要大齐皇室中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一人的生死便算了,可事关整个大齐皇宫上下的生死,她不能坐视不理。 当务之急,她得先毁了邪气。 齐元缨匍匐到苏泽脚边,可她再要往前却是不能够的。 她手上的链子只够她爬到苏泽脚边。 为了不吵醒苏泽,也为了顺利拿到被他藏在身上的钥匙。齐元缨不得不缩起身子,窝在床脚那块,伸长了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小心翼翼在苏泽身上找了两三个来回,终于摸到一个钥匙形状的东西。 齐元缨抓住钥匙,正要摘下,岂料一个天旋地转,苏泽竟像被惊醒的山中之王一般,来势汹汹地扑过来将她压住。 万籁俱静之下,齐元缨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而苏泽身上淡淡的墨香,更是让她乱了心神。 黑夜中,苏泽的眼中闪着幽暗的冷光,不觉让齐元缨止不住地发怵。 眼下苏泽占有绝对的优势,加上她的手还被锁着,施展不开,当真是人为刀俎她为鱼肉的险境。 她不能不怕。 苏泽道:“你想干什么?” 齐元缨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我说我梦游,你信不信?” 她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偷钥匙。 苏泽扯下挂在腰间的钥匙,举到齐元缨眼前:“恰巧摸到钥匙?” 齐元缨理直气壮“恩”了一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撒谎的精髓是面不红耳不赤,很明显,这两点齐元缨都做到了。 齐元缨见苏泽目光有些许的闪烁,趁势质问他:“还不放开我?” “你自己送上来的,现在却让我放开?你说说世上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苏泽眼中有欲望,齐元缨在他渐渐浓重的欲望中越发忐忑不安。 这算什么?他们明明是死敌,他怎么还会对她动……情。 “你现在在我手上就是我的东西,我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以为你躲得过去?” 他捏住她的下巴,掰正她的脸,逼迫她看着他。 即便身处如此劣势,他还是无法从她眼中看到半点慌张与惊慌,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她。 而这越发刺激了他此刻敏感的神经。 他低了低头贴近她。 齐元缨拼进全力踹了他一下:“你大爷的,你才是东西,滚。” “要发疯去找别人,别来恶心我。” 齐元缨不知道此刻苏泽是个什么表情,但她明显感觉到苏泽制伏她双手的力道松泛了许多。 齐元缨趁机奋力一挣,向外滚了一圈,逃离苏泽的禁锢。 苏泽眼中的意乱情迷淡了淡。 齐元缨正要下床,苏泽忽然问她:“白天谶花让你看见了什么?” 传闻,谶花可预人生死,可治百病,解百毒。 齐元缨当时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当时苏泽在岸边看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她眼里的落寞犹如滔天巨浪一般淹没了她,以致她彻底失了心神。 齐元缨背对他坐在床边,平静道:“我看到自己被你杀了。” 如深海般的寂静沉默迅速在屋内蔓延开。 许久后,苏泽终于开口:“是么?看来我说的没错,你的命是属于我的。”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在西溟幽海的高崖下,她险险接住苏泽时他脸上那个深入骨髓的落寞神情。 明知那是只魅,只不过是幻化成顾盼儿的模样死了,他都能失意落寞成那副样子。而她好歹也救过苏泽几回,结果得知她最后是死在他手里的,他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救他还不如救一条狗! 狗至少还会朝她摇摇尾巴,想着报恩。 可他呢?满心满眼都想着如何反杀她才过瘾。 齐元缨忽然一点儿也不想继续感化这个小邪魔了。 齐元缨没再理他,下床盖上毛毡睡了。 齐元缨睡着后,苏泽从床上下来,轻手轻脚走到齐元缨身边,低头看她。 她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只的。 从前在东宫,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曾也像今夜这样盯着她左看右看,然后满心眼都盘算着来日抓到她之后,要怎样狠狠地把她踩在脚下才足以解恨。 那时候看她,他总觉得她身上那刻进骨子里的冷毅碍眼得很,而她不近人情的高傲更是让人厌烦,就连睡着了也时时刻刻都在挑战他最后一点忍受力,让他恨不得立刻掐死她。 可今夜看到的她,柔软温和,一改往日咄咄逼人的气势。 原来她也和普通人一样有脆弱的一面。 可为什么,为什么高傲坚强如她,她凭什么有这样的一面! 第二十三章 齐元缨醒来之后,侍女们闻声入内伺候她梳洗。她换上衣服出来正好遇上忙完回来的苏泽和杨淼。 杨淼道:“大齐那边派了援军支援,这两日便要到了。” 苏泽见她出来淡淡扫了她一眼,转头吩咐杨淼:“去安排车马。” 齐元缨伸了伸懒腰,绕过苏泽拐去别院赏花。 没一会儿,杨淼安排好马车回来:“爷,都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苏泽微怔,虽说杨淼办事一向手脚利落,可从杨淼离开到回来,总共不过他两三个眨眼的功夫,属实快了些。 苏泽双眼一睨,目光不自觉瞟向站在梨花树下的齐元缨。 苏泽道:“这便出发。” 二人走出没两步迎面又遇上另一个“杨淼”。 二人对面的杨淼大喝一声,抡圆了拳头朝苏泽身边的另一个杨淼甩过来:“何方邪祟,胆敢冒充你爷爷!” 齐元缨听见他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喝,不紧不慢回身看向那三人,活脱脱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苏泽身边那人迅速闪身躲开,其后亦抡起拳头冲向对方:“你又是何方妖邪!” 瞧二人说话的语气,动作,简直如出一撤,便是双胞胎也没有他们二人这般相似相同的。从神态到每一个举动都像是照镜子一样。 齐元缨担心战火一不小心烧到她这儿来,迅速背过去揉身攀上梨树,坐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地注视地上的这场好戏。 两个杨淼在树下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苏泽拧着眉在边上干看着,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而齐元缨则悠哉悠哉地坐在树上,俩脚耷棱耷棱的,像极了隔壁家看热闹的熊孩子。 眼看树下两个杨淼斗得死去活来的,却迟迟分不出胜负,齐元缨都快坐不住了。 苏泽眸光一凝,露出一个冷若寒潭的目光,突然攻向其中一个杨淼,化掌为爪擒住杨淼的脖子。 齐元缨见苏泽起了杀心,忙道:“别杀他。” 苏泽明明听见她的话,却连眼皮都懒怠抬一下,手腕一扭掐死了杨淼。 旋即,杨淼化成黑色烟灰随着一阵偶然而起的风飘远散去,顷刻化为乌有。 齐元缨来不及跳下来,眼睁睁看着苏泽杀了他,却无法搭救。 苏泽冷冷道:“闹够了吗?” 苏泽杀了齐元缨好不容易带回来的人,齐元缨哪能高兴的起来,她没好气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下来!” “滚!” 昨儿在西溟幽海之畔,她费了多大的劲才拘了这只魅回来说服他,让他帮忙教一教苏泽,结果苏泽二话不说就将人给杀了。 白瞎她一片苦心。 齐元缨不肯下来,苏泽便在树下站着,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子后,苏泽攀上树要去抓齐元缨。 齐元缨察觉他的动向,一旋身跳下树。 齐元缨闷闷道:“我说过要教你辨认魅的。” 杨淼登时觉得自个儿像是被人当猴儿耍了一般,羞辱难当。 杨淼怒道:“齐元缨你耍我!” 齐元缨道:“瞧你这话说的。我不过是拿你当教材给苏泽上了生动的一课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再说了,我教会了他,你以后不是也少吃些苦头?省得他儿女情长再被人骗了,拖你后腿。” 杨淼气不打一处来,冲苏泽抱怨道:“爷你听听她说的,饶是耍了别人还说得如此漂亮,冠冕堂皇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蹦。” “懒得和你废话。”齐元缨踅身看向苏泽,挑眉问他:“学会没有?” 魅者,虽擅模仿,但毕竟只学了个皮毛,难成本体,是以动作神态比之本体总有延迟落后之处,略显笨拙。 这便是他们的破绽。 苏泽道:“多谢。但话说回来,既是为教我识别魅才有了今日这一出,眼下我学会了,他也算功德圆满,还留着做什么?” 齐元缨一时嘴快道:“你怎么知道没用?” 苏泽嘴角上挑:“噢?还有用?除了教我之外,你还打算用他做什么?难道是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 “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苏泽没再继续纠缠这事,转而问杨淼:“马车可备好了?” 杨淼道:“都安排妥当了。” 苏泽擦过齐元缨的肩走过去,可又突然回过头看着齐元缨:“你也跟上。” 齐元缨指了指自己:“我?为什么?” 苏泽却没答她。 * 起初马车在城里走,齐元缨还纳闷苏泽怎地带着她在城里漫无目的地乱逛。及至后来出了城,她才明白为何苏泽一定要带上她。 城外巡防的士兵全是大齐的将士! 齐元缨放下车幔质问苏泽:“怎么回事?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苏泽漫不经心瞥了齐元缨一眼,掀开车幔跳下马车:“太女殿下聪慧过人,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雕虫小技?” 言罢,他慢慢悠悠伸出手接她下车。 齐元缨横眉扫了他一眼,径自往另一边跳下去。 杨淼冷哼一声:“气性还挺大。爷,您别惯着她。” 齐元缨走向那几人。 近一瞧,她才发现那些人个个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脸上那俩大眼珠子就是死物一般,整个人毫无精气神可言,犹如行尸走肉。 齐元缨总算看清楚了苏泽的小九九。 大齐的将士训练有素,不动如山,动如雷霆,论质,论量不知比苏泽手下那些人手强上多少倍。 这样现成好用的军队,他怎么可能不动歪脑筋。 齐元缨愤怒道:“你用邪气控制我大齐的军队替你卖命?你这脑子怎么不想点好的,净往歪门邪道上瞎捉摸!” 苏泽不痛不痒道:“兵不厌诈,胜者为王。” 至于他是如何赢的,用什么手段赢的,并不重要。 齐元缨气不打一处来:“你卑鄙无耻!” “那我等着看殿下是否能做到一辈子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齐元缨剜了他一眼,转头盯着那些像提线木偶一样来来回回的将士们。 齐元缨道:“就算你控制了他们又如何?他们现在和行尸走肉没区别,你不发号施令,他们就像死物一般。届时上了战场除了盲目往前冲,根本不知道何为战术,更别提配合你作战。” “谁说我需要他们配合了?他们能为我的人杀出一条血路就足够了。”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这些都是人命,你怎么能冷血无情至此!” 苏泽揶揄她道:“殿下有情有义,那便由殿下想个法子救他们。” 此刻齐元缨想杀苏泽的心正蠢蠢欲动。 “姐姐救我!” 齐元缨意欲扑向苏泽之际,不知打哪儿跳出来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小姑娘死死抱住齐元缨的双腿,小姑娘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哭得稀里哗啦的。 齐元缨忙蹲下来,替小姑娘拢紧衣袖,顺带瞪了苏泽和杨淼一眼,不许他们看小姑娘。 齐元缨问道:“你怎么了?” 小姑娘呜呜咽咽的,来不及说话,后面追上来三四个二十上下的男子。 齐元缨看看小姑娘再看看那几个人,心下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四个人远远看见还有一个齐元缨,笑得奸邪:“嘿,这儿还有一个。” 就冲那几个人肆无忌惮上上下下打量齐元缨的猥琐目光,齐元缨都觉得自个儿像是被人侮辱了一般难受。 齐元缨正要起身冲过去教训那三个人,岂料苏泽抢在她前头箭步冲了过去。 苏泽一跃而起,飞身就是一个横扫,一眨眼便放倒了那四个人,且还是一击毙命。 齐元缨怕她被吓着,忙捂住小姑娘的眼睛。 从前怎么不知道他有替人出头的癖好。 苏泽见她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看,他道:“怎么,这次又觉得我做错了?” “我没这么说。” 齐元缨扶起小姑娘走向马车:“可以回去了吧?” 苏泽带她出来就是为了刺激她,让她亲眼看见他是如何糟蹋大齐的将士。现在她看到了,苏泽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想不出来他们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在这里耗下去。 苏泽道:“好。” 小姑娘今岁十五,因战乱随爷爷逃命来投奔伯父一家的,没想到半路上爷爷病逝,她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这儿却又遇上那几个下流痞子要欺负她。 今日若不是遇见齐元缨,小姑娘只怕是要命丧那几个下作东西手上。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谢谢姐姐,谢谢大哥哥救命之恩。” 齐元缨见小姑娘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抽出她藏在袖子里的匕首道:“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这东西送你防身。” 这是她偷偷从侍卫身上拿的匕首,原收着打算来日逃跑之时用的。 小姑娘一惊,犹豫着不敢收。 齐元缨把匕首放到小姑娘手里:“虽然我希望你今后没有用得上这东西的时候,但放着总安心一点。” 小姑娘怯生生收下匕首到了声谢。 苏泽看向齐元缨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齐元缨的衣裳都是他让人准备,她是从哪儿拿到的匕首藏在身上? 齐元缨和苏泽将小姑娘送到她伯父那儿后便回王宫去了。 入夜,齐元缨和苏泽各自歇下。 到了后半夜,齐元缨隐隐约约听到苏泽说梦话。 齐元缨揉了揉惺忪睡眼,借着微弱月光朝苏泽的方向看过去。他双手胡乱在半空中舞着,像是在竭尽全力挣脱束缚。 齐元缨轻手轻脚爬过去。 苏泽眉头紧锁,似乎是做了一个很痛苦的噩梦。 只听他呢喃道:“放开我,放开我……” 齐元缨听得不大真切,于是又靠近了一些。 忽然之间,苏泽一声低吼:“我杀了你!” 吓得齐元缨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齐元缨的手虚搭在苏泽右臂上,小心谨慎道:“苏泽,苏泽,你醒醒。” 苏泽倏地睁开眼,下意识抓住齐元缨的手,目光冷厉狠辣,像是要活吞了她,唬得她突然瞳孔一震。 第二十四章 齐元缨原是好心,怕他噩梦缠身不得安生,所以才叫他。可他一睁眼就是这么一副要活生生剥了她的狠厉模样,难免让她又怕又寒心的。 特别是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齐元缨更是忐忑,只怕他又起了别的什么歪心思。 齐元缨不满道:“横什么!我是怕你被噩梦吓破胆才好心叫你的。坏事做多了,夜里都不得安生吧?” 苏泽回过神,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中渐渐爬上些许理智。 “你抓疼我了,快松手!” 苏泽甩开齐元缨的手:“谁让你上来的,下去!” 齐元缨嘟嘟囔囔下了床:“你当我乐意管你的闲事?” 齐元缨背对苏泽重新躺下去。 没一会儿,齐元缨听见苏泽翻身的声音。齐元缨回头看向他,他背对她向里躺着。 夜,重新归于平静。 齐元缨脑子里突然闪过庆仪曾经说过的话,顿觉五雷轰顶。 她突然反应过来,白天苏泽救那个姑娘或许并不是因为他善心大发,而是因为那姑娘的可怜处境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大约就和今日那位姑娘一样身处绝境,打从心底渴望能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好心人救他,带他脱离苦海。 可他没有今日这个姑娘的好运气。 今日他救了小姑娘,而当日的他却无人肯救。 * 苏泽在前殿忙完公务回来,却没见齐元缨如往常一般在院子里悠哉悠哉地赏花。苏泽心中有疑,忙入殿找她。 只见齐元缨歪在窗棂那儿,下巴搁在手臂上趴在窗台那儿盯着外头发呆。 苏泽轻手轻脚走过去,悄悄躲在她身后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窗外那棵刺槐迎着春风冒出了嫩绿的新叶,翠嫩欲滴,枝头站了一排麻雀,愣头愣脑的。 齐元缨目光一转,眼角瞥见苏泽的一角素衫。 她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儿?就这么防着我?” 苏泽道:“你一肚子歪脑筋,能不防着你么?” 齐元缨头也不回揶揄道:“跟你可不敢比。” 苏泽犹豫道:“昨夜……” 齐元缨仍然没回头:“昨夜?” 苏泽待要说点什么,忽然灵光一闪,想到昨天齐元缨教他的本事。 苏泽道:“昨天你教我的东西,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你转过来,我们好好说说。” 齐元缨大大方方转过来:“问吧。” 苏泽二话不说擒住她的脖子。 坦白说,她学齐元缨学得挺像的,但她的眼神骗不了人。她的双眼远没有齐元缨的那般灵动又吸引人。 她双目瞪得浑圆,惊恐万分地挣扎起来:“你干什么!” 苏泽只问她:“齐元缨去哪儿了?” “你发什么疯!我就在这儿!” 苏泽嗤笑一声,“咔嚓”拧断她的脖子。 旋即,她化灰化烟,消失不见。 苏泽眼眸低垂,他想他知道齐元缨去哪儿了。 * 今日一早,齐元缨醒来后发现苏泽已经出去了,于是召唤出她仅剩的一只魅,交代她模仿自己的模样哄苏泽一会儿,而她则抓住这个去解决被苏泽供起来的邪气。 如果苏泽真刀真枪与大齐对仗,她不害怕。可苏泽若是使些歪门邪道,大齐未必抵挡得了。 不过她也害怕经过昨儿那一出,苏泽会迅速认出那只魅,所以临走前她又特意交代了魅,尽量别看苏泽。 齐元缨甩开侍卫和侍女,一溜小跑到了目的地。 比起上回,这次琉璃瓶里的那团邪气似乎壮大了不少。 齐元缨取出斩魔鞭,催动咒语,晶莹剔透的长鞭迅速在她掌中幻化成一把冰凌匕首。 齐元缨划开掌心,血涌如柱。没一会儿,鲜红的血水在她掌心上方汇聚成一朵妖艳的曼陀罗花。 花色随着她越聚越多的血液而变得妖异起来,浓浓的红中透着一点圣洁的紫。 齐元缨托起血曼陀罗,它在掌心跳了一跳,飞入琉璃瓶。 顷刻间,血曼陀罗化作血水浸红了清透的琉璃瓶,血色浓艳。 苏泽带着杨淼从外面闯进来时,已经晚了。 血水已经浸透琉璃瓶,从瓶口到瓶底皆是一片浓烈的血色。 齐元缨见他来,咧嘴笑起来:“你来迟了。这东西你以后可用不了了。” 苏泽匆匆扫了一眼她还在滴血的手掌:“是吗?看来我得另寻法子了。” “昨儿我才教过你如何辨别魅,怎么却还是被骗了?但凡你能早一点抽身,也不至于这样。” “我倒觉得不算晚。” 齐元缨眉心一拧。 苏泽这个反应不太对劲,她设想过他会气急败坏,也设想过他会叫嚣着要杀了她,可他却没有。 他的反应平静得像是早已经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似的。 齐元缨下意识转头看向琉璃瓶。 只听“轰”地一声响,琉璃瓶炸开,鲜红的血水被染成一滩黑色的血水托着一颗被染成紫红色的妖丹悬在半空中。 那邪气中竟然还藏着一颗妖丹? 等等。 这仿佛是……德丰的内丹! 糟糕!她中计了! 齐元缨踮起脚尖,几乎是本能地跳起,要去够那颗妖丹。 岂料,苏泽轻轻一挥手,那颗妖丹便乖乖飞到苏泽掌中。 苏泽举起妖丹,眼中透着狡黠的斑驳笑意:“多谢你。” 若非她的血液助阵,只怕姚丹和邪气还无法以如此快的速度融合,而且还融合得如此完美。 齐元缨气急败坏攻向苏泽,二人过了两招,苏泽抓住她的腕子,死死制住她,叫她动弹不得。 齐元缨气得脑壳隐隐作痛:“你诈我?” 苏泽笑:“昨儿我也提醒过殿下,兵不厌诈。” 所以昨天苏泽根本就是故意带她去见那些士兵,故意刺激她,逼她出手。 从前妖丹与邪气是彼此分隔的两种东西,邪气能控制人的行动,让人彷如死物。而现在妖丹与邪气一旦融合,那些曾经被邪气控制的人虽依然无法逃脱,但他们却有了思想,有了心甘情愿替苏泽卖命的思想。 苏泽收起妖丹,拿着杨淼递上来的小药瓶给齐元缨的伤口上药。 看他这样子,东西准备地未免太齐全了些。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 当初在德丰那儿,他便有所怀疑了,但真正确定她的血液能让邪气与妖丹融合,是在她说要替大齐还债的那一次。 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琉璃瓶中的邪气和姚丹因为她的血液而颤抖。 苏泽反问她:“这还重要吗?” 齐元缨抿了抿嘴唇不作声。 不重要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重要的。 杨淼在苏泽身后瞧见齐元缨吃瘪的模样,心里高兴得很。 殿下说得没错,留着齐元缨竟真有点用处。 齐元缨看见杨淼似笑非笑的,脸上挂不住,摘下珠翠丢到杨淼额头上。 齐元缨道:“谁允许你笑了。” 杨淼猛地被砸了这一下,心里不高兴,但苏泽没发话,他又没法争辩两句。 苏泽低着头帮她包扎伤口:“你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只魅?” 齐元缨笑:“怎么?害怕了?” 苏泽抬起头,目光坚定道:“怕?是什么?” “小子够傲的。既然不怕,那你便好好等着,我会让你知道我手上到底还剩了多少只魅。” “尽管放马过来,你放一只我杀一只!” 苏泽狠心拉紧绷带,疼得齐元缨眉头一皱,但她仍不甘示弱,放着狠话:“好啊,你且等着。” 其实她手上统共只有两只魅,如今都已经命丧苏泽手上。 哪还放得出来东西。 * 这日齐元缨拐过花园偶然听见两个小宫女说话。 “欸,你听说了嘛?” “听说什么?” “听说大齐皇帝要御驾亲征了。” “啊?虽说这几日咱们大晟大伤大齐军队士气,可也不至于让一国皇帝御驾亲征如此严重吧?”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你可知咱们主上无厘头藏的那个女子是谁?” “是谁?不过我见她成日夜里都被锁着,想是主上的仇家罢?” “你这么说也没错。不过啊,说得明白些,那女子可是大齐未来的女帝。” “什么!她竟是大齐太女!” 那女子跳起来捂住她的嘴,小心翼翼道:“哎呦喂,我的小祖宗!不想要脑袋了?你可小声些,仔细让人听见了,传到主上耳朵里,你我性命不保!” “可你是如何知道的?” “偶然听见的。不过看主上的样子,似乎并不想让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这事你我得烂进肚子里。” “既如此,你还告诉我?这不是给我添了一道催命符么。” “你快别说了,我正后悔我这张嘴漏风呢!” “所以大齐皇帝御驾亲征是为了救女儿?可这消息又是如何传到大齐皇帝耳朵的?” “这我如何能知道?” “大齐军队训练有素,动辄百万精兵精将……咱们能赢么?” “自然能赢。他钦定的继承人都被咱们主上俘虏了,若主上将这消息放出去,必定大挫敌军士气,咱还怕没有赢面么?” “所以主上大人拘着大齐太女一是为引大齐皇帝亲征,二是为了大挫他们的士气,好一网打尽?” “应当是如此。否则灭国之恨就摆在眼前,主上有什么理由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太女?况且主上这些年在大齐,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更没有理由白养着她。” “不知道她身份之前,我曾经还猜想过主上是不是喜欢她,否则何必将她锁在屋里,直接丢入地牢不就是了?现在看来,原来是主上怕她逃了。” “那当然,毕竟她用处可大着呢。” 两个小姑娘打打闹闹着走远,齐元缨慢慢从柱子后探出头。 苏泽竟然利用她在这儿的消息引齐治亲征! 第二十五章 傍晚,齐元缨与苏泽面对面坐着用饭。 齐元缨道:“苏泽,你放消息引我父皇亲征?” 苏泽拿筷子的手一顿,夹了一块肉放到齐元缨碗里,犹如笑面虎一般问她:“你听谁说的?” “我偷听到你和杨淼的话了。” 苏泽平静道:“噢。” “我警告过你,要报复冲我来,别动别人。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我看殿下对苏某似乎是有误会。我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殿下缘何对我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期盼了?” 齐元缨“啪”地搁下筷子:“你!” 苏泽像是对惹怒她这件事很满意,笑着说:“殿下别生气,气坏了自己还怎么和我斗?” 齐元缨瞪了他一眼,胃口全无。 齐元缨起身离开饭桌,苏泽却在那儿越吃越香。 她不能在这里继续耽搁下去,这两日她必须离开。 齐元缨默了默,好心提醒苏泽:“我劝你最好把妖丹交给我。这东西你不能用,有损阴德。” 苏泽笑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屑:“是么?我觉得能给自己出一口气就挺值当的。” 齐元缨冷言冷语道:“随便你。” 半夜,大齐的军队发起奇袭。 刹那间,城中灯火大亮,苏泽得了消息,一刻不耽误,换上军装前去迎战。趁着这些一心只顾应战的事,齐元缨偷偷打晕了一个小士兵,扒了他的衣服套上身随军出城。 深夜肃穆,城内灯火通明,大街上全是奔向城门准备上前线的将士们。即便隔着城门,城内之人也能清清楚楚听见城外两军交战的厮杀声。 城门打开之后,齐元缨远远看见城外百里之地战火蔓延成河。 齐元缨随着士兵们冲出城,她回头的那一瞬间正好看见苏泽登上城楼,祭出德丰的妖丹。只见那妖丹闪着幽亮紫光,在沉沉夜色下更显妖异。 罢了罢了,苏泽自己寻死,与她有什么干系。 该劝的,她都已经劝过了。路是苏泽自己选的,苦果自然也该由他自己尝,与人无尤。 齐元缨扭头意欲向前冲,可就在这时,苏泽却在成对的将士中迅速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齐元缨暗叫不妙,抬起脚就要跑。 苏泽指着她呵道:“给我拦下她!” 齐元缨眼睁睁看见原本还在前行的队伍,忽然全回头自觉围着一堵墙挡住她的去路,恶狠狠地看她。 齐元缨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硬闯是闯不出去的:“有什么话好好说,好好说。” 接着,齐元缨被人架上了城楼。 苏泽大步朝她走来,摘下她的头盔丢到地上。 齐元缨如鸦羽般柔顺漆黑发亮的秀发顷刻披散在肩上,城楼上的将士们一见是个美人,个个都看直了眼睛。 苏泽冷眼扫过众人,将士们讪讪然低下头,不敢再看齐元缨。 苏泽道:“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齐元缨满不在乎道:“别这么夸我,小心我骄傲,到时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几日他就不该心软放了她,任她自由活动。 苏泽捏紧拳头,猛地擒住齐元缨的下巴:“就这么想我死?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齐元缨指着百里之外齐军的尸骸,倔强道:“你说呢?” 苏泽一声冷笑:“报应不爽罢了。” 言罢,苏泽让杨淼看住齐元缨。 苏泽道:“今日我便让你看看大齐是怎么被我踩在脚下的!” 苏泽托起德丰的妖丹,催动咒语。 一瞬间,妖丹悬空而上,妖艳紫光大现,照亮了整个城楼。将士们头一次见到这样诡异却又吸引人的紫色光芒,心里都有些害怕,皆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一粒珠子看。 齐元缨定睛看着那束光,光芒之中渐有一道隐隐突起的小旋风旋转而上,势要突破光束,一飞冲天。 果不其然,刹那间,那道风冲出光芒禁锢,横冲直撞飞向百里之外。紧接着,百里之外的战线迅速向前推进。 眼看着便攻下了大齐的一座城池。 苏泽悠悠看向齐元缨,挑衅道:“如何?” 齐元缨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眼神。 苏泽待要说话,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震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妖丹突然急速抖动起来,周围的光芒亦迅速暗了下去。 苏泽心下一沉,下意识看向齐元缨:“你做了什么?” “早劝过你不要用,你不听劝,我能怎么办?” 苏泽猛地擒住齐元缨纤细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怒不可遏道:“说,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尽管她手腕被捏得生疼,可她面上却还是不愿意露一点卑怯,目光冷冷道:“苏泽,你真当我是傻的?只许你诈我,我就不能留一手?” 她的血确实可以净化邪气,让妖丹吞并邪气并为之所用。 虽然彼时她并不清楚苏泽的意图,但好在当时她发现邪气周围似有法阵护着。那会儿她并不清楚在这样的法阵之下,她的血液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所以她留了一个心眼,在她的血液进入琉璃瓶之前,她给自己的血液施了咒术。 若是情况有变,只要她催动咒语,她的血液会在顷刻间让邪气灰飞烟灭。 只是她没想到苏泽原来是利用她的血液来让邪气与妖丹合二为一。 这种情况下,她的咒语已经不起作用,但若是旁人想催动妖丹,妖丹会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咒术的夹击之下消于无形。 头顶上方突然响起“砰”地一声巨响,妖丹碎成无数片闪着光的小颗粒,四下散开。 苏泽一时心急,松开齐元缨的手去抓那些碎片。 齐元缨冷声道:“劝你别去。” 苏泽不闻不顾,直往前冲。齐元缨也不管他,抓住时机,一跃而下,逃出城楼。 齐元缨回头看苏泽时,苏泽已被妖丹碎片的强光甩出去,吐出一大口血,直挺挺地摔回城楼上。 杨淼看见齐元缨外逃,二话不说抢了弓箭手的弓箭对准齐元缨的脑袋就要发箭。 苏泽捂着心口,强忍着不适,从唇齿间挤出一句:“放下!” 杨淼急道:“殿下!您这样放着她不管,迟早要出事!” “我说放下,你听不懂是不是?” 那一夜,苏泽的军队虽拿下了大齐一座城池,但他却被妖丹重创,卧床不起。为避免军心动摇,杨淼封锁了苏泽病重的消息。 齐元缨从苏泽身边逃出来之后,就近在附近的乡野寻了地方落脚。 这日齐元缨准备动身返回大齐。 她师父游方真人通过莲花镜找到她。 透过莲花镜,她久违地看见了她师父那张永远都写着“云淡风轻”四个字的脸。 齐元缨道:“哟,您老人家还记得有我这个徒弟呢?” 她师父笑得像个憨憨:“瞧你这话说的。老夫这千年来膝下只你一个徒儿,如何能忘了?” 游方这个徒儿真真是让他操碎了心。 这些年来,她上天入地,成日家竟在外面给他惹祸,他都不知道替她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为了帮她赔罪,他殿中的宝贝都陪得不剩多少了。 齐元缨道:“说罢,什么事儿?” “苏泽如何了?” “巧了,我正想和您说这事。我估摸着小邪魔快死了。” “什么?为师才几日没联系你,你怎么就把他弄死了?” 游方这才几日没顾上她的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齐元缨喊冤道:“师父您别冤枉人。小邪魔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他自作自受。他想利用妖丹为祸人间,却被反噬。” 游方只道:“他不能死。” 齐元缨脱口而出:“为什么?他是小邪魔,他死了,天界就不必再担心他将来作乱,祸害三界生灵,岂非好事?” 当初下凡时游方只说让她感化小邪魔,却没说过小邪魔不能死。况且她左看右看,横看竖看,小邪魔之死对天界,对人间,那是百利而无一害。 他凭什么不能死? “他还有用,来日为师再与你细说。你速速回去救他,迟了便真来不及了。” “不行,我不能救他。我救了他,来日死的就是大齐皇室,人间天界,我不能这样养虎为患。”齐元缨不满地嘟囔道:“师父如今年岁大了,看事情只看片面,我得替师父把您想不到的地方想全乎了。” “道须,他与大齐的恩怨那是命定的。即便这一世大齐躲过去了又如何?大齐一日没经历这些苦难,他们的轮回就不算结束,他们的罪业会带入下一世,继续轮回,重复今世的苦难。” “师父的意思是大齐气数已尽,必死无疑?” 游方是看着道须长大的,她是个什么脾气秉性,他比谁都清楚。若让道须知道齐国皇室将面对怎样的大劫,她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替这些人改命。 凡人命中劫数皆有天定,即便躲过一世也无用,到了下一世,司命一样会补上。但仙人若无天意私自助凡人改命,必将被反噬,轻则天雷加身,重则折损修为,后果苦不堪言。 “总之为师提醒你,凡事皆有因果,你自己心里要有个准备。至于旁的,天机不可泄露,为师不能多言。还有你所言邪魔为祸人间之事,若你此番能感化他,一样可以避免这场灾祸。” “您又故弄玄虚。” “如果按照你说的,妖丹必定已经让他心脉受损。凡间的药石只怕治不了。这么着,你带上他速速前往九阴山。那儿有一棵树,名唤若木,乃千年神树,上千年才结一次果,可治苏泽的伤势,让他起死回生。我估摸着,这阵子,那树该结果了。” “我……” “这件事由不得你,你必须去。” “师父,我还是不是您的亲徒儿?怎么您对那苏泽比对我还上心。” 游方啧啧了两声道:“为师对你还不够上心?你也不看看这些年,为了你,为师搭出去多少宝贝?” 齐元缨瘪了瘪嘴:“好好好,您别说了,我去就是了。那九阴山在那儿?” “在武城。” 武城?岂不是大齐的地界? “师父,您莫不是故意为难我罢?眼下这个情况,我怎么带他进入大齐?” “你是大齐的太女,师父相信你可以的。” 游方也不知是故意气她还是逗她,脸上乐呵呵的,整个一幸灾乐祸。 齐元缨万般无奈道:“我倒希望您别如此看得起我。我没您想得那么有能耐。” 游方笑得像个老顽童:“没能耐?没能耐能把天帝殿中的宝贝砸了?” “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误砸的,您怎么还提这个事。” 早些年她调皮,看见天帝殿中槅子高处放了一个极好看的白玉瓶,于是便爬上去想看个仔细,谁想爬到一半摔了,连带着把那白玉瓶也砸了个稀碎。 好在天帝脾气好,没和她计较,这事轻描淡写给揭过去了。 “齐国劫数之事,为师再提醒你一句,不可冲动行事。仙人擅自助凡人避劫会有怎样的后果,你是知道的。”话音才落,游方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几百年前天河边上一棵红玉仙草修仙不成,险些丧命。当时你正好路过,看他可怜就给那棵玉红仙草渡了一口仙气。因你的缘故,他修成仙体。这几百年来,他一直想还你这个恩情,可惜找不机会,所以他听说此次你下凡历劫,他亦随着去了。” 其实司命原话说的是“那红玉仙草说道须有通天的本领,他小小一棵仙草,既无所长又谈不上多大的能耐,如何报答仙子的恩情。” 游方怕这话叫齐元缨听见,她的尾巴要翘起来捅破天,遂隐下不讲。 齐元缨眼眸微眯,仔细回想那段往事:“是谁?” 游方捻着他的白须,沉思道:“是谁,为师不知,不过听说他在凡间与你有一段姻缘。” 第二十六章 齐元缨原想回齐国,可她师父这么一说,她便只能折返回去救苏泽。只是她逃出来容易,想回去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何况眼下苏泽病重,王城戒备森严,她更难以进入。 她在王城外头徘徊了一日,好容易才逮着一个机会扮作王城的厨娘潜入王城。 齐元缨进入王城之后便直奔苏泽的寝殿。 齐元缨行至殿门前,杨淼一眼认出她,当即抽出佩剑架在齐元缨肩上:“齐元缨,你竟还敢回来?主上不想杀你,可不代表我不会杀你。” 齐元缨冷然觑眼瞧他:“杀吧,杀了我,你亲爱的主上必死无疑。” “你什么意思?” “我有办法救苏泽。” 杨淼收紧剑锋,抵着齐元缨:“我如何能信你?” 苏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当夜口口声声要杀苏泽的是她,今日却又说要救苏泽,他怎么能信?齐元缨必定没安什么好心! “现在你除了信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杨淼心下一动,她说得对。苏泽已经昏迷了好几天,状态更是一日比一日差,就连巫医都说没法子救。若继续如此耗下去,只怕得生生熬死苏泽。 齐元缨推开杨淼的剑:“你现在除了信我,真没有别的选择。” 杨淼犹犹豫豫收回剑:“你且说你打算怎么救主上?” “在这里救不了,我得带他去九阴山……” 杨淼急急打断她:“九阴山?那是大齐的地界!你这样带主上过去,主上岂能活!你根本还是想要主上的命。” 话至激动之处,杨淼又抽出剑抵着齐元缨的脖子。 齐元缨极无奈地叹了口气,推开剑:“我话都还没说完,你激动什么?” 齐元缨道:“我告诉你,除了九阴山的若木果,天下没有第二样东西可以救你的主上大人。你自己选吧,要他生还是看他死。” “我去取了回来!” 齐元缨白了他一眼:“你觉得他还能撑到你回来?” 杨淼吃了瘪,他道:“好,那我跟你一块去。” “不行。” “为何?” “现在大齐和你们这群乱党在打仗,我若带着你们两个回大齐太引人注目,一不小心苏泽和你都得死。”齐元缨看他衷心护主的样子,顿了顿说:“如果你实在担心,你可以偷偷跟在我们后面。这样你就不必担心我害他了。” 杨淼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齐元缨又补充道:“你自己小心些,别到时候被人逮了。先说好,我不会救你。” 杨淼狂傲道:“不需要。” * 齐元缨让杨淼安排了一辆马车,当天下午便出发前往武城。 因近日战事不停,武城出入巡查管得十分严,所以当马车驶入城门口时,官差掀开了车幔,眼神警惕道:“什么人?来武城所为何事?” 齐元缨早让杨淼备了一条白布遮住苏泽的双眼,让他装作身患眼疾的样子。 齐元缨答曰:“官爷,我弟弟眼睛不好,听说武城有一位大夫姓杨,治眼疾顶厉害,所以我才带了弟弟千里迢迢来求医。请官爷行个方便,通融通融。我弟弟年纪还小,若眼疾治不好,哪个姑娘肯嫁他呢?往后还怎么为我家开枝散叶。” 说到后面,齐元缨故意装出了一点哭腔,委委屈屈的。 她本就生得艳绝,再这么梨花带雨的哭一哭,哪个不心软? 两个官爷忙心疼道:“姑娘别急,你家弟弟有你这么好的姐姐,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我们兄弟这就放你入城。” “姑娘快别哭了。” 齐元缨故意抹了两滴泪,装模作样道:“谢官爷,官爷好人好心,来日定有福报。” 就这样,齐元缨的马车顺利进入武城,一路马不停蹄驶向九阴山。 半路上苏泽迷迷糊糊醒过一次,他醒来时隐隐约约看见齐元缨在边上:“为何回来?还想再杀我一次?” 齐元缨冷眼看他:“你还需要我动手?” “那你还想做什么?将我带回去让大齐皇室继续羞辱我?” “没那么想过,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这却不失为一个办法。” 苏泽一时激动,牵动心脉,连着咳了好几声:“你不如直接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齐元缨看了看他:“激动什么,没想杀你。我是来救你的。你放心,这一路上杨淼都在后头跟着,我便是想对你做什么也不容易。” “你救我?为何?” “那儿这么多为什么?你再这么废话一箩筐的,我可不救你了。” 游方让她救苏泽,她本来就不大情愿,如今苏泽醒来又这么废话叨叨,叨叨的,她都被问烦了。 只是她一扭头看见苏泽苍白的脸色,手背上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见,颇有几分病美人的柔弱劲儿,却又不争气地心软起来。 齐元缨缓和语气道::“就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来还债了。” 苏泽没头没尾道:“谁是你弟弟。” “我还不乐意你做我弟弟……” 齐元缨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肩上一沉。 苏泽又一次晕了过去,结结实实地靠在她肩上。 齐元缨低头见他虚弱得不像样子,就没舍得推开他。 “只让你靠这一次。” 马车到达九阴山山脚,天色已经擦黑。 齐元缨背着昏迷的苏泽上了九阴山,行至山顶,她终于在皎洁的月色之下看见了师父口中那棵千年神树若木。 若木,在凡间长了千年的神树,其树赤华,其叶青翠。 齐元缨放下苏泽,给他找了一块地方靠着。 齐元缨站在离若木几步之遥的地方便已经感觉到若木周围有一股强烈的灵气笼罩着。千万年的树木,虽是长在人间,但这千万年来漫长的岁月,它们与天地共生,早已经通了灵性,并非凡间俗物。 齐元缨抬头绕着树转了一圈,却并未看见师父所说的若木果实。 难道是还没到时间?可这也不对啊,即便没到时间,千年才结一次果的,树上必然也该长点小果实才对,而眼前这棵树除了光秃秃的叶子之外,却并没有旁的东西。 齐元缨意欲飞到树顶上好好瞧一瞧,怎知树中隐隐有微弱的光闪现,并逐渐放大,慢慢成了一道巨大的光束。 须臾,光束中走出一位老者。 只见那人白发须眉,可模样却生得与三四十人一般无异。 齐元缨纳闷道:“这是若木成精了?” 那人笑意浅浅:“姑娘此行是想求若木果救身后那位公子罢?” 齐元缨道:“你是若木树成了精?” 那人被齐元缨逗笑了,和善道:“老夫名唤阿才,是守树人。” “守树人?” 游方怎么没和她提过这一茬? 齐元缨审视他一眼,直接问他:“我听人说若木这几日便该结果了,可我粗粗看去,这树光秃秃的,哪有果子?敢问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可以。” 言罢,阿才伸出手,掌心闪着晶莹赤色光芒,光芒之内慢慢升起一颗形似月牙的赤红色果子。 “这便是若木果。前两日里果子结出来了,老夫怕被妖魔盗取,所以便收了起来。” 齐元缨面露喜色:“先生,我弟弟被妖丹所伤,心脉受损,命不久矣,急需若木果救命。不知先生可否将此果送与我们姐弟,小女感激不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夫没有不愿意的。” 齐元缨大喜,伸手就要拿,可阿才却猛地把手一缩,躲开了齐元缨。 齐元缨困惑道:“先生这是何意?” “我可以把若木果给姑娘,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齐元缨睥睨道:“什么条件?” 阿才坦然道:“老夫要姑娘的心。” 瞧阿才说话的语气神态,平静地仿佛他只是朝齐元缨要她一根头发丝儿一般简单。 齐元缨登时跳起,不悦道:“你开什么玩笑?我若把心给了你,我哪里还能活?实话告诉你,他虽是我弟弟,但我们并不是亲姐弟。我和他没那么深的交情,断没有用自己的心去换他活的道理。你这人脑瓜里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命换他活着。你再说个别的,我尽力帮你做到便是了。” 阿才却极倔强,他摇了摇头:“我只要姑娘的心。” 齐元缨回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苏泽。 罢了罢了,横竖这一世,她也剩不了几天了。既然老头儿非要她救苏泽,那便送苏泽一条命罢。 至于大齐未来的命运,若真如老头儿所说是命定的劫数,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意。该来的总会来,她帮得了他们一世,却帮不了他们生生世世。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是带着业障来的,若不清了这业障,下一世,下下世都将深受其苦,无法解脱。 齐元缨沉凝道:“好,我答应你。” 齐元缨掏出匕首对准心口,另一只手伸向阿才:“一物换一物,你把若木果给我。” 只等阿才把若木果递过来,她便将心剜出来给他。 阿才看了眼齐元缨手上的月光石,那里头有道光不安分地闪烁着。 阿才道:“姑娘误会了,我要你一颗凡人之心有什么用处?” 齐元缨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你要凡人的心作甚?” 保不准他是什么变态,有收集凡人心脏的癖好呢?也不知道他用这手段收了多少个凡人的心。 阿才道:“姑娘是真误会了,老夫要的不是姑娘这具凡人之躯的心。” 齐元缨没由来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收起匕首,警惕道:“那你要什么?” 阿才答说:“老夫要的是姑娘元神中的那颗心。” 第二十七章 阿才说:“老夫要姑娘元神中的那颗心。” 从齐元缨进入九阴山那一刻,阿才便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她虽是凡人之身,可魂魄却是天界的神仙之魄,正是他苦寻多年的人。 修仙之事,一凭天分,二凭机缘。 那些有天分,少机缘者,无法修仙;而那些少天分,有机缘者,亦无法修仙。如此一来二去的,修仙之路上便熬死了不少人,飞仙者少之又少。偏偏歪门邪道走不得,走了便是堕魔的下场,所以有些修仙之人便打起了旁门左道的主意。 其中一门道便是拿仙人的心助自己修道。 齐元缨嗤笑:“你不给,难道我还不晓得抢么?” 言罢,齐元缨伸手就要抢阿才手里的若木果。 阿才笑笑,若木果在他掌心消失不见:“没有用的,若是我不肯给,你抢也抢不到。即便你杀了我,只要我不告诉你,你一样找不到若木果。” 齐元缨直道:“打扰了,告辞。” 跟着,齐元缨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开走远。 这老家伙莫不是疯了不成?方才他说要她这颗凡人之心时,她都有诸多犹豫,不情愿的,他到底哪来的底气敢痴心妄想她元神中的那颗心? 真是个疯子。 齐元缨经过昏迷中的苏泽身边时,特意蹲下来拍了拍尚在苏泽的肩表示安慰:“你也听见了,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我真没法子救你。你便自求多福吧。” 齐元缨起身刚走出去两步,忽然听见阿才遥遥对着她的背影喊道:“诶,姑娘,姑娘。万事好商量。这样成不成,我只要你半颗心。” 齐元缨理都不想理他。他当是同她买菜呢?还带商量的? 苏泽忽然呢喃道:“娘,救我……我会乖。你别动我,别动我……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苏泽拧着眉,似乎在睡梦中经历了一场莫大的痛苦。 “王公公,他从前伺候过苏良人一段日子……” “王公公虽然净了身,但他心没净,到了时候总要发狂。” “殿下有没有尝过在冰天雪地里被丢到水里冻一夜的滋味?殿下又有没有尝过被人生生拗断手掌的滋味?再或者,殿下有没有尝过银针刺穿指甲,生生把指甲盖剥下来的滋味……” “放开我,放开我……我杀了你!” 齐元缨深深叹了一口气,认命似地低下头。 齐元缨蹲在他身边,满脸都是无奈:“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常明从她手腕上的月光石跳出来,在她身边幻化出一个影子焦急道:“姐姐你疯了吗?你莫不是真打算用半颗心救他不成?” 当初常明险些形神俱灭,若不是齐元缨偷偷将她收入月光石,用月光石的灵力养了她这么长时间,她早消散于天地之间。 齐元缨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当初不拜游方为师就好了。跟着他这么多年,他什么本事都没教会我,却让我把他的心慈手软学了个干干净净。我这辈子怕是难成气候了。” 常明伸了伸手想抱住齐元缨的手,不让她去,可她至今还只是一缕魂魄,根本抓不住齐元缨。 常明急道:“不可以,你不能救他!这代价太大了!” “别担心我,半心而已,我死不了。” “怎么可能没事!” “常明,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苏泽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听见齐元缨的决定后脱口而出:“别去。” 齐元缨酷酷道:“不想死就闭嘴。” 风起,齐元缨身边乍现赤红色光芒。随着她身上那些赤色光芒愈发耀眼浓烈,狂风亦亦越发猛烈,她的发丝,衣袂皆被狂风裹挟着向上荡开,猎猎作响,宛若海中向上飘扬的海草。 赤红光芒之中,齐元缨素白的侧脸像是被染上血色一般,妖异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圣洁坚毅。 红光越渐浓烈,好似一粒巨大的血滴包裹住齐元缨,而她则像是被禁锢的圣人,脸上渐渐有些许噬心刺骨般痛苦情状显露,可眼神却仍然坚定不改地直视前方。 “砰”地一声响,红光炸开,齐元缨被弹出血滴,狠狠摔在地上。 齐元缨呕出一口血,虚弱地撑着地,慢慢摊开右手手掌。 她掌心之上是半颗血红的心。 齐元缨轻轻将心推过去:“给你。” 齐元缨的半颗心被汩汩而上漩涌不止的血流捧着飘向阿才。 阿才颤颤巍巍接过齐元缨的半心,那些托着她这颗半心的血流顷刻化为乌有,没入无形的风中。 阿才径自走向苏泽,把若木果送入他心口的位置。 阿才背对齐元缨道:“多谢。” 旋即,阿才消失不见。 常明跪在齐元缨身边,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齐元缨抹去唇角的血迹,笑着安慰常明:“哭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 苏泽在她身后忧心忡忡道:“齐元缨……” 因若木果灵力太过强大,而苏泽虚弱的身子暂时负荷不了如此强大的灵力,所以他话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苏泽想不明白为什么齐元缨如此待他,为什么她要不顾一切救他?明明那个恨他入骨,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也是她,为何今日却又为了救他连性命也不顾了? 齐元缨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晕过去的苏泽,她道:“常明,帮我一个忙。” 常明一边哭一边说:“姐姐你说。” “我不希望苏泽记着今夜之事。” “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辛辛苦苦拼上半条命救了他,却不要他记得你,那你救他图什么!” “按我说的做。” 曾经恨不得他死的人转眼却为了他生生剜出半颗心救他,她的面子往哪里搁?何况她也并不想与小邪魔再有过多的牵扯。 小邪魔只是她命中一劫,这劫数应了,便算是过了。 待她感化小邪魔交给师父,她和小邪魔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常明抽抽搭搭地化作金锦真身,催动齐元缨教她的咒语钻入苏泽体内。 常明清除完苏泽的记忆出来之时正好看见一个小腹微隆的小姑娘蹲在齐元缨身边,轻轻地喊齐元缨:“太女殿下,您醒醒。” 那姑娘回头看了看同样陷入昏迷的苏泽,片刻后喊道:“来人,快来人!” 随后那姑娘又继续唤齐元缨:“殿下,您快醒醒。” 苏泽慢慢睁开眼睛,他一睁眼便看到齐元缨晕在一边,而顾盼儿正十分着急地喊齐元缨起来。 苏泽惊讶道:“盼儿?” 顾盼儿脊背一僵,回头看他。 “你怎么在这儿?是你救了我们?” 顾盼儿只道:“一会儿人就来了,你若要逃,趁现在快逃。” 下一刻,杨淼毫无征兆出现。 按照计划杨淼原本应该备好马车在山下等着,只是他到底做不到完全信任齐元缨,于是便上山来确认一二。 不曾想杨淼一上来便看见顾盼儿和晕在地上的齐元缨,忙转身扶起苏泽,小声道:“殿下,山脚有齐军,咱们得快些离开。” 苏泽的目光却定在昏迷的齐元缨身上。 杨淼似是看出他的打算,劝道:“殿下,您想抓她,来日多的是机会。” 苏泽犹豫着随杨淼离开。 * 齐元缨原以为她会被杨淼带回去,可她没想到的是她醒来后却已经身处大齐皇宫,而她第一个见到的人竟是庆仪。 齐元缨醒来之后便问庆仪:“苏泽呢?” 庆仪纳闷道:“苏良人?他们发现殿下的时候只有殿下一人啊,并没有发现苏良人的踪迹。殿下昏迷之前是和苏良人在一块?” 齐元缨思索片刻道:“发现孤?谁发现的?” “回殿下,是静宁公主。” “盼儿?” 看来是顾盼儿对苏泽余情未了,故意放了苏泽。 齐元缨忽然想起齐治出征一事,她忙道:“父皇呢?他在哪儿?” 庆仪道:“陛下得知您被反贼所擒,已经挥师西境了,就连四皇子和颜大人都跟着去了。” 齐元缨翻身下床道:“快,准备车马,我去追父皇。” 庆仪忙劝道:“殿下,您才醒来,身子都没养好,如何能长途跋涉?您且在宫里养两日,过几日陛下便回来了。” 况且太医交代过,太女这几日不宜操劳。 齐元缨却不听劝,披上衣服便出去了。 庆仪忙不迭跟上去:“殿下,您若执意要去,请带上婢子,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齐元缨盯着庆仪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答应了。 齐元缨和庆仪一路快马加鞭,三日后终于赶到齐治一行人所在之地。齐治见她来,少不了埋怨她身子还没好便到处乱跑。于是安排了一队人马送她回都城休养,但齐元缨不肯,只说除非齐治和她一同回京,否则便不回去。 齐治不允,只许她多待一日,明儿一早定要送她走。 入夜,齐治等人都在帐篷里歇息。这两日齐元缨精神不大好,夜里总睡不着,今夜也是如此。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到帐篷外赏月。 齐元缨在月光底下站了一会,颜昊仁巡视营帐看见她。 颜昊仁道:“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歇息?” 齐元缨扭头朝他笑得甜美:“没什么,今夜月色好,想多看两眼。颜大人怎么还不去歇息?” 颜昊仁见她笑得如此纯真清甜,心神一荡。 这半年来,太女殿下果真变了许多。从前的她哪会这般笑呢? 颜昊仁道:“下官正要去歇息。” 颜昊仁转身吩咐人回去取一件薄氅来给齐元缨披上。没一会儿,庆仪抱了一件薄氅出来,仔仔细细替齐元缨穿上,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庆仪抱怨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怎地又出来吹风?” 齐元缨笑笑,温柔道:“你回去歇着罢。我与颜大人说两句话便回去。” 庆仪走后,颜昊仁问齐元缨:“殿下有什么话要吩咐?” “这一次孤能回来,多亏了盼儿。孤想你出门在外,与盼儿远隔千里,必定想她,担心她。所以孤是来替她带话的。盼儿让孤告诉你,她一切都好,请你放心,也盼你好好照顾自己。她在家等你回去。” 颜昊仁眼底渐渐浮现一丝难得的柔软情愫:“多谢殿下。” 看他二人如今这般恩爱,齐元缨也替他们感到高兴。 她知道她没有做错。 齐元缨道:“不早了,你忙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罢。” 颜昊仁道:“天冷,殿下小心着凉,也请殿下早点歇息。” “孤再坐一坐就回去。” 颜昊仁前脚才走,齐文道后脚从树荫底下走出来。 “皇姐心里莫不是还有颜昊仁?” 齐元缨扫了他一眼:“没有的事,不过是帮盼儿带一句话罢了。” “那苏泽呢?来日皇姐会不会为了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 齐文道说得委婉,但齐元缨明白他的意思。 “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齐文道反问她:“是么?” “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的。” “臣弟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想提醒皇姐。皇姐是大齐未来的女帝,凡事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齐元缨迎上他的目光,坦荡荡道:“我不会忘。” 第二十八章 夜半时分,齐元缨梦中忽闻嘈杂的惊叫声。齐元缨甫一睁眼便看见明晃晃的火把在账外跑来跑去的,火光映着营帐,好似不安分的流光,忽而闪向这一侧,忽而又奔向那一侧。 齐元缨的一颗心亦随着飘忽不定的火点而忐忑起来。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慌慌张张从她账前跑过去:“报!敌军从后侧方突袭,距离我军仅二十里。” 齐元缨急匆匆披上衣服跑出营帐。 齐元缨才从营帐出来,便有一队人马迎上来见礼道:“殿下,末将奉圣上口谕,即刻护送殿下回京。” “不,孤不回去,孤要见父皇。” “殿下,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齐元缨转身就要去齐治的营帐找齐治,将士们都劝她:“您留在这儿,反而会让陛下分心。” “报!敌军距离我军仅十五里!” 齐元缨顾不上许多,转身冲入齐治的营帐:“父皇,情况紧急,儿臣请您速速撤离。” 敌军来势汹汹,势如破竹,而他们此次总共只带了十五万将士,其中十万在前线,余下的五万驻守后侧,伺机而动 。 若对方来人众多,而齐军前线又来不及派兵驰援,这势必是一场苦战,且凶数占多。 齐治道:“你先走,朕随后自会跟上。” “不可,父皇先走,儿臣殿后。” 齐治想也不想便否则了齐元缨的提议。 齐元缨道:“父皇,您是一国之主,怎能犯险。请您相信儿臣,儿臣是大齐太女,若连这点小事儿臣都做不到,来日父皇如何能放心将大齐交给儿臣?” “请父皇相信儿臣,儿臣可以的。” 齐治盯着齐元缨,他这才深刻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已经完完全全长大,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不再是那个依赖他,围着他和皇后撒娇的小姑娘。 齐元缨道:“颜大人,请护送圣上回京。四弟你也跟上。” 齐文道却说:“臣弟与皇姐同行。” 其后,颜昊仁带上主力军护送齐治回京,庆仪亦在其中,而齐文道与齐元缨负责殿后。 送走齐治之后,齐元缨劝齐文道:“你带上人马,紧跟父皇之后回去。” 齐文道不解,只问她:“皇姐什么意思?” “今夜乱党突袭,我猜他们是知道了父皇在此,冲父皇来的。既然他们的目的是父皇,我想他们今夜带来的人数不会少。如此一来,他们留在营地人就有所减少。” “所以皇姐是想……” “孤想赌一次,带上我们剩下的这些人,联合前线那些将士杀过去,夺回城池。” 按照她的猜想,前线那些将士只怕已经身陷战火,若是他们不想办法驰援,只怕凶多吉少。 “不行,不能去。” 如今他们的处境是前有猛虎后有追凶,如果贸贸然行动,届时被困与前后两拨人之下,不止是将士们有去无回,就连他们两个也都有可能沦为战俘。 “万一我们还没拿下营地那些人,后面的人便追上了,你可知道后果是什么?” “所以孤说孤想赌一次,孤和他们赌速度。” “皇姐你可知道你这是拿什么在赌?” 她知道,她这是拿命在赌。赌赢了,他们可以夺回城池,腹背夹击苏泽那些残部;赌输了,他们腹背受敌,战死前线。 “此举确实冒险,你回去吧。” 齐文道打的什么主意,齐元缨心里门儿清。 方才齐文道说要与她同行,不过是想在齐治面前卖个好。毕竟她这个短命太女估计是等不到成为女帝的那一天,等她一死,齐文道今日所做的种种努力就极有可能成为他顺利登上帝位的有力砝码。 既然齐文道已经在齐治跟前演过戏了,他已无需与她同行。毕竟此行凶险,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回来,犯不着拉上齐文道垫背。 黄泉路上,她从来不怕孤单。 齐文道:“皇姐以为我怕死?” 齐元缨无奈低下头,这厮做戏做得还真全乎。 齐元缨亦只好配合她:“你不怕死,孤怕你死,成不成?你毕竟是我弟弟,作为长姐我有责任照顾你。” “那便照顾我到底。皇姐去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这条小命可完完全全拴在皇姐手上了。” 齐元缨打量他一眼,一时半会儿拿不准他打的什么主意。 齐文道只问她:“皇姐现下是什么主意?打算怎么做?文道一定全力配合。” 齐元缨道:“我准备烧了他们的大本营。届时他们自救不暇,咱们的人便趁机逃。” 打定主意,齐元缨和齐文道带着几千骑兵趁夜火速赶往前线。 齐元缨与齐文道商定,先让齐元缨潜入敌营烧毁敌军粮草制造恐慌,而后齐文道以火光为讯号,迅速带一队人马潜入敌方阵营,烧毁敌军所有营帐,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齐文道烧了营帐后与齐元缨汇合,彼时齐元缨已孤身与敌方缠斗了一会子。她后背与左肩已经负伤,可她却和没事人似的,既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依旧浴血奋战。 齐文道带上人手匆匆赶到齐元缨身边,将她围起来:“皇姐,你受伤了!” 齐文道眉头一蹙,齐元缨肩上的伤并不轻,后背上那一刀更是隐隐翻出一点肉花。 齐元缨这才发觉自己肩上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淋的。 齐元缨满不在乎道:“小伤而已。” 言罢,她便又混入敌军之中与人厮杀。 虽然师父说齐国兵败,齐皇室殒命是命定的劫数,可要她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齐国跌入深渊,却是万万不能的。 齐文道冲向她,一把将她扯到身后护着。 齐元缨道:“你干什么?” 齐文道不回头,只留一个她一个险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皇姐这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皇姐?” “生死关头,谁有功夫看不起你。” “既然不是,皇姐就好好藏着,等我杀出一条血路就带皇姐出去。” “多谢你有这份心。” 齐元缨长剑一挥,挡住那些企图偷袭齐文道的敌军。 一晃眼,箭羽刺破火光疾速飞冲而来,射向齐文道的后背。 齐元缨横身扑过去,斩断箭羽:“小心!” 闻声,齐文道迅速转过身。 齐元缨看向射箭之人,熊熊火光之中,那个身着铠甲的健硕男人坐在马背上,冷冷的眸子与周围冲天的火光还有热气截然相反,好似冰天雪地中的一池死寂雪水,又冷又冰,不带一点温度,亦不染半分波澜。 从前在齐皇宫,她只觉得他瘦瘦弱弱的,像盏美人灯,风一刮就会倒了。可今夜这么一看,她这才惊觉原来他并不瘦弱。他的肩,他的胸膛都已经如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那般结实宽厚,且壮实得恰到好处,不至于过分壮硕反显得笨重。 上一回在城墙之上,她一心只想着邪气的事儿,竟忽略了他这显眼的变化。 苏泽双手勒紧缰绳搭在马背上,悠悠然道:“咱们又见面了,太女殿下。” 九阴山一别,苏泽昏昏沉沉养了两日,身子大好。他身子一好便马不停蹄杀上前线,应战齐治。 按计划,苏泽本来应该去追齐治那一对人马,可他半路收到信,得知齐元缨带了人往回赶,他便急急改了道来追齐元缨。 齐元缨没说话,齐文道悄悄走到她身边盯着苏泽,目光中充满了戒备意味。 苏泽冷眼看了看齐文道,对齐元缨说:“看来太女殿下在大齐皇宫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是不是?我瞧着殿下的脸色比那几日在我宫里那会儿可差多了。” 原以为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碰上齐元缨,没想到这一来就见到了她。 齐元缨看向他:“你都想杀我了,还关心我脸色好不好?我看你是故意玩儿我。” 苏泽哑然失笑:“我几时说过要杀你?” 齐元缨气得脑袋发热:“你要杀我兄弟,灭我故土,这难道不比杀了我还狠?” “这样,咱们做一笔交易,我放了你兄弟……” 齐元缨斩钉截铁道:“滚。” 苏泽自嘲一般地勾起嘴角,他早猜到她会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问她:“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你何必如此着急拒绝?” “不必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没打什么好主意。” 他其实想说只要齐元缨跟他走,他可以放了齐文道。 可惜齐元缨不给他这个机会。 苏泽手一抬,杨淼便递过来一只白玉簪子。苏泽朝齐元缨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白玉簪子,笑得意味不明。 齐元缨眸光一凝,心也不自觉跟着一紧。 这枚簪子看着有些眼熟,她仿佛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当齐元缨意识到什么,她几乎是嗓子眼飞出来一句:“你把盼儿怎么了?她在哪儿?” 她离开都城前见过盼儿,而这簪子正是盼儿当时戴在头上的。 见齐元缨如他所愿咬住鱼钩,苏泽不慌不忙道:“放心,她很安全。” “苏泽,你不会伤害盼儿。” 凭他二人的旧情,齐元缨不相信苏泽舍得对顾盼儿做什么。 苏泽阴阳怪气道:“不巧的是似乎有人说漏嘴了,你的心上人似乎已经知道了。” 其实并非别人说漏嘴,而是他命人给颜昊仁送了信。 苏泽巡视四周后才道:“你让颜昊仁护送齐治回去了?” 齐元缨心一抽:“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颜大人会不会因为担心盼儿的安危而做出什么事来。” 她信颜昊仁,可即使如此,她还是不由得害怕,担心。 齐元缨扭头告诉齐文道:“文道,我们走!” 苏泽见她要走,抬手轻轻一挥,左右两侧的将士便齐齐冲向齐元缨和齐文道。 苏泽急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逃出去。” 话音才落,齐元缨飞快朝苏泽和林淼的方向扔了一个□□。炸得他们的马全受了惊,到处乱窜,而齐元缨则趁机拉上齐文道逃了。 烟雾散去后,杨淼意欲领上一队人马去追他们。 苏泽淡淡道:“让她走,不必追。” 杨淼听见,只好撤回来。 苏泽又道:“那边可有消息了?” 杨淼摇头:“暂时还没有。” 第二十九章 齐元缨和齐文道快马加鞭,紧赶慢赶一个彻夜,至第二日中午才勉强追上护送齐治回京的一队人马。 只可惜,齐元缨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齐治心口中箭,齐军进入离营地最近的城池后,太医们全力救治一整夜却还是没能将齐治救回来。 齐治驾崩。 屋子里乌泱泱跪了一群人,抽抽噎噎地哭着。 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齐治,这一刻齐元缨跪了下来,脑子里只剩下茫茫无边的虚无。 师父说,命不可改,不能改。 原本她不信,她只信人定胜天。可现在看来,有些东西当真是人力不可强的。 齐元缨仿佛被人抽干了精气一般,倏忽间便泪如雨下,她目光呆滞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昨夜末将等护送陛下回都城的路上被刺客埋伏。陛下……陛下被袭,是末将救驾不力,罪该万死。” 齐元缨忽觉胸闷得厉害,喉咙中迅速翻滚出一口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唇齿。眨眼间,一口血冲破她的齿关,洒在地上。 昨夜齐元缨受的两道刀伤亦在这一刻蹦出钻心的疼痛感觉,她顿时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下去。 齐文道从她身后冲上来:“皇姐。” “殿下。” * 昏迷之际,齐元缨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在花园扑蝴蝶玩儿,梦里的她不过四五岁上下。她身后跟了一群侍女亦步亦趋地跟在踉踉跄跄扑蝶的她,生怕她一个脚步不稳便给摔了。 她往前跑了两三步,终于扑到一只牙白色小蝴蝶。她清清楚楚地感受那只蝴蝶在她掌心上下飞舞。 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元儿。” 齐元缨听见齐治叫她,她一高兴,松开了手。那只蝴蝶迅速舞动翅膀,慌慌张张逃了。 齐元缨顾不上那只蝴蝶,急匆匆地朝齐治飞奔而去。 尽管她明明知道齐治已经死了,可她还是心存侥幸地以为只要她抱住梦里的这个齐治,他就会回来。 “爹爹!” 可结果,她醒了。 她一睁眼,一滴泪迅速滑过眼角,隐入鬓角。 这一刻,她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梦还是现实,她都已经无力改变什么。 “皇姐,皇姐。快,快去传太医。” 齐文道就在她床边守着,他看着有些憔悴。 “叫颜昊仁来见我。” 齐文道转身吩咐道:“把颜昊仁带上来。” “皇姐,昨日你昏迷之际,臣弟已先行审过颜昊仁,他承认曾经见过苏泽,也承认自己护主不力才导致父皇遇刺。” 齐元缨淡淡扫了他一眼,暂时提不起力气同他说话。 彼时恰逢侍女送了药来,齐元缨才喝完药,颜昊仁就被两个将士押了进来。 颜昊仁看上去气色不大好,眼中遍布红血丝,眼下乌青更是显眼得很。齐元缨打量了一下他身上各处,只见他衣衫有些破烂,身上的刀剑伤似乎都是与人激战留下的。 如此看来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齐文道没有背着她动手脚。 齐元缨问他:“盼儿的事,你听说了?” “是。” 苏泽让人给他带话,若是他想救盼儿,便拿齐治的命来换。 他原以为苏泽话里的意思是让他刺杀皇帝,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苏泽并不是让他选,而只是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救顾盼儿的机会。 事实上,苏泽都已经布好局,只等齐治入局,再将其击毙。无论他怎么选,齐治都已经必死无疑。 说到底,是他小巧了苏泽决心和谋划。 齐元缨闭了闭眼:“孤给你一个机会。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天夜里颜昊仁护送齐治,路上遇伏。齐治被贼人射中心口,身负重伤。其实那夜他并不是没有机会救齐治,只是那一刻他犹豫了。 虽然盼儿心里的人不是他,可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他就做不到全然不顾盼儿的安危。 那一刻,情与义在他心里交织缠绕,拧成一根绳绞杀他仅剩的理智。当他回过神,亲手剪断那根绳,冲向齐治时,齐治已经中箭倒下。 他迟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竟会因情乱义,做出如此当受万人唾弃之举。 颜昊仁低下头,闷闷道:“臣,护驾不力,无话可说。请殿下责罚。” 齐元缨见他既不争辩又不不反抗,生如死水的模样,不觉冲冠眦裂,提剑刺向颜昊仁,逼得颜昊仁不得不抬头看她。 天知道她有多想杀了颜昊仁,让他下黄泉陪齐治,可当她看见颜昊仁如一滩死水的眸光,她这一剑却鬼使神差般地停了下来。 齐元缨刺不下去。 这一眼让齐元缨看见了颜昊仁眼中那些复杂又痛苦的情绪,他的懊悔,他的为难,他的情义两难全。他被自己的羞愧所挟持,甚至丢了生的欲望。 若她是颜昊仁,只怕也做不到不犹豫,毕竟那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她当初真不该拜游方为师。 “孤暂且先信你。”齐元缨丢开剑:“把他带下去,看牢了。” 颜昊仁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颜昊仁惊道:“殿下……” “要不是舍不得盼儿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孤一定杀了你。” 她答应过盼儿要将他好好带回去的。 颜昊仁被带下去后,齐元缨踉跄了两步跌坐回去。 齐元缨如此轻松就放了颜昊仁,这是齐文道没想到的。 她如此处理颜昊仁之事,齐文道心里哪有服气的?齐文道当即与她辩道:“即便颜昊仁没有行刺父皇,可他护驾不力却是板上钉钉之事,皇姐怎能如此轻易便放了他?皇姐如此要如何服众?” “此事回京再议。” “皇姐莫不是对他余情未了,舍不得杀他?” 齐元缨看向他,冷厉道:“文道,安分些。” 齐治弥留之际曾留下口谕传位太女齐元缨,照理说她应当在登基大典之后正式继位,但前线战事吃紧,齐元缨根本等不到登基大典就已经被推上帝位,在兵荒马乱中成了大齐唯一的女帝。 不知是她身体已经油尽灯枯,还是前两日的刀伤属实严重,她歇了这两日,身上的伤看着虽像是有了好转,可她的精神却不受控地萎靡下去。 因齐元缨身子不好,众人几番商议之后决定先让齐元缨带上一队人马护送齐治的尸身回京,齐文道耽搁两日再回。 齐元缨启程的前一夜,侍卫来报说是颜昊仁逃了。 眼下比起寻回颜昊仁,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她没让侍卫们大张旗鼓去追人,只拨了两三个人去寻颜昊仁。 齐元缨猜到回京这一路不会太平,可她没想到那些人竟如此沉不住气,她前脚启程,那些人后脚便跟上,迫不及待地想要置她于死地。 齐元缨出发的第二日在山野遇到刺客埋伏。 对方来势汹汹,目的明确,只为取齐元缨性命。 纵使她身边一众护卫皆是拼尽全力保护她,但对方人多势众,且个个都犹如死侍一般不要命地扑上来。 齐元缨这方渐渐落了下风,大有招架不住对方攻势的趋势。 “陛下小心!” 颜昊仁不知何时带了一队人马现身,他持剑飞冲到齐元缨身边,替她挡开背后的暗箭。 这会儿齐元缨疲于应战,已然无力留心周围动向,只在眼角余光瞥见有人举着箭朝她冲过来那一瞬间二话不说,提剑踅身刺过去,一剑刺穿对方心口。 待齐元缨看清来人的真面目,她好似被人闷头打了一棍,世间纷扰繁杂,生死危机顷刻隐于无形。 世上仿佛只剩下她和身染鲜血的颜昊仁。 齐元缨登时松了手,慌到语无伦次道:“你……为什么,怎么会……怎么是你……” 颜昊仁头一次见她慌成这副模样,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和爬满身上每一寸的疲软感,他道:“圣上别慌。先皇临终前担心有心人趁乱生事,阻碍圣上继位,特命微臣调来御林军护送您回京。” 言罢,颜昊仁煞白着一张脸笔直倒向齐元缨。 当日齐治遇刺,他冲过去时齐治口吐鲜血,颤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枚玉牌送入颜昊仁手中:“事情有变,快……凭此玉牌速调御林军,元儿恐有难……” 直至齐治咽气的那一刻,他心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齐元缨。 齐元缨险险接住颜昊仁,而她却因承受不住颜昊仁的重量而被他带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二人面对面跪着,齐元缨声音发颤道:“所以……你是为了调配人手护送我回京才逃的?” 齐元缨原以为颜昊仁是担心顾盼儿的安危,只身去了敌营,所以才派了人暗中保护,照应一二。 “殿下放心,他们一定会将殿下安全护送回京。” 他明明已经逃了,明明知道此行凶险,为什么还要回来?她宁愿颜昊仁不顾一切去救盼儿,至少那样他还或许还能活着,或许还能有盼儿团圆的一天。 齐元缨又气又急:“颜昊仁,你到底在犯什么傻?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和盼儿团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回来送死?” “先皇遇刺一事,微臣万死难辞其咎,便让微臣……黄泉路上亲自谢罪……” 一语未了,颜昊仁口吐血沫栽到齐元缨肩上。 齐元缨急慌慌从袖中拿出乾坤锦:“颜昊仁,你撑着点,我有办法救你,我一定能救你。你先别闭眼,你千万别睡。” “歘”地一声,齐元缨身子一僵,一柄剑突如其来地刺穿她的左肩,剑锋染着鲜血穿透她的左肩。 齐元缨怔了一怔,捡起手边的长剑甩向偷袭她的刺客,一击毙命。 她顾不上自己,连忙打开乾坤锦翻找起来,耳畔却传来颜昊仁气若游丝的一句话:“对不起。微臣想斗胆求圣上一个恩典。” 齐元缨顷刻红了眼,带着哭腔道:“别说话,等我救你。你要求恩典,也得等你好了再求。” 颜昊仁颤颤巍巍地抬起血淋淋的一只手,轻轻按在齐元缨手上,让她停下翻找的动作。 颜昊仁道:“若盼儿愿意回来,微臣想请圣上把盼儿带回来。若盼儿想留在那儿,也请圣上答应让她留在那儿。” 出征前他偶然从宫女那儿得知盼儿嫁他并非本意,她心里的人原是苏泽,嫁他实属形势所迫。那时他才明白为何盼儿嫁进颜家之后,常在无人之处面露愁容。 当初他以为那是盼儿想父母,想娘家了。如今看来原来是只是因为他不是她的意中人。 这桩世人皆道美满的姻缘,对他而言是三生有幸,可对盼儿而言呢? 若当时他没喜欢上盼儿,没有求娶盼儿,或许苏泽就不会因爱生恨,或许先帝也不会死,事情也就不会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 齐元缨道:“要救盼儿你自己救,我不管。” 第三十章 颜昊仁倾尽最后一点力气笑了笑:“微臣这便去黄泉路上向先皇请罪了。圣上不必自责,这已是微臣最好的选择……” 若非如此,他下半生只怕都将在自责中度过。 “圣上保重,千万小心……” 肩头的人突然沉了许多,颜昊仁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完完全全压在了齐元缨身上。齐元缨险些承受不住,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 齐元缨眼中滚下热泪,丧气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盼儿。” 齐元缨托住颜昊仁的后脑勺,轻轻将他放到地上,仿佛他只是睡着了一般,而她并不想打扰他歇息。 颜昊仁带来的这一队全是精锐,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将刺客放倒了一大半。 齐元缨抽出左肩的剑,插在地上,借势站起来。 齐元缨才站定,身后便有一柄长剑刺过来。齐元缨察觉到身后奇袭而来的凌厉剑风,刚要转身应战,忽然听见一声闷响,那道凌厉剑风跟着消失不见。 不等齐元缨反应过来,她脚下忽然一空,被人拦腰抱起,而她手中的剑也在她出神的这一瞬间被人打落在地。 待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人圈在马背上。 “怎么?真对颜昊仁余情未了?他死了你这么难过?” 这声音…… 除了苏泽,还能是哪个!他竟然还敢在她面前出现! 齐元缨抬起左手觑准苏泽的腹部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闷肘:“你竟还敢出现?正好,新仇旧账,今日一并算算清楚。” 苏泽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挡开齐元缨的攻击,但又不敢使太大的劲,他怕扯着齐元缨的伤口。 苏泽面无表情道:“看来你还真是铁打的身子。” 苏泽低头看了眼,她一身素衣,左肩一侧早被血水染得血红,他隐隐约约还能闻到她肩头伤口处飘散出来的血腥气。 苏泽没想到短短两三日不见,她身上便添了这许多伤,又因连日奔波,人瞧着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苏泽道:“要算账也得有命才行。” 齐元缨不屑道:“笑话。苏泽,总这么假惺惺的有什么意思?怎么?怕那些人杀不了我,少不得亲自跑一趟才安心?” 他得了消息好心好意来救她,结果她却以为他在做戏? 苏泽恼道:“齐元缨,几日不见,你怎生变得如此愚蠢?我若有心取你性命,当夜齐军被包围时我大可以杀了你,何需等到今日?” 单枪匹马来救她。 “少废话……” 齐元缨扭转身子,抽出发上金簪对准苏泽的肩就要刺下去。可簪子还未碰到苏泽,突然袭来一阵强烈的晕眩感,紧接着她两眼一黑,身子亦不受控地倒向苏泽,最后晕在苏泽怀里。 前一刻她还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似的,这一刻她却虚弱得像一只病弱的小奶猫。 齐元缨一袭雪白的衣裳被鲜血染出斑驳血迹,额前碎发和着血,和着汗凌乱地贴着她的皮肤,那苍白的脸色却丝毫不减她闭月羞花之姿,反倒添上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柔弱美,似琉璃,似水晶,易碎易裂,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呵护她几分。 可他并不愿意见她弱不胜衣的模样,她生来就应该是英姿飒爽的天之骄女。 * 齐元缨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在拧帕子的庆仪。 那一夜庆仪失踪之后,她派人找过庆仪的下落,可却迟迟没有消息。为何庆仪会出现在苏泽的宫殿? “你怎么……” 说话间,齐元缨便要起身。岂料这一动弹却扯着左肩的伤处,急袭而来一阵剜心的疼,生生打断了她。 庆仪忙丢下帕子走来:“殿下,您肩上的伤还没好,不能乱动。” 齐元缨道:“你先扶我起来。” 庆仪在她身后放了一个软枕,扶她起来。 齐元缨来不及细问庆仪,苏泽已经从外面进来。 齐元缨讥笑道:“消息倒是灵通。” 苏泽把昏迷的她带回来之后,她昏迷了三个日夜,今儿才头一遭醒过来。 苏泽在她床边坐下,齐元缨冷眼瞧他,讥讽道:“你还想做什么?挟持我逼迫齐军投降?苏泽,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威胁不了我,更威胁不了齐军。” “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 苏泽垂首一声嗤笑。 虽然他从没有期待过从她这儿得到一句好话,但怎么说他也是只身犯险救了她一命,没想到她醒来后第一句话反而是威胁他。 苏泽眼中余光瞥到她的右手偷偷摸摸在床边摸索什么。 苏泽忽然笑起来:“你当我是傻的么?救了你,还在你身边放匕首短刀一类,让你袭击我?” 齐元缨的手一顿:“苏泽,你最好给我记着,你欠了我两条命。这事我和你没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苏泽眉心一拧:“两条命?” 一条是齐治的命,还有一条是谁的? 等等,莫不是指颜昊仁? 苏泽咬紧后槽牙道:“你对颜昊仁用情至深,可真是感天动地。可纵使你喜欢他又如何?他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我倒要看看他在你心里还能藏多久。” 见苏泽如此得意,齐元缨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越想越生气。 这口气她咽得十分憋屈。 这算什么? 她不惜用半颗心救回来的人踩着她的血肉,杀了她的至亲,她上辈子莫不是灭了他满门?所以今生今世要这样与他冤孽纠缠。 冲动之下齐元缨扇了苏泽一巴掌,怒道:“滚。” 庆仪急道:“殿下。” 杨淼亦抢步上来:“齐元缨!你别不知好歹!” 初时,苏泽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齐元缨。旋即,他摸了摸热辣辣的右脸,神情复杂地看了齐元缨一眼,转身走了。 庆仪冲到床边,抓着齐元缨轻颤的右手,心疼道:“殿下。” 方才齐元缨打苏泽的那一巴掌,她使了不少劲儿,这会儿手都红了。 可奇怪的是齐元缨却感觉不到疼,就连肿胀酸麻的感觉也没有。齐元缨联想到前两次受伤的事,突然明白了什么。 齐元缨跨步下了床,抢了妆奁里的簪子对准手腕狠狠划了一下,鲜血登时冲破伤口,如流水般顺着她雪白的腕子滴落。 庆仪见状,不免慌张起来,疾冲过来握住齐元缨手腕上的伤口:“殿下您这是干什么!” 只是齐元缨的手腕还在不停往外冒血,瞬间也染红了庆仪的手,庆仪被吓了一跳。 庆仪慌慌张张冲外头的人嚷道:“快,快去请巫医。” 苏泽和杨淼原已经拐出院子,只一听见齐元缨屋里的动静便又急急踅身回来。哪里想到二人一进屋便看见这般血淋淋的场面。 苏泽夺步冲上去,抢了齐元缨的簪子丢在地上。那簪子沾着血在地上滚了一圈,画出一道纤细又毫无章法的血痕。 苏泽立眉竖眼地拍着胸脯道:“你几时变得如此窝囊了?既然咽不下这口气,既然恨我,那就给我好好活下去。有本事冲我来,杀了我,自寻短见算什么!” 齐元缨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被他紧紧抓在手里的腕子,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五味陈杂。 她不是自寻短见,只是为了验证一件事情。 现在她得到答案了。 她感觉不到疼了。 不对,说得准确一些,她还能感觉到疼,只是她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疼。前两次受伤时她感觉不到疼,她以为那是因为情况紧急,所以她顾不上疼。 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不是那样。 少了那半颗心,她的五感变迟钝了。 苏泽瞪着她:“齐元缨,我奉劝你一句,你若还想报仇就给我好好活下去。” 齐元缨亦不甘示弱,恶狠狠地回瞪苏泽。 巫医匆匆忙忙赶到,一进屋见了这位小姑奶奶与苏泽剑拔弩张,恨不得吃了对方的场面,着实抹了一把冷汗。 巫医战战兢兢走过去:“主上。” “还愣着做什么?快给她治伤!” 得,尽管巫医这般小心谨慎却还是成了冤大头,白白被苏泽呛了一句。 “是。” 新伤旧伤,添了又添,加上进来齐元缨身子本来就不好,巫医怕她不肯安分养伤,于是便开了些安神的汤药让她喝了,好好歇着养伤。 从齐元缨的屋子出来,苏泽又问起救治齐元缨的法子。 这阵子巫医极害怕见苏泽,因为一见了苏泽,苏泽要么是问他给齐元缨续命的法子,要么就是让他给齐元缨治伤,养身子。 若换了是旁的普通姑娘,这些伤都好治,可偏偏那人是齐元缨。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既给齐元缨下无药可解的剧毒又找法子救她性命。 这不是闲出屁来了,没事找事。 巫医道:“主上不用担心,属下已经在找了,但还需要一些时日。” 苏泽道:“我不担心,我有的是时间,但如果她等不到,那你就去与她作伴。” 苏泽面无表情说出这么一句让巫医肝颤的话,着实骇人。 苏泽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竟吓出巫医一身的冷汗,他抖了抖衣袖抹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属……属下明白。” “去罢。” 巫医离去后,杨淼问他:“殿下为何还要救她?她丢了帝位,众叛亲离,如今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殿下不如放任她自生自灭,不失为一种折磨。” 苏泽顿了顿,回头看着窗子:“不够,我还要她亲眼看见齐国国破的那一天。” 杨淼劝道:“殿下……” 不知为什么,杨淼总隐隐有种预感,只要齐元缨活着一日,事情的变数就多一分。 “颜昊仁的死,暂时别告诉顾盼儿。她如今……经不住吓。吩咐下去,好生照顾她。”苏泽犹豫后补了一句:“还有,别让她知道齐元缨的消息。倘若哪个敢走漏一丁点风声,格杀勿论。” 杨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苏泽,在对上苏泽那双如狼鹰一般犀利的目光之后,迅速低下了头。 “是。” 苏泽没有想到有一日他会为了齐元缨利用顾盼儿。 第三十一章 许是巫医的药确有奇效,齐元缨醒来时身上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都已经好了许多。 齐元缨才醒过来便有侍女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立于床侧:“姑娘,喝药吧。” 齐元缨看了看那姑娘,又看了看四周,却没发现庆仪。 齐元缨问道:“庆仪呢?她去哪儿了?” “回姑娘的话,庆仪姐姐去找巫医了,才姑娘睡着的时候发噩梦,还说了梦话,庆仪姐姐不放心便去请巫医了。” 齐元缨回想了一下,却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梦:“我说了什么梦话?” “姑娘没说什么特别的,似乎是想家了。” 齐元缨怅然若失地垂下头。 “姑娘,喝药吧。巫医说了,这药得趁热喝。” “先放着,我这会儿不想喝。” 她这会儿精神头不大好,闻着药味儿就有些难受。 “可是……” 侍女来不及劝,眼皮子底下忽然冒出来一双手端走汤药。侍女不由一惊,待细看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却是苏泽。 苏泽端着药碗推到齐元缨面前,面无表情道:“喝了。” 齐元缨一见着他就来气,所以根本不看他。 苏泽侧了侧身,看着后面的侍女警告齐元缨:“你不喝,我就让她死。” 那侍女听见,“扑通”一声,哆哆嗦嗦跪下去直求饶。 齐元缨咬牙切齿道:“苏泽,你讲不讲道理?” 苏泽笑了笑:“多谢你抬举,竟以为我是讲道理之人。” 齐元缨目光陡转,忽地瞥见苏泽腰后似是藏了一把匕首。齐元缨二话不说扑上去抢了他的匕首,以雷霆之势觑准他心上三寸刺下去。 虽然她杀不了苏泽,但好歹也得叫他吃些苦头方能泄她心头之恨。 侍女惊呼:“主上!” 这是齐元缨第二次伤他。 苏泽眼睁睁看着齐元缨的匕首刺过来却不躲,眉头也不曾皱一下,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自己身上的伤和不断涌出来的鲜血,只小心谨慎地稳了稳手中的药碗,避免汤药都洒出去。 齐元缨怒道:“我也要让你尝尝什么是疼。” 苏泽把碗递到齐元缨面前,语气极其平静:“不疼。怎么就这么点力气了?把药喝了,养养精力再动手,否则都是白用功。” 齐元缨跪在床边,看了看他的鲜血直流的伤又看看他毫无动容的神态,心中却并无泄愤的喜悦,反而生出另一股没头没脑的烦躁。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好好活着不就能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齐元缨夺过那碗被苏泽护得好好的药碗,一饮而尽。 “苏泽,我告诉你,就算你用尽世间奇珍异草也是没有用的。” 苏泽眼皮一跳,警惕道:“什么意思?” “你心里清楚。”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齐元缨眉头一皱,机警道:“我应该知道什么,不如你与我说说?” 苏泽拿走她手里的碗,递给后头的侍女:“齐元缨,我告诉你。你好好活一日,顾盼儿就能好好活一天。” 齐元缨轻叱一声,凭他和顾盼儿的情谊,她不相信苏泽会做出什么危害顾盼儿性命的事情。 齐元缨坐回去道:“那是顾盼儿,你舍得?别说笑了,苏泽。即便要威胁我,也该找个可信的理由才是。这算什么?” 用他心上人的性命来威胁她? 他脑子怕是被门给夹了。 苏泽低下头,拔出匕首,盯着刀刃上那些冷冰冰的血,漫不经心道:“你说的没错,顾盼儿不会出事。” 不论他们之前有怎样的纠葛,顾盼儿对他而言毕竟有救命之恩,单凭这一点,他也不会动顾盼儿。 苏泽低着头,笑意浅浅:“可她如今似乎是两个人?” 听苏泽如此说,齐元缨不免心惊肉跳,登时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苏泽。 “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这异国他乡的,或许都不需要我动手,那孩子便因水土不服出了什么岔子也未可知,你说是不是?” 那是颜昊仁的遗腹子,是他唯一的血脉。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不能出事! 齐元缨攥紧了拳头,赫然大怒。 “怎么,颜昊仁与别人的孩子也能让你如此大动肝火?看来我还是小瞧了颜昊仁对你的重要性。你说我当初费那么大的劲做什么呢?直接用颜昊仁的性命威胁你不就是了。” “苏泽,你但凡有点人性,也该明白稚子无辜的道理。让你和盼儿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人是我,害你痛不欲生的人也是我,你要恨就恨我,别殃及无辜。” “你高看我了。我见识浅薄,不知什么是人性,也从未见识过这东西。” “你……” “只要你好生歇着,我定会言而有信。” 言罢,苏泽转身出去。 苏泽前脚才迈出去便与巫医撞了个满怀,巫医和庆仪皆吓了一跳。及至细看,又见苏泽已经负伤,心下已然明白一二分。 巫医惊呼道:“主上,您这是……微臣这便替您治伤。” 苏泽却不忙,只问他:“你怎么来了?” 庆仪答说:“殿下夜里睡得不安稳,总连着发噩梦。婢子担心殿下,这才请了巫医来给殿下瞧一瞧。” 怪不得方才他瞧齐元缨的气色不好。 苏泽侧了侧身,让巫医进去。 可苏泽自个儿也受了伤,且又伤在关隘处,巫医怎敢进去给那个小祖宗瞧她那些小毛病,自然是要先紧着苏泽的伤治。 巫医正为难之际,里头齐元缨忽然发了话:“关门,谁也不见。” 她这里都是些小毛病,与苏泽比不了。 巫医小声道:“主上,微臣先替您治伤,回头再来看姑娘也不迟。” 苏泽在齐元缨身边伺候了那么长时间,自然知道齐元缨的意思,也晓得她的脾气。若在这个时候还勉强她,怕是要适得其反,于是便先将巫医带了回去。 上一回齐元缨在苏泽肩上刺了一个窟窿还尚未愈合,这才两三日苏泽身上又添了一道新伤,且这次的伤口远比上次来得严重。 伤患处离心口近不说,而且几乎是将整把匕首都刺进去了,伤疤足有巫医大半截大拇指那么长,鲜血更是淌了苏泽大半边身子,顺着他腹上那些结实的沟壑一路流下去。 叫巫医看得是胆战心惊的。 巫医暗暗腹诽道:“这姑娘下这么狠的手,简直是要主上的命。” 别看那被关着的姑娘姑娘这几日身上新伤旧伤总是没个完,其实苏泽这边也一样,新伤添旧伤,也是没个头。 往往旧伤才开始养,新伤忙不迭就跟上了,倒像是旧伤招手叫过来的一般。 巫医包扎伤口时因怕手不稳弄疼了苏泽,故而手都比较轻。只是他也明白,这么深的伤,上药时总归是要揪心疼上一番的。可他上药时,苏泽愣是一声不吭的,仿佛是个没有知觉的假人似的,倒和他帮齐元缨上药时,齐元缨面不改色的样子有的一拼。 巫医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真是一对冤家,要强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苏泽隐约听见他像蚊子一样“嗡嗡”地说话,却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苏泽问他:“你说什么?” 巫医忙解释道:“没说什么。那姑娘下手忒恨了,只差一点点就要了您的命。依微臣愚见,这姑娘如此怨恨主上,且又心狠手辣的,她不能留在您身边。” “你也说了还差一点点,说明她手下是留了情的。” 齐元缨明明有机会杀他,但却没这么做。 巫医一时语塞,良久后才道:“这……您要这么说,微臣委实无话可说。” 杨淼巡逻归来听说苏泽受伤的消息便往苏泽这儿赶。杨淼赶到之际,巫医刚好帮苏泽包扎完伤口。 苏泽见杨淼进来,淡淡扫了他一眼,吩咐巫医道:“去看看齐元缨。” 巫医应了声是,留心看了看杨淼一脸的愁容,觉知此事不简单,于是提起药箱二话不说出去了。 杨淼冷眼看了一眼苏泽身上鲜红的新伤和那个才结痂的窟窿,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主上真当自己有金甲神人护体?天不怕地不怕?一次次拿命陪她玩儿?” 苏泽提起半褪的寝衣虚搭在肩上,讽刺道:“金甲神人?还是你知道如何嘲讽我能让我像吞了刺一样难受。” 他这人,运气差极了。 此生唯一一件幸事,是他还活着,还有替族人报仇资本。 杨淼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揶揄苏泽,只是见了苏泽浑身的剑伤,刀疤,烫伤,便不忍心再说下去。 “殿下……” 苏泽悠悠然道:“小伤而已,不妨事。总得让她把这口气出了。” “殿下您是故意将匕首带过去的?殿下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死了便死了,咱们折磨剩下那些齐皇宫的人,照样可以一雪前耻,何苦和她这么耗着?” “她不一样,她是齐治的掌上明珠,折磨她远比折磨别人尽兴。” 杨淼双手抱胸嘲讽道:“是么?殿下折磨人的方式可真新鲜。” 之前为一个齐元缨平白在齐皇宫受了那么苦,差点连手都断了;后来为了救齐元缨孤身闯入敌营救下齐元缨,结果人还不领情,反倒刺了他一簪子;到如今,为了让齐元缨消气,亲自给她递刀子。 这到底是折磨齐元缨还是折磨苏泽他自己? 苏泽目光闪烁,语气却异常坚定:“她得先活着,我才能让她亲眼看着父母家族是如何惨死的。” 杨淼不无顾忌道:“殿下难道不觉得如今事情越变越复杂了吗?” 苏泽和齐元缨一次次救彼此于危难,却又一次次想置对方于死地,如这般无止境的纠缠下去,他们之间还能说得清是恩还是仇么?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她虽然帮过我几次,但一码归一码,该做的事我会一样不落做下去。” 杨淼蹙眉,暗暗下了决心,来日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将那夜九阴山上的真相告知苏泽。 杨淼突然想起早些时候探子送回来的消息。 杨淼道:“主上,还有一件事。” “说。” “齐国太后病重。” 第三十二章 从苏泽那儿出来,杨淼便去了齐元缨的寝殿。彼时庆仪正好送巫医出来,二人打了个照面。 杨淼擦过庆仪时,轻声提了一句:“我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最好看住齐元缨,下次再出什么事,我连你一起收拾。” 庆仪恭敬道:“是。” 杨淼推开门进去,一眼看见齐元缨趴在罗汉椅那儿懒懒地看向窗外。只见她杨柳宫眉,眸若点星,领如蝤蛴,好似一副挂在那儿的美人画一般。 可惜这美人看似柔弱,一碰就碎,实则却如洪水猛兽一般,所到之处人仰马翻。 杨淼兀自怔仲之际,齐元缨突然发话:“看够了?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滚。” 杨淼清了清嗓子:“你以为你今日为什么还能好好在这儿坐着?若不是主上得了消息,孤身闯入齐国救下你,你今日指不定是谁的剑下亡魂了!你别不知好歹。” “得了消息?谁给的消息?” “我不知。总之你安分些,若有下次,我一定不放过你。” “不知好歹?若真计较起来,苏泽今时今日还能活着喘气儿,你觉得是多亏了谁?”齐元缨这才转过来:“按你的说法,他救我脱困,我就要对他感恩戴德,在他面前夹着尾巴做人。那我实打实救了他一命,他又应当如何?可结果呢?他用我帮他抢回来这条命杀我父皇,你觉得这笔账又该怎么算?不如你教教我?” 按齐元缨的说法,他们确实不占理。可凡事总是有因才有果,他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全是当日齐国种下的因所致,怨不得他们。 不过是报应不爽,自食其果罢了。 杨淼顿了顿:“要想知道齐治做了什么,来日有机会,不如问问你母后。”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拐弯抹角带风向。” “我说的你肯信?总之一句话,你安分守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苏泽有幸捡回一条命,多亏齐元缨出力,冲着这一点,他可以暂时不动齐元缨。 “杨淼,我也劝你一句,最好别再来招惹我。我想你应该不想让苏泽知道当夜九阴山上我救了他的事情吧?”齐元缨歪了歪头,抱膝看向杨淼,笑意盎然:“你说如果他知道是我救了他,他会如何?我猜他至少会留我一条命。如此,那些不相干的人更是别想杀我了,你说是不是?” 坦白说,齐元缨也不确定苏泽是否会为这个手下留情,这不过是她随口一说,用来诓杨淼的场面话。 杨淼虽不知道齐元缨出于什么目的隐瞒这件事,但至少就目前的局势而言齐元缨选择隐瞒这事对他,对苏泽而言都是好事。 “你好自为之。” 杨淼撂下这一句话便走了。 庆仪见杨淼离开,她担心齐元缨便进来看了一眼。 二人凭空对了一眼,齐元缨忽然问她:“庆仪,为什么?” 庆仪福了福身:“殿下……” “带句话给苏泽,告诉他我要见盼儿。” * “听说你要见我?” 齐元缨原坐在窗棂底下喂鸟,听见他的声音便放下东西,慢慢悠悠转过身盯着他看:“这就来了?难为你还看得起我这个阶下囚,没摆架子。” 庆仪传话说是齐元缨想见他,所以他忙完手上的事就来了,倒是没耽搁多少时间。 齐元缨道:“我要见盼儿。” 苏泽明面上没说囚禁齐元缨,但实际上也与囚禁无异。除了这间屋子和外面的院子,齐元缨哪儿也去不了,哪怕是在院子里逛一圈,身边也少不了七八个人跟着,监视她,以防她逃了。 她想着,约摸是上一次她出逃那事儿让苏泽心有余悸了。 苏泽笑:“你这是命令我?” 齐元缨语气强硬,一点儿不像是请求,反而像是朝他发号施令,压根不允许他拒绝。 如此,她竟还自嘲阶下囚? “你只说答不答应,大家时间都挺宝贵的,别废话。” 苏泽无声笑着,这才是她,这才是他从小到大仰望着的天之骄女。不管何时何地,她总是那样的高傲,目下无人。 苏泽答说:“可以,我让你见顾盼儿,但你不能单独见她,我的人必须跟着。” 齐元缨爽快答应道:“好。” 她要见顾盼儿,主要是为了确认顾盼儿的安全,暂时不做他想,自然也就不怕苏泽派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苏泽招了招手,站在一侧的侍女上前一小步听后差遣。 苏泽道:“一会儿跟着去。” 侍女应道:“是。” 苏泽道:“盼儿如今经不住吓,所以颜昊仁的死,我没让人告诉她。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想你应该有分寸。” “我知道。” 齐元缨有心向顾盼儿请罪,但她也深知,如今不是时候。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向顾盼儿请罪的那一天。 齐元缨问他:“你可不可以放了盼儿?她已经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况且我看得出来她对昊仁并非无意,她心里有昊仁。你如此纠缠下去,对她,对你都不是好事。你既然喜欢她,就应该盼她天天开心,可你这么做她不会开心。” “我说过,只要你好好的,她也一定好好的。” 看来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盼儿。 苏泽转身要走,齐元缨忽然叫住他:“等等。” 苏泽回头看向她。 齐元缨道:“从一开始庆仪就是你的人,是不是?” 苏泽盯着她,认真答:“是。” 庆仪是他的人不假,但这些年庆仪近身伺候齐元缨,不知不觉中也对齐元缨生出了一二分的忠心。 那夜他能及时赶到救下齐元缨,便是庆仪给的消息。若非如此,此时此刻,齐元缨不知当身处何种险境。 齐元缨目光冷冷:“苏泽,好手段。这么些年装的不辛苦么?” 从她前脚溜出皇宫,苏泽后脚就跟了出来时起,她就已经对庆仪起了疑心。只是庆仪打小跟着她,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对庆仪早已经生出了天然的信任。所以她虽然怀疑,但却不敢信。直到庆仪主动请罪钥匙丢失,她去地牢里与苏泽对峙,苏泽故意说那样引人误会的话,她又觉得是苏泽心机深沉,故意引她对庆仪心生芥蒂,心中疑云渐渐又打消了一些。 可如今看来,过去的每一步原来都是苏泽算计好的。从庆仪自丢了爆钥匙,到后来她去地牢与苏泽对峙,一步又一步,苏泽算得清清楚楚,只等她入局。 而齐国地牢里苏泽说的那些话,只是苏泽使的障眼法罢了,一为消除她的疑虑,二为转移她的注意。 这一局,是她大意了。 苏泽费尽心机放这么长的线,布这么大的局,看来是当真要置齐国上下于死地。 师父说得对,此番齐国必定凶多吉少。 可她此行是为感化小邪魔而来,偏偏小邪魔对齐国的怨气深入骨髓,她当如何化解,引他向善? 苏泽浅浅的栗色瞳仁犹如秋日的一池平静湖水,凭空被人丢下三两个小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满湖波澜亦随之而起。苏泽似自嘲又像是控诉齐皇室的罪行:“苏某这样的卑贱之躯生来就不易,从不知何为甘甜,何为快活,又岂有辛苦一说?” 言罢,苏泽招了招手唤来两个侍女:“送她过去。” * 几个侍女并庆仪在前面引路,拐过长廊,绕过几座宫殿之后,她们到了西南角的一处院落。这是个独院,远着苏泽与她住的地方。院中翠竹夹道,露红烟紫,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是个利于养胎的僻静之所。 齐元缨进去时,顾盼儿刚喝完一碗安胎药。 可惜药理之事她不懂,只能巴巴看了一眼碗里的药渣,却无法分辨是好是坏。 顾盼儿见她来,喜出望外,忙站起来:“殿下……” 这些日子顾盼儿隐约听伺候她的侍女们说起过苏泽抓了一个姑娘回来。那时她便猜测苏泽抓回来的人是齐元缨。 其实比起齐元缨被俘,她最为担心的还是颜昊仁的安危。可周围人没有一个愿意告诉她齐国如今是怎样的境况,更别提区区一个颜昊仁了。 她不是没想过去问苏泽,但她只在被劫那日匆匆见过苏泽一面,之后便没再见过他。她根本问不着苏泽,更无法揣测苏泽打的什么主意。 她在这片静园,仿佛是被世人遗忘了一般。 齐元缨三步并两步赶上来,扶顾盼儿坐下:“坐着说话。” 顾盼儿紧紧抓着齐元缨的手:“我听人说苏泽从齐国抓了一个姑娘回来,我便担心是不是殿下,没想到竟是真的。殿下,您可还好?有没有伤着哪里?” 说着,顾盼儿仔仔细细打量起齐元缨,确认她是否受伤。 齐元缨安抚她道:“放心,我没事。倒是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殿下放心,我一切都好。昊仁呢?昊仁是否安好?殿下又为何落入苏泽手中?” 齐元缨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下一刻所有悲情便沉入眼底,消失得无迹可寻。 “昊仁一切都好。苏泽带人偷袭我军,我让昊仁护送父皇……”齐元缨顿了顿,这两个字仿佛被施了法一般,她一提,声音便要止不住地发颤。齐元缨定了定心神,尽量控制自己的音量,不让自己颤抖得那么明显:“我让他护送父皇回京了。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到了。” 顾盼儿闭了闭眼,终于放下心中大石。顾盼儿喃喃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齐元缨握着顾盼儿的手:“盼儿,好好照顾自己。” 顾盼儿神色一滞,转瞬便又恢复如常:“我会的。” 齐元缨道:“盼儿,我不便久留,若还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 顾盼儿亦郑重道:“也请殿下多多保重。” 第三十三章 从顾盼儿住的院落出来,齐元缨不觉眼眶一热,眼瞧着温热的泪即将翻涌成泪珠夺眶而出,她猛地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天。 蔚蓝的天日头高挂,晴空万里,素白云朵慢慢悠悠地飘着,万籁俱静,天气好的不像话,一切也漂亮得不像话。 只可惜,他乡再美再好,终究不是故乡。 她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回去,但顾盼儿必须安然无恙地回齐国。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对颜昊仁的承诺。 齐元缨目光一瞥,眼角余光瞧见苏泽带着杨淼真往顾盼儿的院子来。 苏泽便是如此放心不下她么?派人监视她和顾盼儿的一举一动不算,还得亲自走一趟才能安心。 看来他当真是打心眼里害怕她拐了顾盼儿。 齐元缨吸了吸鼻子,把将落未落的泪珠憋了回去,低头吩咐后头的人跟上:“走。” 苏泽在原地略停了一停,等到齐元缨一行人拐出去,苏泽才继续往顾盼儿的院子而去。 齐元缨离去之后,顾盼儿借口想歇一会子便让侍女们都出去,岂料侍女们前脚出去,苏泽后脚就带着杨淼进来。 顾盼儿一惊,缩了缩手,警惕道:“你来做什么?” 那日她与颜昊仁闹别扭,第二日颜昊仁出征,她连他面也没见上。那之后她独自坐在花园里的八角亭里看鱼,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她思来想去,心下愈发不安起来,最后还是决定壮着胆子去追一追颜昊仁,同他把话说清楚。谁想到她走到半道上先是遇上齐元缨后又被人迷晕,再醒来时,人已经在苏泽这儿。 当日苏泽忙于前线战士,无心顾及顾盼儿,这几日又为了齐元缨的事头疼,更加没有心力管顾盼儿的事。 此刻顾盼儿如临大敌的神情,晃得一下又让他想起那一夜她说她心甘情愿时的画面。 “夫君他待我很好,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看得出来她对昊仁并非无意,她心里有昊仁。” 苏泽道:“我来是想问那夜九阴山之事。那天夜里是不是你救的我?” 九阴山求药那次,他明明记得是杨淼带着他上山求药,可不知为什么他醒来时,杨淼并不在身边,反而齐元缨躺在一侧昏迷不醒,顾盼儿却在照顾他们两个人。按理说顾盼儿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应该无力救他。 可为什么偏偏只剩了她。 他问杨淼是怎么一回事,杨淼也只答说当时他在山下追凶,并不清楚山上的情况。 顾盼儿犹豫道:“我……” 其实那一夜她看得清清楚楚,是太女救了苏泽,是太女用一颗血红的果子换回了苏泽的命。 顾盼儿沉下音量道:“是我救的。” “怎么救的?” “我……那日我与丫鬟投宿附近的寺庙,入夜后我见窗外月色初升便出来逛了逛。然后……然后就看见你倒在那儿,姐姐她也晕在一旁。我怎么叫也叫不醒你们,那时有一个人从树里面走出来,问我是不是来救你的。他说只要我肯和他换一样东西,他就答应救你。” 苏泽忙追问道:“换什么?” 顾盼儿迅速扫了苏泽一眼,又急匆匆地低下头:“我的寿辰。” 杨淼带着万分复杂的情绪看向顾盼儿,他像是有话要说,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苏泽眼皮一跳,拧着眉心道:“你说什么?” 为什么?当初说心甘情愿的是顾盼儿,要和他两清的也是顾盼儿,可为什么顾盼儿却要用自己的寿辰来救他? 顾盼儿怕他误会,忙解释说:“我没想那么多,只是你我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我于心不忍。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只当是我还你的。” 苏泽面露难色。 还?还什么?还她变了心的亏欠? 苏泽道:“你且好生歇着。” 苏泽去后,顾盼儿从袖子里抽出方才齐元缨来看她偷偷塞进她掌心的纸条。 那上面写着:三日后酉时,我带你走。 顾盼儿看见纸条上的字,如获定心丸,转身便立即把信烧了。 * 回到寝殿之后,齐元缨让旁的人都退出去,单留下庆仪说话。 齐元缨道:“庆仪,你有没有什么要向我交代的?” “婢子……” “没有是吗?好,我身边不留异心之人,一会儿你就走吧。” 庆仪扑通一声跪下:“殿下,婢子……婢子自知有负您的信任,可婢子也是身不由己,无计可施。” “何为身不由己?何为无计可施?难道背叛我,出卖齐军行军路线,这一桩桩一件件是有人拿刀架着你脖子逼迫你说的不成?”齐元缨顿了顿道:“庆仪,这么多年,我何曾亏待过你?又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庆仪神情痛苦地闭了闭眼:“没有,殿下待婢子一直很好。” 太女齐元缨傲睨万物,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对她一向还算不错,偶尔几次她错了手,犯了点小错,太女也只是轻飘飘一句下回注意便将一切翻过去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的痛苦只增不减。 若是齐元缨像待别人那样严苛待她,她或许也不至于如此为难。 “婢子生母乃前朝女官。晟朝国破之后,母亲为保护婢子遭……”庆仪抬头看了齐元缨一眼,犹豫着如何才能将话过去一切说得不那么触目惊心一些。庆仪再三考量,反复推敲了措辞才道:“遭齐军□□,最终惨死。那之后婢子一路辗转,因缘巧合之下又入齐宫为婢,遇见了城……苏良人。” “然后你就做了苏泽的眼线,日日夜夜监视我?这些年你们在齐皇宫究竟安插了多少眼线?” “殿下误会了,没有那样的事。” “没有?若没有,苏泽是如何悄无声息从地牢逃出去的?” 庆仪却不说话了。 罢了,若庆仪打定主意不说,她也问不出什么。 仔细想来,当初庆仪入宫之时也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小儿,而那苏泽亦是如此。若他们从那时起便在图谋算计些什么,岂不可怕可怖? 齐元缨道:“你们背后就没有别的人?” 她不信两个黄口小儿就能布如此大的局。况且苏泽仅仅只是前朝大臣之子,他生母可实打实是齐国郡主,与齐国皇室有血脉相连。 他当真至于为了复国下这么大的棋? “殿下明鉴,实没有旁的人了。婢子知道殿下疑心什么。苏良人当初在齐宫受尽折磨,那些怨,那些恨是日日夜夜累积下来的。殿下生来便被万人簇拥,所见所闻多是太阳底下能看得见的东西,可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东西……” “恕婢子斗胆直言,殿下虽贵为齐国太女,但所知所见却并不如我们这些底下人多,更不如底下人深刻,自然也就无法理解苏良人的困境与执念。” “所以你觉得孤没有资格阻止他?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他令我国破家亡是么?” 庆仪赶忙摇了摇头:“婢子没有,婢子不是这个意思。当年玉和郡……” 庆仪一语未了,忽地听见苏泽的声音,忙住嘴不再说下去。 苏泽进来之后,庆仪道:“婢子先行告退。” 苏泽回头看庆仪走了出去,旋即又看向齐元缨。 齐元缨问他:“你来干什么?方才笑话没看够,巴巴追到这儿来继续看?” 苏泽哑然失笑:“是,你的笑话我怎么看都看不够。” 齐元缨气急道:“苏泽你别得寸进尺。” 苏泽反问她:“若不是为了得寸进尺,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意义?” “没话说是吧?没话说赶紧消失。” “那一夜你为什么去九阴山?” 其实他也不清楚为何从顾盼儿那儿出来之后会不知不觉走到齐元缨这儿来,现下当这句话蹦出来之后,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虽然盼儿是那样说的,可他还是想亲自找齐元缨确认一下。 杨淼原本是默不作声地站在苏泽身后当背景,突然听见苏泽这么问齐元缨,心猛地一颤,唯恐齐元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齐元缨故意误导他:“我去那儿还能做什么?” 她的言下之意是为了杀苏泽。 苏泽眼中的光迅速淡下去了一点:“那你是为何晕的?” 服下若木果之后他便忘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巫医说或许是因为若木果威力强大,与他体内的灵力相斥,所以才让他丢了那一天的记忆。 齐元缨玉手一指,直指杨淼:“他打的。” 杨淼一个愣怔,随后迅速反应过来,骄傲地哼哼了一声。 苏泽看看杨淼又看了看齐元缨,仍然心有不甘道:“当真不是你救的我?” 他心底深处似乎一直在提醒他,无论怎么看,怎么想,齐元缨都比顾盼儿更有能力救他。 齐元缨双手环抱,在屋子里摇头晃脑地来回踱步,然后嘲讽道:“我救你?我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大善人,不惜一切代价救了一个死敌,然后眼睁睁看着我的死敌杀了我父亲。” 齐元缨猛地顿住,冲他竖起大拇指道:“对,你猜得没错,是我救了你。” 齐元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泽便是再没有自知之明,也该适可而止了。 说来也是可笑,他和齐元缨明明是这样水火不容的立场,而他竟然……竟然还以为齐元缨可能,或许会救他。 他在期待什么?他心底到底抱着什么样可笑的念头? 他不清楚。 这些日子以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明白自己,也越来越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了。 苏泽转移话题道:“三日后宫中有庆功宴,你……” 齐元缨道:“怎么?我作为战利品,是时候拉出去溜两圈了?” 苏泽面无表情道:“是” 第三十四章 苏泽离开齐元缨那儿便叫了庆仪过去问话,问她方才与齐元缨说了什么,庆仪如实答了。苏泽什么话也没说就将她放了回去。 那一夜齐元缨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看见齐皇宫的那些人欺负年幼的苏泽,她甚至还看见那个太监把苏泽逼到角落。 齐元缨想救苏泽,她拼命冲过去,却发现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好似远隔天涯一般,任她跑断了腿也无法接近苏泽。 齐元缨在噩梦中一声长啸:“不!” 齐元缨这一声既吓醒了她自己,也吓醒了殿内外一众侍女侍卫。侍女们鱼贯而入,点了灯。眨眼间,殿内灯火通明。 庆仪上前来问她怎么了,但她什么都不听见,只听得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是要撞破她的身体,彻底奔向自由。 庆仪见她像是被人勾了魂一样傻傻呆呆的,早吓得魂都没了。 庆仪急道:“殿下,您怎么了?您千万别吓婢子。” 齐元缨叹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做了一个梦而已。别站着了,都去歇着吧。” “殿下,婢子去找巫医来看看。” 齐元缨将她拉回来:“不必,我没事,都回去歇着罢。” * 三日后,宫城举行庆功宴庆贺此次大捷。 按苏泽的意思,齐元缨必须参加,但齐元缨一早便定了这一日逃跑。所以这日人来请她时,她便借口病了给推了。 齐元缨算过,酉时起,官员们陆陆续续进入宫城,等到日头完全落下去便是开筵之时。届时人来人往的,城门必定热闹。 这是她和顾盼儿逃出去的最佳时机。 巫医来瞧过齐元缨,给她开了一帖药吩咐侍女们拿去厨房熬了服侍她喝下。齐元缨喝完那碗药便装作困了,把人都赶了出去说是要休息,不许人来打扰。 自打齐元缨进入宫城之后,夜里没有一次好睡的,所以丫头们也不敢进来扰她休息。 齐元缨服了一粒易容丹,换上早前偷偷备好的寻常侍女服翻出窗户,从后院逃了。齐元缨紧赶慢赶到了顾盼儿住的院子。 顾盼儿猛地见了她都没认出她来,还以为是哪个歹徒意欲不轨,吓得差点没叫出来。 齐元缨怕她嚷起来把别人招过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忙解释说:“盼儿你别怕,是我,齐元缨。我用了易容丹,否则咱们出不去。” 顾盼儿半信半疑道:“殿下?” 齐元缨点点头说:“时间紧迫,咱们赶紧走。” 说着,齐元缨拿出幂篱给顾盼儿戴上:“你怀有身孕,易容丹吃不得,便只能如此了。” 好在顾盼儿因不满苏泽劫持她,从不给侍女们好脸色,也不许侍女们总在她身边待着,所以她的屋子除了早晨洒扫之外,没什么要紧事侍女们轻易不敢进去。 齐元缨悄悄带上盼儿牵了一辆马车直奔宫门,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 苏泽曾经交代过今日庆功宴要齐元缨也去,不巧齐元缨今儿身子不适去不了,庆仪便立马遣人将齐元缨病了的事禀报苏泽,以免横生枝节。 彼时苏泽正在厅上忙着,去通报的人便只和杨淼说了。杨淼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事,便想着等苏泽忙完再与他说。 日头渐渐落下去,一层淡淡的云烟凝结于天边,远近山峰皆在薄薄暮霭中呈现出惆怅绵长的淡紫色。 前来赴宴的大小官员远远地瞧见苏泽负手立于长阶尽头,居高临下,傲睨万物,皆被他身上的傲然贵气所震慑。不知不觉地,一步一行,举手抬足也变得促狭而拘谨。 恍惚中的一眼,苏泽的目光不自觉地被远处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和一着紫衫悠然而行的小侍女吸引过去。 杨淼见他得了空,上前道:“主上,方才庆仪让人来报,说是齐元缨身子不适,已经请了巫医看过,现下吃了药歇下了,恐怕来不了。” 苏泽微微侧过脸:“知道了。” 杨淼道:“主上,人差不多都到了,是不是该进去了?” “进去罢。” * 到了宫门前,陆陆续续有马车进来,但鲜少有马车出去。 侍卫拦下她们的马车例行询问检查,好在齐元缨提前做了准备,早给驾车的小厮喂了迷药,尚且可以应付侍卫的询问。 “敢问车上坐的是哪位大人?宫宴眼看就要开筵了,怎么这个时候出去?” “车上是刘夫人。我家夫人突感不适,赶着出宫请医问药,望大人通融通融。” 齐元缨挨着马车轻声低语:“你放心,咱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顾盼儿在马车内弱弱回应齐元缨:“恩。” 那侍卫颇为警惕地绕着马车前转了转,旋即道:“如今宫里有要犯。主上说了往来车辆人马皆需得谨慎仔细查验过方可放行,得罪了。” 小厮惊讶道:“这……不好吧。我家夫人……” 那人上前一步就要掀开车幔,齐元缨根本来不及阻止。 “呼”地一声响,不知从那个犄角疙瘩蹿出来一个东西,迅速蹿了过去,在场之人无一人曾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忙看过去,惊呼道:“什么东西!追!” 如此,齐元缨和顾盼儿侥幸逃过一劫。 隐隐约约中,齐元缨仿佛听到那些入宫门的官员在谈论些什么,但她一心只想着赶紧带着顾盼儿逃离这个鬼地方,顾不上听。 齐元缨催促小厮道:“赶紧走。” 眼看他们一行人离宫门越来越近,齐元缨的一颗心却越吊越高,直逼嗓子眼。宫门之后那团氤氲紫气笼着远山,虽远隔城郭,但她却有种梦幻错觉,仿佛那山那水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不知不觉中,她亦越来越向往那片山水。 齐元缨下意识呢喃了一句:“再快点。” 她到底还是不安的,生怕此番她们逃脱不得。 齐元缨远远盯着那朱红宫门上的金色门钉,心中暗暗估量着她们与宫门的距离。 约摸还有五丈远。 她从没想过如此不起眼,不值一提的五丈,有朝一日竟会在她心里成为可以与天涯海角相比肩的东西。 “下钥!关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一声怒吼好似雷霆乍震,穿透几十丈之遥却依旧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齐元缨登时脊背僵硬,瞪圆了眼睛盯着近在眼前的宫门正被人推着慢慢合上。宫门外那些来不及进来的官员硬生生被人推了出去,目瞪口呆地站在外头眼睁睁看着,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些站在宫门之内的官员却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们所知的并不比外头的人多,个个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犹如龙卷风一般席卷而来,带来无尽的混乱和惶恐。 齐元缨顾不上别的,毫不犹豫地撩开车幔。其实她心里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但她若如此慌张,顾盼儿岂非更加不安害怕。 眼见宫门已经合上小半,马车显然走不了了。 齐元缨强迫自己镇定,笑着说:“盼儿,看来咱们得换个方式了。你下来,我抱你。” 齐元缨趁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如她所料,苏泽和杨淼并一众侍卫正朝她们的方向狂奔而来。 只见苏泽衣袍翻飞,他脸上那好看的五官也因为太过用力而沾染了几分偏执邪气。 该死,竟真叫苏泽发现了她们。 顾盼儿犹豫着不肯下来,齐元缨便以为她是害怕,于是安慰她:“别怕,我会抱住你。我带你出去。” 顾盼儿回头看了一眼大步流星如风,如闪电一般迅速的苏泽,狠狠心投入齐元缨的怀抱,双手交叠勾住齐元缨的后脖子,依偎在她怀里。 苏泽在后面急道:“快!关宫门!” 齐元缨打横抱起顾盼儿头也不回冲向那扇朱红高门。 现在是和苏泽,和所有人,还有那扇看似热烈的红门比速度的时候。 于是乎,除了后头追的,中间跑的,前头关门的,在场诸人皆眼巴巴看着一个姑娘抱起另一个小腹微隆的夫人一路疾行,不管不顾,直冲宫门而去。 观者惊叹道:“这……这是怎么说的。” 守宫门的侍卫虽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眼下这情形,必定有大事发生,所以也都不敢耽搁,铆足了劲关上宫门。 远山从圆柱形状慢慢变成了一道仅宫灯宽窄的缝儿,连带着天边那抹残余的迷幻紫烟也跟着变成了一道好似画笔画就的细线,直至消失不见。 “轰隆”一声,宫门被彻底关上,远处的光也跟着消失不见,宫城内夜色悄然跃上墙头。 齐元缨抱着顾盼儿怔怔地看着紧闭的宫门,瞬间泄了气。 明明近在眼前,明明只差一丁点儿她们就能逃出去。 齐元缨不甘心。 齐元缨犹自失望落寞之际,后头的侍卫已经冲上来包围二人。 顾盼儿抬起眼皮看了看齐元缨,似是心疼又似是认命。 顾盼儿异常平静道:“殿下,放我下去吧。” 齐元缨闷不做声,淡淡看了顾盼儿一眼,眼里写满了歉疚。 顾盼儿道:“殿下别难过,总还有机会的。殿下一定可以回去。” 齐元缨看着顾盼儿,心里像被人丢了一堆乱线似的,烦躁又无奈。 齐元缨轻轻放下顾盼儿,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送顾盼儿回去。 苏泽带着杨淼也已经赶上来。 方才在宴上,若不是那一抹紫衫在眼底挥之不去,只怕还真叫齐元缨带着顾盼儿逃了。苏泽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之后便立马着人去齐元缨殿中查探。 果不其然,齐元缨根本没在殿内,她床上放着的不过是一只枕头,是她使的障眼法罢了。 顾盼儿心灰意冷地看向苏泽,平静如秋水的眼眸中忽有一丝阴暗势如破竹,翻涌而上。 第三十五章 顾盼儿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疾如雷电般抢了侍卫的佩剑指向苏泽。 杨淼眼明手快,顾盼儿的剑还没挨着苏泽,他已经一掌拍在顾盼儿的掌根处,逼得顾盼儿不得不松了手。 杨淼也怕伤着顾盼儿,下手还是留了几分情。 齐元缨急道:“盼儿!” 齐元缨想冲过去,却被侍卫拦下。 苏泽从没有想过柔弱如顾盼儿,有一日竟会持剑指着自己,更没有想过曾经相知相依的他们,有一日竟会走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苏泽震惊之余,低声道:“想杀我?” 顾盼儿顷刻间泪如雨下,声音直发颤:“为我夫君报仇。” * 方才马车外。 “今次凯旋,咱们可算是挣足了脸面,狠狠杀了一番齐军的锐气,真是大快人心。” “谁说不是,这一仗打得齐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都不成气候了,那副惨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听说齐国新帝也被主上俘虏了,真是把老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听到这儿,顾盼儿眉心一蹙。 齐国新帝?难不成是指齐元缨? “莫说是新帝了,堂堂一国之主都已经战死,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呐,齐国大势已去。” “此番我军可算是扬眉吐气,报了当年灭国之恨。” “苍天有眼,报应不爽罢了。” “听说齐国那老皇帝死之前,驸马爷不惜以身做盾护他周全,倒是个忠义之辈。就是可惜,是个短命的。” “是啊,听说他护送新帝回京,路上遭人暗算身死。” “我听说那些人是主上安排的?” “嘘,可别乱说。” * 为什 么,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明明辜负苏泽,背叛苏泽,抛弃苏泽的人是她,可为什么却是那样好,那样温柔善良的夫君因她而丧命。 当初若是避开苏泽,不与他有那样的纠缠好了。 顾盼儿痛苦道:“你恨我,为什么不冲我来?夫君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你凭什么……凭什么!” 顾盼儿哭得厉害,险些喘不上气,最后那三个字几乎是她从胸腔里嘶吼出来的。 杨淼上前想要解释一二,苏泽抬了抬手,不让杨淼说下去。 苏泽道:“怪只怪他是齐国人。” 没了兵器,顾盼儿只好扑上去对着苏泽又大又踢的。苏泽也不回手,像木桩子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苏泽的目光飘向顾盼儿身后的齐元缨,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眼中有自责,有挣扎,有痛苦,亦有失魂少魄的无力。 苏泽看着齐元缨吩咐侍卫:“把人带回去。” 听见苏泽让人带她走,她顿时回过神,张了张嘴,气息虚浮道:“盼儿……” 苏泽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带走。” 顾盼儿满脑子都是颜昊仁惨死沙场的画面,根本没精力注意齐元缨说了什么,仍铆足了劲儿捶打苏泽。 “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愿意嫁给昊仁?因为你常常让我觉得害怕。凡事得罪你的,你面上什么也不说,却总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动手脚。可昊仁和你不一样,他喜欢我,他只希望我幸福,开心,哪怕我喜欢的人不是他,他也希望我幸福。只要我能开心,他做什么都愿意。即使是让我走,他也愿意。” 当初她抱着五皇子养的一只狗玩儿,苏泽看见了也过来逗那只狗,谁知那只狗却咬了他一口。当时她担心苏泽,抓着他的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苏泽只是笑,反过来安慰她没事,仍旧开开心心逗那只狗玩。 可转眼,在避开她的角落,苏泽却把那只狗摔在了地上。那狗委委屈屈呜咽了一声后,冲他狂吠不止。她过去找苏泽时,他却故作委屈,假意安抚那只狗,但那只狗却慌忙跑了。 顾盼儿泪眼婆娑,眼中写满了对苏泽浓浓的恨意:“可你呢?凡是得不到的,就要毁了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冲我来?” 那日她说她是心甘情愿嫁颜昊仁时,她就应该想到的。 苏泽从不是轻易放手的人。 当初她若没有招惹苏泽,没有一时心软同他说话就好了。 “盼儿!” 齐元缨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划破寂寂夜色,在场之人眼瞧着顾盼儿裙袂隐隐约约显现一抹刺目的血红。 紧接着,顾盼儿两眼一闭晕在苏泽怀里。 苏泽怔了一怔,打横抱起顾盼儿就跑:“传巫医。” 侍女们一波又一波,进进出出。 齐元缨在外间候着,心急如焚,只盼着顾盼儿平安,盼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安。 过了一会儿,巫医出来。 巫医抹了抹额上的汗珠:“主上,顾姑娘性命无碍,但……但孩子没保住。” “知道了。” 苏泽下意识看向齐元缨。 齐元缨拨开侍女就要冲进去。 苏泽猛地拉住她:“不该说的不必说,别再刺激她了。” 让顾盼儿恨他一个人,足够了。 齐元缨甩开苏泽,大步跨进去。 顾盼儿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双眼空洞得可怕,眼角依稀还挂着泪痕。她万念俱灰的样子更让齐元缨自责不已。 齐元缨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对不起。” 顾盼儿心灰意冷道:“他走之前说了什么?” “颜大人托我照顾你,让我把你带回齐国。” “不,不会。夫君只会说若我愿意就将我送回去,若我不愿意,便让我留下来。” “盼儿……颜大人是为我而死的。那些人是冲我来的,为了阻止我回京,颜大人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如果不是她错手刺的那一剑,颜昊仁和她根本不会陷入被动境地,被人袭击。 顾盼儿却没说什么,只道:“我不走。” 不重要了,不管那些人是不是苏泽派出去的,如今颜昊仁死了,孩子没了,她与父亲亲缘淡漠。 若她回去还能去哪儿呢? 她哪儿也去不了。 “盼儿……” “殿下心里还有齐国么?” 齐元缨一怔,顾盼儿没头没尾地说什么。 顾盼儿道:“我累了。” * 那日顾盼儿在园子里赏花,颜昊仁从宫里回来。 顾盼儿见他回来,兴高采烈地走过去抱住他的手:“夫君。” “今日大夫怎么说的?” 如果不是那时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而忘了留意颜昊仁眼中细微的情绪起伏,他们也不至于徒生误会。 “大夫说了,一切都好。” “盼儿嫁给我,你幸福吗?当初你真的是自愿做我妻子的吗?” 顾盼儿眼皮一跳,对于这个问题,她一直以来都没仔细想过。只是命运将她推到了如今这一步,她便顺势而行,却从没有仔细想过个中因果。 彼时,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给他肯定的回答,反而是问他:“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是因为圣命难违才嫁给我的是不是?你心里的人其实是苏泽,而不是我,是不是?” 顾盼儿大惊失色,为何他会知道过去的事。 那些往事,宫里明明不许任何人再说了。 顾盼儿道:“你……我没有,那都已经过去了。” “那如今呢?如今你心里的人是谁?” “昊仁,你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如何还能有别的心思?我只想好好守着你,守着我们的孩子,守着我们的家。” “所以是为了孩子?” 顾盼儿张口结舌,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通情达理的颜昊仁会在这件事上如此钻牛角尖。 可就是她这片刻的迟疑,竟让颜昊仁误会她心里没有他,拂袖而去。 * 齐元缨冲进去看顾盼儿之后,巫医频频打量苏泽,似是有话要说。 苏泽看出来巫医的意图,于是问他:“还有什么事。” 巫医作揖道:“此处说话不方便,不知可否请主上借一步说话。” 苏泽看了看左右,率先走出殿内,巫医亦将紧随其后出去。 苏泽道:“说罢。” “早前主上让微臣找救治齐姑娘法子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巫医抬起眼皮看了苏泽一眼,斟酌着该如何继续往下说。 “说下去。” “凡人生死皆有天定,这几日微臣帮齐姑娘诊脉发现……齐姑娘的脉象浮而乱,中候渐无按不见,是为散脉,主元气离散,胃气衰败,气血消亡,精气将绝……” “你觉着我如今有心情同你背医书?” 苏泽凌厉的一眼,吓得巫医一哆嗦:“微臣不敢,微臣的意思是说齐姑娘时日无多。” 此言一出,苏泽立即剜了巫医一眼。 “好在主上一直有给齐姑娘服用丹药,齐姑娘暂且还能熬一段时日。” 当初研制谶花之毒,本是下了死手的,谁知道末了苏泽又改了主意问他解毒之法。他便只能又配了些丹药延缓齐元缨病发,又想到再以谶花入药解毒,或许可解怎知人算不如天算…… 苏泽的脸越来越黑,像是随时都有惊雷要劈下来,了结巫医的性命。 巫医抹了把汗,立刻找补道:“但是……但是微臣已经找了法子救齐姑娘。自古以来,王侯贵胄皆有求长生之道者。微臣翻阅古籍发现要救治齐姑娘虽然还有许多难点,但若要齐姑娘长命百岁却并不难。” “什么意思?” “意思是微臣有办法让齐姑娘活下去,但齐姑娘的身子……请恕微臣直言,齐姑娘身弱,即便能延长姑娘的寿命,姑娘的身子也好不了,势必会比常人的身子弱一些。” “因为谶花之毒?” “是。” 苏泽问他:“是什么法子?” “以命换命。换句话说,就是让齐姑娘与人共享寿元,但此法有损阴德,需得被夺寿数之人心甘情愿才能启动阵法。另外,此阵还需要飞黄之血为引种一朵血莲,用以护阵。” 他翻遍古籍只能找到这么一个法子,至于该如何选,那是苏泽的事,他不管。 至少他保住了自己的命。 第三十六章 从顾盼儿那儿出来,齐元缨便被送回她自己的寝殿。齐元缨前脚到,苏泽后脚也跟了上来。 苏泽道:“是我小瞧你了。” 他让人时时刻刻盯着她,竟还能让她给逃了。而且不仅仅是她自己逃,甚至还带上了顾盼儿一起。 此刻齐元缨连和他拌嘴的精力都没有了。 齐元缨闭眼扶额,不想和苏泽掰扯。 颜昊仁为她死的,他临死前只求了她一件事,求她好好照顾顾盼儿。可结果呢,她害得顾盼儿卧病在床,他们唯一的孩子也没了。 她欠颜昊仁,欠顾盼儿的太多了。 苏泽见她如此,也不知为什么,猛地生出一点暴躁:“实话告诉,如今除了我这儿,你哪儿也去不得。” 齐元缨听见,不为所动。 于是苏泽又补了一句:“如今的齐国可不是从前的齐国了,不是你想回就能回的。”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当初伏击你的人是谁派出来的?” “有话直说,没工夫和你打哑谜。” “你……” 一语未了,齐元缨灵光乍现,匆匆打断苏泽:“齐文道?” “你被伏击之后不出两日,齐文道回京宣称伏击之事是我所为,你已成了我的俘虏。齐文道回京之后顺理成章暂代朝政,朝中老头儿以国不可一日无主为由请他称帝。如今他才是齐国新帝,你以为你现在回去能有什么善果?” 从前在齐皇宫,他看齐文道便是千百个不喜欢。 齐元缨目光一凝:“我如何信你所言不虚?” 苏泽轻声笑:“你大可以向庆仪求证。当时便是庆仪给的消息,我才能及时救你。” 齐元缨目光沉沉,一时无话可说。 苏泽道:“今日起,你与顾盼儿不得再见。” 苏泽撂下这句话出去。 彼时庆仪正在门外守着,苏泽上上下下打量庆仪一眼,提醒她:“忠心是好事,但你也别忘了到底谁才是你真真正正的主上。” 庆仪面上不露胆怯,实则已经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直发怵:“是,婢子记着了。” 打她入了齐宫之后便一直在给苏泽做事。起初的那几年,她与苏泽,说一句相依为命不为过。 后来复国一事开始实施,她与苏泽分开。对齐国而言,她身家清白,但苏泽不同,便是在他们分开的那段苏泽吃尽了苦头,而她又无法照拂。 便是那时起,苏泽日渐阴郁远人,就连她在他身边待着也常常觉得喘不过气。 苏泽道:“进去吧,她有话问你。” 庆仪一步跨进去:“殿下,您找婢子?” “苏泽说他是得了你的消息才赶去救我,你和我说说你是从哪儿得的消息。” “那日殿下命婢子跟随圣……先帝回京,先帝遇袭……后曾交代驸马爷速速搬救兵,说是四皇子有异心,您登基之事谨防生变。当时婢子听见了,婢子怕殿下被暗算,所以便将这个消息告知主上了。” 电光石火间,齐元缨猛地想起颜昊仁临终前曾经提醒她小心。那时她以为颜昊仁说的是登基之事,现在想来怕是指的齐文道。 齐文道狼子野心,她并不意外。 当初与齐文道相处,她便隐隐有种预感,齐文道这人更像是笑面虎。面上总是笑呵呵的,待人为善,可他的笑不达心,总是藏着点什么。 * 从那日齐元缨带着顾盼儿逃跑后,苏泽在齐元缨住的凝辉殿多加了一倍人手。这下齐元缨更像是被养在鱼缸里的金鱼,只能被动地接受苏泽安排的一切。 这日齐国的眼线来报,说是齐国出了大事。 杨淼一早得了消息就去找苏泽。 彼时苏泽正在喂鱼缸里的鱼,见他来,轻抬眼皮扫了杨淼一眼:“什么事?” 杨淼道:“齐国出事了。” 苏泽放下鱼食,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杨淼:“齐国太后昨夜薨了。” 苏泽转了转眼珠子,下意识想到了齐元缨,若是让她知道这个消息……为顾盼儿,她尚且要想尽一切办法逃离王城,如果让她知道温卫岚,不知道她又会做到什么地步。 苏泽即刻道:“下令封锁消息,王城内谁敢提一个字,杀无赦。” “是。” “让人去查一查,这消息是否属实。” “是。” 杨淼转身要出去,可迈了半步却又转了回来。 苏泽见杨淼犹豫着不肯走,于是问他:“还有什么事?” “属下愚笨,不知殿下封锁消息是何深意。” 苏泽侧目而视,浅浅的瞳仁里藏着无穷无尽的深渊与黑夜,而被深渊凝视的正是不知死活,试图探究苏泽的杨淼。 苏泽神情冷漠道:“你想说的不是这个,你想说我是为齐元缨才做的这一切。” 杨淼自小跟着苏泽,苏泽是什么脾气,他很清楚。 苏泽好比昼伏夜出的猛虎,他有他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不喜欢被挑战,被窥探,更不喜欢被质疑,即便是与他同生共死的杨淼也不可以。 杨淼自知越界,踩了苏泽的底线。 “属下只是想提醒您不要忘了黄泉下千千万万个大晟皇室,将士还有子民都在等着您为他们报仇雪恨。” 那一夜血流成河的凄惨一幕倏地闯入苏泽眼中,刺痛他每一根神经。 “我不会忘。” * 这大半个月以来,齐元缨一直试图联系顾盼儿,但苏泽看她看得太严,她根本联系不上顾盼儿。她也不是不想逃,只是她不清楚顾盼儿如今究竟作何打算,所以不敢贸贸然行动。 齐元缨托腮望着窗外来回飞跃的鸟雀神游方外。 苏泽碰巧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见花容月貌的她单手撑着下巴靠在妆台上,脸微微抬起,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瞧。 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竟想的这么入神,连他进来了也不曾察觉。 庆仪准备出声提醒齐元缨,怎料被苏泽拦下来。 苏泽歪了歪肩倚着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齐元缨。 他倒要看看齐元缨几时才会回过神来。 不一会儿,齐元缨悠闲自在地伸了伸懒腰,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竟然看见苏泽偷看她。苏泽冷不防被她瞧了这一眼,尴尬得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马脚一般,干咳了一声,而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腾腾走向齐元缨。 齐元缨轻笑,也不戳破他。 齐元缨道:“你来干什么?” 苏泽命令道:“今夜宫宴,你也来。” “宫宴?你不是才办过,这才几日啊,又办一次?你这般浪费钱财,也不怕百姓反了?” “这可是稀罕事,你担心我?” 苏泽自顾自在茶座那儿坐下,仿佛他们真是交情匪浅的老友一般。 “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上一回的宫宴,拜你所赐,可谓是鸡飞狗跳。自然要补办一场,给那些没尽兴的大臣们一点补偿。况且……”苏泽眉毛一挑,亦正亦邪道:“我有一份礼送你,你得来。” 礼?苏泽不杀她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送礼。 齐元缨道:“鸿门宴?” 苏泽悠悠道:“你只说来不来。” “我有的选?” 苏泽摇头:“没有。” “那你还问我作甚?闲的你。” 入夜,宫宴开始。 苏泽还算给她面子,她虽身为俘虏不假,但苏泽还是给她安排了一个好位置,紧挨着他。 不过这么好的位置,齐元缨倒未必稀罕,作为战利品被供上高位,耻辱远远大于荣幸。 齐元缨明白,苏泽这么做,更多的是想羞辱她。 宴上,宾主尽欢,只除了齐元缨。 他们贺的是攻城之喜,而她悲的是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之痛。 他们的悲欢并不相通。 俄顷,一位白纱覆面的妙龄女子在舞伴的簇拥之下登上舞台。 那姑娘舞姿曼妙,身材婀娜,看得台下一众大老爷们儿哈喇子直流。齐元缨一会儿看姑娘的舞步,一会儿看这些人的丑态,也是颇有几分趣味。 庆仪见她酒盏空了,于是上前为她斟酒。 齐元缨拉着庆仪道:“别忙活了,来,坐下来一起看。” 说着,齐元缨也不管庆仪愿不愿意,拽着庆仪就让她坐下。 齐元缨感叹道:“这姑娘生得可真好看。” 庆仪有点震惊地看着齐元缨,殿下平日也没少照镜子,殿下自个儿都美成什么样了,别的姑娘还能入得了她的眼? 庆仪略感惊讶,一本正经道:“殿下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么?” 方才那姑娘上台前,底下的大臣可都有意无意地盯着齐元缨看到,即便此刻台上那姑娘步步生花,那些大臣也还会时不时偷瞄齐元缨一眼。 如此,齐元缨竟觉得别的姑娘美? “婢子倒是不觉得那姑娘有殿下万分之一的美。” 齐元缨听庆仪如此说,眼睛弯弯,脸上笑开了花:“瞧你小嘴甜的,把我哄得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不过话说回来,我有我的美,她有她的美,庆仪你也有自己的美,我们呐,各有各的美。” 庆仪听见齐元缨夸她美,小脸一红,有些羞怯地看着齐元缨。 齐元缨此番言论,声音不大不小,苏泽碰巧听见了。他遥遥看了齐元缨一眼,似笑非笑,自饮了一杯。 齐元缨饮酒之时偶然发现那姑娘目光灼灼,只盯着一人看。齐元缨顺着姑娘的目光看去,尽头却是漫不经心喝酒的苏泽。 若她没记错,方才那姑娘上台前,曾有人说这班舞乐是哪位大人特意为苏泽准备的。 齐元缨偷笑,同庆仪神秘兮兮地耳语:“你家主上今夜有喜。” 庆仪不解,困惑道:“主上有喜?喜从何来?” 齐元缨纤纤玉手轻轻一捻:“我掐指一算,你家主上今夜犯桃花,有艳福。” 庆仪眉头一皱,偷偷看向苏泽,旋即想到些什么,迅速把目光转向台上那个姑娘,心下顿时明白了一二分。 那姑娘直勾勾地盯着主上,就差把意思写在脸上了,而主上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似乎并无讨厌那姑娘这么盯着他看的样子。 一曲终了,那姑娘舞步渐止。 台上台下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苏泽,屏息以待。 这姑娘今夜是去是留,只在他一句话。 齐元缨悄悄朝庆仪勾了勾手指头:“庆仪,咱们赌一赌,猜猜你家主上留不留这个姑娘如何?” 庆仪怯生生道:“拿主上赌,这不好罢。” 说话间,庆仪回头看了苏泽一眼。这一眼,她仿佛看见了他眼底隐隐藏着些许不悦。 齐元缨道:“我赌留。” 话赶话的,庆仪鬼使神差吐出一句:“我赌不留。” 只听苏泽冷冷一声:“赏。” 苏泽不留。 庆仪乐呵呵地看向齐元缨,仿佛在炫耀自己赌赢了。 台上那姑娘又是失望,又是哀怨地退了出去。 齐元缨既心疼姑娘伤心,也费解苏泽竟有如此定力,她嘟囔道:“这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都勾不动他的凡心?” 苏泽道:“把人带上来。” 没一会儿,侍卫押着一个模样狼狈的中年男子进来。 齐元缨定睛一看,登时怒从心起。 台上之人乃是她授业恩师董明松,董纪礼之父。 原来董明松竟是苏泽所说的“礼”! 第三十七章 董明松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地散下来,他身上带着伤,衣服上有几道带着血痕的裂痕,看上去像是在打斗中被人掳来的。 董明松似乎注意到齐元缨的目光,抬头看过去。 二人遥遥对望一眼,齐元缨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冲过去。董明松却闭了闭眼,微微摇头,劝她不要冲动。 苏泽的目光冷冷掠过齐元缨,嘴角挂上一丝不起眼的笑。 他很满意齐元缨这个反应。 董明松是他们这次战役的战利品,更重要的是他是董纪礼的父亲,是那个与齐元缨有婚约的董纪礼。 用董明松来羞辱齐元缨,让她认清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是再好不过的。 他们这些人当着齐元缨和董明松的面逞了许多口舌之快,苏泽听得满意了,便让人将董明松带了下去,遣退厅中众人。 苏泽经过齐元缨身边时故意刺激她:“如何?这份礼,你是否满意?” 齐元缨心里门儿清,苏泽就是想看她难受,她偏不遂苏泽的愿:“满意,怎么能不满意?正好我与董大人之子董纪礼婚期将至,我正好可以找他说说我与董纪礼的婚事,等来日我回了齐国,立马便能将婚事办了。” 苏泽面上淡淡道:“那也得看看你还有没有机会回齐国。又或者说,董纪礼有没有命等到你们重新相见的那一天。” 齐元缨云淡风轻道:“瞧你这话说的,他与我正值壮年,如何见不到?来日我和他子孙满堂,我一定请你喝一杯酒。” “好啊。等大晟军队踏平齐国,你能找到他再说。” 齐元缨嘴上说不担心,其实心里是慌的。按照她师父的说法,这一劫对齐国而言,是命定的。她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在命定的劫数之下护住这么多人。 这日一早,齐元缨打听到董明松的关押之地便带上庆仪,准备过去看一看董明松,之后再做打算。 只是还不等齐元缨出门,苏泽和杨淼就来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个侍卫押着来的,正是她想见的董明松。 齐元缨乜斜道:“你又想玩儿什么把戏?” 苏泽转了转手腕道:“你不是想去见他?我把人给你带过来了。” 齐元缨不信他,警惕道:“你能这么好心?别拐弯抹角了,咱们之间实在没必要整这些虚头巴脑的门面功夫。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泽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两个侍卫架着董明松往院子走去。 “你不就是想救他?”苏泽道:“我给你一个机会救他。” 齐元缨心中仍有疑虑,但眼下救董明松要紧,旁的事她暂时顾不上。 齐元缨道:“什么机会。” 苏泽不说话,只把目光定在院子处。齐元缨顺着苏泽的目光寻过去,董明松被人绑在木桩前,架在院子中央。 齐元缨怒道:“你!” 苏泽悠悠道:“别急,继续看。” 苏泽身后不知何时也摆上了箭筒,两个侍卫身上各背了一把弓箭默默站着。 齐元缨强压怒火道:“苏泽你给我适可而止!” 苏泽举起手摊开手掌,侍卫立马将弓箭放到他手上。 苏泽把弓箭递给齐元缨:“一会儿我会让人在他头上放点东西,如果你能射中,我就放了他,但如果不能……” 她明知道苏泽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董明松,这其中必定还有诈,但这或许是她兵不血刃救下董明松的唯一办法,她鬼使神差地接下弓箭。 苏泽轻笑,吩咐道:“来人,把东西放上去。” 不一会儿,侍卫手里揣着一个东西走向董明松,将那东西放在董明松头顶正中央。 齐元缨定睛瞧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之后,顿觉胸腔内血气翻涌,奔腾,气的是眼冒金星,脑袋发晕。 苏泽让人放的不是苹果,不是橘子,不是橙子,不是梨,竟然是只有拇指大小的枣! 齐元缨气得揪住苏泽衣领,恶狠狠道:“玩我?” 她并不擅长射箭,而那么小的一个枣,她要怎么射中?稍有不慎,董明松就有可能被刺穿脑袋。 苏泽握住齐元缨的手,拉开她:“你自己选,我不勉强你。” 齐元缨退开几步,抽出箭羽,拉满弓对准苏泽:“不如你先选。” 杨淼冲上来挡在苏泽身前。 “我既然敢让你选,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苏泽道:“你且回头看看。” 不必回头看她也知道,苏泽必定是拿董明松的性命相要挟。 齐元缨气得甩开弓箭:“谁爱选谁选,我不选。” 苏泽没说什么,侍卫送上来另一只弓箭和箭羽,递到苏泽手上。 苏泽道:“我帮你选。若我射中了,我就放了他,若没有,便是他时运不济。” 言罢,不等齐元缨说话,苏泽迅速拉弓把箭射出去。 齐元缨大惊失色,忙去追赶那支箭,终于赶在那支箭射中董明松之前,徒手接下了那支箭。 董明松:“殿下!” 庆仪急急忙忙冲过来:“殿下!” 苏泽怔仲,放下箭道:“没射中,看来这人是放不了了。” 苏泽猜到齐元缨不会坐视不理,但没想到她竟会冲动到为了一个臣子徒手接箭,做如此冒险之举。 齐元缨握着箭,冷眼看苏泽。 庆仪小心翼翼地捧着齐元缨的手,摊开她的掌心,把箭丢在地上。 齐元缨的掌心被箭羽割破,血肉模糊的,鲜血淌过她的掌心顺着庆仪的手滴落。齐元缨亦因为手上伤口火辣辣地刺痛,手止不住地发抖。 庆仪急得差点哭出来。 齐元缨冲苏泽喊话:“玩够了?” 苏泽压根就没想让她救董明松,不过是想看她想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乱窜,却又求助无门罢了。 苏泽丢下弓箭,让人带上董明松走了。 他此行是为了惹齐元缨不快,可她真不高兴了,他却也没得到他想要的愉悦。 * 是夜,齐元缨发高热,庆仪在她床边衣不解带守了一夜。 晨起,巫医来诊脉。没过一会儿,苏泽也来看齐元缨。 苏泽看了一眼齐元缨的掌心问巫医:“她手上的伤如何?要不要紧?她高热不退是因为手上的伤?” 巫医道:“姑娘手上的伤不要紧,过几日就能好。姑娘高热不退既是因手上的伤,也是因姑娘身子弱,所以才会高热不退。微臣给姑娘开几贴药,养上两三日就能好。” 彼时恰逢杨淼进来,苏泽便问了一句:“打探到飞黄下落没有?” 杨淼摇头:“没有。” 杨淼想不明白,齐元缨这个情况,即使他们找到飞黄又能如何?哪个主动分一半寿命给齐元缨? 齐元缨养了约两日,身子便好了许多。 这日她坐在院子的长廊那儿晒太阳,庆仪走了来。 庆仪道:“殿下,这过堂风可狠着呢。咱们进去吧。” 齐元缨摇了摇头:“我想晒晒太阳。庆仪,你去请苏泽来,我有话和他说。” 庆仪没有多问,只应了声好。 齐元缨在廊上等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竟打起盹儿来。她再睁眼时,身上多了一件披风,苏泽和庆仪都在她旁边站着。 她身上的披风,约摸是庆仪帮她披上的。 齐元缨道:“来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苏泽不知在哪儿吞了□□来的,阴阳怪气道:“嫌自己命长也不必在风口站着。” 齐元缨伸了伸懒腰,云淡风轻道:“看来这儿效果不好,改日我换个地方站站,看看能不能把我站短命了。” 齐元缨说这话不为别的,只是单纯不想让苏泽占了上风。 二人进了屋,齐元缨开门见山道:“你在找飞黄?” 苏泽一愣:“你从哪里听说的?” 齐元缨解释道:“那日我昏昏沉沉之际,仿佛听见你问杨淼飞黄的下落。” 苏泽大大方方承认:“对,我是在找飞黄。” “你找飞黄做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齐元缨吃了瘪:“不愿意说就不说。” “你找我来就为了问这个?” 齐元缨摇头,抿了一口茶说:“非也非也,我想和你做一笔买卖。” 苏泽困惑道:“买卖?” “我知道飞黄在哪儿。” 据她所知,飞黄乃上古神兽,传说当年黄帝便是骑着它飞仙的。 莫不是苏泽想成仙? 苏泽问她:“条件是什么?” “你放了董明松,我带你去找飞黄。你好好想想,这买卖,你不亏。” 董明松于他而言,用处不大,威胁亦不大,放不放影响不到他。 苏泽想也不想:“好。” 为防苏泽使诈,齐元缨要求亲自将董明松送到城门口,苏泽没有反对。 送董明松离开那天,苏泽坐在马车里等齐元缨,而她则下车去送董明松。为防着齐元缨趁机逃跑,杨淼寸步不离地跟着。 董明松悄悄瞟了一眼左右劝齐元缨:“殿下何不趁此机会与老臣一起逃?” “今日不是时候。” 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插翅难逃,何况顾盼儿还在王城,她不能丢下顾盼儿不管。 齐元缨道:“对了,董大人。烦请转告纪礼,我与他命中恐怕无缘,让他别等我,也别耽搁了自己。” 董明松听齐元缨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像是再也不回齐国了的样子? 董明松若有所思道:“下官明白。” 董明松明白,姻缘之事,原勉强不得。 齐元缨行了礼,郑重道:“老师,当年是学生无知,说话不知轻重。学生向您,向纪礼赔不是了。” 当年齐元缨一句“我要你纪礼”,不过是小儿年又不经人事说的一句顽话,当不得真。他亦从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可惜他那儿子却是个痴傻情种,竟被这一句小儿玩笑话哄得丢了心,这么些年都没忘记那一句戏言。 董明松忙扶起齐元缨道:“殿下言重,老臣不敢,是小儿没有这个福分。” 董明松又道:“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齐元缨思索了片刻,这问题当真是难住她了。 “我……” 董明松错愕道:“怎么,难道殿下不打算回去?” 齐元缨敏锐地察觉董明松这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并不简单,她待要细问,苏泽却发了话。 苏泽道:“再迟一步,我或许就改主意了。” 第三十八章 飞黄乃神兽,自古难觅,所幸百来年前因着制剑仙的缘故,齐元缨曾与飞黄一族结缘,他们族中的小公主还与她有些缘故。 所以要找飞黄,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入夜,苏泽等人投宿客栈。 因怕齐元缨又逃了,苏泽便让齐元缨和他住一间。 只是近来齐元缨精神一直不大好,入夜之后常常难以入眠,若有旁人在屋子里待着她更睡不着。 齐元缨道:“苏泽,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让我自己住一间成不成?我保证我不跑。再者而言,我这人向来言而有信,我答应了帮你找飞黄就一定会帮你找。你踏踏实实把心揣肚子里。” 苏泽想都不想:“我不放心。” “成,那我喝点酒总可以吧?” 喝点酒,她或许能好睡一些。 齐元缨一面喝酒一面招呼苏泽:“一起喝点?” 苏泽看着她,却没有反应。 齐元缨自顾自斟上他那一杯酒,苏泽这才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齐元缨道:“喝吧,这酒不错。” 苏泽看看齐元缨,又低头看看杯盏里清澈见底的酒水。明明是眼色这样清澈的酒,可他却觉得自己看不到杯底,一如他看不懂齐元缨那双澄澈透亮的双眼一般。 苏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齐元缨便又给他满上:“苏泽,我问你一个问题。” 借着三分酒劲,齐元缨问他:“你真是苏少卿之子?”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苏泽一个大理寺少卿之子,为何有那么前朝余孽心甘情愿被他一个毛头小子差遣。 苏泽沉静如水的琥珀色双眼之下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你也想拿这事羞辱我?” 经苏泽提醒,齐元缨忽然想起来五皇子和六皇子曾经羞辱姑母的事。齐元缨忽觉自己此言失态,不仅冒犯了姑母,还有损姑母名誉。 齐元缨主动认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苏泽问她:“你怎么知道飞黄在何处?” 齐元缨有些晕乎道:“我会奇门遁甲,算出来的。” “我看你是喝多了。” 齐元缨不以为意,笑了笑说:“就知道你不会信。” 相顾无言,齐元缨没头没尾地提了一句:“你能不能我和说说姑母是怎样的一个?” 苏泽神色一滞,颇为费解齐元缨的动机。 齐元缨见他如此,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只怕这苏泽又在怀疑她安的怀心思,故意借姑母的事情刺痛他。 齐元缨怕他误会,于是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都说儿子随母亲,想必你母亲也是位大美人罢?” 玉和,玉和,如美玉般晶莹剔透,想必她这位姑母一定是位人美心善的绝色佳人。只可惜她从没见过姑母,宫里也没有她这位姑母的画像,她无缘一睹这位玉和郡主的绝色容颜了。 不过那样美的郡主,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到头来却在婚姻之事上栽了跟头,不得不为了家国,远嫁和亲。 异国他乡,丈夫身死,她改嫁别人有了苏泽,结果却又落得家破人亡。 这位郡主,命数属实算不得好。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母亲是怎样的人?” 上一次庆仪正要和她说玉和郡主,不巧苏泽进来,庆仪便没说完。既然庆仪顾忌苏泽,不敢说,不如她直接问苏泽。 她对这位玉和郡主,颇有几分兴趣。 苏泽沉默了好半晌,就在齐元缨以为苏泽不会说,打算收拾收拾歇下之时,他却慢慢悠悠开口:“母亲她温柔又坚韧,比世上所有男子强百倍,是唯一能护我,让我依靠之人。” 当年他母亲的处境并不好,但即便是那样艰难的境地,母亲还是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他,不让他被人欺负。 甚至是在国破之时,拼尽全力让他活下来。 许是清酒作祟,这一刻齐元缨似乎在苏泽一贯冷漠坚毅的目光中看到了些许融动的温柔。 假如晟朝还在,玉和郡主还在,今时今日,苏泽还会不会走入如此偏执,阴冷狠绝之境? 苏泽察觉到齐元缨看他的眼神逐渐从冷淡变得柔和,他心中似有千头万绪翻涌,不知不觉,所思所想全都被齐元缨这一个眼神带着走。 * 当初飞黄一族小公主织言受伤,制剑仙来求齐元缨救那位小公主,齐元缨便顺带手救了。这几年,制剑仙偶尔会提起那位小公主的近况,这才有了今日齐元缨带苏泽来寻织言。 齐元缨给苏泽指了指古玩店里那位着青蓝色衣衫的掌柜,告诉他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齐元缨怕被织言认出来就没有和苏泽一起进去,只在外面等着。 苏泽进去之前,齐元缨嘱咐他:“虽然我不知道你找她做什么,但有一点,不许欺负她。” 苏泽听见,什么也没说,径自进了门。 街市上有人卖艺,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 齐元缨好奇,便也蹿了过去凑个热闹。 “前线战事那样凶猛,你们还有心思看人卖艺呢?” “不然能咋地?冲到前线白白送命不成?他们上头的人爱打就打,咱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做什么?我看咱老百姓能肖遥且肖遥吧。大不了就是换个皇帝而已,能让咱继续吃饱饭就成。” “当年齐国攻打大晟,大晟国破,如今大晟残余旧部举兵造反……他们上头的人哪有遭罪的理儿,吃苦受罪的还不都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想当年齐军铁骑踏平大晟,我还是个半大的娃娃,一家上下吃了上顿没下顿,就这都还算好了。那时候啊,多的是流离失所,横死郊外之人。” “当年齐军攻破大晟皇宫当日便将大晟皇宫诸人屠尽,以绝后患,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大晟皇室那些冤魂只怕是至今都不能瞑目,听闻直到如今,那宫里还闹鬼呢。” 说起大齐屠尽晟朝皇室诸人这事,齐元缨隐隐想起幼年时她曾经听过一个可怕的传闻。传说大齐军队踏平大晟皇宫那一日,曾有一女子在那一夜受尽折辱跳井而亡。 “闹鬼?可是瞎扯,世上哪有鬼神之说,不过人自己个儿心虚,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起疑,彻夜难眠。不过既然你说大晟皇室尽数都被杀了,怎地还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兴许是前朝皇室在外还养了野种?” “瞧你这话说的。不过要我说啊,大齐气数怕真是要尽了。” “何出此言?” “你想想,堂堂皇帝亲自领兵出征却战死,新帝还未正式登基便沦为战俘,身体一向康健的太后,一病竟薨了。你说说这……” 齐元缨如被人当头一棒直击天灵盖,震得她头晕眼花。 齐元缨激动道:“你……你说什么?” “看你这样子想来也是哪个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怎地连我们这些乡野小民也不如。齐国太后薨了,这么大的消息,你竟不知?” 她不信,这不可能。 这或许是齐文道放出来的假消息,故意引她回去。 * 苏泽进入古玩店,织言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打算盘对手上的账簿。 织言风轻云淡道:“客官请随便看。” 苏泽走了过去:“我不买东西,只找你。” 织言打算盘的手一顿,旋即又迅速打起算盘:“找我?难不成是提亲?” 织言抬起头,笑盈盈地看向苏泽,但却又在见到苏泽那双冷若寒潭的目光后被冻得脊背一凉,不觉瑟缩。 织言低了低眼眸:“开个玩笑而已,怎地跟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就直说了,我此行是想要姑娘几滴血。” 织言没忍住笑了起来:“什么?” 她没听错吧? 怎么如此唐突又诡异的要求在他说来就像是要她让让路一样稀松平常。 织言道:“看客官的样子,客官不是本地人罢?客官千里迢迢来,竟不为买古玩,而是为了取我的血?我怎么……这么不明白客官的意思?” “不明白不要紧,听得懂结论就成。我要你的血。” 织言笑笑:“我看你既不是来买东西,也不是来找我,而是来砸场子的。” 苏泽:“其实我要取姑娘的血,大可以绑了姑娘割上几刀便是了。但我答应了别人,不能伤害姑娘,姑娘若识相,还是自己动手吧。” 言罢,杨淼丢出了一把匕首。 织言看看匕首,又看看苏泽和杨淼:“真要我的血?” 他们这一族乃上古神兽,凡人若吃了他们的血肉可以延年益寿,但他们毕竟是神兽,普通凡人哪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从古至今,他们族中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被凡人给吃了的。 可话虽如此说,但眼前这两个人为何单单只要她的血,而不提别的……倒是着实令她费解。 “你们要我的血作甚?”织言歪了歪头说:“是和方才外面领你们进来的那个姑娘有关?” 杨淼道:“这你别管。我们要什么,你只管给什么就是了。” “那你先说说你们和那姑娘什么关系,是她带你们来找我不是?” 苏泽:“怎么,你认识她?” 织言摇头:“不认识。” 那姑娘特意避开自己,想必是不想与她碰面,被她认出来。 杨淼道:“既不认识,废什么话。” 织言委屈道:“你这人未免太不讲理了些。你们要我的血,先不问我同不同意,上来就丢一把刀。现在我连问问你们什么来路,要做什么也使不得?” 织言说话间,脖子上架上来一把匕首。 苏泽收紧匕首道:“我没工夫和你废话。要么你自己动手,要么我帮你。” 织言明显感觉苏泽身上藏着与普通凡人截然不同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本不该存在凡人身上的。 织言颇为疑惑地看着苏泽。 此人路数未知,她亦拿不准自己是否镇得住此人。 织言还在犹豫不定之际,苏泽一掌劈晕了织言。 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了结织言,但……齐元缨不喜欢他这么做。 苏泽把匕首递给杨淼,杨淼手起刀落,血液已经顺着织言的掌心滴落,杨淼忙拿出琉璃瓶接着。 第三十九章 苏泽与杨淼从古玩店出来却不见齐元缨,二人在街市上来来回回找了两圈,依旧没有找到齐元缨。 齐元缨逃了。 苏泽攥紧拳头,怒道:“立刻传令下去,封锁边线,只许进不许出。我倒要看看她怎么逃!” 杨淼尝试劝他:“殿下,她逃了便逃了,横竖她也没几日可……” 齐元缨逃了正好,如此他们就不必费心思帮齐元缨续命。 苏泽侧目看杨淼,阴狠的眼神寸寸凌厉如芒,扎得杨淼浑身上下不剩一块好皮。 杨淼只好放弃:“属下这就去办。” “传话下去,给我活捉齐元缨。若抓不回来,他们也都不必活了。” 甩开苏泽和杨淼,齐元缨雇了一匹马,快马加鞭赶往昨儿她送董明松回去的那座城门。 齐元缨知道,苏泽必然不会轻易放了她,眼下她与苏泽比的是速度。 齐元缨一路马不停蹄,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但过关需要过所,她身上没有这东西,少不得要混入商队出关。 齐元缨趁人不防偷偷潜入商队马车车底,死死扒住车板。 齐元缨扒在车底,忐忑不安地看着商队一点一点逼近城门,直至商队全部都出了城,齐元缨才长舒一口气,一颗漂浮不安的心也才终于落了地。 商队刚一出城门,后头便有官兵快马赶来:“关城门!已经出城的速速追回!” 齐元缨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追出城,而商队怕惹事也都停了下来。 此刻马车停留之地右侧便是一大片灌木丛,她只需滚向右侧灌木丛便能躲过那些人的搜查,可偏偏齐元缨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四五岁上下的小女孩慌乱之中被人推搡着冲到官爷的马蹄之下,齐元缨见势不妙,如灵活的鱼一般,呲溜一声从车板底下蹿出来冲了过去。 齐元缨抱着小女孩就地滚了一圈,险险躲开官兵。 小姑娘的母亲险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魂飞魄散,她跌跌撞撞跑过来,紧紧抱着小姑娘,仍旧心有余悸。 官爷勒紧缰绳,逼停坐骑。 那官爷二话不说让人绑了齐元缨。 齐元缨挣扎了几回,但对方人多势众,她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了。 齐元缨被苏泽的人抓了回去。 这日天冷,官道上往来商客和信使皆裹紧了衣领,埋头赶路,连眼皮都懒怠抬一下,生怕被冷风打了眼,冻着眼睛。 一众埋头赶路,急来急往的人群中,忽见两个青年男子牵了一个被手铐铐住的瘦弱女子走入官道。 众人这才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纷纷侧目打量这个姑娘。 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让人只瞧了一眼,便恨不能将眼睛栓到她身上,时时刻刻将她放在眼里看着。 围观者低声纳闷道:“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能犯什么事儿啊?” 姑娘看上去身形单薄,仿佛只需一阵疾风便能将她放倒。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美人刀才是最可怕,往往杀人于无形。若不抓起来,只怕又是一个祸水。” 她这一路走来,早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的,可这一遭却是头次听人说她是祸国殃民的祸水。如此抹黑她,她是万万忍不了的。 她呛了那人一句:“别总把屎盆子往女人身上扣,自个儿没本事,怪得了哪个?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瞧瞧!这牙尖嘴利的劲儿,可不就是个狐媚之人。当尽早杀了才是!” 她原想再辩上一句,可前头两个铐她的人发了话:“别给我惹事,赶紧走。” 她道:“这么冷的天,好歹给我加件衣裳吧?他说要活的,万一你们把我冻死了,回去怎么交差?” “废什么话,就快到了。” “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呢?” 那人粗暴地扯了扯手上的链子:“赶紧走。” 她要加件衣裳,倒不是她娇气,没事找事。只是这一路走来,她吹了风,脑袋愈发昏沉,手脚也越来越虚浮无力,当真难受得紧。 她现在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她仅存的一点意志在强迫她往前挪。 三人往前走了几步,前方忽然传来一长串急促的马蹄声,跟着便是人群惊慌散开的喊叫声。 不一会儿,那人停在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她笑笑,大大方方和他打招呼:“哟,这么快又见面了,苏泽。” 苏泽冷笑一声,翻身下马:“齐元缨……” 苏泽话还没说完,齐元缨忽觉两眼一黑,手脚亦跟着软下去。苏泽抢步过去,险险楼住她的腰。 她身上微微凉,也不知是被冷风吹了多久。 苏泽低头看见她细嫩的腕上红了一片,冷道:“谁绑的?” 他目光阴冷,阴恻恻的语气里像是镶了无数冷钉子,直挺挺地打入他们的骨肉,刺得他们浑身骨肉都要散开。 二人皆噤若寒蝉,不敢贸贸然应声。可苏泽也不等二人说话,剑起剑落,二人已经倒在血泊中,双眼瞪得浑圆。 * 齐元缨一睁眼便看见苏泽站在床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像是要里里外外看穿她。 她眉眼饧涩,嘴角一扬:“怎么?怕我一睡不醒,就此死了?还是怕还没好好折磨我一番,就让我侥幸死了?” 苏泽甩开薄氅退了一步,语气中透着森然冷意:“是又如何?” “你放心……” 闻言,苏泽轻抬眼皮看她,眼中的寒潭冰霜似有些许融动。 “这是一定的。” 苏泽登时怒起,眼中似又结上了一层新的寒冰。 “齐元缨!” 齐元缨却忽然笑起来,支起身斜倚床栏:“发什么火啊。苏泽,说真的,你放了我吧。你看我这样子,委实也没几天好活的了。我真的累了,想好好休息休息。你放心,我一定死的远远的,不碍你的眼。” 齐元缨见他不吭声,继续劝他:“放心,我这样子真翻不出什么花样了。而且你仔细想想,成全将死之人的遗愿也是你的功德啊。你放心,等我下了十殿阎罗,一定好好歌颂你的宅心仁厚,让你下辈子做神仙。” 苏泽:“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我身边。” 齐元缨瘪了瘪嘴。 得,这就是谈崩了的意思呗。 齐元缨看着他,拍了拍床边:“说点认真的。” 苏泽见状,先是一阵呆怔,而后不情不愿地坐过来。 齐元缨道:“虽然你我身份尴尬,但勉强也算是过命之交了是不是?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苏泽没出声,只是看着她。 齐元缨也不晓得他是怎么个意思,只道:“等我死了,一把火把我烧了,把我的骨灰随便撒到河里或者溪水中都行。” 天下的水来去总归是同一源,无论她被撒在哪一处,飘飘流流的,总有回去的一天。 苏泽登时拉下脸,浑身上下都透着要冻死人的冷意。 她尴尬地笑笑。 也是,她如今不过一个阶下囚,怎么还敢提这么多要求。 “那只烧了行不行?” 反正有风在,风会扬起她,带她回故土。 哪怕只是一丁点的灰烬飞回去,于她而言,也是好的。 苏泽那双琥珀色的美目之下宛若千尺深渊,而那其中渐有透底的漩涡盘旋而上,冷意森森:“齐元缨,我告诉你,你别打这样的主意。” 这样的主意?哪样的主意?难不成是指帮她收尸? “苏泽,你这就太过分了啊。我都死了,你连帮我收个尸都不肯?” 半年前齐元缨是高高在上的太女殿下,而苏泽不过是她掌中玩物,是她后宫中一个低贱的男宠。 谁能想到,短短一载光阴过去,她竟沦为他的阶下囚。 当初苏泽的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她要苏泽生,他死不了,同样地,她要苏泽死,他也活不了。 没想到如今她的生与死反而成了他一句话的事。 齐元缨质问苏泽:“我母后的事,是你故意瞒着我的是不是?” “所以你逃,是为了回去送死?”苏泽冷笑:“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没想到是我高看了你。你竟然蠢到这种地步!” “那你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若是够聪明,如何会连你的奸细都发现不了?” 苏泽扶额道:“齐文道已经称帝,你以为你现在回去还能活命?你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胁,他巴不得你死在我这儿。” “你和他有什么差别?” 不都一样盼着她死。 苏泽说不过齐元缨,气呼呼地甩了甩衣袖走了。 苏泽去后,杨淼进来巡了一圈,把屋子里所有可能伤人的东西全收了起来。杨淼路过齐元缨身边之时,看都不看齐元缨一眼,但却不动声色丢下一包东西。 齐元缨颇为诧异地看了看杨淼,杨淼只当不知,有意无意挡了挡齐元缨。 齐元缨当即会意,悄悄捡起那包东西藏入袖中,亦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待一屋子监视她的人都出去之后,齐元缨打开药包看了一眼,里头放的竟是蒙汗药。 约摸是杨淼知道她要回齐国送死,所以好心送她一程。 齐元缨三番两次出逃,搅得苏泽一日不得安生。 这日入夜之后,苏泽还是和齐元缨一间屋子歇的。 齐元缨借口睡不着又让人送了一壶酒,斟上两杯请苏泽过来一起喝。 齐元缨道:“我一人喝,倒像是喝闷酒似的,不如你过来陪陪我?” 苏泽人虽然坐过来陪着她,但却丝毫没有动酒杯的意思。 齐元缨看了看他的酒盏,举起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怎么?怕我下毒,不敢喝?” 言罢,齐元缨又从酒壶里倒了一杯,一抹脖子全给喝了。 齐元缨故意挑衅苏泽:“如何?现在放心了?” 苏泽目不转睛地看着齐元缨,不甘示弱举起酒杯也喝了,像是怕齐元缨小瞧了似的。 齐元缨笑,看了看自己和苏泽的酒盏,又看了看酒壶,示意苏泽倒酒。 苏泽二话没说给斟上了。 齐元缨问他:“真这么恨我?一定要让我死在你手上,也绝不让别人抢了先机?” 苏泽反问她:“你就这么想死?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 齐元缨低头无言轻笑,旋即举起酒杯敬苏泽:“拆散你和盼儿的事,是我做得不厚道,我和你道歉。” 齐元缨:“早知事情会走道如今这一步,我一定会极力促成你与盼儿的婚事。” 苏泽:“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齐元缨怅然若失道:“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苏泽闷闷地灌了一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些事,他早已经放下了。 苏泽给齐元缨和自己各自斟了一杯酒:“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 想要置她于死地。 齐元缨看向苏泽,认认真真审视苏泽说这话时的每一个眼神。 苏泽那别扭怪异又扭捏的语气和神态,隐隐约约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他耻于承认,但又实在无法继续哄骗自己装作不知的深沉心思。 听说这一次找到齐元缨时,她已经出关了。 苏泽不敢想,若是他派出去的人再迟一点,哪怕只是一步之遥,他或许都再也见不到齐元缨。 坦白说,他并不想眼睁睁看着齐元缨去送死。 “苏泽,齐国和我对不起你在前,但你别忘了,你也害死了我父皇。”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苏泽清醒一些,不要做不该有的梦。 齐元缨一语,醍醐灌顶,苏泽闷声又喝了一杯。 “只要你留下来,我可以答应不杀你。” “这阵子你让巫医给我诊脉,我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巫医应该都已经如实告诉你了。即便你不杀我,我也不剩多少时间。” 他知道,所以他才会千里迢迢来找飞黄,取她的血。 “恕我直言,你留不留我性命,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苏泽气馁,怎么无论他说什么,齐元缨都有办法挡回来。 苏泽道:“总而言之,你不能走……” 一语未了,“咚”地一声,苏泽晕在桌上。 齐元缨喃喃自语道:“是么?可现下看来,我是去是留,却不是你能决定的。” 齐元缨转身翻出窗户,窗下正好有一匹马,马上挂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过关用的过所。 杨淼这人虽与她不大对付,但办事却是十分干净利落的。 她只在苏泽喝的第一杯酒里下了蒙汗药,她猜想这一夜苏泽应当是醒不过来的,等到了明日天亮她正好能赶上第一批出关。届时即便苏泽醒过来想找她,也已经是无计可施。 第二日早上苏泽是被一直在脑海里徘徊的齐元缨说的最后一句话给吓醒的。 “是么?可现下看来,我是去是留,却不是你能决定的。” 苏泽一睁开眼,第一反应便是在屋子里搜寻齐元缨的踪迹,可齐元缨早已经逃了,他哪里还见得到齐元缨。 苏泽急匆匆推开门,一见着杨淼便问他:“她呢?去哪儿了?” 杨淼故作惊慌:“齐元缨?她昨夜不是和殿下在一个屋子……” 说话间,杨淼梗着脖子往屋里快速瞄了一眼,却没见到齐元缨。 苏泽又一次问他:“她去哪儿了?” 杨淼忙道:“属下不知。昨夜属下一直在这里守着,并未见到人出来。” “给我找!不管她在哪儿,都给我找回来!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回来!” 她为什么总有本事悄无声息地消失。 “殿下,齐元缨去了哪儿,再明显不过。到了齐国……恕属下直言,今时不同往日,齐国皇宫里的人,齐文道都已经换了,便是要找齐元缨,也并非易事。” * 如今的齐国皇宫与当时她离开之时齐国皇宫已经不可相提并论。 眼下她是齐文道的眼中钉肉中刺,若要再像从前那般大摇大摆进入齐国皇宫,无异于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齐元缨在齐皇宫外藏了两日,等到那一日宫女们被放出宫与家人团聚之时悄悄弄晕了其中一个宫女,变作那个宫女的模样混入齐皇宫。 齐皇宫还是那个齐皇宫,和她当初离开时一般无二,只可惜物是人非,齐皇宫已经不再是她的家,而是一个巨大的猎捕她的陷阱。 女官彩萍领着她走入长长的宫道。 彩萍叮嘱她:“时雨,王太医说陛下胃寒。这几日你给殿下泡茶便只泡普洱,正山小种,祁门红茶一类。这些茶性热,都是陛下能喝的,记着了吗?” 齐元缨扮这个姑娘名唤时雨,仿佛是这阵子才进的宫。 齐元缨低头道:“时雨记着了。” “今日出宫见了父母兄弟,可还高兴?” 齐元缨点头道:“高兴,感谢姐姐疼爱,让时雨有机会出宫与父母家人一聚。” 彩萍道:“进了宫,本家远隔这高高的宫墙,无法时刻照拂相见。你我一同伺候陛下,就是有缘。若你不嫌弃,以后可以把我看作亲姐姐,我能照顾你一二的,都会尽力照顾。” “多谢姐姐。” 彩萍指了指前面的宫门道:“到了,你先去把茶泡上,一会儿陛下用完晚膳还要过来批折子的。” 第四十章 齐元缨泡上热茶没多久,齐文道入殿批折子。 齐元缨端着茶碗,步履轻盈地行至齐文道身侧,默默放下茶碗。 穿上龙袍的齐文道,眉眼中也有了唯我独尊的帝王之气。恍惚的一眼,齐元缨觉得自己似乎在他身上捕捉到了一点齐治曾经的模样。 齐元缨转身返回殿后的备茶室。 没一会儿,近身伺候齐文道的苏公公进入殿中。 齐文道头也不抬,只问他:“找到人了?” 齐元缨不声不响靠着备茶室的门边偷偷听他们说话。 “回陛下,还没有。” 闻言,齐文道抬起头,目光犀利。 苏公公忙解释道:“不过老奴打听到一个消息,听说是人又被抓回去了。” 齐文道疑惑道:“抓回去?” “是。” 夜深,齐元缨跟在彩萍身后回去歇息。 彩萍是女官,独有一间屋子。因齐元缨顶替的时雨是才进来的小宫女,便和同时入宫的其她小宫女睡一间屋子。 齐元缨住的这间屋子总共有五个人,睡的是大通铺,她睡最里边靠墙的那一床。 “我跟你们说,今儿我去送东西路过常青宫了。” “常青宫?是什么地方?” 齐元缨听见说常青宫,瞬间来了精神,侧耳仔细听她们说的什么。 “常青宫你都不知道?” “宫里唯一闹鬼的地方啊。” “什么?宫里闹鬼?” “你啊,在宫里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眼前事可不是上上策。” “可不是,在宫里做事,最重要的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片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哎呀呀,别扯那么远,快说说闹鬼的事。” “听说前朝太子在常青宫养了一位美人,那位美人得宠,引得太子妃还有良睇不满。后来那美人死了,就成了常青宫的冤魂,长驱不散,再往后常青宫就被成了荒废的宫殿。先帝爷攻下晟朝之初,那宫里闹鬼闹得厉害,每至夜里宫人都能听见那里面有呜呜咽咽的女人哭声,弄得宫里人心惶惶的。先帝爷便让人彻底封了宫门,再也不许人进去。” “那美人是怎么死?怎么就成了冤魂,搅得常青宫鸡犬不宁的?” “还能怎么死的,不就是宫里的娘娘们看她不顺眼,偷偷下了手呗。” “你如何知道?” “我猜的。宫里这些事,翻来覆去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就连咱们宫里这些事,不也是处处透着诡异。先是女帝失踪,再是四皇子匆匆登基,如今又是太后出了事。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透着古怪?” “听说晟朝那些余孽就要打过来了,你说咱们还能好吗?” “谁知道呢,先帝爷都……” 听至此处,齐元缨的心不觉一沉。 “当初先帝爷踏平晟朝皇宫,屠尽晟朝皇室一族。听说那时晟朝皇室的血流了一整夜,宫里到处都是血,洗了足足三天三夜才洗净。你们说是不是那时晟朝皇室的冤魂不散,日夜诅咒大齐才导致今日大齐的处境?” “你的意思是报应?” “得了吧,自古皇朝更迭,成王败寇,哪有报应一说,便是有,那也是皇朝气数尽了。” “你的意思是咱们大齐的气数尽了?” “没有啊,你可别胡说。” “若晟朝那些余孽真的打过来,他们会不会像当初先帝爷对他们那样对咱们赶尽杀绝?” 言及此,屋子里的姑娘们没一个不害怕,不胆战心惊的。 “越说越没谱了。晟朝那些余孽,与咱们大齐这些训练有素的军队如何能相提并论?快别说这些了,赶紧睡,明儿还得伺候那些娘娘们呢。” “时雨,去把烛火捻了。” 齐元缨听见,起身过去把烛火捻了,而后迅速躲回被窝。 齐文道说的对。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女,耳朵里听到的,眼睛里看见的都是别人粉饰,筛选过后的消息。如今身份转换,她只是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时,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些沉淀在底部的浑浊消息。 齐文道登基之后将宫里伺候的宫人都换了。 齐文道此举目的鲜明。齐文道这皇位得来不光彩,坐得不安稳,此时宫中若再有异心之人有意散步流言,于齐文道而言,绝非小事。再有一点,也或许是齐文道早已经察觉宫里混入了苏泽的人手,正好借此机会铲除。 这些日齐元缨尽力打探太后消息,可却一无所获,加之她在御前伺候,并无闲暇时刻可供她到处走动,探听消息。 于是探听太后这事可以称得上是毫无进展。 这日齐文道吃了一碟糕点想起了他那位宠妃刘氏爱吃,便吩咐齐元缨去小厨房装上一碟送过去。 听说宠妃刘氏是齐文道回京路上偶遇的一位孤女。刘氏本家经商,因战乱举家逃亡,不想路遇悍匪抢了她所有家财,杀了她父母兄弟。原本她也是凶多吉少,但她命大,正巧遇上巡视的官兵,那些官兵救了她。 那之后她孤身逃亡,遇上了齐文道。 刘氏人虽和气,但身上总有一股不可一世的傲气。 起初齐元缨以为那是刘氏看不起底下伺候的人,故而狂傲,后来却发现刘氏不仅仅是对底下的人冷傲,便是对齐文道也是如此。 其实刘氏对宫人不错,只因她为人比较傲,所以宫人都不大喜欢她。 齐元缨以为刘氏傲是傲了点,但为人不坏,而这并不足以成为齐元缨不喜欢刘氏的理由。 给刘氏送完东西,齐元缨拐去了常青宫。 之前齐文道也提过常青宫,当时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今日才隐隐觉得事情恐怕不简单。 齐元缨唤出常明:“常明,你进去看看里头是什么情况。” 常青宫宫门紧锁,齐元缨无法进入,但常明是魂魄,尚且可以自由穿梭各处。 “好”常明听见,穿墙而入。 没一会儿,常明回来。 齐元缨忙问她:“如何?” “里头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就是间普普通通的屋子而已。” 齐元缨眉心一拧,一间普通的屋子? 齐元缨问她:“里面难道没有邪气,或是冤魂不肯散?” 常明摇头:“没有。” 这就怪了,既没有,那夜半时为何有哭声?宫里的传闻又为何经年不散,甚至愈演愈烈。 “噢,对了。屋子里有一副美人画,那美人生得很好看,不过……” 齐元缨急忙追问她:“不过什么?” “不过那个美人看着有些眼熟,但我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你再仔细……” 话还没说完,齐元缨抬头看见有内侍要往她们的方向来,齐元缨忙吩咐常明:“常明,你再帮我一个忙,你去凤仪殿探探情况。” 虽然齐文道对外说太后已经薨了,但若非她亲自证实,她始终难以相信。 齐元缨回去向齐文道复命。 齐文道伏案批折子:“贵妃吃着可还喜欢?” “娘娘说很喜欢,娘娘还说一会儿来陪陛下用晚膳。” 齐文道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今夜晚膳让御膳房多做一道东坡肉,一道醪糟鸡,再做一道红烧羊小排,贵妃爱吃。” “是。” 傍晚,夕阳烧红了齐皇宫的大半片天。 刘氏着一袭粉紫衫裙款步而来,乍一看,她身上这身衣衫倒是与天边那浅浅淡淡的紫色艳霞极尽相似。 齐文道见她来,满脸堆笑地走来牵起刘氏的手。 * 齐文道初次见刘氏,她孤身一人跟着流民逃命。 那日将士们在路边吃干粮,一个跟着流民逃命的小姑娘闻着味儿找过来抢了一个将士干粮,那将士脾气不好,伸手就甩了小姑娘一耳刮子。 刘氏见那个将士欺负小姑娘,顿觉火冒三丈,起身大步流星划过去抽了那人一耳刮子。 彼时齐文道哼哧一笑笑了出来,明明她已经瘦骨伶仃却还敢不知天高地厚挑衅那些人高马大的将士,一步又一步愣是走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 而旁边那些身形比她高大的看客却都冷冷的,不愿沾惹是非,得罪官爷。 刘氏将小姑娘护在身后:“尔等拿着公家俸禄,吃着公家口粮都以为这些钱是大风刮出来的不成?不都是我等小百姓年年交的税金?尔等吃着我们的东西,不去前线厮杀称霸,却反过来在我等小百姓面前耍威风窝里横,欺负我等手无寸铁之辈。既有今日这样的血性,何故却在战场屡屡吃瘪?” 那将士抬起手像是要打刘氏:“你……” 齐文道上前抓住那将士的手,赧然而怒:“还嫌不够丢人?” 将士一看自己惊动了齐文道,吓得浑身发颤,灰溜溜退下。 齐文道意味深长地打量起刘氏:“没想到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脾气却挺厉害,嘴上还不饶人。” 刘氏满不在乎道:“本就是他理亏,我为何要饶?” 齐文道没再应她,转而吩咐手下:“看看咱们还有多少粮食,给他们分一分。” 刘氏不服气地嘟囔:“别指望我谢你,我们养着你们,这就是你们应当做的。” 齐文道摊摊手,歪了歪头笑着说:“谁又说要你谢了?” 不知是故意逗弄刘氏还是佯装大度。 将士们把余下的粮食分完之后,便将齐文道的坐骑牵了过来。齐文道翻身跳上马背,蹬了蹬马镫,骏马四蹄生风,“嗒嗒”跑远。将士们亦急匆匆跟上去,一长串的马蹄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骏马跑出去一段距离后,齐文道忽然夹紧马腹,勒紧缰绳让骏马停了下来。齐文道坐在马背上低了低头,像是在下什么重要的决定。 须臾,齐文道驾马折回来,堪堪将马儿停在刘氏眼前。 齐文道高高在上地问她:“你要不要跟我走?” 第四十一章 刘氏微微仰起头,毫无征兆地对上齐文道三分认真,七分玩味的目光。 齐文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刘氏眼底不起半分波澜,只问他:“你能给我栖身之所,让我不必挨饿受冻?” 齐文道被她认真到犯傻气的模样逗得仰天大笑:“这是自然,而且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都能满足你。” 刘氏闻言,毫不犹豫伸出了手。齐文道怔了一怔,旋即拦腰楼住刘氏,把刘氏抱到马背上。 那之后便是齐文道登基,刘氏封妃,宠冠后宫。 * 席上,刘氏偶然问起常青宫之事。 齐文道没看刘氏,只问她:“怎么突然问起常青宫?” 刘氏实话实说:“方才臣妾在宫中闲逛,碰巧逛到常青宫。宫里每处宫苑都有人伺候,洒扫,独常青宫没有。臣妾好奇就问了侍女一句,可侍女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只能问问陛下了。” 齐元缨脊背一僵,她才从常青宫回来,刘氏后脚便和齐文道打听常青宫的事,莫不是刘氏在常青宫看见了她? 可方才在常青宫外,齐元缨似乎并没有看见刘氏。 刘氏打量着齐文道的表情:“怎么?常青宫不能说?” 齐文道摇摇头:“没什么不能说的。过去前朝太子在常青宫藏了一个美人,后来那美人死了,常青宫闹鬼,先帝灭了晟朝之后便让人把常青宫封了。” 刘氏蹙眉道:“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前朝的事,我所知并不多,也不详尽。只是幼年时曾经听宫人说那个人其实是被其他姬妾下了毒手。” 刘氏声音发颤:“因为前朝太子宠她?” 齐文道见她这个反应,倒觉得好笑,放下碗筷意味深长地看她:“怎么,害怕了?” “自然怕。” “所以你是承认朕宠你了?” 刘氏难得羞涩,:“陛下这般打趣臣妾有意思么?” 齐文道单手撑着下颌点头认真道:“有意思。” 刘氏气得笑起来:“臣妾怕成这个样子,陛下还拿臣妾寻开心。” 齐文道突然握住刘氏的手安慰她:“你放心,有朕在,你一定长命百岁。” 刘氏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眉宇间还是隐隐有愁绪盘旋不肯散去。 “还在怕?其实朕还听说过一个版本的传言,传言说当时那个美人其实没死,只是被太子藏得更深了。后来先帝攻占晟朝,那个美人趁机逃了出来,但当时兵荒马乱的,她或许已经死在哪个官兵手下了也未可知。” 刘氏怅然道:“是了,那样的情况,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齐文道本就是疑心重的人,刘氏如此关心一个素未谋面的前朝姬妾,他哪有不怀疑的。 齐文道松开刘氏的手问她:“朕怎么觉得爱妃似乎很关心此人?” 刘氏笑:“自古美人多薄命,陛下觉得我在关心她,实则臣妾关心的是自己。臣妾与宫中其他姐妹不同。臣妾是家里没了人,得陛下垂怜才进的宫。今日陛下看臣妾欢喜,所以宠爱臣妾,可来日呢?来日臣妾人老珠黄,臣妾当如何?宫苑深深,臣妾……臣妾其实很害怕。” “早知道便不和你说这些了,平白惹你伤心。好了,别想那么多了。等你老了,朕也老了,咱们儿孙绕膝,哪还有时间想别的?” 刘氏笑得娇俏:“陛下又逗臣妾。” * 夜,王城。 苏泽召来巫医询问种血莲一事的进展。据巫医说血莲已经种下,大概再有十天左右,血莲便可种成。但问题是血莲不易保存,一旦种成,最迟三日也必须使用,否则血莲作废。 眼下种血莲之事还算顺利,可齐元缨却不知所踪,并且究竟用谁的寿数献祭,苏泽还未明示。 巫医道:“殿下,血莲即将种成。齐姑娘……还救吗?” 巫医偷偷瞄了苏泽一眼,刚好对上苏泽冷得要杀人的眼神,急急忙忙改口保命:“救,当然救。” 苏泽问他:“还有几天?” 巫医先是一怔,还好总算是赶在苏泽变脸之前转过弯来:“还有十天便可种成血莲。” “足够了。十天时间,我定有办法将她带回来。” “是。还有一事……这血莲有了,但献祭之人却未定,此事殿下也需得尽早定主意。” 苏泽:“知道了,下去吧。叫杨淼进来。” 巫医出去换了杨淼进来。 杨淼行礼道:“殿下您找属下?” “那边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杨淼摇头道:“没有,据回报近日也未曾出现形迹可疑之人。不过属下听说,那边也在打探齐元缨的下落。” 齐元缨失踪当日,苏泽便让他速速派人打听齐元缨的消息。 “他知道齐元缨回去了?” “应该不知道,那边是往我们这儿打听齐元缨的消息。” “趁他还没发现,赶紧给我把齐元缨找回来。她会易容术,此次回去,凶险万分,必定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你让那边的人多多留意一下那些形迹可疑之人,尤其是关注凤仪殿的。” 齐元缨这个蠢货,就不想想如今她的身体几斤几两,竟然千里迢迢赶去送死。 * 常明按照齐元缨的吩咐去凤仪殿看了一圈,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宫殿,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入夜,与齐元缨同屋的姑娘们又一次说起了悄悄话,但这一次姑娘说的正是她回齐国的目的。 “今儿我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什么事儿?” “我听说太后还活着。” 齐元缨原已经昏昏欲睡,乍一听这句话,登时来了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 “这算哪门子的新鲜事?太后明明都已经……你可别乱说了,吓都被吓死。” 搭话的姑娘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显然是真被吓着了。 “这我可不是胡说,今儿我听凤仪殿的人说的。” “可是鬼扯了不是。太后若还好好的,陛下如何会……” 小姑娘不等人把话说完,急匆匆打断道:“那你说说,太后从抱恙到薨逝,除了陛下和原先凤仪殿里伺候的人之外,还有哪个见过太后?” “那按你这么说,陛下为何对外发丧?再怎么说太后也是陛下的母亲,陛下如何敢信口雌黄咒太后。” “这我就不知道了。时雨,你是在御前伺候的,怎么都没听到些什么?” 齐元缨猛地被提及,愣了愣说:“我才到御前几日,哪有机会听到这些。” “要我说,时雨你就是蔫儿坏,回回咱们说这些,你都是一声不吭听着,啥也不说。回头可别对外说去啊。” “时雨知道轻重的,时雨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不早了。时雨,捻灯。” 这一夜齐元缨睡不着,等到同屋的姑娘们都睡下,齐元缨悄悄溜出去,直奔凤仪宫。 有浓浓夜色作陪,齐元缨这一路走得还算稳当。 到了凤仪殿,齐元缨便解了易容丹的药性。 凤仪殿中一应陈设物件都和她离宫时一样,遥想当日离宫前母后慈祥的笑,齐元缨眼眶忽然发酸。 齐元缨在殿中逛了一圈,只留了一盏琉璃灯,琉璃灯圈内是昏黄的暖光,光圈之外一片灰暗,一如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有光处揣着微弱到不可信的希望,背光处是绵延如深海的无望。 齐文道从阴影处走出来:“皇姐,你终于来了。” 他昨夜才得了消息,听说齐元缨从苏泽那儿逃了,于是设下今日这一局引她入局。 “齐文道,你愿意做皇帝你继续,我不阻挠你。你只要告诉我母后在哪儿,我立马消失。” 来之前,齐元缨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前脚才让常明探入凤仪殿,后脚就从别处得知太后或许还活着,这局设的太明显,她想看不出来都不行。 可事关母后,即便前方有诈她也必须来。 “看来苏泽对皇姐而言很重要,为他,你连帝位也不要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告诉我母后在哪儿,我见过母后就消失,从此以后再不踏入齐国大境半步,绝不威胁你的帝位,更不会动摇你的王朝。” 按照她凡间历劫的初始剧本,大齐的帝位虽是她囊中之物,但可惜她却没有那个命享用,所以如今乍然失去,她也并不是很难过。 这原本就是她这一世的求不得之苦。 “齐元缨,你可真能耐。大好江山拱手相让也要和苏泽作陪?苏泽害大齐走到如此地步,你心里就一点不恨他?父皇呢?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父皇的死?” 此刻齐文道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似失望,似愤怒,又好似恨铁不成钢。 齐元缨只道:“没工夫和你废话。我只想知道母后在哪里。” 齐文道顾左右而言他:“皇姐可还记得常青宫?” 齐元缨蹙眉看他:“你想说什么?” “从前我告诉你那儿是前朝太子藏美人的地方,其实咱们父皇也在那儿藏了一位美人,而且这位美人和咱们姑母还有点关系。” 齐文道歪歪头继续道:“虽然皇姐答应我不夺皇位,但是我也不能尽信皇姐。若要我相信皇姐,方法唯二。其一,皇姐得在我掌控范围之内,其二嘛,不必我说,皇姐应该也猜得到。” 杀人灭口,只有死人才能让人放心。 “但文道并非六亲不认之辈,从今往后便只好委屈皇姐去常青宫待着了。” 这么说,齐文道是不肯老老实实交代太后去向了。 齐元缨轻声嗤笑:“不自量力。” 齐元缨迅速抽出她藏在衣服里的袖箭,轻点脚步刺向齐文道。俄顷,灯光未到之处的茫茫暗色中疾速跳出来十几个禁卫军,舞着刀剑攻过来。 齐元缨厉声呵道:“放肆。” 但那些人充耳不闻,仍然义无反顾攻向齐元缨。 第四十二章 齐文道隔岸关火,悠哉悠哉道:“皇姐,如今的齐国,我说了算。别杀了,留活口。” 当夜在前线,他们被苏泽埋伏,与齐治兵分两路。那一夜苏泽安排了人取齐治性命不假,可他齐文道却也没闲着。 苏泽的人射伤了齐治,而他的人则直接取了齐治性命。 如今该轮到他这位亲爱的皇姐了。 齐元缨与这些人对战之时,恍惚中似乎听见内侍匆匆忙忙来报:“陛下,不好了,贵妃的寝宫走水了。” 齐文道听见,匆匆忙忙随内侍走了。 齐文道去后,不知什么人在殿内丢了一颗□□,殿中忽然变得乌烟瘴气的,加之殿内光线本就不好,这下便更不利于那些人擒拿齐元缨。 齐元缨趁乱要逃,混乱中,不知哪个牵起了她的手腕:“跟我走。” 等逃出凤仪殿,齐元缨终于看清了带她逃出来的人是谁。 “董纪礼,林太医?你们怎么在这儿?” 林太医道:“今日我入宫给贵妃号脉,偶然听见宫里的宫女议论太后的事,所以我就留了一个心眼。四皇子登基之后,宫里的人都换成了四皇子的人。我猜想这样的谣言并不会凭空而起,必定是意有所图。” 董纪礼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若殿下不嫌弃,不如先去我府上避一避?” 他们赶到宫门前,天已经大亮,他们三人便混入出宫采办的宫人中逃了出去。 到了董纪礼的私宅,齐元缨顾不上别的,连忙先问林太医:“林太医,你是否知道我母后如今在哪里?” “殿下恕罪,臣不知。打从太后身体抱恙那日起,太医院里除了王太医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太后,而王太医如今却下落不明。” 齐文道有意用太后拿捏齐元缨,自然不会让不相干的人接近太后,以免走漏风声。 齐元缨道:“今日多谢你们,但此处我不宜久留,以免连累了你们。” 齐元缨转身要走,董纪礼忙追出来:“殿下……” 不等说完话,董纪礼忽然吐出来一口血,然后便晕了过去。林太医见状,急忙上去扶董纪礼。 齐元缨亦踅身冲过来:“他这是怎么了?” “殿下可还记得微臣早些时候嘱咐殿下好好保养身体之事?” 齐元缨犹疑道:“记得,这和董纪礼有关系?” “其实微臣给殿下号脉时便发现殿下……殿下其实……” “时日无多?” 林太医不敢说的,齐元缨帮他说。 “殿下……” 林太医没想到原来她竟知道! 林太医又道:“这阵子微臣翻遍医书想替殿下寻找救治之法。微臣有幸,虽然找到了法子,但药方极险,但有一味药微臣不好拿捏,需得有人试药。” “所以董纪礼是替我试药试成了这个样子?” 林太医没有否认:“微臣与董大人各用了一副药。是微臣学识浅薄,害了董大人。” “无法救了么?” 林太医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 “董大人,烦请转告纪礼,我与他命中恐怕无缘,让他别等我,也别耽搁了自己。” “几百年前天河边上一棵红玉仙草修仙不成,险些丧命。当时你正好路过,看他可怜就给那棵玉红仙草渡了一口仙气。因你的缘故,他修成仙体。这几百年来,他一直想还你这个恩情,可惜找不机会,所以他听说此次你下凡历劫,他亦随着去了。” “是谁,为师不知,不过听说他在凡间与你有一段姻缘。” * 天界那棵来报恩的仙草,莫不就是董纪礼这个傻小子吧。 齐元缨转头对林太医说:“林太医,麻烦你帮我个忙,去街上买点东西回来。” 林太医纳闷,眼下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殿下怎么还有心思采办东西,但他没有多问,直接应了下来。 中午时,董纪礼终于醒过来。他一醒来就看见齐元缨在他床边坐着。 “殿下……” “你渴不渴?我倒点水给你。” 从前那个他只能远远遥望的皎洁月光,今日却停在了他床头,为他驻足,为他照亮满目白色月光。 “来,喝水。” 董纪礼有些受宠若惊:“殿下不是要走么?” “我不走了。”齐元缨把水杯递给董纪礼:“咱们的婚事还没办,我怎么能走?” 林太医说董纪礼只在这一个两月了。 董纪礼喜出望外,明明当日父亲回来时说过,殿下让父亲转告他别再等她了。 董纪礼道:“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齐元缨莞尔一笑,纤纤玉指指向桌上的红盖头说:“自然是真的,东西我都已经让林太医买回来了。你养好精神,今夜咱们就成亲。” 董纪礼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他承认他卑鄙,明知道齐元缨是因为愧疚才答应和他成亲,可他还是很欢喜,欢喜到明知这是不对的,他也不想放手。 因着害怕连累董明松的缘故,齐元缨并没有叫旁人来,婚仪上在场的除了她和董纪礼就只有林太医。 今日时间仓促,林太医没帮齐元缨买到合身的嫁衣,齐元缨也不在意,只让林太医挑了一件样式简单的红色衫裙和红盖头,讨个彩头,意思一下既可。 董纪礼与齐元缨各执喜带一端进入正厅,林太医充当司仪。 “一拜天地。” 齐元缨与董纪礼双双转身,二人正要磕头,齐元缨的红盖头底下突然闯进来一双玄色莲花纹靴。 齐元缨暗道不妙,一把扯开盖头,果然看见冷毅如寒冬风雪的苏泽笔直站在她身前。 这才几日不见,齐元缨又瘦了一圈,可人却依旧面若娇花,顾盼生辉,也不知是不是喜事当前,硬生生给她养出来的精神。 苏泽阴阳怪气道:“哟,办喜事?怎么不请我喝一杯?好歹我们也算‘朝夕相处’过几个日夜是不是?” 苏泽故意用暧昧的眼神说些语义不祥的话,呕董纪礼难受。 林太医出生呵道:“放肆,前朝余孽休得侮辱殿下。” 齐元缨看出来苏泽眼里满满的挑衅意味,她让林太医倒了一杯酒:“今日我与纪礼大喜,来者是客。我可以请你喝一杯。” 苏泽不声不响接过酒,剜了董纪礼一眼,恶狠狠地把酒倒在董纪礼面前。 那样子,不像是来讨喜酒喝的,倒像是来上坟的。 齐元缨怒道:“苏泽,我今日没工夫和你玩。你若不是来吃喜酒的,速速离开。这里毕竟是大齐,你若是逼急了我,我现在就去街上叫官兵来。大不了玉石俱焚,黄泉路上,多一个你给我开路,我不亏。” 苏泽却笑了,笑得十分坦荡:“是么?一起死?我也不亏。” 说话间,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吵闹声,仿佛是有官兵来了。 苏泽道:“听见了吗?外头已经有官兵来了。齐元缨,我给你一个机会,若你现在就跟我走,我保你平安;若你不跟我走,我先杀了你身边这两个,再杀了外面那一群人,然后带你走。” 苏泽挑眉问她:“你选吧,要几个陪葬品。” 齐元缨如今的身子只能算是勉强硬撑着,加之昨夜那一战,她体力更是耗损得厉害,她都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好好站在这儿站多久,更别提在两股势力夹击之下救出林太医和董纪礼。 齐元缨转身告诉董纪礼:“纪礼,对不起,你我……” 董纪礼为她耗尽阳寿,形容槁枯,眼下要她说出他们无缘这样残忍的话,她实在于心不忍。 齐元缨转而对嘱咐林太医:“一会儿我从后门走。你赶紧把纪礼的衣服换了,官兵若是进来,你们就说从没见过我。” “殿下……这张方子您收好。” 林太医偷偷往齐元缨手里塞了一张药方,那是他之前试出来的药方。 齐元缨忽然觉得有些苦涩,这方子是董纪礼拼上命得来的,可她比谁都清楚这方子必定是无用的。 齐元缨扭头看向苏泽:“走吧。” 董纪礼急急追过来:“元缨……” 苏泽白了董纪礼一眼,抱起齐元缨飞跃屋顶,顾不得手上旧疾被扯着的疼,迅速隐入街市不见。 出了城,城外便有一辆马车在候着,车板上一声车夫装扮的人正是杨淼。齐元缨与杨淼匆匆打了个照面,二人心下都是一片感同身受的无语凝噎,甚至竟还意外在这一眼中生出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齐元缨的难处是逃不开苏泽,杨淼的难处是如此帮扶齐元缨了,结果齐元缨竟还是没能逃开。 苏泽扶着齐元缨进入马车。 齐元缨的精力已然耗尽,她靠着车窗,颓丧着问苏泽:“手脚够快的。齐皇宫里的人都换了一波,你的消息竟然还如此灵通。” 她昨夜才在齐皇宫现身,苏泽第二日就能找来,这速度她不服都不行。 苏泽:“不快些,如何追得上你?” “齐皇宫哪个是你的人?” “这你不必知道。” “老实说,苏泽你胆子太大了,这种时候孤身闯入皇城脚下。” “彼此彼此。” 确实,齐元缨也是一个人不管不顾就闯回来了,可她尚且有些缘故,不得不回,那苏泽呢?他又何必以身犯险,一次次孤身闯入大齐。 虽然齐元缨内心排斥去猜想苏泽的动机,更不愿意知道苏泽的想法,但眼下这形势,她便是不想懂,不想明白,也不得不明白一二分。 齐元缨笑,迷迷糊糊阖上眼。昨儿折腾了一夜,她这会儿真是有些熬不住了。 齐元缨将晕未晕之际,苏泽伸手探过来在她额上试了试温度。 她竟发高热了。 齐元缨昏昏沉沉中似乎看见苏泽很嫌弃她的样子。 “怎么,这身衣裳我竟没穿起来不成?” 苏泽愣怔着看她:“丑。” 不,其实齐元缨穿起来了,即便是如此普通的样式,她竟也能穿出仙子一样的绝色姿容。只是他不喜欢这衣服的颜色,那个人不配让她穿这样的颜色。 “苏泽,我父皇真是你杀的么?” 她到底希望是苏泽干的,还是希望不是他干的? 第四十三章 齐元缨等不到苏泽的答案就已经晕了过去。 这些日子以来的奔波与顽抗加速了她生命的流逝速度,她知道她马上就要死了。她死了没什么,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人间一个轮回,只是她人间历劫中的一劫而已。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可惜她没能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她没能感化小邪魔。 来日小邪魔为害三界,看来是避无可避了。 苏泽抢步过去,托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齐元缨身上热得滚烫,苏泽亦觉心上如火烤着一般,既焦躁又不安。 苏泽敲了敲车板吩咐杨淼:“再快些!” 杨淼听见吩咐,发狠扬起马鞭,马儿登时撒开了腿狂奔而去。 苏泽是一路抱着昏迷不醒的齐元缨跑回寝殿的。 庆仪一早得了消息在殿外候着,哪里想到一回来就看见苏泽抱着身穿大红嫁衣却不省人事的齐元缨。 庆仪急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苏泽亦火急火燎道:“快去传巫医,让他把血莲带上。” 庆仪急急忙忙应下,跑着去请巫医。 巫医过来之后先给齐元缨号了脉,齐元缨脉象涣散,大有气数已尽之状。 巫医忙道:“殿下……” “施术吧,用我的寿命换她的寿命。” “殿下!” 巫医,庆仪,杨淼三人皆吃了一惊。 杨淼劝他:“殿下难道忘了惨死的夫人,还有皇室诸人了吗?殿下如今怎能为了一个仇人舍弃自己的性命?” 当初谶花毒是苏泽给齐元缨下的,如今费尽心思要救齐元缨的还是他。杨淼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越来越看不懂苏泽了。 庆仪道:“殿下,让婢子来吧。婢子愿意。” “不必,我来。” 他能活多久,齐元缨就活多久,多的也不必了。 苏泽沉声道:“除巫医外,都出去。” 众人退出去后,巫医手上结印,蓝色法印闪着幽暗的光涨开凌空飘在齐元缨身体上方。巫医从匣子里取出一朵通体红澄澄的血色莲花,巫医双手轻轻一推,血莲便犹如被置于水中一般漂向蓝色法印,稳稳停在法印中央。 巫医回头看苏泽:“殿下,您真的想好了?” 从齐元缨第二次逃跑后昏迷不醒那次起,他就已经想好了。 他似乎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齐元缨死却无动于衷。 苏泽道:“开始吧。” 巫医催动咒语,在苏泽身前画了一个红色法印。 此法印名唤穿山引,需得被施印者心甘情愿方可侵入人体夺取寿元,若被施印者不愿意,甚至是抗拒,此法印只会被挡在体外。 在法印的压制下,苏泽感觉身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寸寸碎裂开,逆行而上,势要冲破他的身体,疼得他整个身体都像是一次次被人砍下来,又一次次翻搅,如此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巫医见他经脉暴涨,双脸憋得通红,巫医知他此刻痛苦,但也只能安慰他:“殿下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苏泽忍着锥心的疼,强打精神道:“只管忙你的,不必管我。” 红光之下,苏泽的脸越来越也因锥心刺骨的疼而越来越扭曲,泛红。 起初红色法印只有苏泽的一张脸那么多,到了此刻却已经有苏泽半个人那么高。 巫医单手一挥,红色法印从苏泽身前剥离,化成一颗小小的红丹飞入血莲中,与血莲融为一体。 苏泽身子一软,不自觉单膝跪下,口吐血沫。 苏泽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迹,抬眸看向床上那个人。 不知是血莲的红光作祟还是为何,他似乎真的在她苍白的脸上渐渐看到她脸上爬上了一点血色。 须臾,血莲穿透蓝色法印隐入她的眉心,法印随之而逝。 此刻齐元缨的脸终于完完全全恢复了血色,又是一张粉扑扑的小脸蛋。 苏泽抖着肩艰难站起来:“你出去。” 闻言,巫医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苏泽轻手轻脚走过去,像是怕吵醒了睡梦中的人似的。他先把手放在身上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在齐元缨额上试了试温度。 还好,高热已经退了。 目光偏移,苏泽注意到齐元缨粉嫩的小脸,他忽然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她。 “从今天起,我活一日,你就活一日。” * 齐元缨是在施术后第三日醒来的。 这一觉她睡的属实奇怪,梦中影影绰绰,她仿佛看见了鬼差来捉她。可当她兀自后悔没能办成师父交代的事情之时,鬼差却又都散了,倒叫她糊涂,没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说她应该在这一次的昏迷中死去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好好活着? “殿下,殿下,您醒了?” 齐元缨揉了揉饧涩睡眼,一睁眼看见就看见庆仪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怪可怜见的。 “又不眠不休地守着我?” 齐元缨才醒来,声音便有些软糯,像个小娃娃一样,甜甜糯糯的。 庆仪不眠不休守着齐元缨守了这么些时候,这会儿忽然听见齐元缨软糯可人的嗓音,再多的疲倦也都一扫而空。 庆仪喜道:“殿下没事就好。殿下渴了吧?我这就去给殿下倒一杯水。” 齐元缨看着庆仪远去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分。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便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感化小邪魔,定要避免来日那场劫难。 庆仪倒了水刚折回来,手上忽然一空,抬眼看过去才发觉手上的水杯苏泽抢了去。 庆仪不觉笑了一笑,退出去。 苏泽把水递过去给齐元缨:“喝水。” 齐元缨抿了抿嘴,今日的苏泽看着怎么有些奇怪。 齐元缨犹犹豫豫地接下苏泽递过来的水:“没给我下毒?” 她才醒来,声音还带着几分未醒的甜糯,那双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也像极了懵懂无辜的小娃娃。 苏泽的生意也不觉跟着柔下来:“你当我是你?说好了一起喝酒,转脸就往我酒里下毒。” 齐元缨瘪了瘪嘴,默默喝水。 这一段她理亏。 齐元缨不服气道:“话可要说清楚了,我没给你下毒,那酒里放的是迷药,不是毒药。” “有何差别?” 她喂过来的,不管是什么,到他这儿都成了毒药。 齐元缨喝完水,就把空水杯拿过去搁在桌上。 齐元缨问他:“这一次,我睡了多久?” 苏泽比着两根手指头:“两天。” 齐元缨摇头晃脑道:“这一次我醒得挺早的。” 苏泽眯着眼,难以置信她会说这话。 她可差点死了。 这一日傍晚时齐元缨见外头晚霞正美,于是就让庆仪陪她出去逛一逛。 二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从花园走到了苏泽办公事的勤政殿。齐元缨远远扫过去一眼,发现有人从勤政殿出来,待那些人走后,苏泽也跟着出来。 齐元缨看了苏泽一眼,抬脚准备走,不想却被苏泽叫住。 苏泽站在汉白玉阶之上,遥遥冲她招了招手。 齐元缨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可脚还是不听使唤地迈了出去,拾阶而上。 苏泽着一袭素白万年青暗纹长衫迎风站在汉白玉阶的尽头,衣摆被风卷着向后轻轻向后甩去,倒让他比平日多了几分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逍遥自在之感。 齐元缨今日穿了一身丁香紫色芍药暗纹衫裙,头戴白玉珠翠,素净又雅致。 齐元缨走到他身前问他:“何事?” 苏泽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不能,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闲了。” 齐元缨一扭头看到天边一朵彩霞状似凤尾一般扫过半片天,凤尾染上了黄澄澄的霞光,真有点栩栩如生的感觉。 齐元缨背过身,轻点脚尖爬上了汉白玉栏,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单手搭在汉白玉柱上托腮望着天。 杨淼和庆仪看了看左右的侍卫,正要提醒齐元缨如此不合规矩时,苏泽抢先一步看出他们的意图,挥了挥手示意二人不必提醒。 苏泽慢慢走过去,双手各搭在齐元缨左右两侧的汉白玉栏之上围住齐元缨,把她圈进他的给她划出来的空间中。 齐元缨一低头就能近在咫尺的苏泽真微微抬起下颌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她有些不明白。 苏泽,似乎不大对劲。 自打她醒来之后,苏泽似乎没有往日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了。 齐元缨警惕道:“你想干嘛?” 第四十四章 齐元缨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身后,汉白玉栏离地面足有半间屋子那么高,若此刻苏泽稍稍动动手指头,她怕是得摔个骨折。 “你不是想推我下去吧?” 苏泽道:“老老实实看你的风景,我不动你。” 闻言,齐元缨扭头看向天边,远处高山之巅那一大片云彩被残阳烧得火红,而那烈焰般大盛的彩霞似要将整个天际燃成灰烬,好叫暗夜攻城掠池,颇有几分惊心动魄却又束手无策的无奈之感。 尽管此刻天边景色美如画,可苏泽却无心天边的美景,他只想多看齐元缨一眼。他微微昂起下颌看着她被晚霞染上旖旎颜色的精致侧脸,竟不争气地在她灿若明珠却从不曾为他稍坐停留的眸光里节节败退,输得一塌糊涂。 齐元缨无意识地回过头看向苏泽,意外发现似呆鹅一般盯着她看的苏泽眼眸中有一点光亮一闪而过。 齐元缨不觉笑了笑。 苏泽去被她这个无心的笑蛊惑得连魂魄都丢了一半。 齐元缨呢喃道:“呆子。” 苏泽此刻走了神,并未听见齐元缨说的什么,待他回过神想问一问她,她却又不肯说了。 苏泽自顾自道:“来日我登上帝位,我封你妃如……” 齐元缨扑哧一声笑出来:“打住,你我还是当仇人更好,简单点,别搞得那么复杂。再者而言,封妃?我连个皇后都不配了是吗?我胃口可没那么小。” 于齐元缨而言,这只是一个无关痛痒也无须在意的小插曲。 齐元缨道:“想羞辱我,至少得拿皇后之位来羞辱我。” 堂堂齐国女帝却成了敌国妃子,要说折磨人,还是小邪魔更厉害些。 到了今时今日齐元缨终于明白苏泽黑化的根源是故国被灭,她横刀夺爱那一出只是他黑化的诱因。虽然重要,但却没有那么重要。 齐元缨问他:“是不是羞辱我能让你放下仇恨?如果是这样,我可以答应你。” 晚风拂起齐元缨染上残阳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苏泽手臂,可他的心却随之颤了一下又一下。 苏泽叹息道:“我看你还是闭嘴,好好看风景吧。” 远方的山笼着朦朦胧胧的紫色烟霞,恍若世外仙境。 一袭紫衫的齐元缨却与远处天边的风景如此相配,仿佛她是属于那片仙境的,而非凡间。 苏泽不觉垂了眼眸,不想承认他们之间有着云泥之别。 齐元缨怔怔然道:“苏泽,你有没有发觉我这次醒来后有哪里变了?为什么我觉得我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虽然还能说,还能笑,可她能明显察觉到她的身体似乎比从前更虚弱了。 苏泽不想让她多心:“哪有什么不一样?” 齐元缨感觉没有错,他虽然能帮齐元缨延续寿命,但她的身体却无法恢复到从前。换句话说,如今她的身体比常人虚弱。 齐元缨蹙眉怔然:“是么?” 或许只是她多心了罢。 齐元缨目光一转看见庆仪在明暗交界之地等着她,她这才发现庆仪头上戴了一朵玉兰绒花,好看极了。 眼看天色也晚了,齐元缨推开苏泽跳下汉白玉栏:“不早了,我回了。” 齐元缨走到庆仪身边时不忘夸了庆仪一句:“今日这朵绒花正好称你,真好看。” 庆仪被夸得红了脸:“谢殿下夸奖。” 苏泽留心扫了一眼庆仪头上绒花,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扭头就吩咐杨淼去办。 杨淼道:“殿下,方才侍卫来报说是在王城抓了一个大齐来的人。” “大齐来的人?谁?” “董纪礼。” 苏泽眼眸微眯,想起那日齐元缨为董纪礼穿上嫁衣与董纪礼拜堂的一幕幕,眼中隐隐有杀气在翻涌。 “自个儿送上门来,有意思。” * 齐元缨被苏泽抓了之后,董纪礼放心不下齐元缨,千里迢迢冒死赶来,想尽一切办法,耗了足小半个月才混进王城。 哪里想到他才混进来便被人识破了身份,当场抓获。 这日庆仪捧着匣子笑吟吟地进来,像是碰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 齐元缨不解,问她:“怎么笑得这样高兴?碰上什么好事了?” 庆仪打开匣子,里面放了好几个绒花缠花簪子。 齐元缨更是不解,几只宫花就让庆仪高兴成这样? 庆仪道:“这是主上命人制的宫花,特意送给殿下的。” 齐元缨瞟了一眼那些宫花,淡淡道:“好,我知道了。” 庆仪见她反应淡淡的,倒有些失落起来。 齐元缨补了一句:“你挑挑看,里面若有喜欢的就拿去戴。” 齐元缨一向如此,除了帝后送的东西,旁的东西多有赏给他们底下人的时候。 庆仪犹豫道:“殿下,这不好罢。” 齐元缨匆匆一眼扫过匣子里宫花,挑了一朵藕粉色绒花说:“这朵称你今日的衣裳,就它了。” 过了一会儿,苏泽来看齐元缨。 彼时庆仪头上正戴着苏泽送给齐元缨的宫花,苏泽少不得多看了两眼。 庆仪奉上茶便退出去,齐元缨坐在桌子后埋头看书,也不看苏泽,仿佛没他这个人似的。 还是苏泽先开了口:“我送你的宫花,你不喜欢?” 齐元缨眼皮都不抬一下,满口应道:“喜欢。” 敷衍极了。 苏泽问她:“既喜欢,为何给了庆仪?” 齐元缨翻了一页书:“那一支正好配庆仪今日的衣裳。” 齐元缨终于抬起头看了苏泽一眼:“既是送我的东西,那就是我的,不是吗?” 苏泽忽然委屈起来:“行,你愿意送就送。” 齐元缨搁下书朝苏泽走过去:“苏泽,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求我?有点新鲜。” 齐元缨几时求过他,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把他这儿弄得人仰马翻也照做不误。 苏泽坐下,慢悠悠饮茶道:“说说看,什么事。” “放了盼儿。” 苏泽笑,放下茶碗:“我从来没关着她,她在我这儿是自由的,她想走随时可以走。” 只是不能见齐元缨而已。 “那你让我见见她。” “又想带着她逃?” 齐元缨自嘲道:“逃?你觉得我如今还能往哪里逃?” 她已经无处可逃了。 苏泽问她:“为何要见顾盼儿?” “自然是劝她回去。” 顾盼儿说过她不回齐国,所以齐元缨见顾盼儿,只是为了看看她是否还好,但齐元缨若是这么告诉苏泽,苏泽未必肯信,更别说让她见盼儿了。 “容我想想。” “苏泽,还有一件,既然你在齐皇宫有那么多眼线,不如帮我查一查我母后如今在哪里。” 齐元缨就算是求人也不愿意以柔弱示人。 苏泽食指顶着额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齐元缨:“这也是求我?” “是。” 苏泽发现他似乎还挺喜欢齐元缨在他面前服软的。 苏泽故意把目光落到梳妆台上那个匣子上,齐元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终于明白苏泽这是不满意她不戴他送来的宫花。 齐元缨起身过去捡了一朵紫色的宫花戴上,回头问他:“如何?” 恍惚中,苏泽想起那日皇后命人送宫花的那一幕,那时候她也曾这么问过他。那时候他是怎么答,如今他还是怎么想的。 苏泽起身看着她,认认真真回答她:“好看。” 齐元缨歪了歪头,她不过随口一问,他至于这么认真答么? 午后庆仪带齐元缨去见顾盼儿。 顾盼儿一切都好,只是不愿意离开。齐元缨没忍住,还是劝了顾盼儿一句,劝她早点回去,颜家父母都还在等她回去。 顾盼儿却说:“殿下都没回去,盼儿如何能回去?” 齐元缨终于明白顾盼儿是为了她留下来的,顾盼儿担心她。 顾盼儿忽然上前,轻点脚尖,一只手搭在齐元缨肩上说:“殿下发上有一片叶子,我帮殿下取下来。” 齐元缨没多想,微微弯下了腰。 顾盼儿避开左右内侍和侍女,悄悄同齐元缨耳语:“我听侍女说他们抓了一个大齐来的人,仿佛是董纪礼。” 齐元缨一怔,不觉瞪大了眼睛。 董纪礼为了找她,竟然孤身潜入王城! 简直是胡闹! 顾盼儿从齐元缨发髻上取下一片叶子,笑了笑:“喏,殿下你看,这叶子还挺漂亮的。” 齐元缨装作什么也不曾听到,笑着回应顾盼儿:“恩,是怪好看的。” 辞别顾盼儿,齐元缨当即去了苏泽那儿。那会儿苏泽正埋头处理公文,齐元缨进去之后就那么看着苏泽。 苏泽愣是被她盯出了满腹的疑问:“怎么了这是?” 齐元缨问他:“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苏泽纳闷道:“我?” 他倒是认认真真地想了想他有没有什么想和齐元缨说的。 齐元缨见苏泽不肯和她说真话,扭头就要走。 苏泽箭步冲过去,拦下齐元缨:“怎么了这是?好端端地,怎么生气了?” 齐元缨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好好想想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她不明白,董纪礼于他而言能构成什么威胁,他何苦抓董纪礼? 苏泽低了低头,三分纠结,七分难为情道:“我……” 齐元缨看着他,等他把话说下去。 苏泽咬咬牙道:“上次你说你不愿意做妃子,要做就做皇后,我答应你了。” 齐元缨吓得甩开苏泽,双眼瞪得像两颗玻璃珠子一样,她双手扶额,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地看着苏泽。 齐元缨不必说话,苏泽就已经从她难以置信的表情中读出了所有她想说的话。 她想说:“你到底什么毛病?我问你这个了吗?” 第四十五章 苏泽猛地被齐元缨呛了这一下,既委屈又尴尬,他抬起眼皮又迅速垂下,不敢直视齐元缨,更不敢对上齐元缨的目光。 苏泽窘迫道:“你不是想听我说这个?那你想听什么?” “罢了。” 齐元缨撇下苏泽出去。 董纪礼的事,她不能明着问苏泽,万一让他疑心顾盼儿,往后再也不让她见顾盼儿……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况且就算苏泽愿意说实话,她不知道董纪礼被关押在何处,一样于事无补。 齐元缨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宫殿之外,等着苏泽“带”她去找董纪礼。 齐元缨在宫殿外蹲守到夜深才看见苏泽与杨淼出去。齐元缨悄悄跟了上去,不近不远地在他们身后跟着。 齐元缨跟着他们拐过几座宫殿,到了王城最北之处的地牢。 齐元缨不想惊动苏泽和杨淼,所以她特意等了一会儿,等到苏泽和杨淼离开,她迅速放倒守门的侍卫,冲入地牢。 昏暗阴冷的地牢,董纪礼浑身挂着血倒在地上。 见董纪礼这般狼狈的惨状,齐元缨心猛地一揪,夺步要冲过去。 岂料齐元缨才跑出去两步,就被人拦腰截下来。 齐元缨拧着眉看向那人。 是苏泽! 他竟然折回来了。 苏泽道:“果然是你。” 方才离开地牢,他总隐隐觉得身后有人盯着,所以才折回来一探究竟,没想到竟还真让他抓到了人。 “苏泽,你放开我!” 苏泽不肯,挡她挡得更严实。 齐元缨气得冲他摔拳头:“你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他会死的!” 苏泽只问她:“如果我没赶回来,你是不是又要和他一起逃?” 此刻苏泽的眼神冷若冰霜,而冰霜之下,她似乎隐约看见了一个脆弱难过的苏泽藏在深处。 苏泽突然发怒道:“你回答我!” 齐元缨亦被苏泽不讲道理的样子气得不轻,怒道:“是!” 齐元缨也不知道话赶话的,怎么就说了违心的话。 她没想逃,她只是想送董纪礼出去。 为她,董纪礼连命都快没了,她怎么还能放任董纪礼在这里吃尽苦头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虽然董纪礼是来还恩的不假,但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他用性命来报恩。 这究竟是董纪礼报恩还是她欠董纪礼一条命。 苏泽冷笑一声,眼中冷意森然可怖,杀意大盛:“那他现在就得死。” 杨淼了然,面无表情地抽出剑走向董纪礼,对准他的脑袋就要砍下去,活像个冷血无情的黑无常。 齐元缨撕心裂肺地喊:“不!” 齐元缨心乱如麻,胡乱拍打着苏泽身上每一个地方,可他发了狠禁锢齐元缨,力气更是大得可怕,齐元缨根本挣不开。 她只恨自己此刻是个凡人,使不得瞬移术! 眼看杨淼的剑就要刺穿董纪礼的脑袋,齐元缨脱口呵道:“不,不,我不逃。你放了董纪礼,快放了董纪礼。” 杨淼虽然停了手,但他手中的剑还是对准了董纪礼,只等苏泽一句话就要了结董纪礼性命。 苏泽冷然一睨:“还逃?” 齐元缨死命摇着头:“我不逃,不逃了。求你放了他,我求求你了。” 齐元缨心跳如雷,唇色也渐渐开始发白,但看见杨淼停了手,她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双脚亦不觉软下去,瘫坐在地。 齐元缨闭了闭眼,表情十分痛苦,她反复呢喃着:“我不逃了。” 齐元缨抬起头,愤恨道:“董纪礼他没几天好活了。为了救我,为了帮我试药,他就快死了,求你放过他真的有这么难吗?” 苏泽瞳孔一震,杨淼握剑的手亦不觉一抖。 杨淼看了看苏泽,苏泽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杨淼这才把剑收起来。 齐元缨颤颤巍巍起身,一步又一步极艰难地挪到董纪礼那儿。 齐元缨蹲坐在地,她拨开董纪礼额前凌乱的发,看见他满脸挂着血。 齐元缨痛心道:“对不起。” 她想帮董纪礼擦一擦脸上的脏污血迹,怎知手刚伸出去就被苏泽抓住了。 齐元缨伸出手想帮董纪礼擦一擦他脏兮兮的脸,岂料她的手还没碰到董纪礼,苏泽的手已经横过来抓住她。 齐元缨赧然大怒:“你还想怎么样?” 苏泽大手一握,正好包住齐元缨的手。齐元缨的手凉得可怕,像冰块刚化成的水一般。 苏泽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就打横抱起齐元缨往外走。齐元缨怒目盯着苏泽,奋力挣了两下,却发现徒劳无功,而她身上的疲累感觉也越发明显,暂时也挤不出多余的力气反抗苏泽。 齐元缨认命似地靠在苏泽怀里,终于服软:“找个大夫来看董纪礼。” 苏泽转身给杨淼递了个眼色,杨淼立即着手去办。 苏泽把齐元缨带回他的寝殿,巫医来看过齐元缨,给她喂了一粒丹药。 齐元缨吃下丹药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董纪礼浑身血淋淋的,梦见董纪礼死了,还梦见她也要死了,苏泽着急地抱着她四处求医。 齐元缨猛地睁开眼睛,夜色侵袭,眼前昏暗的一切,忽然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齐元缨闭了闭眼睛,镇定心神。 目光偏转,苏泽闭着眼睛,单手扶额靠坐在罗汉床那儿。 她被苏泽带回了他的寝殿。 齐元缨觉得有些渴,于是起身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顺带手往苏泽身上披了一件薄氅。 尽管齐元缨的动作很轻,可苏泽还是被吵醒了。 苏泽甫一睁眼便看见齐元缨的手停在他肩上。 苏泽道:“有没有哪里难受?” 齐元缨没有回答他,默默退了一步:“苏泽,我们做个交易。” “交易?” 他知道,她一定又是为了董纪礼。 苏泽双手撑着膝盖:“我已经让大夫去看他了。” 齐元缨要说的不是这个。 齐元缨漠然松开腰带,褪下衣裳,精致锁骨初现,玉骨冰肌,看得苏泽心神不觉一震,而后迅速扭头看向别处。 苏泽顿觉脸上热辣辣的,心跳如擂鼓。即使他避开了齐元缨,可眼底却总有她的身影挥之不去。 苏泽慌道:“你干什么?” 齐元缨道:“你不是想羞辱我?我答应你,你放了董纪礼。” 如果她自愿走入牢笼能让苏泽放下仇恨,避免苏泽堕魔,她愿意试一试。 闻言,苏泽怒从心起,“嚯”地一声站起来,甩开他身上的薄氅披到齐元缨身上系上带子,把她严严实实裹起来:“为了他,你要做到这种地步?自轻自贱也要救他?” “我不想欠别人,不想欠董纪礼的。而且这不是你想要的么?”齐元缨看着他:“苏泽,我真的累了。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下仇恨?” 师父交代她的这件事,真的太难,太难了。 她好累,为什么事情越变越复杂? 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苏泽颇受打击道:“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不仅看轻我,看低我,现在连自己也不放过,轻贱到这种地步?” 齐元缨看不起他便罢了,可董纪礼凭什么,凭什么让一向高高在上的她一次次服软,甚至是自暴自弃到这步田地? 苏泽眼眶发涨,眼底不觉一红:“你真这么在意他?” 说话间,苏泽握着齐元缨的手也不知不觉使了力气,捏得齐元缨骨头疼。 苏泽忽然发狠道:“齐元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越是在乎他,他越是得死。” 在这一刻,齐元缨从苏泽这个备受打击的眼神联想到方才他抱着惶恐不安的模样,他一路小跑,但又不敢跑得太快,生怕怀里的她躺着不安稳,不舒服。 她忽然明白了苏泽这份别别扭扭,想放又放不开手的心思。明知不应该,不能够,却还是情不自禁深陷其中。 苏泽并不单单想把她踩在脚下。 齐元缨平静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在乎,只是不能再欠董纪礼。放了他,帮我转告他,不必等我。我欠他的,来日再还。” 苏泽如羽扇般的睫毛微微一颤。 齐元缨转身走向床:“不早了,歇息罢。折腾了一夜,我困了。” 齐元缨倒床就睡,既不看也不管苏泽。 过了一会子,齐元缨察觉到身后的褥子被往下压了一压。 他过来了。 齐元缨闭着眼,佯装不知。 下一刻苏泽靠了过来,有意无意地轻嗅她发上的香味。苏泽小心翼翼伸出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哄她睡觉。 方才是他被气昏了头太冲动,明知她身体不好,还和她怄气。 齐元缨呢喃道:“蠢货。” 齐元缨翻转过来,钻入苏泽怀里。 “睡吧。” 苏泽却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动都不敢动一下。 * 第二日一早苏泽带上巫医去了地牢,齐元缨不想欠董纪礼的,他更不想让齐元缨欠董纪礼,所以他必须救董纪礼。 几日后,董纪礼伤愈,苏泽派人送董纪礼回去。 董纪礼不肯走,只问苏泽:“殿下呢?殿下在哪里?殿下不走,我是不会走的。” 苏泽无情嘲笑董纪礼:“如今你的命捏在我手里,你还有心思管别人?董纪礼,我劝你在我还没有反悔之前赶紧走,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我不走,我要殿下,让我见殿下。” 苏泽对董纪礼的嫌弃毫不掩饰地表现在脸上:“她不会见你,死了这条心吧。齐……元缨让我转告你不必等她了。” 苏泽笑得像个胜利者一样:“这你总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第四十六章 董纪礼不信,摇头否认:“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奉劝你一句,别做梦了,你配不上她。”苏泽嘴角一勾,带着几分讥笑:“顺便告诉你,这几日元缨都是在我屋里歇着的,我想不用我多说了吧?识相的,赶紧滚。” 董纪礼冲上来要与苏泽拼命,却被杨淼拦了下来。 董纪礼嚷嚷道:“苏泽,你无耻!” 杨淼抬起手一掌劈在董纪礼的后脖子,董纪礼当即晕倒在地。 苏泽挥了挥手:“送出去。” 送董纪礼离开的马车驶向宫门时,齐元缨正站在城墙上目送他离开。 苏泽从齐元缨身后走来:“人我已经送出去了,你放心了?” 齐元缨淡淡地扫过苏泽一眼,擦过苏泽的肩要走。 苏泽拉住她的手臂:“等一等。” 齐元缨扭头看他:“还有事?” 苏泽:“我说的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那件事?哪件事?” 他们之间说的话可太多了,分歧也大得可怕,那么多的事,她一时半会儿当真不晓得苏泽指的哪一件。 苏泽犹犹豫豫道:“做我的皇后。” 齐元缨笑,跳起来坐上城垛:“既然你提起这事,那我们就好好说一说这事。” 苏泽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一笑,苏泽便知道这事不简单。 “苏泽,如果我回到大齐……” 苏泽急急忙忙打断她:“齐元缨,你说过你不逃我才答应放了董纪礼。难道你现在是想出尔反尔?” 齐元缨低头笑了笑,她抬起头看向苏泽,眼中笑意深深:“话要说清楚,我只答应你不和董纪礼一起逃,却没说过我不逃。” 苏泽急道:“你!” 见苏泽记得跳脚,齐元缨眼中的笑意越发浓上几分:“别急,先说回你提的这件事。” 齐元缨:“如果我回到大齐杀了齐文道,我依然是大齐的女帝,坐享一整片森林,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此刻苏泽心中的怒火已经蹿到嗓子眼了,但齐元缨却依旧自顾自地做着她的女皇梦,兴致满满地自说自话。 “到时候我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今日挑个好看的,明儿挑个能把我伺候高兴的,一天一个,雨露均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你说说哪个女子不想当女皇,坐享一堆男宠?” 齐元缨掰着手指头数数,越笑越高兴。 她们修仙的,情情爱爱的扰清修,不利索,轻易不谈感情之事,所以这样的梦也就是在凡间历劫的时候还能想想。 苏泽的脸早都已经气绿了。 苏泽上前一步,像上次在汉白玉栏那儿一样圈住齐元缨。他脸上虽然挂着笑,但却笑得邪气十足,冷意森森,让人不敢长时间注视。 齐元缨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上次在汉白玉栏,她摔下去是骨折。这回在城垛,她若是摔下去,怕是得血溅当场,摔个稀巴烂,然后再去酆都找鬼王报道。 苏泽顺着齐元缨的目光也往后瞟了一眼,这后面足有五层楼高,苏泽装腔作势要推齐元缨。齐元缨劝他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苏泽逼近齐元缨:“我是你们口中的前朝余孽,本就不是君子。” “总之,我说的实话。谁会放着好好的女帝不当,只做区区一个皇后?”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做女帝?” 立齐元缨为妃已经犯了朝中大臣的大忌,更别说是立后,她倒好,竟想踩着他做女帝。 齐元缨反问苏泽:“你自己想想,换成是你,你怎么选?” 苏泽不高兴道:“齐元缨你不要得寸进尺。” 齐元缨:“我又没说要你的帝位,只是相比而言,夺回我自己的帝位对我来说更加有利。” 苏泽放下狠话:“那我就踏平齐国,看你还夺什么。” 齐元缨推开苏泽,跳下城垛,甩了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泽望着齐元缨远去的背影,头疼不已。齐元缨根本是无意与他纠缠,所以故意拿这事为难他。 杨淼看不下去,忍不住还是要全苏泽一句:“殿下,请您三思。齐元缨她根本就是为难您。” 苏泽沉凝片刻道:“我母亲的事可有新的消息?” 上一回齐国那边来消息提到他母亲最后出现的地点,那之后他便着人去寻找。 “暂时还没有。” “继续找。” 齐元缨一句玩笑话说要继续逃让苏泽犹如惊弓之鸟,说什么也不肯放她回她自己的寝殿休息,非要把她绑在他的寝殿。 好在这次苏泽没锁她,也没让她睡床脚地上,而是让她睡在床上。 这日苏泽处理公务回得晚,齐元缨便让庆仪捻了灯坐下来陪她说说话。 齐元缨让庆仪做到床上,二人围在一处说话,庆仪不肯,说是如此不合规矩。 齐元缨盘腿坐在床上,庆仪忙着铺床。 齐元缨眨了眨眼问庆仪:“庆仪,常青宫的事你听说过多少?能不能仔细和我说说?” 庆仪铺床的动作顿了顿,低着头问齐元缨:“好端端的,殿下怎么想起常青宫了?” “没什么,这阵子睡不着,每天晚上脑子里都和演皮影戏一样闪过许多事,正好想起了常青宫。” 庆仪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忧心忡忡地看着齐元缨:“殿下晚上睡不着?我去找巫医……” 说着,庆仪转身就要出去。 齐元缨忙拉住庆仪:“忙什么,都是小事,不要紧的。你还是先和我说说常青宫吧。” 齐元缨拉着庆仪在床边坐下,双手托腮,只等庆仪说话。 “其实常青宫的事,婢子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前朝的时候那儿住着太子的宠妾,因那位得宠,太子宫里的其他嫔妃有意见,后来就给毒死了。不过也有传闻说那位夫人没死,大晟被灭国之后,那位美人被……” 庆仪犹豫着不知当说不当说,生怕冒犯了先帝。 齐元缨接过话头说:“被我父皇藏进了常青宫?” 庆仪看了看齐元缨,没有否认。 庆仪说的和当初她在齐文道那儿听来的差不多。 庆仪道:“殿下,这些事都是旁人传的,谁知道真假呢。” 夜色正浓,屋内外静默无声,他们仿佛是沉入深海的精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所有人的哀伤欢愉都被融入海水,吞噬这片海域里的每一个人。 齐元缨问她:“那你可曾听说过这个美人是谁?” 庆仪思索了片刻:“这……婢子不知道。” 不对,庆仪在刻意隐瞒些什么东西。 齐元缨问她:“不对,你知道。” 庆仪:“殿下,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您还追究这个做什么呢?” 齐元缨道:“告诉我。” 庆仪劝她:“殿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您何必打听。” 齐元缨道:“庆仪,如今我身边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了。难道连你也要这么把我当傻子一样防着,藏着?” 庆仪为难道:“婢子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就告诉我,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庆仪叹息道:“别的事情婢子不知道,不过当初宫里其实还有一个传闻,说是玉和郡主没死。先帝及时找到了玉和郡主,并将郡主带了回来。” 齐元缨眼底流过一抹暗色:“所以你的意思是长青宫里住的那位其实是我姑母?苏泽的生母?” 庆仪连忙把头摇得犹如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婢子不敢乱说。只是当时在齐皇宫,婢子曾经偶然遇见过在常青宫伺候的宫女。婢子听见那些宫女说起‘故人’什么的,至于旁的,婢子当真不清楚。” 齐元缨托着自己的下颌,眼帘半阖。 庆仪是苏泽安插子在她身边的眼线,既是庆仪知道的事,苏泽未必不知道。可看庆仪如今的表现,常青宫里住着的那位到底是谁,似乎还未定案。 庆仪试探性地问她:“殿下在想什么?” 齐元缨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她问庆仪:“这里可有我姑母的画像?” 庆仪微怔:“为何突然要找玉和郡主的画像?” 齐元缨没有回答,只问庆仪:“有没有?” 庆仪认认真真想了想:“殿下等等。” 庆仪一溜小跑去了案台那儿,她打开放在桌上的一个盒子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画框,画框里正是玉和郡主的小像。 齐元缨老远看见庆仪找到她要的东西,光着脚丫子也跑了过去。 庆仪把手上的东西递给齐元缨。 齐元缨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 画框中是一副剪纸小像,只能看出一点形神,却无法辨认具体样貌。 如此似是而非的小像,就连从未见过姑母一面的她看着也觉得既眼熟又陌生。 齐元缨有些失望道:“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了吗?” 若要常明认人,至少得是张像样的画像才说得过去,如这般的剪影小像,常明又能认出来多少? 庆仪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齐元缨喃喃自语道:“当初姑母去大晟和亲,即便丈夫身死,大晟皇室不喜欢姑母,大齐未必没有人去接姑母回来,可为何姑母最后改嫁了苏少卿?” 如果常明在常青宫见到的美人像是玉和郡主的画像,那么过去的一切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为何和亲的玉和郡主画像会被挂在常青宫?前朝太子藏的美人又是谁?还是说前朝太子藏的美人就是玉和郡主? 玉和郡主不肯返回大齐,是不是因为前朝太子?若是如此,为何后来玉和郡主又改嫁了苏少卿?而太子藏的那位美人又是何时死的? 再退一步而言,假如那位美人是玉和郡主,那么齐文道所言父皇在常青宫藏的那个人又是谁?如果父皇所藏之人是玉和郡主,父皇为何要藏?难道是为了保护玉和郡主? 这种种谜团之后直指玉和郡主的生死问题。 苏泽如今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因为他疑心玉和郡主的生死?疑心常青宫里的人到底是谁? 第四十七章 关于玉和郡主身上的种种谜团,齐元缨有满腹的疑问,她必须弄清楚,可除了庆仪,她委实不知道还可以问谁。 庆仪看了看齐元缨,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殿下您可是糊涂了,当初玉和郡主改嫁苏少卿,那是玉和郡主自愿的。” 许是夜色太浓,四下静得可怕,庆仪说话的声音也不觉放低了一些。 齐元缨敲着盒子,呢喃道:“自愿……” 彼时,苏泽正好从外面回来。 齐元缨一听见外面有动静,立马将小像放了回去,拉着庆仪往床边走去。 二人行至半道,正好碰上刚进门的苏泽。 苏泽眼眸一沉,打量起二人:“深更半夜不休息,在屋子里乱转什么?” 齐元缨推庆仪出去,自顾自解释说:“我睡不着,下来走两步。” 苏泽的目光牢牢钉在齐元缨光着的脚丫子上:“光着脚?” 齐元缨缩了缩脚,撂下一句“恩”,迅速钻入被褥。 第二日齐元缨一醒来就去翻案台上的盒子,可那张小像却不见了。 苏泽到底还是对她起了疑心,可惜她来不及让常明看一看那张小像,无法确认小像上的人是谁。 齐元缨没找到小像,此事便只能暂且作罢,从长计议。 这日天气好,齐元缨闲来无事便想着在院子里透透气。 院子里的山茶花开得正盛,齐元缨便坐下廊下托腮看着,一会儿看看娇艳的花,一会儿看看穿红着绿的小宫女们来来回回在花丛中穿梭,打理花圃。 甫一转眼看见苏泽和杨淼回来,齐元缨匆匆扫过一眼便又回头看院子里花儿和小姑娘们,庆仪远远地朝苏泽福了福身。 不知怎地,浇水的小姑娘手里的水壶冷不防脱了手,“哐啷”一声砸入花圃,压坏了一大片娇花。 管事的女官瞧见,登时变了脸,双手叉腰立眉瞪眼地教训起小宫女。那小宫女犯了错本来就慌得不行,眼下女官训斥,小宫女更是害怕得很,哆哆嗦嗦地流下两行清泪。 才娃娃大的小姑娘因这点小事被人吓成这样,倒让齐元缨心疼。 齐元缨转头吩咐庆仪:“庆仪,你过去看看,让女官别骂她了。几束花而已,推了再种就是,不要紧的。” 庆仪听见吩咐就过去了。 不知道庆仪是如何说的,那女官严肃的脸上渐渐有了笑,也不再责备小宫女了。 此情此景,倒是让齐元缨隐约想起早些年大晟国破,她刚迁入新的宫殿时也曾遇到过一个被管事责骂的宫女姐姐。 那姐姐眉目含情,一双眼睛生得极美,豆大的泪珠挂在眼眶里扑簌簌地掉下来,看得她心疼不已。 她不知道那个姑娘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如此伤心。 她奶声奶气地问那个姑娘:“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是不是被管事训斥?” 那个姑娘只是低着头继续哭。 她像哄小猫一样轻轻拍了拍那个姑娘的后背:“姐姐你别难过了。女子有泪不轻弹,再难的事会有过去的时候,不要紧的。姐姐在哪个宫当差?我去找母后说说情,以后让姐姐跟着我好不好?” 那个姑娘来不及说话,她的乳母已经来寻她。那姑娘许害怕再挨一顿教训,匆匆忙忙抹了泪逃了。 齐元缨至今都不晓得那个姐姐是哪个宫里的人,只是记忆深处还隐隐约约残留着一个印象,那是一个漂亮姐姐,让人看了就心疼的漂亮姐姐。 庆仪劝过那个掌事女官回来复命却看见齐元缨在发呆,她道:“殿下在想什么?” 齐元缨猛地回过神:“没,没想什么。” 齐元缨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苏泽埋头在案前处理公文。 也不知是他与她是有奇怪的默契还是怎地,苏泽忽然抬头看向她,她只当没看见,扭头继续赏花。 苏泽却搁下笔,背靠太师椅,盯着齐元缨的背影不放,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苏泽思索了片刻,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随手塞入左手边的一本书,旋即便又埋头继续忙。 杨淼看不明白苏泽的意思,小心问他:“爷这是?” 苏泽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外头的齐元缨,杨淼当即明白苏泽的意思。 傍晚齐元缨用过晚膳后去外头逛了一圈,回到殿中,苏泽还没回来。齐元缨想起白天苏泽在案前坐了一会儿,于是便也鬼使神差地停在了书桌前。 齐元缨随手在案上翻了一圈,一不小心案上一本不起眼的画册里掉出来一张小像。齐元缨捡起画像看了一眼,正是昨儿庆仪给她的那一张。 齐元缨忙唤出常明:“常明快帮我看看这副小像和你在常青宫看到的那副美人像是不是同一个人。” 点点星光从她手上的月光石散出来,飘飘浮浮,在齐元缨面上凝聚成常明的模样。 常明就着齐元缨手里的小像看了一眼,犯难道:“这……姐姐,这小像寥寥几笔,我……我认不准。” 如此写意的小像,她哪儿还认得出像与不像呢。 齐元缨道:“你再仔细看看。” 常明少不得多留个心看了一眼,常明轻点太阳穴:“要说像么也像,这张小像的神态与那副美人图上的美人是有些像,尤其是眼睛。” 常青宫里的人果然是玉和郡主! 齐元缨道:“好,你快藏起来,别让人发现了。” 常明藏好之后,齐元缨收好小像准备放回那本书里。 岂料齐元缨的手刚碰到那本书的边角,一阵疾风闪过,苏泽忽然出现,待齐元缨反应过来时她的手已经被苏泽反手牢牢扣在背后,她整个人正以一种弱柳扶风的姿态贴在苏泽身上。 苏泽那双犀利的琥珀色瞳仁近在眼前。 明明是这样清澈见底的瞳色,可从这双干净眼睛里她却看不出他丝毫的情绪,喜也好,悲也好,都被他藏到了心底。 这样屈居下风的姿势刺痛了齐元缨好强的心。 齐元缨拧着眉挣了两下:“你干什么?放开我!” 苏泽勾起嘴角笑得亦正亦邪,他另一只手如灵巧的鱼儿一般绕到她背后抽出她架在指缝中的小像。 苏泽看了看小像,又看了看齐元缨,每一个神态里都写着胜利者满满的得意。 苏泽轻笑:“果然。” 昨儿夜里回来齐元缨和庆仪鬼鬼祟祟的,他便知道事情不简单,所以今早才将小像藏了起来。后来他转念一想,不如来个顺水推舟,也好看看齐元缨葫芦到底卖的什么药。 齐元缨瞪着他,不满道:“故意的?” 苏泽没回答,只继续问她:“你找这东西做什么?” 齐元缨低头看了看二人眼下的尴尬姿势,他们贴的这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苏泽身上的温度。 齐元缨脸上有些发热,她不自在道:“你先放开我。” 苏泽却将齐元缨楼得更紧:“你先说。” 苏泽带着诡计得逞的坏笑,故意逗齐元缨。 齐元缨道:“不做什么,只是想知道姑母的样貌罢了。” “为何突然好奇我母亲的相貌?总得有个理由?” 齐元缨强忍着想翻苏泽白眼的欲望,随口扯了一个理由:“因为你生得好看,所以好奇姑母得是怎样一位美人才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成不成?” 苏泽没忍住笑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亦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苏泽忽然想起什么,没头没尾道:“过两日城中有庆典,届时我带你出去逛逛。” 这阵子齐元缨闷在王城里不得活动,想来应该早闷坏了。 齐元缨没应他,只趁着苏泽笑,手上力道有所松懈之时从苏泽怀里逃出来,快速放下小像拐出门去。 齐元缨踩着晚霞独自在外头闲逛了一会儿。 迷迷蒙蒙的霞光之中,齐元缨仿佛看见苏泽和杨淼拐过角门过来,不知是不是来找她。 见了苏泽和杨淼,齐元缨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躲起来。 杨淼道:“殿下交代的事有消息了。” 齐元缨耳朵一抖,贴着墙根仔细听杨淼和苏泽说了什么。 苏泽道:“在哪儿?” “在合吾山。” 苏泽轻轻一声叹息:“和我们之前所猜测的一样?” 杨淼没敢说话,用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 苏泽道:“明早去看看。” 言罢,苏泽带着杨淼去了勤政殿。 齐元缨确认二人已经走远后才慢慢探出头,迅速回了寝殿。 第二日天阴阴的,齐元缨起了个大早换上男装悄悄潜入苏泽的车队,扒在车底下随苏泽去了合吾山。 如果她猜得不错,苏泽此行多半与玉和郡主有关。 或许是苏泽找到了玉和郡主,也或许是他找到了玉和郡主…… 车子行了大半日才到合吾山。 这一路过来,齐元缨都这般忐忑,更何况是苏泽,她不敢细想苏泽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了合吾山。 从他们进山的那一刻开始,山中开始飘起鹅毛细雨。 其实从这场雨开始,她就应该察觉到他们此行必然是沉重而又痛苦的。 齐元缨像苏泽的小尾巴一样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每一步都尽量小心,尽量不被苏泽和杨淼发现。 他们越靠近山顶,雨势越大。 杨淼亦步亦趋跟在苏泽身后替苏泽打伞,齐元缨是悄悄跟踪他们,装备没有他们齐全便只能随手摘了一片荷叶遮雨。 三人行至山顶,成片的雨帘之后渐渐显露出一座坟。 那是一座灰砖砌成的坟包,坟前立了墓碑,简单又朴素。 齐元缨不觉握紧了荷叶梗,一颗心咯噔一声掉入谷底。 她知道,那必定就是玉和郡主的坟。 第四十八章 苏泽不发一语地在坟前呆站了一会儿,眼神空洞地盯着雨中的无字碑。 当初他和母亲被迫分开时他就应该要想到今日的结局,为什么,为什么他没能长得再快一些,为什么他没能更快一些强大起来,为什么他不能早一点强大起来保护他母亲? 都怪他没用,怪他无能,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能把齐国踩在脚下,可他却还是和当年那个雨夜下弱小的自己一般无二。 他始终保护不了他最在乎,最想要保护的人。 苏泽“扑通”一声跪下去。 不知是雨水晃了眼,还是齐元缨的错觉,她总觉得苏泽的肩在抖,他整个人都在抖,他……仿佛在哭。 玉和郡主虽是大齐儿女,但她身份尴尬,当初她父皇煞费苦心对外隐瞒玉和郡主的生死问题,或许就是为了保护玉和郡主免受外界侵扰非议。 可惜美人命薄,即便有她父皇如此费心费力相护,却还是香消玉殒。 想来齐治选择将玉和郡主葬在此地一是因为按玉和郡主后来的身份,无法葬入大齐宗亲陵园;二是因为齐治不愿自己的妹妹与敌国再有瓜葛。 可她还是不明白,即便齐治是如此考量,何至于将玉和郡主葬得如此朴素,甚至是草率? 齐元缨来不及细想,荷叶底下忽然闯进来一只被大雨阻了路的麻雀,唬了齐元缨一跳,险些没害她叫出声。 这只雀儿扑棱在她眼皮子底下扑棱了两下又急匆匆飞往别处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齐元缨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哗啦啦飞了过去。 * 幼时他们刚刚迁宫,那日午后下了一场雷雨,她想安安静静赏雨,于是屏退了左右的侍女,两腿小腿前后耷拉着坐在廊下看雨。 彼时齐元缨坐在回廊的尽头,她刚一伸出手去接廊檐出滴下来的雨珠,忽地听见廊下拐角之后有两个小宫女说悄悄话。 “你听说了么?咱们大齐踏平大晟皇宫那一夜,一队将士轮番□□了一个女子。” 齐元缨不知道听见这话的另一个宫女作何感想,但那一刻她感觉到浑身透着彻骨的凉。 明明是盛夏的午后,即使这儿才下了一场雨,到处也都还是闷闷的,热热的,像是要生生熬出人们身上一层大汗才肯罢休似的,可她却活生生感觉到了一阵恶寒,冻得她胆寒。 她伸出廊下接雨的手被雨水冻了一下,急慌慌地缩了回来,就连她日常戴在手上的玉镯也凉得骇人。 “听说了。我听说那女子被发现的时候,身上连一片遮身子的料子都没有了。我还听说那女子当时就死了,活生生被那些人折磨了一夜给折磨死的。我告诉你,更可怕的是就在那女子横尸不远之处有一个臭水沟,而那里面竟然还藏着一个孩子!你说说这……真是造孽了。” 小宫女直摇头:“谁说不是。虽说古往今来,胜者为王败者寇,可这……当真是凄厉可怖。你想想那女子被人折磨了一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该有多绝望!虽说那都是敌国之后,我不应当同情,可同为女子,听见这样的事,能有几个能无动于衷?” “说起来那孩子,哎……也是可怜。整整一夜都躲在那里面,不知该有多害怕,不远处又是那样凄惨可怕的一幕……” “不过……你附耳过来。”小宫女顿了顿道:“我听说那夜那个姑娘没死,似乎被陛下救了,但是陛下没让人往外传。我还听说当夜那些欺辱那女子的将士都被陛下秘密处决了。” 不知那日是廊下风雨太急让齐元缨受了凉,还是人心可怖让她心寒。当夜齐元缨便高热不止,病了两日才见好。 她醒来后却将那日午后偶然听见的宫廷秘闻忘了个干干净净。 * 在臭水沟藏了一夜的孩子…… 齐皇宫上上下下皆知,大晟国破之后苏泽被玉和郡主藏在臭水沟里躲避乱军追杀。当初齐治便是在臭水沟里找到的苏泽。 而那个在不远处被陛下偷偷救下来的女子…… 齐元缨看着远处静静跪在坟前的苏泽,心中一阵绞痛,一时不妨竟拗断了手中的荷叶梗。荷叶砸入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神魂仿佛出窍了,飘飘荡荡地在这片被大雨笼罩的山谷中游荡,偶尔又慌不择路地游向幼年时那个雷雨交加的午后。 杨淼耳尖,立即回头呵道:“谁!” 那一夜藏在臭水沟里的孩子是苏泽,而那一夜被士兵□□的是玉和郡主。 齐元缨因苏泽而起的心疼感觉犹如洪水一般泛滥而来,直至没顶。 那一个晚上苏泽在那样又黑又丑的地方藏了一夜,他眼前没有光,耳边却是他母亲一次次被折辱的声音。 那时候他该有多害怕,多愤怒,多么恨齐国? 这一刻,齐元缨终于明白了为何苏泽对齐国,对齐国整个皇室,对齐治有如此强烈的恨,恨到日日夜夜在她床边偷窥她,时时刻刻想象着当他把整个齐皇室踩在脚下后的痛快的感觉。 齐元缨脑子里的思绪犹如一群哄散的鸟雀,乱糟糟,闹哄哄的。 她终于明白师父所言“因果”二字。 齐元缨一不小心拗断了荷叶梗,引得杨淼注意到她,而她还沉浸在多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中,甚至忘了要躲一躲。 待齐元缨反应过来,杨淼和苏泽都已经看了过来。 雨幕之下,她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她看不清此刻苏泽和杨淼是什么表情,但她知道他们之间正有一股强大的敌对与仇恨情绪在蔓延。 齐元缨扔掉断梗,踩着满地泥泞雨水走向苏泽。 齐元缨跪在玉和郡主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对不起。” 雨声太大,险些覆盖了她这一句打从心底发出的歉意。 齐元缨这一句致歉既是对玉和郡主说的,也是对苏泽说的。 齐国皇室让苏泽,让玉和郡主吃了太多苦,他应该恨的。 苏泽没有看她,目不转睛只盯着玉和郡主的坟。 二人就这么沉默不语着,在漫天瓢泼大雨之下跪在玉和郡主坟前。 苏泽说的对,他们之间是血海深仇,她根本还不起,也还不了。 回去时,齐元缨和苏泽共乘马车。 他二人面对面,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车里,但却又很有默契地避开对方的目光,不去看彼此,四下便只剩下车轱辘不断撵向前方的孤单声响。 方才那场瓢泼大雨将齐元缨全身上下都浇透了,本就不大合身的衣裳扭扭曲曲地贴在身上,经外头闯进来的风轻轻一吹,凉得齐元缨浑身都哆嗦。 苏泽睥睨一眼,她身上那件小厮衣裳真是一言难尽。他一声不吭丢给齐元缨一件披风,齐元缨一愣,看了看他,飞快披上披风将自己裹起来。 入夜,齐元缨早早让庆仪熄了灯歇下。庆仪担心她是因今儿淋了雨不舒服便让去请了巫医来瞧,好在巫医说齐元缨只是累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齐元缨虽有心早些休息,但不知怎地,她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雨中苏泽失魂落魄跪着的一幕,搅得她心神不宁,根本睡不着。即便她有片刻侥幸闭上了眼,迷迷瞪瞪又总会梦见那个夜晚蜷缩在水沟里瑟瑟发抖的苏泽。 夜半时分,齐元缨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间有人伸出手放在她额上。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躲在水沟里那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苏泽朝她伸出了软乎乎的小手,一双写满惊恐的琥珀色瞳仁中带着深深的不安与惊惶。 他在向她求救。 她耳边是漫天乱飞的嘈杂声音,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双手。 可意外的是她抓住的这双手却是实实在在的,这双手比小孩的手结实,也比小孩的手宽厚。 齐元缨猛地睁开眼,却跌入苏泽静如深海的浅色瞳仁中。 与其说是她拉住了梦中的苏泽,倒不如说是苏泽把她从那个灰暗无光的梦里拽了出来。 那样的画面她单是想想都觉得难过,更何况是亲身经历了噩梦的他? 齐元缨的眼睛突然有些发酸,发涨。 如果她早一点抓住这双手,将他从深渊拽出来,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齐元缨的双眼有些红,像兔子眼,不知道是不是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所致。 苏泽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烛火葳蕤,她眼中有光在跳跃闪烁。 不知不觉中,苏泽被齐元缨如盈盈秋水般的目光所吸引。 齐元缨盯着苏泽看了很久,心中忽觉气血翻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她便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苏泽。 苏泽始料未及,怔了一怔,仿佛神魂出窍了一般,旋即犹犹豫豫地伸出手也抱住了齐元缨。 这一瞬间,他闻到了她发上的温柔香,这香气让他感到安心。 第四十九章 这日一早苏泽差人送了一盒绒花,庆仪欢欢喜喜地捧了这一盒绒花来给齐元缨过目。 齐元缨就着盒子看了一眼:“都挺好看的,庆仪你看看有没有喜欢挑一些吧。” 庆仪抿了抿嘴想起上次齐元缨也是赏了她几朵宫花,结果没两日苏泽忽然传下旨意不许王城里的人再戴这些绒花缠花。 庆仪道:“这都是给殿下您的,婢子不敢拿。殿下快挑一朵喜欢的戴上,一会儿主上回来就要带上殿下出去玩儿了。” 听庆仪如此说,齐元缨便没有坚持,随手挑了一朵浅蓝色的绒花戴上。 因今日正好赶上庆典,街市格外热闹。人们摩肩擦踵,一路从街市头挤到了街市尾,两侧夹道,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烟火气十足。 齐元缨牵着庆仪的手跟着汹涌的人潮一路向前,时而停在这个摊子前看看摊主画糖人,时而停在那个摊子前跟着人群凑热闹套一些小东西玩。 齐元缨套了一个丑丑的布偶,扭头正好看见苏泽在看她。苏泽这一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生怕她又找机会跑了,自个儿都没怎么玩。 齐元缨大步迈过去把布偶丢到苏泽怀里,酷酷地丢下一句:“送你了。” 眼下她想逃的心已经没有从前那般迫切了。 杨淼歪了歪嘴,偷偷瞄了一眼那个布偶,那布偶的眼睛绣得歪七扭八的,难看极了。 杨淼嫌弃道:“我滴个乖乖,这么丑的布偶你是怎么套上的?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不怕丢人现眼?” 苏泽却没说话,拿着布偶歪着头看了好久。 齐元缨道:“嫌丑?不想要?那还我。” 齐元缨上前要抢回来,苏泽忙侧了侧身把布偶藏起来,趁机瞪了杨淼一眼,像是嫌他话多。 齐元缨没忍住笑了,转身拉着庆仪又去了前头。 经过樊楼,齐元缨听见里头热热闹闹斗酒的声音,于是拉着庆仪进去凑热闹。 今日有庆典,樊楼里的人比往日多出了许多了。 樊楼之外夜色深深,樊楼之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置身其中,仿佛能让人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尽情畅饮高歌。 齐元缨凑上前看见一桌人摇色子斗酒便也想去凑一二分热闹,怎知她才往前一步,苏泽突然冒了出来把她往外拽。 齐元缨不满道:“作甚?” 苏泽道:“不许去。” 别说她从前身子好的时候喝不了酒,如今她不好,他更不可能让她喝。 齐元缨正要辩上两句,人群中忽然有人惊恐万分地高声嚷道:“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顷刻间,众人作鸟兽状一哄而散,原本轻快的斗酒声,歌舞声亦在转瞬之间被一阵又一阵的惊声尖叫所淹没。 人群犹如潮水一般打过来,众人推搡间,齐元缨险些站不稳成为这些人的脚下亡魂。苏泽二话不说牵起齐元缨的手就往外逃。 外头街市上的人一听说樊楼走了水,生怕殃及自己也跟着慌慌张张地逃。 刹那间,人群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街市上的摊子一个接一个倒下,不少逃命的人亦在彼此的推搡下跌倒在地,而后又迅速被另一波逃命的人踩着脸碾过去。 苏泽一路护着齐元缨艰难躲进了一处稍开阔一些拐角处,但杨淼与庆仪却不知所踪。 二人刚站定,苏泽便发现挤挤挨挨逃命的人群中有黄口小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一直在喊娘,而那孩子的母亲似乎是为了保护孩子被人踩倒在地,就躺在小娃娃身边。 一如多年前躲在水沟里那个无助彷徨又害怕的他。 齐元缨看了一眼苏泽,正想要说点什么,苏泽已经义无反顾冲回人群中。 齐元缨环顾四下,她身边没有一个监视她的人,现下她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齐元缨神情复杂地看向苏泽远去的方向,狠狠心转身没入夜色。 苏泽抱着哭哭啼啼的孩子逃回原地时却发现齐元缨不知所踪。 他放下孩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来回回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转圈,可任他翻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还是没有找到齐元缨。 杨淼和庆仪好不容躲开逃命的人找到苏泽,却没看见齐元缨。 齐元缨她又逃了。 苏泽气得一圈砸在墙上,生生在墙上砸出一圈血印子。 明明方才她还笑盈盈地送了他一个布偶,明明她还表现得像是断了逃离他身边念头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他才一会儿没看住她,她便又逃了!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齐元缨乖乖待在他身边,难不成真要他打断她的手脚,她才安安心心留在他身边不成! 杨淼心疼苏泽砸伤了自己的手,他道:“主上……别着急,我这就带人去找。” 苏泽阴沉沉的眼中爬上片片阴翳:“立即封城,今夜谁都不许出去。立刻给我挨家挨户搜,我就不信她还能逃到天上去。” 他不该,不该一时心软带她出来散心,他就应该牢牢把她锁在身边,不许她离开半步。 如此,她方能老实! “今夜若是找不到她,就把这些人统统给我杀了!直到她出现为止!” 没有这些人,没有今夜这一场骚乱,她如何能有机会逃! 这些人该死。 苏泽像是狂怒的雄狮,谁若再敢上前一步挑战他的底线,他便要暴起杀人。 杨淼从未见过他如此,吓得脸色惨白。 随着官兵出现,方才那一阵骚乱渐渐平息,街道上的人也慢慢散去,那些乱糟糟又骇人的尖叫声亦随之淡去。 杨淼无意间瞥到街道另一头的小巷子,他怔然道:“主上……” 人群散去,街道恢复平静,阑珊灯火之后,街市对面的小巷子里站着一个头戴蓝色绒花的姑娘,一双如秋水般含情的眼睛正遥遥望向他们。 庆仪盯着那方向,喜道:“主上,您快看!” 苏泽抬起眼帘,一眼看见那个头戴绒花静静站在人群尽头之后的她。 苏泽像溺水求生之人一般,他曾在无边无尽的深夜里,也曾在变幻莫测的深海里飘飘浮浮,想尽一切办法求生,如今他终于看到了那一块能救他性命的浮木。 所以他不会放手,更不可能放手,哪怕来日要下地狱,他也一定要拖着她陪他一起下地狱。 她恼他也好,恨他也罢,他都不可能再放开这唯一的浮木。 苏泽拨开人群用最快的速度冲向齐元缨。 “我没……” 苏泽根本不给齐元缨说话的机会,他一靠近她便把她拥入怀中,死死抱住,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苏泽抱她抱得太紧,齐元缨险些喘不上气,可她却不忍心怪他。 她知道他在害怕,正是因为害怕才会抱她抱得这样紧,生怕一转眼又不知道她撇下他去了哪儿。 齐元缨道:“我没逃。” 苏泽一个人无法同时救那孩子和孩子的母亲,所以她是去救孩子的母亲了。 苏泽却没说话,只把下巴磕在她肩窝里,沉溺在她柔柔的发香中。 齐元缨轻轻拍了拍他:“放心,我不逃了。” 齐国欠他的一切,她来还。 如果她留下能让苏泽放下仇恨,停止堕魔,她愿意。 苏泽轻声道:“我答应你。” 齐元缨一愣,不明白苏泽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的女帝梦,我帮你完成。” 她生来就应该是俯视众生的女帝。 齐元缨愣怔,一时忘了言语:“你……” 她不过一句玩笑话,他却当真了。 他……为什么? 难道他喜欢她? 苏泽:“但我不会停止攻打齐国。不过只要你愿意,你依然是女帝。” 这是他必须做的事,是他一辈子都放不下的枷锁,而他也并不打算放过自己。 齐元缨忽然觉得心抽动了一下。 齐元缨不动声色推开苏泽,认认真真地盯着他:“放过我的家人。” 苏泽没有迟疑:“好。” 苏泽用最凉薄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但你必须记住,如果你胆敢再次逃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还有齐国上上下下。若你真的在乎他们,最好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待着。你好待一日,他们便能好好活一日,否则……” 他定要让齐皇宫成为厉鬼的修罗场! 齐元缨低下头,这才发现他一双素白的鞋早被人踩得脏兮兮的,那上面黑一块灰一块的脚印,层层叠叠的,就连衣袖也被人抓挠得乱糟糟的。 方才为了保护她和那个孩子,他不知被人推搡了多少次。 如若苏泽没有那样的经历,如若苏泽不是在那样的环境之下长大,如若他曾经和她一样被人爱护,被人在乎,他原应该是多么温暖又温柔的一个人。 * 这日尚服局来为齐元缨量身裁定大婚之日所用婚服。尚服局的女官打见到她第一眼起嘴就像抹了蜜似的,夸奖她的话一茬接一茬,不绝于口,倒是把她夸得不好意思起来。 从前别人不是没夸过她,只是如尚服局这位女官这般连连惊叹,一会儿夸她是天女下凡,一会儿夸她是绝代之姿,一会儿又夸她一笑倾城,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反反复复把她夸出了一朵又一朵花儿,真真是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好容易将尚服局的女官送出去,庆仪附耳告诉她,顾盼儿偷偷让人传了话过来说是要见她。 齐元缨猜得到顾盼儿要和她说什么。 因齐元缨和苏泽保证过她再也不逃,所以这些日子苏泽不再像从前那样严格限制齐元缨与顾盼儿见面。 见着顾盼儿,齐元缨先与顾盼儿寒暄了两句。 顾盼儿却没有心思与齐元缨寒暄,匆匆搭了两句话便直入主题:“殿下当真要嫁逆贼?是不是他威逼殿下?” 第五十章 齐元缨摇头:“我是要嫁他不假,但苏泽没有威胁我。” 顾盼儿柳眉微蹙:“所以殿下是自愿嫁苏泽?” 齐元缨沉默不语。 顾盼儿难以理解齐元缨的动机,当初看不起苏泽的人是齐元缨,口口声声说苏泽前朝余孽配不上她的人是齐元缨,想尽一切办法拆散她和苏泽的人更是齐元缨。 为何如今那个说什么也不让她与苏泽有所牵扯的人今日却说要嫁苏泽? 顾盼儿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顾盼儿哀婉道:“为什么?殿下能不能和盼儿说说这是为什么啊?当初说苏泽配不上我的人是殿下,如今要嫁苏泽的人却也是殿下。盼儿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殿下比盼儿尊贵,苏泽既配不上盼儿,又如何配得上殿下?殿下你是不是糊涂了?” 齐元缨依栏远眺高空:“我想得很清楚。” 顾盼儿瞬间红了眼:“那我夫君的死算什么?先帝爷的死又算什么?” 颜昊仁为了保护齐元缨身死,她腹中的孩子更是因苏泽而死,她要如何接受自己夫君拼死相救的人最后却选择嫁给让整个大齐动荡不安的罪魁祸首? 顾盼儿说得对,是她齐元缨把顾盼儿害到了如此地步。 她凭什么,凭什么一转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嫁给苏泽。 齐元缨无颜面对顾盼儿,也无法一五一十向顾盼儿解释她此行的目的,她便只能苍白无力地说:“盼儿,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顾盼儿泪流满面道:“殿下必须要做的事就是背叛为你牺牲的将士,背叛先帝,甚至叛国吗?” “我……对不起。” 比起齐国,她更在乎的是整个人间,整个三界。如果在这件事上她必须有所取舍,她选择放弃齐国,但她会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倾尽所有保住齐国的每一个人。 顾盼儿:“好,殿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盼儿无话可说,从前只当盼儿错看了殿下。” 齐元缨办不到的事,她要用她自己的方式来完成。 与齐元缨分开之后,一个侍女趁着给顾盼儿倒茶的功夫偷偷给顾盼儿塞了一张字条和一个东西。 * 杨淼:“主上,方才齐姑娘去见顾盼儿了。” 苏泽默了默,过了一会子才道:“知道了。” 杨淼困惑道:“主上不去看一看?” 前几日才因为齐元缨逃了的事闹了一番,万一齐元缨又琢磨带顾盼儿逃的事,后果他都不敢想。 苏泽的目光随着一排匆匆而过的小宫女飘远:“不必了。” 这一刹那,苏泽忽然想起从前在宫里他总是远远地注视齐元缨,一会儿是她疾言厉色地教训皇弟宫人,一会儿是她像个顺毛的小奶猫一样扑到帝后怀里,嘤嘤撒娇。 他忽然想到以后。 将来的某一天他和齐元缨也会有一个孩子。 他希望和她有个女儿。 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会像他还是想像齐元缨? 他希望他们的女儿会是一个小元缨。 对外又冷又傲,独当一面,对父母却温顺得得犹如无骨的小奶猫,一撒娇,一犯错就像软乎乎的糯米团子一样往他话里钻,窝在他怀里眨巴眨巴眼求他不要生气,求他给这个小玩意儿,给那个小糕点。 如此想着,苏泽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杨淼不解,问他:“主上笑什么?” 苏泽摇了摇头说没笑什么,可他脸上的笑却越来越浓。 杨淼大概猜得到苏泽想到了什么。 * 午后齐元缨小憩醒来,床头枕下却多了一张字条。齐元缨打开那张字条看了一眼。 太后挂念,速回。 外头的人听见她醒来的动静,推门进来伺候她梳洗。 齐元缨忙将字条团成团藏入袖中。 她猜这是齐文道让人送来的字条,为的是引她回去,抓捕她。 眼下这字条真假难辨,她不能轻举妄动。 庆仪送过来一杯茶:“殿下,杨淼在外头求见。” 齐元缨下床道:“让他进来吧。” 杨淼进来之后却不急着说话,齐元缨看他犹疑的样子,知道他顾忌什么,于是屏退屋子里的侍女,只留下庆仪一个。 齐元缨道:“可以说了。” 杨淼道:“齐姑娘,既然你决定嫁给主上,我希望你可以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再……打别的主意。” 从前齐元缨逃了便逃了,顶多是众人吃些苦头,如今齐元缨若再逃,那便不单单是众人吃些苦头这么简单的事了。 齐元缨无奈道:“逃?如今我还能往哪里逃?齐国虽是我的家,但那里的人都在等我死,我回不去。你说说我还能往哪里逃?不如你给我指一条明路。” 杨淼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当初齐文道追捕你和主上时,其实我本可以带主上脱离险境,但主上没有跟我走。他一直等到你醒来,那两个小畜生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才决定跟我走。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别再反反复复,出尔反尔,一次次戏耍主上。” “你从小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长大的,没见过人心可以险恶到何种地步,更不知道一个从没见过光的一旦看见了光他会有多渴望那束光能洒在自己身上。” 换句话说,一个不知道光是什么的人,他不会有期盼,他可以继续在黑暗中行走,可一旦他见到了,他就再也无法甘心处于暗处。他会因那束光而疯狂,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义无反顾冲过去抓住那束光。 而杨淼害怕的正是苏泽内心深处近乎病态地对光的渴望和执着。 上一次在街市苏泽可以为了齐元缨杀人,下一次苏泽又会为了她做什么? 他不敢想。 当初苏泽第一次孤身进入大齐地界营救齐元缨时,他就应该想到的。从那一刻起,苏泽只会越陷越深,根本不可能放手。 苏泽一次次重复那些不会放过齐元缨的话也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把戏。 齐元缨不知不觉低下头,过去苏泽仰人鼻息生活,别让不让他看见光,他便只能在暗夜中匍匐前行。 齐元缨问杨淼:“告诉我,当时五皇子和六皇子对他做了什么?” 苏泽回到屋中已近深夜,他刚进屋就看见齐元缨闭着眼抱了一本书歪在床上,似乎是看书看睡着了。 室内灯火映出她脸上细细的绒毛,苏泽放轻脚步挪过去,轻轻抽出齐元缨手上的书。 苏泽低头看了眼封面,这是一本传奇志怪话本。 齐元缨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眯了会儿神,是以苏泽一抽出她手里的书她便醒了。 齐元缨迷迷瞪瞪道:“这么晚才回?” 这两日齐文道举兵反攻,前线战事正是吃紧的时候,所以他才耽搁了歇息的时间。 苏泽双手承载齐元缨身子两侧,正好将齐元缨圈在怀里。 苏泽轻声问她:“在等我?” 齐元缨一边揉眼睛一边点头:“我有些事想问你。” 苏泽拨开贴在齐元缨脸上的碎发:“你说。” “上一次我让你帮我查一查我母后的事,可有消息了?” 苏泽答:“暂时还没有,等有了消息我再告诉你。” 齐元缨目光一沉,若有所思。 苏泽问道:“怎么?” 齐元缨摇了摇头只说没事:“就是突然想母后了。” 苏泽捧着她的侧脸,安慰她:“这么晚了也不睡,还一直等着我,就是为了问这件事?你放心,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齐元缨看向他:“不单单是为我母后的事。” 此刻苏泽的眼皮已经有些发酸,沉沉的,像是随时要阖上,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齐元缨把话说完:“你说。” “那一日如果我真的逃了,你会怎么做?” 苏泽听见齐元缨这一句,立即来了精神,眼底渐渐有汹涌的杀气冒出来:“只要你一刻不出现我就杀一个人,你一辈子不出现我就杀光那些人。” 齐元缨忽觉周身有寒邪之气侵袭而来,肩膀不觉抖了一抖。 果然是小邪魔能干出来的事。 感化小邪魔这条路可谓是道阻且长。 齐元缨看着苏泽认真道:“苏泽,你能不能冷静一点,稍微带一丁点慈悲心?” 苏泽亦正正经经回答她:“不能。” 算了算了,从小就没有人教他的东西,他怎么会有。 齐元缨道:“那我换一个说法。咱们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们可不可以好好过日子,不要打打杀杀的?你就当是为你自己积福成不成?” 苏泽思索了片刻。 ** 巫医:“齐姑娘身子孱弱,若要诞育子嗣,恐非易事。” ** 苏泽点头道:“好。” 福气这东西,他不信也不需要,但他愿意为齐元缨积福。 苏泽又问她:“今日尚服局的女官是不是来为你量身裁婚服了?” 齐元缨往后仰了仰,靠在后头软乎乎的褥子上:“来了,给我一通夸。那女官嘴可真甜,可惜如今我手边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赏她的。” 苏泽低头笑了笑:“你想要什么?明日我让人送过来。” 齐元缨摆摆手说:“即是要送我的,自然该你自己好好想想送我点什么才能送到我心坎上,我自己要多没意思。” “不早了,歇了吧。” 苏泽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和她说话时语气都挺和善的。 言罢,苏泽径自搂着齐元缨躺下。 齐元缨蹬了两下:“你干什么?” 第五十一章 苏泽侧过身,闭上眼睛面对齐元缨:“慌什么。我累了,睡吧。” 听苏泽这么说,齐元缨稍微安心一些,转过身面对苏泽。 “苏泽,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我也不确定我还能陪你多久,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往后如何,你都好好地活着,要有慈悲心,不要随随便便就动杀人的念头。”齐元缨看着紧闭双眼的他:“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尽量多陪陪你。” 黑暗中,苏泽透亮的双眼忽然闪现一丝光:“别胡思乱想,我活着一日你就能活一日。” 苏泽的眼神太坚定,以致于让她为其所蛊惑,竟真的开始相信苏泽的话。 齐元缨不敢再看他,闭上眼道:“睡吧。” 第二日苏泽便让人送了许多奇珍异宝来,箱子一箱一箱地往她屋子里抬,没一会儿就把她的屋子填得满满当当当的。她还听庆仪说苏泽一早也让让人赏了昨儿来裁衣裳的女官。 昨夜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已,没想到苏泽会当真。苏泽让人送来的东西她大概看了一眼便让人都收起来放进库房。 * 顾盼儿着人转告苏泽她要见他。彼时顾盼儿在园里赏花,苏泽带上杨淼便去了园子。 顾盼儿道:“你不能娶太女。” 来之前苏泽就已经猜到顾盼儿会提这件事,他原不想走这一趟,但顾盼儿有恩于他,而他又愧对顾盼儿。在这两种矛盾情绪的夹击之下,他不得不来。 苏泽看看她,只道:“说完了?若没有别的事,我该走了。” 顾盼儿见苏泽转身要走,急道:“苏泽,你们之间是国仇家恨,如何能同床共枕!就算你可以放下,你以为太女她真的可以放下过去那些事?血海深仇,你以为太女她能高枕无忧,安安心心待在你身边?你就不怕午夜梦回之时,齐国那些亡灵爬上你们的床,日日夜夜入梦搅得你和太女不得安宁?” 苏泽狠厉道:“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对我杀一双!有胆只管来,我定叫他们尝尝什么是人间炼狱的滋味。” 顾盼儿倒吸一口冷气,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让她害怕,让她只想远远逃开的偏执苏泽。 顾盼儿握紧拳头,强打精神道:“太女高高在上,是天之骄女,而你呢?” 顾盼儿原不想借此刺痛苏泽,可若不点醒他,他曾是在怎样的环境之下艰难求生,他怕是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当初在齐皇宫顾盼儿第一次见苏泽时他被一群小侍女小内侍们围住欺负。这样的事在皇宫并不稀奇,所有与权力密切相连相依的地方,拜高踩低总是常态。 人一旦得了势,身边往来的总是好人,不似失势之时,便是连路过的狗都想淬上两口唾沫星子。 便是寻常百姓之家,宗族里那些手握权力或是钱财之辈总是站在宗亲的顶端,呼风唤雨,而那些在底层艰难求生之人,仰人鼻息或许就是一辈子的事。 那时候顾盼儿看见被人按在地上欺负的苏泽,其实她也是嫌弃的,也是想要远远躲开的,不过后来她看见齐元缨,跟着又看见抱头蹲在地上的苏泽。 尽管苏泽一直都不愿意也羞于承认,但在那一刻顾盼儿清清楚楚地在他无助的眼神里看见了他对齐元缨的仰望,对齐元缨的期盼。 他希望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女可以低下高贵的头看他一眼,甚至是期盼从她那儿得到些许温暖。 可齐元缨没有,她身边总有那么多人围绕,那么多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捧着她,她如何能看得见渺小如蝼蚁的苏泽? 便是她顾盼儿也未必能得太女青眼有加,又何况是生活在大齐皇宫最底层的苏泽? 苏泽那不为人知的盼望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一瞬间,顾盼儿觉得苏泽很可怜。正是因为一时而起的怜悯之心,她在那些欺负苏泽的人离开之后给他递了一方帕子,让他擦一擦身上的污渍。 顾盼儿与苏泽缘分便是起于那时。 后来的种种是顾盼儿始料未及的。 顾盼儿:“你与太女有霄壤之别,你配不上太女。” 苏泽攥紧拳头,强忍着想要掐住顾盼儿脖子的冲动。 他可以不在乎顾盼儿看低他,贬低他,但他不能忍受顾盼儿可能在齐元缨面前也如此贬低他。 他曾经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忘了那些不堪的过往,自我欺骗他可以与齐元缨并肩而立才走了今天这一步。 他不容许别人毁了这一切。 苏泽道:“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 苏泽甩开衣袖阔步离开。 这一日齐元缨费了些神,所以这夜早早便歇下了。苏泽回到屋中时,屋内烛火昏昏,齐元缨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模样乖巧。 苏泽轻轻地在她身边躺下,生怕吵醒了齐元缨。 其实顾盼儿说得对,他早就发现了,这阵子齐元缨睡得不安稳。即便她睡着了,也总是翻来覆去的,偶尔他还能看见她皱眉。 苏泽伸了伸手摩挲她的柳眉,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齐元缨从噩梦中惊醒。 她一睁开眼便看见苏泽面对她侧身躺着,他似乎又在做噩梦,他的眼皮跳得有些快,眉头皱得很紧。 白天在园子齐元缨偶然听见了顾盼儿和苏泽说话。大约是顾盼儿那些话刺痛了苏泽,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些事,所以今夜才做了噩梦。 苏泽的过去,她不敢细想。 齐元缨伸出手抚摸他的眉头,她想帮他抚平那些伤痛。 忽然之间,苏泽睁开眼。 齐元缨一怔,一只手尴尬地悬在他面前,不收尴尬,收得太仓促又显得她心虚。 片刻的沉默之后,二人之间迅速有迷离的暧昧气息扩散开,丝丝缕缕,一头牵着苏泽,而另一头则是她齐元缨。 如此陌生的情绪,齐元缨一时间有些慌了,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苏泽却及时伸了手楼住她柔软的腰肢把她往自己身边带。 齐元缨吃了一惊,双手抵着苏泽的肩:“你……你干什么,冷静点。” 苏泽目光的在她脸上游走,先是停在她的峨眉,再是她的明眸,接着是她高挺的鼻梁,最后是她粉粉的唇瓣……然后再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齐元缨心跳得飞快,她慌道:“你……” 不等她说完话,苏泽已经倾身过来封住她的唇。 齐元缨慌乱地在苏泽铺天盖地的索取中生涩又笨拙地学着苏泽的样子,回应他。 苏泽嘴角浮上一抹浅笑,犹如蜻蜓点水般吻过她的嘴角,然后是下颌,再是脖子根,最后又向上游移,停在她耳垂处,轻轻咬了一口。 齐元缨浑身一颤,僵滞中从唇齿见蹦出一声轻细的嘤嘤之语。 翌日,齐元缨醒得比苏泽早,这一夜她看到了苏泽脖子上和手腕上的刀疤,蜿蜒可怖,足以想见当时那伤有多深,又有多疼。 齐元缨既心疼又难过。 那日齐元缨问杨淼当日在齐皇宫地牢五皇子和六皇子对苏泽做了什么,杨淼什么都没说。她想或许是苏泽不让杨淼说,所以她也没有追问。 如今看见他满身旧伤,再联想到那日地牢里冲天的血腥气,那时候他一定在地牢里吃尽了苦头。 杨淼说他本来可以逃的,结果却因为担心她而留下了。 齐元缨入如柔荑般的手轻轻划过苏泽的臂弯。迷迷糊糊中苏泽察觉到怀中人的纤纤玉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 苏泽没睁眼,只笑着问她:“还逗我?莫不是真想让我……” 齐元缨登时红了脸,挪动身子远离苏泽,不再看他。 * 齐国皇宫。 前几日齐国多地接连暴雨,今日早上好不容易放了晴,到处都艳阳高照。 连着几日的阴雨下得人心里都阴沉沉的,憋闷得很,所以这日天一放晴,齐文道便去了御花园赏花。 内侍:“陛下,苏泽那边已经大张旗鼓开始筹备婚事了。而且……而且他似乎打算让叛国贼子与他一同称帝。” 齐文道的手原本停留在一朵花上,待到听见内侍的话,手上一使劲竟将那朵花折了下来。 齐文道丢开花,皮笑肉不笑:“叛国贼子?” 那内侍愚钝,听不出齐文道语气中的不悦,还只当是齐文道认同他的说法,高高兴兴地答:“一个叛国贼子,一个前朝逆贼,蛇鼠一窝,也算是般配。如今那贼子算是尽失民心了,陛下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将其铲除,永绝后患。而那个前朝余孽……小人听说朝臣对他的所作所为大为不满,正是军心心思动摇的时候,陛下亦可利用这个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齐文道面上仍在笑,但语气里的不悦情绪已经展露无遗:“从今往后,谁敢再说一句‘叛国贼子’,一律杖毙。” 内侍吓了一跳,哆哆嗦嗦跪下来:“小人言语失当,请陛下赎罪。” “你说他们婚事筹备得差不多了?” 内侍伏地应道:“是,已经择了良辰吉日,婚服也已经备下了。” 当初齐元缨和苏泽要成亲的消息传回齐国时举国哗然,就连齐文道也没有想到齐元缨竟然会答应嫁苏泽。 她从前是那样看不起苏泽,视他为草芥,如今怎么会答应嫁给苏泽? 他简直不敢相信。 退一万步说,苏泽为了复国,筹备谋划了这么多年,又如何会自愿交出帝位,与齐元缨共享? 他不明白,想破脑袋也无法揣测苏泽的动机,更无法猜测齐元缨的想法。 齐文道也不说让他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摆弄花草:“消息是半月前送过去的?她还是没有动静?” 内侍瑟缩道:“是,齐……” 第五十二章 齐文道不让他称齐元缨为叛国贼子,可若是称呼为齐姑娘实属怪异。一时间之间,称呼这事却实实在在让人犯难。 内侍犹豫道:“太女那边暂时还没有消息。” 齐文道呢喃道:“奇怪了。” 那字迹是仿着太后的字写的,齐元缨一向又十分孝顺太后,可为何齐元缨迟迟没有动作? 齐文道:“让人再写一封送过去。” 内侍答:“是。” 内侍正要起身安排人去办,齐文道忽然开了口:“等等,务必让人亲自交到她手上。” 内侍点头应了。 末了,齐文道又补了一句:“董纪礼的事处理干净点。” 内侍福了福身答:“是。” * 这几日齐元缨忙着试婚服,熟悉婚仪,成日忙得脚不沾地,人也生生给熬瘦了一圈,不仅胃口差,还总是睡不够。 苏泽那边也并不轻松,但苏泽不轻松并不单只为婚仪的事烦心,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不仅要立齐元缨为后,甚至还要与齐元缨同享帝位。 且不说大晟从未有过二圣临朝让女子为帝的先例,即便有,那人也绝不能是敌国皇室太女。当初大晟被血洗,那凄厉可怖的一幕幕还近在眼前,这些年他们犹如丧家之犬四处藏匿躲避齐军搜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如今他们的少年帝王却被美色所惑,竟要让敌国太女登上帝位!岂非踩着大晟那些亡魂,踩着他们这些活人的脸面登基! 这他们如何能答应? 何况除去灭国之仇,当初德丰公主中毒之事亦是疑点重重,只怕也与大齐脱不了干系。 新仇旧恨,他们绝不可能放任苏泽踩着他们这些未亡人的脸面扶齐元缨上位。 但苏泽说什么也要一意孤行,那日朝臣们将他逼得急了,他不是没动过杀光这些人的念头。他不在乎失去这些人的扶持,因为他知道失去了这些人还会有新的人出现。 站在权利中心,最不缺的的就是追随者。 既然这些人用着不称手,那便尽数除去,没什么可惜的。 但在他打算动手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那个幽暗深夜中轻声细语地告诉他要积福的那个人,所以他犹豫了。 犹豫之后,就只剩下他的放弃。 黄昏时分苏泽让人来请齐元缨去坤宁殿。 齐元缨到了那儿,苏泽和使臣站在坤宁宫门通往坤宁殿主道上。 苏泽远远地看见她,眼帘微微抬起,嘴角勾上一抹笑。 苏泽撇下使臣向她走来。 苏泽道:“你在这儿看着,一会儿我走一遍,你大概记一下位置,到时你我成婚之日你便按照你记着的路线走。如若记不住,也不要紧,到时我安排人带着你走。” 齐元缨没忍住笑起来,她这个婚成的也算简单。 之前苏泽见她日日为婚仪的事情累成那副模样,后来便什么事都自己来,能不动她就不动她。 齐元缨打趣他说:“既如此,那日便直接找个人顶替我走一趟不是更便宜。” 苏泽登时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脸阴得像是天要塌下来了一般。 他沉声道:“你做梦。” 他说完这话却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绕过他,倚着玉栏又在看晚霞。 她微微抬起下巴,眼底映着万千绮丽色彩的云霞。她眼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期盼,仿佛天边的云彩之后藏着什么引人入胜的仙境,而那才是她要去的地方。 她这副样子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他常常有一种感觉,她虽是近在眼前的人,可是他总觉得她远在天边,不仅仅是她的心远在天边,就连她这个人也已经飘远,飘向某个他从未企及,也并不知晓的地方。 苏泽掐住她下巴,逼迫她转过头来。 齐元缨那个清冷的目光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捏了个粉碎,渐渐露出凡人平易近人的美。 她却也没发火,扭开头说:“好了好了,你去,我在这里看着。” 苏泽不声不响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东西,待她看清楚那是什么后却吓了一跳。 苏泽他竟真的心悦她! 齐元缨站在高地眼瞧着苏泽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百转千回。苏泽如此信她,待她,而她却无法以真心相待…… 恍惚中,她身后突然抵上来一把匕首,尖锐的触感刺得她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身后那人道:“太后在等您回去。” 言罢,那人递上来一张字条。 还是与上次的字条一模一样的字迹,只不过这次字条上写的是:元儿,速回。 字条的角落故意留了一滴血。 齐元缨低声问那人:“我母后还活着?” “太后日日夜夜都在等您回去。您与逆贼成婚,太后很不高兴,终日抑郁寡欢……” 齐元缨抬头看向苏泽,他已经走到了宫道的尽头,转身的瞬间正好对上了她的目光。 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也能看见他眼底有藏不住的浅浅笑意。 她垂下眼眸:“我跟你走。” 黄色符纸在昏黄的残阳之下闪出刺目的光芒,幽蓝色火焰闪现,迅速汇聚成巨大的火花包围她和她身后的人,她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可她却诡异地,清清楚楚地看见苏泽脸上从笑意斑斑迅速转变成了刻入骨子里的惊慌失措。 她看见他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却连她的衣袖都没能抓住。 她眼中的最后一面是他奋力一挣,到头来却发现是徒劳的无助与错愕。 她张了张嘴像是在和他说什么,可他听不见,她根本不给她机会让他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她便消失不见。 这一次,她当着苏泽的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泽看见她在凭空而起的幽蓝火焰中一点一点消失,而他所有的努力挽留却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眼前消失。 前一刻她才答应过会等他,下一刻她却又消失了,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凭空消失不见! 在场之人眼看着他们这位一向冷漠凉薄的年轻帝王突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他眼尾却染上一抹殷红。 他们知道少年帝王的笑是假的,而那笑容之下隐隐涌现的痛才是真的。 杨淼一得到消息就赶了过来。 结果一来便看见他站在空款的宫道上放声大笑,宫人们何曾见过一贯冷漠的帝王这样笑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 众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自觉退散两侧,远离风暴中心。 杨淼愤愤地捶向玉栏。 他明明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她竟然还是逃了! 他握紧剑柄冲过去。 “杨淼,找到她,杀了她!” 年轻的帝王还在笑,可杨淼感觉不到他的高兴,只从帝王颤抖着的语音里听出了那些被帝王极力隐藏下去的无助。 那是一次次被人背叛,抛弃之后最深刻的无助。 齐国那位当着满宫内侍侍女的面逃了之后,他们这位不苟言笑的帝王像疯了一样大笑了许久,直到杨淼去劝少年皇帝,他才逐渐恢复正常,重新变回那个不说不笑,冷如冰玉的帝王。 甚至是比从前更冷,更狠。 打齐国那位美人当众打了少年皇帝的脸之后,他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步不出。侍女们守在门外也不敢轻易进去。 曾经倒是有一个不知死活的进去了,然后就看见屋内黑黢黢的,满室无光,他像个受伤的雄鹰一般颓丧着坐在床边,浑身上下都像是结了一层寒霜。 那个内侍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主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床上猛地亮起一双眼睛,骇人得很,内侍吓得抱头逃窜。 苏泽不由分说甩出袖箭,内侍应声倒下,鲜红的血被夜色所淹没,悄无声息地流了一地。 他好像回到了幼时那无数个可怕的夜晚,所有人都以他的软弱无力为乐,踩着他作乐。他恨那些人,恨所有见到他软弱一面的人。 杨淼静默无声地在苏泽屋外守了一夜,至天将明时门被打开。 苏泽走出屋子。 熬了一夜的他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精神抖擞,正常到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其实不正常。 苏泽:“传周将军入宫,今夜挥师齐国都城!” 短短一日就要直指都城,岂非过于仓促,杨淼想要劝上一劝,但一看见苏泽孤傲的目光,再多的话都只在嘴里转了一圈,然后又灰溜溜地落回去。 “苏泽哥哥。” 来人是顾盼儿。 从前顾盼儿一句“苏泽哥哥”与他而言便是万般绕指柔,如今再听,他心中却已无波澜。 苏泽平静地看着她。 杨淼十分懂事地带着一众侍女和内侍退下,让他二人好好说话。 苏泽表情平淡:“何事?” 顾盼儿柔柔弱弱道:“听说你一夜不曾阖眼,我担心你。特意带了一碗参茶过来。” 说着,顾盼儿捧着一碗参茶递给苏泽。 苏泽却没接,表情依旧是淡漠的,疏离的。 顾盼儿忽然委屈起来:“你是不是还在气那日我说的话?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而是……而是我嫉妒太女,嫉妒你要和她成亲才说了那样的话。当初若不是太女从中作梗,今日站在你身边的人本来应该是我,我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丈夫身死,还失去孩子。 顾盼儿眼眸低垂,暗暗垂下两颗豆大的清泪。 苏泽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回去吧。” 苏泽眼神都没给顾盼儿一个便撇下顾盼儿离开。 第五十三章 齐元缨被带回齐国之后就被齐文道软禁了。 齐文道晾了她两日才来见她。 齐文道见到她的第一面说的是:“皇姐,想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看见齐文道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她便一肚子的火气:“我看也没有多难,我现在不就被你架过来了?” 齐文道轻声一笑,摸着下颌说:“还是多亏了母后,否则皇姐哪肯回来呢?苏泽那个贱人到底给皇姐喂了什么迷魂汤?当初父皇那样阻止皇姐收他入后宫,皇姐还是照收不误。如今父皇死在他手上,皇姐却和没事人一样转眼就要和他成亲了。” 齐文道一边摇头一边困惑道:“文道不懂,不知皇姐可否为文道解惑一二?” 其余眼影不想和他废话:“没什么好说的。母后在哪里?” “皇姐,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也不说和我叙叙旧,一回来就只想着母后,真叫人寒心。” 齐文道故作伤心状恶心她。 他可真知道怎么恶心人。 齐元缨道:“呸。别废话,我要见母后。你有什么条件也一并说出来,我们之间没必要演了。” 齐文道拍手称快:“皇姐还是这么爽快,我喜欢。” 齐元缨被带去了太和殿,齐文道只肯让她远远地看着,不许她近前。 透过窗扉她看见荣姑姑在喂她母后喝药,只是母后的神态却不大对劲。以往母后的眼神熠熠生辉,如今却黯淡无光,甚至是有点儿钝钝的,一举一动也迟缓得可怕,总是慢了半拍,跟不上别人的节奏。 齐元缨疑惑道:“母后她怎么了?” 齐文道答说:“自从知道父皇驾崩之后母后就病了。母后如今身体大好,精神也大不如前。虽然有荣姑姑尽心尽力照顾,但毕竟比不上自己女儿在身边陪着。皇姐你说是不是?” 她离开皇宫之前,母后还是那般神采奕奕的佳人,如今却仿佛一夕之间老了数十年。 她生命尚且在慢慢流逝,而母后的生命却在成倍流逝。 “皇姐,不管你信不信,文道并无心要皇姐性命。只要皇姐你安安分分在齐皇宫待着,你愿意做什么就去做,文道都不会阻止。”齐文道顿了顿:“你我毕竟是血缘,文道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可如若皇姐一意孤行要嫁那乱臣贼子,文道也只能顺应民心杀了皇姐。” 她并不信齐文道所言。 自古以来,权利熏心从来就不是说着玩的。 齐文道眼帘半垂:“你不信我?” “你有哪里值得我信?” “好,你不信我不要紧。可如果你觉得我不可信,我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个乱臣贼子他更不值得信!” 齐元缨不睬他,只盯着太后看。 齐文道不由分说拉起齐元缨就走。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夜幕之下,常青宫的匾额渐渐清晰。 齐元缨扫过高悬的匾额,冷冷的目光里突然漾起丁点涟漪:“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齐文道松手推开宫门,不怒自威:“我带皇姐看看他苏泽到底是怎么来的。皇姐以为苏泽是真心娶你,那我便让皇姐好好看看苏泽的真心是什么!” 夜色茫茫,她是被齐文道生拉硬拽一路拽到了宫殿之内。 齐文道点了灯走来。 漆黑的殿内有了烛火,这才显露出它多年不曾见天日的全貌。殿中一应摆设俱全,但处处都透着冷清。 那是建筑常年不得人住后滋生出的彻骨寒。 案后墙上挂了一副美人图,与当初她从苏泽房里搜出来的那张小像有些神似。 她呢喃自语:“这是玉和郡主?” 齐文道却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似的,讥笑道:“姑母早在大晟国破那日身死,画像上的人是苏泽的生身母亲柳菲。” 苏泽的生身母亲柳菲?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苏泽的母亲柳菲是随姑母和亲的侍女。当初她跟随姑母进入大晟,后被前朝太子看上囚禁于东宫。柳菲得宠太盛,引得太子那些姬妾嫉妒,于是下药毒害柳菲。之后前朝太子将柳菲藏于此处,她便是在此诞下苏泽。大晟国破那日,姑母与她的孩子葬身火海。柳菲便让苏泽冒用姑母孩子的身份。” 所以,当日父皇救下的是柳菲? 父皇是见过姑母的,不可能认不出姑母。 父皇有意救柳菲? 可为什么?父皇为什么要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齐文道:“父皇还在潜邸之时就已经心悦柳菲,为她不止一次顶撞皇奶奶,所以皇奶奶便让她跟随姑母去往大晟。” “她是不是死了?” “柳菲对父皇无意,留在父皇身边也只是为了保苏泽一条命而已。两年前母后发现了她,悄悄用药毒死了。” 齐元缨瞳孔一震,脚下阵阵疲软,身子亦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在心里推演过千百种可能,她猜过或许苏泽是姑母第一任丈夫的遗腹子,也猜过或许是姑母背叛了大齐,偷偷替某位皇子藏下来的孩子,却独独没有想过苏泽竟是这样的身世。 “父皇踏平大晟杀了他父亲,囚禁他母亲,而母后又杀了他生母。事到如今,皇姐看清楚他的真心了吗?” 齐文道一步一步向齐元缨走来:“他不过是想报复我们,报复你而已。皇姐,你清醒点,他是前朝余孽,时时刻刻都想将我们除之而后快。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血海深仇一海竟海了十万八千里,一深竟深到上天入地。 从常青宫出来,齐元缨再次被齐文道软禁。 齐文道把从前伺候过她的宫女素熙拨了过来继续伺候她。 齐元缨问起太后的事,素熙只答说不知道。 素熙道:“姑娘若是没别的吩咐,婢子就不打扰姑娘了。” 齐元缨眉心微蹙:“你叫我什么?” 齐元缨微怔后迅速反应过来,如今齐文道是大齐皇帝,他忌惮她,故意抹去她的身份,不让人提也是意料之内的事,不值得她大惊小怪。 齐元缨道:“你出去罢。” 如今她的处境实在算不得好,齐文道虎视眈眈,齐国不能久留。可若要让她丢下母后独自逃,她办不到。 齐文道未必会善待她母后。 但若要想带着她母后去投奔苏泽,却又并非可行之计。 一则,苏泽记恨她母后;二则,苏泽曾经那样警告过她,她却还是不管不顾当众弃他而去,他必定无法原谅她。 眼下她若是投奔苏泽,极有可能是自投罗网,让自己和母后身陷另一个更为诡谲莫测的险境。 这两日宫里忽然热闹起来,听宫女们说齐文道似乎要立后。 这日素熙服侍她喝了一碗安神茶她便歇下了。 第二日齐元缨醒来之时却发现她已经被宫女们打扮得像个新嫁娘一样,不同的是她宫女们给她戴的竟是凤冠! 齐元缨吓得一激灵,猛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宫女看着镜中的齐元缨感叹说:“娘娘真美!” 镜中人螓首蛾眉,雪肤花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眼尾有些许湿润,看上去倒有几分天然的无辜感。 头上的凤冠亦在满室流光之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配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当真勾人得很。 齐元缨心惊肉跳道:“你,你叫我什么?” 宫女喜滋滋道:“当然是娘娘啊,您是皇后,婢子……” “谁的皇后?” 这一刻齐元缨竟然想到了苏泽。 她想转过身问个清楚,可她却发现她根本动不了。 她被人施了定身咒! “自然是大齐皇后。” 小宫女波澜不惊的一句却犹如一记焦雷直挺挺地劈在齐元缨背上。 她和齐文道? 这怎么可能! 齐元缨面露愠色:“孤和齐文道如何能成亲?孤是他亲姐姐!” 第五十四章 那小宫女才进宫不久,根本不认得齐元缨到底是谁,而且她又是个不经事,哪被这样横眉冷对过,早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了。 目光流转,齐元缨在镜中的某一个角落看见素熙,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问素熙:“素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素熙不冷不淡道:“姑娘您是不是睡糊涂了?您是王大人家的大姑娘啊。” 齐元缨愣怔怔地看着素熙,她终于从素熙那冷冷地等着看好戏的眼神里看出了蛛丝马迹。 素熙恨她。 素熙为之前她有意撮合苏泽的事情而恨她。 那件事是她欠考虑,没有顾及素熙的意愿。 宫女们簇拥着齐元缨将她送去了朝华殿,在这里她终于见到了齐文道。 她怒目而视:“齐文道,你是不是疯了!” 齐文道淡淡一笑:“据我所知,苏泽他似乎将虎符交给了你。这样,只要你把虎符给我,我放了你,也放了母后如何?” 那个黄昏苏泽偷偷把虎符塞进了她手里。 她知道,那是苏泽为了安她的心,左思右想之后才做出的冒险决定。苏泽允她帝位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够,冒险将虎符给了她。 “你做梦。” 齐文道猜到了她会这么说,摇着头直说可惜:“好,路是你自己选的。那你便老老实实做大齐的皇后,哪也别想去。” “齐文道,你我是血亲……” 齐文道打断她:“所以我才留你一条命。” 齐元缨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对,你只是想用我做饵,引苏泽过来是不是?” 齐文道摁着额角打量起齐元缨,她双眼亮晶晶的,眼中却几不可查地流露出对那个逆贼的担忧。 齐元缨见他不语,于是说:“你省省罢,我才背叛了他,他怎么可能来?” 就算虎符在她身上又如何?如今两军交战,她一个敌国太女的身份总不至于拿着虎符去调配大晟的军队。 更何况苏泽前脚才把虎符交到她手上,她后脚就消失不见,任谁都无法相信她是清白的。 齐文道不悦道:“咱们拭目以待。” 齐元缨回来的第二天,他就收到消息苏泽派出去无数暗卫寻找齐元缨,而前线战火亦更加迅猛地推向都成。 无论苏泽是想杀齐元缨还是别的原因,他一定会来。 只要今夜他能一举击杀苏泽,大齐困境便可解了。 齐元缨冷冷道:“我看你真是疯得不轻……” 话音才落地,屋外射过来一支箭,险险擦过齐文道的脸,逼得齐文道不得不后退两步。 二人震惊之余,齐齐抬头看向箭矢发出的方向。 滚滚黑云的浓重夜色之下,高挑的玄衣男子立在黄瓦之上,大风卷着他的衣角翻飞,衣袍猎猎。那人的五官隐于夜色中,无人看得清他的模样,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强劲冷意却让人望而却步。 夜幕下齐元缨感觉那人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那堪比数九寒天的冷忽地全都扑向她。 糟了。 是苏泽! 齐文道似乎也发现了站在屋顶的那个玄衣少年人是苏泽,他朝齐元缨挑了挑眉,像是在说:看,我早说了他一定会来。 须臾,暗夜里数以百计的弓箭手蹿出来拉弓对准了苏泽。 苏泽那样毫无遮掩地站在高处便犹如天然的靶子,刹那间,箭矢如雨点般打向苏泽,而他却还像个没事人似的,云淡风轻地站着。 齐元缨的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密密麻麻的箭雨之后,齐元缨只盯着屋顶那抹玄色,生怕错过一眼,苏泽就被击落了。 齐文道略歪了歪头朝齐元缨身后的素熙使了个眼色,素熙会意,不动声色揭了齐元缨背后的符纸。 齐元缨一心只顾着看苏泽,并未注意到素熙与齐文道的小动作。 直到苏泽毫发无损地穿过众多弓箭手稳稳停在齐元缨面前,她那颗莫名忐忑的心才稍微回落了一些。 但下一刻,苏泽目露寒光一把抓住齐元缨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齐元缨踉跄了一步,整个人几乎是朝苏泽摔过去。 “这就是你要的?” 抛弃他回到齐国就只为了当一个阶下囚? 苏泽的语气冷得像是裹了许许多多的冰碴子。 齐元缨顾不上回答苏泽,而是突然意识到她的定身咒不知何时解了。 苏泽猛地掐住齐元缨的脖子又问了她一句:“这就是你要的?” 齐元缨的皮肤本就细嫩,经苏泽这么一捏,脖子登时就红了一大圈。 齐元缨被勒着脖子,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脸上亦涨涨的,充血充得她难受,她挣扎道:“你先听我说,我没有……” “区区一个虎符就让你满意了?你怎么不再等一等?等我把像个傻子一样把天下捧到你手上再露出真面目呢?”说话间,苏泽手上又使了两分力:“你何必如此心急?” 齐文道冲上前要救齐元缨却被苏泽一掌甩开。 齐元缨呛了一口,一边咳一边从乾坤锦中拿出虎符摔到苏泽身上:“谁稀罕你的东西,拿回去。” 苏泽被她狠狠砸了这一下却没丁点反应,便是那虎符咕噜噜滚到脚边,他眉头也不眨一下,既不看也不捡。 苏泽到底还是怕真掐死了齐元缨,转而捏住她脸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为了让齐元缨留下,他允诺她后位,跟着是帝位,为了让她良心好过,他甚至连国仇家恨都打算放下,答应不动齐皇室的人,最后连虎符都交出去了。 她要得寸进尺,他便一步步退让。 他做这么多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她安心,让她放心。 可她根本就是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他又能安慰她什么? 苏泽眼眶里布满丝丝缕缕的红血丝:“如此耍我,特别有意思是不是?” 苏泽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捏死齐元缨,可她却奇怪地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点别别扭扭的委屈。 齐元缨挣了挣:“你放开!” 苏泽低了低头,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旋即放开手。他眼中晦暗不明,似是有什么浓烈的情绪在眼底盘旋,试图冲破他看似平静的表面。 齐元缨捂着被抓红的脖子,猛地咳起来,咳到最后连胸腔都隐隐发酸发涨起来。 看苏泽发疯的样子,齐元缨知道他这次是真生气了。 齐元缨缓了一口气:“苏泽,我回来是为了救我母后。” 苏泽眉眼中露出一个冷漠到骨子里的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母后?” 齐元缨心中渐渐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几个人将太后带了上来。 齐元缨大感不妙,她正要冲过去,苏泽却抢在她前面掐住太后的脖子,而后手腕一转,那人顷刻间在他掌中化作齑粉,落地消失。 齐元缨怔然,难以置信地看向齐文道。 苏泽讥笑道:“这就是你母后?” 当初齐元缨嘲笑他被魅迷惑了心智,手把手教他如何辨认魅,而如今她却连自己的母后都认不出来。 这让他如何信? 齐元缨哪是认不出来? 她分明是装傻! 齐元缨故作惊讶的样子深深刺痛了苏泽的眼睛,他抓住齐元缨的纤细的腕子逼问道:“我这一身本事还是你所赐。怎么,还想做戏?真当我蠢到脑子都没了吗?” 齐元缨当真是委屈极了,当时为了救苏泽,她剜了半颗心,如今五感钝化,自然分辨不出魅的破绽。 齐元缨懊悔道:“是我蠢,是我蠢可不可以?” 她当初好好的教他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自讨苦吃。 第五十五章 苏泽高声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齐元缨这才发觉苏泽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杨淼领着五皇子和六皇子进来,两个半大的娃娃一看见齐元缨登时就像溺水的人看见救命的浮木一般扑了过来。 “皇姐救我!” 齐元缨心一紧,悄悄把两个孩子揽到自己身后质问苏泽:“你想干什么?” 苏泽却也没说什么,抽出腰间的匕首,像把玩什么好看的玉石一样盯着那冷冷的刀刃:“你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出来我想干什么。” 苏泽要杀了他们! 齐元缨急道:“你答应过会放了他们……” 苏泽反问她:“那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齐元缨绝望地看着苏泽,此时此刻她才知道百口莫辩是怎样一种无助又无能,抓心又挠肝的感觉。 苏泽目光一沉:“给我杀!” 当初在地牢,那两个小娃娃活生生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当日之痛楚,他如今想来还锥心刺骨。既然齐元缨不承他的情,那他属实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眨眼,哀嚎声此起彼伏。 五皇子六皇子被人粗暴的拽走,齐元缨正要追过去,那些人手起刀落,五皇子六皇子已经血溅当场,就连齐文道也已经倒在血泊中。 齐元缨撕心裂肺道:“不!” 她气血翻涌逆行,浓浓的血腥气冲破她的齿关,她吐出来一大口血,眼前黑了一黑,整个身体都在打颤,脚下也像是踩进了棉花里一样,虚虚实实的,踩不到实地。 她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孩子死前惊恐万分的模样,满腔的怒意越发高涨,她抢了旁人的剑指着苏泽刺过去。 杨淼急急抢步过来,挡开齐元缨的剑。 她这一剑险险刺中了苏泽的肩,跟着她脚下一软,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所有人都血淋淋地看着她。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向她求救,可她压根近不了这些人的身,只能眼看着这些人痛苦呐喊,挣扎,双手扒着地,直到手指血肉模糊,浓浓的血痕爬满地面也不肯放手。 齐元缨猛地睁开眼,满额头的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庆仪听见动静忙不迭赶过来,绞了帕子给她擦汗。 齐元缨忙抓住庆仪的手:“他们呢?” 庆仪自然知道齐元缨问的是谁。 她问的是五皇子和六皇子他们。 庆仪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齐元缨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那一切不是她的梦。 “殿下,当时在地牢他吃了很多苦。之前您总问婢子他的手怎么了,婢子不敢说,他也不让婢子说,但今日婢子觉得无论如何应该让殿下知道了。那时在地牢,两位皇子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杨淼找到他时他浑身都是血,人已经晕过去,命在旦夕。” 齐元缨闭了闭眼,眼前全是当时她在地牢里看见的大片大片的血。 齐元缨眼角殷红:“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庆仪虽放心不下她,但眼下这情况,她委实不好再劝齐元缨什么。万一她说错了什么,反倒招她伤心。 “是。” 齐元缨拿出齐文道给的那张遁地黄符烧了。 一眨眼,她站在了宫城之上。 夜色沉沉,凉风习习,巡视的侍卫赫然发现宫墙之上站了一个身影萧索的姑娘,顿时慌张散开,一面遣人禀报苏泽,一面让弓箭手准备射击。 尽管她已经成为众多弓箭瞄准的靶子,可她却浑然不在意。 她双手掐诀,狂风平地而起卷着夜色扑向她。须臾,一个闪着耀眼光芒的六芒星法阵从她身体掌心飞跃而上,迅速涨大,停在她头顶上方。 这是游方教她的六芒星法阵,专用以洗净人只恶念,引人向善。只是这阵法施术代价极大,稍有不慎,施术者就有可能被阵法吞噬,灰飞烟灭。 但如今,她实在想不了那么多了。 齐元缨如飞蛾一般义无反顾地扑向法阵。 苏泽与杨淼赶到之时已然迟了。 苏泽不管不顾地冲过去:“齐元缨!停下来!” 可他跑得再快也赶不上她毅然决然的心。 他是恨她一次次抛弃他,轻视她不假,可即便她把所有绝情的事都做了一遍,他还是不恨那个高傲又娇蛮的少女。 此刻他只希望她能活着,哪怕她活着是为了想方设法杀他也好。 可她不愿意了,她连留下来杀他都不愿意了。 一袭素白衣裳的她迅速被法阵所发出的金色光芒溶蚀,直至消亡。 那抹单薄的纯白身影与法阵相融的一瞬间,法阵犹如天边最灿烂的烟花一般绽开,无数金光尽数冲向苏泽,将他包围。 而他还坐着那些光芒里或许残存着少女魂魄的美梦,试图将那些光满尽数拢入手中,可那些光便好似轻柔的光,一碰到他便碎了。 她消失了。 就这样轰轰烈烈,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他眼前。 光芒散去,夜色中走来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 常明哭着控诉他:“你没有良心,你忘恩负义!姐姐为了救你,连自己元神中的半颗心都给出去了,你却如此待她,逼死了她!” 什么元神?什么半颗心? 苏泽惊道:“你说什么?” 常明没有回答他,只随风散了。 常明本就是靠齐元缨才能勉强活着,如今齐元缨身死,她自然也活不成了。 * 五百年后。 “师父,师父。” 道须蹦蹦跳跳跑到了游方的太极殿。 游方摁了摁眉心,自打百年前道须恢复了神力便三不五时地来太极殿找他,翻来覆去还只为了一件事。 “师父师父,你答应给我的徒弟呢?怎么还不见他来?我如今都已经是上仙了,手底下还没个徒弟的,这像话吗?” 游方搁下笔,拧了拧眉心:“你啊,就晓得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常明不知何时从道须身后走来,吃醋道:“姐姐你已经有我了,还不够吗?要什么徒弟?” 道须摸了摸常明的脸,安慰她说:“这不是找个徒弟供你使唤吗?你不高兴么?” 常明听完,眼前一亮,托腮看向游方:“真人什么时候给姐姐找一个徒弟啊?” 游方笑得极其无奈:“你们两个啊,真真是不让我这个老头儿有一刻清闲。” 游方算了算时间道:“跟我出来吧。” 道须和常明缀在游方之后出了太极殿,只见殿外云层中隐隐有金色的光芒闪现,云雾洇开金光,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长身玉立的少年人模样。 常明比道须先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她惊呼道:“苏泽!” 游方冲她挤了挤眉,悄悄将她带走。 只见少年人脸上荡开一抹如沐春风的笑,剔透的眸子也染上了点点水光。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紧紧抱住道须:“对不起。” 道须眼中热泪翻滚:“你来干什么,我讨厌你。” 苏泽呢喃着,反反复复都只有一句:“从今往后我任你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