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纨绔后我娶了假千金 作者:鹊桥西 文案: 陈译禾穿越了,成了远近有名的纨绔子弟,当事人表示:生活好像并没有很大变化嘛。 唯一不足的就是亲事做不了主,被硬塞了一个小丫头做妻子。陈译禾看了看刚到自己胸口的小丫头:“……娘子几岁了?可断奶了?” 生生把人气哭了。 反正不差钱,就当养个闲人吧。 只是这闲人怯懦,谁都能欺负,陈译禾看不过去了,纨绔就该有纨绔的样子嘛,于是他拳打高门贵公子,脚踹街头小霸王,恶狠狠道:“谁敢欺负我娘子?” 不敢不敢,谁都不敢。 后来京城来人,哭着喊着说:“弄错了弄错了!这个才是真闺女!” 陈译禾:“滚犊子,这是老子娘子!” 苏犀玉做了十五年的高门贵女,一朝被告知自己是被抱错了的农家女,为了迎真千金回来,被匆匆许了人家,嫁给了一个臭名远扬的纨绔。 苏犀玉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可是嫁过来之后她才发觉这纨绔似乎和传言里不太一样? 天天惹自己哭,又总是想法子逗自己笑。 苏犀玉:“你可真是个讨厌鬼!” 讨厌鬼不仅不生气,还笑眯眯地亲她脸颊。 贫嘴小心眼穿越男主*【娇软】但大力假/真千金 【以下是详细排雷,第一章作话也有,请务必看一看!】 1、1V1,SC,先婚后爱,轻松小甜文。男主视角,前期男主性格很差,欺负女主(然后自己倒霉),V章前后开始宠妻,介意慎入。 2、【娇软】女主,女主【娇软】,慎入。 3、坚守男德男主。男主、女主性格【均有缺陷】,所有角色【均不完美】,介意慎入。 4、女主会长高的,男主眼中十八岁才算成年。前期【小学鸡】吵吵闹闹,长大后开始恋爱。 5、主角人设【不讨喜】,作者是菜鸡,请口下留情,谢谢。 6、全架空,非常空,不可考究! 7、觉得不好看请及时止损,好文千千万,总能碰到您喜欢的。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译禾;苏犀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假纨绔*假真千金。 立意:珍惜身边人。 第1章 成亲 不仅腿短,还长得奇丑无比?…… 广陵府偏南,年后不久又下了一场雪,细碎的雪花飘了足足三日,再怎么细软也积了些残雪出来。 冬夜寒冷,一般情况下,早起的丫鬟下人都不会闹出什么动静,可这一天不一样,天还黑着,陈府院内已经是灯火辉煌了,十步亮着一串大红灯笼,丫鬟下人熙熙攘攘,匆忙又有序。 唯有一处院落仍是十分安静,灯笼都只亮了院门前的几盏,端着热水拿着巾帕的丫鬟林列在门口,不敢大声说话。 半晌,领头的汤嬷嬷在棕红色雕花梨花木门上轻叩了几下,带着笑意喊道:“少爷,起来了。” 屋内没有一丝回应,等了一会儿,她又敲了敲,声音稍大了些道:“少爷,老爷夫人都在等你了,今日不同以往,少爷还是早些起了吧……” 房内仍没有响动,一旁的小丫鬟侧耳听了听院门外熙攘的声音,面露忐忑,带着些怯意低声道:“汤嬷嬷,少爷要是一直不起怎么办啊?误了时候,管家肯定要责罚咱们……” 汤嬷嬷看了看门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心一沉,砰砰大力在门上拍了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少爷,昨日夫人可跟你说过了,今日必须要早起的……” 她一边喊着,手上拍门的动作不断。 叫喊了老半天,屋内才传来一声闷响,听着像是有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 汤嬷嬷细长的眼睛一闪,道:“少爷,那我带人进来了。” 说罢,不待屋内人答话,便推门而入,心中庆幸,幸好昨日夫人吩咐过了,怕今日喊不起少爷,特意说了让他睡前不要拴上门。 屋内灰暗,丫鬟们依次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烛灯点亮了,一个丫鬟去查看外间的炭火和窗子,另外两个掀了珠帘让汤嬷嬷进到里间。 汤嬷嬷举着烛台往里走了两步,忽地脚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她差点弹跳起来,定睛一看,是一个软枕。 稳住了烛台,汤嬷嬷捡起地上的软枕拍了拍,上前掀开帘帐道:“少爷,起了吧?” 躺在床上的年轻男子似乎是被光亮刺了眼,双目紧闭,眉头微皱,显而易见是被扰了睡眠十分烦躁。 “什么时候了?”陈译禾含糊问道。 “丑时刚过。” 丑时刚过,也就是才凌晨三点多。 陈译禾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心头暴躁更甚。 旁边丫鬟眼睛转动了几下,小声劝道:“少爷今日大婚,不同以往,暂且忍一天吧。” 陈译禾没答话,双手搭在被子上,人如同死了一般没有任何响动。 等了一会儿,汤嬷嬷捏着嗓子道:“奴婢刚才过来时见老爷夫人已经洗漱好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祠堂,少爷若是还不起,等下夫人该自己来喊了。” “起。”陈译禾闭着眼睛,用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道,“我起。” 屋内暖和,他行尸走肉般的下了床,双臂懒懒地张着,如假人一样任由丫鬟们给他套上一层一层精致的服饰。 这是陈译禾穿越的第十一天,穿到了同名同姓,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的这个朝代的陈译禾身上。 原主是在青楼里跟人争抢花魁时,情绪激动从楼上跌落了下来的,昏迷三天,再睁眼,芯子就换成了二十一世纪的陈译禾。 B市大名鼎鼎的富二代成了广陵府有名的纨绔,陈译禾是无所谓的,在哪个世界当大少爷不是当?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明日再说! 况且古代纨绔子弟的生活比现代骄奢多了,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动手,真正做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陈译禾适应得很快,也没法追究什么穿越的原因,就这么着吧,以后给陈金堂和钱满袖养老就是了。 陈金堂与钱满袖是原身的爹娘,丫鬟说的夫人就是指钱满袖了,还不到四十岁,对这个独子宠溺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把儿子抱在怀里。 陈译禾毕竟不是本人,本着男女有别的原则能离她多远就是多远,一听丫鬟说她要亲自来喊,这才强迫自己起来了。 而今日必须早起是因为他要成亲了。 早先刚穿越过来时他还在犯迷糊,加上身上有伤,躺了好几天才能下地,刚一下地,被告知要成亲了。 他倒是想反对,可是这时候送亲的队伍已经快到了,再怎么反对都没用了。 钱满袖是这么说的:“那可是京城苏参政的嫡女!书香门第,饱读诗书!你姐姐好不容易给你求来的!” “上天保佑,咱们家终于有个会读书的了,回头生个大胖小子,打小就好好教养,以后考上状元当大官!看谁还敢看不起咱们家!” 陈家是商户,陈译禾上头有个姐姐叫陈轻语,前几年阴差阳错进了宫,三四年的功夫成了皇贵妃,独享恩宠,距离皇后的位置就差那么一步。 就差那么一步,却迟迟到不了,因为出身不好。 皇帝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才情横溢、家世显赫的美人儿,商户出身的陈轻语能走到皇贵妃这一步,已经能称得上是“宫斗达人”了。 这新娘子,就是陈轻语专门为弟弟求来的,一道圣旨下来,从定亲到迎娶,一个月走完流程。 新娘子名叫苏犀玉,殿前参政苏铭祠的嫡女,据说是名满皇都的才女,不管家世、性情还是相貌,都是数一数二的。 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陈轻语以贵妃的身份逼迫,人家这么抢手的姑娘,怎么都轮不到陈译禾来娶的。 想到这,陈译禾起了兴趣,他倒是想看看,这所谓的高门贵女,究竟是什么模样。 婚服繁琐,汤嬷嬷瞅着陈译禾耐心即将耗尽,拧了下丫鬟把人推开,想要自己上手伺候大少爷更衣。 陈译禾眉梢一皱,不耐道:“嬷嬷你别动了,小丫头快点!” “是。”汤嬷嬷退了回去,扫了一眼几个丫鬟道,“听见少爷的话了吗?都手脚麻利点!” 丫鬟们诺诺应了,动作快了许多,理衣襟的、整理腰带的、挂环佩的,还有一旁端着金冠与梳篦蓄势待发的,让陈译禾有种身在红楼的错觉。 等丫鬟给他固定好头发,正缠上红绸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隔着老远大喊:“儿啊,你好了没有?天都大亮了啊……” 是钱满袖。 汤嬷嬷迎了出去,“好了好了,马上就好,咱们少爷今日英俊得很……” 喜服是钱满袖特意找的广陵府最好的绣娘赶制出来的,赶工匆忙,今天才第一次真正上身。 钱满袖进来时,丫鬟正好收手,她一见陈译禾就把人拉起来转了两圈,高兴道:“不错,这喜服做得真好,正好合身!嬷嬷啊,等会再给绣娘打赏点银子,正好散散喜气!” 陈译禾身穿绛红黑金滚边锦袍,头戴攀缠着连理枝的金冠,金色枝叶沿着乌黑发丝爬到鬓边,衬得人俊朗中多了几分贵气。 偏偏他站没站相,钱满堂一松手他就瘫回了榻上,翘着腿懒散道:“天才亮,我再睡会儿,等拜堂了再喊我。” “儿啊,你可不能再睡了!宾客马上就来了,你得去见客!”钱满袖急了,连忙招呼丫鬟们把他拉起来,“今日可不能胡闹,你姐姐还从宫里派了人来,不能给她丢脸面!知道不!” 毕竟用了人家儿子的身子,怎么说也是陈译禾理屈,只好顺从地跟人去了堂前。 陈家祖上本就是广陵府有名富商,更别提家里出了个东宫娘娘,不管内心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广陵府大大小小的商人都带着笑脸来道喜了,连知府大人都亲自来了,热闹非凡。 气氛在一列银甲侍卫到来时拉到了高潮。 侍卫林列,气势逼人,领头的于门前下马,高声道:“羽林军奉陛下与陈贵妃之命前来道喜,恭贺陈少爷大婚!” 皇帝派人送了数十箱贺礼过来,由侍卫亲自送入库中,来贺喜的宾客们伸长了脖子也没能看到贺礼都是些什么。 不少人都红了眼睛,盯着陈金堂一家三口跟看碗里的肥肉一般,就差流口水了。 钱满袖得意得下巴快抬到天上去了,陈金堂没她那么夸张,但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按现在这阵仗,估摸着陈老爷马上就是国丈了!” “提前恭贺国丈老爷了!” “双喜临门啊,这一回小国舅娶了苏大人的嫡女,那厢贵妃娘娘马上要荣登宝座,真是可喜可贺啊!” …… 陈译禾听着周围窃窃私语与夸张的道贺声,再看陈家两夫妻小人得志的样子,怎么都感觉不太对。 这吹捧过头了吧? 再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就“国丈”“国舅爷”了?不怕被人揪着把柄? 陈译禾觉得原身这一家子似乎有点没脑子,扯了扯陈金堂道:“老爹,你没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不对?”陈金堂一脸疑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后,拍了拍陈译禾道,“这不是早晚的事吗!儿啊,你不用管,爹跟你娘筹划了大半个月,这回一定让你好好扬眉吐气一番,看谁还敢说咱们家只有铜臭味道!” 陈译禾这时才真正悟了,这一家子就是暴发户与骨子里的自卑心态作怪,所以现在娶了个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还特意让宫里的陈轻语派人来造势。 可就是势头造得有点过,怎么看都像是无脑反派,马上就要被抄家发配边疆的那种。 陈译禾觉得这样不行,可陈家夫妇兴头上,又是宾客纷杂,根本无法劝阻。 估摸着陈轻语也是知道自己爹娘这性子的,才没留他们一家子在京城的。 广陵府嘛,天高皇帝远,够他们造作的了。 吵吵闹闹一整天,黄昏时终于迎回了新娘。 接着是宾客宴饮,有了早上那一出,现在是谁都不敢得罪陈家三口,连劝酒都小心着劝,陈译禾酒量本就不错,嘻嘻哈哈喝了一会儿就被推进了洞房。 房间内新娘子顶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端坐在床上,双手交叠着放于腿上,听到脚步声时,裙下露出的比翼鸟绣鞋微微瑟缩了一下,便没了别的动静。 陈译禾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被送嫁嬷嬷引到了新娘子身边,在嬷嬷的道喜声中捋了下袖口,接过了喜秤。 拜堂时他隔着红盖头见过了新娘子,人差不多到他耳下,手小脚小,不管是走路还是叩拜的动作都婀娜有致,看起来气质确实不错。 就是有一点不太对,这新娘子上下身比例看着有点奇怪,说直白点就是,这新娘子可能腿有点短。 送嫁嬷嬷唱了一遍贺词,见陈译禾没什么动静,讨好道:“时候不早了,姑爷还是快掀盖头喝合卺酒吧。” 陈译禾瞥了她一眼,见她眼神闪烁,心里有些怪异。 送嫁嬷嬷似乎也觉得自己心虚得有点明显了,清了下嗓子,用暧昧的声调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姑爷小姐快歇息吧!” 陈译禾娶妻是娶妻了,可没打算跟人洞房,一是他向来洁身自好,怎么可能跟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发生关系;二是这新娘子才十七,年纪太小了,他是人,又不是禽兽。 “你着什么急?”陈译禾拿着喜秤在手上转了一圈,慢条斯理反问道。 “呵呵。”嬷嬷干笑,“老奴是替姑爷心急。” 陈译禾从她脸上不自然的笑看到一旁的丫鬟身上,陪嫁丫鬟们纷纷垂首不敢直视他。 难道这苏犀玉不仅腿短还长得奇丑无比,才让陪嫁丫鬟嬷嬷这么心虚? 不至于吧?据说原身的姐姐和原身感情很好的,不至于挑个丑八怪糊弄弟弟吧? 他心中好奇,二话不说,掂着喜秤轻轻一挑,红盖头便轻飘飘落到了铺着绯色锦被的床榻上。 “……” 陈译禾终于看清了新娘子的庐山真面目,震惊之下,一把扔了手中喜秤,捡起红盖头劈头盖脸地把人重新盖住了。 第2章 生辰 “你到底几岁?” 掀盖头之前陈译禾还是有点期待的,这就跟拆盲盒一样,盖头不掀开,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可婚嫁毕竟不同于消遣的玩意儿,婚书已定,就是她苏犀玉再怎么丑,腿再怎么短,也已经跟自己绑在一起了。 他掀盖头之前是做好了新娘子容貌不是特别好的准备的,掀开后还是惊了。 “这是你家小姐?” 陈译禾问完,嬷嬷丫鬟一个个都低着头,屋内寂静,没人敢回话。 他疑惑:“还是我看错了?” 这时苏犀玉动了,葱白指尖拈着红盖头边缘,自己掀了开来。 翻飞的红盖头下露出了一张鹅蛋脸,额头饱满,鼻梁精巧,唇上点了胭脂,在红烛下泛着若有若无的水光。 抬眸看来时,一双杏眼微微泛红,眼中藏着明显的忐忑不安。 一点儿都不丑,相反还十分好看,就是跟钱满袖口中说的有点对不上号。 陈译禾确认自己没看错,扭头看向周围的嬷嬷丫鬟,怀疑道:“这真是你家小姐?苏犀玉?十七岁?” “小姐她……”嬷嬷尴尬出声,试图解释,“我们家小姐脸嫩……” “这叫脸嫩?这完全是小孩吧!有十四岁吗?” 陈译禾简直要怒了,他今年十九岁,和十七岁的姑娘成亲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和十四岁的小丫头拜堂就有点吓人了。 现在感觉自己就是法制节目里的猥琐变态男,发到网上要遭所有人唾骂的。 嬷嬷哑然,丫鬟不敢出声。 陈译禾看了看小女孩头上足足有二十余公分高的凤冠,十分无语,上身增高了这么多,不显得腿短才怪。 他一掀衣摆单脚踩上了床边的凳子,粗鲁地抬起了新娘子的下巴,毫不客气问道:“老实说,你这小姑娘今年几岁?” 苏犀玉脸猛地涨红了,双眼迅速酝酿起了水雾,唇瓣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我、我已经嫁了你,是你娘子……” 陈译禾浑身一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行,娘子就娘子吧,敢问……” “敢问娘子今年几岁?”他眉梢一挑,不怀好意道,“可断奶了?” 话刚问完,苏犀玉脸上羞愤更甚,微微咬了下唇,眼中水光摇摇欲坠。 陈译禾皱了眉,觉得有点没意思,“不就问了两句话,哭什么?” 他今天起了大早,忙碌了一天,现在累得要死,没心思哄小孩,收回了踩在床沿上的脚看向陪嫁嬷嬷。 嬷嬷被他一看,连忙缩起脖子,口中匆忙道:“盖头已经掀了,合卺酒在桌上,姑爷小姐早些歇息,奴婢们就先退了。” 说罢,躬着身子迈着小碎步往门外去,几个丫鬟急忙跟上。 陈译禾不确定这世界女孩子发育慢,十七岁的女孩就长这样,还是嬷嬷在说谎。 可婚事已成,反悔也来不及了,就没去阻拦她们。 瞄了眼坐在床边低着头的苏犀玉,陈译禾“啧”了一声道:“得了,先休息,明天再说。” 屋内盆架上还摆着热水,他放下喜秤又去洗了把手,再次回到床边时,苏犀玉仍垂首端坐。 从陈译禾的位置只能看到她头上看着就很有重量的凤冠,和她抓着裙角的手,白嫩嫩的手背绷着,青色的血管格外清晰。 陈译禾记得钱满袖说过,苏犀玉今年十七,家中还有一个兄长,一个病弱的双胎妹妹。 家中男丁少,苏参政本人离不得京,苏家主母又病重,兄长每日在榻旁侍疾,所以只有管家带人送嫁。 而从刚才的情景看,苏犀玉身旁的丫鬟嬷嬷并不顶事儿。 也就是说,从京城到广陵府这么长的路程,这小姑娘是无亲无故地过来的。 这么一想,陈译禾觉得小姑娘有点可怜,口气稍微好了点道:“去洗漱吧……头上这东西可要我帮你摘?” 苏犀玉缓缓松了抓着裙摆的手,微微摇了下头,一滴晶莹的泪珠随着她这动作啪嗒落下,正好打在她手背上。 “这就掉眼泪了?”陈译禾有点头大,他可不会哄小姑娘,也没这耐心,推了下她,“给我让点位置。” 苏犀玉原本坐在床中间,闻言抹了下眼睛,往旁边挪了挪。 陈译禾往她身旁一坐,伸手去取她头上的凤冠,这一碰才发现这东西是真的重,自言自语道,“别被这东西压得长不高了吧?” 刚说完,苏犀玉就抬了头,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怎么跟个兔子一样?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陈译禾最不喜欢和这种爱哭的女孩儿相处了,随手把凤冠放到了一旁,一边脱着鞋子一边道,“我是累得厉害,先睡了,你随意。” 话是这么说,可是眼前亮着蜡烛,陈译禾根本就睡不着,但这里的习俗就是新婚夜里红烛不能吹灭,他可不想再被钱满袖唠叨,只能尽量忽略眼前的光亮。 闭着眼酝酿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睡意,忽地被人轻轻推了一下,那点儿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译禾倏地睁眼,憋着火气冷声道:“别跟我说你想洞房。” 苏犀玉小脸爆红,“不是……” 她刚洗了脸,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衬得脸盘如玉,见陈译禾这个态度,眼神微微一缩,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夫君往里面睡吧。” “不想动,赶紧的,你到底睡不睡?” 听出陈译禾不耐烦,苏犀玉不出声了,轻手轻脚脱了鞋子,从床尾往里爬去。 大冷天的,陈译禾当然不愿意委屈自己睡外面窄榻上,也不能逼人家小姑娘睡那,只能将就着挤一挤了。 所幸现在天气还冷,床上放了两床被子,两人谁也不用挨着谁。 都躺下后,陈译禾抬着脚勾下了床帘,南方的冬夜寂静无声,屋内除了偶尔响起的蜡烛噼啪燃烧的声音就没有动静了。 躺了一会儿,陈译禾忽地想起好像古代确实都是女子睡在外边的,为的是夜间方便起来伺候男人。 他无声地嗤笑了一下,瞟了眼里面直挺挺躺着的小小人影,心道:你还想睡外边,就不怕我夜里一脚给你踹下了床? 然后被子一扯,偏头睡了过去。 第二日陈译禾是被人惊醒的,一睁眼就见昏暗床帐内,一个人影正半倾在自己腰上,姿态暧昧。 他下意识一屈膝,膝盖猛地朝那人身上打去,同时腰腹一挺,翻身将人扣住臂膀押在了床上,冷着声音问道:“谁准你爬我床上的?” “呜!”那人猝不及防被掀倒在床上,痛呼了一声,推着他膝盖道,“……夫君,是我。” 陈译禾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昨天新娶的小媳妇,长得很小。 睡意瞬间消失,他赶紧收了腿退开一些,口中却道:“不好好睡觉,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苏犀玉揉着被他拧痛的手臂,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天要亮了,得起床去敬茶。” 床内昏暗,陈译禾没看清她的表情,“唰”地一声拉开了床帐,见外面桌上红烛已燃尽,窗外天色微微亮。 “起这么早……”他扭过头来看了看苏犀玉,借着微光见她眼下略红,不可置信道:“你又哭了?” 他以为是自己刚才下手重了,皱着眉头道:“我让你打回来好吧?” 苏犀玉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喜服,现在已经是皱巴巴的了,沿着床尾往外挪了一点道:“我没哭,也不用打回去。” 陈译禾不信她没哭。 他原本是有点起床气的,可这一大早自己先闹了误会,对个背井离乡的小姑娘动了手,这小姑娘还是他法定对象,他心里有点欺负弱小和家暴的自责,把起床气都压下了,但拉不下脸去道歉。 见苏犀玉穿了鞋子去开还系着红绸的衣橱,他歪着身子道:“真不打回来?过时不候啊。” 苏犀玉拿了最上面两件衣裳,转过身摇了摇头,然后踌躇地立在了原地。 两人未圆房,同处一室更衣都很让人尴尬。 陈译禾见她抱着衣裳一脸为难,哼了一声下了床,“让给你了。” 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抢地方。 把床让给小姑娘,他自己披了件衣裳去了外间,外间的炭火烧得旺盛,暖烘烘的,虽然比不上空调,但也算舒适了。 过了一会儿,苏犀玉换好衣裳出来,见了陈译禾正要开口,视线落在了他中衣系带上。 “你衣带系错了……”她说着走近了,抬起手似乎想帮陈译禾把衣带系好,又有一点迟疑。 陈译禾本来就不会穿古人衣裳,方才也是随便系的,低头扫了一眼道:“这什么鬼东西。” 他说完,苏犀玉犹豫着把手伸了过来,“我帮你……” 她帮也行,陈译禾不介意,但是她后面接了个称呼,直接让陈译禾打了个寒颤。 “我帮你……夫君。”她说。 “别!”她站在陈译禾身前,陈译禾这才发现她只到自己胸口,看了看她稚嫩的脸,头皮发麻,“别喊我夫君!喊……喊译哥好了。” 苏犀玉眼睫毛跟小扇子一样扇动了一下,细长的手指尖灵巧动了几下帮他把错位的衣带系好了,柔顺地喊了声:“译哥。” 陈译禾听她声音软绵绵的,越发怀疑她年纪,随便取了件外袍披上,又问:“老实说,你到底几岁?” “……快十六了。”苏犀玉声音细小。 “快十六?”陈译禾皱眉,“你这看着可不像十六,而且我听说的可是你快满十七了。” 苏犀玉眼睫颤抖了几下,含糊道:“大概是……虚指的……” 对此陈译禾保持怀疑态度,之后丫鬟们进来服侍更衣洗漱,他不需要梳妆,先一步打理好,就靠在一旁看丫鬟给她梳发。 闲着无聊,忽地起身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了两人的婚书。 婚事比较急,婚书都是陈轻语命人写的,他还没看过。 打开后仔细看了看,繁体字他认得不多,连蒙带猜只隐约看出了个大概。 他越想越觉得苏犀玉年纪不太对,思索了会儿,腾地一下从软榻上起了身,拿着婚书到了苏犀玉梳妆镜前,点着上面一行字问道:“这是你生辰八字?” 苏犀玉顺着他指尖看了过去,脸色一下僵住了。 “我识字不多你不要骗我,这是哪年哪月?”陈译禾指着婚书问道。 第3章 月牙 “大家闺秀打架也挠脸?” 苏犀玉绷着嘴角低下了头不说话,陈译禾看出端倪,冷着脸看向给她梳妆的丫鬟。 苏参政为官清廉,给苏犀玉陪嫁的只有几箱嫁妆和四个丫鬟,昨天那个送嫁嬷嬷不算,她再过两日就要和管家一起回京。 现在给苏犀玉梳头的就是她陪嫁过来的丫鬟平儿。 平儿比苏犀玉大上几岁的模样,见陈译禾面色不善,慌忙丢了发钗,跪下来道:“姑爷息怒!小姐她不是有意欺瞒的!” “欺瞒?”陈译禾琢磨了下平儿的用词,往一旁的侧榻上一坐,问道:“你家小姐欺瞒什么了?” 平儿微微起了点身子,她穿的不怎么厚,腰身十分明显,道:“小姐年纪小,身子单薄,不好这么早嫁人的,可是这上天注定的好姻缘又不能错过,只能假称十七了……” 陈译禾居高临下看着她,听到“身子单薄”几个字时,视线微微下移,见平儿胸前鼓鼓的,目光一转看向苏犀玉,她已满脸通红,下唇被咬得发白,见陈译禾看来,羞耻地侧过了身去。 陈大少爷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舒展着身子往后一靠道:“你叫平儿?头抬起来看看。” 平儿羞怯抬头,长相确实不错,脸上施了粉黛,一双眼睛欲说还休,带着钩子一样看向陈译禾。 陈府里主人家就三个,丫鬟众多,不忙时丫鬟也会自己偷抹胭脂打扮自己,但是忙起来就顾不上了。 因为今日要去给公婆敬茶,苏犀玉特意早起,连带着陈译禾没能睡成懒觉,主人家起了,丫鬟就得起,这样她还能有时间打扮自己? 分明是特意早起提前装扮过的。 “长得不错。”陈译禾道,然后开了窗子朝外面扫洒的丫鬟喊道,“把春英喊来。” 春英是府里的大丫鬟,为人心细,办事利落,除了汤嬷嬷,府里丫鬟都得听她安排。 陈译禾刚醒那会儿,就是春英来照顾他的。 春英见了屋内跪着但一脸娇羞的丫鬟,眼睛飞快眨了两下,然后视若无睹地跟陈译禾问好:“少爷,可是有什么事?” 陈译禾下巴抬起了一点道:“少夫人这丫鬟长得挺不错,我喜欢。” 屋内其余几人均未出声,但视线都集中到了陈译禾身上,有的惊讶,有的喜悦,还有的耻辱。 “我那几只斗鸡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把这丫鬟……叫什么来着?”陈译禾皱眉道,“算了不重要,把这丫鬟送去偏院里专门伺候我那几只斗鸡,好好伺候,回头我还得靠那几个去赢钱。” 春英反应了一瞬,立马道:“是。” “姑爷!”平儿含羞带怯的表情僵住,还想说什么,被陈译禾淡漠地扫了一眼,这一眼好似直接将她看穿了,顿时心尖一凉,什么都不敢说了。 其实陈译禾只看懂了婚书上的年号,但他不会算,刚才是故意拿着婚书诈苏犀玉的,苏犀玉还没说话,平儿先把她卖了。 平儿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苏犀玉为了促成这门婚事刻意谎说了自己的年纪,这也太假了。 陈译禾都左右不了自己的婚事,她一个小姑娘能有这能耐? 再说就算她年纪真有问题,那也是苏家长辈做的怪,怎么能怪到苏犀玉身上? 陈译禾又不傻,哪能看不出她那点心机。 想抓着机会往上爬没问题,阴阳怪气意图踩着正房夫人上位的小三行为,还是在别人新婚第一天,这就太恶心人了。 苏犀玉她再有问题,现在也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陈译禾哪能任由她被别人捅刀子? 春英立马喊人将平儿带了下去,又听陈译禾吩咐道:“给她重新梳个头……” 他说着起了身往苏犀玉身后一站,弯着腰把她刚梳了一半的头发拆了,“这梳的什么东西?春英你来,就给她梳个兔子头。” 苏犀玉满头青丝被他弄乱了,这才从刚才的事中回神,连忙压住了头发扭头看他,嘴唇张了几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这一扭头,又被陈译禾发现了新东西,“这是什么?” 他伸手去碰苏犀玉额头,对方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拍开了。 这一巴掌声音有些清脆,在房间内显得格外响亮,苏犀玉惊慌起来了,连忙站起来道:“我不是有意的,我……” 她见陈译禾绷着脸面无表情,心里一沉,语调反而平缓了下来,伸出手道:“我让你打回来。” 陈译禾看了看她细嫩的手掌心,嗤笑一声道:“我说你早上怎么不打回来,是在这等着报仇呢?苏犀玉,你心眼可真小。” 苏犀玉早把起床时的事情忘了,被他一说,愣了一下,摆手解释道:“我没有,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陈译禾不理会她的解释,趁机捏着她下巴逼她抬起头,这才看清了她额角的伤疤。 是一道新的疤痕,伤口略深,像是硬物划伤的,还结着痂。 陈译禾乐了:“大家闺秀打架也挠脸扯头发?” 他看完就松了手,又坐回了一边,揶揄道:“还是月牙形状的,幸亏这疤是在额角,要是在脑门正中央……” 回头再晒黑一点儿,那不妥妥的包青天了吗? 他一想一个娇软小姑娘变成黑脸包青天,觉得有点好笑,笑了两声,喊一旁沉默看戏的春英:“梳头。” 春英这也是第一次见苏犀玉,没想到她看着这么小,心里犯了些嘀咕,但脸上什么都表情没露出来,带着笑意应了。 春英手脚麻利,一会儿就给梳好了,左右各梳了一个微微隆起的发髻,上面簪着精致的鎏金发饰,长长的流苏垂在肩上,还在她额前留了些微碎发,恰好把那道弯弯的疤痕遮住了。 “少夫人看看,这样行吗?” 苏犀玉对着镜子照了照,点头,“嗯。” 停顿了下又轻声道:“多谢。” 陈译禾也很满意,小姑娘就得梳活泼的发髻才好看,等春英要给她带首饰时,陈译禾又多嘴,“少戴点,别压得长不高了。” 话说完,被苏犀玉幽幽地看了一眼。 陈译禾脸皮厚,挑衅地回了过去。 外面积雪早已被家丁铲除,但是过了一夜,院中还是有些新结的薄冰,去主院见公婆的路上,刚出了院门,苏犀玉就脚下一个打滑差点摔倒。 幸好春英跟得紧,赶紧扶住了她。 苏犀玉脸上一红,抓着她胳膊再次与她道谢。 陈译禾驻足转身,听她说话嗓音细弱,又觉得她有些呆板,不像个聪明的姑娘,心里起了坏心思,冲春英道:“松开她,让她自己走。” “啊?”春英没懂他什么意思,看了看他,又看了眼苏犀玉,还是松了手,带着丫鬟们落后了几步。 苏犀玉只当他是因为先前自己打了他在生气,抿着唇裹了裹斗篷跟了上去,没人扶着她了,她就走得格外小心,生怕再摔倒出了丑。 可陈译禾打的坏主意就是要看她摔倒,走了会儿见她一步一步十分稳当,只有头上垂着的步摇与长长的耳饰微微摇晃,又觉得没意思,就没理会她了。 陈家府内很大,穿过一道道连廊,走到架在水面上的曲桥时,陈译禾正想着苏犀玉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忽听身侧一声惊呼。 “少夫人!” 他目光一转,正好看到苏犀玉身子一歪就要倒进水中。 二月份刚下过雪的天冰冷冻人,河面上还有着一层薄冰,她这要是掉下去了,不冻个半死也得大病一场。 身后丫鬟刚才被陈译禾命令不准跟太近,此时只能眼睁睁地连连惊叫。 陈译禾来不及多想,连忙大跨了一步过去,伸手将人拉住。 好在苏犀玉人小体重轻,被他用力一拽就倒了回来。 陈译禾被她撞进怀里,顺势后退了一步想让她离水边远一点儿,然而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重心没能稳住,整个人向后倒去。 苏犀玉刚被他拉起,人还没站稳就被他带着一起倒下,“咚”的一声,两人齐齐倒下。 “少爷!” 丫鬟下人慌乱成一团,急忙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人扶起。 苏犀玉还好,除了脸白了一点儿、额头红了一点儿,没受什么伤。 陈译禾就惨了,他护着苏犀玉一起倒下时,苏犀玉的脑门正好砸在他胸口上,疼得他好像被人一锤打断了胸骨一样,捂着胸口直抽冷气,话都说不出来。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少爷,还记得这是在哪吗?” “完了,少爷不会是摔了一跤又把所有东西都忘了吧!” “快去告诉老爷夫人!” 丫鬟们急坏了,七嘴八舌地叫喊了起来,连春英都吓白了脸。 苏犀玉惊魂未定,也不知道丫鬟们为什么这么慌,还当陈译禾有什么旧疾,默默道:“要先去请大夫吗?” 春英这才醒悟过来,忙道:“快去请……” “不用!”陈译禾艰难开口,忍着痛,声音如浮云一般缥缈,“没事,歇一会儿就好。” 湖心有个小亭子,丫鬟们拥着两人过去歇着了,又有人回去取干净的斗篷。 陈译禾坐着揉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看着一脸歉意的苏犀玉,冲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苏犀玉如言靠近了他,被他屈着食指弹上了脑门。 陈译禾声音暴躁:“你脑袋是铁打的吗!” 第4章 流鸢 “什么样的年轻人?” 一旁的丫鬟们见状才确定陈译禾是真的没事,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而苏犀玉一张脸爆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笑什么?”陈译禾眯眼看了眼丫鬟,丫鬟们忙收敛了起来,缓步退到亭子外去了。 他又看向苏犀玉,见她脑门被自己敲红了,才不高兴地移开了眼。 真算起来,还是他自己作的,他要是没有不让丫鬟扶着她,苏犀玉也不至于要摔倒。 “多谢你方才把我拉回来。”苏犀玉温声细语地与他道谢。 陈译禾胸口还疼着,没好气道:“我那是看错了人,早知道是你我才不拉。” “可是倒地的时候你还特意护着我的头。”苏犀玉眨着眼睛看他道,“本来该是我脑袋着地的。” “我那是怕你摔傻了,才嫁过来就摔傻了,回头你家里还以为我们家待你不好了呢!” 苏犀玉眼里的光黯淡了许多,过了会儿又问:“刚才她们说你摔了一跤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什么意思?” 这是陈译禾刚穿越过来时找的借口,刚开始他还收敛脾性,像模像样地装了几天,后来没了耐心,干脆暴露本性。 结果还真是巧了,原主也是个脾气差、没耐心、擅长吃喝玩乐的主,跟陈译禾的差别就是原主更恋家,以及没什么脑子,才会被人哄着高价抢了个花魁回来,还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落。 他不耐烦与人再说一遍,闭着眼慢慢揉起了胸口。 见他没兴致说话,苏犀玉就不问了,静静地打量起亭子附近的景致。 没歇一会儿,小厮捧着个乌漆墨黑的东西过来了,“少爷!就是这东西绊了你的脚!” 是一只成人手掌大小的乌龟。 “哪来的这东西?”陈译禾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大霉了,在自己家好好走路都能踩着龟壳摔倒。 “少爷您自己养的啊,都养了快十年了。” 苏犀玉好奇看过来,迟疑道:“我好像也是踩着这个才摔倒的。” 陈译禾看着那只乌龟很嫌弃,又问:“我还养了什么?一起告诉我,被回头又害我被摔了。” “有一只海东青还在训,过段时间才能送过来。”小厮道。 “海东青?”陈译禾来了兴趣。 * 虽然耽搁了点时间,但俩人早上起的早,到了主院时陈家父母也刚洗漱好,正端坐着望眼欲穿地等着新娘子来敬茶。 说好的端庄大方的高门贵女,一朝变成了个子小小的稚嫩小姑娘,陈家父母都惊呆了,笑脸险些挂不住。 苏犀玉也是肉眼可见的尴尬,拘谨地敬了茶,早膳只简单地用了几口。 匆匆应付了早膳,陈金堂冲钱满袖使了个眼色,就借口有事出去了。 钱满袖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对着这种会读书的人有天然的敬畏,没好意思直接问出口,等苏犀玉去理嫁妆了,才拉过了陈译禾。 “你那媳妇儿是怎么回事?昨天看不还是个大姑娘吗?” 陈译禾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婚书递给了她,“您就没看过婚书?” 钱满袖理直气壮:“我又不认识字,能看得懂吗!” 陈译禾无言以对,一家四口,除了姐姐陈轻语,也就原主识得几个字,不过水平也就跟自己差不多,算是半文盲,不然陈家夫妇也不至于为了一个书香门第的儿媳妇这么兴奋。 最后还是招来了纪管家,纪管家是京城来的,见多识广,粗略一看道:“少夫人是嘉裕年二月生的,生辰刚过,该是前两天刚满十五。” 钱满袖惊得嘴巴合不住,“京城到广陵府少说也得半个月时间,那不就是出门时还没及笄吗?” 管家道:“按婚书上的生辰八字看,是这样没错。” “那、那不对啊!苏家明明说她快十七了的!”钱满袖呆滞地坐在椅子上,满脸不可置信。 本朝规定女子及笄即可婚配,但十五岁都还没怎么长开,大多数都是先定亲,在十六七岁才出嫁的,除非是家中有白事不得不提前或推迟,可苏家近几年并没什么大事啊。 她刚才见了那苏犀玉,人那么小,根本没法圆房,更别提生孩子了。 “肯定是那苏家耍了花招!”钱满袖很生气,一拍桌子道,“当咱们陈家好欺负是不是,我马上让人去给你姐姐送信!” “姐姐让人写的婚书,肯定是知道这事的,找她告状也没用。”陈译禾道。 钱满袖气得脸发红,结巴道:“这、这怎么能……” 无论她怎么气愤,这事已经是定局了。 一是这婚事动静大,整个广陵府都知道陈家新妇是京城苏大人的嫡女,堂都拜了,非要反悔,那是要逼死苏犀玉,再与苏家撕破脸,平白闹笑话。 二是这婚事是陈轻语求来的,中间还有皇帝的推动,他们现在反悔,那是在打皇帝的脸。 “我的儿啊!” 被陈译禾这么劝过之后,钱满袖呆愣片刻,忽地抱着他痛哭了起来。 “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好不容易娶了个读过书的才女,怎么就成了个小娃儿……” 陈译禾忽地被抱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挣开,飞速道:“小是小了点儿,书还是读过的!不慌!养一两年就是了,咱家又不缺钱!” “养养感情更好!”他强调了一句,趁着钱满袖被他的话带偏时,悄悄退后了两步。 钱满袖为人单纯好骗,想了一想,竟然还真觉得有些道理。 陈译禾见她冷静了一点儿,倒了杯茶水递给了她,“再说了,姐姐出嫁后家里就没人跟您说话了是不是?月牙儿她年纪小,但我看了,性情好,肯定能乖乖听话。” 钱满袖还是心有顾虑,纠结了会儿,左右看了看,悄声道:“那你们昨日……” 陈译禾脸一下黑了。 “可怜我的儿啊!”钱满袖看懂他的意思了,又开始哭。 “也没那么可怜!”陈译禾咬牙切齿。 他原本的亲生父母感情不好,基本上是各玩各的,陈译禾根本就没怎么与父母相处过,碰上钱满袖这种情感充沛的母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而陈家,因着家中上一辈的事情,陈金堂与钱满袖夫妇俩从来不许陈译禾逛花楼,长到十九岁,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安排。 一个没看住,原身就被狐朋狗友哄去了花楼,竖着去的,横着回来的,昏迷了足足三四天,把两口子吓坏了,等陈译禾一醒来,当时就决定要立马给儿子娶个媳妇回来,这就找到了苏犀玉。 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个各方面都让人满意的媳妇,结果人年纪是假的,太小了,还是碰不得。 钱满袖越想越觉得儿子可怜。 陈译禾则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占用了人家儿子的身体,再怎么觉得这俩夫妇想法奇葩,也得耐心照应着。 等钱满袖哭够了,他急忙道:“月牙儿人太小了,我看还是分房睡的好,等……” “不行!”钱满袖坚决不许,“就睡一个屋,好培养感情!” “你没见过人家童养媳吗,都是打小就一起睡的!” 陈译禾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怎么都说服不了钱满袖。 在古代当个纨绔少爷就是这点不好,好多事情都是父母管控,自己一点儿主都做不得,也没什么隐私。 “她小名叫月牙儿?天上那个月牙儿吗?”钱满袖半生俗气,现在虽然还是心有怨念,但内心仍是对书香世家有着莫名的崇敬,自言自语道,“读书人家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小名都起得这么……” 她没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最后一拍手道:“跟她人一样,小是小了点,但是模样是真标志!” “什么玩意……”陈译禾默默咕哝了一句,见她没再哭天抢地了,又待了一会儿就带着小厮出府看海东青去了。 小厮说的海东青是养在一个打北方过来的跑商人家里的,这跑商人人称鹰老三,满面沧桑,一看就是饱经风霜之人,当初是家中有人重病,急需用钱,才高价卖了这还未驯服的海东青。 恰好原身就是钱多,想都不想就把这没见过的鸟儿买下来了。 这海东青现在还小,只有二十多公分高,虽然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但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十分瘆人,白色的利爪更是死死扣着笼内的架子,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抓痕。 鹰老三道:“还需再训一段时间,等它彻底认了主再给少爷送去。” 陈译禾以前倒是见过海东青,他一个发小从黑市上花了几十万买回来的,还没养熟呢就被举报了,得了个私自圈养国家保护动物的罪名。 现在好了,海东青可以作为私人宠物了,陈译禾再次觉得活在古代还真挺不错。 他也就粗略看了几眼,想喂食逗那海东青时,被鹰老三阻拦了,“海东青可不比寻常鸟雀,少爷要是这么对它,那可真是辱没了这凶禽。” 陈译禾一听也是,丢了手中的鸟食,准备走时,忽听院门口一阵吵闹声。 有人踹门而入,“鹰老三,你今天说什么也得再给我弄一只海东青出来!凭什么他陈译禾能买我就不能……” 来人也是少爷模样,骂骂咧咧地进来,一见陈译禾就哑了声。 “这人是谁?”陈译禾问道。 小厮道:“这是李家少爷,单名一个福字。少爷成亲那天,李府有事,只是派人送了贺礼。” 陈译禾明白过来了,这就是原主的狐朋狗友之一,同样商户出身,几年前陈家家财被这一家子败得差不多了,没少受他李家奚落。 可偏偏没多久陈轻语就嫁进了宫中,陈家很快又起来了,财力虽说比不上他李家,但架不住背后有个贵妃做靠山,这就又把李家压下去了。 李福很不服,再加上同样是纨绔子弟,虽然都游手好闲,只会吃喝玩乐,但陈译禾外在比他俊俏,家里管的严,从不眠花宿柳。 李福每次酒醉青楼时,甚至会被他爹以陈译禾为例子教训,这就让他更看不惯陈译禾了。 同样是不务正业的公子哥,你怎么能偷偷洁身自好呢? 所以他施计将原主骗去了青楼,把人灌醉了酒,哄得人一掷千金买下了花魁。 接着就是原主迷糊跌下楼梯,摔了个半死。 事后,陈金堂带着仆役去李家大闹了一场,扬言要是自己宝贝儿子有事,就让他李家一家子陪葬,也是因为这事李家人才没敢亲自上门贺喜。 陈译禾伤势刚好就成亲,这还是第一回 见李福,上下看了他两眼,把人看得直发毛。 士农工商,虽然都是底层商户,但陈家到底是出了个贵妃的,要是陈译禾真的出了事,陈家还真能让他们一家子陪葬。 李福有点怂,但想着陈译禾人傻钱多,说不定几句好话就能骗过去了,挤出个笑道:“这不是陈兄吗……怎么有空亲自出门?” 说完他呸了一声,往回找补道:“我是说陈兄不是刚刚大婚吗,怎么不在家陪着小娇娘。” 陈译禾充耳不闻,指着笼子里的海东青睥睨着他问道:“你想要?本少爷让给你?” 鹰老三可是说过了,这猛禽本来就不好捕获,更何况是千里迢迢运到南方来,他年纪大了,不打算继续走南闯北了,这是最后一只海东青。 “没……这鸟这么凶猛,当然得配陈兄才好。”他是想要,但这会儿心虚不敢直说,只能谄媚拍马屁。 不拍不行,他老爹说了,陈家这是忙着婚事才没和他算账,千万叮嘱了不准他再去陈译禾眼前晃荡。 “你的意思是说我太凶狠不讲理?”陈译禾挑眉反问,不等他狡辩,一挥手道,“给我打。” 跟着他的小厮护卫们一窝蜂涌了上去,按着李福就是一顿胖揍,李家下人硬是不敢还手,连着一起挨揍。 把人揍得鬼哭狼嚎、满脸是血,陈译禾才让人停了手,一撩衣摆蹲在他跟前道:“知错了吗?” “知、知错了!”李福牙齿被打落了两颗,说话有些漏风。 嘴上这么说,心里则是犯了迷糊,陈译禾好说话,重感情,明明一直把自己当亲兄弟的,怎么忽地动起了手。 他怕是陈家父母狠了心要整治自己家,虽然奇怪但不敢多耍心机,哭着认错。 “海东青还要不要?” “不要了……” “不要了?”陈译禾脸又沉了下来,“你看不起本少爷买的鸟儿?” 说罢挥手,又让人把他揍了一顿。 李福不敢还手,嚎叫着道:“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陈兄!陈大爷……” 好不容易陈译禾让人停了手,他那张脸已经被打得亲妈都不认识了,哭哭啼啼道:“你又没出事,还得了一个绝色花魁,也不算吃亏……” “嗯?”陈译禾语调扬高。 李福立马闭嘴了。 原身是失足滚下楼梯摔死的,陈译禾就是想□□都找不着仇家,只能先简单教训下李福。 他揍完了人,想起小厮说过的李福时常流连青楼,再看他就开始觉得脏了,这要是染上了什么病…… “还不滚?”他道。 李福被仆役扶着往外走,一步一惨叫,陈译禾听着觉得油腻又矫情,道:“再叫让人把你嘴巴封了!” 李福龇牙咧嘴地没敢再叫出声,今日被打这一顿他也没处说理,只能咬牙认了,但是又怕这事儿没完没了,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道:“我真的没想害你,带你去青楼也不是我的主意,那是别人给我出的主意……” 按李福所言,那天他与原身赌钱赢了几百两银子,又去流鸢楼风流了一晚上,次日一早被他爹捉了回去,一个铜板都不许账房再给他。 被困了两天,原身派人来喊他,说自己花了一千两买了只海东青。 李福脸上带着笑,心里则是因为他的大手笔嫉妒得要发狂。 拒绝了原身,去戏院听戏时恰好见人在演贵妃,一时恼怒把人家戏院砸了,指桑骂槐叫骂了半天,被一个年轻人喊住了。 “什么样的年轻人?”陈译禾问道。 李福肿着的眼皮费力地睁开道:“记不清了,就记得长相挺好,文质彬彬的,看上去有钱又有学问,就跟……” 想了一想没想出具体形容词,便道:“反正一看就跟咱们不一样。” 不是一个阶层的?陈译禾拧起了眉,“继续。” “我本来不想理的,可是他好像跟你有过节,三两句话跟我抱怨起了你……”李福道,“就是他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带你去流鸢楼的,说你家里越不让你碰什么就让你越沉溺什么……” 他又继续为自己辩解:“我真的只是想带你去玩玩,反正你也不缺钱,买个花魁解解馋怎么了?谁知道你会一脚踩空摔下去……” 陈译禾已经没在听了,现在看来,是有人故意引原身去流鸢楼的,那原身到底是不是失足摔下去的就难说了。 可是会是谁要害原身? 陈家一家虽嚣张跋扈,但并未真的谋害过什么人,怎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他代替原主醒来,凶手会不会再伺机动手? 手上信息太少,陈译禾毫无头绪,又问了李福几句那个年轻人的事情,除了“可能不是本地人”之外,什么都问不出来了,这才放走了他。 陈译禾一路思索着回了府,回府时钱满袖已经一扫早上的苦闷,见他回来了,激动地简直要喜极而泣,“真的是书香门第啊!那么多书!数都数不过来!我陈家有福了……” 钱满袖双手合十,朝着祠堂方向拜了几拜,激动道:“还是我儿说的对,多养养,好好培养感情,过几年肯定能生个文曲星出来!” 陈译禾满脸疑惑,眼看着钱满袖拭着眼角的泪水吩咐人准备香火拜祭先人去了,他拦住后面的丫鬟问道:“这是怎么了?” 丫鬟也一脸憧憬道:“夫人去帮着少夫人理了嫁妆,少夫人那几箱嫁妆全都是书,各式各样的,看得人眼晕!” “但是少夫人可真厉害,不管是哪一本书都能说得出名号,还专门分了类别,真了不起!” “全是书?”陈译禾与她确认。 “是啊,全都是书!”丫鬟肯定道,“除了一箱子笔墨砚台,其他全都是书和画作!” 第5章 书房 “月牙儿,我选月牙儿!”…… 陈译禾沉思了片刻,觉得有些不理解。 书在这个时代对于读书人是很贵重,但是用来给女孩子做陪嫁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陪嫁一般来说都是些可以给女孩子安身立命的东西,穷苦人家也就罢了,京中贵人,怎么说也得是几间商铺、几处宅子才对,再不济,银两总该有一些吧? 再说了,陈家下的聘礼可尽是些奇珍异宝,光是那串嵌着深海东珠的金璃璎珞就价值连城,整个广陵府无人不羡慕。 陈译禾又想起苏犀玉身边的丫鬟嬷嬷,没一个靠谱的。 且不说那个平儿,先前去敬茶时他故意为难苏犀玉不准丫鬟扶她,春英也就罢了,毕竟是陈家的人,可她的陪嫁丫鬟竟然也当真听自己的不管她了。 京城大户人家的丫鬟,不至于全部如此吧? 陈译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陈家人虽然加起来都识不了几个字,但是喜欢附庸风雅,家里还是有书房的,不仅有,还很大,里面堆了些杂七杂八的书,就是平常没什么人进,落了好几层的灰。 陈译禾到的时候,正好碰到春英正往外走,脸上带着还未收回的不满。 见了陈译禾,她连忙摆出笑道:“少爷回来了,少夫人正在书房收拾嫁妆呢,少爷可是要去看看?” 陈译禾朝院内抬了下巴,“那边怎么了?” 春英可是府内的大丫鬟,纪管家主管外面的生意和仆役,丫鬟们可都是归春英管的,谁能给她气受? 春英先前照顾了陈译禾一段时间,知道自家少爷记忆出了问题后变聪明了许多,既然被看出来了也就不遮掩了,道:“是少夫人那几个丫鬟,真是一个比一个懒散,让她们去打扫书房,半天下来只扫了脚下几寸地,哪里像是丫鬟,做小姐的还差不多!” “你就没罚她们?” 春英声音低了许多:“少爷早上刚发落了少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苏家送嫁的人还没走,我怕再整治几个,传回京城苏家会说咱们府里给少夫人下马威……” “那书房最后打扫了没?”陈译禾问道。 “我过去时见少夫人自己在那打扫,赶紧喊了其他人去帮忙……”春英面上带了些疑惑,“说起来少夫人真是一点儿小姐的架子都没有,不仅自己做下人的活计,几个小丫头不慎打翻了砚台,她还好声好气安抚丫头。” “知道了。你去找几个机灵的丫头,再把这事跟娘说一声,就说……” 陈译禾话未说完,但春英已听明白了,“哎”了一声,脸上也带了笑。 再往里走,苏犀玉那三个丫鬟正在院子里说笑,看见了他连忙噤声低头问好。 陈译禾没管她们,进了书房往里走去,见苏犀玉正踮着脚把书往上面的书架上放。 书房足够大,但没什么人烟味儿,又刚被打扫过,这会儿空荡又冷清。 而此时又是傍晚,夕阳透过半开着的纸窗照射进来,洒在苏犀玉纤细的身影上,给她整个人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显得人更加瘦小。 陈译禾父母感情不好,他也见惯了上流社会的各种权色交易和虚伪的表面婚姻,对婚姻并不抱有什么希望。 但他很早就想过,如果哪一天他有了妻子,那不管他与对方有没有感情,在婚姻期间都必须要尊重她。 说到底,他骨子里就是古板的大男子主义,别人他管不着,但是自己妻子要是受了委屈,那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现在既然跟这个小丫头成亲了,那就得肩负起做人丈夫的责任。 他这么想着,悄悄走到了苏犀玉身后,抬手将她手中的书抢去了,道:“哪里来的兔子精?” 苏犀玉被吓了一跳,猛地扭身看了过来,她梳的是双耳发髻,乍一看真的有点像是个成了精的兔子。 刚一转过来,就被陈译禾在脑门上弹了一下,陈译禾小心眼道:“连丫鬟都不喊,自己躲这儿偷偷练铁头功呢?” “哎呀!”苏犀玉捂着脑门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垂下了眼。 她垂眸的动作缓慢,卷翘眼睫也弯如新月。 “我明明在整理书。”她低声道。 陈译禾把视线从她眼睫上移开,随意翻了两下书册,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看得他眼花缭乱,“你家给你陪嫁这些东西做什么?打算让谁去考科举?” 他可没兴趣去研究这些晦涩的文字,把书扔回到高处架子上道:“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我可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架子上已经摆满了一大半,苏犀玉放下了捂着额头的手,顺势搭在书架上,闷声道:“不用谁去,就这么放着吧。” 女子不能考科举,陈家没有读书人,这些书确实没一点儿用处。 “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你管它做什么?”陈译禾抓着她的手臂把她往外面带,“小小年纪不好好玩耍,老看这些东西干什么?跟小丫鬟玩捉迷藏去。” “我不喜欢玩……” 陈译禾不顾她的反驳把人带到外面,推给府里的丫鬟们道:“不喜欢也得给我玩!” 他转头往连廊下的一坐,对着小丫鬟们道:“我就在这看着,你们好好陪少夫人玩,不然扣月钱。” 苏犀玉没不懂他在闹什么,丫鬟们就更不懂了,但是月钱是千万不能扣的,争先恐后拉着苏犀玉玩闹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晚膳时候,苏犀玉刚被迫跟丫鬟们玩了一会儿,脑子还晕乎乎的,又被钱满袖殷切地夹了许多菜,受宠若惊。 一抬眼见陈金堂也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己,她浑身都不对劲,悄悄看了陈译禾一眼。 陈译禾察觉到了,瞥了她一眼,口气很不好道:“看什么看?” 苏犀玉放下了筷子,还没说话,钱满袖已经不满道:“儿啊,你怎么跟月牙儿说话呢?” 陈金堂也严肃道:“还不快给人盛碗汤赔礼!” 陈大少爷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是别人讨好他,他什么时候给别人赔过礼? 好在苏犀玉见他脸色不善,已经率先起身给他盛了一碗,没让丫鬟插手,又给陈金堂、钱满袖各盛了一碗,递过去时喊着“爹娘”,把人哄得乐开了怀。 但陈译禾又不舒坦了,这感觉好像自己小媳妇娶回来是当保姆伺候人的一样。 他拨动了下汤匙,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不悦地看着苏犀玉道:“好好吃饭,别动来动去。” 苏犀玉从小被教育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也坐得端正,细嚼慢咽,从不出什么声音,这一桌子就她仪态最好了,陈译禾也好意思教训她。 但她脾气好,“嗯”了一声就没再弄出什么动静了。 钱满袖见苏犀玉仪态好,吃个饭都赏心悦目,眼里又开始发光,胳膊肘捣了捣陈金堂,朝着专心用膳的人使了个眼色。 陈金堂也很满意,夫妇俩不自觉地学起了苏犀玉,顿时感觉自己也变得高雅了起来,与平常来往的俗气商人大有不同。 饭后净了手,钱满堂拉着苏犀玉亲切道:“月牙儿啊,你那几个丫鬟不熟悉咱们广陵府,别出去闹了笑话,娘想给你多加几个,你看行不行?” 苏犀玉略微侧了下身子,听她说话时眼睫微垂,带着婴儿肥的白嫩脸颊上一片认真,她只略微想了一下,便温顺道:“都听娘的。” 钱满袖平常接触的大多是些商户女子,仅有的一个女儿出嫁前也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就没和这么书香气的小姑娘近距离接触过。 再听苏犀玉声音柔柔的,心里很是得意:我儿媳妇,会识文断字,比别人家的都好! 她现在看苏犀玉哪哪都好,连苏家谎报她年龄都不在意了。 钱满袖性子急,说换就换,苏犀玉与陈译禾回自己院里时,丫鬟已经换成新的了。 这一天天气不错,晚上月亮也出来了,弯弯地挂在屋檐翘角上,撒下浅浅的光芒。 苏犀玉因为早上差点摔着了,现在被丫鬟扶着走得格外小心。 到了连廊下她错步绕到了陈译禾左手边,小声问道:“娘为什么要管我叫月牙儿?” 今日钱满袖去帮她整理嫁妆,莫名其妙就喊她“月牙儿”,她已经疑惑了大半天,还以为是广陵这边对新妇的习俗称呼,没好意思问出口,现在身边没了长辈,才这么问陈译禾。 陈译禾看了看她额头,那道弯弯的伤疤仍被她额前碎发遮着看不清楚。 他这会儿正懒散,揪了一枝探进连廊的梅花,怪声道:“不然呢?管你叫狗剩儿?” 苏犀玉细细的眉皱了起来。 “怎么,你喜欢狗剩儿这名字啊?” 苏犀玉听出他是在耍自己,扭过头不说话了。 偏偏陈大少爷就喜欢强人所难,凭借身高优势伸着手臂勾住她脖子,硬是把她的脸扭了过来,“狗剩儿还是月牙儿,选一个。” 苏犀玉从没跟男人离得这么近过,脸上一下烧了起来,推搡了他几下,实在推不开,忙道:“月牙儿,我选月牙儿!” “算你识相。” 陈译禾松开了她。 苏犀玉忙低头理了下衣裳,一点儿都不敢看丫鬟们的眼神。 第6章 纳妾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陈译禾原本以为成亲之后他又能过着懒散少爷生活了,可苏犀玉每日都要早起,说什么要去伺候公婆。 每次她一起,陈译禾就被吵醒,起床气烧到头顶,对上她无辜的表情,又硬生生压下去。 这是自己法定媳妇儿,不能家暴!不能家暴! 生了一早上闷气,转头问钱满袖能不能免了苏犀玉的早晚请安。 钱满袖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主,装了两天贤淑当家主母有点遭不住了,迫不及待地就答应了。 晚上临睡前,陈译禾再三叮嘱苏犀玉:“明天再敢吵我睡觉,我一定会生气的,那你就倒霉了。” 苏犀玉犹豫了一下,被他眯眼一看,这才道:“不吵你了。” 陈译禾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精神充沛,心情也好得不得了,而苏犀玉正好相反,情绪低落,眼下微微泛着青黑。 “昨天晚上偷溜出去做贼了?”陈译禾笑话她。 苏犀玉沉闷摇头。 陈译禾纳闷:“那是怎么了?不去伺候人你着急啊?” 被问的人欲言又止。 陈译禾耐心耗尽,打发丫鬟哄她玩,自己带着小厮出去了。 他先是去了趟流鸢楼,想确认下原身到底是怎么摔下来的。 白天的流鸢楼门前空荡荡的,不等他让小厮去敲门,红漆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衣衫凌乱地走了出来。 隔夜的酒臭味道混合着脂粉味扑面而来,陈译禾呼吸一滞,猛地后退几步,紧紧捂着鼻子,盯着那人恍若盯着洪水猛兽。 小厮都没反应过来,急忙跟上他,顺势劝道:“少爷,要不还是回去吧?回头老爷夫人知道了肯定要生气……” 陈译禾简直要窒息了,怒瞪了那个男人一眼,转过头快步往别处去了。 别说进去看看了,光是在门口停了那么一小会儿,陈译禾就感觉那股子腥臭味道几乎顺着呼吸道进了肺里,都快呼吸不过来了。 走出去好远才松了捂着鼻子的手,狠狠咳了几声,感觉那股子恶臭还停留在嗓子眼里,难受死了。 随意找了家酒楼想喝点水缓一缓,刚一进门掌柜的就迎了上来,恭敬道:“少爷今日在这儿用膳吗?巧了,纪管家正在后堂查账呢,少爷可要去看看?” 一问才知道,这是陈家自己的酒楼。 陈家家大业大,主要是些粮食铺、绸缎铺、酒楼食肆等等基础生活铺子,在广陵府遍地都是。 陈金堂、钱满袖都是只会花银子的主,根本就不会做生意,前几年家里钱财快要被败完了,都打算卖铺子时,陈轻语打外边救了个男人回来,正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 后来太子报恩,将陈轻语带回了京城,留了纪管家帮忙打理陈家生意,这才又慢慢好了起来。 陈家一家嚣张跋扈又没脑子,但对纪管家十分敬重,从未把他当下人对待。 纪管家尽忠职守,也把自己的身份看得清楚,对陈家几口很是恭敬,听说陈译禾来了,很快迎了出来。 “少爷既已娶妻,也该接管生意了……” 陈译禾刚灌了两盏茶把那股子不适味道压下几分,闻言直摆手。 他穿越前就一边上学一边被迫跟着管理自家公司,起早贪黑吃够了苦头,现在有现成的打工人可用,怎么可能愿意自己接手。 翻了几下账本胡扯一通,成功让纪管家锁了眉头。 “看来我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得辛苦管家了!”陈译禾装模作样感慨了一番,带着小厮准备溜走。 “少爷。”纪管家喊住了他,“早先我听老爷说少爷对少夫人多有关怀,还以为今日少爷会留在府里陪着少夫人呢。” 陈译禾回头,“今日怎么了?” 纪管家一哂,道:“今日苏家送嫁的人就要回京去了,往后少夫人在广陵可就真的是只有少爷可依靠了。” 陈译禾嘴角压了下去。 “我出来前刚把人送走,那会儿还当少爷会带着少夫人一起送送呢,结果您二位竟然一个都没去。” 听纪管家说完,陈译禾笑了,满不在乎道:“走就走了呗,我陈译禾的娘子,还能让人欺负了去吗?” “少爷说的是。”纪管家道。 陈译禾在雅间待了会儿,饮了几口茶水,从雅间窗户看到外面街边叫卖着的热闹摊子,再往前是架着拱桥的金陵河。 这条河从金陵城流到广陵府,河岸边停靠着几艘小船,正有渔民提着鱼篓与岸上行人还价。 看了一会儿,他放下茶盏与仆从道:“走,回府。” 回了府,房门口只有一个丫鬟守着,见了陈译禾道:“少夫人在房内看书,不喜欢人打扰,让其余人都下去了。” 陈译禾点了下头,进了屋,见苏犀玉正坐在桌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一卷书,双目无神,显然是已经神游天外了。 这是苏犀玉到广陵府的第五天,加上赶路的时间,她已经离开京城近一个月了。 虽然只离京一个月,可京城的种种在她脑海中已经恍若前世了。 苏犀想起过去,苦涩漫上心头,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手中书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她这才回了神,赶紧松了手,细细抚平被她揉皱的书页。 她心里藏着事,没注意陈译禾已经到了跟前,鹅蛋脸微皱,浅浅地叹了口气。 一口气叹了一半,嘴巴里忽然被人塞了东西,苏犀玉惊吓中猛地往后缩但没能躲开,一丝甜味从口中慢慢散开,是颗蜜饯。 陈译禾把蜜饯塞进她嘴巴里,夺了她手中的书道:“大好的天儿看什么书?怎么不跟丫鬟出去玩?” 苏犀玉嘴巴里被塞了东西,脸颊鼓了起来,转过了身子茫然道:“你说什么?” “我说……”陈译禾以为她是走神了没听清,卷起手中的书在她头上敲了一下道,“天天闷在屋子里,不晒太阳小心长不高了。” 苏犀玉神色一黯,又听他道:“不行,你必须得长高了!” 他说完拉着苏犀玉就往外走,出了房间吩咐丫鬟:“去弄点牛……羊奶,对,羊奶过来。” “弄羊奶做什么?” 苏犀玉奇怪,但是陈译禾并不与她解释,只是道:“你等着就是。” 陈译禾觉得小姑娘闲着容易想家,拉着人在宅子里逛了起来。 陈家占地面积很大,假山拱桥、竹林园艺等等,都是广陵特有的风味,与京城很不一样。 苏犀玉原本不想走动的,被他拉着逛了一会儿,还真看出了点乐趣。 后院有一处观景台,架得高高的,从上面能直接眺望到陈府外面的闹市,两人在上面歇息时,忽听一阵悠扬的琴声响起。 “这是谁在弹琴?”苏犀玉奇怪问道。 按理说陈家现在加上苏犀玉也只有四个主人家,除了苏犀玉,另外三个都是懒散的主,琴棋书画那是一样不沾,更别提下面的丫鬟了。 陈译禾也怪了,喊了附近的丫鬟过来。 丫鬟支支吾吾,被陈译禾看了一眼,才低着头道:“是云姣姑娘。” “谁?” 丫鬟不敢抬头,硬着头皮道:“就是少爷从流鸢楼里买回来的那个花魁,少爷昏迷时,夫人原本想把人送还回去的,可是怕少爷醒来后闹,就暂时把人放置在这边了。” “是她啊……”陈译禾摸了摸下巴,他知道原身临死前买了个花魁,但没人告诉他花魁还被留在府里。 云姣也是原身出事时的目击者,或许能问出点什么。 他心中有了些许头绪,合了折扇,拉着苏犀玉道:“去看看。” 下了观景台,琴声还在继续,陈译禾随口问道:“你们大家小姐不是没事就研究琴棋书画吗?那你可会弹琴?” 没得到一丝回应,他回头一看,恰好看到苏犀玉的眼神失望又哀愁,对上他的视线后僵硬地垂下了脸。 “夫君可是想要纳她做妾?”她低着头问道。 陈译禾原本是难得大发善心,想带她玩玩,现在是想看看能不能从花魁这里得到什么信息,没成想倒是被她误会了。 陈大少爷瞅着她的发顶笑了:“我要是想,你打算怎么着?” 苏犀玉抿了抿唇,苏铭祠给她定了亲事之后,她曾让丫鬟去打听过,当时听人说这陈家大少爷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吃喝嫖赌、横行霸道,还调戏良家妇女。 可经过前几天平儿那事之后,她隐约觉得陈译禾和别人口中说的有些不同,还未完全放下心来,现在又发现府中竟然还藏着一个花魁。 她双手拢着微微挡在身前,心道自己这个样子,他想纳妾也是正常的。 男人纳妾很正常,自己父亲不好声色,可是也有两房妾室呢。 苏犀玉说服了自己,抬起头道:“自然是帮夫君安置好后院。” “好!”陈译禾拍手,对她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头,“我呢,要的也不多,两房小妾就够了。” 他朝着琴声传来的小院指了指,“这算一个,还有一个等我找到中意的再跟你说。” 苏犀玉眼波晃了晃,点了头。 “这可是你说的,要给我纳两房小妾。”陈译禾哈哈大笑道。 也不去看花魁了,抓起她的胳膊往回走,边走边道:“为了防止后悔,你现在就去跟娘说一说,先让我把这个纳进屋里。” 他心情看着很好,苏犀玉也跟着做出笑脸,心里却有些沉闷和心酸。 陈译禾把她推去找钱满袖,待她走远了,招了下人问道:“这云姣来府里多久了?平常可有接触什么人?” 下人老实答道:“自少爷买下那天就进府了,已有月余,夫人命人把她关押了起来,平日里除了送饭的丫鬟并未接触什么人。” 陈译禾点头,“继续看着,把那些什么琵琶琴筝也都拿走,不许她再弄出动静了。” 而那厢苏犀玉找到了钱满袖,被嘘寒问暖了一番后,才咬着唇说明了来意。 她以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少在京城很正常,可钱满袖一听,脸一下白了。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钱满袖抓住苏犀玉的手情真意切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年纪小不懂事,是不是他闹的你?” 苏犀玉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又说:“咱们家家训可是一不准纳妾,二不准跟青楼女子有染的,他要是敢犯家规,看我不让老爷打断他的腿!” 钱满袖说了句狠话,见她一脸茫然,拉着她坐下道:“你还不知道吧,老爷他本来是家中次庶子,怎么都轮不到他来继承家业的……” 第7章 鼻血 “你一点儿都不敬重我……”…… 陈家世代经商,在陈译禾祖父那一代就已经是广陵府有名的富商了。 陈家祖父膝下共四子,三嫡一庶,陈金堂排行老三,就是那个不起眼的庶子,生母只是个小妾,很早就去世了,他本人也早早被分了两个杂货铺赶去了镇子上自力更生。 钱满袖也不过是个小商户的庶女,俩人正好凑成一对儿,虽然没那么富贵,但小日子过得还可以。 他二人成亲两个月时,陈老大因为宠妾灭妻,被正房夫人大半夜割了喉,小妾也没能逃过,一尸两命。 陈家大儿媳满身的血,紧接着拿刀抹了自己脖子。 陈家祖母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去世。 老二好美色,十四五岁起开始流连风尘,是有名的色鬼,二十有余好不容易订了亲,就因为吃了乱七八糟的助兴药马上风而死。 被人从青楼抬出来的时候还光着身子,让陈家丢了好大的脸。 陈家祖父再次痛失爱子,身子骨一下垮了。 老大老二都是因为女色死的,陈家开始盯着老四了,老四规矩了小半年,有一天忽然被官府抓了起来。 陈家祖父急了,抬了几箱金银珠宝亲自去了县衙一趟,才知道老四早就染上了花柳病,身下已经烂了大半,被老大夫说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恼羞之下将人打死了。 陈老四被判处死,陈家祖父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在公堂上断了气。 那会儿陈金堂正守着小杂货铺,忽地收到衙门传唤。 陈金堂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战战兢兢地就去了,这一去亲眼见了自己四弟令人作呕的身子,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也白捡了陈家的大半家产。 陈金堂与钱满袖接住了天上掉的馅饼,有了银子就什么事都不愁了,连带着两个儿女花钱大手大脚。 怎么花钱都行,唯有一点,那就是绝对不能贪恋女色,陈金堂夫妇俩为了约束陈译禾,特意立了这两条家规。 陈译禾穿越过来后听说原身是在青楼摔晕过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还是不是清白之身。 要是接手了一个烂身子,那还不如再死一次。 由此得知了陈家这两条家训,万分庆幸原身只来得及将人买了回去,什么都还没做。 而苏犀玉一个深闺小姐,对这种奇葩事更是闻所未闻,懵懵地回来了。 陈译禾正躺在软榻上,翘着腿扫了她一眼,好整以暇道:“说好了吗?什么时候给我纳进来?” “……”苏犀玉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见她一脸为难,陈译禾又捏着腔调道:“我那如花似玉的小妾啊,下个月能纳进来吗?” 那必然是不能的,就是真的能,他也不会要。 弄一大堆女人,显得自己跟专门用来繁殖的种猪一样,太掉价了。 苏犀玉被他逼问着,十分尴尬,“你明知道爹娘不许……” “可这又不是我主动提的。”陈译禾做出不满的模样,“是你先说要给我纳妾的,怎么能出尔反尔?” 苏犀玉双唇嚅动,“可是家训在呢。” 陈译禾起了身,走到桌边磨起了墨,施施然道:“那我不管,反正你欠我两个小妾。” 苏犀玉心里一会儿想着陈家长辈的混账事情,一会儿回忆着方才陈译禾哈哈大笑让自己给他纳妾的事情,此时哪还能不懂,他分明是在故意耍自己玩。 他是陈家独子,若是铁了心要纳妾,陈家父母还能真的不许? 更何况现在回想起来,下午提及云姣姑娘时,他看着虽有兴味,但并不急切,不像是起了色心。 苏犀玉心里有点窘迫,又有些轻快,看着陈译禾故意为难自己的样子都没觉得难过了。 “娘说要把云姣姑娘送出去,你觉得呢?”她转移话题道。 “这个以后再说,我只知道你欠我两房小妾。” 苏犀玉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故作严肃的样子,脸红了一点,又说道:“今天太晚了,下人没能找到羊奶,问明天再弄行不行?” 陈译禾面色严肃:“行是行,但是你欠我两房小妾。” 苏犀玉没忍住,掩着唇笑了一下。 “笑什么笑!”陈译禾态度恶劣,摘了笔架上的狼毫递到她跟前,“你给我立字据!” 苏犀玉愣了下,“什么字据?” “欠我小妾的字据。”陈译禾敲着桌上的宣纸道,“白纸黑字,你可不能赖账,就是五十年后你也得给我兑现了。” 苏犀玉被迫接了笔,在他的逼视下沾了墨,悬腕提笔,姿态轻巧,眨了眨眼睛道:“真的要写吗?” 纳妾与否这种事情全凭个人,字据能有什么用? “写!别想耍赖。” 苏犀玉便敛起衣袖,按他说的写了。 她字体娟秀,写自己名字最后一笔时手腕习惯性地微微勾了一下,而后利落地收了笔。 陈译禾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又看了看她写的字,虽然认不全,但不得不承认,她一举一动中都带着书香门第特有的娴静气质,书法更是娟秀灵动。 他这么想,却不会这么说,拣起字据吹了吹上面未干的笔墨道:“这我可得好好留着。” 苏犀玉抿着唇笑。 晚上临睡时,苏犀玉又与他商量道:“夫君,我睡在外面吧。” 她又喊回了夫君,而且越喊越顺口,陈译禾听出来了,但没怎么在意了。 他刚洗了澡,这会儿正在盘算着在卧房隔壁建个专门洗澡用的暖池,不然天凉时洗澡也太冷了。 偏偏他还一天不洗身上就难受。 相处了几天下来,苏犀玉睡前才敢脱了外衣,却仍是不好意思,坐在床尾侧着身子又喊了陈译禾一声。 陈译禾正翘着二郎腿,枕着手臂想事情,闻言看了她一眼,懒得起身就抬了下脚,蹬着人家姑娘的肩膀把人推倒在了床上。 口中不耐道:“你事儿也太多了吧。” 苏犀玉原本垂着腿坐在床尾的,上半身一下被压倒在了床上,腰上还碾着陈译禾沉甸甸的小腿,脸一红,慌手慌脚地推开他的腿躲到床里面去。 她一个大家闺秀何曾被人用脚蹬过?刚对陈译禾产生的好感,立马烟消云散了。 陈译禾还什么都不知道,想到了洗澡就想到了温泉,陈家房产多,城外也有几个庄子,要是能专门建个温泉山庄就好了。 这都三月了,今年是来不及享受了,但是今年着手建造的话,明年秋冬不就正好可以用了吗。 陈译禾想得挺美,就是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温泉,他这才想起苏犀玉来,她出身京城的朱门绣户,应该是知道的。 他大少爷懒得很,又拿脚往人家身上蹬了下,“去泡过温泉吗?” 苏犀玉侧身背对着他的,没吭声。 “这么快睡着了?”陈译禾还以为是自己蹬得轻了,又碰了一下,“去过没?” 苏犀玉这才坐了起来,转过身子正面对着他,沉闷道:“什么事?” 陈译禾心里不爽,“都问两遍了还没听清?耳朵进水啦?” 苏犀玉跟犯了错一样,低着头又不出声了。 陈译禾躺着,正好看到她垂着的嘴角和带着点肉的下巴,她头低得很,再往上就看不到了。 毕竟是小姑娘嘛,还是自己小媳妇儿,陈译禾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去泡过温泉没有?” 苏犀玉摇头。 “你爹京城这么大一个官,你都没去过温泉?”陈译禾感叹一句,扯过被子合起了眼,又问道,“知道哪有温泉吗?” 苏犀玉再次摇头,但是陈译禾闭着眼没往她那看,没得到回应就睁开了眼,脚又往人身上蹬了下。 “说话啊。” “没有。” 苏犀玉终于说话了,陈译禾却听着这声音有点儿不对劲,坐了起来,伸手去抬她下巴。 下巴被抬起,苏犀玉眼中打着转的泪水冲破眼睫顺着白玉一般的面庞流了下来,落在了陈译禾指尖上。 陈译禾眉头一拧,顿觉麻烦,“怎么又哭了?刚才不还好好的?” 流着眼泪的人不说话,推开他的手,侧过身抹了把脸。 陈译禾这是真的搞不懂她是怎么了,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也没说什么啊,“没去过就没去过呗,以后本少爷带你去不就行了?” 哄了一句再威胁一句:“别哭了,再哭就把你赶出去了。” “那我出去了。”苏犀玉带着鼻音说了这么一句,动了动脚想要下床去。 “说一句都不行?”陈译禾也上了火,随口说一句怎么还当真了? 他一个大男人能真的在大冷的天里把十几岁的小姑娘赶到外面去吗? 彻底没了耐心,他拉着人按倒在了床上,苏犀玉吓得脸一白,差点尖叫出来,紧接着就被锦被蒙住了头。 “老实睡你的觉吧!” 陈译禾把人塞进被窝里,心里想着明天去问问纪管家,或者自己去外面的庄园里看看…… 他望着床帐盘算着,又想起云姣和那个怂恿李福带原身去流鸢楼的年轻人,他想查清这事,又不想被陈家父母知道,可是自己没有得用的人手,这就有点麻烦了。 思索间,余光见被子下的苏犀玉动了几下,发出几声轻微的啜泣声。 陈译禾莫名其妙,忍了又忍,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试图通过睡眠来忽略旁边的声音,可是一闭眼,感觉那声音更清楚了。 陈译禾自认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怎么弄得好像自己欺负了她一样。 “哭什么!”他忍不住了,腾地坐了起来,一把掀开了苏犀玉的被子,粗鲁地把人薅了起来,怒道:“好好说,哪里不满意,哭什么!” 苏犀玉头发都乱了,憋着眼泪看了他一眼,哽咽了几声,才带着哭腔道:“你拿脚踢我……” “什么?”陈译禾皱眉,自己什么时候踢过她? 仔细想了一想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黑着脸道:“我那只是碰你一下,根本就没用劲儿好吧!” 这几日苏府送嫁的人全都走了,苏犀玉身边的丫鬟要么不靠谱,要么是陌生的,偌大的广陵府中,没有一个熟人。 她已嫁做人妇,除了陈译禾,再无其他人可依靠。 本来情绪就有些低落,好不容易好点了,又被陈译禾踢了几下,感觉被轻视了,悲伤的情绪又倾泻出来。 苏犀玉越想越难过,眼泪扑簌落下,啜泣道:“我是你娘子,你用脚踹我,一点儿都不敬重我……” 陈译禾看着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只能在心里努力说服自己:她才十五岁,敏感叛逆期,这很正常!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含恨道:“我让你踢回来!” 苏犀玉眼睛睁大了些,有点不敢相信。 她从没跟人动过手,连吵架都很少有,家里教她的都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也从没见过谁家娘子跟自己夫君动手的,至少以前在京城苏家,只有她父亲苏铭祠一个人发火,其他人受着的份。 陈译禾见她犹豫着不说话,但是也不哭了,觉得自己摸着门路了,道:“让你踢五下,你就别哭了,行不行?” 他想着小姑娘力气小,踢个五下也痛不了多少,拍了拍自己肩膀对着她道:“踢吧。” 苏犀玉眼睫上还沾着泪水,隔着朦胧泪眼打量着他,脚藏在被子里不敢动。 陈译禾见不得她这扭扭捏捏的样子,手往她被窝一伸,捉住她的脚腕就往自己身上按。 苏犀玉毫无防备,差点被他拖走,见自己光着的脚丫子差点落到他肩上,忙撑着床榻往回缩脚。 口中慌忙喊道:“我不踢了!不怪你了!” 一个使劲往自己身上拽,一个努力往后撤,陈译禾没想到她小姑娘劲儿还挺大,差点脱了手。 这他能输给一个小丫头? 胜负欲就上来了,说什么也得把她的脚拽过来。 拉扯间苏犀玉力气没接上,被他拖拽着,白嫩嫩的脚丫子一偏,不偏不倚,正好蹬到了陈译禾脸上。 陈译禾没防备,身子打了个趔趄,差点直接摔下床去。 …… 苏犀玉倒抽一口凉气,慌忙把脚收了回来,拉过被子捂住,再看向陈译禾时,磕磕巴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陈译禾一动不动,只有眼神冷冷地射向她。 他长这么大,跟那群发小三天两头打架,但是从没被人用脚踩过,更别提是踩脸,还是被一个女人踩脸! 苏犀玉的脚小巧白嫩,踢在自己脸上,脚心有点软,又有点凉,但踹的也是真的狠! 陈译禾感觉鼻梁仿佛要断了一样的疼,更重要的是这太屈辱了。 陈大少爷受不了这种屈辱! “你、你……”他还在酝酿火气,罪魁祸首颤颤巍巍地指着他的脸道,“你鼻子……流血了!” 陈译禾:“……” 第8章 平儿 “听闻小姐被关进了柴房……”…… 陈译禾立马下床去找帕子,刚按住鼻子,看到苏犀玉慌忙往外跑,急忙把人喊住:“去哪?” “喊大夫!” “不准去!”陈译禾三步并作两步,把苏犀玉拉了回来。 大晚上被个小丫头踹了脸,还流了鼻血,这太丢人了。 “你、你、你鼻子……”苏犀玉手忙脚乱,想帮他按住帕子又哆嗦着不敢上手。 陈译禾怕她出声惊动了别人,松了她手腕道:“倒水。” 苏犀玉立马去倒了水给他端过来,立在一旁紧紧盯着他。 “拿个新帕子过来。” 新帕子递过来,苏犀玉又站在一旁盯着他,满面愧疚。 换了四五条帕子,鼻血才堪堪止住。 陈译禾嫌丢人,也不喊丫鬟去打水,就着屋里盆架上冷了的水洗了洗,这才臭着脸走回了床边。 刚坐了下来,看到苏犀玉紧跟着他过来了,罚站似的低着头跟他道歉:“对不住,要不你踢回来吧。” 苏犀玉是发自内心的愧疚,平心而论,她嫁过来这么久,陈译禾虽然时不时耍自己玩,但没有真的欺负过自己。 再说了,苏家在自己年纪上说谎这事,他也没跟自己计较。 苏犀玉越想越内疚,正要再次跟他道歉,听他语气震惊又嫌弃道:“你这小姑娘也太邋遢了,光着脚就下了地?” 苏犀玉:“?” “你脚都脏了,怎么上来睡觉?” “啊?”苏犀玉这才发觉自己没穿鞋,两只脚丫子难堪地相互蹭着,红着脸解释道:“我不邋遢的,我刚才是太慌了忘记了……” 陈译禾踢掉了脚上的鞋子,哼了一声上了床,道:“算了,暂且忍一忍,明天一早就让丫鬟把被褥都换掉。” 等苏犀玉拿巾帕仔细擦了脚,吹了蜡烛爬到了床里面,陈译禾又叮嘱道:“以后可不能这么邋遢了,不然说什么也得分床睡!” “我……”苏犀玉面红耳赤,想辩解可是陈译禾明显不打算听了。 “闭嘴!”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陈译禾还是觉得鼻梁骨不舒服,又摸了摸,恨恨道:“你还真是铁打的!” 旁边的苏犀玉屏着呼吸不敢吱声。 * 因为前一天晚上闹的这点儿事,第二天俩人起得都晚了些,陈译禾没出门,下人也终于把他要的羊奶端了过来。 正好陈译禾记恨着昨天晚上的事,冲着苏犀玉招手道:“喝了。” 苏犀玉人都要傻了,怎么也没想到他要羊奶是给自己喝的。 “小孩子就得喝奶知道吗?”陈译禾歪着身子靠在榻上这么说道。 苏犀玉脸一下烧红了,羞愤万分,说什么都不肯喝。 “这对身体好。”陈译禾等的就是这个,摩拳擦掌道,“来,我喂你喝!” 口中说着喂,表情却十分恶劣。 苏犀玉见他端着羊奶朝自己走来,连连后退,还想跟丫鬟求救。 可惜丫鬟纷纷躲避,没一个敢插手的。 最终没能躲过去,被他扣着脖子灌了两口。 陈译禾是想捉弄她,也是因为羊奶营养价值高,他这几日问了几个丫鬟的年纪,对比了一下,觉得苏犀玉这身量不太正常,长得太慢了。 他是闻到羊奶的膻味了,但没怎么在意,直到苏犀玉被硬灌了两口,猛地挣开了他,还吐了他一身。 陈译禾脸色铁青,既因为被她吐了一身,也是因为被她挣开了。 他就想不通了,苏犀玉那么小的一个人,怎么力气就这么大! 苏犀玉身上也被泼了羊奶,哭着跑进屋换衣裳去了。 陈译禾同样一身腥味,怒气冲冲地把苏犀玉身边的丫鬟都骂了一边,非说是她们没眼力见儿,跟呆头鹅一样。 更了衣出来,他让人又端了碗羊奶过来。 这回他自己抿了一口,刚一靠近嘴边,就被膻味冲得直反胃。 “这什么东西?” 丫鬟小心翼翼道:“少爷,这是最新鲜的羊奶,刚接的。” 陈译禾眉头紧皱,终于知道是自己疏忽了,没经过处理的羊奶确实难以入口。 他是打定主意要把苏犀玉给喂得白白胖胖了,仔细琢磨了一下,让人把厨娘喊了过来。 去腥去膻不外乎就是那几种方式,加生姜、醋、杏仁煮沸再多过滤几遍,或许还能加点茶叶? 陈译禾不太确定,但隐约觉得也就是酸碱中和反应的原理,他把大概可行的方法与厨娘说了一遍,让人一样一样试去了。 而后则是带着小厮去了偏僻角落,陈府中有一处地方是专门给原身养斗鸡的,丫鬟平儿正是在这里做活。 平儿被打发到这里才几天功夫,已经是灰头土脸的了,衣摆上沾了污秽,头上甚至还落了根鸡毛,再无先前那般鲜亮。 见了陈译禾立马跪下道:“奴婢知错了,求姑爷绕了奴婢这一次!” 陈译禾坐在椅子上,施施然道:“你错在哪了?” 平儿磕头:“错在不知天高地厚,错在没有自知之明,不过是个灰毛丫头竟然也敢妄图攀附姑爷……” 等她磕得额头红肿了,陈译禾才道:“就没有别的?” 平儿悄悄抬头看他,迟疑了下,试探道:“不该对小姐无礼……” 见陈译禾眉梢一挑,她忙垂头道:“奴婢不该对主子不敬,不该多嘴,不该挑拨姑爷与小姐的关系,奴婢罪该万死!” 陈译禾任由她说了一大串,胳膊肘撑在椅背上悠悠问道:“识字吗?” 平儿拿不准他为什么这么问,低声道:“略微认识几个。” “那就好。”陈译禾从怀中掏出了两张纸,扔到她眼前道:“认得吗?” 平儿捡起看了看,看得不是很懂,但隐约认出其中一张是抄写的诗词,另一张是莫名其妙的字据,署名都是苏犀玉。 她搞不懂陈译禾是什么意思,细细看过后,小心翼翼地抬头道:“认的不多。” 陈译禾笑:“你既是苏犀玉的贴身丫鬟,必然是认识你家小姐的字迹的,哪张是你家小姐写的?” 他话中带笑,看着十分随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平儿却是心口突地一跳,眼神躲避开来。 她确实不是苏犀玉原本的丫鬟。 平儿心思转得飞快,对着两张字迹比了又比,她根本就不认得苏犀玉的字迹,但这时候不能暴露,只能奋力搏一搏。 字迹不认得,那便对比内容,她第一反应是诗词才是苏犀玉的手笔,但若真是这样,陈译禾又何必拿一张诡异的字据出来? 她想了又想,最终把手压在那张字据上道:“这个是小姐写的。” “聪明。”陈译禾赞叹,不待她欢喜,忽地摔了手边茶碗,怒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大胆,原来根本就是假冒的丫鬟!来人!马上把她给我押送去官府!” 平儿一下慌了,急忙磕头:“姑爷饶命!奴婢不是假冒的!奴婢确实是夫人安排给小姐陪嫁的,不然怎么可能识字!” 一旁待命的仆役自然不会听她解释,将她架起往外拖去。 “奴婢真的是苏府丫头,姑爷明鉴!小姐也可以作证,其他几人也能作证!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陈译禾冷笑道:“连自家小姐的笔迹都能认错,还敢说不是假冒的?进了牢里跟板子说自己是清白的吧!” 平儿已被拖出几米远,见他是动了真格的,真的怕了,挣扎着喊道:“奴婢是临时被换到小姐身边的,所以才不认识的小姐字迹……” 经过这几天相处,陈译禾早已看出苏犀玉身边的丫鬟有问题了,这几个丫鬟明显没有把她当小姐对待,这很不合理。 他昨日得了苏犀玉的笔迹,已经私下让人去试过苏犀玉另外三个丫头了,三个都说是从小伺候苏犀玉长大的,结果没一个能将苏犀玉的笔迹认出。 这平儿认是认对了,但犹豫太久了,陈译禾怀疑她是瞎蒙的。 先前诈出了苏犀玉的年纪是假的,这回他又故技重施,故意说平儿认错了,倒是得了意外的消息。 陈译禾让仆役退下,缓步到平儿跟前,抚了下腰间玉坠道:“老实招来,本少爷还能饶你一命。” 平儿发丝散乱,急促地呼吸着道:“奴婢本是表少爷身旁的丫头,两个月前随表少爷去苏府做客,先前还好好的,忽有一天听闻小姐惹怒了苏老爷,被关进了柴房……” “为什么?”陈译禾问道。 “奴婢不知,只是听说苏老爷发了很大的脾气,把苏夫人都骂哭了,还把小姐身边的丫鬟全发卖了,一个都没留……紧接着就是小姐的婚事了,表少爷一直对小姐多有关怀,知道小姐的几个陪嫁丫鬟都是粗使丫头,怕小姐出嫁后太孤苦或者想家,特意求了苏夫人让我陪着小姐嫁过来。” 陈译禾摸了摸下巴,又问:“那苏夫人病重可是真的?苏家嫡兄又当真是在侍疾?” 平儿咬着牙,一狠心道:“奴婢不知,只是那段时日府中并无大夫出入……大少爷……奴婢只见过几次,每次见他都是眉头紧锁,似乎在为什么事发愁。” “小姐自那以后就沉默寡言、不喜别人近身,奴婢也不过只跟随了小姐月余,所以才不认识小姐的字迹。”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姑爷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小姐。” 她口中的表少爷可谓是个大好人,陈译禾却觉得不太对,苏家难道还差这一个丫鬟了? 他把脚下的碎瓷片踢开,道:“说说你那表少爷。” 先前说苏府的事情平儿几乎是不加隐瞒,到了这表少爷,反倒支支吾吾起来了。 陈译禾看着她犹豫不决的表情,猜测道:“你爱慕他?” 平儿脸上霎时间泛起一层红晕。 陈译禾笑了,坐回了椅子上,翘着脚道:“你爱慕他,他却让你跟着苏犀玉陪嫁到广陵来,可见他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平儿脸一阵红一阵白,嘴硬道:“做奴婢的不敢肖想主子。” “你现在的主子可是苏犀玉。”陈译禾冷笑着看了她一眼,眉宇间皆是厌恶,“难怪第一天就敢在我跟前搔首弄姿,也是你家表少爷的吩咐?” 说到这里他已经不需要平儿解惑了,道:“我虽不知你那表少爷用的什么法子说服了苏夫人,把你塞到苏犀玉身旁,但一个大男人让自己的丫鬟贴身跟着一个小姑娘,还是个心比天高的丫鬟,打的能是什么好主意?” “苏犀玉现在人虽小,但美貌依稀可见,怎么,你家主子是垂涎她的美色?还是早已把她视做囊中之物?如今被我捷足先登了气不过,所以特意让你过来搞破坏?” 他越说,平儿脸上潮红越重,到现在已经情绪激动到要大口喘息了。 陈译禾猜了个七七/八八,最后问道:“你家主子姓甚名甚?” 平儿呼哧喘着气,闭口不答。 陈译禾嗤笑,“你倒是衷心,可这有什么可隐瞒的,苏犀玉她能有几个表兄?一查不就知道了。” 他想知道的都已经弄明白了,掸了下衣摆起了身,道:“苏犀玉好歹是你主子求而不得的人,至于你,你在你主子心里,恐怕连个人都算不上。” 他说完懒得再看平儿一眼,走出院门时叮嘱外面的仆役道:“把人给我看牢了,一步都不准离开这里。” 第9章 脚丫 差点被踹下了床。 陈译禾出了院子就被钱满袖喊去了。 苏犀玉也在钱满袖那儿,她是因为先前被陈译禾逼着灌了两口羊奶,现在一点儿也不愿意跟他处在一个屋檐下,跑去找钱满袖避难了。 正好钱满袖喊了自家裁缝铺里的绣娘,正准备制春衫呢,顺便让人给她量了身形。 陈译禾到的时候苏犀玉刚从里间出来,一看到他就撇开脸,明显还生气呢。 “呦,这不是我娘子吗?”陈译禾长腿一伸架在一旁的板凳上拦住了她,“看见了夫君不知道问好?” 苏犀玉刚饮了两盏茶又吃了块甜糕才去了嘴巴里的腥味,根本不想搭理他。 但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孝顺公婆,顺从丈夫,不情不愿地站住喊了声“夫君”。 陈译禾很满意,收回了腿往她身旁靠近嗅了一下,低头看着她道:“怎么还有一股奶味?娘子偷偷喝奶去了?” 苏犀玉听出他的调笑,扭过脸不看他。 他又一只胳膊撑着屏风,另一只手虚虚比了下她的身高,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难怪一会儿没见就长高了点。” 苏犀玉脸色涨红,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说什么呢?怎么不去量身形?”还是钱满袖帮她解了围。 钱满袖刚才在选衣料,听到这边动静把陈译禾往绣娘那推了下,道:“儿啊,近几日城里闹贼呢,就别出去了,等那贼人抓住了再说。” 苏犀玉趁着这功夫绕到钱满袖那边去了,陈译禾这才放过了她,但也不配合绣娘,往软榻上一靠道:“成亲前不是才量了吗,就用那个尺寸。” 他懒得动,又问:“什么贼?” “据说是打京城那边过来的,嚣张的很,被通缉了一路,就这样前两日还能去盗了李家的玉如意……” 这个李家说的就是李福家。 钱满袖一提到他们家就来气,骂了几句,也顺势想起了后院的云姣。 “你说你真是糊涂,花那么多银子买回个……”钱满袖想骂,看了看一旁认真挑花色的苏犀玉忍下来了,“明日一早就让人把那云姣送走,那三千两银子就当是喂了狗!” “三千两……”苏犀玉愣住了。 她爹是当朝二品大员,又时常得赏赐,可她兄长每月也不过只有一百两的月例银子,她先前一个月也才三十两,怎么陈家一开口就是三千两银子不要了。 三千两都够普通人一大家子活几辈子了。 陈译禾倒是反应平平,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么一掷千金过。 “咳!”钱满袖咳了一声,冲陈译禾使了个责备的眼色。 “不过就是一个玩物,空有一口好嗓音,禾儿买她回来就是想听曲儿的,你可别放心上。”钱满袖拉着苏犀玉道。 “嗯。”苏犀玉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经过先前纳妾那回事,现在她是真的不怎么在意了。 她明显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但不管何时都是十分恬静的样子,说话也温声细语,钱满袖越看越喜欢,又道:“我现在就让人把她送出……” “等等。”陈译禾拧着眉头打断她,“先留着。” 此言一出,钱满袖惊诧起来,高声道:“你想干什么!家规在那放着,你敢乱来,等着你爹打死你!” “你想哪去了!”陈译禾被她骤然提高的声音震得耳朵疼。 他今日刚得了苏犀玉表哥的事情,有些怀疑这什么表哥与想害原身的那个年轻人是同一人,又怀疑这云姣也有问题,事情还没弄清楚,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走她。 陈译禾捂着耳朵道,“三千两银子不能就这么打水漂了,得让她给我赚回来。” 钱满袖静了一瞬,转头拉着苏犀玉的手,柔声道:“好孩子,娘给你准备了套新首饰还没给你看过呢,让春英带你去看看,可漂亮了……春英!” 她是有意要只开苏犀玉,苏犀玉看出来了,顺从地跟春英出去了。 待苏犀玉出去了,钱满袖低着声音嫌弃道:“你也好意思在月牙儿跟前说这种肮脏事情?你不嫌脏我还怕脏了我未来孙儿的耳朵呢!我孙儿可是文曲星……” 陈译禾听得莫名其妙,且不说孙儿不孙儿的,赚钱哪里脏了? 钱满袖自顾自道:“那青楼女子的皮肉生意赚的都是脏钱,咱怎么能……” 陈译禾满头黑线,“我说让她给我赚回来,又没说让她出去卖!” 这说的有点太直白了,钱满袖语塞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道:“她一个青楼女子能赚什么钱,不过就是几千两银子,别闹得月牙儿不开心了。” “不行。”陈译禾坚持。 但钱满袖说的也有道理,不能因为这事让苏犀玉不高兴了。 陈译禾想了想,道:“我把那云姣买回来就是为了听她弹琴,还没听过瘾就给我送走,那我过段时间还得再去买一个回来。” 钱满堂疾言厉色道:“你敢!” 她严厉完立马妥协道:“那就先留着她,但你可不能胡来,不然你爹真的要打死你,我可拦不住。” “我心里有数。”陈译禾道。 * 陈家人好享受,光是厨子就有五六个,各地菜色都会一些。 晚上用膳时,厨娘已经琢磨出了一些门道,这回羊奶再端上来就没什么味道了。 但苏犀玉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一见那羊奶就往一旁躲。 奈何陈译禾就在她左手边,一把将人擒住了,恶人先开口道:“好好吃饭,动什么动!” 本来陈家父母是没注意丫鬟又端上了什么的,被他俩这一闹,双双看了过来。 苏犀玉见自己在餐桌上失仪,有些羞愧,咬着下唇不吭声了,也不动了。 可这会儿那羊奶还真不是给她喝的,陈译禾自己端起来尝了一口,咂了下嘴,确实没什么膻味了。 奶味很重,但也算不得好喝,道:“这也太浓稠了,让厨娘再研究研究,再加点儿糖水、酸果水,或者甘蔗汁进去试试。” 他只管出主意尝味道,吩咐下去就不管了,陈家父母问了几句,被他敷衍过去了。 晚上临睡前,见苏犀玉十分别扭地上了床,陈译禾又琢磨起分房的事情来。 这娘子他认了,现在大冬天的谁也不碰谁还好,等天热起来了呢?等她长大了呢? 而且这也太没隐私了。 他想着想着又疑惑了起来,成亲前陈家夫妇俩再三强调苏犀玉是苏家的掌上明珠,百般叮嘱他一定要对人家好,可他从平儿那边得知的消息可不像是这样的。 被关进柴房、远嫁无至亲相送、嫁妆瘠薄、丫鬟不靠谱,怎么看都不像是被千娇万宠着的姑娘。 可她又确实气质卓然,那一手字没个八/九年练不出来。 陈译禾左思右想都想不通。 辗转半晌好不容易睡去了,睡得正香时,腰上忽地一道大力袭来,“咚”的一声,陈译禾连人带被子差点被踹下了床。 陈译禾一声闷哼,还未睁眼便朝腰间摸去,抓到一只凉凉的脚。 这几日天气有些回暖,床幔被掀开,皎洁月色透过纸窗照了进来,把抵在他腰上的那只脚照得连脚背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而那只脚的主人还平躺着,被衾盖到脖子下面,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显然是睡得正香。——上半身睡姿很端庄,下半身一只腿蹬出了被窝,正被人抓着。 陈译禾火冒三丈,同床共枕好多天,他竟然不知道苏犀玉还有这毛病! “月牙儿!”他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同时万分嫌弃地松开了那只脚,背过手在床幔上擦了擦。 熟睡的人毫无动静。 穿着白色里衣的小腿从她自己的被窝里伸了出来,裤脚微微往上缩了些,露出细白的脚腕和白嫩嫩的脚丫子。 陈译禾看着那脚丫子,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了心头。 第10章 失魂 说这是失魂症。 “苏犀玉!” 他这一声饱含怒气,在寂静的夜间十分响亮。 床上熟睡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将那只脚慢慢缩回了被窝里,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陈译禾:“?” 火气一下烧到大脑,陈译禾一把掀开了苏犀玉身上的被褥,往人家睡得红润柔嫩的脸上狠狠捏了一把,“你给我起来!” 苏犀玉也不知道是冷了,还是受了惊吓,眼睛还没睁开,已经下意识一巴掌挥了上去,“啪”的一声,正好打在陈译禾小臂上。 陈译禾就感觉胳膊像是被铁棒敲过一样,剧痛袭来,差点惨叫出声。 他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咬着牙揉了两下手臂,苏犀玉才终于迷迷糊糊睁了眼,乍一看见怒视着自己的陈译禾,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夫、夫君……”苏犀玉还没从惊吓中回神,嗓音直抖,坐了起来道,“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还这么看着我?” 她被看得后背发凉,把被衾往上拉了一下。 陈译禾冷眼看着她的动作,磨着牙道:“你猜我为什么不睡?” 苏犀玉察觉他情绪不好,试探道:“是口渴了吗?” 见陈译禾冷着脸不答话,她又小心问道:“还是冷了?要我去喊丫鬟抱被褥吗?” 月光明亮,陈译禾看着她天真懵懂的眼神,气得直发抖。 “倒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你这么会装。” 苏犀玉迷茫:“装什么?” 待陈译禾掀开衣服给她看腰上被踹出来的通红痕迹时,苏犀玉脸爆红,羞愤道:“我睡觉很老实的,从来不乱踹,你冤枉我!” 陈译禾比她还羞愤:“我被踹醒的时候你脚丫子还在我身上呢!” “根本就没有!”苏犀玉在被子下踢了踢脚,“明明就在被子里!” 苏犀玉委屈万分,她自小就是按大家闺秀的模子养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讲究端庄大方,怎么可能夜里偷偷踹人? 陈译禾整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肯定是他诬陷自己。 苏犀玉对此坚信不疑。 陈译禾气急了,就没见过睡梦中踹了人还能若无其事销毁证据的人,气急败坏地去捏她的脸:“你自己睡觉什么德行你不知道?你丫鬟嬷嬷还能没和你说过?” “我就是没有。”苏犀玉摆着头躲着,肯定道,“嬷嬷从来没说过我睡姿不好!” 陈译禾觉得她在撒谎,但没有证据,气急反笑,“……好哇,好你个苏犀玉!你可真厉害!” 虽说陈译禾原本也没打算踹回去,但苏犀玉比他先一步委屈上了,真是太让人气恼了! 看着人扁嘴冤屈的模样,陈译禾恨恨道:“苏犀玉,你可千万别被我抓到证据,不然你完了!” 恶狠狠地威胁完了,陈译禾粗鲁地掀开被子躺了回去。 “就是你冤枉我,我从来都不踢人的。”苏犀玉恼羞着辩解,可陈译禾已经完全不搭理她了。 撅着嘴坐了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重新躺了回去,背对着陈译禾生闷气去了。 他俩吵这几句,一点儿声音都没控制,隔壁丫鬟早就听到了,但是不敢吭声,这会儿见吵架声消了下去,才在门外小声问道:“少爷,少夫人,可是有什么事?” “闭嘴!”陈译禾气恨地朝外面吼了一声。 这才算彻底安静下来了。 可是陈译禾气不过,暗自揉着腰,下定决心一定得逮住苏犀玉一次,什么大家小姐,全是装的! 后半夜他一直没睡熟,就等着苏犀玉什么时候再动脚,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白熬了大半夜。 次日醒来,不管苏犀玉说什么,陈译禾都是“哼”“呦”“了不起”。 阴阳怪气了几句,苏犀玉也气了。 不过好在马上要到清明了,苏犀玉被钱满袖喊去准备祭祖的物什,陈译禾找纪管家去了,俩人没怎么见面,倒还算安宁。 一直到晚上睡前,俩人还互不搭理。 陈译禾白天早就睡饱了,就等着夜里抓她小辫子,这一等就等到夜半三更,结果这回苏犀玉又恢复成原来老实的样子了。 又白熬了一夜,陈译禾气得想离家出走。 这么冷战了几天就到了清明,前几天下了细雨,到了这天春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钱满袖早就特意叮嘱过了,清明这天要举家去城郊祭祖,还要去明光寺拜佛,是以,这天两人都起得早了些。 钱满袖一直都知道自己儿子尽挑着夫妻俩的长处长的,可一看陈译禾一身月白色广袖衣袍、长身玉立的模样,还是乐得合不拢嘴:“我儿真俊!” 陈译禾腰间配着青玉佩,手中拿着折扇,端的是一副风流贵公子模样。 在相貌这一方面,他向来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唰”地一声开了扇子,道:“这不是当然的吗。” 他才刚嘚瑟地坐下,钱满袖已经快步从他身边跑过去了,惊喜道:“我们月牙儿可真好看!跟画本里的小仙女一样!” 苏犀玉是一身草绿色衣裙,眼神明亮,双颊白里透红,胳臂上搭着粉白色披帛,袅袅走来时,如春日枝头开了一半的花儿一般。 钱满袖自己家的陈轻语长得也美,但那是明艳夺目的美,与苏犀玉这种莹润白玉的不同。 稀罕了大半天,钱满袖摸摸她头上简约的碧玉钗,遗憾道:“可惜了当初那串东珠金璃璎珞下聘到京城去了,早知道就留下来给月牙儿戴了。” 苏犀玉一听京城,又不说话了,只是温顺地让钱满袖搂着。 陈译禾看着她俩这样,嘲笑道:“这哪是小仙女,我这看来看去,怎么看都觉得最多算是个小仙童吧?” 他这是又在笑话苏犀玉还没长开,被钱满袖横了一眼。 钱满袖招呼丫鬟带上一应香烛祭品,牵着苏犀玉往外走去。 边走边对陈译禾道:“你都好几年不曾去过了,今年说什么都得跟我一道去。待会儿见了惠清大师,可千万要好好说话,好好感谢大师,要不是大师心善,你七岁那年能不能熬过去都还不一定呢!” “正好这回再多捐点香油钱……”钱满袖边走边唠叨,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陈译禾,一扭头见他站着不动了,奇怪道:“怎么了?” “七岁那年……”陈译禾落后两步,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嗨,你还说呢,你小时候多聪明啊,六七岁时候光是听一听就知道你爹算错帐了,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神童?” 钱满袖往回一步,拉着他继续往外走,知道他摔了一跤把过去都忘了,就说得细了一些:“小时候特别聪慧,就是七岁那年贪玩掉进水缸里了。” “那时候我跟你爹刚接了家产没多久,丫鬟下人都是新买的,做事儿一点儿都不牢靠,等你淹得没了知觉才发现了。” 钱满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捞上来之后人是醒了,就是不会说话不会动……” 广陵府的名医说这是失魂症,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全都没用。 夫妇俩开始怀疑是不是陈家祖上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么就是这家产不干净,不然怎么先前好好的,一接了陈家祖产儿子就出了问题? 恰好那会儿北方大旱,难民成群结队地涌入城内,夫妻俩围着痴傻的儿子哭了整整两日,决定开了粮食铺子救济灾民。 惠清大师就是跟着难民一起来的广陵府,受了陈府的恩惠,知道他们是在为儿子祈福,便主动前来为陈译禾医治。 七岁的陈译禾顺利清醒过来,能说会动,可就是聪慧不再,变得呆傻好骗。 钱满袖泪眼朦胧道:“大师说等你长大了就会好了,我等了十多年也没等到我儿重新聪慧起来,还以为大师是说笑的,也认命了,不聪明也行,反正咱们家有钱,养得起!” “谁知道你在外面摔了一跤又摔回来了!真跟大师说的一样,我儿又变回来了!” 钱满袖又哭又笑道:“不然我跟你爹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过李家?非得让你姐姐把他全家都砍了!” 她说得泪眼婆娑,陈译禾听得眉头紧锁。 这就难怪了,就算他与原身都一样懒散,可为人处事、生活习惯总有不同,亲生父母不可能察觉不到异常,原来是因为还有这一桩旧事。 他向来不信鬼神,即便是穿越之后也没往这上面想过,现在钱满袖说的这些却让他有些动摇。——他七岁那年也曾掉进河里过,之后就没有了人生前几年的记忆。 他与原身生辰、长相、甚至是身上的小痣都一模一样,又都有七岁这个坎,由不得他不多想。 要见一见这个惠清大师了,他想。 第11章 明珠 佛祖莫怪…… 府门口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陈译禾心中有事,不想说话,把两个女眷扶上了马车之后,自己骑着匹马跟在了一旁。 到城西酒楼接到去处理事情的陈金堂,陈金堂一见陈译禾骑着马,顿觉惊奇:“以前让人教你骑马你不是还害怕吗?这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陈译禾以前惯会吃喝玩乐了,什么马术、射击、潜水,就没有他没玩过的,他哪能想到原主一个古人连骑马都不会。 此刻他脑子里尽是明光寺的那个惠清大师,连借口都不想找,“嗯”了一声就算回答了陈金堂。 陈金堂也是心大,根本没察觉出来,进了车厢还沾沾自喜道:“儿子真的变聪明了,连骑马都会了!”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钱满袖同样喜悦,又拉着苏犀玉把她也夸了一顿。 苏犀玉人懵懵的,被她松开后,掀了帘子去看陈译禾。 见他跨在马背上,身板挺直,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陈译禾很快发现了她,眼睫一低一抬间,又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大少爷,张口道:“被本少爷的英姿迷倒了?” 苏犀玉还没见过这么自恋的人,无视了他这话,扶着窗棱问道:“夫君,你方才在想什么?” 陈译禾沉思了这么一会儿,已经想开了,反正待会儿就能见到惠清大师了,何必还要自己苦思? 他单手牵着缰绳,手中折扇抡了一圈,持着扇柄朝苏犀玉脑门上捣了一下,道:“你一个小屁孩管我想什么呢。” 苏犀玉俏脸涨得通红,往车厢里躲了躲道:“你也不比我大几岁!” 车厢里还有陈父陈母在,她不好意思在长辈面前跟陈译禾争论,声音压得很低。 陈译禾没听清楚,双腿夹着马儿,身子一歪整个上身从马背上倾斜了下来,胳膊肘支在车窗道:“说什么呢?是不是偷偷骂我?” “你要掉下来啦!”苏犀玉吓坏了,连忙伸手把他往回推,这一慌马车里的陈家父母也察觉到了,纷纷看了过来。 陈译禾已经坐了回去,骑在马上跟个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一样,就是一开口就暴露了本性,嘲笑道:“胆小鬼。” 然后一夹马腹,往前面跑去了。 这一家子要么幼时不受宠,与先辈感情一般,要么压根没见过,所以扫墓扫得十分简单。 走完了流程,片刻不停地上了马车,便往明光寺去。 祭祖扫墓不隆重,可是去寺庙拜佛就不一样了。 才到山脚下,陈家父母就开始整理衣裳,还又重新叮嘱了遍陈译禾,态度一定要诚恳,不能胡说话冒犯了惠清大师。 春日来烧香拜佛的人不少,陈译禾鼻子灵,闻着香火味道感觉不舒服,直接绕去后院找惠清大师去了。 陈金堂则是去捐香油钱了,就剩钱满袖带着苏犀玉和丫鬟们先去金殿拜佛。 行至拐角处,冷不防与人撞了一下。 “哎呦!”钱满袖差点摔倒了,幸好苏犀玉跟在一旁,立马扶住了,“哪个不长眼的,会不会走路!” 对方也是个满身金玉的妇人,被钱满袖骂了一句,不待站稳就回了嘴,“你又是哪个不长眼的?” 骂完了定睛一看,对方慌了,钱满袖怒了。 “我说是谁呢,这不是李夫人吗?”钱满袖看到李家人就来气,横眉道,“我冲撞了李夫人,那还真是我瞎了眼了。” 对方就是李福的娘,李夫人一看是钱满袖,心里就开始尖叫,怎么这么倒霉撞上了她! 他们一家子现在最怕的就是碰到陈家人了,就怕陈家夫妻俩蛮不讲理直接告到陈轻语那,那李家就真完了。 李夫人挤出笑脸赔罪道:“是我眼瞎没看到国丈夫人,是我瞎,您大人大量别跟民妇计较……” 钱满袖听着她讨好的“国丈夫人”称呼,白了她一眼,扶着苏犀玉阴阳怪气道:“做了亏心事是该来烧香拜佛的,不然家里怎么就遭了贼呢?那么多人家不偷,偏偏偷你家的……” 李夫人脸色僵硬,她们府上算是被飞贼盯上了,除了先前被偷了个宝贝玉如意,前两日库房里的银子也少了许多。 报官也没用,飞贼的影子都看不到。 没办法了,她这才来寺庙里求佛祖保佑的。 李夫人干笑着接不下去,看到了旁边的苏犀玉,眼珠子转了转道:“这是哪家姑娘?长得可真出挑!” 她知道陈译禾成亲了,但看苏犀玉身量小,没往这就是人家媳妇上面想,还自以为话题转移的好,道:“怎么不见你家儿媳?这高门大户的小姐,也不知道我有没有眼福见一见……” 苏犀玉听这两人吵架正听得怔愣,话题忽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了,她不认识这人,也不知晓该如何称呼,就去看钱满袖。 钱满袖是更生气了,下巴一抬,尖声道:“你家不孝子害了我儿不够,你还想对我儿媳怎么样?你李家真以为我陈家好欺负是不是?我告诉你李少芬,我们家就是再怎么样也比你家高贵,真惹恼了我,你们一家子都别想活……” 李夫人这才明白马屁没拍上,一见钱满袖要撒泼,真的慌了,低声下气道:“是我说错话了,好姐姐快别气了,咱们两家多少年的交情了,哪犯得着这样是不是?你们家的贵妃娘娘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说这么美的姑娘那肯定得进宫去享福的……呵呵,快别和我计较了……” “哼。”钱满袖高傲地暼了她一眼,拍着苏犀玉的手背道:“咱们读书人不跟这泼妇计较。” 擦肩而过后,李夫人笑脸装不下去了,手中帕子几乎都要扯裂了,暗道:你才是泼妇,真以为娶个识字的儿媳妇自己也成了读书人? 她气得不得了,但相识多年,知道钱满袖最好面子,心思一动,朝还没走多远的人道:“哎呀,说起来这金光殿里多了尊佛祖金像呢,也不知是哪位善心人捐赠的,还戴着一串明珠坠子,可真是气派……” 钱满袖本来没想理她的,又听她在后面道:“那明珠可真是漂亮,都快赶上先前好姐姐你给苏参政家下聘那东珠了。” 这钱满袖就不满意了,扭头挥开丫鬟冲她嚷嚷道:“别什么都跟我们家的东西比!我们家那东珠是宫里御赐的,天底下一共就那几颗,你眼瞎了是不是!” 李夫人忙道歉说自己看错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已经让钱满袖觉得膈应了,她拉着苏犀玉道:“你别听那小家子气的李少芬胡说,咱们给你家加下聘的那都是最好的东西,别的什么根本就比不上。” 苏犀玉不在乎这个,但看钱满袖十分在意,就跟着点头,又问她些明光寺的事情转移她注意力。 依次参拜,不久就到了金光殿,殿中果然如李夫人所言多了一尊半人高的佛祖金像。 明媚春光从窗子照射进来,照得佛祖颈上那三颗圆润明珠熠熠生辉。 钱满袖看了几眼,觉得这珠子确实跟自己家下聘的东珠金璃璎珞上的有些像,但她可不愿意承认,又不想不敬佛祖,干脆装作没看见,拉着苏犀玉叩拜了起来。 边叩拜边祈祷佛祖保佑自家子女,三叩首起来一看,苏犀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佛祖发呆,看上去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哎呀,不能这么盯着佛祖看的!” 钱满袖忙把苏犀玉喊回神,拉着她重新叩拜道:“小姑娘家不懂事,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第12章 味道 一个影子缓缓出现。 而那厢陈译禾由小沙弥带着去了惠清大师的住处,路上陈译禾问道:“听闻惠清大师是十多年前与难民一起过来的?” “阿弥陀佛。”小沙弥念了一声,道:“听师父说这样的,惠清师叔慈悲为怀,还劝说了城中富商开粮赈灾,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都是哪些富商?”陈译禾问道。 小沙弥挠了挠头,“这小和尚就不知道了。” 寺庙中处处都是香火味道,陈译禾手背掩在鼻下挡了挡味道,又问:“在下还听闻惠清大师医术精湛,甚至精通命理,可有这事?” 说到这里,小沙弥想了想,道:“惠清师叔确实经常帮人看病,但算命这事小和尚就不曾听闻了。” 边说边走,到了一处栽着巨大银杏树的院落里,迎面走过来了一个高瘦青年。 这人胳膊很长,下巴略尖,头发简略的绑在脑后,灰色粗布衣裳挂在身上,看着空荡荡的,瘦猴一样。 小沙弥与青年问好:“师兄。” 青年视线在陈译禾身上转了一圈,复又落到小沙弥身上,双掌合十回了一礼,道:“师弟是要带人去见师父?” “是,师兄。这位陈施主早年受过师叔的恩惠,特来拜谢。” 青年脸上露出一个热情的笑来,“那快去吧,师父刚坐完了禅。” 待青年走后,小沙弥与陈译禾解释道:“这是惠清师叔的俗家弟子,名叫舫净,时常外出游山玩水,近日刚回来。” 陈译禾点头,与他继续往里走,“惠清大师佛法高深,应该收了很多弟子吧?” “那倒没有,惠清师叔只有这一个俗家弟子。”小沙弥嘿嘿一笑道,“惠清师叔不轻易收徒,舫净师兄还是他十多年前收的,据说舫净师兄刚来时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惠清大师穿着暗黄色僧衣,披着一件棕色袈裟,正盘腿端坐敲着木鱼,嘴唇嚅动,小沙弥带人进来时,他合着的双眼动都未动一下。 小沙弥也未出声,将陈译禾带到矮桌旁轻声道:“施主稍等,等师叔念完这段经文就好。” 陈译禾不懂佛法,但来前被钱满袖千叮万嘱了一番,此刻客气地与小沙弥道了谢。 小沙弥走后,他也未闹出动静,只是悄悄地打量着这间禅房。 禅房古朴,除了参禅悟道的矮榻,便只有简陋的桌椅与角落里的一个高大灰暗的置物架,架子上面摆满了经书,下面是锁着的橱柜。 陈译禾等了许久,坐得双腿都有些麻木了,又见惠清大师念个没完,撑着胳膊站起来走了几步。 这禅房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他绕了半圈,停在了置物架前,才翻了两页看不懂的经书,便听一道苍老的声音道:“施主有何事?” 陈译禾放下经书走了回去,对着惠清大师行了一礼道:“在下幼时曾患有失魂症,幸得大师救治,如今想再请大师帮忙看下有无遗症。” 惠清大师顿了一下,睁开眼睛上下打量了陈译禾一遍。 后者神色坦荡,撩了下衣袖把胳膊横在案上道:“劳烦大师了。” 见惠清大师没有动作,陈译禾接着道:“在下也是想问大师一句,这失魂症,‘失魂’去何处?能否归来?大师又是怎么确认魂魄已经归来的?” 惠清大师神色莫测地看了他半晌,合眼叹了口气,道:“命理难测,施主何必细问。” “大师不想说便罢了,还请大师为在下看看有无遗症。”陈译禾补充道,“家父已去添了香油钱。” 惠清大师混浊的双目又看了他一眼,道:“阿弥陀佛,钱财乃身外之物,施主不必如此。” 陈译禾笑:“那便劳烦大师了,大师早年能救我,如今定然也是能看出问题的。” 惠清大师眼神闪烁了几下,方才伸出两指按在了他手腕上。 陈译禾感觉他指尖粗糙,顺着指尖看到他虎口处的老茧,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他脖颈上,他脖子有些粗,衣领处的肌肉略微明显。 再往上,就是那张被白髯半掩的脸了,隐约可见沧桑。 他观察了没多久,惠清大师就张开了眼睛,也松了他手腕,双手合十道:“施主身体康健,并无不适。” “当真如此?”陈译禾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大师可还记得在下?广陵陈家,陈译禾,七岁那年幸得大师所救。” 惠清大师满是皱纹的眼角抖了几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原来是陈小施主……多年不见,施主与幼时大有不同,想来是魂魄归位,已无大碍,老衲便安心了。” “大师真的确认在下是魂魄归位?”陈译禾声音压得很低,听着有几分压迫的意思。 他问完,房间里就静了下来,半晌无人说话。 沉寂了会儿,屋外忽地响起脚步声,人还未到门前,声音已经传来了:“大师,我们家又来拜谢大师了!”——是钱满袖。 房门未闭,钱满袖带着苏犀玉和丫鬟,到了门口一见陈译禾又笑了,道:“我说到处找不到你呢,原来已经到了大师这里了。” 钱满袖说着转向惠清道:“小儿可有对大师不敬?他年纪小不会说话,还请大师多多见谅。” “无妨。”惠清道。 “大师可还记得小儿?多亏了大师,我们禾儿如今真的好了!”钱满袖对惠清夸赞个不停,甚至想要给惠清立一尊金身,惠清连忙拒绝。 钱满袖来了,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临走时,陈译禾与寺庙门口的小和尚道:“近日咱们这里闹飞贼,贵寺身处城外远离人烟,要是遇上了恐怕不好摆脱,可需要我府中护卫前来帮忙?” “多谢施主好意。”小和尚摇头道,“寺中人口众多,又有武僧在,不妨事的。” 陈译禾道:“那就好……说起来,惠清大师住处偏僻,该多注意些才是。” 小和尚道:“多谢施主提醒,主持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惠清师叔喜静,不愿让人靠近。” “原来如此……”陈译禾朝小和尚回礼,然后翻身上了马。 * 寺庙停留半天,一行人身上都沾了香火味道,陈译禾不喜欢这味道,回了府里立马就要去洗漱更衣,被钱满袖拦住了。 “沾上香火气是福气,是佛祖保佑,洗什么啊!” 钱满袖死活不准他去洗,还押着他去帮陈金堂看账本。 别人家都是年末核账本,他们家倒好,也是年末开始核,但是核到来年三四月份了,才核完了一半。 主要是钱满袖不会,陈金堂也不灵光,不然先前怎么把家产败光的? 陈家夫妇俩和纪管家是一个意思,既然成亲了,也该接管家里生意了,硬是把陈译禾推进了书房。 陈译禾秉着不能自己一个人受苦受累,把苏犀玉也拽进去了。 这俩人都不会,被纪管家教了两遍,陈译禾还好,毕竟有那个基础,很快就能上手。 苏犀玉是完全没接触过,看得极慢,但她学的认真,到了晚上已经摸索出了一些门路。 睡前陈译禾还特意检查了一遍,确认苏犀玉身上也完全没了香火味才让她上了床。 今日出去这一趟,俩人都有些累,先前闹别扭的事情也忘了,躺平后各自酣睡。 夜间,陈译禾睡得正熟,小腿倏地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这力气很大,直接把他小腿踹开,好巧不巧,左脚小拇指正好撞在了床柱棱角上。 钻心的疼痛蔓延开来,陈译禾低低地惨叫了一声瞬间清醒,手掌颤抖着开开合合,疼得说不出话来。 等他好不容易缓了一点,拉开了床幔借着光亮一看,苏犀玉一只脚正斜在他小腿上。 始作俑者还睡得香甜,陈译禾气坏了,又有一丝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你自己送上门的快感,一手虚按着她的腿保留证据,一边去推她。 “苏犀玉!”他喊了一嗓子,见苏犀玉没有反应,正要去掐她红润的脸颊,鼻尖蓦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味道,动作一下停住。 他鼻子皱了皱,又嗅了几下,闻出这正是明光寺的香火味道。 他很确信刚醒来时,床内并没有这味道,也就是说,这味道是他拉开床幔后从外面传进来的。 他不喜欢身上有异味,也不许身边的人身上有,更别提是房间里了,那这味道是怎么出现的? 夜间寂静,唯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响起,外面挂着的灯笼烛光透过纸窗照了进来,屋内一片昏暗朦胧。 陈译禾背对着半开着的床幔,思索间目光一低,看到一个影子缓缓映在了他膝边。 是一个人影。 第13章 人影 “你又恶人先告状……” 是一个人影,并且离得很近,就在床幔旁边,距离陈译禾不到一米距离。 陈译禾眼睛一眯,肩背绷了起来,然而眼神落到苏犀玉身上,又有些犹豫。 他是不怕打架的,以前还学过一点基础的格斗技巧,可现在不知道对方身份,不知道对方几人,有没有武器。 旁边还有个苏犀玉,万一打起来不小心伤到她…… 陈译禾盯着那一动不动的影子,拳头紧了紧。 再一想原主这身子,外在看着还好,内里其实就是一身软骨头,根本就没什么劲儿,白天骑了会儿马,双腿就酸痛了起来,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陈译禾思绪转得飞快,几秒钟时间已经做出了选择,指腹用了力往苏犀玉脸上掐了一下,怒声道:“苏犀玉,你又踢了我了是不是!” 苏犀玉“唔”了一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道:“夫君……” 与此同时,那影子飞速地移开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陈译禾微微松了口气,见苏犀玉坐了起来,怕她对着外面看到了不该看的再吓着了,凑近了挡住她的视线,又去掐她的脸,高声质问道:“可算给我抓到证据了,你看看你的脚,在哪呢!” 他问完往床尾一看,刚才还大大咧咧横在床上的脚不知何时已经缩回了被窝里。 陈译禾:“?” 我那么大个证据呢? “你又冤枉我,明明就好好的在我被子里。”苏犀玉再次被他以同样的理由吵醒,还被掐了脸,十分委屈。 “你……”陈译禾脚上小拇指还痛着,“我真是受够了啊苏犀玉,明天起你就一个人睡吧!我去小妾那去!” 苏犀玉晕乎乎的,刚想要问“你哪来的小妾?”,就又被陈译禾捧着脸大力揉了几下。 他边揉边道:“明天就把云姣纳进来,后天再把翠翠、若兰一起纳进来!” 他离得太近了,动作也太亲密了,苏犀玉想躲躲不开,再听他说着不着调的话,刚要开口纠正他,却见他神色格外严肃,她揉了揉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陈译禾又道:“你可是写过欠条的,欠我三个小妾,别想赖账。” 他背着光,苏犀玉听出了异常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想绕过他下床去点灯,腿才刚一动又被陈译禾掐了下脸,见他飞快朝床幔外使了个眼色。 苏犀玉愣了一下,再想了想他刚才说的那番话,心头一震,忙把腿收了回来,顺着他的话试探着道:“你敢纳,我就去告诉爹娘,让他们打断你的腿……” “嗨呀,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是不是?看我不教训你!”陈译禾说着松开了她,抄起一旁的软枕朝她丟了过去。 苏犀玉被丢个正着,头发都乱了,心里却安定了一些,看了他一眼假哭道:“你敢打我?” 捡起软枕也朝陈译禾扔了过去,好似准头不行一般,软枕直接擦着他的肩从床帐内飞了出去,砸到桌上,茶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你发什么疯?” “我才没有发疯,明明是你,你冤枉我还要打我……”苏犀玉说着说着大声哭了起来。 又掰扯了几句,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丫鬟敲着门小心问道:“少爷、少夫人,可是有什么事?” 陈译禾拖着另一只软枕丢到苏犀玉身上,朝门外怒道:“没什么事!” 他说完,苏犀玉就又把软枕抛了出去,这回貌似是砸到了花瓶,发出一声巨响。 动静越闹越大,没一会儿,连陈家夫妇俩都惊动了,都以为是小两口打了起来,一慌张,直接踹门进来了。 “三更半夜的这是怎么了?”毕竟是大晚上,男眷家丁都在外面没进来,只有钱满袖带着几个丫鬟进到了里屋。 陈译禾没说话,把苏犀玉推进她怀里就去查看门窗和房间内几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通检查下来,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有鼻尖隐约捕捉到的那一丝香火味道证明确实有人闯进来过。 苏犀玉不确定这是怎么回事,见陈译禾没吭声,她就继续装哭,趴在钱满袖身上啜泣不止。 “好啦好啦,没事的啊,娘给你做主。”钱满袖安慰着苏犀玉,朝四处查看的陈译禾道:“你看什么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译禾检查了一遍,屋内除了刚被丫鬟踩出模糊的脚印,其他什么痕迹都没有,门窗也未被动过,可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人影、闻到了味道。 不是从门窗进来的,那有没有可能是从屋顶爬进来的? 他抬头,见头顶绘着花纹的四方承尘规规整整,也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 先不管之前那人是怎么进来的,至少现在陈译禾能确认那人已经走了。 他琢磨着今夜这奇怪的事情,蹙着眉头坐在了桌边。 “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禾儿欺负你了?他不懂事,你别和他计较,啊……”钱满袖还在安慰苏犀玉,就是这话听着有点让人无语。 而苏犀玉被钱满袖抱着安抚了几句,生出一丝欺骗长辈的羞愧,早就装不下去了,见陈译禾还是不出声,就道:“他掐我……” 她方才为了装的像一点,脑子里一直想着难过的事,这一想就真的哭出来了。 此时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红的,看着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 钱满袖想都没想就信了,毕竟自己儿子确实老是欺负人,现在做出这事也不是没可能。 她转头就要教训陈译禾,“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能打月牙儿?这是你娘子,是要你保护的!我以前怎么教你的……” 她叨叨了几句,把陈译禾喊回了神。 陈译禾三心两意地听了会儿,神色渐渐疑惑,目光从她脸上移到苏犀玉身上,一字一句道:“你确定是……我先打的你?” 苏犀玉纠正他:“你掐我。” 她刚哭过,声音还嗡嗡的,俨然是一副小可怜模样。 陈译禾给气笑了:“好你个苏犀玉,我不找你算账,你又恶人先告状……” 吵吵闹闹了半晌,苏犀玉不信自己又踹了他,但为了安宁还是低头认错了。 大概是她认错的样子太可怜,钱满袖一点儿都不信,朝陈译禾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临走前,她又悄声跟陈译禾道:“娘知道是你先动的手,可人姑娘家都退让了,你就别揪着不放了……” 陈译禾脸色铁青,此刻真实地体会到了众叛亲离的悲苦与愤懑。 第14章 小鬼(捉虫) “我可不哄你。”…… 他们深夜里闹这一通,把整个府邸都给闹起来了,外面灯笼排排亮起,屋内烛火也没熄灭。 待人都走后,苏犀玉这才凑近了问道:“夫君,方才是怎么了?屋里有什么?为什么不跟娘说啊?” 陈译禾对她是又是愤恨又是满意,愤恨她一脚把自己踹醒,但要不是她这一脚,自己还不知道有人闯进来了。 满意她机灵知道配合自己演戏,可是她最后又跟钱满袖告了自己一状,真是让人生气。 陈译禾又去捏她的脸,感觉她脸颊软乎乎的,没好气道:“有小鬼,早知道你还敢冤枉我,我就直接让他把你吃了算了。” “我哪有冤枉你,明明就是你……”她辩解了一句,又被警告地看了一眼,才嘟着嘴不提这事了。 但到底是个小姑娘,听着他说是有鬼怪,抓着被子的手紧了一紧。 陈译禾看出来了,得意地笑:“好啊,原来你怕鬼……” 苏犀玉脸红,知道他喜欢耍自己玩,硬着头皮不肯承认,“我没有,我一点儿都不怕。” “不怕最好。”陈译禾看出她嘴硬,挑了挑眉道,“这屋子里可还藏着一只鬼呢,等会熄了烛火,你要是怕了可别喊我。” “你骗我!”苏犀玉缩着身子朝周遭上上下下扫了几眼,明显是怕了,攥着被角道,“你睡在外面,要抓也是先抓你。” 陈译禾坏笑:“行,那咱们等着,看他先抓谁。” 他说着就要下床去吹灭蜡烛,刚坐了起来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衣角,苏犀玉人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陈译禾忍笑,故作浮夸道:“哎呦,娘子忽然抓住我衣裳可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那小鬼来抓我了呢。” 后来被苏犀玉说了几句讨好的话,他又趁机逼问:“先前是不是你先动脚踢我的?” 苏犀玉屈辱地认了,他才放弃了去吹蜡烛。 时候还早,烛火未灭,床幔也未放下,陈译禾重新躺了回去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还想着今夜的事情。 他第一反应是这人会不会与先前谋害原身的是同一伙人,因为跟踪自己到了明光寺,所以才沾上了香火味? 但很快就被否定了,那人已盯着自己有一段时间了,既然能在陈府来去自如,那就没有必要跟踪自己到明光寺。 可除了这个,还会是什么人? 陈译禾鼻尖又嗅了嗅,先前那一缕香火味道早已消散了。 不是故人的话,那就是最新得罪的,他白日才去了一趟明光寺,今夜就有人夜闯,那就是有人在明光寺盯上了自己。 陈译禾有些怀疑惠清大师,他白日观察得比较细,那位惠清大师多半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况且,除此之外,他在明光寺也没接触别人。 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 自己是多试探了他几句,但不至于惹上杀身之祸吧? 又或者是苏犀玉的那什么表哥的人? 他先前借故把苏犀玉陪嫁的丫鬟全都换掉了,那几个丫鬟确实都是粗使丫头,对苏家的事情一问三不知。 也问过苏犀玉苏家的姻亲关系,可苏犀玉不愿意提,连钱满袖也一知半解。 之前的事情还没弄清楚,现在又多了一件,还都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搅得陈译禾脑子有点乱。 可偏偏他手上还没什么得用的人,想要瞒着陈家夫妇俩查事情,都没法放开了去做。 他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细小的声音:“夫君,你睡着了吗?” 陈译禾没搭理她,闭着眼睛继续想事情。 静了一会儿,苏犀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夫君,你真的睡了吗?” 陈译禾还是没理她。 又等了会儿,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陈译禾感觉自己被角被人掀开了,他强忍着没动,直到自己衣袖被人牵了一下。 陈译禾忍不住了,手掌顺着动作传来的方向拍了一下,呵斥道:“去!干嘛呢!” 苏犀玉一声惊呼,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你没睡着啊?”她悄声问道,“那你怎么不理我?” 陈译禾懒得跟个小丫头说话,不答反问道:“拉我袖子干嘛?要是害怕就去跟丫鬟睡,我可不哄你。” 苏犀玉脸红了一下,裹着被子小声道:“我想拉着你,怕你被小鬼捉走了。” 陈译禾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刚要笑话她,一扭脸见她侧卧着对着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面藏着不安与害怕。 “你还真信了啊?”陈译禾不可置信。 见她眼神瑟缩,感觉自己这么欺负小女孩好像是不太好,无奈道:“骗你的,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可苏犀玉蜷缩着身子摇头,道:“不是鬼的话,那你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她太小了,陈译禾不想跟她说实话,到时候再吓坏了就更麻烦了,转移话题道:“就算有鬼也不敢碰你,咱们今天可是去拜佛了的,身上还带了香火味,安全的很,放心吧!” 他以为这么说苏犀玉该放心了,结果她又摇头,“夫君……我今日对佛祖不敬了,怕佛祖不保佑我了。” 陈译禾就纳了闷儿了,她对丫鬟都客客气气的,能怎么对佛祖不敬? 苏犀玉面朝着他,扒了扒下巴的被衾,道:“我今日一时好奇盯着佛祖看了好久,佛祖会不会生气了?” 陈译禾一听是这个原因,觉得她傻不愣登的,道:“佛祖哪会跟你计较这点东西。” “可是娘说这样是对佛祖不敬的。”苏犀玉很担忧。 陈译禾怕她没完没了,扰的自己没法思考,就道:“你这样猜测佛祖才是真的对佛祖不敬,佛祖大慈大悲,哪有这么小心眼。” 苏犀玉听他这么说,想了想,觉得点道理,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可没静几分钟,她又悄悄睁了眼,道:“夫君,其实我不是在看佛祖,我是在看佛祖脖子上的珠子……” 陈译禾刚才安慰了她几句耐心已经告罄,不耐烦道:“闭嘴,睡觉,再出声我生气了。” 苏犀玉这才不甘心的静了下来,抬着头往陈译禾闭着的双眼上看了看,悄摸摸去牵着他衣角,见他没反应,就这么抓着睡去了。 第15章 飞贼 “什么飞贼?” 一夜未合眼,陈译禾第二天仍是神采奕奕,用了早膳就催下人备马,他准备再去一趟明光寺,那人既然跟踪他到明光寺,或许曾留下什么痕迹。 苏犀玉还记得昨天的事,拉着他让他与自己说清楚,又问他要去哪。 陈译禾压根就不搭理她,小丫头能懂什么?他扭头就走。 走出没多远被一个洒扫丫鬟撞了一下,衣摆上沾上了水,又回去换衣裳。 这一进屋,就见苏犀玉侧身对窗独坐,一手横在矮榻上,一手撑着下巴,正对着窗外盛开着的海棠发呆。 清瘦的身影一动不动,映着窗外盎然的春意,显得格外寂寥。 陈译禾有点头疼,他要是娶了个年纪相当的姑娘还好,最起码不用时刻照顾。 可苏犀玉年纪太小了,这哪是娶了个小媳妇,养了个女儿还差不多,既要顾着她身边的人有没有存着坏心思,还要照顾着她的情绪。 她平常话少,在广陵也没什么朋友,人生地不熟,钱满袖是很照顾她,但她毕竟是长辈,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陈译禾认输了,在她身后喊了一声道:“带你出去走走,去不去?” 背对着他的人听到声音回首,惊讶道:“夫君,你怎么又回来了?” “啧。”陈译禾有些嫌弃她,小小年纪耳朵就不好使,老是要让人重复,道:“不是问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吗?等我换个衣裳,路上再跟你说。” 苏犀玉眼睛一下亮了,迈着小步朝他走了过来,抬着头道:“你真的肯带我一起吗?” 陈译禾挑了下眉,“不去拉倒。” “去的。”苏犀玉忙道,“夫君你真好。” 苏犀玉不会骑马,陈译禾这身子昨天是第一次骑马,昨夜还被苏犀玉踹了一脚,现在是腰腿都痛着,干脆让人换了马车。 他一想起昨夜的事情就来气,靠在车壁上把腿架到了苏犀玉膝上,道:“给你夫君好好锤锤。” 苏犀玉手足无措,整个人往后缩,要不是身后是车壁,她能缩到马车外面去。 眼神往他腿上看看,又抬头往他脸上看,陈译禾被看的莫名其妙,道:“我现在浑身不舒服,都是昨天你踹的,我都没还回去,让你给我按按怎么了?” 他还当苏犀玉是不愿意,又威胁道:“还想不想听昨天那小鬼的事情了?” 苏犀玉眼神游移了几下,双手缓缓落到了他腿上,低声道:“锤就锤吧。” 陈译禾惬意地眯起了眼,拉开车帘,就着明媚春光与她说起了昨夜的事情。 既然打算带着苏犀玉一起去了,难免会再碰上什么事,还是提前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的好,要是她害怕了直接躲回府里,那就更好了。 结果他说完了,苏犀玉害怕是害怕,但远没有到他想象的那个程度。 “你不怕?” 苏犀玉摇头,接着又点头,道:“还是怕的,但他有影子,一定是人不是鬼,就没那么怕了。” 她没那么怕了,陈译禾既觉得放松了些,又觉得无趣,合了眼道:“接着锤。” 马车行至不远,道路两旁飞花轻俏,陈译禾正琢磨着昨日的路线,忽听苏犀玉道:“夫君,不是去府衙吗,怎么往城外走啊?” 陈译禾听得糊里糊涂,问道:“谁跟你说要去府衙的?去府衙做什么?” 苏犀玉被他一问,也奇怪了起来,道:“不是要去府衙报官抓飞贼吗?” “什么飞贼?”陈译禾反问,紧接着想起了钱满袖说过的那个近日很是猖狂的飞贼,也是,苏犀玉什么都不知道,一见夜里有人闯入,自然会以为那人是个贼。 陈译禾想明白了,又懒洋洋地靠回去了,抖了抖腿道:“继续锤。” 他觉得昨夜那神秘人是冲着自己去的,或许还与原主的死有关,报官的话变数太多,他更想自己私下处理。 他被捶得舒服,耳边又听苏犀玉自言自语道:“不就是飞贼吗,赃物都有了……” 反正无聊,陈译禾随口接道:“什么赃物?” “佛祖脖子上戴着的三颗明珠啊。”苏犀玉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声音清甜如山间泉水,“那明珠被光一照映出了几个字……” 她慢吞吞说道:“我跪着的么,一抬头见那几个字映在佛祖下巴……可为什么会是我的名字?” 陈译禾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此时心口陡然一跳,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忙把腿收了回来,坐直了身子认真问道:“你确定?” 苏犀玉迟疑了下,而后点头道:“我看了许久,确定的,可是娘好像没看到。” 钱满袖不识字,就算看到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把昨天的事情好好跟我说一遍。” “我昨天晚上就想跟你说的,你不许。”苏犀玉小声抱怨了一句,然后慢慢跟他说了起来。 第16章 东珠 “你还真是聪明啊。”…… 陈家夫妇自觉跟苏家结亲是高攀了,聘礼准备了金银珠宝、珊瑚摆件、名贵药材、上好的锦缎等等还不够,想着苏家都是读书人,就绞尽脑汁想在聘礼上做点文章,省得聘礼到了,人家嫌俗气。 思来想去,最后陈金堂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人家姑娘是掌上明珠,别人家的明珠到了咱们家,咱们就还回去一个!” 这就把御赐的深海东珠拿了出来,又想着以一换一不够大方,干脆三颗全给人家送去。 钱满袖又说:“人家可是有名有姓的姑娘家,哪是这死物能比的?” 夫妻俩瞎琢磨了半天,最后请了手艺精湛的匠人,把苏犀玉的名字刻在了这几颗价值连城的珠子上,想着苏家夫妇思念女儿时就把这东珠拿出来看看。 匠人动手前,再三与他二人确认:“真的要刻?刻上去可就不值钱了。” 这话一说,夫妻俩又得意起来,大手一挥道:“咱们陈家不差这点儿宝贝!刻!” 匠人一看人家这么坚定,就动了手,但是到底是珍惜宝物,刻的时候用了些精巧的劲儿,把名字刻得极小,只有透过光映照到旁的物品上时才能显现出来。 陈家夫妇很满意,转头跟纪管家得意时,纪管家道:“可是聘礼是留给娘家的,上面刻了出嫁女儿的名字,苏家也没法把这东西给别人用了吧?” 夫妇俩都愣了。 可这时候聘礼单子都给人看过了,不好出尔反尔。 想着这事儿没什么人知道,那名字又不显眼,干脆临时差人把东珠嵌在了金璃璎珞上,把刻字的地方遮住了,这样就看不出苏犀玉的名字了。 主意打的很好,确实没什么人发现,人人都知道陈家下聘的聘礼中有十分名贵的深海东珠,但没人知道那上面藏着秘密。 陈译禾也是听苏犀玉说了才猛然间想起这事来的,这原本该好好待在京城苏家的璎珞上的东珠怎么会被拆了戴在了佛祖金像上? 他一时想不通,低头问苏犀玉:“你为什么觉得是飞贼做的?” 苏犀玉一听他这么问,以为他又是在耍自己玩,不满意了,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好好说!”陈译禾音调高了些,说完了想起是自己有求于人,又干咳一声放柔了点道:“你好好说,过两天我带你去放风筝。” 苏犀玉不稀罕放风筝,见他不像是在耍人玩,才道:“昨日李夫人说金光殿里的那三颗明珠与家中下聘到我……苏家的十分相似,而那上面又恰好有我的名字,可不就是那聘礼中的?你说是不是?” 她虽不知道那东珠上的秘密,但一见到就猜出来了,陈译禾点头,“然后呢?” “那东珠应该好好待在京城的,我……”她声音忽地停了一下,而后道,“我爹好脸面,不到万不得已时肯定不会将收的聘礼卖出去或者送人的,至少不会这么快。我觉得可能是飞贼偷的……” 陈译禾听她说话,越听越觉得她声音悦耳,凑近了些仔细听她说着。 她接着道:“娘说家里下的聘礼整个广陵府都知道,那这东珠还会被堂而皇之地挂到佛祖脖子上,就证实了挂东珠这人不知道。恰好与近日从京城过来的飞贼的行迹时间完全吻合。” “夫君你做什么这副表情?”苏犀玉忐忑起来,“我说的不对吗?” 陈译禾凝视着她,徐徐摇头,道:“接着说。” 苏犀玉眨了眨眼睛,见他没有笑话自己,还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兴味,就接着道:“你说他身上带着香火味道,那就是说他昨日也是在明光寺的。若只是听别人闲话提及那明珠与咱们府上的东珠相似,不至于要夜探咱们府中。可他昨夜不仅去了,去的还是咱们房里而不是爹娘那里,应该是知道了我昨日对着那东珠看了许久,他是心虚了,怕我看出了端倪。” 她停了一下,仰着下巴道:“也可能我跟娘离开后,他也很快发现那上面有我的名字,不确定我是不是发现了,才特意来夜探的。” 陈译禾点头,又问:“那也只能证明这人曾在明光寺出入,昨日明光寺有那么多人,就算报官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挨个审问,怎么抓?” 苏犀玉摇头,“昨日娘带我去金光殿那会儿,殿中并没有别的香客,只有明光寺的两个和尚在,飞贼怎么知道我盯着那珠子看了许久的?” 陈译禾接道:“要么飞贼就是那两个和尚之一,要么是那两个和尚把这事告知飞贼的,不管怎么说,那飞贼一定与明光寺有些关系,而且关系匪浅,才会连这无关紧要的事情都知晓。” “我也是这么想的。”苏犀玉抿着唇笑了一下,又说道,“那飞贼已经知晓明珠与咱们府上有关,若他当真与明光寺有关系,肯定要先顾全明光寺,那三颗东珠是赃物,必然是留不得的。” 陈译禾顺着她的话道:“所以那人若真的是飞贼,明光寺昨夜一定遭了窃,少了的恰好有那三颗东珠。” “嗯。”苏犀玉点头赞同。 那就没必要去明光寺了,陈译禾掀了车帘冲车夫与外面的护卫道:“掉头,直接去知府衙门。” 马车调头时颠簸了一下,苏犀玉没坐稳差点摔倒,被陈译禾扶了一下。 待马车稳住,陈译禾松了手却又捏上了她的脸,声音中带着笑意道:“你还真是聪明啊,小月牙儿。” 他喊苏犀玉时声音拖得长了些,带了些亲昵与赞赏,但苏犀玉脸被他捏着觉得别扭,只顾着躲开他了,根本没注意到。 陈译禾方才听她逐条分析完了,才明白自己陷入了逻辑陷阱。 他昨夜一见那神秘人就先入为主地以为那人是冲自己来的,要么是先前那个想害原身的年轻人的手下,要么是苏犀玉表哥的人,或者是原主什么时候得罪的其他人,完全没想过人家是冲苏犀玉去的。 可苏犀玉不一样,她知道的少,却恰恰抓住了最重要的点,直接认定那人是飞贼,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进行反推论,结果完全符合逻辑。 现在只需要去求证明光寺的那三颗明珠是否真的被盗了,就能证明她的推论有没有错。 这就对了,陈译禾回忆着昨日在明光寺的所见所闻,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大概知道飞贼是谁了。 第17章 案卷 “生气喽!” 两年前陈家曾举家迁至京城,他们一家都没什么脑子,根本听不懂京城里达官贵人们的弯弯绕绕的话,还把别人的嘲讽当夸赞。 有一次进宫看望陈轻语时,钱满袖在御花园听到一位娘娘提及了陈轻语,话语间皆是不屑与轻慢,钱满袖见不得别人说自己女儿不好,当即上前与人理论。 闹到最后,那位娘娘被降了嫔位,陈轻语也丢了好大的脸,所有人都知道陈贵妃的生母十分粗野蛮横了。 钱满袖听陈轻语身边的侍女说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事,闷闷不乐了好多天。又过了不久,陈译禾当街调戏良家妇女,闹得人尽皆知,被京兆尹关了几天。 而陈家在京城的生意也屡受挫折,没多久,一家三口就灰溜溜地回了广陵。 恰逢原广陵知府致仕,皇帝新调了个官员过来,便是如今的元大人。 回广陵不久,纪管家带着陈轻语的口信来了,道陈家这是被人盯上了,有人想让陈家死无葬身之地。 陈家三人吓得够呛,纪管家却很淡定,直言自己是奉了皇命过来的,皇帝也让自己带了话,让陈家三人回了广陵之后不能为非作歹,不能仗势欺人,尤其是陈译禾,他易怒好骗,若是被人骗去做了什么荒唐事,谁也保不住他的脑袋。 把三人吓得战战兢兢,纪管家又道:“但也不必忍气吞声,元大人为人圆滑,只要陈家不做什么杀人放火的罪恶事情,他也会多加庇护的。” 陈家三人缩着脑袋老实了大半年,才又重新嚣张起来。 气人的时候是真的气人,但还真没敢做什么违反律例的事情来。 陈译禾醒来知道了这番往事后,再次感叹陈轻语不愧是宫斗达人,知道自己娘家没本事容易成为靶子,就干脆地不要这依仗了,将人全部送回老家。 先是恐吓,再是安抚,生意上有纪管家看着,再吹个枕头风让皇帝派个圆滑的官员过来。 天高皇帝远,陈家三人只要不杀人放火造反,那就是妥妥的土霸王了。 可惜她一番苦心还是没能防住,如今才换了自己这个陈译禾过来。 广陵知府元大人,年近不惑,在官场混了许久,自然知道自己被调到广陵的用意,一直与陈家交好,此时见陈译禾二人前来,十分客气地将人请了进来。 听陈译禾问及近日嚣张的飞贼,他头疼道:“这飞贼确实嚣张,被几个州府合力追捕,还能一路行窃,这不,昨夜又去明光寺盗走了几件宝物。” 细问之后,如苏犀玉所想,那三颗明珠确在其中。 陈译禾与苏犀玉对视一眼,双双意会于心。 但陈译禾想确认的是还有这飞贼的既往行踪与案件,元知府一时说不上来,直接让人把案卷拿给了他,抱怨道:“这飞贼来无影去无踪,要不是这行窃手法一模一样,还真不好确认是同一人。” 他把案卷交给二人,叮嘱下人好生伺候,就先去忙了。 陈译禾看这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就头疼,直接让苏犀玉讲给他听。 苏犀玉自己看了一遍,才道:“这飞贼的行迹是从半年前开始的,始于江波府,行窃三例,而后绕至京城,行窃四例……” 她声音忽地低落了些,“途径泉城,金陵,几日前到了广陵,有记录的犯案共十三件,其中有部分赃物在当铺被找到,有的被高官富商买走,还有的杳然无信。” “被偷盗的都是些什么人家?” “皆是当地富豪乡绅,或是高官府邸。” “那就难怪能偷到你家去了。”陈译禾道。 苏犀玉眼眸缓缓垂下,低声道:“上面并没有苏家失窃的记载。” 陈译禾闻言看去,见她面色寂寥,心中再次觉得怪异,但并未多问,笑道:“那你爹还真是好脸面啊,东西被偷了还不敢说。” 苏犀玉没有吱声,陈译禾眉梢动了动,道:“这么说来,他行窃的案子应该远远不止这些,得罪了这么多人,被人沿途缉捕,却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还真是厉害。” “嗯。”苏犀玉把案卷往后翻了翻,忽地“咦”了一声。 “怎么?” “案卷最后说这飞贼作案后不久,总有贫苦人家得到救助,似乎是个劫富济贫的义匪。”苏犀玉把案卷递给他,示意他看。 被陈译禾瞪了一眼,她才想起陈译禾不怎么识字,将案卷收了回来道:“而且十几年前就在活动了,已经沉寂了好多年,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又重新出山了。” “十几年前……”陈译禾算了算时间,忽地笑了,“原来如此,难怪……” 话说一半,他起身冲苏犀玉道:“走了。” 他拍了下衣摆起身往外走去,走了两步没见苏犀玉跟上,回头投去疑问的目光。 “难怪什么?”苏犀玉问道。 “你小孩子家管这么多做什么,赶紧的,事情弄清楚咱们就回去了。” 苏犀玉不高兴地看着他,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什么都跟你说,你知道的却从来都不告诉我。” 被这么指责,陈译禾不仅不羞愧,还十分得意,摊手道:“那你也别告诉我喽。” 他径直往外走去,这毕竟是别人家,苏犀玉连忙跟了上去。 可到底被他气到了,在心里发誓以后再有什么事情也不告诉他了。 然而出了府衙,她又想起还没跟元知府说他们发现的事情呢,忍不住又拉着陈译禾衣袖问了他这事。 “待会儿说。”两人来到马车旁,陈译禾看着她笨手笨脚踩着脚凳上马车,心里都替她着急。 好不容易坐稳了,马车启程回府,陈译禾道:“要是报了官,他会怎么样?” 苏犀玉想了想道:“他行窃数十年……” 话才出口,陈译禾蓦地笑了一下。 “我说的不对吗?”苏犀玉疑惑。 “对,太对了,继续说。” “你又有事瞒着我!”苏犀玉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嘴巴一扁,话也不想说了。 她这样显得脸颊肉肉的,陈译禾看着觉得挺可爱,拿扇柄捣了捣她的肩膀,道:“真没有,接着说啊。” 苏犀玉还在生气,侧过身子不理他,又被他捣了下后肩,身子晃了一下。 她越是不理,陈译禾越是来了劲儿,又捣了她一下,这下劲有点大,苏犀玉差点趴倒,忙扶住了车壁,气鼓鼓地转过身把他扇子拍开了。 “生气喽!”陈译禾嬉皮笑脸,见她转过来了,又拿扇子去碰她的脸,“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了?讨厌鬼?臭不要脸?你怎么骂的?” “我没有!”苏犀玉拨开他的扇子,十分冤屈。 “我没有——”陈译禾捏着嗓子学了她一句,把人彻底惹生气了。 一直到临近府里苏犀玉还是沉闷着不吭声,她知道许多,陈译禾还想着她帮自己保守秘密呢,开始讨好她。 “小月牙儿,还不高兴呢?” 苏犀玉不理他也不看他,被他强硬地掰过了脸,笑道:“哎,你太小了,我这不是怕吓着你吗?” 苏犀玉拧不过他,干脆闭了眼看不看他了。 “我说真的,你可是我娘子,我得好好照顾你是不是?”陈译禾一本正经,声音听着十分可靠,保证道,“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到……十六岁吧,等你十六了,我就什么都跟你说。” 苏犀玉这才睁了眼,湿漉漉的眼眸看着他,期盼道:“你真不是耍着我玩的?” “当然——”陈译禾原本是认真的,可一看她这纯真模样,又起了坏心眼,“当然不是,等你十六岁,哦,你今年十三,还得等三年……” “你又胡说!”苏犀玉差点被气哭了,“我明明已经快十六了!” 陈译禾哈哈大笑。 笑完了,怕她把事情跟陈家父母说了,又赶紧哄她开心,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这飞贼行窃多年,万一被抓,要么被刺配流放,要么被关押大牢,罪不至死,但你想想,他得罪过那么多达官贵人,真的进去了,还有机会活着出来吗?” 苏犀玉还在生气,不理会他。 “果然是年纪小啊,我还想跟你说实话呢,可是你连这都想不通,哎……” 他意有所指地说了两句,苏犀玉马上道:“他一旦被抓,很大可能就死在里面了。” “这不就对了。”陈译禾道,“他是义匪,发现有可能会连累明光寺之后就立刻把明光寺的嫌弃洗脱了,说明这人有情有义,只是处事方法有些不妥。” “那就不管了吗?”苏犀玉有几分踌躇,“他可是……” 她没说完,但陈译禾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笑道:“他偷了你家的东西,没事,等我把他抓住,让他一件一件再还回来。” “你怎么抓他?”苏犀玉奇怪道,那人被通缉这么久都没被抓到,陈译禾能怎么抓? 陈译禾故作神秘道:“你等着就是。” 他俩说话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到了府门口,陈译禾率先跳下马车,活动了下手脚,见小厮正要放踩脚的矮凳,将人阻止了。 “手给我。”他朝苏犀玉伸了手。 苏犀玉不明所以,指尖在空中停了一下才伸了过去,紧接着她感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往前带去,身子一下悬空,吓得呼吸都停住了。 然而只过了这一眨眼的时间,她双脚就落到了地上。 陈译禾掐着她的腰把人拎了下来,然后松开了她,取笑道:“胆小鬼。” 他说完摇着扇子进了府门,苏犀玉脸上则是又红又热,原地停留了会儿才小步跟上。 第18章 逗趣 “生意人从不吃亏的。”…… 这天晚上厨娘又端了羊奶过来,经过反复琢磨,现在这羊奶终于可口了起来,还做了些羊奶酥饼,带着奶香味,闻着很是诱人。 刚开始苏犀玉还觉得陈译禾又是在笑话她,不肯吃,最后见他跟陈家父母都吃了起来,还赞不绝口,才跟着入了口。 一家人正用着晚膳,小厮从外面进来了,凑近陈译禾耳边说了几句话。 陈译禾点头,低声跟人吩咐了几句,一扭头见所有人都在看他,道:“都看我干嘛,我可没做什么坏事,只是让人做了个笼子。” “做笼子捉……”苏犀玉问了一半停住,看了看陈家父母,道,“捉鸟吗?” 陈译禾听着她生硬地打掩护,嘴角一扬,觉得没白拎她下马车,笑着答道:“是啊,捉鸟,过几天捉到了给你看看。” 陈家夫妇早习惯他招猫逗狗,一点儿都不意外。见他俩相处的还算融洽,觉得昨晚上打架那事儿没影响到俩人感情,还挺欣慰。 本着成家立业的想法,陈金堂道:“那也不能天天玩,没事就跟我去核账管商铺……” 絮絮叨叨了一会儿,陈译禾左耳进右耳出,应付几句就算完事了。 晚上洗漱罢,苏犀玉凑过去问道:“夫君,你是要抓那飞贼?” 陈译禾哼哼了两声当做是回答了她,道:“你去跟丫鬟待一晚上,别跟我一个屋。” “你怎么知道他今夜一定会来?” 陈译禾跟她胡扯:“掐算的呗,惠清大师知道吧,他教我的。” “大师为什么要教你这个?”苏犀玉诧异地问完,又否认道,“你又胡说,掐算哪有这么简单就能学会。” “我天资聪颖,异于常人,懂不懂?” 扯得太过了,苏犀玉完全不信,也不肯跟丫鬟走,蹙眉想了想道:“你是不是让人去明光寺了?” 陈译禾挑眉,“何以见得?” “那飞贼刚把明光寺粉饰成无辜者,明光寺暂时是安全的,如果我是他,接下来应该默默观察风向才对。”苏犀玉一边思考着一边说着,所以语速很慢,“可你笃定他今夜会来,一定是做了什么刺激他的事情。” 她抬眼看来,细密的眼睫扇动着道:“夫君,你是不是让人去明光寺问那三颗明珠的事情了?” 陈译禾没想到她能把自己的安排也全猜了出来,有些惊讶,但一想她都能预料到那飞贼的下一步行动了,会猜到自己动的手脚也不足为奇。 这小姑娘可真不简单。 陈译禾心里这么想着,开始后悔跟她说昨夜的事情了,给她一点线索她就能猜出这么多信息来,以后想瞒着她做事可就难了。 “是不是?”苏犀玉催问道。 陈译禾现在看她就跟看牛皮糖一样,嫌弃道:“管好你自己,才多大点人,问这么多干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相当不耐烦,可苏犀玉听着神色却越来越柔软,一双眼睛泛着水波似的看着陈译禾,手也搭到了他肩上,柔声道:“夫君……” 陈译禾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推开她的手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苏犀玉并不生气,收回了手接着道:“那飞贼本是冲着我来的,如今你这么一闹,他肯定知道我把事情告诉了你,我一个妇人在他眼中能有什么用?他往后再想打听消息也好、掩人耳目也好,都会冲着你去。夫君,你这么做,是想要护着我的,是不是?” “想多了吧。”陈译禾嗤笑。 他自诩是一个有担当的大男人,保护弱小是应该的,更何况苏犀玉本就是他的责任。所以压根就不想让苏犀玉知道,也没想让她感动或者感谢,说什么都不肯承认。 他不承认,但苏犀玉看他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抿着唇笑了一下,又担忧道:“可是夫君你为什么不安排护卫捉他?就算那是义匪,但万一他恼羞成怒伤着你怎么办?也不和爹娘说一声?万一惊吓到爹娘……” “不准说。”听她提到陈家父母,陈译禾忙叮嘱道。 陈家父母俩太宝贝儿子了,又毫无心机,容易坏事。再说一旦被他二人知晓,自己的行为将大大受限。 这飞贼有情有义,陈译禾看上了人家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想把人拉拢过来给自己做事,哪能惊动护卫和陈家父母? “为什么?”苏犀玉好奇问道。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准问了,找丫鬟去。”陈译禾开始赶人。 可苏犀玉不愿意走,被他推出房门时,又回头道:“夫君,你是不是想瞒着爹娘做什么……” 陈译禾:“……” 她话没说完,陈译禾已经开始觉得头疼了,早知道她思维扩散得这么快,猜的这么准,打死他都不会跟苏犀玉说一丁点儿事! 趁着陈家夫妇俩歇下了,他威逼利诱着把苏犀玉赶走了。 陈译禾做好了准备,等着今夜那飞贼来访。 可就算是等飞贼,那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他照常入睡,身旁没了人,反倒睡得更香了。 等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唤醒时,陈译禾相当淡定,顺从地起来了,还十分冷静地先把房间内环境打量了一圈,才看向黑衣人。 眼前的黑衣人十分谨慎,全身上下包了个严实,身形不可见,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许是陈译禾的态度太过平静,他压着嗓音道:“你不怕?” 陈译禾嗅着淡淡的香火味,道:“你为钱财而来,我有什么可怕的?” “我就不能是来杀你的?”黑衣人反问。 “你要是想杀我,就没必要把我喊醒了。”陈译禾笑,弹了下颈间的匕首道,“我没猜错,是不是?” 黑衣人眼眸闪动,匕首紧了紧,道:“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你往常都是悄无声息地行动,今日特意把我弄醒是想让我觉得你与那京城过来的飞贼并非同一人?”陈译禾不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也是想借此转移我的注意力……” 后半句说出口,那黑衣人手下匕首猛地一紧,冰凉的刀刃贴上了陈译禾颈间。 “什么意思?”他冷声问道。 陈译禾放了个钩子就不说了,开始接他之前的话题,道:“值钱的东西都在库房,你一个人怕是拿不了。” 黑衣人有点跟不上他跳动的话题,沉默了一下,决定按原计划行事,声音阴沉道:“这就不用你……” “怎么?你师父一起来的?” 他这句话问得毫无征兆,黑衣人怔了一瞬。 陈译禾等的就是这时候,手臂贴着自己肩侧猛地向外打去,黑衣人正分神,手上匕首一下被打开了。紧接着身子一旋,从他手中脱离。 黑衣人身经百战,丝毫不慌,迅如闪电地再次向陈译禾捉来。 陈译禾也很淡定,手腕翻转,迎着他缠了上去,一个来回下来,他寻机扣住了黑衣人的手臂,同时膝盖一屈,借着力道将人拧了过去。 先前他从自己手中逃脱,黑衣人只当是巧合,他哪能想到名震广陵的纨绔少爷不仅有胆子反抗,还有些功夫在身。 现在被陈译禾轻飘飘地一缠一绕,肩上的力道陡然间被卸去了大半,不由得大吃一惊。 然而他与人交手甚多,一时被人压制住也并不惧怕,想到陈译禾方才说的那番话,眼神一狠,起了一丝杀心。 但比他动作更快的是一把匕首,银光一闪,如闪电般直直刺向他颈间。 黑衣人没想到陈译禾睡觉时袖中藏了匕首,还毫不犹豫就下杀手,心下一慌,登时奋力挣扎起来,然则匕首已经狠狠地刺上了他脖子,冰凉的触感与疼痛一并袭来—— 好像也没有特别痛? “开个玩笑,别怕。”陈译禾声音带笑,一击得手后立马松开了他后撤一步,右手拎着匕首把柄转了一圈。 黑衣人劫后余生,心口突突直跳,捂着疼痛的脖子回头看着他,只见那匕首上哪里还有明晃晃的刀刃,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把柄了。 他从未吃过这种亏,感觉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厉声道:“你耍我?” “逗个趣儿嘛。”陈译禾手中把玩着匕首,手在刀柄处按了一下,突地一声,刀尖从木质把柄中蹿出,在昏暗房间内闪着幽幽寒光。 这哪里是寻常的锐器,分明是街边杂耍用的可伸缩匕首。 “你都把刀架我脖子上了,我总得还回去吧。”陈译禾无视了黑衣人蓄满怒意的眼神,兀自笑道,“我们生意人,可是从不吃亏的。” 第19章 呵呵 小丫头片子真会装好人。 陈译禾只学过一点格斗技巧,其他都是跟发小打架练出来的,自觉恐怕不是这黑衣人的对手,只有趁着他分心的时候才能从他手中占到便宜。 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要让他难忘,能给人留下心理阴影就更好了。 黑衣人明显被他唬住了,后撤半步,警惕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陈译禾与他正相反,姿态十分放松,在昏暗的房间里活动了下手腕,并未点灯,还坐到桌边斟起了茶水,道:“你来之前不是做好了准备?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他倒了两盏茶,把其中一盏茶水推向对方,示意对方喝茶,口中道:“陈家独子,陈译禾,如假包换。” 单这一句还好,偏偏他又接了下一句:“你师父应该更清楚。” 黑衣人又听他提起“师父”,脊梁一下挺直了,冷声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师父?” 陈译禾见状只是笑:“我胡说的,别放在心上。” “你!”黑衣人咬牙切齿,双目死死盯着陈译禾,浑身紧绷,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这么几次下来,他已经察觉陈译禾是在耍他玩了,每次都是放出一点钩子,勾得自己心高高挂起,他又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或者云淡风轻地抹开,实在让人气恼。 “气大伤身,茶水是凉的,喝几口下下火。”陈译禾还好心安抚他。 黑衣人方才与他交手那几下,知道他有些功夫在身,但不确定他有多厉害,犹豫了一下,才警惕地坐到了他对面,道:“你困不住我的。” “我没想困住你。” “你早知道我今日会来。”黑衣人语气肯定。 陈译禾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黑衣人立马跟着站起,提防道:“你做什么?” “披件衣裳而已。” 陈译禾无语,取了件外衣披上后又坐了回去,道:“当然,我让人去明光寺质问那明珠的来历就是为了引你来。” “你知道我是谁?”黑衣人声音不可置信。 陈译禾跟他卖关子:“那要看你想不想我知道了。” 黑衣人没出声,只是目光如电地盯着他,良久,他才缓缓道:“你想怎么样?” 他语气有几分退让的意思,陈译禾顿时身心舒爽,直言道:“我手下缺人,你帮我做事,我护你周全。” 见黑衣人眼神眯起,他接着道:“你现在还没被抓是因为你流窜速度快,只要几个州府的官员联手仔细盘查,抓住你是迟早的事情。” “你凭什么护住我?你也不过就是仗着你姐姐进了宫,家里有几个钱……” “不止吧。”陈译禾打断他,道,“你都差点死在我手上了,还觉得我是酒囊饭袋?” 黑衣人不语,他继续道:“你怕我把事情闹大了连累明光寺,所以今日想挟持我盗窃,既想让我以为你与被通缉的那飞贼并非同一人,也是想让我气愤,从而把注意力从东珠上移开,这么一来,明光寺就安全了。” “你……”黑衣人张口欲言,可陈译禾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道:“我去查了案卷,十多年前销声匿迹的那个飞贼是你师父吧?那时候叛乱刚平息,百姓生活困苦,出个飞贼行侠仗义也就罢了。现在中原地区太平盛世,你劫富济贫做什么?中二病犯了吧?” 黑衣人听不懂,但隐约明白不是好话,嘴硬道:“你没有证据。” “我们皇亲国戚做事需要什么证据?”陈译禾说的话十分不要脸,“直接把你和你师父关押起来,也不用我,你们得罪了那么多人,随便一个都能弄死你们。严刑拷问之后再把明光寺掘地三尺,还能找不到证据?” 黑衣人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绝决道:“这事与明光寺众人无关。”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陈译禾笑了一声道,“要不是看你有义气,我早把你送官了。” 屋内静了会儿,陈译禾饮了盏凉茶润了润嗓子,道:“你真不愿意那就算了,我也不打算把你怎么样,只是你今日会失手,明日就也可能会失手,到时候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遇上我这么个贵人了。你自己被抓不要紧,再连累了明光寺的人……” 他停住,打了个哈欠往床边走去,道:“我累了要休息,你随意。” 黑衣人往前一步拦住他:“你不怕我杀了你?” 陈译禾懒懒道:“你还真以为我对你毫无防备?但凡我今日受了一点儿伤,第二天明光寺就会被夷为平地。” 说罢他无视了黑衣人,惬意地躺了回去。 隔着纱幔见外面的黑衣人仍是一动不动,他又语调懒散道:“以后别三更半夜来了,我们家有女眷,娇贵得很,吓着了你可赔不起。” “你当真知道我的身份?”黑衣人狐疑问道。 陈译禾“哼”了一声道:“我偏不告诉你。” 黑衣人又沉默了下来,半晌,他沉声道:“你诓我。” “爱信不信。”陈译禾懒得跟他废话了,就要合眼睡去,余光见他身形一动,连忙起了身。 可就这一会儿时间,屋内已经不见了黑衣人的身影。 他不信邪,点了烛火在屋内找了半天才确认对方是真的走了,忍不住啧啧称奇,也庆幸还好这人不是原主仇人那边的,不然自己还得再死一次。 找了一圈,刚想熄了烛火睡下,忽有脚步声靠近,有人敲了门,声音轻柔:“夫君,是你点的灯吗?” 陈译禾:“……” 这小丫头怎么还没睡? 好不容易打发了,不想理,怎么办? “夫君,你怎么了?”外面等了一会儿没回应,急了起来。 要是不理她,万一她以为自己出了事,再喊了护卫、惊动了父母就不好了。 陈译禾长叹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苏犀玉满面担忧,见他开了门忙上下打量他,确认他没事了,又越过他悄悄往房间内看去。 一旁提着灯笼的丫鬟以为这俩人是又吵架了,不敢多嘴,低眉顺眼地说着好话:“少夫人见这边亮了灯,怕少爷有什么事,一定要过来看看。” 苏犀玉这时候还衣衫整齐,明显是根本就没睡下,怕是一直记挂着这边的情况。 陈译禾看了她两眼,侧身让她进来,对丫鬟道:“没事了,去休息吧。” 门刚关上,苏犀玉忙问:“夫君你有没有受伤?那人来了吗?” “走了,再等两天,等他自己送上门来。”陈译禾躺了下来道,“没受伤,就是困。”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他经过飞贼这一遭也丝毫不紧张,现在只想睡觉,可苏犀玉很不安,追着他问个不停。 所以说陈译禾打小就不喜欢跟女孩子玩,麻烦得很。 但这是自己小媳妇,跟别人不一样,还是要理一理的。 苏犀玉怕他出事,一直注意着这边,提防着万一有什么动静,就立刻喊护卫。现在听他粗略地说了一遍,才放下了心,但仍有些奇怪,道:“你说了几句话,就把他唬住了?” 陈译禾准备睡觉了,敷衍地回道:“是啊。” 苏犀玉听完了,一个人默默思索着,就在陈译禾要睡着时,她忽然轻声道:“他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走了……夫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陈译禾被她吵得睡不着,算了,左右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大半,干脆跟她说清楚吧。 他认命地坐了起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苏犀玉。 苏犀玉听完愣住,“那、那他怎么会成了……” “等他们自己找上门来就知道了。”陈译禾道,然后躺了回去,“赶紧睡觉了,不准再说话。” * 陈译禾把苏犀玉赶出房门的事情还是被陈家夫妇俩知道了,虽说大半夜又让人进屋了,但钱满袖还是很生气。 在陈家夫妇眼里,那就是自己儿子脾气暴躁,先是大半夜对苏犀玉动了手,第二天在自己跟前装乖认错,隔日大晚上又把人家姑娘赶出房门。 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钱满袖十分愧疚,一度不敢直面苏犀玉。对着陈译禾唠叨了好半天,反复叮嘱他以后不能再这么对待自己娘子了。 陈金堂也觉得自己儿子荒唐,对不住人家千金小姐,这回说什么都要好好管教儿子,押着人没日没夜地去核账本。 苏犀玉倒是为陈译禾说了不少好话,越说陈家夫妇俩越觉得这姑娘识大体,都这样了还在为自己不成器的儿子遮掩,对她是心疼得不得了。 苏犀玉:“还真不是……” 可是没人信她。 陈译禾:“呵呵。” 他怀疑苏犀玉是故意的。 小丫头片子真会做人,心眼真多。 第20章 药丸 “可曾服用过什么药物?”…… 如此过了两日,这一天陈金堂有事要出去,人刚离开,陈译禾立马带着小厮开溜,可惜还没走多远,被苏犀玉堵住了。 眼看自己的事情被她越知道越多,陈译禾是怕了她了。脚步停了一瞬,而后立马笑开了,道:“我正想去找你呢,带你出去买风筝好不好?” 苏犀玉先前是被钱满袖喊去了,这会儿回来正好撞上他,一点儿都不信他原本就打算带着自己的,怀疑道:“你是想自己偷溜吧?” “怎么会?”陈译禾走近她,笑眯眯道,“你可是我娘子,不管去哪儿肯定都得带上你啊,小月牙儿。” 苏犀玉嘴角上翘,想了一想,跟他出去了。 陈译禾还真的带她去买了风筝,但是嫌人家摊贩画的不好看,又买了些颜料回去,打算让苏犀玉自己画。 春日街头热闹,两人从街头逛到街尾,又去自家酒楼坐了坐,直到暮色将近才打道回府。 刚出酒楼大门,迎面便撞上了一个年轻人,来人身形消瘦,衣衫朴素,已经先一步道歉。 陈译禾笑了,“原来是舫净小师父。” 此人正是明光寺惠清大师的俗家弟子舫净,舫净也似乎刚认出陈译禾一般,合掌道:“陈小施主有礼了。” 两人不熟,相互行了个礼,本该就此分开的,可擦肩而过时陈译禾的扇子不知怎的挂到了舫净身上,忙又与之道歉。 “无碍。”舫净将扇子取下还给了他。 陈译禾道:“这扇子既与阁下有缘,就送给阁下了。” 舫净推拒不过,扇子被塞到了掌心。 他正要接下,感觉折扇那头的人用了些力,将扇子往下压了一压。 舫净抬目看去,见陈译禾眉眼带笑地说道:“说起来我与阁下也挺有缘,这才没多久,就已经见了四次面了。” 话音刚落,舫净眼神倏然变得锐利,紧紧盯着陈译禾。 苏犀玉一直被陈译禾挡在身后,并未看清,迷惑道:“夫君,这是……” 陈译禾松手,笑着给她介绍了起来。 他神色淡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舫净脸色僵硬了一瞬,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和气地与苏犀玉问好。 苏犀玉则是飞速地眨了下眼,也与舫净还了礼,而后两方人分开。 第二日,苏犀玉便按照陈译禾的要求给他画了一只大鸟,这鸟羽翼格外的大,尾巴如同传说中的凤凰一般拖的长长的,又按他说的上了清浅的金粉和红色颜料。 完成之后,苏犀玉对着那颜色寡淡的风筝看了又看,道:“是不是太朴素了?飞到天上根本就看不见。” “那可未必,你等着就是。”陈译禾自信满满,招了小厮吩咐了几句,又对苏犀玉道:“我这风筝与别人的不同,是晚上放的。” 苏犀玉更不信了,“白天都看不到,晚上怎么看得到?” 陈译禾扬眉一笑道:“敢不敢打赌?” 苏犀玉迟疑了一下,摇头,“你心眼那么多,我肯定是要输的。” “我能有你心眼多?”陈译禾一听这个就来气,往她头上敲了一下,“明明回回都是你欺负我,可在爹娘眼里你可是跟那天上月亮一样皎洁,我嘛,就跟河底泥鳅一样,出淤泥黑得一塌糊涂。” 苏犀玉被逗笑了,又被他警告性的扫了一眼,忙收敛住,没与他争论到底是谁欺负谁,道:“谁让你老是假装不正经。” 陈译禾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你昨日溜出去是想引飞贼……舫净来找你,是不是?”苏犀玉道,“他不信你真的知道他身份,肯定会再有所试探,你不想他来府上惊动爹娘,所以寻机出府,好给他机会能找到你。” 陈译禾早已告知苏犀玉这无影无踪的飞贼其实是两人,正是惠清大师与舫净。 一个在十多年前作案,后来顺着难民流入广陵,不知怎么的就成了明光寺身怀医术的和尚。 近半年来十分嚣张的那个是舫净,到底是新出茅庐,不如师父沉稳老辣,才不慎露出了马脚。 他昨日在街上碰到舫净暗示了一句,双方几乎算是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了,就一个差互相坦白的机会了。 “你还跟别人打听惠清大师治病救人的事情,是不是怀疑他根本不懂医术?”苏犀玉说着也疑惑起来,“他要是真的不懂医术,那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给人治病的,当初又是怎么救的你?” 陈译禾也不知道,这怕是只有问当事人了。 他没出声,苏犀玉垂眸想了想,接着道:“或许人家还真就是会呢。” 她说话慢条斯理,声音软得很,见陈译禾不做声,又问:“夫君,你明明心思通透,做事有条理,为什么要扮成游手好闲的疲懒模样?” “……”陈译禾简直烦死她了,再次想一棒子打死第一次对她心软的自己。 可是当时自己不先对她心软,也不会被她提点察觉到这是飞贼作怪,而非原主惹上的仇人,怕是还在盲目打转。 “不准问。”陈译禾只能十分恶劣地威胁她,“再问还灌你喝新鲜羊奶。” 苏犀玉对这个有心理阴影,当即捂住了嘴巴,她眼睛眨巴了几下,道:“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 她怕陈译禾真的要灌她,赶在他表态之前快速道:“前两年在京城的时候,你被京兆尹关了起来,真的是因为调戏良家妇女吗?” 陈译禾拧着眉头,心道:这我哪知道?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但不能这么跟苏犀玉说,于是他高声喊了丫鬟,“少夫人渴了,去接点最新鲜的羊奶过来……” 苏犀玉吓得“唔”了一声,立马转身,提着裙子小步跑去找钱满袖避难了。 * 暮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用了饭小两口就要回房了,只是刚走了没多远,掌灯的丫鬟忽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凤凰啊!” 苏犀玉闻声看去,只见夜空中高高飘着一只大鸟,双翅展开,尾翼随着夜风飘动,浑身散发着绚烂的金红色光芒。 “真的是啊!” “神鸟显灵了!” 丫鬟们都惊呆了,有几个已经大声呼喊了起来。 苏犀玉也十分惊讶,仰头看了会儿,可是怎么看都觉得那东西有些眼熟,一扭头,见陈译禾正满意点头。 “这是……”她有些迟疑。 陈译禾挑眉道:“你不是聪明吗?那你猜猜看,是不是你画的风筝成了精?” 苏犀玉盯着那风筝看了半晌,不确定道:“是颜料的问题?” 陈译禾哈哈大笑,带着她绕到了空旷的偏院,小厮正持着转轴努力让风筝飞得更高一点,见了他们,高兴道:“少爷,风筝飞起来了!” 偏院安静,挂的灯笼也不多,苏犀玉看了会儿风筝又垂下了头,冥想间余光忽地在草丛中捕捉到了一丝光亮,灵光一闪道:“是萤火虫。” 这就给猜对了,陈译禾让人在风筝外面糊了一层薄薄的浆纸,捉了许多萤火虫放进去,天色越黑,那萤火虫的光芒就越亮,把浅色的颜料映出朦胧的金红色的光芒,远远看去,如同传说中的金翅凤凰一般。 苏犀玉虽然生在京城,但也从未见过这种玩法,年纪又小,难得生了些玩性,接过转轴被丫鬟们簇拥着玩去了。 陈译禾退开几步,在心底笑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小丫头,幼稚得很。” 他打算先一步回房时,见陈家夫妇俩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正稀奇地往天上看。 陈译禾上前卖乖道:“这回我可没有欺负她,还哄她玩,可以了吧?” 俩人都因为会发光的风筝惊异不已,根本没怎么听他说话。 府上热闹了一晚上,大概是因为夜晚太凉,第二日一早起来,苏犀玉就发起了热。 陈译禾昨晚才把这一家子哄高兴了,转头又被钱满袖教训了起来,非说是因为他前几天把苏犀玉赶出了房导致的。 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要病早该病了,陈译禾简直冤枉。 大夫来的快,把了脉说只是一般的伤寒,好好休息,喝上几帖药就没事了。 送走了大夫,陈译禾趁着这时候又想起了一件事,跟着钱满袖出了房门,道:“我看月牙儿身子弱得很,长得也慢,不如请惠清大师来给她看看,别是有什么其他病症了。” 钱满袖等着苏犀玉长大好生个文曲星呢,一听这话当时就想同意,话要出口时语调一转,忽地生起气来,“你前几日怎么还让人去明光寺找麻烦了?我跟你说了对大师要敬重的……” 这说的是陈译禾让人去明光寺质问那几颗明珠的事情,他吩咐小厮去的,果然被陈家夫妇知晓了。 钱满袖逮着他说教了一顿,好半天之后才重新回到正题,道:“惠清大师德高望重,诊治的都是疑难杂症,咱们小伤寒请他,怕是会让大师为难……” “咱们又不是强迫他来,只是问一问,他要是愿意来,正好我给他赔罪,要是不想来那就算了。” 钱满袖一想也有道理,当即差人去了明光寺。 出乎她的意料,惠清大师很快来了,是带着舫净一起来的,仍是一副慈眉善目模样。 陈译禾跟着钱满袖一起十分恭敬地行礼,笑道:“我还以为大师繁忙会抽不出空过来呢。” 惠清大师眼皮松弛,无力地抬了一半又垂下,道:“阿弥陀佛。” 他无话可说,陈译禾又转向舫净,并未说什么,只是勾着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舫净就没他师父那么沉得住气了,当时脸色就沉了几分。 他昨日在街上被陈译禾那么暗示了一下,终于确认陈译禾是真的知晓他师徒二人的身份,如今他们顺从地来给苏犀玉看风寒,就代表着屈服,舫净是如何都高兴不起来的。 不管他师徒二人作何感想,反正陈译禾心里是很畅快的。 他对舫净的反应视若无睹,领着人给苏犀玉把脉去了。 苏犀玉身子无力,脸也烧红了,软绵绵地靠在床头,显得年纪更小了。 她先前被陈译禾告知过了,正好可以借着这机会看看惠清大师是不是真的懂医术,是以现在并不惊讶,礼貌地向对方颌首道谢。 惠清大师问了几句苏犀玉的感受,然后双指搭上了她手腕,合眸细细感知起来。 只是他这一把脉,用了很长时间。 就在苏犀玉认为他是真的不懂医术,正在想法子遮掩时,惠清大师张开了眼睛,往她脸上看了几眼,问道:“少夫人近几年可曾服用过什么药物?” 这话出乎苏犀玉与陈译禾的意料,两人对视一眼,苏犀玉答道:“除了平常风寒会从药铺抓药之外,只有我母亲让人给我做的调养药丸。” 一旁听着钱满袖一下急了,忙道:“什么调养药丸?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就是调养身子的。”苏犀玉说着,眼睫又垂了下去,声音闷闷的,“吃了两三年,今年年初刚停了。” 又是年初? 陈译禾一边惊讶惠清大师竟然真的懂医术,一边暗自思忖,依照平儿所言,苏家就是年初那段时间出了什么事,这件事导致苏犀玉的地位一落千丈。 那这调养身子的药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停下来的? 他看向苏犀玉,见那病着的姑娘掩唇咳了几声,没有再抬起过头。 “可有药方?”惠清大师问道。 苏犀玉默然摇头。依誮 “是不是还得继续吃?”钱满袖很着急,“这调养身子的药怎么能随便停?要不我现在就让人去京城找亲家母要那药方?” 惠清大师笑道:“这倒不必,老衲只是看少夫人身子好,多问几句罢了。” 钱满袖这才放心了,拍着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大师,我们月牙儿这风寒可有大碍?” 惠清大师摇头,如寻常大夫一般叮嘱了几句,只是临走时看向了陈译禾,慈善道:“陈小施主可否送老衲一程?” 陈译禾嘴角扬起,道:“这是自然。” 他以为几人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结果到了明光寺禅房,惠清大师开口第一句就出乎了他的意料。 “尊夫人身子有异。”他道。 第21章 苏家 破布娃娃还差不多。 陈译禾心中一紧,第一反应是惠清在说谎,他目光盯着惠清道:“大师当真懂医术?” 事情发展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必要再遮掩了,惠清大师把自己的事情如实告知了陈译禾。 他早年在北方边境处摸爬滚打,后来侥幸跟高人学艺,习得一身医术与灵活身法。 十多年前的边境处,内有叛军,外有强敌,人命如草芥,他便开始做起偷摸的勾当。 那时候世道乱,他飞贼的身份比大夫的身份混得还要好,只是后来不慎得罪了一个大人物,不得已才四处逃蹿。 舫净是他路上捡的,跟着他一起逃亡,后来怕被仇人找到,干脆剃度假扮和尚混进了广陵。 中原地区和平富饶,眼看仇人没能追过来,俩人干脆就留了下来。 “恰逢令堂令尊开仓赈灾、为儿求医,老衲又急需假身份,就以游方和尚的身份去了。”惠清大师提起当年,眼神中带着惭愧。 但陈译禾并不想听他忆往昔,他在意的是原主到底有没有什么失魂症,这失魂症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问出后,惠清神色尴尬道:“确实是失魂症,老衲根本不会治这病,只是给你吃了片千年灵芝,死马当活马医,谁知道你真的醒了……后来说的什么以后会变回去,都是胡说的。” 毕竟他说的是以后,这个以后是多久以后,谁也说不上来,也不能说他算的不准。 陈家是当地富商,有他们一家证实了惠清大师是大慈大悲的高僧,惠清轻而易举易站稳了脚,而后更是顺利地进入了明光寺。 惠清十分羞愧,道:“这事儿的确是我不厚道,是我骗了令尊令堂。但明光寺众人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师徒二人所作所为,与他们没有一丝关系。” 陈译禾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了,他刚到这里时对什么都无所谓,可这段时间陈家父母如何待他的,他看得清楚。 二人这么疼爱儿子,要是知道自己儿子早就死了,如今身体里只是一个借着别人的身子活下去的异类,怕是要哭死过去。 又觉得这对夫妇实在可怜,多年的期盼,只不过是个谎言。 他沉默了下去,惠清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骗了陈家夫妇而不忿,道:“不过现在你已经恢复原样了,想来是没什么大碍的。” 陈译禾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那你先前说什么命理难测?” 惠清面露窘迫:“……也是胡说的。” 陈译禾冷哼一声。 难怪当时听着感觉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但是命理神魂这种事确实难以明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什么可困惑的呢。”惠清道,“我虽是个半路和尚,可这些年经书也确实看了不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假和尚装了许多年,如今说话也带上了些许禅味,惠清双掌合起道:“不若听从内心。” 说罢,把舫净推了过去,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河清海晏,舫净确实不该行窃戏耍别人,既然被陈小施主抓到,那就交给小施主处置了。” 舫净不太情愿,朝着陈译禾翻了个白眼。 陈译禾挑眉,“不服气啊?” “哼。”舫净是不服气,道,“只怪我没打听清楚,不知道京城苏家竟然与你陈家是姻亲,不然我何至于露出破绽。” 他当日窃到了那东珠金璃璎珞,为了掩人耳目将东西拆开卖掉,见那东珠上面有划痕,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损坏的。 他不识货,以为那是什么普通明珠,想着反正被毁坏了也卖不出好价钱,直接挂到佛祖脖子上去了。 哪知道他千里从京城偷来的几颗明珠竟然是广陵陈家的,绕了一圈,他把人家的东西又送了回来,还高高挂起。 “行事不周,还有脸找借口。”陈译禾嘲讽他。 “那你还想我帮你做事?”舫净立马还了回来。 “骡子也能拉马车嘛。” 舫净被这句话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声问道:“要我做什么?” 陈译禾需要他做的事情不止一件,只是现在他无法全然相信舫净,自然不会全部告知于他,只是道:“等着就是。” 前因后果说完,陈译禾把话题拉回了最初:“苏犀玉她怎么了?” 惠清大师踌躇了下,看了看他,问道:“听闻少夫人如今十七有余?” 陈家虽知晓了苏犀玉真实年纪,但并未往外说,外人还当苏犀玉是十七岁。 陈译禾不置可否,“十七怎么了?” “小施主不觉得她看着太小了?” 苏犀玉的确不是十七岁,要不是婚书上的生辰八字算出她今年十五,陈译禾还当她只有十三四岁。 他先前觉得这姑娘可能是挑食,营养不良才发育得慢了些,现在听惠清的意思似乎另有玄机,道:“是小了点。” 惠清大师道:“我早年流浪北方时,见过一众奇怪的药,于人体无碍,只是……” 他停顿了下,嘴里碎碎地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道:“只是服药的人会停止生长。” 陈译禾心倏然一沉,声音低了些问道:“北方哪里?” 惠清大师行走过很多地方,时间又过去太久,只记得是在北方雪山附近,具体哪里就记不清了。 他安抚了下陈译禾,道:“按少夫人是意思,她只服用了两三年,现在已经停药,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影响。” “难怪你说要我帮你做事,原来是自己枕边人出了问题。”舫净趁机又开始语言攻击,“你夫人不是说那药是她娘给的吗,还能是她娘想害她不成?” 陈译禾也觉得奇怪,却不想把自己家的事情与外人道,便问:“你去过苏家,就没探听到什么消息?” “我是飞贼又不是长舌鬼,偷听人家家事做什么。” 舫净想也不想就反驳了回去,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神色一顿,道:“不过他们家是挺奇怪的,大小姐的聘礼无人看管,被偷了也不报官……” 他越说想起的就越多,又道:“那个苏大人也怪怪的,虽然不苟言笑,不过对苏夫人挺温和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苏夫人好像很怕他的样子。苏大少爷也是,整天苦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死了人。” “还有一个二小姐……”他看了眼陈译禾,幸灾乐祸道,“这二小姐看上去可比你家那个大小姐正常多了,最起码是个大姑娘。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背着个包袱想要翻墙走,可惜被人拦住了。” 说着又问陈译禾:“你不是他们家姑爷,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译禾知道的还不如舫净知道的多,也没回他,把苏家这些事情暗暗记在心里,又跟惠清确认了苏犀玉真的没什么事了,这才回了陈府。 他回去时已经是午后了,钱满袖刚好屋里出来,身后的丫鬟手中还端着带着黑色汤汁的药碗。 一见陈译禾,她道:“月牙儿刚喝了药睡下,你可别去吵她了,让她好好养病。” 陈译禾点头跟着她走了两步,她又问:“把大师送回去了?这回没得罪大师吧?” “没有。” 这一问一答得很顺利,可钱满袖却觉得不对劲,驻足看着他道:“这是怎么了?谁让你不痛快了?” “我哪里不痛快了?”陈译禾反问。 “你还想瞒着我?”钱满袖睨了他一眼道,“哪回问你话你不是东拉西扯没个正经,只有情绪不好时才会这么乖巧,还耷拉着个脸,娘还能不知道你?” 陈译禾还的确有这个习惯,他心里有事就不想说话,这是对着原身母亲态度还好一点,以前不高兴的时候是天王老子也不理。 “没什么。”他道。 钱满袖以前是庶女不受宠,但是嫁给陈金堂,小两口过得还不错,生了一儿一女后,家里忽然天降横财,之后再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就是自从两年前京城那一趟后就开始自卑了,自知粗鄙、不识字、没礼数、拖累女儿等等,就格外羡慕书香门第。 再加上自己儿子确实不成器,所以她对着苏犀玉就多照顾了些,现在见陈译禾这样,还以为是自己早上骂他几句把人骂伤心了,又开始哄。 “娘不是真的怪你,你可别放心上。”她挥退了丫鬟,拉着陈译禾边走边道,“娘是看人家小姑娘不容易,长得小小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娘要是不对她好一点,这也太可怜了。” 陈译禾听到这儿,才明白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她偏心苏犀玉吃醋了,顿时无语。 钱满袖仍深沉道:“你不是姑娘家,不知道姑娘家嫁人有多难,这要是嫁错了人,后半辈子就全完了。” “当初我也是无亲无故一个人嫁给你爹的,本来以为你爹是个没出息的……” “……好像真的没什么出息……”她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道,“嗨!我十六岁半嫁过来,跟你爹一起守着俩铺子,起早贪黑,可你爹从来不让我干重活……”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姑娘家的难处与陈金堂对她的好,最终要表达的意思是她还是偏心陈译禾的,但是姑娘家不容易,让陈译禾对苏犀玉好一点。 陈译禾:“嗯……” 他没什么耐心,但这会儿还是尽了做人家儿子的责任,乖乖地听钱满袖说了下去。 “你也要多体谅她知道吗?不能再欺负她了。人家出嫁前可是深闺里娇宠着的大小姐,父亲是殿前参政,母亲出自名门,兄长又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子,嫁到咱们家都是委屈了她……” 她说个没完,陈译禾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道:这哪是什么娇养大小姐,别人不要的破布娃娃还差不多。 第22章 声音 “说是少夫人的表兄。” 苏犀玉虽然病着,但还惦记着陈译禾和舫净的事,晚间又细细问了起来。 除了她服用的药有问题之外,其余的陈译禾都干脆地与她说了,道:“就是从你家偷的东西都被转手卖掉了,只剩下这个。” 他把三颗东珠递给了苏犀玉,“没事儿,回头让他赚钱赔给你。” 苏犀玉接过那三颗东珠,摩挲着上面分辨不清的细小刻痕,默默无声。 她思绪杂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不该赔给我的……” “难道赔给我?”陈译禾依在床尾,懒洋洋道,“聘礼回来了,难道要把新娘子还回去?”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着苏犀玉,见她情绪很明显的低落了许多。 陈译禾挑着眉梢往前移了一些,点着她手中的东珠道:“这几颗珠子可是价值连城,换你这个娇养了十五年的千金小姐,可还行?” 苏犀玉有些心不在焉,沉闷道:“不值得。” “什么?” 陈译禾又问了一句,她才猛然回神一样,将那三颗珠子还给了陈译禾道:“我说不用了,我爹娘不在乎金银珠宝,既然回到了广陵,或许它本就该属于这里,就这样吧。” “也行。”陈译禾拿着珠子起身,对着桌上烛火照了照,果然见有三个小字映在了桌面上。 他还挺喜欢这种精巧设计的,像是被人百般珍重一样,可惜现在看来,收到的人好像并不在意这几颗东珠和上面的情谊。 钱财易还,情谊无价。他把东珠放在手中抛上抛下,漫不经心道:“说起来你娘还真是疼你,舫净说你出嫁之后,你娘一直很难过,天天以泪洗面呢。” 苏犀玉眼眶倏地红了,她察觉到自己情绪异常,低头抚了下头发,借着这动作顺势擦了下眼角。 只是她这动作带动了额前的碎发,那一道弯弯的疤痕露了出来。 那伤疤也不对劲,先前陈译禾没怎么在意,现在再看才发觉那伤疤应该也是在年初左右留下的。 “想家想得掉眼泪啦?”陈译禾抛了一颗东珠过去,隔着被衾打在了苏犀玉身上,又咕噜咕噜滚到了床里侧。 “没有。”苏犀玉声音略微沙哑。 陈译禾又丢了一颗过去,道:“想家的话,我让人去京城送个口信,喊你兄长来看看你?” 他说完就见苏犀玉抓着被角的手紧了紧,纤细的手指微微泛了白,低声道:“到时候再看吧……夫君,你想要舫净帮你做什么?” 又来了,每次一提及苏家相关的人与事物,她就开始转移话题。 陈译禾可不喜欢欺负小姑娘,不愿意说就算了,反正日子还长,总有法子查出来的。 他把第三颗东珠也抛进了床里面,道:“这个就是秘密了,不能告诉你。” 这回任凭苏犀玉如何问,陈译禾都没再对她松口。 * 苏犀玉喝了两天药,第三天的时候基本上算是好了,而这几日,陈译禾一直埋头理着去年的账本,他难得认真,把陈家夫妇俩都惊到了。 钱满袖又拖出了祖宗牌位上了几回香。 陈译禾跟惠清大师谈了几句,对陈家夫妇俩心生不忍,打算正经扛起家业担起责任,刚去看了几天账本了解下家里情况,就给惊到了。 最近两年有纪管家看着,账本上条条框框记得简约清晰,可一看前几年的,简直是一团废纸,收支缴存的记录乱七八糟,毫无条理,基本没有能对的上的。 纪管家道:“小人接手后不眠不休三个月时间才把家产全部清算清楚,然后把外地的铺子全都关了,辞退了大半掌柜,有几个过分的给送进牢里了……” 说了好多,末了补一句:“陈家祖上是真的富足。” 潜台词:祖上足够有钱,才能让你们一家四口这么造作。 陈译禾看着纪管家鬓边几缕白发,暗暗舒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来的没那么早,不然这白发怕是要长在自己头上。 这一天陈译禾核着账本,怎么坐都不舒服,因为他夜里又被苏犀玉踹了。 大半夜被踹醒他就没能睡着了,想发火来着,但一看她熟睡中红扑扑的小脸,觉得这小媳妇真是可怜,就暂时放过了她这一回。 他琢磨着估计是这姑娘先前用药压着长不开,现在没有药物控制开始长个头了才会夜里踹人。 这药还是她娘给她吃的,只是不知道她娘知不知道这药的功效,若是知道,又为什么要让她长不大呢? 陈译禾想不通,决定等广陵这边的事情稳定下来之后,再让人去探查下苏家。 苏犀玉病好了之后就跟着他一起理账册,空荡荡的书房终于有了用处。 可现在陈译禾浑身不舒服,又开始生闷气,再看罪魁祸首端坐着的认真模样,更气了。 他不舒服别人也别想舒坦,于是扔了笔道:“不看了,过来给我捏肩。” 俩人一个在正中央的书桌旁,一个在右手边的偏案。 苏犀玉没回头,仍一手捧着账本,一手做着标记。 “苏犀玉!”陈译禾提高声音又喊了一次。 这回苏犀玉听到了,扭头看他一眼,搁了笔道:“夫君,有什么事吗?” 陈译禾心情恶劣,没心情再复述一遍,瞪了她一眼道:“你耳……” 他想说“你耳朵是不是有毛病?”,话说出口,忽地又看到她额角若隐若现的伤疤,心中一动,苏犀玉身上种种怪异事情再次映入脑海。 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你耳朵上戴那么闪的东西干什么?” 苏犀玉莫名其妙,摸了摸戴着的耳饰道:“不能戴吗?” 她戴的首饰都是钱满袖让人给打的,钱满袖就喜欢金银玉石,想着这是小姑娘戴的还是活泼一点好,就让人铸成了金色的飞燕,垂着细长的流苏,最下面坠着水滴形的红色玛瑙。 不止是耳上,发间和颈上也是同一套,既富贵又精巧。 “闪我眼睛了。”陈译禾道。 “……”苏犀玉从没听过这么专横的理由。 但经过之前舫净的事情,苏犀玉觉得他虽然总是恶声恶气,但其实一直在偷偷照顾自己,就是嘴硬心软,于是顺从地去摘首饰。 陈译禾见了又道:“你可别,回头娘又要说我欺负你。” 他把人阻止了,往后一靠,两条腿交叠着架到了桌子上,“过来给我捏捏腿。” 苏犀玉脾气好,抚着裙子起了身,乖乖过去给他捏了起来。 陈译禾还挑剔:“大点力,没吃饭吗?” 苏犀玉按他说的捏得重了点,他又喊:“你要掐死我是不是?” “那让丫鬟来给你捏。”一直被嫌弃,苏犀玉出了这么个主意。 “好啊,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陈译禾一副“我抓到你了”的表情,“你就是不想给我捏,是不是?” 苏犀玉觉得他真是不讲理,无辜道:“我哪有啊。” “你就是有!”陈译禾咄咄逼人,“我跟你说,你今天不给我好好捏,还给你灌羊奶。” “……”苏犀玉深吸了一口气,又跟个小丫鬟一样给他捏了起来。 正捏着,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陈译禾忙把脚放了下来,将苏犀玉推了回去,拿起账本假装认真。 书房门未关,钱满袖带着俩丫鬟走了进来,一看屋内认真的俩人就笑得合不拢嘴,道:“累了吧?娘让人煮了燕窝给你们送过来,月牙儿你病刚好,多喝点儿补身子。” 钱满袖从没见过自己儿子这么认真过,也没近距离接触过读书人,一见苏犀玉写字就觉得与有荣焉,仿佛自己也被染上了书香气。 这几日从大早上开始,她每隔一个时辰就过来一趟,一会儿送吃的,一会儿送喝的,还趁着中间的功夫偷摸往苏犀玉理的账本上看,看着那些个自己认不得的字捂着嘴不敢乐出声,更过分的是还躲在窗口偷看,就差喊着她那些个富商夫人们一起来看了。 被陈译禾说了之后,才算是放弃了,但隔不久还是会过来送东西。 她觉得都是苏犀玉把陈译禾带好了的,盛了燕窝递给她道:“好孩子快喝点,累不累啊?累了就歇会儿,别再病了啊。” 苏犀玉笑着摇头道:“不累。” 一旁的陈译禾看着钱满袖恨不得亲手喂苏犀玉吃燕窝的模样,暗自摸了把胳膊,感觉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钱满袖又把苏犀玉的头发理了理,和蔼道:“娘还让人做了杏仁糕,等会儿再给你送来。” 看着人喝了汤,钱满袖恋恋不舍地出了书房门,刚跨出房门又回头道:“差点忘了,儿啊,舫净来找你呢。” 陈译禾:“?” 这事儿为什么现在才说? 算了,你是娘,不能怪你。 陈译禾跟着钱满袖往外走,走了两步猛地回头,折扇对着身后的小尾巴点了点道:“你不能去,就在这好好核账本。” “我又不是跟着你,我跟娘去。”苏犀玉道。 “你当我傻是不是?”陈译禾扇柄往她肩上捣,把人推得退后了几步,接着道,“咱们可是分好了账本的,我看的快,要是我先看完了就自己出去玩了,可不等你。” 阻拦了苏犀玉,他快走了几步追上钱满袖。 钱满袖见他最近不和李福那些个纨绔子弟来往了,十分高兴,道:“舫净可是惠清大师的俗家弟子,肯定也是好的。儿啊,你可要好好跟人相处,知道吗?” “嗯嗯。”陈译禾敷衍着。 但钱满袖没听出来,径自说道:“娶个知书达理的好媳妇真的有用,我儿真的变好了,都是月牙儿的功劳!” 她眉开眼笑,又寻思着再给苏犀玉打些什么首饰,絮絮叨叨说了一路。 到最后苏犀玉也不知道陈译禾到底让舫净去做了什么事,问了好几次,一丁点儿消息都没问出来。 一开始陈译禾就说了:“就是不告诉你,你能怎么着?” 苏犀玉不能怎么着,只能找到机会就问。 后来陈译禾被问烦了,就道:“不准问了,再问揍你。” 苏犀玉被他这么一说,神色一愣,默默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我不问了。” 陈译禾跟发小这么互相威胁惯了,随口就说了出来,说出口了才反应过来苏犀玉是当真了,一下就后悔了。 虽然他从没说过,但其实打心底自认是个好男人。好男人怎么能对媳妇儿施暴呢?说说也不行。 这会儿俩人还在书房,苏犀玉说完就坐了回去继续看账本。 没人说话,书房内陷入了冗长的寂静。 陈译禾想说自己开玩笑的,见她侧面对着自己,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不常跟女孩儿接触,嫌她们麻烦,也从来没招惹过,更别提跟人道歉了。 纠结了好一会,他轻手轻脚绕到苏犀玉身后去了,原地站着,见苏犀玉对着账本半天也没翻动一页,觉得她是真的伤心了,心里更郁闷了。 哎,算了,跟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计较什么,道歉就道歉吧。 他在苏犀玉身后酝酿了一会儿,把自己男人的尊严暂时收了起来,做好了心里建设,轻咳了一声试图吸引苏犀玉的注意力。 苏犀玉没有动静,陈译禾本以为她是故意不想理自己,见她发间的流苏垂到了肩上,与耳饰碰撞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站在了她左手边。 他又想起之前的种种异常,一开始苏犀玉就要求睡在床外侧,那会儿陈译禾以为她是受封建思想荼毒,为了方便夜间起来照顾人,现在想想,她睡在床里侧,自己就在她的左手边了。 她但凡与人交谈,都是正襟危坐,直面着对方,听人说话时格外认真。 好多次自己突然与她说话,她都没能接上。 陈译禾视线聚焦在她左耳上,盯着她那被光照得几近透明的耳尖看了半晌,刻意收敛了气息,缓缓弯下腰贴近了她耳朵,轻声道:“对不起。” 苏犀玉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陈译禾眉心微动,悄无声息地直起了身子绕到她右边,道:“苏……” 他才说出了一个字,苏犀玉身子一抖,猛然转过身来,猝不及防与陈译禾面对面,手臂下意识就挥了过去。 陈译禾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急忙后退,但还是被一巴掌糊在了胳膊上。 陈译禾:“……” 好疼。 这要是打在脸上,怕是要肿好多天。 苏犀玉见自己又打了他,一下子慌了,忙站了起来,看陈译禾忍痛的模样,手足无措地想帮他看看手臂,又不敢上手。 “你、你怎么一声不吭躲在我身后?”苏犀玉结结巴巴。 陈译禾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揉了揉被她打到的地方,咬牙切齿道:“苏犀玉,我早晚被你打死!” 苏犀玉忙低声下气跟他道歉,哄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陈译禾松口气,她懊恼的同时,也觉得陈译禾是故意夸大,就等着抓自己小辫子借题发挥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装的?”陈译禾一看她表情就猜出了她的想法,这下更恼怒了。 亏的自己烦心了好一会儿,还好声好气地与她道歉,她倒是好,直接一巴掌飞了过来。 苏犀玉确实是这么觉得,自己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姑娘能有多大力气,怎么可能打得他半天缓不过来。 她方才听到陈译禾威胁要打她的时候是很害怕,不敢再多问什么。 重新坐回去之后也是思绪翻腾,到后来忽然想起,陈译禾对她放过不少狠话,但从未真的动过手。 就连先前自己不甚把他鼻子蹬出了血,他也就是发了通脾气,后面就不了了之了。 她想了又想,心又慢慢安定了下来。 这会儿见陈译禾很是恼怒,忙顺着他温声道:“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我打疼了你,都是我的错。” 这话听在陈译禾耳朵里莫名让他觉得受到了嘲讽,好像自己比个小丫头还娇弱,顿时火冒三丈,道:“苏犀玉,你是不是对你自己没有一点儿清楚的认知?” 苏犀玉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抿着嘴角往他脸上仔细打量了下,试探道:“是?” 陈译禾被她拱了一肚子火,什么也不想说了,今天必须要拆穿她的假娇弱。 他把人带到园子里的假山丛中,指着一块半人高的假山道:“把它搬开。” “啊?”苏犀玉整个人都懵了,这石块看着都快比她还大了,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搬的开。 她以为陈译禾是想报刚才那一巴掌的仇,呐呐道:“我搬不动的……要不你还是打回来吧。” “搬得动。”陈译禾冷笑着道,“搬!” 俩人一个觉得自己弱小可怜,完全不可能搬得动这大石块,一个觉得对方小小身躯力能扛鼎,非要让她搬。 最后苏犀玉抗不过他,敛了下裙角,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攀住石块搬了一下。 大石块纹丝不动,她立马收回了手,两手张开道:“你看,搬不动的。” 陈译禾被她气得直喘粗气,怒道:“你搬了吗?隔那么远,只用手指尖碰了一下,你是在练点石成金呢?” 苏犀玉被他说的脸红,磕巴道:“太脏了……而且我真的搬不动……” “你!” 俩人正僵持,朱红连廊里有丫鬟小跑着过来了,口中喊道:“少爷,少夫人,有客人来了。” 这一天陈家夫妇俩出门赴宴去了,府里就他们两个主子在。 陈译禾正在气头上,狠狠瞪了苏犀玉一眼,问丫鬟道:“什么客人?” “京城来的薛公子。”丫鬟笑道,“说是少夫人的表兄,途径广陵,顺便过来看望少夫人的。” 陈译禾心中一动,立马转头去看苏犀玉,却见她神色惊惶,方才还红扑扑的双颊已经变得毫无血色。 第23章 二合一 “他那夫人并非我表妹!”…… 自打平儿那事之后, 陈译禾就一直记着苏犀玉的什么表哥,现在人自己撞上来,倒是省了他派人去京城。 只是苏犀玉这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更确定苏家有事瞒着自己, 他开口打发丫鬟道:“知道了, 先好好招待着……等等, 让杏儿去招待他, 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他们此时正在园子里,身旁怪石假山错落, 不远处有一棵很大的白玉兰,原本开得好好的,陈译禾嫌花香味道太重, 让人把花都采了下来,现在只剩下零星几朵半枯的还挂在枝头,映着府中的层楼叠榭,有几分秋日的凄凉。 而苏犀玉只是看向小径前方幽深的连廊,神色惶然,指尖颤抖了几下,用力地握了起来。 她没能长开, 胳膊手腕都很纤细,只有一张脸稍稍带了些肉,但现在神色彷徨, 双目无神, 一点儿都没有十几岁小姑娘的活泼灵动。 在陈译禾拉住她胳膊时怵然抬眸, 一双眼睛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如一片清泉, 现在满满都是惊慌不安。 “不舒服?”陈译禾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恍若什么都没察觉一般,声音仍是十分嫌弃地道,“弱了吧唧的,再病了回头爹娘又要骂我。” 苏犀玉心绪杂乱,呆呆地看着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你可别跟我说,是我刚才逼着你搬石头把你累坏了。” 陈译禾满面警惕,见她仍是没什么反应,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道:“算了,你也别去见什么表哥了,万一等会儿你趁机告状,消息传回京城我名声可就坏了。” “啊?”苏犀玉这才回了神。 她心口砰砰直跳,双手交握着,掌心沁出了汗水,心中不断安慰着自己:没事,不要慌,表哥他肯定不敢说的,京城发生的事情没有人敢说的。 见陈译禾好像没看出自己的异常,她勉强镇定下来,做出无力的模样道:“你哪还有什么名声可坏?” “你傻了吧,那都是别人嫉妒我诬陷我的。”陈译禾拉着她往里院走去,边走边道,“你还是回去躺着吧,等会我叫人给你熬点参麦汤,晚上可不许跟爹娘告我的状!” 苏犀玉“嗯”了一声,她确实不想去见表哥,便顺从地认了自己不舒服,快走两步跟上了他。 穿过拱门时,一阵风吹来,苏犀玉胳臂上的披帛被吹得翻飞了一下,挂到了一旁的海棠树枝上。 陈译禾顺势扯了一下,披帛应声撕裂,带落了几片海棠花瓣。 “怎么今天什么都在跟我作对?”陈译禾很不高兴,扔了手中披帛看向苏犀玉道,“你表哥人怎么样?要是不会说话惹我不高兴,可别怪我对他动手。” 苏犀玉人冷静下来了,思路也顺畅了,她知道陈译禾并非表面上那么无赖,并不信他此时说的话。 定了定神,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陈译禾,第一次与他说了自己家的事情,“来的应当是薛立表哥,我父亲和舅舅政见不同,所以两家几乎没有往来。唯有薛立表哥才学出众,又与我兄长交好,才稍许能入我父亲的眼,偶尔会到府中做客。” “那你们关系还挺好?”陈译禾道。 苏犀玉面色有些窘迫,但怕他误会,忙摇头道:“我一直待在后宅,甚少与他碰面,就算是见了,也都是有哥哥在的。” 她表明了清白,接着道:“舅母娘家在润州,他应当是去润州了,顺道来广陵看一下,停不久的。” “不熟那他来看什么?打秋风啊?” 这完全就是胡说了,人家父亲也是京城高官,不至于这么远过来就为了占一点便宜。 但这说法确实逗得苏犀玉嘴角弯了一下。 陈译禾指尖摩挲着腰间的青玉佩,又问:“你一共几个表哥?” 苏犀玉答道:“共三个表哥,姨母家有一个二表哥,家在潭州,路途遥远,还未曾见过。大表哥就是薛立表哥,三表哥是舅舅家的庶子,我爹重血脉与嫡庶之分,不许哥哥与他来往,所以也是不熟。” 那就没跑了,让平儿过来的八成就是这个薛立了。 陈译禾心里琢磨着,口中问道:“你爹不喜欢你舅舅,就不准你们来往?那你娘怎么办?” 苏犀玉咬着唇,低声道:“我娘性子软……” 陈译禾冷哼了一声,觉得这苏铭祠可真不是个东西。 往深处一想,觉得可能他们这一大家子都不是东西,可怜了这个小小的苏犀玉。 他是对苏家不屑,可苏犀玉听着心里又慌了起来,她摸不准陈译禾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悄悄打量着他问道:“怎么了?” 两人各有心思,一高一低对视了一眼,一个努力保持镇定,一个却愠怒道:“你说呢?” 他朝自己胳膊上刚才被打到的地方看了一眼,“现在还疼着呢!” 苏犀玉见他没在苏家的事情上多纠缠,心里松了些,往他胳膊上轻轻抚了一下道:“是我不小心打了你,等会儿我让人拿东西给你敷一下,好不好?” 陈译禾没说好不好,瞪了她一眼领着她继续往里走了。 把苏犀玉安顿好,又喊了丫鬟守着她,陈译禾换好了外衣要往外走时,又被苏犀玉喊住:“夫君……” 陈译禾回头,“什么事?” “我……”苏犀玉半躺在床上,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嘴唇一张一合,终是什么的都没能说出来。 陈译禾走了回去,拖过椅子坐在床边,道:“你可别是想跟我撒娇,我不吃这套的。” 苏犀玉脸上霎时间绯红一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才没有……” 陈译禾觉得小姑娘容易胡思乱想,想了一想,打发了丫鬟去熬参汤,道:“你可有要什么和表哥说的?” 得到了否定回答,不待苏犀玉又忐忑起来,他道:“那你帮我琢磨个事情,我和舫净打了个赌……” 他把舫净查出来的事情一一告知了苏犀玉,叮嘱道:“好好想,我要是输了,以后可就不能用飞贼的事威胁他了。” “哦。”苏犀玉应了,然后问道,“可是夫君,你让他去查云姣做什么?” 陈译禾见她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些,如今神色懵懂,比刚才好看了许多。 他笑了一下,伸手在苏犀玉下巴上挠了挠,道:“你帮我赢了他,我就告诉你。” 说罢起了身,在房门口叮嘱丫鬟多看着点苏犀玉,又招了小厮吩咐了几句话,这才举步往前院去了。 * 前院里薛立已经等了许久,他本以为陈译禾一听他来了,应该早早迎上来的,再不济,也该是苏犀玉几个丫鬟过来待客的。 可现在茶水都换了两盏了,除了奉茶的陌生丫鬟,他什么人也没见着。 他不觉得陈译禾是有意怠慢他,想了想,觉得可能这就是商户人家,不识礼数。 他是觉得商户轻贱,但也不得不承认,陈家的确是有钱,厅内富丽堂皇,不管是梨花木桌椅,还是一旁的珊瑚摆件等,都是精细且华贵的。 连墙上挂着的书法画作都是出自名家,只是摆放得毫无章法,画作也尽是些色彩鲜艳的,很明显是在附庸风雅。 他心底笑了一下,转眼看向一旁的丫鬟,丫鬟虎头虎脑,察觉他的视线,立马上前斟茶。 “不用了。”薛立连忙阻止,他已经喝了一肚子的茶了,实在是够够的了。 他说不用了,丫鬟立马就退了回去,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十分木讷。 “你家少夫人近来可好?”他看这丫鬟不甚灵光的样子,试图从丫鬟这里探听点消息。 丫鬟老老实实道:“不太好,前日少爷还跟少夫人吵了架,害得少夫人病了一场。” 因为苏犀玉病了那一回,陈家夫妇俩没少唠叨,府里上上下下全都知道。 薛立若有所思,又问:“为什么吵的架?” 丫鬟道:“不知道,反正少爷很生气,把少夫人赶出了房间。” 薛立微不可查地一笑,姿态放松了些,道:“表妹她从小娇生惯养,怕是因为初嫁了人不习惯,才会惹怒了妹夫。” 他问了几句,见丫鬟有问必答,觉得这府上空有华贵,下人却没经过什么调/教,实在不成样子。 不过这正好行了他的方便,遂又问:“表妹到广陵后可有想家?陪嫁的那几个丫鬟可有尽心伺候?” 丫鬟想了一想,一脸天真道:“尽心的,我前几日还见了,衣裳洗得特别干净。” 薛立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洗什么?” “衣裳。” “谁的衣裳?” “春英姐姐的,夏梨姐姐的……” 薛立蹙眉:“这都是谁?” 丫鬟十分憨厚,有问必答,并且毫不含糊,满面认真道:“府里的大丫鬟。” 薛立有点糊涂:“我问的是你家少夫人的陪嫁丫鬟。” “是啊。”丫鬟难得地懂了他的未尽之言,道,“她们几个一点儿都不机灵,得罪了少爷,被春英姐姐安排去下人那做扫洒活了。” “……”薛立看着这戳一下动一下,对外人毫不遮掩的丫鬟,不知道她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不机灵”。 其余几个就算了,平儿不可能不机灵,他又道:“表妹身边不能一个陪嫁过来的丫鬟都没有吧,先前姑姑特意给她安排的那个平儿呢?” 丫鬟歪着头想了一下,道:“没有平儿。” 薛立心中讶然,道:“什么叫没有平儿?” 平儿明明是他亲手安排到苏犀玉身边的,也是他亲自看着与苏犀玉一同去往广陵的。 “就是没有啊。”丫鬟确定道。 要不是看这丫鬟先前答话都很老实,薛立都要怀疑她的痴傻憨厚是不是装出来的。 “你家少夫人刚嫁过来时……” 他还想细问,门外忽地想起脚步声,一个明显是大丫鬟的姑娘带人捧着糕点果茶进来了,笑道:“表少爷久等了,少夫人伤寒未愈,方才又起了热,少爷这才耽搁了会儿,请您再稍坐一会儿。” “你家少爷是在照顾我表妹?”他确认道。 春英笑道:“是啊,少爷一直都对少夫人照顾有加。” 薛立不信,目光从她精明干练的脸上扫过,余光落到了先前那个憨厚的丫鬟身上。 按她所说,苏犀玉现在确实的病着的,陈译禾要是能夜里把苏犀玉赶出房门,怎么可能还会耐心照顾她。 他还是更偏信先前那个憨实丫鬟的。 再说了,苏犀玉人都没长开,如何讨好男人?被厌弃才是最有可能的。 只是可惜了那张脸…… 他正遗憾,见春英也朝那憨厚的丫鬟看去,道:“杏儿,你去后院把少爷养的那只乌龟找出来,别又让人踩着摔倒了。” “哦。”杏儿一板一眼地去了。 薛立坐了会儿,又问春英道:“表妹伤寒,可是平儿照顾不周?” 春英笑,“少夫人只是吹了风,不碍事的。” 她并不提平儿,让薛立有些坐立难安。 平儿到底有没有一起进陈府?没有的话,那她去了哪儿? 后来薛立又试探了几句,春英笑着答了,话说得周到又好听,就是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透漏出来。 等了许久,终于又有人来了。 来人长相俊朗,身穿锦衣,腰间束着深色腰带,显得身姿挺拔,慢悠悠走进来时,俨然一个翩翩贵公子。 “少爷。”春英等丫鬟纷纷行礼。 薛立见状也忙站了起来,正要寒暄几句,见对方目不斜视地掠过了他,往上座一坐,漫不经心地看来:“薛立?” 这一声清冷沉稳,只是神情似笑非笑,带着些倨傲与骄纵。 薛立脚下一顿,假装没听到他对自己直呼其名,笑道:“妹夫果然一表人才。” “来干什么的?”陈译禾没听到他的恭维一样,一点儿都不客气,直接问他目的。 杏儿是府中最迟钝的丫鬟,脑筋不灵光,但是做事认真,从不多听多问。 前段时间苏犀玉偶然见了她觉得可爱,就时常喊她去跟前,陈译禾偶尔也会问她几句话,时常被她气个半死。 今日也是特意让杏儿去奉茶的,薛立这边套完了话,那边立刻就传到了陈译禾耳朵里。 不怀好意打着自己小媳妇主意的人,这谁能忍?反正陈译禾是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他的,装的也不行。 薛立被这么毫不客气地询问,心生不悦,他好歹也是个大少爷,不说背景多大家世多显赫,但至少比这个靠姐姐的纨绔小子有底气。 只是世家公子的气度不允许他和陈译禾一样无礼,便只能忍着。 “表妹离京时不慎撞伤了额头,恐怕会留有疤痕,在下就特意请了京城名医配制了这祛疤的药膏,请妹夫把这药转交给表妹。” 药瓶都递过来了,陈译禾却动也不动,只是轻飘飘扫了一眼过去,还是一旁的春英顺势接了下来。 陈译禾看向了春英,冷声道:“你干什么?” 春英讨好地笑道:“既然都送过来了,那就给少夫人试试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收,不怕藏了毒吗。”陈译禾这状似挑刺的一句,听得薛立心头直跳,他目光定在陈译禾面上,试图看出些许异常。 然而被他看着的人表情淡漠,什么都看不出来。 陈译禾转向薛立道:“我都没去京城算账,你还敢跑来广陵。多少人想嫁进我们家,苏家倒是好,弄了个小丫头片子过来,还说什么大家闺秀,谁家闺秀脸上能被人弄出疤来的?” 薛立一听这话,还以为苏犀玉已经告知他那伤疤的来历,便不再遮掩,道:“都是误会,姑丈也没想到她会撞上桌角,妹夫别介意。” 陈译禾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想过苏犀玉额上的伤是被人推搡下碰到的,但没想到这人会是苏铭祠。 他这时才明了怎么自己一说要打她,她就立马当了真,竟然是真的被打过。 陈译禾皱眉,不耐烦地挥手道:“废什么话,到底为什么?” 薛立脸上有些为难,犹豫了下,才遮遮掩掩说道:“当时姑丈与姑母起了矛盾,长辈的事她一个小丫头非要上前插手,姑丈正在气头上,就打了她一巴掌。” 陈译禾听罢敛眉,又想起苏犀玉那左耳,他看着茶杯中浮沉的翠绿茶叶,冷声道:“真是有本事,外人面前是沉稳儒雅的朝中重臣,对内是巴掌扇人的好父亲。” 这话听得薛立人都傻了,且不说苏铭祠是他岳父,就是凭着殿前参政的身份,也没几个人敢这么说的。 但仔细一想也对,不然怎么说这陈家少爷没脑子呢,也不会在京城呆不了几个月就溜回了广陵? 他假装没听到,又劝道:“父女哪有隔夜仇,这不,姑丈还特意托我带了封书信给表妹,请妹夫转交。”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次没有自取其辱,直接递给了春英。 但是春英还没抬手,就被陈译禾接去了。 后者毫不忌讳薛立的存在,直接拆了信封,抖了几下将书信展开,翻来覆去看了看。 他看了几遍,只模糊认识一些,并不能全部理解,便又道:“这老头子明知道我不识字,还故意写书信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薛立:“……” 也不是写给你的啊。 陈译禾又似笑非笑道:“嫁妆送那么些书又是想做什么?他是不是在嘲讽我不识字?” 薛立干笑。 “笑什么?你也嘲笑我?” “不敢。”薛立眼见引火烧身,急忙撇清自己。 他现在可是在广陵,别的不说,广陵的确是陈家的地盘,谁知道这少爷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 陈译禾睨了他一眼,恹恹道:“还有什么事?” 他赶客的姿态太明显,薛立也不乐意继续受气,连平儿的事情也不想管了,左右不过是个丫鬟,去哪里了也没什么影响。 只是可惜见不到苏犀玉了。 他往房门口深深看了一眼,道:“没有别的事了,既然妹夫有事,那表哥就不多留了。” 起身欲走,复又回首道:“姑母已数月未见表妹,托我看望表妹,如今既然不得见,还请妹夫告知,表妹近来可有其余不适?” 陈译禾双目微眯,不确定他是不是有意这么问的,若是有意,是不是代表着他知道苏犀玉吃的药丸有问题? 他神情惫懒,敷衍道:“好得很,白白胖胖。” 薛立翻着眼皮看了他几眼,见他说的随意,更无意挽留,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起身告辞。 春英与小厮送他出去,直到亲眼见他带着随从驾车往城外走去,才回了厅堂。 回来后,被陈译禾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不准告诉爹娘。” 春英干笑一声道:“瞒不住的。” 陈译禾不满,但毫无办法,拈了桌上那张书信,甩袖朝门外走去,又道:“书信的事不许告诉少夫人,爹娘那边我去说。” 这下春英点了头,道:“是。” 门口小厮已备好了马,他一撩衣摆翻身上去,道:“月牙儿要是问起,就说我去明光寺了。” 说罢,夹着马腹往城外去了,几个小厮都慌了,连忙跑着跟上,但陈府后门空旷无人,两只腿哪里比得上四条腿的,马儿畅行,不一会儿就不见了陈译禾的踪影。 策马行至城郊,舫净已经在等着了,见了他奇怪道:“你一个护卫都不带?” “这不是有你吗。”陈译禾道。 舫净一下黑了脸,“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陈译禾轻笑了一声,“你师父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也不管舫净被气成什么模样,从怀中掏出那封书信递了过去。 舫净知晓了他不识字,自然又是一番嘲讽,可陈译禾并不在乎,只催促他看信。 “信是苏大人写的,大概意思就是让你家夫人老老实实别惹事。”舫净从头看到尾,看得眉头紧锁,“最后提了几句,说二小姐要定亲了,定的是周家公子,让你夫人多劝劝你爹娘。” 信里说得含糊,陈译禾也未能听懂,他连这信中说的周公子是谁都不知道,更加不懂苏铭祠想让苏犀玉劝什么。 是这周公子曾得罪过自己家?他把信收起,心道回去还得再问下爹娘。 “什么意思?”舫净也问。 陈译禾摇头,道:“回头再说,他人往哪去了?” 舫净指了方向,两人便沿着城郊小路策马而去。 * 薛立此行走的是回京的官路,从广陵出发,傍晚时分就到了金陵城。 他自认不曾没得罪过什么人,这路线也十分熟稔,所以并未多加防备,结果当夜就被人悄无声息地绑走了。 再次醒来时全身酸痛,他人被绑了个结实,双目也被遮住了,只听得四周寂静无声,十分恐慌,忍不住高声喊了起来。 才喊了一句,就被踹了一脚,有人不耐烦道:“闭嘴。” “我乃京城薛侍郎长子,谁敢动我?”薛立从未经历过此事,以为对方是悍匪,也怕他再动脚,就急忙表明身份。 那人回道:“绑的就是你。” 薛立急了,道:“在下观好汉声音陌生,应该并不是相识的人,敢问在下是哪里得罪了好汉?还请明示,他日回京后必将亲自上门赔罪。” 那人怪笑一声道:“说得好听,要是真的被你知道了,怕是只能等来刀枪棍棒吧。” “不敢。”薛立忙道,“不说也罢,好汉绑在下意欲何为?若是为钱财……” 那人嗤笑道:“肤浅。” 而后不等他再发问,直言道:“今日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他日在阴曹地府也好知道要去找谁报仇。” 薛立一听人要杀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听人道:“我与你确实无甚仇怨,要怪就怪你与那陈译禾有些姻亲关系,我捉不了他,便只有拿你下手了。” 他刚说完,薛立便感觉有冰凉的刀刃贴到了脖子上,颈上一痛,他浑身战栗,忙高声道:“好汉饶命!冤有头债有主,好汉若是想要捉那陈译禾,在下可相助一二!” 拿着刀横在他脖子上的舫净停了下来,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陈译禾,又道:“你不是他那夫人的表兄?怎会助我?” 这个表哥自己送上了门,陈译禾就没打算乖乖让他离开,去见他之前就已经让人给舫净捎了信。 俩人追至金陵城,趁夜把薛立绑了出来,是必要把苏犀玉身上的事情弄个清楚。 “在下早就看不惯那跋扈少爷了……”薛立被人绑着动不了,又怕极了脖子上的刀刃,拼命往后躲着,心中恨死了陈译禾。 舫净又道:“你们可是有姻亲关系的,他若是被我杀了,你那表妹不就守寡了,我可不信你真的能帮我。” 薛立出了一声冷汗,浑身黏腻,听他说话时察觉刀刃远了几分,心知还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急忙道:“他那夫人其实并非是我表妹,两家根本就没有姻亲关系!” 舫净一顿,再次看向陈译禾,见他仍端坐着,神色淡漠,只是双目泛着寒光,直直地钉在蜷缩在地的薛立身上。 第24章 千金 她又该何去何从? 十五年前, 苏铭祠奉命前往北方查案,一走就是两个月,返京之时于京郊遇贼寇,音讯全无。 那时苏夫人已怀胎九月, 听闻丈夫遇难, 抱着长子痛哭不已。 京城侍卫寻了三日, 方在城郊发现几具残破的男尸, 均已经溃烂认不出身份。苏夫人收到消息后,当即出城辨认, 确认那其中并无苏铭祠的尸身。 大喜大悲之下,腹中胎儿突然发作,只能临时借住农家生产。 巧的是借住的那户人家也有一个孕妇, 大抵是情绪波动过大,苏夫人明明先农妇一步发作,却比那农妇晚生出孩子,过程凶险,差点儿一尸两命。 幸好最好平安无事,两名女婴相继降世,相差不过半炷香时间。 只是苏夫人产后虚弱无法移动, 只能暂时住在农家。 苏夫人本就因为丈夫的事情心力交瘁,如今又因为这女儿吃了许多苦,嘴上不说, 其实心里并不太喜欢这个女儿, 再加上幼女不懂事总是哭闹, 就更觉得烦心了。 更让她心梗的是,明明是她女儿,被她抱着不断哭泣, 到了同样刚生产过的农妇怀中时却乖巧安静。 这么过了两日,给了农妇一家一笔谢礼之后,苏夫人带着丫鬟嬷嬷回了府中,又等了几日,苏铭祠终于平安归来,加官进爵又喜获千金,满府欢喜。 紧接着府中有个妾室也查出了喜脉,已有三月余,苏夫人正担心地位受到威胁,苏铭祠已经让人给妾室灌了去子汤。 “夫人,我们苏家的孩子只能由你这正妻来生。”苏铭祠握着苏夫人的手这么说道。 苏夫人又惊又喜,感动得泪眼朦胧,觉得为了苏家香火再走几趟鬼门关也是值得的。 是以,苏铭祠虽有妾室,却并无庶出子女。 丈夫偏宠,膝下一儿一女,这让苏夫人在京城贵妇人之中很有脸面。 苏夫人本是无忧无虑的,唯有幼女总是啼闹这一点惹人心烦。 如此过了三年,一日,她受邀去京中妇人家看戏,看的正是一出偷龙转凤的戏码,回去后当晚噩梦缠身,梦到自己抱回来的女儿并非自己亲生的。 单单是一个梦也就罢了,可后来有一日她去城郊拜佛,路上遇到了一个与家人走失的小女孩,女孩娇憨可爱,见人就笑,与她十分投缘。 直到女孩父母寻来,她才知晓这就是与她同时生产的农妇的女儿,也就是她梦中的亲女。 这事之后,她又时常梦到那个农家女儿,那女孩儿与她亲近,会乖乖地抱着她笑,亲热地喊她娘亲,与眼前这个只知道啼哭的娇气丫头完全不同。 苏夫人开始魂不守舍,主持中馈时犯了好几次错,久而久之,连苏铭祠都对她有了些微词。 苏夫人很慌张,她知道苏铭祠重视血脉,根本不敢与他说这事,只能暗地里请兄长帮忙调查。 这一查方知,原来当日那农妇见苏家位高权重,想要自己女儿有个好日子,竟然趁着嬷嬷不注意,将两个女婴互换了。 孩子太小,一天一个样,身上也没什么记号,没有一人发觉异常。 苏夫人听罢崩溃大哭,被薛家兄长哄住,说苏铭祠本是嫡子,因为父亲偏宠妾室与庶子吃了许多苦,所以格外重视血脉。劝她为了留住苏铭祠的宠爱,苦守这个秘密。 苏夫人毫无主见,听兄长分析了利弊之后,擦干了眼泪按他所说的做了。 只是到底不是自己亲女,她对苏犀玉实在爱不起来,便只顾着长子,反□□中嬷嬷丫鬟一大堆,自会有人照料她。 如此过了十五年,今年除夕刚过,忽有一年轻姑娘上门,说自己才是苏家嫡女。 如果是普通人这么说,一定会被当成疯子乱棍赶出,可这姑娘是被彭将军送来的。 原来彭将军外出办案受伤,幸得一农女相救,送农女回家时,恰逢农女母亲重病辞世,临死前将农女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 彭将军为报恩,亲自送农女前来苏府寻亲。 苏夫人见事情败露,情绪爆发,当场痛哭将事情一一道来,而后抱着农女不肯松手。 苏府混乱,有人啼哭,有人暴怒,有人避之不及,唯有苏犀玉呆愣愣地立在角落,被这消息震得头脑晕沉。 “姑丈恼怒姑母对他欺瞒,气急之下动了手,苏犀玉大概是被这消息震晕了,见状想要上前阻拦。可姑丈看见她更气了,一巴掌打了过去,苏犀玉头撞到了桌角上,额头这才留下了疤痕。她不过是个野丫头,苏家养她十五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当晚就被赶进了柴房。” 薛立说了一长串,已是口干舌燥。 而舫净已经听得愣住了,看看他,再看看陈译禾,没见人出声,就按自己想知道的问道:“苏家知晓她不是苏家嫡女,还要将她以嫡女的身份嫁到陈家,就不怕惹怒了陈家?” “这我就不知了,只是听闻是陛下的口谕,不准这事外传。”薛立咽了咽口水,接着道,“所以姑丈才会对外谎称姑母当初产下的是双胎女婴,小的那个病弱才没见过外人,不然没法子给我那真表妹恢复身份。” 他双眼被蒙住,不知道眼前两人一个看戏看得震惊,一个沉默无声,还在表忠心道:“好汉明鉴,那陈家就是个飞出了假凤凰的鸡窝,一家子鼠目寸光,只等那陈轻语一朝失宠,顷刻间就会被人捏死,我姑丈怎么可能会让亲生女儿嫁过去。” 陈译禾这时才明白苏犀玉身上种种异常是什么原因,难怪伤痕累累,难怪陪嫁丫鬟不成样子,难怪她说自己不值得。 苏夫人喂她吃那种压抑生长的药物也能说得通了,大抵是怕她长开了被人看出端倪,也可能就是单纯的厌恶。 可这事跟苏犀玉有什么关系呢?她就活该被人这么践踏? 十五年的时间,不说是个人,就是个猫猫狗狗,也该养出了感情的。 苏夫人从小就没把她当成亲女,不喜爱也就罢了,那苏铭祠本人呢? 十五年的父女之情,比不上他所谓的血缘? 陈译禾心道:我竟然没猜错,还真的就是个没人要的破布娃娃。 但是没关系,既然送到我这里来了,那我要。 他转了转手腕,踱步走了过来,对着地上的薛立缓缓抬起了脚,滞空片刻,在舫净疑惑的目光中,狠狠跺了下去。 惨叫声顷刻间响彻耳际。 “……好汉饶命……”薛立疼得龇牙咧嘴,头上都冒了冷汗,身子蛹动着想从他脚下逃离。 这蠕动没能缓解他身上的疼痛,也没能让他获得自由,倒是让蒙在他眼上的布松开了一些,眼前隐约可见光亮。 舫净正要把蒙眼布重新遮上,陈译禾已经一脚踢了上去,脚尖擦着薛立的脸将那布条踢开。 薛立脸上火辣辣的疼,猛眨几下眼,过了会儿才适应了光亮看清眼前的状况,然而这一眼吓得他心惊肉跳,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 * 陈译禾走后,丫鬟很快把参汤端了过来,可是苏犀玉没有心情喝。 她原本被陈译禾岔开了思路,正想着花魁云姣的事情,可想着想着,思绪又绕回到了苏家上来。 也不知前厅薛立与陈译禾说了些什么。 她初闻自己与陈译禾亲事的时候是在冰冷刺骨的柴房里,那时她贴身的丫鬟还没被卖,偷摸出府帮她打探了消息,这才得知了陈家上下的荒唐事。 京城众人乍一听闻陈家,第一反应就是那宠冠后宫的陈贵妃,接着是那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被关押数日的陈译禾。 话再多点的,就说起了没教养的钱满袖与上不来台面的陈金堂。 总而言之,就是一家子飞上枝头的乌鸦。 不管她是何意愿,苏铭祠已经给她定了这婚事,让人传了话过来,道:“你亲生父母已亡故,老爷念在过往十五年的情谊的份上,将你以嫡小姐的身份嫁至广陵,但苏家的事情绝不可外传,且往后你是死是活,与苏家再无半点干系。” 嬷嬷传完了话,便让人将她的几个丫鬟全都拖了出去,一一发卖。 苏犀玉被人塞进了花轿,晕晕沉沉嫁进了陈家。 她对自己什么样子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余生大概就是夫君厌弃、婆媳不和地渡过吧。 可到了广陵之后才发觉事情与她想的不一样,她以为的刁钻公婆和蔼可亲,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对待。 她以为的好色之徒洁身自好,虽然总是欺负她,但并没有做过实质性的伤害,也不强迫她圆房。 苏犀玉一个人思来想去,有一点高兴,可转念一想,他们会这么待自己是因为自己顶着苏家嫡女的身份,并不是因为自己本人。 这么一想,又失落了起来,还有些自责,陈家三人对自己这么好,可惜自己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千金小姐,现在还在欺瞒他们。 可她不敢说,说了之后会不会被休弃?那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身无长物,除了琴棋书画,对衣食住行是一样不通,怕是根本活不下去。 “少夫人怎么失魂落魄的?要不还是让人去请大夫来看看吧。”一旁的丫鬟看出她的异常出声问道。 “不用。” 丫鬟想了想又道:“那少夫人可是想去见薛家公子?” 苏犀玉正要否认,她又道:“可是薛家公子跟少爷好像不太合得来,人已经走了。” “走了?”苏犀玉惊讶,“这么快就走了?” 丫鬟点头,苏犀玉急急坐起,抓着丫鬟的胳膊又问:“他们谈了什么?怎么合不来?夫君他又去了哪儿?” “不知道,但是听前面的姐姐说,好像是薛家公子笑话少爷不识字,被少爷赶了出去。”丫鬟还好心安稳她,“少夫人你别气,晚点老爷夫人回来了,肯定会教训少爷的。” 苏犀玉呼吸错乱了起来,又问了丫鬟一遍:“夫君他去哪儿了?” 丫鬟答道:“少爷去了明光寺,说是与舫净约好了有事。” 苏犀玉心下平缓了一些,可顺着舫净的事情想了一想,又慌张起来。 陈译禾能顺着蛛丝马迹查到舫净的身份,如何不能顺着线索查到自己的身世? 他当真是因为薛立的嘲讽与他不欢而散,还是故意这么做降低他的警惕性,好再有别的作为? 苏犀玉想要起身,丫鬟忙将她拦住,“少夫人要做什么?” “你、你帮我请春英过来……”苏犀玉鲜少支使丫鬟下人,现在想让人出去找陈译禾都不知道该找谁,只能去找春英。 春英很快过来,被她又问了一遍:“夫君是去了明光寺?” 春英点头,苏犀玉道:“那你让人帮我去送个口信,让他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个……”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帮我在明光寺山脚下买个糖人回来。” 第25章 糖人 满心都是他的恶劣行径。 苏家抱错千金的事情, 薛立是两年前偶然间听到自己父亲与姑母谈话才知道的,从那时起,他就把苏犀玉视作囊中之物了。 苏铭祠不可能把亲生女儿嫁进薛家,但一个鸠占鹊巢的农女, 就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便是为奴为妾, 也是她高攀了的。 他只等着苏犀玉身份被揭穿, 就能把人收入房中。 算计的挺好,可惜半路被陈译禾截了胡。 薛立不甘心, 安排了平儿混入陪嫁丫鬟之中,不为别的,就是不高兴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到了别人手中。 哪能想现在不止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 还把苏家的秘密说给了陈译禾听。 这秘密偏偏还是皇帝下了口谕,不准透漏出去的。 薛立虽看不起陈家,但现在陈轻语正当宠,万一陈译禾发了疯把这事情捅到皇帝面前,那自己就完了。 薛立简直要吓死,什么公子范也顾不得了,哭天抢地地求陈译禾放过他一命。 陈译禾被苏家这一家人恶心坏了, 满腹怒火没处发泄,将人揍了个鼻青脸肿,又拎着他衣领道:“苏铭祠信中所说的二小姐就是那个所谓的亲生女儿?” “是……”薛立牙齿被打掉了几颗, 嘴巴上带了血, 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你不是……不识字吗?” 陈译禾又赏了他一拳,把人打得瘫倒在地,如烂泥一般, 问道:“和她定亲的周公子是什么人?” 薛立被打怕了,老老实实全都招了。 二小姐名叫俞杨,定亲的是周御史家的大公子周祎,周祎也有个姐姐早年选入宫中,便是如今风头稍逊于陈轻语的周贵妃。 不如陈轻语受宠,但家世背景更好。 朝中大臣多次纳谏皇帝封后,皇帝想立陈轻语,大臣们以她出身低贱为由反对;大臣们想让皇帝立周贵妃,再不济还有别的才情一绝的高门贵女,皇帝就说押后再议。 简而言之,目前最有可能登上皇后位置的人选就是陈轻语与周贵妃,奈何陈家窝囊,只会给陈轻语拖后腿。 苏家既与周家订了亲,那便是同一阵营,自然是为周家着想。苏铭祠信中想要苏犀玉劝告陈家父母的便是让他们放弃皇后梦。 陈译禾听了直接笑出声,断绝关系的时候说生死不相干,现在有事让人家做了,又高高在上地指使起来,真是厚颜无耻。 但也为苏犀玉感到心寒,这一真一假两个女儿,夫家处于敌对位置,将来若是陈轻语登了后位,周家尚且能自保。 若是周贵妃成了皇后,陈轻语一个宠妃没有家世支撑,怕是活不了,陈家与苏犀玉也就成了覆巢之卵。 “今日这事还真是多谢你告知我了。”陈译禾脚尖碾着薛立的手指蹲了下来,见他额头冒冷汗,厌恶地移开了眼。 薛立浑身颤抖,今日他为求自保违抗了皇命,既怕陈译禾因为苏犀玉的事丢了脸面怒极杀了自己,又怕他进京告状,只能低声下气求饶。 该问的都问完了,舫净见陈译禾仍没有放手的意思,忍不住道:“你不会真的想杀了他吧?” 他这么问完,满身狼狈的薛立也竖起了耳朵。 “那倒不至于。” “也是,就是贱了点,罪不至死。” 陈译禾站起来,拍了拍手道:“行了,把人装起来。” 他们正处在一处破庙,身旁放了一口大木箱。 舫净把人扛起扔了进去,后知后觉道:“你自己怎么不动手?” 陈译禾摇头:“太脏了。” 舫净不服气,两人吵了几句,陈译禾又冲着被关进木箱的薛立道:“我不杀你,还会安排人送你回京。” 他敲着木箱道:“但日后你若敢对护送你的人寻衅报复,那就仔细你的小命吧。” 薛立连忙点头,不管如何,先保住小命要紧。 负责押送的一个镖局,对方十分胆大,只要给钱,什么都敢运送,明知这箱子里的人是京城权贵,还敢接这趟镖。 “不必照料,不死就行,也不用送至京城,随便扔在城郊就好。” 对方一点就通,豪爽道:“晓得,最好再给他弄得狼狈点,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更好了。” 镖局的人蒙着脸,把木箱开了个洞,每日除了送食送水,其他时候都关得严严实实。 俩人回到广陵时已经过去了两天,陈译禾两日未回府,觉得家中怕是已经差人去找自己了,想了想自己临走前说的话,跟着舫净去了明光寺。 府中果然让下人来找过了,好在惠清大师帮忙圆了过去。 陈译禾在明光寺蹭了间厢房洗干净了,又去找了惠清大师。 然而惠清大师当初给苏犀玉把脉时并未看出她耳朵上的异常,道:“尊夫人耳力受损,怕是外力导致的,老衲无能为力。” 惠清大师没有办法,但还是安慰道:“天下奇人异事多不胜数,只要有心,总能找到治愈的法子的。” 陈译禾沉吟了下,点头致谢,而后策马回府去了。 刚进府门,钱满袖听了消息就迎了上来,殷切道:“回来啦,有没有惹惠清大师不高兴?” “怎么会,惠清大师喜欢我还来不及呢。” 钱满袖听得直笑,把他衣襟理了一理,又责怪道:“那也不能一呆就是两天啊,这来回又没有多远,你骑着马不是快得很吗?” “是是是。”陈译禾满口答应,“下次一定。” 他说着把怀中的布包打开了,除了一个扁扁的油纸包,其余的都递给了钱满袖,道:“明光寺的佛印糕,吃了辟邪保平安的。” 见儿子外出还惦记着自己,钱满袖乐得笑开了花,又叮嘱他:“吃斋念佛这些,偶尔一回就行了,咱们是俗世人,还是得照常过日子的知道吗?” 前几日陈家人找上明光寺,惠清大师推辞陈译禾是跟着自己念佛祈福,把人骗了过去。 这会儿钱满袖是怕儿子真的生了佛心,就这一个独子,万一出家当了和尚可怎么办,又连连劝他。 陈译禾“哎哎”地应着,被唠叨得受不了了,转移话题道:“爹和月牙儿呢?” 钱满袖又生起气来,道:“还说呢,这两日你不在家,你爹去看账本,好好的账本给弄得乱七八糟,现在人出去吃酒去了,烂摊子全扔给月牙儿了……” 陈译禾没忍住笑出了声,给钱满袖按了按肩膀道:“别气了,我去理,累不着你儿媳妇的。” 他脚步轻快地往后院走去,书房外面几个丫鬟正守在门口绣花,见了他正要出声被阻拦住了。 卷帘半落,隐约可见里面端坐着的人影,陈译禾特意放轻了脚步,悄悄走了进去。 苏犀玉自从那日薛立来访之后就没能彻底放下心来,后来差人去明光寺寻人,下人说陈译禾人在惠清大师身旁听佛经,但他也是听寺里和尚说的,并非亲眼所见。 听下人说完的刹那,苏犀玉的心就凉了半截。 别人不知道,可是她知道,惠清与舫净师徒有把柄在陈译禾手上,自然是要帮他打掩护的。 没见着人,那人八成就是不在,他去哪了呢? 苏犀玉不敢细想,也不敢直面陈家夫妇俩。 陈金堂与钱满袖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愧疚,也越害怕。 处了十多年的父母尚且厌弃自己,被骗了的陈家父母只怕会想杀了自己。 她一面祈祷着陈译禾快些回来,一面又害怕他回来,局促不安了一天一夜,后来见陈金堂与钱满袖争吵了起来,才被吸引了注意力。 俩人是为了账本的事在吵,一个数落对方帮倒忙,一个责怪对方不会算账,吵得不可开交。 苏犀玉在苏家十五年,从未见过夫妻之间的争吵,便是自己身世曝光时,也是苏铭祠暴怒,苏夫人哭诉认错的,只能算作单方面的指摘与怒骂。 如今乍一见这夫妻俩你来我往的争吵,惊慌万分,当初苏铭祠举掌要打苏夫人那一幕再次映入脑海,那巴掌最终落在了她自己身上,将自己扇飞在地,鲜红滚烫的血流进了她眼睛里,耳朵也嗡鸣阵阵。 她无意识地摸着耳廓,双目睁大了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人。 那二人吵了半天,陈金堂被钱满袖数落得气恼极了,一转脸看到了苏犀玉,感觉自己在小辈面前丢了面子,恼羞成怒,扔下一句“我吵不过你,不跟你吵了!”,仓皇地出了府门。 钱满袖则是得意洋洋,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就是你没理!还想跟我吵……” 这一扭头也看到了苏犀玉,见她呆愣地站着,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跟她抱怨了起来,仿佛刚才吵架的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苏犀玉惦记着这事,怕他俩产生隔阂,结果晚点陈金堂回来了,只要不提账本的事,俩人就又是和睦夫妻的模样。 苏犀玉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理着乱七八糟的账本,心里想着若是陈译禾没能查出自己的身世的话,或许哪天他们俩也会这么吵架。 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可能,他凶起来那么吓人,自己肯定是不敢跟他吵,也吵不过他的。 她正想着,忽地耳边有声音道:“被我……” 苏犀玉惊吓中猛然回首,就见陈译禾飞速退开,隔了一臂的距离得意挑眉道:“打不着了吧。” 一见他回来了,之前藏在心里的惊慌又冒了出来,苏犀玉手握了起来,指尖几乎嵌进掌心里,压着嗓音问道:“你这两日去了哪?” 陈译禾不答,接着先前未说完的话继续道:“被我逮住了吧,你个小月牙儿……” 听他用一副“被我抓到把柄了吧”的语气说着,苏犀玉心提了起来,呼吸几乎都屏住了。 “我还当你是在好好理账本,原来是坐着发呆。”他质问道,“这两天我不在,你是不是尽偷懒了?” 苏犀玉眨巴着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 陈译禾又道:“就会装乖,又骗爹娘心疼你了是不是?” 苏犀玉摇头,绷着脸又问了一句:“你这两日去了哪里?” “这个嘛。”陈译禾推开她,自己坐在了她原本的位置上,腿又高高地架在了桌角,道,“我本来是不想跟你说的,毕竟你太小了不懂事,但是怎么说呢,你好歹是我娘子,我嫌弃谁也不能嫌弃你是不是?” 他啰嗦了一堆也没说到重点,苏犀玉心被吊着难受死了,知道他脾气恶劣,越催越不好好说话,就温顺道:“嗯,夫君你最好了。” 陈译禾就吃这套,晃着脚道:“老实跟你说了,我看你那表哥不顺眼,跟着他去了金陵……” 苏犀玉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掌心也有些冒汗。 陈译禾上下扫视了她一番,慢悠悠道:“把他套了麻袋打了一顿,然后雇人把他运回京城去了。怎么说我也得跟着你喊他一声表哥,出点银子送他一程也是应该的。” 苏犀玉缓缓反应过来,“啊?” “你该不会是想帮他说话吧?他来咱们府上根本就没安好心,笑话我不识字在先,含沙射影嘲讽爹娘在后,你要是敢帮他说话我可就生气了。” “不、不会。”他的话让苏犀玉又惊又喜,心重新落回到了原处,脸上也泛起了一层红晕,结结巴巴道,“是、是他活该。” “这就对了。”陈译禾在怀里摸了摸,把先前那个扁扁的油纸包摸了出来,责问道,“你一点儿都不帮我遮拦也就算了,还让人去明光寺找我,幸亏惠清大师有先见之明帮我圆了过去。” 陈译禾不疾不徐地把油纸包拆开,露出里面尚完好的糖人道:“你要的——” 苏犀玉鼻子有点酸,伸手去接,他又抬高了不给,道:“你想要也行,但是先张开嘴巴让我看看。” “看什么?”苏犀玉对上他总是莫名其妙。 “张开就是。” 苏犀玉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嘴巴,刚一张开,就被人捏了脸颊,嘴巴嘟了起来。 她连忙挣扎,可陈译禾这时候已经弯腰朝她嘴巴里看了一眼,笑了一声松开了她,也把糖人递了过来,道:“行,牙都长齐了,吃吧。” “你又耍我!”苏犀玉羞耻万分,脸唰的红透了,哪还记得什么苏家、什么表哥,现在满心都是他的恶劣行径了。 第26章 打赌 “都得敬重三分。” 薛立的事情之后, 陈译禾开始着手陈家的生意,几天下来,心中有了个大概,陈家虽然富贵, 但想要做陈轻语的靠山远远不够。 想要保住陈家, 单靠陈轻语肯定不行, 况且他一个大男人, 总是靠姐姐庇护像什么样子。 陈译禾一边琢磨着陈家往后的发展,一边带着苏犀玉把广陵绕了个几遍, 这一日俩人刚回来,就听下人道舫净又来了。 苏犀玉又听到舫净这人,才想起了一件事, 道:“夫君,先前你跟舫净打的赌有结果了吗?” 今日丫鬟给她挽了个高发髻,簪上了金步摇与碧玉梳,上面的鎏金穗子一步一摇,惹的陈译禾总往那上面看。 好几次见那细长金穗几乎要缠绕在一起,可偏偏略微一碰撞立马就分开,惹得人心急。 陈译禾借机弯着腰在那上面拨弄了一下, 道:“他来了,这不就有结果了吗。” 上回舫净来找他,说的是花魁云姣的事情。 陈译禾想查原身的死因, 但受不了流鸢楼的味道, 就让舫净代他去了。 当日陈译禾去前厅见舫净, 钱满袖惊讶于儿子的转变,也跟着去凑热闹,到了前厅就坐在一旁笑眯眯道:“你们聊, 我就听听,我不说话。” 见自家孩子懂事了,她脸上眼中全是慈爱,看谁都是好孩子。 这母爱太沉重,陈译禾有点承受不住。 但舫净什么都不知道,直接开口道:“你让我……” “哦,月牙儿刚才好像说手腕疼,不知道是不是磕着碰着了。”陈译禾打断了他。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钱满袖立马没兴趣听他俩说什么了,起了身匆匆往后院去,边走边吩咐丫鬟道,“快去请西街回春堂的孙大夫,他最会治跌打扭伤……” 直到钱满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陈译禾又吩咐丫鬟全都下去了,才转向舫净道:“说吧。” 而舫净想了想街头巷尾关于这位大少爷的传说,奇怪道:“你连自己爹娘都瞒着?” 陈译禾斜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话,直奔正题道:“可查到了什么?” 舫净也朝他翻了个眼,道:“那天是流鸢楼花魁初露面的日子,客人很多,当然,再多人也抢不了你陈大少爷的风头,夺了花魁还把自己摔得晕死过去。” 舫净趁机夹带私货,嘲笑了几句。 陈译禾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回刺道:“你只能查到这些无关紧要的?” “别急。”舫净道,“在场年轻的外地人共二十余人,大多是附近过来读书的、跑商路过的,你所说的出身贵气,相貌好又文质彬彬的,还真没有。” 原身被人引去流鸢楼,又这么巧从楼上摔下去,陈译禾觉得这多半是有人特意为之,而且动手的人很可能就在现场,便让舫净按李福所说的那人特征去仔细打听一下。 陈译禾不信他一点儿线索都没查出来,“那你今天来做什么?” 舫净一笑,忽地转移了话题,道:“陈大少爷艳福不浅,娶了个……” 他想用“小娇娘”来形容苏犀玉,但是一想苏犀玉那幼稚模样,卡住了,正想着换个词句来形容,陈译禾已经目光冷冷地看了过来。 他的眼神让舫净想起了那柄刺向自己喉咙的匕首,于是把话憋回了肚子里,道:“还养了个美艳花魁。” 这说的就是云姣了,她自从到了陈家就被关了起来,后来也弄不出声响了,到现在除了陈译禾,其余人怕是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 陈译禾让舫净去查流鸢楼,着重提了当初在场的年轻人与云姣。 “少卖关子。” “你说的那个年轻人没查到,但这花魁身上倒是查出些故事。”舫净见好就收,道,“这云姣本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家境中落,父母双亡,出门寻亲时被人拐到了青楼。” “好在她运气好,第一天被送去接客,就碰上了一个好心的公子,被人赎了出去。” 舫净接着道:“这公子哥是外出求学的,将人赎回后安排了人锦衣玉食地照顾她,还差人帮她寻亲,云姣感动不已,委身于他。这公子哥也不嫌她,要返家了还把她带上。” “少爷不防猜猜,这姑娘是怎么重新流落青楼的。” 陈译禾冷笑一声道:“得亏你是个贼跑得快,不然怕是早就被人打死了。” “少爷过奖。”舫净得意一笑,“少爷猜不出来大可直说……” “这倒是要让你失望了。”陈译禾道,“是被这公子哥卖掉的,没错吧。” 被他说中,舫净强笑,但心有不忿,见陈译禾把人家公子哥的行为猜个清楚,就挑刺道:“既然要把人卖掉,那大少爷启程时又何必把人带着?” 这种事陈译禾也见得多了,好心与他解释了一下:“或许原本是有几分喜爱想养着的,半路将人丢弃,多半是有了什么变故,比如家中有了什么事需要他身边干净。为了防止他和云姣的事情被人发觉责问,于是先发制人,将云姣重新送进了青楼,问就是一个玩物,毫无感情。” 舫净愣了一下,试图反驳他:“这都是你猜的,根本没有证据。” “不需要有证据了。”陈译禾道,“你跟谁打听到的这些消息?” 舫净身手好,在三教九流里都混得开,是从流鸢楼的打手嘴里问出来的这些东西。 “你说的这些消息看似有用,实际上的关键性信息一个也没有,比如这公子哥的相貌特点、姓氏、来历、求学州府、去往何处等等,说明人家从头到尾都是精心算计过的,根本就没打算留下可供追查的线索。” 舫净仔细回忆了一下,有些哑然,“那云姣总该知晓吧?” 陈译禾微微一哂道:“我跟你打赌,这云姣姑娘最多也就只知道那公子哥的一些外在特征,或许知道名字,但那名字除她之外,从未有别人喊过。” 舫净听出他这是暗指公子哥根本就没有把真实姓名告知云姣的意思,他不服输,虽然觉得陈译禾说的有道理,但仍是道:“你想赌什么?” “你若是输了,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但凡涉及苏犀玉,都得敬重三分。” 舫净爽快应下,道:“若是你输了,我要你以后把我师徒与明光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行。”陈译禾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陈译禾当时为了转移苏犀玉的注意力,只说了一半给她听,说自己与舫净打了个赌,看他俩谁能猜到云姣再次流落青楼的原因。 “是不是路上遇难了?”苏犀玉见得少,不知人心险恶,只能猜出这么个原因出来。 “我跟你猜的可不一样。”明明都是确定的事情了,陈译禾还跟苏犀玉卖关子,道,“我跟舫净打了个赌,那现在也跟你赌一个。” 苏犀玉没跟人打过赌,好奇问道:“也赌这个?” “就赌这个。”陈译禾领着她往府中走,边走边道,“我赌这姑娘是被救了她的公子哥卖掉的。” “怎么可能。”苏犀玉怕他又不让自己听他与舫净谈话,小步跟得紧,摇着头,觉得他又是在胡说八道。 陈译禾只管与她确认道:“就赌这个,要是我赢了……” 他想了一想,没能想出怎么罚她,抬手去摸下巴,这一抬胳膊,手臂上传来了隐约的酸痛感,撩起袖子一看,上次被苏犀玉打到的位置还带着些淤青。 于是指着园子中的假山道:“我要是赢了,你就去把那石头搬起来,这回得使出吃奶的劲儿,不能再假装了。” 苏犀玉被他说的脸红,低声反驳道:“本来就没装……” “赌不赌?”陈译禾催促,用稳赢的事情哄骗小姑娘也毫不羞愧,道,“你要是赢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赌注很诱人,苏犀玉立马就同意了。 陈译禾促狭一笑道:“那你输定了。” 见苏犀玉天真懵懂的模样,感叹了一声道:“小姑娘家啊,不知道人心叵测。” 苏犀玉本来是想反驳的,但是仔细一想,自己还真是从小就待在高门后院,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于是又点了头。 陈译禾笑,躬着腰去捻她垂在肩上的一缕细长辫子,用发尾在她脸上扫了一扫,道:“去青楼消遣,还能随手将人赎出,说明这人家境优渥。” 苏犀玉点头道:“嗯,人也很好。” “笨。”陈译禾笑话她道,“要是真的好人就不会接受这姑娘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真想帮她的话应该是帮人寻亲,寻不到也是授之以渔,教人安身立命的法子。哪有帮着帮着就无名无份混到了床上的。 又让人锦衣玉食地照顾,把人养废了,这姑娘以后就只会以色侍人了。 “可是他不是打算带人回家的吗?”苏犀玉道。 陈译禾摇头,“这公子哥家境优越,要娶妻的话必然是要门当户对的,真想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最妥善的办法是自己先打点好父母长辈,再把姑娘接回去。就这么贸然地带回家去,能不能活着进他家门都还未必。” “你想想你哥哥,要是他外出求学带了个青楼女子回去,你爹娘会是什么反应。” 苏犀玉顺着他的话代入了一下,他们大户人家重脸面,要是苏止瑜带了这么个人回去,苏铭祠怕是要气个半死,绝对不可能再让他二人有任何接触,成亲更是绝无可能。 见她似乎明白了,陈译禾接着道:“直接跟你说吧,富家少爷们大多都坏的很,见着个貌美姑娘就想碰一碰,反正不缺钱也不用花什么心思。” 他虽然洁身自好,但生在了那么个环境里,见过类似的事情可太多了。 以前身边多的是这种人,钱财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花点钱养几个小美女更是算不得什么,根本不需要花什么精力,连买礼物都可以打发助理去。 但终究只是玩玩,见家长是绝对不可能的。 定了婚事之后,家里管得严的,直接一笔钱打发了;家里管的松的,继续花言巧语,把人养在别墅里。 这种做法在古代就更简单了,古代的女子一旦被养起来,连外面的人都接触不到,更别提什么亲朋好友出主意了,是完全任人摆布,就是哪天死了都无人知晓。 “这个云姣怕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苏犀玉听着他说的这个意思,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于是低着头不吭声了。 “不高兴啦?我这说的是别人,又不是咱们家里的。”陈译禾非要让她把头抬起来,话锋一转又道,“现在知道了吧,以后对男人要多留点心眼,不能别人说什么都信。” 苏犀玉心里犯了迷糊,她都已经嫁了人,哪还有什么接触别的男人的机会,要提防谁? 见陈译禾盯着自己等自己回答呢,于是道:“知道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得好好想想。” 陈译禾没想到她竟然反过来怼自己,这真是翻了天了,马上去捏她脸,苏犀玉急忙往后躲开,两人打打闹闹着往前厅去了。 而那边舫净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见他终于来了正要开口,又看到紧跟着进来的苏犀玉,顿生尴尬。 尴尬不是因为知道了她身世,是因为他跟陈译禾打的那个赌。 云姣唤那人为“苏公子”,除了这个称呼,其余的什么都没和流鸢楼的人说,可能是真的连人家是不是姓苏都不知道。 他赌输了,现在见着苏犀玉须得恭恭敬敬,于是咬着牙起了身,干脆利落地躬身作揖道:“见过少夫人。” 苏犀玉惊愕,转头去看陈译禾。 后者心下明了舫净这是愿赌服输,朝苏犀玉歪头笑道:“娘子还不快让人起来?” 苏犀玉忙让人起身,心里晕晕乎乎的,搞不懂舫净为什么要对自己行礼,再说陈译禾还在呢,怎么不对他行礼? 但屋内俩男子都十分坦然的模样,她也只能迷糊受着这一礼了。 第27章 哥哥 “我哥哥光风霁月。” 这回陈译禾就没瞒着苏犀玉了, 让舫净当着她的面把所查事情全盘道出。 舫净道:“那位公子身旁仆役众多,带着云姣到了广陵之后,在城中停留了共三日。” 第一日在广陵游玩,打听了陈家的一些事情, 第二日将云姣送进了流鸢楼, 偶遇了李福, 第三日一早就率人离开, 出城五里后失去了踪迹,当晚, 陈译禾在流鸢楼摔了个不知死活。 舫净道:“看来这人原本就是冲你来的,云姣只是想借你家的手解决了。” 这倒也说得通了,陈译禾在流鸢楼前脚刚买下云姣, 后脚就出了事,若是他当真有个一二,依照陈家夫妇俩的性子,肯定不能让云姣活下去。 这么一来,这位公子的风流情债没人得知了,陈家夫妇俩手上也染了血,就算有陈轻语护着不被责令, 可到底是背负了血债,是个隐患。 苏犀玉听得害怕,攥着陈译禾的衣袖问:“夫君, 会是什么人要害你?” 陈译禾也不知晓, 他没有原身的记忆, 只知道陈家得罪过许多人,并不知道具体都是谁,陈家夫妇俩心大, 得罪了别人也察觉不到。 陈译禾摇头,命人去将云姣带了过来。 云姣被关至陈家之后,除了饮食,其余并未得到一丝关照,如今穿着丫鬟的粗布麻衣,未施粉黛,但仍可见那脸如芙蓉艳丽,走起路来也是扶风弱柳,我见犹怜。 “见过少爷、少夫人。”云姣行礼,到底曾两度沦落风尘,身上带着些妩媚的味道。 在场三人,一个算是半个和尚,一个见过的美人多不胜数,对她都没什么感觉。 只有苏犀玉不曾接触过这类人,又觉得她经历凄苦,所以盯着她多看了一会儿。 云姣得了声起身,察觉到她的目光,顺着看了过去。这一看就有些呆愣,怎么陈家的少夫人看着年纪这么小? 也许是她惊讶得太明显,苏犀玉有些羞耻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云姣正欲移开眼,听一人冷声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了。” 这人就是陈译禾了,自己家的小可怜,谁都不能欺负,也不能用异样的眼神多看的。 云姣立马垂下了眼。 陈译禾因为这事对云姣印象不好,吩咐舫净问话,自己递了方才丫鬟送上来的糕点给苏犀玉,让她边吃边听。 苏犀玉大概是开始长个了,最近饿得快,没到饭点肚子就开始咕咕叫,陈译禾听见了两回,揪着她笑话了好半天。 笑过了就吩咐厨娘每日多煮些各种汤水、多做些糕点备着。 现在有外人在旁边说事情,苏犀玉不好意思吃,摇头不肯接。陈译禾向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拽着她的手给塞了进去,道:“咱们自己府里你顾虑个什么,怎么舒服就怎么样。” 云姣经过刚才的事不敢再看苏犀玉,舫净则是瞥了一眼又收回,当做什么都没听见,细细询问起云姣。 见俩外人都没什么反应,陈译禾自己也吃了些,苏犀玉才捧着那块糕点咬了一口,觉得有点害臊又有些高兴,陈译禾虽然还是会欺负自己,但对自己也是越来越好了。 陈译禾看她这样觉得傻乎乎的,从摆放在一旁的荷花盆景里揪了一片花瓣丢她,花瓣落在苏犀玉手背上,被她捡起放在了桌上。 他俩闹着,舫净已经问了几句,问及云姣自身的事情,家住何处,如何沦落风尘的,都悲声答了。 唯独问到那公子哥时,她满面哀伤,一点儿也答不出来。 苏犀玉分心听着,也问了一句:“那他将你赎走后,带去了哪里?” 云姣凄惶摇头。 “我说吧,肯定是天天关在院子里,吃喝不愁,万事有人打理,怕是早就忘了自己的本意是要寻亲了。” 陈译禾多嘴说完,云姣脸色白了几分,显然是被说中了。 “他不是你情郎吗,就不带你出去走走?”舫净问道。 对方沉默不语,舫净懂了,又问:“那你都是怎么称呼他的,总不能也跟着下人喊公子吧?” 云姣神色犹豫,第一次反问了出去:“为什么要问这些?” 陈译禾一听,又转向苏犀玉道:“看见了吧,没脑子的就是这样的,都被人当成货物转手了,还想着为人遮掩。” 苏犀玉看了看一旁的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被人糟践还有救,自己作践自己,那是真的没救了。”陈译禾这回直接从青釉盆景中抽出了一枝荷花,用刚开的荷花在苏犀玉额头碰了碰,道,“多好的反面教材,好好看看。” 云姣抬头,见他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着这么伤心话,热气直冲大脑,满面潮红,心中是又愧又悔。 她一朝被人救出,被人珍惜对待,早早就把一颗心系在了那人身上,以为他对自己也是真感情,自愿献身,便是之后一直被困四方庭院之中也是心甘情愿的。 爱慕之情在对方要带她一起归家时达到了顶峰,什么也不考虑了,全身心地依赖着对方,与他一同上路。 被人养了数月,第一次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时,是被挚爱之人送进流鸢楼的时候。 “又不是什么清白姑娘,人家贵公子怎么可能带你回家,真是痴人说梦!” “什么寻亲,人家公子根本就没去帮你找!” 过去的恩爱场景与流鸢楼老鸨的嘲讽声一一重现的脑海,云姣泪如雨下,伏地道:“我说,他姓苏,双十年纪,家住京城,名叫——” 屋内三人一听她竟然知晓那公子哥的信息,都是精神一震,纷纷侧目看来。 云姣下唇被咬出了血,血水混着眼泪一起咽下,她道:“名叫止瑜,小字……” “你胡说!”她才说了几个字,苏犀玉忽地高声打断她,站了起来,满面怒容地瞪着她道,“你说谎!我哥哥才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更不可能……” 后面半句没说出口:更不可能想要谋害陈译禾。 “他是你哥哥?”云姣也大吃一惊,惊讶之余,眼中含泪恨恨看向苏犀玉。 事情发展急转直下,陈译禾都愣了一瞬,又见苏犀玉疾言厉色道:“我哥哥光风霁月,是京中最有才学的公子,才不会这么玩弄别人感情,更不会这么折辱一个姑娘,你诬陷他!” 苏犀玉气极了,手中吃了一半的糕点都捏碎了,碎屑沾满了她手掌,又簌簌往下落,扑到了她裙角上。 然而她根本没工夫管这些,隐约可见日后昳丽的青涩脸庞涨得通红,杏眼瞪着,是难得的真的发起了脾气。 陈译禾一直以为她是没什么脾气,才会任由苏家那么对待,现在一看,不是没有脾气,是之前面对苏家发不起脾气。 那厢云姣愤恨地又想说什么,被陈译禾看了一眼道:“确定了再开口,还有,把你那眼神收一收。” 他上前去把苏犀玉的手掌心掰开,把她手心碎屑拍掉,道:“急什么,说不定是对方借着你哥哥的名字骗她的呢,她又笨又没脑子,被人骗了也察觉不出来,是不是?” 苏犀玉情绪激动,急促地喘着气,转向了他时,眼眶瞬间红了,带着鼻音道:“她骗人,那一定不是我哥哥,你别信他。” “她一个外人,我肯定是不能信的。再说她人都被卖到咱们府上了,敢说谎我肯定不饶她,慢慢问。”陈译禾把她拉了回去按回原处。 他今日询问云姣的事情不想被爹娘知道,所以并未让丫鬟靠近,现在厅内也没什么水,就拿苏犀玉的帕子沾了荷花盆景里的水给她擦手。 口中不徐不疾道:“不着急,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哥哥在哪你总是知道的吧,对下时间地点,还有外貌特征,总能辨别出来的。” 苏犀玉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方才是听人往苏止瑜身上泼脏水,一时间急了才会那样。 现在被安慰了几句,吸了吸鼻子应了声。 陈译禾只听她提及过一次苏家人,当时并未提及这大舅子,连薛立也不曾提及他。 但依着苏家父母那样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如今见苏犀玉这反应,好像这兄妹俩感情很好? 平儿说还未跟着苏犀玉出嫁时曾见过苏止瑜,那也就是说苏犀玉落难时他人是在京城的。 京城到广陵少说也得半个月时间,这就与云姣口中的“苏止瑜”时间上有矛盾了。 陈译禾心思急转,又一想,这做哥哥的当时在场还让苏犀玉沦落到这境地,不知道是也是个薄情的人还是无能为力。 但不管怎么说,这哥哥都让人觉得好没用。 他能确定云姣口中的“苏止瑜”是假冒的了,但没法跟苏犀玉说,这一说可就暴露了自己知道她家的事情了,于是只能从云姣口中逼问那人的特征。 云姣也想知道真相,于是如实道来:“我是去年八月在齐州遇到的他,后来与他辗转半月到了别处……” 她停顿了一下,是因为不知道这个别处是何处,而后道:“他身高八尺,相貌英俊,写的一手好字,尤其擅长丹青,天暖时时常会在庭院中为我作画。” 陈译禾看向苏犀玉,见她眼中水雾蒙蒙,神色凄然。 他又看向云姣,道:“说重点。” 云姣当初确实满脑子风花雪月,什么特征都不记得,想了好一会儿道:“他有个小厮,名叫抿墨,口齿不太清晰。” 苏犀玉抓着陈译禾的手猛然用力,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哭声道:“这个能假扮,不能作数。” 显然苏止瑜身边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那这假冒苏止瑜的人必然与他很是相熟。 云姣几次被否定,也愤恨起来,对着苏犀玉道:“他是你哥哥,你当然为他辩解!” “先别急着下定论。”这次不等苏犀玉出声,陈译禾就先一步道,“还有呢,你与他有肌肤之亲,他身上就没什么特征?” 屋内其余几人全都红了脸,尴尬的沉寂了会儿,云姣忽地低声道:“他左手臂上有颗红痣。” 第28章 迂腐 “跟着楚楚翻了墙。”…… 苏犀玉眼睛瞬间就亮了, 急忙道:“那不是我哥哥,我哥哥手臂上没有红痣。” 云姣不信,质疑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真不是,我哥哥去年是外出过一段时间, 因为路上有事耽搁了, 直到年关才回到京城, 但他是有意中人的, 绝对不会招惹别的姑娘。” 苏犀玉说得急,又站起来往前走去, 没走两步被陈译禾拉了回去。 后者顺势往她脸上点了点,道:“又哭又笑,花猫脸。” 苏犀玉羞赧, 忙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把挂在颊上的泪水擦去。 “你哥哥的事当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其实你又何必为他狡辩,左右我不过是个下贱妓子,即便真证实了那是你哥哥,我也做不得什么。” 云姣仍是坚持认为那个公子哥就是苏止瑜。 “长了嘴就好好说话,别搞的好像我们仗势欺人似的,也没人想逼迫你屈服, 阴阳怪气什么。”陈译禾皱起眉,听她这话很不舒服。 他说话不比苏犀玉,可是一点儿都不委婉, 直接往人伤口上戳, 道, “你就是不愿意承认那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一句实话都没跟你说过是不是?” 云姣身子战栗了一下,她确实不敢承认, 如果那人真的是用假名号欺骗自己,就代表着他对自己从始至终都是算计,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那她这近一年的时间与付出的感情就完全是个笑话了。 “我想起来了……”苏犀玉忽然出声,双眸闪亮地望着云姣,“我问你,那人腿上脚上可有伤疤?在哪边?有多长?” 云姣被问住,嘴唇颤抖,最终闭上了眼摇头,“没有。” 苏犀玉终于彻底放下了心,语调也轻缓了许多,道:“我哥哥左脚底被划伤过,我没亲眼看见,但听府中的仆役说是留了一道三寸长的伤疤的。” 她说得清楚,云姣却是眼前一黑,彻底绝望了。 但除了苏犀玉心软想搀扶她一下之外,并没人在意,陈译禾甚至还阻拦了苏犀玉不许她过去。 看了半天戏的舫净终于有话可说了,感慨道:“你们这日子可真比我以前过的还刺激。” 又是设计谋害,又是借身份诬陷,哪一个不比当飞贼有刺激感? 但没人理他,陈译禾高声喊了丫鬟进来,让人打水拿帕子给苏犀玉擦了脸。 等收整干净了,才又看向云姣,道:“当日我看中了你的琴曲把你买了下来,现在已经没兴趣了。但是看在你遭遇凄苦的份上也不多为难你,只把你留下做事,等你将那三千两银子给我赚回来,我就还你卖身契放你自由,到时候你想去找人讨债也好,想平静过日子或者回烟花之地也罢,都随你的便。” 云姣是暂时不能放的,还等着她指认人呢。 “但有一条要求。”他睥睨着地上的人道,“把你脑子里的情情爱爱都给我收起来,日后若是再遇到那个假的苏止瑜,但凡你敢为他做出半点损害我陈家利益的事情,我让你生不如死。” 云姣四肢瘫软,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给你两天时间冷静冷静,考虑清楚了再让人通知我。”说罢让人将她拖了回去。 屋内只剩下三人时,舫净好奇问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招惹上这种人?” 没得到回应,于是他又问苏犀玉:“你兄长又是得罪了什么人,遭人这么陷害?” 苏犀玉迟疑道:“我哥哥与人为善,应当不曾得罪过什么人的。” 这就怪了,舫净看着沉默的俩人,道:“还好最后没陷害成,不然这……” 他在两人中间指了指,对着陈译禾叹气,“你大舅子想杀你,你说少夫人是帮你还是帮兄长?这么出爱恨纠葛的大戏,旁人看得精彩,戏中人可就惨喽。” “说的也是,哎,我们小月牙儿跟她兄长感情这么好,一听人家冤枉他立马就急哭了,那肯定是偏向兄长的。” 陈译禾顺着舫净的话唉声叹气,“我这声名狼藉的夫君恐怕是要被毫不留情地踹开了。” 他俩语气夸张,一唱一和的,显而易见是在打趣,苏犀玉眉眼一弯笑开了,刚想否认,被舫净抢先了。 他道:“少爷莫慌,到时候我打开明光寺的大门接你入佛门。” “那还是算了。”陈译禾道,“我还是更想过吃肉喝酒的日子。” 苏犀玉在一旁笑得脸红彤彤的,又被陈译禾指着裙角笑话:“还笑呢,你看看你,我就说你这小姑娘邋遢得很,吃个点心吃得衣服上都是……” 苏犀玉忙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这一看自己都惊住了,急忙跑回房换衣服。 她走后,舫净问陈译禾:“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真就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陈译禾摊手:“太多了,很难说具体是哪一个。” 舫净嘴角一抽,没话可说了。 假的苏止瑜人早就离了广陵,什么线索都没理下,根本无从下手查起,只得暂且作罢。 陈译禾送舫净出去,又低声吩咐了他几句话,舫净一听顿时震惊,“你想招惹他们?你不想活了?” “按我说的做就行。”陈译禾道。 舫净冲他比划了个失敬的手势,回道:“难怪你这么多仇人。” 送到了门口,舫净回头朝府内看了一眼,见左右无人,凑近了陈译禾悄声道:“有个事我一直有点好奇……” 陈译禾挑眉示意他问,听他道:“你夫人才这么点儿大,你真能对她动得了情?” 陈译禾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冷厉道:“说话注意点,别忘了你赌输了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不敬的话,你这么护犊子做什么。”舫净辩解道,“我只是好奇,这么小个姑娘有什么好喜欢的,你还把什么事都告诉她,对了,你是不是把我和师父的事也跟她说了?” “关你屁事。” “行,算我多事。”舫净白了他一眼。 陈译禾本不想理会他的,可是一想与其让他想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跟他说清楚了,于是又将他喊住,道:“动不动情是一回事,责任是另一回事,懂不懂?” 舫净不懂,想起方才他跟自己插科打诨哄人高兴的样子,拧着眉头道:“那吃穿不愁不就行了,不必这么小心照料吧。” 陈译禾觉得他就跟个石头一样,什么都不懂,压着性子解释道:“这是做人丈夫的责任,不止是物质上的照顾,还有身心上……” 眼看舫净脸色迷茫,他又摇头道:“我真是傻了,跟个半和尚说这些东西。” 舫净惨遭嫌弃,哼了一声道:“行吧,但是你不是说真的对一个姑娘好,不该只是单纯地养着她,可你看看,你现在对你娘子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陈译禾闻言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弄错了?” 他道:“苏犀玉是我娘子,又不是别人,一个大男人要是让自己娘子……” 他停了一下,补充道:“让自己家女眷辛苦劳累,那才是真的废物吧。” 不管是苏犀玉还是钱满袖,包括陈金堂,都是他为人夫、为人子的责任,把人照顾好都是他的义务。 说到这里,他见舫净表情仍懵懵的,不屑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紧接着警告道:“还有,在月牙儿跟前管住你的嘴。” * 晚些时候,陈译禾见了云姣的事被陈家夫妇俩知道了,又是一场唠叨,但是见小两口还好好的,况且苏犀玉也是跟着去的,就任由他俩去了。 回房后,陈译禾问起了苏止瑜的事情。 苏犀玉平常是不愿意提苏家人的,但今日苏止瑜差点被冤枉成想要谋害陈译禾的凶手,把她吓坏了,怕幕后黑手再用同样的招数诬陷起人,认认真真与他说了起来。 而陈译禾是想揪出幕后黑手,这人与他有仇,又与苏止瑜相识,但是关系应该不太好,或者是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听苏犀玉说的也很认真。 一个说,一个听,苏犀玉嗓音如清泉甜美,烛灯下细细说来时十分动听,可是陈译禾受不了了。 “让你说你哥哥的事,不是让你疯狂夸他。”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哥哥真的特别有才学,国子监的先生都说他是状元之才,就是心性不稳,要再压一压才能去科考……” 陈译禾头疼,抄起手边让人给她热的羊奶递到了她嘴边,才把她的话堵住。 “你也别天南地北地说了,我问,你答,听明白没?” 苏犀玉眼巴巴地点头,他才把羊奶放到她手中,让她自己捧着慢慢喝。 陈译禾拖了个凳子坐到她正前方,道:“你说你哥哥性情好,没有得罪过什么人,那他朋友多不多?都是些什么人?” “多,大多数都是国子监的学生。”苏犀玉坐得直挺挺的,点了头道,“也对,那人连小厮口齿不清都知道,还跟我哥哥一样擅长书画,很可能是他的什么朋友。” “所以你仔细想想,长得高大,相貌不错的,都有谁?” 他让苏犀玉仔细回忆下,苏犀玉却很尴尬,道:“哥哥他没仔细跟我说过他那些同窗的事,我也没见过……” 陈译禾就奇怪了,“你跟你哥哥关系那么好,他不带你出去玩?就算不经常,偶尔也能见一两个吧?” 苏犀玉摇头,“我家里管得严,不能随便见外男,也不让经常出去的。” “……”陈译禾想一想那苏夫人,好吧,懂了,多半又是她做的怪,问道:“那你就天天在家?多无聊。” 苏犀玉眼睫扇动,道:“不无聊,楚楚经常来找我的。” 楚楚全名容楚楚,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小姐,虽同是高门小姐,但性子豪爽,身手也不错。 苏夫人不喜欢容楚楚,觉得她不稳重、没有大小姐的样子,也不许苏犀玉与她多来往。 奈何容楚楚就喜欢来找苏犀玉玩,还每次都是正儿八经地递帖子来拜会苏犀玉。 苏夫人推托苏犀玉生病拒绝了几次,后来就巧了,每次容楚楚一上门,就正好碰到要出门的苏止瑜。 做哥哥的一见是妹妹的闺中密友,就直接给带过去了,苏夫人根本就没机会阻拦。 后来苏止瑜不在京城时,苏夫人就故技重施,结果容楚楚直接带了十几个大夫上门要给苏犀玉看病。 动静太大惊动了苏铭祠,苏夫人被训斥了一顿,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阻拦过了。 苏犀玉与陈译禾说的很简略,边说边笑,又道:“还有一回楚楚忘了让人拟帖子,直接翻墙进来了,结果那天恰好我娘来查我功课,楚楚在我房间里躲了一个时辰,直到天都黑了,她还走不了。” “你猜后来怎么了?” 陈译禾见她说得眉开眼笑,配合着道:“被你娘抓到了吧?是不是还去她家告状了?” “没有。”苏犀玉否定他,声音轻快地接着道:“后来我哥哥回来了,他知道了也没生气……我哥哥脾气好吧?不仅不生气,还——” 苏犀玉忽的停住,狐疑地看向陈译禾:“你刚才是不是嗤笑了一声?” 陈译禾否认:“没有啊,我能笑什么,哥哥这么好,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喜欢个屁! 什么脾气好?任由自己妹妹吃这么大的苦,那可能不是脾气好,是懦弱吧。 “赶紧说啊,你娘到底发现没?”他假意催促道。 苏犀玉就没在这事上多纠缠,继续道:“然后我哥哥就拿了楚楚身上的玉佩,光明正大出了门去她家送信,说我留她在我家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又支开丫鬟护卫,跟着楚楚翻了墙把她送了回去。” “楚楚可厉害了,她爹娘都听她的,这事一直瞒了好几年,到现在我爹娘都不知道。” 她高高兴兴说着容楚楚,陈译禾脑子里想的却还是苏止瑜,道:“那你哥哥也不算迂腐嘛。” 不仅不迂腐,还挺知道变通的,那怎么会由着苏犀玉沦落到这种境地? 苏犀玉立马不笑了,拉着他衣袖道:“我哥哥当然不迂腐了,他对我特别好,你别这么说他。” 陈译禾也不高兴了,道:“我就知道,要是哪天我真跟你哥哥起了争执,你肯定偏向他,得了,也不用对你好了。” 他说着起了身,也拉起了苏犀玉,道:“先前打赌你输了,赶紧的,你现在就去搬石头。” 苏犀玉本来就不想搬那大石头,更何况现在还是大晚上,急忙道:“我不偏向哥哥,白天我就想说了,夫君,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不想你伤害我哥哥,但也不愿意他伤害你。” 陈译禾本来就是做个样子,没真的用力,顺势就停了,双臂环抱着靠在桌上道:“你猜我信不信你的鬼话?” 苏犀玉神色端正,字句清晰道:“不管你信不信,这确实是我早就想说的——我想要身边的人都好好的,不会忽然间翻脸,不会突然吵架动手,更不会彼此伤害。” 她接触外人甚少,所说的“突然间翻脸”也就只有她身世暴露的那一次了,结局是一夕之间,多年的亲情转换成了厌恶。 留下的阴影太大,才会想所有人都好好的,有误会有矛盾,都和平地谈,哪怕确实感情淡薄,也能慢慢地疏离。 陈译禾垂眼看她,她也正抬头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似有火光跳动。 陈译禾就笑了,道:“骗你的,大晚上谁会要去搬石头,也就你会信了。” 他道:“我是让丫鬟再给你热一碗羊奶,让你磨蹭着不喝,这碗都凉了吧?” 苏犀玉重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道:“凉了也能喝的,不用喊丫鬟了。” “喝什么喝,回头再着凉了,娘又要怪我。” 陈译禾对丫鬟吩咐了下去,又坐回了桌边,道:“再给我说说你哥哥的事,省得我以为他也不是个东西,回头再把人给打了就不好了。” 第29章 猎鹰 谁说要用它去打猎了? “也不是个东西?”苏犀玉疑惑, “还有谁不是个东西?” 陈译禾心道:除了你爹娘,还能有谁。 嘴上却说:“就是那个李福,太不是东西了,整天吃喝嫖赌, 照我看, 早晚得染上花柳病, 脏得很, 以后再碰上他们家的人,可别跟他们搭话了。” 苏犀玉也不喜欢拈花惹草的人, 听陈译禾这么说更高兴了,笑眯眯地应了。 “夫君,我跟你说个秘密。”苏犀玉今天敞开了心扉说了自己以前的事, 现在正在兴头上。 明明屋内就他们两个人,还是倾着身子靠近陈译禾,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的意中人……就是楚楚。” 她退了回去,脸颊泛起红晕,道:“哥哥从小就喜欢楚楚,但是男女有别,只能让我时常和她玩了。” 陈译禾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道:“你娘不是不喜欢楚楚吗,那你哥哥想娶她可就难了。” “不难的。”苏犀玉笃定道,“哥哥早就跟我说过了, 按先生说的压两年再去考科举, 厚积薄发, 中个探花肯定是没问题的,到时候请皇上赐婚,爹娘根本就没法反对。” “那以后也不得安宁……” 他没说完, 苏犀玉又道:“安宁的,哥哥说他高中后就有了官职,要是爹娘为难楚楚,他就自请出京,带着楚楚去外面历练几年。” 陈译禾觉得这哥哥对自己喜欢的人挺好的,但是对自己妹妹就一般了,可见苏犀玉眼巴巴看着自己,只能勉强承认道:“好吧,哥哥人挺好的。” 苏犀玉听他认可了苏止瑜,喜出望外,再接再厉道:“哥哥对我也特别好,对了,他脚上的伤就是小时候带我出去玩的时候伤到的。” 苏犀玉八岁的时候,苏止瑜已经十三岁了。 每年春暖花开时,京中贵妇大多会去城郊踏青采花,有一次,趁着苏夫人跟人谈笑时,兄妹俩溜去了小河边。 河水清澈见底,深度只到人小腿肚的位置,苏止瑜见水中有几朵早开的野生水莲,脱了鞋袜要去给苏犀玉采回来。 两个丫鬟赶过来时,人已经在河中央了,正举着水莲朝苏犀玉挥舞。 苏犀玉开心,但也怕出事,忙喊他快回来。 苏止瑜往回走了几步,眼看快到岸边了,忽地打了个颤停住不动了,只是低头看着脚下,一丝淡淡的血红色从水中漫开了——是被水中锐物伤了脚。 这可是苏家唯一的嫡子,苏犀玉慌了,丫鬟更慌,连忙冲到水中想把人抱上岸,可是苏止瑜不肯,先让另一个丫鬟将苏犀玉抱走了,才肯跟着出了水。 丫鬟已经重新送了热羊奶过来,苏犀玉趁热喝了一半,接着道:“后来我才知道,哥哥是怕娘知道他是为了给我采花受伤的,会责罚我,所以才让人先将我抱走的。那两个丫鬟没说出我也在场,我娘只顾着心疼哥哥了也没多想,最后只责罚了丫鬟看管不利,并没有责怪我。” 陈译禾想问,感情这么好的话,当初为什么连送嫁也不送,就让你一个人过来了? 但又不想触及她的伤心事,只好虚伪道:“哥哥真棒!” 苏犀玉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其他的,等两人洗漱后熄了烛火躺下了,她还在继续说苏止瑜有多好。 陈译禾已经听够了,道:“知道他是好人!不是他要害我了!你快安静睡觉吧。” 黑暗中安静了没一会儿,苏犀玉又低声问道:“哥哥还把他的月例银子偷偷分给我……” 哎!陈译禾心中长叹一声,开始后悔要听苏止瑜的事情了。 这天之后,陈译禾又细细琢磨了许久,始终没有什么关于幕后人身份的头绪,也觉得有一点疑惑。 说这人心思缜密吧,云姣和李福都见过他的真面目,只要再碰到就能认出他来。 说他大意粗心,他又不留一丝痕迹。 陈译禾反复思量,有一天忽然就想通了,人家不是粗心大意,是根本就想过他还能活过来,或者说是完全不惧这事被发现。 他死了,云姣必死,李福也难逃劫数,就算这两人福大命大,在死之前将那假的苏止瑜供出来,然而没有确凿证据,怕是难以让人信服。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幕后人应该是京城人士,要找出他来,还有一种不太聪明的法子,就是带云姣和李福去京城指认。 先不说这二人能不能顺利到达京城,即便是到了,这两人又运气好真的指认到了那幕后主使人身上,可只要他打死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他。 苏犀玉道:“可是云姣知道他手臂上的红痣,不能作为证据吗?” “就说你年纪小不知道人心能有多脏了吧。”陈译禾道,“先不说这红痣位置并不是很隐私,就算真的是什么隐私部位的特征,你想想云姣的出身……” 苏犀玉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脸顿时皱了起来。 陈译禾道:“李福那除了一张嘴什么证据都没有,云姣这证据最多只能证明俩人确实有过肌肤之亲,别人会怎么说?” 只会说那幕后公子风流倜傥,再难听点,就是对云姣的青楼女子身份进行攻击了。 在性/关系这一方面,攻击女人永远比攻击男人来的容易,也更肮脏。 苏犀玉见识少,但也明白这一点,懵懂道:“所以他是有备无患,能害死你最好,害不死你也不会有什么亏损。” “嗯哼。”陈译禾赞同。 想自己死又与苏止瑜相熟的,陈译禾先前猜过是不是薛立,但仔细一想,薛立人怂得很,做不出这么大胆又周密的计划。 可他没有原身的记忆,实在想不到京城还有什么人与他有过过节。 这人行事缜密中带着一丝嚣张,让陈译禾觉得隐隐有一丝高高在上的不屑与蔑视在里面,也让他觉得受到了挑衅。 他鲜少吃亏,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再说他占用了原身的躯体,现在证实原身之死是人有意为之,那为原身报仇也是理所应当的。现在只等着对方再次出手,只要他再有动静,他必须要把人揪出来。 苏犀玉有些担心,“夫君,那你出门时一定要多带些人,防止他又暗中下手……” 陈译禾笑:“放心,他暂时不会再动手了。” 对一个不值一提、毫无可取之处的纨绔,谁有那个闲心一直关注。 平心而论,如果陈译禾是那个幕后人,就算得知原身没死,也只会无所谓地一笑,等闲暇无聊时再拿他做消遣。 然而苏犀玉担忧的很,陈译禾笑道:“怕什么?过段时间我再多找些护卫,到时候把咱们一家人都保护起来。” 苏犀玉默默点头。 陈译禾又道:“行了,你小姑娘家想这么多做什么,小心长不高了!”说着往她头上敲了两下,“以前不是很少出门吗,走,你夫君带你出去玩!” 俩人空出了一天往城外去了,陈家在城外有处庄园,占地广阔,背靠着山,山脚下环着一条小河,再往外是整齐的稻田,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边——全都是陈家的,租赁给了附近的村民。 陈家夫妇俩以前过得日子都不算好,所以更喜欢住城里风光出门,鲜少来城外的庄园里。 是以,庄园久未经整理,有一些破败,有的地方还结了蜘蛛网。 苏犀玉跟着陈译禾绕到了后山,小姑娘家身娇体弱,没走多远就走不动了,陈译禾留了丫鬟护卫守着她,带了几个人继续往山上走。 绕了大半天,等太阳都斜了才下山来,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回来后连随行护卫头上都冒了汗。 苏犀玉给陈译禾拿帕子擦了脸,道:“夫君,我觉得你不是来看风景的,是去山上找东西的。” “可不是嘛,我去找找山上有没有野猴子。” “找野猴子做什么?” “抓回去保护你啊,野猴子你见过没?长得不大,但是又凶又记仇,让它跟着你肯定没人敢打你的主意。” 苏犀玉信以为真,想了一下,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踌躇道:“可是野猴子好吓人,它会不会抓我……” “那你把它驯服呗。” 就没听说过哪家的夫人跑去训猴的,苏犀玉拧着眉毛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夫君,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骗我?” 陈译禾把人戏耍了一通,哈哈大笑,被她不满地盯了会儿才道:“走了,回城,这回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的了,真的带你去看猛禽,比那野猴子长得好看,并且凶猛的多。” 前些日子鹰老三让人送了信去府上,说那只海东青已经训好可以领回去了,陈译禾到现在才想起这回事。 海东青眼神如炬,喙若弯刀,爪如铁钩,已经从笼子里放了出来,站在铁架上,如入定了一般,动也不动。 鹰老三训鹰多年,递给了陈译禾一只哨子道:“少爷可以试试。” 哨声起,原本静若磐石的海东青如闪电般飞出,顷刻间就抓住了不远处的一只家鸡,不待家鸡做出挣扎,已利爪已经将其撕裂,血溅了一地。 苏犀玉远远看着吓得脸色发白,陈译禾却双眼发光,十分满意。 “这海东青可是打猎的一把好手。”鹰老三道。 陈译禾点头,心中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用它去打猎了? 第30章 戏剧 先把风声搅动了再说。 海东青被带回了府里, 除了当时跟着的丫鬟护卫,其他人都以为这只是大了些的普通鸟类,就算被告知是凶禽也没人当真。无法,只得单独安排个小厮看着。 之后的日子就平静了许多, 陈译禾开始管理家中生意, 他点子多又有经验, 上手丝毫不慌。 但苏犀玉仍觉得他奇奇怪怪, 问他:“你是不是又偷偷做了什么事?” 陈译禾笑而不语。 这么又过了两个多月,夏季的一个晚上, 陈译禾请了戏院里的人来了府里,说要请家里人听戏。 帷幕在轻快的琵琶声中拉开,两个身段姣好的花旦甫一上台, 苏犀玉就觉得人有些眼熟,她坐直了,盯着台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没看错。 她偏头去看陈家父母,陈金堂对这些不太有兴趣,正吐着茶叶让下人换茶。 钱满袖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向她看了过来, 关切问道:“怎么啦?是不是饿了?” 都是先前陈译禾闹的,让府里人都知道她容易饿了。钱满袖可太高兴她能吃能喝了,吃的多就意味着长得快, 她是巴不得苏犀玉快点儿长大。 苏犀玉面露窘态, 忙道:“没有, 我就是觉得这花旦好看。” “是挺不错的,就是那个花衫的唱腔不如青衣好。”钱满袖听得多了懂的也多,跟苏犀玉指点着道。 苏犀玉认真听着, 不时附和几句。 钱满袖指点了会儿,怕她真的饿了,让丫鬟去端了枣杞乳鸽汤过来,方又认真听起戏来。 苏犀玉这才看向了陈译禾。 陈译禾坐在她左手边,见她看来,也道:“这花衫唱得太差了,得跟班主说一声,扣她工钱。” “可、可她本来就不会啊。”苏犀玉有点懵,因为台上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赶去养鸡的平儿与被人抛弃的云姣。 陈家夫妇都把这两人忘了,再加上此时两人脸上都上了重妆,所以没认出来。 云姣嗓音很好,在青楼时又被逼着学过,唱得很好。但平儿以前是完全不会,能唱成这样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不会能学,总不能一直留她在府里吧。养鸡算个什么活,咱们家可不养闲人。”俩人离得近,陈译禾胳膊肘一抬搭在了苏犀玉肩上,另一只手持着扇子朝两人扇着风道,“你这丫鬟心眼多,不给她找点活干可惜了。” 苏犀玉一想平儿的来历与她先前做的事情,觉得陈译禾说的对,跟着点了头。 “可你怎么会想到把她们两个人送去唱戏?” “往下看你就知道了。”陈译禾神神秘秘道。 云姣与平儿演的是对双胞胎,与父母一起过着平静温馨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三弦琴渐渐急迫的奏乐声,意外突来,父母双双去世,一夕之间两姐妹成了孤儿,只能相依为命。 然而两人容貌姣好,虽不主动惹事,总有心思不正的人上门找麻烦。 无奈之下,姐妹俩收拾行囊准备外出投靠亲戚。 “这是……云姣身上的事?”苏犀玉疑惑问道。 天气炎热,陈译禾手边放了一盆冰,他摇着扇子,扇出的风裹着丝丝凉气朝苏犀玉与钱满袖那边飘去。 听苏犀玉这么问仍是没有回答,只是冲台上抬了下巴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故事确实是云姣的经历,只是做了一些改编,给云姣加了个双胎姐妹。 后续是两姐妹寻亲路上遇到一个吴公子,妹妹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了眼,动了心,姐姐却说那吴公子不是个好人。 吴公子确实不是好人,见姐姐始终对他有提防,就施计将两姐妹分开了,妹妹被他手下的人拐进青楼,将被人侮辱时他出现在眼前英雄救美。 后面就与云姣经历相同了,妹妹与吴公子缠绵数月,回京路上被重新丢回了青楼里。 再之后是妹妹不愿屈服,失手伤了一个权贵,被人活生生打死了,一捆凉席裹着扔进了乱葬岗。 画面一转,姐姐当初被吴公子手下的人逼迫,生死一线间被外出查案的年轻巡抚救下,巡抚大人感叹她坚贞不屈,收了她做义妹。 姐姐养好了伤便带人出去寻找妹妹,同行的还有几个奉命保护她的高大侍卫。 辗转数日,好不容易寻到妹妹的踪迹,人已经只剩下被野狗啃得七零八散的尸骨了。 姐姐抹着眼泪替妹妹收了残骸,又去青楼继续探寻那位吴公子的踪迹。 姐妹俩容貌相似,老鸨乍一见姐姐还以为是妹妹的鬼魂回来报仇了,鼻涕眼泪一起流着,把事情都招了。 哪里有什么吴公子,从头到尾都是“无公子”。 姐姐满心仇恨,逼着老鸨把落入风尘的女子们都散去了,又一把火将青楼烧了个精光。 她想去京城□□,恰好巡抚大人要回京,便带着她一起了。 姐姐感动,跪地感谢巡抚大人,又起誓,势必要找到那吴公子,要让他血债血偿。 扮演姐姐的云姣绵长的腔调里有一些沙哑,还带着无尽的愤恨,帷幕随着她的嗓音缓缓合上,第一场完。 苏犀玉多少知道一点原剧情,并未特别诧异,可钱满袖什么都不知道,本来以为是个缠绵爱情故事,谁知道是个复仇故事,又只演了一半,催促道:“怎么就停了?这下半场什么时候演?可报上仇了?” 陈译禾帮着戏院里的人解释道:“现在只有上半场,这可是第一回 演呢,不急,我跟人馆主说好了,下半场本子写好了,第一回演出也得是在咱们府上。” 钱满袖这才满意,直到戏院的人散去了,还在唏嘘:“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那个吴公子真是坏到骨子里了,不得好死!” 苏犀玉一边侧身听她念叨着,一边去看陈译禾。等只剩他们两人时,她问道:“夫君你让人写的这戏?” 陈译禾不答,反问她这戏好不好,想不想继续听下去。 苏犀玉知道一半的剧情,并未听得十分认真,但仍是道:“想的,想看云姣将那吴公子的恶行公布于众。” 陈译禾道:“这就对了。” 而后这出戏就在广陵最大的戏院里上演了。 这时候的戏剧尽是些穷困书生写的,内容千篇一律都是千金小姐与贫困书生的爱情故事,乍然间出了这么一场女子找渣男复仇的戏,还真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毕竟听书看戏的大多都是闺秀妇人,女子大多对爱情抱有幻想,共情能力又好,这一看,纷纷代入到了被渣男欺骗、惨死的妹妹身上,可都恨死了渣男。同时也无比期待着姐姐上京报仇的戏码,能和年轻巡抚有一段情就更好了。 一时间戏院爆满,所有人都催着下半场。 陈译禾很满意,不枉他为了完善这出戏请了十多个穷书生,改了好几天的稿子。 上半场翻来覆去演了近一个月,陈译禾特意安排了人在大街小巷传唱,其中几段朗朗上口的小调口口相传,不等下半场开演,就已经有慕名从周边城镇赶来看戏的了。 苏犀玉见这情形越演越烈,有些忐忑,“夫君,你就不怕这戏传到那幕后人耳中吗?这戏虽有夸大和改编,但当事人一听就知道是以他为原型的……” “我巴不得这事快点传过去。”陈译禾道,“他先前那么对我,又侵害你哥哥的名誉,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总能想法子给他添点堵。” 趁着周围没人,他又与苏犀玉道:“娘不是让你管着家里的银子吗?我前段时间支了那么大一笔,你是没发现还是怎么的?” 先前陈译禾接管了生意,纪管家轻松了许多,陈金堂则是一点儿担子都没了,那可真是高兴坏了,跟钱满袖感慨:“养儿千日,终于能看到他孝敬我了。” 钱满袖不服,当天就把苏犀玉喊了过去,把家里一应财政管理全交给了她。 苏犀玉不敢接,可陈译禾早就知道钱满袖管账不行,正好苏犀玉认真又严谨,交给她可比钱满袖靠谱多了,于是劝着苏犀玉答应了。 “我发现了的。”苏犀玉怕钱满袖知道了失望,急忙解释,只是说完又有些踯躅,道,“只是……我不敢问……” “这有什么不敢问的?”陈译禾怀疑道,“你可别是说谎啊,是不是根本就没发现?” 苏犀玉抬头望着他,眼中水波漾漾,道:“可是以前京城我家里,我娘只管我和哥哥,还有后院的姨娘,从来不管我爹的。” “啧。”陈译禾一听苏家就厌恶,道,“咱们家跟苏家可不一样,你以后得按咱们家的规律来,一笔一笔算清记牢了,知道不?” 苏犀玉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弯起了嘴角,道:“那你拿银子去做了什么?” “老实跟你说吧,那笔银子我可没去胡花……”陈译禾生意压得很低,道,“先前我跟几个镖师打听过消息,广陵往西面不远有个有女修罗,年纪轻轻就敢提刀杀进土匪堆里为父报仇……” 这姑娘有情有义,但这行为并不被世人认可,传来传去,被传成了女修罗。 苏犀玉脑筋活,所以陈译禾只说了个大概就停住了,让她自己琢磨。 苏犀玉沉思了会儿,问道:“她是不是已经去了京城?” 陈译禾点头,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你让人演这出戏,还想把这戏传到京城,那幕后人要是听闻了,一定会起疑……”苏犀玉眼神熠熠发光,道,“那女修罗在京城做的事,是不是与下半场里云姣做的一样?” 陈译禾笑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不管知不知道那幕后人是谁,先把风声搅动了再说。 揪不出他也要让他寝食难安。 第31章 少爷 “杀了。”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陈译禾道, “只是去吓吓他,顺便把云姣的名气给提起来。” 云姣好歹有一身才艺,外在条件很好,就是脑子不行, 左右名声已经不能更差了, 去做个戏子怎么说也能比之前卖身好一些。 名气越大, 来看她的人就越多, 李福等纨绔子弟也来了,几个不学无术的大少爷硬给云姣添了些桃粉传闻。 云姣虽没脑子, 但卖身契都在别人手里,自然是按陈译禾说的去做,与人说话时尽量简短, 碰上听不懂的东西就不吱声,目光冷漠,不管看谁都像看死人,不论是什么诱惑都不为所动。 有陈译禾给她做后盾,就是那些纨绔也没能做出什么事。 这么闹了几次,成功把云姣虽落魄但坚贞不屈的清冷人设立了起来。 下半场戏剧如期开演,姐姐跟随巡抚进京寻仇, 还未至京城就三番五次遭到刺杀,更让巡抚大人相信了姐姐所说的话。 一路波折,中间又加了一段年轻巡抚为救姐姐受伤的戏码, 以及沿途官员鼎力相助、帮忙搜查杀手的信息的戏, 惊险中带着几丝温情, 终于顺利到了京城。 在巡抚的帮助下,姐姐满城找人,又血书告御状, 成功将渣男送进了牢狱之中。 故事的最后坏人得了报应,有情人终成眷属,还特意大大地歌颂了一番圣上勤政爱民、至圣至明,完全就是明晃晃的吹捧,搞得好像谁不说这戏剧编的好,就是不认同皇帝是明君似的。 不管这戏剧传播速度有多块,陈译禾已经又搜罗了一堆匠人让人去城外建他的温泉山庄。 这一日他回来的晚了些,太阳才刚落下,雷声忽然沉闷响起,顷刻间狂风大作,大雨来得突然,没一会儿就噼啪落下。 陈译禾看着衣摆上溅到的泥土直皱眉头,接过小厮手中的油纸伞快步往后院走去,他走得快了些,过月亮门时没注意跟对面的人撞了个正着。 对方身板小,被他这一撞,身子一歪往一旁的种的观景竹中倒去,手中纸伞也丢了,还好陈译禾反应快将人拉住了。 “急急忙忙的去干嘛?”陈译禾拽着人胳膊把人拉回了自己伞下,“怎么不叫丫鬟给你撑伞?” 雨势很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苏犀玉发梢已经被淋湿了。 她擦了擦脸上落了的雨水道:“我就想去前院看看你回来了没,哪里用丫鬟跟着。” “算你有点良心知道关心我。”陈译禾撑着伞把她转了一圈往回带,“刚才我又帮了你一回,不然你肯定得摔一身泥,被人看到那可真是丢大了脸。” 苏犀玉想回去捡纸伞被他拦住了,“丫鬟会收拾。”被他拽着往里走,道:“明明是你走太急了撞到我的,还先怪我,不讲理。” 两人同撑一把伞,离得很近,陈译禾瞅着她的发顶觉得她似乎长高了一些,道:“我帮了你,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还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说着飞快地把头顶的伞移开了,豆大的雨水啪嗒落在了两人头上,不等苏犀玉抗议,又立马挡了回来,道:“谁的错?好好说。” 大夏天的雨水打在身上虽然不凉,但很狼狈啊,苏犀玉只好认错:“是我撞了你,都是我的错。” “这才对嘛。”陈译禾满意了,把油纸伞递给她道,“给你个机会赔礼道歉。” 苏犀玉顺从地接过雨伞,俩人又并排往前面连廊走去,“夫君,今日鹰老三带人来找你了,我让人给你送了消息,可收到了?” “收到了。” 这事就是巧合了,当初陈译禾把薛立揍了一顿,找了镖局把人运回了京城,本以来就钱货两讫、再无来往了,谁知道后来在鹰老三家又遇到了那镖局头子。 原来那镖局头子就是鹰老三的儿子,鹰老三本姓应,因为会养鹰训鹰才被人叫做鹰老三,儿子名叫应厉。 鹰老三早年走南闯北,应厉也毫不逊色,开了间镖局常年在外行走。 先前鹰老三急需用钱就是因为应厉在外得罪了人,中了别人的奸计欠下一大笔银子,被人告到衙门关了起来,什么时候赔够钱才能被放出来。 原身买下海东青,出手大方,给钱干脆,这才让应厉没遭什么罪就出狱了。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鹰老三父子俩多年的积蓄一朝亏空,所以应厉才会明知薛立在京城是有头有脸的人,还是接了陈译禾生意。 后来知道这层关系,应厉十分感激陈译禾,又与他反馈了薛立的事情,道在城郊就将人扔下了。 堂堂薛家大少爷,衣衫褴褛,满身腥臭,如臭虫一般自己偷偷摸摸跑回了家,还差点儿被自家家仆赶出去。 应厉今日来找陈译禾,是因为他又接了单生意,这一趟要去的地方远了些,来问陈译禾是否有什么需求。 陈译禾便委托他帮自己寻些名医回来,钱财不是问题。 “是什么事?”苏犀玉两手高举着雨伞,紧跟着他往里走。 “你管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苏犀玉用他自己的话去反驳他,道:“不是你让我管的吗,那你就得什么跟我说清楚。” 陈译禾十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被她不依不饶地摇了胳膊才敷衍道:“我托人家帮忙去外地带些名贵药材给爹娘补身子的,银子还没给呢,你查个什么?” 苏犀玉“哦”了一声,又说道:“夫君你真好。” “哼。”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快到了檐下,苏犀玉举了一会儿伞,胳膊有些发酸,恰好一阵大风吹,油纸伞被吹得差点儿翻飞出去,她下意识抓紧了些,就听陈译禾道:“你是想把我割喉了是不是?” 苏犀玉稳住油纸伞仰头一看,原来是方才伞偏了一些,她又撑得比较矮,边缘处正好卡在了陈译禾脖子上,雨水顺着伞面流了他一身。 “不是不是!”被人冷冷地看着,苏犀玉忙把伞重新举高了给他遮住,道,“刚才没拿稳。” 陈译禾身上几乎全被雨水打湿了,瞪了她一眼道:“得亏没人买通你来害我,不然我早死了几百回了!” 苏犀玉被他说的心虚,眼神乱飞着不敢看他。 陈译禾上下扫了她几眼,见她肩上也落了些雨水,裙角湿了一大片,才又夺过她手中的油纸伞,怒声道:“愣着干嘛,快回屋啊!” 广陵的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还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烦是烦了点,但好歹扫去了几分夏日的闷热。 千里之外的京城就不一样了,仍是烈日炎炎、车水马龙。 熙攘的街道上有辆马车缓缓驶过,车帘半掀开,里面的人看着街道上的人手一张的告示问道:“出了什么事?” 下人拦了路人,不多时拿了张告示回来了,道:“回少爷,是有人趁夜里在城中贴了寻人启事,说是要找人寻仇。” 里面的少爷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道:“那又何至于这么吵?” 下人道:“少爷有所不知,这寻仇的是个姑娘,要找那国子监的学生寻仇。” 马车里的少爷脸上带了几分兴味,道:“给我看看。” 告示上写得清楚,此人是来找一个国子监的年轻学生,这人害死了她妹妹,只是不知人名号,只知道他左手手臂上有颗红痣。 大少爷眉心一跳,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手臂,眼眸倏地沉了下来。 外面的下人等了片刻没见少爷有什么反应,又道:“听人说这是什么戏中人来京城了,百姓中传得挺热闹的,都说等严大人回京就能把这人绳之以法。” 被喊做少爷的人眼底一片阴沉,问道:“什么戏中人?这又跟严大人有什么关系?” “是京城近日不知道从哪传来的一出戏剧,那戏里的花旦一入京城就开始张贴告示寻找负心人,跟今日这城中告示一模一样,找的也是那手臂上有红痣的年轻公子哥。” 下人还觉得挺有趣的,接着道:“小的问了几个人了,都说不清这跟严大人有什么关系,只是他们都说严大人一心为民,一定会把这事报给皇上……” 下人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自家少爷正冷不丁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冰冷,好像在看什么死物,顿时后背一凉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停了嘴,少爷却有了吩咐,声音平和,似乎刚才那个冰冷的眼神只是下人的幻觉,他道:“去把事情打听清楚,还有那什么戏本的来处,严大人,通通给我问清楚。” 这一打听,直到隔日才有了回复,下人把广陵传来的戏本详细与这少爷讲解了一遍,道:“今日出了这告示一事,与戏文里完全一致,所以百姓们都觉得这是戏文里讲的就是真事。只是京城现在没有外出的巡抚,只有一个奉命去巡查的钦差严舒大人,百姓无知,就把这钦差大人当做是巡抚了,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严大人回京后就会把这负心人揪出来关进大牢。” 少爷捻了捻指尖,让下人下去了。 他一个人沉思了许久,又招了心腹过来道:“去查查张贴告示的是什么人,把人给我暗中捉来。再让人去广陵一趟……” 手下应了,他接着道:“还有,去拦着严舒,看看他随行中是否有什么异常,若是有……” 他让手下靠近了,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手下精神一凛,猛地抬头去看这位大少爷,就见他满脸阴鸷道:“有问题?” 手下忙低头,略一踌躇,道:“若是被人发现,这罪名恐怕……” 上座的人没出声,于是手下默默应道:“……是。”退出至门外,身上已出了一片冷汗。 书房内静了会儿,有人敲了门,丫鬟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少爷,夫人问你午后可是要去寻苏公子?若是去的话,正好与夫人一道,夫人有点事要跟苏夫人商量。” 屋内的人整了整衣裳,推开门时脸上一片温和,道:“去的,你去跟娘说一声,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哎。”丫鬟应了一声,又悄悄抬眼看了这位丰神俊朗的大少爷一眼,低着头往外去了。 第32章 露台 顺势抱住了他胳膊。 十月, 秋高气爽,陈译禾又带着苏犀玉去了一趟城外的庄园,这一次多住了几天。 庄园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半掩在枯黄的枝叶间, 中间夹杂着鲜艳的红枫叶, 甚是好看。 陈译禾安排了一大堆丫鬟跟着苏犀玉, 自己又带人去了后山, 每日早出晚归,美其名曰是盯着工匠建造温泉。 苏犀玉勉强信了。 这一日, 苏犀玉正在亭中看话本子,本子也是陈译禾找人写的,用来给云姣做戏剧的。 戏班子收了陈译禾的钱, 现在是力捧云姣,云姣也还算争气,给戏班子带来了很大名气,好戏一出又一出,接连不断。 底蕴虽比不上那些从小学的艺人,但长相和身段为她加了不少分,现在名声是大的不得了, 多少外地人慕名前来。相比较起来,平儿就有些平平无奇了,但她比云姣胆大会说, 现在退居成了云姣的丫鬟。 苏犀玉看的就是最新的话本子, 她身边几个丫鬟, 如杏儿等几个年纪不大的,也喜欢听这些,但是戏还没开演, 现在只有本子,她们又不识字,就围着苏犀玉让她给讲讲。 苏犀玉脾气好,反正没事,就给她们念了起来。 几人说说笑笑正觉得有趣,忽有一声巨响从不远处传来,声音如雷鸣响在耳际,几个姑娘被震得齐齐一抖。 一个丫鬟揉着耳朵站了起来,往声音的方向看了看,道:“好像是后山传来的。” “怎么这么大动静,不会是山塌了吧?”一个丫鬟紧张问道。 “少爷是不是就在后山?” 苏犀玉一听,顿时急了,起身就要往后山去。 “别胡说。”春英从外面走过来正好听到这两句话,啐了那俩丫鬟一声,道,“少夫人安心,少爷方才就让人送了信过来,说要是有什么动静不用惊慌。” 苏犀玉接管家中财政管理之后,钱满袖见她做事井井有条,管起家来游刃有余,十分高兴,就把春英也安排给她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苏犀玉问道。 春英摇头,“奴婢不知,只是少爷好像早就知道会有大动静,所以提前就让人送了话过来。”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丫鬟忽然又道:“怎么还有烟啊?” 亭子中几个姑娘往外走出几步,就见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升起阵阵浓烟,升至半空被秋风吹散,只剩稀薄一片,如晨雾一般笼罩着绚烂的秋季山林。 空气中传来一阵呛人的味道,丫鬟忙扶着苏犀玉道:“少夫人快回屋吧,这味道太难闻了。” 这事过了没多久,又有人过来了,也是陈译禾派过来的,“少爷猎了些野味回来,问少夫人能不能吃得了烤肉。” 苏犀玉知道烤肉,但从未吃过,她们这些名门闺秀自小就讲究端庄大方、斯文整洁,这些有损形象的吃法,从来没有尝试过的。 晚些时候陈译禾回来了,又笑话苏犀玉:“小姑娘家没一点儿见识,很容易被骗的。” 苏犀玉觉得这天底下会骗自己的,除了陈译禾大概也没别人了,但是争论不过他,就转移话题道:“夫君,你先前在后山做什么?” 提起这个,陈译禾眉梢挑起,眼中带笑,道:“我……” 陈译禾正要告诉她,苏犀玉已经驾轻就熟地求起了他,道:“夫君你就告诉我吧,我一定帮你守秘密,绝对不告诉别人。” 苏犀玉早就习惯了,不管问陈译禾什么,他都会跟你绕一大圈子,非得让人好好求他,才肯说实话。 于是很有先见之明的不等他为难,就先说起了软话。 然而她口中说着求人的话,目光却被外面来往准备烤肉食材的丫鬟吸引了视线。 苏犀玉没发觉陈译禾正盯着自己,远远看见丫鬟往羊腿上刷蜂蜜,有些好奇。 她一心二用,没听陈译禾说话,就又重复起说过好多遍的讨好的话:“……我就知道夫君你最厉害了,你最好了,英武不凡、孝敬父母、敬重长辈……还什么都告诉我……” 等丫鬟把酱料抹好了,她才收回了视线去看陈译禾,口中还说道:“夫君你就告诉我……呃,怎么了?” 苏犀玉被他危险的眼神看得发毛,脚尖往后蹭了蹭,小心地又重复了一句:“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陈译禾感觉自己被耍了,往前一大步靠近了她,她这时候倒是机灵,立马蹭蹭往后退。 “行,我让你跑。” 苏犀玉再跑能跑到哪去?没几步就被他扣住了。 陈译禾抓着她手腕把她押坐到石凳上,而苏犀玉怕人看,不敢闹出大动静,被抓住就不挣扎了,乖乖地坐着,仰着脸看他,满脸纯真。 “又给我装乖是吧?我跟你说,一点儿用都没有!”陈译禾好生气,难怪每次刁难她她想都不想就求饶说好话,原来说的都是空话,根本就没走心。 越想越气,他又威胁道:“现在爹娘可都不在这,我就是教训你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这回带的人都是陈译禾后面又招回来的,算是他自己的人,已经不会事事报给陈家夫妇俩了。就连春英,都好几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犀玉还不知死活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教训我?” “我……”陈译禾卡了一下,他能怎么教训这姑娘? 打是肯定不能打的,骂也是不能骂的,体力活她也做不了。 他想了一想,道:“待会儿你来给我烤肉。” “好呀。”苏犀玉抿着嘴笑,又站起来抓住他胳膊道,“夫君,该你跟我说了,今天后山是怎么了?” 陈译禾被她这反应弄得一肚子气,根本没心情跟她分享喜悦了,道:“等你把我伺候开心了再说吧!” 可庄园里多的是下人和丫鬟,烤肉也是轮不到苏犀玉动手的,只是姑娘家吃的文雅,不会直接上嘴啃,是拿刀把肉割到盘子里再吃的,也就这一点儿事可以给她做了。 然而刚烤好的羊排很大一块,热腾腾的,还滋滋冒油。苏犀玉只敢隔着帕子捏着一块骨头,另一只手拿刀慢慢片肉。 片肉的刀泛着寒光,随着苏犀玉笨拙的动作一下下闪过陈译禾的眼睛,让他看得胆战心惊,没等她动几下刀就道:“停!” “你这确实是在片肉,只是再片一会儿恐怕就片到你自己手上去了。”陈译禾夺过她手中的刀和羊排,道,“不过你就是再细皮嫩肉,在我眼中也比不过这香喷喷的羊肉,还是让你手上的肉好好留着吧。” 等他把烤好的肉切下了一小盘子,递给了苏犀玉,又道:“小丫头片子不会吃,野味就得粗鲁着吃才好吃。” 苏犀玉乖乖接过了,随便他怎么说自己,反正她就是不想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等吃得差不多了,丫鬟又端上了解腻的山菇鲜笋汤,食材都是跟山脚下村民买的,味道特别鲜美。 吃饱喝足,东西都撤下了,天也黑了下来。 半山腰的夜晚只有风吹过周围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而夜空深蓝一片,明月高高挂在远处的树梢上,静默无声地撒下满地光辉,更显清幽。 他们仍在高高的露台上,四面空空,能看见远处被风吹得摇摆不止的树梢,正如海浪般此起彼伏。 苏犀玉出门不多,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听着野外虫鸣声,觉得稀奇又有趣。 她一手握着个从后山摘来的野果,一手支着下巴往外面看,看了半晌,又扭头去看陈译禾。 陈译禾正躺在旁边的软榻上闭目养神,忽听她道:“夫君,你真好。” 他懒懒地睁开了眼,道:“又故意说好话麻痹我,我才不信你这鬼话。” 苏犀玉原本坐在地上的软垫上,闻言侧过身趴在了他身旁,道:“我说真的。” 陈译禾已经闭上了眼没理会她。 苏犀玉趴在一旁盯着他闭着的双眼看了一会儿,脸悄悄的红了,她自己也察觉到了,于是摇了摇头,又揉了揉脸。 等她觉得自己恢复正常了,又去看陈译禾,见他手臂枕在脑后,手掌微微开着,于是悄无声息地把野果塞进了他手中。 “干什么?”陈译禾手心一凉,睁开了眼,一看手中被塞了个果子,气道,“闹什么呢,想玩找丫鬟去,让我歇一会儿。” 他白日里跟工匠琢磨了点东西,这会儿一躺下又想起京城那人,觉得那边如果要派人搞些小动作,应该也就是最近这段时间了。 想的正入神,被苏犀玉打断了。 苏犀玉并不生气他的态度,只是道:“这野果好甜的,夫君你也吃。” “不吃,一边玩去。”陈译禾道。 他说话的语气跟打发无礼小儿一样,说完把野果抛回到苏犀玉腿上。 野果咕噜滚下,苏犀玉连忙去捡,赶在它落到软垫上之前拦住了。 陈译禾又要闭眼,却听苏犀玉低声道:“你不要扔我给的东西,我不喜欢这样。” “……”陈译禾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见她低着头不开心的模样,啧了一声把她手中的野果抢了过来,道:“我吃还不行吗?” 说罢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苏犀玉立马喜笑颜开。 一颗野果吃完,陈译禾刚接了苏犀玉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恰好一阵风吹了进来,露台上的纱幔飞舞了一下,苏犀玉也跟着打了个寒颤。 陈译禾没觉得冷,但想着小姑娘大多体寒,就起了身道,“回房了,偷懒了好几天了,今天早点睡,明天回家该干嘛干嘛。” 苏犀玉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怕他看见了,忙又低下头。 她感觉脸上热热的,又拍了拍脸颊。 “走啊。” “哦。”苏犀玉应道,跟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檐外玉盘一般的满月。 “舍不得走了啊。”陈译禾取笑她,“这算什么,等温泉建好了,再带你过来,大冬天泡着温泉看月亮不比这好啊?” 苏犀玉却摇头,道:“才不要在外面洗……泡温泉。” 冷不冷的先不说,那温泉建在后山山顶上,怎么说都是室外,哪有大家闺秀在室外赤身裸/体的,反正她是不会去的。 这回是陈译禾不与她争辩了,抓着她手腕把她往回带,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犀玉被他拉着走了几步,下楼梯时另一只手顺势也抱上了他胳膊。 陈译禾一愣,低头去看她,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这才发现她已经是半依在了自己肩上了,刚想说不准靠这么近,外面守着的春英几人已经迎了过来。 “晚间起了风,少夫人是不是冷了?”春英说着直拍脑袋,懊恼道,“咱们这趟出门没想到天凉得这么快,忘了带披风了。” 苏犀玉并不抬头,只是低声道:“没事的,不冷。” 丫鬟们以为她是有意在宽慰自己,陈译禾也这么觉得,毕竟刚才抓她手腕时候感觉凉丝丝的。 “行了,没什么事,反正明天就回去了。” 但怕苏犀玉冻病了,晚上睡前还是让人熬了姜汤给她喝了一碗。 第33章 衣袖 摸到他衣袖攥在了手里。 夜深人静, 庄园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当几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溜进来时,并没有人发现,只有主院屋顶上与神兽石像混在一起的海东青,蓦然张开了那双犀利且敏锐的眼睛。 海东青勾在屋檐上的利爪微微一松, 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往前院冲去, 转眼就隐没在了院墙之外。 不多时, 夜晚的宁静被打破, 尖锐的鸟鸣声与惨叫声齐齐响起,庄园内烛火很快依次亮起。 陈译禾飞速起身披上了外衣, 见苏犀玉也要起来,一把将人按了回去,道:“听声音离得远, 就在这别动,等下我喊丫鬟来陪你。” 苏犀玉惊慌失措,只来得及说了声“当心”,他人已经走到了门外。 醒来的丫鬟们纷纷赶来,被陈译禾推进了屋里,“看好少夫人。” 小厮和巡守护卫没敢靠近,就在院门口守着, 见他出来了忙道:“少爷,是几个黑衣人,刚摸进来就被海东青抓伤了, 现在逃往后山去了, 咱们的人已经追了过去。” 陈译禾外衣裹的乱七八糟, 但没心思整理衣衫,随意一拢,道:“跟过去看看。” 留了大多数人守着主院, 陈译禾带着人往后山去了,然而庄园很大,即便他们熟悉地形,也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后山附近。 月亮不知何时隐到了乌云后,后山多树与怪石,林中又枝叶错杂,远远看去黑洞洞的,犹如大张着的野兽巨口,看得人心口凉飕飕的。 夜风吹在身上像是给人披了一层寒霜,再加上只闻其声的海东青撕裂般的尖锐鸣叫声,更让人胆寒。 陈译禾只思索了几秒钟,吩咐道:“让人都回来。” 林中阴暗,对方又很可能是京城来的,多半是些下手狠辣之人,护卫一旦在林中走散,很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陈译禾对自己人向来是多有袒护的,肯定不愿意让他们去冒险。 再说人逃到了山上,想要下山就只有途径庄园的这一条路,只要让人守着庄园,或者天亮再上山搜寻就行,不必夜间冒险。 只是山中护卫退回来之后,带了个不太让人高兴的消息,护卫道:“少爷,他们往山洞那边去了。” 陈译禾心口一跳,厉声道:“你看清了?” 护卫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愣愣点头。 陈译禾脸色难看,朝影影绰绰的林中看去,过了会儿才道:“海东青呢?” 听护卫说海东青仍在林中追逐着对方,陈译禾铁青着脸吹了声口哨。 没等几个呼吸,便听一声尖锐的鹰唳声响起,海东青大张着双翅从林中呼啸而来,顷刻间就从几人头顶掠过,稳稳地停在了一旁粗壮的枝干上,一双细小的眼睛闪烁着寒光。 陈译禾眉头紧锁,因为那后山有个巨大的山洞,他命人找了会制作烟花的工匠,悄悄搜罗了大批原材料,躲在后山偷偷研究起了炸药,今日午后那声巨响就是成果。 当然他做炸药并不是想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只是想要保证自身安全,毕竟这时代,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现在黑衣人往后山去了,他有些担心,若是被那些人发现了…… 担忧无用,只能祈祷那些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会用。 陈译禾吩咐护卫好好守着,正要去看别处查看,然而他刚转身,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声音响起,后山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夜空,显然是发生了一场规模不算小的爆炸。 树上的海东青倏地打了个激灵,利爪扣进了树干里,留下几道深深的痕迹。 而护卫下意识地退了几步,转头去看陈译禾,见他脸色发黑。 半晌没人说话,直到硝烟味道传来,护卫才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引燃了所有炮竹吗?” 陈译禾对下人说的是在做烟花炮竹哄苏犀玉和钱满袖开心,护卫并不知道真正做的是炸药。 这么大规模的爆炸,那几人怕是死无全尸了。 陈译禾内心复杂,他从头到尾想的只有把人活捉了审问,谁知道那几人会误打误撞引燃了炸药…… 他又看了会儿,揉了揉眉心,为了以防还有漏网之鱼,还是吩咐护卫守在这里,转头去找其他人询问起今夜的事情去了。 主院里一堆女眷本就慌张,再听到爆炸声更是胆战心惊。 苏犀玉心高高挂着,拍了拍护在她跟前的春英道:“没事,外面有护卫。” 她往窗口走了几步往外看去,只见院门口被护卫层层包围,再往外是灯火通明,而远处似有橘红色的火光闪现。 她在屋内等了许久才等回了陈译禾,让丫鬟都下去了,两人才说起了话。 陈译禾心里憋着火气,好不容易等来了对方的人,结果人自己作了死,这下别说审问了,怕是连一点儿线索都找不到。 再就是他忙碌了几天,好不容易掩人耳目折腾出了一小批火药,没等到迫不得已的危险时刻,就被人一下子全祸害了。 这简直是杀鸡用牛刀,白瞎了他这几天的辛苦了。 苏犀玉先前去问了护卫,但是护卫得了陈译禾的吩咐,只简略地跟她说了几句,苏犀玉心里没底,就很不安。 但见陈译禾情绪不好,还是努力冷静,给他斟了杯茶水,轻声道:“是那个冒充我哥哥的人吗?” 陈译禾不说话,她想了想又道:“要真是他,那肯定不止是冲着咱们来的,还有爹娘和云姣那里……” “没事。”陈译禾摆手,“安排的有人。” 陈家夫妇那不必说,肯定是最安全的。 而云姣的名气越来越大,传到京城之后,最危险的就是她,所以她身边肯定是离不开人的,陈译禾早有准备。 他这一开口,火气差点没憋住,拳头都握起来了,余光看见苏犀玉,又堪堪忍下,道:“现在大半夜城门关了,先忍一忍,等天亮咱们就回去。” “嗯。”苏犀玉应了,接着分析道,“按理说,他应该是知道咱们手上没证据的,现在竟然直接派人过来刺杀……” 他们手上原本是没证据的,只要对方不再出手,他们也只能做些表面功夫威胁恐吓罢了。 “现在对方出手了,是发生了什么可能威胁到他的事情了吗?” 陈译禾原本正生闷气,被苏犀玉这么提点了一句,心中一动,心情瞬间雨过天晴。 他本来不就在等对方再一次出手吗,只要对方出手了,就算现在没有证据,等以后把人揪出来之后,总能顺藤摸瓜查出个一二出来,到时候这蓄意谋杀的罪名就算让他死不了,也得好好脱一层皮。 陈译禾眉眼一松,端起面前的茶水饮了一口,“说的对,是我想岔了。” 他转向苏犀玉又恼怒了起来,道:“就是可惜了后山的烟花,我让人准备了这么久,这下全没了!” 他表情轻松了,苏犀玉也放松了下来,坐在他身旁道:“人没事就好了。” 陈译禾心里仍有气,道:“等过一段时间我再重新让人做,到时候在广陵城里放,保管你和娘都喜欢。” 苏犀玉心里发热,这会儿才敢露了怯,道:“那几个人真的死了吗?” 陈译禾没敢跟她说实话,“不死也重伤,反正肯定作不了怪了,明天我再让人去山上搜一搜。” 他一个大男人想象一下山上惨状都觉得瘆得慌,何况是苏犀玉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遂不准她再问了,抓着她手腕把人往床上推。 “睡觉了,明天再说。” 苏犀玉就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坐在床边脱鞋时还缠着他追问了几句,陈译禾装凶,掀着她的腿把人推搡到床里面去了。 动作十分粗鲁,苏犀玉人差点被掀翻,忙坐起来理着凌乱的头发。 “睡你的吧,天天问这么多,光张嘴,不长个。” 陈译禾说着她,自己也脱了鞋准备睡下,要躺下时又往苏犀玉身上看了一眼,动作一顿,飞速移开了视线,皱着眉头道:“衣裳穿好!” 是方才那一番闹腾惹得苏犀玉衣系带松了,现在还什么都没露,等她再有点动作怕是就要开了。 苏犀玉低头一看,脸顿时烧了起来,手忙脚乱捂住了衣裳背了过去。 等两人都躺下了,她脸上的热度还没下去。 她还在局促,陈译禾脑子里想的却是这姑娘长得快,马上就是大姑娘了,分房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早日提上日程……就是陈家夫妇俩那边不好办。 他思索着目前的状态,听身旁的人挪动了几下,似乎是往自己这边靠近了一些,忙道:“不准碰我。” 俩人成亲以来,虽然一直同床共枕,但泾渭分明,一人一半,除了苏犀玉夜里偶尔踹人,从来都是楚河汉界分得清楚。 现在两人躺着了,中间还隔了好大一片地方。 房间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外面护卫走动的声音,苏犀玉过了会儿才出声:“……夫君……我害怕……”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陈译禾没吱声,房间内只剩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我……”苏犀玉又开口了,才吐出一个气音,就被陈译禾的动作打断了。 他仍合着眼假寐,但一只手从被衾里伸了出来,在两人中间的空位拍了拍。 黑暗中苏犀玉抿着嘴角朝陈译禾脸上看了看,什么都没看清。 陈译禾又说话了,“到底抓不抓?” 苏犀玉不出声,但是手慢慢探了出去,摸索到他衣袖紧紧攥在了手里,再缓缓缩回了自己被窝里。 第34章 大夫 “请先生尽力医治。“ 因为夜间的动乱, 庄园内下人都没怎么休息,天刚亮,丫鬟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随时就能启程回城。 陈译禾一早就跟护卫去了后山, 那个山洞已经完全塌了, 满地狼藉, 只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心理不适。 护卫核查后道:“少爷, 已经确定昨夜闯进来的人全都在这了,没有活口, 也没留下什么线索。” 陈译禾也第一次见死人,心中压抑得很,捂着口鼻道:“收拾一下, 全部火化掉。” 又特意叮嘱护卫此事不能让陈家其余几人知道,确认没有遗漏的地方了,他又寻了处安静的地方吹了会儿风,才带着苏犀玉回城去。 踏进府门,陈译禾刚与下人确认了陈家夫妇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舫净就找来了,说云姣遇险, 幸好自己盯得紧,并未受伤。 只是他满面复杂,说话支支吾吾。 陈译禾听得烦躁, 直接问道:“黑衣人呢?” “全都服毒自尽了。”这会儿舫净答得顺畅极了。 到手的人没了, 陈译禾更没耐心听他磨蹭了, 道:“那你还支吾个什么?欲说还休的,别说你是遇到了什么感情纠纷。” “你别瞎扯!”舫净一脸心虚,左右看了看, 才低声道,“就是当时有点尴尬,人……是当着元大人的面自尽的。” 陈译禾拧眉,不满地看向舫净,“……大半夜的,你跑去报了官?” 这事算是私人恩怨,要是官府介入了,自己反倒束手束脚。 舫净白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我敢靠近官府吗?” 陈译禾回了他一眼,也是,一个贼,跑去报官还不如说是自首。 “先前不是和你说过,那个元大人对云姣有点小心思……” 元知府听闻云姣的名气也慕名去看了几回,年轻漂亮嗓音好的戏子,谁不喜欢?就动了把人娶回家做小的心思。 这才刚有了小动作,就被告知云姣是陈译禾放在戏班子里的,立马歇了心思。 美人虽美,但还是前程更重要,再则,戏班子里又不是只有那一个美人。 舫净十分尴尬道:“那几个黑衣人摸来时,元大人正好在隔壁花旦屋里……” 陈译禾:“……” “我这边刚把人擒住,元大人就过来了,一见那几个带着刀的黑衣人,吓得……呃……很狼狈,当即就让差役把人押进大牢,黑衣人一看他是知府,当场吞毒自尽了。” 舫净摊手:“一个活口都没剩。” 陈译禾无语。 舫净压着声音嘀咕道:“不过依我看,这元大人怕是以为黑衣人是冲他去的,心虚成那样。” 他们这些官员,多多少少都有点见不得人的敛财小手段,可不是容易心虚吗。 “算了,人没事就行。”陈译禾道。 只是陈译禾思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幕后人怎么会突然动手,直到又过了几个月,到年底的时候,应厉外出归来,把京城里的消息说给他听,陈译禾这才明了。 云姣唱的那出戏,广陵这边百姓只当是一个故事,听过了就完了,最多闲来没事再哼上几句小调。 可是传到京城就不一样了,再有陈译禾让人贴的告示做祟,这事就被百姓当成了真实案件,故事里的巡抚直接成了外出的严舒钦差,传的煞有其事。 幕后人怕是信了,这才坐不住了,不止派人来了广陵,还派人往钦差大人那边去拦截了。 钦差遇刺,虽然同样没抓到活口,但足够把事情闹大了。应厉回来的时候京城那边还风声正盛。 陈译禾为那位无辜的严大人掬了一把同情泪,给了应厉镖局足够的报酬,带着他帮忙找来的几位名医回了府。 陈家夫妇俩连同苏犀玉都对他的行为感到不解,“没病没痛的看什么大夫,这不是胡闹吗?” “这可是惠清大师说的,他说爹娘你们冬天时候身子可能受不住冻,最好让大夫开点养胃的温和药材……月牙儿更不用说了吧,补身子的药都停了一整年了,更得多注意些……” 陈译禾搬出了惠清大师,说的头头是道,很快就说服了几人。 陈金堂与钱满袖没什么问题,到苏犀玉的时候,大夫把脉时间稍微久了些,把一家人弄得心慌慌的。 好在最后大夫道:“无大碍,就是有点血气不足,平时可有头晕目眩?” 苏犀玉想了一想才回答,道:“偶尔没休息好时会有。”见陈金堂与钱满袖一脸揪心,又追加道,“只有一小会儿。” 大夫又问:“可还有别的不适?不可隐瞒,须得如实告知。” 苏犀玉怔了一瞬,长长的眼睫垂了下去,掩住了眼中情绪。 她正要摇头,听陈译禾道:“夜里抽筋算吗?” 苏犀玉埋怨的看了他一眼。 陈译禾读懂了她的眼神,哼笑道:“你少装无辜,一抽筋就踹人这毛病跟你说了多少次,根本就不是骗你,你别不信。” 他见苏犀玉扁了嘴,又说道:“还是你根本就是装的,是故意踹我想要报复我的?” 他越说越离谱,被钱满袖推了一下,“胡说什么呢,月牙儿能跟你似的这么小心眼?” 钱满袖把岔开了好远的话头重新拉了回来,问苏犀玉道:“好孩子,可还有别的不舒服?不怕,好好跟大夫说,咱们养好了身子少遭罪。” 这一年过去,苏犀玉身形长开了许多,但性子还跟以前一样温柔,是妥妥的名门淑女。 钱满袖看着她亭亭玉立的娇艳模样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往她跟前走去,牵着她的手道:“跟大夫说说。” 苏犀玉乌黑的眼眸从屋内几人面上一一掠过,声音轻的仿佛是怕吵醒熟睡的婴孩一般,道:“没有不舒服,就是前几日左耳好像进了水,不时会嗡鸣一下。” 她说着,目光也紧紧盯着眼前几人。 钱家夫妇俩担忧,大夫沉思,陈译禾则是笑着走到了她身侧,遗憾道:“我还说除夕那天让人在城里放烟火呢,你这耳朵要是听不得声音的话,那可就放不成了。” 苏犀玉心稍稍定下,道:“那应当是不影响……哎呀!” 才说出几个字忽地惊呼出声,是陈译禾从她身后捏住了她下巴,又偏头去看她耳朵。 察觉到苏犀玉想要挣扎,陈译禾顺势捏了下她的脸,道:“别动,让大夫看看是不是进了水。” 大夫闻声让丫鬟点了蜡烛,凑近了去看她左耳。 屋内几人都不敢出声惊扰大夫,陈译禾扶着苏犀玉下巴,很明显感觉到她呼吸急了一些,扒在自己手腕上的纤细指尖收紧,微微沁出了汗水。 这一会儿时间在旁人眼中只有几个呼吸长短,在苏犀玉眼中却好像过了几个时辰,大夫甫一退开,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眸立马朝对方盯去。 “怎么样?可有大碍?”钱满袖忙问道。 陈译禾已经松开了苏犀玉,见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移目看向老大夫,老大夫回视他,颌首道:“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偶有嗡鸣的话,过段时间应当就能痊愈了。” 苏犀玉纤细的手指缓缓松开了,眼神似放松又有伤感,道:“多谢大夫。” 大夫又给陈译禾也把了脉,一家四口一个没漏,也都没什么大病,看完了就被人送出府了。 临近年关,需要来往送年礼的地方多,苏犀玉不清楚陈家来往亲友和送礼份额,跟着钱满袖对起了往年的礼单,陈译禾一个人出了府。 陈家一处别院里,今日给府上诊脉的大夫刚收了礼金,正感慨陈府的出手阔绰,便迎来了陈译禾。 大夫道:“少爷且放心,令尊令堂身子确实没事,少夫人那血气不足之症也没有大碍,姑娘家常有,饮食上多注意,再多休息休息就好。” 陈译禾“嗯”了一声,负手而立道:“耳朵可看出什么问题?” 大夫略有迟疑,想了一想刚收的礼金,道:“恕小人学艺不精……” “看出什么先生尽管直说。”陈译禾不想听废话,他托应厉寻了几名大夫,先前已让人试探过几人医术,只有这一人略微懂些耳鼻之类的病症,若是他能看出来什么最好,看不出来就再寻别的,不想浪费时间。 大夫半躬着身子,偷偷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不太好,忙又收回视线,犹豫了一下,道:“恕在下斗胆,少夫人那耳朵似乎并不是进水导致,小的行医多年,见过不少耳力受损的病人,怎么看都觉得少夫人那耳朵……” 眼前的陈少爷身形挺拔,五官硬挺,然而一张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大夫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似乎是外力导致的,且时间不短了,至少不可能是最近才有的。” 大夫说完,陈译禾反倒多看了他一眼,而后语气松软了许多,道:“请问先生,可有法子医治?” “这……”大夫也松了口气,但不敢把话说死,道,“小的先前确实遇到过类似的病症,有的能治好,有的就……” “无妨。”陈译禾朝大夫行了一礼,很快起了身,道,“烦请先生尽力医治,诊金必不负先生所望。” 双方谈好,陈译禾走前又道:“还有一事,后续诊治中,我夫人这耳力的事情,还请先生保密,不管是我爹娘,还是我夫人本人,都不必让他们知晓。” 大夫犯了难,道:“给尊夫人治疗须得针灸,病患本人不知晓,如何能配合?” 陈译禾道:“先生且等我通知便是。” 第35章 乔姑 “乔姑姑来了!” 陈家老太爷那一辈就他一个儿子, 往下除了陈金堂现在这一家子,也没别的后人了。所以陈家这边最近的亲戚也都隔开了三四代了,并不相熟,连陈金堂自己都认不全。 钱满袖又是庶女, 生母已逝, 生父不亲近, 在她嫁到陈家之后就举家搬迁了, 现在也没什么近的亲戚。 苏犀玉要准备年礼,大多都是陈家生意上往来的伙伴, 还有给宫中陈轻语的,这些都能参照往年的份额,唯独今年多了一份要送去给京城苏家的, 让苏犀玉犯了难。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钱满袖大手一划拉,让她比照着给陈轻语的送一份过去。 苏犀玉大惊,连连拒绝:“不行,不用送这些,不能送这些。” 陈家就陈轻语一个女儿,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着的,夫妇俩知道宫中不愁吃穿, 但凡事都有额度限制,怕陈轻语在宫中手头银子不够支绌不开,所以送的都是些真金白银之类的东西。 “这有什么, 都是一家人……”钱满袖满不在乎地说着, “亲家身居高位, 肯定是不差这点东西的,咱们就是送去点心意……” 她说着,见苏犀玉眼神闪躲, 忽地想起了什么,笑脸一滞,表情讪讪道:“不对,是我想错了,怎么好给书香门第送些铜臭东西……” 这话一出,苏犀玉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是苏家……他们……” 她想说就算陈家再怎么讨好,送去了再多的珍宝,苏家也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的。 苏家……苏犀玉觉得苏家不值得他们这么花费心思。 苏犀玉想解释,可是嘴唇开合半天说不出个原委,最后只能看着钱满袖悻悻地放下了礼单,挤出一个勉强的笑,道:“文人那些事我也不了解,不然还是你自己看着弄吧,就照你们家以前与达官贵人来往的礼节就行,都行、都行……” 钱满袖说完就急急走了。 这是苏犀玉嫁过来之后第一次与钱满袖发生了矛盾,她又急又悔,可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钱满袖说。 光是先前陈家下的聘礼就已经足够苏家好几年的收入了,别说是娶一个苏犀玉回来,就是把她买回来都够了。 她不敢说出实情,可是又不想让苏家再继续占便宜,想不出合适的法子,她整个人都陷入了沮丧。 * 陈译禾到晚上才回来,他先是去了前院陈金堂那跟他商量年后把金陵那边的生意照顾起来的事,正好到时候他带着苏犀玉往金陵去,没有了陈家夫妇的管束,各个方面都能自由许多。 陈金堂见儿子有出息,高兴得不得了,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随便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就是亏欠了银子也不怕的。 事情谈妥,一转眼见钱满袖耷拉着个脸,陈译禾觉得奇怪,南方的天湿冷,一到冬天女眷们都很少出门了,在自己家里谁能惹到钱满袖? 他道:“谁惹娘不高兴了?” 钱满袖揪着帕子,神色恹恹道:“没事,就是想你姐姐了。” 她性子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这番掩饰的话说得十分生硬,连陈金堂都看出来了,道:“有什么事不能直说,跟谁吵架了这是?” 钱满袖心情不好,回首瞪了他一眼道:“谁说我跟人吵架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泼辣不懂礼数只会跟人吵架?你还说起我来了,你自己是什么德行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吵什么,我又没说……” “我吵?好哇,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又是照顾家里又是生儿育女,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这么大了,现在你倒是嫌弃我了?陈金堂你可真是有本事了……” 陈金堂就说了一句话换来了一连串的责骂,他还不上嘴,偏头去看陈译禾,后者一摊手回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掀了帘子往外去了。 钱满袖跟陈金堂吵着架还注意着儿子,见他要回自己院子了忙叮嘱道:“我让厨娘煮了雪梨汤,等会记得多喝一点儿。” “知道了。”陈译禾应道,出了外间,隐约还能听到屋内俩人喋喋不休的争论声。 外面正好钱满袖身边的丫鬟在换炭盆,陈译禾问道:“我娘今天是怎么回事?” 丫鬟往里间瞄了瞄,捂着嘴巴小声道:“夫人今日午后去跟少夫人商量了年礼的问题,回来就不高兴了。” “是哪里闹了分歧?” 丫鬟摇头:“奴婢没有仔细听,好像是跟少夫人娘家有关。” 陈译禾若有所思地回了住处,脱了披风绕进里间,炭火正旺,里面暖烘烘的,苏犀玉正独自坐着,对着两张礼单发呆。 “想什么事情这么出神?”他上前抽走苏犀玉手中的礼单,把人吓得一颤。 苏犀玉按着心口看了他一眼,起身给他倒热茶水驱寒。 “这是给你家的礼单?”陈译禾将两张礼单翻来覆去对比了一下,啧啧道,“你跟娘就是因为这事不高兴的?” “……”苏犀玉揪着指尖,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陈译禾看了她一眼,敲了敲桌子:“说话,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被他这么说了,苏犀玉才闷闷不乐道:“我觉得不用给京城我……苏家送这么多东西……” 她心中有秘密,只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陈译禾心听了,心思转了几圈就明白了。 看她还知道偏袒陈家,心里很舒服,语气都轻柔许多,道:“我还当是什么事……这算什么?礼单先不要写了,这两天我来准备,保管你和娘都满意。” “你要送什么?”苏犀玉有点慌,这也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还特别记仇,回头要是知道了真相,发现自己被苏家坑了这么多,非得气坏了。 “放心,保证让所有人满意。”他道。 苏犀玉没从陈译禾那问到答案,顿了一下,又开口说起了好话。 “闭嘴!”陈译禾眼睛一眯,凶巴巴地打断了她,那千篇一律的讨好的话有什么可听的,简直是在耍他。 他开口说起别的,道:“我刚和爹说过了,年后你跟我去金陵城……” 他们说了没一会儿,忽听丫鬟的声音从外面远远传来:“少爷,少夫人,京城来人了,娘娘身边的乔姑姑来了!” 丫鬟喘着气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道:“乔姑姑来了,带了许多东西,老爷让少爷少夫人过去呢。” 乔姑姑是陈轻语身边的人,可以说是心腹,往年陈轻语也会派人回金陵送些东西,但大多是派些侍卫来,派身边姑姑一起过来,这还是第一次。 陈译禾听了这消息,之前的疑惑再次浮上心头,他与苏犀玉的婚事是皇帝与陈轻语促成的,皇帝知道苏犀玉不是苏家的亲女儿,那陈轻语是不是也知道? 苏犀玉不知道陈译禾已经知晓她的身世,心中彷徨比他更甚,然而人已到府中,由不得他们多思考。 两人在丫鬟的伺候下披上了披风,府中冬衣都是钱满袖着人缝制的,用的是上好的皮毛,几十个绣娘精心制作,毛绒绒又很暖和,从后院走到前厅,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到了前厅,苏犀玉刚被丫鬟解了披风,手中汤婆子还没放下,一个高挑的中年女子已经迎了上来,眉眼带笑道:“这就是少夫人了吧?离宫前娘娘还再三叮嘱一定要让我帮她好好看看,果然是个标志的美人儿,不枉娘娘一番苦心做媒。” 苏犀玉愣了下,下意识去看钱满袖,后者虽然今日有些不开心,但并不为难她,咳了一声道:“月牙儿啊,这就是你姐姐身旁的乔姑姑。” 乔姑姑对苏犀玉的态度过于热情,不止苏犀玉惊讶,陈译禾也觉得怪异,难道陈轻语不知道苏犀玉的身世? 苏犀玉稳住神色与乔姑姑行了礼,对方还了一礼,又看向陈译禾,道:“成亲了果然不一样了,少爷如今看着比前两年沉稳多了,听说已经接管了家中生意……” 寒暄一番,乔姑姑才表明来意,道:“娘娘在宫中一切安好,只是记挂父母,特意让我代她来一趟探望二老,还有些平常用不到的物件让我一起带来了。也让我顺道说一声,娘娘什么都不缺,不必再让人往宫中送东西了,只要二老多多注意身体,娘娘就安心了。” 她只说了这么几句,陈家夫妇俩已经眼鼻都酸了起来,他们就这一个女儿,却因为自身只会拖累她而不敢进京探望,到如今已经几年没见过面了,一听女儿也记挂着自己,瞬间就红了眼眶。 陈译禾与苏犀玉安慰了几句,待他二人冷静了一些,乔姑姑又转向陈译禾道:“娘娘还叮嘱少爷以后不可胡闹,对父母、对少夫人当处处关怀,担起家中责任……” 她还说着,钱满袖忙道:“担起了,担起了,我儿现在可乖了,再也没和那些混账东西出去鬼混了……” 乔姑姑笑着听她说完,点了头,最后看向苏犀玉:“当初少爷婚事安排的急,娘娘没能找到机会召少夫人进宫叙叙,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今趁着年关让我跑这一趟,给少夫人送些东西。” 她转身,便有跟着的丫鬟将单子递上,乔姑姑笑道:“当日娘娘未曾亲自给少夫人送贺礼,现在特意给少夫人补上。” 她将礼单一一交付给几人,上面列的清楚,给陈家夫妇俩的千年人参、宫中秘制龙涎香、冰山雪莲等等,均是延年益寿的珍惜药材。 给陈译禾的则是些精美玉石环佩,给苏犀玉的种类就多了,什么西域蚕丝、珠宝首饰、名贵笔墨等等,无一不贵重。 将事情一一说完,钱满袖眼中噙着泪水,急切问道:“京中可下雪了?娘娘她从小在南边长大的,受不得冷,可有生病?有没有又被人欺负?皇上可还宠爱?” 乔姑姑肯定道:“娘娘一切安好,再说娘娘与陛下当初是有共患难的情谊在的,夫人请放心,宫中谁也欺负不了娘娘的。” “那就好,那就好……还有……”钱满袖又想起什么,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口。 乔姑姑在宫中多年,一看她的表情就大致明白了,低声道:“夫人不必挂怀,娘娘还年轻,子嗣早晚会有的。” “哎。”钱满袖拭着眼角应了。 一应事情安排妥当,乔姑姑等人被留在府中款待。 陈家夫妇俩自知帮不上陈轻语什么忙,所以只管顾着自己尽量不拖后腿,对朝堂和立后的事情也不敢多问。 可陈译禾不一样,京中消息传到广陵来本来就很慢,还尽是些民间小事,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能信任的知根知底的人,肯定是要多询问一些的。 隔日,趁着午前无事,他去找了乔姑姑。 第36章 局势 眼泪流得更欢了。 说明来意后, 乔姑姑先是先是面露惊讶,而后奇怪道:“少爷问这些是要做什么?” 陈译禾秉着多说多错的原因,只是笑。 乔姑姑犹豫了下,回道:“娘娘并未说不能告知少爷, 只是少爷易冲动, 今日我把京中之事告知, 少爷听了可不能胡来。” 得了陈译禾的保证, 她道:“临近年关,按习惯宫中要举办宫宴招待群臣及家眷, 然而宫中今年依旧没有主事的人,百官便又开始催着陛下立后……” 立后的事情皇帝与群臣争执了好几年了,陈轻语有皇帝支持, 下面有些大臣顺着皇帝的意思站了队,而周贵妃则代表着世家利益,也有不少高官支持,两方各不相让,算是僵持状态。 中间夹着一群保持中立的大臣,如苏铭祠、薛胜义、兵部尚书容鸣等等,这些是既不想惹皇帝不开心, 也不想得罪周家,所以即便觉得陈轻语家世不好,也不会对皇后人选多嘴, 只要人选贤良, 能帮皇帝打理好后宫就行。 只是如今苏家次女与周家公子订了亲, 苏铭祠一脉官员的立场就有了偏颇,脚下一歪支持起了周贵妃。 陈译禾道:“苏家次女?” “苏家次女,苏俞杨。”乔姑姑道, “少夫人的双胎妹妹。” 就是苏家流落在外十几年的亲女儿,陈译禾装作不知情的模样问了下去,“年岁几何?” 乔姑姑笑了,“少爷说笑了,既与少夫人是双胎,自然同岁,只是身子弱,所以在苏家多养了一年。” 陈译禾便顺着这话将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苏家与我们陈家并无来往,姐姐既然也从未见过苏犀玉,那为什么忽然为我与她做媒?” 在这亲事之前,陈轻语与苏家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突然有了变故,这中间必然是有个契机的。 “这……”乔姑姑面露为难,“少爷的婚事是陛下与娘娘共同定下的,具体原由,奴婢就不知道了。” 陈译禾思忖片刻,将这问题暂且压下,道:“那如今局势不是对姐姐很不利?” 乔姑姑一听反而笑了,道:“并非如此,少爷你不知京中官员的种种恩怨,自然不懂其中错综复杂。” 说到苏家,就要提到苏夫人的兄长薛胜义了。 当初苏铭祠一举高中,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先是金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发自己父亲贪污受贿、宠妾灭妻,指责他不配为官,后是琼林宴当众求娶薛家嫡女,京城中人无不赞其高义,感其情深。 苏铭祠与薛胜义本是同窗,有了姻亲关系之后更是亲上加亲。 后来薛家遭人陷害,男丁全部入狱,苏夫人恳求苏铭祠替薛家求情,而那会儿苏铭祠只是五品太常,恰逢年底官员考核晋升的关键时期,不愿受薛家拖累,不仅束手旁观,还不允许苏夫人前去探监。 可怜薛家老先生为官数十载,因年事已高耐不住监牢湿冷,没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就客死于狱中。 薛胜义堂堂一高门公子,含冤入狱本就十分屈辱,又被视如手足的苏铭祠这么对待,想活剐了苏铭祠的心都有了。 这事之后,苏铭祠在先帝眼中成了个一心为国的清廉臣子,顺利高升。 为了弥补薛家,先帝也给了薛胜义许多优待,两人同年晋升,官职持平。 “都是先帝年间的旧事了,奴婢也只是偶然间听人闲谈才知晓的,是真是假,还需少爷自己辨别。”乔姑姑道。 陈译禾点头,问:“薛胜义对苏铭祠怀恨在心,见苏铭祠站了队,就反过来支持我姐姐,是这样吗?” 乔姑姑很欣慰,道:“少爷聪慧。” 原本双方持平,陈轻语身后并无其他依仗,只要周贵妃那边再多一点筹码,很快就能取胜,可偏偏苏铭祠一动,也牵动了薛胜义。 如此一来,陈轻语与周贵妃又重新回到了僵持状态。苏铭祠……怕是要呕血了。 “苏铭祠不会就这么认了吧?” 乔姑姑再次惊喜,道:“少爷当真与先前不一样了,如今竟然能想到这一茬,娘娘若是知晓了,定然是十分宽慰的。” 陈译禾:“……”这夸赞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在家还好,若是在外,少爷须得谨记苏大人是少爷你岳父大人,不可直乎其名,不可因娘娘的事对他不敬。” 乔姑姑叮嘱了一句,接着道:“周家对苏大人抱有极大希望,没想到薛大人竟然不惜得罪周贵妃与周家也要与苏大人作对,苏大人面上无光,现在是卯足了劲要争回一口气。这些权贵们最擅长又最有效的拉拢方式就是姻亲关系,苏家不是正好有个苏公子尚未娶亲吗?如今便是在走苏公子这条路子……” 陈译禾听得又是感慨又是庆幸,这些人家完全是把子女当成了工具,还好苏犀玉莫名其妙嫁到广陵来了,不然怕是也要沦落到这境地。 事到如今,也不知道那个回到苏家的真小姐有没有后悔过…… 想到那个真小姐苏俞杨,陈译禾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灵光,薛立说当初苏夫人怀疑自己抱错了女儿,不敢与苏铭祠说,就去找了自己兄长,也就是薛胜义,是薛胜义帮她查清事实,这才确认自己抱错了女儿。 可照乔姑姑所说,那时候苏薛两人关系已破裂,薛胜义说的会是实话?是真的报错了女儿,还是他在说谎报复苏铭祠? 陈译禾心道,自己一个外人都能想的到这一层关系,那苏俞杨找上门时,苏铭祠会想不到? 回忆了下当初薛立所说的事情,他问乔姑姑:“姑姑可知道京中有个彭知泰将军?” 这个彭知泰便是当初无意间听到苏俞杨身世的彭将军,如果不是他,苏俞杨怕是连苏府大门都进不去。 乔姑姑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道:“骠骑将军彭知泰?他常年在外为陛下做事,鲜少与人来往,少爷怎么会知道他?” 陈译禾不答反问:“他品性如何?” 见乔姑姑答不上来,陈译禾补充:“站在哪边?” 乔姑姑迟疑,“奴婢也只知晓一些京中世家的事情,对武将确实不太清楚,彭将军……职位不高,似乎不曾与别的官员过多来往。” “这样……”陈译禾低眉沉思。苏家的事情弯弯绕绕,中间又涉及多人,想要彻底弄清楚,怕是只有以后去了京城亲自查才行。 然而不管薛胜义到底有没有在苏犀玉身世上做手脚,那苏家都是一个狼窝,如今断了正好。 再说立皇后这事,陈轻语这边怕是再难出现新的助力,现在就看苏铭祠能不能再为周家出一把力了。 他想在苏止瑜的婚事上做手脚,但苏止瑜是个有主意的,且已心有所属,除非苏铭祠想拉拢的是容楚楚家,否则苏止瑜怕是未必会甘愿被他摆布。 乔姑姑道:“少爷是问兵部尚书容鸣大人?苏、容家并无嫌隙,但文臣武将到底是不亲近,不过周、容两家因为上一辈的亲事有过争执,闹得不太愉快……” 简而言之,就是京城里但凡存在三五十年以上的世家,都或多或少有些恩怨,站队拉派的事情,谁也摸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陈译禾静静琢磨着今日获知的这些消息,乔姑姑也并未出声,只是悄悄打量着他,准备回去好好与陈轻语说说他这弟弟的变化。 过了片刻,陈译禾抬眸,正好对上她的视线,笑道:“姑姑可是有事?” 乔姑姑回神,忙道歉。 陈译禾又问了些京中其余事情,乔姑姑一一作答。 其中热闹的就是严舒钦差遇刺的事情了,这事闹得很大,因为民间沸沸扬扬的传闻,京兆尹直接请了皇命去国子监彻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手臂上有红痣的学子,又没有别的证据与嫌疑人,这事暂时就不了了之。 能有这结果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陈译禾还算满意。 * 虽说陈轻语说了不用再给她送东西,但乔姑姑走的时候,马车还是被塞满了,都是陈家夫妇俩准备的。 钱满袖差下人把锦缎抱上车,道:“这是娘娘最喜欢的苏锦,最鲜艳的颜色,我一直给娘娘留着的,等开春了正好用来制春衣……” 陈金堂抱着两个匣子堆上了马车,道:“这是西街买的蜜饯,娘娘打小就爱吃,正好天气冷不怕坏,请乔姑姑带回去给娘娘……” “这是我让人给娘娘打的首饰……”陈金堂刚把东西放好,钱满袖又抱着精致匣子往里塞,乔姑姑看着被塞的满满当当的车厢,满面为难。 最后是陈译禾将陈家夫妇俩拦住了,他与苏犀玉送乔姑姑出门,道:“我们也有东西要送,只是就不劳姑姑带回去了,且等一段时日,到时候多的是人将这东西送去给娘娘。” 乔姑姑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东西?” 苏犀玉也满面好奇,原本她也在准备要送去给陈轻语的礼了,被陈译禾拦住,说他已经准备好了。 “姑姑且在京城等着就是。” “那我回去就如实转告娘娘了。”乔姑姑见他俩一个俊朗不凡,一个清丽脱俗,并排而立时十分养眼,高兴道:“再等等,等到合适的机会,少爷和少夫人一定要去京城让娘娘亲眼见一见……” 乔姑姑走后,陈家夫妇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尤其是钱满袖,整日唉声叹气,对苏犀玉也是能不见就不见了。 苏犀玉也越发羞愧,基本不往前院去了,家里主子相处的不好,下面丫鬟也不敢放松,府中就这么清冷了下来。 这一日,陈译禾回来后直接拉着苏犀玉去了书房。 书房现在每日都有人打扫,干净整洁,陈译禾把人按在椅子上,指着屋内满满的书册道:“说实话,我每次看着你这些陪嫁东西都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是在嘲讽我不识字一样。” 苏犀玉面色涨红,羞愧难当。 这些嫁妆她也不知道是苏铭祠还是苏夫人的手笔,想一想苏家对自己的无情,或许这嫁妆真的带有嘲讽陈家的意思也说不定。 “我是很想把这些东西都扔了的,反正也没什么用……” “不过这到底是你的东西,我再怎么看不顺眼也得忍着是不是?”陈译禾在书房里绕着几个书架转了一圈,又顺手拨了下画桶里的几卷画,道,“只是现在我有了个主意,需要征求下你的同意。” 他转过身去看苏犀玉,见她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心里升起几分怪异,回到桌边抬起了她的脸,这一看就惊到了,“你哭什么?” 苏犀玉眼角发红,眼中泪水直打转,被他一说,再也挂不住了,顺着白皙脸颊流了下来。 陈译禾已经许久没有惹哭她了,现在被她这么一哭,心里有点慌,他一慌就想大声说话,“你——” 刚说出一个字,又想起这姑娘可怜的身世,心头一梗,声音硬是被吞了下去,道:“多大的人了还哭,丢人不?” 苏犀玉是觉得丢人,手背在脸上抹了抹,但是眼泪控制不住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陈译禾又道:“这没人要的东西,也就你会当宝贝了,我不动了好了吧?你可别哭了,不然等会娘又要说我欺负你。” 他这么一说完,苏犀玉忽地一声呜咽,眼泪流得更欢了。 陈译禾脸一皱,心中更不舒服,绷着脸走到了她跟前,左看右看,最后捞起她的衣袖往她脸上糊。 苏犀玉又难过又窘迫,捂着脸不让他碰,瓮声瓮气道:“你欺负我吧,反正娘不喜欢我了,随便你怎么欺负,她也不会为我出头了。” 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满满都是伤心与愧疚。 陈译禾听得直笑,道:“哦,原来是觉得娘对你起了嫌隙,不疼你了,伤心了啊?” 乔姑姑临走前曾悄悄跟陈译禾说过,说苏犀玉曾私下去找过她,问了苏家的事情,知道苏俞杨与周家大公子的亲事之后,人看着就不太对了,让他多看顾着点。 苏、周两家的婚事,先前陈译禾就从薛立那得知了,只是瞒着苏犀玉没告诉她,没想到现在还是让她知道了。 这下可好了,她知道苏家是完全不顾她的死活了,前两天又刚与钱满袖闹了矛盾,不难过才怪。 陈译禾推了下她肩膀道:“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今天就能让你和娘和好如初,别哭了。” 苏犀玉泪眼朦胧,啜泣一声正要说话,陈译禾又扯着她衣袖道:“你看看,小小年纪就学人家擦脂抹粉,弄的衣裳上都是,脏不脏?” 第37章 两年 又是一年秋。 “明明是你故意往我袖子上蹭胭脂的!”苏犀玉难过极了, 见他还坏心眼笑话自己,抽回衣袖转过身背对着他了。 陈译禾跟着她绕了半圈,食指往她脸上抹了一下道:“还怪我呢,你看看……” 他指尖上沾了一抹粉渍, 伸出去给苏犀玉看, 趁她不注意, 一抬手抹到了她鼻子上, 大笑着道:“都哭花了脸了,还不赶紧去洗洗!小心等会娘来了看见了!” 苏犀玉惯常被他逗耍, 在他眼前狼狈些是不怕的,但是在钱满袖眼里她一直是十分端庄乖巧的,怕留下了坏印象, 急忙喊丫鬟打水洗脸去了。 洗了脸又换了外衣,回来时是个不施粉黛、唇红齿白,并且粉粉嫩嫩的姑娘,陈译禾看着觉得比刚才抹了胭脂的样子好看多了。 他靠在椅背上朝苏犀玉勾了勾手指,道:“我就说你年纪小不懂事,心里有事也不敢说……说出来能怎么样?娘还能真的觉得你不好?” 苏犀玉原本来正朝他走过来,听他提到钱满袖就停了步子, 内疚地低下了头。 “过来!”陈译禾高喊了一声,见她不动,两步过去将人拉到了桌边。 苏犀玉长高了一些, 但不开心时就总是低着头, 让人看不到表情。 陈译禾看着她乌黑的发顶, 嘴角一挑,道:“总低着头你脖子累不累?” 苏犀玉方才听他训自己,觉得确实是自己没说清楚才让钱满袖误会了, 正自责恼羞,忽然眼前一暗。 男子身上的气息扑面而来,苏犀玉抬头,见陈译禾离得很近,不自在地想要后退避开,还没动,便觉得腰上一紧,双脚离开了地面,是被人抱了起来。 苏犀玉惊慌失措,双手胡乱攀上了眼前的双臂。 这接触仅持续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等苏犀玉反应过来,她人已经坐在了桌案上,陈译禾也退开了。 她满面臊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急忙要跳下桌案,才挪动了一下,被陈译禾阻拦了。 他道:“就坐着别动,省得你老想着把自己埋进土里。” “别动啊。”陈译禾警告了她一句,然后自己施施然地坐进了宽大梨花木椅子里,他往后仰着靠在软垫上,比苏犀玉低了许多,这下不怕她低头了。 “上回让我不要扔你给的东西,不就说话挺直的吗?跟娘怎么不敢直说了?” 苏犀玉心中羞臊还在,加上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回 坐到了桌子上,脸涨得通红,心咚咚直跳。 她双手撑在桌沿,偷偷往外面看去,打算要是有人进来了,一定第一时间跳下去,可不能让人看到了。 “说话啊。”陈译禾催了一句,她才呐呐道:“不敢说……怕娘觉得我不孝顺苏家爹娘,不是个好姑娘。” 陈译禾道:“说的也是,那可是你亲爹亲娘,反正咱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给他们点怎么了?为什么不让给?” 他明知苏犀玉是不想陈家吃亏,还偏偏这么问,果然一问出口,苏犀玉又不吭声了。 陈译禾从她半挽起的浓墨般的秀发看到她抓着桌沿的细白手指,最后落到了她并排垂着小腿上。 桌案略高,她坐上去后双脚够不到地面,低低地悬在桌下,露出了那双绣着红梅的精巧绣鞋。 “这什么毛病啊?”陈译禾往她脚底板轻踢了一下,见她双腿晃悠了起来,道,“不愿意说就直接说不想说,那我不就不问了……” “不想说。” 他一句话还没说话,苏犀玉已经顺着他的意思表明了心思。 陈译禾既气又想笑,脚尖在她脚底板又碰了下,让她小腿荡来荡去,道:“还说没在爹娘跟前装乖,你看看,就堵我的话堵的快,在爹娘跟前怎么不这样?” 苏犀玉见他真的不追问自己了,脸上又热了些,但心里轻松了许多,她偏着头蹭了蹭飞到脸上的发丝,细声道:“爹娘可不欺负我。” “到头来还是我成了坏人了。”陈译禾没好气道。 见苏犀玉这会儿总算是破涕为笑了,他指了指苏犀玉还晃荡着的小腿,严厉道:“脚别动,坐老实了。” 苏犀玉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稳住不动了,小声嘀咕着:“明明是你踢的。” 陈译禾跟没听到一样,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挪到了她正对面,这下两人离得更近了,他得仰着头去看苏犀玉了。 “不想给钱,那可以给心意嘛,脑子怎么不知道灵活一点。”他前一句还说着嫌弃的话,后一句语气就变得松软了,道,“小月牙儿,跟你商量个事儿。” 苏犀玉坐在桌上,比他高出一截,居高临下看着他,心里怪怪的。 她感觉像是被人环住了,又像是被高高抱起,可是偏偏两人之间还隔着段间隙,一点儿碰触都没有。 她脸上发热,一下都不敢动,声音不自觉地小了许多,“你说。” 陈译禾把她抓着桌沿的手掰开,放到了她腿上,然后指了指书房里的书架,道:“刚才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这些书才哭的,既然不是,那我就直说了。” “你看,咱们家除了你也没人看书,我就想着,要不咱们留一些,其他的拿去给别人看,既没有白白浪费了,也让你的嫁妆物有所值,你觉得呢?” 苏犀玉对这些书也没多少感情,道:“给谁看?” “先前我不是找了人编话本吗,咱们广陵多的是穷书生,饭都吃不起了还在想法子读书呢,你说可怜不?” 苏犀玉点头,他接着道:“咱们家在东街有两个空铺子,我让人把它打通做成了一间书肆,到时候把这些书都搬过去,免费给穷书生看,就当是做好事了,然后呢,就把这个当做给你家的年礼。” 说到这里,苏犀玉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显然是不太能理解。 陈译禾再接再厉,道:“咱们用你爹送过来的书造福了读不起书的贫苦书生们,这是在为朝廷培养青年才俊。你爹可是读书人中的翘楚、国家栋梁,要是知道自己送过来的书有了这么大作用,不得高兴坏了?” “既省得咱们送银两珍宝回去辱了他清高文人的形象,也表明了咱们赤忱的心意,你说是不是两全其美?” 苏犀玉没有立刻说好,想了一会儿,道:“可是免费给别人看,别人哪会珍惜?况且升米恩,斗米仇,这么无偿帮下去,以后可就不好办了。” 陈译禾听她有答应的意思了,迟疑是因为还在为陈家考虑,笑道:“放心,我都准备好了,保管不会出事。你就说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放不放心就是了。” 得了她的首肯,陈译禾又道:“还有一点……” 他示意苏犀玉低头,与她脑袋相抵着说了几句悄悄话,“你看可行?” “那……那就按你说的做吧。”苏犀玉道,这么做确实没让苏家占到一点儿便宜,面子上也说的过去,再者反正这些书留着也没用,能帮一些人也好。 “我们家姑娘真是深明大义!”陈译禾夸张地说着。 桌案另一边放着一盘核桃仁,他伸手捻了一块塞进苏犀玉嘴巴里,自己嘴里也填了一块,然后扶着苏犀玉的胳膊让她跳了下来。 “好了,去跟娘说吧,把你的心思和考虑都说清楚,把这书肆的事也和她说了,把她哄好了,明天我带你去看咱们东街的书肆铺子。” “嗯。”苏犀玉嘴巴里塞着块核桃仁,腮帮子鼓鼓的,低头理了理衣裳,不好意思地往他跟前蹭了两步,悄声问道:“我自己去吗?” “还要我保护你?”陈译禾满面疑惑,“难不成娘会动手打人?” “我哪有这么说。”苏犀玉反驳,又犹豫了一小会儿,等嘴巴里的核桃仁咽下了,道:“那……我去了?” 陈译禾点头,把她推到门外,寒气扑面而来,丫鬟立马把斗篷张开,陈译禾帮她系好了斗篷带子,推着她道:“去吧,还有,下回有事好好说,不能再这么小家子气了。” 苏犀玉抿了下嘴唇,道:“我知道了。”而后跟着丫鬟找钱满袖去了。 钱满袖没见识、脾气不好、咋咋呼呼的,但是耳根子软,乍一见苏犀玉还是很别扭,但是被她轻声细语解释了几句,立马就释怀了,觉得小姑娘不仅贴心想的还周到。 她心里的郁气一扫而光,觉得自己这两天特意躲着苏犀玉是冷落了人家,十分愧疚,揽着苏犀玉在暖阁里说着话,一下午都没把人放走。 晚些时候只有陈译禾与苏犀玉两人时,苏犀玉脸颊飞红,凑到陈译禾身边道:“娘真好。” 陈译禾侧目,“干嘛对着我拍娘的马屁?” 他有时候不想回答就装听不见,苏犀玉有样学样,也不管他说了什么,自顾自道:“我也要一直喜欢娘,再也不让她难过了。” “那就喜欢呗,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觉得咱们家数娘最好了。” ……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几句,苏犀玉问他:“明天几时去看书肆?” 陈译禾道:“你不是听不见我说话吗?” 苏犀玉脸皮比不过他,眼神心虚地游移了几下,问:“是午后去吗?” “明年再去吧!” 说归说,第二天趁着午间有太阳没那么冷,两人还是一块儿去了。 家里那些书还是不够的,陈译禾又命人从别处买了许多,分类摆放好了,雇佣了几个落第秀才和家中小厮一起守着。 说是免费书肆,其实不全是免费,要以劳动力换取,要么抄书,要么编写故事或歌谣。 书肆提供笔墨纸砚,半月抄录一本书,便可继续在内看书。 歌谣以朗朗上口,方便传唱为佳,主旨要么是传颂民间英雄、神话故事,要么是歌颂本朝清官明君,坚决不犯一点儿原则性错误。 编写故事,则是以正义、惩恶扬善、贴近生活又能激起百姓激愤的故事为主旨,故事的改编权归书肆所有。 陈译禾安排了专人审阅,有合适的就往里面插入几句歌颂皇帝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赞美之词,更甚者是侧面穿插一些皇帝与贵妃为民祈福之类的情节。 有一个故事写了贪官迫害百姓、强抢民女、无恶不作,导致某个地方怨气冲天,几年不下雨。还是皇帝听闻了觉得怪异,特派钦差大臣去彻查,处置了贪官之后,皇帝与贵妃为百姓心痛,素食薄衫,开库银救济百姓,又登高求雨,终于感动了上天,才解了百姓困苦。 上天感念皇帝一心为民,一场雨下来,赐予了人间桃树,也是希望皇帝延年益寿,继续造福百姓。 苏犀玉看了,很不能理解,道:“这是不是太假了?” 不止假,逻辑上也有不通顺的地方,先不说别的,就桃树这一点,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的。 但是没关系,百姓爱听就行。 故事送去戏班子,班主不太敢接,道:“这可是非议皇帝了……” “歌颂功德的事情怎么能叫非议?况且也没人说这是当朝皇帝。”陈译禾软硬兼施,把元大人也拖了出来。 如今的太平盛世全靠当今皇帝的贤明,元大人可不觉得皇帝会追究这点儿小事,更何况还是在表达赞美的崇敬。 元大人双目发亮,咳了一声道:“陛下治国有方,尧鼓舜木,才有如今君圣臣贤的和乐盛世,岂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他重点强调了“君圣臣贤”,想暗示陈译禾把他的名字也提一下,陈译禾装作没听懂,事情安排好就打道回府去了。 * 年后初三,又叫小年朝,京中家家户户都忙着祀祖祭神时,苏家收到了一份来自广陵的年礼,用红绸裹着,薄薄的一份,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送礼的人将东西送到,就十分自觉地走人了。 下人将东西送去后院时,苏夫人刚从苏俞杨房里出来,满面愁容,扶着额头道:“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老爷回来了吗?” 丫鬟垂首跟在她身后,喏喏道:“回来了。” “在哪呢?” “在……”丫鬟不敢大声,小心翼翼道,“在惠姨娘那里。” 苏夫人脚下一顿,手中攥着的帕子差点撕碎了,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又问:“少爷呢?” 丫鬟道:“听少爷身边的人说,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 “几时回来?” 丫鬟摇头,“少爷没说。” “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苏夫人大发雷霆,脸上再无半分温柔,扯着帕子恨恨道,“一群狐媚东西!” 丫鬟们脸色发白,匆匆跪成一片。 下人将礼盒送过来时,苏夫人刚被嬷嬷安抚了下来,一听是广陵来的东西,面露疑惑,“咱们府上什么时候跟广陵那边有了来往?” 嬷嬷往她脸上看了看,见她疑惑不似作假,低声提醒道:“玉儿小姐不是嫁去了广陵吗……” 苏夫人顿时皱起了眉,看脏东西似的看了一眼那系着红绸的礼盒,道:“什么玉儿小姐,我可只生了一个俞杨,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想着往咱们府上攀附!” 说着,她又想起当初苏铭祠怒火冲天的模样,心头一慌,道:“拿出去丢了,省得待会儿脏了老爷的眼!” 下人应声将东西捧了下去。 可晚些时候,这东西还是到了苏铭祠跟前,苏夫人看着娇笑着给自己请安的惠姨娘,一口银牙差点咬碎了。 惠姨娘走后,苏铭祠打开了广陵陈家送来的礼盒。 他听闻广陵送来了东西第一反应也是嫌恶,怒瞪了苏夫人一眼,刚要让人把东西扔掉,忽又想起先前让薛立送去广陵的那封信。 薛立从广陵回来之后就没上门拜访过,他还不知道苏犀玉有没有听他的话劝阻陈家夫妇,便把礼盒拆开了。 礼盒精美,但是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礼单,以及一封书信。 苏铭祠冷笑一声道:“粗鄙商户,竟然连基本礼数都不懂。” 新婚第一年,竟然不知道给岳家备上大礼,实在是无礼至极。 “就是,听说那一家子加起来都识不了几个字,哪能和咱们瑜儿比……”苏夫人忙接话,想用苏止瑜挽回苏铭祠的关怀,温声笑道,“还是咱们瑜儿聪颖,夫子说瑜儿明年开春就能去参加春闱了,老爷当初考得了探花郎,咱们瑜儿必定也是不差的……” 她忙不迭地说了一堆好话,直到被苏铭祠厌恶地看了一眼,才后心一凉,猛然想起他最不喜欢别人提及当年,顿时封了口,一个字不敢再往外说。 苏铭祠先是看了信,信中字迹潦草,称呼混乱,看了半天才猜出了其中意思,大意是说陈家不敢用银钱玷污苏家,只能用苏犀玉的聘礼修一座书肆惠及天下读书人,以此聊表敬意。 “什么聘礼?”苏铭祠完全不记得了,这才正眼看了苏夫人,“你当初给那野丫头准备了聘礼?” 苏夫人一惊,忙道:“没有!我怎么可能给她准备聘礼!” 苏夫人惊慌失措,又被身旁的嬷嬷悄悄提醒了一句才道:“对了,是瑜儿准备的,他说那野丫头怎么说也是从咱们府里出去的,太寒碜了丢的是咱们府里的脸,所以将他书房里用不着的书都给塞了进去。” 她说完偷偷打量苏铭祠的表情,近日苏家不如意的事情太多,怕他迁怒了苏止瑜,小心提醒道:“老爷您当初也是许可了他的,还让管家严加把持……” 而苏铭祠依旧面无表情,正当苏夫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听他讥诮道:“野丫头配个胸无点墨的浪荡子,倒也般配。” 说完将手中书信礼单一起扔到地上,往外走去。 苏夫人忙跟上去道:“大冷的天儿,老爷这是要去哪?” 苏铭祠不耐道:“你能把家管好就行,管我去哪儿做什么。” 苏夫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苏铭祠往外走去,只是迈出门槛时迎面撞上了一个俊美年轻公子,正是苏止瑜。 “爹是要去哪儿?” 苏铭祠对苏止瑜态度温和许多,道:“不好好在家温书,又跑哪去了?” 苏止瑜笑道:“反正孩儿不是出去胡闹。” 他又问了一遍苏铭祠的去处,对方才叹气道:“我去官署看看,寒冬节气,百姓困苦,别又哪里突发了暴雪灾害,我得多盯着点,省得出了乱子。” 苏止瑜神色一正,对着苏铭祠行礼道:“父亲辛苦。” 待苏铭祠走后,他又被苏夫人拉住问了一圈,“你去哪了?今日小年朝不兴出门访友的,你又出去做什么?” 苏止瑜东拉西扯,话说了不少,自己到底去哪了、做了什么,却还是只字未提。 “上回跟你说的赵家小姐你考虑好了没有,人家家世与咱们家相当,祖父又是两朝元老……” 她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苏止瑜被念的头疼,握着她胳膊道:“娘,你千万要劝住爹,再等等,先别定,让我好好考虑……” 说着越过她看到了地上的礼单与书信,问道:“那是什么?” 苏夫人回眸一看,忙让丫鬟将东西扔出去,可苏止瑜见她神色有异,已经快步上前捡了起来。 他刚看了两行,眼眶蓦然一红,飞速地眨了几下眼睛遮掩了情绪。 “你看这做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苏夫人将他手中东西夺过,吩咐下人烧了,又拉着他道,“你也别整日往外跑了,没事带着俞杨出去走走,你们可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妹,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了,也多劝诫劝诫她,爹娘还能害她不成?” “我为了你们兄妹俩操碎了心,还要看那惠姨娘耀武扬威……” 苏止瑜听苏夫人吐着苦水,心思早已飞远,最后借口累了要回房休息才脱了身。 然而回了房,他脑子里全是刚才那封看了开头的书信,心中百味陈杂,说不清,道不明。 * 隔年冬,南方起了雪灾,只是还没闹大,便被当地官员与乡绅富豪伸出援手解决了。 朝堂上皇帝和大臣都很高兴,毕竟富足之户愿意主动开仓救难,是家国之幸。皇帝许下诺言,待当地官员把事情详细报来之后定要好好嘉奖那些人家。 又过了几个月开春了,各地考生纷纷赶往京城准备参加科考,苏止瑜也是一名学子,苏铭祠为了避嫌,以生病为由在家休养。 一次出街时偶然听到了几句小调,前面都是歌颂皇恩的,他听着觉得挺有趣,只是听着听着忽地听到了一两句陈贵妃。 苏铭祠心头一动,忙让人停了轿,招了路边孩童问道:“你方才唱的陈贵妃是谁?” 孩童天真道:“就是陈贵妃啊。” 孩童说不清楚,苏铭祠只得作罢,只是他在街道上行了不久,又听到有老妇在唱,忙差人上前打听。 老妇说话清楚许多,道:“陛下是个好皇帝啊,贵妃娘娘也是个大好人,为老百姓做了多少好事!” 苏铭祠心中大动,忙命人赶往周府,周家急忙命人出去打听,这才知道民间不知何时兴起了许多小曲儿故事,多是歌颂皇恩,偶尔带上一两句陈贵妃。 问及陈贵妃,百姓都说人美心善,是菩萨一样的好人。 周家一脉慌做一团,怎么都想不通这是哪里来的歌谣,又是何时兴起的,怎么不声不响地传遍了大江南北。 等他们好不容易查出了源头,正暴怒中,春闱名单出来了。 苏止瑜位居榜首,苏铭祠还未来得及高兴,陪同皇帝召见新科举子时,便听几名布衣学子提及了广陵、金陵等南方多地的免费书肆,名字也很简单,就叫“陈家书肆”。 殿前学子道:“听闻是这陈家父母惦念圣上恩情,特意开创的。” 朝中诸臣纷纷感慨,苏铭祠也觉得惊喜,跟着赞叹皇帝贤明,才会有人做出这种惠及读书人的好事。 后来几位布衣举子又说了几句,群臣这才知道,原来将这免费书肆开遍南方的竟然就是后宫陈贵妃的母家。 皇帝大喜,而周家一脉人马面色如猪肝,对视一眼,纷纷大觉不妙。 这其中苏铭祠又是最尴尬的一个,时至今日,他才模糊想起去年曾收到一份来自广陵的礼单,说是用苏犀玉的聘礼造了间书肆。 此时,他简直是悔烂了心肠,恨不得重回苏犀玉出嫁那天,将那满满几箱书册撕个稀巴烂,又想回到去年今日,奋笔疾书回广陵一封书信将人大骂一通。 然而纵使他现在如何后悔,在皇帝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也只能竭力维持着笑脸。 且不说后宫中陈轻语知晓了是何反应,没多久南方当地官员的奏折传了过来,信中道,当初南方暴雪,幸得广陵陈家、李家等联合一众富商开放庄子收留难民,又捐衣赠粥,这才大大减少了伤亡。 地方官又在信中详细列举了南方慈善人家多年来的壮举,广陵陈家赫然在列。 惊喜接二连三的到来,皇帝对陈家这次的作为真是喜出望外,在朝堂上逼着往日反对自己立陈轻语为后的一干人等一个劲儿夸赞这几户人家。 又连忙下令,对行善人家均进行褒奖,论功行赏,不偏不倚,仿佛陈家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户了。 * 又过一年秋,金陵城一座华贵的府邸中,陈家一家三口都围着苏犀玉打转,其中又以钱满袖最为心疼,声音都拧了起来,“疼吗?” “不疼的。”苏犀玉端坐着,眼睫微颤,左耳侧的天冲穴、会池穴等扎着银针,正被大夫轻轻碾动。 大夫拔下一根银针,然后看着钱满袖欲言又止,还是苏犀玉看了出来,道:“娘,你退后一些,让大夫看看。” “哎哎!”钱满袖连忙退后。 陈译禾一直没揭穿苏犀玉左耳的事情,只是前两年借着苏犀玉一次伤寒让大夫撒了个小谎,说她这次伤寒严重,可能会损害耳力。 苏犀玉惊疑不定,见大夫说得肯定,顺势认了下来,这才慢慢将自己左耳听不到的事情说了出来。之后便开始了按时针灸,规律医治。 这件事上,她以为大夫说的是真话,又庆幸不用撕开过去在苏家留下的伤口,所以十分配合,大夫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陈家父母则是觉得小姑娘体弱,是受了寒才引发这病症的,对她是更加关怀了。 只有一手操控所有的陈译禾对着月亮感慨了几声,深藏功与名。 大夫举着烛台仔细查看了一番,烛台刚退开一些,陈金堂忙问:“可有好转?” 大夫未答,只是看向苏犀玉,“少夫人感觉如何?” “最近好像能听到些声音了,伴随着嗡嗡声,但是时有时无。”苏犀玉如实道。 大夫满意点头,道:“这便是有效的,只需维持针灸,顺利的话,应当能恢复个□□。” 陈家夫妇俩高兴坏了,一个出门撒银钱散喜气去了,一个吩咐厨娘去给苏犀玉做些好吃的。 只有陈译禾仍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半截胡萝卜喂笼子里的刺猬,看见大夫动手去拔苏犀玉耳侧其余几根银针,对着刺猬道:“好了,咱们家以后还是只有你一个带刺的。” 苏犀玉一动不敢动,只能侧着眼看他,道:“夫君,你是不是又在影射什么?” “把人想坏了是不是?”陈译禾啧啧着凑到她跟前,道,“你这小姑娘偏心的很,提起爹娘什么都好,提到我就是不干好事,你怎么回事啊?” “你自己清楚。”苏犀玉道。 “你可真是小心眼,自己头上扎了针就说别人养刺猬是影射你,那你怎么不说外面刺猬都是仿照着你长的呢。” 苏犀玉说不过他,词穷了。 陈译禾还不依不饶,看了眼手中胡萝卜道:“哦,你别是想吃胡萝卜了吧,早说嘛,来来,我喂你吃。” 说着把手中喂过刺猬的胡萝卜往苏犀玉跟前递,停在了她鼻尖前。 苏犀玉想躲但不敢动,皱着脸呜呜叫。 “少爷,这……”大夫为难着不敢下手了。 “行吧,我这是又遭人嫌了。”陈译禾这才收回了胡萝卜,往后退开了。 第38章 声响(捉虫) “他们屋可有什么声响?…… 送走了大夫之后, 钱满袖让人熬的滋补乌鸡汤就送了过来,里面按大夫说的加了补气血的药材,小火慢炖了大半天,说什么也得让苏犀玉喝下一大碗。 苏犀玉很听话, 舀了一碗双手捧着递到钱满袖跟前, 道:“娘, 你也喝。” 钱满袖连忙接着, 汤水还热着但是不烫,她三两口就喝完了, 放下碗时,苏犀玉碗中才下去一小半。 反正没事,她就坐在一旁盯着苏犀玉喝完, 只是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苏犀玉最初嫁到陈家时才刚满十五,长的又瘦又小,完全就是个黄毛丫头,虽然说话轻声细语,举止娴静,但到底是太小了,不像是做人媳妇儿的。 如今过去近三年, 小姑娘明显比以前长开了许多,钱满袖从她卷翘的眼睫顺着精巧的鼻梁往下看,见她盈盈素指捏着瓷白汤匙喂进那张红润樱唇中, 动作恬静又优雅, 钱满袖心里甜的不得了。 这些年陈轻语不在身边, 钱满袖简直是把苏犀玉当成了亲女儿一样对待,越看她越喜欢。 苏犀玉察觉到她的视线,放下了汤匙疑惑道:“娘,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没有!”钱满袖眼角笑出了细纹,“娘看你今日戴着的首饰呢,这是新打的吗?真是好看,尤其是这耳坠。” 她起身绕到苏犀玉身后,弯着腰轻轻摸了摸她耳上的银杏珍珠坠。 苏犀玉端坐着让她看,道:“是夫君前些日子让人去打的,给娘准备的那套嵌上了绿猫眼宝石,所以出的慢了些,还要几日才能送过来。” “哎,好。”钱满袖应了,又催着她继续喝汤,别放凉了。 从前两年起,陈译禾就带着苏犀玉到了金陵城,几个月下来把陈家各地的铺子全部重新开了起来,陈家夫妇俩乐得做甩手掌柜,只管收银子,其他事是一概不管了。 到了现如今,家里的生意大变了样,好几次钱满袖进了铺子要付银两时才知道这是自己家生意。 钱满袖是不差首饰的,家里首饰更是多的放不下,但是儿子想着她,不管是在广陵还是金陵,只要是苏犀玉有的,也都会给她备上一份,这让她很高兴。 何况苏犀玉乖巧,事事想着她不说,还愿意与她亲近,贴心的很,这几年钱满袖过得真是舒坦极了。 唯一不足的就是没能抱到孙子,先前苏犀玉没长开也就算了,现在算着都快十八了,怎么着,也该有点消息了。 她手搭在苏犀玉肩上,视线顺着她纤长白净的脖颈往下,看到她微微敞着的领口,戴着的精美颈饰只露出了一小截,压在那片白皙赛雪的肌肤上,再多的就看不见了。 钱满袖看的眼热,但是心里有些不确定,这两年没怎么住一起了,她盯得松了些,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圆房了没有。 她想着,又低着头沿着苏犀玉衣襟往下看,视线黏在了她胸口,看着那被轻软绸衣覆着的鼓鼓囊囊的胸脯,心里高兴,也有一丝尴尬,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苏犀玉还不知道她正偷偷打量自己,听她咳嗽了忙回头道:“娘是喉咙不舒服吗?要不要含点参片?别犯了伤寒。” “没、没事。”钱满袖飞速地把视线移开,道,“娘是、是渴了。” 她坐下饮了几口茶水,视线又控制不住地往苏犀玉纤细腰肢上看。 “娘?”苏犀玉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又喊了她一声。 钱满袖回神,慌忙抬眼,看到她清澈如夏夜星子般的双眸,心里感叹陈轻语可真会挑,给弟弟挑的这个媳妇儿长得好、家世好、性格好,真是捡到宝了! 等苏犀玉觉得怪异地去碰了她的手,她才支吾道:“啊?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来有点事,我出去一下,你慢慢喝,啊。” 说完她就慌慌张张跑了出去,留下苏犀玉一脸懵懂。 钱满袖一边唾弃自己怎么跟个街头登徒子一样,一边又在心里嘀咕,自己儿子很听话,既不去青楼,也没什么乱七八糟妾室,怎么说小夫妻也同床共枕了几年,该做的肯定都做了,是吧? 她想了一会儿,让人喊了春英过来。 等人到了,她挥退了其他丫鬟,让春英靠近,小声问道:“你老实跟我说,少爷少夫人感情可还好?禾儿可有再欺负月牙儿?” “好的很。”春英毫不犹豫道,“少爷嘴硬心软,看着是在欺负少夫人,其实体贴的很,少夫人也时时惦记着少爷。” 钱满袖自己看到的也是这样,可是这两年家里的丫鬟护卫好像都不知不觉唯陈译禾是从了,她怕春英帮着瞒骗她。 先前有一次她外出被人冲撞了马车,马儿当街发疯,她人在马车里,被颠得头晕眼花,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有几个护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将马儿制服了。 那时候钱满袖才知道,原来自己儿子一直派了人暗中保护着自己。 后来她又去看小两口的时候逮着陈译禾问了,后者坦然承认,不止是钱满袖,家里每个人出门都会有人跟着。 “怎么体贴了?你好好跟我说说。” 春英笑道:“这可有的说了。咱们刚到金陵时,少夫人虽还不大,但是容貌出众,每次出门总有人不知天高地想上前来搭话,次数多了,少夫人就不愿意出门了。” 钱满袖听到这,脸色落了下来,怒道:“哪家不长眼的敢冒犯我陈家人,看我不找上知府……” “夫人息怒!”春英忙劝道,“少爷已经帮少夫人出过气了,真的!” “少爷心里可从来不憋着气,不高兴了都是当场发作,哪能让少夫人受一丝委屈?” 钱满袖这才平息了火气,哼了一声道:“就该这样。” 春英又说道:“还有一回少夫人跟少爷出去时,听路边有个大汉对着一个跛腿老翁破口大骂,说什么肢体残破,不是完整的人,有辱街面……” “少夫人心思敏锐……”春英摸了摸自己耳垂,接着道,“少爷看不过去了,把那人当街暴打了一顿。” “活该!”钱满袖啐了一声道。 “可不是吗,那会儿我跟着的,听得可清楚了。少爷既是看不惯那人对老者无礼,也是嫌他说话难听伤着少夫人了,这才让人打他的。结果少夫人问起来,少爷说他早上掉了根头发,按这人的意思也不是个完整人了,这才把他打了一顿的。”春英想起来就觉得好笑,道,“少夫人当时就被逗笑了。” 钱满袖满意,又追着她问了些两人相处的事情,末了,声音压得极低,含糊道:“那……夜里,他们屋……可有什么声响?” 春英前两年刚嫁了人,嫁的是府里的一个老实家生子,一听钱满袖这话就懂了,脸唰地红了,支吾道:“少爷不喜欢人守夜,这事儿……下面的人都不清楚……” 其实都是知道的,自打到了金陵城,陈译禾和苏犀玉就是分房睡的,两间屋子挨着,夜里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可是这边府里的人不敢乱说,尤其是春英,先前被陈译禾着重“照顾”,现在已经是完全“叛主”了,帮着陈译禾打起了掩护。 “咳!”钱满袖不知道她在说谎,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哦,那宅子里还挺安宁。” 陈家夫妇俩在金陵待了两天,等陈译禾把这边事情安排妥当了,才一起回了广陵。临近中秋,还是要在老宅过中秋佳节的。 回了广陵家中,那就是钱满袖的天下了。 钱满袖信他俩感情好,但是怎么看苏犀玉都不像是已知人事的模样,问过春英之后,她还隐晦地用床第之事试探过几回,可是苏犀玉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完全没听懂。 这么个娇美小娘子天天睡在枕边,自己儿子竟然无动于衷?别是有什么问题吧?! 钱满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怕伤了陈译禾的面子不敢明着问,暗戳戳地让人多备了些催长火气的食材,晚膳还弄了鹿肉与枸杞炖了汤,一个劲催陈译禾多吃些。 用了晚膳,二话不说就催他俩回了房。 有钱满袖看着,两人又住进了同一间屋。 先前刚到金陵,陈译禾本来是借口苏犀玉夜里踢人提出的分房睡,可一看苏犀玉呆愣无措的样子,心里又犯了软。 可总不能说她是个大姑娘了,再睡一起怕自己把持不住吧?俩人本就是夫妻,这个理由不成立。 而且,对十六岁的女孩儿说这种话,简直是下流又变态。 他想了又想,最后直接问苏犀玉知不知道怎么圆房。 苏犀玉出嫁时年纪小,身边还都是些不尽心的人,根本没人和她说过这事,除了隐隐约约知道要不着寸缕、十分亲密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被自己夫君问这种问题,苏犀玉面红耳赤,以为他是动了圆房的心思,抓着领口难堪的不敢抬头。 陈译禾摸不准她这反应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干脆把她恐吓了一顿,把圆房说的十分可怕,还把马上风死的陈家老二、得了花柳病的陈家老四,全部拉出来添油加醋了一番,让苏犀玉自己选要不要一起睡。 苏犀玉被唬住了,忙不迭地要和他分房。 后来再回广陵时,俩人虽然还是睡同一个屋,但都是苏犀玉睡床,陈译禾忍着不爽睡外面软榻。 这回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一进屋陈译禾就觉得不对劲,问丫鬟:“屋子被人动过?” 丫鬟点头道:“夫人命人清扫时觉得屋子里不清爽,就让人把外面的软榻搬走了。” 陈译禾:“……” 真是亲娘。 他想让人搬回来,可这边的下人只听钱满袖的,道:“夫人嫌那软榻太久了,潮湿破旧,已经给扔了。” “……”陈译禾,“……行吧……” 洗漱过后,丫鬟就都退下了。 苏犀玉穿着雪白中衣,正对着铜镜梳发,一头秀发乌黑发亮,像一道瀑布似的柔顺地披在肩上。 余光看到陈译禾从外间进来,联想了下方才丫鬟说的话,她脚趾偷偷蜷了起来,脸上也开始冒热气。 没了软榻,那不是要睡一起了? 两人虽然之前同床共枕过一年,但那过去太久了,现在光是想一想要睡在一起,苏犀玉就觉得很羞耻。 然而陈译禾进来后径直走到了圆桌边,敲了敲桌子,道:“够结实的,睡个人不成问题。” 就是太硬了,太高了,怎么睡都舒服不了的。 苏犀玉低低地“嗯”了一声,心里松了几分,从镜子里偷偷看他,见他去取床上被褥,然而人到了床边,又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苏犀玉回首问道。 回她的是陈译禾咬牙切齿的声音,他指着床榻怒声道:“这要怎么睡!” 苏犀玉疑惑地起身,走过来一看,往常铺着层层锦被、松软厚实的床榻上,此时只剩下贴着床板的薄薄一层被褥了,连盖着的被衾都只剩下一卷了。 第39章 伤疤 “怎么不进屋看?” 夜深人静, 屋内烛火未熄,陈译禾衣衫整齐,坐在桌边撑着下巴合上了眼。 方才苏犀玉想去喊丫鬟取被褥,被他制止了, 这事儿一看就是钱满袖做的, 喊丫鬟也没用。 抬走软榻的理由勉强还说的过去, 现在天已经开始凉了, 哪有天凉减被褥的,分明是有目的这么做的。 多半是钱满袖知晓俩人没真的发生关系了。 陈译禾想着让她这么胡闹下去不是办法, 明天得找机会跟她说说。 想完了钱满袖的事,他又去想下一步要做的事。 这两年他在各地开了数十家书肆,又四处赈灾救难, 银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给陈家挣了不少好名声。 如今名声与生意相得益彰,他觉得满意,陈家夫妇俩简直要高兴疯了,他二人现在一出门就被人喊“大善人”“活菩萨”,两人以前也经常救助灾民做善事,但从没被这么敬重过。 为了保持这份好名声, 现在在外面是时刻谨记要收敛坏脾气,装的十分和蔼。被惹急了也憋着不发火,回来就跟陈译禾说, 让他去出手整治。 更重要的是现在很多人提起皇帝的妃子, 都只知道一个陈贵妃, 是陈大善人的女儿。 陈贵妃人美心善,去年闹雪灾的时候日夜为难民祈祷,把自己的首饰都拿去给了陈家父母, 让他们变卖银钱,救助难民。 ——这当然是夸张的,陈译禾只是让人稍许提了几句陈贵妃忧心难民,写信给陈家父母让他们开仓救难,谁知道百姓们自己编排了这么多。 但无论如何,现在提起皇帝后宫,百姓都只知道陈贵妃,这样就足够了。 前几日京城来信,说如今皇上再提起立陈轻语为皇后的事情,反对声小了很多。 然而世家的影响太大,仍是不足以支撑陈轻语再往前一步,必须要再做点什么。 他正闭着眼睛想着,忽听床榻那边有了点响动,睁眼一看,恰好看到纤纤玉指从纱幔内探出,如玉钩般缓缓拨开了纱幔,露出了一张姣好的面容。 苏犀玉没想到自己无声偷看会被抓个正着,猝不及防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心一慌,急忙把纱幔合上了。 陈译禾没看懂她这操作,道:“傻了吗?这是在干嘛?” 纱幔被重新拉开了,苏犀玉坐在床上,被衾拉到腰间,脸红通通的,小小声道:“我想看看你睡不睡的着,冷不冷。” “我要是睡不着又冷,你要怎么办?”陈译禾故意为难她。 “床板太硬了,不舒服。”苏犀玉说着松开了被衾,往外挪了挪,道,“反正我也睡不习惯,给你睡吧。” 陈译禾笑了,见她想要下床,两步跨了过去,按住了她道:“傻子,我能跟你抢东西吗?”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真的睡不着。”苏犀玉不敢抬眼看他。 她也是隐隐猜出了钱满袖的目的,躺在床上又羞涩又惊慌,翻来覆去半晌,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这才去偷看陈译禾的。 陈译禾摸了摸床榻,相较以前确实硬的厉害,难怪睡不着。 他把苏犀玉塞回被窝里,道:“那就躺着,说会儿话就睡着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半天没一个人说话的,只有烛芯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 屋内十分静谧,陈译禾感觉怪怪的,但是说不出是哪里怪。 他蹙眉想着,忽地被人扯了下衣角,一低眉,见躺着的苏犀玉双目闪着流光,低声道:“不是说话吗,你怎么不说?” 这气氛太诡异了,陈译禾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道:“你不是也没说?” “……哦。”苏犀玉拖着嗓音哦了一声,见陈译禾仍看着自己,脸上微热,眼睫抖动几下,垂了下去。 她平躺着,云鬓散落在枕上,五官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隔了层纱,朦胧了几分,看上去更加柔美。 与以前那个胆小爱哭的苏犀玉大不相同,好像变了许多,但具体是哪里变了,陈译禾也说不上来。 烛火突地跳动了一下,陈译禾惊醒,发觉自己大半夜盯着个小姑娘看得出神,这行为太龌蹉了,让他不齿。 他视线移动,看到苏犀玉额角不太清晰的那块小小的弯月形伤疤,伸手碰了一下,道:“这疤痕到底怎么来的?” 苏犀玉怔了一下,也抬手摸去,那疤痕陈译禾给她找了药来,抹了两年,现在已经消了许多,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了。 只是这伤疤来历依然让苏犀玉觉得难以启齿,她声若蚊蝇道:“不想说这个。” 陈译禾早知道她这疤是怎么来的,刚才是没话找话,见她仍是不想把过去坦白,也不追问,道:“也就我这样好脾气的人听你这么说,才不继续问你了,要是坏心眼的人,你越不想说什么,他们就越是要逼问你什么。” “你好脾气?”苏犀玉眨着眼睛缓缓问道。 陈译禾手还在她枕边,闻言弓起食指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威胁,“我脾气不好?” “好。”苏犀玉轻摆了下脑袋,这些年练出来了,服软的速度快得让陈译禾来不及弹第二下,“特别好。” 陈译禾眯起眼,感觉气只出了一半,还有一半梗在心口不上不下。 苏犀玉瞅着他的表情,忙转移话题道:“我要是不想说,那坏心眼的人再怎么问,我也是不会说的。” “都说了是坏人了,小心人家打你。” “打我也不说,再说……”苏犀玉踌躇了一下,低声道,“有你在呢,坏人也不敢欺负我。” “傻子。”陈译禾又笑了她一句,屈起一条腿架在了床上,“你这意思是我比坏人还坏了?” 苏犀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泛着水波,低低“嗯”了一声。 “嗯?”陈译禾声调扬起,指尖刚一动,苏犀玉立马飞快接了下句:“我是说你厉害,你比坏人厉害!是夸你呢。” “呵呵。”陈译禾是不信的,又弹了她额头。 苏犀玉往下面躲了躲,提到这,她又想起上个月的事情,忙问:“上回那批人查出来了吗?” 两个月前,陈译禾外出遇到蒙面人,当时身边有人,没出什么事。 不过对方也是做足了准备才来的,出手迅速狠毒,撤退干净利落,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 行事风格与先前装作苏止瑜的那个人很像,应该是同一人。 这两年陈译禾遇到过很多次,都已经习惯了,对对方的来历也有了些猜测,道:“没事,再等几个月,等明年春天了,我去趟京城,把这人揪出来。” “你要去京城?”苏犀玉双目睁圆,撑着手臂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原本红润的脸色白了几分,嘴唇微动,声音颤抖着与他确认:“你、你真的……要去京城?” 他若是去了京城,除了要被皇帝与陈轻语召见,于情于理都应该要去苏家拜会岳父岳母。 苏犀玉光是想着苏家的态度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吓白了脸。 “要去的。”陈译禾道,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他才会再次问苏犀玉额头上的伤疤,是想给她机会主动把身世坦白,可苏犀玉显然是还没做好准备,依然不敢说。 “姐姐独自在宫中五年了,也该去看看了,况且……”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有些事情,总是要做个了结的。” 苏犀玉的心七上八下的,慌乱极了,她知道确实如陈译禾所言,只是为了陈轻语就该去京城看看的,可仍是害怕。 陈家一家人对她有多好她很清楚,她怕说出了自己身世,陈家三口也会如苏家那般,对她弃如敝履。 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干嘛这么慌?想家了?想跟我一起去?” 苏犀玉心慌意乱,哪里敢提京城,更别说是苏家了。 她慌乱闭上眼,道:“年后再说吧……我困了。” 陈译禾便从床上起来了,纱幔层层落下,阻隔了外面的烛光,也隔开了两人。 没关系,她想要一直不愿意说也行。陈译禾心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不想说,那就帮她瞒着好了。 他眼中算不得什么大事,也不觉得会对现在或以后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但是苏犀玉并不这么觉得,从陈译禾说出他要去京城以后,苏犀玉就没能将心放回原处。 思绪纷纷扰扰,好不容易入睡,又接二连三做起了噩梦。 第二日便是中秋,一大早钱满袖就蹑手蹑脚过来了,贴在门上偷听偷看,还不许丫鬟下人发声。 “怎么没声音?平常不都是这个时间起来吗?” 钱满袖嘀嘀咕咕,又招来丫鬟低声道:“杏儿,昨晚少爷没出去吧?” “没有。”杏儿一如既往的耿直,“少爷想让人把软榻搬回来,我按夫人你教的说了。但是少爷没再要被褥了,我就没跟他说府里的被褥都被浸了水。” “夜里有动静吗?” “有的。”杏儿话音刚落,钱满袖猛地扭头看她,努力压着激动的声调问道:“真的有?!” 杏儿楞头楞脑道:“嗯,夜里我听到响动,少爷和少夫人说了好久的话呢。” 钱满袖沸腾的心霎时间冷了下来,翻着眼睛斜了杏儿一眼,声音毫无波澜,“知道了,去干活吧。” “哦。”杏儿应声,又朝她身后看去,道,“少爷,那我先过去了。” 扒着门缝往里看的钱满袖身子一僵,听她身后有熟悉的声音说道:“去吧。” 她干笑着转身,正好看到自家儿子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还在琢磨怎么开口,就听陈译禾道:“趴着看了这么久,累不累?怎么不直接进屋看?” 第40章 抱抱 “要不扔水里算了?”…… 钱满袖看着儿子的脸色, 心里直骂杏儿是个呆头鹅,竟然不知道提醒自己,强笑道:“哈哈,不累, 月牙儿呢?” “你还好意思问。”陈译禾走过去拉着她往院子里去, 边走边道, “还在睡呢, 床板太硬一夜没合眼,天快亮才真的睡着了。” 钱满袖心虚, 语调不自觉高了一些,“我这不是——” 俩人还没走远,陈译禾怕被屋内的苏犀玉听见了, 手下用了点力没让她说完,低声道,“我俩的事儿你别瞎捣乱,顺其自然就行了。” 这话一出,钱满袖眼角眉梢都耷拉了下来,她对外人趾高气扬,对自家孩子从来没凶过, 丧气道:“那好吧,昨天的事是我做错了。” 可往前走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 又低声念叨着:“我还不是想要抱孙子, 你看人家李家的, 比你成亲晚,孩子都快一岁了。还有开钱庄的孔家,三年抱俩……” 陈译禾沉默了下来, 这时候的人都早婚,十几岁生孩子太正常了,可是他想象了一下苏犀玉大着肚子的模样,眼前阵阵发黑,她自己都还没多大呢! 别人是别人,自己人是自己人,抱孙子,想都不要想。 他推着钱满袖往外走,接着道:“这事儿不用想了,我……” 然而他刚说出这几个字,钱满袖就大惊失色,倏地抓紧了他的手臂,不可置信道:“你、你真的……不行?” 陈译禾大脑懵了一瞬,迟疑道:“……什么?” 他这表现在钱满袖眼中就是大男人被说到伤心处在装傻充愣,钱满袖看着都要哭了,满目心酸道:“没事儿,没事儿的,儿啊,回头找大夫看看,咱家上下几代,都没有过这问题,肯定能好的,啊。” “……” 陈译禾听懂了。 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硬是把火气压了下去。他可没兴趣跟人讨论自己到底行不行,自己娘也不行。 但也不能由她这么误会下去,得把她这个想法掐死,顺道让她熄了抱孙子的想法。 他脑筋转的快,耳边听着钱满袖欲哭无泪的安慰声,心里有了主意。 “想抱孙子也行,我本来不想说的,既然娘提了,那我就坦白了。”陈译禾神色庄重,说话的语气十分认真,听的钱满袖也不自觉集中了精神。 “月牙儿生的这么美,谁能不动心?”他一本正经道,“是前几年惠清大师给我算了命,说我命里不该这么早有孩子,否则于寿命有碍。” 钱满袖惊愕,“惠、惠清大师?” “千真万确,娘可以自己去问大师。” 他又心痛道:“不然我为什么不跟月牙儿……”停顿一下,接着道,“娘你一定要现在抱孙子的话,也不是不行,就是以后我可能就不能长久陪着爹娘了……” 钱满袖瞬间慌了,她是想要孙子,可从没想过要用儿子换,忙道:“不要了!儿啊,咱们这样就好!” 反正谎话已经说了,那不介意再多一点。陈译禾听着钱满袖总是一口一个大孙子、文曲星的,有些不舒服,但她所受的教育就是要生儿子传宗接代,倒也不能怪她。 趁着钱满袖着急,他又道:“惠清大师还说了,咱们家本就不该有那么多男丁,都是硬求来的,所以大伯、二伯、四叔他们才都没有好下场。所以即便是以后我有了孩子,也还是生个女孩儿更好。” 他说的这几句话让钱满袖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色发白道:“那娘不催了,娘也不说了,什么时候来,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好,娘都喜欢!” 主要是他的话让钱满袖想起自家儿子七岁失魂的事情,那时候她就怀疑是不是陈家祖上做了什么恶事惹怒了神仙,才让自己儿子遭这罪。 现在陈译禾编的几句谎话正好撞到了她心坎上,还是惠清大师说的,她哪里还顾得了什么时候能抱孙子,只想着自己儿子健康长寿了。 “娘记住了,娘以后再也不说了!”钱满袖吓坏了,重复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啊,不着急,反正都等了三年了,再多等几年,咱们一点儿都不急!” 她念叨了几句,正要去找菩萨告罪,走了两步忽又停住,回身悄声道:“那你是真的……没毛病?” 陈译禾:“……没有!” 钱满袖这才真的走了。 午后,钱满袖已经恢复了正常,给下人们发了过节小钱,又领着苏犀玉亲手做了几块月饼。 到了晚上,一家四口一齐去了金陵河上看戏。 正值中秋佳节,街上挂满了红灯笼,随处是追逐打闹的孩童,河边是相携的女伴在放河灯,小摊贩的吆喝声与行人嬉笑声混成一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这回演的戏也十分应景,正是《嫦娥奔月》,戏台子搭在船上,舷板极低,几乎与水面平齐,倒映着灯笼与船上彩带,甚是好看。 中秋每年都会唱这出戏,今年变了点花样,那嫦娥没穿戏服,脸上也没抹油彩,穿的是较寻常衣裳略华丽些的,簪金戴银,娇媚异常。 陈家一大家子正在一条大船上,丫鬟们听得多了本来都腻了,一看嫦娥这副妆容又多看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没了兴致,怂恿着苏犀玉在舷边放起了河灯。 钱满袖年纪大了只喜欢看不喜欢动手,就一边听戏一边盯着苏犀玉,不时叮嘱一句“别离水面太近了”、“别把衣裳弄湿了”等等。 陈金堂乐呵呵的,钱满袖叮嘱一句,他就回一句,“哪有这么不小心,就你多事”、“弄湿了再换就是了,怎么玩都不让玩尽兴”、“你就是瞎操心”。 没说几句俩人就吵了起来,府里人都习惯了,没人去管。 苏犀玉一早就被丫鬟围着装扮,又跟着钱满打点家中,现在早把昨晚的事忘了,与丫鬟们嬉闹了会儿,正将河灯往远处推时,忽听人群发出惊呼声。 她身旁的丫鬟也指着水面大喊:“少夫人你看!” 苏犀玉视线从河灯上往前移,就见水面上倒映这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徐徐远离。 愕然抬头,就见方才还在戏台上的嫦娥已腾空飘起,长袖飞舞,姿态曼妙,向着皎白如玉、高高悬在天上的圆月而去,似乎真的要飞到月上广寒宫去。 人群的惊呼声不断,苏犀玉也看呆了,眼睁睁那嫦娥越飞越高,到了远处高高的阁楼处时,夜空中突地炸开了一道绚烂的烟花。 紧接着烟花如雨后春笋般接连炸开,照得夜空恍若白昼,夜空与水面交相辉映,如梦如幻。 待人群从烟花中回神,天上是嫦娥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喝彩声与疑问声,丫鬟们也兴奋的难以自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有苏犀玉什么也不说,径直到了陈译禾身旁。 陈译禾仰躺在船头,晚风凉爽,耳边是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他昨晚没怎么睡,听着这声音刚来了点睡意就被吵醒了。 “夫君!云姣怎么会飞起来?她飞去哪儿了?” 陈译禾依旧懒懒地半躺着,眼眸微睁,扫了她一眼道:“我哪知道,说不定她就是嫦娥下凡来的,现在要回天上去了。” 船上铺着软垫,苏犀玉这会儿好奇的厉害,跪坐在软垫上摇了摇他的胳膊,声音软软道:“你肯定知道的,告诉我嘛。” 河岸上声音嘈杂,还有零星的烟花炸开的声音,可俩人离的近,这些噪音都没能遮住苏犀玉甜腻的嗓音。 陈译禾听着她软声软语求着自己,心里很舒服,勾起了嘴角道:“这个啊……” 他随意扫了苏犀玉一眼,见她双目又黑又亮,兴奋又好奇,正期盼地望着自己。 陈译禾心里满足,但下一刻就青了脸,凶巴巴道:“手!” 苏犀玉忙把手从他胳膊上收了回来,心虚地望向了水面。 她放河灯时碰了水,手还湿着,刚才忘了这回事,在陈译禾胳膊上留下了两个湿手印。 丫鬟适时递上了手帕,她先是擦了擦手,又拭了下陈译禾的衣裳,再次央求:“跟我说说呀,不然我晚上要一直想,又睡不好觉了。” 她轻声软语地求了半天,陈译禾才哼了一声道:“求人就只会说好话吗?” 苏犀玉愣了下,目光游走了几下看到矮桌上的零嘴儿,手还没碰到月饼,就听陈译禾道:“吃腻了。” 她手一偏,悬在撒了桂花的糖芋上方,然后偏头去看陈译禾,后者道:“太甜了。” 苏犀玉指尖从剥好的菱角、石榴、葡萄、糍粑等一一掠过,最后端起了桂花酒,陈译禾总算是没说不好了,仍是仰躺着,用眼神示意她倒酒。 苏犀玉乖顺地倒了酒,递到了他跟前,等他接过了,就伏在一旁望着他。 佳酿带着桂花的清香入了喉,陈译禾一口饮尽,把空酒杯还给苏犀玉。 苏犀玉里面穿着藕色偏白绣着落英的衣裳,怕夜晚起风了,外面罩着件绯红洒金外衫,抬手接过酒杯时,袖口红白软绸堆叠着滑下,露出了戴着青玉镯的皓白手腕,在月色与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滑腻莹白,好似发着柔光一般。 陈译禾把目光移开,看了她一眼道:“坐好了。” 苏犀玉略微后退了几分,躺椅比较高,她得坐直了仰着头才能看到陈译禾,于是拉了拉他衣袖,朝一旁的软垫瞄了瞄。 见陈译禾轻只是飘飘扫了一眼没动弹,她只好开口:“坐那边吧,等下我给你剥葡萄吃,好不好?” 好说歹说,最终两人并排坐到了矮桌前,河灯一盏盏从从跟前漂过,带的水面泛起了层层细波,将映在河面上的圆月一圈圈荡开。 陈译禾又自己斟了杯桂花酒,朝着水面倒映着的明月抬了抬下巴,问她:“烟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苏犀玉愣了一下,抬头往天上看去,圆月依旧高悬,撒下柔和的光辉,只是不见了嫦娥。 又一簇绚烂的烟花在天上炸开,苏犀玉猛然想起来了,“我知道了!” 她朝最后看到嫦娥的地方看去,见那原本漆黑的阁楼被天上的烟花照亮了一瞬,隐约见几个走动的人影。 “她去了阁楼。”苏犀玉双目弯弯道,“你故意让人在那时候突然燃放烟花,好吸引人群注意力,趁着这时间,让她上了阁楼。” 陈译禾没做声,她又继续发出疑问,“可是她怎么飞起来的呢?” “慢慢想。”陈译禾喝着桂花酒,顺手给她也倒了一杯。 府里衣食全是以女眷为先,桂花酒也是,酒味不重,甘甜更多。 苏犀玉喝着桂花酒,又吃了一块月饼,但仍想不通云姣是怎么飞起来的,她支着下巴又想了一会儿,转手剥起了葡萄。 陈译禾斜了她一眼,“真的给我剥?” “真的呀。”苏犀玉今天玩的开心,活泼了好多,笑眯眯道,“我说话算数的。” 只是一颗葡萄才剥了两下,有条画舫从后面绕了过来,船头站着位锦衣公子哥,高声道:“小国舅好兴致啊。” 话是跟陈译禾说的,视线却被苏犀玉吸引住了,在她脸上盘旋一圈,最后落在了她剥着葡萄的白嫩指尖上。 苏犀玉察觉到了这视线,觉得很不舒服,放下手中葡萄想去找钱满袖,可是一扭头,才发现钱满袖他们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只剩一个杏儿了。 她无处可躲,便低着头拿帕子认真擦手。 还没擦几下,帕子就被人夺去了,手腕也被人抓住。 苏犀玉愕然抬头,见陈译禾神色淡淡的,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慢条斯理地把她指缝细细擦了一遍,方将她的手放了下来。 然后抬眸看向隔壁画舫上的公子哥,“好看吗?” 声音里什么情绪都听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眸漆黑一片,冷冷地看着对方。 对面的公子哥打了个激灵,眼皮子直抖,忙道:“我、我看河灯呢,河灯好看。” 这公子哥就是李福了,他画舫上净是些莺莺燕燕,脂粉味道很重,陈译禾很不耐烦,道:“有事直说。” 李福干笑一声,再也没敢往苏犀玉身上看,讨好道:“也没有别的事,就是觉得陈兄你风采过人、生财有道,想跟着你沾沾福气。” 他小心地看着陈译禾,见他神态散漫,说话更小心了。 以前两家都是富户,两人狐朋狗友,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三年过去了,陈家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百姓称赞的慈善人家了,现在连出面主事的人都成了陈译禾。 先前有人看他年轻,在生意上跟他使阴招,最后连十多年前为人奴仆盗窃主家的事情都被扒了出来,落得个牢狱之灾。 打那之后,再也没人敢糊弄他了。 李福觉得两人也没什么差别啊,怎么忽然就被他甩下了一大截呢,就连这娘子也是,不管是出身还是相貌,苏犀玉都比他家的高出了一大截。 后来他仔细想了想,觉得陈译禾之所以变了这么多,都是苏犀玉的原因,但他现在完全不敢再去看苏犀玉,只是赔着笑道:“我近日得了个俏佳人,想着小国舅后院空荡荡的,就马不蹄停地给您送了过来。” 他侧身,穿着薄衫满面媚态的琵琶女露了出来,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朝陈译禾行了一个礼,声音甜美道:“见过小国舅爷。” 陈译禾正眼都没看一下,跟先前苏犀玉一样扭头往回看,只看到一个捞河灯的杏儿,不由问道:“我爹娘呢?” 杏儿回道:“老爷夫人方才坐小舟先回去了,就只留了我一个。” 这又是在搞什么?陈译禾心中疑惑,指着对面李福道:“那你看清了,这个人今天来给我送女人了,回去后记得告诉我爹娘。” 杏儿朝李福看了一眼,认真道:“我记住了,是李家那个花天酒地早晚要得花柳病的李福少爷。” 这几句话听得李福后背发凉,早些年他带陈译禾去青楼害他出了事,钱满袖就放过话要让他一家子陪葬,从那以后陈家就看他李家不顺眼,连捐钱都不带上他家。 陈家背靠皇帝,打着皇亲国戚的名号让两陵富商与他家一起赈灾,一会儿说不捐赠就是不给皇帝面子,就是对陛下心有不服,一会儿又说回头向皇帝邀功要赏赐,威逼利诱之下,骗得两陵富商对他言听计从。 这其中并没有李家,起初李家人还在笑话这些人傻,结果没多久,朝廷的圣旨下来了,命知府刻功德碑谨记这几户人家的善举,赏传家宝物,并对这几户年轻一辈尊尊教诲,给了入国子监读书的资格,风光无限,李家一家人都看红了眼。 后来再哪有灾害,也急忙去凑热闹捐赠东西,可这会儿根本没人待见他们家,也没人愿意和他家合作,钱花出去一堆,一点儿好处也没捞到。 他这回是特意来讨好陈译禾的,想让他以后也带李家玩。 知道陈金堂夫妇俩管的严不许他亲近女色,想着哪有男人不好色,不然以前哪能被他哄去了青楼,于是特意以自己做台阶送美人给他,哪能想他不仅不踩台阶,还要把这事告诉陈家夫妇俩。 陈金堂夫妇俩要是知道了,大半夜就能打上他家去。 李福头上直冒汗,忙道:“我说笑的,这么个美人我当然要自己留着,说笑的,别当真。” 说罢推搡了几下身边的美人,把人赶到画舫里面去了。 他在船头又赔笑了几句,见陈译禾爱理不理的,笑得脸都快僵了才尴尬地离开。 爹娘都回去了,陈译禾也没兴致继续吹风听曲儿了,想问苏犀玉要不要回去,一偏头,见她正托腮望着自己,眉眼弯弯的。 他站起身道:“走了,回家去。” 苏犀玉仍保持原动作,微微摇了下头,“再玩一会儿。” “还玩?昨天都没睡好,不困吗?” “不困。”苏犀玉拍了拍身边的软垫,仰起头看他,双眸跟藏了月光一样明亮,“坐下来嘛。” 这时候街上人虽然散去了不少,可时间还不算很晚,河岸上还灯火煌煌,于是陈译禾又坐了回去。 又吃了会儿菱角,陈译禾跟她说道:“下边的人早就做好了准备,提前在天上挂了绳子,又用绳套绑在云姣身上,有人在阁楼上用力拉,才让她沿着固定方向飞了起来。只是绳子上抹了银粉,再加上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才不容易被看到。” 苏犀玉跟反应不过来一样,眼神迷茫地眨了眨,半天才知道他在和自己解释云姣是怎么飞起来的,问道:“那不疼吗?” “疼,不过她自己愿意。”陈译禾道。 “哦。”苏犀玉拖着软绵绵的嗓音回了一句。 戏班子的船上又咿咿呀呀唱起了别的,陈译禾昨天几乎一夜没睡,听的又来了困意,就没去管苏犀玉了,自己撑着下颌合上了眼。 然而没一会儿,他就觉得肩上一沉,睁眼一看,是苏犀玉靠了上去。 从他的角度斜斜看去,正好能看到苏犀玉闭着双眼,弯弯的睫毛又长又密,如小扇子一样搭着。 陈译禾心中好笑,好嘛,刚才还说不困,这才一会儿功夫坐都坐不住了。 一阵秋风从江上扫来,带着些许凉意,吹得船头灯笼摇晃了几下。 陈译禾侧身给她挡了一下,扭头喊杏儿,杏儿也累了,迷迷糊糊看过来,问:“少爷,是要回去了吗?” 钱满袖俩人先一步回去,把所有丫鬟都带走了,就留下个傻不愣登的杏儿。 杏儿不知道人家嫌弃她,见苏犀玉似乎睡着了,傻乎乎道:“少夫人今天消耗了许多精神,肯定是累坏了,就让她睡着吧,我来背少夫人回去,我劲儿可大了!” 陈译禾刚想说你劲儿大还是我劲儿大,忽地又想起什么,眉梢一动,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杏儿老实道:“夫人教的。” 陈译禾:“……” “还教了你什么?” “就说要是少夫人睡着了,让我主动说背她回去,然后假装背不动,看少爷你是什么反应。” 陈译禾无语,看了看瘦小的杏儿,又看了看岸上等着的护卫,按了按眉心无奈道:“回去吧。” 说完低眼看依在他肩上的苏犀玉,人呼吸平稳,双颊微红,睡得正安稳。 杏儿指使着小厮将船靠了岸,刚想去背苏犀玉,就见陈译禾将人横抱了起来。 走下船时,陈译禾将人往上颠了一下,苏犀玉大概是真的累了,脑袋靠在他肩上,还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陈译禾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江面,似自言自语道:“要不扔水里算了?” 见怀中抱着的人仍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啧了一声,将人稳稳当当地抱上了马车。 第41章 梦话 “你为什么不抱抱我?”…… 马车摇晃, 陈译禾把苏犀玉脑袋按在自己肩上,揽着她的肩闭上了眼。 行了一会儿,臂弯的苏犀玉忽地动了一下,陈译禾懒得睁眼, 确认她摔不到就没有理会, 可谁知她身子一歪扑进了自己怀里, 姑娘家柔软的身子撞了个满怀, 两条纤细的胳膊顺势缠上了他的腰。 陈译禾心中一凛,睁眼, 目光下垂,盯着抵在他下巴的脑袋不动了。 他感受着怀中的柔软,很清楚这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是个长得很漂亮又很好骗的姑娘,冰肌玉骨,凹凸有致,只要他想,把她怎么样都可以,并且理所应当。 陈译禾垂眼看了片刻,压下了心中的邪念, 声音不悦道:“醒了就自己坐好。” 苏犀玉既不出声也不动弹,依旧把头埋在他怀里,双臂抱的紧紧的。 这算什么事?陈译禾觉得不成样子, 伸手去拉她胳膊想把人拉开, 可刚握住她手臂往外扯, 还没用力,就感觉胸口传来一阵湿润感,动作顿时停住。 因为两人都犯了困, 车厢内就没有放灯笼,现在十分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陈译禾抬手掀开了一侧帘子,街边亮着的灯笼与皎洁月光一起从车窗照了进来,随着马车行驶,车厢内忽明忽暗。 “怎么了?” 没人回应他。 陈译禾又去拉苏犀玉,可她依然不松手,甚至在他怀中蹭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呜咽。 这声音细软微弱,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见。 陈译禾感觉心口湿润更厉害了,他不再去拉苏犀玉的手臂了,手掌从她耳下绕到她下巴,将她的脸捧了起来。 陈译禾只来得及看到那张鹅蛋脸被迫仰着,上面布满泪痕,眼泪正不断地从通红的眼眶中流下,下一刻车厢内就暗了下来,是马车转了个弯,进了条暗点的街道,也背过了明月。 “哭什么?”陈译禾搞不懂了,今天不是挺开心的吗。 他想不通,但不喜欢看苏犀玉哭,就用拇指朝她眼下抹去,沾了一手的泪水。 女孩子的脸又软又滑,还有点凉,跟上个月刚买的那块白玉似。就是沾了泪水,让他觉得有了点瑕疵,很想一点一点把她洗干净,看着白净净的,摸着暖呼呼的,这样才好。 “说话啊。”他又道,“不是跟你说了,有话要直说吗?” 幽暗的车厢内安静了一会儿,苏犀玉终于说话了,她说:“你为什么不抱着我……” 一句话说的含糊不清,听着十分委屈,眼泪水又冲破了眼睫,夺眶而出。 陈译禾心头一颤,手指尖好像被她眼泪烫了一下蜷了起来,心也咚咚直跳,他压着这怪异的感觉,语气更恶劣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要推开我……”苏犀玉不答,只是喃喃地胡乱说着。 陈译禾觉得有哪里出了问题,胡乱给苏犀玉抹了两把眼泪,将另一侧的车帘也拉开了,月光洒了进来,他这才看到苏犀玉双目噙满泪水,眼中尽是迷蒙与彷徨。 他觉得不太对劲,拍了拍苏犀玉的脸道:“我们现在在哪?今天是什么节?” 苏犀玉没有出声,摇着头摆脱了他的手掌,又扑进了他怀中。 “娘亲,你抱抱我啊,我听话的……” 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陈译禾要推开她的手停住,僵在半空,半晌,他敲响了车壁。 坐在外面的杏儿隔着马车门道:“怎么了少爷?” “咱们走时,桌上的桂花酒还剩多少?” “没了呀,小厮收的时候还跟我说少爷你今天喝了好多呢。”杏儿答道。 陈译禾:“……” 他又去抬苏犀玉下巴,凑近她嘴巴闻了闻,果然嗅到淡淡的酒味。 那桂花酒酒味很淡,他也就喝了几口而已,现在全都空了,怕是他闭眼吹风时全下了苏犀玉的肚子。 她年纪小,往年过节钱满袖想给她喝几口都被陈译禾阻拦了,也就今年想着她长大了点,这酒味又浅,才给她倒了的。 谁知道她是个小酒鬼,第一次喝酒,还不声不响喝了一大半,把自己都喝糊涂了,难怪方才反应那么慢。 苏犀玉又在他怀中蹭了几下,抽噎着喊了几声娘亲,声音就像河面漂来的河灯,悄无声息地在人心底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水波。 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了苏夫人?陈译禾思索一下,觉得多半是因为自己昨天和她提了要去京城…… 这爹不疼娘不爱的…… 他叹了口气,掰开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就这一个动作的功夫,苏犀玉又呜咽起来。 陈译禾没理会,俯身,一手绕在她后腰,一手穿过她腿弯,手臂一用力,就将人整个抱到了自己腿上。 “抱抱抱!”他将人抱紧了,口中无奈道,“这样抱好不好?抱的可还舒服?” 苏犀玉侧脸贴在他心口,双手紧拽着他的衣裳,总算是没再哭下去了。 下马车时苏犀玉已经完全睡熟了,也不说梦话了,浑身软绵绵的,跟陷入昏迷一样。 床上已经重新铺了蚕丝被褥,看着柔软又舒服,陈译禾将她放到了床上,可才一松手,她又呜呜哭了起来。 陈译禾一个头两个大,叮嘱丫鬟看着她,转头找钱满袖去了。 钱满袖还没睡,正听杏儿汇报今天的事情,听得两眼炯炯有神,十分亢奋。 “你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好好的丫鬟不让跟着伺候,非要把人全都带走,让你儿子亲自伺候儿媳妇你高兴啊?” 钱满袖白了陈金堂一眼,没理会他,问杏儿:“真的是抱回来的?” “嗯,下马车的时候少爷还被少夫人的发钗扎了一下。” 陈译禾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杏儿的这句话,嘴角一抽,掀帘子时特意弄出了动静。 陈金堂率先看到他,立马道:“让你闲的没事瞎糊弄,儿子找过来了,看你怎么说。” 钱满袖脸上的笑僵住了,挤眉弄眼让杏儿下去了。 “今天的事……” “我也没做什么啊!”见儿子面色不太好,钱满袖抢先为自己辩解,“我就是带丫鬟先回来了,不是给你留了杏儿和护卫小厮吗?” “我是说……” “我就是看你俩挨着说话画面好看,想让你俩单独待一会儿,这也有错吗?我又没有做什么,也没催生孩子了!再说了……”钱满袖一心虚声音就高了起来,仿佛谁声音高谁就有理一样。 “……我就是想让你们多亲近亲近都不行吗?”钱满袖说了一串,余光偷看儿子的脸色,没见缓和,就开始撒泼,“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什么话都让她说了,陈译禾放弃了,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表演。 “别假哭了。”陈金堂和钱满袖多少年的夫妻的,摆着手拆穿了她,“你咋就非得插手儿子的事,你是不是闲的?” 钱满袖假哭中抽空剜了他一眼,又装了一会儿,见没人把她当真,才讪讪地停了下来。 “我能说话了吧?”陈译禾问道。 钱满袖期期艾艾道:“说呗……又没人不让你说。” “我是说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后别这么做了。” “你要说这个?”钱满袖愣了一下,她还以为陈译禾这么晚了还跑来找自己,是因为生气自己又插手他俩的事了。 “也不全是。”陈译禾道,“月牙儿好像有点醉了,哭着喊着要找她娘,我是哄不好了,要不娘你去陪她一晚上?” 钱满袖一听立马起了身,道:“你怎么不早说?娘最会哄孩子了,小时候你姐姐和你都是我哄的!” 她喊着丫鬟去煮醒酒汤,又埋怨道:“你怎么不知道看着点,她都没喝过酒,这一下喝醉了,明天可有的难受了。” 陈译禾能怎么说,他也是没想到啊。 “行了,我过去了,你就随便找个空房间自己睡吧。”钱满袖领着丫鬟往苏犀玉那边去了。 * 苏犀玉做了个梦,梦里苏夫人和蔼可亲,抱着她喂她喝水,还哼着小调哄她睡觉。 她知道是做梦,因为从她有记忆起,苏夫人就不喜欢与她亲近,更不会喂她吃东西、抱着她哄她,只会说她太吵了,让丫鬟嬷嬷抱远点。 苏犀玉小时候一直以为苏夫人就是不喜欢抱孩子,毕竟她哥哥也很少被抱。 直到后来有一次跟着苏夫人外出,看到苏夫人搂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农家女孩儿又亲又抱,一口一个小心肝儿,她才知道苏夫人是会抱孩子的,只是不喜欢抱她。 她那时候也才四五岁,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吵了,娘亲才不愿意抱自己。 所以后来特意安静了许多,哪里摔疼了不哭,有不舒服也不哭,就悄悄靠近苏夫人,想让她发现了,抱着自己哄一哄。 可苏夫人还是不抱她,见她凑近了就皱眉,让丫鬟婆子将她带走。 后来有一年中秋,前几天苏铭祠刚立了个功,得了不少赏赐,一家人赏月,府中气氛正好。 苏夫人也很高兴,顺手就去抱了苏止瑜,然后被苏铭祠训斥了一番,说男孩子整日抱来抱去不成样子,养的没一点儿男子气概了,让她想抱去抱女儿。 苏犀玉就在一旁,人小小的,还没有桌子高,闻言立马从凳子上爬了下来,站在苏夫人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她。 苏夫人尴尬地笑了笑,将她抱了起来。 那时候苏夫人只是将她抱到了腿上坐着,并没多亲近,但即便是这样小苏犀玉也是很开心的。 只是没一会儿,她后腰上忽地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她那时候太小了,打了个激灵挣扎了起来,胳膊无意间将跟前的瓜果瓷盘打翻,碎瓷片崩裂了一地。 苏夫人惊叫一声,立刻将她推开了,幸好苏止瑜就在一旁,连忙抱着她才没让她踩着碎瓷片。 四岁大的苏犀玉被哥哥抱着,呆愣愣地盯着苏夫人,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那一天最终在乱糟糟中不欢而散,从那之后苏夫人就再也没有抱过她了。 她还是想要苏夫人抱的,但是再也不会主动凑过去了,有时见苏夫人逗弄别人家的孩子,也只是乖乖地站在一旁。 旁人都说苏家小姐年纪虽小,已经是十分端庄的了。 直到后来身世曝光她才知道,苏夫人不抱自己、不喜欢自己才是正常的,谁让自己占了她亲女儿的身份,享着她亲女儿该享的一切呢? 苏犀玉胡思乱想着,感觉自己身侧躺了个人,这人身上软软的,味道有点熟悉,是个女人。 她搂着自己,还哼唱着小曲儿,一只手在自己后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在哄她睡觉一样。 苏犀玉不曾有过这种体验,怕是一场梦,也不敢睁眼去看。 过了一会儿,拍着她的手停了,苏犀玉心里忽然失落了起来,想抓着那只手让她继续拍着。 “我们月牙儿真好看。”她听到有人这么说,认出这是钱满袖的声音,然后有人抚了下她鬓边的头发,又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 房门吱呀一声,有脚步声缓缓走近,丫鬟的声音很轻,“夫人,可还要再给少夫人喂些醒酒汤?” 钱满袖轻声回道:“不用了,该差不多了。行了,把蜡烛熄了下去吧,明天早上都别吵。” “是。”接着响起床幔放下的声音,苏犀玉一点儿光亮也感觉不到了,只听到丫鬟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门外。 “睡吧睡吧,娘在呢~”钱满袖又轻轻在她背上拍了起来,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苏犀玉怔愣片刻,她舌尖抵着下颚尝到一丝微苦的味道,才知道方才确实有人在给她喂东西,是钱满袖。 她眼眶突然发酸,怕被钱满袖察觉了,往下缩了一缩,钱满袖没在意,仍搂着她继续哼着小调。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耳边钱满袖的呼吸声平稳规律时,苏犀玉悄悄睁开了眼睛,看着熟睡中的钱满袖,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再欺瞒下去了。 “我是个骗子。”苏犀玉心道。 她思绪纷乱,过去十多年的事情如画卷般一一展开在眼前,而其中真正属于她的,只有她身份被揭穿后的第一个月,被关进柴房那一个月。 她前十五年的人生是偷来的,最近两三年的是骗来的。 “我不配,也不值得。”她这么想着,伸手摸了摸钱满袖的脸,又想起陈译禾来。 他马上要去京城了,他会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会见到苏俞杨,那才是真正的苏家嫡小姐,是他原本想娶的人。 陈金堂和钱满袖也会知道他们捧在手心里的苏家千金是假的,是人家用来羞辱他们的。 “明天就说清楚吧。”苏犀玉下了决心,她把自己的身世与陈家几人坦白,省得陈译禾什么都不知道就去了苏府,平白被人嘲笑欺辱。 至于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她闭上眼,不敢想,也想不出。 第42章 不安 凉风卷入车厢。 大早上陈译禾就出去了, 回来时见钱满袖与苏犀玉正并坐用着早膳,眉梢一挑,放轻了脚步悄悄靠近了。 一旁的丫鬟见着他正要出声,被他挥手制止。 “……要是还头疼, 等会儿就去歇着, 金陵那边有事就让禾儿一个人先回去, 反正离的不远, 你呢,就在家待着, 过几日让他回来接你过去。” 苏犀玉点了头,被钱满袖夹了个水晶虾饺,她又接着道:“醉酒的滋味不好受吧?下回最多喝一两口就好了, 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犀玉脸红,低低“嗯”了一声。 见钱满袖一脸慈爱,想起她昨夜温声哄着自己的情景,苏犀玉心里头觉得难为情,可想到马上要跟她说清楚自己身份了,这份温情以后大概再难得到,又觉得悲伤难过。 她心中酸胀, 忽地放下了手中筷子,倾着身子靠近钱满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钱满袖被抱得突然, 也很惊喜, 苏犀玉一直比较含蓄, 虽说在自己跟前乖巧听话,但从未有过这么明显的情绪外露表达喜爱的时候。 “哎呦,这是怎么啦?”钱满袖对她的亲近很受用, 拍了拍她胳膊乐呵呵道,“这么喜欢娘啊?” “喜欢。”苏犀玉声音有点闷,但说得很认真。 钱满袖可高兴了,让她抱了片刻,还是道:“那也得好好吃饭,娘又不走,就在家里,啊。” 她是不会走,但自己可能要离开。苏犀玉吞下喉头的苦涩,逼迫自己露出笑脸,松开她坐好了。 上半个月天气一直不太好,连下了几场大雨,这才晴了没几天,太阳又不见了踪影。听说附近靠河流的几个村落受了些影响,立刻就有人请了“陈大善人”去主事,看要不要想法子帮上一帮。 陈金堂哪里懂这些,知道人家是看上他家的关系在捧他,想着反正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揣了银子凑热闹去了,就当花钱买人恭维了。 陈家现在虽然大多事都是陈译禾做主,可大家主还是陈金堂,他不在家,苏犀玉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在这时坦白自己的身世问题。 正纠结着什么时候说,丫鬟盛了粥放在了她手边。 她被钱满袖催着用膳,心不在焉地去捏勺子,还没碰到,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把她手边的粥抢去了。 陈译禾撩袍坐在了她左手边,嘲笑道:“刚才可都被我看见了,对着娘撒娇呢,是不是还没醒酒啊?” 苏犀玉脸唰的通红,她可从没被人说过撒娇,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撒娇,低声道:“我才没有,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昨天是谁哭着喊着非要抱抱的啊?逮着谁都要抱,我就一个没看住,你差点抱上院子里的柏树了。” 陈译禾食指在她脸上虚点了几下,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道:“万一要是抱到了,现在你这脸上不得都扎上柏树针叶了?你是等不急大夫下回来给你针灸了,急着要做刺猬是不是?” 苏犀玉对昨天的事情记得不清楚,只隐约觉得自己确实是一直被人抱着的,她脸皮薄,见陈译禾说的跟真的一样,窘迫得不敢抬头,拉着他的衣角摇了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喝的醉醺醺,真性情就暴露了,那可真是豪爽,下船的时候还想跳进江里游水……”陈译禾满口胡说,“你力气多大自己知道的吧,我都差点儿被你带下去了,还好我身手敏捷……” “胡说八道,月牙儿昨天乖的很,再说杏儿都说了,从下船到回来她就没下过地,不都是你……” 钱满袖看不惯他故意欺负人,帮苏犀玉拆穿了他,只不过话说一半,被陈译禾的咳嗽声打断。 “着凉了?哎呦!赶紧去请大夫!”钱满袖急了,也不记得刚才要说什么了。 “咳,不是,茶水呛着了。”陈译禾觉得有一点儿不自在,汤匙与碗壁碰撞发出了一声脆响,转移话题道,“明天再去金陵。” 钱满袖见他没事儿,又说要在家多住一天,十分高兴,道:“那好啊,正好让月牙儿再歇歇,上回我给你们俩求的平安符还在明光寺请大师开光呢,该好了,午后我去一趟拿回来……” “我一起去。”苏犀玉嗓音软软道,“不头疼了,我想和娘一起去。” 她知道自己被这么关怀着的时日不多了,就想再多亲近亲近,陈金堂就不说了,陈译禾是鲜少与她有肢体接触的,所以就想跟着钱满袖,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钱满袖感觉苏犀玉今日格外黏人,但她就喜欢别人黏着自己,乐不可支道:“哎,那也行,咱们午后早点去早点回来。” 几人说着闲话用着早膳,陈译禾来的晚却比苏犀玉先用完,等苏犀玉接了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手时,他道:“那你们去吧,我去趟府衙。” “去府衙做什么?”苏犀玉好奇问道。 “你管我做什么呢。”陈译禾回道,先苏犀玉一步起身,站起来时故意往她身上撞了一下,苏犀玉没防备,身子一歪倒进了钱满袖怀里。 钱满袖看的清楚,赶紧把苏犀玉搂住了没让她摔倒,质问道:“干嘛呢,怎么又欺负人?” 陈译禾反问:“这也叫欺负?” 他俯身盯着斜依在钱满袖怀里的苏犀玉道:“欺负你了吗?你自己说。” “嗯……”苏犀玉才出声,他又道:“明天去了金陵娘可就看不着你了,你想好了再说。” 这明晃晃的威胁让钱满袖生了气,朝他胳膊上拍打了一下道:“胡闹什么呢,你赶紧走吧,别在家里找事了!” 陈译禾这才不悦地退开了,道:“我就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哎,心酸……” 他装了会儿惨,慢悠悠出了门。 这几年总是有人躲在暗处对陈家人下手,陈译禾雇佣了不少江湖人暗中护着陈家几人,江湖人多少有些案底,得把人底细摸清了他才敢用,所以时不时会去府衙查询。 这两年元大人跟着他得了不少好处,对他是极力配合,陈译禾现在进出府衙跟自己家没什么两样,还有师爷专门陪同讲解。 他在府衙待了大半天,府衙丫鬟推门添茶时,凉风卷着丝丝潮气吹入屋内,陈译禾抬眸朝窗外看去,方见外面天阴沉沉的。 师爷伺候了这么久,早就口干舌燥了,瞄了陈译禾一眼,暗示道:“这天儿看着似乎是要落雨了。” 陈译禾“嗯”了一声,放下手中宗卷道:“什么时辰了?” “快申时了。” “申时……”陈译禾算了算时间,这会儿钱满袖与苏犀玉估摸着刚从明光寺回来,就算带着护卫小厮,下着雨路也不好走。都是女子,雨天城外行人又少,该心慌焦虑了。 与小厮确认了陈金堂已经回了府,他起身道:“那今日就到这了,方才我要的那两人的消息,请师爷多费点心。” 师爷连连点头,刚要送人出去,外面衙役来报:“陈少爷,您府上有护卫带人找了过来,看着像是有急事。” 护卫带来的是应厉镖局的一个镖师,见到陈译禾时额头上还冒着汗珠。 陈译禾奇怪,这几年他与应厉等人交好,但最近并未托人办事,他镖局的人怎么会忽然急匆匆找来? 等对方开口,他才知道是舫净让他来的。 陈译禾早知会有去京城的那一日,所以很早就安排人去做了准备,如今京城最大的那家多宝阁就是陈家的。 掌柜的在明,舫净在暗,又有陈家做财源、陈轻语做靠山,没多久就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但明面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家多宝阁与陈家的关系。 舫净这么急让镖局的人送消息过来,多半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镖师道:“舫净小哥说他近日秘密探听到一些消息,可能会有人对少爷不利,让在下快马加鞭回来告知少爷一声。”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陈译禾问道:“他具体是怎么说的?” 镖师仔细回忆了一下,道:“他并未说的很清楚,只是反复强调这事是少爷几年前在京城留下的祸根,让少爷近日千万多加小心。” 这话成功让陈译禾锁了眉,近两年多次有人对他下黑手想致他于死地,他并不怕这个。 他皱眉是因为“几年前在京城留下的祸根”,什么祸根,他对此一无所知。 原身大概四五年前去过京城,在那边待了数月,闯祸无数,但要说详细的,连整日跟着的小厮都说不清楚,他就更不知道了。 舫净很着急但又没说清楚,那就是这消息属实,但来源不光明了。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些?”陈译禾问道。 镖师有些不太好意思,挠了挠头道:“九日前,他说事情比较急,府中人脚程慢,怕晚了会出事才临时找到我们镖局让我送信的。” 陈译禾与人道谢后,让人将镖师带回府中歇息去了。 京城到广陵少说也得半月,镖师九日把口信送到,怕是一路不曾停歇,可见这事确实非同小可。 陈译禾没有丝毫线索,只能先叮嘱护卫做好防范。 他又招了小厮仔细询问过去在京城的事情,果然没能问出什么头绪,只能暂且放下,差人准备马车,要出城接钱满袖与苏犀玉。 师爷将人送至府门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道:“少爷真是孝心可嘉,这个天儿还往城外去……” “近日上流积了不少雨水,城外几处河流十分湍急,少爷可得注意了,不要靠近水源。” “少爷慢走。” 师爷好不容易将人送走了,舒了一口气回了屋里,可真是再也不想伺候这位大少爷了。 这少爷字识的不多,还尽拣些年久的旧案让人念给他听,偏偏耳朵又尖,哪里不通畅缺了漏了,他还能听的出来,连宣判有异都能察觉到,又要问为什么,简直跟应付前来考核的上级官员一般难缠,可你还就得捧着他。 师爷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认命地去查陈大少爷说的那两人的事情。 而那厢,往城外驶去的马车上,陈译禾掀帘看着街道上匆忙收拾摊子的小贩,心跳忽地漏了一拍,他蹙眉将手掌按在心口,没一会儿心跳又恢复了正常。 秋风卷入车厢内,带着几滴雨水打在了他脸上,他抬手抹去,搓了下指腹上的水痕,心底莫名的不安感越来越大。 “停!”他高声喊道,掀了车帘对一旁的护卫道,“马给我。” 未做任何解释,陈译禾翻身上马,在微凉的雨水中扬鞭朝明光寺的方向而去。 第43章 落雨 “害凶手成了大善人?” 钱满袖是明光寺的老香客了, 僧人与她相熟,将平安符交与她后,看天色不太好,便想留她在寺中稍作歇息。 “不用了, 我瞧着这雨下不久的, 再说咱们坐着马车来的, 淋不着。”钱满袖拒绝了, 她心情好,又忍不住炫耀道, “早上还跟我儿子说了要早点回去的,他等不到人该急了,大师你还记得我儿子不?” 送行的僧人笑道:“陈小施主心善, 又与舫净是好友,小和尚当然记得。” “我儿子娶亲之后是越发稳重了,知道顾着家里了,对爹娘孝敬,对娘子爱护,我跟你说,别看他有时候不太正经的样子, 其实可心细,可会照顾人了,就拿我们家儿媳来说吧, 昨个……” 钱满袖还想继续说, 被苏犀玉捏了一下手, 这才停了,觉得自己跟个和尚说这些是不太合适,不好意思地笑着道:“那我们就先回了啊, 多谢大师了。” 明光寺给的护身符装在一个印着佛纹的盒子里,上了马车,钱满袖就把盒子打开了。 里面铺着金色的软绸,叠放着几块白玉牌,她拣了一个出来,翻着给苏犀玉看,“正面是文殊菩萨,反面是你的生辰八字,得随身戴着,娘吃斋半个月才求来的,可灵了!” 苏犀玉从来没有过平安符,接过来在手里仔细看着,见盒子里只剩下两个,道:“怎么只有三个?” 钱满袖道:“咱们家就你们三个小的,可不就是三个。” 她说的这三个,就是指苏犀玉、陈译禾和陈轻语了,至于陈轻语嫁的那个,钱满袖再怎么嚣张也是不敢以长辈自居的,更不敢给人家送平安符。 “你姐姐这个,等年底了我让人给送过去。”钱满袖接着道,“天儿都凉了,回头入冬了更不得,这平安符贴身戴着太冰了,回去用香囊装着……嗨呀,这不是正好!” 苏犀玉身上正好带着一个白底绣花的小香囊,听钱满袖说着立马解了下来,她把里面装着的香丸倒了出来,单独装一块小玉牌正合适。 “喜欢吗?” 苏犀玉隔着香囊捏着玉牌,这其中的情谊像是一座山压在她心头,让她觉得沉重,又很温暖。 她暂时放任自己忘记心底的秘密,弯起眼眸点头,“娘给的东西,我都喜欢!” 她眼睛黑多白少,不管何时总是水汪汪的,像是噙着一汪清泉,弯起眼睛笑的时候带动双颊的软肉,看着又乖又软。 钱满袖一看她这样就想起自己女儿小时候,也是娇美可爱,可惜后来长大了,下巴越来越尖,就只剩下美艳了。 “娘的小乖宝啊……”钱满袖把盒子收了起来,又搂着苏犀玉亲昵地说起了话。 往前没走了多远,就听雨滴声嗒嗒落在车顶,钱满袖掀帘往外看了一眼,叮嘱车夫快一些赶车。 “怎么就下起雨来了。”钱满袖抱怨了一句,见苏犀玉学着她往外看,忙把她拉了回来,道,“别看了,等会雨别打进来了,上回着凉耳朵听不清了不记得了?” 苏犀玉愣了一下,那是她顺着大夫的话编的谎言,她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想到钱满袖还记着。 钱满袖这一句话撞破了她心底的屏障,苏犀玉狠咬了一下唇才忍住了鼻酸。 “咱们快点儿回去,想看雨到家了再看。”钱满袖没什么情调,但听说那些读书人就喜欢看雨吹风赏落雪,她欣赏不来,但也没觉得这样不好,文人就该有与别人不用的雅趣儿,别冻着就行。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雨声又大了些,钱满袖一想着外面的泥地就苦了脸,她低头朝自己脚上看了看,也顺势看到了苏犀玉脚上绣着游鱼顶珠的鞋子。 那鱼儿顶着的珠子可是实打实嵌上去的宝珠,是她让人给苏犀玉做的。 昨天杏儿说的话又映在了脑海,她鬼使神差道:“咱们回去了,禾儿也该到家了,到时候让他抱着你下马车,别把鞋子弄脏了。” “啊?”苏犀玉懵了,怎么毫无征兆话题拐到这了,还要让陈译禾抱她下马车? 她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热气直冲大脑,脸瞬间红透了,嗫嚅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钱满袖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肯定是对自家儿子有感情的,那真是太好了,小夫妻现在圆不圆房都成,只要感情好就行! 又喜上眉梢道:“小夫妻的,抱一下怎么了,再说了,昨天晚上你醉的迷迷糊糊的,还不是他把你抱回来的,一路都没放下来过,一回生二回熟,不用害臊!” 苏犀玉脸都快滴血了,忍着捂脸的冲动生硬说起了别的,“夫君……夫君说年后要去京城,娘你要一起去吗?” 钱满袖笑得可开心了,没再为难她,道:“去!一家子都去!先去看你姐姐,然后再去你家……” 她越说声音越小,苏犀玉方才口不择言提到这个话题,心里正打鼓,忽听她不说下去了,扭头一看,见她表情讪讪道:“要不,我还是不去了……京城里规矩多,我再给你姐姐、给你丢脸了……” 她在广陵还从未露出过这种神色,苏犀玉也不习惯她这样,她觉得钱满袖原本的性情就很好了,不该为了这种事情对自己有所怀疑。 苏犀玉正要去安慰她,马车猛然停住了,两人都没防备,惯性地往前摔去。 苏犀玉眼睛尖,见钱满袖头要往车壁上撞去,摔倒的瞬间拉着她手臂往自己身上拽来。 钱满袖都觉得自己要撞到头了,可她已经躲不开了,慌忙闭上了眼,然后就觉得自己手臂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气,硬是拉着她往旁边倾斜了过去,“哎呦”一声,摔在了一个柔软的身躯上,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呼痛声。 等她张眼一看,自己正趴在苏犀玉身上,而后者肩膀抵着车壁,柳叶眉皱了在一起。 “哎呀!”钱满袖忙爬了起来,扶着苏犀玉心疼道,“磕着肩膀了是不是?疼不疼?怎么这么傻啊!” 苏犀玉是磕到了,疼是疼了些,不过应该没有大碍,她忍着痛摇了摇头,示意钱满袖先管外面。 外面护卫的呵斥声混合着雨声传来,有些模糊不清。 后面马车里的丫鬟已经下了车,撑着油纸伞在车窗旁道:“夫人,少夫人,是前面有人拦了路。” “什么人敢拦我们陈家的马车?”钱满袖很生气,这下雨天的,哪里来的泼皮拦车耍横,害得自己家的小儿媳摔伤了? 她掀开了车帘,朝外面蒙蒙雨雾中看去。 外面护卫忙道:“夫人,是一个老年人,似乎是腿受伤了,躺在路中间动不了了。” “老年人?”钱满袖愣了一下,她脸上的愤怒消散了一些,犹豫了下道,“受伤的老年人啊,那、那算了吧,也不是故意的,行了,问问怎么回事,穷苦人家不容易,咱们能帮就帮上一回。” 隔了一会儿,护卫回来禀报道:“夫人,那老年人说前面路上被人挖了坑,他是跌进去摔伤了才走不了的。” “哎呀,这么可怜啊,这大雨天的。”钱满袖知道人家不是故意的了,就犯了怜悯,“春英啊,后面能不能空出地方……” “娘,等等。”苏犀玉忙拉住钱满袖,她探身往外看了看,他们此时正处在一处小路上,两边都是树林,隔着雨幕,隐约能看到前方护卫身旁有一个佝偻着的人影。 苏犀玉退了回来,道:“让人去前面查看了吗?” “看过了,咱们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多了几个土坑。”护卫脸上带上了为难,“要不是那老人提醒,咱们的马车就这么驶过去怕是会陷进去。” 钱满袖急了,“那这怎么办,能绕过去吗?” 护卫摇头,“绕不过去,已经让人去找木板了,待会儿垫上木板试试能不能驶过去。” 可雨越来越大,她们女眷都在马车里还好,外面的侍卫可是实打实淋着雨的,秋雨寒凉,光是这么几滴被风吹着打到身上,钱满袖就冷得发抖了。 她想了一想,道:“先看看附近有没有能躲雨的地方,歇一会儿等找到法子了再走。” 护卫称是,分派人手找地方去了。 而苏犀玉又望了望雨幕,抱着钱满袖的胳膊与她贴近了一些。 钱满袖以为她是冷了,让人去给她拿披风,苏犀玉摇头,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我总觉得不太对,有点害怕。” 她多少比钱满袖知道的多一些,知道以前就有人想要陈译禾的命,也知道近几年那人一直没收手,所以想的也就更多。 钱满袖这大半辈子除了被人笑话粗鄙之外,没遇到过什么大事与生命危险,根本不知道她的担忧,还安慰苏犀玉没事。 苏犀玉只能自己看紧了她,过了会儿护卫回了话,说附近有处破败的小庙可以去歇一歇。嘱咐两个护卫回府里送信,一行人便转移了过去。 破庙看着很旧,还结了蜘蛛网,丫鬟们略微打扫了一下,铺上了垫子让两人坐下。 苏犀玉心中不安,借口冷和不舒服,把丫鬟们全都喊过去了,女眷们围在一起,被护卫们层层护着。 风从空洞的窗子里吹了进来,苏犀玉打了个哆嗦,顺着风吹的方向看到了边角处的那个老人,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对刚生了火的护卫道:“去帮那个老人家看看他的腿,再帮他清洗下伤口、包扎一下。” 护卫按她说的去了,隔得有些远,苏犀玉没听清楚他俩人的对话,只模糊看到护卫确实接了雨水给他清洗伤口,这才稍稍放下了点心。 真的受伤了,那应该只是巧合。 钱满袖喝了几口热水,又端过来给苏犀玉喝,道:“我们家姑娘就是心善,菩萨都保佑呢!” 苏犀玉心虚不敢看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怀疑那老人是假装的,才特意让护卫去试探的。 这么歇了一会儿,外面的雨依然没有停歇的趋势,钱满袖有点急了,别等到天黑了这雨也停不下来。 因为这场突发的意外,护卫丫鬟都有些急躁,好不容易终于架好了木板可以继续往前走了,几人都松了口气。 临走时钱满袖还不忘留一个护卫送那老人回家去。 走到破庙门口处时,一个丫鬟忽地一声惊呼着倒了下去,就在苏犀玉身旁,她下意识地去扶住丫鬟。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丫鬟吸引住时,一道迅疾的黑影闪过,紧接着就响起了钱满袖的惊叫声。 苏犀玉心头猛跳,倏然抬头望去,就见方才那个老年人不知何时已到跟前,正一手掐住钱满袖的脖子,一手持刀对着众人。 他双目如电,腰身也不再佝偻,破旧的衣袖下露出的手臂上带着陈旧的疤痕,只有那条带着血迹的腿还略微弓着,是真的受伤了。 丫鬟们齐齐惊叫起来,护卫也唰唰几声拔了刀,那人并不惧怕,也没出声,只是手中的刀尖直直对着钱满袖的心口,仿佛下一刻就要狠狠刺入。 “别动!”苏犀玉慌忙喊道,“谁都别动!” 阻止了护卫,她盯着那老年人,声音颤抖道:“你要做什么?” 钱满袖也惊惧的浑身打颤,话都说不好了,“你、你要干什么?我可是陈家的人,陈大善人你、你知道不?” “陈大善人?”那人阴测测地笑了,“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害我女儿性命的一家子转眼竟成了大善人?” 第44章 算账 “看我怎么教训你!” 钱满袖被人掐着脖子, 头只能往上仰着,但身前锐利的刀尖闪着光,又引着她不住向下看。 她每动一下,脖子上的力气就紧几分, 直到她脸憋得通红, 还是忍不住要去看那刀尖。 “别、别动……”苏犀玉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 不是, 她先前与陈译禾一起时也碰到过刺客,但陈译禾从没让她亲眼看见, 他嘴上不说,实际上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 苏犀玉盯着那人手中的刀尖不敢错眼,咬着舌尖逼迫自己镇定, 对着钱满袖道:“娘,你别怕,不要往下看了,没事的。” 声音就像晚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风中颤颤巍巍的。 “不、不……”钱满袖想说不怕,可脖子上粗砺的手力气很大,死死扣着她, 仿佛要把她脖子折断。 她有些说不出话,双腿打着哆嗦,身子控制不住想往下滑。然而她越往下滑, 脖子上的手就越紧。 苏犀玉看出来了, 她双手握紧, 指尖几乎嵌进了掌心肉里,道:“都退开。” 她让丫鬟护卫后退,对着那人道:“你也看到了, 我们一家子都胆小怕事,怎么会害你女儿性命?” 那人冷笑道:“有没有害,等陈译禾过来了,你就知道了。” 苏犀玉又看了眼钱满袖,她不知是吓的被掐的,脸色潮红,痛苦地闭上了眼,泛紫的嘴唇大张着,但是发不出什么声音。 护卫持刀警惕,丫鬟们拥簇着啜泣,外面雨声哗啦,偶有一阵风吹过,带起丝丝凉意。 苏犀玉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她蓦地松了紧握着的拳头,看向那个老年人。 他其实没那么老,现在站起来了,五官全部暴露,仔细看应该是四十余岁,正值壮年,要弄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轻而易举。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遇害的?” 那人不答,只是虎视眈眈地扫了周围护卫一眼,道:“都别动。” 而后掐着钱满袖要往后退,钱满袖双腿撑不住,差点跌倒,他眼中怒火更甚,手中猛地一紧,几乎是拖着钱满袖往后退。 钱满袖双腿痉挛,无力地蹬着地面,双手掰着他手掌却没有任何用处,口中只能发出嗬嗬的求救声。 苏犀玉心猛地一紧,忙道:“等等!” 她看出那人有劫持钱满袖离开的意思,钱满袖心慌意乱,这么下去,等不到陈译禾过来她就会被掐死。 苏犀玉很慌张,但知道这时候没有人能帮她,她只能自己做主,把救下钱满袖。 她把自己当亲女儿一样对待,她是生养陈译禾的母亲……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苏犀玉都不能让她出事。 “你腿上有伤,我娘她身体不好又胆小,已经站不住了。你要用她引我夫君过来,可是她不一定能撑到那时候。”苏犀玉飞速说道。 那人眼神微动,停在庙门口审视地看向苏犀玉,他身后就是绵绵不绝的雨幕,把一切都模糊了。 苏犀玉见他似有所动,接着道:“况且我夫君心肠狠,万一到时候她已经晕厥了,说不定我夫君一看人已经没救了,会直接放弃。你劫持她,划不来的。” “我今年快十八了,你女儿死的时候有我这么大吗?”她努力忽视钱满袖,眼睛死死盯着那人,双唇噏动,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那人耳中,“你想为她报仇是吗?那你想要陈译禾、我夫君,他怎么样?” 那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双目几乎要从眼眶中崩裂出来,狠辣道:“我要陈译禾生不如死!” “那你放了我娘,我……” “你休想骗我。”那人冷笑道,“你一个外姓人,这事本与你无关,别想着用你来换钱满袖。” 苏犀玉意图被他看了出来,她抿了抿唇,又道:“你对我家的事情一清二楚,应该是早就做足了准备,那你一定知道,我夫君他从不拈花惹草,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着这些话,心里头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又给他看身上的首饰,道:“都是我夫君精心给我准备的,他满心满眼只有我一个,就是钱满袖也抵不过我的。你想报复他,当然是挟持我最有用,况且……” 她见对方仍是不为所动,手缓缓放在肚子上,脸上升起红晕,狠眨了一下眼,道:“我、我有孕、在身……” 这句说出口之后,后面就顺畅了许多,她接着道:“这几日刚查出来的,是陈家下一代唯一的孩子,我夫君还不知晓……” 那人视线如毒箭般落在了苏犀玉肚子上,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儿,愤恨到了极点,喘气剧烈地盯着看了片刻,他开口道:“你过来。” “少夫人!”身后丫鬟与护卫齐齐出声,苏犀玉回身看了一眼蠢蠢欲动的护卫,道:“看好我娘,把她平安送回去。”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人走了过去,隔了五尺距离,看了看钱满袖,见她脸色绀紫双目悲切,眼泪已流了满面。 苏犀玉朝她略微一笑,看向那人道:“放开我娘吧,她快喘不过气了。” 见那人手松了一些,她才又往前走了两步,那人方一把推开手中的钱满袖,迅速将她钳制住。 苏犀玉只觉得喉间一紧,仿佛有铁块紧紧卡着,她仰着脖子,察觉那人即刻就要带她离开,配合着退了两步,急忙道:“我说两句话,只两句!” 钱满袖甫一被摔在地上,丫鬟护卫立马围了上来,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她话也说不出来,伏地大口喘气,只有眼泪流个不停。 苏犀玉头低不下来,只能垂目望着她,她一直在找机会坦白自己的身份,可总是顾虑这个那个,拖着没说,说到底还是胆怯不敢说。 到如今坦白正好,这人一心要陈译禾命,她以命换命,算是报了他们这几年的温情,让自己心里好过点,也让他们憎恶自己,不为自己的死而难过。 她嘴唇发抖,闭上了眼,在雨水中打了个颤,磕磕巴巴道:“我、我骗了你们,我不是……” “我不是苏家的女儿。”她咬着牙说了出来,不敢看钱满袖的表情,接着道,“我是假冒的,我是骗子。” 说完这句话,钳制着她的力量逼迫她转身,踩着泥泞的小路朝雨中走去。 * 陈译禾被护卫带到破庙时,钱满袖刚刚恢复了一些,见了他指尖颤抖,说话也不利索,“去、去救……” “我知道。”他蹲在钱满袖跟前,沾满了雨水的手碰了碰她颈间的红痕,眼眸低低垂着,谁也看到其中情绪,道:“没事,我马上去。” 他起身,吩咐护卫丫鬟道:“看好我娘,不准任何人靠近。”说完大步朝外走去。 外面的马儿在雨中打了个响鼻,护卫跟着他纷纷上马,向东而去,马蹄踏着落叶溅起阵阵泥点。 其中一人在雨中高声道:“那人很谨慎,不管少夫人问什么都没有回答,现在只知道他是为女儿报仇,女儿应当与少夫人差不多年纪,对少爷很是憎恶。” “我们的人跟过去了,只是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把少夫人往东面带。”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向东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湍急,上面驾着一座年久的拱桥,因为太老旧,边角处生出了些许青苔。 苏犀玉被扣着双臂,锋利的刀刃就架在她脖子上,她听到了马蹄声,想睁眼望去,可是冰冷的雨水遮住了她的双眼,让她没办法睁开。 马儿嘶鸣着停下了脚步,陈译禾止住护卫,孤身踏上了拱桥。 “你女儿叫什么?”他径直问道,声音毫无波澜。 “孔屏。”挟持着苏犀玉的那人道,“我叫孔明锋,你应该都不记得了吧?” 陈译禾点头,“是不记得了。” 孔明锋眼珠上带着血丝,隔着雨幕怒视着他。 陈译禾又问:“她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被问的人却只顾着气愤了,苏犀玉都能听到他如风箱般的喘气声。 下一刻,她颈上一痛,不自觉地仰起了脖子。 陈译禾原本盯着孔明锋的视线也动了下,落在了那纤细的脖颈上,望着那丝血红,手背上青筋暴起。 孔明锋看着他,忽地笑了,道:“我还以为你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你娘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原来是装的。” 陈译禾也笑,道:“被你看出来了,还是装的不到位。你想折磨的人是我,别动她,否则我不会配合你的。” “我偏要动她,我偏要让你尝尝……” “你动她也行,只是她出了事,我就不会任你摆布了。” 陈译禾打断他,声音仍是十分冷静,“她要是死了,你就彻底没了我的把柄。我呢,也确实会伤心很久,大概三五年吧,但时间总能治愈一切的。我家不差钱,多的是人愿意给我做续弦,孩子也总会有的。你说呢?” 几句话听得孔明锋目眦尽裂,他一方面觉得陈译禾是在骗他,一方面又很清楚,他说的才是最真实的。 陈译禾又说了:“我娘子她身娇体弱,万一失血过多死了,就没有用处了。所以,把手里的刀子拿远一点,保护好你手里的这张牌。” 孔明锋满目震怒,但是终于把刀子移开了一些。 雨水顺着苏犀玉脸颊流下,流入她颈间,刚将冒出的丝丝鲜血冲淡,又有新的血液流出,血水与雨水混合,浸入了她湿透了的衣襟中,将衣襟的颜色染深了一些。 陈译禾眼看着她脖子上不断溢出的血水和颤抖着的身子,头也不会地吩咐道:“去将马车赶来,还有金疮药、干净衣物、披风,一并带过来。” 在场几人都愣了,过了几息才有护卫应声,按他的吩咐去做了。 孔明锋也反应过来,脸色更加阴沉,道:“你怎么就确定我会放了她?” “你想杀的是我,当然会放了她。”陈译禾道。 孔明锋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不喜欢陈译禾这个笃定的态度。 他凝目看向陈译禾,见眼前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直挺挺地立着,他全身都湿透,额前的碎发上不断有水珠滚落,打湿了浓眉,而下面那双眼睛眸色很深,直直地对着自己,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孔明锋视线下移,见他湿透了的衣裳下面隐约可见紧绷着的肌肉,方再次确认他是色厉内荏。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高兴不起来,他想让陈译禾跪地求饶,想让他生不如死,而不是游刃有余地与自己谈条件。 “你想要我死,总得让我死得明白,让我带着对你女儿的愧疚和忏悔去死才对。” 孔明锋依旧怒目盯着他,余光朝自己手上的苏犀玉瞥了一眼,这是个绝色美人,并且十分温顺,被自己劫持后除了刚开始试探几句之后就彻底消了声,也不挣扎。 他只淡淡暼了一眼,又重新全神贯注地盯着陈译禾,道:“四年前,你在京城调戏了一个姑娘,将人当街掳走,并为此被京兆尹抓进监牢关了半个月的事情,你可记得?” 陈译禾听小厮说过,确有此事,原身将人掳走,好吃好喝照顾了半天,什么还没来得及做,就被京兆尹抓走了。 也是此时,陈译禾方才明白舫净让人传的话,“几年前在京城留下的祸根”是指什么了。 他道:“我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后来我再也没碰到过她。她是你女儿?” 孔明锋怒道:“你没碰过她,她怎么会没了完璧之身,又是为什么会在你离京后投江自尽,一尸两命!” 陈译禾沉默片刻,道:“我本不欲对死者出言不逊,更何况还是女孩子,但是你怎么……” 你怎么就确定不是你女儿与他人私通有的孩子? “你敢诋毁我女儿?”孔明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怒吼一声打断了他,刀子重新贴上了苏犀玉脖颈,血水又不断涌了出来。 陈译禾瞳仁骤缩,当即转移话题道:“这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你若是想要找寻仇,当初就该跟过来,为什么现在才来?” “这就要问你陈小国舅了。”孔明锋冷笑道,“皇亲国戚,一手遮天。” 他对着陈译禾冷嘲热讽,后者听在耳中,神色不变,眼神余光瞟到苏犀玉后仰着避开刀锋,才稍微安心了一些。 按孔明锋所说,本来陈译禾被关押半月,孔屏也并未受到实质性的伤害,陈家又给了赔偿,这事就算是各退一步了结了。 不久后陈家举家回了广陵,而孔屏失踪数日,不久后尸身在河中找到。 官府命人彻查,仵作说孔屏死于溺水,那段时间下了不少雨,河流湍急,或许是失足落水而死。 这件案子不涉及任何其余人物,没有别的疑点,孔明锋再怎么恼怒也只能就这么认了,案子就此了结。 直到前不久,他偶遇当初那个尸检的仵作,不经意间听到他与人谈话,才知道当初自己女儿是一尸两命死的,是仵作收了陈家的钱,说了谎。 他怒火中烧,勉强维持理智算了算时间,自己女儿有孕的时间与当初被陈译禾掳走的时间正巧符合,怒上心头,当即一刀砍了那个仵作,然后快马加鞭赶来了广陵,只为找陈译禾报仇。 “你把那个仵作杀了?”陈译禾蹙眉问道。 “他该死!他敢说我女儿下贱,他该死!”孔明锋怒极,喝道,“你也该死!” “莽夫。”陈译禾低骂了一声,见他神色有些癫狂,心道不好,盯着他手中的刀子道,“那你想要我怎么样?” 孔明锋脸上露出一个疯狂的笑来,道:“当初我女儿是溺水而亡,那可是大冬天,河水多冷啊,可惜我等不到冬天了,只能便宜你了。” 他扣着苏犀玉往拱桥护栏边走去,示意陈译禾看下面湍急的河水,道:“你跳下去,看会不会死。” “可以,你放了我娘子。”陈译禾毫不犹豫答应了。 “不……”苏犀玉自陈译禾到了之后第一次出了声,然而她又冷又疼,嗓音都在打颤,在落雨声中几乎不可闻及。 只有劫持着她的孔明锋听到了,他呵斥了苏犀玉一声,抓着她手腕的手用力,苏犀玉顿时闷哼了一声。 陈译禾没听到苏犀玉的声音,但猜也能猜的出来,道:“她是前几年才嫁到我家来的,这事与她毫无关系。听说你以前是在衙门里做事,那应该不至于欺负一个无辜弱小的姑娘吧?” 说罢不等他承认与否,接着问道:“只要我跳下去,你即刻放了她?” “是。”孔明锋道,见他走近了护栏,眼底闪过一道光,又道,“我刚才没说完。” 他朝陈译禾不远处的护卫处看了一眼道:“前提是你先给自己一刀,就……” 视线在陈译禾身上圈巡一番,道:“先砍自己一条胳膊吧。” 这回陈译禾抢在苏犀玉前面出声:“娘子你可别说话了,你说一句,他怕是又要让我多砍自己一刀。” 苏犀玉隔着雨幕望着他,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出声激怒孔明锋,让他又伤害自己。 她说不出话,只有泪水与雨水一起流下,也不知是哪个流得更欢。 陈译禾已经抽了侍卫的刀出来,缓步走到拱桥中央,与挟持着苏犀玉的孔明锋各站一边,大刀在手中转了一圈,道:“我不太信你,毕竟你身上已经背负了人命。” 孔明锋正欲说话,他又道:“这样,我砍了一条手臂,你就放了她。我们离这么近,你有武功在身,而我是只剩一条手臂的废人,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这你还不能放心?” 孔明锋略想了一下,道:“可以。” “为表诚意,我砍右臂。”陈译禾说着,将右臂架到了冰冷的护栏上。 刀身高高竖起,苏犀玉只能模糊看到,她心高高挂起,忙道:“等等——不要——我、我……” 她知晓陈译禾这一刀下去,无论自己得救与否,孔明锋都不会让他活下去了。 陈译禾肯为她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不敢奢求更多,更觉得自己不配,现在只想让他放弃自己,让他平安回去,哪怕他转头就忘了自己,再娶妻也好,纳妾也罢,她都能接受。 她只想着让陈译禾放弃自己了,顾不得脖子上架着的刀,高声道:“你别听他的!我、我不是苏家小姐……我是假的!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她大脑混乱,过去几年两人之间种种事情无比清晰地映入脑海,口中胡乱说道:“我是看你耍我气不过,才故意踹你脸的!我早在嫁过来之前耳朵就听不到了!我说了好多谎话……我是人家送过来羞辱你的!苏家根本就看不上你家,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在背后看你家的笑话!” 苏犀玉声嘶力竭地说完,雨水冰冷打在脸上,她看不清眼前,伤口处也阵阵发麻,已经感觉不到颈间的疼痛了。 然而没人理会他,只有孔明锋声音冷厉道:“你到底砍不砍?” “砍啊。”陈译禾语气还很轻松,道,“做下心理准备嘛。” 苏犀玉又急又恼,怎么这时候陈译禾不肯听她说话了?她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想陈译禾出事的,死就死吧,反正自己无牵无挂,死了就不用面对那么多事情了。 她动了下脖子,寻到了颈间的利刃…… 不远处忽忽然传来钱满袖的呼喊:“月牙儿!我儿啊!” 苏犀玉心中一惊,奋力睁开眼睛,朦胧看到钱满袖在驶来的马车上高声喊着。 她不敢面对钱满袖,更不敢让她看到陈译禾为自己受伤,甚至为自己而死的样子。 苏犀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与力气,忽地抬脚猛然往后踹去,同时双腕用力挣扎。 她那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又恰好踹在孔明锋小腿上的伤口处,后者根本没对她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提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力猛地一踹,钻心的疼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重心瞬间维持不住就要往下跌去。 苏犀玉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奋力一挣的……只觉得腕上一痛,然后如钳制着她双手的力气如浮云般散开,她双手恢复了自由。 太过简单了,苏犀玉愣了一瞬。 孔明锋比她更震惊,他前一刻膝上剧痛,后一瞬原本老实的小姑娘手腕仿佛千斤拔一样震得他虎口发麻,就这么被人轻易挣开了。 孔明锋心中大惊且震怒,然而他手中还有一把刀,往下跌倒的同时,持着刀就要往苏犀玉脖子上划去,刀刃贴上细颈,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死死地握住了刀刃。 陈译禾一手握着刀刃,抬脚朝着苏犀玉身后的孔明锋狠狠踹去,后者吃痛,那把架在苏犀玉脖子上许久的刀终于脱手,被陈译禾握着刀刃夺了下来。 这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苏犀玉看着骤然出现在眼前的陈译禾,有些回不过神。 她看着陈译禾指缝中不断溢出的血水,又仰头看他紧皱的浓眉,那双眼睛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坚毅。 时间像是停在了这一刻,风声雨声什么都停住了,苏犀玉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砰砰——几乎要从心口跳出。 苏犀玉愣住了,陈译禾却没愣住,他扔掉右手中的刀刃,甩了甩手上的血,朝苏犀玉脸上狠狠捏了一把,道:“故意踹我脸的是吧?” 苏犀玉反应不过来,“啊?” 她难得迟钝,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此时,钱满袖的尖叫声又起,苏犀玉下意识想往回看,刚动了一下,就被人按住了脑袋抱在了怀里。 风声在脑后响起,接着是皮开肉绽的声音与惨叫声,她心中一慌,连忙抬头,陈译禾不许她往回看,按着她脑袋道:“不是我受伤。” 他扔掉手中沾了血的大刀,掌心汗水与雨水混流而下,方才那一刀迎面劈到了孔明锋的脸上,刀刃破开人体的声音、与骨头摩擦产生的震动感,从刀柄传到了掌心、肩上,传到了心中,让他阵阵反胃。 护卫蜂拥而上,陈译禾只叮嘱了一句,“不准他死了。” 便将苏犀玉横抱了起来,大步往马车上走去。 钱满袖刚下了马车,见这两人满身是血,心都要停了,跌跌撞撞朝俩人奔来,哭声与叫喊声震耳欲聋。 陈译禾厉声道:“小伤,不准哭!回马车上,现在立刻回家看大夫!” 钱满袖从没见过儿子这么凶,被震了一下,哭喊声戛然而止,被丫鬟牵着愣愣地往马车走去。 陈译禾看了看她,声音软了一些道:“娘,你去后面马车,给我和月牙儿空出一辆来。” 等他把人抱上了马车,刚按住苏犀玉颈上伤口,后者颤抖着双手要去找东西给他包扎。 干净的细棉布很快找到,她想要动手时却被陈译禾抢了过来朝她颈上按去,掌心血迹糊了她满身满脸。 苏犀玉惊慌失措,被他捉住哆嗦的指尖按在她自己的颈上。 陈译禾又扯了段棉布胡乱在自己手掌上缠了几圈,咬着一头打了结。 这才看向脸色苍白的苏犀玉,冷着脸欺身逼近了她,伸手按在了她腰上,声音凶狠道:“故意踹我脸是吧?看我怎么教训你!” 第45章 娃娃 “你可是肚子里有小娃娃的人。”…… 苏犀玉颈间的伤口流了不少血, 但其实并没有很深,只是被雨水冲刷着看着吓人。 陈译禾原本想先用金疮药给她敷一下的,又怕雨水里有脏东西感染了,只能先给她压着止血, 催下人快些赶车回府。 这会儿他手按在苏犀玉腰间, 一拉一扯间就将她衣带解开了。 苏犀玉被他方才说的话弄懵了, 他不该追究自己的身世吗?怎么出口就是与自己计较无关紧要的事情? 是当时雨声太大, 他没听清楚?还是自己没说明白? 直到外衣被褪下了苏犀玉才发觉他做了什么,惊叫了一声, 慌忙捂住了衣裳。 只是她双手去捂衣裳,颈间压着伤口的细棉布就掉了下来。 陈译禾飞速给她按住,顺势揽着她的腰将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一手按着她脖颈,一手扣着她的腰,道:“不疼了是不是?” “你、你、你……”苏犀玉结结巴巴,她还没从被劫持的惊恐中出来,想说的太多,想问的也有很多,可被他这么一抱, 脑子瞬间变空白了。 两人衣裳都湿得透透的,她很明显感觉到自己身后是一个宽阔的胸膛,阵阵灼热透过衣衫传到她后背上, 温暖舒适, 可是她却想尖叫着逃开。 这感觉太陌生了。 她嫁到广陵这么几年来, 与陈译禾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钱满袖说的,他抱自己回家那回了,可那时候她没有任何记忆, 没有任何感受,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在她的记忆中,两人鲜少有肢体接触,最亲密就是陈译禾抱她上下马车了,很短暂的一抱,等她稳住了立刻就分开,跟现在截然不同。 现在她甚至能感觉到坐着的那双腿上不断有热度传来,烧得她坐立难安。 “我我我,我是在教训你吗?吓成这样……我给你换衣服呢。”陈译禾说话没好气,“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脸都冻得发青了,跟坟地里刚爬出来的小鬼一样。” 苏犀玉好像冷得听觉都迟钝了,木讷了一会儿,直到感觉他勒在自己腰间的手开始解第二层衣服了,她又想尖叫,“我、我……” 听她声音颤颤巍巍的,很害怕的样子,陈译禾停住了,道:“我就给你脱外面两层衣裳,湿淋淋的,你也不怕又病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你不会以为我要把你衣裳全脱了吧?” 见苏犀玉表情讪讪,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十分无助,陈译禾心软的一塌糊涂,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道:“逗你玩呢,待会儿你脱里衣时我才不会看。行了,快把湿衣裳换下来,回头要是冻坏了,我上哪再找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苏犀玉靠着他不出声,但也没说不行,俩人的夫妻关系虽然有名无实,但只着中衣的模样早就见过,也不算多让人为难。 “那我继续解了?”陈译禾问了一句,而后没受伤的那只手勾着粉色的衣带一拉,衣襟散开,露出了里面柔软的中衣的一角。 雪白中衣贴在身上,因为雨水打湿了的原因透着几分肤色。 苏犀玉忽地按住了他的手,声音微小含糊,“帘子……” 这辆马车车门已换上了木门,关得密不透风,可车窗还没换,暗色车帘不时被风吹动,掀开一条小缝。 陈译禾瞥了一眼,松开解着她衣服的手,用车厢内的杂物挡住了车窗,又拉过车内小憩时用的薄被将她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确认没有一丝缝隙 ,他手伸进薄被里继续刚才的动作,没动两下又被按住,苏犀玉声若蚊蝇,“你手不疼吗?” “还行。”陈译禾道。 他受伤的手粗略缠了层细棉布按着苏犀玉的脖子,另一只手隔着两层衣物贴在苏犀玉身上,触感冰冷,这让他有些急躁,怕她冻坏了,恨不得直接将湿衣全部撕掉。 “可是流了好多血。”苏犀玉还是不让他动,想去看他的手反被他按住,只能听他的先换衣裳。 可她一想着被子下陈译禾的手正在解她衣裳就心底着火似的,浑身想打哆嗦,鼓着勇气道:“我、我自己来……” 然后就感觉那只大掌从自己腰上离开了,苏犀玉亲眼看见那只手从自己身上盖着的薄被下抽出,羞耻异常,忍不住打了个颤。 陈译禾与她贴得紧,立刻就察觉了,将她抱的紧了些,“冷了是不是?快点换……算了,也别换了,全都脱了,就用毯子裹着,反正到家还要洗。” 他说着把一旁备用的干净外衣推开,又翻出一条薄被,然后侧身去看苏犀玉脖子上的伤口。 这会儿基本没有继续渗血了,他试探着松手,确认真的不流血了,又撕了锦缎在她颈上缠了一圈,将棉布固定住了。 他小心地处理好了,见薄被下微微蠕动着,又催道:“快点,半天没脱下来一件,不冷啊?” 苏犀玉低低抗议了一声,慢吞吞从里面塞出一件沾了血的粉上衣。 陈译禾看着那血色就觉得刺眼,皱着眉头道:“就这么脱,等你脱完第二天天都亮了。” 吐槽了她一句,陈译禾叮嘱她不准有大动作,俯下身子从薄被下方摸到了她的脚,两下把鞋袜全都脱了,又去拉扯她的裙子。 苏犀玉呜咽两声,陈译禾看过去,见她脸上依然没什么血色,只是表情窘迫,双眼含着水光,可怜兮兮回望着自己。 “好吧,我不动手了,你快点。”陈译禾被她看的心都要化了,说不动她衣裳就不动了,只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她冰凉的脚心。 苏犀玉又是一个哆嗦,想要收回去,又怕拉扯间碰到了彼此伤口,强忍着没动。 两只脚轮番被握着揉搓,热气一点点从脚心回暖。 等她好不容易又塞了两件衣裳出来,陈译禾问:“还有没有?” 苏犀玉蜷了蜷脚趾,意义不明地哼唧了一声,把脚从他手心收了回来,然后在薄被下磨蹭着,过了片刻把裙子塞了出来,嗫嚅道:“没有了……” 说完就被陈译禾用薄被裹着一顿乱蹭,除了头颈和隐私部位,哪儿都被薄被擦了一遍,他又道:“身上可都擦干了?” 苏犀玉感觉双颊燥热,羞得垂着脑袋微微摇头。 陈译禾把她的湿衣拢到一边,拿过方才那个干净的薄被又给她裹了一层,压着外面那条,把里面那层半湿的薄被抽出时,薄被擦着细嫩肌肤滑过,苏犀玉打了个激灵差点将人推开。 等那半湿的薄被彻底被抽出来后,陈译禾将其叠了叠隔在两人之间,将她重新抱回了怀里。 苏犀玉羞臊得厉害,缩在他怀中小声问:“你不冷吗?” 他也是浑身湿哒哒的呢。 陈译禾没回话,又看了看她脖子上的伤,确定没再出血,重新捞起她的脚给她暖着脚心。 苏犀玉侧坐在他大腿上,整个人被薄被包得严严实实,偷偷仰头看了他一眼,试探道:“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有。”陈译禾严肃道,“你故意踹我那事……” 苏犀玉觉得不对,不该是这件事,但一看他表情感觉他对这事特别在意,只好先哭着脸,用一双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他,企图先糊弄过去。 “又对着我装可怜?”陈译禾冷哼了一声,道,“你就是不装可怜,我还能真的把你怎么样吗,娘子?” “娘子?”苏犀玉第一回 听他这么喊自己,一颗心浮浮沉沉,似悬在空中,又似被压在山底,“我……我还是你娘子吗?” “不然呢?婚书还在家里,官府那也有记录,你可别是反悔了想嫁别人?” 苏犀玉猛摇头,拉扯到了伤口又疼得差点掉眼泪,还被陈译禾呵斥了一句。 她想问的详细点,但陈译禾不许她说话。 这么走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扭捏问:“要一直抱着吗?” “你不就喜欢被人抱着,口是心非?”陈译禾反问,说最后四个字时,每说一个字就在她脚心捏一下,把人弄得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苏犀玉脸感觉自己的脸轰地烧了起来,一定红透了,再也不敢抬头。 而事实正好相反,她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吓人。 陈译禾自打见了那刀刃架在她脖子上就没放松下来过,现在看着她心酸又心疼,想把孔明锋碎尸万段了,又恨不能把苏犀玉捧在心窝子里暖着。 什么苏家小姐,什么嘲讽讥笑,他从来就没在意过,对眼前这个姑娘最开始也只是可怜,谁知道她会偷偷爬到了自己心尖上,还再也不下来了。 他看着怀中的苏犀玉,心潮汹涌,偏头往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第一下亲的时候苏犀玉还处于被人戳穿心思的羞赧中,没反应过来,于是他又亲了下。 苏犀玉终于察觉,双目圆睁,惊骇道:“你、你干嘛……” “看不出来吗?我亲我娘子呢。”陈译禾说着,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亲我的小媳妇儿。” “亲我的小宝贝儿。” “亲我的漂亮姑娘。” 他说一句就在苏犀玉脸上亲一下,把人弄得脸上终于浮了一层薄红,苏犀玉磕磕巴巴道:“我、我……你……” “你什么你?我是你夫君,再喊一声。” 苏犀玉往常确实是这么喊他的,可现在陈译禾让她喊,她却喊不出来了,支支吾吾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紧接着又被亲了一下,可这下陈译禾没有亲过就分开了,而是顺势在她脸上咬了一下。 苏犀玉“哎呀”一声,歪着头躲他,带动了颈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立马被陈译禾按住了,他动作轻柔地检查了下伤口,复又抱着她恶狠狠道:“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声音既后怕又恼怒,更多的是心疼,也不知道是在说现在,还是在说方才雨中险况。 苏犀玉根本不敢扭头看他,眼神在车厢里瞄来瞄去,虽然被咬了,可她现在感觉好像被人当成珍宝放在心尖上,这感觉真好。 但同时心里又很忐忑,他怎么还对自己这么好,还亲密了起来? 苏犀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思绪又飘到刚才脸颊上的温热触感,越想越觉得刚才被咬的地方怪怪的。 终究是没忍住,她蹭了几下想把手从薄被里伸出来,可是陈译禾抱的紧,她刚一动就被发现了,“动来动去做什么?” “手。”她小声央求道。 陈译禾手臂松了一些,让她把手探了出来。 苏犀玉被他看着,不好意思去摸脸,就只用手指尖攥着薄被边角不吭声。 接着手就被握住了,陈译禾摸着她柔软的手心,感受着那终于回来了的温热,心里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与怜惜,心绪澎湃,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想着什么就去做什么,握着苏犀玉的手在那指尖上亲了一下,口中问道:“身上暖起来了吗?” 苏犀玉人都快爆炸了,也顾不得去摸脸了,胡乱点着头想把手收回到薄被里。 只是她这一下挣扎让薄被口松了一些,露出了一小片赛雪的肩膀,陈译禾头就贴着她脑袋,被那片耀眼的肌肤刺了一下,心头火苗直蹿,然而下一秒,他又眯起了眼。 “这是什么?”他问着,手探到她肩上挑起了那根细细的绯色带子。 苏犀玉惊叫一声,慌忙拍开他的手,将薄被裹紧了。 陈译禾指腹上还留着那带子上的潮湿感,他想了一下黑着脸道:“还穿着湿衣服?” 见苏犀玉缩着头不吭声,他又沿着人脚腕往上摸,苏犀玉惊叫着想挣扎。 “我手要流血了。” 陈译禾说了这句,苏犀玉果然不敢动了,而他的手顺着光滑的小腿往上,果不其然摸到了潮湿的里裤裤脚,把毯子里面都洇湿了。 “不是说脱完了吗?你傻了是不是,湿衣服穿着舒服啊?”他又急又气,这两句话就说得凶了些。 苏犀玉心里忽生委屈,明明刚才还又亲又抱,怎么转眼就这么凶,她不抬头也不说话,只有眼泪失了控一样啪嗒落下。 她一哭,陈译禾就开始心慌,忙拿过一旁的帕子给她擦眼泪,道:“我又不是怪你,这不是穿着湿衣服不舒服吗?不准哭了啊。” 他半哄半恐吓地说了一句,可是越说苏犀玉哭得越厉害。 “别哭了……”陈译禾被她哭得心都揪了起来,给她擦着眼泪道,“刚才就哭了好久,现在又哭,晚上要头疼了吧?今天还淋了雨,明天肯定要生病……” 可人家刚被劫持了,害怕才正常,他只能放软声音安抚认错:“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凶的……” 苏犀玉情绪没稳定,又被他看了摸了小衣,羞耻之下还被凶了几句,几种情绪碰撞之下,眼泪就流了下来。 可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陈译禾不哄还好,一哄眼泪就止不住了,扑簌落下。 她到底哭什么呢?哭陈译禾太凶了,哭今日遇到的险情,哭她抱着必死的心把事情坦白了,陈译禾却只字不提……还有……还有那个一尸两命的孔屏,他也不做解释…… 虽然她不觉得陈译禾是好色之人,可他调戏人家是真的,京兆尹和他自己都承认的,他怎么不跟自己解释呢? 她哭了一会儿,决定要把这些事情都问清楚,抽噎着正要开口,忽然听到马车外有了些杂乱的声响,似乎是进了城里。 进了城,那就快到府里了,苏犀玉慌张起来了,蹬了下脚要穿衣裳。 陈译禾没听清,问:“要什么?” 苏犀玉还以为他又是在耍自己,又羞又气,可是没办法,带着哭腔又说了一遍。 “要什么衣裳。”陈译禾见她哭的没刚才那么厉害了,下巴在她脸上蹭了一下道,“我能让别人看见你衣衫不整的样子吗?” 他掀了个小缝朝外看了一眼,雨天街上人少,马车驶的快,确实快到府上了。 “待会儿你就只管闭着眼,我保证把你裹得严严的,谁也看不到,好不好?”他说着就动手,将隔在两人中间的薄被打开了,就是嫌弃这条薄被湿了些,但都快到府门口了,就凑合着用一下吧。 他用两条薄被把苏犀玉裹成了蚕蛹,头脚都看不见,苏犀玉动弹不得,有点不安,两眼红红的看着他道:“真不让人看见吗?” “真不让,谁也别想看见。”陈译禾答了她,又说,“大夫该已经在府里等着了,等会儿先让大夫看一看……” 苏犀玉呜呜两声又要掉眼泪,陈译禾忙道:“咱们躺在被子里只让他看伤口,你想哪去了,我娘子哪能让别人看了是不是?” 安抚了苏犀玉,他继续道:“等他看了伤确认没大碍,再让丫鬟给你洗干净……” 马车很快到了府门口,果然如陈译禾所说,他将苏犀玉抱下了马车,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冻着了才裹的严实,哪知道其实是因为里面几乎没穿什么衣裳。 快马提前回府的护卫已经将大夫请来了,钱满袖没什么事,就是惊吓过度。苏犀玉脖子上的伤口也不算重,多注意点就行。 这么一圈看下来,伤得最重的反而是陈译禾了,他抓刀刃时用的力气太大,伤口几乎见了骨头,被大夫包扎了之后,反复叮嘱了一大堆,衣食住行上什么都有。 满府混乱,直到夜深了才渐渐静了下来。 临睡前苏犀玉刚喝了姜茶又被吓到了,陈译禾竟然十分自然地上了她的床,睡在了她旁边。 苏犀玉惊呆了,“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有用的字眼出来。 “我睡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挨着自己娘子,怎么了?” 他说的十分在理,但是苏犀玉觉得哪里不太对,她想了想,红着脸将陈译禾先前与她分房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 谁知道陈译禾道:“哦,你说圆房啊,我骗你的,其实一点儿也不疼,等你再大一点儿我就教你。” 苏犀玉面红耳赤,吭吭哧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译禾兀自坐在她身旁,俯下着身子与她额头相贴,没觉得异常又小心摸了摸她的脖子,“疼吗?” 自然还是疼的,他摩挲了下伤口附近的肌肤,凑近了在那上面轻轻亲了一下。 从他靠近了贴额头起,苏犀玉就闭上了眼,被子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根本不敢睁眼看他,只感觉有热气扑上了颈间,光是这就已经足够让她羞耻的了。 最后陈译禾又把手伸进了她被窝里,摸着她的脚确认她浑身上下都是暖的,才放了心。 但又起了坏心思,在她脚底板轻挠了两下道:“当初就是这只脚踹的我是吧?” 苏犀玉心虚地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装死,接着听陈译禾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可是肚子里有小娃娃的人,我不和你计较。” 苏犀玉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对孔明锋编的谎,呼吸一滞,羞耻得差点儿哭了。 第46章 孙女 “郝太傅的亲孙女儿!”…… 苏犀玉半睡半醒间感觉头脑沉重、身上发热, 好像被丢进火炉里了一样烤得难受,只有额头上微微凉意让她觉得舒服点儿。 她迷迷糊糊想把身上的锦被扯下,刚动了一下,就感觉颈间一阵疼痛, 接着被人抓住了手。 耳边有人道:“少夫人, 你脖子上有伤, 不能乱动的。” 苏犀玉耳内嗡嗡, 听这声音像隔了好远,又恍若近在耳边。 她刚醒来, 反应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还很迟缓,过了会儿才认出是春英的声音,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问道:“我、我怎么浑身没劲儿?” 这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不堪,轻得几乎听不见。 春英轻声答道:“少夫人忘了?昨日出了点意外,您淋了雨,夜间发起了热才不舒服的。” 苏犀玉被她这么一说,思绪转动起来,是了,昨日凶险, 自己与陈译禾还差点儿没了命。 她想起昨日的事情,精神回笼了,也更赧然了。 昨天睡前陈译禾提了一句她怀孕的事, 还问她有没有孕吐, 多久了, 苏犀玉简直羞愤欲死。 都没圆房哪来的小娃娃?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说谎骗人的,还故意问,明摆着又是在欺负人。 苏犀玉装睡不敢答, 被捏了手摸了脸也不睁眼,最后在他把手伸向自己肚子时彻底慌了,憋着泪花说困了才让他停了手、闭了嘴。 两人列睡着,又跟她刚嫁过来那年一样了,可如今陈译禾靠近了她许多,还要握着她的手。苏犀玉面红耳赤,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苏犀玉想着昨天的事情,目光搜寻一圈,没在屋内看到陈译禾。 房中晦暗,也辨不清时辰,她只看到横着的锦绣屏风和开了条小缝的窗子,雨声嗒嗒传到屋内。 “还下着雨呢?”她喉头干哑,低声问道,因为昨日淋了雨,她现在总觉得空气里都是湿冷的味道。 “下了一天一夜了,还起了风,外面可冷了!今年天变的早,估摸着冬天更难捱了。”春英顺着她的视线朝外看了一眼,问道,“可要点灯?” 得了首肯,春英边点灯边道:“别看外面黑压压的,现在可都已经巳时了,就是光线弱……少爷怕灯光刺眼扰了少夫人您,特意没让点的……” 春英给烛火罩上琉璃灯罩,又喊外面的小丫鬟去端水,转过身见苏犀玉撑着手臂想要起来,忙过来扶住她,“少夫人要去哪?少爷可是说了不准你起来的。” 苏犀玉顿了一下,被春英扶着缓缓靠着床头坐了回去,她摸了摸脖颈上缠着的软布,水润的眼眸看向了春英,欲说还休。 春英看懂了,抿着笑道:“少夫人是凌晨时起的热,幸好少爷发现的早,立刻就喊了大夫。没事的少夫人,您就是伤了风寒,好好歇着喝几帖药,很快就好了。” “至于少爷嘛……”春英卖了个关子。 苏犀玉惯常没什么脾气,跟她开个玩笑闹着玩是不怕的。 昨日春英没跟着出去,乍一见陈译禾抱着苏犀玉满身血回来也吓呆了。 后来听府中丫鬟说了当时情景,惊骇万分,同时又对苏犀玉十分钦佩,要是她遇上这种事,怕是早就腿软瘫倒在地了,哪里还能有法子换下钱满袖。 昨天晚上府中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她就被陈译禾派去钱满袖那边守着了,是怕钱满袖夜里也发热。 结果那边没什么动静,静悄悄一夜到天明,而这边,凌晨黑乎乎时就亮起了灯笼,幸好陈译禾就怕苏犀玉夜里起热,昨晚直接留了大夫住宿府中。 夜里的雨水格外冰凉,春英听了动静撑伞跟过来的时候,大夫已经在给苏犀玉把脉了。 屋里一众丫鬟没人敢大声喘气,但不是苏犀玉伤寒多严重,是他们家少爷,脸色难看得跟要吃人一样。 春英这几年尽跟着这两人了,把两人关系看得清楚,先前在金陵见俩人分房睡,她也是摸不着头脑,不过现在不用管那些问题了。 她琢磨着大晚上陈译禾怎么这么快就发现苏犀玉起了热的?多半是一夜没睡特意盯着的,这才第一时间喊了大夫。有这份心思在,用不了多久,府里就能添人口了。 春英方才半句话把苏犀玉的心吊了起来,见她直楞楞望着自己,笑道:“原本是少爷自己照顾着少夫人的,喂水换巾帕一刻不停,这不是方才老爷和夫人过来了吗,少爷怕吵着您了,这才带他们去了前院。” “少夫人别急,少爷过会儿就该回来了。”春英说完还打趣了一句。 苏犀玉耳根子红了,视线偏移了下哑声道:“我想洗漱。” “哎。”春英把她额头上的帕子取下,朝屏风外喊了一声,便有丫鬟端着热水进来了。 丫鬟们伺候着简单洗漱了下,正喝着药,外面响起脚步声,苏犀玉呼吸一急,想抬眸看是不是陈译禾,又怕太急切让丫鬟发现了,只能侧耳细听着那声音。 “少爷。”外面丫鬟喊道。 陈译禾似乎“嗯”了一声,声音同样放的很轻,苏犀玉得全神贯注了才能听到,“少夫人醒了吗?” 丫鬟回了话,外面的脚步声就朝着里间逼近了。 苏犀玉听着,感觉那脚步仿若就踩在自己心头,他踩下一步,自己的心就跟着跳动一下。 她脑子里嗡嗡的,又想起昨天的事来,他紧紧抱着自己,还在自己脸上亲了好几下,叫的也特别亲热…… 她越想越紧张,绯红从耳后飞上了双颊,在脚步声响在屏风后时心中一紧,没注意到丫鬟又喂了口药进来,一个岔气被呛到了。 “咳咳!”苏犀玉按着胸口咳了起来,喉头震动牵拉了伤口,顿时疼得抖着手不敢有大动作。 她乌黑长发披在身后,随着倾身的动作从肩上垂了下来,厚厚得堆积在了软面锦被上。 精致五官因疼痛微皱,又刚睡醒,粉面含春,看着娇弱得很。 陈译禾进来就看到她这模样,绕过丫鬟坐了过去,在她后背上拍了几下道:“喝个药都这么慌,怕我跟你抢啊?” 苏犀玉双目因为咳嗽蕴起了水雾,稍缓过来后瞟了陈译禾一眼,脸又红了几分,然后看到了他垂着的右手。 当时就是那只手握住了割向她脖子的刀刃,现在被包扎了好几层,棉布外微微透着几分血色。 大夫给他清洗包扎的时候苏犀玉已经跟着丫鬟清洗去了,没看到他的伤口,但怎么想也知道一定伤的不清,那他回来时在马车上还跟没事人一样? 苏犀玉眼眸颤动,朝他手上摸去。 陈译禾抬高了手不让她碰,弓着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她脸上刮了一下道:“别是又要哭了吧,回头娘见着了,该说我不知道疼娘子了。” “娘她……” “好的很,睡了一觉一点儿不舒服都没有,就是脖子上有些淤青,过几天就好了。”陈译禾昨天太急了,对钱满袖凶了一下,刚过去跟人道了歉,把她哄得又哭又笑。 他想接过春英手中的药碗,手都伸过去了,才想起自己手都快被包成了粽子,不甘心地给春英让了个位置,让她继续喂苏犀玉喝药。 苏犀玉刚咽了一口药,嘴巴里就被陈译禾塞了东西。 她嘴巴里泛苦,过了会儿才尝出甜味,是自家酒楼里的蜜枣。 “甜不甜?” 苏犀玉低头道:“甜呀。” “甜就被别哭丧着脸了,我这手就是包得紧,好的可比你的伤口快。我跟你说,你这脖子上不好好养可是会留疤的,以后……” “唔——”苏犀玉嘴巴里嚼着蜜饯,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发出一道声音,听着好像不太情愿。 陈译禾又在她脸上刮了一下道:“没事,留疤也是好看的,回头我让人做个巾缎戴在脖子上挡着。” 苏犀玉又“唔”了一声。 陈译禾以为她是还不满意,道:“当然还得找人配药,一直抹着,过段时间肯定能消掉……” “……有核。”苏犀玉含糊不清地打断了他,指了指自己嘴巴。 “你可真是个小倒霉鬼,我刚才吃了几个怎么都没核?”陈译禾笑话了她一句,手掌伸到她下巴前,道,“吐出来吧。” 苏犀玉双目微瞠,从他手掌看到他脸上,见他一脸理所应当,又用余光去瞟一旁的春英和其他丫鬟。 周围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这也很不对,他以前明明可嫌弃自己了,一时情急忘了穿鞋子都要被他说邋遢的。 苏犀玉掀着眼睫看了他一眼,咬着枣核作势真的要去吐,刚往那边凑了一下,就听旁边一声瓷器碰撞的脆响,被吓了一跳,忙又撤了回来。 “手、手滑了!”春英十分尴尬,捏着汤匙恨不得立刻隐了身。 但这一声也唤醒了其余几人,有机灵的连忙递了帕子过来,这才让苏犀玉顺利吐了口中枣核。 她脸上红通通的,谁都不敢看。但陈译禾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没事人一样道:“一勺一勺喂,不是又慢又苦吗,不烫了就赶紧捧着碗一口喝下去。” 春英还在心虚,将碗递给了苏犀玉。 药确实不烫了,温热热的,苏犀玉忍着苦涩一口饮尽,刚放下了药碗,嘴巴里再次被塞了颗蜜饯。 她口中甜味与药草苦味纠缠着,蹙着眉见陈译禾拿了帕子过来,轻柔地给自己擦嘴角。 苏犀玉十分不自在,心里有些雀跃,还有点担忧,僵着身子让他擦干净了嘴角,嗓音低哑,谨慎问道:“娘真的没事吗?” “没事。”陈译禾道,让丫鬟把蜜枣放在桌上,扫了眼春英,后者意会,带着丫鬟全都退了出去。 陈译禾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往她身旁移近了些,摸着她的额头感受着上面热度,道:“娘可真是心疼坏了,非要自己来照顾你,我劝了好一会儿才把她劝走了。” 他垂目望着苏犀玉胆怯愧疚的眼神,接着道:“还说了,什么苏家小姐不小姐的,不过就是个身份而已,咱们家娶的是人不是身份,让你别胡乱想。” 苏犀玉一怔,心中酸涩如开闸洪水涌出,她得知身世至今,第一回 听到这番只在乎她本人的言论,忍不住鼻子发酸,瞬间红了眼眶。 可陈译禾下一句又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再说了,不是苏家的女儿又怎么样,你郝太傅家的孙女儿不比她苏家女儿更高贵?” 苏犀玉带着鼻音,“……啊?” 她觉得自己耳力可能更差了,不然怎么听不懂陈译禾的话? 郝太傅她是知道的,三朝元老,当朝皇帝的启蒙老师,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学富五车,人人都以为他是妥妥的状元郎,结果人家跑去从了军,还默默拿了军功成了将军,如今镇守西北,是让敌邦闻风丧胆的郝大将军。 可惜好像在战场上伤了底子,所以一直未娶妻,诺大的京城府邸中,如今只剩下郝太傅一个孤寡老人。 苏犀玉并不太清楚郝家的事,只是以前听苏铭祠感慨过几句,大意是在惋惜好好的高门落得个绝嗣的下场。 郝太傅哪来的的孙女儿?就算真的有,跟她苏犀玉又有什么关系? 陈译禾见她呆愣,觉得可爱,勾了勾她的下巴道:“郝犀玉,好犀玉,不错,就该叫这名字。” 苏犀玉迷茫,“可是我不姓郝,我是一户俞姓的农户女……” 俞姓夫妇早已病逝,她不曾见过,也不知对方葬在何处,知晓身世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包到了广陵。 “你就姓郝。”陈译禾肯定道,“你姓郝,是郝太傅的亲孙女儿,郝大将军的亲女儿。” 他说得太肯定,苏犀玉有一瞬间的动摇,迟疑片刻还是摇头道:“我不是……” “是与不是,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陈译禾话中带笑,“年后咱们就去京城,看郝老太傅他认不认你就是了。” 第47章 喜欢 “打是亲骂是爱。” “还是不对……”苏犀玉皱起眉头, 她还病着,脑袋晕沉沉的,扶着陈译禾的手臂道,“等等, 你让我想想……” 陈译禾听她嗓音还哑着, 倒了盏热茶过来, 苏犀玉接过喝了两口, 而后蜷起双腿,抱着膝盖认真想了起来。 不想还好, 一仔细想就发现了许多疑点,苏犀玉感觉哪里都不对,一条一条的, 绕得她头痛。 “想好了吗?” “你不要急。”苏犀玉手虚虚按了他一下,继续慢慢思索。 陈译禾就见她眉头紧皱,过了会儿忽地掰起了手指,掰开一根手指,她眉头就展开了一些,这么过了片刻,终于完全舒展开来。 苏犀玉轻咳了两下, 看向了他,道:“别的先不提,就说郝太傅家孙女儿这事, 昨日我才和你说了我……我不是苏家女儿, 你怎么这么快就确认我是郝家孙女儿了?” 一夜之间他哪得来的消息?就是八百里加急, 也不能有这么快。 苏犀玉满脸怀疑,显然是认定他在胡扯。 陈译禾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当然是胡说的。 抱错孩子这事本来就离谱, 更何况还涉及第三个家庭? 这就要说起早上的事了。 早上陈金堂和钱满袖过来了,只隔着屏风看了眼烧得满脸通红的苏犀玉,就被陈译禾带出去了。 钱满袖想着苏犀玉当时被人劫持着那无助的模样,就掉起了眼泪,自责又心疼。 陈金堂好意安慰了她几句,结果钱满袖一扭头看到了自家儿子的手,又想起自己脖子上的淤青,顿时火气直冲头顶。 这火气是冲着陈金堂去的,一家四口就你没受伤,你当然说得轻松,没良心! 陈金堂简直奇冤,没受伤还有错了? 但老妻到底是伤患,他不好跟人吵,憋屈着被念叨了半天,还是陈译禾给解的围。 平静下来之后,三人说起了孔屏的事情,这事虽过去许久,但实在丢人,所以夫妇俩还记得清楚。 陈金堂道:“那孔家小娘子长得也不怎么样,还没咱家闺女好看,儿子哪会看上她?当时我就说了,儿子肯定是被人怂恿陷害的!” “你说了吗?你明明一听儿子被抓就慌得找不着北,要不是我赶紧进宫去找闺女……”钱满袖连珠带炮,让陈金堂涨红了脸。 “你还不是一样,除了找女儿哭什么也不会,要不是乔姑姑亲自去了趟京兆尹,儿子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呢!” 夫妻俩互相揭了会儿老底,最后的结论就是儿子根本就看不上那个孔屏,更不可能跟她做了那事还让人怀孕。 但他俩这说法有些站不住脚,姑娘家会不会遇害与长相无关,只与是否有人罪犯有关。 还好小厮十分确定,说原身只是拿着金银珠宝诱骗孔屏,并未真的做出什么过份的举动。 陈家夫妇俩又保证那事之后,对孔屏再无关注,更没有安排人买通仵作动手脚。 再者,隔了四年,孔明锋才偶然得知了“真相”。四年时间,孔屏尸骨都化了,根本无法重新取证。 太巧合了,怎么看都是有人故意诱导的。 “谁能跟咱们家有这么大的仇恨,非得让儿子死?”钱满袖又急又怒。 陈金堂也不理解,问道:“是不是你在外面又口无遮拦得罪了什么人?” 钱满袖一听,先是恼怒,后是沉思,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头绪。 “跟娘没关系。”陈译禾道。 近几年所有与陈家作对的消息和人,全都与京城有关,并且接连不断,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不是有杀亲之仇,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利益之争了。 陈家最引人眼红的的,就只有陈轻语和那一步之遥的后位了。 这就说得通了,陈轻语目前膝下无子,在京城也没有什么掣肘,要是家里人出了事,哪还能有心思争后位? 陈译禾就不喜欢别人逼迫他,别人越是不想让陈轻语上位,他就偏要将人推上去。 只是广陵虽自由,但到底不是权利中心,想再进一步,还是得去京城,所以这几年他才一直注意着京城的变动,还特意让舫净过去盯着。 陈家夫妇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担忧,“这可怎么办,人家可是会杀人的!” 陈译禾安慰她,“这回是意外,我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他见钱满袖确实被吓得不轻,回忆着昨天的事,低下头道:“昨天是儿子不对,不该对娘那么凶的,请娘不要放在心上。” 说的是昨天抱着苏犀玉上马车时对钱满袖态度不好的事。 钱满袖听了,喉咙一哽,眼泪啪嗒落了下来,哽咽道:“没事儿,娘知道你是急了,娘哪能跟你计较……” 陈金堂没听她提过这事,奇怪道:“这又是发生了什么……” “关你屁事!”钱满袖看见他就来气,红着眼眶吼了他一眼。 她对丈夫一个态度,对儿子是另一个态度,抓着陈译禾的胳膊道:“还好都没大碍,幸亏有月牙儿,要不是她娘可能就回不来了……”钱满袖哭哭啼啼,“咱们家都去京城,让你姐姐好好看看这伤,非得把凶手抓出来凌迟了不可!” “是。”陈译禾笑道,“娘,你们歇着,月牙儿她还发着热,我先过去盯着,等她好点儿了你们再去看她。” 钱满袖“哎哎”答应着,陈译禾起身要走时,忽地又想起一件事,重新坐了回去,道:“还有一件事,娘你可还记得她说她是假冒的苏家小姐这回事?” 钱满袖还没说话,陈金堂再次疑惑发问:“什么假冒的小姐?”又得了钱满袖一个白眼。 陈译禾没说自己老早就知道了,只说是昨晚苏犀玉主动告诉他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陈家夫妻俩目瞪口呆。 他们家当初大张旗鼓地迎娶苏犀玉进门,就是冲着这书香世家的大小姐的身份,结果现在被告知苏犀玉是人家不要的假小姐,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屋内静默了会儿,钱满袖喃喃道:“难怪她很少提苏家,也不让我给苏家送什么贵重东西……” 陈译禾让他俩反应了会儿,率先表态道:“她不姓苏又怎么样,嫁过来这几年不是好好的吗?反正我是想好了,不管怎么样,这辈子都只娶这一个娘子。” 他开口了,钱满袖也长叹了一声,道:“这事儿怎么看都跟人姑娘家没关系啊,这不是苏家两口子自己的问题吗,再说,养了十几年的姑娘说不要就不要,这也太狠心了!” 别说是养个十几年了,他们家这才养了苏犀玉三年不到,她就已经觉得放不开手了。 更何况苏犀玉昨日可是差点为她而死了,钱满袖想着,心疼得眼睛都红了。 陈金堂也是长吁短叹,不能理解。 都是为人父母的,钱满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苏家人是怎么想的,不解道:“哪有这么狠心的爹娘啊,多好的小姑娘,不要也就算了,怎么还想法子糟蹋?” 这话陈金堂就不爱听了,挺着身子不忿道:“嫁到我们陈家里怎么就是糟蹋了?那你也是被糟蹋了?” 钱满袖被噎了一下,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还是不高兴,偷偷瞪了他一眼。 陈译禾看着这两人,嘴角扬起,再次确认道:“真的不介意?” 等两人各发表了一番真情实感和对苏犀玉的怜惜,陈译禾沉声道:“说好的事情可不能反悔,回头去了京城,人家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嘲笑咱们家,到时候可不能把气撒到你们儿媳妇身上。” 这下是他惹恼了陈家夫妇俩,俩人纷纷道:“你这话说的,爹娘能是那种人吗?就算没念过书咱们也是有血有肉、明事理的,哪能这么苛待一个无辜姑娘……” 两人说个没完,前面陈译禾还听着,后面就没注意了,他思绪早就顺着刚才的话飘远了——以后真的去了京城,苏犀玉该怎么面对苏家? 按苏家这群人的做法,怕是只会对她高高在上地审视,或者冷言冷语地命令。 苏犀玉怕是不好反抗,毕竟这养育之恩是实打实的存在。 这真是让人不爽。 陈译禾犹自想了会儿,耳边忽听钱满袖道:“……那些个什么名门大户就喜欢讲门第,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碰上个比他们出身高的立马就老实了,就知道欺软怕硬!” 陈译禾心中一动,心里模糊有了主意。 既然他们嫌弃苏犀玉,那就干脆给她安一个身份,让苏家高攀不起她。 他琢磨了会儿,觉得确切可行。 可是想给苏犀玉安身份,那得是户出身好、名声好,并且门风严正的京中贵人,既不会让苏犀玉不舒服,又不会拖累到她,想了一圈,最合适的就是这郝老太傅家了。 忠君爱民,人口简单,郝大将军又常年在外,哪天真的多出个女儿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打起了人家的主意,具体怎么与人做这个交易还只有个雏形,原本想谈成了之后再跟苏犀玉说的,可刚刚见她泪眼汪汪的样子没能忍住。 这下好了,事情都跟苏犀玉说了,那后面不管用什么做代价,都得把这事跟郝老太傅谈成了才行。 现在苏犀玉发现他这时间上的问题了,他当然得给个解释,清了清嗓子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刚成亲时,有个薛立表哥来过?” 苏犀玉当然记得,当初她一听薛立来了,吓得手足无措,还好陈译禾与他合不来,很快把人赶走了。 现在再听陈译禾提起,苏犀玉瞬间明白过来了,陈译禾是那时就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世。 陈译禾在她苍白的脸上捏了两下,道:“我是早就知道了,但也没做什么啊,怎么吓成这样?” 苏犀玉双眼睁大,满面仓惶,像一个固定在惊吓表情的精致玩偶。 “我谁也没说,连爹娘也是你昨日愿意说了他们才知道的,我也没用这事欺辱过你,是不是?”陈译禾柔声说着,见她表情慢慢缓和下来,嘴巴一扁,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只有一只手能动,便慢吞吞给苏犀玉蹭着眼泪,道:“我就知道你要哭,是不是觉得我太好了,感动哭了?现在是不是特别喜欢我了?” 苏犀玉泪眼朦胧,鼻尖也红了,不好意思回他这话,只是抽噎着道:“你又骗我……” 陈译禾坐直了些跟她掰扯:“这怎么能叫骗呢,你当时那么小,说话都不敢大声,一听我去找了薛立,就跟要被活生生吓死了一样,我哪还敢说实话。” 他还瞒着苏夫人给她的药有问题这事谁也没说,就怕被她知道了更难过。 “快说,是不是更喜欢我了。”陈译禾捏着苏犀玉脸颊逼问。 苏犀玉不答,啜泣着道:“捏疼了……” 陈译禾立马松开了,还在他捏过的地方亲了一口,苏犀玉一惊,慌忙捂住了脸。 陈译禾大笑了两声,“昨天怎么不知道捂?” 被他这么问着,苏犀玉羞窘极了,今天捂脸是下意识的动作,昨天为什么没有?大概是吓蒙了? 她脸上烧得厉害,感觉自己可能病得更重了,也不跟陈译禾谈这个问题了,闷声问道:“那跟郝太傅家有什么关系?” 陈译禾随口编起了瞎话,道:“我也是今早刚收到舫净的信,说郝大将军早年曾有个……” “我不喜欢身世浮萍的感觉,你和我说实话,不要骗我。”苏犀玉带着哭腔打断了他,含着水汽的眼眸认真且倔强地看着他。 陈译禾心头一颤,嘴边的话拐了个弯,“……曾想有个女儿……郝老太傅也想要个孙女儿,一听咱们家有你这么个小姑娘,可稀罕了,跟郝大将军商量了一下,想要收你做他们家的干女儿呢,那可不就是郝太傅的孙女儿?” 听到这里,苏犀玉想哭又想笑,道:“你刚才果然是想骗我。” 陈译禾干咳一声,装作没听到。 然而有了前车之鉴,苏犀玉现在根本不信他,道:“我从来没和郝家人见过,太傅大人怎么可能光是听说就……” 她不好意思说人家稀罕她,略了这段过去,哑声怀疑道:“你是不是还在骗我?” 陈译禾义正辞严道:“你不信我也就算了,人家郝老太傅一把年纪了也会骗你吗?多公正严明一个老先生,你也好意思怀疑?” 苏犀玉被他说的羞愧了一下,自己默默抹着眼泪,过了会儿又吞吞吐吐问:“你、你为什么,当时不揭穿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陈译禾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道。 苏犀玉脸红耳热,双手都不知道要往哪放了。 她越是羞涩,陈译禾越是来劲儿了,与她额头相贴,直勾勾看着她道:“你这么好看又乖巧的姑娘谁能不喜欢?说实话,掀开红盖头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当时还想着这真是上辈子积的福气,你不知道吧,第二天我还去烧香拜佛感谢上天了……” 越说越离谱,被苏犀玉抓着了漏洞,她忍着羞意小声道:“你胡说,刚成亲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还总是欺负我。” 陈译禾顿了一下,一本正经道:“喜欢的,我就是那时候没弄明白,你想想我有真的欺负你吗?” “有。”苏犀玉点头,“你可凶了,说我不爱干净,还用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借机踹他脸的事情来,急忙闭了嘴。 可惜已经晚了,被陈译禾逼问着,才哭唧唧道:“我就是想借着这机会过分一点,试试你会不会真的生气。” 陈译禾:“……我要是真的生气打你了呢?” “是你先踢我的,也是你拽着我的脚让我踢你的,不管怎么样都是你不对在先。”苏犀玉吸了吸鼻子,“要是你真的生气打我了,那我也没办法,只能受着了,但是以后一定会更加小心,离你远点。” 陈译禾心道失策了,竟然被个小丫头耍了,但心里生不起气,只想去捏她的脸。 转念一想她刚说了疼,还是算了,只得恨恨道:“你可真是会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苏犀玉揉了揉鼻子,拽着他的衣角续上刚才的话题,道:“你就是在说谎,以前我都害怕得不敢睡觉了,你都不让我碰你,还让我离你远一点,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她那会儿完全就是个黄毛丫头,陈译禾会喜欢她才怪了,但他现在喜欢了,对以前的事就开始想方设法补救,道:“喜欢的,打是亲骂是爱,听说过没有啊?” “打是亲骂是爱?”苏犀玉重复了一句,而后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道,“真的吗?” “当然!”陈译禾肯定道,“我那时候就是表面对你凶,心里可喜欢你了。” 苏犀玉看着他笃定的模样,眼睫扇动了几下,再次与他确认:“真的?” “真的!” 陈译禾刚说完,就见苏犀玉右手指尖弓着,慢慢举了起来,颤巍巍地靠近了自己侧脸。 他还当苏犀玉是想要摸自己的脸,贴心地往前凑了一下,接着,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那柔软灼热的手掌心打在了自己脸上。 苏犀玉缩回了手,眼神纯良,绷着嘴角道:“你说的,打是亲骂是爱。” 第48章 说呀 “你不要欺人太甚!” 苏犀玉收回了手, 见眼前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止不住的心慌,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傻了,怎么就想不开上手去了? 这回自己可是故意的,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没分寸就不喜欢自己了? 苏犀玉心里有些忐忑, 眼神飘来飘去, 犹豫着正要认错道歉时, 陈译禾说话了。 他说:“对,没错, 就是这样,学得真快。” 声音十分平静。 苏犀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恢复了柔和, 心里松了几分,掩唇咳了两下,问道:“……真不生气吗?” “不生气,我娘子这是亲我呢。”陈译禾道。 苏犀玉方才哭过,眼睫还粘连着,闻言羞涩又想笑,道:“那你离我近一些。” 陈译禾如言靠近了, 她又举起了手,试探地看了看陈译禾,见他没有任何反应, 面色也依然十分温和, 小心地再次贴近他的脸。 手掌要拍下的瞬间, 被人捉住了。 陈译禾脸色大变,抓着她的手腕凶狠道:“还来?你别欺人太甚!” 他语气很凶,动作却很轻, 苏犀玉察觉到了,虽然羞窘,但是心里跟烟花炸开一般,十分快乐。 现在意图被看穿了也不怕了,嬉笑着去躲他,可是人就在床上坐着,根本躲不开,被压制得死死的。 玩闹间又带动了伤口,疼得低喊了一声。 陈译禾松开了她,道:“等你脖子上的伤好了我再跟你算账,先记着。” 苏犀玉脸红扑扑的,身子紧绷贴着床头,直到他退开了才软了下来。 她自己伤口都疼了,那陈译禾的手肯定也是疼的。苏犀玉去拉他胳膊,把他的手托了过来,轻轻抚着上面的棉布道:“疼不疼呀?” “疼。”陈译禾道,伤口见骨,怎么可能不疼,又不想苏犀玉愧疚,就道,“你亲一下就不疼了。” 苏犀玉有点害羞,她长这么大还从没亲过别人呢,亲手也是没有的。 再说又不是小孩子,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哄人的,可是她也不能为陈译禾做什么,能让他高兴一点也是好的。 踌躇了片刻,苏犀玉单手托着他受伤的手,含羞带怯地看了看他,另一只手微微抬起…… “不是这个亲!”陈译禾黑着脸,心里什么风花雪月都没了。只想知道,现在把“打是亲骂是爱”这句话撤回,还来得及吗?! 苏犀玉双眼笑弯,声音微哑,听着却是十分欢快的,“我逗你玩呢。” 说罢,捧着他的手背缓缓低下了头,双唇微启,如蜻蜓点水般在他掌心轻印了一下,一触即离。 双唇离开之后心才后知后觉地狂跳了起来,热气也涌上了头顶。 苏犀玉感觉自己发梢都要红了,不敢抬头看人,硬着头皮假装淡然地在他掌心吹着气。 苏犀玉低着头,陈译禾看不到她表情,只能盯着她染上绯红的脖子和耳垂。 有一小缕长发从她耳后垂下,顺滑地贴着细长脖颈探入了衣襟内,顺着那缕长发往里看去,露出的星点肌肤也是粉嫩的,发着诱人的光泽,引人碰触。 屋内没人说话了,滴答的雨声与微弱的烛光交织出暧昧的气氛,沉寂中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咕噜噜——” 忽地一阵怪声响起,苏犀玉霎时间僵住了身子,而陈译禾则是目光移到了苏犀玉肚子上,笑出声来。 她本就起得晚了,到现在只喝了一碗药,是该饿了。 苏犀玉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被陈译禾俯首贴近耳尖,声音亲昵问道:“是饿了吗?” 被问的人脸上挂不住,见他离得近,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才不好意思地点头。 陈译禾看她这模样,觉得不逗逗她就是自己亏了本,眼睛一转,道:“这样,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了我,我马上让丫鬟给你送吃的过来。” 苏犀玉听了,抬起湿漉漉的眼眸看了他一眼,模样乖顺得不得了,就在陈译禾被看得内心柔软想触碰她时,她小声问道:“我不回答,你就要饿着我了吗?” 问完了便盯着陈译禾等他回话。 陈译禾:“……” 当然不会,但是她怎么不老实答话,还学会反问了? 陈译禾沉默,心道:完了,以后怕是拿捏不住她了,早知道就不说喜欢了。 苏犀玉还催他:“说呀。” 陈译禾有点下不来台,强笑道:“怎么会,饿着谁也不能饿着你。” 厨房里汤水食物时刻备着的,这边吩咐了下去,很快就端了过来。 陈译禾让丫鬟伺候她吃饭,在旁边看了会儿,见她精神劲儿没刚才那么好了,道:“你还发着热,吃完就再睡会儿,要是无聊了,就让杏儿给你唱曲儿听。娘她这两天容易哭,就别喊她来了,不然你俩凑一起又得哭上半天。” 苏犀玉一想也是,顺着他的话点了头,问:“你不在家……吗?” 她想说“你不在家陪着我吗?”,但是丫鬟们还在,没好意思说出口。 “我出去一趟,晚点回来,晚上陪你一起用晚膳。” 苏犀玉不想他出去,道:“外面下着雨,你手上还有伤……” 陈译禾听出她不舍,嘴角弯起,绕到她身后摸了摸她的额头,微灼的热度传来,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道:“我又不去多远的地方,就是去趟府衙,回来时顺便去映月坊给你取新制的香露好不好?” 映月坊是他们家的胭脂铺,原本是间普普通通的小食肆,谁也不知道陈译禾什么时候让人改造成了胭脂铺,里面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香脂蜜露。 不止几间小食肆,还有旁的一些小店面,全被他改头换面了。 陈译禾算的清楚,民以食为天,米粮面铺是最基础的需求与保障。但是赚钱的话那还是赚女人的钱最容易,就弄了这映月坊。 最开始弄的脂粉是拿给云姣用,后来用了些营销的手段,使得映月坊大受追捧,店铺一点点往外扩,如今附近几个州府,处处都有这映月坊。 他捣鼓这些东西,但是自己受不了熏人味道,所以从不许自家人用。 钱满袖年纪大了,不用就不用呗,苏犀玉则是被他看着不许用的。 主人家都不能用了,下面的丫鬟就更不用想了。 明明不缺钱,东西还是自家的,可是苏犀玉从来都没碰过,只偶尔从送账本过来的仆役身上闻过几次,香味怡人。依誮 现在一听他这么说,好奇又高兴,但还是嘱咐道:“那你不要出去太久了,多带些人,手上要是疼就赶紧去近处的医馆……” “嗯嗯。”陈译禾应着,垂首在她发顶上亲了一下。 他站在苏犀玉身后,这一下动作很轻,苏犀玉没察觉,没什么反应,但屋子里的丫鬟都看见了,纷纷红了脸,低着头不敢出声。 陈译禾跟苏犀玉说他要去府衙,确实是去了,逮着元大人问了许多郝老太傅的往事以及人脉来往,在衙门停留了许多,又带人去了城外。 城外早先打算建温泉的庄子里死了人,就彻底废了,被陈译禾拿来做些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到了山脚下,陈译禾刚撑了伞下马车,没走几步,便有人带着护卫迎了上来。 领头人身材壮硕,孔武有力,脸上有一处凹凸不平的疤痕,看着十分骇人,问好后便盯着陈译禾的右手皱起了眉。 陈译禾道:“小伤,无妨。” 这人名叫徐傰,本是一个参将,功夫厉害又嫉恶如仇,但是为人耿直,不懂变通,得罪了不少上司与同行。 后来职务上稍有失误,被人抓到小辫子送进了牢中,前程尽毁,面上的烫伤也是在狱中留下的。 陈译禾花了点功夫把人弄了出来,帮他处理了身后的麻烦事,收入了麾下。 见陈译禾朝山庄里扫了一眼,徐傰意会,道:“那些大夫整日争论医术,除了吵了些,没有别的异常,后山咱们的人把守很严,没人靠近过,少爷放心。” 陈译禾点头,让其余人进山庄休息,自己与徐傰一道去了后山。 直到天晚了才出来,陈译禾上了马车,推开方棱木窗对送行的徐倗道:“不必顾虑银两花费,只管平安、保密、尽快。” 徐傰神色一凛,高声道:“是!” 陈译禾回府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先去前院看钱满袖,结果没找着人,只有陈金堂在赏花亭里逗鸟,见了他道:“你娘不听话,趁你不在偷偷跑后院看你娘子去了,你待会儿不得好好说说她?” 陈译禾无语,但钱满袖这做法也能理解,她根本就没什么耐心,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去就去吧,哭就哭吧,反正早晚都得哭这一场。 “自古都是娘管儿子,哪有儿子管娘的。”他说完问道,“娘午后可有什么不舒服?” “好得很,数落起人来嗓门大得整个府里都能听见,就你想的多,又是让人把脉又是熬汤药的……” 陈金堂说着抱怨的话,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儿子懂事知道关心人,他是高兴还来不及。 可惜关心的人不是他,陈金堂开始后悔,或许自己也该受一回伤? 这不,没受伤,连儿子都不多看他几眼。 陈译禾要回后院时起了一阵凉风,雨水斜斜地打进了檐下,他没在意,拍了拍衣袖就要往前走,忽听几声清脆悠扬的叫声,脚步停了下来。 “干嘛?”陈金堂见儿子直直盯着自己养的画眉鸟,奇怪道。 这鸟是上个月他刚从走商人手里买回来的,喂得胖墩墩的,先前很少出声,陈译禾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鸟叫唤。 “不是哑巴啊?” “这话说的,人家好着呢,只是不喜欢叫而已。” “不错。”声音好听,又不吵人。 陈金堂一看儿子也喜欢,正高兴,听他道:“正好给月牙儿解闷,我先拿过去,等她好了再给您送回来。” 陈金堂:“啊?” 痛失画眉鸟,陈金堂终于大彻大悟,他确实应该跟着受伤才对。 陈译禾往后院去,走了不远就瞧见了正往这边来的钱满袖,钱满袖也见着他了,心虚之下慌忙带着丫鬟躲到了一旁的假山后面。 陈译禾好一阵无语,假装没看到露出来的油纸伞,径直走了过去。 他们院子里,三个丫鬟正守在房门前,见了他忙起了身,道:“少夫人午后在屋子里弹了会儿琴,方才跟夫人说了会儿话,觉得累了,才刚睡下。” “大夫来过了吗?” 他刚说出口,丫鬟就懂了,轻声道:“来过了,说少夫人伤口没事,继续敷药就可以,现在虽然还发着热,但跟早上比已经好了许多,今夜多注意点别再起来了就行。” 一个说完,另一个接着说:“就是晌午吃的少了些,方才夫人还问了少夫人要不要先用膳,少夫人说要等少爷你回来。” 陈译禾“嗯”了一声,把装着画眉鸟的笼子交给了丫鬟,见前两个都说了话,就转向了第三个。 不太聪明的杏儿眼睛圆滚滚的,被他看着,呆愣地回望了过去。 陈译禾见她没什么要说的,推门进屋,刚迈进去一只脚,听杏儿迟钝道:“哦,少夫人问了我许多少爷以前做过的混账事。” 陈译禾脚步停住,回过头来,“你怎么说的?” 杏儿憨厚道:“照实说的啊,我脑子好,少爷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呢。” “……”陈译禾面无表情地呵呵了两声,道,“那你可真机灵。” 他在外间脱了沾了雨水的外衣,让丫鬟拧了帕子净了手,才轻手轻脚往里间去。 床上的苏犀玉正侧身睡着,双颊坨红,呼吸清浅,只是眼眶微红,多半是钱满袖说了什么掏心窝子的话给惹出来的。 陈译禾摸了摸她额头,又看了看她颈上的包扎,确认没有大碍,低声道:“问那些东西做什么,是不是想找我麻烦?你怎么这么坏的心眼?” 没得到回应,他亲昵地拢了拢苏犀玉散在枕边的乌黑长发,自言自语道:“女孩子果然都喜欢翻旧账。” 刚说完就见床上的苏犀玉动了,翻了下/身子躺平了,他离得近,也没去躲,侧脸恰好被那红润的双唇擦过。 陈译禾维持着原动作僵了半晌,才缓缓摸上了自己的脸,方才被碰到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温热柔软的触觉。 他呼吸急了一些,手指尖在脸上停了片刻,视线落到了苏犀玉微合着的水润双唇上,盯着看了会儿,他喉结动了动,哑声道:“看在你特意讨好我的份上,今天故意打我的事以后也不和你计较了。” 过了几息又说:“但你也不能太过分了,至少在人前不能这样,要给我留点面子,知道吗?” 回答他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第49章 来人 “……派了官员过来。”…… 苏犀玉身上的低热持续了两天, 陈译禾怕是炎症导致的,一直提心吊胆,直到今日午后恢复了正常,才让他放心了下来。 这一天, 雨依然淅沥下个不停。 天将黑时, 屋内点了好几盏灯, 明晃晃的, 苏犀玉正在逗画眉鸟。 这只画眉鸟背上一片黑蓝,鸟喙以下成灰黑色, 一直到双翅的位置逐渐变成褐栗色,肥嘟嘟的,就是不怎么出声。 苏犀玉瞧着它眼睛到耳后的那缕白毛毛十分稀奇, 道:“跟长了长长的眼睫一样,还毛茸茸的。” “你怎么知道是毛茸茸的?你动手去摸了?”陈译禾跟她找茬。 画眉鸟虽可爱,但嘴巴尖,苏犀玉可不敢碰,道:“看着就像啊。” 她手中提着院子里边角摘来的小野果去逗鸟儿开口叫,野果被咬掉了几个,鸟儿却只是蹦哒着, 一声不吭。 “你叫一声啊,等下还给你吃甜甜的果子……”苏犀玉绕着鸟笼走来走逗它开口,可惜人家就是不理她。 陈译禾看得想笑, 走到窗边开了条小缝, 将手伸了出去, 很快重新关上了,道:“我教你怎么让它叫。” 他手上沾了些雨水,朝着笼子里的画眉鸟弹了两下, 雨水落在鸟儿身上,鸟儿立刻“啾啾”叫了几声。 可苏犀玉不愿意了,忙拉住他胳膊,“哎呀,别这样,它多难受啊。” 她推陈译禾去擦手,自己打量着鸟儿,见它只有鸟喙边沾了点儿雨水,这才提着笼子去了外间。 没一会儿,丫鬟过来报:“少爷,外面有人找您呢,说是京城来的。” 外面来的是京城多宝阁的人,孔明锋的事过去几天了,舫净的信儿这才真的送到。 消息主要有两条。 一是孔明锋的事情,舫净是在探查时无意间听到了,听得没头没尾,只知道人家已经启程去广陵找陈译禾报仇了,来龙去脉却不知晓。 多宝阁的人脚速慢,他怕出差池,这才请镖局的人帮忙多跑一趟。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件事算是暂时解决,人已经捉住,就是这幕后人,不回报他一下实在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条消息是苏家二小姐苏俞杨的,按说苏家与周家定亲两年有余,婚事早该完成了,可苏家一直推脱女儿病弱,拖到人都快十八了还没成亲。 苏家一个劲儿地请名医上门,名贵药材也没少买,就是不见人好转。 舫净一直盯着的,没察觉什么异常,直到有一次夜探撞上苏铭祠夫妇俩说话,才得知真相,苏家二小姐苏俞杨,人早就跑了好几个月了,一丝踪影都找不着。 因为这桩婚事,苏铭祠从周家那得了不少好处,还阴差阳错把自己岳家推给了对家,如今这婚事一拖再拖,难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借着婚事在耍周家。 所以才会全力压下消息,一边暗中派人寻找苏俞杨,一边做样子请大夫拖延时间。 这事从舫净获知,到现在穿到陈译禾耳朵里,都大半个月了。这时候就是这点不好,传信耗时,容易耽搁事情。 但这着实让人惊讶,想不幸灾乐祸都难。 只是其中仍有疑点,苏俞杨她一个姑娘家,如何在京城逃脱苏家的抓捕? 陈译禾捻了下指尖,觉得这事有蹊跷。 送信的人又道:“舫净还说苏家大少爷人怪怪的,神秘得很,并且很难近身。” 陈译禾明白了,这是暗示他从苏犀玉这边打听下苏止瑜,毕竟十多年的兄妹,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他让人去休息,独自思索了会儿,摊开宣纸给舫净写起了信。 这几年还是有了些长进,读书写字是不成问题的,就是这字是真的丑,不过好歹能认出来。 等他处理完事情回了房,苏犀玉刚在隔壁盥洗室沐浴过,正仰着头让丫鬟换药。 大概是沐浴时滴了香露,现在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淡雅的花香,陈译禾皱着鼻子,在门口酝酿了好一会儿,觉得能适应了,这才进了里间。 他一只手不方便上药,就在一旁看着,那道细长的伤口已经结了层薄疤,洒上药粉时苏犀玉似乎是觉得刺痛,微微颤抖着。 丫鬟给她裹好了干净棉布,苏犀玉问道:“丑吗?” “这还丑?”陈译禾挑着眉头道,“你这还丑的话,让别人怎么活?” 苏犀玉抿着唇不说话,他又道:“先前云姣演的那个故事你不记得了?” 苏犀玉回忆了一下,问他:“哪个?” “王母娘娘的女儿犯了错被贬下凡的那个。” 去年云姣演了个仙女下凡的故事,说有个仙女犯了错要被贬下凡,王母娘娘不舍得,怕找不回来了,就在仙女身上印了个记号。 仙女心地善良,可是因为脸上的胎记被夫家厌恶,最终被休弃驱逐,但仍自强不息,做尽好事积攒功德,最后胎记消失,回天上去了,徒留夫家悔恨不已。 “你又胡说。”苏犀玉这么说着,可是笑得眉眼弯弯,这是在说她是仙女呢。 “我怎么胡说了,你别是觉得我配不上仙女吧?”陈译禾挑刺,“你变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丫鬟还在呢,苏犀玉不好意思跟他争执,轻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陈译禾能看苏犀玉的伤口,却不让她看自己的,趁着沐浴的时候让人给换了药,再回来时就见苏犀玉坐在梳妆台前,几个丫鬟正在给她理妆匣和明日穿的衣裳,边理着边说今日街上的见闻。 “……街面上都是水,地势低一点的地方水都漫到小腿了……” “这么严重啊?”苏犀玉这几天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从屋里到外面的小花园,连自己住的院子都没出,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丫鬟道:“可不是嘛,我今日去街上买头绳时都吓到了,早知道就听府里护卫的不出去了,白白弄脏了衣裳鞋子……” 苏犀玉蹙眉,“咱们城内都这样了,那外面的庄稼不是要被淹死了?还有外面的村落……” 放在以前,苏犀玉一看这连绵不歇的雨水,也只能想到出去会打湿衣裙和漂亮鞋子,这几年跟着陈译禾见的多了,才能联想到外面的百姓。 丫鬟可答不上她这话,犹豫道:“官府应该会派人处理吧?” “已经派人去干预了。”陈译禾走了进来,他刚沐浴完,穿着单薄中衣,衣带系得随意,露出了大片胸膛。 苏犀玉一看过去就想起了先前被他抱着靠在他胸口的事情,脸瞬间热了起来。 见正主回来了,丫鬟很快合了妆匣出去了。 陈译禾把苏犀玉推到床里侧,道:“先前就让人盯着了,近两日河水上涨了不少,知府已经命人将河岸边的人家迁走了。” “你不是没出门吗,怎么会知道这些?”苏犀玉疑惑。 他是没出门,但不耽误让下人去打听,跟着上了床,撑着手臂侧身去看苏犀玉,道:“我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要不要教教你啊?” 苏犀玉感觉这话怪怪的,不敢去接,轻推了他一下,陈译禾顺势撤开了一些。大晚上的同床共枕,还是保持着距离安全一点。 “我问你……”苏犀玉偏着身子,一只手枕在耳后,眨着眼睛道,“你以前、以前总是招猫逗狗做什么?” 陈译禾心道,来了,等了两天这旧账还是翻开了。他故作茫然道:“什么招猫逗狗……我也不养猫狗啊?” “你还装,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苏犀玉不大高兴了,道,“你以前还跟人赌钱、欺压百姓,多的我就不说了,现在都改过来了就好,我就问你,你在京城的时候做什么要去招惹孔屏?” “我那是被人陷害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人盯着咱们家。”这时候那总是盯着陈家的幕后人就有了作用,管他什么事,全推到那人身上就完了。 “他怕咱们家过得好,故意找人带坏我呢,我这么聪明肯定不能上当的是不是?但是我不变坏他就又该想别的法子了,所以得装一下。现在我不装了,你看,这几年是不是不安定?” 苏犀玉想了一想,接受了他这个说法,隔了会儿,把锦被拉高了遮住了下半张脸,声音细弱道:“那你、你真的,不是喜欢孔屏吗?” 陈译禾听着笑了,靠近了去扒她遮脸的锦被,一个往上拉,一个往下拽,苏犀玉哼哼了几声他才停了手,道:“要不是这回孔明锋找上了门,我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上哪儿喜欢她?” 不过提到孔屏,她的死确实有点蹊跷,他日去了京城需得将这事情查清了才好。 陈译禾跟她说完,又去逗她:“吃醋了啊?” 苏犀玉不承认,两人玩闹了会儿,陈译禾下床去熄了灯。 隔日一早,陈译禾让人给舫净回了信,没过多久,就有下人慌张寻来,高声道:“少爷!少爷,不好了!” “昨天夜里城北处的河堤被冲垮了,淹了好几个村镇!” 陈译禾一惊,立刻披上外衣往外走去。 村镇被淹可不是小事,造成的死伤与财务损失是一道坎,接下来马上要入冬,难民无处居住,怕是难熬过去。 再加上水祸退下之后,人与牲畜的尸体若是处理不当,容易滋生病菌,再污染了河流,很容易酿成大范围的瘟疫,到时候就更控制了。 陈译禾叮嘱府内人不可随意出去,便在风雨中赶去了府衙。 元大人已经派官差前去查探了,这会儿正与一众师爷焦躁不安地等回复,生怕这事儿闹大了。 其中最纠结的就是元大人了,一方面他觉得心慌,毕竟河堤不牢是他这做知府的没有命人按时修检加固,他得为这事负责。 另一方面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但仍抱有一丝希望,觉得这是个机会,若是自己私下把这事处理好了,回头得了百姓的赞誉再报给朝廷,不是大功一件吗? 陈译禾见他这时候还有心思谋划自己的官路,懒得与他再说什么,差人取了纸笔,当即就要写信将这事报与京城。 元大人慌了,这才收起了小心思,写起了折子。 堤坝是夜间冲垮的,大水来得悄无声息,村镇里的百姓没有一丝准备,即便大多会水,还是死伤惨重。 更何况大雨几日不停歇,灾害情况越来越严重。 陈译禾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严重的自然灾害,去城外的时候,亲眼看到混浊的河水淹没了屋顶,水中浮尸被泡得发白,十分骇人。 堤坝已经无法修补,目前只能尽力抢救难民。他深知这事的严重,见元大人畏手畏脚,直接越俎代庖支使起了差役。 元大人心虚,又想躲避责任,见他插手便直接将权利全部交给了他,如此一来,就算救灾效果不佳,他也能有了推辞。 陈译禾当然知道他的小算盘,但救灾之事刻不容缓,没有理会他,每日城外与府衙来回赶,又差自家护卫仆役将城中宅院空出,还搭建了简陋大棚,收留被救回来的灾民。 纵使还有城中其余人等出手相助,人类的力量还是无法与自然抗衡,损伤惨重。 隔了十余日,大雨才停,随着洪水的缓慢退去,水下的残尸逐渐暴露出来。 这天陈译禾正在府衙听人汇报下面情况,送信的人到了。 元大人比陈译禾还慌张,生怕京城的口信是要处置了他,心中已经想了一堆借口,却听人道:“陛下派了京官来处理此事,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即将抵达。” 元大人心又放了下去,忙问:“来的是什么人?” 差役答了,元大人尚没什么反应,占了知府位置的陈译禾猛然抬头,沉声道:“你说谁?” 差役愣了下,复道:“是枢密院周坛礼周大人,与去年的探花郎苏止瑜苏少卿,特来广陵,共同协助治理水患。” 第50章 嘴硬 “就是想赖我是不是?” 周坛礼就是周贵妃的父亲, 曾任职都水监,在修堤梁,通沟浍上颇有建树,这次出京应当算是主力人员。 另一人苏止瑜, 就是陈译禾素未蒙面的大舅哥, 或者说是原本的大舅哥。 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大理寺左少卿的位置, 据舫净所言, 这人入了大理寺后行事雷厉风行,执法严谨, 还有些不近人情,一点儿都不像个书生。总而言之,很不好惹。 治理水祸、重修堤坝, 只需要懂水利的人就行了,派大理寺的人过来,怕是有别的用意。 陈译禾视线看向元大人,元大人也想到这茬,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双膝一软瘫在椅子上。 鱼水之乡多富饶,天灾少, 又远离京城,是个养老的老去处,还有很多油水可捞。 做广陵知府, 确实也不需要多大才干, 元大人珍惜乌纱帽, 小事糊弄,大事不敢沾,原本可以顺利混到致仕的, 可惜他倒霉,在职有疏漏,还偏偏遇上连日大雨,导致了如今这水祸,怕是要被查个底朝天了。 陈译禾没过多理会他,带着人出城去了,路上还在奇怪,朝中这么多能人干将,皇帝明知陈、苏、周这三家的尴尬关系,怎么还偏派这两人过来? 两陵一带可以说是陈家的地盘了,他就不怕周坛礼遇上什么“意外”,有来无回? 想不通陈译禾就不去想了,京城来人至少也要再等几日才能抵达,眼下他还不能撒手,得盯紧了,该处理的尽快处理才行。 他已好几日未曾回府,这天早早把事情吩咐下去,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了。 回府第一件事就是从头到脚清洗干净,命人将脏衣服拿去烧了,才去见自家人。 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陈家夫妇俩心疼儿子,道:“咱们都出了宅子米粮了,做得够好的了,你说你还天天往外跑做什么?你手上可还有伤呢,跟以前一样就待在府里把事情吩咐下去不就行了?” 如果是其他事情确实可以这样,可这件事不行。 城外偏郊处如今还满是泥泞,有人直接舀了河水就喝,哪怕河水还带着腥臭味道。 卫生问题很大,即便这几日他安排下面的人将水中杂物尽量打捞干净,到处撒石灰粉和差人特制的消毒水,可人力物力有限,百姓又无知不愿配合,仍有诸多漏洞。 陈译禾怕真的会爆发瘟疫,到时候不止是他们家,整个广陵都可能逃不过去。 还没发生的事他不会乱说惹家人担忧,只是笑着道:“我就是去做个样子,到时候把咱们陈家的大善人名声传得远一些,好让爹娘享人敬仰。” 钱满袖心里欣慰,但还是不愿意,道:“什么名声都是虚的,要那些做什么,就是没有好名声,咱们家也能好好过日子。” 只有苏犀玉稍微明白陈译禾心中所想,开口帮他说话:“咱们家多点好名声,姐姐在宫里也能更受重视,夫君也是这么想的吧。” 钱满袖也就是唠叨几句,听苏犀玉这么说觉得有道理,但还是心疼儿子,一个劲儿让他多吃些。 事实证明,陈译禾所为确实对陈轻语多有帮助,只是陈金堂不明白,“咱们家以前这善事也没少做,怎么以前没这么大的名声,现在儿子一做就有了,这可真是怪了。” “这叫厚积薄发,以前做的多了,现在就能看到好处了。”陈译禾道。 陈家以前有钱且不怕花钱,什么事都掺合了一脚,但不会来事儿,从来都捞不到好处。 现在陈译禾去做,付出了就必须要有回报。陈家的旗子打得很高,还命人潜入街头巷尾口口相传,务必让所有人都知晓陈家善举。 这回水患也是,所提供的米粮住宅全部明确告知难民是陈大善人家所出。 陈家夫妻俩听不大懂,但越是听不懂越高兴,叮嘱儿子多多注意就没多加干涉了。 * 因为先前接连不断的大雨,府中小荷塘的水面上涨了许多,几乎要与曲折弯桥平齐了,倒映着两旁悬挂着的灯笼,泛起冷冽的波光。 前后拥着丫鬟,苏犀玉跟着陈译禾慢慢往他们院子里走,口中说着金陵那边的事。 他们上次回来广陵到如今,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了下来,已经住了月余了,干脆就留下了。 金陵那边让纪管家过去看着了,有需要裁断的事情纪管家再送信回来请示,陈译禾不在府中,事情就全报给苏犀玉了。 都是生意上的事,苏犀玉怕出了差错,现在又一件件说给陈译禾听。 说完了就默默跟着陈译禾往前走,走着走着落后了他半步,抬着眼眸偷偷打量他。 他们也几日未见了,苏犀玉心里有点想念,还有点担忧,视线落到他缠着棉布的右手上,也不知道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又移至他腰间缓缓往上打量,他穿着的是前两天刚裁好的新衣,锦衣玉带,腰身明显,头发高高束起,径直思索着事情往前走去,很是入神的模样。 苏犀玉看得出了神,一个没留意,脚下忽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呀”一声往前倒去。 陈译禾闻声迅即回头,恰好接了个满怀。 他今日回来还没和苏犀玉单独相处过,现在感觉怀中柔软舒服,抱着就不想松手了,道:“投怀送抱呢,是不是想我了?” 苏犀玉脸唰得红了,扶着他胳膊站了起来。 旁边的丫鬟见人没事,提灯蹲下去看了看,惊讶道:“是少爷养的那只乌龟啊,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一提这陈译禾想起来了,苏犀玉刚嫁过来时也踩着这东西滑了一脚,还差点摔进荷花池里。 他笑了一声,蹲下去摸了摸苏犀玉的脚踝,站起来后叹息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脚都崴着了?” 说罢,将人横抱了起来。 苏犀玉一声惊呼,下意识搂住了他脖子,忙道:“你的手……” “早就不疼了。”陈译禾道。 一旁的丫鬟听苏犀玉脚崴着了,马上就要去喊大夫,被陈译禾喊住了,“没事儿,待会儿把药酒拿过来揉揉就好了。” 丫鬟们这才停住,忙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着急的着急,抱人的抱人,只有苏犀玉莫名其妙,她动了动脚腕感受了一下,道:“我脚不疼啊。” “嘴硬。”陈译禾亲昵地与她碰了碰头,道,“明明都肿起来了。” 丫鬟一听,带路的步子更快了。 苏犀玉则是更茫然了,她小腿微微翘了下,可是人被抱着,只能看到自己脚尖,想摸摸看也是够不着的。 没一会儿就到了屋内,陈译禾直接将人放到了桌子上。 苏犀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现在屋里可还有丫鬟们呢,怎么又把她放桌子上了! 陈译禾按着她不许她动,拉过椅子坐了下来,抓着她的脚把鞋袜脱了,“咦”了一声道:“怎么没肿,是我看错了吗?” 边说边往她脚踝上摸去,入手柔滑,在踝骨上揉了两下道:“哦,是骨头啊,我还以为是肿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丫鬟们都信了,将刚找出来的药酒又放了回去。 要不是他脸上带着促狭的笑,苏犀玉就要信了。 她脸颊飞上红霞,脚在陈译禾手中挣了一下没能挣出,低声道:“我都说了不疼了。” “那可不一定,万一是另外一只脚呢?” 陈译禾说着,将她另一只脚上的鞋袜也脱去了,抓着脚踝上下摸着,道:“哦,这只也没有肿啊,那可能真是我看错了。” 苏犀玉被抓着脚很不自在,想抽回来,可是陈译禾不让,她有点恼羞,道:“我早就说了没有崴着,你还不信。” “你什么时候说了我怎么没听到?我就见你搂着我脖子了,搂得那么紧,我还以为多疼呢,可真是急死我了。” 苏犀玉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两只脚踝都被抓着按在了他腿上,热气从脚底板直往上涌,红着脸咕哝道:“你还假装,明明是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故意抱着你?”陈译禾反问她,苏犀玉被问得更不好意思了。 这还不算,他又用恍然大悟的语气道:“我知道了,刚才摔倒其实是你假装的,就是想赖我,让我抱你,是不是啊?” 几个丫鬟听到这里,低着头对视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将房门关紧了。 苏犀玉被他当众诋毁,脸红得不成样子,见人都走了才敢抬头,道:“你恶人先告状!” “讲不讲理啊,我抱你回来是我吃亏,怎么我还成恶人了?”陈译禾故作叹气,道,“行吧,你不讲理,那咱们去找爹娘,让他们评评理看谁是恶人。” 不等苏犀玉反对,他揽起苏犀玉的腰作势要把她往外抱,苏犀玉哪敢这么往前院去,手掌撑着桌面往后退,脚也蹬着他不让靠近。 她惊叫着胡乱蹬了几下,忽觉得脚下一硬,也不知道碰到哪了,下一刻双膝就被按住了,陈译禾脸色很僵硬,紧按住她小腿道:“别乱动。” 苏犀玉还当他是怕自己踢他,与他谈条件,“那你不要去找爹娘。” “骗你呢,咱们小两口的事去找爹娘干什么。”陈译禾撩了下衣袍坐了回去,抓着苏犀玉的小腿将人拖了回来。 他咳了一声,道:“被你骗了就骗了吧,谁让我是做人夫君的,就吃了这个哑巴亏。” 苏犀玉被冤枉成了骗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能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陈译禾听她这声音软绵绵的,勾得人心猿意马,静了下神,才抬头看着她道:“别撒娇了,我有事问你呢。” 苏犀玉想说自己才没撒娇呢,可是说不过他,怕他一直纠缠这个话题,不情不愿地忽略了这话,“你要问什么呀?” “我就是好奇。”陈译禾抓着她两只手一起搭在她膝上,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哥哥对你很好,那当初你被苏家人关起来,他就眼睁睁看着?” 第51章 兄长 “我要见我妹妹。” 苏犀玉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 愣住了。 “不想说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陈译禾道,“我就是觉得奇怪,你哥哥说中探花就中探花, 说殿前求娶就殿前求娶, 这么有本事, 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负?” 他每次得了京城里的消息, 都挑着拣着说与苏犀玉听,尤其是苏止瑜的事, 苏犀玉也是知道他去年高中迎娶了容楚楚,得知消息后高兴了好几天。 陈译禾道:“还去大理寺任职,听说监狱里阴森不见天日, 到处是血腥味、鬼哭狼嚎,你哥他能行吗?” 见苏犀玉瞄了瞄自己不说话,陈译禾认输:“行吧,我不说他了。” 苏犀玉怨念地看了他一眼,“你干嘛一口一个‘你哥’……” “哦。”陈译禾弄懂她在不高兴什么了,笑,“我说错了, 是我大舅哥,咱们哥哥,这样行了吧?” 苏犀玉嘴角弯了起来, 想了一想道:“苏家的事一直都是苏大人一个人拿主意的, 哥哥就是因为决定不了自己的婚事, 才会特意殿前求娶楚楚的。还有啊,哥哥虽然是读书人,但身子骨一点儿也不弱, 捉拿审问犯人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苏犀玉对自家兄长很是钦慕,说起来就有点停不住,“以前国子监蹴鞠比赛,哥哥可是主力。我记得有一回有个学子接了哥哥的球,胳膊断了三个月才好呢,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和哥哥玩蹴鞠了。” “……”陈译禾见她满面自豪,忍不住怀疑,这哥哥也天生神力?这俩真就是亲兄妹吧? 说起力气,上次苏犀玉挣开孔明锋的钳制,所有人都惊呆了,就在陈译禾以为苏犀玉终于能看清她自己时,眼前的姑娘虚弱道:“幸好孔明锋身上有伤,不然我肯定挣不开。” 关键是周遭其余人也全都这么认为,只有陈译禾默然无语,算了,就让她维持娇弱人设吧。 苏犀玉接着回他的问题,“苏俞杨找上门那日,哥哥跟朋友有约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关了起来,我……一直到出嫁了都没能再见到他。” “他没想法子偷偷见你?” 苏犀玉摇头,“不知道,听丫鬟说那几日家里乱得很,哥哥好像有什么事,一直没回家,等他回来时,你我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丫鬟也被发卖了,后面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么一说,陈译禾更不懂这大舅哥对苏犀玉到底是什么感情了,他确实才能出众,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和苏家人一样薄情。 陈译禾站了起来,苏犀玉从俯视他变成仰视,听他道:“要是他现在出现在广陵,那你想不想见他?” 苏犀玉愣住,陈译禾道:“我是说如果。”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垂下头,闷声道:“算了吧,要是、要是他也不喜欢我……” 只要她没亲眼看到苏止瑜对她的厌恶,没亲耳听到苏止瑜说她是鸠占鹊巢,那她就还能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有个兄长,从小到大都爱护着自己的兄长。 她情绪低落了下来,陈译禾对着她头顶看了会儿,似自言自语道:“不想见最好,你本来就偏心他,再见了他说不定一对比就不喜欢我了。” 苏犀玉破滴为笑,“你别胡说,我哪有偏心!” “哎,更伤心了,我娘子都不偏心我。”陈译禾故意逗她玩,装出沮丧模样,“枉我这满腔情深,比不过一个没见过面的哥哥。” 这声音大了些,苏犀玉很不好意思,拉住他衣袖,“别瞎说了,待会儿让人听见了……” 陈译禾顺势接下去:“我这不是害怕吗?不然你自己承认,说我比哥哥好。” “你、你……”苏犀玉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快说,不然我大声了啊。” 苏犀玉被逼急了,怕他真大声嚷嚷,忙道:“你比哥哥好!” 陈译禾得了便宜眉开眼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苏犀玉脸红通通的,偷偷瞧了他一眼问道。 陈译禾双手捧住她双颊揉着,“知道我在你心里是最好的,你见我第一眼就喜欢了,所以成亲第二天故意装摔倒让我抱。” 苏犀玉满面惊疑,急忙否认,可是陈译禾不听,揽住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苏犀玉身子腾空,只得抱住了他脖子。 “还说没有,你看看抱得多紧,都不舍得松手。” 苏犀玉被调戏得脸爆红,可怕掉下去不敢松手,磕磕巴巴半天,憋出一句:“你胡说,你、你不要脸!” 陈译禾将她放到了床榻上,道:“谁在自家娘子面前还要脸啊?” 苏犀玉面红耳赤,拽着裙角想往床里面去,陈译禾吓完了她,站在在床边笑,“自己慢慢玩吧。” 他把苏犀玉丢那,自己去了隔间洗漱,苏犀玉连鞋子都没有,喊了丫鬟进来才重新恢复了自由。 * 纵使陈译禾让人盯得紧,城外还是陆续出了问题,差役来报说下游的鱼花镇百姓频频出现高热,还有皮肤溃烂与呕吐。 陈译禾心提了起来,先前让自家下人纺织的许多口罩手套都有了用处,命所有守城将士带上,不可直接与外人接触,再次勒令所有人不准饮用生水,又将病患集中隔离,派遣大夫前去救治,然而下命令容易,执行起来很困难。 行医者就算没遇到过大灾害,多少也在医书上看到过,惧怕瘟疫,即便陈译禾提供了医疗防护与药材,动之以情晓之以金银,而愿往者甚微。 哪怕是陈译禾养在城外庄园里的那些大夫,做做研究还好,一听要接触患疫病人,大多表现得很是抗拒。 伤病者越拖越重,越拖越多,还是惠清大师听闻了这事,主动带人前去给病患医治的。 然而就算有了大夫,百姓也不愿意将患病亲人送走隔离,甚至为了防止被发现,将人藏在木板下、藏进地窖中。 如此下来,不出三日,鱼花镇已经全面沦陷了。 紧接着隔壁的城镇出现同样症状,消息迅速传开,难民们听闻瘟疫,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蹿,成群涌入广陵、金陵,甚至还要往外。 陈译禾怒极,集中隔离救治尚有一线生机,人群带着病毒四散传开只会加重灾害。 他一面命人严守城门,一面差人去隔壁州府送信,同时寻人问罪,消息一道道查,查到了元大人头上。 原本都在采取措施了,是怕百姓慌乱逃窜扩大影响才保密的,现在好了,从自己人这泄露出去了。 是元大人有房小妾娘家是城镇里的,从元大人口中得知了瘟疫,立刻偷偷送信回了娘家,消息这才传开。 陈译禾找到元大人时,外面百姓叫嚷哭闹,他正房门大关,带着妻妾收拾行囊。 陈译禾真是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是你仗着是皇亲夺我权势、干预公事才引起的瘟疫,就算是到了陛下跟前我也是不怕的!” 元大人看事情闹大了,跟陈译禾撕破了脸,还妄图威胁他。“就算苏少卿肯包庇小国舅,还有一个周大人,周大人可未必会给你打掩护。” 陈译禾缓缓抬眸,冷眼看着他。 元大人当他是怕了,越发得意,道:“奉劝小国舅一句,现在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当务之急该是互帮互助而非指摘,不然若是下官讨不了好,小国舅一样没能有好下场。”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 “自然是先保住自己。”元大人见他有意妥协,也不慌了,道,“瘟疫一旦爆发很难控制,干脆把人全都抓起来,一把火全烧了,到时候就说是百姓惧怕,偷偷纵火,先把咱们广陵控制住再说。” 陈译禾不置可否,问:“那些已经流窜开了的病患,你又要如何安排?” 元大人左右看了看,道:“咱们只管广陵的,出了广陵地界的,与咱们无关。”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些暗示道:“再者说,法不责众,若是其余州府一并爆发瘟疫,那就不只是咱们广陵的失职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话音刚落,就被陈译禾抡着肩膀摔在了地上。 “要不是我不杀人,你早死一百遍了。” 陈译禾将元大人全家都绑了,所幸这时候他指使衙门上下已久,下面的人犹豫半晌,再听大理寺官员已经在路上了,纷纷与元大人划清界限,按他的指令行事了。 城内人心惶惶,周坛礼与苏止瑜就是这时候到的,他们这一趟过来是有备而来的,随行有医药粮草、御医等人,浩浩荡荡,直接驻扎在了城外。 有了将士与皇命事情就好办多了,外有明光寺等人与京城援兵,内有陈译禾把控操作,花了一个半月不眠不休,方将城外的难民疏通安置完毕,虽死伤无数,但瘟疫已有控制。 城门大开迎两位大人入城时,已近冬至,天低低地垂着,北风干冷,吹在人脸上似乎要将人脸皮扯下一层。 周坛礼与苏止瑜在城外忙碌,憔悴许多,陈译禾也已许久没有回府打理,三人都算不得多体面。 城门相对,互相打量,最终是周坛礼先开口了,对着陈译禾道:“这位便是广陵知府元奉光?年纪似乎有些对不上。” 陈译禾回望着这位年事已高的大臣,心道,果然是来者不善。 先前瘟疫肆虐,又或者是因为别的原因,双方隔着城门合作,还算顺利,现在事态有缓,果不其然,这位周大人立刻就想着问罪自己了。 陈译禾不语,侧目看向一旁的师爷,师爷忙自我介绍了一番,道:“小的见过二位大人,实在是咱们知府无能,一见这情况慌了手脚,这才请陈少爷代管城中事物……” 边说边俯首恭敬介绍:“这位便是善名远扬的陈大善人家的公子了,此番灾难多亏了陈公子才能得以缓解。” 话音刚落,随行府衙差役与周遭百姓纷纷附和,场面一时热闹。 周坛礼也没想借这事将陈译禾怎么样,一来确实是他及时控制才没酿成更大的灾祸,二来即便是他夺了广陵知府的权利,皇帝知道了也会说功大于过,三来,广陵非京城,自己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会这么说只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看清自己的身份,可人家早有准备,这一巴掌落了个空。 陈译禾笑,道:“我陈家确实出了不少人力、财力,还请大人回京后多为在下美言几句,多讨些奖赏。” 周坛礼扫了他一眼,不悦皱眉,余光看向一旁未出声的苏止瑜,道:“老夫此番只是为了广陵水利而来,督查一事全由苏少卿负责,你该向他请赏。” 他又重重地拍了拍苏止瑜的肩膀,便让人带路,径直往府衙而去。 陈译禾这才看向那位他闻名已久的大舅哥,对方果然是一表人才,只是没什么表情,什么情绪都看不出。 对方也正打量着他,双方互相审视,均未出声,直到随行人催促,方互相颌首,进了府衙。 陈译禾在衙门把城内事情与苏止瑜交接完毕,带人去看了元大人。 元大人被关了一个多月,已经什么精神气都没了,此时见了苏止瑜,哭着求饶,瞥了两眼陈译禾,正想把他拖下水,见陈译禾活动了下手腕,关节发出几声咔咔声响,立马怂了。 不怂不行,这段时间,他被彻底架空了,府衙上下都是陈译禾的人,以前贪占的公款、被收买的证据等等全被把握在陈译禾手里,就连三代单传的儿子都被陈译禾带走了。 陈译禾把事情和人全都交代清楚了,准备走时在门前被拦住。 “你变了许多。” 陈译禾看向跟出来的苏止瑜,挑眉,“你以前见过我?” 苏止瑜顿住,“你不记得了?” 陈译禾摊手,“我对无关紧要的人,向来不用什么心。” 一阵沉默后,陈译禾道:“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后面就不关我的事了。哦,还请少卿大人别忘了为我请功,告辞。” “不请我上门做客吗?”苏止瑜再次拦住了他。 “就算以前见过,我们应该也没有熟到这个地步吧。”陈译禾道。 “我……” 苏止瑜刚说了一个字,有小厮远远喊道:“少爷!” 是陈家的小厮,小厮奔至府衙门口,大口喘着气道:“少夫人派我来催您的,不是说好今日回府吗?” 听到“少夫人”三个字,苏止瑜眼眸一沉,站着不动了。 陈译禾朝人道:“就回了,这不是被人拦住了吗。” 从瘟疫出现苗头开始,他就严禁府中下人出入,下了层层禁令,把自己家里几口人保护得密不透风,怕自己身上带了病菌,都是直接留宿府外的,已月余没有回去过了。 近期情况有了好转,钱满袖和苏犀玉听说今日京官进城,一早就派人来催他回去,到现在已经是第五趟了,怕是担心坏了。 小厮还不走,看了眼苏止瑜,道:“少夫人说了,要是现在还不回去,让我跟您要个确切时辰。” “怎么这么多事。”陈译禾语气无奈,看了看天色,道,“掌灯时刻到家,让她和爹娘先用晚膳,不用等我。” “得嘞!”小厮得了确切时间,回去复命了。 这个插曲过后,苏止瑜再次开口,语气好了许多,“按辈分你该喊我声兄长,邀我去府上做客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兄长?”陈译禾转头看他,似笑非笑道,“未必吧。” 苏止瑜眉头一跳,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知晓了什么,见陈译禾神色不耐,直言道:“我要见玉儿。” 陈译禾想也不想,“那你该去别处见,我家没这个人。” “苏犀玉。”苏止瑜眉头紧皱,语气生硬,“我要见我妹妹,你夫人,苏犀玉。” “早说嘛。”陈译禾莞尔,复又叹息道,“不过很遗憾,她并不想见你。” 第52章 妹夫 “因为少爷他作弊了。” 这话出口, 苏止瑜像是抵不住寒风一般踉跄着退后了半步,但很快稳住,他目光急切,声音微尖, “不可能……你让我见见她, 我有话要和她说。” 陈译禾目光从他脸上掠过, 笑道:“不合适吧?” 他抬眼, 看到府衙大门后鬼鬼祟祟的身影,“就这样吧, 如当初苏犀玉出嫁时你们家所言,今后生死无关,不要再去打扰我娘子了。” 转身上了马车, 陈译禾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看不清苏止瑜脸上的表情,只见他形单影只地站在寒风中,没有了任何反应。 陈译禾转回头沉思,纵使他现在不让两人见面,可等元大人的处罚有了结果到新知府上任,少说也得再等一个月时间, 这段时间,苏止瑜怕是会一直留在广陵。 苏犀玉迟早会知道人就在家门口的,她嘴硬心软, 肯定忍不住的, 要是见了面再被他一两句话哄骗了可不行。 可就这么让他见了, 陈译禾又觉得不舒坦。 他思来想去,觉得既然拦不住,那就见好了。只是苏止瑜的态度看着像是不舍, 得先试探一下再让他见。 这么想着,陈译禾又去了趟书肆,他这回越俎代庖直接行使了知府的权利,回头姓周的老头要是真的揪着这点不放,多少会给自己造成些麻烦。 麻烦也就算了,要是影响到了陈轻语,那就太得不偿失。 所以才有了这趟书肆之行,水祸与瘟疫已经基本控制住,那接下来就做的就是操控舆论,先把民间的声誉优势占据了。 等他把事情安排妥当回府时,天刚黑了下来,府门口小厮正挂着灯笼,见了他顿时欢呼起来。 别人不知道,他们自家人可是很清楚自己家少爷这次出了多少力,忙把人迎了进去。 踏进府门,陈译禾吩咐道:“近日如果有人上门拜访,不管是什么人,一律不准放进府,也别告诉老爷夫人和少夫人。” 下人不懂,但府中事陈译禾说了算,于是纷纷应是。 洗漱更衣用了大半天时间,陈译禾浑身舒爽,感觉一个多月来的疲倦全被洗去了,推门出去,就见门前立着一个姑娘。 姑娘正踮脚去看檐下灯笼,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动作有些急,披在身上的细绒斗篷的边角飞舞了起来,扇起一阵微风。 见了陈译禾,嘴角一弯,捏着领口的系带笑了,端的是聘婷秀雅。 “这是哪家姑娘,怎么站外面偷看别人洗澡,知不知羞啊?” 苏犀玉嘴角一收,软着嗓子迎了上来,“你又胡说八道,谁偷看你了。” “谁在外面就是谁偷看。”陈译禾见她靠近,捧着她的脸揉了几下,触感柔软温热,舒服得让人不想放开手。“不然怎么一个丫鬟小厮都没有,是不是你把人支开了?看不出来啊,原来我娘子原来还是个小色鬼。” “胡说。”苏犀玉扒着他的手臂反驳,“就算……” 她想说俩人本来就是夫妻,就算真看了也不能算色鬼,但是话到嘴边不好意思说出口。 “就算什么?”陈译禾追问。 “就算……就算你这么说也没人信的,爹娘和丫鬟都知道你老是冤枉我,才不会信你。” 陈译禾哼了一声,抓着她的手往前院去,道:“行,反正在咱们府里,我就是个恶人。” 苏犀玉笑弯了眼睛,手被他牵着暖烘烘的,心里又甜又热,往前走了两步,见他穿的不厚,又拉住他,“你冷不冷啊?” “冷。” 入了冬的夜晚冻得人不想伸手,苏犀玉怕他冻病了,想领他回去取斗篷。 还没往回走,就感觉原本牵着自己的手松开了,热乎乎的手掌沿着自己手背爬上手腕,在腕骨摩挲了一下,继续往上,贴着肌肤爬上了前臂。 “啊,你干嘛!”苏犀玉忙躲开他,抓着袖口将手背在了身后。 倒不是因为冰,是她光裸的手臂被温热的手掌攥着,麻酥酥的,让人心慌脸热,浑身不自在。 “我暖手呢,不是你问我冷不冷吗。”陈译禾一本正经道。 苏犀玉红着脸睨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你明明一点都不冷,手上可热了。” “哎,我手热就不冷了吗?我冷不冷不是该只有我自己知道……” 两人斗了会儿嘴,见丫鬟过来了,这才停了。 隔了一个多月没见,往前院去的路上,陈译禾还没去牵她,苏犀玉就自己重新靠了回来,衣袖相碰,斗篷下面的纤细食指勾上了他小拇指,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陈译禾没忍住笑出声,苏犀玉被笑得羞赧,指尖动了动松开了他,不等离开就又被他捉住,藏在衣袖下握到了一起。 “咳,我笑你戴的首饰呢,怎么戴了旧的?” 苏犀玉空着的那只手往头上摸了摸,道:“不旧啊,这不是春天才打的那支吗,今早看到的,好久没戴了就拿出来了。” “都快一年了……明日我让人重新打新的,正好过年了,打一套喜庆的。” 陈译禾说着,道:“对了,可听说京城来的两个官员的事了?” 外面脏又乱,陈家里里外外,除了陈译禾和护卫,大多都没怎么出门,苏犀玉也就听采买丫头提了一两句,道:“听说了,说是一个年长的,一个年轻俊俏的?” “俊俏?”陈译禾回忆了下苏止瑜的长相,觉得他身上气质与苏犀玉有几分相像,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还行吧,一般俏。” 苏犀玉偷笑,晃了晃牵在一起的手,“又不是我说的。” 陈译禾让她笑了会儿,又道:“年长的那个就是周坛礼,听说过没有,苏俞杨要嫁的就是他儿子。” 苏犀玉点头。 她早年在京城远远见过周坛礼,知道他不好接触,再联想现在的错乱姻亲关系,自然知晓陈译禾言下之意。 “他待不久的,咱们不至于跟他起冲突。”陈译禾捏了捏她的手道,“所以最近最好别出门,等他走了夫君再带你出去玩。” “嗯,那我也看着爹娘不让他们出去。”苏犀玉笑着道。 “还有,那个京城来的什么俊俏年轻少卿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是哪天不小心碰上了,赶紧躲开。” 陈译禾诋毁起人来毫无压力,可是苏犀玉就是信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们家是一片和乐,府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师爷战战兢兢地立在书房,对着上位的周坛礼大气不敢出,正要把这些年陈家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书房门被敲响了。 侍卫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大人,是苏少卿。” 周坛礼浑浊的双目动了几下,让人开了门。 苏止瑜缓步走进,背脊挺直,作了个揖喊道:“世伯。” 起身后看了眼一旁的师爷,道:“难怪四处寻不到师爷,原来在世伯这里。” 周坛礼胡子抖了抖,“世侄这么晚了,还要找人查证,真是不枉陛下苦心栽培” 苏止瑜温润一笑,端着君子范道:“为陛下效力,自当尽力。” 寒暄了几句,苏止瑜将师爷领走了。 侍卫看着书房门合上,问道:“大人何故让他将人领走?不管是论职位还是辈分,大人都比他高,便是硬要将人留下,他又能如何?” 周坛礼拿起一旁的河道分布图,扫了两眼,缓缓道:“他是陛下的人。” 他就说了这一句,侍卫不大能理解,看了看他的脸色,没说话了。 皇帝压制世家的举动不太明显,坚持立陈贵妃为后表面上是对陈贵妃的宠爱,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消减世家的威风。 这几年陈家不声不响搞出了一大堆事情,若不是他周家百年世家根基稳,陈贵妃怕是早登后位了。 同属世家,然而苏、薛两家因为上一辈的事情差点覆灭,原本与世家冷淡了许多,现在因为姻亲关系重新踏入世家与皇权的制衡中,按理说至少苏家应当尽心尽力,可偏生这个苏止瑜让人摸不清立场。 深受陛下宠信,对谁都温和有礼,但是对上谁都一步不退。 周坛礼看了眼燃着的烛火,心知他方才来寻师爷,也是在敲打自己。 师爷算是知府元奉光的人,要盘问他也该是苏止瑜来盘问。 而周坛礼主负责水利,该细问的是管理沟渠河堤的闸官与知府才对。 两家的婚事宫中、京中尽知,周坛礼还不至于为了点小事与一个小辈为难,但心里不舒服,对苏铭祠再起微词。 而那厢苏止瑜将人领了回去,连夜审问了元奉光,将罪证与师爷一一确认。 元大人被带下去之后,师爷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转眼他又开始追责自己未尽辅佐之责。 如此心惊胆战了半宿,又听他与周坛礼一样问出了陈家的事情来。 师爷欲哭无泪,心道你们这关系直接去问本人就是了,何必折磨我,但是不敢说,只得老实把这几年的种种和盘托出。 说完所有,苏止瑜良久未出声,师爷已困得站不住,脑袋一点撞到了立着的灯柱上,忙打起精神重新站好。 屋内烛火已尽,他悄悄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外面天已亮了起来,而年轻的少卿大人仍端坐在桌案后,眉头紧锁,似陷入深深的不解。 * 陈译禾好歹在府衙住了那么久,早在里面安插了人,没多久就有人把府衙的事情传给了他。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有心人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来,不值得放在心上。 他在府中歇了几日,逗逗这个,哄哄那个,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下人第五次说苏止瑜前来拜访时,陈译禾终于让人回了口信给他,约他改岁之后去自家酒楼一叙,到时候会让他见一见苏犀玉。 城中虽因为水祸的事情受了些影响,但也在缓慢恢复中。 加之朝廷免了百姓三年赋税,时至年底,城中又热闹了起来,采买年货的,街头舞狮的,卖彩灯的,处处张灯结彩,仿佛前几个月的慌乱不曾存在一般。 府中热闹不提,直到新岁,陈家另外三人还都不知道苏止瑜人已在广陵待了数十日。 这一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冬日的太阳高高挂着,却并没有多少暖意。 陈译禾独自去见了苏止瑜。 对方看到他脸就沉了下来,冷声道:“人呢?” “待会儿才过来。”陈译禾坐下,立马有小厮帮他解了披风,茶点一应堆了上来。 陈译禾又吩咐了几句,让小厮下去了,再看向对面,苏止瑜神色冷峻。 “太冷了,我让她在家歇着了,等午时太阳暖和了再过来。”陈译禾也不和他多说,开门见山道,“你想和她说什么?” 苏止瑜看着不太想理会他,道:“这是我们兄妹俩的事。” 陈译禾听他一口一个“兄妹”,心思转了转,道:“我娘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娘子”俩字一出口,苏止瑜脸色更难看,沉默了片刻,道:“她是我胞妹,我不会害她,你不必这么提防。” 言下之意是苏犀玉不是不想见他,是陈译禾把人看着,不许苏犀玉来见他。 陈译禾无语,“我都说了她真的不想见你,怎么就是……” “你不信?”苏止瑜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是不信的,陈译禾接着下句:“那咱们俩赌一把。” 苏止瑜皱眉,“赌什么?” 他们此刻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从窗口往下看是热闹的街道,街道两旁尽是色彩缤纷的热闹摊货,陈译禾看了会儿,指着下面道:“看见了吧,那边有卖栗子的,我娘子挺喜欢吃这个……” 他看向苏止瑜,苏止瑜虽听着“娘子”这称呼不悦,但也跟着点了头,苏犀玉确实挺爱吃这个。 “我们两人分立一旁,各自喊她一声,若是她朝你那边去,我就不再插手你兄妹的事。反之,你……” 陈译禾停顿,按了下眉头,道:“我缺的你也给不了,这样吧,若是她朝我这边来了,你就出银子给我娘子买个簪子。” 苏止瑜神色不虞,道:“她是我妹妹,我给她买发簪也是理所应当,算不得是输了的惩罚。” “行,那你要是输了,以后喊我妹夫。”陈译禾飞快接上,果然见苏止瑜的脸色铁青了起来。 “赌不赌?” “赌。”苏止瑜咬牙切齿。 “行。”陈译禾道,“我娘子喜欢吃栗子,让你占点便宜,我在对街等。” 苏止瑜忍了一忍,为了见苏犀玉,还是没多说什么。 两人说定,如言下楼去了街边。 苏止瑜心里藏着很多话想告诉苏犀玉,他也不信苏犀玉真的不肯见自己,立在街边,鼻尖嗅着一旁栗子的香味,隔着人群看到陈译禾正弯腰挑着陶塑摆件。 他看了几眼就转开了视线,没一会儿,挂着“陈”字的锦绣马车缓缓驶来,苏止瑜精神一凛,盯着那马车不动了。 马车在酒楼前停下,车门打开,先是两个丫鬟下来了,而后露出了一个穿着鹅黄袄裙的姑娘。 姑娘身上首饰精美,袄裙边角缀着细软绒毛,看着十分柔软舒适,裙摆间还叠了层软纱,增添了几分飘逸感。 刚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立刻被披上了毛领斗篷,只露出了一张红润的脸。 纵然三年未见,苏止瑜还是一眼将人认出,眼眶一热,上前一步涩声喊道:“玉儿……” 那姑娘未做任何反应,苏止瑜压下心中苦涩,又高声喊了一声,声音在嘈杂的街道上也是十分明显的。 这次苏犀玉有了反应,面上似乎有些茫然,左右看了看。 苏止瑜心头狂跳,忙快步迎上前去,下一刻就见苏犀玉眼睛亮了,抿着笑转向了右手边。 苏止瑜微愣,朝那边看去,就见陈译禾仍背对着苏犀玉,还在挑选陶偶,而苏犀玉则是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趁他不备往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闹声传来。 不该是这样的。苏止瑜不信苏犀玉当真不理会自己,心下一酸,朝着那边抬步。 “公子留步。”身旁有人阻拦了他,是方才酒楼里的小厮。 苏止瑜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又欲往前去,听那小厮道:“我家少爷托我跟您说一声,方才他跟您打的那个赌不作数,因为少爷他作弊了。” 苏止瑜冷笑,“你便是不说,我也猜到了。” 那边陈译禾已经带人往酒楼里走去,苏止瑜欲跟上,又被小厮拦住,他不耐与人纠缠,张口喊护卫。 “公子且听小人把话传完。”小厮语速飞快,“少夫人不是不想理您的,而是没听见您喊她。” 苏止瑜停住,回头看向小厮。 小厮嘿嘿一笑道:“我家少夫人有耳疾,嫁过来之前就听不见声音了,刚才少爷说的打赌是跟您开玩笑。” 苏止瑜浑身一震,蓦地瞪向小厮,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嘶声道:“你再说一遍!” 小厮只管传话,道:“就是您听到的那样,我家少爷还说了,人嫁到我们陈家就是陈家人了,旁的什么亲戚都不稀罕,让您乐意喊谁妹夫就喊谁去吧。” 第53章 绢带 “好看的。” 苏犀玉跟着陈译禾上了楼, 到了一个小隔间里,依旧是靠窗的位置,刚坐下就探身往外看。 外面街道上行人熙攘,不等她多看几眼, 手中捧着的陶彩绘摆件被拿走了。 “看什么呢?” 苏犀玉没回头, 仍张望着外面道:“方才好像听见有人喊我了。” 陈译禾跟着她依到窗边, 朝外面看了看, “有熟人?” 苏犀玉迟疑,又看了两眼, 收回了视线,不确定道:“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她方才听见有人喊“玉儿”,不过当时只顾着找陈译禾了, 听不清,也没太注意,上楼梯时才反应过来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嫁到广陵这么久,陈家人都喊她“月牙儿”,下人喊做“少夫人”,连本名“苏犀玉”都极少被提到了。 而且就算没听错,也未必是在喊她, 实在是这名字太常见了。 她转回身,正要说话,眉眼一低, 见陈译禾手中的小鹿摆件缺了个耳朵, 忙将东西接了过来, 在掌心翻看了几下,惋惜道:“怎么把耳朵弄掉了啊?” 方才陈译禾在小摊贩那看了半天的就是这个陶彩小鹿摆件,非常小, 只有核桃那么大,做工一般,但是胜在小鹿神态灵动,苏犀玉见了觉得可爱,把这小玩意儿买了下来。 在她手里好好的,刚到了陈译禾手里没一会儿就给弄坏了。 陈译禾把断掉的鹿耳朵塞给她,道:“好凶哦。” “嗯?”苏犀玉疑惑,见他对着自己摇头,道,“你说我?我哪有啊!” “你怎么没有,看这眼睛,往下耷拉,嘴巴也撅着,不是生气是在干嘛?” 苏犀玉觉得他说的那样一点都不好看,无意识地抿了下嘴唇,又眨眨眼,重新抬头时见陈译禾一脸嬉笑戏谑,气鼓鼓道:“你又故意耍我。” “我耍你干嘛啊,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他把喜欢挂嘴边,苏犀玉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室内没有别人,她也不害羞了,瞠了陈译禾一眼没理他。 陈译禾又靠过去捏了小碟子里的腰果要喂她吃。 苏犀玉正在按小鹿耳朵,想看看能不能给它接回去呢,被他扰得没个安宁。 索性把小鹿和掉了的耳朵一起装进小荷包里,还顺势捏了捏里面钱满袖求来的平安玉牌,问道:“你要是闲的没事就跟我说说,你做什么要给我取月牙儿这名。” “啊……这……”陈译禾心里打了个突。 他以前是看见苏犀玉额头上的月牙形疤痕随口瞎叫的,等他知道伤疤来历后也曾后悔,可那时这名字已经喊开了。 现在伤疤虽已除去,可这事不能让苏犀玉知道,不然该难过了。 他难得吞吐了起来,苏犀玉察觉异常,紧盯着他道:“你是不是在想怎么糊弄我?” “怎么会……我糊弄谁也不会糊弄你啊,这不是太久了,我记不清了吗。” 陈译禾语速很慢,脑子却飞快转着,慢吞吞道:“哦,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跟天上月亮一样好看,本来想叫你小月亮的,可这不如月牙儿好听。” 苏犀玉犹疑地看了他半晌,板起了脸,“还骗我,你那时候根本没觉得我好看!” “有的有的。”陈译禾听她提起以前的事就想起自己骗她“打是亲骂是爱”,被她打了脸的事,不想接这茬,忙抬起右手卖惨,“我让小厮去买了栗子,就是我这手不能用力……” 苏犀玉轻哼了一声,道:“骗人,明明前几天还能抱我呢!” “前几天是前几天,现在是现在,不信你再让我抱一下试试……” 他说着故意去抱苏犀玉,苏犀玉不让,推搡着闹了起来。 笑闹了会儿,陈译禾抱着人抵在了窗边,视线无意间一垂,暼到了站在街边失魂落魄的苏止瑜,他正垂首站在一个花灯摊子后面,身子被遮住了大半。 眯眼看了看,陈译禾又起了坏心思,捻了下手里逗苏犀玉的腰果,朝着人弹了过去。 苏止瑜冷不防接到一颗腰果,抬头看来。 两人一高一低,四目相对,陈译禾朝着人露了个挑衅的笑。 苏止瑜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呆滞地看着他怀中抱着的那个身影。 “快松开呀。”苏犀玉背靠着窗,推了推陈译禾的肩膀道,“你要把我挤掉到街上了。” “那肯定不能。”陈译禾越过她的肩,伸手去关窗子,感觉她还在挣扎,吓唬道,“别动,下面可是有人看你了啊。” 苏犀玉瞬间臊红了脸,他两人打打闹闹就算了,让人看见了算什么事啊。 窗楞一声轻响合上,陈译禾在她脸上轻啄了一口,道:“没事儿,小夫妻亲亲抱抱怎么了,谁也不敢说什么。” 这时隔间的门被敲响了,苏犀玉被这一声惊到,发觉自己还被陈译禾抱着,怕别人看见了,双臂下意识地猛地往外推去。 “砰”的一声,陈译禾被推开两尺,侧腰重重地撞上了桌沿。 “哎呀!”苏犀玉吓住了,忙去扶他。 外面敲门的小厮听到动静也吓了一跳,连同丫鬟急忙推门进来。 “少爷!” 就见他们家大少爷按住了腰,一张脸青白交替,嘴唇开开合合却说不出话来,明显是磕着了。 而苏犀玉手足无措,手靠近又收回,不敢去碰他,自责问道:“是撞疼了吗?” 要不是后面有桌子挡着,陈译禾感觉自己怕是能被苏犀玉一巴掌直接推到地上去,太丢人了。 他磨着后槽牙挤出了一个笑,道:“不疼,我是故意吓你的,上当了吧?” 苏犀玉看着他的表情惊疑不定。 陈译禾对她笑了几下,转头看小厮时双眼泛着寒光,要不是他忽然敲门,苏犀玉哪至于吓得直接把自己推开了。 他先让丫鬟退出去,又冷着脸问小厮:“什么事?” 小厮觉得少爷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吓人,赶紧道:“少爷您让买的栗子,还有让绣娘准备的绢缎都取回来了。” 陈译禾没回话,用眼神示意他把东西放下。 小厮轻手轻脚靠近了,将东西放下后,赶紧溜了出去。 陈译禾腰上撞的那一下不轻,但脸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实在是被自家娘子推开了还受伤了,说出去太让人颜面无光。 他若无其事地打开油纸包,把热乎乎的栗子推给苏犀玉,“先吃着吧,别吃太多了,待会儿还得吃饭呢。” 苏犀玉不去拿栗子,扒着他手臂道:“真的不是磕着了吗?” “当然不是。”陈译禾腰上阵痛,但脸上还在笑,“你那点力气能把我推多远?都说了是骗你的。” 他朝开了口的露出金黄色果肉的栗子点了点下巴,道:“我想骗你给我剥栗子呢。” 苏犀玉又仔细打量了他,没看出异常,松了口气去剥了栗子,三两下剥开,把带着清甜味道的果肉递给陈译禾,道:“给你剥好了。” 陈译禾想揉揉刚才撞到的地方,被她看着硬是忍下了,撑着下巴故作淡定地看她,也不动弹,只是微微张开了嘴巴。 苏犀玉耳根子一热,卷翘眼睫扇动了几下,纤纤玉手捏着果肉送进了他口中。 陈译禾心情又好了起来,也不觉得丢脸和腰痛了,坐直了去拿方才小厮送过来的方盒。 方盒是梨花木做的,上面雕着象征富贵吉祥的双尾锦鲤,精巧的锁扣“啪嗒”一声打开,露出里面数条精美的绢带,均用红线绑着,一条一条对折着铺在丝绸垫子上。 “真好看。”苏犀玉惊喜出声,她喜欢这种精致小巧的东西。可惜手上刚才剥了栗子,怕弄脏了不敢去碰。 “我特意让人做的,能不好看吗?” 苏犀玉弯起眼眸笑着点头,又奇怪:“可这是做什么用的啊?做发带吗?” 陈译禾不答,看了看苏犀玉今日的穿着,又低头在里面挑挑拣拣,最终挑出一条一指多宽的描着金边的白色半透明纱带。 纱带中间用银丝线勾着各种花卉纹路,但是颜色比较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别动。”他对苏犀玉说道,然后拆了这条丝带,抱住了苏犀玉。 丝带贴上脖颈时苏犀玉不习惯,颤了一下,被他揉了揉后颈。 陈译禾把丝带在她颈上绕了一圈,用手捏着,退开半尺看了看,满意点头,然后把剩下的丝带在她侧颈打了个小结,丝带垂下,与苏犀玉耳下的青丝一起落在了她胸前。 “行了,这样就看不见伤疤了,再接着抹药,过几个月就好了。” 脖子上缠了东西,苏犀玉觉得不太自在,可惜不管她怎么低头都看不见自己脖颈,只能拿帕子擦了手,再小心翼翼地摸上自己颈间,轻软精美的丝带把她的结了疤的伤口挡得严严实实。 她脖颈如天鹅般白皙纤长,可惜留了一道疤,在外面披着斗篷看不见还好,在房间里时就很显眼,总是引人不自觉看去,也不方便戴什么颈饰了。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陈译禾好几次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对着铜镜观察伤口,于是就让人给她做了这几条绢带。 “等春夏时节换了薄衣裳戴着更好看。”陈译禾敲着梨花木盒道,“看你喜欢什么样的,什么颜色、什么样式都行,回头再裁新衣时候就让绣娘一并给你做了,上面还能点缀上绢花和珍珠,搭配着衣裳款式戴,多好看。” 苏犀玉摸着丝带没说话,陈译禾又喊人送了铜镜过来,她对着照了照,觉得好像是有点好看。 但她以前也没见过人在脖子上戴丝带的,问道:“真的不奇怪吗?” 丫鬟们齐齐摇头,“不奇怪,好看得紧。” 陈译禾看她还是不放心,道:“没事儿,过半个月就常见了,我让人给云姣也做几条送去。” 等云姣把风气带起来,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装饰了。 第54章 冬夜 “我冷。” 这天之后, 苏止瑜好久没有再找上门,陈译禾乐得自在,一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了一个年。 年后,陈译禾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边关徐傰, 物资等已尽数送达薛将军手中, 对方态度不明, 尚在考虑中。 另一封来自京城舫净,写信的人情绪激昂, 字迹龙飞凤舞,根本认不清,大概是自己也察觉了, 写完之后在上面划了个大大的叉。 第二页虽然也潦草,但能认得出来了,重点只有一句话:苏家又出乱子了。 陈译禾看完后,眉头久久不能舒展开,他还想不明白,第一次苏家出乱子苏止瑜不在,还能说是巧合, 怎么这一次,他还是不在? 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想了许久,从苏家奇葩的夫妻俩, 想到留在广陵迟迟不肯回京的苏止瑜, 直到一粒雪籽从窗缝打进了屋里, 才提笔给舫净回信。 信刚写完,外面响起脚步声,小厮在门口敲了门, 待陈译禾应了声,左右看了看,快步走了进来。 “少爷,有人来访,要见少夫人。” 陈译禾挑眉,小厮忙道:“不是苏少卿,是一个姑娘,说只要报了她的名字,少夫人一定会愿意见她。” “谁?” “是京城来的,姓容。” 陈译禾垂着眼眸静默了一会儿,难怪苏止瑜除了让人打听苏犀玉的事情之外,就没了别的动静,原来是搬救兵去了。 容楚楚,以前和苏犀玉是闺中密友,现在是苏犀玉大嫂,在她心中确实分量不低。 “不见。”陈译禾说完,见小厮还立在一旁,问,“还有事?” “还有……”小厮有些犯难,道,“少爷,她还带了个丫鬟过来,说就算少夫人不愿见她,至少把丫鬟收下,对了,丫鬟名叫花影。” “花影……”陈译禾重复了一遍,蓦地笑了,声音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意思,“原来如此。” 花影就是苏犀玉以前的贴身丫鬟之一,因为帮她传信被发卖了。 陈译禾前两年差人去京城找过,想把人再买回来,可惜只能查到人被买走,买去哪儿了没能找到。 现在懂了,难怪他找不到,原来在容楚楚那里…… 小厮不懂他这反应,问道:“少爷,人还在外面等着,怎么办?” 陈译禾拆开了刚装好的信,声音不急不缓道:“不收,让她把人带回去。” 小厮应声退下,他又道:“对了,明日午后我要带少夫人去见戏院见云姣,把口风放出去。” 陈译禾重新提笔写信,一气呵成,封了印泥立即差人送去京中,然后回了房。 回去了没找见苏犀玉,丫鬟道:“少夫人去了夫人那边,在看娘娘让人送来的首饰呢。” “嗯。”陈译禾回屋里等着了。 这一等直接等到了晚上,屋里炭火旺,陈译禾躺在软榻上撑着下巴看书,正晕晕欲睡,脸上忽地一凉,他眼睛都没全睁开,拉着跟前人的手臂将人拽到了怀里。 “啊!”苏犀玉跌在他身上,吓了一跳。 “舍得回来了?”陈译禾不仅不松,一手揽着人的腰,一手抓着对方手腕往自己怀里按,苏犀玉几乎是趴到了他身上。 她刚从外面回来,雪粒子已经变成了雪花,有些落在了她头发上,进屋后迅速化成了水汽。 这会儿趴在陈译禾怀里十分暖和,苏犀玉随便挣了两下就放弃了,笑道:“不是让丫鬟喊你去前面了吗,你自己犯懒不去的。” 晚膳那会儿苏犀玉在前面用的,喊陈译禾过去时他正犯困,没动弹。 明明是陈译禾自己的原因,但他不讲理,道:“我不去,你就留我一个人吗?你跟谁是两口子?” 苏犀玉脸红红的,笑着没说话。 陈译禾摸摸她冰凉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脸,脸上倒是热乎,道:“玩雪了啊?” “捏了两个小雪球。”苏犀玉爱玩雪,可是广陵这边雪下的少,就算下了也下不大,玩不尽兴。 陈译禾道:“要不明年咱们留京城过冬,那边雪大。” “不要。”苏犀玉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觉得这个雪就可以了,我喜欢这边。” “也行……”陈译禾又问,“外面雪多大了?” “积了薄薄一层,希望夜里就别下了。” 他们这边年前才遭了难,要是风雪肆虐起来,普通百姓怕是不好过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外面响起丫鬟的脚步声,苏犀玉手已经暖热了,忙从他身上起来了。 雪夜冷,两人洗漱后就让丫鬟下去了。 熄了灯躺到床上了,苏犀玉裹着被子轻声软语说起了年后的打算,陈译禾听了会儿,道:“听你的就行,对了,明天午后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问这么清楚,查我啊?” 苏犀玉“嗯”了一声道:“说呀。” “有个不确定好坏的消息,我明天去印证一下,应该用不了太久。”陈译禾道,“等我确定了,再跟你说。” “好呀。”苏犀玉也不追问,反正他总会和自己说的嘛。 又说了几句便合了眼。 屋内静了下来,雪夜静谧,只偶尔有几声轻微的簌簌落雪声响起。 没静一会儿,黑暗中苏犀玉忽然喊了陈译禾一声。 “怎么了?” 苏犀玉声音小小的,“我冷。” 陈译禾坐起来,从她脸上摸到手上,都是热乎乎的,手又探进被窝里摸到了她的脚,凉凉的,再往上,一截小腿也没什么温度。 他在一旁摸了几下,摸到滚到被窝外面的汤婆子,还热着。 “把暖脚的踢出去了,不冷才怪了。” 他想给苏犀玉塞回去,苏犀玉不让,道:“硌脚,不舒服。” “那就冷着吧。”陈译禾躺了回去。 苏犀玉不吱声了。 隔了没一会儿,黑暗中响起细微的声响,一只发着热气的脚伸进了苏犀玉被窝里,勾住了她冰冷的脚脖子,同时陈译禾的声音响起:“骗你的,哪能让你冷着。” 光裸着的脚和小腿相碰,苏犀玉蒙着脸,感觉浑身都烧了起来,不敢动弹。 陈译禾把锦被拉了拉,离她很近,侧着身子去抓她的手,道:“不冷了吧?” 苏犀玉过了会儿才声音闷闷答道:“还是冷。” “哪儿冷?” 苏犀玉嗓音又低又细:“……全身都冷。” 说完屋内再度陷入寂静,只有两道呼吸音越来越重,交缠着响起。 窗外不知是哪一条枯枝撑不住积雪的重量,低低垂着,上面的新雪簌簌落下,声音传到了屋内,打破了寂静。 陈译禾声音幽幽道:“那怎么办?” 没人回他,过了片刻,陈译禾又道:“难道要我抱着你睡觉吗?” 这回苏犀玉说话了,声音羞涩,几乎与外面落雪声融为一体,“嗯……” 陈译禾呼吸越来越重,感受着脚上细腻微凉的触感,心口直冒火。想了想她年纪,还是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掀开锦被,朝着身旁的人盖了过去,隔着一层被褥将人拥入怀,道:“抱着了,快睡。” 苏犀玉有点懵,扒着被角小声道:“不是这样抱的,是跟白天那样,不隔着被子……” 不隔着被子,那就是两人同寝,只隔着两层薄薄的中衣抱着。 陈译禾粗重地喘了几下,恶狠狠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亲,道:“我简直要怀疑你是不是在故意折磨我了!” 他把人箍紧了,不等她有反应,强硬道:“不准说话了,闭眼睡觉!” 说完自己率先合眼,打定主意,不管苏犀玉再说什么都不会再理她。 可是苏犀玉不再说话,她只是看了看陈译禾,然后双臂从被子里挣出来,颤着捧住了陈译禾的脸。 见他还是没动弹,鼓起勇气,仰着脖子对着他的唇亲了下去。 温热柔软的触感从唇上传来,伴随着甜腻缠绵的气息,陈译禾被雷击中一般猛地张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心中火苗顷刻间蹿起,张牙舞爪,眨眼间燃成漫天大火。 他蓦地往后退开,喉头动了下,开口时声音都哑了,“你、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怒声道:“你别乱来!” 苏犀玉感觉自己脸红得要滴血,但陈译禾这反应给了她自信,她握着的掌心沁出了汗水,轻喘着,又伸着双臂去搂陈译禾的脖子。 陈译禾汗毛炸起,连忙按住她,惊慌坐起,飞快地掀开锦被下了床。外衣都没拿,匆匆出了房门。 苏犀玉呆愣住了,独自坐了会儿,眼泪啪嗒落下。 鼓起勇气主动,结果被拒绝,这实在让人难堪,她掉着眼泪,不知道陈译禾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第二日该怎么面对他。 过了大概半刻钟,门外有烛火亮起,苏犀玉吸了吸鼻子,急忙抹掉眼泪。 是丫鬟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在外间道:“少夫人,是我,杏儿。少爷说屋里冷,让我来添点炭火。” 苏犀玉微咳一声,声音努力维持平淡,道:“嗯。” 任由杏儿在外间捣鼓了一会儿,苏犀玉藏起情绪,轻声问道:“外面还下着雪吗?” “下着呢,还下大了,可冷了。” 苏犀玉沉默了下来,也不知道陈译禾去哪了,冷不冷。 杏儿跟能听到她心里话似的,隔着屏风道:“对了,少爷让我把他的外衣送去书房,说他给舫净的书信写了就回来,让少夫人你先睡。” 苏犀玉心提了起来,抓着被角道:“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少夫人你脚冷,让我多拿几个暖脚的塞被子里。” 杏儿从外间走进来,把灯笼放在了桌上,烛火微醺,她理着被弄乱的床榻道:“少爷怪怪的,说是回信,结果穿着单衣对着空白书信发呆,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他说什么?”苏犀玉心咚咚跳,追问道。 杏儿声音疑惑,道:“说什么十八岁以下都是小姑娘,不能亲近,还说以后要是有了女儿,要等到二十岁之后再让她成亲……” 杏儿表示不能理解,道:“少夫人你以后还是生个小公子吧,要真是个小姐,留到二十岁再出嫁怕是要被人笑话了……” “……嗯……”苏犀玉蒙着被子,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第55章 衣裳 慢了一步。 杏儿下去后, 苏犀玉辗着睡不着,怎么想都觉得丢人,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心里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委屈, 明明一直都是他主动又亲又抱的, 怎么这会儿又不肯更再近一步了? 她裹在锦被里辗转反侧, 又想起前几个月陈译禾说过的, 等她再长大点圆房,可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呢? 十八?还是二十? 她默默算了算自己的年纪, 再有半月就十八了。 苏犀玉正想着,耳边忽听外面有了动静,忙埋进被子里屏息等着,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人进来,只有细微落雪声再次响起。 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迷糊睡去,梦到了三年前刚到广陵的时候。 那是她成亲前一天,也飘着小雪,她住在陈家一处空宅院里。 陈家安排得很周到,院里挂满了红绸, 屋内烧着炭盆,还派了许多丫鬟过来伺候,明明是热闹喜庆的场面, 她却觉得凄冷仓惶, 一如她的心情。 她那天起的很早, 好像才刚闭上眼就被嬷嬷喊醒了,就着烛光开始开脸、更衣、梳妆。 衣裳首饰都是陈家准备好的,华贵异常, 比她在京城见过的还要精美贵重。 可越是这样,苏犀玉越是心慌害怕,因为这些不该是为了迎娶她而准备的,因为她是假的苏家小姐。 她怕面对一个沉迷声色的夫君,怕身份曝光后再次被抛弃,也因为骗了陈家而羞愧。 她想过要不干脆逃走吧,可这婚事是宫中定的,她若是逃了,苏家就惨了。即便他们不是自己亲生父母,可到底是有养育之恩的,不能这样。 苏犀玉彷徨忐忑,却没有一点儿办法,只能尽力维持镇定,任由嬷嬷摆布。 梳发时她视线飘忽,落在梳妆台上的一个木盒上,那里面有一支银簪,是她离京时容楚楚托人给她的。 这是唯一能让她慰藉的东西了,她伸手去拿木盒,身后正给她绾发的嬷嬷突地用力扯了她头发一下,苏犀玉手腕一抖,木盒脱手落地。 里面掉落一根银簪,还有一封不知哪里摔出来的书信。 可惜她没能看到信的内容。 丫鬟被木盒落地的声音惊到了,手中水盆没端稳打翻在地,将信中墨迹完全洇开了,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来了。 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不过想一想,大抵是一些安慰的话吧。后来她上了花轿,落轿后那根银簪也不见了。 苏犀玉这一梦仿佛把过去三年的事情全部重新过了一遍,早上醒来时疲惫万分,大脑晕沉沉的,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身旁,空无一人。 苏犀玉坐了起来,呆滞片刻,昨晚的记忆缓缓回笼,顿时发出一声呜咽,把自己重新埋了起来。 还不如别醒呢!这要怎么见人啊! 外面丫鬟听到声音已经进来了,见状以为她没睡醒,问道:“少夫人可要再睡会儿?” 苏犀玉沮丧地往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透亮了。丫鬟顺着她视线看去,道:“雪已经停了,外面可漂亮了。” “起吧。”苏犀玉叹气,又不太自然地问,“他……夫君呢?” “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晚点才回来,让少夫人不用等他了。” 丫鬟放下床幔让苏犀玉换里衣,接着道:“不过少爷看起来心情不太好,脸色青的吓人。” 苏犀玉垂着眼睫,既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许失落。 * 云姣端坐着,捏着鹅黄衣袖,脸上露出一个浅笑。 “不对,太僵硬了。” 脸上的笑顷刻消失,云姣扯了扯笑得酸痛的嘴角道:“少爷,我真的模仿不来少夫人,要不你换个人来吧。” 陈译禾皱着眉,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勉为其难道:“算了,不露脸勉强能看。” 这话听得云姣嘴角抽搐,她倒是第一次听人说她容貌勉强能看的,但没法反驳,因为对面是债主,也是她的靠山。 “是没法跟少夫人比。”云姣低声下气道。 她这几年沦为戏子,虽然不自由,但最起码不用在青楼那般陪大腹便便的男人饮酒寻欢,现如今每日除了唱曲儿试戏,就是试新衣、试新妆,装扮得美美的,跟那些来听戏的夫人小姐们喝茶谈心。 便是应邀去演出,那也是对方下帖来请,派人来接才去的。 虽说做的最终也是哄人开心的活,但对着女子总比对那些臭男人好,况且身后还有人罩着,她要是不愿意,别人也强迫不来。 这几年下来,她也交了些朋友,攒了不少银子,更是人人知晓的清角儿,谁提起都得说她一句虽身不由己,但仍坚贞自爱。 云姣当然明白这一切都归功于陈译禾,只能尽心完成他吩咐的事,比如今日假扮苏犀玉。 两人容貌差别大,但是云姣擅长模仿,这几年也常见苏犀玉,自觉仿个神韵是不成问题的。 但陈译禾一直不松口说像,忒挑剔了。 云姣掀着眼皮子去看陈译禾,见他眼底泛青,神色不耐,一看就是没休息好心情正差,更是不敢反驳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陈译禾察觉到她正看自己,但此刻他脑子有点乱,没在意,道:“今日要见的是苏止瑜,你得装像一点。” 云姣心中巨震,猛然睁大了眼。 “真的苏止瑜,不是冒充他身份骗你的那个。”陈译禾一夜没睡,现在话都懒得说了,“你给我把这两人分开!” 云姣内心苦闷,几年前被人诱骗的记忆浮上心头,沉默片刻咬着牙点了头。 陈译禾一直觉得她恋爱脑,这些年找人看着她看得紧,但凡她对一个人动了点感情,就立刻把对方身家信息打听出来说给她听。 想娶云姣的人络绎不绝,要么是有钱人家公子,家里已经有了好几房小妾的;要么是有正妻,只能把她养在外面的;要么是穷书生,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还有的想用她来充面子,或者再转送给他人的。 这么来回几次,云姣已经彻底看清了,男人多薄情,没什么好的,还不如努力赚钱。 唯有三年前那个救她于水火、骗了她身心又将她推入深渊的那个人,始终放不下,她想找到那人问个清楚。 “见了他不用说话,弄出点小动静就行。”陈译禾道。 他在戏院待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想着苏止瑜该有动作了,忽听下人来报,说苏犀玉过来了。 陈译禾一惊,还没见到人,心口已经躁动了起来。 但苏犀玉应当不是来找他的,他可没和苏犀玉说自己今日要来云姣这。 他第一反应是躲起来,可是先前放了话苏犀玉今日会过来,苏止瑜那边肯定会有行动,得先把苏犀玉哄走,现在还不能让他见着人了…… 苏犀玉过来是没人敢拦的,下人刚传报过,人已经到了门口,避无可避,直接撞上了。 云姣身上还穿着苏犀玉先前穿过的那套鹅黄色衣裙,苏犀玉一眼认出,愣在门口。 然后看到了屋内的陈译禾,惊疑之下,昨天的尴尬都不记得了。 陈译禾镇定了下,扬起笑走了过去,亲昵道:“我跟娘子真是心有灵犀,竟然都找云姣来了。” 边说边去牵苏犀玉的手,刚一碰到,就被她躲开了。 陈译禾盯着她掩在衣袖下的指尖,抬头扫视了眼她身后的丫鬟,丫鬟们默不作声地退到了外面。 他又去抓苏犀玉的手,这次用了些力气,可算是抓住了,笑着把她拉进屋里,道:“怎么不捧着暖手炉?” 苏犀玉心里郁闷,不愿意被他碰,刚一坐下立刻挣脱了他,没回他,闷声问道:“你昨天不是说有事吗,怎么到云姣这来了?” 她又看了云姣一眼,看着她身上的衣裳,心里跟压了秤砣一样,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云姣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眼色地假装自己是副壁画。 而陈译禾手中空空,心里也不舒服起来,以前他要亲要抱苏犀玉可没真的拒绝过,现在只是牵个手都不行了? 他没往云姣穿着的衣服上想,想了一想道:“我就是路过来看看……还因为昨天的事不高兴呢?” 苏犀玉一听他提起昨晚的事,脸蓦然烧红了,忙道:“你别胡说!” 她慌起来,陈译禾就安心了,拖着椅子坐到她跟前,道:“我体谅你想等你再长大点,你倒是好,尽想着折磨我……” 隐晦地说了两句,陈译禾立马被苏犀玉捂住了嘴,她脸颊覆上绯红颜色,羞声道:“回去再说这个……” 陈译禾顺势在她掌心亲了亲,她立马缩回了手,被陈译禾重新抓住,他道:“不行,现在就得说清楚,不然你又要生气不让我牵手了。” 这是在外面,还是大白天,旁边又有人,苏犀玉没昨晚那么大胆,急忙道:“我没因为那个生气……” 她说着看了眼一旁不做声的云姣,低声道:“你怎么拿我的衣裳给别人穿?” 她的衣裳首饰都是自家人精心裁制的,与外面卖的不同,更何况这件还是她最喜欢的新衣,到现在只穿过一次。 陈译禾有稍许的卡壳,视线缓缓看向云姣,问道:“是啊……云姣,你穿我娘子的衣裳是想做什么?” 云姣:“……” 难道不是你让我假装你娘子去骗你娘子多年不见的兄长和大嫂吗? 云姣腹诽了一声,敢怒不敢言,道:“少爷忘了?不是您说少夫人的衣裳样式新颖,让我穿几日带带城里的风气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哎,我都不记得了。”陈译禾捏着苏犀玉的手道,“不过是件旧衣服,回头咱们再做新的,别气了……” 苏犀玉狐疑地看了看他,道:“你没骗我吗?” 陈译禾顾左右而言他,“又把我想坏了……我是看这件衣裳不怎么样,颜色太寡淡了,才拿来给云姣的……” 扯了几句,勉强让苏犀玉信了,陈译禾也顾不上别的了,正要带她走,下人慌张来报:“少爷,外面被官差围住了,说要搜查元大人受贿赃物。” 陈译禾:“……” 完了,慢了一步。 第56章 婚书 “那婚书根本就是假的!”…… 躲不开, 那就只有面对了。 他们人在厅堂,最里面有个小隔间侧厅,简单地摆放了几张桌椅。 陈译禾把苏犀玉拉起来,道:“别出声, 听着就行。” 苏犀玉不明所以, 被他拉着到了里面。 小隔间光线没那么好, 陈译禾拿了暖手炉放进她手中让她捧着, 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 直接跟你说了,是你哥哥来了。” 苏犀玉一怔,双眸茫然地看着他, 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已经来了许久了,先前说的那个年轻少卿就是他。”外面已经响起训练有素的脚步声,陈译禾未做过多解释,道,“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你要打要骂都行,但若是真的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 就先别出声。” 他在苏犀玉鬓边抚了一下,转身出去了,折屏半掩住侧门, 才重新踏入厅内, 脚步声已至门口。 丫鬟们慌乱的声音传来, 很快被镇住。苏止瑜独步迈进厅内,没看陈译禾一眼,目光径直落到刚带了面纱的云姣身上。 而云姣颤抖着站了起来, 眼神从惊愕到躲闪,一会儿功夫已经凝了泪珠,摇摇欲坠。 苏止瑜近年来只有上个月见过苏犀玉一次,也是这身衣服,这副装扮,乍一看真的以为云姣是苏犀玉。但余光看到陈译禾,又起了几分疑心。 他正欲上前扯掉云姣的面纱,被陈译禾拦住,后者道:“少卿大人这是查案,还是私闯民宅?” 苏止瑜看向他,眼神中闪着冷意,“元奉光与这院子里的戏子有私,本官怀疑他在这里藏了东西,特来搜查。陈公子放心,不该动的东西,本官一样都不会动。” 陈译禾笑道:“那你走错地方了。” 他说的应当是另一个花旦,先前元大人打过云姣的主意,没能成功就转向了另一个,住在最西面。 苏止瑜道:“没走错,整个戏院都是要被查的。” 他说完又看向噙着泪水的云姣,心中一颤,双唇战栗,然而还未开口,陈译禾又叹气道:“好吧,你赢了,还是让你见着了。” 他转身去牵云姣,伸过去的手掌略微一转,隔着衣袖攥住了云姣手腕,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就松开了,温声道:“别哭了,风寒还没好呢。” “你犯了风寒?”苏止瑜忙关怀问道,难怪戴了面纱。 而云姣只是避开他视线,默默垂泣。 陈译禾顿觉无语,他让云姣扮苏犀玉只是想耍苏止瑜一下,并没抱太多希望,能骗过他最好,骗不过也无妨。 现在见做哥哥的竟然真的能将妹妹认错,心里很不舒服,苏犀玉可就在隔间听着呢……这算哪门子哥哥? 苏止瑜忽地退后一步,冷声道:“不对,你不是玉儿。” 他皱起眉头,看向陈译禾道:“你把人藏起来了。” 陈译禾暼了他一眼,兀自坐到了一旁,饮了一口茶水道:“便是我将人藏起来了,你又能奈我何?是不是还要借着查案的借口进我陈府搜查?” 苏止瑜看了他片刻,没说话,转向云姣,犹豫了下,道:“你把面纱摘下。” 云姣看了看陈译禾,待他点头后,瞬间收了眼泪,摘下面纱盈盈一拜道:“见过少卿大人。” 苏止瑜皱眉,显然对陈译禾找人假扮苏犀玉的行为很不满意,不过陈译禾不在意他的感受,道:“我可没说过这是我娘子。” 他说完,苏止瑜脸色更难看。陈译禾问云姣:“是他吗?” 云姣默然摇头,低声道:“是我愚蠢受骗,是我误会少夫人了。” “知道就好。”陈译禾道,“下去吧。” 他们这两句说的是几年前云姣笃定骗她身心的人是苏止瑜,与苏犀玉争执那回事,现在见了真正的苏止瑜,云姣心已经彻底死了。 她抬头看着苏止瑜,又重重地行了一个歉意的礼,方错身而去。 苏止瑜不解,但他此行的目的是苏犀玉,其余的都认为是陈译禾在作怪,未放在心上。 他道:“你今日故意引我过来,就是想用她来骗我?” “是。”陈译禾道,“看不出来,你对我娘子还真的有几分感情啊?” 苏止瑜脸色泛青,声音如外面残雪一样冰冷,“想来你已经知晓玉儿与俞杨的事情,不过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不劳你费心。” “你家的荒唐事我也没兴趣,不过现在是你在寻我娘子麻烦,那我就不能不管了。” 苏止瑜看着更恼怒了,攥着拳头忍了一下,低声道:“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我心知肚明,你不必一口一个娘子喊她。” 陈译禾心中一动,怎么听他的意思这婚事另有隐情?他虽惊异,但面上未做出什么变化,口中接着刺道:“她本来就是我娘子,即便我不这么喊,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苏止瑜眼神忽地变得诧异,蹙眉打量了陈译禾半晌。 陈译禾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指尖在茶盏上点了点,道:“明人不说暗话,人已嫁到我家,现在就是我家的人,与你苏家已没了关系,你何必再找她给她添伤痛?” “你……”苏止瑜隔了会儿才说话,刚说出口又停住,审视着陈译禾脸上细微的表情,徐徐问道:“你……当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陈译禾也不回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过去,两人视线相撞,眼中皆是审视与提防。 良久,苏止瑜率先收回视线,转而说起别的:“几年前我们在京城见过,那时候你还是个傻子。” 陈译禾:“……” 感觉他好像在借机骂人,想反驳,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苏止瑜转过身去负手而立,不疾不徐道:“那个姓孔的姑娘引诱你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看着。” 陈译禾:“……引诱?” 信息量好大。 “当时你一直盯着那姑娘的胸口看,我以为你是动了色心要着了那姑娘的道,结果你是看上了她戴着的蓝玉翡翠,想问她买下来。” 陈译禾沉默,苏止瑜继续:“是她主动要跟你走的,要你拿金银珠宝与她交换。所谓的当街调戏良家妇女是别人陷害你的。” “后来我碰到过你许多次,发现你虽头脑简单,但并不好女色,相反,对姑娘家没有一点提防,很好骗。” 陈译禾对原身的事没有一丝记忆,但从这几句话中听出些端倪,他把孔屏仙人跳这事压在心底,道:“你刻意跟踪我。” 苏止瑜轻哼一声,“受人之托多照应你一些而已。” “谁?” “宫中人。” 陈译禾不信,若是陈轻语让人这么做的,那她明知原身是被陷害的,何至于还要让原身被京兆尹关押起来? 苏止瑜替他做了解答:“你们一家人都没什么心计,留在京城就算躲过这一劫,也会再碰上别的,不如干脆遭点难回广陵过安稳日子。” 陈译禾沉默不语,原身连这种拙劣的当都会上,确实不适合待在遍地是人精的京城。 “我一直觉得你们陈家一家人都天真好骗,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幸运得了陛下的庇护,但是要把我妹妹嫁到你们家,我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的。” 说到这里,他语气沉重。陈译禾等了片刻,没见他继续说下去,问道:“你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 苏止瑜道:“没什么,就是想说你们家没有心机斗争,并且后宅干净,随口夸赞几句,还有就是……” 他略一停顿,笑道,“拖延时间。” 又道:“你明明不想我见玉儿,怎么可能这时候忽然带她出府,所以这必然是假消息。” 陈译禾看了看折屏那边,没出声,又转向苏止瑜。 这位大舅哥扳回一局,现在是神采飞扬,含笑道:“以前楚楚常常去找玉儿玩,有时会被我娘阻拦不让她进府,她就在外面放风筝,玉儿看到了,就会想法子出去见她。” “你拖住我,让容姑娘去找了我娘子。”陈译禾道。 苏止瑜点头,“不必叫容姑娘,叫苏家娘子就好。” 陈译禾冷冷地扯了下嘴角,道:“你对喜欢的人真好。” 苏止瑜听出他在讽刺自己对妹妹差,神色僵硬了几分。 “不用刻意拖,给你足够的时间。”陈译禾说到做到,往椅背上一靠,恢复了平静,摸着腰间的玉佩,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苏止瑜打量着他,眼底划过一丝不解。 这么等了没一会儿,有侍卫匆匆赶来,看见了陈译禾,张开的嘴巴急忙合上。 苏止瑜隐约觉得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道:“说。” 侍卫踌躇着道:“少爷……少夫人的风筝刚飞起来,就被一只从陈府飞出来的大鸟扑下来了,根本飞不到天上去。” 苏止瑜一愣,猛然转身看向陈译禾,后者冲他摊手:“是海东青。意外吗?”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陈译禾神采飞扬了。 苏止瑜看着他这模样,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 让侍卫出去了,他对着陈译禾沉声道:“你当真不肯让我见玉儿?” “对。”陈译禾懒散地回应了他,在他几乎冒火的目光中慢悠悠道,“不过你想说的话我可以酌情转达。” 苏止瑜这一趟来广陵是皇差,终有回京的一日。 陈译禾只要这段时间看紧了苏犀玉不让他见到,不需要多久,他就得奉命回京,根本耗不起时间。 苏止瑜也明白这个道理,深吸一口气,过了会儿,似下定决心一般道:“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只能把想和玉儿说的话告诉你,若你还有一丝良心,请你帮我转达玉儿。共三件事……” 他神色严肃,声音认真,一字一句道:“其一,在我心中,她是我亲妹妹,一直都是。事发那日我不在府中,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受了许多委屈,是做兄长的无能,是我对不起她。” “其二,她千真万确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那所谓的换孩子纯属无稽之谈。其中种种纠葛,一言难尽,等她愿意见我了,我再详细说与她听。” “最后,也是我这次来的另一个目的。”苏止瑜双目炯炯,直直看着陈译禾道,“如今事情已经查明,我是来接她回家的。” 前面几句暂且不提,这最后一句让陈译禾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接她回家是什么意思?” 苏止瑜面不改色,沉稳道:“字面意思,她本就不该嫁你,我来接她回京城苏家,继续做苏家小姐。” 陈译禾简直被气笑,嘴角动了动,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来,语气森冷道:“第一,你确实无能。” “第二,跟你回京这事,且不说她自己愿意与否,人已经嫁了我三年,你现在让她跟你回去,让她以后怎么办?” 苏止瑜冷硬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法子。” “行,那我也直接跟你说了,人,我不给你。”陈译禾冷眼扫向他,嘲笑道,“我与她是官府做了记录的正式夫妻,有婚书为证,我不放手,你能有什么法子?” 苏止瑜怒目瞪着陈译禾,胸膛起伏,仿佛遭受了莫大的欺辱,他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道:“你到底是真不记的还是在装傻?” “什么嫁到你家里?当初明明说得好好的,是以出嫁的名义寄养在你家!”苏止瑜看着气坏了,恨不得用眼神将陈译禾凌迟了一般,咬牙切齿道,“婚书?你当我不知道那婚书是假的?” 气愤之下他声音很大,话音刚落,就听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苏止瑜心中一震,倏然扭头看向一旁的折屏,呵斥道:“什么人?” 他上前两步,挥袖推开折屏,正对上里面双目茫然、指尖颤抖的苏犀玉。 第57章 往事 “只想让你与哥哥回家去。”…… 苏止瑜愣住, 虽说他一直想见苏犀玉,可这么毫无心理准备地见了,却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 他呆呆望着苏犀玉, 时隔三年, 眼前的姑娘隐约还能看出几分当初的稚嫩, 如今虽眼中含泪,可不管是神采还是装扮, 都远胜当初在京城时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方才对着陈译禾还口若悬河、气吞如虎的苏止瑜,现在却喉头干涩, 内疚、自责堵在心口,什么都说不来了。 厅内气氛凝固,还是苏犀玉出声打破了宁静,她紧紧抓着桌角站了起来,直直对着苏止瑜,嗓音颤抖道:“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苏止瑜仿佛被她声音惊到,撑在折屏上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气, 折屏不堪重负,轰隆倒地。 他忙把手缩回,道:“玉儿, 我、我……” 不等他“我”出个结果, 后肩忽地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苏止瑜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眼看着陈译禾擦着他的肩进了侧间。 陈译禾先是捡起摔在地上的暖手炉,拍了拍, 又伸手去牵苏犀玉。 苏犀玉那双手细腻温热,与她此时悲苦的表情正好相反。她没敢抬头去看陈译禾,水雾弥漫的双目落在被他抓着的手上,一动不动。 陈译禾强硬地将人牵至外间按在椅子上,又将暖手炉放在她膝上,转脸对着苏止瑜凛声道:“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 苏止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他的与苏犀玉亲昵的动作,缓缓开口说起了当年的事情。 苏铭祠因为幼年被妾生子折辱的遭遇,格外重视嫡庶与子嗣,虽有妾室,却不许她们留下血脉,仅有苏夫人产下的一儿一女是府中正儿八经的少爷小姐。 而苏夫人一生毫无主见,出嫁前听父兄的,出嫁后以夫君的话为准则,也格外看中自己腹中所出的孩子。 当日彭知泰将军带着俞杨找上门来,苏夫人将事情和盘托出时苏铭祠也是不信的,毕竟其中有薛胜义的参与。 可苏夫人哭哭啼啼,说得笃定,又有彭知泰的保证,刚好那天薛立也在府上。 苏铭祠虽与薛胜义割袍断义,但也知晓当初是他太过绝情自私,为了维持外在形象,对薛立颇有容忍。 听薛立道薛胜义原本打算在他日苏犀玉成婚时,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给他难堪,苏铭祠阵阵后怕。 他若是为女儿寻亲,对方必然也得是京中贵胄,若事情当真如此发展,他这是亲事结不成,反结了仇敌。 苏铭祠代入了下若事情当真如此发展他该是何等的难堪,这才愤恨信了,让人将苏犀玉关了起来,也将薛立赶出了府门。 他最看中子嗣,现在自己孩子被人偷换,心中恼怒可想而知,然而这事说到底都是苏夫人懦弱,若不是她隐瞒多年、若不是她听信薛胜义的哄骗…… 苏铭祠雷霆震怒,为了维持脸面与苏止瑜的前程,才没将苏夫人休弃了! 另一方面,在苏铭祠心中,当时最重要的是要保密。苏犀玉到底在京中养了十多年,总有人记得他有这么个女儿,他想为俞杨正名,这才急忙让人传出谣言,说当初苏夫人生的双胎,苏俞杨因为体弱常年养在后院没见过人。 俞姓农户已死,苏家自己人不会乱说,而薛胜义空口无凭又与自己不对付,说了也无凭无据,没人会信,唯一难安置的就是鸠占鹊巢的苏犀玉。 苏铭祠每看苏犀玉一眼,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难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速解决掉这个让他掉脸面的罪魁祸首,最好让她永远说不出这件事来。 他脑中转了种种解决苏犀玉的方式,甚至连让她无声死去都想过,可这样不行,一旦苏犀玉出事,薛胜义一定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犹豫了两日,宫中忽然来信说要为苏犀玉做媒,苏铭祠大惊,本能地要拒绝,他是宁愿关苏犀玉一辈子,都不敢让她逃离控制。 “父亲被召入宫中,回来后仍是犹豫不决,我就和父亲说这样既能把你嫁得远远的,又能得陛下青眼,而你以苏家嫡女的身份出嫁,苏家就是你的依仗,绝对不敢说出真实身份。”苏止瑜声音僵硬,缓缓说道。 没人说话,他按了按眼眶,接着道:“哥哥没用,想保住你只能将你送走。而我虽觉得这事诸多疑点,但无官无职,许多事情做不了,直到去年中了探花,入朝为官,才有了人手和途径仔细核查当年种种。” 苏止瑜情绪逐渐激动,对着苏犀玉语气急切,“当初母亲生了疑心,托舅舅帮忙查实,是舅舅说了谎,他骗了母亲,根本就没有换孩子这回事!” 苏犀玉听得眼泪不止,陈译禾却眉头紧皱,十分不耐烦,道:“现在说是薛胜义故意误导你娘,以后是不是也能说薛胜义才是对的,再次把人抛弃?” “当人不会,我有证据。”苏止瑜忙道,“俞杨生母是病逝的,去世前曾去附近道观里与道姑忏悔自己的罪孽,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是有人胁迫她编造互换孩子的事,不然就要杀了俞杨。” “我已让人将道观保护了起来,你若是不信,与我一同回京,亲自去问一问就知晓了。” 苏犀玉眼眶酸胀,她这几年一直活在愧疚与恐惧之中,好不容易坦开了心扉,承认了自己并非苏家女的事实,现在却又有人告诉她,她就是,是别人弄错了。 可这感觉很不真实,就像陈译禾说的,今日苏止瑜可以说她是,再过几日也许又有别人拿出新的证据说她不是,她依然是水中浮萍,随波孤舟,来去不由自己。 苏犀玉手中捧着暖手炉,从被陈译禾拉着坐下到现在一动未动,暖手炉很热,掌心指尖都阵阵温暖,可心中却凉飕飕的。 良久,她才喃喃道:“那也不是我……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女儿,谁都可以,不是我……” 苏止瑜一惊,忙道:“玉儿!你听我……” “婚书和寄养又是怎么回事?”陈译禾可不想听他花言巧语哄骗苏犀玉,铁青着脸打断了他,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事。 提到这个,苏止瑜眉宇间多了几分暴躁,隐忍道:“当初我根本见不了玉儿,只想着快点把玉儿送走,可是天大地大,哪里有安全又让她不受爹娘控制的地方?唯有出嫁这一条路,出嫁从夫,嫁得远一点,爹娘就再也管不住她了。” 陈译禾心跳加速,他一直觉得这婚事有问题,到现在才终于有了些眉目。 “你选中了我家,是因为你以前见过我与我爹娘,知道我家人口简单好欺瞒?” “没错。”苏止瑜大大方方承认了,道,“我在国子监时曾得陛下赏识,特意去了宫中将事情告知陛下,求了这件假婚事,陛下与陈贵妃思考片刻,当时就答应了下来。不然你以为玉儿与你的婚事如何能在两天之内定下?” 陈译禾指尖摩挲两下,再度与他确认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姐姐从头到尾都知道?” 苏止瑜咬着牙,语句清晰道:“娘娘当然知道,我亲眼看着她命人给你写了信拟了假婚书,信中说得明明白白,是寄养!是假成亲!” 陈译禾闭了眼,沉思几秒后睁开,道:“我对这信没有丝毫印象,并确信我爹娘也不知道这事,一定是有哪里出了差错。” 也许原主是知道的,可惜他死得早,中途换成了自己,对过往一无所知。陈家父母无脑但心善,要是知道苏犀玉是陈轻语送来寄养的,绝不会把她推进自己房中。 而他当初对苏犀玉多有照顾,也主要是因为那婚书,在这个时代,出嫁的女子只能依靠做丈夫的,他可怜苏犀玉年幼,不得不担起做丈夫的责任对她多有关怀。 若是早知道她是皇帝与陈轻语授意以成亲的名义寄养过来的,那绝对不会与她发展成现在这样。 “你与我去京城,亲自向贵妃娘娘求证,到时候到底是谁在说谎,自然能够查清!”苏止瑜语气决然道。 “婚书当真、当真是假的?”苏犀玉听了几句,颤颤巍巍问出了声。 “是假的!”苏止瑜见苏犀玉愿意同他说话了,急忙放柔嗓音解释道,“哥哥很早就说过,以后嫁人一定要是你自己选的夫家,怎么会就这么让你盲婚哑嫁了?还千里迢迢嫁到广陵这么远的地方!” 他想说的很多,不需要人回应便接了下去道:“你是不是怪哥哥没有早点来找你?哥哥被安排了许多差事,脱不开身,若不是这次广陵有了灾害,怕是还要许久才能过来……” 他说得飞快,说到这里脑中忽地一闪想起一件关键事来,声音顷刻停住,惊愕地看向苏犀玉,“你、你不知道婚书是假的?” 苏犀玉脸上挂着泪水苦笑,“我以前从未见过婚书,如何辨别婚书的真假?” 苏止瑜愕然了一瞬,然后脸猛地涨红,愤怒与窘迫交杂,磨着后槽牙道:“我给你写了信告诉你的!还让你安心在广陵等我来接你回去!” 苏犀玉愣住,“什么信?” “我亲手写的信!当初你年纪小又没出过门,我知道你逢此事变定然是惊慌不已,而我被看得紧不许靠近你半步,唯有写信……” 苏止瑜气急,急躁之下话说得混乱,他见苏犀玉神色哀戚又迷惘,停住,重重呼吸了几下,重新说起。 “我好不容易求了这桩假婚事,知道陈家敬重读书人,特意用书册填充了你的嫁妆,便是有那么一分的可能性也好,让陈家几口人善待你,为了以防万一又在书里夹了银票!” 他说完,见苏犀玉神色疑惑,再度暴躁,道:“难道你没发现?你这几年就没看过书?!” 好好一个书香世家的女儿在商户养了三年,学业就全丢弃了? 苏犀玉幼时识字读书都是他教的,闻言顾不得身世,脸涨红了,连忙摆手,“没有!我看了的,可是里面没有藏东西,真的!” 苏止瑜见她不像是说谎,沉吟了下,听陈译禾意有所指道:“那几箱嫁妆直到成亲第二天才开了封。” 苏止瑜一怔,心中蓦然阵阵发寒,聘礼从苏家出发,路上封条没被动过的话,那就是在苏家被人开箱检查过了…… 谁开的,为什么开,里面的东西呢?这一切不言而喻。 他将心中苦涩掩下,眼神躲避着苏犀玉道:“……是哪里出了错……我、我当初见不了你,千言万语无法亲自说给你听,只能写了书信让楚楚给你……” 苏犀玉双目睁大了,倏然起身,“是那封信!” 那封藏在银簪盒子里的信,她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水打湿了的信! “我……没看到信的内容……”她艰难说完,苏止瑜看着已经要疯了。 难怪她不愿意见自己! 他谋划得好,陈家有钱无脑,最关键是陈译禾不好女色,再加上有皇帝和贵妃的口信,把妹妹送过来寄养几年他是放心的。 可惜最关键的两个当事人一个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一个阴差阳错没看到信,两人都把这错当成了真的婚事。 三年……三年了!该做的事早该做了! 苏止瑜真的要疯了!没有婚书!妹妹已经与人做了夫妻!以后还要怎么给妹妹说亲! “你……你……”苏止瑜气得说不出话,指着陈译禾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凌迟了。 陈译禾懂了他为什么一听自己喊“娘子”就格外愤怒,感情他一直以为两人都知道这是假婚事,是自己故意占便宜……现在恼怒是以为自己和苏犀玉已有夫妻之实? 苏犀玉也终于明白兄长这般愤激是为什么,她呼吸急促,抬眸向陈译禾看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羞愤与难堪一并涌上心头,两人不算真的成亲,那先前的搂搂抱抱、同床共枕,还有昨晚她的主动,那都算什么? 她觉得耻辱,再不敢看陈译禾的眼睛,躲闪着撇开了脸。 苏犀玉心中正慌乱,耳边听苏止瑜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向你赔罪,为人子,我没能阻拦父母犯错,为人兄,我没保护好幼妹。现在明知是父母过份,却也只能原谅,是我没能担负起应有的责任。” 苏止瑜声音有片刻的停顿,磨了磨牙,声音恢复了正常,道:“如论如何,哥哥还是想让你跟我回去。如今哥哥有了能力,便是你与他已有了……之实,哥哥也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玉儿,你听哥哥的。” 苏犀玉咬着唇,不知道要怎么回他。 她想认回哥哥,想认回嫂嫂,可也不想离开陈译禾……可这婚事是假的。 她嘴唇张合,却发不出声音。 “你什么意思?”陈译禾道,声音冷漠。 苏止瑜凶狠地暼了他一眼,冷哼道:“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我要带玉儿回……” “没问你!”陈译禾打断他,跨步走到苏犀玉面前,狠狠抓住了她手腕,厉声道,“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敢看我?” 第58章 口信 她没有自己做过选择。 苏犀玉心慌意乱, 感觉被抓着的手腕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 她无措抬眸,见陈译禾低眉看来,眼底漆黑,像是不见底的深渊。 苏犀玉第一回 见他这样, 身心战栗, 慌忙道:“我想……” “算了, 你不用说了。”陈译禾没让她说下去。 他抓着苏犀玉手腕的手, 移到了她无意识紧握着的拳上,硬是掰开了蜷缩着的手指头与她十指相扣, 转向苏止瑜道:“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府了,大人先忙吧。” 说罢, 带着人往外走去。 苏止瑜上前拦住,“你让她说完。” “大人要查案就好好查,阻拦我夫妻二人回府是什么意思?” 苏止瑜被这么冷冷质问,沉下了脸道:“我说的很清楚了,你们根本算不得是夫妻!” 陈译禾冷笑:“当日我娘子嫁进我家时,满城人都知道,如今已登记族谱, 敬告先人,你说不算就不算?等你把证据摆在我面前了,再这么跟我说吧。” 苏止瑜一时无话, 证据是假婚书, 现在在他府中, 证人是皇帝和贵妃,人远在京中。 人证物证现在他手中都没有,根本没理由将人留下。 可就这么让他们回去了, 若是陈译禾又将人扣在府中,他就见不到苏犀玉了,就算苏犀玉决定跟他回京了,他也不知晓,更找不到人。 陈译禾步子迈得大,苏犀玉有些跟不上,被他牵着走得很急,迈过门槛时差点摔着了,另一只手忙攀住他的手臂,怎么看都像是被陈译禾强拉着往外去的。 苏止瑜很急,见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外,急忙追了出去,外面侍卫林立,陈家的丫鬟见了两人忙围了过来。 情急之下,苏止瑜高声道:“若不是中间出了差错,若是她当初有选择的机会,绝对不可能会选择嫁给你!” 陈译禾脚步陡然止住,低头看了眼被他紧扣住的手,耳边听到苏犀玉轻微的喘气声,她试图出声:“等一下,我……” 等什么?等苏止瑜再说些什么把她留下? 陈译禾感觉心头压抑,呼吸不太顺畅,他道:“没什么可说的,不必再说。” 然后转头冲苏止瑜道:“可惜了,人已经嫁给我了。” 说罢牵着苏犀玉继续向外面走,察觉到苏犀玉回头去看苏止瑜,他心一沉,侧目看向了苏犀玉。 “哥哥,你等我……”苏犀玉正回头与苏止瑜说话,嗓音轻软,听在陈译禾耳朵里却像是一把刀子刺在他心里,他猛地松开了扣着苏犀玉的手指。 外面寒气重,苏犀玉刚被松开就感觉手心一凉,忙转回来去看他,下一瞬腰身一紧,下肢失重,被人横抱了起来。 苏犀玉一声惊呼连忙搂住他脖子,这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外面侍卫没得到苏止瑜的口令,横刀将人拦住,陈译禾眼睛都不眨,一脚踢在侍卫手腕上,大刀脱手,哐当一声砸在不远处的墙上,引起丫鬟们一阵惊呼。 陈译禾冷眼道:“滚!” 而苏犀玉感受着他胸膛上传来的热气与怒火,心惊肉跳,生怕他们打起来,再也不敢跟苏止瑜说话,顺着他道:“太晚了,是该回去了……” 她攥着陈译禾衣领,又低声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陈译禾没理她,抱着人径直往外走去。 侍卫手腕发麻,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苏止瑜,默默退开了。 丫鬟们都跟在一旁,苏犀玉就没说什么了,打算上了马车再与他好好说说今日这些事,可没想到陈译禾把她放到马车上之后,自己没上去,在外面骑着马一道回了府。 等马车在府门停稳了,车门刚打开,陈译禾已经大步进去了,苏犀玉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陈译禾直接到了屋里找出了两人的婚书,他翻着看了几遍,完全没看出哪里有问题,烦躁万分,拿着东西去了前院。 陈金堂新得了一簇血玉珊瑚摆件,遍体通透,边角顺滑,喜庆又富贵,正美滋滋欣赏着。 见陈译禾回来了,忙道:“今儿又出去了?外面冷不冷?快来看看爹这宝贝!” 陈译禾随便看了两眼,道:“不错……娘呢?” 陈金堂觉得他夸得太敷衍,想拉着他仔细看看,见儿子实在没兴趣,才道:“林家新得了大胖小子,你娘过去凑热闹了……” 说到这里,他是又想催生又害怕真的跟钱满袖说的那样,早生会影响儿子寿命,只得叹息一声继续去看他的血玉珊瑚。 “当初姐姐给我定亲时送来的信呢?”陈译禾问道。 “信啊,信在……”陈金堂不甚在意说了一半又停住,疑惑道,“哪有什么信?咱家几口子加一起都不认识几个字,写什么信啊?那是你姐姐直接派人来说的。” 陈译禾皱眉,苏止瑜明明说他亲眼见陈轻语差人写的信,他问道:“什么人?” “宫里的侍卫啊,你问这是要做什么?” 陈译禾不答只问:“侍卫当时是怎么说的?” “就奉命来传口信呗,说你姐姐给你找了门亲事,对方是苏参政的嫡女,你姐姐给你指的婚那肯定是顶好的,你看看,现在谁不羡慕咱们家,除了……” 除了没孩子,其他哪哪都好。不过陈金堂及时刹住了,没继续说下去。 “还有别的吗?” “还有……”陈金堂记不清了,回忆了一下道,“还有就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好待人家姑娘,不能欺负人……” “哦,还说人家从小就没离过家,这乍然到了广陵,肯定很伤心,让爹娘也对她好些……” 陈金堂拿软绸帕子在他的宝贝摆件上轻擦了几下,道:“瞧你姐姐这话说的,她就是不这么说,爹娘还能亏待了儿媳妇不成?” 陈译禾听了几句,忽然想起,苏犀玉嫁过来的第一年,陈轻语还特意派身旁的乔姑姑来了广陵,那趟送了许多东西回来,尤其是给苏犀玉的,吃穿用度,什么都有。 “你姐姐可说了,这是天上掉的馅饼,让咱们家立马准备婚事,动静越大越好……” 陈金堂说得随意,陈译禾听得沉思不止,得了苏犀玉这门亲事,是“天上掉馅饼”? 还有,只是普通成亲,她何必催得这么急?反之,若是假成亲,当然是动静越小越好,陈轻语让他们把动静闹大是为什么? 他想着想着,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婚事动静越大,知道的人越多,苏止瑜就越难把人要回去。 这人尽皆知的事情,不管苏犀玉到底是不是苏家女儿,人都算是绑在他们家了。 他打开婚书递给陈金堂,陈金堂莫名其妙,随意看了两眼道:“我虽然认不全上面的字,但是当初纪管家也是看了的,当然没问题。” “婚书……是真的?”陈译禾不确定。 “这还能有假?”陈金堂朝泛着金光的婚书上点了点下巴道,“上面还盖着官府的印章呢!再说了,伪造婚书可是得进大牢的,你姐姐哪能做这事。” 陈译禾默然地想了半晌,等钱满袖回来了,又与她确认了一遍。 钱满袖说的与陈金堂一致,就是多了埋怨一句,道:“你没事拿婚书做什么,你姐姐可是说了,这是用宫中最贵重的烫金笺写的,上面还撒着金粉呢,可难得了,让家里千万保存好……你可别小看这薄薄一张纸,千金难求,就是御前大官都没怎么见过的……” 陈译禾摸着手中红封婚书,陷入了沉默。 现在情况显而易见了,苏止瑜所说的种种涉及了皇帝与贵妃,不太可能是谎言,那最大的可能就是陈轻语在里面动了手脚,瞒着苏止瑜、骗过陈家几口子,把寄养换成了结亲。 偏偏苏犀玉阴差阳错没看到苏止瑜给她写的那封信,这才导致了现在的后果。 这么说的话,这婚事从一开始就是算计来的。 趁着苏犀玉年幼且落了难,趁着苏止瑜羽翼未丰满,陈轻语把苏犀玉偷来塞给了陈译禾,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再发现真相也没用了。 陈译禾心里有些闷,随口应付了父母两句回了自己院子里,在院门口见着了今日跟着苏犀玉的那几个丫鬟。 丫鬟们今日只听见了苏止瑜那句质问,什么都不懂,知道这两人情绪都不对,不敢多吱声。 被陈译禾问了,急忙回道:“少夫人一直在房间里,回来后一句话没说,看着好像有心事。” 陈译禾点了头继续往里走,隔着开了条小缝的窗子往里看,见苏犀玉正托腮沉思,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烛光打在她身上,在一旁的屏风上映出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这让陈译禾想起她刚嫁过来那会儿,那个傍晚,她一个人在冰冷的书房整理着她那没用的嫁妆,夕阳如此时的烛光,微弱熏黄,不带什么温度。 陈译禾伫立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直到夜深了也没回房。 苏止瑜说的对,如果当初苏犀玉能有选择,她绝对不会选择嫁到广陵来。 她当初是被迫嫁过来的,提心吊胆地与自己相处,张口就喊“夫君”,又小心试探地自己的底线,都是因为害怕。 包括孔明锋事件之后,她从不真正拒绝自己搂抱等近距离接触,甚至主动靠近,都是因为那婚书的存在。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婚书,婚书是真的婚书,也是禁锢着苏犀玉的枷锁,让她认命地与自己绑在一起。 自己不喜欢她的话,她就做个不争不抢的后宅妇人,熬过这一生。 自己喜欢她的话,她就迎合讨好,做个合格的夫人。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过自己的选择。 第59章 衣裳 “你还不快出去!” 陈译禾又在书房待了一宿, 第二日也躲着苏犀玉没见她,直到巳时左右,下人来道:“少爷,先前那位容姑娘又来求见少夫人了。” 下人等了好一会儿, 未听见陈译禾回答, 抬头一看, 见他们家少爷敛目低眉, 正对着手中茶盏失神。 “少爷,小的去把人赶走?”下人试探地问了一句。 陈译禾动了下眼皮子, 放下茶盏,声音里什么情绪都听不出来,“去告诉少夫人。” “是——啊?”下人愣了一下, 陈译禾又重复了一遍,才退下按他说的去做了。 不多时,丫鬟来道:“少夫人将容姑娘迎了进来,正在偏厅说话,没让人跟着伺候。” 陈译禾起身,“随她。” 他往外走去,牵了匹马只身出了府, 一路疾驰到了城外。 城外残雪被冻了两天一夜,现在结了冰,踩在上面硬邦邦的。 他在城外绕了好大一圈, 寒风刮在脸上好像把心里的烦躁都刮去了几分, 回程时在一处河堤旁见了盛开着的鹅黄腊梅, 在积雪中星星点点,甚是好看。 陈译禾折了一枝,进城后塞给了路边哭闹的几岁小孩。 在街头走了不远, 遇到了李福,对方一见他立马带着笑凑了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缰绳道:“小国舅看着心情不太好?可要小弟带你去找点乐子?” “什么乐子?” 这是陈译禾第一回 应了李福找乐子的话,他精神一震,飞速道:“别的不说,乐子还不多吗,看你想要哪种了。” 陈译禾道:“安静又吵闹的,不要有奇怪的气味,不要有女人。” 李福脸上的笑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讨好道:“还真有这么个去处。” 他把陈译禾带去了赌坊,这是一个老赌坊,楼上特意设了雅间,靠前面的窗子能听到下面赌徒的叫嚷声,靠后面的窗子能看到静谧的河面,不时传来隐约的、画舫上的悠扬琴曲声。 赌坊老板一见陈译禾,慌忙亲自上来伺候,谄媚道:“小国舅许久没来了,怎么今日这么有闲心?” 这可是大客户,有名的肥羊,可惜近几年忽然变了个人一样,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过了。就这上楼的一会儿功夫,听闻消息的赌鬼们已经蠢蠢欲动了,谁都想来宰上一刀。 陈译禾掂着骰子揉了两下,确实好久没赌钱了,有点怀念以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逍遥日子。 他在赌坊消磨了半天时间,最后是被老板流着汗送走的,李福紧跟着陈译禾,惊得嘴巴合不上,道:“你什么时候赌钱这么厉害了?” 陈译禾充耳不闻,看了眼旁边抱着银两的两个小厮道:“把这些银子拿去……” 拿去做什么呢?他现在觉得什么都没意思,看那些银两都是累赘。 李福没听到下半句,正要问他,听他道:“几时了?” 看着天色算了算,李福道:“申时了,小国舅可是饿了?小弟请您吃饭!” 陈译禾没说话,也丝毫不觉得饿,只觉得时间漫长且无聊,他道:“不去了,别跟着我。” “哎哎!”他说完转身就走,李福忙跟上,道,“小弟马上要去京城帮家父办事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今日没事,正好陪着小国舅逛逛。” 他可不比陈译禾,他去京城,那是完完全全的外地商人,毫无依仗,吃了亏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要是能搭上陈译禾,让陈轻语多照顾几分,那就能顺畅多了。 陈译禾淡漠地暼了他一眼,道:“最好别去。” “为什么?”李福追问。 他觉得今天的陈译禾很怪,但至少肯搭理他了,忙抓住机会缠着他,想要讨个好处。 “会死。”陈译禾道。 李福见过那个害死原身、欺骗云姣的公子哥,若是在京城被他撞见了,必死无疑。 可李福不懂,懵懵地“啊”了一声。 陈译禾回府时天已见黑,刚进府门下人就道:“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少夫人找了你大半天,就差人满城去找了。” 他点了下头,往后院走去,穿过层层月亮门,又在小院旁的景观池停留了片刻。 池边悬挂着一排灯笼,源源不断的清泉从隔壁荷花池流进来,冲刷过下面的暗青色台阶,清浅池水中活了许多年的乌龟正顶着一颗东珠往下一层石阶推去。 这东珠价值连城,正是当初陈家下聘到苏家,后来被舫净偷回来的那三颗,无处安放,陈译禾就把它们丢进了这景观池里。 他捞起了一颗,转着圈对着边上的灯笼照了照,一个“玉”字光影模糊地映入池中。 这时池中乌龟正好将另一颗东珠抵至下一台阶,水波晃动,光影破碎,那“玉”字也随着圈圈波纹荡开了。 陈译禾随手将明珠抛了回去,继续往里走。 还没进房间就听屋内隐约有说话声,他略微停顿了下,才接着往里去,见两个丫鬟正在给苏犀玉收拾衣裳,苏犀玉长发已散,厚厚的披在背上。 丫鬟听到动静,忙跟他问好,苏犀玉也猛然回头,神色紧绷。 陈译禾让丫鬟下去了,云淡风轻地问道:“找我做什么?” 他对苏犀玉说话向来没个正形,不是逗就是哄,何曾用过这种无所谓的语气。 苏犀玉眼神黯然了下来,抿了抿唇,道:“我想看看婚书。” 陈译禾道:“我拿着出去,不小心弄丢了。” 两人隔的有些远,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看着很疏远,不像是夫妻,更像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苏犀玉胸口伏动了几下,过了会儿又问:“婚书当真是假的吗?” “是假的。”陈译禾说着,走近一旁的衣橱翻找了起来。 他们家丫鬟多,整理衣物的事他与苏犀玉从来没动过手,现在找自己的衣裳找得很困难,连开了几个柜门,才找到一两件貌似是自己的衣物。 陈译禾不想待在这个房间里,拿衣物的动作十分粗鲁,将衣物拽出时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从上面轻飘飘落下了一件小小的粉衣。 定睛一看,上面绣着娇艳的桃花,是精贵雪缎裁成的姑娘家的贴身小衣。 细细的带子落在陈译禾手背上,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盯着那带子,心头烦躁更甚,胡乱将那彩色小衣裹进衣物里重新塞回了柜子。 合上柜门时不经意暼到上面一层橱柜里尽是彩色的小衣,他眼眸一沉,冷着脸将柜门全部合上了。 苏犀玉低着头想事情,什么都没察觉出,只知道他在翻找东西,现在见他收了手要往外走,急忙喊道:“你去哪?” 陈译禾没回头,“还有事?” 苏犀玉一顿,似乎是在做心里建设,再开口时话说得很慢,“你上次说,要是我死了……” 她停下,深吸了口气,接着道:“就是孔明锋劫持我那次,你说我要是死了,你最多难过两三年,然后再娶别人,和别人儿孙满堂,是真的吗?” “也许吧。”他无所谓道,听到身后的呼吸声更重了,补充道,“没经历过,不过应该差不多,毕竟没谁离了谁就过不下去的。” “我知道了。”苏犀玉接下了他的话,声音细弱,缓缓道,“其实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看我可怜,当时又因为娘受了伤,才对我……” 她没说下去,但这意思两人都懂了。 沉默了会儿,没见陈译禾说话,苏犀玉盯着他的背影,语句清晰地说道:“我去找哥哥和楚楚了。” 陈译禾心里的大石头终究是砸了下来,他按了按心口,背着苏犀玉开口道:“我会和爹娘说清楚的。” 然后出了房门,脚步稳重,不疾不徐。 隔日一大早,他们院里就有了动静,丫鬟来来往往收拾着苏犀玉要穿的衣物、习惯用的配饰,还有伴身暖手炉、祛疤的膏药等等,钱满袖也过来了,跟着塞了些苏犀玉日常喝的补血药材。 陈译禾充耳不闻,静坐在书房看起了书。 隔壁的响动似乎持续了许久,又似乎不到一刻钟就停止了,他听着那边渐渐没了动静,半晌,将手中的书扔掉了。 小厮听到动静,急忙进来,一看他的脸色,忙又退了出去。 陈译禾感觉很闷,胸口像是积攒了夏季暴雨来临前低低压下的乌云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个人待了许久,耳边不断重复着苏犀玉说的那句“我要去找哥哥和楚楚了”,要不就是她先前软绵绵喊着“夫君”讨好自己的声音。 没一会儿,脑子里又出现苏犀玉刚来时的模样,那么小,那么可怜,下一瞬变成了前几日自己抱着她玩闹的情景。 她抱起来软绵绵的,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还会伏在他身上悄声说着小话。 陈译禾烦躁得厉害,胸中像是藏了头焦躁的野兽一般,来回碰撞嘶吼,搅得人不得安宁。 他粗暴地推开椅子往外走去,要拉开房门时看到了自己手背,想起昨晚那片绣着粉嫩桃花的小衣,那细带就搭在自己手背上,看上去脆弱不堪,轻轻一扯就会断开。 他手放在门栓上沉寂了半晌,才开了房门,出去时将房门用力甩上,发出一声巨响。 这么神不守舍地过了三日,钱满袖又是惊讶又是心疼,拉着他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都没出去忙活吗,怎么看着几天没睡觉一样?” “没事。”陈译禾敷衍道。 钱满袖白了他一眼,没拉着他多唠叨,回头喊来了丫鬟,细问过后,逮着陈译禾道:“好好的房间不去睡,非要睡书房做什么?” 陈译禾也不是没想过睡回房间去,然而一躺下就感觉身边应该有个人,应该有人扒拉着被角与他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可是没有,这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房间里也一样,柜子里的锦缎衣裳还是满满的,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看着也没少多少,但他就是觉得不对,他很清楚地知道有东西不见了。 钱满袖眼珠子转了转,咳了一声,低声道:“是不是月牙儿不在不习惯?” 没得到回答,她胳膊肘捣了捣儿子道:“那你去把人接回来啊!” 还是没人理她,她就自顾自絮叨起来:“这家里少了一个人,我总觉得不舒服,哪哪都不对,还是快些让月牙儿回来吧,再不济可以把容姑娘请进府里住啊,咱家又不差住处……” 她还不知道是苏止瑜找来了,只当是苏犀玉出嫁前的闺中好友来看望她,邀她前去玩耍了。 总是被无视,钱满袖生起气来,“一个两个的都怪怪的,这个跑来问婚书,那个也来问,问完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事……” 陈译禾蓦地睁眼,“她也去问你婚书的事了?” “可不是嘛,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钱满袖念叨个不停,陈译禾已无心再听。 她知道婚书是真的了,还是走了。 陈译禾心口像是被刺入了把利刃,钱满袖的每一个字都像化为实物,一下下地敲击在那利刃柄上,将利刃一寸寸往里推。 他喉头干涩,闭上眼道:“她不会回来了。” “这话说的,不回家能去哪儿?”钱满袖对他这反应很不满意,道,“你是不是又犯懒了,你去不去接她回来?你要是不去我就去了。” 陈译禾此时没有任何心情与任何人做解释,心累道:“别去打扰她,再等几日……” ——等我把情绪收整好了,再好好与你解释清楚。 钱满袖虽不满,但见儿子实在累的慌,又念了几句就作罢了。 第四日,天又阴沉了下来,李福差小厮将前几日陈译禾赢来的银两和马儿送至府上,又差人送了好几坛美酒过来。 陈译禾拆了两坛,让人把云姣喊了过来。 云姣乍一见满身酒气的陈译禾,心慌得厉害,生怕他是对自己起了别的心思,想要借酒行事,忐忑地弹了半天的琴,等手指头都快要被琴弦割裂时,也没等到陈译禾有别的意思。 最后云姣手指实在疼得受不了,勾着琴弦暗暗用力,“铖”的一声尖锐声响,琴弦断开, 可撑着额头的人看也不看她一眼,道:“换把琴,继续。” 云姣欲哭无泪,趁着下人去取琴的空档,试探道:“听闻少夫人也会一手好琴,不如让少夫人来弹一曲?” 陈译禾动了一下,但没说话,待琴取了回来,又让她接着弹了起来。 天阴沉沉的,一如云姣绝望的心情。 傍晚时分,风声忽起,吹动着庭院里的常青竹叶发出瑟瑟声响,没一会儿,雨点就落了下来。 云姣正机械地弹着琴,听陈译禾道:“停。” 云姣被送了回去。 而陈译禾独自坐在檐下听了许久的雨声,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哪里有嘈杂的声音传来,隔着雨幕听的模糊不清,觉得也可能是自己在做梦。 他浑浑噩噩醒来,头痛欲裂,闻着自己满身的酒气紧皱眉头,挥开下人独自回了院子,往洗浴房走去。 他习惯每日沐浴,府中下人也都知道,通常会提前准备好。 洗浴房内亮晃晃的,他直接推门进去,见里面水汽弥漫也没多想,以为是下人提前放好了水。 陈译禾边往里面走边扯下外衣,绕过屏风到了里面时,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一声惊叫声响起。 “啊——” 这声音熟得不能再熟了。 陈译禾心尖一抖,忙抬头看去,隔着水雾见水池旁的姑娘慌张地裹着擦身的布巾往后退去,另一只手胡乱捡起一旁的衣物朝自己砸了过来。 衣物砸到脸上,缓缓滑下,陈译禾下意识接住,这才看清了眼前人,一时愣住,“你……” 苏犀玉也看清了来人是他,脸上迅速涨红,恼怒道:“你做什么偷偷闯进来?” “我……” 陈译禾想说自己不知道她在,又想问她怎么回来了,不是跟苏止瑜走了吗? 可这时苏犀玉气恼得厉害,根本不让他说下去,抱紧了布巾挡在身前,窘迫道:“你还不快出去!” 陈译禾这才看到她光裸着的肩膀与没遮住的莹白小腿,心头一烫,血气直冲上脸,顾不得问什么了,垂下头往外走去。 刚到屏风外,又听苏犀玉急急道:“我的衣裳!” 陈译禾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中仍抓着一团衣物,是她方才惊慌之下扔过来的,雪白中衣里夹着一抹粉嫩,赫然是前几日他抓到的那件小衣。 他浑身发热,急剧地喘了几下,偏头往回走,侧着身,目不斜视地将手中衣物放到了置衣台。 雪缎柔软光滑,他又放得匆忙,刚一松手就往下滑去。 陈译禾眼疾手快,在小衣落地前勾住了那细细的带子往上一抛,重新将小衣攥在了手中。 动作很利落,小衣一点儿也没挨着地面。 就是里面看了全程的苏犀玉呜咽了一声,声音听着像是要哭了,“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第60章 惊慌 “我也只要你。” 这场面十分尴尬, 陈译禾哑口无言,烫手一样将手中衣裳压在一边,立马往外去。 然而他人刚到门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是丫鬟听见声音奔来, 人未至跟前声音已经到了, “少夫人, 出了什么事?” 接着洗浴间的房门被人推了一下,没推动。 丫鬟有点奇怪, 隔门喊道:“少夫人?” 抵在门后的陈译禾进退维谷,屏风后衣衫不整的苏犀玉也惊慌失措,仓皇道:“没事, 我、我摔了一跤……” 怕丫鬟着急非要进来,苏犀玉又找借口:“衣裳脏了……要重新取件干净的里衣过来。” “少夫人,真的没事吗?”丫鬟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 “没事,快去吧。” 好不容易这个走了,马上又有几个闻声而来,丫鬟们在围外面问了几句,拿衣裳的拿衣裳, 取药酒的取药酒,还有的急切拍门道:“少夫人你把门打开,我看看摔着哪了。” 苏犀玉慌得手抖, 支吾道:“等……等等……” 抵在门后的陈译更是禾狼狈不堪, 他们院子里丫鬟多, 苏犀玉那一嗓子惊叫,怕是马上要把人全都引过来了。 就算两个人有夫妻之名,这趁着苏犀玉沐浴闯进来, 被人看到也太羞耻了。况且他现在这样,也没法出现在众人面前。 陈译禾头上有点冒汗,早知道就该趁第一个丫鬟敲门时直接裹着衣服厚脸皮出去,总比现在被困在屋里好。 外面丫鬟挤在门口催着苏犀玉开门,陈译禾压着呼吸不敢出声,用气音催促苏犀玉:“快点……” 而苏犀玉躲在屏风后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去拿衣物,指尖在那件粉色小衣上犹豫了一瞬,忍着发烫的脸颊拿了过来。 仓促将衣服穿好,苏犀玉攥着领口小步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刚沐浴过,湿着发,双颊、耳垂、蜷着的双手还有光着踩在青花石的脚都透着粉嫩颜色,飞速地看了眼陈译禾就扭开了脸。 陈译禾也移开了视线,空出一只手撩了下衣摆,低声道:“还不快点?” 外面丫鬟还在喊,苏犀玉忙道:“来了……” 她不敢再看陈译禾,攥着衣领的手紧了紧,匆忙走过来。 房间内水蒸气重,她又正心慌,急步走来时一不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啊”了一声往前扑去。 地上铺着而坚硬的青花石,她要是摔上去,不得鼻青脸肿才怪。 陈译禾下意识往前半步将人接住,柔软馨香撞入怀,霎时间心猿意马。 然而他这一动,身后的门立刻被外面的丫鬟推开了条小缝,两人具是一震,陈译禾想也没想,揽着苏犀玉的腰往后靠了过去。 “砰”地一声,房门重新合上。 方才失重跌倒的苏犀玉刚被接住还未站稳,就又被扣住腰往前带去,整个人完全撞在了陈译禾怀中。 等她惊慌未定地抬眸,正对上陈译禾垂下来的双眼,里面像是有火烧着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让她的心叫嚣着几乎要跃出胸口。 两人贴得紧,粗重的呼吸扑面而来,腰上还有一只手掌牢牢地握着,苏犀玉心跳如擂鼓,感觉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再加上胯骨那块被坚硬的东西抵着,更不舒服,她张开嘴巴小口喘了喘,撑着陈译禾的胳膊想要退开。 才刚动了一下,立马被重新按了回去。 一门之隔的外面,丫鬟们则是被这一动静吓着了,还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叫喊声更急了。 苏犀玉战栗着,浑身发软,看着跟前人额头不知是水雾凝成的水珠还是热出的汗珠,感觉一点儿劲都使不上了。 她不知道陈译禾这是什么意思,不敢看他,只能胆怯地闭上了眼。 男性气息近在咫尺,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犀玉感觉腰上箍着的胳膊松开了,似乎是知道她没了力气,特意移到手臂上撑住她。 苏犀玉莫名地觉得难堪,顺着胳膊上的力道退开了一些,壮着胆子睁开了眼,没敢往上看,只看见眼前陈译禾上衣被洇湿了许多——是她身上和发梢的水珠没擦干净,透过薄薄的里衣津到了陈译禾身上。 苏犀玉脸爆红,又往下低了头,方动了一下,立马被抬住了下巴,陈译禾声音沙哑,贴着她耳垂道:“堵着门,我去里面。” 他说完,手掌在苏犀玉下颌处蹭了蹭,将人往前轻拽了一下按在了门上。 等苏犀玉站稳回头去看他时,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 丫鬟们不敢硬闯,只是焦急地叫喊,这会儿已经要去请示钱满袖了,苏犀玉听着她们的声音,手掌在胸口抚了几下,压着狂跳的心,缓缓开了门。 “少夫人,刚才是怎么了?” 冷气扑面,苏犀玉脸上凉了几分,定了定心神回道: “没、没什么,摔跤了。” “可是磕着哪了?药酒拿过来了,到里面抹吧,外面冷。” “快进去,别着凉了。” 这一眨眼功夫,苏犀玉被丫鬟们拥着重新进了洗浴间,她一个人拦不住七八个丫鬟,其中两个已经绕进了屏风后。 苏犀玉一转头看见了,心提到了嗓子眼,结果丫鬟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只是拿擦头发用的干绒锦过来,口中碎碎道:“方才谁最后一个离了少夫人的?不是离了人也不至于磕着了……” 另一个道:“我去理床铺了,走的时候杏儿还在呢。” “我刚去厨房看参汤去了……” 丫鬟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苏犀玉没仔细听,随便指了胳膊肘说磕着了,被丫鬟抹着药酒时,视线悄悄往里面扫去。 洗浴间内一目了然,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苏犀玉心里正奇怪陈译禾藏哪了,目光从浮着花瓣的池水上掠过,脑内轰的一声嗡鸣,让她全身烧了起来。 那可是她的洗澡水! 苏犀玉窘然又担忧,指尖用力抓着衣角道:“太闷了,我喘不过气,回房去……” “是了,看这脸红的,这边不透风,赶紧回房间去。” 丫鬟忙给她裹上斗篷,往外走时,其中一个忽地“咦”了一声,从旁边捡起一件外衣,奇怪道:“这不是少爷的……” “咳咳咳!”苏犀玉剧烈咳了起来,这会儿才想起,她方才就是被这件外衣绊倒的! 丫鬟们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以为是先前有人收拾洗浴房不认真漏下的,没太在意这事,拥着她往卧房去了。 苏犀玉吹着风清醒了许多,没走几步停住了脚,低声道:“先不用收拾里面了……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这话很有效,不一会儿,丫鬟们就全跟着她走了。 陈译禾在里面待了好久才喊了人给他拿衣服,等他洗漱干净出来时,夜已深了,府中没什么走动声音,只有檐下灯笼伴着落雨声摇晃着。 他在外面吹了会儿冷风,目光看向卧房,驻足了片刻,迈着大步走了过去。 得把事情问清楚了。拖着可真不好受。 房门打开时一缕寒风蹿入,外间守着炭盆昏昏欲睡的丫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拍着衣角站了起来道:“少爷……” 陈译禾放低声音:“你怎么还在这?” 他们屋里可从不安排丫鬟守夜。 丫鬟道:“等你回来呢。少爷,你回来了,那我就先退下了。” 陈译禾身子微僵,动了下嘴角,若无其事道:“嗯。” 他再往里去,见苏犀玉果然没睡,正支着下巴看书,听见声音抬起了头,还没说话,脸上先飞起了红晕。 陈译禾也没提方才的事情,假装什么尴尬都没发生过,往里走了几步道:“不是找你哥哥去了吗?” 苏犀玉捏着书册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下,道:“找过了……”她声音很轻,低着头接着说下去,“说清楚了,就回来了。” 陈译禾心乱,说话语气不自觉地生硬,“回来干什么?” “回来……”苏犀玉飞速看了他一眼,辨不出他是认真的这么问的,还是在故意使坏,想了一下,闷闷道,“我舍不得爹娘。” 陈译禾“哦”了一声,道:“那是我爹娘。” 说完就后了悔,这不是把人往外推吗? 苏犀玉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放下手中的书转身坐到了床上,默默脱了鞋袜往里面去了。 陈译禾又想说了,“那是我的床”,不过及时压住了开口的冲动,在一旁立了会儿,脱了外衣也跟了过去。 躺在了床上,陈译禾道:“不是要跟你哥哥回你自己家去,怎么又后悔了?” 苏犀玉侧躺着背对着外面,听着背后的动静紧张了起来,她捂着锦被说了句话,说出口之后发现自己声音含糊不清,又拉下锦被,重新说了一遍。 她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去了?我要是真的要回去,才不会带衣裳首饰还有丫鬟,我一个人来的,一个人走,不要你的一分东西。” 陈译禾回忆了下她当时说的话,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两人情绪都不好,说话有些冲。 “先前不让我跟哥哥说话就算了,难道以后也要我一直不见他不理他吗?还有楚楚,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苏犀玉嗡嗡说了起来。 陈译禾恍恍惚惚记起钱满袖说的话,难怪她让自己去接苏犀玉。 他又想了一下问道:“那你怎么跟娘说的?” 苏犀玉道:“我不知道怎么跟娘……你娘,解释哥哥的事,就说去找楚楚了,这些天确实是和楚楚一起的,不算说谎吧?” “……”陈译禾听着她对钱满袖的称呼,心里梗了一下,但这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谁。 屋里静了下来,没人说话,陈译禾盯着床帐顶上的纱幔看了会儿,偏头看向身侧,只看见苏犀玉背对着自己的后脑勺,两人中间隔了好远。 琉璃罩下的烛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陈译禾收回视线,翻身下了床。 而苏犀玉心一紧,刚转过身来,就见房间里暗了下来。 黑暗中隐约见陈译禾走了回来,忙又侧了回去,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一条锦被忽地盖到了苏犀玉身上,带起的风扇动了她鬓边的碎发。 而后她被人抱住了,耳后传来烫人的温度,让苏犀玉想起沐浴那会儿的事,她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你、你做什么?” 陈译禾隔着被子把她抱得紧紧的,道:“我冷。” 苏犀玉轻喘,“冷也不要抱我,我热死了。” “是吗?我看看。”陈译禾说着,动手去掀她锦被,苏犀玉压着也不是,让他把手探进来也不是,干脆闭上了眼。 可被角最后也没被掀开。 两人隔着被子静静抱了会儿,陈译禾道:“我把爹娘都给你,别走了吧。” 苏犀玉蜷着身子没出声,他又道:“什么和别人儿孙满堂,那都是我乱说的,我只想要你。” 他说完没见苏犀玉出声,只听到她有些明显的呼吸声。 直到外面窗子被什么打到响了一下,苏犀玉才小声道:“那你以后要好好和我说话,我也好好和你说,也不能不让我见哥哥和楚楚。” “好!”陈译禾道。 苏犀玉挣了一下,慢吞吞翻过了身,正对着了他。 两人离得很近,但黑暗中彼此神色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对方发亮的眼眸。 苏犀玉声音轻轻的,语气认真道:“我也只要你。” 第61章 偷听 “想要你抱着我亲我……” …… 苏犀玉离家的这几天, 钱满袖可真是无聊透了,儿子是不出门了,可是整天闷在家里不吭声,一天能说五句话都算是难得了。 陈金堂倒是没什么变化, 该吃吃、该玩玩, 没心没肺! 钱满袖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 好不容易昨天苏犀玉回来了, 她拉着人关怀了好半天才把人放走。 她想着先让苏犀玉好好休息, 隔天日上三竿时才又找了过来。进了院子一看,房门紧闭, 丫鬟们绣花的绣花,逗乌龟的逗乌龟。 钱满袖就纳闷了,都这时辰了苏犀玉还没起啊, 她往常可不这样。 丫鬟道:“是少爷昨天洗漱的晚,这会儿还没开门呢。” 人没起,那钱满袖只能作罢了,她唉声叹气准备出去时,心中一动,又转回来道:“少爷昨晚睡卧房了?” 丫鬟点头,钱满袖当即笑出了眼角细纹, 得意道:“还说不是想人家了,不然怎么月牙儿一回来他就睡回屋里去了?还跟我嘴硬不承认。” 她朝紧闭的房门看了看,问道:“月牙儿醒了吗?” 丫鬟答道:“没呢, 早上少爷醒了一回, 特意出来一趟让我们小声点, 不准吵着了少夫人。” 钱满袖眼珠子动了动,心里开始乱想,这两口子昨天睡的晚、早上还不准人吵…… 大晚上的, 小夫妻俩做了什么事这么累? 钱满袖嘴角控制不地往上翘,暂时不能抱孙子也没关系,其他的不能耽搁了是不是。 她踮着脚往房门去,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推开了一条小缝,眼睛一亮,就想往里溜。 丫鬟们全都惊呆了,连忙拉住了她,不敢用力也不敢出声,只得拼命摆手,挤眉弄眼想要阻拦她。 钱满袖在家横行霸道惯了,瞪着丫鬟们低声道:“干什么!我进自己儿子屋里怎么了?我儿子都得听我的,你们拦什么!” 丫鬟们面面相觑,趁着这功夫,钱满袖已经脱了鞋子蹑手蹑脚地进去了,丫鬟们对视了一眼,默默退到了外面。 钱满袖做贼一样,藏在外间的帘幔后偷摸往里看。 床上的纱帐还垂着,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 钱满袖正想再靠近点,里面忽然传来了细微动静,立马屏住了呼吸。 “……再睡会儿。”这是陈译禾的声音,刚睡醒,嗓音低得很。 “还要睡啊?”苏犀玉也刚醒,声音绵长甜腻,跟带着小刺一样挠人心,“丫鬟们都该在外面候着了。” 陈译禾凑过去下巴贴着她额头蹭了蹭,道:“让她们等着就是了……前几天你不在我都没睡好,你再陪我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苏犀玉觉得这起得也太晚了,有一点犹豫。 “在自己家起晚一点儿怎么了?”陈译禾说着,声音忽地提高,“不对,你怎么这么有精神?难道跟我分开的这几天,你还能吃得香睡得好?” 钱满袖竖着耳朵把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接着就见床幔摇动了几下,里面传来了两人的嬉笑声。 又过了会儿,就只剩苏犀玉急急的求饶声了:“你别、别这样……” 钱满袖听得耳热,心里道了声“荒唐”,脸上却笑得找不见眼。 她很满意,松开帘幔准备退出房门,里面又传来苏犀玉的声音,羞涩中带着一丝为难,怎么听都是欲拒还迎,“回你自己被子里去……” “不回,你这边香。”陈译禾说着,床幔又动了几下,“上回不是你主动要我抱的吗,我过来了,给你暖身子。” 层层纱幔遮不住里面的微急的笑闹喘息,可钱满袖又觉得不对了,啥意思,只是挤进了一个被窝里? 床里的人可不管她怎么想,苏犀玉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你……不要乱动……” 里面哼唧着,又嬉笑了起来,隔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苏犀玉道:“这几天我想了好多,想着哥哥和楚楚,想着身世,还有……还有京城,怎么都想不明白,你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想得我脑袋疼……” “想不明白就不想,不理他们……” 苏犀玉轻轻“嗯”了一声,又羞怯道:“我也有想你的,我都是白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只想你……” “想我什么?”陈译禾气息不稳,苏犀玉像是不好意思了没有说话,他又催道,“说啊,不然就是在骗我。” 苏犀玉这才羞答答道:“想你抱着我亲我,想你给我暖脚……” 声音忽地停住了,纱幔微晃。 许久,苏犀玉的声音才接着说了下去,声音低哑许多,“我都习惯了挨着你睡了,你不在就不敢闭眼,总感觉冷冷清清,床边还有坏人盯着……” “嗯,现在不怕了吧……”陈译禾声音也低了下去,似乎是贴在耳边呢喃着,“再等几天,等你过了生辰,我……” 你什么? 钱满袖心里跟被猫抓一样,怎么说一半不让人听了? 接着床幔里的声音就更小了,姑娘家的娇声软语听不见也就算了,陈译禾也跟她作对似的,声音含糊不清,钱满袖是一个字儿都没能听清。 钱满袖好急,脚趾尖在地面上蹭了蹭,望着床幔那道若有若无的缝隙,弓着脚心往里面挪去。 她是没好意思从缝隙里偷看的,就是想贴着床头偷听人家说了什么,只是她刚悄声挪到床头边,里面就没了声音。 钱满袖急啊,又屏息往里靠近了些,正伸着脖子全神贯注,冷不丁地被人隔着纱幔大力擒住手臂。 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着“撕拉”一声纱幔撕裂的声音,就被拧着胳膊扣在了床榻边。 纱幔落下,钱满袖胳膊剧痛,顿时发出一声尖锐惨叫。 “娘?”陈译禾急忙松手,扯开堆叠而下的纱幔,看清了疼得脸色发白的钱满袖,无语又生气,“你躲我们床边干嘛?” “哎呦……我胳膊……”钱满袖只顾着疼了,哀嚎个不停。 陈译禾昨晚才与苏犀玉才和了好,抱在一起说了大半夜的心里话,天将明时才睡着了。 醒来后两人都懒散得很,在床上耳鬓厮磨着不想起来,还没说一会儿话,就忽然察觉有人偷摸靠近了。 陈译禾一想方才两人亲吻时,苏犀玉那情动的声音被人听去了,想杀人的心都有了。所以下手时有点狠,谁能想到那是钱满袖? 大早上的,跑来听自己儿子与儿媳的墙角,还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里面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苏犀玉也听出这声音了,顾不上震惊与窘迫,慌忙掀开被子下了床,把钱满袖扶了起来,“娘、娘你别慌,我马上让人去请大夫!” 丫鬟们闻声赶进来,纷纷大惊,七手八脚地将钱满袖扶了出去。 苏犀玉穿上衣裳也跟了出去,方才还温香软玉缠绵悱恻的床内,眨眼间只剩陈译禾一个人。 他锦被搭在腰间,靠着床头看着晃荡的只剩一半的床幔,叹气。 这叫什么事儿? * 钱满袖胳膊脱了臼,被大夫拧正时的哭叫声简直要将屋顶掀翻。 连苏犀玉都觉得耳膜震动,陈金堂就更不用说了,捂着耳朵道:“这都能赶上当初生孩子那劲儿了……你说你多大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还能摔倒把胳膊弄脱臼了?” 钱满袖要脸,不准人说她是因为偷听儿子儿媳说耳边话,被当成了贼才受的伤,非说是昨天下了雨路滑,摔倒导致的。 丫鬟们不敢吭声,苏犀玉尴尬万分,只有陈金堂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担忧地唠叨:“马上要抱孙子的人了,你可稳重点吧……” 钱满袖对着儿子儿媳心虚,对着陈金堂可一点儿都不觑,暂时停了哀嚎,中气十足道:“你就知道说风凉话,你也不想想我这都是为了谁……” “你为了谁?”陈金堂就奇了怪了,“你还能是为了别人摔倒的?” “我、我……”钱满袖语塞,偷偷瞄了眼扶在身旁的苏犀玉,又干嚎道,“我胳膊疼、头疼、心口也疼,全身都疼!你们老陈家没良心,我都这样了还要逼问我……” 说着说着,身旁投下阴影,一抬头,见自己儿子衣衫整齐、慢条斯理地走进来了,钱满袖跟被人扼住喉咙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娘全身都疼,那我找人来给娘做个针灸?” 钱满袖不嚎了,低头讪讪道:“刚才疼,现在不疼了。” 恰好这时大夫给她胳膊绑上了夹板,钱满袖疼得猛地一抽,指尖死死地抓紧了苏犀玉小臂。 苏犀玉早上起得急,穿的少,忍着痛轻声安慰道:“没事的娘,忍一忍,大夫说了就疼这几天,过段时间就好了……” 才说了一两句话,陈译禾走了过来,掰开钱满袖的手移到自己胳膊上,瞬间被抓紧了。 苏犀玉抬眸,与他视线相撞,顷刻间红了脸……早上那样被钱满袖听见,可真让人难为情…… 等钱满袖胳膊固定好了,发现自己把儿子胳膊抓红了一大片,急忙松开,讨好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她手臂没大碍,怕陈译禾找她算账,不敢说话,目光一转,见苏犀玉只简单穿了衣裳,头发没梳、首饰也没戴。 钱满袖眼睛滴溜转了圈,把苏犀玉喊过来往陈译禾怀里推,若无其事道:“好了好了,娘没事了,你们回去继续睡觉吧。” “……” 一句话让苏犀玉红透了脸。 陈译禾脸皮厚,指着外面日光道:“娘你仔细看看,这都要午时了吧?谁家这时候还去睡觉的?” “哦哦。”钱满袖装傻,“那午后再睡,这回娘看着,不许任何人去打搅。” 第62章 碎了 “就说是哥哥弄的。” 没过几日就到了苏犀玉生辰, 这一天府中热闹无比,陈译禾还给丫鬟下人们都发了赏银。 陈家人丁少,遇到什么热闹事都想庆祝,生辰自然不例外, 要不是苏犀玉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他们还想在外面摆台子告知满城人。 这天苏止瑜与容楚楚也是要来的。 虽说苏止瑜确信苏犀玉是真正的苏家嫡女, 可陈译禾觉得苏家太恶心, 不想让苏犀玉与他们家再扯上关系,道:“万一他再弄错了呢?还是先不和爹娘说, 等回头咱们去京城确定了再告诉爹娘。” 苏犀玉点头答应,道:“那哥哥和楚楚怎么来啊?” 陈译禾笑:“楚楚不是你好友吗?就说哥哥是楚楚夫君,也是你以前在京城认识的, 小时候喊哥哥喊惯了。” 等苏止瑜知道自己要进陈府还得靠容楚楚时,脸黑得一塌糊涂。 容楚楚可不管他,还说着风凉话,“就你们家那荒唐事,人家愿意让你们姓苏的进去就算不错了!” 他们二人给苏犀玉准备了许多礼物,苏犀玉在陈家什么也不缺,但还是很高兴, 只是还没等她多看几眼,陈译禾已经一脸嫌弃地让人把东西收了下去。 容楚楚比苏犀玉大上半岁,长得比较高挑, 性格也更活泼, 被苏犀玉领着在自家逛了起来, 苏止瑜则是与陈译禾隐晦地互相嘲讽了几句,一起去了书房。 两人相看两厌,直接开门见山, 陈译禾道:“你在京城是不是有什么仇人?” 苏止瑜白了他一眼,道:“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仇人,但是别人有没有看我不顺眼我就不知道了。” 他家世好、才学好,也许不知道时候挡了别人的路也说不定。 “云姣的事你已经知道吧?” 苏止瑜茫然,陈译禾笑了。 苏犀玉都在他那边住了好几天了,结果他连云姣的事都不知道,看来苏犀玉是什么都没告诉他了。 苏犀玉果然还是偏向自己的。陈译禾心里可太舒服了。 待他把云姣遭遇的事情与苏止瑜说了一遍,对方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道:“你真不是在骗我?” 陈译禾笑吟吟道:“不信你问我娘子去。” 苏止瑜视线在他笑意满满的脸上扫过,哼了一声转过了脸。 后来云姣过来当面把当初来龙去脉与苏止瑜说了一遍,后者这才知晓几年前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国子监学子诱骗姑娘家清白是真事,还与自己有关! 可苏止瑜想不通会是什么人冒用他的名义做这种事。 京中世家子弟均可送去国子监读书,其中擅长笔墨丹青的更是不在少数,而当初夫子听闻这传言也确实检查过各个学子的手臂,并没有有红痣的。 “不过红痣很容易用东西遮掉,或许并不准。”苏止瑜道。 他又纠结了会儿,还是朝陈译禾作了揖,生硬道:“多谢你帮我洗刷冤屈。” 他不知道那人冒充他不止,还意图让陈译禾死,以为陈译禾是看在苏犀玉的份上才为自己正名的,心里再不喜欢这个妹夫,也得与他道谢。 大舅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陈译禾淡淡地点了头,十分高冷。 见苏止瑜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思绪,陈译禾又道:“这次为什么是你和周大人来广陵?” 方问罢,就见苏止瑜凝目看向了自己,眼神惊讶又深沉,半晌,他道:“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不能这么问?” 两人打了半天的马虎眼,最后还是苏止瑜率先认输,毕竟苏犀玉拒绝与他回苏家,以后就是陈家人了,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陈译禾吃了亏。 况且他今日来这一趟,为苏犀玉庆生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还是要来找陈译禾说这事。 苏止瑜道:“你在广陵弄出了这么多事情,陛下难道不知道吗?你猜他是怎么想的?” “他既然知道广陵是你陈家的地盘,以你家与周家的关系,你觉得陛下为什么会派周大人来?” 两人对视,目光幽深。 陈译禾笑:“总不会是想借我的手杀了他吧?” 京城世家,盘根错节,表面上和其一团,私底下结党营私或争勇斗狠,勾结起来连皇帝的行为都大受限制,立后只是其中之一。 皇帝想要周坛礼回不去,也不是没可能。 苏止瑜反问:“你会吗?” “我这人向来有仇必报,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别人。唯有一点,我不杀人放火。”陈译禾道,“我有娘子有爹娘,不至于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担上冒险,不值得。” 这番话倒是让苏止瑜侧目,想了一下,他道:“帝王心深不可测,其他的我不敢说,但帝王权力至高无上,这点毋庸置疑。他到底是不是想借你的手除了周坛礼,这就要你自己想了。” 陈译禾早就想过这事,觉得更像是在试探。 他这两年搞出了太大动静,与先前皇帝眼中的陈译禾判若俩人,尤其是在扇动民风这一点上,他帮了皇帝,但也遭到了他的猜忌。 若真的是这样,那皇帝对陈轻语又有几分真意呢? 他既已成了陈译禾,那就应当担起应有责任,陈轻语也不能出事。 两人谈话点到即止,心中各有所思。 书房内寂静片刻,等陈译禾回神,见苏止瑜正翻着书架上的书册。 陈译禾心中想了许多,复又问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妹夫,他人怎么样?” “你说周祎?”苏止瑜转身皱眉,“俞杨并非苏家人,也不会以苏家女儿的名义嫁入周家,你大可放心。” “你说的可不做数。” 苏止瑜一哂道:“我是做不了她的主,但若是她本人就不愿意嫁,事情就好办多了。” “原来如此,她是被你藏起来的。”陈译禾肯定道。 苏止瑜哼笑了一声道:“我虽不满她找上门赶走玉儿,但她也是被人蒙骗,若是嫁去周家,将来真相大白,她怕是……” 苏止瑜停住,接着道:“说到底这事都是我父亲与舅舅之间的恩怨,玉儿与俞扬最无辜,遭受的却最多。我帮她逃走,是觉得事情对她不公,也是有私心,俞扬她到底不姓苏,没理由以我妹妹该享有的苏家嫡女的待遇出嫁。” “还真以为苏家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名头。”陈译禾嘲讽了一句。 苏止瑜微怔,他们这大家公子的骄傲与风范都是从小养成的,他虽觉不齿,但也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现在被陈译禾毫不遮掩地拆穿,顿觉面上无光。 他偏头转移话题道:“你想说那冒充我的人是周祎?” 不等陈译禾回复,又道:“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恶人做事需要什么理由?”陈译禾不耐烦道,“你直接说人就得了,扯那么多做什么?” 他语气很差,要不是看在苏犀玉的面子上,苏止瑜才不想搭理他,哪有这么求人的。 他忍了一忍,还是道:“因为俞扬的关系,近两年我们两家来往挺多,但我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所以对周祎没有太多接触,对他的了解也仅浮现于表面,待人温和,至少表面上看是个儒雅君子。” 陈译禾想着先前舫净查到的消息,道:“听闻他前两年受了伤,伤得很重?” “是前两年周贵妃得了旨意回家探亲,在街头遇到恶贼那事,周祎为了护住她被砍了一刀,伤得很重,还因此耽误了科考,不然他与俞扬的婚事早该完成了。” “伤着哪了?” 苏止瑜皱眉,“不清楚,当时我在准备考试,没过多关注。” 陈译禾低眉沉思了起来,许久他才低声道:“伤得真巧。” 他二人又说了一些别的,陈译禾没和他说陈家这几年被人盯着动了几次手,只是细问了孔明锋父女和京城势力的事。 而苏止瑜虽觉得陈家偷换婚书不地道,但事已至此,再恼怒也得配合陈译禾,自然是有问必答。 府中热闹了一整天,好晚才静了下来。 而苏犀玉生辰一过,春季也就不远了,苏止瑜已收到京城来信,开春后即将回京,想带苏犀玉一同回去见苏家父母说个清楚。 陈译禾原本就打算去京城的,知道苏犀玉心里记挂这这事,勉强同意了与他们一道。 只是陈家要去京城,那是一家子都去的,这就开始差下人们准备行囊了,吃穿用度一应的东西,具是精细。 他把事情吩咐下,就带苏犀玉去城外温泉山庄游玩去了。 老早他就惦记着的温泉山庄,几经波折终于在去年被他给造了出来。 与苏犀玉在城外住了好几天,回来时两人是蜜里调油,一刻也分不开的粘腻模样。 眼看要出发的日子近了,陈译禾去了金陵一趟,把家中事情尽数托付给了纪管家,等他回来的时候,苏犀玉正在核对下人们准备的行李。 他们自己路上用的,给陈轻语带的等等,满满当当能装几大车。 她核对得认真,放下手中单子时才发现陈译禾靠在门边已看了她许久。 苏犀玉朝他走了过去,抿唇笑,“偷看我做什么?” 陈译禾绷着脸道:“我这哪是偷看,明明是光明正大,都站了好半天了你才发现,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 苏犀玉脚步一顿,哼了一声往旁边拐了个弯,看厅内的血玉珊瑚去了,好像原本就是冲这摆件去的一样。 陈译禾听她这娇俏的一声轻哼直心痒,也不摆谱了,跟着走了过去道:“你可真是善变,在外面眼里只有我,一回了家就把我当透明人。” 苏犀玉睨了他一眼,见他越靠越近,故意道:“在外面我也没有眼里只有你。” “怎么没有了?”陈译禾使劲往她身上蹭,苏犀玉怕外面丫鬟看见,一个劲儿躲,笑着去推他。 没躲开反被他搂住,被他贴着耳尖道:“去温泉山庄那几日,你不是……” 苏犀玉脸轰地烧红了,睁着水雾蒙蒙的双眸羞声道:“白天不许说这个。” “我就要说,你……”苏犀玉急忙捂住他的嘴。 去温泉山庄那一趟,她本来以为纯粹就是去玩的,结果陈译禾把婚书带上了,两人总算是从有名无实成了真正的夫妻。 苏犀玉想起那几日觉得羞涩,不让他说。 可陈译禾偏偏要说,打闹间苏犀玉手臂就那么轻轻一挥,似乎打到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上,扭过头去,正好看到那座血玉珊瑚砸在地上。 一声脆响,碎片满地。 “哎呀!”苏犀玉忙推住陈译禾不许他闹了,“爹的珊瑚!” 这是陈金堂花了大价钱买的,觉得显富贵就摆在了大厅里,每天都得看上几眼他这宝贝。 陈译禾看了看地上的碎片,无所谓道:“没事,回头再给爹弄一个回来。” 可苏犀玉觉得犯了错,脸耷拉了下来。 她重视家里人,每个人的喜好都记得,这回打烂了陈金堂的宝贝,现在遗憾又自责。 “怕爹生气啊?”陈译禾本来想说“就说是我打烂的”,想了想又改了主意,对闻声而来的下人道:“去府衙请苏少卿过来一趟。” 苏犀玉抬眸,疑惑:“请哥哥来做什么?” 陈译禾指着地上的碎片道:“请他过来,就说这是他打烂的。” 苏犀玉一愣,继而绷不住笑起来,攀着他的手臂替苏止瑜抱不平,“你又欺负哥哥。” “这怎么能叫欺负,做哥哥的保护妹妹理所应当,回头咱们去了京城也得要哥哥保护。”陈译禾说得义正辞严。 苏犀玉捂着嘴笑了几声,没再为血玉珊瑚的事沮丧,但也没真的让人去请苏止瑜,晚上与陈译禾一起乖乖跟陈金堂认了错。 陈金堂虽觉得可惜,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念叨了几句,很快又琢磨起了买别的东西来顶替。 第63章 桃花 口中衔着一片桃花。 三月下旬, 新上任的知府到了广陵,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先生,先前在京城翰林院修纂图书多年,年迈但做事严谨, 来广陵任职也算是让他回来养老的。 文书工作交代清楚后, 周坛礼先一步回了京城。 到四月上旬, 钱满袖的胳膊彻底恢复了, 在苏止瑜的催促下,陈家几口子也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途。 他们家从护卫到丫鬟, 再加上路上带的东西,乌泱泱一大堆,偏偏还都是吃不得苦的人, 马车走了一两个时辰就得停下歇歇脚。 离家第三天,钱满袖就受不住了,扶着腰说要歇两日才能继续走。 苏止瑜拧着眉头,心里只有一个感受:……娇气。 更离谱的是当晚到了城镇上,陈译禾还真就让人找了住处,说要停两天。 苏止瑜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催促, 都被容楚楚堵了回来,“你可想清楚了,是你非要人家跟你一起的, 不是人家缠着你。” 苏止瑜忍不住道:“可照他们这速度, 两个月都到不了京城!” “人家本来就是出去玩的, 别说两个月,四五个月也耗得起。” “你怎么老帮着别人说话?”苏止瑜气恼。 容楚楚撇嘴道:“我是帮我自己说话,一回京马上又要面对你爹娘, 天天对我挑三拣四……” 苏止瑜气势瞬间弱了下来,他家中气氛确实不好,容楚楚嫁过来之后没少被为难。 纵使有他在其中周璇,可总有他不在家看顾不住的时候,原本盛气凌人的容家大小姐吃了许多闷亏,笑脸都少了许多。 一行人就这么在城镇上住了下来,这处城镇上恰好有他们陈家的生意,直接寻了个私人宅子住下,没精神的好好休息,有精神劲儿的出去玩。 苏犀玉除了京城和两陵,还从未在别处待过,现在被陈译禾带着四处逛,涨了不少见识。 这么走走停停,过了半个月,才刚离了广陵没多远。 这一日他们暂歇脚在平江府最大的客栈里,他们人多,直接将客栈包了下来,也省得被人惊搅了。 巧的是刚住下,苏止瑜就收到了京城来信,他看过之后就去找了陈译禾,神色急切道:“俞杨人不见了,我要先回去,玉儿就交付给你,务必将人平安带至京城。” 陈译禾觉得他在说废话,扫了他一眼没答话。 苏止瑜也明白自己又被嫌弃了,犹豫了下,道:“楚楚……楚楚跟你们一起走,正好与玉儿做个伴。” 陈译禾这才多看了他两眼,答应了下来,反正他们人够多了,多一个容楚楚也没差。 倒是容楚楚出了他意料,一听苏止瑜要赶路回京,立马说要跟着一起。 等他二人带着人走了,陈译禾道:“哥嫂两个感情还真好哦。” “是啊。”苏犀玉道。 她从窗口往城门处看,遥遥还能看见模糊的身影。 看了会儿,苏犀玉收回了视线,道:“他们本就不喜欢楚楚,哥哥又是越过了他们的意思强娶楚楚进门,楚楚在家不受待见,怕是闷坏了。” “他们”指的就是苏铭祠夫妇俩了,人家不要她这女儿了,她也不敢喊爹娘。 “哥哥说让楚楚跟我们一起,肯定是不想她太早回去又被为难。”苏犀玉胳膊肘撑着桌面,伸手去揪刚采回来的桃花瓣,道,“楚楚非要一起回去,也是怕俞杨那出了什么乱子,不想让哥哥一个人承受。” 陈译禾从她手心拾起几片桃花瓣,道:“那没办法了……” 那到底是苏犀玉的亲生父母,他没说难听的话,拿了几片桃花瓣丢在苏犀玉头上,道:“还是咱们家好,你看爹娘多疼你,昨天我就让你给我拿下外衣都要被说不体贴……” 苏犀玉低头笑,发上桃花瓣簌簌落下,被她重新捡起堆进了竹篮里。 桃花是随行的厨娘让丫鬟们摘的,可以用来做桃花饼,她闲着没事也要了一枝摘着玩。 苏犀玉道:“我就知道爹娘好,就算当初我才嫁过来就被揭穿了身份,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是不是?”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直接把你卖了……” “胡说。”苏犀玉在他肩上轻拍了下道,“爹娘才不会呢,他们对杏儿都既往不咎,才不会为难我。” 杏儿本是他们家一个掌柜的家的女儿,因为愚笨不受待见。 后来掌柜被发现偷偷昧了店里银子上千两,被纪管家抓送进了官府,他不想坐牢就得赔银子,拿不出钱就想着把杏儿卖进青楼里。 陈金堂夫妇俩觉得杏儿可怜,发了善心把人买进了府里做丫鬟,也没放过这掌柜的,在大牢里关了个把月后流放北地去了。 陈译禾拿桃花瓣继续丟她,道:“是不会为难你,但肯定也不会让我真的娶了你。” 花瓣飞到脸上,苏犀玉下意识眨了眼,又张开手掌把花瓣接住。 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是有些道理,问:“那怎么办?” 陈译禾没仔细听,注意力被落在她领口的那片桃花瓣吸引住了。 四月里草长莺飞,阳光温暖,苏犀玉已经换上了薄衣,除了袖口皓腕随着动作不时露出来,还有领口处的一小片雪色肌肤,勾人视线,现在那里面还夹了一片粉嫩的花瓣。 苏犀玉没发现,见陈译禾有些愣神,捧着竹篮里的桃花瓣朝他洒了过去,嬉笑道:“谁让你先丢我的!” 花瓣扑到头上脸上又慢慢飘落,陈译禾眨眼,隔着纷扬桃花感觉自己的小娘子比桃花还要娇艳。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咳了一下道:“可是你嫁进来了的阵仗那么大,这么多人都知道呢,怎么办?” “怎么办?”说着玩的事,苏犀玉没当真,学着他随意问着,趁他不和自己计较又朝他洒起了花瓣。 陈译禾也不躲,只是眸色越来越深,缓缓抚掌道:“我知道了,爹娘肯定会觉得反正都嫁进来,不能做娘子,那就干脆做妾吧。” “爹娘才不会让你纳妾!”虽然知道他是胡说,但苏犀玉还是不高兴,拉着嘴角道,“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哦,我是说爹娘让我给你做妾。”陈译禾嘴巴拐弯,“我是不介意的,我可会伺候小姑娘了。” 他边说着边抱住了苏犀玉,双臂一用力就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苏犀玉低呼一声,红着脸去推他胸口,眼睛里水波潋滟,声音小了许多,“你可不能胡来。” 现在毕竟不是在家,没那么方便,他们晚上亲密的次数少了,陈译禾就开始时不时地动手动脚,苏犀玉有些撑不住。 “不胡来,我是想给你理衣裳。” 苏犀玉不信,瞪着水润的双眸娇声道:“理衣裳哪用抱着的?” 说罢就见陈译禾朝着自己颈间低下了头,苏犀玉轻呼一声,正要去推他,忽觉锁骨那片肌肤上传来一阵温热,是他的唇贴了上去。 酥麻感从相触的那片肌肤眨眼间传遍了四肢,苏犀玉瞬间软了身子,口中发出一声软绵绵的无意义的声音,呼吸也急了起来。 她全身战栗,腰背控制不住地猛然挺直,接着就觉得裹得严实的胸部碰到了什么……碰到了谁的下巴。 虽隔着层层绸衣,可苏犀玉却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穿一样羞耻,她全身滚烫,一如先前深夜里的亲密一样,紧绷着不敢再发出声音。 垂眼看着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苏犀玉颤声道:“快起来……” 她以为这动作持续了许久,可实际上陈译禾只是叼起花瓣又顺势亲了她一下就起来了。 他口中衔着一片桃花,眼眸里尽是调笑,道:“说了给你整理衣裳……” 因为衔着花瓣的缘故,他声音不是很清楚,说话时口中桃花瓣颤动,看得苏犀玉面红耳赤。 她伸手想去拿陈译禾口中的花瓣,手刚伸过去,对方已经抿动着唇把花瓣含进了口中。 苏犀玉抢了个空,感觉自己就像是那片桃花瓣,要被人吃掉了一样,羞耻万分,低低地“呜”了一声捂住了脸。 陈译禾大笑着将她抱起放到了床上,然后赶走了外面的丫鬟,关紧了门窗,也欺身进了床帐内。 “没事儿,下一站护卫还没安排好,不急着赶路……”陈译禾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推搡,又道,“下人都支开了,没人听见,你乖乖的别推我……” 声音越来越低,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唇齿间。 * 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女眷多怕累着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把这当成是旅游了,怎么开心怎么来。 再者,也是考虑着安全问题,这么一大家子,一点儿闪失都不能有。 每在一处停留,陈译禾都会计划好下一处的歇脚点,提前让护卫去打探情况、准备住处,一路上把家里人照顾得妥妥当当。 钱满袖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很满意,道:“我怎么觉得这一次上京城比以前轻松多了?” “这不是废话吗,上回咱们一个月就到了京城,现在都走多久了一半路还没走到呢。”陈金堂说了几句,也不知道是哪里戳着钱满袖了,两人又吵了起来。 这么一路吵闹,走了足足两个多月才到了京城附近。 舫净早早收到了消息,已经派人来接,陈家父母急着进京去见女儿,苏犀玉却越来越忐忑。 她离京三年有余,如今回京,不管苏铭祠夫妇俩对她是什么态度,她都得上门一趟。 怕他们仍是不肯认自己,又怕他们认了自己,却要刁难陈家几人。 陈译禾察觉她心中所想,让舫净先把父母接了过去,留了几个人在身边,带苏犀玉在城郊多住了几日。 第64章 俞杨 “救我!” 他们住在城外一个不起眼小宅子里, 是刚买下来的,院子中栽着一颗很大的杏树,这个时节杏子已经微微泛了黄,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 苏犀玉忧心忡忡, 没多注意, 可她的几个丫鬟一进院子就盯上这棵杏树, 收拾妥当后就摘起了杏子。 树上硕果累累, 丫鬟们摘的多了才发现自己吃不完,就想送去给隔壁人家。 都是乡下, 隔壁家也是有杏子的,小妇人没收,怕她们一堆小姑娘浪费粮食, 就跟丫鬟们说可以做成杏干、蜜饯等。 陈译禾回来时,就见院子里多了个小妇人和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还好奇了一下。 小妇人听丫鬟唤“少爷”,忙拉着小女孩站了起来。 丫鬟道:“少爷,这是隔壁苗婶子和她家小姑娘,来教我们做蜜饯呢。” “嗯。”陈译禾向来不怎么管丫鬟,只要她们把苏犀玉照顾好, 随便她们怎么玩。 附近人家又提前查过,都是普通人,就随她们去了。 见小女孩探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风筝, 陈译禾笑:“这个是我娘子的, 可不能给你。” 小女孩忙低下头躲苗婶子身后去了。 陈译禾笑笑就进了屋找苏犀玉, 见她正靠着窗对着外面发呆。 “看什么呢?” 纸窗半开,屋里能看到院子,院子里却看不全屋内。 苏犀玉眼见没人看见, 身子一歪倒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道:“看苗婶子呢。” 她小时候没怎么被抱过,现在人前端庄,人后没人看见了就喜欢黏着人要抱抱。 陈译禾也喜欢她撒娇,就站着让她抱,察觉到她把脸贴在了自己身上,心里阵阵发暖,问:“看出来什么了?” 苏犀玉没吭声,只是在他身上蹭了蹭。 过了会儿才闷闷的说道:“我一看到苗婶子就想起俞杨和她父母,你说当初要不是苏……弄错了,他们一家是不是本该平平静静地生活呢?” 苏犀玉只是想倾诉,不需要回答,又兀自道:“以前我以为是我顶替她过了十五年的锦衣玉食生活,我愧对她,不敢见她。” “现在哥哥告诉我,我没有顶替别人,可即便如此,俞杨所遭受的这一切也是由苏、薛两家的仇怨引起的,我仍是觉得愧对她。” 她说完了之后,陈译禾等了一会儿没听她继续说下去,正要开口,她又长叹了一声道:“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连累别人呢?” 陈译禾可不认同她,道:“照哥哥所说,苏夫人很早以前就以为俞杨才是她亲生女儿,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他们家多有帮扶。俞杨父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接受了,难道不是在顺水推舟?” “再说了,苏夫人自己脑子不灵光弄错了也就算了,俞杨父母也能不清楚自己女儿是哪个?人家可未必完全无辜。”陈译禾低头去看她,道,“别人如何我不知晓,但你肯定是最无辜的那个。” 苏犀玉觉得他说的有些强词夺理,但又觉得似乎有一点道理。 他们本来早该进城了的,都是照顾着她的情绪陈译禾才陪着她住在城外的,苏犀玉都明白。 她抱着陈译禾的腰沉默了下来,半晌,道:“我知道啦。” 她抬起了头,道,“咱们明天就进城去吧,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嗯。” 陈译禾仍是觉得苏家奇葩,是一点儿都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最好还是重新给苏犀玉找个出身的好。 他想着舫净传来的消息,心里有了打算。 然而面上却什么都不露,捧着苏犀玉的脸揉了揉,怕她见了苏家人又难过起来,叮嘱道:“可别忘了我们都已经成过亲了,你除了苏家可还有我这个夫君和咱们家的爹娘。” 他这样子看上去像是怕被抛弃一样,苏犀玉被逗笑,点头道:“我记住啦。” 然后松开了他,拿起方才陈译禾放在桌上的风筝,“给我的吗?” “那可能不是。”陈译禾道,“是给外面那个小姑娘的。” 苏犀玉轻哼了一声,偏身朝窗外看了看,正好看到外面的护卫重新拿了一个花风筝递给了那个小女孩。 她重新笑了起来,“你又想骗我。” 她心情好了起来,晚些时候陈译禾就带她出去玩了。 城郊人烟稀少,天朗气清,苏心玉难得开怀,一行人玩得开心,嬉笑个不停。 只是没多久就见停在不远处高树上的海东青忽地振翅而飞,在一处茂林上空盘旋不止,不时高声鸣唳。 护卫回来道:“少爷,前方有人打斗,还是熟人。” 陈译禾听罢,挑眉对苏犀玉道:“我过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玩,别乱走动。” 苏犀玉一听是熟人,虽然不喜欢对方,但也不想让人受伤出事,点头道:“那你去吧,小心些,别受伤了。” 护卫所说的熟人就是指李福,陈译禾到的时候,李福已被护卫救下。 周围仆役伤了不少,他本人倒是还好,只是惊吓过渡,十分狼狈,见到陈译禾的时候,双腿还在打颤,哭天抢地地扑了过来。 “……呜呜我知道错了,我就该听小国舅你的!我不该来京城的!”李福痛哭,抱着陈译禾的腿不肯撒手。 陈译禾太嫌弃他了,让护卫将他拉开,勒令道:“不准哭了,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李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缓了好一会儿才抽着气道:“我这就回广陵去,我再也不来京城了!” “行了,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李福抽噎着把自己的事情跟陈译禾说了一遍。 他到京城已经有近一个月了,说是来做生意的,其实就是打着做生意的幌子吃喝玩乐,一个月时间什么都没有认真做,尽往烟花柳巷里跑了。 这么长时间接触过的人多不胜数,他还真说不出来,见到过什么眼熟的人。 陈译禾无语,看来从他这里是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了,不过无妨,他心中已经有了思路。 又问李福:“你好端端的跑到城外来做什么?” 他要是好好的在京城里玩也就算了,城内最起码管制严,天子脚下,想要动手杀人没那么容易。 可他偏偏想不开,跑到城外来了,这不是等着别人动手吗? 李福哭丧着脸道:“不是我要来的,是小鱼想来。” “小鱼是谁?” 李福抹着鼻涕道:“是我新买来的小娘子,她父母埋在城外,想来拜祭下父母再安心地跟了我……我想着反正没事,就带她来了,谁知道会碰上这种事。” 陈译禾拧眉,“那姑娘吗?” 李福这才想起来,往自家仆役里看了一圈,问道:“小鱼呢? 仆役皆茫然不知。 陈译禾也是服气了,这李福真是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但好歹是老乡,不能见死不救,又细问了几句他在京中所见所闻,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了,才令护卫将他送回城中。 * 陈译禾去找李福之前给苏欣玉留了几个护卫,还有她的三个丫鬟守着她。 苏犀玉很担心,坐在石头上,遥遥望着陈译禾离开的方向。 等了好久没见人回来,想过去找他又害怕万一他回来了,要是路上错过,找不到自己该着急了。 正犹豫着,忽听丫鬟惨叫了一声,苏犀玉转头看去,见一个丫鬟面色苍白,坐在地上发颤。 杏儿道:“少夫人,她崴着脚了!” 苏犀玉怕陈译禾找不着自己,不敢离开,便让侍卫将丫鬟先护送回去。 但丫鬟毕竟是姑娘家,总有不方便,又叮嘱另一个丫鬟照顾她,只留了杏儿一个在身旁。 身旁虽有护卫在,可总是有不方便的时候,杏儿红着脸低声与苏犀玉说了一声,苏犀玉失笑,让护卫原地等着,便与杏儿一起往林中走去。 姑娘家觉得不好意思,所以走得远了些,等他二人打算回去的时候,杏儿忽地“咦”了一声,道:“少夫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苏犀玉耳力不如她,侧耳听了会儿,才听出来确实有人在呼救,声音从不远处的山崖那边传来。 “我们回去找护卫……”苏犀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们两个女眷不顶事,拉着杏儿不让她过去。 杏儿呆愣但听话,忙跟着她往回走。 但那崖下女子似乎听到了她们的声音,又急切喊道:“救我……快救我,我撑不住了!” 那姑娘呼救声更大,听着可怜又绝望,哭着道:“……我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求求你们,拉我一把……” 这声音太过悲切,两人没忍心离开,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远远看到崖边杂草茂盛,把什么都遮住了,只有凄凉的求救声不断传来。 那姑娘听到了脚步声,急忙道:“我家有钱,我爹娘是高官,你们拉我一把,我一定重金谢你们……” “我们家可不缺你的东西……”杏儿嘟囔了一声,让苏犀玉站住不动,自己往那边走去。 “你在哪呢——啊!” “啊——” 苏犀玉站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杏儿人还没走到崖边就忽地身子一低不见了踪影,两声尖锐的叫声先后响起,骇得苏犀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道:“杏儿!” 杏儿的声音打着颤从崖下传来,“少夫人你别靠近,别靠近……” 她声音惊恐道:“别过来,那草地下是空的……” 跟前是一处山崖,崖边长满了茂密的杂草,草叶繁茂遮住山崖边缘,那姑娘就是不小心踩空了,才跌到崖下,幸好抓住了杂草才没有掉下去,但脚下悬空没有着力点,根本爬不上来。 她等了许久,力气将尽时才等来了苏犀玉与杏儿两人。 慌张也好,惊吓也罢,反正她没出声提醒两人小心脚下,只是一个劲儿催二人来救她。 杏儿也是步了她的后尘,一脚踩空跌了下去,幸好抱着她的腿才没有彻底摔下。 那姑娘哭了起来,“你松开我!我要掉下去!求求你……” 杏儿坠在崖下,两脚空空,死死地抱着那姑娘,也哭喊道:“你为什么不早提醒我!” 她要是早点提醒,自己也不会一脚踩空。 “杏儿你撑住,我去喊护卫……”苏犀玉也气恼这姑娘,但不能不救,况且杏儿也在下面。 她觉得自己帮不上忙,立马就要去喊护卫来。 那姑娘已经听出这两人一主一仆,怕她走了就不回来,又高声哭喊:“别走!你先把我拉上去……你要是走,我就把她踹下去!” 说完就脚上蹬了杏儿几下。 杏儿胳臂一痛,身子晃荡了一下,差点直接被踹了下去,尖叫一声抱得更紧了。 苏犀玉心头一震,觉得这姑娘真是无耻,但没办法,只能道:“你别踹杏儿,我这就拉你上来!” 那姑娘只顾催促苏犀玉快些,杏儿被眼泪水糊了眼,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遍遍让苏犀玉小心。 苏犀玉小心翼翼试探着靠近了崖边,压弯了几丛杂草,才终于看到了那姑娘。 “救我!快救我!”那姑娘悬在崖边,满面焦急,仰着头看到苏犀玉,跟看到救星一样,双目放光。 她身下就是苍翠不见底的幽林,不是特别深,但谁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摔下去又会撞到什么。 姑娘不停催促,苏犀玉却愣了一下,“你……” “快拉我上去!”那姑娘脸色惨白,语气急切,“快!我真的没力气了!” 她紧抓着崖边杂草的手磨破了,指尖发白,已经渗出了血水,看着确实是要力竭了。 “你别乱动,我这就拉你上来。”苏犀玉伏下身子去拉她。 杏儿还在下面,看不见苏犀玉,只是哭着道:“……呜呜……少夫人你千万小心……” “嗯。”苏犀玉拉住了那姑娘的胳膊。 刚才那一眼,那姑娘没认出她,可是她认出了对方。 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把对方拉上来的,因为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让她觉得内心愧疚的俞杨。 第65章 山洞 “那姑娘往哪去了?” 苏犀玉只见过俞杨一次, 就是她被彭将军带着找上门的那次,之后两人身份互换,她就没了见俞杨的资格。 那时候正是大冷的二月天,两人虽同是年近十五的年纪, 俞杨却已经比苏犀玉高出了许多, 只是她素衣披发, 穿得单薄, 在苏犀玉锦衣华服的衬托下,看着格外凄惨。 那时的苏犀玉大脑一片空白, 呆愣愣地看着厅中的哄闹,手足无措,只是感觉在那一刻, 身边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远离自己。 她懵懵懂懂,直到后来被关了起来,脑子里还全是俞杨和她那双抱在苏夫人肩上的通红的双手。 那是一双干惯了农活的手,与自己的截然不同。 后来苏犀玉懵懂之中胡思乱想了许多,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回俞杨家,可俞家父母已逝,她又从小不沾阳春水, 什么活儿都不会,还长得这么小,要怎么活下去呢? 不过她也只来得及想一想, 没等她想出个结果就被装进花轿送去了广陵。 苏犀玉觉得自己确实很废物, 不仅养活不了自己, 现在要把俞杨与杏儿两个人拉上来,也根本不可能。 然而俞杨威胁着不肯让她去搬救兵,她也只能奋力一博了。 结果出人意料, 苏犀玉抓紧了俞杨,抿唇用力,两个人的重量是重了些,可她竟然真的把人往上拉了一些。 俞杨大喜,借助着苏犀玉的力量赶紧往上爬,只是腿上挂着杏儿,且下肢没有着力点,爬得很慢。 等上半身终于爬到崖上时,俞杨头上已冒了汗。 苏犀玉满头汗水,胸口快速起伏着,边帮着俞杨继续往上边安慰杏儿,“抓紧了,别怕,俞杨就上来了……” 杏儿噙着眼泪点头。 俞杨此时还在后怕之中,大口喘着粗气,她迫切的想要上来,猛的蹬着脚用力往上爬。 只是她只想着自己了,完全没顾及下面的杏儿。 杏儿眼看她要上去了,心里刚有了点希望,一手抱着俞杨的腿,一手试探着想去攀住崖壁,才刚松了一下,冷不丁的被一脚狠狠踹在了手指尖上。 十指连心,杏儿痛的惊叫一声,抓着俞杨的指尖一松,人猛的往下一坠。 苏犀玉正帮着俞杨上来,被这一变故吓得心几乎跳了出来,什么都没想,急忙往前扑去,堪堪拉住杏儿的手。 突然加重的力道拖拽着苏犀玉,她胳膊一痛,差点整个人跟着杏儿栽了下去,全靠另一只手死撑着草地才勉强停住。 杏儿已经吓得眼泪乱飞了,牙齿打颤,什么都说不出来。 苏犀玉半边身子悬空不好使劲儿,只得紧紧抓着杏儿不松手。 她太紧张,手心沁出了汗水,感觉自己重心不稳,一个不小心就会连同杏儿一起掉下去。 只要能让她缓一下劲,往后退半分,稳住重心,苏犀玉觉得把杏儿拉上来也算不得多难的事。 余光见俞杨已经爬了上来,苏犀玉急忙道:“你帮、帮我一下……” 她不敢分心,注意力全部用在维持在重心和拽住杏儿身上,说话都不敢大声。 而俞杨借着蹬在杏儿手上的那一脚的力气顺利爬了上来,她还没冷静下来,后怕的厉害,正趴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 一听苏犀玉喊她帮忙,她看了一眼,忙摇着头道:“我不行,我没力气了……” 她说着,手掌撑着地面往后退去,飞快地远离了崖边,“你可以的,你刚才都能拉动两个人了,只剩她一个肯定也是可以的!” 苏犀玉胳膊发麻,抓着杏儿的那只手臂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另一只撑着草地的手掌方才在地上滑了一截,细嫩掌心火辣辣的疼,可是丝毫不敢放松。 她脚尖抵着地面,全身都在用力试图保持平衡,被俞杨这反应气得脸通红,她就没见过这么自私的人! 杏儿更是又气又怕,看不见人也要哭着骂她,“你不要脸!卑鄙小人!自私鬼!我们家少夫人救了你……” “别说话,别动。” 察觉到苏犀玉摇摇欲坠,杏儿忙闭了嘴,憋屈得眼泪流个不停。 苏犀玉不敢分神,余光不见了俞杨,逼着自己咽下这口恶气,喊道:“你不过来也可以,但是请你帮我去下西面,那边有我们府上的护卫……” 她还能坚持一会儿,只要等到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就帮那么一小下…… 俞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好,我这就去。” “不是那边!”苏犀玉有些急,她咬着牙不敢有大动作,道,“是反方向……” 话没说完,忽听俞杨朝着自己大喊了一声,“有蛇啊!” 苏犀玉一慌,身子下意识偏动了一下,下一刻,人如同被牵拉着的风筝,一头栽到了崖下。 “啊——”两道惊叫声交叠着从崖下传来,回荡了片刻没了动静。 俞杨大惊,呆滞在了原地,等那条青绿色小蛇彻底不见了,她才小心地走了过来。 她依然不敢靠近,隔着老远喊了两声,没人应答,只有一抹艳丽的粉色披帛被风吹了上来,翩翩地落在了杂草丛上。 俞杨心虚又害怕,立刻就想要离开这里,软着腿走了两步却再次停住。 她想起杏儿唤苏犀玉“少夫人”,说附近有她们府上的护卫…… 俞杨犹豫了会儿,往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任何人影,耳边除了虫鸣也再没有别的声音,仿佛方才那尖叫声只是她的幻觉。 俞杨眼神沉了下来。 她缓缓靠近了那披帛,将它抽了回来后,团起塞进了怀中。 崖边被压倒的、到成人小腿那么高的葱郁杂草有些微的凌乱,俞杨隔着段距离拨动了几下,确定什么都看不出来了,急忙逆着苏犀玉指的方向离去。 * 苏犀玉醒来时感觉全身酸痛,尤其是右手臂,断了一般,颤抖着不大听使唤。 她大脑眩晕,躺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好像是摔下了山崖…… 苏犀玉强打起精神,费力地撑着身下想要坐起来,掌心疼痛、触觉温热,低头一看,杏儿正垫在她身下。 苏犀玉顿时心惊,神智顷刻间清醒,急忙移到一旁,拍着杏儿的脸颊喊道:“杏儿,醒醒!” 人没醒,但呼吸清晰,应该只是晕了过去。 苏犀玉暂时放下了心,她起来动了动手脚,除了手背脸上被划了几道细小的伤痕,身上青紫、肿了几处,并没有别的大碍。 又抬头打量四周,只见她们此刻身处在野地里,头上是繁茂枝桠,周遭是半人高的杂草,苏犀玉要踮起脚才能看到远处。 她打量着周围,心道自己掉下来时应该是被空中的枝叶挡了一下,落地时又是落在了杏儿身上,再加上地上的杂草丛里厚实,才没受什么伤。 杂草丛茂密,踩上去一脚一深陷,像是踩在云端,让人心里没底。——谁也不知道草丛下面藏着什么。 此时天色已暗,夕阳又被枝叶遮住大半,山崖下晦暗又寂静,只有不知名的鸟鸣声与风声偶尔响起,衬得四周更加诡异。 苏犀玉心里又慌又害怕,她掐了掐手心让自己冷静,又俯身去观察杏儿。 没一会儿,忽听一阵簌簌声传来,苏犀玉猛地扭身,就见身后杂草微动。 她屏住了呼吸挡在杏儿身前,大气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盯着杂草,就见—— 就见一只灰毛兔子悄悄冒出了头,红色的小眼睛瞅了她两下,很快又蹦走了。 苏犀玉长舒了口气,心落回了肚子里,但也知道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天黑之后,林子里恐怕会更危险。 她感觉脸上刺痒,用手背轻碰了一下,摸到一处细小的伤痕,“嘶”了一声放下了手。 “杏儿?”她又喊了杏儿两声,没得到回应,想了一想,解下了脖子上戴着的薄纱丝带缠在了附近的树枝上,然后拉起杏儿的手臂往自己肩上架。 杏儿还要比她小上一两岁,苏犀玉将人背起,心道:“杏儿看着挺壮的,原来这么轻。” 她一点儿都没往自己身上想,背着杏儿往视线开阔的地方去,然而脚下杂草丛生,她走得磕磕绊绊,几次差点摔倒。 又一个颠簸,杏儿迷糊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被人背着,慌忙道:“少夫人,快放我下来!” “你醒啦!”苏犀玉很高兴,两个人最起码有话可说,还能商量事情,不至于那么草木皆兵。 她将杏儿放下,但是杏儿刚一着地就发出一声惨叫,“我的腿……” 苏犀玉又将她背了回去,道:“可能是摔着了,没事的,我背着你,你帮我看路,咱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杏儿觉得自己一个丫鬟哪能让她背着,苏犀玉没和她争执,直接拽着她的手臂强行背了起来。 杏儿挣了几下没能挣开,愣愣道:“少夫人,你背得动我啊?” “嗯,好轻呢。”苏犀玉怕杏儿害怕,又说道,“没事的,我在咱们摔下来的地方留了记号,夫君很快会带人找来的,来,把我外衣撕了系在树枝上……” 杏儿按她说的做了,想起掉下来之前的事情又忍不住骂道:“那个姑娘真是个阴险小人!早知道就让她掉下来摔死算了!” 苏犀玉抿了抿唇,道:“没事,等回去了跟夫君和爹娘说,让她们帮我们出气。” 杏儿没往怎么找到那姑娘上想,用力点头,怒声道:“到时候把她也从上面推下来,推两次、推三次!” “嗯。”苏犀玉点头,“让她也一个人在这里乱走,让她也尝尝这滋味……” 她俩边走边说着以后要如何出气,期间杏儿又要下来自己走,苏犀玉没让。 不知走了多久,日光越来越暗,就在两人焦躁起来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山洞。 山洞里黝黑一片,看不到底,也没有任何声音。 两人在洞口试探着往里看了看,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避一晚上,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呜鸣声,像是风声,又像是野兽的吼叫。 苏犀玉手臂上刹那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她看向杏儿,道:“就、就在这歇一晚上……” 杏儿害怕又没主见,苏犀玉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又撕了衣裳绑在洞口的树枝上,捡了枯树枝试探着进了山洞。 也没往里去,就停在了洞口,所幸杏儿会生火,很快升起了个小火堆,两人挤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山洞。 山洞狭窄,因为潮湿,角落里长了些青苔,不像是有人或者野兽来过的样子。 再往里很快又陷入漆黑,不知到底多大,又通向何处。 两人依偎着,紧张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半晌,苏犀玉拾起几根燃烧着的木材道:“我去里面看看。” 别是什么野兽栖身的山洞才好,不然就凭她们两个姑娘,根本逃不了。 “少夫人!”杏儿着急,可是她一只腿受伤了,根本动不了。 “没事,我不走远,你一喊,我就回来了。”苏犀玉心中慌乱,却还是朝她露出一个浅笑,道,“没事的,不怕……” 她给自己打着气,一手拿着粗略绑起的火棍,一手拿着根长长的树枝防身,慢慢往里去。 微弱的火光缓缓映亮前面的山洞,嶙峋洞壁逐渐露出,凸出的岩壁在火光的照映下投射出恍若精怪利爪的狰狞影子。 苏犀玉冷不防看到,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咬了舌尖才没尖叫出声。 她往前走了一段,没看见尽头,也没看到野兽的踪迹,山洞中传来杏儿的声音:“少夫人——快回来——” 声音在空荡的山洞里层层荡开。 苏犀玉按着心口转身准备回去,然而目光一转,看到了一块大石头后藏着的人影。 那一刻苏犀玉全身汗毛炸开,心差点从喉咙跳出来,上下齿一碰,舌尖微痛,铁锈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僵着不敢动,那人影也没动。 外面杏儿又喊了一声,那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苏犀玉心惊胆战,壮着胆子举着火把靠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虽灰头土脸,但依稀能看出和善的眉目。 “老人家?”苏犀玉轻声喊了一下,没见人有反应,试探性地将手伸到了那人鼻下,还能感受到细微的鼻息。 苏犀玉略微松了口气,忙后退开来,快步退回去找到了杏儿。 * 陈译禾找遍了各处都没能找到苏犀玉,眼看太阳一点点落下,他额头的汗水却越来越多。 负责看护苏犀玉的护卫挨个请罪,他看也没看一眼,拧着眉头打发人继续去搜寻。 “海东青呢?” 护卫不敢抬头,低声道:“还没回来。” 陈译禾盯着天边仅剩一丝余晖的落日,握着的手指咔咔作响。 苏犀玉与杏儿到底是走丢了,还是被人劫持了? 杏儿老实,苏犀玉向来听话,都不是会乱走的人,可若是被人劫持了,总该有人送信来提要求才对,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他想不通,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不见了! 天将黑时,终于找到了一点消息。 是一个樵夫,对方道:“没见到两个姑娘,就看到一个,慌慌张张的,像是在躲什么一样。” 陈译禾压着狂跳的心问:“多高的姑娘?穿的什么衣裳?可戴了首饰?” 樵夫想了想,比划着描述了一下,陈译禾听着,心又一丝丝凉了下来。 差人给了樵夫银子,正要继续往前查找,忽地看见了远处树下樵夫背来的那摞柴,陈译禾一怔,心脏再度狂跳起来。 他大步走了过去,扯开了那条脏兮兮的捆柴布。脏是脏了许多,但他一眼认出,这分明是今日苏犀玉挂的那块披帛! 陈译禾脸色阴沉了下来,抓着那满是泥土的披帛,厉声问道:“这是哪来的?” 护卫适时亮了刀,樵夫膝盖一软瘫了下来,忙道:“是小的捡的、不是,是小的挖出来的!” 陈译禾狠狠拽住樵夫的衣领将人拎起,道:“好好说清楚。” “是、是那个姑娘偷偷埋在林子的,小的以为是什么宝贝……”樵夫瑟缩着道,“小的以为是宝贝就偷偷挖了出来,谁知道只是一条不顶用的布,就用它来捆柴了……少爷饶命!贵人饶命!” 樵夫不识货,以为那披帛单薄没用,不知道那么一小块没个上百两银子根本买不来。 陈译禾松开他,问道:“在哪挖出来的?那姑娘又往哪去了?” 樵夫颤颤巍巍地指了方向。 “希望老伯没有说谎骗我。”陈译禾又看了他两眼,冲护卫道,“送老伯回家好生安顿。” 说罢,带着其余人马朝樵夫指的方向策马而去。 第66章 谎言 “把她吊下去。” 俞杨刚借着一个傻子少爷从城里逃了出来, 不敢再回城内去,苏家人正在满城找她,找到她就要把她嫁去周家,虽说苏止瑜承诺过会帮她, 不让她嫁, 可是她不信。 绕了一圈回到了原本的俞家村, 她自己家的那个小房子是不敢回的, 便敲了村口好心阿婆的家门。 阿婆眼睛不好,没认出她是以前村子里的俞杨, 信了她的谎收留了她。 被人破门而入时,正是后半夜时分,俞杨做了亏心事好不容易睡着, 听闻动静,一个激灵从床上了坐了起来,下一刻就被人押下了床。 她还以为是强盗土匪,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闭嘴。”俞杨被人捂上了嘴。 无法叫喊了,她只能借着火光睁大了眼打量眼前人,见众多护卫跟着一个俊朗的年轻男子,对方脸色铁青, 鬓边沁着薄汗,看着像是赶路而来的。 这人就是陈译禾了,他暂时没理会俞杨, 先去见了收留她的阿婆。 阿婆一见满院子持刀壮汉, 差点吓晕了过去, 结结巴巴把什么都交代了。 “小鱼姑娘?”陈译禾皱眉。 阿婆被押着坐在屋中,颤巍巍道:“是,她是这么说的, 我看她说的可怜才收留了她一晚。” 陈译禾往院子里看了看,又问了几句确认她真的是个普通老妇人,让人放开了阿婆,道:“今日急着寻人,惊扰了老人家,请您见谅。” 阿婆心慌,被人安稳地请回了屋里。 陈译禾这才看向了所谓的“小鱼”,让人松开了她,从怀中掏出那块脏兮兮的披帛,道:“人在哪?” 俞杨浑身一颤,使劲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 俞杨暗自吞咽了下口水。 陈译禾是带人直接拿着火把闯进来的,而俞杨因为心虚和不安和衣而睡,现在衣裳还算完整,只是光着的脚暴露在一众男子眼中,让她觉得难堪与恼怒。 她蹲坐着遮挡了一下,抬头看去。 火光明灭映在陈译禾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是半明半暗,让人心慌。 她又想起那个丫鬟对另一个姑娘的称呼,“少夫人”,心里对陈译禾的身份有了猜测,更加不敢说出事实了。 半晌,她咽了咽口水,道:“这是我捡来的,我、我真的不知道……” “捡来的为什么要埋起来?” 苏犀玉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陈译禾才没耐心听人扯谎,脸色一沉,直接抽出了护卫手中的刀,冰冷的刀刃映着寒光直直朝着俞杨劈下。 刀风扑在脸上,俞杨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扑通倒在了地上,高声道:“我说!” “铖”的一声,刀尖贴着她脖颈刺入地下,俞杨一身冷汗,颤抖着往一旁挪动,哭着道:“我说……” “是、是一个姑娘和她的丫鬟,她们是被、被……”她说得磕磕巴巴,陈译禾面上没什么变化,刚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手背青筋暴起。 俞杨说得极慢,“……被苏、苏铭祠、苏参政家的下人带走了!我看那披帛好看就捡了它……后来怕惹祸上身……才把它埋起来……” 陈译禾眼眸一眯,俞杨急忙接着道:“真的,苏府下人本来就在找人,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人带走的!不信明日我跟你一起去苏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陈译禾没说话,只是让侍卫收了刀。 俞杨一喜,以为他是信了。 她不敢说那两人因为自己掉下了山崖,万一人摔死了,这人要替她们报仇,那自己可就完了。 可现在自己落在他们手中,自救看着是没办法了,那只能先把人骗进京城。 苏府两口子这么疼自己,肯定会想法子救自己的。 嫁人不嫁人的再说,保命最要紧。 她并不知道苏犀玉的身份,只是为了保命想让陈译禾将她送去苏府,却误打误撞正好说到苏家,这才让陈译禾信了几分。 见陈译禾没继续为难,俞杨刚放下了心,正试图爬起来,又听人问:“你怎么会认识苏府的人?” 俞杨一僵,低下头做害怕状,“我姐姐在苏府做丫鬟……” “多久了?” “十、十余年……” 她说十多年是因为大户人家一般不随便买丫鬟,依照她这三年间对苏家的了解,用这个理由最合适。 “叫什么?” “……荷花。”俞杨随口套用了一个名字。 “为什么骗李福出城?” “……” 忽然换了话题,俞杨猝不及防卡住了。 她没想到对方连自己和李福的事都知道,低着头,看到绣着云纹的深色衣摆在她眼前走了几步,步伐沉稳,规律地抬起落下,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她在想借口,陈译禾也不催,毫不避讳地吩咐护卫道:“传话给城内的人,连夜去探苏府,确认她说的是真是假。” 俞杨心突地一跳,猛然抬头,猝然发现这位大少爷正居高临下朝她看来,眼神冰冷,仿佛利剑蓄势待发地要朝她刺来。 “城门……”俞杨急忙低下头,心慌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强自镇定道,“城门早就关了。” 就是因为城门关了她才敢说谎,能拖一会儿是一会,没想到人家等不及天亮了,夜里还有法子传信进城搜查。 她说的话没人理会,陈译禾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骗李福出城?” “我偷了苏府的东西。”俞杨硬着头皮道,“怕被发现,就想逃出城。” 陈译禾没说信与不信,默然片刻,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他蹲了下去,手中匕首转了一圈,另一手拿着那块脏兮兮的披帛递到她眼前,声音冰冷道:“人,真的在苏铭祠府邸里?” 俞杨不敢动弹,牙齿打着颤上下碰撞了一下,道:“是,我亲眼看见苏府的人把她们带走的。” 她还是想拖一拖,万一他在诓自己呢?万一他手下的人根本无法闯进苏府呢? 陈译禾也是想信她的,苏犀玉已经消失了大半天,他宁愿苏犀玉是被苏府的人带走的,这样最起码没有安全问题。 更何况苏府还有苏止瑜和容楚楚,苏犀玉要是真的是在那边就好了。 他起了身,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沉声道:“那我就先等着。” 俞杨不敢乱动,仍跪坐着等着,村子里夜间静谧,不远处偶尔有犬吠声传来,没几声又停住。 直到她双膝麻木要没了知觉,才偷看了陈译禾一眼,小心地挪动了几下,偷偷摸摸穿上了鞋子。 陈译禾当然察觉到了,但没理会她。 到底是个姑娘,在事情还未确定时,他也不想为难人。 如此过了许久,东方的天隐约见白时,俞杨再次望向了陈译禾,见他撑着下颌,双目微合,面色沉静中藏着一丝不安,一时看愣了。 没等她看一会儿,就见那双眼毫无征兆地睁开,目光冰冷地看向了自己,俞杨一颤,撑着地面退后了半步。 见陈译禾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就没了别的反应,她胆子又大了起来,小心翼翼问道:“你……你是什么人啊?” 没人理她,她又问:“我看有个姑娘美得很,是你娘子吗?” “你们是京城的人吗?还是外地来的?为什么住在城外?” …… 她连问了许多,别说陈译禾了,就是护卫也没正眼看她一眼。 俞杨眼珠子打转,偷偷抬头,缓声试探道:“要是你娘子……她要是死……” “死”字刚说出口,陈译禾睁开了眼,一字一句道:“你最好祈祷我娘子没事,否则我就把你剥皮拆骨拿去喂狗。” 俞杨被吓住,不敢再多说什么,心里像是着了火一样,只希望他手下的人什么也查不到,最好直接带着她去苏府要人。 可事与愿违,又等了会儿,门被敲响,护卫道:“回少爷,苏府没有少夫人……” 俞杨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心里一紧,不等护卫说完,急忙道:“我记起来了!他们府里的下人把你娘子和丫鬟往东带的……说不定他们是看你娘子貌美,没带回府里,想带走……” 她话未说完,护卫察觉到陈译禾的脸色,扬起刀鞘狠狠往她脸上抽了一下。 俞杨尖叫一声被打飞在地,脸瞬间红肿了起来,捂着脸凄凄哭了起来。 陈译禾心头的怒火简直要从眼中冒出,跟她胡扯耽误时间。她要是个男人,早就被吊起来拷问了,可偏偏是女的。 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道:“把她带着。” 言罢,率人向苏犀玉最后出现的地方而去。 俞杨被护卫扔在马上,一路颠簸,被拎下马时几乎要吐了,伏在地上干呕。 “具体位置,说。” 俞杨被迫抬头,借着晨光胡乱指了个位置,道:“他们就是从……从这里往东……” 继续往东,上面是一处山崖,崖上荒芜,除了嶙峋怪石再没有别的。 陈译禾下马细细盘查了一遍,根本就没发现丝毫人迹。 “人呢?”他强压着火气问道。 “也许……”俞杨吞吞吐吐,“也许是挣扎间……掉、掉下去了呢……” 此时陈译禾恨不得直接将人劈了,他是再也无法相信这个所为的“小鱼”任何一句话,这完全就是个满嘴谎言的无耻之徒。 他看了这个姑娘一眼,道:“掉下去了?” 俞杨胡乱点头,“是啊!万一她不小心掉下去了呢!” 陈译禾也点头,对护卫道:“把她吊下去。” 一瞬间俞杨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护卫不顾她的挣扎真的取了绳子将她绑起,她才大喊大叫着道:“不是这里!我记错了,是别的地方!别的……这回我真的想起来了!” 这回她是真的怕了想说实话,可是陈译禾没有理会她,因为有一只大鸟朝着几人的方向振翅而来,正是他养了几年的海东青。 海东青稳稳地停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口中叼着一条陈译禾十分眼熟的、彩色的丝带。 第67章 周祎 “……进城了。” 海东青将人带至一处草木繁盛的崖边, 然后如利箭般俯冲了下去。 陈译禾心底略微一颤,大步朝崖边走去,才靠近一些,就见崖边杂草低矮, 似乎是被人压过的, 心顿时凉了半截。 继续往前, 忽地脚下一空, 险些摔落下去。 护卫急忙围上前来,被陈译禾阻拦, 他站定,倾身踢开杂草往崖下看去,山崖下尽是葱郁树木, 看不清到底有多高。 “少爷就在上面等消息,属下们下去……” “不。”陈译禾不放心,掉下山崖近一天一夜,没有食物和水也就罢了,万一遇上什么蛇虫野兽,苏犀玉要怎么办? 她人瘦小又好哭,走路都慢吞吞的, 哪里能躲得过去。 就算什么都没遇上,野外一整夜也该吓坏了。 他要亲自去把人找回来,好好安抚。 护卫分为两批, 一批随陈译禾下去, 一批留守原处。 陈译禾正要带人下去, 又听俞杨啜泣着道:“……那丫鬟就是这么踩空的,那个小姐想救她反而被一起带下,我想喊人的, 可是怕你们诬陷我说是我害的……” 陈译禾先前只想着苏犀玉了,现在又听见她声音才想起了她,看了眼崖底,道:“把她也给我弄下去。” 俞杨又大叫起来,负责看守她的护卫皱起了眉,将她嘴巴堵上了。 护卫因为弄丢了人正懊悔,才不管她是男是女,拽着绳子直接将人踹了下去。 陈译禾等人到了崖底时,俞杨仍被挂在半空中,谁也没多看她一眼,径直四散开来搜寻了。 一路沿着苏犀玉与杏儿留的记号寻到了山洞中,陈译禾按捺不住地快步往里寻去,边走边喊。 然而洞中空荡,只剩燃过的火堆。 “少爷,有记号。”护卫喊道。 即便是白天,洞中也十分灰暗,陈译禾借着火把看到了洞壁上划着一道箭头,指向洞穴深处。 一行人顺着箭头的方向往里走去,发现洞中残留着的血迹时陈译禾眼前阵阵发黑,不敢细看。 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后,才发现那血迹已经发黑,至少也是两三天前留下的。 但他仍无法放松,不知道受伤了的是人是野兽,可无论是哪个,都必然是十分凶险的存在,都不是两个姑娘能应付得了的。 陈译禾不敢深想,吩咐护卫快速跟上。 洞穴越往里拐角越多,弯弯绕绕,黑暗潮湿,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才隐隐见光,是另一个出口。 洞口脚步杂乱,还有一块成年男子高的大石块斜斜挡着。 护卫查看后道:“少爷,泥里混有血迹,与洞中一样,应该也是几日前留下的。” 地面上的脚印很大,周遭树木上留有兵器划痕,唯独不见苏犀玉留下的印记。 为什么不继续留记号?是晕过去了?被绑起来了?或者是不能留? 护卫散开来搜查,又在不远处发现了打斗痕迹与车辙印子。 顺着痕迹一路向前,延伸至大路,最终与来往的其余印子混在一起,无法继续追踪。 陈译禾躬身捡起地上熟悉的金簪,遥遥看向了远处。 “少爷……”护卫看着陈译禾冰冷的脸不敢大声,“看样子是往城内去了。” 城内人多,怕是更不好找了。 “进城。”陈译禾道。城内就城内吧,大不了挨家挨户地找,再不行就去找陈轻语帮忙。 纵马疾驰往城门方向去,行至大路与一行人马相遇时,忽地被拦住。 对方马车里钻出一个俊秀青年,气质温和,看着像是读书人,身旁跟着一众家仆。 被扔在护卫马背上的俞杨看到那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朝着对方呜呜叫喊,被护卫一把按住。 陈译禾急着寻人,蓦然被人拦下,心里暴躁更甚,冷眼看着对方道:“有何高见?” 青年视线在陈译禾身上划过,若有所思,眼眸一低一抬,温和笑道:“敢问兄台可曾在附近见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俞杨又挣扎起来,她嘴巴仍被堵着,口中呜呜发不出清楚的声音。 青年这才扫了她一眼,目光从平淡转为犹疑,惊讶之后又皱起了眉,这才真的认出了她。 他神色似不满,也似厌恶,最终在朝陈译禾看来时化成了淡淡的怒气。 “我观公子仪表堂堂,何必为难一个姑娘?” 陈译禾看出两人相识,但这姑娘与苏犀玉的失踪有关,他不可能放人,也懒得与这人废话,道:“要么滚,要么直接动手。” 对方没想到他看起来冷了些,说话也这么不留情面,迟疑了下,又恢复了礼让,道:“不知俞杨哪里得罪了阁下,在下愿为她道歉。” 陈译禾一顿,难得认真地看向了瘫软在马背上的俞杨,语调微扬,缓缓道:“苏铭祠的女儿,苏俞杨?” 俞杨听到苏铭祠的名字,以为他是怕了,急忙点头。年轻人也道:“奉劝阁下快些放开俞杨,念在不知者不罪的份上,苏大人与苏少卿或许不会与阁下计较。” 这可真是新仇旧恨撞到一起了,先有俞杨顶替苏犀玉的身份将人弄得无家可归,后有掩藏线索阻拦自己找寻苏犀玉,陈译禾觉得自己就是再怎么折磨俞杨都算不得过份。 “她就是你要找的人?”陈译禾凝目看向那人,露出苏犀玉不见了后的第一个笑,就是这笑意未达眼底,道,“方才你说替她道歉,你又是她什么人?” 那人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下才道:“朋友罢了。” 陈译禾还未说话,俞杨再度奋力挣扎起来,似乎不认同那人所言。 陈译禾低眉扫了她一眼,护卫便将俞杨口中塞的东西取出,后者忙道:“周公子救我!” “周……周祎?” 见对方表情隐忍,陈译禾恍然大悟道:“那就难怪了。” 定亲近三年的未婚夫妻嘛。 “阁下知道我?”周祎道。 “如雷贯耳。”陈译禾声音里什么情绪也听不出,然后抬手,吩咐护卫,“把人全部给我拿下。” 都定了亲了,按这纷杂形势,基本是没悔婚的可能了。夫妻两人是一体,打不得女的,那就让他做丈夫的来承受。 * 京城内一处四进小院里,苏犀玉看着丫鬟给杏儿换了药,客气地将人送出了房间,回来时见杏儿正要下床,急忙拦住她,道:“大夫不让你下来的!” 杏儿低着头不说话。 苏犀玉安慰她:“没事儿,等你好了以后还得你照顾我呢。” 先前杏儿受了伤,两人躲在山洞里,连外出找水、摘野果都是苏犀玉去的,她就没做过这些,等把水和食物找到了,人也摔得满身伤了,还差点摔进河里。 后来俩人不忍心,壮着胆子去给那个半死的老伯喂了水、清洗了伤口,等他清醒后,这才跟着那老伯从另一处洞口出来了。 只是那老伯有仇家,几人刚挪开大石头从洞中出来又差点被人乱刀砍死,幸好老伯家的下人及时找来了,这才得救,混乱中进了城内。 现如今她们就在那老伯家中,他们府中下人少,苏犀玉也不好意思支使别人,只得自己来照顾杏儿。 她也没照顾过人,磕磕跘跘,反倒把自己弄得十分狼狈。 苏犀玉把药瓶收好,没见门外有什么人,凑到了杏儿身旁低声道:“咱们现在在城内了,等午后我找了借口出去传信,爹娘很快就会来接咱们了。” 这老伯神神秘秘的没说他的身份,苏犀玉顾忌着京城有与陈家不对付的人,也没有暴露身份,只说是进京来探亲不小心与家人失散。 杏儿苦着脸道:“少夫人你直接走吧,别管我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拖累苏犀玉好多了。 “胡说什么呀。”苏犀玉嗔怪道,“咱们两个一起出来的,肯定要一起回去……” 她俩贴着说了会儿话,苏犀玉正叮嘱她不要说漏了身份,忽听外面有说话声传来。 “……将军写信回来,又催着老爷多照顾着点儿他那莫名其妙的义女……” “老爷答应了吗?” “老爷刚回来,伤还没好呢又被催,都要烦死了,正写信骂将军呢……” 外面丫鬟说了几句很快就走远了,杏儿低着声音惊讶道:“少夫人,他们家还有将军呢。” 苏犀玉也惊讶,但没听见姓氏与称号,猜不出对方的来历,道:“没事的,咱们又没做过什么坏事,还救了他们家老爷,不怕。” 她说着不怕,心里却有些忐忑。 她知道的将军只有一位,就是帮了俞杨的姓彭的那位,只见过一次,那之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是听着将军就胆怯。 “没事,都在城内了,等会儿我就去找爹娘……”苏犀玉安慰杏儿的同时也在给自己打气。 等转过了身,她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偷偷捏了捏酸痛的胳膊,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陈译禾现在在哪,是不是还在城外着急…… 第68章 大哭 “没一个好东西!” 苏犀玉他们住的这个宅子很小, 在一个小巷子里,大门上牌匾都没挂,看着像是一处普通人家的院落。 府中丫鬟不多,但家丁护卫不少, 把住宅层层包围, 苏犀玉连走动都不敢乱走。 借口说要出去买东西时, 护卫拦住她问了许多, 但没放行。 苏犀玉十分不安,返回屋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等了一会儿,下人把她要的东西送了过来。 再晚一些,丫鬟送膳食来时, 苏犀玉听声音认出这就是先前说闲话的那两个之一,探着口风道:“老伯都受伤了,怎么没有子女就近照顾呀?” 丫鬟早就被吩咐过这是老主人的救命恩人,所以十分客气,道:“我们家其他主子在外地呢,暂时回不来,没法子。” 丫鬟这么一说, 苏犀玉开始觉得这老伯可怜,年纪一大把了被刺杀,差点孤独地死在湿冷的山洞里,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里, 还孤苦无依, 连个侍疾的子女都没有。 她心一软,温声道:“那老伯的伤可得好好照看,要请最好的大夫……” 她说得认真, 谁知丫鬟像是听到好笑的事情一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苏犀玉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尴尬地闭了嘴。 丫鬟忙收敛了些,笑道:“姑娘放心,我们家老爷请的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见苏犀玉面露不解,她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但还是有些防备心的,没接着说下去,转而道:“姑娘快用膳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喊人,可千万别自己出去,外面今日有些乱呢。” 苏犀玉对外面的事情一点儿都不知晓,顺便与她打听了几句。 丫鬟道:“听说是什么人走失了,京兆尹正带人满城搜查呢,阵仗可大了!” 那一瞬间苏犀玉的心跳差点儿都停住了,奋力维持着冷静,睁大眼睛问道:“那、那有没有说失踪的……” “应当不是在找姑娘你,那找的是京城本地的一位公子与小姐。” 苏犀玉愣了一下,眼中光芒迅速黯淡了下来。 丫鬟走后,苏犀玉独自思量了许久,终于确认这府上的人就是在刻意拦着自己与杏儿不许出府的。 她又想起俞杨来,怕这老伯和俞杨是同一种人,越想越觉得恐慌,但不敢和杏儿说。 惴惴不安地又过了一宿,隔日苏犀玉再次提出要出府时又被拦住了。 不多久,丫鬟传话说那老伯请她过去一趟。 老伯伤在肩上,当时流了许多血才晕了过去,此时见苏犀玉一见到他就往他肩上看,和蔼笑道:“已经无妨了。” 苏犀玉微微颌首,收回了视线。 这老伯看着和善,但她不敢轻信,毕竟前面才出了一个俞杨让她吃了大亏。 “想去寻亲是人之常情,可眼下老夫遇刺的事还在调查,不能打草惊蛇,得请姑娘多住几日。”老伯道。 苏犀玉听出他这是不肯放自己走的意思,暗自咬牙,她可不想跟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扯上关系,只想快点回自己夫君身边去。 想了想,她道:“我不会乱说的,我与丫鬟只是胡乱从山洞里走了出来,什么人都没遇到……” 那老伯笑了下,苏犀玉停下了来。 老伯道:“也罢,既然姑娘不放心,那老夫就与姑娘明说了,给姑娘一个安心。” 苏犀玉抬头,见他抚着白髯须发道:“老夫这伤口是用了冰山雪莲才好得这么快。” “冰山雪莲?”苏犀玉没忍住出了声,疑惑又惊讶,“这不是延年益寿的药材吗?” 疑惑是因为觉得药不对症,惊讶是因为这冰山雪莲极其珍惜,许多人甚至都不知晓。 苏犀玉能知晓还是因为几年前陈轻语派人去广陵探望陈家父母,送去的药材里就有这个。 这老伯身份果然不简单。 苏犀玉这么想着,见那老伯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道:“姑娘果然出身自权贵之家。” 苏犀玉表情一僵,心里有些懊悔。 穿着打扮富贵只能说明家里有钱。见识也很多,那肯定是家世不菲。 苏犀玉年纪小,再怎么警惕也敌不过见多识广的老人,很容易被套了话。 不过老人未多在这上面多停留,接着道:“这雪莲生长在北方常年被积雪覆盖的洞窟中,那洞窟一般是在悬崖峭壁上,被风雪侵蚀,洞口开得极小,想要采集非常艰难。可它不仅能延年益寿,也是治疗外伤的绝佳药材,利益趋驶,总有人不顾生死去采摘。” 苏犀玉摸不懂他与自己说这个做什么,迷惘地眨了眨眼。 “有走歪门邪道的,豢养了男童自小就用压制生长的药喂着,等这些男童长到青壮年时仍是孩童身量,但是既有成人的力气与决断能力,又兼备孩童的小巧躯体与灵活度,是攀雪山钻洞窟的最佳人选。” 苏犀玉听得云山雾罩,直到这时才隐约明白了一点,想起了前几日他们刚出山洞时遇到的刺客。 那刺客之中就有一个,长得极矮,却有着成人的脸,看着十分诡异,身形也格外灵活,像猴子一样在枝桠间攀爬,脚不沾地。 她心突突直跳,感觉自己好像模糊摸到了什么边缘,又不是很确定。 老伯继续道:“这都是先帝追逐长寿,纵容之下闹出来的,如今圣上不认同这种灭人性的行为,登基后就派人去销毁了这种药,但也因此断了某些人的财路……” “别说了……”苏犀玉不敢听下去了。 这其中又是先帝,又是当今圣上,这人的身份绝对非同小可,她怕知道的越多,越难脱身,央求道:“我听不懂的,不要说了!” 老伯点到为止,道:“老夫感念姑娘救命之恩,可如今老夫遇刺之事还需保密,只能委屈姑娘多住一段时日,待风波平息,老夫亲自送姑娘归家并登门致歉。” 苏犀玉没回话,只是嘴角下垂,眼眶一酸,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她自十五岁嫁给陈译禾,虽然最初不怎么被待见,但从没被人看押着禁锢着自由,身边也不曾离了人。 后来陈译禾更是去哪都带着她,即便是有事要忙,也会早晚来逗她几句,两人未曾真的分开过。 现在不仅见不着依赖着的人了,可能还要很久很久见不着。 待风波平息……那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十天半个月?或者是三五个月?要是陈译禾找不到自己以为自己死了怎么办!要是一家子丢下自己回了广陵怎么办! 苏犀玉越想越难过,眼泪啪嗒落了下来,落在自己手背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老伯一看这情况,有些心虚,好像自己在欺负个年纪能做自己孙女的小姑娘一样。 他犹豫了下,视线游移着道:“我知道姑娘心地好不会乱说,只是此事牵扯重大……姑娘放心,除了不能出门,府上丫鬟下人任由姑娘差遣。” 苏犀玉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再也忍不住了,泪眼朦胧道:“谁要你家丫鬟下人!我要回我自己家!我要我夫君!” 她自被俞杨骗着跌下山崖,中间夜宿过荒山野岭,孤身去野地里找过水和食物,独自照顾两个伤患,跟着又遇到刺客,几次凶险都没落眼泪。 直到此刻,害怕、气愤、委屈等几种情绪交织,崩溃之下,眼泪决堤。 苏犀玉什么礼数庄重也不顾了,蹲在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道:“你们全都是坏人!全都恩将仇报!没有一个好东西!” 门外两个丫鬟悄悄往里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着又缩了回去。 老伯一把年纪了惹哭一个小姑娘,十分尴尬,手足无措,欲言又止,只得喊了丫鬟进来安慰她。 可苏犀玉谁劝也不听,只是一个劲儿哭。 这一哭就没完没了了,老伯头疼,生硬道:“别哭了,我跟你保证,在这没人能欺负得了你,除了不能出去,你干什么都行……” 这话说完,抱着双膝痛哭的苏犀玉抬起了头,眼睛红得像是兔子眼睛,啜泣着道:“我什么都不要你们的!我要带着杏儿走,我要去找我夫君和爹娘……” 双方没谈拢,老伯对着这个于自己有恩的姑娘,觉得很是棘手。 丫鬟看苏犀玉年纪也没多大,凑到老伯跟前嘀咕了几句。 老伯听了,觉得有点道理,试探道:“要不我让人给你买胭脂水粉?” “买漂亮衣裳和首饰?” “让人给你抱小狗小猫玩?” “……” “不然你说你夫君在哪,我让人把他也接过来?” 苏犀玉哭声断了一瞬,立刻又接上了。不知道这人和陈家有没有什么渊源,她是一点儿都不敢暴露身份,更别提让他的人去找陈译禾了。 她哭个不停,快要喘不过气了。 丫鬟也没辙了,老伯束手无策,唉声叹气,无奈且羞愧。 这时外面护卫进来道:“老爷,外面有奉旨寻人的官差,想要进来搜查……” 哭了半天的声音猛然停下,苏犀玉睁大了泪眼朝门外看了过去。 老伯看了她一眼,道:“说。” “是京兆尹奉命挨家挨户搜查……”护卫看了眼苏犀玉,没见老伯阻拦,接着道,“外面未明说,不过咱们府上的人收到了消息,寻的是周坛礼大人家的公子与苏铭祠大人家的二小姐……怕坏了人小姐的名声才没明说……” 一男一女同时消失,即便是有了婚约的,消息传出去也难免会引人口舌,隐瞒不说倒也能理解。 护卫说完,苏犀玉停顿了片刻,眼泪又重新爆发了出来,继续埋头大哭。 第69章 院墙 “老爷,院墙没了!” 门外, 京兆尹见了护卫的腰牌,连忙后退,对着大门作了一揖带人离开。 出了小巷,转头正碰上骑在马上的陈译禾, 京兆尹看着他那泛着红血丝的双眼, 顿时头疼。 昨晚上好端端的, 城内忽然起了风声, 说有人看见周家大公子与苏家二小姐在城内被人绑走,京兆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周、苏两家人已经齐齐上门来讨要说法了。 人确实是不见了,可是只闻风声不见源头。 流言封得快,这两家人也都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 只得即刻帮着找人。 还未来得及行动,又被召进了宫,这回是奉了皇命在城内搜寻周祎与苏俞杨的下落,还带上了个尾巴,就是陈译禾了。 按皇帝的意思是陈译禾的娘子,也就是苏家大小姐,听闻胞妹苏俞杨不见了, 担忧得寝食不安,就让自家夫君帮忙寻人。 说实话,京兆尹是不信的, 但做人臣子的, 听话就行, 就由着陈译禾参与进来了。 陈译禾带的是单独一批人马,分散着混入了官兵之中,双方一碰面, 便有人凑到他跟前道:“少爷,巷子里人家均已搜过,唯有一处……” 护卫指了指方才那户不起眼的小户。 陈译禾眼睛也不眨一下,拽着缰绳就往那边去,京兆尹急忙阻拦,“去不得!” 不等他靠近,一块九龙御赐金牌竖在了他眼前,陈译禾声音如三九天的寒冰,“陛下有旨,挨家挨户搜查。” “这家虽然没有搜,但我保证不会有你要找的人!”京兆尹一个头两个大,拦在他身前道,“我拿脑袋跟你担保这户人家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京兆尹被他眼中的冷意盯得心寒,心道这小子跟几年比怎么好像变了个人?这真是以前被自己关了半个月的纨绔小子? 想归想,他还是低声强调道:“真的,别想强闯,不然就算是闹到陛下那,你也讨不到好的。” 陈译禾垂目,问:“这是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但你放心,这户人家手中有陛下信物,绝对可信。”京兆尹保证道。 僵持片刻,陈译禾深深看了眼这户人家,转身朝外走去。 那日他绑了俞杨与周祎一众人,连夜命人散播了流言,又暗中派人朝两家送了这两人的贴身物,说绑了这两人。 周祎一夜未回府,连同随行下人都没有了一丝音讯,周家不信也不行。 苏铭祠府上的俞杨则是很早就不见了人影,这事该知道的都是知道的,但只要没放到明面上,那就是他家女儿还在府中养病。 苏铭祠想把和周家的亲事坐定,干脆就趁着这个机会顺水推舟认了,同未婚夫君一起失踪几日,和独自失踪数月相比,可完全是两回事。 陈译禾算准了这两家都会认下这事,转头进了宫,去见了他那素未谋面的姐姐陈轻语与当今皇帝。 坦白苏犀玉也不见了,向皇帝讨了个信物,与京兆尹一同搜查了起来。 这的确是个笨法子,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线索,根本无从查起。 一刻不曾停歇,这么过了一天一夜,京中大大小小的府邸搜查了大半,也没见半分人影。 京兆尹率先支撑不住了,见陈译禾虽然疲惫但还是一丝不苟,忍不住道:“你对苏家二小姐这么上心,到底是因为她是你妻妹,还是你对她动了心思?” 陈译禾想起俞杨就厌恶地皱了眉,瞥了他一眼,森然道:“我是对她动了心思。” 动了杀心。 京兆尹听着觉得不太对,正要细问,手下来道:“大人,苏少卿来了……” 苏止瑜找来了,是要细问搜寻结果。 陈译禾没去见他,兀自绕开了。 舫净等人正候着,见了他道:“周坛礼府上、苏家、薛家均已暗中搜查过,没有少夫人的影子。” 陈译禾闭上了酸胀的双眼,涩声问:“我爹娘可有察觉到什么?” 护卫摇头:“老爷夫人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少夫人在容姑娘那。” “嗯。”陈译禾道,他跟二老说的是苏犀玉心软,觉得是她占用了人家十五年的身份,心里有愧疚才让自己去帮忙找人的。 几人交换了一番消息,陈译禾又吩咐了几句,便让人下都去了。只有舫净没有离开。 “有个事,我不是很确定……”舫净有些迟疑,见陈译禾满面疲惫,想了想他近几日的奔波,还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态道,“今日有人去多宝阁里买首饰,专挑珍珠,说要最大最贵的珍珠。” 陈译禾睁开了眼,视线聚焦在舫净脸上。 舫净十分自觉地接道:“咱们的人跟上去了,但对方很谨慎,没能跟到住处,只有大致方位……” 他刚把大概位置说了,陈译禾倏然站了起来。 那位置正是昨日被京兆尹拦下未搜寻的那户人家附近! 陈译禾当下就大步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又猛然停下,道:“不,要把俞杨带上。” . 丫鬟抱着一堆珍珠,哭丧着脸跑去了书房,道:“老爷,姑娘嫌这珍珠成分不好,不要这种。” 老伯看不懂姑娘家的首饰,瞟了一眼,叹气道:“再买吧,人家大户人家的娘子,挑剔点是应该的。” 丫鬟想了想,面露憧憬,点着头道:“也是,那姑娘身上随便一件首饰都是精雕细琢的,都是京城没见过的样式呢!” 老伯点头,心道:那姑娘不仅装扮精致,还很机警,回京路上暗中扔了饰物做记号,可惜护卫怕暴露行踪,将她扔下的饰物都偷偷收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丫鬟这句话提醒了老伯,老伯招了护卫过来,道:“近日京中可还有别的富贵人家在寻人?” 护卫摇头,“除了周、苏两家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老伯沉思,姑娘家丢了,要是亲生爹娘应该会报官寻找,但婆家考虑到名节问题,隐瞒不报也不是没可能的。 他想了想,吩咐道:“外出多注意点,不能让别人发觉咱们府上异常。” 护卫点头。 老伯又问:“陈家人不是该到京城了,可有去府上拜访?” 得到否定回答,老伯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有就好,最好把义女的事儿忘了才好。” 他想到这里忽然记起府中这姑娘也是外地来的,但下一刻又想起这姑娘背着丫鬟扶着自己的情景,还有堵着洞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也是这姑娘推开的。 聪慧善良、懂礼数,还有一身大力,虽然一哭起来就停不住,但一点儿也不娇气,身为小姐都能纡尊降贵去照顾丫鬟。 而且还知道提防陌生人,到现在也没说自己姓什么、来自哪里。 这与自己儿子所说的琴棋书画皆通、天真可爱、秀外慧中的深闺娇女完全是天差地别。 老伯说服了自己,同时心里冒出了另一个想法,反正儿子已经收了一个义女了,再多一个也差不了什么……就当是帮他老爹报恩了。 他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有自己给这姑娘做靠山,还省得回头这姑娘婆家因为她这段日子的失踪,拿名节来折辱她。 于是他就去看了那姑娘,这想法才说出口,就被瞪了一眼。 姑娘双目红肿,愤恨道:“谁稀罕做你家女儿!我没有爹娘吗?我夫君的爹娘,比你儿子你儿媳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你……” 她想说的可太多了,是考虑着这老伯没有子女照顾太可怜,才没有说很伤人的话。 可怒气难消,苏犀玉憋红了脸,眼中泪水直打转,道:“你们这些人全都是自私鬼,只顾着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想法!” “你是这样,我爹娘也是,就好像别人多想跟你们扯上关系一样!” 生恩养恩大于天,苏犀玉从未说过苏家父母的坏话,此时被这这老伯气到了,心中憋了很久的话一吐而尽。 “难道是我选择当他们家女儿的吗?我有的选吗?说不是就把我撵走,等我好不容易接受了,又跑来和我说弄错了,你们把我当什么?有人问过我想怎么样吗?” 苏犀玉先前哭过一场,现在简直是自暴自弃,心中委屈化作泪水流个没完。也再次想起陈译禾的好来,这么多人只有他让自己做过选择……虽然态度有些恶劣。 她越说越想陈译禾,想着两人之间的事情,没忍住连着他一起骂了起来:“……也没有多好,天天就想着捉弄我骗我,从来不跟我说实话……” 老伯已经完全插不进话了,他也就提了个建议而已,没想到让苏犀玉想起了伤心事。 他听了一大堆,终于听明白这姑娘是心里以前就积攒了不少的委屈,又看了看她脖子上明显的匕首留下的伤痕,摇了摇头。 现在听到她在说她夫君的不好,顺势道:“那要不……回头我帮你教训你夫君?” “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苏犀玉眼睛瞪圆了,恼怒道,“我就知道,你刚才只是想骗出我的身份!” 老伯汗颜,解释了几句见她不听,彻底认了输,道:“行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喜欢珍珠是吧?” 他吩咐丫鬟道:“那就多跑几个铺子,把漂亮珍珠都买回来……” “要大珍珠,能刻字的。”苏犀玉虽然在生气,但仍是摘了手上玉镯,递给丫鬟道,“我用首饰换,才不白要你们的东西!” 老伯叹气,让丫鬟接了,问:“你要买回来在上面刻字?” 他不赞同这行为,但是他先对不起人姑娘的,只得道:“行,回头你挑好了,我再让人给你找刻工精湛的师傅过来。” 珍珠还没找到合适的,当天夜里,万籁俱寂中忽地连续响起几声巨响,震耳欲聋,小宅子里所有人都清醒了过来。 老伯慌忙起身,下人惊恐来报:“老爷,院墙没了!” 老伯:“?” 下人慌慌张张说不清楚话,等老伯穿好衣裳出去一看,满目烟尘,原本好好的四面院墙,现在就剩大门所在的那一面了,摇摇欲坠。 老伯被烟尘呛得咳了几声,不可置信问道:“怎么回事?” 紧接着就见大批人马迅速围了过来,与府中护卫持刀相对,有人高声道:“大胆贼人,竟敢绑走苏家二小姐!” 老伯眉头一拧,心道:什么苏家二小姐?府里那个姑娘是外地来的,并且一口一个夫君的,明显是嫁过了人的。 正欲反驳,就听一道惊惧的尖叫声在身后响起,老伯回身看去,下人退开,就见几个陌生护卫从后院押着一个人上前来,道:“人赃俱获。” 隔着烟尘看不清,只听那被扶着的人颤声道:“我、我是苏家二小姐,苏俞杨!” 第70章 找回 “看清楚了是谁再挠。”…… 院墙都没了, 谁知道对方从哪里把人塞进来的。 这明晃晃的栽赃陷害气得老伯身边的护卫拔了刀,怒道:“哪里来的无耻小人,竟敢栽赃我家老爷?” 舫净道:“是不是栽赃,问问苏二小姐就知道了。” 俞杨颤颤巍巍地抬了头, 见一众凶神恶煞的人都盯着自己, 心里直打哆嗦。 “说啊, 苏二小姐。”舫净催促道。 “我……”俞杨往他脸上看了一眼, 咽着口水道,“我是被、被绑来的!一直被关在柴房里!” 俞杨当然不想为陈译禾遮掩, 可不遮掩不行,眼前一边是个毫无权势的糟老头子,一边是精壮护卫、行事嚣张的大少爷, 不用想也知道要听哪边的话。 她这几日被人看押着,除了来人问话的时候就一直被堵着嘴,一点儿自由都没有,受尽了苦头不说,对外面的消息更是一概不知。 想要报复陈译禾,可连人家姓甚名甚都不知道,只能先服软, 等恢复了自由再做打算。 俞杨咬着牙又高声重复道:“是这老头子让人绑的我!还有周祎公子,也是被他藏了起来!” “大胆!你敢这么跟我家老爷说话!”老伯身旁护卫大怒,抬手就要朝俞杨打去。 “罢了。”老伯制止了他, 对着护卫朝侧边厢房使了个眼色, 护卫微微点头示意无事。 老伯又遥看向街巷里渐渐亮起的烛光。 方才那几声墙面炸裂倒下的巨响把附近几条街巷的百姓全都震醒了, 老伯叹了声气,道:“你们这样未免太惊扰百姓了。” 舫净笑,“都是为了苏二小姐, 想来苏大人会愿意出点银子安抚百姓……” 说话间火把已经点起,舫净说完就看清了那老伯的长相,表情瞬间僵硬了起来。 火光被夜风吹动,忽明忽暗,老伯没发觉他的变化,转向俞杨道:“你真是苏参政家的二小姐?” “当然!不信你们带我回苏府找我爹娘!”俞杨语气急切。 但那老伯闻言只是默然地摇头,复又看向舫净,问:“你又是哪位大人麾下的?” 舫净目光躲闪,偏着头道:“这不重要,老人家……先生与京兆尹说去吧!” 官兵沉重的脚步声缓缓逼近,京兆尹带着人赶来,远远看见这乱七八糟的景象,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了过去。 深吸了几口气才镇定下来,下马时腿一软差点摔倒,挥开侍卫对着老伯作揖道:“下官来迟了,让太傅大人受惊了!” 舫净“呃”了一声,往四周张望了下,没看到陈译禾,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以什么态度应对,只能硬撑着按原计划行事。 他把方才发现俞杨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京兆尹听得额头冒汗,他当初参加科考还是郝老太傅主卷,算起来,他还能算半个郝老太傅的学生,哪里敢审问对方。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是直接否认了舫净所言,那不就真成了包庇太傅了吗? 京兆尹抹了把汗,看向了俞杨,道:“苏二小姐?” 俞杨何尝不是被这一声“太傅大人”震得头晕眼花,当朝有且仅有一个太傅,是当今陛下的启蒙夫子,膝下仅有一子如今在边关戍守疆土。这父子俩虽位高权重,且忠君爱民,看样子也不会再有子嗣,深得皇帝信赖。 俞杨想起自己前一刻钟说的话,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缝上。 她悄悄去看老太傅,见对方神色平淡和蔼,然而双目凛然,似乎很是不近人情。 俞杨心颤,心道反正已经得罪了。她心一狠,道:“是,我方才说过了,是这位老、老先生让人将我请来的。” 郝老太傅没说什么,就是他旁边的护卫斜眼对着俞杨冷哼了一声。 “这……”京兆尹很为难,躬身请示郝老太傅,老太傅道:“先安顿下来,明日进宫请陛下裁断吧。” 京兆尹点头,扫视一圈,就要吩咐手下时,又看向舫净,奇怪道:“怎么不见你家少爷?” “啊,少爷他……”舫净支吾着说不清楚。 “少爷?”郝老太傅重复了一句,忽地扭头看向侧厢房,那边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丝动静,也仍是漆黑一片。 护卫看出他所想,低声道:“老爷放心,姑娘那边的侍卫守得严实,绝不可能出事。” 话音刚落,就见几道人影从那边走了过来,领头的是个年轻公子,声音清朗,语气带着嘲讽,道:“证据确凿的事,大人不秉公处理是在等什么?” . 苏犀玉被震醒时忙穿好衣裳去找隔壁的杏儿,杏儿腿动不了,正吓得发抖,见了苏犀玉想拽着她又想把她往外推。 不等苏犀玉将杏儿扶下床,三个丫鬟便涌了进来。 “外面怎么了?”苏犀玉忙问。 “没事儿,不用管。”丫鬟很镇定,道,“我们来陪着姑娘,姑娘别怕,这事一会儿就能解决了。” 苏犀玉被那声音震得心慌,拉住丫鬟细问:“你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了。” 丫鬟为难,“姑娘你就别问了……” 丫鬟不肯说,苏犀玉气恼,轻抚了下杏儿,起身朝外走去,人家不肯说,那就自己去看! 房门打开,外面林立着冰冷护卫,寸步不让她离开。 护卫道:“姑娘留步,有歹人闯进来了,属下奉命保护姑娘,还请姑娘好生待着。” “什么歹人?” 护卫言简意赅:“会杀人的。” 相处这几日下来,苏犀玉也发现了,这宅子里除了丫鬟活泼了点,一众护卫都十分冷酷,除了老伯的命令,其余的什么都不听,什么也问不出来,跟冬天河底的石头一样,又冷又硬。而那老伯虽禁锢着自己自由,但除了往外送信和外出之余,确实是事事依着自己。 她是想去找陈译禾,但也怕自己受伤,在回家之前,保护好自己与杏儿才是最重要的。 苏犀玉手中握着一颗莹白珍珠,定了定神,转身回了屋里。 她与杏儿依偎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不出声了,凝神听着外面的响动。 屋内未点烛火,月光透过纸窗模糊映入,丫鬟们说笑了几句,见苏犀玉没理会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夜风送来几声嘈杂的声音,苏犀玉耳朵还没完全好,听着这声音像是前面传来的,又像是附近传来的,她偏着头又听了听,去看杏儿。 杏儿没看懂她的眼神,呆愣眨眼。倒是一旁的丫鬟听出些许异常,眉头一皱,往房门走去。 房门打开,丫鬟“咦”了一声走了出去,再没回来。 另外两个丫鬟喊了几声没听到回应,觉得奇怪,相伴往外,也不见了身影。 苏犀玉与杏儿看着大开着的房门心惊肉跳,对视了一眼,苏犀玉将杏儿掩在床内,悄悄拿起了一个低矮花瓶,踮着脚躲在了门后。依誮 外面又是几声重物倒地的声音,苏犀玉屏息凝气,盯着地上缓缓出现的人影,咬着舌尖才没叫出声来。 她掌心汗水粘腻,一如身上的冷汗。 在人影完全映入屋内时,苏犀玉深吸一口气,举着花瓶朝来人砸下—— 眨眼间就被人抓住了手腕,但她用尽了力气,对方见没能止住她也是浑身一震,退开半步,用了巧劲儿让她手腕打偏,花瓶砸了个空。 外面有人低声喊了一声什么,苏犀玉还在惊骇中没听清楚,一击不中,立马想要退开,脑子快但反应跟不上,被人扣着腰按进了怀中。 “放开我——”苏犀玉被人抱着,柔软的身子与对方紧贴着,明显感觉到对方是个比她高了一头的男子,背上抚着的那只大手,更是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苏犀玉又惊又惧,拼命挣扎。 她身子没能挣脱,但两手是空空的,恼羞之下,抬手就朝对方脸上狠狠抓去。 对方却不退开,只是仰头躲了一下,被她挠在了下颌,“嘶”了一声,仍不松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叹息道:“看清楚了是谁再挠。” 这声音十分耳熟,苏犀玉一愣,也不挣扎了,被对方半抱着转了个方向。月光迎面洒来,将对方容貌照得一清二楚。 苏犀玉眼鼻一酸,腰上背上的手也不觉得恐惧了,然而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干什么吓我!” 往他肩上捶了一下,把头埋在了对方怀中。 陈译禾一开始也没想到真的是她,抓住那纤细有力的手腕时才确定了,找了许久的人终于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他心中激荡,什么都说不出来,直接将人按在了怀里。——没先说清楚,导致自己被挠了一爪子。 现在感觉苏犀玉浑身颤抖,在他怀里呜咽,才知道真的吓着她了,忙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 “少爷?真的是少爷!”里面的杏儿也认出了陈译禾的声音,又哭又笑的。 “是我。”陈译禾喊了外面的人来照顾杏儿,自己将苏犀玉抱起来往外走去。 苏犀玉啜泣着从他肩头看去,见屋外一片狼藉,皎洁月色下倒了一地的人,惊吓道:“他们……” “没死,明天就醒了。”陈译禾抱着她到了马车旁,下巴在她额头上蹭了蹭,道,“你先回去让大夫看看,前面有些事要我去一下。” 他将苏犀玉放到马车上,抓着她的手捏了捏道:“在家里等我。” 苏犀玉倾着身子看他,“那你要早些回来……还有,那老伯好像很有权势,但也不是很坏的人……” “知道了。”陈译禾道。 送走苏犀玉,陈译禾出现在人前时昂首阔步,满面嘲讽,见京兆尹想为老太傅说话,朝俞杨扫了一眼,道:“大人是不是还欠我一颗脑袋?” 京兆尹面红耳热,舫净也心慌得不得了,几步跨到他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出了这老伯的身份。 陈译禾眉头一拧,看向了老太傅。 老太傅也正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圈巡了一周,落在了他下颌处的抓痕上,皱眉道:“你对那姑娘做了什么?” 第71章 抹药 “全身上下,哪里都疼。”…… 陈译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哪个姑娘?” 老太傅沉默,陈译禾是从侧厢房过来的,可方才那边没有传来一丝动静,多半是人已被制服, 那姑娘怕是已落在了他手上。 他不知道陈译禾是什么人, 怕他对苏犀玉做了什么, 顾虑着姑娘家的名声, 没有直说,拐着弯道:“我是说你脸上的伤看着像是姑娘家抓的。” “怎么?太傅大人对这个很熟?” 陈译禾说完, 就被京兆尹瞪了一眼,“放肆!你怎么说话的!” 京兆尹自以为知道陈译禾的底儿,毫不替他遮掩道:“你不是要帮你娘子找妹妹吗, 现在人找着了赶紧先领回去……今日的事情我会上报给陛下,到时候一定会给苏家一个交代……” “我不跟他回去——” “你娘子?” 一道尖细叫喊声与苍老疑问声同时响起。 无视了俞杨,京兆尹凑近了些毕恭毕敬地与老太傅说了陈译禾与苏家的关系,顺道抹黑了他几句,“……这小子行事无脑且好色,太傅不必与他计较……” 老太傅惊讶又疑惑,抬手制止了他, 他回想着近几日的事情和方才陈译禾的反应,微微有了猜测。 这时方才去查探的护卫回来了,低声道:“姑娘已经不见了, 屋里除了碎了只青釉花瓶, 没有挣扎的痕迹……” 老太傅视线重新落回了陈译禾下颌处还冒着血丝的抓痕上, 语气严肃道:“其他的事情今日暂且不提,我就问你一句,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见老太傅始终没说出苏犀玉的事情, 话语中还似乎担忧她的处境,陈译禾才冷笑了一声,道:“逗我娘子玩的时候弄出来的,这你也要管?” 老太傅神色一松,可算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往院墙处看了看,无奈道:“那也没必要把我这院子弄成这样啊。” 现在好了,宅子毁了,身份和行踪全都暴露了。 陈译禾道:“你自作自受。” 太傅理亏,只得摇头认命。 . 陈译禾回去时长夜已过大半,他下了马即刻往房间去,在房门口见着了丫鬟,丫鬟道:“少夫人刚洗漱完,在屋里擦头发呢。” “大夫怎么说?” “少夫人是受了惊吓,好好歇歇就没事了,杏儿的腿要养上一段时间,不然不好恢复……” 丫鬟稍停了一下,又道:“不过少夫人摔得不轻,身上青青紫紫的,看着就很疼,要搽好几种药。” 陈译禾垂眸,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没摔出大问题就算好的了,他不敢再多奢求别的。 他又问:“爹娘可察觉到什么了?” “老爷夫人今日睡得早,少夫人回来时又没闹出动静,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陈译禾心里安宁下来,举步往里走去,刚推开门听到里面的动静又停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转头往洗浴间去了。 他这几日奔波找人,根本就没打理自己,趁着这功夫快速去清洗了一下,回来时屋内还亮着烛光。 进了屋内,就见苏犀玉端坐着,长发半干披在身后,正仰着脸让丫鬟在她脸上细小的伤口处抹药。 “我来。”陈译禾再走了过去。丫鬟让开,把帕子与药瓶交给了他。 苏犀玉脸上的擦伤还是当初从山崖上落下是留的,在老太傅那看过了大夫,已经结了疤,还在继续抹药是怕留了印子。 现在见陈译禾坐到她跟前了,眼神发亮,但紧接着眼角垂了下去,嘴巴扁了起来。 这模样看在陈译禾眼里又欣慰又心疼,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在擦伤处抹药,动作轻柔。 一碰着,苏犀玉就道:“疼……” 嘴上说着疼,可是人也不躲,就那么一动不动,睁着水润的眼眸看着陈译禾。 陈译禾心中一热,俯身在她伤口上轻轻吹了一下,道:“吹吹就不疼了。” “还是疼。”苏犀玉仰着脸道。 “那要怎么样才能不疼了?” 苏犀玉眼睫扇动着没说话,陈译禾笑了下,看了眼一旁摆放着的三个药瓶,目光移向一旁候着的三个丫鬟。 丫鬟们脸有点红,其中一个捣了下另一个,几人争相道:“红色塞子的是抹伤疤的,黄色塞子的是揉淤青的,还有……” “……还有这最后一瓶是洗过手之后搽手心的……” 丫鬟们七嘴八舌把要注意的事情一一说完,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屋内就剩两人了,苏犀玉等了一会儿不见陈译禾有动静,脚往前蹭了几下,轻轻在陈译禾脚尖上踩了一下。 下一刻就被抱到了腿上,苏犀玉被揽着,因为自己的主动有点不好意思,感觉到额头被轻柔地亲了几下,红着脸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她浑身发热,小声道:“你做什么?” 陈译禾道:“我娘子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苏犀玉扭捏道:“你娘子可没说让你这样……” 她嘴上这么说着,在陈译禾亲下来时,还是温顺地闭上了眼。 亲吻从额头移到眼睫,又沿着鼻梁往下,落到了红润双唇上,微张的小口被堵住,唇齿交缠,偶尔溢出一两道没有意义的喘息声。 “疼……”苏犀玉迷迷糊糊又喊了一声,被松开了。 甜腻的呼吸声缠绕着,陈译禾问:“哪里疼?” 苏犀玉没了骨头一样软趴趴地靠着他,眼神迷茫,委屈道:“全身上下,哪里都疼。” 她又被轻轻地亲了几下,然后身子被腾空抱起,从桌边移到了床上。 几个药瓶也被移了过来,一一摆在床头。 陈译禾摸着她的脸道:“这处伤怎么留下来的?” 苏犀玉还迷糊着,反应了会儿道:“……不知道,可能是掉下去的时候被树枝划的……” 伤口比较浅,再抹几天药就会消失。 陈译禾手从她脸上往下移到了她脖子上,在那处旧疤痕上摩挲了一下,接着往下掀开了她的衣襟。 苏犀玉胸前一凉,低头看见自己中衣被拉开了,露出了大片肌肤与桃粉肚兜,脸上一热,忙按住了他还要往下拉的手,低着头道:“要熄灯……” “想哪去了?”陈译禾被她的反应弄笑了,握着她的手揉了下道,“熄了灯我怎么给你抹药?” 苏犀玉脸上臊热,松开了手由着他将自己外衣褪下了。 陈译禾又贴在她耳边道:“等你身上都好了、不疼了,我再去熄灯……” 苏犀玉捂着脸不说话了。 她身前还好,但肩膀后背上尽是大片青紫,陈译禾看着,眼前浮现了以前她身上的白嫩,与现在大不相同。 他低下头在上面亲了下,被苏犀玉含着水汽的眼眸瞄了一眼,道:“不能亲吗?” 苏犀玉没回话,他也不在意,在手掌中倒了些药膏,揉开后往她肩背上抹去。 刚碰上,苏犀玉就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倾身避开。 “躲我呢?”陈译禾声音听着不满意了,“我没碰过吗?” 苏犀玉脸红彤彤的,俩人最亲密的事都做过好多回了,不差这一点儿。她抓着被角低声道:“控制不住……” “算了,趴下去。” “哦。”苏犀玉也知道这样不行,听话地趴了下去。 手掌重新覆上来时,苏犀玉抓紧了身下垫着的软枕,忍着没好意思出声。 陈译禾右手掌心有疤,就用左手抹药,掌下肌肤柔滑,勾得人舍不得离开。他记得丫鬟说过得把淤青揉开了才好恢复,手下的劲儿就大了几分。 苏犀玉没忍住,脖颈微扬,口中发出一阵甜腻的轻呼,尾音绵长,把床幔内的气息都带得暧昧起来。 她立马反应过来了,连忙捂着了嘴。 “没事儿,没有别人听见。”陈译禾声音里带着几分调戏,听得苏犀玉脸更红了。 她道:“不抹了,明日我让丫鬟来……唔——” 话没说完又叫了一声,羞耻难当,偏头瞪了陈译禾一眼。 她觉得自己挺凶的,可是在别人眼中,她此时半裸着,眼尾泛红,目中波光粼粼,欲说还休。 陈译禾又笑,俯身在她耳边道:“是在勾引你夫君吗?” 苏犀玉又捂住了脸。 陈译禾也就是说说逗她玩,这会儿满眼都是她身上的伤了,根本没心情想别的,给她揉了会儿,道:“是俞杨把你推下去的?” 苏犀玉闷闷道:“也不是……” 她事情详细说与陈译禾听,又问他:“是俞杨跟你说的我掉下去了吗?” “你看她像是会报恩的样子吗?”陈译禾冷冷道。 等他把如何追查苏犀玉下落的事说了一遍,苏犀玉趴着不出声了,好一会儿才道:“她怎么这么坏!” “无耻、自私又懦弱……” 两人低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苏犀玉刚回到安全的环境中,身心放松,脑子反应也慢了下来。 又听陈译禾提到俞杨与周祎的婚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更重要的事,胳膊肘撑在床榻上,紧张道:“可是你绑了她与周祎,被拆穿了怎么办!” 陈译禾把她按了下去,道:“不用慌,她怕是比我更不想周祎回去……” 他简略说了几句安抚下苏犀玉,手掌移到她后侧腰,问:“这里是怎么伤到的?” 苏犀玉注意力一下被移走了,纤细腰肢扭动了一下,道:“去小溪里舀水时忽然蹦出来一只□□,好丑的啊,跳到我脚上了,我一慌就滑倒摔着了。” 她小腿也动了动,到:“膝盖也磕石头上了,好一会儿都不能站起来呢,可疼了。” 陈译禾“嗯”了一声,在她腰上揉了会儿,伸手去褪她寝裤。 苏犀玉脸上烧得慌,但也没制止,把头埋在被褥里装死。几声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响起后,她身上除了一件粉肚兜,就什么都没有了。 胯骨被触碰着,听到陈译禾问她:“这里是怎么撞的?” 苏犀玉全身发麻,脑子里晕乎乎的,软绵绵道:“不知道啊。” 到大腿上时又被问了一次,这回她想了想,道:“是山洞里太黑了撞到岩石上了。” 再往下,小腿肚到脚腕也好几处淤青,但她一个都说不清是怎么伤到的。 手掌在身上按着,苏犀玉声音越来越小,等陈译禾把她脚腕上也抹好了药之后,人已经睡着了。 陈译禾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会儿,等她身上的药晾干了,把人轻轻翻了过去,接着检查和抹药。 隔日苏犀玉醒来时屋内已大亮,她动了一下,感觉全身酸痛,同时发现自己光溜溜的,身上一件衣裳也没了。 那一瞬间苏犀玉心慌极了,抱着被子眼泪差点飞出来,接着看到了床头的几个药瓶,昨日的记忆回笼,才想起自己已经回来了。 枕边已没有了人,她坐着发了会儿愣,喊了丫鬟过来,丫鬟道:“少爷一早就进宫去了,让少夫人醒了就在府里玩,他午后就回来了。” 第72章 承认 "你算个什么东西!” 郝老太傅算着时间, 卡着明宏帝下朝的点儿进了宫。 昨日的事情明宏帝已有耳闻,见了他笑道:“太傅的计划落空,还成了疑犯,看来只能另行谋划了。” 老太傅掩面道:“惭愧。” 年轻的皇帝大笑, 道:“不, 若不是太傅你误扣了人家娘子, 说不定这事儿还真能成。” 老太傅汗颜, 但既然提到了苏犀玉,他就顺势问了下去。 得知苏犀玉的身世后, 老太傅总算是明白了那日她哭着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也懂了陈译禾为何要派人去千里之外的边疆与自己儿子做交易,硬是给自己塞了个孙女儿。 明宏帝意有所指道:“不论苏少卿所查的事情是否属实, 最起码对外来说,苏参政膝下一子两女是无可争议的事。” 老太傅琢磨了会儿,想到陈译禾打着找俞杨与周祎的幌子,实际是在满城找苏犀玉的事,感慨道:“早闻贵妃娘娘有个行事荒唐的弟弟,如今看来,这陈家公子重情重义、爱护妻子又有胆识, 与传闻不尽相同。” “他还不荒唐?”明宏帝又笑,“昨夜他可是拆了您一处宅子。” “情急之下用这法子不算过分,况且他也确实将苏……陈小夫人找了回去。这一声不响的, 若不是后来他自己承认了, 老臣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陈小夫人的去处与身份。” “也是, 近几年他是懂事了些,做了不少好事。”明宏帝道,“但他也没少获利。就说那书肆吧, 对外说是所有学子不需花费银两皆可入内,只需要抄书或者写话本。大多贫困学子都会选择抄书,既可练字又可巩固学识。抄出来的书他又挪到别处继续开书肆,往复循环,他出的那些笔墨哪能比得上得到的好名声?” “再说那些学子写的话本诗词,他让人拿去传唱,可又赚了不少银子。不过这么做正说明了他脑子灵活。”明宏帝说他几句坏话,语调一转又夸了回来,“这些年他领着那些富商赈灾救难也确实十分尽心,比那广陵知府元奉光更像一个朝廷命官,尤其去年那场水祸……” 这些事太傅也是知晓的,只是没有明宏帝知道的这么清楚,细细听了几句,点头认同。 明宏帝看向太傅道:“太傅可知道他更让朕满意的是哪一点?” 老太傅思索片刻,道:“名声?” “不错。”明宏帝表情愉悦,道,“最让朕满意的是,他做这些事打的都是陈家老两口的名义,或者说是爱妃授意而为,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他本人。扇动的民心也都是朝着朕来的。” 明宏帝早年落难民间,曾在陈家住过数月,对陈父陈母十分了解,知道这两人性子直、头脑简单,绝对做不出这些事来。 “他少年时就爱玩,那时虽不太聪明,但主意多出人意料,没想到成亲后越发稳重可靠了。”明宏帝停顿了下,感慨道,“不枉爱妃当初费尽心思为他选妻……” “费尽心思?”老太傅疑问。 “咳……太傅还是快想想看待会儿怎么说吧……”明宏帝转移了话题。 辰时,陈译禾、京兆尹、俞杨等都被请到了御书房,书房里还有刚下朝的苏铭祠、周坛礼。 苏铭祠斜了陈译禾一眼,哼了一声对他视而不见。正好陈译禾也懒得理他,翁婿两个第一次见面,彼此都没正眼看对方。 俞杨则是心慌意乱。 她昨夜听京兆尹几人说了许多,直到最后才知晓陈译禾就是自己“姐夫”,那个她亲眼看见的落崖的少夫人其实就是苏犀玉。 这把她吓得够呛,死活不肯让陈译禾送自己回苏府,后来是苏止瑜收到了口信过来把她领走的。 她心虚害怕,离开陈译禾的视线后立马添油加醋说了许多陈译禾与苏犀玉的坏话,成功让苏止瑜拧起了眉。 苏止瑜的态度让俞杨更加愤恨,但自从她回了苏家,苏止瑜从来没把她当亲妹妹对待过,会这样也在所难免。 她真正想依靠的是苏铭祠夫妇两个,但她没想到苏止瑜直接将她带到别院关了一宿,直到今晨进了御书房她才能见了苏铭祠,但一句话还没说,皇帝已经开始问话了。 俞杨前十五年活在乡下,最近三年活在京城,长了许多见识,但进宫还是第一次,在庄严肃穆的宫殿中大气不敢喘,躲在苏铭祠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 京兆尹先将昨日的事情如实复述了一遍,身穿龙袍的明宏帝问道:“朕也再问一次,苏俞杨,你前几日当真是被太傅绑走的?” 俞杨心慌不敢说话,去看苏铭祠。 苏铭祠也有些忐忑,他之前默认了俞杨是近几日才被人绑走的,怕俞杨说错了话。 见俞杨低着头吭哧着说不出话,他暗中扯了她一下,俞杨才慌忙点头道是。 明宏帝看向太傅:“太傅有什么想说的?” 俞杨失踪的事几乎已经众所周知了,郝老太傅心中本就对苏犀玉有所歉疚,此时又见俞杨仍在说谎,淡淡扫了她一眼,顺水推舟道:“如苏二小姐所言。当日老臣在城外遇险,恰好碰到外出游玩的苏二小姐,为了暗中查询凶手,怕走漏了风声,不得不强留了苏二小姐几日,没想到惹出了乱子。” “不敢,能为太傅分忧是俞杨该做的。”老太傅久居朝堂,朝中文臣的文章大多都被他批过,苏铭祠也不例外,对上太傅只得俯首。 他是松了口气,但周坛礼仍十分急切,对着明宏帝行了一礼,转向太傅道:“那我儿周祎又在何处?” 老太傅看向他,余光扫过立在一旁看笑话的陈译禾,沉声道:“老夫不曾见过令公子,昨夜京兆尹已令人仔细搜查过那处宅子。” 京兆尹忙道:“确实未见周祎公子的身影。” 周坛礼脸色难看,看向了俞杨,语气强硬道:“苏二小姐,你昨夜可是亲口说我儿与你一起被太傅大人绑走的!” 他妻妾不少,但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周祎与俞杨订了亲,苏家拖了近三年,傻子也知道其中肯定有问题。 但周、苏两家已经绑在了一起,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也要办成。 周祎那日出府就是因为手下查到了俞杨的行踪,他是特意去城外找俞杨的,没想到一去不回。 如今俞杨好好的站在这里,自己儿子却还是不见踪影,周坛礼不仅是着急了,对着苏铭祠父女两个已经生出了怨气。 明宏帝问:“苏俞杨,可有此事?” 俞杨本就害怕,被皇帝催了一句,更是双膝发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因为她本来就是在说谎,如今她回了苏家,再想逃走就更难了,若是周祎也被找回来了,那接下来两人就要成亲…… 她不能嫁到周家去,所以不敢说出周祎被陈译禾绑去了,只能壮着胆子道:“回、回陛下,我、民女不曾见过周公子……昨夜是太过惊慌,说错了。” 她说完,陈译禾不动声色地笑了。 俞杨这人自私虚伪且卑劣,与周家订了亲是她高攀,她却宁愿逃出苏家都不肯嫁过去,这不合理,其中必然有秘密。 陈译禾绑走她那几日审问她许多,她是咬紧了牙,死活不肯说为什么。 但无论如何,她宁愿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肯嫁去周家是肯定的,所以陈译禾笃定她不会说实话。 现在一看,果真如此。 “说错了?你没见过他?”周坛礼怒了,“你怎么可能没见过他?他出城就是为了寻你!” 然则,不论他怎么愤怒,俞杨就是咬死了先前是说错了话,她不曾见过周祎。 再被逼问,就开始哭。 周坛礼恼怒,却也无法。 明宏帝道:“事情已经查清,太傅私自扣押民女,虽事出有因,但行为有损律法,罚俸五月。” “苏俞杨无辜受牵连,多有委屈,苏爱卿就带回去好好安慰吧。”明宏帝说罢,看向了陈译禾,见他面无表情站得笔直,有些为难,“至于你……” “你虽的确帮着找到了苏俞杨,可也毁了太傅宅子和计划,功过相抵,但你又闹出那么大动静惊扰了百姓,还是得罚一下,就罚你……”他蹙眉深思,片刻后道,“既然你坏了太傅的计划,那就罚你去协助太傅查明行刺凶手。” 陈译禾道:“无官无职,我可没法查。” 明宏帝没好气道:“前日不是给了你金牌吗,得了,那就再给你一支禁军,但你不能胡来,必须要把这事给朕查清了。” 见陈译禾又想说话,明宏帝不容拒绝道:“就这么定了。京兆尹则是继续搜查周祎的下落,一有线索,即刻来报。周爱卿,你觉得如何?” 周坛礼被俞杨气得脸红脖子粗,瞪了她一眼,忍怒道:“尊陛下旨意。” 事情本来是暂时就此定下的,几人正要退下,陈译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缓缓道:“说起来,我昨日寻找俞杨时似乎查到一丝周公子的线索——” 俞杨猛地抬头看向了他,双目瞪得如铜铃,满脸不可思议。 他怎么敢说出来! 周坛礼也疾步走近两步,高声道:“什么线索?我儿在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译禾脸上,他视线从几人脸上扫过,不疾不徐道:“是一个自称是是周祎公子的仆从,叫什么小六……” 周坛礼神色大动,“是他!是我儿身边下人!他人在哪?” 陈译禾慢慢悠悠道:“我看他疯疯癫癫的,就没在意,昨日见到他好像是在——” 周坛礼目光急切。 俞杨则是心下大乱,她搞不懂陈译禾这是想做什么,他就不怕周祎出来了会找他算账?还是周祎也有把柄在他手上? 他放了周祎,或许还能有法子保住他自己,可俞杨就惨了。 “柳叶巷……” “我说谎了!”俞杨心一紧,高声打断了他,“不是太傅大人绑的我,是他!是陈译禾!” 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一时间书房内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了俞杨身上。 “你胡说什么?”苏铭祠脸色十分阴沉,却不是因为俞杨指认陈译禾行凶。 他今日一早知晓了陈译禾的身份之后根本就没正眼看过他,就等着他巴结上来好冷言讽刺,结果陈译禾也没多看他一眼,这更让他觉得陈译禾粗俗无礼。 是以,陈译禾受嘉奖也好,倒霉也罢,都与他无关,他已经决定彻底无视这人了。 现在生气是因为俞杨在明宏帝面前前后矛盾,这么做是欺君,也是承认她方才是在陷害郝老太傅。 俞杨不懂,她只知道现在要先发制人,要抢在陈译禾前面把他的罪证说出来。 她飞快道:“周祎公子也是被他绑走的,他威胁我让我诬陷太傅大人,不然就要杀了我!” 御书房内几人神色各异,只有苏铭祠恼怒道:“闭嘴!” “让她说。”明宏帝道,然后看向了陈译禾。 陈译禾朝他行了一礼,转向俞杨道:“假若真是我绑的你,现在你都回苏府了,我又要怎么杀了你?” 俞杨咬牙,嘴硬道:“陛下刚给了你禁军……” 这话听得苏铭祠眼前发黑,恨不得给她两巴掌让她闭了嘴。 俞杨话出口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辩解道:“不是,我是说你、你手下有人……” “你还不如说我绑了周祎公子,你不按我说的做,我就会杀了周祎。”陈译禾笑道。 俞杨愣住,她没把自己与周祎的婚事当真,也不觉得两人有什么感情会为对方付出,所以从未想过这借口,现在悔得几乎要咬断自己舌头。 陈译禾又问:“我为什么要绑你和周祎?又为什么要诬陷太傅大人?” 俞杨没法说。 她知道陈译禾绑她是为了找他那娘子苏犀玉,也确定陈译禾的确是在诬陷太傅,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老太傅为什么直接认了。 周祎……周祎是被自己连累的,这更不能说。 她目光游移,在看到陈译禾冰冷嘲讽的目光时,忽地想到了上一次被他这么看的时候还是因为他找不到苏犀玉,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耻辱爬上心头,她怒道:“是为了苏犀玉,为了你娘子!” “目无礼法,她是你同胞姐姐,你就这么直呼她名字?”说这话的是一旁的老太傅。 俞杨一哽,道:“是、是因为我姐姐。” 陈译禾逼问道:“我为什么要为了我娘子绑走你?你可是我娘子的亲妹妹。” 所有人都盯着她,俞杨心虚地不敢说话。 陈译禾继续施压,“天子面前说谎,那就是欺君。” 俞杨腿一软,求助地看向苏铭祠。 苏铭祠对她恨铁不成钢,但毕竟是自己女儿,见她双目含泪,还是道:“陛下面前不可胡言乱语,老老实实说真话!” 俞杨无法,结结巴巴道:“因、因为我姐姐……她、她为了救我失足掉下了山崖!陈译禾他怨我,非说是我害了我姐姐,所以绑了我要折磨我!” 苏铭祠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苏犀玉掉下山崖的事情,愣了一下。 老太傅也惊讶于苏犀玉流落山野的原因,朝陈译禾看去。 陈译禾不管别人作何感想,继续道:“这话不对吧,我娘子掉下了山崖,我应该直接下去找人的,绑了你有什么用?” “……”俞杨终于知道他的意图了,咬着牙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可事到如今由不得她。 陈译禾道:“我娘子莫名其妙失踪,我找了一天一夜才在山崖下找到她。我们家当成宝的娘子摔得满身伤痕、昏迷不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去找你,看你是不是平安无事。” “你倒是好,直接抛下我娘子就走了,要不是我娘子心善惦记着你,你当我愿意不眠不休地满城找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最后一句饱含厌恶与鄙夷。 苏铭祠听不下去,道:“她是姐姐,救俞杨是理所应当!” 陈译禾看向他冷笑:“是不是姐姐你心里清楚。” 苏铭祠顿住,陈译禾又道:“况且出嫁从夫,她如今是我陈家人,跟你们家可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事。” 眼看陈译禾对苏铭祠越来越不敬,明宏帝呵斥了他一声,道:“不得无礼。” 陈译禾收敛了怒火,重新转向俞杨,蔑视着她道:“我娘子为了救你掉下山崖,但是你自私卑劣,不仅独自离开了事发之地,还遮掩了她的行踪,存心想害死我娘子,是不是?” “不是!我没有!”俞杨尖叫着不敢承认。 第73章 入赘 “结果你姐姐给人做了妾……”…… 俞杨不敢承认。 她今日在宫内承认了这事, 明日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无情无义、视亲姐姐性命如尘土的小人,她不愿余生都被人指指点点。 “那你为什么不喊人去救我娘子?” “因为、因为我、我被人绑走了!”俞杨想起先前说过的话,急忙道,“你当时太生气了让人把我绑起来, 我太害怕才会逃走, 结果半路遇上了太傅大人, 太傅大人怕暴露行踪就把我将绑走了!” 话圆回来了, 就不算欺君! 俞杨伏地叩首确认道:“就是这样的,我被绑了两次, 一次是与周祎一起被陈译禾绑了,好不容易逃离后又被太傅大人绑了,所以才没能及时找人去救我姐姐!” 陈译禾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紧接着道:“那你方才说我让你陷害太傅大人又是怎么回事?” 俞杨颤抖着答不出,紧了紧手心,决定把话题往苏犀玉身上引,道:“你根本就没有找到苏犀……我姐姐!山崖下根本就没有人!” 陈译禾都不想再问她了,真就是又蠢又坏,一句话一个漏洞。 御书房内几人,除陈译禾之外都是做了几十年官的人, 早已在她与陈译禾的一问一答中听出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周祎不见了,周坛礼首先怀疑的就是陈译禾,可听了俞杨这逻辑混乱的几句话, 现在是越来越怀疑俞杨了, 怒目看着她, 恨不得对她严刑逼供。 苏铭祠则是觉得丢脸,这孩子不是在他跟前养大的,不识礼数、见识短浅, 难登大雅之堂,这些他都知道。 但俞杨会说话、会撒娇,会哄人开心,做个安静的后宅妇人足够了。 他是没想到俞杨还能有一日在殿堂上满嘴胡说八道、到处泼人脏水,让他丢尽了脸面。 不能再让陈译禾继续问下去了,苏铭祠朝着俞杨怒喝道:“蠢货,还不闭嘴!” 呵斥完对着明宏帝拱手道:“陛下,小女俞杨绝非信口雌黄之人,必定是遭了什么威胁吓得胡言乱语,既然这事情是因为……” 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她姐姐苏犀玉引起的,不若就招她进宫当面对峙。” 陈译禾他不好掌控,苏犀玉还不简单?苏铭祠心道,就算这事真是俞杨的不对,他也能让苏犀玉把责任揽到她自己身上去。 明宏帝若有所思地回望他,道:“这事闹到这里,起因竟是苏爱卿你的家事了。” 苏铭祠脸色涨红。 “朕倒是可以为你这家事做个裁决。陈译禾,是让你府上的人去接,还是朕派人去请你娘子?” 陈译禾可不想让苏家这些糟心的去扰乱苏犀玉的心情,道:“我娘子身子本就不好,又摔得浑身是伤,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如何进得了宫?” “说的也是。”明宏帝道。 陈译禾接着道:“再说了,我娘子心善,真过来对峙了肯定又心软见不得俞杨受罚,说不准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 “苏俞杨害我娘子受伤,阴险卑鄙又满嘴谎言,我的确厌恶她,也动过要报复她的心思,是怕我娘子伤心才没真的动手,如今倒是被她反咬了一口。” 陈译禾朝着明宏帝行礼,凛然道:“既然苏俞杨一口咬定是我将周祎绑走的,那我今日就主动请命,三日之内将周祎找出,以示清白。如若不能,那就算苏俞杨说的对吧,陈译禾甘愿领罚!” 周坛礼激动起来,高声道:“你说真的?” “三日之内,我必将周祎找出交还府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届时可以直接问周祎。” “好!”周坛礼第一个答应,转头去请示明宏帝,后者问陈译禾:“你确定?” “确定,但有一个要求。”陈译禾看也不看俞杨一眼,冷声道,“苏俞杨这人,满嘴谎言,先污蔑太傅大人,后往我身上泼脏水,不论我能否找到周祎,苏俞杨构陷他人、殿前欺君的罪名都毋庸置疑,恳请陛下将人打入大牢,以儆效尤。” “不!我不要!”俞杨怕极了,拉着苏铭祠的衣角哭着求救,“爹!爹你救我!我不要坐牢!” 苏铭祠已气红了眼,好好的姑娘家坐了牢,就算后面洗刷了冤屈,名声也全毁了。 若是周家用这个为理由毁了婚,俞杨就嫁不出去了…… 他看向周坛礼,周坛礼撇过了脸。 苏铭祠只得厚着脸皮道:“陛下,俞杨就是一个无知妇人,是被人蒙骗了才会如此……” 明宏帝摆手制止他,道:“做错事就该受到处罚,越是无知越该如此,否则以后岂不是会变本加厉?就按陈译禾所言,来人。” “陛下!”苏铭祠着急,“请陛下看在她是个姑娘家且还未出嫁的份上饶她这一次!” “苏爱卿,教女无方……”明宏帝看着苏铭祠摇头,“回府好好自省吧。” 苏铭祠脸色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俞杨叫喊着被人押了下去。 . 几人离开时,陈译禾单独被明宏帝喊住了,他暗示道:“不可太过分。” 陈译禾笑,“陛下放心,别人不招惹我,我才懒得给自己找麻烦。” 明宏帝扫了他一眼,又说道:“过几日等苏犀玉好了些之后,带她进宫来给你姐姐看看,顺道跟我说说你给郝将军弄的那些东西。” “这是肯定的。”陈译禾道,“正好我还有些疑惑要请姐姐帮忙解答。” 上回见陈轻语太着急了,只来得及说了一两句话,婚书的事情提都没提呢。 明宏帝:“……行了,回去吧。” . 苏铭祠却是羞于面对周坛礼,所以慢了几步,恰好碰上了年纪大腿脚慢的郝老太傅。 老太傅看着苏铭祠笑眯眯道:“苏大人真是爱女心切。” 他是听了陈译禾与俞杨的那些话才明白了,为什么穿金戴银的小夫人落下了山崖,许久都没人找来,原本不是人家夫家不重视,而是根本就不知道人掉在了山崖下。 再联想苏犀玉的身世与今日看到的苏铭祠对两个女儿的态度,更是心寒。 苏铭祠不知道他认识苏犀玉,还当他真的是在说自己疼爱俞杨,忙拱手道:“小女无知,请太傅大人大量不与她计较。” 老太傅和蔼地笑着,道:“确实是无知又蠢钝,该好好管教才是。” 说罢摸了摸袖中那块小巧的白玉牌,径直往前去了,徒留面红耳赤的苏铭祠,无地自容。 * 苏犀玉觉得哪里都痛,比先前没抹药时还要痛,尤其是右手臂,几乎抬不起来了。 被钱满袖拉过手时,低喊了一声出来,把钱满袖吓一跳。 “怎么了这是?我看看。”钱满袖不由分说地掰开了她的手掌,看见了她掌心的擦伤,“怎么手上也有伤?” 钱满袖心疼坏了。 她今早才知道苏犀玉回来了,喜滋滋地过来打算带她去见陈轻语,看见她脸上和手背上的伤时已经惊讶过一次了,哪知道她手心也有。 苏犀玉也不想她担忧,搬出了陈译禾想好的借口,道:“跟脸上的伤一样,都是前几日马车被冲撞了碰伤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是容姑娘家的马车吗?以后还是用咱们自己家的,咱们家的可没出过事……” 钱满袖絮叨着,在苏犀玉掌际轻轻抚摸了下,问:“还疼不疼啊?” 问了又不等人答,吩咐下去道:“去宫里请个御医过来……” “不用,已经看过了。”苏犀玉连忙阻拦她,“夫君找的大夫,都开了药了,抹上几日就好了。” 钱满袖嘟囔着非要请最好的大夫来,苏犀玉怕她一直想着这事,正好她正想着陈译禾进宫的事儿,就道:“又不是什么大伤,这就去请了御医,回头别人又要说咱们家了,万一再惹陛下不高兴就不好了。” “嗨,皇帝哪能跟咱们计较这个!”钱满袖来了劲儿,大大咧咧道,“我前几日去见你姐姐的时候还见了皇帝了,跟以前在咱家一样,见人就笑,还让我陪着你姐姐在宫里住几日。” 后面她就没好意思说了,她怕自己冲动又给陈轻语丢脸,这两回进宫都谨慎的很,一点儿都不敢乱走,觉得很不自由,所以推拒了。 “在咱们家?” 苏犀玉对以前的事知道的不多,陈译禾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还没跟她说。 钱满袖见她好奇,就跟她说了起来。 “当初他还是太子呢,被你姐姐捡回去的时候满身泥,半死不活的,养了好几天才给救回来。” “说话文绉绉的,懂的还多,知府上门非说你爹打死了人要抓起来,你爹自己都晕乎乎的不知道咋回事,结果他问了几句,三言两语就把你爹的冤屈洗刷了,还真就是被人陷害的。可能耐了,知府都被他唬住了。” “人家不是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你姐姐看他没地方去就想让他入赘进来……” 前面苏犀玉还听得认真,到最后一句就有些惊诧,“这、这是不是不能乱说?” “没事儿,他自己都答应了呢。”钱满袖满不在乎道,“那时候你姐姐脾气还很差呢,嗨,都是跟我学的……不过皇帝性情真好,你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听话了。” 苏犀玉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不敬,不过是在自己家没外人,就由着她了。 钱满袖回忆着以前的事情跟苏犀玉说了一些,什么查黑心贪钱的掌柜的,带着姐弟俩去收无赖村民的租子啊,整治家里生意铺子等等,说着说着伤感了起来。 “哎,怎么就当了皇帝呢……” 当了皇帝三宫六院的,还不如就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入赘到自己家呢,那女儿也不用离家了,更不用跟一帮子妃嫔争一个皇后的位置。 苏犀玉看她不开心,急忙安慰她道:“现在不是感情也很好吗,谁都知道陛下最宠爱姐姐了。” “好是好。”三个字说完,钱满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苏犀玉惊呆了,忙问她怎么了。 钱满袖哽咽了会儿,声音凄婉道:“咱们家不准纳妾,你爹你夫君都守着这家规呢,结果、结果你姐姐给人做了妾……” 她在外人面前一向是以陈轻语的贵妃身份为荣的,趾高气扬、洋洋得意,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谁知道她内心其实在这么想的呢? 这事儿大概是在她心中藏了许久了,说出来之后就憋不住了,眼泪倾泻而出,伏在桌上大哭了起来。 苏犀玉想说贵妃跟妾是不一样的,可嘴巴张了张,没能说出口。 都是与人共侍一夫,都是被上面的正妻压着,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抚着钱满袖的脊背无声地安慰着她。 第74章 楚楚 “别再跟苏家扯上关系了。”…… 陈译禾说午后回去就是午后回去, 到府上时苏犀玉已经陪着爹娘用过了膳,正等着他。 丫鬟把膳食摆上,陈译禾吃着,苏犀玉就坐一边喝着小吊梨汤, 问他宫里的事。 陈译禾粗略与她说了几句, 苏犀玉迟疑, “可是周祎……” 她对俞杨的歉疚已被对方磨没了, 就是担心周祎回来后会告状。 正忧心着,口中被塞了个虾仁, 陈译禾道:“有法子让他不敢说,不用担心。” 陈译禾随便吃了些,让丫鬟把东西撤下, 等苏犀玉慢吞吞把梨汤喝完,拉着她去洗了手。 她手心的擦伤没有包扎,洗过手就得抹一次药。 陈译禾与她面对面坐着,一条腿支在一旁的凳子上,膝盖屈着,摊开苏犀玉的手掌放在上面,低着头给她抹药。 他动作很轻, 苏犀玉感觉像是羽毛挠在手掌心一样,痒痒的,看着他认真的模样, 忽地道:“不公平。” 陈译禾以为她是说俞杨那堆人, 头也不抬道:“没事儿, 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我是说你。”苏犀玉道。 “我怎么了?” 苏犀玉不满道:“以前你手上受伤了都不让我看的,凭什么我的你就能看?” 先前陈译禾抢下孔明锋的匕首,手上伤着了, 从清洗伤口到后来换药,一次都没让苏犀玉见,直到伤口愈合拆了包扎,苏犀玉才能看见。 陈译禾给她抹药时,她又看到了就问出来了。 陈译禾抬眸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给她抹药,口中散漫道:“就是不公平,我就是欺负人,你能把我怎么样?” 苏犀玉想了一想,红晕慢慢爬到耳后,低声道:“那我不要你跟我睡一起了。” 陈译禾哼了一声没理她。 等药抹完了,苏犀玉张着手掌心等晾干,就被刚擦了手的陈译禾一把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苏犀玉“哎呀”一声被压住了,用手肘推着他肩膀,“痛呀。” 一喊痛马上就被松开了,陈译禾起身放下了床幔,脱着外衫道:“我就喜欢强迫小姑娘,越不让我睡我就偏要睡。” 苏犀玉脸红扑扑的,道:“这里可没有小姑娘……” 陈译禾脱了自己的外衫,俯身来脱苏犀玉的,见她躺着不动任由自己动作,又笑,撩开她衣襟时幽幽道:“是没有小姑娘,这可不算小了……” 苏犀玉顺着他视线低眼,正好看到自己胸前挺起的弧度,脸顿时红得能滴血,捂住了胸口道:“……不要脸!” 脚也顺势抬起,对着陈译禾就是一脚。 陈译禾被踹了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床去,稳住后按住她双膝道:“我说错了,娘子息怒……” 正当苏犀玉以为他真的知错了,羞涩的要松开手时,他接着说了后面半句,“娘子说小就是小吧,小点儿我也喜欢……” 苏犀玉又要抬脚,这下没能踹起来。 “真凶!”陈译禾道,松开她双膝去抓她手腕,虚压在她身上,贴着她通红的耳尖,不怀好意道,“害羞什么?小夫妻说说小话多正常,你也说,我教你……” 苏犀玉被他说了几句,羞耻地蜷缩起了身子,眼睛里水雾蒙蒙的,声若蚊蝇道:“你不要脸!” “我就是不要脸,我只对你不要脸……” 说着说着亲了上去,半晌才停下,两件外衫都被扔了出来,两人还轻喘着,陈译禾道:“身上多揉揉好的快,淤青都揉开了就好了,今天比前两天疼是不是?” 苏犀玉被他搂在怀里,迷糊点头。 陈译禾又道:“前几天身边没人就哪儿都不疼,还能拿花瓶砸人,现在一回了家就哪里都疼,是故意装可怜想要人抱着哄着是不是?” 苏犀玉被亲得脸颊如三月桃花,靠在他怀里,只听到他声音温柔似水了,没注意他说的什么,还乖乖点头。 “亲一会儿就晕,真好哄……”陈译禾抚着她鬓边碎发,见她衣襟被自己扯开了大半,怕自己乱想就伸手去给她拉好。 刚碰上就被抓住了手,苏犀玉微微睁眼,含糊不清地喊了声“夫君”。 陈译禾浑身一阵酥麻,听苏犀玉又道:“别动我啦,我都困了……” 他俩分开这几日都没休息好,今早苏犀玉还好,多睡了会儿,陈译禾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现在事情总算是暂告一段落,回来就是想好好睡一觉的。 “不动你了。”陈译禾就让她衣襟散着了,亲亲她鼻尖,与她依偎着睡过去了。 . 苏家就不一样了,苏铭祠憋屈地回了府,对着苏夫人大发雷霆,茶盏摔碎的满地都是。 苏夫人什么都不知道,直接被吓傻了,胆战心惊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还不是你养的好女儿!” 苏夫人一愣,急忙道:“俞杨怎么了?找到了吗?怎么不回来?” 苏铭祠脸色铁青道:“另一个!” 苏夫人有片刻呆滞,反应了会儿,结巴道:“她、她不是在广陵吗?” “人家早就回京城来了,现在可有本事了,不仅见过俞杨,还直接把俞杨送进了牢里!” “她敢!”苏夫人尖叫,“她敢动我俞杨一下!” “她怎么不敢,到了京城不来拜会父母,把俞杨耍了一遍,又让她夫君在陛下面前给我难堪,可真是不枉我养了她十五年!” 苏铭祠越说越气,骂了几句“白眼狼”,连带着对着苏夫人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苏夫人又慌又怕,追着苏铭祠不停细问。 闻声而来的容楚楚止步在厅外,默然地听了会儿里面乱七八糟的声音,悄悄退了回去,喊来下人问:“少爷还没回来?” 下人道:“少爷大早将二小姐送进了宫,恰好大理寺那边有案子,说今日要回来的晚些。” 容楚楚想了想,吩咐道:“备马,我出去一趟。” . 陈译禾一觉睡到傍晚,醒来后根本不想起床,见苏犀玉还睡着,侧身去看她,摸摸头发亲亲脸,没一会儿就把人弄醒了。 苏犀玉眼睛还没睁开就先痛吟了一声,被拍着背哄了几声。睁眼一看到身边熟悉的人,往前蹭了蹭喊了他一声。 “嗯……”陈译禾应了,在她后背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 苏犀玉重新眯起了眼,后背手掌抚着让她又晕晕欲睡,快要睡着时忽地又睁了眼,道:“我衣裳呢?” 后背光裸着贴着一只手,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羞赧道:“你又偷偷脱我衣裳了,坏蛋!” “我脱的?明明是你自己蹭掉的!”陈译禾简直冤枉,他顾虑着苏犀玉身上有伤不敢过份,她倒是好,自己把衣裳蹭掉了还要怪别人。 苏犀玉嘟囔道:“就是你,我睡前还穿的好好的呢。” “行,是我就是我吧。”陈译禾认了,反正最开始也确实是他把衣襟扯松的。 他手上力气大了一些,贴着苏犀玉后背摸到她腰上,沿着肚兜边缘探了进去,道:“我就是个大色鬼,你又不是才知道。” 苏犀玉唔唔几声,没了声响。 最后也不知道谁猛地一蹬脚踹到了床柱,发出一声轻响。 外面的丫鬟听到动静开了门,在屏风外轻声喊道:“少爷、少夫人,醒了吗?” 床幔内两人一个屏息凝气不敢出声,一个手上乱动故意捣乱。 苏犀玉泛着水光的眼眸瞪了陈译禾一眼,他才咳了一声,简短道:“怎么了?” 丫鬟道:“容姑娘来了,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 苏犀玉一听,顾不得身上疼不疼了,掀了被子坐了起来,背着陈译禾重新穿好了小衣,又翻找出了里衣飞快套上。 动作一气呵成,从陈译禾腰上往外爬时道:“我马上就来,让她再等一小会儿——呀!” 忽地被扣住腰按了下去。 丫鬟忙问:“怎么了少夫人?” “没、没事!”苏犀玉让丫鬟出去了,然后瞪了陈译禾一眼,跨坐在他腰上去掰他的手,红着脸低声道,“你还不松开我,楚楚都等了好久了。” “真烦。”陈译禾抱怨着,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她让她出了床幔。 容楚楚已经饮了三盏茶了,见到苏犀玉的第一眼也是被她脸上的伤吸引住了视线,接着视线落到了她殷红微肿的唇上,又见她粉面含春,眼尾泛红。 都是成了亲的人了,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怎么了。 苏犀玉还不知道被人看穿了,欣喜上前道:“你来了怎么不直接让丫鬟喊醒我?我前几日没睡好正补觉呢。” “呃……”容楚楚有些尴尬,强迫自己不瞎想,道,“我又没什么事,等一等没关系……” 她咳了一声,拉起苏犀玉的手道:“我听说……”话才说出口察觉到手上有异,低头就看到了苏犀玉掌心的擦伤。 苏犀玉收回了手,弯着眼睛笑道:“前些日子摔了一下,受了点儿伤,不碍事的。” “对了,我怕爹娘知道了担心,就说是借用你家的马车碰撞到的,没有提前和你说,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 容楚楚没说话,将她的手重新拉了回来,盯着她掌心的伤看了看,又去撩她衣袖,果然见小臂上也满是伤痕。 她双目一酸,涩声道:“你哪个爹娘?” 苏犀玉被问的怔了一下,方低声道:“就是我夫君的爹娘……” 这句话才说完,外面响起脚步声,丫鬟走进来道:“少夫人,夫人说今日要好好给你补一补,就让厨子多做了些菜,耽误了时候,今日要晚一些用膳了,让你饿了就先吃着糕点,也别吃太多了。” 苏犀玉应了,丫鬟又道:“夫人听闻容姑娘来了,让奴婢来问问容姑娘可有什么忌口的或者爱吃的,想留容姑娘用了晚膳再回去。” 容楚楚偏过脸道:“不用了,我、我就是来和你们少夫人说几句话,等会儿就走了……” 丫鬟退下了。 苏犀玉想把容楚楚留下来,刚说了两句就被她打断了,“你别说话,好好听我说。” 苏犀玉见她神色严肃,也不由得挺直了背,认真了起来。 容楚楚拉着她的手,语气不舍但坚定道:“你哥哥说的那个道观就在城外东南方向,那边有侍卫看守着,你让你夫君去把里面的道姑掳走……” “啊?”苏犀玉没听懂她这是什么意思。 “趁着你哥哥还没带你爹娘……你苏家爹娘去见那道姑,趁着他们还不知道俞杨是假冒的,赶紧去把人绑走。” “没了证人,你就不是苏家的女儿。”容楚楚字句清晰道,“别回苏家了,别再跟苏家扯上任何关系了。” 第75章 娘娘 “还好我机灵撕了假婚书……”…… 苏犀玉愕然地看着容楚楚, 良久,慢慢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笑,道:“我知道啦, 谢谢楚楚。”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苏犀玉嘴角僵硬, 收起了这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容楚楚与苏止瑜是一直都希望她相认回去的, 今日俞杨刚被抓下狱, 楚楚就来说了这种话,那苏铭祠夫妇俩是何态度可想而知。 可这事明明就是俞杨惹出来的啊, 怎么能怪到自己身上? 苏犀玉想不通,正如几年前她想不通十多年的亲情是怎么能说断就断的一样。 容楚楚捏了捏她的指尖,道:“以前我明知道你娘不待见我, 还总是去找你玩,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苏犀玉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把话题跳到了这里,迟疑着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和我玩吗?” “你哥哥和你说的吧?”容楚楚笑着摇头,“你话少又不能经常出门,在你家中还要被你娘挑剔,我好歹也是容家大小姐,根本不缺玩伴, 就算再怎么喜欢你也不会这么委屈自己。” 苏犀玉睁大了眼睛,满目惊讶,容楚楚接着道:“最开始是你哥哥跟我说你爹娘不疼你, 故意把你关在后院不许你跟人玩。我那时候年纪小, 听他把你说的很惨, 看不惯你爹娘才故意去找你玩的。” “说实话,我就喜欢看你娘明明很生气还得忍着我的样子。” 苏犀玉愣住,容楚楚声音里带着怀念继续道:“……后来去习惯了, 觉得你性情好才又一直去找你的,谁知道这一去就是了好几年。” “是这样的吗?”苏犀玉有些茫然。 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她与容楚楚是一次偶然外出时候认识的,那之后苏止瑜就跟她说容楚楚特别喜欢和她玩,让她多和容楚楚出去走走。 容楚楚转向她,郑重道:“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管你爹娘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你哥哥一直疼爱你,从未把俞杨当成过你,他也是真的想恢复你原本的唯一的苏家小姐的身份。” “你哥哥的心思我知道的最清楚,若不是俞杨突然逃走,早在你回京的第一时间他就会带着你爹娘和俞杨去那道观,去证实是俞杨弄错了。” 容楚楚凝视着苏犀玉,想起她出嫁前最后见她那次,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苏犀玉那时候看着却好像比自己小了两岁。 “若我只是你嫂嫂,那肯定是帮着你哥哥让你认回爹娘。” 她眼神明亮,认真道:“但今日我只是从小与你一起玩耍的容楚楚,我要很严肃地告诉你,别回去,他们不值得。” “但即便是你爹娘不认你,即便你不姓苏,你哥哥与我也会永远把你当亲妹妹。” . “这就要你自己来做决定了,毕竟你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当然,如果你问我,我会觉得他们无情无义,断了正好。” 陈译禾弯下了腰,平视着苏犀玉道:“因为我只看到他们对你的不好,你心中对过去十多年感情的怀念与不舍我能理解,但无法感同身受。” 苏犀玉沉默着,嘴角紧绷。 “咱们要在京城待好久呢,不着急,慢慢想。”陈译禾抬起她的脸揉了两下,道,“不过决定权咱们要先抢占了,不能浪费了大嫂的心意。” 当晚陈译禾就派人去了容楚楚说的那个道观,苏止瑜虽派人看守,但这事除他之外并没有别人知晓,所以人手不多,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苏犀玉知道后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晚上抹完了药还在因为这事心烦。 “为什么这些事情这么复杂呢?”苏犀玉闷闷道,“我知道与他们断了关系最好,可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 “会犹豫才正常,感情上的事哪能轻而易举就一刀斩断了。” 苏犀玉偏头趴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从小时候想到出嫁前,从苏止瑜想到容楚楚,想着想着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姐姐当初是怎么做的决定……” “什么?”陈译禾刚洗了手转过身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忽然提到陈轻语了? 苏犀玉就把钱满袖难过的事情说给了他听,道:“你说姐姐是怎么下的决心独自留在宫中的呢?” 她无依无靠,仅有的依仗还有着数不清的与她相似的妃嫔,随时都能抛弃她,她怎么就能为了不确切的未来离开了父母家人呢? 陈译禾在她身边躺下,抓着她搭在枕上的指尖道:“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明天带你去看姐姐。” 苏犀玉想了想,道:“可是你不是还是去找周祎,总得做个样子……” “做了啊,都吩咐下去了,难道还要我亲自去找他?”陈译禾侧着身子看她,“又不是谁都跟我娘子一样,一天不见就让我焦心。” 苏犀玉抿嘴笑,勾着他手指晃了晃,“后天再去吧,你才跟人说了我站都站不起来的嘛……” “也行。” 陈译禾在家陪着苏犀玉歇了一整日,期间苏止瑜上门来过一次,他既是因为苏犀玉受伤的事担忧,也是来找陈译禾要那道姑的。 陈译禾当然没给他,两人在书房谈了许久。 苏止瑜出来时满心酸涩,根本不敢看苏犀玉一眼。 苏犀玉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衣袖喊了声“哥哥”,道:“哥哥,你不要怪楚楚……” 苏止瑜侧过脸,好一会儿才平息了情绪转过来看她,看着她脸上的伤痕低声道:“不会,我知道她是为你好。” 他看着苏犀玉脸上露出的笑,心中沉重,道:“哥哥知道,其实她才是对的,是哥哥对不起你……” 他催苏犀玉来京城,却再次让她因为俞杨受到了伤害,这本就让他愧疚了。 方才陈译禾还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妹妹以前比同龄人长得慢?” 这个问题的答案差点摧垮了苏止瑜,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母亲与舅舅会对妹妹做出这种事,更让他无颜面对苏犀玉。 这时候又忍不住想,是不是当初苏犀玉与陈译禾的婚事弄假成真才是天意? 或许老天都知道苏犀玉不回苏家才能过的更好。 苏犀玉看他难过,往前一步仰着头道:“哥哥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我,哥哥对我最好了,我都知道的,哥哥才是最为难的那个。” 她说完伸手抱住了苏止瑜,在他身后拍了拍。 那一刻苏止瑜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苏犀玉受了许多委屈,他又何尝不是? 苏犀玉出事时他不在家,回来时疼爱的妹妹已经被关了起来。一边是父母之命与“亲妹妹”,一边是他疼爱了十多年的妹妹,他能怎么办呢? 他左思右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苏犀玉嫁到别人家去,他有许多朋友,但大多数后宅都不清净,要么就是人口众多,不适合苏犀玉。 苏止瑜心烦意乱,在街上游荡了许久,直到看见一个被抓起来的地痞时忽地想起了陈译禾来。——头脑简单,富贵,并且不好女色。 他心里忽然出现了希望,火急火燎地求见了皇帝,把妹妹平安寄养到广陵陈家去了。 他一边听先生的劝导努力读书,一边找借口再三拖延父母给定的婚事,直到取得功名之后迎娶了容楚楚,总算了了他一桩心事。 后来又查清了俞杨家的事,才彻底放下了心。 只是可惜,满怀希望地去了广陵,妹妹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这几年的酸楚与悲伤从未与人说过,如今听苏犀玉一句“你才是最为难的那个”,心中情绪如开闸洪水倾泻而出。 他抬手去抱苏犀玉,手还没放到她肩上,就被一只折扇挡住。 苏止瑜情绪被打断,抬头,见折扇另一头握在陈译禾手中,他冷着脸,在自己看过去时折扇上挑,将自己的手挑开了。 苏止瑜:“……” 算了,毕竟妹妹已经长大了。 他摸了摸苏犀玉的后脑,道:“没事的,你要怎么选都可以,但是你记住,哥哥永远都是哥哥。” . 隔了一日,陈译禾带苏犀玉去见了陈轻语,他今日要问的是婚书的事情,找了借口没让陈家父母跟着。 苏犀玉从未进过宫,更没见过后妃娘娘,有些紧张,手心里冒了汗。 陈译禾察觉到了,给她擦着掌心道:“怕什么,姐姐可喜欢你了,这几年不是一直给你送东西吗。” 他们正在宫中一处宫殿里等候,苏犀玉见他旁若无人似的说的直白,胳膊碰了碰他,用眼神示意他还有宫女太监在。 “没事儿,我说的不是事实吗?”陈译禾道。 他自己也就简单见过陈轻语一次,隐约觉得这个姐姐和他心中想的不太一样,但又不是很确定。 等了没一会儿,珠帘轻响,苏犀玉循着脚步声抬眸看去,见一个明艳张扬的女子被人簇拥而来,来人华贵异常,仪态万方,身旁就是她曾见过的乔姑姑。 苏犀玉忙站了起来,未及行礼就被人抓住了手腕,“……哎呀,这脸上的伤还没好啊,我看看……” 陈轻语十分自来熟,上来就去摸苏犀玉的脸,苏犀玉下意识退了几分。 她也不在意,重新拉起苏犀玉就自顾自说下去了,“听闻前几日你摔得厉害,疼着了吧?我说让御医去给你看呢,你夫君非说不用,我倒要看看如今你的伤好点儿没有,你跟我去后面……” 苏犀玉听得心惊胆战,这是什么意思?要检查她身上的伤? 她连忙拒绝:“不用不用,已经好了许多,多谢娘娘……” “什么娘娘,这里都是自家人,喊姐姐!” 她声音听着有些不满,苏犀玉瞄了眼陈译禾,见他点头,轻声喊道:“姐姐。” “这才对嘛。”陈轻语看她不好意思,也不坚持,拉着她的手坐下,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是天生一对,还好当初我机灵,撕了假婚书……” 苏犀玉:“……啊?” 陈译禾也相当不解:“可那假婚书不是苏止瑜千辛万苦跟陛下求来的吗?” 陈轻语下巴微扬,眉梢挑起,得意的神态与钱满袖十分神似,道:“反正我就是换了,陛下还能罚我不成?” 苏犀玉与陈译禾对视一眼,这时一旁的乔姑姑咳了一声,上前低声道:“娘娘莫不是忘了陛下前几日说的,需得时刻庄重,要有一国之母的风范,要养成习惯……” “麻烦死了。”陈轻语抱怨了一声,腰身微动坐直了些,眉眼一松,又成了端庄华贵微笑着的贵妃娘娘。 第76章 传话 “小夫人可是我们家小小姐……”…… 苏犀玉听着“一国之母”几个字瞪大了眼睛, 惊讶万分,怎么这话听着她这皇后是当定了的,而且毫不忌讳地就说出来了。 她又要扭头去看陈译禾,还没扭过去, 听陈轻语好奇道:“弟妹, 我看了你好一会儿了, 你脖子上戴的这是什么?” 乔姑姑跟着陈轻语已久, 在宫中地位很高,跟着好奇道:“是啊, 方才我就见外面的丫鬟也戴着这个,真好看。” 苏犀玉摸了摸脖颈上的丝带,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今日穿着一身深浅交叠的白底绿衫, 裙外笼着一层细软白纱,裙摆处的精细绣纹随着动作摆动,像是隔着一层薄雾若隐若现。 纤长脖子上缠的丝带与披帛同色,都是浅藕色薄纱,上面绣着飘零飞花,侧颈处做了错扣的处理,别上了一朵以假乱真的小小的桃花, 正好压在她颈侧的疤痕上。 她摸着桃花想要把丝带解下来,被陈译禾按住了,听他道:“广陵那边新兴起的配饰, 姐姐要是有兴趣, 我让人给你送几条过来。” 陈轻语高兴起来, 道:“我就知道肯定是广陵兴起的,听说还有飞天的嫦娥?可真是越来越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了,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去南巡, 到时候我一定得跟着回去看看……” 说到皇帝,皇帝就派了人过来,要让陈译禾过去说话。 陈译禾起身,捏了捏苏犀玉的肩膀,躬着腰低声道:“你和姐姐说说话,我过会儿就回来。” 说完看向陈轻语,道:“月牙儿胆小,姐姐你多照顾着些她。” “嗨呀!果然是长大了,都会照顾人了。”陈轻语惊奇,站起来走近了陈译禾,抓着他手臂远近看了看,道,“还真跟娘说的一样,有了娘子人就稳重了。” 陈译禾现在看这个姐姐,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傻,完全算不得什么“宫斗达人”,道:“托姐姐的福,不然也娶不着这么好的娘子。” 陈轻语故态复萌,得意道:“你知道是谁的功劳就好。” 待陈译禾离开后,陈轻语又让人把特意给苏犀玉准备的首饰取出来,重新给人梳了发,还描了花钿。 苏犀玉乖乖被她摆弄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得空问道:“姐姐当初为什么要换了假婚书?” 陈轻语有些尴尬,让除了乔姑姑之外的人都下去了,讪讪道:“你是不是怪我骗了你哥哥,不然你怎么都不可能嫁给小弟的……” “没有,我感谢姐姐还来不及……”苏犀玉脸上铺了一层绯红,解释道,“我就是好奇。” 陈轻语心虚地左右张望,见乔姑姑又要说话,脸色一板,做出若无其事的沉稳模样,道:“虽然你爹娘糊涂,但陛下说了,你哥哥品性端正是个可造之材。我也看了,长的挺不错,所以你肯定也差不了……这不是小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他那名声你也知道的……” 名声太差,她这做姐姐的怕弟弟娶的不好,正好苏犀玉撞手里了,干脆以假乱真送回家去了。 反正离的这么远,等苏止瑜发现了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了,他要都要不回来。 “姐姐知道这样不好,哎,要不回头姐姐亲自给你哥哥赔礼……” 陈轻语说了一大堆,边说边仔细观察苏犀玉的表情,见她脸上没有不悦,心里松了一些道:“姐姐也没做错嘛,你看小弟对你多好,上回你不见了,他可慌坏了,明明几年没见我这姐姐了,进了宫都不寒暄下,直接说事……” 后面的苏犀玉就没有仔细听了,她满脑子都是陈轻语瞒着苏止瑜,把自己真的嫁去广陵的事。 她顺着苏止瑜原本的计划想一想,若是其中没有陈轻语弄出的这一茬,或许她真的就只是平静地在广陵过了三年,如今该重新回到了苏家。 按苏铭祠夫妇俩的习性,且不说疼爱与否,她已十八有余,怕是要立刻被安排婚事了。 她一想要跟别人同榻相拥,做那么亲密的事,就觉得浑身发冷,很不舒服。 苏犀玉胡思乱想把自己给吓着了,耳边陈轻语还在继续道:“……我没说错吧?我看人可准了,就知道你俩般配……” 苏犀玉听着她说话跟往常钱满袖的语调有些相像,身子一歪轻轻靠在她身上,双臂抱着她道:“谢谢姐姐。” “哎呀……”陈轻语微愣,复笑道,“跟娘说的一样,你还真是爱撒娇啊!” 苏犀玉脸热,急忙松开了她。 她总觉得喜爱一个人就是愿意抱着对方,对陈译禾、钱满袖她都是这样的,哪知道这在别人眼里是撒娇。 看出她不好意思了,陈轻语笑了几声拉过她的手道:“没事儿,我听娘说你们才圆房了没多久,还是小姑娘呢,小姑娘就喜欢撒娇……” 苏犀玉霎时间满脸通红,躲闪道:“没、没……” 她支支吾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心里懊恼极了,觉得肯定是陈译禾把这事告诉了钱满袖的! 陈轻语嬉笑了几句,见她真不好意思了,转移了话题,等她冷静了会儿,领着她在宫内转悠了起来。 傍晚时分,陈译禾来接苏犀玉出宫,见苏犀玉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还以为是累了。 直到出了宫门,陈译禾将人抱上马车时,忽然被苏犀玉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不疼,但明显是不高兴了。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陈轻语说了什么? 陈译禾有事要吩咐护卫,骑着马走了一段路,才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的苏犀玉原本在托腮沉思,一看见他,哼了一声转头朝车窗外看去。 外面街道旁摊贩正准备收拾摊子回家,见了富贵的马车又吆喝了起来。 “怎么还生气了?跟姐姐相处的不好?怪我去接你接晚了?还是身上又疼了?” 见苏犀玉不理他,陈译禾直接把人拦腰带到自己怀里。 苏犀玉挣扎了几下,陈译禾察觉到她没怎么用劲儿,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动作就更没顾虑了,直接让她面对面跨坐在了自己腿上。 这姿势让苏犀玉脸红,蹬着脚想要下来,这时候马车正好碾过一块石头,车厢一晃,她整个人猛地往前扑去,惊吓之中抱住了陈译禾肩膀。 陈译禾笑了几声,头从她颈窝抬起,道:“娘子是嫌我抱得不够紧呢,那我再离近点。” 说着按在苏犀玉腰上的手将她往前推,两人离得近,身上什么反应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不要脸!”苏犀玉垂着脸低骂了一声,声音闷得很。 陈译禾听出异样,不逗她了,在她腰上轻轻揉了几下,轻声道:“真不高兴了啊?我逗你玩的,马车上我哪敢做什么……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没得到苏犀玉的回应,他抖了抖腿,腿上的苏犀玉跟着颤动了几下,他又问:“说话啊,我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怎么离了我一会儿就不会说话了?那我得回去找姐姐算账了。” 说完被拧了一下,苏犀玉双手按在他肩上,红着眼睛道:“你做什么要把我们两个……的事,告诉娘……多难为情……” 陈译禾没懂,“什么事?” 看着她满面坨红,说不出话的样子,忽地懂了,笑了起来,道:“我怎么会跟别人说这种事,我都恨不得没人知道你那时候有多乖多娇……” 又被掐了一下他才停了嘴,敲了敲车门高声让小厮去街边买个铜镜过来。 铜镜很快被送进来,马车继续行驶,苏犀玉还记得没说完的事呢,推着他想要自己坐到一边去,可还没从他腿上下去,就被按住亲了起来。 好一会儿才分开,苏犀玉更气恼了,怕人听到喘气声,捂着嘴巴不敢出气,只有胸口不断起伏着。 “外面吵,听不见的……”陈译禾拽着她的手想让她松开,苏犀玉不肯,一双眼泛着水光委屈地瞪着陈译禾。 陈译禾哼笑着道:“那事让别人知道了就怪我,怎么不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他说着拿过刚才买回来的铜镜竖在苏犀玉跟前,好整以暇道:“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 苏犀玉还在气头上,本不想理他的,奈何镜子就在跟前,一眼就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这一下愣住了。 就见镜中的自己面色潮红,目光松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接着捂着嘴巴的手被人拉开,看到自己那微合的双唇,殷红一片,水光滟滟地微微嘟起。 这跟平常的自己完全不一样!光是亲一会儿就这样了,要是再过份了得是什么样? 苏犀玉羞耻万分,推开铜镜捂住了脸。 陈译禾笑得浑身直颤,把她按进怀里道:“你好几回去见娘都不拿胭脂遮掩下,上回见楚楚也是,我还当你是不在乎她们怎么看呢,原来是不知道啊……” 苏犀玉搂着他脖子难为情地呜咽了起来。 “没事儿,这多正常,这说明咱们感情好,你看娘是不是很高兴……” 马车里一个只管胡乱哼唧,一个抱着哄,不管苏犀玉如何懊悔,反正陈译禾心情舒畅,有一句没一句地逗着怀里的小娘子。 马车行了许久,快到府门时忽地停住,外面护卫道:“少爷,有人拦车,说是太傅大人府中的,奉命来传口信。” 陈译禾还有个差事是要帮郝老太傅查凶手,不过他近日光顾着陪苏犀玉了,借口说在忙着找周祎,根本还没去找老太傅询问细节,这会儿还当老太傅是催他这个,道:“让人过来。” 车门未打开,但苏犀玉也不哼哼了,趴在他身上安静听外面的声音。 “我们家老爷让我来问一句,少爷既然都带少夫人进宫看望贵妃娘娘了,想来周祎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那接下来是不是也该去我们府上拜访了?” 陈译禾心道还真是来催着自己干活的,随口敷衍道:“知道了,再过两日就去。” 外人的人又道:“得了您的话就行。我们老爷还说了,给小夫人准备的院子都打理好了,这认亲总得办个宴让所有人都知道才行……” “等等。”陈译禾忽然发现对方说的和自己想的好像不是一回事,打断了对方道,“什么认亲?” 外面的人笑道:“少爷忘了?小夫人可是我们家的小小姐……” 先前苏犀玉听陈译禾说人家老太傅想认她做孙女儿,苏犀玉就随便听了一听,以为他是哄自己玩的,听完就给忘了。 现在一听人家找上门来真要让她做什么“小小姐”,急忙摇头,“我不要去,我只要在咱们自己家……” 陈译禾拍拍她,他以前觉得这老太傅适合给苏犀玉做脸面和靠山,可上回对方把苏犀玉扣留了几天,他现在觉得对方也不怎样了。 张口道:“回去跟你们家老爷说,我与你们家将军做的交易作废,那些东西就当是白送的,咱们两家再没别的什么关系了。” 外面传话的人懵了,赶忙道:“这说的好好的怎么就不算了?我们家老爷已经让人把什么都打点好了,等你们上门拜访都等了两日了……” 第77章 杀人 "我是替她受过!” 护卫得了陈译禾的令, 直接将人拦住。 马车继续行驶,陈译禾道:“虽说事出有因,但是扣押我娘子就是不对,咱们以后不跟那老头来往了。” 苏犀玉靠在他身上点头, 强调道:“我有你跟爹娘就好了, 才不要再做别人家的女儿了。” 陈译禾一想也是, 当初他想给苏犀玉重新找个爹娘, 是省得苏家夫妇俩狗眼看人低,可不是为了找不痛快。 经过先前那一趟遭遇, 这老太傅好像是真的想认孙女儿了。 这可不行,做买卖失败了最多是亏钱,真感情可是会伤人心的, 不能让苏犀玉再承受这个。 他点头道:“那就不做了,我们家小娘子岂是别人能高攀的?” 苏犀玉笑弯了眼睛,脸在他肩上蹭了蹭,道:“你给郝将军送了什么?真的不要回来了吗?” “是些医药与烟火,用在边关将士身上和打仗上,与其说是送给他的,不如说是献给皇帝的。”毕竟两边同时进行的。 医药苏犀玉是知道的, 陈译禾搜罗了不少大夫与医书让人研究,就在城外的庄园里。她只听说了一些,具体的就不大清楚了。 “送烟火做什么?”苏犀玉奇怪道。 在宫中时明宏帝也问了他类似的问题, “那真的是烟火?” 不是烟火, 是简单的小型炸药。 这时候虽有烟火, 但还没有应用到武器上。 陈译禾这些年逢年过节就让人燃放烟火,整个广陵都知道陈家女眷喜欢看烟火,过节时都不用别人准备了, 光是陈府燃放的烟火就能彻夜不休。 陈译禾说那炸药是下面的烟花坊无意间造出来的,杀伤力有些大,才让人送去边关的。 对着明宏帝又痴人说梦般的提了火统等武器的应用,把人说得热血沸腾。 陈译禾散漫地与苏犀玉说着,又往前不远就到了他们在京城的府邸。 白日长,天将黑未黑,陈译禾放开了苏犀玉先一步下了马车,等了会儿不见苏犀玉出来,掀了帘子往里一看,苏犀玉正抱着个铜镜左右照着。 “臭美呢。”陈译禾笑她。 苏犀玉红着脸放下了铜镜,抓着衣角嗡声道:“等会儿再下去。” 陈译禾觉得好笑,探身去抓住她的手把她了拉出来,盯着她仍红着的嘴唇道:“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又没人敢说敢问。” 他揽着腰把苏犀玉抱了下来,见她抹不开脸,又凑到她耳边道:“再说天都黑了,谁会盯着你看。” 两人磨磨蹭蹭,慢吞吞进了府往后院里去。 府里的钱满袖听闻俩人回来了,没一会儿就找了过去,见着苏犀玉忙道:“见着你姐姐了吧?宫里可有人欺负你?” 苏犀玉还记得马车上的事,低头抿着唇道:“见着了,有姐姐护着,没人欺负的。” “那就好,那就好。”钱满袖放心了,拉着她说起了别的。 陈译禾那边则是让人调出了案卷,是孔屏意外溺亡的事情,案卷记录很清楚人是溺水而亡的,并无别的异常。 当时验尸的仵作共两人,一人已被孔明锋杀害,另一人早年搬迁出了京城,刚被陈译禾派人“请”了回来。 被人装进麻袋里一路扛回京城,仵作吓的不轻,松绑后吐出口中抹布就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往外说!” 拷问一番,仵作说了实话。 孔屏的确是死于溺水,那时候肚子里也确实有孩子,当初两个仵作是收了别人的钱财才封了口的。 这两人虽一人在京城一人在外地,但因为心虚,暗中仍互相注意这彼此,去年其中一个被杀,这个吓坏了,生怕也会轮到他,还以为绑他来的就是当初收买他的人,老老实实招认了。 仵作所言与孔明锋听到的相近,唯有一点,孔屏肚子里的孩子当时已有数月,早在她被陈译禾掳走时,就已经怀了孕。 同样被关押着的孔明锋一听,眼前一黑,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过没人在意他的感受,陈译禾道:“你女儿与人无媒苟合怀了孕,还故意来勾引我想让我吃个哑巴亏,可惜我只对她戴着的蓝玉翡翠有兴趣。” 孔明锋当日被他一刀砍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眼横跨鼻梁,丑陋且狰狞。此时双目尽是血丝,看着十分可怕。 “我对你女儿怎么死的没兴趣,就是奇怪,我与她毫无关系,她怎么就偏偏选中了我?是精挑细选之下找的冤大头,还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她?” 孔明锋呼哧喘气,不肯相信自己女儿能做出这种事,更不愿相信自己被人蒙骗了。 “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女儿。”陈译禾想起苏犀玉脖子上那道疤就来气,骂了一句,让人给他松绑,拿了套护卫衣裳给他,领着人去见了俞杨。 牢里阴暗潮湿,睡的又是臭烘烘的杂草,还不时有老鼠臭虫出没,俞杨被关了两天多,根本不敢躺下,更不敢闭眼。 苏夫人倒是想来探望她,可她是陛下亲口说要关押的,狱卒不敢放苏夫人进来。 陈译禾就不一样了,他奉命寻找周祎的下落,来审问俞杨再正常不过了。 俞杨见了他就惊叫起来,然而阴冷牢狱里根本没人理会她,等她叫哑了嗓子,陈译禾才道:“为什么不肯嫁周祎?再说一遍。” “他是杀人犯,他会杀了我!”俞杨哭了起来。 这几日陈译禾没少让人恐吓她,从折磨人的法子说到她冒充说谎顶替苏犀玉的身份,总算把她的嘴撬开了。 俞父死的早,俞家只剩俞杨与她娘两人,她们就住在京城城郊,靠着种田生活下去不成问题。 可俞杨自小就知道有个姓苏的贵妇人很喜欢自己,她只要对着那个贵妇人笑或者亲近一下,对方就会给她好吃的和漂亮衣裳,还时不时给自己家送银子。 能轻而易举得到好处,谁还愿意辛苦劳作。 起初俞杨娘是不愿意收人家的好处的,可架不住对方给的多,有了第一次,后面就再也止不住了,娘俩就这么靠着苏夫人的接济活了下来。 俞杨十二三岁那年得知了苏夫人与自家的渊源,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奈何她娘很明确地告诉了她:“你跟苏家没有一点儿关系,你就是我女儿!” 俞杨不信,大冬天跟她娘吵了一架跑了出去。 她想跑去找苏夫人诉苦,可大半夜城门早已关了,外面又下起了雨,漆黑湿冷,俞杨碍于面子不愿回家,就躲到了一个破房子里避雨。 破房子里淋不着雨,风也小了许多,但还是很冷。 就在俞杨打算放下脸面回家时,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外面。 是一男一女,似乎是马车出了问题,两人只能歇在破房子里。 “那两人似乎是起了争执,女的说她已经怀了孕,会被自己爹打死,男的说他必须娶个门当户对的贵女,不能与她成亲,但会养着她,让她听话。我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去,直到天快亮了他们走了……” 俞杨害怕得声音打颤,“我急忙回家,在河道旁又看见了这两人,亲眼看见那个女的被那个男人扔进了河里,被河水冲走了……他杀了人!他会杀人!” 俞杨再度叫喊起来,“我不能嫁周祎,他也会杀了我的!你救救我!姐夫!你救我!” “那不是正好与你一对?”两人真是天生一对。陈译禾踢开她抓着自己衣摆的手,“还有,别乱攀关系。” 时间地点正好全都对上,周祎杀了孔屏,恰好被俞杨看到。 俞杨本就自私,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不说找人去救人了,她是完完全全将事情抛在了脑后,没事人一样回了家。 两年后俞杨娘病重,或许是经不住俞杨的哀求,也或许是怕她以后没有依靠,临死前开口说她是苏家女儿。俞杨略做收整,上门找了苏夫人认亲。 高门小姐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定了亲,俞杨很高兴。 放在以前这种高门大户,她根本连人家下人的衣角都摸不着,现在却能风光嫁进去。 直到她亲眼见着了她那定亲对象,那个寒冷冬夜的记忆再次映入了脑海。 俞杨在苏家长了不少见识,她很清楚自己并非什么大户小姐,甚至不是苏家流落在外的小姐,万一这事被周祎看穿了,他一定会杀了自己的,毕竟他连怀了他亲生骨肉的女人都能杀。 可俞杨不敢与苏铭祠夫妇说这事,这亲事关联着两家利益,便是她说了也未必能有改变。 更不敢跟苏铭祠说自己不是他女儿,不然怕是会直接被苏铭祠打死。 前有虎后有狼,俞杨第一次后悔进了苏家大门。 “我根本就不是苏铭祠的女儿,我姓俞!我不姓苏!” 俞杨哭哭啼啼求着陈译禾,“我什么都说了,求你放过我,也救救我!” “我知道周祎在你手上,不然你直接杀了他?我发誓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陈译禾再次对这人的无耻有了新的认知,俯视着她道:“当初你冒充人家女儿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这是在嘲讽俞杨,俞杨反倒被他提醒了一般,恍悟道:“对!要不是我,原本该嫁给那个魔鬼的人就是苏犀玉!我是替她受过的!” 陈译禾彻底无语,让人把她嘴堵上了。 他转向悲痛欲绝的孔明锋,微微一笑,道:“明日周祎就会回府。” . 他把事情处理完回去时正是深夜,洗漱完回了房,苏犀玉已睡了,在他上床时惊醒了一下,迷糊睁眼,“……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陈译禾刚掀开被子躺下,就被她挪动着靠近,搂住了手臂。 “有点事耽误了。” 陈译禾抽出手臂,抓着她双手放在胸口,然后一手横在她头顶抚摸着她头发,一手搭在她腰上,问道:“今天抹药了吗?” 苏犀玉迷迷糊糊闭着眼没出声。 床幔里不见光亮,陈译禾扒拉着她衣襟往里嗅了嗅,闻见一丝药味才放了心,给她把衣裳理好,抱着人睡了过去。 第78章 冒充 “没关系,俞杨听得懂。”…… 翌日大早, 一家人正围着用早膳,护卫来报:“少爷,周坛礼大人来要周祎的下落。” 陈译禾摆手,“第三日还没过半呢, 让他回去等着。” 护卫应声下去。 “催什么催, 他儿子多大个人了还能把自己弄丢了, 咱们儿子帮着找就不错了, 他还好意思上门催。要不要脸了?”陈金堂一听周坛礼的名字,夹到碗里的合意饼都不想吃了。 他夫妻二人到现在还不知道前段时间的事, 只知道陈译禾忽然被安排了差事,做不到还得挨罚。 虽说他们这一趟原本就是来京城玩和探望陈轻语的,但陈译禾能被委以重任, 陈金堂还是挺高兴的,就是这任务的强制性让人觉得糟心。 陈金堂竖着眉毛道:“能找着就找,找不着也不怕他,待会儿你就进宫找闺女去,看他个老头子还能把咱儿子怎么着不成。” 钱满袖也觉得这事儿糟心,放下筷子道:“你当这事儿女儿能解决啊?人家是大官,人家女儿也是个贵妃, 回头再给女儿惹上了麻烦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陈金堂急了,“你说皇帝他咋回事,非得把这找人的事儿给咱们禾儿做是想干什么?” 他二人一句话落下, 另一个立马就接上, 苏犀玉没逮到空说话, 视线随着两人转来转去,正要开口说没事,碗里的粥被人动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 见陈译禾搅动着勺子道:“不烫了,快喝。” 父母两个还在吵,陈译禾把她的手移到碗边,然后接过丫鬟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站了起来。 两口子也不吵了,视线都聚了过来。 “人已经找到了,不成问题的。”他把帕子还给丫鬟,道,“我出去一趟把这事儿解决了。娘你们今日要是没事就别出去了,月牙儿昨日有点累着了,你陪她在府里说话。爹你不是想那你画眉鸟了吗,正好我昨日见了只学嘴鹦鹉,等会儿就送来了。” “找着了就好。”钱满袖高兴起来,“那就不出去了,娘就在家看着月牙儿好好歇着……” 陈译禾安排完低头去看苏犀玉,她也正仰着头看来,欲言又止。 昨日的事他还没告诉苏犀玉,知晓她是怕周祎乱说话,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道:“别撒娇啦,今日我会早点回来的。” 苏犀玉耳尖一红,按下他的手低声道:“你又胡说。” “行,就当我胡说吧。”陈译禾站起来,“我出去了,掌灯时分回来。” 他带着人潇潇洒洒地走了,剩下苏犀玉红着脸不敢抬头,心里抱怨他总是不分场合做些小动作又乱说话。 她低头抿了口粥,感觉粥里好像放了许多糖,嘴巴到心里都是甜滋滋的。 餐桌上陈金堂咳了几声,道:“谁管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管他。” 钱满袖与他相反,笑得合不拢嘴,给苏犀玉夹了块春饼,道:“快吃饭吧,待会儿咱们也看看那鹦鹉……” . 周祎已被人关了好几日,他是怎么都不想到有人敢在京城绑了他的。 更荒谬的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绑了他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四周湿冷,像是在一处山洞,夜晚还能听到野兽的嚎叫。 他是被人单独关押着的,绑着手脚,蒙着眼睛,每日有人按时送野果过来,却不会跟他说一句话,完全无视他的所有需求。 几日下来,周祎感觉自己快疯了。 他不懂那人为什么明知他的身份还是绑了他,同时心里对俞杨的厌恶更重,若不是她无脑乱说话,自己也不会被绑。 周祎是知道苏家抱错孩子的事的,毕竟因为身子弱就默默在后宅养了十多年,这理由多少有些站不住脚,有心人稍微查一查就能猜想出个大概。 不过是不是在苏家长大的不重要,只要她是苏家的女儿就行。所以周祎是愿意娶俞杨的,即便她粗俗无礼。 周祎觉得自己做的算好的了,至少表面上不沾风尘,身边也没什么侍妾通房,待人也算温和,怎么着也是京中有名的翩翩公子。可偏偏俞杨见他第一眼就脸色发白,好像被吓得不轻。 他不能理解,但并不重要,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嫁过来之后就好了。 后来他们家因为这场婚事得不偿失,周夫人是动过解除婚约的心思的,可周坛礼不许,世家的脸面不允许他这么做。 周祎仍是觉得无所谓,不管俞杨是如何粗鄙上不得台面,嫁过来之后总有法子能让她乖乖的。 俞杨越怕他,他就表现得越温柔宽厚,最起码苏铭祠夫妇俩对他很满意。 可他现在后悔了,他那日出城一半是因为派了人去杀李福,一半是为了做样子出城来寻俞杨。 不该出城的,直接让人把俞杨杀了,娶一盒骨灰回去不是更简单? 被人松绑带出去时,周祎腿脚都不太灵活了,几乎是被拖出去的。 蒙眼布被取下,但周祎一时无法适应光线,眯着眼睛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陈译禾扫了他一眼,问李福:“认识吗?” 李福今日一早被他派人喊来,正莫名其妙,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周祎,挠头道:“不认识吧,我在京城哪有什么熟人?这还脏兮兮的,我们家穷亲戚都在乡下……” “好几年前,有个公子哥让你带我去青楼,诱导我买下云姣,你仔细看看。” 这话提醒了李福,李福重新打量起了周祎,半晌,为难道:“说实话……我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陈译禾拿折扇按了下他肩膀,道:“你不记得人家,人家可记得你。” 李福听不懂,陈译禾未做解释,道:“回广陵去吧,这回不用怕出城了,他现在没功夫让人杀你了。” 这回李福懂了,惊讶道:“是他让人杀我的?” 他转向周祎,气愤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让人去杀我?你跟我去见官,看我不……” “他爹是朝中有名的周大人,他姐姐是皇帝的妃子。”陈译禾说完,李福像被突然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结巴道:“我、我先走了……我得回家去了……” 京城太可怕了!没有靠山果然待不下去! 李福离去,陈译禾也未再开口,坐在一旁等了会儿,算着时间,觉得周祎眼睛应该能视物了,道:“周公子,我绑你几日不算过份吧。” “你……”周祎想说话,可惜他久未出声,嗓子痛哑,一时说不出来。 他视力已恢复,发觉他们正处在一个幽暗的山洞里,四周都是陈译禾的人,而洞口就在不远处,能看到外面茂密的树林与明晃晃的日光。 陈译禾并不着急,见他打量着洞穴,开口问:“山洞里住着舒服吗?可碰到过虫蚁?夜间阴冷,可害怕过?” 周祎无法回答,只是吞咽着口水润喉。 他确实碰到过,双眼看不到,手脚动不了,时常感觉有虫蚁在身上爬过。 现在越想身上越是刺痒,心中的愤恨也就越重。他出身高,何曾受过这种罪? “难受就对了,你一个大男人都觉得难受害怕,我们家小姑娘不是更害怕?”陈译禾似自言自语,见他不理解,道,“你听不懂没关系,俞杨听得懂。” 周祎眼眸深了几分,又是因为俞杨? “我今日来是想跟周公子确认几件事,想必周公子已经通过李福的话猜出了我的身份,必然知道我想问什么。” 周祎确实猜了出来,他舔了舔嘴唇,试探着开口,声音嘶哑,“你……你没有证据。” 陈译禾垂眸思索了一瞬,抬眼道:“难怪你几年前受了伤,这伤是伤在了胳膊上?” 周祎未出声,只是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 护卫得了陈译禾的示意,上前脱了他的上衣,果然见一道长长的刀疤斜斜划在他左手臂上。 “为了遮掉那颗红痣直接给了自己一刀,有胆识。” 陈译禾并不吃惊,走动了两步,道:“既然是为了护周贵妃才受的伤,那也就说周贵妃甚至你全家都是知情人了。” 周祎道:“哪又如何?反正你一个都动不了。便是知道这几年是我想要害你,你也奈何不了我。” 被陈译禾看了一眼,他又道:“依照我们两家的关系,我遇害,还是在你刚入京时遇害,你的嫌疑最大。” “有道理,但我不杀你不是因为这个。” 陈译禾没有与他过多解释,话音一转,问起了别的。“为什么先后欺骗云姣、孔屏?”顿了顿,又道,“或许还有别的姑娘。” 事情已被拆穿,周祎有恃无恐,也不再遮掩,无所谓道:“没有什么原因,消遣罢了。哦,还能顺便耍一耍你,算是她们最后的作用了。” “孔屏可是怀了你的孩子。” “谁知道?或许她还有别的男人呢。”周祎面露遗憾,“可惜她没用,当初没能攀上你。” “哦,你是不是又要问我为何要冒用苏止瑜的名号?”周祎道,“因为当初要不是他从中作梗,便是赖,孔屏也该赖进你后宅里了。” 陈译禾凝目看向他,道:“你与俞杨果然是绝配。” 周祎嗤笑一声,“她算个什么东西?” 陈译禾点头,“确实不算个什么东西。” 周祎脸上的冷笑停住。 “孔明锋也是你特意安排的?” 周祎点头,“可惜你命大,我几次让人动手,竟然都没能伤到你。” 陈译禾面色平静,“我没别的要问的了,你还要什么要说的吗?” 周祎内心一紧,复又放松,笑道:“别说的好像在问我遗言一样,我可不信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知道陈译禾的身份时他还是有点怕的,知道了之后就完全没有了顾虑。 “送你回家。”陈译禾面色温和道,“如你所见,我没有证据,确实不能把你怎么样,还必须要将你平安送回你府上。” 周祎活动了下腿脚,随意道:“你不怕我回去揭露你?” “你不是也没证据?别说俞杨,已经没人会信她了。” 周祎露出个不屑的表情,道:“那咱们走着瞧。” 陈译禾挥退护卫,与他并排走出山洞。 洞口守着的护卫脸上斜着刀疤,斑驳光影落在他脸上,映得他面色扭曲,犹如狰狞鬼怪。 周祎猝不及防看到,脚步顿住,撇开脸道:“你从哪找来的,人不人鬼不鬼。” 陈译禾抬眼望过去,孔明锋便很快被人带下,他道:“对付恶鬼就得让恶鬼来,是不是?” 周祎没懂,但也没放在心上,跟着人上了马,往城内疾驰而去。 第79章 活该 “非要吓唬我,打你也是你活该。…… 周祎浑身脏乱, 进城前换了衣物稍作打理,又变成了一个儒雅公子。 周家已有四处寻人的仆人得了他回城的消息,急急回府告知周坛礼去了。 陈译禾见了并不阻拦,问道:“被我抓走的那些仆从, 你就不管了?” “连主子都护不住, 留着有什么用。”周祎扶起不小心撞到他腿上的孩童, 脸上带着温润的笑, 一派君子模样。 待人跑开后,他转向陈译禾笑道:“就当是给你出个气, 杀不了我,杀几个下人也行嘛。” 陈译禾垂着眼眸,没有回话。 街道上人多, 两人已下了马慢慢走着。 再往前,周府大门已能看到,府门口立着的就是周坛礼等人,正殷殷切切望来,高声喊着周祎名字。 两人仍不急,并排往前走去,缓声交谈着, 如同多年好友一般。 “其实我们两个挺像的,都是家中独子,姐姐都入宫为妃, 连娶的妻子都还是姐妹。可惜, 你娶的那个是假冒的, 不过倒也与你这家世般配。” 陈译禾没接话,更没对他所说的假小姐的事做出反驳。价值观不同,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周祎兀自道:“说起来你与传言中大不相同, 以前是故意的,在韬光养晦?” “你想多了。” 陈译禾理他了,说的是实话,但周祎不信,他看了看朝他们走来的周家人,道:“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巧了,我也不会。”陈译禾道。 把人送到这里,他找人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陈译禾想知道的事情也全都有了答案,没有听他说冷话的兴致,朝着快步走来的周坛礼道:“周公子已按时找到,完好送回,告辞。” 他转身离开,听身后周祎又喊了他一声。 陈译禾没停下,周祎的声音仍是传来了,他道:“你就没别的想说的?” 陈译禾想了一想,道:“还真有一句。” 他转身,把周祎从头看到脚,又缓缓抬眸看回去,不疾不徐道:“我与你,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说罢,带着护卫离开。 周府与他们家隔的远,这时候街上人还多,所以一行人走得比较慢。 街边有穿着朴素的老人家推着小车卖花,陈译禾过去挑了挑,买了几株开得正盛的茉莉和杜鹃花。 转头又见着一个熟人,是苏犀玉刚嫁去广陵不久时前去探望过的薛立。 薛立并未看见他,正跟身边的人说着话,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陈译禾顺着薛立想起了薛胜义,站在原处沉思了片刻,又看了看天色,吩咐护卫先把花送回府,转身往太傅府去了。 到太傅府附近,护卫来报:“少爷,周祎死了。” “刚进周府大门就被孔明锋横刀割喉,顷刻毙命,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护卫低声道,“孔明锋也被他府中人乱刀砍死。” 陈译禾面无波澜地看了护卫一眼,护卫立刻道:“咱们的人已经撤回来了,没留一点儿痕迹,谁都不会知道孔明锋是怎么混进周家的。” 陈译禾点了头,让人去敲太傅府的大门。 . 苏犀玉前日去见陈轻语时,没好意思问她怎么下定的决心要留在宫中,这日午后没事,逗了会儿鹦鹉,就跟钱满袖问起了陈轻语的事情。 “……本来好好的,我这都开始准备婚事了,忽然就有人带着侍卫找上门来,可把我吓坏了。” 钱满袖回忆着过去,说的很慢,“领头的那个可凶了,我跟你说,他那把刀下没死过几千个人,至少也死过几百个。” 她们正在池塘上的观景亭里,苏犀玉好奇道:“是谁啊?” 钱满袖蹙着眉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是个姓郝的将军,来接人家回宫当皇帝的。都是因为这个人,红绸都挂上去了,你姐姐的婚事却没能办成……” 钱满袖说着情绪又低落下来。 苏犀玉把手中鱼食全部抛进水中,接过帕子擦了手,凑近了轻轻抚着她后背。 钱满袖叹了口气继续道:“哎,我原本想着呢,你姐姐招赘进来一个无亲无故但是有本事的男人,以后正好可以照顾他们姐弟俩,结果招赘没招成,还把我闺女带皇宫里去了。” 钱满袖想着那偌大的后宫就心慌,“宫里什么人都有,丫鬟都跟人精一样。我害怕啊,怕你姐姐没有依仗只能被人欺负……你前日去,可见着了别的娘娘?” 苏犀玉想了一想,道:“在御花园好像碰到一个,不过我还没见着,对方一听是姐姐来了,就先避让开了。” “可算那皇帝还有点良心,不枉当初你姐姐死心塌地非要跟他回宫。” 苏犀玉被勾起了好奇心,“是姐姐主动要跟他回去的?” “可不是!”钱满袖义愤填膺道,“我都说了人家后宫妃子多,你姐姐非说人家发过誓以后只对她一个人好,人家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结果现在几年了?后宫妃子什么时候少过?” 钱满袖越说越难过,“说不定你姐姐其实天天被人欺负,什么贵妃风范都是装出来给咱们看,好让咱们安心的!” 苏犀玉觉得她夸大了许多,三年前她还在京中的时候就已经许久不见皇帝选妃了,再说陈轻语受宠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不然一个普通后妃哪能派侍卫去给广陵娘家送东西?还尽是些难得的珍宝。 而且听陈轻语和乔姑姑话里的意思,这皇后的位置不是不能坐上去,只是现在还坐不了。 苏犀玉轻声安慰着钱满袖,与她分析了下陈轻语的处境,想让她开心起来,可钱满袖整个人陷入消沉的情绪中,闷闷不乐。 苏犀玉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与她提陈轻语了。 正自责着,忽听钱满袖声音高亢了起来,她道:“说不定皇帝还真不是在说谎骗人,不然好几年了,那么多妃子怎么一个有孕的都没有?” “啊?” 苏犀玉刚从陈轻语在宫中的待遇、地位和可支配的人手等,种种权利方面去安慰她都没用,她自己倒是扒拉出一个安慰到自己的事情来。 “就是这样!”钱满袖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又高兴起来。 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高兴起来了,苏犀玉就安心了。 不多久,护卫把陈译禾买的花儿送了回来,同时送回来的还有周祎的死讯,这么一会儿已经在城中传开了。 苏犀玉惊呆了,钱满袖则是愣了一下,惊慌道:“那咱们家少爷呢?是不是得挨罚了?” 护卫急忙与她说清楚人是被送回去后,死在他自己家中的。 这下钱满袖不慌了,只是觉得唏嘘,“那周家少爷是不是跟咱们家禾儿差不多年纪?这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她自言自语了几句,扭头一看,见苏犀玉一脸呆滞,以为她是吓着了,忙拉着她的手道:“没事儿没事儿,那是别人家的,跟咱们没关系,咱们也见不着,不怕啊。” 苏犀玉回神,心不在焉的点着头,问护卫:“他人呢?” “少爷去了太傅府,要调查太傅遇刺的事情,说会按时回来,让夫人和少夫人放心。” 苏犀玉点头,想了一想道:“青天白日的死了人,外面肯定很乱,让府里的人没事就别出去了,在家避避风头省得惹麻烦。” 事情吩咐了下去,苏犀玉心里仍是不安,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下,等回了陈译禾。 用罢晚膳回了屋,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苏犀玉才敢问他:“周祎……” 她才开了口,陈译禾就不悦地打断她,“大晚上的,在你夫君的面前,你心里想着别的男人?” “不是啊,我问你正经事呢,周祎他……” “还提?我生气了啊。”陈译禾再度打断她,抓着她的手把人往床上带,苏犀玉没站稳,直接被压倒在了床上。 苏犀玉没当真,觉得陈译禾这是在和她闹着玩的。 可她等了半天了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回来,就是想问他周祎的事,根本没心思跟他胡闹。 “你快跟我说说……哎呀!”苏犀玉一个不察,腰带已经被人拉开了,夏季衣衫薄,三两下就被剥得露出了里面的缎面小衣。 陈译禾没回她,视线在她身上圈巡一遍,俯身在她肩头亲了口,手开始拉扯她下裙。 苏犀玉又是羞涩又是着急,推搡着他道:“别扯了,我说话呢!” 还是没见陈译禾动作停下,苏犀玉感觉他的手在身上乱走,呼吸一急,道:“我说了别动我……” 眼看陈译禾不听,跟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顾自己的拒绝,苏犀玉心中有些慌乱,手掌猛地朝身上的人拍去,“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在室内响起。 她高声道:“我生气了!” 屋内静了一瞬,陈译禾缓缓松开了她,慢慢直起身子,捂着脖子坐起来,咬着牙道:“打这么狠?” 苏犀玉方才是气恼极了,打完就后悔了,想去看他被打到的地方,一抬眼见他还盯着自己裸露着的肌肤看,心中一梗,裹着衣裳转身背对着他了。 她现在是既气恼陈译禾不顾自己意愿,又气恼她自己动手打人,抱着膝盖生起了闷气,完全不记得周祎的事儿了。 正气着,忽觉背上覆上了一只手,酥麻感从后心漾开,顷刻间传遍全身。 苏犀玉倏地转过身来,水汪汪的眼眸瞪着始作俑者,恼怒道:“你别碰我!” 陈译禾见她带水的眸光颤动着,凑过去柔声道:“真生气啦?” 苏犀玉看了眼他侧颈上的红痕,转过头不想理他。 他又道:“我逗你的,想看看你身上的淤青好了没有。打人这么有劲儿,已经不疼了吧?” 苏犀玉这才好好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方才被他亲到的肩侧,那上面还有一片十分显眼的乌黑淤痕。 后背上她看不到,但隐约记得方才被他摸到的那处前几日还痛的厉害。 知道陈译禾方才只是想看她身上的伤了,苏犀玉心里软了些,身子也放松了下来,道:“那你不好好说?非要吓唬我,打你也是你活该。” “这也算吓唬?”陈译禾疑惑道,“我脱自己娘子的衣裳也不行?” 苏犀玉又在他胳膊上轻拍了一下,道:“要经过我同意才行,不然我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不舒服?” 苏犀玉说不上来,思索了会儿,认真道:“你不顾我意愿,让我感觉没有被放在心上了……” 陈译禾蓦然笑开,抓住她的手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被我放在心上的?我好像没这么说过?” 苏犀玉颊上浮出一丝红晕,水盈盈的眼眸瞥向他,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就是知道。” “哎,也就我毫无心机,天真纯情,一眼就被我娘子看穿了心意……” 见苏犀玉露了笑,他又往前凑,道:“那要是下回出去玩,你又累着了睡着了,我也得把你喊醒问你能不能脱你衣裳?” 苏犀玉想了下,摇头道:“这个不用。” “那要是你又喝醉了呢?” 苏犀玉迟疑,“我以后不会喝醉的……要是醉了也可以不用问。” “那要是你衣裳湿了,又脏又冷呢?” “这也不……” 苏犀玉说到一半忽然停住,脸颊一鼓道:“你又故意装傻,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译禾笑意藏不住,捏了捏她下巴道:“我哪知道娘子是什么意思啊,不过娘子说我错了,那就是我错了。是我吓着我娘子了,活该挨打。娘子可出了气?可要再打我几巴掌?” 苏犀玉被哄笑,往他身上靠去,道:“我又不喜欢打人,你好好的,我打你做什么。” 她抬起手去摸陈译禾脖子上被打出来的红痕,轻轻地揉着,带着歉疚问:“疼不疼呀?” “你让我打回来不就知道了?”陈译禾道。 苏犀玉又笑,这话从他们刚成亲说到现在,哪会他都说要打回来,实际上没真的动过一次手。 “那你打吧。”她扬起脖子,闭上眼道,“不打回来你就是……就是只会学人说话的鹦鹉。” 她闭着眼睛等,心里是一点儿都不怕的,等了会儿,忽觉颈上一热,被人轻轻咬了一下。 不痛,就是有点酥痒。 苏犀玉睁眼,正好看到陈译禾退开,见他板着脸道:“我就是个鹦鹉怎么了?我不会打人可是我会咬人。” 苏犀玉抿着笑,往前扑去搂住他脖子,趴在他怀里软声道:“我就知道夫君你舍不得,你最心疼我了。” 陈译禾顺势搂住她,翻身将人压在了床榻上,双手拉扯着,将她凌乱的衣裳继续往下褪。 苏犀玉红了脸,但这回没说不许,也没躲避挣扎。 “我脱你衣裳了?”衣裳脱下一半,陈译禾问道,“这回脱你衣裳,可不是单单是要看你身上的伤了。” 苏犀玉脸上发烫,闭着眼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陈译禾看得清楚,偏着头忍住笑,再开口时声音一本正经:“怎么不说话?是不愿意吗?” 苏犀玉没敢睁眼,双唇微启,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不愿意就算了……”陈译禾佯装叹气,把刚脱下的衣裳往她身上盖,道,“谁让我敬重我娘子呢,你不愿意我肯定是不能乱碰你的……” 苏犀玉感觉身上一轻,似乎是人退开了,忙睁眼道:“没有不愿意……” 嘴边的话停住,苏犀玉看着虚压在身上笑吟吟的人,脸上的红霞更重了,脚趾也蜷缩了起来,双手捂住了脸道:“你又骗我!” “没有不愿意就好。”陈译禾倾身放下了床幔。 灯罩里的蜡烛本就剩得不多了,这时恰巧燃尽,噼啪两声轻响屋内就暗了下来。 陈译禾摸黑抓住苏犀玉手腕往旁边扣,俯身去亲吻她。 苏犀玉还在被人耍了的羞赧中,含糊不清道:“我不愿意了……” “……这可不行,做人要言而有信。” …… 隔日醒来,苏犀玉晕乎乎用完了早膳,才想起周祎的事情来,懊恼又气愤,揪着陈译禾的衣袖质问了起来。 陈译禾心情好,逗了她几句,眼看人要恼羞成怒了才跟她说了起来。 “放心吧,孔明锋动手时说了是为他女儿报仇,跟咱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然周坛礼昨晚就该来找我算账了。” 苏犀玉还是不能放心,拽着他问:“那俞杨怎么办?她多半是知道些什么的。” 陈译禾捧着她软乎乎的脸,揉面团似的揉来揉去,道:“她不主动找事,咱们就不管她,她要是敢招惹,不用我做什么,她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 第80章 完结章(1) 全都是苏犀玉挑剩下的。…… 周祎的死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周家乱成一团,宫中的周贵妃听闻消息直接晕了过去,第二日就请了旨回周府去了。 收到消息的苏铭祠也万分震惊。 他还当俞杨是亲生女儿,刚一听闻周祎被找了回去, 立马就去求旨将俞杨从狱中接了回去, 发誓会好好管教。 结果才把人领回家, 就听到周祎被杀的消息。 不管是因为两家的姻亲关系还是合作互惠关系, 于情于理,苏铭祠都该上门慰问, 是以,次日一大早就命人备轿去了周府。 苏夫人则是抱着俞杨大哭,“我们俞杨命怎么这么苦, 还未嫁过去人就丧了命,这以后可怎么办……” 她因为俞杨名声的问题哭个不停,闻声而来的容楚楚懒得安慰,就在一旁看着,忽地奇怪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靠在苏夫人肩上的俞杨神色一凛,急忙压下翘起的嘴角,低声道:“我、我害怕……” 容楚楚皱眉, 觉得不对,正要细问,被苏夫人瞪了一眼, 她道:“你怎么做人嫂嫂的?俞杨刚回来你不知道安慰也就罢了, 怎么还落井下石?容大人是怎么教你的?孝顺公婆, 爱护姑姐,你哪一样做到了……” 她本就不喜欢容楚楚,也知道容楚楚时常对俞杨视而不见, 现在抓着她的把柄说个不停。 周祎身份不一般,他死了,这彻查的事多半要落到苏止瑜头上去。 容楚楚不想苏止瑜再多添烦恼,暂时忍了她。 带着一肚子气回了屋,怎么想都觉得俞杨有问题,具体是哪里有问题她又说不上来。 稍晚些苏止瑜回来,先是被苏夫人拉着哭诉了一顿,听她说了一堆容楚楚的坏话,转头又让他多照顾着些俞杨。 苏止瑜冷眼看着跟苏夫人撒娇卖乖的俞杨,越看心越凉,也越发觉得不让苏犀玉认回来才是对的。 而洗干净了、穿金戴银的俞杨则是激动又振奋,周祎死了,她就不用嫁过去了,她安全了,可以继续做苏家小姐了。 她现在唯一的顾虑,就是陈译禾知晓了她是假冒苏犀玉身份的事,但俞杨细想了一下,不仅不怕,甚至还笑了出来。 “他不敢说的,他有把柄在我手上。”俞杨心道,“是他杀了周祎。” 她心情正好,耳边听苏夫人哭啼的声音也不觉得烦,做出温柔体贴的模样趴在她怀里假哭,一口一个“娘”喊得亲热。 苏夫人最早怀疑她才是自己女儿就是因为她会撒娇,喜欢与自己亲近,现在对她更是心软,觉得她受了很大委屈。 哭了会儿,苏夫人道:“乖女儿不怕,娘再给你重新找个夫家,保管比那个谁嫁的好!” “女儿不嫁,女儿要一直陪着娘……” “傻姑娘,哪有女孩子永远不出嫁的?你乖乖听话,别再乱跑了。现在知道外面多危险了吧,还好这回你没出大事,不然你让娘怎么活下去?” 苏夫人眼含泪花摸着俞杨的头发,一派母慈女孝的景象。 她想了会儿,接着道:“你别怕,最近你爹得忙周家的事,等过几日,我就与你爹说给你重新找夫家。你也十八有余了,再不嫁就不好找人家了……” 苏铭祠很晚才回来,当晚也是宿在惠姨娘那里的,苏夫人等了一夜没等到人,次日见了苏铭祠,满心憋屈。 但还未开口试探他对俞杨婚事的态度,下人先送了张帖子进来。 苏铭祠打开看了一眼,倏地就将帖子狠狠摔在地上,怒声道:“让他滚,我苏家大门他这辈子都别想进!” 苏夫人被吓一跳,什么都不敢说,对丫鬟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苏止瑜就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苏止瑜对暴怒的苏铭祠见怪不怪,捡起地上的帖子拍了拍,打开一看,沉默了下来。 苏夫人这才敢有动作,跟过去看了一眼,登时高声道:“他害的我俞杨还不够惨吗?竟然还想来上门拜访?不准他进咱们府门!” 这帖子是陈译禾让人送来的拜帖,说苏犀玉伤势已愈,他近日将带苏犀玉上门来拜见岳父岳母。 苏铭祠怎么说都还是苏犀玉明面上的父亲,不去拜访难免落人口实。 陈译禾是特意卡着这个混乱的时间点让人去送拜帖的。 周祎刚死,要是这时候苏铭祠让陈译禾与苏犀玉登门拜访,周坛礼怕是要气得直接与他撕破脸。 下人回复苏铭祠拒见他夫妻二人时,陈译禾十分淡然地接受了,转头继续问郝老太傅他被刺杀的前后细节。 老太傅饮了口茶水道:“你今日特意请我上门来,说是要问我案子的事,其实主要目的是想让我做个见证吧?” 不是做女婿的不上门,是人家老丈人不许他们上门。 陈译禾笑着后靠在椅背上,道:“大人想多了。” 谈笑几句,两人继续说太傅遇刺的事情。 明宏帝登基后,曾派郝将军去北方雪山摧毁了那无人性的豢养侏儒的秘药。 因此,近几年可以下雪窟采摘雪莲的侏儒越来越少,市面上的冰山雪莲也就越罕见。 靠这生意赚钱的幕后人被断了财路,心怀恨意,动不了远在军中的郝将军,就来找这老太傅下手了。 老太傅把前因后果都告知了他,道:“可有思路?” 陈译禾垂眼沉思,若是他没想错,当初苏夫人给苏犀玉吃的就是会致人侏儒的秘药,那药是薛胜义给她的…… 他有了思路,但这事涉及了苏犀玉,他就没告诉老太傅,敷衍了几句让人送客。 然而老太傅今日前来,也不仅是为了这事,他让人将备好的礼物抬上来,道:“当日不得已强留陈小夫人多住了几日,多有愧疚,今日特意送上薄礼以示歉意,请小夫人见谅。” 陈译禾想了会儿,让人把东西收下了。 . 如此过了半个月左右,孔明锋父女的事情被人查了出来,给孔屏验尸的仵作也再次被找了回来,证实了孔屏确实是一尸两命。 陈译禾因为当年调戏孔屏的事也被找了一回,但月份对不上,被询问一番就没事了。 当事人全都死了,孔屏腹中胎儿到底是谁的,又是不是如孔明锋所言是被周祎所杀,谁也无法确认。 周家人怨气难消,可孔屏父女再无别的亲属,他们想报仇都找不到人。 他们如何悲痛不提,反正陈译禾是要么查案,要么带着爹娘去看望陈轻语,一家人其乐融融。 八月的一个清晨,天才刚亮,乔姑姑就慌慌张张来了府上,请钱满袖与苏犀玉入宫一趟。 钱满袖还以为陈轻语出了事,眼泪唰地就出来了,站都站不住了。 乔姑姑一看她这样,立马笑出声来,满面喜气道:“夫人想岔了,是好事。” 进了宫才知道,是陈轻语诊出了喜脉。 苏犀玉长这么大第一回 近距离见人怀孕,好奇的不得了,但陈轻语让她摸肚子时,她只敢如蜻蜓点水般轻轻碰一下。 陈轻语笑道:“摸不坏的,现在才两个多月,还没长大呢。要不是晨时忽地晕了一阵子,谁能知道这是肚子里有了。” “是啊,娘娘忽然晕倒了,陛下都吓着了。”乔姑姑高兴道,“陛下还特意等太医来给娘娘诊了脉才去上朝的,比平时都晚了一刻钟呢。” 陈轻语听着满面笑意,忽地又板起了脸,严肃道:“下回可不能让陛下再这样了,要以国事为重。” 说是这么说,但她也就庄重了一会儿,马上又嬉笑起来。 趁着心情好,陈轻语让宫女都退了下去,拉着苏犀玉的手道:“我知道爹娘藏不住秘密,所以有些事没跟他们说。” 苏犀玉一听有秘密,眨了眨眼不确定应不应该听下去。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宫里都没有妃子怀孕吗?” 陈轻语不管她想不想听,扒着她肩膀凑到了她耳边,道:“因为陛下根本就没往她们那去。” 苏犀玉愣了一下,“啊?” “以前还在咱们广陵的时候他就发过誓了,以后都不能有别人,不然我才不跟他进宫呢。” 陈轻语得意地说着,说完又有些恼怒,道:“就是那些个老家伙烦人,非得催着陛下纳妃,非得把自家宗室女往后宫里塞,烦死了。” 人人都知道明宏帝勤政,从不沉迷女色,可从来没人知道他偏宠陈轻语到这地步。 陈轻语看出苏犀玉惊讶,又强调道:“真的,天天上朝面对一堆老家伙都烦死了,哪还有心情再应付他们家的女子。” “也就是我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让陛下喜欢……” 苏犀玉听着她沾沾喜喜的自我夸赞,忍不住笑了出来。 钱满袖带着宫女端着刚熬好的汤过来时,就见她们两个偎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是高兴的不得了。 “娘熬了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乌骨鸡汤,里面还放了人参。月牙儿,你也跟你姐姐一起多喝点儿,啊。” 钱满袖先前被陈译禾吓唬过,现在是一点儿也不敢催生了,但心里还是觉得姑娘家白白胖胖的好生养,巴不得苏犀玉多吃点、长胖点。 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午后明宏帝处理完事情过来陪着陈轻语了,钱满袖与苏犀玉也就去偏殿歇着了。 因为陈轻语刚查出来有孕,钱满袖不放心,打算在宫里多住几日,让苏犀玉也留下来陪着她。 乔姑姑特意派人跟春英回去取两人惯用的东西。 苏犀玉是住的不习惯,午后没能睡着,钱满袖则是高兴得歇不下来,两人就在陈轻语的映月宫看风景。 正说着话,冷不防听到一阵求饶声。 钱满袖闻声看过去,奇怪道:“这不是晌午要帮我炖汤的那个宫女了,这是犯了什么错?” 跟着她们的是陈轻语身边另一个不苟言笑的管事姑姑,道:“孤恩负德,咎由自取。” 她说完,那个宫女就被侍卫捂住嘴拖走了。 钱满袖只听懂了后面四个字,前面几个没懂,疑惑着想要再问。 苏犀玉听懂了,心里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忙问:“娘,你让她帮忙了吗?” 钱满袖道:“那哪能啊,你姐姐就喜欢我亲手炖的汤,当然不能让外人插手。” 苏犀玉松了口气,心道映月宫看守这么严密,看来皇帝是真的对陈轻语很用心呢。 她对着管事姑姑笑了一下,拉着钱满袖道:“英姑姑是说那宫女做事不认真,要下去领罚呢,不罚不能服人心,以后就不好管了。” “哦。”钱满袖被骗了过去,虽觉得那宫女好心,但宫中法制还是得遵循的,就没再多嘴。 恰巧这时春英跟着宫人来了,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有人高兴有人愁,深宫中的周贵妃撕烂了帕子也没等到映月宫的噩耗,恨恨地砸烂了桌上的琉璃盏。 . 陈轻语有孕的事情很快传开,明宏帝大喜,要宴请群臣,特许带家眷入宫。 现在宫中只有陈轻语肚中有子,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这皇后的位置迟早得落到她身上。 苏铭祠等人脸色煞白,可俞杨却为这事高兴了许久。 水涨船高,等陈轻语登了后位,陈译禾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国舅爷了,他又有把柄在自己手中,俞杨如何能不高兴? 宫宴这日,苏铭祠早有嘱咐,让苏夫人这次必须看好了俞杨。 上次俞杨入狱的事给他丢了很大的脸,都是念在俞杨自幼养在农家不知规矩的份上,才原谅了她,现在是格外警惕着防止俞杨再犯错。 苏夫人忙不迭地应了,一大早就开始给俞杨装扮。 虽说前些日子出了入狱的丑闻,又丧了未婚夫君,但她还是觉得俞杨好,配得上京中最好的青年才俊。 “前些日子跟你说的那个白家长子,家世是差了一点,不过人家是你哥哥以前的同窗,前途不可限量着呢。娘看着觉得很不错,正好今天晚上你也见见,看满意不满意。” 俞杨红着脸道:“我听娘的。” 这个白家比不上苏家名门,但是家主是苏铭祠下属,白家长子又居长居嫡,俞杨真嫁过去,绝对受不了委屈的。 放在以前,俞杨可能看不上这家公子,但现在她名声受损,能找到这样的就已经知足了。 “我们俞杨真乖。”苏夫人被哄高兴了,又道,“看不上也没事,还有钱家的、葛家的,京中的公子哥多的是,你慢慢挑。” 俞杨高兴,便又抱着她撒起了娇。 酉时左右才能进宫,俞杨早早装扮好了,左右无事,就想去找容楚楚拉拉关系,毕竟以后还是靠大哥大嫂更多。 她往苏止瑜与容楚楚住处走去,刚到他们院子里拐了个弯,就见容楚楚与苏止瑜正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说话。 俞杨正要出声,忽地听容楚楚提起了白家大公子。 她停住,悄悄藏在了假山后。 “……不用管了,她愿意嫁就嫁吧。”苏止瑜道。 容楚楚侧目看向他,怀疑道:“你真的不管了?她可是顶着玉儿应有的名头嫁人。” 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嫁的还是你昔日同窗。” 苏止瑜摇头,声音疲惫道:“不管了,随便他们折腾吧。” “那好吧。”容楚楚无所谓道。 静了会儿,苏止瑜又忍不住开口:“其实我当初也是想过把玉儿送去白励锦那的。” 容楚楚精神一震,又快速垮下,遗憾道:“那为什么没送去?这几年她若是在京中,我也好多照顾着些。” “白励锦品性不错,可惜他妾室通房多,后宅很乱,我怕玉儿占着正妻的位置受委屈,也是怕玉儿越长大容貌越出色,万一他起了心思……” “那京中还有别人呢?就没有一个合适的?” 苏止瑜闷闷道:“没有,我都查了一遍了。除了那些个有党争嫌疑的,和与家里不对付的,其他人……葛鸿优柔寡断,家中人口众多,囊中羞涩到连支发钗都买不起;孟宪家中有个苛刻继母;柏树恒那时已定了亲;钱磬熙暴躁易动怒,酒后还容易动手……” 他把京中有头有脸的年轻人都说了一遍,容楚楚也被他说的沮丧起来,道:“照你这么说,还真就没有一个适合玉儿的。” “天意吧。”苏止瑜叹气,“不过现在看来,陈译禾对玉儿还算可以。” 容楚楚听了这话就不高兴了,与他呛声道:“只是还可以吗?” 苏止瑜不想说陈译禾好话,直接闭嘴装哑巴。 容楚楚偏偏要贴着他耳朵帮着人家说好话,“我上回去买东西还见了他们,咱们玉儿被养得可好了,那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独一份的,连上下马车都是被抱着的,可比你都照顾的周到。” 苏止瑜背了过去不听她说话。 “还有一回我正在他们府里等玉儿,忽然下了雨,我可是亲眼看着人家陈少爷把玉儿从大门抱进屋子里的,他自己衣裳沾了雨水,咱们玉儿可是连鞋尖尖都没湿一点儿。” 苏止瑜捂住了耳朵。 “人家陈家父母也好的很,哪回我去了都是不用打招呼直接就进去的,走时还让说玉儿没有玩伴,让我多去找她,不像有的人家……哼。” 苏止瑜说不过她,起身要往屋里走,刚站起来就被拉住了。 容楚楚道:“对了,你说若是当初京城里有个家世如你这样的人家,你可会把玉儿送过去?” 苏止瑜硬是被她拉了回去,无奈道:“不会,父母太专横,不适合她。况且真跟我一样的话,那不是也是有心仪的人了吗?怎么能把玉儿送过去影响别人感情?” 容楚楚咯咯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问:“你那心仪之人,心仪多久了?” 后面就是人家夫妻之间的话了。 俞杨背靠着假山,双手紧握,指尖几乎嵌进了掌心肉里,嘴唇也止不住地发颤。 直到瞥见有丫鬟往这边来了,她才急忙松开抓皱了衣袖,悄悄离开了这里。 回了屋中,俞杨还在想着方才偷听到的事情。 苏夫人或许是真的为她好,但她显然只考虑到了家世,不如苏止瑜想的周到。 这京中年轻才俊早在三年前就被苏止瑜暗中考量过了,全都是他为苏犀玉挑剩下的。 而现在,她俞杨要做的,就是从苏犀玉挑剩下的人里选出一个做夫君。 她正想着,看见丫鬟捧着几本话本进来了,丫鬟道:“小姐,这是街面上新出的话本子,少爷让人给少夫人买的,也让人给小姐送了一份过来。” 俞杨根本不识字,她盯着那几本话本,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丫鬟没听见她声音,抬头看去,就见俞杨呼吸急促,忽地一巴掌扇了过来。 “谁准你收别人东西的!滚出去!” 丫鬟被打个正着,惊叫一声,手中话本摔了一地,忙捂着脸认错,又将话本捡起匆匆退了出去。 送来的东西是人家顺带着的,可供挑选的夫家是人家选剩下的,就连这屋子都是苏犀玉住过的。 俞杨压不住心头的嫉恨,“撕拉”一声扯裂了自己衣袖。 . 晚上宫宴,陈家几口子也是要去的,陈译禾特意让人把钱满袖与苏犀玉的新衣、新首饰给送进了宫中。 钱满袖年纪大了,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装扮,但是一想到苏家人也在宴上,就叮嘱丫鬟千万得把苏犀玉打扮成仙女儿。 他们当初不要这女儿,现在就要让他们看看这女儿有多好,气死他们。 她偷偷吩咐完丫鬟,回去更衣时,忽然想起好久不见苏犀玉身上带着的平安符了,怕回头忘了这事,又折返了回去。 都是女眷,她就直接进了里面,这一进去,正好看见苏犀玉衣衫半褪,露出的后背上满是斑驳的棕色淤痕。 “这是怎么回事!”钱满袖惊呆了。 苏犀玉乍见她进来了,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把衣裳穿上。 但钱满袖不许她穿,把她衣裳拽下来,盯着她后背道:“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磕的?” 苏犀玉错愕,“不是……不是已经好了吗?” 她身上已经没有哪里还痛着了,自己能看到的地方都恢复了白净,就差身后看不见,但陈译禾跟她说已经完全好了的。 钱满袖这时候机灵了,尖声问道:“已经好了?那就是有一段时间了?你从入了京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是磕的?” 苏犀玉心虚答不出来,抬眸去看一旁伺候更衣的丫鬟,丫鬟低着头小声道:“是少爷让说已经好了的。” “好哇,都瞒着我!”钱满袖瞪着眼睛,声音气愤。 苏犀玉看她生气了,忙把衣裳穿好,转过身道:“怕娘担心才没说的……真的都好了,已经不疼了。” 钱满袖又气又心疼,抓着她的手问:“什么时候摔的?怎么摔的?” 苏犀玉不敢说实话,正支吾着,听钱满袖道:“是不是跟脸上划伤那回一样?也是容姑娘家的马车摔出来的?” 这话让苏犀玉想起另外一件事,她先前说容楚楚是她闺中好友是没错,但是没跟钱满袖说容楚楚还是她大嫂。 晚上宴会见了容楚楚,钱满袖肯定就能知道这事了。 苏犀玉心里懊恼,决定先把这事跟她说了,道:“其实楚楚她……” “别说了,你就是怕我怪她才故意瞒着我的是不是?”钱满袖打断她,语重心长道,“她是你好友,马车出事又不是她弄出来的,我怎么会怪她?” 钱满袖心疼坏了,把她往自己怀里带,手刚沾到她后背,又赶紧往上移,在苏犀玉后脑上轻拍了几下,道:“都过去这么久了,这印子还没消,那当时得多疼啊!也没听你说过一声不舒服!” 苏犀玉道:“我是想说……” “不怪她是不怪她,但是以后不管去哪,还是得用咱们自家的人、自家的东西,外面的都不能放心,知道了吧?” 钱满袖不需要她回答,说完了苏犀玉转头去训丫鬟,“一个个的现在胆子都大了,要不是今儿我自己看见了,你们都不打算跟我说是吧?” 第81章 完结章(2) “也能抢得了别的。”…… 丫鬟们一个个低头不语, 钱满袖正训斥着,已有宫女听到动静报给了英姑姑。 英姑姑比乔姑姑冷硬许多,钱满袖给丫鬟们留了面子,没当着她的面继续责怪, 回去更衣去了。 不多久, 陈译禾找来了。苏犀玉原本想跟他说钱满袖的事呢, 一见他就被他的衣裳吸引了注意力。 “谁让你跟我穿一样衣裳的?” 陈译禾道:“说话注意点啊, 我一个大男人,可从不穿小姑娘的衣裳。” 苏犀玉哼了一声, 上前几步揪住他仔细看,道:“明明就是一样的。” 两人穿着都带着点蓝色,不同的是苏犀玉身上的颜色很浅, 上面绣着琼花与流云纹,层层细软堆叠着,一步一晃,跟随风而动的云雾一般。 陈译禾身上蓝色少一些,黑底广袖走着深蓝色的纹路。 单看这两件衣裳是没什么相似,一放到一起就能看出来了,颜色相互呼应, 上面绣工和绣纹走向都是一样的。 钱满袖见了,也惊讶道:“哎呀,这衣裳什么时候做的, 好看!跟穿着喜服一样, 一看就是小两口!” 陈译禾其实就是打着和钱满袖一样的主意, 非得让苏家那两口子看着,让他们知道苏犀玉现在是有人疼的。 但他不承认,转移话题道:“喜服是什么样的来着?我那时候就光记着我娘子个子小了……” 见苏犀玉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陈译禾还了她一个笑,慢悠悠道:“我记不清了,但是娘子肯定记得,是不是?” 苏犀玉那时候光顾着忐忑害怕了,哪有功夫去注意别的。 就一个钱满袖还记得,拉着两人说了几句,忽地发现少了什么,问道:“你爹呢?” 陈译禾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低声道:“上马车时候太高兴,一脚踩空摔着了,大夫看了说没什么事,就是得躺床上躺个几日。” 钱满袖听得直瞪眼。 后来苏犀玉逮着机会悄悄跟陈译禾说了钱满袖的事,陈译禾也不急,道:“不是大事,等会儿我跟娘说。倒是你,待会儿见着苏家两口子,可会难过?” 苏犀玉踌躇道:“应当不会……我跟着娘寸步不离,又不会单独见他们。” 难过可不会因为身边有人就不难过了。 “宫里有姐姐给撑腰,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陈译禾说完,手掌捧着她的脸用力。 苏犀玉被迫顺着他的掌劲儿上下点头,绷不住笑了出来。 临近酉时,各官员携带着妻女陆续进宫,陈译禾还待在偏殿里跟苏犀玉闹着玩,钱满袖着急,催他也出去跟人应酬。 陈译禾道:“我这无官无职的应酬什么?咱们就当是来吃晚宴的,过几个月回了广陵,跟这边可没别的关联了。——除了姐姐。” 钱满袖想了想,还真就是这样,自己嘟囔了几句也就没再说别的。 后来还是有人传话说舫净有事来找他,陈译禾才出去了。 席宴未开,男眷有男眷的应酬,女眷有女眷的来往。 钱满袖因为几年前不好的遭遇,不大愿意跟这些贵妇人来往,是见陈轻语要出去见人了,才跟着出去的。 人群央央,钱满袖刚开始还怕给陈轻语丢脸了,学着人家做出端庄的模样,没一会儿就受不了了,拉着苏犀玉躲远了。 “我只想着你姐姐风光了,谁知道这事这么累,要见那么多人,这怎么记得住谁是谁?” 苏犀玉笑,见庭中灯火煌煌,衣香鬓影中人群正谈笑晏晏,恍若梦境一般。 她摇头清醒了一些,贴近钱满袖耳边道:“姐姐根本就没认全人,都是乔姑姑在旁边提醒的。” “是吗?”钱满袖惊讶,拉着苏犀玉远远看去,果然看见每过来几个人,乔姑姑就要么端茶递水,要么给陈轻语捏肩打扇子,总会低声说上那么几句。 “那也挺累,你瞧瞧,脸上的笑一刻都没下来过。” 钱满袖看了会儿就乏了,牵着苏犀玉看花儿去了。 御花园里花种繁多,争奇斗艳,钱满袖看着稀奇,念叨着回广陵就把家里也都种满了花。 苏犀玉哭笑不得,道:“夫君他哪受得了,才不会答应呢。” “不用管他。”钱满袖指着远处的开了满池的白色莲花道,“咱们家怎么没有这白色的莲花?瞧这多好看……对了!” 钱满袖看着白玉一般的莲花,忽地想起先前要问的事,问道:“娘给你求的平安符呢?怎么不见戴着了?” 苏犀玉今日身上仍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打开后,里面藏着一枚小玉牌,她拿出来,道:“我的上回摔着的时候弄丢了,这是夫君的,让我先戴着,说等回家了再重新去求。” 钱满袖听了双目睁大,急忙与她确认道:“玉牌不见了?可是碎了?” 苏犀玉迟疑,她发现的时候身上的玉牌已经不见了,根本不知道是摔碎了还是弄丢了。 “这要是碎了可就是挡住了灾!那就难怪了,杏儿腿都撞断了,你身上撞出淤青却没别的伤痛,肯定是玉牌挡了灾!” 钱满袖着急,也不要那小香囊了,把玉牌直接挂在苏犀玉腰上,道:“挂外面挡灾挡得更严实,可别再伤着了,姑娘家年轻的时候受了伤,不知道注意,以后老了可有苦头吃了……” “禾儿身上没了平安符,得让他多小心些……等回头我再多求几个……” 苏犀玉听她念叨着,心里暖烘烘的,软了身子贴近她,轻轻喊了一声“娘”。 “嗯?”钱满袖一抬头就被她抱住了,肩上枕着她的脑袋。 “嗨,怎么了这是?”钱满袖纳闷,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道,“快站好了,别把头发弄乱了,今天可得漂漂亮亮的……” 正说着,忽听有人笑道:“这谁家大姑娘,还躲在角落里跟娘亲撒娇啊?” 钱满袖扶着苏犀玉站好,朝着来人看去,见是个不认识的带笑的妇人,也朝对方笑,道:“我们家姑娘还小呢,这是累了才靠一会儿。” 对方道:“看着是不大,可许了人家?” “都成了亲了……”钱满袖正要说这是自己儿媳,忽然察觉苏犀玉胳膊发颤,忙揽着她道,“怎么了?哎呀,脸怎么这么白?” 苏犀玉不敢抬头去看那位妇人,抓着钱满袖的手道:“我、我累了……” 钱满袖看她不对劲儿,没兴致跟人闲话家常了,忙喊了丫鬟过来把苏犀玉扶了回去。 苏犀玉回到了住处,颤颤巍巍地饮了口茶水,茶水是温热的,她心里却凉飕飕的。 她想着方才的事,心像是被利爪狠狠撕扯一般的疼。 因为方才那妇人就是苏夫人,她不认识钱满袖,也没认出她三年前嫁出去的女儿。 . 苏夫人领着俞杨与容楚楚给陈轻语请了安,虽然没摆在明面上,但谁都知道苏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嫁了陈家,一个打算嫁去周家,苏家早就抛弃了大女儿站了周家。 现在陈轻语得势,苏家就有点尴尬了,苏夫人很识趣地领着女儿与儿媳下去了。 容楚楚跟了她一会儿,就去寻容夫人去了。 俞杨名声不好,已出嫁的看不上她,没出嫁的姑娘被家里管着不许跟她交谈,即便是些比苏铭祠官位低了许多的人家,也只是简略地问候几句,就找借口支开自家女儿。 一个两个还好,每个都这样,俞杨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气恼,心里再次怨怼起陈译禾和苏犀玉。 这场合苏犀玉肯定是在的,她抬头张望着找了起来。 苏夫人就与别人说个话的功夫转眼不见了俞杨,低声骂了丫鬟几句,急忙去找人。苏铭祠反复交代过了,必须让她看好俞杨的。 苏夫人怕俞杨惹出事端,快步找着人,沿着小荷塘没见着俞杨,便往给她们安排的歇脚处去寻,没想到一拐弯听见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唤了声“娘”,这声音满怀依赖,一听就是在撒娇,让她想起俞杨。 走近一看,果然是一个窈窕姑娘抱着一个妇人撒娇。 苏夫人不认得这俩人,但见人身上富贵精致,觉得这两人身份不一般。 尤其是那姑娘耳上的耳饰,闪着光的流苏下面垂着空着的圆月,月上蹲了只兔子,怀里还抱着个红玛瑙做的胡萝卜。 做工精巧,样式出奇,小兔子圆滚滚的憨态可掬,材料也十分贵重。 给这姑娘送这首饰的人,显然是又想漂亮又想哄小姑娘开心,是用足了心思的。 就是这装扮不怎么适合今日的场合。 这场面上的各户人家都想着给女儿打扮得美艳些,不能入了皇帝的眼,也能相看一下找找青年才俊。 当然也可能人家已经定了亲所以不在乎。 苏夫人心思转了几圈,知道这户人家不一般,笑着开口打趣了起来。 她在家中不敢多说话,但在外面苏铭祠向来给她脸面,端的起大家夫人的庄重贵气与亲和。 “那快去歇着吧,可要请太医来看看?”苏夫人看着那脸色煞白的姑娘担忧问道。 那姑娘缓缓抬眸看了过来,眼眶发红,而后摇头搂住了她身边的妇人,被哄了几句跟着丫鬟走了。 苏夫人没放心上,收起了笑,又接着找起了俞杨。 只是转过身时,她鬼使神差地又朝那姑娘看了过去,恰好那姑娘也回头看过来。 灯火照耀下,苏夫人只觉得那姑娘似乎有些眼熟,可她确实不记得哪里见过。 她朝姑娘笑了下,转过了头,心口忽地一痛,好想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头抽离一样,偏又恋恋不舍,一揪一揪的,扰人心乱。 她压了下心口,定了定神,再次转头看去时,那姑娘已收回了视线。 苏夫人便不再纠结,快步去寻俞杨了。 . 俞杨受不了这委屈,知道苏夫人不想见苏犀玉,就自己去找了。 其实她更想找的是陈译禾,可这边多是女眷,她又不敢突兀地跑去男眷那边。 离了苏夫人,有年轻的姑娘不知道她是谁了,反倒凑上来与她说起了话,这更让俞杨觉得憋屈。 越想越气,还找不到苏犀玉发火,俞杨难过的一个人躲在花圃里掉起眼泪。 忽有脚步声响起,有人轻声问:“这是谁家姑娘?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俞杨怕被人看笑话,急忙擦了眼泪。 那人身旁跟着宫女,宫女道:“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说出来我们娘娘或许能帮帮你呢。” “娘娘?”俞杨愣住。 那娘娘温柔一笑,宫女道:“我家娘娘姓周。” 俞杨心里一个咯噔,赶紧起身行礼,又紧张了起来。 她与周祎定亲许久,但一直在装病,从未见过周贵妃,所以两人并不相识。 这可是周家人,俞杨现在最怕的就是周家人了,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装作吓坏了的样子啜泣起来。 周贵妃缓缓地扫视了她一番,吩咐宫女道:“这姑娘怕是迷了路,领她去找她家人吧。” 待周贵妃走了,俞杨才敢慢慢停了哭,跟着宫女去寻苏夫人。 可宫女带的路七扭八歪,没一会儿就绕晕了俞杨,她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走错了?怎么人越来越少?” “哎呀,我这是要先去给娘娘取个玉镯,请姑娘稍等一会儿。”宫女说罢快步消失了,俞杨没能喊住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儿,等了许久没等到宫女回来,开始心慌。 俞杨胡乱摸索着走了不远,不一会儿,到了一处宫殿,见殿前有三三两两的宫女守着,就想上前问路。 她还未开口,宫女已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在映月宫附近鬼鬼祟祟是想做什么?” 俞杨哪知道什么是映月宫,忙解释说自己是来赴宴的臣女,是跟着周贵妃的宫女过来的。 宫女面色更冷了,冰冷道:“闲杂人等不许靠近映月宫,除非你脑袋不想要了。” 俞杨心中惊怕,忙退了出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御花园,也不敢再随便问路,晕头转向地自己摸索起来。 直到迷糊的到了处精美小花园,俞杨没见着人,正要离开,听见有人在说话—— “……真的不难过了啊?” 这声音俞杨觉得像是陈译禾,但又不是很确定,她只听见过陈译禾嘲讽自己时冷漠的声音,不曾听见他这么温柔地说过话。 这还就是陈译禾,他出去了一趟去见了舫净,回来时听丫鬟说苏犀玉不舒服,赶紧来看她。 听她说了是怎么回事,就没再出去,守在她身边哄了一会儿。 苏犀玉哼哼着,一个字也没说清楚。 “说什么?”陈译禾低着头凑近她,听她说话。 “你现在是我娘子,怕她做什么?她不认你,你也不认她了,谁让她眼神不好,错把鱼目当宝珠。” “不然待会儿跟在姐姐旁边?保管她不敢抬头看你。” “又哼哼什么?”陈译禾安慰了一会儿开始不正经了,道,“哼唧个没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堵着你的嘴,不让你说话了。” 苏犀玉可算是把话说清楚了,“不许瞎说……” 声音又轻又软,尾音拖得很长,跟睡梦中呢喃一般。 “那我不说了,我试试看,是不是跟被我堵着嘴的时候一样……” 后面俞杨就没听见声音了,她有些奇怪,冒出头偷偷看了一眼,见那两人紧挨着,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脸,贴得紧紧的,深浅不一的衣裳也交缠在了一起。 俞杨心中一震,猛地缩了回来,这才明白“堵着嘴”是什么意思。 她再怎么厚脸皮也是个黄花大闺女,见过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牵个手而已,乍一见这景象面红耳赤,心砰砰直跳。 毕竟不是在家中,陈译禾稍微亲了一小下就松开了,亲昵地刮着苏犀玉的脸道:“谁给我娘子涂了这么多胭脂,看这脸红的,跟熟透了的樱桃一样。” 俞杨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脸,上面带着烫人的热度,一定红透了。 “……再胡来我要打你了……”苏犀玉羞声道。 “又没人看见。”陈译禾道,“行吧,先不来了,等回家了再胡来。” 苏犀玉拍了他一下,被他抓住了手,陈译禾轻声道:“今日晚宴后就回去,正好这几日爹不能下床,娘得回去看看,等爹好了,你们想来看姐姐再来。” 苏犀玉低低回了一声“嗯”,又道:“晚上回去,到府里是不是有点晚了?” “没事儿,要是困了只管在马车上睡,夫君抱你回屋。对了,上回说你要困得睡着了,我可以给你脱衣裳的,是吧?” “不准说啦!”苏犀玉去捂他嘴巴,“天天胡说八道故意气我!” 她一捂上去就被亲了手心,赶紧收回来。 陈译禾满面惊讶道:“怎么还有人送上门来给亲呢……” 把苏犀玉弄得气呼呼的,他才停下来。 “好了不说了,去找娘吧。我还有点事,等会儿再来找你们。”陈译禾扶着苏犀玉站起来,给她理着衣裳道,“只能找认识的宫女带路,也别落了单。” “嗯。”苏犀玉又抱了下他胳膊,与他一起去找钱满袖了。 他们走后,俞杨一个人躲在盛开的紫薇花后大口喘气,在心底骂了句“不知廉耻”,脸上的热度却久久下不去。 她想起容楚楚说的陈译禾是如何照顾苏犀玉的,想起方才看到陈译禾蹲下去给苏犀玉整理裙角的画面,还有那个短暂的亲吻。 想着想着就不服气起来。 她也想有个男人这么哄自己,也想有个男人在自己面前低下头,也想有个男人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 她才不要过苏夫人那种争风吃醋的日子,也不要容楚楚那样的平淡如水。 “凭什么我只能捡苏犀玉不要的?”俞杨心想,“我能抢了她的小姐身份,也能抢得了别的。” 她拍了拍脸,深吸几口气,顺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82章 完结章(3) “今儿谁也拦不住我打死…… 临近戌时, 苏夫人才找到了俞杨,“你跑哪去了?宫里这么大,你也不怕撞到什么人!” “我就是去休憩室歇了会儿。”俞杨道。 苏夫人怀疑,“我让人去找了, 怎么没找见你?” 俞杨面都不红一下, 抱着苏夫人的胳膊道:“我睡着了没注意嘛。” 苏夫人信了, 点了点她额头道:“你呀, 吓死我了!再去哪里都得记得带丫鬟知道不?” 俞杨搂着她点头,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就把人哄好了。 这晚宴就是为了庆贺陈轻语腹中胎儿,所以才特许群臣带妻女入宫,不算特别隆重的场合, 便设在御花园中。 周围摆了许多冰,夏季的晚风吹到这里也添了许多清爽,混着花香,沁人心脾。 晚宴是陈轻语安排的,说是她,其实苏犀玉跟着看的清楚,基本都是她身边的英姑姑着手的, 安排好给她看一眼让她点下头就行了。 说起陈轻语身边的两个姑姑,乔姑姑脾气温和,与人打交道的事情都是她来负责。 英姑姑话少, 整日板着一张脸, 负责宫女的管教与宫中事物安排分配。 自家人的待遇肯定差不了, 陈轻语特意给陈家人安排的靠前的位置。 这堂而皇之的偏袒,没人敢提出不合适。 等人都坐满了,皇帝与陈轻语相携着入了座, 皇帝的仪态自不必说,可陈轻语都格外端庄,大方得体,不似往常。 众人齐齐行礼,高呼万岁,又有太监高唱着感恩戴德、恭贺皇嗣的吉祥话,席宴就开始了。 钱满袖看了许久,悄悄跟苏犀玉说话:“阿肆还真厉害,把你姐姐教的像模像样的。” 这阿肆,说的就是当今皇帝了,当初他被陈轻语救回家,自言排行老四,便叫做阿肆。 听闻钱满袖在这场合这么喊皇帝,苏犀玉忙扯了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又转移话题道:“也不知道夫君几时才能回来?” 钱满袖果然转移了注意力,道:“不知道皇帝又给他安排了什么差事,别等到晚宴结束了才回来。” 见她把称呼改了回来,苏犀玉松了口气,道:“夫君说会来接咱们回府,肯定会来接的。” 晚宴便是丝竹齐奏,觥筹交错。 苏犀玉心中有事,期间多次去搜寻苏铭祠等人的身影,但位置是陈轻语让人安排的,她看了一圈,视野之内竟然没有认识的人。 但这也让苏犀玉安心许多,默默收回了视线。 宫中热闹,而此时的宫外,陈译禾连同郝老太傅率人围了薛家,破门而入。 薛胜义一家人也是去了宫中的,如今府中除了称病的薛立,便是些小妾和庶生子。 薛立闻声而来,还未看清主事人便被按下,顿时惊叫:“何人胆敢闯我薛府?” 问罢就被押着抬起了头,一看到老太傅,顿时白了脸,再看见陈译禾,脸又青又白,哆嗦着说不出话了。 侍卫长驱而入,挨个房间进行搜查。 “这可是你娘子的舅舅府上,若是查不出证据,陛下面前,老夫可不替你兜着。”老太傅道。 陈译禾冷漠道:“不劳太傅费心。” 老太傅见他没什么闲聊的兴致,转而问他是怎么查到薛府的。 陈译禾指了指薛立道:“全靠薛表兄。” 薛立茫然失措,被人捂了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去看陈译禾,但没人理他。 老太傅没听懂陈译禾的意思,仔细问他,他也只是道:“大人等着结果就是。” 从前厅搜到后院,女眷们的惊叫声接连响起,有想往宫中传信的下人,刚翻了墙就被抓住了。 没一会儿,侍卫抬着账册出来,陈译禾侧身,示意太傅查看。 老太傅接过扫了几眼,越看眉头越深。 而此时,一道高呼声在不远处响起,众人抬眼看去,便见一身材矮小、十分灵活的人影在梁间逃窜,后面的舫净紧追不舍。 “抓住他!活捉!”老太傅双目一亮,高声喊道。 侍卫当即持刀拦截,然而那人攀岩附壁,灵巧如猴,四肢和腰身扭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又滑不溜手,数次从侍卫刀下逃离。 陈译禾越看那人影,脸色就越阴沉。 他想到了苏犀玉,若不是她嫁到了自己家断了那药,或许现如今也是这畸形模样。 老太傅正看得心急,忽听一声倒地声响,低头,正好看到陈译禾收回了脚。 倒在一旁的薛立腰腹间印着个脚印,脸色惨白,佝偻着腰无声哀嚎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 陈译禾没出声,朝着舫净高声道:“上屋顶。” 舫净遥遥点了下头,在侍卫的配合下将人逼上屋顶。 随着口哨声响起,一道阴影从众人头顶划过,振翅声与鹰唳声挟着风,冲着屋顶那侏儒俯冲而去。 海东青速度极快,那侏儒刚反应过来,利爪已至身前,对着他的脸狠狠抓下。 惨叫声响起,侏儒从屋顶摔下,顷刻被侍卫捉住。 薛府一干人等均被活捉,就剩还在宫宴中的薛胜义等其余直系亲属。 陈译禾吩咐侍卫死守薛府,准备打马进宫时,老太傅道:“你能不能有点尊老的心,照顾一下我这老年人?” “你关押别人的时候可一点儿都不显老。” 老太傅听他这直白嘲讽的话十分无奈,“我不是都赔礼道歉了吗?” 陈译禾心情不大好,瞟了他一眼,还让人给他备了马车。 回宫途中,老太傅掀了车帘递了一块小玉牌出来,道:“你娘子不小心落下的,上回忘了带去给你了。” 陈译禾跨在马背上扫了一眼过去,又转了回来,道:“别人碰过的东西,不要了。” 老太傅一哽,道:“你可真能气人!” 被人这么嫌弃,老太傅感觉自己清白一世,半只脚迈进棺材时成了坏人,十分心梗。 沉默着走了会儿,他又道:“当初扣留小夫人确实是我不对,你不就是想让我帮忙做靠山,帮你小娘子出气吗?我帮了就是,你以后也别老拿这事儿嘲我了。” 陈译禾目不斜视道:“不用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万一犯了事儿,再连累到了我娘子就不好了。” 且不说老太傅一生光明磊落不曾留有污点,即便他真的晚年犯了错,那也连累不到一个出了嫁的干孙女儿身上。 陈译禾故意说这话气他。 老太傅也听懂了,吹胡子瞪眼,气得放下了帘子不再看他。 . 宫内宴罢,皇帝与大臣去谈事情,其余人则是又散开来赏花看月,有心人已暗中相看起了闺秀与才俊。 因为陈轻语的缘故,现在也有人主动来找钱满袖搭话了,钱满袖先是高兴,听人吹捧了几句又觉得乏味,拉着苏犀玉说起了别的,不理别人了。 陈轻语是心情大好,坐在凉亭里吹风饮茶,自己不认识几个字,反倒点了几个闺秀的名让人家作诗。 钱满袖一听作诗,双眼放光,就差举着苏犀玉的手让她去了。 把苏犀玉弄得心惊胆战,央求地望着陈轻语。 陈轻语咯咯笑了两声,忙拿帕子掩住,放下时又恢复了端庄大方,十分温婉。 却还是冲苏犀玉招了手,是让她靠近一点说话。 “看见了吗?那个穿紫衫的就是林家次子,年纪小了些,但是才华好,陛下说再等几年看看,若是品性坚定,也是个可塑之才。” 苏犀玉懵懵地听着,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些。 “那边那个绿色衣裳的小姑娘,眼睛很亮的那个,是裴侍郎的庶女,年纪小但模样不错吧?就是那林家小公子的心上人,可裴大人想让她嫁去葛家。” “那个衣上绣着芍药的是葛家的大姑娘,喜欢你哥哥好多年呢!可惜你哥哥前几年求了容楚楚,让人家一颗芳心落了尘埃,年前含泪嫁了别人。” 苏犀玉抬头看去,果然见那姑娘时不时望着容楚楚出神。 陈轻语面带微笑,目光从衣裳艳丽的众人身上一一掠过,表面上仪态万方,实际上低声与苏犀玉说些闲话。 苏犀玉听得一愣一愣的,转头去看英姑姑,被陈轻语拉了回来。 她面上仍是温柔的笑,语气却是在抱怨着的,道:“我在宫里都闷死了,全靠看这些戏码解闷,只要别人不知道,陛下才不管我这些呢。” 苏犀玉又去看英姑姑,后者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往常都没人能听我说这些,也就你嘴巴严能跟你说说,你可不要告诉娘,不然她不出三天就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苏犀玉:“呃……是。” 苏犀玉听陈轻语说了一堆,没一会儿就被这京中弯弯绕绕的关系弄晕了头。 好不容易被放开,刚与容楚楚说了会儿话,转头与苏夫人和俞杨打了个照面。 苏犀玉呼吸停滞了一瞬,立马被容楚楚牵住了手。 好歹先前见过一次有了些心理准备,她冲容楚楚微微摇了下头,拿开了她的手,缓缓走近苏夫人福了身,低低喊了声“娘”。 苏夫人方才见陈轻语与她亲密说话才认出了她,如今人就在眼前,苏夫人却觉得恍惚,也不太敢相信。 她记得当初被塞进花轿的明明是个矮小的丫头,怎么三年不见仿佛变了个人?她看着眼前娉婷立着的姑娘,迟迟未开口。 苏夫人视线停留在苏犀玉脸上,仔细看着想辨别一下,却发现自己已不记得她原先的模样。 “姐姐你怎么才看到娘和我啊?” 俞杨一句话把苏夫人喊回了神。 苏夫人心道,也是,这么久了才来问好,宴前看到自己还装作不认识,能安什么好心?多半是来显摆的。 本不想搭理苏犀玉的,但苏夫人目光一转,发觉从她们打了照面开始,周围声音就小了许多,都在暗中盯着她们呢。 忍着不悦勉强答应了一声,接着苏夫人转向俞杨道:“玩累了没?累了的话就早些回去,明日娘带你去买新首饰。” “不累。”俞杨摇着苏夫人手臂,声音里尽是小女儿的娇气,“我想和姐姐说说话。” 苏夫人皱起了眉,扣着她的手道:“什么不累,方才还说不舒服呢,跟我回去歇着去。” 她强拉着要俞杨离开,俞杨正要跟她撒娇,有道不悦的声音传来—— “月牙儿,别跟人家离太近,这不舒服那不舒服的,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病!” 这是钱满袖说的。 起初苏夫人与俞杨都当不知道她这是在喊谁,见苏犀玉又行了一礼后,朝钱满袖走去,这才明白她是在喊苏犀玉,是在骂俞杨有病。 苏夫人皱着眉头,觉得这钱满袖到底是个粗鄙商户,说话十分难听。 正要回嘴,余光看到不远处的陈轻语,心中一动,露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道:“我们俞杨以前身子骨不太好,所以养的娇了些,不过现在都好了。行了,回去吧。” 最后一句是转向俞杨说的。 她这句话旁人听了没什么反应,传到因病调养的周贵妃耳朵里,那就有了别的含义了。 周祎还在时,俞杨一直病弱着无法完婚,一直拖到俞杨过了十八。现在周祎刚去世一个多月,俞杨不仅痊愈了,还能跟着去陈轻语的宫宴了。 “欺人太甚!”来探望周贵妃的周夫人怒目骂起了苏铭祠一家,“简直不把我们家放在眼里!” 周贵妃恨恨地抓着扶手,指甲划过楠木,发出刺耳的声响。 传话的宫女低着头道:“苏夫人没敢跟陈夫人计较,领着苏二小姐去了别处,不过苏二小姐看着似乎很想与苏大小姐相处……” 周贵妃止住了宫女,问道:“宴前她没闯进映月宫?” “映月宫守得严,苏二小姐刚靠近就被赶走了,只绕着那边转了一圈……” 周夫人着急,道:“娘娘,就这么算了吗?当初苏铭祠那老贼说的好好的,现在我儿尸骨未寒,她女儿转头就重新寻起了夫婿……” “别急。”周贵妃合着眼揉了揉额头,沉思片刻,招了宫女靠近,道,“你去引开苏夫人,让苏俞杨去见苏犀玉!” 丫鬟退下了,周贵妃仍合着眼养神。 她与陈轻语相似,同为家中长女,同入宫为妃。论文采、论家世,她哪一点都比陈轻语好,可偏偏万事都低她一头,周贵妃不服。 而苏犀玉与苏俞杨这两姐妹又何尝不是?两人地位对调,她就不信苏俞杨不嫉恨苏犀玉,最好引得苏家与陈家大打出手、两败俱伤才好! 要是闹出人命,让陈轻语那肚子保不住就更好了。 周夫人因为想起周祎啜泣了会儿,这会儿见周围没人了,抹着眼泪靠近周贵妃,悄声道:“乖女儿,娘在外面跟名医求了药,利孕的,你让人煎了……” 周贵妃睁眼,盯着她掏出的那几包药,缓缓咬住了嘴唇。 入宫数年,如今还是完璧之身,这让她如何有孕? . “我还当她是什么慈善的人,结果连养了十多年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别难过了,啊,她不要,娘要啊!” 钱满袖拉着苏犀玉的手安慰着,她们在御花园里的一个偏僻角落,被一排盛开着的花半围住,与外面隔开了。 苏犀玉低头猛眨了几下眼睛,再抬头时脸上带着笑,看着钱满袖轻轻道:“我不难过了。” 她说不难过,钱满袖就信了,但是她气不过,要不是这事儿没公开,她能指着苏夫人的鼻子骂。 钱满袖怕又碰上乱七八糟的人,拉着苏犀玉想往陈轻语那边去,苏犀玉摇头道:“娘你过去吧,我想吹会儿风。” 陈轻语方才也看见了这边的动静,正朝这边看来,钱满袖便道:“那娘先过去,你就在这里别动啊,娘在那边也能看见你呢。” 苏犀玉答应了,身边还有丫鬟在,钱满袖这才过去了。 俞杨就是这时候过来的,苏犀玉一见她就想起不好的记忆,不愿意与她待在一起,起身要去寻钱满袖。 俞杨笑,在她擦肩而过时轻声道:“我知道是陈译禾杀的周祎。” 苏犀玉停住,转向了她,对着她得意的笑脸沉声道:“话不可以乱说。” “我说笑的,其实就是想跟姐姐你说说话,你不要走嘛。”俞杨忽地提高了声音,还想上前来挽苏犀玉手臂。 苏犀玉被吓一跳,连忙退后躲开,丫鬟们也赶紧围了上来。 有了先前那一次不好的经历,苏犀玉不想跟她有任何关系,同处一个屋檐下都觉得恐怖,扶着丫鬟想要出去。 然而俞杨拦在出口处,外面便是谈笑着的宾客,苏犀玉怕引人来,蹙起了眉看向俞杨。 “我真的只是想和姐姐单独聊几句。” 苏犀玉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但她在别人眼中已经是个说谎成性的小人了,没必要理她,只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苏犀玉目光偏移,穿过俞杨看向了远处,见钱满袖正往这边张望。 她朝钱满袖笑了一下,也不知道钱满袖与陈轻语说了什么,起身往这边走来了。 俞杨还挡在出口处,苏犀玉怕她乱说话被钱满袖听见,只想快点让她把话说完。 她收回视线,重新坐了回去,让丫鬟们退后,道:“你想与我说什么?” 俞杨只当她怕自己说出陈译禾与周祎的龃龉,跟着她坐下,撑着下巴道:“娘在给我说亲了,那些人家哥哥都看过了,都不满意。” 苏犀玉敛眉,不明白她与自己说这些的用意。 略微停顿一下,敷衍道:“哥哥会安排好的。或者你去求爹娘,他们这么疼你,不会逼迫你的。” 俞杨面色僵硬了一瞬。 苏止瑜只会把苏犀玉的事情安排好,根本就不会理会自己。 她略过第一句,不满道:“他们才不听呢!爹娘只知道看家世,根本不管人家养了多少娇妾。” 苏犀玉不想也没法插手苏家的事,低声道:“你与我说这些没用的,你明知道我并非苏家人,况且如今已出嫁……” 她说话时垂着眼,目光看着桌上被灯火照得粼粼的茶水,纤长的眼睫弯弯覆在那双秋水剪瞳上。 俞杨盯着她眼睫看了会儿,视线下移,落到了那绯红双唇上,又想起先前看到的她与陈译禾亲吻的景象,脑内轰然。 俞杨脸红,咬了下嘴唇,打断她道:“我也想嫁给陈译禾。” 苏犀玉倏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我只想做个平妻,你跟他说,他会答应的。”俞杨偏着身子想靠近苏犀玉,用撒娇的语气道,“姐姐你去跟他说,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娶了我我就不会说出去了,不然周坛礼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姐姐你也不想他出事吧?” 苏犀玉脸瞬间涨红,胸口急剧起伏了起来,双手紧握着道:“你真是不知羞耻!” 不待俞杨再说话,她扶着桌面起身,往后退一步,决绝道:“我们家不娶二妻,也不许纳妾,更不会娶你这种人。你想说就说罢,不必告知我与我夫君。” 她转身欲走,俞杨又委屈道:“我为什么不能嫁过去?明明是你欠我的,你的东西本来就该属于我!你爹娘是,你兄长是,你夫君也是!” 苏犀玉觉得她有病,攥着衣袖不理会她。 身后俞杨又道:“你是不是还因为摔下山崖的事情怪我?我也没做什么啊,我只是害怕没有去拉你而已。再说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能蹦能跳的,干嘛还要怪罪我?” 苏犀玉被她的无耻气得嘴唇颤抖,不想扰了陈轻语的晚宴,只想快点远离她。 她快步朝出口走去,不料刚下了一层台阶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影,接着被人按住推给了一旁的丫鬟。 “我就说马车被冲撞不能摔得那么厉害,原来是掉下了山崖!还是你这小蹄子做的怪!” 钱满袖厉声说罢,两步跨了过去,拽着还端坐着的俞杨的衣领,左右开弓,上去就是两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谈笑声中突兀地响起,顷刻就引来了大片视线。 俞杨被打懵了,捂着脸连疼都忘了喊。 “满嘴谎言,害我儿媳掉山崖,现在又威胁我儿媳给你立平妻!你哪来的脸?你贱不贱!”钱满袖吐沫横飞,说话间又给了俞杨两巴掌。 她正处于愤恨中,这几巴掌用尽了力气。 俞杨脸已经肿起来,火辣辣的刺痛着,这才反应过来哭喊了起来。 苏犀玉也迟迟回神,急忙上前拉住钱满袖,快速道:“别打了,娘,这是姐姐的晚宴!” “今儿谁也拦不住我打死这个贱人!”钱满袖怒极了,冲着一旁围过来的丫鬟道,“你们几个看着月牙儿,你们几个过来,给我按住这小贱人!” 第83章 完结章(4) “她可不姓苏。”…… 在场都是有身份的人, 其中不乏有嫌隙甚至仇怨的,但都是背地里动手。 这种场合上,最多也就是互相暗讽几句,就算是指桑骂槐、教训丫鬟下人, 也都是让身边下人动手。 就没见过哪家夫人当众亲自教训人的, 教训的还是姻亲家的小辈, 全都被钱满袖惊呆了。 等被人引开的苏夫人听到信儿回来, 就见俞杨头发散乱、鼻青脸肿,还被丫鬟们按在地上。 苏夫人脸即刻就白了, 第一想法是这下又闯了祸,苏铭祠知道后肯定要发火。 “娘……” 俞杨带着哭腔的叫喊让苏夫人回了神,她连忙让人把俞杨抢回来, 看着她哭叫的模样心疼得眼睛都红了。 “陈夫人,敢问我们俞杨哪里冒犯你了,要被你当众这么羞辱!”苏夫人把俞杨护在身后,愤然质问钱满袖。 钱满袖火气不比她小,嗓门也更高,道:“就你们家这不要脸的贱货,打她都是脏了老娘的手!” 说完轻蔑地扫了缩在苏夫人身后的俞杨一眼, 冲丫鬟道:“帕子。” 丫鬟急忙送来,钱满袖接过来擦起了手。 苏夫人被她这样子气得直打哆嗦,抓过俞杨道:“即便你是贵妃娘娘的生母, 也不能无理欺辱一个小姑娘!你看看我们家好好姑娘家都被你打成什么样了……” 俞杨即便是不抬头, 也知道周围围了一堆人, 她捂着肿痛的脸,羞耻感几乎要化成火焰将她灼烧了。 周围也确实围了许多人,但没人插手, 这说到底是人家亲家俩的事情,能说得上几句的也就一个容家人。 可容夫人看到事情闹起来了,立马就拉着容楚楚躲一边去了,只留了几个下人偷偷观察事情发展。 钱满袖最不怕人家凑热闹了,大声道:“这算什么?你们家这脏东西害我儿媳的事你怎么不说?” 她一扭头推开丫鬟,把被丫鬟们层层挡在身后的苏犀玉拉出来,冲着苏夫人道:“我们月牙儿人这么小,被你家这脏东西弄得摔下山崖,这脸上、手上……” 钱满袖边说边指着苏犀玉身上已经愈合了伤痕,“没一块儿好的!我说那段时间我儿怎么天天守着娘子寸步不离,身上还总带着一股子药味,原来都是拜你家这玩意儿所赐!” “你……” “臭不要脸的还小姑娘?就没见过惦记着别人夫君的小姑娘!哦,我知道了,难怪要害月牙儿,感情是打着我儿子的主意!” 钱满袖连珠带炮,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接着啐道:“死了这份心吧!我儿子才看不上这破烂货!” “你不要欺人……” 苏夫人气得发抖,周围尽是交头接耳的夫人小姐们,连远一点的少年郎们也听到了动静频频看来。 她想拦住钱满袖,可话才出口又被钱满袖抢先。 “我话就给你放这了,就你们家这臭丫头,我见一回打一回!哪回落单了被我碰到,我非得把她打个半死卖到那……” 钱满袖想说的话脏多了,顾忌着身边还有个苏犀玉,没说出来,“……拉到野外去喂狗,就怕狗都不肯吃……” 苏夫人憋得脸红脖子粗,骂不过钱满袖,看到她身边神色惊慌试图阻拦的苏犀玉,再看俞杨现在困窘模样,火气直冲大脑。 钱满袖她教训不了,这个女儿还是打得了的。 苏夫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朝着苏犀玉打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乔姑姑的声音让苏夫人的手停顿在跟前。 她停住了,钱满袖可不停,反手一巴掌就扇了回去,骂道:“还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没碰你,你倒是想打我月牙儿……” 从钱满袖动手起,苏犀玉就被丫鬟们拦在身后了,看事情闹了起来,马上就想找陈轻语阻拦。 可是一转头,发现陈轻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问了宫女才知道,陈轻语嫌身上沾了酒气,去换衣裳了。 她想要去寻人,又怕钱满袖没人看着会吃亏,犹豫间就被拉到了前面来。 苏夫人都找不到插话的空当,她更是插不进话。 正着急,却见苏夫人抬手朝自己打来。 那时候苏犀玉大脑中一片空白,心跟三九天的冰河一样凉。 她很清楚地知道了,只要她和俞杨碰上,不管谁对谁错,苏夫人永远都只会偏向俞杨。 苏犀玉似乎又回到了当初俞杨找上门的那天,苏铭祠那一巴掌实打实地落在她脸上,打得她头晕目眩。 如今苏夫人这一巴掌虽被喊住没落在她脸上,却落在了她心里。 只是不等她被悲伤淹没,下一瞬间钱满袖打回去的那个巴掌就惊住了她。 苏夫人也惊呆了,战栗着摸上了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钱满袖。 “你敢打我?” “打你还得付银子还是怎么着?多金贵一样……” 苏夫人自诩出身高,除了几年前因为苏犀玉和俞杨的事差点被苏铭祠打之外,再没人对她动过手。 更何况苏铭祠打她是在家中,最终还没打在她身上,是被苏犀玉给挡了过去。 现在被一个泼妇当众扇巴掌,难堪大过疼痛,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了,推开扶着她的丫鬟就要跟钱满袖撕打。 只是她刚靠近就被苏犀玉抓住了手,眼前这个她养了十多年的姑娘挡在了钱满袖身前,白着脸道:“你、你不能打我娘……” 苏夫人被她抓着竟然挣不开,愤怒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到底谁是你娘?又是谁养了你十五年?” 苏犀玉被骂得脸色煞白,颤抖道:“你……你要打,打我……别打……” 钱满袖火气也增增往上冒,打断了她道:“咱们家的人谁都不能打!这老婆娘不要脸,还想打我,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咳!”乔姑姑咳了一声。 乔姑姑来了,那就代表着陈轻语来了,不能让钱满袖这么继续下去了。 苏犀玉回神,忙偏着身子去抱钱满袖,把她往后拖了几步,口中低声道:“别说了,快别说了,娘,别让姐姐难做!” 钱满袖可算是听进去了,停了口,但眼神依旧凶狠地盯着苏夫人和俞杨。 乔姑姑左右看看,皱着眉道:“苏二小姐这副模样着实有失体面,先去整理一下吧。” 俞杨委屈想辩解,乔姑姑可不准她说话,道:“在这儿大打出手,不知道还以为是对娘娘有所不满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待会儿几位亲自与陛下和娘娘解释吧。” 乔姑姑发话了,只能先这么着了。 苏夫人与俞杨狼狈万分,但不用想都知道皇帝肯定是偏心贵妃娘家的,俞杨忍不住道:“这是我们自己家家事……” 一句话又点炸了钱满袖,她横眉竖眼道:“家事个屁!当谁不知道月牙儿根本就不是你苏家人?自己抱错了孩子就把错全算在孩子头上,你脑子进了水吧……” 她在气头上,才不管苏家的脸面,直接将人家守了三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 容楚楚听了侍女传来的消息,勾着嘴角笑了,道:“这回好了,谁都知道玉儿不是她女儿了,以后算是能一刀两断了。” “真是胡闹,小的没脑子,做娘的也跟着犯傻,好好的苏家今日竟成了笑话!”容夫人叹气。 见容楚楚还在笑,拍了她一下气恼道:“你也真是的,明知道人家不待见你,还非要嫁过去。现在好了,婆婆闹了笑话,看你以后在京城还怎么走动!” 容夫人原本与苏夫人也就是点头之交,是苏夫人先不待见容楚楚,才让她有了意见。 容楚楚还小时,容夫人见她被嫌弃,就不愿意她频频去苏家找苏犀玉,奈何她自己喜欢。 好不容易长大了点,又被苏止瑜求娶,彻底掉进苏家这个坑里。 容家仅有这么一个独女,当然见不得女儿受委屈,对苏夫人怨念已久,所以今日一看事情不对,老早就带着容楚楚躲了起来。 容楚楚原本还怕苏犀玉吃亏,但一想,这可是在宫里,自己不在反倒还更好,就跟着容夫人走了。 “不走动就不走动呗,大不了我跟瑜哥离京去,还省得麻烦。” 容夫人又拍了她一下,“你说的什么话?你爹娘就不要是吗?” 容楚楚忙认错,哄了她娘开心,又问侍女:“玉儿没吃亏是吗?” 侍女道:“没有,陈夫人可厉害了,一巴掌下去苏夫人都懵了,要不是玉儿小姐拦着,她另一半脸也得肿起来。” 容楚楚忍不住笑起来,又被容夫人训了几句,“……在娘跟前这样就算了,在外面,再不喜欢,她也是你婆婆,可不能这样,在你夫君跟前也不能,别影响了感情……” “嗯嗯。”容楚楚点着头,忽地想起了一件事,吩咐侍女去看看苏止瑜在哪。 这两方起了争执,苏止瑜肯定要去的,他去了,或许还真能缓和一下双方关系。 苏犀玉心软,一见从小照顾着自己的哥哥肯定就没辙了,再让陈家人心软了可不行。 容楚楚心道:“不能让他去,得趁这个机会让苏犀玉彻底跟苏家没了关系。” 于是,等苏止瑜收到消息赶来时,才刚进了御花园就碰上了领着丫鬟的容楚楚。 容楚楚道:“你可算是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苏止瑜忙问:“是怎么回事?俞杨被打了?那玉儿呢?可有受伤?” 容楚楚幽幽道:“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伤了……” 苏止瑜一怔,听她接了下句:“你娘那一巴掌,可真狠,我娘都没能拦住。” 苏止瑜眼底一沉,拂袖往里走去,又被容楚楚拉住。 “我知道你不想玉儿受委屈,又想顾着你爹娘……可世上哪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容楚楚给他理着衣襟,语重心长道:“他们吵起来,最难做的反而是你了。一边是父母,一边是无法相认的妹妹……” “楚楚,我……” “我知道的,我跟你一起。” 苏止瑜目光柔软,抓紧了她的手,点头。 然而刚往前走了几步,容楚楚忽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苏止瑜大惊,连忙抱住她,“楚楚!楚楚!” 他看向丫鬟着急问道:“怎么回事?” 丫鬟垂着头低声道:“少夫人今日一早就不太舒服,怕惹夫人不高兴才没说,加上方才又被推了一下……” 好端端的,谁会去推她? 除了苏夫人,苏止瑜想不出别人来。 苏夫人与钱满袖的事已经闹到了皇帝那,自有决断,而此时容楚楚身边除了丫鬟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苏止瑜满心酸涩,抱起容楚楚转了个方向,道:“先去休憩室,请侍卫帮忙请御医来一趟。” 此时他心中担忧太重,没注意到被他抱着的容楚楚嘴角忽地扬了一下。 . 该散的人都散去了,最后只剩苏铭祠一家三口与钱满袖、苏犀玉两人,再加上高坐着的皇帝与贵妃。 年轻的皇帝道:“怎么不见苏少卿?” 太监道:“回陛下,是少卿夫人突发不适,昏迷不醒,少卿大人正寸步不离地守着。” 皇帝抬眸,太监又轻声道:“已经请了太医,看不出病症。” 皇帝点头,见陈轻语着急想要发问,按了按她的手,又问:“还有一个当事人呢?可回来了?” 正说着,殿外侍卫通报陈译禾与老太傅到了。 “都进来吧。” 陈译禾也就算了,毕竟陈金堂动不了,陈家只能他来主事,可这老太傅过来算怎么回事? 先前御花园的事已经让人看了笑话,苏铭祠一听老太傅也要过来,难堪更甚,道:“陛下,这是微臣家事,不必请太傅大人参与进来吧?” 陈译禾一进宫门就听说了这事,一刻不停就赶来了。苏铭祠说话的功夫已经进了殿内,目光一扫,见自家两人都没事才微微放心。 钱满袖现在是冷静下来了,知道又给陈轻语丢人了,垂着脑袋不敢抬头。 苏犀玉则是脸色白得吓人,与钱满袖相互依着,看着摇摇欲坠。一见到陈译禾,她脚步立马动了一下,又钉在原处。 陈译禾收回视线,对着上座行了礼,便快步朝两人走去,一手抓着一个低声道:“没事儿,不怕。” 他身后老太傅也跟了过来,恰好听见了苏铭祠那句话,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道:“家事吗?老臣怎么听说,陈小夫人并非苏家女?况且,若真是家事,老臣更该参与进来。” 陈译禾一顿,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捏着苏犀玉的手重了几分。 苏犀玉不懂,默默挨近了他,借力依在了他身上。 苏铭祠则是想起钱满袖最后说的那高声的一句话,忍着燥热的脸没说话了。 人都到齐了,皇帝道:“先前苏俞杨说是陈译禾绑了周祎,他为证清白主动请命去寻回了周祎,亲自送人回府。周祎被孔明锋所杀也是他自己府上人亲眼所见,这事儿不是已经定了吗?怎么又牵扯到了陈译禾?” 苏铭祠也觉得是俞杨又在说谎,觉得没脸,重重喘了口气打算开口。 就这一会儿功夫,俞杨已经委屈道:“就是陈译禾杀的人……” “陛下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吗!”要不是看她脸上没下手的地方了,苏铭祠也想再扇一巴掌过去。 他骂完俞杨,认错道:“今日之事是俞杨出言不逊有错在前,可她与……与玉儿的事已受到了惩罚。陈夫人今日这么对微臣妻女,实在是太不留情面。” 他说完,陈译禾立马接上,道:“苏大人误会了,今日我娘打她,只是因为她诋毁我,做母亲的爱子心切,不扇她几巴掌才是不合情理吧。再者说,分明是俞杨先拿莫须有的事情威胁我娘子,不是她该打?” 别的事情苏铭祠还能扯上一扯,提到俞杨要抢人家夫君的事,苏铭祠耻辱地别过了头。 他确实被俞杨弄得心力交瘁,心中也明了,出了今日这事,俞杨是彻底别想出嫁了,这女儿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与其让她一辈子留在家中,还不如她的愿嫁去陈家,他日跟陈家去了广陵,也省得她留在京中被人耻笑。 至于以后过得如何,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苏铭祠思索完,道:“俞杨确实有错,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陈夫人何故当众给人难堪?以后要俞杨如何嫁人?” “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还怪我娘说出来。”陈轻语忍不住插嘴道,“嫁不出去就留着吧,反正我看你们家这姑娘嫁出去也是祸害人。” 明宏帝看向陈轻语,轻轻笑了下,重新看向苏铭祠,问道:“那苏爱卿想怎么样?” “事已至此,那就让俞杨嫁去陈家,与玉儿一起侍奉公婆……” “放你娘的屁!”钱满袖一听这话忍不住骂了出来,“什么……” 她说着,被儿子儿媳一起拉住,这才住了嘴,又低下了头。 “没这个道理。”陈译禾道,“我只会有一个娘子。何况如今我家几口人轮番被俞杨泼脏水,现在你还想让我娶她,苏大人是觉得我好欺负?而且……” 他看向俞杨,缓缓道:“就算我真的答应了,你敢嫁?” 俞杨一抖,急忙靠近苏夫人。 她也知道今日这一出事之后,她再无退路,小心地朝苏铭祠看了一眼,俞杨心跳加速,低声道:“当初……当初你绑了我,欺辱了我……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你胡说!”这下苏犀玉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挡在陈译禾身前,颤着嗓音高声道,“我夫君最厌恶的人就是你了,才不会碰你一下!” 她不信,但苏夫人是信了的,立马搂着俞杨低泣起来。 苏犀玉被气得发抖,被陈译禾抓着手腕拉了回来。 陈译禾拍着她后背安抚着,看向俞杨道:“我念着你与我娘子同是姑娘家,没用姑娘家怕的手段对付你,你倒是先用这手段逼压我。” “行,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给你留脸面了。”陈译禾捂紧苏犀玉的耳朵,无所谓道,“你那时候确实是被人欺辱了,还不止一个人……” 苏铭祠霎时间怒目瞪向了陈译禾,苏夫人也懵了。 被一个人欺辱了还能嫁给他了事,被一群人欺辱了,就是姑娘家自己还想活下去,家族里怕是也留不下她。 俞杨更是惊慌失措,连忙道:“你胡说!我没有!我好好的!” “就你还好好的,谁家清白姑娘能跟你这样往别人夫君身上贴……”钱满袖扒着儿子的手臂嘟囔着,这回可算是收敛了点,没再破口大骂。 “我……我不是……娘!我没有!” 她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殿中几人看着她纷纷摇头,连苏铭祠都被她蠢得没眼再看她。 唯苏夫人还偏向着她,眼看这污水去不了了,只能看向苏犀玉,低声道:“玉儿你帮俞杨说说话!她可是你妹妹!” 苏犀玉撇开脸,狠心道:“我不是她姐姐,我也不是你女儿,我只是你抱错的孩子。” 她双目酸涩,还是道:“如我出嫁那日你们所言,我与你们苏家,死生无关。” 第84章 完结章(5) 真的与苏家再无半点关系…… 等苏止瑜找过来时, 夜色已深,他还未靠近,就见苏铭祠铁青着脸地快步往宫门方向走去,下人打着灯匆匆跟上。 苏止瑜与他行了个礼, “娘和俞杨……” 话才说一半就得到了一声冷哼。 苏铭祠没说话, 冷着脸阔步离开。 苏止瑜回望着他的身影, 心一点点往下沉, 他不知道事情到底发展成什么样了,定了定神, 打算继续往里去,刚转身,又见苏夫人与俞杨搀扶着出来了。 两人狼狈不堪, 见了苏止瑜立刻高呼着他名字。 苏止瑜只听说俞杨被钱满袖打了,不知道苏夫人也被打了,一时愣住。 “你跑哪儿去了?又是那个容楚楚缠着你是不是?你只知道她,你娘和你妹妹被人欺负了你都不管的吗……” 苏夫人本来只是觉得委屈想要跟儿子诉苦,但一提起容楚楚,又听俞杨不停地抽噎,心里再次起了怨念。 “人家的儿子守着人家娘护得严实, 一句责骂的话都不让人说,你倒是好,影儿都不见!” “我有事……”苏止瑜不想听她说楚楚的不是, 借口有事。 “你还想骗我?”苏夫人左脸上还留着巴掌印, 怨愤道, “就是那个姓容的故意拖着你!果然是个搅家精,跟你那野种妹妹一……” “娘!”苏止瑜猛地抓住她手臂,声音恳求道, “娘,你别这么说她们。” 俞杨自打与他照面,就没被他看过一眼,心里又想起他是如何为苏犀玉计算的了。 她在殿内丢大了人,此时出来又不怕了,觉得自己心里不舒服,就不想让别人舒服,躲在苏夫人身后咕哝道:“本来就是,还不让人说……” 苏夫人顺着她的话道:“一个脸皮厚,从小就非要往咱们家跑,就不是个安分的姑娘!一个吃里扒外……” 她正火冒三丈地挑着两人的刺,眼前高出她许多的儿子,曾让她引以为傲,多次在人前炫耀的儿子,忽地撩着衣摆跪了下来。 苏夫人下意识地停住了,怔了一瞬,急忙弯下腰想要将他拉起。 她儿子是京中人人都知晓的俊朗又有才学的公子,是皇帝得用的人才,哪能随便下跪。 然而苏止瑜挣脱了她,对着她伏地叩首,口中道:“生养之恩,永生难报。没能照顾好母亲是儿子的错,母亲要打要罚儿子不敢有任何不从。但是儿子的失职与楚楚、玉儿无关……” 宫殿门口明亮的烛光映照出来,将苏夫人的身影打在了苏止瑜身上,他仍跪着,又重重地一叩首。 苏夫人心头颤动,余光看到了宫殿门口的宫人,连忙松开俞杨,慌手慌脚地去扶他,道:“娘也没怎么样,就是说说……娘不骂楚楚就是了,你快起来!” 没能将人扶起,跪着的人继续道:“那玉儿呢?” 苏夫人迟疑了片刻,正欲开口,一旁的俞杨道:“她自己说的以后与我们苏家再无半点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为什么还要惦记她?” 苏止瑜身躯一抖,双目陡然睁大,定定地看着苏夫人,缓缓问道:“她……真的这么说了?” 苏夫人迎着他的质疑、失望又悲伤的目光,忽然莫名心虚,她不敢再看苏止瑜,目光移向他身后,落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枝叶葱郁的桂树上。 下弦月正悄悄地挂在高大的桂树梢上,无声无息,不知道何时出来的,又看了多久。 “为什么?”苏止瑜问道。声音如同夏日暴雨前燥热的风,压抑着、撕扯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呼啸而来。 “她自己说的……”苏夫人偏着脸,声音含糊道。 这天的事如同一场闹剧,苏、陈两家人都成了笑话。 众人眼中的俞杨依旧是个满嘴谎言的人,诬陷别人不成,反把自己名声弄臭了,被钱满袖打也是活该。 皇帝这次倒是没关她入狱,只是命苏铭祠将人关在府中好好管教。但是因为苏铭祠教女无方,纵容俞杨污蔑他人,官职直降两级。这才让苏铭祠怒极,抛下妻女独自出宫了。 陈家那边,钱满袖打了俞杨还说的过去,打了苏夫人就不好不罚了。 然而皇帝才说了要处罚钱满袖,陈轻语立马就捂着了肚子,哎哎叫了起来,无赖至极。 最后只是罚陈家赔些银两给苏夫人养伤,不轻不重的,对陈家来说连丝刺痒都算不上。 为了不让殿中那些与陈译禾撕扯的话传出去,为了给俞杨留一条活路,苏铭祠还是领旨谢恩了。 然则钱满袖已经把苏家抱错孩子的事说了出去,皇帝干脆亲自做了见证,陈家这次放过俞杨,再加上当初下的价值连城的聘礼,就当做是报答了苏家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自今日起,苏犀玉便真的与苏家再无半点关系了。 苏止瑜听苏夫人说罢,只觉得心底阵阵发冷,大脑也有些眩晕,看着苏夫人觉得陌生极了。 俞杨又接着嘀咕道:“那老太傅还拿出了块玉认亲,说苏犀玉是郝将军一个友人早年流落在外的女儿,太傅想认她做孙女儿呢……” “她……”苏止瑜终于理她了,艰难开口,“她应了吗……” “没应,但也没说不是!”苏夫人方才一直在躲避苏止瑜的视线,现在听着俞杨委屈的声音,又想起今日的难堪,不敢说皇帝判断不公,只能抱怨起苏犀玉来。 “什么流落在外的女儿,我还能不知道她吗?她从生下来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也不知道那块玉是哪来的,竟然还真跟她身上戴的一样……” “我就说是个养不熟的,今日不仅在殿前为难俞杨,先前在御花园还跟我动手,真是翅膀硬了!” “你是没看见,狠话说得那是一个顺,早知道我就该在她小时候把她掐死了,省得现在有了靠山到我跟前耀武扬威……” 苏夫人喋喋不休地低骂着,苏止瑜早已听不下去了,他闭了眼,再次重重地向苏夫人叩首,哑声道:“我早已与父亲母亲说过,俞杨才是冒充的那个,你们始终不信……而我千方百计想要接玉儿回家来,直到此刻我才真的明白,你们是真的不喜欢她……而她被伤透了也不愿回来。这一切,到头来全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你胡说什么?”苏夫人被他的神色弄得心慌,忙拍了拍俞杨安抚着,又道,“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我还能认不得吗?俞杨才是你亲妹妹……” 苏止瑜起了身,他在坚硬的石板上跪了许久,起身时双膝发麻,略微踉跄了一下,苏夫人伸手去扶他,他却退后着躲开。 又悲声道:“若有一日,有人找上门来说我也并非母亲所生,母亲是不是也不顾二十余年的亲情,也要把我叫做野种?” “胡说!”苏夫人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也不曾听他说过这种话,心中又急又怕,道,“你是不是我生的我还能不知道吗!赶紧回家去!不准乱说!” 苏止瑜又退了一步,隔着一段距离望着苏夫人,却也只是沉默地望着,一句话不说。 苏夫人被他看得不知所措,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得低声喊他听话。 他们几人在此处停留已久,有太监迈着碎步走了过来,垂着头低声道:“陛下听闻少卿大人在此,问少卿大人可是有事要报?” 苏止瑜摇头,涩声问道:“陈译禾几人如今在何处?” 太监回道:“贵妃娘娘受了惊吓身子不适,如今陈少爷几人正在殿内陪娘娘说话。” 陈译禾几人在,那就是苏犀玉也在了。 苏止瑜垂眸遮住了眼中蕴着的水汽,低声道:“多谢公公。我只是来接母亲……” 他停顿了一下,“……接母亲与妹妹回府,并无他事。” 说完便侧了身,对着苏夫人道:“天色已晚,母亲请回吧。” 苏夫人觉得他有哪里不对,但说不出是怎么了。她点头,欲扶着苏止瑜的手臂,却见他又往后避开。 直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听到他吩咐下人让容楚楚回容家多住几日,才忽地发觉他对自己说话时语气恭敬,但态度疏远,与往常不同。 但苏夫人没放在心上,自己亲儿子,哪能有什么隔夜仇,第二日就能好了。 . 虽然时间很晚了,但因为府中只有陈金堂一人,几人不放心,再加上钱满袖今日又闹了笑话,不好意思待在宫中,所以陈家一行人还是出了宫。 他们走后,陈轻语让宫女也都下去了,然后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道:“阿肆,你帮我在梳妆台上找一找,去年我娘给我求的平安符好像放在小屉里了。” 明宏帝依言去找了出来,拿在手心看了看,笑道:“还真是一样的。” “我看看!”陈轻语伸着手要,等东西到手里了,翻看着道,“还好我今日没戴着,不然我不是也成了老太傅的孙女儿了吗?” “那倒是太傅赚了。”明宏帝大笑,道,“把你的东西收好了,别真的多出了个祖父。” 陈轻语把玉牌收到床边的暗格里,重新坐好了,道:“你说苏少卿这两兄妹有情有义,怎么爹娘是这样子的,他们怎么教出来的?” 明宏帝坐在了她身边,道:“苏铭祠这人官是个好官,就是太重血脉,很顽固,对血脉之外的人可是一点儿都不留情,不然当初也不会与薛胜义闹翻。” “苏犀玉是跟着苏止瑜长大的,苏止瑜呢,又是自小跟随名师,学的是端正的君子作风。许是因为这样,这两个人才没被教坏。” 陈轻语就是随口问的,听了个似懂非懂,又问:“今日我娘这么做,阿肆,你真的不生气吗?” “不气,而且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明宏帝靠着床头,一手搭在了陈轻语肩上,话中带笑道,“让我想起以前在广陵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个落难太子,陈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挥霍的日子过惯了,开始琢磨卖地卖铺子。 他们家良田的租户看主人家管得松泛,故意拖欠田租,借口大旱、蝗灾,或者是家人重病,赖了好几年不肯交租。 陈家又没个正经会管事的人,就由着那些人拖欠了好几年的租子,到他问的时候才想起来去收。 他跟陈轻语带人去收租,那些人家摸准了陈家几人下不了狠手,装疯卖傻,哭穷喊饿,以死相逼,就是不肯交租。 明宏帝自小在宫中长大,接触的要么是些名师儒者,要么是些阴谋诡计,哪里见过这种人,刚开始也束手无策了一会儿,后来一想,乡村无赖,无知才会无畏。 三言两语给那些村民讲清楚了律法,又揪出领头的杀鸡儆猴,恩威并施之下,才把那些租户唬住。 本来都说好了三日之后按时交租,结果离开时陈轻语不慎摔了一跤,他为了护人与之双双跌入水稻田里,沾了一身的泥。 这也没什么,但不巧的是那天钱满袖也跟着一起来的,只是没跟得很近。 一看陈轻语身上满是泥,还以为是那些村民对陈轻语动了手,当时就发了怒,带着全部家仆去找了那些租户,将人一个个按在稻田里打。 等他与陈轻语寻了地方更好了衣回来,那些个村民个个都跟鹌鹑一样老实,比较壮实的几个更是脸被抓花了,站都站不稳。 “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凶悍护短。” 陈轻语神采飞扬道:“那是当然,我娘最厉害了,骂人打架就没怕过别人!” 明宏帝失笑,俯身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道:“那你可要保护好自己了,顺利登了后位才能更好地给你家人做后盾。”依誮 “生下来才能当皇后啊?”陈轻语不满。 “那倒也不是,再等等。”明宏帝道,“等等……先前他们不准我立后,现在我要他们求着我立后。” . 陈译禾扶着钱满袖上了马车,转头去抱苏犀玉的时候,她已经许久未抬头,仍旧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不出。 陈译禾转身掀开车帘与钱满袖道:“娘今天真厉害,可算是给我出了口恶气。” 钱满袖原本还是忐忑着的,因为她又给陈轻语丢脸了,但一家人都护着她,从始至终都没说她一句不好,现在儿子还反过来夸她,让她心情明亮起来。 “那种人就是欠打,你早跟娘说了实话,娘早就打回去了!” “是,以后再碰上绝对不瞒着娘了。”陈译禾跟她认错,然后道,“让春英陪着你吧,娘,我带月牙儿骑会儿马。” 钱满袖偏着身子朝外看了看,收了情绪,敛声做着口型道:好好哄开心了。 陈译禾点头,叮嘱春英等人好好照顾钱满袖,然后牵着苏犀玉到了马儿旁。 苏犀玉呆呆地跟着他,让干嘛就干嘛,直到被抱上了马背才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浑身一抖,紧抓了马鞍不敢动弹。 她这时眼神才恢复了几分光彩,紧张地朝陈译禾看来,嘴巴无声地张合了几下,又扁了起来。 “不让你一个人骑马。”陈译禾说着,把她的小腿往前挪了挪,蹬着马鞍坐到了她身后。 他一上来,苏犀玉立马攀住了他小臂,抓得紧紧的。 马儿走了起来,蹄声哒哒,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的马车,但马背上的两人都没说话。 往前到了街道上,两旁的住户与商铺已熄了灯,但夏夜并没有多黑,还有路旁彻夜亮着的几个灯笼,在微风中缓缓摇曳,照出忽明忽暗的光芒。 这么走了好一会儿,苏犀玉忽地开口,道:“等姐姐生了以后,咱们再回广陵去吗?” 声音轻轻的,如夜风一般,要不是陈译禾一直注意着她,怕是会错过了她这句话。 他道:“都可以,看你想什么时候回去。” 苏犀玉想了会儿,慢吞吞道:“那等姐姐生了之后吧,要不然身边没有亲人,得多难过……” 她越说声音越小,渐渐消失在了风里。 陈译禾环抱着她,感觉她浑身紧绷,松开一只抓缰绳的手去捏她下巴,道:“别这么僵硬,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等苏犀玉慢慢靠在了他怀里,他道:“留爹娘在京城,咱们先回去也行。反正孩子出生还得好几个月呢,要到年后了吧……” 苏犀玉靠到了他怀里渐渐放松了些,摸着他袖口的细纹没有说话。 走了不远,看到街边有个花灯小铺的门只关了一半,陈译禾跟人买了个花灯塞进苏犀玉手里。 陈译禾又道:“要是不想跟他们有关系,咱们这几日就走。不然他们知道真相,该后悔莫及地纠缠过来了。” 苏犀玉呆呆点头,过了会儿后知后觉地发出疑问:“你说什么?” 陈译禾便与他说了薛家的事情,薛胜义今日出了宫门就被抓了起来,现在全家都在狱中。 苏犀玉长长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时候走,就这么靠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等到了府门口,苏犀玉还是没睁眼,直接被抱回了屋。 陈译禾又去看了看陈金堂,陈家老爹扭着了腰,躺在床上嗷嗷喊疼,大半夜了也没能睡着。 现在见着了几人,不高兴道:“我还以为你们玩的高兴不知道回来了呢。” 钱满袖闻言横了他一眼,道:“得亏了你没跟着,不然今天还打不赢呢!” “打不赢?”陈金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道,“你去宫里……跟人打架了?” 钱满袖懒得理他了,推着陈译禾回去陪着苏犀玉,留下被嫌弃的陈金堂一人迷茫:“我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 第85章 完结章(6) “不能踢吗?”…… 隔日, 陈译禾一大早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丫鬟说苏犀玉还没醒,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没走近就见一条胳膊搭在床边, 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床幔。 人已经醒了, 没弄出动静, 也不喊丫鬟, 就一个人静静躺着发呆。 见陈译禾进来了,也只是抬了抬眼。 陈译禾坐到床边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还不起?” 苏犀玉乌黑长发散着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双眼有点红肿, 看着无辜且脆弱。 她昨天半夜醒来了一次,捂着被子悄悄哭了许久。 陈译禾发现时,她眼泪都快要把枕头浸湿了。 抱着又亲又哄,好不容易睡着了,夜里还下起了雨,电闪雷鸣扰得人睡不安稳。 好在大雨冲走了些许闷热,现在外面虽然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但凉爽了许多。 “早上不见你夫君,偷偷哭了啊?” “我才没有。”苏犀玉小声地反驳他,软声道, “没力气。” “那就继续躺着, 不起了。” 苏犀玉不答应, “要起的。” 她大概是真的累了,口中说着,但一丝动作也没有, 仍是这么躺着,扯了扯陈译禾衣角,道:“你去给我拿衣裳。” “行。”陈译禾起了身,到了放衣裳的楠木柜子前,问她,“穿哪件?” 苏犀玉声音如云朵般轻飘飘传来,“都行。” 陈译禾给她挑了衣裳回来,见她往床边挪了挪,紧挨着床沿盯着自己看。 不能压着她了,只好往床尾坐去。 女孩子家的衣裳色彩鲜亮,他一件件掂着,正寻思着先给苏犀玉穿哪件,忽地被人在腿侧碰了一下。 陈译禾偏头,“怎么了?” 苏犀玉躺在原处,搂着被子微微摇头。 陈译禾当她是无意碰到的,低头继续去看手中的衣裳,心里想着外面积了些雨水,要不就不让她出门了,就在家里,随便穿穿就行。 他掂着手里的软绸里衫,腰上又被碰了一下。这回他是先低头看向从薄被里探出的白嫩脚丫,眉梢一挑,疑问地转向苏犀玉。 苏犀玉双手散漫地搭在身前,静静地看回去,好像方才不是她拿脚踢人一样,还问:“看什么?” “没什么。”陈译禾道。 他刚转了头看向手中的衣裳,肩膀又被碰了下。 这下他早有准备,迅速扭头,看到了那只近在咫尺的脚,还架在他肩膀上没来得及收回。 苏犀玉脚翘得高,雪白亵裤顺着肌肤下滑堆在了腿弯,露出了明显的踝骨与一段光洁的小腿。 小腿的主人被当场捉住了也丝毫不慌,顶着陈译禾的视线,脚在他肩上又压了一下,口中软绵绵地重复着方才说过的话,“你看什么?” “看我娘子。”陈译禾说着,垂眼去看架在肩上的脚,俯首在她脚背上亲了一下。 苏犀玉被吓一跳,急忙往回收,但动作慢了,被抓住了脚腕。 陈译禾低头,又在她小腿上亲了一下。 苏犀玉脸上泛起红晕,使劲儿往回缩,陈译禾便顺着她的力气往前倾去,就这么压在了她身上。 苏犀玉被迫躺平,双手交握着抵在起伏着胸前,抬着水润的眼眸与之对视。 两人就这么看着,许久,苏犀玉悄悄嘟囔道:“不能踢吗?” “能。”陈译禾道,“两只脚都上来也行。” 苏犀玉又道:“那你还看什么?” 她问完,陈译禾没答,过了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潮红涌上了脸。 陈译禾笑,身子往下压了些,道:“要不,咱不起了吧?” 苏犀玉拐着嗓子哼唧了一声,“要起的啊。” 她这么说着但人不仅没有起来的动作,还松开了交握在胸前的手,去搂陈译禾脖子。 将他继续往下压,鼻尖相贴着,小声道:“……你一直喜欢我,不能喜欢别的姑娘……” 陈译禾反问:“我还能喜欢谁?你还看见我对谁好了?” 苏犀玉皱着脸思索起来,被陈译禾危险地追问:“这还用想?” 这才弯着眼睛摇头,道:“那你再说一次你喜欢我。” “你先说。” “你先说。”苏犀玉摇了摇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软着嗓音道,“你先说,你说了我就说。” 陈译禾便道:“我只喜欢我娘子……” “不是这么说的,你要说永远都会喜欢我,不是只喜欢我。”苏犀玉瓮声瓮气地纠正他,“你还得喜欢爹娘和姐姐,以后还要喜欢咱们的孩子……” 陈译禾从善如流道:“我永远喜欢我娘子,永远爱我娘子。” 苏犀玉脸又红了几分,但仍认真地与他对视着,扇动着眼睫,轻声道,“我也会一直喜欢我夫君。” 她眼角因为昨夜哭过还隐约带着泪痕,又可怜又害羞地说着真心话,引的陈译禾低头去亲吻她—— 没亲上。 苏犀玉偏头躲开,松了一只手捂住他嘴巴,“你亲过我的脚了,好脏的呀。” “不脏……”陈译禾拉着她的手腕,作势非要去亲她,把人吓得连连摆首,头发都蹭乱了。 “骗你的。”看她终于活泼起来了,陈译禾坐了起来,推着她的腿道,“起来了!” 苏犀玉躺着喘了几口气,如水的眼眸看着他,好一会儿,慢腾腾朝他抬了手。 被拉着手臂坐了起来,又没骨头一样往前趴去,靠在陈译禾怀里道:“不想动。” 陈译禾又问了一遍:“那不起了?” 苏犀玉哼哼道:“说过了要起的。” “那是想要我给你穿衣裳?” 苏犀玉在他怀里点着头,脑门一下下磕在他胸膛上。 等他们磨磨蹭蹭穿好了衣裳,时间已过去好久了,苏犀玉还是不想动,光着脚坐在床边,像个木偶人。 陈译禾蹲下去给她穿了鞋袜,喊了丫鬟们进来,又亲自给她拧帕子擦手,伺候她洗漱,就差亲手喂饭了。 倒不是苏犀玉终于肯动了没让他喂,是下人来传话,说外面等他的人在催了。 苏犀玉这才知道他还有事,只是回府来看自己醒了没,没想到被自己缠上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立马坐直了放他走了。 昨晚的事闹得很大,现在苏犀玉并非苏家亲女的事已经传开了,看陈家笑话的人不少。 但钱满袖余威还在,这位可不管对方是什么贵夫人,上去就是扇耳光,没人敢随便招惹她。 更何况现在陈轻语有孕了,肚子里是皇室唯一的子嗣,出了问题谁也赔不起。 除了这事,薛府上下被抓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人惶惶自危,有人事不关己,还有的在幸灾乐祸。 如苏铭祠,听闻这事只是冷笑一声,苏夫人则是整个呆愣住。 她一个后宅妇人,能打听到的消息寥寥无几,昨日还丢了那么大的脸,现在她没脸出门,也没有哪家夫人愿意与她来往。只知道薛胜义被抓,但不知道是为什么。 然而,纵使薛胜义与苏铭祠不和,但那到底是她亲兄长,她不能不管。 苏夫人慌张地去寻了苏铭祠,到了惠夫人院门口,听到里面女子的嬉笑声又停了脚。 早年苏、薛两家尚无嫌隙时,他都能袖手旁观,现如今遭难的是多次与他作对的薛胜义,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出手相助? 不落井下石就算是仁慈的了。 苏夫人驻足在拱门外,听着里面的笑声有些晃神,恍然间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她也是急慌慌去求苏铭祠出手相助,苏铭祠是怎么说的呢? 这个她一直崇敬爱慕着的男人说:“清者自清,若是岳父与兄长是清白的,肯定不会出事。若是他们当真犯了事,我也救不了。” 他柔声唤了一声苏夫人的闺名,“阿芙,就算我能舍身相助,也要替儿子和咱们自己考虑一下后路。” 苏夫人一辈子没什么主见,以前听父兄的,婚后听苏铭祠的,顾着儿子未来的前程,当时真的就闭门不出、不管不问了。一月后,得到了薛家清白与薛老先生病逝的消息。 苏铭祠带着苏夫人前去拜祭,苏铭祠没能进薛府城大门,苏夫人却是被请了进去。 但薛胜义并未看她一眼,只是望着堂前灵位轻声道:“阿芙,拜过父亲之后你就走吧,此后你不再姓薛。” 那之后数年,薛胜义都没再肯见过苏夫人一面,直到她趁着苏铭祠有事离京,夜闯薛府,哭着与他说了抱错孩子的事情,这才重新暗中联系起来。 院中竹叶上残留着的水珠颤动着滚下,砸在青花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苏夫人在丫鬟的提醒下回神,她摸了摸眼角,指腹传来了湿润感。 然后转身遮掩地叹了口气,问道:“少爷在院子里吗?” 上一次苏铭祠不肯帮忙,这一次肯定也是不肯的。但是没关系,现在她有了儿子。 苏夫人去寻了苏止瑜,让他去帮帮薛胜义。 苏止瑜声色平静地听她说完,道:“我帮不了。” “你怎么帮不了?你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谁不得给你几分面子?”苏夫人情绪激动,抓着他的手臂道,“他是你舅舅!你得帮他!” “我今日一早已与陛下辞了大理寺的职务。”苏止瑜平声静气地说着,“自请去北边任职,手中事情交付完成大约需半月时间,届时将带着楚楚离京。” 这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般让苏夫人怔住,半晌,她声音打着颤道:“你、你爹答应了吗?” “不需要他答应。”苏止瑜道。 苏夫人不知所措,死死地抓着他尖声道:“你怎么能不听你爹的话?你怎么能舍弃了大好前程去那鬼地方!你疯了是不是!” 苏止瑜低头看着苏夫人,她神色激动,满面难以置信,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玉儿十三岁起,你给她吃了一种药,是舅舅给你的,是不是?” 苏夫人神色瞬间僵住。 “母亲知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他每问一句,苏夫人脸色就难堪几分。 苏止瑜凄苦一笑道:“你从小就认定她不是你亲生的,所以不喜欢她,随意糟践她。” 所幸苏犀玉及时离了家,才没落得个畸形的下场。 “她本来就是鸠占鹊巢,那药又不会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关系!”苏夫人大声辩解。 苏止瑜神色黯然,默然片刻,平静道:“我帮不了舅舅,母亲另寻高明吧。” “好……好!”苏夫人脸色苍白,后退时跄了一步,扶着桌子才能站稳了。 除了夫君与儿子,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还有一个女儿除了能听她诉苦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她与俞杨说了心中悔恨与苦闷,却听俞杨道:“还可以去找苏犀玉啊,老太傅和陈贵妃都偏爱她,她一定能有办法。” 苏夫人眼神躲闪,“不,她已经不是苏家人了……” 她是心虚,也是害怕钱满袖,昨日的耻辱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俞杨看了看她这反应,眼眸闪动着摸上了自己仍肿着的脸。她只是看不得苏犀玉过得好,想给她找麻烦,薛家的死活与她无关。 如此又过了三日,狱中的薛胜义招认了所有,禁卫军直冲周府、葛家,将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一道圣旨将这几户人家的罪恶揭穿,早年掳掠男童驯养侏儒的主谋本是周坛礼与葛家家主,这两人算计的好,见势不妙立即拉了替死鬼退了出去。 薛胜义则是前几年巧合听到的风声,他自从被好友与胞妹背叛后人就偏执了许多,恰好那时苏夫人来找他诉苦,他就掺合了进去,拿了那药让苏夫人喂给苏犀玉。 他瞒得紧,家中谁都不知道,只是不曾想被薛立误打误撞偷听到了。薛立又打着苏犀玉的主意,悄悄将这事瞒了下来。 兜兜转转几年后陈译禾从薛立口中知晓这事,如今才能顺着薛胜义将这几人一网打尽。 被禁军押着的周坛礼看着陈译禾冷笑,道:“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我儿下手再重些,直接让你死在广陵。” 陈译禾没理会他的狠话,只问他薛胜义的立场。 若说周坛礼最恨的人,除孔明锋与苏铭祠之外,便是薛胜义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薛胜义真的有些疯,只要沾上苏铭祠的事,完全不管对错与后果,不管不顾地与他作对。 可偏偏他又与周坛礼上了同一条船,即便他站到了陈轻语那边,周坛礼怕鱼死网破,不敢对他怎么样。然而时至今日,还是没能逃过。 这几家相继倒下,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街头都静了许多。 但这对陈家几人并没有什么影响,钱满袖不好意思进宫了,就待在家里折腾陈金堂,几天下来,檐下的鹦鹉都会数落人了。 陈译禾回来逗苏犀玉玩的时候,冷不丁地听到一声尖细的嗓音:“就你这样的,以后抱孙儿孙女我怕你给我摔着了!” 陈译禾扭头看到鹦鹉,牵着苏犀玉到了檐下,跟鹦鹉斗嘴道:“别瞎说啊,我抱三四个小娃娃也摔不着的。” 苏犀玉推他,“它又不是在说你。” 这鹦鹉是跟钱满袖学的数落陈金堂的。 鹦鹉在架子上蹦了起来,叫着道:“说你怎么了,你不该说吗!” “挑衅我?”陈译禾做势卷起了袖子。 鹦鹉一见他这样立马往后扑腾,叫道:“欺负人啦!我要去告诉娘!” 这下陈译禾停住了,转头去看苏犀玉。 后者笑得眼睛完成了月牙,“我可没教它,是它自己学的。” 她又拿着腰果喂鹦鹉,道:“不用怕他,想说什么说什么。” 鹦鹉叼走她手中的腰果,跳了两步道:“回家!回家!回广陵去!” 第86章 [最新] 完结章(终) 顿时欢天喜地。…… “那就回吧。”陈译禾道。 苏犀玉愣了下, “回去?那姐姐……” “回去。”陈译禾道,“爹娘要是想留着就留,咱们先回去,没事儿。” 出来好几个月了, 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说回就回, 当天晚上两人就跟父母商量了起来。 陈金堂躺了好几日, 腰已经好了, 一听要回广陵,也有点想家, 但又舍不得陈轻语。 手心手背都是肉,钱满袖也舍不得女儿。 最后商定陈译禾与苏犀玉先回去,等来年春天再来接父母两人。 事情定下来之后, 陈译禾就往宫里去的频繁了些,皇帝让他查郝老太傅遇刺的事情,现在彻头彻尾地查清了,便拿出那块金牌还给了皇帝。 但明宏帝没收,道:“拿着吧,省得你在广陵做事不顺手。” “陛下不怕我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吗?”陈译禾道。 “那你怎么不在周坛礼去广陵时趁机杀了他?让他回不来,不是更简单?”明宏帝含笑道。 他把桌上的奏折往旁边推了推, 又问:“你那么厌恶苏俞杨,又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她?” 陈译禾不杀周坛礼,是因为那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先前几次遇险都是周家人所为。他可不乱杀无辜。 不杀俞杨则是因为…… “恶人自有恶人磨, 直接杀了不是便宜了她?”他道。 明宏帝瞟了他一眼, “随你吧。还有什么事?” 陈译禾道:“我来京城原本是来玩的, 结果一直在干活了,多不划算?再说这事儿要是让老太傅查,还不知道他要查到何年何月呢……” “你这是在跟我讨东西?也行, 你要什么?” 陈译禾说罢,明宏帝摸着下巴沉思了起来,过了会儿道:“行,但你得看紧了,国有国法,不能让他再犯。” 这就是答应了陈译禾。 这日一家几口是一起进宫的,其余几个都在陈轻语那。 陈译禾把事情说完,准备去找几人时,明宏帝又道:“还有,老太傅一把年纪了,你就别跟人家记仇了。” “……行吧。”好歹上回帮忙打了苏铭祠夫妇的脸,要是苏犀玉不介意了,他也就不跟一老人家计较了。 . 薛胜义被审问了半个月,招认了所有罪证,还包括私下贩盐、冶炼兵器等等,拖了一大串的官员下水。 他自知就算皇帝给他就一条命,他也无法活着走出大牢,只求毒酒一杯,罪不及子女后代。 明宏帝允了,还答应了他让他死前见一见苏铭祠夫妇俩。 外面日光炽热,牢中却阴暗湿冷。 苏夫人跟着苏铭祠拾阶而下,不等到了关押着薛胜义的那间,就已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她揉了揉手臂,借着墙壁上的烛台看到角落里爬着的黑色虫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想离苏铭祠近一些,可苏铭祠只想尽快了结了和薛胜义的恩怨,步子迈得很大,根本没看苏夫人一眼。 苏夫人急忙跟上,越往里越心惊,终于明白当年她父兄在这里遭受过什么苦难。 等到见到了薛胜义,苏夫人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扒着牢门喊了他一声。 薛胜义穿着单薄囚服,脸上的肉微微凹下,十足的阶下囚模样。 见了苏夫人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盯着苏铭祠不动了。 苏铭祠被看得皱起了眉,冷漠道:“落到这个地步完全是你自作自受,与我无关。你现在想和我说什么?” “你这个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血。”薛胜义声音如同监牢里的细小爬虫,带着湿冷黏滑爬进人耳朵里,“除了对你子女……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么疼俞杨,她都丢人丢到那份上了,你竟然还认她这女儿。” 一提到俞杨,苏铭祠脸色更差,苏夫人忙擦着眼泪道:“俞杨、俞杨不是有意的,她是被人陷害的,都是被苏犀玉那个白眼狼害的……” “白眼狼?”薛胜义重复着,把这三个字在舌尖细细碾磨着,缓缓笑了,道,“这个白眼狼当时可是护在你身前,替你挡了苏铭祠的巴掌。” 苏夫人听到那个巴掌就心颤,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苏铭祠暴怒,一巴掌下去,还是个小姑娘的苏犀玉就如断线风筝一般摔在了桌角。 她颤颤巍巍看了苏铭祠一眼,飞快收回视线,没敢顺着这话接下去,只是道:“我会想办法的,没事的,咱们薛家还能好好的……” “谁跟你‘咱们薛家’?”薛胜义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跟你女儿比起来,你才更像是个白眼狼。” 苏夫人愣住,以为薛胜义是不信她会想办法救他,急忙解释:“我真的在想法子了,陛下贤明,一定会知道兄长你是被陷害的……” “够了!”苏铭祠呵斥完苏夫人,看向薛胜义,道,“要说什么赶紧说。” 他越是这样,薛胜义心情就越好,悠哉地盯着他道:“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夫人已瑟缩着闭了嘴,立在苏铭祠身后一动不动。 薛胜义口中说着秘密,却又瞥了她一眼,嘲笑道:“要是哪天苏家遭了难,第一个被推出去的就是你这外姓人,然后是你女儿,接着是你儿子,最后才会是他苏铭祠,你信不信?” 苏夫人没敢吭声,薛胜义又道:“当初你在城外生下的要是个男孩儿就更好了,可惜……” “你到底要说什么?”苏铭祠打断了他。 当年的事情,苏铭祠虽自认坦荡,但被昔年的好友如毒蛇般盯了十多年,为官行事被迫着一丝不苟。 如今不得不承认,薛胜义一朝失势,他挺了多年的脊梁猛然放松,身心都愉快了许多。 他也算幸运,想用俞杨与周坛礼拉上关系,可俞杨百般不愿,倒是让他没彻底进入周家这个泥坑,现如今才得以保全。 苏铭祠现在只想快点摆脱了薛胜义,又催了一声:“说吧。” 薛胜义视线凝聚的他脸上,缓缓笑道:“这个秘密就是……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有招供。” 待苏铭祠抬目看来,他接着说了下去,“三年前彭知泰回京复命,是我让人去拦杀他的。” 薛胜义大笑了起来,“不然哪能那么巧,俞家老妇快要不行了,俞杨就阴差阳错地救了人回去?还正好听见了她的身世?” “你不会以为人真的是俞杨救的吧?你觉得她是会救人的人吗?” 薛胜义眼底闪着疯狂,嘲讽道:“老实跟你说吧,彭知泰重伤后我特意让人引俞杨去找到的他。俞杨根本就没想救他,是我又派人扮作家仆去寻人,她知道了彭知泰是个高官才会救了他!” 他说完,苏夫人迷茫了起来,她不明白薛胜义为什么这时候还要说这些给他自己添加一条罪状。 苏铭祠却心神一凛,当初若非是彭知泰亲自领俞杨入府,他不会那么轻易就信了的。 他压着心头的惊疑,目光冷冷地看向薛胜义。 薛胜义仍大笑着,“可惜了,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要是苏止瑜那不是更好了?可惜了!” “什、什么意思……”苏夫人茫茫然问道。 “蠢货!”苏铭祠大骂了她一句,视线再次聚焦在薛胜义身上,却双唇发抖说不出话来。 “蠢货。”薛胜义也跟着骂了一句,“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得……不过她现在确实不是你女儿了,人家跟你断了关系呢……哈哈哈哈……” “苏铭祠,你这一生除了功名利禄,最看中的就是血脉关系,可惜现在儿子跟你离了心,女儿被逼得不认你,你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苏铭祠眼珠抖动,猛然抓住了牢房大门,然而他与薛胜义隔着牢门,一个震怒,一个癫狂大笑,只有苏夫人心头不安,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像是惊到了苏铭祠一般,他双目圆睁,猛地转过身来,对着苏夫人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了很大力气,苏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惊叫了一声被扇倒在地,重重地撞在了一侧石阶上。 苏夫人头晕目眩,双耳嗡鸣,苏铭祠与薛胜义似乎在争执什么,声音很大,可是她听不清楚。 直到脸上阵阵疼痛传来,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她被钱满袖打出来的伤才好了不久,现在又被自己丈夫打了。 苏夫人愣愣地摸上了肿起的脸,手上沾到了黏糊糊的温热液体。 鲜血顺着她额头流下,将她半张脸都染红了。 三年前被苏犀玉挡去的那巴掌,隔了一千多个日夜,重新打到了她脸上。 这次没人为她挡了,更没人理会她。 苏夫人在牢房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趴了许久,最后是被狱卒抬出去的,后来浑浑噩噩回了府里,苏夫人去见了俞杨。 俞杨见她这副模样也是大惊,急忙让人喊大夫,骂丫鬟下人没眼色,围着苏夫人又落泪,话语间尽显关怀。 苏夫人头上的伤口已止了血,血水半干,黏腻地沾在她额头、颈上和肩侧。 她木然地看着俞杨,把人看得心慌,“娘你……怎么了?” 苏夫人呆滞地看了她许久,忽地轻声问:“你小时候,为什么一见我就笑?” 俞杨愣住了一瞬,马上甜蜜道:“我喜欢娘啊,母女连心,我一看见娘就想靠近。” “母女连心……”苏夫人怔忪地重复着,喃喃道,“那她怎么就不亲近我呢……” “娘?”俞杨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抓住苏夫人的胳膊,贴近她问道,“娘你在说谁?谁不亲近谁?” “玉儿啊,我女儿……” 俞杨浑身一颤,抓着苏夫人的手猛然用力。 不等她问什么,房门忽地被人踹开,苏止瑜领着大夫与丫鬟们阔步进来,将苏夫人围住了。 清洗伤口的,递帕子的,轻声安慰的,做什么的都有。 俞杨被挤在人堆外,手脚有些发冷。 她看了会儿,缓缓退了出去,刚到门外就被拦住了。苏止瑜带来的下人道:“请小姐安心待在房里。” 当初是她铁了心要进苏府,现在出不去了。 . 等一切归于宁静之后,苏夫人躺在床上,身边陪着她的只有苏止瑜一人了。 她无颜面对儿子,闭着眼装睡,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的苏犀玉还小,三四岁大,跟着有她两个高的苏止瑜玩出了一头汗。 两个孩子站在她跟前,苏夫人拿着帕子给苏止瑜擦着汗,埋怨道:“出了汗还跑那么急做什么?也不怕闪了风……” 她念叨着,苏止瑜就笑着跟她说带着妹妹玩了什么,小苏犀玉并不插话,就站在一旁听他俩人说话。 她睁着黑又亮的双眸,盯着苏夫人手中的帕子,一点一点地往她身边挪。 终于挨着苏夫人时,她抿着嘴巴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可苏夫人看见她额边细碎的绒发被汗水黏在红润的脸蛋上,皱了眉道:“别靠我这么近,一身汗都沾我身上了。” 旁边的丫鬟立马将小苏犀玉抱开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顷刻失去了神采。 苏犀玉与苏夫人、苏止瑜两人隔着几尺的距离,垂下脑袋,立在一旁不动了。 正被苏夫人按着擦汗的苏止瑜忽地躲开了,问丫鬟要了张帕子,走到小苏犀玉跟前搂着她的脖子道:“玉儿别动,哥哥给你擦汗。” 小苏犀玉被迫抬了头,眼里水雾弥漫,却还是对着苏止瑜露了一个小小的笑。 苏夫人眉头更紧,不悦道:“先生安排的书可抄完了?书都背了吗?玉儿,别总打扰你哥哥读书。” 苏犀玉瑟缩了一下,睁大眼睛去看苏止瑜。 苏止瑜道:“都完成了才带玉儿玩的,玉儿小,等她再长两岁我再教她。” “哪用得着你教……”苏夫人正说着,苏铭祠走了进来。他恰好听见苏止瑜方才说的话,欣慰道:“不错,做兄长的就该好好教导妹妹。” “是,我就说咱们瑜儿懂事。”苏夫人笑吟吟道。 画面一转,苏夫人又回到了第一次见俞杨那天。 那天是重阳节,苏夫人按习惯带了两个孩子出城折茱萸,想着可能会碰到其他夫人,就都特意打扮了一番。 果然遇到不少熟人。 苏夫人正听人羡慕她这一双儿女,带着笑跟人寒暄时,忽有一个衣裳朴素的小姑娘捧着一枝茱萸出现在她不远处。 小俞杨隔了些距离看着苏夫人,脆生生道:“夫人真好看,给夫人送一枝茱萸!愿夫人福顺安康、百邪不侵。” “嗨呀!”苏夫人惊喜。 旁边的夫人也笑道:“苏夫人真是好福气,夫妻恩爱、儿女出色,还这么遭人喜欢。咱们这么多人,可就你一个被小姑娘送了茱萸。” 苏夫人掩唇笑,接过那枝茱萸,顺势拉住了俞杨的手,拨了手腕上的玉镯塞到她手中,笑道:“那就多谢这位小姑娘了。” 小俞杨蹦蹦跳跳地走开了,苏夫人跟人又说笑了几句,一扭头,见苏止瑜与苏犀玉也各抱着一簇茱萸回来了。 旁边的夫人又说了几句羡慕她儿女贴心之类的话,苏夫人笑呵呵地应了,接过苏止瑜手中的茱萸,然后笑意浅了几分,对着苏犀玉道:“娘拿不下了,你先自己抱着。” 于是小小的苏犀玉就一直抱着那一簇茱萸,直到晚上回了府用晚膳时还抱着。 苏夫人又皱了眉,道:“用膳的时候玩什么?还不快扔掉?” 丫鬟忙从小苏犀玉手中将那枝茱萸夺走,匆匆扔掉了。 苏犀玉六岁时,薛胜义告诉苏夫人俞杨才是她亲生女儿。苏夫人心痛又愤恨,对待苏犀玉也越发的严苛和冷漠。 小孩子或许懂的不多,但喜不喜欢是靠感觉就能知道的事情。于是苏犀玉也越来越安静,离她越来越远。 但这不重要,苏夫人并不在乎。 她怕苏铭祠责怪自己,不敢说出真相,只能一边暗中拿苏犀玉撒气,一边偷偷接济俞杨,这一接济就是好多年。 俞杨回府那天,苏犀玉护着苏夫人挨了个巴掌,还流了血,苏夫人是知道的,但她没理会。 不过是个野孩子,代替她的俞杨锦衣玉食了十多年,不让她还回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 “行囊已收拾妥当,后日我与楚楚就要离京了。”苏止瑜轻声道。 苏夫人眼皮抖动几下,仍是未睁眼。 “父亲毕竟为朝廷辛苦了这么多年,陛下不会不顾情分的。”苏止瑜平静道,“母亲你以后多照顾着自己,再碰上父亲烦闷时就离远一些。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就去找大理寺的人帮忙,或者写信给我。” “不过现在没有惹你心烦的人了,俞杨又会哄人,应该不会再有难处了……” 听他提到俞杨,苏夫人指尖猛然一缩。 苏止瑜看到了,凝视片刻,他起了身。 方一转身,便被拉住了。苏夫人慌张睁眼,声音悲切道:“她不是,俞杨她不是……” 苏止瑜俯首回望着她,认真道:“她现在是了。” 苏夫人像突然被卸去了力道,手指无力地松开,垂在了床榻上。 苏止瑜出了房门,往前厅走去,见了一个眼熟的公公,公公见人三分笑,与他行礼问好。 公公是来传信的,苏铭祠与薛胜义那一番争吵传到了明宏帝耳朵里。被已“治家不严”的由头停了职,让他把家事处理好了再考虑恢复职位。 “如何处理?”苏铭祠在堂前呆坐了许久,见苏止瑜过来了,问他,“陛下是什么意思?他要我如何处理?” 苏止瑜反问:“父亲不知道吗?” 苏铭祠呆愣许久,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选俞杨是亲生女儿的话,他迈不过去那道坎,也忍受不住这种憋屈,往后半生也将永远活在薛胜义的阴影下。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可他已经在皇帝面前与苏犀玉断绝了关系,如今再选苏犀玉是亲生女儿的话,那他当日所说的话就是在欺君。 等苏铭祠终于艰难地做了选择去找苏止瑜时,已又过了数日,苏止瑜早已无声离京了。 . 苏家发生的事情陈译禾知晓,但没告诉家中其余几人,尤其是苏犀玉。 好不容易把苏家的糟心事忘了,他可不想让苏犀玉再想起来。 他们这趟是回家,只简单地带了一点行礼,带了一些护卫,大多数都留下护着陈家父母了。 临走那日,乔姑姑代替陈轻语来送了一程,陈家夫妇俩更是赶着马车送他二人到城外,一路叮嘱着。 “路上注意安全,又不着急,别急着赶路,别累着了。” “回去后别老欺负月牙儿了……” “把我那画眉鸟好好养着,别饿瘦了。” “今年守岁就你们俩,知道都该做什么吗?” “……” 陈译禾不住地点头应着,直到钱满袖又问了一句:“真的一个丫鬟都不带?” “不用,我能照顾不好我娘子吗?”陈译禾说着,长臂一伸,把正和陈金堂说话的苏犀玉揽了过来道。 苏犀玉被迫靠在他身上,疑惑抬眼。 “看这白白嫩嫩的,不都是我照顾出来的吗?” 钱满袖睨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将苏犀玉拉了过来,低声道:“要不带上杏儿吧?姑娘家的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苏犀玉脸微红,还未说话,陈译禾又凑了过来,“杏儿那愣头愣脑的……” 正说着杏儿冒出了头。她腿已经好了,能蹦能跳,哀怨道:“少爷,我听着呢。” 陈译禾对她视而不见,道:“这是回家又不是去别处,在路上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到了家什么没有啊?放心吧,我保证把你儿媳捧在手心里,好了吧?” 苏犀玉推了他一下,让他闭嘴。对钱满袖道:“没事儿……娘你跟爹保重身体,来年开春了我跟夫君就来接你们。” “哎哎!”钱满袖点着头。 彼此交代了一大堆,等两人上了马车,被护卫提着的鹦鹉也叫喊了起来:“记得来接我!按时来接我!” 几人都笑出了声。 道别后,马车与护卫驶向远方,不多时背影就模糊了起来。 钱满袖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叹了口气。 陈金堂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在身上摸了摸,恍然道:“哎呦,有人给儿媳送了信,我忘了给她了!” “这你都能忘?你说说你……” 钱满袖数落着他,正要差护卫快马送去,身后传来马蹄声,舫净勒马停住,气喘吁吁道:“少爷呢?” 得知人刚走,他当即就要追上去,正好把苏犀玉的信带上了。 信送去了,一行人上了马车往城中赶去,路上钱满袖也唠叨个不停。 行了不远,迎面也来了辆马车。 城外官道很宽,便是两辆马车并排也是行的下的,可对方却猛然停了下来。 陈家两口子正商量着今日进宫还是明日进宫,进宫住几日,听见马车外有人急切喊道:“玉儿!玉儿!爹来接你了……” “这谁家接女儿的,这么急?”陈金堂随口说道。 钱满袖也没反应过来,“嗨”了一声道:“做爹娘的,要接子女哪有不急的,你那会儿进宫见咱闺女不也是这样?” 他俩说着,马车停了下来。 “玉儿,爹是被歹人蒙骗了,都是那薛胜义设计骗了爹,爹这就来接你回去!” 这急切的声音就响在马车外,护卫靠近车帘道:“老爷、夫人,是苏铭祠苏大人。” 听到这,车内两人才反应过来这是苏家人来找苏犀玉了。 钱满袖火气立马就上来了,掀了车帘骂道道:“叫什么叫!没长眼是不是!这是我们陈家的马车,我们家哪有叫玉儿的!” 苏铭祠微愣,又忙作揖道:“亲家母……” “谁跟你是亲家,没脸没皮的!我们亲家是郝老太傅,跟你苏铭祠苏大人有个屁关系……” “老王八蛋不要脸!”一声尖锐的声音打断了钱满袖。 几个人都愣住,朝护卫看去。 护卫忙把鹦鹉提了出来,“不是我骂的。” 鹦鹉扑动了下翅膀,继续叫:“有眼无珠臭王八,厚颜无耻睁眼瞎……” “骂的好!”钱满袖哈哈大笑起来,陈金堂却大惊道:“谁教我鹦鹉说的脏口!闭嘴!不准说了!” 他话音一落,鹦鹉语调马上低了下去,“娘子说闭嘴那就闭嘴吧,哎,谁让我就喜欢我娘子呢。” 陈金堂:“……” 钱满袖:“……” 陈家一行人都沉默了。 这语调,这口吻,不是他们家少爷是谁。 这阵沉默倒是让苏铭祠缓解了尴尬,他赶紧回头喊道:“还不快下来!” 苏家马车里,苏夫人面无血色地下来了,踉跄着靠近了陈家马车,凄声道:“玉儿,娘知道错了,娘再也不偏心……” “你哪回都说错了,但是从来都不改!”鹦鹉又捏着嗓音叫起来,最后还轻轻“哼”了一声。 钱满袖:“……” 她听出来了,这可不就是苏犀玉的口吻吗! 护卫更尴尬,恨不得用手碾住鹦鹉的嘴。 苏夫人则是脸色苍白中多了几分迷茫。 陈金堂咳了一声,“把鹦鹉放后面马车里去。” 鹦鹉退场,苏铭祠夫妇俩又对着马车哭了起来。 钱满袖听出了个大概,叉着腰道:“先前说不是,现在又说是,你说是就是啊?你想的美!早先在宫里就说好了,以后我们家月牙儿跟你们家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你们现在还有脸找过来?” “这不要脸的作风真跟你们家苏俞杨一模一样!瞧瞧,可不就是天生的一家人吗?” 听她提及俞杨,苏铭祠立马道:“我已经把俞杨关了起来,她敢冒充玉儿,我让她这辈子都别想见到日光,玉儿,你原谅爹……” “爹什么爹,你要当谁爹!”陈金堂也听不下去了,“唰”地掀开车帘,里面除了他二人再没别人了。 苏铭祠夫妇两个愣住。 “把莫名拦路的人都赶走。”陈金堂可没见过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员对他俯首,挺直了腰高声道,“咱们回去就得进宫呢,哪耽误得了时间,赶紧的。” 苏家人全部被赶到一边,任凭他们如何哀求询问,陈父母也没告诉他们苏犀玉去了哪儿。 . 舫净马不停蹄,好不容易赶上了陈译禾。 他先是将信递了过去,陈译禾扫了眼信封上的署名,捏在手里暂未拆开。 “我与我师父真的……”舫净犹犹豫豫没说清楚。 陈译禾半开着车帘,膝边还贴着绯红色衣裙的一角,懒洋洋地依着车壁道:“嗯,不是让人跟你说清楚了吗?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了,以后注意。” 舫净有些迟钝,立在马车旁许久没说出话。 “你要是想继续留在京城,就多顾着我爹娘一些,想走也没关系,反正我姐姐会看着。”陈译禾敲了敲车壁让他回神,又道,“还有事没?没事我们走了,要是赶不及入城让我娘子露宿了野外,我要找你算账的。” “没事了……”舫净退开,等马车再次行了起来,他在原地想了会儿,调头回去了,赶上陈家夫妇俩一道进了城。 马车里苏犀玉问他:“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你还不信我啊?”陈译禾挑眉看她。 先前抓的周祎的仆从已被放出,周家树倒猢狲散,那些人又不认得陈译禾,构不成什么威胁。 那些知晓俞杨假冒苏家小姐的道姑如今也没什么用了,全都放了回去。 只是这些繁琐事情陈译禾不想跟苏犀玉说,只要让她知道,现如今他们与京城的联系,除了宫中的陈轻语与生意就再没别的了,这样就好。 “信的。”苏犀玉抱着他胳膊往他身上靠,“夫君,咱们快些赶路吧,我想早些到家。” “我怕你累着了,你自己倒是不怕……” 苏犀玉冲他讨好地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信。两人靠在一起看了,陈译禾道:“难怪他们一直没来,原来竟比咱们早一步离京。” 信是苏止瑜写的,说他带着容楚楚去了别处任职,等闲暇了再去广陵看望苏犀玉。 信中还说了许多关怀的话,但对苏铭祠两人只字未提。 苏犀玉细心地收了信,折叠好塞进车厢里的小抽屉,又抱住了陈译禾,静了会儿道:“夫君,我抱了你,你也得抱着我的。” 陈译禾将她抱到了腿上,“行,你不嫌热就行。” “不热的。”苏犀玉道。 日头渐高,车厢里不透风,陈译禾身上很快冒了汗,但还是这么抱着。 过了会儿,察觉怀中的苏犀玉动了动,她嘟囔着:“热了。” 苏犀玉想要起来坐到一边,这下换成陈译禾不撒手了,“不热。” “热,都出汗了。”苏犀玉推他,没能推开,换来一句“哪里出汗了?我给你擦擦。” 陈译禾拿着她的帕子擦着她被汗水洇湿的鬓发,顺势在上面亲了亲,道:“还有哪里出汗了?” 苏犀玉仰着头,“哪里都出汗了……不抱了,要开窗。” “不行,开窗了你又不让抱……” 两人闹了一会儿,马车窗子还是打开了。 一路疾驰,到广陵时正是秋高气爽、满街桂香的季节。 次年除夕夜,陈轻语诞下一名男婴,朝中呼喊立后的声音越来越大,激烈的争吵后,最终将封后时间定在三月中。 陈金堂钱满袖两人高兴的不得了,老早就催着儿子儿媳赶紧来京城。 等了半个月,人是来了,但是只有陈译禾一个人。 夫妻俩还以为苏犀玉有什么不适,还没来得及紧张,就听陈译禾道:“封后大典过后就得赶紧回去。” “这不是肯定的吗?离家都快一年了……” “家里要添人口了。” “……”两口子反应了一下,顿时欢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