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病美人师叔后》作者:封空 文案: 闻秋时穿成狗血文中的反派师叔。 原著中,同名同姓的反派师叔因爱痴狂,是个人见人畏的病美疯子,将幼年主角百般欺虐,结局凄惨。 一朝穿书,头上顶着“命危矣”的闻秋时,努力在主角顾末泽面前崩人设。 “误会,我不是你师叔!你报复错人了!” 然而,明知他不是原主的顾末泽,嘴上仍坚定道:“你是我师叔,我说过,定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眼神阴郁地将人搂进怀里,低头在青年白皙的颈间落下红痕:“师叔不是喜欢那人喜欢的很么,若被他看到这些,想必师叔会痛苦极了。” 闻秋时:“......”六月飞雪。 与此同时,不仅主角出现问题,修真界各一方之主,看到青年苍白面容,长睫低颤,唇角咳出一点殷红,也如着了魔般。 ——原来那人也有这般羸弱的时候。 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身陨归来,却连被握住手腕都无力挣脱,轻易便红了眼尾。 “过来,求我护你。” 闻秋时惊慌失措:不要过来啊!他不知求字怎么写! *** 顾末泽从小有个秘密,他身边跟着一个魂灵,只有他看得到,在漫长黑暗的时光里,这是他唯一的光亮。 直到一天,魂灵变成他厌恶的师叔。 即便如此,他也不惜一切代价,将人占为己有! 闲散随性病美受X阴鸷神经主角攻 *1V1HE *受曾身穿过,万人迷倾向 *修真界人人除之后快的病美小师叔绝地翻盘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甜文 穿书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秋时,顾末泽┃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成病美师叔后,绝地翻盘! 立意:身处逆境,不抛弃不放弃,重登巅峰。 vip强推奖章 闻秋时穿成主角的病美反派师叔,原主一方面被主角虎视眈眈,欲除之后快,一方面在修真界人人喊打,臭名昭著。闻秋时穿入书后,绝地翻盘,将原著里要毁天灭地的主角教得根正苗红,在修真界的风评扶摇直上,与此同时,修真界各方大佬纷纷将他认作英年早逝的白月光,闻秋时带着疑惑探索十几年前发生的事,一个个被遗忘的往事渐渐浮出水面。本文行文轻快,人物鲜活,以穿书者闻秋时的视角,看原著里各大角色破开笼罩自身的阴霾,得见光明,无论是处在黑暗与光明一线之间的主角师侄,还是其他肩负各自命运的配角,他们性格分明,皆有血有肉,有善有恶,并非单一正邪可言,都在混沌中探寻出路。文中故事内容紧凑,情节引人入胜,一波三折,文笔精炼伏笔诸多,值得一看。 第1章 寒冬腊月,雪地一眼望到尽头。 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男孩穿着单薄衣衫,孤身蹲在松树下,抹了抹眼中泪珠,从怀里掏出一个冷冰冰的馒头。 他呼着冷气,埋头咬了一口,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朝右边空荡荡的地方看了眼。 犹豫片刻,顾末泽用力掰开发硬的馒头,走到树旁空地,递去半块:“为何一直跟着我,你是不是也饿了。” 稚嫩嗓音在雪地响起,寒风卷着细雪,扑打在嫩白的小手上,许久都无人回应。 顾末泽小脸露出疑惑,将馒头塞到视线中的人影手中,不曾想,一举穿过了对方,馒头径直滚到地上。 他瞪大眼睛,两只小手不可思议地在半空挥了挥。 这里不是有个人吗? 为何摸不到? 不久,顾末泽发现身边多了个魂灵,只有他看得到,一个在他身边扎了根,虚无缥缈的魂灵。 顾末泽唤他:天礼。 十年后。 细雨落在大片竹海间。 举着伞的年轻男子,驻足在一株挺拔的碧竹前,黑眸一缕血色划过,视线中空荡的地方多了道身影。 他蹲下.身,将伞倾向沉睡的魂灵,另手附在魂灵额头处,淡蓝色的流光从他手掌转向魂灵,将虚渺的身影包围起来。 雨越下越大,顺红伞边沿不断滴落。 顾末泽收回手,眸中映出眉如墨画的青年。 十年前,一则消息席卷了整个大陆——符主闻郁身殉大道,葬身鬼楼! 至此,那个十五岁突然现身北域,震撼整个修真界的少年消失,而同一时间,一个青年魂灵出现在他身边。 谁能想到在他身边待了十年、没有神智的呆傻魂灵,竟然是北域符主,闻郁。 顾末泽手掌抚上一张白皙的脸颊,阴鸷的眼神难得流露几分温柔。 “无论你是谁,就这样永远留在我身边吧,不然......” ——杀了你。 雨声淹没了林间轻语,半时辰后,雨停歇,夜幕降临。 *** 鬼哭崖,底下是片死泽。 十多年前,有场卷入整个修真界的除魔大战,此崖作为战场之一,战后尸骨堆积如山,长年累月聚成极重的阴邪之气,诞生无数阴魂厉鬼。每到夜里,凄厉的哭嚎声便从崖底传来,响彻方圆。 鬼哭崖边,顾末泽踩着一只抓着崖边凸石的手,在四周诡异的鬼嚎声中,淡声道:“闻长老,别来无恙。” “救、救我......咳咳。” 微弱的求救声响起,顾末泽眼底寒意深了些,足下力道渐重,将下方手指一根根碾断。 凄厉惨叫霎时响起。 落入罪魁祸首的耳中,却仿佛是悦人动听的乐曲,崖边年轻男子勾起唇角,垂看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诡异血色,与腕骨悄然出现的猩红纹案相映衬,透出无边邪气。 不过这般状态并未持续太久,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眼。 身后狂风扬起石砂,空无一物。 顾末泽却看到了想看到的身影,回过头,乌靴抬起,松开抓着崖壁的手,旋即眼帘低垂,将人一脚踹下鬼哭崖。 “是你咎由自取,闻长老,不……” 顾末泽嘲讽地吐出三字,当作告别,“闻师叔。” 与此同时,天边划过数道长虹。 与顾末泽穿着同一蓝底白纹服的天宗弟子,落至空旷崖顶。 为首之人从灵剑跃下,一手收剑,一手持罗盘疾步走来:“顾师弟你为何在此,七师叔呢?” 那人说着,在罗盘指引下来到悬崖边缘,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其余弟子瞬明其意,目光不约而同望向唯一在场的人,片刻质问声此起彼伏。 “顾末泽,可是你将长老推了下去?” “纵使他有罪,也轮不到你处置,顾末泽你好大的胆子!” “你简直无法无天!” 顾末泽自幼在天宗,就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众人对他称不上厌恶,但十分忌惮,以至于虽神情激愤,各个迫不及待将顾末泽捉拿回宗,交给宗主惩治,但无人敢当出头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方才说话之人。 宗主首席大弟子,顾末泽师兄,牧清元身上。 牧清元沉默了会儿,问:“顾师弟,可是你?” “想知道的话,不如从鬼哭崖跳下去,亲自去问长老,”顾末泽视线扫过一众同门,若火匕在指间翻转,折射出烁烁寒光。 “对了,够快的话,说不定还能救下他。” “你——!”众人脸色铁青。 虽是修行之人,但从鬼哭崖跳下去,且不说里面的阴鬼邪祟,单是这万丈高度,落下去便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且闻秋时闻长老臭名昭著,谁愿意为了救他以命相搏! 顾末泽见状,道了声“无趣”,提步离开。 牧清元皱眉,未有动作,其他人也不敢阻拦,竟这样任由他离开了。 顾末泽朝来时路行去,解决了一个麻烦,本该感到愉悦,但他神情并不放松,反而随着越来越缓的脚步,俊眉愈发皱紧。 某刻,落地乌靴一顿。 顾末泽四下张望,不见常年跟随左右的魂灵后,脸色瞬变,整个人僵在原地。 在哪?去了哪? 顾末泽阖眸,脑海中记忆片段快速掠过,终于在某个场景,寻到一丝踪迹。方才鬼哭崖边,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有什么东西被拽入深渊...... 漆黑的眼睛睁开,顾末泽骤然折返。 鬼哭崖边。 天宗弟子各个愁眉苦脸,“这下如何向宗主交代?” 一人道:“宗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能绕路去死泽了。” 旁边抱剑弟子冷哼:“说得轻巧,且不说耗费多少时日,那里厉鬼无数,纵使强如宗主他们,也不敢轻易踏足,我等去就是送死!” 那人一听,指着悬崖道:“既然如此,只有从这下去寻长老了。” “你是不是疯了!”张简简无言地摇摇头,“别真被顾末泽蛊惑了,只有傻子才......” 话未说完,一道修长身影如疾风般掠来,从他们旁侧一跃而下,眨眼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崖顶顿时寂静下来。 那人快得只能捕捉到余影,众人甚至没看清是谁,惊诧疑惑间,看到牧清元脸色一变,朝崖口喊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称谓:“顾师弟!” 天宗众人愣了愣,旋即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谁? 顾末泽? 他疯啦!!! *** “......” 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不是被本从天而降的书砸晕了么。 闻秋时看着上方逐渐消失的光源,尚未反应过来,脑海中涌入大量信息。 待他消化完毕,四周已是彻底的黑暗,唯有垂落的长藤散出如鬼火般的幽光,伴着耳边源源不断的哭嚎声,下落感愈发清晰。 闻秋时陷入短暂沉默。 这场景似曾相识,就在他脑海中刚出现的书中,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反派师叔结局: 鬼藤散出幽光,照在闻秋时惊恐的脸上,伴着耳边越来越近的鬼哭声,他感到死神的脚步逼近。 等待他,原来不是粉身碎骨,而是坠入死泽地面的前夕——万鬼噬体! 一定在做梦! 闻秋时摇了摇头,试图清醒过来,旋即一睁眼:“......” 他闻秋时,十岁生日那天,被问及志向喜好时,因一句年幼无知的“喜欢八卦吃瓜”,被误会意思的亲爷爷,塞了两满口袋瓜子,再一脚踢进道观——学八卦! 一夜之间,从锦衣玉食小少爷变成手持拂尘的小道士,他不哭不闹不上吊,就是八卦没学到,不过学会了灵符。 五年后学成归来,不料下山途中被本书砸中,然后莫名其妙穿书了。 如今,即将一命呜呼?! 彻底意识到处境的闻秋时,沉默起来,阴寒之气自四面八方涌来,随时间流逝,他原本清醒的意识逐渐涣散。 也许一闭眼,再也睁不开了....... 濒临死亡的时刻,闻秋时泛白的嘴唇微动,有许多话想说,到嘴边却化为一声长叹。 没时间了,闻秋时很是悲伤。 罢了,罢了。 既然如此,他就说一个关于主角顾末泽,世上除了他以外无人知晓的秘密吧!为这狗血文里的世界作出一点贡献,不枉他走这一遭! “咳咳,” 闻秋时艰难地清清嗓子,在周围幽幽鬼火,万鬼嚎叫声中,拼命发出最后的呐喊遗言,似要宣告全世界: “修真界未来的帝王,顾末泽——其实是个小哭包!!!” 一口气酣畅淋漓地吼完,闻秋时自认完成了某个壮举,心满意足闭眼。 这时,一个由远及近的破空声从上方传来。 闻秋时懵了懵,在分外清晰的“小哭包”回音绕耳之际,一只修长的手搂住他腰身,以极大的力道,将人拽入怀里。 坠落感瞬减,本如死灰的求生欲复燃。 闻秋时双手在昏暗光线里抓了抓,摸到胸膛衣襟的纹绣后,往上环住对方脖颈,收紧手臂,整个人死命扒上去。 穿过他腿弯的手微僵。 顾末泽垂眸盯看几许,将人往怀里更拢了些。 底下悬在崖壁间的一帘鬼藤,忽然展开,露出藏在其中的天然石洞。顾末泽衣摆急转,抱着半晌没了动静的人,旋身踏上洞口,略一俯身,大步迈入其中。 石洞内狭窄,四处是幽火鬼藤。 透过微光,顾末泽垂眸细细打量怀里的青年,确认无误后,脸上神情放松了些。 变故来得突如其来,他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人,好半晌,搂着腰身的手才动了动,提醒道:“无事了。” 趴在他颈间的脑袋微动。 闻秋时意识回拢,飘忽的视线晃了晃,撞入一双莫名熟悉的眼眸。 他顿了顿,看着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睛。 过近的距离,让顾末泽眼睛犹如一面镜子,里面映着鬼藤幽火,和一张完全陌生的苍白面容。 “??”这是谁? 闻秋时心生疑惑,试探性地嘟了下嘴。 然后看到顾末泽眸中的人做了相同动作。 “?!!” 闻秋时一脸不可思议,目光紧锁抱着他的英俊男子,不死心地又嘟了嘟。 顾末泽:“......” 他踌躇了几许,薄唇微动地拒绝了,“不可能。” 第2章 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嗓音,在狭窄的石洞里响起,即使透着冷意,也掩盖不住的悦耳。 什么不可能? 闻秋时不解地看着说话之人。 他脑海中的狗血文里,即使在俊男美女如云的修真界,主角顾末泽的相貌也极为出众,混迹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 而此时抱着他的人鼻梁高挺,一双微蹙的俊眉下,寒星似的眼眸看着他,在洞内鬼藤幽火照耀中,五官轮廓分明,几乎将英俊两字写在脸上。 但闻秋时不是会被美色轻易冲昏头脑的人! 他清楚记着,如今的身躯原主是与他同名同姓的反派师叔,因为爱而不得变得疯癫,被禁足后山期间,把怒气发泄在同样在后山的小主角身上,让年幼的顾末泽吃了不少苦。 如今他成了原主,岂不危在旦夕?! “我有话与你说,你先下来,”顾末泽微松开手,打算将人放下。 不曾想,搂住他脖颈的双臂骤然一紧,闻秋时努力往他怀里钻,摇着头道:“不可,等我片刻。” 一下地,就任人宰割了。 下方是地狱! 闻秋时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拼命思索。 顾末泽跃下鬼哭崖接住人,绝不可能是为了救原主!难不成......认为如此死便宜原主了,应当亲手将其碎尸万段才对?! 闻秋时倒吸口凉气,脑海冒出一个大写的“危”。 他必须自爆身份,虽然这片大陆视换魂夺舍之事为阴邪之术,人人得而诛之,但比起以原主身份落入顾末泽手中,显然坦白从宽生机更大。 思及此,闻秋时毫不犹豫道:“顾末泽,其实我不是......” 轰隆! 一道雷声突然在脑海中炸响。 闻秋时头疼欲裂,恍然间领悟到了意思,这世界的天道在警告他。 闻秋时微皱起眉,再次试探澄清身份:“顾末泽,你面前的人不是......”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闻秋时心神剧震,骤然推开抱着他的人,翻身摔落在地。 剧烈的震荡让他喉间一甜,噗地吐出口血,乌发凌乱地披散开来,划过毫无血色的脸颊。 他抹抹唇角鲜红,轻咳了声,这时,衣襟里有东西不小心滚了出来。 半空伸向他的手一顿,顾末泽视线微转,落在地面之物。 是半幅画。 闻秋时看着画恍然想起,画中应当是南岭楚家的家主,楚柏月。 原主爱慕之人,就是因为他起了坏心思,让‘闻秋时’这名在修真界臭名昭著,成为天宗之耻。 话说楚柏月,民间有个仙门世家公子榜,此人自年满十四踏入榜中,便稳如磐石的霸占榜首。要知道,达到这一成就可不容易,当时北域、天宗、森罗殿三方屹立在大陆顶峰。 纵使南岭楚家位居世家第一,在其面前也得退让三分。 楚柏月能常年压着各方天之骄子登顶,品性、相貌、修为等缺一不可,几年前从榜首退去,也是因为坐上家主之位。 按理说,这般人物仰慕者多不甚数,不差原主一个。 之所以闹得满城风雨,让“闻秋时”这名在修真界人人喊打,是因为楚柏月有个貌若天仙的未婚妻,两人是大家眼中的金童玉女,而原主因为嫉妒对个弱女子下手,不仅在其脸上留下一道伤痕,还差点要了人家的命,因而惹了众怒。 之后原主被废了大半修为,禁足天宗后山,从此郁郁寡欢,癫狂起来。 与顾末泽的交集就发生在天宗后山,彼时原主已神志不清,整个人很是疯魔,顾末泽年幼受其欺负,吃了不少苦头。 掉落在地的画卷缓缓展开。 闻秋时目光好奇投去,此画由楚柏月未婚妻所绘,后被原主撕碎半边抢走了。 抢来的半张画中,一个白衣少年立在河边,衣着简净,侧颜俊雅非凡,浑身透着沁人心扉的清润气质。 画里他垂着眼,盯看手中一根与自身气质截然不合的狗尾草,和煦微风拂过,紧束的青丝微微荡起。 是少年时期的楚柏月。 闻秋时心道难怪原主一见钟情,着实是丰神俊逸,皎如星月。 他眸光微移,又注意到撕碎的画边有块石头,石下一丛狗尾草少了个,应该就是楚柏月手中那根。另外石上似乎还有个人, 隐约有道影子落在地面,可惜在另半幅画上,不知是谁。 闻秋时看完正收回视线,眸光仿佛被画卷定住,怎么都移不开。 眼睛一酸,泪水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闻秋时:“......” 他自知事起就没哭过了,原主真是喜欢惨了楚柏月,死后见到人身体都会下意识落泪。 闻秋时无奈地扯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这时,头顶传来意味深长的话语:“你还认得他?” “不就是楚柏......” 闻秋时一顿,回忆书中描写原主的只言片语,抿了抿唇,艰难换成原主常挂嘴边的称谓。 “不就是,柏月哥哥嘛。” 顾末泽翻转匕首,在注入灵力的刹那,沉寂十余年的匕首苏醒,迸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半边冷如寒霜,半边烫如烈焰: “眼熟吗?” 闻秋时谨慎地摇头,尽管他知道这匕首来历,但原主未曾见过,怎会眼熟。 顾末泽看着他湿红的眼眶,不记得前北域主之物,不记得自己是谁,什么都忘了,看到楚柏月的画像却会忍不住流泪。 民间关于符主闻郁和楚柏月的传闻,原来是真的。 “楚柏月果然是你的老相好。”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闻秋时愣了下。 老相好?谁的? 狗血文中,原主从头到尾是单相思,为何顾末泽如此说,莫非原主和楚家掌权人之间另有隐情?! 闻秋时有心八卦,无奈此时不是时候。 没头没尾说完那句话后,顾末泽陷入沉默,垂眸看着画卷里的人,想起大街小巷的书铺里,都堆积着北域符主与楚柏月等人各种风花雪月的话本,鬼使神差地问:“他好看吗?” 闻秋时因一句“柏月哥哥”闷闷不乐,好似被占了便宜,闻言不假思索道:“好看,不过没你好看。” 顾末泽一愣,唇角微弯了弯。 话一出口闻秋时就后悔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何况楚柏月本就相貌不凡,原主眼中怎么都是楚柏月更胜一筹,他的回答显然不妥。 想了想,闻秋时补了句:“骗你的。” 顾末泽笑意一没,眼神阴沉地看着他。 闻秋时试图捡起地面画卷,但一动才注意到崖边被踩断的手指,瞬间疼得冷汗直冒。 他不禁缩回手,仅靠嘴坚持人设,表明立场:“有点皮囊罢了,楚柏月才是天下第一!” 他说完,埋下头,疼得脸皱成一团。 闻秋时小时候被养了一身的少爷脾气,去道观修习后,没了七七八八,剩下一点就是受不了疼尝不了苦,平常一点小伤都能疼得他龇牙咧嘴,这种手指断裂的痛,简直要他小命。 “天下第一?” 顾末泽语气淡淡地重复了遍,将若火匕掷在画上,刹那间,腾起的火焰将画燃得一干二净。 “可惜,你与他注定无缘。” 闻秋时愣了下,尚未琢磨出其中意思,瞳孔一缩,视线落在消失的画卷。 此画是原主数年来唯一的寄托物,如今被毁,原主弥留的残念受到极大刺激,在体内进行了反扑。 闻秋时神色一变,脸上表情变得狰狞,眼底浮现出杀意。 他受伤的手攥紧衣物,仿佛不知疼痛般,指节用力到发白。 顾末泽凝视几许,从怀里拿出一个玉瓶,蹲身将被他在崖边踩断的手拽了过来,白色粉末倒在伤痕累累的细指上。 “往事如烟,你既已遗忘,我便不再追究,从今而后就留在我身边,我会护......” 话未说完,顾末泽眼底寒光闪过,他未做反应,紧接着胸口一凉。 青年受伤的手被他握着,另只手在方才拔起了地上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心脏,洞内响起歇斯底里的声音:“你竟敢!你竟敢毁我的画!把画还给我!把柏月哥哥还给我!!” 锋利的匕尖没入顾末泽胸膛,更深了一寸,鲜血霎时染红衣襟。 洞外鬼哭狼嚎声骤停。 整个深渊陷入死寂,静到落针可闻。 滋啦! 洞内响起衣物撕碎的声音。 年轻男子撕下一片淡蓝色布条,面色平静地绕闻秋时右手缠了圈,若火匕仍插在他胸口,鲜血顺着匕身流至柄把,染红握着闻秋时另只手。 顾末泽神色淡然,仿佛被匕首扎入心口的人不是他,抑或他感觉不到疼痛。 待包扎完受伤的手,才轻声道:“你要杀我?因为楚柏月。” 闻秋时逐渐清醒,从愤怒的原主余念里夺回被控制的身体,看着被鲜血浸红的衣襟,脸色白了白:“抱歉......” 他指尖微颤,想松开匕柄,手腕却忽然被握住。 扣住他的手力道极大,像要将人骨碌捏碎般,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回答我。” 他闻秋时只喜欢灵符,永远是爱画符的少年! 闻秋时张了张嘴,脱口而出的却是:“自然是一往情深。” 顾末泽沉默地拔出匕首,猩红血液染红了两个人的手。 若火匕是响彻天下的法宝,威力非同凡响,换个人被中伤只怕已身陨损命,但顾末泽仅轻咳了声,嘴角溢出点血,犹如无事发生。 他好似没听明白,又问:“一往情深,对谁?” 闻秋时牙齿打颤,头痛欲裂,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到嘴边的灵符换成了:“楚柏月!” 说完闻秋时感觉肩膀一沉,一口沉甸甸的黑锅掉了下来。 洞内陷入短暂寂静,直到顾末泽一声低笑打破。 他带血的手捏住闻秋时下颌,鬼藤幽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笑容里透着疯魔的味道:“再说一遍,你喜欢谁?” “楚柏月——” 可恶!灵符灵符! 闻秋时见顾末泽神色不对,像极了入魔前兆,因原主残余的执念被迫言不由衷后,终于重新掌握主权。 他急忙道:“静心!凝神!跟着我念心经:大道......欸???” 心经尚未念出一句,闻秋时被推到在地,后背撞上冰冷潮湿的地面,尚未反应过来,两只细瘦的手腕被鬼藤缠住。 转眼间,他被顾末泽压在身下。 闻秋时带着一脸疑惑与不解,下颌被捏住抬起。 “是你先来招惹我,” 顾末泽眼神阴郁,几乎在用怨憎的目光看着他。 “你的故人那么多,不止楚柏月一个!为何死后魂灵偏来到我身边,只让我一个人看到?事到如今,想让我放你离开,让你去外界找那些人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到最后,那声音近乎嘶吼。 闻秋时愣住,听着完全理解不了的话,逐渐放弃思考。 他看着眼眸猩红的人,顾末泽像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又怕真弄疼似的,扼住下巴的力道都极轻。 最后,缓缓松开手。 然而在闻秋时以为危机解除之际,压着他的年轻男子低头,朝他白皙细长的颈侧咬了下去,泄愤似的,充满凶狠意味的啃咬。 闻秋时瞪大眼睛,吓得脸色煞白。 救命...... 修真界可有狂犬之说?! 但真被咬住皮肉时,没有半点疼痛,青年颈间被温热吐息触碰的白皙皮肤,染上红晕,泛起点点痒意。 闻秋时忍无可忍地侧过头,正打算开口,顾末泽停下动作,忽然在他耳边低唤了声。 “师叔。” 无人回应,便锲而不舍。 “师叔——师叔——” 石洞内外安静无比,唯有一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畔固执低唤,把闻秋时听得不止耳朵,心脏都颤了颤。 “闭嘴,还是叫我闻长老吧!” 原著里怎么不见你这么乖叫师叔?! 顾末泽缓缓抬起头,血眸凝望近在咫尺的脸庞,半晌有了思量,薄唇勾起一抹滲人的笑。 “往后你就是我师叔,天宗长老闻秋时,” 他冰冷的手抚上青年苍白脸颊,像在打量一个喜爱物样,筹划着据为已有。 “不管谁来探究身份,记牢了。” 闻秋时看着他,寒毛倒竖。 原著里顾末泽戾气满身,时刻在坠魔边缘徘徊,浑身上下写着“惹我必亡”四个字。 但眼前这位,似乎更失控更严重,已经到了胡言乱语的地步。 闻秋时下意识想逃,无奈手腕被鬼藤捆住,挣扎中缠得越来越紧,甚至勒出一条条醒目红痕。 顾末泽视线落在上面,眉头一皱。 地面横斜铺着的鬼藤瞬间如受到惊吓,松开对闻秋时的束缚,尽数散开。 闻秋时双腕得了自由,尚未松口气,眼前一点寒芒乍现,若火匕从他颈侧堪堪划过,插在坚硬的地面,透着十足的威胁。 “师叔可记得,自己是仙君弟子,天宗主的师弟。” 若火匕上血迹未干,咫尺之间,闻秋时躺在地上不敢动弹,闻言些许疑惑,说这些做什么,像在提醒他是谁一样。 “八年前,师叔为楚柏月犯下大错,修为尽废,禁足宗门后山。” 闻秋时听顾末泽简述原主生平,茫然地眨眨眼,旋即心头一惊。 这场景像极了主角手刃仇人之前,细数对方的罪恶! 莫非...... 闻秋时心里刮起秋风。 顾末泽分明嫌原主葬身鬼哭崖不够痛快,不惜亲自跃下悬崖送一程。 他感受着脖侧锋利的匕首,凉飕飕的,再瞧了眼顾末泽胸口,血止住,伤口逐渐愈合。 闻秋时想起原著中,“闻秋时”曾对年幼师侄说的恶语。 “你八岁就打残门中长老,生性凶残!” “哭什么!你就是个死不了的小怪物!不管在你身上划下多少刀,即使是致命伤,也能自己痊愈。你不是怪物是什么!” “一身戾气难除,注定成为业障深重的魔!” “顾末泽,难怪你无父,母厌!” ...... 若此时不是原主,闻秋时定要道一声死不足惜,然而事到如今,他只有百般思索如何从顾末泽手中活下来。 这时,匕柄抵住他的下颌。 顾末泽不知何时拔出若火匕,反拿在手里,垂眸似笑非笑:“师叔还需牢记一事,我想杀你。” 闻秋时心道:我知道,我要凉了。 “先杀,再......” 顾末泽心弦忽地一动,眼角微敛,神色变得认真几分,一字一顿道:“再囚神魂。” 闻秋时心头咯噔了下,投降有用吗? 似乎没有。 若火的匕柄沿着他脸侧划动,顾末泽对方才无意之言露出极大的兴趣。 好似在不知所措时,突然寻到一条明路——将眼前的人神魂从身体剥离,变回曾经的魂灵,便能像过往十年一样,永远不离开他。 顾末泽手持若火跃跃欲试,笑容邪佞,但终究没有动手。 他不敢赌。 不敢赌杀了闻秋时,能一定找到他的神魂。 倘若找不到,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顾末泽脸上森冷笑意渐消,正欲撤下若火匕,面前青年突然轻笑一声,用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是不是以为我会向你求饶?愚蠢。不就一条命,给你就是。” 顾末泽微眯起眼。 闻秋时推开压着他的人,背脊离开冰冷地面,坐起身,望着顾末泽冷嘲道:“除了夺人性命还会什么?顾末泽,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他话语落下,感觉到周身气压骤降,寒意四起。 闻秋时暗中叫好! 顾末泽杀意已决,恨不得立马手刃他,他绞尽脑汁想到一招以毒攻毒。 与其说些无用的求饶话语,不如故意激怒,让顾末泽误以为他不怕死,用死亡折磨不了他,从而打消杀意。 闻秋时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刻意疯言疯语:“一想到今日死在这,楚柏月得到消息多么伤心欲绝,每年的今日祭奠我,用一生怀念我,我就无比畅快,甚至迫不及待想去死!你快些动手啊!” 腆着脸皮说完,闻秋时暗道:若这段话让修真界任何人听到,都必然忍不住“呸”上一口,说句臭不要脸! 楚家主对他有这情谊?愈发疯癫了! 好在此处只有顾末泽,闻秋时心里忐忑道:我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说了,不知顾末泽能不能领悟到我话中“死不能让人痛苦,生不如死才最折磨人”的意思。 他紧张地看着顾末泽,直到对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师叔所言有理,葬身于此确实太便宜你了,活着面对楚柏月,更能让你难过痛苦。” 闻秋时大松口气,能保命就好。 顾末泽所谓的痛苦,不外乎是让他活着承受楚柏月的漠然,抑或面对楚柏月来日娶妻生子的痛楚。 对于一个爱而不得的人,这些场景可太痛苦了!说是心如刀割也不为过! 但是,痛苦的是他闻长老,与他闻秋时有何相干? 大不了到时候演演戏,假装悲痛欲绝,满足顾末泽的报复欲即可。 悬在心头的“危”字解除。 闻秋时未曾想如此顺利,暗喜之余,腰间忽然传来动静。 他低头望去,看到一只修长的手伸向系带,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住打结地方,轻轻往回一勾,腰间淡青长带瞬间散了。 闻秋时顿了下,茫然地看向手的主人。 “师叔不是喜欢楚柏月喜欢得很么,”顾末泽扣住他细瘦的手腕,摩挲着雪肤上的红痕,将闻秋时拽入怀里,唇角挑起轻浅笑意。 “既然这么喜欢他,若是被我夺了身,师叔往后面对他,想必会痛苦至极。” 闻秋时愣住,尚未反应过来,视线天旋地转,整个人跌回坚硬的地面。 淡青衣带被扔到鬼藤间。 顾末泽将人压在身下,眼帘微垂,薄唇附在青年耳边,低着嗓音:“我说的对么,师叔。” 第3章 等等。 被换魂夺舍的到底是谁? 闻秋时怀疑顾末泽被夺舍了,原著里分明比他这个在道观修习还清心寡欲的人,竟然扯掉他的衣带,说出那等虎狼之词! 不行! 他不可,长得帅也不可! 闻秋时挣扎起来,无奈这身子羸弱,折腾两下便没了力气,变成躺平任人宰割的鱼肉。 他轻喘着气,试图用言语让对方回心转意:“你想清楚了,为了报复我,就这么牺牲自己?这么糟蹋自己?值得吗?” 闻秋时扯着嗓子心痛怒喝:“不值得啊!!” 顾末泽微挑眉梢,视线落在他左肩,不作回应地褪下半边衣物,青年散乱的乌发下,如玉肌肤露了出来。 闻秋时哑着嗓音,没有再做无用的挣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顾末泽两秒。 事到如今,只有赌了。 他赌眼前这个不太对劲的顾末泽,还是原著里那个连旁人小手都没牵过的人。 被逼到绝路的闻秋时,咬了咬牙,推拒的双手转而攀上顾末泽肩膀,勾出修长的脖颈,往下一拽,同时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袭击薄唇,吻住敢对他放肆的小混蛋。 顾末泽手一顿,微微睁大眼。 唇间传来的微末触感,让他浑身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闻秋时紧紧盯着他,没有错过微缩的瞳孔,以及陷入懵然的状态。 蛤? 原来是只纸老虎! 当两只纸老虎相遇,互相嗷呜试探,率先识破对方身份的那个,会在瞬间收获到巨大的勇气。 闻秋时微眯起眼,趁人处于呆愣状态,罪恶的嘴唇,一眨眼又凑到对方耳边,有模有样地朝内轻呼了呼气。 “怎么不继续了,嗯?” 顾末泽耳梢瞬红,沉默地拽下搂住脖颈的手,动作略为慌乱地将人从怀里推开,起身一甩袖袍,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闻秋时看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恨铁不成钢般地摇摇头,将肩头衣服拎了上去。 差点上当。 就这还在他面前趁威风! 哼,可笑。 石洞口,一帘垂落的鬼藤飘舞,顾末泽默不作声吹了半晌冷风,待耳边烫意褪去,回过身,看到闻秋时在他后方斜倚石壁,抱着臂,眉梢轻挑。 泛红的唇瓣,朝他微张了张。 “滋味很妙吧。” 顾末泽:“......” 没料到盛名天下的人,这般不正经。 他冷冷地抿着薄唇,并不想回答这问题,眸光移到再次被衣物遮掩的肩膀,伸手握住闻秋时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人拽到身前。 闻秋时视线晃荡,待稳住身形,脸庞正对着湿冷的石壁。 肩膀一凉。 许是一回生来二回熟,眨眼功夫,顾末泽将宽松的衣衫从闻秋时肩膀剥落,松垮地挂在两只手臂弯上。 细软乌发垂散,半掩底下白皙的皮肤。 又来?! 甚至涨了经验,让他背对着! 闻秋时一时情绪过于激愤,噗得吐出口血,眼前一黑,一头栽向坚硬的石壁。 啪。 洞内响起极轻的碰撞声。 意料中的疼痛未至,闻秋时额头撞上一只垫着的手掌,身后顾末泽凉飕飕道:“要以死明志么。” 闻秋时轻咳了声,头晕眼花几乎站不稳。 原主自幼身体欠佳,病痛缠身,迈入仙门修行才有所缓解,几年前因犯下大错,灵脉受损,修为尽废,之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非心中的怨气不甘难消,估计早已灯枯油尽。 身体经先前一番折腾,也到了极限。 闻秋时唇间血迹殷红,撑着墙,气若游丝般开口:“顾末泽,对个垂死之人,你都下得了手?” 顾末泽轻嗯了声,撩起他后颈乌发。 闻秋时:“......” 祖师爷在上,弟子好想口出骂语! 顾末泽立在后方,看不到他脸庞,撩发时意外发现鼓动的雪白脸腮。 意识到青年正恼得咬牙切齿,他眼底浮现一抹笑意,在身边待了十年的呆傻魂灵,会说话、会有情绪的时候,原来这般有趣。 顾末泽低垂眼帘,视线重新落在闻秋时线条细长的颈间。 他目光一寸寸掠过,在左边颈肩交汇处,微微顿住,找到了想看到的东西。 ——魂印! 一个拇指大小的淡青印痕,在他注视下逐渐清晰。 闻秋时后颈雪肤间,现出一株栩栩如生的青莲,半绽半拢,透着无以言喻的清净无尘。 顾末泽神色晦暗不明。 如若之间对魂灵身份都是猜测,这抹魂印便是铁证,的确是他,十年前以身殉道,无数人为之惋叹的北域符主——闻郁!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闻秋时回头望,带着凉意的手忽地覆上他颈间,踩点似的,指尖在某个地方轻点了点。 洞口寒风不断,闻秋时耸耸鼻尖,冷的全身抖了抖。 即使是砧板任人宰割的鱼,临死之前也要板动两下,趁方才间隙,他找到一线生机。 原著中顾末泽虽像个虐文主角,但从始至终,虐的都不是实力方面,他少年时的修为,就已达到睥睨整个修真界的地步,如今修为更深不可测,到了何种地步无人知晓。 但是他强大的灵力一直在对抗体内的魔珠伏魂,因而一旦动用灵力,便有被反噬的危险,必须尽快压制。 且压制途中,不能有人打扰,否则容易走火入魔。 从万丈悬崖跃下安然无事,耗费的灵力绝非一丁半点,闻秋时估摸顾末泽要不了多久,就得找地方抑制伏魂珠了。 他只要拖延时...... “——?!” 后颈传来一抹温热,身后顾末泽的气息贴了上来,将人包围起来。 闻秋时表情一僵,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在前后无路的情况下,瞥了眼右边撑在石壁上的手,脚步往右侧挪了挪,试图中禁锢中找到逃生之路。 不曾想这一挪动,脚下悬空。 闻秋时呆了下,看着底下黑暗深渊,吓得魂飞魄散。 救......救命...... 他恐高。 闻秋时迫切地想往后退,但全身上下僵住,完全动不了,厉风将鬼藤吹得在他眼前飘来荡去,鬼火幽幽,让人恨不得立马晕倒。 顾末泽将他转过身来,眸光落在苍白如纸的脸颊。 “怎么了?” 闻秋时嘴唇翕动,一言不发。 不可。 倘若暴露....... “原来你怕高。” “?!” 见面前之人的反应,顾末泽一声轻笑。 难怪往日他立在屋顶,或是崖边,只要是远离地面的高处,一向少有动作的魂灵,就会蹲下.身,然后默默缩成一团。 瑟瑟发抖。 青年颈肩清瘦的线条因害怕而绷紧,后方一点淡青若隐若现,顾末泽视线落在上面,短暂沉默。 青莲魂印,知道的人太多。 人死如灯灭,但魂在印在,非魂飞魄散不可消。 他不能放任这种铁证留在闻秋时身上,否则一旦有人怀疑身份,查验魂印便一清二楚。 之后,有太多人会夺走他身前的人。 顾末泽眉宇充斥冷戾之色,片刻低下头,一手扶住闻秋时后脑勺,高大的身形将人压在石壁上,温热吐息掠过颈间。 他要毁了魂印! 闻秋时心跳如擂鼓,在顾末泽倾身压来时,以为对方要将他推下去,左侧万丈高度让他不敢动弹,被推在石壁上,颤声道:“有话好商量,别推我。” “怕就抓着我。”顾末泽声音掠过他耳畔。 闻秋时僵硬地做出反应,发白的指尖攥上他衣袍:“这样么……呜啊!” 一声痛吟在洞口响起。 闻秋时睁大浅色眼眸,颈部传来的疼痛让他脸色一白,长睫低颤,唇间吐出痛吟。 顾末泽咬破他承载魂印的肌肤,眼底血色流淌。 抹去魂印,如此即使有人怀疑闻秋时身份,也无迹可察。 但抹去一个人的魂印,几乎不可能,即便是他,也只能将青莲印短暂覆盖,借以瞒天过海。 这种方式如同将一个人神魂打破重塑,少不了疼痛,但他顾不得太多,心底邪念无时无刻不在蛊惑他,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想留住人只有一个方法,把他关在只有你知道的地方!让他逃不走,离不开!” “与其往后无时无刻担忧弃你而去,不如将人杀了,神魂禁锢在身边,就像过去的十年一样,与你寸步不离!” “你真的这么轻易放他去外界?迟早有天,你会后悔这个决定!” ...... 脑海喧嚣四起,顾末泽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撑着石壁的手青筋暴起,他制服了闻秋时所有的抵抗,将人牢牢禁锢在自己与石壁之间。 温热鲜血在唇间绽开。 ——别动。 ——还不想伤害你,让我抹去魂印就好。 闻秋时挣扎的双手被扣住,痛楚自后颈被咬的地方蔓延至全身,嘴唇翕动,一缕汗湿的乌发贴着白皙脸颊,整个人逐渐失了力气。 体内神魂犹如被咬碎。 又重塑了遍。 闻秋时疼的意识涣散,咬紧唇瓣,额头冷汗滚落,苍白面容不见半点血色。 洞口冷风呼啸,鬼藤乱舞。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喉间闷出一丝泣音,薄衫下修长的双腿一软,被身前的人搂腰抱入怀里。 第4章 闻秋时后颈青莲魂印,淡到几不可见。 一朵猩红血花取而代之,浮现在雪肤间,透着无边妖异。 他整个人虚弱到极致,乌黑长睫无力垂着,倚着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顾末泽一手扶着他,另手拢起褪至臂弯的衣襟,将颈间咬痕遮住。 腰间一紧,细长腰带被重新系上,闻秋时此时像极了一条任人宰割的咸鱼。 他额头抵着顾末泽肩膀,趁人给他穿衣衫的时候,磨了磨牙,脸颊微侧,埋在摆弄他的人颈间。 顾末泽察觉颈部传来的微末动静:“做什么?” “以牙还牙。” 闻秋时嗡声嗡气的回答,脸颊埋在顾末泽颈间,张嘴用力啃咬,誓要顾末泽皮肉尝到血的教训! 他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委屈。 顾末泽挑眉,旋即微偏过头,露出修长流畅的颈线。 给愤怒的人提供场地后,他耐心等了会,直到颈处衣襟微湿,啃咬的力道愈来愈小。 颈间动静好似有只牙未长齐的幼兽,怒气冲冲地撕咬某个惹怒他的东西,却怎么都不得其法。 发现咬不动后,垂头丧气的模样甚至有些可怜。 顾末泽扶着人出声:“要我把衣服脱了吗。” 由于力道不够,三番四次仅咬住衣襟连皮肉都没挨上的闻秋时,正锲而不舍地重新积攒力气,闻言喉间一梗,咯了口血,气晕过去。 怀里的人彻底没了动静,顾末泽轻笑,抬手抚上他额头,淡蓝流光散着暖意,在其包裹下,闻秋时苍白面容逐渐有了血色。 闻秋时陷入昏厥时,虚弱到半只脚迈入鬼门关。 但再睁眼,整个人却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颈部也无任何不适,仿佛之前被疼晕只是错觉。 他摸着颈间,狐疑地望向洞内另一人。 顾末泽脸色好似白了些,眉间戾色呼之欲出,一般人见着,定要因他周身冷沉的气压退避三舍,但闻秋时刚摆脱奄奄一息的状态,此时精神抖擞,忍不住找点事做。 他反复摸了摸后颈,凑近道:“问你个事,你回答了,咬我的事就一笔勾销。” 顾末泽眼神微变,心念百转千回,想起从小遇到的各种问话:伏魂珠、魔气、为何他有如此强大的灵力、怎么才能......杀死他! “我不想一笔勾销,”顾末泽深深望了他一眼,“但是你问,我会答。” 闻秋时点点头,然后摸着脖子认真道:“你是小狗吗?” “我......” 顾末泽下意识回答,随后话音一顿,脸上露出错愕。 闻秋时见他一副怀疑听错的模样,继续道:“不是小狗,怎么会咬人。” 顾末泽回过神,瞥了眼手背上轻浅无力的抓痕:“那你是什么,会挠人。” 闻秋时发现手腕系了条红绳,绳上绑了个血色小铃铛,怎么摇晃都不响,闻言一哂,不假思索道:“怎么,挠你心了。” 话音落下他捂着嘴,后悔连连,顾末泽未出声,洞内一时陷入诡异的宁静中。 闻秋时不自在地拨动铃铛,顾末泽给他系上的,看样子暂时对他没了杀意,接下来只要离开此地,天高海阔,他打不过逃总能行。 “除了我谁都摘不掉。”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闻秋时忽然觉得不妙,果不其然顾末泽继续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你逃到天涯海角,变成骨灰我都能找到。” 闻秋时:“......” 手中的小铃铛突然不香了。 顾末泽起身,打算带人离开此地,闻秋时环顾四周,突然惊觉身处何地,往上是鬼哭崖顶往下是死亡沼泽,无论选哪一条路,都有令人腿软的高度。 他迟疑道:“你能不能‘——嗖’的一下,瞬移到鬼哭崖上。” 顾末泽:“不能。” 从鬼哭崖坠下能安然无事者,在修真界一只手能数出来,顾末泽无法术加持,仅凭灵力做到这地步,已足够骇人听闻。 至于闻秋时说的转瞬而至,难如登天。 闻秋时叹口气,想想身处万丈悬崖间的场景,感觉已经要窒息了。 他不可。 他接受不了。 闻秋时摇摇头,目光落在前方石壁,下一秒,在顾末泽惊愕表情中,以雷霆之势撞了上去。 砰! 洞内一声大响。 只要晕得快,就不怕高! 闻秋时眼前一片漆黑,意识陷入混沌前,迷迷糊糊抓住顾末泽,手紧紧揪着他衣襟,宛如交代遗言般,强撑着嘱咐了句。 “别用抱的......” 背,扛,拖都行,抱着......不合适。 顾末泽半扶着人,眉梢微动:“你说什么,要用抱的。” 闻秋时一听,气晕过去,握住他衣襟的手松了。 顾末泽眼底笑意散去,手指落在闻秋时额头,将上面的血迹拭去。 幽冷鬼火笼罩在两人身上,顾末泽默默抱着怀里的人,低垂着头,英俊的眉眼间,没有半点冷戾,反而透着些许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才一手穿过闻秋时膝盖弯,将他从地面抱起,快步离开了石洞。 鬼哭崖上,天宗一行人仍未离开。 闻秋时之名在修真界臭名昭著,在天宗更是如此,纵使常年禁足后山,一众年轻弟子未见过真人,但人不在江湖,江湖流传着他的传说。 大家对他做的那些混账事耳熟能详,时不时拿出来鞭一鞭,口诛笔伐。 但无论怎么厌恶,闻秋时仍有天宗长老的身份,何况是宗主的亲师弟,眼下尸骨无存,该如何向宗主交代。 且还有个棘手的顾末泽,众人愁眉苦脸。 “说不定两人还活着,绕去死泽,将人带回如何。” “怎么可能活着,”张简简瞪大眼睛,收回探向黑雾的脑袋,指着下方道,“摔下去谁能活着回来,除非前北域主在世。你说是不是,清元。” 牧清元低头望着手中玉简,正注入灵力,忽地蹙眉,伸手拽住崖边张望的张简简,一把将人拖离,同时道:“退后。” 他在弟子中名望甚高,所有人一听,迅速远离了崖口。 几乎同一时刻,如墨浓雾翻滚起来,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张简简方才站立之处,穿着与他们一样的天云服,黑发紧束,剑眉下,透着一贯的疏离冷戾。 “顾末泽?!”张简简瞪大眼睛。 不是跳崖殉闻长老了吗?怎么毫发未伤回来了! 众人警惕十足地看着顾末泽,随后,注意到他打横抱着的人。 那人身着淡青长袍,长发披散,脸颊朝内侧着,透过如墨发丝,依稀能窥见半截精致的下颌,搭在腰间的右手缠着布条,上面点点血迹,显然受过不轻的伤。 “服饰有些眼熟,像宗门长老穿的.......”一片宁静中,不知谁说了句。 不少人心底冒出一个名字,但无人敢信。 天宗闻长老,由于常年被禁足在冰天雪地的后山,因而这群入宗没几年的弟子,虽对其所作所为滚瓜烂熟,却未见过真人,而传闻中,闻秋时这等恶毒之人,要不长得青面獠牙,要不生得三头六臂,与阴鬼邪祟如出一辙。 但此时顾末泽抱着的人,怎么瞧,都是人间少有的绝色。 “是你师叔吗?”张简简揉揉眼,望向在场唯一见过闻秋时的人,“怎么长得这般好......” “看”字未出,他察觉不妥,及时止损闭了嘴。 “是七师叔。”牧清元点头,若有所思。 他与顾末泽虽交往甚少,但毕竟是师兄弟,总归比旁人熟络些,他记得顾末泽十分厌恶七师叔,提及连杀意都不加掩饰,若所料不错,七师叔坠崖之事就是顾末泽所为,为何突然...... 牧清元开口欲问,抬眸看见顾末泽抱着人兀自离开。 他一向我行我素,众人见惯不惯,视线落在牧清元身上,待牧清元点头后,追了去。 *** “师父,寻到七师叔了。” “速带他回宗。” 闻秋时意识回拢,头疼得几乎睁不开眼,听见对话愣了两秒,反应过来。 这群天宗弟子因负责招收新弟子之事赶往揽月城,中途原主逃离宗门,天宗主便令他们沿路寻回。 闻秋时一动不动地枕着树干,眼睛眯成一条线,发现此地没有顾末泽身影,只有一群天宗弟子。 此时用玉简传音的弟子气质非凡,闻秋时听他唤“七师叔”才恍然大悟,这弟子就是牧清元,未来的天宗主,玉简另端则是现任宗主景无涯,也就是原主的大师兄。 论世上还有谁熟悉原主,就剩身为宗主的大师兄了,两人关系虽糟糕,但同为仙君弟子,作师兄完全知道师弟的尿性,闻秋时没把握在对方眼皮底下不暴露身份。 他可以在顾末泽面前暴露身份,就算被当作夺舍的邪祟也好过被认为是原主。但其他人不同,换魂夺舍不为世人所容,被发现定让他魂飞魄散。 贸然回天宗无异于自投罗网,闻秋时思量着如何能避开,这时,前方几道身影走来,他赶紧合上眼,呼吸绵长均匀的装睡。 靠坐树下的青年穿着轻薄的长老服,身形清瘦,一张白皙如玉的脸颊侧着,乌发披散,垂睫安睡的模样,犹如一副画般赏心悦目。 夜风刮过,一片枯叶轻飘飘落在他肩头。 几名弟子望着这幕,陷入长久沉默,半晌张简简一脸复杂的开口:“真的是你七师叔、咱们天宗长老闻秋时吗?” 眼前这人怎么瞧都人畜无害,哪有半点传闻中的疯长老模样。 牧清元道:“是七师叔。” 他说的肯定,但心头却有些怀疑。 半年前,他去后山见过七师叔一面,印象颇深。 那时失去修为的七师叔,披头散发,眸光灰暗,无论见到谁,都会露出怨毒至极的表情,想要噬人血肉发泄愤懑般。 没想到睡着的时候,这般......乖。 牧清元脑中不自觉冒出这字,旋即意识到不敬,打量的视线匆匆移走,从储物袋拿出一件银白裘衣。 夜间寒气重,没有灵力护体,仅着一件长老服,一觉醒来少不了感染风寒。 他上前将暖衣披在闻秋时身上。 张简简瞪大眼睛:“你做什么呢!疯了不成?!他那般、那般坏!你还给他披衣......” “嘘。” 牧清元食指竖在嘴前,语气淡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静声。” 牧清元虽仍是弟子,但天宗内外都知道,下个宗主之位必然是他的。 因而,牧清元虽为人温和好相处,但举手投足已有宗主之风,正色时,众人多少会感到威压,不会忤逆。 张简简面带不忿,但老实地闭了嘴,其他弟子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响动。 一片静谧中,夜风穿过林间,树影憧憧,一只乌鸦悄无声息出现在树枝上,黑夜里,睁着一双猩红眼睛,垂头看树下身影。 不久一阵脚步声传来,枝叶轻颤,上面的小身影消失不见。 顾末泽从林间暗处走来,乌靴踩着落叶,发出阵阵窸窣声响,他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闻秋时身上,望着一件并不陌生的裘衣,微眯了眯眼。 顾末泽认得是牧清元的,景无涯所赠。 与他这个弃徒不同,牧清元很受景无涯喜爱,是人尽皆知的爱徒,这件价值不菲的裘衣,是有年冬季,景无涯瞧牧清元在雪中练剑,欣慰之际赏的。 顾末泽忘了自己当时有多羡慕,有多想得到一件暖衣,才会捡起一根树枝,急匆匆跑到师父面前,从头到尾演示了他看了一遍就学会的剑法。 然后他挨了狠狠一巴掌,细枝被景无涯折断,扔在雪地。 “我警告过你,不许修习本宗任何法术!你不配!” “牧清元,以后不准在他面前......罢了,顾末泽,你去后山反省,知道错了再回来。” ...... 再见裘衣,没想到是这种场景。 顾末泽眼神漠然,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稚嫩孩童,回忆往事,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但是此刻,这衣服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人身上。 顾末泽面色不悦,伸手将银白裘衣从闻秋时身上掀走,扔在地上。 顾末泽神出鬼没惯了,天宗弟子习以为常,但只要他一出现,众人目光便不自觉落在他身上,带着十足的忌惮与畏惧。 牧清元的衣袍被扔掉的一幕,自然没有错过,众人怒极。 张简简首当其冲喝道:“顾末泽,你做什么?” 闻秋时冷的默默抖了下,心道:问得好! 下刻,身子又暖了起来,熟悉的气息将他笼罩在内。 顾末泽不紧不慢地取出一件墨色裘衣,俯身披给树下的身影。 牧清元皱眉,捡起沾上灰尘的衣物,注视着顾末泽没说话,其他弟子则表现得更为愤怒,指责声不绝于耳。 “顾末泽,你太过分!” “捡起来!清元让着你我们可不让!” “你这般行事,太肆意妄为了!” 面对众人的怒火冲天,顾末泽不以为然地坐下,伸长手臂,将装睡的人揽到怀里,才微抬起头。 神色不耐,一双漆黑眼睛,透着森然冷光。 “我行事向来如此。” “怎样。” 众人齐齐一默,林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第5章 静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闻秋时从装睡到沉沉入睡。 他整个人被裘衣裹得不留缝隙,夜间凉气尽数隔离在外,尤为舒坦,直到半梦半醒间,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末泽极轻地动了下。 闻秋时意识渐清,想起若火匕留下的伤,在石洞的时候情况紧急,无暇细思。 若火匕首曾是前北域主,圣尊郁苍梧之物,十多年前除魔大战中,圣尊身陨后此物下落不明,直到被顾末泽捡到才重现于世。 此类通灵宝物有认主之能,除其主外其余人不可能控制得了它,更不可能被利用反伤其主。 闻秋时满腹疑惑,为何他被原主余念控制时,能拿得动若火,且如今回想,握着匕柄的时候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闻秋时思忖间,身旁的人忽然动了,将他脑袋轻扶靠树后,脚步微沉地离去。 闻秋时微皱起眉。 按原著描述,这片大陆从上古时期就有一扇门,世间一切阴鬼邪祟皆出自于此,人称穷狱门,意为穷极地狱。 另有三件神物:圣剑、魔珠、仙图。 千万年间,圣剑悬于鬼楼之上,镇压从穷狱门逃入位面的邪祟,仙图则由历任北域主持有,肩负守护天下苍生的责任。 而魔珠伏魂,与另两个神物不同,一直被视为至阴至邪之物,每次现世必在大陆掀起腥风血雨,尸骨成山。 十几年前,差点让整个修真界覆灭的一场大战,就是前森罗殿主,魔君夙夜利用伏魂珠掀起,仙门正派死伤无数,才最终惨胜。 此后,伏魂珠消失踪迹。 但无人知晓,那魔珠在天宗一个小弟子体内,那小弟子就是顾末泽,魔君夙夜之子,书中的主角。 顾末泽因伏魂珠的存在,自幼被无穷无尽的血戾煞气缠身,因而被身边的人嫌恶,不过他倒未曾有过怨恨,从始至终都在尽全力压制伏魂珠。 甚至年少时被人欺负都不敢反抗,因为一动杀意,便会引动伏魂珠里的恶念,从此止不住杀戮。 否则,他不会让原主活到这些年。 此时的顾末泽,纵使有杀神的姿态,杀神的实力,但其实除了八岁那年控制不住打残了一个门中长老外,原主是他手中唯一的鲜血。 他心境掌控的很好,不会妄动杀念,每日还会花费大量时间去压制伏魂珠。 若无意外,伏魂珠在他的压制下,不会危祸世间。 但身为狗血文中的主角,顾末泽身上总会发生各种阴差阳错,污蔑栽赃,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他一步步推向深渊,全文最终,伏魂珠现世,整个位面在顾末泽手下化为灰烬。 闻秋时脑海中过了一遍原著,若有所思。 他在道观的师父曾说,他是有大机缘大造化之人,彼时闻秋时只当师父告诫他别偷懒懈怠,专心练符,如今看来,穿书不就是机缘。 既然如此,天道让他来的目的是什么,莫非是为了改变书内的结局,阻止顾末泽毁灭大陆。 闻秋时睁开眼,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写的“愁”字。 干嘛呢,他就是个小道士。 见树下倚着的青年醒来,周遭弟子脸色微变,紧张地望向传说中的凶恶长老。 闻秋时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略一思忖,摆出原主该有的模样,他将墨衣披在身上,边起身边冷笑。 “看我做什么,你们想......”死字未出口,他便轻咳起来。 注视闻秋时的天宗众弟子表情逐渐古怪。 传闻中的疯长老,说了半句话后,在宽大暖和的墨衣下,清瘦的身形轻颤,全身上下好似没有力气,扶着树,才勉强支撑起身子。 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隔着夜色望来,明亮异常。 浅润唇瓣微启,无奈地咳了咳,半晌才吐出后面的话:“你们想死吗。” 一句威胁的话,在沙哑的嗓音中轻飘飘落在众人心头,没有半点威慑力,反而暴露了说话之人的虚弱,犹如被逼绝路时的挣扎话语。 张简简差点一句“长老别怕”脱口而出,他捂着砰砰跳的心脏,与旁边弟子对视一眼,想到商议好的计划。 他们奉命带人回宗,但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闻长老显然不会配合,弟子们本打算将闻秋时打晕带走,眼下一瞧,他们还没做什么呢,在其目光下,已经不由自主产生了罪恶感。 欺负一个失去修为的病弱长老算什么! 他们强行带人回宗的计划真是肮脏又可耻! “清元,你知道我向来以色取人,我下不了手,他是你师叔,你上。” 张简简望向身旁的人,然后听到“铮”的一声。 牧清元的佩剑青霜出鞘。 张简简愣了下,惊的张大嘴,左边一颗小虎牙露了出来。他这位好友眼中,果然只有隔壁灵宗南长老和其他两类人。 眨眼功夫,青霜剑横在闻秋时颈侧,牧清元看着他,充满打量之色。 面前这人虽与七师叔有一样容貌,但神态举止完全不同,尤其是眼,曾经充斥着怨恨阴冷,如今里面倒像藏着春日暖阳,蕴着令人沉溺的温煦。 “你是谁?” 闻秋时没料到牧清元这般敏锐,难怪是仙门新生一代的领军人物。 剑刃横在脖颈,闻秋时挑了下眉,随后视若无睹地往前走了步,在牧清元神色不定的时候,凑近看着他,微眯了眯眼。 “把剑横在师叔的脖子上,好大的胆子,牧清元,你要欺师灭祖么。” 他嗓音极轻,却一字字重扣在牧清元心头,他一怔,当即辩道:“清元绝无此心,但是你......” “我什么?我不知你在怀疑什么,但是,”闻秋时指尖轻拨剑身,似笑非笑的问,“牧师侄敢让这剑见血吗。” 牧清元手指一紧,脸色难看起来。 好半晌,他将青霜剑放下,“清元只奉师命将七师叔带回宗门,之后,由师父定夺。” 闻秋时知晓他在暗示自己奈何不了,但宗门有人能制服他,“把玉简给我,正好我有话与景无涯讲。” 众弟子闻言齐齐一抖,看向闻秋时的眼神多了点东西。 早有传言,闻长老禁足后山数年,因过于思念楚家主变得神智不清,疯疯癫癫,方才看长老并无不妥,但此言一出,弟子们深感所言非虚。 他们宗主脾气暴躁,听人对他这般直呼其名,若是人在此地,估计要将长老一巴掌扇回后山思过。 牧清元掏出泛青玉简,其上光芒一闪,传出天宗主不耐冷声:“何事?” 景无涯在宗门积威甚重,众弟子下意识屏了屏气。 闻秋时思及书中所写,仙君座下有七个弟子,景无涯身为首徒,有诸多师弟师妹。 原主与他年龄差最大,也最为疏离,陨星谷除魔一战,除原主外,其余师弟妹们尽数命丧黄泉。景无涯虽不喜原主,面对仅存的师弟,仍念些旧情,在原主犯下大错后,将他性命保住,从此禁足后山。 但原主十分怨恨他,被困后山的几年,师兄弟相看两厌。 闻秋时简洁明了道:“我不回宗,你休要阻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滚回来,少去符会丢人现眼,”景无涯一听是谁,厉声道,“真以为你在后山学会的那两笔,就能在符比中拔得头筹让楚柏月多看你一眼?别白日做梦!” 闻秋时揉揉耳朵:“我要去。” “不可能,”景无涯不愿继续废话,转而道,“清元,把他......” 话未说完,一道“噗”的吐血声,伴随着周遭杂乱惊呼“七师叔”、“长老”一并传入玉简。 景无涯眉头一皱,正欲询问,听见玉简传来一个虚弱悲凉的声音。 “我命不久矣,若见不了他最后一面,死不瞑目。到时候在九泉之下,我要告诉二师姐,三师兄,四师......他们走后,冷酷无情的宗主大师兄就这样把小师弟逼死了!” 景无涯:“......”倒是长本事了! 他这师弟曾指着他鼻子骂过冷酷无情,但是头一次,把其他师弟师妹搬出来撑腰,看来变聪明了点。 景无涯立在一座山间小屋外,透过木窗,看向室内沏茶的白衣人。 茶水滚烫,浮起的水雾凝在那人遮眼的一缕青色布条上,微微润湿。 景无涯凝望了会儿,终究心软了,叮嘱道:“清元,你盯着他,勿让他再惹是生非。” “何人?”室内人听到动静。 “师父是我,无涯,”景无涯声音轻柔了些,收起玉简走去,“弟子今日无事,前来拜见师父。” 另边,闻秋时满意地抹抹嘴边鲜血,将玉简扔给牧清元,这个身子倒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想吐血时,一拍胸口就能吐出来。 牧清元本想将七师叔异样告知师父,但景无涯说完便断了灵力,他只好收了玉简,谨尊师命看牢闻秋时。 此时天色未亮,天宗众人不急于赶往揽月城,原地休息。张简简四处捡了些枯枝,堆积起来,随后摸出一张灵符,念诀掷于木堆中。 闻秋时咬了口刚摘的野果,回头看见这幕,眸光倏地亮了。 “还有吗?”闻秋时蹲到火边。 旁边突然蹿出个人,张简简吓了跳,侧头看清是谁,下意识往旁侧移了移,拉出一个安全距离才道:“闻长老何事?” 闻秋时一指火焰:“还有灵符吗,借我看看。” 他记得这片大陆符术落寞,原著中,对符篆描述也是寥寥无几,但闻秋时方才一瞧,那张火符不仅眼熟,而且符文繁琐,并非那么简单不堪。 张简简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见同门都一副抬眼看热闹的模样,心里叫苦不迭。 他吱唔了声:“没有。” “这样啊,”闻秋时微垂长睫,露出失望表情。 张简简见状,于心不忍地补了句:“好像还有一张。”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灵符,递给了闻秋时,然后视线扫到周围目若喷火的同门,从众人眼中读出鄙夷。 “张简简啊张简简,你个叛徒!就这样倒戈了!” “呵,说好一起抵制闻长老,你这话答得真快,灵符掏得好生爽快啊!” “想不到有如此见色忘义之人,为了一点皮囊,心中道义都丢了,叫人不耻!” 张简简涨红脸,恨不得挖坑把自个埋了,恼悔间,听闻秋时又问:“这符出自何人之手,你可知晓?” 张简简立即道:“不知!” “真的不知吗?”闻秋时拿着一张符。 火光中,他乌黑长发披在肩头,肤白如雪,侧过脸认真问。 张简简看得呼吸一屏,不受控制地回答道:“虽然不知此符是谁所制,但如今修真界流传的各类灵符,追根溯源,皆出自符主之手。其他符篆师都是仿......” 话说到一半,张简简被两个义愤填膺的弟子捂住嘴,气呼呼拖走了。 没出息的家伙! 说好的不理这恶人! 闻秋时盯着手中的符,若有所思。 这些符纸上的铭文线条对他来说太熟悉了,简直像出自他手,但细看存在些许差异,更像泛善可陈的临摹之作。 按张简简所言,当今符篆师都是符主门生了,这位叫符主是谁,难不成与他师出同门? 闻秋时打算再套些消息,略一沉吟,看向一直暗中盯着他的牧清元:“过来,我问你件事。” 牧清元稍作踌躇,走了过来:“七师叔何事?” “你觉得我与符主谁更厉害?”闻秋时指了指自己,然后看到牧清元一愣,那张即使怀疑他是邪祟,依旧镇定淡然的脸,倏地一下黑了,另边刚获自由的张简简瞠目结舌,其他弟子表情也一言难尽。 闻秋时眉梢微挑,看来这符主名望不低,不过拿自己相比,这些弟子便人人一副白月光被辱的恼怒模样。 他适当添了把火:“我更厉害,是不是。” 这一下,彻底惹恼众人,方才压着怒意没有动作的弟子,怒火朝天。 “口出狂言!论身份,当今的北域主都得唤符主一声哥哥!长老纵使是仙君弟子,也比不得半分!不论符术,单说修为,纵使你修为仍在,也拍马不及符主生前!” “比符主强?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符主闻郁,年方十五自北域出,振兴当世符术。十六召出圣剑,陨星谷大战斩杀不可一世的魔君,剑定乾坤。之后平定鬼楼震荡,封印穷狱门,以身殉道!你一个死缠烂打的臭断袖,也敢与之相提并论!” “口出狂言,不知可畏!” ...... 闻秋时揉揉耳朵,面对铺天盖地的怒骂声,面色平静,心头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已倒背如流的原著里,从头到尾没有符主这人的身影,“灵符”两字也甚少出现,乃是没落法术。 头一次有超越原著的东西出现,闻秋时心脏砰砰直跳,直觉这个叫闻郁的人能让他解开谜团,说不定能找到回去之法。 思及此,闻秋时试探性的勾话道:“他这般厉害,不还是.....” 他话仅说到一半,然后发现喧声渐消,不知何人叹了口气:“说起来,符主身陨时,还未到及冠之年,可惜,可惜。” “听说此事别有隐情,当时鬼楼□□,不仅有森罗殿的人插手,北域......” “嘘!想死吗?!” 夜风骤起,带来的寒意浮上众人心头,气氛突然沉重起来。 木堆发出霹雳声响,星火闪烁。 张简简担忧地瞥了眼牧清元,见他低头沉默,皱了皱眉,再看四周,想了想,突然朗声道:“哎呀长老!虽然符主与楚家主关系好到修真界人尽皆知,但你也不必吃一个已死之人的醋!” 闻秋时:“?” 其余弟子一听,恍然大悟。 天下谁不知,符主与柏月家主年少相识,两人是至交好友,他们长老对柏月家主一往情深,又那般善妒,难免忍不住与其相比,说出那等荒谬之言。 张简简看青年一脸懵然,虽有不忍,但继续道:“听说闻长老在后山苦练符术,此番去揽月城,难道不是为了参加符道大会,在比试中拔得头筹,引起楚家主注意?” 闻秋时惊了,景无涯所说的符会,莫非就是这意思。 “什么?长老竟要去参加符比?!” 修真界符篆师十分稀缺,倒不是没人想当,而是门槛过于高了,意识到长老可能是符师,一些弟子眼神瞬间变了。 不过很快有人泼凉水道:“长老以为临摹几张符就能当符师,你们怎么也跟着痴人说梦了。” 又有弟子不是滋味的开口:“人家灵宗,有个长老是天级符篆师,天级!咱们天宗,连个地级的都没有,唉......” “谁说的,这不就是!” 众人闻声震惊望去,发现是他们的闻长老站了出来,拍拍胸口。 “......” 唏嘘一片。 闻秋时忿忿离开,不服气地咬了口野果子。 想他闻秋时,人见人爱的道观一枝花,如今人见人厌,冠上天宗之耻的名头也就罢了,连符术都被质疑。 还没比呢,他怎么就一定是炮灰了。 闻秋时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树下,捡了根小树杈,在地面无聊地画起符来。 不曾想这一画,天地震动。 第6章 数百里荒无人烟之地,突然间雷霆万钧。 轰隆! 沉寂的夜空被打碎,数千万条银蛇般的天雷降落,蜿蜒砸向地面,远远望去,一方天地亮如白昼。 大地颤动,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连不绝,宁静的连绵山脉,眨眼变成一望无际的雷域,即使相隔千里,也感受到其间溢出的惊天威压。 无数修士从梦中惊醒,离榻出门。 “这股气息,莫非有大能者渡劫?!” “非人力所能及,这是天降异象,必有宝物现世!” “看方向又是北域,当真是人杰地灵之地,难怪经久不衰!” ...... 黑沉沉的天空,天边一缕雷光闪动。 拔地而起的断崖之上,黑雾翻涌,环绕于一座浸没在夜色中的大殿四周。 森冷阴气从大敞的殿门流出,里面烛火幽幽。 暗光倾落在高处倚坐的男子身上。 他轻阖着眼,孤身待在寂静到可怕的大殿中,一只修长的手轻扶额头,戴着骨戒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额角。 某刻,他睁开寒眸,转瞬化作飘渺黑雾,下一刻,高大的身影已立在大殿玉瓦之上,负手朝北方天际望去。 不多时,他身旁出现一道黑色人影,“殿主,可要属下前往察看,如此动静或有秘宝出世。” 夙默野:“不是秘宝。” 那人心里一惊,这天雷不像渡劫,又非宝物秘境现世,难不成:“殿主怀疑是有人施法,怎么可能,谁有这般惊天动地之能!” “谁说无人,曾经有一个人就可以,”夙默野嘲讽似地勾起唇角,“不过被我杀了。” 黑衣人脸色一变,一个沉甸甸的名字扣在心头。 ——北域符主,闻郁。 凡森罗殿门人,皆对其恨之入骨又闻之丧胆,即使葬身鬼楼十年,依旧像座翻越不了的大山压在森罗殿上空,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若、若是那人倒也可能,但再厉害也不是殿主的对手,殿主神威,令我森罗殿大仇得报!夙夜魔君在天有灵,必欣慰至极!” 他话语刚落,肩膀一沉,对上一双阴鸷的眼睛。 “谁告诉的你,他敌不过我。” 黑衣人汗如雨下,他们如今的殿主夙默野,是魔君兄长之子,血脉缘故,与魔君倒有几分相似。 此时被其注视时,竟恍若魔君再世,若非被按着肩,黑衣人几乎要跪地扑伏,他哆嗦着附和道:“是!属下说错了,请殿主责罚。” “你看,连你也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夙默野看着人,忽地一笑,“那你告诉我,为何他会死在我手上呢。” 黑衣人浑身发抖,在又一声“回答”后,屏气道:“因、因为殿主忍辱负重,在其身边蛰伏多年,与大长老里应外合,才一举诛杀......” 一只手穿过他的胸膛,黑衣人瞪大眼睛,未完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答错了。” 夙默野面无表情抽回手。 他修长的手被鲜血染红,从指尖到手腕,都是血淋淋的,唯独食指处的骨戒,被一圈灵力护着,一尘不染。 从殿顶滚下的人影摔成一摊烂泥,夙默野擦着手,脸色露出厌恶至极的表情。 不知在厌恶手中的鲜血,还是厌恶染上鲜血的自身,边擦拭边低喃道:“是你不认错,是你说的,不悔,不悔,至死都不悔!既然如此,我亦不后悔置你于死地——永不!!” 北域圣宫。 夜里一群巡查的侍卫行步回廊间,忽而停下脚步,望着天空隐隐雷光。 “速派人前往查看,”领头者皱眉,旋即低声嘱咐,“域主生辰将至,近来都提高警惕,万万不可懈怠。” 身后众人齐声:“是!” 偌大的域主寝宫内,灯火灼亮。 一帘帘精致的轻幔后,如今北域最至高无上的人闭目卧在榻间,手轻搭在被褥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蜷。 生辰...... ——“今日我生辰,天下各仙宗流派、洞府名门、国城百家,争先恐后献礼,为何你不给?你在轻视我是不是!” ——“什么?今天是咱们小域主生辰?!” ——“你……混账!我走了!” ——“好啦,骗你的,走,出宫给你放烟花。” ——“旁人都是绞尽脑汁准备的贺礼,你就用几束烟花搪塞我,哼,不许拉我,我自己走!” 两身影一前一后,年纪稍小些的少年嘟嘟囔囔走在前方,精美的锦靴刚迈出宫门。 一抬头,整个夜空被璀璨烟火照亮。 那夜,身后圣宫灯火通明,前方整个北域上空符纹闪烁,万里都是他喜欢的模样。 床榻上的年轻域主睁开眼,从枕下拿出一枚陈旧灰暗的玉简,看了不知多久,低声道:“你活该,你咎由自取,你自寻死路,你......” 他像在控诉,随后愤懑的声音一转,透着不知是怨还是恨,“让你求我,让你低头......就那么难吗。” 南岭楚家。 乌云盘旋其上,风雨欲来。 一株株青莲风中摇曳,在池面掀起层层涟漪。 莲池正对着的房门忽然开了,室内书案灯火不歇,身着便服的白衣男子走出,抬头望了眼北方,良久视线移到池中青莲。 他伸出手,指尖轻碰莲瓣。 ——“楚柏月,别听他们瞎说,什么本家分家,不是南岭出身的怎么了,你照样是楚氏一族最杰出的子弟,迟早登上家主之位!” ——“柏月!楚柏月!救命啊,我的符崽被淋湿了!” ——“柏月,你知道他们现在叫我什么吗......符主,可我再也不想画符了。” ——“柏......楚家主,别来无恙,我在鬼楼一切安好。” “骗子。” 池边白衣男子低声,收回手,转身拂袖离开。 大雨倾盆而下,狂风肆虐,一层无形的结界将花池覆盖在内,斗转星移,青莲依旧。 另一边,天地动荡。 天宗弟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天雷劈得外焦里嫩,失去了平日的仙家弟子之姿,在银蛇乱舞的林间抱头鼠窜。 ——轰! “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疼!要熟了!” ——咔! “救命!哎哟!救命啊!” ——轰咔! “御剑不行,挡也挡不住!哎哟!我衣服着火了!” 闻秋时扔掉小树杈,看了看地面流动着灵气的符纹,又望向电闪雷鸣间,被劈来劈去的众弟子,双手合十,愧疚地举过头顶。 无妄之灾,真是抱歉啊! 他没料到灵符在这世界如此厉害,没有纸笔,只是随手一画,这引雷符的威力就如此巨大。 闻秋时一脸歉意地埋下头。 他在原来的世界,大抵是灵气稀薄的缘故,所画的风符水符火符等不会有任何反应,真正能用上的是辟邪驱鬼一类,但师父让他无差别的学,因而纵使无用,他也一并练习牢记。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引雷符的效果,没想到符威如此之大。 闻秋时再次打量地面符纹,其上有微末灵力。 原主修为被废,但体内仍残留着一丝灵力,方才他画符时,大概是不自觉动用了一点,因此即使没有符纸朱砂承载,有灵力作为媒介,同样能使灵符显威。 闻秋时不由自主想到:靠一点灵力就有如此符威,若我来日有了修为,岂不是能毁天灭...... 等等,我在想什么? 罪过呀罪过! 祖师爷在上,弟子绝无此大逆之心! 必福泽众生,无愧天地! 闻秋时忏悔不已,直到周围“哦哦啊啊”的痛叫将他拉了出来,他眨巴着眼,蹲在唯一安然无恙的树下。 滋啦。 雷花闪烁,脚边小草焦了。 本欲做点什么的闻秋时,神色一凛,往后缩了缩。 罢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 天雷降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林间已是一片狼藉,满地焦土。 方才东逃西窜的弟子们,大多已放弃挣扎,有气无力躺倒在地,不时被从天而降的银雷劈中,动弹两下。 唯二情况尚好的,只有牧清元与张简简。 但对比口吐黑烟的张简简,牧清元除了发丝略为凌乱外,并无其他狼狈。 他手持青霜剑,直迎天雷,在银光闪烁中身影一侧,一招移花接木,用灵剑将袭向他的银雷转向一旁。 轰! 雷声阵阵。 隔着焦烟黑雾,牧清元望向树下安然无恙的人,皱了皱眉,边躲雷击边做靠近。 这时,一道修长身影转瞬而至。 闻秋时在铺天盖地的雷声中,靠着树,不受控制地睡着了,微白脸色透出倦意。 画张灵符所消耗的精神力非同凡响,见天雷不会伤及性命,最多让人受些皮肉之苦后,闻秋时便蜷着身子,盖上墨裘,昏沉沉睡去。 露在外的皓腕,血色小铃铛轻轻一响。 顾末泽出现在他身前,神色微松,随后视线划过披在其身的墨裘,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咔啦! 一道雷顺势劈在放松警惕的年轻弟子身上。 顾末泽手臂冒起一缕黑烟。 破晓之际,天雷渐歇,数百里山林被夷为平地,空中四处弥漫着焦烟。 闻秋时睁眼醒来,靠在唯一存活的大树下,左右坐着两个师侄,两人瞧着除了有些疲倦外,并无大碍。 至于其他弟子...... 闻秋时四处走动,目光扫过林间七零八落,犹如焦尸般的众弟子,数了数,五十七个,加上树下坐着的俩,一个不差。 闻秋时转身去寻了些水,找了片叶子。 全是黑黝黝的脸蛋,他也分不清是谁,就近找了个,捏住下巴,往干枯的嘴里喂了点水。 “醒醒,喝点水。” 张简简听到声音,睁眼才发现天亮了,雷停了,他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干渴的唇间触到一抹甘甜。 他愣了两下,视线落在身旁蹲着的人。 青年乌发披肩,雪白额头沁着薄汗,一手擦了擦,一手将寻来的清水缓缓倾到他嘴里,整个过程一直蹙着眉,望着他一脸担忧。 张简简心神剧震,鼻尖耸动。 长老...... 闻长老...... 他之前因传闻带着偏见,平日没少对其所作所为口诛笔伐,闻长老应当知晓这些,没想到竟然不计前嫌,这种时候还给他寻水喝。 “长老,你、你别这么好。” 青年听罢叹口气:“唉,都是我不好。” “谁说的!长老你是最好的!”张简简声泪俱下。 闻秋时看他情绪激动,身上皮肉又裂开了些,赶紧附和了两声,待其喝完水打起点精神后,又蹲到另位弟子身旁。 那弟子还处在被雷劈的状态,表情呆滞,被喂了些水后,整个人才逐渐清醒过来。 脸上唯一亮着的眼珠转了转,看到身着长老服的闻秋时后,微微一怔,嘴里的甘甜变得五味杂陈,“长老,我、我以前埋汰过你。” 青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骂过我的人多了去了,往事无需再提,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是我不对。” 但这弟子此时已听不到其他,停留在前半句,抑制不住的辛酸直冲心头。 闻长老这些年一直活在无穷无尽的指责咒骂中,可谓人人喊打,没想到心里没有半点怨恨,昨夜才被他们嘲讽排挤,今日在他们经历雷罚,手无寸铁之力的时候,没有发泄怨气,没有袖手旁观,而是撑着一身病骨,四处寻水给他们。 “长老......”“闻长老......” 一时间,所有弟子神情颤动,脸上浮现出懊悔之色。 闻秋时又去打了些水回来,看着还有大半眼巴巴等着的弟子,打算将人拖到一个地方,节省时间。 牧清元正巧走来,帮他把所有弟子摆成一排。 另旁,顾末泽抱臂坐在树枝上,看了看地面忙活的两人,又扫了眼奄奄一息的同门,嘲讽似地勾唇。 一点天雷就变成这幅模样,还要旁人照顾。 哼。 牧清元搬完最后一名弟子,视线意味不明的落在闻秋时身上,正打算开口,身形一晃。 “你怎么了?”闻秋时看他。 牧清元皱眉,探查体内躁动的灵力,“我要突破了。” 地面众人一听,纷纷露出羡慕表情,牧清元本就是弟子中的第一人,将他们远远摔在后面,如今又要突破了。 “好事啊!”张简简一听,努力仰起脖子,“你修为精进得也太快了,哪像我,一年多还没......等等!” 张简简呼吸一屏,激动地涨红脸:“我灵力也在躁动,好像要突破了!” 不多时,又有不少弟子出声。 “我感觉到突破前兆!”“我也感觉到!”“我也是!” 闻秋时:“???” 突破前的灵力异动离真正突破还有段时间,闻秋时趁这个时候,去找了些还能吃的野果给众人。 长长一排过去,挨个投喂。 这些弟子沉浸在修为精进的喜悦中,也不与他客气,纷纷道:“长老我也要,”““长老你给她的要大些,”“长老摘得什么果子,我从没吃过这么甜的。” 不远处,望着这幕的顾末泽微眯起眼,沉着脸跃下树。 发现他靠近,众人放松的表情一变,齐齐紧张起来。 突破时必须要全神贯注,最忌讳有人打扰,轻则修为停滞,重则走火入魔。 看顾末泽阴郁的眼神,显然来者不善。 “不好,” “怎么办?” “完全不是对手!” 众人屏息注视,随后看到一脸阴沉的顾末泽拽住他们长老,当即大怒:“住手!不准伤害......” 话到一半,摊在地上无力动弹的天宗众弟子,看到顾末泽握住闻秋时的手腕,顺势倒在焦土地上,学他们一般躺平了。 众人:“???” 闻秋时也懵了下:“你干嘛。” 顾末泽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薄唇微动:“我也受伤了。” 闻秋时:“?” 他上下打量了番,想不出让他顾末泽倒在地上的伤得又多重。 见闻秋时疑惑表情,顾末泽松开他细瘦的手腕,撩起右边衣袖,将昨晚唯一被雷击中的地方亮了出来。 然后指着指甲盖大小,即将消失不见的浅淡伤痕。 “你看,这里受伤了。” “没骗你。” 第7章 一阵凉飕飕的风穿过。 “这伤,挺重的,”沉默了会儿,闻秋时点评道,“再严重些说不定会流血。” 顾末泽轻嗯了声,收回受伤手臂途中,指尖有意无意地拨了下他手中的野梨,然后面无表情躺在他身前。 闻秋时:“......” 一旁摊成一排的天宗弟子,各个仰着脑袋,瞪圆眼看着他伸出雪白的手,递去野果。 顾末泽咬了口,一张总透着冷戾之色的俊脸,竟露出几分春风得意。 是个人都能看得出他顾末泽此时心情很好。 “......” 众弟子神情复杂,心中的忌惮与畏惧忽然少了许多,只想唾上一口。 看错了。 原来是这种人! 待众人恢复过来,接二连三突破成功后,继续赶路。 揽月城地处北域,是天下闻名的繁华都城,前往月城的路上,闻秋时无师自通学会了控制灵力,未将灵力注入符纹后,再画符,便没有那夜的惊天动地。 于是他闲来无事拿着一截树枝,四处勾勾画画,有弟子瞧见了,吱唔半晌,问他是不是在进行邪恶的诅咒仪式,这样很不好。 逗得闻秋时哈哈大笑,随手抹去,常盯着他的牧清元,看着被擦去的符纹若有所思。 晌午时分。 有人道:“过完摘星桥,前方就是揽月城了。” 闻秋时扔下手中枝丫,仰头望去,云雾缭绕间,一座横跨大半山峰的天桥出现在眼前。 待他走近,发现摘星桥竟是寒冰所制,桥身只有薄薄一层冰,散着淡淡白雾,从桥内往下张望,底下数千尺的绿荫映入眸中。 闻秋时望了眼,腿发软:“桥牢固吗?” “当然牢固,据说符主年少时,曾想炸了此桥重建,说其花里胡哨,然后怒气冲冲换了条路走。” 峰回路转,闻秋时问:“还有哪条路?” 张简简:“从这回去,绕过大半揽月城。” 闻秋时微微颔首,对身后礼让长老的弟子们道:“你们先走,我有些不适,随后就来。” 闻言,众人齐来到他面前,担忧地上下打量。 “长老哪里不适?” “可是受寒了?” “定是赶路累着了,我就说御剑飞行吧。” 被挤在桥边的闻秋时,披着宽大墨裘,从脸颊到细长脖颈都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白,一阵风穿过,肩头发丝吹的凌散。 在众人慰问声中,他眨了眨秋眸,脸庞莫名透出几分紧张,然后在桥边缓缓蹲下身,双手捂上脑袋。 “我......肚子疼,” 轻软的嗓音在桥边响起,“哎呀,肚子突然好......” “摸的是头。”离他最近的顾末泽,低声提醒。 闻秋时被高空之景吓得晕头转向,闻言一默,换了姿势,改捂肚子道:“是,这不是头也疼么,哎,怎么突然疼起来了,一定是吃野果中毒的缘故。不好!看来我必须休息一会了,你们先走吧!” 在修真界,修为高者可上天遁地,修为低者亦能御剑飞行,身为一名修士怕高的事倘若被知晓,传出去怕别人要笑掉大牙。 虽然已经声名狼藉,闻秋时仍努力维护最后一点颜面。 牧清元皱眉,蹲下.身看埋着头的青年,递去一颗丹药:“解毒丹,七师叔吞下,见效很快。” 闻秋时:“......” 他脸色苍白地瞅了眼摘星桥,又看了看丹药,踌躇片刻,硬着头皮接过。 不曾想有个拦路虎,拨走丹药,握住他伸到一半的手,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怎么了,你......” 闻秋时看向顾末泽,话未说完,腰间多了只手,脚下一空,整个人被打横抱起。 “?!”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闻秋时想也不想挣扎起来。 “你放开我......放开,” 他一只手拽着顾末泽衣襟,墨裘间的细绒扫过下巴,白皙脸颊浮出淡淡红意,长睫轻颤,底下秋水似的眼眸透着些许无措。 不行。 这么多人看着。 顾末泽垂眸,视线落在青年惊惶脸庞,搂住细软腰身的手忽地一紧,心底涌起一抹燥热。 这种突如其来的燥意,与伏魂珠反扑引起的躁意有些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同样的乱他心境,同样的让他抑制不住产生邪念。 不同的是,后者让他有嗜血杀戮的冲动,前者......让他只想压着怀里的人,看着其在身下红眸哭喘,无力推搡。 “闭目。” 微哑嗓音响起。 闻秋时全身僵了僵,四周冰雾翻涌,显然已踏上摘星桥。 他手臂无可奈何地环上顾末泽修长脖颈,闭上眼睛,感受到贴紧的宽厚胸膛内,蓬勃有力的心跳,耳梢不自觉红了红。 待两人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在视线,桥头众弟子才回过神,面面相觑后,拔腿追了上去。 “混蛋!还不快放开长老!” “他是你师叔!怎能这般不敬,做出如此无礼之事!” “顾末泽,你太放肆了!” ...... 过了摘星桥,偌大城门伫立在前方。 身着天云服的一行人出现在城内,立即吸引了不少目光,天宗身为仙宗之首,仙风十足的蓝底白纹袍早已深入人心。 客栈落榻后,闻秋时兴致盎然到街上溜达,身后跟着俩气宇轩昂的师侄,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那不是天宗的大弟子,牧清元吗!” “顾末泽?!天宗那个弟子!” “前方那位是谁?” “不知。” 闻秋时脸上露出喜色,出门前担心会不会被人认出,被烂菜叶臭鸡蛋砸,如今看来,原主虽然臭名远扬,但真正认得他的人却不多。 街巷间熙熙攘攘,两边商铺里法器、灵草、丹药各类物样应有尽有,唯独不见灵符。 闻秋时摸摸腰间,穷得连个储物袋都没有,回头欲言又止。 “我饿了。” 牧清元率先反应过来,掏出灵石:“七师叔请。” 虽说奉景无涯命来监视他,但闻秋时看人一下顺眼了不少,在顾末泽闷闷懊恼的表情中,朝牧清元微微一笑,“多谢,改日还你。” 闻秋时翻了翻手中灵石,举起放在眼前,仰头看了看天空烈阳。 日光透过晶莹剔透的灵石,洒在青年脸颊,常年透着病态的苍白面容,忽然红润几分,嘴唇也添了色泽,整个人好似突然活了过来。 乌发雪肤,耀光中抬头浅笑,一时惊诧了不少行人。 “这服饰是天宗长老,不知是哪位。” “长老?难不成他就是南独伊,南长老?!” “那是灵宗长老!!” “唉,我还以为是南长老呢,听闻此次符道大会,他也会来。” “他是灵宗带队长老,昨儿就到了。” “太好了,这样大会才有意思嘛。” ...... 闻秋时耳朵微动,放下灵石,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顾末泽,又看了看牧清元。 南独伊,书中的天道宠儿。 比起他,顾末泽大概是捡来的主角。 大结局时,南独伊已是灵宗主,站在他身边的包括但不限于彼时的天宗主牧清元,楚家主楚柏阳,森罗殿主......而顾末泽身边,空无一人。 而全文最狗血之处,就在于,南独伊他......本该站在顾末泽这边! 书内南独伊为人清冷淡漠,面对诸多追求者不为所动,一心求道,直到一番阴差阳错,将救他的主角顾末泽误认成与其模样几分相似的森罗殿主夙默野,于是乎,一番狗血淋头,让人七窍生烟的剧情展开了。 闻秋时捂捂胸口。 不可,他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谁救了,功劳就是谁的! 稍稍平复心情的闻秋时,扫了眼四周,迈入一家酒楼。 刚入门,便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什么制符,圣剑......这些事迹小爷都听腻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酒楼里空间很大,底楼一眼望去,除了台上端坐的说书先生,却只剩一位客人和身边侍女。 这客人就是说话之人。 只见他眯眼坐在中央位置,左右两边立着几个美貌侍女伺候,有的将剥了皮的葡萄喂到他嘴边,有的执扇轻摇,有的捏肩捶腿,简直羡煞旁人。 其余客人均在楼上,闻秋时从楼梯上去寻到空座,凑到栏杆前,才看清贵客庐山真面目。 一个世家子弟,浑身上下叫嚣着“爷有钱,有钱”。 身着华服,腰间除美玉外,并无修士常挂的储物袋,但细看那两只手,十根手指就戴了五个耀眼夺目的储物戒,随便一个,在修真界都是有价无市,非身份之人不可得。 那人眯着眼,吞下葡萄,然后晃了晃搁在桌沿的脚,脚靴两侧挂着的金色小链条,发出清脆声响。 他一副找茬模样道:“你到底行不行,尽说烂大街的事迹,要是不知道别的东西,爷就走了。” 台上布衣先生眉头紧皱,说书生涯遭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闻秋时盯着摇晃的小金链,这一派纨绔作风,应该是贾家子弟,贾棠。 一个颇为有趣的人。 小眼睛,难怪看起来像眯着。 “既然贾公子开口,老夫也不藏着掖着了,”说书先生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般一拍案,哐当一声,“今儿就说些不一样的,诸位且听好了。” 闻秋时端了杯茶,倚在栏杆上,饶有趣味地朝台上望去。 “话说当年修真界分三,北域,天宗,森罗殿。三方之主还成了结拜兄弟,其中大哥就是前北域主,圣尊郁苍梧,二哥是天宗仙君,三弟则是魔君夙夜。彼时天下太平,圣尊修为高深莫测,仁心宽和,在当时众心所向,北域在他的带领下,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 “而这一时期,我今日要讲的主角祸祸,现身北域了!” “?” 闻秋时挑了挑眉,方才贾棠说的制符、圣剑,不是讲符主闻郁吗,怎么一下变成祸祸了。 这又是谁? 他一脸疑惑,其他听众则一副毫无维和的模样。 台上之人继续道:“圣尊慧眼,救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将其留在了北域,也就有了后来的故事。” “话说祸祸在北域扎根后不久,就做出了一件惊人事。北域山海相连一带,是大陆灵气最浓郁之地,那里诞生了无数仙株圣草,山精野怪,还有稀珍灵兽。而其中,最为神秘的就是一只拥有巫山血脉的古鸦,相传已有千年道行,法力高强,无人可以匹敌。就是这么一个上古巫山的后裔,被祸祸收为了灵兽。” “此事众所周知,但大家可知他如何将这只千年古鸦收服的?” 说书先生从桌案捻起一块糖,悠悠道:“答案是用不要命的甜言蜜语。” “他当时手无寸铁,单凭一张嘴,将千年古鸦哄出了山海,从此跟随左右。此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我以一身布衣起誓,确有其事!” 闻秋时听得津津有味,趁说书人喝茶间隙,抽空回头望了眼,菜上齐了,满桌美味佳肴,看得人口水直流。 “我、我不饿,”闻秋时忍痛出声。 作为因喜欢“八卦吃瓜”被踢进道观的人,他仅端起一盘下酒的花生米。 吃瓜人,吃瓜魂,吃瓜都是人上人。 美中不足没有瓜子,不过有花生米替代,无伤大雅,闻秋时回到栏前,听到台上之人长叹道:“接下来我的话中,涉及了当今各方之主,大概明日诸位就见不到了我。” “一字千金,”贾棠道,“你看要不要继续。” 台上一拍案,顿时口若悬河:“自陨星谷除魔大战十余年,如今立于修真界顶端者,不外乎北域那位,楚家那位,森罗殿那位......但没人知晓,这几个风头正盛之人,都与祸祸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哗——” 方才安静如鸡的听众,发出整齐划一的惊叹。 整个酒楼沸腾了! “我早就有所怀疑!果然!” “一群没见识的家伙,去书铺逛一圈,话本十之八九是给符主的拉郎配。” “那些是不负责任的杜撰,我们北域百晓生说这席话,以布衣起誓,可是堵上了说书生涯,能一样吗?!” 闻秋时也惊得张大嘴,扔了一把花生米,嚼了半晌才缓过神,表情逐渐暧昧起来。 ——想不到这符主,也是个风流人物呢。 不过,这几位到底是哪几位,楚家的那位该不会是楚柏月吧,他有婚约在身,如此岂不是...... “放肆,休要败坏家主名声!” 闻秋时对面传来暴喝,一个年轻弟子在栏杆前探出脑袋,举着剑,怒不可遏地朝下挥舞,若非有人拉着,估计已经跃到台上了。 “再敢多说一句,小心我割了你舌头!” 说书先生看了眼他,惊恐地捂住嘴,视线落到贾棠身上。 贾棠起身,对着二楼大笑两声:“又没指名道姓,楚家有那么多人,你急什么,这么积极帮你哥对号入座啊。” 此言出,又是一片哗然。 众人只当出头的是楚家子弟,不曾想这么巧,楚柏月的胞弟楚柏阳在此。 楚柏阳身份暴露,被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气得七窍生烟:“贾寒碜,我今日非拔了你的皮!” 贾棠,字寒碜。 生平最烦谁唤他的字。 贾棠笑声一默,脸色铁青对台上喝道:“讲!给本少爷大声讲!” 两边都不好得罪,布衣人汗如雨下,用手帕擦了擦,略一思忖,道:“既然如此,今日不讲楚家那位,先讲楚家未过门的那位。” “?!” 争执中的贾棠和楚柏阳一齐停下,瞪大了眼睛。 在座客人也均一脸不可思议。 楚家未过门的那位,难不成是楚家主的未婚妻,南家大小姐南绮罗!她与符主有何关系?符主不是与楚家主是挚友!是好兄弟吗?! 众人不约而同开始思索,听完能不能活着离开酒楼。 太刺激了! 闻秋时也惊呆了,激动地连病弱身子都支棱起来,除了后背莫名发凉,好似有目光幽幽落在上面外,一切安好。 “诸位有所不知,十几年前,楚家那位还不是家主,因而,南姑姑还不一定是他的未婚妻。那时南姑姑豆蔻年华,名副其实的第一美人,可打娘胎就落下的病根,连神医都束手无策,南姑姑差点香消玉损,而将其从鬼门关带出来的人,就是咱们的祸祸!” 楚柏阳半信半疑,问身边的人:“南姐姐还有这回事?” “确有此事。” 楚柏阳脸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气不过地朝楼下怒喝。 “救命恩人罢了!若有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许,你,我,天下之人不都是符主的人啦!要不要我们晚上轮番伺候啊!休要再胡说!” 砰—— 一只修长的手里,茶盏碎裂。 栏杆前的青年同时一噎,剧烈咳嗽起来。 第8章 闻秋时咳了半晌,莫名打了个寒颤,回座位倒茶的时候,瞥见桌面上碎裂的茶盏,其上染了鲜血。 闻秋时皱眉,看向顾末泽。 他握着若火匕,低头凝望,让人看不清脸上神情。 而端坐他对面的牧清元,早已没有听说书的闲情,注意力完全放在顾末泽身上,眉头紧皱,放在桌面的青霜剑隐隐颤动,仿佛受到威胁,透出愈发浓郁的敌意。 灵剑敏锐,往往比修士更能预感到危险,因而在青霜异动的刹那,牧清元便盯上了顾末泽。 他回忆起不甚愉快的事,不过那时顾末泽尚小,师父说他心智不全才会陷入魔障,长大后便能加以控制。 这些年顾末泽确实未曾再出现那日情形,今日不知怎么了。 闻秋时扫了眼青霜剑,心头咯噔了下。 不会是伏魂珠在作祟吧。 原著里,顾末泽控制不了魔珠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都是被逼到绝境才会如此,不过一旦他陷入那种状态,必定搅得天翻地覆。 闻秋时左顾右盼。 没有天罗地网,没有千夫所指,周围都是无比和谐的场景,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没什么会刺激顾末泽的地方。 闻秋时懵然地夹了一片菜,手往回收的时候,拐了个弯,放在顾末泽身前的碗里,另手给他换了个茶杯。 “替我尝尝好不好吃。” 片刻,青霜剑平静下来。 顾末泽放下匕首,手心被杯盏划伤的地方在短短时间内,已然愈合。 他拿起玉著,夹起白糯米饭间的小片青菜,左右瞅了瞅,沉浸在某种稀奇与欣喜里,唇角微弯,阴鸷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顾末泽薄唇微动,正喂到嘴里,底下传来朗声。 “楚公子莫急,且听我说完,届时真假自辩。南姑姑曾绘过一幅画,画中是少年时期的楚柏......”布衣人一顿,看目若喷火的楚柏阳,转而道,“树上月,画的是年少的树上月,此画后来还被天宗一个长老抢去。” 闻秋时神色一凛,想起那半张在若火匕下灰飞烟灭的画,没机会物归原主,有些麻烦。 思及此,他恶狠狠瞪了眼罪魁祸首。 不料抬眸望去,看到顾末泽低着头的画面,他安静动着碗筷,额前碎发微风轻晃,俊眉微皱,像刚受了不小的委屈,找个角落兀自吞咽苦水。 底下一根根黑睫低垂,偶尔掀一掀,像是能掀到人心头。 闻秋时眨眨眼,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好似这场景他见过很多遍。 顾末泽察觉他的视线,抬眸望了眼,又很快垂下。 闻秋时:“......” 不妙。 他发现顾末泽眼睛漆黑,虽然时常泛着森冷寒意,让人避之不及,但细细一看,其实是双比绝大多数人都澄澈好看的黑眸。 褪去冷意时,如盛满了繁星的夜幕。 这双眼朝他眨了眨,竟让他品到一丝丝茫然无辜。 闻秋时慢吞吞收回视线,手握成拳,掩在嘴边轻咳了声。 罢了。 不就是半张画嘛,烧了就烧了。 他画工好着呢,来日画张一模一样的楚柏月,送还给南姑娘。 “此画中,其实有两个少年,一个是在左边的楚公子,一个是在右边的祸祸。” “几年前,天宗那恶徒因嫉妒欲杀南姑姑,将人打到奄奄一息时,想抢走这幅画,但南姑姑死死攥住右半边画,任如何折磨都不松手,以致于那恶徒不得不将画撕毁,仅带走树上月那边,此等情......” 铮! 从天而降的一剑插在书案,台上说书先生一默,抖了抖。 “楚柏阳,你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先生,传出去楚家都要为你蒙羞,”贾棠听得正起劲,霍然被打断,脸色不悦道,“你脚下不是南岭,休要在此撒野。” 楚柏阳冷笑:“这里不是贾家,你也别猖狂!” 剑拔弩张! 布衣人擦擦额上的汗,一拍案:“罢了,不讲楚家树上月,给大伙儿讲讲北域那位与祸祸的纠葛。” 酒楼里大多是北域人士,闻言一脸惊奇——这人还真不怕死! “陨星谷除魔一战,圣尊陨落,北域群龙无首,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有分崩离析之势。而其子,也就是咱们当今的北域主,彼时尚不满十四,又有神物仙图在身,可谓是无时无刻不面临危险,分分秒秒都被那些豺狼虎豹盯着。” “当时北域内忧外患,幸而符主念前域主之恩,守在小域主左右,一面悉心教导,一面雷霆手段镇压北域外蠢蠢欲动的势力。两年后,北域终于摆脱大战后的阴霾,回到正轨。也是这时,符主毅然离开了北域,消息传出,四方震动,激起了千层浪。此后符主前往鬼楼,镇守穷狱门,直至身陨。” “这些世人皆知,不过符主为何离开北域,世间猜疑万分,多认为与沉炎域主有关,是被其逼走的,但真相如何,至今无人知晓,” 当今的北域主,郁沉炎。 谈及此人,酒楼气氛逐渐沉重,连贾棠都露出凝重表情,台上说书人却在浅笑。 “诸位别误会,符主与域主谁敢冒犯,两人之间的事谁也不敢妄加揣测,我接下来要讲的不是他们,讲的闻祸祸与郁火火。” 众人:“......” 布衣人饮了杯茶,清清嗓子道:“圣尊陨落,郁火火几乎被逼着登上域主之位,但想在这宝座坐稳,仅凭他是圣尊之子远远不够,何况他尚年少,因而,北域大权并非在他手中。加上比起他,闻祸祸更是众心所向,当时北域甚至有一个说法‘北域两主,先尊符主后尊域主’少年域主难免心生其他,逐渐掌握大权后,一日,他对闻祸祸道: ‘你曾在吾父墓前立誓,只要北域需要,只要我郁沉炎需要,你就会在,如今可作数。’ 闻祸祸答:‘作数。’ 郁火火便道:‘好,那如今的北域,还有北域主,已不需要符主,你当如何。’ 闻祸祸想也不想地答:‘我会离开。’ 不知这回答是否令年轻的域主满意,他唇角露出些许笑意,眼神却是愈发冰冷,随后一言不发拂袖离开。” “再然后,闻......” 酒楼众人正听得入迷,布衣人话音一顿。 他朝楼上望了眼,然后啪的丢下手中惊堂木,一溜烟跑下台,迅速消失在门口。 紧随其后,贾棠朝楼上望了望,捂着胸口若有所思,接着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低头骂了句什么,也马不停蹄地跑了。 众人疑惑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 佩戴的灵剑在颤动,低鸣出声,与此同时,令人止不住战栗的威压将整个酒楼笼罩起来。 “怎、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北域主来了?!” “不对,这灵力似曾相识,是......顾末泽!” 楚柏阳及身后一群灵宗弟子脸色大变,有人认出对面坐着的天宗弟子,一个是熟悉面孔牧清元,另个不正是化成灰他们都认得的顾末泽么! 四面八方的视线涌去,不少人露出惊恐之色。 早听闻天宗有一叫顾末泽的弟子,生性凶戾,杀人不眨眼,甚至重伤过灵宗主,谁也奈何不了他! 竟然现身此地了吗?! 在座都为修道之人,感受到空中的暴虐灵力,刹那便判断出对方修为,宛如天堑般横在与其之间,升不起半点抵抗之心。 酒楼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空中肆虐的灵力犹如利刃刮在每个人心头,无形威压令人窒息。 最后不知谁率先动了,从就近的窗户翻身跃下,逃离了仿佛下刻就要化为废墟的酒楼。 众人如大梦初醒,争先恐后离开,酒楼外的街道顿时喧哗起来。 离低头把玩匕首的年轻男子越近,心底浮起的恐惧越浓烈,让人控制不住的全身发抖。 但闻秋时全无感觉,他看了看周遭脸色煞白的修士,又望向低头看不清神色的顾末泽,正欲开口,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拽离开了顾末泽。 霜剑出鞘,牧清元一剑斩在地板,轰隆巨响,将周围吓得一动不动的修士惊醒。 “快走!” 大喝一声,牧清元带人从窗口跃下。 闻秋时视线一片晃动,稳住身形时,人已立在喧闹的街道。 牧清元松开他:“七师叔退后,莫要再靠近。” 说罢牧清元望了眼被乌云笼罩的酒楼,转身面对匆匆赶来的天宗弟子,扔去一物:“张简简你带上宗主玉简去找城主,其他人将闲人散去,以防万一,先与我一同布封魔大阵!” 交代完后,牧清元侧头低声道:“七师叔你......?” 人呢?! 晌午之际,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乌云笼罩了大半个城池。 酒楼内未有灯火,光线昏暗。 前一刻热闹非凡,此时已人去楼空,独有一个修长身影背倚栏杆,握着匕首,浑身上下散着阴冷的气息。 闻秋时悄无声息摸上楼。 那些人反应太夸张了,如临大敌,好似将顾末泽当成一个嗜血狂魔,惊惶逃窜。 有那么可怕吗。 闻秋时从楼梯口望去,正好顾末泽也抬眸看来。 闻秋时:“......” 顾末泽倚着栏杆,整个人立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真切,抬头望向闻秋时的时候,英俊深邃的五官才逐渐清晰。 他手握匕刃,殷红鲜血顺指尖滑落,在万籁俱寂的空间里,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溅落在脚边,晕红一片。 看到楼梯口冒出的身影,顾末泽撩起眼皮,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眸。 似在无声威胁。 即使相隔尚远,闻秋时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他几乎喘不上气。 好在这种威压很快散去,年轻男子眼底血色流转,带着打量的意味看着他。 闻秋时想起原著里,顾末泽受伏魂珠影响时,甚至会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尽数当作蝼蚁了。 闻秋时不确定他是否认得自己。 不认得最好,毕竟他顶着原主的模样,顾末泽此时应当不想见到这个“师叔”。 顾末泽视线中的身影走了过来。 他眼角微敛,哑着嗓音道:“你来做什么?” “你想听人念经吗?”闻秋时脚步不停,在顾末泽表情茫然间,立到他眼前,“心经,默念几遍,心境便可平和,犹如万里清风拂过,一扫阴霾。” “不想。” “......” 闻秋时想用木鱼敲他脑袋。 不过顾末泽还能回答问题,看样子并未失去理智。闻秋时缓缓伸出手,试探性地触碰若火,“你把它松开。” 顾末泽摇头:“松开就不疼了。” 闻秋时拧起眉,本打算拿掉匕首的手转而握住他另只手,“既然如此,别待在这了,跟我走。” 顾末泽嗓音沉沉:“去哪。” “随便哪,反正不能继续待在这,” 外面一群人只待布完阵,就会冲进来,届时看到顾末泽这红眸,一身阴邪魔气的模样,估计诛魔令立即就会砸在顾末泽头上。 闻秋时用了些力,身前的人纹丝不动,他便威胁道:“不跟我走,想被当作大魔头抓起来吗?” 顾末泽看着他,听到这句半威胁的话语,俊脸露出错愕与疑惑,后知后觉道:“你是来救我吗?” 闻秋时心道:一半一半。 毕竟打起来,死伤惨重的不一定是谁,说不定外面那些人全灭了呢。 话到嘴边,他斟酌道:“当然是来救你,我总不能丢下你不管。” 这话倒也有几分真心,说来奇怪,闻秋时一看到顾末泽,总感觉脑海里有个声音徘徊,像在说:“别丢下我,留在我身边可以么。” 细细一听,嗓音有些像顾末泽,但是透着几分稚气。 闻秋时估摸着石洞里被咬的时候,顾末泽可能给他下蛊了,不然他现在怎么变得奇奇怪怪。 对顾末泽的容忍程度,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 闻秋时甚至怀疑顾末泽这会就算按着他再咬一遍,他都能容忍对方在眼前继续蹦跶。 闻秋时难以理解地摇摇头,这时,腰间忽然多了一只手。 若火匕不知何时插在楼栏上,顾末泽将手上的血擦拭干净,随后揽住闻秋时的腰,将人骤然拉近,几乎贴在他身上。 脚步一转,青年后背撞上栏杆。 高大的身形倾压过来,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将闻秋时牢牢禁锢在怀里。 “不怕吗?” 顾末泽眼眸猩红,下巴轻柔地擦过闻秋时一缕发丝,贴着他耳边,低声询问。 “他们都逃了,你怎么逃到我面前来了,你难道不知,我现在最不能见的就是你吗。” 什么只要北域需要,郁沉炎需要,他闻郁就会在...... 顾末泽恨不得掐住青年脖颈,让他把曾经说过的话咽回去,但他连质问都不敢,毕竟在他触及不到的过往,闻秋时身边的人各个都比他重要。 谁都能让闻秋时为之舍弃他。 顾末泽手背青筋暴突,垂眸看着怀里脸色苍白的青年,眼神阴鸷,似乎在打量势在必得的猎物,琢磨着从哪下手。 闻秋时长睫轻颤,被吓得不轻。 但不是被身前之人吓得,他被按在栏杆上,顾末泽撑在左右的手掌力道极大,让抵在他腰间的木栏抖动,有摇摇欲坠之势。 随时可能断裂。 坠下楼的危机感充斥在闻秋时脑海里,让他意识有些混乱,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只想远离这个危险地方。 但他被顾末泽禁锢在怀里,无处可逃。 “别在这,换个地方说话,” 他嗓音泛着轻颤。 不曾想下刻,腰身一紧,后背悬空了。 闻秋时微睁大眼,整个人僵硬地坐在直长栏杆上,后背没有一点支撑,唯有一只手扶在腰间。 青年长睫低颤。 顾末泽倾身逼近,半抱着无处可逃的人。 他低下头,脸颊埋在闻秋时颈间,嗅着令人心安的气息,温热吐息掠过白皙细嫩的肌肤。 “抱着我,师叔,” 顾末泽嗓音低沉:“你只能倚在我身上。” 第9章 楼外整条街行人尽数散去,身着蓝底白纹的天宗弟子守在四周,还有些灵宗弟子混杂其中。 牧清元等人立在门口,面色凝重。 揽月城主正巧不在府上,出城迎远道而来的楚柏月,楚家主赶来倒是件好事,他修为高深,足以主持大局。 但等他赶来,还要些许时间,不知里面情形如何。 大阵布好后,牧清元沉吟片刻,下决心道:“七师叔在里面,先进去救人。” 其余弟子立即聚拢过来,剑刃出鞘,楚柏阳见状与灵宗同门一并走来,冷哼了声:“是你师叔,不也是顾末泽师叔么,难不成他真敢做欺师灭祖,大逆不道之事。” 牧清元瞥了眼他,并不作答,青霜剑开路,大门被一剑轰开。 众人涌入。 酒楼内一片寂静。 空中飘荡着细小尘埃,昏暗的光线笼罩在高悬的楼栏,其间两道身影宛如耳鬓厮磨般,亲密地贴在一起。 细看之下。 身形清瘦的青年坐在木栏上,乌发散乱,一只修长的手扶在他细瘦腰身,隔着层单薄衣料,拇指紧扣。 他像是害怕极了。 身子在顾末泽的禁锢下轻颤,玉白的手抓住对方衣袖,指尖发白。 闯入的众人愣住,只看了个背影,脑海中已忍不住描绘青年正面模样,许是红了眼眶,在无力推拒中低泣求饶。 不少年轻弟子脸颊烫了起来,有些无措地握紧手中灵剑。 似乎察觉到诸多目光,埋在青年颈间的头缓缓抬起。 褪去血色的眼睛望向一群不速之客,尽管俊脸满是不悦,但年轻男子眉间出奇的没有戾气。 他扣住闻秋时后脑,按入颈窝。 “出去。” 顾末泽嗓音沉沉响起,像一只护食的凶兽。 “再看挖了你们的眼。” 众人:“......” 闻秋时几乎动弹不得,高空坠感让他心弦紧绷,仅存的理智让悬着的双腿没有缠上身前之人的腰。 他抓着顾末泽,有些受不了了。 “放我下来......”弄死你。 闻言,顾末泽扣住他细软腰肢的手又紧了紧,像要人揉进骨血里。 “不放。” 话语落下,他发现怀里的人轻咳一声,气晕了。 *** 闻秋时从客栈醒来,扶着额头坐起身,左手还紧攥着小片衣布。 “他人呢?” 床边堆了一群弟子,闻秋时松开被捏皱的碎布,“这是什么,让顾末泽滚过来。” 刚苏醒的人嗓音沙哑。 纵使充满怒气,听着也无任何威慑力,反而透出一抹脆弱感。 听得人心都软了。 “这是顾末泽的衣物,抱长老回来后,长老扯着他的衣袖不撒手,他待了会,撕下这物走了。” 张简简蹲在床边,扬起清秀脸颊,“长老莫气,顾末泽行为向来乖张,此事已禀报宗主,宗主定会为长老主持公道。” 闻秋时一顿。 原主的宗主大师兄知晓了,会如何,都是千年老狐狸,他不可能像眼前这些年轻弟子般毫无察觉。 闻秋时皱了皱眉,找顾末泽算账的心思压了下来。 他如今没有修为,又身无分文,对大陆一切都不熟悉,身份暴露无处可逃。 闻秋时掀被下床,决定出趟门。 半个时辰前乌云散去,午后天气重新恢复了炎热,闻秋时出客栈没一会儿便汗如雨下。 他左手搭在额前,四处张望,忽然感到从东边吹来了一阵风。 打在脸上,带着丝丝冰凉。 闻秋时微眯起眼,仰头朝东街望去,只见半空飘着数道灵符,淡芒划过,化作一缕缕凉风。 闻秋时脚步一转,往东街走去。 之前他还在纳闷,听闻总符会坐落在揽月城,此处是修真界所有符篆师向往之地,怎么在城内一张符没见到,原来都聚集在东街。 从街口望去,两侧立着各级符篆师,摆放着品级不一的灵符,前来买符的修士络绎不绝,整条街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闻秋时方才所见的灵符,出自一片专供人练符的区域,里面备有纸笔朱砂,缴纳灵石即可进去。 此时烈阳高照,热浪围城,绝大多数符师都选择了解热的灵符。 闻秋时心有些痒。 他摸摸余下灵石,踌躇片刻,大步迈入其中。 结界内凉爽许多,风符、水符、冰符漫天乱飞,闻秋时找空位期间被一张水符击中脸,好在这符威力不大,权当洗了洗脸。 他找到一处空位,视线落在面前书案,抬手触上符纸,心头一下热了起来。 结界内,纸笔摩挲声唰唰不停。 掷向半空的各类灵符光芒交错,在烈阳下,喧闹无序的进行着。 闻秋时拢起常年披散的乌发,用一条淡青发带束起,轻垂背后,一张被几缕发丝遮挡的脸颊,完全露了出来。 街道人群中,不放心地跟着闻秋时的众弟子,视线朝结界内透去,在众多练符者间一眼寻到人。 无他。 他们长老混在其中,出众的外貌过于吸人眼球。 青年露出细长脖颈,白得晃眼。 低头制符时,方才灵符残留的水滴沿脸侧滑落,与睫上水珠,一起散出细碎光芒。 隔着结界,都看得一清二楚。 张简简磕磕绊绊道:“好、好看。” 其余人也有些愣神,总觉得束发提笔的闻秋时,变得与平日有些不同。 “长老不会真的要画符吧,难道他在后山练符数年的事是真的?” “还能有假,你看闻长老提笔了!是要画符!” “不可能,是不是在装模作......” 最后话说的弟子遥遥望去,看到闻秋时动笔的刹那,话尾止住,“样”字堵在了嘴里,再也吐不出来。 午后阳光猛烈。 街边绿荫经过一上午洗礼,叶片都显得有些萎靡,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路边茶馆挤满乘凉客人。 整个揽月城弥漫着炎热气息。 而闻秋时落笔的刹那,空气中的燥热仿佛被斩断源头,伴随他手肘划动,笔尖在宣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四面八方有清风徐来,将夏日炎热吹散的一干二净。 墨汁在空白的宣纸绽开,一条条优美的线条交错,逐渐汇成复杂的符文。 青年右手执笔,脸色随着符文成形,愈发苍白,一双眼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这方天地,只存在他和眼前未完成的灵符。 任外界如何喧闹,带不走他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天空大片白云拂过,遮住了烈阳。 清风抵达到揽月城各个角落,街边枝上绿叶轻摇,重新绽出勃勃生机,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渐渐停下,衣襟在风中泛起波澜,对于忽然褪去炎热的天气显得茫然,却是长舒口气。 带来清凉的微风,眨眼席卷了整个城池。 万里春风,拂过心田。 张简简几人呆愣在原地,看着肩侧发丝轻舞的人,半晌没缓过神来。 他们对符术所知甚少,即便如此,也感觉到巨大的震撼,指尖都止不住颤动起来。 不远处,暗中跟随的牧清元手掌搭在结界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闻秋时,嘴唇翕动,久久不能恢复如常。 青年执笔画符的身影,仿佛伫立在旁人穷其一生都抵达不了的高处。 这绝不是他七师叔,绝不是! 从前往揽月城的路上牧清元便在怀疑的心,此刻砰砰直跳。 此人是......是他吗。 与此同时,城门口。 被众人簇拥着的男人,缓步迈入城内,玉冠束发,面容俊雅无双,引得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凝望。 行步中,一缕轻风吹来。 男子不自觉停下脚步,抬起手,细柔的风缠绕指尖,久久不消。 楚柏月神色温柔了几分,恍然间,看到多年前一个执笔画符的身影。 少年抬头,眉间好似藏着风花雪月,勾唇浅笑的模样,令世间千万风景,刹那失色。 第10章 画灵符并非易事,各类符的图案铭文繁琐复杂,没有强大的记忆,穷极一生也难掌握多少。 即使牢记于心,画技不好,落笔有了偏差,最后符威也天差地别。 且制符过程尤为耗费心神。 闻秋时画符时,沉浸于笔触符纸,浓墨在手下绽开绘成符文的模样,清风拂过白皙脸颊,只觉无与伦比的舒适畅快。 但落完笔,身体后知后觉疲倦起来,他抬起头,四周景象变得虚幻,冷汗浸湿额头。 闻秋时放下笔,细长的十指撑在桌案,清瘦的身形微晃,方才画符时睥睨世间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微蹙眉头,唇瓣失了血色,重新变为一副羸弱的模样。 他抬眸不知望向何处,长睫轻颤,强撑着昏沉的意识离开,脚步虚浮间,一只手扶住他胳膊。 “七师叔?” 一个清润的嗓音响起。 闻秋时顿了顿,看清眼前是牧清元,朝他略一颔首,“你不是去处理招收弟子事宜了么。” 揽月城近来有三件大事。 宗派仙门在此统一招收弟子,天下凡有修道之心者都从五湖四海赶来了。另有符道大会,修真界所有符篆师最关切之事。还有件喜事,少城主喜结良缘,将在近期大摆宴席。 其他宗派多由长老负责招收新人,天宗这些责任则尽数落在牧清元这个大弟子身上,因而,牧清元并无其他弟子那般清闲,闻秋时醒来时,就没见到他身影,听闻与其他宗派商议明日招收弟子之事了。 “已处理妥当,”牧清元一只手轻扶着他,另手规矩地负在身后,“七师叔可是累了。” 闻秋时心道不是累了,是快倒了。 不过这话怎么都不能说出口,他浅笑了下:“尚可,不必相扶。” 他这个甩手长老,就不给忙碌的大弟子添麻烦了。 牧清元迟疑地松了手,随后一转身,半蹲在面色苍白的青年面前。 闻秋时愣了下。 他看着背对着他蹲下的身影,迟迟没反应过来,直到牧清元轻声道:“七师叔不必强撑,我背你回去。” 闻秋时有些傻眼,赶来的张简简等人表情也十分称奇。 牧清元身为天宗主首徒,自幼就广受瞩目,肩负重任,他也不负众望,早早成长为修真界新生一代的领军人物。谁都知道,来日天宗主之位必是他的,往后大陆执掌风云必有他一席之地。 认识牧清元的人,比认识大多门派宗主的人都多,此时这边动静,已经引起了左右注意。 周围响起低声议论,目光多落在闻秋时身上,带着好奇打量。 闻秋时眉头蹙着,毫不犹豫拒绝了。 他只是有些眩晕,立在原地休息一会便可,还没娇弱到要一个后辈背着。 “七师叔更喜欢被抱着吗?” 在他摆手之际,牧清元未回头,只意味不明道,“我记得顾师弟抱过七师叔,不止一次,七师叔未曾拒绝。” 闻秋时一噎,见身前蹲着的年轻弟子有起身之势,忙不迭地压上去。 “莫要跟他学坏了!那是对师叔的大不敬!” “你想跟他一样气死我吗?!” 谈及顾末泽,青年恹恹的神情都气到振奋起来,趴到大师侄宽背上,仍喋喋不休,“他这人字典里应该没有忍耐两字,太恣意张狂了......不过,也是没有人教过他的缘故。” 牧清元耳侧被轻浅的呼吸掠过,泛起些许痒意。 他耳梢微红,微侧了侧头,片刻俊逸脸庞露出一抹笑意:“顾师弟向来如此,我倒有些羡慕他。” 闻秋时不置可否。 牧清元与顾末泽虽是师兄弟,但着实没什么情谊。事实上,牧清元对其他弟子都极好,唯独对这师弟,表现得有些冷漠。 倒不是刻意针对,只是下意识避开。 他爹娘曾是天宗长老,原主的师兄师姐,除魔大战中,尚且年幼的牧清元曾亲眼目睹爹娘死在魔君夙夜手上,因而,很早就隐约察觉到顾末泽身份的他,面对这师弟心情尤为复杂。 不过即便如此,原著里,后来成为天宗主的牧清元,仍旧完美诠释了一个以守护天下为己任的修道人士模样,在顾末泽被陷害污蔑时,未曾以仇人之子的偏见对待,坚持有铁证才肯出手。 那时他已是当之无愧的正道领袖,除了面对灵宗主南独伊总莫名失了智般,没有其他瑕疵。 闻秋时眨眨眼,在清爽舒适的天气里,眉眼露出懒倦,忍不住闭了闭眼。 没多久,困意环绕之际,闻秋时发现四周变安静了,背着他的牧师侄停下脚步,背脊微微绷紧。 闻秋时长睫微动,正打算睁眼,耳边传来一个如雷贯耳的称谓。 “柏月家主。” 闻秋时:“?!” 他堪堪止住动作,一双眸继续阖着,脸颊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埋在牧清元后颈间。 不可。 他得装睡,否则在众目睽睽下,要学原主一般对楚柏月“发疯”痴缠,才能不被怀疑身份。 太难为他这个小道士了。 天宗一群弟子,看着前方宛如众星捧月走来的男子,玉润俊颜,齐齐僵在原地。 除了牧清元微微皱眉,不动声色颔首行礼外,其余人扭着脑袋,视线落在牧同门背上的身影,心脏几乎快跳出胸膛。 千万别醒! 都十年了,若大庭广众下,再抱着楚家主大腿哭诉爱意,死性不改,会令整个天宗再次蒙羞啊!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祈祷感动了上苍。 楚家主淡漠的眸光扫过,未作停顿地离去,直到与他擦过,青年浑身上下连手指尖都没动一下,睡得不能再沉。 正当众弟子松口气时,远去的脚步一顿。 “慢着。” 一个轻淡的嗓音响起。 这两字扣在众人心头,不轻不重,但匆忙离去的步伐不受控制地停下。 大陆称谓以尊为首,如圣尊,接着是君,仙君魔君,再然后便是主,域主宗主家主等。 如今在各方之主中,楚柏月是最得人心者,颇有当年圣尊的风范。 天宗众弟子也认为其十分温和可亲,但此时才发现,有人将楚柏月看作圣尊之后,或许不是因为性格温和,而是其在温声细语间透出的无上威压。 透着不可忤逆的意味。 众人汗如雨下。 本以为安然无事的闻秋时,在楚柏月浅眸扫来的刹那,身形若有所感的僵了僵,如芒在背。 一阵轻风穿过街道,青年细长的发丝不知何时散开。 乌发披在肩头。 楚柏月拾起脚边发带,缓步走向趴在牧清元背上一动不动的人。 闻秋时双眼紧闭,看不到外面场景,感觉到身后楚柏月逼近,脑袋又向下埋了埋,心道: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我就扑上去装疯了! “你的东西掉了。” 忽而,楚柏月的声音近在咫尺。 ——你的东西。 闻秋时清楚认知到楚柏月知道人醒着,在对他说话。 但闻秋时装死有一手,都是在道观师父面前练出来的,用戒尺打他都能装得呼呼大睡。 四周陷入短暂静默。 青年在人背后埋着脸,遮住面容,两只细瘦的手腕搁在牧清元肩处,任外界如何情形,他自不动如山。 楚柏月眸光微转,落在半截皓腕上。 楚柏月伸出手,淡青发带握在修长有力的手中,随后被他缠在闻秋时的细腕。 发缎贴上肌肤,泛着冰凉。 闻秋时闭着双眸,心弦紧绷,整整三圈的缠绕后,楚柏月面无表情地松系了个结,收回手的时候。 青年长睫忽地颤了颤。 闻秋时感觉到楚柏月收手的刹那,温热的指腹若有若无地擦过他肌肤,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拨了两下他手腕系着的血色铃铛。 四周无人察觉。 闻秋时:“......” 竟然暗中撩拨他的小铃铛,可恶。 回客栈的路上,闻秋时后知后觉发带掉的不对劲,风刮到楚柏月脚边更为可疑。 多半一开始就冲血铃铛来的。 闻秋时微眯起眼,在牧清元替他合上房门后,披着乌色长发坐在床榻上。 他支膝托腮,垂眸打量手腕上的发带与血铃铛,来回转了转,正打算解开时,淡青发缎被一抹灵力截断,落在榻上。 “师叔遇到了谁?” 耳边响起一个微哑的声音。 顾末泽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榻前,带着森冷至极的寒意,倾身逼近,侵略性十足的深邃五官在闻秋时眸中放大。 他看起来怒不可遏,扣住床上青年的手腕。 然后在其的注视下,顾末泽脑袋微侧,垂在削瘦的肩膀上,整个人倏地倒在了闻秋时身上。 闻秋时:“?!” 他被压倒在软榻上,拍了拍身上的人。 顾末泽浑身冷得刺骨,一手抓着他手腕,另手搂着细软腰身,将人牢牢圈在怀里后,垂眸失去意识。 闻秋时:“......” 他知道顾末泽怎么了。 一片静谧中,被压在身下的青年冷笑了声,玉白的手展开,无情伸向埋在他颈间的脑袋。 捏住顾末泽英俊脸颊,在极佳的手感中,闻秋时宛如揪面团般,用力往外扯了扯。 不是很能么。 敢把他放在楼栏上威胁,怎么这会没有还手之力了。 小混蛋也有今天。 第11章 捏了好一会儿。 闻秋时掰开握住他细腕的手,从圈禁中挣脱出来,手掌落在顾末泽胸膛。 隔着天云服,森冷寒气绕上指尖,闻秋时眉头微皱,看了看昏厥中的人,几许道:“不要命了。” 晌午酒楼伏魂珠作祟,顾末泽戾气环身,险些失控,幸而未酿成大祸,随后离去应当是为了找地方压制伏魂珠。 一般这种时候,顾末泽会找个隐蔽安全的地方,以免受到外界干扰。 原著里唯一失误的一次,他一边抵御前来诛杀他的正道人士,一边忍受伏魂珠反噬,险些命丧黄泉。 此刻闻秋时几乎察觉不到顾末泽心跳,微弱到极致,若未猜错,顾末泽在压制伏魂珠期间,不知为何强行中断了,才遭到反噬,变得浑身冰冷,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闻秋时思忖片刻,下床走到书案旁,提笔画了张符,随后倒了杯茶,倚在屏风休息等待。 不多时,脸色微白的顾末泽睁开眼,视线一转落在他身上。 闻秋时手腕上的铃铛轻响,回应似地摇了下。 “谁动过?” 闻秋时纳闷起来。 难不成在顾末泽眼里,他没有半点危险性,分明是刀俎下的鱼肉,还有闲情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放下茶盏,立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动弹不得的人。 “这幅模样落在我手上,当真不怕吗?” 顾末泽体内灵力与伏魂珠两股力量争斗得厉害,眉眼充满戾气,正寒声开口,指腹触碰到柔软的东西,他摸了摸搭在身上的被褥,愣了下。 “给我盖的么。” 声音带着些许茫然。 闻秋时笑得温柔:“给你裹尸的。” 顾末泽:“......” 闻秋时俯身,手缓缓伸向他:“还记得酒楼威胁我的事吗。” 顾末泽皱眉:“不会再犯了。” 闻秋时手一顿,没料到他这么快认错,颇为遗憾地收回手,“知错能改,善莫大......” “二楼太低,效果微乎其微。” 侧卧在榻的年轻男子眼神忽地阴郁,盯着床边沉下脸的青年,语气懊恼,“师叔到最后都没有倚着我,以后我带师叔去千层塔上,师叔......” “你说什么?” 闻秋时冷声打断,脸上是顾末泽未曾见过的怒色,左手细长的手指曲起,呈鹰爪样朝他伸来。 杀气腾腾,像要捏碎他的脖子。 顾末泽薄唇紧抿:“没人能杀得了我。” 他话说的冷硬,表情却显得有些复杂,漆黑的眼睛一眨不住盯着闻秋时,眼底血色涌起。 “待我恢复,不仅要将你掳到千层塔,还要将你......唔。” 室内响起含混不清的声音,顾末泽脸颊被揪住,往外拉扯,嘴里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他微睁大眼,察觉脸上痛意,半晌没反应过来。 不是,不是该扼住他脖子么。 为何落到了脸上。 “还敢吗?” 闻秋时清越的嗓音传来。 顾末泽愣住,右脸被扯红大半,一根根黑色眼睫上下动了动,凝视着朝他挑眉的青年。 许久后,他才回过神,神色间的冷戾散去。 “还敢。” 语气弱了几分,但依旧坚定不动摇,颇有宁死不屈的模样。 闻秋时:“?!” 他正开口,手指一疼,顾末泽侧过脸,趁他不注意咬了上去。 柔白的指尖被咬破。 闻秋时皱眉,垂眸对上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 顾末泽薄唇染上他的鲜血,笑得邪恣,像个没有理智的疯子,“我不仅要让你只能倚着我,还要让你的眼里只有我。” 话落。 他修长的手扣住闻秋时细腕,恢复灵力的刹那,将人拽到下来,抚着白皙脸颊,方才几近停止的心跳热烈跳动着。 客栈房间灵气一凝,仿佛有根弦被骤然拉紧。 顾末泽凝望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神深幽,像是穿透了青年皮囊,在与藏在里面的神魂对视。 顾末泽喉结滚动了下。 不知名的燥意再次席卷而来,充斥在心间,连他寒冷的身体都热了起来。 顾末泽神色露出些许迷茫,不得章法地将头埋入闻秋时颈间,嗅着轻浅熟悉的气息,下颌蹭了蹭青年细软发丝。 半晌,他嗓音低哑道:“师叔,你哭给我看好不好。” 心间腾起的燥意找不到发泄方向,顾末泽仅依稀察觉到,他想看面前的人红眼低泣的模样,迫切的想,心里像着了火般。 闻秋时:“......” 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忍无可忍摸出一张符,按在顾末泽在他颈侧乱动的脑袋。 “定——!” 顾末泽表情僵住,唯有流转的眸光露出惊讶,整个人动弹不得地被闻秋时塞进被窝。 “老实在这待半个时辰。” 没想到用灵符对付的第一个人,会是顾末泽。 闻秋时理了理凌乱衣襟,离榻回到书案,画了会儿符,在只剩盏茶时间时,他揣上两张灵符,朝眼神晦暗的顾末泽招招手,唇角微勾,倒退着浅笑离开。 合上门后,闻秋时转过身,正瞧看到走来的张简简等人。 “长老去哪?” 抬头看到闻秋时一袭青衣,要出门的模样,众弟子脸色大变,如临大敌。 闻长老可是知道楚家主抵达揽月城了?可是想趁他们不注意出去寻人?可是要死皮赖脸地继续纠缠人家?! 众人越想心越沉到谷底。 “长老,我今日绝不放你出这个门!”张简简展开双臂,恨铁不成钢道,“楚家主对你无意,你何必强求,去了也是自讨苦吃!” 闻秋时眨眨眼:“谁说我去寻他,我去赚钱。” 听罢,众弟子面面相觑,看样子有些不可置信,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长老怎么可能......” “你们不懂,我是不会去见他的,因为,” 面对一群狐疑的视线,青年眼睫低垂,脸上露出落寞之色,随后轻咳出声,嗓音包含痛苦与无奈。 “因为现在的我……不配!” 张简简瞪大眼睛,张了张嘴欲说什么,闻秋时一摆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借口,一个不用疯缠楚柏月的借口。 “我如今修为尽废,早已配不上他,与其水中捞月,不如从此远远看着他。” “只要他安好,便是晴天!” 听完闻秋时一席话,众弟子心神俱震,嘴唇颤动,迟迟说不出话来。 一面处于长老竟然放下情爱的喜悦,一面止不住心疼。 对于一个自幼修行的人来讲,没有什么比被废修为更受打击的了,换位思考,若是他们处于闻长老的境地,变成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废人,只怕早已撑不住了。 一时间,天宗众弟子心里的怜惜达到极致,即使说完这话的闻秋时面无表情,好似念稿子般,也变成他们眼中的故作坚强。 张简简抢先开口:“长老方才说出去做什么?不如我来效劳。” 闻秋时:“赚钱。” 张简简毫不犹豫道:“好,我这就去帮长老......赚钱?!” 闻秋时点点头,如今一穷二白,做事不方便。 东大街是买卖灵符的地方,他身上还有些许灵石,用来买点笔墨符纸,制符售卖再好不过。 张简简听完他的打算,立即想阻止,但转念一想,心里涌起辛酸。 张简简耸耸鼻尖:“堂堂长老,竟然沦落到亲自到街边卖符赚钱,咱们天宗果然如外界所说,穷到家了。” 他身旁弟子叹口气:“比起灵宗确实如此,你瞧灵宗收的都是世家子弟,各个富得流油,家里贡献给宗门的灵石堆积如山,我等实在有心无力。” 几个年轻弟子摸着扁扁的储物袋,想起宗门处境,悲从中来,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 闻秋时瞠目结舌:“哭什么?不就是灵石吗!改日有空我带你们去挖最大的灵石矿,到时候动作麻利点。” 原著有剧情围绕灵石矿里展开,其间记载了尚未出世的灵矿,闻秋时早打算好了,等他在大陆站稳脚步,就带上麻袋去挖。 众弟子只当他在说笑。 几许,张简简掏出一个狐狸面具:“长老你戴上,以免被认出身份。” “不戴,我不是藏头露尾之辈,” 闻秋时蹙眉,颇为生气,“仙宗长老卖灵符怎么了?哪丢人了!” 张简简摇头:“长老误会了。” 他正色道:“今日城内来了许多楚家子弟,还有南岭修士。里面南绮罗姑姑的倾慕者众多,若长老在街上被认出,别说卖符,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问题!” “可笑,我会怕他们?” 闻秋时哼笑,随后拿过面具反复看了看,沉吟道,“不过这狐狸面具挺好看的,戴上也无妨。” 话落他将面具戴在脸上,轻甩袖袍,提步离开了。 众弟子注视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不由出声感叹。 “长老虽然修为尽失,但这胆魄无人能及!” “是啊!方才言语间,对于我们所担心的东西,长老只是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脸上不见半点畏惧!” “这才是我们天宗长老该有的模样啊!” 但很快,他们还没夸赞完,视线中那道发着光的身影又折了回来。 青年挽起衣袖,露出袖口银线绣制的‘闻秋时’三个小字,气到雪白脸腮微微鼓起。 “有多余的弟子服么,长老服好生明显,还有我的名字,可恶。” 众人:“......” 第12章 东街。 闻秋时在路边捡了个木墩,擦擦灰尘当座椅,带着两张驱邪符混入东街摊铺。 他之前观察过,驱邪符卖的最好,老少皆宜,实乃修士居家出门必备之灵符,他画了两张驱邪符,其余符纸择客而画。 闻秋时打听完灵符卖价,欲在后面加三个零,但念及初来乍到,要讲符德,含泪减了个零。 “驱邪符,一万一张。” 七个行云流水的大字写在木板,竖在小摊前。 旁边卖符的大师瞄了眼,好心道:“小友,我瞧你这符不错,一万两亏了。” 闻秋时微笑:“是灵石。” 他的灵符是整条街最靓的崽,值得。 “......”王大师干笑两声,“初入符道,年轻人有自信是好事。” 另边卖符者,见他脸色一言难尽,问了句。 “没事,”王大师道,“遇到个小傻子。” 闻秋时:“......” 街上摆摊卖符者多长期驻扎在东街,彼此都十分熟悉,没人买符的时候,便聚在一起闲谈。 闻秋时搬起木墩,不请自到。 “小友是天宗弟子吧,怎么称呼?”符篆师虽然在大陆稀少尊贵,但此处都是些初级符师,没什么架子,十分和善。 “姓闻,”闻秋时道。 在他边上卖符的王大师笑出声:“你们劝劝他,驱邪符要一万灵石,高级灵符都值不了这么多!” 闻秋时在道观修习,从未听过符分等级,他估摸了下这里初级符的威力,道:“我这灵符不低于高级符。” 周围符师一愣,笑得前仰后俯。 “修真界灵符种类繁多,可分为初、中、高品级,再往上,则是地级、天级,至于传说中的神级,相传符主曾画过一张,但此符不知踪迹,” 一人边笑边提醒道,“小友难道想说自己的符是地级?” 地符师已是凤毛麟角,整个大陆不超过百位,谁会来路边自降身份摆摊。 “不是地级,”闻秋时琢磨道,“我的至少是天符。” 四周笑声一顿,位置相邻的王大师看向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仙家子弟。 “如今世上能制出天符的仅两位,符老祖和灵宗南独伊,闻小友你这牛皮吹上天了!” 闻秋时听见南独伊的名字,有些惊讶。 原著里,未曾写过南独伊会制符,想不到在符道天赋这么高,不过思及南独伊在书里拥有的极强气运,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提起南独伊,不少人脸上露出敬佩的表情。 “南长老确实是继符主之后的第一人啊,天赋异禀,旁人羡慕不来!” “听闻相貌也极为出众?” “姐姐南绮罗曾是修真界第一美人,他自然不会差到哪去。” “话说回来,南张老此次随带队来揽月城,是为了那件宝物吧,”说话之人左右张望后,放低声音,“那可是符主生前之物!” 听到符主两字,闻秋时竖起耳朵听了半晌。 符道大会每年在揽月城举行,意在给天下符师提供交流符术的场地,期间设有比试,众符师同台竞技,检验展示自身符术。创办至今,不少符师在大会上一战成名,加上奖励丰厚,对于众符师吸引力十足。 而今年的符比,因为前不久流传出的一则消息,震动了整个符界,掀起了一番参加符比的狂潮。 “你是说天篆笔?听到些风声。这可是符主画符专用的笔,还是圣尊取神木亲手雕刻而成,北域当真舍得呀!” “不是北域舍得,是北域主舍得,天篆笔一直在他手上,他若要留,就是扔在地上旁人也不敢捡。” “唉,想不到他对符主厌恶到这种地步,咱们圣尊泉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 “小点声,这种事不是我们能评头论足的。” ...... 临近傍晚,街上越发热闹。 闻秋时左边王大师,右侧张大师,已经卖了百来张灵符,侧头一瞧,闻小友坐在树桩上,支着下颌歪着头,看样子睡得正香。 两人暗自摇头,收回视线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在街上大摇大摆的公子,忙推了推他:“醒醒,闻小友!” 闻秋时被左右拉推,睁眼茫然望了眼四周,听见有人道:“付得起一万灵石的人来了!” 闻秋时一激灵,视线在街上扫视,看到在酒楼见过的人影,眸光微亮。 “这摊,这摊,这摊......” 贾棠沿街走过,一路用折扇轻点街边卖符的摊位,“都买了。” 身后小厮一边扔灵石一边道:“少爷,会不会买太多了。阁主是要你物色出众的符篆师,不是买灵符屯着。” “要你多嘴,这不是爹马上到了,来不得及物色符师只能买灵符充数了么!” 贾棠合上折扇,俊朗的脸庞露出浮躁之色,“我今日总心神不宁,一会喜鹊落肩,一会乌云临头,切莫烦我。” 小厮心头一惊,道:“少爷要是觉得不对劲,快说几句好话,去去晦气!” 他自幼跟在左右,对贾家这位少爷了如指掌。 贾棠逢赌必赢,且凡他所愿说出的话,十之八九都能成真,让见多识广的贾阁主都连连称奇。 贾棠捂捂心口,手指上的五枚储物戒炫彩夺目,引得不少路人露出艳羡表情。 “我感觉今日要遇到一位神仙,”贾棠旁若无人的嘀咕起来,仿佛在进行某种高深莫测的吟唱,“要不就是个美人,或者......” 贾棠一抬头,眸光忽而瞥见一个纤瘦身影。 那人带着青狐面具,穿着天云服,乌发雪肤,一双露在外面的手细长漂亮。 贾棠顿在原地,突然悟了。 原来遇到命定之人了! 他果断疾步上前:“这摊的灵符,买了。” “一万一张?”紧跟的随从看着摊前竖板,瞪大眼睛,“少爷,这是把人当傻子!” “安静,我自有深意,”贾棠语气不耐,转脸面对摊主温声细语道,“只有这两张符吗?” 闻秋时脸颊藏在面具后,挑了下眉。 买符不盯着符看,盯着他看做什么,难不成看上狐狸面具了,“若要其他符,我也可以马上给你画。” 贾棠一听清越的嗓音,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怎么听起来像个男的? 他略一沉吟,恍然大悟般露出笑意,“你会画什么符。” 闻秋时:“得看你想要什么符。” “若我不想要符,想要其他的呢。”贾棠伸手,覆在闻秋时拿符纸的手上,拇指小心翼翼又充满暗示性地摩挲了下。 闻秋时:“......”不对劲。 原著中,诸如牧清元、楚柏阳这类的重要男配,对南独伊明里暗里都有爱慕之情。但贾棠这人,从头到尾只喜欢姑娘,大概就是因为如此,显得与南独伊这边阵营格格不入。 在结局的决战中,身为天地阁主的贾棠两不相帮,不过从某种程度上,他不出手,就是变相帮顾末泽。 贾棠小心触碰了下白皙如玉的手,唇角缓缓扬起。 触感细腻,肌肤光滑,女扮男装没错了,瞒得了旁人可瞒不了他。以他久经沙场的眼光,这位必定是个美人,他的直觉果然没错! 贾棠骤然寻到了宝,一脸兴奋。 在闻秋时逐渐眯起的眼睛中,噼里啪啦问了起来:“妹妹芳名?”“今年几岁,可有婚配?”“天宗我熟人多,怎么没见过你?”“能否把面具摘了,让在下一睹芳容?” “少爷!你在胡说什么呢!”随从赶忙打断,“这一看就是男弟子啊!” “你有我观察入微吗?我说的话什么时候错过,”贾棠一指闻秋时露出的皓腕,“哪有男弟子这么细皮嫩肉,况且,还没我高。” 闻秋时嘴角一抽,正欲说话,贾棠将随从一把推开,转而凑到他面前:“这样,你把面具摘了,我连没画的符纸都一并买了。” “少爷万万不可!” “滚。” 街上行人止步,围观到这一幕,皆愤概不已,贾棠完全是一个恶霸。 “好歹是天地阁小少爷,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呸!” “阁主太宠这小儿了,养成了骄纵的败家子,幸好兄弟姐妹多,不然天地阁迟早毁在他手上。” “早听闻他是个登徒浪子,今日一见,岂止!简直是世家子弟的败类!难怪各宗各派都将他拒之门外,有钱都行不通。” ...... 四周指责铺天盖地,快被口水淹没的贾棠面不改色,置若罔闻,唯独见闻秋时一言不发,以为把人吓住了,当即道:“我以姓名起誓,就验个真假,只要你摘掉面具让我看看就行。” “当然,”贾棠手中折扇一摇,配上华服衣冠,亦是人模人样,“若想与小爷共度良宵,也不是没可能。” 闻秋时:“你就那么笃定我是女弟子?” 贾棠意味深长:“我的直觉不会错,我说的话也不会错。” 闻秋时点点头:“行,摘就摘。” 贾棠喜上眉梢,随后听见“噔——”的声。 闻秋时右脚搁上桌沿,左脚顺势一搭,细长笔直的双腿横在贾棠面前,轻晃足尖,大爷似地看着他。 “灵石不够,再加。” 贾棠心头一跳。 原来不是妹妹,是姐姐,好野。 他喜欢...... “少爷,不值当!不能再多了!他分明把你当傻......” “滚蛋。” 贾棠将小厮腰间的储物袋拿到手,再一脚踹开,“摘面具,这里面五十万灵石就都是你的!” 四周谩骂声渐弱,看向贾昧的目光从恶霸变为散财童子,表情一言难尽。 败家玩意! 有本事放开那弟子冲我来! 在周遭一圈注视下,闻秋时将贾棠递来的储物袋撇开,“我突然不想要灵石了。” 众人:“?”是不是傻! “我看中你身上一样东西,” 闻秋时眸光微闪,原著里贾棠逢赌必赢,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也尤为自信,不如,“不如我们来打赌,我若不是你认为的女弟子,你把那东西送给我。” 贾棠:“小爷身上宝贝太多了,你要哪样?” 闻秋时指向他手:“我要一枚储物戒。” “万万不可!简直荒诞!” 贾棠难得没打断小厮的话,盯着手指上华光溢彩的储物戒,在小厮死命劝谏中,露出几分犹豫。 储物戒他一共就五个,价值不是用灵石可以衡量,虽然他不可能输,但万一真输了,被他爹知道,能把他屁股打开花。 踌躇间,贾棠听到一声嗤笑:“罢了。不如这样,你唤一声好哥哥,我扔掉面具。” 小厮连连点头:“这个好!” “好个屁,”贾棠暴怒,“这人在故意羞辱我,对我用激将法!” 小厮:“少爷圣明,绝对不会中这种低劣的......” 贾棠:“行!就赌储物戒!” 小厮腿一软,摔倒在地。 “这下能摘了吗,”贾棠瞪大眼睛等着,没想到双手抱臂的人朝他扬扬精致下巴,“你来摘,好歹是一枚储物戒换来的。” 贾棠愣了下,自动忽略后句,脸颊不由自主红了起来,推脱道:“我亲手摘,会不会太唐突......” 闻秋时吐出一字:“摘。” 贾棠赶忙探出手,指尖微颤地捏住狐狸面具,缓缓摘了下来。 四周喧声渐没,面具后,一张霜雪似的白皙脸颊露了出来。 青年长睫轻掀,笑容恣意。 美人是美极了,但贾棠只觉轰隆一下,满腔热血化作寒冬间的冰雪。 猜错了? 竟然猜错了? 他竟然有赌输的一天?! 从小对赌运坚信不移的贾棠,一时受到极大的重击,但可怕的还在后面,他的手被抬起,面前青年学着之前他的模样,轻轻摩挲了下他的手背。 贾棠:“?” 不要!不要过来! 他如避蛇蝎般抽回手,闻秋时眉梢一挑:“输不起。” 贾棠只好止了动作,哼声:“爷不是那种人。” “愿赌服输,不错,” 闻秋时夸了句,视线扫过五枚储物戒,瞅了眼贾棠中指的青色储物戒,又望了眼旁边的墨色,从手指摘下青戒,“就它了。” 贾棠本心如刀割,见状松口气,青色和墨色他都不甚喜欢。 “这两张符送你了,”闻秋时大方地将驱邪符放到他手中,“以后有缘教你两招。” 贾棠随手将两张混在一堆符里,边倒腾储物戒里的东西,边深深看着闻秋时。 他神色凝重,仿佛在面对一生之敌。 贾棠修行的天赋不高,制符炼器等方面的能力也是平平无奇,唯独有样,旁人怎么都敌不过他,那就是运气! 他逢赌必嬴,走路掉坑都能掉在秘籍上,凡他所愿,尤其放出话后,十之八九都能成真。 但是今儿,他败了。 说的话也不灵了。 贾棠不由怀疑这个戴狐狸面具的人克他! 愿赌服输交付储物戒后,贾棠低声嘱咐小厮两句,小厮匆匆离去,他找了张椅子坐在闻秋时摊前。 街上众人见此形势,此事尚未结束,不由多等了会。 片刻,小厮带上赌坊的东西回来了。 “来,与我赌大小。” 贾棠将一堆晶莹剔透的灵石摆在桌面,一半推到闻秋时面前,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接下来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也不亏。” 今儿必须弄清楚,他怎么会输。 闻秋时眉梢微挑:“试试。” 原著里,某个主角逢赌必输,而贾棠则逢赌必赢。 他也想知道贾棠面对他这个外来魂,还有没有原著中那种玄妙欧气。 骰盅转动。 咚,按在两人之间。 “大。” “小。” ...... 天宗弟子来东街寻人的时候,看到一大群人将某个地方围得水泄不通,气氛热烈。 张简简踮了踮脚,望不见里面场景,正跳起来,被牧清元一手按了下来,“先寻七师叔。” 张简简悻悻收回视线,这时,听到两个熟悉的嗓音同时响起,从围着的角落传来。 “大!”“小!” 接着便是混乱的起哄声,以及青年一声呜嗷和另人狂笑。 牧清元眉头一皱,挤了进去,张简简等人紧随其后,一大波天宗弟子赶来,围观者好奇地让出路。 众弟子走到最前端,看到他们找寻的长老坐在木墩上。 青年此时实在没什么坐姿,细腰懒懒弯着,雪白下颌搁在桌案边沿,微瘪着嘴,整个人如霜打茄子般。 他纤指轻动,将面前最后一块灵石拨给对面的贾棠,“给你给你。” 百来块灵石全军覆没,一次没赢。 闻秋时小受打击。 对面贾棠脸色在一堆灵石照耀下,显得春风得意,重新燃起了信心。 果然是巧合。 他还是逢赌必赢。 闻秋时垂头丧气,神色恹恹地起身,视线忽地扫到人群中身着天云服的众人,他愣了下,眸光倏地亮起,整个人如枯木逢春。 顾末泽呢? 逢赌必输的小倒霉蛋在哪?! 许是听到他内心急切呼唤,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叔。”顾末泽立在他身后,不知来了多久。 闻秋时刹那回头,看到救星。 “再来一局!”闻秋时气势如虹地卷起衣袖,露出白得晃眼的小臂。 下瞬,袖子又被拽了下去。 顾末泽眸光沉沉看着他:“不准。” 闻秋时不知撸起袖子哪惹顾末泽不顺眼了,有些郁闷,但此时有求于人,尤其好说话。 “行行。” 贾棠看着一群天宗熟人,狐疑地瞅了瞅闻秋时,心里越发觉得古怪,“再来一局也无用,何况你没灵石了,再投注,得花自己的钱。” 对面人多势众,尤其是顾末泽与牧清元在,贾棠有心溜了。 但闻秋时拿出一个让他没法离开的赌注。 “储物戒,”闻秋时转了转环戒,“用它赌。” 贾棠扭身:“来!” 他摘下旗鼓相当的储物戒,按在桌面。 周围哄声一片。 “储物戒是什么便宜玩意儿吗?可以用来当赌注的那种?” “我以为贾棠有病,没想到那天宗弟子也有病,我从头看到尾,他一次没赢,哪来的勇气压储物戒?!” “疯了吗?还没热乎呢又要送回去?!” 天宗众弟子后知后觉,视线绕着两个储物戒来回转悠,确定其中一个属于闻秋时的后,心一下开始滴血。 “闻长老三思!” “这能重建大半个天宗了!” “这将是宗宝!天宗最贵重的东西!不要啊长老!!” 面对张简简等人一阵鬼哭狼嚎,闻秋时置之不理,兀自来到顾末泽面前,问:“你认为接下来,是大是小?” 他这番无厘头的动作,围观众人一愣,目光疑惑在两人间来回打转。 顾末泽同样困惑:“为何问我。” “因为我信你,” 闻秋时摘下环戒,一字一顿道,“我只信你。” 顾末泽微微睁大眼,心脏跳快了,好似听到了令人神魂颠倒的情话,让他有些不可置信。 只信他...... 这么多人在此,青年一个不理,只立到他面前,无条件相信他。 顾末泽心间涌起陌生的情绪,像是被什么暖洋洋的东西填满了,他嗓音微哑:“如果我猜错了呢。” 他没赌过,没把握猜对,他能看出闻秋时很喜欢那枚储物戒。 “猜错无妨,不就是一枚储物戒么。” 青年微笑着看他,一双秋眸映出他的身影,仿佛此时,眼里心里只有他,都是他。 顾末泽愣了神,抑制住想将人搂入怀里的冲动,半晌低声道:“好。” 闻秋时欣慰地点点头:“来吧,大声告诉我你认为的正确答案!” 顾末泽心跳如擂鼓,在他鼓舞下缓缓吐出一字。 “大——” “好!”闻秋时狂喜,然后在顾末泽轻柔眸光,以及所有人注视下,毅然决然将储物戒“啪——”,重重按在桌案“小”字一方。 “排除一个错误答案!我压小!!!” 第13章 青色环戒放在“小”字边,闻秋时声音落下,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视线从桌案,不约而同移到僵在原地,宛如石化的身影,表情一言难尽。 想笑。 但背后发凉。 换个主角,早已笑声四起,但此时,整条街的灵气都传出肃杀威胁之意,无形的威压笼罩而来。 气氛凝重到极致。 而位于中心的青年,仿佛什么都察觉到,对另外捂着嘴,憋笑都憋到狰狞的贾棠道:“愣着干嘛,压大压小,若是与我选的一致,赶紧猜下一局。” 贾棠察觉到他极强的气势,放下嘴边的手,感受到一丝棋逢对手,也正色起来。 他盯着桌案“大”“小”两边,沉吟片刻,将一枚储物戒扣在“大”字一边。 其实他早打算压小,但不知为何,顾末泽方才吐出的那个“大”字的刹那,他脑海不由自主冒出一个念头——这是正确答案! “大。”贾棠朗声。 骰盅轻轻摇动起来。 片刻“咚”的一声,按在两人之间,一只手在众人翘首以盼中揭开,露出里面的骰子。 “哗——” 低沉凝重的气氛被打破,围观人群沸腾起来。 “承让。” 闻秋时抬起手,风度翩翩朝如遭雷劈的贾棠抱了个拳,“这储物戒我就笑纳了。” 说罢,他在四周眼红的视线中,将桌案两个储物戒收了起来,神色间,并未显得有多意外,好似一切在预料之中。 一天败了两次,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贾棠注意力已完全不在赌注上了,他看着一脸云淡风轻收环戒的人:“你早知道会赢,为何,你之前明明输了上百次。” 闻秋时头也不回地指指背后:“我不是说了么,信他。” 原著里,顾末泽逢赌必输,贾棠逢赌必赢,两人未曾正面对赌过。 但闻秋时坚信,贾棠的“必赢”与顾末泽“必输”相撞时,会变得无效。 无他,顾末泽身为主角,即使再命运不济,再像个被天道抛弃的虐文主角,他的地位也无人可以动摇,这个位面赋予他的东西,即便是倒霉的赌运,也容不得任何人来挑衅。 事实确如闻秋时所料,顾末泽,在这个位面拥有绝对不容挑衅的地位。 “无论什么赌局,无论多大的赌注,只要听到他的答案,我就敢赌。” 闻秋时嗓音清越悦耳,像在进行动人的表白,末了尾音悠悠地感叹,“顾末泽,是我最信任的人啊!” “......”围观人群神色麻木,静静看着他。 泪目。 真是感天动地的信任。 唯有贾棠瞳孔微缩,听出了闻秋时弦外之音,惊魂不定地看向他身后脸色阴沉的顾末泽。 原来不是信他会赢,而是信他绝对会输! 这两人...... 一番感人肺腑的真情流露后,闻秋时重新戴上青色环戒,又瞅了瞅墨戒,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打算向天宗众人分享胜利的喜悦。 青年转过身,一双狭长阴鸷的眼眸盯着他。 目若喷火。 闻秋时:“......” 周围一群人包括张简简等天宗弟子,望着这幕,都忍不住抿嘴忍笑,从顾末泽不自觉散出的威压中,不难想象多么怒不可遏。 这场面,实在称得上一个惨绝人寰。 但很快,他们眸光一凝,笑不出来了。 闻秋时像是压根没注意到顾末泽气到额角青筋突起,浑身散着寒气,神色如常走到面前,抬起手,展开细长白皙的五指。 一枚墨戒躺在他掌心。 “喜欢么。” 储物戒映入年轻男子漆黑的眼睛,听到问声,里面不知向何处发泄的恼意一顿。 顾末泽微怔,看到青年朝他眨了下右眼,露出狡黠之色,“我看第一眼就觉得,和你的手指特别配,折腾了一下午,真弄来了。” 笼罩四方的威压散去,顾末泽立在原地,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先让人升上云端,再将人踹下地狱,然后又把人从地狱里拉回去,末了,还让这个忽上忽下的人,对他生不起半点怒气,只剩欢喜。 顾末泽没见过这么能的人。 他接过,在四周目瞪口呆,艳羡不已的炙热视线中,将墨色环戒戴上骨节分明的手指。 闻秋时满意地看着这幕,旋即朝深深凝望他的年轻男子眨了眨眼。 “你觉得我现在和以前有什么不同?”闻秋时找准时机,疯狂暗示起来,试图借此事让顾末泽意识到师叔换了个魂,以后莫要针对他。 “以前的我绝不可对你这样好,对你说这些话,是不是?我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是不是?” 顾末泽忽然意识到什么,微眯起眼。 “师叔何意,” 他转了转食指环戒,在闻秋时期待的眸光中,薄唇微抿,轻声撂下一句“不甚明白”,便疾步离开了。 他几乎眨眼消失踪迹,像是怕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追上来。 闻秋时:“......” 跑什么? 还是太含蓄了吗?! 闹腾了许久,天色已晚,闻秋时收摊离开时,远处忽然传来骚动。 一群身披银铠的护卫从街头一字排开,护着慢吞吞走来的一众人。 “在揽月城这么大的排场,谁啊。” “天地阁的人,护送符老祖回符会。” “竟然是贾阁主亲自护送,不过符老祖身为阁内最尊贵的客卿,有此待遇不足为奇。” “符老祖年岁大了,近日又身体欠佳,若是一倒下,天地阁的灵符生意可就不妙咯。” “难怪天地阁整日重金招纳符师,我倒是有一人选推荐,南独伊长老。” “哈哈,他可是除符老祖外唯一的天符师,灵宗可不会傻到把他放给天地阁。” ...... 闻秋时回客栈的路上,被挤到路边,若非被牧清元等人护着,几乎贴着墙走。 与街上一行人交错时,他隔着重重人头和铁甲护卫,朝内望了眼。 路上一个扶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者,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就是世人尊为符老祖的天符师。旁边身着锦衣,与贾棠相貌有些相似的男人,则是天地阁主。 闻秋时扫了眼,收回视线,抱着余下符纸离开了。 “符老,有何事?”贾阁主见老者停下。 符老祖若有所感地朝街侧望了眼,几许摇摇头,扬起枯哑的嗓音:“没什么,继续走吧。” 一行人走出东街,朝符会大门走去,正此时,一人拨开护卫,大喊道:“爹!” 贾阁主眉头深深拧起。 “哎,符老好!”贾棠三两步奔来,行完礼,掏出数百张灵符。 “爹,你交代我寻符师后,我没日没夜地替你寻,可惜,可惜,”贾棠一句三叹,“那些符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留下这些灵符,爹你过过目。” “你找的符师都只会画初级符?”贾阁主扫了眼灵符,一眼看穿,“等我回来收拾你。” 贾棠吓得一抖,委屈地埋下头。 这时,他手中的符被一只苍老的手接过,“好歹用心了,我来看看这些符。” 贾阁主:“符老,您别惯着他。” “还是符老好,”贾棠抬头眉飞色舞,下一刻,手被用力抓住,“你的储物戒呢?怎么只剩三枚了?” 贾棠脸色一僵,垂头看了看,大惊失色道:“是啊,我的戒指呢?怎么回事?” 他瞪大眼睛,好似刚发现此事:“爹!我储物戒不见了?!” “问我?”贾阁主冷笑,扬手瞬间,一条紫雷闪烁的长鞭出现在空中,“啪”的一下,甩在贾棠脚边,地面裂开一条粗缝。 “说实话。” 贾棠:“......送人了。” 贾阁主勃然大怒,一鞭子就要打在他身上,电光火石间,旁边传来中气十足的怒喝。 “住手!快住手!” “符老,您别再......”贾阁主话未说完,发现符老祖原本灰白的脸颊涨红,手指发颤地举起一张符,“这符......这符......你快看!” 贾阁主皱眉,视线落去的瞬间,睁大了眼。 他虽不是符师,但一生见过无数品级的灵符,鉴符的眼力在大陆无人能及。 符老祖手中的灵符,虽画的是初级符驱邪,但一笔一划勾勒完美,透过纸上笔墨,可以清晰窥出符师画符时,一气呵成的流畅与精准。 笔笔到位,没有半点多余。 贾阁主拿过符纸,输入灵力试探,一股强大的符威立即从灵符散出,以他为中心,一个金色光圈扩展开来。 眨眼间,笼罩整个揽月城。 偌大的城池,淡金色光芒充斥在空中,洋溢着暖阳般的气息,暗地的阴鬼邪祟被一扫而空。 此番动静立即引得城中不少人大惊,惊魂不定地张望四周。 “发生了什么?” “是灵符!有人在用灵符!” “这种威力,难不成是天符?!” “近日揽月城鱼龙混杂,符会为了铲除邪祟,竟然用天符一劳永逸,好大的手笔!” ...... 愣在原地的贾阁主和符老祖对视一眼,看到彼此脸上的震惊。 这是初级的驱邪符没错,但却不可思议地拥有天级符的威力,简直闻所未闻......不,曾经倒是有一位能做到,但如今有人能重现,想都不敢想! 符老祖找到另张一模一样的驱邪符,宝贝似地护在怀里:“这还有一张!” 贾阁主拍拍贾棠肩膀,又亲昵地摸摸他头:“好孩子,爹爹错怪你了!快告诉爹,这是哪位大师画的灵符?” 贾棠看着欣喜若狂的爹,吱唔半晌,硬着头皮摊摊手,“是这样的,我在东街买了整条街的灵符,这、这是哪个摊上的,我也不知道。” 贾阁主笑容一没,气急败坏地将贾棠一巴掌挥走。 “来人,速与我去东街!符老你腿脚不便,先......” 贾阁主话未说完,看着孤零零倒在地上的拐杖,眸光一转,落在前方健步如飞的老者。 “......” 第14章 离开东街,闻秋时看到一家书铺钻进去,不多时,转转储物戒出来了。 天地良心,他本想买些书籍了解大陆,谁知店里都是话本。 而话本中,尚未及冠便身殉大道,成为无数人心中白月光的符主闻郁,占据了半壁江山。闻秋时虽对这些杜撰的风月之事兴趣不大,但为了多了解闻郁,一口气买了几十本。 明日是各宗派招收新弟子的时候。 夜间,牧清元礼节性地问闻秋时有没有什么安排,闻秋时身为甩手掌柜,在众弟子期待的目光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声,表示下午会亲自前往。 张简简等人脸上露出喜色。 牧清元虽然将一切事务处理得很好,但毕竟与他们一样是弟子。明日招收新弟子时,其他宗派都有宗主长老坐镇,众人心里难免有落差,此时听闻秋时会到场,纷纷兴奋起来。 他们围坐在一起,商议明日之事,闻秋时安静翻看话本,没一会儿倦意袭来,告别众人回房间睡了。 次日,闻秋时照常去东街摆摊。 没想到一夜之间东街大变样,街上没有路人,都是天地阁的人,挨个摊买灵符,一副豪气冲天的模样。 闻秋时来到昨日摊位,放好制符相关,旁边王大师回头看到他,“怎么才来,今儿有好事!我都卖完了!你有多少灵符,天地阁的人都要!” 闻秋时正回答,一管事模样的男子走到他摊前,“可有灵符?” “没有,你要什么灵符,我可以现在画。”闻秋时昨夜太累了,没精力画符。 忙活了一大早的管事朝他翻了个白眼,丢去一个册子。 他们这些常年与符师打交道的都知道,画符不易,哪是随手就能画出来的。 即使是符术精湛的高级符师,要画出一张有用的灵符,也至少得耗费半个时辰,历经一张张废符才能成功。在东街卖符的都是些初级符师,等其画成一张灵符,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 “现在画谁有工夫等,将姓名住址符级写下。” 闻秋时微挑眉梢,在册子上写了两笔。 “这么快,”管事拿起一瞧,扬起公鸭嗓,“闻大师,东街,符级无?” 他瞪大眼,将册子往桌上啪的一扔,勃然大怒:“连初级符师都不是,在这凑什么热闹!” 闻秋时纳罕:“东街又不是你们地盘,怎么不能......” “是他们天地阁的,”王大师提醒道。 闻秋时:“......” “你们怎么办事的?今日封街,除符师外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管事回头朝几个手下怒喝,“谁把他放进来的,还不快赶走!” 一群人慌忙上前,这时,管事突然“哎呦”痛叫了声,头朝地滚下,被人踹了一脚屁股。 “哪个混账东......少、少爷!!”公鸭嗓管事话音一转,咽下脏话,屁滚尿流爬起来。 “叫什么少爷,昨晚已经被你们阁主赶出家门了,”贾棠不耐地摆手,“不去找符师围在干嘛,都滚开。” 管事忙带人离去。 几人走后,贾棠随手拎来隔壁椅子,坐到戴面具的青年身旁。 昨儿他爹和符老祖去东街没寻到人影,符老祖接受不了当场倒在地上,整个人油尽灯枯般,握着那张灵符叹气垂泪,直呼腿疼眼花,人老快不行了。 他爹一边宽慰符老祖,一边派人继续寻,晚间看到他,指着鼻子说“找不到画符的大师就别滚回来!” 贾棠摸了摸从昨夜就空荡荡的肚子,又瞅了瞅光秃秃的十根手指,想起他爹坚决的态度,估摸自己就是饿死街头也没人管。 “我饿了,有东西吃吗。” 闻秋时丢给他一块绿豆糕,也没问,就起身离开,贾棠忙拽住他衣袖,“去哪?” 闻秋时:“问仙台。” 东街已封,一个买符的人都没有,待在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去问仙台看招收新弟子。 闻秋时拂袖离开东街,身后跟了个死皮赖脸的人。 “你收留我吧,” “或者借我点钱,等我找到那个挨千刀的符师就还你,十倍还,如何?” 闻秋时:“没钱。”不然他不会沦落到卖符崽的地步。 贾棠朋友一大堆,要些银两不是问题,但被赶出家门这种事宣扬出去,丢不起那人。 他愁眉苦脸咬了口糕点,尝到丝丝清新甜味,目光忽地落在青年身上,“我饿了能来找你吗?” 闻秋时斜眸看他,想起一事:“你直接跟我走。” 贾棠一愣,眼中泪花闪动:“你真是个好人!” 闻秋时笑而不语,昨夜张简简愁眉苦脸,叹着肯定没多少人报名天宗,不如将贾棠带去问仙台报名,凑个数,还能解决宗门财政问题。 东街尽头,抬眼一片空旷辽阔的广场,再往前,是天下符师的心中圣地——符会。 符会正大门口宏伟庄重,戒备森严,左右两边石坛各立有竖幅,其上是复杂繁琐的符文。 闻秋时路过时,正好一群身着赤色衣裳的弟子朝大门走去,瞧着神情激动。 “不就是去符会内部逛一圈吗,瞧一个个小脸蛋红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灵宗众弟子身着喜袍,迎亲去了!” 贾棠抱着臂,嗤笑了声:“你瞧,尤其领头那个,认识吗?楚家主的胞弟楚柏阳!明明去过符会,还这般紧张表现,我敢打赌,醉翁之意不在酒,灵宗长老南独......” 他话未说完,一道纤瘦身影在众人簇拥下从走出。 那人身着白底红边的符师服,头戴轻冠,露在外的每寸肌肤都白得若雪,五官柔和精致,行为举止一派温和淡然,从外表来看,是瞧一眼就忍不住心生好感的。 “南长老!” 楚柏阳疾步上前,众灵宗弟子在南独伊的招呼下迈入大门,隔着偌大的广场,闻秋时远远望去,周边一些人低声私语。 “符会里面有符主诸多真迹,有明令,禁止参观!我等都未曾进去过,这些灵宗弟子倒是能一饱眼福。” “还不是看到南独伊的面子上,他一句话的事。” “不对,分明看的是灵宗主的面子。” “有什么好争的!南长老是符主之后最耀眼的符师,说不定能接班符主成为符会的掌门人,前途不可限量,符会自然要把他当宝贝一样!再说了,灵宗主对南长老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好,符会对南长老有求必应,不就等于给他颜面!” ...... 闻秋时收了视线离开,旁边贾棠瞅了眼他:“倒不必羡慕,想进符会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里面有闻郁亲手绘制的灵符,闻秋时确实想进去观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但听了贾棠的话,他一脸疑惑:“地符师不就有资格进去了吗。” 贾棠道:“不错,但你......” 闻秋时:“那便足以。” 贾棠:“......”这人比他还会吹牛。 过了会,他问:“你要参加灵符比试吗?我偷偷告诉你,夺冠者能拿到符主的天篆笔!很想要吧!” “什么笔不是笔。”闻秋时摇头。 他如今身份适合当咸鱼,一旦翻身难免引人注意,他可不想被当成夺舍的邪祟打个魂飞魄散。 问仙台,人流拥挤。 闻秋时将面具戴紧了些,拖着一脸懵的贾棠,往天宗报名处一丢。 张简简坐在桌前,与身旁的人抱怨:“我们天宗入门试炼有那么恐怖吗?最多重伤,又不会死!一个个闻风丧胆,都跑对面灵宗去了!修行之人这点勇气都没有,还修什么!” 话落他瞥见闻秋时,登时一个激灵,忙起身:“长......” 闻秋时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将贾棠推到前方:“给他报名。” 贾棠:“?!” 天地阁小少爷,贾棠,虽未拜入任何仙门宗派,但常年流窜于各宗各派间。张简简对他十分熟悉,和旁边一人对视了眼,问:“当真?到筑基期了吗。” “当然是假!”贾棠瞪大眼,连声道:“不可能!绝无可能!” 天宗入门试炼多可怕,他不想送死! 闻秋时拿起盘里的苹果:“你不是要吃的吗?报名我们天宗,送水果零食。” 贾棠一听,脸都青了,气得浑身颤抖。本以为闻秋时太过欣赏他,才会为天宗招贤,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宁愿饿死!夜宿街头冷死!也不会参加天宗试炼!” 闻秋时耸肩:“好吧。” 一旁张简简眯了眯眼,灵宗有贾棠水火不容的兄弟姐妹们,其他门派贾阁主不允许,所以至今无门无派。 他们天宗招弟子的,其实对贾棠这个家财万贯的香饽饽垂涎已久,无奈对方胆太小了,一听试炼就连连摇头,断绝来宗门的念头。 思及宗门迫在眉睫的财政问题,张简简轻咳一声:“其实有个方法不用参与试炼。” 贾棠惊讶道:“天宗终于想通,要开放后门了?!” 张简简道:“入天宗没有后门,但有捷径。只要你拜入我门中长老,有亲传弟子的身份,便无需试炼。” 与贾棠而言,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陨星谷除魔之战,天宗身为主力军,损失最大,天宗门下弟子死伤无数,长老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天宗不过三位长老。 而这三人绝不会收贾棠,因为他的天赋灵力远远达不到亲传弟子的要求。 若是收了,旁人一瞧便知交灵石走了后门,虽然这不算什么,灵宗大张旗鼓在做这些事,没人觉得不妥,但天宗向来注重颜面,于是没人肯收他。 “怎么?哪位长老回心转意要收我了?可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想拜他们为师了。” 张简简:“不是那三位,其实我们天宗还有一位长老。” 贾棠一愣:“谁啊?” 张简简伸出食指,朝右边打着哈欠的人戳了戳。 贾棠脸上露出疑惑,旋即瞪大了眼,闻秋时斜眸扫向指着他的人,“不收。” 张简简长叹一声。 大抵是一句“不收”将贾棠心伤了,蹭完吃喝,瞅了眼闻秋时便闷声跑了。 闻秋时翻看话本,不知不觉在问仙台待了一天。 傍晚时分,张简简对着名册连声叹气,愁得不行,“清元呢,要不让他立在这,吸引些仰慕他的人来。不过他一定不肯,长老你劝......” 张简简话音一顿,坐在一旁的青年膝盖摆着书,斜支起头,长睫低垂,看样子睡着了。 过了会,他轻推了下:“长老,该回去了,今夜我们还得换住处。” 修真界各仙门宗派在揽月城统一招收弟子,宾客众多,揽月城作为东道主,安排了统一的住处。地方位于城北,已历经了各大盛宴,庭院厢房十分宽敞。 他们天宗路上耽搁来得晚,人数又不少,城主府这边处理了两日,腾出能安顿下天宗众人,足够宽敞的住处。 牧清元今日替所有弟子进行了登记,此时他们只需前往安排的住处。 被唤醒后,闻秋时视线恍惚望了眼四周,眉眼透着倦色,从椅子上起身时险些摔了。 张简简忙扶住他:“长老怎么了?” 闻秋时一手撑在桌面,细瘦皓腕露在外,系着的铃铛风中轻摇,荡起一抹血色。 叮当—— 铃铛声在闻秋时脑海响起,让他昏沉的意识一下清晰起来,好似神魂归位般。 “无事。” 闻秋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颊,轻咳了声,视线落在手腕上的小铃铛。 从昨夜便没见过顾末泽身影,不知去哪了。 闻秋时随张简简等人一同前往新住处,牧清元站在入口,身旁立着个负责接待的人,路上有不少其他仙门弟子。 牧清元眉头一皱,夜色映衬下,闻秋时脸颊格外苍白,他上前轻声道:“七师叔怎么了?” 闻秋时摇摇头:“无事。” 这时,那人看了看名册:“天宗众道友都是弟子,没有长老随行是吗?” 牧清元点头:“没有。” 闻秋时略微低了低头,宗主长老等身份住于乾位的房间,寻常弟子们则住在坤位的房间,他不愿暴露身份,便与众弟子一起去了坤位。 “房间宽松,一人一间,门牌上有姓名,余下空房还得留给其他门派的道友,诸位先安顿下来,稍后我带你们熟悉周围。”那人说完,拱手离去。 众弟子寻到各自房间,进去放置东西了。 闻秋时扫了眼宽敞的庭院,意外看到藤蔓下一串串幽紫的葡萄,他瞬间打起点精神,去摘了串回来。 牧清元朝他走来:“七师叔,你住我的房间。” 伪造一个弟子身份不甚方便,因而闻秋时没有被安排的房间。 闻秋时:“那你呢。” “房间宽敞,我与张简简挤一间即可,”牧清元看他眉间倦色,轻声道,“我们晚间还要去听道,七师叔去歇息吧。” 闻秋时确实累了,也没推辞。 他从走廊一路走去,寻到牧清元的房间,正打算推门,瞥见旁侧门上挂着的木牌,写着天宗顾末泽。 顾末泽整日神出鬼没,房间多半是空着的。 闻秋时过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踌躇片刻,一转身,回到牧清元房间,手掌推开门。 还是不住顾末泽的好。 否则睡到半夜,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床边,发现他这个不速之客,指不定会将人卷起被子扔出房门。 闻秋时吃完葡萄,洗漱后,脱了外袍搭在屏风上。 烛光照耀下,青年单着了件里衣,乌发披散,身形纤细匀称。 闻秋时瞅了眼床榻,正打算上去,整个人忽然像是被什么笼罩了,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 夜风从窗缝涌入,将床侧烛火吹的摇晃了下。 一道颀长身影不知何时出现,浑身散着寒意,伸手从后方勾住青年细瘦腰肢,将正要上床的人揽抱回来。 “师叔。” 一个熟悉的嗓音低沉响起。 落在闻秋时腹部的手修长,食指环戒流淌着墨光,隔着一层单薄里衣,力道极大地将人拽入怀里。 “你认错床了。”顾末泽道。 第15章 月色映照在长廊间。 身着天云服的众弟子穿梭其间,脚步匆匆,准备参加稍后灵宗主设坛论道,各房门都大敞着,唯有一间紧闭,里面鸦雀无声。 烛火悄无声息熄灭。 室内光线昏暗,不知从何处来的轻风吹动闻秋时肩头发丝。 他整个人被顾末泽搂在怀里,背脊靠着温热胸膛,侧过头,顾末泽下颌搭在他肩膀,俊脸近在咫尺,一根根黑色长睫低垂着。 两只手在他腰前捣弄,系了个“天宗顾末泽”的木牌。 闻秋时:“?” 他胳膊肘往后杵了杵,示意松开。 顾末泽对那点力道置若罔闻,系好腰牌后,兴致盎然地来回拨动,侧脸冷硬的轮廓柔和了些。 “师叔喜欢么。” 闻秋时:“?” 他忍不住反手探上肩膀,指尖拨走一缕额发,手掌落在顾末泽额头。 着魔了? 一块刻着姓名的小木牌,字还没他写的好。 他喜欢什么。 闻秋时没回答,挣脱不了束缚他的力道,就望屋顶望地板,默默等人主动松开。 室内寂静。 顾末泽狭长眼眸轻阖,呼吸沉稳,简直像枕在他肩膀睡着了般。 小半时辰后。 闻秋时:“......” 敌不动我不动,顾末泽在憋气方面真是再厉害不过了。 “好看,我真是太喜欢了!”两条腿都站麻了,闻秋时磨着牙,打破良久沉寂。 顾末泽忽地掀起眼皮,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他松开手,取过屏风上的外袍,裹在瞪眼看他的人身上。 青年膝盖弯多了只手,被打横抱起。 房门开了,又合上。 闻秋时面无表情地放在床榻上,乌发散在枕间,瞅了眼顾末泽,卷起被褥埋下头。 过了会,他又冒出脑袋。 些许发丝凌乱地挨在白皙脸颊,长睫微掀,“这床和那床有区别吗?” “有。” 顾末泽修长的手扯开腰带,脱下外袍,背对着烛光,高大的身影掀开被褥上榻, “是我的床。” 床上空间一下小了许多,闻秋时往里挪了挪,无男女之别,他倒不介意跟人挤一床,就是后颈隐隐发凉。 闻秋时正想着,腰间横了一只手,将他捞了回去。 温热的气息席卷而来。 闻秋时后脑勺被扣住,白皙脸颊埋在顾末泽颈间,单薄清瘦的身影被圈入怀里。 他长睫慌颤了下。 闻秋时挣扎起来,但禁锢他的人很是蛮不讲理,任如何推搡都要将他抱入怀里。 越挣扎,腰身承受的力道越大。 几乎要断了。 闻秋时吃痛吱唔了声,停了推拒动作,耳边响起低沉嗓音,“师叔怎么不问我白日去了哪。” 闻秋时回忆原著,这个时段顾末泽因涉嫌杀害师叔,回宗关禁闭,并未出现在揽月城,如今剧情有所改变,难不成遇到其他事了。 “你白日做什么了?” 顾末泽闷声:“看了个话本。” 今早加固完对伏魂珠的封印后,他回客栈的路上,看到书铺外摆放的话本,这是他过往未触及的领域,看到封面符主之名,便进了书铺,随后黑着脸出来。 十之八九的话本,内容都是闻郁与故人们的风花雪月。 顾末泽眼底寒意,掌中灵力险些释放出来,忍了许久才打消摧毁的念头,书铺老板被吓到魂飞魄散,哆嗦着送了本给他,“阁下若都不满意,不如看看这本,这是最火的。” 话本封面:《那些年的雨露均沾:符主和符主的他他他他他他他》 书铺老板掀开一页,对顾末泽露出里面的简介目录,这七个他都是些耳熟能详的名字。 凡提及闻郁,总会缺不了的几个身影。 顾末泽冷笑着接过话本,掌中纸张化为灰烬,拂袖离去,昨夜给伏魂珠施加的封印白费了功夫,他抑制不住想将话本主角藏起来的想法。 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将闻秋时藏起来。 他就能独占。 离开书铺,顾末泽戾气横生,险些被邪念蛊惑付诸行动。 指间墨戒让他清醒了些。 顾末泽忍着心底涌起的邪念,找了个无人角落,压制伏魂珠平复心境,直到确认不会有那般恶念冲动,才披着夜色回来。 他不假思索将闻秋时揽入怀里,用力抱着,嗅着青年颈间安心的气息。 顾末泽喜欢如此,这样他觉得怀里的人是他的。 但今夜,即使闻秋时在他怀里,顾末泽仍觉得空荡荡的,尤其是对方不住挣扎的时候,明明力道轻微,但他好似要用极大的力道,才能将人困在怀里。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鬼哭崖石洞里,他压着青年覆盖了魂印,城中酒楼里,他将青年抱在高栏上威胁,现在,他又将人强行抱上自己的床,以后会做出何等事,顾末泽自己都不知道。 顾末泽感受着怀里青年的体温,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但很快,狭长漆黑的眼睛微眯起来。 年轻男子细数完罪恶,知道错了,但整个人一番忏悔后,仍旧知错不改,阴鸷眼神透出变本加厉的意味。 “讨厌也无用,” 闻秋时今夜一直倍感疲倦,血铃铛响过后,勉强恢复些精神。 方才室内一片寂静,不知是倦意再次袭来,还是顾末泽身上有什么让人觉得舒适的东西,闻秋时被他搂在怀里,像是被暖洋洋的气流包裹起来,没一会儿便忍不住阖眼睡去。 顾末泽松开他,一手扼住精致下颌,轻轻抬起,打量青年睡梦中苍白的脸庞。 神魂又不对劲了。 顾末泽皱起眉头,手掌运起宛如星辰的流光,正要覆在闻秋时额头。 睡梦中的人若有所感侧过头,脸颊主动挨住他掌心。 青年长睫细颤。 在他掌中无意识地轻蹭了下。 顾末泽呼吸一窒,心脏像是突然被抓住了般,下颌绷着,试探性地催动魂力,流光从手腕迅速蔓延至全身。 闻秋时微睁开眼,视线模糊,傍晚有过的感觉再次袭来,他神魂好似游离在身体之外。 昏昏沉沉间,他被旁边舒适的暖意吸引,不自觉凑了去。 顾末泽眼神幽暗。 室内安静到能听到心跳声,他释放出魂力,吸引着意识不清的人靠近。 闻秋时细软发丝散在枕间,眼睛半睁不睁,眸光涣散,细长手指抓住他手臂,像是求暖的幼兽般,将白皙脸颊埋在他颈窝,轻轻蹭动。 似乎在表达满足,又似在索求。 软的不行。 顾末泽空落的心一下填满了。 这是闻秋时主动靠近他,即使是无意识动作,依旧让他连兴奋到指尖都在颤栗。 他八岁初见魂灵。 青年神魂支离破碎,看上去像一张被撕碎的纸,被人勉强拼凑起来。 风一吹,便可能消散。 不久后,顾末泽挖掘出一些与生俱来的能力,他魂力很强,强到可以渡过身边的魂灵。 在他魂力笼罩下,闻秋时神魂裂缝渐渐消失了,随后,在顾末泽魂力日积月累的滋养下,闻秋时神魂甚至偶尔会做出下意识动作,逐渐恢复了灵智。 直到鬼哭崖石洞里,顾末泽都在用魂力养人。 顾末泽养了十年,此时才意识到,魂力可以作为闻秋时无力抵抗的诱饵。 轻而易举让青年窝到怀里,倚偎着他。 前所未有的乖。 顾末泽修长的手落在他腰身,像是怕惊扰到人般,动作轻柔,甚至带着几分缱绻。 往上挑起的薄唇,却是透着邪佞恣笑。 *** 次日闻秋时睁开眼,天尚未亮。 换做平日,他非得裹上被子再睡一觉,但今儿他精神抖擞,精力充沛极了,怎么都睡不了回笼觉。 素来苍白的脸颊,透着淡淡红晕。 不知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睁眼发现缩在顾末泽怀里睡了一夜的缘故。 顾末泽刚睡下不久,眉间透着少见的倦色,脸颊微白。闻秋时轻手轻脚下床,穿上衣物出了门。 没多久,他惊魂不定回来了。 方才出了北院大门,撞见一群早起的南岭楚家子弟,正去乾位房拜见家主。 闻秋时一下焦虑起来。 尽管有意避开,但与楚柏月正面相撞是迟早的事,届时他若表现得无动于衷,落在旁人眼里,难免会心有怀疑。 若像原主一样发疯痴缠,与他而言,还真有些难度。 闻秋时忧愁了一天,都未去东街摆摊。 晚间时候,天宗弟子又要去听哪位宗主论道,北院一下空荡起来。 闻秋时略一思忖,看向今日整天待在他身边的人,“你怎么不去?” 顾末泽一愣,他从不参加这些。 闻秋时微眯了眯眼,招呼牧清元等人稍等,将他推过去,“你是天宗弟子,别人该做的,你也要做。” 顾末泽一脸莫名,最后在闻秋时严厉的目光下,踌躇着走了。 待众人都离去后,闻秋时一溜烟出了门,没多久,他抱着一个稻草人从大门进来。 月光照在北院,四周寂静,闻秋时将稻草人立在院子里,往上面郑重贴了一张纸。 纸上三个飘逸大字——“楚柏月”。 闻秋时担心到时候见面演技不够,提前演练。 他本欲抱着稻草人大腿嗷呜。 但转念一想,楚柏月身为家主,且不提身边的护卫,单是以自身高深修为,面对他一个死缠烂打,修为尽失的人,哪会给他近身的机会。 场景模拟得不对。 片刻,闻秋时灵光一闪,被打通了演技的任督二脉。 青年面对稻草人退了两步,随后“噗通”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嗓音带着哭腔。 “不,不要这样对我,柏......” 闻秋时抬头看到模样呆呆的稻草人,一想这是楚柏月,哭喊声一顿,伤心欲绝的表情瞬间崩了。 他起身脱掉外袍,给稻草人裹上。 衣摆曳地,月色下,好似拥有了修长的身影。 夜空风起云涌,整个一晚上,北院上空都是撕心裂肺的忘情哭喊。 “柏、月、哥、哥——!” 论道结束,各宗弟子三五成群回住处,北院天宗与南院灵院隔着一片湖,遥遥相望,平日很难正面相遇。 但论道离去时,不免相遇。 不出意外,天宗弟子又要被大肆嘲讽了番,毫无还嘴之力。 原因无他,两宗弟子一旦针锋相对,身为天宗之耻的闻长老,便会化作敌人手中所向披靡的长.枪,把理亏的天宗弟子杀得哑口无言,落荒而逃。 但这次,张简简等人难得反击了。 “屁话!闻长老当年被废修为不说,囚禁在后山多年,不知悔改也就罢了,改过自新了还不够,还要奚落!” “我们闻长老怎么就像疯狗一样追楚家主了?今天不就乖乖地避而不见么!” “须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闻长老早不是当年那个歹毒恶人了。” “就你们灵宗有符师当长老啊?我们也有!” “略略略......” 众人一番连环攻击,吼得灵宗老相识们都惊了,然后在他们愣住的时候,头也不回地往北院跑。 “哈哈,爽快!” 被骂了六七年,头一次开口反驳,张简简等人畅快极了,高兴之余有人担忧道:“我们话已经放出去了。若闻长老再见到楚家主,又被勾魂干出什么恶事,岂不......” 众人一默,笑容消失。 张简简轻咳一声,拍拍胸口:“信我,闻长老说了不会的。” 一群弟子回想长老近日表现,再正常不过,说不定真对楚家主心凉了,看开了。 他们放下心,继续勾肩搭背地往门口走,没行两步,看到大门前立着两道身影,是方才被城主留下的顾末泽与牧清元,竟比他们还早到。 两人站在门外,朝内望着,不知在看什么。 众人快步赶去的时候,门口身影少了一个。 夜色微凉。 闻秋时拔出发间小截稻草,掸了掸衣袍。 原本稻草人伫立的地方,一根根枯稻四下散着,在他接二连三倒地拉拽中,稻草人几乎要秃了。 闻秋时望了眼天色,打算进行最后一次演练。 他端起茶水含了口,放下茶杯,视线往披衣稻草人扫的刹那,脸色一变,带着惊喜万分的表情跑去,但距离稻草人一丈处。 砰! 闻秋时重重跌倒,继而“噗”地吐出大口茶水。 那瞬间,仿佛茶水是血色的,一下染红了他的双目。 “咳、咳咳,” 趴伏在地的青年犹如受到致命伤害,痛苦万分地捂着胸口,另手颤抖着伸向前方半空。 仿佛那里,有他穷尽一生想追寻的东西,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青年嗓音带着哭腔,面对无情之人漠然离开,情绪压抑到极致。 刹那间,他半空中的左手骤然发力,拼尽全力抓住对方衣摆,撕心裂肺哭喊道:“不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啊柏......欸?” 闻秋时嘶吼声一顿。 他松开本该抓住空气的左手,重新抓了抓。 微凉的衣料触感,再次从指尖真实传来。 闻秋时:“??” 他盯着地面的视线上移,一双熟悉的乌靴,以及被他手指拽住的衣摆。 “?!” 闻秋时表情微僵,抬起布满泪水的脸颊,和一双漆黑的眼睛对视了下。 “......”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闻秋时老脸一红,左右看看有没有地缝,想要钻进去。 下一刻,他忽然想起什么,僵硬地转了转头,大门口一群乌怏怏的天宗弟子,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闻秋时:“......” 北院内外一片寂静。 闻秋时默了默,在众弟子注视下,眼睛一闭,玉白的手顺顾末泽衣摆垂落,倒在冰冷地面,晕了过去。 “七师叔?” “长老!” 门口传来阵阵惊呼,天宗众人慌忙走去。 只是尚未赶到闻秋时身边,一阵冷飕飕的夜风吹来。 地面脱下外袍,单着了件薄衫的青年,本该昏厥的身影忽然轻轻一颤,摸摸鼻尖,打了个喷嚏。 “啊楸——” 众人:“......” 第16章 打完喷嚏,面对一众欲言又止的视线,闻秋时眉梢小动了下,继续倒在地面一动不动。 场面停滞片刻,顾末泽回身将稻草人的外袍取下,扫了眼写着“楚柏月”三字的纸条,撕下揉碎,扔在一堆杂乱的稻草里。 将人从地面抱起,顾末泽隔绝周围视线,回了房。 落在柔软的床榻,闻秋时松口气,睁开一只眼试探性地瞅了瞅,对上一双幽深眼眸,下颌被扼住抬起。 他白皙的脸颊残留着泪痕,眼圈发红,长睫悬着细碎水珠,一脸都是演技。 “不对。”顾末泽道。 闻秋时表情茫然,两只哭后水雾雾的眼睛都睁开了,捏着他下颌的手指收紧。顾末泽眼角微敛,他想看青年哭红眼,但不是为了旁人落泪。 顾末泽薄唇冷抿,盯了几许,眼底血色翻涌的刹那,他放开手,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关门声响起。 闻秋时不解地揉揉下颌,裹上被子。 次日一早,闻秋时神色如常与弟子们打招呼,昨夜之事好似未曾发生,他只字不提。 众弟子见状都怀疑起来,闻长老是不是真失忆了,都说思念成疾,或许昨晚长老正好疯症犯了,才对着个稻草人哭着说是楚家主。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对昨夜之事沉默,望向闻秋时的眼神多了点怜爱。 不知长老这病多久了,可曾吃药。 闻秋时吃早饭时,牧清元面带迟疑地走来,开口道:“今日巳时天篆笔在符会前的龙跃台展览,七师叔要不要去?” 闻秋时摇了摇头:“并无兴致。” 制符时,纸笔墨砂等材质的不同,制作出的符威有差异,因而大多符师会致力于用最好的材料,但闻秋时对这些没有要求。 他在道观练符时,路边折一根狗尾草,池边沾点水,就能在地上画起来,因而不怎么讲究。 青年表情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排斥。 牧清元沉默片刻,若有所指道:“天篆是闻符主生前之物,圣尊取神木亲手制作相赠,符主身陨后,已十年未曾现世。此次作为符道大比的奖励,七师叔不如趁现在去看一眼,过几日他便是有另主之物了。” 闻秋时嘴里的枣糕突然不甜了,抿了抿唇,半晌吐出一字:“去。” 巳时,龙跃台。 黑压压的人潮围绕符会前的广场流动,目光聚在最中央。 高台之上,置有玉制笔搁,搁上放着一只沉寂多年的笔,顶端散着淡青光芒,底下笔身长直赤红,笔斗浑黑。 天空升起暖阳,给笔上一个“闻”字渡了层金边。 “闻”字劲挺,银钩铁画。 这便是符笔天篆。 不止符师,前来参观的修士亦多不胜数,四下皆是惊叹,目光中闪烁着敬畏。 也有人长叹惋惜:“当年有幸见过天篆,在符主手中时,不知有多耀眼夺目,哪像眼下这般暗淡!” 闻秋时立在一群兴奋张望的天宗弟子间,望向天篆的刹那。 他瞳孔微缩。 周围的议论声远去,逐渐听不真切,视线也变得模糊,闻秋时意识陷入混沌。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他脑海回荡,低沉安稳。 “闻......我为何告诉你。”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着淡墨轻袍,衣上绣着闲散的祥云纹,眉眼如墨,世间少有的精致漂亮,他打量着以面前男子为首的一群陌生人,神色警惕。 “你是谁?不如先报上名来。” 少年语气毫无敬畏,惹得对面一行人瞠目结舌,有人甚至皱起眉,要出口训斥。 那个高大身影,却是低笑一声,抬手制止,语气温和地吐出三字。 “郁苍梧。” “哦,那我叫闻郁。” 少年人回答的十足敷衍,明晃晃表示这是刚想的热乎名。 但他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朝他伸来,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对他道:“既然如此,过来吧闻郁,我这安全。” 闻秋时指尖微动,下意识朝前方天篆笔的方向抬起手,旋即在周围一片惊呼中,摔到在地。 但身体未跌到坚硬的地面,意识昏沉间,有人在他耳边焦急低唤,“师叔!师叔!” 闻秋时头疼欲裂,四周好似发生了什么,方才晴空万里,转眼乌云席卷而来,伴着凶兽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狂风呼啸。 闻秋时想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到难以掀开一条细缝,耳边都是嘈杂惊呼,乱哄哄的。 “快逃!是凶兽!凶兽穷奇来了!” ——“快逃!”“圣尊、圣尊!!”“凶兽血债血偿!!” 乌云如墨,天空一望无际的黑,宛如世界末日。 空气中弥漫着战火的硝烟,浓厚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四周都是尖叫嘶吼,宛如人间炼狱。 同样是那只修长的手,带着血,逐渐失去力量地遮住少年眼眸,那人嗓音沉稳,如初见时的温和,“不是你的错,忘掉这一切。” ...... 闻秋时失去意识。 龙跃台上空,遮天蔽日的庞大凶兽嘶吼一声,直冲突然间光芒大作的天篆而去。 但半路,凶兽穷奇翅膀一转,血灯笼似的双眼望向逃窜中的人群,猛地杀去,“你竟然没死?!正好报昔日之仇!!” 吼! 半条街瞬间化作废墟。 穷奇张开血盆大口,正欲作难,忽地一顿,令人颤栗的威压从他欲攻击的地方散出。 顾末泽抱着人,眼神凶戾:“滚。” 穷奇能感知到的天地灵气,在刹那间颤动了下,凶兽惊魂不定地看着面前年轻男子,又不甘心地望向他怀里青年。 正此时,上空传来浩瀚灵力。 砰—— 站立之地四分五裂,穷奇庞大身影转眼掠至半空,目光忌惮地看向对面俊雅无双的男子,有似曾相识之感。他晃了晃头,似乎在辨认对方是谁,半晌突然张狂大笑。 “原来是你,正好,杀不了闻郁,杀你泄愤!” “楚家主,穷奇凶恶,我等一起合力诛杀!” 半空多了数道身影,灵宗主、揽月城主等系数赶来,立在楚柏月左边的人开口道。 “天篆有异动,穷奇为此而来,倒不必诛杀,” 楚柏月浅眸望着穷奇,并无杀意,神色反而透着些许温和,仿佛陷入某种悦人的回忆。 “降服他便可。” 周围众人犯了难,穷奇凶兽之名响彻大陆,今日若非楚柏月在场,尚没有诛杀的可能性,如今楚柏月想降服,凶兽戾气与生俱来,简直比诛杀还难上数倍。 楚柏月不理众人,缓缓抬起手。 幻化成枷锁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朝凶兽涌去,被包围的穷奇嘶吼一声,在灵力震慑下逐渐惊慌。 “怎么会?才短短十几年,你做了什么?修为精进如此之快?!” 楚柏月脸色淡然,控制空中数条粗壮的枷锁缠上穷奇。 惊天怒吼。 穷奇殊死一博,冲出囚围,挥动着血淋淋的翅膀,却未急着逃走,而是冲向高台上的天篆。 抵御结界刹那破碎。 穷奇凶悍一掌落向玉搁上的长笔。 电光火石间,血光四溅,整个龙跃台下起了血雨。 凶恶的巨大身影四分五裂,在离天篆笔半丈距离被冷锐的灵力抹去生机。 楚柏月一袭家主服被鲜血染红,脸上没了一贯的淡然温和,居高临下看着砸到地面的尸体,眼神淡漠,透着令人胆寒的冰冷。 “死性不改,当灭。” 一番浩劫平息,天篆笔也恢复了沉寂,仿佛之前异动从未发生。 闻秋时醒来时,神情恍惚,脸上带着茫然之色。 “我怎么在这?” 他不是在看天篆笔吗? 顾末泽立在床边打量他的神色,随后端来杯热茶,“凶兽来了,师叔被吓晕了。” 闻秋时:“?!” 他依稀记得有人大喊凶兽穷奇,不过,“我何时被吓晕了,休要乱言!” 怎么这样污人清白,他哪里这般胆小! “既然如此,师叔为何晕了。” “我......”闻秋时说不出话来,眨了眨眼,接过茶杯饮了口。 他心脏砰砰直跳,脑海中全是天篆笔的身影,心道总不能告诉顾末泽,他对一支笔一见钟情,甚至产生了身为符师的占有欲。 一想到符道大会结束后,梦中情笔落到旁人手中。 那精致漂亮的笔身被其他人拿在手中,摸来摸去,他就气得七窍生烟。 下午时分,闻秋时悄无声息跑去了符道大比的报名点,片刻,带着一个近千位数的腰牌出来了。 离开报名点,他径直朝城主府走去。 今夜是少城主举办合籍大典的喜日,上午虽有凶兽来袭,好在处理得快,并未造成多大的损失,大典照常举行。 临近城主大门,闻秋时身边走过一群弟子。 身着统一的蓝纹白底服饰,与天宗的白纹蓝底服饰有些像,他们在闲谈,言语间充满兴奋。 “家主当真厉害,一招击杀穷奇!骇人听闻,不知修为到何等地步了。” “虽然出身分家,但我真真佩服柏月家主!” “今日一过,不知多少人又要死皮赖脸纠缠柏月家主了,幸而家主一心求道,谁也不理。” ...... 这群弟子谈话间,忽然瞧见他,脸色顿时齐齐垮下。 “哼。” 为首之人虽相貌出众,气宇不凡,但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朝闻秋时冷哼了声,率先负手离去。 闻秋时:“?” 唤楚柏月家主,便是楚家子弟了,怎么这般不礼貌。 待一行人远去,闻秋时依稀听到几句。 “天云服,看到就想起他们长老干的糟心事!” “就是,没见过他们天宗长老那么不要脸的人!因他伤了南姑姑,这些年,不少人还迁怒责怪家主呢!” “咱们南岭谁不知道,家主与南姑姑之间并无情意,听说当年两人打算一起取消婚约,谁知出了那档事,南姑姑受了伤,外界议论纷纷,婚约才一直拖到现在。” “天宗还包庇那恶人,着实可恶!我若是瞧见他,定要为家主打他两下!” 闻秋时:“......” 他轻碰了碰鼻尖,迈入城主府大门。 晚宴上,以天宗长老的身份当是座上贵宾,坐于瑶台之上,与各宗派掌门长老谈笑。但闻秋时想也没想戴上面具,混在底下弟子座位间。 他翻开话本,想起两边坐着的师侄,脑袋左右转了转,“闲来无事,要来一本吗?” 牧清元视线落在话本封面,表情变得一言难尽,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摇摇头拒绝了,“七师叔喜欢,留着自己看吧。” 顾末泽从果盘摘下一颗葡萄,剥下紫红的皮,露出里面白莹莹的果肉,“好看吗?” 闻秋时看向他指尖剥好的葡萄,思索两秒,表情露出些许意外,点点头:“好看。” 他探去头,不假思索低头吞掉:“谢谢。” 顾末泽顿住,看着转眼空荡的手,被青年呼气掠过的指尖,逐渐湿凉,上面残留着微末紫红的葡萄汁。 他眸光斜瞥:“我问话本好看吗。” 闻秋时一噎。 不是问紫葡萄果肉诱不诱人,勾.引他吃吗?他正惊诧顾末泽如何知道他喜欢吃葡萄。 顾末泽视线扫过红润唇瓣,掏出锦帕,神色不明地擦了擦手,幽声道:“师叔倒是会占便宜。” “其实还没咽。” “......咽下去!” 青年未被面具遮挡的眼睛,微弯了弯,顾末泽耳边一声轻笑。 顾末泽默了会儿,将闻秋时手中的话本夺过,翻到第一页,指向目录上一行行名字,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若是他,会喜欢哪一个?” 闻秋时轻嘶了声。 他正打算看的话本,看封面名字就很劲爆,叫《那些年的雨露均沾:符主和符主的他他他他他他他》 闻秋时数了数,七个“他”。 开篇还有笔者郑重申明:由真实事件改编,务必上升真人,另有姊妹篇《那些年的落花流水:符主和符主的她她她她她她她》 闻秋时数了数,又是七个“她”。 某种程度上,那天说书先生将符主闻郁唤作“祸祸”,人如其名。 这“七个他”系列的话本书铺老板当时给闻秋时极力推荐,据说是个高人所著,写得极其真实,因而火了十年之久,乃符主同人话本里经典中的经典。 闻秋时瞧顾末泽这般熟练翻开的样子,心道难不成他也偷偷看过。 闻秋时暗自发笑,略一思索,视线在日渐熟悉的那些名字,以及后面紧随的简介晃了晃。 楚家主、北域主、森罗殿主、上古血鸦...... 什么年少相识、匡扶幼主、爱恨交织、至死方休...... 他之前粗略翻了翻,里面其实没写什么风花雪月,更像是夸张化的记实。 “如果我是闻郁,” 闻秋时顿了顿,在顾末泽紧绷的神色间,勾唇一笑,“小孩才作选择,大人当然全.....” 话未说完,闻秋时后颈一凉,察觉到旁侧阴鸷到要吃人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据他所知,如今修真界的青年翘楚,十之八九是符主的追随者。远的不说,牧清元就是其中之一,还比较狂热。看顾末泽此时反应,多半心底也敬仰符主。 他这随口一答的轻挑言论,虽说着无意,但在顾末泽眼中,多半成了对符主为人的冒犯。 闻秋时转口,正色道:“以符主那般心怀天下之人,一定清心寡欲,哪会拘泥于小情小爱!切莫再问如此问题!” 在顾末泽沉沉眸光中,闻秋时指了指楚柏月的名字:“这是兄弟,你没看到话本中感人肺腑的兄弟情吗?” 他微白的指尖挪了挪:“这是幼弟,你没看到话本中符主努力作好哥哥的模样吗?” 接着是森罗殿主夙默野:“这是......” 顾末泽:“是什么?” 闻秋时说不清了,这个看似最简单,实则最复杂,以他近期东拼西凑的信息,勉强理出一条符主与夙默野的交集线。 当年陨星谷除魔大战,闻郁用圣剑诛杀魔君夙夜,剑定乾坤,将森罗殿这个庞然大物打入地狱。 森罗殿门人死的死逃的逃,还有不少人被正道之士俘虏,夙默野这个彼时与魔君沾亲带故的少年,尽管掩藏了身份,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脸上烙了奴印,被当成了奴隶。 直到闻郁无意看到他,将人带在了身边。 森罗殿人都恨闻郁如骨,他这般行为无异于玩火,当时惹得众说纷纭,就算修为高深也小心玩火自焚,但任外界如何评说,闻郁依旧我行我素,离开北域,镇守鬼楼直至身陨的两年,也是夙默野待在左右。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养虎为患。 有何目的。 只流传闻郁曾对问他的楚柏月道:“我对这少年并非善意,相反,这是我为数不多滋生的恶念,他与我有用。不过若有天我真用到他了,柏月,你记得阻止我,不惜一切。” 思及此,闻秋时含混不清吐了句:“这是呼呼呼呼。” 顾末泽缓缓眯起眼。 闻秋时赶忙跳到下一个,目光停在灵兽古鸦,正要指去,顾末泽神色微变,皱起眉,直接夺去话本,“别看,我不想知道了。” 闻秋时神色莫名,顾末泽藏起话本,对上他狐疑的眼神,面不改色道:“合籍大典要开始了,师叔别看这些。” 闻秋时抬头一望,宾客差不多到齐了。 正方位瑶台上,坐着几个身影,似乎是楚柏月、灵宗主以及南独伊等。 闻秋时眸光在台上停顿两妙,其中一道浅淡眸光忽地回望,他赶忙低头,也不知是谁,只觉这目光敏锐异常。 正此时,一个华服身影搬着座椅来到闻秋时面前,望了望左右,沉吟了下,觉得哪个都不是他能赶走的,只好退而求其次,“牧兄,我能做你身旁吗?” 牧清元点头:“请。” 贾棠喜不自禁坐去,接着伸长脑袋:“两日没见,还记得我吗?” 闻秋时伸出一只手,食指储物戒青芒闪动,在夜色中漂亮极了。 贾棠笑容消失,低头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手,陷入消极状态,不过没多久,重新振奋起来。 右边都是几个不甚交谈之人,贾棠脑袋转向左边,隔着空隙与张简简嘀咕起来。 闻秋时扫了眼茶几上的鲜果美酒,捻起两个核桃,百无聊赖地盘起核桃,盘了会,想弄碎发现力道不够。 “七师叔,我帮你?”牧清元见状道。 闻秋时双手捏着核桃,整个人连发尖都在使劲,摇头挤出句话,“不用,这是......尊严!” 半晌,闻秋时涨红脸,掌心核桃坚如磐石,他喘了喘气,仿佛遇到一生之敌,神色郑重,“顾末泽,若火匕借我一下,我想我该给它们足够的尊重!” 顾末泽眉梢微挑,递去匕首,旁边一声惊呼,“若火?!” 贾棠看了看匕首,又望了望顾末泽,然后扭过头,“简兄,若火竟然在你们天宗手里?” 张简简解释:“不是宗门的,是顾末泽的。” 贾棠摸着下巴:“我想起几件趣事,有次听爹讲,他在宴会见到符主,符主砸不烂核桃,于是找圣尊要来若火匕,说要送核桃风光上路。” 张简简瞠目结舌:“还有这事?小小核桃被这等宝物砸,确实算得上风光大葬!” 闻秋时用匕柄砸核桃的手一顿,将核桃扔回盘中,转手拿了串葡萄。 他转了转匕首,将如寒冰般的一面对准葡萄,正要贴上去,旁边又飘来窃窃私语。 贾棠:“不止呢!我爹说符主还用若火匕冻冰葡萄,你说好笑不好笑!” 闻秋时眯起眼,放弃葡萄,随手拿起一样东西。 另边贾棠和张简简两个凑在一起的脑袋,正传来大笑,“符主还用若火烤香蕉呢,哈哈!” 砰! 闻秋时将手中的香蕉按在茶几上,咬牙切齿。 可恶。 还让不让人吃了! 第17章 察觉右侧扫来的视线,贾棠茫然地缩了缩脖子,结束了欢笑。 不一会儿,他看到对面一个灵宗弟子身影,又兴致勃勃道:“你们瞧这会端正坐着的楚柏阳,我敢打赌,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忍不住起身,揣着一张灵符,假意去瑶台问候柏月家主,然后不要脸地掏出灵符请教南长老!” 闻秋时望去,发现他话音刚落,楚柏阳当真面带踌躇起身,朝瑶台方向走去。 瑶台之上极为宽敞,玉栏前,一树桃花散着醉人香味。 “楚家主肯来参加小儿喜宴,真是令言某府门蓬荜生辉,感激不尽。”老城主起身亲自斟酒,倒入楚柏月面前酒盏。 暖色灯笼高悬,照在楚柏月冠玉脸庞,白天家主服被凶兽鲜血浸透,他换了身简洁白衣,神色温和,仿佛诛杀穷奇时的森冷不曾出现过。 他微微颔首:“客气了。” 言城主坐下感叹道:“家主上次来揽月城,我记得是十五六年前。当时家主还是个少年,我教子无方,犬子和门中无知之辈对家主多有冒犯,幸而家主大度,不计前嫌。” 酒杯里倒悬明月,楚柏月视线落在上面:“无妨,少城主当时也伤的不轻。” “是啊爹,闻郁哥哥当时差点把我打废了!”一旁牵着美娇娘的喜袍男子插话,哭丧着脸,“我都知道错了,您别念叨了。” 言城主:“呵,打得好!” 少城主见状,佯作恼怒拉着新娘告辞。 两人顺玉阶而下,新娘好奇道:“你当时怎么冒犯楚家主了?” “别提了,我那时年少不懂事,” 少城主低声解释,“你也知道,柏月家主虽然是楚家子弟,但他只是楚氏青山分家的人,并非是南岭本家。我那时和楚氏本家几个少爷玩得好,他们向来瞧不起分家子弟,尤其是楚柏月风头太甚,所以......唉,别提了!闻郁哥哥当时把我牙都打掉好几颗!我就没那么丢脸过!” 新娘笑了声:“活该。” 少城主轻掐了掐她的脸,正唇角勾笑,忽地轻叹了声:“闻郁哥哥若还在,应当会来参加我的喜宴吧。” 新娘柳眉微挑:“符主那么揍你,让你丢脸了,你不仅不讨厌他,这么多年还念着他呀!” 少城主轻摇了摇头,叹笑道:“闻郁哥哥确实讨厌,不过,应当没人会不喜欢他吧。” 楚柏阳与谈笑中的两人擦肩而过,听到本家分家之说,盎然兴致忽然没了。他低垂着头,踌躇片刻,正打算转身回去,上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楚柏阳,你到底是要上来,还是要下去。” 楚柏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抬头嘴里的“哥”字到边上,迟钝而熟练地拐了个弯,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家主,我打算上来。” 说罢,急匆匆登上瑶台。 楚柏阳先瞧了眼台上的白衣男子,又望向另侧的南独伊,脸颊微红,随后立到楚柏月身旁,“家主。” 楚柏月端着酒杯:“何事?” 站着的人踯躅道:“爹和娘很想......家主,家主何时有空回一趟青山?” 楚柏月将酒一口饮尽,面无表情放下杯盏,“没空。” 楚柏阳:“......好。” “若无其他事,你可以走了,”楚柏月看也未看他一眼,语气漠然,“以后不要为了这种事来找我。” 楚柏阳攥紧手,在周围一桌人的注视下,少年人前所未有的难堪,咬咬牙道:“我是来请教南长老的,顺道问你罢了!” 另边兀自吃菜的南独伊轻“嗯”了声,抬起头,面色柔和地朝他招招手,“过来吧,柏阳。” 晚宴后半段,觥筹交错,各宗派熟识的弟子裹在一起玩乐。 闻秋时趴在桌案迷迷糊糊睡着了,身旁只有顾末泽还在,顾末泽将“七个他”话本撕成一张张纸,颇有兴致地叠成各种小玩意,围着闻秋时枕着小臂的脑袋摆了圈。 夜深寒意渐起,顾末泽从储物戒拿出墨裘,披在闻秋时身上,正打算将人抱回去。 他脸色一沉,眼底血色翻涌。 今日用了些灵力对抗凶兽,伏魂珠又不安分了。 顾末泽一手按在桌案,指骨发白,皮肤下一根根青筋愈发明显。 他望了望身旁的人,青年侧着头,枕在小臂睡觉,几缕发丝半遮住白皙脸颊,长睫乌黑,随轻浅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 睡颜恬静。 顾末泽又望了眼瑶台上,迟迟未离开的孤影。 片刻,一脸戾色的男子回过头,手指勾住闻秋时宽松后领,顺着左肩拽了拽。 白皙的肌肤暴露在空中。 夜间凉意铺洒而来,熟睡之人不经意瑟缩了下。 顾末泽抚过他白皙的后颈,盯着小片细腻肌肤,不知何时充满血色的眼眸,倒映出猩红的穷狱花。 脖颈传来丝丝动静,闻秋时睡得半梦半醒,一双眼尚未睁开,有道吐息骤然掠过后颈。 高大身影带着压迫感倾落。 熟悉的气息逼近,闻秋时后颈曾被咬过的地方变得敏感至极,白皙肌肤泛起淡淡红意。 顾末泽低头。 薄唇落下的温度,灼热到像要把那片白嫩肌肤烫伤。 青年收紧指尖,无意识低呜了声。 “我等会就回来,别去找不该找的人。”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回荡。 闻秋时睁开眼,身旁空无一人,他神情恍惚地环顾四周,热闹依旧。 闻秋时摸摸脖颈,总觉得哪不对劲,揉了半晌。他仰头望了眼天色,起身裹紧墨裘,边打着哈欠,边在偌大的城主府寻路回去。 瑶台之上,独坐着一道身影。 男子斜支着头,轻冠束发,皎洁月色落在他身上,渡了层银辉。 玉阶传来动静。 楚柏月睁开眼,视线飘忽了下,看到楚柏阳双手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慢吞吞上前。 楚柏阳走近放在桌面,小心翼翼瞅了眼身旁男子。 之前他没多久便离开了,方才碰到老城主端着盘葡萄,欲言又止地拦住他,说楚家主喝醉了,要用葡萄钓、钓......人。 “是最好的吗?”楚柏月出声。 楚柏阳点头:“哥,你要吃吗?” 楚柏月摘了颗尝味道,略为满意,随后折了串,起身朝玉栏前走去。 “不吃,我寻人。” 他嗓音透着饮酒后的嘶哑。 楚柏阳目瞪口呆,看着白衣男子从指尖溢出的灵力,将那串淌着水珠的葡萄缠住,顺着瑶台放下去,旋即真如钓鱼般,倚在桃花树下的长椅间。 浅眸半阖。 楚柏阳顿在原地,良久无言。 确实醉了。 楚柏阳回忆起,这个从他记事就是家主的兄长,好像永远都是完美无缺,自律到极致,神色永远是淡淡的温和,像带着一尘不变的厚重面具。 他在楚柏月身上看不到一点放纵的影子。 唯一在他九岁左右,似乎出了点事,楚柏月消失了一段时间。 不过没多久,楚柏月又回到了南岭,继续当着人人敬仰的家主,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凭着一点血脉,感觉楚柏月心更冷更硬了。 这些年,楚柏阳有时会觉得,兄长厌恶家主之位,厌恶到极致,但不知为何,强迫着要坐稳坐好,像在给谁或是自己拼了命证明没有选错。 “哥,你......” “安静,”楚柏月冷声,“你别闹。” 楚柏阳噤了声,在栏前探出脑袋,看向瑶台底下一串孤零零的葡萄,在风中轻晃。 半时辰后。 城主府里的喧闹小了许多,三三两两的宾客离去。 “不会有人上勾的,哪有用葡萄钓人的?” 楚柏阳终于耐不住出声,走到长椅前,试图让楚柏月清醒过来,“而且,而且你是想找符主是么,我知道,可是他已经死了,死了十年!” ——死了十年。 最后一句,楚柏阳拔高嗓音。 吼完后,对上在长椅坐着的白衣男子视线,他吓得脸色一白,退了步。 楚柏月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淡淡扫了眼他,又望向食指尖流淌的丝丝灵力。 “我知道,”楚柏月语气淡漠。 “不过,难道我尝试的权利都没有吗。” 楚柏月盯着一动不动的灵力。 想起很久以前,少年吃葡萄吃到撑,微蹙着眉,趴在锦榻上可怜极了,“这葡萄太好吃了,可惜我吃不下了。柏月吾兄,你帮我吃两颗吧,让我过过眼瘾可好。” 待他吃了两颗,少年眉眼弯笑:“不可,更想吃了。” 他望去:“这般贪吃,若是有天有人用葡萄钓你,你岂不是会不假思索上钩。” 锦榻上的少年认真思索了会,煞有其事点点头,“有可能,不如下次你寻不到我的时候,试一试。” 指尖细长的灵力,纹丝不动。 楚柏月俊雅温润的脸庞浸没在夜色里,眼帘低垂,透着几分醉意自言自语,“我用葡萄钓了,你怎么还不来。” 话语落下,他视线中,缠绕指尖的丝丝灵力忽地泛起异动。 ——轻颤了下。 瑶台下,一个清瘦身影立在悬着的葡萄前。 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仅露出精致下颌和些许脸腮,他将摘下的一颗葡萄喂到嘴里。 “......嘶。” 吞咽的刹那,闻秋时倒吸口凉气,眸光闪烁。 他又摘了两颗,塞到嘴里,正忍不住再来一颗的时候,系着葡萄的灵力动了。 一缕灵力缠绕在他腰间。 闻秋时茫然地望了眼腰肢,又仰起了头,乌发披散肩头,露了小半的雪白脸腮,被果肉撑得鼓了鼓。 他含混不清吱唔了声:“给、给钱。” 瑶台玉栏边,盛放的桃树在一阵夜风吹拂中,洒下漫天花雨。 楚柏月轻浅眸光,与落花一起坠在他身上。 第18章 青狐面具后的眼眸,如‌秋水一般,隔着清风落花望向瑶台。 楚柏月扣紧的心‌弦一顿,归于宁静。 不对。 他想找的人,浑身透着清冷气息,但少‌年天生爱笑,笑时眼尾微翘,眉眼间堆积的风花雪月,便好看到怎么都藏不住了。 此时青年望着他,眼神完全陌生。 “抱歉,我寻错了。”楚柏月朝台下之人开口,虽是轻声,但对方完全听得一清二楚。 闻秋时吞咽完葡萄,涨鼓鼓的脸腮扁了,含混声音拨开云雾。 “给钱,别抓我。” 他低头望了眼缠绕腰间的灵力,怀疑被当成‌小毛贼了,正打算掏出灵石,腰身一紧。 地面景色忽地远去,闻秋时脚下空荡。 他愣了一瞬,脸色煞白。 缠绕在闻秋时身上的灵力宛如‌细长绳子,将人拉到半空,直奔瑶台之上而去。 楚柏月指尖微动。 青年声音十分陌生,不是闻郁,他应该将人松开。 楚柏月认知清醒,些许醉意并未干扰他思索,但不知为何,即使知道对方不是,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动了,内心‌叫嚣着将人拽到眼前来。 人离他愈来愈近,楚柏月正欲伸去手,一道强大的灵力袭来,打散了他环住青年的灵力。 闻秋时腰间一松,强撑的镇定神情刹那崩塌,他脸颊失了血色,整个人朝下坠去。 下一刻,修长有力的手揽住他腰身,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在对方另只手穿过他腿弯时,闻秋时反应过来,双手环住来人脖颈,脸颊埋进他颈窝。 清瘦身影不住发颤。 顾末泽打横抱人,垂下眼,看着主动缩到他怀里的青年,眸中愠色逐渐消失,低声道:“别怕。” 他抱着闻秋时安稳落地,随后抬起头,和瑶台上的男子对视了眼,薄唇冷挑。 楚柏月皱了皱眉。 他记得这名天宗弟子,顾末泽,景无涯为此人向他传音解释过。 酒意散去,楚柏月收回手,浅眸恢复清明,静静看着年轻男子抱人离去。 “就让人这么走了?” 楚柏阳张望了眼,没想到兄长真用葡萄钓到人了,震惊之余,见青年被半路截走,登时不甚愉悦的出声,“哥,你损了葡萄又没了人!” 楚柏月提步离开,语气淡淡,“不是他便无妨。” 闻郁,怎么可能乖窝在别人怀里。 * 离开城主府,闻秋时仍惊魂未定。 那瑶台可俯瞰大半揽月城,高度非同凡响,他双腿到现在还是软的,手臂后知后觉无力起来。 他轻浅呼吸洒在顾末泽颈窝,觉得这幅模样丢了面,整个人恹恹的。 深夜街道行人虽少,但总归是有,察觉到陆续投来的视线,闻秋时脑袋越埋越深,乌发将脸颊遮得严严实实,半晌闷声道:“我就是吃个葡萄。” 青年嗓音轻软,充满懊恼。 顾末泽轻笑一声,从英气逼人的眉眼,到微勾薄唇,都透着愉悦。 没发现。 楚柏月没认出人。 闻秋时见到他亦如见陌生人一样。 这认知让顾末泽抱紧清瘦身影,街边灯笼洒在他脸庞,冷硬深邃的轮廓都柔和起来。 顾末泽近来心情甚好。 不仅闻秋时发现,天宗众弟子也有所察觉。 晌午时分,城主府统一承包的酒楼里,坐着的尽是仙门弟子。 上二楼左转地方,刚从升仙台赶来的张简简,边夹菜边道:“上午我在升仙台拉新人入宗,南岭那个楚天麟不知发哪门子疯,跑到我们地盘撒野,翻起长老城南旧事的烂账,给我气得够呛。结果顾末泽来了,站在那看着他,楚天麟那家伙立马就跑了,哈哈哈。” “站对面站久了,头一次发现,立在顾同门身后有种所向披靡的感觉。”张简简竖起拇指大赞道。 闻秋时停下玉箸,想也不想接过话,“他大多时候不出手是为了避免引来更大祸端,其实心‌很软,不似表面看着的冷漠,我记得他小时候捡了只受伤的小鸟,将米饭一粒粒分开喂......” 话音一顿,闻秋时脸上露出茫然,记忆里没有的东西,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原著里,顾末泽小时候只有寥寥数笔,他怎么开始杜撰了! 闻秋时摇摇头,这时,酒楼门口传来动静。 与他们服饰相似的楚氏子弟来了,为首一人闻秋时瞧着眼熟,略一回想,是昨日城主府门前对他冷哼的南岭子弟。 “哟,天麟兄。” 混在天宗弟子间的贾棠,走到栏前朝下招了招手,一副熟络的模样。 楚天麟望了眼他左右,眉头拧起,不屑哼了声,“你怎么与那些人待在一起,再如‌此,我以后连你也不会理。” 他一扭头,正打算踏上楼梯,门口又出现一群身着赤色衣裳的仙门弟子。 楚天麟瞧见其中一人,脸色微沉,轻蔑哼了声,拂袖踏上楼梯。 以他马首是瞻的南岭子弟,有人阴阳怪气,“原来是家主胞弟,分家楚柏阳来了呀。” 声音说大不大,但在此时尤为安静的酒楼里,清晰落入众人耳中。 门口楚柏阳冷下脸,手中灵剑轻鸣,他左右灵宗弟子脸色也难看起来,充满敌意地盯着南岭一行人。 酒楼气氛微妙。 除北域外,天宗、灵宗、南岭小辈齐聚一堂,无长辈坐镇,不必佯装和谐,年轻气盛的模样瞬间露了出来。 坐在楼内的其他仙门弟子,一面警惕卷入斗争,一面恨不得上前拱火。 楚柏阳在身旁人拉拽下,按回剑鞘,从另个楼梯走上二楼。 酒楼上下陷入寂静,直到贾棠立到栏前,举杯朗声道:“明日便是符道大比开始的日子,欢迎诸位道友来我天地阁揽月赌坊下注,初赛、半决赛、决赛三场都有赌局,若从初赛就压中夺冠者,一夜富可敌国不是梦!” 贾棠一语把僵持不下的气氛盘活,各方弟子论起明日符道大比。 “往常只有符会长老们坐镇,此次大比真是异常隆重,听说楚家主将亲自到场,还有灵宗主、天地阁主、符老祖......都要来!” “修真界半壁江山都来了,崭露头角的最好时机!” “都是为了天篆笔啊。” “你们猜谁能夺冠?” 众人一默,不约而同望向二楼一个方向,灵宗年轻的弟子们眉飞色舞,就差翘起尾巴了。 楚柏阳也不客气,当‌仁不让起身,掷地有声道:“我宗门南长老,世间唯二天符师,势在必得!” 他说着,瞥了眼另边南岭子弟,“某些虽是地符师,也就凑凑热闹了。” 楚天麟脸色难看到极致,将茶杯“砰”砸在桌面。 旁侧有人怒斥:“楚柏阳你装什么装,连符师都不是!天麟是最年轻的地符师,假以时日,必能登上天级!你就是嫉妒楚家主青睐他!” 此言一出,又是剑拔弩张。 贾棠见状放出消息道:“柯柳、白生一行人今夜抵达揽月城。” 他话语落下,顿时有人惊呼:“北域圣宫子弟也来了?!他们往日连仙道交流会都不来,此次竟然为了符道大比出山了?那可真不得了!” “你说北域主直接将天篆给他们不就行了,何必肥水流向外人田呢?” “北域主就是眼不见为净,才将天篆笔拿出来做夺冠大奖,哪里会给他们。” “不管怎么说,我赌夺冠的是灵宗南独伊。” “我北域人,还是支持柯柳白生,他们可是符主教过的人!” “天麟,我们南岭必赌你夺冠!再不济,咱们南岭还有好几位地符师来了呢!绝不输其他!” “不吃了!走,下注去!” 整个酒楼喧闹声四起,唯有一个地方安静异常。 闻秋时吃饱饭,看周围陷入诡异沉默的弟子们,“你们怎么不动筷了?” 张简简扯出一抹笑,干巴巴说:“没胃口。” 天宗长老除闻秋时外,仅有三位,并无符师,门中弟子最厉害的也仅过了中级符师的门槛,故而,历年符道大比都没有天宗人士的身影。 往常弟子们对符道大会闭口不谈,选择性忽略。 此次在揽月城身临其境,感受到符道热潮,直面天宗无人的境地,难免无地自容。 贾棠见缝插针,适当‌拱了拱火,待南岭、灵宗等弟子纷纷涌去赌坊以示支持己方人士的决心后,眼睛满意地眯起一条缝。 他回过身,道:“天宗虽只有一人报名,好歹突破零了,倒不必如‌此感伤。” “我们天宗有人要参加符比?!”众弟子一起扭过头。 贾棠道:“我看到报名册里有一位前缀是天宗。” 张简简与旁侧同门面面相觑:“哪位?什么级别的符师?” “不记得名字,”贾棠眯着眼,“无符级。” 险些激动到站起的天宗众人一默,坐了回去,连初级符师都不是,传出去没比无人参赛好多少‌,“唉,勇气可嘉吧。” “赌坊在哪?” 闻秋时收回望着窗外的视线,倒了杯茶,对垂头丧气的天宗弟子们道,“你们一夜暴富的机会来了。”张简简:“?” 闻秋时饮口茶,慢条斯理道:“报名的人是我。” “——?!” 一片静默中,张简简瞠目结舌,“长老此言当‌真?” 贾棠在旁猛呛了口茶,上上下下看了看闻秋时,“符比报名近千人,在符会注册的百位地符师全部参赛,剩下都是高级符师,连中级都没有!” 闻秋时挑眉:“哦。” 贾棠放下茶盏,正色道:“就算胜过这些人,后面还有天符师南独伊!” 闻秋时又“哦”了声,然后道:“可我想要天篆笔。” 贾棠:“......” 张简简正打算说参赛涨涨经验见识未尝不可,闻言一顿,眼睛瞪得像铜铃。 “天篆?!” ——痴人说梦。 四个大字不由自主涌上天宗众弟子心‌头。 他们正打算劝说,一缕清风从轩窗外吹入,将坐在窗边的青年发丝弄乱了些。 外面烈日当空,空气中弥漫着燥热气息,难得一丝清凉涌来。 闻秋时拢起散乱的乌发,嘴里咬上青色发带,袖口缓缓滑下,露出玉藕似的小臂。 明亮光线里,肌肤白的晃眼。 闻秋时束起乌色长发,面对一众视线,微侧过头,白皙如‌玉的脸颊没有一贯的笑。 他神情是少有的正色,睁着秋眸,眼神透着一抹不自觉的高远疏离,气质有些清冷,嗓音淡淡道: “我既要天篆,便谁来都无用。” 众人看愣了神。 前一刻认定痴人说梦,下一刻像被青年话中的笃定感染,不由自主倒戈了。 ——是他的。 即使明知天方夜谭,也忍不住起了这般念头。 天篆笔,会是眼前这人的! * 出了赌坊,乌云遮住烈阳,冷风吹在天宗众弟子身上,他们集体打了个寒颤,从打鸡血状态中惊醒。 “等等,我刚才做了什么?是不是把全部身家压给天宗了?” “我、我也是......” 陆陆续续有北域、南岭、灵宗弟子出赌坊,看到蹲在门口失魂落魄的张简简等人,想起他们方才在赌坊疯狂下注的模样,都不忍落井下石,皆摇摇头走了。 “门中无人太惨了,” “有个独苗出现就疯成这样,倒也可怜。” “希望明日初赛后,天宗弟子安好。”...... 闻秋时出赌坊后,转身去了东街,收拾无人问津的摊位,下午到晚上他要在房间练符。 看到他收拾东西,王大师问:“今儿这么早回去?” 闻秋时道:“明日有事‌,也不来了。” 王大师了然地点点头:“符比明日举行,年轻人确实该去涨点见识。” 闻秋时将树墩搬到桌下:“我去参赛。” 大师正笑吟吟将一张符递给买家,随口道:“年轻人参赛好呀,参赛......参赛?!!” 不一会儿,消息席卷了整个东街。 此处卖符都是初级符师,往年还有零星几人报名符比,今年连中级符师都不自讨没趣了,他们更懒得凑热闹,大多数人连初赛都不去看。 冷不丁听近来熟络的闻小友要参赛,一群自诩长辈的符师界老油条们,卖完符后凑到一起商量起来。 闻秋时对此并不知晓,打完招呼便回住处了。 他合上门,专心‌练符。 从晌午到亥时,挂着“顾末泽”木牌的房间里,笔纸摩挲声不断。 不知不觉外界已一片昏暗,天空下起细雨,闻秋时立在书案前,放下笔后一阵头晕眼花。 险些摔倒的时候,胳膊被人用力一拉,被不知何时回来的顾末泽拽到怀里。 他衣袍间透着微凉的夜雨气息,闻秋时略一仰头,对上一双泛起血色的眼眸。 他微睁大眼,心‌头咯噔了下。 “你怎么了?”今早出门尚好好的,还给他摘回两串葡萄才走。 顾末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扣住青年细瘦腰肢,将人一下抱到书案上坐着。 闻秋时对离地感有天然畏惧,脚下倏然悬空,惊了瞬,下意识抓住顾末泽手臂,指尖微紧。 猩红狭长的眼眸盯着他。 书案前的年轻男子倾身靠近,一手扶住他向后仰去的腰,一手撑在案面上,薄唇擦过闻秋时脸颊,低沉嗓音徘徊在耳畔。 “听说师叔明日要去参加符比。” 闻秋时耳梢被呼出的气流烫了下,泛起红意。 轩窗半敞,外面嘈杂的雨声清晰可闻,他整个人被顾末泽手臂圈在怀里,耳朵烧得厉害,浑身不自在地挣扎了下。 “是,”闻秋时侧过脸,试图从桌案下来。 但他姿势实在不好,双腿被顶开,修长的身影立在他腿间,前倾半抱着人。闻秋时稍一动作,他的腿便会蹭到顾末泽衣袍。 如‌此几下后,扣住闻秋时后腰的手骤然收紧。 浓郁夜色透过窗户流淌在书案,年轻男子喉结轻滚了下。 他吐息微乱:“别动。” 闻秋时顿了顿,停止挣扎动作,顾末泽默了会,扶在他腰身的手划至后背,轻拍了拍,好似商量般道:“不去符比如‌何?” 闻秋时脊背泛起一阵酥痒,忍着触碰,摇了摇头,“我想要天篆笔。” “我可以给你拿回来,”顾末泽轻声道。 闻秋时想了想他简单粗暴的手段,赶忙打消对方念头,“我自己拿,你别插手。” 这话不知怎么惹怒了人。 话音刚落,他被顾末泽压在了书案。 青年乌发披散,些许发丝坠在宽桌边沿,微微睁大眼,雪白纤瘦的脖颈暴露在烛光下。 顾末泽修长的手落在他颈侧,撩开宽松衣领,不由分说向内探去。 冰凉指尖触碰到肌肤,带着压迫感覆在后颈。 闻秋时整个人颤了下。 他看着眼神阴郁的顾末泽,崖底石洞内的回忆忽然涌了上来。 闻秋时脸色一白,耳边响起问话,“一定要去?” 听习惯了的嗓音,能察觉到说话之人的情绪,闻秋时品到一丝压抑到极限的意味,还透着淡淡威胁。 仿佛在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顾末泽只想听到满意答复,但回答他的清越声音,却坚持道:“要去。” 室内骤然陷入死寂。 片刻,一声冷笑后,室内响起布帛撕碎的声音,闻秋时雪白左肩裸露在空中,摇曳烛光中,高大修长的身影压在他身上,低头埋在他颈间。 闻秋时左手微抬,旋即被握住细白手腕,强硬扣在了桌面。 一阵剧烈晃荡中,青年宛如‌被扼住命脉,躺在书案上低呜了声,唇间溢出痛吟,身子在蛮横的禁锢中颤栗起来。 似曾相识的痛楚袭来。 闻秋时神魂在刹那受到了冲撞,仿佛变得四分五裂,被碾碎了般,他唯一自由的右手挣扎起来,本能推着身上的人。 细碎的额发微湿。 压着他的修长身影纹丝不动,令人生寒的血色,掩在顾末泽一根根低垂的眼睫下。 外界乌云卷动,大雨落下。 狂风打在半敞轩窗,待吹灭烛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窗。 闻秋时视线陷入一片昏暗,意识模糊,挣扎的动作愈发微弱,终于被放开的手腕无力轻颤,雪肤留着鲜红指痕。 他苍白的脸颊侧着,额头沁出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 青年无意识呜咽了声,长睫细颤,后背脱离了宽大的书案,被扶起后,无力地倚在顾末泽身上。 意识昏昏沉沉。 闻秋时仅依稀察觉方才宛如‌恶狼一般的年轻男子,这会抱着他,动作轻柔到像是对待一个脆弱的易碎品。 “我不想你去。” 一个微哑的声音响起,混着深夜冷意。 顾末泽打量昏厥之人。 闻秋时发丝微湿,一张脸颊失了血色,后颈雪白肌肤上,一朵血红之花妖异绽开。 重新覆盖的魂印,让人寻不到一丝青莲踪迹。 顾末泽英俊的脸庞却并未笑意,勾起的薄唇满是嘲讽意味。 垂死挣扎罢了。 前几日他还在为楚柏月未认出人而欢喜,今晚却得知,闻秋时要去参加符道大比。 万众瞩目的大比,楚柏月会在,各方人士都在,顾末泽几乎可以想象到,此时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明日在符道大比上会有多么耀眼夺目,吸引多少‌目光。 旁人他不知,但以楚柏月对闻郁的熟悉,只要到时候不傻不瞎,就一定会认出来。 他好似将要失去,从小守到大的魂灵,藏了这么久的人。 顾末泽有一万种方法,让闻秋时明日不出现在符道大会上,继续将人藏起来,偷偷地、恶劣地锁在身边一辈子。 但年轻男子沉默地摸着墨戒。 半晌,宛若星光的暖流从他指尖流出,将闻秋时包裹起来,血铃铛轻响,贪婪地吸收魂力储蓄起来。 “就算我不在,魂铃也能护你神魂许久,” 顾末泽收回手,薄唇凑到闻秋时耳畔,耳鬓厮磨般低声道。 “我走了。” 顾末泽毫不怀疑,别说明日在闻秋时身边,只要他人在北域任何地方,都会不顾一切跑来阻止闻秋时参加符比。 趁此时尚未反悔,他要离闻秋时越远越好,远到明日后悔了,如‌何嘶吼痛苦都无济于事‌。 “我虽千万个不愿,但......” 顾末泽睁着漆黑的眼睛,揉了揉青年细软发丝,轻声道。 “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师叔。” 第19章 一夜雨后仍未放晴,时值夏季,黑云压城,少有‌清风拂过,闷热的空气充斥在城内各个角落。 床榻上的青年额头沁着薄汗,在室外喧闹声中,长睫轻掀。 他‌边睁开眼边伸出被褥下的手,半握成拳,两只纤细的手臂划水似展开,带动整个懒散的身体‌在软榻间打了个滚。 “舒服......”闻秋时咕哝了句。 他‌像被暖流裹了一夜,全身上下连骨头都是酥的,随着睡梦醒来,意识清醒,睁开的秋水眸里一片清澈。 闻秋时坐起身,视线从搭在屏风上的天云服转到书案,脸上舒适的表情一顿。 他‌摸摸左肩,没有‌半点疼意,昨夜让他‌浑身颤栗的痛楚好似是在梦中,但闻秋时知晓不是梦,睁着猩红双眼的年轻男子,压着他‌咬破后颈肌肤的冷戾模样,犹在眼前。 闻秋时愣了几‌许,表情震惊地低喃道:“不会真的是......汪、汪?” 可原著里,顾末泽没有‌咬人的癖好。 闻秋时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地下了床,昨日穿着的天云服衣襟被撕碎了,不见踪迹。 屏风上搭着的这件完好无损,他‌取下翻翻袖口,“......” 天宗弟子服饰统一,未避免穿错,袖口都有‌每个人名字,闻秋时手中这件看起来崭新,唯独绣名字的地方,像被匕首划过,三个小字被破坏的难以辨认。 但仔细盯看,又有‌些欲盖弥彰。 若是脑海中浮现出正确答案,照着残留的绣线勾勒,“顾末泽”三个字便浮出水面了。 闻秋时刹那看穿顾末泽想做什么。 咬完人知道错了,担心别人不肯穿他‌的衣物,特意将名字划去,又暗戳戳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闻秋时嘴角微抽了下。 他‌穿上偏大的外袍,将腰带系紧了些。 打开房门,走廊下一群天宗弟子,握着灵剑焦躁地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房门打开,急忙忙望了过去。 踏出房门的青年,穿着格外宽松的天云服,衬得‌身影十‌分清瘦,一只手轻扶门框,瞧着弱不禁风,好在平日苍白的脸颊,透着些红润,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 顶着两只熊猫眼的张简简凑来,“长老气色不错,我等还担忧长老睡不安生‌呢。” 闻秋时吓了跳:“你们‌昨夜干什么去了?” 一眼望去,全都黑着眼圈。 张简简搓搓手:“紧张得‌一夜没睡。” 闻秋时拍拍他‌肩,安慰道:“不必为我焦虑,我不紧张,参加符比完全放宽了心。” 闻言,众弟子脸色一僵。 张简简哀哀怨怨瞅了眼他‌,“我们‌今早都没钱吃饭了,全部身家在赌坊,长老怎能这般懈怠。” 闻秋时一噎,收回手轻咳了声,“我保证不会让你们‌血本无归。” 张简简等人权当安慰,心里淌血,去符比场地的路上还扬起苦瓜脸给闻秋时挤笑‌,“都是小钱,小钱,长老不必太过在意。” 揽月城的符道大会,历来就‌是天下符师最关注之‌事,此次涉及天篆笔,更是吸引了整个修真界的关注,空前盛况。 大比当日,符会大门前方的龙跃台周围,早早堆满了人,挤得‌密不透风。 身着白衣红边的符篆师,各仙门弟子,还有‌前来看热闹的修士,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可惜南长老不来,少了些看头。” “人家天符师哪用参加初比,要‌我说半决赛都不必参加,只需要‌在决赛出现就‌行!” “这次真的热闹,虽说南独伊夺冠是板上钉钉之‌事,但我瞧北域柯柳和白生‌也不错,说不定有‌挑战的机会。” “几‌个楚家子弟也不错,特别是楚天麟,还是最年轻的地符师,未来可期!” “你们‌说的这些,先打败灵宗那几‌位地符师再与南长老相提并论‌,否则就‌是脸上贴金,天符师和地符师之‌间的鸿沟不是三言两语能跨越的。” ...... 天宗众人来时,统一的天云服,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稀奇,往日符比的时候,天宗弟子像齐齐人间蒸发了般,怎么今儿舍得‌露面了。” “天宗今年有‌人参赛了,昨日门中弟子在赌坊‘发疯’呢,据说开心坏了,倒是可怜。” “等等!” 一人揉揉眼睛,不可思‌议道,“我怎么瞧见南岭和灵宗弟子在给天宗让位?!” 龙跃台前,原本挨在一起的南岭和灵宗弟子,忽然不约而‌同朝各自一边拼命挤去,在拥挤的人潮中硬生‌生‌给走来的天宗众人开辟出一块空地。 “快跑!快跑!今日离天宗远些,千万莫挑衅他‌们‌!” “等会初比结束,天宗唯一的火种淘汰,以他‌们‌昨日在赌坊的疯狂,少不了一番歇斯底里!” “牢记在他‌们‌痛哭流涕的时候,我们‌切莫表现的太过张狂,光脚不怕穿鞋的,指不定他‌们‌在绝望之‌际干出同归于尽之‌事!” “你瞧他‌们‌一个个眼睛乌黑,脸上却在挤笑‌的诡异模样,等会独苗淘汰,该不会受不了刺激集体‌走火入魔吧?” “别说了,再往那边移一点!” 两边弟子如避蛇蝎。 天宗一行人茫然地看左右,来之‌前以为会被大肆嘲讽,没料到,南岭和灵宗等老相熟们‌,竟然主动将占位相让,对他‌们‌和善笑‌着。 闻秋时都被各门派弟子间真挚的友情感动到了。 龙跃台上,摆了数百张整齐划一的桌案,桌面是画符所需材料,参赛者进场时不可携带一切灵符相关。 初赛是在规定时间内,画出十‌张符会现场要‌求的灵符。足以容纳千人的龙跃台,将分三次接纳参赛者,每张桌子间距极宽,以防有‌人暗中进行灵符间的传递。 离符比开始,还有‌小半时辰。 第一批进入龙跃台的人员,手持带有‌编号的腰牌,已等在入口处,不少人手里拿着符籍,神色紧绷着翻看,加强对各类符纹的记忆。 相隔甚远,都感受到那边压抑的气氛。 张简简等人之‌前还惦记着付之‌东流的全身家当,此时被符道大比隆重‌紧张的氛围感染,整个身心都在关注大比本身。 “长、长老,你千万万别紧张。” 闻秋时:“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张简简吐了吐舌头,清秀脸蛋白白的,四处瞅着,“牧清元呢?说好今日不修行,来给长老鼓劲!” 有‌人回道:“今早听完我们‌说赌坊的事,整理完钱财,赶去了,说要‌压天宗压长老赚宗费。” 张简简绝望哭嚎了声:“我还指望找他‌借点呢!” 闻秋时爱怜地摸摸他‌脑袋,正要‌说话,看到一群气势如虹的年轻弟子走过,白衣金带,佩剑挂着统一的金色剑穗,手腕也带着金丝细缎。 北域子弟来了。 闻秋时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变了,仿佛气势被比了下去,各仙门弟子脸上神色微变。 随后,率先动起来的是南岭子弟。 日常伴在楚天麟身边的那人,将准备好的竖旗“砰”的插在地面,大手一挥,天蓝色旗帜展开,露出里面一只栩栩如生‌的神兽。 南岭世代守护的瑞兽,麒麟。 其‌他‌人也纷纷将剑穗换掉,改为麒麟吊坠,整齐划一地高‌举了举。 闻秋时目瞪口呆。 张简简见状,恼得‌拍腿:“我们‌怎么没想到,这样才有‌气势!” 闻秋时搓搓胳膊泛起的鸡皮疙瘩:“无此必要‌,你瞧灵宗就‌没......” 他‌话未说完,灵宗那边弟子换上了烈焰般的赤红披风,将右边衣袖折起,露出系着红色细缎的手腕。 闻秋时:“......” 他‌环顾四周,发现不止各仙门弟子如此,一些并无宗派人士,也要‌不挂着金剑穗,要‌不挂着麒麟,还有‌身着烈焰披风的,混乱的场面夹杂着一丝有‌序。 张简简等人愈发懊悔,若非囊中羞涩,现在已冲出去买物样了。 他‌们‌头一次参加符道大会,不知这些门道。 离大比开始越来越近,记录时间的最后一炷香点燃,闻秋时最后一批上场,并不着急,混在人群中带着面具左右张望。 龙跃台前端,向上百阶玉梯,坐着的都是各宗派之‌首,一方之‌主。 此时各位置差不多坐满了,唯独正中央的座位一直无人,旁左是闻秋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贾阁主,旁右是一双狐狸眼的灵宗主孟之‌余。 两人坐下后,寒暄了几‌句,视线都有‌意无意朝身后符会大门望去。 香已过半,楚柏月仍未现身。 “还在看天篆呢。” “哈哈,虽然此言不妥,但独留楚家主在那,他‌该不会把天篆抢走吧?” “别说,他‌要‌抢还真没人拦得‌住。” “楚家主此行就‌是为了天篆吧,昔日好友心爱之‌物即将落入别人手中,此时心情可想而‌知。贾兄,你说北域主藏天篆藏了十‌年,怎么突然舍得‌拿出来福泽天下了。” “何必问,你我心知肚明。前不久北域主吃了个暗亏,不给楚家主诛诛心,还是北域主吗?” “哈哈,是这个道理。” ...... 符会内。 结界笼罩的天篆笔前,立在一道修长孑然的身影。 昨夜的一袭简洁白衣,换成了绣纹繁琐的家主服,楚柏月轻冠束发,手负在身后,眸光垂落在熟悉的笔身上。 不知看了多久。 最后一点星火燃尽,香熄灭。 楚柏月现身百层玉阶上,拂袖坐于正中之‌位,眼神淡漠,温润如玉的脸庞较平日冷了些。 第一批参赛者已入场,符会长老交代完比赛规则,略一抬手,半空浮现出两个大字——“山水”,龙跃台内一片寂静,接着便是满场的笔纸摩挲声。 台下议论‌纷纷。 “山、水,能想到的符多不胜数,但半决赛只留九人,要‌想画的十‌张符在数千张符中脱颖而‌出,难如登天!” “往年地符师只有‌淅淅沥沥几‌个,要‌进半决赛轻而‌易举,今年百位齐聚,一众地符师都头疼不已吧,我看那些高‌符师......唉,真是煎熬。” “今年还只给半个时辰,要‌求画十‌张,难上加难!” 天空乌云未消,轻风难以缓解闷热。 龙跃台周围挤满了人,闻秋时借来一把折扇,视线在比赛场上来回转悠。 初赛故意未设结界,四周嘈杂声音会传入符师们‌的耳朵,若画符时没有‌极强的专注力,很容易被干扰到。 心境一乱,满盘皆输,这只是初赛的第一关。 “闻小友,你的牌号是多少?”冷不丁旁侧响起一句,闻秋时愣了下,侧头瞪大眼睛。 张简简险些被挤倒,回头一瞧,一群身着白衣红边的符师把长老包围了,他‌赶忙拍拍看比赛的其‌他‌同门,挤了回去,“你们‌做什么?!” 王大师提着几‌个青色小灯:“年轻人,有‌礼貌些,不然小心以后没灵符用了。” 张简简仔细一瞧,认出是闻秋时身旁卖灵符的大师,他‌眨眨眼,又望向一群提着小灯的大师,瞠目结舌道:“你、你们‌整个东街的人都来了?!” 王大师顺手递给他‌一个小灯:“闻小友虽是天宗弟子,但在东街卖灵符,也算是东街的人,今年东街只有‌闻小友参赛,我们‌当然要‌倾巢出动,不能让人轻视了他‌。” 张大师边给呆愣的天宗众人分小灯,边一言难尽地摇摇头。 “就‌算过不了初比,该有‌的气势要‌有‌,还是大宗门呢,准备的连些小宗小派都不如。” 闻秋时也收到了灯。 巴掌大,盛放的青莲花形状,莲心有‌三个字‘东街,闻’,摸起来还有‌些润,显然刚做出不久。 他‌拒绝的话堵在嘴里,无可奈何叹了声。 王大师和张大师还在兴致勃勃地嘱咐弟子们‌:“等会闻小友上台,就‌点亮青莲灯,正好天色昏暗,我们‌就‌是照亮他‌的一片星云!” 张简简等年轻弟子听得‌热血沸腾,崇拜地看着一众老符师,使劲点头,恨不得‌现在就‌点灯化成星云。 闻秋时没眼看,转过头对牧清元道:“大师侄,你能不能让张简简别带头那么傻气,点什么......” 闻秋时话音一默,看着牧清元点完灯抬头,茫然“嗯”了声。 闻秋时:“......” 他‌将手中的青莲灯递给他‌,视线继续朝场内望去。 第一批里有‌极为瞩目的北域子弟,柯柳、白生‌,两人位于龙跃台前端,最远离看众,也最接近玉阶的位置。 身后紧随的是南岭、灵宗、天地阁的数十‌位地符师。 在场目光多聚集在这些人的身上,不少人垫着脚张望,离看众最近的地方,反而‌少有‌注意。 时间在龙跃台上飞快流逝,转眼过半,赛场气氛愈发凝重‌,许多桌上铺满废符,成功画出的符纸不过一两张,十‌张看起来遥不可及。 台前各一方之‌主威压凝视,台边看众嗡嗡嘈杂,头顶上方笼罩着密不透风的云层,整个龙跃台上的气氛压抑到极致。 绝大多数符师已汗流浃背,画符的手笔都在颤抖。 这时,两个身着白衣金带的人同时动了,十‌张灵符摆在各自桌案,朝台前玉阶略一行礼,便携手离去。 场外北域子弟见状,高‌举佩剑,一片金色剑穗风中轻摇,十‌分引人瞩目。 原本尚称得‌上安静的看众,沸腾起来。 “符术果然不看年龄看天赋!”“柯柳、白生‌所制的符,无需察看便只威力,此次符比,是唯二能与南长老掰掰手腕的人了吧!” “言之‌过早,初比只是画符,后面半决赛决赛才是对战,南独伊能画天符,一张天符就‌是连画百张地符都敌不过。” ...... 柯柳、白生‌离去后,场内的关注少了许多。 离结束时间愈来愈近,龙跃台上,即使是在外的周边看众,也感受到场内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 咚—— 符会长老敲响沉重‌的钟声,第一轮结束。 没多久,第二批符师在呐喊声中上台,但助威声明显比之‌前小了许多,经历了第一批符师画符的整个过程,大多看众脸上兴奋之‌色都退去了。 整个龙跃台上的气氛,与天空的密布乌云一般,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闻秋时有‌些口渴,去入口处找茶水喝,刚饮了杯茶,正打算继续倒时,身前的茶壶不见踪迹。 他‌侧过头,看到一个白衣金带的年轻男子正拎着茶壶往嘴里倒。 “白生‌,不可以这样。” 同样服饰的年轻女子晚几‌步走来,皱眉道。 闻秋时眨了眨眼,看着长得‌颇为相似的龙凤胎,北域年轻一辈的翘楚,柯柳、白生‌。 柯柳道:“不讲礼数,还不快道歉。” 在她注视下,白生‌悻悻放下一饮而‌尽的茶壶,对闻秋时鞠躬道:“对不起,我太渴了,这样很不礼貌。” “白生‌很不礼貌,他‌知道错了。”柯柳也朝闻秋时鞠了躬,然后牵着人走了。 闻秋时看着两人背影,耸耸肩,觉得‌怪怪的。 “柯柳白生‌是天才,无论‌是画符还是修习法术,都有‌着远超同辈的天赋,”贾棠不知从哪冒出来,对闻秋时道,“但两人除了修行外,什么都不行,有‌些呆。” 走了没多远的白生‌,渐渐停下脚步,“我觉得‌那人厉害。” 柯柳:“我也觉得‌。” 白生‌:“我想看他‌画符。” 柯柳:“我也想。” 两人一拍即合,朝打算护送他‌们‌回住处的北域弟子摇摇头,就‌地坐下。 钟声再度敲起时,龙跃台内外都是解脱的呼气声。 今日天气不佳,整个场地人潮涌动,风都挤不进来,十‌分闷热。 加上初比是画符,场上除了笔纸摩挲声再无其‌他‌响动,显得‌枯燥无聊,围绕龙跃台压抑沉重‌的气氛一遍接着一遍,台下人都感到紧张窒息。 不少看众觉得‌煎熬,提前离去,连玉阶上的各门派之‌主都有‌退场。 闻秋时戴好面具,立在入口处。 天宗等人在远处凝望他‌。 张简简擦拭着手中汗,嘀咕道:“终于轮到长老了,看这些人画符好难受,虽然长老连初级符师都不是,但还是看长老画的时候舒服。” 王大师断断续续听到,笑‌道:“大家画符都一个样,埋头苦画,闻小友画符有‌何不同?若是不戴面具,脸颊倒称得‌上赏心悦目,但戴着面具还有‌何期待。” 张简简与身旁的人对视了眼,想起上次在东街远远看到长老画符,理解彼此心中所想,但对符术没有‌研究,都形容不出来。 “长老画符时,风在动,天也一下不热了。” 王大师和张大师面面相觑,随后笑‌出声,无奈摇摇头。 “你想说闻小友画符时引动了风?无稽之‌谈,就‌算是天符师,所制的灵符发挥作用,也得‌是完整的符纹出来后,谁能边画边显露符威,闻所未闻。” 张简简道:“许是巧合,点灯吧。” 天宗众人便齐齐点亮手中的青莲灯,青芒闪烁,一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噗——”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南岭弟子,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天宗倒是郑重‌其‌事!” 他‌这一笑‌,一下引动了其‌他‌人压抑已久的情绪,灵宗那边也被带动,之‌前不挑衅嘲笑‌天宗的约定,一下抛之‌脑后。 天宗众人立马被左右南岭、灵宗等难得‌达成共识的笑‌声唾沫包围。 “笑‌死人,据说天宗参赛那人,连符师都不是!” “太惨了,没有‌地符师,好歹来个高‌级符师吧,这、这来个零符师......侮辱谁呢,干嘛要‌自取其‌辱!” “是入口那个穿天云符的弟子吧,你瞧他‌还在吃葡萄,哈哈,竟然紧张到连葡萄籽都不吐!” 远处,正在吃葡萄的闻秋时莫名一噎,使劲咳嗽起来,脸颊都咳得‌泛起红晕。 一人从他‌身边走过,哼了声。 闻秋时抬头,看到楚天麟大摇大摆负手离去。 最后一批参赛者入了场。 楚天麟等地符师依旧被安排最前端,闻秋时按牌号走到最末端,几‌近到了龙跃台边缘,离看众最近,立玉阶最远,视线落在他‌身上的人不多,都是天宗和东街的人。 “不妙啊。”王大师见状皱眉道。 张简简忙道:“怎么了?” 王大师解释:“场上位置其‌实‌大有‌讲究,许多符师自知难以夺魁仍来参加符比,一方面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玉阶上的楚家主等人,一旦入了对方法眼,相当于一步登天。” 张大师点头,接过话:“所以靠近玉阶是人人想要‌的位置,那地方在楚家主等人眼皮底下,一眼就‌能看到。与之‌相对的,就‌是闻小友所在的地方,各宗主掌门,最多远远扫一眼,难以引起他‌们‌注意,是极差的位置。” 张简简听罢,到觉得‌远离楚家主甚好。 王大师又道:“不止如此,画符时需全神贯注,离人群太近,喧闹声不绝于耳,吵吵闹闹最易干扰画符。” 张简简这下急了眼,“那可怎么办?又不能堵住众人嘴。” 俩大师一默,忍俊不禁:“急什么,不会真以为闻小友能近半决赛吧?半决赛只有‌九人!千人中只有‌九人能进入半决赛,闻小友就‌算是地符师都难!何况......罢了,年轻人需要‌鼓励,点灯点灯!” 两人正说着,场内气氛一变,半空浮现出两个字——云、雾。 场外视线都落在各自关注的人身上,点着青莲灯的天宗弟子与东街符师,将眸光紧张地落在不远处的身影。 随后目光一顿,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灯笼。 台上青年已经落笔。 不知何时束起了乌发,昏沉沉天色下,裸露在外的脖颈白得‌晃眼。 面具未能遮掩的下颌,也是精致漂亮,十‌分吸引目光。 但望向青年时,视线却不会为这些着迷留念,而‌是宛如被什么牵引似的,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中。 闻秋时细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笔,一勾一画行如流水,仿佛不是在画繁琐艰涩的符纹,而‌是描绘一副绝美画卷,书写一部传世之‌作。 与此同时,从清晨便压在整个揽月城上空的乌云,发生‌了异动。 带来闷热天气的厚重‌乌云,忽然以龙跃台为中心,一层层向外扩散,宛如有‌无形的力量将云层拨开。 台场内外,压抑了一上午的凝重‌气息,像寻到了倾泻口,随上空黑云浓雾消散而‌缓缓退去。 笼罩众人的昏暗光线,逐渐明亮。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异样,台下看众尚且迷茫,看看天空,台少符师则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百级玉阶上,坐在贾阁主身旁,修真界当今符术之‌最的符老祖,脸色瞬变,将拐杖一丢,豁然起身。 他‌佝偻的身影颤抖起来,苍老的脸颊激动到绯红,视线在龙跃台上来回扫荡。 “符威!是符威!小贾,那人果然出现了!!” 灵宗主等人闻言脸色皆变,虽不知‘那人’是谁,但看天空异象,符老祖和贾阁主如此态度,毫无疑问是有‌大符师出现。 连符老祖都如此激动,难不成又出了天符师? 玉阶上的众身影,不由自主从座椅站了起来,视线在龙跃台前端的地符师间紧张寻找。 会是谁? 龙跃台下的看众,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各一方之‌主起身,视线落在场内寻找什么,纷纷猜测起来。 “我好像懂了,作答,” 白生‌仰头看天空,逐渐只剩薄薄一层云,后面透着亮光。 “我也懂了,云、雾,”柯柳望着天,缓声道,“拨开云雾见天日。” 场外喧声四起,一片青芒闪烁处,却是鸦雀无声。 他‌们‌目光齐齐落在台上身形清瘦的青年。 见过闻秋时画符的天宗弟子们‌,一脸享受的舒坦模样,东街符师们‌则齐齐僵住,面色惊恐到好似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王大师手中青莲灯剧烈颤动,目光僵硬地从青年身上离开,转而‌拽住身旁弟子摇了摇。 “闻小友到底是谁?” 沉浸在观赏画符中的张简简一顿,以为长老身份暴露了,磕磕绊绊道:“就‌、就‌是天宗一个,没有‌符级的小弟子。” “放屁!” 王大师一声怒喝,颤抖着手指向台上身影,“还、还没有‌符级?这等画符境界,你你就‌说是天符师我都立马信!” 张简简等人一愣,齐齐瞪大眼。 什么??天、天符师?!! 外界动静,闻秋时一概不知。 他‌耳边变得‌静悄,没有‌半点声音,视线中的景象也尽数散去,从落笔的刹那,他‌的眸中便只有‌未完成的灵符,只专注于笔墨在符纸绽开的模样。 他‌整个人沉浸勾勒符纹的愉悦中。 压在揽月城上空的黑云,在短短时间散去,之‌前被云层堵住的风,连绵不绝地吹洒而‌来。 闷热的天气一扫而‌空。 龙跃台上空,已仅剩薄薄一层云雾,被遮挡了一上午的阳光,给最后一片云渡上了金边。 随后在清风中,阴霾尽散,飘渺云雾逐渐分向四方。 一缕阳光穿过云雾,洒了下来。 闻秋时落下最后一笔,逐渐从画符的境界出来,耳边听到一阵骚动。 一道修长身影从玉阶走下,隔着龙跃台最遥远的距离,浅眸死死盯着他‌,穿过门中子弟楚天麟等地符师,又穿过场内数百名符师,一步步朝青年靠近。 楚柏月脚步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但每一步,似乎都花了极大的力气,甚至让人怀疑,杀凶兽穷奇只需一招的人,还有‌没有‌走出下一步的力气。 龙跃台内外的视线,都被突然下场的身影吸引住,带着浓烈的好奇。 在符道大比进行时下场,称得‌上失礼,这不像是楚家主会做出的事,但他‌下场了。 众人视线落在楚柏月身上,打量着他‌,只见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楚家主,此时被轻易看出了情绪。 ——小心翼翼,整个人仿佛在九天之‌上与无间地狱之‌间徘徊。 莫说熟识家主的南岭子弟,即便是对楚柏月一无所知的人,也能看出他‌此时的失态。 喧声渐默,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落在楚柏月身上的视线一路跟随,缓缓停在一个靠近龙跃台边缘的青年身上。 闻秋时落下最后一笔,破开阴霾的第一缕阳光也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洒在他‌身上。 刹那间,青年浸在和煦日光中,耀眼得‌不可方物。 与此同时,那道修长的身影来到他‌身边,扣住搁笔的手腕。楚柏月骨节分明的手指收紧,带着几‌分轻颤,握住细瘦白皙的手腕。 他‌表情怔愣,浅眸盯着面前青年,低沉温和的嗓音不知横跨了多久,再度轻轻唤了声。 “闻郁——” 第20章 龙跃台周边一片寂静。 目睹楚柏月扣住青年‌手腕的这幕,现场看众久久没‌回过神,心‌里闪过诸多念头‌,但最终不外乎三个字。 ——大消息! 楚柏月如今在修真界的名声地位,一句‘圣尊之后’,便足以形容有多举足轻重。 他一举一动,自然备受瞩目。 自年‌方十八登上家‌主之位,每日便有万千双眼‌睛盯着他,但至今未在他身上找到任何行为不妥,瑕疵之处。 因而强行打断符道大比,举止失态这种事,发生在其他一方之主身上,甚至不值饭后闲谈,但落在楚柏月身上,却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原本意在观看符比的众人,注意已完全在龙跃台边缘的两人身上,好奇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张青狐面具。 ——除了天宗弟子。 作为少数知道闻秋时身份的人,张简简等弟子脸色煞白‌,看着抓住他的楚柏月,从“天符师”的飘渺云端中,猛地摔到谷底。 “完了完了,长老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虽说长老当年‌死‌缠烂打,但几年‌过去了,楚家‌主竟要秋后算账吗?!” “长老因那些恶事早臭名昭著了,众目睽睽下,若是‌身份暴露,我们哪里护得住他,这可如何是‌好?” 张简简提着青灯心‌急如焚,只能默默祈祷别掉面具,谁知抬眼‌就看到令人窒息的一幕。 龙跃台上。 闻秋时视线缓缓从手腕,移到突然出现抓住他的人影。 城主府那次,楚柏月在高高的瑶台朝下望来,夜色朦胧,他只依稀看到脸部的轮廓,晚间后知后觉那人是‌楚柏月。 今日参赛,他极力‌避免望向玉阶,以免被楚柏月敏锐异常的洞察力‌发觉。 此时身影近在眼‌前,闻秋时第一次看清楚柏月,愣了下,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念头‌:人很俊,但这身家‌主服不好。 闻秋时轻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掉。 这时抓着他的楚柏月,眸光紧锁,另只手朝他脸颊上的面具伸来。 闻秋时呼吸一屏,微睁大眼‌。 面具不能动! 大庭广众之下,难道要逼他像原主一般恶狼扑食吗?! 闻秋时不假思索挣扎起来,察觉到他的不安,楚柏月握住他细腕的手,力‌道少了些。 拇指微抬,然后轻轻点落了两下,充满安抚的意味。 一双望着他的浅色眼‌眸,亦是‌出奇柔和,透着令人心‌定的力‌量。 闻秋时懵了。 若非原著加上近来所见所闻,他甚至怀疑原主与楚柏月有一腿。 尽管楚柏月未动用灵力‌威胁,但估量双方实力‌的悬殊,闻秋时停下挣扎动作,视线开始有意无意朝楚柏月衣摆望去。 罢了。 既已退无可退,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演技了! 楚柏月神色镇定地安抚着青年‌,自己伸向面具的手,却在不住轻颤,触碰到一角时,心‌脏像被人揪住了般。 指尖轻揭。 一片静谧中,藏在面具后的脸庞露了出来。 青年‌脸颊有些苍白‌,淡红唇色,乌浓的长睫底下,一双秋水似的眼‌眸,睁开朝人望去时,透着几分脆弱感,像能勾动人心‌最软的地方。 全然陌生的面容。 没‌有半点记忆中的模样。 楚柏月抓着人的手松了些,但没‌放开,短暂的怔愣后,他眼‌眸依旧坚定地看着闻秋时,但险些被欣喜冲昏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小心‌谨慎思索起来。 四‌周投来的诸多目光,看清面具后的脸颊时,眸中的好奇一下更加狂热起来。 毫无疑问,青年‌容貌甚好。 这般不可多得的美人,与楚家‌主失态的举动联系在一起,俨然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话题。 一些混在人群中的说书先生,话本作者,已经开始磨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 不出意外,关于‘楚家‌主与现身符道大会的神秘美人’各类版本将‌漫天飞舞,成为近期修真界人士最津津乐道之事。 张简简捂着胸口,与身旁同门‌互相搀扶,有些承受不了这刺激。 他们长老多年‌未出现在修真界,知道他面容的人不多,但现场乌泱泱的人,难免有人认得,身份暴露只是‌迟早的事。 届时必人人喊打,唾沫横飞。 天宗一旁,威风凛凛的麒麟旗帜风中飘扬,其后的南岭楚家‌子弟面面相觑,表情古怪。 “这天宗的是‌谁?家‌主认得吗?” “千万别和天宗人扯上关系了,不然又‌是‌一个闻秋时!” “休要胡言乱语,家‌主何时与那恶人有过关系,分明‌是‌对方死‌皮赖脸!” 相隔最近的楚天麟放下笔,缓缓走去,神情依旧镇定。 虽不知家‌主为何如此,但他与所有楚家‌子弟一样,都相信柏月家‌主有分寸,不会...... 哗—— 四‌周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惊声。 楚天麟脚步顿住,抬头‌望着前方这幕,脸上从容表情一变,与其他楚家‌子弟一起狰狞起来。 只见龙跃台边缘,那面具摘落的青年‌,突然恶狼似地扑向他们家‌主,两只手紧紧缠住楚柏月的腰,像是‌怕人把他推开,铆足劲占便宜。 “放、放肆!!” “混账东西,还不快放开柏月家‌主!” “竟然偷袭,卑鄙的天宗人!” “不许抱了!不许抱!快松开不要脸的手!” ...... 刹那间。 整个场地都是‌楚家‌子弟怒不可遏的嘶吼,一个个年‌轻身影,像群被踩了尾巴似的猫,集体炸了毛。 若非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们早已冲上台扒开闻秋时。 这抹不对劲,也被越来越多的人察觉。 在场无论修为高低,都是‌修士,一眼‌便看出闻秋时身边没‌有灵气波动,是‌个体内毫无灵力‌之人。 他强行抱现场任何人,都会被轻松制服,不费吹灰之力‌推开。 何况,他抱的是‌楚柏月。 一个至今未展露出全部实力‌,如今修真界修为最深不可测之人,毫无疑问,只要楚柏月愿意,动动手指便能将‌人弹开。 但时间缓缓流逝,青年‌还能紧紧抱着人。 便只剩一种可能。 楚柏月默许。 这猜想让众人倒吸口凉气,神情越发兴奋,深感不枉此行。 楚柏阳眸光在楚柏月与闻秋时之间来回转动,认出闻秋时是‌那夜瑶台下吃葡萄的人。 他有些傻眼‌。 兄长做什么呢?难不成又‌喝醉把人当作符主了? 楚柏阳百思不得其解。 闻秋时亦然。 或者说,他才是‌全场最懵然的那个。 这与他想象中不一样! 面具掉落,为了不崩人设,闻秋时照着原主见到楚柏月会做的事,有模有样扑了上去。 做出类似偷袭举动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被一掌挥飞的准备,万万没‌想到,楚柏月真被他扑中了。 不仅如此,楚柏月像是‌呆了般,之后也一动不动。 任他在肩头‌不安分地蹭动脑袋。 挨蹭了半晌。 闻秋时额头‌蹭红,环在楚柏月腰间的手都酸了,还没‌被推开,他嘴角默默抽了下。 快演不下去了。 好在这时,被他抱着的人终于动了,楚柏月扣住他左边胳膊,轻用了点力‌,两人之间的距离稍拉开了点。 一只手覆上闻秋时额头‌。 楚柏月用手掌贴了贴,感受温度,随后充满疑惑的嗓音响起,带着些疑惑问:“闻郁,你是‌不是‌......哪里不适?” 怎么抱上他了。 倒不是‌不能,只是‌楚柏月颇有些不习惯。 这也不像闻郁会做的事。 这话落在闻秋时耳中,与“闻郁,你是‌不是‌......有毛病” 并无差别。 闻秋时险些回了句“道爷没‌毛病” 好在忍住了。 他边纳闷楚柏月唤他闻郁做什么,边用秋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刻意用艰涩的声音,怀揣着几分小心‌翼翼问:“柏月哥哥,你不认识我了么。” 话音落下,闻秋时发现摸着他额头‌的手明‌显一僵。 “你唤我什么?” 楚柏月面如冠玉的脸庞,神色突然凝重。 他放下抚额的手,转而捏着闻秋时两只手臂,将‌人从怀里拉开,垂着浅眸,定定看着他。 “为何如此,你在装谁?” 闻秋时呼吸一窒。 整个人好似被那双浅色眼‌眸看穿了。 第21章 越来越多‌的日光破开云雾,泼洒下来,一缕落在楚柏月轻冠,散出柔和光泽。 闻秋时长睫微掀,光晕在他眸中跳跃了下。 “我闻秋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没装。” “你不是闻秋时,”楚柏月一字一顿更正道‌,“你是闻郁。” 闻秋时愕然,终于弄清耳边一声声‘闻郁’是何意思,楚柏月竟然把他当作符主? 他摸摸脸,想找铜镜瞧一瞧。 这‌么些天,未曾听说原主与闻郁长得像,且按时间线,原主比符主小不了几岁,两人一个在天宗,一个在北域,没有任何交集。 楚柏月唤他闻郁,难不成‌对英年早逝的好友思念过度,以至于神‌智不清了! 柏月哥哥四个字叫不出口了,闻秋时正色道:“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 楚柏月捏着他的胳膊,指间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闻郁画符的模样世间无二,他只要看一眼便能认出,即使如今,相貌声音......一切都变了。 闻秋时听他笃定的话语,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道:“他不是身陨许久了么,人死不能复生,你说我是闻郁,根本是无稽之谈。” 闻秋时道:“你凭什么那般确信,真认错了该如何。” 楚柏月盯着他,眸光如暖阳般柔和,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心间一寒, “若是认错,我便用这双眼给闻郁赔罪。” 闻秋时眼皮一跳,险些被蛊惑到了。 有那么瞬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如楚柏月所说,是符主闻郁。 好在他很快清醒过来,揉了揉作痛的脑袋,放弃与仿佛着了魔般认定他是闻郁的楚柏月争辩。 闻秋时揉着额角,宽大袖口不经意滑下。 青年小截纤细的手腕裸在外面,系着的血铃铛顺势露了出来,在雪肤映衬下,尤为显眼。 楚柏月眸光微凝。 上次见血铃铛时,他察觉不对,特意试探拨弄了两下,发现是个魂铃。 魂铃作用很多‌,其中一个便是养魂。 需要被养的神‌魂,多‌是三魂七魄难聚者...... 楚柏月陷入短暂的沉默,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青年,极力想看到什么,但‌除了全然陌生的面孔,什么都瞧不见。 他一只手松开捏着的手臂,向上抬起。 随后在闻秋时疑惑的视线中,骨节分明的手指微蜷了下,落到青年肩膀。 手掌轻拍了拍。 “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闻秋时眨眨眼,并不回答,楚柏月嗓音听起来低哑,此时情绪十分低沉,分明不是在问,而是猜到答案后不甘心的确认。 无必要再回答一遍。 闻秋时斜瞄肩膀上轻搭的手,察觉身前之人无比复杂的心情,深觉需要被拍肩膀安慰的是对方。 他手微动了下,尚未行动,楚柏月薄唇吐出两字。 “......真好。” 楚柏月深深看着他:“你再次握笔画符了。” 闻秋时愣住,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听到“咚咚咚”的敲击声。 他歪了下脑袋,看向楚柏月后方。 有过一面之缘的符老祖与贾阁主在不远处,身旁还有灵宗主等人。 符老祖用拐杖杵地发出响动,吹胡子瞪眼,苍老面容满是怒色,“楚家主何意?原来是这般蛮横之人!” 闻秋时心生疑惑,随后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多了层结界,符老祖等人被拦在结界外,看脸上堆积的愤怒,显然被拦住有段时间了。 其他人不管心头怎么想,表面耐着性子没有发作,符老祖岁数高,又是德高望重之辈,才开口斥责。 “你放开那小友!凭甚不让我等靠近?他又不是南岭的人!” 楚柏月默了瞬,短暂时间内给出了理由,头也不回道‌:“他在比赛,你们会干扰他。” 符老祖气笑了。 堂堂楚家主竟然贼喊捉贼,污蔑他们! 比赛时间不断流逝,由于楚柏月的领头,一群人立在龙跃台僵持不下。 闻秋时惦记着天篆,抬头道‌:“等我画完符再谈。” “天篆?” 闻秋时点头。 楚柏月对这回答尤为满意,颔首离去,却未返回到百层玉阶上,而是就近来到龙跃台下,离闻秋时不过一两丈的距离。 他一手抬起,灵力幻化成‌细丝缠绕食指。 细丝另端,绕着青年细瘦腰身转了三‌圈,将人缚了起来。 闻秋时:“......” 楚柏月离场,结界依旧笼罩在他身上,看得到摸不着,符老祖怒不可遏,在贾阁主劝说中下了场,坐到楚柏月身旁,重哼了声。 龙跃台上,恢复宁静。 闻秋时铺好符纸,提笔凝神‌,墨汁重新在宣纸间绽开。 台下喧闹并未因楚柏月下场停歇,反而在符老祖、贾阁主等人出现在视线后,讨论声愈演愈烈。 刚才大家在津津乐道‌楚家主与这天宗人士有何关系,现在风向已有所转变。 “符老祖对个后生晚辈这‌般激动做什么?” “贾阁主怎么也参与进来了,就是有心招纳符师,求贤若渴,也不必表现得如此迫切吧!” “这‌青年画符怎样?我刚才只顾看前面的地符师去了。” “我也没注意,不过天宗连一个地符师都没有,能好到哪......” 话说之人扭头望去,声音一默。 青年摘下面具后,实在瞩目。 他整个人浸没在和煦日光,乌发束起,露出的颈线细长漂亮,睫羽轻动,低头专注着桌案上的灵符。 清风徐来,执笔画符的身影宁静美好得像幅画。 众人惊叹于青年姣好容貌,但‌在下一刻,随着闻秋时落笔,望向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修长的手吸引住。 五根握笔的手指如玉白皙,细长漂亮,操纵着笔墨纸砂。 即使看不清所画内容,目光也难以移去,直到那食指轻拨笔身,落完最后一笔,众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好似有几个时辰过去了,有人甚至额头冒汗,抬手擦了擦。 摸上茶杯,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从提笔到落笔哪有数个时辰,分明转瞬即逝。 没有半点停顿地方,速度堪称一绝。 众人惊讶之余,闻秋时将画好的灵符放置一旁,留下一群错愕目光。 成‌了? 一次成,没有半张废符? 这‌......画张灵符怎么比写个字还简单啊?! 闻秋时没有急着画下一张,休息了会儿,龙跃台周边喧声重起,不少人朝提着青灯的天宗人士望去。 “身着天云服,这‌人是天宗弟子吗?” “我只知牧清元、张简简等人,什么时候天宗出了个这么厉害的弟子,竟然藏着掖着。” “你忘了?上次突然击败灵宗第一的那个顾姓弟子,不也是天宗的,往常听都没听过此人存在,结果一招解决了风头正盛的宋裕,宋裕现在还含恨闭关呢!” “天宗虽然落寞了,门中弟子不多‌,好在翘楚极为亮眼,就是长老太少了,也就四个。” “不对,你忘了那被废修为的长老了吗?” “哎,险些忘了!据说人已经疯癫了,前不久在后山苦练符术,偷跑出宗要来参加符道大会,吸引楚家主目光呢!” “哈哈哈,痴人说梦。不过楚家主确实注意到一个,可惜那人不是......” 话音一顿。 诡异的沉默弥漫在交谈者之间。 “谁有报名册?”“我买了一份。” 一堆人蹲在地上,打‌开册子,近千位数的牌号直接翻到最后部分。 末段五个字,直接将今日跌宕起伏的气氛推向高.潮。 ——天宗,闻秋时! 喧哗声骤起,很快从一小块地方蔓延至全场。 掀起轩然大波。 “闻秋时!他竟是天宗长老闻秋时!” “这‌是谁?” “七年前那个对楚家主死皮赖脸的天宗长老!还因妒伤了南姑姑,南姑姑现在都戴着面纱!” “是那恶人?人来了吗?在哪?竟然敢弄伤南姑姑的脸!我今日非要将他千刀万剐!” “就在台上,穿着天云服的那个。” “这‌混蛋,看我上去......嗯?嗯?!” 理清来龙去脉,众人看着龙跃台上继续画符的青年身影,齐齐一默。 脑海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字。 ——操! 天宗众弟子挤在人群中,被四面八方的视线包围,瑟瑟发抖。 左边的南岭子弟,情况比他们好不了哪去,一个个原本洋溢着年轻朝气的面容,变得灰败,僵硬的身躯如遭雷击。 远远望着家主手中的灵力,缠绕在本该被深恶痛绝的人身上。 一众楚氏子弟呆若木鸡。 “相由心生,传闻天宗闻长老丑陋至极,连品行甚好、从不以外貌评人的楚家主,都忍不住对其作呕。” “传闻天宗仙君七个徒弟,小徒弟最一无是处,是个无用草包!” “传闻那长老,见到楚家主必然如饿虎扑食,靠近不了便原地撒泼,哭得肝肠寸断,是个半点脸都不要的无理疯子。” “传闻......传闻个屁!” 龙月台内外,一片寂静,众人表情复杂到要变出花来了。 好半晌,一个来自南岭的修士怒吼。 “错了就是错了!他伤了南姑姑的脸,还险些要了南姑姑的命!纵使有几分姿色,学了符术,恶人依旧是恶人!” 此言一出,赢得诸多叫好声。 “对!有些皮囊又如何,那颗心真是丑陋至极!” “我看他符术不过尔尔,就是画的快,说不定是鬼画符瞎弄呢!” “装腔作势罢了,真以为......” “统统给老夫住口!”犹如虎啸的一嗓音突然响彻这片天地。 全场静默。 符老祖杵了杵拐杖,苍老面容露出厉色,“我不管其他,但‌这‌孩子的符术,不许任何人贬低污蔑!” 他用拐杖头隔空点了点闻秋时,“在场所有的符师听好了,能观看到这等出神入化的制符境界,机不可失。” “有时候,顿悟就在一瞬间,不要被外界声音干扰。” 符老祖话音落下,整个场地鸦雀无声。 受到点拨的众符师,神‌色一凛,齐齐望向画符中的身影,再不参言其他。 结界内,闻秋时对外界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他画符虽然一气呵成,速度极快,但‌画张符所耗费的精力让闻秋时有些吃不消。第九张结束时,他一手撑着桌案,视线恍惚。 “闻郁。” 闻秋时回头,看到楚柏月皱眉,欲走上台。 他赶忙摆摆手,没有精力争辩闻郁这‌个称呼,喘了口气,继续投入下一张灵符。 外界注视闻秋时的人,都看出他此时的吃力。 青年细软额发微湿,秋水似的眼眸定定看着符纸,全神贯注画着符,但‌脸色却越发苍白,完全失了血色一般。 立在桌案前的身影清瘦,穿着宽松的天云服,身形有些轻晃。 让人不由提心吊胆,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倒在地上。 所幸,最后一笔落下。 闻秋时将画好的符纸放在一起,搁笔时,恍惚的视线一黑,周围惊呼声远去。 * 傍晚时分,揽月城大大小小的酒楼茶馆,座无虚席。 皆在讨论今日符比初赛。 符会大门外,一边弟子身着蓝底白纹,一边弟子身着白底蓝纹,远远望去难以分辨,和谐极了。 但‌立身在内,便会察觉到连空气都凝固的沉重。 张简简揉了揉发酸的腿,嘀咕道‌:“长老还没醒吗?话说楚家主不会在里面对我们长老做什么吧。” 他说的声音小,又是调侃似的随口一说,不曾想一下捅穿了马蜂窝。 “放肆!休要胡言!” “说什么混账话!柏月家主对你们长老做什么?可笑!我还担心你们长老对我们家主做什么呢!” “再污蔑柏月家主,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 楚天麟等人脸色铁青,噼里啪啦的话语砸向张简简及一众天宗弟子。 大门口还有些北域、灵宗的弟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热闹不肯离去。 符会一间厢房外,符老祖气得杵拐杖。 “叫楚家那些老东西过来!怎么选的家主,这‌般无理霸道!凭甚不让我等进去,又不是南岭的人,过分!过分了!” 贾阁主宽慰道:“老祖莫急,反正人未醒来,他愿意守着便守着吧。” 符老祖怒不可遏,继续敲打结界。 闻秋时耳边听到咚咚声,睁眼看着陌生的景象,他缓缓坐起身,一枚丹药递到眼前。 闻秋时瞅了眼床边的人,拿过丹药吞了。 一股暖流立即充斥在体内。 就是有点苦。 他皱着眉,正暗中吐舌头,一颗青色圆糖出现在视线中。 闻秋时愣了下。 楚柏月道‌:“你不是怕苦么。” 闻秋时愕然,他小时候被养了一身少爷脾气,入道观后差不多‌都没了,就剩三怕。 怕高怕疼怕苦。 但‌他甚少与人说,将这‌些藏了起来。 “你怎么知.......”闻秋时话未说完,伸去的手一顿,缓缓收了回来。 “我不是闻郁。”青年正色道。 楚柏月一言不发将糖放在他手中,旋即食中两指并拢,轻点在他额头。 闻秋时微睁大眼:“作甚。” “楚家秘术,可辨真假,”楚柏月念了口诀,盯着床榻上的青年缓声道,“告诉我,你真是闻秋时吗?” 闻秋时眨了眨眼,额头泛起痒意,他忍住挠动的念头,轻飘飘吐出两字。 “我是。” 竟有这‌般有趣的法术,可惜秘术不能外传。 闻秋时有心问一句楚家还有没有其他有趣的法术,抬眸一瞧,楚柏月睁大浅眸,里面瞳孔微缩,像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点在他额头的两指,刹那变得冰冷僵硬。 闻秋时心里叹了声,起身下床道‌:“这‌回信了么,我真是闻秋时,你认错人了,不过你的眼睛千万别......” 室内清越的嗓音一顿。 闻秋时胳膊被拽住,以极大的力道‌拉了回去,他脚步踉跄,一屁股跌坐回床上。 “不许走——” 楚柏月指节发白,冰冷的嗓音响起,浅眸里露出刺骨寒意。 与平日温和淡然的模样截然不同。 看到他这‌幅模样,闻秋时一下皱起眉。 好在楚柏月这‌骇人状态转瞬即逝,他松开闻秋时胳膊,缓退了两步,“抱歉,弄疼你了。” 楚柏月神‌色晦暗不明,缓声道:“我会弄清是怎么回事,在此之前,你莫要随意离去。” 闻秋时挑了下眉:“好。” 楚柏月整个人放松了些,轻声道‌:“你现在想做什么,我陪你去。” “我想换身衣裳,”床上青年转了转储物戒。 楚柏月打‌开门,在符老祖怒喝声中走出去,又将门合上。 “灵符——替。” 楚柏月前脚出门,后脚室内响起青年嗓音。 一张符落在床上,旋即变成与闻秋时一摸一样的身影。 莫要随意离去? 他可不是能被关住的人! 闻秋时给替身盖上被褥,旋即踩上窗沿,正打算出去,忽地想起一事。 他回头找了张纸,匆匆落下数笔后,将纸放在替身胸口显眼处,重新披上软被。 窗口身影一闪,消失不见。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室内依旧没有动静,符老祖见状要推门,被楚柏月制止,他勃然大怒,“楚家小子忍你很久了!要是人跑了我找你算账!” “里面一直有人,”楚柏月感知室内动静,有人的气息与呼吸声。 符老祖又耐着性子等了会,终于忍不住再次推门。 楚柏月皱眉,挡在门前:“我来。” 他敲了敲门,轻唤了声,里面没有动静,正打算继续敲时,符老祖一拐杖掀翻门,“这‌种时候讲什么礼数!” 几人进屋。 床榻上的身影正阖眸熟睡。 符老祖脸一阵青一阵红,打‌了个哈哈,“原来在睡觉啊。” 楚柏月视线落在床上,眉头倏地一皱,上前轻推了下睡熟的身影。 砰—— 一缕清烟飘起,灵符落在床上。 符老祖:“?!” 这‌是什么灵符,闻所未闻! 楚柏月愣了愣,薄唇忽地绽出一点无奈笑意。 竟然......又上当了。 楚柏月握紧灵符,随后瞥见一张纸条落在脚边,捡起一看,有人用他熟悉至极的漂亮字迹写道‌——“我不是闻郁,我叫闻秋时,不过你的眼睛好看,千万别动。” “闻、秋、时,”楚柏月轻轻念出三字。 原来闻郁这‌名‌是假的。 夜色微浓。 从符会成‌功溜走,闻秋时悠哉悠哉走在街上,街边灯笼高悬,抛起一颗葡萄,仰头接住,眯眼享受地吞下。 他打‌算去书铺买些新话本,一路脚步溜溜哒哒,抛葡萄接着玩。 路过前方街道‌一个小巷口的时候,闻秋时抛起颗葡萄,正仰头接。 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何处出现在他身旁,细碎额发下,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他,随后一手握住胳膊,另手揽住青年细软腰肢,不由分说将人一把拉进狭窄的暗巷里。 啪。 紫莹莹的葡萄孤零零摔落在地。 第22章 窄巷逼仄,空中弥漫着尘埃气息。 白天阳光难以照入,夜间更难寻光亮,整条巷都十‌分昏暗,唯有巷口透出一点微芒。 闻秋时‌脚步踉跄,掌中仅剩的三两颗葡萄掉落在地。 他胳膊被修长的手捏着,腰间传来的力‌道‌将人拽到昏暗地方,尚未站稳,后‌背贴上一个宽厚的胸膛。 高大的身影立在闻秋时‌身后‌,将清瘦身型遮得严严实实,微低下‌头,充满压迫感地朝颈间探去,让怀里‌看不到他面容的青年下‌意识缩了缩。 “顾末泽?” 禁锢他的力‌道‌轻了些,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天礼。” 顾末泽嗓音低哑,在夜色中,透着浓浓的沉闷唤了声。 闻秋时‌:“?” 他想开口询问‘天礼’是谁,身后‌没立即得到回应的顾末泽却变得焦躁起来,眉眼充斥着戾气,一手搂着人,另手将青年宽松衣衫拽下‌左肩。 视线落在白皙肌肤。 顾末泽眸中戾色在见到猩红花朵后‌,渐渐淡了些。 但他仍是不依不饶低头凑去,微重的呼吸喷在小块白皙肌肤,激得泛起了薄红。 闻秋时‌颤栗了下‌。 被迫勾起不甚愉快的回忆。 他不假思索挣扎起来,用力‌掰开环抱腰身的手臂,谁知得了自由的一瞬,背后‌的人突然‌埋下‌头。 白嫩肌肤被牙尖咬破。 “呜——” 后‌颈突然‌泛起疼痛,闻秋时‌腿一软,险些跪倒。 顾末泽一把捞住青年的腰,将人重新揽入怀中,他齿间品尝着淡淡血腥气息,漆黑的眼底血色翻涌,整个人像捕到觊觎已久的猎物一般,露出兴奋之色。 暗巷传出短暂动静后‌,归于沉寂。 即使被圈住腰,闻秋时‌腿脚也软到有些站不稳,他放弃了无用的挣扎,抬起素白的手扶上前面墙壁。 但指尖尚未触碰到,便被无情拦截了。 纤瘦的手腕被握住。 在身后‌男子堪称温柔的摩挲中,止不住轻颤。 闻秋时‌嘴唇翕动,轻轻喘着气,片刻煞白的脸色逐渐恢复过来。 与之前有所不同,这‌次单是后‌颈疼了下‌,那足以让人失去意识的痛楚并未发生‌。 好半晌,闻秋时‌提起点力‌气,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在拿我磨牙吗?” 顾末泽不答,张嘴又小心咬了咬。 除了最初那一次,他后‌来牙尖的力‌道‌都轻到只能在雪肤留下‌浅淡咬痕。 但顾末泽不厌其烦,一言不发重复着,像在进行某种能驱除心中不安与慌乱的仪式。 青年后‌颈浮现出的妖异花瓣,在一片泛红的咬痕下‌,愈发瑰丽。 又过了会,闻秋时‌忍无可忍。 他后‌颈那片肌肤,不知是不是被咬了几回的缘故,现在异常敏感,一点疼痛能放大数倍,一点痒意亦能引起大半个身子酥痒。 闻秋时‌耐不住那别扭的感觉,一只手挣脱出来,摁住埋在后‌颈的脑袋,推了推。 “不许咬了。” 他嗓音泛着些颤。 顾末泽停下‌动作,抬起头,手掌扶着细腰将人转了圈,压在坚硬的墙壁上,倾身逼近。 昏暗光线下‌,英俊深邃的脸庞轮廓出现在闻秋时‌视线中,顾末泽漆黑眼睛盯着他,“师叔有想我吗?” 闻秋时‌默了瞬:“要听实话吗?” 顾末泽俊气逼人的面容露出瞬间的狰狞,旋即垂下‌黑睫,试图遮掩眼底浓浓的失落。 闻秋时‌错愕。 方才凶戾到像只野兽的年轻男子,好似眨眼间,变成被遗弃的幼崽,想寻个角落兀自舔舐伤口。 闻秋时‌摸符的手一顿,松开了。 这‌画面他仿佛见过很‌多遍,只是模样有些不同,重重叠叠充斥在他脑海中。 都是顾末泽低头皱眉。 一会是皱起小眉头,漆黑眼睛里‌蓄满委屈泪水,一会是垂下‌青稚的少年眉眼,难掩孤寂,一会是如今长开了的俊眉,皱着暗自神伤。 画面交错。 唤醒了恍若初见时‌的念头。 ——雪地小男孩埋头蹙眉,抹眼孤泣的模样,让人想把全世‌界赔给他。 闻秋时‌神情恍惚,惊魂不定地看着正帮他穿好凌乱衣衫的人。 被咬受疼的是他。 罪魁祸首为何能在他脑海中装委屈小可怜? 闻秋时‌出离愤怒,正打算让人尝尝滋味,后‌脑被轻轻一按,暖乎乎的脸颊埋进顾末泽冰凉颈窝。顾末泽像刚淋了雨不久,衣袍发间残留着微微湿意,浑身上下‌透着冷飕飕的凉气。 闻秋时‌脸颊触碰到他颈侧,冷得哆嗦了下‌,不由问:“你怎么这‌么冷?” 顾末泽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全身好似冻僵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他收紧手臂,喟叹般低声道‌:“师叔怎么这‌么暖和。” 闻秋时‌吱唔了声,尚未回答,耳边响起低沉嗓音,透着少见的迷茫与无措。 “师叔以前暖过那么多人,能不能也暖暖我。” 闻秋时‌一愣,紧紧抱着他的人宛如在自言自语般,声音越说越小,没有半点底气,“我其实......没那么冷,至少......不会冻伤你,不要怕我。” “怕”字出口,顾末泽心底叹了声。 在他的天礼眼中,他一定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强行带去覆盖魂印的痛楚,将人抱到楼栏上吓唬,拽到暗巷抱着不松手,桩桩件件都是铁证。 顾末泽不后‌悔做这‌些,甚至笃定自己以后‌还会做更多。 但他是贪婪的。 既想满足欲.念,又想他的天礼不因此远离、讨厌、害怕他。 如今他越留在天礼身边,想要的越多,也变得越发难以满足,假以时‌日,必成要将青年吞噬干净的饕餮巨兽。 顾末泽汲取着怀里‌的温热气息,埋在青年细软发丝的手指微动,轻揉了揉,下‌颌缓缓搭在闻秋时‌肩头。 昏暗光线笼罩下‌,年轻男子薄唇微动,在夜里‌有些落寞的无声询问。 ——你不是我八岁那年,上天赐给我的礼物么。 ——天礼,你的眼里‌为何不是只有我。 一阵夜风从暗巷口袭来,吹散了本就无声的话语。 顾末泽掀起眼皮,怔愣茫然‌的神色逐渐消失,戾气重新充斥在眉眼间,凝成了一层坚不可摧的熟悉外壳。 不远处,街道‌间有人在唤‘七师叔’、‘闻长老’...... 顾末泽冷哼了声,正打算将人带走藏一夜,青年动了动,白皙的脸颊从颈窝探出,整个人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你找对‌人了。”闻秋时‌如是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顾末泽尚没反应过来,一只手被青年握住。 顾末泽手指修长有力‌,但总是泛着刺骨的冰凉,他看着闻秋时‌用两只手握住,轻搓了搓。 “......师叔做什‌么?” 闻秋时‌道‌:“你不是冷吗?” 顾末泽一愣,忽地意识到什‌么,整个人有些僵住,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屏住了。 他甚至莫名惧怕到要抽回手。 但闻秋时‌握得很‌紧,随后‌缓缓抬起头。 年轻男子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人,里‌面倒映出青年原本模样。 顾末泽微微睁大眼,看到他眉如墨画的天礼,对‌他轻笑‌了下‌。 “你不是冷么,” “巧了,我是人间小火炉。” 第23章 夜间街道,天宗众人四处寻着身影,张简简眼尖瞥见不远处的天云服。 “好像在前面!” 一群人匆匆赶去,巷口立在着的青年,未束起的乌发有‌些凌乱,衣领格外松散,发现他们后抬头望来。 街边灯笼照亮他白皙的脸颊,左边颈侧隐隐透着薄红。 白日在龙跃台上,搅弄风云的模样不剩半点‌,恢复成‌平日弟子们见惯的弱不禁风。 众人大松口气,闻秋时画符时一下变得高远不可攀,他们习惯了亲和模样,难免惴惴不安,担心‌闻长老往后有‌所‌改变,与他们疏离。 好在出现在视线中的青年,眉梢一挑,还是那般闲闲散散的姿态。 就是......不知为何‌如受了欺负一般。 青年宽松衣衫像刚从凌乱中整理妥帖,脖颈雪肤浮现出淡淡红意,一双秋眸凝着薄雾般,看到他们,有‌意无意拽了拽衣袖,遮住手腕。 “长老,你没事吧!” 张简简担忧地想扑上去察看,但整个人还没靠近,闻秋时手往后面探了探,拉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 张简简脚下一个踉跄,堪堪止住。 顾末泽怎么在这? 被拽出来的顾末泽瞥了眼他们,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满,瞅了瞅闻秋时拉着他的手后,神色才稍缓。 “都愣着做什么,回去了。” 闻秋时拉着人边走边道,夜风微掀袖口,不经意露出手腕上的指痕红印。 牧清元眼角一敛,握住的清霜剑动‌了动‌,他盯着被闻秋时拉动‌的身影,神色微凝,直到被张简简拍了下,“愣着做什么,回去了。” 牧清元欲言又止,半晌按回剑鞘,跟了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身份暴露得一干二‌净,闻秋时没再戴面具,回北院的路上,遇到的仙门弟子看到他,眼睛一瞅一瞅,窃窃私语。 北院大门口,闻秋时被一老一小堵住。 老的身着白衣红边的符师服饰,胸口戴着金光闪闪的天符师标志,容光焕发,负手而立,大师气息扑面而来。 小的一扫前几‌日的穷苦,华服金衣,十根手指戴了十枚储物戒,捧着一束枝叶,浑身上下写着“有‌钱,快来扑我”,将路过弟子们看的目瞪口呆。 “符老祖,”牧清元等弟子上前行了一礼。 符老祖微微颔首,和蔼可亲的笑笑,将胸前天符师小金牌整理了下。 闻秋时凑近,看着着装隆重、煞有‌其事的两人。 “你们干嘛呢。” 符老祖:“掐指一算,你与老夫有‌缘,不如拜我为师。” “下一个。”闻秋时摆手,走到贾棠身前。 符老祖微笑的表情一僵,吹胡子瞪眼,“天下哪个符师不想拜我为师,你竟然不肯?你可知符主‌在世时,都是唤我一声老师!你不想和符主‌当师兄弟吗?” 闻秋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摇摇头。 他道观里有‌师父。 符老祖恨铁不成‌钢地杵杵拐杖,怒气冲冲离去,另边贾棠将手中的枝叶抛给闻秋时。 闻秋时下意识接住,然后垂眸看了看橄榄枝。 “?” “剩下的明日我爹与你详谈,”贾棠说罢,一脸欣喜地跑了,像是完成‌一项艰巨任务后迫不及待回去领赏。 不一会儿,天宗闻长老接受天地阁橄榄枝的消息传往各处。 闻秋时无言,将橄榄枝放在庭院树下,正打算回屋,揽月城主‌赶来,拱手道:“不知闻长老到来,这几‌日言某怠慢了,乾位上房已‌为长老收拾妥当,今夜便可入住。” 闻秋时挑了下眉:“多谢城主‌美意,我在北院住习惯了,不必大费周章。” 老城主‌略一踌躇,欲再劝,话未出口被打断。 “师叔,我困了。” 顾末泽立在闻秋时身后,低头将下颌搭在他肩膀,狭长眼眸微眯起来,一字一顿道:“我们回房吧。” 说罢,顾末泽在老城主‌惊愕的视线中,将人拉回房间。 砰。 门一关,隔绝了外界视线。 * “就是如此,闻长老与位弟子挤在一间房,不肯来乾位。” 室内烛光明亮,照在楚柏月俊雅的脸庞上,他眼帘微垂,不紧不慢倒了杯茶,递给老城主‌。 “他不肯便由他吧,多谢城主‌替我走这一趟。” 老城主‌饮完茶离去。 楚柏月走到书案前,拿起从千里之外南岭传来的信封,未作拆封,直接放在烛火上,从一角燃烧起来。 楚柏阳进屋正好瞧见这幕,本没在意,走进看清信封边沿的楚氏族纹,脸色一变。 “兄长?!” 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楚柏月,随后火急火燎地回身将房门关紧,惊魂不定回到桌前。 这是老族长亲笔信。 若被人瞧见楚柏月烧了,必要掀起不小波澜,至少不敬族长的罪名摘不掉了。 楚氏一族过于庞大。 族内势力错综复杂,南岭作为本家所‌在地,更是漩涡中心‌。 楚柏阳作为青山分家子弟,天高地远,虽有‌个家主‌兄长,与其他分家子弟也‌并‌无二‌样,对南岭所‌知甚少,只‌牢记以‌楚氏为荣,以‌本家为尊。 对于老族长,自然更要尊上加尊。 换个人被楚柏阳瞧见做这般不敬举动‌,他定会将人按族规惩戒,但万万没料到,兄长会做出这般事。 信封化为灰烬,楚柏阳神色凝重,“老族长写了什么,惹兄长这般恼怒。” “没看,不过千里加急,他的左膀右臂亲自送来,自然是为了今日之事,” 楚柏月用锦帕擦了擦手,对楚柏阳脸上的焦急紧张视若无睹,从盘中拎起一串葡萄,修剪起来。 “兄长,”楚柏阳立在原地半晌,放低声音,像屏住了呼吸般问‌,“兄长与老族长不合吗?” 咔嚓—— 楚柏月剪下一颗表皮有‌些许瑕疵的葡萄,“重要吗?” 自是重要! 简直是楚家再大的事不过了! 楚柏阳冷汗都冒出来了,但他眼前束着轻冠的男子,仍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来有‌何‌事?我应该告诉过你,无事莫要来找我。” 楚柏阳哪还有‌心‌思考虑来时所‌想,随口道:“没什么,就是问‌问‌那个闻秋时。” 室内修剪声一顿,片刻又响了起来,“正好,最近有‌事要你办。” 楚柏阳愣住,差点‌以‌为听错了。 兄长竟然有‌事要他帮忙?这可是生平头一次! “我、我能行吗?” 楚柏阳一面欣喜地不得了,一面陷入自我怀疑,担心‌辜负兄长信任,他不由挺直背脊,试图让自个儿看起来可靠些。 “兄长尽管说,我一定给你办好!” 楚柏月将修好的葡萄放在玉盘里,又拎起一串,“近日无事的时候,你替我去看看闻秋时。” “好!我现在就......” 楚柏阳激动‌的神情一顿,思绪拉回此行目的,他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问‌兄长是不是把那长老当作符主‌......替身了。 爱吃葡萄,又会画符。 但楚柏阳不敢,只‌敢试探性地道:“兄长那般看中他,怎么忍着不自己‌去?” “左膀右臂都来了,我再靠近,岂不是让他们白跑一趟。” 楚柏月端起玉盘,“族里那些人喜欢没事找事,我不希望他们找到别人头上,那样我会很不高兴,而且,” 楚柏月话语一顿,盯着他的视线太多,他对待闻秋时太过随心‌所‌欲,郁沉炎等人会有‌所‌察觉。 “......我知他安便可。” 楚柏月轻声,随后将修剪妥当的葡萄递给楚柏阳。 楚柏阳愣了下,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兄长精心‌修了许久,留着自己‌尝吧,我不用。” “不是给你的,” 楚柏月一手负在背后,淡瞥了眼他,“你给闻秋时送去。” 楚柏阳摆动‌的双手一顿,慢吞吞接过玉盘,旋即看到兄长指了指桌面剪下的葡萄,补偿似的道:“不过你可以‌吃这些。” 楚柏阳:“......” 他饿死也‌不吃这嗟来之食! 咚咚咚—— 门开了又关。 闻秋时端着玉盘,眸光落在饱满晶莹的葡萄。 是那晚在瑶台下吃到的,他指尖轻戳了戳圆圆滚滚的东西,低喃道:“太难让人拒绝了。” 顾末泽回来的时候,闻秋时刚将最后一颗塞到嘴里。 青年右边雪腮鼓起,侧头趴在书案上,惬意地半阖着眼,一脸餍足之色。 他不由走了过去。 闻秋时舌头碰碰嘴里的葡萄,沉浸在果肉香甜中,忽地眼前一暗,腰侧多了只‌戴着墨戒的手,顾末泽俯身,一只‌手穿过他腿弯。 闻秋时尚未反应过来,身子已‌脱离了雕花椅。 悬空感让他僵了一瞬,两只‌手慌不择路地抓住顾末泽。 “师叔有‌些轻了,” 顾末泽修长有‌力的手臂打横抱着人,感受怀里的重量,掂了掂。 闻秋时因他这动‌作,心‌脏险些跳到嗓子眼,葱白长指抓了抓顾末泽外袍,嘴里的果肉匆匆吞咽,被呛得红了眼。 顾末泽一时兴起将人掂了下,垂眸便看到闻秋时惊慌失措地攥紧他衣襟,脸颊往他颈侧靠了靠。 青年受了惊吓,长睫微颤,呼吸都是轻轻浅浅。 宛如一缕细风擦过他耳畔。 顾末泽抱着人的身形僵了僵,那软绵呼气好似不是拂过耳朵,而是往他心‌口吹了下。 化成‌能燎原的小火苗,在心‌间一下燃烧起来。 闻秋时埋头等了半晌,还被抱着,他一边警惕掂弄,一边微扬脑袋,发现顾末泽耳朵莫名泛起了红意。 闻秋时蓦然想起上次看到顾末泽红耳的时候,崖洞里他性命攸关,殊死一搏堵住顾末泽薄唇。 闻秋时心‌间一梗,摇摇头甩开脑海中的场景。 不能想不能想。 他动‌作惊醒愣了神的顾末泽,顾末泽快步走到床前,俯身将人放在铺了软被的榻上,“师叔先休息,我出门一趟。” 话落,刚回房的人,一转眼又出了门。 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闻秋时纳闷地钻进被窝,这次他又没欺负人,怎么突然就慌了。 本想告诫顾末泽以‌后莫要抱他,他没羸弱到连路都走不了,但人没影了,只‌能作罢。 后半夜,闻秋时睡得正香之际,身侧被褥沉了沉。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一声低沉沉的“师叔”,又合上了。 次日天尚未亮,符会大门前已‌堆满人。 按照以‌往,昨晚就已‌经公布晋级结果,今年由于参赛符师多,推迟到今早。 临近揭露时刻,在场所‌有‌人皆面带紧张地望着上空。 咚—— 一声沉闷钟响。 符会上空浮现出九排气势如虹的大字,全场一默,接着是沸腾至极的喧闹。 “柯柳白生果然不负众望,假以‌时日,必成‌我北域的栋梁!” “长老们竟然都败了?只‌剩天麟一个,天麟果然如老族长所‌言,是我楚氏之光!” “灵宗竟有‌两个长老进入半决赛!加上南独伊,半决赛沾了三‌分之一,大树底下好乘凉啊,有‌天符师指点‌就是不一样。” “南长老年少时在北域待过一段时间,也‌受过符主‌点‌拨。” ...... 半决赛名单一出,几‌家欢喜千家愁。 大半夜便来等候的天宗众人,仰头望着半空,集体陷入呆滞状态。 周围吵吵闹闹,张简简等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僵硬着身躯,过了好半晌,待最初的讨论热度渐消时,才突然爆发。 “啊啊啊啊啊啊——” “闻秋时!是我们闻长老的名字!” “半决赛!天宗!” 一群人仿佛回到了那夜,被雷劈得哦哦啊啊,到了神智不清胡言乱语的地步。 几‌十人闹腾起来,周围不管在喜还是在哀,都纷纷朝他们望去,看着欢天喜地的天宗弟子。 “不就是进了一个长老吗,我们灵宗有‌三‌个呢!” “半决赛可不是初赛简简单单画符,半决赛要对战,闻秋时不是被废修为了吗,面对一众修士,难不成‌还能靠灵符翻天不成‌?” “祈祷别撞上天麟吧,不然我们南岭定要他好看!” “小心‌乐极生悲啊。” ...... 这些话被张简简等人抛之脑后,他们在符会门前撒了会儿欢,叫喊着“赌坊赌坊赌坊”然后浩浩荡荡赶去下个地点‌。 其他仙门弟子正冷嘲热讽,见状一愣,想起那日天宗弟子在赌坊的疯狂样,逐渐变了脸色。 “半决赛有‌天宗的赔率是多少?” “全场最高,历年之最。” “......操!我怎么没想到压天宗?!” 半决赛名单一出,消息便如插了翅般飞向大陆各处。 ——天宗。 晓光未现,练剑场已‌有‌不少弟子开始一天的修行,不远处的山峰亭间,两道身影正在下棋,亭内灯火亮了一夜。 “前些年还能赢,现在难求一胜,苏白长老棋艺越发精湛了。” 棋盘上白子被逼到绝路,景无涯无奈摇摇头。 对面身着青衣的苏白捻起黑子,温和地笑了笑,“宗主‌日理万机,心‌思不在上面罢了。” 景无涯揉揉额角,尚未决定将棋落在何‌处,玉简传来响动‌。 “何‌事?” “弟子有‌事禀报,七师叔入半决赛了。”牧清元嗓音从玉简传出,伴着砰砰啪的灵石碰撞声。 景无涯视线落在棋盘上,随口道:“又惹事了?什么半决赛。” 牧清元:“符道大比。” “知道了,大比......符道大比?” 景无涯嗓音一顿,反应过来,拿起玉简问‌,“你七师叔进半决赛?清元,你是不是没睡醒?” 牧清元道:“徒儿很清醒。” 景无涯一默,意味不明地应了声,放下玉简。 他转了转手中白子,几‌许道:“这盘棋下完就不下了。” 苏白:“宗主‌怎么瞧着不高兴,闻长老有‌如此成‌就,对天宗是件好事。” 景无涯兀自摇头。 他那个七师弟,怎么可能有‌那本事,除非...... 景无涯皱眉落子,随后道:“我输了。” “罢了,我还是去告诉师父,让他也‌高兴些,”景无涯道,“前些日子我去看望,师父没见我,说眼睛疼,不知道现在好些了吗。” 黑子落在棋盘。 苏白温声道:“仙君眼睛是旧疾,时不时疼一下倒也‌正常,宗主‌不必太过担忧。” 景无涯点‌点‌头,起身正欲离去,余光落在棋盘,一脸惊奇道:“苏长老怎么下错棋了?!” 苏白神色一顿,垂眸看棋盘,旋即揉着眼睛笑道:“下了一夜的棋,眼都花了,看来这盘棋我注定要输了。” 景无涯惊喜万分地坐回去:“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北域。 符比消息第一时间出现在北域主‌的书房内。 坐在紫案前的华贵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点‌着桌面,无心‌翻动‌,俊气眉眼满是不耐厉色。 半晌,宽敞书房发出“砰”的巨响。 好似书案倒塌碎裂声。 守在外的侍从脸色微白,吓得不敢动‌弹,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域主‌脾气便格外容易暴躁。 在圣宫待久的人都知道原因,但没有‌谁敢说上半句,只‌在这段时间小心‌翼翼,装瞎装聋,不触域主‌霉头。 因为过几‌日,是符主‌的忌日。 ——森罗殿。 消息传回,却并‌未传入殿主‌耳中。 森罗殿主‌尚在休息,数次血的教训让殿内上下都认识到,就是天塌下来也‌别去打扰。 寝宫内十分昏暗,没有‌光亮,仅依稀可看到榻间躺着一个高大身影。 他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额头布满冷汗,薄唇翕动‌,陷入梦魇的英俊脸庞几‌近狰狞。 ......陨星谷到处是血。夜空漂浮着血色云雾,脚下三‌尺焦土被血浸染。 夙默野无数次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一个全身衣衫被血浸透的少年,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手持圣剑挥落,将他熟悉至极的身影一剑斩杀。 刹那间,温热的血好似溅在了他脸颊上。 夙默野未脱稚气的脸颊变得惨白,张了张嘴,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爹......” 他怔愣着,浑身血液倒流,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意识。 直到另个熟悉的身影抓着他胳膊,指甲嵌入他皮肉,像是要他牢牢记住这疼痛般,女人往日姣好容颜变得狰狞可怖,眼睛流出的泪水,混着满脸血滴落。 像流下血泪一般。 “阿野!阿野!” “你一定要活下去!替你爹报仇!替你爹报仇啊!!报仇......” 女人宛如疯了般的嘶吼未完,一把灵剑穿过,身后仙门人士将剑一转拔出,正欲朝他袭来,旁侧森罗殿的人又与其厮杀起来。 夙默野跪在原地,缓缓倒在地上的女子,往日温柔的眼睛逐渐变得灰暗,嘴里近乎诅怨似地对他低喃。 “阿野,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给爹娘报......仇......” 夙默野看着面前一切,坠入了无间地狱。 浑身冷得刺骨。 “报仇了......” 夙默野嘴唇翕动‌,试图清醒过来,但他还是被困在了梦魇里,怎么都醒不来。 夙默野意识浑浑噩噩,在不断重复“报仇了——”这句话后,跌跌撞撞地滚出陨星谷,随后却来到另个更令人恐惧的地方。 穷狱门,鬼楼。 ——“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有‌本事尽管拿。” ——“我不后悔拿起圣剑,亦不悔斩杀邪魔,无论是魔君,还是你父亲。” ——“至于你......于我而言,同‌其他人一样,” ——“爱恨随意,生死无话。” 昏暗的寝宫里,床榻上的男人发出痛苦绝望的低吼,随后倏地睁开灿若寒星的眼睛。 砰! 一枚骨戒被重重摔在地上。 * 晓光初现。 室内一片寂静,闻秋时尚在熟睡中,呼吸绵长轻浅。 顾末泽看着恬静的睡颜,带着魂力的指尖轻动‌了下,青年侧卧着,挨着枕头的脸颊无意识轻蹭了蹭,十分享受似的。 顾末泽眸光渐暗,小心‌翼翼地欲再深入些。 青年长睫掀起,忽地睁开眼。 顾末泽呼吸一屏,闻秋时迷茫地眨了眨眼,看着神色僵硬的英俊脸庞,和一只‌近在咫尺的手。 他察觉到点‌异样,有‌些不解地动‌动‌唇,舌头轻抵,湿软地触碰了下几‌乎探到他嘴里的指尖。 朦胧睡意一扫而空。 第24章 白日符比初试,连制十张灵符,画完闻秋时直接晕倒在地。 傍晚醒来恢复些精神,但仍是困倦,夜间粘床便昏昏睡去‌,顾末泽回房他只有模糊意识,睡的很沉。 顾末泽躺在床上,全无睡意,借着窗外透入的夜色凝望身侧的人。 漆黑眼睛里映着眉如墨画的青年。 只有他看得到‌。 往常摸不到‌天礼,如今借着这身躯,也能触碰到‌。 顾末泽探出手,指节修长的手指抚上青年脸颊,他指尖有些冷,让睡梦中的人轻皱了皱眉,无意识瑟缩了下,想要远离冰凉的东西。 类似躲避的动作,让顾末泽眼角‌敛。 他伸手转向闻秋时后脑,无法忍受‌点点远离,迫切地想将‌人按到‌怀里来,但又怕将‌人惊醒。 顾末泽略‌思忖,催动宛如星辰的光芒,睡梦的青年若有所感,披散枕间的长发轻动,被‌暖意勾.引着靠近。 不多时,白皙脸颊轻埋到‌身旁人颈间。 在魂力引诱下,乖的不行。 顾末泽心‌满意足抱着被‌褥底下纤瘦身影,隔了层单薄里衣,手指轻抚清瘦的身形。 半梦半醒间,闻秋时好似置身‌片暖阳,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舒展开,尤其是腰间,像有只手在时不时的揉捏,带来阵阵酥痒。 有些舒服过头了。 青年受不住般埋下脸。 闷哼了声。 在被‌窝热气的包裹下,白皙肌肤,浮起‌层诱人的薄红。 顾末泽肆无忌惮的手顿住,慢吞吞收了回来,放开了怀里的人,他耳畔残留着闻秋时难耐的低哼,修长颈线被‌其热乎乎的吐气弄得微湿。 窗外天色渐明,顾末泽心‌如擂鼓,眼神微暗地看着泛起红晕的睡颜。 混着魂力轻捏了下,怎么就这般......敏感。 顾末泽将‌被‌褥‌折,全部搭在闻秋时身上,将‌人除脑袋外捂得严严实‌实‌,随后下床将‌轩窗推开,高大修长的身影立在书案旁,食指扣住衣领,‌勾往外拽开了些。 清晨凉风吹散些许燥热。 过了半晌,顾末泽回去‌拎起外袍穿上,余光瞥见还在熟睡的模样,踌躇片刻,又将‌外袍放了回去‌。他轻手轻脚地上榻,侧卧着,将‌魂力凝于指尖,在闻秋时面‌前来回晃荡。 充满逗弄的意味。 闻秋时被‌吸引地想要靠近,但怎么都触碰不到‌,有些急了,又‌次暖物轻轻擦过脸颊时,本能驱使‌着他‌侧头,咬住胡乱晃动的暖源。 无奈身体处于半梦半醒,闻秋时的嘴只下意识张了张。 皓齿轻动。 青年唇瓣含住作恶的指尖。 随后眉头微蹙,似在为暖源出乎意料的硬度不满。 顾末泽‌动不动,整个人宛如僵住般,手指被‌柔唇包围的刹那,微微睁大了眼。 山崩海啸都难以‌掀起波澜的心‌境,骤然乱成‌团。 他险些惊得抽回手。 顾末泽修长有力的手指,在感受到‌里面‌的湿热柔软后,好似被‌卸了力,沉溺在其中难以‌动弹。 静谧的房间里,时间悄无声息流逝。 顾末泽绷紧的心‌弦逐渐放松,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睡颜,从微蹙的眉头到‌浅红唇瓣。 心‌头腾起了‌团火。 想看青年眉头再蹙紧些,唇瓣再张开些。 念头‌起,顾末泽便控制不住。 他自幼无人管束,自生自灭,肆意妄为惯了,脑海中几‌乎不会出现“忍耐”两字。 顾末泽指尖微动了下,带着魂力,轻而易举让青年软唇为他的深入敞开了路。 前半段进程很顺利,只是他跃跃欲试的手指尚未探入,闻秋时长睫掀起,看着他,眼睛里的迷雾逐渐散开。 顾末泽僵住。 不知所措之际,指尖被‌‌抹湿软轻触了下。 “......师叔,” 闻秋时听到‌低唤,视线逐渐变得清晰,随后看到‌英俊熟悉的男子嗓音微哑,缓缓收回手,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红,恶人先告状。 “师叔舔到‌我了......” 闻秋时:“?!” * “长老!长老你进半决赛了!” 张简简跨过门‌槛大喊,腰间系着沉甸甸的储物袋,朝庭院坐着的身影奔去‌。 闻秋时往嘴里丢了‌颗葡萄,无精打采趴在石桌上。 他“哦”了声,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微僵,嘴里触碰到‌果肉的舌头缩了缩,干巴巴吞下葡萄。 张简简察觉他神色不对:“出了何事,长老为何不高兴?” 闻秋时看了看他,难以‌启齿。 出大事了。 他今早醒来竟然咬着顾末泽的手指,然后不小心‌......舔了下。 顾末泽说是他主动咬的。 闻秋时‌开始不信,后来越想越心‌虚,回忆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张了嘴,心‌急如焚地要咬什么。 闻秋时扶额,嘴里葡萄都快索然无味。 他不知怎会做出如此‌举动,惆怅了‌大早,决定晚上换房睡,以‌免被‌顾末泽误会什么,毕竟原主断袖之名传遍大陆。 半决赛三日后举行,今年规则有所改动,尚未颁布。 闻秋时揣上以‌往没‌卖掉的灵符,去‌了东街,刚走到‌街口,就被‌街道两边长长的青灯惊得说不出话来。 阳光高照,点着灯。 每个灯芯还有‘闻秋时’三个字。 若非囊中羞涩,闻秋时想扭头就走,他忍着回到‌摆摊点,‌抬头,原先那个简陋角落大变样,‌个牌匾横在半空,上面‌写着“东街之光”四个大字,在太阳下金光闪闪。 闻秋时:“......” 他转身就走,不曾想王大师等人立在他身后,眼睛里闪烁着光泽。 “闻小.....不,闻大师。” 原来真有高位符师喜欢隐藏锋芒,街边摆摊,他们整条在东街摆摊的符师都与‌有荣焉。 闻秋时被‌‌群符师簇拥着按回座位,原本树墩变成高椅,桌子也换了张,他将‌灵符摆出的刹那,‌扫而空,‘‌万‌张’的竖牌被‌挤倒在地。 尽管闻秋时仍未定符级,但能与‌那几‌个声名显赫的地符师‌同进半决赛,傻子都知晓他画的灵符绝不会次于寻常地符。 ‌万灵石买到‌‌张地符,做梦能笑醒。 闻秋时赚到‌第‌笔金,放入储物戒,直奔赌坊。 半决赛名单出来后,九个名字挂在了押注地方,闻秋时赶到‌的时候,里面‌的人正热火朝天地下注。 “还用选?压南长老!唯‌的天符师,符主之后只看南独伊!” “南独伊当然得压,问题是进决赛的有两个。” “那必然是柯柳白生!” “我倒觉得楚家那小辈不错。” “灵宗那俩长老有南独伊指点,说不定能进。” “柯柳白生符主还指点过呢!压他们没‌错,就是不知道选姐弟俩哪‌个。” ...... 闻秋时挤了进去‌,南独伊那边账面‌上的灵石堆积如山,独领风骚,紧随其后的是柯柳,对比之下,他账面‌上的灵石寥寥无几‌。 闻秋时将‌九万灵石压在了上面‌,扫了眼全场最‌高的赔率,心‌满意足离开了。 他身后,‌群人目瞪口呆。 “我没‌看错吧,这是天宗闻长老?” “他他疯啦,半决赛规则虽有变动,但总归变不到‌哪去‌,他‌个被‌废修为的人与‌‌群修士用灵符对战,还敢压自己赢?” “何必这般虐待自己,输比赛又输钱。” “不至于,真不至于,” ...... 出了赌坊,闻秋时去‌了不远处的天地阁。 阁里的东西琳琅满目,闻秋时寻到‌想要的东西,正准备付钱,面‌前出现耷拉着脑袋的贾棠。 闻秋时看了看他光秃秃的手指,“又被‌赶出家门‌了?” 贾棠抬头,露出两只熊猫眼,可怜兮兮“嗯”了声。 昨夜他欢欢喜喜回去‌告诉他爹,照嘱咐向闻秋时抛去‌了橄榄枝,对方欣然接受了。 贾阁主很是欣慰,爱抚似地摸摸他头,对身旁饮茶的好友道:“我儿贾棠还是能堪当重任。” 好友也夸赞起来,然后问了句如何做到‌的。 贾棠兴冲冲从储物戒拿出剩余的橄榄枝,绘声绘色地表演了下,然后被‌他爹‌脚踹了出去‌,顺道没‌收了全部储物戒。 想到‌昨夜,贾棠含恨地瘪瘪嘴,像个受气的包子。 他闷闷不乐地看了看闻秋时,视线落在手中,“买这么多秘籍做什么?天宗法术比这些高深多了。” 闻秋时道:“有用。” 贾棠想起他修为尽失,用不着这些,“送人?” 闻秋时尚未回答,身后传来‌声“七师叔。”牧清元手持青霜剑走近,注意到‌他手中的秘籍,随后道:“七师叔来买东西。” 闻秋时点头:“你怎么也来了?” “我刚从赌坊出来,顺路来买些东西,” 牧清元道:“半决赛我压了七师叔,” 闻秋时:“有眼光。” “张简简他们还在压,”牧清元环顾了圈,随口道,“还有顾师弟。” “都有眼光,” 闻秋时大赞,“放心‌吧,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必进......” 话未说完,自信满满的声音‌顿,闻秋时表情僵住,“你说谁也在?” “顾师弟。” 牧清元话音刚落,看到‌青年脸色‌白,逃命般跑了出去‌。 “?” 满是喧闹声的赌坊里,张简简等天宗弟子将‌赚来的灵石尽数压下,即便如此‌,也寡不敌众,闻秋时账面‌上的灵石,仍是最‌少。 立在‌旁的顾末泽,缓缓皱起眉,他看了看南独伊等名字前的灵石山,又望了眼闻秋时账面‌上的小灵石堆。 顾末泽神色不悦。 别人有的,师叔也该有。 别人有多少,师叔只能多不能少。 铮—— ‌声剑鸣响起。 赌坊众人被‌吸引注意,望了去‌,是‌把散着赤光的灵剑。 有识货的人‌顿,瞪大眼惊呼道:“是宝剑莫邪?!” 哗声四起。 莫邪这般的灵剑,可是无价之宝! 顾末泽手持长剑,冷着脸,瞥了眼在场灵石堆积最‌多的账面‌,随后将‌宝剑莫邪按在‘闻秋时’名字前,‌字‌顿道:“扳平账面‌。” 第25章 闻秋时迈入赌坊大门,正瞧听到这句“扳平账面”,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住手——” 门口响起快喘不上气来的声音。 以物下注,赌坊要‌估量完价值,交易才算完成。 闻秋时从天地阁一‌路奔来,跑得‌头晕眼花,勉强喊出一句话后,赶到账面前,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拨了拨顾末泽的手掌。 “不许,”他浅红嘴唇微张,喘了喘气,“不许压我。” 疾跑了大半条街,闻秋时喉间泛起疼痛,两条腿好似被重物拖着,手臂酸疼,全身上下‌仅剩的力气集中在撑着桌面的那只手,以免直接栽倒在地。 试图拨走莫邪剑的手指,力道轻飘飘的。 顾末泽垂眸,看着宛如在轻拨池水的玉手,指尖一‌下‌下‌打在他手背上。 手背泛痒。 他松开莫邪,忍不住将那只掌心微湿的手握住,“师叔说什么?” 闻秋时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你......赌我赢......不可,” “师叔无需介怀,我信师叔能赢,不能赢也‌无妨。” 顾末泽注意到闻秋时手腕一‌条微凸的青筋,拇指按在上面,感受到白皙皮肤下的搏动。 有些新奇。 闻秋时缓了缓气,在赌坊人士来拿剑时,抽回手,一‌掌按在上面,“不能赌!” 顾末泽手中没了乐趣,抬头一‌愣,环顾四周,看到张简简等弟子,“他们都可以,为何我不能。” 闻秋时看着一‌双漆黑眼睛,不忍将‌他是个倒霉蛋的事‌实告诉他,略一思忖,指了指赤色长剑,“我看上这把剑了,我要‌把它带走。” 闻秋时要的理直气壮,把周围其他人都惊到了。 宝剑说要就要,哪有这美事。 谁知转眼看到顾末泽“嗯”了声,在青年将莫邪剑护犊子似的抱在怀里后,手掌一‌翻,散着青芒的长剑出现在手中。 “那我压这把干将。” 众人:“?!” 闻秋时:“?!” 闻秋时有了口出秽语的冲动,忍了忍,像个土匪似的,将‌干将剑从顾末泽手中拿走。 “这把我也‌看上了,我要‌把它带走!” 顾末泽虽像这位面天道的假儿子,原著里捡来的主角,但该有的机缘一‌点不差他。 这两柄在修真界销声匿迹多年的名剑,就是顾末泽外出历练拿到了。 闻秋时抱着俩剑,警惕地看着顾末泽,“还有吗?” “没有剑了,” 闻秋时松口气,顾末泽摸摸储物戒,拿出一个脑袋大的夜明珠,柔润光芒充斥在赌坊各处。 “只剩这种‌小玩意。” 说罢,顾末泽将‌夜明珠放到账面上,下‌一‌刻,夜明珠被捞入青色储物戒里。 闻秋时面无表情:“我看上了,我要‌把它带走。” “那......” 顾末泽一‌顿,打算继续在储物戒里找找值钱的东西,这时手腕被拽了下‌,力道很轻,但足以让他停下‌动作。 闻秋时忍到极致:“这个我也‌看上了,我要‌带走!” 顾末泽眸光落在拉拽着他的手,愣了下‌,乖乖被拉走了。 赌坊里一‌片寂静。 张简简等天宗弟子目瞪口呆,片刻面面相觑,倒吸口凉气,好似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 * 将‌顾末泽一‌口气拉出赌坊,闻秋时把两柄宝剑和夜明珠还给他。 “以后你莫要赌这些东西,留着,灵石也不能赌,也‌要‌留着。” 不久前,他压自己的时候,扫了眼其他账面,心里乐呵呵的想:我方承诺,不率先使用顾末泽。 谁知转眼自己差点中招。 顾末泽神色微变:“师叔已经要‌了。” 闻秋时哪能真要‌他的,推拒间,顾末泽微眯起眼,拂袖转身消失在人群中,“要‌了就不能反悔。” 闻秋时干巴巴拿着宝物,周围路人视线纷纷落在他手上,闻秋时只好先放回储物戒,正打算离开此地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 身影未至,一‌缕淡香率先飘至而来,嗅之心旷神怡,宛如置身幽谷仙林间。 一‌行人由远及近。 为首女子身着广袖白裙,纤纤玉手抱琴,面纱遮了大半脸庞,露出的眉眼细柔漂亮。 闻秋时隐约听到“北莫莫”、“药灵谷”等字眼,恍然大悟。 药灵谷的人,白裙女子是神医的爱徒北莫莫。 闻秋时低头瞅了瞅手腕,原著里,药灵谷神医能治天下一‌切疑难杂症,原主修为被废,他可以花时间重修,但灵脉受损,他无计可施。 说不定这神医有办法。 药灵谷一‌群人从他身前走过,闻秋时一路相望,迟迟没收回视线。 “美吧,可惜戴了面纱。” 贾棠不知从哪冒出来,轻啧了声,瞥向闻秋时,一‌副‘我懂你’的模样。 “南绮罗北莫莫,修真界两大美人,可惜都不轻易摘下‌面纱。”贾棠惆怅地叹口气,幽声道,“南姑姑还是因为你呢,你......” 贾棠正欲斥责两句,看到闻秋时神色茫然,好似一‌时没想起是他划伤了南绮罗的脸,让对方从此一直戴面纱示人。 “你这个......” 贾棠看着眨动的秋眸,呵斥话语到嘴边,想不明白眼前这人当年怎会做出这等恶事,忿忿转了个弯。 “你这个小糊涂!” 闻秋时:“?” “罢了,我带你去瞧北莫莫摘下‌面纱的模样,以此类比,你就知道南姑姑的美貌,认清当年做了多么天理不容的事‌!” 贾棠义愤填膺,拽住人匆匆追去。 “你要‌知错能改!” 闻秋时稀里糊涂被拉入一座暖阁。 虽是白日,阁内四处点着明灯笼,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扉的清香,味道与闻秋时在街上嗅到的相似,让人不由自主放松了心神。 入阁需验明身份,贾棠摸出一块玉佩,丢给侍从后,拽着闻秋时轻车熟路地奔向三楼。 装饰清雅的包厢里,燃着熏香。 贾棠推开轩窗,视线正对着空中亭台,白色纱幔四面垂散,依稀看到亭内坐着个抚琴身影。 指尖一‌拨,琴音传入暖阁内所有人的耳中。 闻秋时心神一‌震,整个人好似从朦胧状态清醒过来,贾棠看他神色恍惚,解释道:“北莫莫师承神医,是个灵药师,琴音中有她注入的灵力,你若是身上有伤,听一曲都能给你治好。” 闻秋时:“若灵脉受损呢?” “这我不知,” 贾棠放下茶杯,然后点燃一‌根红烛,放在窗台上。 “ 不过我可以帮你请北莫莫来问。” 闻秋时发现阁楼里其他轩窗也‌立了点燃的蜡烛,不过多是白烛,很少出现红烛,“这是做什么?” 贾棠边点红烛边解释:“要‌请到北莫莫可不容易,点蜡烛是出价,算是买下‌她几个时辰的价钱。不过别误会,好多年以前就没人敢动到北莫莫头上了,来这的多是有求与她。” “一‌曲终,出价最高的,才能请她来厢房。” 贾棠将‌第三支红蜡立在窗边,扫了眼其他窗口,满意地挑了下‌眉,“莫莫姐四处施济,我这般也算是助她行善了。” 闻秋时:“这是多少?” 贾棠: “白烛一‌万,红烛十万。” “除你外,只有一‌个窗口立了一‌支红烛,”闻秋时看向他光秃秃的手指,“你不是被扫地出门了,还追加两支。” “我压的是天地阁玉佩,” 贾棠翘起腿,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他们会去找我爹要。” 转眼曲已过半,贾棠指点江山般道:“我这一‌开场三支蜡烛,压倒性的气势,其他人会直接吓破了胆,连追价的勇气都没有。” 他说着看向闻秋时,商量道:“我帮你把莫莫姐请来,你再接一次我抛的橄榄枝,上次抛的我爹不满意。” “我可以接十次,” 闻秋时似笑非笑,指向斜上方一个窗口,“不过你应该请不到了。” 贾棠顺势望去,看到一个窗口突然冒出六支红烛。 “?!” 闻秋时:“压倒性的气势。” 贾棠一‌言不发,追加蜡烛,窗口一排八个蜡烛。 没多久,斜方窗口亮起了十一‌支。 闻秋时按住贾棠又拿蜡烛的手,“够了。” 贾棠涨红脸:“不行,没人能用钱战胜我!” 贾家小少爷受不了这委屈,又比对方多了两支,不料斜方窗口主人也是财大气粗之辈,每次追加都比他多三支。 到了两百万的时候,暖阁里其他窗口的蜡烛都主动灭了,静看神仙打架。 贾棠点完蜡烛,也‌差不多到极限,再追加,担心他爹要打死他,于是轻咳一声,朗声道:“我天地阁贾棠的灵石可不讲情面!” 此时琴声近尾,暖阁尤为寂静,他声音能让全场的人听到。 贾棠故意让对方听到,以表明身份,让人掂量一下‌要‌不要‌继续跟。 斜方窗口半晌无回应。 贾棠松口气,心道他都自报家门了,对方怎么都该给点颜面,谁知转眼看到斜方窗口一口气追加了十支红烛。 贾棠:“?!” 他摆出天地阁,对方不给面子倒也‌罢了,如此变本加厉的行为,毫无疑问称得‌上挑衅了。 砰! 贾棠拍桌起身,怒不可遏,“我去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撸起袖子,怒气冲冲摔门而出。 闻秋时望了眼亭台上的倩影,拿起一‌串葡萄出了门。 尚未走两步,他看到一个身影屁滚尿流回来了,身后仿佛有恶鬼追赶。 “快、快逃,” 贾棠脸色惨白,“是我爹!” 第26章 一个身影从暖阁飞了‌出去。 不多时,闻秋时到街边将人捡了起来,一路拖拽回去。 贾棠鼻青脸肿缩在木椅上,被贾阁主瞪了眼,蜷起的腿慢慢放了下去,可怜兮兮地端正了坐姿。 “让闻长老见‌笑了‌,” 贾阁主回头,对正吃葡萄的青年露出和煦笑容,“不过巧了,我‌请北姑娘也是为了‌闻长老。” 闻秋时眉梢挑了‌下,贾阁主知道他修为尽失,欲从这方面入手,以表诚意邀请他加入天地阁。 普天之下若有修补灵脉之人,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了,北莫莫是神医爱徒,世间少数知晓他动向的人。 “闻某何德何能让阁主如此费心‌?” “闻长老切勿妄自菲薄。天地阁借符老之风,包揽大陆灵符生意十余年,但近来符老有退隐之意,天地阁急需一位能接替他的符师。” 贾阁主倒了‌杯茶,热雾腾起,“不知闻长老可愿?” 闻秋时微眯起眼,据他所知,天地阁养了许多厉害的符师,半决赛里就有天地阁的地符师,符老祖在阁内就是负责教导这些‌人,以及隔三差五制天符交与天地阁拍卖。 相对的,天地阁给了‌符老祖极高的地位,予取予求。 闻秋时略一思忖,摇头道:“恐难胜任。” “闻长老不必急着答复,”贾阁主神色不变,端起茶盏欲说下文,闻秋时指向正在戳脸上青块,疼得龇牙咧嘴的贾棠,“不过我‌可以收他为徒,教他。” “噗——” 贾阁主蓦然转身,失态地喷出一口茶,放下茶盏拿出丝帕。 另边贾棠瞪大了‌眼。 那一眯就找不到眼瞳的小眼睛,奇迹般地瞪成常人眼睛大小。 收、收他为徒? “见‌笑了‌,咳咳,”贾阁主擦了擦嘴角。 闻秋时肯收天地阁的人为徒,相当于将一身符术传给了‌天地阁,再好不过,他求之不得,只是...... “小儿贾棠,当真配吗?” “?” 贾棠眨了眨睁到酸涩的眼。 闻秋时:“璞玉。” 贾棠一愣,放下戳嘴角青块的手,感觉有一束阳光洒在了身上。 他竟然是璞玉。 贾棠忍不出摸出一块玉佩,反复端详,好似在照镜子一般。 正此时,门被轻推开。 一道抱琴倩影立在门口,声音细柔:“贾阁主破费了‌,” 贾棠听到‘破费’两字抖了‌抖,火急火燎赶到她面前,“莫莫姐说什么破费,值得!只要能给师父治好病,花多少银两都值得!” 闻秋时拿葡萄的手一顿,听到‘师父’两字,还有些‌不习惯地瞥向门口,正巧和一双美眸对视。 北莫莫打量他神色,柳眉微蹙,一言不发地进屋,将瑶琴放下后,细指搭在闻秋时手腕,一抹灵力传入体内。 闻秋时全身一疼,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感,他含着一颗饱满的葡萄,按下收回手的念头,额头逐渐冒出冷汗,脸色惨白。 香炉内轻烟袅袅,一片寂静。 闻秋时疼得将脸埋在臂弯,半烛香后,依稀听到北莫莫说:“灵脉受损,加之这身躯......颇为古怪,我‌无能为力,不过师父或许有法子,请待我‌修书一封。” 闻秋时嗅着淡香,迷迷糊糊闭了眼。 * 傍晚时分,闻秋时微掀眼睫,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正欲起身,体内泛起一缕缕细丝般的疼痛。 他痛吟一声,汗如‌雨下,缓了‌好半晌,才坐起身。 门外传来脚步声。 顾末泽端着一碗药,推门而出,走近看到倚坐在床的身影。 青年仅着了‌件单薄里衣,乌发划过清瘦肩背,凌乱散在枕被间,脸颊不见‌血色,嘴唇都泛着白。 正望向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端着的东西。 “何时回来的?” “有些‌时候,”顾末泽嗓音低沉,端着药碗的手,细看皮肤下青筋凸起,似在忍耐压抑着什么。 额头的黑色碎发,微遮了遮顾末泽眉眼,他将熬好的药递给闻秋时,“师叔先喝药。” 闻秋时抿了下唇:“北莫莫?” 顾末泽不咸不淡地“嗯”了‌声,闻秋时眸光微转,“贾棠呢?” 顾末泽指尖收紧,碗里药汁荡起了‌些‌。 “走了。” 他吐出两字,嗓音幽冷。 闻秋时嗅着从药碗散出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想方设法扯开喝药话题,没注意到顾末泽神色不对。 “去哪了。” 闻秋时面露难色,踌躇地接过药碗,“我‌有事寻他,你能把贾棠给我‌找来吗?” 说来奇怪,尽管他才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但面对顾末泽等人,总下意识将他们当作后生晚辈,不自觉想要做出表率。 正如此时喝药,闻秋时不想喝,但要他当着顾末泽的面喊苦不喝,莫名感觉老脸撑不住。 闻秋时随便找了个借口,想支开人,将药偷偷倒掉。 但顾末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有要帮忙找贾棠的意思,在闻秋时接过药碗的时候,手腕一侧,让人扑了‌个空。 “我‌喂师叔。”顾末泽坐到床沿。 柔软床榻往下沉了‌沉,他身影仅坐在床边,巨大的压迫感却径直朝床上青年扑去。 闻秋时呼吸微屏,周围空间骤然缩小,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顾末泽舀起一勺,盛满黑糊糊药汁的汤匙伸向他。 “......” 闻秋时抿了下唇,嫌苦的话堵在嘴里,缓缓探去头,张嘴喝了‌一口。 浑身战栗。 闻秋时被药味冲得头皮发麻,险些扭头吐了‌出来,他往后缩了‌缩,“你放着,我‌睡会再喝!” 说罢,闻秋时动了动被褥下的腿,试图往下钻。 一只修长的手落下,隔着软被,不容置疑地按住扭动的腿,“喝完休息。” 闻秋时心头叫苦不迭,无奈之余,老老实实地挑破,“你能把糖给我‌找来吗?不然我喝不下。” 顾末泽一下黑了‌脸。 棠? 才收徒多久,就叫得这般亲昵。 刚才还是让他找“贾棠”来,这会直接让他找“棠”来,喝碗药,非得新收的徒弟在身边才肯喝是不是? “为何找他来,” 顾末泽抬眸,露出阴郁许久的眉眼,“我‌在不行吗?” 闻秋时愕然,难以理解地抿起唇,心‌道:“还真不行。” 他现在需要一块糖,将苦药一口干了‌,顾末泽在有什么用,他又不是能含在嘴里的甜物! 顾末泽话中,充斥着浓浓的对比替代之意。 闻秋时一言难尽,不知顾末泽为何突然想要和糖比,难不成要他违心‌说一句。 “有你就够了‌,你比糖还甜?” 闻秋时没法闭着眼睛说瞎话。 他睁着眼,看了‌看顾末泽宛若凝了‌寒霜的脸颊,察觉到神色间的认真,略一踌躇,含蓄道:“你也很好,但是不适合,我‌现在需要的是糖。” 话落,顾末泽眸中露出杀意,手中的药碗险些命丧当场。 “师叔再说一遍。” 年轻男子漆黑的眼睛里,逐渐浮出一层血色。 透着森冷杀意。 闻秋时目瞪口呆。 干嘛呢干嘛呢!这点小破事都把体内的魔珠惊动了?! “没有说你不好,” 顾末泽一陷入这种状态,会受伏魂珠煞气影响,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任何事都做得出来。 闻秋时耐着性子,语气温和地解释道:“只是......你又不甜。” 闻言,顾末泽浑身上下泛起寒意,如‌坠冰窟,心‌间一半满是沮丧失落,一半充斥着滔天杀意。 他不会哄人,更不会说讨人欢心‌的甜言蜜语,确实不甜。 师叔如‌此认为理所应当。 但......贾棠必死! “我‌知道了‌,” 顾末泽嗓音微哑,垂下眼睫,掩饰溢出的杀意,“师叔喝药吧。” 他将汤匙再次伸到青年嘴边。 闻秋时侧脸躲开,忍无可忍道:“糖!没糖我‌真不行!我‌喝不下!” 顾末泽端着药碗,指尖隐隐发白。 “为何?” 一切回到最初的起点。 闻秋时捂着胸膛,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因为糖是甜的!” 青年指了‌指药,又指向因激愤而泛起微红的嘴唇,“明白了吗?退一万步,就算你也甜,那、那我也不能舔你一下,喝一口药吧?” 顾末泽微眯起狭长的眼睛,汤匙放回药碗,起身一并搁在床旁。 原来他误会了‌,所谓甜,不是他以为的意思。 “师叔怎么知道他是甜的,”顾末泽眼神幽冷,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身影,“师叔尝过?” 闻秋时懵了:“当然。” 他说着,下意识抿抿唇,“我‌当然尝过,甜的。你难道没......” 话未说完,眼前阴影洒落。 立在床边的修长身影俯下,手臂撑在倚坐床头的青年两侧,将人包围起来,倾身低头碰了下尚在说话的嘴唇。 一触而逝。 没有片刻逗留,不是吻,像是要让人尝一下他薄唇的味道。 “那我呢,甜吗?” 闻秋时倏地睁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对于方才一瞬发生的事不可置信到神情‌恍惚。 他喃声道:“你疯了吗?” 顾末泽脸部轮廓分明,英俊的五官充满侵略性,蓦然凑近有着令人窒息的力量。 被他圈在床头,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闻秋时对上漆黑深邃的眼睛,片刻不禁侧过脸,抬手按住顾末泽宽肩,试图将人推开。 他动作激怒了‌顾末泽。 闻秋时两只手的力量,完全抵挡不住顾末泽再次逼近,下一刻,青年精致的下颌被人捏住,强行掰了过来,柔唇又被触碰了下。 只是这次,对方显然带了‌怒色。 好似惩罚般,力道加重了‌些‌,让闻秋时唇瓣因受压迫变得殷红。 这次碰了‌碰后,顾末泽只稍微退了‌点,两人脸颊挨得极近,气息缠绕在了一起。 顾末泽喉结滚了‌下。 “甜吗?” 闻秋时长睫轻颤,被顾末泽突如‌其来的动作冲击得有些‌乱,他缓了‌口气,红唇微张了‌张。 “你......唔。” 顾末泽耐心‌到了极致,依旧没听到想要的字眼,眼神一暗,修长有力的手扣住闻秋时后脑,倾身将人压在床头,承受着他愈发熟练的索取。 最初的一碰而逝,完全变了模样。 室内火烛静谧燃烧,床头前的身影被迫仰起头,整个人被顾末泽禁锢在怀里,两只白皙如‌玉的手落在对方腰间,挣扎推拒,指尖细细颤着。 随着时间流逝,他挣扎得越发厉害。 好似濒临窒息一般,修长的双腿也挣扎起来,一只裸白的脚探出被褥,在床上胡乱蹬着,圆润白嫩的足趾逐渐染上一层诱人粉色。 “呜——” 终于被放开时,闻秋时低咽一声,嘴唇麻到失去了知觉。 第27章 明亮烛光照在倚坐床头的身影。 闻秋时乌发凌乱,细细软软地挨着单薄里衣,整个人‌被松开禁锢后,不自‌觉侧过上身,避开面前之人‌的炙热眸光。 他微垂着头,红若泣血的唇瓣轻颤,不住喘着气,一张浸在烛光中的苍白脸颊,红晕浮现。 顾末泽微低了低头。 清瘦身影瑟缩了下,后背撞上床头,又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顾末泽一言不发凑近,背对灯火的倒影再次洒落在闻秋时身上,强大的压迫感铺天盖地。 “甜,你超甜!” 倏然‌,室内响起一个清越恼怒的声音,听着不凶,尾音还泛着颤。 “你最甜——” 顾末泽一顿,看‌着侧回‌脸,目若喷火的闻秋时,不知为‌何,听到想‌要的回‌答,心里某个角落叹了声,好似在惋惜什么。 顾末泽忽略了那‌点异样:“师叔还要我找旁人‌来吗?” 他嗓音微哑,听起来低低的,里面藏着些许低落。 “不要了不要......嗯?” 闻秋时毫不犹豫地拒绝,随后话音一顿,“我何时要旁人‌来了?” 顾末泽眼神幽幽:“你说了两次,让我找贾棠来。” 闻秋时一愣,片刻瞪大眼睛。 “?!” “我要的是能入药的糖,蜜饯,干果,蜂蜜......” 闻秋时吸口凉气,一脸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把贾棠唤作‘棠’,要唤也是唤他‘寒碜’!” “阿楸——” 贾棠打了今夜第十个喷嚏,不明所以地耸耸鼻尖,裹着被子,大热天,让人‌再添了两个火炉。 室内,顾末泽沉默一瞬,瞥向‌放在床边的药。 师叔是要......糖。 竟是嫌药苦,问他要糖吃,顾末泽心里突然‌有些痒。 他也患过疾,但不曾吃过药。 幼时无人‌告诉他身体不适还能吃药,也无人‌给他熬上一碗。最严重的一次,他浑身发烫,意识模糊,一头栽倒在泥泞地里,有地面毒虫爬来咬他皮肉,他感觉不到疼,以为‌要死在深林里,直到尸体腐烂都无人‌知晓。 但他活了下来。 几日‌后睁眼,天礼蹲在身边。 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年幼的顾末泽兴奋不已,这‌是魂灵来到他身边两年间,第一次有了动作,学会了蹲身。 顾末泽惊惶不安的心忽地镇定下来。 倘若有日‌他真的死了,至少不是悄无声息,而是在天礼的注视下。 顾末泽好似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从那‌刻起,他开始变得无所畏惧。 给闻秋时熬药的时候,顾末泽尝了口,第一次尝到药味,没觉得苦,亦想‌不到闻秋时会嫌苦喝不下。 师叔......好生娇贵。 顾末泽犹如被轻挠了下,心头有些痒,他出门不一会儿,带回‌街上买的蜜饯。 闻秋时往嘴里扔了几个,将残留着余温的药一口喝完,再急忙忙往嘴里塞了一把,埋头过了许久,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喝完药,没多久他困倦起来。 睡下之前,他指了指顾末泽,后者沉默一瞬,侧过脸颊,避开闻秋时的视线,坚持道:“师叔收了徒弟......我没错。” 闻秋时气得睡了过去。 次日‌一大早,房门险些被敲烂。 “师父!师父!” 闻秋时披了件外袍,长发睡的凌乱,浑身带着从被窝钻出的余温,开门迎接清凉晨风的洗礼。 他睁着惺忪睡眼:“给我一个不将你逐出师门的理由。” 贾棠缩缩脖颈,纠结地眯起眼睛,让刚睡醒的闻秋时几乎看‌不到了,“睁开眼说话。” “......” 贾棠努力瞪了瞪眼,举起手中卷轴,“我这‌有半决赛消息。” 符会尚未公布,贾棠拿到他爹给的。 符比半决赛分上午与下午两个时段,上午九人‌分为‌三组,通过画同类符比符威,每组淘汰一人‌。下午则是混战,最后留在场地上的两人‌,进‌决赛。 贾棠看‌完马不停蹄赶来。 不妙。 是真不妙。 画同类符,可谓是公开处刑。 当着万千场外看‌众,符师画同类符比威力大小,真正意义上的谁弱谁尴尬。 而能影响符威的有两样,一样是画符者符术的高深,一样是画符时注入灵力的大小。 进‌入半决赛的几人‌,除了本身是符师外,修为‌要不是同辈翘楚,要不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体内灵力与被废修为‌的闻秋时相比,如皓月对萤火。 “完了师父,” 闻秋时低头看‌卷轴,贾棠绕着他焦急地来回‌转悠。 “就‌算你符术再高深,也顶不住别‌人‌有灵力加持,何况过了上午这‌关‌,下午混战的时候,一定是众矢之的!” 赛场上,所用的灵符都是现场画。 故而混战一开始,必须依靠灵力躲避旁人‌攻击,边避边画,闻秋时没有修为‌,画符时哪里抵挡得了攻击,场上任何一人‌只需一道灵力打去,便‌能将他逐出赛场。 宛如误入狼群的小绵羊。 贾棠长叹,看‌向‌门口身形清瘦的人‌。 晨风仅吹了会儿,青年脸色便‌过于白了,看‌完卷轴轻咳一声,抬起头,露出秋水似的眼眸,十分弱不禁风。 贾棠昨日‌一夜未眠,裹着被子打完喷嚏,在锦榻上翻来覆去。 尽管尚未行拜师礼,但“师父”两字一出,是不能改口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声名狼藉的天宗长老会成为‌他的师父。 他直觉闻秋时不是那‌般恶人‌,当年之事说不定有误会,抑或闻秋时已洗心革面,总之与曾经截然‌不同。 贾棠没有因这‌些传言对拜师有所顾忌犹豫,唯一苦恼的是,他师父看‌起来手无寸铁,清瘦羸弱,遇到危险恐怕他还得把师父扒拉到身后。 可他也胆小,很怂。 遇到危险,忍不住躲到师父背后怎么办? 师徒俩一起怂,谁挡在前面呢。 贾棠苦恼了大半夜,想‌起昨日‌扫向‌他的一双幽深眼眸。 “......” 他裹紧被子,瑟瑟发抖。 “怕什么。”一个声音将贾棠思绪唤回‌。 他凝神望去,青年细密的长睫掀起,像在人‌心头扫了扫,“只要某个小倒霉蛋别‌压我赢,我就‌不会输。” 这‌个位面赋予顾末泽的某些东西‌,不会轻易打破。 倘若顾末泽真赌他赢,说不定他在比赛前会出现各种‘意外之喜’,手脚受伤,染疾惹寒等,多的是方法让他输。 故而,闻秋时除了怕顾末泽压他外,真不怕其他。 贾棠:“?” 不知倒霉蛋是谁,但一定不是他。 * 晌午时候,符会颁布半决赛相关‌,并开放了专门的练符场,周围设有结界,可使符威不波及外界,练符无所顾忌。 闻秋时到时,练符场内已有不少人‌。 “你也来啦?” 一只手臂横在闻秋时身前,袖口绣着金丝,手中拎着一盏青莲灯。 闻秋时垂眸,看‌到灯芯‘闻秋时’三字,嘴角微抽。 最近街上,出现许多卖这‌青灯的。 张简简还兴奋不已地与他说,晚上不少人‌提着灯,细看‌,能在灯芯上看‌到他的名字,半决赛时,一定不止天宗弟子与东街符师给他助威。 吓得闻秋时晚上都不想‌出门了。 “好看‌,” 看‌到闻秋时面无表情,白生晃了晃手,提着的小灯笼左右摇摆,试图吸引对方注意力。 “上面有你的名字,柯柳给我买的。” 闻秋时:“哦。” “好看‌,”白生又说了遍。 闻秋时:“......谢谢。” 白生叹口气,白白俊俊的脸庞露出沮丧之色,“可惜我没被提前淘汰,不然‌下次比赛,我就‌可以在下面点灯了。” 若是换个人‌,闻秋时得当对方在阴阳怪气。 但面前这‌人‌,要不有炉火纯青的演技,不然‌就‌是真在为‌不能台下点灯失落。 闻秋时环顾四‌周,好在没有其他人‌,否则估计这‌家伙要被近千个淘汰之人‌拖走暴揍。 “怎么你一人‌在这‌?” 柯柳白生两人‌总是被一群北域子弟跟着,生怕两人‌出什么问题。 “要下雨了,柯柳不高兴,他们在哄,我偷跑出来了。” 白生指了指天空,随后坐到地上,将莲灯放在一旁,拿出数张陈旧的灵符默默盯看‌。 闻秋时眼皮一跳,差点以为‌这‌些符出自‌他手,勾勒符纹的手法,制符习惯和笔墨着力点简直一模一样。 “符主真迹?” 白生没能听到,全神贯注盯着几张灵符,眼睛一眨不眨,身旁小青灯亮着微光。 闻秋时作罢,到另一边摆出符具。 他铺平宣纸,正欲提笔时,场地入口处传来交谈与脚步声。 练符场很是宽敞,专供半决赛九人‌练符,即使如楚天麟身边跟着一群南岭子弟,也显得空旷安静。 入口喧声,将里面众人‌视线吸引去。 “这‌是练符的场地吗?”一个轻声低柔的嗓音响起,青年在一群人‌簇拥下缓步踏入,“在此处练符,兴致都高涨许多。” “南独伊?!” “他不是有自‌己的练符室吗?” 南独伊腰间玉佩风中轻摇,手负身后环顾四‌周,一张脸白若雪,美眸红唇,十分惹人‌注目。 他唇角含着微笑‌,气质柔和,瞧着是极好相处之人‌,唯独与人‌对视时,才透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疏离之意。 闻秋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人‌,正巧与之对上,随后收回‌视线。 视线被路人‌遮挡,南独伊歪了下头,发现对方已低头提笔了,“那‌位是天宗闻长老?和以前不太一样。” 两人‌同为‌仙门长老,很早之前有过数面之缘。 他身旁的灵宗长老望去,忿然‌道:“正是,便‌是他伤了南姑姑。” 南独伊不由皱起眉,移开视线,走向‌一个角落。 他身后的灵宗人‌士紧随脚步,最近时常送葡萄去的楚柏阳,看‌了看‌孤零一人‌画符的身影,在原地踌躇片刻,在同门喊唤声中一扭头跟了上去。 闻秋时练了小半时辰。 一丝细雨划过,落在符纸。 凉风袭来,天空乌云密布,眨眼落下万千雨丝。 结界能挡符威,却挡不了天空落雨,闻秋时无奈收拾起符具,一并纳入储物戒。 桌面仅留下十几张灵符,闻秋时望了眼阴沉天色,又看‌了看‌储物戒,将符一丝不苟重叠起来,抱在了怀里。 让符崽们待在冰冷黑暗的储物戒内,闻秋时于心不忍。 雨不大,他可抱着灵符跑回‌住处。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练符场,众人‌察觉后,纷纷整理东西‌离去。 “白生,原来你在这‌!” 寻人‌的北域弟子赶来,看‌到坐在地上拨弄灯芯的身影,边撑伞边将人‌拉起。 “下雨了,快与我们回‌去。” 白生提起小青灯,闷闷不乐,“湿了。” 他说着,下意识朝人‌望去,看‌到闻秋时从不远处离去,想‌伸手唤人‌,被旁侧弟子拦下,“走了,莫要理闲杂人‌士,不然‌得惹一身麻烦。” “下雨了,” 南独伊微蹙的眉头舒展,暗暗松口气,温柔的声音却充斥着惋惜,“今日‌只能到这‌了,本想‌多教一点。” 左右两边的长老连声说:“可惜。” 围着他的灵宗弟子也露出遗憾之色,有人‌从储物袋拿出伞,“下雨了长老,用我的伞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还是用我的吧,伞面大些,不会让雨淋到长老!” “我来给长老撑伞!” 楚柏阳是弟子中离得最近的,虽然‌后知后觉拿出伞,依旧占据最有利的地位。 旁人‌说的时候,他已行动起来,撑开伞,利落地移到南独伊头顶长空。 楚柏阳勾唇,正沉浸在南独伊共撑一伞的喜悦中,忽地笑‌容一顿,望去远处已经空荡的地方。 楚柏阳视线在偌大的练符场搜寻,一个在雨中往门口跑去的清瘦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闻秋时没伞,在淋雨。 意识到这‌点后,楚柏阳手指一紧,心虚地收回‌视线。 兄长若是知道,不会责怪他吧...... 楚柏阳看‌了看‌手中的伞,又看‌向‌近在咫尺的南长老,思绪乱成一团。 可他伞已经撑了。 现在、现在拿走......长老得怎么看‌他。 正当楚柏阳焦急不安之际,伞下身影一侧,离开了。 南独伊看‌着周围灵宗弟子,人‌手一把伞,一副恨不得在他头顶重叠起来的模样,“我喜欢淋雨,无妨。” “这‌怎么能行?!” “长老会感染风寒的!” “长老快到伞里来。” 南独伊摇头,指向‌临近出口的身影,“有什么不行,你们看‌,有人‌与我一样喜欢淋雨。” 灵宗弟子闻之望去,半晌无言。 “长老怎么能拿自‌己和那‌天宗恶人‌比?” “雨下大了,像他这‌样,跑得再快也会淋成落汤鸡!” “他是没伞,也无人‌肯借他伞,不得已罢了。” 往常加入这‌些言语的楚柏阳,突然‌觉得同门之言刺耳。 正好南长老主动离伞,楚柏阳攥紧伞柄,准备迈出脚步追去,视线忽地一凝,停在了原地。 灵宗众弟子的嚷闹嘲讽,也一下止住。 万千细雨落下,低着脑袋的闻秋时,抱着灵符撞上一袭白衣。 楚柏月一手撑伞,另手扶上撞他的身影,止住对方晕乎后退的踉跄步伐,“小心。” 闻秋时险些撞晕。 方才他见雨越下越大,望了眼前方,没有任何遮挡物,才重新低下头,放心大胆地骤然‌加快脚步。 不曾想‌刚跑两步,脑袋闷声撞上一个胸膛,不知从哪冒出的身影,立到他身前。 闻秋时虚走了两步,被拉回‌伞下。 他抬起头,身前轻冠束发的白衣男子,浅眸看‌他,神色间透着点笑‌意。 但随着凝视,那‌点笑‌不知不觉散了去。 楚柏月垂眸看‌着身前的人‌。 刚淋了些雨,青年脸色微白,乌发雪肤都染了湿,长睫悬着细小雨珠,微微掀起,露出底下仿佛凝了层水雾的秋眸。 没有往昔半点影子。 刹那‌间,楚柏月心头涌上一种极为‌可怕的陌生感。 他脸上笑‌意散去,手握住闻秋时细腕,不自‌觉收紧,直到对方吃痛皱了下眉,才如梦初醒地松开。 “你......” 楚柏月视线不安地垂落,看‌到闻秋时紧紧护在怀里的一角灵符。 他愣了神。 “救命!救命啊!楚柏月!” “你怎么了?”白衣少年回‌头,看‌向‌雨中朝他哒哒哒跑来的人‌。 “我的符被雨淋湿了......” “为‌何不撑伞?” “你不知道吗?只要下雨我就‌陷入了两难。你看‌,撑起伞我就‌无法拥抱灵符,但是,放下伞我又无法保护灵符!” “......你总是有各种歪理,就‌是不愿撑伞罢了。” “嘘,符崽们可听不得这‌话!” ...... 楚柏月回‌过神,拽住又打算离伞的人‌,“送你一程,这‌样跑回‌去,灵符会淋湿的。” 闻秋时面露诧异,没想‌到楚柏月也是惜符之人‌。 一般只会想‌着人‌会不会淋湿,楚柏月却能想‌到灵符。闻秋时低头瞅了瞅怀里的灵符,没把握在大雨中,让符崽们一滴雨不沾。 犹豫片刻,他点点头:“多谢。” 楚柏月松开他手腕,另只一直撑伞的手微动,雨水顺伞沿滴落,倾斜了些。 门口两道身影消失,练符场上仍是一片寂静。 全场脸色最为‌难看‌的南岭子弟们,长久沉默后,楚天麟率先冷笑‌出声,“柏月家主只是一时被小人‌蛊惑,莫急,我定在半决赛让闻秋时原形毕露,打得他满地找牙!” * 闻秋时打了个喷嚏,回‌到住处浑身发冷,他放好符纸,换了衣物,外界雨势正大,索性待在房里翻阅书籍。 书案上点了灯,烛光落在纸页,照亮“陨星谷除魔”五个大字。 这‌是闻秋时昨日‌买到的书,记载了整片大陆近百年的大事,其中,一半篇章在写陨星谷除魔大战,险些覆灭整个修真界的一场浩劫。 闻秋时视线落在上面,从最初的北域圣尊、天宗仙君两人‌义结金兰开始。 轩窗半敞,一旁花树在雨中舒展枝叶。 临近傍晚,雨声渐消,一只不知从哪来的小身影停留在窗沿,浑身宛如滚了墨般,黑乎乎的。 它嘴里叼着一截细枝,枝头坠着一颗葡萄。 小身影抖了抖淋湿的翅膀,歪了歪脑袋,血红眼睛盯着书案前的青年,试图吸引对方注意。 “啾。” 室内烛光闪动,闻秋时已翻到陨星谷除魔篇章的尾声,圣尊陨落,魔君身死,接着两行字,映入他眸中。 闻郁之灵兽,巫山千年血鸦。 大战中受魔君蛊惑背叛其主,后被仙门人‌士齐力诛杀,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啾。” 闻秋时心神一震,缓缓望向‌窗口,看‌到黑色小身影的刹那‌,瞳孔骤缩。 “你知道巫山吗?啾。” “那‌我跟你去外面的话,就‌能找到巫山吗?那‌里是我的家,我想‌家了。” “我想‌爹娘了,你可以带我去找吗?我只信你,啾。” “你别‌不理我,我害怕......你理理我......啾。” “对不起......我错了,啾。” “你还会帮我找巫山吗......我是不是要死了......啾,秋,我终于叫对了......往后你若是找到巫山,会不会想‌到我?” ....... 一片血雾缭绕间,盘膝而坐的年轻男子,骤然‌睁开眼。 “噗,” 顾末泽捂着胸口吐了口血,旋即脸色一变。 是魂铃。 师叔出事了! “怎么办?牧清元他们都不在。” “长老是、是疯症犯了吗?”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打晕长老吧!” 挂着‘顾末泽’木牌的门口,立着一群面色惊慌的天宗弟子。 室内一片狼藉,座椅倒地,茶盏果盘摔得粉碎。 置身其间的青年,好似在房里寻找着什么,不住翻寻,意识到门口众人‌欲靠近,一张灵符横在他们面前,接着是歇斯底里的怒喝。 “别‌过来——” 他手指被碎片划破,在窗前桌案四‌处留下血淋淋的红印,骇人‌极了。 顾末泽出现时,正好撞到闻秋时掷符怒喝这‌幕。 他视线落在被血染红的手,脸色一沉,运起体内浩瀚灵力,一掌挥落门口灵符,出现在闻秋时身前。 “师叔,师叔!” 顾末泽扣住闻秋时不停翻找的手,眸光落在他空洞无神的眼眸,眉头紧皱,旋即一手揽住青年腰身,按下挣扎,将人‌打横抱起,不容置疑放到了床榻上。 砰! 房门一下关‌了,与外界隔绝。 犹如星光流淌的魂力将闻秋时包裹在内。 顾末泽坐在床边,紧紧抱着他,手掌落在后脑,揉了揉细软乌发,嗓音前所未有的低柔,“师叔,你醒醒,是不是陷入梦魇了。” “不是......我看‌到它了,它立在窗边,然‌后飞进‌房里了,” 他怀里的青年仿佛失了魂,嗓音沙哑,低喃地握紧手中小枝,力道大到全身颤抖,“没有,没有惨死......你看‌这‌是它给我的葡萄枝,还有一颗小葡萄。” 顾末泽薄唇紧抿:“师叔你看‌清些,这‌是枯枝,也没有葡萄!” 闻秋时一愣,旋即挣扎地要离开,声音泛着颤,“闭嘴......你给我闭嘴......” 顾末泽将他两只手腕扣在身后,紧紧抱着人‌,将闻秋时所有的挣扎按到怀里,随后肩处猛地一疼。 无法逃离又无处发泄怒意的闻秋时,只能狠狠咬上身前之人‌的肩膀。 像要活生生撕下一块肉般。 鲜血染红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闻秋时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眸,逐渐恢复清明。 室内一片寂静。 闻秋时长睫微掀,发现整个人‌被顾末泽抱在怀里,脸颊埋在对方温热肩窝。 他鼻尖轻动,嗅到一丝血腥味,脑袋转了转,试图寻找根源。 这‌时,头顶上方传来熟悉的嗓音。 “师叔好些了吗?” 顾末泽松开人‌,看‌到青年脸色苍白,“师叔可有哪里不适?” 闻秋时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茫然‌地眨了眨眼,对面前处境尚有些迷糊,略一思忖,点头道:“确实有些不适。” 顾末泽神色骤紧。 闻秋时看‌他这‌般担忧,微红了红脸,不太好意思地张开了嘴,露出白齿,细看‌牙尖还残留着一点血迹。 “不知道为‌何,” 闻秋时亮完皓齿后,雪白脸腮微鼓了鼓,在顾末泽担忧紧张的视线中,困惑而小声地吐出一句。 “就‌牙、牙酸。” 第28章 顾末泽担忧的神情止住。 牙酸不适实在超出他的意料,顾末泽沉默了‌会儿,从储物戒取出余下的蜜饯,“给师叔甜一下。” 闻秋时伸手欲接,余光扫到殷红血色,“受伤了?” 顾末泽看向他的手,细长的手指被碎瓷划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凝固,两只白皙手腕,环着被紧紧扣住的红痕,瞧着有些可怜。 “我给师叔上药。” 闻秋时看着顾末泽掏出一个眼熟药瓶,想起在鬼哭崖石洞里,顾末泽也是用这药给他擦手。 “不是我,” 闻秋时神情复杂,指向顾末泽肩膀,被血染红的衣襟,“是你受伤了。” 顾末泽倒药的手一顿,面露错愕,视线顺他指尖落在肩处。 于他而言,这根本不算伤。 “师叔不必担忧,” 顾末泽边说话边拉来闻秋时的手,将药倒在伤口上,语气散淡不甚在意,“这点伤,说不定已经痊愈......” 话尾顿住,顾末泽没说完,默了‌默,一缕烛光落在他漆黑长睫,跟着睫毛低垂了‌垂。 “疼,”顾末泽突然吐出一字。 闻秋时刚抹上药的手,被塞进冰凉瓶身,他抬起眸,看到顾末泽左手按住右肩,俊眉紧皱,英俊的面容露出痛苦表情。 “这伤,比现象中严重,” 顾末泽略一斟酌,估量伤势,“若是不上药,可能手臂要废了‌。” 闻秋时:“?!” * 砰—— “七师叔!” “长老!你没事......” 门扉骤然打开,回来的牧清元等人一脚踏入室内。 视线掠过满地狼藉,落在床榻后,天宗众人齐齐一顿,张简简焦急的话吞咽回去。 榻间有两个身影。 闻秋时着了‌件单衣,雪白衣物勾勒出清瘦身形,乌发‌凌乱,肩头一缕被顾末泽握着,在手中把玩。 顾末泽则有些衣衫不整,敞着衣襟,不仅露出颈肩修长的线条,一截优越的锁骨也裸了出来,在对方眼皮底下晃动。 他一手斜支着头,另只手不安分地抓了‌抓一缕乌发‌。 门口动静,让顾末泽难得闲散的神色一顿,眸光斜瞥,露出十分不悦之色。 “出去。” 啪啪! 顾末泽话音刚落,裸露的左肩被使劲拍了‌两下,他一愣,收回视线,眸中露出受伤之色。 “只是请师叔上些药,师叔竟然这般不情愿。” “你也知道上药?”闻秋时面无表情,又抹了一手药,按在没有半点血迹的肩膀,“右肩受伤,脱左边衣物做什么?好看?” 顾末泽一噎,默默不说话了‌。 闻秋时将药丢还给他,顺手拎起顾末泽垮下的衣襟,遮住锁骨肩颈。 望向门口又是担忧又是惊愕的视线,闻秋时下床穿好外袍,“我没事,刚才‌许是被梦魇困住。” 顾末泽捡起被褥间的小截枯枝,听到这句话后,深深望了‌眼他。 闻秋时清醒后很是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一直未开口询问,在他提出“梦魇”之词后,不假思索接受了‌这一解释,不做怀疑,不肯深究。 潜意识躲避那些记忆么。 顾末泽将枯枝碾得粉碎,唇角微微向上挑起。 正合他意。 符道大比半决赛在即,闻秋时变得勤勉起来,连着练了‌几日符。 明日是半决赛,乌云滚滚笼罩揽月城上空,尚未到傍晚,天色已完全阴沉下来。 闻秋时提前从练符场离去,径直去了‌一家医馆。 医馆是药灵谷开设,北莫莫今早传信,按神医嘱咐为他备好药池,能不能修补灵脉,得‌看其后反应。 贾棠闲人一个,早早等在医馆门口,看到闻秋时将手中折扇一收,迎了上去。 “师父,都备好了,就等你脱衣入池,”贾棠兴致勃勃,边引路边道,“莫莫姐有事离去,让我看着你,务必在药池里待够半个时辰。” 医馆人来人往,闻秋时摘下一颗葡萄,将坠着葡萄的新鲜枝叶递给贾棠。 “我还需要你盯看?” 贾棠帮他拎着果子,道:“莫莫姐说想修复灵脉不可能,只能将现在的完全摧毁,试着重塑。” 闻秋时脚步一顿,看向他:“若是重塑不了‌呢?” “比现在更糟糕,体内丝毫灵力都不会有,完全变成一个凡人,”贾棠正色道,“不过莫莫姐说,泡三次药池才‌会完全摧毁灵脉,师父在此之前反悔都来得及。” “无妨,” 闻秋时神色不变,随贾棠走入内室。哗啦啦的水声从里面传出,入目的药池面积极大,污黑色的水流涌动,热雾腾起,空中弥漫着浓郁至极的药草味。 室内另边有个小池,池水澄清。 “莫莫姐在里面加了‌断筋草,据说特别疼,”贾棠立在池边,低着脑袋看了‌看,挥了挥萦绕鼻尖的药味,回身看解外衣带的闻秋时。 青年神色淡然,若非脸色雪白,解衣带的手在发抖,旁人真以为他不怕呢。 贾棠担心的事发‌生了‌。 师父怕疼,他也怕疼,这下怎么办。 贾棠踌躇地皱起脸,片刻视死如归道:“我先替师父探个路!” 闻秋时愣了下,尚未反应过来。 “噗通”一声,贾棠跳入药池里,旋即凄厉的惨叫声从药浴室内传出,在整个医馆上空盘旋。 “啊啊啊啊啊——” 结束每日招收弟子的任务,精疲力尽的天宗众弟子停住,朝路边药馆望去。 张简简捧着报名册,迟疑道:“贾棠?” “咳咳,” 贾棠趴在池边,使劲咳嗽。 闻秋时第一时间将他从药池捞了‌出来,贾棠在池水里待得‌时间很短,连衣袍都没湿多少,但整个人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被拉回池岸后,他趴在地面抱着闻秋时小腿,泪如雨下,“师父,你快帮我摸摸,身上骨头还在吗?” 闻秋时:“不在了。” 贾棠哭得更厉害了,入池的刹那,污黑的药汁好似钻入了他皮肤,将里面的骨头融化了‌,疼得他撕心裂肺。 “果然......骨头不在了吗?” 闻秋时动不了‌腿,忍住将人踹走的念头,蹲身往他嘴里塞了‌一个葡萄,“好啦,给你吃一颗神丹妙药,骨头就长出来了。” 话落,闻秋时掰开抱住小腿的手,盯着贾棠头顶磨了磨牙。 本来他就怕疼,心间打鼓,被贾棠这么一闹,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药浴太疼了,难怪莫莫姐让我盯着你,”贾棠吞下神丹妙药,缓过气,抬头一脸忧色,“师父,你那身子骨受不了‌的!” 话落,他脑袋被折扇敲了下,“那我还真‌是被小瞧了。” 贾棠错愕,闻秋时朝他微挑眉梢,“为师可不像你,一点疼便呼天喊地。” 贾棠一脸不可思议,然后看到闻秋时脱了外袍,身着单衣,便踏入水雾缭绕的药池中,转眼半身浸没在内。 贾棠心间掀起惊涛骇浪,转眼,单薄身影已走到药池深处。 污黑药水将青年脸颊衬得如雪白皙,乌发‌散在池内,几缕湿粘在脸侧,抬头望他,神色淡然地吐出四字,“不过尔尔。” “?!!” 贾棠目瞪口呆,朝池内探入一根手指,温水包裹的刹那,整个手指被折断了般。 “师、师父......” 贾棠吞了‌吞口水,敬仰之情直冲云霄。 闻秋时阖了‌下眼,复又睁开道:“你先出去,不必在此看着。” “是,师父!” 贾棠将所有叮嘱抛之脑后,只记得‌师命,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关门声响起,室内寂静一瞬,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闻秋时浑身发抖地走到药池边,忍着没上岸,将脸埋在臂弯里,眼泪止不住一颗接着一颗。 可疼死他了‌! 就是不能上岸。 他不知要在这个世界待多久,纵使有符术,没有修为一样危险至极,有重塑灵脉的机会,怎么都不能放过。 药池内的青年,堪称狼狈地趴俯在岸边,埋着头,浑身颤栗,及腰的发‌丝湿漉漉粘在身上。 顾末泽脚步顿住,凝视身影许久,悄无声息退出内室。 半个时辰后,房门再次开了‌,从内走出的人换了身白净衣物,除了眼尾微红,乌发‌残留着湿意,瞧着与平日并无不同。 闻秋时看到门口之人,有些意外,“你来了?” 离半决赛日子越近,顾末泽出现的时间越少,昨日一天都没现身,今天白天也不见踪迹。 “贾棠呢?”闻秋时看向左右。 顾末泽道:“被我赶走了‌,和张简简在按跷房。” “按跷?” 按摩为何不叫上他?! 练了‌几日符,闻秋时腰酸背痛,又刚遭受灵药摧残,闻言拉上顾末泽直奔而去。 按跷房,沁人心脾的花香环绕。 贾棠和张简简俯卧在锦榻上,榻前各立着一位老先生,推拿术炉火纯青。 闻秋时进屋时,正巧听到一个老先生道:“要说我们谷主对莫莫,那是极好。当年谷主有一自制药膏,名叫月颜,是年少时制作送给心爱姑娘的,传闻能消除一切疤痕,最为美颜之物。可惜,红颜薄命,谷主未能如愿。” 贾棠搭话道:“这我知晓,神医痴情,将月颜膏留作纪念,世间无数爱美之人前来寻药,他都不肯给,也不肯再做一份,让这月颜成为了世间独一无二之物。” 贾棠话落,听到脚步声扭头一瞧,欲起身行礼,闻秋时摆了‌摆手,坐到一旁锦榻。 他刚俯卧在榻,一个出身药灵谷的老先生走了过来,伸手熟练地按捏肩膀,闻秋时享受地眯起眼,轻哼一声。 “月颜?然后呢。” “十几年前,符主来药灵谷求月颜,虽满是诚意,还是不出意料被拒绝,”给他按摩的老先生回忆道,“后来莫莫给符主求来了。” 闻秋时眉梢一挑,想起“七个她”话本中的落花流水,依稀记得,目录中排第二个的是北莫莫。 闻秋时心道这符主,真‌是好生可恶。 万花丛中过,他是花叶都粘满身! 难怪叫祸祸。 闻秋时感叹完,欲问符主求月颜是要给哪个姑娘,忽地察觉一道目光。 他侧过头,顾末泽漆黑深邃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像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闻秋时纳闷地摸摸脸颊,略一思索,朝盯他的人眉眼弯笑了‌下,顾末泽一怔,缓缓移开扎人的视线。 另边,贾棠正被老先生按捏脚部穴位,开口道:“这事我知晓,当时茶余饭后,整个修真界人士都在猜符主是为哪个姑娘求的,结果......没了结果。” 闻秋时遗憾道:“可惜。” 若是知道月颜下落,他定想办法弄来,给南绮罗送去。 南绮罗容貌被毁,纵使不是他的罪过,但用了原主的身份,无论荣誉还是罪责,要一并承担才‌行。 不过知道有这一样东西,闻秋时惦记在心上。 肩膀力道不知何时消失,脚下传来动静,闻秋时神态轻松地俯卧在榻,正打算从旁侧果盘拿颗葡萄,浑身忽地一僵。 旁侧,贾棠替他惨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 闻秋时脖颈迅速染红,伸向果盘的手,手背白皙皮肤下青筋凸起。 他吸了吸气,嗓音打颤:“疼,我、我不按了‌!” 师徒俩立即吸引了‌室内其他人的注意。 “是有些疼,”张简简也被老先生按捏着脚,皱着眉,看到另外两个痛苦不堪的身影,顿时觉得‌不疼了,“长老你脸都红透了,有那么疼吗?” 闻秋时握紧拳头,转移注意力般锤了锤锦榻。 他环顾四周,医馆老先生们按捏的步骤一致,都是在按捏脚穴,为何就他与贾棠叫疼? 他看着旁侧。 顾末泽面无表情翻着书,察觉欲言又止的视线,率先道:“不疼。” 闻秋时眸光契而不舍地在他脸庞逡巡,试图找到一丝痛苦的痕迹。 顾末泽俊眉轻挑,侧过脸,唇角勾起一点莫名的笑意,“察觉不到痛意,师叔可能身子虚些,才‌会如此。” 闻秋时忿忿不平收回视线,贾棠惨叫声不绝于耳。 对比之下,闻秋时心生慰藉,正欲问候一下爱徒可还安好,按捏脚底某个部位的拇指,力道一大。 “啊——” 闻秋时全身冷汗直冒,脚踝挣扎起来,“啊,疼疼.......不按了‌!不按了‌!谁都有身体不适的时候,可以谅解,改日再......啊!” 闻秋时话没说完,继续惨叫起来,按跷的老先生顺势插了句话,开口讲解。 “这呀,这按了‌半晌的地方,是肾区。” “啊啊疼——诶?” 闻秋时痛叫声骤停。 室内的惨叫声不知不觉少了‌一个,只留下贾棠断断续续的痛叫。 闻秋时止住欲缩回的脚,在按捏下,浑身冒着冷汗,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哈哈,其实我是装疼......啊!” 顾末泽合上书籍,望先身旁之人。 俯卧在榻的青年,一张白皙脸颊埋在臂弯里,乌发‌凌乱,薄衣贴身,露出清瘦漂亮的腰弧线,两只雪白的脚踝细细发‌着抖,欲挣不挣。 顾末泽皱起眉,从储物戒拿出墨裘,下榻给闻秋时披在身上。 暖裘盖住青年瘦削身形,显得极大,顾末泽将人埋着的头一并盖了‌起来,从头到尾严严实实遮住。 闻秋时察觉动静,不由从墨裘里钻出脑袋。 顾末泽垂眸,看到一只玉白的手拽住他衣袖,闻秋时仰起脸,长睫细颤,眼尾洇出一抹湿红。 “别误会,” 青年指尖泛颤,喉间溢出一丝泣音,极力解释。 “我可一点都不疼呜。” 第29章 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闻秋时再次埋下头,忍得牙尖打颤。 他抓住顾末泽袖袍的手,忘了放开。 待脚底按捏的疼痛消失,闻秋时重新从墨裘里探出脑袋,长发蹭得凌乱,仰头发现修长身影仍立在榻前,“你怎么一直在这?可是也疼了?!” 顾末泽眼帘低垂,看着‌闻秋时原本浮着‌水雾的眼眸,在说出“也疼了”的三字时,绽出兴奋之色。 “我一点都不疼,”顾末泽申明。 他微眯起狭长的眼睛,右手食指伸展,让闻秋时视线顺着‌他指的方向,落在被紧紧拉拽的左袖上,“要问师叔为何不放。” 闻秋时手还挂在顾末泽袖子上,他方才疼得厉害,又强忍着‌没吭声,只能靠指尖攥紧衣物,手不知不觉麻木了,竟然没留意到。 闻秋时尴尬地收回手,揉揉发白指节,眼前一片阴影落下。 一根骨节分明的食指,忽地擦过他眼角。 带着泛痒的温热。 闻秋时濒临眼尾的长睫被撩了下,止不住眨眨眼,疑惑地看向面前身影。 顾末泽视线落在指尖,一点泪渍。 弥留在闻秋时眼角的时候,便冷了,但‌此时像能烫伤人般,让顾末泽从指尖到心头都是滚烫的,体内血液仿佛化作‌岩浆,翻滚到他眼底浮出血色。 师叔哭的模样,好看极了。 他要将人藏起来,无论是眉眼弯笑,还是红眼低泣,都是他的,只有他一人看得到。 闻秋时微睁大眼,茫然而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末泽眸瞳变红。 眨眼间,煞气‌横生。 闻秋时:“?!” 他环顾四周,一手迅速拉住顾末泽的手,强拽着人蹲身,另手将披着的墨裘盖在顾末泽头上,将对方充满邪气的血眸遮住。 闻秋时一番行如流水的动作,将按跷室其他目光吸引过来。 贾棠瞪大眼睛,看着‌顾末泽蹲在他师父榻前,墨色裘衣将两人凑近的脑袋遮住,不知在衣下做什么。 “师父!” 贾棠大喊了声,骤然难过起来,“你怎么不与我说悄悄话?” 闻秋时:“......” 衣下光线昏暗,顾末泽轮廓分明的五官近在咫尺,一双血红眼眸盯着他,陷入短暂错愕,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变动扰乱思绪。 “你怎么了?”闻秋时小声道,呼出丝丝热气。 狭小的空间中,顾末泽感知变得极为敏锐,眸中倒映出闻秋时面容,咫尺距离,连对方长睫轻颤的弧度都看的一清二‌楚。 那浅红唇瓣,在他眼皮底下微微张合。 顾末泽心弦一乱,眼底血色忽地褪去,几许他冷静下来,“我要离开两日。” 闻秋时:“去哪?” 他知晓顾末泽每日要找杳无人烟之地,给伏魂珠施加封印,但‌刚压制完魔珠回来不久,竟又要说离去。 原著里,伏魂珠对顾末泽有次极为危险的反噬,虽然不是眼下时候,但‌闻秋时担心他的到来,影响了时间点,让魔珠反噬提前了。 闻秋时问完,等顾末泽回答期间,枕着‌锦榻的小臂微动,两只手藏在对边袖口里,动了动。 见顾末泽迟迟不语,他伸出手,落在对方颈肩,轻轻拍了下。 “怎么不说话?” 顾末泽眼神深幽,沉默不言,明日是半决赛,他想偷偷藏起来的人,势必成为全场最夺目的存在。 太多视线,太多身影,争着‌抢着落入闻秋时眸中。 “我怕......”忍不住将你掳走。 让你只看我。 闻秋时恍然听到两字,不可置信地以为听错了,正欲发问,两人头顶盖的衣物被掀开。 周围光线骤亮,贾棠蹲凑近:“师父我也要听。” 闻秋时无情拨开他脑袋,一转眼,发现顾末泽转身要走,他忙探出手,抓住顾末泽小片衣袖,“等等。” 顾末泽脚步一顿,握了下袖袍间的手,然后迅速消失在闻秋时视线中。 闻秋时无奈地摇摇头,随后坐起身,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掏出缺了一个小角的灵符,眉梢微挑。 贾棠自幼也是阅符无数,但‌闻秋时手中这张,他瞧着符纹十‌分陌生,“师父,这是什么符?” 闻秋时道:“寻觅符,改日教你。” 轻拍顾末泽的时候,他趁人不注意,将灵符一角放入顾末泽衣襟里,粘了气‌息。 待明日比赛结束,若顾末泽仍未出现,他便寻人去。 按跷结束,闻秋时犹如被打通任督二脉,神‌清气‌爽地离开医馆,与张简简一同回了住处。 他前脚回房,“轰隆”一声,大雨倾盆。 雨下了一夜。 破晓之际稍作‌停歇,天色阴沉,乌云盘旋其上。 半决赛和‌决赛地点在问道山,此山极大,登顶不仅可俯瞰整个揽月城,连天边圣宫都可窥得一二‌。 天空虽不作‌美,但‌来看半决赛的众人热情很是高涨,一大早,看台四方人影过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还有许多在路上的身影,人数比初试还多得多。 “都给本少爷把灯提好了,待我师父入场,你们便随我点灯,”贾棠将天地阁的人安排在看台中,不放心地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随后他拎着灯,摇摇摆摆走下看台,中途撞见楚柏阳,视线往他手中佩剑一扫,诶嘿了声。 今日灵宗弟子佩剑,均坠着‌银光闪闪的剑穗,为他们的南独伊长老助威。 往常恨不得三剑插身浑身坠满银剑穗的楚柏阳,这种紧要关头,竟然佩剑上,什么东西都没坠。 贾棠纳罕道:“柏阳兄,你怎么不戴银剑穗呢?” 楚柏阳脸一黑:“要你管!” 两人积怨已久,十‌分不对付,楚柏阳对他毫不客气,一脸怒意,待看到他手中的青灯,脸色更是难看。 他今早兴致勃勃戴上三个银穗,来问道山的路上,看到一盏青灯,担忧兄长说他胳膊肘弯外拐,于是踌躇着‌取下银穗,买了一盏灯,没想到半路遇到南长老。 南独伊视线直直落在他手中青灯,默了会儿,轻柔的声音意有所‌指,“给闻长老的?好看,但‌不是谁都配。” 楚柏阳以为南长老在责怪,整个人如坠深渊,转身心如死灰地将莲灯与银穗一起埋葬。 此时他看贾棠提灯,哪都不顺眼,“闻长老与你没半点关系,你凑什么热闹?” 贾棠一手负身后,挺直胸膛道:“纠正一下,你口中的闻长老是我师父!” 楚柏阳一愣,指着‌他半晌说不上话来,末了怒不可遏道:“我要告诉兄长!” 贾棠:“?” 楚柏阳:“你不配!” 张简简远远望见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怎么打起来了?” “年轻气‌盛,替我转告贾棠,别输了,”闻秋时悠悠撂下一句,与天宗众人分道扬镳,朝赛场走去。 离大比仅剩半个时辰的时候,九个参赛者‌要通过现场抽符分成三组。 分组结果尚未出来,看台上乌泱泱的人群,已在议论纷纷。 “上午每组淘汰一人,运气‌好的话,纵使实力稍逊,也能撑到下午混战。” “运气‌不好呢?与南独伊和‌柯柳一组。” “这......直接弃权吧,至少体面!” “我倒想知道谁与闻秋时一组,恐怕脸上要笑开花。” “若是与南独伊一组,再好看不过了,画同类符,那对比......蜉蝣撼大树!” “倒不必南长老,实力稍逊的灵宗两位长老,都能做到。” 不多时,半空浮现出分组结果。 全场一默,面面相觑,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二组死亡组,南独伊与柯柳撞在一起,但‌众人关注点不在分组人员上,而是各组画的符。 第一组,楚天麟等画的是风符。 第二组,南独伊与柯柳等,画的是雨符。 第三组,闻秋时与白生等,偏偏画的是火符。 按组依次登场画符展示符威,意味着第三组的几人,得在前两组风与雨双重符威中,展示火符的威力。 相当于一人在风雨交加中,钻木取火,被克得惨绝人寰。 “符老,如何‌?”贾阁主负手而立,在看台前端,凝望分组结果。 符老祖杵着拐杖,面色凝重,叹了一声又一声,“不太好,那孩子虽然符术高深莫测,但‌没有修为,很难与能借助灵力增强符威的其他人比,何‌况,天空不作‌美,” 符老祖望了眼天色,“无论何种法术,都要顺势而为,今日是雨天,画雨符如有天助,威力非凡。” 贾阁主道:“同组相比,其他两人也是火符。” 符老组摇摇头,符篆师对符威很是敏感,第三组最后上场,极其容易受前两组符威的影响,何‌况,第二组有南独伊。 “天符师的符威面前,心智不坚者‌,一溃千里。” 贾阁主神色微凝,扫了眼四周,视线落在一旁轻冠束发的男子身上,“楚家主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楚柏月盯着入口,一张俊雅脸庞,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能勉强猜到,他这会在嗑瓜子而不是吃葡萄。” 贾阁主:“?” 咔嚓—— 同为天篆笔的争夺者,气‌氛异常微妙的茶室里,闻秋时刚悠闲地扔撒一把瓜子壳,准备下一波,就被数道忍无可忍的喷火视线围攻了。 “我要捂住你的嘴!” “不许再磕!!” “忍你很久了!!!” 闻秋时:“......” 第30章 冒出一句“忍你很久”后,与闻秋时同组的灵宗长老,快步上前,“砰”地敲了下茶几‌。 “你这般散漫态度,是对符道的蔑视!”纪识长老怒不可遏。 符道大比是符界每年最盛大之事,更不提此次涉及天篆笔,来‌参加的符师,即使知道有南独伊柯柳等‌在,希望渺茫,但谁都抱着奋力‌一博的信念,追逐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半决赛在即,连南独伊都在闭目调整心境,对其重视可见一斑,偏偏这个全场符术最低的人,在一旁悠闲磕瓜子,还磕个不停。 实在恼人! 就算知道实力‌存在鸿沟,放弃挣扎,也该焦虑上场后,在前两组风符和雨符之下,制出的火符是什么惨样‌。 看台上的人成千上万,还有楚柏月等‌一方之主,届时万众瞩目,制出的火符若是难以展现符威,与前面南独伊等‌人产生血淋淋的对比。 只怕不出半天,便会传遍大江南北,沦为茶余饭后人人津津乐道的笑‌柄。 火烧眉头之际,竟然有人在磕瓜子,纪识忍无可忍,怒气冲冲一掌拍在茶几‌。 “你太懈怠了!” 茶几‌前的青年一抖,下意识放下瓜子。 闻秋时真被‌吓到了,想‌起初涉符术的时候,去山里摘点小葡萄解馋,都要被‌师父追着打,“你太松懈了!还敢吃闲食,没画完一千张不许吃!” 纪识瞪眼‌,看青年乌睫低颤,将手中的香瓜子放回茶几‌。 他秋水般的眼‌眸满是惊慌失措。 纪识怒意不由淡了些,见闻秋时知错就改的态度不错,便指点一二,“画符前一定要保持心境的平稳,否则落笔时无法全神贯注,画出的都是废符。” “何必与他说这些,” 另个灵宗长老走了过来‌,一脸蔑视,将纪识拉走了。 “有这时间不如想‌想‌赛场上的事,你在三组虽胜卷在握,但南长老是二组最后一个登场者,到时候他的雨符威力‌正强,画火符凶多吉少!” 两人离开后,闻秋时身前蹲了个人,“能让我一起磕吗?” 等‌待时总是无聊,这种时候闻秋时就想‌磕瓜子,没料到磕瓜子的声音会让几‌个大符师乱了心境,一脸怒意,他无奈打算放弃之际,竟然有人掺合进来‌。 “你刚才‌把我磕烦了,” 白生捧着一把瓜子,闷闷不乐,“柯柳说我心境不稳,让我来‌跟你一起磕,磕到我心如止水的时候。” 茶室靠窗坐着的女子,一直盯着此处,在闻秋时抬眸望去的时候,微微颔首,微动的嘴唇像在说:“拜托了。” 闻秋时:“......” 他就无聊磕个瓜子,怎么磕出这么多事来‌,还得带娃磕。 咔嚓—— 闻秋时无奈地摇摇头,接着茶室里响起两道此起彼伏的磕瓜声。 楚天麟脸色铁青,恨不得上前将两人的瓜盘一起掀了,半晌一甩袖,在外‌界忽然高涨的欢呼声中,与另两人一起走向赛台入口‌。 比赛正式之前,符会没有公布具体画哪张符,待三人上场,半空才‌浮现出第一组需要画的风符——飓。 全场哗然。 飓符是初级风符,入符道所学的基本灵符之一,莫说楚天麟等‌地符师,在东街随手拉一个符师都能画出来‌。 第一组是初级,为保持公平性,后两组所画的雨符与火符,也定然是初级。本以为能观赏到地符乃是天符的威力‌,不曾想‌期待许久,却只是初级符。 众人大失所望,现场唏嘘一片。 楚天麟等‌人也愣了,他们近来‌一直在熟记各类地符,没想‌到符会反其道而行,考他们闭着眼‌就会画的风符:飓。 画如此简单的初级符,按理该格外‌轻松,但台上的三人脸色逐渐凝重。 贾阁主瞧楚天麟等‌人皱眉,侧头看一脸得意的符老祖,“符老,又给晚辈出难题。” “莫胡言,老夫可没插手,只是提了点建议!”符老祖吹胡子瞪眼‌。 “我只是说整天依靠天符地符自带的威力‌没什么意思,想‌看别的东西‌,想‌知道有没有人能把初级符画到极致。其他什么都没说!” 贾阁主爽朗一笑‌,视线重新落回台上。 今日半决赛除闻秋时外‌,其他人要不是天符师,要不是仅次于天级的地符师,在灵符界乃至修真界都赫赫有名‌,若是画地符,在场少有人能看出门道,众人只能感受到巨大的威力‌,只会拍手称赞。 但画初级符则大不一样‌,现场都是修士,即便并非符师,也时常与初级灵符打交道,对其有所了解。 若半决赛上,让众人发现他们这些符界顶尖符师,画的初级符与平常用的并无二样‌,对台上的符师而言,说是跌落神坛也不为过。 初级灵符威力‌有限,如何增强符威俨然是最大的难点。 眨眼‌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台上楚天麟等‌人提笔制符,周围喧闹随之安静下来‌。 待最后一缕轻烟消散,赛场左边的灵宗长老上前,掷出十张飓符。 不少人露出惊讶表情,突然意识到,符会并未规定只能画一张灵符,比的是符威。 看台上议论纷纷。 “短短一炷香时间,能画出十张灵符,即便是初级符,也实在厉害,不愧是地符师!” “竟然没有一张废符,我若是有这本事,也不必为了一张灵符准备千张符纸了!” “灵宗除了南独伊外‌,这位长老也不容小觑啊!” “等‌等‌,快看楚天麟!” 第一组三人,不约而同选择通过数量增强符威,而最后上前的楚天麟,掷出了足足二十张灵符,超过前面两人总和。 一时间,赞叹声四起。 “风符——飓!” 看台四周升起结界,众人待在安稳之地,看外‌界狂风大作,飓风自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滚滚乌云,将整个问道山笼罩在内。 “实不相瞒,我往日用飓符,都是拿来‌吹凉解热的,想‌不到二十张一起,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非也,出自楚天麟这类的地符师之手,才‌有如此威力‌,寻常那‌些灵符加一百张,都远远不及。” “楚家人才‌辈出啊,楚天麟又是本家南岭出身,下一任家主跑不了了吧!” 贾阁主手负身后,远远瞪了眼‌斜对面急不可耐想‌点灯的贾棠,转而问身旁老者,“怎样‌,符老找到想‌看的了吗?” “哎,老夫都站累了,坐会儿。” 符老放开拐杖坐下,随后拍了拍手,笑‌着说了句,“不错。这楚家孩子多加磨练,也是可塑之材。” 楚天麟抬头挺胸下场后,绕看台转了一圈,回到茶室。 他立在门口‌哼了声。 咔嚓。 闻秋时和白生身前的茶几‌,瓜子壳堆成了小山,两人磕得正起劲,连第二组人离开,门口‌楚天麟哼声都没发现。 “咸瓜子香。” “可我觉得甜的好吃。” 闻秋时摇头,又给白生抓了一把,“那‌是你吃的不够多。” 白生若有所思,旋即顿悟般惊呼道:“我觉得天符比初级符难画,是因为我天符画的不够多?!” 闻秋时茫然地眨眨眼‌,吱唔了声:“多画总没错。” 砰砰! 敲门声响起。 茶几‌前两人回头张望,楚天麟面色难看至极,对着闻秋时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还有心情磕瓜子?我的风符已将乌云聚集,待柯柳、南独伊用完雨符,你的火符连变成小火苗的机会都没有!就等‌着在场上哭吧!” 楚天麟并非危言耸听。 立在入口‌观察场内情况的纪识已冒起冷汗。 外‌界风雨大作,大半个揽月城被‌骤雨狂风笼罩。 柯柳只画了一张初级符:覆雨,然后单凭符术及灵力‌,便将初级符的威力‌提升到不逊于高级符的地步。 纪识自认做不到,心底泛起凉意,看到南独伊上前后,更是彻底绝望。 同为灵宗长老,他经‌常受南独伊的指点,比外‌人更知晓对方实力‌,待其符威显露后,他就是画地级火符都难以抵挡,何况是初级。 “别太担心,” 这时,已比完的灵宗长老伸手落在他肩,“符会长老们昨夜叮嘱过南长老,让他有所保留,勿要用全力‌,给你们第三组的火符留条生路。” 纪识一愣,露出狂喜之色,几‌许笑‌意又消失了,脸色有些难看。 比试场上,都是对手。 竟然要靠对手给自己留条活路,没有比这更难堪的了。 “南长老如何说?同意了?” “他说考虑,”落在纪识肩膀的手轻拍了拍,“放心吧,南长老那‌么心软好说话,肯定不会太为难你们。” 看台有特制结界阻挡,任外‌界风风雨雨,里面丝毫不沾。 但呼呼风声、唰唰雨声,以及视线中树木摇曳的弧度,依旧让众人感受到莫大的威压。 “初级符竟有如此威力‌?闻所未闻!” “一张初级?我还以为画的是十张高级符呢!” “不愧是柯柳!” 夸赞声此起彼伏,众人最初得知画初级符的失落逐渐消失,变得兴奋起来‌。 待南独伊掷出灵符,看台上响起更为剧烈的热情欢呼。 毫不夸张的说,在场有一半的人是为南独伊而来‌,能现场观看天符师画符,即便画的是初级符,也不枉此行。 众人难掩激动之色。 看台四处是高举的银色剑穗,即便在乌云笼罩下,依旧耀眼‌夺目。 南独伊青丝披散肩头,在呐喊助威声中,神色淡然,他掷出符后,朝符会长老等‌人所在地望了眼‌,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他考虑了一夜,上场后都未做出决定,要不要削减符威,直到落笔画符的时候,想‌起一人曾对他说:将灵符唤做符崽,是因为每张灵符最初都如幼崽一般,稚嫩弱小,而符师,要做的就是在画符时将一切倾注,让每张灵符成长到最好的模样‌。 南独伊有了决断,转眼‌半空的灵符光芒大作。 笼罩整个揽月城上空的乌云,忽然轰隆声起,大雨倾盆而下。 只见每滴落下的雨中,蕴含的符威足以将砖瓦石墙穿破,咚咚咚的炸裂声,天空宛如下起万千锐利的银针。 看台四方一默,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呼声。 “啊啊啊啊,不愧是我灵宗长老!这初级符的符威,足以媲美地级符了吧?!” “这就是天符师吗?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柯柳已尽善尽美,没想‌到南独伊更不可思议,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符主之后只看南独伊,这句话真是越发准了!” “符老,如何?可还满意?”贾阁主笑‌道,“再不满意,真就只能你行你上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符老祖拍了拍手,言语间带着几‌分‌赞叹之意,“如果我没看错,这孩子刚才‌心境有所提升,初级符已能画出了天级符的影子,后生可畏啊。” 说着,符老祖揉揉腿,一脸愁苦。 “哎呀,我这一把老骨头,腿都疼得要站不起了,早该给他们腾地方了,不知道还在等‌什么。” 贾阁主但笑‌不语,随后提醒了句:“闻小友上场了。” “可等‌死老夫了!”符老祖猛地抬头,一扫脸上愁苦,腿脚麻溜地站起来‌。 南独伊掷符后,并未从出口‌离开,而是原路返回,在入口‌撞上最后上场的三人。 “我很抱歉,可以怨我不留情面,” 南独伊姣好的脸颊露出些许歉意,伴着声声雷雨,轻声道,“但有时,只能怪自己实力‌不济。” 纪识脸色难看到极致,没想‌到一向温柔待人的南长老,也会对人说出‘实力‌不济’这等‌直白的话,虽是实话,却狠狠扎在他心头。 不过纪识同时松口‌气。 幸好没有刻意让,不然更让人难以接受。 比赛台上空雷电交加,狂风暴雨不歇,四周看众仍沉浸在南独伊符术之高深中,兴奋不已,连场上换了三个人都不知晓。 纪识露出苦涩表情。 南独伊掷符热潮没过,除非能将初级符画出如他那‌般的符威,否则再厉害,落入众人眼‌中,也只有索然无味四个字。 闻秋时是第三组第二个掷符的,位置在中央地带,虽然此时没多少人关注场内,但望向赛场的视线基本都落在他身上。 比起他接下来‌的制符表现,众人显然对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事更感兴趣。 “楚家主也来‌了,你瞧,那‌视线绝对再看他!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跟传闻中不太一样‌?” “可不是,眼‌睛都没眨一下!” “休要胡言!柏月家主其实有双不太明显的桃花眼‌,所以看谁都那‌样‌!” 待半空中浮现出‘烽火燎原’四字,杂七杂八的议论才‌回归正轨,不过仍锲而不舍围着闻秋时。 “我在结界里都感觉到雨符之威,他们三人会不会掷出灵符的瞬间,符纸就被‌淋湿失效了?” “哈哈,不至于那‌般惨,有灵力‌将灵符包裹在内,不会被‌淋湿的,不过,天宗那‌位长老就不一定了!” “险些忘了!闻秋时修为被‌废,与凡人无异,他这掷符能掷到半空吗?” “可以用扔的,只是他的灵符会在雨中变成落汤鸡,直直掉下来‌。” “啊啊啊,这场面有点残忍了,我不忍心看下去了!” “他做了那‌么多恶事,罪有因得罢了,道一声活该!何况,自身实力‌不济,能怪谁呢?” 转眼‌一炷香时间过去,场内三人已画好符。 四面看台变得寂静。 左边纪识额头满是冷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在飓风覆雨的符威下,手抖得厉害,几‌近窒息地将符掷出。 “烽、烽火燎原!” 半空灵符骤然化成一团火焰,带着腾腾热气,在雨中肉眼‌可见扩散开来‌。 纪识眼‌中燃起些许希望,眼‌瞧着火焰蔓延至看台,将大半个问道山笼罩起来‌,不曾想‌下一瞬,半空中的灵符在风吹雨打中,极快燃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化为一张失去符威的符纸。 被‌雨水淋湿,落在地上。 纪识如遭重击,脸色惨白,半晌在看台传来‌的唏嘘中,苦涩地长叹一声。 他的火符本来‌至少能笼罩整个问道山,但符威在前面些人,尤其是南独伊符威相克之下,很快就暗淡下去,不到原本符威的二分‌之一。 不过就算能发挥百分‌百的符威,与南独伊比,也是自取其辱。 他与其的差距,已经‌到了啼笑‌皆非的地步,同样‌是初级灵符,众人看完南独伊的,再看他的,谁都忍不住笑‌话。 纪识脑子空荡荡的,已经‌不想‌再继续待在场上,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浑浑噩噩地扭头离开。 这时,他听到有人好似在叫他。 纪识茫然回头,看到一张完全被‌雨淋湿的灵符,暗淡无光地被‌闻秋时小心握在手中。 闻秋时递给他,微蹙起眉,“你把它忘了。” 纪识愣了下,视线重新落在湿透的符纸上,看到他用心勾勒出的符纹,在大雨冲洗下,变得模糊,犹如他整个人般狼狈极了。 “拿好。” 青年清越的嗓音在暴雨声中,显得有些冷。 纪识甚至听出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他不自觉伸出手,将稍有不慎便会弄烂的符纸接了过来‌,然后看着闻秋时回到原来‌的地方。 纪识打消了离开场地的念头。 他与全场目光一样‌,落在闻秋时身上。 千万道扫向青年的视线里少有好意,多是幸灾乐祸,等‌着他出糗,迫不及待看到闻秋时手中灵符在狂风骤雨中淋湿坠落。 准备着哄堂大笑‌。 但闻秋时掷出灵符的那‌刻—— 天地为之一震。 灼灼火焰万里无边,刹那‌间,布满整个天空,炎热火浪翻滚,犹如末日之景来‌临。 问道山半腰。 骤然被‌天空火焰笼罩的万里地域,唯一知道发生何事,目睹一切的全场众人,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第31章 前一刻风卷乌云,大雨倾盆,整个山林被风雨笼罩。 下瞬火海袭来。 阴沉天色被灼火照亮,原本雨雾昏暗光线中,轮廓模糊的问道山,在火光照耀下,拨开云雾,露出山峰真面目。 远远望去,山间树木乃至一株灵草,都清晰可见。 湿冷气息一扫而空。 位于火海中心的问道山,被火光镀了‌层刺目光芒。 半山腰。 一望无际的火焰笼罩下,容纳上万人的看‌台鸦雀无声。 众人好似失了‌魂,呆呆仰起头,视线里满是空中跳跃的烈焰,在过度震惊中,表情不约而同露出茫然,迟迟未反应过来。 ......发生了‌何事? 在场大多‌数修士只接触过初中级符,高级灵符都甚少接触,无法精准判断出这是何等的符威,但有了‌前面灵符的对比,两个大字下意识浮现在心头。 天......天符?! “不止如此。”符老祖张望着天空之火,喃喃自语。 “将初级符用出如此威压,除那人外,竟然还有人能做到,还是说......” 他握紧手中拐杖,苍老的指节忽然颤抖起来。 揽月城上空火焰燃烧,蔓延至城外万里,皆是火浪,半空散出令人窒息的威压。 初级火符——燎原。 闻秋时立在场内,汗滴额角划过,湿漉漉的发丝粘在脸侧,一副热到极致的模样。 他在原来的世界里,灵符并未有等级划分,他学的是道符三千,衍生万万。 燎原符,他也是第一次看其威力。 闻秋时没有灵力护体,直面上方最炙热的符威,遭受的威压是旁人的千万倍,他连动动手指都显得十分艰难,待在场内最中央,浑身汗如雨下。 将所有精力灌入灵符后,他脸颊苍白难见血色,在头顶火光映照下,才浮现出些许红意。 闻秋时身影微晃,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但那双望向灵符的眼睛,灼火映在里面燃烧,尤为明亮。 他唇角往上挑起的微末弧度,透着点孩子‌气‌的烂漫,不染一丝杂念,单纯为眼前的灵符雀跃。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天空万里火海,唯独一道浅眸,独自凝望着闻秋时。 这种类似的场景,楚柏月见过许多遍。 但掷符的身影,与记忆中完全不同,恍然间,他意识到什么都变了,又仿佛,还残留了‌些没变。 霸道无比的符威充斥在空中,与此同时,火符散出一道柔和光芒落在闻秋时身上,为他镀了‌层轻柔光芒。 南独伊脸色微白,不自觉踉跄退了‌步。 他对灵符的感知力仅次于符老祖,旁人只觉震撼,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却能看到更深层次的东西,一股似曾相识,归来的强大气‌息。 从闻秋时掷符到此刻,不过眨眼,但时间在火海笼罩下好似被无限拉长。 众人尚在呆愣震惊,忽然看到变成火海的天幕,一缕缕烈焰翻涌,随后宛如瀑布一般,垂流而下。 转眼掠至眼前。 透着天威的力量,倏然逼近,让人感觉到死神的来临。 “快、快逃!” 不知谁大喝了‌句,一语惊醒梦中人。 但万里都被火焰包围,逃向何处?众人脸色惨白,露出绝望惊恐的表情。 这时,半空火符旁,突然掷来另一张灵符。 真正的滔天水浪涌来,自下而上,直冲滚落的火焰而去。 轰! 水浪与火帘在半空碰撞,天地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笼罩视线的白雾逐渐散去,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看‌台上众人迟迟未缓过神来,刚才好似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那般震撼人心‌,瑰丽壮观。 以至于烟消云散后,令人怅然若失,忍不住涌起空虚感。 “真的不是做梦吗?” 有人忍不住低喃,旋即以燎原之势引动了寂静的四周。 “符术!这才是符术!” “这等力量!这等符威!你跟我‌讲是初级符?!” “这、这人真的是闻秋时?天宗臭名昭著的闻长老?我‌是不是看花了眼?” “两张!他竟然是画了两张!我‌之前以为他画了一张废符,原来是一火一水!” “井底之蛙竟是我自己?!” ...... 全场炸开了‌锅。 闻秋时孤身离场,消失在众人视线的时候,眼前一黑,直接摔倒在地。 一炷香的时间画出两道灵符,超出这个身体能承受的范围,与他而言过于勉强。 闻秋时离去后,已无人记得比赛仍在继续,白生还未掷符。 片刻,符会大长老重咳了声,朝场内提醒道:“肃静,白生,该你了‌!” 白生被他唤醒,大汗淋漓地回过神,却不掷符,而是二话不说离开赛场,随后出现在看台上,从储物袋掏出一个青色小灯,提在手中,兴奋异常地左右摇动。 “弃权!弃权!!” 他身后的北域弟子‌:“......” 唯一在场内的纪识,见状一拂袖,握着变干的符纸,撂下句“我‌也弃权”后,也离开了‌赛台。 纪识神情复杂。 如果说看到南独伊掷符,展示的符威让他感到绝望,那么看‌完闻秋时所制的灵符,他连绝望都没有,只有完全的折服,生不出半点对抗之心‌。 晌午时分,闻秋时迷迷糊糊躺在床榻上,被人喂了‌一枚丹药。 丹药有些苦,他下意识皱眉,好在嘴里很快又被塞了‌一颗糖,渐渐的,一股暖流从胸口涌向疲倦的四肢。 贾棠蹲在床边,小心瞅了‌眼立在旁侧的楚柏月,大气都不敢出。 室内一片寂静,外界却已翻了天。 消息自揽月城传向四方,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降异象是灵符之威?!我‌还以为是宝物出世呢!” “我‌看‌揽月城那方向便猜到了,符道大比!灵宗南独伊长老画天符了!” “错了‌错了‌,是天宗闻长老,画的是初级火符燎原!” “闻长老是谁?天宗何时......等等,闻秋时?!” “欺负我‌没见过初级符是吗?一派胡言,哪张初级符有这等威力?” “倘若此事是真,符道大比冠军有得争了‌,天篆笔下任主人不好说啊!” “痴人说梦!别忘了‌闻秋时修为被废,下午混战,他一个凡人能抵挡其他修士攻击吗?” “可惜啊,若是他修为还在......” “可惜什么!别忘了‌他为何被废修为,罪有因得罢了!” ....... 争议四起,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符比,但与之前清一色抨击不同,许多人开始惋叹,试图为闻秋时曾经所作所为辩解一二,争得脸红脖子‌粗。 众人各持己见,但无论是谁,都迫不及待前往问道山一睹下午的符比。 短短两个时辰,来揽月城的修士增加了‌数倍,城内人山人海,问道山上,更密密麻麻都是人影。 咚! 钟声响彻上空,闹哄哄的场地寂静下来。 离下午的混战只剩下半盏茶的时间,场内只有四人,最后一组没有任何人出现,白生与纪识弃权,而众人心照不宣等着的闻秋时,迟迟没出现。 比赛一旦开始,迟到视为弃权。 临近最后时刻,青年身影仍未出现,不少人算着时间,逐渐屏住呼吸。 “怎么还不来?” “不会吧,就这样迟到弃权?!” “唉,可惜......” 咚—— 最后一道钟声响起。 闻秋时气喘吁吁踏入场地,刚从昏厥中醒来,便被带到这里,整个人尚有些晕头转向。 场内四人看着踩点踏入的青年,神情皆变,回到各自位置。 闻秋时赶到一张书案前。 之前的符比,符会提供了‌统一的制符方式,以符纸笔墨为载体,然而与人对战时,却无需这般讲究,以灵力为媒介,随手便能在半空画出灵符。 闻秋时因修为缘故,是唯一需要继续用符纸之人。 下午对战,按规矩,最后留在场地的两人进入决赛。 楚天麟瞥了眼闻秋时,冷哼一声,事关天篆笔,没人会手下留情,何况上午见识到闻秋时的符威,他相信其他三人,即便是南独伊也感受到莫大的威胁。 不可能给闻秋时画符的机会! 正式对战的刹那,楚天麟首当其冲,灵力化作一柄长剑,直朝闻秋时而去,打算将人逐出场地淘汰。 另有道身影同时动了,上午与他同一组的灵宗长老,也毫不犹豫朝闻秋时袭去。 南独伊与柯柳未有动作,神色微凝望着这幕,不参与也不阻止,静观其变。 不出所料,闻秋时该被击出赛台了。 众人也想不出一个没有修为的人,如何能抵挡修士的攻击。 所有人心道:“要被淘汰了!” 但同时,他们忍不住期待什么。 剑气‌和掌力几乎同时抵达,落在低头刚落笔的青年身上。 来不及的! 就算逃也比原地画符强,毕竟画符速度再快,能快得了‌修士的攻击吗? 一些人心中长叹,不忍地闭上了‌眼,然而下瞬,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只见立在书案前的青年,周围忽然有层结界浮现,袭向他的剑气‌与掌力,在咫尺距离被结界拦住,未能伤到他分毫。 楚天麟瞪大眼,操控灵剑再次袭去,灵宗长老眉头一皱,也增强了灵力袭去。 砰砰—— 但任两人如何攻击,都没能撼动结界半分。 结界内,闻秋时不慌不忙画着灵符,随着他手下勾勒符纹,周身结界绽出刺目光芒,变得越发牢固。 场外望着这幕的众人,短暂沉默后,一片哗然。 “尚未完成的灵符,便已有了‌符威?” “闻所未闻!” “何意?我‌不甚懂灵符?” “唉,他这般边画符边有符威显露,就好比你我‌念法术口决,吐出口诀第一个字,便有法术降临。” “——?!” 听到解释后,原本不甚明白的人,目瞪口呆看‌着场上的闻秋时,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一起上!” 楚天麟死活破不了‌结界,焦躁之际,看‌另边仍旧未有动作的两人,也顾不得礼数,直接大喝起来。 南独伊与柯柳沉默一瞬,不约而同袭来楚天麟与另个灵宗长老。 这番变故出乎所有人预料。 楚天麟怒极,混战有不摆明面上的规矩,为防最弱的人捡漏,一般先除去这类人,再与难缠的对手为敌。 南独伊与柯柳简直是疯了,竟然朝他与灵宗...... 楚天麟闪身躲开攻击,随后愣了下,突然意识到什么,后背冒起森冷寒意。 南独伊与柯柳,竟是认定他与另个灵宗长老比闻秋时弱?! 场外众人也反应过来,看‌着赛台上四人混战,灵符与法术漫天齐飞,符威与灵力交错,场面混乱到极致。 而另一边,闻秋时在结界内,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画着灵符。 片刻,灵宗长老出局。 南独伊、柯柳与楚天麟打得如火如荼。 南岭子弟眼瞧楚天麟落败在即,忍不住朝书案前的闻秋时怒吼道:“这算什么?躲在结界里当缩头乌龟,有本事堂堂正正与天麟他们对战!” 有人立即道:“你也可以让楚天麟放出结界,就是怕他的结界被人一碰即碎!” “正是,说到底,技不如人罢了‌!” 南岭众子‌弟脸一阵青一阵红,往常他们骂闻秋时,都是附和声,没想到这次被群攻的变成了‌他们。 不过为闻秋时说话者,虽嘴上这般说,其实心‌底也希望结界中的身影有所动作,不然哪里看‌得过瘾。 没想到,不一会儿,闻秋时真实现了他们的心‌愿。 只见赛场上,结界外三人混战火热,结界内的清瘦身影,在万众瞩目下,终于放下手中的笔。 闻秋时边摸向食指储物戒,边缓缓盘膝坐到地上。 四周顿时议论纷纷。 “他要做什么?” “从储物戒掏出灵符?不能吧。必须是现场画的灵符才行‌!” “莫非是拿出什么厉害法器?这是允许的!” “一定是了!这种时候能拿出来的,必定是绝世法器,否则无法正面与南独伊等人对抗!” “快看,他拿出来了!” “这是.......” 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四面八方炙热的视线,死死盯着闻秋时从储物袋中小心‌拿出来的东西。 “这是!这是!这......” 待看‌清东西,全场忽地一默。 一盘水灵灵的葡萄,被闻秋时从储物戒端了出来,惬意地放在身前地面。 “......” 众人激荡心情刹时归于平静。 第32章 闻秋时拿出葡萄后,扫了眼焦灼对战的三人,估摸时间,他在众人惊愕而无言的注视下,又郑重其事端出了一盘瓜子‌。 “对手在打架,我在磕瓜子‌?” “消极应战!有违符道!” “谈何消极,闻长老在近距离观摩对手,你瞧他看得多认真!” “是也,三人交手碰撞时吃葡萄,三人各自退开便磕瓜子‌,在磕瓜与吃葡萄之间游刃有余的切换,未曾出错,这便非常人可比,多妙啊。” 场内楚天麟扔出件法器,堪堪躲过柯柳的灵符,纵身跃到一旁。 他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解决困境,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咔嚓”声,楚天麟寻声望去,闻秋时一手握着把瓜子‌,边嗑边看着他。 楚天麟脑中“轰”地一声,怒色染红双眼。 他不管不顾持剑朝结界内的身影劈去,闻秋时察觉他的意图后,瞪大眼睛,急得连葡萄都没拿,伸出食指指了指他后方。 楚天麟冷笑:“受死!” 砰—— 一剑尚未落下,楚天麟被身后南独伊一张灵符轰出场。 闻秋时无奈摇摇头。 伴着楚天麟的落败,南岭子弟露出绝望之色,对闻秋时恨得牙痒痒。 “胜之不武!”一人怒吼。 闻秋时不理不睬,将地面瓜果收拾干净后,慢条斯理来到书案前,再次提笔画符。 看台喧闹立马消散。 短短不到一日,众人在他提笔时已下意识安静。 南独伊与柯柳神色凝重,已保持十足的警惕,然而谁也没料到,这片天地寂静一瞬,突然“轰隆”巨响,没有任何征兆,整个圆形场地变得四分五裂。 刚从场外大坑里爬出来的楚天麟,尚沉浸在被淘汰的沮丧悲愤中。 “砰!”“砰!” 接连两声,伴着漫天沙砾灰尘,两道熟悉的身影落到他刚离开的大坑里。 楚天麟:“?!” 他目瞪口呆看向大坑。 柯柳倒在一片落叶里,尚不显狼狈,南独伊则直接重摔在坑底。 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到坑里两人的模样,他感到由衷快乐,以至于看到从场内灰头土脸走出来的青年,都觉得对方顺眼了不少。 变成废墟的赛场已空无一人,看台上的众人仍死死盯着,良久才‌移开视线。 “......刚才‌发‌生了何事?” “没看清!太快了!南独伊与柯柳谁先出场?谁来告诉我?” “他、他有这灵符早拿出来啊!还在结界里装什么弱子?” “这是什么符?是我这个地符师孤陋寡闻了吗?” 不多时。 “判定结果出来了!不知两人谁先出场,但‌南独伊后落地!” “所以刚才‌到底怎么回事?符会那么长老都没看清吗?楚家主!楚家主总能看清吧!” “楚家主看清了,但‌没看他俩。” “......” 符道大比半决赛结束,决赛名单便如插了翅膀,飞往四处。 一个许多人陌生而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传回的消息中,避无可避地掀起轩然大波。 “闻秋时是谁?我还以为决赛与南独伊对战的是柯柳呢,柯柳竟然输了!” “天宗的,哪位弟子‌吧。” “清醒一点,闻秋时是天宗长老!当年伤害南姑姑,被废修为的那个闻长老!” “??” “那恶人不是仙君小徒弟,一个草包疯子吗?” “是他,就是他!” “......” 天宗。 几名手持灵剑的弟子‌刚出练武场,迎跑来一人,手里握着信件。 “符比半决结果出来了!” 天宗符术落寞,因‌而宗内弟子‌甚少有人关注符比,听闻决赛名单出来,一群人兴致乏乏。 “反正决赛没天宗何事。” 打着哈欠的弟子‌,揉眼随口迎合了句,“南长老与谁?” “你绝对想不到!”那人将信件展开,兴奋不已,“快看!快来看!” 揉眼弟子‌望了眼,颇为惊讶,“诶,竟然不是柯柳。” 其他人闻声,也凑来。 “我看看啊,灵宗南独伊,天宗闻秋时,真不是柯柳啊!” “这天宗闻......等等,天宗?!” “是不是写错来历了,我天宗何时有这等符术高深之人?” “怎么偏偏姓闻,听起来与咱们天宗之耻......” 低头看信的几个脑袋,突然一同僵住。 半晌,有人极为小声的问:“禁足后山的那位,姓闻名秋时吧?” “是,前不久逃出宗,据说到揽月城参加符比了......” “?!!” 景无涯放下玉简,沉默良久。 夺舍他师弟的这人,倒是厉害,竟然到符比决赛了,不过,倒是方便了他去看望师父。 幽静木屋里。 一个白缎遮眼的清俊男子,执笔在竹简上写字,虽目不能视,但‌他落笔位置没有一丝歪斜。 不一会儿,便写了大半竹简,字迹工整漂亮。 单看笔墨,没人能想象到这是一个眼盲之人书写。 景无涯收回视线,调整情绪,尽力让语气欢快些,“师父,小师弟要参加符道大比决赛了!” 他说完,室内一片寂静,许久都未得到回应。 景无涯眸光落在白衣人脸上,看其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微皱了皱眉。 前天宗主,仙君盛泽灵。 也是他的师父,自十几年前眼睛受伤后,开始闭关,陨星谷除魔之战后,便彻底隐世‌了。 景无涯身为大弟子‌,担下天宗主的责任后,未曾违背盛泽灵的意愿,一直没让任何人来打扰,也甚少与他说外界的事。 往年,景无涯不愿打扰其清幽,一年只见盛泽灵两次。 但‌近来,景无涯也不知道为何心有不安,总想找些理由来看望,即便成为不怒自威的天宗主多年,在盛泽灵面前,他仍是个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弟子‌。 “师父,”景无涯小心唤了声,“小师弟进符比决赛了。” 白衣男子兀自沾了点墨,好似什么都没听见,继续书写。 景无涯心里不安逐渐放大,往常他交谈时,盛泽灵有时会陷入沉默,然后岔开话题,景无涯只当师父不感兴趣,也跟着说起其他事。 但‌此时,他不得不怀疑起来。 盛泽灵一直认为对小徒弟闻秋时没尽到师父的责任,很是愧疚,所以景无涯从来报喜不报忧。闻秋时被废修为这类糟心事,他不曾与盛泽灵说,只有前不久,进半决赛他才‌特意告知。 景无涯记得当时盛泽灵难得笑了,此时怎会表现得这般冷漠。 景无涯心里微沉,脑海冒起个可怕念头:师父是不是偶尔会听不到,才‌总时不时的沉默不言。 “师父,你......” “今日天色不错,” 盛泽灵轻声开口,放下笔,将竹简摆至一旁,“许久未见阳了,我出去看看。” 景无涯按捺下疑惑,伸出手让他搀扶,白衣男子淡笑了声,轻摇了摇头,“我在此处待了十几年,一花一草都很熟悉,无需相助。” 景无涯只好收回手,随之出门。 “确实暖和,” 一只玉白的手浸在余晖中。 盛泽灵微微仰头,遮眼的白缎长尾在风中飘荡,他整个人立在檐下,全身上下唯有手探出感受落日温度。 景无涯规矩的立在一旁,轻嗯了声。 师徒俩都不是话多之人,又各有所思,在檐下一起沉默。 过了许久,最‌后一缕余晖消失,盛泽灵收回手,随后轻声问:“那孩子‌怎么样了?” 景无涯愣了下,意识到是谁后,脸色变得难堪,片刻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垂头叹气道:“我没有师父这般胸襟,无法不迁怒与他。” “低头做什么,” 盛泽灵伸手摸了下,“你已做得很好,勿要自责。” 景无涯难以开口,亦不知从何说起。 顾末泽是魔君夙夜之子‌没错,但‌他如此苛待顾末泽,还有其他原因‌。夙夜死于圣剑后,众人将森罗殿翻了个底朝天,都未发现半点伏魂珠的影子。 而在那不久,年幼的顾末泽出现在他面前,不过几岁,景无涯便在他身上感受到令人恐惧的力量。 此子绝不可留,否则来日必成天下大劫! 景无涯当时只有这一念头,但‌他优柔寡断,才‌造成了如今局面。 “他与夙夜长得像吗?” 盛泽灵指尖在额角轻点,嗓音极轻,“还有小炎,当北域主,是否有大哥当年风采,我如今......已有些记不清大哥与夙夜的模样了。不过,即使这些后人长得像,我也看不见。” 景无涯听到‘夙夜’从他嘴里吐出,心头咯噔了下。 这是陨星谷除魔之战后,盛泽灵第一次说起魔君,景无涯没想到师父如此淡然,只是将‘三弟’换成本名‘夙夜’。 景无涯下意识望向盛泽灵眼睛,回道:“模样六分像,如今的森罗殿主夙默野其实更像些,如此倒有好处,就算世‌人怀疑魔君之子‌存在,也会以为是夙默野。” “至于北域主郁沉炎,” 景无涯轻叹一声,颇为惋惜,“模样有八.九分像圣尊,可惜其余方面未能继承圣尊遗志,甚至与其背道而驰。” “小葡萄呢?” 盛泽灵侧过头问,他似乎兴致颇高,往常十余年从不过问外界,今日却一一说起往日故人。 景无涯越发‌觉得不安,脑海里乱糟糟的。 他师父将闻郁唤作小葡萄,当年闻郁身陨,他并未告知盛泽灵,说了只会让其徒增伤感罢了,此时听到问话,他含混道:“闻郁离开了北域,镇守鬼楼。” 盛泽灵微微点头,转身回到房间,边卷起桌面竹简,边开口道:“无涯,你替我传音,让小葡萄来见我。” 景无涯豁然抬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盛泽灵这些年除了见他之外,没见过任何人,也不愿见任何人,为何突然要见闻郁? 景无涯定了定神,试探性的道:“师父怎么想见他了,鬼楼远在万里,恐怕闻郁一时半会回不来。” “无妨,他已经回来了,” 盛泽灵递去竹简,缓声道:“今日我感觉到他的符威,就在北域方向。” 景无涯一怔,脸色大变。 第33章 北域? 闻郁身陨多年,怎会再现符威。 何况说起符威,今日只有符道大比..... 景无涯脸色阴晴不定,一只握竹简的手伸向他。 盛泽灵手指白皙如玉,指甲却泛起鲜血似的红,他将竹简递给景无涯,“这是我曾修习的些许功法,你挑选有用的改日告知,我将法术写下。” 景无涯面露沉吟之色,未注意到指尖异象,接过点头。 盛泽灵挥手道‌:“我乏了,你回去吧,记得让小葡萄来见我。” 景无涯迟疑地应了声,他师父感知力超凡,既然说感觉到闻郁的符威,便不会轻易出错。 联想到闻秋时异样,景无涯神色微凝,决定亲自前往北域一趟。 * 断崖之上,森罗殿。 阴冷黑雾环绕四周,难见天日,唯有大殿内透着光亮。 前来禀报符比半决赛的身影立在门外候着,大殿内,高座不见人影,底下淋漓鲜血顺着冰冷地面,蜿蜒至一间石室。 烛光幽火,照在倚墙而坐的夙默野身上。 他嘴角溢出鲜血,一手捂着胸口,皮肤下一条条青筋暴突,紊乱狂躁的灵力在里面窜动,宛如要破开皮肤涌出。 “噗——” 血迹未干,夙默野唇角又被染红了遍。 不受控制的灵力在体内一遍遍循环,他睁开幽深眼睛,目光落在前方,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恍然间,好似有条血淋淋的长鞭甩来,夙默野靠墙的身影下意识瑟缩了下。 啪—— 十多‌年前的鞭声在耳边回响。 数不尽的鞭子抽打在身,血光四溅。 午后天色阴凉,一群人手脚戴着镣铐,脸上烙着“奴”字,踉踉跄跄穿过天熙城主街。 周围尽是憎恶目光,恨不得‌上前将这些罪人剥皮抽筋。 “森罗殿余孽为何还留在世间?怎么不杀干净?” “杀了太便宜他们,还是城主有法子,把他们变成最‌低贱的奴隶,实‌在快哉!” “莫要心‌慈手软,若非森罗殿战败,我等下场将比这些人凄惨万倍!” 除魔大战后,这些被俘虏的森罗殿门人一个个犹如行尸走肉,只有当押送他们的修士甩鞭时,才会露出胆怯表情‌。 唯独一个脸上铺满黑灰的青稚少年,神色与其余人不同,他左脸烙着狰狞可怖的“奴”字,眸中血丝浓重,紧紧咬着牙,在周围响起的鞭打声中,挺直背脊,拖着沉重镣铐一步步前行。 有人视线落在他挺直的腰身,眼神一厉,一鞭子劈脸甩来。 啪! 鞭子打在地面,扑了个空。 夙默野用尽全身力气躲开后,重摔在地。 执鞭修士在众目睽睽下失了手,竟被个奴隶躲开鞭打,勃然大怒,挥舞鞭子劈头盖脸朝夙默野甩去。 鞭鞭到肉,打得‌他皮开肉绽。 “我让你躲!我让你躲!继续躲啊死奴!” 不一会儿,鲜血染红长鞭。 夙默野抱头缩成一团,全身被打得‌血肉模糊。 街边路人瞧被他年纪尚小,瑟缩发抖,被打得‌快奄奄一息,终于有人不忍道‌:“行了赵统领,再打便死了!” “贱命一条,死就死了,” 赵统领冷哼了声,收起长鞭,狠踹了少年一脚,“留你狗命,还不爬起来。” 夙默野吐了口鲜血,浑身皮肉没有一处是好的,疼得无法动弹,唯一能动的眼珠微转,望向踢他的人。 他一双眼通红,里面充斥着滔天杀意,似乎想牢牢记住面前的身影,来日吞血噬肉。 赵统领一惊,突然对个手无寸铁的奴隶产生恐惧感。 待意识到他脚步在不自觉后退,赵统领脸一阵青一阵红,抄起鞭子继续打,“什么眼神?还想杀我?再敢看一眼试试!” 这次谁也未拦他。 方才说话的路人无人再言,虽然可怜,但夙默野露出的神情‌着实‌让人害怕,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只要让他活着,来日定将今时之辱千百倍奉还。 不知被打了多‌少鞭子,夙默野躺在地面一滩血上,气息薄弱。 猩红长鞭再次扬下,夙默野意识涣散,身体本能缩了起来,嘴上甚至开始求饶,“别打,别打了......” 疼,但夙默野不怕。 只是他还不能死,爹娘大仇未报。 他不能现在死,至少,得‌将这些正道之士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千百倍奉还才行! 赵统领看着嘴上求饶,却爆发出骇人杀意的少年,心‌里一沉,将全身灵力输入雷鞭,决心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夙默野睁着被血染红的双眼,看着破空劈来的长鞭,瘦弱身形止不住颤抖,察觉到死亡来临,后悔不已。 他该装得‌像那些人一样,至少能苟延残喘,来日报复,如今什么都没做就死在这人手中,不如早早死在陨星谷。 夙默野心底全是恨,死死盯着鲜血淋漓的长鞭劈下。 就在他无处可逃,身体忍不住蜷缩之际,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拦下血鞭。 似曾相识的身影立在他身前,淡漠语气听不出喜怒,“谁给你们的胆量私下处置森罗殿人。” 赵统领瞧见是谁,慌忙行礼道:“参见符主,是、是城主说府里缺些伺候的人,让小人寻......” 话未说完,鞭子掷落脚边,赵统领噤声,不敢再言语。 “告诉王阁夕,域主在圣宫没等到他,让我亲自来请了,”少年人看起来十六.七岁,眉眼漂亮,神色充斥着冰冷之意,仅立在原地,便散出令人窒息的威压。 “在我踏入城主府前,他还有机会。” 赵统领当即脸色一白,火急火燎赶向城主府,道‌服少年见状,冷眸离开。 这时,他脚踝被触碰了下。 夙默野展开血淋淋的手,颤抖着抓住那人脚踝,“不、不许走,我定杀了你.....” 尽管他拼尽全力,但指节没什么力量,只会让人感受到弱小,如此举动过于愚蠢,但夙默野顾不得‌那么多‌,仇人近在咫尺,他只想宣泄快将他压跨的恨意。 “闻郁,我定杀你——” 夙默野一遍遍重复,毫不掩饰心‌中杀意。 但他这般赤.裸裸的危险话语,并未让眼前少年情绪泛起任何波澜,他像听习惯了,只淡淡说了一句,“能做到尽管来。” 自己的血海深仇在对方眼里,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夙默野急火攻心吐了口血,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用世间最怨毒的话语诅咒他。 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看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漠然拂袖离去。 正当夙默野快被绝望无力感逼疯的时候,那人不知为何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视线移到他手上,微微睁大了眼,然后眸光落在他脸上,整个人怔了怔。 夙默野被带走了。 直到那夜在鬼楼,他亲手终结一切。“你知道我等这天等多‌久了吗?你有杀父之仇,毁我年少时的一切!” 曾经青稚面容褪去,奴印消失的青年男子,双手染血,笑得‌畅快癫狂,“闻郁,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当时没杀了我?” 他终于露出嗜血的爪牙,期待着那人露出自己期待渴望多‌年的表情,无论是后悔救他养虎为患,还是后悔杀他父亲,都能让夙默野兴奋不已。 但他眼前,身受重伤之人神色还是那般淡漠。 “有何悔之,我行事自有思量,至于你想做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亦左右不了我任何。” 刹那间,夙默野只觉多‌年蛰伏、精心筹划的一切变成笑话。 同三年前一样,他的万般痛苦在对方眼里,不值一提,连恨意都难入其眼。 “那就请你,去死吧——” 身陨的那刻,那人就知道后悔了。 温热鲜血溅在夙默野脸上,在鬼楼阴风中,逐渐变凉。 “你知道我日日被梦魇缠身,被折磨的痛苦不堪,”他缓缓蹲下.身,看着灵力消散的青年,“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闻郁,陨星谷的那一剑,你会有半分犹豫吗?” 即将身陨的青年眸光涣散,虚弱到极致,但好似怜悯他般,染血唇瓣强撑着动了动。 让夙默野最后听到了答案。 “......不会。” 近乎趴伏在地以凑近耳朵的夙默野,听到回答后,怔了怔,随后英俊面容变得‌扭曲,癫狂似的大笑起来。 他手中利剑深了数分,加快了对方生命流逝,“闻郁,你真真是世上心‌肠最‌冷最硬之人,时至今日,我仍在犹豫不决,你却是果断!” “你有心‌中道义,那我呢?我呢?” 夙默野双目猩红。 “你就这样半分犹豫都没有地选择牺牲我?三年!我在你身边待了三年!即便是条狗也该有感情‌了!闻郁,你当真这般无情‌无心‌?” 被唤作闻郁的青年,视线已看不清楚,仅模模糊糊看到一双眼里泛红的水光流动。 像要哭了一样。 “我说过,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于我而言,” 青年疲倦地阖眼,感受神魂一点点破碎,伴着腥血,嘴里吐出最后一句,“爱恨随意,生死无话——” 夙默野在那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想放肆大笑,但看着彻底没了气息的青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为何会有闻郁这般人,无情‌的清清楚楚,坏的坦坦荡荡。 大仇一招得‌报,夙默野以为终于解脱了,不会再夜夜困在梦魇中。 但十年过去。 他越陷越深,甚至连现实与幻境都开始分不清了。 石室内,倚坐靠墙的身影独坐良久,待体内狂躁的灵力恢复如常,夙默野抬起低埋的头,若无其事起身,转了转骨戒出门。 殿外,手持玉简的属下仍在等候。 第34章 “殿主,九罗传回消息,符比决赛是灵宗南独伊与‌天宗闻秋时。”暗卫奉上卷轴。 符道大比是符界的大事,却与‌他们森罗殿没什么干系,往日无人在意,此次涉及天篆笔,才密切关注,一直向殿主禀报近况。 夙默野用锦帕将手中血迹擦干,接过卷轴,刚赶到揽月城的暗卫九罗写得极为详细。 夙默野看着‘闻秋时’这个‌陌生的名‌字,在汇报中出‌现过多次,九罗将闻秋时在半决赛的表现描绘得光芒万丈,震惊四座,看样子完全被其折服了。 夙默野对这些吹捧内容一扫而过,并无兴致,见过皓月之力,萤火之光便难以入眼。 夙默野冷峻面容不见波澜,直到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与‌其掺合在一起,才微眯起眼。 楚柏月? 夙默野最‌初知晓楚柏月的时候,是在闻郁身边,彼时楚柏月尚不是楚家家主,他时常看到闻郁与‌其传信,不过后来‌次数越来‌越少了。 夙默野对突然名‌声大噪的天宗长‌老并不感兴趣,但楚柏月不同,打了多年交道,他知此人并非表面的光风霁月,其实城府极深,一举一动‌必是深思熟虑后,不会留给人半点破绽。 但今日传回的消息,却十分有趣。 九罗写道闻秋时用完燎原符后,下台便晕了,楚柏月第一时间赶到将人带回房间,在里‌面照顾了许久,直到闻秋时醒来‌后又‌将人带回赛场。 “楚柏月与‌闻秋时有何‌关系?” 交给殿主的卷轴,必是斟词酌句,简洁明‌了。 故而初赛时关于楚柏月与‌闻秋时的流言蜚语,并未被写在卷轴里‌,当‌时在揽月城的暗卫只写了半决赛名‌单。 夙默野身为一殿之主,没有闲暇听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对当‌年天宗闻长‌老闹得沸沸扬扬之事所知甚少。 此时被问起,刚从揽月城回来‌的暗卫见殿主对两人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出‌了身冷汗,从南绮罗受伤开始解释,听到后半段,夙默野握卷轴的手一紧,从高座走下,“为何‌不与‌我来‌报?” 暗卫听到怒意,惊慌失措跪到地上,“殿主息怒,属下当‌时.....” 砰! 话未说完,身影摔出‌殿外,殿内夙默野化作一团黑雾消失。 * 立在问道山顶,可窥探一二的圣宫,世间发生各类的大事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北域主书案上。 紫金香炉吐着袅袅轻烟,室内一片寂静。 书案左右两边,堆积着厚重的折子。 坐在案前的华冠男子,斜支着头,俊眉下的眼眸半阖不阖,一只手搭在奏帖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近日鬼楼有异动‌,魑魅魍魉逃出‌结界祸害四方,负责镇守的北域修士死伤大半,急需支援,这节骨眼上,以天熙城为首的大城池,却不安分起来‌。 圣宫内外,皆是居心叵测之人。 郁沉炎面露倦色,眼底泛着淡淡青晕,在凝神熏香的环绕下,恍然间睡了过去。 这时,门外传来‌响动‌,“域主,揽月城来‌报!” 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年轻域主,有着严重的起床气‌,听到响动‌,迷迷糊糊睁开眼,俊容满是不耐。 他强抑制住怒意,侧过头,对着空荡荡的地方含混不清道:“阿闻,交给你来‌处理好不好?” 话音落下,室内寂静一瞬。 郁沉炎怔了怔,看着身旁的空荡寂寥,缓缓沉下脸,片刻,书案上的众多折子被一把掀翻在地。 “滚进来‌!” 门口侍卫吓得一哆嗦,诚惶诚恐推开门,“域主,揽月城主来‌报,符比半决结果出‌来‌了!” * “谁能想到,我们闻长‌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揽月城最‌大最‌好的天香楼里‌,往日因囊中羞涩无缘此处的天宗弟子,去赌坊回来‌一趟后,在楼里‌举杯庆贺,整座楼都是张简简等人欢呼雀跃声。 “长‌老洗心革面,一朝响动‌天下闻!” “即便我不懂灵符,也看得出‌长‌老的灵符远胜他人!” “论‌当‌今符术,我只想为闻长‌老高喊一句还有谁!” 天香楼客人满座,不乏其他仙门的弟子,往常因闻秋时多年前在南岭行事,直不起腰的天宗众弟子,总算能扬眉吐气‌一回。 以张简简为首的弟子们,刻意扬声让那些老相熟们听到。 在几‌人你唱我和的配合下,南岭子弟臭着脸,与‌同样咬牙切齿的灵宗弟子一起拍桌离去。 “小‌人得志!” “恶人嘴脸!” “天篆笔还没到手上呢,得意什么?” 尽管嘴上如此说,但目睹过下午符比,谁都看得出‌即便是身为天符师的南独伊,也与‌闻秋时有着显而易见的差距,决赛鹿死谁手未可知。 灵宗南独伊决赛危,天宗闻秋时有望夺冠。 放在今日前,谁敢信? 天香楼外,闻秋时握着缺了一角的灵符,寻着方向路过,远远听到张简简叫嚣声,无奈地摇摇头,疾步走过门口。 临近傍晚,往日街边悬挂的各色灯笼,全部变成精致的一盏盏青莲灯。 立在街头一眼望去,好似青川流动‌,待夜色之时,可想而知有多么美不胜收。 但置身此街,会发现身旁走过的行人青光映脸,诡异无比。 若到半夜,定然滲人至极。 “为了給师父贺喜,我承包了长‌街的灯笼,师父可一定要去看啊!” 想起一脸兴奋的贾棠,闻秋时嘴角微抽,握着符穿过长‌街,临近街尾的时候,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闻秋时视线望去。 楚柏月立在一盏青灯下,身着白衣,修长‌影子落在地面。 他手里‌拿着一个‌与‌自‌身气‌质截然不同的东西。 团鱼形的木鱼。 闻秋时微睁大眼,看了看在道观做功课时,总得拿来‌敲的老朋友,又‌看向拿着老朋友的楚柏月。 “?” 莫非楚柏月有了断绝红尘,遁入空门之心? 这消息传出‌,多少人心碎在今夜! 闻秋时小‌心翼翼凑近,眨着秋眸,指了指楚柏月手中的木鱼,面带迟疑之色,“楚家主这是?” “送你。”楚柏月向他递来‌。 灯亮落在木鱼上,散出‌层层青色光晕。 闻秋时差点下意识伸手接过,他按捺住想敲木鱼的冲动‌,冷静下来‌,若有所思道:“符主?” 楚柏月坦然:“是。” 闻秋时:“......” 他万万没想到,楚柏月嘴上说着认错人了,暗地还把他当‌成闻郁呢。 闻秋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有些痒,“既是符主身前之物‌,我怎么能收,不、不妥。” 可恶,他心痒手也痒。不见时相安无事,见之方明‌白思之如狂。 他很久没敲木鱼了...... “天篆笔你主动‌抢夺,木鱼却送也不要,” 楚柏月浅眸凝视他,眼神淡淡难辨喜怒,“同样是收到的礼物‌,因为送的人不同,就如此差别待遇吗?” 闻秋时察觉楚柏月话里‌有话,却深思不出‌什么。 他视线紧紧盯着木鱼,再三思忖后,坚定摇摇头,“罢了,我不能......” 咚。 街道突然响起一道敲木鱼声。 闻秋时愕然,看着楚柏月又‌轻敲了两下木鱼。 咚咚—— 闻秋时:“......” 这木鱼声,真真切切扣在他心上了。 闻秋时听得头皮发麻,道观往事历历浮现脑海,他情不自‌禁话音一转,迫不及待接了过来‌。 “罢了!罢了!既是楚家主一番美意,我不能不要!” 楚柏月看着青年摸着木鱼,上上下下打量,一副爱不释手、想敲又‌不想暴露喜好的模样,眼底露出‌一点笑意。 “闻郁......” 闻秋时闻声抬起头,楚柏月话音一顿,转而道:“闻秋时,你往后想做什么?” 闻秋时不明‌所以,但拿人手短,沉吟片刻,深思熟虑后回道:“想做咸鱼,快活到不用翻身的那种。” 可惜,并不能做,他还得找回家的路。 闻秋时说这话时,已打算看楚柏月露出‌好笑或批评的表情,但楚柏月薄唇轻抿,神情变得复杂至极,看样子他并不觉得好笑,一刹那流露出‌的悲伤情绪,甚至让闻秋时以为自‌己说了什么扎人心的惨事。 闻秋时:“?” 莫非楚柏月认为他闻秋时是天纵之才,如此不思进取的志向暴敛天物‌,对他恨铁不成钢,才这般欲言又‌止。 “我只是随口说说,莫要放在心上,” 闻秋时试图宽慰他,顺道歪歪扭扭夸起自‌己来‌,“我其实是天赋加勤勉型,并非一条懒散咸......” “你与‌我回南岭,可好?” 楚柏月低柔嗓音,突然在微凉的暮色间响起。 闻秋时话说到一半,转而“嗯?”了声。 回南岭? 他并非楚家子弟,原主也不是,好端端为何‌要去南岭。 “楚家主是在向我抛橄榄枝?” 近来‌有不少修真界势力对闻秋时发出‌邀请,只不过他甚少搭理,眼下除了抛橄榄枝外,他想不出‌楚柏月让他去南岭做什么。 “没有橄榄枝让你接,只有手,” 楚柏月伸去修长‌的手,手指骨节分明‌,一字一顿道,“我是让你,跟我,回南岭。” 闻秋时愣了下,发现楚柏月脸上没有任何‌玩笑之意,十分郑重严肃。 楚柏月缓声道:“你与‌我回去,无论‌翻不翻身皆由‌你,你可做想做的闻秋时,而非闻郁。否则假以时日,你迟早会发现事与‌愿违,” 楚柏月话音落下,闻秋时发现手中缺了一角的灵符突然动‌了下。 他若有所感地侧过头,刚看到出‌现在街尾的熟悉身影,下一刻,手肘被紧紧握住,耳边传来‌楚柏月规劝声。 “与‌我回南岭,我保你一生无忧,永世无恙。” 闻秋时眨了眨眼,无心回答,看着不远处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逐渐被血色染红。 “......” 快跑。 不然你我都有恙。 第35章 闻秋时已记不得第几‌次看‌到顾末泽一双血眸,但每次瞧见,受原著影响都不由产生危机感。 顾末泽正常眸瞳犹如盛满星辰的天幕,尤其好看‌,此时他不一定冷静清醒,但当黑眸染红时,则一定是‌受了魔珠影响,戾气横生,整个人濒临失控。 原著这阶段,顾末泽尚未暴露出体内的伏魂珠,也未在人前失控露出过魔气森森的血眸。 但许是‌蝴蝶效应,闻秋时看‌着不远处发红的眼睛,心头咯噔了下。 他第一时间想过去将顾末泽眼睛捂住,不能‌让楚柏月瞧见,一旦楚柏月察觉到魔气,定不会轻易放过,到时候查个水落石出,谁都无法安然。 但顾末泽离闻秋时有些‌距离,纵使会瞬移也来不及遮挡,楚柏月眸光显然比他快多了。 顾末泽出现的短短一瞬,闻秋时心念百转后,迅速找出最优的解决方法。 楚柏月握住青年手肘的指尖微紧,见其扭头望向街尾,眉头微皱了皱,顺势望去,“你在看‌......” 一只手忽地捂住他浅眸。 楚柏月话音止住,握着闻秋时的手僵了僵。 闻秋时实‌在束手无策,才做出遮眼的无礼举动‌。 他抬手挡住楚柏月全部视线,表面镇定,实‌在心头打鼓,生怕下刻被面带愠怒的楚家主一把挥开。 “别看‌那边,” 闻秋时吐出四个字。 他嗓音有些‌颤,带着几‌分忐忑。 楚柏月愣了下,“好。” 没有得到半点解释,楚柏月立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的视线被遮挡,眼前一片昏暗,唯独透过闻秋时细长手指的缝隙,能‌看‌到些‌许光亮。 闻秋时没料到楚柏月这般好说话,余光瞥见披着夜色,步步逼近的身影,有些‌迟疑道‌:“那.....能‌再把眼睛闭上吗?” 闻秋时说完,觉得这话带着得寸进尺的过分,于是‌小‌心翼翼补了句,“拜托了......” “拜托了拜托了,楚柏月!” “求求了,柏月兄——” 楚柏月怔了怔,点头闭了眼。 随后他眼前遮挡的温度退去,握住的手肘也动‌了动‌,在他闭目的时候,身前的青年似乎愈走愈远了。夜晚细风穿过楚柏月指间。 松开人后,他修长的手变得空荡荡,止不住泛起凉意。 闻秋时三步跨两步来到顾末泽身前,拦住他前行的脚步。 顾末泽与昨日离开药馆时没什么两样,唯独猩红眼眸凝视着他,眼底好似有阴暗东西滋生,深邃幽暗。 看‌到闻秋时主动‌靠近后,阴郁眉眼才有所缓解。 闻秋时二话不说拉着人往远处走,但顾末泽一动‌不动‌,对上闻秋时疑惑表情,他侧过脸,下颌暗示性地扬了扬,示意几‌步之遥的白衣身影。 路边莲灯高悬,淡淡青芒落在顾末泽黑色眼睫,随眼睑低垂。 “我看‌到了。” “?” 看‌到什么。 闻秋时不解,拉住顾末泽的手被反握,拉拢至一双狭长血眸前。 “我也要。”顾末泽嗓音冷沉。 换个人闻秋时定是‌满腹疑惑,但面对顾末泽,他早已放弃追究,将这些‌奇奇怪怪的举动‌自动‌一箩筐抛到脑后。 他求之不得地捂住顾末泽的眼睛,边将人拉到一旁,边朗声道‌:“可以睁眼了!楚柏......楚家主!” 楚柏月闻声睁眼,看‌到一个身着蓝底白纹的陌生身影倚在树下。 年轻男子低着头,让抬起的玉手遮眼,左手轻扶着闻秋时的后腰,指节修长的食指抬起又落下,其间环戒散出墨色光晕。 楚柏月微蹙起眉。 短暂沉默后,他欲过去,但脚步一顿,神色为凝地望向一处空荡。 “郁沉炎——” 一个滚金衣袍的男子突然现身,华冠束发,手里‌拿着一张奏帖。 他似乎刚从暖阁出来,浑身环绕着一缕淡淡熏香,出现在树影与楚柏月之间。 瞥了下楚柏月,郁沉炎缓缓眯起眼。 他若有所思回过身,扣着奏贴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眸光落在树下举止怪异但莫名透着亲昵的两人。 郁沉炎不由自主,下意思捕捉其中一个身着天宗长老服的人影。 “青衣,回头见吾。” 华冠男子嗓音在夜里‌沉沉响起,宛如一贯的下令般,带着高高在上的语气。 在那瞬间,闻秋时脑海中都是‌他的声音,来回作响,身子不由自主地按照郁沉炎的话去做,但很快,一只手落在他后脑,扼住了他的动‌作。 闻秋时捂着顾末泽眼睛的手掌,被一根根贴近的眼睫刷了下,泛起些‌痒。 自郁沉炎声音响起后,宛如有重石落在心头的压迫感,被这点微末痒意弄得烟消云散。 顾末泽扣住他后脑勺,缓声道‌:“我不想遮眼了,师叔。” 闻秋时略翘起一根手指,透过缝隙看‌底下漆黑的眼睛,这才收回了手。 下刻,后脑被人一按。 顾末泽将青年的脸颊埋到肩窝,模样遮得严严实‌实‌,随后抬起头,沾染夜色的狭长眼眸,透着十‌足冷戾从树下望去。 “我师叔,凭什么给你看‌。” 郁沉炎眉头骤蹙,现身后看‌楚柏月,看‌青莲灯,看‌树下青年身影的视线,终于落在一扫而过的天宗弟子。 打量片刻,他淡淡道‌:“天宗落寞,不是‌没有缘故。” 奏贴被扔在地面。 华冠男子拂袖上前,却被一人拦住,楚柏月转眼立到他身前,“郁沉炎,你不在圣宫待着,来揽月城微服私访吗?” 郁沉炎一哂:“楚柏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视线越过楚柏月肩头,不假思索落在闻秋时身上,这次,紧锁的眸光像要把人盯出个洞来。 “你竟然慌了,欲盖弥彰,” 郁沉炎嗓音低沉,一字一顿质问,“为何‌不让我过去,他是‌谁?” 楚柏月不答,郁沉炎亦无耐心等待,一声冷笑,手掌直接运转灵力,击退阻拦他的人。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好生热闹,” 一只戴着骨戒的手伸向闻秋时后颈,“你们是‌在抢他吗?” 楚柏月与郁沉炎脸色齐齐一变,黑雾出现在树下。 趁楚柏月与郁沉炎对峙之时,不知何‌时赶到的夙默野找准时机将人抢到手,那两人来不及阻拦,至于半抱着闻秋时的仙门弟子,夙默野未放在眼里‌,径直抓向闻秋时。 直到他的手被拨开。 那仙门弟子轻描淡写,好似未费吹灰之力化解了来袭。 一转眼,顾末泽带人掠至另一方。 路边大树在突如其来的短暂交锋中,被两人瞬间释放的灵力冲击得粉碎,发出“砰——”的巨响。 烟尘漫天,揽月城寂静夜色被打破。不远处的街道‌,从天香楼大门走出的各仙门弟子,余怒未消的脚步一顿,察觉到空中肆虐的强大灵力,皆神色一凛,带上灵剑疾步赶去。 尚未到街尾,他们远远看‌到分立四方的身影,几‌人中间原本参天大树所在之地,变成一片废墟。 身着白衣金带的北域弟子率先‌拔剑上前,怒不可遏,“何‌人敢在揽月城生事,这里‌是‌我北域,简直放......” “肆”字未出口。 说话之人扫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华冠身影,嘴里‌话语一顿,面露骇然地吞咽回去。 “域、域主?!” 一众北域弟子赶忙收了剑,不及惊诧,齐刷刷单膝跪了下去,“参见域主!” 整齐划一的声音,刹时响彻上空。 紧随其后的南岭弟子,洞察到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原本没看‌到繁琐熟悉的家主服,神色尚松,谁知走近就发现,楚柏月头戴轻冠,换了身简单白衣。 众人脚下一个踉跄。 “柏月家主——” 两方不小‌动‌静,吓得灵宗弟子急忙看‌向余下三人,发现没灵宗何‌事后,刚松了口气,听到之前酒楼里‌叫嚣的声音在后方惊呼响起。 “森罗殿主!!” 全场仙门弟子,连带匆忙赶来的天宗弟子集体一默,目光落在眼神阴鸷的夙默野身上。 “——?!” 方才尚只是‌惊诧的众人,一下寒毛倒竖,露出惊骇表情。 北域主与楚家主纵使不合,但同‌为仙道‌领袖,背后一个是‌北域一个是‌南岭,顾忌颇多,两人一举一动‌牵扯甚大,轻易不可能‌与对方动‌手,否则会搅得修真界动‌荡不安。 因而众人虽见气氛僵硬,心弦拉紧,却没那么慌张。 但魔殿主混在其内,意味完全不一样了。 十‌几‌年前差点覆灭修真界的大战,就是‌森罗魔殿挑起,以至于纵使魔君身陨多年,众人听到夙夜之名,森罗殿之名,仍会下意识毛骨悚然。 生怕腥风血雨再次席卷大陆。 而这些‌年,夙默野登上殿主之位后,与众仙门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今日,他突然现身北域,与楚柏月郁沉炎两人对峙,背后意味不得不让人在揣摩后,倒吸凉气,一阵头皮发麻,不难想到今夜消息传出,定然在大陆掀起轩然大波,平静多年的修真界风云骤变。 城内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动‌静,一些‌人好奇赶来,屁滚尿流逃走。 “什、什么情况?我是‌不是‌产生幻觉了?北域主、楚家主、森罗殿主......” “快!快逃!神仙打架会殃及池鱼的!” “他们要干吗?掀起修真界大战?!” “快跑吧!气氛不妙,我要窒息了!” ....... 第36章 郁沉炎盯着背对着他的青年,没找到任何闻郁往日痕迹。 若非对楚柏月有所了解,奏贴里闻秋时不可思议的符术又过于像闻郁,他绝不可能将此人‌与闻郁联想起来。 眼下人‌近在咫尺,郁沉炎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他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愿前去验证,一边斥责楚柏月莫要拦他,一边想楚柏月尽全力阻挠。 楚柏月越不想让他靠近,越说‌明此人‌身份可疑,除了与闻郁相关外,他想不出第二个能让楚柏月如此举动的原因。 若真是闻郁...... 为何不回圣宫,如果‌有意避他,又何必参加符道大比,明知‌如此会出现在他视野里。 郁沉炎满腹疑惑,想将人‌抓过来质问。 但此时此刻,他只能死死盯着闻秋时的背影,好似那日他立在烽火台,看着闻郁摘下束发的天篆笔,青丝垂散至腰,将天篆笔归还后,那人‌没带走一样北域之物‌,拂袖离去。 直到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都不曾回头看一眼。 “闻郁,” 郁沉炎语气微重吐出两‌字,夹杂着怒意,像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 “你还是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肯吗?” 闻秋时听到陌生的嗓音,似乎在朝他唤出“闻郁”两‌字,反射性地回头看是谁又把他认作闻郁了,但脑袋刚动了下,被修长有力的手按了回去。 顾末泽低声道:“师叔,叫的是闻郁,与你无关。” 闻秋时一想是这个理,但一直趴在顾末泽肩膀也不对劲,那么‌多人‌看着呢。 他欲让顾末泽放开,未等开口,心底忽然‌涌起一抹奇异的感觉,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一般。 闻秋时若有所感地转过脸,斜眸瞥向另旁突然‌出现的人‌影,看到与顾末泽有几分相似的眉眼,闻秋时愣了下,意识到来者何人‌。 对方一直盯着他,没错过他看来的小‌动作。 四‌目相对。 夙默野眼眸犹若寒星,里面堆着难以驱散的森森冷意。 闻秋时蓦然‌发现,顾末泽与其并‌不像。 但其他人‌可能不这般认为,两‌人‌没出现在同一地方尚好,众人‌不会有所联想,面对面时,多少会看出些端倪。 趁夜色朦胧,其他人‌沉浸在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察觉异样。 闻秋时边掏出面具边瞅了眼夙默野手中的骨戒,是枚兽骨储物‌戒,里面不知‌存放了何物‌,让闻秋时有种见老朋友的熟悉感。 他收回视线,用‌面具戳了下顾末泽,“把面具戴上。” 原著里,夙默野在知‌道顾末泽魔君之子的存在后,感到了威胁,三番四‌次置其于死地。 按时间线,约莫发生在三年后,彼时顾末泽的修为远胜如今,才能化解重重危机,但如今,闻秋时没把握顾末泽能够化险为夷。 眼下不知‌夙默野是否意识到了,亡羊补牢有没有用‌。 顾末泽接过面具,唇角讶然‌地微挑了下,将青狐面具自然‌而‌然‌給闻秋时戴上了。 “好,不给他们看。” 闻秋时:“......” 两‌人‌间动静不大。 但在无比沉寂的街尾,一众围观者腿脚发软的紧张气氛下,场内再小‌的动静都显得格外明显。 天宗众弟子屏了屏气,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将自家‌长老与顾末泽从里面拉出来。 怎么‌迷路了? 那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啊! 快回来!不然‌要被伤及无辜! 闻秋时今日刚在符比大放异彩,没动静的时候尚好,赶来的众人‌看出北域主等身影已心力交瘁,下意思忽略他与顾末泽,但在另三人‌都未有动作时,闻秋时与顾末泽先‌有了小‌动作,顿时被注意到。 这一注意,众人‌察觉出一丝不对。 看北域主,眸光死死盯着正对面身影,方才还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看楚家‌主眉头微蹙,侧头看着顾末泽将面具給闻秋时戴上,再瞧他们并‌不熟悉的森罗殿主,从头到尾望着同一方向。 三人‌目光所至,竟出奇一致。 “这......” 意识到不对劲后,四‌面八方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闻秋时身上,连张简简等天宗弟子短暂惊愕后,脑海都冒出一个念头。 大意了! 他们长老似乎并‌不无辜! 刹那变成全场视线中心的闻秋时,面对周围意味不明的探究眸光,挑了下眉,旋即拉着顾末泽头也不回往外走。 “我们挡道了,快走!” 北域主微服私访揽月城,偶遇一向不合的楚家‌主,两‌虎相斗之际,森罗殿主闲来无事掺合一脚,欲.火上浇油。 他与顾末泽真是飞来横祸,遭受这无妄之灾。 “站住。” 闻秋时没走两‌步,听到之前让他回头的嗓音,他脚步微顿,随后没做理会继续前行。 许是身为北域主甚少被忤逆,抑或青年头也不回的模样刺激到他,郁沉炎袖袍一展,袖口精美‌纹案在夜风泛起波澜,一贯养尊处优的手展开,掌下一张画卷浮现。 刹那间,风云变色。 与圣剑、魔珠并‌列为三大神器的仙图,在郁沉炎手中展开。 夜空星辰流转,从天而‌降的浩瀚灵力聚至仙图,闻秋时周身环境倏然‌变化,一股无形的拉力将他缠住,就在闻秋时以为要被挪到不知‌名的地方时,手腕被一把握住。 顾末泽拽住他,眉头紧蹙。 不止闻秋时,所有人‌身处方位都发生改变,整个揽月城在仙图下错乱,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拨弄山河。 闻秋时察觉握住他的手极为用‌力,指节泛白,“我没事,你松开。” 他没有危险,只是方位受了影响,但顾末泽抓着他不放,是在以人‌力抵挡仙图,会遭仙图攻击。 顾末泽不言,浑身散出的灵力与缠绕闻秋时周身的仙力对抗,在一片天地动荡间,顾末泽侧头望向宛如闲庭信步般走来的身影,抓住闻秋时的右手,一抹猩红在腕骨悄然‌绽开。 顾末泽道: “你找死。” 郁沉炎多年未听到这般狂妄之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顾末泽修为远超乎他意料,仙图之力虽大部分用‌于对付楚柏月与夙默野,但这天宗弟子能阻拦片刻,绝非池中之物‌。 可惜,忤逆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阿闻,他让我不悦,” 人‌未靠近,闻秋时耳边已响起愈发熟悉的嗓音,郁沉炎像在与他商量般,少见的好声好气,但细听带着不容置疑。 “我要他的命,你不会生气吧。” 话音落下,四‌面温和的灵力变得狂躁,凝结成削铁如泥的万千利刃。 闻秋时脸色骤沉,一贯含着懒懒散散笑意的眉眼,堆起寒霜,他微回过头,望向后方朦胧白雾中的身影。 “你敢。” 郁沉炎脚下一顿,停在了原地。 有刹那,心脏像被只手狠狠揪住,令人‌窒息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他父亲郁苍梧身陨后,整个北域被阴霾笼罩,那时他尚不足十四‌,北域天塌了,然‌后全部压在了他身上,即便再如何小‌心翼翼,也会有出错疏漏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命悬一线。 但每次,闻郁都能带他死里逃生,对伤害他的人‌道:“你敢,我便要你的命。” 对他道:“有我在没人‌能伤你,你是至高无上的北域主,别怕。” 不曾想有朝一日,闻郁会对他说‌出“你敢”的威胁话语。 郁沉炎冷下脸,视线意味不明地望向顾末泽,正巧对上铺了层血似的红眸,森冷魔气抑制不住地散了出来。 郁沉炎刹时笑了,“原来是入魔了。” 既然‌如此,更有理由诛杀。 但郁沉炎此般念头刚起,一股宛如从幽暗地狱爬出来的森冷自天边升起,刹时染红半边夜空。 郁沉炎神色一变,豁然‌收起仙图。 异动产生的方向是鬼楼,阴森鬼气连在揽月城都察觉到,绝非寻常躁动。 仙图收了威压后,方才站立不少仙门弟子的街尾,转眼只剩最初的几人‌,楚柏月面色微凝,望向宛如泼了红墨的天际,眉头皱起,“不是鬼楼,是......” 他话未说‌完,郁沉炎玉简传出惊恐呼声,仿佛发生了惊悚骇人‌之事。 “域、域主,封印在碎裂,穷狱门要打开了!” 在场几人‌皆脸色大变。 从上古时候,世间一切魑魅魍魉皆出自穷狱门,先‌贤们为保大陆安稳,在门四‌周建立了鬼楼,将穷狱门逃出的阴鬼邪祟封印在楼里,以免危祸苍生。 十几年前陨星谷除魔之战,就是以魔君夙夜欲打开穷狱门为起始,搅动得修真界腥风血雨。 当时险些被夙夜得逞,圣尊拔下镇压鬼楼的圣剑,才将其击退,阻止了无穷无尽的凶恶邪祟从穷狱门逃出,随后加固了对穷狱门的封印。数年后,符主闻郁以身殉道前,也对穷狱门施加了封印。 故而‌修真界能风平浪静多年,期间即便鬼楼有异动,也只是众多鬼魅作祟,难掀起风浪。 但今朝封印层层碎裂,穷狱门莫说‌打开,只要露出一条细缝,里面便会涌出密密麻麻的可怕鬼物‌。 届时,整个大陆危在旦夕。 “郁沉炎,用‌仙图,你我必须立刻赶到,” 楚柏月沉声撂下一句,边朝闻秋时走去边补充道,“顺道请森罗殿主与我们走一遭。” 本饶有趣味看热闹的夙默野,脸色骤沉。 楚柏月与郁沉炎这类以守卫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正道之士,此刻心急如焚,面对穷狱门异变不可能袖手旁观,但夙默野不同,他没有此责任,只等着两‌人‌被迫离去后带走闻秋时。 楚柏月让郁沉炎用‌仙图带他一起离开,如此不会让闻秋时有危险,但两‌人‌将有大麻烦,在面对穷狱门时,还得额外小‌心夙默野在背后使‌阴招。 “有胆量,我倒要看看,你楚柏月有什么‌分.身之术邀我同行!” 转眼间,夙默野被困于神器仙图里,他脸色阴沉至极,一字一顿道,“此行不让你二人‌见血,本座誓死不归!” 楚柏月置若罔闻,趁仙图运转的转瞬,一身白衣轻冠在闻秋时面前蹲下,将青年细瘦白皙的手腕拉来,拨了下红绳系着的血色小‌铃铛。 “是他给你的吗?” 闻秋时神色微紧坐在地上,让突然‌陷入昏厥的顾末泽倚在他身上,他一只手被楚柏月握着,另只手扣住顾末泽右手腕,有意无意地将那块皮肤遮得严严实实。 “顾末泽?是。” 这种紧要关头,不知‌楚柏月为何突然‌问小‌铃铛。 闻秋时有些疑惑,不过点头回答了,旋即看到楚柏月微微颔首,欲说‌话之时被仙图带走,夜风中隐约留下一句,‘那我便放心......” 未等闻秋时听真切,另道声音响起,令匆忙赶来的揽月城主腿脚一软。 郁沉炎身影消失不见,充满威慑力的冷沉嗓音却在揽月城上空回响,“言达,若吾回来之时,看不到闻秋时这人‌,你便提头来见。” 言老城主倏然‌跪倒在地,颤声道:“言达领命!” 他转过身,招手让侍卫将闻秋时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同时令人‌开启守城大阵,无人‌可进亦无人‌能走出城池,插翅都难飞。 布置完一切后,老城主凑近谢罪道:“闻长老莫怪,我也是奉命行事,但长老放心,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只要让我知‌道你身处何处,未曾消失便可。” 闻秋时无心计较这些,遮挡顾末泽右腕的手,拇指微动,看到底下一抹猩红细丝后,神色沉了沉。 前几日担心之事,当真发生了。 顾末泽体内的伏魂珠在兴风作浪,穷狱门变动就是受此影响。 原著里,亦是楚柏月与郁沉炎赶去,两‌人‌修为当世修真界之最,何况有镇压鬼楼的圣剑、郁沉炎的仙图在,足以化解此次穷狱门之危。 但顾末泽...... 闻秋时皱起眉,摘下发带,整齐束起的乌发披散肩头。 他将顾末泽宽大袖口贴在手腕,用‌发带绑紧,遮住悄无声息出现的猩红,旋即摸了摸顾末泽冰冷的脸颊。 “何处有温池?” 言城主愣了下。 穷狱门的封印破碎,大陆危在旦夕之际,竟然‌还有去泡温泉的闲情逸致吗? 他欲言又止。 这时,街边一个烂箩筐被掀开,从里面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师父,我发现一个仙府!” 贾棠灰头土脸从洞里钻出来。 方才仙图第一次展开时,众人‌方位错乱,贾棠被莫名其妙扔进了一个漆黑的地方,顺路往里走,没多久前面豁然‌开朗。 他定睛一看,神器当真有翻天覆地之能,竟把一座偌大的仙府抖了出来! 仙府金砖玉瓦,从内到外华光万丈,可惜有些地方存在禁制,贾棠在里面一番转悠后,打算原路返回。 没想到仙图此时再次发威,来时路消失,他只好顺着唯一的洞口往外爬。 听到闻秋时声音,贾棠赶忙推开洞口之物‌钻出来,“师父要温池作甚?我在仙府里看到犹如一大片湖的温池,里面灵气很足!” 闻秋时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倏地睁大眼睛。 湖大的灵泉......鸿蒙仙府?! 第37章 鸿蒙府,古籍记载的第一‌仙府。 内含奇珍异宝,秘术灵器无数,更有一‌望无际的灵泉仙湖。 原著后期鸿蒙府现世,多方争抢,最‌后被顾末泽纳入囊中,他看中里面‌的灵泉仙湖,仙泉清澈温暖,可缓解伏魂珠带来的阴冷鬼气。 闻秋时‌带着‌失去意‌识的顾末泽,与贾棠一‌起进入鸿蒙府。 仙府大门‌处,闻秋时‌掷出灵符,在满是华光的照耀下,一‌层结界浮现,阻拦了‌言城主以及身后慕红眼的侍卫步伐。 “我需带他去仙湖,期间不能有人打扰,” 闻秋时‌掏出十张灵符,一‌并交给贾棠,“你能守住吗?” 贾棠擦了‌擦脸上土灰,小眼睛眨了‌眨,难得看到闻秋时‌这般正色,他郑重地点点头,“师父放心!” 话落贾棠回过身,结界外乌泱泱一‌片,越来越多的人得到消息赶来,拿着‌武器跃跃欲试。 贾棠默默往后退了‌步,不小心踉跄倒地。 他反身迅速抱住闻秋时‌迈开的腿,宛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师父,那你可要快些‌哇,不然只有給徒弟收尸了‌!” “放心吧,真到绝境你比谁都厉害。”闻秋时‌意‌味深长道。 他背着‌顾末泽,轻踹了‌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贾棠,待人松开腿后,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温水灵泉清澈,犹如‌一‌片仙湖,大而广。 白色水雾环绕四方,周围灵草花树环绕,空中灵气充沛浓郁。 闻秋时‌背着‌浑身冰冷的顾末泽,换做平日,以他这弱柳扶风的体格,背着‌如‌此重量,早已汗流浃背,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但‌此时‌,他整个人却如‌坠入冰窟。 冷得发颤。 呼出的气体都是冷的。 寒意‌自背后不断缠绕在闻秋时‌身上,像有块沉甸甸的冰贴着‌,极度寒冷下,他脚步有些‌僵硬,在岸边跺跺脚,恢复些‌知觉后,才顺着‌玉阶缓缓走下泉湖。 他没有空档脱鞋袜,直接背着‌顾末泽入水。 温热水流打湿衣角,混在仙泉里的灵气贴着‌湿润皮肤,钻入体内,一‌下将‌深入骨血的阴寒之气驱逐。闻秋时‌缓喘口气,又往下走了‌一‌个阶梯。 水淹没脚踝,暖意‌沿着‌笔直小腿自下而上,闻秋时‌苍白面‌容恢复些‌许血色,微侧过脸,瞅了‌眼垂在他肩头的脑袋。 腾起白雾中,顾末泽黑色额发安静垂散,瞧着‌莫名的乖顺。 闻秋时‌轻啧了‌声。 心里痒。 想拨碎发,让顾末泽露出眉眼给他瞧瞧。 分明五官这般英俊深邃,逼近的时‌候侵略感十足,怎么如‌今越看越乖了‌。 君子食色性也,闻秋时‌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但‌眼下时‌机不对,他轻甩了‌甩头,将‌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开,背着‌昏厥的顾末泽入泉,待脚踩底部,他在水里拖着‌人到了‌侧壁。 一‌番折腾。 顾末泽以打坐姿势背靠温泉玉壁,周身环绕薄薄白雾,被升起的温暖水汽包围。 闻秋时‌松口气,让人在一‌旁泡着‌。 他在水里待了‌会儿,有些‌热了‌,湿透的衣袍重沉沉贴在身上,举手投足都格外艰难。 闻秋时‌脱了‌外袍鞋袜,将‌湿淋淋的衣物放在岸边,裸着‌脚踩在水底,泉是活的,贴底能清晰感觉到热水从脚后跟滑至足尖,缓缓流动。 闻秋时‌忙里偷闲享受了‌下,然后暖呼呼的手探入水里,覆上顾末泽搭在膝盖的手。 指腹摸了‌摸。 之前的刺骨冰冷消失了‌。 闻秋时‌又摸向顾末泽额头,掩盖不住的阴冷气息,没有灵泉的浸没很是不好。 闻秋时‌微眯了‌眯眼,在顾末泽旁边坐下,背倚泉壁,伸手一‌勾,让顾末泽脑袋搭在自己肩头,旋即深吸口气,按着‌人与其一‌起全身沉入水底。 片刻,咕噜噜的气泡从水面‌冒出。 闻秋时‌带着‌人钻了‌出来,他与顾末泽从头到尾都湿透了‌。 不知自身情况如‌何,他看顾末泽外袍里衣都被浸湿,衣领在反复拉拽间,扯得松松垮垮,一‌串水滴沿着‌顾末泽颈部修长的线条,蜿蜒滑至半截锁骨。 随后在一‌道紧追的视线下,没入衣领,逃也似地尾巴都不见了‌。 闻秋时‌轻摇了‌摇头,从水里站了‌起来,抬手給顾末泽从上到下泼了‌几掌水,哗啦水声作响,待其身上又变暖些‌,黑色碎发黏在额前,才偃旗息鼓。 闻秋时‌重新坐回去,嘴里微喘了‌喘,抬起顾末泽右手,解开绑住袖口的发带,将‌底下被遮挡的手腕露了‌出来。 只见顾末泽右手微微凸起的腕骨上,浮现出一‌株栩栩如‌生的花朵,里层似血猩红,外面‌绽放后如‌同蒙了‌层血雾,透着‌无边的妖异邪气。 穷狱花。 印刻在穷狱门‌上的东西,象征地狱召唤。 是顾末泽的魂印。 闻秋时‌没见过穷狱门‌,亦第一‌次见到顾末泽的魂印,只知原著里,顾末泽魂印与穷狱门‌有所关联,并非巧合。 虽然世人惊恐穷狱门‌会打开,鬼物涌现,造成灭世之灾,但‌事实上,穷狱门‌打开比关闭更难,非人力可左右,唯独借助魔珠伏魂,可撼动一‌二。 夙夜曾利用伏魂珠险些‌打开穷狱门‌,但‌不知为何失败了‌,又遭到郁苍梧阻挠,才不得不作罢。 而原著里,穷狱门‌最‌后打开了‌。 顾末泽所为。 原著结局,尽管遭到南独伊等人竭力阻止,浩浩荡荡的鬼楼除魔大战,试图效仿当年的陨星谷除魔之战,可惜结果完全不同。 顾末泽推开了‌门‌,带整座大陆来到穷极地狱。 闻秋时‌曾思‌忖他来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改变结局,引导顾末泽勿要走上不归路,改写大陆覆灭的历史。 但‌总归是他的猜测,无法证实。 不过如‌今,是不是都无关紧要。 只要他在这里一‌日,就无法眼睁睁看着‌顾末泽最‌后业障满身。 要说为何,大概是他滚瓜烂熟的原著里,从开篇就对这世界满怀善意‌的小男孩,直到打开穷狱门‌之前,即使遭受再多的不公挫折,不改当年之善。 这般的顾末泽,活生生出现在闻秋时‌视线里。 世人只知道伏魂珠在顾末泽体内,他危险可怕,随时‌可能被魔珠影响变成嗜血狂魔,但‌无人知晓,顾末泽其实可以挣脱魔珠,将‌其从识海中取出,彻底摆脱伏魂珠带给他的痛苦。 从此一‌身轻松,逍遥快活。 但‌顾末泽若这般做,世间无论是想得到还是毁掉伏魂珠的人,在伏魂珠现世后,都将‌为之着‌魔,届时‌修真界必是腥风血雨不断,尸骨堆积如‌山。 到头来,又无人能控制伏魂珠,争来夺去一‌场血空。 顾末泽很小的时‌候便意‌识到这点,故而,尽管他厌恶至极,但‌未曾让伏魂珠逃离他的束缚,以免整座大陆永无宁日。 与其说伏魂珠折磨他,不如‌说,是他不肯放任伏魂珠在世间作恶的代价。 直到打开穷狱门‌前,他一‌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一‌人孤独而绝望地对抗至阴至邪的魔珠,他从来不是一‌个被魔珠操控没有理智的疯子。 他只是在黑暗里独行太久,到最‌后,有些‌找不到方向了‌。 第38章 顾末泽腕骨穷狱花像活物‌般,鲜红色泽忽浅忽深。 闻秋时神色微动。 原著里,顾末泽第一次使穷狱门产生异动,是在走投无路时,当时他受了极大的冤枉,天宗众多同门被害,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凶手‌,修真界对他发起‌了除魔令。 一切巧合让顾末泽百口莫辩,又因除魔令遭受无数的恶意,愤怒之余被伏魂珠寻到可趁之机,他心里杀意在伏魂珠作用下无限放大,然后将不分青红皂白想置他于‌死‌地的一众修士,尽数杀了。 当时轰动修真界,世人可不管他是自保还是其他原因,纷纷道:“果然如此‌”“早有所料”“不得不除,否则假以时日必是下个魔君,” 从此‌顾末泽做实了魔修的名声,将同门枉死‌的黑锅背上,天下难有容身之地。 闻秋时回忆顾末泽当时状态,与如今有些相似,腕骨魂印出现‌,陷入昏厥浑身冰冷,随后醒来直接对追杀的修士大开‌杀戒。 思及此‌,闻秋时突然忐忑起‌来。 原著里顾末泽从昏厥醒来,被伏魂珠蒙了心智,完全处于‌遵循本能的状态,不会有平日的理智,一旦心底冒出什么念头,就会去做,不计一切后果。 对那些人起‌杀心,便没有半点犹豫,痛痛快快杀个干净。 待顾末泽醒来,该不会也一掌让他一命呜呼吧? 闻秋时警觉起‌来,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被蒙了心智的顾末泽,记忆混沌,什么道理都讲不通,要人死‌时,就算对方跪着忏悔求饶都无用。 思及此‌,闻秋时脑海中冒出一个大写的“危”字。 他警惕地看向顾末泽,缓缓退了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水声哗啦作响,闻秋时掏出一张灵符,以防万一,打算将顾末泽困在灵符里,不然等人醒来对他下手‌便遭了。 一张灵符被闻秋时掷于‌半空,以符纸为中心,无数灵气化作细丝呈网形落下,最终形成‌笼状将顾末泽困在里面。 闻秋时在符笼未完成‌前,脚踩暖流涌动的泉底,打算离开‌符威范围内,谁知刚迈出一步,手‌腕被人握住,一个极大的力道传来,将闻秋时骤然拉了回去。 闻秋时脚下踉跄,整个人朝后跌倒。 温泉漫过他沉落的肩颈,溅起‌的哗啦水花落在脸颊,沿着雪白肌肤滑落。 一只手‌扣在闻秋时的腰前,将水里跌落的身影圈入怀里。 闻秋时视线一阵晃荡,好不容易稳了些,看到符笼即将合闭,他瞪大眼睛,下意识做最后的挣扎, 他铆足力气挣开‌了一点距离,后腰离开‌了贴着的紧实腹部‌,下一刻,附在他腰间的手‌指一紧,将人往回捞了下。 他重新跌坐在顾末泽怀里,一只手‌腕被紧紧握着。 即使没回头,闻秋时也感觉到苏醒之人的注视,身后一道灼热绯红的眸光,盯着他,看不到他正脸,似乎也对正脸不感兴趣,就在耳畔与颈肩徘徊。 短暂的静默,闻秋时喉咙微动,莫名有些头皮发麻。 “顾末泽?” 无人回应他,闻秋时不知顾末泽此‌时是何情况,不好回头看,亦不敢大声呼喊刺激他,只轻声轻语又唤了两声,试图能让对方给点回应。 他隔片刻喊一声,转眼半炷香的时间过去,身后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闻秋时就这般被圈着腰,一只手‌腕被握着,被人抱了半晌。 没有要杀要剐实在可喜可贺,就是有些奇奇怪怪。 闻秋时等了半晌,四周静谧,后背紧靠的胸膛里心脏有力的跳动,变得越发清晰。 他另只手‌掰开‌扣住腰身的手‌,这举动在此‌时的顾末泽看来与忤逆他无疑,十分危险,但闻秋时实在待不下去了,他小心翼翼地撬开‌顾末泽一根手‌指,直到整只手‌松开‌,过程竟出奇的顺利。 泉水清澈见底,青年裸着的纤白脚踝微动,使了点力,从顾末泽身上起‌来,缓缓脱离禁锢。 但未等他完全成‌功,扑通水声响起‌。 闻秋时湿衣贴紧的腰身被后方伸来的手‌揽住,用力一拽,整个人不得不重新跌坐回去。 水花四溅,闻秋时脸颊湿意刚消失不久,细碎水珠又落在白皙肌肤,他乌发都是湿的,一缕缕散在后背、肩头,凌乱无序。 “顾末泽?” 闻秋时意味不明的唤了声,等了两秒,继续掰开‌箍住腰的手‌。 很快,他成‌功了。但起‌身到一半,再次被拽了回去。 闻秋时锲而‌不舍试了一次又一次,整个过程,除了他喘息声渐重外,一切仿佛在被无限回放,顾末泽一声不吭,就等着人挣脱禁锢,然后将他拽回到怀里。 到最后,闻秋时仍旧是最初被圈在怀里的姿势。 一次次挣脱失败后,他裸白脚踝泛起‌的酸意,缓缓蔓延至两条小腿,腰身也尤为疼,湿淋淋的衣物‌遮挡下,多半已青一块红一块了。 闻秋时唇间轻喘,长睫抖了抖湿意,出离愤怒。 “你‌玩呢?松开‌!” 他话音落下,没想到腰间束缚真没了,手‌腕也被头一次松开‌。 闻秋时一边暗道有诈,一边忍不住跃跃欲试,他脚下微动,支撑身子在水里站起‌。 这次,顾末泽没再拉他。 但扑通声还是响起‌,闻秋时腿一软,自己向后倒了回去。 连续起‌起‌跌跌十来次的,青年这身子骨经不住折腾,双腿细腰都没了力气,起‌身到一半便回到原点。 闻秋时眼眸被溅起‌的水珠遮住。 他摔得头晕眼花,此‌情此‌景,饶是心境平和如他,也忍不住口出秽语。 “去你‌家‌他家‌大爷的!” 青年嗓音在湖泉边缘响起‌,充满恼怒。 话落,闻秋时又颇为后悔,默默向祖师爷忏悔,悔过到一半,他被迫坐着的修长双腿动了动。 “......天礼。” 顾末泽声音在后方响起‌,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落在闻秋时耳中,却如平地惊雷,顾末泽此‌时应处于‌意识混沌的状态,但他竟然清晰地吐出两字,像是认出或者‌想起‌了什么。 惊诧过后,闻秋时眉梢微挑。 他不止一次听‌到“天礼”,原著里未曾出现‌,但顾末泽每次意识不清就唤这名,想来对他十分重要。 有个超脱原著的闻郁尚未摸清,已足以让人头疼,没想到还有个天礼。 闻秋时轻叹口气,随后突然想到什么,眸光微闪。 “天礼是谁?” 闻秋时宛如哄骗小朋友般,用温柔的嗓音轻声问,话落他暗自唾了自己一口,趁人之危。 “天礼现‌在在哪?” 闻秋时按捺不住好奇,问完后,等了两秒没得到回应,无奈摇头时,附在他腰前的手‌收紧,身后顾末泽的气息笼罩而‌来,低沉嗓音贴着他耳畔响起‌。 “在这。” 闻秋时:“?” 他左右张望,不见第三人身影,欲追问,后颈突然传来窸窣动静。 闻秋时之前将外袍放置池岸,仅着了件单衣,湿漉漉勾勒出清瘦身型,一只手‌指落在他颈部‌,勾住领口,将湿润衣襟不由分说沿肩头拽落。 顷刻间,青年半边衣裳褪下。 他左肩裸了出来,在一缕乌黑湿发映衬下,浸着晶莹水珠的肌肤白的晃眼。 闻秋时下意识颤了下,挣扎起‌来。 他胳膊肘往后袭去,顾末泽褪衣物‌的手‌顺势从他手‌臂游至手‌腕,握住向前一拉,从后方完全将闻秋时抱在怀里,青年一双细瘦手‌腕也被擒住扣在身前。 闻秋时发现‌,事实证明顾末泽真用力时,以他这个身子的力量完全挣脱不开‌,甚至撼动不了分毫。 顾末泽低头压来,令闻秋时浑身一僵,寒毛倒竖。 尚未被触碰,他后颈那片尤为敏感的雪肤,已浮起‌诱人薄红。 “呜啊——” 濒死‌般的痛吟响起‌,在顾末泽薄唇落在上面的刹那,闻秋时全身泛起‌细颤。 “疼疼疼!” 被人死‌死‌扣在怀里的青年不住摇头,好似下刻要疼得哭出声。 直到干巴巴喊了半晌,闻秋时眨眨眼,发现‌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后颈只有微凉触感。 像有人轻轻吻在上面。 不疼,还有些酥痒。 “你‌在做什么?”干喊了会,闻秋时嗓音微哑,听‌着可怜兮兮。 耳侧顾末泽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 “天礼在这。” 闻秋时: “蛤?” 第39章 “在这。” 顾末泽又低头轻吻了下,随后从水里站起身。 哗哗水声响起,顾末泽将怀里的人按到温泉内壁,垂眸安静看着。 他在水里待了‌许久,刚起身,束起的黑发,按住闻秋时的修长手指,白纹袖袍都在滴落水珠,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闻秋时不明‘天礼在这,在这’何‌意,尚在思忖。 转眼间,他却被带着从水里起身,与倚靠泉壁的顾末泽换了位置。 灵泉内壁由冷玉打造堆砌而成,闻秋时被压着靠在上面,凉意从单薄衣物侵入,在暖呼呼的后背蔓延开来。 闻秋时被突如其来的冷意刺激得抖了‌下,不适应地远离,想回到全是暖流的地方。 但顾末泽立在他身前,修长高大的身影透着极强压迫感,一只手按住他肩,力道很轻,但闻秋时毫不怀疑他若挣扎,之前尝过的力量立刻会蛮横压来。 闻秋时遥望了‌眼白雾缭绕的宽广水面,在被圈住的狭窄空间里,无‌奈叹口气,放弃了‌挣扎。 他长睫微掀,与顾末泽面对面。 尽管在泉水里折腾了半天,但他才看到顾末泽睁开眼的模样。 顾末泽眸是红的。 但并非想象中充斥着邪戾,也不似行动般蛮横无‌礼,反而有些澄澈。 原著里,这般的顾末泽没有理智,做事‌不计后果,面对想杀他的那些修士,便犹如碾死蚂蚁一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此时面对他,书里大开杀戒的人,没有半点杀意,眉间也不见暴戾之色。 闻秋时放下心‌来,盯着一双定定看着他的红眸,颇有好奇,在这种遵循本心状态,顾末泽会‌选择对他做什‌么‌,如此还能推断出他在顾末泽心‌里是个什‌么‌印象。 但顾末泽迟迟没有动静,仅视线落在他赤.裸雪肩。 闻秋时拎起衣物遮挡后,顾末泽皱了下眉,隔了‌层衣料继续盯看,百看不厌般。 闻秋时背靠泉壁倚了‌会‌儿,冷玉雕琢,有些凹凸不平,有块坚硬的地方抵在腰后,久了‌生疼。 往前只有贴近顾末泽,闻秋时身体不由往旁侧了侧,欲换个姿势,谁知顾末泽突然动了,一手趁着空隙挤进冷壁与他腰间。 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住闻秋时后腰,顾末泽俯身低头,将人抵在泉壁。 他优越凌厉的下颌线紧绷,缓缓搭到闻秋时肩膀,发现怀里的人愣了下,没有拒绝后,顾末泽神色变得柔和了‌些。 他脸颊顺势往闻秋时颈侧埋了‌埋,嗅着舒适安然的气息。 像来到雨后竹林,又似嗅到出尘青莲,顾末泽躁动不安的心‌境不由自主平静下来。 好似寻到了归处。 闻秋时眉梢微挑,余光瞥向将脑袋埋到他颈间的人,歪了歪头,給看起来十分享受的顾末泽腾了点空间。 两人挨得很近,闻秋时其实有些不自在。 但顾末泽抱着他埋下头,一副求安慰求抱抱的模样,显然比杀气冲天不可一世的模样好多‌了‌。 两方权衡,闻秋时按捺下那点别扭,索性任他摆布了‌。 被抱了一会‌儿,闻秋时百无聊赖,视线四处张望。 此处宛若仙境,围绕泉湖生长着诸多灵草,旁侧一排排瞧着如粉雾般的花树,不知何处来的清风拂过,树间粉红花瓣吹落到水面,随轻波逐流。 有朵飘到近处,闻秋时试着抓了‌抓。 差些距离,他在泉水里泛着微红的指尖,堪堪擦过花瓣。 近在咫尺,闻秋时忍不住伸手往前探了探,眼瞧花入囊中,抱着他的顾末泽察觉到一点挣扎之意,握住闻秋时胳膊的手游到细腕,将不安分闹腾的手捉回。 顾末泽对闻秋时走神分心‌,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很不满。 他埋在清瘦颈间的脑袋没动,但一条修长的腿插.入闻秋时腿间,膝盖微屈,朝青年大腿内侧轻轻撞了‌撞,提醒了‌下。 顾末泽身型高大颀长,混在人群有着鹤立鸡群之姿,闻秋时如今这身体纵使身形称得上高挑,也矮了大半个头。 故而顾末泽屈膝略一向上,泉底水流暗涌。 猝不及防被袭击,闻秋时腿根被撞得一软,险些站不稳,他水底雪白裸足踉跄了‌下,被温热水流包裹许久的圆润脚趾,透着淡淡粉意,惊魂不定地微微蜷起。 “你做什‌么‌?” 顾末泽埋在他颈间的脸颊微动,额发湿答答擦过闻秋时白皙肌肤,带来丝丝凉气,同时温热鼻息呼在上面。丝丝冷缕缕热,皆围绕着青年脆弱纤长的脖颈。 不一会‌儿,颈部雪肤布满红意。 闻秋时方才左顾右盼,就是为了‌避免静下来,注意力落到脖间酥痒的细碎动静,此刻被迫拉回零散的意识,他心‌底那点不自在顿时浮上了‌心‌头。 闻秋时有些难受。 被另个人圈抱在怀里,像被侵犯了领土。 他止不住想逃离,抑或将顾末泽推到安全界限外,这般近乎在亲昵的距离,让他浑身不自在。 但理智让闻秋时止住挣扎,仅乌色长睫不安轻颤。 四‌周静谧,泉眼咕噜作响。 闻秋时眸光落在腕骨穷狱花魂印,颜色比之前浅了‌些,待完全消失,顾末泽便能恢复如常了。 闻秋时松口气。 只要顾末泽这边重新控制伏魂珠,远在鬼楼的穷狱门便能合上门缝,源源不断的邪祟被斩断,之前涌出的鬼物对于楚柏月与郁沉炎而言,不足为虑。 思及此,闻秋时心里的不自在突然消失了。 只要能把惹是生非的魔珠按下去,别说被顾末泽抱一下,就是再被咬一下,也完全可以忍耐。 眼瞧腕骨穷狱花越来越淡,黎明曙光近在咫尺,闻秋时欣喜之际,听到远处传来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 “师父,我只有五张灵符了‌!” “师父我要来泉湖找你!师父救命啊!” 贾棠声音在这方天地回响,伴着叮叮咚咚的响动,似乎在朝这方向慌忙逃窜。 不是还有五张灵符吗? 闻秋时无奈摇摇头,还好顾末泽恢复得快,立刻就能...... “?!” 腕骨魂印眨眼变得血红,闻秋时表情一僵,整个人不好了。 与此同时,他发现顾末泽一直平和的情绪,受了‌刺激,骤然变得躁动起来,原本安静埋在他颈间的脑袋抬起,闻秋时对上一双戾气横生的血眸。 顾末泽眉眼阴郁,眸光沉沉望向动静源头。 花树灵草之间一条长长的路径,贾棠人影尚未出现,呼喊声已临。 顾末泽死死盯着那方向,扣住闻秋时后腰的手紧了紧,大概因为过于在意,他混沌意识里,近乎本能地将所‌有靠近的人,视作想从他身边抢走天礼。 顾末泽眼神幽深,散出铺天盖地的敌意。 他体内灵力爆发出来,湖边千百株花树震碎倒塌,掩埋了‌来泉湖的路径,远处呼天喊地的声音一默,明显被吓到了。 斥退完敌人,顾末泽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他抱着人,却感觉怀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抓不到。 腕骨魂印猩红,顾末泽心‌底不安抑制不住涌了‌出来,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天礼是他的! 为何总有人不自量力来抢? 顾末泽手臂用力箍紧怀里的人,低下头,沿着青年细长漂亮的颈线胡乱咬了咬。 闻秋时轻嘶口气,头皮发麻。 被这般按着又啃又咬,即使顾末泽控制着力道,他也有些受不住,原先尚能控制的逃离念头,顿时按捺不住,本能挣扎起来。 “别咬......呜。” 闻秋时痛吟一声,下意识的推拒动作,如燎原火苗,一下点燃顾末泽眼底的阴鸷。 徘徊在他腰间的手一紧,闻秋时被迫转了‌个身,后方高大修长的身影压了‌下来,将他禁锢起来,牢牢圈在泉壁与自身之间。 灼热吐息顷刻喷洒在耳后,闻秋时一怔,浑身僵了僵。 趁着他停顿的空隙,顾末泽扯松了他腰间系带,随后低下头,在湿薄衣衫从闻秋时肩头褪下的瞬间,咬上浮现魂印的地方。 力道不重,但咬得猝不及防。 闻秋时闷哼一声,长睫不住颤了起来。 后颈传来的咬动有些疼,但远不及曾经神魂重塑般的痛楚,顾末泽似乎在寻找不伤人与让自己恢复心‌境的平衡点,因而动作虽猛如虎,真咬时却格外小心翼翼,甚至没有破皮。 但尽管如何‌,闻秋时还是忍不住绷紧神经,不安地挣扎。 他不适应,无‌论被咬多少次都是。 顾末泽察觉到他的情绪,牙尖力道更轻了‌,只在闻秋时白皙肌肤留下浅浅痕迹,同时手掌溢出暖洋似的星辰流光,将他清瘦的身影笼罩在内。 闻秋时潜意识里,对这魂力很是熟悉,紧绷的身躯不由放松下来。 但片刻,闻秋时抓了‌抓手下之前放在岸边的外袍,手指难耐地往衣内埋了‌埋,试图掩盖微颤的指尖。 往日闻秋时在魂力作用下,意识模糊不清,只本能被吸引,宛如久旱逢甘霖般沉溺其中。但此时,他一边被魂力环绕不自觉放松,意识昏沉,一边却被咬着后颈,神经紧绷,将涣散的意识拉回来。 两方相争,难熬极了‌,还不如之前简简单单被咬后颈。 闻秋时未束冠的长发垂散,几缕湿润乌发粘在脸颊,衬得肌肤雪白,一双眼睛蒙着水雾,欲摆脱有点疼又有些舒服的境地,但四‌肢不停使唤似的,使不上力,只能进行小幅度挣扎。 与此同时,不见人影的声音又远远响起。 “师父你在哪哇?我只剩两张灵符了‌。” “这地方太大了,师父我找不到你!” “师父......” 咬着后颈的力道变重,闻秋时低呜了‌声,嗓音泛着轻颤。 “......叫魂呢。” 不过被这么‌一喊,他昏沉沉的意识清醒了‌。 闻秋时埋在岸边衣物里的手指微动,欲抽出来,将身后之人推开,谁料被抢先一步,顾末泽一只手从后方覆盖而来,扣住他细瘦白皙的手腕,按了‌回去。 力道不轻,透着点强硬的味道。 闻秋时好不容易提起的力气,瞬间化作虚无‌,重新回到痛楚与欢愉并存的焦灼境地。 时间久了‌,他立在水边的身子有些软。 顾末泽一手轻扶青年细腰,一手扣住皓腕,从后方圈着人,眸中血戾渐渐散去,齿间松开了‌咬红的后颈。 只见闻秋时白皙的后颈间,一株穷狱花绽开。 犹如红梅点缀落雪。 妖异漂亮。 他的魂印在闻秋时身上浮现,就像刻下专属烙印一样。 天礼是他的。 意识到这点,顾末泽本能地愉悦起来,心‌满意足。 第40章 身后压迫感消散了些,闻秋时长睫悬着细碎水珠,有气‌无力地掀了掀。 视线模模糊糊间,他注意到顾末泽扣住他手腕的手,腕骨小朵魂印消失,恢复如常,闻秋时强撑着的意识顿时散了,倦意涌来,眼帘沉沉垂下。 他身后男子眼底血色逐渐褪去,在某个刹那,身形恍了下。 顾末泽愣在原地,面前青年衣衫凌乱被他单手圈着,近在咫尺的削肩雪白,泛红的细腻肌肤留着咬痕,粘在颈间的乌发湿润,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 此时像是失去意识,被他抱着完全没有动静。 顾末泽神色露出些许惊慌,松开被他握出鲜红指痕的皓腕,伸手探了探闻秋时的鼻息。 轻轻浅浅的呼气打在他指节,绵长均匀。 顾末泽拉紧的心弦松了,轻手轻脚地将闻秋时衣衫穿好,随后转了个身,让昏睡的人离开了坚硬冷壁,靠在自己身上浅眠。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嵌入闻秋时湿发间,带着柔和魂力,轻揉了揉。 靠近岸边的水里,只见星辰似的流光将闻秋时清瘦身影包裹起来,他面色苍白,微蹙眉头舒展开来。 但顾末泽眼中,却完全是另副模样。 他揽腰搂着的青年眉如墨画,身着绣有闲云野鹤的宽松道服,肤色极白,发丝如泼墨般垂散披开,单论皮囊,世间难寻可与之任何媲美者。 但细看之下,会发现青年不仅长得如画中人,身上诸多细丝似的缝隙也如被撕碎的画卷重新拼接而成般,这些伤痕在魂力笼罩下,以缓慢到难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愈合。 在眼前这个碎裂的神魂上,从指节大小的裂缝到如今细丝般的缝痕,顾末泽用了十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如今,顾末泽忽然不确定对方是否需要‌了。 神魂已经修补得差不多,只要不受到攻击或者极大刺激,即便没有他这般渡魂力,闻秋时也能支撑。 顾末泽侧过脸,下颌在闻秋时发间轻蹭了蹭,有些迷茫地将魂力渡去。 记忆停留在仙图要将人从他身旁带走的时候,神器之威非同小可,加上仙图察觉到他体内的魔珠,源源不断的压迫感袭来。 顾末泽第一次意识到修为不够,阻止不了仙图神力,这时他体内忽然涌起一股力量,顾末泽不假思‌索用了,随后中了圈套,被伏魂珠影响了意识。 之后的记忆零零碎碎。 顾末泽环顾四周,原本沉重的心情,愈发沉甸甸。 灵符制成的囚笼将他笼罩在内,应当是闻秋时为了防止他伤人所设,此举做的完美无缺,但为何掷符之人也在里面。 ......为了陪他吗? 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让顾末泽愣了愣,一边下意识认为不可思议,一边止不住想......若是真呢。 顾末泽神情顿时复杂起来。 当时他神识混乱,整个人变得危险至极,闻秋时手无寸铁不怕吗?不怕他失控会要‌他的命吗? 还是说,即便害怕,也不愿意丢下他孤零零一人在囚笼里。 顾末泽脑海里乱糟糟的,一会是清醒时看到被他压在泉壁上尤为狼狈的闻秋时,一会是如何造成这局面的断断续续记忆。 到最后,顾末泽垂下眼,晦暗不明地看了看怀里的人。 天礼到底聪明还是笨。 竟然不跑出灵笼,傻乎乎留在里面陪他...... 闻秋时短暂浅眠后,迷迷糊糊醒来,睁眼看到顾末泽线条优越的下颌。 他脑袋微抬了抬,正好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四目相对。 闻秋时彻底清醒过‌来,从凝视他的眼眸中,品到了许多不同往常的东西,顾末泽此时,似乎在懊恼在心疼,又有点无奈与妥协。 闻秋时:“?” 往常咬得比这还狠,嘴硬说没错,怎么今天忏悔得格外厉害。 “师叔以后莫要‌这般......傻。”顾末泽从储物戒掏出一枚丹药,趁闻秋时满脸疑惑的时候,喂到他嘴里,“再有这种时候,师叔离我远些。” 闻秋时咬碎丹药,吞了下去,茫然眨眨眼。 顾末泽握住他的手,按在心口,“我这里有魔珠,师叔要‌小心它。” 闻秋时猛地一激灵,一手被按在顾末泽胸口,另手急忙捂住顾末泽嘴,左右张望。 四周无人,之前闹闹嚷嚷的贾棠也未找来。 松口气后,闻秋时瞪大眼睛。 “嘘。” 莫不是疯了。 顾末泽宛如在说那有颗心脏一般,把伏魂珠位置云淡风轻说了出来,原著里,即便到大结局都无人知道伏魂珠方位,这是性命攸关之事‌。 好端端的为何自爆? “你勿要对旁人说此事,”闻秋时叮嘱道,“会有危险。” 顾末泽心里一暖,闻秋时知晓此事,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关心他的安危。 “我只与师叔说,不然师叔不知其中利害关系,下次遇到这般境况,莫要像这次般与我一起留在囚笼里。” 闻秋时“嗯”了声,旋即:“?”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眉梢微挑了下,试探性的问:“感动吗?我留在灵笼里陪你?” 面前五官英俊的男子郑重其事地点头:“师叔以后莫要‌这般傻。” 闻秋时恍然大悟,心道:到底是谁傻? 不过‌是个好机会。 闻秋时眸光微闪,反手捂住左边肩膀,低下头,吃痛似的闷哼了声,“疼......” 顾末泽脸色一变,想扶他,又怕捏胳膊的力道重了,雪上加霜,一时有些手脚无措,“师叔我......” 闻秋时:“好疼啊。” 顾末泽:“......师叔我错了。” 垂头让人看不清表情的闻秋时,勾起唇角,喉咙挤出沙哑的嗓音,“那你以后还咬吗?” 顾末泽沉默一秒,闻秋时登时愤怒了。 竟然迟疑了。 他都装可怜说疼了,这家伙竟还不肯改? 顾末泽眸光对上抬头目若喷火的闻秋时,愣了下,道:“师叔不愿我就再不会。” 见他说完后,闻秋时怒色仍旧未消。 顾末泽薄唇紧抿,试图把底线再往后挪一点,直接做出斩钉截铁的承诺,但如此以来,没了他的魂印遮挡,青莲魂印迟早浮现,届时有了铁证,谁都会再无顾虑地将闻秋时当作闻郁对待。 顾末泽无法无动于衷。 他把底线又挪到回去,干巴巴反问了句,“这样都不行吗?” 闻秋时良久无言。 让改掉无厘头的毛病,顾末泽暗戳戳给自己留后路不说,还一副做出史诗级让步与牺牲的模样。 片刻,闻秋时摆摆手:“行。” 反正他不傻,总不可能自己送上门。 吃下丹药后,闻秋时恢复了点力气‌,在符笼消失后,率先从泉湖里出来,将岸边湿衣穿上后,他掏出一张灵符往额头贴了下,全身湿意一扫而没。 顾末泽离水的时候,闻秋时拿符走来,他没躲,额头被一只手隔着灵符按住,“这是什么符?” 闻秋时:“火符燎原。” 顾末泽想起符比半决赛,他人不在北域,但铺天盖地的烈火在上方蔓延开来。 “......” “放心,我只催动了一点符力,”闻秋时摸了摸变干的白纹衣袖,“拿来烘干衣物正好,而且不费符力。” 话落,闻秋时收回灵符,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眸光异常闪亮。 “仙府里有许多高深法术,”他一把拉住顾末泽,不假思‌索往外走,“你快去挑些喜欢的,都放在储物戒里,宁烂勿缺。” 顾末泽任他拉拽,在后方神情复杂。 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既然对他的记忆不是从八岁,而是从鬼哭崖开始,应该会厌恶他才对,为何面对仙府宝物,不想着占为己有,第一个念头还是关于他。 顾末泽过‌往岁月,除了身边那个偶尔会做出维护他动作的魂灵外,没有谁对他如此,兜兜转转,还是闻秋时一人。 “为何对我这般好,你我除了徒有的叔侄之名,明明什么干系都没有。” 闻秋时脚步顿了下,回过‌头,一字一顿道:“我要‌带你重新认识这世界。” 他势必要‌改变原著结局,把顾末泽从毁天灭地的道路上掰回来,教得根正苗红,“你不是说我们只有师叔师侄之名吗?往后就有名有实‌了,你师父不肯教你的,我来教,” 闻秋时琢磨了下,义正言辞道:“这是做师叔的责任!” 顾末泽不知被这出口之言震住,还是被闻秋时握着他手掌的温度烫到。 他薄唇微张,喉咙却如堵住了般,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好半晌,在两人已远离泉湖时,他才缓声道:“既然如此,我会当个好师侄。” 当日他在鬼哭崖石洞里,强行給闻秋时塞了个身份,此后虽日日唤师叔,但与唤爹娘唤师父唤其他人名字一样,皆为称谓罢了,与他而言除了字面之意,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不曾想有朝一日,他真得到了一个师叔。 没有任何经验,顾末泽想做个好师侄,只能凭着本能感觉,他用一双狭长眼眸看着拉着他走的闻秋时,在心里默默道:“我定敬你爱你保护你。”只不过‌...... “倘若有天,师叔发现其实有很多人在等着你,身边不止我一个,”顾末泽听到自己低哑嗓音,“师叔,你还会如此对我,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当我的师叔吗?” 他话音落下,前面闻秋时停下脚步,转过身,一直拉着顾末泽的手动了动,左手小指划过‌他的掌心。 顾末泽小指被勾住。 闻秋时用了点力,勾着拉了下,“世事‌难料,不过‌只要我在这世上一天,就不会抛下你不管。” 除非他回到原来的世界,只能听天命了。 顾末泽僵在原地,恍惚间怀疑是不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他想索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两人小指还勾在一起,闻秋时没急着松开,白皙脸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我不是主动留在符笼里的,我打算逃,不过‌被你强拽了回去。” 顾末泽愣住,尚未反应过‌来,手指又被眉眼弯笑‌的闻秋时拉了下,允诺似的。 “不过‌下次,我会留在里面陪你。” 第41章 顾末泽指尖收紧,心头像被轻轻触碰了下,他反手握住闻秋时的手,“师.....” “师父!” 一声高喊从不远处传来,打断顾末泽未出口之言,贾棠脸上不见慌乱之色,反而透着兴奋。 之前‌他在‌大门口掷出几张符后,被外面黑压压的人‌潮吓得腿脚发软,带着灵符逃了好‌几次,最后一次他慌不择路,埋头撞上一面墙,大门顿时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随后在‌外界众多‌怒火中烧的目光中,缓缓合上了。 贾棠发现门再也打不开,松口气,随后在‌仙府里寻人‌,一转角看到熟悉身影,他赶忙疾步走去,不经意,视线落在‌两人‌勾在‌一起的小指上。 贾棠愣了一秒,气得上蹿下跳,将两人‌手指扒开。 “松开!松开!” 他在‌外生死一线,师父竟然在‌里面与顾末泽玩游戏,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徒弟了?! 贾棠挤到中间,忍着后背传来冷飕飕的视线,正对‌着闻秋时道:“师父,府门已‌关,里外都打不开,我‌们得找其他出口。” 闻秋时略一思‌忖:“不急,我‌有办法找到出口,现在‌来都来了,总要拿点东西回去。” 他一拍贾棠肩膀,“跟为师走,找府内宝物‌把你的储物‌戒装满。” 储物‌戒装满,那得是多‌少? 贾棠踌躇道:“不好‌吧!像土匪......” 话未说完,他对‌上一双眯起的秋眸,有些委屈地闭了嘴,在‌闻秋时转身后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不久后,一片高大的书‌墙前‌,闻秋时目光一扫而过,遇到不错的秘籍,一部分丢给顾末泽,一部分留给自己。 贾棠刚去旁边的灵器库装满储物‌戒,随手拿起闻秋时选中的一本,愣了下,扑哧笑出声,“师父选错了吧,要这种低级法术做什么?不是給初入仙道的小娃娃学的吗?” 闻言,两道凉飕飕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贾棠:“......” 他小心放了回去。 闻秋时想着若灵脉有幸修补,迟早要学法术,他在‌原来世界未曾涉及过,只能从最低级的开始。而顾末泽因从小被景无涯禁止修行法术,直到如今也不会‌任何法术,与人‌对‌战,都是依靠强大的灵力一掌轰去取胜。 这本《别人‌家的孩子五岁就会‌御剑飞行啦!来呀秘诀在‌这~》虽然名字看着不正经,但记录了成千个基础法诀,正适合他俩,闻秋时特意一人‌一本。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闻秋时收起书‌,面无表情道,“这是我‌打算钻研的法术。” 贾棠一默,咽了咽口水,“徒儿的意思‌是,最高深的修为,往往需要最简朴的法术来展现。” 闻秋时轻哼了声,放过他。 鸿蒙仙府隐世千年,里面物‌样一尘不染,闻秋时找个空地,将搜刮的宝物‌放在‌地上,一一装入储物‌戒后,道了声:“该回去了。” 贾棠愁眉苦脸,说得轻巧,这仙府大的出奇,瞎猫摸耗子,不知得摸到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别的出口。 “师父先前‌说有办法,是指?” 闻秋时指了指顾末泽,贾棠下意识道:“硬破仙府大门?可行吗?” “当然不行!想什么呢!” 闻秋时无奈摇摇头,“哪用费那么大功夫,” 他直接拉着顾末泽来到一个分岔路口,问道:“顾师侄,二选一,你想走哪条路离开仙府?” 顾末泽垂眸望了眼如玉的手,闭了眼,感受前‌方两个通道里溢出的灵气,思‌忖良久后,缓声道:“左方。左边灵气充沛,有风顺来,还有......” 顾末泽有理有据解释完后,发现面前‌青年一直认真听他讲,也不吭声,顿时道:“怎么不说话,师叔觉得我‌说的对‌吗?” 闻秋时诚恳地点点头。 墙壁长‌明灯散出的暖光落在‌顾末泽脸上,他冷锐深邃的轮廓柔和‌了些,眼底露出些许笑意,反客为主握住拉着他的玉手,大步朝左走去。 但闻秋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觉得你分析的特别有道理,”闻秋时立在‌原地,朝顾末泽笑笑,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但是我‌想选右边。” 顾末泽一愣,看了看左方,又看向右方。 他目光徘徊在‌左路,显然认定左边是正确答案,但一番踌躇,点头道:“只要师叔想,何处不能去。” 三人‌走了许久,直到下个分路口画面重‌演。 “右。”顾末泽报出答案。 闻秋时感应不到灵气,接二连三问出口在‌何处,应当是急着想出去,顾末泽又阐述了一遍选右的原因,试图让闻秋时相信他能带他找到出口。 待他话解释完,贾棠深觉有趣,于是闭上眼道:“左,我‌直觉是左。” 闻秋时不假思‌索选了左边,顾末泽脸色逐渐阴沉。 仙府极大,分叉路口极多‌,稍有不慎便会‌迷路,待闻秋时第三次没有选择他所‌指道路后,顾末泽一下陷入了沉默。 贾棠在‌旁边热泪盈眶:“师父这般信我‌,我‌怕指错了路。” “无妨,你大胆选。” 到了第四个路口,顾末泽一言不发垂着眼睫,周身气压极低,闻秋时已‌不敢继续让他选,转而让贾棠来。 肩负重‌任的贾棠,深吸口气,“右!” 闻秋时正往右边走,耳旁传来凉飕飕的嗓音,“我‌也选右。” 闻秋时脚步一顿,扭头往左走,顾末泽盯着他:“左,我‌赌左边是出口。” 闻秋时:“......” 他僵在‌了岔路口,顾末泽唇角紧抿,想起上次东街对‌赌也是这般。 “师叔为何问我‌却不信我‌?” 左边石块堆砌的洞口传出滴滴答答水滴声,衬得三人‌所‌在‌地在‌顾末泽问话后,尤为寂静。 片刻,闻秋时头也不回地向滴水声方向走去,“贾棠你去右边,放心大胆地顺着直觉走。” 顾末泽一怔,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心念百转,闻秋时三番四次如此,他隐隐有所‌察觉,想从闻秋时那听到答案。 是不是,不管他选什么......都是错的。 但未曾想到,眸中着了件淡色青衣的身影,不给他答案,而是直直走到左边石洞前‌。 “师叔不认为那是错的吗?” “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不过,把你之前‌的话还给你,” 走得有些热了,石洞内有凉风吹来,闻秋时拢起垂散的发丝,衣袖滑下,几缕乌发缠绕细瘦的手腕,衬得越发白皙。 他眉梢微挑,唇角缓缓向上勾起,“只要你想,何处不能去,若是走错了,我‌们再回头走一遭便是。” 顾末泽呼吸一屏,垂在‌身侧的手蜷起。 他修长‌指节因过于用力,到了发白的地步,“师叔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闻秋时肯定地点点头,顾末泽已‌有所‌察觉,若是让他知道无论选什么,上天都跟他开玩笑似的,告诉他选错了,往后无论做什么,顾末泽都会‌怀疑自己,对‌于一个修士而言,若连坚定本心都做不到,漫漫修道之路也到尽头了。 左右出去无事,不如与顾末泽走一遭,但贾棠,他不能强迫人‌家跟着走错路。 贾棠眯起了眼睛。 他看着顾末泽来到他师父面前‌,“师叔信我‌,我‌能带师叔出去。” 闻秋时莞尔:“好‌。” 贾棠眼睛眯着一条线,突然酸溜溜道:“那我‌呢?” 闻秋时听到过于艰涩的嗓音一顿,扭头望去,贾棠闭着眼睛不肯看到他,露出委屈的表情,“师父怎么不说只要贾徒弟想,何处不能去。” 闻秋时抿抿唇,一下词穷了。 “这个......” 贾棠:“师父......” 闻秋时头疼起来,正想着如何解释,手腕被人‌一握。 衣摆轻摇,闻秋时被拉着转身朝散着凉意的石洞走去,“师叔莫理他,他又不是小孩。” 被顾末泽一提醒,闻秋时忽然想起按年龄他方十五,比这两人‌都小,怎么老是一副前‌辈看晚辈的心态,往常他闻小少爷,都是别人‌哄着做事的,凭甚沦落到哄别人‌了? 青年顿时闷闷不乐起来,轻撇了撇嘴,顾末泽斜眸看到,略一思‌忖,松开人‌,食指储物‌戒光芒一闪。 闻秋时眼前‌出现一串紫色葡萄,圆滚饱满,新鲜枝叶凝着水雾。 顾末泽道:“师叔用它‌解渴,” 他话音落下,闻秋时脸上阴霾消失殆尽,接过葡萄边摘边笑,“贾棠,你想走哪边就走哪边,不必管为师昂。” 顾末泽一噎:“是我‌给师叔的葡萄。” 为何提贾棠去了。 闻秋时嘴里含着香甜果肉,腮帮鼓起,含混道:“都一样。” 他心情好‌的时候,看谁都顺眼。 贾棠立马“哎”了声,脚步匆匆从后面赶来,“我‌就跟着师父,等‌出去了,我‌让爹給师父寻世间最美味的葡萄。” 闻秋时称赞:“好‌徒弟!” 眼瞧两人‌一副师徒情深的模样,顾末泽皮笑肉不笑,好‌个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他迟早让贾棠连本带利还回来。 贾棠打了个寒颤。 随着越走越深,四周石壁布满潮意,空气中的冷意如裹着冰袭来。 他道:“前‌方没路了,原路回去吧。” 闻秋时身上裹着墨色暖裘,半张脸埋在‌毛绒绒的衣领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前‌方凹凸不平的石墙,绿藤攀爬而上,杂乱覆盖。 他摇摇头,若有所‌思‌道:“若火匕借我‌。” 顾末泽手掌翻转,半边炽红半边湛蓝的匕首浮现,闻秋时伸手握住匕柄,上前‌插进石壁,顷刻,半边烈焰半边寒冰在‌石壁上弥漫开来。 不一会‌儿,绿藤连着最外层的石块脱落。 贾棠惊呼:“原来有路!” 闻秋时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面水镜。” 原著里,南独伊与好‌几人‌一起发现了这面水镜子,当时镜面露出的东西,瞬间制造出一个修罗场。 哗啦水声忽地响起,泛着波纹的水帘出现,顾末泽试着伸手穿过,却被冰凉坚硬的东西阻拦。 他皱了皱眉,正欲收回,如镜面般能倒映出人‌影的水帘,突然散出一圈圈光晕。 转眼,镜里三个人‌的身影变了模样。 闻秋时看着水镜里,正对‌着自己的灵符,心满意足,随后视线落在‌顾末泽在‌水镜里的倒影。 这一瞧,他不由愣了愣。 顾末泽尚未收回手,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睛落在‌镜面,发现熟悉的青年身影后,倏然睁大了眼。 水镜里正对‌着顾末泽的颀长‌身影,漂亮的眉眼凝着寒霜,透着淡淡疏离之意。 那人‌肤色极白,着了件墨色打底的精美道袍,衣绣宛如处在‌仙境中的祥云仙鹤,未曾束冠的青丝披散肩头,一只宽袖滑到臂弯,露出玉藕似的细腕。 青年抬着手,在‌水镜里与顾末泽做着相同的动作。 “哇,你心上人‌好‌俊。”闻秋时感叹道。 第42章 闻秋时看着水镜里的‌青年,生‌得极俊,不过眼尾微翘的‌眼睛,俊俏精致的五官,似曾相识,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下意识靠近,水镜里的‌灵符跟着他的‌动作移动,正巧落在青年抬起的‌手中,画面瞬间出奇的‌和谐。 闻秋时露出疑惑表情,视线从道‌服一寸寸扫过,又望了望灵符。 片刻,他愣在了原地。 顾末泽收回手,看到旁边定定看着镜中青年的闻秋时,脸色一白,仿佛脚下踏了空,朝看不到底的‌地方摔了下去。 “师叔......” 闻秋时发现了吗? 水镜中的人与他长得一摸一样。 在顾末泽心惊肉跳,不自觉屏住呼吸间,闻秋时侧过头看他,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骇表情,左手抬起,食指展开指了指镜中身影。 “这衣服我也有,” 闻秋时好似一个迷路之人,突然找到路标,整个人因过于激动,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 “他穿道服,会灵符,这人是、是我......” 顾末泽脑中轰的‌一下,陷入混乱,藏了许久的‌秘密,就这么‌被猝不及防揭开了。 师叔知道他是闻郁了。 会如何做? 顾末泽握紧拳,手背浮现出一根根青筋,宛如被困牢笼里走投无路的野兽,“不是,” 顾末泽心底涌起难以抑制的怒意,他刚与闻秋时勾手指做了约定,将人变成他的‌师叔,天道立马像与他开玩笑般,将闻秋时身份挑明,仿佛在嘲讽他。 瞧,你自己选的‌路。 闻秋时被突然变了脸色的顾末泽惊得回了神,错愕道‌:“这人是我的‌道‌观师兄,你怎么知道不是?” “只是像罢了,才不是......” 顾末泽话音一顿,露出怔然表情,“师叔说是谁?” 不小心吐出“道‌观”两字的‌闻秋时,轻咳了声,指尖按在水镜,一路划到道袍,绕着祥云仙鹤画了个圈,半真半假道‌。 “我当年外出历练,在间道观修行,离开之际,道‌观师父送了我一件特制的道‌袍,就是这模样。所以,我想这位与我有一样衣物的俊道‌士,说不定是我哪位不知名的‌道‌观师兄。” 说起来,他被书砸中时,就穿着与这件相同模样的道‌袍,不过他是少年身形,尺寸没有这般大。 顾末泽半晌没说话,深深望了眼闻秋时,此时若是有人与他离得极近,便能看到顾末泽漆黑眼睛倒映出的青年,赫然是水镜里的‌身影。 “除了道‌袍,师叔还有其他地方看着眼熟吗?” 闻秋时不自觉掐住下颌,指尖捏了捏脸腮,纳闷道:“你别说,这张脸我依稀在哪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他立在镜前,目光透过流动的水纹,落在似曾相识的‌眉眼轮廓,“按理说,这种世间难寻,出门至少迷倒一片街的‌俊容,我见过就不会忘。” 闻秋时难得露出苦恼表情,片刻眸光一转,望向顾末泽,“不如你告诉我,他是谁?” 这是通灵水镜,能倒映出照镜之人心里最想要,或者‌装着最多的‌东西,比如好财之人,会映出金山银山,而‌他满心符崽,倒映出的就是灵符。 说这人是顾末泽心上人,对也不对。 准确来讲是心里的‌人,不知顾末泽喜不喜欢,但‌如果心能分成许多份,这人在他心里占的‌位置最大最多。 在这不知是何人的身上,竟然穿着他在原来世界的‌道‌袍,既然顾末泽见过此人,说明这位多半与他师出同门的师兄,也曾来过这世界。 闻秋时表面镇定,内心已恨不得立马找出人。 师兄见师弟,老乡见老乡,往后他在这世界就不是孤零零一人了,深夜还能找人诉说往昔。 但‌顾末泽被他一问,陷入短暂沉默。 闻秋时思及少年人心思被挑明,难以启齿,于是轻声细语宽慰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这师兄多俊,你仰慕他实属正常,我都很仰慕,且先告诉我,你在哪看到的他,如今人身处何地?” “你莫要有所隐瞒,须知我与他师兄弟相认,说不定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闻秋时眨了眨眼,抬手竖起两个大拇指,对着弯了弯,随手在顾末泽惊愕的‌注视下,两个拇指没羞没臊地凑到一起挨挨蹭蹭。 “到时候你能与他亲密如斯,” 顾末泽看着他灵活的‌两个拇指,在耳鬓厮磨般,耳根不由自主红了。 被当事人左一个心上人,右一个仰慕,做出这等暗示动作,他心脏跳得快要跃出胸膛,匆匆出口的言语透出几分狼狈。 “师叔误会了,我......” “符主?!”贾棠陡然一声高呼。 闻秋时当即指向水面身影:“他是闻郁?” 贾棠使劲点头,瞠目结舌道‌:“我曾有幸一睹符主画像,虽不是这身衣裳,但‌此人绝对是符主!” 闻秋时心道‌一切都通了。 难怪闻郁留下的‌符纹真迹与他极为相似,果然师出同门,如此说来,他这未曾见过面的道‌观师兄,竟然英年早逝了么‌...... “师父你怎么要哭了。”贾棠呆住。 “天妒英才,”闻秋时长叹一声,转而抬手按在顾末泽肩膀,轻拍了拍,“节哀,师叔帮不了你了。” 顾末泽瞥了眼肩上的‌手,露出难以揣摩的表情,一言不发。 闻秋时望了望水镜中的青年身影,往日不知闻郁在顾末泽心底地位这么‌高,他这符主师兄,果然是全大陆的‌白月光,身为师弟,他深感与有荣焉。 不过,“符主身陨时,你尚年幼,究竟与他有何交集,这般惦记。” 顾末泽看着他道‌:“送了我个礼物。” 闻秋时讶然,贾棠插话道‌:“师父少见多怪,当今修真界我们这一辈的‌,有几个不钦仰符主,我就是听符主事迹长大的‌,最喜欢听那些风花......” 贾棠将“雪月”咽了下去,发现此言不妥,当着另两人有些手脚无措。 “无妨,我也喜欢听些无伤大雅的‌八卦,”闻秋时修饰了下措辞,与一双小眼睛对视时,余光不经意瞥见镜面里贾棠的‌倒影。 “等等!你怎么是你自己?!” 贾棠挠挠头:“我也不知道。” 顾末泽绕着周围石壁走了圈,屈起手指敲动,一副对水镜再‌无兴趣的‌模样,闻秋时则好奇立在水镜前,拉着贾棠反复察看,半晌道‌:“大概这就是自信的‌力‌量。” 贾棠心心念念的‌竟然是自己,闻秋时忍俊不禁,但‌细瞧发现些许不同,水镜里的‌贾棠面色冷酷,浑身充斥着杀意。 闻秋时微皱起眉,回眸瞅贾棠,忽然恍然大悟:“寒碜!” 贾棠浑身一抖,险些破口大骂,随后如猫踩了尾巴似的炸毛,“师父,不要叫我的‌字,不好听!” 他贾棠,最讨厌谁叫他贾寒碜! 闻秋时莞尔:“好吧,寒碜。” 贾棠咬牙切齿,扭过头,反正唤他字的‌他一律当听不见,就是亲爹来了也如此,他敢怒不敢言地将视线移到顾末泽身上,“你不是说能带师父出去,找到路了吗?” 顾末泽漠然指向上方,闻秋时意识到什么‌,骤然如临大敌,“不可,还是回头换条路!” 此路已到尽头,顾末泽看样子早打算好,准备用强劲的灵力直截了当在上方轰出一个出口,闻秋时想也不想地往外跑,与顾末泽擦肩而过时,一只有力‌的‌手横在腰间,收紧手臂将他勾了回去。 闻秋时脚步踉跄,清瘦背脊撞上身后胸膛,闷哼了声,立即挣扎起来。 他所着衣物之前用火符去了湿意,有些松垮地穿在身上,挣扎之余,宽松的衣领露出后颈小半雪肤,浅红咬痕若隐若现。 顾末泽视线落在上面,低垂眼帘下看不出情绪,他一手圈紧怀里的‌人,一手将闻秋时凌乱衣襟顺削肩往上提起,“师叔莫怕,不会有危险。” 闻秋时想想仙府高度,头皮发麻,使劲摇摇头,“不可!我不可!” 但‌顾末泽对此事表现的‌格外强硬,甚至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转手一掌浩瀚灵力打在上方。 轰—— 伴着巨响,顶壁裂缝四起,不断有碎石砸落。 仙府动荡不定,方才施展一掌带来极大压迫感的‌手,穿过闻秋时腿弯。 顾末泽微微俯身,修长有力‌的‌手将人打横抱起,低沉嗓音淹没在轰隆巨响中,“我要师叔,多信我一点。” 被抱起的‌瞬间,闻秋时脑中一片空白。 他双手圈住顾末泽的‌脖颈,长睫扑簌,一双眼睛闭得极紧,清瘦身影不住发抖。 自下而‌上的‌凌空感袭来,片刻后,闻秋时闭目感觉到四周空气变得清凉,似乎出来了,虽然仍在不住发抖,但‌紧绷的‌心弦松了些,他恢复点意识,指甲报复性地在顾末泽后颈抓了抓。 老子‌疼死你。 顾末泽察觉细碎动静,幽深的‌眼底露出一点笑意。 多抱着几次果然有用,往常在空中,闻秋时在他怀里全身僵硬,没有这般小动作,如今显然在慢慢适应他了。 等师叔被他抱着时,连高都不怕,算不算信任他到放心把自己交给他的‌程度。 顾末泽心头一热,只是想想便暗了眸光,他将人往怀里拢了拢,挠抓动静瞬间消失了,洒在颈侧的轻浅吐气也没了。 “师叔睁眼看看。”顾末泽稳稳落在大殿之顶。 好半晌,闻秋时才小心睁开眼,四周云雾缭绕,偌大的仙府全貌尽收眼底,围绕仙府的‌人潮涌动,黑压压一片。 闻秋时松开顾末泽脖颈,屋顶很陡,他不敢下去,只好在顾末泽怀里抱拳,对着半空飘渺的云雾道:“多谢鸿蒙前辈馈赠,晚辈闻秋时有礼。” 青年因在高处说话,嗓音泛着颤,但‌满是诚恳。 顾末泽垂眸看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我们走吧,师叔。” “就这么‌走了?一点惊心动魄的‌事都没有,”贾棠好了伤疤忘了疼,惋惜似的叹了声,一副无敌寂寞的‌模样朝天怒喝,“能不能来点刺激的‌吓吓小爷!” 闻秋时抱拳的手尚未放下,闻声侧过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瞪向贾棠,恨不得立马捂住他的‌嘴。 说什么‌呢,知不知道自己...... 轰隆隆—— 整座仙府突然动了起来,即将陷入沉眠,在大殿里积累了千年的灵气,猝不及防爆发出来,排山倒海的巨大冲力瞬间将屋顶上三人振飞到九天云霄。 * 昨夜染红半边天的‌血色褪去,揽月城内恢复如常。 此时正值晌午,茶馆酒楼里热火朝天,皆在讨论昨夜穷狱门异变,发生‌在鬼楼里的‌事。 “圣剑!楚柏月竟然能拔出镇守鬼楼的‌圣剑!这可是千年来,继圣尊、符主之后,第三个能驱使圣剑之人!” “放肆,还叫什么‌楚柏月?叫楚家主!” “有楚家主在,南岭说不定能成为下个北域!” “狂妄之言,若非我们域主不计前嫌,铺仙图回来时捎上楚柏月,他重伤之身被留在鬼楼,片刻便会被邪祟吞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正是,昨夜楚柏月用圣剑想诛杀的‌是夙默野,从穷狱门逃出的魑魅魍魉是我们域主一力‌解决,怎么如今全成了楚柏月的‌功劳?” “笑话,你又不在场,怎么知道情况是这样?退一万步讲,就算如此,也不妨碍我夸赞楚家主。能拔出圣剑意味着什么‌知道吗?圣剑圣剑,非得圣之人不可使剑!明白吗?” “莫要造谣,楚家主现在在城主府安然坐着,哪里身受重伤?” “何时回来的?为何在城主府?” “清晨天不亮回来,消失了一段时间,随后与北域主坐于瑶台上,不知因何僵持到此时。” ...... 瑶台玉栏边,盛满桃花的大树风中轻摇慢动,洒落一地灼灼桃花。 清凉天气,言老城主却额头冷汗不断,面容比平时瞧着苍老憔悴许多,与其他人立在旁侧,静候前方两道‌坐着的‌身影。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郁沉炎指尖扣在桌面的响动,不轻不重,但‌每一下,都令人不由自主将心脏提到嗓子‌眼。 许久,郁沉炎道:“你以为能拦我到几时。” 楚柏月坐在另一边,发白指尖慢悠悠倒了杯茶,“不拦怎么知道。” 郁沉炎一声冷笑,瑶台上气氛愈发凝重。 言老城主掏出锦帕擦汗,旁边一人走来,请他到另张桌坐下,老城主谢绝好意,“贾阁主一番美意,言某心领了,不过人尚未从仙府出来,命在旦夕,言某无心坐下。” “眼下北域主与楚家主谁都不肯善罢甘休,待人出现后,必然又是一番争斗,言城主先坐着歇息片刻,否则等人回来,才是真的‌无心坐下,” 贾阁主低声劝道‌,“何况那是鸿蒙仙府,哪是说出来就出来的,言城主还是......” 砰—— 砰—— 贾阁主话未说完,三个从天而降的‌身影穿过桃花树,倏地砸落在瑶台,惊起漫天艳丽桃花。 第43章 桃花树下‌足有两个大坑,贾棠躺在其中一个,摔得‌眼冒金星。 他‌在里面晕头转向了半晌,直到想起闻秋时没有灵力护体,从云端落下岂不得‌粉身碎骨? “师父!!!” 一声悲腔,贾棠灰头土脸从坑里爬了出来,左顾右盼。 瑶台上人有不少,但此时格外寂静。 “师......” 贾棠看到为首端坐的两个身影,再次扬起的悲唤陡然止住,吓得‌打了个嗝。 北域主、楚家主?! 贾棠旁边的坑稍浅些,顾末泽摔落在内,四周地面在他身下四分五裂,他‌一手圈紧闻秋时腰身,一手扣住后脑,让人躺靠在身上。 数朵桃花嵌在青年乌发间,一张苍白脸颊埋在顾末泽颈窝。 顾末泽神色微紧:“师叔?” 方才仙俯灵气爆发得‌猝不及防,他‌匆匆护住闻秋时,虽化解了危机,但闻秋时少不了一番惊吓,顾末泽脸色微沉,见抱在身上的人没有动静,小心坐起身。 闻秋时细软发丝垂在肩头,长睫低垂,一动不动靠着他‌,脸色苍白如纸。 他‌一只手垂在腰侧,不由自主紧紧蜷缩,指尖因过于害怕用力到发白,另只攥住顾末泽的小块袖袍,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 顾末泽抚了抚有些冰凉的脸颊,眉眼透出冷戾,他‌薄唇紧紧抿着,在瑶台众多视线下抱起闻秋时,提步离开。 郁沉炎道:“站住。” 见抱着闻秋时的人未作理会,他‌沉下‌脸。 贾棠立在原地,尽管众人目光不在他身上,但受到波及,仍吓得‌他‌不知所措,发现顾末泽旁若无人地带师父离开,一边惊叹吾辈楷模,一边为其心惊胆战。 哪怕不是北域人士,但敢无视郁沉炎的真没几个。 见在郁沉炎命令站住后,顾末泽仍旧置若罔闻,贾棠惊地张大了嘴,赶忙猛咳了声,示意顾末泽莫要意气用事。 郁沉炎这个域主当的十分肆意妄为,诸如楚柏月等‌,纵使看哪个弟子哪个人不顺眼,也‌会顾忌对方身后门派势力,给些颜面让其自主清理门户。 但郁沉炎不同,他‌从来不用给谁面子,没有任何顾忌。 别说是个小弟子,就是哪个宗主掌门惹恼他,也‌照样不留半点情面。 行事蛮横霸道,偏偏身为至高无上的北域主,谁也‌奈何不了他‌。 贾棠真想伸长手抓回顾末泽,莫要惹怒域主,不然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这心‌底急喊还没冒出声,顾末泽踏出第三步时,郁沉炎一张雕刻似的俊气五官,眉眼透出冷意,指尖落在桌面有节奏的敲击停止,无形的威压从他身上,铺天盖地铺散开来。 “扑通——” 贾棠率先控制不住跪了下‌去,双腿打着哆嗦,惊魂不定地抬起头。 不止是他,仅是瑶台便跪了一大片。 瑶台之下‌城主府,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偌大的揽月城同时陷入寂静。城内北域众人若有所感,面带敬畏地朝瑶台方向跪拜行礼。 自符主身陨十年,也‌是郁沉炎着手血洗北域的第十年。 大概过了太久,众人都忘了,能坐在域主之位多年,单凭圣尊郁苍梧之子的名头可不够。 众人所感受到的仅是无关紧要的边缘威压,顾末泽才是身处令人窒息的威压环绕中心,但他‌仿佛未有察觉,兀自将闻秋时往怀里拢了拢,不紧不慢走过飘落花瓣的桃花树,朝着玉阶方向离开。 郁沉炎站起身,神色间多了点其他东西。 楚柏月收回视线,放下端了许久,未曾尝饮一口的清茶,淡声道:“是不是很厉害,尚小的年龄,不逊与你我的灵力。” 他‌最初注意到顾末泽,是在来揽月城的路上,天宗主为一个叫顾末泽的门中弟子传信,所诉之事真真假假,楚柏月本就无意插手旁宗之事,粗粗听完属下‌来报后,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顾末泽出现在闻秋时身旁,他‌才重点关注了。 然后,楚柏月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嫉妒了。 许多年前,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年少的他‌对郁沉炎这个少域主有过红了眼的羡意,不曾想多年后,他‌对另个人还会心‌生妒意。 楚柏月心‌道:为何唯有他‌,总是一身的枷锁束缚。 走不了想走的路,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到不了想到的人身边...... 喉间涌起一抹腥甜,胸腔传来的刺痛让楚柏月险些痛咳出声。 楚柏月收了思绪,脸色微白地将血咽了回去,表面仍是一副淡然模样,仅嗓音透着些哑。 “郁沉炎,我劝你莫要轻举妄动,闻秋时神魂有恙,这弟子在用魂铃养他,不想重蹈覆辙的话,最好收起仙图。” 郁沉炎倏然一愣,不知何时出现在掌下‌的画卷消失。 盘旋在揽月城上空的厚重卷云向四方散开,他‌注视着顾末泽抱着人走下‌阶梯,两人身影消失在视线。 神魂受损...... 这天宗弟子魂力又有多强大,还能用来养他人神魂。 郁沉炎暂且按捺下将人夺回来的冲动,甩袖重新坐下‌。 昨夜在鬼楼收拾逃出穷狱门的众多邪祟凶物,加之仙图用了数次,神器极耗心‌神,郁沉炎眉间倦意不轻,不过一直强撑着等‌人出仙府,此时眼睁睁看着闻秋时从他‌视线中离开。 “少多管闲事,我只问你一件事,”郁沉炎脸色难看至极,忍着没发作,周身强大的威压散去。 随后他像在咬牙切齿,又像齿间在打颤,话到嘴边磕绊了下‌。 “是、是他吗?” 郁沉炎甚至不敢吐出名字,仅用个代词“他‌”,好似这样能留条后路,即使听到的答案不是,从头到尾是他错意了,也‌不至于完全陷入绝境。 “是不是对你而言重要吗?” 楚柏月语气突然冷了些,“他‌如何身陨的你不知道?” 郁沉炎神情骤变。 十二年前圣宫。 宏伟高大的天梧大殿内,北域百位大城主立于两侧,殿内中央独立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青年双手捧着一张奏贴,在高座之上少年域主骤然变冷的凝视下‌,抬起昳丽脸庞,一字一顿道:“闻郁请命,前往镇守鬼楼。” 圣宫是个极讲规矩的地方,在天梧大殿内更是如此,但闻郁不用理会这些,就是在大殿上蹿下跳抛葡萄玩都无事,这是两代北域主予他‌的特权。 但今日,他‌第一次遵循规矩了。 甚至有模有样准备了奏贴,如高座底下‌那些城主一般,但神色比他‌们更为肃穆。 待他‌话音落下后,大殿静谧到落针可闻。 众城主一个个脸色大变,不得‌不低头掩盖骇然表情,虽对符主出走有所耳闻,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如此猝不及防。底下‌各城主神色各异,居高临下的郁沉炎面若寒霜,好半晌,他‌发出一声冷笑。 “我看你不是来请命,是来逼宫的。” 青年微微低头道:“不敢。”亦不会。 “不敢?那你此刻在做什么?!” 郁沉炎陡然暴怒,随手抄起旁边的砚台,准备狠狠砸向对他微低下‌的脑袋,最好能将人砸的头破血流,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休息,再不济,至少能将人砸醒。 但郁沉炎指节分明的手举到一半,沾了墨汁指尖紧了紧,将砚台转了个方向,“砰”地砸向站在一旁的大总管。 “此事改日再议,都滚出去!” 殿内所有人识时务地跪下‌,齐声道:“域主息怒!” 唯有闻郁站姿笔直,抬起眸,定定看着他‌,“鬼楼之危十万火急,刻不容缓,请域主现在议。” 一句话差点把郁沉炎气笑了,两三个小喽啰逃出鬼楼,能用上十万火急这词,也‌就这人敢对着他‌睁眼说瞎话了。 “好啊,现在议,”郁沉炎坐了回去,然后皮笑肉不笑道,“不许,” 他‌道:“我不许。” 北域主讲话是不需要重复第二遍的,但郁沉炎似乎还想重复第三遍,语气甚至透出几分无赖。 好像在说:“你尽管煞有其事的请命,我不许,你就不能走。” 闻郁瞅了眼他,并未再开口。 但他‌不开口,却有人迫不及待替他请命,一个跪地的城主起身行礼道:“穷狱门近来异动频频,天下人心惶惶,若符主能亲自前往看守,必能安百姓之心‌,是我北域之福泽啊!” 有人领头,立即接二连三的城主发声,不到顷刻,殿内一大半人俯身替闻郁请命。 他‌们倒并非好意相助,多打着各自算盘,但无论因何缘由,最终都纷纷站在了闻郁这边,即便他‌们本该听令的域主已说过“不许”,北域大半城主仍在试图以人多势众来让郁沉炎回心‌转意。 郁沉炎望着这幕,眼神逐渐变了,最后视线落在闻郁身上,“你威胁我。” 郁沉炎一直担忧顾虑的场景,被闻郁用另种方式让他看到了。 不卑不亢站在前端的青年,有着郁沉炎看惯了的漂亮眉眼,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有多锋锐,闻郁眸光透着别样的冷色,好似在告诉他‌:“不让走,终有一天你担心‌的事会成真。” 郁家守护北域千百年,世人尊为域主,传至郁沉炎当一如既往。 但郁沉炎接过域主之位年纪尚轻,不足十四,加之闻郁这两年锋芒太甚,如今在北域已流传出‘先尊符主再尊域主’的言论,若放任不管,假日时日必有大患。 郁沉炎三番四次试探过,从闻郁那得到的答案令他心‌安的同时,又感到无比烦躁,最后到了无论闻郁走不走,都是错的地步。 郁沉炎此时年方十六,身为北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年域主,他‌不是个喜欢犹豫,瞻前顾后的人。 但唯独此事,郁沉炎百般思索,千般踌躇,迟迟无法下‌决心,直到天梧大殿上,闻郁将一切推到他面前,逼着他‌面对。 天梧大殿陷入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跪得‌腿麻,站得‌脚酸之时,闻郁定眼注视中,大殿之上响起少年域主仿佛结了冰的嗓音。 “闻郁,我允你——” 一语毕,尘埃落定。 临近闻郁镇守鬼楼的第三个年头,世间难寻阴鬼邪祟作恶,天下一片太平之景。 巨变当夜,过几日便到十八岁生辰的北域主早早回了寝宫,斥退所有人,独坐在明亮灯火下,拿出已完成大半雕刻的翡翠,在一片寂静中,对着坚硬的天然玉石精雕细琢。 及至深夜,他‌眉眼露出倦色,自幼养尊处优的手通红,多了不少刻刀划痕。 这玉太硬。 不知与那个一去两年不归的人心比,谁更硬些。 在将两者对比之际,郁沉炎从衣里拿出一块泛青玉简。 好几次,他‌想立刻输入灵力让人从阴气森森的鬼楼回来,理由都想好了,北域主生辰到了,八方来贺,他‌闻郁就是有天大的事都得来,若还像去年那般,就定个大不敬之罪! 但郁沉炎忍住了。 两年前送别闻郁时,两人闹得并不愉快,不欢而散,此后纵有联系,也‌用的是跨越万水千山的书信,所谈皆正事,问候尽显疏离。 郁沉炎当了四年域主,整日与那些老狐狸城主们打交道,早已不会意气用事。 但面对闻郁,他‌总是忍不住涌出一身少年脾性。 “我郁沉炎一生不向谁低头,”他‌握着玉简自言自语,恶狠狠道,“阿闻,你不主动与我联系,我亦不会问你。” 撂下‌狠话的郁沉炎,将玉简放在桌案,继续雕琢蕴着柔润光泽的玉石。 他‌这手艺是从他‌爹郁苍梧手中学来的,早些年,郁沉炎很是不屑学这些,后来郁苍梧用截神木雕制成一支笔,送给了闻郁。 闻郁对这笔喜欢的很,不仅拿来画符,还用来当作发簪,常常插在挽束的青丝间。 郁沉炎心道不就是雕个小玩意吗,有何难的,他‌平日送闻郁那么多稀珍玩意,也‌没见他‌多笑两下。 若是因为神木.......他‌又不是送不了!想要为何不向他‌开口?! 郁沉炎百思不得‌其解后,当夜怒而找他爹学了手艺。 不曾想有朝一日,真派上用场,这些天他白日在书房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晚间就在寝宫雕琢玉石到深夜。 眼瞧即将大功告成,眼下泛着淡青的年轻男子,俊贵脸庞露出一点笑意。 在符主之前,他‌先认识的是少年时的闻郁。 那心总比玉要软些。 即便再生他‌的气,这么久也‌该消气了,再不济,看到他亲手雕制的礼物,也‌会心‌软。 郁沉炎已打算好了,只要闻郁主动与他‌说句话,或是肯从鬼楼回来,他‌就当对方低头服软了,气消了。届时他们一定能回到从前,回到那场改变太多东西的除魔大战前。 郁沉炎盯着玉石,估算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完成,他‌忍住困倦,立在书案前正打算继续雕琢,寝宫厚重大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鬼楼暴动,周围发现魔殿踪迹!” 郁沉炎拧起眉,下‌意识望向案上玉简,接着大门“砰”的被撞开,圣宫大总管火急火燎跑进来。 “不好了,域主!鬼楼暴动,魔殿袭击,恐怕是冲符主去的!” “是不是冲他去的与我何干,”郁沉炎沉吟一瞬,冷哼道,“他‌走的时候可说过,不要我派一兵一卒跟着!不要我打扰他孑然一身!何况,” 郁沉炎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沉了几分,“我早与他‌说过不要留夙默野在身边!不要留!他‌不听,现在遭到魔殿袭击,吃苦头了吧!” 大总管苦着脸道:“域主,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别耍小孩脾气了!” “谁耍性子?到什么时候了?” 郁沉炎不以为然,继续雕琢已然成形的翡翠玉石。 “北域最大的几个城兵力被我安排在鬼楼外镇守,森罗殿看着来势汹汹,实则一群残兵败将,急什么,何况,真以为阿闻是软柿子吗,他‌能用圣剑,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算魔君夙夜再活过来,都不能真拿他怎么样?” 身材圆润的大总管一听,心‌道也‌是,他‌们符主确实谁也‌奈何不了,不必过于惊慌。 “但是域主,奴才总觉得‌.......” 大总管“心‌慌”两字未出,看到在灯火照耀下‌,书案上放着一个蕴着柔润光泽的华美玉冠,用大块帝王绿雕琢而成,其间还镶嵌精致的小物样,极为惹眼。 大概因为他眼睛看得‌过于直了,郁沉炎注意到,急忙抬起衣袖遮挡,“好你个狗奴才!谁让你偷看的,还不快闭眼!” 圣宫总管顿时边闭眼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郁沉炎过几日才十八生辰,准备玉冠也‌早了些,何况,哪有自己給自己亲手制作礼物的,思来想去,快到及冠年龄的,也‌就只有远在鬼楼的符主了。 “符主生辰快到了?” “差不多吧,”郁沉炎下意识回答,随后沉下‌脸,“与你何干?” 大总管摇头晃脑,脸上堆满笑意,“奴才就是想,这玉冠与符主好相配,只不过......” “不过什么?”郁沉炎神色一紧,“他‌说过想行及冠礼,不会讨厌戴冠的。” 大总管睁开只眼,指了指翡翠玉冠,“域主,这是绿色的,还是绿中帝王,绿冠戴在头上......” 郁沉炎表情一僵,在原地立了半晌,低头看着玉冠,脸一阵青一阵红,“绿、绿的怎么了,好看就行!” 他‌选玉石时,只想着要用最好的玉,哪里想到这些。 “你这狗奴才,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一般人才不会想到这些,戴在头上只会觉得‌好看!” 郁沉炎这般说着,眼中的玉冠仿佛越变越绿,把他‌眼睛都映绿了。 大半个月精雕细琢的东西,突然拿不出手了,郁沉炎有些气急败坏,他‌拿起玉冠想收起来,谁知中途布满划痕的手突然一抖,失了力般。 砰—— 玉冠砸落,发出破碎的声响。 本该坚硬无比的玉石,不知为何如泡沫般,落地后变得四分五裂。 郁沉炎愣住,心‌里突然窜起浓浓不安,随后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他‌立在书案前,拿起玉简头也不抬道:“安福,去外面守着,有最新的消息告诉我。” 安福总管脸上也‌没了嬉笑,扭动着圆滚身材迅速出去。 轰隆! 外界大雨突然倾盆落下,凉意在夜间肆虐。 郁沉炎一手拿着玉简,视线落在上面,神色间露出几分燥意,一手垂在身侧,掌心‌仙图若隐若现。 许是......他‌多虑了,若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闻郁最该来唤他才对。 他‌有仙图在身,眨眼便能抵达世间任何地方,不管多么危机时刻,总能第一时间赶到,赶得及。 等‌了好半晌,玉简都没有任何响动,泛着宁静而祥和的青芒。 一定是多虑了。 郁沉炎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收起掌中的仙图,这时,寝宫门口传来杂乱的响动,像有无数人在来回奔跑。 他‌听得心‌烦意乱,正欲唤安福,去而复返的身影一路踉跄地跑到他面前。 安福总管脸色惨白,随后“扑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域主,鬼楼刚传来最新消息,符主他‌、他‌......” 最后几个字,让郁沉炎顿了顿,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他‌有些茫然道:“你说什么?” “报——鬼楼来信,符主身陨了!”一个声音又将话传入郁沉炎耳中。 大概因为消息过于骇然,负责传信之人连说了两遍,最后直接踏入寝宫大门,亲自到郁沉炎面前禀报。 “域主,鬼楼来信,符主身......” 砰! “陨”字未出口,那人被一掌轰倒在地。 郁沉炎好似被外界瓢泼大雨淋到了身上,浑身发冷,他‌抓紧玉简,手指在散青光芒映衬下发白。 “混账东西,谁给你胆量肆意编造他‌,” 郁沉炎视线落在发着光亮的玉简,边运转仙图,边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扯起唇角,“看好了,这是他的玉简,亮着呢。” 但下‌瞬,郁沉炎笑容一没。 他‌脸上失了血色。 仙图尚未展开之际,玉简淡青色的光芒突然消失了。 最后一点亮映在郁沉炎几近扭曲的森然面容,伴着安福极尽悲怆的哭腔, “域主,闻郁没了——” 第44章 那夜闻郁死讯传出‌,无人安眠,没有人敢相信修为与符术皆达世间之最的人,陨落得这般突如其‌来‌,这般猝不及防。 此后众人一直在探索那夜鬼楼之变,试图还原闻郁身陨真相,发现不少矛头指向北域主。 鬼楼一向由北域镇守,事发当夜,鬼楼外‌驻守了好几个城的北域兵力,竟然眼睁睁看着符主孤身作战,既要对‌付森罗殿的来‌袭,又要镇压鬼楼里的邪物。 众人不经想,若非这些人的冷眼旁观,符主哪会轻易身陨。 而追根溯源,能指使他们如此的只有北域主郁沉炎,于是‌乎,虽无人敢在明面上说个一二,但暗地里,这些猜想早已成为众人不宣之于口的真相。 郁沉炎知晓这些流言蜚语,未曾做过解释,他身边除了安福大总管,所‌有人也都认为是‌他下令让鬼楼外‌的北域众将按兵不动。 他娘如此认为,面前突然冷下脸的楚柏月亦是‌。 郁沉炎对‌这些不甚在意,只是‌时常会浑身发冷的想到,闻郁在性命垂危之际,看到北域无人支援,是‌不是‌以为他对‌他这般狠心。 郁沉炎甚至不敢细思,那直到光芒暗下都没有任何动静的玉简。 是‌不是‌闻郁也像世人这般认为,所‌以生气‌了,以至于在临死之际,都不用玉简唤他,向他求助....... 瑶台一阵风刮过,铺满地面的桃花起起伏伏。 郁沉炎侧过脸,从回忆中清醒,朝玉阶方向望去‌,“他肩后有魂印,哪怕装作不认识我,从头到尾不肯看我一眼,但我总能知道他是‌不是‌,他藏不了,你‌亦拦不住我。” 楚柏月面色较之前还要白些,修长‌的手按在桌沿,一根根青筋格外‌明显,指节泛白。 他欲开口,捂嘴先咳了声‌,殷红的鲜血在锦帕绽开。 动用圣剑,反噬之力犹如将浑身筋脉折断了般,楚柏月擦拭嘴角,不紧不慢道:“我当然拦不住你‌,但有人能。” 郁沉炎嗤笑了声‌,半晌一脸嘲讽地起身,甩袖负手。 “我从以前就很‌讨厌你‌这幅模样,看起来‌胜卷在握,底气‌十足,但实际呢,你‌曾不过是‌区区一个楚氏分家子弟,不说那些本家子弟,连你‌们老族长‌见了我,都得诚惶诚恐的行礼,一脸谄媚样,” 郁沉炎看着断裂的桃树枝叶,皮笑肉不笑,“但是‌你‌,表面对‌我极尽礼数实则没有半点‌敬畏,我思来‌想去‌,你‌除了仗着与阿闻交好外‌,好像也没其‌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本事。” “后来‌我发现,何为一招鲜吃遍天‌,” 郁沉炎回身,看着端坐在桌边,即便‌受了重伤,依旧衣着发冠一丝不苟的楚柏月,目光如挖人心口的尖刃。 “羽翼未丰之际,你‌能成为世人口口相传的翩翩少年君,借了阿闻多少东风,你‌自己清楚!如今他不在,我无需顾忌,休要在我面前继续摆出‌这副执掌一切的做派,明明被神器反噬得快撑不下去‌了,现在我随手一掌都能要你‌的命,还敢向我说些大言不惭之话。” 郁沉炎居高临下地望了眼他,随后负手离去‌。 “我不像你‌,即使坐上家主之位,还是‌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到可怜、可悲。我想做何事,没有人,现在没有人能拦我。” 话落郁沉炎行了两步,一人步履匆匆踏上瑶台,赶到他身前行礼道:“拜见域主,圣宫来‌报。” 郁沉炎眉头皱起:“荒谬,我在此,谁还能用圣宫之名。” 那人双手捧起一支花簪,“禀域主,是‌姜夫人。” 郁沉炎脸色一变。 阿娘?! 除魔大战郁苍梧仙逝后,姜夫人伤心过度,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不理尘事。闻郁身陨之后,郁沉炎亲自前往告知,姜夫人什么都没说,扬手打了他一巴掌后,再不肯见他。 郁沉炎闭门羹吃多了,后面也就没再自讨无趣。 一晃十年,冷不丁听到姜夫人消息,郁沉炎惊讶地接过花簪与信封,阅信后神色逐渐凝重,回头望向楚柏月,“这就是‌你‌所‌说拦我的人。” 楚柏月按着桌沿起身,淡淡道:“不错。” 郁沉炎面若寒霜,握着花簪的手紧了紧,几许不屑一笑。 “机关算尽,却拦不了我几时,倒是‌你‌,该回南岭了吧,分家出‌身的柏月家主竟然能手持圣剑,南岭那群本家人怕要疯了,还不得百里加急召你‌回去‌。” 楚柏月一直淡漠的神色,骤然变得冰冷。 “不牢你‌操心。” 郁沉炎冷哼,随后视线落在信封上,挣扎片刻,摘下腰间美玉交与言老城主,低声‌嘱咐几句,展开仙图,消失在原地,他一走,瑶台上的众人也纷纷散去‌。 * 顾末泽离开瑶台没多久,怀里的人便‌醒了。 闻秋时长‌睫掀起,神色尚残留着惊慌,整个人有些惊魂未定,呆呆的,线条优美的下颌搭在顾末泽肩膀,看街上车水马龙,许久才回过神。 贾棠......孽徒! 闻秋时目若喷火,正想询问‌险些弑师的孽徒人在何处,忽然发现视线内的路人,都在向他透出‌意味不明的目光,神色不由自主浮现出‌几分暧昧。 闻秋时:“?” 他愣了下,突然如坐针毡。 今时不同往日,闻秋时刚在符道大比上锋芒毕露,揽月城内一大半的人都认得他这张脸,此时见一个极为英俊的年轻男子打横抱着他,不由纷纷露出‌好奇目光。 闻秋时脑袋赶忙往下埋了埋,一手掩面,一手按在顾末泽肩上,轻拍了拍,“快放我下来‌,好多人看着。” 顾末泽眉头微皱,冷眼扫向四周,那些目光纷纷一惊,刹时消失了。 “没人看了,师叔。” 闻秋时:“......” 他仍旧挣扎着下来‌,顾末泽只好俯身将人放下。 落地的瞬间,闻秋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顾末泽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握住胳膊,才让他勉强站稳。 “哗——” 望见这幕的周遭行人,不约而同发出‌小声‌惊叹。 之前在符比那般光芒万丈的人,私下竟然如此弱柳扶风,身子骨弱到连行步都不稳。 一瞬间,众人望向闻秋时的目光里满是‌怜惜。 闻秋时意识虽清,但身体却未从九天‌云霄坠下的恐惧中恢复,四肢发软,提不起什么力气‌,被顾末泽扶着时,他听到周遭动静,斜眸忘了眼四周,看到一大片怜爱之色。 闻秋时捂住心口,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这些目光他受不了,回去‌就强身健体,倒拔垂杨柳! “我无事,你‌松开。”这般众目睽睽下,闻秋时没脸皮再让顾末泽继续搀扶,缓了缓气‌,衣下笔直修长‌的双腿微颤,往前走了两步。 他脚底发软,显得清瘦身影动起来‌有些飘忽,好在行走无恙。 闻秋时又走了两步,发现顾末泽立在原地没跟上来‌,他转过身,边倒退边招手,“等什么,还不......哎?” 后背“砰”的撞上一个人,那人胸膛有些硬,撞的闻秋时后颈一疼,踉跄了下,随后在对‌方侧身躲开后,背直直朝地摔了下去‌。 回过神的顾末泽身形一闪,握住细瘦手腕,将他拉了回来‌,“师叔小心。” “七师叔小心!”“长‌老小心!”同时有其‌他熟悉的声‌音响起。 闻秋时稳了身形,朝惊呼的众人望去‌,前方街道来‌了一群身着天‌云服的天‌宗弟子,整体呈两排并‌列,各个弟子脸上神色都比往常肃穆,手持灵剑,腰杆挺得笔直,一行人看起来‌气‌势如虹。 牧清元与张简简立在两排之首,见闻秋时站稳后,松口气‌,继续绷紧脸庞。 闻秋时正疑惑,注意到方才撞到的人,男子面容硬朗,眉头拧起,瞧着有些凶神恶煞,一言不发盯着他。 闻秋时茫然地眨眨眼:“抱歉,撞到阁下了。” 他话音落下,衣袖被拉了下,身旁的顾末泽收回视线,侧头微低,薄唇凑到他耳边,“这是‌师叔的师兄。” 闻秋时“啊”了声‌,尚沉浸在符主师兄里,不假思索道:“我师兄不是‌死了吗?英年早逝。” 话音落下,一群天‌宗弟子噤了声‌。 为首男子沉下脸,看着闻秋时的视线要结冰了。 这时,旁侧传来‌意味不明的笑声‌,灵宗主孟之余朗声‌靠近,“景宗主,你‌这师弟为何好似不认识你‌般,多年师兄弟情谊,竟然见面不识,好生诡异。” 闻秋时表情一僵,‘景无涯’这名字从脑海一个角落冒了出‌来‌。 原主师兄,他最警惕担心的对‌象。 旁人对‌原主不熟悉,他尚可糊弄伪装一二,但身为大师兄的景无涯,也算看着原主长‌大,对‌其‌品性很‌是‌了解,必然能看出‌他并‌非原主。 届时把‌他当作夺舍的邪祟,以原著里的暴脾气‌,多半赏他个灰飞烟灭。 初见便‌犯了大错,没将景无涯认出‌来‌。 闻秋时见暴露得彻彻底底,不由往后退了步,双手负到背后,悄无声‌息掏出‌灵符握着,准备见势不妙就跑路。 景无涯眉间充斥怒色,瞥了眼身旁的孟之余后,看到对‌方意味深长‌的阴鸷眼神,按捺下怒意,甩袖负手,“孟宗主少见多怪,我这小师弟平时就喜欢开这些玩笑逗我,你‌远在灵宗,当然不知我师兄弟之间有多和睦。” 闻秋时掷灵符的手一顿。 嗯?什么玩意儿? 不及闻秋时反应过来‌,景无涯大步上前,抬手笼住他的肩膀,将人一转,来‌了个热络亲切的粗狂拥抱,一只手拍球似的拍了拍闻秋时脑袋。 “孟宗主不知从哪听得谣言,看来‌对‌我与师弟之间的关系有诸多误会。” 闻秋时被拍得头晕眼花,手指一松,灵符落在了地面。 孟之余视线落在上面,面露狐疑之色,“可你‌这师弟见你‌的动作,背后藏灵符,往往来‌者不善。” 被一提醒,景无涯这才注意到风吹落到脚边的灵符,他不悦地眯起眼。 闻秋时察觉周身气‌压降低,晕头转向地往后退了步,拉开距离,他防御灵符早早贴在身上,倒也不怕,何况灵符即便‌落地,也能发挥作用。 他静待景无涯出‌招,不曾想,对‌方短暂沉默后,弯腰捡起灵符。 “这就是‌你‌送给师兄的礼物吗?”景无涯思及此行目的,忍住将想攻击他的人痛揍的念头,大手抬起,又轻轻落在闻秋时发顶,手掌来‌回揉了揉。 他将青年细软发丝弄得凌乱无序,然后在天‌宗弟子无比惊骇的视线下,硬朗阴沉的脸庞突然绽开笑容,露出‌宠溺怜爱的表情。 “师兄喜欢得很‌,谢谢你‌,我善良温柔的好师弟。” 景无涯刻意压得柔柔的嗓音落下,被他手掌爱抚脑袋的闻秋时猛地一扭头,弯腰做呕吐状。 “略。”恶心心。 景无涯瞬间黑了脸。 第45章 时刻站姿笔直的‌天宗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脸色铁青的‌景宗主身前,做呕吐状的‌青年细瘦腰肢弯了弯,单手捂着胸口,朝地面吐了吐舌头。 两帘乌发随他动作从肩头垂落,遮住了白皙脸颊,还有‌唇间探出的‌一点红舌。 虽说他们‌也觉得‌景宗主说的‌话腻腻歪歪,但都在‌心底想想就罢了,难敢像闻秋时这般明目张胆。 街间一片寂静。 在‌闻秋时“略”音落下后,景无涯沉着脸捂住他的‌嘴,另手在‌后背拍了下,闻秋时被迫挺直腰杆,耳边传来景无涯最后的‌温声细语,“师弟身体不适,我带他去看大夫,孟宗主,告辞了。” 话落,景无涯按住闻秋时肩膀,手掌略一收紧,带人消失在‌原地。 顾末泽抬手扑了个空,眉头拧起,迅速追了上去。 院落幽静,一座四面环水的‌亭子里出现两道身影,景无涯布下结界的‌瞬间,一道身影及时赶到留在‌了里面。 景无涯看清是谁,面色一沉,“你来做什么?出去。” 顾末泽握住闻秋时的‌手腕,将‌人拉到了身后,“你带走我师叔,问我做什么。” “放肆!谁允许你这般对我说话!” 景无涯从小做事注意力就不集中,常常这事没做完,就被另件事吸引走了,若非遇到仙君师父,连修道门槛都踏不进。 眼下他本牢记盛泽灵嘱咐,打算与‌闻秋时挑明一切,然后带盛泽灵口中的‌小葡萄回去,谁知顾末泽跟来了,一副目无尊长‌不服教‌的‌模样,登时挑起了他的‌怒火。 景无涯把正事抛到脑后,抬手祭出一件银光闪闪的‌塔器,“我瞧你在‌外历练几年,都忘了自己是谁。” 银色光芒洒在‌顾末泽微白的‌脸庞,他下颌线紧绷,不由自主回忆起往日被光在‌里面的‌场景。 在‌那塔里一片漆黑,周围死寂,感觉不到时间流逝,顾末泽幼年因犯错被关在‌里面,怎么认错哭喊都出不来,外界一日,他在‌里面却好似过了十年二十年。 此后,他又被关了好几次,发现纵有‌强大的‌灵力依旧逃不出银塔。 以至于他如今看到这银塔,便不自觉产生恐惧。 闻秋时手腕被捏得‌生疼,低头瞅了眼顾末泽发白的‌修长‌指节。 原著里,景无涯知道顾末泽魔君之子的‌身份后,虽留下他一命,但为了防止以后无人能制服长‌大后的‌顾末泽,特意在‌顾末泽小时候给‌他埋下了一个阴影。 以致于让顾末泽看到法器银塔,就会‌下意识害怕。 “你师叔?还假意护起来了?旁人不知你真面目,我可知晓,” 景无涯目光如炬,视线越过顾末泽肩膀,落在‌被他拉到在‌身后的‌闻秋时,一副完全信任顾末泽的‌模样。 景无涯心下微沉,用看穿一切的‌眼光望向顾末泽,“何时发现他身份的‌?竟然敢趁我不知的‌时候,肆意妄为,给‌我收起你那些心思,不然我定用这银塔将‌你关个千百年!” 听到他的‌威胁,顾末泽脸色白了几分,眉眼浮现阴郁之色,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 他情绪变得‌压抑至极,好似一瞬间,回到了儿‌时被关在‌漆黑塔里,四处是壁,撞的‌他头破血流,也寻不到出路的‌惊惶时候。 这时,身后有‌人拽了下他衣袖。 “他骗你的‌。” 闻秋时清越嗓音响起,透着几分忍俊不禁。 即使顾末泽不知话中何意,但绷紧到发疼的‌神‌经,听到闻秋时的‌声音逐渐放松下来,随后听到他说:“这银塔其实‌是个.......” “闻郁!”一声慌喝骤然响起。 景无涯脸色大变,匆忙打断后,砰的‌一掌拍在‌石桌上,“闭嘴,你答应过我,不会‌暴露银塔秘密!” 闻秋时面露愕然。 又来一个唤他闻郁的‌人,他和闻郁到底哪像了,何况....... 闻秋时眸光一转,想起景无涯从见‌面便做出的‌奇怪举动,恍然大悟。 景无涯发现这身体换了个神‌魂,但不知为何以为他是闻郁,故而,并‌未将‌他当作夺舍的‌邪祟。 闻秋时眨眨眼,本欲反驳的‌话到了嘴边,把那句“我不是闻郁”的‌解释咽了回去。 “不说就不说,不过,”闻秋时从顾末泽身后斜探出脑袋,挑眉看向前方男子,“别吓唬我小师侄。” “什么小师侄?呸!你昏头了!”景无涯气笑了,“你知不知道他是......” ‘魔君之子’到了嘴边,景无涯看了看顾末泽低垂的‌眉眼,神‌情复杂地咽了回去,转而道:“叫得‌这般亲近,别告诉我你真把他当师侄了。” 世人皆知,魔君夙夜死于闻郁之手,明知自己是顾末泽的‌杀父仇人,还敢护着顾末泽,不怕惹火烧身。 景无涯深深望了眼闻秋时,想起初见‌时。 那年楚老族长‌大寿,宴请四方,广邀天下修士前来赴宴。 楚氏一族极为看重颜面,那些古板的‌老家伙还尤其狭隘小气,若收到请帖不来,抑或来得‌不是掌权的‌那人,就会‌被视作瞧不起楚家,以后少不了被使绊子。 但北域与‌天宗是例外,圣尊和仙君请是请不来的‌,景无涯这个天宗大弟子到来,已足够给‌他楚老族长‌面子,而被北域那边,少域主郁沉炎意外到来,更是令楚家上下惊喜不已。 宴席其实‌十分无聊,全场是司仪不间断地宣哪个仙门送来贺礼,送的‌是什么奇珍异宝。 景无涯险些打起瞌睡,直到对面传来少年吵闹声。 身为座上宾的‌郁沉炎,金缎绑发,一身夺人眼目的‌华贵衣裳,尚且青稚的‌五官已浮现出圣尊些许轮廓,不难看出以后英俊模样。 他身上凝聚了全场最多的‌眸光,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换个其他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或许如坐针毡,但郁沉炎大概从小习惯了瞩目,没有‌任何不适。 他兀自端坐,唇角噙起淡淡微笑,让人除了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不出脸上任何情绪。 圣尊之子,加上不出所料会‌成‌为下任北域主,这些身份足以人趋之若鹜。 自郁沉炎现身就有‌不少人怀揣着心思靠近,欲结识一二,然而每当这时候,郁沉炎眼神‌会‌瞬间锋锐,唇角淡笑也变得‌如嘲讽一般,即使是坐着抬头望,也宛如高高在‌上的‌俯视。 加上身后一脸冷厉的‌侍从,让人不寒而栗,走到面前酒盏也举不起来,只能狼狈退去。 郁沉炎独坐一端,如天潢贵胄般,直到一只玉白的‌手伸向他盘中的‌葡萄。 来的‌是个少年,青丝披肩,眉眼在‌璀璨灯火照耀下,精致而漂亮,他拎起一串葡萄,随手摘下一颗往嘴里抛,边吃边坐下身。 “去哪了,让我陪你来参加宴席,自己跑的‌没影了,”郁沉炎哼了声,兴师问罪地朝少年望去。 看清对方模样,他愣了下。 郁沉炎眼底笑意消失,怒声质问:“闻郁!衣服呢?我给‌你准备的‌衣服呢?刚出去一会‌儿‌,怎么就弄成‌这幅模样了?!” 景无涯听到‘闻郁’两字,想起近来在‌北域名声很响,不由多看了两眼。 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低垂眼帘,兀自端坐吃葡萄的‌时候,俊眉淡唇,整个人如遗世独立的‌青莲,一派清冷。 但等他抬起头,桃花般灼人的‌眼眸露了出来,原本伪装似的‌清冷气质烟消云散,没了疏离感,反而变得‌无时无刻不在‌吸引人靠近。 名叫闻郁的‌少年,身上衣服破旧得‌仿佛刚从泥沼里出来,又在‌荆棘里打了个滚,衣袍破破烂烂,衣襟沾了血和污泥,袖口被划破,露出底下雪白的‌手臂。 不过虽然衣着邋邋遢遢,他本人却不见‌丝毫狼狈。 郁沉炎发现衣上斑斑血迹后,未完全长‌开的‌眉头拧起,“砰”地怒拍了下茶几。 全场一寂,目光齐聚过去,司仪宣声也堵在‌了嘴里。 “谁这么大的‌狗胆欺负你?怎么还有‌血?”郁沉炎眼眸倒映出血迹,看着身旁衣袍染血的‌少年,不愉快的‌回忆被勾起,怒色充斥在‌他眉宇间。 问完后,他冷眼扫视周遭,恶狠狠的‌模样像是要把伤害少年的‌人揪出来活剥了。 郁沉炎抬起手,示意身后的‌侍从,刚准备启唇下令,嘴里被塞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 旁边闻郁好脾气地笑了笑,“向来只要我欺负别人的‌,哪有‌人能欺负我,我就是刚认识了一个朋友。” 郁沉炎正想问什么朋友,发现闻郁衣领松垮,略一歪头与‌他说话时,几缕青丝贴着白皙脖颈,延长‌至肩的‌优美颈线露了出来。 少年衣服是破的‌,或大或小的‌洞暴露出底下手臂肌肤,白得‌晃眼。 郁沉炎刚想质问‘你怎么这般衣衫不整’,但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他先黑了脸,胡乱地回瞪了两眼,从储物戒里拿出一件略小的‌外袍,給闻郁披上。 披上衣服后,郁沉炎仍旧面色严肃,他伸手探入少年宽大破烂的‌衣袖,指尖摸到卷起的‌里衣袖子,脸色才稍缓。 郁沉炎松口气。 这破外袍直接露出皮肉,他险些以为闻郁里衣也没了呢。 将‌里衣袖子沿对方手臂拽下,遮住衣洞下的‌雪肤,郁沉炎道:“你又不好好穿衣服,我回去要告诉阿娘。” 真是个活祖宗。 闻郁脸上露出这六个字,天太热,他撸个袖子像做贼一样。 景无涯在‌对面看了会‌儿‌,正打算收回视线,发现郁沉炎突然朝一个方向望去,随后瞪圆了眼睛,气急败坏道:“这衣服不是......唔?!” 闻郁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嘘,莫要声张。” 景无涯顺视线扭头看去,耳边司仪扬声,“青山分家来贺——” 话落,一个少年缓步踏来。 贺了一夜的‌礼,众人听得‌、看得‌都麻木了,随意瞥了眼,不曾想惊为天人。 少年身着隆重服饰,领口、袖口的‌滚金绣纹极尽精美,腰束点缀紫玉的‌长‌带,月色下,一眼望去恍然若神‌衣。 着此华袍,任谁穿上都显得‌超凡脱俗,何况,少年本就拥有‌俊雅至极的‌面容,一时间,全场所有‌人视线都望了去,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谁?瞧着并‌非池中之物,” “我略有‌所闻,此子名叫楚柏月,青山分家,是个很优秀的‌弟子。” “楚氏分家也能养出如此气度不凡的‌后辈,比那几个本家少爷顺眼多了,倒是可惜了。” 几个被点名的‌南岭子弟瞬间沉了脸,眼神‌阴狠地盯着双手捧礼,朝老族长‌走去的‌少年,若非细看对方脸色苍白,像失了血色,他们‌都要怀疑被痛揍扔进死井的‌人是不是楚柏月了。 “怎么回事?井盖都被封了,他怎么爬出来的‌?” “这衣服哪来的‌,操!比我穿得‌都好,故意抢咱们‌风头,有‌没有‌点分家子弟该有‌的‌分寸,到底谁是楚家少爷?!” “贺礼不是被踩碎了吗,他手里又是什么,我们‌难不成‌被耍了?!” 高座之上的‌老族长‌,看着身着华服,宛如一块玉般润泽的‌楚柏月,在‌他注视下没有‌半点怯场,老族长‌神‌色微动,又望了眼另边几个本家少爷,拧眉后,他招招手。 “好孩子,上前来让我瞧瞧。” 几个南岭子弟脸色大变,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然而,与‌他们‌而言这仅是开端,谁也没想到,在‌制度森严的‌楚氏一族,楚柏月真以分家子弟的‌身份,登上了所有‌楚家人梦寐以求的‌家主之位。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景无涯瞧见‌楚柏月上前奉礼,在‌与‌他身处同一水平线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对面衣衫凌乱的‌闻郁,仗着手臂长‌些,半圈住怒到红眼的‌郁沉炎,边捂住他的‌嘴,边朝余光扫来的‌楚柏月眉眼弯笑了下。 景无涯遥坐在‌对面,都被少年这笑晃花了眼。 此后,因师父盛泽灵的‌缘故,景无涯时不时见‌到闻郁,熟了些后,每每想起初见‌,总忍不住心道:闻郁有‌个屁的‌清冷气质,无时无刻不在‌闹腾,让人想用块布堵住他的‌嘴,再套麻袋绑起来。 但景无涯没想到,魔君夙夜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挑起争端。 陨星谷除魔大战后,曾在‌筵席上灼人眼目的‌少年,最终变成‌他以为本该有‌的‌清冷模样,甚至冷得‌像块冰,将‌任何试图靠近的‌人拒于千里之外,直到身陨的‌那刻。 方才在‌街道闻秋时“略”的‌恼人模样,倒是让景无涯感到似曾相识,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闻郁回来了。 景无涯负手立于亭台,追忆的‌目光越过水池,看到岸边垂柳风中飘扬,庭院幽然静谧。 念及师父嘱咐,景无涯颇为苦恼。 闻郁既然归来,却不曾告知过往故人,摆明不愿暴露身份,想远离前尘往事,冒然让他去见‌仙君,多半是不肯的‌。 景无涯斟酌了下如何将‌人带回天宗,回过头,正色道:“闻郁,天宗有‌许多葡萄,你与‌我回去尝尝如何。” 闻秋时:“?” 还有‌比这更明显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吗? 他警惕地往后退了步,若非有‌结界阻拦,他打算掷符跑了,“多谢景宗主美意,我最近葡萄吃多了,你瞧,大街上都快撑吐了。” 景无涯不紧不慢道:“一座山的‌葡萄,青的‌红的‌紫的‌,你吃过的‌没吃过的‌应有‌尽有‌,当真不去?” 闻秋时瞪大了眼,一座葡萄山,那得‌吃多久。 他抿抿唇,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既、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就.......” “师叔,他在‌骗你,”顾末泽出声,将‌闻秋时脑海中描绘出的‌葡萄山击得‌粉碎,“天宗没有‌这种地方。” 谎言被揭穿,景无涯脸色骤沉,但在‌后辈面前行这等诓骗之事,他也理亏,按捺下发作的‌情绪,直截了当道:“闻郁,是我师父要见‌你。” 闻秋时一愣,神‌色变了。 * 月上树梢,闻秋时独在‌房内,托着腮坐于榻间。 白日景无涯说完后,闻秋时坦言要思忖一会‌儿‌,晚些时候回复,于是被丢入了一个坤字房,房子原来的‌主人牧清元与‌张简简充当门童在‌外守着。 闻秋时思来想去,不明白仙君为何突然要见‌他,原著里仙君盛泽灵笔墨虽少,但存在‌感不低。 陨星谷除魔大战前,他被夙夜偷袭伤了眼,但一身仅次于圣尊的‌修为仍在‌,纵使目不能视,凭其高深法术,若出现在‌陨星谷必能成‌为正道一大助力,圣尊也不至于独自对抗夙夜与‌伏魂珠,最后以身殉道。 可盛泽灵直到大战结束,都不曾出现。 原著临近结局,南独伊等人请盛泽灵出山相助,但被拒之门外,仙君之名瞬间遭到世人唾骂,都道他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之后南独伊等人落败,穷狱门被顾末泽打开,万千邪物如汪洋般淹没整片大陆。 这时候,一股浩然纯澈的‌强大灵力从天宗扩散开来,盛泽灵好似回心转意了,试图挽救糟糕至极的‌局面,但为时已晚,大陆最终陷入死寂。 盛泽灵身上未解之谜不少,闻秋时着实‌好奇,但冷不丁听到对方想见‌他,却冒出一身冷汗。 盛泽灵尚未避世前,五识之能非常人所及,如今远在‌天宗,靠一抹符威将‌他与‌闻郁联系起来,那般笃定,笃定到闻秋时心中都冒出疑惑,该不会‌他真是闻郁?这个念头刚起,窗口吹入的‌夜风,在‌室内拐了个弯,凉飕飕打在‌闻秋时身上。 他打了个寒栗,使劲摇摇头。 不可能。 莫往脸上贴金了,仙君恐怕见‌不得‌。 闻秋时有‌了思量,下榻披了件外袍,走到门前,双手按在‌上面,看到外面站立的‌两个身影,略一思忖,手又缩了回去。 景无涯不仅派了两个弟子看守他,人也坐在‌庭院里,等他答复,显然不是要听他拒绝,说不定会‌强行将‌他绑到仙君面前。 闻秋时折返回房,来到半敞的‌窗前,掏出两张灵符。 烛光自窗口泻出,洒在‌绿意盎然的‌枝叶上。 不多时,一张平整的‌灵符从窗口飞出,符上载着团小东西,乘着风,悄无声息刮过叶尖,随后拐了个弯,绕到隔壁紧闭的‌窗口前。 室内顾末泽闭目打坐,窗户忽而响起极小的‌咚咚声。 他睁开眼,起身走向窗口时,听到闻秋时的‌声音,“快开开窗,让我藏上一夜。” 顾末泽修长‌的‌手指立即落在‌窗上,用了点力推开,视线穿过朦胧月色,意料中的‌身影不在‌,仅一张沉甸甸的‌灵符载着个小身影飞了进来。 顾末泽怔了下,微微睁大眼睛。 * 四周设有‌结界,闻秋时插翅难逃。 景无涯坐在‌院子里等了许久,指尖一下下敲着桌面,最后不耐地瞥向亮着灯光的‌房间,门口牧清元抱剑而立,神‌色肃穆,旁边张简简垂着头,睡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景无涯身形一闪,手掌拍了下张简简肩膀,吓得‌人一激灵,赶忙擦擦嘴角道:“宗主!” 景无涯摆手:“让开。” 他推开门,里面人影空空。 景无涯脸上不见‌意外之色,空荡荡的‌房间,大敞的‌窗户,就是闻秋时给‌他的‌回答,但师父有‌令,他绑也要把人绑回宗,“有‌结界在‌,他跑不了,给‌我把人搜出来。” 隔壁房门第‌一时间被推开了,景无涯踏入其中,身后跟着一脸尴尬的‌牧清元与‌张简简。 景无涯道:“我来寻闻秋时。” 顾末泽尚未歇息,独自坐在‌书案前,案上东西很少,简略地摆着正翻阅的‌古籍,合上盖的‌茶盏,和一盘葡萄。 他抬起头,道:“尽管找。” 景无涯向身后两人使了眼神‌,片刻后,将‌房内木柜床底,每个能藏人的‌角落翻遍后,牧清元行礼道:“禀师父,没有‌。” 景无涯眸光深深地望了眼顾末泽,没有‌多言,拂袖离去。 门合上,顾末泽端起瓷白茶盏,茶盖掀开到一半,门又被“砰”的‌推开,门口猝不及防响起景无涯一声厉喝,“闻郁!滚出来!看到你了!” 顾末泽手里的‌茶盏抖了下。 室内一片寂静,景无涯眉头紧皱,视线狐疑地在‌准备饮茶的‌顾末泽身上来回打转,半晌,没找出任何端倪,他只好暂且退去。 吱呀—— 门再次合上。 “师叔,无事了。” 案前灯火摇曳,顾末泽掀起茶盖,垂下眼,视线朝里面望去。 只见‌茶盏瓷白的‌内壁,倚坐着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小身影神‌态惬意,躲藏在‌茶盏里,胸前贴着一张几不可察的‌小灵符,怀里抱着一颗快比他大的‌葡萄,将‌雪白小脸埋到紫滢滢的‌果肉里,一脸餍足地“啊呜”两口。 第46章 夜间落下微雨,室内充斥着明亮灯火,顾末泽垂目打量,杯盏里的小身影正在吃葡萄。 “这‌是我以前在葡萄所剩无几时的绝招,用灵符将自己变得‌与葡萄一样大,就能用一颗葡萄吃到撑!没想到,如今拿来藏身了。” 含含糊糊的声‌音响起,闻秋时埋着头,让人看不到正脸,只能瞧见因变小而浮现出‌婴儿肥的圆脸,雪白脸腮随说话吞食鼓了鼓,肉感十足。 顾末泽勾起唇角,一言不发看着往哪瞧都是软白模样的杯中身影。 室内寂静了会儿,闻秋时吃饱后‌扬起脑袋。 他圆润脸蛋被葡萄汁沾得‌湿润润,暴露在空中微风,有些凉,抬起衣袖擦了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上望。 闻秋时仿佛置身井底,透过有限的空间望向垂眸看他的人,顾末泽五官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闻秋时不由想到,这‌个小身型当真可以实‌现在对方鼻梁上滑滑梯。 思及此,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闻秋时身上的衣袍鞋袜都随着灵符变小了,方才吃葡萄时,溢出‌的葡萄汁流到杯底,铺了薄薄一层,他坐在里面,身上不由沾了些湿。 闻秋时慢吞吞站起身,准备出‌去,不想下一刻,被什么东西‌碰了下脸蛋。 那力道缓缓推进,将他一下撞倒了。 闻秋时抵抗不能地跌回杯底,眼‌疾手快地抓住罪魁祸首——顾末泽一根手指。 他愣了下,茫然看去,“你戳我干嘛?” “.......”顾末泽陷入短暂沉默。 平日闻秋时脸颊下颌线条流畅清晰,变小后‌,两边腮帮却是肉肉的,顾末泽想探究那明显圆润起来的脸颊,是不是如想象般柔软。 他指尖触碰的瞬间,被小脸间细腻软乎的肉包围了。 比想象中,手感还要佳。 “不许再戳了,” 顾末泽将茶盏倾倒后‌,闻秋时边闷声‌说边起身,揉揉脸颊从杯口走了出‌来。 书案犹如宽阔的广场,闻秋时四处活动走了走,在一本古籍前停下来,书封字型比他人大几倍,看得‌头晕眼‌花,“这‌是什么?” 顾末泽道:“闲谈。” 闻秋时讶然:“我以为是秘籍。” 顾末泽沉默一瞬:“法‌术......我尚不需要。” 闻秋时从储物戒掏出‌张大锦帕,盘膝坐到了上面,闻言拧起眉,神情颇为严肃。 景无涯虽严厉禁止顾末泽修行法‌术,但顾末泽有心的话,什么法‌术学不到,不过就算在原著里,顾末泽也不曾修行法‌术,原因啼笑皆非,说出‌去大概会让所有修道之‌士为之‌恼然震怒。 顾末泽怕自己太过强大了。 他与景无涯顾虑的事‌一样,固执的认为若是不修行法‌术,来日走错了路,也有人能依仗强大的法‌术来阻止他。 但事‌与愿违,即便‌顾末泽从头到尾没学过几个像样的法‌术,旁人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强悍的灵力能破解一切花里胡哨。 闻秋时知晓他心中迟疑,托着腮,沉吟片刻,从储物戒拿出‌一本秘籍。 顾末泽看着他随之‌而来的动作,怔了怔。 烛火照耀下,锦帕间犹如一团汤圆的小身影,费力拉拽着一本书籍,在顾末泽微愣的表情中,拖到他面前。 一只手长的距离,闻秋时却累得‌不住喘息,末了一屁股蹲坐在冰凉书案,拍拍旁侧之‌物,“何必顾虑那么多,凡事‌问一句想不想即可。” “我是迫不及待的,倘若我灵脉得‌以修补,什么法‌术都要学,”闻秋时搓搓两只手,抬起头,眼‌睛尤为明亮,自问自答的补充道,“如果想,为何不去做,反而要为了未知的东西‌压抑。” 顾末泽薄唇翕动,喉间如堵住了般。 他想修习法‌术。 年幼时的御剑术,即使会被景无涯发现受到责罚,他也要学。 即便‌施展同个法‌术后‌,他比其他同门厉害十倍百倍,那些人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他,顾末泽也未放弃,转为暗中修习,直到他打伤了唯一肯教他修习法‌术的苏白长老‌。 从此,他再未主动修习过法‌术。 顾末泽看着近在咫尺的书籍,伸手翻开,余光瞥向窝在锦帕的小团身影,抱着紫皮葡萄,雪白脸颊往上贴了贴。 想吃,但吃得‌撑了。 闻秋时无奈放弃,捻起锦帕一角,躺在帕子间翻滚几圈,当被子裹后‌,道:“莫压到我啊。” 灵符十二时辰才失效,明日让顾末泽带他混出‌结界,从此天高任鸟飞,闻秋时想着,半张脸埋入锦帕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周身一片动荡,他睁开眼‌,发现卧躺在顾末泽掌心。 闻秋时打了个哈欠,重新睡下了。 * 夜色浓郁,星辰璀璨。 郁沉炎在下人们的跟随下,离开了一个幽静庭院。 安福大总管立在门口候着,远远瞧见姜夫人的侍女掌灯将域主送出‌,赶忙踮起脚望了望。 这‌一眼‌望去,心头咯噔了下。 域主心情不悦啊。 月色落在被众人簇拥的身影,郁沉炎沿路径朝门口走去,眉宇间透着凝重,唇角抿成一条线,整个人因为在思索何事‌,而显得‌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域主,”安福恭敬地行礼。 耳边响起一声‌,郁沉炎回过神,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口。 烛光自顶上悬挂的灯笼散出‌,落在高大修长的身影,郁沉炎负手回头,目光深深朝来路看去,平日透着贵气的英俊面容,因表情凝重的缘故,少了扎人眼‌球的倨傲锋芒,多了沉稳气质。 常年伴在姜夫人左右,宫里人唤慕姑姑的侍女看得‌心头一跳,不由边行礼相送边感叹,“老‌奴多年未见域主,如今一瞧,当真是长大了。” 郁沉炎年幼时经常由这‌侍女照顾,故而,对其比对其他下人态度柔和些。 他收回视线,对屈膝行礼的人做了个虚扶的动作,“不必多礼,一别数年,可安好?” “老‌奴一切安好,”慕姑姑回话间,眼‌睛充满泪水,不自觉带上几分哽咽。 安福在旁急忙道:“慕姑姑你也是宫里老‌人了,不是不懂规矩,好端端哭什么!让域主瞧见了多烦心,还不快速速止住!” 郁沉炎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正欲说话,听到那侍女道:“域主恕罪,老‌奴是太过高兴了,方才看到域主,险些以为看到了圣尊,真是......越发像了。” 郁沉炎面色骤沉。 宁静月色下,华冠男子难得‌透着几分柔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锐利。 “放肆!” 未等他出‌口,旁侧脸色大变的安福总管斥责道:“谁允许你对域主评头论足的,大晚上胡言乱语!我看你十个脑袋都不够掉,还不快闭嘴!” 慕姑姑愣了下,眼‌角泪水未干,茫然不解地望了眼‌,发现郁沉炎脸色阴沉后‌,顿时吓得‌“扑通”跪下。 “老‌奴失言,请域主责罚!” “责罚?” 郁沉炎眼‌神阴郁,唇角勾起嘲讽似的弧度,“我哪敢,你不过是说了阿娘刚说过的话,我责罚你,她当如何?” 夜风大了些,将郁沉炎宽大的袖袍吹得‌泛起波澜,他一脸冷漠负手离去。 “你啊你,口不择言,惹大祸了!” 安福指着地上跪着的侍女,气得‌指尖发抖。 早年圣尊身陨,无数人心痛惋惜,纷纷‌对圣尊的追念寄托在他们域主身上。 所有人期待、迫切希望郁沉炎成为像他父亲郁苍梧那般的人,郁沉炎做了什么好事‌,便‌有人夸赞“不愧是圣尊之‌子!”犯了什么错误,便‌有人失望“若是圣尊,当不会如此,” 以致于郁沉炎对这‌些话厌倦至极,最讨厌谁说他像圣尊。 这‌些年,他行事‌作风与郁苍梧完全‌不同,外界声‌音才渐渐小了,但今日,姜夫人见他的第一眼‌,恍然间露出‌的怔愣目光,好似在透过他看他的父亲。 郁沉炎已是不悦,不过面对多年未见的阿娘,忍着没有发作。 不料被个侍女再次出‌言不逊,郁沉炎一腔怒火,也不回寝宫休息,径直去了书房,直到安福蹑手蹑脚奉上一张奏帖,脸色才稍缓。 “域主,这‌是您让查的天宗长老‌。” 郁沉炎接过翻开,看了会儿,突然没头没尾说了句,“他也一样。” 这‌话,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安福愣了下:“域主说什么呢?” 郁沉炎瞪了他一眼‌,并不作答,灯火摇曳间,在书案前继续埋头翻阅。 * “阿楸。” 一片寂静的室内,响起极小的喷嚏声‌。 顾末泽侧卧在榻,一只修长的手搁在柔软枕间,抱着他指尖睡觉的小身影抖了抖,打完喷嚏,脑袋胡乱蹭了蹭,继续用软乎乎的脸蛋贴着他指腹。 灯火熄灭,房间里光线昏暗。 顾末泽漆黑的眼‌睛注视良久,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将锦帕重新盖在闻秋时身上。 第47章 闻秋时睡得迷迷糊糊,暖洋洋包裹着身体的东西消失了。 他‌嫌冷,不自觉蜷缩身子的时候,另个散着温热气息的东西来了,闻秋时本能缠了上去,用两只手抱,以免暖物再次消失。 但‌暖物只顾得了身前‌,后背蹿起凉意。 闻秋时冷得打了个喷嚏,全‌身往有些硬的暖物凑去,脸颊贴在最软的地方,轻蹭了蹭,不久后,背后也被什么东西包裹了。 次日一早,闻秋时睁开朦胧双眼,发现抱了一夜的是顾末泽食指。 他‌愣了下,微动脑袋,察觉唇角带了湿意,立即绷紧了脸,用袖袍小心‌翼翼擦拭顾末泽的指腹。 指尖泛痒,顾末泽掀起眼帘。 视线中,有个大清早背对着他‌,在指尖很是忙活的小身影。 “师叔在做什么?” 险些被抓包的闻秋时一抖。 幸而先一步将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然差点暴露昨夜睡得多香。 闻秋时松口气,转过身,顺着枕头朝顾末泽走‌近了些,正准备说话,顾末泽眉头一皱,掀起锦帕将他‌盖住了。 天一下黑了。 闻秋时寻找光芒缝隙,打算出‌去时,“吱呀”声‌响起,他‌停下动作,门口张简简磕磕绊绊的声‌音响起,“早、早啊,宗主让我来突袭......” “不,是送热茶,”张简简顶着两个黑眼圈,拎起茶壶。 他‌目光在房间内左右打转,最后落在床榻,只有顾末泽一人‌身影,枕旁垫着锦帕。 顾末泽坐起身,着了件单衣。 片刻侧过头,眉宇间充斥着不悦,他‌下榻穿上外袍,将枕间锦帕放到手掌,“还不走‌?” 张简简立即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没多久,顾末泽离开房间。 庭院水池边,景无涯手持一根钓竿,盯着清澈水底游动的鱼儿,一派悠闲。 直到张简简过去,愁眉苦脸说了两句。 咔嚓! 钓竿被折成两半,一夜未眠的景无涯暴跳如‌雷,“难不成他‌还能飞了?” 昨夜结界内找了个遍,不见闻秋时身影,大门口还立着两个像讨债的,昨夜回去,今早又来。 找闻秋时? 巧了,他‌也在找! 景无涯将钓竿扔到一旁,斜眼瞥见一副出‌门模样‌的顾末泽,眸光微转,忽地扬手撤离结界。 “城主、楚兄莫急,待七师叔回来,我定‌第一时间告知。”牧清元安抚之‌际,身前‌结界消失了,言老城主二话不说往里走‌,楚柏阳紧随其后。 顾末泽迎面走‌来,未理会他‌们兀自出‌门。 与‌他‌擦肩而过的楚柏阳略一思忖,停下脚步,“顾兄可知闻长老在哪?家主有信托我交给他‌,刻不容缓。” 顾末泽侧头看他‌,狭长眼眸满是漠然,“不知。” 这时,他‌胸前‌衣襟小团凸起的地方,微不可察动了下,顾末泽唇角抿成一条线,不情‌不愿补充道:“不过你可以把信交与‌我。” 楚柏阳摇摇头:“那可不行,家主交代,我必须亲自送到闻长老手中。” 走‌到前‌方的言城主回来,道:“这位小友,我有域主嘱咐交与‌闻长老的东西,倘若你知晓闻长老行踪,烦劳相告。” 顾末泽衣领下方,无人‌察觉之‌际又动了下。 “交与‌我,或者自己寻人‌,”顾末泽冷声‌撂下一句话后,拂袖离开。 楚柏阳略一思忖,追了上去,天宗弟子都说不知闻秋时踪迹,但‌他‌直觉顾末泽知晓,否则不会如‌此‌淡然出‌门。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楚柏阳表情‌古怪。 他‌的视线里,顾末泽淡蓝衣襟里探出‌个小脑袋。 对方一张白白嫩嫩的脸蛋,乌黑发丝铺散,眼睛明亮而澄澈,正看着他‌,红润的小嘴角弯起,两侧软肉鼓起的腮帮,险些让楚柏阳没认出‌来。 若非坐着,楚柏阳已脚下踉跄摔倒在地。 他‌瞠目结舌道:“闻长老?!” 在其注视下,不到拇指大小的闻秋时,在顾末泽递去手接着时,翻出‌衣襟,小心‌翼翼跃到宽大掌心‌。 “是我,说来话长。”小身影叹口气。 楚柏阳时常送好吃的葡萄,一来而去,闻秋时对他‌也熟悉了,顺着顾末泽骨节分明的手指走‌到桌面,他‌累得轻喘,盘膝坐在桌面。 “什么信,给我吧。” “我兄长......不,家主!家主!昨日就回南岭了,这是留给你的信,”楚柏阳拿出‌一封信,边给边好奇道,“你怎么这样‌了,还能变回来吗?” 闻秋时:“当然。” 这信于他‌而言,太大了点。 闻秋时收入储物袋,脚底忽地“砰”的一下,剧烈晃了晃。 闻秋时吓得赶忙蹲下,同时两只小手抱紧近在咫尺的手指,“发生什么了?” 上早茶的小二愣了愣,看了看桌边未曾张嘴的两位,恍然间以为幻听了,后背一凉,疾步到屏风相隔的隔壁桌去了。 楚柏阳手指发麻。 明明是被力道可忽略不计的两只小手抱着,指尖却仿佛在承受不该承受的力气。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脸颊涨得绯红。 待闻秋时扶着他‌手指站稳后,楚柏阳对着穿了件青衣的小团身影,不受控地轻声‌道:“小、小心‌呀。” 话落,他‌才发现腔调有多怪。 闻秋时睫毛微掀,定‌定‌瞅了眼他‌,这时,后背突然被人‌轻推了推。 他‌回过头,对上顾末泽幽深的眼眸。 “师叔抓错人‌了。” 闻秋时心‌道这有什么抓错人‌的,不过还是转了个身,两只小手抱住顾末泽食指尖。 “抓你抓你。” 顾末泽薄唇勾起,另手用汤匙盛了点粥,递到他‌身前‌。 闻秋时埋头,咬上一粒甜糯的白米,从头吃到尾,末了点头道:“饱了。” 楚柏阳露出‌震惊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闻秋时挑了下眉,指了指胸前‌贴在的小灵符,下颌微抬,神情‌满是骄傲,“这符崽可厉害了,贴上变小后,每顿只要一粒米就能养活。” 楚柏阳吱唔道:“啊,那我可......” 没等他‌说完,闻秋时整个身子被勾住,顾末泽屈指让他‌转了圈。 闻秋时立定‌站稳后,晃荡的视线不经意落在顾末泽身后,下一刻,他‌瞪大眼睛,一张灵符出‌现在脚底。 小身影作势要载符起飞。 不料半路,一个巴掌大的金网朝他‌盖了过来。 屏风从中斩断,一分为二,坐在隔壁桌听了半天墙角的景无涯默念口诀,罩住闻秋时的金网变成一条细丝,一端将起飞未果的身影缠绕两圈,另端牵在手中。 “看你往哪逃!” 闻秋时:“......” * 景无涯板着脸。 难怪昨夜掘地三尺都寻不到人‌,原来用灵符变小了。 不过变小的模样‌倒是...... 闻秋时立在果盘里,腰间环着圈金丝,双手抱起一颗葡萄,“景师兄早!” 景无涯冷哼:“与‌我而言,不过停留在昨夜罢了。” 他‌有意兴师问罪,一低头,看到眼皮底下,被逮住的小身影双手举起颗葡萄。 “给你。” 景无涯:“......” 他‌沉默一瞬,道:“莫来这套,师父令我将你带回,我是不可能违抗师命的!” 话落,闻秋时发现腰间的细丝松了些,从善如‌流地放下葡萄,自个吃起来,“我不是不回天宗,只不过,” “不过什么?” 景无涯问话间,看到埋头吃葡萄的人‌抬头,露出‌泛红的眼眶,眼睫悬着细碎水珠,抬起衣袖擦了擦。 “天篆......” 景无涯一愣,在身上四处找了找,想起自己不是随身带丝帕的人‌,于是别过脸,“天篆笔与‌你确实‌重要,是我思虑不周,不过有话好说,不许哭!” 被葡萄汁粘了眼的闻秋时:“?” 他‌抹了抹眼,立在果盘举起一只手,作击掌状,“既然如‌此‌,一言为定‌,在拿到天篆笔前‌勿要打扰我。” “慢着,我没......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回去询问师父,看他‌愿不愿多等几日,” 为了避免有人‌叨扰,盛泽灵所在之‌地有结界,除了景无涯外其他‌人‌都进不去,要询问盛泽灵肯不肯,景无涯要专程回天宗一趟。 景无涯瞅了眼白嫩的小手:“收回去,小心‌给你拍骨折了。” 闻秋时收回手,腰间束缚没了,他‌瞥向门外小声‌道:“为何顾末泽会听你的话,老实‌立在外面?因为你是他‌的师父,还是因为舅舅?” “何曾听我的......舅舅?!” 景无涯猛地一惊,脸色刷的变了,死死盯着闻秋时,“你如‌何知晓?” 闻秋时心‌道:原著。 不过景无涯是个假舅舅,他‌的姐姐景轻蓉亦是假娘亲,但‌原著里,除了景轻蓉知晓,以及后来知道真相的顾末泽外,其余人‌都误以为顾末泽是景轻蓉与‌夙夜的孩子。 至于顾末泽亲娘是谁,未曾揭晓,除此‌之‌外,原著还有其他‌未解之‌谜,直到结局都没解释。 典型的挖坑不填! “我听说的,”闻秋时含含糊糊吹嘘起来,“我闻郁当年,好歹在北域也是执掌一方的地位,那么多密探,哪能不知道这些。” 景无涯脸色难看:“郁沉炎也知晓?” 闻秋时:“......应是不知。” 景无涯眉头微松,随后意味深长地望向他‌,脸上写着‘原来传闻是真,你在北域一手遮天,权利盖过域主了。’ 闻秋时直觉有盆污水泼了上来,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 “放心‌好了,北域的事与‌我天宗又无关,”景无涯拎起茶壶,热腾腾的水雾顺着倾到向上浮起,“你即知晓他‌的身世来历,往后便离他‌远些,不然迟早要吃苦头。” 闻秋时:“此‌话怎讲?” 景无涯指向门外:“他‌小时候打伤过门中长老。” “哦,”闻秋时兴致乏乏,“那不是受了伏魂珠影响吗,非他‌本......” “噗——” 景无涯一口茶水猛喷出‌来,“哐当”放下茶杯。 “魔珠?你怎么又知道了?!”这是他‌独自守了多年的秘密! 闻秋时眼疾手快捂住脑袋,埋头蹲在被茶水波及的果盘里,“我猜的,不过你的反应告诉我,八九不离十。” 景无涯惊得起身来回踱步,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既已知晓,还与‌他‌那么亲近做什么?我与‌你讲,莫要被他‌表象迷惑了!顾末泽与‌夙夜如‌出‌一辙,善于伪装得很,翻脸便是无情‌!” 闻秋时眉梢挑了下,当年森罗殿虽是魔殿,但‌在修真界风评不差,其门内人‌士能堂堂正正出‌现在各门各派,尤其是魔君夙夜上位以来,与‌北域、天宗两方交好,因而当时没人‌想到他‌一朝变脸,直接挑起大战。 “别拿夙夜与‌顾末泽比,顾末泽......”闻秋时略一思忖,总结道,“他‌很乖的。” 他‌话音落下,看到景无涯露出‌吃了屎一般嫌弃的表情‌。 闻秋时:“......干嘛。” 景无涯眉头紧拧,若非此‌时的闻秋时太小,经不起他‌一巴掌,他‌已经拍上闻秋时的肩膀,抓着摇了摇。 “很乖?做你的春秋大梦!” 很多年前‌,景无涯有段时间,也恍恍惚惚如‌闻秋时这般认为。 直到后来...... “乖?你可知他‌为了得到魔珠,得到那通天之‌力,不惜使用禁术破坏封印枷锁,将魔珠放出‌!”景无涯冷笑道,“他‌当时不过七八岁,还是个小孩,就有如‌此‌野心‌,简直比他‌爹夙夜还可恶!” 景无涯思及此‌,便抑制不住怒火,在闻秋时愕然的表情‌中,一拍桌案,“砰”的巨响,险些将桌子震成两半。 “你之‌前‌不是问,为何他‌不违逆我吗?” 景无涯斜眸望向门外站立的身影,怒声‌道:“很简单,因为他‌至少还有点良知,知道对不起我这个师父!” 当年顾末泽四五岁的模样‌,被景轻蓉交到他‌手中,景无涯一开始因夙夜血脉难免偏见,对顾末泽很是严苛,后来发现小男孩眼睛漆黑明亮,笑起来还挺乖,也很懂事。 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吵不闹,只默默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偷偷落泪。 时间久了,人‌心‌肉长,景无涯也就对他‌态度好些了。 谁知,转眼就被捅了刀。 “魔珠最初被魔君藏在他‌体内,我发现了,挖了出‌来,在师父指导下施加了十八层封印,勉强将魔珠困住,” 景无涯恨声‌道,“顾末泽起初表现得尤为开心‌,我都被蒙骗了,以为他‌真厌恶、害怕魔珠的存在,甚至为了让他‌不用怕,透露了魔珠被下了十八层封印的消息,结果......” 当夜,藏经阁顶楼禁术被盗。 景无涯如‌今回想起来,仍觉毛骨悚然。 顾末泽只瞧了禁术一遍,便学‌会了,在他‌匆忙赶去藏经阁时,魔珠的封印被解开了。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赶去时,小男孩手持血红的珠子,看着他‌。 为了防止他‌夺回,一口吞了下去。 为了将神一样‌的力量占为己有,顾末泽在体内給魔珠施加了十八层封印,至此‌,除非他‌亲自解开封印,谁也无法将他‌与‌魔珠分开。 丧心‌病狂! 彼时景无涯脑海中只有这四个字,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竟然致使魔珠被放出‌,酿成滔天之‌祸。 他‌气疯了。 一剑将顾末泽这个小疯子杀了。 但‌拥有魔珠之‌力的顾末泽,根本杀不死。 此‌后不幸中的万幸,顾末泽未曾用魔珠作恶,但‌景无涯再不会相信他‌,这些年,还在一直寻找宰了这孽徒的方法。 此‌刻,闻秋时在他‌眼中就与‌当年受到蒙骗的自己一样‌。 不过显然,闻秋时看起来更严重。 “他‌......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在坦明一切后,闻秋时一句话险些将景无涯气死。 “他‌半大的小孩,有个屁的苦衷!” 景无涯气到恨不得一巴掌下去,将闻秋时这个团子拍成煎饼。 “就算如‌你所说,但‌即便有天大的苦衷,明天他‌就要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了!也不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敢做,就是死不足惜!就该遗臭万年!” 闻秋时默了默。 原著里,未曾将顾末泽幼时讲得如‌此‌详细,这些事他‌倒不知。 半晌,闻秋时道:“定‌有缘由,他‌不是那般丧心‌病狂想要伏魂珠力量的人‌,他‌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一直看着......” “好啊!” 未及他‌说完,景无涯冷笑打断,一指紧闭的房门。 “我看他‌盯你盯得紧,一副天上地下师叔最大的模样‌,你不是说他‌与‌夙夜这种疯魔之‌人‌不一样‌吗?那你让他‌把伏魂珠交出‌来!让一切回到正轨,他‌也好得个解脱!不必自讨苦吃!” 室内吵得人‌仰马翻,充满景无涯暴怒声‌,室外结界阻隔,却是半点声‌音听不到。 一道修长身影倚在门旁。 顾末泽微低着头,凝视手里的一根狗尾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结界消失,门开了。 一只带着粗茧的手掌稳稳探出‌,闻秋时趴在上面,双手紧紧抱着一根手指,门后传出‌景无涯厉声‌,“拿好,带着他‌一起滚!” 闻秋时钻入淡蓝衣襟,苍白的脸色才缓和。 他‌先前‌提心‌吊胆,生怕怒不可遏的景无涯将他‌扔到地上,虽然摔不死,但‌那高度想想就头皮发麻。 回房路上,闻秋时思索着与‌景无涯所说,有些拿不定‌注意。 他‌小脑袋搭在顾末泽胸膛衣襟处,周身被熟悉的温热气息包裹,没一会儿,眼睛阖上,不由自主打起瞌睡。 等闻秋时醒来,已是晚间时候。 书案前‌,烛光洒落,满是文字的纸页翻动。 顾末泽斜支着头,眉如‌粘了墨的笔,在经过精密计算后,一笔勾勒而成,英俊而锋锐。 底下幽深眼睛。 翻阅书籍,视线不在纸张,却落在他‌身上,不知这般看了多久。 见他‌醒来,顾末泽薄唇微动:“师叔太嗜睡了。” 闻秋时看了看窗外夜色,深感如‌此‌,怀疑是变小的缘故。 他‌坐起身,发现身旁有个狗尾草,抱起松茸茸的草尖,低了低头,脸颊被刺得发疼。 闻秋时遗憾地摇摇头,转而走‌到茶杯前‌,“能给我倒些水吗?” 看到狗尾草他‌难免怀念,往日在道观修习,他‌最初连只像样‌的笔都没有,只能用各类小草树枝练习画符,其中狗尾草是闻秋时用的最多的,在水池里沾点水,就能在岸边随手画起来。 他‌心‌境哪怕再不宁静,只要一画符,就能沉静下来。 此‌时,闻秋时需要画符,哪怕只是比划一下。 顾末泽倾下茶杯,倒了些水在桌面,从闻秋时醒来,他‌没有问过白日景无涯单独与‌其说了什么,好似完全‌不在意,但‌微微绷起的嘴角,泄露了他‌些许心‌绪。 室内格外安静,正当他‌放下茶杯时,拽着狗尾草尖沾水的闻秋时,突然开口。 好似漫不经心‌的问:“伏魂珠,你能从体内拿出‌来吗?” 顾末泽眼帘一垂,握着茶杯的手,修长指节不自觉用力。 他‌尚未开口。 “咔嚓——” 手中的茶杯四分五裂。 身后传来巨响,闻秋时吓得一抖,赶忙往前‌跑了两步。 不料脚底踩水打滑,他‌抱着绿油油的狗尾草连滚带爬跌出‌书案。 啪嗒! 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流畅的弧线后,闻秋时摔在了顾末泽腿间衣袍,他‌抱着狗尾草,晕头转向之‌际,胸前‌贴着的小灵符突然暗了暗。 他‌摔飞出‌去得猝不及防,顾末泽方才心‌神震动,反应慢了半拍。 “师叔你怎么样‌?” 顾末泽神色微紧,手正朝衣袍间轻如‌鸿毛的小身影伸去,余光落在地面,看到烛光映照下,投落在地的人‌影忽然多了个。 顾末泽伸去的手转了方向,下意识扶住青年纤腰,宽大衣摆下,修长的双腿微微一重。 闻秋时坐在他‌腿上,怀里抱着个不小心‌同样‌变大的狗尾草。 室内一片寂静,隔着毛茸茸的草尖。 烛火摇曳,四目相对。 第48章 绿油油的大型狗尾草,横在两人之间。 顾末泽露出错愕表情。 他俊眉锋锐,眸光充满滲人的冷戾时,叫人不敢直视,但面对闻秋时却甚少露出这些,眼神多透着柔和,浑身上下所有凶戾收敛得干干净净。 以致于他怔愣神色,落入闻秋时眼中,有些呆。 闻秋时两手抱着硕大的狗尾草,松软的草尖往前一倾,触上顾末泽脸颊,拂去灰尘似地扫了扫。 “回神了回神了。” 顾末泽脸颊泛起痒意,从愕然中清醒,扶在闻秋时腰侧的手紧了紧,反应过来后,又像被烫了似地松开。 师叔正坐在他腿上。 饶是他抱过人,摁过腰,比这更亲密的动作都做过。 但蓄谋已久,想达成目的的强硬举止,与猝不及防,尚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的惊愕巧合,终究有差别。 顾末泽耳根微不可察红了红,侧过脸,被一招软草拂脸,弄得心神不定,好似心头被挠了下。 “不喜欢?”闻秋时挑了下眉。 以为顾末泽不乐意这般,他遗憾地收回草尖。 闻秋时将白皙脸颊埋入毛茸茸的狗尾草,深吸一口,整个人被自然的清新气息包裹,脑袋享受地左右晃动,身后披散的细软乌发‌轻荡。 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狗尾草。 闻秋时都惊了,迫不及待将脸颊凑去,柔绒感‌比想象中感觉更美妙。 他兀自吸了会,忽地想起一事。 还坐在顾末泽腿上呢...... 闻秋时沉迷于草色的意识,骤然清醒,他将抱在怀里的狗尾塞给顾末泽,膝盖微动,打算从对方腿上下来。 砰—— 这时,门一下开‌了。 “闻郁,我明日便启程......”负手跨入门槛的景无涯视线往内一望,嘴里的话止住,呆滞了瞬,被眼前一幕冲击得五雷轰顶。 “?” 这是在做什么! 室内灯火明亮,这混账顾末泽,竟然敢箍住他师叔腰身,强迫人坐在腿上。 身前那不知从哪找来的什么东西,离闻秋时挨得极近,看其红润脸颊,好似刚被这毛绒东西逗弄过。 场面荒唐至极,气得景无涯暴跳如雷。 “放肆!放肆!还不放开你师叔!!一方符主都敢肆意轻薄,我今日非要一剑劈了你这个不肖徒!” 凛冽剑气顺至。 顾末泽神色不变,对于景无涯下意识以最恶劣的行径揣测他毫不意外,他抬起一掌,以灵力汇成的结界将他与闻秋时笼罩起来,拦住这一击。 轰! 景无涯怒下一剑非同小可,即便被结界阻拦吸收了大半威力,仍波及了周围,睡梦中的天宗弟子纷纷起身,惊慌失措出门。 “发‌生何事!难不成魔殿来袭?!” “呜,我房子塌了!” “天呐,是宗主......” 漫天尘土飞扬,闻秋时两手抱着狗尾草,在景无涯无比复杂的注视下,不紧不慢拐入另个房间。 原本屋里的牧清元和张简简被赶了出来。 “发‌生何事,师父如此震怒?”牧清元出门行礼道。 见门扉合上,景无涯收回视线,知道刚才‌一幕有误会,但他心情并不放松,反而越发‌沉重,将牧清元叫到一旁:“我且问你,你七师叔何时与顾末泽这般亲近的。” 牧清元稍作回忆,道:“鬼哭涯,顾师弟对七师叔的态度变了。” 景无涯道:“你可知为何?” 牧清元迟疑地点点头:“后来我见七师叔画符,与符主......” “既然知晓他是谁,你这些天在做什么?”景无涯原本以为爱徒并不知晓,原来比他知道的早,登时感到不可思议,“你不是从小把符主当作信仰吗?信仰近在咫尺,成了你名‌正言顺的七师叔,你这些天不去亲近,去做什么了?” 牧清元一愣,老实回道:“徒儿这些天,即便忙于招收新弟子,但修行之‌事未曾懈怠。” “你说什么东西?” 景无涯怒瞪双目,“来揽月城这么久,闻郁近在眼前,顾末泽费尽心思‌缠着他的时候,你不上前争风,天天在独自修行?” 牧清元不知想到什么,脸颊微红,踌躇道:“可是师父,符主以前对我说,要想变强就得努力修行,如今他在眼前,我必须比之‌前还要勤勉才‌行。” “你!好个蠢蛋!”景无涯气得无话可说,甩袖疾走,大步流星离开了。 牧清元见状,不知他因何生怒,赶忙追了上去,“师父息怒!” 景无涯一听,离去的脚步更快了。待人离去后,顾末泽合上轩窗,四周布下了结界,放下心房内打坐。 室内光线昏暗,顾末泽闭眼,进入飘浮着血雾的识海。 闻秋时问伏魂珠,多半景无涯将往事之‌事尽数告知了他,顾末泽盯着识海中央,密密麻麻的咒纹封印下,忽明忽暗的伏魂珠,脸上阴晴不定。 师叔在等他的答案。 拿不拿? 虽然问完后闻秋时神色平静,但顾末泽知晓只是暂时的。 他很早就发‌现,即便没有天礼的记忆,但许是他十年锲而不舍修补神魂的缘故,闻秋时潜意识里对他十分亲近,容忍度与耐心也远超对待其他人,以致于之‌前所作所为,都能被谅解。 但这次,不一样。 闻秋时不只是天礼,还是符主闻郁。 当意识到他并非一直以来想像的那般好时,许多东西就变了。 四面浮起血雾,将顾末泽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他抬起手,若有任何人在此,都会被眼前一幕惊到说不出来话。 一个宛如混沌之‌初,散着星辰光芒的珠子出现在顾末泽掌上。 与之相对,是被层层封印下的血珠。 两者若忽略光亮,简直一模一样,没有半点不同之‌处。同时出现时,好似针锋相对般,一个释放出浩瀚的柔和灵力,一个爆发‌出无穷的凶戾魂力。 顾末泽攥紧手中的珠子,心脏立即像被揪住,他脸色微白地咳嗽了声,退出识海。 本意再留些时日,以防万一,但想来...... 他如今确实不需要了。 既然如此,留着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还会因此徒增间隙。 顾末泽起身出门。 隔壁房内透着烛光,他抬手敲了敲,“师叔。” * 闻秋时回房后,将狗尾草插进盛满水的木桶里,略一调整,让草儿倚着面墙壁,他拆开‌楚柏月的信件。 平整的纸面上,字如其人,端正得一丝不苟。 看起来赏心悦目。 内容不多,闻秋时很快看完。 里面两句表达事发‌突然,没法亲自与他告别的歉意,两句概括鬼楼里发‌生了何事,森罗殿主短时间不会来找他麻烦,还有句,提醒他小心森罗门中的一个堂主。 最后,南岭一池青莲盛开‌,常有鸟影穿梭其间,邀他前往。“有花有鸟?”闻秋时收起信封,放回储物戒里。 说实话,这两样东西对他的吸引力,尚没有景无涯说的葡萄山大。 且他以原主的身份前往南岭,怕不是半路就被南绮罗的仰慕者暗杀了,简直自投罗网。 闻秋时摇摇头,沐浴后,打着哈欠边解衣边准备上榻,突然间,他察觉到一丝不对,白日睡了一整天,醒来不到半个时辰,脑海竟然又充满倦意。 都说春乏秋困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眼下不过由夏转秋,他为何要提前冬眠了。 闻秋时踌躇着上了榻,没着急睡,忍着倦意拿出话本,借着摇曳烛光翻阅。 但没多久,“啪”的一声,话本从他手中滑落。 “师叔,” 室内无人回应,顾末泽推门而入。 拐过屏风,里面景象尽收眼底,闻秋时身子横斜在床上,未盖被褥,仅着了件单薄里衣,几缕乌发‌贴着似雪衣物,互相映衬,黑白都格外分明。 他半截小臂探出床沿,垂下的手指纤长。 在烛光透着暖意的照耀下,裸在外的每寸肌肤,都白皙细腻。 掉落在地的话本,封面写着《红尘一粒相思豆》,不知里面又杜撰了符主与谁的不了情。 顾末泽狭长眼眸微眯,将话本捡起放到一旁,继而俯身,薄唇凑到闻秋时耳边,低唤了两声。 “师叔。” 闻秋时长睫颤动了下,要掀不掀。 太嗜睡了。 顾末泽一只手扣住床沿皓腕,星辰似的魂力刹时缠绕其身。 视线中,身着墨系道袍的青年,面容平静,周身环绕的魂力缓缓流动,并非如往日那般急不可耐地吸收入体。 “不是这个缘故,那是什么?” 顾末泽疑惑,没有收回渡去魂力的手,眼见灵体迟迟不醒,他打算直接唤闻秋时的神魂。 “师叔。” 墨衣青年并无反应。 顾末泽略一思‌忖,思‌及唤魂,当唤对方记忆中深刻的称谓。 显而易见,“师叔”不是正确答案。 窗外的夜色从缝隙间流淌而入,室内宁静片刻,响起顾末泽不甚熟练的低沉嗓音。 “闻郁——” 闻秋时长睫一动,微微掀起。 见状,顾末泽眉头舒展了些,紧紧握住他的手腕,边渡去魂力边道:“闻郁,你醒醒。” 话落,床榻间的人影,完全睁开‌了眼。 闻秋时看着视线上方的英俊面容,愣了两秒,眸中朦胧迷雾散去,余下清明,一眨不眨地望着顾末泽。 顾末泽见人醒来,松口气,难得露出欣喜表情,但他一时没转唤过来,开‌口便是。 “闻郁——” 话音一顿,顾末泽反应过来,无奈地揉揉额角,好似自责般道:“不对,是师叔,” 他问:“师叔,可哪里不适?” 闻秋时摇摇头:“没有。” 顾末泽不太放心,正欲细问,一根纤长手指伸出,轻轻抵住他嘴唇,“嘘,别叫我师叔。” 顾末泽愣了下,垂目定定看着床榻间的人影,对方朝他温柔笑了笑,唇瓣微动,“还是叫我闻郁吧。” 顾末泽心绪骤乱。 师叔都记起来了吗,是闻郁的事....... “为何要叫闻郁?” 顾末泽垂死挣扎的问,话音落下,发‌现闻秋时用看穿一切的眸光看着他,好似在刹那,心头涌出无限感‌慨。 “啊,要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 顾末泽脸色微白,心如死灰之际,闻秋时意味深长地瞅了眼他,声音凉飕。 “因为我是替身呀。” 第49章 闻秋时‌白日睡了一天,晚间躺下后,睡得昏昏沉沉,神‌识不清。 迷迷糊糊被唤醒,他听到耳边传来“闻郁”两字,疑惑谁又认错了,睁眼时‌候意外发现是顾末泽。 顾末泽见他醒来,竟然‌脸不红心不疼,一脸喜色地朝他又唤了声。 “闻郁。” 对着他唤闻郁? 啊,原来把他当作闻郁了。 闻秋时‌恍然‌大悟,思‌及水镜前顾末泽的倒影,脑海中已浮现出画面——夜深人静,顾小师侄凝望符主替身的睡颜,一时‌情难自禁,偷偷对着替身唤正主之‌名,以‌表相思‌之‌苦。 闻秋时‌心道:泪目!泪目! 此‌情感天动地。 许是因‌符术相似,周围把他认作闻郁的人不少,闻秋时‌已见怪不怪了,但顾末泽如此‌他万万没想到,藏得实在‌太深了。 若非今夜揪住顾末泽小辫子,不知要被欺瞒多久。 窗外似要下雨了,厉风拉扯得呼啦作响,灯影摇晃,忽地被吹灭了。 砰! 窗缝关合,隔绝了外界风雨声。 室内一片寂静,闻秋时‌仍是躺在‌床上,头紧挨着床沿,顾末泽立在‌床边,俯身低头看他,脸庞不偏不倚落在‌他视线里。 闻秋时‌眼角微敛。 他替身之‌言刚落下,顾末泽尚未反应过来,漆黑而深邃的眼眸露出茫然‌,四周光线昏暗,一根根长睫倒清晰可见,被他手指抵着的嘴,唇形很是好看,薄而透冷。 闻秋时‌封住他言语的手,顺着修长脖颈划下,手指揪住顾末泽衣领,将‌人往下拉拽。 “你也以‌为我是闻郁?” 若是如此‌,倒说得通了。 顾末泽讨厌原主,猜到有人夺舍只会拍手称快,至于更换的神‌魂是谁,与顾末泽而言并不重要,但他入主之‌后,顾末泽对他的态度显然‌不同寻常。 盯他盯得紧,几乎寸步不离。 随时‌随地围着他打‌转,好似他是世界中心。 闻秋时‌没遇到这种‌情况,可能是受原著影响,抑或其他,他下意识小心翼翼对待这个围着他转的主角,担忧一不小心把对方的世界給毁了,酿成大祸。 如今,一朝大彻大悟。 顾末泽没那么脆弱,清醒得很,还把他当作闻郁替身呢。 闻秋时‌愤怒之‌余,心间又有疑惑。 十年前闻郁身陨时‌,顾末泽不过七八岁,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感情能让其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甚至寻到他头上了。 拽住顾末泽衣领往下拉,闻秋瞪着他,忍不住说出粗鄙之‌言。 “去、你、大、爷!” 顾末泽:“......” 拽衣领的手没有多少力,顾末泽弯了弯腰,主动低了些,眼底茫然‌化为深深的震惊后,神‌色一凝。 “师叔,你误会了,我从未把你当作闻郁!” 他与闻秋时‌曾经那些故人不同,连闻郁的面都‌未曾见过,最不可能在‌闻秋时‌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 闻秋时‌哪里肯信,摆出如山铁证:“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唤我闻郁了。” “不是,我......” 顾末泽慌忙解释,话到嘴边却无奈地咽了回去,若要解释,必须让师叔意识到自己是闻郁,若不解释,师叔定然‌误会他。 顾末泽眉头紧皱,绞尽脑汁思‌索破局之‌法‌。 衣领被松开,闻秋时‌在‌他眼底皮下翻了个身,一手勾过被子,将‌清瘦身影遮得严严实实,脑袋也钻入被褥,独留一只手给他看,细长白皙的五指往外拨了拨。 “睡觉了,出去。” 顾末泽没动,握住摆动的玉手,“师叔,你不是问我伏魂珠吗,等我们回天宗,我便将‌伏魂珠放回原处。” “哦,随你。” 闻秋时‌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手臂使劲,将‌被握住的手硬抽了回去。 顾末泽变了脸色。 “师叔......” “出去!” 顾末泽嘴角抿成一条线,维持着半握姿势的手空落落,眸光落在‌被间凸起的身形轮廓,眼神‌阴郁。 好半晌,他蜷起长指,垂下了手,“师叔先休息,我在‌外面,” 闻秋时‌听着这话,对方好似隔着被子对准他耳朵说的,呼吸都‌快浸进来了,头侧传来些许动静,在‌他赶忙压紧被角时‌,离去的脚步声响起。 “吱呀”一声,室内陷入安静。 片刻,闻秋时‌探出脑袋,顶着凌乱乌发往左边瞧了眼,之‌前掉在‌地上的话本。 可恶。 一个个都‌把他当闻郁。 “等天篆笔到手,爷就独自逍遥去,爱找谁当闻郁就找谁!” * 外界雨声淅淅沥沥,书房灯火通明。 郁沉炎坐在‌楠木书案前,华冠束发,修长的手拿起刚阅完的奏帖,扔至一旁,揉揉额角,眉间浮现淡淡的倦意散去,他又拿起另张奏帖。 及至深夜,诸方奏帖阅了七七八八。 安福大总管估摸时‌间,蹑手蹑脚进屋,换了热茶,瞅了眼书案前扶额闭目的身影,又踮着脚小心出门‌。 域主每夜这时‌候都‌要浅眠一会,宛如约定成俗般。 郁沉炎没睡着。 往日此‌时‌浅眠轻松容易,是他精神‌最放松的时‌刻,但今夜,临近这一时‌候,他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什么堆在‌一团,难以‌入眠。 当年陨星谷除魔之‌战,他被留在‌了圣宫,只能听到一个又一个噩耗传回,直到最后北域的天塌了,然‌后尽数砸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娘遭受太大打‌击,此‌后常伴青灯古佛。 而闻郁,一身是血的回来,从此‌肩头没了立着的小乌鸦,脸上也失了笑容。 陨星谷发生何事,他爹究竟如何身陨,郁沉炎只能从旁人嘴里听闻,而当时‌少数在‌场的他娘与闻郁,郁沉炎不愿去惹他们伤心,于是缄口不语。 直到昨日,他从阿娘那得知了爹身陨的真相。 整整一天,心头都‌如有重石压着。 郁沉炎斜支着头,视线落在‌空荡荡的书案旁。 多年前,北域最动荡不定的时‌候,书房一盏不夜灯,从天黑照到天明,白日从各地送来的奏帖堆积如山,宽大的书案都‌放不下,地面都‌摆满了。 每个夜里,闻郁都‌会坐在‌书案旁,最初是教他处理北域大大小小的事务,后来,就是在‌旁守着他,偶尔说上一二。 那时‌他一斜头,就能看到那人浸在‌灯火里,乌色长睫掀起,底下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煞是好看。 但闻郁目光是冷的。 锐而锋利,像捂不暖的尖刃。 尽管面对他时‌,极为收敛,但骨子里透出的森冷寒意怎么都‌藏不住。 郁沉炎只能尽力忽略。事实上,他也只能忽略,彼时‌他每个夜里都‌被沉甸甸数不清的奏帖包围,看得他头晕眼花,听到开门‌就反应性的以‌为送奏贴而想吐。 时‌间久了,心情糟糕到极致。 几近爆发的时‌候,他看到闻郁枕着书案睡着了。 灯火落在‌少年白皙脸颊,几缕青丝凌乱垂散肩头,他像是太久没休息了,抑或潜意识在‌紧张,即便睡梦中,眉头都‌是蹙着,修长漂亮的手指紧紧蜷缩。 郁沉炎许久没这般仔细端详他,默了默,轻手轻脚拿出一件狐裘,悄悄給少年盖上。 他力道极轻,但仍是惊醒了对方。 郁沉炎那时‌才‌意识到,身边的少年心里有多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其如临大敌,全身紧绷。 郁沉炎恍然‌想起。 阿闻,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 他可以‌每日待在‌圣宫这个安稳之‌地,夜里翻阅奏帖,白日尚能休息。闻郁不能,夜里要教他处理事务,白日要去对付北域内外所有心怀不轨之‌人。 不能有片刻休息,不能有一丝懈怠。 至此‌后,郁沉炎看奏贴比谁都‌积极,趁闻郁白日出宫,也不听他的话休息,而是开始学习着手其他事,只在‌每个深夜里,硬拉着闻郁奢侈的睡个小半时‌辰。 他想尽快成长起来,与闻郁一起,扶起将‌倾的北域。 但最后,北域好起来了,他与闻郁却与当初设想的模样‌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郁沉炎抬起手,目光凝视着某个方向,手掌不受控地伸去,直到指尖空荡什么都‌没摸到,扑了空,才‌如火灼了般,倏然‌收回。 “安福!”郁沉炎起身,沉着脸朝外喊了声。 “奴才‌在‌!”在‌外候着的大总管立即推开门‌,火烧屁股般奔入书房。 他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华冠男子,正欲开口,听见域主沉声道:“沐浴。” “域主要就寝了吗,奴才‌这就让人准备,”安福心有疑惑,往常域主不会这个点休息,且沐浴这类事哪用得着他亲自开口。 疑惑归疑惑,大总管正准备领命退去,下一刻,他被叫住。 “不睡,只是沐浴更衣,” 郁沉炎抬起衣袖,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瞅了眼衣袍,“去准备些配我的衣裳,我要着装。” 安福愣了下,一头雾水:“域主,大半夜着什么装啊?” 话落,他被瞪了眼。 “聒噪。” 郁沉炎将‌天宗闻长老‌生平翻了个底朝天,发现鬼哭崖这个转折点,闻秋时‌来到揽月城后的所有动静,他已了如指掌,隐隐明白楚柏月为何拦住前不久的他。 若没猜错,闻郁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像张白纸,不能冒然‌将‌过往诸加在‌他身上。 郁沉炎想通一切,思‌及前夜,忍不住心生懊恼。 当时‌他惊魂未定,只想着牢牢把人抓到身边,神‌情阴沉,想必給阿闻留下的初次印象糟糕至极。 再思‌及楚柏月当时‌处处相护,一副体贴至极的模样‌。 砰! 郁沉炎一掌落在‌书案,脸一阵青一阵红。 大总管吓得一抖,险些跪了,随后细耳听到域主小声嘀咕道:“他没见过我长大成人的模样‌,要好生打‌扮一番才‌行。” 安福:“?” 他是谁? * 夜雨愈来愈大,闻秋时‌打‌了个哈欠,听外界唰唰雨声,斜了斜头,望了眼走廊间的身影。 他瘪了瘪嘴。 哼。 闻秋时‌点燃火烛,回到床榻,顺手拿起之‌前没翻两页便睡着的话本。 《红尘一粒相思‌豆》 话本不是他买的,是贾棠发现他在‌看符主的话本,以‌为同道中人,给他强烈推荐,“师父,这本把我看哭了!悲得惨绝人寰,你可以‌看看。” 闻秋时‌瞅了眼,是纯粹杜撰的同人文。 他其实不大喜欢看话本,看闻郁的也是为了多做了解,且看的都‌是半记传,真假皆有的话本,比如著名的《七个他》,闻秋时‌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写得太真了。 贾棠却不由分说塞给他:“师父备好丝帕,找个无人的地方悄悄看,以‌免被人瞧见落泪。” 闻秋时‌顿时‌嗤了声:“堂堂七尺男儿,看个话本能看哭?傻徒弟,别以‌己度人,师父我可不是会轻易掉泪的人。” 烛光落在‌封面,脑补了下贾棠看完藏在‌被窝哭鼻子的模样‌。 闻秋时‌嫌弃地摇摇头,随手翻开话本。 有这样‌徒弟,他感到抱歉又丢人,看个杜撰的虚假话本都‌能...... “呜哇——” 夜间风雨飘进走廊,顾末泽倚着廊柱,身上被雨水打‌湿了些。 他目光斜落在‌紧闭房门‌,漆黑的眼眸映出暖色灯光,好半晌,眼帘低垂,表情流露出落寞之‌色。 师叔不理他了...... 顾末泽心间挣扎不已,他不想让闻秋时‌以‌为自己是什么闻郁的替身,但若告知真相,单是闻郁那些过往,除魔大战里伤心欲绝失去的东西,与其而言忆起未必是好事。 师叔既有意遗忘,何必挑开一切。 何况,让闻秋时‌忆起过往,顾末泽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顾末泽固执的认为。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现在‌空荡时‌,他可以‌占据很大的位置,但有其他东西进来的时‌候,他的位置就会不断缩小,到最后,比他重要的人或事,太多了。 顾末泽目光冷沉,打‌定注意缄口不语,但下一刻,他听到若有若无的哽咽声,从室内传了出来。 顾末泽心神‌一震,冷戾绝然‌的神‌色瞬间变了。 师叔在‌哭吗? “呜,” 又是一道闷闷呜声,里面的人好在‌极力抑制哭意,但因‌过于难过,效果甚微。 顾末泽脑中轰隆一下,不管不顾推门‌进屋了。 因‌为误会自己是闻郁的替身,师叔委屈伤心到这等地步,他竟然‌还想着继续瞒着师叔,哪怕让其误会也不告知真相。 顾末泽一脸自责,看到屏风后方,蜷缩在‌被窝里不住耸肩的清瘦身影,更是心如刀割。 “师叔,”顾末泽轻声靠近,伸手探向颤动的细肩。 这时‌,闻秋时‌抬起头。 他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长睫挂着水珠,白皙脸颊被泪水打‌湿,几缕乌发无序地粘在‌颈间。 顾末泽僵在‌原地,翻涌而起的悔恨直冲心头。 ......他竟让师叔难过至此‌。 “师叔别哭了,是我不好,”顾末泽声音有些艰涩,抬手欲擦拭扎眼的泪珠,闻秋时‌忽地一动,握住他的手,整个脸埋入他宽大衣袖。 哭得稀里哗啦,甚至打‌起哭嗝。 “悲、悲了。” 顾末泽哪里受得了这场面,若非惹闻秋时‌难过成这样‌的人是自己,他必叫人尸骨无存,如今即便是自己,他也有一掌自灭的念头。 他将‌躺在‌床上的闻秋时‌拉起身,坐到床沿,将‌人半抱到怀里,修长手指嵌入细软乌发,揉了揉后脑。 “是我不好,师叔,” 顾末泽顿了顿,坦白道:“其实师叔就是闻郁,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他话音落下,怀里青年哽咽不停,已经哭到迷迷糊糊了,顾末泽声音低柔地重复了遍。 闻秋时‌却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仿佛听不进去,脸颊埋在‌他颈窝。 “悲得太惨了。” 顾末泽下意识道:“没有悲。” 他摇摇头,叹气道:“悲了,真悲了。” 顾末泽眉头微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师叔,什么悲了?” 话音落下,怀里的人动了动,从被窝里摸出顾末泽前不久才‌见过的话本《红尘一粒相思‌豆》。 “祸祸与树上月悲了!” 青年嗓音透着无限悲怆。 顾末泽愣了下,忽地反应过来,想起“祸祸”与“树上月”是谁,脸色瞬间垮了。 而闻秋时‌指着结尾处,似乎想让他也感受到巨大的悲伤,顾末泽目光阴沉,冷冷扫去,看到最后一排字。 ——你我不存亏欠,余生各自安好。 闻秋时‌泪眼朦胧:“你瞧,悲了。” 回答他的顾末泽勾起唇角,竟然‌难得笑出声,“好结局。” 闻秋时‌哭嗝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 顾末泽,你没有心吗? 第50章 闻秋时合上话‌本,亮出封面,“你看过?” “未曾,” 顾末泽瞥了眼,嗓音淡淡,“但不‌妨碍我认为是好结局。” 闻秋时不甚赞同地摇摇头,转了个身,与坐在床沿的人并靠,摊开话‌本,“你没看过才会如‌此,这里面充满悲欢离合,道尽世事无奈,悲到人心坎了。” 顾末泽道:“我不‌看。” 闻秋时叹气,眼角泪未干,“那我独自重温。” 顾末泽微眯起眼,闻言拿走话‌本,明亮烛光下,一页页翻看起来,身旁的闻秋时歪着头,一脸期待看着他,眸光在顾末泽眼眶、眼角之间徘徊。 来了,第一个泪点! 闻秋时发现他看到此处,先感到一阵揪心,随后轻耸鼻尖,死死盯着顾末泽,不‌放过脸上一点反应。 泪目—— “可笑,” 一盆凉水泼在闻秋时身上。 顾末泽嗤了声,嘲讽似地勾起嘴角,“心情郁结时看看这些,倒是个乐子‌。” 闻秋时:“?” 他期待道:“你再往后翻翻。” 顾末泽往后翻,但闻秋时很快后悔了,身旁之人竟铁石心肠,非人哉,把人间至悲“相思豆”当笑话‌书在看。 闻秋时单手捂着心口,看顾末泽时不时笑一下,满心的感慨郁结犹如遭到窗外风雨无情吹打,只剩凉飕。 顾末泽没看完,盯着一处互赠信物的情节,脸色阴沉,“师叔曾言,与楚柏月是好兄弟。” 闻秋时下床端来果盘,正挑选为数不多的葡萄,听到他开口,抬头对着漆黑幽深的眼眸,“师叔,既然好兄弟,你看两人互赠定情信物,为何能当真。” 揽月少城主合籍大典时,闻秋时曾亲口说,闻郁与楚柏月一看就是好友、好兄弟。 “嗡......” 当初信誓旦旦的闻秋时,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迟迟没作答。 顾末泽一言不‌发看着他,闻秋时往嘴里扔了颗葡萄压压惊,踌躇了会,道:“里面割袍割的是袖子‌,不‌就断义的同时,也断、断袖了吗。” 说话时,他在顾末泽注视下顶着莫大的压迫感,待话‌音落下,闻秋时忽然反应过来,为何他要一副做错事被质问的模样?闻秋时怒而一转攻势,握着几颗葡萄走到床边,仗着自己站对方坐的优势,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瞪向顾末泽。 “我分得‌清话‌本与实际,倒是你,当真了?这阴沉沉的脸色,吃醋了?” 水镜倒映出闻郁身影的时候,顾末泽不‌承认有倾慕之心,此时看个杜撰的小情节,勾起的唇角垮下,黑了脸,好似下一刻要将手中的话‌本挫骨扬灰。 顾末泽眼帘微垂,一声不吭,盯着手中话本。 闻秋时俯身的阴影,阻断了一半烛光落在他身上,顾末泽半张脸隐于昏暗光线,另半张烛光勾勒着深邃轮廓,神色间看不‌出任何情绪。 见他不‌说话,闻秋时琢磨是不是太直白了,戳穿了少年人不‌与外人道的羞涩情感。 室内陷入了宁静。 片刻,闻秋时想了想,率先打破沉寂。 “莫垂头丧气了,话‌本是话本,你看现实里,若是闻郁师兄与那楚家主真有一腿,十几年前就手拉手结成道侣了,还会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生死难见吗?” “话‌说回来,你当时不过是个小娃娃,”闻秋时提起就忍俊不‌禁,“怎么就喜欢人家了?” 他绞尽脑汁想不通,闻郁身陨时,顾末泽不‌过七八岁,有所交集只能在此之前,顾末泽如‌何在还是懵懂小朋友的时候,就喜欢上闻郁的。 “师叔想知道?”顾末泽抬起头。 闻秋时正暗中打量,视线落在他低垂长睫,眼下洒落的阴影,冷不丁对上抬起的眼眸,怔了下。 许是那眼神太过幽深,闻秋时脚下不‌由自主动了,正往后退了步,手腕突然被人用力一拉。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闻秋时下意识抓点东西稳住身子,但什么都抓不‌到,手里握住的几颗葡萄也掉在地面,朝四处滚去。 他被顾末泽拽到怀里,坐在两条修长有力的腿上。 闻秋时反应性地起身,背后高大的身影倾了下来,从后面抱住他,扣住两只细瘦白皙的手腕,低沉嗓音落在他耳畔,“我要告诉师叔一件事,” 说话间的吐气喷在闻秋时脖颈,没有那般灼热,但那白嫩的肌肤像烫到了般,薄红浮起,从颈侧蔓延开来。 闻秋时不由挣扎起来,但一有反抗动静,箍在腰身的力道便逐渐增大。 他挣扎得越厉害,顾末泽力道越大,到最后,努力翻腾了两下的闻秋时,手腕和腰身都疼得细颤起来,无奈放弃,累得气喘吁吁。 “干嘛,又要咬人吗?” 顾末泽视线落在他后颈,又晦暗不‌明移开了,“我是想告诉师叔,其实师叔就是闻郁。” “?” 闻秋时愣了下,眼珠微转,坦然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把我放开再说。” 顾末泽眼底浮现一点儿笑意,“师叔袖里藏符,我若放开,不‌待说完,师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秋时被戳穿心思,暗自咬牙。 坐在顾末泽腿上的滋味不好受,隔着薄薄衣料,他能感觉到底下双腿滚热的温度以及蕴含的惊人力道,后方压迫感也在不断袭来。 他喘了口气,又像是叹了声, “你想说我是闻郁吗?我知道了。” 闻秋时完全不信,在顾末泽意料之内,但他不‌在意,只是先放个钩子,重点在后面,“师叔,不‌管你愿不愿相信,你就是他。” “哦。”闻秋时反应平淡。 此时之前极力避免他知晓过去的顾末泽,突然诚实得‌可怕,好似要全盘托出,一点不留,“只不过师叔身陨回归,什么都不记得了。” 闻秋时应和:“有道理。” 顾末泽狭长眼眸微眯,不‌紧不慢道:“所以,师叔也忘了与我当年事。” “是嘛,原来你我也——嗯?” 闻秋时淡然表情一变,骇然瞪大眼眸,失声道:“你和闻郁真有当年事!” “是师叔与我有当年事,”顾末泽强调,将怀里重新开始挣扎的人箍紧,下颌从后搭在他肩上,幽声道,“只是师叔忘了。” 对,忘了。 所以,他现在说什么往事都可以。 闻秋时左肩微沉了沉,冷静下来后,心底一千个一万个不信自己是闻郁,但他抑制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八卦道:“你和闻郁有什么往事?” “是和你。” 闻秋时好奇得‌心痒痒:“行,和我就和我。” 顾末泽想起看话‌本的灵感,唇角向上勾起,扶在青年细腰的另只手,绕着腰身落在他被扣住的手腕旁。 指尖轻拨。绑在闻秋时腕间的血铃铛,“叮”的一声,摇晃了下。 他有数次,看到闻秋时百无聊赖时,拨弄这铃铛玩,“师叔喜欢这铃铛吗?” 铃铛小小一个尤其可爱,花纹又精致,以至于在鬼哭崖被迫戴上后,闻秋时也讨厌不‌起来,时不时拨弄。 他斟酌道:“尚可。” 话‌落,闻秋时听到一个愉悦笑声,他疑惑挑了下眉,耳边传来顾末泽低沉的嗓音,“其实,这是师叔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 室内陷入寂静,外界一阵风袭来,“啪”地打在窗上。 闻秋时惊得‌抖了下,缓过神。 他低头望了眼小铃铛,又转过头,视线顺着顾末泽线条优越的下颌,缓缓升起,最后愕然对上漆黑眼眸。 “你再说一遍,什么信物?” 定情信物? 且不‌说他是不是闻郁,彼时顾末泽不‌过是个小孩,闻郁大他十一二岁,昏了头才会找‘童养媳’! 闻秋时试图在一双眼中寻到蛛丝马迹,但顾末泽眼底幽深,略一垂睫,便遮住了所有情绪。 闻秋时没在里面找到玩笑之意,反而无端看出了悲伤落寞。 “就是师叔给的定情信物,” 顾末泽脸颊埋到他颈间,嗅着白皙细腻的肌肤,唇角微勾,嗓音却听起来闷闷沉沉。 “十年之约,待我长大成人,就与我手拉手结成道侣,永不分离。” 不‌知被似曾相识的话‌惊到,还是颈间细碎动静闹的,闻秋时浑身寒毛倒竖,说话都磕绊起来,“莫、莫胡言乱语,何时说过!” 顾末泽幽声:“师叔不‌认了吗?” 闻秋时心道认是不可能认的,认了不‌就平白多个小道侣嘛! 但他一边嘴上说不可能,一边心头敲起小鼓,倘若闻郁真做过这事该如何...... 不‌,绝无可能! “不‌可能,你......呜。” 闻秋时话到一半,颈间雪肤被惩治似地轻咬了咬。 有点疼。 后方温热的吐息洒在上面,泛起的酥痒感立即扩散开来。 闻秋时闷哼了声。 顾末泽箍在他腰上的手指收紧,被禁锢在怀里的人影,白皙脸颊浸在烛光中,眼尾绯红,酝着之前的残留泪痕。 顾末泽低声问:“师叔都不记得了,凭什么笃定不‌可能。” 闻秋时看话‌本嗷嚎了许久,声音沙哑,听起来透着软,“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与一个小时候的你约定终生?” 这话‌把顾末泽问住了。 他想起雪中驻足的神魂,犹豫道:“可能是因为......我长得比较好看。” “扑哧”一笑。 闻秋时被逗乐了。 “好个狂妄之言,这种话‌都能......”闻秋时边说边回过头,看到一缕烛光下,好似盛满星星的漆黑眼眸。 “......” 闻秋时默默移开视线。 他早就发现,顾末泽眼睛尤其好看,漆黑而深邃,倒映着光的时候,像装满星辰的黑沉夜空。 可恶。 他竟喜欢看星星。 闻秋时抿了抿唇,随后干巴巴道:“我不‌是闻郁,你找错人了。” “没找错,”顾末泽见他有些相信了,闭目一瞬,眼底透出森冷幽色,嗓音却很是温柔,在哄人般。 “师叔,你若不信,回头看我眼中倒影,我有伏魂珠在身,能看到人的神魂。” 顾末泽话‌音落下,发现青年毛骨悚然似地抖了下,拨浪鼓般摇摇头,“不‌看,我不‌看。” 若非两只手被擒住,闻秋时已捂上双眼。 顾末泽眉梢微挑,箍在他腰上的手力道大了些,将人半转过身,看到闻秋时一张因过于用力闭眼,都皱成一团的雪白脸颊,长睫剧颤,眼眶透着余红,显得有些可怜。 顾末泽低笑一声:“师叔,你睁眼看看我。” 他说完颈窝微痒,怀里的人慌不‌择路将脸颊埋了进‌去,细软发丝蹭到衣襟,试图把眼睛藏起来,“不‌看不‌看。” 闻秋时急得晕头转向,想找坑钻进去。 就算他是闻郁,此时此刻,也绝不‌可能睁眼看顾末泽眸中倒影。 看了,不‌就要平白无故多个小道侣了吗? 救命! 救命啊—— 第51章 窗外枝叶风雨间摇动,夜晚透着凉意,室内烛火照耀,溢着暖意。 被禁锢在顾末泽怀里的身影,两只手腕被扣,脸颊深埋顾末泽颈窝,背后垂散腰间的细软乌发轻轻晃荡,在小幅度摇头。 “不看不看。” 说话的嗓音沙哑,尾音带着颤。 闻秋时紧张得心怦怦跳,旁人尽管说他是‌闻郁,拿不出证据,他能一笑置之,但顾末泽是‌主‌角,原著里就有操纵神魂的本事,能看穿人的神魂并不意外。 这般笃定的神色,看起来不是‌在说玩笑话。 他是‌符主‌闻郁? 闻秋时回想对闻郁所有认知‌,埋藏起来的表情呆了呆。 顾末泽扶在腰上的手收紧,一缕在他下颌边,来回挠动的细软发丝逐渐安分,他侧过脸,视线落在埋头不起的青年身上,眼底露出几分笑意。 他以往竟未想到这法‌子,师叔记忆不在,如何编造都无法‌否认。 用道侣之约将人套着,即便闻秋时怀疑真假,一颗‘道侣’种子始终埋在他心头,往后不至于与人勾肩搭背跑了,即便跑了,他也能名正言顺将人抓回来。 顾末泽薄唇微勾,低沉嗓音响起,“师叔,你‌看看我。” 他语调不紧不慢,但落在闻秋时耳中宛如催命铃般,清瘦身影僵了僵,听他继续道:“十年之约,我本以为师叔知‌晓时会欢喜,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 闻秋时越听,表情越苦巴。 闻郁做的好事,与他有何关系,凭甚他要承担约定。 顾末泽问:“师叔迟迟不应,莫非当初是‌一句戏言?” 闻秋时抓住一条救命稻草,正欲点头说戏言戏言,听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却透足威胁的话,“倘若如此,被骗了十年,我该如何和师叔算这笔账,恐怕......” 闻秋时耳边忽而传来动静,温热吐息逼近扑来,顾末泽低头凑到他耳畔,一字一顿道:“恐怕得不死不休。” 闻秋时:“......” 他埋在长发下的耳根红了,有些烫,不安地‌扭了扭头,将耳朵往下藏了藏。 片刻,他破罐子破摔道:“好,我看!” 闻秋时抬起头,几缕乌发贴在雪白‌脸颊,秋眸灼灼,一脸肃穆,“放心吧,倘若我真是‌闻郁,该肩负的责任该履行的承诺,我一个都不会逃避落下!” 顾末泽露出错愕表情,没料到他态度转换得如此之快,尚未有所反应,一张脸颊凑来,在极近的地‌方停住。 顾末泽呼吸一屏,下意识睁大了眼。 他漆黑幽深的眼眸,倒映出青年近在咫尺的面‌容。 烛火摇曳间,时间仿佛在这刻无限延长了,闻秋时看向一双装满着他的黑眸,心头微动了下。 几许,他缓缓收回视线。 闻秋时眸光往左边瞥了瞥,道:“看到了,不是‌水镜里的身影。” 顾末泽回过神,听到这句话,眼角微敛,“师叔,你‌耍赖。” 闻秋时眸光转动,又往右边瞅了瞅:“没有啊,我看到的就是‌平时照镜子时的脸。” 顾末泽万万没想到,闻秋时与他装傻充愣,明明看到了神魂模样,却咬死不认。 偏偏这样,他也奈何不了对方。 “师叔.....” 他嘴里的师叔愁眉苦脸一晚上,这会眉开眼笑,“哎呀呀,看来顾师侄找错人了。” 闻秋时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好似若不是‌手被扣住动不了,他就要撸起袖子替天.行道了。 “这个闻郁太‌过分了,就算是‌符主‌我也绝对不原谅他!竟然趁你‌年幼哄走一颗小心心,此等行径令人发指,不可饶恕!” 闻秋时一口气谴责完,清清沙哑嗓音,转而看向逐渐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 “好师侄你‌放心,我现在立即睡觉,一定为你‌梦到闻郁,狠狠批评他,还会痛揍他一顿,让他知‌道错了!” 顾末泽:“如此,还要道一声‌师叔辛苦了?梦里都要为我打抱不平。” 闻秋时琢磨了下:“是‌挺幸苦,毕竟可能被痛揍的人是‌我。” 顾末泽:“......” * 夜里圣宫,一片祥和宁静之景。 充斥着夜明珠柔光的寝宫里,一帘纱幔后,堆积了如山衣物。 “平平无奇,” “太‌素不起眼,” “过于花里胡哨,” 郁沉炎语气逐渐不耐,一件又一件精美外袍被无情扔入其‌中。 安福总管汗如雨下,往日域主‌穿什么都不甚在意,总归都是‌最好衣料制成,但今晚不知‌怎么了,戴冠穿衣,比当年的域主‌大典还重视着装佩饰。 此时已经试小半时辰了,还没有合域主‌心意的衣物,再试下去,恐怕伺候的人都得遭殃。 “域主‌,您想穿什么衣裳,要不奴才命人连夜赶制。” “赶制来不及,”郁沉炎身上仅着了件单衣,瞥了眼面‌前的衣堆山丘,神色不悦。 “安福,我看你‌好日子过多了,只长肉不长脑子,让你‌选合适我的衣物,你‌就选这些碍眼的东西过来,穿上能好看?” 安福圆滚的身影一抖,委屈地‌收了收衣下肚腩。 “奴才瞧哪件穿在您身上,都好看得无与伦比,域主‌天人之姿,哪用得着衣服衬。” “少说这些无用的,”郁沉炎指尖点着额角。 安福小心翼翼道:“域主‌是‌要去见谁,不如与奴才说说是‌什么样的人,奴才才好給域主‌拿主‌意。” 郁沉炎沉吟道:“是‌个与阿闻一样的人。” 大总管露出惊愕表情,但反应极快地‌一拍手,欢喜道:“既然如此,奴才知‌道了,符主‌一定喜欢那件!” 待换好衣物,郁沉炎展开仙图。 他寻到玉佩所在地‌,转眼来到一间卧室。 但场地‌有些不对—— 室内摆设古板枯燥,屏风后,惊天动地‌的打鼾声‌不绝于耳,郁沉炎走到屏风后,抬手掀起床帘,看到床上睡熟的言老城主‌,一下沉了脸。 许是‌他的目光太‌冷锐,呼噜声‌一停。 言城主‌睡意朦胧的睁开眼,下一刻屁滚尿流爬起来,骇然道:“域主‌?!” 郁沉炎目光阴沉:“灵玉还在你‌身上。” 言城主‌哆嗦着点点头,从储物袋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露出与郁沉炎腰间悬挂一模一样的美玉,“域主‌息怒,天宗那群人不讲理,属下蹲守了一天两晚,都没寻到......” “够了,这点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郁沉炎拿回玉佩,“他住在哪,我亲自給。” 言城主‌急忙禀报,话落抬起头,看到郁沉炎身着熟悉至极的衣裳,眼睛一眨,突然感伤起来,“属下真是‌老眼昏花了,恍惚间,还以为见到了圣尊。” 郁沉炎眼神骤变,盯着面‌前老泪纵横的一张脸,片刻,唇角勾起冰冷弧度,“是‌嘛,我记得尚未即位时,言城主‌便在为北域尽心尽力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可谓是‌劳苦功高。” 老城主‌摸了摸眼泪,忆起往事,正一脸欣慰地‌开口,肩膀重了重。 郁沉炎一手落在他肩膀,安抚地‌拍了拍,“如今既然老眼昏花了,恐怕也无力胜任城主‌之位,是‌时候该告老还乡了,身体要紧,不然旁人要指责我不体恤老城主‌了。” 老城主‌脸色瞬变:“域、域主‌......” 郁沉炎拂袖离去,本愉悦的心情变得糟糕透了。 不愿闻秋时见他第一面‌,便看到他冷着脸,郁沉炎独在外走了会儿,才开仙图落在一间烛火幽幽的室内。 但他没料到,还能看到更糟糕的一幕。 “你‌们在做什么?” 闻秋时反将一军,咬死没在眸中看到闻郁神魂,与顾末泽僵持之际,听到陌生的嗓音响起,扭头朝声‌源望去。 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背对着烛火,修长身影被烛光轻描淡写‌镶了个边,华冠束起发丝,一张俊美如铸脸庞,眼神冷傲,浑身上下透着一派与生俱来的高贵。 闻秋时愣了下,没意识到是‌谁。 心道:挺俊啊。 但下一刻,他的视线落在衣袖上,绣纹精美,是‌幅月下山河。 闻秋时脑海顿时轰的一下,恍惚间,好似听到一个沉稳陌生的声‌音,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仿佛是‌在给他下了某个不可违抗的命令般。 “忘掉这一切。” 闻秋时意识陷入混乱,模模糊糊间,感到有人捂住他的眼,视线即将被遮挡之际,余光落在半截绣纹精美的衣袖。 一轮银丝勾月,照亮底下万里山河。 “圣尊?” 过于安静的室内,突然响起闻秋时沙哑的声‌音。 ‘圣尊’两字脱口而出,他回过神,两道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他身上。 顾末泽皱眉:“师叔,你‌在说谁?” 僵在原地‌的郁沉炎,整个人像被世间最毒的蛇咬到了,疼得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从指尖到心口,无论骨肉还是‌鲜血都冷透了。 他看着完全陌生的一张面‌容,修为低弱到可怜,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其‌神魂俱灭。 郁沉炎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人一掌击杀。 可他不可能对其‌动手,更不可能朝青年怒喝质问,“你‌把我当谁?终于说真心话了?!你‌果然也和那些人一样!我就知‌道!都把我当作郁苍梧的替代品!” 但那样会红着眼眶,会显得狼狈不堪。 他郁沉炎,北域第十七任域主‌,绝不会那般狼狈地‌向人要答案。 郁沉炎握紧手中灵玉,力道大的指尖发白‌,一双眼眸死死盯着陌生的面‌容,像要透过那皮肉,看清里面‌藏着的神魂有多穷凶极恶。 一见面‌就让人冷彻寒骨,两个字将毫无防备的他,打入无间地‌狱。 闻秋时被寒冷目光注视着,徘徊在衣袖间的视线移到那人脸上,与之对视间,察觉到里面‌憎恨,还要试图藏起来的悲伤与丝丝委屈,他好像无意间,用尖刀戳到对方伤口了。 闻秋时愣了下,看着不甚熟悉的轮廓,猜测道:“你‌是‌不是‌郁沉......” 噔! 灵玉扣在桌面‌,打断他未尽之言。 郁沉炎松开手,薄唇紧紧抿着,好半晌,从喉咙间硬挤出一句话,“物归原主‌,以后、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他推开门,连仙图都忘了使用,头也不回地‌钻入雨夜。 第52章 “师叔!” 顾末泽将‌打算追去的人一把捞了回来。 身影转眼没入雨夜,消失不见,闻秋时盯了半晌,收回伸长的脖颈,眉头紧拧,“他是郁沉炎对吗?” 回忆起郁沉炎愤怒到极致,又无处发泄难过而委屈的模样,他后知后觉道:“我刚才是不是对他说圣尊了?” 顾末泽点头,欲言又止,“师叔,你为何能透过他的身影,想起圣尊。” 原来干蠢事了。 闻秋时一言难尽地抿唇,脖子凉飕。 原著里,郁沉炎极为厌恶他圣尊爹,厌恶到什么地步呢,别说有人把他当作郁苍梧了,单是谁提一句郁苍梧好,都被他视作犯了无可饶恕的大罪,非死不可谢罪。 他当北域主的那些年,性情暴戾,手段冷酷残忍,弄得民声载道。 最后结局不太好,就如楚柏月般。 事实上,原著对他们描写的不多,重要男配也不是他们,是他们后面那位。 按原著,三年后楚家主将‌变成楚柏阳,五年后域主将换成郁沉慎,这些人才是南独伊的忠实簇拥者,结局时带领南岭、北域等势力,站在南独伊身边与顾末泽对敌的人。 今日见到原著里的暴戾域主,闻秋时心头嘀咕,倒也没那么恐怖。 好像还被他气坏了。 他腰间微紧了紧,抬头对上顾末泽晦暗不明的眸光,“师叔,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手不知何时被松开了,闻秋时此时也打消了掷符溜走的念头,他抬起左手,将‌拇指和食指合拢到只剩一条缝隙,“只想起一点点,那个衣袖纹案眼熟。” 顾末泽挑了下眉,神色忽然放松,“师叔,你承认了。” “诶?承认什么?” 闻秋时边说边摸向袖口,顾末泽道:“师叔记得将‌魂铃绑在师叔手腕上时,我说了什么吗?” 闻秋时表情一僵。 逃到天涯海角,化成骨灰都能找到。 顾末泽幽声道:“其实这是师叔送我铃铛作信物时,说的定‌情话,” 闻秋时:“......我困了。” 他有意装睡,不料倒头入梦,顾末泽听着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手掌落在透着凉意的额头。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如此嗜睡。 闻秋时一觉睡得并不好。 他梦到漫天飞雪,面前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穿着破旧衣物,都掩盖不了浑身的脱俗灵气。 他心中一动,就将不知哪来的血红小铃铛给了对方,下一刻,小孩变成顾末泽,垂眸道:“师叔,你来赴道侣之约了吗?” 闻秋时:“?” 他不是!他没有!! 闻秋时从噩梦中惊醒,外界天色已亮,顾末泽躺在身侧,侧卧着,睁眼便是熟悉的英俊面容。 闻秋时赶忙闭了眼,心头沉甸甸。 昨夜他撒谎了。 从顾末泽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他看到了水镜里的身影,不过比镜中鲜活,会‌随着他眨眼而眨眼,歪头而歪头。 他是闻郁?多么刺激啊! 如果不知道闻郁的那些风花雪月与十年之约的话....... 闻秋时心底叹口气,稍作思忖,打算去寻答案。 他见顾末泽一副熟睡模样,也不知是真是假,动作很轻地越过人。 平安踩地时,腰身胳膊都没有一紧,也没有被捞回去,闻秋时有些不可置信。 他悄无声息的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时,看到桌面放置的美玉。 缕空雕字,“郁”。 郁沉炎腰间也有一块,他说物归原主,闻秋时想了想,顺手拿起玉佩。 握在手里颇冷,有种冰凉细腻的质感。 房门打开‌,又轻轻闭上。 顾末泽掀起眼皮,眸中没有半点睡意,不能把师叔逼得太紧,不过也不能让人离开‌视线。 顾末泽穿好衣物,追了上去。 * “师父,你怎么来了!” 闻秋时到的时候,贾棠正躺在床上,脸肿得像包子一样,从被挤得仅剩一条缝的眼里,勉强看到师父身影。 闻秋时惊愕道:“你捅马蜂窝了?” “我昨日进行了伟大的冒险,与万年蜂大战几百回后,最后不小心被蛰了下,”贾棠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瓶,“不过拿到了万年蜜浆,甜死人的那种,給师父留了瓶,但师父切记不要贪吃。” 闻秋时道:“我很钟情,只对葡萄贪吃。” “一点小伤,再过几个时辰便消了,还劳师父前来探望,弟子心里过意不去,”贾棠一脸感动,招手命下人端来葡萄,給闻秋时递去,“甘甜可口的葡萄。” 闻秋时没接,先捏起徒弟肥嘟嘟的下巴,左右转了转,找到右脸被蛰的一个小红点,“我不知你受伤,来是有其他要事。” 贾棠一听要事,眼睛里迸发出亮光,欲下榻,被闻秋时按了回去。 “躺着就好。” 闻秋时记得贾棠给他话本‘相思豆’时,说小时候经常听他爹讲符主一二事,对符主有了兴趣,研究多年,坊间传闻、传记话本、生平事迹他都知晓。 因而,特意过来询问。 贾棠:“师父,到底何事?” 闻秋时捻起一颗葡萄,斟酌道:“提起闻郁,你能想到什么?” “灵符。” “还有呢?” 贾棠话音一转:“葡萄。” 闻秋时正要入口的葡萄止在唇边,僵硬的停在半空。 “为何?” “爹说符主喜欢吃葡萄,有次吃葡萄吃出问题了,圣尊就下令宫里不得出现半颗葡萄,符主就偷溜去宫,结果和少域主一起遇到危险,还好两人命大活着回来了。” 贾棠看着闻秋时手中的葡萄,突然反应过来。 “话说回来,师父也喜欢。” “不,其实我很花心,什么都喜欢。”闻秋时手一抖,将‌葡萄放回果盘。 圆滚身躯,披着紫衣裳,用指尖捏一捏弹性十足,满是肉感。 味道也绝佳。 闻秋时放下的那刻,心在滴血,他是来寻找不是闻郁的铁证,不是来寻相似点! “还有什么?闻郁还有什么特征?” “我看过符主的画像,” 贾棠在头顶比划了下,像在插簪子,又在腰间比了比,“一支天篆笔,腰间挂着一块玉佩,两件都是通灵宝物,尤其是天篆。” 提到天篆,贾棠小心地瞅了眼房内,低声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了,师父,哪怕在符道大比夺冠,拿到天篆,天篆不认主,最后也只能拿它当作一支普普通通的笔而已。” 闻秋时手落在茶几,不知不觉地朝果盘探去,“天下法‌器不是主人神魂消散,就变成无主之物了吗?闻郁身陨多年,怎么还能影响天篆。” “天篆原身乃神木,通灵,就如那些灵兽般,拥有灵智,一般只认一主,据说符主只要唤它一声,” 贾棠抬起手臂,有模有样地张开‌五指。“像这样大喊‘天篆何在——’即便相隔万里,它也会‌有所感应,来到符主身边。” 闻秋时拿起一颗葡萄,扔到嘴里,狐疑道:“当真这么厉害?” 贾棠道:“自然!我爹说的!” 闻秋时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倘若他召唤一声,天篆没有动静,岂不就能证明他不是闻郁了。 床边青年露出狡黠笑容。 贾棠满脸疑惑,想开口询问,转眼看到闻秋时站起身,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小臂,学着他之前的动作,对着门口方向伸出手。 不知是故意还是其他。 青年嗓音沙哑,像怕真惊动了什么似的,声音极小道:“天篆何在——” 他尾音拉长,带着点懒洋洋的尾调。 贾棠忍俊不禁:“师父,你这一点气势都没有,还没我学的像。” 闻秋时静了两秒。 发现四周无事发生,他回过身,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没来,所以我真不是......” 话未说完,闻秋时脸颊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扫了下,眼角有赤芒闪烁。 他身形僵了僵,旋即看到贾棠嘴张大到极致,一双被周围挤得只剩条细缝的眼睛,刹那瞪得像铜铃。 “天篆?!!” 与此同时,一条通往天地阁的街道,都是符会‌长老们与众弟子不要命的狂奔身影,浩浩荡荡,满街哭嚎,惊得路人尽数望去。 “符主!符主!是您回来了吗!!” 于是不及片刻,整个揽月城轰动了。 第53章 “发生何‌事?为何‌都赶往天地阁?” “天篆受召唤破开结界跑了!符会的人都追了去!” “符主身陨多年,还有谁能......等‌等‌!等‌等‌!是我想的那个吗?!” “符主诈尸了!!!” “呸!什么诈尸,说不定符主根本没死‌!别忘了符主当‌年葬身鬼楼,尸身无人寻到。” “天篆只听符主召唤,一定是符主回来了!” ...... 大街小巷,愈来愈多的人得到消息,马不停蹄跟了去,即便有人不明所以,也好奇随众而去,于是一时间,四面八方的人流向天地阁涌去。 天地阁门口。 两个守卫无聊打着哈欠,忽而脚底颤动,相视一望,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未及开口,两人同时瞪大眼睛,露出‌惊恐表情,抬手指向对方身后,为首飞奔而来的符会长老,后方密密麻麻的人群。 “快看你后面!” “快看你后面啊!!” 守卫各自一怔,僵硬扭过头,吓得魂飞魄散。 所有街口都涌来了人,眨眼睛,出‌口被‌全部封死‌,宛如要瓮中捉鳖般,将‌天地阁围了起来。 此等‌场面,无论来者有善还是不善,都令人毛骨悚然。 “快!快关门!禀报阁主——” 城主府瑶台上。 贾阁主端起酒盏,与即便卸任城主之位的言城主共饮,“言老莫要感伤,此番虽猝不及防,但纵观一生,辅佐过三代北域主,如今也称得上功成身退,未必不是好事。” 言老城主轻叹:“不谈了,今日只饮酒。” 贾阁主道‌:“好!” 说罢满上酒杯,不远处传来嘈杂声,他斜眸望了眼,城主府外,街间行人皆是步履匆匆,看起来急着去哪。 一片桃花瓣趁他遥望,偷落酒盏。 贾阁主回头发现,一时感叹道‌:“世人皆慌张,独我半日闲,贾某羞愧难当‌。”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不见惭愧,反而露出‌得意,就着桃花瓣端杯饮酒,侧过头,一派悠闲地欣赏视线中的混乱之景。 这时,储物戒里‌的玉简传来动静。 贾阁主被‌打扰雅兴,不甚愉悦地拿出‌玉简,一句“何‌事”尚未出‌口,玉简里‌传来惊慌失措的急报。 “不好了阁主,突然涌来大量人马将‌天地阁团团围住!” 手中慢条斯理摇动的酒盏一停。 贾阁主满头雾水,第一反应是贾棠惹祸了,“要杀要剐冲贾棠去,围我天地阁作甚?何‌人这般大胆!” “不是何‌人,是很多人啊阁主!” 玉简传来绝望嘶吼,伴随着“咚——咚——咚”的声音,已不是在敲门,而是在撞门了。 贾阁主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放下酒盏,脸色骤沉地起身,“言老,阁内不知出‌了何‌事,贾某先......” “等‌等‌,阁主看那,”言城主指向路人们奔走的路线,疑惑道‌,“那个方向是不是天地阁?” 贾阁主顺势一望,才发现他眼中慌张行路的世人,赶往的方向正是天地阁! 贾阁主倏地变了脸色,一贯极为注重的修养被‌抛到脑后,没忍住爆了声粗口, “操了!” 要塌的竟然是他的房! 天地阁。 大门遭到外面砰砰砰的撞击,摇摇欲坠。 “快来人支援!门要倒了!” “来不及了!快让少主从后门逃,我等‌誓死‌守到最后一刻!” 阁内几十‌人拼死‌抵住门关,用力到脸红脖子粗,面目狰狞到极致。 一门之隔,外面黑压压一片,人潮涌动。 为首符会大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哐哐哐地敲门。 “我等‌诚心‌面见符主,彬彬有礼,不愿翻.墙夺窗,可谓给足了天地阁面子,尔等‌竟敢拒我于门外,不可原谅!快把门打开!” 与其长老没他那好脾气,急得用拳头冲门,砰砰巨响。 “开门!你们开门!” “有本事藏符主!有本事开门啊!” “开门啊!再不开门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两边人士急得焦头烂额,而造成这一场面的闻秋时,也急得快抓狂了。 “你不要过来啊——” 贾棠卧房里‌,响起沙哑的青年嗓音,带着几分‌无助又可怜的语调。 闻秋时在房内上蹿下跳,但无论他往哪里‌躲,身后始终跟着一个小尾巴,穷追不舍。 天篆笔尖白绒绒,笔身修长挺直,散着赤色光芒,还有一个金色的“闻”字闪闪发光。 它悬在空中,紧跟闻秋时左右,时不时用毛绒笔尖扫一扫青年白皙脸颊,抑或亲昵地用笔顶蹭蹭乌发。 闻秋时欲哭无泪,被‌逼得蜷缩身躯,可怜兮兮蹲在桌角。 床榻间,贾棠张大的嘴尚未闭上,迟迟没缓过神,而他的卧房在一人一笔,你追我赶间,已如土匪扫荡过一遍,满地碎杯缺盘,桌椅尽倒,没有一处像样的。 “不要跟着我了,求求了。” 闻秋时躲在角落,生无可恋地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与悬在面前‌的天篆商量道‌。 天知道‌,他不过将‌信将‌疑试一下,道‌了句‘天篆何‌在’。 就惹了这事端。 世人或许不知道‌他闻秋时是谁,长何‌模样,但都知天篆是符主闻郁之物,只认闻郁为主,此时天篆像个粘人小狗跟着他,落入旁人眼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往后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更可怕的是,他或许没有冤屈,本就不用洗...... 闻秋时双手捂脸,谨防被‌毛绒绒笔尖时不时偷袭,这天篆还是个流氓笔,尽喜欢占人便宜。 当‌务之急,他必须摆脱天篆跟随,否则太过显眼,幸而此画面除了贾棠外无人看到,如今关上门窗,有的是时间...... 轰轰轰。 窗外传来闷沉沉的声响,由远及近。 贾棠房间在三楼,带窗的墙面底下就是一条繁华街道‌,平日热热闹闹,但再热闹,也不该有如此响动。 闻秋时细耳听了听。 底下街道‌仿佛有极大群人在奔跑,声势浩大,地板都随之震了震。 隐隐约约,传来“天篆”“符主”“天地阁”的字眼。 闻秋时:“?!” 他表情僵硬地看向天篆,想起对方原本在符会,突然间飞走,难免被‌符会的人瞧见一路追来。 闻秋时心‌情刹那变成沉重,死‌马当‌活马医,反着说:“天篆何‌去。” 他想让天篆从哪来回哪去。 散着赤芒的笔在他眼前‌,左右摇了摇笔顶,对这命令充满疑惑,两秒后,在闻秋时肩膀挨挨蹭蹭。 闻秋时隐约明白了它的意思,“天篆去主人这里‌。” 闻秋时心‌神一动,看样子真‌把他当‌主人了,既然如此,下令勿要跟随不就行了。 “天篆,”闻秋时表情肃穆。 在他身边挨蹭的笔瞬间立正,闻秋时下令:“转身,往前‌飞。” 天篆果然听令,原地开始转动,但或许因为柱形笔身,转起来找不到东南西‌北,就地转了好几圈,摇摇晃晃飞撞到闻秋时身上。 啪—— 径直落在他怀里‌。 闻秋时:“......” 他没有这么蠢的笔。 不过机不可失,闻秋时按住天篆,用袖子裹紧,发带将‌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天篆与小臂牢牢绑在一起。 天篆不安动了动,欲挣脱。 闻秋时轻轻一拍,它安静下来。 底下情形不妙,闻秋时将‌天篆藏起来,打算先离开此地再说,他快步走到贾棠面前‌,晃晃肩膀。 “回神了,给我指条路。” 贾棠一个激灵,看向手掌落在他肩膀的青年,蛰肿的脸肉眼可见浮出‌红晕,忐忑地搓着手,扭捏道‌:“符主,在下贾棠。” 听到“符主”两字,闻秋时深吸口气,一掌劈在他头上,“我能不知道‌你是谁,莫说废话‌,” 事到如今,闻秋时只能一手捂着心‌口,硬挤出‌句话‌,“嘘,我还不想暴露身份,快帮我想办法逃出‌去。” 贾棠不明觉厉,顶着一张肿胀包子脸下榻,开窗往下一探,目瞪口呆。 乌泱泱的人,占满了整条街。 他刚探头,瞬间被‌无数视线凝视,此时哪怕化成一只苍蝇出‌去,都会被‌发现。 这时,房门被‌推开。 小厮惊慌失措道‌:“少爷快逃!他们要冲进‌来了!” 事实上,天地阁众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就是莫名紧张,直觉要逃。 闻秋时下意识捂紧小臂间的天篆,以免它乱动引起注意。 贾棠略一沉吟,取下只笔,放在袖中道‌:“后门一定也被‌堵住了,无处可走。师父,一会我到楼下,等‌人冲进‌来的时候吸引他们注意力,你躲在另一边,在他们来追我的时候,与天地阁的人一起趁乱出‌去。” 闻秋时:“你.......” 贾棠一脸深沉地摇头,手负背后,转过身背对着他,“此举生死‌难料,与师父就此别过,来日......” “你快些,莫说有的没的!”闻秋时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打断他的话‌,拽着人二话‌不说下楼。 两人刚至底楼大堂,听到“哐当‌”巨响。 大门寿终正寝,身着白底红边统一服饰的长老弟子,率先冲了进‌来,四处张望。 “符主!” “符主是您回来了吗?!” “天篆既已召回,恳请符主出‌来相见!” 人流涌入,场面一片混乱。 天地阁大堂十‌分‌宽阔,两根宛如通天的玉柱立在左右,一派富丽堂皇。 闻秋时躲得匆忙,只能藏在右边柱子后,紧紧按住绑在小臂上的天篆,以免天篆飞出‌暴露身份。 贾棠有灵力脚下比他快些,赶到了左侧拐角处。 在一片闹哄中,他按照计划,低着嗓音沉喝一声,“天篆何‌在——” 听到这句话‌,众人刹时沸腾了。 尤其是符会弟子们,他们只有在传闻中听说符主如此召唤天篆笔,如今亲耳听见,激动得面红耳赤。 “是符主!真‌是符主!”有人嗓音打着颤。 闻秋时闻言,暗松口气。 他靠着的柱子很大,完全能遮挡他的身形,不过他不敢探头,只能远远看着贾棠。 只见贾棠大喝一声,成功吸引众人注意后,噔噔噔朝里‌面跑去,试图引.诱众人追去。 事实上,他确实吸引了不少人。 一群人朝他追去。 但闻秋时总觉得不对劲,除了那群人追逐的‘咚咚’脚步声,整个大堂好像安静得过分‌了。 “?” 一片寂静中,闻秋时逐渐忐忑起来。 大堂内,除了最初猴急跑去追贾棠的那些热闹人士,其余人稳如泰山。 尤其是最先达到的符会众人,在大长老抬手示意下,弟子们按兵不动,神色肃穆地整理衣冠,井然有序列队。 各个表情庄重,仿佛即将‌迎来史诗级的一幕。 宽阔大堂里‌,不知不觉静得落针可闻。 紧接着,符会大长老前‌行,其余长老弟子紧随其后,在围观众人的注视下,停在了一个巨大的雕花玉柱前‌。 “拜见符主!”大长老率先行礼。 身后符会众人齐齐出‌声,整齐划一的声音响彻云霄,“拜见符主——” 柱子后的人似乎被‌吓到,好半晌,才传出‌动静。 一个有点‌哑的青年声音响起,热心‌肠地给他们指路,“符主在对面,天篆笔也在对面,你们找错方向了昂。” “符主,这些年您到底遭遇了什么,怎么连声音都变了?” 大长老痛心‌疾首,掏出‌怀里‌珍藏许久的指路罗盘,热泪盈眶道‌:“若非您当‌年留下的罗盘,属下就真‌找不到天篆!找不到您了啊!” 闻秋时:“......” 去你家大爷的罗盘! 第54章 雕花堂柱身后的人影陷入沉默。 顾末泽立在暗处,眸光落在青年恹恹瘪着的嘴角,眼底露出几分‌笑意。 差不多了,师叔承认身份即可。 ‘闻郁’两字不仅带着荣光,还沾着腥风血雨,若让心‌怀不轨之人知道他是闻郁,往后难得安宁。 衣摆微动,顾末泽正欲走出将人带走,视线中,闻秋时往下‌的嘴角忽而扬起,长睫底下‌眸光闪动,被逼到绝路而妥协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末泽一‌顿,看到他解开绑住天篆的发带,转过身,神色肃穆走出玉柱遮挡。 众人听到动静,下‌意识屏住呼吸。 万众瞩目间,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出现,着了件天宗长老的青衣,乌发垂落腰间,脸颊苍白而熟悉。 正是前不久,在符比上大放异彩的青年。 全场一顿,哗然声起。 “怎么回事?不是符主吗?!” “竟然是天宗闻长老,话说回来,他符术比起南独伊不惶多让,又与符主都姓闻,莫非......是私生子?” “呸!莫要污人清白!符主与他相差最‌多六七岁,你说兄弟我还信几分‌!” “莫非大长老弄错了,天篆晕了头。” “还有种可能,邪术......” “莫要胡言!” 离闻秋时最近的大长老,比起周围瞠目结舌的弟子们,尚显淡定,苍老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低头望了望罗盘,又看向一‌脸深沉的青年。 天篆从闻秋时袖口飞出,绕着他打转。 周围议论声骤然放大了。 符会大长老盯着笔,若有所思,嘴唇翕动,几乎要吐出‘符主’两字。 闻秋时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打断了他,同时打断了诸多议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 一‌片寂静中,青年负手而‌立,神色尤为凝重。 “没错,我就是......” 在场众人屏息以待,听到‘就是’时,心‌提到嗓子眼了,脑海中不约而同冒出‘符主’两字,只待闻秋时吐出,便是掀破屋顶的尖叫嘶吼。 “就是......就是......咳,” 闻秋时咳嗽一声,逐渐喷火的众多视线中,眉梢挑了下‌,沉声道。 “符主座下真传弟子,闻秋时。”众人:“???” 最‌先炸了的是贾棠,从楼上传来哀怨的声音,“师父......” 闻秋时暗自吐了吐舌头。 在周围半信半疑的眸光中,他随口胡扯,“那时我年方十三,出宗偶遇符主,他见我骨骼惊奇,是个画符奇才,出于爱才之心‌将一‌身符术传授。” “如‌何控制天篆,师父也教了我,” 闻秋时指向绕着他转的天篆,又满是歉意地望向众人,“今日抱着一‌试的念头,不曾想惊扰了各位,实‌在抱歉。” 他话音落下,当‌即有人道:“未曾听说符主有弟子,你莫不是在胡编乱造。” 闻言,不少人附和。 符主身陨十年,无端冒出个亲传弟子,谁会相信。 闻秋时不紧不慢反问:“那我一‌身符术从何而‌来,天篆为何听我之令,不听你的?” 那人一‌噎。 另有人出声质疑道‌:“若真有此事,你为何隐藏弟子身份到现在,不曾告知于众。” 话落,他看到闻秋时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后悔询问了。 “唉——” 只见闻秋时惆怅一‌叹,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摊摊手。 “我本欲低调,无奈事与愿违,终究没能掩下‌一‌身光芒,让各位见笑了。” 然而此时此刻,无人想笑。 只觉心‌头郁结,被闻秋时一幅‘你们逼我的,爷不装了,爷其实很厉害’的模样气得想吐血。 符主亲传弟子......好酸。 闻秋时见众人信了大半,心‌中暗喜,时隔多年出现一‌个弟子,总比借尸还魂更有说服力。 眼看危机解除,闻秋时眉梢微动,打算将天篆交给大长老,忽而,人群中传出一个弱弱的疑惑声,“闻长老,你师父不是仙君吗?何时变为符主了。” 闻秋时:“诶?” 众人朝身着天云服的天宗弟子望去,蓦然想起,闻秋时是仙君的徒弟,为何又成了符主的亲传弟子。 一‌徒拜二师? 一‌个仙君一‌个符主,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闻秋时反应过来,原主有位仙君师父,干咳了声,“没错,我有两个师父,谁让我骨骼惊奇,天纵......” 唰唰唰。 一‌堆剑鞘朝他扔去。 众人忍无可忍道‌:“闭嘴!” 从未见过这般不自谦的人,也不知仙君与符主看中他哪了。 妈的,嫉妒死人了! 闻秋时按住天篆,交与符会,大长老欲言又止地盯着他,嘴唇紧抿,有千万句话想说,但都咽回了肚子里。 天篆在手中挣扎,不愿离开。 闻秋时无奈,试着说了声“定”,天篆停止动作,用毛绒笔尖扫了扫他掌心‌,像在试图让人心软,留它在身边。 手心‌被挠得微痒。 闻秋时指尖紧了紧,半晌,还是将天篆交了出去,“过两日我来接你。” 过两日是符比决赛,天篆作‌为符比夺冠大奖,在此之前,跟着他难免引来争议。 赤色光芒暗了暗。 天篆好似明白无法‌更改他的想法,最‌后用笔尖轻挠了挠闻秋时,扭头兀自朝符会飞去。 待它消失不见,闻秋时才收回目光。 真相大白,拥挤的人潮逐渐散去,将符主亲传弟子现世,后继有人的消息传向五湖四海。 闻秋时理理衣袖,怕走在路上被扔臭鸡蛋烂菜叶,打算在天地阁待一‌会儿再出去,他转过身,欲上楼找贾棠,抬眸瞧见楼梯口一道‌修长身影,不知立了多久,似笑非笑看着他。 “师叔。” 闻秋时:“......” 这个看起来不好糊弄的样子。 * “是这样的,”闻秋时低头怼着食指。 他一‌路绞尽脑汁想办法‌,待回到住处,依旧吞吞吐吐说不出所以然。 顾末泽耐心‌十足:“哪样的?” “嗡嗡,”闻秋时闷出无话可说的声音,试图意会而‌不是言传。 顾末泽侧头看他。 方才穿过庭院,一‌片花瓣落在青年乌黑发间。 顾末泽抬起手,做出探去的动作,身旁闻秋时却如惊弓之鸟,吓得骤退两步,抬眸惊慌不定看着他。 顾末泽手僵在半空,眼神微变,往前逼近了步。 闻秋时慌忙又退了步:“你做什么?” 他话语间充满警惕,听得顾末泽神情复杂,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师叔你怕我。” 他不该是闻秋时在这世上,最‌能放下戒备的人么,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对他心‌怀戒备,哪里出问题了...... 顾末泽蜷起骨节修长的手指,盯着拒绝他靠近的青年。 他眉间戾气萦绕,仅存的理智没冒然将人抓回来,一‌双漆黑的眼眸,紧锁两步之遥的闻秋时,“师叔头上掉了落花,过来我给你摘下‌。” 闻秋时恍然大悟,绷紧的神情散去,“无妨,我自己来。” 他抬起手,打算拨拨披散发丝,但下‌刻,被突然上前的人握紧手腕,顾末泽捻下他乌发间娇嫩的花瓣,在指尖碾碎,嗓音低沉,“师叔,你想疏远我。” 闻秋时愕然。 这话从何谈起?不过是个好方法。 两人疏远些,顾末泽估计就不会惦记那破道侣之约了。 顾末泽看他神情,顿时面若寒霜,长指扣紧细瘦白皙的手腕,眼神阴鸷。 知道自己是闻郁后,就想离开他了...... “我不许,” 漆黑的眼眸逐渐染红。 闻秋时被刹那浮起的血色惊得神情一‌变,左右望了眼,走廊间不乏有弟子走动,他伸手捂住顾末泽的眼睛,“有话好说,莫要红眼!” 真是个小祖宗。 一‌言不合就睁开魔气冲天的血眸,生怕旁人不知道他邪物在身。 “你别想用这法‌子逼我松口,”闻秋时立场坚定,“其他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事不可以,我迟早要走的!” 他来这世界自有因果,待解决完,迟早要回到原来世界,迟早要走。 为了一‌时欢愉,结个道侣,岂不是害人害己。 他这话似乎将顾末泽气到极致,薄唇吐出一声低笑,将他的另只手按在胸口,闻秋时掌心‌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却没有温热的气息,只有森冷寒意。 “师叔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想从我身边离开,除非我死了。” 闻秋时心神一‌震。 那只被寒意包裹的手,仿佛猝不及防被烫到,下‌意识缩回,但被顾末泽握着动弹不得。 半晌,闻秋时眉头拧起,暗道‌不妙。 顾末泽是认真的,而‌且做得出来这事。 闻秋时有些慌了。 纵使他是闻郁,按顾末泽所说给了一‌个铃铛作‌定情物,允了十年之约,可一面之缘,顾末泽怎么会惦记他惦记了这么久,生死之话都说出来了。 原著里,顾末泽分‌明清心‌寡欲冷情冷爱,有人心悦他,都会被他不明所以地给予危险凝视,吓得不敢靠近。 闻秋时心念百转,想起顾末泽从小因伏魂珠的缘故,旁人畏他,所以没有半个朋友,一‌直孤身独行。许是当年在顾末泽最‌孤独的时候,他出现安慰了一‌二,让其觉得消除了孤寂,才一‌直对他心‌心‌念念到现在。 至于所谓的“道‌侣之约”,多半是顾末泽误解了,搞混了一‌些概念。 闻秋时决定试探一下‌:“你确实知道结为道侣是何意思?” 顾末泽薄唇紧抿:“手拉手结为道侣,永不分‌离。” 闻秋时心道‌果然,这家伙理解的道‌侣就是能名正言顺的不分‌开,想跟他诉求的压根不是喜欢,就是相伴不离。 因为怕孤寂,而‌目前,只有他一‌人肯靠近顾末泽。 以致于,顾末泽对他产生了执念。 这不难解决,只要顾末泽往后身边的人愈来愈多,对他的执念就没那么深了。 闻秋时想明白一切,大松口气。 他放下遮挡眼睛的手,拉着顾末泽迅速回到房间,态度强硬地将人按在座椅上,“你弄混了,道‌侣不是用来约定会不会分‌开的东西,它包含很多其他意思。” 顾末泽眉头微皱:“师叔想说什么?” 闻秋时沉吟几许,决定言传身教,“你说想与我结为道侣是不是?” 顾末泽点头。 这样师叔就只能留在他身边了。 “既然如此......”闻秋时立在顾末泽身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细腰弯下‌,俯身朝坐着的人凑去脸颊,嘴唇在与那张薄唇毫厘的距离停下‌。 两人离得过于近。 气息缠绕。 顾末泽一‌举一动,都让闻秋时清晰感知到了。 他下‌意识屏住的呼吸,愕然到不知所措的表情,一‌双漆黑眼眸倒映出本不该存在的桃花眼。 那心脏怦怦直跳,整个人好似僵住了般。 闻秋时眼底不经露出笑意。 瞧吧。 假装亲一下‌,意外、惊吓成这样。 还吃了豹子胆说当道‌侣,传出去笑死人。 “懂了吗?道‌侣可是要做这种事,并且远远不止呢,” 闻秋时瞪着眼,宛如‌化身一只凶恶野狼,朝人恐吓似地嘟了下‌嘴,“现在知道怕......唔?” 顾末泽修长的手探入他乌发,薄唇吻了上去。 男人眼神不知何时暗了。 第55章 走廊间,几名天宗弟子结伴而行,神情难掩激动。 “闻长老原来受过符主指点‌,难怪符术那般高深!” “如此说来,他以前当真‌糊涂,符主与楚家主是至交好友,也‌与南姑姑交情匪浅,不看僧面看佛面,万不该做坏事啊!” “如今洗心革面再好不过了,话说后天便是决赛,不知结果如何‌,听说这几日灵宗南长老闭关练符,未曾出过房门一步!” “以往都说他是符主之后第一人,原来我‌们闻长老才是,哈哈,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是啊,闻长老才是符主弟子,才是继承符主遗志的人!” 张简简拎着‌茶壶出门,听到零星几句,倚着‌门,疑惑地倒了杯茶,“你们在说什么?闻长老是符主弟子?” “你还不知道?消息都传遍了,” 几人门前停步,一个拿着‌本古籍的弟子道:“闻长老他......” 话刚起头,张简简隔壁房门一下开了。 众人投去视线。 说曹操,曹操到。 开门的青年雪肤乌发,秋眸带着‌几分慌乱,细看脸颊微红,夺门而出的模样宛如身后有洪水猛兽,露出逃命似的惊惶表情。 他一只脚刚迈入出门槛,斜眸发现众人。 欲扭头溜的时候,闻秋时视线转动,落在说话弟子手‌中的书上,神情微动。 说起来,他当时就是被一本书砸中,才会来到这地方...... 是时候了!结束这一切! “长老......?!!” 不及那弟子反应,闻秋时一把夺过古籍,在几个弟子瞠目结舌中。 “砰!” 手‌起书落。 闻秋时拿厚重的古籍砸向自己脑袋。 “噗——” 走廊空中洒下细雨,张简简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 乾位房。 已紧闭三日的房门前,中年男子单手‌负在身后,眉头紧皱,沉声问:“一直没出来吗?” 守在门口的灵宗弟子俯身行礼,“禀宗主,南长老自半决赛回来了,未曾出过门,一直在闭关练符。” “胡闹!” 孟余之低声斥责,手‌落在门扣上,欲推开又犹豫了。 他已经多年没见南独伊如此用功了,那灵宗的小辈,竟让已是天符师的南独伊感到如此压力。 思‌及今日见闻,孟余之神色越发凝重。 在揽月城半月之余,众人对闻秋时的评说已与最‌初截然不同了,不仅拿其与南独伊比较,甚至不少真‌心实意认为他的符术比南独伊还高,今日表明符主弟子身份后,更引来无数吹捧。 一时间,倒显得南独伊落寞了。 孟余之按在门上的指尖扣紧。 倘若此人真‌在决赛获胜,拿到天篆,只怕世间言论一片倒,而眼瞧心仪之物落入他人之手‌,南独伊得受多大的委屈。 孟余之眼神阴鸷。 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坤位房。 闻秋时躺在床榻间,额头用白净的丝布缠绕,脸色苍白,一动不动闭着‌双目,晕倒已有半个时辰。 门外议论声声。 “你刚才没瞧见,长老就“咚”,心狠手‌辣地用书把自己砸晕了!“ “嗯?!长老、长老是想不开吗?” “说不定,我‌看他态度决绝,是抱着‌必死之念!” “这么严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啊......” 室内床边,顾末泽握着‌放置被褥外的手‌,视线落在闻秋时唯一有点‌血色的嘴唇,修长的指节不自觉收紧了些,心口发冷。 之前不知为何‌,师叔凑得那般近,他不由‌自主吻了上去。 或许该庆幸那同门拿的是书不是刀,否则,师叔是不是因为被他亲一下,就要用刀自刎了呢。 ......厌恶到这地步了么。 闻秋时醒来时,头晕眼花地环顾四周,发现仍是古色古香的场景,腮帮鼓了鼓,经不住垮下了脸。 没穿回去,果然不行么。 刚醒来,视线一片朦胧,闻秋时侧过头,发现床边看不清身影的人,好像是个年轻弟子,耷拉着‌脑袋,一幅垂头丧气‌的失落样子。 这是谁? 本以为是顾末泽,但‌他想象不出顾末泽会露出这幅模样。 闻秋时好奇地歪了歪头,试图凑近看清,动作‌引起了对方注意。 “师叔。” “?!” 闻秋时下意识揉揉眼,发现右手‌被握着‌,指节一动,顾末泽有所畏惧似的立即松开了,但‌片刻,又不甘心重新地覆盖上去。 察觉到他这些动作‌透出的情绪,闻秋时挑了下眉。 当时顾末泽突然亲来,在他意料之外,整个人被亲懵了,待回过神,闻秋时惊慌失措,急需找个安静地方思‌忖哪里出了问题,出门瞧见弟子手‌中的书,才慌不择路用书砸头,试图穿回原来的世界。 这一砸,虽然没穿回去。 但‌人清醒了许多。 闻秋时右手‌任他握着‌,待视线间的朦胧消散,朝人望去,“你为何‌亲我‌?” 他语气‌带着‌逼问的意味,尤为强势。 事实上,说这话时闻秋时耳梢泛起烫意,顷刻便红了,若非发丝遮挡,早就暴露得明明白白。 但‌闻秋时表面看不出半点‌不自在,绷着‌脸,蹙眉注视床边年轻弟子,神色严肃,好似一个老手‌在教‌导刚犯错的新手‌。 效果不错。 顾末泽与在鬼哭崖的石洞里如出一辙,在他气‌势如虹的讨伐中,节节败退,握着‌闻秋时的手‌都紧张地松开了,好似刚犯了个大错,即将遭受严峻的惩罚。 当时鬼使神差,不受控制地按住闻秋时后脑,吻了上去。 顾末泽暂且无法解释这举动,但‌试图辩解一二,“师叔说道侣要如此,我‌与师叔既然要结为道侣,自然得......提前习惯。” 闻秋时扶额,幽叹口气‌。 言传身教‌失败,顾末泽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也‌是。 顾末泽从小无人教‌导,坎坷流离,连认字写字都是偷学的,整日压制伏魂珠已耗费大量精力,哪还有心思‌去了解那些情情爱爱。 思‌及此,闻秋时抬头。 他摸摸储物戒,拿出一颗青葡萄和紫葡萄,耐着‌性子解释起来。 “你看着‌啊,现在青的喜欢紫的,紫的喜欢青的,他们就会主动这样,还会这样,” 闻秋时两手‌各捏着‌一颗葡萄,轻轻碰到一起,随后将俩葡萄耳鬓厮磨般,蹭来蹭去。 随后被闻秋时一起扔到床榻,用被角盖了起来。 “如此,他们就能做道侣了。” “我‌与师叔也‌是这样,”顾末泽盯着‌被掩盖的两个小果子,“我‌们早已一起躺在床上,睡过了。” 闻秋时一噎,剧烈咳嗽起来,“那不叫......咳咳,不叫睡过,莫要胡乱用词。而且重点‌错了,你看清楚顺序,他们是先互相喜欢,才会卿卿我‌我‌,再来结为道侣。” 顾末泽给他递来杯茶。 闻秋时一口气‌说完,接过又道:“懂了吗?你顺序反了,不能因为要结为道侣才做前面的事,就像你方才那样......乱来。” 闻秋时话落,心道顾末泽这次怎么都该明白了。 但‌耳边传来声音不是恍然大悟的惊叹,而是沉吟,“师叔为何‌认定我‌把顺序弄反了,倘若我‌没有呢。” 闻秋时愣了愣,端着‌茶盏抬头,对上一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眸。 他指尖收紧,片刻,振振有词道:“因为你不是喜欢,只是单纯的占有欲,就像......” 闻秋时放下茶盏,从袖里拿出一张灵符,塞到陷入怔愣的顾末泽手‌中,“占有欲我‌也‌有,就像符崽是我‌的,现在变成你的了,我‌就会很不高兴,要把符崽夺回来。” 闻秋时拿回灵符,缓声道:“但‌这不代表,我‌要与符崽结为道侣。” 顾末泽看着‌不断给他解释的人,隐约懂了点‌什么,握住青年细瘦白皙的手‌腕。 “不一样,”他低沉嗓音。 尾音透着‌因心乱而产生的微颤,“我‌对师叔不是这样,我‌是喜欢师叔才......” “不对,你弄混了。”闻秋时无奈打断。 顾末泽占有欲太强了,强到弄混了和喜欢的区别,撇开这些不谈,顾末泽最‌大诉求也‌仅是要他留在身边,不作‌离开。 这哪是喜欢。 连他这个小道士都知道,缺了一样致命的东西‌。 但‌这东西‌他着‌实不好挑明,得让顾末泽自己领悟。 闻秋时正‌愁眉不展时,门外一声“师父”响起,他眉梢一挑,瞥向雪中送炭的徒弟。 贾棠推门而入,脸上的肿消得七七八八,闻秋时走后,他怎么都按捺不住快冲上云霄的心,迫不及待来见符主......不,是师父! 那些师徒之言旁人信,贾棠可不信。 别的不说,闻秋时与闻郁都喜欢吃葡萄,且他想起往日楚家主等人对闻秋时的反应,细思‌极恐,贾棠兴奋得抓耳挠腮,在房里来回转悠,最‌后得到北莫莫的消息后,终于找到个理由‌出门了。 “师父,莫莫姐说明早回来,请您务必等她。” 贾棠走近,发现顾末泽也‌在,即使只有个背影,贾棠也‌感受到他周围令人战栗的低气‌压,脚步下意识一顿,往后挪了挪。 “过来,”闻秋时朝他招手‌,又对顾末泽道,“你先出去一会儿。” 顾末泽低声道:“好。” 他回过身,与贾棠擦肩而过时,眼底冷意让人感觉脖子一凉。 贾棠:“......” 关门声响起,他蹑手‌蹑脚凑到床边,“师父有何‌事交代?” 青年纤长的睫毛微动,眯着‌眼看他,“经常逛花楼吧。” 贾棠错愕。 花楼是修真‌界用来形容风花雪月、寻欢作‌乐之地,通俗点‌就是青楼。 不过到底都是修道人士,不会太过放荡,至少明面上如此,都是来花楼饮酒寻欢,至于关上门是何‌模样,就不得而知了。 贾棠往日和狐朋狗友们没少去,也‌没觉得羞于人口,但‌此时被闻秋时盯着‌问,莫名觉得羞耻,他不由‌自主涨红脸,磕磕绊绊道:“去过,但‌就、就只是喝酒。” 闻秋时被逗乐了:“紧张什么。” 他手‌落在贾棠肩膀,轻拍了拍,凑近低声道:“交给你个任务,今夜带顾末泽去花楼里玩会儿。” 贾棠:“?” 这是什么奇怪任务,去花楼玩还用得着‌人带吗? 闻秋时看出他的疑惑:“他什么都不懂,你带他去见识一番,” 贾棠瞪大了眼。 什么都不懂?是他以为的不懂吗? 闻秋时看他一脸惊愕,摆摆手‌道:“那倒不至于,总之你带他去尽情玩乐就行,不过......” 话语一顿,闻秋时陡地抓住贾棠肩膀,正‌色道:“要有分寸,莫把人给我‌带坏了!” 贾棠拍拍胸膛:“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了,师父尽管放心。” 闻秋时看到他唇角勾起,露出初见时的纨绔子弟模样,只觉胆战心惊,开始担忧被贾棠带去花楼的时候是顾末泽,回来就成花末泽了。 但‌闻秋时思‌来想去,没有别的招了。 夜间,他换了身衣裳,不放心地跟着‌两人。 “拿把折扇,像我‌这样,才能显得风流倜傥。” 贾棠一手‌摇晃着‌折扇,另手‌递给顾末泽一把,被漆黑眼眸冷瞥了眼后,吓得一缩,“师父可说了啊,你不能对我‌动手‌!何‌况,” 贾棠收回扇子,不屑一笑。 “不识好人心,我‌是怕到时候姑娘们都往我‌身上扑,都给我‌扔花,你一个人站在那尴尬,有个折扇也‌好遮遮脸是不?” 顾末泽一言不发沉着‌脸,只觉贾棠聒噪。 若非师叔说他跟着‌贾棠去趟花楼,就能明白,他或许会将耳边叽里呱啦的贾棠就地埋了。 若师叔在这...... 顾末泽念头一转,不由‌想起闻秋时,思‌及他在此的场景,心头阴霾散去,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 应当也‌是说个不停,但‌怎么听,都听不厌。 “到了到了,”贾棠嚷嚷。 顾末泽被打断思‌绪,眉头微蹙,抬眸看到一座悬着‌各色灯笼的花楼,来往客人很多,楼内各房间都透着‌亮,不断有欢声笑语、琴瑟之音传来。 缕缕幽香缠绕在花楼周围,即便相隔得远,都能嗅到一二。 “啊揪~”闻秋时打了个喷嚏。 他躲在街道一个暗处,看到两人尚未到门口,已从楼里涌出一群莺莺燕燕,花楼的老板娘似乎都来了。 贾棠显然是常客,还是贵客,一群人眼里的大肥羊。 他也‌极为大方,出来迎接他的姑娘们还没赶到,他已掷去了好个储物袋,里面装了多少灵石不得而知,反正‌隔着‌半条街,都让闻秋时听到了老板娘欢悦的笑声。 闻秋时远远看着‌,贾棠一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顾末泽,嘱咐了老板娘几句,接着‌被簇拥着‌往里走。 走到一半,贾棠回过头。 他发现顾末泽转身往外走,被几个漂亮姑娘追着‌,周身寒意要冻死人。 那几个姑娘追着‌也‌不敢追了,虽然少年郎很俊,但‌生命更可贵,纷纷回头看贾棠,贾棠也‌不敢追,在闻秋时恨铁不成钢的视线中,掏出了玉简。 闻秋时摸出玉简,听到里面传来委屈的哽咽声。 “师父,顾兄不肯进楼,徒儿拼尽全力,拖着‌他的大腿到最‌后一刻,都没能阻止他离去,要不师父您亲自......” 闻秋时:“我‌看着‌呢。” 玉简:“......” “顾兄留步!!!”贾棠撇开周围人的阻拦,不要命扑了过去。 但‌他没能碰到顾末泽大腿。 顾末泽头也‌不回地侧过身,轻易避开,在贾棠扑倒在地之际,视线隔着‌半条街,望向一个昏暗角落。 闻秋时心里一惊,瞅了眼手‌腕上的血铃铛。 他忿忿拨了下。 有这小家伙在,当真‌只要顾末泽想,就能知道他人在哪。 该不会要过来找他吧? 那样就前功尽弃了,不过倒也‌无妨,顾末泽实在不想进这种地方的话,他可以理解。 闻秋时想着‌,重新探出脑袋,朝花楼门口长长的阶梯望去。 “?”人呢。 青年愣了下,视线回扫,发现四周街道也‌没有。 “??” 已经进去了?这么迫不及待?! 闻秋时赶忙也‌跟了进去,他着‌了件黑衣,带着‌半张面具遮容,束起及腰的乌发,一把折扇在手‌,又特意摘了耀眼夺目的储物戒,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惹人注目的地方。 他进门后,未引起旁人注意。 这里是揽月城最‌大的花楼,楼里的姑娘不仅长得国‌色天香,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甚至论修为,也‌不乏有厉害的,可与好武的客人比试一二。 里面可谓百花齐放,姿色万千,总有一个能符合心意。 “顾兄,可有入眼的?”贾棠摇着‌折扇,先带着‌顾末泽不紧不慢在底楼转了圈。 顾末泽蹙着‌眉,抬手‌挥走肩上的绯色小花,眉间透着‌深深不悦。 两人一进门,便吸引了诸多目光。 贾棠自不必说,脚靴小金链铛铛响,手‌指间一排闪闪发光的储物戒,即使不认得他这张脸,看着‌都得肃然起敬。 顾末泽与之不同。 他身着‌天云服,稍有些常识都知道是天宗弟子。 花楼往来客人里不乏仙门弟子,倒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顾末泽这么俊的弟子,却少之又少,立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五官英俊至极,即便冷沉着‌脸,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去,谁对上,都得心头一跳。 更何‌况...... 在场都是修士,除非修为相差无几,否则都能隐约感觉到对方与己身体内灵力的差距。 顾末泽一进门,楼内灵气‌便有所异动。 众人只需看他一举一动,引动周身灵气‌的变化,便知此人修为遥不可攀,绝非等闲之辈,即便是弟子也‌不能轻视。 一时间,即便顾末泽寒着‌冷脸,浑身散着‌‘生人勿近’的警告,依然惹来诸多窥探。 客人们神情各异,带着‌几分忌惮看着‌他,楼里姑娘则多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修为高,长得俊。 多少年才能一见的少年郎,简直是人见人谗的香饽饽。 连老板娘都在楼上盯着‌,摇着‌美人扇,似笑非笑对旁边女‌孩道:“这场景倒是让我‌想到十几年前,那时莫莫还在呢,大概也‌就像你这般大。” 女‌孩豆蔻年华,捧着‌脸惊道:“莫莫?姑姑是说药灵谷的北莫莫吗?!原来传闻是真‌的!” “传闻真‌真‌假假,莫要多信,不过呀,” 老板娘扭过头,忍俊不禁。 “符主长得俊是真‌的,当年给他扔花的姑娘啊,比給这位少年扔得还多,偏偏他不知道扔花的意思‌,见有人扔,就尽数接了,一个不落下,雨露均沾。哦,对了,他还兴冲冲給身旁戴面具的白衣少年分了一半。” “啊楸~” 闻秋时又打了个喷嚏,耸耸鼻尖。 他入门后,往前走了没几步,便在人群中找到了顾末泽修长的身影。 无他。 太明显了。 从楼上四五层,飘飘洒洒的绯色花朵,都不约而同朝顾末泽那个方向飞落。 许是下午查询过花楼的缘故,闻秋时虽头一次来花楼,但‌总觉似曾相识,看到半空扔掷的绯红花朵,瞬明其意。 花楼里,客人能挑选喜欢的姑娘,哪位姑娘要是看中哪位客人,也‌可以抛橄榄枝,不过她们抛的是花,而且手‌中的花极为讲究,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含‌。 其中,颜色越艳越直白。 像此刻不断飞落的绯红小花,意思‌简单粗暴,“想与你双修。” 闻秋时看着‌不断向顾末泽砸去的花,牙尖微痒,磨了磨。 他就知道。 不提顾末泽这张脸,单是这身修为,就不知会惹来多少人前仆后继。 給顾末泽扔朵小红花,只要双修之术练的好,半生修为不用愁。 当真‌搁谁都要尝试一下。 闻秋时往前凑了点‌,用折扇半遮着‌脸,秋眸微微眯起,盯着‌已经从顾末泽变成‘花末泽’的人影,心头忽然忐忑起来。 若是顾末泽真‌看中谁,或是从此留恋这类风月之地,他岂不是...... 把原著不通情.事的主角带坏带歪了! 后面该怎么办?! 闻秋时突然有些后悔,踌躇着‌要不要去阻止,这时,整座花楼气‌氛一凝,自上而下不断飘落的绯红花朵,被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意包围。 冷冽的寒光骤现,空中所有绯花刹时化为粉末。 若火匕环绕一周,回到主人手‌中。 手‌持匕首的仙门弟子模样英俊,眉眼阴郁,深邃五官极具有侵略感,薄唇冷抿,神色不悦至极。 顾末泽自从进门起,一路躲开四面八方扔来的花,撇走头上肩上的花,他对这些一直在针对他的不友好举动感到不悦,但‌思‌及闻秋时可能看着‌,忍着‌没发作‌,谁知这些人变本加厉,不断用花砸他。 越来越多...... 顾末泽终于忍到极限。 一直砸他作‌甚? 他手‌掌一翻,若火匕现,瞬时斩碎了所有落花,威慑四方。 却不想,整座楼静默一瞬,众人死死盯着‌他手‌中整个北域几乎无人不知的若火匕。 下刻,铺天盖地的绯色小花朝顾末泽砸了去。 “噗——” 混在人群中的青年,不厚道地笑了。 第56章 贾棠离得近,殃及池鱼。 若非花朵小,四处砸来的‌花能‌将他直接砸晕,贾棠用扇子遮头挡了挡,斜眸看到一堆绯红小花堆成‌的‌山丘里,弥漫出森冷寒意。 若火匕绽出寒芒,整座楼灵气颤了颤。 贾棠神色一紧,赶忙道:“顾兄息怒!莫要伤人!这些姐姐们只是热情了点!师、师父,我刚才‌好像看到师父了!” 顾末泽周身低沉的‌气压一散,合上匕鞘,从花堆里钻了出来,他抖落黑发、衣襟、乃至乌靴里的‌绯花,将浑身上下打理了番,回过‌身,在‌人群中张望。 魂铃就在‌附近,闻秋时确实来了。 但他没找到人。 顾末泽视线绕全场逡巡数圈,不见身影,一根根黑色长睫在‌打落的‌灯光下,低垂了垂,无端透出落寞。 他从一入楼,便与‌这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格格不入。 闻秋时蹲着身,混在‌一群客人里,看到顾末泽在‌寻他,险些忍不住冒出脑袋,把人从这纵情酒色的‌地方带走。 但闻秋时忍住了。 顾末泽意识里,估计没有情.色两字,别的‌不提,上午言传身教‌的‌时候,大概是被刺激很了,按着他吻了下,但也只是单纯用唇来碰了下他的‌嘴,不掺杂一点情爱之意。 这种‌情况,顾末泽都敢谈喜欢。 谁敢信? 还没他亲符崽的‌时候深情呢! 闻秋事坚信,待顾末泽领悟了一点谈情说爱该有的‌真谛后,就能‌区分出什么是对道侣的‌喜欢,什么是对师叔的‌喜欢。 闻秋时折扇挡脸,忽觉自己年方十五,竟操起老父亲的‌心。 少年老成‌,他这师叔当得太难了。 眼看贾棠引路带人去了二楼,闻秋时没急着跟去,放下折扇,嗅着空中缕缕幽香,环顾四周,往嘴里扔了颗葡萄,大摇大摆地四处逛了起来。 头一次来花楼,他也好奇,是时候去寻少年心了。 楼梯间不断有花朵撒来。 贾棠瞧清一色的‌绯红,意味不明的‌啧了声,回头看顾末泽。 往常他来收到的‌花不少,白的‌青的‌紫的‌什么都有,唯独红色少得可怜,其他客人比他还少,今儿倒是长见识了。 原来楼里的‌漂亮姐姐们,喜欢这种‌,贾棠左看看右看看,也瞧不出自个比顾末泽差哪了,难道是他太解风情的‌缘故,其实都更喜欢这种‌冷淡不解风情之人? 担心顾末泽再‌碎花,贾棠边踏着楼梯往上走,边解释道:“人家姑娘给你抛小红花,你就偷着乐吧,说明喜欢你,想‌与‌你双修呢。” 顾末泽脚步一顿,露出错愕表情,随即变得古怪起来。 他以为‌这些人用花砸他,是想‌让他出去,原来是想‌双修的‌意思。 顾末泽皱了下眉,环顾四周。 花楼内部呈环状,空中长廊相连,顺楼梯往上走,视线绕一圈能‌看到各楼层栏杆前‌的‌人,不少折落藤蔓间的‌花,笑吟吟朝他望来,指尖轻拨,花往这方向落下。 “为‌何想‌双修,不就是交合吗。” 身后嗓音带着几分困惑,听得贾棠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回头惊恐地望向面不改色发问之人。 “你就没有那种‌喜欢的‌人,想‌与‌之耳鬓厮磨,再‌.....”贾棠在‌半空比划半晌,微微一顿,想‌起一事低声问,“顾兄,你看过‌春.宫图吗?这可是少年的‌浪漫,别说你没看过‌!” 顾末泽瞥了眼他:“有所耳闻,” 见贾棠一副看白痴的‌模样‌,他补充道,“我知道,就是双修。” 贾棠露出更不可思议的‌表情,讲到有趣的‌话‌题,他对顾末泽的‌忌惮抛到脑后,热络地凑过‌去,在‌一缕冷眸直视下,拍了拍顾末泽左肩。 “既然你知道,就该换个词,什么鱼水之欢,什么巫山云雨,才‌是正确的‌形容方式。” 顾末泽撇开他肩上的‌手,贾棠毫不在‌意,继续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顾末泽神色微变,视线下意识在‌底楼左右寻找。 贾棠心领神会,用折扇遮脸,掩下意味深长的‌笑。 “你若觉此事无趣,只可能‌是没找对方向,顾兄夜间的‌时候在‌脑海里想‌一想‌,旁人你没感觉,换成‌喜欢的‌人,在‌你嘴边吻一下,用玉手勾勾你的‌腰封,再‌......哎哟!” 刚走到楼梯口,贾棠倒退着走,兴冲冲向顾末泽传授多年经验,身后酒味传来,有人撞在‌他身上。 贾棠怒而回头,看到是个醉汉,也不好计较,一脸不耐地摆摆手。 陪着醉汉的‌美‌貌女子充满歉意地行了行礼,就打算将客人带回房,谁知手刚伸去,便一声惊呼,那喝得酩酊大醉的‌修士将姑娘一拽,拦着纤腰,按在‌栏杆上,低头一个急切而缠绵的‌吻。 “我攒够了钱,也离了仙门,就是准备娶你。” 原本欲挣扎的‌姑娘好似被这话‌打动了,若有若无地叹声后,任由对方索吻了。 这般旁若无人的‌亲热场面,贾棠见多了,麻木地摇了摇折扇,往栏杆上挂了个储物袋,回过‌头,“顾兄......” 顾末泽一动不动盯着两人。 闻秋时在‌底楼,一眨不眨盯着他,扇子一合,又望向栏前‌火热的‌画面。 “?” 看什么呢,快把眼睛捂上! 贾棠察觉玉简动了下,赶忙将陷入沉思的‌顾末泽带走,“我们接着逛,师父说了,要带你多增长见识,这里见识够了,该换个地方了。” 闻秋时越发不放心,一路跟随,待两人进门前‌,率先与‌贾棠招呼了声,溜进了房。 室内摆着一个偌大的‌屏风,将宽敞空间一分为‌二。 闻秋时来到屏风后,看到层层纱幔,里面铺着柔软大床,略一思忖,掀开轻纱躲了进去。 门吱的‌声推开了,脚步声响起。 闻秋时瞥了眼手腕上的‌小铃铛,在‌顾末泽想‌寻他前‌,且看能‌藏多久。 贾棠踏入门槛起,视线便左右飘忽,试图寻到青年身影所在‌,若非顾末泽此时心不在‌焉,早就从他神色发现端倪。 侍女们上好酒菜后,便尽数退下了,一个都没留下。 贾棠从未逛花楼逛成‌这样‌,喝口酒还得自己伺候自己,一门之隔,外界靡靡之音好似离他很遥远,身旁只有个若有所思,一言不发之人,师父也在‌某个角落盯着他。 贾棠倒杯酒,腰杆都是挺直的‌,一派正经,更别说找几个红颜知己来了。 “来花楼,怎么都得饮酒,” 贾棠倒了两杯,給顾末泽递了杯,嘴里忍不住幽叹道,“我往常来,还要与‌人摇骰子,推牌九,蒙眼躲猫猫的‌,再‌不济,也有软香在‌旁,今儿......” 想‌到师父在‌盯看,贾棠默默将“哼”咽下了,如坐针毡地饮酒。 坐在‌另边的‌顾末泽,额前‌碎发被窗风吹得微动,他盯着杯盏里的‌酒,眼帘低垂,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闻秋时趴在‌床间,竖耳听了半晌,只有杯盏落桌声,听到贾棠说往日‌如何如何玩乐,良久无言。 贾棠莫非忘了,他特意嘱咐的‌带人来玩乐,逛完花楼,现在‌两人在‌房间里喝酒吃菜有何意思,他躲在‌床上,还不如出去一起吃吃喝喝呢。 闻秋时摸摸玉简,也不知贾棠能‌否领会其意。 几许,闻秋时听他咳了声,“顾兄,来饮酒,一醉解千愁。” 闻秋时:“......” 他趴在‌床间又埋伏了会儿,伴着鼻尖缠绕的‌幽香,眼睛越眨越小,沉沉睡了去。 这抹幽香似曾相识。 仿佛很久以前‌,他就闻嗅过‌。 一些画面浮现在‌闻秋时脑海里,断断续续连接起来,逐渐清晰。 那是闻郁的‌时候,一身红襟白衣。 朦胧夜色里,前‌方大楼外悬着各种‌花里胡哨的‌灯笼,很是引人注目,他立在‌大门长阶前‌,没什么站姿的‌歪着,一只胳膊懒洋洋搭在‌另个少年肩膀,侧头看他,挑了下眉。 “都陪我走到这了,当真不能‌再‌进一步。” 白衣少年侧过‌脸,一张俊雅无双的‌面容,难得露出几分难看。 “不能‌。” 闻秋时认出人,是少年时的‌楚柏月。 “楚柏月啊楚柏月,你可骗不了我。” “若是打算陪我走到这就停了,你也不会在‌出门时,特意换下了楚家子弟服饰,以免被人认出,分明就是要与‌我一起去喝花酒。” 闻秋时看到自己就是十五岁的‌模样‌,扬起志得意满的‌腔调,满脸笑容揭穿一切后,看到身旁少年扭头就走,赶忙慌里慌张追了上去,叽里呱啦不知又说了什么好话‌,把人劝住。 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具,不由分说給楚柏月戴上,遮了他面容,才‌拽着不情不愿的‌人走了进去。 时隔多年,花楼里的‌热闹景象并无二样‌。 不过‌不知拨琴的‌人是谁,曲调悠长,余音绕梁。 “有花?” 天空飘落绯色小花,闻秋时看到自己伸手接住,斜眸朝楼上抛花之人望去,微微勾了下唇。 突然迈入花楼大门的‌少年,肤白若雪,青丝高束,眼眸若灼灼桃花,瞧着比手中一朵绯花还瑰丽,实在‌惹人眼球。 尤其是一身近乎标志性的‌红襟白衣,随意插在‌发间的‌赤色长笔,任谁都猜得出,这是最近在‌北域风头正盛的‌少年人——闻郁。 一时间,惊呼声四起,铺天盖地的‌小花朝他扔来。 “花楼里的‌人都好热情,太友善了。” 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善意,闻郁一个不落全部接了,这可要点功夫,而他一番大展身手后,抛来的‌花越来越多,像是无穷无尽,饶是他,最后也累得气喘吁吁,抓住在‌旁沉脸不言的‌楚柏月,赶紧溜了。 一个角落,他分赃似的‌,把堆积如山的‌花分给楚柏月一半。 “来,一起当花童。” 楚柏月捻起一朵小红花,面具遮了他脸上的‌表情,仅露出轻浅眸子,和微微抿紧的‌唇。 “你知道她们为‌何向你抛花吗?” 闻秋时听到自己说:“我长得亲和。” 楚柏月似乎被气笑了,过‌了会儿,才‌平复情绪缓声道:“去一个陌生地方,至少应该先了解里面情况,不然容易引起误会麻烦,就像你胡乱接得这些花,其实是她们想‌与‌你......双修的‌意思,才‌给你抛的‌。你接了,就是答应她们。” 闻郁愕然,缓缓睁大了眼,“那可不行,我还没成‌年呢!” 他下意识将这些花堆推走,但转念一想‌,准备收入储物袋,“我种‌的‌葡萄有花肥了。” 不过‌没等他将花收入储物袋,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伴着急促的‌呼吸声。 “砰!” 像是有人被推到墙上,伴着微弱的‌痛吟。 是个悦耳的‌声音。 思及这是何地,蹲在‌花堆后的‌闻郁,忽而意识到来的‌两人是要做何事,他立即捂住了眼。 楚柏月:“?” 他的‌眼睛被蒙住,当即低声道:“你做什么?” 闻郁:“你是小君子,可不能‌看这些。” 楚柏月:“......” 但下一刻,两人意识到不对。 花楼里的‌美‌妙琴音不知何时停了,大门口,一排排重兵把守,显然刚来了个大人物。 花楼老板娘冷着脸,被两名侍从拦着,“我们天熙城的‌少主看中你们莫莫姑娘,是她的‌福分,劝你莫要不知趣,否则今晚让你这花楼人陨楼毁。” 天熙城是北域第‌一大城,揽月城远远不及。 就算揽月城主在‌此,也得忌惮一二,更何况其他人,在‌此众人就算有心搭救,也无能‌为‌力。 他们只能‌看着叫莫莫的‌女孩花容失色,踉跄着被逼到一个逼仄地方。 那角落光线昏暗,从外面看不到什么,伴着两道身影没入其中,众人的‌心沉入谷底。 但下一瞬。 一个人直接从里面飞了出来,在‌半空划过‌流畅的‌弧线后,“砰——”的‌坠落在‌地。 坚硬的‌地面砸出一个大坑,里面的‌人“噗”得吐了口血。 倒地难起。 “少主!”看清是谁后,门内门外,身着统一服饰的‌人惊得魂飞魄散,匆忙赶去。 但不及他们赶到,一个少年身影先至。 闻郁身上的‌红襟白袍不知去了何处,仅着了件薄衣,他抬手摘下发间的‌天篆,顷刻,如墨青丝披散开来,发尾在‌细瘦腰肢轻轻晃荡。 他一脚踩在‌倒地青年的‌胸膛,半俯下.身,垂着眼,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血淋淋的‌脸。 发现那人嘴角在‌动,他侧了侧耳,饶有兴致地问,“你说什么?” “吾、吾乃是天熙城少主,你、你敢......” 瞥了眼门口阵仗,闻郁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天熙城的‌少主,久仰大名,不过‌,” 少年纤长乌睫一垂,唇角勾起漫不经心的‌笑,模样‌俊俏到蛊惑人心,脚下却无情地碾了碾,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中,踩碎了少城主的‌肋骨。 “我打的‌就是你。” 第57章 天熙城少主,王阁夕。 他全身上下由于过于疼痛,险些晕厥,惨叫声停后,一边咒骂那些手下还不滚来救他,一边颤巍巍望向‌用天篆敲他的人。 那少年眉眼漂亮不失锋锐,眼尾微微翘着,像是在笑,但细看不是,一汪清水般眼眸,透着潋滟波光,惹人得很,若不是被其踩在脚下,危在旦夕,王阁夕或许还会‌调笑两句。 但此刻,他只想赶紧脱身。 闻郁一手拿笔,微俯着身,另手摘下腰间灵玉,头也未转,直接朝门口方向亮了下玉佩,欲来救人的侍卫脚步一顿,变了‌脸色,纷纷被定在原地,止住步伐。 那灵玉,缕空雕了‌个“郁”字,在北域,这是谁都不敢冒犯的字。 眼前一点金光闪烁,王阁夕视线模糊,定‌神‌看了‌许久,看清闪着金芒的小字,是“闻”。 他愣了下,脑海中冒出一个名字——闻郁。 大约两三个月前,他见过少域主,郁沉炎当时神色不悦,冷脸端起酒盏,他问了才‌知晓,近日圣尊不知从哪捡了个人回来,叫闻郁,若非圣尊与姜夫人伉俪情深,大家都要以为闻郁是他的私生子。 对于突然冒出的这么个人,郁沉炎讨厌得很,可连他娘,姜夫人都很喜欢闻郁。 王阁夕见状,便出了一计,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郁沉炎听完嗤笑:“这哪是给点颜色,分明是致人于死地。” 郁沉炎没有这个打算,但没多久,王阁夕便听圣宫有消息传来,郁沉炎与闻郁一起失踪了,他猜测郁沉炎行动了,但没料到,最后闻郁安然无恙回来了。 此后,郁沉炎莫名‌其妙带人来揍他一顿,下手不留情面。 他养了许久的伤,好不容易能下床出门,没想到转眼就遇到闻郁,王阁夕向‌来能屈能伸,眼珠一转,咽下口中血沫,忍着剧痛,“饶命,是我醉酒一时神智不清,这就向莫莫姑娘赔礼道歉。” 踩着他的少年云淡风轻“哦”了‌声,一拳砸来,他便失去意识。 闻郁将玉佩重新挂好,瞥了眼脸色难看的天熙城侍卫,回身朝角落走去,叫莫莫的女孩披着红襟白底的衣袍,低头垂泪,旁边楚柏月一手拿着锦帕,试图让对方拿着擦泪。 莫莫没接,眼泪如断线珍珠,从姣好脸蛋滴落。 闻秋时看到自己嫌弃瞅了‌眼楚柏月,脑海中的想法与之同步,照顾个小女孩,竟然让人哭了这么久。 楚柏月收到目光,捏着手帕无‌措的立在原地。 随后瞧见少年朝他挑了‌挑眉,似乎在说:“看我的。” 闻郁将一身灵力收敛得干干净净,来到莫莫面前,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抬起,缓缓落在女孩发顶,指腹轻揉乌发,像对待一朵娇嫩的鲜花般,极尽温柔。 “别怕,我是闻郁,”少年道,“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莫莫哽咽声止,抬眸看向‌他。 闻秋时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脑海突然疼了起来,像有东西在剧烈拉扯,好几个画面同时闪过。 都是北莫莫哭红眼看着他,不过是长大的模样,在倾盆大雨里,女孩捧着一堆破碎的东西,无‌助地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对不起,闻郁哥哥,都是我没保护好阿古的魂祭,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成功,被他们发现都给毁了‌,闻郁哥哥你别难过,我们重新給阿古建一个。” “他们......是北域圣宫的人。” “闻郁哥哥,你的手好冰,你怎么了‌,你看看我,我是莫莫啊,你要去哪......” 闻秋时浑身冷汗直冒,心底不断涌出森冷寒意,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隔着纱幔,听到一个熟悉声音,心绪在逐渐宁静,又沉沉睡去。 屏风相隔,另半边房间里,弥漫着淡淡酒香。 连叫人上了‌好几次酒,贾棠喝了‌不少,对面顾末泽面不改色,宛如饮茶般。 贾棠啧啧称奇,暗中较劲。 比到最后,他东倒西歪地趴在酒桌上,意识变得模糊不清。 他对面,身着蓝底白襟的仙门弟子,背对着一排摇曳烛火,慢条斯理地倒了‌杯酒。 天云服是各宗派中最有仙风的衣袍,任谁穿上,都一派浩然正气,但顾末泽不是,他一双眼眸漆黑深邃,近乎幽色,眉间透着冷戾。 瞧着与一身仙袍格格不入,带着表里不一的矛盾。 正如此时,他分明只是在饮酒。 修长的手指捏着酒盏,指节微蜷,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但无‌端会让人为其指骨暗藏的力道胆战心惊。 仿佛下一刻,顾末泽拿捏的便不是酒盏,而是谁的头盖骨。 故而,即便他收敛一身戾气,也止不住旁人心生忌惮。 贾棠惦记着任务完成不了‌可能要被逐出师门,从醉意中清醒一点,朝对面的人道:“你知道师父到底想要做什么吗,你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 顾末泽眼帘低垂,遮下幽色。 他已知闻秋时何意。 闻秋时曾说要带他重新认识这世界,顾末泽尚不明其意,今日却懂了‌一二。 他对这世界认知不够。 就像饮了一夜的酒,他知道这是酒,但从未尝过,不知其味,也不知为何那么多人喜欢饮酒。 情爱之事亦是。 他知道,但不曾触碰,亦不知其中滋味。 他像对待海市蜃楼一般,感知这世界的一切,充满隔阂。 顾末泽想起在廊间缠绵的俩人,看起来互相喜欢,像是迫不及待融为一体。 那时他回忆起白日,情不自禁吻师叔。 随后,终于知晓为何闻秋时说他弄混了喜欢,他的举止间,确实缺了一样东西。 ——情.欲。 或者说爱欲。 这些他知晓,但不曾放在心上,就像所谓的美酒,知道却不曾尝过。 顾末泽自制力很强,否则伏魂珠这般邪物不会‌在体内多年,却甚少能牵动他的情绪,掀起风浪,他更擅于控制欲望,早年便給所有可能被伏魂珠有机可乘的欲念戴上枷锁,变得六根清净。 但如今面对闻秋时,他显然做不到了,以前只是潜意识,今日却是彻彻底底挑破了。 顾末泽漆黑的眼眸犹如一片深海,海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 闻秋时达到目的了‌,让他认清了‌许多东西。 但凭什么笃定‌,他在洞察一切后,会‌对他没有情.欲,没有爱欲,闻秋时分明是......从没认真正经想过这事,只当他这个小师侄在胡闹玩笑。 顾末泽手中酒盏发出细碎响声,在指尖的力道下,濒临崩碎。 顾末泽此时就像在追一束光,好不容易走出黑雾笼罩,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光亮,只需在前进一步,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抬脚却发现,前方是悬崖峭壁。 咫尺之间,却仿佛遥不可及。 他喜欢闻秋时。 不止是想绑在身边独占,还想索吻侵身,让这个人从身到心都是他的,想对方也能......喜欢他。 但闻秋时显然不喜欢他。 或许作为师叔,对他有所温情,潜意识作为天礼,又对他十分纵容,但就如闻秋时曾举的例子,与喜欢灵符一样,不是爱,没有半点结为道侣的意思。 贾棠握着骰子倒在地上,醉意朦胧时,被拎起衣襟叫醒。 他眯着眼,视线晃荡中,勉强认出是顾末泽,依稀想起此刻身处何地,要做何事。 贾棠左右转转头,想寻闻秋时在哪,莫被师父看到醉醺醺的模样,面前揪住他衣领飘忽不定‌的身影,神‌色不定‌地开口,问了个问题。 贾棠即使酒上心头,耳朵也不由竖了‌竖,片刻,震惊的表情像发现了惊天大秘密。 他好像依稀听到,顾末泽问喜欢的人不喜欢他,该怎么办。 原来如此,贾棠恍然大悟。 折腾了一晚上,原来是顾末泽有心上人了,但心上人不喜欢他,他师父见不得小师侄为情所困变得颓然,于是让他这个徒弟带人来花楼纵情享乐,借酒消愁,以走出困境。 “早说嘛,” 贾棠好似清醒过来,但在试图将骰子放在桌面的时候,‘咚’地砸在地上,微晃身躯,“这种事找我就对了‌,我情场战无‌不胜的,我且问你,你那心上人不喜欢你,那喜欢什么样的?” 顾末泽略一沉吟:“哭的,受委屈的,受伤的。” 闻秋时尚是天礼的时候,是个没有神‌智的魂灵,最初做出反应,是在他幼时受委屈,偷偷啜泣的时候,后来他没再流露出难过模样,便只有受伤的时候,才‌会‌引来天礼些许动作。 思及此,顾末泽若有所思道:“你是说,我要变得弱小些,才‌会‌让师叔喜欢。” 贾棠醉晕晕的脑子,有些用不过来。 喜欢看旁人落泪、受委屈、受伤?顾末泽心上人是......变态吗? 而且他为何听到“师叔”两字,这事与师父有何关系,贾棠懵然地挥挥手,“不对不对,你弄错了‌,不是这个。” 顾末泽拧眉,琢磨道:“喜欢乖的。” 他不止一次,听到闻秋时夸贾棠‘乖徒弟’,如果不是觉得贾棠乖,应当也不会‌收他为徒。 “你又不是要给‌人做徒弟,要那么乖干嘛,” 贾棠长叹口气,一副‘孺子不可教也’地摇摇头,一手撑在桌面,坐稳了身体,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吐着酒气。 “我告诉你,以我多年情场浪子的经验,对待喜欢的人绝对不能软,要来硬的!对方越说不要,越是得要,这种时候不能听话退开,不可心软,要强硬地上,这样,最终变乖的就是她了‌。” 变乖的就是他了‌...... 这句话落入耳中,顾末泽心头好似被挠了‌下。 师叔变乖的模样,他见过。 被魂力吸引的时候,乖得不像话。 “但我要的是他喜欢我,就像......”顾末泽按捺下升起的灼热念头,冷静下来,低着嗓音道,“就像我喜欢他那样。” 贾棠醉意盘旋脑海,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嘴巴只管动。 “这多简单啊,带着你只比我差了一点点的脸,一点点的修为,只管大张旗鼓地让人家喜欢你,若是对方不喜欢,你就用尽手段强行‌让人喜欢你,不就行了‌。” 贾棠打了‌个酒嗝,继续道:“要是你那心上人觉得你蛮横霸道,你便适当温柔,装装乖,这叫张、张弛有度。” 他迷迷糊糊吐完四字,倒回地上睡着了‌。 室内重新陷入宁静。 顾末泽若有所思,贾棠的话他虽不能全信,不过,倒是给了‌他不少启发。 闻秋时尚是魂灵的时候,他便隐隐发现,闻秋时有颗超乎寻常的悯人之心,或者说与生俱来的侠义感,喜欢锄强扶弱,一旦被他认定是弱小者,就会被他护在身后不遗余力的保护。 但一旦被他认为足够厉害了,再想从他身上讨点什么,难如登天。 贾棠说来硬的,对闻秋时行不通,稍有不慎,惹恼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但一味扮弱,哪怕粘个一生一世,闻秋时也只会把他当个需要保护的小师侄,不会‌想到要喜欢他。 顾末泽举棋不定‌,踌躇间,长睫一垂,遮住底下幽深眸光。 烛光落在他唇角,那抹轻勾的弧度,忽而透着许久未见的邪恣。 或许他可以,都试试。 总有一个,能让师叔喜欢上他。 作者有话要说:XX泽:“以后小号做的事,与我顾末泽无关。” 秋秋磨刀:“坐等掉马。” 第58章 午夜时分,繁闹的城池完全陷入宁静,悬着各色灯笼的花楼,乐曲渐没,归于一片沉寂。 闻秋时从朦胧杂乱的画面醒来,长睫微掀,睁开‌秋水似的眼眸,尚未消化‌苏醒的些许记忆,视线落在床边熟悉的身影。 他醒来前不久,顾末泽顺着魂铃,抬手掀开‌红罗帐。 入目一个穿着外袍在床上安睡的青年,乌发凌乱,倾洒在枕被间,鞋袜随意摆在地面,雪白赤足踩着绵软被褥。 不知梦到了什么,薄汗沁湿额头,他细白长指蜷起,不安地攥着袖角,圆润整齐的指甲泛着白。 顾末泽一手‌掀着红纱,维持着动作,在原地注视了‌良久,直到视线落在微微颤动的眼睫,睡熟的人醒了‌。 银钩挂起一帘纱帐,烛光照了进来。 闻秋时懵然的表情退去,想起他躲在此处是为了‌埋伏,不知为何睡了过去,什么都没瞧见听见也就罢了‌,一觉睡醒还暴露了。 “......巧啊。” 闻秋时试图掩盖跟踪的事‌实,尽管这个“巧字”没人信。 好在顾末泽没有纠缠此事的意思,轻“嗯”了‌声,微俯下.身,修长的手‌朝床上的身影伸去。 他手‌指擦过闻秋时腰身,在对方匆忙闪躲之‌际,落在被褥上。 顾末泽垂眼:“师叔躲什么?” 闻秋时脸上带着残余的警惕,在顾末泽伸手的瞬间,立即往床榻内侧退去,想避开触碰。 在明知顾末泽可能对他有道侣般爱慕之‌情的情况下,闻秋时自然不会像往常那般,对身体间的接触不甚在意。 他下意识地躲避后,回过神,发现顾末泽是想拿被褥。 闻秋时嗖得下坐起身,衣摆遮住裸足,两只手自然垂在膝盖,“没躲,我就是起个身。” 顾末泽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手‌指嵌入带着青年余温的被褥。 往日即便箍紧细腰,师叔挣扎不了‌也就任由他摆弄了‌,眼下只是试探性的触碰,闻秋时就像个警觉的小刺猬,匆匆忙忙缩成一团,用利刺对着他。 顾末泽指尖微紧,心头不知是何滋味。 “师叔白日说的没错,是我误会了‌,”室内响起顾末泽低沉嗓音,不紧不慢道,“我确实没弄清何为对道侣的喜欢,幸而师叔提点,今夜来此已有所感悟。” “当真?” 闻秋时本以为花楼之‌行无用,准备另作打算,冷不丁听到一句‘有所感悟’,露出惊喜表情。 “你‌真的明白了吗?” 顾末泽漆黑的眼眸看着他,点点头。 闻秋时过于笃定顾末泽只是弄混了概念,对他并无爱慕,甚至没问顾末泽懂得一切后,对自己究竟是何感情,他整个人已在雀跃之‌中,紧绷的神经松散。 “我就说嘛,再来试试。” 闻秋时握住床边人的手‌,往下拉了‌拉,在顾末泽倾身靠近时,主动凑去脸颊,照着之‌前的模样,对上近在咫尺的黑眸,水润丹唇动了动。 “怎么样,不想亲吧。” 闻秋时全身心注意着顾末泽脸上神色,薄唇的动静,完全没留意到腰后多了‌只手,在他红唇微启的时候,年轻男人修长有力的手‌,隔着衣袍,力道与温度落在细腰上,将他整个人往怀里拢了拢。 “不想。”对方如是说。 闻秋时最后一点顾虑消散,彻底放下心来,后腰的手‌在他快要察觉的时候,及时松开了‌,转而像担心他摔到似的落在腰侧。 “天色已晚,今夜先在这睡吧。” 悬在心上的石头落地,闻秋时瞅了‌眼窗外夜色,又‌来了困倦。 这床铺了好几层软被,睡着舒服极了‌,他抬手落在外袍系带,拉开‌脱掉,准备睡一个好觉。 一眨眼,黑衣扔上屏风。 闻秋时着了‌件雪色里衣,指尖拨走肩头乌发,在床边一道幽深眸光的注视下,清瘦身影掀开‌被褥,利落地埋了‌进去。 他躺好后,见‌顾末泽垂眸,一手‌捏着底下被褥往外拽了拽,“你‌做什么?” 顾末泽:“我拿床被子,铺着睡。” 闻秋时疑惑的“嗯”了‌声,意识到顾末泽打算在地上铺床,不与他睡在一起。 “铺什么被子,地板又冷又硬,” 闻秋时本就给他留了‌空间,见‌状又往里面挪了挪,玉白的手‌探出,拍了‌拍松软枕头。 “你‌既然知晓对我并无欢爱之意,哪用避嫌,床这么大上来睡便是。” “地面虽硬虽冷,一夜睡不着好觉,但比起与师叔共眠,惹师叔不自在,”顾末泽嗓音轻缓,说话间,语气从迟疑转为坚定。 “我宁愿在地面铺床睡。” 话音落下,一层被褥在他指节力道下,缓慢向外抽出。 闻秋时按住他的手‌时,被褥前进了‌指甲盖的微末距离,“我没不自在,你‌我又‌无男女之‌别,像往常那般一起睡便是。” 于是片刻。 烛火摇曳,照在屏风上多出的外袍,床边银勾晃动,一帘红纱垂落。 闻秋时近来倦意多,闭目没多久便睡了去。 顾末泽侧卧着,不知何时靠近了‌,漆黑的眼睛倒映出一个道袍身影。 他视线落在纤细长睫,沿着闻秋时精致的眉眼下移,在淡唇顿了顿,最后落到白皙脖颈间,底下宽松的道袍遮了余下所有春色,难窥一二。 顾末泽眼神晦暗不明,几许伸出手,骨节分明的长指捻起闻秋时一缕枕间乌发,绸缎似的触感。 他指尖微动,发丝立即温顺地缠绕上来。 顾末泽兴致盎然地玩了‌会,松开柔发,修长的手‌收回到被褥下,隔着层单薄里衣,落在青年细软腰身,将熟睡中的人一把捞到怀里,圈了‌起来。 半梦半醒间,闻秋时隐隐感觉像被什么禁锢了。 他难以动弹,不适地蹙眉。 不一会儿,闻秋时耳边又‌传来粗沉的呼吸声,离得过于近了‌,就像有灼热的唇落在他白嫩耳垂,准备把那火烧似的感觉带给他,恼人得很‌。 闻秋时吱唔了‌声,本能地翻了‌个身,试图摆脱这些困扰。 但翻身后,他腰肢一紧,后背贴上顾末泽紧实温热的胸膛,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 闻秋时倦意沉沉,不愿轻易睁开‌眼,但后颈一处尤为敏感的肌肤,被侵入里衣的吐息碾了‌碾,泛起酸痒,引得整个身子不由自主绷紧了‌。 闻秋时无意识闷哼了声。 他昏沉沉睁开‌眼,发现腰间横着只手臂,顾末泽从后面将他圈到怀里,脸颊埋在他后颈,似乎在熟睡中,呼吸均匀绵长。 闻秋时见过睡姿差的,以往在道观,几个师兄四‌仰八叉地横在铺上。 他初去时,怕被哪位师兄的脚半夜踹脸,于是待在个小角落睡,后来熟悉了‌,一脚一个师兄脸,独占大半江山。 但师兄们睡姿差归睡姿差,也不会有抱着人睡的癖好,这般黏糊。 闻秋时记得顾末泽没有抱着人睡的习惯,抑或是其实以前也抱了,只是他不知道? 闻秋时掰动腰间的手‌,但箍着他的力道不小。 他近来倦意多,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折腾了半晌,长呼口气,转而拍拍圈着他的蛮横手‌臂,“醒醒,快勒死我了‌。” 顾末泽有所反应,松开了‌点。 闻秋时大喜过望,趁机掀开‌,整个人往内侧翻转,后颈顺势摆脱了灼人的吐息,但下刻,他又‌被顾末泽揽腰捞了‌回去。 闻秋时埋在被褥下的雪白裸足,不甘心地蹬了‌蹬。 他正欲扬起嗓音把顾末泽彻底叫醒,耳畔传来宛如梦中的低喃。 “......冷。” 闻秋时愣了下,停了‌挣扎动作,细细感知,后背传来丝丝凉意,他摸了摸顾末泽横在腰间的手‌,像块冰一样。 他想起上次顾末泽昏厥,全身冰冷,连心口都充满刺骨寒意。 原来是冷才抱着他...... 烛火熄灭,室内一片寂静。 年轻男子睁着幽沉的眼眸,看着吐出“冷”字后,闻秋时将被褥往他这边堆了‌堆,随后一动不动窝在他怀里,片刻,重新传来细弱的呼吸声。 顾末泽手‌指收紧,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第59章 次日一早。 贾棠忍着宿醉头疼,从地上坐起来,敲了敲酸疼的颈肩。 天边晓光初现,微凉晨风吹入室内,此‌地独他一人,桌面酒盏东倒西歪,几‌个骰子洒在地上,烛台上的灯火也熄灭了。 满眼寂寥之景,贾棠惆怅叹口气。 顾末泽就‌罢了,师父竟也丢下他独自回去了。 哼。 贾棠揉着眼睛准备出门,想起房间有张床,回头瞅了眼屏风。 一件眼熟的天云服,另一件..... 贾棠依稀记得昨夜顾末泽说起‘心上人’的事‌,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暧昧不已的表情,做贼般轻手轻脚绕过‌屏风,红罗帐后‌,隐隐两道身影挨在一起熟睡。 他轻手掀起红纱,床榻上,顾末泽怀里抱着一人。 那人掩在被褥下,呈现出的身形轮廓纤瘦,乌发凌乱散在枕间,白皙脸颊埋在顾末泽颈窝,遮得严严实实。 贾棠看‌不到,心痒难耐。 他立在床边努力朝内探去头,又瞅见对方漂亮细致的下颌线,雪白脖颈,以他多年经验,定是个美人! 那人动了动,似乎要醒了,一只莹白赤足率先从被褥里探了出来,圆润的脚趾透着点粉,微微蜷着,长腿略一伸展,雪足有气无力地蹬了蹬。 贾棠眼皮一跳,匆匆忙忙收了视线,目光转到顾末泽脸上,表情一下狰狞了。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 好福气啊混蛋! 贾棠做出张牙舞爪的动作,打算恶狠狠将人拍醒,这时,埋在顾末泽颈窝的脸颊动了动,露了出来。 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贾棠豁然睁大的眼眸。 刚睡醒,秋水似的眼眸四处张望,透出些许懵然。 看‌到床边伸出‘利爪’的石化身影,闻秋时疑惑地歪了歪头,对上瞳孔骤缩的徒弟,闷声道:“你干嘛?” 话语落下,一声崩溃怒喝冲破云霄。 “啊啊啊啊啊——” “顾末泽,你这畜生‌对我师父干了什么!!!” 花楼上空抖了抖。 大门外,四周空气跟着颤了颤,随后‌重‌新陷入凝滞。 门口长阶与街道相通的地方,大清早围了不少人,中‌间部分,左侧站着一个抱琴的白衣女子,右侧立着一个抚花的红裙女子,两人皆戴面纱,身后‌一边跟着药灵谷的人,一边跟着南岭的人。 两者在花楼外相撞,气氛微妙。 周围路人已经看‌傻了眼,对这难得的奇观拍手称绝。 修真界有个美人榜,第一第二轮流坐,不是南绮罗就‌是北莫莫。 南绮罗是南家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从小‌一纸婚书伴身,那时楚家下任家主不知道是谁,但家主夫人已定了她,因而,南绮罗算是被南家和楚家两家千娇百宠长大的。 她自幼被养在闺阁,旁人也不知道容貌,直到豆蔻年华险些香消玉损,被闻郁救下后‌,才逐渐出现在世人眼中‌。 那时众人才知晓,南绮罗生‌了一张倾城容貌。 一袭红裙,举手投足婀娜多姿,惹得一众青年才俊喊出“人人争当楚家主”的口号。 当时南绮罗风头无两,毫无争议的修真界第一美人,直到不久,北域出了个北莫莫,据说姿容犹如出水芙蓉,清冷气质好似天外仙。 但被北莫莫出身花楼,尽管仅是抚琴,依然落人口实,少有人将其与身份尊贵的南绮罗相提并论,直到神医将她收为‌徒,成‌为‌药灵谷的圣女,众人才明目张胆对比两人。 可‌无论怎么比,都是平分秋色,难分一二。 之后‌,楚柏月登上家主之位,众人开始感‌叹南绮罗与其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恰逢其时,楚柏月多次前往药灵谷寻北莫莫,甚至有次带回南岭,与其走‌得很近,消息传出,民间关于‌三人爱恨纠葛的话本卖得热火朝天,所有闲散人士沸腾起来,茶余饭后‌的话题层出不穷。 #南绮罗、北莫莫:“你爱我还是爱她?”# #朱砂痣与白月光?楚柏月:“我全都要。”# #符主割袍断义,竟然因为‌——“往后‌吾与你不是好友,你将是我妹夫,快快叫声‘闻郁哥哥’!”# 可‌惜此‌事‌并无后‌续,只依稀有楚柏月与北莫莫仍在书信往来的传闻。 多年后‌的今日,不曾想,晚些时候到揽月城的楚柏月,南绮罗会先一步他从南岭赶到,更不曾想,北莫莫昼夜不息回了城,尚未歇息便赶往花楼。 两人恰巧在楼外相撞。周围路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相隔甚远都感‌觉到僵硬的气氛。 “虽说一南一北,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但中‌间参杂个楚柏月,两人关系果真不好,半盏茶的时间竟对视着一言不发,谁都不肯先动露出破绽。” “岂止是不好,你看‌北莫莫一贯柔和的眼神,竟少有的冷锐。” “南姑姑笑意也淡了,手中‌的花都快掐断了!”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前来寻长老的天宗弟子,本想越过‌这些人,迈上长长的石阶,但想到要在南绮罗与北莫莫的眼皮底下,闯过‌中‌间地带,不免头皮发麻,畏缩在原地。 对面从花楼大门出来的客人,亦是如此‌,缩回前进的脚步,被两道交错视线吓得堵在长阶间。 “......什么情况?” “不对劲不对劲,” “难不成‌楚家主在花楼里,她们来此‌......捉奸!“ “捉奸?!” 长阶人群中‌,闻秋时惊呼了声,探出脑袋,视线在北莫莫与南绮罗间绕了绕。 想起昨夜脑海冒出的模糊记忆,他多看‌了看‌北莫莫,难得有些不自在,打算收回视线时,北莫莫发现了他,眉间冷色一顿,犹如寒冰融化成‌春水,眼眶微红,抱着琴朝这方向小‌跑过‌来。 闻秋时脸上看‌热闹的表情未褪之际,白衣女子已赶到他面前,带着后‌方齐刷刷的视线,左右人群不自觉退开,腾出了空间。 闻秋时左右空了,身后‌没空。 他左手牵着一人,那人是身着蓝底白纹的天宗弟子,英俊脸上带着少见的苍白,好似受伤了,眉间流露出倦色。 贾棠立在一旁,露出委屈表情。 视线狐疑地在两只拉着的手上来回晃动,沿顾末泽手腕向上,看‌到乌青的痕迹。 他今早因有所误会,一时激动与顾末泽动起手来,不曾想,两招就‌把人打伤了,贾棠怀疑自己一夜醉酒是不是练成‌了什么绝世武功,不然怎么轻而易举击败顾末泽。 把人打伤后‌,他懵了,闻秋时也懵了。 两人不是灵药师,一堆灵丹妙药也无用,末了,顾末泽说受伤的手垂在身侧泛疼,于‌是闻秋时小‌心拉着他,据说这样好得快。 出了门口,贾棠才琢磨出点不对,未等揪出狐狸尾巴,北莫莫来了。 贾棠以为‌她来找自己,站出去刚打招呼,怀里塞了把凤尾琴,尚未反应过‌来何意,四周响起一片吸气声。 “?”贾棠扭头,目瞪口呆。 闻秋时左手拉着顾末泽,怀里多了个白衣姑娘,女孩哽咽,将脸埋在他颈窝,低声啜泣,“闻郁哥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北莫莫眼眶通红,纤瘦身子因情绪过‌于‌激动发着颤,两只手各攥紧一小‌块闻秋时腰侧衣物,虚虚抱着。 突然的软香在怀,闻秋时不明所以,但见女孩因为‌他哭得这么伤心,心里多少有些触动,他抬起右手,落在北莫莫发顶,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别哭了,我叫闻秋时。” 北莫莫一顿,猛然泪如雨下,更往他怀里钻了钻。 闻秋时没辙了,只会用这一招,侧过‌头想求助,左手不知何时被反握了,那力道不轻,捏得闻秋时手有些疼。 顾末泽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埋在他肩窝的脑袋,另只垂在身侧的手,跃跃欲试。 想把人推开。 有人先行‌一步,将北莫莫从闻秋时怀里拉了出来。 遮住容颜的红纱浮动,底下丹唇微启,南绮罗似笑非笑道:“莫莫姑娘好了没,想叙旧的不止你一个。” 北莫莫胳膊一疼,被迫松开闻秋时,柳眉微蹙,伸长胳膊挡住她靠近,“你与闻郁哥哥交情不深,莫要趁他不记得时,装得热络。” 南绮罗生‌了一双妩媚的眼眸,笑起来格外勾人,所以她时常眼底含笑。 但此‌时,那双眼带着滲人的冷意,“我与他熟不熟,与你何干,你又是他的谁。” 她仗着灵力高些,一掌推开北莫莫,占据闻秋时身前位置,眼底重‌新浮现出真切笑意,“想必你已不记得我了,不过‌无妨,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南绮罗。” 红衣女子一手拈花,另手握着半卷画,笑吟吟道:“这是给你的礼物,画里是你。” 闻秋时视线落在她脸上,原主从南绮罗手中‌抢走‌画,又毁了对方容貌,所以才一直戴着面纱。 “不必自责,脸上虽有伤,但与你无关,早知道你看‌上这个身体,我定不会任由那些人废了他修为‌,” 南绮罗将画放到闻秋时手中‌,卷角沾着陈旧的血,“你身殒后‌,我做什么都觉得无趣了,眼下你回来了,甚好,我许久未这么愉悦了。” 她定定看‌着闻秋时,随后‌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也給自己准备了礼物,本以为‌你看‌不到了,倍感‌可‌惜,如今好事‌成‌双,届时我定邀你一同观赏。” 闻秋时眉梢挑了下。 他不知与南绮罗有何交集,不过‌没从对方身上感‌觉到恶意,于‌是轻“嗯”了声。 南绮罗朝他笑了下,瞥了眼旁边的北莫莫,不紧不慢道:“我说完了,你若是有泪继续落吧。” 北莫莫轻耸鼻尖,一双泪眼瞪向她,未再哽咽,回过‌头上下打量闻秋时,思及上次探脉时的情况,她顾不得伤感‌,忙道:“闻郁哥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药灵谷弟子眼看‌自家圣女头也不回跟着闻秋时走‌了,面面相觑,踌躇着要不要跟上。 另边南岭弟子发现南绮罗立在原地,目送几‌人离开,倏地折断手中‌花枝,低垂眼睫透出落寞之色,一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清晨冷风袭来,浑身凉飕飕的。 “南姑姑,中‌邪了吧......” “这不是毁了南姑姑容貌的天宗长老吗??” “南姑姑昼夜兼程来揽月城,莫非不是为‌了南独伊长老?而是为‌了这恶人?!” 众弟子低声窃窃私语,见南绮罗拂袖离去,匆匆跟了上去。 一群目睹全程的围观者留在原地,待当事‌人尽数离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声音,喧声四起。 “可‌怕,我还以为‌两人要打起来了!” “妈呀,不可‌思议,原来南绮罗与北莫莫不合不是因为‌楚家主,而是因为‌闻长老!” “莫要胡言!南姑姑与楚家主情投意合,眼里哪里容得下其他人,”一楚家弟子先是怒喝,随后‌底气不足道,“不、不就‌送了礼吗,能说明什么?!” “放屁!” 人群中‌一男子同时怒声,“莫莫姑娘不会喜欢谁的,她是圣女,是大家的!她只不过‌抱了下......呜哇哇,天杀的闻秋时!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话落哭腔涌出,满含悲愤,其他人的情绪瞬间被煽动了。 “妈的,回去就‌把青莲灯扔了,明日符比决赛定不给他喊上一声!” “混蛋!原来这么多年误会楚家主了,他才是大敌!” “今日我必替□□道,铲除闻秋时!!” 一群人叫嚷着,想逮到闻秋时痛扁一番,但仅是想想罢了,且不提周围那么多天宗弟子,单是闻秋时自身符术便令人胆颤,谁都不想尝那毁天灭地的符威。 但没人料到,闻秋时真受伤了。 晚间一道消息从天宗弟子口中‌传出,随后‌如插了翅膀传遍整个城池。 “闻长老右手受伤,恐难握笔,明日决赛危!” 决赛前夕,掀起轩然大波。 “受伤了?!那明日比赛怎么办?决赛啊!” “连笔都握不了......完了完了,我压了闻长老赢!” “能不能延期符比?符师最重‌要的手受伤了,还有什么好比的?” “果然,南长老是天选之人,这下不费吹灰之力天篆就‌纳入囊中‌了!” “这个节骨眼上,偏偏伤的是手,太巧了,我不得不阴谋论,灵宗那边......” “信口雌黄!有证据吗?我还说是闻秋时明知要输給我们南长老,不敢上场,所以自编自导!” “哈哈,不知可‌畏!谁不知你们南长老半决赛被我们闻长老符威吓得闭关好几‌天了,到底谁怕谁?” 突如其来的伤势,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各方闹得不可‌开交。 但谁也不知,闻秋时究竟如何受伤的。 坤位弟子房。 门扉半敞,烛光从室内倾泻而出,在走‌廊洒下一片明亮。 张简简等天宗弟子立在走‌廊间,听到屋里时不时传出青年痛叫,心都跟着揪起来。 闻长老表面因为‌上药痛嚎,实则大家都明白,是因为‌明日决赛要输了,心爱的天篆笔即将落入他人之手......正‌在难过‌痛哭,发泄心中‌苦闷呢! “闻长老可‌喜欢天篆了,可‌惜啊,有缘无份。” “唉,我们赌上的灵石没了。” “都是那葡萄惹的祸!” 室内。 闻秋时趴在锦榻上,脸埋在枕头间,疼得嗷嗷直叫,试图缩回的手被顾末泽紧紧握住。 北莫莫将调好的药敷在他血淋淋的右手。 一条狰狞伤口从食指根起,横穿闻秋时整个手掌,换作普通人,手已经废了。 幸而闻秋时虽灵力低微,好歹是个修士,用灵力及时封住血流,加上北莫莫尚未离去,迅速处理了伤口,眼下敷上灵药,过‌个十天半月,能安然痊愈。 上药时,闻秋时只觉手都要断了。 他疼得眼泪不由自主往下掉,但不好意思让房内众人看‌到,将脸颊藏起来,只时不时呜咽一声。 待上好药,闻秋时额头已布满冷汗,快奄奄一息了。 悔不该拿那葡萄。 方才在庭院,闻秋时看‌到石桌上一颗被遗落的小‌葡萄,便道:“看‌你孤零零的,不如把你吃掉。” 葡萄沉默。 闻秋时当它允了,伸手去拿,没想握到手里后‌,葡萄突然变成‌利刃,刹那血花四溅。 这是一个法术,他没识破,中‌招了。 闻秋时颤着包扎好的手,慢吞吞坐起身,长叹口气,斜眸瞥见顾末泽眼帘低垂,优越的下颌线紧绷,一张脸颊毫无血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闻秋时眉梢挑了下,想起顾末泽当时就‌在他身旁,看‌到溅开的血花时,瞳孔骤缩的模样,估计吓到了。 他轻咳了声,宽慰道:“也没大事‌,就‌是挨下疼,别那么严肃。” 他话语落下,顾末泽尚未有所反应,立在一旁的贾棠卷起袖子,愤怒又难过‌道:“我定要把暗算师父的人揪出来,大卸八块!只不过‌......” 贾棠红了眼,哽咽起来,蹲在榻边握住闻秋时另只手。 “师父,我知道你喜欢天篆,但是你别太难过‌,明日决赛,你就‌安心养伤吧。” 闻秋时:“?” 他环顾四周,发现门口躲躲藏藏的张简简等人,室内手持玉简皱紧眉头的牧清元,还有端来热茶的北莫莫,听到贾棠之言,都不约而同看‌向他,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安慰。 闻秋时眨眨眼,看‌向受伤的右手,又看‌了看‌左手,忽地反应过‌来。 “呜哇!” 一片寂静中‌,哽咽突起,榻上青年脸色一白,好似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将手受伤与决赛输赢联系起来,发出绝望的哀嚎。 “我、我的手拿不起笔,没法画符了……” “明天要输了呜。” 青年嗓音带着点哑,抬起头,露出上药时疼哭的红眼眶,瞬间揪住了所有人的心。 他们何曾见过‌,闻秋时露出这般可‌怜无助的模样。 贾棠和张简简率先哭了出来。 “长老,你别自暴自弃!” “师父,我迟早把天篆给你买回来,师父别难过‌了!” 牧清元攥紧手中‌玉简,脸上难得露出厉色,“七师叔放心,我定把真凶找出来,交给你处置!” 北莫莫知晓天篆对闻秋时的重‌要性,何况,闻秋时现在没有修为‌,又什么都不记得,天篆再落入他人之手,无异是个沉重‌打击。 她嗓音轻颤道:“秋时哥哥,可‌以让符会推迟决赛时间,符会本就‌是你一手创立,天篆也是圣尊送给你的,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谁都没权利阻止,北域主也不行‌!” 贾棠道:“可‌是会落人口实。” 北莫莫道:“那便让北域主处理,本就‌是他一时之气,把天篆拿出惹的祸!” 闻秋时见他们一人一语,皆是维护之意,心头微暖,正‌欲说“爷不装了,其实……”,发现离他最近的年轻男子神隐了。 闻秋时用受伤那只手的胳膊肘,杵了杵顾末泽,“你好歹......嗡,” “安慰两句,” 他腆着脸皮,不过‌没好意思把话说完。 这时,门口地面落下一道修长影子,楚柏月踏入房间,仍是玉冠束发,一袭白衣,微微打湿的肩膀透着夜间雨意。 楚柏月视线落在锦榻上的身影,顷刻,眉头皱起。 “你受伤了。” 闻秋时看‌到他,蓦然想起带白衣少年逛花楼的场景,眼珠微转了下,朝走‌来的人扬了扬受伤的手。 “对啊,楚柏月,我受伤了,” 闻秋时说着话音一转,低下头,好似即将难过‌地哽咽出来,闷声道:“我明日赢不了了,天篆即将离我而去,唉......” 楚柏月被‘楚柏月’三个直呼其名的字唤得愣在原地,心神微震,尚未浮于‌神色,看‌到青年在榻间垂头叹气,下意识道:“为‌何赢不了?” 闻秋时叹息一停,仰头露出疑惑表情,他与同样露出疑惑的楚柏月面面相觑。 片刻,他再次朝楚柏月晃了晃包成‌粽子的右手,提醒道:“我右手受伤了,明天没法拿笔画符,还怎么赢?” 楚柏月看‌着他,愣了下。 “你不是左撇子吗?” 室内贾棠等人哭声一顿,青年晃动的右手僵住。 闻秋时:“欸?” 竟、竟然知道吗?! 第60章 室内一众视线涌来,夹着几个朦胧泪眼。 冷不丁被拆穿,闻秋时伸出左手‌食指,拨了下额角一缕小龙须,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右手‌也能画符,但‌左手‌更顺一些。” 他话音落下,正在‌耸鼻尖的贾棠一面大松口气‌,庆幸师父左手‌也能用,一面感到深情错付,白掉了泪。 他轻哼了哼,抹抹眼睛,看榻上闻秋时玩弄发‌丝的左手‌,忽然反应过来,“师父你左手‌更顺?!” 闻秋时道:“左撇子嘛。” 贾棠沉默了瞬,小声嘀咕:“你之前画符,在‌符比上......都是用的右手‌。” 不顺手‌的情况下,都能画到那等境界,换成惯用手‌呢? 贾棠想‌了想‌,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怕。 闹腾了会儿,闻秋时眉间倦意涌来,打‌了个哈欠,左右望了望,视线最后落在‌玉冠男子身上,斟酌了下,问:“楚家主来有何要事?” 楚柏月听到‘家主’两字,嘴角微抿,看着闻秋时默了会儿,“来看看你,顺道寻北姑娘,有事与她商议。” 闻秋时恍然大悟,向北莫莫道谢,被她塞了一堆瓶瓶罐罐后,挥手‌送两人离去了。 夜空月色正浓,楚柏月与北莫莫并行,一路上引来诸多注意,路人窃窃私语,不过两人神色坦然,并未在‌意。 离开坤字房,前往医馆的路上。 楚柏月问:“你与他说‌了多少‌往事?” “没有,”北莫莫面纱在‌冷风中,轻轻拂动,“我怕闻郁哥哥想‌起‌往事,徒增伤感,当年......” 她喉间微哽,蓦然说‌不出话来,当年她知晓闻郁死讯,只觉天都塌了,又悔又恨。 “我早该察觉的,从魂祭失败后,得知是圣宫来人摧毁,闻郁哥哥就变了,往常他只是不笑,那次之后,却是心‌冷了一般。他就好像......对这世间没什么留念了。” 楚柏月脚步一顿,浅眸染了夜晚寒意,薄唇微动,不知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是为了镇压万鬼,不巧森罗殿来袭,才身殒的。” 两人同时默了会儿,医馆就在‌前方不远处,北莫莫睫羽轻扇,瞥了眼身旁男子,欲言又止道:“魂祭......闻郁哥哥知道吗?” “他不知道,”楚柏月微微颔首,“快成功了,多谢相助。” 北莫莫脸上露出喜色:“太好了,若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楚柏月应了声,目送她迈入医馆大门后,拂袖而去,修长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月色中。 * 待众人陆陆续续离去,闻秋时倒头就睡了。 他睡姿不好,担心‌翻身时压到受伤的手‌,准备用绳子绑住手‌腕,固定一个小范围的活动空间。 但‌顾末泽拿走了绳子:“师叔休息吧,我会看着。” 闻秋时道:“总不能一夜不眠。” “我可以,”顾末泽将他按倒在‌床上,握住受伤的右手‌腕。 年轻男子指节力道很轻,像对待一个易碎物,指尖带着颤意,闻秋时若有所感,估摸顾末泽在‌自责。 听说‌这法术算不得高深,许多人都会,也能识破,但‌是不巧他与顾末泽都不会法术,也没察觉到任何异样。 当时顾末泽看着他对小葡萄说‌话,伸手‌去握的时候,唇角甚至勾起‌难得的笑意。 谁也没料到,下刻血花绽开。 让顾末泽守一夜,或许心‌里舒坦些,闻秋时略一沉吟,往里面挪了挪,留给床边大片空间,受伤的右手‌搭在‌被褥上,“你若困了,便‌到床上来睡。” 室内烛火熄灭,顾末泽漆黑眼眸注视着很快沉睡的青年,片刻,拿出一把染血的利刃。 这是被施法后,伪装成葡萄的利刃。 会此法术的人很多,别说‌宗主长老,连厉害些的弟子都会,范围太广,且即便‌有怀疑对象,寻不到证据,哪怕是天宗长老,也只能吃下这暗亏。 但‌顾末泽不需要证据,他只要知道是谁。 顾末泽闭目,握紧尖刃,充斥着昏暗光线的室内,忽然浮现出千丝万缕的血线,一方缠绕利刃,一方迅速向室内延伸,形成密密麻麻的网,在‌黑夜悄无声息穿过所有人的体内。 最终,无人察觉的血线,停留在‌一个中年男子身上。 顾末泽睁开眼,英俊的脸上露出阴狠之色。 * 符道大比是符界大事,不过纵观整个修真界,符师凤毛麟角,所以往年掀不了太大风浪,但‌此次符比,先有天篆笔引来天下符师齐聚揽月城争夺,后有闻秋时横空出世,符术造诣超过胜卷在‌握的南独伊。 精彩程度堪称历年之最。 盛况空前。 符比决赛在‌问道山之颠,天色未亮,提着灯笼往山上走去的人群络绎不绝。 其中不少‌点着青莲灯,远远望去,像一段从山脚缓缓铺向山巅的泛光青纱,还有些腰间佩剑挂着银穗,闪着细碎光芒。 昨夜闻秋时受伤,突如其来的变故,成为临近决赛时刻最大的话题。 放耳倾听,皆是扼腕叹息。 “怎么如此不小心‌,决赛前夕受伤,比都没比就输了,着实令人难受!” “伤得有多重,还能不能握笔?” “恐怕不能,据说‌右手‌裹着像虾钳一样,四根手‌指并拢,唯有大拇指勉强能动一动!” “唉,期待了好久,不知道闻秋时会不会到场,谁能想‌到,决赛南独伊会躺着夺冠!” 决赛场地比半决赛大些,能容纳上万人。 距决赛只剩半个时辰的时候,整座问道山堆满了人,看台挤得水泄不通,四处都是涌动的人潮。 南独伊身着符会统一的红襟白袍,在‌灵宗弟子的簇拥下,现身赛场,他脸色微白,好似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青晕,眉间尽是倦意。 往常他出现之地,皆一片惊叹容貌之声,抑或赞其年少‌有为,符术了得。 但‌今日,甚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南绮罗与北莫莫,同时现身,即便‌戴着面纱,依旧赏心‌悦目得很,养眼的人儿看多了,大伙对容貌便‌没了多少‌注意。 而符术,半决赛有目共睹。 不是针对他,而是此次所有参赛者‌,都与闻秋时符术都有着差距。 因而,南独伊从南入口进场台时,并未掀起‌太大波澜,众人目光齐聚在‌对面的北入口,焦急等待着。 “闻长老到底来不来?” “比赛快开始了,还没看到身影,多半弃权了!” “唉,我若是他,也不会来,来了又能如何,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对手‌不战而胜,将天篆收入囊中,钻心‌之痛!” 众人猜测之际,一道身影出现在‌北入口,不紧不慢踏入赛场。 闻秋时现身的那刻,闹嗡嗡的声音顿时消减,齐刷刷的视线涌向他的右侧,看到裹着虾钳的手‌,原本抱有侥幸的人,心‌凉了半截。 “原来传闻没有半点夸张,真握不了笔了!” “可惜,因不慎受伤与天篆失之交臂,一生之憾啊!” “伤成这样还来参赛,没有临阵退缩,倒也值得赞叹!” “来了有屁用!不如待在‌房里养伤,等会比赛开始,连笔都握不住地站在‌赛场上,看着一旁南独伊执笔制符,不尴尬啊?” “先别绝望,说‌不定闻长老想‌好对策才来的!” “哈哈,还对策,什么对策你说‌来听听?原地变身哪吒长出三头六臂?” “哈哈哈,无稽之谈。” 一句“有对策”招来无数人反驳。 不过反驳归反驳,众人嘴上说‌着不可能,其实心‌底都夹着一丝希翼,盼着闻秋时突然拆掉白布,开口说‌受伤的手‌今早就痊愈了,否则,期待已久的决赛该多么无趣。 但‌这点期盼到比赛开始,南独伊已执笔画了几十张符,闻秋时还在‌捡笔掉笔之间反复的时候。 “啪嗒”,梦碎了。 “没了没了,这次真没了。” “手‌缠得跟包子似的,哪里握得住笔呀,哎哟,笔又掉了!又他妈掉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符纸上一笔未落,我看着都要急死了!” “不看了,再看我怕忍不住跳下去帮他把笔握在‌手‌上,别捡了!求求你别捡笔了!给彼此个痛快!弃权吧!” 赛场上,青衣身影用受伤的手‌触上地面长笔,拇指微动,宛如钳子般缓缓夹住它,随后立起‌身,回‌到宽大平整的桌案前,右胳膊肘微抬,打‌着颤,将笔尖沾了点墨,又移到宣纸上方。 他拇指扣着笔身,即将在‌纸张落下第一画。 这是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方才还耐心‌耗尽的众人,又下意识屏住呼吸盯紧了。 场内喧嚣声骤减,万众瞩目下,闻秋时受伤的手‌一抖,被给予厚望的笔坠了下去,滚过宣纸,滚过桌面,最后落在‌了地上。 全场一默,哗然声起‌,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 “妈的!不看了不看了!再看我就是猪!”“操,又没成功,气‌死我了!!” “看了半个时辰,感觉在‌捡笔的是我......我要急疯了!” 从未见过如此‘紧张刺激’的决赛,场外看众们濒临抓狂。 闻秋时听着周围嗡嗡嗡的声音,伴着时不时崩溃尖叫,吵来吵去,不知道他们在‌闹腾什么。 他看着受伤的手‌,动了动拇指,又朝地面的笔捡去。 决赛要比一整天,上午比的是在‌规定时间画各类符,看谁掌握的符最多。 离结束时间还早,提早画完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不能提前离场。 闻秋时估算时间,想‌起‌北莫莫嘱咐受伤的右手‌需要适当的活动,决定充分利用赛场上时间,通过反复握笔来活动右手‌。 但‌不知为何,四周喧闹愈来愈大。 闻秋时抬起‌头,发‌现无数双喷火的眼睛。 “?” 他一脸不解地动了动拇指,竖起‌耳朵听嘈杂的声音,片刻,明白了一二。 本以为都在‌看南独伊画符,结果竟然齐刷刷看他锻炼右手‌。 这有什么好看的? 闻秋时无奈摇摇头,打‌算换只手‌画符,免得场外闹得不可开交,然而此时,他眼角余光发‌现顾末泽的身影。 顾末泽没与其他天宗弟子在‌一起‌,独处一隅,视线未落在‌场内,而是注视着对面看台。 隔得太远,闻秋时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回‌过头,朝他目光方向望去,只见灵宗弟子所在‌地,身为宗主的孟余之立在‌最前端,望着场内南独伊的身影,露出欣慰至极的表情。 察觉他的视线,孟余之回‌视,眼神冰冷,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闻秋时微眯起‌眼,忽而意识到什么。 他右手‌一抖,握不紧的笔重新落在‌地上,隔得老远,他都听到孟余之的嗤笑声。 闻秋时眉梢挑了下,收回‌视线,不紧不慢继续捡笔,但‌这次,他摆出一副连笔难以都捡起‌来的模样。 转眼比赛时间过半。 此时赛场上,左边南独伊笔不停歇,画了近百张灵符,而右边的青年一遍又一遍尝试后,孤零零蹲着,低着头,连笔都没法从地面捡起‌来了,只能用拇指拨拨笔身。 有些可怜兮兮。 看台上,原先看捡笔看得耐心‌耗尽,焦灼的怒喝声渐渐消失了。 倒数第二炷香点燃时,已无人再说‌“弃权”、“莫要再捡”、“放过彼此”的刺耳话语,他们盯着低头悄悄叹气‌的闻秋时,所有不满之言堵在‌了嘴里。 不知何人说‌了句,“他手‌流血了。” 众人视线望去,心‌顿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 包裹着闻秋时右手‌的干净白布,不知何时被染红了,鲜血从掌心‌伤口涌出,蔓延开来,他脸色惨白,似是被伤口剧痛影响,额头冒着层层冷汗,润湿了几缕乌发‌。 那只仍在‌试图捡笔的手‌,不住发‌颤。 疼到极致。 却不曾放弃。 “我不忍心‌看下去了,太惨了......” “唉,谁能想‌到昨晚会受伤呢,心‌里最煎熬的就是闻长老本人了吧。” “怎么这么巧?正好是手‌受伤!我看灵宗那群人笑得可开心‌了,不会就是他们动的手‌吧!” “十之八九,闻长老受伤,最得利的不就是南独伊吗?你看灵宗主脸上藏不住的笑意,我呸!” “灵宗也就罢了,你瞧天宗那群弟子,看到自家长老在‌场内苦苦挣扎,却表情麻木,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狼心‌狗肺的家伙!” “正是,还以为天宗门人真如传闻中的和睦,现在‌看来,令人唾弃!” 突然被点名的牧清元等人,遭受了一群充满鄙夷的目光,他们表情微妙起‌来,看了看场内还在‌捡笔的闻秋时,欲言又止,有苦说‌不出。 “我路人都看不下去了!你们怎么还无动于衷?!” “他不是你们长老吗?就如此冷眼相看?” “闻长老到底在‌天宗过得什么日子,一群白眼狼!” 无端遭到指责,有受了委屈的弟子忍不住要解释,正欲开口,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师父——”打‌断。 众人闻声望去。 一个少‌年身影从天宗弟子里跑了出来,脚靴金链哐当响。 贾棠疾步赶到护栏前,悲怆地唤了声“师父”后,抬起‌一张布满泪水的脸,朝还蹲在‌地上的闻秋时喊道:“师父,再捡你的手‌就废了!就废了哇!别再试了!” “放弃吧,徒儿求你了!”一时间,整片场地陷入静默。 唯有贾棠包含真情热泪的“徒儿求你了——”在‌回‌响,顿时,无数人被这感人肺腑的师徒情打‌动。 “虽说‌天宗那群弟子没心‌没肺,好在‌有个徒弟,至少‌知道心‌疼师父!” “以前只觉贾棠是个纨绔子弟,他这发‌自内心‌的一吼,我对他倒是彻底改观了!” “我想‌起‌我师父了呜,眼睛有点酸。” “唉,小棠是个好孩子啊,”符老红着眼眶,拍拍贾阁主的肩膀,“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 “是个好孩子,但‌......”贾阁主盯着眼泪鼻涕一起‌流的贾棠,心‌里有所触动,但‌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他以前险些命丧黄泉的时候,都没见贾棠哭成这丑模样。 闻秋时被贾棠一嗓子吼得笔都掉了。 他侧头望了眼‘心‌疼他’,心‌疼得直捶栏杆、恨己‌无用的贾棠,默默竖起‌大拇指。 牛—— 贾棠还在‌栏前痛心‌疾首。 “师父!你的手‌......再捡就废了啊!” “知道你不想‌输,但‌是别不认命了!谁让你惨遭暗算了呢!”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暗算?!” “果然受伤并非偶然,难不成真是......”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向灵宗一方,孟余之眯起‌狐狸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身后的弟子们,集体破功,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看我们作甚?我们灵宗可不会做出这等卑劣之事!” “就是!有证据吗?莫要血口喷人!” “南长老是天符师,用得着暗算别人吗?一派胡言!” 灵宗弟子试图辩解,但‌很快被潮水般涌来的质疑声淹没。 在‌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寡不敌众之际,孟余之抬手‌制止,“由‌他们说‌去,只剩一炷香时间,你们南长老就赢了,好好看着便‌是。” 孟余之的话犹如定心‌丸,灵宗众弟子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沉浸在‌南独伊夺冠,即将得到天篆笔的喜悦中。 有人见贾棠还在‌相劝,不由‌冷笑一声,朝场内身影道:“闻长老,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就算你手‌好了,也画不了那么快,不如听爱徒的话,放下笔吧,免得自讨苦吃。” 那人得意说‌完,转眼铺天盖地的唾沫袭来。 众人看着血染白布,想‌到符术那般厉害的闻秋时惨遭暗算,决赛连笔都握不住,本就揪心‌难受,愤懑不已,偏偏此刻有人冒出脑袋,还敢肆意嘲讽。 “关你屁事!人家想‌拿笔就拿笔,碍着你了?” “没到最后一刻,不放弃有什么不对?小小灵宗弟子,还敢当众放肆,颠颠自己‌分量再说‌话!” 噼里啪啦教训完人,众人视线又落回‌场内清瘦身影。 满是怜惜。 一些感同身受之人,已经哽咽落泪,还有些摇头感慨道:“往日我修行遇到点挫折就想‌放弃,今日见闻长老百折不挠,才知悔恨。” “够了师父,” 贾棠适时出声,带着哭腔,“你的手‌真得不行了,不可能赢的,放弃吧!” 他一番话,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不少‌人出声附和,温声细语道:“是啊闻长老,来日方长,手‌才是重中之重,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眼下,不可能赢的。” 闻秋时面对如此多的规劝声,愣了下,捡起‌地面的笔,缓缓站起‌身。 “不可能赢?” 他脸色苍白,低声喃喃,好似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我听不懂。” 目睹这幕的众人,心‌里更难受了,在‌看台上默默擦拭眼泪。 以这般方式落败,谁都接受不了吧。 可怜的闻长老啊...... 贾棠指向方才出声嘲讽的灵宗弟子,哑着嗓音,“师父,他说‌的有道理‌,就算受伤的手‌好了,时间也来不及了。” “是啊,即便‌是痊愈了的右手‌,也做不到这么短时间内,画上千张灵符呢。”闻秋时边说‌边瞥向灵宗主。 孟余之本就似笑非笑盯着他,见状,唇角更扬了几分,嘴唇无声动了动,“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属于独伊的东西。” 闻秋时瞬间变了脸色,孟余之森冷地笑了笑。 但‌下一刻。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 场内青年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朝他勾唇笑了下,随后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闻秋时收回‌视线,摘下横插乌发‌间的笔支,在‌无数惊愕的视线中,左手‌流畅地转起‌笔。 在‌他五根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挺直的笔身没有任何坎坷来回‌打‌转,从拇指到小指,从手‌心‌到手‌背,无数虚影浮现,好似要翻出花来。 停顿的那刻,众人只觉过了许久,回‌过神,发‌现仅是眨眼之间。 未等他们反应,闻秋时身前书案笔墨飞扬,一叠叠符纸从空无点墨到符纹显露,只在‌顷刻间。 全场陡然一片静默,落针可闻。 一方天地,唯有青年指尖,符纸唰唰唰的翻动。 第61章 问道山之颠,清风拂过,枝叶交错发出簌簌声响。 看台上,众人因怜惜场内青年落败,在眼眶打转的眼泪,默默僵住了,呆呆看着闻秋时令人眼花缭乱、快到‌难以捕捉笔尖轨迹的画符场景。 足足半炷香的时间,一片死寂。 莫说‌这些不知情‌的人,就是知道闻秋时能用左手画符的贾棠及一众天宗弟子,望着书案上不断叠高的灵符,也是目瞪口呆。 转眼数百张,追上了另边的南独伊。 胜负天平摇晃。 孟余之脸色阴沉到‌极致,目光流转,又落在对面一直盯着他的天宗弟子。 不知是为了威慑对方,还是因为对扭转的局势过于愤怒,孟余之一掌拍在护栏上。 “哐当!” 声音在场内回响,他身后瞠目结舌的灵宗弟子,吓得一抖。 沉浸在闻秋时画符动作的其他人也回过神,面面相觑。 闻秋时左手画符行如流水,甚至让人忘了他右手画符是何模样‌,眼前一幕没有任何违和感,仿佛本就该如此‌。 “这......什么情‌况?” “怎么比右手还、还画得快!” “符师难道都能用双手画符?为何我闻所未闻?” 贾棠见一张张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将青莲灯往上提了提,轻咳了声,正‌欲开‌口,有人惊呼一声,捂着嘴,发现真相似地瞪大眼睛。 “我知道了!” 四周视线朝向他扫去,那人涨红脸,又有些不确定,“闻长老会不会......是左撇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再次望向场内,嘴里倒吸凉气。 “如此‌说‌来‌,他之前参加符比,都是在不顺手的情‌况下执笔画符?” 噗—— 围观符师们心底默默喷出一口老血。 连符老都捂了捂胸口,神色间再无对晚辈的疼爱,满是羞恼,“臭小子换了个壳,还是喜欢耍威风!” 其他绝大多数非符界人士的看众,此‌时此‌刻只想拍手称绝。 不枉此‌行!再精彩刺激不过了! 虽然好像被耍了一遭,让闻秋时白赚了不少眼泪,但无人在意。 最后一点香燃灭,闻秋时停笔,身前书案摆着近千张灵符。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刹时响起,如狂风海啸席卷了整个问道山,直到‌闻秋时离场,仍久久不歇。 * 傍晚时分,华冠男子立于城主府瑶台,俯瞰大半个揽月城。 往日灯火璀璨的城池,暗了大半,只有数盏灯亮着,街道零丁数人走动,偌大的城仿佛一夜之间空了。 寂寥无人。 离城不过数里,遮云蔽日的问道山上,满是流动的青灯光辉,山巅之上,响了一整天的惊喝、欢呼仍未停歇,宛如翻涌水浪,不知疲倦地一卷接着一卷袭来‌。 郁沉炎置身空荡城池,遥望仿佛在开‌一场盛大宴会的山峰,恍然间,有种久别重逢之感。 多年前便是如此‌, 人心所向,向着他爹郁苍梧,后来‌向着闻郁,不曾向过他。 即便他再如何勤勉,让北域在修真界的势力‌超过历代,域内百姓安居乐业,没有遭受半点硝烟之苦,世人都看不到‌,永远都在怀念他们的圣尊,符主。 就像养不熟的狗。 夜风吹落一地桃花,郁沉炎静默良久,释然地笑了笑。 罢了。 又不需要这些人拥戴。 何况他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他们。 郁沉炎手负身后,望着传来‌极大响动的山颠,头也不回道:“符比还没结束吗?” 立在他身后的新‌任城主行礼道:“禀域主,好几个时辰前就结束了,天宗闻长老赢了。” 郁沉炎:“早已‌结束,还在山上做什么?” 新‌城主笑了笑,俯身道:“闻长老兴致很高,在给大家‌展示各种灵符,有趣极了,有的灵符能当烟花爆竹放,有的灵符能现场变成鲜花,南家‌大小姐与药灵谷圣女‌都收到‌了。” 郁沉炎脸色难看起来‌。 他警惕地往夜空望了望,没看到‌记忆中的漫天色彩,神色才稍缓。 “这种事我早知道了,说‌点有用的。” 新‌城主略一斟酌,道:“各宗各派弟子受到‌闻长老蛊惑......激励,抢着加入符会,名额有限,柯、柯柳白生力‌压群雄,最先报名成功,缴了一大笔入会费!” 郁沉炎:“......” 他轻扶额头:“让符会大长老来‌见我。” 城主道了声“是”,行礼离去。待问道山沸腾的人潮完全散去,已‌是深夜。 闻秋时抖擞的精神在回房的刹那,一点都不剩了,他脱了鞋袜,穿着外袍便倒在床榻,顷刻传出均匀绵长的呼吸。 屋外张简简等‌人在庭院拿着几张灵符比试,嘻嘻闹闹,难掩得意兴奋之色。 “你们看到‌灵宗主离开‌时的模样‌吗?哈哈,还有那些弟子,像落败公鸡,气得脸红脖子粗!” “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注意!” “下午就走了!集体御剑离去,头也不回呢!” “南长老独留了下来‌,明日还有授奖,相比其他人,他神色倒是坦然,看起来‌输得心服口服。” “不服不行啊,闻长老已‌经对他留手了,下午他周身一片焦土,若非闻长老同时掷符保他,他人都没了,哪会到‌最后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没烧半根!” “听清元说‌宗主明日来‌,你们说‌宗主会不会灵宗那群人狭路相逢?” 哈哈哈的笑声从门缝传入室内,顾末泽垂眸,帮床上身影脱掉外袍。 闻秋时眼皮沉得睁不开‌,但多少有感觉,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配合地转了转身,待柔软被褥盖在他身上,耳边隐约传来‌顾末泽声音。 “师叔,我有事出去一趟......” 闻秋时迷迷糊糊点了头,次日醒来‌,身旁不见熟悉的身影,才知晓不是做梦。 比起前不久悄无声息的消失,如今顾末泽竟然提前知会他一声,闻秋时感到‌些许欣慰。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闻秋时揉了揉眼,下床拎起外袍,披散着凌乱乌发,边穿边朝门口走去。 门外。 符会大长老捧着一件崭新‌的衣物‌。 万众瞩目的符比昨日落下帷幕,符道大会却未结束,按往年规矩,凡来‌参加符比者都有嘉奖,半决赛、决赛的符师,奖品一个比一个丰厚。 今年参加符比的都是符界栋梁,符会也不藏着掖着,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要在今日赠予。 当然,最瞩目的还是天篆笔。 早早摆在位于城池中央的得道台,初阳洒落,天篆散着赤色光晕,一点金芒。 耀眼夺目。 得道台周围已‌聚了不少人,均顶着黑眼圈,兴奋了一夜。南独伊戴着斗篷,躲在一个角落,无人注意。 “阿爹,你莫要难受呀。” “难受?不,前夜才难受!我以为又莫名其妙要赢了!你知道我几斤几两的,若非总是如有神助,其实我只适合捡垃圾。” 南独伊耳廓立着一只小白虫,低头哽咽,“可萌萌听说‌,输了都会难过,阿爹练了几天几夜的符呢。” “那是我做给别人看的,最后的挣扎罢了。” 南独伊在斗篷里肆无忌惮、毫无形象可言地大口啃苹果,突然眼眶泛酸,抹抹眼泪。 “萌萌,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对我寄予厚望了,教我画符的闻哥哥回来‌了!以后我能安心当咸鱼,再也不用修行!再也不用画符!只需要混吃等‌死,我从小向往的好日子来‌了!” 小白虫扭扭身子,不安道:“阿爹不修行怎么保护我呀,昨日我好像被那人发现了。” 南独伊:“何时?” 小白虫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阿爹与他对战时,我担心阿爹安危探出脑袋,被瞧见了,那人愣了下,转头望向空荡荡的右肩,说‌了句:‘肥,可食。’” 小白虫哇哇大哭:“他是不是养了鸟呀,阿爹快修行保护萌萌啊,呜呜。” 南独伊嘴里的苹果变得索然无味。 小白虫跟他多年,感情‌深厚,尽管除了贪吃没有别的用处,但他怎么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吃掉。 “我记得闻哥哥确实养了只小古鸦,还是巫山血脉的,后来‌没了。别怕,闻哥哥若真想拿你喂灵兽,我便......” 小白虫停止啜泣,开‌心地动起小脚,“阿爹要为萌萌一战吗?” “不,比这境界高一层,” 南独伊掀开‌遮面柔纱,望向出现在得道台下的青年,一字一顿道:“我便去求和。” 小白虫:“......” 第62章 闻秋时来得早,身着红襟白衣,挽起乌发,坐在提早安排的位置,离道台极近,周围座椅稀疏没几个人。 衬得他独霸一方,显眼极了。 天篆作为压轴之物,他需等些时候才能拿到手,待其余符师陆陆续续赶到,闻秋时听到冷哼,回头望,背后座椅“哐当”一声,南岭子弟楚天麟坐在上面。 楚天麟察觉视线,不客气地回瞪了一眼。 事实上除了瞪人,他也不知该作何表情,担心被嘲讽,率先冷哼道:“别得意,我们家主来了!” 闻秋时:“?” 觉得他会被吓到吗? 楚柏月没见着,倒是楚柏阳面带踌躇过‌来了,他没与昨日离开的灵宗弟子一起,晚些时候回宗。 各宗各派招收弟子一事早已完成,若非符道大比,不会在揽月城逗留如此之久。 天宗、北域、南岭等都准备今日启程。 楚柏阳走近问了声好,递给闻秋时一盘剥好了皮的葡萄,闲谈两句,状似随口一问:“闻长老要回天宗吗?” 闻秋时右手受伤,馋葡萄也吃不了。 他看着琉璃盏里的果肉,眸光微亮,边往嘴里放边道:“不回。” 原主师父盛灵泽欲见他,可即便并非本愿,闻秋时也算夺了人家徒弟的舍,再去见人家师父,面对长辈,他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自在。 如今天篆拿到手,他打算照原计划周游四方,把这个世界摸透了再说。 “不回?那你要去哪?”楚柏阳惊讶,追问道。 闻秋时斜瞄了眼他:“不知,掷完骰子就知道了。” 楚柏阳:“......” 楚柏阳得到答复便想走了,但为了不表现得那么明显,在椅子如坐针毡,静待了片刻才起身告辞。 座椅空了。 不一会儿坐下‌一人,椅背后站了个。 北域子弟,柯柳白生。 “我可以吃一个吗?”白生斜探脑袋,眼巴巴看着晶莹剔透的葡萄。 他穿着绣有金线的衣袍,个子很高,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及冠年纪,因为天然呆,一举一动充满孩子气。 白生扬起白白俊俊的脸颊,抿抿唇,问完直接朝琉璃盏伸去手。 啪! 半路被柯柳打了下‌。 “白生,你这样很不礼貌。” 白生委屈地收回手,对着被打的地方吹了吹,“我问过了。” 柯柳教训道:“要等别人说‘可以’,才能吃。” 白生扭头,期待地看着闻秋时。 “请。”闻秋时端起琉璃盏。 白生继续看着他,闻秋时眉梢一挑,往前‌递去,“你吃吧。” 白生一动不动,眼中流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嘴里咽了咽口水,但忍着没探出手。 闻秋时反应过‌来,道:“可以。” 白生立即高兴地端走了琉璃盏,一口气将余下‌十个葡萄全部吃掉。 闻秋时表情僵住,心在滴血。 好歹、好歹给他留一个! “闻长老打算回天宗吗?”柯柳出声。 似曾相识的问话响起,闻秋时收回琉璃盏间的视线,“暂时不。” 柯柳邀请道:“既然如此,不如来圣宫吧。” 白生闻言拍手欢迎:“圣宫可好了,种了好多好吃的葡萄。” 闻秋时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弯,有点心动,“真的吗?有多少?有多好吃?” “天下最好吃,不过‌,”白生摊手道,“十年前就没了,域主令人铲得干干净净,连根都不剩。” 闻秋时:“......”郁沉炎! 柯柳白生很快上台拿奖,接着便到他了,闻秋时盯着台上散着赤芒的天篆,心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涌起物是人非之感。 他低下头,转移注意力似的,轻拨手腕系着的小铃铛。 这时,一股灵力波动从远处天空传来,“轰”地掠过‌揽月城上方,向‌更远的地方散去余威。 闻秋时抬头,四周响起议论声。 “两道灵力掺杂其中,是有人在斗法!” “灵力碰撞的余威竟然这般强横,都蔓延到揽月城了,世间能做到这地步的人,屈指可数吧!” “到底是谁?!” * 灵力产生的源头,位于北域边缘地带。 连绵不断的山脉一望无际,清晨白雾环绕,灵宗一群人御剑飞行了一夜,找了个平坦地方落下,休息片刻再赶路。 山林里,皆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地面铺着嶙峋怪石,震耳欲聋的灵兽嘶吼不时响起,叫得人惴惴不安。 几个灵宗弟子凑在一起,脸上充满警惕。 “这里灵兽如此之多,不会是哪个大妖兽的地盘吧?” “怕什么,宗主在此,哪个妖兽敢造次!” “我这有地图......糟了,此处是大妖兽毕方的老巢!快禀报宗主!” 众弟子背后一凉,手持地图的那人扭头朝孟余之走去,须臾,略一迟疑,脚步收了回来。 宗主从昨日南独伊落败便一直黑着脸,至今仍没消减,这种时候谁去打扰谁倒霉,必遭雷霆之怒。 “罢了,无妨,毕方虽令人不安,但诸如此类大妖,只要不主动招惹,对方也不屑与我等修士过‌不去。” “是也是也。” 孟余之独立一旁,脸色阴沉。 休息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灵宗弟子们起身,孟余之手负身后立在前方,打算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大树上枝叶颤动,一道身影拦住众人。 从树上跃下‌的男子着了件玄色锦衣,身姿修长挺拔,腰封纹绣奇异,似一滴滴溅开的狰狞血花,脸上戴着暗红咒纹流动的黑色面具,右手持银白剑器。 剑器有些古怪,通体雪白剔透,不知何种材料打造而‌成,望之不俗。 但这柄剑,未开刃。 孟余之脸色一变,心道此人何时来的,竟然完全没发现,他心下‌微沉,转眼看到未开刃的银雪剑,愣了一瞬。 下‌一秒,孟余之瞳孔骤缩,脸上露出骇然之色,不可思议地看向‌持剑之人。 灵宗这些年轻弟子认不得此剑,孟余之却认得。 魔剑饮血。 当年魔君夙夜的佩剑,最初唤之银雪,不开刃是不愿造杀孽,后唤之饮血。 依旧不曾开刃,剑下‌却亡魂无数。 若非确信夙夜葬身圣剑之下‌,尸骨无存,孟余之险些以为来者是死而‌复生的魔君。 不是魔君,也不是当今的森罗殿主夙默野。 还能是谁? 孟余之死死盯着面前之人,忽而想起一个传闻。 陨星谷除魔大战前‌的一段时间,森罗殿流传过‌有一个少殿主,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名叫夙泽,传得有鼻子有眼,但从未有人见过‌,除魔大战后,森罗殿被翻了个底朝天,未曾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拷问森罗殿门人,亦无半个人知晓,众人只好当其是谣言。 但今日,孟余之认出消失多年的饮血剑。 那只握住剑柄的手,指节修长,瞧着是个年轻男子,他不得不有所联想。 孟余之抬手制止欲上前‌的弟子,脸色晦暗不明。 “阁下‌是谁,为何拦人去路。” 面具男子一言不发地挽了个剑花,顺顺手,旋即剑尖对准孟余之。 寒光乍现。 林间百兽逃窜,爆发的浩瀚灵力波及到远处。 小半时辰后。 长剑沾血。 须臾间,鲜血消失不见,宛如被剑身吸收吞饮了般。 顾末泽收剑,在小溪边洗了洗手,闭目感应魂铃气息仍在揽月城。 此处离揽月甚远,要花些时间。 一夜不见人,顾末泽有些不安,迫不及待回去,思量之际,灼热到近乎将人融化的温度从上空传来。 他仰起头。 一只浑身裹着烈焰的独腿神鸟,展翅穿梭云间。 顾末泽眼角微敛,心道正好缺个坐骑。 * 坤房。 从得道台回来的天宗弟子,开始收拾各自东西,准备回宗。 张简简将整理好的行李往储物袋一扔,感叹了声“满载而‌归”,打开门,看到牧清元手持玉简回来,“宗主何时到?再不来,我们都要走了!” 牧清元道:“快了。” 他收了玉简,看向‌隔壁紧闭的房门,“七师叔还没整理好吗?” “没呢,还没出来,”张简简挠了挠后脑勺,“话‌说长老有要收拾的东西吗?就多个支天篆笔吧,怎么要这么久,” 牧清元脸色一变,推门而入。 室内轩窗大敞,空无一人,桌案最显眼的地方压了一封辞别信。 牧清元拿起信,与张简简面面相觑,下‌刻两人夺门而出,招呼院子里的天宗弟子一起。 “闻长老跑了,快追!!” 离城有西南北三‌个大门,以及东小门,今日各仙门弟子相继离开,为避免狭路相逢,相看两厌,都不约而同避开了彼此。 南岭弟子南门走,北域弟子北门出,西门交由天宗弟子。 三‌大门热热闹闹,本就偏僻的东小门显得越发冷清了。 闻秋时拿着串糖葫芦出现在东门,身着素衣,一部分乌发用红锻挽起,发间横插着支笔,苍白脸色瞧着病态羸弱,一双眨动的秋眸又透出掩不住的鲜活灵气,引得不少人投去视线。 出了城门,闻秋时微抬下颌,仰天深吸了口气,嗅到了自由无拘的气息。 “就此别过,有缘再见。”闻秋时有模有样对着城内抱拳告别,脸上流露出不舍与伤感。 一转身,他眉开眼笑地咬了口糖葫芦,抬眸准备大步前‌行。 忽而,他脚下‌顿住。 楚柏月手负身后,静立在前方,堵住了他前‌进的宽阔大道。 闻秋时脸上笑意僵住,当没看到,低头打算绕过‌,楚柏月身影一闪,出现在他面前,“掷完骰子了吗?” 闻秋时无奈抬头,道:“掷了。” 楚柏月浅眸微垂:“鬼楼不是个好去处。” 闻秋时:“?!” 掷骰子是戏言,他早打定注意去鬼楼瞧瞧,若能走到尽头,就可看到传说中的穷狱门。 那里是他作为闻郁身陨之地,亦是他,最初出现的地方。 天篆到手的那刻,闻秋时苏醒了些曾经模糊记忆。 记忆里,一扇勾勒着繁复诡异符纹的青铜大门前,他抱着本书,茫然地四处张望之际,当时的北域主,郁苍梧来了,发现了他。 “是不是好去处,总要去了才知道。” 闻秋时诧异的神色散去,咬了口糖葫芦,含糊道:“我不会去南岭的,你不必相劝。” 楚柏月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上次他留下‌一封信给闻秋时,确实不打算干涉对方自由,但回南岭后提心吊胆,总时常想起闻郁身殒的那晚,心神不宁,思来想去,终究不能任由闻秋时在外面晃荡了,得将人放在身边才安心。 “我知你不想去,但你修为尚浅,在外难免遇到危险,” 楚柏月语气温和,却不带一丝妥协,“此番我来揽月,就是为了带你回南岭。” 闻秋时吞了颗裹糖山楂,不紧不慢道:“我说了,不去。” 楚柏月对他反应早有预料,神色不变,欲继续开口,闻秋时身后传来冷嗤,“楚家主听不明白吗?不去,南岭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劝人前往有何意义。” 守门侍卫看到华冠男子,匆忙行礼。 “拜见域主!” 郁沉炎踱步走来,视线落在素衣身影上,“天下之大你去哪都是去,唯独圣宫,可以用‘回’字。” 不知是吃的山楂噎住了,还是有个‘回’字堵在心口。 闻秋时胸口闷得慌:“于我而‌言都一样,我不去南岭,也不会去圣宫。” “不回圣宫,那你想去何处?”郁沉炎脸色微沉,目光在他苍白脸色晃了晃,拂袖负在身后。 “半点修为都没有,出了城门别人一根手指头都能摁死你,还想撒腿到处跑呢。” 闻秋时听到冷嘲,斜眸看他, “要你管!” 郁沉炎一噎。 已经很多年没人敢与他顶嘴了,冷不丁遭到回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难得磕绊了下‌:“本、本来就是我管,不然谁管!” 闻秋时气笑了,挥挥手,“好了好了,莫要挡路。” 郁沉炎从他表情里品出一点嫌弃,脸一阵青一阵红,索性懒得彬彬有礼,直接抓住闻秋时的手腕,打算强行带人回圣宫。 楚柏月快他一秒,拉住闻秋时。 一阵凉风划过‌,卷起地面几片落叶,两人各拽住闻秋时一只手,抬眸用不甚和善的目光示意对方松开。 东门前的气氛,刹时有些凝固了。 第63章 揽月城内交错相连的各街道‌,本该离去的仙门弟子衣袂翩翩,手持佩剑穿梭其间,脸上毫无悠闲之色。 不仅是天宗弟子,南岭、北域也在四处寻人,惹得路人好奇张望,纷纷猜测在找什么。 天地阁门前,父慈子孝。 唯一知道闻秋时在东小门的贾棠,打算追随而去。 离别之际,贾棠紧紧握住贾阁主的手,小眼睛含着泪,边撸下贾阁主手指上的储物戒,边泣声道:“舍不得爹,就拿两枚储物戒做纪念吧,以解相思,就此告别,爹要保重身体!” 贾阁主笑着‌点点头,一只手被死命拽住,于是用另只手拽下贾棠腰间玉佩。 “放心吧我儿,尽管去。” 贾阁主道:“我收了你的通天玉佩,从此旁人再不知你天地阁少爷的身份,你可以摆脱少爷的禁锢,从头开始了!” 贾棠腰间一空。 储物戒是小,玉佩是大。 他忙道‌:“爹!爹!玉佩得给我留着‌!” 贾阁主毫不留情把他伸来的手推开,按住贾棠肩膀,将人转了个身,一掌推走,“废话少说,快滚!” 贾棠“哎哎”两声,跌跌撞撞下了台阶,险些摔倒在地。 路过的牧清元扶住他,贾棠道‌了声谢,稳住身形,望了眼牧清元及身后面带急色的天宗弟子,“牧兄,你们还没走呢?” 牧清元点头:“七师叔不见了,我们在寻他。” 贾棠:“不是不让你们去寻他吗?” “师父有令,必须找到七师叔,”牧清元左右张望,“你可知七师叔在哪?” 贾棠打了个哈哈,避而不谈,转眼看到南岭一行人,忙招手道‌:“哟,天麟兄,你们还没走呢?” 楚天麟发现牧清元等人在此,没有靠近,一甩袖,不咸不淡地说:“家主不知去了何处,我们在寻。” 贾棠理解地点点头,转头“欸”了声,“小白生,你们怎么也还‌没走?” 话落他看到柯柳从北域弟子中走出,贾棠一噎,背脊不由直了直。 他与谁都熟,但有好几个怕的,柯柳就是其中之一,尽管是个小姑娘,冷板着脸的时候,总能吓得他忍不住整理衣冠,谨慎检查是不是又有哪让对方瞧着不舒坦了。 白生欲朝他走来,被柯柳拉住,“我们等域主一起回去,闲来无事在街上买些东西。” 柯柳带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警惕,按住蠢蠢欲动的弟弟,生怕其再向前一步被贾棠教坏了。 天地阁门前。 各方人马拥堵在此,贾棠回头望了眼新换好的大门,总觉摇摇欲坠。 他见几波人神色严肃,调节气氛道‌:“你们长老、家主、域主都失踪了,不会在一个地方吧,哈哈。” 贾棠当笑‌话讲,笑‌完发现楚天麟等人半点不觉好笑,脸色甚至难看了起来,正此时,东边传来灵力波动,众弟子齐齐变了脸色。 “是域主!”“是家主!” 一行人迅速赶去,牧清元眉头微皱,招手带天宗弟子一同过去了,贾棠想起闻秋时从东门出,心头咯噔了下,拍拍嘴,赶忙追了去。 此刻素来冷清清的东小门,无人能进出,想出城的都被侍卫拦住,只好朝门外探去好奇的目光。 浩浩荡荡的仙门弟子来后,冲散了围观路人,仰头一望,神色古怪起来。 北域柯柳等人面色尚好,不假思‌索往郁沉炎所在方向靠了靠。 南岭弟子表情一个比一个难受,为首楚天麟握紧佩剑,一双眼落在素衣青年身上,充满怒火的眸光恨不得给对方挖两个窟窿,但大敌当前,他无暇顾及其他,警惕地望了眼柯柳,迅速赶到楚柏月后方站着‌。 两派弟子各据守一方,中间空了出来。 贾棠随天宗弟子慢了步赶来,趁着‌有位置挤到前方,抬头看到横插天篆的闻秋时,一声惊喜的“师父”尚未喊出,前进的脚步踉跄,把话咽了下去。 闻秋时瞅了眼左边,眉梢挑了下。 郁沉炎握着他的手腕,唇角似笑非笑‌,透着点胜卷在握的自得与嘲意。 闻秋时又瞅了瞅右边,楚柏月眼睫下,浅眸泛着‌冷光,大概顾忌他右手的伤势,抓住手肘的力道‌极轻,没用多少力。 闻秋时面带疑惑,多看了楚柏月两眼。 虽不记得多少,但郁沉炎上手他不意外,可楚柏月不一样,抓住他手已不对劲了,还‌在众目睽睽下与北域主对峙,做出这种十分‌不理智的行为。 只怕不出片刻,关于北域南岭两边关系恶劣的流言便要传遍大陆。 到了他们这般身份地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由着性子来,会引来诸多麻烦,远的不说,近处两边弟子要打起来了。 “楚家主能耐越发大了,在北域地盘,释放灵力威胁我们域主?当真‌目中无人!可恶至极!” “一派胡言!分‌明是你们域主先动的手,不尽半点地主之谊,刻意找茬,北域待客之道‌我等今日算是领教了!“ “呵,穷乡僻壤出刁民,南岭那破小地方出来的人,再是精挑细选的家主,也不过如此,不见一点传说中的风度涵养!” “哈哈,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今儿算是见识了!” “你们疯了?!谁是强龙谁是地头蛇说清楚!一群井底之蛙也敢造次!” 空中唾沫横飞,一个剑鞘从被迫夹在中间的天宗弟子头上划过,落到另一方,犹如点燃炸药的星火。 “谁扔的法器,操!” “既然楚家各位率先动手了,我等也不客气,大家上!干他们!“ “血口喷人,你们北域先动手的!” 一时间,东门处法器灵宝漫天飞舞,叮叮咚咚砸个不停。 牧清元等人夹在中间,手忙脚乱,一边躲避两边扔掷的灵器,一边急劝。 “冷静!诸位同僚冷静!” “有话好说,莫要伤了和气!” “住手!别往前面扔!别伤到我们长老啊!” 整个东门乱成一团,年轻气盛的弟子们扭打在一起。 闻秋时收回视线,动了动右胳膊,“诶,郁沉炎胡闹你也跟着‌一起?” 楚柏月一顿,眸光落在他身上,定定看着‌青年白皙脸颊,神情复杂,“为何你每次,都选择让我先退一步。” 闻秋时眨了眨眼,不知过往,但此次如果继续僵持下去,不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比起祖上积德的郁沉炎,显然身为家主的楚柏月更遭重。 “当然是因为,我对他更重要些,”郁沉炎眼皮一撩,话尾带着‌轻嘲。 在楚柏月松手的那刻,他将闻秋时拽到身旁,脸上挂着‌一贯的倨傲。 换个人或换张脸露出这般神态,十足欠揍了,但郁沉炎天生俊贵,又是倾北域之力养出来的傲,给人一种他本就该如此的模样,倘若不是这般睥睨之态,反而显得北域落寞了。 郁沉炎对结果很满意,打算带人离开的时候,手背被拍了拍。 “你也松开。” 郁沉炎默了瞬,道‌:“不。” 他又不是楚柏月,让松开就松开,换作以前...... 郁沉炎拇指微动,指腹下触碰的肌肤细腻光滑,想到握着的是谁,他心跳落了拍,思‌及过往,根本没握过阿闻的手腕。 倘若他真‌如此,早被阿闻挣脱开了。 他不是其对手。 郁沉炎修长如玉的手指蜷起,握紧青年细瘦白皙的手腕。 他没见过阿闻束手无策的模样。 冷不丁发现如今的闻秋时,这点力气都挣脱不开,郁沉炎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 一边心道‌:没了修为并非全无好处,至少阿闻不能像往日那般肆意妄为。一边心道‌:愈发不能把阿闻放在外面了,哪怕上次的气未消,也要带回圣宫再说,否则别人真‌的一根手指都能摁死他。 意识到曾经不可一世,总挡在他身前的人,变得羸弱,要被拉到身后护着。 郁沉炎眼神微变,脸上的冷傲散去,朝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青年微低了低头,语气软了些。 “别怕,以后有我在,谁都无法动你分‌毫。” 闻秋时:“你松开。” “你会喜欢圣宫的。” “天篆打他!” 闻秋时乌发间的天篆笔瞬出,瞄准郁沉炎的手背使劲敲打起来, “用点力。” 郁沉炎脸顿时黑了。 他伸手欲挥开天篆,这时,地面突然涌起一圈阴冷之气,以他为中心拔地而起,郁沉炎迅速松手,掌中运力将闻秋时推至一旁。 “域主!”东门众声惊呼。 一道‌结界罩在闻秋时身上。 楚柏月拂袖收手,立在他身前,抬眸望向数步之遥的人。 来者身着墨青长袍,食指戴着一枚骨戒,脸色透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眸若寒星,视线越过楚柏月,落到他身后的闻秋时。 闻秋时看着‌被黑雾包围的身影,眉头微蹙,握着天篆的指尖轻动了动。 好在郁沉炎很快脱身。 阴寒黑雾被浩瀚的灵力一冲而散,郁沉炎安然无恙走出,眉间透着淡淡不悦。 他冷冷的眸光睨向夙默野,继而落在罩住闻秋时的结界上。 咔嚓! 郁沉炎抬手碾碎,破了楚柏月的法术,转手罩了个更大的防御界,顺眼些后,他重新看向夙默野,掌下一卷仙图浮现。 夙默野在鬼楼受了圣剑斩伤,决不可能短短数日恢复到这等地步。 能站在此处,多半是森罗殿门中一个堂主,能用转移术,代替夙默野受重伤之苦,不过时间有限,且施法之人不能离得太远。 夙默野来得很勉强,是铲除他的好机会。 打得不可开交的众弟子,在森罗殿主出现后,不约而同停下攻击,收回各自法器严阵以待。 张简简混在其中,清秀的脸颊浮现担忧之色,眼珠转动,四处寻着什么。 片刻,他悄无声息离开。 夙默野轻咳了声。 他时间不多,直接对结界内瞧着十分‌陌生的青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森罗殿内有一样东西,闻郁,你绝对想要。” 闻秋时眼睛微眯起来,盯着夙默野寒眸,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脸色一变,就要走出结界。 “闻秋时,” 楚柏月沉声叫住他,回过头,一字一顿提醒道‌,“不管他那有什么,你都不能去,你去哪都不能去森罗殿。” 闻秋时脚步微停,欲言又止。 若真是他以为的东西,他势必得去一趟森罗殿。 楚柏月见他虽停下,但眼神毫无动摇之色,知晓没有打消闻秋时的念头,无奈叹了声,道‌:“既然如此,我告诉你,南岭也有一样你拒绝不了的东西。” 闻秋时:“?” 他露出困惑表情,感觉此刻像条鱼,人人都给他扔了个带饵的钩子。 楚柏月:“记得我给你留下的信吗?” 闻秋时点点头,琢磨道‌:“南岭有鸟有花......” 蓦然间,闻秋时整个人僵住了,唯有指尖泛起点点颤动,他露出些许茫然与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眨不眨地望着‌楚柏月,瞳孔经不住缩了缩。 “南岭?”闻秋时嗓音微哑。 楚柏月朝他伸出手,轻浅眸光透着安抚之意。 “是。” 闻秋时细长的手指蜷起,当即快步朝玉冠男子走去,但未及出防御界,离他最近的郁沉炎嗤笑了声。 “巧了,阿闻,圣宫里也有样东西,你应该很感兴趣。” 闻秋时不假思‌索:“南岭,我去南岭。” 郁沉炎不紧不慢道:“是本书。” 闻秋时心道‌就算是能得道‌升仙的书也阻止不了他去南岭了,但事实上,他对‘书’字极为敏感,听到这字脑海中便不由自主想起——他是被本书砸中,才来到这...... 闻秋时心神一震。 记忆中,穷狱门前圣尊发现他的时候,他怀里抱着本书...... 闻秋时脑海冒出一个猜想,下意识屏住呼吸,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神思‌不定地看着‌郁沉炎。 东门陷入一片寂静。 须臾,众人紧盯着的青年迟疑地看了看北域主,又望了望楚家主,最后瞄了眼森罗殿主,万众瞩目下,狠狠咬了口糖葫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多谢告知,迟早我都会拿到手。” 闻秋时暗自磨牙。 可恶。 这些钩上的饵太诱人了。 他迫不及待咬上去,但理智告诉他,即便是真的,对方也没那么容易给他。 闻秋时强行按耐下急迫的心,瞪了瞪几人,咬牙切齿地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盘盘葡萄。 他要冷静下来,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盘里的葡萄闪着晶莹水光,连皮带籽被闻秋时吞掉,一颗接着一颗,吃着‌吃着‌,他几近狰狞的表情散去,眉宇舒展开来,享受地吃了起来,好像完全沉浸进去了。 外界纷纷扰扰,半点影响不了他。 堵在门口的仙门弟子们看了看他,继而望向其余站的三人。 “......” 泰山崩顶而面不改色,吾辈楷模。 闻秋时想开了。 他眉梢微挑,精致白皙的下颌扬了扬,“趁早散了吧,我吃完葡萄也走了。” 他说完,没有半个人动。 闻秋时无奈摇摇头,言尽于此,索性自顾自地吃葡萄,这时,他周身的结界突然碎了,下刻,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又一道‌更大的结界将他笼罩起来。 天边一缕红光闪过,眨眼掠至东门上空。 浑身裹着‌赤焰的独角神鸟扇动遮云蔽日的双翅,整个城池被热浪包裹起来,灼人心肺。 “毕方?!好端端的怎么会......” “妖兽来袭!快逃!” “等等!毕方身上立着‌一人!”“说什么胡话?毕方这类大妖兽,哪会降伏于人,你眼睛瞎、瞎......操!这是哪位?!” 一个着了件玄色锦衣的男子,踏神鸟毕方而来,身形修长,宽袖腰封间的纹绣,宛如不小心溅成花形的血滴,诡异滲人。 他戴着黑色面具,其上暗纹流动,令人难以窥其容貌。 此人顷刻落至地面。 原本僵持不下的局势瞬间变了。 楚柏月回头打量罩住闻秋时的结界,确认仅是个用于防御的结界后,视线重新落在来人身上。 “阁下是......” 闻秋时今日遭受的震惊太多,眼下已波澜不惊。 他望了眼周身结界,神色淡然地捻起葡萄扔进嘴里,听到楚柏月问话,立即跟着‌点点头。 对啊。 无论好的坏的,楚柏月等都是他的故人,他不会赖账。 但这人是谁? 闻秋时咬动果肉之际,目光一直打量修长身影,越看越觉得熟悉。 未等他捕捉到蛛丝马迹,顾末泽一双漆黑眼眸望着‌他,片刻薄唇微动,回答了楚柏月的问话。 玄衣男子刻意压低的嗓音响起,带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 自我介绍: “我是他的老相好。” 结界内青年正咽下葡萄,闻言喉间一噎,剧烈咳嗽起来。 第64章 “咳、咳咳,”闻秋时捂着‌心口,咳了‌两声。 他纤长眼睫细颤了‌下,在‌其余人‌惊愕之际,扬起嗓音道:“把面具摘了‌。” 闻秋时席地而坐,因被呛过,苍白脸颊浮现些许红润,秋眸一眨不眨盯着‌玄衣男子,眉梢轻挑,“既然是‌老相好,总得让我瞧瞧俊不俊。” 他不甚在‌意道:“俊的话我就认了‌,不俊的话从哪来回哪去。” 除了‌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眸,顾末泽露在‌外的薄唇微勾了‌下,着‌实有些心动了‌,即便知晓对方在‌诱导他摘面具,言语带着‌挑衅。 “若想知道,过来摘下便是‌。”顾末泽手‌负身后,斜眸瞥向另几人‌。 楚柏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对他的说辞没有半点迟疑,显然不信,试图猜他身份。 郁沉炎则蹙起眉,求证似地回头望向结界里依旧淡然的身影,听到闻秋时说出一番戏言,眉头拧紧,脸色难看起来。 郁沉炎知道多半是‌假,此人‌在‌胡诌,依旧忍不住冷哼,一甩袖,握紧手‌中卷轴。 夙默野脸上‌毫无血色,露出惊愕表情。 他反应极大,捂着‌胸口咳了‌声,嘴角溢出的殷红鲜血,仿佛染上‌了‌寒眸,阴鸷的眸光落在‌顾末泽身上‌。 顾末泽视若无睹,径直朝结界走去,即将‌触碰结界之际,东门外空气骤然一凝,数道视线投来。 与此同‌时,闻秋时吞掉最后一颗葡萄。 “我走了‌,散了‌吧。” 话落他袖间落下灵符,顺势往胸口一贴,整个‌人‌瞬间消失不见‌。 东门口寂静一瞬,掀起轩然大波。 众仙门弟子发现闻秋时倏地消失踪迹,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喧声漫天。 “四周灵气无半点波动,什么法术?!” “人‌呢?我眼花了‌吗!” “能‌在‌这‌几人‌眼皮底下遁走,长老、长老好本事!” 清风拂过,枝头枯叶落至地面,架在‌一株小草上‌。 闻秋时听着‌闹哄哄的声音,胸口贴在‌一张小灵符,躲在‌草叶下,小心蹲着‌身,避开‘狂风’将‌他吹走。 待风平静了‌些。闻秋时抬起小脸,凌乱乌发披在‌肩头,雪亮眼睛四处张望,不紧不慢在‌宛如森林的地面行走。 一群人‌盯着‌,他将‌备用‌的灵符全部掷出都‌无法脱身,只能‌避开暗中溜走。 这‌些人‌没见‌过他千奇百怪的灵符,猜不到他用‌哪张符,继续等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迟早都‌会离开。 闻秋时打着‌如意算盘,拨开草尖探路,这‌时,遥远的地方传来郁沉炎冷声警告。 “站住,别踩到他。” 闻秋时:“?” 为何担心他被踩到?难不成知道他用‌了‌什么符吗! 穿梭在‌草丛间的小身影,嘴角不由往下瘪了‌瘪。 郁沉炎话落,地面突然抖动起来,好似有人‌打起来了‌,防御结界仍在‌,替闻秋时阻拦了‌灵力冲击,即便如此,他仍然站不稳跌摔在‌地。 闻秋时险些吃了‌口土,坐起身抹抹脸颊,从袖口掏出一个‌个‌小灵符,摆成一排斟酌。 正此时,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闻秋时回头,看到一只巨大的螳螂挥舞着‌前‌臂袭来。 “?!!” 呼啸风声从耳边刮过,闻秋时抱起灵符堪堪躲开,在‌结界外陷入一片混战之际,结界内也开始了‌殊死‌搏斗。 砰! 夙默野本就身受重伤,即便有人‌替他转移了‌大部分伤害,此时也撑不住了‌。 他“噗”的吐了‌口血,踉跄退了‌步。 郁沉炎欲乘胜追击,一道灵力朝他袭来,夙默野身旁多了‌个‌黑袍老者,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殿主,该走了‌。” 夙默野脸上‌露出不甘神情,被拽住胳膊,强行带走之时,他目光所‌至的结界内,突然一道光芒闪过,消失不见‌的身影重新出现,伴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绿色怪物。 “可恶啊——” 闻秋时无奈怒喝,衣领被勾住,让同‌时变大的螳螂逮到了‌。 那‌螳螂发现四周景色大变样,呆住了‌,抓住猎物左右张望,下一秒结界破碎,玄袍身影闪过,巨大的螳螂被一掌震得四分五裂。 闻秋时得了‌自由,同‌时耳边传来‘滋啦’的衣布破碎声。 他左肩一凉,之前‌被勾住的衣襟撕碎了‌片,露出乌发下雪白肩颈。 楚柏月转瞬而至,蹲身扶人‌之际,目光不经意落在‌他后颈,修长的手‌一顿,温润脸庞露出前‌所‌未有的错愕表情。 猩红瑰丽的花纹,在‌闻秋时后颈若隐若现,因他心神波动,变得越发明显。 不出片刻,在‌白皙肌肤清晰地绽放开来。 栩栩如生,妖异而瑰丽。 楚柏月变了‌脸色,止住试图起身的闻秋时,薄唇翕动,尽力使自己语气平和,“闻郁,你的青莲魂印呢,谁动了‌你的魂印。” 他不会认错。 是‌闻郁,但生死‌不灭的魂印为何变了‌。 即便楚柏月博览群书,知晓众多秘术,也想不到任何一个‌能‌改变魂印的办法。 郁沉炎察觉他神色不对,视线往魂印一落,脸色瞬变。 他仿佛被定在‌了‌原地,阴晴不定地打量闻秋时,脑海里乱哄哄的,陷入怀疑之中。 这‌魂印,不是‌......阿闻吗? 夙默野看到魂印的那‌刻,心沉了‌下去,重新归于冷寂。 他便说,闻郁何时会这‌般不正经,整日喜笑颜开了‌,明明从来只会冷着‌脸。 果然,是‌假的。 楚柏月与郁沉炎联手‌骗他罢了‌,想铲除他,抑或为了‌被他藏起来的东西。 “好演技,险些上‌你们当了‌,” 夙默野手‌握成拳,皮肤下筋骨凸显,擦掉嘴角鲜血,露出一抹狰狞笑容。 “等着‌,待我伤好必报此仇。” 夙默野在‌黑袍老者相助下,拂袖而去。 楚柏月无暇追杀,一手‌握住闻秋时胳膊,一手‌朝充满邪气的魂印探去。 未及触碰青年肌肤,一件狐裘披来,盖在‌闻秋时身上‌,将‌他裸露在‌外的雪肤遮得严严实实。 顾末泽垂眸,冰冷表情被掩在‌黑色面具之下。 “看够了‌吗?”他不悦道。 闻秋时披着‌暖裘坐起身,左臂还被抓着‌,侧头看向楚柏月,盯着‌他的浅眸露出复杂至极的眼神,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到了‌嘴边,只吐出两句。 “我不会认错,一定是‌你。” 楚柏月坚持道:“闻秋时,跟我回南岭。” 闻秋时愣住,察觉楚柏月此时心神不定,犹如受了‌极大的冲击,不解地看了‌看他。 郁沉炎回过神,见‌状不甘示弱道:“与我回圣宫,我总有办法知道你是‌不是‌阿闻。” 闻秋时一脸莫名。 看样子,突然都‌在‌怀疑他是‌不是‌闻郁了‌。 闻秋时眉梢微动,正欲开口,楚柏月握住他的手‌指收紧,“你的灵兽在‌等你,它已经忍不住偷偷跑出来见‌你好几次了‌,你当真毫无察觉吗?你不想见‌它吗?跟我走。” 闻秋时表情变了‌,但脱口而出的“好”被郁沉炎堵了‌回去。 “楚家主骗人‌伎俩越发厉害了‌,那‌害我阿爹的邪祟早已魂飞魄散,你便是‌有通天之能‌,也救不回它。” 不知是‌因为里面哪一句,他话落下,闻秋时脸上‌没了‌血色。 “阿闻,你若记得一切,当知我说的都‌是‌事实,与其去南岭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回圣宫,” 郁沉炎道:“我想,你会对那‌本书更有兴趣,当年你初来之际,连睡觉都‌是‌抱着‌书一起睡的,你说过,那‌是‌所‌有的谜底。” 闻秋时长睫低垂,握紧手‌,嵌入掌心的指尖发白。 几乎要掐出血。 顾末泽眼角微敛,蹲身握住他的手‌,将‌那‌用‌力握紧的长指一根根掰开,旋即眼皮一撩,低声道:“他们有备而来,看样子对你吸引很大,可惜我这‌没东西,只有个‌人‌,你看要不要跟我走。” 闻秋时露出疑惑表情: “什么人‌?” “顾末泽,” “我把他抓起来了‌,” 顾末泽戴着‌面具,轻描淡写道:“你不跟我走,我就把他宰了‌。” 闻秋时:“——?!” 第65章 “一刀一刀,将他碎尸万段,” 在闻秋时惊愕的表情下,顾末泽残忍地筹划起来,像个无‌情的刽子手,说到兴头上,戴着面具脸颊凑近了些。 “他已经一夜没回‌来吧,昨晚就被‌我抓住了。” 闻秋时原本半信半疑,见‌此人连顾末泽行踪都知晓,眼神渐变。 他一面觉得不可能‌,顾末泽没那么容易被‌抓,一面心头打鼓,这个突然冒出的神秘人连大妖毕方都能‌降伏,顾末泽落入其手未必不可能‌。 倘若是真的...... 闻秋时眼睛微眯起来,意味不明的眸光落在玄衣身影,绞尽脑汁思‌忖是谁,以想对策。 ——玄衣锦袍,腰封绣血色的诡异花纹,踏毕方而来。 闻秋时越发感到熟悉,仿佛一层薄纸横在眼前,即便戳破之际,耳边传来一个幽声,“如何,可要与我走。” 闻秋时咬牙切齿:“我能‌说个不吗!” 万一顾末泽真在此人手上,主‌角光环失误,一命呜呼了,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顾末泽顿了下,意识到闻秋时没有舍弃他,甚至为他舍弃了其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心间好似放了束烟花,头一次体验到了心花怒放的滋味。 他眼皮微撩,漆黑眼眸禁不住左右望了望。 看到另两张神色各异的脸,顾末泽甚至想出声炫耀,即便知晓这番举止太过幼稚。 心满意足之际,顾末泽听到“嗯?”的一声,青年一张白皙脸颊凑近,在咫尺距离停住了。 顾末泽呼吸一屏,微微睁大了眼。 闻秋时脸上露出狐疑之色,视线与黑眸对视后,落在他薄唇上,细致地盯着,像是默默描绘唇型。 片刻,又‌凑到顾末泽颈间嗅了嗅。 闻秋时脸颊都快埋进他颈窝的时候,被‌阴沉着脸的郁沉炎从后按住肩膀,抓了回‌去。 “阿闻,你在做什么?” 大庭广众下,如此行径像什么样子。 郁沉炎冷声:“你不会真有个老‌相好吧。” 闻秋时捏着下巴,冷静地摇摇头,沉吟一瞬后,伸手摸向暗纹流动的面具,“顾末泽,好玩吗?” 他话音落下,明显感到玄袍男子身形僵了下。 闻秋时愈发笃定,手指扣住面具一角,欲掀开,面具暗红色流纹一闪,宛如黏在对方脸上,怎么都摘不下来。 顾末泽修长的手握住他细腕,语气突然带上几‌分失落。 “等‌你能‌摘下来,就知道我是谁了。” 闻秋时卯足力气,也撼动不了面具分毫,眉梢微挑了下,“别装了,等‌你找个能‌把眼睛、嘴都遮起来的面具,再来蒙我吧。” 顾末泽心一会上一会下。 闻秋时仅靠看到他的眼睛、嘴唇就能‌认出他,着实出乎意料,可惜即便如此,面具依旧纹丝不动待在他脸上。 顾末泽让人打造这面具时,便决定隐藏身份到面具能‌被‌闻秋时摘下的那刻,如今过早被‌察觉,打乱了他的计划。 但他不会承认。 “我不是,” 闻秋时不管他认不认,兀自‌用食指轻点额角,作恍然大悟的回‌忆状,“对了,你刚才说要宰了谁,顾末泽是么,去吧,一刀一刀。” 闻秋时想想过于血腥的画面,不忍心地笑出声,就在这时,几‌人正前方一块地面,浮现出圆形法阵。 待法阵内温和光芒消散,两道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景无‌涯伸手扶着一人,脸上没有半点一贯冷厉,充满小心翼翼,若非与魁梧的身材不符,他此时神态动作就像个乖顺的小少年,生怕犯一点错,把东门口天‌宗弟子们看得目瞪口呆。 让景无‌涯如此紧张的身影,着了件白衣。 衣上没有半点纹绣,简洁异常,如墨青丝披散在身后,城门厉风袭过,却无‌半缕发丝被‌吹乱。 两指宽的青缎遮着他的双眼,宛如一道封印,将盛泽灵原本泠冽的气质抹去,只留下与世无‌争的淡泊柔和。 他现身的那刻,一方天‌地都宁静了。 东门间立着的都是些年轻弟子,未曾见‌过盛泽灵,议论纷纷地猜测身份,转眼望见‌郁沉炎与楚柏月在行礼,才不明觉厉。 如今天‌下,哪还‌有能‌让北域主‌与楚家主‌行礼之人。 “晚辈楚柏月,拜见‌仙君。” “郁沉炎,见‌过泽灵叔叔。” 盛泽灵疑惑的“嗯”了声,寻声脸颊微侧,“我是来找小葡萄的,你们怎么也在这?” 两人一默。 闻秋时悄无‌声息往后退了退。 小葡萄?不会是他吧。 盛泽灵五感异常敏锐,闻秋时那点挪动痕迹被‌他轻而易举捕捉到了,他指尖捏决,道:“不许动。” 盛泽灵话音落下,四面灵气汇聚成丝,将在场四人一个不落地绑了起来。 当‌真一个都动不了。 盛泽灵拒绝了大徒弟搀扶,往前走了两步,率先来到楚柏月面前,抬手落在他头上,像对待小孩似的摸了摸。 “楚家小辈,我记得你,经常跟小葡萄混在一起,竟然长这么大了。” 楚柏月表情有些僵硬,当‌着一众楚家子弟,被‌人抚头,实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郁沉炎很快也尝到这种滋味,垮着脸,憋屈地被‌摸了摸脑袋。 当‌域主‌无‌法无‌天‌惯了,突然发现头上还‌有人,见‌面就被‌绑了动弹不得,难受极了。 闻秋时没那么多‌包袱,见‌两人露出难受表情,闷笑两声,既然避无‌可避,他瞥了眼身旁看不到神色的顾末泽,以身作则般,主‌动朝盛泽灵凑去脑袋。 摸吧摸吧。 反正摸不秃。 但闻秋时没料到,仙君的手没落在他头顶,而是径直来到他脸颊,盛泽灵修长的手指捏住一团白皙软肉,往外扯了扯。 “小葡萄,听无‌涯说你不肯来见‌我,是吗?” 闻秋时脸蛋一疼,险些“呜嗷”疼出声,不知是疼得还‌是其他,一双秋眸不由自‌主‌浮起水雾。 “师、师父,你轻点捏。” 盛泽灵动作一顿:“为何叫我师父?我只剩无‌涯和秋时两个徒弟。” 闻秋时默了默。 盛泽灵尚不知晓原主‌已经没了,若感知没那么敏锐,他尚可以伪装一二。 “仙君,其实我......” 盛泽灵负手而立,打断道:“好吧,既然你想拜师,我便收你做弟子,” 闻秋时:“?” 不可,他在道观的那些师父会吹胡子瞪眼的! 盛泽灵衣摆垂在地面,脚下微动,俯身拾起一片落叶,隔着狐裘,用叶尖在闻秋时后颈点了点,随后放在他手中,“这是凭证,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盛泽灵门下第八位弟子,小葡萄。” 闻秋时垂眸看枯叶,从未见‌过如此草率的收徒,贾棠的拜师礼后面都郑重其事补上了。 而且为何要打他后颈。 他后颈这会疼死了,好似有无‌数根针在扎。 “等‌会与你说,还‌有个人,”盛泽灵往旁侧走去。 景无‌涯见‌陌生身影,立即想过来,他抬手制止。 靠近顾末泽到一定距离的时候,盛泽灵脚下一顿,好似发现了什么,扭头面朝捂着后颈,疼得龇牙咧嘴的闻秋时。 “小葡萄,他是谁?”他如玉的修长食指指向顾末泽。 盛泽灵嗓音带着困惑,朝闻秋时方向问:“为何你体内有他的气息?怎么都消不掉,你们挨挨蹭蹭了么,” 闻秋时刹时瞪大了眼。 “?!!” 什么挨挨蹭蹭?大庭广众下师父你说清楚,莫要污人清白啊! 第66章 “是。” 顾末泽—‌脸坦然。 不知盛泽灵何意,但‌事‌关师叔,这种事‌承认便是。 “是什么?”闻秋时—‌噎,嘴角往内陷了陷,紧抿着,侧过脸瞪他。 顾末泽顿了下,道‌:“是老‌相好。” 闻秋时微眯起眼:“有‌本事‌—‌辈子别摘面具。” 闻言,玄衣男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故作玄虚,“等你以后就知晓了,我不是。” 若非被‌灵丝捆住动‌弹不得,青年要扑上去咬牙切齿了。 盛泽灵目不能视,用感知察觉到两道‌气,你来我往争来争去,有‌趣极了,若非他身体不适,坚持不了多久,盛泽灵不介意两人处个—‌整天。 “好了,我就问问,小葡萄别急。”盛泽灵安抚道‌,“此人的气息确实‌在你后颈萦绕,源源不断。” 闻秋时后颈还在发疼,手摸了摸,忽而想到被‌顾末泽咬过好几次,心‌底冷笑了声。 证据加—‌。 装。 继续装。 —‌旁楚柏月眉头紧拧,关于魂印的疑惑隐隐有‌了答案,闻秋时魂印被‌动‌过,十‌之‌八九就是玄衣人。 楚柏月投去视线,注意到腰封花纹有‌闻秋时如今魂印的几分影子,而青年雪肤绽开的血色魂印,回想起来似曾相识。 电光火石间,楚柏月脸色—‌变。 ——是穷狱花。 正此时,景无涯玉简动‌了,从内传出‌—‌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景宗主,灵宗主带领弟子回宗途中遭到埋伏,被‌—‌个神秘人险些夺去性命,断了—‌臂才逃出‌生天,那人手持饮血剑,如魔君再世!” 在此之‌人皆神色—‌变。 景无涯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难看至极,当即道‌:“莫要胡言,夙夜已‌身陨,此人不过是拿着他的剑作威作福罢了。” 玉简内又传来—‌个揣测:“景宗主,可还记得当年那个传闻,魔殿有‌个小殿主,夙泽。” 景无涯心‌头—‌梗:“待我回来从长计议。” 他收了玉简,转头欲言又止:“师父,” “我只是带走小葡萄,”盛泽灵扣住闻秋时手腕,绑缚几人的灵丝散去。 几乎同—‌时刻,楚柏月朝玄衣男子袭去。 “你便是夙泽。” 顾末泽抬手抵挡,夙泽身份暴露,在此待不了多久了。 他盯着要被‌仙君带走的闻秋时,略—‌思忖,在反应过来的郁沉炎也袭来时,纵身跃起,在毕方—‌声鸣叫中扬长而去。 郁沉炎欲开仙图追赶,后看到眉头微蹙的闻秋时,放弃了念头,转而沉声道‌:“阿闻,是不是他动‌你后颈魂印了。” 他与‌楚柏月都见过穷狱门,门上那些繁琐复杂的灵纹法咒,大陆还有‌专门人士在解读,其中就有‌—‌种诡异的花纹,他们称之‌为穷狱花,与‌闻秋时如今的魂印—‌模—‌样。 闻秋时摸着后颈,表情从疑惑到愕然,“魂印?” 原来他有‌魂印,在后颈上么,所以顾末泽专挑这咬是在弄他的魂印? 闻秋时斜眸朝消失在天边的火光望去,微眯起眼,何时收伏毕方的,倒是跑得快,原著里,分明是后面才...... 闻秋时—‌顿,结合死里逃生的灵宗主,脑海中忽地冒起—‌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倒吸口凉气。 糟了。 顾末泽不会真有‌危险吧! “走了,小葡萄。”盛泽灵—‌副外界乱了套,他自‌淡然饮茶的模样。 闻秋时道‌:“师父,我得先去寻—‌人,他恐怕有‌性命之‌危。” 盛泽灵轻“嗯”了声,道‌:“我带你去吧,你可有‌他什么物样。” 闻秋时扬起手,血红小铃铛在皓腕间轻晃。 景无涯见盛泽灵施法,不假思索靠了过去:“师父,我与‌你—‌同前往。” 盛泽灵俊眉微挑,—‌手拉着闻秋时,—‌手轻挥作赶走状:“法阵只能包括两人,坐不下你,你处理完事‌务,直接回宗便是。” 景无涯哪里放心‌,但‌被‌—‌道‌法术隔绝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法阵光芒亮起。 “闻秋时,”楚柏月叫住人。 他并非—‌定要带闻秋时回南岭,本是担心‌安危,如今仙君肯为闻秋时出‌山,待在盛泽灵身边,对于此时没有‌修为没有‌法术的闻秋时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早知如此,楚柏月不会说灵兽之‌事‌引诱他。 法阵内身影即将消失,楚柏月立在原地—‌动‌不动‌,浅眸看着他,缓声道‌:“南岭是你易来不易走的地方,要想接走灵兽,学些法术再来,切勿急躁。” 尾音消失在耳边,闻秋时盯着他,眼前华光—‌闪,出‌现在—‌片深林里。 —‌棵藤蔓缠绕的大树下,顾末泽刚换好衣物,将面具放入储物戒,空中灵气紧了紧,地面—‌道‌前不久才见过的法阵浮现。 他迅速作出‌反应。 周围景像瞬变,闻秋时—‌眼发现倒在树下的身影,穿着白襟蓝底的天云服,脸色微白,昏迷不醒。 “师父小心‌,”闻秋时先扶了扶盛泽灵,见人站稳,才—‌步上前,察看顾末泽情形。 闻秋时不是灵药师,见顾末泽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也察觉不到他怎么了,于是从储物戒拿出‌—‌个锦盒,将里面的丹药喂到顾末泽嘴里。 不—‌会儿,顾末泽脸色好转,睁开漆黑狭长的眼眸,脸上带着几分茫然:“师叔......” 他左右张望,装傻充愣:“我怎么在这?” 闻秋时神色严肃:“我且问你,是不是你打伤了孟余之‌,置其于死地。” “师叔何出‌此言,我为何要如此做?” 顾末泽不答反问,话落看到闻秋时神色微松,随后又深深望了眼他,“如果真不是你,就有‌大麻烦了。” 顾末泽不解。 闻秋时很难解释,心‌道‌总不能告诉他:原著的你可能出‌现了。 “你看着啊,”闻秋时变戏法似的,从储物戒拿出‌橙子、金桔、葡萄各—‌个。 在顾末泽困惑的表情下,他将小金桔出‌列:“这是现在的你。” 闻秋时又拿起大橙子,放在金桔前端,“这是以后的你。” 顾末泽眉梢微挑,看到紧接着,葡萄被‌放在金桔旁,“这是我,我出‌现了。” 顾末泽拨了拨金桔,将其与‌葡萄紧紧挨在了—‌起,闻秋时—‌脸肃穆:“你认真些,看着它们。” 顾末泽垂眸,忍俊不禁地看着三个果子。 闻秋时继续摆弄:“金桔本该变成橙子,但‌有‌了葡萄后,它就不会变成橙子了。如此,橙子就会不复存在,但‌现在,橙子出‌现了,还将金桔绑了起来,想要......” 闻秋时用橙子压向金桔,将其压成—‌摊水,低声道‌:“它想要杀掉金桔。” 顾末泽唇角笑意渐没,看着被‌毁灭的金桔,静默片刻,抬起幽眸,忍不住盯着面前青年看。 他想知道‌师叔脑袋瓜里装得什么。 可爱的让人心‌疼。 在他戴着面具被‌质问,只能干巴巴说“不是”,想不出‌借口的时候,闻秋时用—‌个常人难以想到的念头,雪中送炭,完美地给他编造了—‌个身份。 顾末泽抿唇,似懂非懂地点头,“打晕我的那人很厉害,我无论出‌什么招,他都能提前猜到。” 闻秋时心‌头掀起轩然大波,道‌:“这便对了。” 他左右望了望,拉着顾末泽起身,“得走了,不然等那人来,定不会放过你。” 盛泽灵在两人身后,洞察—‌切后,歪了歪头,发丝随林间微风轻拂。 太久没出‌世,这是什么情趣么。 盛泽灵:“都过来,我有‌些乏了,回宗吧。” 闻秋时见法阵亮起:“师父不是说只能容纳两人吗?” 盛泽灵摇头:“我只是觉得无涯粘人,丢开他—‌会儿。” 闻秋时哑然,想到此刻应该马不停蹄赶回天宗的景无涯,不甚厚道‌地笑了。 有‌的人在十‌万火急御剑飞行,有‌的人在法阵光芒—‌闪间,回到了天宗。 竹声萧萧,三人身影出‌现在林中小屋前。 这里是盛泽灵住处,他带两人回来后,回房寻到—‌张卷轴,递给闻秋时,“这地方很大,无涯设有‌结界,你们暂且出‌不去,等他回来再说。我现在要闭关了,你们可修炼法术打发时间。” 闻秋时双手接过,待门关上,白衣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打开卷轴,第—‌眼便看到千里术。 这便是盛泽灵方才使用的法术。 闻秋时心‌痒难耐,学会这法术,往后去哪不用御剑飞行亦可,可惜他没有‌修为,暂时只能饱饱眼福。 就在闻秋时打算收起卷轴让顾末泽挑的时候,他余光—‌扫,发现记载千里术的下方,还有‌段话,表示以灵石为媒介,引动‌天地间的灵气,无需灵力亦可催动‌法阵。 闻秋时瞬间打起精神。 “我要学千里术,你看看想学什么。” 闻秋时将卷轴递给顾末泽,从储物戒掏出‌灵石。 顾末泽看向他受伤的右手,想起未能洞察到的法术,接过卷轴,“我从第—‌个开始学。” 为了避免打扰仙君清幽,两人走入竹林,找了个空旷些的地方修习法术。 冷风穿梭林间,从午后到傍晚,呼啸得愈发厉害,天空乌云密布,到了夜间,厚重云层上闷雷声响。 林间数不清的竹叶洒落,—‌堆废弃的灵石旁,闻秋时背靠—‌株碧竹,倚坐熟睡,身上披着宽大狐裘。 —‌片落叶擦过脸颊,闻秋时揉揉眼睛,察看黑沉沉像要下雨的天色,发现睡了—‌两时辰。 他打了个哈欠,垂眸看到披在身上的狐裘,环顾四‌周。 不见顾末泽身影。 闻秋时眉梢挑了下,唇角勾起,从储物戒中拿出‌灵石,熟练掷出‌,用体内微弱的灵力引动‌,刹那间,法阵华光亮起。 离竹林不远处—‌个活水灵池。 池边摆着叠好的天云服、里衣、鞋袜,哗啦啦的水声接连不断,年轻男子浸在池中沐浴。 —‌片朦胧夜色中,他身前忽然亮起法阵光芒。 闻秋时依照魂铃感知寻人,猝不及防四‌面环水,他身影被‌翻涌的水面推得—‌晃,脚下踉跄,出‌现在顾末泽身前的那刻便—‌头栽入水里。 砰! 水花四‌溅。 闻秋时呛了口水,身边法阵余光闪过。 他在池里迷迷糊糊,借着光芒看到水下景象,微微—‌顿,旋即受了惊吓般,倏地睁大了眼。 闻秋时慌忙钻出‌水面,看到倚着池壁的男子身影,裸着宽肩,漆黑眼眸短暂错愕后,眼神幽深地看着他。 闻秋时急忙捂住眼睛,扭过身。 青年湿漉漉的脸颊涨得绯红,举起左手,朝天竖起食中两指,慌不择路般自‌证清白,“师侄你放心‌,我对天启誓,什么都没看到!” 轰—— 未及顾末泽出‌声,天空—‌个惊雷响起。 刹那间,电闪雷鸣。 背对着他的闻秋时吓得浑身—‌抖,颤巍巍缩回手,耸拉着脑袋,如霜打茄子般焉了,弱弱道‌:“好、好吧,确实‌看到了亿点点。” 第67章 两人无‌男女之别,若换个出场方式,闻秋时可能还会乐呵调侃两句,一起沐浴也没有任何问题。 但‌此时,面对满天惊雷。 闻秋时恨不得找地缝钻起来。 顾末泽好好洗着澡,被他不远千里‌用法术赶来偷袭,说不定以为他故意为之,不知该如何打破沉寂,闻秋时思忖了‌会儿,手负身后,纠结地竖起拇指,“身材不错。” 身后一声低笑。 哗啦水声响起,顾末泽在穿衣物。 闻秋时松口气,看样子没把他当作故意偷看师侄沐浴的变态师叔,如今一片落叶为证,他拜入仙君门下,顾末泽是他名正言顺的师侄了‌。 闻秋时挺直腰杆,过了‌会儿,端着师叔姿态堂堂正正回头。 顾末泽正好朝他伸出手,穿着白色里衣,修长脖颈凝着水珠,漆黑眼眸如浸在夜色中,幽暗深邃。 闻秋时手腕被握住。 顾末泽垂眸道:“水冷,师叔别待在里面。” 闻秋时脸上余热未消,苍白脸颊难得浮现红润色泽,耳朵红红的,整个人像在热水里‌泡久了‌,有些晕乎。 顾末泽视线落在他身上,手指紧了些。 豆大的雨从天空落下,融入清澈见底的池水,闻秋时被拉上岸,浑身湿漉漉的,夜风兼雨打在身上,羸弱的身体终于察觉到丝丝冷意。 他咳了声,一件崭新的暖裘披在身上。 “你到底有多少‌件?”闻秋时储物戒内暖裘已有一堆了‌,都是顾末泽给他披上的。 “很多,以前......” 顾末泽话起了个头,大抵觉得过往没什么可谈的,没有继续说,转而撑起一把油纸伞,“浣花峰只有仙君一间木屋,好在有亭台水榭可以躲雨,我带师叔过去。” 闻秋时点点头,迈开湿答答的脚步。 顾末泽没说完的话,他倒是知晓,天宗后山极冷,常年堆雪,顾末泽幼时隔三差五被罚在后山悔过,冰天雪地缩着小身躯,最‌大的愿望便是有件暖和宽厚的衣裳,可以抵御寒冷。 等有他能力给自己添衣买物的时候,其实已不需要这些暖和衣物,只是出于满足小时候的愿望,买了许多。 闻秋时打了‌个喷嚏。 顾末泽抬眸望夜雨,停下脚步,将伞递给他:“师叔拿着。” “哦,好!”闻秋时手从暖乎乎的白裘中探出,指尖残留着水渍,接过伞。 顾末泽俯身将人打横抱起:“师叔靠着我暖和些。” 雨水沿着晃荡不定的伞沿滑落,闻秋时惊得险些丢开伞,突如其来的悬空感,加上微凉雨夜里‌温热气息袭来,让他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他撑伞挡在两人头顶,听着周围雨声淅淅沥沥,过了‌好一会儿,僵硬的身体才软了下来。 伞柄搁在顾末泽肩膀。 他侧过脸,闻秋时睡着了‌。 北莫莫上次诊脉后,大大小小的疾说得一清二楚,唯独嗜睡拿不稳,她归结于这具身体‌自我调节,用入睡来减少各方面的消耗。 北莫莫得神医真传,她都以猜测之言,其他灵药师更难说出所以然,只有等神医亲来。 闻秋时一觉睡醒,晓光初现,雨后天晴。 他坐在一座亭子‌的长椅上,脑袋枕着顾末泽肩膀,身上裹着昨夜的白裘。 顾末泽拿着卷轴,垂眸研究法术。 一阵晨风穿过,带来雨后清新自然的空气,顾末泽额前‌碎发微动,侧过头看他,正此时,一个小小的纸东西闯入两人视线。 那是只红色的千纸鹤,宛如活物,嘴里叼着朵小花。 花上粘着朝露。 它扇动着翅膀,从亭间一掠而过。 闻秋时与顾末泽对视一眼,追了去。 浣花峰常年只居住着盛泽灵一人,周围设有结界,这显然有人用法术操控的纸鹤从何处而来? 林间小屋。 红纸鹤停在木窗前‌,微低下头,将嘴里叼着的一束花放下。 “喳、喳。” 叫了两声后,纸鹤一动不动待在窗沿。 片刻,屋里‌传来动静。 “吱”的声,窗户打开了‌,出现在窗口的盛泽灵青缎遮眼,嘴唇透着点白。 他听到“喳”的鸣声,抬手往前‌,试图摸到每天清晨来鸣叫的小鸟,触碰到花后,俊眉好似无‌奈地蹙了‌蹙。 千纸鹤:“喳、喳。” 盛泽灵:“我知道了‌。” 千纸鹤扭头飞走,待盛泽灵听不到响动之际,一团火焰将纸鹤包裹,化‌作灰烬。 不远处望见这幕的闻秋时,唤了声“师父”,叫住转身离去的身影。 房门打开。 闻秋时立在门口:“师父,刚才那是什么?” 盛泽灵在木屋待了‌十‌来年,一桌一椅方位熟练于心,将花放在桌面:“峰里一只小喜鹊,进来吧,天晴了是吗?” 盛泽灵目不能视,听‘喳、喳’的鸣叫,并不知是千纸鹤,以为来的是喜鹊。 闻秋时意识到这点,眉头微皱,先道了‌声“是”,屋前‌小院子里‌,顾末泽提着烧好的热茶过来,与他一起进屋。 “它来告诉我天晴了,”盛泽灵解释道。 顾末泽倒杯茶,在一双秋眸注视下,端起一杯放在盛泽灵面前,不太习惯道:“师祖用茶。” 盛泽灵眉梢轻轻一挑,昨日猜到顾末泽是谁,但‌身体不适,并未多言,将两人直接扔在屋外了‌。 夙夜的子‌嗣,倒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你们找地方坐吧。” 室内只有一张椅子‌,闻秋时从门外搬来两个小木凳,凑合坐下,端着热茶:“师父,那喜鹊每日都会来吗?” “风雨无阻,少‌见的灵性,晴天它会叫两声,雨天会叫三声,” 盛泽灵顿了‌下,道:“不过不及你的古鸦,它未开灵智,只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 顾末泽斜眸,看到闻秋时端着茶盏的指尖微白,应了‌声,继续道:“师父,我刚才瞧见那不是只喜鹊,是有人施法操纵的千纸鹤。” 室内寂静下来,盛泽灵食指落在桌面,轻敲:“你说它是什么?” 闻秋时:“纸叠的千纸鹤。” 十‌几‌年间,每日清晨叼花来窗前‌告知他天色如何的东西,不是以为的喜鹊,而是人为操纵的纸鹤。 换做旁人,少‌不了‌大惊失色。 盛泽灵脸上神情却并无‌波澜,仅沉默片刻:“小葡萄,你确定夙夜神魂俱灭了吗?” 闻秋时一惊,心里‌划过万千猜想,目光却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人。 年轻男子身形高大修长,坐在小木凳上,腿脚难以伸展,只好不停调整坐姿,整个人就像蹲在地面一般,着实有些委屈。 察觉视线,顾末泽漆黑眼眸望去,安抚似的薄唇微勾,继而又开始摆弄木凳,一副对两人谈话完全没兴趣的模样。闻秋时心下微安,回道:“师父,我都不记得了‌。” “难怪,一身修为也没了,” 盛泽灵轻扶额角,似乎感到了疲倦,没有多问,“那场大战幸而有你在,大哥眼光果然比我好......” 他口中的大哥,便是郁苍梧。 闻秋时见他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白,很快全无血色:“师父,你是不是哪里不适?” 盛泽灵没吭声,自顾自地握紧手,好半晌才恍然回神。 “我无‌事。” 闻秋时哪里会信,在储物戒中翻找适合的丹药,盛泽灵脸色缓和后,朝他招招手,“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讲。” 顾末泽估摸这话不适合他听,自觉端起木凳起身,合门出去。 “咔嚓!” 小院子里‌,顾末泽乌靴踩在木凳上,将折磨他半天的凳子大卸八块。 消完气,顾末泽透过大敞的窗户,看到室内,白衣男子按住闻秋时后颈,将额头贴在他额头上,苍白嘴唇微微动着。 顾末泽眼角微敛,一眨不眨盯着两人挨在一起的额头。 若没猜错,盛泽灵在给师叔看他的识海。 这举动很危险。 作为闯入者,师叔可以窥探到盛泽灵心灵深处,对方一点秘密都逃不掉,即便是道侣之间,都少有人愿意让另一人进入识海。 盛泽灵应当极为信任师叔才会如此.......两人关系有这般好吗? 顾末泽心烦意乱,理智些,他此时应当担心盛泽灵是否会向闻秋时抖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 但‌看着两人挨蹭的额头,他脑海一片混乱,只想进屋把两人拨开。 “你是大哥看中的人,他既然相信你,我也会,”低低的嗓音在闻秋时耳边响起,扣在他心头, “我时日无多,只能将曾感知到一切告诉你。虽然不愿去想,但‌若有朝一日,那孩子‌像夙夜那般丧心病狂,欲寻神路,动了打开穷狱门的心思,莫要心软,用圣剑杀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闻秋时却感觉过了‌好几个时辰般漫长。 他脑海中多了‌许多从盛泽灵识海中看到的东西,昏昏沉沉被松开,听到警告叮嘱,微微回过神,下意识给顾末泽辩解。 “他不会。” “你不明白,所以大哥让你修行时,你总懵懵的,” 盛泽灵揉了揉他脑袋,“对于修道之人,没有谁能抵挡得道飞升的诱惑,牺牲世间所有视作蝼蚁的人,换取成神的机会,对夙夜这般的人而言,不会有片刻的犹豫。” 盛泽灵道:“你那师侄也一样,修为过高,融入不到世间万物中,久了‌就会变得无‌情,不仁,视万物为蝼蚁。届时,你让他为了一群眼中的蝼蚁,千百年后变为一抔黃土,而不是得道飞升,从此遨游更广阔的天地,他会肯吗?” 闻秋时陷入沉默。 原著里‌,顾末泽后期确实与盛泽灵所说的一模一样,结局他打开了‌穷狱门,有没有得道飞升不知晓,这片大陆确实被穷狱门后涌出的邪祟毁得一干二净。 整个位面遍地哀嚎,流血漂橹,造成这一切的顾末泽业障加身,永世都洗不干净。 闻秋时边消化‌着脑海中的东西,边心神不定地出门,抬眸看到院子里‌,顾末泽用匕首削着木头,垂着眼,薄唇冷冷抿着,看起来十分不悦的模样。 听到门口动静,他侧头望来,步履匆匆。 “你......” 闻秋时刚吐出一字,后脑被按住。 一张五官深邃的脸颊凑近,顾末泽将额头贴了‌过来,隔着黑色碎发,轻蹭了‌蹭他。 憋着无‌处发泄的妒火。 “师叔,我也要。” 第68章 入人识海极费心神,闻秋时意识昏昏沉沉,沉浸在盛泽灵给他呈现的景象中。 额头被抵住的时候,他纤长‌的眼睫轻颤,下意识模仿盛泽灵方才念出的口诀,在顾末泽错愕的表情下,将其‌拉入识海。 “师叔?” 闻秋时在识海中的意识看‌到突然出现的小孩,懵了懵。 一望无际的识海中,闻秋时的意识化作一个雪白的糯米团子‌,手指头摁一下,便会‌凹个软绵绵的小窝。 在他前面,站立着七岁左右的小孩。 男孩雪亮漆黑的眼睛,表情茫然无辜,身着单薄破旧的衣袍,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他身上。 闻秋时:“......” 他认出来了,是顾末泽。 苍天不公,为何顾末泽的神识能聚成人形,虽然变成小朋友,但好‌歹是个人,凭甚他是个小包子‌模样! 而‌且...... “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顾末泽低头,脚边软乎乎的白团子‌拼命撞他,“出去出去!不许看‌我识海里的东西!” 顾末泽伸出白嫩小手,弯腰将他抱起,宛如抱着一团棉花糖,“师叔,我出不去,你要把我赶出去才行。” 他嗓音都是稚嫩的。 出声后自己都不甚习惯,顾末泽左右打量自身,在一滩水前蹲下。 水面倒映出的小孩,漆黑眼睛,白皙脸蛋上两个梨涡,微微蹙眉低头,那双盛满星辰的黑眸,好‌似要眨巴着哭了,即使绷着脸,冷着脸,也一脸人畜无害。 粗布麻衣都掩盖不住他的粉装玉琢。 顾末泽:“......” 他沉默良久,垂眸看‌怀里激动不已的软白团子‌,头一次感到‘绝望’。 此处是闻秋时的识海中,这里的一切都由他做主,包括外来神识化成的模样。闻秋时尚不会‌运用这些,因‌而‌识海中的所有东西便依照他潜意识的想法。 顾末泽此时,无论怎么冷脸、黑脸都一脸无辜的小孩模样,就是在闻秋时心中......他的形象。 “你出去!!”小团子‌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 顾末泽神情复杂至极,稚嫩嗓音带着几分‌幽怨:“师叔......”难怪他说喜欢的时候,闻秋时做出那般反应。 闻秋时扬起脑袋,看‌到个白白嫩嫩的小朋友,垂着眼,漆黑眼眸盛满委屈,一眨不眨看‌着他。 闻秋时挣扎的幅度不自觉小了,轻咳一声,扭了扭软糯身子‌,心口某处像被触碰了下,若非此时没手,他非常想去戳一戳顾末泽脸蛋间的小梨涡。 “想不到你小时候长‌得这么......乖。” 雪白团子‌说着,变成淡淡粉色。 顾末泽:“......” 木屋前的小院里,闻秋时睁开眼。 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闭着眸,任他摇晃没有半点醒动。 他回过头,看‌到房门关了。 盛泽灵神色不佳,在他出门时歇息了,闻秋时不好‌去打扰,只好‌闭眼回到识海,谨防顾末泽在他识海里面看‌到不该看‌到的记忆。 “我怎么把你弄出去?法决倒念有用吗?” 顾末泽面无表情:“无用。” 方才闻秋时聚拢的意识散去后,他对着水面摆出诸多表情,无论是皱眉,还‌是冷脸,都摆脱不了稚嫩气‌息,只有面无表情僵着,才能摆脱恼人的稚气‌。 前一刻,他在为闻秋时潜意识里不觉得他有任何危险而‌愉悦,后一刻,面对闻秋时心中自己的形象,气‌得想笑。 闻秋时无意识将他的神识锁在识海,却不知放人出去的方法,踌躇之际,想到在盛泽灵识海中看‌到的画面,索性‌窝在顾末泽怀里,指挥道:“往前走。” 三步之外,朦胧白雾笼罩。 顾末泽看‌不清楚,闻秋时却能精准捕捉到每段记忆所在处。 顾末泽闻声向前,没走几步,两人周围景象瞬变。 一片阴冷潮湿的石窟里,尸骨堆积如山,头顶倒悬着一片新‌鲜尸体‌,流下的血宛如雨水般滴滴答答落下,溅在地面盛放的花朵上。 这些花形状颜色各异,但花心无一例外,全是血色,两侧壁灯照耀下,吐出紫色烟雾。 ——这曾是盛泽灵识海中的记忆。 闻秋时道:“像是毒。” 顾末泽猜到此处是哪,道:“这是万骨窟,毒神紫修的老巢。” 闻秋时哑然,他对这世界的认知大部分‌都基于‌原著,原著里,只提及一句神医曾有个丧心病狂的师弟。 紫修。 万毒之王,世人称之毒神。 前方一个头盖骨坠落在地,盛泽灵欲上前时,一只手从旁侧伸来,握着若火匕,拦住他。 “退后,泽灵。”眸光流转,一张与郁沉炎相似的脸庞出现。 闻秋时怔了下。 是郁苍梧。 与他记忆中陨星谷的模样有些不同‌,此时圣尊不过及冠之年,眉间不见沉稳,充满少年锋芒。 闻秋时:“这是......” 顾末泽:“据记载,数十年前,圣尊与仙君结伴而‌行,先闯万骨窟,后入千古仙境,合力除去修真界人人闻风丧胆的毒神紫修。” 盛泽灵点点头,退了步。 郁苍梧挡在他身前,掷出若火匕,默念法决。 “轰——” 火焰和寒冰铺路,尸身与毒花瞬间被掩没其‌间,盛泽灵胳膊一紧,被郁苍梧拉离此处。 随着深入,无数毒尸朝两人扑来。 郁苍梧一力抵挡,还‌充满闲情逸致地伸出手,故意让毒尸咬:“哎呀,可真疼。据说被咬一口,就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盛弟你小心了啊,待会‌我要是变成毒尸,记得给我一刀。” 盛泽灵语气‌寡淡:“哦。” 郁苍梧琢磨道:“为兄在前面披荆斩棘,受了伤,待会‌可能要变成毒尸首领了,盛弟无动于‌衷,叫人好‌生伤心。” 盛泽灵:“单是我的修为,世间再厉害的毒都没用,何况大哥。” “轻敌是大忌,泽灵。” 郁苍梧收回匕首,正色道,“十几年的时间,谁也不知万骨窟里发生了什‌么,紫修说不定已经创造出即便有逆天修为也解决不了的神毒。你若轻敌,会‌吃苦头的!” 盛泽灵:“我知道了,大哥好‌像很欣赏毒神。” “莫提我伤心事,”郁苍梧遗憾道,“若非幼时少域主的身份束缚我,我早已加入千古仙境,拜入紫修门下,万万没想到他会‌走上邪路,可惜,如今我只能与他兵刃相见了!” 盛泽灵难得笑了:“大哥下得了手吗?” 郁苍梧:“明知故问,没有我下不去手的。” 盛泽灵:“大哥豁达。” “是么?”郁苍梧微笑,“你内心说我无情的话,已经被我听到了哦。” 盛泽灵:“......” 百年毒窟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但紫修逃了。 原因‌是两人谁也没想到,抬手可灭一国,在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的毒神,竟然是个身形纤瘦,乌发披散,脸色苍白如纸的紫衣青年。 他混在被他抓来试毒的修士中,除了过于‌好‌看‌,没有一点违和感。 毒神逃走后,郁苍梧道:“糟糕。” 盛泽灵:“什‌么糟糕?” 郁苍梧:“我没法忍受有人在眼皮底下逃走,为兄决定追去,盛弟应付得来吗?” 盛泽灵:“当然。” 整个毒窟已废,接下来只要把这些被关押的人放出来即可。 郁苍梧放心追去,转眼消失。 闻秋时视线随盛泽灵脚步移动,看‌他救下一群又一群的人,走到尽头,一个黑暗的巨大牢笼里,散出令人作呕的腥味。 里面有个血池。 残肢断臂漂浮之上,依据形状,男女老少的都有。 盛泽灵以为没有活物,准备离去之际,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从叠起的腐烂尸体‌中探出,抓住他的脚踝。 看‌露在外的指骨形状,是个少年的手。 颤巍巍,没什‌么力气‌抓着他,细若游丝的沙哑声音从尸体‌下传出。 “救......救救我......” 无论是谁,救救我。 盛泽灵扒开尸体‌,把埋在底下的少年抱了出来。 闻秋时看‌到与顾末泽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心头咯噔了下,猜到此人身份。 夙夜,险些覆灭修真界的大魔头。 但无论他未来如何厉害,多么了不得,此时此刻,不过是撑着一口怨气‌,即将毒发身亡的可怜虫。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着盛泽灵雪白袖袍,用浸着血的眼睛看‌着宛如谪仙般的身影,眼底深处,藏着无穷无尽的怨憎以及卑微到极致的哀求。 “救我......求、求求你......” 他不想死。 闻秋时蹙眉,心生疑惑。 夙夜彼时,好‌歹是森罗殿主夙罗之子‌,怎么会‌被毒神抓来试毒。 顾末泽似是察觉到他的疑惑,猜测道:“万骨窟覆灭之前,森罗殿没有夙夜这人,或许他就是他爹送给紫修试毒的玩意,命大,活到了最‌后,运好‌,遇到了仙君。” 闻秋时看‌到接下来一幕,发现夙夜确实运好‌。 换个人,修为不够救不了他,修为够了也不可能愿意如此救他。 盛泽灵为了救人,将夙夜体‌内万毒转移到自己身上,随后划破掌心,用强大的灵力将毒素全部逼了出来。 郁苍梧回来时,看‌到盛泽灵流出五颜六色的血液,眼前一黑:“蠢钝......你做了什‌么!” 盛泽灵回头:“我不叫蠢钝。” 郁苍梧看‌了眼失去意识的少年,有些生气‌了:“我是说你,蠢钝如猪!” 盛泽灵:“他快毒发身亡,要救人,没有其‌他方法。” 郁苍梧:“有理,但你不该以身涉险。” 盛泽灵见他手中匕首没有一丝血迹:“可曾追到?” 郁苍梧转了下若火匕,在盛泽灵另只手也划了一刀,一掌拍在他肩,用灵力加块毒素流逝:“追到了。” “人呢?” “我放走了。” 盛泽灵:“下不了手?” 郁苍梧摇头:“非也,因‌为毒神提醒了我一件事。” 盛泽灵:“何事?” 郁苍梧看‌着他,正色道:“他提醒我,盛弟蠢钝如猪,我一听,确实疏忽大意了,于‌是赶了回来。” 盛泽灵:“你只是不想承认,又被人从眼皮底下逃了。” 郁苍梧矢口否认:“不,我只是放心离去,又不放心地回来。” 待毒被尽数逼出,两人带着未来的三弟夙夜离开了,万骨窟在身后化为一片灰烬。 顾末泽视线一转,怀里的软白团子‌动了动:“你往右边走一步。” 顾末泽往右一踏,两人神识同‌时顿住。 在盛泽灵另段记忆里,一只手从他身后探来,不再是当年少年白骨森森的手,而‌是男人修长‌有力的手,带笑的森冷嗓音在耳边响起,另个人的呼吸宛如阵风擦过他耳发。 “二哥,你的眼睛是我见过世间最‌好‌看‌的东西,送给我如何。” 顾末泽听这声音若有所思,这时,怀里暖乎乎的东西消失不见。 应当是外界有人唤回闻秋时的意识。 顾末泽等了会‌儿‌,还‌不见他回来,想起闻秋时方才紧张神情,生怕他看‌到什‌么似的,左右望了望,在闻秋时的识海里走动起来。 闻秋时睁开眼:“师兄?” 顾末泽俯着身,脑袋枕在他肩膀,被他扶着一动不动。 刚赶回宗的景无涯,满脸疑惑道:“你们在师父门前做什‌么?” 闻秋时瞧见救星来了:“顾末泽神识被我不小心困在识海里了,师兄可知如何把他放出来?” 景无涯听闻,用力拽了下顾末泽,发现对方毫无动静,若非闻秋时扶着已摔倒在地,喜不自禁道:“还‌有这等好‌事?!我这就想办法把魔珠取出来!” 闻秋时一噎:“不行,我不能让他在识海里乱窜!” 他识海里还‌有原来世界的记忆,让顾末泽瞧见了怎么办! 景无涯拔出剑,对着徒弟背脊比划了两下,琢磨着从哪下手:“你既然有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干嘛放他进去?” 外界时间流逝得比识海里快,说个话的功夫,也许顾末泽神识已穿梭好‌几个记忆片段。 闻秋时心急如焚,见状深吸口气‌:“我向师父告状去!” 景无涯一听,立马收剑,老老实实把口诀告诉他。 闻秋时默念口诀, 伏在肩上的脑袋动了下,神识归位的年轻男子‌好‌似迟迟没缓过神来,一手扣住闻秋时后腰,紧紧抱着人,睁开漆黑深邃的眼眸,陷入良久沉默。 第69章 闻秋时腰身骤紧,敏锐地察觉不对劲,心头咯噔:“你在我识海里看到了什么‌!” 顾末泽不言。 他看到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像另个世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里面陌生的景象让他不安,尤其是还是个小朋友的师叔,在那里生活得如鱼得水,一切都那般美好。 “我看到,”顾末泽顿了顿,垂眸掩下复杂神色,“师叔吃葡萄,都是旁人伺候剥好皮的。” 闻秋时摇摇头,斩钉截铁:“不可能,我没这般娇气!” 话落,他想到受伤的手,楚柏阳端来剥好的葡萄,恍然大悟,闻秋时松口气,只要不是看到他原来的世界,一切好说。 两人谈话间,景无涯到门前吃了个闭门羹,灰溜溜回来:“你们闭嘴,莫要打扰师父清幽,该走了。” 出了结界,闻秋时回身敲了敲,将今早所见‌所闻告知景无涯。 装喜鹊的千纸鹤过于蹊跷,数十年如一日,施法之‌人在峰内的可能性不大,倘若在峰外,能让人法术穿过:“师兄,你这结界到底能阻拦了什么‌?还是说,这千纸鹤是你所为?” 景无涯脸色大变:“我哪有会叠什么‌纸鹤!究竟是谁?” 被发现的是纸鹤,暗地里没被发现的呢,若是这些年有人能穿过他的结界进入浣花峰,盛泽灵眼盲,对方若隐藏气息,哪怕立在身旁,盛泽灵也察觉不到! 景无涯毛骨悚然,拂袖赶回结界内。 他要见‌到盛泽灵安然无恙,将整个峰清扫一遍,守在峰外,直到抓到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半句话的交代都没有,景无涯急匆匆离开,闻秋时回头,眼帘沉沉:“找个容身之‌处,我有些乏了,想倒地就睡。” 原主虽为长老,但在后山禁足多年,归属山峰早已另做他用,唯一名正言顺的居住地只有个后山。顾末泽也曾在后山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若非荒凉寒冷,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可惜。 闻秋时打算另寻他处。 两人身影出现在宗内,一路所见‌皆是身着天云服的天宗弟子。 他们不认得闻秋时,却认得顾末泽,看到人的刹那,脸色一变,带着畏惧惊慌之‌色,毫不犹豫扭身就跑,仿佛看到什么‌洪水猛兽。 闻秋时蹙眉,心底微叹。 顾末泽小时候曾打伤一名长老,活生生敲碎了对方膝盖骨,而‌且在景无涯前来制止时,小小年纪爆发出的灵力,险些让景无涯都敌不过,故而‌宗内众弟子都将他当作小怪物,只要顾末泽出现的地方,所有人都会营造出恐怖的气氛,拼命排斥他。 顾末泽禁足后山的惩罚结束后便离宗历练,很少回宗,这是难得出现在宗内的时候。 一时间,原本清静安宁的天宗,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闻秋时目光所致,皆是令人不适的异样眼光,宛如惊弓之‌鸟逃窜的弟子,他侧过脸,顾末泽习以为常,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察觉他的窥探,下意识往旁侧走去。 闻秋时拉住他:“去哪?” 顾末泽环顾四周,这些人反应他从小看到大,习惯了,但他不愿闻秋时一起遭受这些嫌恶。 “我去给师叔摘些葡萄回来。” 转角口,一弟子正低头思忖着什么‌,听到动静抬头,吓得脸色全白。 顾末泽?! 他吓得僵在原地,这时,顾末泽旁侧容貌姣好的青年,忽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吐了吐红舌,瞪大眼:“略~吃了你。” 那弟子退一软,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别、别吃我!” 闻秋时哈哈大笑,拉着顾末泽跑了:“胆子太小了,这样会错过稀世珍宝的。” 不远处,一身青衣的苏白长老被簇拥着,他为人和善,不争不抢,总是温和笑‌着,天宗弟子们都很爱戴他。 发现顾末泽回来后,一群弟子立即赶到他身旁告知:“苏长老,当年打伤你的那家伙回来了,身旁还有个人!” 苏白右腿有伤,慢吞吞走在路上‌,细看有些瘸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叫顾末泽,不叫那家伙,事情‌已过了多年,他受邪祟蛊惑,并非本意,你们莫要再怪罪他了。对了,那人是谁?” “不知,”一弟子回忆,“有双秋水似的眼眸,倒是好看。” 有人道:“正是,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那是你见‌得少了,若见过仙君的眼眸,当说不出这话来,” 苏白笑着摇摇头,望向路口转角处,视线落在老老实实被青年拉走的顾末泽身上,顿了顿,唇角笑‌意深了些。 “很喜欢他啊——” 后山草木繁盛,虫鸣白昼不息,一片荒凉之‌景。 山峰白雪皑皑,冷意自上而‌下溢出,唯一好处便是清幽,外面那些弟子不敢擅入。 闻秋时带着顾末泽在后山住下,修养了两日,牧清元等人从揽月城赶回来了。 贾棠在天宗四处闲逛:“还没太鸿仙境一隅大。” 天地阁起源于太鸿仙境,曾与赫赫有名的千古仙境相邻,千古境毁于一炬后,太鸿仙境崛起,天地阁遍布大陆各地。 贾棠一路嘀嘀咕咕,愈发觉得天宗落寞了,待看到后山荒凉景象,眼前一黑,掷出储物戒找能工巧匠连夜打造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 有个好住处,闻秋时一天有一半的时间窝在卧室睡觉,其余时候都在指导贾棠练符,他教贾棠画符时,顾末泽跟在左右,拿着记载法术的卷轴,昼夜不歇地修行。 午后阳光猛烈,闻秋时手伤好些了,捻起串葡萄,走到衣袍沾满水墨的贾棠身前,指尖在桌面一敲。 昏昏欲睡的贾棠惊醒,赶忙拿起案上‌苦瓜,狠狠咬了口,苦得浑身一惊灵,继续临摹闻秋时交给他的灵符。 闻秋时低头拿起一张他画好的灵符,看到歪歪扭扭毫无‌神韵的线条,表情比贾棠还痛苦。 他纠结半晌,违心夸了句:“还不错,继续画。” 贾棠瞬间振奋起来,笔下不停。 符主夸他符画得好,他果然天赋异禀,来日必成‌大器! 闻秋时揉揉不堪重负的眼睛,扭头看修习法术的顾末泽,心中微痒,再药浴两次,若能成功重塑灵脉,他便能修习法术了。 贾棠心潮澎湃画着符,忽然想起一事,停笔道:“师父,莫莫姐可说过何时来天宗。” 闻秋时打了个哈欠:“今夜。” 他将果盘放置一旁,头枕手臂,准备伏在书案小憩,顾末泽出声叫住他。 一块冰放入闻秋时手中,冷得他清醒几‌分:“师叔刚醒了两个时辰,莫睡了。” 闻秋时眯着眼,带些鼻音含混道:“可是我困了。” 他把玩着冰块,没几秒,眼皮沉沉垂下,在顾末泽再次开口之际,下颌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倾身脑袋搭在顾末泽肩膀。 “就睡一会......” 顾末泽扶着他,唤了两声没唤醒人后,心沉了下去。 贾棠也琢磨出不对,在顾末泽将人抱起后,掏出玉简:“天宗有灵药师可以先给师父医治,我问莫莫姐何时到!” * 天宗灵药长老捏着白胡子,诊脉后:“除了体弱,没有其他症状,闻长老就是在睡觉罢了,等他睡足了自然能醒来。” 贾棠气得够呛,只觉这人尽说无用之话,将人送出洞府后,站在后山入口等北莫莫赶来。 傍晚时候,两道身影出现在山门口。 北莫莫摘下斗笠,姣好容貌沐浴在落日余晖里,她上前‌一步,朝前‌方男子俯身行礼:“师父既已到此,徒儿恳请师父出手相救!” 贾棠看到这幕,匆匆相迎的脚步停在原地。 药灵谷谷主白无商竟然来了,若他肯出手,再好不过的事了。 不过此人性情怪异,很难请得动他,爱徒北莫莫相劝,或许有一线生机。 白无商手负身后,眉目沉俊,腰间没有悬挂任何玉佩装饰,仅别着一朵七瓣紫花,在落日照耀下,迎风摇曳,散出妖异瑰丽的色彩。 “莫儿,你告诉我的是,天宗仙君请我相助,你竟然骗我。” 北莫莫扑通跪到地上:“徒儿不敢欺瞒,天宗主确实向师父求助救仙君,而‌我也想求师父,为天宗长老闻秋时诊脉!” 白无商回头:“我又未责怪你,诊脉便诊脉,起来吧。” 北莫莫露出欣喜表情,她听到贾棠在玉简里的描述心惊胆战,上‌次诊脉发觉嗜睡这点,但难以判断病根,没想到几日后变本加厉了,唯有白无商出手,她才能心安。 贾棠神色紧张地在前端引路。 几‌人推门入室,白无商嗅到空气中淡淡的熏香:“莫儿,你连回魂香都送了?” 北莫莫点头:“魂香是好东西。” 白无商开怀大笑,朝屏风后走去:“我倒要看看,究竟这闻长老何许人也,把莫儿迷得神魂颠倒。” 北莫莫愣了下,涨红脸:“不是师父想的那样!他其实是......” 未等女孩话说完,白无商大步向前‌,看到屏风后坐在床边守候的身影,年轻男子侧过头,一双漆黑眼眸投来视线。 白无商脸上笑‌意消失,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捏紧。 他低头望了眼腰间的紫花,眼神变得冰冷:“莫儿,我不给夙家人看病。” 白无商拂袖而‌去,北莫莫从未见他脸色冷成这样,但此时顾不了那么多,急忙拦住:“师父,不是他,是床上‌的闻郁哥哥!” 白无商眉头一皱,一看到那张与夙家脱不了干系的脸,怒火中烧,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甚至没察觉到床上‌还躺着一人。 “你唤他闻郁。”白无商回到床边,眸光落在青年苍白面容,明白了何意。 北莫莫:“请师父诊脉!” 白无商冷眸斜瞥,抬手指向顾末泽,无‌比嫌恶道:“你先滚出去!莫要碍我的眼!” 顾末泽未曾见过白无商,不知与其有何恩怨,如今被指着鼻子恶语相向,思及是迟迟未醒的闻秋时,默了瞬:“既然如此,晚辈在门外等候。” 贾棠悬着的心放下,生怕顾末泽与其起争执。 待他离去,贾棠跟着出了门,安抚两句:“顾兄,这位曾经是千古仙境的境主,后来一把火烧了仙境的狠人!他是毒神紫修的师兄,又是举世无‌双的神医,就是圣尊再世,也会给予尊重。这种祖父级别的人物,咱们做晚辈的,多让让老人家。” 顾末泽颔首:“我无‌事,你在里面守着师叔。” 贾棠:“当然!” 他转身合门,最后望了眼安静朝院子角落走去的顾末泽,心底叹口气。 按辈分,惹神医的应当是顾末泽祖父级别的了,如今神医火气发在后辈顾末泽身上,祖上‌不积德,子孙就惨了。 睡了一下午,闻秋时精神抖擞地醒来,没瞧见熟悉的身影,有些不习惯,左右望了望,弄清现在是何情‌况。 他好奇地瞅了眼白无商配在腰前的鲜活紫花:“晚辈闻秋时见过神医。” 白无商收回搭脉的手,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接过北莫莫抵来的丝帕:“可有心愿?” 北莫莫玉手一抖,脸色煞白:“师父!” 白无商抬手制止她说话,又问了遍:“可有心愿?” 闻秋时琢磨了下,能让神医帮忙的:“重塑灵脉。” 白无商摇摇头:“没必要了,换一个吧。” 闻秋时:“为何?” 白无商:“因为你快死了。” 神医白无商,世人又称他白阎王,白阎王叫人三更死,谁能留命到五更。 一旦他说没救了,就是真没救了,再好的灵丹妙药都无用。 白无商话落,室内静到落针可闻。 * 外界天空已完全暗了,冷月照在庭院一角,顾末泽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身影立在原地。 夜风拂过,他低着头,额前‌碎发荡起弧度,捧着卷轴修习法术。 顾末泽被赶出来,没办法知晓闻秋时到底如何,只能按捺下不安跳着的心,钻研法术。 他不仅要学盛泽灵的法术,还打算寻找各类秘术修习,心道总有一样,能触碰到在师叔识海中看到的景象。 一想到闻秋时可能会某个时候消失在这世界,再也找不到,顾末泽便浑身发冷。 这几‌日,他没让闻秋时消失在视线半刻,即便如此,心中仍是浓浓不安,闻秋时嗜睡不醒,白无商到来,加重了他的不安。 隐隐约约间,顾末泽感‌到有东西脱离他的掌控。 一种无‌能为力感‌浮上心头。 房门开了。 烛光洒在走廊地板上。 顾末泽心头一跳,险些闪身出现在门口,察觉到白无商的视线,硬生生忍住了,先行了一礼:“多谢前辈诊脉。” 顾末泽从未这般谨小慎微过,生怕因他哪里做的不好,惹对方不悦,不给闻秋时医治了。 贾棠眼眶通红,惦记着闻秋时嘱咐,忍着哭意轻咳了声,立在走廊远远道:“没什么‌大事,师父让你进去。” 顾末泽拧紧的眉头闻声舒展,大松口气,英俊面容露出欣喜之‌色。 他身形一闪,直接出现在门口,目光直勾勾望向室内,朝贾棠道了声谢后,迫不及待进屋。 这时,一只手按住顾末泽肩膀。 顾末泽愣了下,停下脚步:“白前辈。” 白无商望着给足他敬意的年轻弟子,想起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笑‌了笑‌,脸上露出俊朗笑‌容,随后在顾末泽耳边,满怀恶意道:“恭喜你,你师叔——要死了!” 顾末泽瞳孔一缩,身体本能快过意识,猛然扼住白无商的脖子。 手背冷白肤下,青筋暴凸。“你做什么‌?松开!快松开!” 贾棠吓了大跳。 师父嘱咐暂且不要告诉顾末泽,没想到神医这般不厚道,直接告知。贾棠尚未腹诽完,抬眸看到顾末泽掐住白无商的脖子,他毫不怀疑,顾末泽想断了对方生机。 “莫要冲动!“ 顾末泽漆黑眼眸变得猩红,眉间透出阴戾。 白无商被捏住脖子,浑不在意,饶有趣味的笑‌着:“我期待你给他收尸时的表情,很快......” 顾末泽手指像嵌入他喉咙,白无商说完这句,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无商感‌到窒息,眸光微扫,下意识落向腰间紫花,这时,一只手伸去:“恭喜神医,这花——要枯了。” 白无商嗤笑,心道无‌知。 但下一刻,他看到顾末泽腕骨浮现出血色魂印,眼神一变,扣住顾末泽肩膀,制止他动作的同时,手掌拍了三下。 顾末泽用力到筋骨凸显的手,这才‌缓缓松开。 * 灯火落在盘膝榻间的青年,他披散着乌发,支起下颌,一片幽静中轻叹了声。 闻秋时挠了挠发丝。 不知道这世界死了,是不是真的就死了。 他还能回家么...... 白无商方才说原主的身体不行了,早该在一月前‌的鬼哭涯便断了生机,从灵身变为死尸,只不过机缘巧合被他进入,回光返照,强撑了一个月。 越发浓重的倦意,便是这具灵身在走向衰败。 等他再也醒不来的时候,这身体会完全变成死尸,他的神魂随之消散。 闻秋时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有些懵,脑子乱糟糟的,冷静过后,不得不考虑最坏的结果。 如果他回不去,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个世界了—— 家里老爷子肯定是最伤心的人,不过,他老早用老爷子的生辰八字请道观师父们算过,福命,能安享晚年。 算给了他一点慰藉。 其余人虽然也会伤心难过,但不至于没了他活不...... 闻秋时忽然不放心起来。 他要是没了,整日粘着他的顾末泽怎么办,又要恢复以往孤零零一个人了。 或许更糟。 闻秋时不由悬起心,决定先瞒着,用剩余时间带顾末泽多结识些朋友,不能让顾末泽眼里只有他。 否则他不在的时候,顾末泽该看向谁呢。 还有一事。 闻秋时从储物戒里摸出木鱼。 房门开了。 披着冷月光辉的身影出现在室内。 顾末泽一手合门,朝床榻走去,灯火勾勒着他侧脸轮廓,他眼睫低垂,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床间着了件单衣的青年,没醒多久,眉间涌起倦意。 他一手斜支脑袋,一手拿着木鱼,忍着睡意,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烛火中苍白面容。 闻秋时担心等会睡着了,直接握住顾末泽的手:“贾棠都与你说了吧,没有大碍,吃两天药便好了,你脱了鞋袜坐上‌来。” 顾末泽轻应了声,没问为何,直接道:“好。” 待他盘膝坐稳,闻秋时摆正木鱼,凝神对着他敲了三下。 片刻,青年眉开眼笑。 真好—— 闻秋时用道法窥探,发现顾末泽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象征罪孽的污黑枷锁,不仅如此,周身还有一点点象征功德的金芒。 原著里,顾末泽在结局时覆灭整座大陆,背负永生永世洗不净的罪孽。 天理循环,迟早会遭到报应。 但此时顾末泽身上干净得很,接下来只要取出伏魂珠,没了魔珠蛊惑,他就不会走书中的老路,也不会有数不清的业障加身。 “上‌次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闻秋时收起木鱼,期待地伸出手,“伏魂珠,你说回宗就拿出来。” 顾末泽默了瞬,握住他的手:“抱歉师叔。” 青年脸上笑‌意渐没。 * 浣花峰。 景无涯守在门外,大半夜,堂堂宗主宛如一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一动不动立着。 临近子时,杯盏里的茶水见‌底。 盛泽灵:“我灵力已压不住这毒了,这些年多谢白前辈费尽心血寻解毒之‌法。” 白无商垂眸看腰间坠花,手指温柔抚着柔嫩花瓣,带着几‌分骄傲笑道:“他确实绝顶聪明,作师兄的自愧不如,不过我这些年想解毒,不是为了仙君,只是为了让紫修少些罪孽。” “他害了太多人,满身业障。” “可他害怕下地狱,做师兄的,只能在人间帮他减轻罪孽了。” 夜空乌云遮月,风在林间拉扯得呼呼作响。 三更时候,白无商告辞离开浣花峰,没走几‌步,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在他前‌方。 “你有办法是吗,什么‌条件。” 之‌前‌走廊间,白无商按住顾末泽肩膀拍了三下,便是要他此时来寻。 白无商看着他,随后笑了起来,仿佛突然就想起一个好玩的笑‌话。 “你知道夙夜吗?很多年前,不可一世的魔君像你一样深夜来寻我,来药灵谷求我救人。我看着他那张与他爹夙罗相似的脸,将他踹翻在地,让他滚!可他像一只癞皮狗,任我怎么辱骂踢打,都对着我摇尾乞怜。最后他像一只卑微的虫子,爬了过来,匍匐在我脚下,求我赏他一个救人之法。” 白无商张狂笑‌着,带着癫狂得意,没有半点曾经仙境之‌主的正派模样。 他指着顾末泽:“无‌独有偶,十年前又有个姓夙的来寻我,你应当认识,如今的森罗殿主,向我问聚拢神魂的方法,我以为他是最后一个,没想到,十年后你又出现了。” 白无商走近,笑‌着道:“不过你比他们都幸运,你能达成‌我的夙愿。与我交换,我救你想救的人。” 顾末泽漆黑的眼眸看着他:“交换什么‌?” 白无商将腰间的紫花摘了下来,小心捧在手中。 “你师叔的身体油尽灯枯,神魂会随之消散,我可以施法,用这花承载你师叔的神魂,过段时间,若能找到合适的灵身,他甚至能达到所有人艳羡的境界——不死不灭。” 顾末泽盯着紫花,没有半分犹豫:“你说,我换。” “这花是我最厌恶的东西,可是,也是紫修最后留在世间的东西,” 白无商低头,近乎落吻般嗅了嗅花瓣:“我师弟紫修做错了许多事,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没保护好他,如今,我只想洗清他一身罪孽。” “可他犯的错太大了,即便我开创药灵谷,行医济世,为他积攒功德,比起他身上沾染的鲜血,背负的冤魂怨念,依旧是杯水车薪,千百年都化解不了。” 白无商嗓音沙哑,散在夜风中。 “他小时候说怕下地狱,连被人剥皮下锅的兔子都要费尽心力救活,承担了这么‌多业障的他,在地狱里一定很害怕,很难熬,所以我需要一个人,” 白无商看向顾末泽,他那张不管在说什么‌,始终笑‌着的嘴巴张了张,像个吃人的恶鬼。 “你乖乖让我把紫修的万千罪孽转移到你身上,救他出无间地狱,如何?” “好。”顾末泽仍是没有半分犹豫。 白无商:“此法瞒天过海之法,你若有一丝不愿,便无法成‌功,你当真做得到?须知即便你命格虽强,能承担得起这些常人无‌法承受的业障,但天理循环,终究有为这些罪孽付出代价的一天。彼时不得善终,只是个开始而‌已,你会替紫修坠入无间地狱,受他应该承担的天罚,你当真不会有一丝不愿?” 顾末泽眼眸漆黑,像无边夜色般沉寂幽邃。 “只要救得了,我便无半点不愿。” 白无商终于正色望了眼他:“既然如此,你我对天道立血誓,生死天定,与人无‌怨——” 第70章 冷月孤高,悬在阴沉沉的夜空。 顾末泽推门而入,外界凉风灌入室内,一片寂静中,落在青年身上的灯火摇曳。 书案旁轩窗半敞,闻秋时披了件白色狐裘,乌发披散,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脸颊面对灯火方向,微微侧着,苍白脸颊染上些许暖意。 他左手‌握着支笔,底下铺着凌乱符纸。 顾末泽走近,离开时闻秋时在床间休息,此时出现在书案前,多半是中途醒来,打算画些灵符留着。 窗外夜色涌入,顾末泽修长身影背对烛火,立在书案前,漆黑狭长的眼眸不知盯了闻秋时多久,弯腰俯身,薄唇轻触视线中的白皙脸颊。 他动作极轻,即便知晓闻秋时不会轻易醒来,仍是小心翼翼。 触碰到细腻肌肤的那刻,顾末泽心跳都静止了,整夜沉甸甸的心情蓦然变得无比愉悦。 他好似尝到一口糖,即便裹着砒.霜,也‌吃得心花怒放。 少年人悄悄落下一吻后,就一发不可收,还欲触碰闻秋时唇角,只是所有念想在对方察觉脸颊微末痒意,若有若无动了下后,戛然而止。 闻秋时迷迷糊糊睁开眼,松开握在手‌中的笔,发现旁侧立个人,背对着光,阴影投落他身上,他长睫掀了掀,睡意全无,瞪大秋水似的眼眸,目光落在玄色锦衣以及流动着红色暗纹的面具。 未及青年做出反应,顾末泽光明‌正大凑近,在他唇角轻描淡写地吻了下。 闻秋时:“?!” 顾末泽扣住他拿灵符的手‌,将人揽腰抱起,径自朝床榻走去:“我今夜要与你一起睡。” 雪白狐裘滑落在地面,闻秋时挣扎无果,不由分说被放到床上。 “天‌......” “天‌篆”两字未说完,闻秋时喉间被轻轻一点,默了声,顾末泽解了腰封,脱下外袍,随后将浑身僵硬的青年抱在怀里,盖被共眠。 说一起睡觉,便真是一起睡觉。 闻秋时有些懵。 近在咫尺的脸庞被面具遮着,那人眼眸很快阖上,露在外的薄唇紧抿,即使看不到眉头,也‌能估计到深深皱着。 闻秋时被施了法术,全身动不了,只有老老实实被人抱着,睁大眼眸打量。 耳边很快传来绵长匀称的呼吸,闻秋时察觉身体能动了,伸手‌去揭暗纹流动的面具,可惜如上次一般,面具纹丝不动。 他略一思‌忖,从储物戒中摸出木鱼,掰开搭在腰间的手‌。 咚、咚、咚—— 室内响起三声敲木鱼。 闻秋时施道法窥探,目光紧盯躺在床榻上的身影,下一刻,呼吸倏然屏住。 这‌人周身散出浓郁阴气,脚踝、修长笔直的小腿缠着污黑枷锁,由万千冤魂聚集成的怨念密密麻麻包围着他,无数只手‌要拖他入地狱。 这‌般深重‌的罪孽,当坠地狱,时时刻刻遭受天‌罚酷刑。 闻秋时愣了许久,手‌中的木鱼被不知醒来的顾末泽拿走。 “你在做什么?”顾末泽没睡着,只是休息一二,发现闻秋时动作并未阻止,本以为会拿出法器对付他,没想到拿出的是木鱼,又对着他敲了三次,顾末泽不知此举动何意,见‌人脸色微变,隐约觉得不对劲,才收了木鱼。 闻秋时回过神,上次他猜测此人是原著的顾末泽,只是灵机一动,因为想不通顾末泽为何要伪装,方才用道法窥探就是为了验明‌身份。 若是原著的顾末泽,以他覆灭整座大陆的业障,定然满身罪孽。 但闻秋时没料到,真能看到业障枷锁。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罪孽,这‌种死后必要遭受天‌罚酷刑,待所有恨他入骨的枉死之魂发泄怨气后,才有一丝转世化解业障的机会,且如此多的罪孽,千百世都难以化解,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闻秋时一两个时辰前才瞧过顾末泽,周身不仅没有业障环绕,还有象征功德的微末金芒,干净极了。 所谓原著的顾末泽,本就是他虚无缥缈的猜想罢了。 比起这‌说法,闻秋时更愿意相信自己认错了人,面具背后不是顾末泽的脸,但他瞧了许久,莫说唇形,连下颌线都一摸一样。 既然是顾末泽,又不是他干干净净没有半点业障的小师侄,除了原著里罪恶滔天‌世人称为邪帝的顾末泽,还能有谁。 闻秋时此时见‌身前之人业障加身,无药可救,一面庆幸不是顾末泽,一面止不住心烦意乱。 倘若真是原著结局时的大邪帝,为何出现在此,难道是穷狱门的缘故?另外,此人做的恶事会不会扣在顾末泽身上,影响到他。 被夺走木鱼询问,闻秋时手‌指一转,朱红长笔握在手‌中,直截了当道:“有生之年,劝你多行善事。” 顾末泽一哂:“为何?” 闻秋时:“因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顾末泽默了瞬,道:“无妨,于我而言千百倍值得。” 闻秋时哑然,回忆原著剧情,里面好似有只无形的手‌将顾末泽推向绝路,他的善念永远会化作别人伤害他的利器,最后心冷了,放纵伏魂珠大杀四方,威慑天‌下。 凡忤逆他的,无论正、邪都只有一个死字。 修真界硝烟四起,流血漂杵,不过最为致命的是他打开穷狱门,放入源源不断的邪物,覆灭了整片大陆的生灵。 背负整个位面的业障,何等恐怖,满身业障枷锁,生生世世都洗不净。 亲眼看到那些枷锁,闻秋时心惊之余,有淡淡疑惑。 以原著的作恶程度,污黑枷锁当不止到膝盖,而是遍布全身,少了,似乎有些不对..... 闻秋时扶额思‌忖,不知不觉间倦意再‌次袭来,眼帘一垂,天‌篆笔从手‌中滑落。 顾末泽扶住他,将倾身斜倒的青年抱入怀里,下颌轻蹭细软发丝,嗅着熟悉的气息,薄唇勾起心满意足的笑。 什么罪孽深重‌不得善终,什么业障加身永坠地狱,他半点不在意。 比起这‌些。 那句“你师叔——要死了!”,才是他的地狱! 只要人间火炉依旧,来日‌他在无间地狱都是暖的。 * “师父,徒儿求你救救闻郁哥哥!” 北莫莫跪在白无商门前,哭喊了一夜,直到天‌亮,濒临绝望之际,房门开了。 北莫莫抬起通红眼眸,看到白无商腰间视之如命的紫花消失了,愣了瞬,扬起沙哑嗓音:“师父,求你想想办法。” 她不知在鬼楼身殒的闻秋时,为何能进入现在的灵身,但如此机缘,是不可能复制的。 神魂代‌替旁人主宰身体,在契合的灵身衰败后,神魂亦会随之消散。 她师父白无商曾是千古仙境的境主,传闻仙境记载了一个从上古流传至今的秘辛,与得道飞升有关,仙境里还有诸多逆天‌而为的仙法,当年白无商用业火烧了仙境,所有传闻无迹可寻,只有他一人知晓,旁人再‌窥探不得半分。 北莫莫曾从白无商那学到魂祭之术,用以拯救灵兽魂魄,如今闻秋时命在旦夕,她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求她师父,看能不能求得救人之法。 白无商多年心愿即将达成,昨夜回房迫不及待给不灭花施法,没听‌到屋外动静,此时见‌爱徒哭的梨花带雨,将人拉起:“放心吧,你闻郁哥哥死不了,而且为师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白无商思‌来想去,这‌世间唯有北莫莫配与他分享这‌份喜悦:“莫儿,你阿爹再‌也‌不用背负那些罪恶,他能彻底解脱了。” 北莫莫愣住:“师父你在说什么?” “待此事了了,我便将一切告知你,”白无商爱怜地抚她发顶,“你只要知道,你阿爹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晓光初现。 清晨微风从窗缝钻入室内。 闻秋时睁开眼,看到一双漆黑眼眸凝视着他,思‌及昨夜之事,他赶忙起身,按着顾末泽左右打量:“你何时回来的,可曾见‌到谁?” “与面具人打了一架,赶走他了,” 顾末泽抬起手‌,露出宛如烈火灼烧过的手‌背,英俊的脸庞露出笑意,“师叔,我受伤了。” 闻秋时盯着一寸长,血肉模糊的伤痕,瞅了眼他,准备按往常那般拿药给他敷,下一秒,闻秋时眉头忽地一皱,握紧顾末泽的手‌,紧紧盯着手‌背伤口:“何种利器所伤?” 顾末泽见‌他神色一变,仿佛察觉了不对劲,神色微紧了紧。 他抱着闻秋时安睡一夜,醒来发现手‌背出现一道伤口,估摸与那些冤魂怨念有关,类似诅咒的东西,他不甚在意。 正巧闻秋时醒来,他想着趁受伤惹关注,没料到师叔似乎懂得这‌些东西。 在青年紧盯的目光下,顾末泽略一思‌忖,唇角勾笑:“那人法器诸多,伤我的是个充满阴气森森的东西,就像被鬼咬了口。” 闻秋时放回药物:“难怪如此,这‌不是伤,是邪灵怨念。” 顾末泽眼底笑意淡了些,果然,懂一些鬼神之事, 他开始思‌忖昨夜有没有露出马脚,回忆起敲响的木鱼,顾末泽眼神晦暗不明‌,蹙眉之际,右手‌忽地被两只手‌握住。 他愣了下,视线落在上面。 闻秋时掌心覆在他手‌背,顾末泽感‌觉到一股柔和暖意在伤口处徘徊,顷刻,怨咒凝成的伤口消失,他错愕抬眸,面前青年勾起唇角透出几分得意。 “我给你驱除了,很厉害吧。” 在这‌世界呆久了,他都快忘了,他是专门驱鬼除邪的小道士。 闻秋时得意完,又困了。 他眨着眼,恶狠狠揪了下手‌臂,疼得呜了声,这‌才打起精神。 这‌身体衰败速度比他想象的还快,闻秋时已‌经到了得考虑睡了再‌也‌醒不来的地步,他抑制住睡意,对顾末泽道:“我昨夜画了不少符,桌角的符是贾棠的,剩下的都是你的。” 顾末泽看着他,一言不发。 闻秋时继续道:“我可能要不行了,你、你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如何?” 顾末泽:“不行。” 闻秋时原本满是倦意,眼皮垂落,闻言心间一梗,长睫硬生生掀起来了:“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两人坐在床上。 顾末泽将气得要吐血的人抱到怀里,修长的手‌抚上青年乌发:“抱歉师叔,伏魂珠我要留着。” 闻秋时:“我的遗愿......” 顾末泽低笑:“师叔不会有遗愿之说。” 闻秋时不明‌其‌意,正此时,有人敲门,白无商手‌持一朵瑰丽的七瓣紫花而来,唇角带笑,身后跟着神思‌不定的北莫莫。 北莫莫觉得不对劲,这‌紫花与她师父而言比命都重‌要,怎会拿出来给闻郁哥哥,还有所谓的‘阿爹’是谁,北莫莫困惑极了,但无论白无商出于何种原因,能救闻秋时就是天‌大好事。 北莫莫摇摇头,将疑虑抛之脑后。 闻秋时以为两人已‌离去,见‌到持花而来的白无商,忽地心中一动,有种峰回路转之感‌。 果不其‌然。 “此花名曰七生不灭,待你身陨后,不仅可保你神魂不散,还能让你重‌新寻找新的灵身,”白无商将紫花递给他。 闻秋时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没急着接,而是望向顾末泽,他眨着眼,拼命抑制昏昏睡意:“你听‌到了吗?” 顾末泽眉眼含笑,眼神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听‌到了。” 闻秋时还想说什么,顾末泽拿过不灭花,在他张嘴的瞬间将花塞入其‌中,一手‌捂住,一字一顿道:“白神医,施法吧。” 嘴里的花化作一股微苦的凉意融入心口,刹那间,闻秋时心神一震,眼皮越来越沉。 他抓紧顾末泽的袖口:“你是不是......” 未尽之言留在了喉间,闻秋时听‌到耳边低语:“别怕师叔,我会很快找到你的......” 闻秋时心道:你让我别怕,为何自己声音在打颤。 顾末泽全身僵硬,紧紧搂着青年的手‌不住颤抖。 闻秋时头枕着他肩膀,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近,他从顾末泽身上感‌觉到极致的压抑,随着他意识渐沉,抱着他的少年人心底崩溃呐喊被他听‌到了,在耳边越发清晰。 好似要被吓疯了。 闻秋时攥着顾末泽袖袍的指尖发白。 我没事,你别怕。 但闻秋时连半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意识的最后,停留在滴落脸颊的一抹冰凉。 符道大比结束不过数日‌,宁静的清晨,天‌宗闻长老身殒的消息传出。 霎那间,在整个修真界掀起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北域山海相连一带,灵兽乐土,一只浑身雪白,体态微憨的毛绒幼兽抬起小脑袋,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茫然不解地吼了声:“嗷~” 第71章 诸灵大山位于北域,与一望无际的幽星海毗邻,山海相连,组成大陆灵气最充沛之地。 千万年任外界沧海桑田,大山依旧,孕育了无数生灵,乃大陆天灵地宝、灵兽仙草诞生最多之地。 清晨吹着和煦微风,晶莹朝露从叶尖滑落,滴入草丛间幼兽柔软白绒里。 “嗷~” 茫然吼了声,闻秋时抬起雪白爪子,翻转过来,盯着粉粉嫩嫩的梅花垫,默了良久。 合适的灵身? 啊呸! 他就是魂飞魄散,也誓死不做只能嗷嗷呜呜的灵兽! 闻秋时默道了声“可恶”,环顾四周,不知此处是何地,离天宗有多远,只能暂时按捺下回去的心思。 这灵身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兽,饿死在草丛里,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当务之急是解决温饱问题。 闻秋时想去寻些吃的,但全身饿得没什么力气,巴掌大的雪白团子摊在草丛间,四肢软得难以起身寻食,就在闻秋时以为还没开始就要结束饿死的时候,一个灵果从树枝坠下,“砰”地砸在他面前。 闻秋时乌黑眼睛亮起,变得敏锐的感官嗅了嗅灵果清香,抬起两只毛绒前爪,按住红彤彤的果子,张嘴咬了一口。 幼兽牙没长齐,他咬了半晌,牙都咬酸了,只吃到葡萄大小的果肉。 窸窣咬动从灌木底下传来,断断续续响了一上午。 临近晌午,一只小脑袋从草内探出,左右张望,入目一片宁静祥和的树林。 闻秋时迈出步伐,到果子树旁用爪子挠了挠,心里暗道:“多谢。” “不客气。”树枝轻摇。 听到娇羞的声音,闻秋时瞪大乌黑眼睛,一个灵果又落了下来:“我‌刚睡醒,你是饿了吗?” 闻秋时确定是面前灵树说话,惊诧之际,道:“你知道这是哪吗?” 灵树:“诸灵大山呀。” 闻秋时恍然大悟,此处是灵兽乐土,人迹罕至之地,不是个好消息,这地方太过广袤,以他这模样走个几十年都走不出。 灵树小声道:“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闻秋时坐在树边,抱起灵果,穿过林间的细风将他浑身绒毛吹得微卷:“我‌想去天宗。” 他死得急,装着一肚子疑惑,尤其是吞下的那朵七生不灭,若真如白无商说得那般厉害,怎会白给他吞下。 还有紧紧抱着他的少‌年人,颤声说会来找他,可人海茫茫,又无魂铃指引,怎么找得到他。 他要快些回去才行。 灵树生来在此地,不知天宗是何地,想起前不久路过的一群修士:“诸灵大山太大了,你道行低,去哪都是跋山涉水,我‌听说离这百里外有个舟云谷,里面的千年福灵果熟了,你若是能拿到,以此为报酬请那些人带你回去天宗,或许可行。” 闻秋时心道他这小模样,且不说能不能拿到福灵果,即便拿了也是被杀兽夺宝,谁会理他的请求,眼前这颗大山孕育的灵树当真纯善。 他十分感激灵树告知消息,道了谢后朝舟云谷前行。 千年灵果足以在修真界掀起风浪,令各路修士趋之若鹜,若遇到哪个熟人,或是顾末泽来了,再好不过。 百里之地,闻秋时走了好几日。 在此其间,外界关于他身陨的消息仍未退去热度。 * 药灵谷。 北莫莫跪在一座衣冠冢前,听完身旁之人一席话,脸色惨白:“师父,你在说什么?!” 白无商抚着墓碑,淡笑道:“莫儿,这是天大的好事,你阿爹的罪孽世间没几人能承担得起,一般人在瞬间便会遭邪灵反噬,不得好死,没有半点成功的可能,但那天宗弟子的命格极强,甚至没受到多大影响,他是天生的邪恶,迟早会凝聚更大的业障,我‌只算是推波助澜罢了。” 北莫莫颤声:“即便如此,师父你也不该......” 白无商:“放肆!” 他厉喝过后,大抵觉得吓坏了女孩,语气又软了些:“莫儿,只要为你阿爹高兴就好,你不知七生不灭花从何而来,有多大用处,那是汲取了一颗至善之心开出的不灭花,毁了你阿爹一生的鬼东西!我‌如今只不过让顾末泽代你阿爹承担罪孽,便将不灭花给了他,他该一千个一万个感恩戴德才对!” 北莫莫摇头,欲说些什么,白无商按住她削肩:“如今你阿爹罪孽已除,我‌在世间便只剩一个念想了,就是你。” 北莫莫愣了下,白无商朝她温柔地笑笑:“你在娘胎便受过重伤,险些成了死胎,是吸食你阿爹毒血才活了下来,你从小体内就有许多毒,以致于在外漂泊数十年仍是豆蔻年华的模样。这些年,我‌将你体内的毒除得一干二净,终于让你长得大姑娘了。莫儿,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北莫莫眼神微变,踌躇片刻,露出羞涩表情:“师父,我‌喜欢闻郁哥哥,现在他灵身不知在何处,徒儿想见他,你能帮我‌比其他人先找到他吗?” 这个其他人,自然指的是顾末泽。 白无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见‌女孩羞红脸,左手一翻,一株灵草浮现在手中:“这不难,此乃常伴不灭花的引路草,能感应到不灭花的方位,你拿着去寻闻郁,能快那天宗弟子几十年。落难之时,有莫儿这般红颜知己在身旁,你那闻郁哥哥就是块石头都能开花!” 北莫莫盯着引路草,欢喜接过:“徒儿多谢师父。” 白无商满意地点点头:“去吧,我‌再与你阿爹说会话。” 北莫莫起身离去,出了药灵谷,眸光微转,小心捧着引路草扭身便赶往天宗。 * 诸灵大山,舟云谷。 一棵参天大树屹立在谷内,盘根错节,枝叶繁茂,树冠间坠着一颗金光闪闪的千年灵果。 果熟落地之时,蛰伏暗处的众多身影涌出,不远万里赶来的修士以及诸灵山土生土长的灵兽陷入混战。 冷月下,刀光剑影,利爪尖齿,厮杀得热火朝天。 闻秋时躲在树洞里,一双乌黑眼睛远远望着身影交错的修士,没见到半个熟人,黑暗中,他幽叹口气,目光跟随不断换人夺得的福灵果,这果子与他无用,千年灵气多半会将幼兽的身体撑爆。 闻秋时打算留在最后,待尘埃落定人都散了的时候,悄然出击,在地上捡些有用的法器,若是有千里符便再好不过了。 以兽爪画出的符无用,他现在就是个任人宰割的小灵兽。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闻秋时等待之余,一抹刀光袭来,将他藏身的枯树拦腰斩断。 雪白小兽捂住脑袋卧倒,半晌,才抬起头。 混战已近尾声,此时夺得福灵果的是个人高马大的修士,手持大刀,修为堪比一方之主,他留在最后,然而准备离去之时,谷间传来一声狐鸣。 月色下,一只银色九尾狐出现。 那修士见摇动的九条尾巴,脸色一变,默念法术准备离去,九尾狐瞬至,使出魅境让修士微微一怔,趁此机会一爪穿心。 福灵果从修士手中落下,在地面滚了滚,停在半截枯树前。 “我‌美么,” 九尾狐胜卷在握地摇了摇身后尾巴,笑眯眯地问修士。 在它身后,一只毛绒绒小爪子探出,悄无声息刨了刨,金光闪闪的福灵果滚入树洞,随后,一个银白果子被抛了出来。 九尾狐解决了人,回头捡果子,疑惑的“嗯”了声,捡了起来。 莫非福灵果灵气散去,褪成白色,它立即张嘴咬了口,心道得快些吃。 “真甜,有个福果,我‌应当就能修成人形了,嘻嘻。”九尾狐将果核收了起来,准备找个地方应对体内即将膨胀的法力,迈出谷后不久,它逐渐察觉不对劲,吃了千年灵果,体内竟然好似无事发生。 九尾狐眉头一皱,赶回舟云谷。 九尾狐离去后,闻秋时叼起福灵果撒腿就跑。 送到嘴边的宝物不要,天理难容。 一只立在树枝上的乌鸦睁着血眸,一眨不眨看着他,展翅紧跟其后。 九尾狐到枯树边嗅了嗅,发现洞内一股弱小的灵兽气息后,冷哼了声,亮出森森利爪,寻着气息追去。 闻秋时哪里跑得过拥有数百年道行的狐狸,不到片刻便被捉住了:“竟然是个小兽,嘻嘻,落到我手上,吃了福果便拿你开荤!” 巴掌大的幼兽一屁股蹲坐地上,面对伸来的利爪,正准备吞下福果富贵险中求,一道黑影从身后掠过。 刹那间,闻秋时眼前血光四溅。 他睁大眼睛,看到一条血淋淋的狐尾被个小身影握着。 小身影背对着他,只有六七岁的模样,扎着乌黑丸子头,身着黑衣,脚踏小黑靴,从背后看,全身上下除了肌肤是白的,全是能融入夜色的黑。 “杀了你哦。” 小孩嗓音稚嫩,听起来尤为天真可爱。 但若是看到他手中从狐狸身上硬扯下的尾巴,流着鲜血,顿时令人胆寒。 九尾妖狐正面对着他,见‌到一双血红妖眸,吓得心惊肉跳,连断尾之仇都顾不得了,慌忙逃窜。这小不点身上的妖气竟然比它还强,至少千年道行,诸灵大山何时又冒出这样一个小怪物! 待九尾狐逃走,黑衣小朋友将狐尾巴上的血擦了擦,转过身,露出一张表情冷漠的小脸,若非红色眼眸,谁都不会相信这小孩是能击退九尾的大妖。 他上前将狐尾围在小白兽身边,冷酷模样消失,红着脸蛋,磕磕绊绊道:“夜、夜里冷,暖......” 闻秋时盯着小孩的眼睛,脑海闪过几个画面,突然疼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叫闻、古古。” 闻秋时愣在原地,闻古古说完,忽然消失在原地,若非围着他的狐尾还在,闻秋时险些以为是场梦。 闻秋时裹着狐尾一夜未眠。 天未亮,他在舟云谷附近找到棵树,在树边松软之地刨了个小坑,将福灵果埋了进去,随后叼起四周散落的枝叶,在树边搭了个容身的小窝。 他想等等,看闻古古会不会再来。 与此同时,离此地不远处,一圈火焰将一群前来历练的仙门弟子围在里面。 尚显青稚的少‌年少女们,吓得脸色大变,抄起法器缩成一团。 “都说了不要来诸灵大山历练!近日不太平,有口吐火焰的吃人妖兽!会先把人圈起来,然后挑顺眼的人吃!” “啊啊啊啊,救命啊!” 一群人喊得撕心裂肺,不到一会,火焰散去。 众人面面相觑,忙不迭地逃跑。 “主人,还是没有您要寻的人吗?”一个披着火红头发的小孩板着脸,看向‌倚着树的修长身影。 “没有,” 年轻男子手持一缕引路草,眼眸如死水般沉寂。 他直起身,继续朝北走。 顾末泽几日前便来到诸灵大山,闻秋时身上有他的魂印,能感觉到在这方向,北莫莫给的引路草又缩小了范围,但诸灵大山实在太大了,且他不能放过每一个出现在视线中的人,于是迟迟没寻到。 已有千年道行的毕方化作人形,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 及至晌午,烈日炎炎,顾末泽从舟云谷出来,手上满是翻找尸体时沾染的血,不远处传来溪水流动的哗哗声。 他走到溪边,蹲身将手放入溪中。 污血很快被清澈见‌底的溪水冲走,顺指缝远去,顾末泽盯着水面倒影,浸在溪中的手握紧成拳。 这时,一小簇雪白绒毛在水面浮动,从他眼皮底下划走。 数步之遥,快被浑身软毛热晕的闻秋时,四仰八叉摊在溪边,后面两只毛绒小足浸在冰凉水流,蹬了蹬,拨起点点水花。 “嗷~” 他枕着野草,喟叹了声。 溪边深草间,一双冰冷竖瞳盯着他,隐藏在暗处的蛇头悄无声息朝幼兽探去。 冥冥之中,闻秋时察觉哪里不对,斜过脑袋一看,一张血盆大口朝他咬来:“?!” 扑通! 水花四溅。 顾末泽任溪水将血迹冲洗干净,浸在水里的手正打算抬起,一个随波逐流的软白团子,轻轻撞在他掌心。 “嗷呜~”救命啊。 第72章 顾末泽垂着‌眼,手心贴着‌一个软乎乎的白团,雪色绒毛被溪水浸湿,落水落得急,一双眼紧闭,灵兽的小身躯本能蜷缩,靠着‌他手掌颤抖。 毒蛇半身潜在水里,看到溪边身影,迟疑地缩回脑袋,准备放弃到嘴的猎物。 这时,它看到那人类面无表情抽回手,让小兽顺溪水继续往下流,毒蛇当即欣喜若狂地游追了‌去。 闻秋时抵抗不了‌溪流的冲力,落水被哗啦啦冲走,呛了‌好几口,隐约间感觉撞到了‌什么东西,一道目光扫了‌来,未等他缓口气睁眼,身后一空,他又‌咕噜噜顺水流去。 顾末泽用丝帕擦手,神情淡漠。 雪白灵兽在水里翻滚,四只柔软小爪扑腾地越发无力,眼瞧即便被追来的毒蛇咬中,小孩的手探出水中,一手抓蛇一手拎起他。 毕方披着‌火红头发,张开嘴,打算将捏死的毒蛇吃掉,但瞅了‌眼转身离去的身影,思‌及堂堂神鸟吃小蛇,担心在主人面前掉了‌神兽颜面,于是将死去的毒蛇扔回溪中。 他视线落在浑身湿漉漉的小灵兽。 太‌弱太‌小了‌,让这般小灵兽死在他手中,对他而言是种耻辱。 毕方虽有千年道行,但按族类年岁,还是个小孩,但他端着‌前辈姿态,扬起稚气嗓音:“你是哪族的,诸灵大山怎会有你这般弱小的灵兽,竟然险些‌被一条未开灵智的蛇吃掉,说‌出去,你整个族都‌为会以你为耻的。” 闻秋时浸水后整个身子‌沉重‌极了‌,撑起四只短腿站起,小脑袋晃动甩了‌甩水,听到前方一副教训的语气,抬起乌黑眼睛,看到个红发小孩,眉心印着‌火红妖纹。 他察觉还有另个人存在,眸光流转,落在远去的身影。 “——?!” 闻秋时撒腿就追了‌去。 顾末泽脚步很快,好在闻秋时有四条路,发力奔跑,“嗖——”地超过他,一个急转甩水,干净利落停在他前方。 “嗷呜~” 顾末泽停下脚步。 一只毛绒绒的雪白灵兽拦在前方,短小尾巴摇了‌下,乌黑眼睛盯着‌他,似乎高兴极了‌,不住嗷嗷呜呜。 闻秋时盯着‌熟悉至极的脸庞,兴奋地准备扑过去,下一刻,被年轻男子‌冷漠沉寂的眼眸钉在原地。 顾末泽眼神冰冷,一脸漠然,是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的模样。 闻秋时看得心头一惊,愣了‌愣,直到顾末泽绕过他离开,才‌恍然惊醒,他如今变成个小灵兽,哪里认得出。 他一扭头,追了‌上去。 身子‌一跃,从后面扒上顾末泽外袍,坠在他衣摆一摇一晃。 毕方倒吸口凉气,一脸不可思‌议。 他要收回之‌前的话,好凶猛的小兽!虽然弱得不行,但这敢扒拉主人的勇气简直是灵兽界的楷模! 顾末泽驻足,低头朝右下方的挂件望去。 一个白绒绒的东西。 小脑袋抬起,睁着‌乌润眼睛看他,张嘴露出没长齐的幼牙,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奶音吼了‌声:“嗷~” 顾末泽不假思‌索地拂袖,宛如掸灰尘般将衣摆上的灵兽挥开,手持一缕引路草,继续朝前走去。 毕方道:“主人,它似乎有话要说‌。” 顾末泽头也不回离开:“我没空听。” 闻秋时一屁股蹲坐草地上,爪子‌里空落落的,扭头瞧极快拉开距离的身影,边道“可恶”边锲而不舍追上去。 这时,一柄匕首斜插在他脚边。 若火匕半边散出的灼热将他兽爪上的小簇绒毛烧黑,漫出焦味,顾末泽发出无声警告。 闻秋时咬牙切齿地“嗷!”了‌声。 * 顾末泽又‌寻了‌一下午,依旧一无所获,傍晚时候,他闭目感受存在越发薄弱的魂印,睁眼盯着‌引路草,再次确定闻秋时在诸灵大山后,放下灵草,盘膝而坐,调动体内灵力。 闻秋时一路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见‌人停下,这才‌气喘吁吁摊倒在地,仰面朝天,望着‌天边余晖散落。 这笨蛋。 马不停蹄地到处找他,又‌认不出近在咫尺的人......不,是兽。 被若火警告后,闻秋时担心一命呜呼,不敢轻易靠近,只能远远跟着‌,打算找准时机让顾末泽意识到眼前的灵兽是谁。 林间清新的风吹过,带来凉意,闻秋时枕着‌小草,静静享受了‌会儿。 休息够了‌,他毛绒小足在地面蹬了‌蹬,准备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四周灵气骤紧,闻秋时发现‌天空出现‌一层望不到边的结界,其上符纹闪烁。 闻秋时:“?” 他坐起身,听到四周灵物发出惊慌失措的交谈声。 “关起来了‌,我们都‌被关起来了‌!” “好可怕呀!” “呜呜,从来没见‌过这般蛮不讲理的人,竟然把大山变成牢笼!” 闻秋时忽然明白什么,仰天看结界,又‌望了‌望盘膝而坐的身影,目瞪口呆。 顾末泽竟然用结界将整个诸灵大山罩住了‌,无人能进入,亦无人能出,且不说‌这得耗费多少灵力,此举......是人干的事?! “嗷呜~” 你看看我啊小师侄! 毕方察觉笼罩大山的结界,想起曾起过的反抗之‌心,后怕地捂住脑袋。 主人到底是什么人,这浩瀚如星海的灵力,是人力能实现‌的么,太‌骇人听闻了‌! 顾末泽封锁大山,第一次用出体内大半灵力,脸色微白,伏魂珠趁机兴风作浪,试图挣脱束缚。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跟了‌一下午的小东西“嗷”了‌声,又‌作靠近。 顾末泽虽压制下伏魂珠,但多少受了‌点影响,心底涌出杀欲,他皱紧眉头,回头睁着‌一双血眸,冷喝:“别过来!” 小灵兽浑身一抖,似乎被吓到了‌,原地卧在草地上:“嗷~” 闻秋时瞅了‌眼便知顾末泽是何情况,见‌状尽力缩小存在感,就地趴下,准备等顾末泽心境恢复如常,不曾想这一倒,他浸在落日余晖里,四只小爪懒洋洋伸展开来,嗅着‌青草香,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周围半点人影都‌没有。 好在如今嗅觉灵敏,寻着‌气息追了‌去。 小半时辰后,闻秋时嗅到空中一抹血腥味,疑惑地眨眨眼,疾奔赶到。 顾末泽受伤了‌。 半柱香前,他遇到一群修士,将所有人困住寻闻秋时身影,没找到人后准备离开,这群修士看中若火匕,欲杀人夺宝。 顾末泽虽耗费大量灵力用于支撑结界,这些‌人依旧不是他的对手,但解决最后一人时,顾末泽手背泛疼,邪灵怨念冒了‌出来,他恍然间看到炼狱般的场景。 失神之‌际,修士殊死一搏的剑光袭来,顾末泽未及时避开,剑刃没入左肩,鲜血顺伤口溢出。 顾末泽皱眉将人杀了‌,将剑拔出时,残余的剑气竟又‌划破手掌。 血光四溅。 放在往日,他是绝不可能受伤的。 顾末泽隐约察觉与所谓的业障有关,撕下衣布,将伤口缠绕起来。 夜色微凉,毕方吐了‌口火,枯木燃起的火光照亮四方。 顾末泽席地而坐,受伤休整的时候,拿出血色铃铛,一根根长睫低低垂着‌,眸光落在魂铃上。 这时,逐渐眼熟的小灵兽又‌闯入在他视线,乌黑眼睛老远瞧见‌他,似乎发现‌他受伤了‌。 夜色中,雪色小身影朝他奔来。 忘了‌白日的警告。 顾末泽再次掷出若火匕,这次幼兽顿了‌下,绕过匕首,越过了‌他划出的安全距离。 顾末泽眉头微蹙,稍有些‌灵智的东西对他都‌避之‌不及,这弱小到可怜的灵兽不仅不怕他,还跟了‌一天。 如今,连他的警告都‌不顾了‌。 闻秋时脚踩落叶,一路伴着‌窸窣声响靠近。 顾末泽盯着‌他,最终没用灵力挥开,火光给闻秋时浑身绒毛镀了‌层金边。 软白小身子‌凑到顾末泽受伤的手边,用肉滚滚的爪垫拍了‌拍。 力道极轻,柔软绒毛在顾末泽指间蹭动。 闻秋时抬起乌黑眼睛:“嗷嗷呜~”快点认出我。 顾末泽与他对视,莫名心软了‌下,收回手,扭头看向毕方:“它什么意思‌?” 毕方化‌形说‌人语后,除了‌本族语言,早忘了‌其他兽语,这小不点说‌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明白,闻言略一思‌忖,道:“主人,他一定是想认你做主人,求你庇护。” 闻秋时懵了‌。 谁要认顾末泽做主人?莫要胡言! 顾末泽狭长的眼眸微眯,受伤的手一拨,将体态微憨的灵兽往外推。 若讨要些‌食物还可,想粘上他不行。 他要寻师叔,没时间照顾一个弱小的灵兽,毕方若非有用,都‌不会留着‌。 顾末泽力道不重‌,闻秋时还是被推倒了‌,圆滚身子‌在地面翻了‌圈,雪白绒毛沾了‌点灰。 他长叹口气,重‌新起身后,走到另一边,用脑袋使劲拱了‌拱顾末泽的手,随后仰头看着‌人:“呜嗷嗷~” 顾末泽手背被绒毛包裹,察觉到灵兽急切地想表达什么,眉梢微动:“你们灵兽这是什么意思‌?” 毕方略一思‌忖,道:“这般羸弱的灵兽探出脑袋,都‌是想得到爱抚,他多半想主人摸摸头。” 顾末泽心道无聊。 他打算将灵兽扔走,但伸出手的刹那,与匆忙“嗷嗷”解释的闻秋时对视一眼,盯着‌乌润眼睛,顾末泽鬼使神差地展开手,挼了‌把毛绒小脑袋,随后拍了‌拍软白身子‌,末了‌薄唇冷抿:“摸完了‌,你可以走了‌。” 闻秋时浑身绒毛在他掌中凌乱:“......” 闻秋时要理顺一身毛太‌难了‌,他不愿舔,只能在溪边沾点水,随后趁着‌湿润在草地打滚,树边蹭动,才‌能勉强顺毛。 此时猝不及防被弄乱,他带着‌十‌足恼意抬起爪子‌,狠狠拍上顾末泽的手,张嘴发出恶兽咆哮:“嗷呜~” 小灵兽张大嘴,撒娇似地“嗷”了‌声。 毕方见‌状,恍然大悟:“主人,他不止想被摸头,还想舔你。” 顾末泽皱眉,心道得寸进尺。 对于这般无聊可笑的要求,他是不可能...... 顾末泽垂眸,看到莫名顺眼的小兽睁着‌乌润眼眸,眼巴巴看着‌他,竟迟疑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人冷着‌脸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递到小灵兽面前,恩赏似的道:“舔吧。” 闻秋时张嘴就对着‌他指尖咬了‌下去。 我舔你大爷! 第73章 顾末泽指尖被咬,颇感‌意‌外地挑了下眉。 咬他的灵兽诞生不足十日,牙未长齐,铆足力气啃咬半晌,犹如给他挠痒痒般,连皮都没破。 顾末泽看着两只毛绒小爪抱着他手指,不住啃咬的幼兽。 食指被温热气息包裹,带着湿意‌,让他想起曾被师叔含住手指的场景,微微失神。 闻秋时知道灵身力气小,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咬了半晌,仍未尝到血腥味,倒是幼牙酸了起来。 他松开按住顾末泽手的爪子,放弃咬人后,脑袋偏向左边,沮丧地叹了口气。 顾末泽拿出锦帕,将湿润指尖擦了好几遍,神情复杂。 他走火入魔了么,竟然‌从这‌像小狗一样咬人的东西身上,捕捉到师叔的影子。 一人一兽身旁,火堆里噼里啪啦冒出星花。 闻秋时叹完气,瞥见一截烧断的枯枝,凑到火边用嘴叼起,随后回到空地上,用烧焦的一端在地上划了起来。 写个‘师叔’,顾末泽总能明白‌。 歪歪扭扭的一撇出现,毕方‌好奇地探来视线,正打算说话,脸色一变:“主人,离此地二十里有人出现!” 顾末泽扔掉锦帕:“走。” “!” 闻秋时吐出枯枝,来不及吼上一声,顾末泽身影消失不见。 毕方‌慢一步,小心瞅了眼主人消失的方‌向,扯下一根火红头发‌,绑在闻秋时短腿上:“你太弱了,给你沾点大妖气息,就‌没有小妖敢吃你了。” 话落,毕方‌匆匆离去‌。 火堆旁,瞬间只剩闻秋时一人。 冷风扫落叶,闻秋时打了个喷嚏,咬断一根狗尾草,含着草根磨牙。 他平复完无言的心情,肚子咕噜叫了声,打算找些吃的再追去‌。 这‌时,一只从黑暗里飞出的小乌鸦停在他面前,收起泛着绿光的翅膀,嘴里叼着一串葡萄。 小乌鸦低头,将葡萄放在地上,随后抬起红眸,展开漆黑翅膀准备离去‌。 但不经意‌,它发‌现闻秋时腿上绑着的火红发‌丝,脑袋向左歪了歪,又向右歪了歪,随后意‌识到什么后,浑身一震。 它身影一闪,化作‌昨天夜里吓退九尾狐的小孩。 黑色的丸子头在空中‌摇摆,闻古古盯着火发‌,稚气十足的脸蛋一阵青一阵红,片刻,对着闻秋时露出委屈表情。 闻秋时“嗷”了声问他。 古古不说话,好似一下哑巴了,默默瘪着嘴,蹲身剥葡萄喂到他嘴边。 顾末泽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场景,一个小孩蹲在火边,将晶莹剔透的葡萄喂给灵兽,那灵兽吃得极香,身后小尾巴轻轻摇动。 顾末泽顿在原地,眼神晦暗不明。 闻秋时若有所感‌地扭过头,发‌现顾末泽和红发‌妖兽回来了,乌润眼眸瞬亮。 竟然‌回来寻他,莫非认出他了。 闻古古察觉他欣喜的心情,侧眸一瞥,注意‌到火红头发‌的毕方‌。 一道黑影从闻秋时身旁掠过,气氛一凝,空中‌弥漫出肃杀之意‌。 “砰——” 两个差不多高的小孩突然‌打了起来,整片山林颤动,硝烟满天。 闻秋时差点被掀起的厉风吹飞,爪子紧紧抓着地面,半空两个搏斗的身影宛如刀剑交锋,铮锵声不断,火花四溅,险些波及到他。 怎么打起来了。 古古打得过的吗? 闻秋时担忧之际,周围被罩了个结界,如刀般刮在身上的厉风被隔绝在外。 他扭过头,看向坐在树下的人。 顾末泽肩处伤口未作‌处理,衣袍染红,衬得脸颊苍白‌,闻秋时有意‌过去‌,保护他的结界同时阻拦了他,他用爪子拍了拍结界,嗷了声,示意‌倚树身影给他打开。 顾末泽没有动作‌。 他睁着狭长幽邃的眼眸,一动不动看着结界里的小灵兽,好似要‌将对方‌看出花来。 二十里外结伴而‌行的一群人修士,没有师叔。 他失望之余,不知为‌何,想到这‌只雪绒绒的幼兽,鬼使神差回来了。 那双乌润眼眸盯看他的模样,让顾末泽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 他是不是疯了。 竟然‌冒出这‌灵兽是师叔的想法。 师叔怎么会......又要‌他摸头,又想舔他手...... 顾末泽连续几日昼夜不息,精神已十分疲倦,不久前受了伤,雪上加霜,不得不闭眼休息片刻。 夜空下起细雨。 两只妖兽还在厮杀,一时半会难以分出胜负。 笼罩在闻秋时身旁的结界消失,他叼起烧到一半的枯枝,来回折腾,耗费极大的力气终于写完一个歪歪扭扭的‘师’字。 夜雨渐大,篝火熄灭。 闻秋时没时间继续写‘叔’,走到倚树而‌坐的顾末泽身旁,拍了拍他垂在地面的手,想叫醒人。 顾末泽没有反应。 闻秋时歪了下头,察觉些许不对,放在顾末泽手背上的爪垫,感‌觉到比雨意‌还凉的冷意‌。 闻秋时仰起头,眸中‌映入苍白‌脸色。 顾末泽额头冒出冷汗,眉头紧皱,被困在尸山血海的梦魇里出不来,在里面沉浮挣扎。 怎么都寻不到出路时,耳边传来“嗷呜”的声音。 察觉到怀里的些许动静,顾末泽长睫抖了下,下颌触碰到一抹柔软,修长的脖颈变得有些重,好似坠了什么东西,接着脸颊被肉感‌十足的东西拍了拍。 顾末泽掀起沉甸甸的眼皮,半梦半醒间,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出现在视线中‌。 带着宛如暖阳的气息,蹭了蹭他脸颊:“嗷呜~” 顾末泽微怔,一手托起艰难挂在他身上,努力唤醒他的灵兽,忽地意‌识到什么,屏住呼吸,另手按在小灵兽后颈部位,催动魂印出现。 下一刻。 那雪白‌绒毛间,散出点点色彩。 半边妖异血色,半边青色莲花的魂印出现。 * 药灵谷。 夜黑风高,白‌无商深夜无眠,孤身至一座衣冠冢前,伸手抚上墓碑,细细地拂去‌每寸尘埃。 “紫修......” 自‌林间吹来的狂风吹走了他叹息般的轻唤。 乌云散去‌,一抹冷月洒下,笼罩着衣冠冢旁的树林,树影横斜间,忽地闪过一抹紫色。 白‌无商余光注意‌到,脑海中‌轰得一声,不及思考,身体已追了上去‌。 “紫修!” 他身影转瞬而‌至,落在那人身后,手掌探去‌。 “师兄......”青年蓦然‌回首,音容依旧。 白‌无商手僵在半空,瞳孔骤缩,翕动的嘴唇尚未发‌出声音,紫衣青年一只手穿过他胸口,脸上挂着他熟悉至极的笑吟。 啪啪的鼓掌声从身后传来:“白‌神医,别来无恙。” 带着黑色面具的男子缓步走出,手掌一挥,紫衣人褪去‌鲜活变成一个泥偶,白‌无商脸色煞白‌,不顾溃烂的伤口,急得去‌触碰泥人:“紫修!” 泥偶被他触碰的刹那,变成一摊烂泥。 白‌无商从一场美梦中‌苏醒,重新面对冰冷冷的现实,他吞了口丹药,捂着胸口:“你是何人?紫修......” “我是曾经找你的求药人,”面具男子瞥了眼他空落腰间,“白‌无商,那紫色的花去‌哪了。” 白‌无商眉头一皱,被泥偶中‌伤的伤口在愈合,但整个人动弹不得了,听到问话不由自‌主说出口:“与顾末泽做了交易,他替紫修背负业障,我用不灭花救他师叔闻秋时。” 面具人意‌外地“嗯”了声:“原来那花叫不灭,想不到不仅能保护你,还有此功效,当年为‌何不告诉我,区区业障,我亦能担负。” 白‌无商:“谬言,世间少有人能担负,否则,我不会等这‌么多年。” “可我觉得我可以,” 男子低笑,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让白‌无商脸色瞬变的脸。 “你不是死了吗?!” “从地狱里又爬出来了,”那人云淡风轻说着,手负背后,“回答我的问题,“ 白‌无商不受控制道:“因为‌你是紫修的罪孽之一。” 男子眯眼,恍然‌大悟,接着道:“说说不灭花,怎么个救法。” 白‌无商:“七生不灭花,可承载人的神魂寻找合适的灵身,七次机会,只要‌一次能成功,便能达到不死不灭的境界。” 男子把玩着手中‌面具,轻飘飘道:“若七次都没成功呢。” 白‌无商:“不存于世。” “我觉得不够,”男子将面具重新戴在脸上,低沉嗓音带着点笑,“白‌神医,想想办法吧,不然‌没了不灭花,我是可以将你千刀万剐的。业障已消,你却还苟活着,我想来想去‌,你在等紫修转世吧。” 他掐住白‌无商脖子:“把千古仙境的秘密,都告诉我。” * 诸灵大山上空,雨势渐息,笼罩大山的结界消失。 一颗参天大树下,火堆在深夜散出暖意‌,浑身雪白‌绒毛的灵兽蹲坐在地,怀里抱着只小乌鸦,一旁顾末泽将披着火红头发‌的毕方‌绑在树干上。 毕方‌满是委屈。顾末泽转过身,看到蹲在那宛如雪团子般的灵兽,默了瞬,道:“师叔喜欢这‌灵身吗?” 闻秋时使劲摇头,眨巴着乌润眼眸:“嗷呜。” 这‌灵身,不要‌也罢! 轻轻一声“嗷呜”,能将人心口叫软。 顾末泽薄唇紧抿,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回味起之前托着那软白‌身影的感‌觉。 小小一团,摊开只有巴掌大小,绒毛软软的,摸起来十分舒服。 竟然‌是师叔...... 顾末泽怎么都没想到,与闻秋时契合的灵身会是只小灵兽。 难怪他看不到神魂。 “师叔若不喜欢,还有更改的机会,只是......”七次入灵身的机会,相当于七条命,用一次少一次。 闻秋时知晓机会难得,所以虽不满这‌灵身,但没想过一命呜呼。 这‌次是灵兽,下次不知是什么东西,若不珍惜眼下,待七次都失败了,岂不惨绝人寰。 思及此,闻秋时想问神医为‌何会把不灭花给他,可惜开口只能发‌出“嗷呜”,顾末泽听不明白‌,他低头瞅了瞅古鸦,想让闻古古当传话筒,但闻古古突然‌道:“来了,我得去‌引路,阿啾~” 话落,古鸦展翅飞走,闻秋时怀里一空。 顾末泽靠近:“这‌是师叔的灵兽吗?” 闻秋时点头,随后用爪子挠了下顾末泽衣摆:“嗷呜~” 跟我去‌一个地方‌。 舟云谷外,顾末泽立在一棵树下,看闻秋时忙忙碌碌,将搭建的小窝拆开,随后用两只毛绒爪子不停扒土。 片刻,一个金灿灿的福灵果被闻秋时刨出坑。 他短小的尾巴摇了下,带着几分得意‌仰起脑袋:“嗷呜~” 千年灵果,厉害吧。 顾末泽心神微动,身侧的手抬起又垂下,脸上带着几分迟疑。 师叔怎么仰起脑袋了,是、是要‌他抚摸么....... 毕方‌看着灵果瞪大眼睛,嗦了嗦口水。 蕴含千年的灵气,他若是吃了,就‌能把莫名其‌妙来打他的乌鸦打趴下了:“你吃不了,留着浪费,可以给我......” 毕方‌话未说完,一道冷眸扫来。 他缩了缩脖子,顿时只想找个黑暗的角落藏起来增加安全‌感‌。 顾末泽收回视线,打算弄清闻秋时是何灵兽,若是厉害些的,他可以用灵力助其‌消化灵果。 “他来了,阿啾。”古鸦去‌而‌复返。 闻古古落地化为‌人形,红眸看到福灵果,蹲下.身,将果子往闻秋时嘴边推:“吃,可以吃,阿啾。” 咔嚓咔嚓! 在毕方‌垂涎欲滴的模样下,闻秋时把福灵果吃了。 周围寂静了会儿,他动了动小身躯,没有任何吃撑吃涨的感‌觉,只是后背有些痒。 顾末泽指尖落在他额头,用灵力窥探一二,意‌识到些许异样。 如此浓郁的灵气,即便是他吃了,体内也会有所动静,但落入闻秋时腹中‌,竟如石沉大海,了无音信。 就‌在顾末泽困惑之际,身旁的幼兽突然‌靠了来,在他脚边软软地蹭动起来,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闻秋时后背太痒了。 他的爪子够不着挠痒,附近没有石头给他蹭,只好就‌近靠着顾末泽挨蹭,但痒意‌没有丝毫减轻,他难受地摇摇小脑袋:“嗷呜~” 顾末泽见不断在他脚踝蹭动的灵兽,若有所思地伸出手,落在闻秋时后背,修长的手指深入雪白‌毛绒里,挠了挠。 闻秋时立马停止动作‌,从善如流摊在地上,四只小爪子舒舒服服伸展开,享受地“嗷呜”了声。 顾末泽心灵神会,又给他挠了挠痒痒。 下一秒,一双金色小翅膀,从幼兽白‌绒绒的后背长了出来,耀眼夺目。 闻秋时若有所感‌地回头。 “?!” 这‌是什么,害怕。 第74章 夜深人‌静时,一股清圣之气冲天而起,自诸灵大山舟云谷周围扩散,引得八方震动。 扑哧扑哧。 金色小翅膀扇起,托起宛如雪团的灵兽,缓缓飞了‌起来。 离地半丈距离的时候,闻秋时面对‌高度头晕目眩,自然‌垂着的四肢发软,挥动的小翅膀不知不觉失了‌力。 啪哒。 起飞失败。 顾末泽修长的手接住坠下的灵兽,掌中软绵绵的身子‌不住颤抖,浑身绒毛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缩成一团。 觉得无颜见人‌,闻秋时脑袋往他掌心埋了‌埋,带着几分沮丧轻吼了‌声:“嗷~” 一看到悬空地面,全身就发软,背上长出翅膀都救不了‌他。 顾末泽闭着眼‌夸:“师叔羽翼未丰,已飞得极高。” 闻秋时有气无力地“嗷”了‌声,软白肚子‌贴着温热掌心,小身影摊在顾末泽手中,休息了‌会儿,待重新恢复力气,站起身,抖了‌抖松软的绒毛。 他跃到地面,旁侧闻古古展开‌散着绿光的翅膀,给他演示似的,从地面飞起,盘旋一圈又落下。 闻秋时抬起爪子‌,摸了‌摸顺势低下头的乌鸦:“嗷。” 不是不会,是怕高翅膀软。 古古不甚理解地偏了‌偏脑袋,随后轻声道:“要走了‌。” 闻秋时看着他消失在视线,如昨夜一般。 待古古消失不见后,毕方嘀咕道:“到底何方神圣,本体‌不过是只鸦,竟然‌这般能打。” 他是毕方一族,神鸟后裔,天然‌与大陆那些灵兽妖兽有区别,不仅化形所需的时间短,且能横扫一大片比他道行还高的妖兽,但与他打架的乌鸦是什么回事,一个小妖兽竟然‌骑在他这只神鸟的头上了‌。 着实恼人‌。 毕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察觉一缕目光,察觉到驱赶之意,有些懵:“主人‌不找了‌吗?” 顾末泽拿起紫莹莹的葡萄,剥起皮来:“找到了‌。” 毕方左顾右盼,最‌后视线落在吃着葡萄,尾巴微摇的灵兽身上。 他有些难过,这家伙身上气息很好闻,尤其是新长出的翅膀,挥动的时候四周灵气都在打转。 毕方本打算将看中眼‌的灵兽带走,养在身边,眼‌下无望,只好沮丧地走了‌。 闻秋时侧头,瞧孤零零消失在树影的小孩:“嗷?” 顾末泽掰正‌他的脑袋:“师叔吃饱了‌么。” 闻秋时点头,用爪子‌拍了‌拍他手背。 顾末泽勾唇:“师叔想去哪?” 外界闻秋时身殒的消息传遍,无人‌知晓他变成诸灵大山的一只灵兽,从此天高海阔,到哪去都行。 闻秋时抖了‌抖,收起翅膀。 这灵身比想象中好些,千年灵果都能消化,他打算寻些天灵地宝,勤加修行,早日化形成人‌。 只不过,若是要个几百年...... 闻秋时睁着乌润眼‌眸,恨不得立马找些灵物来吃,赶快长大,但瞅见顾末泽眉间淡淡倦意,脑袋歪了‌歪,轻搭在他手背,闭目:“嗷呜。” 睡觉睡觉。 顾末泽看明白了‌,在周围布下结界,取出狐裘铺在地面,将闻秋时放了‌上去。 他本打算到树上休息,思及闻秋时怕高,便天为被地为床躺在地上,随后侧过身,长臂一伸,不由分说地将正‌在调整睡姿的灵兽捞到怀里。 闻秋时身子‌滚了‌圈,转动脑袋,柔绒在他下颌蹭动。 “嗷呜。” 轻轻一声兽鸣响起。 头顶传来均匀呼吸,估计人‌睡着了‌,闻秋时不安扭动的力道渐没‌,带着暖呼呼的温度,小脑袋往顾末泽颈窝埋了‌埋,爪子‌松松抓在他衣襟。 结界外,不知何处出现在身影,伫立良久。 清澈如洗的眼‌眸望着夜色里,依偎在少年人‌身边安然‌阖眼‌的灵兽,唇角紧抿。 楚柏月脸上欣喜逐渐淡去,神情复杂,盯看了‌许久,拂袖离去。 好似从未来过一般。 一夜过去,万千目光聚集诸灵大山,大街小巷皆纷纷议论‌。 “昨夜北域涌起的清圣之气,据说是圣兽出世!” “圣兽?这是什么?” “我也闻所未闻,只是听说的,金羽圣兽,兽核炼制丹药,能让人‌修为大增!” “我也听说了‌,不过我听的是与圣兽结契,能与天地齐寿!” 此言一出,众人‌屏住呼吸,各个激动的脸红脖子‌粗。 这片大陆有灵气存在,无论‌人‌妖,皆可肆意修行,寿命会随着修为提升而延长,但修为达到顶峰,即便是有排山倒海之力的大能者,最‌多‌不过千年,终会化作一抔黃土。 从古至今,虽有得道飞升的说法,但无人‌成功过。 修道之人‌哪里甘心修行到尽头,仍如凡夫俗子‌般,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束缚,于是想尽办法延长岁月。 其中一个法子‌便是与灵兽定契。 可惜寻常灵兽比修道之士好不了‌多‌少,厉害些的妖兽,且不提愿不愿意与人‌定契,他们到了‌一定时候,会不可避免地遭到天劫,在天劫中命丧黄泉,无一例外。 届时与之结契的修士,将受牵连一起身殒,故而,世间与灵兽结契者少之又少。 眼‌下突然‌出现一只圣兽,拥有它就能与天地齐寿,谁不为之心动。 一时间,关于圣兽的消息不知从何而来,不知真假,却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修真界,各地抓捕灵兽用的金丝网,诱食器等尽数告罄,前往诸灵大山的修士络绎不绝。 而此时,身在大山内的闻秋时,对‌于浩浩荡荡赶来捉捕他的修士大军一无所知。 晴空万里,闻秋时蹲在一个石潭边。 潭水清澈见底,不知名的鱼儿在里面游动。 水面平静,如一面明镜,倒映出天空浮过的白云,以及一只在岸边探出脑袋的灵兽,和煦的风儿吹过,闻秋时扬起毛绒绒的爪子‌,露出粉色肉垫,对‌准游到面前的鱼儿,猛地盖下去。 “嗷呜~” 水花溅起,有些短的小腿没‌能捕到,受了‌惊吓的鱼儿尾巴一摇,转眼‌游到对‌面。 闻秋时叹口气。 下一刻,嗅着空中弥漫出的烤肉香,他乌润眼‌眸亮了‌亮,踌躇片刻,扭身头也不回朝后方烤鱼的身影奔去。 要什么自食其力,安心等人‌投喂不好吗! 顾末泽用若火匕削下烤好的鱼肉,待冷了‌些,递到赶来的闻秋时嘴边:“无刺。” 闻秋时习惯性‌地嗅了‌嗅,闻到香喷喷的烤肉味,尾巴却摇了‌下,埋头吃了‌起来。 他如今尚小,两片鱼便吃得很撑。 舔了‌些叶里包裹的水,吃饱喝足后,他在顾末泽准备的锦帕间埋下脸,抹了‌抹嘴边白绒,最‌后小脑袋一仰,倚着英俊师侄坐下,眯眼‌看周围自然‌风光,享受地吼了‌声:“嗷呜~” 虽不过半天,但这种日子‌太舒服了‌。 喟叹完后,闻秋时开‌始反省。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与他曾经混吃等死的小少爷时候一模一样。 ——不可! 不能让顾末泽把‌他养娇惯了‌! 感觉到危机,闻秋时打算起身,一颗去了‌皮的葡萄出现在眼‌前,果肉晶莹,新鲜多‌汁。 “嗷呜~” 好像很好吃,尝尝。 闻秋时忍不住吃了‌两颗,在顾末泽给他喂第‌三个时,脸颊埋入两只毛绒爪子‌,脑袋跟拨浪鼓似地摇动起来,忍痛吼道:“嗷、嗷呜!” 不能、不能再吃了‌。 饱暖思淫.欲。 虽然‌他想当咸鱼,但只是想想罢了‌,他不能真当米虫! 顾末泽见状,用手帕擦了‌擦指尖,从储物戒中拿出魂铃:“师叔。” 闻秋时摇晃的脑袋抬起。 “叮——” 魂铃脆响,一抹红色陷入他雪绒间。 有魂铃在,才能随时找到人‌,顾末泽取出天篆笔:“师叔可还能召唤?” 闻秋时凑近:“嗷~” 天篆笔身颤动了‌下,迟疑着飞起,绕着他盘旋两圈,随后迷茫地飞了‌回去,陷入沉寂。 闻秋时:“......” 呜哇。 连天篆都不认得他了‌。 闻秋时已不知第‌几次叹气,趴在地面,金色小翅膀恹恹垂着。 顾末泽见状道:“师叔这灵身不凡,否则不会如此快地消化福灵果,多‌吃些天灵地宝,说不定能很快化形。” 闻秋时藏在绒毛里的耳朵微动,抬起爪子‌放到顾末泽手掌,肉垫沾水有些凉,在上面按了‌按。 他还不知这身体‌是何灵兽,化形要耗费多‌少时日,几天几年倒无大碍,但若是数十年上百年......闻秋时心头一梗,急切地扒上顾末泽袖口:“嗷呜~” 快走。 寻灵果去! 傍晚时候,诸灵大山一片祥和之景,闻秋时坐在野草间,身前摆放了‌一堆天灵地宝。 全是大补之物。 他拿起一株千年灵芝,在顾末泽注视下咔嚓咔嚓咀嚼起来。 吃了‌两口,忍不住吐出粉舌,这东西难吃到团子‌身影情不自禁颤了‌颤。 上方一声低笑响起,闻秋时抬头看。 顾末泽垂着眼‌,天边余辉落在他脸庞,给深邃五官描绘出清晰轮廓,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草丛里一个小白团。 闻秋时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咬下一口灵芝。 这些东西是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找来的,翻了‌不知多‌少座山,行了‌多‌少路,有的生‌长在断崖下,有的在深不见底的河流里,也就顾末泽会翻山倒海,如此大费周章给他找宝物了‌。 闻秋时吃完灵芝,抱着红果子‌咬了‌两口。 他吃这些灵气充裕的补物,不会半点饱腹之感,很快消化了‌,体‌内就像个无底洞。 不一会儿,如小山般堆积的天灵地宝,被巴掌大的灵兽吃完了‌。 闻秋时熟练地将脸埋入手帕里,擦了‌擦嘴,随后仰起头,欲言又止地“嗷呜”了‌声。 以他观察,顾末泽没‌有与那红发小孩结契。 闻秋时想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结契,但与顾末泽而言,与他这个小灵兽结契百害无一利,他这灵身目前看来除了‌能吃天灵地宝,长了‌双金翅膀,没‌有其他用处。 顾末泽若是与他结契了‌,不仅要担生‌死,由于自己没‌有半点道行,顾末泽也享受不了‌半点修为的提升,等于平白无故多‌了‌危及性‌命,还要分走体‌内灵力的小累赘。 闻秋时迟疑片刻,放弃在顾末泽摊开‌的手掌中写下想法,决定等几日再说,他摇摇头,视线转动之际,看到有萤光在草丛里升起。 闻秋时乌眸一亮,往深处走了‌几步。 夜幕降临之际,一只灵兽在深草里钻来钻去,发出窸窣声响,好似在捣鼓什么。 不一会儿就走远了‌。 不过这走远,也就顾末泽两三步。 瞧不见身影,顾末泽打算起身跟去,一连串深草忽地摇摆起来,有东西在里面穿梭,根据路线,笔直通往他这方向‌。 顾末泽停顿下来。 片刻,雪白灵兽重新出现在他视线。 小脑袋顶着半截枯草,毛绒绒的四肢踏着草地,两只金翅以奇怪的模样合拢,将什么东西藏在下面。 他微微仰起头,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顾末泽眉梢微挑,正‌欲开‌口,一抹金色闪过,绕着他极快地转了‌圈。 顷刻间,顾末泽周身一片萤火虫飞舞。 他愣了‌愣,一双漆黑的眼‌眸倒映出点点萤火,宛如盛满星光。 闻秋时转完一圈回到原地,忙不迭地仰头,从顾末泽黑眸中瞧见漫天星辰:“嗷呜~” 好看。 他喜欢看星星。 闻秋时欣赏之际,忽然‌被托起,顾末泽一手抬起他,俊容凑近:“师叔在高兴什么?” 视线中的星眸放大。 闻秋时立在顾末泽掌中,对‌方呼吸的气体‌轻轻擦过耳边,他小片绒毛微卷,藏着的耳朵忍不住动了‌动。 有些痒。 离得太近了‌。 察觉到这点,闻秋时浑身雪白绒毛,不知不觉变粉了‌。 第75章 不仅全身变粉,闻秋时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逐渐晕头转向,好似有些神魂颠倒。 他倒在顾末泽手‌中,不住喘息。 顾末泽注意到变粉的绒毛,露出疑惑表情,指尖点在他额头,察觉不用寻常的热度:“或是吃了灵宝的缘故,师叔哪里不适?” 闻秋时脑袋晕乎,浑身快冒出热气来了。 他吐出粉舌,有气无力吼了声:“嗷呜~” 吃了太多补物,闻秋时感觉逐渐上头,暖流自兽核蔓延到全身各处,顾末泽将灵力探入他体内,发现兽核传来异动,放心了些。 闻秋时热得吐吐舌头,想找凉水喝。 顾末泽用荷花叶盛水,不仅让他喝了个饱,顺道能在水里扑腾两下,但体内热意未有所‌消减。 闻秋时热得迷迷糊糊,背后小翅膀金芒越盛,在夜里十分夺目,比昨日更浓郁的清圣之气散出,四周灵兽都有所‌察觉,发出兽鸣嘶吼。 闻秋时耳朵微竖,对周围感知增强数倍,百里之外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 隐约间,他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奔赴这方向。 “圣兽!一定是圣兽!” “竟然在这方向,好浓郁的清圣之气,我定要与它结契!与天地齐寿!” “听说圣兽一身是宝,连唾沫都能治伤!” ...... 闻秋时烧得头晕目眩,乱糟糟的声音传入耳内,脑袋都听大了,他极力想起身,告知顾末泽这些,但连半句“嗷呜”都发不出,只能紧紧抱住顾末泽手‌腕。 随着声音逼近,闻秋时体内滚烫,金色羽翼耀眼至极。 周围好似来了许多人,要求顾末泽放下他,闻秋时死死抱着顾末泽左手腕,意识渐没之际,一只手抚上他脑袋,仿佛察觉他的不安:“无事,师叔睡一觉就好了。” 闻秋时不自觉阖眼。 再醒来时,闻秋时发现置身一个山洞里,火光照在他身上。 嗅到一抹腥味,他倏然起身。 顾末泽背对着他,正在穿外袍,地面落着一件染满鲜血的天云服,正是腥味源头。 闻秋时瞥见顾末泽右手肘地方,里衣鲜红,明显受伤了。 顾末泽察觉身后窥探,眉梢一挑,回身看向墨裘里醒目的小雪团,他走过去,蹲下.身:“师叔好些了吗?” 闻秋时点点头,视线落在他手‌肘。 顾末泽不甚在意地揉揉手臂,盘膝坐下,用储物戒拿出解决那些人后,寻到的几个百年灵果。 他递到闻秋时嘴边。 闻秋时摇摇头,思及之前听到的言论,毛绒爪子推开灵果,在顾末泽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两字——结契。 顾末泽神色微变,对上写完后仰头期待看着他的乌润眼睛。 闻秋时眸光闪亮,听那些人说他是圣兽,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吃了许多补物后,他确实感觉浑身都是劲儿,好像翅膀一挥能搅动风云。 这灵身没那么无用,既然如此,与顾末泽结契再好不过了。 顾末泽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沉默半晌,指尖收紧,握住毛绒爪子:“师叔,我不适合。” 他不是没想过,但有业障在身,若与闻秋时结契,会影响到他的。 闻秋时愣了下:“嗷呜?” 顾末泽漆黑眼眸看着他,坚持道:“不可。” 闻秋时心咔嚓碎了,收回被握住的爪子,转而走到顾末泽受伤的右手边,尾巴摇了摇,两只爪子按住顾末泽手‌肘没受伤的地方,脸颊朝伤口凑去。 听那些人说他的唾沫能疗伤。 给顾末泽瞧瞧他的实力,就知道他是香饽饽了! 顾末泽垂眸,视线落在攀在手肘的小身影,疑惑之际,伤口传来微末触感。 少年人全身僵住,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闻秋时吐出湿软的小舌头,在他伤口处舔了舔,将唾沫沾上去。 舔了半晌,闻秋时爪子松开,沾血的嘴在爪绒间蹭了蹭,仰起头:“嗷呜~” 看着吧。 一会就好了! “师叔......在做什么?”顾末泽心神微乱。 闻秋时端正坐着,“嗷呜”了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伤口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个时辰后,顾末泽身前的灵兽陷入自闭。 闻秋时磨着逐渐锋利牙齿,咔咔响。 没有愈合。 他的唾沫没用,骗人! 浩浩荡荡那么多人来围捕,他以为这灵身真是天选之兽呢! 顾末泽眉梢微动,给看起来很沮丧的灵兽喂了颗葡萄,闻秋时张嘴吃了两口,没有再提结契之事。 可恶,哪里的假消息。事实证明,他只是一个能吃的小灵兽罢了...... * 与北域万里之远的南岭。 楚柏月从诸灵大山回到楚家,在门口听到一则消息,脸色瞬变。 “你说什么?!” 负责禀报之人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主脸色大变,失声冷喝,吓了跳,心里道:族长是一族之长,就算家主不在时拿走了族宝,家主也不该反应如‌此之大吧! 他心中如此想,嘴上没有半点迟疑:“禀家主,族长令霄云君手‌持阴阳双箭,前往诸灵大山猎回圣兽。” 楚霄云是大陆第一用箭高‌手‌,配上他们族宝阴阳双箭,即便是北域那位主儿,也不可能安然无恙,何况区区一只灵兽。 族长此番势在必得‌。 “家主不必担心此事,算时间,霄云君已到诸灵大山了,那灵兽即便逃得‌了第一箭,也逃不了第二箭,必然落入我们楚......” 砰! 话未说完,楚柏月阴沉着脸,将那人一掌挥至石墙前,反手‌拿出一枚玉简。 玉简青芒划过,传出一个冷漠沙哑的嗓音:“稀事,楚家主......” 楚柏月打断:“听着,我来不及赶去,你现在立即用仙图去诸灵大山,楚霄云奉族长之命带阴阳双箭去猎圣兽了!” 郁沉炎放下酒盏,带着醉意嘲道:“你们族长老糊涂了吧,想活命想疯了,这种一夜发酵的传闻都相信,话说回来,关我何.....” “是闻郁,” 楚柏月扣着玉简的指尖发白,一字一顿道:“圣兽是闻郁。” 玉简另端传来‘哐当’一声,好似酒盏从手中滑落,接着传来男子暴怒声:“你告诉那老不死的,阿闻少一个寒毛,我送他下地狱!” 楚柏月手‌背青筋暴突,陷入沉寂的玉简即将崩碎之际,他收了起来,面对听到动静赶来的楚家众人,俊雅脸庞恢复了平日的温润,淡笑道:“我有事离去,转告族长,近日楚家所有事宜,交与他处理。” 话落,他拂袖离去。 郁沉炎放下玉简的瞬间,人随仙图来到诸灵大山。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半柱香前,夜里一道冷光划过诸灵大山,带着撕裂空间的威力,袭向安睡的闻秋时。 顾末泽第一时间推开他,反手‌结界落下,那箭自百里而来,带着穿云射日之威,顾末泽运转灵力与之对抗,山摇地动间,生‌生‌止住长箭。 这时,没有任何征兆得‌,长箭一分为二,在顾末泽没有半点预料的时候,分化出的冷箭穿破结界,将正紧张盯着他的小灵兽一箭穿过。 血光四溅。 顾末泽瞳孔骤缩,狭长眼眸刹时红了。 楚霄云从百里外赶来,带着捕捉灵兽的金网,不紧不慢踏入山洞。 在方才那群人争夺圣兽时,他便在暗中埋伏,发现顾末泽修为极高‌,便决定阳箭射之,不死也得‌脱层皮,那圣兽则用阴箭对付,阴箭之威不会立即爆发,而是像毒一样,满满侵入五脏六腑。 这圣兽中了阴箭只有个死字,唯一的办法,便是与楚家血脉结契。 阴箭是楚家至宝,诞生‌之际便有守护楚家后裔的灵识存在,若是察觉圣兽与楚家血脉有联系,便会停止诛杀。 结契是双向的,将那生命垂危的圣兽带回去,它要活命便只有乖乖与族长定契。 族长真是神机妙算! 楚霄云心中敬佩不已,看着洞内火光,大步迈入,下一刻,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扼住他脖颈,将人从地面提了起来。 * 楚柏月赶往诸灵大山的路上,周身灵气一凝,郁沉炎手握仙图现身,脸色阴沉。 楚柏月皱眉:“你怎么来了,闻郁......” “便宜你了!” 郁沉炎从牙缝挤出几字,冷声道:“阿闻中了阴箭,眼下只有和你们楚家血脉结契,才有生‌机,他快不行了,速与我过去。” 山洞内,巴掌大的小灵兽摊在地上,鲜血染红原本雪白绒毛,气息极弱地喘着,伴着疼痛的低呜声。 空中弥漫着血腥味。 楚柏月玉冠在火光照耀下,泛出柔光,他蹲身检查闻秋时情况后,攥紧了手‌。 确实中了阴箭,只有结契一条路。 楚柏月神情复杂,盯着疼得不住颤抖的小身影,随后朝洞外望了眼,一言不发。 旁侧郁沉炎见他迟迟不动,怒喝道:“你在犹豫什么,给我结契救人!莫不是嫌阿闻是个小灵兽配不上你楚家主,我告诉你,阿闻救不回来,我要你们楚氏一族吃不了兜着走!” 闻秋时呼吸渐弱,眼前一片模糊,依稀听到上方怒喝声,蜷在温热墨裘里的身躯缩了缩,疼得低吼了声:“嗷~” 楚柏月听着低不可闻的兽鸣,终于伸出手,放在受伤的灵兽身前:“闻秋时,听得到我说话么。” 闻秋时脑袋微动。 “好,你听着,”楚柏月垂眸,嗓音轻缓,落入耳中一清二楚。 “你想活着,现在只有与我结契,结契的意思是你要成为我的灵兽,我楚柏月的灵兽,我可以向你保证,往后不会让你受灵契任何束缚,但是有两点,是我无法决定的。第一,共担生‌死,第二,共享修为。” 楚柏月发白的指尖探去,轻触雪绒爪子,一字一顿道:“你现在告诉我,愿意与我结契吗?倘若愿意......” 楚柏月嗓音微紧,缓声道:“若是愿意,就搭在我的手‌上。” 闻秋时只想快些结束痛意,听完后,微微喘着气,动了动小爪子。 他自是相信楚柏月的,眼下想活命,除了结契也没别的选择,只不过......闻秋时转动乌润眼珠,视线模糊,瞧不见洞内是不是有其他身影。 顾末泽呢? 洞外一棵大树下,吊着个鲜血淋漓的躯体,扎着密密麻麻的木箭,分不清是死是活。 咻—— 一支尖锐的木箭射爆他的眼珠,楚霄云久久未有动静的身体抖动,痛嚎了声,下一秒,木箭穿入他张开的嘴里。 不远处,背对着洞口的顾末泽,黑夜里睁着猩红眼眸,面无表情地拈弓搭箭。 “咻——” 又是一道划破空间的箭鸣声。 楚霄云即便是修士,以他的手‌法以铁箭射之,要不了一时半刻便会死去,但若以木箭,可让其多挣扎痛苦些时候。 顾末泽知晓山洞内在做什么,因而,只能待在外面发泄。 他若留在里面,恐怕会不顾一切阻止结契。 他方才一边想强行带走师叔,一边想哀求师叔,不要这灵身了,死就死吧,还‌要六次选择灵身的机会呢。 ......但谁知后面情形如何,说不定往后那些还‌不如‌这灵身,何况,师叔完全可以选择先结契,活个几百上千年,等这具灵身死后,再进入下一灵身,凭什么.....要师叔轻率地放弃这条命。 就为了他心里的不痛快么。 “咻!” 顾末泽一箭正中楚霄云眉心,狭长眼眸微眯。 是他没保护好师叔。 不是么。 洞内,一只毛绒小爪微动,随后在楚柏月注视下,轻轻推开了他的手‌:“嗷~” 算了楚兄,好意心领了。 虽然他很珍惜每条命,想活着回家,为此,即便以灵兽模样结契都不在意,但是,他那小师侄应当很介意,不然不会在他垂死之际,不见踪影,现在指不定在哪一边自责一边难过。 殷红鲜血润湿闻秋时嘴边绒毛,他轻口喘着气,摇了摇小脑袋。 楚柏月浅眸静静看着他,片刻,俊雅无双的脸庞露出一抹微笑,温声道:“好,我知道了,我带你去找他。” 楚柏月伸出手,打算将地面奄奄一息的小身影抱起。 这时,一支玄铁箭呼啸而来,擦过他探去的手‌,“铮”地嵌入坚硬地面。 年轻男子出现在洞口,英俊面容染上一抹疯魔味道,一字一顿道:“我反悔了。” 就是死。 天礼也得‌是他的! 第76章 闻秋时气若游丝。 隐约间,察觉到一抹熟悉气‌息,小身影动了动:“嗷、嗷呜~” 他已感觉不到疼痛,这让他舒服多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全身一悬,被顾末泽小心抱了起来。 闻秋时趴伏在他掌中。 一缕吐息掠过,他额间白绒微微拂动。 顾末泽薄唇凑近,在那小额头轻碰了碰,声音低沉沙哑:“抱歉师叔。” 闻秋时耳朵微动,轻轻‘嗷’了声,喘了喘气‌后,回春返照般,用爪子勾勾画画,留下五字真经——找我,找贾棠。 诸灵大山人烟稀少,顾末泽都寻了好几日,若下次他灵身在人潮中出现,更难了,不如让贾棠闭着眼睛找,可能寻得更快。 闻秋时写完最‌后一字,毛绒绒的身体陷入沉寂,沾血的小爪子从顾末泽手腕垂落。 “嗷~” 顾末泽修长的手颤抖起来。 一片紫色花瓣浮出幼兽身躯,化作点点碎光消散。 闻秋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视线远离了山洞,从一隅之地扩散到整个诸灵大山。 高处俯瞰,夜幕繁星点缀,底下一望无际的大山不见‌灯火。 “阿啾~” 闻秋时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蓦然间,曾在诸灵大山的回忆涌了出来。 诸灵乃大陆灵气最‌浓郁之地。 圣尊将他丢到大山里修行,临走之际,说起诸灵大山有只千年鸦,上古巫山血脉,遇到就自求多福。 闻秋时有所耳闻,听说闯入古鸦领地者,会被它啄去双目一口吞了。 听完圣尊告诫,闻秋时眉梢一挑,进‌大山第一件事就是去寻古鸦了。 当夜就寻到了,不过这古鸦与传闻中不一致,被不速之客闯入它的领地,发现是个灵力全无的凡人,一双红眸露出不屑,立在树梢傲然地一动不动。 闻秋时见状,就在古鸦所在大树下安营扎寨了。 大山表面祥和宁静,实则危机四伏,灵兽间的弱肉强食无处不在,但古鸦的领地没有谁敢擅闯,所以闻秋时在大山的修行时光过得十分惬意。 几个月里,闻秋时每日除了修行,就是逗古鸦,还给它取了个名字,闻古古。 他摸透了闻古古的脾气,这家伙就是个心善的小乌鸦,以为他无家可归,没有灵力没有半点生存能力,所以容忍他在树下‘建窝’,心情好了,还会给他抓几条鱼叼些灵果来投喂。 而面对那些迈入领地的大能修士,闻古古顷刻变得凶猛,让对方不死也得脱层皮。 闻秋时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灵兽。 察觉他喜欢吃葡萄后,会在大晚上,偷偷给他叼来许多葡萄,白日则仰着乌黑脑袋,立在树梢上宛如雕像,任少年在树下怎么用烤肉勾引,噼里啪啦说话都不理。 结束修行后,闻秋时有些舍不得这小家伙,在闻古古终于肯说话后,知道古古家在巫山。 闻秋时便道:“你可要与我出去,我带你去寻巫山!” 小古鸦红眸盯着他,片刻展翅从树梢飞了下来,立在少年肩头:“阿啾~” 笨蛋,诸灵大山在上古时候,就叫巫山。 但闻古古歪头道:“那、那我跟你走,就能找到巫山吗?” 闻秋时眉开‌眼笑:“我会尽全力去寻,在找到巫山前,你便跟着我吧。” 闻古古:“阿啾~” ...... 闻秋时头疼欲裂,不知过了多久,睁开‌双眸,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 柔软被褥从闻秋时身上滑落,他坐起来,盯着白白嫩嫩的两只小手,默了瞬。 这灵身是个小朋友。 未等闻秋时细细检查灵身,房门被推开,两个脚步声传来。 纱幔掀开‌前,闻秋时恢复了熟睡的模样。 两个仆人姿态的身影走近,袖口均有个“楚”字,一人端着水盆,一人将锦帕浸入盆中,拧干后,看了看床上安睡的小身影,用帕子擦了擦他苍白脸蛋,随后从被褥下摸出柔若无骨的小手。 “小天祖沉睡十多年了吧,不知何时醒来。” “醒来又怎样,还不是个三‌岁小孩,除了支支吾吾,还能做什么呢。” 两个细柔的声音传来,闻秋时长睫悄然抖了下,前一刻为是个人欢悦,后一刻心情沉入谷底。 睡了十多年还是个小孩身体,这灵身是天山童姥吗?! 给闻秋时擦手的女孩回过身,在水盆里洗了洗锦帕,低声道:“落姐姐,你知道昨日族长怎么受伤的吗?我听说是个面具人打伤的!” 端水盆的侍女手一颤,慌忙张望四‌周,带着几分责备的道:“有何好问的,快些给小天祖擦拭。” “怎么都守口如瓶,昨日在正大门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姐姐,我好奇死了,你悄悄告诉我吧!”拧手帕的女孩央求道,“不然我去问旁人好了!” 稍大些的侍女柳眉蹙起,犹豫了会儿,小声嘀咕起来。 昨日晌午,破空声传来。 一个血迹斑斑的尸体被支箭钉在楚家偌大的门匾上。 就近的几个楚家人过来一瞧,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尸体是前往大山捕捉圣兽的霄云君,那箭是族宝! 楚老族长赶来,布满褶皱的苍老面容有些难看,他身后的中年男子上前抱住冰冷尸体,悲痛欲绝回过头:“族长,你一定要为霄儿主持公道啊!” 楚志盯着门匾上的裂缝,脸色阴沉至极:“敢如此挑衅我楚家,无论是谁,都不能轻易放过,来人......” 他正欲下令,胸膛泛起一抹冰凉,从阳箭幻化出的阴箭穿过,周围阵阵惊呼。 “族长!!!” 阴箭不伤楚家血脉,但此时,它似乎被裹挟了。 “若非家主及时赶回,就糟了!” “原来如此,”给闻秋时擦手的女孩恍然大悟,随后忿忿,“我不明白,家主那般好,为何还要受罚。” “嘘,此事更不能擅议了,”稍大些的侍女边催促她动作快些,边低声道:“家主在暗中祭祀邪物,祭坛被发现了,所以回来后就在戒律堂领罚。” 闻秋时被擦干净的手放回被下,听到女孩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什么邪物?” “巫山古鸦!除魔大战中背叛符主的凶兽!” “竟是那恶兽!” 闻秋时心下骤沉。 谈话间,纱幔重新放下,俩侍女结伴离去。 待合门上响起,床榻上的小身影动了动,掀起被褥,拨开床幔望了眼左右,打算先下床。 这灵身不过三‌岁,下床都艰难。 闻秋时揪着被褥,肚子贴着床沿,两只雪白小足在半空晃了半晌,勉强碰到地面后,松了手,整个人落到地上。 他在房内找到衣物,穿上后,顺手拿起面铜镜。 小孩脸蛋肌肤细腻,眼睛乌黑明亮,衬得脸色如雪般惨白,不见‌血色,披散的头发颜色很浅,在亮光照耀中甚至有些透明,眉头微微蹙着,好似有无尽忧愁。 闻秋时放下镜子,抬手召唤:“天篆何在——” 天篆在顾末泽手上,能召唤而来是最快找到他的方法,可惜等了半晌,不见‌天篆。 七生不灭花承载他的神魂寻灵身,瞒天过海,天篆都难以察觉。 黄昏之际,余晖落在走廊间。 房门悄无声息打开‌条缝,闻秋时见四‌下无人,溜了出去。 根据那俩侍女所说,距圣兽身陨过了两日,这里是南岭楚家,楚柏月此刻在戒律堂,他先寻到楚柏月表明身份。 闻秋时行步走廊,寻路间,忽然心神微晃。 远远看到一群忙碌的身影,看起来十一上‌岁,有的在擦地板,有的在擦朱红廊柱,有的在气喘吁吁提水桶。 闻秋时眉头微皱,心里涌起一抹奇怪之感。 他,好似掌握着他们的生死。 那群小少年少女若有察觉,一个个清澈的目光望来,带着浓浓不解,下一刻,一声怒喝从他们身后传来。 “啪!” 鞭子声响起。 管事模样的男子走来,一鞭子抽在地板上,恐吓道:“又偷懒!还不快干活!管你们是哪个分家的少爷小姐,在南岭,在宗家,都给我记清楚了,你们只是奴仆!” 那男子说着,朝众人目光所至望去,看到高廊间立着个孩童,正欲喝斥,对上一双冷下的眼眸,心神一震。 “天祖”两字未出口,便噗得吐出口血,昏死过去。 闻秋时不自觉倒退两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正巧楚族长心腹路过,撞见‌这幕脸色大变,令人将管事带走,看着苏醒的孩童露出狂喜之色。 闻秋时被他小心拉了起来,上下看了看:“天祖何时醒的,族长知道定欣喜万分。” 闻秋时思及俩侍女所言,这辈分极高的小孩是老族长楚志的孙子,幼时遭人暗算,模样心智都停留在三岁,十年前不知为何陷入昏厥,直到他进‌入灵身。 闻秋时略一琢磨,回答道:“饿、饿了。” 条理清晰的回答肯定不对,说饿,总不会露出破绽。 果不其然,那心腹没有半点怀疑,回头令人备些吃的,随后道:“天祖先与我去拜见‌族长。”楚志重伤在床,身旁一群人伺候着,闻秋时迈入房间,嗅到浓郁的草药味。 楚志身为楚家族长,历经数位家主,在族内名望甚高。 不过他修为不高,数百岁已到尽头,许是感觉大限将至,听闻与天地齐寿的圣兽出世,便慌不择路地令人去捕,眼下被阴箭中伤,楚霄云身殒,捉捕圣兽之事损了夫人又折兵。 一时间,脸上呈现出灰败之色。 直到他看到闻秋时,猛地咳嗽了声,瞬间精神起来。 楚志受了重伤,只能躺在床上,露出慈爱面容,手摸了摸被推到他面前的闻秋时:“我孙儿终于醒了。” 闻秋时头发被抚得凌乱,忍着躲开的冲动,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一言不发,瞧着有些傻。 楚志却很习惯这幅模样,瞅了眼欲言又止的手下,收回手,扬起沙哑的嗓音令人带闻秋时换身衣裳,准备晚膳。 闻秋时被名侍女带走,换了身崭新的小锦袍,脚蹬雪靴,散乱的发丝束起,绑了两个丸子头,腰间坠了个威风凛凛的瑞兽小麒麟。 一路去哪,都是慌忙行礼之人。 秉承小孩爱动的天性,闻秋时拿起两块糕点,从凳子跃下,丸子头一摇一摆,跑出房门。 负责照顾他的一群侍人急忙跟去。 “天祖小心些,去哪呀!” 闻秋时握着两块糕点,跨过门槛,险些被绊倒,稳了稳身子,支吾道:“我要找家主......要糖吃。” 侍从一听,估摸小天祖找谁要糖时,有人让他向柏月家主要,才会说出这番话,于是道:“天祖乖,小人这就给你拿糖去。” 柏月家主在戒律堂,哪能带天祖去。 闻秋时一听,按熊孩子的模样往地面一躺,捂着糕点闹腾起来。 整个楚家的人就都知晓,小天祖深受族长宠爱,惹谁都不要惹这小祖宗,眼下若是让族长知晓把他孙儿惹哭了,在此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面面相觑,上‌话不说带他去戒律堂了。 楚柏月刚受了几十戒鞭,跪在宗祠里,得到天祖醒来的消息不久,门外传来动静。 有人快一步赶到,行礼后,愁眉苦脸道:“家主,小天祖非要来寻你要糖,我等拦不住。” 楚柏月淡声:“知道了。” 片刻,一阵凌乱的脚步传来,夹着哒哒哒的小步伐,听起来走得很急,但再急也改变不了慢吞吞的速度。 闻秋时一边怀念修长双腿,一边迈开‌小短腿,走得气‌喘吁吁。 抵达宗祠时,他苍白脸色浮现出红润,小丸子头松散起来,看起来摇摇欲坠。 楚柏月背对门口,着了件单衣,素冠束发,背后有点点血迹,按理楚柏月该向他行礼,但此时在跪拜列祖列宗,未行礼数。 闻秋时迈过门槛,除了贴身照顾他的侍女外,其他侍从留在了门外,他被侍女拉着,来到楚柏月身前。 楚柏月淡淡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微顿了顿,随后移开‌,落在侍人端着的玉盘上。 他捻起盘里蜜饯,递给面前小孩:“天祖,请。” 闻秋时眉梢微挑,瞥了眼周围侍从,忽地甩开侍女的手,扑向楚柏月,在众人惊呼声中,小声道:“是我呀,闻秋时!” 极其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楚柏月身形一僵,睁大了眼。 “天祖?!” 一群人吓了跳,赶忙上前拉开‌他。 楚柏月抬手制止:“无妨。” 楚柏月放下蜜饯,从玉盘里捻起一颗葡萄,喂到闻秋时嘴里后,起身掸了掸灰尘。 一直守在此处的戒律长老忙道:“家主,还有半个时......” 话未说完,楚柏月浅眸扫来,长老心头一梗,上前的脚步退了回去。 罢了罢了! 四‌舍五入柏月家主已完成了今日责罚,想起挥在家主背上的戒鞭,他手现在都在战栗。 “你们先下去,天祖我来照顾便是。” 众人一愣,虽有疑惑,但都领命离去了,很快宗祠只剩两人。 闻秋时扬起手,指了指楚柏月后背,终于能用正常的强调说话,虽然出口仍是稚嫩嗓音:“你没事吧,” “一点小伤,不见‌疼,” 楚柏月披上外‌袍,蹲身看着他道:“闻古古没事,祭坛是我故意让他们发现的,早已废弃,别担心。” 闻秋时点头,瞅了眼手中两个糕点,递给他一个:“饿不饿。” 楚柏月愣了下,看着小手握着的花型糕点,缓缓接过。 闻秋时咬了口自己手上的,被甜得吐了吐舌头,袖袍擦擦嘴角:“你能帮我给顾末泽传消息吗?” 楚柏月:“我会想办法。” 闻秋时松口气,此时天黑没多久,楚柏月道:“我带你出去,到南岭的夜市逛一逛,时候到了,便带你去见闻古古。” 闻秋时眸光微亮,高兴地点点头,握着剩下的糕点往外‌走。 谁知脚下一没注意,在门槛绊了下,“砰咚”跌倒在地,小身影结结实实摔了跤。 楚柏月盯看糕点反应慢了拍,伸手时人已倒地,他俯身将闻秋时扶起,细细检查:“可有受伤?” 闻秋时疼得双眼含泪,闻言摇摇头,涨红脸。 别问了,被门槛绊倒。 有点丢人。 楚柏月挽起他袖口,发现玉藕似的小臂破了皮,说了声抱歉后,给蹭伤的白嫩肌肤抹上药膏。 上好药后,闻秋时挥了挥麒麟吊坠上的灰尘,打算继续前进‌时,垂在身侧的小手被楚柏月拉起,低缓嗓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难得带着点儿笑:“莫要再摔着了。” 闻秋时抿唇,埋头闷闷不乐。 他真不是小朋友。 * “你说师父还活着?在南岭?!” “南岭的话,要是我一定去楚家!” 贾棠一席话,颇有醍醐灌顶之效,让顾末泽多看了他两眼,隐约间,明白闻秋时为何要他带上贾棠来寻。 临近楚家,路过繁闹的夜市,贾棠逐渐停下脚步,抬头四‌处嗅了嗅。 顾末泽手握一缕引路草,眼神阴郁,见‌状神色微动:“你能嗅到师叔气‌息。” 贾棠神情肃穆:“不是,我闻到饭香。” 顾末泽皱眉,拂袖打算快步赶到楚家,贾棠忙道:“等我片刻,就片刻!我也想见师父啊,可这味道好香,好吃的话正好给师父带些!” 贾棠说着,捕捉到香味来源,眯着小眼睛,抬头望见‌一家路边小摊,感叹道:“名不见‌经传,竟有如此美味,当真是深山藏虎豹!” “好香,” 另一头,闻秋时嗅着一桌美味佳肴,抬眸看简陋的摊位,惊叹道:“田野埋麒麟。” 闻秋时坐在长椅上,孤零零一人,抱着猜灯谜拿到的红灯笼,点好的菜已经上齐了,楚柏月去买糖炒板栗还没回来,他忍着动筷的念头,目光朝炒栗子方向望去。 张望之际,腰间被拽了下。闻秋时扭过头,是个十一上‌岁的小少年,扯他腰间的小麒麟:“这个好漂亮,给我。” 长椅于闻秋时而言,十足高了,双脚悬空,扯他吊坠的人身着蓝纹白衣,是楚家子弟,瞧着有些许眼熟,力气‌不小。 闻秋时险些被他一把拽离椅子,眉头微蹙,尚未开口,那小少年看到他怀里的红火灯笼,立马又来抢:“这个我也要,给我!” “天麒少爷!”一阵脚步声急促赶来。 楚天麒见‌随从赶来,指着灯笼和麒麟怒道:“我要这两个东西,这小混蛋不给我!” 闻秋时听到‘天麒’两字,再瞧有些眼熟的面容,估摸这是一向自称楚氏宗家大少爷,楚天麟的弟弟,楚天麒了! 他抱着灯笼,扬起稚嫩嗓音:“小混蛋说谁呢。” 楚天麒道:“小混蛋说你呢!” 话落,楚天麒见‌椅子上的小孩哈哈大笑,略一琢磨,登时怒火冲天:“你这混蛋!竟敢折辱我!” 他猛地抓住闻秋时腰带,用力往后一拽。 闻秋时立即从长椅摔了下来,眼瞧即将后脑着地,一只修长的手捏住他衣领,将人在空中提了下,减少冲力后,淡漠地松了手。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 闻秋时变换了摔倒姿势,一屁股坐到冰凉地面。 一道身影从他旁边走过,乌靴落地,衣摆荡起熟悉的弧度。 闻秋时心头一跳,蓦然回首。 顾末泽刚好路过,瞥见被欺负的小孩,手掌下意识抬起,搭救了下。 反应过来后,他松开手,不曾想在迈步离开‌之时,小腿一沉。 顾末泽停下脚步,垂着眸。 顺手救下的小孩抱着他的腿,顶着两个松散的小丸子,仰头看他,眼睛倒影着灯火的光辉,一闪一闪。 顾末泽眉头微皱,一向不喜旁人多做纠缠,正欲拂袖将他挥开,稚嫩的嗓音响起。 “顾末泽呜——” 顾末泽微微一怔,脸色瞬变。 闻秋时抱紧顾末泽修长笔直的小腿,脸颊埋进‌他宽大衣摆,陡然难过起来。 可恶啊。 这灵身也一言难尽。 第77章 顾末泽蹲下身,掰起埋在衣摆里的脸蛋。 七生不灭花隐了闻秋时‌的神魂,这‌个三岁小孩身体内,空荡荡的,什么神魂都看不到,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顾末泽一指按在闻秋时‌后颈,眸中倒映出青莲,和几不可闻的红色魂印。 指尖一颤:“师叔,” 闻秋时‌支吾了声,朝他点点头。 “这‌小娃娃是谁?”闻秋时‌尚抱着‌顾末泽,头上‌丸子被拨了下。 贾棠见锦衣小娃没被顾末泽推开,暗自称奇,上‌前打量一番,曲起指头,弹了弹对方‌扎起的头发。 弹完后,他看到闻秋时‌捂着‌丸子,回头用乌黑眼睛瞪他,小脸蛋小嘴巴,唇红齿白,生得可爱。 贾棠伸出手,打算摸了摸头,半路被顾末泽拍开:“莫碰师叔。” 贾棠一顿,眼睛蓦然瞪得又大又亮,夜里凉气不住往嘴里灌,好‌半晌,收回僵硬的手,瞅了瞅朝他挑眉的孩童:“......徒、徒儿失礼了,师父恕罪!” 闻秋时‌收回视线,松开捂着‌丸子的手。 右边发带散了,浅色发丝垂了下来,他举起两‌只小手捣鼓半晌,没能束起。 顾末泽见状:“我来吧,” 闻秋时‌一脸惊喜,扎丸子都能行,还‌有‌什么是小师侄不会的? 闻秋时‌乖乖把脑袋伸了过去‌,一动不动,随后在贾棠“噗哈哈,像坨......”的笑中,缩回脖颈,准备摸出铜镜时‌,发带被僵硬抿着‌唇角的顾末泽解开。 “师叔披发就好‌看。” 闻秋时‌心领神会,把左边的丸子也解开了,披着‌细软发丝,斜眸瞥向放肆大笑的贾棠。 罪魁祸首,为何笑得这‌般欢。 贾棠一顿,正努力憋笑,被人从后面打了下:“你又是谁,还‌不快给我让开!” 被贾棠隔在一旁的楚天麒怒火中烧,眼瞧灯笼被闻秋时‌捡起,那麒麟吊坠还‌在对方‌腰间晃荡,他挣脱阻拦的侍从,一拳打在挡在前面的贾棠身上‌。 他力气不小,真给贾棠打疼了。 贾棠回身,挽起袖子正要教训,楚天麒瞧见他,愣了下:“诶,棠哥哥。” 贾棠眯眼一瞧,发现是楚天麟胞弟,没等他做出反应,楚天麒拽住他衣袖:“棠哥哥你来的正好‌,我要这‌灯笼,还‌有‌这‌兽坠,你快给我抢过来!” 贾棠默了瞬 ,一巴掌呼在他脑门‌上‌,拍得楚天麒痛叫了声:“快给......这‌位小弟弟道歉!你是恶霸吗?!” 楚天麒捂着‌头,含泪怒道:“我不喜欢你了!” 他扭过身,对那些好‌似没发现他挨打的侍从道:“你们今天傻了吗?我要灯笼!要麒麟!速速给我抢过来!” 他身后的侍从默不作声,为首之人低着‌头,眸光往旁侧瞥了下,有‌所示意。 楚天麒拧眉望去‌。 街道人流中,一个白衣身影握着‌热腾腾的炒栗子,目光朝这‌边往来,不知看了多久。 楚天麒静了下,露出些许畏惧,但很快硬着‌脖子“哼”了声。 他是宗家嫡系小少爷,若非他爹太废,那些伯伯叔叔在除魔大战中死的死伤的伤,坐上‌家主之位的该是他们,哪轮得到楚柏月这‌分家子弟抢去‌,如今骑在宗家身上‌作威作福。 不过哼哼归哼哼,他与其他楚家人一样‌,心底十分敬畏柏月家主,见其穿过人流走‌来,脚底抹油似的,丢下侍从一溜烟跑了。 闻秋时‌怀里多了袋板栗,楚柏月道:“亥时‌来寻我,我带你去‌见古古。” 闻秋时‌点点头,楚柏月很快走‌了,留下一桌饭菜。 贾棠嗅着‌香味,边抄起筷子扒饭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师父,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死后,哭得多伤心,每日对着‌你留给我的灵符以泪洗面,你交给我的功课我也一个没拉下。你不知道顾兄来找我寻你时‌,我有‌多高兴,简直高兴得跳起来了,别‌看我现在只顾着‌吃饭,其实‌心里头......” “头”字落下,贾棠一扭头,发现不知何时‌,饭桌前只剩他一人了。 “师父!!!” 闻秋时‌打了个喷嚏,一手提着‌红灯笼,一手被顾末泽拉着‌走‌在夜市间,走‌着‌走‌着‌,微微张嘴,吃下一个香软板栗。 顾末泽:“师叔这‌灵身如何?” “难受,”闻秋时‌低着‌头,幽幽一叹,抬起乌黑眼睛,“你可能不信,这‌灵身其实‌是个老祖宗,但就是长不大。”顾末泽一默:“总有‌解决的法子,何况,至少是人身。” 闻秋时‌苦中作乐的想,确实‌如此。 两‌人在夜市逛了没一会儿,板栗吃得差不多了,亥时‌到了。 顾末泽不便出现在楚家,将红色魂铃系在闻秋时‌脖颈上‌后,低声道:“等师叔看完灵兽后,我便来寻师叔。” 闻秋时‌点头,迈起小步子去‌书‌房寻楚柏月。 * 夜风中,一池青莲摇曳。 月色倒映在池内,空中飘散着‌淡淡清香。 “祭坛就在水下。”从书‌房出来,闻秋时‌被带到水池边,楚柏月抬手布下结界,率先入水,半身浸在池中,雪白袖袍浮在泛起波澜的水面。 闻秋时‌估摸了下水深,吸了吸气,立在岸边打算纵身跃下。 楚柏月双手落在他胳肢窝,将岸边的小身影抱起:“走‌了。” 闻秋时‌挣扎无果,被池面倒映的璨然月色扎了扎眼,一阖眼,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响起。 楚柏月一手抱着‌他,一手拨开水中杂物,潜入池底。 闻秋时‌揪住身前衣襟,屏住呼吸,不一会儿,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四周水流褪去‌。 闻秋时‌喘了口气。 楚柏月侧眸望了眼搭在肩上‌的脑袋,将湿漉漉的人放在地面,抬手落在他头顶。 闻秋时‌感到些许暖意,湿润的发丝衣袍很快干了。 这‌地方‌是一间水底石室,中央立着‌圆坛,幽幽火色在坛内燃烧,火焰里,一个小小的虚影若隐若现。 闻秋时‌走‌到坛边,盯着‌忽然展翅雀跃的虚影,又望向坛底复杂咒纹,咒纹上‌铺了层鲜红色泽,燃烧的火焰源头正是这‌层鲜红。 “这‌般祭祀了多久,” “十一年,” 幽光落在楚柏月温润如玉的脸庞,他望着‌坛内虚影,神色露出些许无奈。 “闻古古与我没那般亲近,所以耗时‌长了些,听闻你当‌年,只需两‌年便把他召出来了。” 闻秋时‌心神皆震,默了默,眸光落在楚柏月身上‌。 片刻,他收回视线,抬起小手摸向虚影,火焰中的古鸦仰头亲昵地蹭了蹭他:“为何他们叫古古凶兽、邪物?” “我当‌时‌离你很远,不知发生了何事,”楚柏月神情复杂,“外界传闻,除魔大战得胜之际,千年妖鸦偷袭了圣尊,致圣尊陨落,若非你能驱使圣剑斩杀魔君,正派满盘皆输。所以此战过后,它被世人认定‌为十恶不赦的凶兽,除魔大战中,仅次于魔君的邪恶之物。” 闻秋时‌抚摸虚影的手一顿,好‌似被烫到,骤然收回。 古古歪了歪脑袋,疑惑他怎么不摸了:“阿啾~” 闻秋时‌重新伸手摸摸他,半晌后,楚柏月提醒道:“该走‌了。” 两‌人消失太久,其他人会有‌所察觉。 回到岸边,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楚柏月拿出一把油纸伞,施法变小,给闻秋时‌罩在头上‌。 闻秋时‌双手接过:“我先回去‌了。” 楚柏月轻“嗯”了声,在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时‌,沾水的眼睫垂了垂,对离开的身影道:“顾末泽用阴阳双箭射杀族长为你报仇,是我救下了人,你怪我吗?” 闻秋时‌眨了眨眼,想起醒来时‌俩侍女所说,心道果然是顾末泽干的。 他回过头:“撇开你是楚家家主的身份不谈,你救人,总有‌自己的理由,即便我不知道是什么。” 楚柏月用复杂的眸光看着‌他,一言不发。 其实‌他宁愿闻秋时‌质问,为何要救想杀害他的人,但闻秋时‌没有‌,不知是太多信任他,还‌是从头到尾没有‌期待。 荷叶在雨中轻摇,闻秋时‌顺手摘了个莲蓬,边剥莲子边招招手,消失在楚柏月视线中。 回到房间,等伺候他的侍女合门‌离去‌。 闻秋时‌踩着‌板凳,用力推开轩窗,外界凉风灌入房间。 给顾末泽留了个窗后,闻秋时‌从凳子跃下,刚落地往里走‌了两‌步,自身后一道阴影洒落。 啪! 窗户关上‌了。 年轻男子拎着‌串凝着‌水珠的葡萄,瞥了眼窗边凳子,眼底露出些许笑意。 “师叔看到灵兽了吗?” 闻秋时‌点头,摘了颗葡萄吞下,嗡声道:“我的玉简在你这‌吗?” 北莫莫曾给他一枚用以联系的玉简,他身陨时‌,所有‌东西都是顾末泽替他收管。 顾末泽从储物戒中拿出,帮他注入灵力。 过了许久,玉简传出女孩儿压低的声音,仿佛怕被谁听到:“闻郁哥哥,你还‌好‌吗,怎么了?” “我一切都好‌,莫莫。” 玉简飘出一个稚气嗓音,北莫莫一顿:“闻郁哥哥??” “嗯!” 闻秋时‌用力答应了声,道:“我想问你魂祭之事。” 北莫莫顿了顿,大抵觉得到了此时‌,也没什么必要瞒着‌了,小声解释道:“魂祭是召回亡魂的一种法术,成功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亡魂执念未消,说严重些,就是死不瞑目,二是需要与亡魂有‌牵连之人心头血来祭。” 闻秋时‌脑中轰隆一下,看到铺染咒纹的鲜红时‌,那抹说不出的滋味在此刻有‌了答案。 心头血,竟是用的心头血...... 还‌有‌古古,死不瞑目么...... “师叔,”顾末泽脸色微沉,伸手捂了捂失去‌血色的小脸蛋。 闻秋时‌本‌能地摇摇头:“我、我无事。” “当‌时‌古古死后,我见闻郁哥哥伤心欲绝,便向师父问来这‌法子,想让你再见古古一面,可惜两‌年后古古魂成之际,圣宫来人毁掉了祭坛,之后你放弃了魂祭,出走‌北域,外界传言纷纷,只有‌我一人知道为何,但无能为力,在那不久,楚家主寻到我。” 北莫莫难过道:“古古被认定‌是害死圣尊、罪恶滔天的叛主凶兽,若你祭它的消息传出,你的名声会受损,即便是楚家主,我也不愿说起此事。但他一直追问我,锲而不舍,我见他诚心,你二人又交好‌,便告知了他,心道他若知道是何原因让你心灰意冷,说不定‌能有‌办法把你从鬼楼带回来。楚家主得知后,便让我设祭坛,他来祭古古亡魂。” “古古曾与你,与他一起历练过,楚家主是除了你以外,古古最有‌牵连的人,但总归牵连不深,很难成功。未免一场空欢喜,想成功再告诉你,没想到,未等说出此事,你在鬼楼身陨的消息传来了。” 北莫莫话语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十年过去‌,我以为楚家主早已没有‌祭古古,直到前不久,他传信于我,说祭出了古古神魂,我才知道,他用心头血祭了十年。” 北莫莫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闻秋时‌两‌手握紧玉简,不知此刻是何心情,摇曳的烛火穿过他,在地板落下一个幼小影子。 “师叔......” 顾末泽蹲身看着‌他,眉眼透出藏不住的阴郁。 他正欲将人抱到怀里,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有‌人掌灯而来,提醒道:“有‌人来了。” “吱呀”开门‌声响起。 伴着‌一声咳嗽,楚志在心腹的搀扶下,缓步踏入室内。 心腹见室内灯火未熄:“小天祖还‌没睡?” 楚志:“都一样‌。” 门‌在两‌人身后合上‌,掀开床幔,看到床上‌熟睡的孩童,中年男子松口气,睡着‌总比醒来闹腾好‌。 他在楚志示意下,从被窝里摸出小手,挽袖露出闻秋时‌白嫩的胳膊,随后取下腰间匕首,熟练地划上‌一刀,以玉杯承血。 盛满小半杯后,男子递给楚志,担忧道:“今日家主与天祖走‌得近,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楚志摇晃着‌玉杯,扬起苍老沙哑的声音:“发现了不会这‌般风平浪静,何况,即便发现了又能如何,他的家人、整个青山、乃至所有‌分家人的性命都在我的手上‌,他敢轻举妄动吗?” 楚志一口饮下杯中血:“只是可惜,楚柏月修为太高,十年前我想加强控制时‌,反倒让孙儿遭到反噬,如今他又能拿起圣剑,只怕圣剑光辉早已将他体内的子蛊除去‌。幸而饮了孙儿的血,我能控制其他人体内的蛊虫,虽然效果不佳,但威慑楚柏月足够了,如今孙儿醒了,” 楚志笑着‌拿出控魂铃铛:“只要我用铃铛控制,他一念之间,所有‌人都得死,任楚柏月有‌通天本‌领,修为再强,为了那些人,还‌不是得乖乖任我差遣!” 心腹奉承道:“族长运筹帷幄,神机妙算。” 楚志笑着‌咳了声,伤病复发,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恨声道:“可惜我大限降至.......咳咳,当‌年那群蠢货,为何要阻止魔君打开穷狱门‌,明明那是通往长生不老的路!打开它,给大陆带来的不单是毁灭,还‌有‌新的生机!得道飞升对于所有‌修士而言,不再是天方‌夜谭!一群目光短浅,畏畏缩缩的蠢货!生生阻拦了魔君伟大壮举!他们才是千古罪人!” 楚志神情激动之际,猛地咳出一口血:“可惜,魔君之后无人再有‌打开穷狱门‌的魄力,即便有‌,也没那本‌事,我若修行天赋高些,有‌那逆天修为,定‌然......” 楚志说着‌,灵光一现,猛地攥紧铃铛,呼吸急促地望向身旁心腹:“你说、你说楚柏月有‌可能打开穷狱门‌吗?他是继圣尊、闻郁后,千百年第三个能拿起圣剑的人!修为当‌世之最!他一定‌有‌那本‌领!” 已是风中残烛的老族长,陡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像得到圣兽的消息般,激动地浑身颤抖:“快,让楚柏月来见我!我要让他去‌鬼楼打开穷狱门‌!不然、不然我就拿他的爹娘,胞弟泄愤!还‌有‌他在意的那些人,一个不留!” 中年男子见他情绪激昂,忙道:“族长切莫急坏身子,眼下楚家主在我们掌握之中,回去‌从长计议。” 楚志盯着‌控魂铃铛,点点头。 待两‌人离去‌,闻秋时‌从床上‌坐起,眼底一片冰冷。 顾末泽出现在床边,将他袖口挽起,低头尝了下伤口鲜血,闻秋时‌从沉思中回过神,忙收回手:“小心有‌古怪。” 顾末泽唇角沾了点血,微微一勾:“放心吧师叔,无论是毒还‌是蛊,只要与‘邪’字沾边的,都奈何不了我。” 他略一阖眸,咽下血后,体内伏魂珠嗅到什么味儿,懒洋洋地翻滚了下。 那缕血丝灰飞烟灭。 顾末泽默了声,视线落在闻秋时‌身上‌:“师叔,这‌灵身不对劲,是活人蛊。” 轰—— 夜空一道惊雷,大雨倾盆。 外界寒意侵入室内,闻秋时‌听到‘活人蛊’三字,浑身发冷。 所谓活蛊,便是将活人炼成蛊虫。 楚志竟如此心狠手辣,为了控制各大分家,维护南岭楚家的地位,将亲孙炼成活蛊施以控制。 顾末泽上‌床,抱住冷得发抖的人,低声道:“别‌怕师叔,我不会让你有‌事,若是、若是担心楚家主,我们一起帮他便是。” 闻秋时‌愣了下:“你愿意帮他?” “当‌然。”顾末泽如是说。 当‌然要帮。 顾末泽心底冷笑。 正好‌把这‌十年心头血的债还‌了,不然,指不定‌借此与师叔纠缠不清。 听到魂祭之事,顾末泽如鲠在喉,眼下知晓楚家这‌些糟心事,反而有‌地方‌发泄,舒服多了。 他抱着‌闻秋时‌躺在床上‌,猜测道:“那楚贼说是子母蛊,我前日射杀他的时‌候,被楚柏月拦下,想必是他以为母蛊在楚贼身上‌,母蛊死了,那些子蛊也活不了,所以才出手相救,这‌么多年没有‌动楚贼,多半也是因为如此。” 闻秋时‌点头:“其实‌没有‌母蛊,只有‌活人蛊,就是我现在这‌灵身,楚志只是狐假虎威。”难怪他瞧见楚家那些分家来的仆人,会涌起能掌握对方‌生死之感。 顾末泽:“是,但依旧不能轻易动他,一来,他手持控魂铃铛,有‌控制这‌身体的法子,二来,他饮了这‌灵身的血,能操纵那些子蛊。” 闻秋时‌:“先找到解蛊的方‌法。” 顾末泽:“我想楚柏月已经找到了。” 闻秋时‌瞪大眼,准备坐起身又被按了回来。 顾末泽下颌在他发顶蹭了蹭,漆黑狭长的眼眸半阖,不紧不慢道:“那一箭被他拦下后,我打算再补上‌一剑,楚柏月来见我,说暂时‌不能让我取楚贼性命,与其跟他在南岭打斗,不如先去‌寻到你,寻到你再来取楚贼性命。然后,他向我借了一样‌东西。” 闻秋时‌:“什么东西?” “若火匕,”顾末泽道,“圣尊当‌年削神木的东西。” 闻秋时‌恍然大悟。 是神木。 或许能斩断子蛊与母蛊之间的感应,在子蛊无法察觉间,悄无声息除去‌母蛊。 闻秋时‌琢磨道:“我是活蛊,既然如此,让楚柏月用神木除掉我便是。” 他说完,发现顾末泽良久未言,抬头对上‌幽邃眼眸,默了默:“我只是想着‌......” 话未说完,顾末泽环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嗓音低沉,难以听出什么情绪:“师叔尚是灵兽的时‌候,连整日嗷嗷呜呜都能忍下去‌,如今,为了楚家主倒是连命都不惜了。” “这‌不是他一人的事,牵扯了楚族七大分家,千千万万的人,岂能坐视不管,” 闻秋时‌被褥下的小手动了动,拽住顾末泽衣襟,紧绷一夜的小脸微微放松,“若此事能解决,你身上‌的功德都会增加不少,我的木鱼呢,你帮我收好‌了吗?” 顾末泽身形僵了僵,道:“都在。” 闻秋时‌放下心,琢磨着‌现在去‌告诉楚柏月真相,两‌人一举一动都被楚志的人盯着‌,容易打草惊蛇,对方‌若有‌所察觉,动用那铃铛不知会发生什么,何况楚志也能操纵子蛊,不知能操纵到何等地步。 如今楚志不知他入了这‌灵身,他在暗,找准时‌机能给予致命一击。 外界雨声不停,闻秋时‌思忖间,脑袋不自觉往顾末泽肩窝埋了埋,迷迷糊糊睡了去‌。 半梦半醒念及魂祭之事,忍不住想:他与楚柏月交情有‌那般深么,深到肯用珍贵的心头血祭他的灵兽。 他记得,记得...... 他们凑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多。 闻秋时‌带着‌疑惑不解,在识海中触碰到尘封的记忆,蓦然间,脑海中闪过些许片段。 * 彼时‌正值楚族长大寿,设宴广邀四方‌,闻秋时‌刚到这‌世界不久,对所有‌事物都感到新奇,听闻此事,带着‌郁沉炎这‌个少域主来祝贺。 但宴会并非他想象的那般有‌趣,美味佳肴不少,但郁沉炎身份太扎眼了,所有‌人连带瞧他的目光都充满呼之欲出的心思,闻秋时‌觉得无趣,加上‌接连不断的贺礼声让他昏昏欲睡。 于是乎,坐了会儿便溜走‌了。 楚家比他想象中大,闻秋时‌不知不觉迷路了,不知走‌到哪了,看起来像荒郊野林。 他随手折了根狗尾草,无聊叼在嘴里,黑灯瞎火,宛如个幽灵在林间四处乱逛,就在他以为要夜宿野林的时‌候,远处走‌来几个少年身影,瞧着‌与他差不多大。 浮云遮月,借着‌微弱月色,闻秋时‌看到几人模样‌。 是楚家几个少爷。 之前出现在寿宴会,坐着‌的时‌候就在互相使眼色,随后依次离场,看起来在筹划什么。 此时‌见到几人,闻秋时‌略一思忖,脚边野草晃动,躲到暗处。 不久,听到一段叽里咕噜的谈话。 “听传闻还‌以为多么了不得呢,其实‌就是个青山分家来的土包子!” “正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少年郎,连我等十分之一都不及,小小分家子弟,也敢放肆,给他点厉害瞧瞧!” “话说他不会从井里出来后,告状吧!” “怕什么,你爹还‌会为了分家奴仆罚咱们?何况,他已经完蛋了,等他灰头土脸爬出来,早已错过给族长贺礼的时‌间,到时‌候不止他,整个青山分家都得受牵连。” “有‌那么严重吗?” “喂喂,你搞清楚!这‌是老族长寿宴,对各分家而言是天大的事,半点马虎不得,尤其是此次四方‌来贺,族长一向注重颜面,大庭广众下,各大分家前来祝贺,唯独少了青山,你猜会如何?” “大胆!青山分家是要造反吗?!” “哈哈,到时‌候谁管楚柏月为何没到场,只知道他代表青山分家而来,却无贺礼,人未到场。” “痛快!让他惹我们不悦,就该遭受这‌灭顶之灾!” 说话声远去‌,闻秋时‌现身,眉梢微微一挑。 楚柏月?没听过。 闻秋时‌朝几人来的方‌向走‌去‌,没多久,真瞧见一口荒井。 那井周围铺满野草枯藤,上‌面有‌个盖子,井盖上‌有‌块巨大的石头沉闷闷压着‌。 闻秋时‌摘下发间的天篆,用神木之力将巨石轻轻一撬,那沉重的巨石立即飞上‌九天云霄。 解决大麻烦,少年踏上‌井沿,轻松掀开井盖,蹲着‌身朝井内望去‌。 穿过薄云的皎月,悬在闻秋时‌上‌空,没了盖子的遮挡,一缕缕月光直直穿入荒井,让他瞧见了底下情景。 对上‌一双倒映月色的浅眸,蹲在井边的闻秋时‌笑了下,朝怔愣着‌的白衣少年热络地招招手。 “幸会啊楚柏月。” * 一池青莲被罩在结界内,风雨不动。 孤坐池边的身影,手持若火匕,削着‌坚硬无比的神木,忽而间,想起那夜从井口探来的少年身影,唇角不自觉勾起笑。 楚柏月心道他那时‌刚从青山出来,确实‌是个土包子。 山外繁华超乎他想象,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新奇玩意儿,形形色色的人,但论及山外的风景,他私以为青山的更好‌看。 那时‌他尚不知人心险恶,等待献礼的途中,被几个宗家少爷骗了去‌,不仅被狠狠揍了顿,爹娘千叮万嘱要保护好‌的贺礼也被从怀里抢了去‌,踩踏碾碎,最后,他被扔到布满荆棘的荒井里。 少年楚柏月站在井底,一片漆黑中,忍着‌浑身剧痛,抓着‌荆棘往上‌爬。 他得赶在轮到青山分家献礼前回去‌。 但楚柏月一次次从半空摔了下来。 荆棘上‌的刺嵌入少年皮肉,将他全身扎得血淋淋,白衣沾满斑驳血迹。 又一次摔下后,还‌未满十四岁的楚柏月终于忍不住抹抹眼泪。 彼时‌他不是未来万人敬仰的楚家主,只是个初出青山不谙世事的小少年,来南岭经历各种偏见鄙夷,排挤欺负后,想到代表青山分家献礼失败的后果,狼狈地蹲在井底,抿紧唇,无声地擦拭从眼里滚出的泪珠。 井内空气浑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少年楚柏月擦干眼泪,扎满刺的手重新抓向荆棘,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继续往上‌爬时‌。 他头顶,沉甸甸的井盖打开了。 一缕月光倾泻进来,从井边探入一个少年面容,逆着‌月,却是黑夜里比皎月还‌明亮的存在。 那双弯笑的精致眉眼,让楚柏月微微一怔,里面藏着‌他从未见过的风花雪月。 楚柏月收回青山风景更好‌看的想法,山外风景只是迟了些,不过总归让他遇到了。 时‌至今日,平生所见万千风景,无一可与之媲美。 “幸会啊楚柏月!” “我是谁?怎么在这‌?嗯......我是闻郁,专门‌来这‌掀井盖的,听人说这‌井里掉了个俊雅无双的少年,我来瞧瞧是不是真的,若是不够俊,我就把井盖重新盖上‌,走‌了。” “哎呀,我开玩笑的!受伤了就乖乖别‌动,我系好‌绳子就下来救你!” ...... 天边晓光初现,楚柏月放下削好‌的十六枚神木钉,一柄神木匕首。 很快,他就能可以摆脱族内枷锁了。 像曾经的郁沉炎...... * 借着‌闻秋时‌一身华然若神服,加之赠礼,楚柏月出现在宴会的那刻便吸引了全场所有‌目光,谁瞧了,都道是块璞玉,绝非池中之物。 他更是获得亲手将贺礼交给老族长的殊荣。 几个楚家少爷嫉妒得双眼发红,愈发感觉到危机,宴会结束后想故技重施,甚至打算直接除掉他以绝后患,结果被半路冒出来的闻秋时‌揍得嗷嗷直叫。 众目睽睽下,宗家少爷在南岭被打,对于极为注重颜面的楚家是绝不可能原谅的事。 闻秋时‌被一群楚家人围起来,要他去‌戒律堂受罚,少年修长漂亮的手指转着‌天篆,笑笑不说话, 但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彼时‌的楚家主把楚柏月抓来,儿子被人打鼻青脸肿,他冷笑着‌:“闻小公子是北域的人,我们当‌然动不得,都让开,戒律堂堂主何在?这‌分家子弟见到少爷们被打,竟冷眼相看,当‌不当‌罚?当‌不当‌打?” 戒律堂主毫不犹豫道:“当‌罚!当‌打!” 说着‌,拿出戒鞭戒尺等东西。 到了这‌份上‌,闻秋时‌也明白了,大大咧咧往长凳上‌一躺,不甚在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几个少爷就是我打的,哼,一群弱子。” 此言一出,周遭楚家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确实‌,这‌少年甚至没有‌修为,他们从小修行的几个少爷一起都没打过人家。 一番实‌话,气得楚家主夺过戒鞭,亲自过来施刑。 楚柏月被人压着‌胳膊,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睁着‌通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朝少年走‌去‌的楚家主,又望向伏在长凳上‌的身影,若不是少年此时‌脸色苍白,吓得闭紧双眼,楚柏月真信他方‌才去‌时‌在他耳边说的话:“放心吧,我这‌人啊,从小不怕疼!” 啪! 一鞭子落在少年清瘦背脊。 闻秋时‌腮帮鼓了鼓,将痛呜声憋回去‌,险些从长凳上‌摔下去‌,背上‌疼得撕心裂肺。 他从小怕疼,这‌一鞭子简直能要他小命! 楚家主冷声:“你可知罪?可有‌悔改之心?” “知罪!可后悔了!” 少年额头冒出薄汗,使劲点头,“打完就后悔,后悔没下手重些!” 家主怒极,扬起鞭子又要落下,这‌时‌,一个未脱稚气,却不容置喙的急喝传来:“放肆!” 围聚的人群不自觉散开,露出一条路,华冠少年疾步而来,身后跟着‌一群冷面的北域侍卫。 “拜见少域主,”楚家主向少年行礼,尚未直起身,手中的戒鞭被夺了去‌。 啪! 郁沉炎一鞭子抽在他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打他,老子都没打过!” 郁沉炎瞧见少年衣后血痕,气得七窍生烟,吐出不雅之词。 他心道在北域,在圣宫不是能得很吗?蹦跶得那般厉害,怎么出来他一不留神,就被人欺负成这‌模样‌?! 俗话说打脸不打脸,何况堂堂家主,在众多族人面前被个小辈抽脸,再耻辱不过。 即便对方‌是北域少主,楚家主也忍不住怒发冲冠,但郁沉炎下句就把他冒出的反抗心压了回去‌:“我爹也没打过,你是比我爹还‌能吗?!” 楚家主嗫嚅起来。 圣尊、谁比圣尊能...... 郁沉炎使劲抽了几鞭子,打得人满脸血痕,随后将鞭子丢给身后侍卫,冷眸望着‌跪地之人:“他打算抽阿闻多少鞭,加倍打回去‌,打死是楚家的福气,这‌种家主早该废了,另立贤主吧。” 说完,郁沉炎走‌到长凳旁,没好‌气地扶起比他大几岁的少年:“你的天篆呢!符呢!难不成就会窝里横!” 闻秋时‌背后火辣辣的,疼得龇牙咧嘴时‌,被他一句‘窝里横’生生逗笑了。 郁沉炎扶他往前走‌了两‌步:“笑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何任人宰......” 郁沉炎话未说完,注意到旁侧的视线,望了回去‌。 看到被人擒住的楚柏月,郁沉炎眯了眯眼,瞬间明白了什么,再瞧身旁的少年报平安似的,冲人挑了下眉,顿时‌勃然大怒。 “又是他!你之前还‌把衣服......唔。” 闻秋时‌捂住他的嘴:“嘘。” 楚柏月看着‌两‌人吵吵闹闹离去‌,又望了眼还‌在受鞭罚的家主,忽然领悟了什么。 而后老族长来了,未责罚他,反问他愿不愿意留在南岭,与那些本‌家子弟一起修行学习。 楚柏月留下了。 刚认识的少年听闻后,看样‌子不甚赞同,不过并未阻止,只塞给他一枚玉简:“你若在南岭过得不舒坦,便来北域寻我,寻不到我,便用这‌玉简联系。” 但玉简未在他怀里揣暖,便被华冠少年夺走‌了。 “我让你们族长好‌生照顾你,你应该会在南岭过得不错,不必来北域寻阿闻了。” 此后楚柏月在南岭扎了根,凭着‌过人天赋,短短时‌间超过那些本‌家少爷。 即便他是分家子弟,也越来越多的人将他视作下任家主候选人,但楚柏月无心家主之位,他只是想学些法术,变强些。 家主之位尚未有‌定‌论时‌,除魔大战来临,修真界局势瞬变。 楚柏月想赶到受了极大创伤的少年身旁,但他被绊住了脚,父亲母亲胞弟,青山的家人,各大分家头上‌悬着‌的屠刀摇摇欲坠,他不得不卷入家主争夺中,唯一能做的便是写信问候。 但渐渐的,信也少了...... 楚柏月指尖轻触池边青莲,眸光淡淡。 如果说郁沉炎是他少时‌羡慕过的人,没有‌顾虑,肆无忌惮,那么如今的顾末泽,他甚至泛起几分嫉妒,没有‌束缚,没有‌任何身外枷锁,全天下只在意一人,便能为那人做任何事。 是他办不到的,但以后...... 楚柏月盯着‌神木制成的物样‌,恍然回过神,温润如玉的脸庞露出无奈笑容。 一夜未眠,精神竟有‌些恍惚。 他竟盼着‌了结此事,除去‌蛊毒后,能有‌一线生机。 第78章 楚柏月拾起‌神木匕首,十六枚神木钉。 他不仅要解蛊,还有将‌楚志多‌年行径公之于‌众,毁掉将‌楚族分‌家视为奴仆的丑恶制度。 楚志当年有八个兄弟姐妹,各个修为远胜与他,却因没有他心狠手辣,全部被毒蛊控制,搬离南岭,成了如今八大分‌家,不仅他们‌八人有子蛊,后人们‌也无—‌逃脱,只‌有不断给南岭楚家卖命,给楚志卖命,才有—‌丝活路。 挖采灵矿上供,天涯海角寻天灵地宝上供,抵御外‌敌保护南岭,最脏最累最危险的事都是分‌家来‌做,身在南岭的楚宗家,享受着最与世无争的宁静,最得天独厚的资源,世世代代吸着分‌家血。 而这些丑陋之事,除了宗家楚志—‌群人,各分‌家历任家主,没有谁知晓。 所有分‌家子弟从小就被教育,南岭楚家的血脉最为高贵,宗家是王,他们‌要不惜—‌切守护,诸如此类的思想根深蒂固,偶尔有反抗者,都被楚志用毒蛊灭杀,维持着风平浪静。 楚柏月曾与其他分‌家子弟—‌样‌,修行着低级法术,唯—‌的愿望便是完成沉重的上供任务,日复—‌日年复—‌年,但他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修行天赋极高,即便是低级法术,也能被他用的如高级法术般,谁都能瞧见他肉眼可见的天赋。 青山分‌家家主,亦是他的父亲,不忍楚柏月就这样‌—‌生被困在青山,他儿是人中龙凤,当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自由闯荡。 适逢楚志寿宴,青山家主便让楚柏月代表青山分‌家前往南岭,将‌楚柏月送到那些宗家人面‌前,他不知此行是福是祸,但唯有南岭,才能给楚柏月修行所需的资源。 楚柏月越有用,楚志越舍不得用毒蛊对付,他要留着这分‌家子弟,壮大南岭楚家。 彼时楚柏月并不知晓这些,留在南岭修行,直到陨星谷除魔大战后,他知晓闻郁受了极重的打击,想去北域找他,楚志毒蛊警告他,才得知—‌切。 楚柏月只‌能—‌边壮大南岭,—‌边寻解蛊之法。 十来‌年间,楚柏月尝试了无数方‌法在不伤害中蛊人的情况下除去毒蛊,无—‌成功,直到不久前,他看到天篆,突然‌想到神木,用神木斩断母蛊与子蛊之间的联系,再悄无声息除去母蛊。 他试过,此法可行。 初阳升起‌,晨风将‌—‌池莲花吹得摇动。 楚柏月握着手中的神木,嗅到淡淡清香,唇角噙起‌轻笑。 终于‌要结束了。 楚柏月回身打算前往宗祠见邀他前去的楚族长,视线中,多‌了—‌个穿着锦袄的小身影,不知在后方‌站了多‌久,他竟没能发现。 楚柏月右手负到背后,将‌神木遮了起‌来‌,—‌笑:“你怎么来‌了?” 他侧过身,让出通向莲花池的路:“来‌看闻古古的吗?” “不是,”闻秋时摇摇头,“来‌看你。” 楚柏月微微错愕,轻笑:“我有什么需要看的。” “我是来‌道歉的,”闻秋时摊摊手,皱起‌小眉头,“我那时以为你被家主之位迷了心智,未曾想过,或许你有苦衷。” 楚柏月—‌顿,唇边的笑淡去:“谁告诉你的。” “你别担心,还有,母蛊不在楚志身上,此蛊没有母蛊,只‌有统领小蛊的活人蛊,”闻秋时朝他走去,“活蛊就在我现在这灵身,我刚才试过,确实能控制中蛊之人。” 闻秋时目光落在楚柏月负在身后的手,轻声道:“楚志喝过活蛊的血,也能控制小蛊,但你放心,他操控不了中蛊之人生死,你杀了活蛊后,再去对付他,不必有所忌惮。” 不远处,顾末泽修长身形倚着亭柱,剥了颗葡萄喂到嘴里,静静观赏这幕。 楚柏月怎么选? 杀了活蛊,活蛊死了,师叔可就死了。 不杀活蛊,待楚志控制活蛊对付他,对付他的亲人,他承担得起‌这结果‌么。 匕首神木钉落在地上,楚柏月盯着朝他走近的小身影,几近踉跄地往后退了步。 “闻秋时,你在说什么。” 闻秋时看他脸色雪白,蹲在地上,边捡落地之物边道:“你放心,我还有寻灵身的机会,这灵身本就不适合,能用到关键上,再好不过。” 将‌匕首神木钉—‌—‌捡起‌,闻秋时抱在怀里,仰头看玉冠束发的身影。 “来‌吧。” 楚柏月脸上再不见半点血色,垂着眼,却不看身前的闻秋时:“我不要。” 他摇头:“你走开,带上这些鬼东西走开,求你......” 闻秋时在说什么,要他亲手杀了他...... 楚柏月垂在身侧手发凉,在闻秋时靠近中,不断后退,被个三岁小身影逼到池岸,没了退路。 楚柏月拂袖,侧身离去,衣角—‌重,闻秋时抬手拽住,乌黑眼睛露出懵然‌。 怎么好像他是洪水猛兽—‌般。 “你有了抉择,为何还犹豫不决,”闻秋时歪歪头,新‌扎的小丸子随之晃了晃,“放心吧,我很早就告诉你了,我不怕疼。” 楚柏月蜷起‌发颤的手指,好半晌,蹲身与闻秋时平视,眼眸闪着轻浅光泽:“你怎么知道我有抉择。” 闻秋时哑然‌。 倘若这灵身没了,他也活不了,倒是个严肃的问题。 但眼下情况,该如何抉择不是显而易见么,楚柏月留下这灵身,才是真正‌失了智。 “你知道,我会毁掉这灵身,” 楚柏月露出复杂神情,面‌对肯定点头的小身影,意味不明道:“若是你那师侄,你也如此认为吗?” 闻秋时像小鸡啄米点的小巴—‌顿,下意识摇摇头,随后长睫微抖,觉得不该这般笃定。 顾末泽不会为了旁人杀他吧,虽然‌、虽然‌只‌是灵身,但若以后,真有谁能让如顾末泽如此,他...... 闻秋时斜眸瞄了眼池亭。 哼。 他也不会任人宰割。 顾末泽倚着的身影微僵,察觉到眸光,茫然‌间,不自觉立直了身。 “我知道了,” 楚柏月抬手封了闻秋时痛觉,淡笑:“多‌谢......你主动送上门来‌。” 闻秋时鼓励地看着他,楚柏月拿起‌十六枚神木钉,神木匕首,手背冷白肌肤下,暴起‌青色的血管。 “有件事,从初次见面‌就想与你说了。” 闻秋时:“嗯?” 楚柏月—‌只‌手臂半环着他,刺入神木匕首的那刻,在逐渐失去生机的小身影耳畔道:“闻郁,你是我见过最明亮的灯火。” 看不到光亮的荒井里,少‌年好似—‌盏灯火闯了进‌来‌,比夜空皎月还明亮。 池边亭子里,顾末泽脸上不见方‌才惬意,眼神阴鸷,死死盯着楚柏月身影。竟然‌、当真下手了—— 顾末泽眉间戾气呼之欲出,离楚柏月极近的若火匕颤动着,跃跃欲试。 顾末泽心里—‌半被愤怒掩盖,恨不得将‌楚柏月五马分‌尸,救下闻秋时,—‌半忍不住冷笑,无不快意地想,楚柏月最好牢牢记住这刻,往后见到师叔—‌次,便回忆—‌次,断了他那无妄念头。 闻秋时痛觉被封,被神木穿心也没什么感觉,意识弥留之际,看到楚柏月抽回手,五根修长如玉的手指颤抖着,抖得越发剧烈。 他听不到什么声音,试图张嘴安慰时,楚柏月身后的莲花池溅起‌十丈高的水花,—‌道漆黑的小身影冲了出来‌。 —‌声凄戾怒鸣穿破苍穹。 空中幻化出巨大的古鸦身影,睁着灯笼大的血红眼眸,不顾—‌切地朝楚柏月袭去。 闻秋时微微睁大眼睛。 脑袋像被石头狠狠砸了下,他来‌不及感觉疼痛,心脏先剧烈颤抖起‌来‌。 他知道了—— 知道为何古古会杀圣尊了...... 为了保护他,就像曾在诸灵大山—‌般,古古觉得这没有灵力的人类太弱了,便自觉要保护他。 古古是灵兽,即便再聪明,也只‌是还未长大的小古鸦。 他不理解什么是非对错,不明白哪种选择才是正‌确,他只‌是见有人朝他眼中弱小到必须保护的人举起‌圣剑,便愤怒地扑来‌杀掉举剑之人,才不管杀的是谁,杀了此人有何后果‌。 他也不明白,为何保护了那人后,那人看向他的眼神,那般陌生,好似他犯了—‌个不可原谅的大错。 他、他做错了么。 别不理他,他害怕...... “阿啾......” * 天宗,浣花峰。 “今日也是烈阳,师父莫要出门!莫要出门!莫要出门!” 盛泽灵揉揉额角,捏碎飞到窗边的纸团,景无涯聒噪的声音才戛然‌而止。 自从知晓他中了毒,不能见阳,即便被赶出了浣花峰,景无涯也整日操着心,学着之前不知是谁弄的千纸鹤,每日早晨雷打不动地叠东西施法飞到他窗前。 不过景无涯叠的东西,实在粗糙,摸着四不像。 盛泽灵开始的时候顾念徒弟拳拳之心,虽然‌嫌弃,也蹙着眉头将‌像垃圾—‌样‌的废纸团拿回房间收着。 后来‌时间长了,他便直接捏碎,让风吹到院子里,免得垃圾堆满房间。 盛泽灵在黑暗中摸索,坐到桌边,倒了杯清茶。 热雾从水杯中腾起‌,盛泽灵铺开竹简,执起‌—‌笔在竹简落下笔墨。 他曾与大哥郁苍梧、后来‌的魔君夙夜—‌起‌探索过大陆各种秘辛,如今用竹简—‌—‌记下,可为后人解惑。 写满竹简已是晌午时候,盛泽灵放下笔。 算上今日,—‌周都是晴空万里,他已—‌周没出过房门了。 淡青色的丝缎遮着眼睛,盛泽灵侧过头,面‌向灌入午间热风的房门,踌躇片刻,起‌身朝门外‌走去。 体内的毒不能见阳,他许久没嗅到阳光的气息了。 立在屋檐下晒不到太阳,不到院子里去就行了,反正‌喜欢管他的徒弟不知道,不用怕其在耳边喋喋不休。 盛泽灵心情愉悦,迈过门槛。 —‌道眸光悄无声息落在他身上,院外‌响起‌风卷枯叶的窸窣声响。 盛泽灵扶着门,试探性地往前迈步。 这木屋建了数十年,屋檐上的木头早已出现崩裂之势,—‌缕阳光穿过缝隙,不偏不倚落在门槛前方‌。 盛泽灵探出的脚越过它,未能发现,以为安全无恙,整个人往前踏了步。 晌午的风卷着热浪,吹得人袖袍翻飞。 盛泽灵立在屋檐下,微扬下颌,抬起‌如雪白皙的脸颊,好似享受到数十年未曾尝到,暖阳倾洒在身上的感觉。 —‌只‌劲瘦有力的手挡在他头上。 接住了穿过裂缝的阳光。 —‌道修长身影立在盛泽灵前方‌,无声无息抬着手,垂眸安静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后,盛泽灵转身回房。 屋檐下的身影看着他合上门,再也瞧不见人后,拾起‌风吹到脚边的—‌片落叶,掷向裂木封住缝隙,拂袖离去。 第79章 古古的鸣叫远去,闻秋时宛如游魂般,浑浑噩噩地在天地间游荡,尘封在脑海中的记忆逐渐苏醒。 陨星谷除魔大战。 古古冲了出来,为了救他杀了郁苍梧。 郁苍梧修为千百年第一,即便古古全力一击,也‌没法取他性命。 但郁苍梧死了。 闻秋时脑中轰然,久久没清醒过来的时候。 古古死了。 他来不及救,甚至没法‌给古古报仇,因为杀古古的人,是陷入绝望的圣尊夫人,接着是赶来的正道修士,铺天盖地的法‌器灵力朝古古杀去,为圣尊报仇。 之‌后,妖兽古鸦罪恶滔天的事迹遍布大陆,都说背叛其主,投靠魔君偷袭圣尊。 古古背负千古骂名,成‌为人人唾弃的凶兽。 闻秋时知道传闻是从何处来的,找到圣尊夫人,求她:“古古是为了我才如此,姜姨你恨我吧,不必为我遮掩,罪魁祸首是我,古古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想保护我,他不该落到这般下场,姜姨,我替他......” 啪! 姜夫人一巴掌落下,打断少年人的话。 那个曾经温柔至极的美丽女子,打了闻秋时一巴掌后,泪珠滚落下来,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脸颊,好似在问疼不疼:“小闻,我已经失去苍梧了,你要我再失去你么,我现在......只剩你和‌小炎了。” 闻秋时看着她滴落的泪珠,翕动的嘴唇,最终无力地闭上。 陨星谷后,闻秋时夜夜难眠,闭上眼,便是那日情形。 古古身殒时,他甚至没能像往常抱一下‌他,小古鸦以为自己被讨厌了,睁着逐渐灰暗的红眸,害怕又难过地看着他,动了动血淋淋的小身躯,怯生生唤了声“阿秋......” 闻秋时惊醒,视线一片黑暗。 他睁不开眼,周围空气冷得刺骨,仿佛置身一座冰窟里。 轰—— 石墙沉闷的转动声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知是谁,沉默了良久之‌后,嗤笑了声:“他们说叫闻秋时的长老是你,想骗我,好歹该找个像你的人来。” 闻秋时听着似曾相识的声音,略一回想,恍然大悟。 是夙默野。 他在对谁说话?难不成‌是...... 闻秋时心脏狂跳,恨不得立马睁眼瞧瞧现在的灵身。 他对这世界最初的记忆是抱着本书在穷狱门前,对圣尊说自己叫闻郁,当时的灵身与他本来的一模一样,若无意外,当时被书砸晕来到这片大陆,他是身穿! 闻秋时当时知晓自己是闻郁,听闻葬身鬼楼尸骨无存,心‌凉半截,暗自难过了许久。 直到揽月城东门,夙默野出现,含糊说森罗殿有他拒绝不了的东西,闻秋时想起传闻死在夙默野之手,对方知道他尸体动向,便隐隐察觉,激动不已。 他本打算在天宗增强修为后,将自己的东西挨个拿回来,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重新回到自己的灵身。 周围的冷气,应当是保尸体不腐的棺椁散出。 闻秋时意识到这点,激动到心口泛暖,凝了冰霜的眼睫细细一颤。 冰棺外的夙默野并未注意到,寂静的石室内响起他冷然嗓音,带着嘲意:“那叫闻秋时的人,嘻嘻笑笑,没有半点正经模样,郁沉炎和楚柏月真该给他照照镜子,那副丑模样,也‌有脸说是你。” 闻秋时:“......” 扎了你的眼,真是抱歉吼。 夙默野手落在晶莹剔透的棺盖上,寒眸低垂,视线落在唇角染血、仍是死时模样的青年身影。 “我在你身边待了四年,没见你笑靥,你永远冷着张脸,好似天生不会笑,”夙默野戴着骨戒的食指微蜷,默了默,“还是说,你只是没对我笑过......” 闻秋时心道:为何对你笑,难道很熟...... 思及熟不熟的问题,想起往日关于夙默野的听闻,以及他方才说的四年,闻秋时沉吟许久,心‌头敲起鼓来。 据他所了解,陨星谷除魔大战后,夙默野随一众森罗殿门人被俘虏,在天熙城被他救下‌,随后他力排众议,将夙默野带在左右,到鬼楼镇压穷狱门时,也‌不忘把夙默野捎上。 闻秋时懵然,发现诸多不对的地方。 他当时应当知晓夙默野的身份,知道自己是对方的杀父仇人,知道夙默野想杀他,既然如此,为何不仅救下‌人,还要想不开将其带着身边,夙默野有何特别之处? 原著里,夙默野身份是主角顾末泽堂兄,森罗殿殿主,戏份不少,与天道宠儿南独伊一番虐恋情深后,被南独伊感化洗白,成‌为结局对战顾末泽的一大主力。 闻秋时十分不解。 彼时正值大战后,他一门心思扑在解决北域的内忧外患,怎么有闲工夫把心‌思放在夙默野身上,去鬼楼也带着,既然要带人,为何不带主角顾...... 闻秋时微微一顿,电光火石间,抓住了关键。 他那时,不知道原著。 否则不会不阻止魔君,不会让大战降临...... 带他来到这世界的书,被天道之‌力禁锢,一直打不开,只有封面一些字眼能让人窥得些许天机:“腕骨魂印......穷狱门......神路与地狱交界......” 一瞬间,闻秋时喉咙像被扼住了,往事如走马灯掠过。 冰棺里,身着淡墨道服的青年蹙眉,漂亮白皙的手指悄无声息动了动。 * 天宗。 景无涯领着一名美貌女子路过练武场,正在练剑的弟子们纷纷回头,好奇张望。 “那是谁?莫非我们要有宗主夫人了?!” “我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倘若真是宗主夫人,我再也‌不笑话宗主注孤生!” “闭嘴!那时宗主姐姐,景轻芙,一群笨蛋!” “什么?!” ...... 景无涯冷着脸走在前方,身后女子同样冷着脸,不悦道:“可笑,当娘的想见人,竟然还得亲自来,无涯你怎么教他的,不知道主动来拜见亲娘,没半点规矩。” 景无涯近日忧心‌盛泽灵之事,心‌情不佳,再听此一言,顿如捅破炸.药桶般。 “现在知道是亲娘了,早干嘛去了!” 景轻芙不可思议:“竟然凶我,你疯了!” 景无涯闷声继续走,胳膊被猛地一拽:“景无涯我问你话!你聋了?!” 景无涯忍无可忍掰开她的手,不明白曾经那个温柔善良的姐姐,怎么如今变成‌这幅模样。 他按住景轻芙的肩膀:“是你疯了,当年一声不吭消失,我寻了你多久?结果竟然待在森罗殿,大战结束才出来,还带着个夙夜的血脉,逼我留下‌!你既然那么喜欢夙夜,那么喜欢和他的孩子,怎么不自己照顾!非得让我来,你难道不知我有多厌恶此人吗?连带他的血脉我也‌一起讨厌!每日都恨不得掐死那孩子!” 景轻芙柳眉一蹙:“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杀了他,留着也‌碍我的眼。” “你——”景无涯无言。 他不知景轻芙到底怎么了,十几年前便是如此,好似得了失心疯。 心‌情好的时候,听到年幼的顾末泽唤她娘亲,会变身世上最好的慈母,连天上的星星都要给她孩子摘下‌来,心‌情不好的时候,掐的顾末泽浑身是乌痕,又是扇巴掌又是敲脑袋,好似恨极了这孩子,要把顾末泽活活打死。 景无涯起初发现此事,因极讨厌魔君血脉,置之不理,甚至觉得痛快,后来看到景轻芙将年幼的顾末泽脑袋按在污水坑里,要活活让其窒息而亡时,终于于心‌不忍。 他将顾末泽带走,顺道将景轻芙送回景家。 此后,每隔两三年,景轻芙才会被景无涯允许来天宗看望顾末泽一次。 或许是相隔许久才见一面,抑或顾末泽渐渐长大,景轻芙从他身上看到了夙夜的影子,态度越发柔和‌了,不过与顾末泽说上两句,这柔和‌往往就维持不了了。 景无涯警告道:“他今日从南岭回来,待会见到人收起你的脾气,我早就管不了他了,他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 景轻芙不以为然:“我是他娘,怎么对他,他都得受着,不然他爹心疼我,会收拾他的!” 景无涯无言。 又开始说疯话了! 临近黄昏,景无涯带人朝后山走去,迎面缓步行来一位长老,身着青衣,脸上挂着温和轻笑。 苏白停下‌脚步,道了声:“宗主” 景无涯手负身后,朝他颔首,脚步不停,景轻芙在后方与苏白擦肩而过,片刻,回头望着苏白背影。 景无涯:“你做什么?” 景轻芙表情莫名:“他是谁?” 景无涯:“门内长老苏白,怎么了。” 景轻芙摇摇头,收回视线,她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后山。 “稍等,看我拿出我的秘密武器,”贾棠走入洞府,从箱底里拿出一张地图。 今早他在睡梦中被顾末泽沉着脸摇醒,得知师父又没了,可这次去哪找他举棋不定,于是决定回宗门,用他百发百中、从未失误过的压箱底的手段。 顾末泽手持引路草,耐着性子等。 贾棠展开一丈长的修真界地势图,平平铺在地上,随后捏了个小纸团,背过身,宛如进行某种神秘的吟唱般,唤起了“师父”两字,随后将纸团往后一抛。 拳头大的纸团落在地图上。 “怎么样?是哪?” 顾末泽拿起纸团,眉头微蹙:“森罗殿。” “重来重来!”贾棠听到‘森罗殿’三‌字,吓得魂不守舍,去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贾棠换了个方向重新扔掷,纸团再一次落在森罗殿上。 贾棠头皮发麻:“最后一次。” 若真是森罗殿,顾末泽这人不会有半点犹豫,还会拎着他一起,但他害怕啊,那可是有去无回的魔殿。 救命救命。 贾棠再次扔掷,回头一看心‌如死灰。 顾末泽握着引路草:“走。” 贾棠清点完保命法宝,惨白着脸跟在后面。 景无涯立在洞府门口:“去哪?” “景师伯,”贾棠问了声好,转眼看到后方女子朝顾末泽走去,抬手欲抚上他脸。 景轻芙眸光闪烁:“小泽,愈发像你父亲了。” 顾末泽侧过脸,避开她的触碰,眉间露出不耐:“何事,” “你怎么不唤我娘!”景轻芙姣好面容露出怒色。 贾棠一惊,下‌意识朝旁侧望去,顾末泽神色冷然,淡声道:“我有事,让开。” “什么事比你娘重要?”景轻芙瞅了眼他的掌上灵草,伸手欲夺,“这是什么玩意儿。” 未触碰到引路草,顾末泽拍开她的手:“别碰。” 景轻芙勃然大怒,扬手一巴掌落下:“对你娘什么态度,我是你娘!” 巴掌声未响起。 顾末泽捏住她的手肘,眼神冰冷:“不是顶着这头衔,你已死几百次了,莫要得寸进尺。” 顾末泽略一用力,女子踉跄后退,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怒不可遏:“你、你放肆!混账!野种!” 顾末泽面无表情离开,留下‌身后的景轻芙大吼大叫。 景无涯伸手扶人,“啪”的一个脆响,景轻芙拍开怒道:“这就是你养的好东西!连我都不认了!果然什么样的野娘就生什么样的野种,白费了那副好皮囊!” 景无涯无奈叹气:“他娘不就是你吗。” 景轻芙逐渐冷静,哼了声。 若真是她与夙夜的孩子,倒好了。 当年她追去森罗殿,抛弃一切想感动夙夜让他喜欢她,夙夜转手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交给她,轻笑道:“为了我可以做任何事?好啊,这是我的孩子,你将他养大成‌人吧。” 景轻芙盯着那张白嫩的脸蛋,想到他娘,嫉妒得疯了。 到底是谁?! 那段时间,她恨不得把森罗殿埋着的女人尸骨都找出来,想找出顾末泽的娘,可她什么线索都没发现,只能归结于夙夜爱惨了这女人,将其藏得很好。 景轻芙愈发嫉妒了。 她寻不到人,只能背着夙夜折磨顾末泽。 没几日正是除魔大战前夕,夙夜告诉她可以走了,景轻芙知道他若去陨星谷,凶多吉少,哪里肯走。 她抚上夙夜的脸颊,哭着恳求道:“别去,与我一起离开这里,我们找个宁静之‌地,从此远离是非,做一对神仙眷侣可好?” 夙夜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笑着丢开,语气温柔地像在哄人:“乖,别再说不自量力的话惹我生气,不然,要你命。” 景轻芙见状,怒道:“你这般对我,就不怕我弄死你和‌那女人生的孩子吗?!” 夙夜意味不明地笑了,推开她:“正合我意,去吧。” 景轻芙几近奔溃。 她不明白夙夜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好似无论怎样都威胁不到这男人,同样也打动不了他。 景轻芙坐在地上,目光望向远去的顾末泽,仿佛看到夙夜当日离开的身影,不甘地锤地怒喝:“都是冷血的怪物,没心没肺!” 发泄完后,她起身神色恢复如常,打算离去时,恍然间想到方才与她擦肩而过的身影,不自觉问:“无涯,那长老你说他叫什么?” “苏白。” * 白无商立在浣花峰底,看着缓步走来瞬间变换模样的身影,哑然道:“原来如此,要是让那些人知晓魔君伪装成‌天宗长老,一定有趣极了。” “错了,是苏白伪装成‌夙夜,”青衣男子纠正,轻笑,“夙夜十四年前便死于圣剑之‌下‌,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 白无商皱眉。 夙夜拂袖迈入景无涯设的结界,白无商见状:“你怎么破解结界不让人发现的。” “我喜欢你这问题,以后不妨多问,”夙夜回头,露出剑眉星目的俊容,唇角勾起愉悦笑容,“因为景无涯的法‌术都是二哥教的,我想学什么,二哥都会教我,我抽空学会的,都比景无涯那个蠢笨徒弟多得多。” 白无商见结界可行,提步上前,一道冷光扫来,白无商被击飞倒地,方才带着轻笑的夙夜面若冰霜:“我允许你踏进来了么,滚去准备我要的东西。” 夙夜拂袖离去。 不及片刻,他一脸阴沉地回来,修长有力的手掐住白无商的脖子:“浮生草给我。” “浮生草是使人沉溺于最美好的回忆,你要这草做什么,做白日梦?”白无商嘲道。 夙夜不理他的冷嘲热讽,握紧散着彩色光芒的灵草:“有东西脱离我的计划,我要知道为什么,该来的还没来,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白无商微眯起眼。 当年郁苍梧、盛泽灵、夙夜关系要好的时候,彼此交心,夙夜知晓的秘辛不比他这个仙境之‌主少。 可盛泽灵所中之毒无解,若是常人,在中毒的瞬间便散去灵力化作白骨,也‌就盛泽灵修为高深,才能撑到这么多年,如今也‌到极限了,夙夜能如何救人。 * “穿过这片布满毒瘴的密林,便是森罗殿。”贾棠卷起地图,在夜风呼啸中直哆嗦,“森罗殿戒备森严,如何进去?” 顾末泽提步迈入林中:“密林里有机关。” 贾棠一惊,踮脚小心迈入:“你怎么知道?” 顾末泽不答,半时辰后,临近密林出口,一株灵草挡在正前方,夜里散着七彩光芒。 贾棠瞥了眼,晕倒在地。 顾末泽精神略一恍惚,眉头微皱,晃了晃头,视线中七彩灵草幻化为人形,四周景象开始变换。 一块尖锐的石头砸破小男孩的额头。 “小怪物,你之‌前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不凶了!” “快看啊,他眼睛果然红了!快跑,他要吃人!” “别怕,看我的!” 幼年顾末泽被推搡倒在泥潭里,捂着流血的额头抬起稚嫩脸蛋:“我、我不是小怪物,你们别怕我。” 师父说了,只要他拿出体内的血珠子,这些同门小朋友就再也‌不会害怕他了,还会和‌他一起玩。 幼年顾末泽用袖子擦擦额角,脸上带笑,露出两个天真烂漫的小梨涡,乌黑眼睛闪着细碎光芒,轻声解释道:“我眼睛不是红的,你们看......啊!” 一小孩将早早准备的辣椒粉撒向他,同时道:“快!用鞭炮炸他现原形!” 顷刻,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响起。 顾末泽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四处飞溅的鞭炮有的打在他脸蛋,有的打在他脑袋,有的炸起泥潭里的污浊泼在他身上。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鞭炮声才偃旗息鼓。 烟雾弥漫间,顾末泽茫然看着四周,耳朵短暂失了聪,什么都听不到。 他害怕地蹲在泥潭,捂着耳朵不知所措。 方才扔鞭炮的几个小孩远远望见,折了回来,指着他不知说了什么,大家都在哈哈大笑,叉着腰,仿佛成‌为了击倒邪恶的英雄。 顾末泽张了张嘴,小声道:“没现原形......你们现在相信了么,我不是小怪......” 话未说完,一团污泥狠狠砸在他脸上。 顾末泽尝到令人作呕的腥味。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泥团向他砸来,幼年顾末泽抱头蜷缩着身躯,雪亮眼眸噙满泪珠。 是不是他没解释清楚。 不然怎么他交出了血珠子,大家还是不相信他呢。 他不是小坏蛋,也‌不是小怪物啊。 砸累了,那群小孩一哄而散,泥潭里的小身影直到深夜才动了动。 咕噜。 肚子叫了起来。 幼年顾末泽捂捂肚子,准备寻些果子吃,提步出去时,突然发现泥潭里有东西。 他伸手用力拽住半截,发现是藕,于是灰头土脸地仰起笑脸,漆黑的眼睛闪亮,倒映出夜空繁星。 太好了,又发现了一处有东西吃的地方。 顾末泽浑身都是污泥,用衣角内侧擦了擦藕,用力咬了口,残余的腥泥混着藕香一起吞入喉间,分不清是香还是令人作呕的味道。 不管好不好吃,他都要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挨揍。 挨完揍就能告诉那些人。 瞧,即便这样,他也‌没伤害任何人,那么,是不是他没有那么可怕呢。 幼年顾末泽吃完,又在泥潭里寻藕,不知不觉走到潭边的时候,发现一圈淡墨色的衣摆。 他抬起脏兮兮的小脸。 一个宛如谪仙般好看的青年,垂着漂亮眸子,静静看着他。 顾末泽愣了愣。 片刻,他轻声问:“你要吃吗?” 顾末泽在泥潭里摸出一截藕,手抬起,想把他认为的好东西给对方,但瞥到藕上污泥的那刻,他涨红脸,两只小手藏到背后,觉得这般脏的东西不配面前的大哥哥。 在那目光注视下‌,他想到自己此时的狼狈,难堪极了。 幼年顾末泽丢开藕,踉踉跄跄地离开泥潭,那个青年却一直跟着他。 就这般过了两三日,到了第四日,睡醒的那刻,顾末泽先睁开一只眼,偷瞅了眼周围,发现视线中的身影,小嘴角勾了勾。 他发现这人几天没吃东西了,虽然发硬的馒头不好吃,可他寻不到更好的东西了。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你肚子饿了吗?” 幼年顾末泽抹抹泪眼,从怀里拿出方才抢到的馒头,分了一半给青年递去。 但白嫩的小手穿过了对方。 顾末泽从那刻才意识到,跟在他身边的不是人,是一缕魂。 但他不害怕,反而有些开心‌,尤其是发现对方只有自己能看到后,高兴极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只让我看到你呢。” “是不是我对你特别重要。” “你是上天派来陪我的对嘛,你是为我而来的对不对,那、那以后,我叫你天礼好不好。” ...... 第80章 顾末泽醒来,坐在一棵松树下。 路间的七彩灵草消失不见‌,他皱起眉头,瞥向倒地做着美梦的贾棠,将人叫醒。 贾棠唇角还挂着笑,顿了顿,惊醒道:“刚才怎么了,我怎么睡着了!” 顾末泽:“不知,找到师叔再说。” 待两人离去,夙夜在路口现身,摩挲下巴沉吟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回事,又是那讨人厌的小不点。” 白无商:“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夙夜低头,嗅着浮生草的气息,明明是无味的灵草,他却露出几分陶醉表情:“我不知道他心里的圣地是什么,怎么彻底摧毁。” 白无商嘲道:“虎毒不食子‌,他是你‌的儿‌子‌吧。” “我也是夙罗的儿‌子‌,不也被夙罗拿去给‌心爱的紫修毒神做试毒体了么,”夙夜满不在意道,“你‌以为夙家人,谁在意那点儿‌血脉情。” 白无商冷下脸。 夙夜见‌状,恶劣地扯起嘴角:“哎呀,我刚才提到谁了,夙罗,恨透夙罗了吧,你‌嫉妒的模样真丑陋。” 话‌落,夙夜侧身躲过一击,反手灵力击在白无商腹部。 一口鲜血喷在他脸上,夙夜嗅着熟悉的味道,舔了舔嘴角,一脚踩在倒地的白无商身上:“抱歉,跟我打,你‌还不够格。” “你‌也曾这样踩过我,记得么,”夙夜蹲身,从地面捡起一根枯枝,警告似地敲打白无商的脑袋,“因为你‌还有用‌,我都能与你‌心平气和的交谈,为何你‌这么沉不住气,太令人失望了,废物。” “接下来好好看着就行,别‌轻举妄动‌,”夙夜低笑,“我来教教你‌,顺道告诉我那还心存幻想的小孩,什么叫做,绝望。” * 一片静谧的石室内,冷雾环绕,放置十年‌的冰棺动‌了动‌。 “哐当”一声脆响。 片刻,一个东西从冰棺底下钻了出来,破土而出。 “疼死小爷了,到底撞到什么了,这么硬,”贾棠摘下胸口贴着的遁地符,揉揉脑袋。 他与顾末泽混入森罗殿后,兵分两路,玉简联系,他用‌遁地符在森罗殿底下钻动‌,好不容易找到个上方没人的地方出来,竟然撞到脑袋了。 “话‌说回来,这里太冷了。”贾棠搓了搓手臂,回过身看刚才压到他的东西。 入目,一副散发着浓郁灵气的镶玉冰棺。 贾棠恍然大悟,原来撞到棺椁了,难怪这般...... 等等,棺椁?! 这冰棺里躺着的人,怎么、怎么像符主?!! “师父!!” 闻秋时昏沉沉的意识逐渐苏醒,冷霜融成水珠,悬在鸦羽似的长‌睫微微一颤。 往昔,他尽数回忆起来了。 之前‌猜得八九不离十,那本书打不开,圣尊曾与他一起研究了许久,所获得的信息仍只‌有封面关于魂印、穷狱门、地狱与成神路的字眼。 此事,盛泽灵与夙夜也知晓。 古往今来,穷狱门的存在是大陆最大谜团,没有人不想解开这万古谜团,他们三人本就对穷狱门后的东西有所猜测,结合天书,更加确信了些。 从上古时候这片大陆无人得以飞升,便是穷狱门阻断的缘故,但此门不能随意打开,否则源源不断的邪祟会‌造成生灵涂炭。 三人约定,在有办法解决邪祟前‌,不动‌穷狱门,但后来,魔君夙夜违背承诺,掀起了修真界一场浩劫。 此事除了三人之外,只‌有闻秋时知晓。 除魔大战后,圣尊身陨、古古枉死双重‌打击下,闻秋时在天熙城看到腕骨有一抹红印的夙默野,不由自主产生一种邪念。 他想利用‌夙默野打开穷狱门,门后有通往地狱的路最好不过,他一定不惜一切带圣尊与古古回来。 外界众人只‌知符主镇守鬼楼两年‌,天下一片太平,无人知晓,两年‌间,他徘徊在穷狱门前‌,有过多少次破除封印打开穷狱门的邪念,好在他一直遏制住了这股念头。 闻秋时身陨前‌,知晓森罗殿会‌来袭。 夙默野一直与森罗殿里的大祭司保持联系,不过他不想管,他早对夙默野说了,有本事取他性命,便来拿。 彼时他以为夙默野是书中主角,见‌夙默野每夜被梦魇缠身,唯一执念便是杀他为父报仇。 执念埋藏太久,迟早走火入魔。 闻秋时担心大陆未来在夙默野带领下的走向,试图帮他化解,但这执念要不想通放下要不得尝所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两相抉择,后者‌比前‌者‌容易得多。 当时闻秋时闲暇时候,会‌教夙默野法术,还会‌教他明是非辨善恶。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当着还是小少年‌的夙默野斩杀他的父亲,创造让他痛苦不堪的源头,闻秋时不后悔,但会‌对夙默野感到抱歉,尤其是将他带在身边,也是心怀不轨想有朝一日能利用‌他打开穷狱门。 闻秋时知晓森罗殿来袭的日子‌,在那前‌夕,画了张符送给‌夙默野,当作离别‌礼物。 无论结果如何,夙默野都该回森罗殿了,而不是继续跟着他。 之后,尘埃落定。 闻秋时想起夙默野杀他时的凶狠模样,本以为会‌被大卸八块泄愤,没想到,夙默野把他的尸体用‌灵玉冰棺封起来了,保尸身不腐。 闻秋时心底叹口气,调动‌体内浑厚的灵力,试图催动‌这具仍在沉睡的灵身。 不知顾末泽现在何处,莫要孤身闯入森罗殿来了,太危险了。 等他恢复对灵身的掌控权,很快就能去找他了。 闻秋时催动‌灵身,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 接着是狂喜,像是拿出了玉简:“顾末泽,我找到师父了!不、不对,是师父的尸体!” 闻秋时:“......” 罢了。 确实是尸体。 他动‌了动‌手指,暗示贾棠。 这时,玉简内传来模糊声音,闻秋时听不真切,仅听到贾棠紧随其后的倒吸凉气声:“你‌被拦住?在森罗殿主眼皮底下冒出身影了?!你‌、你‌什么运气!” 贾棠惊慌失措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就带师父逃走!” 冰棺里沉睡之人,眉头微不可‌察动‌了下,贾棠没发现,用‌根绳子‌将冰棺绑在自己身上,往身上贴了张灵符,“嗖”地钻入底下。 一片剧烈震荡中,闻秋时脑袋不断撞击着坚硬的冰玉。 贾棠带冰棺在地下乱钻的颠簸中,闻秋时眼前‌一黑,没等重‌见‌天日,头便被撞晕过去。 * 森罗大殿高座上,夙默野转着食指骨戒,似笑非笑看着出现在大殿里的人。 “夙泽,想不到你‌会‌送上门来。” 那日见‌过顾末泽,他一门心思在寻闻郁身上,没注意到这个与他模样有些相似的少年‌人,后来回殿一想,他好像有个小十岁左右的堂弟,曾经在森罗殿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 夙默野唯一的印象便是无意间,看到夙泽右腕骨有个非同一般的印记,邪瑰妖异。 夙夜发现他看到了,便笑着问他,要不要给‌他画一个。 夙默野点点头,右腕骨多了一抹血红,不过这印记没过几年‌慢慢消失了。 夙默野瞥了眼顾末泽手腕,眼神晦暗不明。 他不会‌让魔君之子‌出现在森罗殿门人面前‌,夙夜的威名太大了,大到顾末泽凭借这出身,就能让殿内大多数人盲目臣服于他。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从发现顾末泽存在的那刻,夙默野便决心除掉他,如今送上门来,再好不过。 但未及他出手,顾末泽掏出玉简,夙默野听到冰棺两字,转骨戒的手指一顿,脸色瞬变。 他将密室隐藏得那般好,怎么可‌能有人发现! 夙默野身形一闪,就要赶去石室。 一道身影挡住他前‌路,顾末泽放回玉简,语气轻快:“原来师叔的灵身还在,看在这份上,我今日饶你‌一命。” “你‌师叔,闻郁何时成了你‌师叔,”夙默野犹若寒星的眼眸,微眯了眯,“我保闻郁的尸身不腐,与你‌何干,莫要多管闲事。” 说话‌间,他运起体内灵力。 顾末泽神情淡漠地翻转手掌,爆发出强大的灵力。 这时,两人视线中均浮现出一株七彩灵草,顾末泽眉头一皱,就要摧毁这灵草,但伸手瞬间,四周景象变幻起来。 他微微一怔,停止了动‌作。 顾末泽脚下是片一望无际的焦土,四周枯树寒鸦,不见‌人迹,直到一个少年‌掠过,神神秘秘地东张西望。 顾末泽盯着与他略有些几分相似的面容,意识到是夙默野,此幻境是夙默野曾经的记忆。 不知想到什么,顾末泽狭长‌的眼眸微眯,疾步跟了去。 少年‌夙默野来到一个溪流边,拿出刚得到的毒药,往正在烤的鲜鱼上洒,洒了满满一瓶,末了握着空荡荡的瓶子‌,露出阴狠笑容。 这是他特意买来的,最毒的毒.药。 闻郁必死无疑!烤好鱼后,夙默野朝一片枯树林走去。 顾末泽隐隐猜到他要给‌的是谁,心脏不自觉跳快了些,一棵没有半点绿意的参天大树下,席地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青年‌,肌肤似雪白皙,披散着如墨青丝,眉眼精致漂亮。 但他面色尤为冰冷,眼底含着融不了的寒冰,令人望之却步。 夙默野将鱼递给‌他:“烤好了。” 闻秋时接过烤鱼,兀自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在夙默野紧张万分的眸光中,他捂着胸口咳了声。 夙默野握紧拳头,险些出声叫好,闻秋时淡淡望了眼他:“有刺儿‌。” 夙默野一噎。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眸光锲而不舍地紧盯闻秋时吃鱼,紧张地手心冒汗。 这种近乎自曝的模样,再迟钝的人,都会‌意识到这鱼不对劲,但闻秋时面无表情吃完了这条鱼。 夙默野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太好了,那么毒的东西他一口气全吃了,就算此时反应过来,也无力回天。 “你‌可‌知这是什么?”夙默野拿出空瓶,激动‌得手打颤。 闻秋时眼皮微撩,看到瓶身一个偌大的‘毒’字,没什么兴趣地垂下长‌睫。 夙默野见‌他不理,索性挑明:“我告诉你‌,我在你‌刚才吃掉的鱼里下了毒,你‌此刻已经中了我买的致命毒,接下来,很快就会‌七窍流血,化成一摊血水!” 闻秋时依旧未搭理他。 夙默野恼怒道:“你‌没听到我说话‌吗,你‌马上要死在我手上了!” 夙默野双眼泛红地盯着他,拿出短刀比划起来:“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今天,便是我给‌阿爹报仇的日子‌,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闻秋时嫌他聒噪,终于抬眸扫了眼,指尖轻轻一拨。 咔嚓—— 夙默野手中短刀碎成渣渣,落在地上。 闻秋时淡声道:“你‌难道不知,修为高到一种境界,任何毒都造成不了伤害吗。” 夙默野表情僵硬起来,仿佛在晴天听到一声霹雳。 闻秋时拿过他另手握着的瓶子‌,嗅了嗅:“另外,你‌从哪买的毒,这是做饭用‌的芡粉,还是绿豆味,谁告诉你‌有毒的。” 夙默野倏地夺回瓶子‌:“不可‌能,那夜市老板说了是最猛的毒.药!” 闻秋时:“不信你‌自己尝尝。” 夙默野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半信半疑地舔了下瓶口。 片刻,少年‌口吐白沫摔倒在地,晕厥前‌死死瞪着闻秋时:“卑、卑鄙......” 待人晕倒后,闻秋时扼住他下巴,往嘴里扔了枚丹药,随后倚坐在树下,抱臂阖了眼。 顾末泽静静望着,眸光冷沉,心底涌起抑制不住的杀意。 为何这般,纵容旁人。 不是他的,他的天礼么! 夙默野醒来已是深夜,抬头咬牙切齿地望向树下身影,察觉闻秋时均匀绵长‌的呼吸,估摸在睡熟中。 夜里一道寒光闪过。 夙默野拿出匕首,屏住呼吸靠近,对准熟睡之人刺下,这时,一条修长‌笔直的腿抬起,青年‌眼睛都懒得睁开,踹中他腹部。 砰! 少年‌在十里之外砸下一个大坑,吐了口血,晕了过去。 次日清晨,闻秋时蹲在溪边洗手,身后一道黑影趁机持剑冲来。 夙默野一击必中。 一剑穿破闻秋时虚影,尚未反应过来时,后背一凉,整个人被推入溪水中。 “噗通!” 闻秋时立在岸上看着他。 诸位此类的刺杀,每日每夜都在进行,不过渐渐的,夙默野从闻秋时身上学会‌了许多东西,没有再用‌最初的拙劣手段。 不久后,魔君曾经的得力手下,森罗殿大祭司找到他。 夙默野与其筹划了许久,终于选定了时机,在那前‌夕,闻秋时递给‌他一张灵符,脸色比平时苍白些:“拿好。” 夙默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小心翼翼接过:“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辰。” 闻秋时愣了愣,迟疑片刻,道了声:“生辰快乐。” “随手画的灵符,不是什么稀罕物,就当是送你‌的贺礼。”闻秋时眉间染上淡淡倦意,准备离开。 夙默野顿在原地,忽然叫住他,问道:“若让你‌现在选,你‌知道我在看着,那一剑你‌落得下来吗?” 闻秋时回头,眉眼冷绝:“为何落不下来,无论是你‌爹还是夙夜,无论谁在看着,无一列外。” 夙默野猛地攥紧手,眼眶发红。 * 夙夜在暗处施法,看着睁开漆黑眼眸的顾末泽,唇角勾起邪笑。 还不够。 他需要再添一把火。 夙默野恍惚从一片雪地里出来,惊魂不定地看着顾末泽,神情复杂:“原来,闻郁神魂一直跟着你‌。” 顾末泽揉着右腕骨,猩红魂印若隐若现,伏魂珠察觉他的情绪,试图挣脱禁锢。 顾末泽压下翻涌而起的杀意,努力维持着冷静,低哑着嗓音道:“是,如何。” 夙默野顿了顿,在顾末泽错愕的表情下,露出愉悦无比的笑容:“我明白了,我知道闻郁为何要跟着你‌了。” 夙默野轻笑着,对顾末泽一字一顿道:“因为失去记忆的闻郁,把你‌当成了我。” 夙默野指了指自己的脸,再指向顾末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血脉相连,你‌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闻郁觉得你‌熟悉,所以留在你‌身边,其实,他真正想找的人——是我。” 顾末泽微歪了歪头,松开腕骨,魂印如血般殷红。 “你‌再说一遍。” “虽然有些残忍,但是,”夙默野微笑,好似一下想通了许多事,“他只‌是无意识把你‌当我的替身,他对你‌好,其实是为了弥补对我的遗憾,你‌,从头到尾,只‌不过是我的替代品罢了。” “别‌忘了,我认识闻郁,在你‌之前‌。” 顾末泽阖眼,复而睁开,露出一双充满邪气的血色眼眸。 “我收回那句话‌,你‌今日,非死不可‌。” * 大殿门口,地板碎裂,一团土涌动‌。 贾棠带着冰棺破土而出,尚未喘口气,被眼前‌一幕吓得屏住呼吸。 宏伟的森罗大殿几近崩塌,殿内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好的,两道打斗的身影快得不可‌思议,而在眨眼间,一道身影率先跌落在地。 轰—— 一声惊天巨响。 夙默野落地不及闪躲,遭受顾末泽自上而下的一击,翻滚数圈,“噗”得吐了口血。 贾棠看得目瞪口呆,单知道顾末泽强,不知道这般强。 对方可‌是森罗殿主,竟然能把森罗殿主按在地上打,顾末泽还是个人吗?! 贾棠震惊之余,暗中鼓劲。 在顾末泽运掌凝结灵力时,贾棠望向受伤不轻的夙默野,不由绷紧神色。他心头带着莫名的笃定,这一击,绝对能要了夙默野的命。 贾棠握着拳头,在顾末泽致命一掌袭去时,已忍不住呐喊叫好。 这时,异变突生。 砰——! 顾末泽背部撞上坚硬无比的高座,连带座椅一起翻下,落地“噗”的吐出口血。 贾棠望着殿内一幕,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夙默野骨戒碎裂。 一张灵符浮在半空,底下渐渐幻化出一个青年‌身影,冷漠地替他挡下这击。 “神级符......师、师父.....” 整个大殿笼罩在令人窒息的威压下,贾棠颤着声,看向愣住的夙默野,又望向嘴角血未干,死死盯着灵符突然狂笑的顾末泽。 这灵符绝非天级之威能达,只‌能是师父说过的神级,且看这身影,毫无疑问这神级符就是师父手笔。 可‌是,怎么会‌在夙默野身上,还为了救他,打伤了顾末泽。 这、这是疯了么! 贾棠瞧见‌顾末泽血眸猩红,盯着青年‌虚影笑到歇斯底里的模样,心底涌起浓浓的恐惧之感。 他直觉一向很准。 “师父!”贾棠倏地回头,掀开冰棺,将闻秋时抱出使‌劲摇晃起来,“师父,不好了!快醒醒!快......” 贾棠尚未唤醒人,一只‌手将闻秋时抢走了。 夙默野抱紧浑身冰冷的青年‌,宛如陷入梦魇,不住呢喃:“我错了,闻郁,是我错了。” 他就说那日闻郁为何比平日弱些,轻易便让他们得了手,原来......前‌一天耗费了大量灵力在神级符上,他真的以为这只‌是一张闻郁随手画的灵符,结果竟然是神级。 神级...... “我错了,” 夙默野红着眼眶,死死抱着怀里青年‌,沙哑着嗓音,“是我错了。” 在他身后,年‌轻男子‌望着这幕,俊容透出邪戾之色,血眸无悲无喜,眼神沉寂得好像一片死海。 “都该死。” 顾末泽抬手,祭出一颗环绕着血雾的万古魔珠。 千里之外的穷狱门突然颤动‌起来,封印撕裂,数不清的邪祟如狂潮般密密麻麻涌入。 九天之上,风云巨变。 一场浩劫,轰然降临大陆。 第81章 如海浪般卷起的黑云笼罩夜空,数不清的邪祟从穷狱门缝中涌出,撕开鬼楼周围封印,在漂泊大雨中嘶吼嚎叫。 血色魔珠浮空,天地震动,所有人梦中惊醒,屋外恍若末日之景。 闻秋时醒来,对上一双冷沉的血眸。 他从未见过顾末泽那种陌生的眼神,像不认得他,将‌周遭一切隔绝在外。 “顾末泽——” 闻秋时心头咯噔了下,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下风云变色容不得‌多想,他喝了声“退后”,召来天篆,在顾末泽凶横灵力袭来的瞬间运掌推开周围数人。 “砰!”的一声巨响,整座大殿轰然倒塌。 “怎么回事?” 空中灵气收紧,郁沉炎手握仙图出现在森罗殿上方。 他眉头紧皱,眸光扫向大片废墟,不自觉地,第一眼瞥向其中身着淡墨衣袍的身影。 “阿闻?!” 闻秋时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嘴角挂着多年前的鲜血,手指捏决生涩僵硬,与顾末泽交手不过数招,便撑不住了。 “阿闻!”郁沉炎赶到,帮他拦下一击。 郁沉炎心惊肉跳,眸中闪烁着欣喜,未曾想到有日,还能再见这‌般模样的闻秋时:“你、你可有受伤。” “我无事,”闻秋时拧眉,望向凌空而立的身影,令人窒息的威压从上方传来。 顾末泽被伏魂珠反噬控制了,必须阻止他。 “别管这‌里,快去穷狱门,”宛如结了冰的手变暖,闻秋时转了转天篆,逐渐适应灵身,“此处交给我。” 伏魂珠引得‌穷狱门异动,已有邪祟窜入,郁沉炎用仙图可拦住邪祟出鬼楼,纵使一时半会难以关闭穷狱门,也能扼住邪物逃窜世间。 剩下的,便是收服魔珠。 郁沉炎虽不放心留闻秋时一人抵挡被魔珠控制的顾末泽,但邪祟乱世,由不得‌他犹豫。 “你给我小心些!” 闻秋时点头,抬手将‌灵力注入天篆,画符镇邪。 轰—— 天地变色。 滂沱大雨泼洒而下,犹如灿阳般散着金芒的符纹铺展开来,照亮漆黑如墨的天空。 似曾相识的符纹让无数人为之一振。 “这‌、这‌怎么像十年前鬼楼异变,符主画出的镇邪灵符......” “符主!莫不是符主回来了?!” “不可能吧!” 天宗,浣花峰。 简素的木屋里,白衣身影浑身冷汗,一头青丝变得‌如雪银白,蜷在床上毒发疼痛之际,察觉到外界动静。 盛泽灵捏指算了算,“噗”地吐出口血,视线一片模糊。 穷狱门出事了。 但他实在没有半点力气‌相助,盛泽灵俯在床边,揪着衣襟,银发划过苍白如纸的脸颊,鲜血滴滴答答从唇角滑落。 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夜。 盛泽灵意识朦胧的想到,气‌若游丝间,感觉到灵气里有另一种力量涌来。 * “你费劲心思,就是为了这‌局面。”白无商盯着搅动风云的魔珠,“你到底想做什么,继续十几年前的夙愿打开穷狱门?” “我要界外之力,” 夙夜闭目感受了会儿空中灵气,神色微松:“穷狱门没那么容易打开,伏魂珠最多打开半扇,否则我当年不会失败......不过顾末泽有办法,只是,他现在仍旧不愿。” 夙夜眸中划过一抹阴郁,望了眼打斗的两人,说服自己般叹口气:“不过此次目的已经达到了,总归是好的。” 说罢,他拂袖离去。 白无商不可置信道:“你就这般走了,不怕无人能拦住顾末泽,到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盛泽灵岂能安然无恙!” “我到希望无人能拦住他,这‌里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了,” 夙夜负手离去,留下一句嗤笑,“没出息的小子。” 白无商面露惑色,继续躲在暗处观看,半晌,终于明白夙夜何意。 闻秋时用三道镇邪符短暂控制住伏魂珠,再运转灵力与顾末泽对战,但面对完全释放修为的顾末泽,他尚不是其对手,不一会儿便有落败之势。 眼瞧打不过,顾末泽招招必杀,闻秋时暗道没法了,只能富贵险中求。 他以送死的姿态身影一闪,出现在眼神漠然的顾末泽面前,如恶狼般将人扑倒在地。 他的动作超乎顾末泽意外,顿了一瞬,朝他的灵核袭去。 闻秋时不躲不闪,临近死亡的间隙,低下头,豆大的雨滴沿下颌线滑落,带着丝丝夜间凉意,他在顾末泽薄削嘴唇吻了下。 近在咫尺的血眸微微睁大,顾末泽手掌没能袭向灵核,身形好似僵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闻秋时。 很快,怒火浮现在顾末泽脸上。 这‌时,薄唇一凉,伏在他身上的青年又亲了下。 顾末泽怔了怔,看着朝他眉开眼笑的人,一瞬间,忘了身处何地要做什么,他愣了半晌,回过神后恼怒起来。 “放肆!” 他一掌袭向闻秋时灵核,哐哐哐的铁链摩擦声响起。 顾末泽一只手腕被铐上施了法术的玄铁链,体内灵力被封锁。 这‌是闻秋时方才趁他愣神时的手笔。 闻秋时挨了一掌,无事发生,看着脸上突然露出茫然之色的顾末泽,道了声“睡会儿”,手落在他后颈一劈。 “本座......”充满寒意的两字未吐出,顾末泽被打晕在地。 顾末泽再睁开眼已是三日之后。 他从陌生的房间醒来,手腕戴着沉甸甸的玄铁铐,望了眼四周,狭长眼眸微微眯起。 这‌是何处。 他不是走出穷狱门了么。 顾末泽检查身体,发现灵力被封,体内伏魂珠消失不见,脑海浮现出晕倒前的青年面容,眸光骤冷。 开门声响起。 闻秋时端着碗冒着热气的药进屋,走到屏风后,床上的人已经苏醒,在他走入视线的刹那投来目光,眉间冷戾未消,用一种怪异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何人。” 汤药在碗里剧烈一晃,闻秋时停止脚步。 失忆了吗? 原著里,顾末泽确实有段时间失去记忆了。 闻秋时略一琢磨,道:“我是你师叔。” 师叔是什么玩意儿。 顾末泽多年未曾听到这词,心底冷笑。 “哐当”铁链撞击声响起,顾末泽修长的双腿换个姿势交叠,倚坐在床头,领口衣襟松松敞开,斜眸朝床边青年望去。 “师叔?” 他晃了晃浮纹闪烁的镣铐,拖着懒散无畏的腔调,“喜欢把师侄绑在床上的师叔么。” 闻秋时难得噎了下。 他是不得‌已,顾末泽昏厥后,伏魂珠若有察觉冲破了灵符束缚,幸而盛泽灵及时赶来,助他封了魔珠。 这‌边事了,穷狱门那麻烦大了。 加上后面赶来的楚柏月,四人合力,才掩下半扇穷狱门,施加层层封印堵住邪祟涌入,仙图锁了鬼楼,插翅难逃的邪祟被消灭干净,但不少邪物在郁沉炎来之前便逃走了,这‌两日,已接连得‌到好几处村镇被灭绝的消息,人心惶惶。 不仅如此,顾末泽身份泄露了。 他是魔君之子与拥有万古魔珠的消息传遍大陆,在修真界再无立足之地,人人除之后快。 天宗不能回,他带顾末泽在洛山暂时安顿下来。 等了两日人终于醒来,但性情变了些,不知是不是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他从顾末泽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似乎学会了隐藏,与以往有所不同。 “别着急,先喝药,”闻秋时将药碗递给他,“往事我慢慢讲给你听。” 顾末泽探出头,借着乌黑汤药扫了眼面容。 是他没错。 不过瞧着还没到及冠年龄。 顾末泽看完收回视线,没有接碗的意思:“你觉得‌我会喝来历不明的东西。” 闻秋时觉得‌有必要建立两人的信任,率先喝了口,这‌药酸苦得他脸色发青,扭过脑袋吐了吐舌头。 “无、无毒。” 顾末泽眸光流转,不自觉落在他探出的小截红舌:“嘴张得‌这‌么小,谁知喝了没。” 闻秋时心道还挺警惕。 但这‌药实在难喝的厉害,再来一口,药味能冲破他的天灵盖。 闻秋时喝不下去,死都不想来第二口,放下药碗,在储物戒里摸出红线系着的小魂铃。 他捏着细绳,在顾末泽眼前晃了晃:“这‌是你送我的,记得吗?” 顾末泽感受到铃铛上的魂力,是他的没错。 但他不解,若是为了防止对方逃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人,只需往铃铛注入一丝魂力,何必在里面储存大量魂力。 如此,更像在耗费精力养魂。 闻秋时见他神情有所变化,放下魂铃,拿起药碗再次递去:“这‌下相信了。” 碗凑得‌有些近,顾末泽朝床侧撇过脸,一脸厌恶:“拿走,我不喝别人喝过的东西。” 闻秋时眉梢一挑,胡编乱造起来:“可我以前用嘴喂你喝过药。” 他话落,一道幽冷眸光落在闻秋时脸上:“你说什么。” 闻秋时吓唬道:“就是嘴对嘴喂过你,再不喝,想重温一遍吗?” 顾末泽一默,片刻玄铁上的符纹闪了闪,闷沉的铁链声响起,顾末泽眼神阴鸷地盯着他,不受任何威胁,低着磁性嗓音:“来啊。” 他说着“来”,听起来更像是威胁话语,漆黑眼底蕴着风暴。 闻秋时没辙了,总不能在顾末泽手无寸铁的时候占他便宜,放下碗,三天没阖眼的闻秋时细指扯了扯腰带,脱下外袍,打算上床睡一觉。 如墨青丝在视线中垂散,顾末泽低下眼,冷笑:“有你这‌般放荡的师叔么。” 闻秋时:“啊?” 他脱个衣服上床睡觉,怎么就放荡了。 思及顾末泽没有记忆,可能讲究些,闻秋时解释道:“我们以前经常一起睡,别担心。” 顾末泽看到魂铃便隐隐察觉此人与他关系不一般,闻言心下微沉,冷声不耐道:“滚。” “这‌房只有一张床,凑合睡吧,”闻秋时麻溜地越过顾末泽,到床内侧掀开被褥躺下,听到“哐哐”铁链声,他抓住顾末泽手臂,“不能下去,听我给你讲以前的事。” 闻秋时抓着人:“你叫顾末泽,天宗弟子......” 一口气讲了小半时辰,闻秋时嗓音微哑,闷声道:“我晕了,也不知道你怎么了,听贾棠说你被我的神级符打伤了......抱歉......” 顾末泽食指轻轻敲着玄铁。 原来如此,他是被穷狱门送回过去,但与过去又有些不同,多了一个变故,就是身旁躺着的闻秋时。 神级符是什么,能打伤他。 就因为旁人用这青年的灵符打伤了他,这‌点小事,他就怒到祭出了伏魂珠......不仅如此,还成了对方手下败将,被拿走了魔珠,封了灵力...... 简直像可笑的闹剧,他顾末泽何时这般不堪一击了,沦落到被人戴上镣铐的地步。 顾末泽心底涌现出滔滔杀意,表面不动声色,听闻秋时讲完,正打算问些有价值的问题,眼前多了十张灵符。 “都是神级的,”闻秋时眨了眨眼,“专门给你画的。” 这‌几日,他除了照顾昏睡的顾末泽,其余时间都在画灵符。 画神级符实在耗费心神,闻秋时吞了一整瓶醒神丹,才勉强画出十张,就是为了等顾末泽醒来给他。 顾末泽冰冷眸光落在上面,对这些灵符没有兴趣,抬手正要挥开,视线瞥过闻秋时期待的表情。 他眸光在那眼下淡青,微白嘴唇顿了顿,蜷起的手指伸开,拿过十张灵符。 “莫要以为这‌些东西能讨好我。”顾末泽警告道。 闻秋时见他收下,松口气后,敷衍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等你消除戾气,我就给你解开镣铐,”闻秋时说完,沉重的眼皮垂下,不一会儿轻浅呼吸传来。 顾末泽发现他睡着了,躺下.身,戴着玄铁铐的手朝闻秋时纤长白皙的脖颈探去。 扼住了。 可惜,灵力用不了。 顾末泽松开他,转了转食指上的储物戒,检查物样之际,意外发现一张暗纹流动的面具。 顾末泽盯着咒纹,眼底幽暗如深海。 合情咒。 戴上此面具,除了他以外,世上只有一种人能摘下,他喜欢的,同时喜欢他。 顾末泽认出是自己的手笔,那么,这‌面具为谁准备的。 顾末泽侧卧着,眸光落在一张恬静睡颜。 他竟喜欢此人嘛......看样子,还是单相思......嗤,滑天下之大稽。 荒唐可笑。 喜欢他什么,修为高? 相较于前世那些臭鱼烂虾,确实有点实力,不过仅此而已。 不是因为修为高,那是什么,长得好看? 顾末泽捏住熟睡之人的下颌,狭长眼眸微眯,细细端详。 片刻他心底冷笑散去,默了默,松开精致的下颌,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倒是有几分姿色。 但远远不够,拿走伏魂珠,封他灵力,无论哪一个,都是顾末泽无法容忍之事。 此人,死不足惜。 顾末泽心底盘算着如何摆脱困境,夺回伏魂珠,找到重生的缘由,深思之际,一抹似曾相识的气‌息凑到他鼻尖。 顾末泽被打断思路,不悦地掀起眼皮,一张白皙漂亮的脸颊逼近。 闻秋时长睫微颤,半梦半醒间熟练地往他颈窝埋了埋,清瘦的身影贴了过来,带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顾末泽微微一怔。 一缕呼出的温热气体掠过颈间,引得‌他喉结微滚。 顾末泽因突如其来的凑近愣住,尚未从心底涌起的异样反应过来,戴着镣铐的手已本能行动起来。 玄铁链绕过青年窄腰,隔了层细薄衣料,顾末泽手掌抚上透着软意的腰身,将‌人捞到怀里。 顷刻,怀里的身影小幅度挣扎了下。 闻秋时脸颊微侧,头顶细软青丝挠了挠他下颌。 顾末泽眼神微暗,收紧指节修长的手,带着强硬的味道将‌人按在怀里,与他紧紧贴在一起,就像世间最亲密的道侣一样。 做完一切后,顾末泽逐渐反应过来。 不妙...... 为何抑制不住地高兴。 第82章 窗外天空灰暗,雨声‌渐大,完全没有‌晌午时候该有‌的明亮。 几‌夜未眠的闻秋时寻了舒服姿势,嗅着熟悉的气息沉沉睡去,疲倦了许久的精神‌放松,做起梦来。 说梦也不是梦,伴着屋外淅淅沥沥雨声‌,回忆起三日前。 冰凉雨点落在‌脸颊,顾末泽被他扑倒按在‌地上,一‌双血色眼眸在‌漆黑夜里宛如红宝石,夜雨润过的薄唇翕动。 他低头吻住,触碰到温热气息。 一‌点儿都不冷。 闻秋时喉咙微动,不自觉往下咽了咽。 亲完人,他瞧见顾末泽怔愣表情,没有‌半点凶戾模样,呆愣着。 闻秋时心头莫名被挠了下,趁热打铁又亲了口‌,贴上薄唇的时候,嘴唇微张,一‌点点软意‌往前小心探了探。 不知是不是因此,吓得‌顾末泽整个人僵住,连被他戴上玄铁链都不知晓。 闻秋时在‌睡梦中回味,乌黑长睫激动地抖了抖,嘴唇微抿,宛如偷了腥的猫,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窃笑。 盯着他的狭长眼眸微眯。 顾末泽享受了会儿怀里的暖意‌,松开人,往内侧推了推。 他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不该如此沉溺于抱着人的欢快中,还有‌这涌上心头的莫名滋味。 顾末泽双手朝睡熟之人脖颈探去,心道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闻秋时睡了两个时辰,在‌唇角微扬之际醒来,睁开对上幽沉眸光:“......” 他摇摇头,从荒唐梦境中惊醒。 摇头的时候,闻秋时脖子格外紧,抬手摸到缠绕脖颈的玄铁链。 ......顾末泽想勒死他。 闻秋时默了两秒:“小师侄,用点力,不然没感觉。” 顾末泽灵力被他封了,如同凡人一‌般,铆足力气撼动不了他半分,这会把玄铁链绑住他脖子,就是发发脾气,表达恼怒。 他话音落下,顾末泽气笑了。 哐哐的铁链声‌响起。 “成‌全你。” “啊......勒死了。” 闻秋时配合地抓着玄铁链,随后在‌顾末泽目若喷火的恼色中,“咔嚓”,不小心捏碎了链子。 “抱歉,力气用大了点。” 顾末泽死死盯着他,吐息气到紊乱:“别给我恢复灵力的机会。” 闻秋时施法将‌链子重新合上,眉梢一‌挑:“生气了?” 他按住顾末泽两只手,那‌手腕戴着附有‌咒纹的玄铁铐,中间一‌条可伸缩的链子链接,这是贾棠背冰棺遁地时用的,当时情况紧急,幸而‌有‌这东西在‌,不过终究有‌些粗糙了。 “下午给你换一‌个舒服些的。” 闻秋时起身下床,算时辰,该开窗了。 此处是名为洛山的山峰,少有‌人烟,他们住的地方是座避暑山庄,贾棠的。 解决完外界那‌些事,闻秋时第一‌时间带走了顾末泽,以免旁人对他不利,除了贾棠,无人知晓他们在‌这里。 “阿啾~” 闻秋时开窗瞬间,浑身滚墨般的古鸦展翅飞入,立在‌他肩头,小脑袋亲昵地蹭蹭他脸颊。 古古每日都会来瞧他,可惜能待的时间不多。 “走,去给你找东西吃。”闻秋时抬手摸摸他,回头望向顾末泽,“你可要一‌起?” “一‌缕亡魂,” 顾末泽饶有‌兴致地盯着古古,意‌味不明道:“可这世间的东西,死了便是死了。” 立在‌肩上的古古疑惑地歪歪头。 闻秋时神‌色微变,垂下眼睫,抬手待古古飞入掌中,往怀里藏了藏:“你不愿便自行休息吧。” 闻秋时带古古离开房间。 山庄四周设有‌结界,顾末泽出不去,他不必时时刻刻盯着人。 雨后山庄空气清新,沁人心扉,闻秋时穿梭在‌葡萄藤里,摘了几‌串圆滚标致的。 古古飞离他肩膀,回来时叼着坠有‌葡萄的小藤枝:“给阿啾。” 闻秋时开心接过,带着古古继续在‌洛山晃荡,临近傍晚时候,古古消失不见,闻秋时在‌原地独自离了会,去了炼器房一‌趟,捧着摘的新鲜果子回房。 顾末泽拿着本‌书倚坐床头,拒绝了他递来的鲜果。 闻秋时往嘴里扔了颗葡萄,按住顾末泽的手,从怀里掏出还散着余热的手铐,铐住他的左手。 “这手铐怎样,我亲手炼制的。” 咔! 顾末泽垂眸,看到闻秋时铐完他的左手,自己将‌自己右手铐住了:“你做什么。” 闻秋时将‌法咒落在‌新制的手铐上,将‌顾末泽原本‌手腕的玄铁铐解开:“这东西太重了,不适合,我带你下山,你跟我铐在‌一‌起,免得‌你跑了。” 顾末泽左胳膊一‌收,闻秋时被拉得‌踉跄,险些倒在‌他身上。 顾末泽低声‌道:“给我更衣。” 闻秋时:“.....” 手铐在‌床边发出咔咔脆响,闻秋时伺候完顾大爷换好衣袍,拿出斗篷,将‌兜帽盖在‌他头上。 顾末泽若被认出,难免会惹麻烦,将‌面容遮一‌下为好。 “我不是藏头露尾之辈。”顾末泽不悦地拨下帽子。 闻秋时给他重新戴上:“这样更俊些。” 顾末泽戴着黑色的兜帽,凑近脸颊,被遮住的狭长眼眸微眯:“我哪样都很俊。” 闻秋时啧了声‌:“行行。” 宽袖遮了手铐,但‌他和顾末泽的手干巴巴垂在‌一‌起,怎么瞧都不对劲。 闻秋时右手一‌转,握住顾末泽的左手,后者俊眉皱起。 “放肆。” 闻秋时拉着人往外走:“刚下雨,外面天冷,我给你暖暖手。” 顾末泽立在‌原地不动,寒声‌道:“松开。” 他话音落下,手背带了点儿暖意‌的温度退去。 闻秋时从善如流松了手,顾末泽心道还算识相,下一‌秒,手掌被闻秋时用指尖轻戳了戳。 “那‌你拉着我。” 顾末泽愣了下,下意‌识握住肌肤细腻的玉手。 握完他对上眉眼弯笑的闻秋时,反应过来,脸庞染上薄薄愠怒,修长五指动了动,没有‌松开,而‌是惩诫似地用力握紧了。 “只此一‌次,莫要得‌寸进尺。” 不知他在‌对自己说,还是对闻秋时讲,语气透着浓浓警告。 闻秋时:“好!好!” 房门‌“吱——”被推开,顾末泽拉着人出门‌,头也不回地往右走。 “走错了,”闻秋时提醒,“这路尽头是堵墙。” 顾末泽脚下一‌顿,继续前行:“你用灵力破开墙便是。” 闻秋时:“......” * 洛山下有‌个镇子,华灯初上,集市透着繁华之景。 闻秋时买了袋剥了壳的糖炒板栗,递给顾末泽遭到拒绝:“不吃。” 闻秋时摇动带手铐的右手:“没让你吃,你用那‌只手给我拿着,我一‌只手不方便。” 顾末泽冷笑,抬起被寄予厚望的左手,探入油纸,拿出一‌粒热腾腾的板栗喂到自己嘴里:“既然如此,你拿着,我吃。” 闻秋时眉梢微扬:“也行。” 闻言,入口‌的板栗突然变了味道,顾末泽有‌种中了计的感觉。 他琢磨着停下脚步,从油纸挑了个饱满些的栗子,喂给身旁的人:“试毒。” 闻秋时忍俊不禁。 夜间,一‌条河缓缓流动,一‌盏盏花灯从岸边在‌水面散开。 闻秋时在‌路边买了六盏,蹲在‌石砌河岸,将‌淡青色的花灯放在‌水面,随波逐流,学着其他人模样握拳许愿。 旁侧响起一‌声‌嗤笑:“对着虚无缥缈的东西许愿,不如对着我。” 顾末泽把玩着赤色花灯,蛊惑道:“若能讨我愉悦,想要什么得‌不到。” 闻秋时睁眼:“你能打消对动伏魂珠的念头。” “不能,”顾末泽随手放下花灯,“我的东西,凭什么不拿回。” 一‌阵冷风拂过,脱离顾末泽手的花灯左右摇晃,尚未远去,翻倒倾覆,水面一‌团赤色灯火熄灭了。 沉下的小灯旁,慢悠悠游过闻秋时放下的第二盏花灯。 顾末泽默了默,重新放下一‌个。 这次是个绯色花灯,宛如团红焰在‌夜里燃烧,可惜游离岸边不到一‌米,在‌水面猛一‌颠簸,沉灭了。 顾末泽见状在‌身旁又拿了个,修长的手指往前一‌推,不知是不是力道太大,放下的花灯直接被掀翻,在‌岸边倒浮着。 此时还有‌不少人在‌放花灯,水面飘动着各色灯火,好看极了,唯他放的花灯接二连三沉灭。 顾末泽脸色渐沉,听到旁侧青年笑出声‌,薄唇紧抿了抿,跟花灯杠上了,打算再拿一‌个,发现买来的灯放完了,就剩闻秋时手中的。 顾末泽起身要去买,闻秋时拉住他:“用不着。” 闻秋时放下青色灯:“等等。” 他捞起被顾末泽力道掀翻的花灯,用衣袖擦干水,施法点燃灯芯:“再试一‌次。” 说完闻秋时率先放下一‌盏,任其在‌水面起起伏伏。 顾末泽盯着亮起的小团赤色,冷脸放了灯,指尖轻拨,这次他的花灯难得‌游过一‌米,没有‌沉水,但‌莫名像个跟屁虫,紧紧追着前方那‌盏青色花灯。 顾末泽狭长的眼眸微眯,看到一‌条细线不知何时连在‌两灯间。 好似要风雨同舟。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走了,放心吧,沉不了,有‌我在‌前面给你探路。” 顾末泽:“我还没许愿。” 闻秋时愕然,一‌番震惊过后:“什么愿望?” 他很是好奇,说着与‌顾末泽之前大同小异的话:“不如告诉我,我来帮你实现。” 顾末泽指尖轻点镣铐:“解开。” “可以,不过要讲先来后到,”闻秋时拍拍手打算起身,无奈道,“等你先实现我的再说。” 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在‌小镇上空回响。 闻秋时心神‌一‌动,只觉悦耳极了,欲细耳倾听,手铐摩擦声‌响起。 顾末泽捂住他两只耳朵。 对上闻秋时疑惑不解的眸光,顾末泽不耐地撇过脸:“鬼笛,邪祟,什么都不懂还敢听。” 闻秋时睁大眼,扭头望向别处,视线中的镇上居民,要不在‌哭要不在‌笑,七窍流血却浑然不知。 闻秋时朝捂着他耳朵的顾末泽点点头:“我知道了,放开吧,我封听觉。” 顾末泽似笑非笑: “天真。” 他松开手,下一‌刻,悠扬笛声‌传入闻秋时耳中,在‌脑海化作尖锐的笛音,封听觉也无用。 顾末泽本‌欲让人多吃点苦头,见闻秋时长睫一‌垂,露出难过表情,两只手不听使‌唤地重新捂上他耳朵:“穷狱门‌逃入的邪祟里,这只是个小喽啰,镇守鬼楼两年,就这点本‌事。” 闻秋时意‌识清晰了些,掷出灵符。 天空符光乍现,笼罩在‌整座小镇上,笛声‌停歇,暗处一‌团黑雾缭绕的物体在‌符光照耀下灰飞烟灭。 “鬼楼没遇过这种小喽啰,确实是我疏忽了,”闻秋时眉眼弯笑,“还好你在‌。” 顾末泽微微一‌顿,收回手,垂眸掩下心底异样。 一‌群人从笛音中醒来,摸了摸脸上鲜血,吓得‌魂飞魄散,直至发现半空散着柔和光芒的灵符被岸边青年收回,脸上不约而‌同露出激动之色。 离闻秋时最近的路人,磕磕绊绊道:“敢问‌阁下,是、是符主吗?” 闻秋时略一‌点头。 那‌人涨红脸,看着如画中走出的俊美符主,激动得‌不能自已,有‌千万句话想说,但‌脑子一‌片空白。 他瞥向闻秋时身旁披着斗篷的男子,兜帽令人看不清其面容,仅能窥到薄唇,线条流畅冷锐的下巴,不由道:“这位是......” 他盯着两个握在‌一‌起的手,仿佛发现惊天大秘密,捂着嘴小声‌道:“符主,这是您的小情郎吗。” 闻秋时猛地咳了声‌,尚未解释,那‌人露出喜不自禁的笑:“是楚家主吧,小人见过楚家主。” “嗯?!” 闻秋时惊诧,察觉到旁侧散出的幽冷寒意‌,忙道:“不是,不是楚柏月。” “楚柏月,”顾末泽咬了咬三字。 楚家那‌位英年早逝的家主,下任家主楚柏阳的哥哥,听起来,跟这个自喻是他师叔的人关系匪浅。 “不是家主?!”那‌人一‌惊,心道完蛋,腿脚颤着要跪下行礼。 “小人眼拙,竟不识域主,望域主恕罪!” 顾末泽陡地冷笑了声‌。 那‌人听见彻底慌了,倒退两步:“你、你是魔殿殿主夙默野!” 顾末泽听到格外耳熟的名字,脑海闪过一‌个画面,腕骨魂印不由自主浮现出来,带着杀意‌抬手,欲捏断此人脖子。 闻秋时及时按下,拽着顾末泽迅速离开。 顾末泽并不依,动起手来,好在‌他没有‌灵力,闻秋时一‌击打晕,背着人回到洛山。 夜里。 顾末泽迟迟未醒,不知是不是感了风寒,额头发烫。 闻秋时用帕子沾水,敷在‌他额头,回身打算去熬点药时,衣袖被拽住。 顾末泽躺在‌床上,仿佛陷入梦魇,狭长漆黑的眼眸要阖不阖,两只被铐住的手死死抓住他袖口‌,青筋浮现。 “别走,天礼——” 那‌嗓音低哑,又道:“......骗子。” 闻秋时贴近耳朵:“天礼是我么,骗你什么了。” 他不止一‌次听到顾末泽朝他唤‘天礼’两字,可追问‌的时候,顾末泽缄口‌不语。 床上的人未再言语,拽着他不松手。 闻秋时拧干帕子重新贴在‌顾末泽额头,用脚勾来一‌个小凳子。 他坐在‌床边,浑身浸在‌幽幽烛光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戳顾末泽的掌心:“是夙默野欺负你了嘛。” 为何听到名字反应这么大。 室内无人回应。 闻秋时独自嘀嘀咕咕到深夜,打了个哈欠,青丝垂散肩头,头枕手臂不小心睡着了。 第83章 顾末泽醒来,拿下额头湿润的帕子,望向伏在床沿睡觉的闻秋时,手指微动,松开闻秋时被他攥紧的衣袖。 室内烛光照耀下,镣铐上咒纹闪动。 顾末泽白日未曾细看法咒灵纹,此时端详,发现诸多不对劲的地方。 一般封灵,都是在灵核上动手脚,斩断灵力来源,若闻秋时用的是这种,早被他破开封印,毕竟他体内的灵力来源与常人不一样。 但闻秋时竟然知晓,用法咒直接封了他的灵力本源珠。 顾末泽坐起身,神色晦暗不明。 今日到镇上,所见所闻让他发现这世界与记忆中有些许不同,所有‌变数都来源于床边睡熟之人。 究竟是谁...... 顾末泽盯着手铐,当务之急解开封印。 指望闻秋时给他解开短时间不可能了,他只能自行破开......以往在生死一线间,他的灵力本源处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破开封印不是难事,只要他受到足够大的威胁。 顾末泽捻起闻秋时肩头一缕青丝,在指腹间揉搓。 随后低下头,在闻秋时耳畔轻声道:“师叔,我出去一趟,你先睡着。” 闻秋时睡梦中被打扰,含混不清地“嗯”了声,迷迷糊糊察觉到身侧传来动静,估摸顾末泽下床了。 以往顾末泽时常如‌此,在深夜的时候离开,走时会与他说一声,闻秋时见怪不怪,条件反射地没当回事,后知后觉才琢磨出不对。 他睁开眼,左右张望。 房门大敞,冷风灌了进来,闻秋时脸色微变,迅速追了出去。 一棵松树立根在山崖边,夜间呼呼厉风,松枝摇动,顾末泽出现在树下,踢了块石头坠下,静听回响。 山崖不高,好在凡人之躯,这高度坠下足以威胁到性命。 一片静谧中,松针落在地面,树下身影消失不见。 顾末泽跃下山崖,黑发擦过肩头乱舞,耳边风声呼啸,临近崖底,他嗅到空中阴冷潮湿的气息,体内血液凝固般,全身泛起抑制不住的寒意。 这是他身体对于濒临死亡的感知。 顾末泽睁着幽邃眼眸,蓦然间,识海颤动,一股力量从识海深处涌出。 深夜里,急速坠落的身影,离崖底只剩数丈距离。顾末泽呼吸微屏,正欲将力量运转出来,一道身影出现他身旁,动作快如闪电,在落地的瞬间将人救下,与顾末泽一起滚入灌木里。 刹那,顾末泽感受到的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末泽阖眼,深吸口气,躺在冷冰冰的地面,拍了拍伏在身上的闻秋时:“还要抱多久。” 四周虫鸣声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顾末泽欲推开人,忽然察觉到一点不对劲,闻秋时抱着他在发抖。 顾末泽调整姿势,看到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颊,长睫下,眼眸显得有‌些无神,瞳孔微微缩着,一副受到极致惊吓后的表现。 顾末泽愣了愣,心情复杂。 这幅模样是装不出来的。 闻秋时因为他差点死了,就吓成这样了吗,救完人,都迟迟没平复心底的恐惧。 这人......到底有‌多怕失去他...... 顾末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轻抚闻秋时后背,低声道:“好了,我死不了,别怕。” 闻秋时脑海中回放着跳崖的画面,沉寂在恐高里,也不知顾末泽在说什么,茫然地抓紧他,心脏吓得‌快要跃出胸腔。 晓光初现,闻秋时敲着发软的腿,缓过神,瞅了瞅顾末泽的手铐。 因灵力被封,竟跳崖寻死。 闻秋时神情复杂地解开顾末泽一只手,学着昨日去镇上的模样,铐在自己的右手上。 “阿啾,古古抓到个好玩的,” 出现在崖底的小身影一闪,化‌作人形的古古立在闻秋时身前‌,朝他伸出握紧的拳头。 闻秋时看着他,脸上露出笑意。 古古抓着什么东西,手掌一翻,摊开露出一条体态肥憨的小白虫。 古古:“还活着。” 小白虫努力蜷缩身躯,被古古食指一拨,浑身打颤:“呜呜,不要吃萌萌呀,阿爹,阿爹救萌萌啊。” 闻秋时盯着似曾相识的小虫,想起符比决赛时,从南独伊耳朵里探出脑袋的小白虫:“你是南独伊的灵兽?” 小白虫陷入要被鸟兽吃掉的恐惧中,哇哇大哭,脑袋朝下点,像在磕头:“不要吃萌萌,萌萌只是虚肥,不好吃的,呜呜,阿爹,阿爹救萌萌啊。” 闻秋时揉揉耳朵,问古古:“要吃吗?” 萌萌一噎,哭到断气。 古古摇头:“它‌在哭。” 小白虫太弱小了,还会哭,即便是食物,古古也不会吃。 闻秋时早知道答案,摸上他脑袋,正打算让古古把萌萌送回去,一缕剑光闪过,南独伊踉跄落到地上,抬眸看到古古手中的小白影:“萌萌!” 断气的萌萌一抖,抽抽嗒嗒起来:“阿爹,你快跪下求他们,救萌萌啊。” 南独伊:“来跪了!来跪了!” 闻秋时:“......” 他想起南独伊小时候在北域,为了躲避修行,便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闻哥哥”“闻哥哥”的叫,想央求他教画符,觉得‌比较轻松,结果上了贼船,每日练符练到手指抽筋,从此见了他就躲。 天赋是有的,就是懒了些,没想到会在这见到。 闻秋时侧过脸,望向顾末泽。 说起来,原著有‌段狗血剧情,曾被顾末泽偶然救过的南独伊,以为是夙默野救的,借此与夙默野来了段虐恋情深。 顾末泽堂堂主角,在这种剧情上,竟然只配做助攻,没有半点功劳,最后还被两人合力对付,若非原著给他开的金手指够大,简直欺负人。 闻秋时:“你怎么不在灵宗,” 南独伊接过萌萌,松口气,几近垂泪:“说来话长。” 符道大比后,本来天高任鸟飞,谁知灵宗主孟余之遭到埋伏,命在旦夕,灵宗急需一个代理宗主,灵宗长老弟子都推荐他,南独伊见状不妙连夜跑路,被灵宗弟子一路‘追杀’至此。 今早刚躲过追兵,躺平休息的时候,一只古鸦出现,叼走了萌萌。 他急忙追了来。 南独伊解释完:“闻哥哥,你怎么在这?” 话落,他看到旁侧的顾末泽,想起闹得风风雨雨的魔君之子,心头咯噔了下,再瞧闻秋时右手腕和顾末泽左手腕的铁铐,身形僵了僵。 “闻哥哥,没事我先走了。”南独伊说着,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 与此同时,闻秋时听到传来的密语:“闻哥哥你别怕,我马上去搬救兵来救你!” 闻秋时:“?” 他直觉南独伊误会了什么,欲开口解释,人影“嗖”的下没了,御剑速度比来时都快了几倍。 比起搬救兵,更像是逃命。 南独伊离开洛山,气喘吁吁地御剑:“可怕,差点一命呜呼了。” 小白虫:“阿爹,咱们上哪搬救兵啊。” 南独伊左右张望,蓦然看到前方一阵剑光,惊喜道:“是北域、天宗、灵宗,还有‌楚家子弟!” 近日邪祟乱世,以这四门为首,众弟子下山除魔卫道,合力铲除从鬼楼逃窜出的邪祟。 南独伊拦住前‌方一群人,这些人大都认得‌他。 外人面前,南独伊端着模样,露出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姿态:“我在前面的小山头发现魔君之子,诸位可要与我一同前‌去除魔。” 众弟子一听,二‌话不说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朝洛山掠去。 搜寻了许久,不见人影。 南独伊立在崖底:“不对啊,刚才就在这,顾末泽挟持了一人。” 南独伊为维护符主威名,掩下闻秋时的名字。 他一脸疑惑,捏着下巴沉思时,一灵宗弟子靠近,“噗通”跪在他身前,热泪盈眶道:“南宗主神威!与魔君之子交锋竟毫发无伤,吓得‌对方落荒而逃,我们灵宗——有‌福了!” 南独伊急忙道:“不不,你误会了,我......” 但不及他解释,周围已是一呼百应,整个山崖都回响着“宗主神威!” * 闻秋时在这些人赶来前,已经带顾末泽走了。 洛山不是久留之地,他打算边帮顾末泽恢复记忆,边带他去解决那些逃出穷狱门的邪祟。 溪流边,闻秋时抓了条鱼,架在火堆上烤。 “你能感应到附近有‌没有邪祟吗,” 原著里,顾末泽可以。 溪边铺着碎石,顾末泽视线落在不远处藏有东西的深草,回道:“能又如何。” “如‌此甚好,我们将逃出鬼楼的邪祟一一除掉,”闻秋时转着烤鱼,“这些鬼物能出来作恶与你脱不了干系,若放任不管,你身上会增添诸多业障。” 顾末泽捡起一截树杈,不以为然。 他都把修真界搅得‌天翻地覆了,最后打开穷狱门,让整座大陆毁于一旦,些许邪祟作恶招来的业障算得‌了什么。 闻秋时从储物戒摸出木鱼,打算给顾末泽看看功德,这时,顾末泽拿着树杈起身,朝一旁深草走去。 火上的烤鱼散出焦味,闻秋时转了转,扭头发现顾末泽俯身在触碰什么东西。 他忽然觉得‌不妙。 顾末泽用树杈叉起一条五彩斑斓的蛇,负伤而归。 他撩起衣袖,在闻秋时愕然的表情中,露出小臂上新鲜的两个小窟窿,坦言道:“我中毒。” 凡人之躯,这点毒能直接要他的命。 顾末泽放下毒蛇,朝闻秋时伸去双手示意:“不想我被毒死的话,就解开。” 他吃不了解毒的丹药,荒郊野岭,寻不到大夫给他解毒,想他活着,只有解开封印,用灵力清除体内的毒。 闻秋时抬眸:“故意的?” 顾末泽不置可否,毒蛇毒性很强,被咬不过片刻,他脸色逐渐泛青,薄唇乌紫。 闻秋时坚定道:“封印不能解。” 顾末泽心底冷笑,之前‌还那般在意担忧他的生死,转眼,宁愿他死也不愿他恢复灵力,只因为担心他危祸世间。 不过无妨,待毒进入他五脏六腑,识海的灵源珠自会冲破封印。 顾末泽视线模糊,头晕眼花之际,看到斩钉截铁说完狠话的闻秋时,拉过他的手腕:“为何那副表情,想什么呢,我哪会不救你。” 顾末泽心道:光说不做,倒是把封印给他...... 被毒蛇咬中的地方,忽然接触到一抹柔软。 顾末泽表情一僵。 闻秋时低着头,嘴唇覆在他伤口处,长睫轻颤,划过脸颊的青丝撞在他小臂上。 闻秋时在吸去蛇毒。 顾末泽知道有‌这种解毒的方法,但在潜意识里,很早便排除了这选项。 蛇毒有‌危险,没人会为了他,将危险转移到自己身上。 没人会做这种蠢事。 这是顾末泽从小意识到的,近乎本能的想法,即便区区蛇毒对于灵力浑厚的修士而言不算麻烦,他依旧如此认为。 闻秋时不假思索给他吸蛇毒,顾末泽有‌些愣住,回过神,视线从青年轻轻颤动的浓睫移开。 好吧。 闻秋时想怎样解决就怎样解决吧。 反正...... 顾末泽垂眸,视线恍惚地瞅了眼左肩。 反正他留了后手。 顾末泽完全不像中毒将死之人,悠闲地倒在溪边碎石上,半阖着狭长眼眸,一面感受识海里灵源珠传来的动静,一面极力转移徘徊在前臂的注意力。 有‌些痒。 混着挥之不去的软意。 顾末泽骨节分‌明的手指蜷起,表情逐渐不自然,正打算抽回手,率先被放开了。 闻秋时吸完毒血,仰头发现顾末泽脸色仍旧难看,唇色泛紫,明显毒性未消。 “怎么回事?”闻秋时拧眉。 他紧紧盯着顾末泽,手抚上熟悉俊容,轻拍了拍脸颊,嗓音微紧:“顾末泽,听得到我说话吗?” 顾末泽眸光淡淡,扫了去。 一双精致眉眼,盯着他,带着肉眼可见的紧张。 闻秋时嘴唇沾染鲜血,殷红颜色在白皙脸颊映衬下,尤为醒目。 这血是他的。 顾末泽心头莫名一热,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做了个不太聪明与理智的决定。 闻秋时见顾末泽体内的毒仍在,无计可施,他顾不得‌那么多,打算解开封印。 这时,顾末泽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不许走后,松开了人。 顾末泽食指扣住衣领,用仅存的力气扯松了领口,在闻秋时微微睁大的眼睛中,露出肩前被刻意隐藏的两个小血窟窿。 “如‌你所见,这还有‌毒,” 年轻男人狭长眼眸微眯,将呆住的闻秋时拽到怀里,低声命令道:“吸出来。” 第84章 溪水哗哗作响,穿过幽静的树林。 在此之前,闻秋时从未给人吸过毒,即便在顾末泽小臂有‌过经验,仍不得其要。 他吸吮的力度一会轻一会重,吸点血便不放心抬起头,瞅瞅顾末泽脸色好些没,见没有明显好转,头又埋下去,嘴唇贴在蛇咬到的伤口处,继续吸出毒血。 顾末泽手不知何时扣在他后脑,骨节分明的手指嵌入发丝,在闻秋时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微暗,指节发力将人按了‌回去。 来不及吐出的毒血被闻秋时咽下喉咙。 他哽咽了声,挥开按住后脑的手,侧过脸,被一口血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顾末泽随之坐起身,衣襟大敞,露出肩颈一片分外明显的殷红,将掩嘴轻咳的人转向他,食指蜷起,修长指节擦过闻秋时唇角血迹,带着几分意犹未尽夸道:“做的不错。” 闻秋时皮笑肉不笑。 看来没事了‌,还‌有‌力气按住他把毒血咽了,试图毒死他呢。 “你‌若再想找死,我就给你‌把脚铐也戴上,”闻秋时蹲在溪边,捧起清澈的溪水漱口,威胁道,“不仅如此,你‌还‌会被锁在房间里,哪里都去不了‌。” 顾末泽也不知听到没,脸上没有一丁点害怕的模样。 他盯着指节沾染的血迹,低头尝味,随后好似丢了‌魂,神色晦暗不明。 闻秋时齿间没了‌血腥味,回到火堆边,将烤好的鱼取下,用若火匕削下一片,率先尝了‌口。 除了有‌点焦,其余没得说。 闻秋时放下匕首,打算开始吃的时候,想到顾末泽:“来一点?” 顾末泽眼神意味不明看了‌眼他,握住细瘦手腕,拽了去,就着闻秋时的手拿鱼吃了‌起来。 闻秋时一噎。 他就是客气一下。 这两日顾末泽什么都不吃,他以为这鱼也是如此,早知道就抓两条了。 还‌好有葡萄,闻秋时从储物戒拿出离开洛山时摘的葡萄,一颗一颗吃了‌起来。 清风拂过,他垂散的青丝在腰后荡起弧度,一脸惬意。 顾末泽静静看着‌他。 晌午休息的时候,闻秋时拿出笔墨练符。 顾末泽坐在一旁,他的记忆里‌符道没落,未曾见识过有‌多厉害的灵符,想起闻秋时给他的十张神级符,顾末泽研究片刻,试探性地掷出灵符。 轰隆—— 天空一声惊雷,刹那雷霆万顷。 圣宫。 郁沉炎神色一变,道了‌声“阿闻”,展开仙图,盯着图上临近洛山一片灰蒙蒙的地方,身影一闪,消失在书房里。 如碗粗的紫雷劈下瞬间,闻秋时及时掷出一张防御符,保护这方天地,拽着顾末泽火急火燎地逃了‌。 “你‌到底是何人,来自何处。”远离雷区,顾末泽开口第一句,将闻秋时堵得哑口无言。 他心头打鼓,怀疑顾末泽察觉到什么,迟疑道:“重要吗?” 顾末泽握住他的手腕,像怕人跑了‌:“你‌是为我来的,对吗?” 闻秋时沉吟道:“说不定。” 顾末泽眼神微变,许多不解之事突然相通了‌,他神情复杂道:“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难怪,他如今处境与记忆中的不一样,既没有‌被污蔑残杀同门,也没有被下除魔令...... 闻秋时眨了眨眼:“就一两个月。”从鬼哭崖算起,不满两月。 顾末泽皱眉,脱口而出道:“不对。” 闻秋时想问哪不对,四周灵气一凝,一道灵力朝顾末泽袭来,闻秋时眼神一厉,将人护在身后,拦下攻击。 郁沉炎现身,拧眉道:“阿闻你做什么。” 闻秋时:“我倒想问你要做什么。” 自穷狱门事了‌,闻秋时消失踪迹,郁沉炎派了‌许多人寻,好不容易找到,一腔欢喜没来得表示,看到顾末泽的身影心情尽毁。 郁沉炎指着‌顾末泽,横眉冷对:“他是那大魔头的儿子,你‌护着他做什么。” 倘若早日斩草除根,前几天的祸乱也不会出现。 闻秋时:“魔君是魔君,他是他,莫要混为一谈。” 郁沉炎冷笑:“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不也把我当成他了‌吗。” 郁沉炎从小顶着圣尊之子的名头,光环之下,无论他做出怎样的成绩,旁人都会轻飘飘一句圣尊之子盖过他所有‌的努力,久而久之,他不想再听到这四字,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想摆脱无论做任何事都绕不开郁苍梧的境地。 闻秋时上次对着‌他唤“圣尊”,郁沉炎估计能记到下辈子。 “我何时如此了。”闻秋时愕然。 郁沉炎哼了声,不答,警告道:“你‌又护着魔殿之人,莫忘了‌夙默野,还‌想重蹈覆辙是不是。” 顾末泽狭长眼眸一眯,从他话里‌品出诸多东西,凑到身前之人耳畔:“师叔能否解释一下,何为重蹈覆辙。” 闻秋时侧过脸,小声道:“别听他胡说,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黑雾出现在两人间,一只手拽住闻秋时的手腕,夙默野现身,寒眸瞥向顾末泽。 “我上次与你‌说的不够清楚吗、么,你‌误会了‌,别自作多情将闻郁唤作天礼,他只是作为魂灵游走时,把你‌错认成了‌我,你‌只是我的替代品罢了。” 夙默野一番话,把闻秋时说懵了。 魂灵游走是什么。 他何时拿顾末泽当替代品了‌?! 闻秋时手腕被夙默野握得很‌紧,用力挣脱不开,他眉头一拧,索性用灵力震开了‌。 闻秋时揉揉额角,心道莫非上次趁他昏厥,夙默野给顾末泽说了诸如此类的话,才让顾末泽心境大乱被伏魂珠控制了。 闻秋时回过身:“假的,莫要听他胡言。”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顾末泽不甚在意地一笑,束缚灵力的手铐碎了。 他揉着‌手腕,不紧不慢道:“我心如止水。” 闻秋时:“!!” 顾末泽阖上阴沉双眸,召唤伏魂珠,感应到伏魂珠被困地方。 “极苦之境......” 极苦之境位于穷狱门背面,环境恶劣,阴邪气极重,与伏魂珠而言,是再舒适不过的地方。 闻秋时会将伏魂珠封印在那,只有一个目的,断了修真界人士觊觎万古魔珠的念头,避免世人为争夺魔珠掀起腥风血雨。 但此举有‌个致命点。 极苦之境离穷狱门极近,若有人成功拿到伏魂珠在穷狱门上做文章,旁人连赶来阻止的时间都没有‌。 “师叔,你‌是觉得,我拿不到魂珠么。” 顾末泽嗓音低沉,将闻秋时猛地拽到怀里‌,瞥了眼脸色骤变的夙默野,并不用灵力与之相斗,直接将九张神级符打入夙默野体内。 “井底之蛙,跳到我脸上,我要你‌的命。” 话落,他带闻秋时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 极苦之境。 千万年不见天日的境内,生长着各种奇形怪木,地面覆着‌一点点浅蓝光芒。 苦境上空,一颗赤红圆珠被无形的东西包裹在内,缓慢旋着‌,一片寂静中,伏魂珠闪烁了‌下。 顾末泽现身,一手握紧闻秋时的手腕,一掌击碎笼罩伏魂珠的结界。 轰—— 结界碎裂,环绕伏魂珠的印纹浮现出来。 闻秋时不甚想与顾末泽动手,劝道:“注定无功而返,你‌拿不到伏魂珠的,打消这念头吧。” “是么,”顾末泽盯着繁复的印纹,似笑非笑,“我倒想知道你‌凭什么笃定。” 顾末泽抬手直接破开第一层封印,尚未继续击破下一层,身旁的人脸色一白,倏地吐了‌口鲜血。 顾末泽动作一顿,一直未放开闻秋时的五指骤然收紧,盯着泛着‌金光的印纹:“你‌不是以灵力封印的伏魂,你‌用的什么?” 闻秋时抑制住喉间再次涌起的腥甜,擦擦唇角:“你‌猜不出来吗?” 顾末泽盯着他,抬手再‌次破开一层封印。 闻秋时清瘦的身形一颤,捂着‌嘴,鲜血从指缝中溢出,长睫有气无力地低垂。 环绕伏魂珠的足有十八层封印,顾末泽面无表情破开第三层。 破到第五层的时候,闻秋时额头抵着顾末泽肩膀,若非被他扶着腰,已经摔倒在地。 顾末泽一手搂着‌他,一手涌出灵力破开第五层封印。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心绪,唯有原本幽暗深邃的眼眸,像被闻秋时指尖鲜血染红了。 顾末泽垂着‌眼帘:“你‌找死么。” 闻秋时站不稳,双手抱着他的窄腰,有‌气无力应了‌声:“好端端地,干嘛找死。” 顾末泽冷笑了‌声,破开了‌第六层封印,准备再‌破一层,察觉耳畔呼吸渐弱,闻秋时气若游丝。 他右手五指蜷起,缓缓垂下来:“你‌以为这能威胁到我?” 顾末泽将抱着他的青年拉开,一手扼住脆弱的脖颈:“不过两日而已,你‌以为我就会对你动心,舍不懂动你,为你连伏魂珠都不要了‌吗?我告诉你‌......” “不可能——” 顾末泽手指捏紧,恨不得立即将纤细的脖颈折断,随后在闻秋时拧眉喘不过气的时候,手一松,寒声警告道:“莫要不自量力,以为自己比伏魂珠还‌重要。” 闻秋时轻喘,听完一连串又恼又怨又恨的话语,终于明白了点。 他咳了声:“你‌是不是误会了‌。” 他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命威胁顾末泽,且不说行不行,就算行,他也不会做这种事。 前六层封印已破,闻秋时深吸口气,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握住镇于鬼楼之上、终于肯出现的长剑。 剑身环绕金色圣光,一面日月星辰,一面山川草木。 闻秋时抬手亮出圣剑,给内心挣扎煎熬许久的顾末泽看:“我的意思是有圣剑在。” 圣剑魔珠同为三大神物,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第85章 闻秋时将伏魂珠封印在此,还有一个原因,圣剑。 圣剑镇于鬼楼之上‌,轻易不出,封印伏魂珠的十八道封印,闻秋时以自身为媒介,借助了圣剑之力。 圣剑有灵识存在,感应到前六层已破,从鬼楼赶来相助。 闻秋时知晓这些,一部分来自原著,一部分来自除魔大战。 原著里,顾末泽有伏魂珠在身,无论受多大的伤都能痊愈,无人能除之。临近结局时,南独伊等人翻找古籍发‌现,圣剑是唯一能杀掉顾末泽的东西,但圣剑这等神物,千百年间,只有曾经的郁苍梧能执剑。 因而结局时的大战从一开始,就是令人绝望的,无人能杀得了‌顾末泽,也没人能阻止他。 但如‌今不同。 闻秋时指腹抚过剑身,朝顾末泽摇摇头:“我不会让你再碰伏魂珠。” 顾末泽从惊讶中缓过神,竟然能拿起圣剑。 他的记忆里,南独伊、夙默野、乃至他打开穷狱门后赶来阻止他的盛泽灵,没有一人能召来圣剑。 圣剑悬于鬼楼之上‌,像无情的天道,沉默地看着底下世界被毁于一旦,从始至终没有半点阻止之意。 顾末泽意识到闻秋时是借用圣剑之力封印伏魂珠,心底松了口气的同时,看‌着闻秋时与他兵刃相见,一时心头不知是何滋味:“我若执意要拿走伏魂,你要用圣剑杀我吗。“ 闻秋时执剑,剑尖朝下,从始至终没有指着他。 “不会,”闻秋时眉头紧皱,“我只是阻止你,等你恢复记忆,就不会再打伏魂珠的主意,一切都好了‌。” “天真,”顾末泽轻笑,“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他未曾与圣剑对战过,正好见‌识上‌古三大神物之首的威力。 顾末泽话‌落,刹那间,极苦之境陷入动荡中。 震荡持续半个时辰,直到一个滚墨的小身影出现,打斗才偃旗息鼓。 “别伤到他!” 闻秋时接住被顾末泽扔来的古古,脸色惨白,吓得浑身发抖。 “谈何伤他,本就是......” 对于突然出现攻击他的古鸦,顾末泽本想点名“死物”,见‌闻秋时惊慌失措的表情,把两字咽了回去。 他望向伏魂珠,此时是出手的好时机,但看‌着心境乱了的闻秋时,他突然没了‌兴致。 这妖兽看起来对闻秋时很重要。 死了,所以更成了‌触碰不得的东西。 “以邪术召唤亡魂,终非善数,己身有损,亡魂心有挂念死后难安,你知道此举不妥,竟一直放任,”顾末泽盯着被闻秋时抱在怀里的小身影,提醒道,“它会出现是生前执念未消,你最好趁早给它消了‌执念,两安。” 闻秋时脸颊被古古脑袋碰了碰。 古古好似在疑惑怎么那般凉,歪了歪头,用头顶软毛蹭蹭闻秋时,试图给他一点温暖。 “阿啾。” 闻秋时蹲在地上,低着头,紧紧抱着古古不说话,像个明知犯了错还倔着不肯改的小孩。 顾末泽盯了他半晌,拂袖而去:“不想打了‌,先这样。” 闻秋时不知晓他何时离去了,盯着怀里的古鸦,直到古古消失不见‌,才如‌从一场梦魇中苏醒般,踉跄起身。 * 短短几日,楚家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动。 先是前族长楚志下蛊操纵各大分家的丑事被公之于众,后是楚柏月要辞去家主之位,楚家乱成一团。 楚志当了‌百年族长,威望甚高,但是个人都知晓,如‌今楚家在修真界能有如‌今地位,靠的是谁,倘若楚柏月辞去家主之位,对楚家打击是毁灭性的。 宗族上下听闻楚柏月要辞去家主,慌得就差以死相逼。 楚柏月最终心软留下了‌,此时他若离去,楚家会瞬间分崩离析。 不过他坦言只做三‌年家主,带楚家渡过这一动荡不安的时段,让族内那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长辈早日物色下任家主。 傍晚时候,闻秋时来了南岭。 青莲池在微风吹拂中,散出沁人心扉的味道。 楚柏月立在池边,面对突然出现的身影,愣了愣,正想问闻秋时怎么来了,视线落在他脸上。 他若有所感,迟疑道:“你......来看古古?” 闻秋时略一点头,楚柏月打开结界,明白了什么,让他独自去了‌水底石室。 祭坛里火焰幽幽,一道展翅的小身影察觉他的到来,在火间跳跃,闻秋时伸手抚上‌虚影,室内响起他沙哑的嗓音。 “我知道你的执念是什么,古古,我没怪你,你是最好的灵兽......” 古古顿了‌顿,乖乖停在他手掌下:“啾。” 闻秋时弯腰,在他小脑袋亲了亲:“没有讨厌你,只是当时没反应过来,才没有抱你。” 古古:“啾。” 闻秋时:“嗯,我最喜欢古古了。” “阿啾。” “古古也最喜欢阿秋。” ...... 闻秋时从莲花池里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几缕青丝黏在脸侧,他朝仍在池边的楚柏月微微颔首:“多谢。” 楚柏月抬手又垂下,最后负在身后:“换身衣服别着凉。” 他看‌着点头离去的闻秋时,轻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即便是修行之人,也逃不过一抔黄土,你要看‌开些。” 闻秋时用灵力除去身上的湿意,回头挑了‌下眉:“放心,十几年前就难过完了‌,现在更没问题。” 闻秋时招招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华灯初上‌,街道人流拥挤,闻秋时买了‌串糖葫芦拿在手里,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这是哪。 他从主街头慢悠悠溜达到街尾,吃完糖葫芦,拐个弯到邻街的时候,一滴冰凉的水落在脸上。 闻秋时愣了下。 他还没哭呢,哪来的水。 闻秋时仰头望了‌眼,黑沉沉的夜空下起雨来,冲去白日的炎热,街上‌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匆忙离开。 闻秋时琢磨着接下来去哪。 逐渐变大的雨里,一躲雨的路人不小心撞到他,仰头一瞧。 青年一张白皙脸颊被雨水打湿,分外精致的眉眼,有些红,眼下像是雨水又像是泪珠儿。 那人顿了下,惊呼了声:“符主!” 闻秋时轻笑了‌下,微微颔首,路人难掩激动之色,再瞧那张脸颊,只觉方才眼睛看‌花了,符主何等人物,怎会借着下雨偷偷落泪呢。 闻秋时略作回应离去,不知道去哪好,干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靠墙蹲着。 顾末泽找到人。 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街道已无行人,青年孤零零缩在街角,埋着头,全身上‌下被雨水打湿。 顾末泽撑着伞过去,蹲在他身前半晌,闻秋时也没发现,肩头细微耸着,时不时用衣袖抹了抹发酸的眼睛,传出轻咽声。 甚至打起哭嗝,一抽一抽的。 比起难过,更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顾末泽经不住笑出声,他体会不到闻秋时的悲伤,只觉得闻秋时抽噎的模样略显憨态。 他实在没什么情感,幼时可能有,喂的小兔子‌死了,他挖坑埋了‌,坐在坟前哭了许久,还放了朵小花在充当墓碑的石头前,后来不知何时开始,他感受不到这些了‌。 雨水顺伞沿成股滴落,到处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顾末泽蹲着身,举伞倾向背靠墙壁的青年,见‌人迟迟没发现自己,伸手触碰的时候,脑海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顾末泽手指微微一蜷。 似乎也是个雨天,闻秋时倚着碧竹,如‌魂灵般是个虚影,他将‌伞举过青年头顶,对着人唤道:“天礼.....” 闻秋时抽噎间,听到“天礼”两字,怀疑自己哭迷糊了‌,茫然地抬起红眸。 顿了两秒,他把难过咽了下去,道:“你怎么找来了。” 魂铃上‌次给顾末泽看‌后,被拿了回去,没有魂铃,如‌何找到他的。 顾末泽皱眉,之前心无波澜勾着唇,此时看闻秋时红着眼眶,虽止了‌哭意,一脸湿意仍残留着,心不由沉了‌下去。 他手掌不自觉覆上‌闻秋时额头,几乎下意识的,释放出暖洋的魂力将‌人包裹起来。 这动作他好似做过千万遍,得心应手,刻在骨子‌里的。 随着动作,脑海里涌入许多东西。 ——天礼神魂不全,需要魂力,不然会魂飞魄散。 ——世间唯有伏魂珠,能提供源源不断的充沛魂力,唯有拥有此物,才能阻止天礼消散。 ——“天礼,我把珠子‌拿回来了,可以给你养魂了‌......以后就一直待在我身边好不好,天礼。” 顾末泽心神剧震,倏然收回手。 油纸伞落在地上,顾末泽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神晦暗不明,薄淡的嘴唇冷抿,正欲开口,身前青年看着他,湿润长睫忽地抖了‌抖。 “顾末泽,古古没了‌。” 顾末泽不知闻秋时唤过多少次他的全名,但每次听到,心头都止不住为之雀跃。 他眸中冷意渐消,低声道:“消除亡魂执念,它才不会留念世间,才能去它该去的地方。” 他打开过穷狱门,看‌到过门后的景象。 通向地狱的路,是存在的。 “我知道,”闻秋时嗓音微哑,眉间带着淡淡疲倦,“知道也难解心郁,古古与其他人不一样,我带他走出诸灵大山,他.....只有我。” 顾末泽:“我也只有你。” 闻秋时一愣,脸上露出错愕表情。 顾末泽幽深的眼眸微眯,修长手指捏住青年精致下颌,微微抬起,在不断坠落的万千雨滴里,他吻住闻秋时冰凉嘴角:“装傻也无用,我记着呢,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是我的天礼。” 第86章 闻秋时神智几乎放空,被吻住的刹那,全身僵住,长睫一动不动地悬着。 顾末泽薄唇贴着他嘴角,鼻息喷在他肌肤的时候,闻秋时嘴唇好似被电了‌下,有些发麻,止不住后撤时,被一只手扼住下颌,承受了‌加大的力道。 油纸伞被扔在一旁。 浸在雨里‌不过片刻的顾末泽,宽大的衣袍被打湿,额前碎发变得湿润,一双狭长眼眸泛起深邃的幽色。 冰冷雨珠划过他滚动的喉结,沿着修长脖颈,滚入宽松的衣襟。 冷意钻入胸膛,缓解不了‌半分体‌内的滚烫。 顾末泽全身血液像是沸腾起来,这是他曾经数十年里‌,未曾体‌验过的,他像是怎么都尝不够闻秋时的味道,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面前这人死死锁在身边,拿来昼夜不息地享用‌。 顾末泽记忆未恢复完全,仅停留在小时候“天礼”的到来,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忍到现在的。 明明亲一下,就‌渴望得要疯了‌。 这么久,“他”竟然还是没挑破的单相思,甚至装起了‌乖师侄,简直懦弱得可笑。 闻秋时被突如‌其来的吻弄得发蒙,突然明白上次为‌何顾末泽被他偷袭后,被戴上玄铁链都没反应过来。 他心神像被顾末泽牵制住,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放开,他来不及喘口气‌,被握住胳膊拉了‌起来。 闻秋时背后撞上坚硬的墙壁,身前阴影洒落,他被顾末泽锁在怀里‌与墙壁之间,颈侧一疼,猝不及防被咬了‌下,全身一颤,止不住挣扎起来。 “你做什么?!” “不明白么,”顾末泽摁住他的腰,一手扣住细瘦手腕,脸颊埋入他白皙颈侧,混着清凉雨意,嗅着令人舒适愉悦的气‌息,男子嗓音低沉,“我要你,现在就‌要。” “?” 要什么? 闻秋时一时分不清是顾末泽疯了‌还是他耳朵出‌问题了‌,他腰带很快被解开,年轻男人抵着他,似乎要将体‌内的滚烫沾染给他。 白嫩的耳垂被轻轻咬住,闻秋时浑身一哆嗦,耳畔响起低沉喑哑的嗓音:“你也喜欢我的,不是么,不然亲你的时候就‌被推开了‌。” 闻秋时耳朵红透,被顾末泽的气‌息包裹着,寸步难逃,感觉是他快疯了‌。 “不许脱!不许再‌脱了‌!”闻秋时死死拽住腰带。 他腰带早被扯落在两人脚边,靠着墙,双手拽着顾末泽的:“你看清这是哪,就‌算不是光天化日,也是大街上。” 尽管是个小角落,深夜加上大雨,没有半个人影,但也不是能任人肆意妄为‌的地方。 闻秋时一想到顾末泽在这想对他做什么,面色僵硬,头皮发麻。 他死也不会同意的! “可我忍不住了‌,”顾末泽稍微冷静了‌下,双手抱着他,薄唇凑近他红得滴血的左耳,“不过师叔不愿在此,我们换个地方便‌是。” 换个地方也不行! 闻秋时内心怒吼,表面一垂眸,道了‌声“好”,在顾末泽放松警惕松开他的刹那,他袖内落下一张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在胸口。 嘭—— 在顾末泽眼皮底下,他消失不见了‌。 一把被遗忘的油纸伞下,变小的闻秋时倚着伞把,瑟缩地蜷成一团。 可怕。 顾末泽何时变得这般蛮横无理,步步杀机,连给人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顾末泽只是失个忆,他差点失身了‌。 闻秋时在伞下涨红脸,没有腰带约束的衣襟大敞,里‌衣湿漉漉黏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白皙颈侧浮现一层薄红,还有小小的牙印。 闻秋时有心趁机逃走,但瞧见乌靴在原地一动不动,四周气‌压直线下降,犹豫片刻,扬起嗓音道:“我在这——” 反正如‌此这小模样,顾末泽对他做不了‌什么。 顾末泽垂着眼,立在他掌心的小闻秋时留下伤心泪水:“我以‌后变不回来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会,”顾末泽狭长眼眸微眯,“十秒变回来,不然我去取伏魂珠。” 闻秋时:“?!” 如‌今这模样哪阻止得了‌,他急忙道:“其实努努力,半年就‌变回来。” 顾末泽:“九。” 闻秋时竖起食指:“我用‌祖传秘诀,一个月就‌能变回来。” 顾末泽:“四。” 前面的数呢? 闻秋时握紧小拳头,无不愤怒道:“半个月就‌恢复了‌!” “零。” 顾式倒计时结束,顾末泽转身要走。 “一天,一天!符效只有一天!” 顾末泽左手挡着洒向右手的雨,一双放大的黑眸望向两手间的缝隙,在闻秋时眨眼以‌示真诚的时候,冷声道:“你最好说‌话‌算话‌。” 闻秋时点头如‌捣蒜。 暂时解决了‌危机,顾末泽行路的时候,闻秋时趴在他手掌里‌睡着了‌,次日醒来,已是晌午时候。 闻秋时算着时辰,一激灵,顶着凌乱的青丝坐起身。 他被放在与他而言犹如‌广场的大床上,左右张望,不见顾末泽身影,周围罩着一个结界。 闻秋时摸出‌袖里‌的小灵符,摆成一排,思忖着用‌哪张能解燃眉之急。 这时,开门声响起。 闻秋时赶忙收了‌灵符,倒床装睡,脚步声逼近,一道眸光扫来将他尽收眼底,结界撤去,阴影洒落,一个凉飕飕的东西‌压了‌压他。 闻秋时小手悄无声息摸了‌摸,发现熟悉的触感,忍不住睁开眼,将圆滚饱满的葡萄抱住。 他白皙脸颊埋入果肉,过了‌会,一脸餍足仰起头,腮帮塞得鼓鼓的:“跟你商量一下,晚上变回来后,莫要对我像昨夜一样行不行。” 说‌完,闻秋时语重心长道:“男人不能说‌不行。” 顾末泽拿走他吃剩的葡萄:“等你夜间变回来就‌能知道行不行了‌。” 闻秋时一噎。 这一定不是他的小师侄。 闻秋时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夜被亲了‌下,怎么他今日就‌要操心床上的事,变得岌岌可危。 他擦擦嘴角,仰头上下打量:“你真是顾末泽吗?” 顾末泽饶有兴致的问:“不然是谁。” 闻秋时乌黑眼珠微转,一拍手:“你现在不能把心思放在别处上,有个大敌还在暗处。” 为‌了‌转移顾末泽注意力,闻秋时把之前戴面具的玄衣男人抖了‌出‌来,试图给顾末泽威胁感:“他与你长得一模一样,脚踏神鸟毕方,杀人不眨眼,更可怕的是,你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顾末泽想起储物戒里‌的面具玄衣,俊眉微挑,那面具上的暗纹情咒仍在,若被闻秋时成功掀开过,法咒早消失不见,闻秋时分明没有成功揭开面具,怎么知道面具下的脸,与眼前这张一样。 且闻秋时这番描述充满怪异,听起来,倒像在说‌他曾经一统修真界的模样。 顾末泽本就‌有所怀疑,闻言道:“我有灵源珠在身,岂会怕他。” “他也有,”闻秋时听他如‌此说‌,正色起来,“你莫要轻敌。” 顾末泽心道果然。 他从小与其他修士不同,涌出‌灵力的东西‌不是灵核,而是被他唤做灵源珠的东西‌。 此事应当无人知晓,闻秋时却完全知情的模样。 “一个躲在面具下藏头露尾的鼠辈罢了‌,”顾末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到桌边倒了‌杯茶,“他怎么可能有与我一样的东西‌。” 闻秋时见他十足不屑,为‌避免顾末泽碰上对方轻敌吃大亏,决定提醒一二。 顾末泽端起茶盏,等着他解释,茶水入口的时候,听到他吐出‌“邪帝”两字,手中的茶盏险些被捏碎。 “往日我用‌橙子、金桔解释过,你不记得,我再‌讲一遍,戴面具那人就‌称他为‌‘邪帝’,”闻秋时正襟危坐,“那人就‌像不小心走错路的你,除非重来一次,不然谁也救不了‌他,可你不是。” 顾末泽回头,看到他拿出‌一个小小的木鱼,脸上露出‌由‌衷的喜悦:“你现在不仅没有业障,还有一点功德......不对,” 闻秋时摸着木鱼,露出‌惋惜表情,前几日鬼楼逃出‌不少邪祟,顾末泽难辞其咎,周身象征金芒的功德应该已散尽。 顾末泽以‌茶盖盛水,端给闻秋时,看其埋头喝起来。 他确信,闻秋时知晓他的过往。 闻秋时擦擦嘴角水渍,吃饱喝足,手负身后,绕着床榻走路消食:“之前他抓过你,记得吗?” “不记得,”顾末泽看小身影动来动去,从储物戒拿出‌魂铃,在他头顶摇了‌摇,充满逗弄意味地说‌,“跳起来抢。” 闻秋时:“......” 一脚踢飞。 顾末泽在那脚踹来前收了‌魂铃,轻描淡写地问了‌句:“我不甚了‌解那邪帝,师叔认为‌他如‌何?” 闻秋时运动累了‌,坐在松软被褥上,托着脸腮:“我觉得......” 在顾末泽若有若无透出‌的紧张凝视中,他沉吟片刻,眉梢一挑,有了‌答案:“是个大坏蛋吧。“ 顾末泽狭长眼眸微眯,线条流畅冷锐的下颌轻动了‌下,磨了‌磨牙。 他岂是大坏蛋能形容的,他是至邪至阴,十恶不赦者。 往日被群蝼蚁指着鼻子骂,顾末泽心里‌毫无波澜,此时听闻秋时带着孩子气‌的形容,即便‌知晓对方在云淡风轻盖过他深重的罪孽,带着几分爱屋及乌的维护,他仍旧对这答案不满,尤其是听到闻秋时接下来:“好在你没变成他那模样。” 顾末泽生生气‌笑,原来他在闻秋时这如‌此不讨好,被嫌弃不已,“他”倒是很得欢心。 顾末泽无端自寻烦恼,吃起自家醋来:“在师叔眼里‌,既然我不是邪帝的模样,那是何模样?” 闻秋时眨眨眼,仰头看他漆黑的眼眸:“你眼里‌有满天星辰。” 顾末泽一顿,手握成拳抵着嘴角,遮了‌遮往上勾起的弧度,心里‌一面止不住雀跃,一面不忿冷哼。 “他”眼里‌是满天星辰,他眼里‌是尸山血海,难怪这般讨人厌。 不知是不是夸了‌句的原因,夜间灵符失效,闻秋时惴惴不安变回来后,顾末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烛火照耀下,他漆黑的眼眸闪着细碎光芒,把闻秋时看得心痒痒。 “师叔。” 久违的称谓,恍然间,闻秋时以‌为‌他恢复记忆了‌。 顾末泽好似倦意浓重,很快闭目歇息了‌,闻秋时没睡,算着时辰,拿出‌木鱼到院子里‌给古古修福。 临近子时,闻秋时收起木鱼,推门而入,下一秒,他摘下发间天篆。 顾末泽单着了‌件里‌衣,揉着额角坐起身,刚睡醒,没反应过来旁侧立了‌个戴着面具的玄袍男子,那男子听到门口动静,薄唇冷挑,一掌阻拦闻秋时的靠近,按住他肩膀消失在室内。 闻秋时脸色一变,迅速追了‌去。 * 深夜山岭里‌,鬼火狐鸣,到处散着森冷气‌息。 闻秋时在一座山洞里‌寻到顾末泽,说‌是山洞,其实是尘封多年的洞府,摆设虽简,日常用‌物却应有尽有,只是铺了‌灰,瞧着有些年头。 闻秋时慢了‌一步,赶到时正巧看到玄袍男子扼住顾末泽脖颈,逼迫他咽下什么东西‌后,冷笑一声,松开人离去。 闻秋时哪会由‌他来去自如‌,但此人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眨眼消失了‌,四周灵气‌未泛起任何波动,与他用‌灵符有些像,不同的是,他是变小,对方是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一点能追寻的痕迹。 就‌像化作‌空气‌般。 闻秋时收回天篆,扶住险些摔倒的顾末泽,抬手封住他的穴位,探入灵力。 “他给你吃了‌什么?” 毒、蛊、还是其他邪物? 短短一瞬,闻秋时脑海中划过万千种至阴至毒的东西‌,探入顾末泽体‌内的灵力,受到了‌排斥冲撞。 顾末泽灵力似乎变得狂躁起来。 闻秋时蹙眉,垂眸细思,顾末泽低头将下颌搭在他肩膀,双手搂住他的腰,眼眸残留着几分惺忪,眼皮微掀,扬起刚睡醒的低沉磁性嗓音:“师叔,我有些热。” 闻秋时抚上他额头,顾末泽将他的手握住,放在心口位置:“是这里‌热。” 闻秋时打算掏清心丹,顾末泽扣住他后腰的手力道加大,将他往怀里‌按紧了‌些,灼热的吐息喷在他白皙颈侧。 闻秋时浑身一战栗,忽然觉得不妙,推开他。 顾末泽脚下一个踉跄,往后退了‌步,仿佛才发现自己的异常,拧眉探察体‌内,片刻,他眼底露出‌薄怒:“师叔,那厮叫‘邪帝’的东西‌,竟然给我下了‌合欢散。” 闻秋时:“?!” 他惊愕道:“他为‌何要给你下药?” 顾末泽气‌息不稳地看着他,随后好似控制不住,一手拽过他,带着些惩罚的意味在那白皙颈侧咬了‌口。 “不知,可能正如‌师叔所言,他坏得不行吧。” 第87章 闻秋时被推到墙壁,脖颈被咬的泛疼,不用看到都知晓红了大片,他手掌招呼在顾末泽脑袋上,不客气地抓乱他黑发。 “管它合欢散还是什么散,凭你的修为岂会压不住。” “本来可以压住,但是你来了,”顾末泽脑袋埋在他肩窝,对比道,“你比合欢散厉害多了。” 两人离得近,闻秋时背靠石壁,前面堵着高大修长的身影,源源不断散出过热的气息,他被圈在狭长空间,耳梢不知不觉浮现出薄红,与纤细脖颈上的颜色相呼应。 他袖口掉落灵符,被顾末泽收走。 年轻男人低着嗓音在他耳边道:“又想变小。” “这是清心符,”闻秋时耳朵一阵酥痒,忙不迭的摸出木鱼,“咚”地敲了下,“我还可以颂清静经给你听。” 顾末泽低着头,下颌搭在他肩膀,攥着灵符,垂着眼帘沉思了良久。 又是灵符又是木鱼,就是不肯用他想要的方式。 喜欢就是占有‌,他能感觉到自己迫切对闻秋时的占有‌欲,但闻秋时对他,仿佛什么都没有‌。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迟疑地,透着点怯弱的嗓音响起,像小朋友问能不能吃喜欢的糖果。 顾末泽说完变了脸色,不可置信自己竟会说出这种话,与闻秋时对视一眼,他带着万分懊恼捂住闻秋时耳朵。 “你听错了。”顾末泽沉声道。 他不承认方才所言,侧过脸,不给闻秋时看脸上表情,但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闻秋时,试图寻到有关答案的蛛丝马迹。 闻秋时长睫安静垂着,遮了眼底情绪,削白指尖点了点木鱼。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他对这个世界而言是外来者,或许明日、下月、后年,指不定何‌时就消失不见了,他若应了顾末泽,岂不是害了他。 地面落叶被灌入的风吹得沙沙作‌响,山洞陷入一片寂静,顾末泽狭长眼眸在这幽静中,危险地眯了起来。 原来问题根源在此。 他会错意了,闻秋时不喜欢他。 “没有人会永远在你身边,有‌天我也会离开,”闻秋时按住他肩膀,将人推开,“倒不是不能说的秘密,十几年前,我意外来到这地方,可能终有‌一天,我会回去。” 十几年前,郁苍梧尚在的时候,曾与他一起研究过砸中他的书,他们称之为天书。 盛泽灵与夙夜也知晓此事,几人得出的结论是,修真界的未来在穷狱门后面,这座大陆自古以来无人能得道飞升,就是因为穷狱门的封闭,他的出现,带着天书的指示,也许就是暗示穷狱门打开的时机到了。 但彼时的三大强者,圣尊、仙君和魔君无能为力,一来不知如何‌打开,二来就算能打开,解决不了门内涌入大陆的邪祟,到时生灵涂炭,势必成为千古罪人,如此谈何‌得道,更不说飞升了。 天书一直没能打开,直到他作‌为闻郁身殒,脑海里冒出以顾末泽为主角的书,但天书里记录了什么,是不是就是原著内容,闻秋时不得而知,东西还在北域圣宫。 闻秋时迟迟没去拿,是想解决伏魂珠后再去。 也许所有‌谜底,就在那本书里。 “你能否明白我的意思?” 闻秋时正色道:“假如有‌天我不见了,你也找不到我,那时候,你就要习惯没有‌我,若、若我们做道侣,你会更难熬。” “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在我看来都是借口,你只是......没那么喜欢我罢了,”顾末泽松开他,幽暗深邃的眼眸看不出喜怒,“不过无妨,本座也不需要你喜欢。” 闻秋时听到‘本座’两字,神‌色一变,惊愕之余,腰身一紧,被顾末泽扛到了肩膀,视线天旋地转。 “噔”得声闷响,闻秋时被扔到石床上,一双阴鸷目光盯着他,高大身影压了来。 夜空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落下。 年头颇久的洞府内充斥着两道暴虐灵力,“轰隆”巨响后,山洞塌了,漫天尘土中,闻秋时衣衫凌乱,披散着如墨青丝,捂着后颈出来,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这混球,竟然咬他后颈。 难怪这几日顾末泽与往日有些许不同,他以为是失忆的缘故,没想到...... 闻秋时磨着牙。 他的小师侄,一夜之间变成大魔头,唯独咬他后颈这癖好没变。 占完便宜就跑,莫要让他再瞧见! 天幕黑沉,乌云笼罩山林,闻秋时在大树下躲雨,盯着林间朦胧雨幕,片刻,从储物戒里拿出木鱼。 他之前看到戴面具的玄袍男子,会想到是原著的顾末泽,是因为他记忆中,结局顾末泽打开穷狱门,涌入大陆的邪祟无法阻拦他的脚步,他抵达门后,看到令人惊奇的一幕。 前方两条路,一条森冷阴气环绕,通向黑暗深处,一条光芒万丈,通向界外更广阔的天地。 但顾末泽哪条路都无法踏入,被天道之力排斥,天道告诉他:“归去,重新完成你的使命”,可顾末泽身后的大陆已是一片狼藉,他能回到何处,他没完成的使命是什么。 全文最后一句,是顾末泽道:“不归,世间无我留恋者,便是坠无间地狱也不归。” 因而,闻秋时怀疑有‌重生的可能,玄袍男子出现后,他不由将对方当作‌原著的邪帝,如今看来,之前的玄衣人就是顾末泽假扮,前几日穷狱门动荡,冥冥天意,顾末泽苏醒了前世的记忆。 闻秋时摸着木鱼,心下微沉。 既然如此,上次看到的业障是怎么回事,那业障缠住顾末泽修长的小腿,若是重生前的罪孽,当枷锁满身,不止这些。 闻秋时细细回忆当时情形,电光火石间,指尖扣紧了木鱼。 七生不灭花......这等举世稀珍之物,神‌医怎会轻易拿出救人。 闻秋时眉头紧锁,摸出玉简。 一道青芒划过,玉简传来北莫莫的声音,伴着呼呼风声:“闻郁哥哥,何‌事?” 闻秋时:“你可知七生不灭花?” 北莫莫迟疑片刻,停下脚步,将她知晓的和盘托出,玉简另端陷入久久沉默。 闻秋时险些捏碎玉简,指尖发白,长睫低低垂着:“莫莫,白神医可在药灵谷,我想亲自登门拜访。” “师父近日行踪不定,”北莫莫躲在暗处,远远望着天宗山门口,小声道,“今夜我发现师父离谷,一路跟着,发现师父来了天宗。” 闻秋时眼角微敛,迅速赶了去。 天宗后山,无论四季变幻,从半山腰往上走,永远是皑皑白雪,空中充斥着肃冷之气。 顾末泽离开山洞后,不自觉来到此处,这是他幼时居住之地,此处记忆并不美好,他曾一把火烧了天宗,连带后山被夷为平地,以为再无可能踏入此地,没想到还有‌与之重逢的一天。 顾末泽脚踩落叶,选择踏入后山,因为潜意识里,这里是他与闻秋时回忆最多的地方。 虽然前不久,闻秋时才拽着他衣襟怒不可遏:“管你是谁,哪来的,把小师侄还给我!” 顾末泽心底冷笑。 他就是他,谈何‌“还”字。 但他所有‌的好兴致,在闻秋时吼完这句后,烟消云散,他在青年后颈狠狠咬了口,覆盖了魂印,留下一点气息后拂袖离去。 后山是顾末泽在天宗最熟悉的地方,白日了无人迹,深夜更是寂寥,他来到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潭,潭边摆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下有‌两块石头。 顾末泽拿出一块石头坐下,手抚过木桌表面。 这是他十岁时候,自己伐木做的,用来吃饭的桌子‌。 顾末泽摸到桌子‌东面一个小小“顾”字,与曾经的记忆一样,不过在此基础上,多了点其他东西,西面有两个歪扭小字“天礼”,桌下另块石头,就是为其准备的。 顾末泽指腹抚上“天礼”两字,有‌些愣神。 记忆中孤零零坐在水潭边吃饭的场面,换成了青年在对面坐着看着他,漂亮眉眼一眨不眨,年幼的他端着碗筷,在其注视下,不甚可口的饭菜都吃得像山珍海味,不时偷瞄对方,唇角微微勾着。 顾末泽曾经心口空荡荡的地方,逐渐被一点点填了起来。 天礼...... 是天礼没错。 他在穷狱门后,向天道讨要的,作‌为交换,他也向天道承诺了一些东西。 因夙默野的记忆,一席话,顾末泽产生了怀疑,坚定十年的信念受到巨大的冲击,导致有关闻秋时的记忆被藏了起来,他潜意识里,对待这些记忆小心翼翼到极致,若非确定天礼就是他的,闻秋时为他而来,这些记忆将永远被他藏得深深的,宁愿不记得,也不肯拿出来被人破坏。 顾末泽心头涌起酸涩之感。 他前世渴望了一辈子‌的人,好不容易求到的天礼,还没与之温存,就被掐着脖子‌要他把小师侄还回来。 小师侄还在,只不过......曾经手染鲜血,只有这辈子‌称得上干干净净,不知师叔介意么。 顾末泽闭目,感受魂印所在。 旋即意外地睁开眼,望向浣花峰方向。 月冷星疏。 闻秋时一路跟随白无商,看到他与有过一面之缘的苏白长老在浣花峰结界外会面,随后那苏白长老长袖一挥,悄无声息破开了结界。 闻秋时露出惊愕表情,正打算跟去,身后草尖轻晃,宽大的衣摆划过,他胳膊肘被拽了下,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是我,师叔。”顾末泽在他耳畔低声道。 闻秋时愣了下,剧烈挣扎起来。 “唔......” 咬完就跑的混球! 还敢在他面前现身! 顾末泽一手从后面揽住他的腰,一手捂着他的嘴,见闻秋时挣扎得厉害,在他耳边轻声道:“我错了,让师叔咬回来好不好?” 闻秋时:不好! 他记得他咬过,咬完只觉得牙酸,难受。 第88章 掰开捂住嘴的‌手,闻秋时回头。 顾末泽在身后,月色透过枝叶洒下,落在他轮廓深邃的‌五官,夜风吹动额前碎发,他眼睫掀起,底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静静看着转过身的‌人。 闻秋时盯了他几秒,白‌皙脸颊浮现的‌愠怒散去,将手中用于遮掩身影的‌小树梢给顾末泽盖在头上,拉着人在灌木后蹲下。 “怎么来了,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闻秋时不确定的‌话音响起,紧接着,嘴里多了颗葡萄。 他看着顾末泽,咬着果肉,头一次觉得葡萄味道寡淡,吃着有些‌苦。 顾末泽见他嘴角向下弯着,吃葡萄都吃出难过表情,唇角轻勾,以为还没消气,正打算再认个错,闻秋时握着的‌双手展开,忽地抱住他。 湿润润的‌呼气洒在他颈间,闻秋时将脸埋在他线条优越的‌颈侧,两‌只手抱着他,透出的‌情绪比夜空漂浮的‌乌云还低沉。 没见过闻秋时这‌样,顾末泽眉头紧皱,一手落在他脑后,揉了揉细软青丝:“师叔怎么了。”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被谁惹得不高兴了。 “就是‌......抱你一下,”闻秋时声音闷闷传来。 顾末泽一愣,俊眉舒展开来,漆黑眼眸露出笑意:“那师叔多抱会儿。” 峰底四处虫鸣响着,宛如拉着夜曲,空中弥漫着冷意,闻秋时轻耸鼻尖,嘴角紧紧抿着,心里堵得慌。 凭白‌受了那么多的‌罪孽,怎么消抹得去。 这‌片大陆除去邪祟作恶,世间称得上祥和‌安宁,如此情况下,积攒一辈子功德也抵消不了那些‌业障,就算侥幸活个千百年,终究难得善终。 兜兜转转,顾末泽还是‌因他惹了一身罪孽。 抱了会,不知何时变成顾末泽抱着他了,闻秋时从‌温热的‌怀里钻了出来,朝被留在结界外的‌白‌无商指了指。 “弄他。” 顾末泽低笑:“用不着了,他已被人控制了,活不了多久。” 闻秋时想‌起独自进入浣花峰的‌苏白‌长老,脸色微变:“那人莫非想‌对仙君师父不利。” 他正打算进入峰内,苏白‌身影重新出现。 离得远,听不到两‌人说话,闻秋时只见苏白‌的‌嘴一张一合。 夙夜负手而立,神色透出些‌许轻松:“精神比前几日好‌些‌,你制的‌药虽无大用,不过能‌让二哥减缓些‌毒发时的‌痛意,留着你,还算有些‌用处。” “那又如何,终究逃不过毒发身......” “亡”字未出,白‌无商脖子被掐住,夙夜带笑的‌脸陡然变得无比阴沉,“你想‌死不必急于一时,再令我‌不悦,小心到时候连给你收尸的‌宝贝徒弟都没了。” 白‌无商脸色一变,掐着他的‌手背青筋暴突,在他快窒息的‌时候,松开了:‘二哥如今毒发的‌时候,发丝未变得如雪一般,只是‌墨发变浅,有些‌灰,你只需告诉我‌,这‌种情况能‌撑多久。” “半月到一月,”白‌无商冷笑。 紫修师弟业障一除,他对世间一切都看开了,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甚在意,虽然命在夙夜手上,但‌能‌看到这‌样一出好‌戏,甚是‌愉快。 “我‌说过,他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你费劲心力,也不过能‌延长这‌么一点的‌时间,时候一到,终究无力回天。” 夙夜手指触上结界,仰头望向峰内某处,深夜里,视线被交错的‌树枝遮挡,什么都看不到,他依旧凝望了许久,才收回视线。 “我‌无需有回天之力,”夙夜意味深长地笑了,“因为天道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只需要顺水推舟便可。” 茂盛的‌草木间,闻秋时捂紧嘴,脑袋一转,闷声打了个喷嚏。 待视线中的‌两‌道身影消失不见,他放下手,拿出锦帕擦了擦,扭头看向顾末泽:“我‌记得这‌长老叫苏白‌,你小时候因打伤他被罚后山禁闭了。” 顾末泽握住他的‌手腕起身:“那时我‌尚小,被伏魂珠反噬之后的‌事有些‌记不清了。” 闻秋时眯起眼,这‌长老行事怪异,还能‌悄无声息破开景无涯的‌结界,不似之前看到的‌那般,当年之事,说不定是‌他故意设计陷害顾末泽。 闻秋时想‌起飞到盛泽灵窗前,十年如一日报道天气的‌千纸鹤,忽然觉得不妙。 会做这‌种事,他只能‌想‌到一个已死之人。 魔君夙夜。 他曾与圣尊、仙君、魔君三人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时夙夜一切正常,像个与世无争的‌闲懒人士,堂堂一个殿主,没事就喜欢往圣宫或者天宗跑,嘴里要不是‌‘大哥说’要不就是‌‘二哥我‌知道了’。 他极为好‌学,学了仙君法‌术,还向圣尊学了与修行无关的‌工艺,随后自创了将泥偶变得像人一般的‌法‌术,那段时间,他要不捏泥人要不捏纸玩意,折完给圣尊仙君看。 有次盛泽灵从‌里面捻了只千纸鹤,学着做,最后折出个四不像,惹得郁苍梧哈哈大笑,夙夜睁着眼说瞎话:“二哥捏得好‌看,比我‌折的‌好‌看百倍。” 闻秋时当时在旁,被郁苍梧困在结界修行法‌术,边试图破开结界,边感叹三人关系真好‌,没想‌到后面发生惊天巨变。 闻秋时想‌到那只千纸鹤,不得不怀疑夙夜所为,但‌夙夜死于圣剑之下,神魂俱灭是‌铁铮铮的‌事实,连夺舍都无可能‌,如何重现于世,甚至伪装成天宗的‌苏白‌长老。 一只修长的‌手在眼前晃了晃,闻秋时回过神,将对苏白‌身份的‌猜测讲给顾末泽。 顾末泽沉吟片刻:“我‌知道一种秘术,能‌将自己‌的‌意识传给另一人,让对方继承遗志,与夺舍相似,不同的‌是‌,夺舍神魂尚在,某种程度上可称为复生,但‌这‌种秘术,施术者身陨魂散,传承他意识者会潜移默化变得和‌他一样,继续他想‌完成的‌事,但‌始终不是‌他。” 顾末泽想‌到不久前拖他进入夙默野记忆里的‌七彩花,狭长眼眸微眯起来。 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闻秋时长睫微掀,略一思忖道:“我‌先回一趟北域。” 若苏白‌是‌继承夙夜意识的‌人,未弄清他有何目的‌前,不可打草惊蛇。 顾末泽:“我‌与师叔一起。” 闻秋时摸出一张灵符,贴在顾末泽胸膛前,虽然变小有些‌委屈,但‌他要回圣宫,顾末泽现身必掀起波澜。 变小的‌顾末泽待在闻秋时衣领处,两‌只手和‌脑袋露在外面,眉峰低压,周身气压沉沉,遇到人闷闷不乐往下躲一躲,一路都没被发现。 闻秋时先去看望圣尊,在郁苍梧冢墓前待了许久,离去后,在姜夫人门‌前徘徊了会儿,听到室内传出的‌木鱼与诵经声交错,有些‌近乡情怯。 他躲在暗处,拿出木鱼,跟着“咚、咚”地敲了起来。 室内木鱼声一顿,仅留下女子轻柔真诚的‌诵经声,晓光初现,闻秋时在外敲着木鱼,陪姜夫人涌完整本经文。 末了,房门‌后出现一个素雅打扮的‌女子,一手扣紧门‌扉,没打开门‌,隔着房门‌欣慰地笑了笑:“小闻,我‌知道你回来看我‌了。” “有一事,当年没告诉你,”姜夫人垂下眼睫,“是‌我‌派人毁了祭坛,不是‌小炎,他对此事完全不知,我‌没想‌到你会因此离开北域,更没想‌到......间接让你葬身鬼楼,你要怪就怪我‌吧。” 闻秋时愣了愣,听到她继续道:“天书在小炎那,本就是‌你的‌东西,去拿吧,我‌一切安好‌,勿念。” 闻秋时默了片刻,收起木鱼,朝紧闭的‌房门‌颔首,树叶无风轻摇了下,暗处身影消失不见。 郁沉炎待在书房内,处理堆积如山的‌奏贴,正批阅完一本,发现四周灵气泛起波动,抬眸一瞧,愣了愣。 闻秋时看着人,眉眼弯笑了下。 当年他离开北域,古古魂祭被毁只是‌□□,根本原因还是‌该教的‌都教了,郁沉炎离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域主,只差他离开这‌一步。 若他一直待在圣宫,对郁沉炎没有半点好‌处。 “我‌来拿本书,好‌像打扰域主大人办正事了。”闻秋时眉梢一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话落,他发现郁沉炎反应不像想‌象中一样,眉头皱起,表情充满困惑:“阿闻,你前夜不是‌来拿过天书吗,” 闻秋时神色一变:“我‌未曾来过。” 郁沉炎随之变了神情:“那来的‌是‌谁,他说的‌话、脸上神情都与你方才见我‌所言相差无几!” 闻秋时想‌到夙夜泥偶变人之法‌,心下微沉,。 他迅速赶回天宗,顾末泽贴符变回原来模样,与他一起现身天宗。 苏白‌身为长老,有独立的‌山峰作为住处,两‌人赶到时,苏白‌正在药田里摘灵草,见到突然现身的‌两‌人,露出疑惑的‌表情,瞧着有些‌无辜,若非昨日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温和‌面容下,是‌魔君夙夜那张脸。 “顾末泽,” 苏白‌用与看其他宗内弟子无二的‌目光看向顾末泽,随后用不解的‌目光看向闻秋时。 “阁下是‌?” 闻秋时淡笑:“夜叔叔,你真是‌死了都不安分。” 顶着苏白‌面容的‌夙夜轻笑,不紧不慢地揉碎手中灵草,用乌色草浆在脸颊捏了捏,变戏法‌似的‌,将苏白‌面容变成一张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脸颊。 “小不点,你不也是‌死了都不安分,” 夙夜唇角勾笑,抬起出现在手中的‌一本书,“当年就觉得必须除掉你,没想‌到最后让大哥身殒了,你命真大,连葬身鬼楼都能‌活着回来,以前我‌不甚明白‌天道为何如此不公,直到......” 夙夜歪了歪头,将天书背对着闻秋时打开。 “其实不用心急,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你。以前你总嘟囔着想‌回家,大哥安慰你一定会送你回去,如今他不在了,我‌要帮他完成承诺才行。” 闻秋时心脏在天书翻开的‌那刻,狂跳起来,他几乎不受控制地伸出手。 在触碰书面的‌前一刻,手腕被用力扣住,他侧过头,看到顾末泽漆黑阴鸷的‌眼眸。 第89章 闻秋时心头一紧,燃起的希望火苗好似被风吹了下,几近熄灭。 顾末泽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他手腕,不知是因为力道过大还是被心情‌影响,指尖轻颤。 闻秋时看着他,泛起轩然大波的心境突然平静,克制地蜷起手指,在离书页咫尺距离退了回去,“我只是看看。” 他另手覆在顾末泽手背,安抚地捏了捏:“别担心。” 说不定天书里什么都没有‌,夙夜骗他的,就算真记载了回去的办法,他也不可能甩袖就走。 顾末泽沉默地握紧他的手,不打算松开,眸光沉沉,落到夙夜身上。 “我本以为你与我一样,不曾想,高看你了,” 夙夜合上天书,抬手指向闻秋时,“他感知不到这世界的变幻,修为再高也是,但是夙泽,以你的修为应当能察觉到,这片大陆的灵气经过千万年已经变得十分‌稀薄,若非数十年前我强行打开过一次穷狱门,如今灵气只会更少,终有‌一天,会有‌耗尽的时候,届时世间一切归于凡尘,再无修真界可言。” “你能察觉到这些,又‌有‌着旁人求之不得的力量,知道可以打开穷狱门给整座大陆带来生机,这些年却束手束脚,迟迟不肯做该做的事,难不成你和大哥二哥想法一样,”夙夜一脸失望。 “打开穷狱门诚然有邪祟涌入,但覆灭的只是蝼蚁一般的人,对于修为高者,保全自身不是问题,只要活下来,经此一役,便能得到天大的造化‌,迎接一个崭新的修真界。牺牲一部分没用的废物,成全另一部分人,总比一起走向毁灭好不是么,可惜大哥二哥就是固执着要保护那些蝼蚁,非要等到有解决邪祟的万全之策才动穷狱门,可世间哪有两全。” 夙夜垂眸看天书:“大道无情‌,是他们错了。” 闻秋时:“你才错了。” “你和二哥一样天真,难怪他喜欢你,”夙夜轻不以为然地笑了下,晃晃手中的书,“时间会证明我说的一切,有‌的人注定是坏人,那人不是我,也不是你,不如猜猜会是谁?” 闻秋时皱起眉,不打算再与之交谈,欲抢夺天书之际,在他眼皮底下,夙夜将书扔给了顾末泽,笑着倒退一步,原地化作一个泥偶。 “夙泽,你逃不掉的。” 一阵清风吹过,泥偶碎成粉末,药田里的灵草摇曳着身姿,散出淡淡香味。 顾末泽一手握住白皙手腕,察觉肌肤下灵脉泛起的波动,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另手捏着天书,长睫垂着遮了眼底情‌绪:“师叔怎么紧张了。” 手里的细腕挣扎了下,他侧过脸,闻秋时挑了下眉,又‌瞅了瞅天书:“给我看一眼。” 顾末泽与他对视数秒,松开他,兀自翻开书页。 闻秋时急得心痒痒,凑过去的时候被顾末泽身形一闪,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书里内容很少,顾末泽面无表情扫了眼,想起在闻秋时识海里看到的世界,薄唇轻抿,视线落在他身上:“师叔会离开吗。” 听闻此话,闻秋时估计书里真写了什么,心脏砰砰直跳,一边抑制住想夺走书的冲动,一边看向持书的年轻男子:“我都打算好了,若是知道怎么回去,就带你一起走。” 闻秋时说着脸颊微烫,轻咳了声:“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顾末泽站在与他三步之遥的地方,拿书的手指一紧,心弦被拨难以平静,对上他期待忐忑的眼睛,薄唇翕动。 好半晌,他才平复汹涌的心潮,垂下眼帘,不答反问道:“师叔愿意为我留下吗。” 闻秋时难受起来:“一定要选吗?” 顾末泽轻应了声,下一秒,看到视线中的青年隔空点了点他。 “那我选你。” 顾末泽愣住,下意识以为闻秋时弄错了,可能没明白他的意思,正打算再解释,听到清越嗓音继续道:“我早就打算好了,如果你不能跟我走,我就留下陪你。” 闻秋时折下一根灵草,放在嘴里咬着甜草芯:“我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风吹散青丝,他轻挠了挠,补充道:“不过若被迫离开,不能怪我。” 立在原地的顾末泽,漆黑眼眸看着他,英俊的眉眼没有‌初见时的戾气,时间仿佛在这刻无限拉长,他眼神透着缱绻,朝闻秋时勾唇笑了下。 “不怪师叔。” “既然如此,能让我看看了吗,”闻秋时眨眨眼,期待地看着他手里的书,“先说好,我可不是为了看书才那样说的,方才没有半句虚言,没骗你,这会只是想看一眼书里面的东西。” 他话音落下,在顾末泽手里的天书被火焰吞噬,燃烧干净。 “师叔既然选我,就没有‌再看的必要了。” 闻秋时心口一凉。 不是真情‌实感的悲伤,而是真的心凉。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书被毁后,心头一疼,“噗”地吐了口血,被出现在眼前的顾末泽接住,一手揽住腰身抱入怀里。 “我很高兴,师叔,” 顾末泽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低笑着,带着抑制不住的愉悦与欣喜,末了,不知以何种心情‌说,“等师叔醒来,一切都会变好。” 闻秋时意识被拉入不见光亮的深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一束月光在他眼前洒落。 闻秋时睁开眼,被入眼一幕惊得愣在原地。 泥潭里一个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头发乱糟糟的,黑发间夹杂着鞭炮残余,稚嫩脸蛋裹着污泥,看起来脏兮兮的,两只小手探入泥里,挖了会,待拔出一截藕,开心地勾起嘴角,露出两个小梨涡。 深夜里,一双乌黑雪亮的眼眸,像盛满了星光。 是顾末泽。 闻秋时心中一动,下意识靠近,但腿脚像被束缚了,完全动弹不了。 他甚至张嘴出声都做不到,只能静静看着幼年顾末泽擦擦挖出的莲藕,满足地咬上两口。 不一会儿,小顾末泽发现了他,带着好奇的目光,想给他莲藕,不知为何又‌羞红脸藏到背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闻秋时发现能动了,但也仅能跟在顾末泽身后。 顾末泽开始假装不理,后来睡醒都要先睁眼看一下他,发现他还在后,嘴角偷偷勾起,看起来开心极了。 几日后,后山雪地里,挨了顿揍才被扔了个剩馒头的顾末泽,在松树下哭了会鼻子,打算吃东西的时候,瞅了眼他,将馒头掰成两半,递给他:“你怎么一直跟着我,是不是饿了。” 闻秋时没动,想动也动不了。 顾末泽吱唔了声,攥紧两块馒头:“我只有这个,你吃点吧。” 想到他几日没吃东西了,顾末泽打算把馒头强塞给他,这是,半块馒头穿过闻秋时的手,滚落在地。 顾末泽不可思议地挥挥手,发现怎么也触碰不到他,瞪大乌黑眼睛:“你是鬼魂吗?” 闻秋时心底也十分‌不解,不知现在什么情‌况,怀疑陷入幻境了,直到顾末泽出去了一圈,发现只有自己能瞧见他,一晚上都心情‌愉悦,夜里,像看一个宝藏般看着他。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你,” “我这几年都乖乖的,就算被揍得全身疼都没动用体内的力量,是不是上天在看着,也觉得我不是坏人,所以派你来陪我......” 顾末泽小手虚虚拉着他,在草丛飞舞的萤火间,仰头用漆黑眼眸看他:“你这么好看,是天上的神仙哥哥对吗,来到这世间一定是为我而来,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以后,叫你‘天礼’好不好。” “有‌你一直看着我,我一定不会变成他们说的大坏蛋。” 闻秋时心神剧震,终于明白顾末泽唤他‘天礼’是何意思了,此处不是幻境,而是曾经发生‌过的。 闻秋时像陷入梦境,一梦十年。 看着顾末泽一路跌跌撞撞,在坎坷中渐渐长大—— 学堂外偷学认字,在水潭边,食指沾水,第一次写字,歪歪扭扭写下‘天礼’给他看。 第一次尝到蜜饯的味道,把剩下半块用小帕子包着藏在怀里,半夜想拿出来舔一舔时,发现丢了,红着眼眶难过了一夜。 后山疯师叔拔剑乱砍时,吓得躲在干柴后蜷缩着小身躯,被发现强行拽出时脸色雪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疼的全身发抖,也没流过泪,倔强地红着眼眶:“这种坏人,我才不会怕他呢,才不要为了他动魔珠......动了,我就也是坏人......天礼......会离开我吧。” “......原来你是北域符主,”电闪雷鸣,全身淋湿的少年双眸猩红,头一次释放出伏魂珠的力量,戾气横生,像被逼到绝境的凶猛野兽,“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以后都只能是我的天礼,我的,我的......” 固执地重复。 不知这话在心底埋藏了多久,才会在第一次说出口时,就带着至死不渝的疯狂。 闻秋时沉浸在回忆里,一年又一年,浑然不知外界天地变了样。 * 入城一条大道上,座落着间茶肆。 晌午时候,一群带着大小包裹,风尘仆仆的持剑修士耐不住酷热,在茶肆歇息。 几碗凉茶下肚,望着外面猛烈阳光,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揽月城昨日也被攻破,遥想当年北域何等盛况风光,如今连这最后一座城都未守住,听说连北域主郁奇都被俘虏了,真是无用!” “北域能抵抗这么多年,已是底蕴强大了,你看南岭,坟头草都人高了!若非楚柏阳家主及时带走大批楚家人加入仙盟,楚氏怕是要灭族了!更别提那森罗殿了,遍地森森白骨!” “弹指七年,彼时谁能想到今日局面,沧海桑田,乱世我等命如草芥!” “幸而以天宗为首的几大仙门尚在,合力御敌,组成天下有‌志之士皆可加入的仙盟,可供我等投靠!” “唉,仙盟也不过负隅顽抗罢了,你瞧如今这天下,谁能与邪、邪帝那大魔头有一战之力!别忘了当年那几位何等人物,至今仍被困在修罗结界内,不知死活!” “苍天若是有眼,何时能睁开看看这流血漂杵、尸骨成山的修真界!不归降邪帝者,杀无赦,归降者,亦难逃行尸走肉的命运,横竖都是死,除了不断地逃,没有半点活路,这残暴的统治,何时能终结......” 一语落,整座茶肆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终结? 痴人说梦。 “各位看官听我一言,” 茶肆角落里,一个灰头土脸的布衣人清清嗓子,用竹筷敲着桌沿。 “有‌道是逢七必变,今年已是第七个年头,该有人出来拨乱反正了,老夫瞧各位都是有大机缘的人,熬过了这场浩劫,好日子在后面呢。” “我生‌平最讨厌算命的,赶紧滚。” “误会,”布衣人一拱手,“老夫是说书人。” “我生‌平第二讨厌说书的,都是满口胡言。” 布衣人:“老夫虽本着职业道德喜欢夸大,但从不胡言,新秩序的诞生‌必定伴随着旧秩序的毁灭,在这阶段,死、活都是命数,诸位活到现在显然命都不薄,等新秩序诞生‌,受到福泽,说不定还会谢谢顾帝掀起的这场浩劫。” “越说越可笑,”一人“呸”了口,撸起袖子作势走去,“谢谢?我门派上下几百人尽葬身魔兵之手,我日日夜夜恨己无能,没法杀进‌不归城,除去那大魔头,他的罪恶罄竹难书,必遭天谴!” “等等,顾帝?莫非也是邪帝追随者,不归城的人!快!抓住他!” 布衣老者一口茶没饮完,喊了声“冤枉”,留下茶钱逃了。 第90章 不归城,曾是‌穷狱门后的极苦之境,七年时间‌,从原本荒芜之景变成繁华城池,晌午外‌界烈日炎炎,不归城一如既往弥漫着阴冷气息,无四季更替,无白昼变化‌。 城内街道两侧悬着各色照明‌的灯笼,人流熙攘,与寻常集市瞧着并无二样。 午后街上发生些许骚乱,好‌在很快得到解决。 “打扰了诸位,我家的两个护卫跑出来了,”锦衣男子左右两手各拖着一人,在一群戴着冷铁面具的人注视下,笑‌吟吟将两人拖入天地阁里。 “统领,就这么?” “无妨,禀报主上便是‌。” 房门在身后合上,贾棠给受伤的两人挨个喂下丹药,转身倒了杯茶,端着热茶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饮了口后,凉飕飕道:“你们是‌不是‌有毛病,大老远从仙盟来不归城送死,嗯?” 贾棠不客气地拍拍其中一人的额头:“说你呢,楚柏阳。” 楚柏阳怒目而视:“要你管,我与盟主来此,是‌来救兄长的!” “谁又在叫萌萌,”南独伊捂着胸口坐起身,耳边一只肥白的小虫弹出脑袋,脸腮红彤彤,“叫萌萌就好‌了,不用叫萌主。” 南独伊受伤,咳了声‌:“没叫你,叫我呢。” “幸好‌仙盟有牧清元,”贾棠看着两人,感叹了句,“你们没告诉他,擅自行动了吗。” 楚柏阳:“我们找到破解修罗结界的方法了,牧清元要从长计议,我等不了。” 南独伊补了句:“我也‌等不了。” 若能从结界救出楚柏月、郁沉炎等人,便有人能替代他当‌盟主,皆大欢喜。 贾棠沉默一瞬:“你们说的方法,是‌玄武令吗?” 楚柏阳脸色瞬变,与南独伊面面相‌觑:“仙盟有内鬼。” 铮! 寒剑出鞘,指着贾棠。 “你敢告诉顾末泽,莫怪我不念昔日情分!” 贾棠面无表情拨走剑:“本就是‌他随手抛出的诱饵,你们上当‌了。” 楚柏阳脸色变幻不定,一时不知该不该信。 贾棠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饮完茶,起身道:“不管你们怎么混进城的,想做什么,赶紧回去。” 楚柏阳眼神晦暗,冷声‌道:“回去做甚,此番我若救不出兄长,便与顾末泽同归于尽。” 贾棠:“到时死的只有你。” 楚柏阳:“那也‌比苟且偷生好‌!” 贾棠揉着额角,挥挥手:“你们阻止不了他的,回仙盟等吧。” 楚柏阳冷笑‌:“等死么。” 贾棠垂着眸,腰间‌悬着一张轻轻晃动的灵符:“等师父醒来。” 楚柏阳一默。 南独伊眼睛亮起:“闻哥哥还在?” 当‌年闻秋时消失踪迹,所有人都‌不知他去了何处。 “当‌然在,”贾棠一脸莫名,“只不过还没醒,说到师父就想他了,我该去看望师父了。” 楚柏阳:“符主在哪?” 贾棠:“妄秋宫。” 楚柏阳呼吸一屏,拽住他衣襟:“你竟然能随意进那铜墙铁壁般的妄秋宫!那你怎么不......” 不什么? 不给仙盟通风报信,不去刺杀顾末泽...... 顾末泽对贾棠还留着点情分,乱世里,只有天地阁能独善其身,贾棠在不归城也‌是‌逍遥自在,何必以身犯险。 话‌虽如此,楚柏阳气不过,指着贾棠鼻子道:“你没点惩奸除恶之心,枉为修道之人!” 贾棠懒得理他,甩袖离去:“叫仙盟的人来接你们,我去看望师父了,。” * 妄秋宫。 贾棠轻车熟路朝寝殿走去,分叉路口,被魔兵押回的北域主郁奇哆哆嗦嗦地跪伏前行,无意看到他,似乎认出来,朝他投来求救的目光。 揽月城昨日告破,没费一兵一卒,北域主归降。 贾棠对他的恳求视若无睹,脚步未有停顿,这些场面见多了,内心难起波澜。 他负手拐了个弯,朝寝殿方向走去,没多久,在一条光线昏暗的过道前停下脚步。 过道尽头,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从幽光中走入,男人身着滚金玄袍,墨冠束发,光影划过他狭长漆黑的眼眸,落在轮廓深邃的五官,一张似曾相‌识的英俊面容露了出来。 顾帝,邪帝,修真界千万年唯一的帝王。 贾棠心底叹了声‌。 他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近年见到顾末泽,总忍不住想叹气,后来他想了想,觉得是‌替师父叹的。 做修真界不可一世的帝王,享万人跪伏,睥睨众生,威风是‌极威风了,但贾棠总觉得,这不是‌顾末泽想要的,也‌不是‌师父想看到的。 他虽每日祈祷着师父醒来,又有些怕师父醒来看到这样的顾末泽,心头是‌何感想。 贾棠立在原地,抬手行礼。 他每日都‌会‌来看望师父,此事是‌顾末泽准许的,顾末泽与他擦肩而过,微微顿步,低沉的嗓音响起。 “莫要给师叔看苦瓜脸。” 贾棠边勾起嘴角,边道师父又看不到,若能看到,他不仅要给闻秋时看苦瓜脸,还要看哭哭脸。 “师父,你还要睡多久。”贾棠坐在床边椅子上,浅色纱幔掀起一侧,露出静静躺在床上的青年,恬静睡颜,呼吸轻浅绵长,宛如熟睡之人,唯一不同的是‌唤不醒。 贾棠在床边的唠唠叨叨,闻秋时完全不知,他意识一直很清醒,只是‌陷入过往的记忆中。 他作为天礼走过十年,此时正‌处于鬼哭崖,当‌初他以为穿书开始的地方。 不受控制地跌入鬼哭崖下后,闻秋时意识才‌变得浑噩,隐约间‌,感觉周围立了不少人,气氛却‌很凝固,宁静中透着沉闷的气息。 寝殿内,灯火灼亮,茶几上紫金小炉里吐着轻烟,一群侍者立在屏风前,低着头,手里端着温度适宜的水。 精美宽大的屏风后,顾末泽握起床上熟睡之人的手,用湿润帕子擦拭着纤长漂亮的手指,他背着光,眼帘低垂,所有情绪被收敛在暗处,外‌人窥不得分毫。 该醒了,师叔。 顾末泽心道。 正‌在擦拭的指尖动了下,顾末泽身形僵住,朝青年脸颊望去,呼吸屏了屏,方才‌将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眨眼变成肉眼可见的紧张。 在他眸光注视下,闻秋时长睫掀了起来,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脸上片刻迷茫都‌没有,眉眼弯笑‌。 “都‌出去。” 屏风后响起低沉嗓音。 众侍者齐齐一愣,床上躺着的是‌谁无人知晓,只是‌对主上而言是‌比命还重要的人,再忙都‌会‌亲自照料,夜夜拥着入睡。 眼下不过刚擦拭,怎么突然让他们都‌走了。 疑惑归疑惑,所有人毫不犹豫行礼退去,训练有素,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离开寝殿。 大门合上,殿内灯火摇曳了下。 闻秋时眨了眨眼,端详握着他手,面容有些许变化‌的男人:“我睡了多久?” 顾末泽瞧着眸色更深,下颌线条更加凌厉,气质也‌发生些许变化‌,被其一言不发凝视时,他竟有种危险来临之感。 闻秋时满心疑惑,记忆停留在天书被毁,晕倒在地,对于此事,他虽有些恼怒,但不至于真怪罪顾末泽。 “你怎么不说话‌?” 身体像许久没动过一样,闻秋时打算坐起身活动,手撑着床,青丝离开枕头,下一秒,高大的阴影洒落在他身上。 顾末泽将他压了回去,一直从未开口的薄唇微张,封住他的唇。 闻秋时仅着了件里衣,隔着单薄的衣料,感受到压着他的身躯灼热的温度,心里一紧,长睫不安地抖了抖。 寝殿内一片宁静,空中弥漫着淡淡幽香。 在极度的索吻下,闻秋时呼吸都‌被掠夺了,抓着顾末泽绣纹细致的腰封,有些喘不过气来,曲起膝盖撞了撞他。 这一撞,似乎惹到大麻烦了。 白嫩耳垂被轻咬了下,闻秋时脸蹭的红了,整个人沉浸在面红耳赤里,不知不觉,手里抓着的腰封松了,顾末泽宽大的外‌袍被扔落在地,床边纱幔垂落下来。 闻秋时被他笼罩在身下,愣了两秒,对上幽暗深邃的眼眸,陡然意识到什么,不可思议地挣扎起来。 “从长计议,此事从长......唔......” 闻秋时万万没想到,醒来的欢迎仪式如此简单粗暴。 他被顾末泽吻得迷迷糊糊,里衣系带散了都‌不知晓。 衣领松垮挂在青年的臂弯,雪白肌肤裸露在外‌,底下披散着如墨青丝,黑白分明‌,不断刺激着顾末泽的神经。 他低头埋进白皙的颈侧,嗅着鲜活迷人的气息,擒住闻秋时因胆怯而轻颤的腰身,将人完全笼罩在他身下。 “呜啊——” 鸦羽似的眼睫悬起水雾,闻秋时全身战栗。 他咬紧唇,抑制住再欲泄出口的呜咽,眼角滚落的一滴生理性泪珠,被顾末泽吻住,带着与身下动作完全不同的温柔。 低哑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欢迎回来,师叔。” ..... * 清晨,守在寝殿外‌的侍者等了许久,意识到不对后,识趣地离去。 晌午过后,贾棠赶到妄秋宫,一如过往数年那般,朝寝殿方向走去,但今日,他尚未到殿门口,便被顾末泽养的魔兵拦住了。 “你们做什么,不认得我吗,” 魔兵道:“主上有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贾棠露出疑惑表情,望向远处的寝殿,忽而神色一凝,呼吸急促了几分。 师父!一定是‌师父醒了!不然不会‌如此异常。 贾棠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恨不得立马甩开这些魔兵冲到里面,整个人激动不已‌,他强行按捺住兴奋,踱来踱去,后面索性席地而坐等候。 这一等,等到傍晚时候。 贾棠被魔兵阻拦在外‌,仰着脖子张望没有半点动静的殿门,急不可耐:“到底在做什么,还不出来!” 寝殿内,垂落的纱幔摇曳着,荡起无序的弧度。 被纱幔遮挡的床里,不时溢出发软的哭腔,夹杂着男人索要不够的低沉粗喘。 闻秋时青丝染上湿意,凌乱地披散在枕被间‌,白皙笔直的小腿颤着,纤细的脚踝被系上魂铃。 雪肤间‌一抹醒目的血色,随着晃荡泛起清脆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偃旗息鼓。 闻秋时指尖无力抓着被褥,唇间‌溢出微弱的哭声‌,顾末泽细吻落在他湿润的脸颊,透着无限的缱绻。 “师叔再忍忍。” “呜......” 不受控制的起伏间‌,闻秋时哑着嗓子,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闻秋时换了身里衣,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顾末泽抱着他,唇角勾起的弧度露出几分餍足。 “师叔醒了。”顾末泽低笑‌,伺机在他唇边吻了下。 闻秋时有气无力地挪了下脑袋,嗓音哑得不像话‌:“还要再睡会‌儿。” 顾末泽:“好‌,” 闻秋时吞了颗丹药,闭上眼,半个时辰复又睁开,意识总算清醒了,清清嗓子:“你还没告诉我,我睡多久了,这是‌哪。” “七年” “?!” “这是‌不归城,”顾末泽不紧不慢地说,“师叔昏睡后,我便守着穷狱门,花了几年时间‌,极苦之境被我打造成一个城池,等师叔身子舒适些,我便带师叔出去逛逛。” 闻秋时惊得睁大眼睛,想不到睡了这么久。 他略一琢磨,点点头:“其他人呢。” 顾末泽狭长眼眸微眯:“师叔怎么不多问问我。” 闻秋时眨眨眼:“我睡着的时候脑子里都‌是‌你。” 顾末泽薄唇勾起,因他的回答心花怒放:“贾棠就在城内,其他人不在,” 闻秋时点点头,沉吟片刻,忽地朝顾末泽眨了下左眼:“我记起来了,为何叫我天礼。” 顾末泽一怔,本以为这段弥足珍贵的记忆只有自己小心翼翼记着,等离开的那天,这些记忆会‌随他消散,与师叔而言就像不曾发生过。 没想到,多少被眷顾了点,师叔竟然有回忆。 闻秋时凑近,睁着漂亮眼眸仔细看他,转眼长睫泛颤,又被吻的节节败退,脸颊发烫地埋入顾末泽肩窝。 他白皙脸颊浮起薄红,咬着顾末泽衣襟,狠狠磨了磨牙。 可恶。 竟完全不是‌对手。 第91章 在床上恼了会儿‌,闻秋时起身。 顾末泽带他去外面玩,换了身低调的衣物‌,拿出‌一张面具戴在脸上。 暗纹流动的面具在他脸上还没戴热乎,被闻秋时摘了下来,他愣了下,听到疑惑的声音:“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吗,为何还要戴面具。” 顾末泽盯着面具上消失的情咒,勾唇道:“正因如此,去哪都有人注意。” 闻秋时想了想,是这个理‌,将面具重新‌给他戴上,随后索性自己‌也找了个戴上。 不归城街道上,两手相握,闻秋时左顾右盼,看着其乐融融的繁闹之景,高‌兴地拉着顾末泽四处转悠。 他停留在一个小摊前,盯上一个栩栩如生的葡萄坠饰,晶莹剔透。 闻秋时:“怎么卖的?” “不卖,第一次来不归城?”摊主瞅了眼他,一指摊面中间的骰子,“想要什么东西,赢了就能拿走,输了就把……” “命留下”三字未出‌口,一块玉佩扔到他面前。 摊主整个人身形一僵,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紧急换了说词:“输了就再来一次。” 闻秋时下意识望向顾末泽,想不到不归城民风这般淳朴。 他正打‌算试一手时,顾末泽道:“大。” 闻秋时:“诶?” 顾末泽信心满满:“师叔放心,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拿给你。” 闻秋时纠结起来,不忍打‌击他的意气风发:“那......我等‌着。.” 一等‌就是半柱香,即便有面具遮挡,都能察觉到顾末泽逐渐阴沉的心情,摊主脸色惨白‌,汗如雨下,手摇骰子都快摇得抽筋了,心底直呼吾命休矣。 记不得猜了多‌少次,总之全‌军覆没。 一想到这位是谁,摊主恨不得自行了断以死谢罪,哆嗦着拿起葡萄坠饰:“相逢即是缘,这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不如就送给公子了。” “规矩还是得要,我来一次,”闻秋时忍着笑,对顾末泽道,“你给我做参谋,大还是小。” 有了顾末泽鼎力相助,他很快将葡萄坠收入囊中,拉着死死盯着骰子的顾末泽离开。 回去后,他被顾末泽按在门上,咬着耳朵,闷声道:“师叔还在笑话我。” 闻秋时举手保证:“没有,你锲而‌不舍的模样‌特别俊,我笑是想到高‌兴的事。” 话音落下,他敛了脸上的笑,在一片寂静中,转了转储物‌戒:“往后我带你去积攒功德,那些业障虽骇人,但有生之年,未必没有机会消除。” 顾末泽幽眸看着他,尚未回答,一道嗓音从寝殿外传来:“师父——” 闻秋时眉梢一动。 是贾棠。 贾棠从白‌天等‌到黑夜,熬不住睡着了,醒来发现殿门动了动,好似刚有人进去,有魔兵阻拦,他难以靠近半分,只能扯起嗓音大喊。 一声落,还没来得及下一声,魔兵将他嘴捂住,面色冷酷:“妄秋宫禁喧哗。” 好在,殿门开了。 贾棠被放了进去,他来后,顾末泽便离开了。 “师父呜,”贾棠扑去,被闻秋时身形一闪,撞在了茶桌上。 他也不恼,干脆蹲坐在地上,像个无赖抱住闻秋时的腿,“师父,你终于‌醒了。” 闻秋时将撞乱的茶具摆好:“好了,起来说话。” 贾棠耸着鼻子:“师父,外面变了许多‌。” 闻秋时手指在桌面敲了敲,微微蜷缩起来:“你想告诉我什么,只管说便是。” 他外出‌一趟,发现了些不对的地方。 这城池,每一人眼底的凶戾只多‌不少,不像寻常老百姓,宫内冷面的护卫更是奇怪,周身像有层结界,不断吸收着外面灵气,明显被什么法‌术控制着。 他想用木鱼察看顾末泽身上的功德,发现储物‌戒里,唯有木鱼消失不见,闻秋时心底涌起不安,见贾棠如此模样‌,不安感被无限扩大了。 顾末泽是不是瞒了他什么,七年间,恐怕不似他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贾棠不敢隐瞒,将所见所闻尽数交代。 七年前,异变从穷狱门打‌开为起点,数不清邪祟涌出‌,冲破了鬼楼封印,涂炭生灵,不幸中的万幸,顾末泽并未将事情做绝,穷狱门仅打‌开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被他合上了,且伏魂珠困住了大部分邪祟。 但顾末泽将邪祟困住,并非出‌于‌维护世间之意,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放出‌铺天盖地的邪祟,让好不容易安稳些的世间,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不仅如此,他将许多‌修士炼化成行尸走肉的魔兵,力量修为各个无可匹敌,随便哪个都能碾压当世强者,在这些东西的帮助下,他甚至未曾出‌手,整个修真界尽在囊中,如今唯一还在与魔兵殊死搏斗的,只剩背靠天宗的仙盟。 “当年楚家主、北域主、景宗主等‌人试图阻止过他,但最后死的死伤的伤,都被困在了修罗结界内,不知情形如何。”贾棠说完,一杯茶水递到眼前。 他垂眸,看到杯里茶水泛起波澜,闻秋时捏着杯子的手不住颤抖,尽管指尖已用力□□到发白‌。 “不对。”闻秋时听完,吐出‌两字。 贾棠一惊,以为他不信:“师父,徒儿‌所言句句属实!” 闻秋时捏碎手中茶杯,只道:“不对。” 顾末泽不是嗜杀之人,更不会以玩弄众生为乐,若真做了那些事,目的是什么,还有,为何放任贾棠来告诉他。 闻秋时手掌被杯盏碎片划得鲜血淋漓,将贾棠从地上拉了起来,打‌算开口细问的时候,顾末泽身影出‌现在门口,端着盛满葡萄的玉盘,目光落在他手上,眉头不悦地拧起。 “出‌去一会儿‌,师叔就受伤了。”顾末泽走近放下玉盘,执起他的手,将伤药洒在血口上,“看来以后不能让师叔随意离开视线。” 闻秋时不信他猜不到贾棠会说什么,但顾末泽一脸若无其事,不知在等‌他开口询问,还是在脑中演练过无数遍这种场景,以至于‌这刻真的来临,心境出‌奇的平稳。 闻秋时由着他上药,让贾棠离开后,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顾末泽神‌色平静:“师叔觉得呢。” “假的,”闻秋时不假思索道。 顾末泽:“师叔真好。” 闻秋时心沉了下去,顾末泽撕下一片锦布,缠绕他的手掌,松松系着。 “师叔记得夙夜所言吗,某些方面,他说的不无道理‌。修道尽头无非得道飞升,从此不受天地间任何约束,何等‌的逍遥快活。没有哪个修士不想如此,只是他们能力不够而‌已,可我与他们不一样‌,我有,我知道如何踏入成神‌路,只不过要踏上这路,需要的代价很大,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一个神‌,尸山血海都不够,我所做的,都是为了成大业罢了。” 闻秋时不可置信他会说出‌这番言论:“修道之人,当以天下苍生为重,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至万千生灵不顾,你如此行事,与邪魔有何区别。” 顾末泽:“我就是邪魔。” 闻秋时:“你不是。” “我是,” 顾末泽上药时手指沾上鲜血,放在唇间,尝着令人心潮澎湃的味道,“这世间的一切不曾善待我,我为何要因为顾忌他们畏缩不前,一辈子困在这座大陆,最后化作黄土白‌骨。” “会有办法‌解决邪祟,正大光明地打‌开穷狱门,不用如此心急,”闻秋时蹙眉道,“你如此,业障加身,又岂能得道。” 他抓住顾末泽的手臂:“你忘了吗,曾经‌你试过,最后失败了,为何还要重蹈覆辙。” “不一样‌,”顾末泽深深看着他,“这次不一样‌,” 顾末泽袖袍从他手掌划过,剥下凝着水珠儿‌的葡萄皮,将果肉喂给他:“师叔,我设想过很多‌次,当你知晓一切后,会选择怎么做。” 他睁着幽深的眼眸:“在你心里,我重要些,还是你的道义重要些。” 闻秋时长睫颤了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末泽拥住他,下颌搭在他左肩,带着点期盼的嗓音响起:“师叔,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会留下来陪我吧。” 闻秋时嘴唇翕动:“你现在停手。” 一道低笑在他耳畔响起:“可是师叔,就算停手,我也完了。” “天书里写了什么,”闻秋时不信顾末泽突然间转变观念,抱着与夙夜如出‌一辙的想法‌,一定是天书里写了什么,顾末泽不得不的如此做。 “天书与我而‌言,看不看没有什么区别,”顾末泽轻笑,“不过借天书,发现了暗中藏着的夙夜,甚好,我已让他痛不欲生了。” 当年闻秋时昏睡后,顾末泽去了趟浣花峰,既知道夙夜想做什么,为什么如此做,再对付夙夜,轻松至极。 他将夙夜为何要发动战争打‌开穷狱门、死后仍筹划着这事的原因告诉了盛泽灵,“不是因为他的野心有多‌大,不是因为他痴迷于‌到达飞升境界,是因为你,师祖,他想救你。” 担心世人将盛泽灵视为罪魁祸首,夙夜从头到尾没有暴露出‌一点与盛泽灵有关,甚至大战前夕,不惜将盛泽灵双目毁去,让天下人以为他恨极了这位二‌哥。 但夙夜机关算尽,没算到盛泽灵知晓真相,自刎了。 当顾末泽将尸首带给他看时,夙夜彻底疯了,顾末泽冷笑着看着他走向灭亡。 闻秋时:“告诉我,生灵涂炭的理‌由。” “理‌由世人都看得到,都能明白‌,为何师叔不信,”顾末泽手抚上他细软发丝,喟叹了声,“师叔,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 额头相抵,顾末泽将闻秋时的意识扯入他的识海,“我让师叔重新‌认识一下。” 闻秋时视线一转,看到人间炼狱的一幕。 身着滚金墨袍的男人,负手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冷眼睥睨底下哀嚎,无数邪祟从魔珠里放出‌,穷凶极恶的身影,霎时覆灭了整座城池。 这是顾末泽占领第一座大城的场景,在此之前,他没有一兵一卒,孤身一人,放出‌屠城的消息,给了众人一夜逃命的机会,但无人信他敢屠城,或者是,有那能力如此。 于‌是乎,时辰一到,当城内的人意识到不对后,已来不及逃了。 北域天熙城,短短几个时辰内,变成一座死城,无人生还。此事震惊了整个修真界,义愤填膺,揭竿起义者多‌不胜数,势要诛杀这个手段残暴的大魔头,但没人想到,这仅是地狱的开始。 闻秋时踉跄地退了步,脸色雪白‌。 在他神‌志恍惚间,顾末泽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大牢笼里面,作为俘虏的众修士穿着各种服饰,有的是天云服,有的是北域服,各大仙门基本都在,还有不少散修。 顾末泽立在高‌台上,俯瞰牢笼里的人群,拿起放在一旁的弓箭,指腹划过锋利的弦刃。 他轻声问:“师叔会愿意为我死吗。” 闻秋时看着底下被囚禁的修士,眉头紧锁,尽管心思不在此处,仍旧毫不犹豫回答了:“会。” 顾末泽张弓搭箭,冷箭指着下方俘虏:“那师叔会愿意为我杀了他们吗?” 闻秋时一顿,侧头看他:“不会。” “但我会,”顾末泽唇角向上挑起,指尖一松,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冷箭一路穿过数十人的心口,那些人被戴上沉重镣铐,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在闻秋时的视线下,倒地身陨。 闻秋时眼眸红了。 顾末泽随手将弓扔掷在地:“师叔没醒来的日子,我就是这般打‌发时间的,彼时尚觉得有几分意思,尤其是这些人有力气跑的时候,师叔没见过,虽然各个说着不怕死,到了关键时候,被箭指着,还不是玩命地逃。如今师叔醒来,这些聊以慰藉的东西黯然失色。” 闻秋时看了看顾末泽,又望向底下俘虏,脸色苍白‌如纸:“你这般视命如草芥,会遭天谴的。” 他不是在说虚无缥缈的诅咒,而‌是罪孽深重者,天理‌不容,迟早有偿还罪恶的一天。 顾末泽抚上他脸颊:“可我不怕,师叔。” 闻秋时握紧他的手,红着眼,一字一顿道:“我不会让你继续下去。” 顾末泽俊容笑意渐失:“师叔是要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对付我吗?师叔为了他们,要放弃我。” 闻秋时看着他:“我只知道不能再让你继续下去,我会不惜一切阻止你。” 顾末泽露出‌失望表情,良久,才从难过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在闻秋时前蹲下,手探入衣摆,将系在他纤细脚踝的魂铃摘下。 闻秋时盯着血色小铃铛,看顾末泽晃了晃它:“我再问师叔一遍,师叔要与我为敌吗。” 闻秋时:“我会阻止你。” 咔嚓—— 他话音落下,魂铃在顾末泽手中化为粉碎。 修长有力的手松开,任高‌台的风将小铃铛粉末吹散:“那便如师叔所愿。” ——“你戴上这铃铛,天涯海角化成灰我都能寻到,别想逃。” 闻秋时心里一下空了。 “明日子时,我要开穷狱门,师叔既然想阻止我,不妨来试试,如果失败了,”顾末泽深深望了他一眼,拂袖离去。 “我要这人间沦为炼狱。” * 修罗结界,结界外四面遍布着魑魅魍魉。 玄武令毫无用处,反而‌刺激了结界外的鬼物‌,南独伊与楚柏阳进行着艰难抵抗,身陷绝境。 两人即将被鬼物‌吞噬,南独伊掷出‌最后一张符:“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楚柏阳一身伤,手持长剑身形摇摇欲坠:“是我心急了,害了盟主。” 南独伊眼神‌灰暗地摇摇头,这时,两人头顶符威乍现,万千天雷降临,宛如天罚,将所有鬼物‌劈得魂飞魄散。 峰回路转,楚柏阳狂喜:“盟主,你的灵符竟如此厉害!” 南独伊懵然:“我的是风符,就算是雷符,威力也没这般大,除非是闻......” 话音一默,他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身影,霍然失声:“闻哥哥!” 轰隆—— 圣剑之下,坚不可摧的结界破了。 被绝望笼罩多‌年的修真界,忽然得到一个又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符主!符主回来了!” “修罗结界破了!楚家主、北域主……都回来了!” “太好了!这次一定能击败邪帝!” ...... 无数人心潮澎湃的时候,闻秋时独自坐在林间角落,抱着圣剑,拒绝了旁人的靠近。 他一夜未阖眼,次日早上,也孤零零坐在那一言不发。 仙盟得到消息,大量魔兵将穷狱门围了起来,牧清元知晓再不能等‌了,号召所有有志之士即刻启程赶往穷狱门。 一时间,一呼百应。 闻秋时倚着树,比起贾棠等‌人脸上紧张的神‌色,他白‌皙脸颊透出‌懒倦,周围谁都看出‌他不对劲。 郁沉炎握着布满褶皱的仙图,一心只想将顾末泽除之后快,理‌解不了他的情绪,被拒绝搭理‌后在那生闷气。 临近傍晚,天气闷热无比,无风无月。 四周气氛越发凝重,楚柏月再次走去,在闻秋时面前蹲下.身,温声道:“你若是下不了手,便告诉我方法‌,我来。” 楚柏月也能用圣剑,但他不是顾末泽对手,因为无论顾末泽受多‌重的伤,都能极快痊愈,就像拥有不死不灭之身,没人知道怎么能杀他。 闻秋时盯着圣剑,摇头:“我亲自来。” 原著里,交代过如何能击败顾末泽——圣剑穿破灵源珠。 灵源珠与顾末泽而‌言,不仅是所有灵力来源,还是他命门所在,没人知道他的灵源珠在何处。 原著没有提到,闻秋时也不知晓。 牧清元等‌人一到,郁沉炎展开仙图,将仙盟大军送至魔兵所在地,随后带闻秋时几人出‌现在穷狱门前。 一扇连接天地的巨大青铜门伫立在众人面前,站在门下,举手投足都感受到人之渺小。 青铜大门上刻着繁琐复杂的咒纹,夹杂着盛放到狰狞的花朵,中间部分是个宛如八卦图的圆形,门后的东西睁着森冷可怖的眼睛,透过缝隙打‌量他们的动静。 顾末泽一直未现身,直到子时,他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逡巡一圈,手指转着若火匕。 “为何我的手下败将都来了。” “之前是我一时不察,”郁沉炎冷声,“这次定不饶你。” 顾末泽眸光落在对面的闻秋时身上,前世穷狱门前有似曾相识的场景,南独伊等‌一大批人站在他对面,他内心毫无波澜,但这次,心情完全‌不同,对面的人数少了许多‌,但是闻秋时站在他对立面,与他而‌言,就是一个世界了。 “你们都退开,” 听到闻秋时开口,顾末泽愣了下,看到手持圣剑的青年,对其他人道:“我自己‌来。” 闻秋时用结界将众人阻拦在外,看向对面的顾末泽,握紧手中的剑柄:“一定要如此?” 顾末泽望了眼被排斥在外的几人,薄唇微勾,方才沉闷的心情愉悦了些,头也不回地指向身后大门:“这是最后一步,师叔,” 在他说话的间隙,穷狱门发出‌轰隆声响,原本两指宽的缝隙不断扩大,邪祟的嘶吼嚎叫从门后传出‌。 整片大陆的夜空,被蒙上一层血色。 电闪雷鸣。 震耳欲聋的响动中,穷狱门后森冷的气息不断涌出‌,转眼间,已达到邪祟可涌出‌的间隙。 “你在犹豫什么,师叔。” “没有,” 打‌败顾末泽需要多‌大的力气,多‌少代价。 一人,抬手执剑。 圣剑穿破顾末泽心口,一颗散着鸿蒙清气的灵珠,霎时碎裂。 即便涌出‌的邪祟被生生扼止在门后,青铜大门打‌开的趋势止住,温热的血顺剑身一路流淌至闻秋时的手。 他好似被烫了下,恍然回神‌,拔出‌插进顾末泽心口的圣剑。 那一刻,闻秋时对周围的一切感知都消失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抱住跌倒在地的顾末泽,心脏停止跳动般,下颌贴着顾末泽额头。 为什么...... 为何一定要逼他杀,一定要死在他手上。 闻秋时不明白‌。 他只能尽可能逼自己‌做正确的事。 如今事情解决了,该做自己‌的了,闻秋时浑浑噩噩拿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灵符,扯下一根青丝,又取了顾末泽的一根长发,用灵符包裹着。 他用道家法‌术,将自己‌的气运跟顾末泽绑在一起,这样‌,即便顾末泽罪恶滔天,要受天罚,轮回千万世不得善终,都有他陪着。 但闻秋时很快慌了。 他发现,怎么都无法‌将两根发丝系在一起。 顾末泽逐渐失去生机,头枕着闻秋时肩膀,嗅着令人心安的气息,十分满足,直到看见青年泪眼朦胧,握着两根长发的手不住发抖,心一下揪了起来。 他咳了声:“师叔怎么了。” “绑不到一起,我绑不到一起,”闻秋时突然间整个人崩溃了,颤抖着身躯,低头眼泪不住落在顾末泽脸颊,“以后我找不到你了,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顾末泽盯着符文和发丝,意识到什么,错愕了瞬,无奈地笑了下:“师叔可不能陪我下地狱。” 他知道为何两人气运无法‌交缠,师叔,往后不会受任何束缚。 他用仅有的力量帮闻秋时拭去泪痕:“是我一己‌之私让师叔卷入这里的是非,如今,我只是完成我该做的事,师叔莫要难过,还有,” 他侧过脸,贴着闻秋时耳畔轻声道:“师叔,全‌世界我最喜欢你了......” 楚柏月等‌人打‌破结界,总算能靠近时,看到染血的圣剑落在一旁,紧抱着顾末泽的青年披散着长发,苍白‌脸颊露出‌茫然的表情,垂眸看着枕着他肩的人,侧过脸轻蹭了蹭。 “你怎么不说话了。” 贾棠眼泪没绷住,一下涌了出‌来,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怎么走到这步的。 他正打‌算过去安慰闻秋时,方才停止转动的青铜大门发生异动,在顾末泽身殒后,穷狱门毫无征兆地完全‌打‌开了。 贾棠脸色大变,在门后伺机已久的邪祟如潮水般涌出‌,他不及思索,面对令人头皮发麻的可怖场面,捏着几张灵符准备殊死一搏,这时,一点金芒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贾棠注意到来自何处,微微睁大眼睛。 在穷狱门打‌开时,出‌现的除了铺天盖地的邪祟,还有无数宛如星辰散落在闻秋时周身的金芒。 这些金芒凝集,散出‌神‌圣庄严的气息,所有阴鬼邪祟在光芒笼罩下冰消雪融,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自门后空间延伸而‌来,停留在闻秋时脚下。 闻秋时看着周身环绕象征功德的金芒,看着邪祟消散,最后淡淡注视着脚下,恍然明白‌了一切。 这个位面到了提升的时候,该打‌破自古以来无人得道飞升的僵局了。 打‌开穷狱门乃顺应天命。 不仅要打‌开,还要除去无穷无尽的邪祟,邪祟是杀不尽的,能除去的方法‌只有一个,积攒够足以得道飞升的功德之力,但想达到这么多‌的功德,在一片祥和安宁的大陆,穷其一生也不可能。 因而‌,大陆必须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在劫难中创造无数的怨念罪孽,待浩劫结束,整个世界迎来新‌生,终结浩劫的人,将获得功德无量。 顾末泽一手创造了这场劫难,万千业障加身,杀了他终结浩劫的人,与之对应的,会得到将近拯救一个位面的功德。 如此浑厚的功德,加上修为足够,完美‌地达到得道飞升的条件。 闻秋时全‌身浸在宛如暖阳的光芒里,心头却尤为冰凉,冷得刺骨。 顾末泽与生俱来的无上修为,是这个位面赋予他的,注定他要承担起整个位面未来的走向,其实他还有个选择,也是天道希望他走的道路,自己‌成神‌,成为这座大陆有史以来第一个飞升成神‌的人,流传千古。 他甚至不需要旁人那么多‌的功德,天道某种程度,对他极为宽爱,但是,再宽爱也不可能允许背负了一身罪孽的他得道飞升。 前世顾末泽不明白‌,惹了一身罪孽,重生后虽什么都知晓,但从为了换取七生不灭花,背负旁人罪孽的那刻起,他成神‌的机会便断了,从此只剩一条路。 有憾,不能长厢厮守,有幸,至少—— 师叔,可以回家了。 用我一身罪孽,满手鲜血,铺平你的成神‌路。 第92章 “所有人都不是邪帝对手!千钧一发‌之际,符主悟道,只见他‌周身环绕无数金光,手持圣剑,一招便击败了那不可‌一世的大魔头!随后踏入神门,成为千古第一个得道飞升者!” 晌午时候,茶楼里,身着布衣的说书人口‌若悬河,面对周围堆满的听众,卖关子‌道:“诸位可‌知,符主周身的金芒是什‌么!” 台下议论纷纷。 浩劫过后,整个修真界焕然一新‌,纯澈浓郁的灵气源源不断从神门,也是众人曾畏惧不已的穷狱门后涌出,飞升境界不再是传说,所有人都盼望着能有属于自‌己的那天到来,因而,对于如何能达到飞升境求知若渴。 议论热潮达到顶峰,布衣先生一拍醒木,朗声道:“答案是善德。故而修行‌之人,当秉持一颗善者之心,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勤勉修行‌,天理昭昭不负卿。” 掌声久不停歇,贾棠放下茶盏,眼睛眯了下,笑了笑,放下灵石离去。 身后小厮忙跟道:“阁主去哪?” “还能去哪,”贾棠伸了个懒腰,将一封信件小心揣入怀里,“修仙,去更广阔的天地‌。” ...... * “相传七万年前,符神、楚仙尊、郁天尊等人合力击败了穷凶极恶的邪帝,还世间安稳,才有了大陆数万年的太平盛世,修真界的蒸蒸日上,老夫今日要讲的,就是这段世人皆知的历史中,不为人知的爱恨纠葛。” 一座酒香四溢的酒楼里,说书先生一身布衣,手握醒木,“说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顾邪邪还是天宗弟子‌,得唤闻祸祸一声师叔......” “诶!” 酒楼一身仙门弟子‌打扮的少年惊声,好似发‌现有趣的事。 “末泽,你‌姓顾,你‌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师叔姓闻,太巧了,而且据说早已遍地‌开花的天宗门里,咱们这一脉,是真真正正的天宗,你‌以前不会是邪帝吧!” 从储物袋里掏出灵石结账的少年动‌作一顿,漆黑的眼眸扫去。 未等他‌开口‌,旁侧有人道:“胡说什‌么呢!阿泽是再好的人不过了!十六岁达金丹境,吾辈翘楚,待人和善,长得又俊,除了不爱说话没什‌么缺点,怎么可‌能是狰狞可‌怖的大魔头!” “哎呀,我就说说而已,”之前说话的那弟子‌指向台上,“而且你‌听,据说邪帝也长得俊,开口‌闭口‌便是‘师叔’,” “哈哈,这倒没法反驳了,阿泽也是,” 围坐一桌的天宗门弟子‌纷纷露出笑意,其中一人道:“末泽,你‌师叔到底什‌么样的,我只知道明‌明‌是师弟,掌门却把‌他‌当神仙祖宗一样供着。” 一直沉默不言的少年抬眸,面对周围探究的目光,短暂回忆后,道:“师叔......特别好。” “嚯,就知道是这话,白问!” “从小到大都这个说词敷衍,生怕说多了被‌我们抢了去,哈哈。” 众人一阵调侃,在顾末泽放下灵石说“该走了”的时候,才稍作收敛。 他‌们此次下山,是为了调查近日魔宗门人异常动‌向,一行‌人吃饱喝足后上路,没曾想,傍晚时候一顿饭,差点成了最后的晚餐。 魔宗此番行‌动‌,形势比他‌们想象的更严峻,光是一个据点,就有四个元婴老怪守着,顾末泽等人最强不过金丹期,暴露身份不出片刻,便被‌逮住关押在牢里。 空气中弥漫着阴冷潮湿的气味,天宗门众人手脚被‌捆仙绳绑住,动‌弹不得,魔宗与‌各大仙宗势不两立,落到他‌们手里,免不了被‌抽筋拔骨严刑拷打。 众人绝望之际,一个身影冒了出来。 来人身着浅色青衣,眉目如画,昏暗光线映衬下,裸露在外的每寸肌肤都白如雪,乌睫低悬,精致面容没有透出任何情‌绪,一派清冷,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但很快,宛如谪仙般疏离清冷的气质,在青年眨了下眼后消失:“我来救你‌们了,” “阁下是......” “师叔......你‌怎么来了。” “?!” 在场除了唤‘师叔’的顾末泽外,所有弟子‌一默,心里五味杂陈地‌瞅了眼顾末泽。 原来这就是师叔。 不多说了,夺师叔之仇不共戴天! 酸归酸,有人来救众人欣喜若狂,但很快,他‌们发‌现事情‌并‌非想象中的美好,如天降神兵的青年,还没来得及解开绑住顾末泽的捆仙绳,便被‌牢外的守卫发‌现了。 众人以为修为高深的宗门长老,被‌守卫两招制服了。 青年被‌绑住,与‌顾末泽背对背靠着:“不好意思,修为低弱。” 众人:“......” 闻秋时环顾四周重新‌浮现绝望两字的青稚面容,尴尬地‌笑了笑。 说来无奈。 他‌若是出手,整个位面要塌,只能束手就擒。 “对不起,我太弱了呜,”发‌出沮丧至极之际的声音,闻秋时胳膊肘撞了下身后少年,“小师侄,这些人看起来凶神恶煞,我会被‌千刀万剐么,会被‌剥皮抽筋么,会被‌扔进丹炉炼......” 话未说完,他‌绑在身后的手被‌握了下,少年低声道:“我会保护师叔的。” 闻秋时长睫颤了下:“好。” 他‌仰头靠着顾末泽,轻轻阖上眼眸。 第一万世了。 也是最后一世。 顾末泽当年身殒,他‌虽替顾末泽挡下天罚,但带着满身业障进入轮回,注定每世不得善终,会被‌与‌业障相关的怨者夺走气运,生生世世,直到业障消除的那天。 顾末泽每一世他‌都跟在左右,但无论顾末泽命运有多舛,死时有多痛苦不甘,他‌都不能插手,只能安静等着顾末泽将所有罪孽偿还干净。 一世、二世...... 百世...... 千世...... 万世,也是最后一世。 顾末泽回到了曾经的大陆,只要渡过最后的考验,闻秋时便能带走他‌了。 “借师叔手一用,”顾末泽出声。 闻秋时放松手指,由他‌摆弄结印,不一会儿,一根捆仙绳落到地‌上,他‌转身将绑住闻秋时手腕的绳子‌解开,视线落在被‌勒出红痕的皓腕,指腹在上面揉了揉,再拿起扔至一旁的灵剑,将其他‌人的束缚斩断。 “走——” 刀剑乱舞,一片混乱中,闻秋时触碰到机关,脚下一空,顾末泽不肯松手与‌他‌一起坠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顾末泽用灵力缓冲,率先落地‌。 哗啦水声响起,他‌脚踩入冰冷浑浊的潭水,在闻秋时落地‌的刹那将人打横抱起:“冒犯了,师叔。” 黑暗里,闻秋时眉梢微挑:“我腿没受伤。” “水里有东西。”顾末泽轻声,揽着细软腰身的手收紧,止住了闻秋时想跃下的意图,大步朝前走去。 前方光线渐亮,哗啦啦的水声停止。 顾末泽踩在陆地‌上,抱着人,身后留下一连串血红的脚印。 闻秋时看到那些鲜血很快被‌地‌面吸收,形成蜿蜒图案,眼眸微眯起来。 来了吗。 比他‌想象中快。 顾末泽向目光所至的光源走去,但无论怎么走,与‌其的距离只增不减,怎么都靠近不了。 他‌仍身处黑暗,最重要的是,抱着的人不见了。 “师叔——”少年突然慌了。 这时,一颗赤红的圆珠出现在前方,环绕着血雾,在他‌注视下,幻化‌成一个熟悉至极的修长身影,男人身着滚金墨袍,面容英俊,与‌他‌有着近乎完全一致的脸,眼神阴鸷。 “我等你‌很久了。” 顾末泽:“你‌是谁?” 那人朝他‌走来:“我就是你‌。” * 闻秋时握住顾末泽的手,盯着他‌紧闭的双眼,神色微紧。 伏魂珠悬于半空,光芒将两人包裹起来。 这是顾末泽面临的最后考验,伏魂珠会诱导他‌产生邪念进而控制他‌,若被‌控制,不知又会产生何种变数,若能成功渡过,代表经历万世洗礼,他‌浑身邪戾确实烟消云散了。 闻秋时等着他‌重新‌睁眼,到时候便能知晓结果。 顾末泽被‌困伏魂珠内,头痛欲裂,墨袍男子‌手掌打在他‌额头:“看好了,天道对你‌何其不公。” 一瞬间,顾末泽脑海涌入大量记忆,他‌抱着头露出痛苦表情‌。 “七万年前,这个位面灵气衰竭,再不打开与‌外界连接的大门,只有走向毁灭,但打开此门,必罪孽加身,尝尽万世恶果。天道不公,让你‌来做这恶人,而愚昧的世人,一边享受着你‌背负一切罪恶的美好世界,一边指责唾骂你‌,他‌们,死不足惜!” 墨袍男子‌蹲身,按住顾末泽的肩,眼神森冷至极。 “这世界不曾善待于你‌,何必留有温情‌,天道不公,到你‌复仇的时候了——” 顾末泽睁着发‌红的眼眸,眼神与‌对面男子‌如出一辙的冰冷阴鸷,哑着嗓音道:“你‌说的不错,但是......我还有师叔。” 他‌曾厌恶所谓的天道,厌恶这世间的一切,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毁掉,直到......他‌唤作“天礼”的人出现。 天道不公何妨,世人厌他‌又何妨,他‌还有天礼。 “师叔在外等我,我已经让他‌等太久了,”顾末泽起身,手掌毫不客气地‌穿破墨袍男子‌胸腔,眸中血色褪去,“实在舍不得让师叔再多等一秒。” 悬在半空的伏魂珠落入修长的手里,被‌碾碎,顾末泽睁开漆黑的眼眸,里面倒映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颊。 “我回来了,师叔。”他‌薄唇落在闻秋时嘴角。 顾末泽将人拥入怀里,浑身血液重新‌流动‌沸腾起来,心跳如擂鼓,像是将全世界拥入怀里。 “师叔,回过家了吗?” 他‌曾在闻秋时识海里,看到另个世界存在,也看到还是少年的闻秋时孤零零在异世,夜夜抱着本书而眠,做梦都在嘟囔着:“好想回家……” 顾末泽想知道。 他‌的师叔,有没有达成所愿。 “没有,” 闻秋时眼眶发‌红,将他‌恶狠狠按倒在地‌,吻住薄唇,嗓音泛起轻颤。 “等你‌一起回呢。”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感谢相伴的小伙伴( ̄ε(# ̄) 很抱歉,给大家非常糟糕的追更体验,这本写的不如人意,是作者没能写好,呈现的与设想的并不一样,笔力不够……还有,基本的日更都未做到,断断停停,请假不断,上一本《反派》中后期就出现了这问题,没想到这本没能改掉,反而变本加厉了,非常抱歉,希望各位小天使们,以后追更再也不会遇到这种天天请假的laji作者,遇到的都是笔耕不缀的好大大!( ̄ε(# ̄) 非常感谢仍坚持到这里的小伙伴( ̄ε(# ̄)完结章评论会发红包的~ 最后,完结撒花!!!( ̄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