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赘婿文男主的炮灰前妻》作者:云奺 文案 杜明昭穿进一本古代种田赘婿文里,成了书里作天作地的恶毒女配。 书里的杜明昭身为独生女,仗着爹娘的宠爱成天好吃懒做,还强行让隔壁那个弱不禁风的美男子宋杞和给她当了上门女婿。 成亲后杜明昭依旧不收敛,各种欺压美相公,逼着他转头跳了江。 失忆的相公没死成,反而想起了自己牛皮轰轰的身世,受尽屈辱的他夺回权势,最后全数返还在了女配杜明昭身上。 她死的那叫一个惨呐! 如今这会儿杜明昭正扣着手指头: 亲爹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娘亲陪嫁底子足, 且爹娘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然要宠成小娇娇。 杜明昭知道,只要她不作死,远离隔壁那个病美人,坚决不拐他入赘, 靠着自己一身顶好医术扎扎针,救救人,小日子她能过得可美。 * 重生后的宋杞和苏醒后做的第一件事: 他折了自己的腿,跑到偏僻小山村去找前世的小娘子给自己治病。 眉眼阴郁的病秧子望着自己的断腿,笑容深深。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那他便入赘杜家,这辈子就算是死他也要做杜明昭的相公! 食用须知: 1.1V1,家长里短好吃好喝+治病救人 2.女主穿书,男主重生 3.架的特别特别空,书中所有关于中医的内容都来自于资料,勿深究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甜文 穿书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明昭,宋杞和┃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医女发家致富 立意:无论何时努力奋斗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第1章 杜明昭,恶毒女配 抚平村位于溪川县西边稍北,阳春三月正是村里农忙的季节,近午的时刻村民早折回家用食,田中稀稀疏疏只余下几人。 这时的天气闷村里也不好过,自从杜家那位惹了村内诸位婶子们不快后,午时便没消停过。 李家门口,胖婶子赵氏揪着自家的李胖虎一屁股墩往地上坐去,扯着嗓子哭喊,“天杀的杜明昭哟,你多大的人了,连个娃娃都不放过!” 近邻的王二牛家探个脑袋瞅了两眼,刚收起藤条编制的筐斗,一回头便见着细布长袖衣的男子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地缓步走来。 王二牛双眼发亮:哟,这不是宋家公子吗? “宋公子,您身子骨不好怎么来这儿?” 赵氏撕心裂肺的哭闹声引来了诸多目光,王二牛朝着宋公子好奇道:“莫不是您算到什么有的没的,这李家要出事了吧。” 王二牛瞅瞅被人搀着的宋公子,又瞅瞅地上撒泼发疯的赵氏,最后摇了摇头。 那面还没吱声,身侧搀扶着人的应庚却接了话,“出什么了?” 他指的是赵氏那处。 “嗨,还能有啥事?杜家那个丫头多拐哦,一天天的在村里没完没了,这不就惹到李婆娘头上去了。”王二牛说起指了指不远地,“这李婆娘不是个好惹的,杜丫头磕了脑袋这会儿还没醒。” 提起杜明昭王二牛就浑身不得劲,原本王家好容易栽活了一颗梨树,眼瞅着终于要接几个果子了,谁知道杜明昭见了嘴馋,每年都来薅上一把。这梨树给她薅的现在愣是不结果了,杜明昭活像村中一大害虫,王二牛能不气吗? 应庚眺去,在赵氏身前二尺远处还有一小姑娘仰躺着,乌发胡乱披散一地,她脑后还有一小滩血迹,整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不用提也知道,这就是杜家那个无法无天的独生女。 “公子……”应庚小心瞥自家主子。 可只等到了几声咳嗽声。 赵氏愤恼着爬过去,眼看就要撕打昏迷不醒的杜明昭,谁知道地上闭目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她眼白翻了翻,面色青白,配着那一头散乱青丝,赵氏吓得大叫:“鬼,鬼啊!!!” 众人就见本半死不活的杜丫头撑着起了身,她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环顾了四周,似乎连瞳孔都涣散着。 王二牛忙搓着鸡皮疙瘩。 见了鬼了,怎的这么唬人! 应庚左腿登时被拐杖狠狠一拍,他打了个激灵,扭头对上自家公子乌沉沉的墨瞳。 “这是在做什么?”杜明昭沉着声音淡淡问。 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诊室里,那天熬了一晚上夜头剧烈的疼,刚巧遇到病患家属来闹,双眼一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你还好意思说!”赵氏爬起来肉坨一般的身子抖了抖,她脸色难看的很,“我呸,你这个死丫头大白天的装神弄鬼,你吓唬谁呢!” 杜明昭直愣愣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泛白的嘴唇还没张开,就眼皮一翻又晕晕沉沉地倒了。 “天呐,救命呐!” “杜丫头昏过去了,好多血!” “要出人命了,死人啦!” 抚平村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 杜明昭再醒来的时候脑壳如被撕裂的疼,她抬手摸了摸脑后,果然老大一个包,怕是磕伤肿了。 缓了片刻,只觉得眼前雾蒙蒙的一切变得清晰,若说刚刚迷迷糊糊的以为是一场梦,如今她是清醒了。身下的硬板床,鼻息间微微的霉味,还有入目的黄泥房,都不是假的。 可她不是在中医科加班吗?这里又是哪里? 杜明昭拧着眉,抬手间便见纤细手腕上系着的红绳,是她从未见过的打结法子。 出于职业病,杜明昭给自己先把了脉,还好只是气血不足。 她看得有些久,连有人进了屋也没知觉。 “昭昭,我的儿,你可终于醒了。”何氏在床边坐下,目光凄凄隐有泪花,她抬手轻抚过杜明昭的脸,心疼之意不言而喻,“今日是怎的了?你和李婶子生了口角?” 杜明昭一愣一愣的,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见闺女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哪还有以往的嚣张活泼,何氏那泪珠就要挂不挂的淌下。 抹了泪,何氏又给女儿掩了掩被角,嘱咐她好生歇息,“你安心,那李家婶子如何来闹,娘都不容她再欺负你一分。” 何氏如何溺爱闺女,就凭着这些年杜明昭是独女,好的坏的不论如何自家闺女都无错。今日这一出,何氏可不管和赵氏如何吵起来的,她只管自家闺女受了伤! 杜明昭只觉得嗓子里干得厉害,几乎是下意识地沙哑着喊:“娘……” 何氏还想着宽慰她几句,外头忽有一道敲门声“噔噔噔”地锤着誓不罢休。 “估摸是你李婶子。” 何氏就要起身,却被杜明昭一把拉住,她撑着坐起,半大小脸还是那样的苍白,“娘,我也要去。” “胡闹,你回去躺着!” “娘!”杜明昭牵着何氏的手晃了晃,乌黑明亮的眼撒了娇,“李婶子定是来讨理的,我比谁都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好几年没见过闺女这般娇软俏皮的模样,何氏当下心软了一半,只能由着她去。 杜家木门“吱呀”地拉开,何氏果然见李婶子赵氏一手拉着李胖虎杵在那儿,满脸不快。 “杜家的,今儿你家丫头怎的都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吧?”赵氏摁着躁动不安的李胖虎先发制人。 “呵,我还没找你扯皮呢,你还先赖上我家了!”何氏眉眼凌厉,她冷笑着毫不示弱,“李嫂子,你老大块头的欺负我家瘦小的丫头也好意思?” “我欺负她?我没撕了她都是好的,她对胖虎做了啥!” “做啥了?”何氏轻飘飘一句。 李婶子当即推了李胖虎出来,小胖孩除了脸蛋红红的倒没受伤,何氏看得又是一窝肚子的火,更是忍不了要撸袖子。 就在这时,柔软的小手牵住了何氏的衣袖,杜明昭从她身侧走出,对上李婶子母子二人,“今日之事李婶子要扯明白那我们就从头说起。” “你!” 杜明昭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经日头一照似柔柔弱弱的,那温婉的眉眼更是没了往日的气焰,偏偏那双眼冷清看得人发慌。 被她瞧着,李婶子那句“贱丫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李婶子合该问问胖虎,我走在半道上可是他先使坏拌了我,害我摔倒一身新衣沾了泥。” “我这身衣裳可是花了我斥巨资五两银子新做的,才刚换上一日。” “若不是他先动手,我可不会去揪他的耳朵。” “究竟谁理亏些呢,李婶子?” 李婶子望着拢着光的杜明昭,眼见她一身细布蓝裳,杜家是个宠惯丫头的,没钱也宁肯自己少吃的给这丫头最好的。她那衣裙确实是镇里时下最热的款,上好成色的裙摆却和上了稀泥。 视线再往上,便是杜明昭笑盈盈的小脸。 明明还是一个人,可那个只顾着蛮横傻冲的杜明昭仿若换了一个人,褪去了霸色,娇软一个小人儿口齿伶俐的不得了。 这摔了脑子,还能青天化日大变个人? 不知是得知真相惊的,还是怎么着,李婶子后背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是这么个事儿。” 杜明昭还是软软的笑,“我可以不去计较李婶子的推搡,但胖虎闯的祸李婶子总该摊吧?我要的不多,就三两吧。” 三两?! 李婶子直接跳脚,她拽着李胖虎二话不说就跑,“呸,要银子想都别想!” 母子的身影隐去,杜明昭唇角缓缓落下,何氏还在恼呢,“这李家的比咱们还霸王,自家惹事不赔就算了,连个错都不道的。” 杜明昭按了按额头。 她总觉得何氏还隐隐觉着被人抢去“小霸王”这名头不乐意呢。 “娘,这事儿错在他们,不认也得认。”杜明昭挽着何氏,她执意要来也是因为这个,这一出要不说明白,赶明儿村里又给她安个大错来。 “昭昭,娘听说你在李家磕破了脑袋可真是吓了个半死。”何氏到现在都后怕,“多亏宋公子送了你回来,待会儿你随娘去道声谢。” “宋公子?” “当时那送你回来的人,就是隔壁的宋奇。” 宋奇—— 杜明昭猛然想起自己前几天看过的小说《金玉良婿》,她不是个喜欢看小说的,能看得下去这本完全是书里的恶毒女配竟然和她同名同姓。这书的男主宋杞和落河后被抚平村村民救下,村里人都管他叫宋奇。 而杜家溺爱独女杜明昭无边,女配后来不顾宋杞和反对强占为赘婿。 宋杞和在杜明昭手下吃净了苦头,最终投了湖。 两人再见时,就是杜明昭的惨死结局。 “那隔壁的宋公子也是个可怜人儿,他一条腿不知咋的就折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好呢。” 杜明昭脸直接就白了,“他可是从河边被捞起来的?救起时便折了腿?” 何氏捞起早备好的篮子,挎在了杜明昭臂弯之间。 “这个就不清楚了。” 何氏叨叨着,杜明昭一晃眼发觉自己被带至隔壁宋家黄木门前。 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门自内被推开。 杜明昭侧着身往何氏身后躲了躲,余光却仍捕捉到了拄着拐杖的宋杞和,他那双桃花眼轻轻斜来。 应庚站在门口,回身道:“公子,她们是……” 第2章 黑化的病美人宋杞和住在隔…… “是隔壁杜家婶子和杜姑娘。”应庚边说着边去搀自家主子。 “咳咳咳。” 人还未至,咳嗽声已先至。 杜明昭回想自己看过的小说内容。 书里这位男主宋杞和是抚平村出了名的病秧子美人,村里无人得知他从哪里来,更不知晓他的底细,是好心人见他在河里飘着才给救上了岸。 得救之后一看,才发现宋杞和已断了腿。 落了河的宋杞和奄奄一息,一条腿还断了,差点命都没救回来。后来他便一直身子骨不太好,或许是那时候落得病根。 村长体恤他无亲人接济,便收了他一点银两,将人安置在了杜家隔壁早就空了的房舍之中。 然而这是宋杞和黑暗人生的开端。 抚平村一霸若杜明昭称第二,还无人敢称第一。这杜家女霸王可是杜家爹娘一手惯出来的,又因着杜明昭是姑娘家,脸皮厚得跟城墙似得,村内虎了吧唧的熊孩子多是男娃,更不好与她争高下。 这溺爱之后愈发控制不住,原身成年后在村内更是横行霸道,偶然一日见到从房内走出的病美人宋杞和,当时傻了眼,一颗芳心痴迷于他。 此后原身变本加厉地纠缠宋杞和。 宋杞和当然不愿意,他素来不喜杜明昭这等粗鄙的女子。 可在抚平村宋杞和什么都没有,还拖着一副破败的身子,终于在杜家爹娘为女主择赘婿的那天,他见到了强行闯入家门来势汹汹的原身,吓得当时就软倒在地。 原身等这一日等了太久,她不由分说地将宋杞和扛上了肩,带回家强占为夫。 而后,宋杞和百般欺辱之下成了杜家的赘婿。 以为婚后两人会和睦相处? 杜明昭开始也这么想的,但很明显书里的杜明昭就是死性不改的恶毒女配,她霸占了宋杞和后,得到手的男人宛如衣服,没两日便腻了。 但宋杞和的容貌太过惊艳,原身可舍不得放他走。 于是原身开始使唤起了宋杞和,洗衣做饭、下田种地、劈柴烧水啥都得做,在家中原身像个千金大小姐一点活儿是也不做的,宋杞和身子不好干得慢了还会讨她的骂。 书里有一个片段是宋杞和累至极后打翻了洗菜的水,闻声而来的原身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美人玉瓷的白面骤然多了一个清晰的巴掌印,他轻轻抬眼,期期艾艾。 原身指着他的鼻子咒骂:“你个没用的废物,饭烧不好,衣服洗不干净,除了这张脸你有什么?” 杜明昭看到这里都觉得原身不识好歹了,简直是个被宠坏了毫无底线的恶毒女人。 尤其是这女人还和自己同名同姓,这令杜明昭那股怨恨上了十八层。 现实的杜明昭从小是个孤儿,没体会过父母亲情,但在她十岁那年,她被爷爷收养,并改名换姓随爷爷姓了杜。 爷爷是京市医学院中医教授,自那以后她便随爷爷学习中医,一路考入医学院直到毕业后从业中医科。 爷爷说盼望她如昭昭明月,心灵澄澈。还说为医者,需有大慈恻隐之心,愿救含灵之苦。 原身受溺爱娇蛮可以理解,但对患有顽疾的宋杞和毫无怜悯之心,杜明昭边看边摇头。 书里病美人最终还是无法忍受屈辱,一日夜里,他选择自己被救起时落的同一条河,再无牵挂的跳了进去。 杜明昭就是记得这些,才不愿在意识到自己穿书后,再与宋杞和碰面。 宋家门内,身形清瘦的男子隐在半明半暗的阴处,他一双桃花眼眼尾上翘,应庚去扶的时候他的眼微斜向杜明昭这面。 恍惚间,杜明昭见琉璃波光划过。 她暗暗叹,宋杞和确实是个美人,五官难言的精致,唯独可惜那眉宇间点点的病容,加上苍白的脸色,不难看出有多孱弱。 宋杞和手握拳执于唇边咳了好半晌,他那张落着病容如玉的脸因这几下生出两团红晕来,光是听着这声音,杜明昭的心跟被挠痒一般难受,她有点控制不住想去给人把脉看看病。 觉着好些了宋杞和朝何氏点了点头,“杜婶子,杜……姑娘。” 杜明昭又瞥去一眼,入目便是宋杞和抿唇温和的一笑,百花都在身侧开遍。 最后一句他顿了顿,眼似乎想凝去杜明昭,奈何小姑娘怂乌龟一般缩在何氏身后,看不真切。 宋杞和眼底的笑意渐渐敛去。 “宋公子,今日实在太感谢你了,”何氏笑着望宋杞和主仆两人,“婶子可是听说了,是你身边的应庚小仆情急之下接住了我家丫头,昭昭才能万幸伤未更重。” 郑家的是一道来杜家的,那时候郑婶子就拉着何氏叭叭叭说了一通,说是杜明昭磕了石头后血流不止,爬起来刚说了没两句眼看就要栽了,宋公子家的小仆眼疾手快接住了杜明昭。 不然再磕一次,保准杜明昭明日起来是个傻子。 事后也是应庚帮着将杜明昭背回的杜家。 何氏对两人自然感激的不行,闺女如她的命根子,谁帮着护她就对谁好。 “杜婶子客气了,今日不论换作是谁能帮都会帮上一手。”宋杞和再次掩唇轻咳,杜明昭又是心痒想探头看看他身子究竟如何。 她掐了掐手心,职业病呸职业病,必须要忍住! “哎,你这话说的婶子可不爱听了啊。”何氏喜欢听的就是救自家闺女,但她又不好和外人这么说道,见宋杞和安安静静长睫落着,话便改道:“往前你住在隔壁,婶子鲜少来过也不了解你呢,往后小宋若有难处,只管上杜家寻婶子和你叔。” 此前宋杞和搬来,何氏不多过问他什么情况的,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宋家无女眷,她一个妇流更不便随意上宋家门。 但今日见过宋杞和后,何氏便觉得这孩子有多可怜了。 听闻宋杞和丧父丧母,想着怕是哪地落难的公子,又带有旧疾病歪歪的不见好过。 可怜小白花落在何氏眼中,加上这回还救了她的宝贝疙瘩,那一腔熊熊的母爱就此燃烧。 宋杞和点了点头,“好。” 杜明昭听到病美人弱弱的应声,不禁再度皱眉。 他若是体虚,自己要不要和他谈谈,让他服些健脾养心的归脾汤,也好益气补血? 不对,不对,这也得具体看看宋杞和是否多汗,容易倦食又少。 杜明昭走着神,却突然感觉何氏拉了自己一把,原本躲缩着的人儿就这么被推到了两人之间。 “昭昭,还不将东西给小宋,谢谢人家。”何氏热情地说着,没留意到杜明昭复杂的神色,“这些都是婶子家自己种的食蔬,小宋你可不要嫌弃。” 宋杞和桃花眼晦涩不明,一句“昭昭”使他险些破了功,他舌尖抵在上颚,将那股情绪压下之后,复而端详在自己跟前垂首装二傻子的小姑娘。 低眉顺眼的,总之就是不看自己。 “咳咳……”宋杞和指着一处装不知道,“这是什么?” “昭昭,把枇杷给小宋。” 杜明昭感觉自己头皮发麻,跟宋杞和站的这样近已是她的极限,这会儿她真心后悔没及时阻拦何氏来宋家。 硬着头皮,杜明昭抓了一把果篮里的枇杷递了过去。 三月的枇杷熟得不多,何氏来宋家可是将采得大个全熟的都带来了。 这是杜家自己栽得枇杷树,就种在门前,宋杞和住在隔壁不可能不认得。 宋杞和慢悠悠地从杜明昭手中接过枇杷,拿起的一刻慢了点,指尖一不小心就从她柔软的手心划过。 杜明昭后背寒毛都起来了,她可真是如坐针毡。快速收回了手,她又忙揪住何氏衣角寻求安全感。 她就不该想劳什子的药方调理。 她差点就忘了书里宋杞和跳河之后没死,反而恢复了记忆。黑化了的病美人来找原身算账时,阴恻恻的宛如一只烈性毒蛇,又美又毒。 原身下场极惨,她欺辱了宋杞和足有五年,最后全数恶果都吃了下去。 为了小命,她还是得离宋杞和远点! 可这时何氏笑道:“婶子手艺还不错,改日请你上家中坐坐。” 宋杞和眉色淡淡的,桃花眼弯了下,他轻斜又缩回去的杜明昭,道:“好。” 杜明昭的眉毛快能夹死蚊子。 再随何氏折回杜家,杜明昭如释重负,这一刻她才感觉后背真起了一身冷汗。 她抿抿唇,思及宋家的一幕幕,自己和宋杞和着实不该多碰面,他的身份更不是杜家这等平民能招惹的。 如今宋杞和没记忆,可难保以后恢复了秋后算账。 “昭昭,想什么呢?去房里歇着会儿,娘烧好饭再喊你起来。”何氏见杜明昭愣在门口,娇软小脸因病中映着弱态,头顶还缠着布条,又是心疼,“这段日子可不准再乱跑了。” 杜明昭随口一应,一扫眼忽而见院子西南角的簸箕晒着黄芪、当归还有白芍,略有点惊喜,“娘,咱家还有草药?” “在库子放太久了,我瞧你失血多晒着等日后炖汤放点。” “娘懂医?” 何氏盯着她片刻,“娘不懂,可你外祖父曾是郎中。” 第3章 家中草药,想学医 杜明昭恍然。 记忆里搜寻了一番,确确实实找到了一抹影儿。杜家娘亲何氏的生父生母乃县城人,日子虽算不上富裕但绝无亏待过何氏,而她早已离世的外祖父当年也是镇中小有名气的郎中。 何氏有这么一个医术顶好的爹却没遗传半点,她素来不爱枯燥乏味的苦读,因而对医术并不感冒。 何家也不拘着何氏,她不爱学那便作罢,何老爷那一身医术就这么失传。 但长久待在何老爷身边帮着做活,何氏耳濡目染多少还是懂得几分药理。 至少对这黄芪、当归与白芍有多少功效,又是疗血虚气虚的,何氏还是明白的。 杜明昭了然后笑着走去,蹲下半个身子就拨弄簸箕里的药草,“娘,你当年出嫁似乎外祖父和外祖母备了一大箱的草药给你带着,可有这事?” “怎么,昭昭你起哪门心思对草药来兴趣了?”何氏看着闺女恬静的侧容,忽而觉着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但这个念头飞得太快她没抓住,疑惑过后还是答道:“娘的陪嫁都搁西厢库房那头了,想去就去,不过你可别随便动手啊,里头好些草药都是放着以备日后的。” 杜明昭乖顺地点点头,何氏又嘀咕了两句,“饿了没?” “是有点饿了。” “娘先去烧饭。” 杜明昭兴起家中留有草药,与何氏谈罢转头起身便往西厢走去。 杜家的黄泥屋算是村中较大的房舍,共四间,主屋住着何氏与杜父杜黎,采光好的那间是杜明昭卧房,把头的西厢留做库仓,还有一间主厨,侧边搭着的是洗浴地。 杜明昭一家本与杜家住在主宅,杜黎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他排行第三,可后来因何氏生下杜明昭遭杜老太一通暗骂,三房也因此生出罅隙,后从杜家分了房。 如今杜家只有三房杜明昭一家三口。 凭着记忆杜明昭进了库房,房门破破烂烂木头都烂了几块,她刚一推开门一股迎面的灰便扑了满鼻,难耐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杜明昭用手作扇扇去泛着霉味的空气,一双杏眸四处打量着,待落在左侧某处时她的眼微微放了光。 何家看中何氏,当初何老爷对杜明昭之父杜黎很是看好,嫁女当日何家筹备了丰厚的陪嫁。这在抚平村是头一份的,杜黎将何氏娶过门可让杜老太风光了好多日。 因着这个,何氏刚过门杜老太也没过多为难她,只是后头何氏生产之际突发难产,疼了一天一夜又是大出血才将杜明昭诞下。 杜老太一见是个不带把的,那张老脸当即垮了下来,再之后何氏又被诊出无法生育彻底让杜老太忍无可忍。 别说何家陪嫁有多少,几大铜箱装的可都是草药。 草药在抚平村算什么?那最不值钱了,还不如多来几亩田。 杜老太早就想把何氏扫地出门了,可她没料到她的亲儿杜黎为了妻女情愿背上不孝子的名声,与杜家断了干系。 杜明昭蹲下身,她三下四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一块可用的布帕,目光一斜见上方的木桌有快不大干净的,扯下来擦拭铜箱落着的灰暂且用着。 村里温饱都是问题,看病就医当然不在村民首要考虑的范围。 可草药真的不值几个子吗? 不,在杜明昭这儿就是值的。 她把双层的大铜箱拉开,各种草药混杂的气味直冲鼻间,刺鼻对杜明昭来说反而还有几分怀念。 杜明昭翻了一翻第一层,这里头多是寻常疾病需用到的,如换季易染的感冒亦或者体虚气息,何老爷生怕何氏分辨不出,他早将各类草药用纸包包好,在每一份顶头还写好了名字。 何氏嫁入杜家已有多年,杜明昭翻查着见到许多草药已生了虫,是不能再用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些尘封时日太久,沾染了霉味,杜明昭便打算拿出去都晒上一晒。 这时门外传来何氏的喊声,“昭昭,来用饭了!” “就来!” 杜明昭抓起几包眼看还能用的,撑着铜箱就要站起,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蹲麻,她又探上自己的脉搏摸了一下,果然这副身子失血多还是太虚了。 眼前发着晕,她稳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随后便拎着药包出了库房。 何氏将饭菜端上桌,她一抬眼便见杜明昭扶着门槛小脸仿佛比先前见之又白了一分,道:“昭昭,娘还是去给你寻个郎中吧?” 应庚将人送回来那会何氏满心揪着等女儿醒来,却把找郎中忘在了后脑勺。 其实也不怪何氏忘性大,而是村里就没生病找郎中这个习惯。以往抚平村无村医,要寻医看病需得去县城。一来是钱不够,二来多的人觉得无必要。若真的得了大病,家中也担不起那个治病救命的钱。 说到这,何氏又忆起村里新来的那位老郎中,叫什么来着?好似是薛老,他过村后便担起了村内看病的活儿,收的诊金是杜家能拿得出的子。 何氏听郑家的说薛老还与隔壁宋公子也有些关系。 心神一动,何氏当下就要去村北寻薛老。 “娘,不必要的,我饿了想吃饭,这还有几包药草等会儿娘帮我一并晾晒着吧?” 杜明昭开口拒绝,她自己就是郎中,比旁的都清楚身体如何,更不需要再花钱找郎中看病,只是这身子才醒来没多久撑到现在有些疲惫。 “你才醒午饭咱吃的清淡点,等傍晚娘给你煲汤。”何氏还问,“你要拿草药做啥?” “我有用嘛。” 何氏又瞅瞅闺女的脸,双颊微鼓翘鼻明眸,那杏眼是随了她的,眉却像她爹很是温婉,还是那张脸却软的跟个白团子。 然而杜明昭却在圆凳里坐下,端起桌上的粟米红枣粥小口的喝着。 要换早前,何氏知道的是闺女早就大口开干,哪还会慢悠悠地如此斯文。 何氏差点咬了舌头,“昭昭,你没摔傻吧?” “娘,你说什么呢,我看你才是傻子嘞!”杜明昭娇俏一笑。 何氏又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安静了点,应当不是被那李婶子惹得人傻了。 杜明昭心知何氏不安,便道:“娘若是不放心,赶明儿我和你一起去看郎中。” 何氏这回笑着应了。 粥吃到一半,何氏还一口没动,她没动筷子而是起身离了房,杜明昭疑虑往她背影看了两眼,没一会儿何氏从外头折回了。 这次却是带着叹息回来的,何氏道:“隔壁的小宋过得也不如意,我本想将烙的饼子给他们送去几张,去了才知道小宋主仆吃得有多干巴,喝的那糊糊都还是半生不熟的。” 杜明昭一口粥卡喉咙眼,猛咳了好几下,何氏那面还在感慨,“要我说,日子都这般困难了,还不如将小仆发卖了换点钱呢。” “兴许人家主仆情深,舍不得吧。” 杜明昭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宋杞和和应庚不该是身无盘缠日子清苦,大概率只是两人都不会烧饭。 何氏不再说隔壁,等杜明昭用完了粥推着人回屋歇息。 自觉累倦的杜明昭也不在乎周身环境是何了,后背刚一挨上床板她便沉沉闭上了眼。 这一觉杜明昭睡到了卯时近末,睡醒时只感脖子酸疼。 为避免后脑红肿再被碰着,她特地侧身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睡的,维持久了脖子不难受才怪。 屋外头响起动静,杜明昭细细一听,是何氏的声音,“薛郎中,我家没有派人去请您,这是?” “今早杜丫头脑袋撞了大石头,既然有出血症状便大意不得。” “那您快快请。”何氏闻言立马音色都变了,薛径这话根本就拿捏住了她,她领着便来了杜明昭屋子这头,何氏怕闺女没醒敲了敲门,“昭昭你可醒了?” “娘,你进来吧。” 杜明昭从床上坐起,她随意套上布鞋,又将睡前换上的粗布长衫抚平几分,再抬头时何氏与薛径已经一前一后入了屋子。 “薛郎中,这是小女。” “娘?”杜明昭虽然清楚薛径为何而来,但眼中还是装作疑惑。 抚平村唯一的村医薛径年已过五十,他头发花白,那双眉毛却是很奇异地半黑半白,因常年行医当他走到杜明昭近处时,连带身侧那股药草味儿也一并袭来。 杜明昭杏眸亮了亮:霍,这么快就遇到同行前辈了? “薛郎中来给你看看头伤。” 薛径微点头,先与何氏道:“烦请将杜丫头的布条揭下。” 何氏那头毛手毛脚地摘布条,这面薛径已不动声色握起杜明昭的一只手腕开始把脉,他左手把完后又换作了右手,花白的胡子盖住嘴唇与沉吟声。 看过脉后,薛径又指使何氏将杜明昭头部磕伤部位的头发扒开,仔细查看了她的伤。 “薛郎中,昭昭可,可是有事?”何氏见薛径神色认真,竟有点紧张。 薛径松开手后捋了把胡子道:“杜丫头主要还是失血过多有些血虚,等会儿我回去开个两个方子,一个为内调一个为外敷,过些时日养养就好了。” “好,好,谢谢薛郎中。”有他这话何氏大为轻松,她又问:“那诊金如何算?” 薛径意味深长凝着杜明昭:“不必了。” 第4章 聊医理,宋杞和给杜明昭找…… 杜明昭的伤在脑后,是磕了石头尖儿刺破的,估摸能有半截食指那么长,但离事发过去了几个时辰,血早就止住干涸。 眼下看只能望见头皮之中粉色的伤疤,看着不严重可也使得杜明昭吃了一番苦头。 薛径验过伤后直说没事,何氏的眼眶还是微微一红,听郑家的说闺女流了不少血,她是又气又心疼。 “杜丫头的身子更虚些,头上这伤只是看着骇人,实则算轻的。”薛径轻瞥何氏的神情便知天下最难父母心,“杜娘子记着明日起每日给丫头敷两次外敷药,吃三次与三餐同时的内服药。” “是,薛郎中,我记下了。” 何氏忙不迭应,但她还记挂着诊金,“您方才说那诊金……咱们该给还是得给的,您都上咱家跑一趟了,我们也不好让你白忙活给丫头看病,诊金怎能不给?您这村里做郎中的不收钱哪能行,说出去还不道怎么说您呢。您只管说多少钱,我给你找去。” “杜娘子,我也是一码事归一码事。”薛径一听便知道何氏误会了,他笑了笑改了措辞,“我说不必要诊金的意思是,我上杜家来之前这诊金便已有人出过了。” “出了?”何氏大吃一惊,更是追问道:“薛郎中,不知这掏了腰包的是谁?我怎好占人家的便宜,不行,不行,这钱我还是要给的。” 薛径见何氏就要去拿钱,赶忙伸手止住,“杜娘子莫心急,那人也是心知你家不容易,今日又恰巧撞见杜丫头昏倒忧恐出大事才叫我跑这一趟,我这走一趟无需几个子,别放在心上。” “不是,诶,这怎么好呢?” 何氏只叨咕了三遍“怎么好”,可薛径却没再提这个话,而是转头询问:“杜娘子院中晾晒的药草是你自个儿采摘的?” “害您见笑了,那些都是我娘家的陪嫁,今儿被小女翻找出来说是要用。”何氏垂头尬着笑笑。 杜明昭将东西交给何氏的时候,里头许多药草名字何氏都未曾见过,她满心当杜明昭是随心捞出的药包,至于有用无用,往后用不着再丢回铜箱里一锁了事。 “是杜丫头?”薛径那双乌黑的眼转瞬落在正坐在床沿的女孩,他年岁虽高可一双眼再清明不过。 方才两人交谈时未见杜明昭插过话,小姑娘不过十六,杏眼澄亮,验伤时散乱的头发经由何氏的手扎好落在前肩,显得乖巧柔顺。 薛径在村中待有一个月,曾听过杜家小女有多气焰嚣张,初闻杜明昭糟糕名声的薛径可谓是失望,因而也不愿前来杜家。这次来之前薛径本奔着只看诊不言其他来的,可眼见为实,面前的丫头目光清澈灵透,绝对行凶善恶之人。 原是这个丫头啊。 莫怪宋家小儿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整得那么严肃认真。 若要学医,首要的是有善心。 薛径以为,这杜家丫头虽说年岁大了点不比稚子,但看着讨喜,教教她也什么不好。 杜明昭抿唇轻轻一笑,她略苍白的小脸因笑容明媚了几分,她接话道:“薛郎中,那些曾是外祖父留下的,先前搁置的地方不对生了虫,浪费着实可惜,我想着好好整理若以后遇上风寒、偏头痛、难消食都可用的着。” 薛径又问:“你识得那些草药?” “识得。” “那你说说你晒的都是些什么?” “都有白术、枸杞、石斛等。” “如你说的若消食困难用哪些?” “可用白术与茯苓健脾助运,早有山楂、鸡内金等起消食功效,后补以山药、莲肉、薏苡仁、扁豆等内调。” 两人一眼一板地对答,看得一旁的何氏脑壳晕晕乎乎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怎的放一起她就不明白了? 她甚至觉着眼前的闺女有些许的陌生。 薛径问话过后十分满意,这回眼中流露出的是极其意外的喜色,“好孩子,你竟还懂医理呐?可是家中有人习医?” 光是杜明昭答得如何调理,薛径便挑不出错来。 杜明昭回道:“外祖父曾是镇中的郎中,走前留下数本医书,我无事便会翻看阅读。” 这话叫薛径更是吃惊,无师从的丫头靠自学成了材,这可不就是大好的学医苗子? 薛径的眼立马热络了。 可再一看小丫头脸色白的吓人,她身子虚苦苦撑着,薛径便想着来日方长,于是扭头与何氏道:“行了,我先回去写方子,等过一刻杜娘子上我那儿来取罢。” 薛径没再让何氏多说一句,留下叮嘱后摆摆手就先离了门。 “诶,诊金的事……”何氏还想去追,杜明昭却摇摇头,“娘,诊金算了吧。” “啥就算了?”何氏叉腰补道:“咱家又不欠这几个子。” “娘想想会是谁给的薛郎中?” 何氏问:“谁?” “村里谁与薛郎中交好?”杜明昭再问。 “总、总不会是小宋吧?”何氏灵光一闪,顿时一拍大腿,“我的个乖乖,我说呢,把你送回来的是小宋,也就小宋人、人俊心善还去请郎中给你看病,这小宋可真是的,做啥这么客气呢?要不我去问问他花了几个钱,我给他送过去。” 杜明昭摇了摇头,“他怕是不会收你的。” 薛径不肯说就已经摆明了意思,那就是宋杞和不想杜家人知道是他。 可为什么? 宋杞和为何连找郎中都要伸出援手,他有什么必要吗?杜家与他更是不熟。 杜明昭闭合起眼,她头又隐隐作痛,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宋杞和是什么意思。 “小宋这孩子。做了这等好事还不愿给人知道,唉,我就知道他是个实心眼儿的,没啥坏心。”何氏叹着气,又道:“往后咱们可得对小宋好一点、再好一点,等你爹回来我得把这事告诉你爹,看咱们能不能帮上小宋点啥。” 杜明昭心头复杂的很,宋杞和在何氏心里印象都这般好了,她可怎么再把插在杜家头顶的小白花拔了丢出去? 真怕就此生了根,盘得越来越深。 “对了昭昭,你今儿怎么还懂医理了?”何氏瞎嘀咕着,“娘怎的不知道你还能看懂医书,你外祖父带来的那些本只差没落满灰,平日你不是喜动最不爱窝在房里捧书……” “娘,我头疼,我想歇着了。” 杜明昭大呼不妙,她赶紧装面露痛色,这一招果然把何氏的注意力吸引开。 “又头疼?那晚饭你还吃不吃,我才煨上了汤。” “不想喝了,我先睡会儿啊。” 杜明昭翻身又闭起了眼,何氏不愿打搅她休养,想着薛径说的一刻之后去取方子,拿回来刚好差不多是杜黎回来的时候。 何氏出了屋直接往村北去了。 …… 杜明昭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在中医院硕博连读的那几年,她的爷爷大限已到,医院也无力回天,杜明昭陪在病床前,陪伴爷爷的最后几日。 杜爷爷年轻时曾定下过一门娃娃亲,后来逢乱世逃亡,女方死在了逃难路上,他终身未娶。 杜明昭是爷爷一手抚养大的,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爷爷知晓自己撑不住了,他最后和杜明昭说了几句话,“昭昭啊,只可惜……可惜我没机会看你结婚,往后爷爷走了,你一定要擦亮眼睛找个好夫婿,从医之路要铭记不忘初心。”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爷子说不习惯现代的“老公”,反而每回提的都是“夫婿”。 杜明昭抹着眼泪,送走了老爷子。 她没告诉老爷子,这一生恐怕都会让爷爷遗憾了。 为医,她会尽力做到最好。 可结婚嫁人,这是杜明昭从没想过的。 自学医后,她对男女那档子爱情向来看得很淡,在中医院也曾有男生追求过她,但杜明昭生不出丝毫感觉。她想着与其应付一个男人,为一个男的掏心掏肺的,还不如多啃两本医书,好在期中期末拿个高分。 这一辈子能被爷爷收养,再到优异毕业证书和享誉京市的中医大夫,她觉得这样过没什么不好。 只是为什么莫名就来到了这里? 屋外头公鸡咯咯咯鸣叫,杜明昭皱眉不瞒想翻身,脑后的伤疤不小心被碰到,她“嘶”了一声,还是被疼醒了。 扭了下头,屋子那扇木窗开了半拉,天已经亮了。 杜明昭还是有点不习惯突变的环境,好在她前世就是个安静冷清的性子,心理承受能力也较好。 她起身将皱巴巴的衣衫褪去,从原身乱糟糟的衣裳堆里找出一件手感舒适的棉衣换上,再又去好好梳了一把头。后脑头发被她从一半的位置系起麻花辫,这样上方头皮的头发松垮着,不至于扯到伤口,而底下的也不会显得散乱。 杜家对杜明昭还真是很疼爱,农村丫头屋子里头有梳妆台的可不多见,况且妆台桌上竟还有一笼半大的妆匣。 屋外何氏已经喊着吃饭了。 杜家的早饭因杜黎的缘故用的一向很早,此时杜黎见杜明昭缓缓走来,慈爱地弯唇,“昭昭可是好些了?” 眼中之中的关切极深。 杜明昭心底涌起一股羡慕,既是羡原身有父母,亦是羡父母将其捧在手心。 第5章 红枣煨鸡汤,观病症 原身确实做了很多混账事,这些与杜家爹娘的一味溺宠脱不开干系。可杜明昭还是羡慕,兴许是前世从未体会过父母那一辈的亲情,她有的只是爷爷,来到这个世界却被父母视若珍宝,杜明昭失了神。 她视这次为新生,会好好待杜家爹娘的。 “昭昭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薛郎中说我们昭昭很快就会痊愈。”何氏端着一叠凉拌黄瓜进来,她望见杜明昭头系丁香色的丝带,微微讶异,“昭昭用了这个色儿?我记着那会给你买的时候你最是不喜浅淡,还非要闹着换个大红的。” “啊?”杜明昭含糊不清回,“这个也挺好的。” 头上的麻花辫是她随手找来一条丝带绑的,原身不是个爱收拾的人,房内到处摆放没个规矩,衣服更是堆积在一个大箱子里连折叠收纳都没,至于头饰—— 杜家爹娘买的多,可原身半点不爱惜,什么簪子甭管银的铜的木的还有丝带那类全都丢在一个地儿。 梳妆台面上的妆匣也被这些个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杜明昭想着,之后要找个时间把屋子好好捯饬一番。 “昨夜我就煨了汤,看你睡过去了便没扰你,来,趁热先把汤喝了。”何氏将盛好的鸡汤碗推到杜明昭手边,自己则夹了块黄瓜块。 杜明昭望着飘着浅黄色油面的汤碗,浓郁的鸡汤肉味夹着红枣枸杞的香气,很馋。汤底是大块煮软烂了的鸡腿肉和鸡翅,她昨儿只吃了一碗粥,顿时被这鸡汤引得饥肠辘辘。 何氏手艺出乎意料的好,即便汤是过了一夜再热的,可汤中仍锁住了鸡肉纯正的味。 喝了几口汤,杜明昭手顿了顿,又将碗给放了下来。 她看向了杜黎和何氏的碗。 两人一人一碗清汤面疙瘩加一颗小青菜,桌上还有一碗剩余的鸡汤,但杜家爹娘谁都没有动。 “爹,娘,你们不吃汤?” “这汤是你娘特地给你炖的,爹可不敢跟你抢吃食,不然你娘还不知道发多大的火气!” 杜黎温和笑着看来,他已近不惑,除却年岁在他面容之上留下的沉稳,那股清俊温雅之态却从未变过。 早年的杜黎便是满肚子学问,都说手捧书卷则当有气质,他笑时那是再书生意气不过。 “去!”何氏没好气瞪他。 杜黎也不恼,而是道:“昭昭,那薛郎中来给你看过伤又开了方子,今日爹进城买了药回来你可得好好吃药啊,不许再像往前哭天喊地的说啥都不吃。” 何氏又是叮嘱,“你再买两块红枣糕回来,娃儿爱吃,那药多苦她能喝的下去?” “行,那蜜饯我也买点。” “身上可够钱?” “还成,午饭我少吃点就是,在书院平日里我也去不了几个子。”杜黎摸了摸腰间的布囊,他几下吃完了碗里的面食,又问杜明昭,“昭昭可还有想吃的小食?” 杜明昭心中五味杂陈的很。 她知道这只鸡是杜家养熟留着准备偎蛋的,可自己有伤后何氏无半刻犹豫就宰了鸡煲汤,还将一锅的汤都留给了她。 杜黎也是,蜜饯与红豆糕该不便宜,可他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不愿闺女吃一分的苦。 杜明昭眼眶禁不住红了,她开口时声音都哑着,“爹,不用红豆糕和蜜饯的,那药我能吃的下去。” “你这孩子,你性子我们还不清楚?”何氏伸出食指就在杜明昭额头一点,“以往你看见药罐就跑,每回喊你去外祖家,你都嫌你外祖母吃的药味苦。” “那我先去县城了。”杜黎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就要走,“书院不等人,我不兴晚到。” “放那就好,我来整。” “爹,再喝一碗鸡汤再走吧?你出去一整天多辛苦,午饭也别那样省,该吃就吃,我在家吃什么不行?不打紧的。”杜明昭过意不去的很,当即舀了碗喷香热乎的鸡汤塞杜黎手里。 杜黎傻愣了下,他想搁着何氏却急着说:“快用了走吧!” 被何氏那么一催,杜黎又不好拒绝了。 无他,谁叫他是个妻管严最听媳妇儿的话呢。 杜黎匆匆灌下鸡汤,抬手在杜明昭小脑瓜子上揉了两下,边笑眯起眼,“昭昭如今懂事了知道心疼爹爹,你这一下变了许多,爹爹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宽慰。” 杜明昭自然懂杜黎指的“变”是什么,她问:“爹爹觉得女儿这样不好吗?” “怎么会?”言罢,杜黎又骄傲了起来,一股与有荣焉道:“我家昭昭怎样都好!” 杜明昭听后被逗得痴痴笑了两声。 杜黎怕耽搁时间用过饭即刻启程,杜家有一架牛车就在前门处,每日杜黎驾着牛车从镇子与村往返。 杜明昭唆着鸡汤,两口之后汤去了一半,她看着杜黎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杜黎走路间微跛,他身形不太稳还有点踉踉跄跄,杜明昭想多半是有只腿瘸了却没医好。 说来杜家老三杜黎也是个可怜人。 曾几何时杜黎被杜老太视作骄傲,杜家几代务农却从未出过一个正经的读书人。到了这一代,杜黎的两个哥哥仍然死脑筋,唯有杜黎自小聪慧,是个习书的好料子。 在杜黎二十岁那年,他一举考中得了秀才的名头,当时响彻抚平村,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第一个秀才老爷。 考中秀才后杜黎便请人上了何家提亲,何家顺势应下,何氏下嫁到了杜家。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杜黎的科举路从这之后就断了。 第一回 乡试,杜黎与何氏成亲错过了。 第二回 乡试,恰巧不幸发了高热,烧的人都不甚清醒。 第三回 乡试,那年又遇到舞弊事端,受连累同场皆失去了资格。 第四回 乡试,又在半路不巧路遇山石,整条路都给堵上了,等疏通再赶去考场已过了时辰。 然后来年杜黎又意外摔伤了腿,这条腿找接骨大夫那么一接,害没接好,腿还给整瘸了。 杜明昭真想感叹,杜黎这都不是非酋了,整个就是一倒霉蛋子! 中间何氏与杜家起争端,杜黎维护妻女执意与杜家分了家,家中的负担一下加重,为补贴家用,杜黎在县城寻了个教书的活计,每月能争个几两碎银。 他学问不错面慈性和,倒是极适合这教书的活,加上乡试不在溪川县,去乡试还得去邻州,路上盘缠不是少数,杜黎若非要下场家中只会雪上加霜。 杜黎就此放弃了科举,安心做个教书先生。 杜明昭无意识地抿唇。 也不知何氏用的什么油煨汤,油在抚平村还是要点家底才吃得起的,可这鸡汤又是那样的香,鸡肉烂糊的很一口便脱了骨,虽说比起红烧少了些滋味,但全部的精华都融入了汤中。 不知不觉,一大碗鸡汤都下了肚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杜黎的跛脚是半年之前的事,这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正骨若错失最佳时间,日后再想掰正是有点难度的。 更何况这属于中医外科的范畴,杜明昭前世本科虽各科都学过,可后来深造方向变窄,中医科之中她更擅长妇科和内科,外科实在不算精通。 思忖之间,杜明昭想到了薛径。 那日薛径来看她的头伤,开的方子亦是外科的外敷药方,他会不会更懂外科呢? 可自己又该怎么去找薛径问这个事? 杜明昭又犯了脑。 想了想,杜明昭还是和何氏说道:“娘,外祖父留的医书也在铜箱里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真摔糊涂了。”何氏抬手摸摸杜明昭脑门。 “我就是突然那么一好奇。”杜明昭比了个小拇指。 “那你这好奇心真是跟撞了鬼了。”何氏心直嘴快,说罢又觉得话重了伤了孩子的心,她又叹气道:“你要是真好奇就去那铜箱旁边一盒纸箱里翻,书要是不够过几日我带你上外祖家再寻别的。” “好耶!” 小丫头开心了,抱着何氏的手臂就蹭蹭,“娘你最好啦!那我去看书咯!” 她蹦蹦跳跳往库房去了,何氏收拾着碗筷,惆怅地摇头。 一夜之间,自家娃儿变了个性咋整? 不爱闹腾反而喜钻研医术了。 何氏又想起何老爷走前最后一刻还指着她一把眼泪地臭骂,“早先要你学医你不肯,老子这身医术断在你这儿了,老子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呐!” 莫不是她早去的老爹托梦而来,誓必要她闺女继承衣钵? 何氏突然觉着这样也挺好的,昭昭若真要习了医术,老爷子泉下能安息了,何家列祖列宗他也有脸去见了。 …… 养伤的日子杜明昭有苦难言,她喝了两日鸡汤更每日吃三回药,嘴巴里那股苦味快成半永久, 为学医者她懂药之苦,可真吃自己嘴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十分庆幸杜黎疼闺女还是将蜜饯带了回来,不然她真要身心崩溃。 郑婶子来杜家时,杜明昭正抱着一本《本草实录》,揣了个木头杌凳坐在屋门口啃得津津有味。 “嫂嫂,上回你要的菜苗可是这个?”郑婶子垮了个小篮,篮中是几颗葱绿的苗问何氏。 杜明昭抬眼看去,陡然开口,“婶子近两天可是头疼的厉害?” 郑婶子吓了一跳,后背凉的很,问:“杜丫头你咋晓得?” 第6章 医术,初露锋芒,宋杞和来…… 不说郑婶子,杜明昭初来乍到那几日在屋子里头过得也很头疼。 原身屋子的床板很硬,床面的被单之下用干草先铺了一层,被褥虽是薄被棉絮,可怎么比杜明昭以前的席梦思。 有日起来她的脖子后头痒意难耐,摸了一把后颈,肌肤竟起了过敏反应。 杜明昭想不通,原身这具身体在村里过了十六年,应该早就习惯了生硬床被,怎么还会过敏? 再捏一把胳膊白嫩软乎乎的大臂肉肉,杜明昭只能叹息杜家爹娘把原身养得太好。 十指不沾阳春水,肌肤似雪稍一掐就泛红。 这还是村里丫头? 也太娇气了点。 吐槽归吐槽,杜明昭没怪过杜家爹娘,这已是杜家能给的更好。 她还能怎么办? 日子就这样了呗,要改善生活那不得想法子赚银子,小金库多多才能早日走向人生巅峰。 怎么赚钱? 杜明昭善医术,想的也是靠这本事,但是,她需要一个契机。 在村里败原身所赐她的名声并不好,想换取村民信任,光靠一张嘴皮子不顶用。 杜明昭躲在黄泥房的屋檐下,医书反过来铺在膝盖,她的杏眼半明半暗,“婶子是老毛病了吧,这两日你又洗了头没擦干倒头就睡,这病就变得愈发的重了。” “你,你……”郑婶子惊叫,“杜丫头莫不是我肚里的蛔虫?” 杜明昭忍不住生了笑,这一笑她那双偏淡的眉眼弯弯,“婶子,我只是瞧你精神萎靡时不时按压左侧太阳穴,说话吐舌时舌苔薄白,想来你近来浅眠休息不好,头疼多日应是偏头痛的症状。” 至于洗头一说,纯因为如此易复发。 “你这说的确实还都对上了,我头痛了三日也不见好,连田都不想下了。”郑婶子目光复杂的很,“杜丫头眼尖,你懂看面相?” 明明杜家这个丫头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可她却有种不认识的错觉。 如若不是杜明昭这一番解释,郑婶子会以为她跑宋家讨技,随宋杞和学了看面相算命。 “郑妹子,我家这丫头不知哪根筋不对,自打醒过来就日日夜夜捧着医术钻研,这不她是在拿你对病呢。”何氏从厨房出来,接过郑婶子的篮子又说了谢。 “我瞧杜丫头可像那么一回事。” “你说她?她多大的毛丫头,多半是瞎蒙对上的。” 杜明昭无奈瞥眼,“娘,我可不是瞎猫碰着死耗子,我是有理有据。” “嘿,你这丫头还拿你爹那套说辞来框我。”何氏只当杜明昭是闹着玩,便又和郑婶子笑道:“你说怪不怪,我家这丫头醒后就变得和她爹一个样了,说话就内个味儿!” “嫂子,杜丫头学懂事了还不好?”郑婶子倒是很喜欢杜明昭变安静的小模样,本就是娇软的姑娘,整日疯疯癫癫多不好,这样越看越讨喜,“我家那个才混呢,我回去了非得拿杜丫头训训她。” “妮儿还小,爱玩闹不碍事的。” 何氏说的是郑婶子闺女郑佳妮,郑家没杜家这么惯孩子,但对女儿也宽容许多。言罢,她又拍拍郑婶子的手,“辛苦你还跑一趟给我送来苗子,午时之后我再下地插苗。” “放家你可记得洒点水,蔫巴了不定还能活。” 两个婶子聊了闺女又聊农忙,倒把杜明昭晾一边去了。 眼见郑婶子情绪不多高涨,说几句后便要回去,杜明昭幽幽叹了口气叫住抬脚要走的郑婶子,“婶子想不想缓和头痛?” 郑婶子与何氏齐齐看来。 “若病反复疼得厉害,婶子还是早就医才好,这等病是长久病,不是说忍过去了就能好。” 杜明昭声音柔柔的,在三月暖阳里如轻抚的清风很令人舒适,“我知道一方药方能治,婶子可愿试试羌活、白芷、细辛为药?剂量我可以给你写下来,若是不便宜上镇子买,这些药草咱家还余了些,我可以给婶子拿点回去。” “昭昭,不可胡闹!” 入药吃进口不是嬉闹玩耍,何氏板着脸就要训人。 “娘,您不必担忧,我既然说得出口那定然是有把握的。这方子是我从外祖父留下的手札里翻到的。” 杜明昭唇角牵起一丝笑意,继续道:“羌活、蔓荆子、白芷相须而用可除湿止痛,配细辛祛风散寒,若可以,加丹参以化血中之瘀,那方子治郑婶子的偏头痛准没错。” 她的眼有一种力量,莫名能叫看的人不自觉信服。 何氏泛起嘀咕,“你真有把握?” 郑婶子也是道:“杜丫头的意思,这能治好我的病?” 天知道她叫这头痛困扰多少年了,偏每年不知何时就复发,每回都要延续个好几日,累得她啥活都使不出力气去做。 “能!” 一个字,杜明昭斩钉截铁。 她又想起原身在村里糟糕透顶的名声,早就透支了各家的信任,便补道:“婶子不放心就拿着上村北找薛郎中瞧一眼,他那不看病应当不会收钱。” 郑婶子给说得眼热。 杜明昭见她紧巴巴攥手,双眼流露出期盼,便知她是心动了,笑笑起身就去库房抓草药、 治疗偏头痛的这几样克数都不重,前世行医多年杜明昭的手几乎都成了一把秤,剂量抓得稳稳当当。 杜明昭将草药用纸包包好后,又去主屋里摸来杜黎的笔,沾了点墨在纸包顶上写下歪歪扭扭几个字。 儿时杜黎教过原身识字,原身不乐意看书但也被逼着学会了认字,这也算是方便了杜明昭,不然一个人变化巨大她百口莫辩。 原身的字不算好,杜明昭就随意挥着写。她很冷静,全新的环境要改变得慢慢来,杜家爹娘需要缓冲进度,开局要是就从零级菜鸟秒变满级大佬,他们会被吓出心脏病。 做好标记,杜明昭出屋将药包交给郑婶子,边道:“这药每日吃一次就够,婶子若犯晕有呕吐之感,我再给婶子补加胆南星。” 她说的药草啥的郑婶子一概听不懂,可被杜明昭的郑重其事唬住,郑婶子跟着点头。 何氏却生出忧虑,她拉过郑婶子道:“大妹子还是去找薛郎中看看,我家丫头学识浅薄,就怕万一……” “嫂子,你家杜丫头比你料想的还有本事!” 郑婶子不与何氏多说,她有五分信杜明昭,可也有五分不信,总之她得先去村北问问方子。 何氏送走了郑婶子,回身便见杜明昭又捧起了书,她垂着眼面容恬静,如葱白的指尖轻轻翻动纸页,只远远这么望着就化成一张不忍叫人打破的画卷。 何氏没想过自家闺女对医术那般感兴趣,如痴如醉的。若不是和郑婶子那一遭,她还不知道自家丫头这样的厉害,自读了几日书就会开方子了? “昭昭,你当真想学医?” 杜明昭头也没抬,潜意识回道:“是呀,我很喜欢。” “你不是最爱和王二牛家的狗蛋去掏鸟窝了吗?冯家那只小黄狗之前老听你念叨产崽要养一只,这会儿崽子都落地好几日了你也没去。更别说咱地邻边栽得青枣,你也不去顺手摸了……” “娘!” 杜明昭双耳燥热的很,听何氏斗豆子似得数落原身的黑历史,她尤感难堪。 可想了想,闺女换人何氏并不知情,她就故作扭捏道:“娘,我都十六了,是个大姑娘了,那些偷鸡摸狗的我往后都不会再做,我再不给你和爹惹麻烦。以后我就想学医,能学多少是多少,正好能帮帮村里的人家。” 这掏心窝子的话登时令何氏几乎热泪盈眶。 她闺女真是长大了! 这些年赔罪道歉的日子也如过眼云烟化为了灰烬。 护着丫头,是何氏心甘情愿,可哪个当娘不希望闺女是贴心的小棉袄,只要贴心,小棉袄浑身长开着刺都无所谓。 说开后,何氏再不插手杜明昭学医。 申时一刻,见日头没那么晒人,何氏套上长袖挎起装菜苗的篮子打算下地插苗,看了许久书的杜明昭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放下书本道:“娘,我也一起去。” 她总想摊点活,养懒就成了咸鱼。 可她前世好歹是翻身煎双面金黄的金龙鱼呐。 “你去干啥?净帮倒忙,就留家里看书,外头更闷还热嘞。” 杜明昭找出小一号的草编斗笠先给自己系好,她弯眼笑道:“娘,这样就晒不着了。” “去去去,都去。” 杜明昭捞起医书踹进衣襟间,单手揽住何氏的左臂,母女俩就这么相携来到了村后面的田地。 抚平村背靠长武山,杜家的地被分在了山脚底近水田的位置。 等到了山脚,何氏自个人踩着泥靴入了菜地,只叫杜明昭在田野边候着,不许她下地帮忙干活。 杜明昭想说不,一低头便是手臂隐隐晒红。 她放弃了,掏出医书继续未看完的部分。 读罢十页,身后突闻一道呼唤。 “杜姑娘。” 斗笠挡住了部分,露出的视线落在了朝她踉跄挪步的拐杖上。 杜明昭压低脑袋,蚊子一样应,“宋公子。” 良久,那头都没声音,她七上八下的乱想,宋杞和又走近了一步,两人近若咫尺。 “手。” 杜明昭瞳孔一缩,小脸骤然变白。 书里曾有这一幕,宋杞和重返抚平村,命人将原身扣押带至他处。 他眉眼阴冷,吐出几个字,“折了她的手。” 第7章 宋杞和:枇杷甜吗? 书里的原身那时并不知晓宋杞和是何等的身份尊贵,在被他的侍从们押来面见宋杞和,受制于人跪倒在地时,原身哭着对宋杞和破口大骂。 原身恨意上涌,吼道:“宋奇,我当初就该亲手杀了你!”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恢复记忆的宋杞和,他回想起那些个受尽屈辱的日日夜夜,这个恶毒的女人如何在他身上留下数道伤疤、拳打脚踢以及连他自己都数不清的巴掌。 都是她的手! 他也是说了一样的字,“手。” 原身却不配合,奋力挣扎不将双手交出。 侍从们钳制住原身,逼迫她将右手伸出,可能是预感到如临大敌,原身的五根手指都在哆嗦。 宋杞和一双眼执拗至极,黑雾罩住他的桃花眼。 他命人折断了原身的两只手腕。 原身终于忍受不住,快要昏死过去。 书里写宋杞和就那么坐于上首,居高临下望着这个跪在眼前痛哭流涕濒临崩溃的女人,目光凉薄。 他睚眦必报,够狠够无情。 而穿到原身身体的杜明昭,在这个三月的艳阳天,站于田埂之侧路遇书中黑化病美人,她捏着医书的手指微微泛了白。 日头还未西下,可杜明昭分明感到了冷意。 “宋姑娘?” 一只大掌递到了杜明昭的手边,他的大拇指似无意间点了点她的手背,冰冷的触感瞬间倾袭杜明昭全身。 田沟溪水静静淌着,唤回了杜明昭的思绪。 哦,是了。 宋杞和就在旁边。 而且他身带顽疾,体寒是正常之态。 杜明昭不断安抚自己,可仍旧止不住后背冒起的冷汗。 她没有抬头,只是往宋杞和的手心睇过去了一眼。 很惊讶的是,他递来了一颗枇杷,枇杷皮剥了一半,未去皮的地方贴着他的掌心。 杜明昭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刚想开口,头顶如沐清风的声音就响起,“杜婶子送来的枇杷很甜,是你家门前那颗枇杷树产的吗?” 兴许医者仁心,听他淡淡的咳嗽声,杜明昭心软就接了,还道了句谢谢,“是我娘十几年前栽的。” 杜家的枇杷个头不大,奈何却出奇的圆滚,捏在手里跟个小团子似得很是可爱。 杜明昭见过何氏在门前枇杷树搭木梯摘枇杷,她在下头拿箩筐接着,噼里啪啦落进来的却都是半青半熟的果儿,她还以为家种的枇杷酸涩。 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枇杷,舌尖染上果肉的甜,最后还卷入几缕涩,甜味主导却不会腻。 杜明昭杏眸透亮。 好好吃! 就着未去皮的底部,杜明昭将枇杷整个吃掉,带皮那块不便下嘴,她啃了啃留下一圈的皮。 “甜吗?”宋杞和问。 “甜。” 杜明昭实话实说。 这会儿她却更好奇宋杞和是从哪变出的果儿,分明方才她没看见他的手从哪伸出来。 斗笠抬了起来,杜明昭那张带笑的小脸映入宋杞和的眼,她的面容瓷白,下巴尖尖还有手背因露在日头之下白里透红,一双杏眸紧盯着他拿过枇杷的手,神情认真思忖。 还是这么娇气。 宋杞和紧绷的唇蓦地松懈了几分,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下一刻他的手便一扭一转。 又一颗枇杷在他手心冒出。 他的意思太明显了,就差直白地与杜明昭说:“你吃。” 好不容易平复的忧恐再度翻涌,杜明昭没再去接。 她和宋杞和的关系连认识都算不上,平白就亲近起来,很不可思议。 杜明昭抿唇道:“枇杷能止咳化痰,还有和胃降气之效,你适合吃。” 宋杞和便收起掌心,背过手问:“是你从医书里看的?” 杜明昭又是一愣。 他怎么关心这个? 揪着心,她不愿多说,只道:“随便看看。” “杜姑娘可能为我看看诊?” 杜明昭干笑着:“我是初生医术不精,还没到能诊病的程度。” 如果再瞧不出杜明昭有多敷衍宋杞和就是个傻子了,他没再吭声,杜明昭亦不知道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充斥着难言的怪异。 杜明昭缄默着,余光偶然瞥到宋杞和那只握拐杖的手,他的手背青白,暴露在光下连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再一等,身侧之侧又是一阵咳嗽声。 杜明昭心中叹气,于心不忍道:“宋公子腿脚不便为何下了田?这里泥泞路不平,你这……易摔倒的。” “那我该窝在屋里,一刻也不允外出?” 杜明昭没抬头自然不知宋杞和的面色,只是听着他语气低沉了些,没想太多,她拧眉道:“医嘱不是吗?” 伤筋动骨一百日,宋杞和这腿半道痊愈都算不上。 要是他是杜明昭前世的病人,如此不省心,断了腿还要到处瞎跑,她绝对会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 可这人是宋杞和。 “我只是出来透个气。” 杜明昭听出他有些不愉了,可又觉得莫名,刚想接话手心就被人塞了个东西。 再一看,是那颗她没接的枇杷。 在宋杞和手里捂了许久,枇杷都变得灼手。 宋杞和看也不看,给了枇杷便又拄着拐杖往石子路去,到这时杜明昭终于能抬起来头正视他。 他身形清瘦,一袭青色细布长衫,断了腿后走姿很是别扭,可偏偏他又固执的不愿给人看出。 杜明昭捏着那颗发烫了的枇杷,只觉得一颗心也被烫得发颤。 宋杞和走的也很突然,仿佛出来就是透个气再送个枇杷。 远远的,杜明昭见石子路那头的应庚搀住了宋杞和,眼便又继续放回医书上。 应庚接住宋杞和时,他已满头大汗,在杜明昭跟前他没露出半分异样,到现在已是快撑不住。 腿伤是个大问题,宋杞和想。 应庚心急问:“主子,可要去找薛老?” “不用,送我回去。” “您这又是何苦,为了杜姑娘……” 话没说完,应庚就收到宋杞和冰冷的眼神,他闭了嘴。 他们来抚平村有多久,应庚就盯梢杜明昭多久,那姑娘……呸,那个女霸王在村里做混账事应庚根本不敢回想,一回想就觉得自家主子被猪油蒙了心。 不过主子也一直没下令做点什么。 直到那天杜明昭摔倒。 应庚头一回被踹去救人,又给人背回了家。 后来应庚便觉得杜明昭变了,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他的主子开始密切询问起她的行踪。 应庚弄不懂。 “看着她一点。”宋杞和说得平淡,桃花眼里却是毫不掩饰地暗沉墨色,“她若出门,便告诉我。” “主子可您的伤?” 宋杞和瞧了眼断腿,眉眼郁起一股烦懑,“不碍事。” 左不过他自己打断的,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这么做,他不在乎。 他只是要靠近那个人罢了。 …… “刚小宋来过了?” 何氏从地里忙完,她种的是红薯苗,郑婶子掐了一把给何氏,有天清炒后杜明昭直夸好吃,何氏才会问郑婶子要了几颗苗。 杜家地里种的有红薯,可结红薯的苗与吃红薯杆的苗有区别,结红薯叶子口感不会太好,要吃还得扒了外皮,但光长红薯叶的到时候掐杆抄一盘,那是很清甜爽口的。 这些杜明昭问过何氏才懂。 何氏踩着中间的田埂来到杜明昭这面,“老远看见你俩说了话,有好一会儿。” 换别人说这个可能是怀疑杜明昭和宋杞和有私交,但何氏眼里宋杞和等于半个儿子,她想的比较简单,就是单纯关系好。 “他是来道谢的,就娘送去的枇杷。”杜明昭抱着医书,嘴里还留着那股甜滋滋的味道,“他给我尝了一个,咱家枇杷真好吃!” “那么多果你馋也没见你去摘。”何氏轻睨杜明昭,又道:“小宋喜欢枇杷好啊,那我再送些过去,昭昭,他那身子吃得枇杷不?” 何氏这是信了闺女用心钻研医术,杜明昭随即回笑:“枇杷止咳,他吃得的。” 忙完地里的活,何氏也起了汗,杜明昭站在田埂干等更是白晒太阳,身上一块一块的红,看得何氏心疼。 “说了你别跟着,你还非要去。” “我哪知道……”哪知道这身体这么不经晒啊。 古代就是不好,防晒霜和太阳伞都没有,只有大自然版美黑。 两人往回家的路走,何氏记挂着还说下次她别去了,走了几步路,薛径迎面而来。 “杜娘子,杜丫头。” 何氏点头,想到郑婶子应该去过村北了,便问:“薛郎中是为郑妹子那药方来的?” “正是。”薛径的笑眼挪到杜明昭这面,“是杜丫头你给郑家娘子诊断的病症?” 杜明昭大大方方承认,“是我。” “那方子……”何氏担心不会有问题吧,巴巴看薛径。 薛径却道:“不知道杜娘子可否带杜丫头随我去村北?我见这丫头有行医之能,天赋极高绝对是可塑之才。” “我家丫头能行?” “当然!” 薛径是谁?若要在京城,他说能行,阎王也得让三分。 他捋着胡子笑得怡然自得。 承宋公子的恩答应过他一个条件,千辛万苦就是为了来抚平村,为杜明昭而来。 原来是这样一个大惊喜。 第8章 拜师,香煎葱花饼,给宋杞…… “郑娘子道你近来读了许多医书,靠自学研究开的方子?” 薛径越说双眼越是发亮,他是个固执的,多年没找个好苗子便不愿收徒,苦于失传医术,现在有了苦尽甘来的苗头,他死死都要抓住,“若你兴趣至深,我可以将我珍藏的古籍与笔录给丫头你习读。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见过太多医例,寻常病症、疑难杂病、罕见癔症大风大浪我都体会过,但……我需要个真心实意对医学赤忱热爱的徒儿。” 薛径的话令杜明昭当下心动。 她是想问问薛径那儿可有外科医书及针灸疗法,外祖父手札多为药方与草药种类合集,对中医其他科涉及较少。 手里头连成套的银针也无,她展不开手脚。岐黄之术其中渊源颇深,光能诊个脉看个相不算什么。世界之大病症万千无数,她前世的学习只基于那个时代已知的理论,可这里呢? 还有多少是她不曾见过、需要继续学习的? 未知的神秘让杜明昭全身心都被吸引了。 薛径他有意收个徒弟,而她有着对医术急切的渴望,两人目的不同却一拍即合。 杜明昭挽住何氏的手臂笑吟吟开口道:“娘,我们去吧?我想外祖父在天之灵期望我能延续学医之路的。” 何老爷当初看何氏不是这块料子就放弃了,但如今何氏亲耳听闺女是学医之材,心底那些个愧疚之情随即涌了起来。 何氏点点头,“好,我领丫头她去。” 三人一路无话。 村北薛家。 薛径喜静,入村后他拒了和宋杞和住在邻处,而是选择了村北这块偏僻地一个人独居。 薛家房舍共两间房,主屋被薛径拿来做看病就诊的主厅来用,何氏和杜明昭就是随薛径入了主厅。 两人随处找了个木凳坐下,薛径则从右手边的书架里取下两本泛黄的书本,递给了杜明昭。 这两本都是薛径平生行医看病后做的笔录,他习惯每日记载一天当中看过的病状,以便分辨各类病情有何不同。 杜明昭快速阅览了其中一本,看得她情绪高涨了起来,里面许多病例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且治病的法子也都很陌生。 看罢后,杜明昭心中已有了定论。 薛径绝非普通郎中! 如他所说,他去过许多地方,不同的地理环境会造就病状的异样,可薛径都能寻到新法子攻克难题。 外祖父的手札她不是没读过,但比起薛径的略显不足,外祖父常年待在溪川县,接触的也是这一带病情,遇到杂病难治时,外祖父常束手无策。 杜明昭知道,外祖父的医术没有薛径高深。 “喜欢吗?”薛径笑着问。 其实不用问,从杜明昭的面部变化就能看出来了。 可杜明昭还是直白回道:“喜欢!” “喜欢的话得慢慢读,这些东西更多的在于经验而非医术多精,读透比读完来得更重要。” 杜明昭颔首,她脑中飞快思转,薛径的医术高超,四访经历丰富,十分不像本地人。 听说是和宋杞和相识。 该不会薛径和宋杞和有关系吧? 可是,可是原书没有这一块内容啊?村里更没有医术绝顶厉害的村医。 杜明昭苦思之后决定还是不难为自己了,薛径那颗爱医之心她比谁都能感受得到,那些都做不得假。 她想学医,这就够了。 思及此,杜明昭站起身,学着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恭敬拜道:“薛老,晚辈想拜您为师。” 她清亮的杏眸里燃着熊熊火焰,这么多年了,她鲜少在外展露如此鲜明的情绪。 “都说拜师礼应敬茶为礼,没有茶水,咱们那就以水代茶吧。” 薛径没有要为难杜明昭的意思,他倒了水在瓷碗里又递给杜明昭,条件简陋只要心意到了就好。 杜明昭将瓷碗递上规规矩矩拜道:“师父请。” 薛径接了。 这拜师之礼就成了。 “从明日起上下午各来两个时辰,其间若有人看诊,你便随为师在旁记录,可行?”这话的前半句薛径却是问的何氏。 何氏还沉浸在自家闺女已拜了师父里,一听问话回过神笑道:“可以,她在家没啥事,到您这儿来学医也是好的。” “那就这么说成了。” 薛径从杜明昭手里接过两本册子,他又重新找了两本医书,杜明昭到手一翻,是稍入门可读的。 “你先将这个拿回去,这两日读完后我会考究你作检查,至于笔录,那个不急,我还有好几本的笔录与书籍往后供你读个痛快。” 杜明昭笑而不语瞥薛径身后的书架,言外之意“喏,有一书架呢”,她捧着书微微垂头,“是,师父。” 她会看快点的,这样也好更早独当一面自力更生。 …… 杜黎自书院回家后,还从牛车里卸下五斤的粟米与五斤玉米面,家中粮食吃的差不多,何氏让他顺道买些回来。 除却这些,杜黎难得买了两斤猪肉,开春猪肉刚刚降了一丁点儿价,但也要三十文一斤,何氏压根不会在这个季节买猪肉,奈何杜黎买了。 于是免不得换了何氏一通骂。 “你可真是会省银子,这一趟光猪肉就去了六十文,你一天才能挣几个子?你这是全给搭进去是吧!” 杜明昭看了一个时辰书,出屋做了一套眼保健操后便见何氏叉腰正训杜黎。 杜黎比何氏还高半个头,却在何氏责备声中好声好气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娘子别气坏了身子,我买猪肉不是想给娃儿补补吗?过年到春咱家就吃过那一回,后头就再没买过了。” “可是……唉,这样进出持平如何攒的下钱?” 杜黎却不回答,只又哄何氏,“我去把米扛进库房。” 不怪何氏忧虑,杜明昭心知何氏是为杜黎科举忧心,她私心还是打算给杜黎赶考筹银,可杜黎不像有这个心思。 见杜黎跛着脚去了前门,杜明昭也跟着跑去,“娘,我去帮爹。” 何氏却扯住她,“行了,你小胳膊小腿了能做啥?帮娘收拾屋子烧菜做饭去。” 不等杜明昭应答,何氏已将杜明昭带入了厨房。 杜黎紧跟着将一袋玉米面先背进来,何氏说了晚饭要面粉烙饼,可缸里的面粉早就吃完。 “娘,我做什么?和面吗?” “你会和面?” 何氏给了她一个丝毫不信的眼色,杜明昭当然也是摇了摇头,而后手里就被何氏塞了一把葱,“你去洗干净,水缸里有水。” 杜家地里小葱已长得细长,何氏下地的时候杜明昭就看她剪了一把装篮子里带回。 杜明昭用水过了三遍,将小葱干了的外皮剥去,都说学医的过于细致,她还要一根根地洗葱呢,何氏早看不过去抢过来整把混一起揉搓。 “你做事可真累,昭昭,你还是去边看着吧。” 何氏三下两下就将葱洗好切成了小段,又麻利地将面糊调好,葱花撒入盆中以待下锅,惹得杜明昭在旁干手站着,只好摸了摸鼻子。 小灶里生起了火,何氏抱起灶台边的陶瓷罐用铲子往里头刮了两下,再又往烧热的锅里抹去,白色的猪油在锅中刺啦烧开。 杜明昭知道杜父买回的猪肉多是肥肉,上回看何氏下厨她就搞明白了,家中用油少是因为没油,吃的猪油也是从猪肉皮上刮下来的。 猪油不健康,易生胖。 但怎么说呢,猪油就是香啊! 何氏已经烙好了一张饼,葱花面点缀在金黄的饼皮,玉米面做的饼经猪油双面一煎,小葱又是自家种的,没打过药,葱香尤为浓郁,混合在饼皮里,那是香的不能再香了。 杜明昭止不住舔了舔舌头。 她想偷吃,可还是忍住了。 何氏足足烙了十五张饼,陶瓷罐里的猪油都用了的干净,再刮不出才收手,杜明昭不明所以,“娘,我和爹又吃不了这么多。” “又不是只给你俩做的。”何氏将饼分开盛,分了六张到另一个盘中,边说道:“这是我给小宋做的。” 杜明昭差点没站稳,“他又不是不会做饭。” “你这孩子,人家还找了郎中给你看病呢,咋能这么没良心?”何氏倒是忘了,以前那个最没良心的女娃好像就是他家给教出来的,她自顾自说道:“咱们得记着小宋的好,等会儿你就把这盘给他送过去。” “我?” 杜某没良心明昭指了指自己,皱眉想拒绝,“娘,要不还是你去吧。” 她好怕宋杞和。 “没看我还这多事儿要忙吗?我得把猪油炼出来,你快去快回,回来直接吃饭。”何氏扯过杜明昭的手将盘子端好,还补道:“侧院地上还有我采的枇杷,你记得也给小宋带去。” 杜明昭叹了口气,认命一样提着枇杷去了隔壁宋家。 宋家黄木门外,杜明昭盯着门思考。 对宋杞和冷漠,是她真的太没良心了? 可是宋杞和去找郎中又不是她让的啊。 杜明昭觉着委屈。 她敲了门,来开门的竟然是宋杞和,他一双桃花眼融了细碎的光,捂唇咳了两声,“杜姑娘来为何事?” 见他眼罩雾气,杜明昭又心软了。 罢了,后日,不,明儿她就来送药还恩。 等还了,再一刀两断。 第9章 宋杞和算命,杜明昭首看诊…… 宋杞和病容不是假,杜明昭善内科主观相,判断的出面前之人是装病还是真病,况且她不觉得宋杞和需要假装称病。 只是很古怪的是,来这里几日杜明昭却捉摸不透宋杞和若有若无的亲近。 这亲近来自哪儿? 书里宋杞和大门都不迈出一步,后受原身纠缠更是不愿外出,可现在情况全变了。 她不近山,山却跑来近她? 杜明昭压住乱想的思绪,将手中的盘朝前一递,葱香饼还热气腾腾的,勾得她肚子差点咕咕叫,“我娘烙的饼,宋公子不嫌弃的话就着当晚饭用。” 她说话是一贯的轻而柔,如那开春的柳絮,落在宋杞和心尖,仿若在挠着痒痒。 宋杞和稍一垂首,便见她系着早已被水洗去色暗红红绳的手腕。 她的手腕本就白,午后下地晒了一趟,红印将将褪去,被那红绳一衬显得更是如玉莹白。 “宋公子?” 杜明昭发觉宋杞和走神了。 “应庚。”宋杞和让应庚接下食盘,杜明昭又将篮中枇杷倒入宋家侧院的箩筐之中,他不觉含笑道:“婶子每日都要送些枇杷来,家中还余有许多,我哪儿吃的完?” 杜明昭一听就回:“那还不是我娘想着你身子不好,且枇杷能止寒,我家门前的枇杷树都快摘秃了,我自个儿都没吃几颗……” 她说多了,自己都没意识到。 “拿些回去,我用不了这么多。”宋杞和又给应庚使了个眼神,应庚当即要去抓枇杷。 杜明昭抬手一挡,“可别,我要是再带回去,我娘准说我。” 她最后的暗自嘀咕被宋杞和听入了耳,桃花眼中笑意更深了点,便问道:“今日的枇杷可好吃?” “还,不错。”杜明昭顿了一下。 她没等到宋杞和之后的解释,回过头只见他转身往主屋方向而去,边道:“李叔,就到这里吧,你请回。” 主屋内李铁树步子急快,“宋半仙,您还没回我那个话呢,那事到底能不能办?” 宋杞和没接话,他纤长的羽睫轻轻垂下。 “求求您了,就给我算上一卦吧!我要求不多就求个财运,若有望赚上大几十两银子,我明儿就去买地!”李铁树紧追不舍,抓着宋杞和不放,“我这年年亏本,换谁也顶不住啊。” 杜明昭听得直皱眉。 算卦? 算财运? 宋半仙? 杜明昭越细想这事哪哪都不对劲,和她认知的原书内容区别太大了吧? 像是她买个正版小说,打开一看却是盗版网站不知哪儿找的作者瞎写一通,除了主角名字没变,剧情全部魔改。 杜明昭一颗心更乱了。 她抬眸轻睨宋杞和,不曾想刚好与他睇过来的眼撞了个正着。 宋杞和背对着晚霞,墨色乌发由发带系在脑后,天边烧起浅绯的霞色,有些甚至扑入他那双桃花眼中。 杜明昭看他侧过头与李铁树一笑,“今日太晚了,有什么改日再谈。” “可我得做决定了啊,宋半仙,这可不等人!” 李铁树还要再问,杜明昭揉着蹲酸了的腿站起,冷笑说道:“李叔,你这求着宋公子为算命?既是算命,我也会,我帮你算上一算吧。” “你?”李铁树只差把“讥讽”两个大字写在脸上。 杜明昭可没忘初来时李婶子有多撒泼,至今欠了她几两银子扯皮不肯还。 这些时日杜明昭想找她要钱,可却连赵氏与李胖虎的影子都没见着。 李铁树和赵氏乃一家人,问谁要钱不算要。 李铁树不屑一顾,“你个黄毛丫头又不懂算时运,啥也别说了,我回家去了。” “我给你算的财运可不咋好,信则有啊,李叔。”杜明昭勾起唇,话一落刚要迈出宋家门的李铁树果真停步,她又道:“我算到你家定会赔银子,就这样。” “莫名其妙!” 李铁树一听就觉得自己被耍了,气呼呼地就走。 宋杞和笑而不语,侧过头望她,“杜姑娘不止通岐黄之术,还钻研易经算卦?” “没有,我乱说唬他的。”杜明昭讪讪笑着,“李婶子原欠了我一条新裙,我是在想法子让他家将钱还我。” “很贵?” “当然啊!”杜明昭数着手指头,“三两呐,攒了我近一年!” 没法子,没钱就是容易变得抠搜,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杜明昭了,她花一个铜板都会心疼许久。 宋杞和桃花眼眯起,笑意从眼尾倾泻,“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杜明昭想说他才不懂,可还没说完自己立马后悔。 她干嘛和宋杞和道这些有的没的? 她得离病美人远一点。 杜明昭当下不再多谈,和宋杞和道别,“我回去了,娘还等着我吃饭。” 她态度转变的太突然,从软团子似生笑的姑娘变得冷淡起来,宋杞和敏锐地察觉她的不愿,眸子沉沉凝住。 他还以为先前她乐意吐露心声,已是愿意接纳自己了。 只是错觉。 宋杞和食指紧紧扣住拐杖,指尖发白。 …… 一连五日,杜明昭都在家中温习薛径给她的医书。 这几本同为初学者入医门必学,包括人体脉络结构图与常见草药种类,看见穴位脉络杜明昭双眼一亮,她知道自己有机会再持银针了。 遵循薛径教导,杜明昭每日都有四个时辰会待在薛径的药堂。 五本书习完,薛径考了她一番书中医理,杜明昭一一作答,全部都能做对。如此,薛径便又让她习字练字。 前世杜明昭随爷爷学了一手潇洒走笔流畅的行书,可这边原身是个字写不好的,她只能假装难看,每日都练上两个时辰。 练好很难,装丑也很难。 杜明昭丧着脸又练了几日,薛径终于觉得她字能入眼了,便开始允她入前堂观坐诊。 村内来薛径这儿看病的不会太多,看诊总会要诊金,多数人宁肯自己苦熬,也不愿花家中好不容易攒的几个铜板。 上午前堂就来了一位病人。 杜明昭一看,是王家的王二牛。 王二牛见杜明昭端坐木桌左侧亦是讶异,甚至还有几分怨怪,可他这会儿头闷闷的,拿不出力气斥杜明昭。 “哪儿不适?”薛径边把脉边问话。 王二牛干脆无视了杜明昭,只磕磕巴巴道:“脑子昏,眼睛还酸涨,连带喉咙这块干涩了两日。” 薛径又道:“张嘴。” 他又给杜明昭一道眼神,示意她来看。 王二牛张了嘴巴,杜明昭接着道:“伸出舌头。” 这次一听是杜明昭开的口,王二牛就有些不乐意的,可薛径还卡着他的下颚呢,他又没法动弹,只能照做。 “舌泛白,舌苔微红,加之双眼犹有血丝,闷头难耐,是风寒之症。”杜明昭提笔在崭新的笔录里记下医案,又从手边拿出专门用来开方子的纸薄,“不是什么大毛病,回去吃几幅药就好了。” 她分析的极好,薛径随意一扫开的方子,更是满意,直笑着点头。 王二牛没反应过来,下颚就被人捏起,是薛径撒开了手。 那一边杜明昭写好方子,将纸推到王二牛面前,笑着说:“拿好药方去抓药,切忌近日勿食辛辣,王叔,你可以走了。” “不是,等会儿……” 王二牛觉着自己脑袋更沉了,似乎还有点要出幻觉的意思。 才半个月没见,那个害虫杜丫头就女大十八变了? 可这十八变变的也是模样啊,她变得是啥? 是整个人脱胎换骨了! 王二牛染上风寒,脑子更是转不过弯儿,他把诊金装进前堂的陶罐,走时还一步看一眼屋子,好似不信是杜明昭所写。 薛径喝了两口水,赞许道:“丫头没让我失望。” “是师父在旁,我无所畏惧才可信心十足施展手脚。” “有信心是好事,村中来看小病的多,你能看对病开好方子已是很好,但行医还讲究个人情世故,这些嘛……只当锻炼你了。”薛径话里有话。 杜明昭轻轻点头,“我会尽心的。” 没过一刻,前堂门外又有人前来看诊。 薛径去开了门,道:“请坐。” 杜明昭收起笔抬头时与来人对上眼,两人齐齐一愣。 “怎么会是你这个死丫头!” 李婶赵氏满脸通红,伸出食指打着颤,“你给我看病?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她手边还牵着同样通红脸的李胖虎,两人烧得不清,杜明昭是明白这几日不见赵氏母子原是生病。 杜明昭淡笑,“是我。” 你能咋的?不服来辩。 赵氏扭头就问薛径,“薛郎中今日不坐诊了,咋能叫这个丫头看人,那不得弄死别个啊!” 薛径不喜赵氏粗鄙,仍好脾气回道:“今日由我徒弟坐诊。” “徒弟?这死丫头是你徒弟,就凭她?死丫头都成了大夫,我不治了!” 赵氏激动地从木凳里起身,拖拽着李胖虎就走,嚷嚷走得生龙活虎的,完全不像病中。 薛家门外,赵氏又对门内吐了两口吐沫骂了两句。 另一边王二牛匆匆而来,两人撞一起,赵氏看他捏着方子问:“你去找死丫头看病了?” “杜丫头?” “你真脑子被驴踢了吧,那丫头混不吝多少年呢,真要懂医以前咋不看?”赵氏尖酸刻薄嘲讽王二牛,“你要不怕被医死就只管吃她开的方子!” 第10章 杜明昭的医术被质疑遭骂…… “不,不会吧?杜丫头开的时候薛郎中就坐旁儿呢。”王二牛将方子从赵氏手里扯回,可语气还是半信半疑起来。 赵氏不知是气得还是真烧糊涂了,冷言冷语,“薛郎中还说死丫头是他徒弟,这话你问问自个儿你信吗?我看就是杜家没安好心,把死丫头送来祸害全村子!” “那我吃还是不吃啊?说啥我都得去问问薛郎中。” 见王二牛要进薛家门,赵氏一把将人拽住,她还拖着李胖虎,此刻有点气喘吁吁,“去啥去啊,你就算要银子他们也会赖着!这方子也别吃了,省得回去吐白沫,薛径是和死丫头一伙的,早烂到根子去了,更不会管咱们!” 赵氏说的还真有那么一点道理。 杜明昭在村里没有过好名声,一个丫头家做的事比那些个男娃还混账,王二牛又是在杜明昭手里吃过亏的,这会儿更是后怕。 “上回杜丫头偷我梨子,叫我拿扁担追着撵过一回,她不会记仇报复我吧?” “会!”赵氏斩钉截铁,“你要多谢谢我,要不是我今日你这条命都没了。” 王二牛捏紧粗布衣领,气得满脸通红,立马“唰唰”将那药方撕了,他又问:“那咱这病咋办?谁不知道村里就一个薛郎中。” “你先回家里头去,我和娃儿连着病了几日,心里头不比你着急?”赵氏单手揽着蔫蔫的李胖虎,儿子病的不轻,她稍稍平复气焰,“我今早喊我家男人去旁村找游医,午后他应能回来,到时我叫他领着人上你家看看去。” “成,那我回去躺着了。” 赵氏和王二牛两个病号一番交流之后,各自打道回家。两人又是邻里,平日走的近,关系比旁人更亲近些,王二牛是信她的。 薛家门内,前堂。 杜明昭将笔录工整叠好,收起墨砚,就听薛径道:“你与赵氏渊源颇深,她怕是打心底就恼上了你。” “是有这么回事,但并非我的过错。”杜明昭将那日情形说了一遍,她瓷白的脸很平和,眼中更无波动,“李婶子错再先,怪我毫无道理。” “确实不是你之过。”薛径安慰了小徒弟两句,又道:“你观李娘子母子二人病情如何?” 虽未给赵氏把脉,但观她面容仍能略知一二,早在赵氏和李胖虎进屋之时,杜明昭便留意了两人的病状。 “李婶子母子该是高热难退。” 她接过话,细细道来:“体感发热,双颊赤红,李婶子为成人病状轻些。但胖虎是小儿,他精神倦怠,不知高热生了究竟几日,若时日过长,恐怕……” 小孩子的病是最令人担忧的,抵抗力不如成人,若不及时就医如李胖虎这情况事后即使病好,也存在烧成傻子的概率。 薛径点头,“你说的不错,李娘子得上风寒后又染给胖虎,小儿一旦生病最好尽早看诊,这家人怎的如此不注意。” 杜明昭没吭声,她想多半还是因为赵氏舍不得银子吧。 上午几个时辰,薛家前堂再无一人前来看诊,薛径便就放了杜明昭回杜家用饭。 杜明昭归家时何氏刚好烧好了汤,今日她打了个小青菜肉丸汤,肉是之前杜黎买回吃了几顿后还剩下的。 那猪肉肥肉多,剁碎成肉碎再搓成肉丸上劲,杜明昭咬了一口,猪油锁在瘦肉碎中,香味全在唇齿之间化开。 何氏还加了葱花提鲜,杜明昭只遗憾少了蒜姜。 她不是个会烧饭的,可她会吃。 坐诊一上午杜明昭饿得不行,何氏将玉米面和成面片,就着肉丸汤煮了一锅,盛了一大碗给杜明昭,小片刻功夫,她就吃了三大颗肉丸。 “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何氏见杜明昭吃的喷香,禁不住笑了笑。 杜明昭舔唇又喝了两口汤,“娘,你手艺真好。” 不知为何,明明都是再简单纯朴不过的食材,前世什么五花八门的菜肴没吃过,可到了这里却觉得何氏烧的菜,就算是清炒红薯杆,吃到嘴里都是清甜的。 “就你嘴甜!” 谁不喜欢被夸?何氏心花怒放,好不开怀。 杜明昭将碗里吃得干净,何氏手艺这么好,她是不是能把前世烧菜的做法教给何氏,再多做点好吃的? 拔丝红薯、红烧猪蹄、鸡包鱼翅…… 可这些还得要有钱买食材。 杜明昭叹了一口气,村里不好攒银子,她得去县城。 何氏还要盛汤,杜明昭却摸了摸鼓起的小肚子拒绝了,“汤就喝饱了,我可不要了。” “下午还要去村北吗?”何氏问。 “要去的,师父如今看我坐诊呢,他想放我独自行医。”杜明昭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她有种预感,她家会越来越好的,想了想她问道:“娘,咱们这两日能去县城不?” “你要去做啥?”何氏一拍脑袋,想起来一件事,“我还说带你上外祖家去呢,后日吧,后日去见你外祖母,家中吃食不多了,正好去捎点回来。” “好。” 杜明昭笑着应了。 午饭吃的实在多,可把杜明昭撑坏了。饭后她就在院中来回踱步,消消食。 这时隔壁宋家院内忽而升起一抹青烟,杜明昭都不需要凑近了闻也知道他家是在熬药。 杜明昭嗅出有白术、甘草、茯苓、大枣等味,是她给宋杞和送去的归脾汤。宋杞和体弱,还不能上来就吃当归黄芪,她给他调了个平稳的药方,这几日就先吃这个,等益气补血身体好些,再用黄芪等调理。 她的话有被好好听进去。 杜明昭轻笑,为医者最喜乖顺听医嘱的病患,治起病时你好我好大家好。 在家中院中逗留了一会儿之后,杜明昭便又收拾医书去往村北。 …… 午后过一刻,抚平村村民陆陆续续用过饭扛着农耕器具下田忙活。 杜明昭一路碰见许多奔田去的,不住回头对她指指点点,却又没多说一个字。 正当她满腹疑虑之时,曹家门口一方木盆冷水就那么直直往她身上泼来。 杜明昭眼疾手快后退了几步,水落在了她的脚边。 “曹婶子什么意思?”杜明昭杏眼眯起,很明显不爽快了。 这曹家距离薛家有十几步路远,平日杜明昭与曹婶子可无冤无仇的,更不晓得今日她这一出是闹哪样。 曹婶子笑嘻嘻收了木盆,挑眉道:“哦,原是杜丫头啊。” 她就是那样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态度。 “行,我不怪婶子,谁叫婶子不长眼呢。”杜明昭杏眼冷光一现,她又勾唇笑道:“待我买来银针之后,我会给婶子看看眼疾。” “你骂谁眼瞎呢!还给我看病呢,就你?”曹婶子怒着一张脸,“果然李家的说的不错,你就是个黑心眼,还啥在村里看病行医,你就是想害死大家伙吧!” 杜明昭挑眉,“婶子这话我就不懂了,我医术承薛老,害人这事我可不会做。” “我呸!” “还有婶子口里的李婶子,她看不惯我污蔑我很正常,婶子要不信我信她,那只能说婶子你不能辨别是非。” “你你你!”曹婶子被她噎得连火都发不出,“好啊,你看我今儿非得撕了你的嘴不!” “曹嫂子!” 郑婶子急急冲来,上前挡在了杜明昭面前,又劝着曹婶子道:“嫂子你这要打要骂的可不好,杜丫头又没招惹过你。” “她不该被骂?你瞧瞧她做的啥事吧,我前儿还说这丫头改过自新了,李妹子就跑来说差点被她毒死,要是薛郎中真收了这么个徒弟,我定要村长来做主!” “杜丫头行医哪有啥不好啊,你是不是弄误会了?”郑婶子听她说赵氏就拧眉,“李家那个素爱瞎搞,她又说了些啥,可不一定是真的。” 杜明昭冷淡的很,“我说了和李婶子有私怨,今日她来薛家,我没给她看诊。” 这个赵氏真不安分,在村里到处散布她的谣言,还是如此恶毒的话。 曹婶子冷静了点,郑婶子便又说:“是啊,杜丫头学医绝不是胡闹,这我能保证,她本事厉害着呢,我那常年的老毛病都是丫头给看好的。” “啊这……”曹婶子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搞错了,可又拉不下脸道歉,“杜丫头,我……” 杜明昭却不想看她,扭头就要往薛家去,问郑婶子道:“婶子是要去薛家?” “是你娘说你在薛家学医,我就找你。”郑婶子是来道谢的。 十步路开外,有人在薛家门口鬼哭狼嚎,郑婶子看过去:“又出啥了?” 杜明昭皱眉。 两人走近了几步,清楚听到李铁树愤恨不平,“都是杜丫头,要不是她,胖虎也不会……” “这与我何干?”杜明昭冷冷插话。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铁树本和薛径交谈,见是杜明昭更是跳脚,“你还敢来,你这个庸医趁早滚蛋!” “赵氏见了杜丫头后就那样了?” “胖虎已经不行了,保不准是那丫头做的手脚。” “她行医会死人吧!” 抚平村李家近邻全跟来了,听闻游医竟治不好胖虎,全是给杜明昭看的。 第11章 杜明昭治病,洗刷名声…… 郑婶子不忿道:“说谁庸医呢?呸,杜丫头医术好的很,才不会医死人!” 村民的议论纷纷引得薛径整张脸拉了下来,他眼中隐约烧着怒火,诘问道:“李家的,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啊,说我徒儿,你可太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了!” “我瞎扯?” 李铁树气不过,“薛郎中我敬重您,可您也不能这样包庇杜丫头!胖虎是我的命根子,可她做了啥?” “我行医多年站得直行得正,我薛某对的起良心,杜丫头是我的徒弟,我亲自教出的人会是庸医?哼,当真可笑!”说到最后,薛径猛烈咳嗽。 杜明昭赶紧来搀扶薛径,又拍着后背给他顺气,“师父别为了这个气坏了身子。” “丫头,你受委屈了。” 薛径从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 杜明昭摇摇头,转而一双明亮的眼迫视李铁树,发问道:“我倒是想知道李叔口口声声说我对胖虎下手,我究竟做了什么叫李叔如此怪罪我?” 那赵氏带着李胖虎在薛家待了连一刻都无,这赵氏要把李胖虎病重怪她头上,她可不会认。 “你不承认!我婆娘都说了,是早上奔薛家找你看过一回病,胖虎才会成了这样!” 李铁树想起神志不清的儿子,抱着脑袋就是痛哭流涕,“我的胖虎还那样小,他才六岁啊!” 李家老早就想要个儿子,可李铁树和赵氏求子困难。两人成亲六年,才得了这么个宝贝独苗。 对胖虎,李铁树是捧在心上。 李胖虎这一病重,直把李铁树担心坏了。 相比之下杜明昭冷静的多,她道:“所以李叔也不知情,就由着李婶子胡说八道。” “什么!根本不是这回事!”李铁树又跳脚。 “那李叔说啊。” “我……” 李铁树被杜明昭一双冷冷的杏眸瞪着,满腔的气焰像被一盆冷水淋下,透心凉更翻不起火花。 “李叔是回到家见胖虎快不行了,着急之下让游医看诊,谁知游医治不了,找来李婶子一问,李婶子便毫不犹豫把脏水泼我身上了,不错吧?” 杜明昭把前因后果猜了个八_九不离十,她又呵道:“早上李婶子是来过薛家,但我与师父没有看诊,李叔知道为何吗?” 李铁树看着她,那双杏眸澄澈能定人心神,只听她说:“李婶子根本不愿我给她看诊,骂着就走了,现在李叔还觉得是我做的了?” “这,这,怎么会这样……” 李铁树哭花了脸,此刻显得滑稽,他抹着脸,找回声音:“杜丫头,真的不是你做的?” 杜明昭还是那句话,“不是。” “难道是我错怪了?是我,是我……”李铁树再一次情绪崩溃,抱头呜呜哭起来,边去抓薛径的衣袖,“薛郎中,薛郎中求求您救救我的儿,胖虎真要不行了,求求您了,我不想我的儿死啊!” 薛径还在替杜明昭气愤呢,甩开他拽的袖子道:“你要求医,那便说动我徒儿去。” 他站在那,端是给杜明昭撑腰。 师父的维护令杜明昭一阵慰帖,她虽很多事看的很淡,但以德报怨这事她可做不来,赵氏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还想她当忍者神龟? 李铁树被薛径一拒,拧巴着脸又朝杜明昭哭喊,“杜丫头,是叔错怪了你,是叔的错,你打叔骂叔吧,只求求你看在胖虎还小的份上,救救胖虎!” 如果不是杜明昭是个女娃,李铁树可能也要揪着她的衣袖大哭痛哭。 “李叔真的知错了?”杜明昭平淡道。 李铁树眼睛都红了,“真的真的,是我那婆娘惹出的祸,回去我就收拾她一顿,绝对不让杜丫头白受委屈!” 杜明昭扫了一圈周身乡亲的注视,冷道:“你不怕我医术有鬼,治死人?” “你是薛郎中的徒弟,他说你行那必然行!” 李铁树又是恳求,“求求你,杜丫头想要啥叔都应你,只要你能救胖虎。” 见李铁树百依百顺的,加上小孩又很无辜,可恨的是那赵氏罢了,杜明昭终究还是点头道:“好,李叔记住你的话,走吧,我随你去李家。” “好好好,杜丫头和薛郎中走这边。” 李铁树迫不及待就领着人往李家奔去,杜明昭和薛径则跟在后,还有一窝蜂不嫌事大看热闹的全往李家而去。 李家院中,杜明昭杏眸一扫未看见赵氏的影子,她便道:“李叔,我行医喜静,如果李婶子来纠缠使得胖虎不好,那我可不担保。” “是是,丫头你放心,我那婆娘烧的下不来床,绝不会耽搁你看病。” 赵氏也病重了? 对这个信儿,杜明昭是挑了挑眉。 李铁树如今无暇去顾赵氏,他满心都是儿子李胖虎,便先将杜明昭领进了李胖虎的小屋。 杜明昭弯腰在床边给李胖虎把脉看口舌,薛径在后跨入。 “怎么样?” 薛径问时,一边李铁树神色尤为紧张。 杜明昭早上与薛径交谈就知道李胖虎这病拖久了,这孩子活活烧了两日未退烧,做爹娘的却没想给他看病就医,到实在拖不下去才找郎中。 难怪那游医不治,要一个医术不精小孩就废了。 “师父,胖虎不太好,要是早一日来看都不会这么个样子。”杜明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清亮的杏眸黯淡了点,“现在要治恐怕得以针法为辅先止热,师父您能行针吗?” 杜明昭不是不会,而是她没东西,这也是她非要去县城的原因。 “针我带的有,开药口服那些你来。”薛径从衣袖里掏出一套针包,见杜明昭眼眸泛光,他又解释道:“本打算过两日送你一套新针,再让你上手。” “那今日徒儿就先给师父打下手。” 杜明昭问李铁树讨了一支笔,在随身带的纸薄里写了一张方子,她喊来了郑婶子叮嘱道:“婶子,拜托你上我家把这个交给我娘,请她熬一罐药再带来。” “好,我这就去。” 郑婶子进来一瞥就看见李胖虎红通通的脸蛋,心知事情不妙,扭头就出了门。 杜明昭不喜李铁树干站着,她态度平淡但不算很差道:“李叔去打盆水吧,再找个干净的布帕,给胖虎净面。” “是,我这就去。” 李铁树不介意当跑腿的。 杜明昭将他支开后回到了床边,此刻薛径已经将银针刺入了大椎穴与十二井两个穴位,而曲池、合谷等穴位他让杜明昭上手行针。 她认真端详,薛径只当她好学,就道:“若是成人还可用三棱针放血,但胖虎太小了,行针需温和些。” 杜明昭点点头,笑着表示明了。 李铁树揣着木盆折返,看李胖虎身上已扎了针后,他打湿布帕,跪在床边给胖虎擦汗又抹脸。就这么来来回回十几次,行针近一刻钟后,李胖虎脸蛋的红肉眼可见地消退了些。 又等了一刻钟,郑婶子带回了已煮好的药。 李铁树接过来,用勺舀药,边用嘴吹凉,一点点喂进李胖虎嘴中。 郑婶子也没走,而是双手攥着紧张问:“胖虎那孩子不会有事吧?” 杜明昭笑回:“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郑婶子松了口气。 吃了药,李胖虎的脸色又好转了几分,气息也趋于平稳。 杜明昭看了一眼薛径,他亦点了头,“可以拔针了。” 拔针比下针容易,虽也要控制力道,快但不能重,薛径便全权交给杜明昭。 取完针,杜明昭将针用帕子包好,用过就得烧酒消毒。 李铁树愣愣看两人,似不敢相信,“好了?” “胖虎这高热已经止住了,再休息一晚上,明早该就能睁眼。”杜明昭从郑婶子手里拿过方子,“只是药还得吃五日,每日两服不可再耽搁。” 杜明昭说的轻缓,可语气很重,她就是在怪李铁树一系列操作,没尽早就医,还又不肯信医。 李铁树自知犯错,老脸一红,他接过方子就鞠躬,“这次多谢杜丫头了,叔知错,一定改。” 杜明昭摆摆手正要出屋,院外几个婶子瞅着她嘀咕,她秀眉一蹙,身后李铁树追了出来,“杜丫头,杜丫头,你看我那婆娘……可否能治?” 以赵氏和杜明昭的恩怨,李铁树都觉得不好意思。 “李家的,胖虎如何了?” “杜丫头还真能看胖虎的病?” “别是闹着玩吧,娃儿的命不能瞎糊弄,当心点。” 又是乌压压几个人围过来,说的可不就是杜明昭不爱听的话。 杜明昭颜色很淡的眉染上冷意,她朱唇启,掷地有声:“道歉!” 话落,院中寂静无声。 静了片刻,有婶子谴她道:“凭啥要道歉?杜丫头你是小辈,长辈还说不得你了?” “就算是长辈,我也不接受平白的污蔑!”杜明昭杏眸溢着固执,“我对李家做了何事,我医术如何,你们可有半分尊重过我?” 三连发问后,她冷嗤:“先前是,现在亦是。挺有意思的,不尊重我之人,我何故要尊重你?” 第12章 宋杞和撑腰:杜姑娘医术…… 杜明昭寻着那婶子的模样在脑海里扫了一遍,这半个月她几乎两点一线往返薛家与自家,对村里认得不全,没记错是赵家的婶子。 “杜丫头这些日子有多好学我都看在了眼里,她随薛郎中学医绝非心血来潮,是实打实的用心!” 郑婶子同样板起脸,她偏护杜明昭的态度很强势,“今日杜丫头来李家,可不就是为了治好胖虎?各位嫂子来时都盼着胖虎好吧,可不会乐意杜丫头瞎治。” 赵婶子嘴硬:“那是当然了,咱们咋会盼着胖虎不好?” “这不就是了,杜丫头能治且还治好了胖虎,你说这算啥呢?”郑婶子笑道。 赵婶子不吭了。 杜明昭又是一冷哼,她斜眼叫来李铁树,“李叔,你来说吧。” “各位乡亲。” 李铁树打心底感怀众人对李胖虎的关切,可他又深知今日这浑水是他搅合起来的,这事既为他起,就得为他平,于是他歉意躬身道:“杜丫头没有对胖虎不善的意思,她是跟薛郎中学了真本事的。刚胖虎那病,也是杜丫头给治好的,嫂子,你们错怪杜丫头了。” “你说胖虎……没事了?”赵婶子愣住。 还有几位婶子面面相觑,纷纷跟道:“真是杜丫头出手给救的?” “不是说那游医都不得治吗,不会是薛郎中治的,你拿来哄我们吧。” 李铁树“害”地叹气,“真不是,我在屋子里头瞧着呢,难不成我还能眼瞎看错人?那就是杜丫头开的药方施的针,薛郎中信她,我更信她!” 有李铁树拍胸脯打包票,村里人信了个大半。 只是前头章口就来的污蔑让杜明昭无端不痛快罢了。 杜明昭眉间冷意未散,这时院门口那头突然有人喊了出声:“宋半仙您来了?” 赵婶子又是瞥了半个眼过去,道:“李家今儿还真是热闹的很呐,也不晓得宋半仙是算到啥了急匆匆赶来,莫非与胖虎有关?” 李铁树急急迎了过去,“宋公子,您腿脚不便咋还来了。” 宋杞和一边由应庚搀着,另一只抓着拐杖,他缓慢、艰难却固执要进李家。 今日他褪下了常着的青色,换上了蓝灰长袍,衬得人神色恹恹。 宋杞和桃花眼一斜,凝在薛径身侧的杜明昭,他浅粉的唇抿起,“是算到了点东西,没料到李叔家中这般多人。” 李铁树挠了挠头。 抚平村迷信,李铁树见识过宋杞和的能耐,他若算到何事,那铁定不日便会发生。 旁的还好,村里最怕宋杞和算到大祸,宋半仙名声可不是吹的。 “李家的,胖虎是真好了吧?”赵婶子又问。 李铁树点头应:“好了,杜丫头说明儿就能下地。” “胖虎既没事,那咱们就回去了,农活还没忙活,我家那个估摸等着急了。”赵婶子说着就要走。 可杜明昭眉峰一提,道:“几位婶子,你们当真不与我道歉?” 赵婶子脚步一顿,连带着与她结伴的几位婶子也回了头,赵婶子拧眉,“你治好胖虎我们都晓得了,还有啥好说的?杜丫头,我回头忙活你也要拦着?” “是啊,你是清楚了我可行医,可事先几位婶子不知情时是如何编排我的?” 杜明昭自觉是个脾气好的,说话也讲道理,“没有打听清楚就四处传谣言,婶子还以为自己没错。” “那这事儿又不是我先提的,村里啥人都这般说!” 赵婶子被她一番指责,更不觉得自己有错,“你要找就找头个背后给你穿小鞋的,哦,我记得说最欢的不就是李家大妹子么,是吧?” 与赵婶子同出一气的婶子立刻附和,“是李妹子四下散风,不然我们哪以为杜丫头是个坏的。” “李婶子做了什么我自会找她,但几个婶子轻信于她随意论我,你们心中有数,我更不会如此算了。” 杜明昭那双杏眸一如泛冷光的银针,她道:“今日你们不道歉,往后几位婶子及家中有人染病莫要找我看诊,我不接!” 赵婶子当下就回,“切,不找你还有薛郎中……” “辱我徒儿等同于辱我,还想我接诊?” 薛径径直打断,冷哼道:“杜丫头就是太心善了,看看都给你们欺负成什么样子了?你们这些做婶子的,好意思成天盯着人家一个丫头嘀咕!像不像话?” 他辈分在那摆着,薛径入村后确确实实帮了村中诸多,看病要的诊金又少,各家都很欢喜,在村中薛径一直受村民敬佩, 经他训斥,赵婶子与院中的几位婶子齐齐不敢回话。 见状,宋杞和不紧不慢掐着手指道:“李叔家今日能枯木逢春、逢凶化吉,与新降的福星脱不开干系。杜姑娘先前多混账,如今竟新生焕发,这一变预示着从今往后抚平村的天赐福运已降下。” “这,这……”李铁树一双眼瞪得如铜铃,“宋公子真看到了?” “确实。”宋杞和颔首。 杜明昭狐疑瞅他,这人还真是半仙,会易经算卜? 还她是天赐福星? 几缕清风荡起宋杞和脑后的乌发,那条月白色的发带留有半段那么长,轻飘起时与他冷然的神色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好家伙,说得她都信了。 赵婶子咬着唇,最后还是低头,“杜丫头,是婶子错了,婶子不该管不住嘴的,你学医好,往后婶子再不多说你啥。” “对不住杜丫头,你可别恼婶子。” “婶子知错了,村里头生了病还得看你们郎中的。” 一个看病胁迫,一个天降福运,在场的婶子们哪个敢惹啊? 要真给杜明昭整气了,不说不给看诊,破坏了村里往后的福运该如何,那直接就是千古罪人。 说过坏话的婶子们一个一个道歉,倒全都没再冷嘲热讽。 杜明昭摆手,“行了,婶子们快去忙活吧,别耽搁了正事。” 她知道,要在村里树立好名声靠的不光是说,还得凭她的真本事。等所有人领会她的医术有多可靠,自然而然的就能受信服。 “诶,好。” 院内众人散了,杜明昭与薛径也准备离开。 李铁树却还记挂着屋内哀嚎不断的赵氏,他知道问薛径没用,薛径只会给杜明昭撑腰,便又是求情,“杜丫头,你婶子是嘴瓢的,但她病得不轻,你看能不能大肚量谅她这一回……” “李叔,你也瞧见村里婶子们说我有多难听,而这些全因婶子而起。” 杜明昭不想给赵氏看,她就是小心眼。 赵氏乃成人,不像李胖虎那般体弱扛不住,烧个三天都还有的救。 “今日的诊金和药钱李叔记得带到薛家,共三两一百文。”杜明昭说得淡然,完全看不出公报私仇。 李铁树没想太多,“好好好,叔过个一刻就送去。” “至于婶子,我要看她是否真心知错、洗心革面。” “诶,杜丫头!” 李铁树想去追远走的杜明昭与薛径,可宋杞和却挡在了他身前。 “李叔,关于那田,我有话和你说。” 宋杞和桃花眼暗了暗,眼尾微上挑。 …… 杜明昭和薛径分道后,郑婶子将她领到了郑家。 那日杜明昭开的方子,对她偏头痛十分有效,郑婶子让杜明昭拿些新鲜的食蔬回去当作谢礼。 郑婶子还给了二十多个土鸡蛋,让杜明昭路上小心点别磕啊碰着。 因此杜明昭挎了个篮子,左手还护着菜篮底。 杜家没有母鸡,郑家也仅有两只而已。杜明昭不知道郑婶子攒了多久,但算算二十个鸡蛋很是不容易。 杜明昭本不想答应,可被郑婶子强塞拒绝不了。 何氏见她拎了满满一篮子回家,手臂压了大片红,赶紧接过来,“你上哪拿了这多东西,手疼不?” “不疼呢,之前不是给郑婶子看了病嘛,这是她给的诊金。” 何氏看见鸡蛋更是吃惊,杜明昭就说:“她的头痛快是心病,能治好她喜的不行。” “我的昭昭如今医术都这样好了啊。”何氏禁不住抬手在杜明昭柔软的脸蛋爱抚,又笑道:“你婶子送了鸡蛋来,这鸡蛋多,晚上给你打两个荷包蛋吃!” “娘,咱们也养几只鸡,如何?” 何氏被问得皱眉,看样子是在算钱。 杜明昭走去挽何氏的手臂,她声调提了提,小姑娘独有的娇憨撒娇显露,“娘,我今日看诊得了银子,到时就拿我那钱买。” “真能干!”何氏爱娇地捏她的鼻子,笑着让她鼻头染了红,“你咋就这么能耐了呢!” 她的闺女都能赚银子了,真好! 杜明昭习惯了与何氏的亲昵,刚抬眸想再多和她撒撒娇,蓦地留意到何氏微红的眼角,“娘,你哭过了?” “啊。”被闺女察觉,何氏躲闪了一下,佯装没事,“不是啥事,方才你二婶上了咱家。” 二婶娘的不是别人,正是杜黎二哥娶过门的媳妇胡氏。 “她来做什么。” 杜明昭以为来者不善,冷声问:“是代杜家那老妇来找事?” 杜老太曾痛骂何氏是不下蛋的母鸡,嘴脸非常人可比。 第13章 宋杞和帮赚钱,杜明昭路…… 杜家只有三房分了家,大房二房还和杜老太住在主宅。 当年杜黎分家,杜老汉早已入土,当家做主的全凭杜老太。杜黎有本事,杜老太当然不乐意分家,她还想着杜黎养老呢。 可杜老太对何氏态度极差,何氏难忍坚决不肯住在老宅。杜黎疼何氏便与杜老太扯皮,后双方各退一步,只要杜黎还给杜老太每月养老,杜老太便允三房分出去。 这事就这么定了。 能离杜家,最高兴的莫过于何氏。她从箱里找出大几件的陪嫁,去镇里当了换钱,之后买了杜家如今的房舍。 何氏就是不愿再与杜老太碰面,才会故意选了离村西老宅最远的位置。 两家之间奔波费时,平日除非闲得无聊杜老太才会往杜家这边转悠。一年到头,何氏都不会撞见杜老太几回。 是以杜明昭还当这次胡氏来是受泼辣杜老太的指使,故意来刁难扎何氏心的。 “娘,不管那边杜家说了何话,你都不要往心里去。” 杜明昭挽着何氏的手紧了紧,“什么无法有孕,生不得儿子,你也知道女儿如今学医,只要你愿意,女儿可以给你看。” 妇科病千万种,尤其是子宫这一块与生育有关的,得据情况具体分析,来这里这么久,之前没想过何氏可想再要个孩子,也就没给她把过脉。 书里杜明昭是独生女,可若何氏愿意要却不能生呢? 杜明昭细细一思索,便探出食指去摸何氏的手腕,谁知没碰到何氏的手臂就被挣脱开,何氏叹了一口气,改牵杜明昭的手,“昭昭你胡乱想啥呢!娘不是为了要孩子生怨气,更不是被你二婶骂,完全不是这回事。” 杜明昭一脸迷茫。 “你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当初我还在杜家只她和咱家关系最亲,每回轮到我做活你二婶都会来帮我一手,只可惜……” 何氏思绪飞远,边说边叹,眼圈还微微的红,“咱家要离杜家,大房二房都不答应,唯有你二婶帮说了几句话,后就被你奶骂了很久,你二婶在杜家过的并不好。” “二婶病了?” 看何氏哭过,杜明昭猜多半是生病一类。 果然何氏点点头,“我看她脸通红,病的像不轻。” “要不我去给二婶看看诊?” 杜明昭抬脚就往外走,但被何氏拉住了,何氏又道:“她有在吃药,我是心疼她……唉,她今日还带了晨儿来,你奶也不知咋的,是亏待了二房还是故意饿着,晨儿都七八岁了,那孩子瘦的不成样。” 杜明昭懂了,何氏会哭是来自于对胡氏母子的心疼,她便问:“那往后娘如何打算?” “唉,我哪儿知道,咱家还有咱家的苦呢。”何氏苦涩一笑,“等下回见你二婶吧,我看咱家还有没有多的能用的,给她送些过去。” 杜明昭应:“好。” 到了酉时过半,杜明昭便听说王二牛跑去薛家看诊去了。 他问李铁树要了杜明昭开的方子,可那是对小儿用的,怕给吃坏,王二牛顶不住病情来势汹汹赶忙去了薛家。 突然又想到了胡氏,杜明昭不禁感慨,近来昼夜温差大,村里不少人染上了风寒。 翌日杜明昭随何氏去县城之前才想起诊金没取,等她到了薛家,薛径却说钱给了宋杞和,他说他会顺道带给杜明昭。 无法,杜明昭又折回了家。 恰逢应庚上门取药,他同时还递上了一个小布袋。 杜明昭接过,扯开布袋数了数银子,脸色一变喊住了他,“应庚,宋公子从我师父那儿拿的银子应是二两左右,这里头还有多的,你拿回去吧。” 李铁树家东凑西凑才凑了一把碎银,给李胖虎治病其中一半是薛径施针,她至多分到三两。刚她点了下数目,这布袋里头最少得有五两多。 “杜姑娘,银子是您该得的。”应庚道。 “怎么可能!李叔的诊金不过四两,可你拿了五两多来。”杜明昭只要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告诉宋公子多的我不要啊,我拿二两就够了。” 她要给钱,应庚哪里敢接,忙解释道:“杜姑娘,我家公子说了,这里头有李家看诊的二两钱,有王家的五十文,还有给李家算命的三两多,都是您的。” 杜明昭杏眸荡起几分诧异,她半晌找回声音,“什么算命?我可没给李叔算过命。” “一是李家福运,二是李家那处田,您该记得的。” “那是我随口提的,那田我哪里懂?都是胡扯罢了!还有那劳什子的福运,明明是你家公子算的,与我无关。” 杜明昭说什么也不要那三两。 见她执意,应庚后叹气道:“姑娘不愿意,就当作我家公子给的药钱吧,这几日公子身子好些了,他说改日会亲自上门道谢。” 后头这一句可没把杜明昭吓坏,她连银子都暂且丢到了一边,道:“上门不必的,我身为大夫能让他转安我就十分开怀。” 应庚点点头也不再多说,转身回了隔壁宋家。 杜明昭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最后将烫手山芋往衣袖里一塞,去找何氏进县城。 …… 溪川县位于抚平村十里路开外,家中的牛车被杜黎一早就开到城里,何氏和杜明昭便搭乘钱家的牛车进城,这一趟去了十个铜板。 临近午时,何氏给杜黎准备了饭菜,两人先去杜黎任职的康台书院送饭。 日头正直照在顶,没走一会儿路杜明昭额头便出了汗。她用布帕稍抹了两把,穿过一条小巷时,往阴处躲了躲喘气。 何氏还提着食盒同样热的不行,两人着了长袖又不透气,步行可是累人。 “就快到了。”何氏怕闺女不耐烦,安抚了一句。 杜明昭轻柔回笑,眼睛明亮,“好。” “说起银钱,小宋竟还给你算了个福运的命啊?” 何氏轻捏杜明昭光滑的脸蛋。 杜明昭惹红脸,“娘你还真信呐。” “为啥不信?”何氏哼,“咱家昭昭自当命定大福之身。” 杜明昭生笑,杏眸如星。 杜家爹娘多将好的往她身上安,她习惯了。 两人休息了片刻便又穿过小巷上了丰安街,这里是溪川县第二大主街,包括康台书院、桃子沟书店还有一家酒楼都开在这条街上。 杜明昭望着街道两边的小贩,吆喝声与各种新鲜玩意儿,只觉得一切都十分新奇。 何氏怕她被过往路人撞到,一只手牵着她走在街的最内。 鼻息间多了一抹炒糖糕子的甜香气味,杜明昭是眼睛馋肚子也馋,她扯了下何氏的袖子想去买一个尝尝鲜,后背却在顷刻之间被人一撞。 杜明昭扑到何氏怀里,还好何氏站稳了,两人都没摔倒。 “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青袍黑靴,来不及道歉就往一处“药春堂”跑去。 何氏见人溜得倒快,气得咬牙,“跑那快都差点伤到人了,真是没道理!这要换胡乱大口,岂不是会被噎死?” 话刚落下,杜明昭就见那青袍的中年男子一手扼住喉咙,背对着她倒了地! “啊!” “吐白沫了,来人呐!” “药春堂的大夫呢,这人倒了!” 何氏吓得脸直接白了,想到自己说过的话,她捂嘴低喃:“不是吧?” 她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啊! 想到那人若要有个万一,何氏腿都软了。 眼看几个男子要将倒地的中年男人搀起,杜明昭挣开何氏的手飞快提脚。 何氏更是焦急,“昭昭!” 来不及喊住她了,杜明昭已冲到了中年男人身边。 “住手!” 杜明昭眉眼凝重,她双手拦住围观的几人,“这时候他不便换地,让他原样不要动。” 几个男人被这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小丫头片子给唬住,定睛一瞧,这姑娘一身粗布长裙,亮丽柔顺的乌发整齐编在脑后,小脸玉瓷似的白,与她那身衣裙简直形成了天大的对比。 再看她乌溜溜的杏眼,泛着琉璃的光,持着冷静自若的气度一派认真。 “你哪儿来的啊?快让开!” 男人不多爽快,“我们是要送去看医,别妨碍人!” “就是,瞧你不是城里人吧,该干嘛就干嘛去,要是人命没了你赔得起吗?” 另一个男人推了一把身边人,“快点快点,没看他吐的厉害!” 有人已经跑去了药春堂,寻大夫和小二来救人。 地上的中年男人又是呕了好几口白沫,双眼还有了翻白眼的症状。 “我不是危言耸听,你们执意挪动他才是害他。”杜明昭挡在中年男人身边,她虽个头才到别人的肩,但丝毫不弱于他,“我学过医。” 康台书院的侧门开了半扇,几个学生郎相携而出,很快便闻声投来目光。 谢承暄问同窗:“那姑娘是何人?” “谁知道。”潘文杰抱臂笑看好戏,“傻子一个,这档子事还要多管闲事。” “哈哈哈哈,你会医?”街上男子大笑,“站在药春堂门前说这话,可笑!” 杜明昭淡淡道:“他口吐白沫不知喉咙里是何物引起的反应,这会儿反酸反得厉害,贸然挪动会加重病情,所以我说不要动他。” 第14章 城中初扬名,小杜大夫…… 杜明昭说时,街上的几个男子都止住了脚步,怔忪间将她的话听入了耳。 其中一男子自尊心作祟,还是呛道:“你学医怎不需要把脉光靠那么一看便诊断了?若要耽搁了这人出事谁作保?” 旁的人有些焦急,不时问:“药春堂的人怎么还不来?” 康台书院那侧陆陆续续走出几位学子,见谢承暄与潘文杰皆在墙侧而立,围过去笑问:“谢兄潘兄怎不去用饭?” 谢承暄眉微皱起,他本要拉着潘文杰离开,可潘文杰却先一步指着街上道:“我们正看到精彩处,有个不怕死的小女子当街拦了人家看医的道儿,那男人眼看吐得不行,你说这女子会不会摊上大事?” “还有这样胆大的女子?” 又一同窗柴昌往热闹处瞅了几眼,见杜明昭身着有了定数,“是县外哪个村子里来的吧?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生来无惧,也不怕在城里沾上祸事。” “我看可不是出力不讨好嘛。”潘文杰笑嘻嘻补道:“不若咱们赌上一赌,就赌那女子能否全身而退!” “好啊,潘兄想如何赌?” 潘文杰眼珠子转了转,“就赌……” 谢承暄听两人交谈半晌,却是都说到了赌局上,他立刻道:“潘兄,柴兄,书院不允立涉银两的赌约。” 他倒是提醒了潘文杰,就差一点潘文杰就说了“赌十两银子”。 潘文杰的笑一滞,那股升起的兴致都去了大半,他改口道:“就赌两篇文章,谁输谁替对方写当日的课业。” “行。”柴昌一口应下,“那我赌她走不成。” 潘文杰也道:“我也觉得她难走。” 两人又齐刷刷去看谢承暄。 本来谢承暄不愿参与什么赌约之中,更何况还与人素不相识,平白说道人家不好。 可被同窗盯着,谢承暄叹着气道:“那我压她能行。” “谢兄为何如此笃定?”柴昌不明白。 “端看她虽家境贫寒,可气度如清竹不卑不亢,说起医理之时条理清晰,村中姑娘能生出如此脾性的,只会是师从医门已有多年。” 谢承暄轻摇了摇头,随口说着见解,“她有这个自信,出错的可能不大。” 许是为了课业,又或许别的原因,他竟应了潘文杰这荒谬的赌约。 “啧。”潘文杰咂舌,“谢兄比我想象的还要怜爱姑娘家。” 谢承暄被说的耳根一红。 垂眼悄悄望那处看去时,那位姑娘正问路边摊子借来纸与笔写着什么,他更是心定了一分。 杜明昭抬眼轻轻一笑,容颜清丽,她反问:“我为何担不起这个责任?” “小丫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要想清楚啊!” “那药春堂毕竟是开了十几年的,还是更可信些。” “若有个万一……” 街上闹得如此大,才不过片刻过往路人就都围了过来。 杜明昭听着周遭的议论,面色如常,她淡然的如一朵开在空谷的幽兰,不自觉引人多看两眼。 这时何氏也从一圈行人之中挤了进来,见闺女就站在倒地男人的身边,她赶紧走过去拉了杜明昭的手。 “昭昭,这是县城比不得咱们村上,你别瞎逞能!” 何氏满脸写满了担忧,左看看聚集的人,小声道:“咱别管这事了,快走吧!” “娘,不会有事。” 去药春堂寻大夫的人折返跑回,神情更是焦灼,“药春堂就诊的郎中前头还有好几号人,恐怕来不及给他看诊,要不,要不把人送去……” “让这男子去泰平堂?” “那泰平堂在城南如何送去?等送去了人半路就呕没了!” 杜明昭听到“泰平堂”三个字,隐隐觉着耳熟的很,可又想不起来哪里听过。她稍放一边,捏起写好的方子,交到跑腿那人的手中,又说:“烦请你取一罐水来,里头添一勺食盐,再去药房,记得,让他们将高良姜碾碎些。” 方子是治吐的,用的不多就是两钱左右的高良姜与蜂蜜水兑。 男人扭头问来,“你真是大夫?” “是。”杜明昭如此肯定,眉眼温柔像没有脾气,“你信我的,快去拿水来。” 他又与几个男人互相你看我我看你了好半天,有人就道:“药春堂顾不上,就先听她的去吧!” 跑腿的男人立马去了药房。 杜明昭又和何氏道:“娘,你也看见了,药春堂不得空,就近又无大夫,我随师父学医做不得见死不救。” 她做都做了,何氏早无可奈何,只能叹了口气默默陪在一边。 若要有人欺负了闺女,何氏是要第一个护女儿的。 跑腿那人没让杜明昭多等,他先抱了一罐的水来,匆匆递给她后再又跑去抓药。 杜明昭喊来两个男子,指挥一人将中年男人的头掰到她这一面,另一人扒开男人的嘴唇,而她则大力往男子的嘴中灌水。 被迫吞下水的男子再承受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 污秽落了一地,还有的落在了杜明昭的布鞋之上,两名男子皆有些忍不住,何氏更是捂嘴靠后站去。 唯有杜明昭面色不变,她用布帕擦去男子下巴处的脏污,再次扒开他的嘴灌水。 一大碗的水灌下去,中年男子的肚子鼓了鼓,喉咙处继而反酸。 杜明昭抱着罐子往后一撤,男子往地上又呕了许久。 这一回,还未来得及消化的肉食与韭菜全都呕了个干净,吐完后男子面色好了太多,白沫也不再吐。 杜明昭说:“可以抬到阴凉处了。” 为避免沾污,两名男子把人挪到墙边,在这时跑腿的人也回来了,他带回了姜汁蜂蜜水。 杜明昭示意他给中年男子喂下,边俯身擦鞋道:“他吃了辛辣又激胃的食物,加之鼻翼发红,是胃热,得让他吐出来再润喉就会好。” 她开的那方子就是润胃的。 几个男子大白,再一看中年人气色恢复,点头道:“原姑娘真懂医术,是我们有眼无珠。” “在这里我等给姑娘赔个不是。” 男子又问:“不知姑娘姓何,可有在城中坐诊?” “我姓杜。”杜明昭抬手笑笑,“家住抚平村,只是一闲散游医。” “杜姑娘医术好,可以考虑在城中站个落脚之处。”男子友好提道。 杜明昭点头,当她环顾身后人群的探视,心里对这个提议更是接纳。 她是有入城安定的想法,今日事发药春堂门口,还意外借此给她扬了名,或许药春堂是个好出处? “杜,杜姑娘……多谢杜姑娘大恩。” 中年男子幽幽转醒,他虽意识不清但模糊记着一些事,他蠕动嘴唇,“鄙人姓秦,今日出门所带银子不多,杜姑娘若是不嫌弃,等事后随我上府取银。” 秦坚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布包递过来,杜明昭看是五两的银子,拿了二两其余的还回去,道:“我的诊金二两就够。” “不可,姑娘都收下吧。”秦坚虚弱地摇头,闭眼一副不收的样子。 杜明昭攥紧了拳头,又写了两张方子给他,“你的胃不好与你平时吃食有关,这两张方子供你日后养胃,可要记住饮食清淡些。” 这次秦坚挣了眼,“杜姑娘的话我记得了。” 康台书院侧门,潘文杰见事情落下帷幕,张了张口不确定道:“她,她,她真懂医术?那男人看着无大碍了?” 柴昌亦是感叹,“那女子也是个不拘小节的,我瞧着那男子泛呕,浑身打哪儿都不舒服。” “可不,若是我都要离的远远的。”潘文杰说完脸色不好了起来,他往谢承暄那儿看去,“所以说这回全给谢兄押对了?那杜姑娘是个神的,一手利落灌水就这么给人治好了。” “那这课业……”柴昌摸了摸鼻子。 谢承暄回了头,笑道:“潘兄,柴兄,你们记着每人欠我两篇文章。” 潘文杰:…… 柴昌:…… 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什么欠不欠的?” 侧门再度被人推开,一张清俊的面容露出,之上是有神的双目,谢承暄三人齐齐行礼,“杜夫子。” “听你们聊的起劲,到这个点还不去用饭。” 杜黎跛着脚从侧门内跨出,他再一抬眼,双眼就那么飞过三人,轻落在人群的那头,人愣在了原地。 他看错了吧? 娘子和昭昭怎么会来城里? 那面杜明昭和何氏相携离开,人群自发给两人让道,不时有人笑着喊“小杜大夫”和“杜姑娘。” 杜明昭一一回了笑。 何氏牵着她一阵后怕,刚牵了闺女的手,便见她细软的手腕与胳膊因抱罐子被压出很深的红印,语气不觉怨怪几分,“你这行医说不好也不好,瞧瞧好容易养的细皮嫩肉都生了糙。” “这有什么不好的,习惯了以后会好些。” 脖子后头的过敏还没治好,杜明昭当何氏是心疼自己。 两人走到康台书院正门,杜黎一跛一跛地从侧门走来,听他喊:“娘子,昭昭。” 跟在杜黎身后的谢承暄三人:! 夫子的女儿! 第15章 害爷好事,不长眼睛!…… “那姑娘竟是夫子的亲女?”潘文杰的神情说不出的怪异。 杜黎在书院主教算术,他学问好人又亲和,学子们皆爱在课后向他讨教,谢承暄等人入学这两年却鲜少见过杜黎的家人。 “错不了,她也是姓杜……”柴昌复杂地说。 杜黎从何氏手中接过食盒,食盒满满当当装了两层,就是被路遇之事耽搁了,此时摸着有些发凉。他问:“怎么给我送饭来了?” “我领昭昭要上何家,你回去将饭热热,这都凉了吃了不好。”何氏说着就要走。 杜黎又问:“你们何时走,可要我送你们回去?” “等你放课吧,我还要去买些食材。” 杜黎点点头,应了声好。 何氏这就和杜明昭往何家而去。 何家位于溪川县城中偏南的位置,那一带房舍占地不大,房价也就比城中城北便宜,何家的房子买的小,只有四间屋子。 原何氏住一间,何老爷与何老太一间,余下的住着家中几位仆从。自打何氏出嫁,就空出了一间房。 何氏领闺女回娘家,在院中洒水扫地的安嬷嬷见之十分惊讶,她上前行了个礼将何氏带到一边,压低声音道:“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今日恐怕不便,小姐和小小姐不如过几日再来?” 杜明昭好奇地打量何家院子,何氏原生家庭不说过的多富裕,但绝对比在村里好。 凭着家里还请的起奴仆就能看出,何家还是有些家底在的。 可何家竟割爱让何氏嫁去抚平村。 杜明昭又忆起杜黎当年高中秀才,他的启蒙老师十分看好,包括何老爷在内都觉得三年之后杜黎必中举人,不定就能给何氏争个官夫人回来戴戴。 只是何老爷错算了,谁也没想到杜黎运气那么差,倒霉蛋子在奔考路上接连失利。 “嬷嬷可有找郎中来看过?”何氏问完就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咱家那泰平堂有坐诊的郎中,该早来过家里。” 杜明昭又是一愣。 泰平堂。 这不就是丰安街上那几位男子见药春堂去不了,便提议去泰平堂的那个泰平堂吗? 城南这家泰平堂原来是何家的医馆。 安嬷嬷“嗯”道:“是啊,林郎中来看过了,老太太染了小风寒,只是困倦歇着睡呢。” “行,那我去书房找几本书,就不去扰娘休息了。”何氏复而又道:“我和昭昭还没过午饭,还要劳烦嬷嬷做点吃的。” 安嬷嬷一应,“奴婢这就去。” 何氏牵着杜明昭往书房去,来之前杜明昭就提过想要外祖父的医书,问何氏可否行,何氏也应下去翻翻书架。 何老爷去世后,他的东西就都原封不动地放在书房,一切与他生前时没有区别。 何氏从书架旁拖出两个生了锈迹的铜箱,边找钥匙开锁边道:“书架的那几本不知是不是,不过这箱子里的肯定是。” 意思是让杜明昭自己去找。 杜明昭便将书架里的书都翻了一遍,找到了两本医案手册。 这面何氏将两个箱子都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之中存放的是各类刀具如铜制的小刀、尖刀、镊子一类的,还有一个摞着书册。 杜明昭将装刀具的箱盖扣回,她合计去铁器店重新做一副来用,这些年岁太久又无消毒,用了根本不放心。 倒是这一沓的书册特别有用,杜明昭当即问:“娘,这些能都带回去吗?” “你既然想就扛回去。” 何氏笑着点头,对闺女的要求她就不会拒绝。 安嬷嬷这时敲了书房的房门,轻声道:“小姐,小小姐,可以来用饭了。” 为免得吵到何老太,何氏与杜明昭干脆就在烧火的小厨房吃午饭。 安嬷嬷给两人一人煮了一碗清爽的面条,大白菜切成细丝打底,面上头还有肉丝,再泼上猪油,各种香味就被激发。 何氏还没拿筷子,问道:“嬷嬷,可还有辣子?” “有呢有呢,奴婢去找。” 安嬷嬷在灶台上取来一个小瓷瓶,何氏一开盖子,里面正是被油香翻炒过,剁成碎块的红色尖椒。 光是闻着就有够辣。 何氏却舀了一大勺在碗里,她见杜明昭盯着自己出神,以为她也想吃,“每回你都不吃辣,今日要吃?” 杜明昭咽了口水,喉咙仿佛已有了辣味,她摇摇头,“不了,我不吃。” 前世她就是个不能吃辣的,光吃老干妈都要不停喝水,不过她又偏偏喜欢吃辣条,学医以来明知道辣条是垃圾食品,可什么卫龙、飞旺那种辣条片、辣条卷,她是吃的又哈舌头还想吃。 为了肠胃,啊不,她的舌头着想,她还是不轻易试了。 肉丝面主要是有肉,这味道没的话说,杜明昭只差把碗都舔干净,饭后满足舔唇。 安嬷嬷正在收拾厨房的食材,见杜明昭娇憨模样,慈爱笑问何氏:“小姐来一趟城里不容易,带些菜回去吧?家中还有不少。” “那怎么好!”何氏皱眉,“娘还在生病,你们留着自己用。” 安嬷嬷又叹气道:“老太太食欲不佳,这几日还差点让奴婢送些菜去抚平村呢。” 何氏一听,眼眶都湿了,她几欲哽咽说不出话来。 何老太怕女儿在抚平村受苦,何老爷又早早离世,只剩她这么大老婆子记挂女儿。 杜明昭心一动,就问:“嬷嬷是说外祖母食欲不好,难以下饭?” “确实是。” “我给嬷嬷支个招可好?”杜明昭勾唇笑了笑,“近来我学了医,略懂如何调理,外祖母食欲不振我有法子能开她的胃口。” 安嬷嬷惊讶:“小小姐竟学了……医?” 那岂不是老爷的夙愿? 杜明昭起身就去书房取笔,只是何老爷书桌的墨砚有多年未动过,磨起来废了一番功夫。她将平日需注意的事项一一记下来,有食膳如何改善,可买些什么食材来吃,写的十分详细。 怕安嬷嬷不识字,杜明昭又用嘴复述一遍,“主食嬷嬷做些粥粉,少做过大油煎炒的,外祖母适合用汤汤水水。” 还有另一个方子,三钱的谷芽、三钱的麦芽、两钱焦山楂与两钱陈皮,杜明昭补道:“这些可以上泰平堂问那边的郎中,他一看就能懂,到时嬷嬷放汤里一起煮就好。” “是。”安嬷嬷记下后,感叹道:“老太太若是知道小小姐如今承了医门,怕是会高兴的不行。” “等娘好些我再带昭昭亲自给娘看身体。”何氏抹了下眼角。 安嬷嬷就这么陪着何氏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等过了申时,何氏才说要去采购些东西,安嬷嬷怕中途何老太苏醒就没跟着。 何氏和杜明昭两人上了街。 杜明昭回想在何家听的那些事,便问何氏:“娘,泰平堂真是外祖父留下的医馆?” “唉,是有那么个医馆。” “那……”杜明昭隐隐兴奋了一刹。 “昭昭,娘知道你在想什么,” 何氏叹道:“那医馆这些年已经破败了,往前的郎中都走的差不多,余下的只剩林郎中。今年年初,你外祖母便有意将医馆卖出去随便换几个钱。” “为什么不留着?” “留着有啥用?” 杜明昭半晌之后缓慢道:“兴许……我能接手外祖父的活。” “你想开医馆?” 杜明昭点头。 “可你一个小姑娘上医馆坐诊……” “没什么不一样呀,我也是个郎中。” 何氏这么一想,也觉得不是不行,可医馆地契不归她,她更做不来主,就道:“等你外祖母好了你亲自去问她。” 杜明昭听出何氏松口,笑着轻轻挽她手臂,“好,我一定说服外祖母。” “鬼丫头。” 何氏点了点她的鼻尖。 两人来至上水街的东侧,何氏上青菜摊那儿挑食蔬,杜照明扫到这处也有卖炒糖糕子的,之前没吃到很是遗憾,这一回见到便买了五块。 她身上还有铜板,给了二十文钱。 这炒糖糕如裹了糖粉的糍粑,入口糯叽叽的,面皮洒上花生碎,口感很好。 杜明昭笑着挑了一块给何氏,何氏却没好气嘟哝,“咋这样的贵?” 但她还是吃了,回了个“好吃”。 杜明昭再给她,何氏不要了,只让她自个儿吃。 今日蔬菜降了几文钱,杜明昭怕何氏钱不够,将兜里的二两银子都塞何氏手里,还笑道:“娘多买些肉回去嘛,咱家也要改伙食呀。” 何氏哭笑不得应了。 买好蔬菜,何氏又看豆腐不错,抬脚便去豆腐摊。 上水街卖豆腐的只此一家,老两口摆摊带着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逢人都夸她鱼西施。 杜明昭往豆腐摊瞥眼,一道华服的背影却登时将她的视线挡住,那公子哥掐住鱼璐的手腕,口气嚣张的很:“鱼小娘子想好了?做爷的第十八房小妾可是你的福气!” “放开!”鱼璐挣扎不开。 杜明昭走到摊前,不动声色抬手在荀荣康左手腕穴位一按压。 荀荣康疼地“嗷”松了手,“你谁啊!害爷好事,不长眼睛!” 杜明昭道:“我,来买豆腐的。” 第16章 已等了许久 “我管你是来买豆腐还是什么的,没看爷在忙正事?” “这里来来往往都是买豆腐的,公子不为买豆腐如何是正事。”杜明昭眸色淡淡。 荀荣康霸道惯了,却不知这村姑哪儿来的怪力能让他手腕这样的酸,一抬头又是她那张玉脸。 真是见了鬼的,他竟然觉得这村姑眼睛好看! 可荀荣康越想越艴然不悦,张口就喊来家丁,“来人呐,给我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诶诶诶!” “荀公子,荀公子开恩呐!” 鱼璐一家脸吓得苍白,豆腐都顾不上卖了。 何氏更是把杜明昭拉到自己身后,她畏敌如虎却仍与荀荣康争论,“不知这位公子什么道理要抓我家闺女?” “道理?”荀荣康几乎把一个纨绔弟子的面貌展现淋漓尽致,他指着就道:“爷需要讲道理?爷可是荀家的嫡公子,荀家代表什么,还用我来说?” 他身穿一身紫衣华袍,衣衫布料的精贵是杜明昭分辨不出的,依稀能察觉其出身显赫。 可杜明昭只觉得不可理喻,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意图纳小妾,她看向荀荣康的眼充斥着鄙夷,她就是看不惯这等人。 再一看豆腐摊前的鱼璐头裹着布巾不施粉黛,临朱唇的下方有一颗红痣。 这么好看的姑娘,难怪荀荣康起了歹念。 鱼璐的手腕被荀荣康捏过后红起一大片,眼泪欲落不落,她是怕荀荣康,但还是不愿牵连无辜,侧身绕过摊位来到何氏身边道:“荀公子何必怪在他人头上,这本就是你我之间的私事。” “嘿嘿嘿,你说的对,是我们之间的私事。”荀荣康眼睛在鱼璐面庞之上流转,对她是垂涎欲滴。 杜明昭看得更是生厌。 鱼璐的爹娘着急道:“荀公子对璐儿的厚爱我们领了,只是我们没有要璐儿为妾的意思……” “不想当妾,鱼小娘子胃口挺大啊,想当正妻?” 鱼璐脸色更白,她倔强道:“鱼璐不敢,还请荀公子另寻千金。” “好啊,你连我荀家嫡子的正妻之位都看不上!”荀荣康眼中怒火焚烧,“鱼璐你别给脸不要脸,你看不起荀家这事爷跟你没完!” “荀公子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也不管你有没有,今儿你必须给爷乖乖服从,这第十八房小妾你做定了!”荀荣康抬手一挥,几个仆从上前,“把人绑了带回府!” “是,少爷。” “荀家人可真威风,不知道还以为这溪川县是你家说了算呢。” 杜明昭从何氏身后走出,何氏刚要抓她,她却躲开了,直直面朝荀荣康,“根据我朝律法第三十四条,不顾民女意愿强占其人者,至少可判五日的牢禁,荀公子是对那牢狱很感兴趣?” “什么牢狱不牢狱的,这溪川县还有人敢判本少爷?”荀荣康不以为然。 “原来溪川县的县令早就换了人,换成荀家人了。” 杜明昭点点头,“那看来我得上南州知州府才能告的动荀公子,就是不知道上头查下来,荀公子可能自保?” “你,你有本事就去告啊!” 几个小厮要上不上的,就问:“少爷,您看可还要……” “要要要,要什么要!” 荀荣康的气焰到底因为杜明昭的话弱了几分,他还是有惧意的。 这时荀家小厮沈二从北侧奔来,禀道:“少爷,二小姐那边派了人来催您回府。” 荀荣康面色黑沉,他怒瞪了杜明昭一眼,甩袖气呼呼吼道:“今儿爷就放你们一马,若有下次,哼!” 杜明昭末了还补道:“忘了说,荀公子面色虚浮,眼白发黄,行走时脚后跟发软,这几日怕是要招灾的呀!” 她笑容那么明媚,又刺眼。 荀荣康气得手指发抖,奈何家丁催促,便利索上了轿子。 一行人随风远去。 片刻后,荀荣康敲了敲轿侧,外头一个仆从问:“少爷?” 他咽不下气,咬牙切齿道:“给爷查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是,少爷。” 荀荣康一走,豆腐摊这边几个人全都舒了一口气。 鱼璐的爹娘搂着鱼璐潸然泪下,哭得难以抑制,“璐儿啊,你的命真苦呐,怎么就被那混账东西给看上了!” 鱼璐的爹一拍案板,“明儿就再不进城卖豆腐了,早早避开那姓荀的。” 何氏脸色很不好,拉着杜明昭看上看下的,“昭昭,那公子一看就是我们惹不起的,要是那荀公子记恨上你了怎么办,娘可不愿意你出事!” 何氏声音不大不小的,刚好鱼璐一家都能听见,鱼璐更是觉得尴尬。 杜明昭是因为鱼璐才惹上了荀荣康,也是护着她仗义说了好些话才让荀荣康没能得逞。 “荀公子不会再正大光明的来的。”杜明昭安抚着何氏,“律法摆着不是干看着,县令是咱们溪川县的青天大老爷,这里并非荀家一手遮天的地方。” 她看过溪川县的各官职分布,里面没有姓荀的人家,荀荣康多半是富贵子弟。 且荀荣康的面相是标准的纵_欲过度,到了身子无力的地步,这几日不加注意就会跌打摔伤。 荀荣康若伤了,哪还有功夫来找事。 鱼璐给她说的都生出了底气,她抱着歉意给杜明昭鞠躬,“对不住姑娘,要不是为我,姑娘也不会惹怒荀公子。” “鱼姑娘,你也是受害者,那荀公子看上了你,保不齐还要来找你,他知晓你底细,就算你不来城中他还是可能上你家门。”杜明昭所想道出,“你还是要早些做打算。” 她又问了问荀荣康的来历。 原来荀家是溪川县出了名的富商人家,那荀老爷与夫人生了五个孩子,全是女儿,第六个孩子终于老来得子生下荀荣康。 荀荣康上头有五个姐姐,可想一大家子得有多纵容了。 杜明昭叹:这可比原身还混。 鱼璐眼眶红红的,她点头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只是我们无权无势哪能做选择,荀家若真要纳我,我也无法……” 确实,说律法其实是唬荀荣康,真要抓进去荀家给点银子疏通就出来了。 杜明昭双眼复杂。 她错了,她忘了这里权势如大山,能压的死人。 鱼璐又笑道:“不说这些了,明日这城里我就不来了,我准备回去备嫁。” “璐儿,你,你真要嫁沈虎了?”鱼璐的爹瞪眼。 “嗯,就他吧。”鱼璐腼腆笑笑,红痣夺目,“沈虎总比荀少爷靠谱,他说了会对我好的。” “好,好,回去爹娘就去和沈家谈。” 鱼璐的娘从案板里切下十块的豆腐,用纸包装好递给何氏,“今日谢谢二位护着璐儿,我们没什么能谢的,这豆腐你们一定要收下。” “这咋好意思,都是为闺女,我能明白。” “就收下吧。” 鱼璐跟着道:“婶子拿着吧,我们要收摊回家,也卖不完的。” “那我给钱,你们卖豆腐多少钱?”何氏去摸兜。 “不用了不用了。”鱼璐一家说什么也不要。 杜明昭就拉着何氏作罢,“娘,人家一片好意你收着吧,今晚上我想吃肉沫豆腐。” “行吧,那再买些猪肉回去。” 何氏被杜明昭拉去屠户那摊,走在半路,杜明昭回了头。 只见鱼璐一家收摊是要回去,一家三口简单却温馨,仿佛让她看见了杜家。 她想,书中何氏与杜黎便是宁愿招赘也不让杜明昭嫁人,为妾更不会应。 杜明昭笑着挽紧何氏的手。 买了五斤猪肉后,何氏与杜明昭打道先回了何家。 正巧杜黎驾着牛车过来,安嬷嬷帮着将食材和药箱抬上牛车后,他们就离了何家回村。 戌时一刻,天色近暗,村里的泥路都被黄昏笼罩。 杜黎将牛车在家门前停下,杜明昭有心帮忙抬箱子,却被何氏训斥着只能提食材。 等杜明昭去厨房放好再跑一趟的时候,隔壁宋家黄木门开了。 应庚从内而出,见到杜明昭,心切走来,“请杜姑娘给公子看个诊。” 杜明昭刚要说“可以找师父”,可突然想到人家就住在隔壁,如果这么说显得很不近人情。 而且,她还有宋杞和给的劳什子算命的三两钱。 拿人钱财,就是吃人手短,真气! 杜黎在后听见应庚的话,直接就道:“昭昭去吧,小宋身子不好,你先过去,我和你娘收拾烧饭。” 杜明昭无法再拒绝,只能点头。 应庚领她入了宋家的门。 宋家屋内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杜明昭拧了拧眉,杏眸飞去时,见宋杞和正仰躺在床间。 他双颊无色,唇更是浅淡,那双桃花眼闭起,有股黑沉的气拢在眉宇。 他身上还盖着一张绣大紫色芍药花的被褥,这样的艳丽竟没有压住他的容色。 可杜明昭看着挺滑稽的,她想问应庚:“你家公子……” 再一扭头,应庚已经不见了,而床上的宋杞和轻轻睁开了桃花眼。 他咳了好几下,道:“你来了。” 他的声音仿若为这一刻已等了很久,很久。 宋杞和桃花眼里水汽一片,那波光似在杜明昭心尖撞了下,狠狠的。 第17章 坐着,给你擦药 宋杞和抑制不住咳嗽,他抬手捂在唇边,双颊涌起不自然的潮红。 杜明昭皱了下眉,自打她开药让应庚煎熬以来,听宋杞和鲜少再犯咳嗽,怎么会又病重了? 屋内没有多的木凳,只有床前的一把,杜明昭便在此坐下,边道:“我给你把脉。” 宋杞和将手臂从被中伸出。 他的手腕很白,手微微朝内侧着,杜明昭好似能看见他手上生出的茧。 她探了两指落在宋杞和手腕,本提起的心落了一半下去,她问:“你这两日吹风受凉了?” 宋杞和却摇了摇头,说自己记不得。 见此,杜明昭叹了一口气,将他的手臂放回被中,又道:“不是大毛病,就是你体弱再一受凉引起的体热。我的意思是先不给你开新药了,你平日吃的那副若再配退热药,两者皆吃不太好。药有三分毒,你本就体弱,得在家仔细养着。” 宋杞和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想把她面部微动的每一个神色都抓住。 “不知道一床被子可够。”杜明昭自顾自说着,拿手在那床紫色牡丹被褥上揪了一把。 “这是上村长家买的,婶子给的……”宋杞和浅色的唇勾起弧度,“若是不够,可以让应庚再买一披。” “还好现在天不凉,家中把窗关好应该无事。” 杜明昭把手收了回来,宋杞和的桃花眼却随着她的手而动,他眉一蹙,问:“你的手怎么了?” 乍一问杜明昭杏眸怔愣,“什么?” “你手背至手腕处都是红的,怎么弄的?” 宋杞和压低了声音,他不时咳两声,声音也被染得沙哑。 杜明昭心生怪异,来不及她多想,嘴上已回道:“是这样,一抬重物就会生一片红。” “不是染了病?” 宋杞和纤长眼睫微垂,在他的桃花眼下方落下一片阴影。 “不是,就是皮肤比常人脆弱。”杜明昭忙用左手盖住右手,只是她左手同样搬药箱使了力,因而也有一片红,她不欲多说,道:“不说这个了,你的病无大碍,最重要的还是休养,切忌不要随心离家吹风。” 宋杞和没接这话,而是撑着手臂边咳边要坐起来,他的乌发因这个动作自肩前滑落。 杜明昭抬手一挡,问:“你要做什么?回去躺好。” 她玉瓷般的脸布着严肃,眼型偏圆温婉眉眼之中溢着不加掩饰的关切。 虽然是医者对病患的那种。 可宋杞和还是欢喜。 这回他乖乖躺回去了,只拿一双桃花眼看她,“我只是想取个东西。” 杜明昭被他含着水汽的眼一盯,整个人哪里都不舒坦,他的眼揉进了破碎的光,她都不敢多直视于他。 都说桃花眼是最深情的眼型之一,宋杞和那样的凝视,让她有种他眼中唯有自己的错觉。 杜明昭压住自己乱跳的心,问:“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在那处架子上。”宋杞和歪了下脑袋,“你左手边,对,是第二层,你看见一个小瓶了吗?” 杜明昭从二层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白瓶,挪步回来递给了宋杞和。 宋杞和没接,而是说:“里面是消肿的药膏,你拿去抹手。” “啊,我不用的,过一夜就消了。” 杜明昭一听是为了自己,更不愿意接受,她想着看诊也看完了,差不多该回杜家,可宋杞和伸手夺走药膏道:“你先坐着。” 杜明昭眉皱得厉害,但还是照做。 她坐着,火烧屁股似得难受。 宋杞和又道:“手伸出来。” 眼看他拔了小白瓶的封盖,一双桃花眼看向杜明昭,只等她把手伸出来。 杜明昭面色复杂,清亮的眼都淡了几分。 她不伸手,宋杞和就这么举在半空,两人以这样的姿态对峙着,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杜明昭放弃了。 她实在没法拂了宋杞和的好心,可她更不好意思让一个还不熟的外男涂抹药膏,于是杜明昭软和了语气,说道:“我自己来吧。” 她的手刚伸过去,宋杞和便捉住了她的手腕。 杜明昭的瞳孔一缩,那头宋杞和已是就着手指从小白瓶舀了药膏,轻手在她泛红的手背涂开。 他的动作很慢也轻,当涂到红肿较严重的手腕处,他涂得更是细致,让药膏完完全全在她肌肤之上化开,仿若十足的珍视。 涂完了一只手,宋杞和的眼睫眨动,道:“换另一只吧。” “我来,我自己可以,真的!” 杜明昭内心备受煎熬,他上药自己心里压力够大了,再抹一只手腕,她怕自己喘不过气来。 宋杞和手指尖因体寒冰凉凉的,每一下触碰她的肌肤时,她脑中划过的都是黑化了的病美人顺着这样将她手腕折断。 被拿走药膏,宋杞和没有再抢夺,他躺回床间,侧头注视她给左手上药。 看她有好好的涂抹,宋杞和漂亮的眼尾挑起了一分。 她就坐在床边,伴在他身侧,这样的感觉真好。 只有每日亲眼见她温婉明亮的笑颜,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活着,连血液都滚烫沸腾。 他再不是一具空荡荡的行尸走肉。 宋杞和万般情绪翻涌,情难自控,“你做不得重活,往后少做些。” 杜明昭闻言一顿,抬首时杏眸充斥着疑惑,她轻笑着回:“宋公子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有数人日夜伺候,家中有事该做还是得做,我没那么娇气啊。” 宋杞和默道:“是我……唐突了。” 曾经他何时让她吃过这些苦? 在他心里,她可做最娇气的那个。 可如今他无任何立场说这话。 他们,无关系。 该死的—— 宋杞和偏了头,没让杜明昭看到他转瞬阴沉的眼。 他惧怕任何的万一,将人吓跑。 杜明昭误会他以为自己多管闲事,抿唇又道:“宋公子,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今日谢谢你的药膏,这药很管用,我想借回去钻研可以吗?” 宋杞和侧过头时便是她明媚的笑,烦懑顷刻消弭,他应道:“拿去吧,权当你为我看诊的谢礼。” “可你已经给过……” “礼轻情意重。” 宋杞和桃花眼里固执之色明显,这“情意”二字还被他咬重了,杜明昭总觉得耳根子都一红。 可她确实很喜欢宋杞和送的药膏,便不再扭捏直接收下。 宋杞和很满足她的听话,他只想将人多留一会儿,越久越好,“那杜姑娘可能帮个忙?” “你说。” 杜明昭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我有些肚饿,可身子不适下不了床。”宋杞和落寞垂眼,“想请你烧个饭,我和应庚……你也知情,我俩不善厨艺。” “啊,烧饭……” 杜明昭愁眉苦脸的,她犯了难。 让她烧饭? 确实,她很会吃,可她也是个出了名的厨房杀手,前世在家做过一堆黑暗料理后,从此就靠点外卖和出去吃过活。 “嗯,厨房有足够的食材,你随意做点面食也可,我不挑的。”说时,宋杞和的面容更白。 他一示弱,杜明昭就拿他没办法。 “我去看看。” 杜明昭头大的不行。 她抬脚出了屋,喊来在院中劈柴禾的应庚,边往厨房去边道:“你家公子饿了想吃东西,你可能烧饭?” “平日都是公子自己下厨。”应庚道。 杜明昭给了他一个“要你何用”的瞪眼。 应庚把头垂得更低。 他总不能说他来抢着做饭吧? 主子明显是想吃杜姑娘亲手做的。 杜明昭在厨房四处翻翻,发现宋家囤货真不少。角落有一筐鸡蛋,另一面的米还是比粟米贵一倍不止的精米,连面都是精面,这都得去不少钱了。 可以想象宋杞和虽然失忆,可他之前的身份仍是有门有户的公子爷。 想他吃惯了好米好菜,自己那黑暗手艺拿出来,人可能宁愿在外勾心斗角都不想回家,要是给宋杞和吃了,他提早黑化了怎么办? 杜明昭求助地看应庚,“应庚,要不……” 应庚跟没看见一样,只说:“杜姑娘,我来帮你烧火吧。” “等会儿。”杜明昭灵光一闪,她又说:“我家刚好烧了晚饭,我回去拿点过来。” 是啊,来之前爹爹不是说要做晚饭了吗? 她正好回去拿饭菜过来,也省得再忙活烧饭了。 杜明昭叮嘱应庚烧一锅沸水后,转身折回了杜家。 此刻何氏在厨房已烧好了一盘菜,是杜明昭点名要吃的肉沫豆腐。 白嫩嫩的豆腐块火候刚好,要软不软地叠成一座小山,底部点缀着剁碎的肉末,再撒上一把葱花,就这么完工。 杜明昭拿了个新盘子分了一些过去,何氏看见了一锅铲拍来,“做啥偷吃呢!” “不是,娘,我给宋公子送去的。” 何氏收起凶相,立马笑着道:“小宋没吃饭呐,那我多烧个菜,你过会也端去。” 杜明昭扁嘴,瞧瞧何氏偏心的。 宋家主屋,宋杞和半坐着,他身上仅披了单薄的外衫,在杜明昭进来时又咳了几声。 “这时候多凉。”杜明昭把肉沫豆腐随手一放,又将他床头的厚衣扯来盖在他肩头,道:“要听大夫的。” 宋杞和扯唇要笑,待望到肉沫豆腐,唇又抿成直线。 不是她做的。 第18章 执念太深,火疖子 杜明昭当了一回送菜的,来回跑给宋杞和主仆二人送晚饭。 何氏下午买了新鲜的春笋,听杜明昭说宋杞和不好吃肉,因此何氏临时改了芦笋炒鸡蛋,用了三个土鸡蛋。 杜明昭是发现了,对外何氏一向大方,对内她和杜黎两人是能省就省。 给宋杞和送了芦笋炒蛋过去后,杜明昭径直离了宋家。 应庚拿了碗筷进来,刚好就见杜明昭飞步出门。 他回头一瞅宋杞和坐在床上眉眼阴沉沉的,应庚打了个哆嗦,将桌子推到床边。 宋杞和执起筷,沉声道:“她外出了多久?” “大抵有三个时辰以上。” 应庚恭敬回道:“主子您也知道,村里上县城要花点时间。” 宋杞和还是记着自己行动不变,无法时时刻刻跟在她身侧。 当他察觉她回来了的那一刻,狂喜之情几乎将他淹没。 他等了那么久,十年,铺好了所有路就是为了等她出现。 可现在呢? 薛径不将人带到他身边,本应好的看病一说遥遥无期,还得他自己主动向她寻医。 宋杞和早就看出了杜明昭眼底的疏离,那种情感他不是没经历过,他们的最初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可有过不可分割的亲密,这叫他如何接受。 她曾那么爱他。 如今远着他的也是她。 宋杞和觉得自己快被折磨死。 他现在恨不得直言身份,拿权势压杜明昭,在她身上先刻满自己的印记。 可他不能。 但凡他这么做了,杜明昭这辈子定会跟他翻脸,再不交心。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沉下浓郁的墨色,再忆起某个画面时忽的变得猩红,他掐住手心,指甲硬生生掐出一道血痕。 应庚惊慌跪下,“主子,您的手流血了。” 宋杞和被他的声音唤回了神志,他长忪一口浊气,手心舒展,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 应庚见后奔去架子里取来上好的金疮药,给他敷药。 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闭口。 应庚抹了药,就听宋杞和说道:“你明日去城中定轮椅,加钱让人尽快做好。” “是,主子。” 应庚应。 …… 对于宋家的一切,杜明昭一概不知。 她从宋杞和那儿讨来的药膏对皮肤病特别管用,手上生的红肿,还有她后背的过敏反应,用后都效果极佳。 药膏味道清香,杜明昭很喜欢。 杜黎在饭时听何氏说杜明昭赚了银子,直夸道:“昭昭医术学的这样好?可得谢一谢薛郎中!” “爹,我学好医可治各种病症,就是对薛郎中最大的报答。” 杜明昭知道薛径不重财物,不然也不会来抚平村行善。 如薛径这种学医之人,最大的愿望该是能将医术传承下去。 杜明昭把攒的银子交给何氏,“这里面有我在村里行医,也有在城中救下那位秦家老爷的诊金。” “爹娘咋好要你的钱?”何氏推回去,摸着她的发笑道:“你留着买些喜欢的玩意,小姑娘家的新裙和首饰。” “我还用不着,但家里需要。” 杜明昭翘了翘鼻头,有点小自得,“往后我还想供爹下场呢!” “啪——” 杜黎手中的筷子落了地。 何氏与杜明昭都看了过来,杜黎红了脸,何氏怨怪似道:“吃个饭还能摔筷子呢,听昭昭那话给你吓着了?” 杜黎手还抖着拿不稳筷子,他笑笑说:“是有些吓到了,还不是这孩子说供我下场。” “爹莫非无参考之心了?” 杜明昭觉得这样就很遗憾,“爹学问好,可不该半途而弃,家里最大的困难不就是钱嘛?别怕,还有我在呢。” 何氏张了张嘴,没说话。 “昭昭你有这个心,爹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杜黎一双眼都红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忍了忍没落泪,只是疼爱地望杜明昭,“但你毕竟是个女娃,小宋算到你福运天成,日后定顺风顺水,可爹还是怕你行医招人眼,到时候不好……” 何氏说的荀家子弟那一出,听得杜黎都后怕。 杜明昭乖巧笑:“我会记着护好自己,而且我与师父学习正骨,到时候爹,我给你治腿,让你完好的下场考个好名头!” “好,好,爹等着,咱家是有盼头了啊。” 杜黎哽着吃不下东西,勉强胡乱塞了几口饭入口。 何氏给杜明昭舀了两大勺的豆腐。 杜明昭说了钱还能再赚,她留一两就够用。 何氏便收了她的四两银子做家用。 在杜明昭随薛径习完常见病症后,薛径开始教授她针法与灸法,以及如何在治病时巧妙利用人体各穴位。 连着数日,薛家前堂都清闲的不行。 那回杜明昭虽在李家为自己清洗名声,但去过李家的只有五六户人家,加上赵氏病好并非杜明昭亲自治的,有赵氏那个搅_屎_棍,村里对薛径的信赖都轻了不少。 不过这倒是让薛径有了充足的时间教杜明昭。 杜明昭是个肯吃苦的好学生,薛径布置的功课她一日之内就会完成,再又学新的东西。 与前世不同的是,杜明昭发现这里的针法几乎能做到无处不用。 在某些不适合用药的情况下,施针更佳,而对某类前世她见都没见过的毒药,更有一套针法医治。 杜明昭潜心啃着硬骨头,针法的基础理论她懂,只是一些疑难杂病时她得多记多熟悉。 其实更多的,薛径盼望杜明昭在遇到从未见过的病症时,仍保持冷静再做分析,靠自己找出医治的法子。 近日暮,杜明昭揉着酸疼的眼离了薛家。 快走到杜家时,郑婶子望见了杜明昭,三下两步跑来,道:“杜丫头,你可方便去一趟郑家?” “婶子家中有人生了病?” “这个,其实这事儿不好说,是我家那丫头她……”郑婶子有口难言,“她肚子不舒服,又是个女儿家的,不便找薛郎中。” 看郑婶子郁结的脸,杜明昭多少能猜到是郑佳妮要看妇科病。 姑娘家那地方不适,村里虽没城中那样男大女防,可女子还是不太愿意让男郎中来看。 杜明昭道:“婶子,我随你走。” “好嘞。” 郑婶子笑眯眯领着杜明昭往郑家去,路上她还说:“妮子这两日刚好是小日子,却比往前痛得厉害的多,她躺床哭了一下午了,我也是没法。” 杜明昭恍然大悟。 原来是痛经。 两人脚踩着泥巴路,杜明昭的腿有些酸,来到郑家门前时,道的转角处有一户人家突然传出了吼骂声。 “就你这张烂脸,你去照照镜子,我光看着连饭都要呕出来,这个点你可别待家!” “娘,这是我乐意的吗?我长了这些我多难受啊!” “谁知道你去哪混的沾了一身脏东西!” 郑婶子抿唇朝那处看了一眼,压声道:“是高家的高小燕。” 高婶子一把将门关起不放高小燕进屋。 高小燕呜呜哭着,她十根食指肿起比常人粗了一圈,裸_露在外的脸长满了火疖子,日暮天色暗,可杜明昭还是看到她脸上的火疖子红肿流脓。 郑婶子也看清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前几日她还没这样严重,咋就一下都长满了?” “啊!” 高小燕的眼泪在火疖子上流过,又痛又痒的,她忍不住伸手要去抓。 “别抓。” 突如其来的声音,高小燕吓得一愣。 杜明昭往前走了几步,杏眸定定看她,“你这是火疖子,挠破皮会长得更多,更好不了。” 火疖子又名疖疮,是化脓性毛囊,生这个往往是因为不卫生,要么就是皮肤脂溢性物质增多。 “你,杜家的那个!” 高小燕脸上一大半都在流脓,杜明昭学医多年还是被她的模样弄得胃里不舒服,两人年龄近,见她模样可怜,于心不忍道:“我帮你看看病吧。” “你给我看病?杜明昭,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连我们家大黄都要欺负,我信得了你?” 高小燕气得抖唇,满眼厌恶,“几年前要不是你,大黄后来就不会死!呸——” 杜明昭无奈,那是原身做的,她又无法抹去。 高小燕咬牙转头跑了,压根不稀罕她的同情。 郑婶子走来,叹气道:“杜丫头,高丫头不乐意就算了,她家那只大黄是她一手养大的,感情深才会记到现在。” “我知道,是我先欺负了她的狗。” 杜明昭揉了揉泛着累感的眉骨,与郑婶子道:“不说了,去看看佳妮。” 两人转身进了高家门。 此时郑佳妮裹着被褥正在床里哀嚎,她嗓子都哑了,声音更是不绝如缕。 郑婶子走去摸摸郑佳妮的脑门,“妮子,你明昭姐来给你看病了。” 郑佳妮从被褥里抬起头,她皮肤比杜明昭稍黄一度,下巴处冒了几颗痘痘,一看就是新的,一双眼跟泡了水一般。 “你明昭姐算是郎中了呢。” 郑佳妮眉拧成一团,她半坐起,道:“明昭……杜明昭?你真学医了?” 杜明昭坐过来点了点头,一摸她的手,可真凉。 郑佳妮“哇”地一下就哭了,“杜明昭,你可要救救我!” 第19章 最是懂她吃何模样 杜明昭还没给郑佳妮诊脉呢,这厢郑佳妮已双手紧着她的脖子,一顿痛哭。 这让杜明昭想到了前世曾给一个八岁大的小女孩看诊时,她因为关节处肿大疼痛,也是抱着她哭了许久。 那时候她怎么哄的人来着? 好像是取了糖丸给她喂了一颗,得了糖的孩子没一会儿就止住了眼泪。 杜明昭下意识去摸兜,手这么一落空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在前世的中医科室,随身更没有了糖丸。 不过糖丸好做,回头她是得做些备着了,好哄人。 郑婶子摸摸郑佳妮的脑袋,叹气道:“妮子,你把杜丫头的衣裳都沾湿了,快别哭了。” 郑佳妮回过神顿时扭捏了起来,她红着眼,却没撒开手,“杜明昭,你可不要笑话我啊。” “不笑。” 杜明昭抿唇微微一笑,玉脸如春日徐徐绽放的香兰。 郑佳妮一口气噎在了喉咙。 这还不是笑嘛? 她不想承认杜明昭笑起来那般好看,可她确实生不起来气。 杜明昭温热的两根指头搭在了郑佳妮的手腕,她的触碰让郑佳妮不再胡思乱想,就听杜明昭问:“这是你第几日了?” “我……” 郑佳妮被问得满脸通红,她肚子又是一痛,整个人朝后躺去没了力气。 杜明昭把着脉边说:“看诊忌讳避而不谈,妮子你想缓解病情就要如实回答。” “我这是第二日。” “前一日的多吗?” 郑佳妮径直闭起眼,咬唇道:“头一日挺多的,不过今日更多。” “可有血块?” 杜明昭收起把脉的手指,又观起郑佳妮的面色,“是暗红多还是偏黑沉?” 郑佳妮回道:“有,血块是有的,偏黑一点。” 大致的情况杜明昭是了解了,郑婶子心急如焚插话问道:“杜丫头,可是有何不妥?” “其实也不是,妮子才十四,我想她该是才来小日子没多久吧?”杜明昭反问。 郑婶子点头,“是,这是第三回 ,前面隔的日子蛮久。” 杜明昭沉吟,边指自己的腹部道:“她之所以会痛的厉害与她体寒分不开干系,这寒气聚在这个位置久了,肯定会很难受。” “那……” “别急。”杜明昭又看向郑佳妮,道:“妮子,把你舌头伸出来。” 郑佳妮吐舌。 杜明昭又让她往左往右分别探舌,郑佳妮的舌尖落有红点,是有出血反应的。 “妮子这两日可有流鼻血,或呕血的症状?” 郑婶子一听这问话,双眼之中的焦虑更是明显,她追问道:“妮子,你还吐过血?你咋不和娘说呢!” 郑佳妮睁开了眼,眼里含着泪花,她不敢与郑婶子对视,“是,是有,不过就流了两回鼻血,我就没告诉你……” “你这个孩子,都这样重了还想着瞒我!” 郑婶子情急之下要打郑佳妮。 杜明昭拦住了她的手,“婶子,妮子这病是能治的,我问也是为了弄清楚她的病状。” “杜丫头,我家妮子真的拜托你了。”郑婶子眼中泛着真切的恳求。 杜明昭轻拍了两下郑佳妮的手背,她的手很冰冷,有吓的也有本身体虚,她说:“妮子的体寒得靠平日的调理,这不是吃一回就能好的,就连吃喝之上也要注意。像平日去河边玩水啊,妮子你得记着,不可入水过久。” 郑佳妮紧紧回握她的手,“明昭,我会听你的。” “至于流鼻血,妮子会有那种情况是因为经行吐衄。” 杜明昭说了这个词后郑佳妮母女皆作茫然状,她就解释道:“经脉一说中阳明经的头部是鼻,阳明又为经血之海,血气错乱血流上冲,因此逆流自鼻而出。” 郑婶子还是没太听悟,她就听懂了“逆流流鼻血”,于是问:“要是再这样该咋办?” “用毛巾浸透凉水,之后婶子给妮子敷前额就好了。”杜明昭又道:“至于吐衄我回去会给妮子写一道药方,届时婶子去县城买药吧,我家中怕是没有药草。” 杜明昭掰着手指点了点,凭着她的记忆,这些时日家中可用的多为伤寒那类。调理经期,尤其是吐衄这种病状,需要的代赭石、川牛膝这种药材,杜家没有留存。 泰平堂该有的吧? 杜明昭就又笑道:“婶子不妨进城上泰平堂,那是我家的医馆,之后婶子报我的名字,我让掌柜给婶子去一半的价。” 郑婶子闻言,那是感激不尽,“杜丫头,太谢谢你了。” 郑佳妮更是挣扎着起来,她双手都握着杜明昭的左手,眼巴巴道:“明昭,我真的会好吗?再不用这样疼?” “会好的。”杜明昭杏眸明亮,“你好好躺着,改日我再来看你。” “好!” 郑佳妮嘻嘻笑起来,“等我好了,就找你去荷塘捉小鱼儿。” “妮子,杜丫头才说你要少下水。”郑婶子没好气瞪她。 郑佳妮吐了吐舌头,两眼半睁半闭要做鬼脸,谁知腹部又是一阵巨疼,痛得她呲牙咧嘴的。 杜明昭与郑家母女告辞,在回家路上她盘算起了几桩事。 给郑佳妮看病那时,她就在想扎针,如妇科病这类,子宫、腹部这块的,配合针灸效果会更好。 看来她得尽快进一趟镇子。 还有药材。 杜明昭不知道泰平堂的药材从哪处供应,但既然她身处抚平村,那村中的田地是否能利用起来,给她用来培育药田? 这事是杜明昭前世从没接触过的,是个大工程呢,略微一思索就觉得亢奋。 回杜家用饭时,杜明昭便问了何氏关于田的事情。 她夹了一筷子的宽面,何氏手搓的面条今日做的宽扁,加上肉沫与葱制成的臊子,搅拌几下过后入口还带了微微的辣味。 杜明昭吃了两口,脸蛋腾得升起绯红,“娘,你放辣子了?” “就那一丢丢的。” 何氏自己碗中可是红通通一片,这辣子是从何家拿的,她吃得爽快的很。 “我说怎么吃的也觉得呛。”杜黎吃得边哈气边嗦。 他和杜明昭一样,两人因辣味都被染红了脸。 何氏忍不住发笑,“你们还真是父女,一模一样。” 杜明昭没遗传何氏的不怕辣,倒是遗传到了杜黎的特别怕辣。 何氏大口吃面,摇摇头道:“这样吃很香的,可惜你们吃不得,下回不给你们添了。” 杜明昭灌了一大碗的水入肚,她辣得喘气缓和,“娘,咱村里买地花钱不?” 杜黎和何氏都看了过来,何氏纳闷极了,“咋,你突然问这个。” “我想着要不要整个药田,把泰平堂给弄起来。”杜明昭在脑中规划整个蓝图,那是一张很宏伟的图画,“咱家自己供给自家药草。” “你说田啊。”何氏轻瞥了一眼杜黎,又道:“我记着好像咱家有几亩的田,不过都盘出去了,对了,是不是快到算账的日子了?” “每年四月底,是要到了。”杜黎点头。 “咱家还有地?” 杜明昭双眼骤现亮光,像是在沙漠偶遇甘露,这意料之外的喜悦将她的脉络全都打通了,浑身舒畅,“娘,明日你带我去走一趟地里。” “你真要去看?” 何氏迟疑着,每年那地盘出去也有几两的碎银,若杜明昭执意要地,何氏是会纵着她的。 想着田地,杜明昭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的难掩兴奋。 清晨露水刚凝结在家门前的枝桠之上,杜明昭已戴好斗笠背挎小竹兜,拽着何氏离了家。 大早上空气十分清爽,呼入杜明昭口鼻之中的气体似乎还沾染着些许微露。 何氏无可奈何,领着杜明昭沿小石子路来到田埂,两人走过被水浸过如软泥的埂地,来到离杜家菜地不远的田间。 “就是这儿了。” 何氏往前一指,她点了点,“你看这里,还有那边,这几处都是咱家的。” 共有四处田。 杜明昭顺着眺望,这时的日头还不算烈日,四月中的清早,田间涌来丝丝凉意的春风,将她耳后两缕青丝吹起。 何氏去了菜地,一日下来她还得做不少农活,一家人的时蔬都靠菜地养活。 杜明昭便自己沿着田埂走走看看。 图方便,她换了一件原身穿旧的秋色布衣,这个色偏浅褐,还算耐脏。 杜明昭刚走到一处田的中央靠边处,着地生长的野草令她眼前一亮。 茎平卧于地,叶片圆扁。 杜明昭刚蹲下,身后就有道声音,“杜姑娘。” 她的轻笑一滞,杏眸回转之际,有些许难言的神色。 宋杞和满头如瀑长发今日全系紧露出他光洁的额面,肤白的面轻易可看见血管。 他咳了两下。 杜明昭不满地瞪他身后的应庚,“不是说了不便吹凉风吗?给你家公子披上衣。” 应庚照做了。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轻眯起,一直望着她,笑意如墨晕在其中。 他这副孱弱却又不输颜色,如那初春桃花瓣儿,要落不落、可怜兮兮的漂亮,他最是懂她吃何等模样,也惯会伪装。 杜明昭垂头不语,宋杞和便主动走近,“你在翻找什么?” 第20章 宋杞和:你很怕我 这处的农田为水田,以往四月已是秧苗入田的季节,可杜明昭却未在这田中望见几株秧苗,唯有几道水流自沟渠流淌而出。 野草便在田埂边的野地里生根发芽,它叶片如马齿状,喜欢生长在土壤肥沃的地带,既耐旱亦耐涝。 杜明昭从田间揪起一株,稍稍抹去根部的泥土,没管手指因而被染黑,她道:“这是马齿苋,全草可药用,清热利湿也能消肿止渴,平日里拿来过水凉拌口感是极好的。” “是野菜?” 宋杞和作势要蹲下,只是他断了腿多有不便,单手撑着拐杖才半蹲就不稳起来,鬓角更是溢出汗渍。 没等他的指尖碰到田地,杜明昭已是拧眉用手背作挡,“你若是想要,我帮你采就是。” 她用手干净的一面朝向于他,宋杞和心尖顿时涌起热意,他的桃花眼灼灼亮起,倒听话地站了回去。 “麻烦杜姑娘。” 宋杞和嗓音温和,与春风一道卷上杜明昭的面,他又说:“应庚,过来帮忙。” 应庚蹲在杜明昭身边,问道:“杜姑娘,从底下揪起便好了吧?” “是,你看我。” 杜明昭指尖利落地掐住马齿苋贴地的部位,一起一拔就完整地采摘。 应庚学着,采了一大捧。 杜明昭的小竹篓里装了一把,够炒一盘,便收手起身道:“这种菜还是吃新鲜的好,等再要,往后下地采就是,野菜生命力旺盛,田中处处都能寻到。” 应庚笑着应“是”。 杜明昭双手合起拍拍手掌将泥土抹去,可湿润的土还是在她指间留下了脏印,这多少令她有点不适。 这时宋杞和递过来一张手帕,他掩嘴咳着,单手将素色的巾帕盖在杜明昭的手上。 杜明昭一愣,杏眸浸过水似得凝在他的脸。 宋杞和抿唇轻笑,“拿去用吧。” 他的手似乎还有下一个动作,不知为何杜明昭觉得如果她不擦,宋杞和恐怕要上手! 如此一想,她不免紧张,赶紧用巾帕把十根手指都擦了个干净。 宋杞和见此,眼底笑意渐深。 杜明昭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待我洗干净还给你。” 宋杞和却问:“杜姑娘有些怕我,为何?” “没有。” 杜明昭左手轻微抖了两下,她握着巾帕的手僵住,唇齿间艰难吐出几个字,“我不怕你。” 她脸蛋紧绷,如蝶翼的眼睫眨得飞快,每回说谎话的时候,她那双眼总会左转右转的。 口是心非。 还是怕他。 宋杞和轻声“嗯”,桃花眼却是流露几抹戏谑,“不怕就好,在杜姑娘这儿,我并非牛鬼蛇神,不会吃人。” 他要不说还好,一提这话杜明昭便想起书里宋杞和施_虐原身,兴许有原身残余意念作祟,但凡忆起这几幕,她的身体总会不自觉起反应。 “宋公子当然非鬼神。” 杜明昭双手交叠,此刻恨不得整个人都躲巾帕里头。 可后半句她没说。 鬼未伤她,宋杞和在原书却将她伤得遍体鳞伤。 故而杜明昭朝后小退了一步,宋杞和他眼眸登时幽暗,他道:“你今早来只是为了采野菜?” “并不全是,这几片田……我在考虑说服我娘收回来。”杜明昭单手扶着斗笠,这会儿日头渐升起,有了晒人的势头,她扭头就睨宋杞和道:“你还是回去吧,病患养病,最得听大夫的。” 要听话。 她言外之意的轻哄很是说到了宋杞和的心坎。 他喜欢被她哄,可眼下他还不愿离开。 “可我在家中实在心口闷得慌,待不住,更不想待。” 宋杞和眉宇折下一分,桃花眼随之黯淡,似还有委屈之态含在其中,“你在这里,我应当无事。” 他怎么这样信任自己了? 杜明昭诧异又感慨,只叹道:“行吧,那应庚多看着点,你家公子若不适就搀他回去。” 应庚看看宋杞和,又看看杜明昭,低头复杂应:“是。” 一个不想应付,一个偏要纠缠。 夹在这两人之间,他才是最难办的那个吧! 杜明昭将竹篓背好,沿着田埂又往前一处的田走去,宋杞和在她身后跟着,他问:“接下来你要去哪?” “看看这几处田都种了什么,我琢磨着可否换一种草植。” 杜明昭放慢了脚步。 宋杞和趑趄不前,留意到她后背离自己近了些,勾唇道:“你本想种何物?是农作物,还是药草。” “药材吧,农活我不擅长。” “这几处可是旱田与水田皆有,若要改种药材,需得换土。” 杜明昭闻言回眸,如清冽山泉般的眼定了定,她歪头问:“宋公子了解农田种植?” “读过几本书,不敢当了解。” 宋杞和手指掐入掌心,他记得她最喜药材,曾经许多她津津乐道的,随着岁月流逝在他记忆渐于模糊,但总还记得几样,“甘草耐旱可种旱田,黏土可种紫苏枸杞等,水田的话并不适合,不知我说的可对?” “宋公子当真才高八斗。” 杜明昭杏眸如明月,这是一个十分真诚明媚的笑容,因他之话,她暂且忘却了原书剧情。 宋杞和心中长舒一口气,他松开紧掐的手心,又问:“不过我不怎么清楚水田该如何。” “水田确实不好种植药材,若要用水田,得把整片田都废弃重改,我以为不值当。” 杜明昭不知不觉已和宋杞和并肩行走,她在田埂间,而他在之上的小石子路,她微侧头,道:“与其废掉水田,不如另买,种山头都比这处好。” “买山?” 杜明昭笑着点头:“是呀,山里可种的药材那就多了,许多野生药材都是在山中采摘的呢,如那车前草、艾蒿、金银花,若要种起,也不多难。” “难的在于银钱。” “确实,如今我手头不甚宽裕。” 杜明昭笑容淡了点。 “杜姑娘在薛老那学医可是能独当一面了?” “该快了……吧。”宋杞和的腿是薛老看的,杜明昭略有疑惑,斜眸望他,“怎么?” 宋杞和摇了摇头,他只是用泛着亮光的桃花眼多看了她两眼,而后咳了几声道:“有些起热了,我先得回屋去了。” “路上慢着点。” 宋杞和很乖顺地应了好,杜明昭还是皱眉眼望他离去的背影。 以为他是个绵软的性子,可接触下来只觉得他脾气固执的要死,决定了便一意孤行。 就这么一个爱瞎折腾的病人,他腿伤能在一百日之内好全? 杜明昭觉得有必要与薛径谈谈。 天底下还有人能管得住宋杞和吗? 她盼着薛径能。 …… 杜明昭再上村北薛家时,她意外在薛家见到了应庚。 薛径拢好布袋,花白的发在脑后用木簪扎好,他精神矍铄地走来,与杜明昭道:“今日我们一同进城去。” “师父,应庚……”杜明昭瞥应庚。 薛径笑着说:“是宋公子有事需进城一趟,他会与我们一路。” “明白了。” 之后杜明昭没有再问,三人坐车往城中而去。 应庚借了村中的牛车,路程是他来驾驶,杜明昭不时瞅他一眼,边又问薛径,“师父,你能否帮我寻一只小狗崽?” “你要狗崽做什么?”薛径问。 “是村里高家那个闺女。” 杜明昭记挂着高小燕的疖疮,那病得了就疼痒难耐,她病情已入了中期,还是得早治,“我欠了她一只小狗,想偿还给人家。” “小狗崽啊。” 薛径深深凝望应庚的后背。 应庚感觉身后一凉,他突而回头笑道:“杜姑娘若是急着要,我可以去找一只来。” “会不会太麻烦你了?”杜明昭怨怪薛径,明明她是求师父的,“师父,要不……” 要是应庚,她便又欠了宋杞和一个人情,本就不想牵扯那么多,这弄得还不清了。 薛径“呵呵”摸着胡子笑:“多大的事不麻烦,应庚记下了,最迟后日给我小徒儿找一只小狗来。” 应庚又应了。 薛径都如此下话了,杜明昭万般无奈。 路程只过了一刻钟,三人便抵达了溪川县城。 薛径先行下了车,应庚寻了处地将牛车寄放,杜明昭便听薛径道:“如今我对你的医术十分自信,今日便是来取此前为你定的针套,往后你再行医,这针灸疗法也可用上的。” “师父!”杜明昭欣喜若狂,“徒儿多谢师父!” “杜丫头,你很出色,日后定不止拘泥于此,我记得你曾说你家中在城里有一处医馆,你有意接手?” 薛径说时双眼炯炯有神,他分外赞誉杜明昭的天赋,能在短短时日之中掌握诸多医理。 这是天生为医而生之人。 杜明昭跟在薛径之后步入秋华街,这条路便于去往泰平堂。 她点头:“是,正是那间泰平堂,泰平堂原是外祖父一手开起来的。” 当初刚入城,杜明昭以为自己会与药春堂结缘,没成想何家自己的泰平堂,却成了她的转机。 天赐运转。 说时两人已步行至泰平堂门前,薛径笑道:“就是这里了吧?” 泰平堂门前何掌柜正被一小厮拉扯着衣袖,两方争执之时,杜明昭一眼认出那是荀府的小厮。 第21章 把杜明昭抓起来带走!…… 何掌柜在泰平堂干了几十年,自何老爷在世便侍奉跟随,如今也算是泰平堂的老人。 被荀家小厮沈二纠缠,何掌柜面色铁青甩手,“还请荀府另寻高见吧,那药春堂的郎中不比咱们泰平堂医术高湛,何必偏偏抓着我们泰平堂不放?” “我们少爷可是说了,今儿非得让林郎中走一遭荀府,不然……”沈二目光狠狠,“别逼我们动武请人!” 何掌柜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你,你们,欺人太甚!” 荀家在溪川县称王称霸的,荀荣康又是何等的纨绔子弟。近日听闻荀荣康摔折了胳膊,何掌柜有心不愿与荀府牵扯,泰平堂每日都减了半日的看诊时长,便是不想荀家找上门。 谁知道荀荣康还是派人来了。Pao pao 何掌柜完全想不通是造什么孽了! 沈二见他犹豫,又是一个猛拽,“快将林郎中带出来,我们少爷病可等不得!” 何掌柜嘴唇蠕动,话未出口,一道清灵的女音落下,“何掌柜,这人是为求医还是?” 杜明昭的乌发扎成一根麻花,又黑又亮的落在肩后,她身边还有一位老者,花白胡子,眉毛却仍有一半黑色,两人一前一后。 何掌柜见到救星,只差热泪盈眶,“小姐,您来了!” “小姐?” 沈二往杜明昭那儿瞥去,瞬间认出了她是谁,当即就道:“原来你就是那位杜姑娘!” 可不就是他们少爷要找的人? 要不是查出来这泰平堂是杜姑娘之母娘家的产业,少爷也不会千般万般的来为难。 呵,正要找她呢,这人就送上门来。 “既然是杜姑娘,那小的就敞开话说了。” 沈二丢开何掌柜,朝向杜明昭道:“我们少爷请泰平堂的郎中前往荀府请脉,杜姑娘您自己就是郎中,不妨随小的走吧?” 这个“请”丝毫没有诚意。 薛径径直站在了杜明昭身前,挡去沈二十足无礼的眺视,他冷冷扫眼,道:“荀府少爷既然要看诊,该与旁的病患一同,泰平堂还有病患等着,你意思莫不是要郎中弃了旁人,先去为你家少爷看?” “有何不可的,我家少爷身份尊贵,寻常人能比?”沈二的鼻子向天。 薛径冷哼,“真是不知可畏!” 与薛径相同,杜明昭对荀荣康这人早就远而避之,见而唾之,别说要找她去荀府了,拿大轿来请她,她都不想搭理。 沈二咬牙切齿,“小的不想对杜姑娘动手,还望杜姑娘识趣一点。” 杜明昭刚想走出,薛径却拦住了她,他直逼沈二的脸,道:“看诊无诚心者,我徒儿不接!回去告诉你家少爷,要看诊可以,亲自来。” “你,你们!” 沈二见薛径执意阻挡,一张脸黑透了,他招手立即唤了一帮人,棍棒在手,“既然杜姑娘自己不愿,我等只能奉命请人了!” “光天化日你们还想抢人?” 薛径许久没有这般气过了,他怒火直冲脑门,气到咳嗽。 杜明昭赶紧扶住薛径,“师父,你还好吗?” “先别管我,你进泰平堂里头,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 薛径推了杜明昭一把,可杜明昭如何能在这时候撇下他,万一荀府不长眼睛欺辱了薛径,他年岁高经不起折腾。 思及此,杜明昭眉眼之中倦意显露。 是她惹出的事,若非荀荣康记恨她,怕也不会来一出。 她杏眸镇定,冷凝沈二,开口道:“我和你们去荀府。” “杜丫头!” “小姐!” 薛径紧握杜明昭的手腕,一脸不认同,他心口那股气还没撒出来,说不出更多话只能咳嗽。 何掌柜更是急切跑来,“小姐,那荀府是龙潭虎穴,荀少爷可不是个好治的,他这有病没病都会赖在您身上!” 杜明昭如何不知晓荀荣康的意图? 他就是要拿权势压她。 可又有什么法子? 杜明昭抬手,止住何掌柜的话,清雅勾笑道:“无事,何掌柜你去一趟何家,帮我问外祖母要泰平堂的印章,就说我要在泰平堂坐诊。” “小姐……”何掌柜眼中满是担忧。 沈二极其满意杜明昭的答复,他命荀府小厮收起木棍,又说:“那杜姑娘请吧。” 杜明昭轻轻拂开薛径的手,她抬脚便要随沈二走。 在这时突然有人自后方奔来,“小杜大夫!” 众人齐齐回头,杜明昭愣道:“秦老爷?” 来是正是那日杜明昭出手救下的秦坚,诸多日不见,秦坚气色好全,双眼的肿意也褪下不见。 “老爷可不敢当,小杜大夫唤我的全名吧。” 秦坚憨笑着道:“上回之后我就日日盼着当面道谢,有人说您来了泰平堂,这不我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劳你还记在心上,你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现在吃嘛嘛香。” 杜明昭笑道:“还是要适当忌口啊。” “一定的。” 沈二插了话,“秦管家!” 秦坚被这一喊,惊觉这地方还有这么多荀府仆从,他脑中思绪万千,盘问道:“荀家的人怎么也上泰平堂来了?莫不是为荀少爷来的?” 沈二抱拳恭敬道:“我家少爷正是想请杜姑娘上门看诊。” 秦坚细细一看,荀家人手里还握着木棍,这是上门请人的态度? 他重重一哼,“你当傻子糊弄我呢!小杜大夫乃我秦坚的恩人,是你们这般怠慢得了的?” 杜明昭察觉沈二乍变的态度,杏眸闪烁,思忖着秦坚的真实身份。 沈二额头大汗落下,“不敢,不敢,秦管家您也知晓我家少爷病重,小的不敢谎报。” “我看你是怕我如实禀报给我家老爷吧!” 秦坚说的铿锵有力,“老爷碍着两家颜面,一直以来没追究过荀家所作所为,可你们若是不顾小杜大夫的意愿强迫人,我定会找老爷明说!荀少爷一表人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有秦坚在,荀家直接碰了一颗铁钉子。 “是是是。” 沈二怕了。 事已至此,杜明昭已经明晰。 溪川县能被叫秦老爷,还是大人的那位,只有溪川县的县令秦大人。 秦坚原是县令府上的大管家,难怪呢。 沈二小心抬眼,问:“秦管家,那看诊……” “问,现在就问!” 秦坚背手站于杜明昭身侧,那意思很明显了,“小杜大夫她人在这里,你将荀少爷病情一说,她不就明白了?” “可,可这怕是不好吧。” “小杜大夫医术高超,你是在质疑我还是质疑她?” “小的不敢。” 沈二又给杜明昭低头,“冒犯杜姑娘了,我家少爷前几日崴脚扭了左臂,找药春堂看过开了方子但不顶用,不知道杜姑娘可有高见?” 秦坚又补道:“荀家少爷是个耐不住的,那日在十三姨娘院中玩了一整晚乐子,清早刚出院门就一脚踏了个空……” 杜明昭轻瞄薛径,这会儿薛径脸色好了些,“师父。” 她不知道要不要说。 薛径读懂她的眼神,只去看沈二,“荀少爷每晚都歇在哪里?” “这……”沈二尴尬,“十二姨娘、十一娘、三姨娘院中……” 杜明昭抿唇,可真是荒唐,胳膊折了身子被掏空都不安生,还日日笙歌。十七个姨娘不够,还要抢鱼璐做第十八房小妾。 干脆荀荣康改姓苟吧,这么狗一个人。 薛径道:“先戒女色吧。” 杜明昭暗暗附和。 不断女色什么都白搭,调理只治根不治本。 “啊,”沈二还想问:“除此之外呢?” 杜明昭再难忍受,她接道:“根本都空了,还想好的快?你家少爷不想折寿,就让他爱惜着自己那条小命。” “行了,回去复命吧,小杜大夫和她师父都说的如此清楚了。” 秦坚赶走了沈二等人,却是又问薛径,“不知阁下真名为何?” 薛径答:“姓薛,单字径。” “原来您便是薛老!”秦坚惊愕,看杜明昭的眼神更是敬重,“您的徒儿就是小杜大夫啊,失敬失敬。” 秦坚可是知道京城曾有一位圣手,其名薛径,那一手独创的白虹十二针法神乎其神,除他本人,谁都使不得。 “客气了,方才多谢秦管家。”薛径只当寻常。 秦坚紧着询问:“不知薛老近来可得空?其实我家少爷有一怪病,多年不得好……” “实在对不住,过些时日我需离开溪川县,归期不定。” 秦坚神色落寞,杜明昭却备感诧异,她没听师父说过要走! 薛径又说:“你不妨找我徒儿去看,杜丫头医术并不比我差几分。” 杜明昭被一夸脸红了,“师父,您太过奖了。” 秦坚笑呵呵赞同,“确实,我改日请见老爷之后再来泰平堂寻小杜大夫。” 另一面,沈二恼羞成怒地折回,未能达事闷气卡在喉咙眼,他一拳头打在手心。 “不行,回去找那个姓杜的算账!” 不过一个小村姑,等秦坚不在,无人护着她,到那时收拾她就无事了吧? “咣当——” 沈二抬眸,应庚手执寒光长剑横在前,目光盛满凉意。 第22章 杜明昭是宋杞和的人 开了鞘的长剑有二尺之长,剑身银面折射出沈二发怵的眼,应庚冷哼,一脚揣在他的心口,“你想找谁!” “啊!” 沈二吃痛摔倒。 “你,你是何人!”荀家小厮举起木棍,“我们可是荀家的人,你不怕荀家?” 应庚转了转手腕,几个月没动过手,还真是生疏不少。 若非主子让多盯着杜姑娘,他还不知道这小小溪川县城中竟有人胆大包天对杜姑娘起了歹心! 给他们得逞的话,多打主子的脸? 连这群小喽啰都解决不掉,让被派任务出去的东宏知晓,不得在背地里笑话死他! 那他这个左右护法之一的暗卫也不必当了。 “你也配?” 应庚哼道:“不过一个荀家,算的了什么?” 沈二捂着泛疼的胸口,直觉告诉他来人不好惹,那一身的煞气,是早就见过血的! 他吼:“住手,都给我放下棍棒!” 沈二一声令下,荀府小厮们全都“噼里嗙郎”丢掉了武器,应庚却没收起长剑,而是道:“不错,很有远见。” 至此,他不会杀了他们。 沈二颤颤巍巍仰视,“你,你究竟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应庚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令置于沈二眼前,“你只需明白我侍奉的是哪位主子。” 沈二瞳孔猛地收缩。 玉令是上等的和田玉所制,沈二跟在荀荣康身边这些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如此精美的玉却是头一回见。 其上刻有一只盘旋的大蟒,中间还有两个大字。 这,这,这是京中的天潢贵胄! 哪里是荀家能惹的啊! 稍有不留意,脑袋就要落地。 沈二心神俱损,惶恐至极,“殿下恕罪!” “殿下恕罪!” 荀府小厮们紧跟着,哗啦啦跪了一地,惟恐小命不保。 应庚收起玉令,长剑回鞘别在腰间,“杜姑娘是我家主子的大夫,是谁的人你该记住了吧?” “是,小的明白。” “回去告诉荀荣康,胆敢再乱动心思,我家公子要他的项上人头!” 不用宋杞和下令,应庚都不容许荀家人欺负到杜明昭头上。 泰平堂。 杜明昭正在追问:“师父,你什么时候离开?” 薛径见她面露急色,温和一笑,“是有要事得去,大抵五日之后。” “那……” “安心,以你如今的医术傍身,足以应付那些个病症,不必担忧。” 杜明昭的心逐渐平静,她笑回:“好。” 何掌柜趁这时去何家要来了泰平堂掌印,何老太将之交于杜明昭手上,此后泰平堂全权由她掌管。 “小姐,日后您多久来一次泰平堂?”何掌柜是考量如何安排她和林郎中。 林郎中也是泰平堂的老人了,在何老爷过世之后,泰平堂走向衰败时仍未离开。 何掌柜以为杜明昭坐诊有意将林郎中换掉,于是急着为林郎中说情,“小姐若一人坐诊逢人多怕是忙不过来,林郎中虽说医术不算精,但小病那类准有把握的,小姐不如留着林郎中为您分担一二。” “何掌柜莫着急,我可没说要将林郎中打发走。” 杜明昭笑睨何掌柜,眉眼温柔舒展,“虽说我在坐诊泰平堂,但眼下家中事务繁多,我在抚平村恐脱不开身,泰平堂还是由林郎中主。若有女子的病症,或林郎中拿不准主意的,你再派人找我。” “好好。”何掌柜为林郎中言道感激不尽。 杜明昭还说:“我每几日,不,或许尽可能来勤些,不必担心我撒手不管。” 何掌柜躬身应道:“小姐放心,小的会将先将小杜大夫的名号传遍城中,如小姐所说,女子病症是个好出路,药春堂那边无女郎中坐诊,许多妇人不便看医,这些人皆可揽入泰平堂。” “何掌柜是个明白人。” 杜明昭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何掌柜再次行礼,而后便回泰平堂着手开始做准备。 薛径则与杜明昭回了西面的街头,在这里他们与应庚碰了面。 杜明昭目光落在应庚手中,他正推着一架轮椅,见她盯着,应庚摸鼻子解释道:“是公子的。” “你可去了铁器铺?”薛径问道。 应庚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叠起厚厚的布包,他递给薛径又道:“这是你们要的东西。” 杜明昭杏眸一亮,这该是师父说的银针了吧? 布包里裹着两件分开的小布袋,同是折叠裹起的。 薛径摊开其一,杜明昭发觉是刀具那类,有小片刀、大宽片刀、还有很是锋利的锐刀等,刀面打磨的很是细致。 “溪川县最好的器具只能如此了。”薛径还仍有遗憾,“若在京城,为师能予你更好的一套。” 杜明昭笑着摇头,她很喜悦,“这很好了,师父。” 薛径又展开另一包,“这一套是银针。” 杜明昭的眼被银光闪到了,这套银针如银蛇鳞片,波光粼粼,不知为何制成,做功和材质都比刀具强了不止一倍。 光看上一眼,杜明昭的喜爱之情就快溢出眼角。 薛径抬眸往应庚那睇去,应庚有所感应挪开了眼不看他,他就说:“银针收好,要好好的用。” 这几个字说得有点重。 杜明昭没有领会深意,只是点头将银针与刀具全收入手中,她郑重道:“徒儿定不负师父的重望。” …… 自溪川县回到抚平村后,杜明昭被应庚送回了家。 此时主屋内不时传出若有若无的哭声,在这落日晚霞之中,随屋顶的轻烟一同飘入杜明昭的耳朵。 她以为是何氏哭了,心切地奔入主屋。 然而屋内杜明昭却见郑婶子与何氏分别坐在两旁,中间的胡氏正红着眼眶抽抽搭搭。 “二嫂,你这身子本就没多好,哭多了伤身啊。”何氏难得有这般平和的语气。 郑婶子余光瞥到杜明昭进屋,愁容当即换上笑脸,“杜丫头来了,正正好,你快给你二婶看个诊。” 何氏扭头,笑着喊:“昭昭。” 杜明昭仔细端详何氏,见她无碍也没有红眼睛,稍稍放下心。再又去看杜二婶胡氏,胡氏抬起头时一双眼肿得像桃子,喏喏地跟着叫她“昭昭”。 胡氏的双手干瘦得可怕,只看着就能比划出那手腕的粗细,皮紧紧贴着骨头,真是一点肉都没有。 她的身板与何氏与郑婶子比也是最瘦小的那个,双颊凹陷,气色相当的沉闷。 杜明昭想起来了,胡氏就是何氏上回提的,卷在杜家深渊之中的可怜人。 “二婶的风寒还没好?” 胡氏在小辈面前不好意思再哭,她止了眼泪声音很低,“嗯,一直不好。” 杜明昭在胡氏的对面坐下,让她伸出手来,“我给二婶诊脉。” 胡氏伸出手来。 杜明昭感知着手指下跳动微弱的脉搏,拧眉问道:“二婶这热有多久了?” “算下来得快十日了。”说时胡氏掩住口鼻咳了几下,“夜间发热许多回,白日又会降下来。” 杜明昭松开手,转而去按压胡氏的左下胸部,问:“可有痛感?” 胡氏点头,“有。” “伸出舌头,侧过来。” 杜明昭看到胡氏的苔中根黄厚,心下已有了判断。 她微微叹气,去杜黎书房拿了纸笔来,细细地说道:“二婶绝不可再看轻这病了啊,此前我不知你如何治的,但你这病拖久了,病气转下直入胸腔,这会儿都变重了许多。” 本来可能是扁桃体发炎,但如今却变成了左下肺炎。 胡氏眼眶湿润,泪水再度涌起,“啊……” 她恍恍着,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何氏刚想握住胡氏的手以好安慰她,杜明昭却抬了手,“娘,二婶这病气是会传给人的,最好还是让二婶待在家中养病,接触的人多了反而不好。” 她说的委婉,在场几个人却都能听懂。 胡氏狠狠垂头,眼睛更红了。 杜明昭给胡氏开了药方,其中冬瓜仁与薏苡仁好清肺热与化痰,黄芩可燥湿消炎,浙贝母与芦根治热伤阴津。 她交给胡氏后嘱咐道:“二婶不可拖着,定要进城买药,不论您心中有诸多烦心事,病好了才能去想那些。” 胡氏还是蚊子一样的声音,“我省得。” 有杜明昭说的易传人,胡氏满脸燥得慌,在杜家是片刻也待不住,拿着药方就要回去。 何氏沉沉叹气,瞥眼时见杜明昭端了一盆沸水,叮嘱她二人,“娘,婶子,来先洗一把手。” “昭昭,你二婶她……”何氏是可怜胡氏。 杜明昭擦了手,目光定定,“若二婶还是听不进去,她那个病我也无能为力。娘,大夫治病都说初期易治,越到后病越重,也越难治。” “娘知道了。” “杜丫头自学医后,是懂得越来越多了。”郑婶子洗罢手,笑脸迎来,“你娘还说你有意整个药田?” “是有这个打算。”杜明昭回笑。 “嘿呀,要我说你得赶紧将你家那几亩地给收回来呀!” 郑婶子一拍膝盖,神情激动的不得了,“那赵家用田种劳什子的玉米,你可知多糟蹋地,干旱土地结块玉米不可结穗的,赵家就没想着好好整!” 第23章 小宋当赘婿 “土质太干不能结穗,郑婶子意思是,苞谷地产的量极少?”杜明昭心下嘀咕,指出自己疑惑的点,“我家把那田盘给了高家,每年高家需向我娘交银子,为何她们要糟蹋地而非好好农忙以买多多的粮?” “何嫂子是按年盘出去的吧?”郑婶子瞥了一眼何氏。 那面何氏点了头,“是,每年高家会拿来些。” “多的银子高家可要与你分?” 何氏还是点头。 “高家根本不乐意多与你家分那多盈的钱,如那旱田,他们压根没想好好种玉米就能看出来。” 杜明昭像被点醒恍然大悟,只听郑婶子又说:“田的土质会因多年栽种、施肥更易产粮,这不能结穗的玉米地可不得全翻新?高家若是哪年不乐意种了,他只要把地还给你家,你家手里拿了处废田又有啥用?” “敢情高家每年拿水田糊弄我呢?” 何氏恼火的很,她瞪眼就要上高家,杜明昭却说:“娘,今年咱就把地收回来吧。” “好!”何氏再不动摇,“必须得收,再不盘给人家了。” “嫂子,与其盘出去不如你家留着自己种,旁人租借你家的田,心中想着总是‘这不是咱家的’,因而不爱惜的多。” 郑婶子掏心窝地说道:“你自己种,就没这个顾忌。” 杜明昭十分认同郑婶子的话。 确实这也不能完全怪高家,高家租了地每年准时上交银钱,说他有错实则也无错。 人家只是没当自家的田,更没想着爱护罢了。 何氏似懂非懂,她只是回:“害,大妹子你不知道,我和昭昭他爹都不是种地的料,你要说我做大锅菜还成,可要下地做活,我只能忙活那一小片菜地,多的整不齐啊!” “那你们怎么想?” 杜明昭笑应:“我来张罗,娘不会反对吧?” 郑婶子问:“杜丫头是又有好点子了?” “嗯,到时可能还要婶子帮个忙。” 杜明昭是觉着郑家关系亲近,若要种药草栽苗铁定需要找人帮工,寻最熟的好,郑家是个好选择。 “好啊,需要帮忙只管说,婶子可是稀罕你变聪慧了。” 郑婶子慈爱生笑,“我寻思着宋公子说的一点也不假,杜丫头还真有大福的命,做啥事都能成的!” 何氏一听闺女被夸,背板都挺直了,笑意更浓,“她那脑瓜子里头整日捣鼓,我和她爹都随她去了。” 杜明昭揉了揉额心。 宋杞和那什么福星高照的说法,还真就在村里传开了? 作为当事人,每回被提及都稍感窘迫,总觉得平白便受到追捧。 郑婶子走后,何氏还和杜明昭说:“你前日给妮子看病,你婶子是来送鸡的,她家养了可肥的母鸡整只送了过来。” 见何氏要去厨房,杜明昭便抬脚跟上,何氏又道:“你爹买的红糖在那个罐里,今晚咱蒸包子吃,猪肉不经放,鸡留着明后日再收拾。” 杜明昭没有异议。 她让杜黎买红糖是为了制糖丸。 何氏从缸里取来一块肥瘦肉,又拿来两把刀,嗙嗙双手并用在砧板上剁肉馅,她三心二用说道:“你说想养鸡,你爹今日应也挑了几只,不过咱家没鸡窝,我还得瞅瞅怎么搭个棚子。” 两人挤在小小的四方厨房,稍显逼仄,杜明昭便倒了一盆的红糖,站于何氏身侧的灶台开始和水加淀粉揉捏。 “好啊。”她应着。 何氏刀工利落,肉块被她切得细碎,杜明昭有时很好奇,何家从医却能生出何氏这般善厨艺却不喜学医的女儿。 “你这是做啥丸?”何氏正给肉馅上劲,扭头便是杜明昭将干山楂片搓碎和在盆中,她问:“那又是啥?” “是加了山楂的糖丸。” 这个时节买不到新鲜山楂,只能在药房买来山楂片,虽药效差些,但用作糖丸足够。 杜明昭一整盆和好,便去取蒸笼准备上锅蒸发,何氏丢了刀抬手帮她放好,仍不放心道:“锅里我来整。” “我是想像蒸发糕包子那样蒸熟。” 蒸熟了搓成团再晾干就成丸子。 何氏放好蒸笼,道:“那先给你蒸,你这个瞧着比包子熟的快。” “啊?不应该时候一样吗?” “咋会一样?”何氏将早发好的一盆面端来,在砧板揉搓切成小剂子,“肉馅当然要久,更何况包子还要闷着发会儿呢。” 杜明昭想的简单,没料想若真她上手,恐怕蒸的火候与时辰都把握不准。 “娘,我也来包。” “你行吗?” 杜明昭不由分说从何氏手里抢来面皮,裹了一勺的肉馅,然后她为难了。 她不晓得怎么包拢起来。 杜明昭求救的目光投向何氏,何氏便又擀了一张皮,手把手慢动作给她看,“你虎口这样捏好,右手从这处开始折,喏。” 何氏的手跟施魔法似得,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圆嘟嘟的包子就完美收了口。 杜明昭试了试,左捏右捏,还没收起口肉馅就黏在了她指尖。 何氏看不下去夺过来自己包,“好了好了,你还是别上手学了。” “娘,你嫌我啊。” 杜明昭音色委委屈屈的,眼睫垂下遮住杏眸含的失落,女儿家的娇音都低沉了几分。 何氏睨她,“不是嫌弃,是觉得你这双手既学了医,学不会厨也无事,家里娘会做就够了。” “娘这话说的,那我往后若要嫁人,又进不得厨房怎么办?” “有何好嫁人的。”说到这个,何氏轻松笑起,“我和你爹早商量过,你啊不必嫁人,咱招个上门女婿!” 招赘婿! 杜明昭眼瞳一缩。 她都快忘掉自己穿的是赘婿小说了,杜家爹娘确实打一开始就没想闺女外嫁。 赘婿啊。 杜明昭恍过宋杞和那张如玉的桃花面,眉宇斥着许阴郁之色。 “其实吧……娘还挺欢喜小宋的,他瞧着就是个会疼媳妇的,只可惜小宋身价怕是不一般,不定愿意做赘婿。” 杜明昭打了个寒颤,“娘,这事儿不急啊,我还小呐。” 这果然何氏都拿岳母眼光看宋杞和了! 不论如何,能拖是拖,她还没打算这个时候定下亲事,尤其对象若是宋杞和,不可! 何氏调笑着应:“那当然是得你看中的人才好。” 杜明昭不想再谈赘婿之事,眼看糖馅蒸好,她搓好了丸子平整摆到木盆中,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 杜明昭再去郑家给郑佳妮复诊时稍上了糖丸。 郑佳妮的小日子已经干净,昔日的烦懑与痛楚消弭,转而恢复了一贯的勃勃生机。 她见杜明昭来,蹦跳着跑到了院门口,刚要问,唇齿之间便被杜明昭塞了一颗糖丸。 “啊?”郑佳妮眼睛滴溜溜转,嘴中咀嚼,笑着问:“杜明昭,这是啥啊,好甜!” “喏,以后你身子不适就吃两颗。” 杜明昭把小瓶递给她,“还可有助饭后消食。” 郑佳妮眼睛瞪圆了,她呆呆傻傻的小模样仿若吓到了的小兔子,杜明昭不自觉捏捏她的下巴。 惊觉回过神,郑佳妮直夸:“杜明昭,我咋从来没发现你这么厉害呢!” 杜明昭被她弄得好笑。 当然发现不了,芯子都换了个人啊? “真的,从前我可不喜欢你啦!那时候你脾气冲,有一回我顶了你的嘴,你直接把我推到了墙上,我哭的好大声。” 郑佳妮哼着挽她的手,可以听出小丫头当时有多委屈,杜明昭刚想道歉,就听她道:“不过都过去啦,我娘说你变了,如今的你脾气真好,笑起来像画里的仙子,那么白,我好羡慕啊!” 杜明昭摸了摸自己的脸,原身这副皮囊与她前世很像,她是天生的白皮,不易晒黑的那种。 “妮子说了这些话,全是夸我。” 杜明昭调侃,“夸我也不免诊金啊!” “喂!哼,我又不是为诊金。”郑佳妮眉毛一挺,“我听说宋奇算出你福慧双修,我看你逗弄人的心思倒是蛮多。” “你也信宋公子啊?” “嗯?为何不信。” 杜明昭终于耐不住问了压心底的话,“宋……他当真会算命?” “那必然是啊,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郑佳妮像看二愣子一样,“宋奇刚来村没两日便算到村西山下会被淹,结果真出了这事。他还给村长家大妞算到那门亲事不可取,没两日大妞的夫家就坠沟半身不遂了,不止这些还有许多……宋奇算的可灵!” “因这些,村里对他深信不疑?” “不是吧,这还不够吗?”郑佳妮掐着食指,“能避祸救灾已是天大的本事,村里都说宋奇算的多会折寿呢,诸多小事村长不许去扰宋奇。” 杜明昭思忖片刻,又道:“那为何他没算到自己会掉河受伤?” “算卦之人如何能算到自己的命数?” 杜明昭无奈认了。 “杜明昭我跟你讲哦。” 郑佳妮凑到她耳边,嘴碰到杜明昭的耳,她有点痒,“最近二妞老跑去宋家。” “为何?” “二妞想找宋奇算命,她看上宋奇了!” 第24章 梦魇脚软,落入怀抱 郑佳妮口里的二妞是村长家的蒋翠莲。 村长蒋里有一儿二女,儿子蒋正诚在溪川县城里读书,为今年下场鲜少回村,大妞蒋翠兰,也就是被宋奇算到“姻缘”的女子,她如今已改嫁邻村。 二女儿蒋翠莲倒是将满十五,正是议亲的好年龄。 “翠莲爱慕宋公子?” 杜明昭不知是惊的多还是错愕的多,她下意识道:“村长肯吗?宋公子并非本村人,谁知道日后会上哪落脚。” 她心里想的却是,宋杞和可是在京城横着走的尊贵身份,来抚平村,不,上溪川县都是纡尊降贵。 京中多少高门千金堪为他正妻,在原书里,宋杞和被原身家_暴数年之后,尽管他临于高位,可他不愿再与女子接触。 杜明昭看到原身惨死后便弃文了,不知小说结局宋杞和是否成亲。 如今宋杞和无记忆,杜明昭绝不会像原身那样再对他下毒手,他也就不会对女子心生厌恶。 对蒋翠莲,杜明昭有过一面之缘。 那个姑娘圆盘脸月牙眼,见到各家婶子很是亲热,但一碰到她扭头便跑。 蒋翠莲想做宋杞和的妻,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 杜明昭秀眉轻蹙,她想不出自己为何还有个“不过”。 心底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宋杞和大抵不会喜欢蒋翠莲。 “宋奇那模样招人稀罕呗,要我说我也觉得他样貌好极,有个成语叫啥来着,啥树的?” “玉树临风?” “对对对。”郑佳妮学识贫瘠只能想出这个,“他那张脸,哇,城里的公子都比不了。” 杜明昭淡淡笑。 确实,宋杞和的容貌当真属美人桃花面,却又不显娘气,十足精致漂亮。 从她学医角度来说,他的骨相极佳,面上五官生得哪哪都好。 “不过,”郑佳妮眯起眼打量杜明昭,“若是你换身衣裳,如那些个城中小姐们打扮一番,我觉着你与宋奇站一道还怪养眼的。” “你是只喜欢看人容貌,可是?” “嘻嘻。” 杜明昭勾唇笑,郑佳妮真是纯颜狗一个。 “二妞去宋家是有原因的,最近村长正发愁村西后山连的几座荒山,想找宋奇算一算。”郑佳妮咂舌,“所以二妞老拿这个当借口找宋奇。” 话题又转回蒋翠莲,杜明昭心尖没来由地烦,她摆手不想再谈“蒋家二妞”,“我还需得去薛家,你糖丸不够了随时上杜家找我。” “好嘞!”郑佳妮抱着她的手臂蹭蹭。 香香软软的杜明昭,她好喜欢! …… 应庚找来小狗崽后交给薛径在养,薛径不喜崽子,这两天因狗崽呜呜咽咽的叫唤,他都没睡好觉。 薛径沉声不耐道:“何时能将狗崽带走?” “师父,那只是一只半岁不到的小崽子。”杜明昭忍俊不禁,院里小黄狗抱着尾巴乱啃怎么也够不着,她就说:“我想把狗崽送到高家,可那高家抵触我,我不便上门。” 薛径面色稍霁,“那为师先行上门,只是,那狗崽你来抱!” 他半花白的眉微炸,杜明昭捂嘴偷笑,见薛径瞪她,赶忙改为不笑,应:“好的,师父。” 杜明昭去院里揪起小黄狗,追上薛径的脚步。 小黄狗不大,窝在杜明昭怀中还算乖巧,只是在路上“嗷嗷”嚎了两声,边用小短腿蹬她的胳膊。 薛径和杜明昭离了一步路远,美名其曰不愿与狗崽挨着。 杜明昭顺从了。 待到高家,来开门的却是高婶子,她一看薛径上门,登时笑问:“薛郎中是为啥事而来?我家无人请医。” “不知道高娘子的闺女可在家?” “小燕啊,她早不知道上哪耍去了。” “不可能,高小燕定然在家。” 杜明昭留意到高婶子一闪而变的阴沉脸,跟着道:“她生了满脸的火疖子,起泡破开很难忍的,如何有心思外出玩耍?婶子,我来是给她看诊。” “杜丫头,就算你能为抚平村招福,可也不是人家不乐意却要被你摁着看诊的,这福气我们高家受不住!” 高婶子作势要掩门,杜明昭闪身挡住,“婶子,她这病现下治还好治,若一直拖,全身都会烂掉,高小燕是你的闺女,你忍心吗?” “烂……烂掉!” “都已流脓了,病情蛮重的。” 杜明昭有点危言耸听,但为达目的无所谓了,她还说:“我欠了高小燕一只小狗,这次是来偿还她的,我不会收诊金。” 高婶子半犹豫之下,还是放杜明昭进了院子,她转身去了内屋问高小燕。 杜明昭抱着一只弱小可怜无助的小黄狗等候着。 不多时,高婶子折返,她停顿道:“小燕说她愿意接受小狗,只是她那脸伤的过重,实在不想让你见。” “她若是不情愿,那下回等她想开了婶子再来找我。”杜明昭沉沉叹气,她比了个数,“五日,婶子可考虑考虑。” “我记着,我会劝她。” 杜明昭将小黄狗留在了高家,在离开之际,薛径自门口停滞了一步,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师父是舍不得小黄?”杜明昭弯眼。 “才不是,我巴不得早些送它走!” 薛径一挥长袍,朝前走去,“后日我就该离村了,今日你随我温习针法,明日我带你上门看诊。” 他口里的针法,便含有薛径独创的两门,分主与辅两用,辅用需配以药用调和,而为主的那一套薛径期望杜明昭牢牢铭记。 杜明昭实则已读了许多遍,为加快习书,她夜里挑灯看到三更才歇息。接连数十日,午后又令人懒怠,这胳膊大臂酸疼的很,她锤了锤手臂。 困意上头,杜明昭抱书打了好几个哈欠,杏眸涌起雾气水光。 此时薛径正在隔壁房中收拢包裹,他触及书桌放置的画卷,依依不舍地将其摊开。 画中是一二八芳华的妙龄女子,手捧一枝莲条笑容晏晏,侧面题小字“寿涟”。 寿涟是薛径爱妻之名,第一回 见她后薛径便起心作了画。 如今已是她离开的第三十年。 薛径抚过画中女子的脸庞,眼眶微湿,他将画卷起,耳侧突而有道“噔噔”的声响。 再一抬眸,应庚推着宋杞和优哉游哉而来。 薛径手顿住,“殿下作何来了?” 乍然想起隔壁屋内的小徒儿,薛径整张脸冷了下来。 宋杞和笑而不语,“薛老为大夫,我自然来看病。” “哼,腿都没好到处乱跑,我看那边的药可比我管用!” 薛径指的是杜明昭,他直言冷嘲,宋杞和并不在意,只问:“她在那屋里?” “我说过这两日会带她去见你。” 宋杞和来的意图只是杜明昭,薛径可看得太明白了。 这么多年薛径好容易遇到个可心的弟子,不愿这么被宋杞和给糟蹋,他沉了声:“我是应过你一个条件,可杜丫头是我格外看中的徒儿,就算是殿下,您要对她不利,我亦不会准许。” 宋杞和桃花眼一凛,轻蔑冷笑。 不利? 他? 薛径见之他眼中的讥笑,却不觉自己说的有错,“在我这儿,殿下可别想着做偷鸡摸狗的事情。” “真啰嗦。” 宋杞和不与他多谈,他把应庚留在薛径这屋,自己转着轮椅去往杜明昭所在的前堂。 前堂,杜明昭入了梦。 晕沉之间,茫茫黑暗,她感觉有什么死死缠住了她的身子。 杜明昭奋力睁开眼皮,入目却是黑褐色冰冰凉的鳞片。 一条大蟒自她腰部至脖颈,将她全身缠得严严实实,它的躯干有白色的横纹,丝丝在她脖间游动。 那条蛇卷得愈发的紧,杜明昭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要窒息了! 她朝上抬眼,却直对上一双冰冷、凉薄的黄色竖瞳。 啊—— 杜明昭的手碰到了桌边书本,直接将书打翻。 响动令她从梦魇里惊醒,她砰地站起身,此刻她额前全湿,汗水嗒嗒将发丝黏在双颊,衬得苍白无血色的小脸生出几分可怜之态。 杜明昭想倒杯水,谁知膝盖一软,踢翻脚边的木凳,整个人就朝地上坠落。 “小心。” 天旋地转,杜明昭抓不住声音打哪儿来,下一刻她发软的身子已落入了一个怀抱。 定睛一看,宋杞和坐着轮椅接住了她。 “你,我……” 杜明昭吓得不轻,她慌乱起身,想起自己坐到他的伤腿,忙问:“对不住,你的腿还好吗?” “不碍事。”宋杞和轻轻笑,他望着眼前姑娘惨白的脸,还有一股似被蹂_躏之后的弱态,食指轻捏,道:“睡这里易着凉,回去吧。” 杜明昭还在恍惚中,她见宋杞和不若有事,很乖地颔首。 被那条大蟒入梦作祟,杜明昭全身都如在水浸泡过一般,难受的紧。 她立马奔回杜家,转头进厨房要烧沸水。 何氏却让杜明昭去拿换洗的衣服。 等何氏抬了温水去浴房,杜明昭已褪去了上衣短褂。 少女光洁的后背肌肤玉白细腻,可如今却落着点点的红。 何氏惊道:“昭昭,你招虫子咬了?” 杜明昭抬手摸了下后颈,比上回刺疼点,她想该是过敏,便随意道:“娘,不是大事。” 第25章 宋杞和,你变了 杜明昭记得薛径说明走前要带她上门在病患身上过一遍针法。 可她没想到薛径竟然要她拿宋杞和练手。 也是,薛径来时便与宋杞和同路,他的腿伤是薛径看的。 应庚见薛径师徒二人步入,很是熟稔地上前,“公子在里面,薛老,杜姑娘,请。” 杜明昭侧目瞥应庚,他仿佛早知他们会来? 薛径亦是熟门熟路去了主屋,杜明昭抬脚刚跨过门槛,便听薛径的轻哼,“宋公子,今日由我徒儿来为你看腿伤。” 宋杞和桃花眼溢满浓郁笑意,他注视着杜明昭,应:“好。” 薛径面色有些沉,杜明昭深感两人微妙的气氛,她装作如常,在木凳坐下,“宋公子,我先诊脉。” 宋杞和伸出右手。 杜明昭探指凝神,摸他的脉搏。 上回把脉,杜明昭察觉宋杞和脉搏奇异,有一股不知名的快速起伏,而这次那一道气弱消失了,脉象明显有力了几分,有渐愈之势。 情不自禁的,杜明昭杏眸愠着两分亮光。 她把脉有多专注,宋杞和凝视她便有多认真。 偶时杜明昭鬓边的青丝溜下,宋杞和的桃花眼微挑,喉结也随之滚动了一下。 薛径目光不善,出声问:“你一直帮宋公子调理,可有成效?” “是好转之态。” 杜明昭收起手,温热指尖的离开让宋杞和怅然若失,他抬眼又屏住了呼吸,她琉璃般的眸在笑,“再过些时日便会康健,这并非难事。” 杜明昭伸手去掀宋杞和盖着的芍药花被子,宋杞和惊慌一抓,“做什么?” “我是想看你的腿伤。” 宋杞和反应过来,桃花眼眼尾染了红,侧过脸放开她的手,“对……不住。” 本来看医与看身体在杜明昭眼里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无意瞥到宋杞和起了红的耳,真是肤色太白,以至于红的明显,她没来由地也有了紧张,刚被握住的手都微微发烫。 压住躁气,将被单卷起了几分露出宋杞和的腿部,杜明昭问薛径:“师父,是您正的骨吗?” “是。” 正巧杜明昭的手指轻触到宋杞和的小腿,肌肤接触的刹那,宋杞和呼吸不免重了。 薛径又是一道哼声。 杜明昭毫无知觉,她只是认真检查宋杞和的腿骨,先摸了膝盖关节,再又是小腿骨看是否有错位和骨质增生。 与宋杞和而言,那只柔若无骨细滑的手在他身上左摸摸、右摸摸,温柔且慢。 他的身体全紧绷变硬。 一念升天,一念坠狱。 就在宋杞和几乎绷不住的时候,杜明昭终于将被单盖了回去,宋杞和长舒气,松开咬出血痕的唇瓣。 他舔了舔唇,铁锈味充斥唇齿,侧目望去她温婉的面,竟还有几分甜意。 “师父是想以针灸令宋公子腿伤好的更快?” 薛径摸着胡子,他扫过宋杞和的脸,眼又沉下来,“快与不快不重要,只要恢复如初。” 出息! “我明白了。” 薛径止住宋杞和落在杜明昭身上的凝视,挡在前掀开被单,道:“你先试着下针,我看是否有误,在我走之前该问便问。” “是,师父。” 杜明昭从布包里取出全新的银针,开始在宋杞和腿上下针,有的提刺,还有几个需穴位捻转了几下,在她将要落针之时,薛径的手一挡,“不可。” 薛径将针刺入,“这里不必过深,轻刺便可。” 后在薛径的监视之下,杜明昭一一行完了针。 她紧绷着的神经就此舒展。 薛径虽看宋杞和不顺眼,但在行医方面绝不耽误,“此前是我为宋公子行针,待我离村,你每五至十日都需来为宋公子复诊。” 杜明昭如被晴天霹雳。 她以为几回便好。 没料想过要如此频繁的见宋杞和! 偏宋杞和挑眼起笑,黑黑沉沉的眸子似有蛊惑之意,“往后就托付给杜姑娘了。” 要好好的,照料他啊。 杜明昭唇瓣都在抖,她不是很情愿答:“好。” …… 溪川县,荀府。 丫鬟雪兰快步穿过游廊,侧旁荷塘边栽种的迎春因她的步伐而抖落。 雪兰一路来到姚安院,这里是荀府嫡子荀荣康的院落,还未进主院,她便被小厮们拦下。 “少爷,少爷,二小姐不好了!”雪兰痛哭起来。 “我二姐如何了?” 闻声荀荣康踹开小厮,揪住雪兰一把拽起,“不是请了药春堂的郎中看诊吗?你快说!” “郎中束手无策,二小姐方才又呕血了,说是疼得想寻死!”雪兰哭花了脸,跪着磕头,“求求少爷救救二小姐吧!” “你求我,我就能看诊不成?” 荀荣康与二姐荀华月自小关系最亲,听闻二姐都要寻死,荀荣康更是暴躁,他抓来沈二就问:“溪川县就没个能用的大夫?那易乐成可真是个窝囊废,娶了二姐就这么对她的!” “少,少爷,其实还有一人……”沈二不能呼气。 “谁!” “杜姑娘的师父,那位薛老。” 沈二没提杜明昭,已知她背后之人尤其尊贵,那薛径岂不是更厉害。 “杜明昭?” 荀荣康忆起沈二那日带回的消息,脊柱泛起冷意,他磨牙强行镇静,“备车,爷要去抚平村!” 抚平村,杜家。 薛径离村后杜明昭去薛家便少了,这几日除了看郑佳妮就无旁人,她难得清闲。 今日书院行假,杜黎在家备课温书。 看了会医术,杜明昭算了算时日,又到了给宋杞和复诊的日子。 她虽畏惧宋杞和,可杜明昭感知宋杞和暂且对她无恶意,因此她愿意用心诊治宋杞和。 将银针一一过烧酒擦净,杜明昭揣好布包推门而出。 杜家十几步远的地方,杜老太拉扯着村长蒋里指杜明昭就道:“村长,那就是我的不孝孙女儿!” 杜明昭拧眉疑惑。 没等她发问,杜老太已冲到了跟前,扬手便要落下,“好你个杜明昭,我看你学医净盘算着害自家人去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明昭躲开了她的手,指尖从怀里顺出一枚银针,若杜老太还要落掌,她绝对会刺入她的穴位。 “看她给我二儿媳开的啥药吧,方子要去三两银子,我家咋拿的出?”杜老太气得胸脯起伏,她又朝蒋里一通哭诉,“我不管,我要杜黎出来见他的老母,这钱必须杜黎来出!” 杜明昭觉得荒唐。 什么叫胡氏生病,吃药的钱要杜黎来出? 真当她家是给杜家吸血的? “村长你可要为我家做主啊,你看她看诊说的啥吧,她要人闷死在家里,这还是个郎中?” 胡氏怯怯跟在后,也是扯杜老太,“娘,您别说了……” 杜老太自顾自吼道:“死丫头没安好心,你给我把杜黎喊出来,今儿他要是不见我,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前!” “婶子可别这么说!”蒋里吓得不行,啥死啊死的。 杜明昭冷眼看着,连要动一步的动作都没有,“拿孝道压,不就是为了钱吗?” 杜老太气急,抬手就要挠她的脸,这时杜家门再度推开,何氏搀着杜黎走出,杜黎踉跄跛着,冷面而对,“这个月的钱我可是给够了,你们不要再来了。” “好啊,你和这丫头就是要逼死你老娘啊!我要让你爹瞧瞧,你究竟有多不孝!” 杜老太愤而要往杜家的门墙撞去,胡氏和蒋里死死给人拉住了。 蒋里很为难,“杜兄,你看……” 虽说杜黎和杜家断了关系,可杜老太怎么说都是杜黎的亲母。 何氏厌恶的不行,“可别要屎要尿的都来找咱家,咱家从没对不起杜家。” “还说没有,生不出儿子就是下_贱,养个女儿也只会骗别家的——” 杜老太满嘴脏污,杜明昭忍无可忍。 “啊!” 手起手落,杜明昭手里银针刺入几个大穴,杜老太登时全身发麻,无空叫唤。 杜黎听得双眼通红,他揽着身子颤抖的何氏,怒吼:“娘,你太过分了!” 辱骂何氏是何等污_秽的字眼! 蒋里两边斡旋着,“杜兄,你老母是气头上,你……” “我可没这样的老母!” “杜兄,你这是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杜黎不吭声了。 杜明昭突然忆起若是杜黎沾上不孝骂名,日后科举之路恐会受阻。 可真是憋屈死她了! 不能对杜老太如何,可杜明昭气不过,她用针刺入杜老太的声穴,再一收针没下狠手。 但声穴受损需恢复三日,这三日,杜老太都得做个哑巴! 杜黎攥着微抖的拳头,似下决心,“不过是屈屈一个不孝……” 何氏急匆匆将他打断,朝杜明昭道:“昭昭,你不是要给小宋复诊?” 杜明昭领会她娘是想把她支开,她便顺从撒手。 宋杞和在屋内依稀闻吵闹声。 他微侧头,见杜明昭面沉入门,敛下眼睫轻声道:“你放心,杜家不会有好果子。” 杜明昭脱口而出,“这也是你算到的?” “嗯……”宋杞和沉吟,“算吧。” “宋公子不愧神算,连铜钱都用不着。” 杜明昭头一回冷嘲起来,抬起明眸冷道:“我见你在村里待这样久,为何不寻亲人?” 宋杞和眸子暗沉,“我无父无母。” “宋公子不像是一般人,莫非是京城之人。” 两人之间暗潮翻涌,杜明昭仿若未觉。 良久,宋杞和桃花眼似笑非笑,“杜姑娘对我真是上心,入村时,你连架都打得,如今恬静似水处处留心记挂,确实是变了。” 一句话,杜明昭花颜失色。 她冲出了屋子,双手撑在宋家院中的水缸旁,大喘着气。 她有意试探宋杞和,想知道他是否真的恢复了记忆。 不,不可能。 宋杞和有记忆第一时间会抹了她的脖子,不会像现在这样。 那他是何意? 他不会—— 水缸清水沉沉,水纹荡漾开一圈一圈的,映照出杜明昭惶惶不安的眼瞳。 第26章 【三更】不要喊公子,唤…… 清亮的水面拢入深褐色的缸壁,杜明昭望到自己眼底涌动的局促,她并非愚笨,只是许多事到如今串开,脑中诸念纷呈。 郑佳妮曾说宋杞和算到了那一场大雨,山底脚下将发生涝灾,也是这一算令抚平村躲灾免于田地遭淹。 还有蒋翠兰的姻缘,那未婚夫竟在半路成了残废。 这些当真是宋杞和算到的吗? 杜明昭会想起这些,是因为在郑佳妮提起之后,她晚时陆陆续续从脑海里翻出几道碎片,这两桩事也都是书里写过的,虽是一笔带过。 宋杞和有通天本事竟能看的这般,还是说他本就知晓这是既定会发生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起,杜明昭后背更是起了汗。 宋杞和若知晓后事,那应该恢复了记忆才对,更该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他应记得原身的任意妄为,曾对他做过的一切叱骂殴打,记得原身使得他身心俱残,又怎么会在面对她时如此平和亲近? 原书里宋杞和在恢复记忆的当日,他拖着病躯也要第一时间启程返回京城,面见亲生父亲。 宋杞和对亲父并无多少感情,但京城那时局势惨烈,即使宋杞和不回京,京中权势漩涡之中的那些人也会派人寻他。 只因他是唯一的破局之人。 宋杞和拿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为复仇,废掉原身的手,还将她关在黑屋之中生生折磨了十日,最后把她活_剐。 原身用鞭子、板凳、藤条抽过宋杞和多少回,他就以数倍还给了她。 两人之间如此滔天恨意,宋杞和若有记忆怎么可能忍得了她? 可如果不是恢复记忆,又怎么解释宋杞和古怪的行为。 哪里不对。 杜明昭一双秀眉紧拧着,杏眸因沉思溢出几缕寒光。 她是穿书后因书得知的后续剧情,那么宋杞和会不会亦是? 杜明昭秀眉舒开,她杏眸淌过波光似得微光,心弦稍松。 “杜姑娘,你还好吗?” 杜明昭浑身一惊,回眸冲应庚笑道:“无事,就是昨夜睡的晚有些疲惫。” 应庚见她在水缸旁呆愣许久,狐疑地往屋内睇眼,生怕杜明昭与宋杞和因何事闹了不快,而不愿给宋杞和看诊。 如今薛径不在抚平村,能为主子看诊的唯有杜明昭。 杜明昭掬了一把水,清清凉凉的水将她脸蛋洗过,她擦去水渍,抬步往主屋内走去。 她只是需要静一静。 方才诸多情绪一拥而上,她难以自持,几近要被逼疯了。可事后想想,她不该激怀胡乱忖度,宋杞和没待她布恶,她只要留个心眼便好。 这会儿心定下来,杜明昭终于能面不改色地见宋杞和。 “宋公子,例行先把个脉。” 杜明昭将额前沾湿的发丝别在而后,于木凳落座。 宋杞和本在暗影之中的桃花眼登时融了光,他愠着浅笑,目光轻飘飘落在她的指尖。 杜明昭玉瓷的脸似被揉搓过,印着些许的红,仿若少女染了桃腮,十分温柔。 她的手指亦是如葱白的细长,就连别发都能在他眼中记上一刻。 宋杞和看她已去了前些时候反诘的固执,便递过手腕,“杜姑娘并无话再问我了吗。” 杜明昭直直与他对视。 她的杏眸轻柔平淡,他的桃花眼灼灼绽放。 杜明昭将手搭在他的手腕,触到泛凉的肌肤,心又镇定了几分,她道:“我问的公子都已作答。” “我亦有未作答的。” “没什么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宋杞和却道:“你若真想打听,我可以说与你听。” 这句在于“真”这个字。 杜明昭不敢再多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你不想打听,可我想。” 宋杞和的音色下沉,杜明昭一颗心跟着坠到了谷底,浊气聚在她胸腔难以抒发,她吐了一口气,想专心把脉,可眼前人乱了她的心,“只是我问的那句,明昭姑娘躲了过去。” 他的“明昭姑娘”唤得杜明昭蹙眉,她愈发直觉不好。 心里别扭的很。 “女儿家大了十八变,一夜之间乖巧懂事的,可以料到。” 宋杞和单手支在左侧脸颊,一根细长食指沿着下颌线,轻斜眸子懒懒道:“你说我并非一般人,可我却觉着昭昭你亦不是,抚平村养不出如此肤白的姑娘。” 他开始得寸进尺,头回喊了杜明昭的乳名“昭昭”。 还有几分调戏的意味在其中。 杜明昭被惹得赧然,她再把不下去脉,杏眸一瞪如湖水激起水花,咬牙喊道:“宋……宋奇!你不要这般唤我。” 她差一点喊成宋杞和,若让他知道自己清楚他的底细,她怕自己直入深渊。 “昭昭?”宋杞和轻声重复,带了两分缱绻,“我是听杜叔与婶子每回都喊你‘昭昭’。” “我爹娘是爹娘。” 杜明昭咬唇,她心有些乱,她只是说:“你为男子,我为女子,彼此之间应有分寸。” 宋杞和眉一沉,他当即想反口“什么分寸?”,到底还是忍住了,他掐着手心,克制神色又笑道:“那,明昭姑娘?” “可。”杜明昭颔首,这个称呼她没有不适,她绷着脸,“公子,我把脉时不要扰乱我的思绪。” “祈之,你可以唤我的字。”似乎是怕杜明昭不改,宋杞和又点了点,“不要喊公子。” 杜明昭手抖,杏眸升起一股恼羞成怒。 宋杞和分明是没把她的话听到耳中,她都说了不要扰她,这样还怎么静心把脉! 杜明昭故意忽视了他的话,也不回,而是自顾自道:“公子,请让我先把脉。” “我的手就在这处,我并未不允。” 杜明昭气得嘴巴都生了疼,她狠狠伸出两指在宋杞和脉搏处一摁,对方发出“嘶”地一声,而后幽幽道:“昭昭不肯改,那我也不听你的。” “宋奇!” 杜明昭对上他暗沉的眼瞳,那双桃花眼显得黯淡,他低落着道:“不过一个名字罢了,日后你我还有数月要相处,你怎么是好?” “我是你的大夫。”杜明昭的唇抿成一条线。 话说的太歪曲了,什么有的没的,好像两人都已有私_情一般。 宋杞和很乖地颔首:“你是我的大夫。” 他抬起眸,眼尾微微下垂,平白可怜了起来。 杜明昭嘴唇蠕动,心底那股气皆消散化为空气,宋杞和就说:“我在抚平村,只昭昭你一个亲近之人,杜家于我,是我羡了十几年的家。” 杜明昭猛然忆起他说的那句“无亲人”,他眉宇之间的哀恸与孤寂刺痛了她的眼,仿若这尘世没有他所留恋的任何一物。 书里于宋杞和而言唯一的亲人便是他的生母,可他娘早早逝去,连仅存的温情也无。 心软之下,杜明昭也不再计较什么名字,总而言之被这么喊,她并不会掉块肉。 杜明昭重新将指搭回他冰凉的手腕,垂眸道:“祈,祈之,世间还有诸多期盼,待你身子好起,你会遇到值得的人与事。” 宋杞和眸一亮,笑道:“烦请昭昭,我想早日养好腿伤。” 他再度端详面前姑娘微扭捏的脸。 啊,啊,还真是可爱至极。 她眼里虽还有戒备,但心已开了一个口子,独属于他宋杞和的小门。 “要养病,便要顺从我的话!” 杜明昭收手一拍,许是有了宋杞和的示弱,她凌眉底气足,“早前我说过多少回,你可有真的听进去了?” “自然,我都放在心上。” 宋杞和将袖口放下,拢起手腕,他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绣青竹的衣袍,袖口边有银线作沿,他理直气壮道:“你开的药我有吃,你也把了脉,我可是在好起?” 他就是在说,自己很听话也有很好在养病。 杜明昭眸光往他腿部睇去,“我说的是你的腿。” 今日把脉宋杞和的脉象依旧有力,他有许多日再未咳嗽,体虚这一块调理的在转好,只是那条伤腿,杜明昭真不想说他的,如今是有了轮椅,可先前拄拐杖到处乱窜真令她恼火。 宋杞和沉吟,“我让应庚买了轮椅。” “你就那么想出门,其实这村里没什么可看的。” 杜明昭盯着他的面庞看了许久,试图从他的神色里看出异常。 书里宋杞和那般不喜外出,原身见他一回都难,初遇还是遥遥一瞥目睹风华。 她就想宋杞和一个断腿伤患,出门又不能下地干活,更不能种菜等等,他除了透风,还能做什么? 抚平村的风有那么好吹吗。 宋杞和揪着手,像在克制:“昭昭,若你是我,你可愿每日闭门不出?” 杜明昭缄默了片刻。 而后她叹气,“罢了,不过我为你施针后的一日之内,你不可随意走动,这点祈之你需听我的。” “我听你的。” 宋杞和听她喊了“祈之”,即使语气冷淡了点,但仍梦回前尘。 他心都软塌了,即便是要将刀递过去,任由她捅进心窝都情愿,还有什么不愿的。 “师父走前万般叮嘱我,定要好生照顾好你的腿,只是我针法生疏,起初的这几次望你多多担待。”杜明昭将银针取出。 “薛老既信任你,我便也信任你。” 杜明昭拿针的手一顿,俯视时宋杞和已将半只腿露出,他那双桃花眼里流露出真切的情绪。 原本杜明昭对治腿并无把握,可薛径却说习针需多行针,不练则不精,她还要给杜黎治那只跛脚,这一关说什么都得过。 如此一来,宋杞和便成了她手里的小白鼠。 他还这样对她深信不疑。 杜明昭心中无端升起满满的愧疚。 在行针时,她更为专注认真,刚刺入一针,她捻转了两下,这个穴位是有点疼的,宋杞和“唔”了一下,她便和宋杞和交谈分散他的心思,“你近来可是要为村长盘算后山的事?” “你是说连长武山的泉阳山?”宋杞和果然不记了疼。 “不知道是不是,佳妮说那处被火烧了的。” 宋杞和淡淡回:“昭昭你还和郑佳妮谈过这事。” 怎么说的好像她故意在背后关心他一样。 杜明昭噎住,“那时候随口一谈,佳妮就说到你给村长算命,翠莲为这个找过你几回。” 宋杞和猛地抬头,端看之下,她面色平淡,说起蒋翠莲却无半分不虞。 “我和她不熟。” 宋杞和心梗的很,他眉间闪过阴郁,“蒋翠莲就找过我两回,我多是和村长谈。” “哦。”杜明昭本也没想他解释。 “怎么,你对那山感兴趣?”宋杞和单手扣在芍药花之间,径直将花蕊揉碎,“听你说过山上种药草,也不知那山可不可种。” “有我也买不起啊。”杜明昭小声补道。 不知宋杞和听见没,杜明昭也没管,她本就是为施针岔开话题,在这一去一来的交谈之后,她已将穴位扎满。 这一套下来手是僵硬的,后背挺直跟着一酸,她松懈地坐回木凳,喘口气。 宋杞和侧眸,见她双颊发白,指尖全红了,桃花眼暗了暗,问:“你来时杜家为何上你家去了?” 他说的“杜家”是杜老太那一家。 “嗯?” 杜明昭被他问的突兀,正思索着措辞,宋杞和却又道:“杜叔与杜婶不是早与杜家分了家?” “还能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为钱来的。”杜明昭忆起满口污言秽语的杜老太,眼眸淡嘲,“她仗着是我爹的亲母口无遮拦,我在那光听了几句便忍不了,要不是我娘不让,我……” 话没说完,杜明昭意识到自己在宋杞和面前情绪太外露了,无意识地吐露心声。 “你想对杜家做什么?” “我随师父学医,可这回动了手。” 杜明昭撇过头,吐气道:“我对不起师父,我竟然想用针废了她。” “昭昭,你只是用自己的法子庇护你爱惜之人。”宋杞和循循善诱,“这不是恶,莫非以德报怨才是善?我却觉着太过于蠢。” 杜明昭眼底复杂。 前世她从未遭遇过这等事情,从小她的世界就只是读书学习,爷爷说要心怀善意,在当上中医科大夫后,她为的也是治好更多的人。 可来了这里,她遇到了如杜老太那等指着何氏辱骂的老妇。 何氏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生了个女儿,何至于被骂得如此不堪? 那是她的亲娘,何氏打心底疼爱自己,杜明昭看不得杜老太随意欺辱。 那也是她第一次起了报复心理。 她弄哑了杜老太,动手时留了余地,没让她后半辈子都当个哑巴。 杜明昭很纠结,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一种恶毒,用毕生所学去伤害一个人。 她神情变化莫测,宋杞和大拇指抵住了食指。 她一如既往的好懂,所有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心里因何郁结,他都能明白。 “昭昭,若有人对你不利,你会眼睁睁看着不反抗吗?” “不会!” “旁人抱有害你之心,你大可自私几分。”想到这里,宋杞和的桃花眼黑沉沉的,陇上一股暴虐之气,一刻之后他快速隐下,“不必为那些个费心。” “你会怎样?”杜明昭反问。 宋杞和一愣,“我什么?” “有人对你不利,如要伤你、置你于死地。” “若我全好,伤我,他至死都会后悔。” 宋杞和没避让自己的眼,杜明昭就望见他笑意浓郁的桃花眼之中,最深处翻涌而起的风暴,各种神色搅合在一起,生出奇异夺目的光彩。 她好似看到了宋杞和手执匕刃,刀尖血滴淌落,他的脸侧也沾着几滴红点,一双桃花眼凉薄而阴沉。 那是原身最后闭眼的情景。 他确实做到了。 所以宋杞和自始至终都没变过是吗?打最初他便是这样会一洗雪耻的人。 这不是错,换她,她也忍不了。 如此诡异的,杜明昭竟被说服了,觉得宋杞和占理。 她搓了搓手臂起的寒毛,那面宋杞和软了几分音色,“可我是半废之躯,如何应付的了歹人。” “抚平村该不会有人对你起歹念。” 宋杞和闻言戏谑投来眸子,杜明昭被他盯得浑身不舒坦,“你看我作甚?” “无事。”宋杞和闭起眼,盖住将要溢出的执拗之色。 是,无人有歹念,可他有。 杜明昭在他身边待的越久,他就难克己复礼,心底的那股奋意躁动的厉害,他想亲近她,将她狠狠困于床榻之间做尽夫妻间的亲密。 邪念一起,当真是死死也压不回去。 宋杞和就是要做她永生不可摆脱的那个,即便是成了鬼也不能。 缠着她,共生共死。 昭昭,昭昭。 他的阿昭。 宋杞和不敢睁眸,杜明昭就坐在他身前,稍一仔细便会留心他满眼的情潮,眼下的她还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 他得忍耐。 好在宋杞和的困境并未持续太久,应庚急步入屋禀告,“杜姑娘,外头有人找你,是城中来人。” “城里的?” 宋杞和因而冷静,他睁眼看向应庚,冷声道:“谁。” 他不信溪川县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找杜明昭的麻烦。 应庚回:“是荀府的少爷。” 宋杞和眉一皱,“为何事?” 那个叫荀荣康的,应庚取轮椅那日便教训过一回,他哪来的熊心豹子胆跑抚平村! 看来他是真不想要脑袋了。 “荀少爷想找薛老请脉,但薛老不在。” 杜明昭起身就道:“我先出去看看,祈之你卧床候着,一刻钟后我回来给你取针。” 宋杞和给应庚一道眼神,示意他去跟着。 应庚当即跟上杜明昭。 …… 宋家门外。 蒋里夹在杜家母子二人之间,悜冲直道:“这血浓于水,杜兄你是气头之上不得理智,不如我今日先将婶子送回去,改日你们再平心气和坐下来谈?” “谈什么?” 杜明昭没想到自己离开了仅一会儿,这杜家门前就这般热闹了。 杜老太惹得这一遭,可把村里好事闲人都给引了过来。 不知杜黎与何氏怎么谈的,周遭议论皆牵连不孝。 杜明昭大步来到杜黎身前,此刻她深感宋杞和的话,他说的对,要庇护爹娘不可再对杜老太心软,“二婶的病我开了药,这个药我可以给二婶,但那是我念及二婶待我家亲善的情意,而非老太太要挟我家的筹码!” 杜老太呜呜呜想爬起来,被封住哑穴,她说不得一个字。 胡氏被杜明昭澄亮的眼看得难为情,她扯着杜老太,便道:“娘,你也该闹够了,咱们回去吧!” 杜老太一把撞翻胡氏,胡氏拖着病体,与她两人都摔了地。 蒋里回头扶人,又摇着头道:“杜丫头,她也是你奶。” “是啊杜丫头,怎么说你也是杜家人。” “你奶也是可怜,摊不得药钱。” “我可没奶奶,她骂我娘又咒我的那一刻,她就不是我的亲人。” 杜明昭扫了一圈周围直言不讳,“村长我心知你是为邻里一派和气生财,但杜家从来只想欺负我们三房,您别期望我们会给他们好脸色。往后更不必拉扯我爹不孝,扎了她穴位的是我,不孝的是我杜明昭,不是我爹!” “昭昭……”杜黎哽咽。 闺女以瘦小身躯护着他,令他无比动容。 同时他又觉着自己懦弱不堪,无能到得让闺女出头的地步。 有婶子道:“还真是敢说!” “这是要和杜家断干净关系啊。” “杜丫头下手多狠毒,一下就给整哑巴了,这不比她之前赤拳空手厉害?” “杜丫头!” 蒋里不敢置信,震惊脸,“你,你竟然封了你奶的哑穴!你学医是为救济天下之苦,不是拿来迫害他人的!” “我一无见血,二无要她性命,只是当三日的哑巴,又不是好不了,何来村长说的迫害?” 蒋里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他只好怒瞪杜家爹娘,斥道:“你们就干看着你们的好闺女做这档子事!” 杜黎当即袒护,“昭昭说的对,不过是给她一个教训罢了。” 何氏附和,“我们昭昭最是心善,肯定不会让她余生都当个不能说话的。” 杜家三口齐心,蒋里差点给说吐血了,“行,你们杜家这破事我还真不想管了!” 杜明昭冷淡,“那就请老太太离开我家。” “让让,都让开。” 这时另一边沈二急急插嘴,打断几番争吵,“杜姑娘,小的有要事找你。” “你是要找我师父吧?” “正是,家中主子得了重病,想请薛老过府一趟。”沈二垂头。 他的姿态很是恭敬,杜明昭归为那日的秦管家,想来荀府对秦大人还是有几分忌惮。 “为你家少爷而来?”杜明昭问。 “不是我家少爷。” 一道粗犷男音紧跟其后,“不是小爷,是我二姐!” 杜明昭侧眸,跟在沈二之后的,是从马车之中跃下的荀荣康。 马车在抚平村太少见了,荀府这么大咧咧一入村,围观村民既是好奇又是让路,时不时地探头。 杜明昭拧眉,“对不住,我师父已经离开了抚平村,归期未定,我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令姐的病,还请你们另寻高明。” 荀荣康此时滑天下之大稽的绑着吊腕,手折断之后这布带他都挂烦了,偏偏大夫交代不可随意挪动,万一错骨一辈子都好不了。 “怎么可能!”荀荣康双目赤红,“你说薛老不在?!” “荀少爷要找薛老确实难办,薛老前几日便离了村,这点我能为杜丫头担保,她并非扯谎。”蒋里亲热凑来,“不知道荀小姐得了什么病,我们可否分担……” 荀荣康是荀家唯一的小少爷,荀家又与秦大人交好,若是能攀上荀家,对蒋正诚日后的科考大有益处。 蒋里就想攀荀荣康这条高枝。 然而荀荣康根本没心思和他扯东扯西,他一跨就到了杜明昭跟前,单手要去拎她,半道却被杜黎侧身拦住。 “荀少爷想对小女做什么?” 杜黎清隽的脸有几分愠怒,“小女不过是薛老的徒儿,更不能将薛老凭空变出来,请荀少爷不要为难小女。” “你胆敢拦小爷?” 荀荣康刚要发怒,应庚几步上前,站于杜明昭身侧,道:“荀少爷有事说事。” 沈二面色一变,赶忙倾身压住声提醒,“少爷,这是那位殿下的亲侍!” 应庚的冷眼使得荀荣康血液都凝固,他隐住气焰,还是垂下了那颗自以为高贵的头颅,憋屈至极道:“杜姑娘,家姐情况危急等不得过长,我只是想你说出薛老去了何方,之后我自会派人去寻他!” 杜明昭看出了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满心唾弃半点没消。 求人是这个态度? 太过不真诚了点。 若非她身边有人,这荀荣康恐怕都已经冲过来拿人了吧? 她冷冷一笑:“我也不知我师父去了哪。” “你骗我!”荀荣康目眦尽裂,“我看你是报复不愿说!” “荀少爷这话我就不懂了,你做过那些事,又屡次想要找我麻烦,莫非你认为我是圣人之心,泥团捏的,无半点脾气?” “你可以恨我,但我二姐是无辜的!” “你二姐与你皆为荀家人,对我并无差别。” 荀荣康额前暴起青筋,可被应庚盯着,他完全不能拿杜明昭如何,半晌之后嘴唇咬出血,“杜明昭,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说?” 杜明昭轻哼,“我师父的行踪我真不知晓,这点我没有骗你。无论荀少爷怎么盘问我,我都不知。” “你确实不知?”荀荣康死死瞪着她。 杜明昭从容自若,“真的。” 这话音一落,荀荣康仿若整个人都泄了力气,他几欲倒地,旁边沈二反应快,飞快扛住了下坠的荀荣康。 蒋里听着几人交谈焦灼不安,荀荣康这一失魂更是令蒋里提心吊胆,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荀少爷,薛老不在,可杜丫头为薛老的徒儿,得薛老衣钵,荀小姐有啥病症的不能让杜丫头看?” “她?” 荀荣康失魂落魄地看过去,入目是杜明昭一双清明的杏眸,他又问:“杜明昭真的能看得吗?” 蒋里舔着脸答:“要得要得,咱村里谁不知晓杜丫头乃是福星降世,包治百病的!” 为了哄荀荣康乐,蒋里都得把杜明昭夸得天花乱坠。 “村长,杜丫头的医术你信得过?”曹婶子是头一个质疑的,“人是城里来的少爷公子哥,要是有个万一,您可不好办。” “咋的做不得,杜丫头还给我男人看过风寒。”王婶子反驳。 “谁知道是不是薛老看的,给说成是她做的?” “你又没亲眼见过杜丫头看诊,你说啥呢你!” “你亲眼看过?” “我又不是没见过杜丫头给胖虎看病!” “够了,别吵了!”蒋里拉开就差没打起来的两人,“有啥不舒心的,你俩走远点去吵吵,别在这烦人!” 曹婶子不服气,“村长!” “行了,你要是不会闭嘴,我就让杜丫头也给你封住哑穴。”蒋里冷声。 曹婶子怕的要死,果断闭嘴。 荀荣康听到抚平村这等争执,对杜明昭的医术更是动摇,可转头一瞥就见杜黎正拉着杜明昭,气道:“昭昭,咱不治了!既然他们不信医,更没必要给他们看诊。” 何氏也是全力护闺女,她指着方才闹事的曹婶子就骂道:“你说我闺女不会看诊,说的好似你会一样?拜薛老为师的是我家闺女,不是你!整日就知道瞎听李家那个胡扯,你干脆也别和你男人过了,改和李家那个过去吧!你俩王_八配绿豆的,可不就是看对眼?” “你,你!”曹婶子气得发抖,“你可真是厉害的嘴巴!” “不用你说,我会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何氏扬声又与村里众人道:“这一个月以来,我闺女做过啥事,大家伙心里有把秤都清楚着,你们若是不信,可以不找我闺女看诊,我闺女不行医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何氏要说的也正是杜黎要说的,因此他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全心偏袒自家娘子。 荀荣康摸清楚了,心静之后朝向杜明昭道:“杜明昭,我就想听你亲口说能否治得?” “荀小姐得了何病?”杜明昭其实不想搭理荀荣康,可抚平村内又起她的谣言,打败谣言最好的法子就是展露本事,她就道:“将平日病症说说。” “我二姐回府后就难以咽食,起初还能吃得流食,近来是米面都吞咽不下去。”荀荣康越急说得越快,他摁住自己的喉咙,“她这处痛,时不时还会呕血。” 杜明昭大致猜到是与食道有关的疾病,于是她慢条斯理道:“可治。” “当真?”荀荣康仿若望到了希冀,忽而跳起就要去抓杜明昭,“你快与我去荀府!” “慢着!” 杜明昭避开了他的手,应庚很及时地挡在了她之前,她又说:“我是可以治,但我没答应要治。” “什么!” 有个应庚在,荀荣康想那位殿下应也在村中,他是半点也不敢造次,因而面色发青,“究竟怎样你才肯?你要多少金银财宝,我都能给你!就算是金山,我也去给你寻!” “不。” 杜明昭吐出的字令荀荣康万念俱灰,他红着眼固执不认输,声音打着抖,“杜明昭,我二姐……算我求你了,求你救我二姐,你想要我这条命都可以!” 说到荀华月,荀荣康哽咽了。 “骄恣不论理,一不治也。” 杜明昭看得出他是真心为二姐求医,可她仍然记着荀荣康如何看自己不快,意图在泰平堂带人围堵自己,拿强权施压。 如若不是秦管家出现,她怕是已经屈辱之下入了荀府吧。 今日亦是,但凡荀荣康打一开始诚心实意的,她更不会为难于他。 杜明昭的不吭声,让荀荣康的心坠到了最低,他哽着道:“不论我怎样,你都不肯答应是吗?” 沈二“咣当”跪下,连连磕了三大响头,“求杜姑娘施恩,救救我家二小姐吧!” 这三个头很是用力,沈二的额印出血痕。 荀荣康大声一吼,“沈二!” 沈二却道:“少爷,杜姑娘说了求医得至诚!” 荀荣康一咬牙,稍作犹豫之后便也给杜明昭跪下了,他放声恳求道:“杜明昭,我代荀府求你!” 昔日的纨绔弟子嚣张不可一世,他为了他二姐,甘愿给杜明昭下跪。 蒋里一见荀府的少爷跪地,整个人魂真要没了,周遭抚平村村民更是窃窃私语,个个惊叹荀府对杜明昭医术的盲目信从。 杜明昭并不想拿下跪胁迫旁人,她抬手就让荀荣康主仆起身,“你二姐我可以治,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说,说什么我都给你办妥!” 荀荣康听她应下,哪里还有他言,他现在恨不得将杜明昭当祖宗供起来。 杜明昭轻摇头,“待给二小姐治好再谈吧。” “那你赶紧跟我上荀府,我二姐才吐了血,她都想着要寻死了,等不及!”荀荣康语无伦次起来,他一心就想着得救回他的二姐。 可应庚没忘屋子里他家主子还需要杜姑娘呢,瞥眼就道:“荀少爷太急了吧?” 杜明昭跟道:“去荀府不是现在,我明日再去。” “我二姐能等到明日吗,她……” “不会有事。”杜明昭杏眸一凝,荀荣康锁住了嘴,她便又道:“今日我走不开,明早我就进城,你安排人在城门口接我。” “那……” “你这会儿回去,让人给二小姐备易消食的流食,她若吃不下去,便用干菊与银柴根泡水给她喝。” 荀荣康定定应下,他莫名安心了几分,问道:“除此之外呢?” “无了,明日我上府再仔细给二小姐看。”杜明昭有把握的,荀华月极有可能是食道发炎一类,不是急病,“记得安抚二小姐,告诉她不是大病,放宽心。” “好。” 荀荣康双眼露出感激之色,“多谢你了。” 有了杜明昭的保证,荀荣康与沈二便不再抚平村逗留,两人驾着马车径直驶离村子。 村里众人跟一场梦似得,荀府少爷痛哭流涕求杜明昭看一诊,而他们还在疑心杜明昭医术不精? 杜明昭懒得搭理,事罢她又转身进了宋家。 一刻钟早就过,宋杞和的针她还未拔掉。 屋内,宋杞和听闻她的脚步声侧目而来,外头动静仍那样的大,他眸暗眼尾挑起,“可有被为难?” “不曾。” 拔剑比行针要快,杜明昭几下将针取出卷入帕里,身侧宋杞和哑声道:“这帕子还好用吧。” “嗯?”杜明昭垂头一瞅,她从袖里拿出的正是宋杞和的那张素帕,她脸染绯窘迫,“本想还你,看样子只能下回了。” “用的顺手,你便拿去用。一张帕子,我还没小心眼到舍不得。” 宋杞和坐躺在床,他单手执一本书卷,长指勾在后方,若非周围太过简陋,杜明昭甚至有种他于锦被华帐之中的错觉。 杜明昭说道:“今日施针已好,过五日我再来。” “你可是明日要进城去荀府?”宋杞和问了这么一句。 “你耳朵可真尖,这你都能知晓啊。” 宋杞和轻笑,桃花眼落着几抹柔意,“是那荀荣康嗓门太吵。” 可他其实想说,关她之事,所有的他都想知道。 这样霸道且贪心的他,怎敢完全展露于她。 杜明昭疲惫地揉揉手腕,叹气道:“荀少爷为他二姐寻医,师父不在,也就我能去看了,他来前定请过城中的郎中,一筹莫展之下才找来抚平村。” 秦管家提过师父的名号该多响亮,荀家查到师父的底细也属正常。 宋杞和眸中阴翳闪过,他道:“让应庚随你去。” “为何?不用了。”杜明昭直呼麻烦。 “荀府不是抚平村的哪一户人家。”宋杞和态度不容置喙,“应庚会武,他能保你的安危。” 且荀家知道应庚的身份,他在会悠着点。 宋杞和可不想他的昭昭,在荀府受难。 杜明昭明晓他是关心,很少见地主动关切:“那你呢?” “我在村里又无事。” 杜明昭抿唇,再三犹豫过后,挣扎着还是颔了首,“那我便借走应庚,多谢你。” “道谢的话就不用说了。” “可我于心难安。” 杜明昭是真挚的,她的世界纯粹而简单,虽然因为原书她是畏惧宋杞和,可她眼见为实,他的真心她有感觉。 只要是真心实意,她就会回报。 “那,真要谢我的话,昭昭便亲手做顿饭吧,可行?” 宋杞和单手抚下颌,他侧身浅笑时桃花眼真如三月桃花般徐徐绽放,眼瞳荡开无声的蛊惑。 杜明昭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她的七寸被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这回也是她心甘情愿。 她应:“好。” 宋杞和笑道:“婶子送来了小馄钝,还剩些,你不用太费心,把馄钝煮了吧?” “好。” 杜明昭转头去了厨房。 宋杞和说馄钝就盖在左手灶台把头的盆中,她一掀木盖,里头余下二三十来个馄钝。 何氏揉包子的那次肉馅剩下半盆,她就顺道搓了馄钝,家中留了一半,给宋杞和送来了一半。 杜明昭不会小灶生火,她喊来应庚烧柴。 锅里水渐渐鼓泡,杜明昭将馄钝倒入锅中,搅着水她忆起了前世。 她独居时曾试着煮面,却弄不清楚究竟煮多久面才熟,看网上说面变透明发软就可以出锅,她就等啊等啊,结果面直接粘锅坨了。 后来她还烧过菠菜肉丸汤,心血来潮添了柠檬汁在里头,那味道……经年难忘。 馄钝是面食,该和面条没差,不至于成黑暗料理。 应该吧? 第27章 她煮的馄钝,食道炎 杜明昭为难地想着,沸水咕嘟咕嘟,指甲盖那般大的小混沌随水一个个冒头。 又煮了一会儿,杜明昭面露急色,“应庚,关火!” “杜姑娘,这火只能扑灭,且……还有余热。”应庚道。 杜明昭搞忘了这里不是现代用的并非电磁炉,一锅沸水还没法从火上挪开! 她把馄钝都煮烂了,面皮和肉馅散开,真是不忍直视。 杜明昭赶紧拿了两个瓷碗,给两人盛了两碗馄钝,再又将舀了一勺盐与一勺醋洒在汤中。 端起碗,对上应庚古怪的探视。 杜明昭轻声咳道:“你安心,我没下毒药的。” 应庚傻傻点头。 他其实怕杜姑娘做的是比毒药更怖人的东西。 杜明昭留了一碗给应庚,又捧着宋杞和那碗去了主屋。 宋杞和此时已下了床,他披着一件青色外褂坐于桌前,静待杜明昭做的膳食。 小混沌上了桌,碗里还有一只汤勺,如若不看面皮散乱的话,这汤还是能看的过眼。 宋杞和笑眼睨来,杜明昭玉白的脸缓缓染了红,她搓搓烫红的指尖,“咳,我不大善厨艺。” “已是很好了。” 这一句不知是奉承还是出自他的真心,总而言之杜明昭都倍感羞赧。 杜明昭深知自个儿厨艺堪比黑魔法,只是这回煮混沌对手法要求不高,没给她毁天灭地的机会,不若她还真不敢随便给宋杞和尝。 如宋杞和那种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掂量之下杜明昭惟恐宋杞和会因她遭罪。 眼看宋杞和面不改色地用汤勺舀起一只破皮的小混沌肉馅,杜明昭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在宋杞和吃之前,她紧张巴巴地说:“要不,你还是别用了……我,我娘烧的饭香,我去喊她来做。” 宋杞和执勺的手一顿,他轻抬眸,道:“你去看看应庚可有用饭。” 杜明昭不明所以,但还是出屋去寻应庚。 屋内独留宋杞和一人。 他终是无所顾忌,沉沉将眼底墨色之下的深切情_潮全盘倾泻而出,那股盖不住的阴郁与无尽的哀思混杂,令他如玉的面庞忽明忽暗。 宋杞和舀了一颗混沌入唇,喉间登时滚进一大股又咸又酸、怪异至极的味道。 他从来没用过如此难以下咽的膳食,味同嚼蜡。 却和他记忆之中的,一模一样。 到如今,也只有她烧饭是这个味道,叫他记了整一辈子,至死都不能忘却。 宋杞和大口舀着混沌,他握勺的手在抖,几乎是一举一放硬逼着自己吃汤。 他那双桃花眼的眼尾全红了,湿气拢在眼上。 口里塞满了肉馅与面皮,腮帮鼓鼓囊囊的,宋杞和再吃不下更多,难言的汤水灌进肚腹,他猛咳着咀嚼吞咽。 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宋杞和飞快抬手抹去眼尾的红,又扯动嘴唇恢复如常。 “应庚去哪儿了?我找了一圈竟在家没找到人。”杜明昭折返时一脸茫然,杏眸稍瞥她惊道:“你吃的这样快,全都吃完了!” 不是吧,她烧的混沌有那样好吃,是她的厨艺技能点亮了几颗星吗? 杜明昭升起一股自信。 宋杞和碗里混沌已吃了个干净,汤更是去了大半碗,余下了面皮渣渣。 他放下汤勺,轻而点头笑道:“多谢昭昭款待。” “不……不谢。” 杜明昭疑虑四起,她凝在宋杞和的面上,总觉得他神色哪里怪怪的,可她又说不出来。 …… 杜明昭将宋杞和的病症记在手册之中,放下笔时已是申时。 杜黎听闺女的,从集市挑了几只小鸡仔养在家中。杜家无鸡窝,何氏找来几根柴棒用作搭窝,可养了几日之后那柴禾支撑不过早塌了,这会儿杜黎正在院里重搭棚子。 五只小鸡仔喳喳乱蹦跳着,杜黎朝地上撒了一把糠,将鸡仔引到一边去。 他想着铺上一层干草在底,上头再用枝条草席搭个棚好了。 杜黎忙的差不多,再要把鸡仔赶回新窝里,杜家的门这时候被人敲了敲。 “谁啊?”杜黎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去开门。 “是高家的。” 门外高婶子提着一篮时蔬,手边还牵着一个小丫头,整张脸都给厚厚的布包裹起,只露出一对眼睛。 杜黎微诧异,“高大妹子,你这是?” “杜丫头说能给我家闺女看病,早前是我想岔了,我不信杜丫头的话,觉着她只是个黄毛丫头便没放在心上。杜大哥你也知道的,杜丫头曾经……虽宋半仙提过她有福,可乡亲们还记着她曾做的那些个事,哪家没恼过杜丫头?” 高婶子就想往杜家里去,眼睛直往里瞅,面上还有些不自在,“她学医更是一时半会难以信服,是今日乡亲说城里的荀家都来找杜丫头看诊了,我才觉着杜丫头可信,确实来得有些迟了。” 杜黎面色铁青,他一向是个软和性子,可事关闺女就铁定忍不了。 村里杜明昭早便声名狼藉,可那是他亲闺女,即使混又如何,杜黎就是偏心眼。 好容易闺女走上正途,杜黎喜悦难抑,在被高婶子一番话直说后,杜黎才知道一整个月过去了,村里还是以偏见看待他的闺女! 这让护犊子的杜黎恨不得当下便将杜家门给关起来。 “爹,是高婶子领着小燕来了?” 恰在此时,杜明昭已走出了屋门,她抬手挡住刺目的日头,站在屋檐下的阴凉处道:“婶子和小燕过来坐着,我给小燕看看脸。” 高婶子顾不得杜黎,人往杜明昭那处走,“杜丫头多谢,婶子错怪了你的好意,只盼着你别为这个不给小燕看脸。” “事前我也有错,我不该伤了小燕的狗。” 原身连一只小狗都要欺负虐打的,莫怪她背锅给人赔罪。 良久,一直沉默的高小燕开了口,她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话,“杜明昭,那只小狗多谢你,我很喜欢,只是我的脸……我的脸真的能治好吗?” 豆大的泪珠沿着她的眼眶滚落。 杜黎见自家闺女和气地招呼高家母女,又见高小燕绷不住落泪,他深深叹息。 对于旁人误解他闺女,杜黎似乎能理解了。 “你把脸露出来给我看。” 高小燕嘴唇蠕动,啜泣道:“我的脸很丑陋,真的……” “为医者什么没见过?” 杜明昭杏眸明亮,一股镇定自若安抚着高小燕,她终于点头,取下了包在脸上的厚布。 高小燕的疖疮生了有近半个月,她苦于疼痒又不轻信杜明昭,更不好意思去见薛径,因此到现在都没看过大夫。 那些火疖子密密麻麻地挤了她满脸,有的红色痘之上还破皮流脓,远看着真如话本子写的怪物一般。 杜明昭先给高小燕把脉,因着水肿,她的手指全都变粗,好在身体底子还在,无其他的大碍。 “侧过脸给我瞧瞧。”杜明昭让高小燕头摆到右边,再又左边,“还有这一面。” 她掀开高小燕的衣领,脖子下头倒是干干净净。 火疖子主要还是布在高小燕的脸上。 “杜丫头,今日杜老太来闹是为你给胡氏开的药方太贵吃不起,婶子就也想问问,可否给小燕开个便宜些的方子?” 高婶子在旁见杜明昭看得认真,十足难堪插话道:“咱家积蓄不是那么多,若小燕的病难治,咱是治不起的。” 杜明昭闻言沉思。 一直以来在抚平村看诊,想着村里各家不宽裕,她与师父就收极少的诊金,更有的付不出诊金的,便拿瓜果蔬菜等来抵。 如郑婶子,不时送一只鸡,再又送些别的。 这些杜明昭都可接纳。 而胡氏那回全是因着她染的肺炎已是极重,不吃那几种药难治好,并非她不愿开便宜的方子。 “婶子,我开药首要考量的是药效,其二才是价格。”杜明昭不知道自己这样说高婶子能否明白,“我家如今没有多少药草,要买药需得进城买,这话我与郑婶子也说过,若你们去泰平堂买药,我会让他们给你们便宜一半的价。” 她的意思就是,她已很为村里人考虑周全了。 高婶子频频点头,眼露歉意,“对不住,婶子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怕万一……月底咱家还要给你娘交账,实在拿不出多的钱。” “我明白的,婶子安心,小燕这个病没有那么难治。” 听着两人谈话,高小燕却是双手都紧握着杜明昭的左手,她愣愣的,手心凉了一片。 兴许高小燕是惧怕高家因钱之事,放弃给她治脸吧。 但最起码高婶子还是有几分疼爱闺女的,只要药钱在她可承受能力之内,她就会给高小燕治。 杜明昭在纸上写好方子,叮嘱母女二人,“婶子回去采或者买些油菜薹,青色的那类,每日都吃便可。” 高婶子和高小燕听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后,两人皆怔愣,高婶子更是诧异,“这,这就好了?不需进城买药来吃,就靠菜薹?” “是啊,菜薹就够了,婶子以为什么病都要熬一大锅的药吃才能治好吗?” 高婶子被说得脸红害臊,“我真以为是这样。” “菜薹有散血消肿之功效,小燕的疖疮只在脸上,还未到全身,就不用再吃更厉害的药了。” 杜明昭稍一解释,省得还要被质疑,“这也算全了婶子有意省银子的心。” “是是,确实是意外之喜。”高婶子由着杜明昭说落,也不还嘴,“杜丫头,那小燕要吃几日?” “吃到好为止。” 这面高婶子收起她写下医嘱的纸,高小燕却突而抓起厚布又将脸严严实实包起。 杜明昭扭头一瞥,杜黎在院口扶着门,杜家大门开了半道的缝,自这处能眺见门外排起的长队。 高婶子见人涌来,笑道:“怕都是因荀家那之后来的,村内大伙疑云消了,全都信了杜丫头你的医术。” 杜明昭心底复杂,她不知这是好是坏,被肯定定然是令人洋溢欣喜的,可在这之前她也平白无故受了诸多的指责。 只要不是李婶子那等打心底恶毒的,她可接纳一二。 罢了,反正赵氏永不信她的,即便治好了李胖虎,那赵氏也不会当是她给治的。 杜黎有些拦不住人,只能问:“嫂子,你们这都跑来家门口排着,有什么不能明日再来看?” “明日杜丫头不是要进城上荀家?” “是啊是啊,杜丫头一日都不会回村吧。” 杜黎又道:“那后日也行啊,今儿你们人也太多了,我家闺女如何看的完?” “害,我是来感谢杜丫头的,不是看诊。” 走在首的婶子杜黎一眼认出,是与曹婶子破口大骂对峙的王二牛家的婆娘。 李胖虎病重,李铁树哭求杜明昭上门看诊,王婶子为自家男人很是心急,王二牛那日也染了风寒,卧着床起都起不来。 在李家院里,王婶子等到了杜明昭将李胖虎治好的消息。 可杜明昭又恼火赵氏,无论如何也不肯给赵氏看病。 王婶子回了家与王二牛一说这事,王二牛才交代杜明昭早给他看过病,也开过方子,后被那赵氏怂恿之后撕了杜明昭的那个方子。 别说吃药了,王二牛连开的什么药都不晓得。 后来王婶子又跑去薛家,薛径便将杜明昭所写的方子又写了一张给她。 王二牛吃过药,那病没两日便好全。 可王婶子自此恼上了赵氏,还掐着王二牛给揍了一顿。 你说干啥不好,非要听赵氏的,村里有郎中看了诊又开好方子,你不信还偏要去信赵氏那个嘴巴没把门的,胡乱一通也能相信。 而曹婶子因深信赵氏和她犟嘴,王婶子更忍不了。 “杜大哥,我是给杜丫头送谢礼的。上回只给了诊金,我一直以为他给够了,这两日我才晓得我家那个窝囊男人死抠门就给了几个铜板,那可不行!” 王家是屠户,肉食不缺,王婶子很是豪迈地将两条上好的猪排递给杜黎,“一点心意杜大哥收下。” 杜黎笑着接了。 他没道理不收,诊金收便宜是情分不是本分,这些都是他闺女应得的。 “杜丫头往年不是喜爬咱家的树摘梨子吗?” 王婶子还又道:“我家男人说了,今年杜丫头去薅秃都无妨,喜欢看上了就去摘!” 话音落,众人哄堂大笑。 “杜丫头喜欢吃梨子?那青果呢?” “咱家里有果子的,可给杜丫头送些来。” “杜大哥,你家丫头喜欢吃啥?” 杜黎被一问,笑嘻嘻道:“娃不挑食,但最喜吃枇杷!” 杜明昭无奈勾笑,杜黎那意思就是,她最爱杜家门口栽的枇杷。 然而王婶子听这话不乐意,她挺胸脯昂首道:“才不是嘞,以往杜丫头每回都要爬咱家的梨树,可没见她爬自家树去摘枇杷果?那铁定最爱我家的梨子!” 杜明昭给说得脸红,她怎么说都不是小孩子了,却被王婶子以孩童对待,但那话又十分贴心窝,她嘴角翘起,“婶子说的,我哪有这么辣手摧花?” “行了,那我先不扰他们找你看病。” 王婶子交代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余下的乡里们多是为看诊而来,杜明昭了解罢后,抬手点着数,足有十来号人,她便说:“大家一个一个来吧,我尽量今日都给你们看完。” 杜家院子只一张木桌与两把木凳,条件简陋,看诊也就只能在这处看,高家母女见杜明昭要忙,便让出桌椅给乡亲。 杜黎在院门与等候的乡亲攀谈,来人多是打听杜明昭的喜好,那等关切十足真挚,杜黎受用乡亲对他闺女的关心,也就随着应声。 人一多杜明昭是忙不过来的,何氏便出了屋帮着把乡亲带来的“诊金”收掇到库房中。 杜明昭给头几个把了脉,有的只是寻常的头疼,还有的身上无大毛病,回去多补补觉养一养第二日就能好的,大多连药都不必吃。 这些乡亲竟还都以为自己染病,跑来找她看诊。 杜明昭旋即想明白缘何今日一窝蜂地涌入杜家。 大抵是因为此前村里对她的传言,每户的人家或多或少抱着忐忑不安的情绪难以信任她,可在荀荣康大闯抚平村后,连荀府都跪地恳求她入府看诊,村里还质疑她岂不是笑掉大牙了? 先前是死活不信,这会儿是非信不可,转折来的太快,抚平村直接触底反弹。 杜明昭有些无可奈何,她与几位婶子说了无病之后,还要被抓着问好几遍的“真的?”与“真不需吃药吗?”诸如此类的话。 故而杜明昭清了清嗓子,与后方还在候着的邻里叔婶道:“也快近用饭的时候了,大家今日先回去吧,等后日若仍感身子不适,你们可再来寻我看诊。” 杜明昭相信,给乡亲两日休息,那身毛病也不再是毛病。 吕家的胖婶子身子胖胖肚皮稍鼓,像是已有身孕,她提声道:“杜丫头,后日还是在你这处看诊吗?还是去薛家?” “怎么?” 杜明昭觉得吕婶子想旁敲侧击说什么。 吕婶子似在忧虑,“杜丫头,薛家那面离着……离我家太远,你家我走来也得去一刻,不多方便。” “这确实是个事,咱们上薛家可累得慌。” “不知道杜丫头能在村里支个摊,离四面八方大家伙都近些不?” 杜明昭揣摩乡亲们的话,她顿而回道:“那不如这样好了,往后巳时我会在村里那颗大槐树下头坐诊,旁的时候我多在薛家,你们想找我,上那地就是。” 村里的槐树正正好位于村的中央,往哪面都无差距。 吕婶子当即应了“好”,“还是杜丫头想的周到,多谢你了!” 乡亲们得了应,就此散去。 何氏幽幽叹了句:“你二婶不知咋样了。” “娘,我可不愿那杜家扯着二婶来看诊。”杜明昭瞥她,“若二婶一人还好,若不是,我可是头疼。” “咱们和杜家还是远着些,事多。” 那回杜老太一闹,算是把杜黎最后那点微薄的感情都磨没了。 如今杜黎只想守着何氏和杜明昭,过好自家的日子。 杜黎在门前支着,胳膊发疼,他揉了揉跛着脚走来,“昭昭这给人看医也是够累的。” “比教书如何?”杜明昭浅笑言兮,笑容明媚。 “比教书累多了。”杜黎直言,“若供我选其一,我宁愿教书。” “你闺女能一样吗?你教书那是教一群人,昭昭可是挨个儿来,费心又费力。” 何氏给了杜黎一个瞪眼,那边杜黎哭笑不得摸鼻子,不甘心地辩解,“那我一日也不止只教一回书啊。” 哪有那样容易。 “你还要与我为这个一吵不成?” 杜黎摇头,“我哪敢?” 杜明昭就问:“爹,何时你能辞了教书,我好给你正骨养伤。” “要离书院?”杜黎一时犯了难,“现在不成,至少等童试之后吧。” 杜明昭皱眉思忖片刻,复而还是点了头。 何氏扭头去了厨房,又探出个脑袋喊道:“来端碗过去,洗手吃饭了。” 杜黎便不再掰扯,去帮着端菜。 杜明昭在抚平村愈发受看重,杜家堆积的食材多的都快吃不完,原本家中鸡蛋都没几个,谁知这送来的鸡蛋是最多的,何氏每日都舍得下血本打三个鸡蛋。 何氏用最后剩的一把清笋炒了鸡蛋,而午时她烧了半只鸡,傍晚便将另外半只鸡焖了莴笋。 杜明昭以为在这里就是这点不好,无冰箱储藏,吃食都得尽快用掉,不然易发霉生细菌。 杜黎夹了一块鸡翅到杜明昭碗里,眸子暗垂,“昭昭,明日你去荀家,我陪着你吧。” “荀家,那是高门高第……” 何氏夹着莴笋的筷子停在半空,她也语重心长起来,“荀少爷没继续挑刺,怕也为着秦管家,尽管荀少爷是为看诊,可到底是大家少爷,我和你爹不放心你,昭昭,你与你爹一道去吧?” “什么秦管家?”杜黎好似没听过这么一说。 “是昭昭在城中无意救下的一人。” 何氏说不清楚,杜明昭就解释道:“县令秦大人家的大管家。” “你与秦大人家也有干系。”杜黎深深皱眉,低声咕哝,“难怪呢……” 杜明昭反道:“难怪什么?” “有回我在书院遇到一莫名家厮,问我可是姓杜。”杜黎终于串起了那日的疑惑,“我还说为何秦家来人打探我的情况。” “他们怎么找爹爹了?” “不是为难。”杜黎安顺杜明昭,“秦家见我是教书先生,也就夸了一番之后离开了,爹爹应是沾了你的光。” 杜明昭目光木然,“没料秦管家在秦家有几分份量啊。” “不过秦大人只要不为难咱们就好,而且你要去荀家,那荀家我可知道,秦夫人与荀夫人关系交好,两家也走得近。”杜黎还是那句话,“爹放心不下你。” “爹,你明日还要去教书,上荀府太耽误事了。” “只一日,比不上你的事重要。” 何氏也道:“昭昭,你的安危能比你爹那点钱吗?” 杜家爹娘百般为杜明昭考虑,即使他们只是市井小民,敌不过如秦家、荀家的家财权势,可也有他们自己的庇护之法。 杜明昭眼眶微热,她笑着摇了摇头道:“爹娘你们不必担忧,这事我与宋奇说过,他答应把应庚借给我,应庚会武更易行事。” “小宋?” 杜家爹娘齐声。 “应庚是打一初就跟随保护小宋的那个吧?我见他寸步不离的服侍小宋,该是极忠心的仆从。” 何氏与杜黎面面相觑,杜黎复而露笑,“他竟连应庚都肯借给了你,唉,小宋这孩子可真是掏心窝的贴心。” “我去给小宋送馄钝的那日,他还道等他腿好,就上咱家来帮我捆秸秆劈柴禾。” 何氏说起宋杞和,嘴角的笑快咧到腮帮子,她睨杜黎,“那孩子不见亲人,在村里又是个孤苦的,我是拿小宋当半个儿子看的。” 杜黎随之一叹,“不知道小宋可有下场科考之意,若有我可教授他,日后也好考取功名,重振家业。” “你咋想的那样远呢,等小宋腿好再说吧!” 何氏赶忙夹了块鸡肉堵住杜黎的嘴。 杜明昭不紧不慢咽下清甜的莴笋,抬眸道:“爹,你实属想太远了。” 让宋杞和考功名? 唉,她爹真当宋杞和是家道中落了。 实则人家那真实身份站出去,就已是极厉害的人物。哪还需要考啊,直接回京继承就好了。 说归说,杜黎要真这么做还得过问宋杞和的意愿。 但若应庚护着杜明昭,她这趟荀府之行杜家爹娘便无后顾之忧。 …… “我家二小姐与少爷亲如手足,那关系是府内哪位主子小姐都不能相比的。” 雪兰正说着荀府事,“当年少爷落地,大小姐早已出嫁,府内二小姐便如长姐,恰逢老夫人病重之时,二小姐长姐如母般把少爷拉扯到六岁。” 雪兰被派来接杜明昭过荀府,沈二在外头驱车,几人在溪川县街道里穿行而过。 杜明昭听着雪兰介绍荀家的几位主子,荀府几位小姐皆已出嫁,荀华月却是已嫁之身突然回了荀府,逗留了有一个月整。 她觉着雪兰似安嬷嬷一样,即使伺候的小姐已出嫁,可仍习惯喊小姐并非姑奶奶。 雪兰还补道:“五位小姐之中只有二小姐嫁的离荀府最近,二小姐的夫家是水舟县经营布庄的易家。” 水舟县便是溪川县的邻城。 杜明昭不欲八卦荀家的芝麻事,只是问:“你们小姐几时嗓子不舒服的?” “估摸着刚回府就有不适了。”雪兰回忆一个月前,“之后小姐吃的便愈发的少,到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 “昨日呢?” 雪兰一愣,倏忽间忆起少爷交代的,她忙应:“我伺候小姐吃了茶,但膳食仍不行。” 杜明昭邃晓荀华月病症程度,她又询问:“你们就没有给二小姐找个大夫看诊吗?” “有的,药春堂的辛郎中来看过一回。”雪兰垂头丧气,“他治不了。” 杜明昭狠狠皱眉。 辛郎中的名号她听过,救秦坚的时候周遭人群提过,辛郎中乃溪川县目前医术最好的大夫了。 若他都不能治,荀华月这病是得有多重? 本抱有极大信心的杜明昭,在这一刻罕见露出愁思。 雪兰只以为她在思索自家小姐的病状,便保持缄默没作声。 沈二将马车在荀府门口停下,荀府之内的下人早被打过招呼,沈二领大夫过府,需得为他们放行。 “杜姑娘,到了。”雪兰先下了车,扭头抬手搀扶她。 杜明昭却不习惯这样的侍奉,她干脆自己踩着凳几下来。 眺目时,荀府门前的两座石狮正对于她,这朱红的高宅大院是杜明昭从古至今所没见过的,头回见确实有些新奇。 杜明昭跟在雪兰与沈二之后,自入了荀府的门,她便一路低眉顺眼。 再穿过一处花门之后,杜明昭进了间十分雅致的小院。 雪兰回头道:“二小姐便在内室。” 候在院门前的丫鬟珍珠匆匆入内禀报,却见荀荣康以那副虎虎生威迈着大步走出,“杜明昭,你终于来了!” “二小姐如何?” “才醒着,等着你去看诊。” 荀荣康面露凝重,杜明昭便颔首抬脚入了荀华月的房门,进屋之后乍一下吃了一惊,辛郎中竟也在外室。 “辛郎中。” 辛郎中见到杜明昭亦是惊诧,他拜道:“小杜大夫。” 杜明昭客套了一句,“您也是为荀二小姐而来?” “在下早先为二小姐看过一回了,可觉着……” 辛郎中小心翼翼瞥荀荣康的脸色,有苦难言,“二小姐这病以在下来看有些重,在下无能,小杜大夫若是医术够精,可以一试。” 辛郎中看似在请教杜明昭,实则是看不起她。 毕竟杜明昭在溪川县还未亮过手,当时她当街救下秦坚,药春堂本有意招揽,谁料想杜明昭转头去了泰平堂。 而那泰平堂早就落魄多年了。 偏生泰平堂还拿杜明昭当幌子,在城里散步专治妇人一类的疾病,差点给辛郎中逗乐。 辛郎中更觉杜明昭是个半吊子。 “喂!”荀荣康十分不耐,“小爷许你来不是为了赶我请的人走的,杜明昭是小爷选的大夫,你这意思是小爷眼拙?” 荀荣康一手吊着,可气势唬人。 辛郎中垂头,“在下不敢。” “闭上你的嘴,小爷听了嫌烦。” 荀荣康又给了杜明昭一个眼神,“你进去看看我二姐。” 雪兰便掀了珠帘,引杜明昭入内室。 珍珠搀着荀华月在桌前坐下,她又去泡了一壶新茶,只是荀华月与杜明昭两人都无心思品茶,这茶壶就搁在了一旁。 杜明昭走到桌边作招呼,“荀二小姐。” 荀华月微收下巴,点点自己的喉咙,又点点面前的木凳,示意她坐下。 她喉咙不舒服,更不愿开口说话。 杜明昭了悟,只开口道:“二小姐,我为您把脉。” 荀华月递出自己的右臂。 杜明昭搭在她手腕,探指摸着脉搏。 这位荀家二小姐已过花信年华,这数日的少食令她双颊凹陷,可一双眼眸风采犹存,杜明昭可以料想她年轻时的美貌。 凭着把脉,杜明昭发觉她竟还未有过孩子,这于一个出嫁近十年的女子来说实乃罕事。 荀华月的脉搏十分细滑,杜明昭更确信是食道方面的病,她又换了一只手把脉,脉象同样,因而她道:“二小姐,请您张口。” 荀华月静静望着她,张开了唇。 杜明昭端详着她的口腔,同一时间,荀华月的眸子也轻落于她的面容。 荀荣康说为她找了个大夫,保准能治得了她的病,荀华月心生几分希冀,可没成想今日来的大夫年纪这样小,还是个小姑娘。 杜明昭黑亮的发梳着麻花辫,因要来荀家,她特地翻找出杜家唯一可用的银簪别在发间,除此之外的头饰再无其他。 她身上的长裙是半新素面的,不带任何花纹,再朴素不过。 即便素面朝天,可她的容貌却是令人舒心的温婉,杏眸如水温温柔柔,琼鼻如玉,双颊白嫩泛起淡淡的粉。 荀华月仿若望到了一株生长于石崖缝隙之下的楚楚玉兰,自内向外以柔弱包裹坚韧,钟灵毓秀。 很神奇,明明她还是个小姑娘,于荀华月而言她更是比最小的四妹还要小上几岁,可她却觉着杜明昭的那双杏眸有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杜明昭先是看了荀华月的舌,舌质暗红,口腔内少津且有瘀斑,她问:“二小姐饭后可会呕吐?” 荀华月点头。 “这几日受寒且咳嗽?” 荀华月还是点头。 “偶尔还会咳血?” 三个问题全中了。 杜明昭了然为何辛郎中说他医学浅薄治不了荀华月的病了。 这病状在食道这块太似食道癌了,若是癌症,以这里的医疗手段,还真是无计可施。 不过辛郎中有处判断有误,荀华月得的并非食道癌,而是食道炎引起的食道溃疡,是有的治的。 荀华月见杜明昭迟迟不吭声,眸子沉下便急了,她忍着喉咙的灼痛,“杜……我可是?” 断断续续的,她吐出几个字,眼泪潸然坠下。 荀荣康在外候着,一听二姐的泣涕,哪还坐得住,冲入室内就高声诘问:“杜明昭,你给我二姐看的怎样了?” 辛郎中也跟着入室,他就想看杜明昭如何向荀府交差。 不自量力接这活,若一个办不好,小命都保不住! 蠢! 不过少了杜明昭,药春堂往后更是好在溪川县一家独大了。 辛郎中幸灾乐祸地想。 杜明昭轻抚衣袖,起身淡然自若道:“荀少爷,二小姐的病情我已有把握,稍后我便给二小姐开药方。” “你能治!”荀荣康他单手颤抖着,“真的吗!” 辛郎中瞪大了眼,喃喃:“你怎么敢如此笃定的,你不怕!” “怕什么?” 杜明昭正视辛郎中的眼,轻蔑道:“辛郎中自认学识不专,若是你确实治不了,但我不同,我自有法子来治好荀二小姐。” “你给二小姐开的什么方子?”辛郎中捉急的很,“二小姐并非一般泛酸,你若是没有万般确保,还是不要随便应的好。” “辛郎中,我还是那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无需拿你那一套来框我。” 杜明昭很厌烦遭人质疑,她从不逞能,可不会夸大。 辛郎中心中打什么鬼主意,她难道不清楚? 杜明昭不与辛郎中再说一个字,她只是喊来雪兰,“我写个方子,你立马去泰平堂抓药。” 给自家药方揽生意,不要白不要。 雪兰应了好。 辛郎中还想凑过来看,杜明昭给了他一击冷眼,拿后背挡住了写方子的纸。 荀华月的溃疡她用桃仁、红花、当归化瘀,川芎、赤芍用于活血行气之攻,柴胡、桔梗与桔壳清热作辅药,半夏、散南星散结。 写完这几样,杜明昭玉白的额头一抬,明亮杏眸注视荀华月,道:“二小姐可有胸疼背疼?” 荀华月摇头。 荀荣康片刻也不放过,“怎么怎么?” “若无痛感是这病并未入深,初期的话我先给二小姐开方子吃药,止住这喉咙处的难熬,让她食后不会呕吐。” 杜明昭轻道:“但若想好全,后头待二小姐能自主进食了,再搭配药膳调理。同时我还会施针为辅,令二小姐通畅舒气。” “你……” 荀华月想指杜明昭,她飞快去看荀荣康,荀荣康领会,“二姐,杜明昭就是那个治好秦管家胃痛的大夫,这么久过去了,秦管家再没犯过毛病。” 原是她。 荀华月轻轻笑了,她嗓间感到好些,启唇,“谢谢。” 雪兰收好方子本要去取药,可辛郎中从院内紧追出来,伸出手就要抓雪兰,“让我看看杜姑娘开的什么方子。” “辛郎中,这不妥吧?”杜明昭踱步走出,她拧眉看两人,“我的方子辛郎中就这么关心?” “我,我是怕你年轻不经事!”辛郎中扯谎脖子都红了。 “摸着你的良心,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杜明昭眼底蔑视闪过,她点了雪兰一眼,让她跟上自己,两人越过辛郎中,她冷冷道:“药春堂与泰平堂的关系没好到那个地步,辛郎中自重!” “你!” 辛郎中指着杜明昭纤细的背影破口大骂,“乳臭未干的小儿也妄图取代药春堂,可可笑笑!” 杜明昭在过了花门的一刻回了头,挑眉轻笑,“是啊,你连小儿的医术都不如。” 辛郎中那张老脸在日头之下霎时涨得如猪肝一般。 …… 有辛郎中这么一闹,杜明昭哪还敢让雪兰独自去抓药,她陪着一道去了泰平堂。 何掌柜见杜明昭前来,把得到的信儿与她说:“小姐,施家的夫人有意想请你看病,呃……是那类的病。” 施夫人的妇科病,何掌柜一个大男人说得隐晦。 “可有说详细的病症?” “无。”何掌柜脸色为难,“施夫人是想问小姐您能否给个准信。” 杜明昭听笑了。 病症无,人更不亲自来,妇科病那样多种多样,让她怎么看诊? 靠意念的吗? “你转告施家,若是信我,三日后来泰平堂,若是不信那便罢了。” 杜明昭留下这么一句便离了泰平堂。 她若能治好荀华月,也不愁在溪川县扬名。试问,溪川县内有哪家如今比之荀家? 杜明昭自溪川县打道回府,应庚驾车送她回村。 路途眼望邻村的水田,许多家已下田插秧,杜明昭思绪飞远,不知为何问了一句,“应庚,你跟在你家公子身边多久了?” 应庚顿道:“有七八年。” 当牛车刚进入抚平村,应庚却拉住了缰绳,“公子。” 五步路远之处,宋杞和坐于轮椅中,桃花眼睨来。 而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个圆盘脸的娇小姑娘,杜明昭一眼认出,是蒋家的二妞蒋翠莲。 先前宋杞和还作弱态道村里仅有自己与他亲近? 说不定蒋翠莲都喊他祈之。 杜明昭杏眸沉沉,雾黑一片。 宋杞和这个骗子。 第28章 村中坐诊,要你给揉 杜明昭木着一张脸,随后从牛车之中下来。 已到了抚平村,离家路途不远,即便徒步走回去也不碍事。 她的布鞋刚落至地,宋杞和便转着轮椅又走近了两步,五步变成了两步远。 蒋翠莲在宋杞和身侧,她那张圆盘脸在村里被赞为“有福之相”,杜明昭前世其实对这样的脸型是有点喜欢的,腮部稍鼓起,像婴儿肥的憨态十分可人。 她腰间系着一串脆铃,行走间叮叮咚咚地发出清脆响声。 郑佳妮说过蒋翠莲屡次上门找宋杞和,八成是看上了他。 杜明昭便顺着脆铃之音睨蒋翠莲,那丫头一双眼紧巴着宋杞和,瞳中满满印刻着他的模样,是再明显不过的爱慕。 她想,看来郑佳妮说的不错,蒋翠莲确实喜欢着宋杞和。 于是杜明昭又以另一种目光将蒋翠莲上下打量了一番。 耳垂圆润,据说亦是有福气的特征。 前胸微起,腰却收拢了曲线,发育的很不错,姿色属村里的上乘。 盆骨宽,容易生小孩,在古代很适合婚配。 端看面部口鼻耳眼,蒋翠莲平日该也是个康健之人。 从医学角度来说,蒋翠莲还真是蛮不错的。 杜明昭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一句,可还是按捺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莫名烦躁。 她觉着多半是与宋杞和那时偏她要改唤他“祈之”,又说“唯她这般”却欺瞒了自己的情绪作祟。 杜明昭挪开了眼,耳朵却避不开蒋翠莲娇甜的嗓音,“宋奇,你就应我一回,我爹爹真的很需要你算卜,只关那座山,旁的我不提,好不好嘛?” 离得近了,连那两人的对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十五岁的小丫头正值花龄,杜明昭不觉有几分艳羡。 “我还是那句话,请回。” 宋杞和面朝蒋翠莲时很是冷淡,他往前避开她的亲近。 “宋奇!我爹爹只是需要寻个由头……那座山,那座山,你就给个话,能买还是不能,我都信你的!”蒋翠莲委屈地眼睛都红了。 “并非万事我都能算到。” “为何,为何!你明明可以的!” “不要再来找我。” 宋杞和兀自往杜明昭身边去,在两人终于只离一步之远时,他收起眉宇间的冷淡,桃花眼转而泛着光,喊她:“昭昭。” 近五月和煦日头之中,他从极度的冷意化为如沐春风只用了一眨眼。 杜明昭侧过头,入眼便是蒋翠莲哀怨至极的目光,与宋杞和灼灼的桃花眼,两人皆同时望向她,直引得她心头一跳。 她听到了,蒋翠莲喊宋杞和是“宋奇”,并非“祈之”。 他没有骗她。 蒙在杜明昭心上的乌云顿时消弭,她面色柔和了些,说道:“你在等应庚吧?我把他还给你,今日多谢。” 宋杞和微蹙眉,他可不是为了应庚等到现下,可抬头望到杜明昭面庞晒了短短一刻便落下了红印,还有几许的疲惫,他改口道:“去荀府一趟辛苦了,回吧。” “公子,那车……” 应庚是问若他推宋杞和回去,谁来驾车? 蒋翠莲手一抬便要抢着去推宋杞和,可宋杞和反应更快,他当即转了个方向避开她,道:“不必。” 他都还没给蒋翠莲说话的机会,这一下直白的拒绝,直接让蒋翠莲娇躯发抖。 杜明昭看得不忍心,索性上手主动推宋杞和,又朝蒋翠莲说:“翠莲也回家吧,你若送宋公子还要多跑一趟,我与他顺路,我来送他。” 蒋翠莲猛地抬头盯向她,一双眼通红。 杜明昭自觉没做错,免去这两人之间的尴尬,也给蒋翠莲的少女心留几分面子。 可她这一出完全是宋杞和的意外之喜,他爬杆子直上,笑应:“有劳昭昭。” 一前一后态度对比差别太大,任谁都经受不住。 蒋翠莲怒视两人相携的背影,红着眼既是恨又是恼,眼眶里滚滚落水终是落下。 他喊杜明昭“昭昭”,却连“蒋姑娘”都不愿喊她。 不光如此,还允许杜明昭的随心亲近,凭什么啊? 那双桃花眼是淬了冰的寒冷,宋奇对谁都以这般的态度,蒋翠莲便也逐渐习惯。 可今日—— 她看到了宋奇的另一面。 当他眼望杜明昭时,桃花眼卷入刺痛蒋翠莲的浮光,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只对杜明昭! 蒋翠莲一股气闷着,不甘心极了。 明明是她最先接近的宋奇。 杜明昭有什么道理后来居上? 这不公平! 她绝不会轻易把人让出去的,宋奇是她早早看中的夫君! 蒋翠莲不服气地跺脚,她忿忿甩去眼泪,咬唇往蒋家跑了回去。 这边一个小丫头因自己无意之举被伤得更深,杜明昭完全不知情,她推着宋杞和往回家的路上走,刚推几步宋杞和自发上手离开了她。 宋杞和没让她再推,而是自己转着轮椅前行。 杜明昭抬手要搭上他的轮椅,他却摇了头,“不用,我自己走。” 两人都加快了步子。 杜明昭前前后后奔波了许久,身上骨头都快散架了,人也确实很累。回到抚平村,她只有一个想法:好想飞回杜家,而后卷被子入睡。 “之后你还要去荀府吗?”宋杞和侧头问。 “可能还要去,荀二小姐那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的,这几日想先让她能吃下东西。”杜明昭顿了一刹,又补道:“今日荀少爷没有为难我,倒是药春堂的辛郎中也在荀府,他嘛……对我有敌意。” “药春堂。” 宋杞和的大拇指在轮椅扶手那根木棍之上摩挲着,桃花眼眯起,“溪川县只有两家医馆,其一是药春堂。” 大抵两人之间建立了几分信任吧,杜明昭和他直说,“泰平堂是我家的医馆,我在那坐诊。” “你在泰平堂。” 宋杞和想得更远,“昭昭,日后药春堂保不齐会为难你。” “我有料想。”杜明昭轻瞥他的腿,“如今我进城不算频繁,我还需兼顾村里,如你的腿我得等你痊愈,村里杂事少了,我再全心入城去。” 宋杞和觉得她的声音如明珠落盘,况且又是体恤他的话,悦耳的很,他就道:“等你再去荀府,让应庚随你。” “可应庚得伺候你。” “昭昭,不许拒绝。” 宋杞和在她面前流露了执拗之色,兴许是怕她不肯,他又缓了一点道:“荀家和抚平村你觉得哪个是虎穴龙潭?” 杜明昭脱口而出,“你在村里不也会遇事。” “何事?” “蒋翠莲。” 杜明昭朱唇吐出“蒋翠莲”的名字后,她悔得肠子都青了,也不知道她脑子怎么就一股气血上头,把她给说了出来。 “昭昭,你担忧蒋翠莲与我。” 宋杞和先是一愣,之后眼尾挑起浮现一抹潋滟,“你安心,她不值当你烦恼。” “不是不是。” 杜明昭双手舞着,她有心辩解,可肤色过白,微微一点羞赧都会令她面色如绯。 她哪儿是因为蒋翠莲想嫁宋杞和而烦恼啊? 她怕的是蒋翠莲不要像原身那样蠢笨,一个万一惹怒宋杞和,而后牵连整个抚平村。 宋杞和却会错意,下颌收起,“真的,村长不会允她嫁我。” “村长不愿意,当真?” 杜明昭又意识到自己说的味儿不对,好像不乐意蒋翠莲嫁宋杞和似得,真是百口莫辩,“不是,我是说村长舍不得把亲女嫁给你,可村长会打找你算命的主意!” “那座山……不算事。” 宋杞和眼窝深邃,他说的淡然那一定无事,他还说:“比起我,昭昭,我更忧着你。” “其实荀府待我无不妥。” “你见到荀老爷和荀夫人了吗?” 杜明昭呆愣住,“没有,这一回只有荀少爷与荀二小姐。” 宋杞和固执的神色不消,“带上应庚。” 杜明昭心知说不动他改主意,她只好点头,“好吧,那应庚暂且借我。” “嗯。” 宋杞和大拇指蜷缩,包入掌心,“昭昭,婶子说你有意在老槐树下支摊坐诊。” “我本来想着在薛家,可叔和婶子们觉得太远,想来想去在槐树那块吧,他们找起简单。” 杜明昭把前日来看诊的说给他听。 宋杞和隐有几分担忧,“她们先前当你是初手,才变了看法,薛老不在村内,遇事你得靠自己解决。” 行医这方面他无能帮她,只能凭着她自己的能力。 思及此,他突而想起了一件事。 宋杞和便又叮嘱道:“来寻医的,如有吕家的婶子,你最好不要插手。” “什么?” 杜明昭听出他的语重心长,却不能理解,“你是说已有身孕的吕婶子?” 那个胖胖的婶子。 宋杞和眉心凝重,“是。” 这个节骨眼已有身孕,那绝对是了。 他又补道:“吕家的,都远离些。” 杜明昭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可宋杞和那双桃花眼不变,她便问:“你知道些什么?” “你只管信我的每句话。” “是你算到的?” 宋杞和眸子一松,他露出莫名的情绪,“可以说算的,总之我不会害你。” “祈之,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杜明昭心沉在底,因宋杞和她的情绪已乱糟糟多日,她全盘放任没管,可到这时她很想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她选择说出来,“你是否真的通易经算卦,我不知晓,你若是真有这样的本事,还是不要轻易透天机。若是你故弄玄虚,那当我没说。” “我心里有数。”宋杞和的桃花眼亮了亮,“昭昭关切我的身体,我都晓得。” 杜明昭道:“嗯。” 看他这样,杜明昭觉得她自寻烦恼。 书里都说算命过渡易折寿。 可说不准,如果宋杞和根本不是真算命先生,是像她一样穿书预先就知特定的事件会发生呢。 那也十分奇怪。 诸多事件是宋杞和知而她不知的,即便她读过原书。 杜明昭杏眸拢着一团雾气。 她又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宋杞和与她穿的不是一本书? 她怀疑几回了,会不会她穿的是一本同人文《穿越之金玉良婿》,而非小说本身,原书不走恶毒女配虐赘婿后反被复仇的剧情,因此她和宋杞和两人先知的讯息不对等。 杜明昭很快掐断这个荒唐念头。 两人说时已走到杜家门前。 杜明昭累得手指都不想抬起,满脑子纷绪,她什么都不愿想,回了屋就一头躺下卷被歇息。 …… 何氏从地里采了新鲜的香椿,打了鸡蛋和面,清早给杜明昭煎的是香椿鸡蛋饼,这季节的香椿掐一把很嫩,煎过后一点不老。 早饭再配上切成细丝的黄瓜,卷起吃爽口开胃。 院中的小鸡仔被放出,喳喳乱蹦着,杜明昭吃着饼,听何氏说:“我想把鸡引到前门的竹林里散养。” “宋家门前的那片竹子?” 何氏点头,“小宋该不会不乐意吧。” 杜明昭默不作声,在何氏跟前她可不愿多提宋杞和。 有什么事情,何氏自己去找他就好。 匆匆吃了两张饼,大概半饱,杜明昭便收拾着要去老槐树坐诊。 何氏担心她路上饿着,还又塞了两块杜黎昨日买回家的绿豆糕,“垫垫肚子,你午时才能回来,还那样久呢。” 杜明昭笑着接了,揣进怀里。 村里那颗老槐树种了不知多久,杜明昭也是道听途说有个五十年往上。 何氏帮着抬了两把木凳,两人来到槐树下时已有一家将闲置的木桌放在那儿了,零零散散候着几位婶子。 多的椅子给排队的人坐,杜明昭将医案摆在桌上,笔与墨砚置于旁边,她坐下后招呼站在首的婶子过来。 “我一到四五月就胸闷,偶尔还会发疼。” 杜明昭引得她深呼吸了几口气,边按压了两下,她问:“是只有四五月才会复发吗?” “八九月可能也有过。” 是换季才有的呼吸道感染,杜明昭又问:“会咳吗?” 杨婶子忙道:“有的有的,前几日咳的厉害。今日还好。” 杜明昭以止咳的法子给她开了方,边道:“婶子在四五月难受的时候吃上两副,平日就不要用了。” “好的。” 杨婶子拿着起身,后头另一位婶子跟来坐下。 杜明昭再次问诊。 连着看了五位婶子,杜明昭笔端就未停过,一边开药方还要一边将病症记下,她写的手腕酸疼。 到第六位时,杜明昭头也不抬地说:“容我歇片刻。” “那我在你这里坐着,你不会看着我大肚子不让坐吧?” 吕婶子将木凳朝后拉了一步,她身子宽胖,那个窄度她身子挤不进去。 杜明昭想到宋杞和说到过吕婶子,还郑重叮嘱过,她凝目点头,“婶子请坐。” “哎呀,一大早坐在树下果然就是凉快。”吕婶子单手捂着肚皮,“我家男人不让我外出,可家里着实闷热,开窗子也无用,就是闷。” 头顶的槐树枝桠朝外伸展,杜明昭目测有个五六尺之长,树叶茂密树荫面极大,坐在下几乎晒不到一点光。 杜明昭瞥她,“婶子孕中,还是要走动走动。” 吕婶子自打来便一直护着肚皮,那等紧张之态可见对肚中的胎儿过分在乎,加上吕家所说的“不要外出”,在杜明昭看来也是错的。 古代或许重子嗣,怕孕妇一个不小心落胎便拼命卧床养着,可实际上孕期不可吃过多躺过多,多走动有利于顺利生产。 吕婶子没当一回事,只是笑问:“杜丫头,你把脉可是能瞧出娃儿是男是女?” 杜明昭闻言蹙眉。 她好像有点懂吕婶子的来意了。 只要胎儿足三月,她是能把出性别,可她并不想因为性别让这个孩子有意外的可能。 抚平村比现代重男轻女的多,如果是个女孩怎么办? 杜明昭陷在如何开口的焦灼之中,却有来人近至她身边,偏过头,是宋杞和与应庚。 “杜姑娘。”应庚推着宋杞和,“公子来候着看诊。” 吕婶子当即摆了臭脸,“你们要看诊也得排在后头啊,我这还没看完呢!” 杜明昭却觉着宋杞和不丹丹是为看诊而来。 果不其然,宋杞和转着轮椅到杜明昭身侧,他眉眼凉薄,“婶子,我会等到你们都看完。” 吕婶子真以为宋杞和是让步,一哼:“这还差不多。” 杜明昭抿唇,不是很舒服吕婶子这样待宋杞和。 她也有随心的一回,抓起宋杞和的手腕便把了脉搏,吕婶子直愣愣看着,杜明昭却已诊完,对宋杞和道:“你身体无大碍。” 吕婶子眼冒火来,“宋公子这算啥?” “我又没占婶子的。” “谁说没有?” 宋杞和云淡风轻,眸子含着浮冰似得的凉,“我记着,昭昭还未开始看诊。” 吕婶子愤恨瞪眼。 “我知婶子是为肚中孩子来,”宋杞和眼如一团墨,“放心,不过这一时,你的孩子不会有事。” 吕婶子被盯得心中发慌,她死死捂着肚皮手在颤抖,“宋公子你……你算到了什么?我的娃儿?” “我没那么闲。” 宋杞和轻笑了一声,“你的孩子与我无关。” 吕婶子舒了一口气,她不敢再与宋杞和对峙。这人属村中半仙,对上眼气势骇人的很,若惹到了改了她孩子的命数,她可得悔死! “杜丫头!”吕婶子坐立不安,想问杜明昭何时开始,可碍着宋杞和在,“宋公子看过了可让出位子吧?” “我不走。” 宋杞和看了一眼吕婶子,又见杜明昭轻揉泛红的手腕,便道:“昭昭,我来帮你作笔录。” “你方便吗?” 杜明昭有些犹豫,可等着看诊的后头还有十来号人,她自己忙不赢,若宋杞和来写是帮了她大忙了。 宋杞和桃花眼微挑,“可以。”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落于吕婶子,吕婶子下意识挺背,捂肚皮警觉起来。 不过宋杞和只是逗留了片刻目光,他收回眼从杜明昭手里接过笔,将册子摊到面前。 杜明昭与吕婶子道:“婶子把手伸出来吧。” 吕婶子递过去了右手,趁着杜明昭把脉,她迫切地问:“杜丫头,你好生给我看看这一胎究竟是男娃还是女娃。” 杜明昭默不作声地瞥她。 吕婶子满眼期望,不用想也能猜到她盼着的是个男孩。 杜明昭探着脉搏,又换了一只手,没等她开口,吕婶子已等不及,“咋样,是个男娃吗?” “杜婶子家中几个孩子了?” “三,三个。” 杜明昭点头,也就是上头三个姐姐了。 吕婶子见她不语,心一落千丈,“咋,咋,莫不是,又是个女娃?” 她一提声,嗓子都瓮声瓮气的,十分刺耳。 这时宋杞和冷道:“婶子,你来看诊不会是为一碗落胎药来的吧?” “祈之!”杜明昭微怒。 宋杞和回看杜明昭,“我说的又无错,你可以问婶子若是个女娃,她会不会宁肯吃落胎药。” 他不愿杜明昭参合吕家之事,就是因为这吕婶子重男轻女歪到没边了,杜明昭给她看脉象纯粹吃力不讨好,还要被责骂。 吕家曾就闹的太大,这一胎落地后全盘责任都推给了杜明昭。 这一回宋杞和绝不能让这事再来一遭。 “宋公子你啥意思?” 吕婶子瞪着宋杞和情绪高亢起来,“我这一胎是男是女的你管得着吗,我是要杜丫头给我看,又不是让你看!” “我是管不着。” 宋杞和隐隐愠怒,他眯起桃花眼,似在警告,“婶子若发誓你这孩子不论如何都与昭昭无关,你再来问孩子是男是女。” “你!” 吕婶子气到了,肚皮一阵一阵的疼,“哎哟哎哟”地嚎,杜明昭见状赶紧拉住宋杞和让他闭嘴,复而与吕婶子道:“婶子,你这一胎如你所愿了,是个男孩。” “真的是男娃!” “嗯,是真的。” “杜丫头,你不愧是抚平村的福星,婶子这胎可着了你的福气啊,我心想事成了!” 一听是男孩,吕婶子哪还顾得上疼啊,抱住杜明昭的手乐呵到没边,“多谢杜丫头!” 吕婶子没旁的事就是为看孩子性别来的,得了男娃的准信,她抱着肚子便走。 宋杞和眉间阴翳散不去,他不解,“你为何要告诉她?” “她确实怀的是男孩。” “可你也明白,不说比说更好。” 杜明昭没抬头,她端详了宋杞和记下的病症,他的字迹流畅潇洒,多是一笔而写自成风骨,她无奈笑道:“我要是不说,由着你和吕婶子争一上午?” 宋杞和凌起的眉一软,他抠住轮椅,清越的嗓音哑了,他喊:“昭昭……” “婶子没有坏心的,她只是要定心,她怀的若是女孩我确实会担忧,也还好这一胎是男孩。”杜明昭深深叹口气。 不是不懂吕婶子重男轻女的心思,可她又能如何呢? 她改变不了什么。 宋杞和又哑了一分,道:“你还是心太善了。” 后面吕家生产之际又要来找她怎么办? 那吕婶子紧着男胎的劲儿,是会将杜明昭当作救命稻草的。 难产、大出血、孩子难落地,吕婶子就算拼上一条命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可他的昭昭呢? 要为旁人的一意孤行,搭上自己? 宋杞和太不情愿了。 杜明昭看出他墨瞳之中翻滚的情绪,多为忧心忡忡,她劝道:“你总爱无端忧愁,祈之,思虑过多会郁结于心。” “这也是医嘱之一吗?” “当然,你要听话!”杜明昭如玉的鼻头一翘,“要遵循呢!” 她的娇态是只对亲近之人才偶时流露的,宋杞和喜悦自己被允许站到了她的近处。 她喜欢乖的,那么在她这儿他就乖。 既然她说不要想,他就不去想了。 宋杞和嘴角跟着翘起,“好。” 吕婶子之后杜明昭又看了三位婶子,无一不是一些小毛病。 她把脉说着病症,宋杞和在边一一记下,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安宁感。 再下一位是钱德全。 杜明昭诧道:“钱叔没进城?” “这几日腰痛的厉害,牛车借给了别家。” 村里少不得钱德全的牛车,他不便驾驶干脆租借了出去。 杜明昭听是腰痛,让他将腰间布带系开,她探出手就要去碰钱德全的腰。 宋杞和半空中捉住了她的手腕,他道:“我来吧。” 钱德全对上宋杞和那双冷冷的桃花眼,扯腰带的手一颤。 不就看个诊吗,这宋公子咋这样恐吓人的? 宋杞和下颌紧绷,他和杜明昭说:“你转过去。” 杜明昭直皱眉,“我要看他的腰伤。” “我可以给你转述。” “你别闹!我俩究竟谁是大夫?” 杜明昭觉得宋杞和太胡闹了,这会儿后悔留他帮忙,净在这里耽误事。 宋杞和执意道:“你是大夫,可你也是女子!” “在我眼中,病患男女老少没有区分。” “可他要露腰得脱整个上褂,光天化日之下你也要看?” 宋杞和咄咄逼人,他眼底涌起浓郁的阴沉,眼尾都染了红意。 该死的。 他都没给杜明昭看过身子,却被这个男人抢了先! 他不允许! 杜明昭真感觉宋杞和不可理喻,她又解释道:“我不看腰伤,怎么断定伤势是否严重?” 至于脱不脱的,不就是光个膀子的,她从没觉得有什么。 “罢了。” 宋杞和语气很是生硬,他别扭地侧头,有点凶道:“你先转过去!我让他弄好你再看。” 钱德全眼巴巴看了看两人,夹在中间他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很是为难。 杜明昭还是顺着转了头,她要是再不答应,宋杞和能闹到散场。 等了片刻,宋杞和才说:“好了。” 杜明昭转过来,钱德全裹着褂子,好像是脱了但又没完全脱。 他全身包裹着,唯有腰间一块裸_露在外,那个青紫部位就是伤到的地方。 杜明昭沿着青紫一圈之外的皮肤按了按,除了青紫,有的没青的部位一碰也让钱德全发出吃痛。 宋杞和看他哼声,一双眼更是能吃了人一般阴冷凶狠! “钱叔,腰部是何时受的伤啊?” 杜明昭看罢后收回手,手背还没落桌,就被宋杞和先一步握住。 他掏出巾帕,桃花眼溢着暗沉,仔仔细细将她玉白的指尖全都擦拭了一遍。 钱德全被宋杞和这动作弄得窘迫,他苦着脸道:“杜丫头,叔清早没下地干活,不算脏。” “叔,不关你的事,是我想更好的诊断病情。”杜明昭含糊过去。 而后她瞪了宋杞和一眼,让他收敛点,别做莫名其妙的事。 宋杞和一声不吭,擦完便又把帕子收起来,提笔等着听杜明昭报病症记下,仿若很乖顺的模样。 杜明昭狠狠咬牙。 她还真拿宋杞和这一会儿固执,一会儿装乖没办法! 钱德强穿好上褂,说道:“我的腰是十日之前扭到的,本过几日好些了,结果有天夜起我不小心摔到,这块就碰上了桌角,又给弄得更痛了。” “最初钱叔你腰部受损就没好彻底,这病情缠绵不愈,极易反复发作。后又经你那么一摔,病情回转又重了几分。” 钱德全连连点头,“杜丫头,我该咋办?我这腰不好,啥活都做不得,可家中少了我不得行啊……” “我给你开个方子。” 杜明昭刷刷写下“菟丝子、仙灵脾、生地熟地、山萸肉、桑寄生、陈皮青皮”等药材,这菟丝子仙灵脾可补精气,生地熟地与山萸肉属补肾温凉结合温通,桑寄生又可健筋固腰,青皮陈皮对脾胃有益处。 钱德强不识字便只能听杜明昭解释,“这方子早晚各用一回,三日后我会去钱家复诊,如有必要我会给叔施针再搓腰缓和病情。” 搓腰!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笼罩阴郁,钱德全顶着宋杞和快要杀了他的注视说了“好”。 一送走钱德强,宋杞和就禁不住控诉,“钱叔那多大点事啊,就又要搓又要什么的。” “钱叔已快四十,这腰伤上了年纪就难好全,光吃药不顶用。”杜明昭耐心解释。 “那我腿都折了,也没说需要揉搓伤腿。” 杜明昭察觉宋杞和脾气不知缘由地起来了,她以为宋杞和当揉搓痊愈的更快,叹气道:“每种病症治疗法子不同,钱叔是腰扭伤受损,需要活经络化淤血,你是腿骨断裂,主正骨与愈合需要静养,给你揉腿只会令你腿部再被伤一回。” 宋杞和静而敛下眼皮。 还得是身上淤青才行? 那他干脆不折腿了,往后他跌打在身上整几处青紫。 腰上、后背、前腹…… 光想到杜明昭用那一双细软的手轻缓地游走在他全身,宋杞和的心和身子全都热了。 他垂着头,杜明昭没能看见他任何的神色变化。 但杜明昭认为今日宋杞和的举动是蛮怪的,尤其那几次故意打搅她看诊,虽说他并非不让她看,可充斥着很古怪。 打什么原因啊? 杜明昭真是越来越弄不懂宋杞和了,他就像是迷雾,除了亲近你时能感觉他的真意,其余皆成了谜。 男人心才是海底针吧? 杜明昭叹气。 上午排队的病患杜明昭已看完,她收起医案,再又数了数陶罐里的铜板。 一人十五文钱,整半日下来攒了两三百文。 杜明昭取出五十文递给宋杞和,笑道:“喏,帮我记费心啦。” 宋杞和没去看那钱,反而被她的手腕吸引了目光。 坐在槐树下虽是阴处,可仍有几缕光透过枝叶落在杜明昭清丽的小脸,她在这处坐了一上午,半边脸与晒到的右手都泛起了红。 宋杞和拧眉,问:“之前给你的药膏可带了?” “嗯?”杜明昭闪过一刹茫然,“那个啊,我带了的。” 她转而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这一下连何氏清早给包起的绿豆糕也被带出。 帕子陡然间落了地。 绿豆糕全散了。 “啊!”杜明昭扁嘴委屈了起来,“我的绿豆糕!” 她还没吃呢! 宋杞和心头复杂,对着吃食她能如此生动,对他时还得他费一番心思,他扭头朝应庚道:“你去取两块来。” 杜明昭刚一抬头,手里的小瓶已被宋杞和拿走,他捣了药给她抹手。 与上次相同。 他好似十分喜欢亲力而为。 杜明昭杏眸如琉璃,浅淡的光拢在其上,这一次有涟漪在她眼中荡开。 “药快用完了。” 宋杞和只给她擦了手,药瓶已经见底,“改日我让应庚再寻几瓶。” 这药还是东宏找来的,先前他并不知道杜明昭用来如此有效。 不然铁定备上个十几瓶。 杜明昭摇了摇头,杏眸如星明亮,她笑道:“我自己能配出这药,” 与消红化肿的根本同理。 “可你总忘。”宋杞和抿唇严肃,“昭昭,你既晒不得,就得格外留心。” 杜明昭耳根悄悄烫了。 前世在学校她常被导师夸赞细心,可有朝一日宋杞和竟斥她不够用心。 话糙理不糙,是与杜家爹娘不一样的关切。 “我忙忘了。”杜明昭纤长的眼睫飞快眨动,她一紧张就如此,“下回会记着。” 宋杞和不信,“带药不够,得用。” “真的,不然我带药做什么。” 虽然杜明昭自己都没几分底气,可她仍道:“我自己的事我焉能不上心?” 宋杞和的桃花眼直直凝视于她。 杜明昭心虚地偏头。 到这时,她才像个十六岁的姑娘,喜怒哀乐皆会展露,还有生动的羞赧。 “杜明昭!” 郑佳妮的喊声打破杜明昭面对宋杞和时的心乱,她还是不适应与宋杞和单独相处,总会打心底的畏惧。 “妮子。”杜明昭嫣然一笑,“你来……你带了甜瓜!” 郑佳妮手里捧着小碗,里头的青色甜瓜切成小块,杜明昭吃过一回,是满嘴的甜,一点不苦。 “还不是给你带的!”郑佳妮嘟着嘴递过来碗,“我娘说你在这里坐诊,就让我来给你稍点吃的。” 杜明昭吃了两块,甜味一入口,她的眼都弯成了月牙,“妮子,你对我可真好!” “是……是嘛!” 郑佳妮被杜明昭的笑晃花了眼,她本就很喜欢她生得温婉的眉眼,偏笑起比娇花还美,看得她都不好意思,她笑嘻嘻回道:“那你都吃了!” “有点多。” “我娘听说你喜欢瓜果,你放心,我家结的甜瓜往后都有你的一份。” 杜明昭顿时苦状,“妮子,你和婶子是想把我撑死啊?” “我这叫对你好!”郑佳妮爱娇地蹭蹭她的肩膀,每回和杜明昭亲密她都喜悦,“你要夸我,知道不!” “是是,你最好了。” “那是,我……” 郑佳妮刚要抬下巴,后背突感一阵冰冷,眸子转动偏斜,这才发觉杜明昭身侧还坐着一人。 他他他! 抚平村神算知天命的宋奇! “啊!”郑佳妮吓得往杜明昭身后躲,边低声询问:“怎么宋奇也在这啊!” 她是哪里惹到了宋奇吗,为何他对自己的态度冷若冰霜。 她,她并未触过宋奇的霉头吧。 郑佳妮努力的想,在脑中过了一番后,确保自己是个无辜之人,这便探出了脑袋。 杜明昭笑道:“宋公子上午来的,他在这帮我记病症。” “原来如此,你早说……” 郑佳妮又一回对上宋杞和的眼,那人墨瞳布满阴恻恻,光是看一眼后背都起了汗,她吓得直呼乖乖。 虽说宋奇一副好皮囊,可给她的直觉又美又毒,她不敢多看。 还是杜明昭这种香香软软的姐姐令人喜爱啊,何时何地都会被温柔以待。 郑佳妮哼哼着,躲在杜明昭身后又偷偷蹭了她两下。 宋杞和沉声开口,“郑佳妮。” 郑佳妮身子一僵。 不过郑佳妮没等到他的第二句,应庚取了东西回来。 宋杞和抬起食指推过去,“赔你的绿豆糕。” 一张小碟装着三块芙蓉糕,顶头还有红豆点缀,送到了杜明昭跟前。 杜明昭心头登时划过几个字。 价格不菲。 她捻了一块放入唇中,几乎是入口即化,细腻的甜香卷在她舌尖,是她爱的恰到好处的甜。 前世杜明昭吃的甜食有限,平常的甜点口味偏甜,她用两块便会腻,到这里刁钻的嘴也跟着来了。 是以她对甜食往往浅尝辄止。 可宋杞和带来的芙蓉糕,完全对了她的胃口。 抗拒不能的杜明昭将三块全吃了。 宋杞和收起小碟,“你喜欢我让应庚送些去杜家。” “诶,不用……” 可宋杞和已挥手让应庚去办了。 杜明昭后知后觉,宋杞和待她有点好,细致入微的好。 郑佳妮嗅到一丝甜腻的气息,她小心抬头,瞥眼杜明昭温婉的侧脸,又去瞥宋杞和神色轻松的桃花眼,他褪去了那股阴色,容貌夺目迫人。 她不时感叹:这两人啊,光是于槐树下干坐着,不语也不动,都能成一副上好的画卷。 画纸和笔是有了,可还未画下成景致的人便被人毁了卷轴。 郑佳妮呆呆的,“杜明昭,蒋翠莲来了。” 杜明昭挑眉看去。 蒋翠莲圆盘脸浮起一丝冷笑,她在杜明昭桌前坐下,“杜明昭,我来看诊。” 第29章 姑娘是要入殿下房中的…… 碗里的甜瓜还余下几块,郑佳妮索性不走了。 蒋翠莲是真的是来看病? 她咋就觉得不可信呢。 郑佳妮的余光瞥到不语的宋杞和,心中笃定蒋翠莲是为了宋杞和而来,与劳什子看病不搭噶。 她挪了一张多的凳子就坐过来,巴巴凑在杜明昭身边。 杜明昭淡道:“你哪里不舒服?” “就是……胸口难受,嗯。”蒋翠莲递来她的手腕,她抠着拇指,声若细蚊。 杜明昭抬了下眼皮,道:“放松些,你绷着我没法诊脉。” 蒋翠莲松开了手心,可手腕还是直绷僵硬。 杜明昭摸了片刻,这脉象十分有力,完全不似有病之人,想着以防万一,她还是问:“你何时觉得胸口疼,有受过外伤吗?” 一问才发觉蒋翠莲已走了神。 蒋翠莲坐在杜明昭的对面不错,可她的一双眼里唯有宋杞和,恍惚着根本没听进话。 杜明昭皱眉略微不快,“我看你无病,是拿我玩呢?” “她无病吗?”郑佳妮抱着甜瓜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无病还跑来看诊啊,蒋翠莲你不会是脑子给驴踢了,闹啥呢!” “你才给驴踢了,妮子你这人咋说话呢?” 蒋翠莲涨得满脸通红,双眼楚楚可怜,她飞快一瞥宋杞和,兀自道:“杜明昭,我真的不舒服,胸口闷的慌,昨日起就这样了……” “哦?” 杜明昭探出两根手指,按压了她心腔的位子,“是这儿吗,可疼?” 蒋翠莲愣愣点头,“对,有些。” 杜明昭勾唇轻笑,蒋翠莲只觉得她一笑太过明媚,本觉着不耐,可杜明昭却说:“明白了,你确实染了病。” “我得了啥病啊?” 杜明昭沉沉叹气,在手册里写下“蒋翠莲”的名字,摇头笑容愈发的深,“你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什么!” 蒋翠莲再坐不住,她怒而指着杜明昭道:“杜明昭你说清楚,你敢吓唬我,我非要跟你拼命!” 她跑来是装了一回病,哪儿来的不治之症,怎么可能! “我可没断错,你这病我确实治不好。” 杜明昭收起笔,杏眸敛笑,她将手腕的红绳朝后别了一小步,道:“你得了相思病。” “哈哈哈哈哈!” 郑佳妮捧着肚子狂笑起来,她拍打着手,“相思病!杜明昭真有你的!” 蒋翠莲可不就是得了相思病吗! 整日没完没了地追人家宋奇,没看宋奇对她都爱答不理的,她还纠缠不放。 就连杜明昭坐诊宋奇帮忙,蒋翠莲也非要装病凑一脚。 真不嫌自己难看! 这相思病杜明昭咋治? 要治还得宋奇来。 可让宋奇跟蒋翠莲在一起? 郑佳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没成想杜明昭这样的直白,还把相思病说成了不治之症,故意恐吓蒋翠莲,给人唬得脸色惨白。 太坏了! 郑佳妮笑得好大声,将槐树上栖息的麻雀惊飞跑了。 当事人之一的蒋翠莲站在桌前,左手抓着右手腕,身子微微发抖。 宋杞和在这儿,虽然他不吭声,可蒋翠莲还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躲起来。 “你!我……” 蒋翠莲她那张圆盘脸一阵青一阵紫的,泪珠再忍不住,“杜明昭,你这当的是啥大夫?看诊就由着胡说八道,我看你根本就没一点真本事!” 杜明昭听出她气话,那酸味都快冲天了,她也不恼,“莫非你不是装病?” 蒋翠莲红着眼咬了咬唇。 杜明昭道:“我把了脉看过你的近况,翠莲你可不是有病的样子,这无病之人都跑我这儿看病来了,你肯定不是为我来的吧?” “翠莲肯定不是为我和杜明昭俩姑娘来的啊。” 郑佳妮不嫌事大,嘻嘻笑道:“人宋公子容貌好招人眼馋,翠莲你这相思病啊……我看还得染个把月哦。” “你,你们!” 蒋翠莲被说的心口真一阵痛,她扭头看宋杞和,泫然泪下,“宋奇,你就没有话要说?” 杜明昭杏眸一暗。 她隐去眼底的腻烦,道:“我还要坐诊,你若是无病便不要占着位子。” 蒋翠莲和宋杞和之间的拉扯她不想管,可这会儿还是她坐诊的时候,蒋翠莲若要来误她的正事,她便不得不插手。 宋杞和跟道:“你既无病,请回。” “走就走!你们就会合起来欺负我!” 蒋翠莲捂着脸哭着小跑走了。 “谁欺负她了啊,我说的那不是实话嘛。”郑佳妮刚巧吃完了瓜,瞪眼,“她就这么走了?” “不然你以为?”杜明昭瞥她。 “我还当她还要赖上一会儿呢,往前的时候蒋翠莲可稀罕能和……咳,说几句话。” 末了,宋杞和就在旁,郑佳妮连忙压低了声音。 郑佳妮亲眼所见才明白,宋奇似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对她与对蒋翠莲都一视同仁,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是一丝近人情的味儿都无。 可是吧…… 郑佳妮转动眼珠,她小瞅杜明昭。 宋奇待杜明昭却不同吧? 是因为两家住在隔壁,属近邻吗? 还是杜明昭是宋奇的大夫,他多少对她不同了些。 郑佳妮胡乱猜着,那面宋杞和的嗓音跃来,“我见高婶子家在打理你家的几处田,这两日你是要收回田,准备栽药草苗了吗?” “时候也差不多了。”杜明昭算了算,“不过我还没想好,那几处田我该种什么苗好。” “你可以进城寻几本书。” 杜明昭眸子骤亮,“你有书可荐?” “我略读过几本,《农耕全书》和《农林要术》这两本会可能是你想要的。” “看不出来,你是真的博览群书。” 杜明昭轻轻笑了。 这句不是贬义,完全是赞誉宋杞和。 宋杞和没露出喜色,他摇了下首,“只能帮到你这点,我想等你开耕栽苗之后大抵会缺人手,到时我和应庚再来帮你。” “我可以在村里雇人手的。” 杜明昭想说,不必老是麻烦他,农活本不是他俩擅长的范畴,何必呢。 “婶子照顾我诸多,连你亦是。”宋杞和打定主意,他攥着轮椅把手,“昭昭,我只是尽我一点绵薄之意。” 郑佳妮闷声不吭听两人对话,她心跳得砰砰的。 宋奇果然与杜家关系好! 看,她蒙得多准。 “你身体不便做体力活。” 杜明昭不再看宋杞和,眸子朝外放远,“不如这样吧,等我先钻研该如何栽种药田,事后必然要去采购一批种子,到时你帮我?” “好。”宋杞和一口应。 “我家牛车恐怕不能用,需要……” “我让应庚去。” 杜明昭其实也正是这个意思,与其说她想要宋杞和帮忙,不如说她是想让应庚去。 高家租借的田地到五月便需交账,去年一年的租金与后续的分红,整个加起来是十两。 往年一般至少是十五两。 郑婶子提过高家兴许不想干了。 等高婶子如约按时将银钱交给何氏,何氏便将她拉住,“高妹子,我家也有意下地做活,那几处田明年便不租给你家了啊。” “你家要种田?” 高婶子不是不知道何氏与杜黎都不会做农活,不然这地也租不出去,“是你家的杜丫头?” “是啊,我家闺女琢磨着要地种苗呢。” “好,那回去我将地里捯饬捯饬,过两日再交给你。”高婶子并没有扯皮。 要换去年何氏提这事,高婶子八成要和何氏扯上半日再撒手。 但有了杜明昭给高小燕治脸那一出,这段时日下来高小燕的脸都好了大半,高婶子感激杜明昭还来不及,哪还会恩将仇报? 这田便痛快还了。 杜明昭拿到手的时候,何氏已去田中视察了一番,她说:“哎呀高家确实种的乱七八糟的,那田就在咱家菜地边上,先前我咋没留心呢,不是我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使了吧?昭昭快给娘看看。” 说着何氏就凑了过来,杜明昭却笑着挽她,“娘,你哪来的毛病?我看你是多心瞎想,不就是没留意,没什么的。” “真没事?” 何氏揉揉眼皮,听杜明昭说没事,她便改口道:“你郑婶子说的对,那苞谷地才是遭罪啊,高家那样种能结好果子才有鬼。” “咱这不是把地拿回来了?” “那昭昭你想好栽啥了吗。” 何氏一副愁眉苦脸,“我和你爹可都不会插秧种苗,你要去捯饬那地,娘还得讨问你郑婶子。” “我还没头绪,再看看吧。”杜明昭琢磨着买书的事,“先等高婶子把地还了。” 宋杞和说的那两本书在桃子沟书店都有卖,分上下两册,纸页厚分量也不轻,这样的书册卖价较高,还好杜明昭带够了银子。 两本书她去了近半两。 杜明昭还筹算要制些药丸备着,如那跌打损伤可用的药膏、五强身健体的参鹿杞丸、补肾健脾的生血丸等,村里劳作多定用的上,也省得她给乡亲开药。 可制药家里缺少药罐、药碾子与杵棒,连装药丸的瓷瓶也无,不过瓷瓶好找,杜明昭上泰平堂就可取。 她先去挑了个捣药的罐子,这又去了二两银子。 交过钱后,应庚主动接过药罐,道:“杜姑娘,我来抱吧。” 宋杞和有命,若杜明昭进城应庚需得跟着。 可以说应庚俨然成了杜明昭的半个侍从。 “先去泰平堂。” 杜明昭想取十来个瓷瓶用作装药丸。 两人自街口步行至泰平堂。 何掌柜不在堂内,前堂空无一人,杜明昭觉着有些怪了,便朝里喊了一声,“何掌柜?” 无人应。 杜明昭往后堂而去,边喊:“何掌柜,你在吗?” 终于后堂的里屋有人应答:“小姐,小的在。” 何掌柜匆促地从里屋撩了布帘出来,杜明昭眼尖留心他衣袍沾的点滴血迹,冷不丁问道:“有人受伤来就诊了?” “是啊,来的是位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可那头……唉,她那头是头破血流的。” 何掌柜将内里的事一说,叹道:“人才送来没多久,林郎中在里头,小姐可要去看一眼?” 杜明昭颔首,边嘱咐道:“我需要几种药材,你帮我备着些。” 她在纸上写下药材名,何掌柜接过应好。 里屋,林郎中将将换了一盆清水,他搓着布帕将血污洗去。 “林郎中。” 杜明昭步入。 林郎中起了身,躬身道:“小姐。” 他错开了半个身子,杜明昭这才看清楚床榻里躺的是谁。 那姑娘乌发乱开,额前还冒着血,双眼闭合。她的朱唇边有一颗小痣。 杜明昭认出来,她是鱼璐! “怎么回事?” 杜明昭疑心鱼璐为何会进城又伤了头。 “这位姑娘倒在我们泰平堂门口。” “她自己来的泰平堂,身边无父无母跟着?” 林郎中答:“是啊,一刻钟之前何掌柜发现她时,就只她一个人。” “我来看看吧。” 林郎中给杜明昭让出位子。 杜明昭探手给鱼璐把脉,她的脉象虚弱,恐失血过多人才会昏过去,除却外伤之外,身上再无多的伤口。 了解鱼璐的情况后,她与林郎中道:“你寻个人问问,看她是打哪过来的。” 上回杜明昭在城中见鱼璐,鱼璐分明说她要回乡备嫁,话语间已有了备嫁的对象。 不过大半个月,鱼璐怎又进了城,还把自己弄了个鲜血淋漓的。 万幸之下鱼璐找的是泰平堂,她可将人暂且留在堂中。 杜明昭到前堂药柜中找来了止血药,又给何掌柜写了个方子,让他去煎熬中药,折身回里屋时鱼璐幽幽转醒。 “莫睁眼。”杜明昭盖住了鱼璐的眼睛。 鱼璐昏昏沉沉的,却是半醒之间又昏了过去。 杜明昭便给她额头的伤先止住了血,余下的只待何掌柜来灌药就好。 在等药起效时,杜明昭去了趟前堂。 何掌柜正招呼着客人,偏头见杜明昭便指道:“这位就是我家小姐,小杜大夫。” “原来你就是小杜大夫。” 杜明昭一看,来人一身蓝袍男装,看着衣衫有些大了,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那一对带有耳洞的耳垂完全泄露了她的性别。 敢情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姐。 施盈盈问:“听说你善女子疾病?” “是,不过公子你身为男儿身,问这个……” 被杜明昭调侃施盈盈脸一红,她支吾道:“我,我是为我姐姐来问的。” “你请说。” “我姐姐婚后不久孕有一孩子,可诞下孩童之后便……那处不绝,你,你可能治?” 施盈盈面红耳赤的,打扮成这副模样,还真像个羞怯的小公子。 杜明昭笑了笑,道:“你姐姐还将这私密话说与你听啊。” “你!”施盈盈瞪圆了眼,“你就说能不能治吧,莫问旁的!” “这位姑娘,”杜明昭戳破她拙劣的装扮,“你是为令堂施夫人而来的吧?” 施盈盈惊得张嘴。 怎么一下猜中了两个? 一是她是女子,二是她为施家千金。 这个小杜大夫也太过聪慧了。 杜明昭继而说:“施夫人若在府上可与我约个日子,她这恶露不绝得我亲自上门看诊。” 她说起“恶露”一点异样都没,而施盈盈却听得脸红。 施盈盈答应将杜明昭的话带到,改日再来。 杜明昭杏眸余光收起,无意间却瞥见屉柜之上的瓷瓶,里头不止何时竟插了一只新花。 “何掌柜还有赏花的闲情逸致。”杜明昭笑。 何掌柜怔愣,他忙将瓷瓶取来,“瞧我,昨日有人稍来说是赠予小姐。” “给我?” “似乎是打听小姐能否看诊。” 有这一枝梨花,何掌柜对其印象颇深,“是一位文质彬彬的读书郎,小的直说小姐不在,他便没再多问,只留下了这花。” 梨花枝花苞鼓鼓,将开时香味沁鼻,杜明昭没太在意,道:“留着吧。” 她想有可能是杜黎书院的人,杜黎将她开了医馆之事告诉学生,也不是不可能。 林郎中那边不多时归来。 他带回的消息是鱼璐是从荀府出来的。 “荀府!”杜明昭目光一凛,她脑中即刻浮现荀荣康的身影,“一定是荀荣康!” 应庚问:“杜姑娘,这位姑娘与荀少爷还有渊源?” “那荀荣康早看上了鱼璐,想强纳她为妾,鱼璐不愿意。”杜明昭咬牙,“她这脑袋说不准就是因为这个磕的!若非荀荣康,她不至于如此。” 林郎中道:“那鱼姑娘的话……” “先留在泰平堂吧,你再托个人看能否寻找鱼璐的爹娘。他家闺女入城受了伤,也不知道她爹娘会不会为找人等急了。” 杜明昭考虑的很周全,她安排好一切扭头与应庚道:“应庚,你随我上荀府。” “是。” 本来今日入城杜明昭就是要去荀府的,她计划再为荀华月复一次诊,确保荀华月病情渐好。 杜明昭在荀府已是熟面孔,她又是给荀华月治嗓子的大夫,是以当她来到荀家时,荀家仆从很快给她开了门。 有丫鬟领着她一路前往荀华月的观澜院。 雪兰候在观澜院门前,见到杜明昭,她扬起笑脸,“奴婢见过杜姑娘。” 观澜院中的丫鬟都被敲打过,若杜明昭来,一律当主子伺候。 荀华月因她能咽下食物,这已是杜明昭医术精湛绝佳的佐证。 雪兰自然打心底的敬佩。 杜明昭与雪兰道:“你可否寻来你家少爷?便说我有事要问他。” “是,奴婢这就去。” 雪兰出了观澜院。 杜明昭抬脚入了内室,荀华月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桌前。 只是今日的她头戴红宝石珊瑚簪,耳边坠着连珠串的流苏,一对耳朵配与簪花同样的红宝石耳坠,连那一身衣裙也为石榴红色。 荀华月执着茶,精气神容光焕发,她亲切笑道:“杜姑娘,请坐。” 光看面容,杜明昭已经断出荀华月的病情好了许多,她还是照例问:“二小姐的嗓子如何了?” “劳杜姑娘开的药,连烧疼都去了不少,这几日用饭都不会感到过疼。” 荀华月给了珍珠一个眼神,示意她为杜明昭奉茶。 杜明昭没接茶,而是给荀华月的双手都把了脉。 她轻而点头,“二小姐,你体内热气积起未散,这病恐之后会反复,因此我今日来也是为给你排热。” “不可吃药方吗?” 杜明昭又摇头,“药不是全能治根本的。” “那杜姑娘是想?” 荀华月很是信杜明昭。 杜明昭从怀中取出银针包,又朝珍珠道:“你去取一壶烧酒来。” 珍珠看了一眼荀华月,荀华月蹙眉道:“问问小厨房可有,若没有,你就出府上石门酒楼买一壶。” 珍珠小跑出屋。 杜明昭说:“我要在二小姐的后背施针,还请二小姐褪去外衣。” 荀华月应声将外衫脱下,杜明昭便先服侍她更衣, 到这一刻,杜明昭突然心生感慨。 大家小姐的着装真繁琐啊,一层又一层的,五月还不算热,若到了七八月那不得捂一身痱子。 荀华月将里衣也褪去,她窝在床里,杜明昭用被褥将她身子盖了一半。 珍珠将烧酒带回,又在旁点了烛火,杜明昭就着火与酒将一根根银针洗过。 她下手扎针。 杜明昭选了腧穴、脾腧穴与膈腧穴分别下针,因荀华月肝郁气滞,她在脚背的太冲穴也扎了针。 荀华月趴卧的姿势难受,杜明昭能看出来,她安抚道:“二小姐忍耐些,不用多时。” 怕荀华月着凉,杜明昭又取了一件外衫,搭在她的肩处。 完事后只需等两刻钟,她会在屋内候着。 “杜姑娘!” 杜明昭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喉,雪兰回来了。 在她身后还有荀荣康。 看见荀荣康杜明昭便想起倒在泰平堂里奄奄一息的鱼璐,一股热气涌上头,她咬牙带几个人离了荀华月的内室,转而去了院中。 “雪兰说你找我有事,可是为诊金?” 荀荣康叫来沈二,“你放心,小爷早就备好了。” 沈二递来一只沉甸甸的布包。 杜明昭却蹙眉反问:“荀少爷将鱼璐带进府了?” “你怎会知道这事?” 荀荣康隐去嬉皮笑脸。 看他的神情,此事怕是真的。 “你把鱼璐当什么了?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情愿为妾,你作何非要逼迫一个小小的民女!” 杜明昭更是忿忿不平,“如今鱼璐伤势过重,人还在昏迷,你满意了?” “什么!”荀荣康不敢置信地抬头。 “荀少爷,逼良为妾就那么有意思。” “不是,你说鱼璐怎么了!” “她头部重伤,这是你自己造出的事端,作何用那样的目光看我?” 杜明昭不满意他的错愕,“她是从你荀府跑出来的,而后倒在了我泰平堂的门口。若非如此只怕鱼璐小命都保不住!荀少爷,就算你家财万贯,你也不能草菅人命!” “我没有!”荀荣康惶恐,他极力辩解,“我真不清楚鱼璐受了伤!” “可鱼璐是你带回荀府的吧?” 荀荣康沉默了半晌,他重重点了下头,“确实是我吩咐小厮去的,但我没收她入房。” “那你带她入府做什么?” “我那时候……那时候是觉得她够味,想纳她为妾,可她入府后就一直哭,也不愿意,我就去了十三姨娘院中。” 荀荣康神色扭捏解释着,他一向不乐意把房中事说给旁人,可杜明昭不一样,他说:“后来我胳膊折了,我就再没找过鱼璐。” “你也没放她走!”杜明昭抓住了重点。 “不是,是我把她忘了。” 荀荣康挠了挠头,“我真不记得我把她丢在荀府哪个院子,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毫无记忆。” 他不像在扯谎,杜明昭冷静下来,便问:“那今日之事怎么回事。” 荀荣康喊了沈二到跟前,命他去盘问下人,而后又与杜明昭道:“杜明昭,我会给你个交代。” “你不是要给我个交代,而是要还鱼璐一个公道。鱼璐那姑娘本在村里待的好好的,非被你扯到荀府遭罪。” 荀荣康微微垂头,眸子闪动了两下,他闷声道:“我知道了。” 杜明昭不是鱼璐,她没资格说原谅,可她于心不忍鱼璐受那样的重伤,因此道:“荀少爷,你若有点良心,就不要再折腾鱼璐了,放人家一条安宁生路。” 荀荣康的脸色发臭。 说到底他这胳膊摔伤,难受了大半个月,他得不到碰不着,对鱼璐的那点本要散的心思才又燃起来了。 可杜明昭等于他半个恩人,又是那位殿下的人,他惹不起。 既然她发话了,荀荣康便“嗯”应了:“我不会再纠缠她的。” 鱼璐在荀府之内究竟缘何会磕头,沈二审问了荀府的丫鬟。 最后得知某日清早,鱼璐早起出了房坐在院中哭泣,哭罢后她便一头撞了柱子。 那些个小丫鬟当时给吓坏了,怕荀荣康追究下来,抬着昏迷的鱼璐将人丢到了侧门之外。 想来鱼璐后面渐渐醒来,靠着最后的求生欲来到了泰平堂。 不管怎样,终归是荀荣康惹出的祸。 又一次被杜明昭那双燃火的杏眸怒瞪后,荀荣康再三保证,“我会派人去泰平堂照顾鱼璐直到她康复,她用的所需的药钱我都会包下。” “行。” 杜明昭轻瞥荀荣康,又道:“荀少爷,我虽未给你诊过脉,但沈二去泰平堂问诊时说过你的病情,当时我与师父告诉过他,你这病不宜沉溺女色。” 她的杏眸一派清明,里面无半分杂念,可荀荣康盯着她的目光十足心虚。 他前日还去了七姨娘的院里。 荀荣康不说话,杜明昭能猜出他所想,多半是又沾女色了,她就叹道:“等荀少爷养好了伤再……也不迟,不要贪心这一刻。” “是真的必须一直戒掉吗?”荀荣康不死心。 他就是喜欢温柔女人乡啊,熬个几个月不能碰,那不等同杀了他。 杜明昭明确点头,“是,一日都不可。” “一日都不可!” 杜明昭看荀荣康抱头烦躁,她浅浅勾唇。 她说得过头了,倒不是一日都不能,但她就是要让荀荣康长个记性。 这纨绔小少爷,自小无法无天的无人管过,从根都是歪的。 不能从底掰正,也得半道给掐断了重长。 荀荣康还要说什么,翡翠自观澜院外走来,禀道:“荀少爷,夫人过来了。” “我娘?”荀荣康一惊,“她不是在院中休养着吗?” “夫人放心不下二小姐,说要亲自来看看。”翡翠回道。 没过一会儿,荀夫人便在两名小丫鬟的搀扶之下缓步走来观澜院。 “娘!” “见过荀夫人。” 杜明昭跟在荀荣康之后行了个礼,她不大适应这里的礼节,照葫芦画瓢学着观澜院中的丫鬟做。 荀夫人膝下孕有六个孩子,如今她年岁已大,面皮松弛,老时各种因生育弥留的症状都在身上显露。 杜明昭观察了一刹,荀夫人犀利的目光便射来。 荀夫人望着跟前半大的姑娘,“你就是小杜大夫?” “正是民女。”杜明昭不卑不亢。 荀夫人心头划过一丝厌嫌,真是半点规矩都不懂,又是粗布衣裙的,不定是哪里来的村姑。 她张口就与荀荣康道:“康哥儿,你当真验过人了?你二姐何等身份,是能让乡野村医随意来看诊的?” “娘,小杜大夫的医术还用儿子说吗?二姐经她一治这病都大好了!” 杜明昭听出了荀夫人认为她有多不入眼。 既看不上她,她也不来碍人家的眼。 沈二给的诊金掂量着得有个五十两,荀府还真是大手笔。 杜明昭冷嘲一笑。 不过她不打算还回去了,算着时候是得给荀华月取针,等取了针便和应庚打道回府。 杜明昭如此想,便拜道:“二小姐施针该结束了,我先入屋。” 不等荀夫人应或不应,她已先一步抬脚去了观澜院内室。 对杜明昭这样的态度,荀夫人眉间更是拢起厌恶至极的神色。 “你找的大夫就是这样的本事?” 荀夫人鼻口里发出哼声,“如此狂妄目中无人,不过一个小小大夫,连荀家都不放在眼里,我不准她再为月姐儿看诊!” “娘……” “别喊我娘!”荀夫人染上怒意,“你二姐要找大夫,你竟瞒到现在才让我知道。” 她气荀荣康与荀华月的隐瞒,荀夫人身为两人的亲母,竟连孩子得病都是最后一刻才知情。 “娘,我和二姐是怕扰了你养病,你这身子也不多好啊。” 荀荣康头大的很,他就不明白自家娘为何对杜明昭不满,“再说了,杜明昭是我亲自给请过来的,她能治好二姐,这您不是都看到了?那药春堂的辛郎中都没法子,就杜明昭能!” “是,她是能治月姐儿,可那又如何!” 荀荣康不提还好,一提荀夫人便回忆起大丫鬟说的那些话,荀荣康为了请杜明昭过府,竟当着村民众人面给她跪下恳求她。 荀荣康表荀府脸面,他给一个乡野村姑下跪,那即是整个荀府都给那杜明昭踩在了脚下! 荀夫人怒不可遏,喊来丫鬟就道:“给我押了那姓杜的,把人赶出荀府,让她滚!” “住手!” 荀荣康叫住了要进观澜院的丫鬟,转身和荀夫人道:“娘,你赶走了杜明昭谁来给二姐复诊?眼看二姐就要痊愈,那是杜明昭一手给治好的,我们转头把人撵出去,娘,这哪占理啊!” “在荀家府内需要什么理?” 荀夫人以为,她为当家主母,站在这儿即是理。 荀荣康小心翼翼地瞥守在荀华月屋门前的应庚,一颗心脏是七上八下的。 应庚脸色并不好看,但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荀荣康庆幸应庚没冲过来,不若可能当场拔剑。 荀荣康就怕荀夫人再说了什么话,逼急了应庚。 恰巧这时荀华月收拾完毕,与杜明昭相携而出。 见荀夫人就在门外,荀华月溢出笑,“娘,您怎么不进屋去?” “哼,康哥儿拦着我,我哪能进得去你的门?”荀夫人道。 荀华月又装打荀荣康:“你也是的,娘身子不好,你还拦着做什么?” 荀荣康与荀华月姐弟默契不错,眨眼荀荣康便明白荀华月是在护杜明昭,他连应和,“是是,是弟弟的错,二姐可有好些?” “我舒坦多了,此次还多亏小杜大夫。” 荀华月牵着杜明昭,姿态亲昵。 杜明昭则低着头,面色冷凝,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荀夫人恨极了杜明昭的不守规矩,可荀华月那双眼有祈求之意,她万般无奈之下松了口,“就这样吧,给人诊金。” 荀华月笑着点头,“娘,我先送杜姑娘离府。”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观澜院,其后跟着的还有应庚。 待再看不见人影,荀夫人面色落下阴沉,她发了怒,“我可以晾你们这一回,往后再要让我见到哪个没规矩的,我会派人即刻打了出去!” “娘,杜明昭哪有不懂规矩,她也给你行了礼。” “你是没看她那双眼睛,都快长脑袋顶上去了!” 荀夫人就是觉得杜明昭对自己失礼。 荀荣康说不通,改口道:“那不找杜明昭给二姐看,找谁?” “全天下就找不出第二个能治你二姐病的了?你二姐得的并非绝症!何至于你用下跪去求那个村姑?”荀夫人忍无可忍,“康哥儿,她说让你跪你便跪,她又算个什么!” 面对荀夫人的怒火,荀荣康全盘承受,他反而摇头不赞同道:“娘,杜明昭上头有人。” “什么人还能越的过荀家,越过溪川县县令秦大人?” “他是京城中人,杜明昭身边跟的那个侍从,娘你也看到了吧?” 荀荣康面露复杂,他叹气,“是那位的人。” 荀夫人有了几分理智,她问:“究竟是谁?” “他姓宋。” 荀荣康指了指了头顶的天。 荀夫人旋即惊恐,双目瞪直。 京,京城之中的宋家,仅有一家—— 宋乃国姓。 荀夫人再不见半点气焰嚣张,她面色隐隐发白,“你是说……” “娘,别说是我跪了,就是要我们一大家子跪都得跪下。” 荀荣康眼露自嘲,“你是有所不知,那位殿下把侍从安在杜明昭身边便是有心护她,凭着殿下那股爱护劲儿,保准日后杜明昭会入殿下的后院。” “她?” 荀夫人说起杜明昭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虽然确实畏惧她身后的权势,但对杜明昭本身,换平日的荀夫人决计看不上一介村姑。 荀夫人就嘲道:“她身份那样低,至多也就只配当个妾。” “即便是侧妃,亦是我等惹不起的尊贵。” “那倒是。”荀夫人没再驳荀荣康的话,“往后不能怠慢了。” …… “今日实在多有抱歉。” 荀华月拉住杜明昭的手不让她挣脱,眸里闪过歉意,“我不知娘会来,更没料到她会对你出言不逊,杜姑娘,是我们荀家招待不周,对不住你。” “二小姐不必如此。”杜明昭杏眸蒙上一层清冷,“我只不过是一介村姑。” 荀华月一听她这话便知她心中有气,可娘说的那番话着实侮辱人,换她也难忍,于是她无奈叹道:“杜姑娘,我是诚心谢你的,还有六弟,他应当也是真心看好你的医术才会将你带入荀府。我娘不了解这些,回头我会好好和她一谈。” 杜明昭不想说这些,为难她的从不是荀华月和荀荣康,她便回道:“二小姐就送到这里吧,诊金荀少爷已给过我了,你不用再给。” “那下回你还来吗?” 杜明昭不语。 荀华月又去牵她的手,“杜姑娘,我是盼着你来的,若再换个大夫我信不过,只你的话我如何都能安心。” 珍珠将一叠小箱捧来。 “六弟给的那是六弟的,这些都是我为你备的谢礼。”荀华月将她择的花簪交到杜明昭手中,还说:“只希望你别再拒了,下回你来,我一定担保院中仅有我的人,可行?” 比起簪子,杜明昭更为她后一句动容。 荀华月信她的医术,便是对她最大的谢礼。 杜明昭推回簪子,“二小姐的心意我领了,下回我还会上荀府来看诊。” 荀华月喜悦地绽笑,“这些也是我的心意,收下,不准还来。” 杜明昭推拒无果,最终还是将簪花收下。 酉时时分,杜明昭带着药罐等器皿以及大包的药材返回杜家。 应庚帮着将罐子抬进去,杜明昭则抱着装药材的布包跳下牛车。 杜家大门一推开,令人吃惊的是,迎面便碰见了宋杞和,他坐于轮椅之中睨眼看她。 一双桃花眼抬起,与她对了个正着。 院中的几只小鸡仔围着宋杞和蹦跳叽叽喳喳,他手里还有一根刚劈好的柴禾,轻轻丢到了一旁。 啪嗒。 杜明昭杏眸微凝。 她在外头忙前忙后看病治人,宋杞和却趁她不备直接打通了她家? 爹娘还真是怜爱于他。 杜明昭压住心底的怪想,提着布包去了库房。 在厨房里忙活的何氏听到了动静,她侧出半个身子道:“小宋在家中帮做活呢,等会就不让人家回去了,留在咱家吃个饭。” 杜明昭闻言,杏眼轻轻回看。 宋杞和已转着轮椅来到了她手边,他抓了一把米糠洒向地面。 小鸡仔们纷纷喳喳跑来抢食。 杜明昭好心提道:“我爹娘应喂过了,你不要喂太多。” 他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第30章 制药丸,可惜小宋不走科…… 杜明昭把今日从荀府拿回的报酬收进了梳妆台上的妆匣之中。 这里本是装发带首饰的,平日杜明昭不喜打扮,索性一股脑收掇到了装衣裳的箱笼里。 但荀华月送了她一张小木盒,杜明昭翻了翻,各色的首饰都有,有银嵌金镀的花簪、纹丝银镯、玉垂扇步摇还有滴珠耳坠。 她又摸了摸自己细滑的耳垂,软乎的耳垂中间无耳洞,这耳坠注定是无用了。 想着,杜明昭将自己原有的发饰取出,一并装进妆匣,而妆匣里的银两则挪到小木盒里。 她点了点数,铜板还有不少。 为便于找开,杜明昭习惯攒一把铜板后都给何氏,这样何氏与杜黎买菜不必拿碎银去换。 除去零散的铜板,这一个月下来积攒的碎银与荀府付的诊金,实打实的钱共五十五两。 这还不算泰平堂的进账,只是杜明昭手头活用的闲钱。 铜镜之中的女子明眸善睐,她轻轻勾唇,十分满意地将银两塞回木盒。 这些钱她打算留着盘药田,几亩田都要种的话,买药草苗得去不少。 何氏仍在厨房准备饭菜,杜明昭眼看还有余时,她搬来木桌又取了药碾子,宋杞和转着轮椅过来,喊应庚,“去抬药罐。” 宋杞和没让杜明昭亲自动手。 应庚把城里带回的药罐与瓶瓶罐罐都抬到了桌脚边。 杜明昭道了谢,她去库房取药材的时候,宋杞和便在后跟着,问:“你带了这些,是要在家制药还是留着兜给村民?” “往后开方子让他们进城买,我家留备的药材早就用完了,且那些年份久药效不够。”杜明昭手抓着血竭、当归、桃仁等,在簸箕里清楚将几样都分开没混在一起,“村里损伤多,却是可以制成药膏药丸用起来方便。” 宋杞和忆起杜明昭给人看钱德全看腰伤还需脱衣,他当即认同制药丸这个法子。 能不必看膀子,那可太好了。 他看着杜明昭将药材碾磨成粉,又问:“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杜明昭停下了手,她侧脸看过来,“我想借用你家一用。” “可以。”宋杞和给应庚递眼神,“你只管说要做什么。” “我需要熬煮两样东西,一样是蜂蜜,一样是白蜡。”杜明昭比了两个指头,“外用和内服需要这两种,但我家厨房……我娘那儿应该不得空。” 应庚问:“大抵需要多久?” “一刻钟即可。” 杜明昭找来两个罐子,分别给应庚装了半罐,“一定不能有硬块。” 应庚点头应是。 他抬脚去了宋家。 而宋杞和则将药碾子拉到他面前,边推着边道:“你可以去做别的,我来碾药。” “那我把需要的都放在这边。” 杜明昭将簸箕抬过来,解释道:“血竭、当归、桃仁都要成粉末,装这几个瓶中就好。” “为何不用一个瓶子装?” “当然是分开制药啊,血竭用作化瘀,当归调经止痛,丹参外敷可去脸部黑斑,而胸肋疼痛选用姜黄。”杜明昭杏眸一瞥,“像这血竭与当归一同,腿折与跌打都可用,可丹参要做外敷,做法都变了。” “原是如此。” 杜明昭轻笑应了“嗯”后,她转而又去拿了一个新的簸箕,抓了几样做消肿的药材,还有一把干茉莉花。 她发现宋杞和送的药膏里含有清香,与晒干了之后的茉莉很是相似,是她喜欢的淡雅气味。 在混药时,她用杵棒捣碎与药末搅拌在一起。 她性子素柔,连捣药的姿态都怡然自得。 一刻钟后,应庚左右手夹了两个罐子折回杜家,刚熬出的蜂蜜与白蜡很烫,他飞快放与地上,捧着手直哈气。 杜明昭用木勺搅动蜂蜜,确保全都化开,这才开始分装小瓶。 宋杞和将碾好的药也递到了她手边。 外用的药膏她用麻油混合药粉,再兑入白蜡提亮,而内服的因为要入口,杜明昭只用了蜂蜜。甘油在这里寻不着,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提炼错,万一惹出麻烦可不好。 宋杞和在边看了两遍便拿准了调配比重,他让应庚再去取两个勺子来,也帮着杜明昭装瓶。 杜明昭仔细与他说了大致一勺兑多少的药粉。 宋杞和笑着道:“你的事我不会草率。” 杜明昭却不能完全信他的话,她喜欢观更胜过于说,若宋杞和以行动证明他的细致,那么她可完全任由他。 宋杞和配了一回,杜明昭勾唇颔首,“不错,很好。” “昭昭以为我可给你做小学徒了吗?” 宋杞和桃花眼微挑。 杜明昭没好气睨他,“哪里是小学徒,你已出师了。” 她哪敢劳驾这尊大佛给自己打下手啊? 一切凭着他的心情,好与不好都不是她能主动开口提的。 宋杞和哑然失笑。 有人帮着,两人不多时便装好了十余瓶,这时杜黎端着盘子自厨房走出,菜香勾得杜明昭肚里一阵的咕咕声。 宋杞和因声瞥眼,“荀府就那样的抠,你去府上大半日,竟连几块垫肚的糕点也舍不得给?” 杜明昭顿感窘迫,耳朵烧的慌,她揉了两下,回:“出了点事,来不及留在荀府品茶吃点心。” 宋杞和不置可否,他偏头去看应庚。 应庚便接过话茬,“荀夫人今日出了屋,她与杜姑娘碰见后荀夫人对杜姑娘颇有微词。” “都说什么了?” 宋杞和桃花眼沉下,眉间隐有暗色浮起。 杜明昭察觉到他眼神微妙的转变,当即回道:“不是什么大事啊,荀夫人只是觉着我身份低,给二小姐看诊不够格。” “身份低?”宋杞和一张脸都沉了下来。 他面色阴沉不露声色的时候,只有应庚知道,那是他发怒的前兆。 “如荀夫人所言我身份确实低啊,莫非我还能比过荀家不成,我不过是抚平村的一介平民,荀夫人有微词可以理解。” 杜明昭倒不是妄自菲薄,她只是谈着一件十分寻常的事,她不像古人那样重门第,更不在乎自己来自杜家,只是村里平平常常一户人家的闺女。 荀华月乃荀府嫡出二小姐,与她当真是云泥之别。 她会在宋杞和面前坦言,也有想让他记住的意图。 不管宋杞和日后是否能恢复记忆,他都与村里人不在同等的身价。 宋杞和却发出嗤笑,“杜明昭,你便是如此以为的?” 杜明昭一愣。 宋杞和以全名喊她,却让她觉得比喊乳名心惊胆颤多了。 “如今这世道看诊寻医还有门第之说,莫非民间的郎中大夫没有为荀家看诊的资格?可笑至极。” 似乎看透杜明昭所想,宋杞和沉着脸道:“你在我眼中只是杜明昭,与你的出身无关。” 一直到杜明昭被何氏唤回神,她心头还回荡着宋杞和说的那句“与任何无关”。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无一分戏耍她的意思。 该说宋杞和高风亮节,还是品性好? 不管怎样,她心中对宋杞和有了新的认识,一抹与之前不太一样的颜色。 何氏喊道:“昭昭,帮娘端个菜盘。” “来了。” 杜明昭的药丸还没捏,要用厨房煎药得等饭后。 何氏突而开口:“你二婶她的病……” “娘不用担忧,二婶的药我给送过去了。” 杜明昭是托人转手去的杜家,她可不想再和杜家那令人作呕的杜老太碰面。 何氏点点头,胡氏有药吃她就安心了,她转头道:“大房家的杜大宝回村了,不过听说他摔了腿,要是杜家找你治咋整?” 杜明昭一口回绝:“我才不给他们看病,想都别想。” 她望见何氏正把排骨裹了面粉丢锅里炸,以前的杜家鲜少吃油炸的,是在杜明昭分给何氏足够的银钱后,杜家的伙食才逐渐改善。 如今家中猪油满满一罐,不必操心炒菜用不起油。 但这次炸肉,何氏还是只垫了一小锅的油,那高度将把排骨淹没。 何氏一向省吃俭用。 杜明昭嗅着肉香,这排骨是王婶子送来的那一板,是猪的肋排,瘦肉多带有软骨,何氏切了一半先过油炸一遍,再来用豆豉烧。 “娘,我想吃炸菜包肉。”杜明昭看何氏炸完补道。 “菜包肉,那是啥?” “就是这个名,用菜包肉再炸。” 杜明昭看何氏眼露迷糊,干脆自己上手取来一颗白菜,家中还有许多乡亲送来的新鲜时蔬,堆积着吃不完有的都放蔫了,这白菜看着还算水灵。 她在木盆里折了白菜,裹了一块排骨顺着锅壁滑进滚烫的油中。 入油的刹那,无固定的白菜霎时从排骨脱落。 “啊。” 杜明昭呆住,她用锅铲来回地翻排骨却无法把白菜卷回去,怎么补救都已来不及了。 何氏夺过木铲,将炸黑的排骨和白菜捞出,皱眉道:“这都散了炸啥?” 杜明昭顿顿敛起眼皮。 她炸了个寂寞。 “我整明白你要啥了,你这炸菜肉包不应该卷肉馅再给包住吗?可娘没和肉馅。” “用排骨也一样的。”杜明昭如此想。 何氏瞥她,没吭声,她夹着排骨裹上面粉,再像杜明昭所说包起白菜,最后从菜篮里取来几根韭菜洗干净,系在白菜上打了个结。 杜明昭杏眸一亮,“娘,是这样的!” “你想吃却又不能弄。”何氏无奈的很,她挥挥手,“行了,娘知道咋弄了,后头娘来整。” “好嘞。”杜明昭爱娇地直点头,“那就要包白菜哦。” “成。” 比起杜明昭,何氏在厨艺上的技能可以说炉火纯青,她利落地边卷排骨边翻滚锅里的菜肉包,好让四面全都炸熟。 不一会儿,何氏捞了一个上来,将碗递给杜明昭,“你尝尝是要这样不?” 杜明昭尝了一口,顿时哈气。 好烫好烫。 腌过的排骨自带盐味,裹粉之前又焯水去了腥味。 杜明昭光看着就晕乎,何氏是如何掌握好火候才能让肉包出锅时既不糊,还能外脆里嫩。 她弯眉赞道:“好吃!” 何氏也就更得心应手地将一锅菜包肉都炸熟装盘,烧排骨更简单,稍微过豆豉闷片刻便盛出。 杜明昭将两道菜都端去主屋。 杜黎与宋杞和正在交谈,杜明昭依稀听见几个“古往今来”的字眼,应庚候在宋杞和的身后,几人见她端菜进屋便止住了说话。 “小宋,来,先吃饭。” 杜黎笑呵呵拍了下宋杞和的肩膀,而后将他的轮椅推到饭桌前。 杜明昭留心到杜黎是亲自上手。 杜黎不是个对谁都热情的人,虽说他脾性亲和,但待人都是一派,除却何氏母女,旁的都不亲不近。 只是短短一眨眼,两人接触之后杜黎看向宋杞和的眼中便多了一股欣赏。 杜明昭大大的警觉。 不是吧,宋杞和这样轻易就搞定她爹了? 杜明昭疑窦四起。 她将菜盘放下时何氏正巧盛了五碗饭进来,有一碗是给应庚的。 杜家用面食为主,但今日招待客人宋杞和主仆,何氏自然蒸了粟米饭。 桌上摆着的菜盘更是丰盛,清炒红薯尖、豆豉排骨、豆腐鱼汤、炸菜肉包还有黄瓜鸡蛋拌的凉菜。 宋杞和和应庚说:“你也一起坐下吧。” 应庚瞬间抬头,顿了顿,他在凳中落座。 在场几人唯宋杞和无需木凳,四个凳子便够,杜黎让宋杞和坐在了他身侧,还亲自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多谢杜叔。”宋杞和接了。 应庚又是瞥他,他记着自家主子一向不喜欢旁人给盛的菜。 何氏更是热情,将荤菜全都挪到宋杞和近处,以好他夹菜,“小宋啊,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不用和叔婶客气。” 宋杞和应:“好。” 何氏喜笑颜开,当即就要给宋杞和夹菜,谁知杜明昭一把拦着,“娘,他腿伤还未好,不好吃太过油腻的,你就让他自己夹吧。” “小宋不是已不咳了吗?”何氏愣道。 “那是先前的体虚,可腿伤还得医治,仍在病中不宜大鱼大肉。”杜明昭淡淡道。 宋杞和笑眼递来,“婶子,我听医嘱的。” 何氏紧张攥手,“那,那鱼汤也不可?” “那个还算清淡,是可以的。” “这不行!” 何氏“啪”一下放下筷子,起身就要去厨房,还责怪杜明昭,“你这孩子也是的,小宋这不能吃那不吃的,你咋不早和我说?我没烧几个菜,小宋岂不是啥啥都不能用?不行,我再去厨房瞅瞅做啥好。” “婶子别忙活了。” 宋杞和可是看见了杜明昭眼里的心疼,他止道:“这肉食不是完全不能吃,少用些就是。” 何氏犹豫着,“真的?” 宋杞和示意杜明昭说话,杜明昭便叹气,“嗯,可以吃几块的,又不是毒药,缘何不能沾一块。” “行。” 何氏又坐了回来,她还不放心道:“小宋若是不好,别勉强自己啊。” “知道了,婶子。” 宋杞和为表态,已先往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何氏看他吃了,放下心后就又笑道:“小宋试试那道菜肉包,是昭昭新琢磨的花样。” 宋杞和挑了眉,斜视杜明昭一眼。 杜明昭感觉身边之人不时在看自己,但她目光未挪动,只是安静地捻了一块鱼肉小口咀嚼。 不知道这是哪家送来的鱼,杜明昭想应该是河里抓的吧,味道尤其鲜美,肉质滑嫩很像前世吃过的鲈鱼。 半晌,身侧有低沉的声音,“很好吃。” 宋杞和看杜明昭很是喜欢夹鱼肉,不知不觉她都吃掉了半只。 真有那么好吃吗? 宋杞和不多喜欢吃鱼,小时随母落难,他娘曼奴做的最多的就是下河抓鱼烤来吃。 他别的用的不多,唯有鱼吃到反胃。 可一见杜明昭吃着鱼杏眸绽亮,宋杞和握筷子的手微动,他跟着也夹了一块碗中杜黎给盛的鱼肉。 杜黎将鱼身最嫩的部位给了宋杞和,是鱼腹部那块肉。 宋杞和嚼着,没有想象中的不适,还算可以接受。 就着鱼汤,他去了半碗的饭。 来抚平村这些时日,他在家中都是凑合着吃,从来生不出心思烧饭做菜,应庚本说去镇上请个厨子,可宋杞和觉着无用。 能让他食之有味的只有一种—— 身侧有她。 这个念想终究在今日实现。 宋杞和贪恋地汲取杜明昭身畔若有若无的清香,那是他送给她的药膏香味,他再熟悉不过。 可他第一回 觉得好闻。 以往饫甘餍肥的日子独身一人,却是戚戚苦苦。 而这顿饭宋杞和吃得很满足。 饭后他与应庚没在杜家逗留,两人与杜家爹娘作别后,应庚推着宋杞和回了宋家。 杜黎目送宋杞和远去,目光仍旧依依不舍。 “小宋可惜了。” 杜黎不知打哪突而感叹了一句,“若要他肯入书院进学便好了。” “爹,你不会真当夫子成了瘾,逢人便要劝人家进学下场的吧?” 杜明昭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之前就担心杜黎劝宋杞和读书,今日来这一出还得了? “有何不可?我为夫子虽是教书育人,可我亦会劝服有些天资不凡半路弃学的学生,想着有朝一日他们能改主意,若这些学生成器入朝为官,不惜为我的一桩幸事。” 杜黎双手背后,眼神富含希冀,仿佛将自己的念想放置于年轻学子身上,“昭昭,小宋的资质太好了,我教书这么几年,手下中举的学子也有,就说学院里我觉得学问最好的谢承暄,也比他逊上一大截。” “小宋这样不一般?”何氏收着碗的手顿住,她听不懂其他的,唯一能明白的是宋杞和读书厉害,“不会是小宋在来抚平村之前进书塾读过书吧!” “不是,我还特地问过他了,他道只是平日里看的书多又杂,脑中记得多罢了。” 杜黎说时手指微微抖着,是在激动,“我考问了他几道题,四书五经他都能答的上来,便是朝中几样大事问及他论点,他也能娓娓道来,且辩点清晰,这样的人合该入仕,拜朝为官为朝廷献计啊!” 末了,他又连连发叹抱憾的很。 何氏惊叹:“你这么看好小宋?” “肯定啊!都说了他比我教的那些个学子博学的多,我只是浅估一番,小宋下场至少都是个……”杜黎算着,“中举没一点问题!” 杜黎都想说拿个头名。 何氏又是疑惑,“那是为啥小宋不乐意。” “他没说。”杜黎摇头叹气,“我问过他,他只说身子不便,但我知那是他的借口罢了。” “爹,别说人家腿好没好,即便是好了也有诸多考虑,宋奇会不懂下场进考若中了后的好处?” 杜明昭总不能将宋杞和的真实身份告知杜家爹娘,只能换着委婉道:“他既然说不便,那就是真的不便,爹你也不必觉着是一件憾事,朝中不还有罪臣之后不得下场的规矩吗,有的人确实不被允许。” 杜黎深深拧眉,“可我觉着小宋不是这个缘由啊。” “爹,与其你紧着他,不如多想想自己,我要给你治腿,爹你不日之后不定就要下场考举,你温好书了还是已有了信心?” 杜明昭今夜要把生血丸全部制出,最迟明日就给杜黎用上,他的腿要正骨还得先折断,在这之前她必须确保杜黎身体康健。 何氏瞪道:“你说你,还要被闺女管教。” “我是为小宋多操了几份心。”杜黎老脸一红,复而应道:“爹不问了,这就回屋看书。” 杜明昭禁不住生笑。 虽宋杞和无需旁人为他担心日后前程,可她爹心善,又是惜才之人,有这一出难保日日去寻宋杞和讨文。 因而杜明昭叮嘱了一句,“爹,宋奇需静养,你可不许拿琐事烦他。” 被看穿心思的杜黎狠狠一跛。 …… 杜明昭用了一夜将几种药全都熬制成丸装瓶理好。 生血丸杜黎可用,她全都留在了家中,清早杜黎离家之时,她还让他捎上一瓶随身带着,一日三回口服。 而参芪丸是补益元气,杜明昭给了宋杞和两瓶,此前他体虚怕日后万一。 杜明昭又将外敷的血竭药膏带去了钱家。 钱德全的腰伤在转好,光靠吃药愈合缓慢,见杜明昭送来外敷药,他感激不尽,“杜丫头,你看叔这还要施针吗?还是光用药便足够了。” “不用施针了。” 杜明昭说不用,钱德全大力地舒气,她看得不解,“叔是畏惧施针?” 钱德全结巴道:“不,不是,我是觉着麻烦杜丫头。” “叔拿药回去,记着每日都得涂抹。” 钱德全回屋给她取钱,杜明昭在抚平村开的价一向便宜,一瓶也就不过两百文。 除了钱,钱德全还提来几根新摘的黄瓜。 自打王婶子那豪爽的道谢在村里传开后,抚平村村民便爱上了这样的表谢。 每回杜明昭看诊,各家叔婶总好送些自家的蔬菜瓜果给她。 杜明昭笑着收下,她转头去了郑家。 她还带了给郑佳妮制的内服药膏,为补血治月经疼痛,让郑佳妮调理再好不过。 可还没走到郑家,却在石子路上与郑佳妮碰了头。 “妮子!” 郑佳妮露出喜色,噔噔跑来,“杜明昭,你是要上哪?” “我正找你来着。” “那还真是可巧!” “喏,这个给你。” 杜明昭将小瓶塞给郑佳妮,郑佳妮却以为又是糖丸,拔了瓶盖就要吃,谁知道一开瓶子里头竟是蜂蜜,“不是糖丸?” “不是啊,这是给你调小日子的,你拿回去每日取一勺泡水喝。”杜明昭还关心她别的,“你近来有听我的话,没去水里玩耍吧?” “啊……”郑佳妮小脸紧张起来,她躲闪着,“我就入水了片刻,没事吧?” “不要太久就成,不然你下回来小日子,你又得疼了。” 郑佳妮一想到那日的痛苦,脸都白了,她频频摇头,“不去了,我再不去了。” 杜明昭想笑。 郑佳妮就是个孩子脾性,嘴上应好也就能持续个几日,多的一过又忘去后脑勺。 于是她就点头道:“去也不是不可以……” “那我喊你一起!” 郑佳妮见杜明昭望着自己不说话,她顿而改口喏喏道:“我是说你我一起的话,你能管得住我。” 杜明昭的杏眸目不转睛,淡淡的。 郑佳妮挽她的手鼓脸,“哎哟,杜明昭你就应了我嘛,不要不能下河,我就喜欢去玩水。” “咱村里的河中是不是能捞到鱼?” 杜明昭想起何氏烧的鱼,很是想念那个味道。 “对,不光是鱼,田里的泥沟还能抓黄鳝和泥鳅!” 郑佳妮又“咦”道;“你不会是学医之后再没下过水了吧?以往你捉泥鳅可厉害,下水踩一身泥巴,徒手就能抓十几只。” 杜明昭打了个寒颤。 原身这样强悍的吗? 可徒手捉湿滑的泥鳅? 光是想想,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两人正说着,高家的房门被人推开,杜明昭和郑佳妮顺着看去,只见高小燕端着一个木碗朝两人走来。 一走近,郑佳妮便指着她惊讶道:“小燕,你脸上都消去大半了啊。” “是啊,已经不疼了。” 郑佳妮的惊讶是纯粹的感叹,不夹杂其余的情绪,更没有令高小燕不敢直视的嫌弃。 高小燕心里没有丝毫不舒坦。 杜明昭笑意温柔,“你的脸不用太久就能痊愈。” 她脸上的脓泡已结痂,有的落掉后只留下红印,比最初满脸怖人好了太多。 高小燕怯怯抬头,她转向杜明昭,“明昭你治好了我的脸,我真的很感谢你,真的。” “我学医,给你看病本就是我该做的。”杜明昭又问,“那只小黄狗在你家待的还好吗?” 高小燕害羞,“它很活泼,我很喜欢它。” “那就好。” 郑佳妮只是好奇凑近,看她双手中捧的碗,“你这又装的是啥,凉粉吗?” “嗯啊,对。”高小燕递去杜明昭那儿,“是我自己做的凉粉,明昭你尝尝看,可不要嫌弃我的手艺。” 她翘首以盼,杜明昭接过后闻了闻,问:“我嗅到了桃子味。” “桃子?” 郑佳妮也凑到跟前嗅了嗅,惊道:“还真是桃子,小燕你用桃子做的凉粉?” 高小燕笑道:“是啊。” 杜明昭大为吃惊。 桃子味的凉粉? 这味道该是何种啊,会很魔鬼吗? 杜明昭第一次觉着天底下终于有东西能与自己的黑暗料理相提并论。 高小燕被两人怀疑的目光盯着,她局促不安搓手:“你尝一口,不会很难吃的,我保证。” 杜明昭是很好奇的,她便用勺子舀了一口。 吃进口中,凉凉的如果冻的凉粉在唇中碎开,一股带有桃子的甜味钻入口腔,最后竟还有几分酸涩。 总而言之,是很神奇的味道,有点香。 杜明昭感觉自己被打脸了。 原来高小燕做的不是黑暗料理,是正儿八经的美食。 郑佳妮看杜明昭杏眸震惊久久没回神,也吃了一口,吃完便诧道:“小燕你……你咋想出的,味道还怪好的。” “你们想学吗?” 杜明昭第一反应,“难不难?” 她这双手在厨艺界算是废了,纯菜鸡一个。 高小燕自然回的是,“不难,很简单,我包你们学会。” “要学要学!”郑佳妮何时何地各种热闹都要凑,“小燕你家是不是自己种了桃子,我们上你家摘桃子做咋样?” “可以啊,这凉粉就是用了我家的桃子。” 杜明昭抬脚跟在两人之后。 抚平村的五月初,桃树已结了果,但还未全熟,高家院子竹篓里摘下的,有的肉眼可见是浅粉的色泽。 莫怪方才凉粉中有酸涩。 杜明昭正瞅着桃子,高小燕端来一盆水,里面有她昨夜泡的石花菜,“我刚巧今儿要做两趟,还剩下些石花菜,省得再洗了。” 溪川县的邻县阳门县便是近海之城,这干石花菜卖到溪川县并不贵。 “我来洗桃子!”郑佳妮主动上手。 怕给她们帮倒忙,杜明昭在边上当甩手掌柜,没做事。 高小燕在院里烧炉子,她用了小汤锅煮沸水,再将石花菜倒入用大火烧开,水鼓泡后便熄了些火慢熬。 石花菜还要过滤,只留下汤汁。 郑佳妮切好了桃肉,就在小碗里捣桃汁,高小燕说要汁不要桃肉。 杜明昭看得咂舌,这可是原生态纯手工榨汁,她可以确定没添任何防腐剂。 最后一步就是把桃汁搅拌在汤中。 高小燕笑道:“放凉之后就是凉粉了,之后你们还能撒上果肉搅着吃。” 杜明昭恍然。 这个做法看起来有点像现代的果冻啊? 如果伴坚果碎牛奶或糖水加点冰,在夏天吃的话,会不会很爽口呢? 想着,她有些心动。 可奈何杜明昭没长一双巧手,她以为她只能教何氏做,以免自己上手做的稀烂。 郑佳妮倒是学会了,嘻嘻道:“好!等我家摘了甜瓜,我再用甜瓜汁做。” “明昭呢?” 院中的小黄狗“往往”跑来三人身边,它还记着杜明昭,围在她裙边嗷了好几声。 高小燕心中感到油然奇特,从前杜明昭打了她的狗,那只她一手养大的黄狗就那么不治而死,如今的杜明昭送了她一只小狗崽,这只小狗崽还这样的亲杜明昭。 杜明昭扯着被小黄狗咬住的裙角,摇头道:“我就不学了,学不会。” “你还有不会的啊。”郑佳妮稀奇的不得了,“我还以为杜明昭你学啥都会,啥都能干呢!” 高小燕却觉得这样的杜明昭更是亲近,她把新做的那一碗也递给杜明昭,“没事,你以后想吃我给你做。” “好啊!”杜明昭翘起唇角,“那我就不客气了。” “就是不要客气。”高小燕调侃,“这才像你嘛!” “你更喜欢之前的我?” 杜明昭挑眉,她杏眸一凝,有股无端的嬉笑溢出,她说:“也不是不可以,先把小黄揍一顿吧。” 高小燕赶紧捞了小黄狗,“你可别再欺负我家小狗啊,这是你亲自送来的。” “不会,逗你呢。” 杜明昭抬手挠了挠小黄狗的脑袋,高小燕悬着的心放下。 “小燕你这就被吓唬住了?” 郑佳妮挽住杜明昭的手臂,朝高小燕笑道:“你没觉着杜明昭如今连蚂蚱都下不去手吗?咋会再打小狗。” 杜明昭仿若被扎心了,“蚂蚱我还是能抓的。” 她只是有些怕软体动物。 郑佳妮回了个明晃晃的笑脸。 杜明昭管不得她,回头问高小燕,“小燕,你娘收拾好田了吗?” “哦哦,你家那个田,我找你是要说这个,差点就忘了。”高小燕拍了拍脑袋,“我娘让我告诉你,那地你可以直接去的,她都弄好了。” “好。” 田有了,差的就是钻研该如何种植以及上哪儿买药苗。 洒种子再发苗这个季节恐怕不成,她还是得要大量的药草苗,一大批入手的话,得去专门养药草苗的地方,抚平村没有,别的村呢? 回家的路上杜明昭都在叨咕,临近杜家门,她都未知觉门前还有旁人。 “昭昭。” 杜明昭抬起头,宋杞和与李胖虎就在前头。 “这是?”杜明昭杏眸划过疑惑。 宋杞和拿下巴点李胖虎,“我出门时碰见了他,他说要找你,但你不在家中。” “胖虎找我?” 杜明昭眼瞅李胖虎,小胖娃因那场病烧去了脸上大半的肉,胖娃都缩水了一半,她揉揉李胖虎的小脑瓜子,这孩子竟变得如此乖巧,实在少见。 她问:“你爹娘呢?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我娘被我爹关在屋中,是爹让我来找明昭姐姐的。” 李胖虎面色低落,他双手揪着,“爹说是明昭姐姐救的我,我得说谢谢。” 杜明昭问:“你娘还生着病?” “没有。” 杜明昭了悟。 赵氏无病竟然被李铁树关在了家里,看来李铁树是下了决心不让赵氏再惹是生非。 这样也好,没赵氏她耳根子都清净。 村里那几个长舌妇的,如曹婶子、赵婶子等都是以赵氏为首,也不知这赵氏怎么给她们下了迷魂汤,赵氏说什么都唯她马首是瞻。 赵氏不在,仿佛群龙无首,抚平村一潭湖水平复了。 杜明昭便又笑问:“胖虎你呢,你几时好的?” “我被爹在家关了十日,他不叫我出门。”李胖虎说的委屈。 十日? 杜明昭往前一算日子,她立刻皱眉。 胖虎竟是退热后,又病了近七日才好全吗。 杜明昭忙追问:“你爹给你吃了几回药?” “好多好多日。”李胖虎小脸皱成一团,还吐舌,“明昭姐姐,那药太苦了,下回我想吃甜的。” “哪还要下回?” 杜明昭笑,这不是上赶着咒自己还要生病。 李胖虎那药本该吃至多五日就能好的,但依着他所说,远不止这个数。 杜明昭问:“你是吃药病完好?” 李胖虎点了点头,他还说:“就,就是太苦了,我,我,我每回闹着不肯喝,我爹还拿柴禾揍我。” 杜明昭眉毛一舒,她这才回忆起给孩童看诊,应在乎药方的剂量。 这里与前世不同,前世看病就医按时吃药乃世人常识,在给孩童看诊开方子后,家长都会记着要盯点喂药。 每家都有个神兽,即便是神兽不肯吃药,当爸妈的都会强迫孩子喝掉。 但这里不是。 抚平村里做爹娘的,溺爱纵容儿子闺女的多,看诊本就不是人人都会去的,吃药就更是随心了。 李胖虎哭闹撒泼不肯吃,李铁树疼儿子也就纵着他每日仅吃一点。 这药能喂进多少呢? 所谓人情世故,她记着了,往后她给孩童开药,药量得大。 杜明昭淡笑道:“好了,等会我送你回去。” 宋杞和这时抬起桃花眼,眸色浅淡,“你还要去坐诊?” “嗯,我才从郑家回来。” “那我也去。” 杜明昭端望他,今日她还未坐诊,按惯例得去槐树坐一上午,不过她外出一趟着实口渴,于是道:“你先看着胖虎,我回屋喝口水。” 宋杞和颔首。 五月的天起了热,杜明昭洗了一把脸后擦干,再又去厨房盛了一碗水,咕噜咕噜一口干尽。 她还要再喝一碗时,院外有人声如洪钟。 “杜郎中!” “杜郎中!” 杜明昭把碗随手一搁,抬步去了门口。 宋杞和还在原处,只是身边又多了一位身形高大敦实的男子。 杜明昭记忆模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是杨婶子的长子,杨润毅。 这村里喊她“杜郎中”的就只有他。 杨润毅与宋杞和一站一坐,可宋杞和却没有因个头而弱态,坐在轮椅中的他眉宇冷淡,反而较杨润毅气势更盛。 “杜郎中,先前就是你给我娘看的病吧?你随薛郎中学医我本是信你的,可你给我娘开的方子有错,她吃后好不了还更糟!”杨润毅黝黑的脸庞透出火气,“你不确定开啥方子,开了吃出事日后乡亲哪敢喊你看病啊!” 杨润毅个头相当高,兴许这样才会微驼背,他肩形结实,手臂很长,远看便是个大块头,就是这么个大块头发起脾气都有股傻气。 杜明昭杏眸划过几分冷光,“杨婶子病更不好了?” 怎么可能! 杨婶子得的就是最寻常的季节性过敏胸闷,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病不好治。 第31章 吃错药了 杜明昭态度不明,一点也不着急去杨家,李家在去杨家的顺路,她便先送李胖虎回了李家,可把杨润毅急得团团转。 杨润毅想催杜明昭,奈何他撞见宋杞和那双幽暗的眼,气势迫人,压根不敢顶嘴说任何话。 “杜郎中,明昭妹子,真不是我不信你。”杨润毅催得那叫一个急啊,难听的话他又不会说,嘴笨就是这样,“你上杨家一看就晓得了,我娘是你亲自看的啊!” 杜明昭淡淡瞥他,杏眸清明,“你还让我去看你娘?” “我……”杨润毅黝黑的脸霎时红了,只是皮肤深看不太明显,他生硬道:“这村里仅有明昭妹子了啊,薛郎中又不在……” 他也没旁的人可找。 杜明昭道:“我说过,不信者我不治的,你既然决心要我去看,有些话就不要再提,不然,你还是早点进城去寻大夫吧。” 杨润毅面露纠结,“所以明昭妹子你觉着不是方子的错?” “不会。”杜明昭还是那句话,“城里比你娘病的更重的我都治得,你娘不是大病。” 杨润毅心安定了几分,“明昭妹子,那请你快走吧!” 他意思是五分信杜明昭。 待李胖虎入了门后,杜明昭才抬脚往杨家去。 杨润毅赶忙大步追上。 应庚推着宋杞和跟在最后,两人不便行至过快。 …… 杨家。 杨婶子面若死灰躺在床里,她那双唇直发乌色,整个人看不出一丝生气。 杜明昭眼眸顿时凝重了起来,她坐过去给杨婶子把脉,语气带了几分恼,“什么时候变这样的?” 杨润毅急急奔进了屋子,他道:“大早我见我娘没起来,一看就成这副模样了。” “昨日呢?” 杨润毅听着她冷声后怕,忙答:“昨儿我娘在屋子里头睡了一日。” “胡闹!你们一整日都没看过婶子?” 杜明昭站起提身,她光把了个脉便断出杨婶子病情急剧加重,她脉搏非比寻常的弱,面庞更是不见一丝血色。 “是,是我爹说无事。” 杜明昭凛声问:“杨叔人呢。” 杨润毅挠了挠头,“他下地去了。” “你们家可真能,留着婶子一个人病了快两日。” 此时此刻,杜明昭真的极想将杨大富抓到跟前揍一顿,若非杨润毅今日发觉杨婶子异样,任由她这么病下去,大罗神仙来也救不活! 就这样,杨大富与杨婶子昨儿同屋待着,竟然还能当无事发生。 “我娘,我娘真的病重了?” “你娘吃的绝不是我开的那方子,她这病情变的该有其他原因。” 杨润毅露出惊恐,“那,那我娘……明昭妹子,你能治我娘的对不对,你告诉我……” “我是能治,但我得弄明白婶子因何病重。”杜明昭叹了一口气,“我猜她是误食了什么东西,也极有可能根本没吃我开的药。” 这时应庚将宋杞和的轮椅抬进屋内,杜明昭转过身子,只见宋杞和手中还有一只碗。 他那双桃花眼十分平静,道:“兴许会是你要的。” 杜明昭将信将疑地将碗接过,凑近两分一闻,她杏眸铮得亮起,“这是婶子用的药碗!” “杨婶子没依你开的方子吃药?”宋杞和似不解。 “没有,遵我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杜明昭又用指尖在碗壁抹了一下,探入唇中尝。 药味里有她开的连翘、甘草、菊花、竹叶等,再三思索,杜明昭又尝了尝,这次她眉间浮起深思。 不,不对,哪里味道不对劲。 杜明昭舔着舌头回味。 突而灵光一闪,她道:“这药开的有问题。” “是药有错!” 杨润毅红着眼怒视杜明昭,她都承认了,那岂不是是她的过错? 杜明昭一看便知杨润毅误会,她解释说:“不是我的方子有错,是婶子拿的药材出了错。” 杨润毅登时迷茫。 方子无错? 药材有错? “我吃了,这里面多出一样芥子,芥子是可治胸痛,但忌讳肺虚,婶子的病重在于肺而不是损伤,我在药方里还特意注明可加荆芥穗而非芥子。” 杜明昭又道:“我不知道婶子抓药时用的可是我的方子,那人又可否看全了我的字。” 如若是看走眼了,将荆芥当作芥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放下碗就道:“婶子去哪买的药?” 杨润毅整张脸都皱起,他苦恼回:“我不知,娘没说过。” “那你觉得婶子会进城买药还是?”杜明昭还是认为不应该啊,如果杨婶子按她开的药方去抓药,城里无论是泰平堂还是药春堂都不可能出现这么低级的错误,“村里有牛车的,婶子可借用过?” “应该没有。”这点杨润毅可以确定,“我娘该没有进城,家中的铜板未被动过。” “不论如何,这药不可再用了,你去把方子找来,婶子如今这样不可再用原先的方子,得改。” 杨润毅忙不迭去翻箱倒柜,最终在杨婶子夹银两的布包里找到了药方。 那方子给揉得皱皱巴巴的,宋杞和在旁说道:“婶子像是随身将药方带着的。” 宋杞和轻飘飘却又蕴含沉重意味的眸光落在杨润毅身上,杨润毅宽肩一抖,他呆呆地点头,“我数过银子,我娘花了有不到五十文,买药这样便宜的话,我想到了一个地。” 杜明昭摊开药方纸,用笔改了几样药材,用藿香、苏梗、生石育辛温解表。 杨润毅还在说:“我娘的娘家在山泉村,姨娘的表亲就是那村里的游医。” “下回吃药可得当心,这入嘴里的东西最是不能大意。”杜明昭将方子递给杨润毅,“稍有不慎,你也看到了。” “对不住,明昭妹子,我,我先前还误会了你。”杨润毅脸红,双手毛躁,“是我太过心急错怪你,真的对不住,待会儿我给你拿诊金。” 大块头在杜明昭身前深深鞠了一躬,态度相当诚恳。 杜明昭笑着点头,她大度原谅了,“你先出去候着,我得给婶子施针,先抑住她这病气。” “好,好,若有事……你就喊我!” 杨润毅垂着头出了屋。 宋杞和没打扰杜明昭,也腾出了地方。 屋内余下杜明昭一人,她将杨婶子衣衫解开,胸腔处半露,杨家无酒,她便用水洗过针后刺入杨婶子前胸的几个穴位。 既然是芥子引起的刺激,只要缓住这股刺激性的劲儿就好。 杜明昭的施针只取最重要的穴位,主要还是以用药为主。 一刻钟后,杜明昭给杨婶子再次摸了脉,她手腕恢复了些许的温热,指尖之下也终于有了鼓起跳动的触感。 杜明昭将针取下,又在水盆之中洗净,收入了针套。 一切做完她潦草地给杨婶子收拾了衣衫,将被单盖上,而后抬脚离了屋子。 杨润毅正坐在小木扎里,见杜明昭完事,心急问:“明昭妹子,咋样了?” “不用担心,现下你要做的是早去抓药,等婶子恢复意识,便喂她吃下。”杜明昭本晕着一团红的脸颊此刻消了红泛着白,她攥着手叮嘱,“这回可不能再瞎抓药了。” “好,好,我会亲自去抓的。” 杨润毅笨拙地将铜板递给杜明昭。 没等杜明昭伸手去接,宋杞和已先抬手接过,他在杜明昭身侧蹙眉,“你可还能走?” 宋杞和看出杜明昭小脸没了血色。 杜明昭应:“能。” 她没有去夺诊金就让宋杞和拿着,两人随后走出杨家,步上村中的小石子路。 “你还要去坐诊?今日莫去了吧。” 宋杞和的桃花眼暗沉,他眼中的杜明昭流露出了几分憔悴,这些时日她奔东奔西的,似永远都有看不完的病者,那双清灵的杏眸都染上了疲惫。 他不知道杜明昭休息好了吗,可他打心底以为她该歇歇。 即便是爱医,也不值得为这个把身子搞垮。 杜明昭摇头,她强撑着笑了笑,“不准备去坐诊了,我要去田里一趟。” 宋杞和的眼微垂,他心中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转着轮椅,朝右侧一打,道:“应庚,你上杜家取一张斗笠来。” 应庚的背影很快在两人眼前不见。 杜明昭轻眨了眨眼,她如蝶翼的眼睫在清风中翩跹,像是轻声抱怨,又仿若小姑娘家的咕哝,“你又让应庚跑腿……” “莫非你想在田间晒一个时辰的日头?” 宋杞和细细打量杜明昭发白的小脸,如玉的肌肤虽褪去血色,可经在外头奔波的功夫,又有红印从她下巴处蔓延至鼻侧。 这要是再去田里暴晒,怕是裸_露肌肤全会晒伤。 杜明昭由他一提,抬手抹脸,“我的脸……又起来了吗。” “嗯,你带药了?” “带了。” 杜明昭可不敢再把药落家里,现在外出几乎随身备着,感到不适或察觉手背红了便涂抹。 她这肌肤过敏有些严重,像是那种易碎的瓷,只能精心呵护不能稍有一分的催折。 宋杞和不容她反驳,将人带到树荫处,“在这等。” 杜明昭涂了脸,脸蛋之处的木麻感散去大半,风一拂过,凉丝丝的茉莉香气缠在她的鼻间。 宋杞和也嗅到了香气,桃花眼微挑斜目,心头的那个姑娘恬静温顺地站于他手边,他的心没来由地安定。 再看时,杜明昭正用手拨弄起鬓间的发丝,宋杞和大拇指与食指摸索着,想着自己上手时的触感。 她的脸很软,她的发又很顺滑。 那样一头乌黑的发,可她很少盛装梳发。 他的昭昭说过,她的手笨。 可他却觉得,她是最蕙质兰心的那个。 为医者,太易心善,他的昭昭会受那等肮脏的迫害,不是她之错,是旁人的心太黑。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她又回来…… 他可以不惜一切的代价。 宋杞和的眸子霎时变得冷漠,又在转瞬间隐去所有情绪,他朝着杜明昭,桃花眼便是春时最芳华的那朵,“应庚说你上书店买回了那几本书。” “我来不及多看,只是随便看了两眼。” 杜明昭揉搓着自己的下巴,她好似没睡好,浑身打哪儿都使不出力气,脸蛋还有些发酸,连带她的心境都低沉了下去。 宋杞和又道:“你这样读到猴年马月去了。” 杜明昭玉瓷的脸果真露出了烦恼之色。 “说到栽药草苗,我倒是忆起一件事。”宋杞和思绪飞远,他音色落得低,“我听说药草可与农作物种在一起,像苞谷那种高的,叶下栽种矮的药草,让这两样在一处田里共生。” 杜明昭思忖他的话。 宋杞和还说:“当然我不精通,只是记着好像有这么个事,你可以比对书里或问问村里的人家,看可有人懂。” “不,我刚想了下,五味子那种喜溪边的可以沿着水沟种,而后这也不必再占田。”杜明昭却觉着宋杞和说的有几分道理,“这样一来,田里不就是再栽种农作物了?” 一农作物一中药材,也没说不能共生啊。 杜明昭想得心动,本闪动疲惫的小脸都因此团起两朵红晕来。 她扭头便问:“你是哪儿看的这话?” 宋杞和答:“你要书的话,薛老书架里有这本。” “我师父有?”杜明昭竟然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还钻研地里农活的吗。” “是药材吧。” 宋杞和桃花眼飞眺,见应庚朝两人这面走来,他转着轮椅,问道:“可要去薛家?” 去薛家总比去农田里好,不管怎样,他都要把杜明昭拐去。 杜明昭正犹豫,“我还没去田里看。” “你这会儿去了也无用,先想出怎么打理那块田,才好更早栽种你要的药草苗。” 不得不说,宋杞和太好说服杜明昭了。 杜明昭当即应了好,她决心与宋杞和上薛家。 薛径将家中的钥匙留给杜明昭后,她便与针套一起随身携带,以免有人上薛家看诊而她不能入内。 杜明昭推开主厅大门,宋杞和自发转着轮椅去了书架,不用他站起也能够到那本书。 那书太过破旧,杜明昭连书名都看不出是什么字。 宋杞和将书留在桌上,他又转身往小厨房那边去,道:“我烧些水。” 杜明昭为看书必定要在薛家逗留了,出来如此之久,宋杞和记得杜明昭来时又是匆匆喝了口水,该是口渴。 宋杞和将柴禾丢入灶中,用火折子生了火。 应庚抬着一锅水放在灶台之中,主仆两人便守在厨房。 “主子。” 应庚盯着还未煮沸的锅,压低声音,“东宏传了信来,他在赶来的路上。” “交代他的事情都办妥了?”宋杞和眯起眼。 “王妃以养病为由去了皇庄,如今是王侧妃在住持。” 宋杞和眼露凉薄,“她既然想病,就让她‘病’着。” 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病了,宋杞和对此更偏向于前者。 王妃为了子嗣苦苦算计近半辈子,她绝不会在这时甘愿功亏一篑,离了王府,她见不到王爷,莫非还能靠她自己孕子? 她没儿子更不许后院妾室有子,那位可是宁愿化作毒蛇,也要除去所有非她亲子的男胎。 宋杞和忽而讥嘲勾起冷笑。 这就是报应吧? 算计来算计去,算了个子嗣单薄难有。 宋杞和本无所谓王妃是死是活亦或者疯魔做了什么,但他如今人不在京中,他绝不允许任何事脱离掌控。 包括王妃有子。 应庚又问:“那酒楼之事……” “让东宏继续跟进,最好寻个靠谱点的掌柜,来溪川县接手。”宋杞和沉吟,“这酒楼……可有什么法子与大夫接洽?” 应庚茫然摇头,“属下不知。” “罢了,大不了让人收购大批药草,堆后院里。”宋杞和便是如此丧心病狂,“废了也无所谓,不,不可,到时送去泰平堂好了。” 应庚狠狠抖了抖唇。 为了一个杜姑娘,主子真是掷千金换一笑啊。 可主子想过没有,若是买了一大批药材送给杜姑娘,她会不会察觉主子背后是何势力,从哪来的银子,又是为何要送这么大量的药材来。 总不能说是心善救济泰平堂吧。 不过这话应庚只敢在内心嘀咕,不敢明说,他看锅中水煮沸,便去灭了火。 宋杞和盛了两碗凉着,又嘱咐了别的事,“你上杜家问问婶子,看可否午时烧几个菜,就说昭昭在薛家忙回不去。” 应庚心知自家主子是要留薛家了,他应了个好。 “送完菜你就回去。” 宋杞和最后一句话与他人一般散在了风中。 应庚认命似得回厨房舀水。 主厅内,杜明昭翻了半刻钟的书,她看不多懂,书里有的单个字她能明白,但放在一起又不知在讲什么。 就这么片刻下来,她竟有些困。 杜明昭伸出右手舒展筋骨,手背却无意间碰到了一个凉物。 是桌上空空的茶杯。 杜明昭心腔砰砰直跳,她瞳孔一缩,恍惚间眼前又浮现那日在薛家正堂熟睡过去后,缠在她身上的大蟒。 她很怕蛇,每回想起都会发怵。 可那只蛇缠着她全身,却少了要吃她的意思。 它不是想吃她,只是在戏耍? 杜明昭发愣之时,宋杞和的声音在她耳畔落下,“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猛地转头,宋杞和坐着轮椅离她只有一尺之远,他的桃花眼如墨荡开,似一潭深邃的池水将她吸入其中。 杜明昭后背的寒毛又起来了。 她瞬间又想到了那只黑皮生着白色暗纹的大蟒,他那双黄绿色的竖瞳,在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时候,她同感如坠深渊。 可很快,杜明昭就摇了摇头。 她没有入梦,这是大白日,站在她面前的是宋杞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怎么会是大蟒? 宋杞和看杜明昭一直不说话,小脸还惶惶不安地白,他蹙眉:“你怎么了?” “没事。”杜明昭勉强绽出一抹笑,“我看不太懂书里的内容,有些累了。” “我来读。” 宋杞和从她手中抽走书本,却忽视了杜明昭投来深切的眼。 堂内只有宋杞和轻声翻页的沙沙声,杜明昭侧目,起了心端望宋杞和的侧脸。 他不言不语的时候,面庞找不出任何一分的阴沉,正如杜黎所说,他端着书竟像将入仕的才子。 杜明昭心弦微动,“祈之,你真不下场吗?” 宋杞和的指尖停顿,他没抬头,只是桃花眼敛起,“我并非入仕的料。” 杜明昭才不信呢。 杜黎说他有,那定然是有的。 她便又偏侧了一分脑袋,杏眸散漫瞥来时,与宋杞和那双桃花眼对上了。 偷瞄被抓了个正着,杜明昭羞赧地脸蛋红透。 宋杞和看着她,“昭昭觉着我可进学,那我多请教杜叔好了。” 闻言杜明昭一双杏眸都瞪圆了。 她没想宋杞和多找杜黎! 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宋杞和觉着好笑,逗她,让那张脸生出万般情绪,还是因他而生,这件事十足令他骄傲。 杜明昭瞪了他,小性子都被激起,“你还是看书吧!” 她将头埋入双臂,再不去看宋杞和。 宋杞和翻阅着书本,读过几十页后才算理解了几分,他斜目见某个小姑娘只露出一对耳朵,便道:“昭昭,你可要听?” 杜明昭闷声回:“嗯。” 却还是不肯起来。 “这书里写叫做间套,比如余零地边、高秆与矮秆、深根浅根,这三种较为常见用的最多,而那种隔畦隔行畦中混作的也有,还是得看你种的农作物与选的药材。” 宋杞和眸子抬起,而那面的杜明昭却已一声不吭,他薄唇抿住,改道:“昭昭,若是累了你可以进里屋睡一会。” 杜明昭仿若未闻。 宋杞和扣起书本,他转着轮椅轻手轻脚来到她的手边。 这样近的距离,他只要抬手便会触碰到她。 “昭昭?” 宋杞和伸出左手,他的手竟还有几分颤抖,他在和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睡着了……” 有是这样的毫无防备。 宋杞和再情难自控,他的指尖碰到了杜明昭软乎的耳垂,捻了捻。 熟睡中的少女无意识地叮咛。 她没有被吵醒。 “你对我可太放心了,昭昭。” 宋杞和的桃花眼愠着复杂的情感,那是暗沉与柔情糅杂在一起沉入其中,掩盖住他翻涌而起的偏执。 他的手稍用了点力气,杜明昭的侧颈便落下浅淡的红印。 第32章 撩发 杜明昭的肌肤易红,稍一用力道都会留下痕迹。 宋杞和碍着黑暗深处滋生的旖_旎念想,趁杜明昭熟睡,尽可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烙下印记。 上一回尝过,故技重施。 宋杞和直起身,舔了舔唇。 他面上几乎看不出变化,只是又动作轻柔地将杜明昭撩开的衣领给系了回去。 将一切恢复如初后,宋杞和抬手撩着她的发丝,别在了耳后。 他将轮椅转回去,继而装模作样地捧起书本。 杜明昭浅浅鼾睡,对周遭根本未觉,她太累了,睡时眉眼间都还透着几分倦意。 宋杞和兀自将书翻了翻,可早飞远了的思绪再难拉回。 他想到了很久以前。 杜明昭总是早出晚归的,那时两人的关系并不好,他又对她多有防备,因而态度尤为冷淡刻薄。每回近傍晚她归家时,拖着疲惫的身躯还会遭到他的冷言冷语。 可杜明昭并不在乎。 她只说他的腿好后,随他想去哪里,若他想她可以签下放夫书,断绝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一刻宋杞和惊了。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杜明昭,早就不是之前的那个她。 她善医,有着村里顶顶好的医术傍身,仿若一夜之间这个人便醒悟改头换面还凭空多了一身的本事。 宋杞和记得,那时杜明昭身边没有薛径,她以梦为由试图说服村中之人自己莫名学会的医术。 还有很多很多,为了信服他人,她比如今付出了成倍的努力。 有一回她实在累过头了,刚入家门便撑不住往地上栽倒。 宋杞和双腿还有伤费老大的劲才将人拖到床上,他抱着她,察觉怀里的人儿竟是如此的轻。 她眉眼生得温婉动人,脱胎换骨之后她的脾性渐为冷淡,没了那股嚣张,端看她的容貌其实也是明眸皓齿之姿。 宋杞和分明记得,她笑起时杏眸弯弯如月牙儿,更多了一分芳华。 坐在床沿,他望了她整整一夜。 也如现在这般。 宋杞和翻着书页的指顿住了,他的眸子凝在熟睡之中的杜明昭身上,不肯挪动。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杞和自己也记不得。 他只知道回忆起时,那缕情绪早已被种下。 书上的任何一个字宋杞和都看不下去,此刻他满眼都是杜明昭的睡颜,光这样静悄悄看她,似乎十分有意思。 半个时辰过去,杜明昭咕哝着打了个哈欠。 她翻了个身,纤长的眼睫眨动了几下,迷蒙之间恍惚意识到自己并非在杜家,而是薛家,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我睡着了啊。”杜明昭半张脸都被枕红,她揉着发酸的脸蛋道。 “你太累了。” 杜明昭没接这话,她轻掩嘴又打了个哈欠,转而问宋杞和,“你那怎么样了?找到农田里种药草苗的好法子了吗?” “你睡前我便和你说过,只是你没听见。”宋杞和睨她,又复述了一回,“你想留着苞谷地种苞谷还是要全换掉。” 杜明昭还是第一次听说间套的种法,特别新鲜。 让高杆的农作物如玉米与矮生的药草柴胡、白芷等种在一块地里,既能收玉米还能收药草,听起来格外让人心动。 只是实际操作会不会很难实现? 杜明昭眸光闪动,她侧目看宋杞和:“如果我混着种,找村里的人帮忙这个月就全种下去,换季成熟之后便能收获,再大量兜卖……” “啪——” 宋杞和将书册扣起,声响打断了杜明昭的话。 杜明昭的杏眸愣愣望着他。 宋杞和却道:“昭昭,这事缓几日。” “什么?”杜明昭不明所以。 “便是抚平村田里耕种的老黄牛一连下地数日都会歇个几日,不信你问各家婶子。” 这回杜明昭听懂了,合着他说自己堪比老黄牛一样的勤苦,累得慌。 她脸上燥热,这什么比法,她有吗? 杜明昭不自在地揉脸蛋。 宋杞和一双眉蹙起,他问:“你不擦擦脸?红痕还挺大一块。” “哦。” 杜明昭从怀里掏出药膏,舀着往脸上涂抹。 她抹了半边脸,宋杞和桃花眼却跟着暗了几分,他指尖微动,抬起手指去够杜明昭的药膏。 杜明昭猛地察觉,“你也要?” “你没抹全,有的你看不到。” “哪儿?” 杜明昭下意识不想让他上手,可他的手指已经落到了她的侧脸之上。 “耳后,还有红的。” 宋杞和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他抚着杜明昭下颌处再游移来到她的侧颈,一点一点抹开药膏。 他没有说错,杜明昭的这几处确实有红痕,但那不是睡的,而是他弄出来的。 杜明昭在他抹完后便立刻缩回了脖子,这样的亲密接触她还是感到很不自然。 那些浅淡的粉色未散,少女的粉腮红面近在咫尺,不管是窘迫还是为其他,都令人愉悦。 宋杞和垂眸,哑声道:“会疼吗?” “不疼。”杜明昭摇了摇头,“这样容易就泛红,每日每夜都不消停,要是疼我岂不是难受一辈子。” “不疼就好。” 杜明昭偏了头,莫名的,她从宋杞和的语气里听出一分遗憾。 “关于你家的田,改日我们再谈。”宋杞和转着轮椅,他坐时比杜明昭矮了一个多头,还需仰视她,“昭昭,陪我出去走走?” 杜明昭心里微异,“应庚呢?” “他去办事了。” 宋杞和绝不会说是自己把应庚放在宋家,今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完全是经他手策划出来的,难得的好时机他怎么会放过。 他说:“昭昭,你亦是我的大夫。” 宋杞和桃花眼微敛,杜明昭一见他如此便易心软,她最是看不得宋杞和的弱态,追其缘由大抵还有原书里他失忆被欺负惨时,那罪魁祸首与自己这副身体有关。 相比之下,杜明昭宁愿看他意气风发,从未受过世间那等残忍的对待。 她叹了口气,抬手握住他的轮椅,“你想去哪?” “就去村西的池子。” 杜明昭应好,她戴好斗笠推着宋杞和出了薛家。 因着走在石子路,杜明昭怕轮椅颠簸,她走得很慢。 上午还算清闲,抚平村中的乡亲多在忙农活插秧种田,两人一路没遇到什么人,宋杞和沉声问了一句:“你为何突然下决定要学医?婶子曾说你很不喜书。” 这话让杜明昭怎么好答。 她掩饰地慌忙找借口,道:“许是磕破头之后心思就变了,再见过师父我觉着学医极有意思,能治病救人又可习得本领,每回有人生病在我看后痊愈,他们都会对我抱以感恩,那时的我倍感成就。” “可如果你被人以德报怨呢,并非所有人都念着恩情,还有的,会认为这是你为大夫理所当然做的,治不好更会记恨上你。” 宋杞和问了这句他早先便想问杜明昭的,“你不会后悔吗?” “我后悔什么呀?都已经走上这条路了,莫非我还能往回走,不啊,我可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杜明昭笑着道:“确实,被以德报怨的话我当然会难过啊,不能治好旁人,可以说我医术不够精通,但辱我骂我的,我哪会不记着?我并非泥人。只是我不后悔学医啊,这两者又不相冲。” “若八方有难,需要你,你怎么做?” “去。” 言简意赅。 宋杞和垂眸口中轻叹。 是了,她从未变过,曾经的她也说过相似的话,是以宋杞和主动自发先行来到她身边时,打着念头想引她自私些。 他有他的私心,那些个大爱无疆之举,宋杞和根本不想要。 杜明昭见宋杞和缄默,便反问道:“你问我后悔与否,那我问你,若你走成事之路,遇到有人劝阻说你自取其辱,你会犯而不校而后放弃?” “当然不会。” “那不就是了,你问我是一样的道理。” 杜明昭将宋杞和推到池子边。 这池水边种有一颗柳树,此时杨柳依依垂于池面,微波在水面轻荡开,两人立于树下,在树荫遮挡之下不至于那么晒人。 杜明昭杏眸放远,她注视着水上荡起的波纹,“我学医无愧于谁,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且祈愿付出一生的事。” 她将那颗赤诚的心彻底剖开给宋杞和看。 怪哉,她这样做了,是想得到宋杞和的认同。 他的认同对自己十分重要吗? 杜明昭被自己心起的念头吓了一跳。 宋杞和桃花眼微挑,他眸里很浅的笑意,“我没有反驳之意,只是好奇发问。” 杜明昭竟轻松了几分。 她恍然,似乎她真的很在乎宋杞和的偏颇,她是希望他能站在自己这方的。或许是他的亲近,也有他真心待人,这两者都打动到了她。 因他的认可,她情绪都能喜悦几分。 “好了,你打听我那么多事,轮到我盘问你了。”杜明昭轻笑着,半开玩笑就说:“祈之你为什么要在抚平村留下,就算你无处定居,可也没必要一定留在这里。” “我还需养伤。” “伤好之后呢?” 宋杞和桃花眼定定看着她,“好了之后再看,我去哪不是去,并无区别。” “你就没为自己打算过吗?” 杜明昭眸子眺望着池水,见宋杞和如此好说话,她不妨大胆了点,“我从不知晓此前你家住何方,你只说你无进学下场的心思,那日后你是回去继承家业还是?” 话音落,杜明昭心跳加快了许多。 她问的真过于直白了,如果宋杞和回答,那么就意味着他真心信赖自己。 两人之间的关系兴许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好,是能够以“朋友”共处的。 如果宋杞和不愿答,那他们应该还停留在医患之间的平淡无奇关系上。 宋杞和斜目,瞥到杜明昭置于他轮椅上的手微微用了力,她无声地泄露了绷持的紧张,为区区这么浅薄的试探。 还真是小心翼翼啊。 宋杞和笑意浓了些,捉弄的心一起便压不住,他抬手佯装无意触碰了杜明昭的手,下一刻她就抱手缩起。 如他所料。 “我为独子,父辈留下的家业足够我后半辈子,昭昭所担忧的多虑了。”宋杞和说时,眼眸还有些深切。 杜明昭十分艳羡,张口就道:“那还待在抚平村做什么,你回去多好。” 人比人可气死人了。 这就是纯凡尔赛吧? 家业都够后半辈子吃喝不愁无忧无虑,有的人可真是出生就站在了起跑线。 哪像她,还得白手起家。 宋杞和挑眼道:“家母临走前的遗愿便是盼我寻到一位中意的娘子,我这时候回去岂有颜向我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 “你是要等成了亲与妻一同回去祭拜亡母?” “正是。” 杜明昭听得感慨,他是这等孝顺,宋杞和在她心里又拔高了一分。 她已经可以断定了,宋杞和与她小说里读到的那个毒美人相差甚远,现在的他没有遇见那个辣手催花、逼他走歪路的女子,他品性良佳,往后的日子定会走花路的。 没有看他,杜明昭笑道:“祝你得偿所愿。” 宋杞和意味深长,“承你吉言。” “那……”杜明昭偏过来头。 她想问宋杞和可有中意的人选,可当她回过头时,恰巧发觉宋杞和正望着自己,有清风自她脑后拂来,将她的乌发一股脑吹到了前头。 “呀。”杜明昭轻呼。 为图方便,出门之前她只用发带随手一系,发绳并未扎紧,风这么吹来,径直将她的发带径直卷落。 这风跟她闹着玩似得,引得她一阵手忙脚乱的。 眼前乌发乱飞,都看不清东西。 杜明昭赶忙扎住头发用手梳理整齐,可再一摸,脑后的发带已不知飞哪去了。 “我的发带……” 杜明昭再瞥眼,远远地便看见池面飘荡着一条浅绿色发带,可不就是她的。 她神色顿时哭丧,“怎么落水里去了啊!” 这还让她如何扎发? 难道用手拢着回去吗? “你该将发扎紧的。” “我,我也不知这么容易就散了……” 下一刻,宋杞和单手抽掉发带的姿态便印在杜明昭微瞪圆的杏眸里。 他那一头顺直的青丝如瀑披下,也有微风吹起,可他的头发却十分服帖地落在了肩后,一点不凌乱。 宋杞和将蓝灰色的发带撕成了两半,一半他递给杜明昭,“拿着。” 杜明昭这才明白他是所做为了自己。 “多谢你。” 杜明昭接过后,飞快给自己系了个蝴蝶结绑好。 而宋杞和笨拙的多,他双手在肩后搅了好一会儿,桃花眼里都浮起烦躁也没将乌发顺从系好。 杜明昭看不过眼,伸手扯了他的发带道:“我来帮你吧。” 宋杞和桃花眼瞬间灼灼夺目,他散开发,应道:“好。” 杜明昭用三根手指将他两侧的发拢起,还好宋杞和坐在轮椅之中便于她梳理,她把发带自手下往上一缠,之后牢牢扎起。 系好后杜明昭再一看,她还落了宋杞和鬓间的一缕发丝,无地自容地想重梳,“那个,我是头一回给人扎发,不太好,嗯。” 杜明昭去够宋杞和落下的那缕发丝,可手指却擦过了他的耳。 宋杞和感觉自己被碰过的地方一热,他侧过身没再让杜明昭解开发带,回道:“就这样吧。” 他撇开脑袋,躲避杜明昭的视线。 他的昭昭第一回 给人扎发,是给的他啊。 多么令人欢喜。 给人梳头的意味,只有夫妻之间或心上人,昭昭会明白吗? 宋杞和努力克制眼中的狂喜,他本只想把自己的发带给杜明昭,让她身上绑着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意外之喜来的太快,是她自发撞入他怀里的。 不能怪他。 宋杞和又碰碰自己的耳朵,杜明昭见状忙问:“你有哪里不适吗?” 不等宋杞和回答,杜明昭已捉过他的手腕摸了脉搏,在亲自把脉确保宋杞和无事后,她才松开手。 宋杞和眼尾还有情绪未消,他微抬起,道:“我无事。” “咱们回去吧。” 不论有事无事,杜明昭都想回去了,在池边站了不知多久,头顶被晒得发烫,想来近了午时。 她便抬手推宋杞和的轮椅。 宋杞和问道:“采些野菜可好?” “我去吧。” 杜明昭推着宋杞和来到田埂边,她独自下了田,跨过水沟跃到田埂上,走了几步她回头看宋杞和,“其实可用的野菜不止我上回说的马齿苋,还有鱼腥草和蕨菜,你想吃哪种?” “就要马齿苋吧。” 杜明昭便在田边摘了一小把,她盖着兜在田里忙,宋杞和便注视着那颗小脑袋一上一下的。 过了片刻,杜明昭用布帕包着马齿苋回到石子路,她杏眸亮亮的,“好了,我送你回宋家。” 宋杞和摇头,“我们去薛家。” “去薛家?” “嗯,我和应庚说了,我们留在薛家用饭。” “可……” 杜明昭想说,她没答应啊,话到嘴边,她就改成了,“我来烧饭?” “你要想的话不是不可。” 闻言,宋杞和桃花眼里荡开戏谑,“等用完饭,你给我施针吧。” 这样一来,整整一日,便都只能和他待在一处了。 杜明昭拧眉。 施针? 算日子该明日给宋杞和复诊,但提早一日也不是不可。 杜明昭点头,“施针可以。” 宋杞和心口被某股情感塞得满满当当,他轻翘嘴角,“那我们走吧。” 杜明昭推着轮椅,很快想起自己被带偏,“谁来烧饭?我厨艺不太好,你要觉着上回的好……不,我想还是算了吧。” 不是,她刚说自己不会烧饭。 宋杞和吃的那顿馄钝纯属意外,就算能吃也是何氏包的馄钝好,与她无关。 “你要不愿就不做。”宋杞和说了句令人震惊的话,“我可以烧饭。” 杜明昭立马驳了他的话,“别,那还是我来吧!” 宋杞和一说烧饭,她就想起书中原身那样残_暴地逼迫他烧饭洗衣,饭做的不好吃便要拿藤条抽打他,衣服有半点脏都要挨一顿揍。 可杜明昭不敢啊! 与其让宋杞和下厨,还不如她这个厨房杀手委屈一点,研究下怎么才能做好饭。 光是这事就足够杜明昭烦心。 她想了一路,只琢磨出怎么做马齿苋,是先放锅里过水,还是洗干净拌好了直接吃? 凉拌是这么做的吗? 杜明昭想破了脑袋,正苦恼除了马齿苋还有什么头疼的玩意呢,应庚端着饭菜步入薛家正堂。 “公子,杜姑娘,饭菜要趁热吃。” 应庚盛来的是何氏烧好的萝卜烧鸡肉、醋溜白菜还有一盘清炒肉丝。 这不是有菜吗! 杜明昭怨恼地瞪宋杞和,却见他似笑非笑的,是有意在捉弄自己玩儿呢。 一气之下,杜明昭又道:“不行,我还要去做一道菜。” 好啊,这么欺负她,那就别管她瞎做难吃了。 杜明昭奔去薛家的厨房,薛径走后这里便没被用过,她用布擦了擦灶台的灰,找着柴禾生火。 而后,她难住了。 村里生火,怎么生来着? 杜明昭呆愣愣抱着柴禾,身后有道若有若无的笑声,“你还真要烧饭?” “不是你说的吗!” 杜明昭回眸,彻底恼上他了。 宋杞和爱死了她的小别扭,他转着轮椅到灶台边,摸来了火折子点火,“我来生火。” 不用说什么,纵着她便好。 杜明昭看他都来帮忙了,一时又气不起来,她语气轻快了点,“那……那我真的把马齿苋做了哦?” “可以。” 宋杞和转身,杜明昭舀了一盆水准备清洗野菜,他迟了下地问:“你会做吗?” “我为什么不会啊?” 杜明昭十分气宋杞和的质疑,她杏眸一挑,眼型更圆,里头还有不服,“你看着好了,今日我定会亲自做给你吃。” 宋杞和应:“好啊。” 杜明昭轻哼了一声。 宋杞和便就看她细致又慢戳戳地一根根洗菜。 这样的举动他已很想笑了,若每家都按杜明昭这个洗法,午饭甭吃了,等吃上饭怕是都到了晚饭。 杜明昭采得马齿苋并不多,就一把,去除老和坏死的叶子,余下将将一小把。 她把洗好的菜用盘子装好,等锅中的水烧开。 这时宋杞和转动轮椅而来,他喊住了她,“昭昭。” 杜明昭没留意,回头就是一个:“嗯?” 宋杞和换了一盆新水,他牵过她的手腕缓缓将她拽入盆中,两人的十指在冷水之中交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他用双手揉搓着她每根手指,还说:“要净手。” 什么? 她哪没有洗干净! 杜明昭想抽回,但食指被他大力攥住。 她被牢牢钳制,不只是在一盆水里。 哗啦。 宋杞和把手抽出,放了她走,而后自己慢条斯理地用布帕擦干,仿若他并未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杜明昭擦着手,脸颊位于偏下巴处的肌肤都红了,“我有洗干净!菜我都洗好了,手怎么还会有脏的。” 宋杞和眼一侧,眸子躲开,“水开了,你的菜又要煮烂了。” “什么!” 杜明昭瞳孔猛缩,哪还顾得上和宋杞和争论,火烧火燎地去救急遭她毒手被祸害的菜。 第33章 间接接吻,村中例行坐诊…… 就这么几眼没看的功夫,杜明昭脑瓜子嗡嗡的,她揉了揉太阳穴,认命似得用木铲将菜捞起。 以她的设想是马齿苋过水煮熟后,再看加盐等等。 那次何氏不就是这么做的? 可再一看盘中被自己荼毒的软烂菜叶,杜明昭沉沉叹息。 她好像一辈子都逃不开“厨房杀手”这个名号了。 杜明昭用筷子搅了马齿苋几下,又去舀盐,她试着伴菜,自认为做的还成,她夹了一口。 呃,好难吃啊呸呸。 没味儿,又不咸的,干巴的仿佛在干吃草。 杜明昭觉得自己没救了。 就算这会儿有何氏在边上手把手教,她做饭也一样好不了。 正如那句话,给她作弊她都考不及格,“杜明昭黑暗料理”都得钉在耻辱柱上了。 宋杞和见她神色微妙,有股欲哭无泪的郁结之色,他抱以兴味,拿了她手中的筷子,兀自夹起马齿苋吃了一口。 杜明昭洞察宋杞和,他那双桃花眼微敛,见他吞咽后道:“味道淡了点。” “不难吃吗?”杜明昭将信将疑,她的味蕾饱受摧残,怎么都不信宋杞和说的,“你说实话,上回那碗馄钝是不是……难以下咽。” 宋杞和的眼闪了下,“你真要听实话?” “当然啊,我烧饭的本事我心里有数。” 杜明昭秀眉微微垂下,小脸隐约有失落展露,宋杞和抿唇便道:“还成,没有那么难吃。” “真的?”杜明昭一派温婉的面容顿时明亮,她杏眸里落入点点光彩,“你是头一个这么说的,我很欢喜。” 宋杞和眼含宠溺,笑道:“不作假。” 他自然不会说应庚只吃了一口便嚷着“太酸太咸太难吃”全给倒了。 他的昭昭无需日日下厨房,她若有意试手,烧饭难吃又何妨? 总之有他惯着。 杜明昭明眼可见地升起愉悦。 宋杞和找来了醋和盐,他洒了些许在盘中,又拿了一双筷子搅拌开,杜明昭望着他娴熟的动作,不禁思绪飞远。 莫不是宋杞和以往在宋家便自己上手烧饭? 他为家中独子,还需做这等事吗? 杜明昭想着,目光一定落在了宋杞和夹菜尝的那只手。 她杏眸一缩。 等会,那双筷子是她用过的吧! 杜明昭就这么睁眼看着宋杞和用了她的筷子,还面不改色地将菜夹入了口。 这算是间接……接吻吗? 杜明昭的脸又热了,慌忙挪开眼。 她还是不要瞎想好了。 可能只是无心之举呢。 片刻,宋杞和放下筷子,杜明昭便又侧过头问:“怎样?” “去用饭吧。”宋杞和抬起眼,他转动轮椅,“再不回去饭菜都要放凉了。” “你一说我都觉着饿了。” 杜明昭赶忙端着凉拌马齿苋随宋杞和回了前堂。 两人在厨房里逗留了有一会儿,好在应庚端来的饭菜刚出锅,来时热气腾腾不至于放到凉透。 但菜终究还是凉了一半,杜明昭吃了口肉丝再又卷了一大口的饭。 她难得用粟米,前世吃的就很少,来到抚平村杜家焖过几回竟觉得味道还不错。 不过今日这米饭吃在口中,杜明昭还是察觉到了些许的异样。 杜家买的粟米价并不贵,次的米吃起来口感自然不多好,可这一顿饭的米柔软滑口,十分香。 思来想去,似乎只可能是宋家的。 杜明昭愣了愣,问:“祈之,这是你家的米?” “嗯,刚好应庚蒸了多的饭,怎么?” 宋杞和正吃着凉拌马齿苋,那一盘有一半都是他吃的,杜明昭光看着煮烂的马齿苋便不忍直视,更是没动筷子。 “无事。” 杜明昭默默闷头夹块鸡肉。 实际上,她有些窘迫,大抵与她坐在一桌的是宋杞和,而她却从未料过他们之间能有如此相处,同吃一桌。 可转念一想,两人的关系并未有多差。 如他为自己折了发带,以免难堪又屡次赞她的厨艺,小心护着她那微薄的自尊。 杜明昭心田有股暖流淌过。 照这样下去,即便她与宋杞和走得近了,她也绝不会重蹈覆辙,走原身那条老路,惨死于宋杞和手中了吧? …… 午时之后杜明昭便为宋杞和施针治腿,她在薛家待了整一日,临近傍晚三人才各自返家。 晚饭后杜明昭提不起力,浑身蔫蔫的,她的腰还隐隐泛酸,本欲回屋歇着,走到半道知觉有些不舒坦。 一去如厕,杜明昭抚着腰咬牙转头又去了浴房。 她把小日子给忘了。 穿来时她把脉就发觉这副身体晚熟,旁的姑娘像郑佳妮十四岁之前就来了初潮,而她的身体十五岁来过一回初潮后,有一年都没再来过。 杜明昭为自己诊过几回,薛径有次也摸了她的脉,两人都认为只是还未成熟并无大碍。 又因忙村里和入城看诊,杜明昭彻底忘了还有这茬。 癸水这么一来,她的腰酸疼的不行。 何氏听到杜明昭的吟声,刚过来问了两句,便听杜明昭道:“娘,是小日子来了。” “你等着,娘去给你找东西。” 杜明昭无力地阖起眼,待何氏折回时,她欲言又止地望着何氏手里的布条。 是了,抚平村女子常用的便是布条裹草木灰。 杜明昭用惯了前世的姨妈巾,当真不适用布条缠裤子,可她难耐的很,更无心思去琢磨怎么才能用的舒服,还是先把第一日熬过去再说。 她接了布条重新换了里衣亵裤,弄好后回屋睡觉。 何氏怕杜明昭冷着,又抱来了一床冬被。 杜明昭没要。 怎么说这都五月初了,夜晚并不凉反而还有白日的热气,她可不想盖着冬被捂一身的汗。 届时再一吹风,来姨妈抵抗力差,着凉最容易生病发烧。 杜明昭裹着被子翻身入睡。 翌日,天刚亮。 杜明昭的生物钟固定在了这个点苏醒,她还是累,躺着闭眼又眯了半个时辰。 何氏来喊吃饭,杜明昭才磨磨蹭蹭起床更衣梳洗。 布条是不能用了,不过何氏昨夜把家中备着的布条全洗了出来晾干,便是给杜明昭好一大早可换上新的。 杜明昭腰上的酸疼感已消去,但腹部还是坠痛。 她那张脸本就白,这么一折腾更是让何氏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昭昭。”何氏搀着杜明昭去浴房,眉毛都皱成了一团,“你今日别去坐诊了吧?” 杜明昭杏眸透出执拗,她死犟,“我应了的,不好不去。” “那你这样……” “娘,我过会儿就好。” 可杜明昭脸色惨白的很,何氏一双眼又不瞎,哪里信她的话? 何氏就又道:“那少坐诊几个时辰,早些回家。” 杜明昭摇了摇头,“这要看来的人多不多。” 坐诊多久不是她能左右的,有的一日之内村里会排长队,有时候寥寥无几无人来看。 何氏见说什么都不通,真是生了一肚子的闷气,“你自个儿去我咋放心的了?我去找小宋,让他陪你去!” “娘!”杜明昭一听头都大了,“你找他做什么?” “你小日子身子不适,一个人待那撑不住倒了咋办?有他在旁看着,我放心些啊。”何氏直言。 “我自己又不是不可以,这种事哪儿好麻烦别人。” 宋杞和和她非亲非故的,杜家老拿诸种事寻他,杜明昭以为不大好。 再来宋杞和自己腿伤未愈,杜明昭更不想还让伤员作陪。 何氏这一回不肯听杜明昭的,“我不管,今日你要去坐诊需得让小宋陪着,不然娘可不应。” “娘……” “昭昭,你听娘的啊,等午时你上薛家也好,娘像昨儿那样将饭菜做好,让应庚给你们送去。”何氏早就想好了,给杜明昭省事,“免得你跑来跑去,过午后还要去薛家。” 杜明昭还想说什么,可腹部一痛,没抓住何氏的手。 那头何氏已出了杜家,往隔壁找宋杞和去了。 杜明昭沉沉阖眼,她捂住双眼,神色更复杂。 没片刻,何氏从宋家折回,她扬着笑将杜明昭搀进屋,“小宋应了,我让他用过早饭再上咱家,这几日你不舒服就让小宋跟着,万一有什么……他好让应庚来找我。” 杜明昭糯糯地应了。 她娘都跟宋杞和说好了,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因着小日子,杜明昭胃口相当差,早饭她潦草吃了几口便放下碗。 恰逢这时应庚推着宋杞和上杜家接杜明昭,两人帮提了杜明昭要用的书册针套以及各种类的瓶瓶罐罐,杜明昭空手不需拎重物。 何氏目送三人出门。 杜明昭缓步走着,她不时揉揉腰,宋杞和侧眸而来,“怎不在家中歇着?” 他那股笃定未言,可杜明昭还是听出了他已知自己是来了小日子。 思及此,杜明昭玉白细腻的脸蛋全染了绯色。 她怨怪何氏,怎么这等姑娘家的私密之事都与宋杞和说了。 杜明昭支吾躲闪,“又不是大事,坐诊该去还是得去。” 宋杞和几乎不用看都知道她的老毛病了,头两年来小日子腰酸都是常态,他曾想带她寻医问诊,可她却说自己便是大夫怎会不知自己的身体,他才作罢。 后来养了许久,确保她身体无恙,只是来癸水头几日会痛。 宋杞和似在回忆里游离,他声音缥缈起来,“可头两日会很难熬。” “你好似很了解。”杜明昭看向他。 宋杞和淡而收眸,“在薛老的手册里读到过。” “你与师父关系很好吗?” “还算熟悉。”宋杞和十分平静地回应她的问,“你也知道,此前是薛老给我看的诊,就算再不认识,一来二去该也能说得上话了。” 杜明昭眨眼了悟。 这不算奇怪,宋杞和问诊便去过薛家几回,许是那时候读过薛老写的医案。 “不知道师父多久才能回来。”杜明昭感慨着,略有怀念之意。 和薛径的相处总会让杜明昭忆起前世的爷爷,两人皆待她同如亲孙,真心实意的好。 可她连薛径去往何方都不知。 “师父可有与你说他去办何事吗?” “并无。” 听到这个回答,杜明昭杏眸黯淡了点。 宋杞和有心想安抚,可话到嘴边又无法说出,他只能道:“不过薛老说过是为家事,等他忙完便会回的。” “原来师父还有亲人啊……” 杜明昭曾问过薛径,可薛径好似有些不愿,常闭口不谈,她便叹道:“师父既有家人为何还要在抚平村逗留呢?” 宋杞和道:“该是因为你吧,有朝一日你出师,薛老便不必再挂忧了。” “那我……” 杜明昭想,自己是不是还不够努力? “你薛老能把你独自留在这里,定然是他觉着你可独当一面的。”宋杞和惟恐杜明昭多想,她看医术多重,他再清楚不过,于是他道:“你只管凭自己的心行事,旁的都不用操心。” 被一激励,杜明昭身上的痛都减弱了几分。 两人交谈之间已来到了槐树之下,宋杞和命应庚端来木凳,杜明昭便在桌前落座。 今日来看诊的乡亲并不多,也就五个人。 杜明昭打起精神来给前头的两位婶子看了诊,到第三位时,她还在记笔,耳边宋杞和的声音响起,“杨婶子是来复诊?” “是。” 杜明昭抬头,便见杨润毅扶着杨婶子在跟前坐下,大块头还是有些弓背,憨厚笑道:“明昭妹子,我娘终于能下床了,还想请你看看如今咋样了?” “手给我吧。”杜明昭淡道。 杨婶子便伸出了手。 杜明昭把脉,杨婶子脉象有力,先前的弱态已散,身体无大碍,她便道:“婶子的病快好了,若非上回吃错药,还不必受这番累。” “是……是。” 杜明昭又道:“婶子,病从口入,往后可不能再随心胡来。” “我对不住杜丫头。”杨婶子自知做的事不地道,“今日来我也是想给你赔个罪,那次吃错药是我的过错,润毅没弄明白便找你扯皮,害得你心累了。” 杨润毅附和:“我问了娘,她说确实是找姨亲开的药,谁知道这药抓的有错。” “我太贪小便宜了,早该进城抓药的,不然咋会受那多的苦呢。” 杨婶子悔不当初。 杜明昭叹气劝道:“婶子也别自责,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吃过亏,下回你就不会了。” “还是要谢谢杜丫头,村里有你这么个大夫,是咱们抚平村莫大的福气。” 杨婶子说了好些体恤的话,又给了诊金才离开。 在她之后看诊的王婶子听见这话,立马笑眯眯上前跟道:“杜丫头可不就是村里的福星吗?” 杜明昭可是对王婶子印象深刻,这王二牛的婆娘是个脾气爽快的,极喜欢逗她好玩。 “婶子拿枇杷梨子说还不够,这回还要说道福相了吗?”杜明昭杏眸弯了弯,“今日婶子是哪里不舒服来看诊?” “这几日下地嗓子咋都觉着不舒服,想你给看看。” 王婶子抚着自己的喉咙,她脖子粗,揉几下都泛起了红。 杜明昭先摸了王婶子的脉搏,是肝火旺盛,她又问:“婶子可还有别的症状?” “没了,就是喝了水也干。” “近来天热,婶子有些上火,要记得少吃辛辣,口味清淡点。”杜明昭叮嘱着,“我就不开方子了,主要还是需清热解暑。” “那我不吃药,就在家吃的清淡点?” “我这还有一种四神汤,平日婶子在家可以熬着吃。” 王婶子喜笑颜开,“那好啊,你要不给我我还心慌慌。” 杜明昭闻言绽笑。 抚平村的乡亲逐渐信了她的医术,更学会有病看医,尽早就治,但这个信赖又带了几分迷_信。 这叫她无可奈何。 杜明昭去摸带来的小瓶,她标记的有“参芪丸、生血丸”,可唯独没有熬煮四神汤的配料。 她翻找了好半会,宋杞和投来眼,问道:“你要什么没找到?” “是四神汤。” 杜明昭又仔细复查,瓶瓶罐罐里还是没有四神汤。 宋杞和帮着也查了一遍,果真没找到,他问:“杜家有吗?” “有。”杜明昭回想,她配好了五瓶卖出去不过两瓶,“我屋子里应还有。” 宋杞和点头,“我让应庚去取。” “应庚……识得吗?”杜明昭不确定应庚认不认得她的字,“我每个瓶子都有记名。” “罢了,还是我去吧。”宋杞和桃花眼轻笑,他道:“这样你总该能放心。” 杜明昭的眼凝住,她张了张口,想说“是,他去她确实安心”,但这话卡在她喉咙眼出不来。 宋杞和一看就没想等她回话,他招手让应庚推着他回去。 杜明昭目送走两人,眸中复杂情绪未褪。 王婶子却是跟着望那两人的背影,似无意问:“宋公子的腿是杜丫头在看吧?” “是,我给他行针医治在。” “难怪杜丫头和宋公子熟悉,住得近你又是他的大夫。”王婶子不知是何意味,就那么说着,“也是奇了怪了,宋公子并非村内人,可咋和谁都不亲近?” 杜明昭似懂非懂,“是吗?” “可不嘛!”王婶子说来劲了,“你和宋公子恰好两种人,他啊不亲近人,你啊和谁都处的好,想来也是哈,还是杜丫头脾性好,连宋公子都乐意和你走近!” 杜明昭笑回:“婶子又来笑话我了。” “我这话可不是笑你啊,你的福星之命是宋公子给算出来的,那咱们可是打心底地信你。” 王婶子咧嘴笑:“他那个人啊,你是不觉着,我们这些待久了的可知道,曾经他给村里算事那都是凭他乐意,有时候就算是村长上门求去,也不一定能求到他应下。可他却主动给你算了命,杜丫头在宋公子那儿还是不一样的。” “应有我给他看病的缘故吧。” 王婶子没多想,就道:“宋公子那样的人一看便是少爷家出身,咱村里是留不住的,待他腿好便会走咯。” 杜明昭亦是如此以为。 虽宋杞和说过他要等寻到意中人再返乡,可杜明昭还是觉着他在抚平村不会久留。 从前是因为书中原身强行霸占了他,但这次无人做他的枷锁,他是再自由不过的,腿好后天高海阔任尔飞驰。 王婶子话锋一转突而道:“杜丫头也有十六了吧?你爹娘没给你看过亲事吗?” 杜明昭头皮发麻,这里的十五仿若前世的二十来岁,逃不过七大姑八大姨连番逼婚,她回道:“爹娘没中意的人选,还不急。” “唉……”王婶子竟长叹,“杜丫头摇身一变,在婶子眼里你都可当凤凰了,咱村里还真没人好给你当夫婿。” 杜明昭杏眸流转,“婶子,我哪有那样好啊?” “当然有啊,婶子信往后不说村里,城中大街小巷都会提杜丫头的名,你可是村里出去的,咱抚平村再是个鸡窝,你都是里头的凤凰!” 王婶子说时胖胖的身子挺起,“别说是你,你看村长家的正诚,这回下场要中个秀才,回来不一样夸上天?” “蒋大哥何时童试?” “快了吧。” 两人都不确定蒋正诚的童试日子,正说着一道尖丽的女音插入,蒋秀莲轻蔑抱臂道:“我大哥是六月初的童试。” 王婶子回头一笑:“这不是二妞吗?咋,你也身子不舒服了?” “我……”蒋秀莲看了看杜明昭欲言又止。 杜明昭已经读懂了她的眼神,当即冷道:“宋奇不在。” 蒋秀莲被一眼戳破心思,愤愤跺脚,“我可不是为这个来的!” “那你为了什么?”杜明昭挑起眼,“要是你真的想看诊,我把个脉看看。” “不是!” 杜明昭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蒋秀莲来前想了一大串的话,在见到杜明昭的这一刻全破防不记得了,最后她干巴巴吐出一句,“杜明昭,你离宋奇远些。” “哈?” 杜明昭嗓子眼发出一道冷笑,她那张长久温婉的脸很少见地溢出冰冷。 合着蒋秀莲来,是为了宋奇给她发警告符的? 可能姨妈的缘故,杜明昭不像以往那么好说话,她嗤道:“你紧着宋奇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你要找的是他,而不是我。” “可他和你走得近!” “我身为大夫给他治病,这又有什么?” 蒋秀莲委屈咬唇,她反驳,“才,才不是这样呢!” 明明他们两个人,两个人……蒋秀莲亲眼见过,那就是和别人不同的! “蒋秀莲,我再说一遍,我与他之间如何是我的事,我爹娘都不会管我,更轮不着你插手!即便我与他正谈婚论嫁呢,你蒋秀莲也无权过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杜明昭,我只是觉着你俩不适合!” 蒋秀莲圆盘脸略带焦灼辩道:“你们二人门不当户不对的,谈婚配也不好呀……” 第34章 共行,咳嗽变异性哮喘…… “你意思和宋奇门当户对的人是你?” 蒋翠莲摆手躲闪,“我没说过这话啊,是你自己说的!” “对啊,可不就是我说的,我配不上宋奇,那么只有出身蒋家,又有个不日之后秀才哥哥的你配得上了。”杜明昭挑眉冷笑,“蒋翠莲,还真是劳你千方百计为我和宋奇着想呢。” “杜明昭,你故意挖苦我?” 蒋翠莲回过味了,杜明昭可不是在恭维她,而是满含冷嘲,她那张圆盘脸登时不愉,她哼道:“是,正如你说的,我家就是比你家强百倍,等我大哥中榜考上秀才,杜明昭,你家拿啥再和我比?” “你这样厉害,不该到我这儿来,无端炫耀我便会高看你吗?” 杜明昭“啪”地收起手册,眉眼间凝起怒气,“至于你对宋奇是何居心,你该试着去打动宋奇让他为你动心,而非屡次扰我,我可不会因着你是村长之女就在他那儿撮合你俩。” 在她看来,蒋翠莲与被家里宠坏,性格蛮不讲理的小女孩无区别,换平日杜明昭笑笑就过去,更不会计较。 可撞上她姨妈期,就很烦,特别烦,她更无心还和蒋翠莲为没营养的东西费时。 “我,我和宋奇……” 蒋翠莲的话只说了一半,半道咽下去改口梗脖子道:“我才不是看上了宋奇呢!” 杜明昭冷脸。 蒋翠莲见她满脸不信,扭头就哼也不解释。 她却是耍赖不肯走,非要在杜明昭这里纠缠的作态。 王婶子看不过眼,凑近杜明昭这边低声道:“二妞这孩子跟缺心眼儿似得,她说不是,可巴不得全村都知道她紧着宋公子。” 杜明昭挑了下眼,她以为王婶子说的不错。 蒋翠莲就是欲盖弥彰,哪里是什么“不喜欢宋杞和”。 王婶子便又和蒋翠莲道:“二妞啊,杜丫头还在给我看诊呢,你到一边玩去啊,去宋家找宋公子都成!” 蒋翠莲听罢脸色更加难看,又憋屈又恼的。 杜明昭捂嘴差点笑出声。 王婶子逗小猫小狗一样,压根没把蒋翠莲的话当回事,兴许她该这么学学。 眼看蒋翠莲就要开口反驳,在这时宋杞和转着轮椅而来,他老远便听到了蒋翠莲扯着嗓子嚷嚷,可太扎耳朵了。 宋杞和问:“找我何事?” 蒋翠莲娇小的身子猛地后退一步,她结舌道:“没,没有。” 宋杞和越过她,没多看一眼,他径直来到杜明昭桌边,将东西放于桌上,“昭昭,你要的四神汤。” 杜明昭拧开瓶盖一瞅,确实是她要的。 转头她便给了王婶子,“婶子你拿回去,每日熬制一回,剂量便是这么多。” 杜明昭比划了一道,是瓶子的四分之一。 “好嘞。”王婶子给了钱将小瓶子揣走。 给王婶子看完,今日上午的看诊便如此结束,杜明昭揉揉自己的右手腕。 宋杞和帮着她收起笔与手册。 杜明昭那么一抬头,又见蒋翠莲直愣愣地傻站在几步开外,她拧眉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哦,你要找宋奇。” 闻言宋杞和头都没抬。 宋杞和的冷漠让蒋翠莲脖子难堪至极,她脸都气红了,偏偏是心上人,对着他她连一句责怪都说不出,只能莫名发着怨气,“我才不是找宋奇的,杜明昭,我就是来找你的!” 杜明昭听着都快笑了。 蒋翠莲走前还非要嘴硬一句,“算了,今日就这吧,反正你在村里坐诊,我啥时候来找你都是一样。” 她还真有那么点不舍的模样,看得杜明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真想说:可千万别来找她了啊。 宋杞和眼色古怪地瞥杜明昭,“她到底来做什么的?” “我哪儿知道?” 杜明昭才是一肚子疑惑呢。 那蒋翠莲瞧着像是不甘心宋杞和不搭理她,可做出的一桩桩事让她迷惑。 要是喜欢宋杞和,蒋翠莲大可以找他,找自己有什么用啊? 现在的小丫头片子,喜欢个人都这么拐弯抹角舍近求远的吗? 还是她已经看不懂姑娘家的世界了。 宋杞和沉思片刻,淡道:“扰你的人赶走就是了。” “那你去。” 杜明昭眉间凝色一露,她的小性子立马起来。 这事儿全因宋杞和而起,若不是他,蒋翠莲何至于来挑衅啊? 杜明昭拗不过脾气,她轻哼,“她多半是为你来,要赶人也是你赶。” “嗯,我去就是。”宋杞和桃花眼微挑,他揶揄道:“昭昭为抚平村最心善之人,如何能当个恶人。” 杜明昭瞥向他,狠狠一瞪。 只可惜她的杏眸生得温婉,再怎么扮凶相都如清泉落石子,在宋杞和心上挠着痒痒。 …… 杜明昭在家中歇了两日,待痛经好转之后应庚驾车带她入了城。 有几日未进溪川县,杜明昭更为担忧鱼璐的伤势,因此率先去了泰平堂。 何掌柜正在记账,瞥见杜明昭的身影忙丢下算盘,“小姐,这几日鱼姑娘的爹娘来过医馆寻您,他们让小的代为言谢。” 杜明昭点头问:“荀府可有派人来照顾鱼璐?” 若荀荣康不守信,她便杀去荀府找他理论。 何掌柜道:“有的有的,荀家派了个,呃,据说是二小姐院中的丫鬟鸳鸯来照看鱼姑娘,连那药钱啊诊金的,荀少爷付了有二十多两,小的没想要,可……” 泰平堂的药费与诊金合计起来也要不了这么多钱。 “行了,荀家那边给多少你就收多少,不用忧心旁的。”杜明昭知道他是庙小怕妖风,但其实这点钱对荀府而言如同毛毛雨,她就说:“你留个十两给鱼璐,她在荀府可是受了惊。” “小的记着了。” 杜明昭撩开布帘往后屋去,“我看看她。” 后屋之中,鱼璐一身单薄衣裳靠坐在床榻里,她听见脚步声后侧眼望来,这一看双眼都蓄起了泪花。 “杜姑娘!” 在泰平堂养伤的这几日鱼璐已然了解,这家医馆的主子如今便是杜明昭,更是那日来买豆腐为她开罪了荀荣康的姑娘。 鱼璐立刻要下床,杜明昭赶忙拦住了她,“不用这样,你回去躺好。” “杜姑娘救命之恩,鱼璐永生难忘,这个头于情于理都该磕的。” “你伤的是脑袋,我才给你看好你就要磕,是想再让我看一回诊?” “鱼璐不是这个意思。” 鱼璐挣脱不开,无奈坐回去抹着眼泪,“杜姑娘,我怎好平白的受你恩惠。再说,我在你这儿待得太久,也不知那荀少爷可对我死心,若因我连累了你……” “荀少爷不会再来为难你,我也无事。” 鱼璐一脸讶然,没回过味儿。 杜明昭温婉的面庞溢出浅笑,“好了,你只管安心把伤养好,” 鱼璐呆道:“真,真的吗?” 她嘴唇都在发抖,唇边那颗朱红的小痣如落花楚楚可怜。 杜明昭颔首笑:“真的,我保证,待你病好便回去,不论你想做任何事,荀少爷都不会再来强迫你入府为妾。” “真的是,我,我,竟然是真的吗!”鱼璐喜极而泣,她拽着杜明昭又哭又笑,“杜姑娘,谢谢,我万分感激。” 杜明昭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何掌柜撩开帘子敲了几下后屋的房门,他人并未入内,“小姐,杜夫子寻您。” 杜明昭讶异,“我爹来了?” 鱼璐听杜明昭还要忙,她慌乱擦眼睛,推道:“杜姑娘去忙吧,我这里没事。” “好,你先休养。” 杜明昭抬脚离了后屋,转头随何掌柜去往前厅。 杜黎鲜少会来泰平堂,杜明昭在心里算着时辰,这个点按理说是杜黎应在书院教书。 然而今日来泰平堂的不止杜黎,前堂伫立着二人,杜明昭瞥眼,便见还有个读书郎搀扶着杜黎。 “爹!” 杜明昭心急,大步上前便去了杜黎身侧。 杜黎没说话,他身侧的谢承暄抢着答道:“老师正讲课时便觉胸口不适,气闷,可他不肯来看诊只说休息片刻就好。我与几名同窗一商量后,还是劝着老师来泰平堂看看。” 杜明昭让何掌柜搀过杜黎,谢承暄执意也要帮忙,两人将杜黎扶到侧屋里坐下。 “多谢你。”杜明昭朝向谢承暄,“不知你是家父的哪一位学生?” 此人眉清目秀的,这张脸好似在哪里见过,可她又想不起来。 只是他周身的气度与杜黎极像,又十分关切杜黎,杜明昭心觉应是一位品性极佳的学生。 谢承暄微垂头,他双手合起盖住难言的紧张,做了个礼,“我名谢承暄,随老师习书已有两年,六月便会下场童试。” 杜明昭杏眸轻亮。 原来他就是谢承暄。 杜黎曾夸过他几回,道谢承暄是最有可能在这次童试之中高中的人。 今日一见,确实如杜黎所说,长着就是一张学霸脸。 只是谢承暄的守礼节让杜明昭有一种自己不做礼便失礼的感觉,因而她补回礼道:“我姓杜,名明昭,是泰平堂的坐诊大夫。” “我知道的。” 谢承暄又默念了一遍“我知道”,他本想开口唤一句“明昭”,可抬头见面前姑娘明眸灿笑,耳根一红喊不出口了,“杜姑娘,老师应当无事吧?” 杜黎喘了几口气后,缓和了些,他招手道:“昭昭,爹,爹没事。” “这还没事呢,怎么才算有事?” 杜明昭抓过杜黎的手先把脉,摸过脉象,她又在杜黎脸庞弹指摸了两下,过后才舒气,“还好不是大事,只是爹你受了凉,又吃了生血丸进补,这俩相冲之后致使气闷。” 谢承暄松口气,“无事就好。” “爹你留在泰平堂歇半日吧,待我回村时你与我一块回去。”杜明昭边说,边写好方子让何掌柜去抓药。 杜黎却摇了摇头,“我先回去吧。” “可……” 杜明昭犹豫,她这会儿脱不开身,稍后兴许还要跑一趟荀府,而应庚的话,要不她让应庚跑一趟,他主子是宋杞和也不知听不听得她的呢? “杜姑娘。”谢承暄打断了杜明昭的思绪,“老师既要回杜家,不如由我来送吧。” “这好吗?” 不得不承认,要是谢承暄能送,是最好不过的。 谢承暄笑着点头,“只是送老师回去,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杜黎听后顿时哈哈笑,“还是小谢贴心,行,你送为师回去吧,路上为师再给你好生讲讲昨日留的那道算题。” 谢承暄应了个好,他等杜黎一口喝尽药之后才又去搀起杜黎。 杜明昭命何掌柜裹了几方药包,塞给杜黎时叮嘱道:“爹,你带回去交给娘,回头可得再喝药,记住了啊!” 杜黎傻笑着接了药包。 谢承暄很是惊讶这父女俩之间的相处,做闺女的管教起人头头是道,而当父亲的却更像个小孩,还要被反复嘱咐。 他的眼眸盯着杜明昭看了一会儿,又觉着她明媚的叫人挪不开眼。 “小谢,你在想什么呢?” 等杜黎反拍他,谢承暄才回过神,他应:“哦,哦,老师,我们走吧。” “路上可要当心。” 杜明昭担忧杜黎的跛脚,怕他病未好又摔了。 杜黎没回头,只大声说没事。 而谢承暄却回了头,轻而笑回:“杜姑娘且放心吧。” 虽未指名道姓,可谢承暄下意识觉着那话里也有他一份。 送走杜黎与谢承暄,杜明昭收脚回了前堂,何掌柜将账册递过来供她查阅。 杜明昭只翻看了几页便停手,何掌柜在泰平堂干了数十年,她没什么不信他的。 想起另一桩事,杜明昭便问:“近来林郎中可有去何家?” “小姐是要问老太太?”何掌柜立马领悟。 “是,我想问问老太太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和娘一直未能去看看她。” 杜明昭对老太太是心怀愧疚的,泰平堂何家说给就给了她,老太太从未想过万一老爷子的心血砸在了她手中这等事,反而相当信赖她的医术。 而她呢,到了现在,都没能和老太太见上一面。 “小姐的忧心小的能理解,老太太其实很放心您,她将掌印交给你便是表示泰平堂此后皆由小姐来掌管。” 何掌柜跟着何家多年,对何老太的脾性更为了解,他直言不讳,“小姐为老太太的外孙女,都是一家人,在老太太心中一家人又何必如此见外。” 这一番言表亲情令杜明昭无比动容。 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前世她虽是孤儿却得爷爷一辈子疼爱,到了这里更有何家、杜家的血脉亲情。 何掌柜还说:“林郎中去过何家几回,他说老太太老毛病太多,现下只能养着,这人上了年纪便是这样,唉……” “我和娘还想去一趟何家。” “小姐不如再等个半个月吧,待老太太养好些。” 杜明昭心知何掌柜的好意,她笑着接纳了。 两人在前堂谈了会儿话,何掌柜的目光便越过杜明昭朝外看去,他问:“不知这位小姐是要看诊还是为他人寻医问诊?” 杜明昭回眸,来的是一对主仆。 为首的小姐一身藤青曳罗长裙,头戴蓝白琉璃珠垂流苏的发簪,那张芙蓉面微笑微起,端看好一个溪川县府上的千金。 杜明昭因她的芙蓉面忆起来,她是早前女扮男装来泰平堂的少女。 施盈盈察觉杜明昭认出了自己,她笑着道:“施府盈盈来寻小杜大夫看诊。” “你……看诊?”杜明昭不确定问。 她本以为施盈盈是为施夫人来的,上回她说过施夫人为恶露不绝困扰多时。 施盈盈点了点头,“我这两日来了小日子,双手很冷又吃痛,便想找你看看。” 杜明昭知道了。 施家到底不放心她的医术,便先让施盈盈前来打听,而后再找个拙劣的理由看个诊,确保她真的能治。 罢了,左右是为看病。 杜明昭让何掌柜领人去侧屋,“施小姐先去里面坐会儿。” “好,那我等你。” 施盈盈领着自己的丫鬟步入了侧屋。 她身子隐去后,应庚走来杜明昭的身边,他出声道:“杜姑娘,这施家虽并非溪川县首富人家,可他们却是京中施家的旁支。真要算起来,这位施夫人也是朝中吏部侍郎施大人的堂弟媳。” 他点到为止,但已将有用的讯息皆告知杜明昭。 溪川县施家为旁支,嫡系在京中势力大,更有施大人领吏部侍郎一职。 莫怪施家小心谨慎,毕竟怎么说这老爷夫人身份都十足尊贵。 杜明昭杏眸微闪,她消化着应庚的话,道:“我清楚了。” 不用想,这也是宋杞和下的令,他以另一种方式在护着自己。 杜明昭攥着的手紧了紧,她走去了侧屋。 应庚又静静退下。 何掌柜为施盈盈奉上热茶,泰平堂中大多为菊茶,主要是便宜又有清热的功效。 杜明昭在施盈盈对面坐下,“施小姐,请将你的手伸出来吧。” 施盈盈将手腕搁在脉枕之上,她朝上捋起袖子,杜明昭顺势探指把脉,过了一会儿她又换了一只手。 “小杜大夫,我,我可是宫寒?”施盈盈依稀记着有这么一个词。 杜明昭别下她的袖口,收手回道:“施小姐身体康健的很,并无任何病症。” “我没病?也不是宫寒?”施盈盈眼睛瞪圆,“那我为何每回小日子头几日都会很疼?” “并非疼就是有病,疼不疼与个人的体质有莫大关系。”杜明昭做着解释,“有的人来小日子即使吃凉的,燥冷食都不会痛,但有的人一来便疼意难耐。疼只是一方面,若宫寒不止是疼,还会有其他症状。” 施盈盈不明白,“可我双手也冷啊,莫非这不算?” “可你并未脚冷吧?”杜明昭把过脉,施盈盈的体质与她这副身体很像,都是会疼但没大毛病,“之所以冷,还有可能是你疼造的。” “原来如此。” 施盈盈头顶的蓝白珍珠晃了晃,她又说:“那我身体康健也就不必吃药了吧?” “不用,饮食上稍加注意便可,你有一点阳虚,要少用凉性的食物。” 杜明昭给她写了几样瓜果肉食的名字。 施盈盈眼睫眨动,她笑着接过纸,终于坦言道:“小杜大夫,实不相瞒我此次来是为我娘寻医,上回你火眼金睛将我的着装识破,之后我回府将你的话也有带到,不过……” 她的“不过”,杜明昭料到了后面。 “我娘起初是抱有怀疑之意的,因而我便和娘说我先来泰平堂找你看诊试上一试,之后再请你过府。” 施盈盈起身微微下蹲,她行了个歉礼,“还请小杜大夫原谅盈盈的试探之举。” “不必这样,你也是为母担忧。” 将心比心,在应庚说出施家来历之后,杜明昭便对施家的顾虑更有体会。 这样的人家在请外头的大夫看诊之前,总是再三确保不得有误,才会请过府。 施盈盈见她没责怪于自己,绽开笑便道:“我娘说了此事由我做主,我很信小杜大夫的,那你何时有空能上施府为我娘看诊?” “施夫人这几日都得空吗?” “对,娘如今在府上安心休养。” 杜明昭喟叹,施盈盈竟是施府唯一的嫡女,难怪家中施夫人不能时,由她主事。 她便道:“三日后吧。” 施盈盈一口应,“好,那三日后我派人来泰平堂,到时我再见你。” 杜明昭灿然笑着颔首。 …… 杜明昭要为施夫人看诊一事被应庚随后禀报给了宋杞和。 这日两人同在薛家,宋杞和便提及这事:“你若能治好施夫人,于你在城中扬名有利。” 杜明昭轻睨杏眸,宋杞和正端坐着捧书,他侧容平和,仿若方才那句是与空气在说。 她扭头就道:“为什么荀府就不能?荀二小姐可是荀家的嫡女,荀府又是溪川县首富,不比施家更出名吗?” 杜明昭很不服气地鼓了一下脸,她觉得自己在宋杞和这里越发幼稚了,有些时候就是忍不住要和他犟嘴。 不管宋杞和说的有没有道理。 宋杞和眸光一斜,回道:“你不是知道施家的底细了?” “可那只是京城的施家位高权重,这溪川县的施家离着那样远,鞭长莫及,京城施家总不会还能管得着吧?” “需要京城施家管吗?”宋杞和神情淡淡,“那施家出了一位施大人在朝中,县令秦大人就不敢对溪川县施家不敬。” 杜明昭单手撑着下巴,没吭声。 原来权力比钱还来的管用啊。 宋杞和眼瞥她的小动作,一会儿摸瓷碗,一会儿又摸笔,他眯起眼勾唇,“施夫人这样的,在溪川县认识的各家夫人定会不少,她若被你治好,你的名字会在城中各户人家之间传开,泰平堂便可被各家皆知。” “荀二小姐呢?” 杜明昭真的觉得荀华月也可以做到。 宋杞和却摇头,“荀二小姐早就嫁去易家远离了溪川县,各家又如何与她走得近。” “你说的对,施夫人更熟悉城中各府的女眷。”杜明昭撑着脸,玉白的脸蛋歪了下,“她那个病对我应不是难事。” “记得多要些银子。” “什么?” 杜明昭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宋杞和,可他面色如常,桃花眼满是肯定,他就是那个意思,“上回你去荀府,应庚和我说了,说你不肯要荀家的诊金,嫌多。” “是很多啊。” “你要知道,对荀府那并不是多大的数,而你治好了荀二小姐,等同于救了她的嗓子。你该想荀二小姐的嗓子多值钱,而非你每回看诊几个钱。” 宋杞和的话对杜明昭如醍醐灌顶。 她却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觉着凭着良心不该要多的那一份,可是她的医术对荀家来说,更应看重荀华月的身价。 荀华月值钱,医治她便值得。 杜明昭醒悟,她应道:“下回我要多些。” 宋杞和微微叹气,轻声吐了个“傻”字。 杜明昭没听清,又侧头看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那药田,我们先前不是谈过,留着旱地重翻下继续种苞谷吗?”宋杞和很顺当地改了话题,“我觉着就这样挺好,再多的更不清楚,要全毁了你的心血就都搭进去了。” 杜明昭道:“你觉着我种些常用的药材如何?这样产量大也好卖出手。” 种田主要还是奔量去的,不然总不能在药田里种灵芝什么的吧? 十分不靠谱。 宋杞和合起书,边道:“你这药材一方面供给泰平堂,另一方面还有溪川县各街开的药房,邻城的话之后再考虑,就说溪川县,你想想城里最易发的病都有哪些,再想种哪类。” “可如果是治这类常见病症,本身各地就有很多田栽种了。”杜明昭想的是,这样就卖不起价格。 两人皆因这话缄默。 半晌,宋杞和抬眸,桃花眼亮起,“我想到一件事,你不是会制药丸药膏?旁人单卖药草,你可卖其他,这样就能起价。” “好主意诶!这样即使是常见药材也可做新用。”杜明昭顺着这个思路又想到一个好法子,“你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不止是制药丸卖,我还能把那些药材用在膳食之中,成药膳!” “药膳?” 宋杞和的脸瞬间有暗沉拂过,他很快的隐去,桃花眼又笑了下,“昭昭,你做药膳可是要城中兜卖?” “你不信我会做药膳啊?” 杜明昭以为宋杞和怀疑自己,就道:“我厨艺不好,但药膳是做得的,添药材的话我比秤都要准。” 宋杞和叹道:他没有不信。 曾几何时,她喂着自己一口一口吞下去的,可不就是她亲手做的药膳。 宋杞和道:“可你要卖药膳就不能在泰平堂了,总得去酒楼。” “怎么和酒楼谈生意这也是个问题,人家肯定要我的方子,我若给了都不知道是否亏本。”杜明昭琢磨着,“有点划不来。” “这个先不急,都是日后再考量的。” “我得先把药草苗买回来,等成熟也要几个月呢。” “你打听到了上哪买苗吗?” 杜明昭杏眸弯弯,“自然!杨婶子说山泉村就有卖的。” 杨婶子的姨亲就在山泉村,那里有几个村少有的游医,虽说医术是否可信有待商榷,可药材在山泉村实打实地有人栽种。 宋杞和转动轮椅往外走,“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去山泉村。” “好!” 杜明昭轻快地将东西一收拾,转而追上宋杞和。 出发驾驶的还是应庚,牛车的座位不大,因宋杞和需轮椅得占地,杜明昭只能坐在前头,她的双脚都放在外,给宋杞和腾座。 从抚平村去山泉村得要些时候,牛车走的都是村间泥巴路,崎岖不平,时常颠簸,宋杞和抓着座边的木制车辕免得跌倒。 杜明昭坐在前亦是靠着车辕的,她别过手往后以极其难耐的姿势抓住了那块木头。 在路途牛车震荡时,两人的手不免碰到了一起,但杜明昭没在意。 宋杞和凝望着前头乌黑的后脑勺,桃花眼幽暗,他的食指和杜明昭的紧紧贴在一处,连动也不敢动,生怕稍一挪,便会生出烫意。 就着这个姿势,他朝旁眺望,幽幽道:“这还是我少有的坐这样的车。” “嗯?” 杜明昭回眸,她目光清亮,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弯了弯眼,“所以我们宋公子曾经都是坐那等贵气马车?” 宋杞和对上她的眼,她话里调侃太明显,想不懂都很难,他道:“是,在宋家出行都是马车。” “那宋公子来抚平村是下乡受苦来咯。” 杜明昭别开身子伸出右手,朝天一抓,“咱们村里都没一户人家有马车的,牛车都是最好了,宋公子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今日这番模样吧?” 她的眼如琉璃,翻动潋滟波光。 宋杞和的心猛烈一跳,他灼灼看着她。 怎会没想到呢? 就是他迫使自己来到抚平村,一手造就了一模一样的局面。 他早想过了。 可宋杞和还是顺着杜明昭说:“是啊,没料想。” “祈之,委屈你啦。” 杜明昭歪了下头,她浅笑着,柔软的手心抚过宋杞和的手背。 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 宋杞和真想与她明说,与她一起,他不觉着委屈。 但要得到更多,他必须在杜明昭面前作出“他很委屈”的模样。 宋杞和敛起眼睫,他的声音随风哑然,“只当体会不一样的日子。” “是啦,村里也有村里的好,正如我去过荀家,总觉得里头闷得慌。”杜明昭无意识地用指尖碰他的手,凉凉的,摸起来就有点顺滑,很舒服,她继续说:“荀夫人那样子我都为她感到疲惫呢。” “昭昭不喜欢被困在府里?” “嗯,不喜欢。” 杜明昭是现代之人,习惯了无拘无束,又如何能轻易接受各样的束缚。 她叹道:“若是我自愿还好,若是被迫,我决计忍不下去的,不情愿的日子可真会将人逼疯。” “自愿的话,会委屈吗?”宋杞和眸子深邃,不易觉察间划过几分痛苦的挣扎。 而后他听到一句轻笑,“不委屈啊。”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怔松开来。 杜明昭微晃着脚,她不敢太大,怕把车带翻,她笑时很悦耳,是那种如清泉似灵动的音色,“心甘情愿肯定是有原因的,为一个人?还是为其他,既然接受了那个人,选择他就知道后果,那当然就不会感到委屈啦。” 宋杞和拧成一团的心就这么被她一点一点抚平。 他从未觉得后悔将她带入京,只是偶尔会自责没能允诺庇护好她。 他会怕他的昭昭到最后都是委屈的。 可是她性子真的太好,尽管清楚知晓他脾性有多固执偏激,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纵容他。 她没有委屈,这句话太过好听。 就像在告诉他,她愿意把所有的偏爱还有满腔的情意都只给他。 宋杞和喉结滚动,他盯着杜明昭,分外想在这一刻把她压在车辕上吻一番。 杜明昭恍若未知,她很久之后才抬头,问:“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啊?” 应庚回:“就快了,已经能看见村口。” 牛车朝前走了片刻,一行人终于进入了山泉村。 在路过一处旱地时,有三四个孩童正在田埂处打闹,杜明昭远远看着,刚想感慨无忧无虑时最是开怀,忽而她瞥见其中一个孩子捂住胸口艰难喘气,眨眼之间他倒了地。 杜明昭再坐不住,撑手便从牛车里一跃而下。 “杜姑娘!” 应庚本在驾驶,被她这么一带,牛车晃得更厉害。 宋杞和捉紧车辕,待应庚停下后,飞快挑目,却见杜明昭已从石子路跳下奔去田埂。 他就道:“我要过去。” 应庚将轮椅抬下了车,宋杞和行动困难,应庚避着伤及他的腿。 田埂那边,杜明昭跑着喊道:“别碰他!” 几个小孩可给吓坏了,一见生人,更是退了好几步远。 王柱子捂着心口喘气,他在地上翻滚,不顾泥巴沾了一后背,“我,我……” 杜明昭能看出他呼吸困难,忙回头又喊:“你们谁去将他爹娘找来?” “柱子的娘在不在地里?” “就在那边吧!” 一个小孩自告奋勇,“我去!” 说完,他已经往先前指的那片田跑去。 杜明昭飞快给王柱子把了脉,王柱子气促不止,面色发红,还伴有不时的咳嗽,她当即定论,是小儿咳嗽变异性哮喘。 眼看王柱子就要喘不上气,杜明昭干等不下去,等他爹娘这小孩凶多吉少,于是她立即掏出银针,扒开小孩的前襟往胸前膻中和中府穴扎针,再又扎了手臂处的孔最穴和手掌的合谷穴。 她捻动着针,稍稍又入了几分。 杜明昭正专心扎针,王柱子渐而止住了咳嗽,但他的急喘未好,她便欲在膻中再入一针,就在此刻却有咒骂声传入了耳。 “给我住手,你打哪儿来的人,想要对我儿做啥!” 王柱子的娘钱氏从地里被小孩唤来,一听说王柱子倒了还得了,丢锄头就跑来了,可一来便看有个眼生的女子正拿针行凶! “苍天呐,你竟敢杀了我的儿,我要和你拼命了!”钱氏作势张牙舞爪要去抓杜明昭的头发。 杜明昭偏头一歪,下一刻,一只细长的木棍径直捅到了钱氏的后腰。 扑通。 钱氏栽倒在了田埂上,坐了一身的泥。 宋杞和手里还举着拐杖,另一边有应庚搀着,不至于站不稳。 钱氏嚷嚷着要起来,“你们哪个村来的,要反了天啊!你们太欺负人了!” “站在那。” 宋杞和拄着拐杖,他一双桃花眼凛冽,无端的气势令钱氏止住了脚。 应庚接道:“这位婶子,你儿子是得了病才会这样,杜姑娘是大夫,她施针是在救你的孩子。” “救我儿?这针都扎下去了,你说是救?你们在闹我呢!” 钱氏挣着就要扑来,可宋杞和却将拐杖一举,她的后腰登时疼得更厉害,不敢动作了。 杜明昭没工夫搭理她,她正专注给王柱子施针,宋杞和是看出她不得分心,才会执意下了田间,以此护着她。 钱氏被宋杞和和应庚拦住不能靠近王柱子,她着急不时张望又灰心叹气。也就是这个时候,杜明昭终于结束了施针,她将针拔下,抬起衣袖擦了把额间的汗。 杜明昭回看宋杞和,杏眸清明,“无大碍了。” 宋杞和一低头,地上的孩子平复了喘息,虽脸色还泛红,但肉眼可见地好转太多。 他这么一让开,钱氏便冲到了跟前,跪下紧跟着哭天喊地,“我的儿啊,柱子你睁开眼看看为娘,你要是咋样了,为娘还怎么活呐!” “婶子,柱子暂且无事了,只是他这个病你回去还得给他熬药养着。”杜明昭语重心长。 像柱子这样起码得吃六日的药才能见效。 她只是施针暂缓病情,治标不治本的。 钱氏却不领情,扭头就瞪她,“你又是谁啊,我凭啥要听你的!谁知道是不是你对我儿下了毒手?” “我要下毒手,柱子还会好好的躺在这?” 杜明昭冷笑,一指那还没走的孩童,“你大可问问这村里的孩子,我来时柱子是何样,如今柱子又是何样!” 孩子们最不会说谎,杜明昭扬声,他们便跟道:“柱子先前可吓人了,那咳的,看着就疼!” “是啊是啊,脸全都红了!” “大姐姐给柱子止咳又弄好了呢。” 钱氏是山泉村人,比杜明昭更熟村里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与杜明昭素不相识,不可能为杜明昭撇谎,那么他们说的只可能是真的。 望着怀里呼吸平稳的王柱子,钱氏再又转身看了眼面容秀丽,杏眸里隐有微怒的杜明昭。 钱氏整个人跌坐在地,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 反复地想,面前的姑娘气度不凡,是与村里李郎中有那么几分相像。 钱氏找回声音,“你,你是外村来的游医?” 第35章 治庸医,我懂她 应庚皱眉回:“都说了杜姑娘是大夫,你偏不信。” “我,我……”钱氏一改为跪状,脸色满是悔色,“杜郎中对不住,我,我从没见过那扎针的治法,以为你对我儿要下毒手,是我眼瞎了,我该谢谢杜郎中出手相救我儿。” 杜明昭见钱氏满腹歉意很是诚心,她疼惜儿子是真,得知误解了道歉也是真,她便摆手道:“你先带孩子回去吧,后头最好还是再寻个郎中来看看。” “多谢,多谢。” 钱氏顾不得身上脏污,抱起王柱子便起身,她站稳后又回头问杜明昭,“杜郎中并非山泉村中人,待会我上哪寻您好?我好把诊金给您。” 杜明昭刚要说不用,宋杞和已率先道:“今日她都会在山泉村。” 钱氏忙应“好嘞”,遂带着王柱子先行离开。 杜明昭瞥了宋杞和一眼,对方却偏头道:“你不是要去买药草苗,知道去村里的哪家吗?” “好似是崔家。” 应庚搀着宋杞和从田埂回到石子路,而后他好不容易坐回轮椅里,杜明昭明显看出他舒口气,皱眉就道:“早知就不让你一起来了,你这腿没好全,应庚陪我去拉苗已足够。” “来都来了。” 宋杞和不以为然,他转着轮椅往前行,道:“走吧。” 山泉村几个人都不熟悉,杜明昭便揽住那个方才去跑腿的小孩,问他崔家如何去。 这孩子名叫赵富贵,刚巧就住在崔家的近邻,他听杜明昭要上崔家,嚷着就给几个人领路。 赵富贵是好热闹的,不若那会儿也不会撒了腿去找钱氏,一路上他雀雀喳喳嘴巴是忙个不停,“姐姐,你还会医啊,就和村里的李叔一样诶!” “李叔?他是你们村中的郎中吗?” “是呀,咱们村里哪家生了病都会找李叔看诊,他们都说李叔开了苦苦的草,还是从崔叔家的地里采的呢!”赵富贵一脸童真。 杜明昭又问:“你们村内就只有这一位郎中?” “没错,就李叔。”赵富贵眨眼,“姐姐要找李叔讨医吗?富贵告诉姐姐个小秘密……” 他说着,悄悄凑到杜明昭身侧,悄咪咪道:“李叔的医术一点也不好,他可是会看死人的。” “看死人?” “姐姐小声点!” 赵富贵把嘴巴一捂,小眼睛提溜转,“我跟你说哦,栓子的娘生病那回,就是李叔看的,他去之前我看柳婶还好好的,可吃了药没几日柳婶就闭眼了!栓子哭的好厉害,我们都觉着是灌药灌死的。” 听这话,杜明昭又想起杨婶子吃的那药。 杨婶子说药就是在山泉村开的,这山泉村只有李大生一人为郎中,抓药的也只会是他了! 李大生既已因医术不精害死过人,竟还能继续行医。 太没有医德! 杜明昭眼里透露几分哀恨。 可这里是山泉村,杜明昭一个外来人不好对山泉村内过多插手,赵富贵的话她只能暂且当耳边风。 崔海在院中打点菜苗,听见敲门声一开门,门外便是杜明昭几个人,他问:“你们?” “崔叔,我们是抚平村人,来山泉村是为购置药草苗而来,不知你家可有多的愿卖?”杜明昭说明来意。 崔海愣后笑道:“苗我是卖的,不过……我这里药草就那几种,姑娘你确定你要的我家有?” “崔叔,我想去你家药田走一趟,看看你家中都有哪几样。” “成,那你等我换身衣。” 崔海回屋改套了外衫,他又戴起斗笠,从院墙边抄了一只锄头,这才走来,“我领你们去地里。” 杜明昭笑着点了点头。 崔家的药田离崔家很近,他们几乎就走了几十步路,杜明昭便顺着崔海的手望到一大片葱绿的苗田。 “这一带的田都是我家的。”崔海用手一挥。 杜明昭大致比划了下,可比杜家那几亩地大了两倍不止,她问:“崔叔一直都是栽种药材供给溪川县的吗?” “是啊,溪川县不少药房会提早上我这儿定药材,待长熟之后我便送进城中。” 崔海笑着,还告诉杜明昭哪几样已被定下,“我这药田有的产量不大,白芨、首乌、钩藤只那么一点儿,杜姑娘若是要怕是得找下家。” 杜明昭已然明白,她用手指了指近处的田:“我看你这几片都有柴胡、金银花和甘草,我要这三样的话可行?” “可行可行,杜姑娘要多少?” “容我想想。” 杜明昭在心里盘算玉米地的大小,宋杞和说混种需要一株药草苗挨着一株玉米,一块地算下来的话得近一百棵? 三处旱地刚好种三样药材。 她便道:“各一百来棵?” 就是语气不怎么确定的样子。 宋杞和转着轮椅朝向两人,他未下田埂,声音幽幽自路边而下,“你那地长宽皆有近五百尺,一尺宽一株苞谷,一百棵哪里够?” 杜明昭朱唇微张,杏眼微微惊诧。 宋杞和是人体量尺吗,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她都记不得自家的地到底是一亩一块田,还是半亩一块田。 崔海倒没太惊讶,“杜姑娘是打算将药草苗种于农田之中?那一块地确实会有一亩,苗的话你恐怕得入上千株。” 一块地都上千了,三块地岂不是三千多。 杜明昭问:“崔叔这里的苗够我买吗?” “够,当然管够!”崔海拍着胸脯作保证,“光是柴胡我就种了两亩,得亏杜姑娘你来的时节早,再晚些时候来这些个苗陆陆续续都会被县里给定走呐!” “好,那就我买柴胡、金银花和甘草。” 她要的这些苗算下来得去一共四十两,因着棵数巨大,杜明昭无法在今日将苗运回去。 银子空空,杜明昭感受到了瞬间钱掏出去花光的空虚。 崔海说:“杜姑娘先带付我一两押金,余下的我派人送到抚平村去,到时你再按株付给我。” “成,那我先带几株回去可以吧?”杜明昭想先回村栽几棵试试。 崔海一口应:“好!” 他捞起锄头就要下地,谁料这时有人沿着石子路下了田埂,喊道:“崔哥,你先帮我个挖几棵药草,我要新鲜的苍术根作药。” 杜明昭一听这人还懂医术,当即回了头,她那么瞧上一眼,心里便猜来人是山泉村的那位游医李大生。 崔海应了个行,他扭头先去给李大生挖苍术根。 李大生兀自从杜明昭身前经过,她秀眉顿时柠起。 听了赵富贵与杨婶子的话后,杜明昭本就对李大生抱以不满,同为习医之人,她平生恨极了不懂装懂,偏还摆出这一副他行医无愧于心的虚假姿态,令人作呕。 望着李大生的后背,杜明昭开口冷冷问道:“不知李郎中是为谁开的方子需要苍术根下药?” 李大生听闻少女清丽的音色不解,故而转身。 当他第一面见是杜明昭,满脸疑惑,“你是哪儿来的?” 崔海解释道:“杜姑娘是抚平村来的,也是一位郎中,此番来是为了买药草苗。” “哦,原也是郎中,幸会幸会。”李大生抱拳作态,“在下李大生。” 杜明昭可没功夫与李大生聊家常,她杏眼之中的冷光射来,“李郎中是给王家小儿看过了诊,为他开了苍术为药吗?” “杜姑娘怎知?” 李大生先是一愣,后突而想起钱氏说过柱子是一位杜姑娘半路撞见给治的,还有一身神乎其神的针法,几下缓住了柱子的病情。 现下想来,竟然就是眼前这一位如此年轻秀丽的姑娘。 李大生便自满地点头,“我是看过柱子的病,他体虚染了风寒不得好,待我开药喂下几日便可转安。” “胡来!”杜明昭听这番话早就满脸神色如坠入冰窟,“你给柱子开苍术根?我看你不是要治好他,而是要他的命!李大生,你学医如此,简直是妄为郎中!” 匆匆赶来的钱氏刚巧听到杜明昭这句,她神色颇为紧张,就问:“杜姑娘哪个意思,李郎中咋就对柱子有歹心了?” 遭杜明昭磅礴质问,李大生愤然怒了:“你说我有意害柱子?咱们山泉村多少染了病都是我给看的!你一个外村人哪来的道理来教训我?好笑!” “你不承认?这苍术可是你自个儿开的,要给柱子用。” “是,苍术根就是我开的!”李大生满目讥嘲,“不会是杜姑娘才学过浅,弄不懂苍术根入药可治风寒吧?” “你再说一遍,你给柱子诊的是风寒?” 杜明昭玉白的脸在地中晒了有一刻钟,浅浅的红印在双颊,可她脸色的冰冷全然将这样的粉意压住。 李大生十足肯定,他哼道:“不错!” “我看你是要见阎王了还不知觉呢!” 杜明昭冷嘲,眼下她再无法放任李大生在山泉村行医,若他还能为医,山泉村还不知多少无数无辜村民会死在他手里。 她郑重道:“柱子得的就不是风寒,是,他是有咳嗽,但那是他呼吸困难急喘倒地后引发的突发咳嗽,与风寒并无半点关系!柱子的病重的是急喘,可不是风寒!” 钱氏已焦头烂额,“李郎中,杜姑娘说是急喘,你却说是风寒,你俩谁说的对啊!” “怎,怎么可能!”李大生丝毫不信,还在辩解,“柱子就是风寒,才不是啥急喘!” “你连小儿急喘与风寒都分不出,就你这样的都能在山泉村行医,当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杜明昭笔直站在那儿,淡然自若的模样却充斥着信服人的气度,“苍术根是可治风寒,但最是忌讳给呼吸急迫的病儿用药!如今柱子因急喘受累,你不缓解还试图加重柱子的病情,李大生,你究竟是何居心!” 李大生如遭天雷。 什,什么,苍术根竟不能给急喘小儿用? 他还断错了柱子的病症? 要是这方子给柱子吃下去,小儿经不住折腾,怕是遭不住一日就会…… 李大生僵在了原地,整个人呆若木鸡。 “天哪,李大生,你是要我儿的命!” 钱氏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冲过去就拽住李大生的衣襟,不断拉扯,“我真想挖了你这颗心看看,是不是里头都是黑的!” “王嫂子,你不要太过分了!还啥挖心不挖心的。” 李大生甩开她的手,冷脸道:“我李大生自问这些年在村里没功劳也有苦劳,村里那些个人家都是我李大生一手看好的,就你儿子出了一点事,啊不,你家柱子还没出事呢你就跟我闹,闹啥闹!” “你当郎中的,既然看不准做啥还要看!你就是告诉我你看不出柱子得的啥病,我难不成还会杀了你啊!”钱氏恨不得把李大生的肉给撕咬下来,“还没出事?等我儿吃了你的药早就一命呜呼了!” “你,你根本是蛮不讲理!我不与你多说,你不要我李大生看,我还不给你看了呢!”李大生甩袖就要离开。 “李郎中在村里不止犯了这一回错吧?” 杜明昭提道:“王婶子好生想想。” 钱氏经她这么一提醒,当下后背发凉,她手在抖,“栓、栓子的娘,还有老齐家的,原来你早就治死人了,李大生你不是人!” “王钱氏,你拿莫须有的事泼我脏水!你可真够狠的。”李大生咬牙切齿,“栓子家还有齐家的干我啥事?那可不是我做的!” “怎么会不是!栓子娘要不是吃了你那一碗药下去,也不会一个晚上都撑不过去!” 钱氏大力拽着李大生的衣袖,不让他跑路,“你猪狗不如,我跟你李大生没完,你跟我去见村长,今儿你李大生必须给我滚出山泉村!” 别看钱氏是一介女流,但波及到儿子,她是铁了心要拿李大生问罪。 李大生挣脱不开,气得无可奈何,他扭头就朝崔海吼:“崔哥,你就那么干看着?还不把王嫂子扯开!” 崔海面露纠结,他听到杜明昭和李大生之间的争执,在李大生露出心虚神情时,他在旁看的是一清二楚。 可以说,崔海那颗与李大生交好多年的心,霎时心灰意冷的很。 崔海努力镇定,他问:“李大生,真如杜姑娘所说,你给柱子开错了药?” 旁的栓子家、齐家的,他们没有证据,拿这两样给李大生定罪不成,但柱子这事是就在今日眼前发生的,由不得崔海否定。 钱氏闻言哭闹,“我家柱子就是他看的,这个狗_东西开药竟然差点害死我家柱子!” “不是,我并非有意!我是山泉村人,咋会想着害村里人呢?” 李大生慌乱极了,他要是说不清往后还怎么在村中行医? 杜明昭还是那句话,“你为医,既不确定患者为何病,就不应随意开方子下药,这人出了万一,该担责的除了你还能是谁?为私_欲所蒙蔽双眼,本就是习医之人的歧途。” 不论是为了他的自尊心,还是为了诊金,李大生都万万不该。 李大生被杜明昭说的哑口无言。 这事全赖杜明昭看穿,她若不说破,他还不会有事! 想到这些,李大生一双眼布着记恨的怒火瞪向杜明昭。 宋杞和留意到了李大生的毒眼,他转动轮椅便挡住李大生的直视。 杜明昭劝崔海,“崔叔,村里留着这样一位郎中随时都是隐患,你还是和王婶子一起将李大生送到村长那去吧。” “我知道了,这一回确实是李大生犯了大错。” 崔海脸色复杂,但他还是去捉了李大生的手。 “崔哥,你当真不顾兄弟情义?” “你,你们,好啊,你们就非得送我去见村长是吧?” “我就不信了,村长还会不念我的恩,赶我出山泉村!” 杜明昭爬上石子路时,耳间就是李大生气急败坏的吼叫。 宋杞和转着轮椅来她身边,他说:“光王婶子和崔海两人,怕是难让村长下令驱逐李大生。” 杜明昭点头,她垂眸道:“祈之,你和应庚先回牛车等我吧,我随他们一起去村长那儿。” 这事不解决,杜明昭于心难安,她见不得有人抹黑她最为热爱的医学。 宋杞和道:“我不等你。” 杜明昭听他这话,心口瞬间有些空,然而宋杞和顿了一下紧跟道:“我与你去。” “其实不必要的,今日你们来山泉村就已费了一番功夫。” 宋杞和摇头,桃花眼固执,“我认为的必要便是必要。” 杜明昭拗不过他,可那颗方才还空落落的心,却因此填满。她道:“本来打算买了药草苗就回村的,可又要耽搁了……” “无妨,那柱子是你救回来的,善事做到底也是一种积福。” “你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宋杞和斜目,他微挑眼看她,“你说过你无法对无辜之人见死不救,若你今日不管不顾走了,那才不是你。” 不知为何,杜明昭眼眶竟有些的热。 大抵是她一时兴起路见不平,她并不愿让宋杞和陪着自己费时,可他说出她是因心而走时,她又觉得他十分能理解自己。 被人理解的感觉太好,仿若在这一刻都无坚不摧。 杜明昭叹了口气,心口的浊气被呼出,“我看不得李大生为非作歹,放任他只会害更多的人。” 宋杞和问:“他当真行医拐骗?” “这次柱子他断错病还瞎开药绝对是真的,柱子要吃了苍术根,一刻之内没施救就不妙了。” “这么严重。” “是,行医看诊需有完全自信,我师父说过盲开药比不开药来的致命,若对你所诊断的病只有五成把握时,便要多请教他人,万不可自以为是独断开药。” 宋杞和轻道:“若是你……” 杜明昭斩钉截铁,“我不会轻易下定论!”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却是闪过一抹沉痛。 他终究明白,杜明昭的耿直诚心,成了伤她最锋利的那一把刀子。 上辈子的杜明昭被传召入宫看诊,她言明这病以她的本领她亦束手无策。 她不愿欺瞒,如实告知自己无能为力。 彼时杜明昭已扬名天下却说连她也不可治,旁人当作是她不愿而非不能,从此怀恨在心。 宋杞和眉眼闪过几分阴翳,他紧紧攥住手。 如果能再做一次选择,他宁愿与杜明昭待在抚平村,永生都不再踏入那块是非之地。 …… 三人来到山泉村村长家时,这一处已围满了村民。 大老远就能听到李大生的痛骂。 “村长,这王婶子就是个无理取闹的泼妇,我好心给他家柱子看诊,她非说我下药要害死柱子!” “村长,您可要为我王家做主啊,李大生这个狗_娘养的医术不精,他开的药就差把我家柱子一口毒死啊!” 钱氏和李大生两人一手扒着村长翁万的一边,谁都不撒手。 “你俩都给我住嘴!” 翁万胡子一撇,他脸色肃穆时还是很唬人的,钱氏和李大生因而被震慑停下了闹声。 “崔海你来说。”翁万指了崔海。 崔海道:“村长,李大生给柱子诊病搞错了,开的方子……对柱子有害。” “什么,李大生开药真差点弄死柱子?” “我早说他不对劲了,先前栓子娘还记得吧?” “我天,栓子娘是叫李大生给害死的?” “你胡扯!我要是害死柱子,他这会儿还好好的?我李大生在山泉村待了十余年,治过你们谁家?我自问扪心无愧!” 周遭嗡嗡声一起,李大生就克制不住了,“还我有心害你们呢,我要看不顺眼村里人直接在水井里下药多好,一股脑全喂你们嘴里。” 人群让开一条道,杜明昭从中走来,清丽的声音落下:“好一个扪心无愧。” 李大生在山泉村嚣张惯了,这村里比抚平村更重医,以至李大生在村里的地位几乎与薛径相当,可李大生偏偏没有薛径的本事。 纸包不住火,迟早会败露。 “杜姑娘!李大生做了啥亏心事他还搁那儿装,”钱氏一把扑过来,抱住杜明昭的衣袖,登时扯乱,“杜姑娘你可要为我家柱子作证,就是李大生不守医德,开药害人!” 翁万小胡子耸起,看向杜明昭,“你就是抚平村的郎中?” 少女举止从容,虽衣着作村姑打扮十分朴素,可周身有股馥郁清兰之气,是有那么点像从医之人。 翁万挑眉。 这世间的医女还真少见。 “我来自抚平村,今日入山泉村时无意救下了柱子,后遇见李大生。” 杜明昭颔首道:“李大生不但断错柱子的病症,还开了一味柱子忌讳的药方,这对医者而言是大忌!” 李大生眼见她来,恨得直咬牙,“我不过是一回开错药又有啥事!不是在你说了之后,我没给柱子吃那副药方吗!” “吃了还得了?”杜明昭杏眸冷厉,“李大生,若非我察觉,这药可就让柱子吃下去了。” 到了这种时候,李大生还在抱着侥幸之心。 “我……” 钱氏指着李大生叫骂,“你还说!李大生,不是杜姑娘问一句,这药就灌进柱子肚里了,那时候我的儿还能活吗,你赔的回来?” 翁万扭头问:“李大生,你给王家小儿真断错了病症还胡乱开药了?” 李大生不吭声了,他面上的神情早就说明了一切。 翁万对李大生失望的很,他揉了揉额头。 村里只李大生这么一个村医,平时大大小小的毛病也都是李大生在看,翁万从来没想过李大生只懂皮毛却还要装懂。 他给柱子断错病不说,开药瞎开一通,如果不是杜明昭,李大生只差一丁点儿就酿下大祸! 杜明昭继续追问,“李大生,我问你,抚平村杨家婶子来你这儿抓药可是你给抓的?” 李大生没多想,抓药不像看诊开药,照着方子取就是,他应不会出错,因此直接就道:“是啊。” “呵。” 杜明昭冷冷一笑,朝向村长道:“翁村长,我在抚平村为杨婶子看诊时,曾为她开过一副药方,婶子为图便宜寻李大生抓药,那时候他就给婶子拿错了药,婶子差点没活回来!” “不可能!”李大生当杜明昭胡扯,“我绝无做过这档子事!” “你还不承认?” 杜明昭咄咄逼人,“李大生你,错将我药方中的荆芥开成了芥子。婶子当时确实胸疼但起因为肺虚,芥子可治胸疼,却忌讳肺虚者吃,你医术就是这般,你还有脸说不是!” 两条人命呐! 不是杨润毅追来,不是她偶尔发现李大生给柱子开苍术根,杨婶子和王柱子怕是都够呛! 翁万非常震惊,“竟还有这事?” “翁村长,若没有李大生,杨婶子和王柱子都不至于此,吃了芥子的杨婶子面如死灰,吊着一口气,万幸如今人已脱险。” “栓子的娘!还有栓子娘!” 钱氏抓着杜明昭就高喊:“杜姑娘,栓子娘也是躺床不起,灌药之后面色发灰,第二日就走了!” “栓子娘得了什么病?” “这,这我哪记得住啊?” 钱氏回头去看乡亲们,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过了片刻,人群里突而有一张痛哭的脸站出,是栓子的爹何家其,“我记得栓子他娘是啥病,李大生说的是气短胸闷。” 杜明昭狐疑看李大生,“你不会给人开的也有芥子吧?” 听何家其阐述,栓子娘那个胸闷的病症和杨婶子当日是极像的,还都在吃了李大生开的药后第二日面色灰白。 不排除是一样的治法。 翁万眉毛死皱,“李大生,说话!” 然而李大生嘴巴蠕动,好半晌都没吐出个字来。 何家其还是不信,他眼眶含泪,“杜姑娘,所以说,所以说栓子娘本不该死是吗!” “这点我无法断言,毕竟当年栓子娘是何病,李大生又开了什么药,我一概不知。”杜明昭不知实情,她只是推测。 “李大生!” 何家其目眦尽裂,就要冲过去找李大生拼命,却在半路给其他乡亲拦住了。 “我的妻啊,李大生你造这样多的孽,你晚上不怕栓子娘爬出来找你吗!”何家其咬牙切齿,他再忍不住悲切。 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哭得满脸泪痕。 杜明昭看得不忍,她又投向李大生,“你但凡还有点良知,就把当年所做的事全盘说出来,何家是,杨家是,王家亦是,下一个还会有谁?” “我,我不是!”李大生真的开始慌了,“栓子娘那事过去那些年了,咋还是我的错!” “你就说你给栓子娘开了什么药吧?气短胸闷之说,你用没用芥子?” 李大生张牙舞爪跳脚,“我就算用了芥子又咋样,一味芥子就能让栓子娘没命?” “你还问我多一味药就能如何?多一味药就是活与死的区别,李大生你真是不知可谓。” 杜明昭痛恨罪魁祸首李大生,她冷哼就道:“翁村长,李大生凭着自己是郎中胡作非为,您若是任由他继续行医,山泉村村民们还能安心吗?” “李大生,枉我们全都信赖你,你就这样回报山泉村!” “村长,不能留着李大生祸害全村子了!” “李大生害死栓子娘,村长,我们要李大生滚出山泉村!” 山泉村乡亲义愤填膺。 翁万命两个乡亲把李大生捆起来,李大生奋力挣扎着大叫:“村长你凭啥赶我走,我不要!” “就凭你不守医德,栓子娘这一条命,欠债要还你需得为此负责。” 翁万面冷,他还说:“李大生,你是山泉村人,我不会赶你走,但我会送你去报官,有些话你留着和秦大人说吧,” “报官?”何家其抹掉眼泪冲来,“村长,我要去!栓子娘的公道让我何家亲自来讨。” “好,你们一并去,把王家还有那抚平村杨家婶子的事情都上报过去。” “是,村长。” 几个男人将李大生拖拽走。 钱氏全身瘫软坐地,她的手还拽着杜明昭的衣裙,声音打着颤,“杜姑娘,真谢谢你啊,不是你,我们哪里会知道李大生这个狗_东西竟做了这样多的坏事!” “婶子,你家柱子现下如何了?”杜明昭问王柱子的病情。 钱氏艰难从地上爬起,摇头落寞,“不太好,柱子还没吃药。” “这样,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先去抓药,孩子等不及。” 杜明昭问翁万借来纸和笔,围观的乡亲未散,一群人好奇不已,这位外村来的郎中先是凭一己之力识破李大生,后又静心为王家开药。 翁万在旁看她写字,那字迹如她气度,一笔连成又十足婉转。 “杜姑娘习医已有多时了吧?”翁万觉着杜明昭那般自信,不像初学者。 杜明昭低着头,未过脑不假思索回:“是有多年。” 宋杞和闻言,抬眸看向她面庞。 待杜明昭写罢方子,翁万又叹气,环顾四周:“李大生一去,此后山泉村再无村医,若要看医问诊,大家可上抚平村寻杜姑娘。” “好,我们去找杜姑娘。” “杜姑娘瞧着比李大生可靠多了!” 杜明昭顺着朝众人笑,“荣幸至极。” 钱氏着急回家,可又放心不下柱子,于是扯着杜明昭道:“杜姑娘,你随我上王家吧?这也快晌午了,你就留在咱家吃过饭再走。” “王婶子不用这样客气,这会儿我回抚平村正好赶得上用饭。”杜明昭想婉拒。 “杜姑娘,您这大恩我都不知咋样道谢才好,你就应了我吧!” 钱氏说着,山泉村的乡亲也跟道:“杜姑娘就留下来吧,吃个饭不是多大的事儿,只当是王家一片还恩的心意!” 半拉半扯之间,杜明昭已被钱氏牵离村长家。 她一回头见宋杞和还落在后方,忙和钱氏道:“我还有两位友人一道,婶子可否让他们一同?” “好,都去都去。” 钱氏停了下脚,宋杞和与应庚在这时跟上,她方看清坐着轮椅的宋杞和。 在田埂那处,钱氏满心记挂着王柱子,分不出心去看旁人,也就不知杜明昭并非独自一人前来的山泉村。 乍一看宋杞和一袭蓝袍,容貌说不出的夺目,与杜明昭并肩行走,两人如郎才女貌的一对。 钱氏走在路上,侧身与杜明昭笑道:“先前我还疑惑,杜姑娘这样一个好姑娘咋会不着婚配呢?这下一看,果真叫人抢了先。” 她所指的正是宋杞和。 杜明昭一尴尬就容易脸红,顷刻间她玉白的脸蛋泛起更明丽的浅粉,这股绯色一路蔓延到她耳朵,连耳垂都变得晶莹剔透。 她眼眸斜来,道:“婶子,我和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啊,不是?” 钱氏明眼可见地叹遗憾。 “我们在村里是邻里,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 “那你们今日来山泉村?” “是我要买药草苗,他们主仆二人作陪来帮我。” 杜明昭稍有窘迫,只因当事人之一就在身侧,怕宋杞和误会,她耐心和钱氏解释。 钱氏看了看面色如常的宋杞和,再又看了眼杜明昭,复而笑眼更弯,“婶子省得了。” 虽然这两人如今无半点关系,可凭着钱氏这个过来人的眼光来说,她啊,觉得杜明昭和宋杞和离好事也不远了。 不说杜明昭有没有意思,但那位宋公子定然是有意的。 来帮运药草苗定然是借口,大老远的,腿脚不便还要奔波劳累,不是有心思还可能是什么? 钱氏看破不说破,她领着一行人上了王家。 钱氏回家后便将杜明昭开好的药方交给了王家当家的王友德,她让王友德立马去抓药。 李大生被送去了溪川县,还好村内还有崔海识字,药方里的药材崔家还有些剩的,王友德带上钱就奔去崔家。 钱氏想着诊金,转头入屋去取银子。 杜明昭给村民看诊一向收的不多,这次因还为王柱子施针急救,便比光看诊收的多了些,总共八百文。 钱氏本要给一两整,但入了王家院门,杜明昭看出王家家境还不如杜家,钱氏要多给,她一分没要。 “杜姑娘不愿收银子,那瓜果总乐意吃吧?”钱氏无法,只能换别的法子道谢,“咱们山泉村适宜栽桃子,刚巧五月桃子已熟,我给杜姑娘洗两个尝尝?” 杜明昭这回笑接:“好。” 钱氏便在院中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取了几个桃子洗过几遍,后端到杜明昭面前。 “你吃一口,保管皮薄肉香。”钱氏又递给宋杞和与应庚一人一个。 对宋杞和,钱氏下意识的不敢多话,她是觉着杜明昭有股莫名的亲和,好交谈,可宋杞和那儿,稍微挨近点都会有股迫人的寒气。 不过宋杞和没有打搅两人谈话,他只是安静坐在轮椅里,小口吃桃子。 杜明昭时不时看他两眼。 那人在村里全然格格不入,似与所有人都不是一个样,他吃着桃,可骨子里透出一股别样的雅致。 十足赏心悦目。 在杜明昭第四回 看过来时,宋杞和终于忍不住投来桃花眼,两人一对视,她又缩回了脑袋。 宋杞和生笑,却没和她说话,而是问钱氏,“婶子家中青菜可多?” “怎么?” “想麻烦婶子多做两盘青菜,清淡些就可,不要太辣。” 杜明昭是不太能吃辣的,她虽也喜肉食,但每顿都要青菜搭配,不若光用荤,她难以下咽。 钱氏回看杜明昭,见她展笑颜,当即应道:“成,那我烧几盘青菜。” “婶子,山泉村这时候有藕吗?如藕带那种。”宋杞和又问。 这一回连杜明昭都扭头朝他望去。 藕带? 那可是她最喜欢吃的之一,清炒甜甜脆脆的,前世每到季节她都会点饭店的藕带顿顿吃。 还有藕夹,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 宋杞和是无意撞到了她喜欢的菜肴还是什么? 杜明昭单手撑着下巴,她的眼微抬,有些不明白的意味。 钱氏摇了摇头,“那要等入秋,这时候莲没结苞呢,连莲蓬都找不着哪来的藕和藕带呢?” “那是有些可惜。”宋杞和幽幽叹道,“我来时见山泉村有许多池子,便以为你们会在池中栽种莲花。” “莲花是有的,但藕得等。是宋公子你想吃吗,还是……”钱氏忽而像恍然大悟一般,“是杜姑娘喜吃藕?” “我与她皆爱。” 宋杞和云淡风轻地说,好似这并非什么话。 可杜明昭的瞳孔还是缩起,心头那个无端荒唐念头再度浮起。 宋杞和这样知自己,她情不自禁会猜想他与自己境遇相当,都是穿书之人对书中人物自然了解颇深。 他们两个人,难道真的穿了不同的书,导致两人所走的剧情也不同? “你们二人喜好这样相似啊?” 钱氏捂嘴乐呵,“杜姑娘还喜欢吃什么,宋公子你晓得吗?待会我好做些杜姑娘喜欢的吃食。” “这个时节能吃的太少,她喜欢的多在夏秋两季,婶子看着做就好,昭昭不算太挑食。” 宋杞和桃花眼灼灼,“不过,她确实有一样很不喜。” “什么?” “姜。”宋杞和说起杜明昭他竟还有些得心应手,“烧饭时添了姜,不论切的多细碎,她都会用筷子挑出来。” 杜明昭杏眸睇来,“你怎么还清楚我不喜姜的?” “我与你一同吃过几回饭,稍作观察就能察觉。” 第36章 亲额,昭昭不劳你操心 王柱子的这个病喘急鼻煽,因而杜明昭在方子中给他加了一钱的僵蚕和重楼,除却急喘,王柱子还发了热,需得加柴胡和青蒿。 待钱氏将药熬煮端来后,杜明昭从床边起身,“柱子这会儿还好,婶子喂药下去吧。” 她一直在屋里看着王柱子,若孩子起热太盛,她便要施针压制。 钱氏小心将药灌入王柱子唇里,杜明昭余光一瞥,便望到王友德干守在屋外不好入内,她清了清嗓子道:“王叔,婶子,之后六日你们早晚都得给柱子喂一回药。” 王友德止住踱步,钱氏却道:“杜姑娘,不用施针了吧?” “不必了,吃药就好。” 杜明昭思忖了片刻,又叮嘱几句,“不过日后你们需得留心,柱子这病会反复,还是不要让孩子玩闹过度,以免呼吸急促。” “好,多谢姑娘啊。”钱氏流出愧疚,“我说是留你用饭,结果耽误了这样久,你再留一会儿,我这就去烧饭。” “婶子不急。” 杜明昭随她出了屋,刚一抬头睨向院门,却蓦地发觉宋杞和与应庚跟前堆摞好些瓜果吃食,有的还是各家腌的萝卜干雪里蕻等。 “有人来过了?”杜明昭问。 “村里乡亲们送来的,见你在屋内就留下东西离开了。”宋杞和转了个身,“你揭穿李大生的恶行,他们很感激你。” 杜明昭随手拨弄了两下竹篓,里头堆得满满当当的,“可这也太多了吧?” “本还有人送肉送鸡送米面呢,我为你给推了。”宋杞和桃花眼蒙着戏谑,“不然今日咱们别想回村了。” 凭那一辆牛车哪拉得住三个人与那么多的东西。 杜明昭脸颊隐隐作痛,她伸手一摸,是经日头给晒的生疼,她忙掏出药膏将脸上全涂抹了一番。 宋杞和的做法甚得她心,若是她在,她也不会收。 只是这些土生土长的村中人心都淳朴,送来家中时蔬言谢是他们能想出最真诚的法子。 杜明昭又问:“只有这一筐吧?” “嗯,只一筐。” 杜明昭松懈,“那就好,等用过饭咱们就回去吧,我怕还有人要来。” 王家这边,钱氏与王友德两人忙前忙后,做好饭午时已过去了一半。 屋内地方小十分逼仄,王友德便将桌子抬到了院中,也好便于宋杞和落座。 钱氏将焖的一整只鸡端上桌,后又端来几盘清炒的新鲜青菜,这么一来桌上便占满了地。 王家米粮少,但要招待客人,钱氏用玉米面发了一大锅的窝窝做主食。 尽管如此,钱氏还是觉得自家有些寒酸,她含歉意道:“杜姑娘,我厨艺还算成,你将就着吃些啊。” 杜明昭夹了一筷子炒的莴苣叶,笑回:“婶子,我亦是村中长大,在家吃的还简单些,你不必把我当那等在吃食上很讲究的贵客。” “诶,这话可就不对了。”钱氏将窝窝分到她碗中,焖鸡里最嫩的鸡腿也撇给了她,“你救了柱子,那就是咱家的救命恩人,要是你在咱家吃不好,我心里咋过的去啊?” “够了够了,婶子。” 杜明昭看自个儿的碗都快堆得小山高,赶忙挡下了钱氏的手。 前世这样子仿若前世她上邻居奶奶家吃饭,吃了一碗米饭又被盛来一碗,奶奶总以为她吃不饱应多吃几碗。 钱氏也如杜明昭记忆里的奶奶说了一样的话,“杜姑娘你该多吃些,瞧你给瘦的。” 杜明昭欲哭无泪。 她不吃是她不想吗?是她吃不下那么多啊。 杜明昭咬着窝窝,咽下后笑道:“婶子,我自己来就好,你也用饭。” 钱氏坐了回去。 王家的焖鸡与杜明昭在杜家吃的味道不同,何氏喜欢用鸡煲汤,至多炒而红烧,但鲜少会焖。 而钱氏惯用蒸笼,她在鸡肉之下铺了一层红薯,再来撒倒汤汁将鸡肉裹满蒸熟。 杜明昭夹了一块红薯,甜口还夹带些许咸味,她吃得杏眸睁了睁,总觉得这红薯比鸡肉还好吃。 吃掉半个窝窝后,杜明昭侧目瞥了眼宋杞和,却发觉他并未动几次筷子。 宋杞和眉眼间总觉着拢着几抹难言的郁色。 是不合胃口吗? 可在杜明昭记忆里,宋杞和与自己同桌时用的不多但都还算能饱腹。 钱氏和王友德就坐在桌的对面,她不好发问,因而她将自己的小碗往宋杞和那面推了推。 这一碗里是钱氏给盛的鸡腿与鸡翅,皆是鲜嫩的部位,她还未动过筷。 杜明昭杏眼弯了下,轻声道:“你试试,那个红薯很香的,也下饭哦。” 宋杞和眼尾一动,他听从杜明昭的话抬手夹了两块红薯,放入口中细嚼慢咽。 杜明昭压低声问:“是不是?” “嗯。”宋杞和哑声回她。 “那你把这些也都吃了。”杜明昭把小碗推到他手边。 鸡肉她只吃了一个鸡腿一个鸡翅,可偏偏钱氏将一只鸡的四肢全给了自己,她根本吃不完。 宋杞和挑眉看了过来,他那双眼墨沉,似乎在问:你不愿吃? 杜明昭读懂了,小脸稍羞,她正过脸不看他而是道:“咳,是我特意留给你的。” 宋杞和没再开口,他嘴角翘起几分,将碗接过吃了。 杜明昭见他还真都吃下去没抗拒,便又半哄半送,引得宋杞和又吃了小半碗的饭菜。 杜明昭喜笑颜开,美名其曰道:“你伤势转好,该进补养养身子,你太瘦了。” “我瘦?”宋杞和不置可否地挑眉,他侧眸望来,“昭昭,你这话说的令人无法信服。” “为何?” “你才是太瘦,该养的那个。” 宋杞和端望她那张下巴都起了尖的脸,原本上个月双颊还有点肉,眼下全都消没了。 可这是没法子的事,杜明昭从抚平村跑到溪川县,来回看诊忙的两头转,人不消瘦才怪。 杜明昭却放下筷子,摇头,“我吃饱了,这回真的吃不下更多。” 她面前碗是空了,可有一半都是宋杞和吃的。 当然了,宋杞和吃掉的还有钱氏给杜明昭那两个她吃不完的窝窝。 钱氏看来,笑问:“当真吃饱了?” “今日多谢婶子款待我们几人。”杜明昭笑着道谢。 宋杞和吃完最后一口窝窝,也跟着将碗筷收好。 饭后,一行人欲打道回村。 崔海进城遵翁万之命奔李大生之事,他走前告诉杜明昭,让她自己下地去挖要的药草苗。 钱氏听后,主动捞了自家的锄头帮她去采。 杜明昭要了五十株的柴胡苗,钱氏挖好全装进竹篓里,帮抬到应庚的牛车上。 余下的还有那些个药草苗杜明昭请钱氏转告崔海,待五日之后他忙完再送去抚平村顺道取银子。 钱氏应了好。 …… 回程路上他们花了有些久,应庚先将牛车驾到杜家门口,下车帮杜明昭将两个竹篓拎进院子。 杜明昭要入门的脚顿了一下,她转身眺回了头。 入目间宋杞和孤零零地坐于牛车里,因腿伤折而不得动弹。他垂眸单手抓着车辕,周身在日头之中缠绕无端的阴沉。 杜明昭心头咯噔,宋杞和腿脚不便,待在门口叫人看见很是容易自尊心受损吧? 思及此,杜明昭身子无意识转了个位又走回牛车旁,她抬手将他的轮椅搬下,道:“我搀你下来。” 她的那只右手递到了宋杞和面前,手背在出去奔波被晒之后,落下了浅浅的粉,可仍旧透着晶莹玉白之色。 宋杞和攀住她的手,大掌牢牢地包住了她的。 杜明昭未察觉异样,她只是又伸出一只手,轻扶住宋杞和的肩膀。 两人如此姿势之下,只差一分就抱了个满怀。 宋杞和盯着她的脸,胸口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鼓动声不断刺激着他的耳膜。 那样的……兴奋。 “你的腿好下吗?要不……” 杜明昭抬起眼,宋杞和却朝她倒了过来,她伸出手便将人揽住,宋杞和的肩膀直愣愣撞在她的手臂之上。 嘶。 杜明昭还说宋杞和清瘦呢,这一撞她可再不会觉得他瘦了! 光肩这一块就有多硬实,若是瘦弱,那撞过来的只会是骨头,哪来臂膀的生硬。 “对不住。”宋杞和眼睫敛起,声音哑然。 他挣扎着想起身,但有条腿不能发力,怎么也不好起来。 “你小心些,别扭到了。”杜明昭半揽着他,说话时稍一垂下巴,她的朱唇便从宋杞和光洁的额面擦过。 “我……” 天啊,她怎么就不小心亲了宋杞和! 他该不会觉得自己亲薄他,误解她吧? 不是不是,就算怀疑宋杞和与自己穿的不是一本书,可杜明昭还是怕自己万一猜错,无意间引来黑化的宋杞和,他一气之下把自己咔嚓。 杜明昭扶起宋杞和,有心解释:“我并非有意的,我是怕伤了你的腿。” “无事。“ “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宋杞和感触到额心飞逝的柔软,眼中浓郁的墨色化开。 他忽而轻笑,“昭昭,你为何这样的慌?” 他不止要往心里去,还要永远记住。 杜明昭更是不敢看他的双眼,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夹杂着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看得她只想当场撇下他跑路。 两人肩膀挨着,连气息都纠缠到了一起。 半晌,杜明昭憋出几个字,“我,我没有。” “你先把我的拐杖拿来。” 宋杞和单手捉住车辕,使了点力从杜明昭身边离开,他是舍不得和她分开,可他们两人也不好在门口这么耗下去。 杜明昭从牛车里抓起拐杖递给他。 宋杞和还握着她的右手,他右手撑起拐杖,左手就杜明昭的手发力,将身子从车里带高再单脚落地。 下一刻,他坐回轮椅之中。 宋杞和兀自收回手,桃花眼眯起道:“多谢昭昭。” 他又化回了那个守礼之人。 杜明昭不知怎么处理牛车,索性不管等应庚去还,她推着宋杞和去了宋家门口,抬脚便要回杜家。 就在这时杜家大门被推开,何氏的声音同一时传出,“昭昭在外头?” 杜明昭应了句:“娘。” 可先探出半个身子的却不是何氏。 待一张清秀面容完全露出时,杜明昭呆愣了一刹,从杜家出来的竟是谢承暄。 谢承暄,他怎么会在杜家? 此刻谢承暄也看了过来,他微躬身笑道:“杜姑娘,又见面了。” 杜明昭点了点头,“谢公子。” 何氏与应庚走在后,两人跨过门槛时,应庚正说着:“山泉村的乡亲还给杜姑娘送了好些吃食,就在车上。” 杜明昭小步走去何氏身侧,瞥了一眼谢承暄道:“娘,谢公子怎么在咱家?” “今日他送你爹回来,我就把他留在家中用饭了。” 何氏先是慈眉善目的,后又染上几缕愁思,“我都和你爹说了,让他这几日干脆告假别去城中,可他非不听,现在可好,还得连累小谢跑几趟。” 杜明昭听完前因后果后,转头就和谢承暄道:“多谢谢公子。” “老师执意进城还是为了我们,童试将至,老师忧心我等功课,而我为学生自当要关切老师的身子。”谢承暄摇了摇头,“杜姑娘言重,谢的话就不必再提。” 谢承暄很感念杜黎教书之恩,他家境贫寒,早年入书院还是杜黎接济于他,才不至于失学弃学。 这些谢承暄都记在心中,对杜黎一家,他更是愿意诚心以待。 “那爹可是真病了?”杜明昭问何氏。 “他是提不起劲,在家歇了会儿,下午都在书房与小谢谈书,精气神好些了。” 杜明昭想来,杜黎应无事。 应庚去牛车抬竹篓,杜明昭忽而想起童试似乎就在不日之后,她说:“既然谢公子都来咱家了,就让他留着与爹爹论书吧,多一日的教习待童试也好多一分信心。” “我正说留小谢用晚饭。” 何氏慈爱笑笑,“小谢你吃罢晚饭再走啊。” 谢承暄轻瞥了眼杜明昭,脸莫名红了点,他忙垂头道:“好。” “那……” 杜明昭还要说什么,宋杞和已转动轮椅来到了她的身边。 谢承暄这才留意到在场还有位眼生的男子,且这男子与杜明昭之间很是亲密。 他一双眼刚看过去,就被宋杞和那双阴恻恻的桃花眼凝住。 顷刻间,谢承暄的后背都在发凉。 可这骇人的注视也仅持续了一刹,眨眼的功夫宋杞和便勾唇与杜明昭道:“你那些药草苗还得尽快栽下,放干可活不了。” “对,我一会儿就下地去弄。”杜明昭想起了这事。 应庚将竹篓放好,何氏笑眼一飞,又落到了宋杞和那处,她便又道:“小宋也上咱家吃晚饭吧,多你和应庚两人只多两双筷子,不算啥事儿。” 宋杞和不记得杜家是否有过这么一位走得近的男子,还是杜黎的学生。 他意味深长地微翘薄唇,眼眸锁在谢承暄那处,盯着看了许久。 冥冥之中,他有股预感。 有人试图威胁他,似乎想动摇他一早看准的人。 怎么可以? 宋杞和复而笑了,不客气道:“好啊,婶子。” 这两人都肯留下,何氏十足满意。 杜明昭要拎药草苗下地,何氏怕她晒着,回院给她找了一顶斗笠戴好。 谢承暄见杜明昭走前还要抹脸,他看了眼天,问她:“外头这样晒,杜姑娘还要下地?” “得去种苗啊。”杜明昭随心回道:“我家有几处地,总不能闲置搁在那儿。” “你平日在泰平堂坐诊,老师又在书院教书,你们从抚平村到县城来回奔波多劳累,怎么不考虑搬去溪川县里?”谢承暄有些疑惑。 杜明昭擦好手,她抬眸正要回应谢承暄的话,身边有道冷风拂来,宋杞和插话道:“昭昭,应庚把苗先带去田里了。” “好,我这就去!” 杜明昭来不及和谢承暄闲谈,她走前说了句,“谢公子好生温习功课,我去忙事了啊。” 她匆匆出了杜家门。 宋杞和转动轮椅,他走得慢没立刻跟上,却听到身后谢承暄沉声发问:“宋公子如此也要下田去吗?” “这似乎并非你该操心的事。” 宋杞和转了个身,他坐着正朝向谢承暄迎面而上,细看之下,那张美人面升起十分平静的暗沉。 谢承暄垂头,“只是看得出你对杜姑娘许多关切。” 何氏说杜明昭外出去了山泉村,谢承暄本以为她是独身一人前往的,可回来时亲眼所见宋杞和主仆两人皆陪在杜明昭身边。 应庚分明是听宋杞和下的命令,帮杜明昭做事。 而宋杞和,听闻是杜家的邻里,谢承暄不明白,抚平村里邻里之间关系竟是这样的好。好到光天化日之下,何氏会容许自家闺女与外男一同外出。 不过,谢承暄还是信着杜明昭,她为医心诚,待旁人无他意。 只是宋杞和的话。 谢承暄本能地产生了不喜之意。 宋杞和对谢承暄的话一笑,他桃花眼上挑,“我与昭昭是近邻,杜叔与杜婶待我如亲子,关切几分不是常事?倒是谢公子,对昭昭不逞多让。” “我为老师的学生,杜姑娘是老师亲女,当然会多想一层。”谢承暄回了一样的话。 “既然是学生,谢公子还是多花功夫在你的课业之上吧,六月童试你若落榜,可就对不住杜叔一片栽培之心了。” 宋杞和直言刺中谢承暄的自尊,他清秀的面果真因这话暗了几分。 谢承暄应道:“不劳你记挂。” 他当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考上! 就算是他娘,为杜黎,还是他自己。 可谢承暄却不想听这话从宋杞和嘴里说出来。 谢承暄定定望着宋杞和远去的轮椅,他的眼中升起一股沉甸甸的坚毅。 …… 宋杞和去往田间的路上满脸抑不住的阴沉,眉宇间充斥着的浓厚阴郁完全盖住了他原本明艳的桃花眼,在这一刻,无双的容貌瞬间变得怖人。 他不用照铜镜都知晓自己此番何模样。 那个谢承暄是杜黎最看中的学子,这些都无所谓。 可他偏偏不该来招惹自己! 还是为了杜明昭。 他会控制不住对谢承暄的杀心! 宋杞和前世今生唯有一处逆鳞,那就是他的昭昭。 他精心谋划了这些年,所谋所图势在必得,他要的早就刻在了他的骨中,绝不允许有人剐骨取走他的珍宝。 不可能! 宋杞和抬手罩住双眼,已有许久不曾这样了,他压了压眉骨,试图将情绪全盘隐去。 “祈之?” 在宋杞和思绪飞远之时,少女如清泉落溪的声音随风入耳,杜明昭站在田埂里朝上望,“你怎么来了?” 宋杞和被问得情绪不满,他沉着脸道:“我为何不能来。” “这大热天的,我让应庚帮我就是了,你还非要来,你来做什么,上赶着来晒是吗?” 杜明昭几步从田埂里上了石子路,走来他身边,她摘下斗笠给宋杞和戴上,“喏,给你,你说你来也好啊,怎么不去找个能遮脸的呢?” 她喳喳说了好多。 宋杞和伸出手攥了她的手腕,杜明昭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双手分别握住她的,只一用力,便把人拉到自己身前。 杜明昭看不清宋杞和的面容,只能问:“怎么了?” “给我你戴什么?” “我还好,出门之前我都涂了药膏,这会儿脸上也不疼。” 宋杞和却牵着她的手将斗笠摘下,就这么还到了她手中,“你戴着,我不用。” “要不,我把药膏给你用一点?”杜明昭怀抱着斗笠,不放心。 “我又没被晒着。” 宋杞和把侧脸露出,直直给她看,“你觉得我要用吗?” 他的脸没有晒伤,更不见红肿,干干净净的白面招人嫉妒的很。 杜明昭便戴回斗笠,扁嘴道:“行吧,那我继续忙活去了,我还在琢磨怎么把苗栽好呢。” “你可以先分好地,这旱田里的苞谷还需请人全给翻一遍。” 杜明昭点着头,她又下了田埂,留宋杞和一人在上面远望。 从山泉村带回来的柴胡都堆在竹篓里,杜明昭想的是先一棵棵都种下地,看第一步能不能做成。 应庚与她一起,一人从一边把头开始种苗。 薛家的那本书上宋杞和读过种时需留心什么,他就转着轮椅一路跟在杜明昭这边,他不能下地,但眼睛却不瞎,用一双眼盯着也可随时纠杜明昭的错。 待把二十株挨个种下后,杜明昭用衣袖擦了把额头的汗,她刚站起身,腰背连接处的腰肌便是一阵酸痛。 没干过农活就是不行,稍下地做活身板都受不了。 宋杞和扬声问:“都弄好了吗?” “我觉着差不多。”杜明昭小脸微有苦闷,她仰视看宋杞和,“只是这地要一棵棵栽下去太累了,我要是请人得去多少银子啊?” “银子不够你就用诊金抵。” “可村里有人能情愿?” “昭昭,你这般信不过自己?” 宋杞和挑了挑眉,“不说抚平村,就说我让应庚上山泉村一召,保准来一众人等自发帮你种地。” “那不行,我是雇人不是白占便宜啊。” 宋杞和为她的那道娇嗔引得心悸。 还真是可爱啊。 第37章 赘婿人选,醋意 几十株的柴胡苗被种入地中,杜明昭背上竹篓回家。 她端来一盆清水净手,十指反复洗了几遍之后擦干,再又涂抹了一层药膏去手背之上晒出的红印。 待她洗好手后,宋杞和才慢悠悠转着轮椅进院。 杜明昭见他额头有细密的汗,“你怎么不回去擦擦脸?” 宋杞和抬头,回道:“忘了。” 杜明昭索性给他找了一方布帕,宋杞和接到手中擦了汗,她又换来一盆水,正好让宋杞和用作洗净帕子。 “洗好了放在那儿就成。” 杜明昭头也不抬地去端来糠碗,撒了一把在地。 院中几只小鸡仔较刚买回已长大一圈,宋杞和多瞧了几眼,入眼间杜明昭的脚边被几团黄毛团围着,她怡然端站于院中,面含轻笑。 两人都没再说话。 忽而咳声响起,宋杞和往杜家一处屋子的窗棂瞥去,那地有一道清瘦的身影晃过。 他眉头蹙起,忆起谢承暄仍在杜家。 宋杞和转而勾唇,他径直来到杜明昭身边,问道:“村里雇人你想好要找哪几户?” “我打算先去找郑家,郑婶子的话定不会坑骗我。” 杜明昭单手点着下巴,继续道:“这事我娘去办更好,她比我熟村里哪家种地多,我得先把地翻好,以便后头栽苗。” “算下来要整几日。” “差不多三日之内?”杜明昭其实也不太确定,只是预感三日足够,“要实在整不出我只能跑去山泉村让崔叔晚些送来了。” 宋杞和却突而说:“昭昭,莫要忘了你还得给施夫人看诊。” “对啊!”杜明昭瞳孔缩了下,她问:“今儿是几号了?” “已是廿七。” “廿七!” 杜明昭头疼似得扶着额侧,她喃喃自语:“明日不就是上施家的日子?” “那地你先延后再弄吧。”宋杞和看向她。 “不可,明日需得雇人,必须要翻地的。”杜明昭摇了摇头,这点上她态度坚决,“我会和娘说,让她多看着点。” 话音落,杜明昭和宋杞和对视了几眼,她灵光一闪道:“祈之,你在村中的话,可否帮我照看下田?” 宋杞和微诧,“我?” “是啊,虽然你没做过农活,但这回并不需要你亲自下地,你只站在边监查便好。你比我娘更懂如何分田,你在的话,我去施家便无后顾之忧了。” 杜明昭杏眸弯弯如明月,她的笑直把光都融进了眼中。 宋杞和深知自己拒不了,他颔首,“好,我会帮你。” 杜明昭双手合十,笑道:“祈之,多谢你啊。” 宋杞和一双桃花眼溢出笑。 比起这一点小事,他倒是盼着她无论何时都能头一个想到自己,下意识地将他纳入她的身侧。 杜明昭还在谈她的地,喋喋不休,“祈之,你记得啊,水田咱们不好种药草苗可先不管,要的是将旱田全给弄一遍,那苞谷若还能用的就留着,不能的,咱们出银子换。” 她还叨叨了许多,像是怕宋杞和不记得似得。可杜明昭却忘了,最初把书读透并给她梳理的,是宋杞和。 宋杞和也没打断她,便这么听她张口不停。 直到何氏来喊人,两人这才止住交谈。 杜黎那面才了结当日的授课,他与谢承暄两人跨出屋门时,宋杞和与杜明昭刚好要入主屋。 “昭昭,你娘说你已想好咋整咱家那田了?” “是啊,我上山泉村看好了苗,只等人家送过来。” 杜黎关切了几句,“你行医多忙,我想咱家的田多半还是得你娘去看管,你要怎么弄都可,只是得教会你娘啊。” 何氏做农活少,可杜黎以为何氏再怎么不会都比杜明昭能行,杜明昭在家常久受宠不沾阳春水,那双手至多行医看诊,如何做的惯粗活? 杜家爹娘认准了不可改,他们并没想过要让杜明昭下地干活。 只是闺女想做的,他们都会尽可能成全。 杜明昭便走去搀住杜黎,“爹,我是正要和娘一说,这事不会太难,但咱家几块地要都给娘来种,不说娘愿不愿意我都不可能答应,那也太累人了!” “你怎么个打算?” “我会雇人。” 杜明昭见杜黎登时皱眉,便笑道:“爹放心,我银钱够用。” “你们在外头唠啥呢?快都进来啊,可不能等饭菜凉了再上桌。”何氏语气稍有不满,但并非不耐。 杜黎便拍拍杜明昭的手背,将她拉进屋,“你是有主意的,要做什么爹都放心。只是一点,量力而行。” “爹,我肯定不会瞎来。” 杜明昭回头,又去看落在后面入内的宋杞和与谢承暄,她越过宋杞和朝谢承暄道:“谢公子,童试之后我爹就会辞去书院教书一职,日后你若有课业上想讨教的,可以随时上我家来找我爹。” 谢承暄呆若木鸡:“老师他,不教书了?” “是啊,我爹要待家养腿。” “老师的腿……”谢承暄只知道杜黎跛脚,但从未往深处想,“老师又受伤了吗?” 杜明昭皱眉叹气,“不是,是要正骨,先前接伤没好全,需得重接。” 在给宋杞和治过几回腿伤后,杜明昭便想让杜黎正骨,可偏偏杜黎怎么也不答应。他在城中书院教书,这一批学子之中有多人六月下场,若杜黎这时候离开,谢承暄等人怎么办? 杜黎嘴唇蠕动,喉结有些哽,他点头道:“昭昭说我这腿伤不好再拖,需尽快医治,待你等都去考童试了,我也就好彻底安心养伤。” “不如老师这几日便请辞吧,离童试不过只剩二十日,比不得老师的身体重要。” 杜黎抬手打住,“不行,你们这些孩子年轻气盛的,保不准临近考试就崩弦,说什么我都得待你们下场之后。” “老师……” “小谢,你知道我最期望何事,只要你们能成材,我这条腿算什么。” 杜黎身板挺直目光坚毅,他已下定了决心。 谢承暄明悟,他忍着嘴里的酸涩,躬身一拜,“学生定不会辜负老师。” “好了,先用饭吧,你也不必包袱过重,你的学识我最是清楚,只要顺利考下来,绝不会出纰漏。” 谢承暄轻笑了下,“是。” 杜黎扬手招呼谢承暄坐在身边,而宋杞和则转着轮椅去了杜明昭那边。 这样的分坐,也因此令杜明昭刚好落座于谢承暄与宋杞和之间。 杜明昭侧眸,她凝视了一眼谢承暄的侧脸。 谢承暄头戴布巾,便是一副最寻常不过的读书郎打扮,在他笑时面庞比之又年轻了几分。 她在想谢承暄究竟多大,瞧着清秀样貌像是才十六、十七的样子。 心一起,杜明昭便问杜黎,“爹,谢公子是多大下场考童试?” 谢承暄听是杜明昭的声音,转头便笑答:“我今年已有十八。” 杜黎跟道:“喊谢公子多见外啊,小谢是我最亲的学生,比你只大了两岁,你该喊声谢大哥。” 杜明昭当即改口:“谢大哥。” 少女音色十分清灵,声线清澈如水,听入耳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潺潺之感。 谢承暄又是一垂头,他不敢多看,只回道:“明昭。” “啪”一道声响落下。 何氏惊道:“小宋,婶子再给你换双筷子。” 杜明昭扭头一瞧,原是宋杞和的筷子落了地,她回眸的刹那,正好宋杞和抬眼往她这处看来。 他那双桃花眼里有暗沉翻涌,后又勾唇笑了笑,杜明昭顿时觉得后背发凉,如芒刺背。 不过宋杞和很快挪开了眼,他幽幽转向了谢承暄,眉眼拢起三分凉薄。 杜黎这时扭头改问宋杞和:“我记得小宋是多大来着?十九?” 宋杞和看似温和含笑回道:“杜叔,我比谢公子要大的多,已有二十了。” “只差两岁不算个事儿。”何氏拿回新的筷子,她递给宋杞和又笑,“小宋和小谢日后的路还长远的呢。” 宋杞和桃花眼弯了下,“多谢婶子。” “说起来小宋和小谢还真是有几分像。” 杜黎不知打哪儿来的莫名感慨,“小宋来抚平村时,那些时日举步维艰,而小谢亦是,他最初在书院上了不到十日便走投无路,后来好在是能在书院里待下专心读书了。” “往前吃过的苦都已过去,一时苦难不会怎样,有心者事竟成,又不是一辈子皆作苦味。” 杜明昭无心的一句在谢承暄心底震起惊涛骇浪。 是了,如图她所说,他定不会困于眼下的困境,有朝一日他绝要翻身扶摇直上。 谢承暄心头激荡,在一股念头的驱使之下,他情不自禁给杜明昭夹了一块粉蒸排骨,“明昭,都没见你动筷。” 这道粉蒸肉是何氏下午就开始捣鼓的,光配粉就花了她许多功夫,最后才给调了个十足好滋味。 “啊,好,多谢。” 杜明昭被谢承暄主动夹菜惹得不知所措,她并不是很情愿过他人的筷子,再来她和谢承暄也不熟悉,这样的举动未免有些不适。 也许谢承暄是在杜黎引荐之下,真把她当作了小妹,可杜明昭心里还是别扭。 杜明昭正思索着怎么才能不动眼前这块排骨,这时又有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径直夹走了谢承暄送来的那块排骨。 是宋杞和。 谢承暄双眼狠狠盯了过来。 杜明昭亦作不解。 宋杞和慢条斯理地将排骨吃下,侧目瞥眼很自然地与杜明昭道:“你不是不爱姜吗,刚那块黏了姜片。” 那块骨头被他执筷优雅夹着,宋杞和挑眉看向谢承暄,目光似有隐隐的挑衅。 谢承暄的手在桌下不觉攥紧。 “有姜吗?我都没发觉。” 杜明昭暗叹宋杞和眼尖,她看了眼谢承暄道:“谢大哥,你吃你的,我没事。” 谢承暄却是舒气,他闭了闭眼,轻声询问:“明昭,你不吃姜?” “是啊,我不太爱。” “昭昭儿时给她用那个姜汁炖鸡蛋,她就不喜姜味,后头不管怎么做都不吃。” 何氏笑着讲起杜明昭还小的时候,“别说吃了,一丁点儿都不行。” 谢承暄心里好受了几分,“原是这样。” 谁料宋杞和又插了一句,“不过有一样做法昭昭会吃。” 谢承暄便问:“是什么?” 宋杞和挑眉,眼里晦涩难言,“我凭何要告诉你。” 谢承暄顿时哑口无言,气闷的很。 杜明昭坐在两人之间,看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眉眼官司,无奈道:“没什么好说的,吃饭!” 她喜欢什么那是私事,她可不想将私事当作桌上笑谈随便议论。 而且,这两人多大的人了,竟如此幼稚! 就为这么点事,还能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 杜家这顿饭几个人吃的各怀心思,在用过饭后时辰已是不早,谢承暄便起身与杜家等人作别。 杜黎抬手喊来杜明昭,“昭昭,你去送送小谢。” 杜明昭没做多想,抬脚追随谢承暄的脚步两人一同出了屋门。 宋杞和眸子沉了沉,他暗递给应庚一道眼神,后又与杜黎夫妻道:“杜叔,婶子,天色已晚我也回去了。” “好。” 应庚推着宋杞和离开杜家。 待屋中只剩下杜黎与何氏,杜黎立马抓住何氏收碗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娘子,今日你见了小谢,觉得他人咋样?” “什么?” 何氏还没回过味,只是说:“小谢人挺好,他很懂礼。” “不是,我是问给昭昭做赘婿够不够?” “什么!” 这回轮到何氏吃惊,她被这话冲击愣在原地,“你要小谢做杜家的赘婿?可人小谢家里的意思,你可过问了?” 何氏脑子转不过来,一直以来她都是中意宋杞和的那个。 遗憾的是宋杞和与杜家虽走得近,可何氏心里迟迟纠着无法释怀,她记得宋杞和的出身,以宋杞和那宋家少爷的身份当赘婿怕是没戏。 何氏那个不忍心呐,宋杞和每回都甘愿陪同杜明昭,从来无怨无悔的,若这两人能成可不就是一桩美事。 杜黎笑着道:“小谢家中仅有一位寡母,他受我多年恩情,该不会拒的。” “你这话不好,总要得要人家的意愿。” 何氏复又想了想,谢承暄气度风度翩翩,又是杜黎看着长大的,他品行再端正不过,确实是个好人选,可她还是道:“不说小谢愿意不,你也没问过昭昭的意思,咱家可不能整出一对苦命鸳鸯来。” “所以我这不是在看能不能撮合他们吗?” 杜黎伸了下自己跛脚的那条腿,“娘子,我这腿还没废到不能走路啊。” 何氏嗔怪地拍他,“天都这样晚了,你还让昭昭去送,下回可不准了。” “那白日总行吧?” “呸,你就一门心思看中小谢了,旁的人都不过眼?” 杜黎不懂,“除了小谢,还能看谁?” 何氏理直气壮,“小宋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凭啥不能看他?” “小宋比小谢更难入赘咱家吧。”杜黎皱眉,十分不信地摇头,“小宋那孩子他伤好就不会留在抚平村的,怎么和咱们昭昭走到一起?” “万一呢?你咋不能想点好的,小宋若是心甘情愿入赘,他不就留在抚平村了?”何氏没好气回杜黎。 “这很难。” 杜黎还是那句话,“若咱家是嫁女而非招婿,我肯定选小宋,可要说赘婿,还是小谢适合些。” “罢了,我不和你扯这些,这话你有胆子等你闺女回来当面和她说。”何氏起身又去收碗筷,“你看你闺女是啥个反应,她乐不乐意?” 杜黎讪讪摸了摸鼻子。 他就是不自信杜明昭会选择谢承暄,才会这样和何氏先谈。 可杜黎又觉着自己眼光并不差,比起在抚平村选人,谢承暄总是更好的那个。 另一边,杜明昭与谢承暄一前一后迈出杜家大门。 谢承暄回身抱拳道:“明昭,你且留步吧。夜已深,你个姑娘家还是留在家中莫要外出走远。” 杜明昭却反道:“谢大哥你可有车回城?” “我上村里找户人家借便是,不必担心我。” 谢承暄的眼在夜色之中明亮,他平静回道:“我先走了,你止步。” 杜明昭还想再说什么,可瞬间被一道破空而来的冷凛男音打断,“谢公子若不好寻车回城,我让应庚送你一程。” 宋杞和转着轮椅朝两人走来,他那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谢承暄,仿若黑夜之中盯上猎物的某只蟒蛇。 谢承暄抬手就道:“不必……” “诶,谢大哥,就让应庚送你回去吧。”杜明昭却先一步应下,“这么晚了,钱叔怕是已歇下,你不好找牛车入城的。” 宋杞和唇角微翘,他顺着杜明昭的话道:“昭昭,我让应庚去取车。” 说罢,他瞥眼应庚,应庚立及回了宋家。 宋杞和呆在杜明昭手边,看似好说话的不行,可谢承暄还是感到了他冰凉的瞪视。 谢承暄迫不得已,他唇都抿成一条直线,只五分情愿不能再多,“那就有劳宋公子。” “客气。” 宋杞和声音轻快。 当应庚驾来牛车,谢承暄攥着的手终究还是舒开,他回头朝杜明昭点头,“再会。” 杜明昭回笑,又嘱咐道:“应庚,路上当心些。” “杜姑娘放心。” 应庚驾着牛车与谢承暄两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眼见再看不到谢承暄的身影,宋杞和耐不住心气,当即冷哼道:“不过见了一回,连大哥都喊上了。” “不是一回,是有好几回了。”杜明昭纠正他。 宋杞和没管细枝末节的,那些听得他牙直痒痒,“那人可帮过你?” “他帮过我爹。” “我不也做过许多回了。” 杜明昭终于察觉宋杞和别扭的情绪,她转过头看他,朦胧月色倾在他眉宇之上,薄薄如凉水的执拗一眼可见。 “你在气什么?”杜明昭叹了口气,她打心底想不懂,“就为了一个称呼?宋奇,你不要这么小心眼。” “我计较?” 宋杞和的桃花眼里勾起淡淡的嘲弄,“是啊,你喊他‘大哥’,喊我却是‘宋奇’,亲疏有别,你还说无关系?” “只是这个?” “这还不够?”宋杞和整张脸都冷了下来,“杜明昭,我自问我做的不差。” 杜明昭心都乱成一团麻,她好像理清楚了一些,可转瞬又有东西在她心上打了结。 确实,宋杞和待她极好,她又不是木头人什么都感知不到。 几下摇头后,她轻声道:“我以为你比谢承暄与我更亲。” 月色轻笼纱,在杜明昭玉白的脸蛋之上蒙起一层迷蒙,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到茫然懵懂。 宋杞和微愣,那股阴沉之气因她这句话消弭于无。 半晌,他哑声问:“你真这么想?” “是啊,所以我自始至终不知道你在为什么而气。我喊他谢大哥是因为礼节,我喊你……我以为我喊你什么都可以,如果你非要觉得大哥才是亲,那我往后喊你宋大哥也不是不可。” 宋杞和被她这话说得更是气结,他狠狠咬牙:“你敢试试!” 什么宋大哥,他才不要和谢承暄做一样的。 杜明昭没憋住笑出了声,“别气了,生多了气对身子不好。” “你果然是个大夫,何时说话都似医嘱。”宋杞和转了个身,他的脸还冷硬着,鼻间就发出哼声道:“你就不能说几句好话吗。” “你想我说什么好话啊?” 宋杞和稍瞥了一眼,少女杏眸比月还亮,她这道笑容很是娇俏,他的心都软了,可心里还带着几许别扭,因而腔调之中的冷色未能褪去,“你得记着,往后唤我祈之。” “知道了。” 杜明昭向来对医之外的事物花费的心思少,没成想这回竟在称呼上令宋杞和生了这样大的气。 可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有些委屈的。 杜明昭便又道:“那你不可再无缘无故凶我。” 宋杞和挑眉,“我有凶你吗?” “你没有?”杜明昭瞪大了眼,她指了指自己柔软的脸,质问他,“你那张脸都冷的能掉碴了,还不是发凶?” 宋杞和扭头,“我那不是凶。” “我不管,你要凶只能凶别人去,我才不给你受气。” 杜明昭抱臂哼了哼,“还是为这样的缘由。” 宋杞和想说,他很吃味,是那样的妒忌谢承暄。 谢承暄轻而易举地就走入了杜家之中,赢得杜家爹娘的欢心,不像他还要前前后后费老大一番功夫。 以至于每当他发觉谢承暄多看了杜明昭一眼,宋杞和都恨不得挖了他那双眼,而后丢到荒郊野外喂野狗。 可他的昭昭会害怕,她定然不愿见血肉模糊。 那么,他暂且放过谢承暄。 宋杞和笑道:“起夜风了,回屋歇吧,明日你还要进城。” “你也快回,晚安。” 两人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 …… 一大早,杜明昭在应庚陪同下进了溪川县。 泰平堂门外,施盈盈已派来一位小丫鬟等候杜明昭,杜明昭去过荀府,对施府这一套很是熟悉,她直接随珊瑚上了马车。 施家位于城东,是一处幽静地,杜明昭来时几乎听不着周遭的喧闹声。 今日的施盈盈换了一身绣蝶碎花衣裙,她见杜明昭来,上前迫切道:“小杜大夫,我可终于把你盼来了。” “让你和夫人久等了。” “我倒是不急,是我娘听说你之后就老早想见你呢。” 施盈盈的话换来杜明昭缓缓一笑。 第38章 妇科病,花我的钱…… 杜明昭随施盈盈一路入府,两人身后随行足有五六个丫鬟,沿途还遇施府丫鬟们的恭敬行礼,她心底有数,施盈盈乃是施家唯一的千金,备受宠爱。 因施家子嗣单薄,施老爷虽有几房妾室,可这些年都无人为他添丁,子嗣有且仅有施盈盈这么一位独女。 而今年,施夫人再度有孕,可算是给施府添了一门大喜事。 前一月施夫人平安诞下孩子,还是个男胎,施夫人上了年岁不便照看孩子,孩子便交由乳母养着,府内上下为这个新来的小少爷皆沉浸在喜悦之中。 然就是这个时候施夫人却有了一件难言之隐,不便启齿之事。 珊瑚进屋传报后,施盈盈与杜明昭同入了施夫人所在的内院。 床榻之间一位妇人侧卧于上,如今的五月天,她却穿着厚重裹了近四层的褙子,似乎是极其畏寒。 施盈盈的芙蓉面扬起笑来,“娘,我带小杜大夫来了。” 杜明昭行礼道:“明昭见过施夫人。” 施夫人神色恹恹,她的脸抹了胭脂却盖不住脸颊的惨色,眉间更是充斥着疲倦,她“嗯”了一声,抬手递过去,“我这病……还望小杜大夫能治好。” 有的话她难以启齿。 杜明昭了悟,她走上前,珊瑚顺势搬来一方圆凳,她坐下后探出手指先为施夫人把脉。 施夫人体虚,脉象细涩,手腕肌肤触得很凉,杜明昭收了手,又去掀盖在施夫人身上的薄被,道:“失礼了。” 因要看诊,无外乎要触碰施夫人的身体,而施夫人虽有些不适应,却也还是应许。 杜明昭按压了两下施夫人的小腹,问她:“夫人这处感觉如何?” “会疼。”施夫人皱眉,“自产后……那个不干净,我就时不时会痛。” “腰会酸吗?” “酸。” “这处的疼是什么样的疼,胀、酸还是坠痛?” 施夫人仔细思忖,后道:“是胀痛。” 杜明昭点点头,之后她没再动作,而是说道:“夫人是恶露不绝,但我得诊断是因冲任亏损呢,还是旁的什么所致,可能需要夫人更衣。” “你,你是说?”施夫人瞪大眼,她拉扯了两下自己的衣裙下摆。 “是,夫人最好是将月事带换下给我瞧看几眼。” 施夫人给说的一脸窘迫红了脸,施盈盈更是侧头不敢往这边看,这厢唯有杜明昭像个没事人一般,脸上神情丝毫未变,杏眸清澈。 看杜明昭站立端正,毫无扭捏之态,施夫人又觉得自己好似过于大惊小怪了,人家小姑娘都无所谓,她都为妇多年,膝下更还有两子却胡思乱想。 “你们都下去吧。”施夫人抬手命丫鬟们退下。 施盈盈也就道:“娘,那我去外室候着。” 施夫人应了。 内室便只留杜明昭与施夫人两人。 杜明昭背过了身,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施夫人轻声道:“小杜大夫,你可以转过来了。” “夫人,你这恶露是每日都有,还是说时来时止?” 施夫人盖着薄被,她只着了亵衣,杜明昭轻轻一拉便可观察病状,因此她一手牵薄被,一手掩着施夫人的亵衣。 杜明昭很体恤自己,施夫人有些感激,她回道:“并非每日不绝,但每日都会来一些。” “产后第几日起的?” “约莫第五日。” 杜明昭按压施夫人肚腹处,她咬牙忍着痛,而后便见杜明昭从布包里掏出镊子洗净后为她疏通。 做完一切,杜明昭将薄被盖回去。她喊珊瑚换一盆新水,将镊子和双手都洗干净,后坐回圆凳拿了纸笔开始写药方。 血块被杜明昭放在了月事带上,珊瑚那边侍奉着为施夫人更换新的,杜明昭便几番思考落笔。 施夫人的恶露淋漓未净,量虽不多,但颜色并非暗红,色紫还挟块,需调和冲任温宫止血。 她开了败酱草、制军、炒当归和生蒲黄,这几样都要用三钱,而超川芎取二钱,忍冬藤加的多要六钱,最后是马齿苋,施夫人下腹胀痛,子宫内还有淤血,需促使子宫收缩排除淤血。 杜明昭还说:“这马齿苋是一种野菜,若城里买不着,夫人可派人下乡,村中的田地里长的到处都有。” 施夫人刚刚换好衣衫,她应:“嗯。” 杜明昭将药方递给了珊瑚。 施夫人又问:“小杜大夫,我这方子是得吃到好全?” “先用七日,七日之后我会再来复诊,看夫人的病症如何。”杜明昭淡道。 “如此多谢小杜大夫了。”施夫人勾起浅笑。 恶露是她心头大患,杜明昭既有信心能治好,她便可除掉忧虑。 杜明昭收起镊子,说:“夫人若有任何事,都可再去泰平堂寻我。” “可我记得小杜大夫并非日日都在泰平堂。”施夫人迟钝了片刻,喊了声“盈盈”,待施盈盈入内后,她继而道:“盈盈曾说,你是抚平村人?” 施盈盈朝向杜明昭一瞥,“是呀,小杜大夫家住抚平村,并不是城里人。” 杜明昭回:“是,我在抚平村。” “那上泰平堂却是不一定能见到你。”施夫人稍一思量,“可否去抚平村寻你?” “当然可以。” 杜明昭轻笑,“我不在泰平堂就是在抚平村,只会是这两处。” “好。” 施夫人颔首,眉间还溢着些许的愁思,杜明昭看出来了,便问:“夫人还有事?” “是有一件事,不知道你可能行。” “是关问诊?” “是一样十分罕见的病症。” 杜明昭端坐聆听,“夫人但说无妨。” 若是问医,她倒是很乐意听上一听。尤其到这里后,所谓罕见病症,她到如今还未遇到过任何一桩。 施夫人斟酌措辞,缓而道:“我不知小杜大夫是只擅观妇人病症,还是说治其他病症亦有心得,我这回要说的一例,是秦家的小少爷,他不知原由染上了怪病,不言不语待谁都一样,秦家找了数位大夫看病都不见好转。” “秦家?” 杜明昭木着脸,她忽而想起薛径离开抚平村之前,她在泰平堂门口与秦坚碰面,那时秦坚有意请师父上门看诊,为的便是秦家小少爷。 后师父说自己也可医治,秦坚当时是应下了,可后面还是不了了之。 原来这次施夫人代问的还是秦家。 兜兜转转又回来她这里,杜明昭便笑道:“小儿病杂,就如夫人一般,丹丹凭借几个字我无法分辨准确病症,更不能冒犯开方,需得当面见过后再下定论。” “小杜大夫,我只想问,你觉着你能不能治?”施夫人略有急切,“云哥儿这样的模样已有好几年了,他娘日夜操劳照顾小儿子,身形憔悴我看得十分不忍。” “我不敢说。” 杜明昭说完便望到施夫人含着失落的眼,她又道:“不过听起来秦家小少爷的病我曾在医术里见过,要治不是不行,秦家若愿意,我可以一试。” 施夫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夫人先别急着高兴。” 杜明昭立及泼了她一盆凉水,“我说的是可以一试,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是妇人之病,我还有足够底气说我可以,夫人你也知道,我并非专精小儿病症。” 凭施夫人寥寥无几的几句话,杜明昭猜测秦小少爷八成是自闭症。 而自闭症属于发育障碍类疾病,更是精神疾病的范畴,以中医来治的案例少之又少,即使在现代都会推荐病者去问精神科大夫寻医。 她又不是神人,更无法说自己能治好。 但施夫人眼底还是泛起希冀,“小杜大夫愿意一试,我觉得还是有盼头的,这事我会和秦家谈,若秦家愿意,我再派人告诉你。” “好。” 杜明昭对此并无太大指望。 先前秦坚因找过秦府,秦家既然不愿意,那么之后也不会改变主意。 看完诊后,施盈盈领着杜明昭去取诊金,来前她们已说好诊金,给施夫人看诊、开药还有除污,加起共收十两银子。 施盈盈将小锦囊塞入杜明昭手中,勾唇笑道:“今日多谢你为我娘去病,这些你拿好。” 杜明昭如今已熟稔能掂量银钱的份量,她拿手暗地一摸,这钱又是比十两还要多。 她刚想开口回绝,倏忽间一位桃李年华的女子自施盈盈身后款款行来。 柳鸢儿身着薄纱,腰段软的不行,那张容颜端的是年轻美人。 她走近时杜明昭清楚地嗅到她身畔那股浓郁的香味,气味太烈,杜明昭后退了一步避开。 柳鸢儿看了眼施盈盈,笑眼又睨向杜明昭,“听闻大小姐出府为夫人寻了一位女大夫来看诊,看来这事是真的。” 施盈盈脸色冷下,她厉声道:“三姨娘不在自个儿院里待着,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大小姐不要生气嘛,妾身也是关切夫人的身子,一时担心之下便来了啊。”柳鸢儿声音娇媚还勾起了几分。 杜明昭还是第一次听到女子这个样的说话,一句话里转了七八个弯,光听着她双臂都泛起鸡皮疙瘩。 施盈盈哼道:“我娘很好,不劳你担心。” “这么说杜姑娘的医术就真神啦?” 柳鸢儿双目放光,锁在杜明昭身上,她凑近来,“小杜大夫,你是主擅妇人之病,对吗?” 杜明昭平静答:“回三姨娘,是的。” “妾身入府都六七个年头了,六七年啊……妾身竟都未能有过身孕,小杜大夫,你觉着是妾身身子有何问题吗?” “这……”杜明昭不知怎么回答。 受孕需要外在条件,要是施老爷不去三姨娘院中,她一个人也不能造娃啊? 像看出杜明昭所想,柳鸢儿答:“老爷时常会上起身那院的。” 说时柳鸢儿貌美的脸盈了泪,似真的悲切。 杜明昭定睛瞧了一会儿,她竟然没能从柳鸢儿的眼底看出悲痛。 这一下恍惚,杜明昭更是为难,是看病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纠结了一刻,杜明昭还是捉了柳鸢儿的手,探指想为她摸脉瞧瞧身子。 她的手刚摸上去,施夫人院中的珊瑚便找来了。 “杜姑娘,我们夫人念及您奔劳,说让奴婢将此物交给您。”珊瑚捧着一张小方盒,里面是一只成色上佳的狼毫,“夫人还命奴婢亲自送您回泰平堂。” 施盈盈挽住她的手臂,笑道:“小杜大夫,你先回吧,我家这个姨娘这些年连风寒都没得过,身子好的不行,哪会染什么病啊?” 柳鸢儿瞪来,“大小姐!” 施盈盈直接回了她一记冷眼。 柳鸢儿当时就不敢再说话。 杜明昭松开柳鸢儿的手,她看向冲自己笑的施盈盈,勉强勾起唇道:“嗯,我不便过久逗留,让珊瑚送我回去吧。” “我刚巧得去拿药回来给娘煎服,你要去泰平堂吧?”得杜明昭的点头,施盈盈便继续抱着她手臂,“那我也一起去好了。” “施小姐离府好吗?其实珊瑚去便行。” “安心,若是上医馆的话我娘才不会拘着我呢。” 施盈盈芙蓉面升起俏皮,她回了笑。 杜明昭也不好多说什么。 定下心神,她思忖方才之事。 因珊瑚和施盈盈打断,她没能给柳鸢儿把脉,但指尖还是探到了一二。 这个柳鸢儿无法受孕与施老爷在不在她院中留宿无关,她的身体确实有大问题。 杜明昭那么一摸便摸出她是闭经之症,且并非先天性无月事,而是后天形成的。 在这古代无避孕药的情况之下,极有可能是避子汤里的剂量过大,直接导致柳鸢儿闭经不能受孕。 再联想施家仅有施盈盈,与施盈盈胞弟那么两个孩子。 杜明昭还有什么想不懂的? 施家的家事她参合不进来,人家背后坐着京城的施侍郎,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 她只当诸事不知。 …… 泰平堂。 施盈盈带着珊瑚去开药,何掌柜给两人分装七日剂量的药包,每一日煎熬一副药便可。 施家给过诊金,拿药便不用再付。 杜明昭有几日没入城了,她问了何掌柜鱼璐的伤势,何掌柜回道:“鱼姑娘的伤已大好前两日便随爹娘回去了,临走前她还想见小姐,说日后她会进城再来与小姐道谢。” 何掌柜还拿出银子,“小姐,您说留给鱼姑娘的钱她不肯收,怎么都要给小姐,老奴就做主收下了。” “她可有说是几日的婚期?” “这事儿倒没提。” 杜明昭还想着给鱼璐添妆,她喜事将近,自己怕是不得空去她村上送礼。 幽幽叹气之后,杜明昭摆手道:“罢了,鱼璐下回来你且问问。” “是的,小姐。” 杜明昭又想到荀华月,“那荀府二小姐呢,她来取药吃嗓子可有好些?” “她那个小丫鬟叫雪莲还是雪兰的,说过荀二小姐已是好转许多,这几日都恢复了吃喝,并无大碍了。” “那便好。” 杜明昭将何掌柜拿出的十两银子取走,“我在村里盘了几处地,近来打算栽种要草苗,这些银子我用去雇人。” “小姐请。” 何掌柜无异议,本就是杜明昭赚的钱。 杜明昭把钱与今日上施家所得放在一起,而后亲自在账册里记上一笔出入,以免算钱对不上数。 她垂眸正记着数,何掌柜倏地绕开前座而出,他喊道:“谢公子。” 杜明昭随后回了身,见是谢承暄,她亦勾唇笑喊:“谢大哥。” 谢承暄清秀的面荡开微笑,他精神还不错,朝着杜明昭先施了一礼,而后他才道:“明昭,你今日竟来了城中。” “恰巧入城看诊便来了,谢大哥怎么上我医馆来了,是为人问诊?”杜明昭目光挪了几分,莫名瞥到谢承暄稍背在后的手。 他手中捏着一只栀子花。 杜明昭大感意外,早前那来泰平堂送花的人,是谢承暄吗? “谢大哥是为你娘寻医?”杜明昭改了口,“上回我不在城中,你没能见到我,是你在医馆里留了一枝花。” 谢承暄见她识破,垂头耳热,“嗯,我是为我娘来的。” 末了,他将栀子花递给杜明昭,而杜明昭转头让何掌柜去接。 谢承暄见此,眼眸顿时一黯。 杜明昭关切的却是病人,“你娘怎么了?” “此前是染了风寒,不过这些时日已经好了。” 谢承暄怔愣着,他抿唇顿了片刻,道:“我其实还有一事,明昭,依你看眼盲多年的人可有法子能重见?” 杜明昭回:“这就得看眼盲有多久了。” “十余年。” “这个时日有些长,要想完全复明恐怕很难。” 谢承暄闻言整张脸都写满了落寞,杜明昭叹了口气,又补道:“很难并非就是不能,要治的话还是有那么几分希望的。” “可……” 谢承暄想了想,杜明昭都说很难治,那一定要去很多银子吧。 杜明昭看出他神色复杂纠葛,她便探问:“谢大哥,是你娘有眼疾?” 谢承暄心底挣扎着,他有几分不愿说,他害怕杜明昭会轻视有这样家境的自己,可抬头时,陡然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眼。 她的眼中没有鄙夷,也没有一分看不起。 杜明昭一直就是这般,干净的、惹人喜爱的姑娘。 谢承暄情绪又平复了,他说:“是,我娘眼盲了十二年。” “你童试将近先好好备考,待童试之后,我随你上谢家看看令堂的眼睛。” 谢承暄见她的轻笑,不自觉心随之安定下来,他点头应:“好。” …… 待杜明昭回到抚平村时,斜日都已西下。 她没有径直回杜家,而是让应庚驾着牛车去往农田。 天际晚霞如绯,连带与天相连的田都被染上一层艳色,就在这一片画布之中,杜明昭望到几家人正收起耕具离田爬出田埂。 杨润毅扛着锄头恰遇杜明昭,两人擦肩而过之时,他一见是杜明昭瞬间露出一口大白牙,“明昭妹子,你那地整的差不多了,明儿还得再翻一天,之后就能完工。” 杜明昭抓住字眼,“你也去翻地了?” “是啊,宋公子开的价蛮多,我盘算着来争几个子。”杨润毅挠了挠头,憨厚的不行。 杜明昭心里“咯噔”,她不清楚宋杞和雇人去几两钱,她是把余下的十两都给了宋杞和,但可没想他全花掉啊! “明昭妹子,我先回杨家用晚饭了啊,我饿的不行。” 杨润毅瞅出杜明昭脸色不好,扛着锄头就跑。 杜明昭则双目一凝转头下了牛车,大步便往农田那面而去。 应庚忙追了过来,他思考再三就道:“杜姑娘,主子应不会离谱开价的,若他真要花高价,主子也只会用自己的钱。” 杜明昭脚顿时止住,她回头看向应庚,问道:“你怎么知道?” “主子一向如此。”应庚飞眺远处,“早前因杜姑娘的事吩咐过,他宁舍百两也不会花杜姑娘的钱。” 杜明昭心口如被巨石撞击。 可应庚这么一说,杜明昭的脸更沉。 匆匆朝前走了几步路,杜明昭再度停下。 在晚霞日幕之中,宋杞和的轮椅便停在石子路上,他正侧头和郑婶子说话,而郑婶子的另一边,是眼巴巴盯着宋杞和的蒋翠莲。 杜明昭直皱眉。 这个蒋翠莲怎么阴魂不散的,打哪儿都有她? 应庚越过杜明昭,他往宋杞和那处走,边抱拳咳了几声。 宋杞和再一侧目,望到直愣愣站着的杜明昭,他的身子瞬间动了,主动向杜明昭靠近。 “昭昭,你回来了。” 宋杞和桃花眼微抬,待扫过杜明昭的脸后,他的笑一滞,“你怎么了?” “你还没回宋家?”杜明昭浓密的眼睫垂下,“都这样晚了。” “这不是才刚刚收工,叔婶们忙活到这个时候,我不得看着。” 宋杞和看杜明昭不语,瞥眼蒋翠莲,眉紧锁道:“她来是找郑婶子的。” 杜明昭摇摇头,她可不信蒋翠莲是找郑婶子,可她没多问,而是道:“你今日给他们开了什么价?” “一人一百文。” “你雇了几个人?” “二十来人吧。” 杜明昭缄默了。 她算了算,一人一百文光这一天下来,就要去二两银子,后面还有好几日呢,总合不得上十两了? 难怪杨润毅在那说宋杞和开的价高,这可比做任何事都来的合算。 杜明昭伸出手道:“给你的银子还剩多少?” 宋杞和把小布包递给她。 里面完整的十两一分不少。 杜明昭想起应庚的话,她拿了二两给宋杞和,“拿着。” “我不要。” “祈之,一码归一码,我说请你做监察,可不是让你自发掏腰包的,你若是不收我可要发脾气了。” 杜明昭那张玉白的脸真愠起几分怒意。 宋杞和还是看她固执递来的手,他垂眼,“昭昭,不必分这么清,只不过二两。” “有必要。”杜明昭强行把钱塞入他手里,“确实,二两于你不多,可于我却是辛劳付出换来的,对我而言,你给了二两同我自己来给意义相当,都是不容易。” 宋杞和握着手里的二两银子,心口微微刺痛。 他喉头很涩,“可是……” 宋杞和一直觉得,他的就是杜明昭的,区区二两便没想更多。 杜明昭无奈揉着额心,“你要是不想这么麻烦,下回就不要随心开高价了。村里来翻地,哪要的了这么多钱?祈之,你若有心,便花些心思盘算如何为我省钱。”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灼灼绽放。 她的后一句已明言,她是拿他当自己人看待的。 宋杞和应道:“明日我与他们说说。” “还有。”杜明昭眼见蒋翠莲和郑婶子往这面而来,她杏眸眯起,“平日没下过地的姑娘家,你不准招。” 宋杞和听懂了她的意有所指,嗓间溢出笑,他道:“好。” 第39章 雇人农活,曾经的她…… “杜丫头,你还真下决心要捯饬你家这田啊,我瞅着今个儿来的人不少,明日只怕会更多。”郑婶子笑声渐大。 杜明昭怎会听不出她的调笑,郑婶子指的还是她一日给那多的钱,村里巴不得全涌来杜家帮做农活,不占便宜白不占,况且还是这样高的工钱。 “婶子,你可别笑我了,我还不是为了早点完工种药草?”杜明昭轻瞥宋杞和,暗自怪他,“这回也是诸多不懂,明日怕不会以一百文一日给的。” 郑婶子是个实在人,她把杜明昭当半个闺女看的,就掏心窝道:“是啊,你早该这样的,做一日的活儿哪要的了一百文?你家又不是啥富裕人家,你攒几个钱不容易,省得点用啊,你看你娘,这会儿还在地里呢。” “我娘在哪?” “该忙完了。”郑婶子抬手指了一处旱地,“她想着多做些,你也好少雇几个人。” “害。”杜明昭直叹气。 她这个傻娘亲啊,何氏是心疼银子花的多,可她更心疼何氏忙过头啊。 杜明昭踩着小路就要往田埂里去,郑婶子却突而抓住她的手,“你莫去了,你娘都上来了。” 她再一看,果不其然何氏从旱地的田埂正往这面走出。 杜明昭干脆留在原地,她复而回头与郑婶子道:“这次翻地只是这事,回头我还得种苗,婶子帮我留留心,看来翻地的之中哪些人家踏实勤劳,这些人便留下吧。” 郑婶子笑应:“好嘞。” 蒋翠莲在后听了两人的交谈,鼻孔里狠狠喷出一道冷哼,杜明昭睇过去眼,问她:“翠莲这个时候还不回蒋家?” “正要回去了。”蒋翠莲心存怨怼,看杜明昭从来都是不善的目光,“杜明昭,不必你来说。” 杜明昭蹙眉不语。 既然都要走了,还站在这做什么? 郑婶子牵着杜明昭的手道:“二妞是问人来的,村长这几日定下了山头,可那山头叫火烧去大半,一时不好种植还得先开荒,蒋家也想着在村里雇人。” 杜明昭明了,原来蒋翠莲是被蒋里派来打探讯息的。 “只是山里不便去,乡亲们都不多乐意上山。” “切,什么不乐意进山啊!” 郑婶子这话一落,蒋翠莲当即不服气跺脚,“不就是几个子的事儿吗?你杜明昭出的起一百文一日,我们蒋家还出不起吗?” 杜明昭对她没来由的火气弄得莫名其妙,她便勾笑点头道:“是啊,蒋家当然比杜家厉害,翠莲记得回去告诉村长,要雇人得多花点钱啊。” “出就出,还怕你不成?” 蒋翠莲给这一激,更是自尊心上头,话都不过脑子的。 郑婶子见蒋翠莲转身跑远,她摇了摇头很是无奈,“我瞧着大妞自小都是个懂事的,以为二妞也是……这性子还真是容不得别人反驳两句。” “她还小。” 杜明昭却特别想笑。 蒋翠莲的挑衅归挑衅,她反而没太大所谓,比起这个她等着看蒋家如何收尾。 进山绝对会比做农活还累,这个节骨眼杜家雇人翻地种地,蒋里若执意要整自己的山头,那只能和杜家抢人。 轻松又有钱拿的活,与又苦还易遇险的相比,村里人都会选前者。 蒋家不得破费? 杜明昭的嘴角又翘起几分,宋杞和幽幽转着轮椅过来,他道:“村长买的那几处山,不好。” “宋公子算到啥了?”郑婶子目瞪口呆。 宋杞和搓了搓食指指尖,“只是有这个预感。” “说起来宋公子已有多时不曾算过村里的时运了。”郑婶子随心聊着,她无端感叹,似乎从杜明昭变了一个样后,宋杞和也有些变了,“莫非是杜丫头这个福星降世,宋公子觉着咱村子不需再避啥灾祸了?” 宋杞和讳莫如深瞥杜明昭,“有她在,确实用不着我。” 郑婶子打趣地笑杜明昭,直夸她是个有福气的。 杜明昭深知宋杞和的玩笑话,可偏偏抚平村信这个,还更信宋杞和。 这时何氏从田埂上了石子路,她拍怕双手,喊道:“昭昭,走回家咯。” “娘,你不用自个儿忙一整日的。” “咱雇人不就是为了早些翻完地?”杜明昭要挽何氏的手臂,但何氏嫌自己身上弄脏了,没让她抱,转而道:“你这丫头是不知道,你开个一百文的钱,村里都跟疯抢似得跑来,我这心里头可受堵了。” “娘,明儿我绝不这样,是我不懂胡搞来着。” 杜明昭再度狠狠瞪罪魁祸首宋杞和,要不是他来这一出,还不至于闹得她挨训。 宋杞和上前劝道:“婶子,第一日开一百文也是怕无人愿意来,这无人和挑人总是前一个好。” “往后不给了,人家咋还会来?”何氏想,不是一回事嘛。 “婶子放心好了。” 何氏盯着宋杞和看了老半天,复又端详杜明昭的脸,她挤眼问:“昭昭,你老实说,你入城之前是不是欺压小宋了,逼着他来给你当帮手?” 杜明昭哭笑不得,“娘,我哪有?” 宋杞和也说:“婶子,我是自愿的,没有不情不愿。” 这一来一去,何氏更觉着杜明昭压榨宋杞和,隔壁小宋不但得帮杜明昭做说客,还受了一天累守着杜家的田。 “好了,先回去,小宋也上咱家,婶子给你烧好吃的。”何氏把宋杞和也带上了,“晚上想吃啥菜?” 杜明昭应:“什么都可以,我不挑。” “没问你,我问小宋呢。” 何氏瞥去宋杞和那面,然宋杞和笑着答:“婶子看着做吧,我吃什么都好。” 杜明昭不服气地很,“娘,我要吃煎香饼。” “你刚还说你不挑。”何氏瞥眼。 “那是方才,娘你都问了他,他既说了随意,那还是按我的来。” 何氏不答应,杜明昭便一直缠着软磨硬泡,非得要等何氏答应才撒手。 最后碍不住杜明昭的攻势,何氏还是应了。 晚饭杜家吃的便是煎香饼和小馄钝。 这一个月杜家的伙食吃的越发好,连白面都买了五斤回来,今晚的香饼便是何氏用白面与玉米面对半和着做的。 还有馄钝,何氏很是舍得全用了白面做皮。这样一来,面皮又薄口感还滑嫩,吃入口香的不得了。 按惯例杜明昭掏出十两银子给了何氏,用作家中的伙食费,何氏没接而是道:“昭昭,你手头紧就不必给家里添钱了。” “没有,这是我进城才赚的。” 宋杞和帮着说:“婶子,昭昭上荀府还有施家拿了不少的诊金。” “是啊,城里给的多。” 杜明昭不由分说地拉过何氏的手,强行让她收下银子,“娘,泰平堂如今行情火热,上咱医馆看诊的人越发的多,我想着林郎中一个人得坐诊,旁的杂事恐怕无空,许得寻人牙子买几个打下手的。” “这些事你看着办就好,娘又不懂。” “那咱们何时去何家?”杜明昭看了眼杜黎和何氏,“外祖母将泰平堂给我之后便再也没问过一二,她这样信任我,我觉得咱们还是要上门探亲见见外祖母。” 何氏瞅了眼杜黎,问:“她爹,你没上何家?” 杜明昭些许疑惑不解。 “前几日我还去过何家。”杜黎平日就在城中,去何家也方便,夫妻二人之中何氏无暇去何家拜访时,常是杜黎跑,他就说:“不过我没能见到岳母,安嬷嬷说是岳母的意思,让咱们月中再去。” 杜明昭听得皱眉,“外祖母身体真还可以吗?” 一想着何老太大半个月都不出门,还不见客的,杜明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妙预感。 何氏跟着沉默了下来,她双手揪着,没人比她更担忧亲生母亲。 半晌,何氏叹了口气,“那咱们月中再去,我娘……我娘要有事不会不派人给我送信的。” 见何氏如此执意,杜黎和杜明昭互看一眼,后点头应好。 …… 翻地的第二日,杜明昭没有再进城,她一大早便起床梳洗。 坐在铜镜前,她用木梳梳着乌发,镜中的少女下巴尖了些,一双杏眸在脸蛋之上衬得更为圆亮。 杜明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深深叹气。 来了一个多月了,她仿佛比此前更瘦,都说忙起来无意间便掉肉,这话做不得假。 飞快梳好发后,杜明昭从妆匣里翻了一只草绿色的发带,缠着脑后的发系好。之后她翻开盛银子的木盒点了点数,算上施府给的十五两,加起她又攒下了二十两。 杜明昭将木盒扣起,她随口吃了一碗面皮,转头迈脚去了田里。 何氏起的比杜明昭还要早,她给杜明昭留好饭后,先一步扛着铜铲与锄头下了地。 杜明昭来时,郑婶子已经给牛套上了犁耕翻着地,在地里忙了不知多久。 “杜丫头。”郑婶子喊了一声。 “婶子你忙。” 郑婶子在田中穿梭,杜明昭便没打搅她做活。 四处走了一会儿,杜明昭没找到何氏的踪影,又绕过一片旱地,她才在田里看见何氏。 杜明昭本要喊何氏,但仔细一瞧,何氏身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男子,两人正谈着话,那男子双目含怒像是不满。 “娘!” 杜明昭小跑着上了田埂。 何氏转过身,她的脸色尤其不好看,可看见是杜明昭,还是浮起笑,“昭昭,你咋不多睡会儿?” “我怎么睡得着,就想下地来看看。” “跑的这样急,待会儿你回去戴个斗笠再来,清早还不热,可过些时候就热了。”何氏怕杜明昭晒伤,又是一阵心疼。 “好,我一会儿回去。” “杜丫头也来了?” 乖声应着何氏话的杜明昭随声扭头看去,认出何氏身前的男人是杜家大房的杜青山,也就是杜黎的大哥。 杜明昭装作惊讶,“大伯在我家地里做什么?” 杜老太那回为胡氏来闹过一遭,被她下针扎过后果然老实的多,只要杜老太不来杜家,她们就安逸的多。 但杜家大房……这次来不会是为了下地干活要钱来的吧? 杜明昭不确定。 何氏把杜明昭拉到一边,语气不多耐烦,朝着杜青山道:“你要是嫌少了,今儿可以不干啊!咱家给谁都这个价不会再提了。” “昨儿给的是一百文,这回直砍了一半,三弟妹,这事你们做的太不地道了,究竟是啥人都这个数,还是只对杜家?”杜青山胯着一张批_脸。 一言一语杜明昭听懂了,杜青山是为了要钱来的。因昨日杜家给的一日一百文太过离谱,杜明昭告诉何氏从今日起改成五十文,而杜青山今早过来时一听钱数砍半当即就不乐意了。 何氏冷哼:“你还觉着是我不耐你家?好啊,你都想这个了,做啥还要来找我?” “三弟妹,你还是这么小心眼!” “别喊我三弟妹,我家杜黎早就和杜家没了干系。”何氏握着杜明昭的手又攥紧了点,“昨日我说只要是愿意来帮的,我都给钱。但我后悔了,你们杜家我就不该应下!” 杜明昭直言道:“叔既然觉着钱少,不如上蒋家,村长正在招人进山,给的钱可多,一定会令你满意。” 杜青山厚脸皮的很,“那我早上翻了地,总得给我钱吧?” “翻多久了?”杜明昭问何氏。 何氏却道:“就那片刻眨眼的功夫。” 连一刻钟的时辰都不到。 杜明昭听笑了。 没见过天底下有如此不要脸的人,真是和杜老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怎么好意思大言不惭的啊! 杜明昭立刻冷嗤道:“大伯是要给你几个铜板?” 杜青山不应:“几个铜板怎么够!怎么都得给二十文。” “二十文?” 杜明昭一张脸都冷了,“叔你要讹别来找我家,我杜家没钱,你想讹都讨不到好的。赶快走吧,我们还要做活,没空跟你闲扯。” 也不等杜青山口出狂言了,杜明昭拽着何氏就走。 何氏频频回眼,这一瞅便望到杜青山扛起锄头就要毁杜家田中的苗,她立马撒开腿冲过去,“你做啥呢?要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毁别家的地!” “要不是你不肯给钱,我会这样?是你们逼我的!” “杜青山,你信不信我上村长那告你,让你家滚出抚平村!” 杜青山被何氏撕扯住上褂,吼着就道:“你说我滚就滚啊,你以为是你谁!这抚平村还不是你们三房横行霸道的地方,何氏,你真当杜黎有本事让你做官太太,我呸!” 何氏咬牙切齿,“村长说过,村中各家不许毁别家的田,你说我告不告得你?” “是你们不给钱再先,你说我占理不?” “你们大房果然和杜老太一般无耻至极!” “娘,别说了,”杜明昭从怀中掏出银针,她那双杏眸凛着,银光从中乍现,“杜大伯嘴巴这样不干净还无耻,是想和你娘一样闭上嘴?” 杜青山看见她手里的银针,顿时忆起自家老母那几日在房中呜呜难受,杜老太会成三日的哑巴全是拜杜明昭所赐! “好你个杜明昭,杜家没找你算账,你还气焰嚣张起来了!目无尊长,不孝有先,杜黎咋养的女儿,我看你根本就是个毒妇!” 杜青山甩开何氏朝向杜明昭挥起铲子。 “昭昭!”何氏撕心裂肺地大喊。 杜明昭还没反应过来,杜青山便被一道飞来的身影抬脚踹翻。 她根本没看清应庚是怎么过来的,那人跟瞬移似得一眨眼便挡在了她身前。 宋杞和的厉声划破空气,“应庚,给我打!” “啊!你凭啥……打我!” 杜青山被应庚踩在脚下,他双手奋力抱着应庚的腿想要挣脱,应庚死死踩住他的胸膛,杜青山怎样折腾都只能在底下作死鱼翻。 宋杞和凉薄的眼投来,声音更显无情,“别把人打死了。” 应庚道:“是,主子。” 杜明昭便看着杜青山被应庚揍得鼻青脸肿的,偏身上一点血都没见,只是人早已半出气半不出气了。 “行了行了,应庚快别打了。”杜明昭赶紧去拉住应庚。 她害怕杜青山内伤过重,人就这么死在了杜家田里。 杜青山死不死她不管,但不能在她家的地盘,光是想想便觉得可太晦气了。 应庚停脚之前又踹了杜青山的胳膊,杜明昭问道:“他还能回去吗?” “还存着意识。” 应庚拿捏的住分寸,宋杞和既说了不要打死,他就不会下全手。 何氏后怕地摸着手臂,她走来打量杜明昭,“昭昭,你没事吧?” “娘,我没事。”杜明昭看向石子路上的宋杞和,“应庚他们来的及时,我没被伤到。” “呸,杜家人真是狗_杂_种,连欺负娃娃都做得出来,我真恨不得撕了他。” 何氏忿忿往杜青山身上狠踹,杜明昭又拉住想泄愤的何氏,道:“娘,别沾上人命,给他个教训就行了。” “好。”何氏作罢。 应庚瞥眼半死不活的杜青山,回看宋杞和,“主子,这人怎么办?” “丢走。” “是。” 应庚扯住杜青山的上褂,拖着他就往石子路去。 何氏眼见宋杞和与应庚主仆二人的背影,脸色十分难看:“昭昭,都怪娘没想那多,把杜家的人也给放进来了。” “算了娘,没事。”杜明昭只是觉得心里呕的慌,“下回可不要再选有过节的人,万一人不怀好心,吃亏的是咱们。” “肯定,娘绝对不会再和杜家再扯上一点。”何氏越想越悔得肠子都青了,“还好小宋和应庚在边看见,不然要是杜青山伤着你……” 杜明昭真差一点就被杜青山用铲子打到了脸。 何氏根本不敢细想,她如花似玉的宝贝闺女流血受伤,那怎么能忍! 她非要和杜家同归于尽! 何氏气得咬牙,“等你爹回来,就让你爹去找村长,绝不允杜家再来咱家的田!” 杜明昭没吭声,她侧过了身子,目光直直落在石子路那面的宋杞和与应庚身上。 两人拖着杜青山已经走远,看见的只有愈发渐小的背影。 杜明昭双眼清明,她撇开何氏的手,说了句,“娘,我去找宋奇道谢。” “对,你快去谢谢小宋,可要真心道谢!” “嗯。” 杜明昭抬脚踏上田埂,而后大步跃至主路,她望着宋杞和走的方向沉眸追去。 再说宋杞和转着轮椅回了村,应庚跟在后,手里还扯着一个被打肿的杜青山。 杜青山在被应庚踹飞落地后直摔了脑袋,意识有些昏沉,这会儿稍微清晰了些,他口齿不清道:“你,你们竟然敢……这,扎莫得我!” “刺啦——” 宋杞和的轮椅停住,轮子在石子路上狠狠磨出尖锐的声音。 应庚也停了。 宋杞和转过身,桃花眼里满含浓烈的煞气,融合他眉间的阴暗,此刻的他仿若从地狱里复活爬出来的厉鬼。 杜青山惊恐状:“泥,泥……” 应庚见宋杞和情绪不太妙,恐在抚平村出手,他赶忙道:“主子,不要为此人脏了手。” “杜家还敢来招惹杜明昭?” 宋杞和垂眸,音色恻恻,“呵,看来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杜大宝断的不该是一条腿,而是该废半边身子,这辈子都当个废物。” 杜大宝是杜家大房的长子,更是杜老太宠上天的宝贝孙子。这一辈里杜大宝是杜家唯一入城读书的孙辈,被杜老太寄予如对杜黎那时一般的期望。 而杜家手头无那么多钱,这些年杜黎每月给杜老太的养老钱都被杜家用来供杜大宝进学,二房更不用说,胡氏那吃药的钱杜老太是不会给的,她上杜家闹就是为了给杜大宝进城读书讨钱。 可以说杜家举家之力就为了个杜大宝。 在杜老太惨遭杜明昭扎哑后,杜大宝便急急忙忙从溪川县赶回,谁知道半路车却侧翻把腿给折了。 杜大宝在沟里嗷了大半天也没人发现,还是别村的过路人把他给捞起送回了杜家。 这些日子杜大宝都待在杜家养伤,杜老太心疼的跟啥似得,才没来找杜明昭麻烦。 然而这么一桩杜家私密之事却从宋杞和嘴里说出。 “泥!” 杜青山瞳孔收缩,他好似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究竟是宋杞和算到的,还是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两种念头杜青山是哪一个都不敢触碰。 宋杞和也不挑明,他桃花眼眯起无比阴冷:“你给我记着,伤她,我就让杜大宝生不如死。” 杜青山全身都泄了气,他哪还敢说什么? 杜大宝是杜家的命脉,为了儿子,杜青山怎么都只能认栽。 宋杞和目地达到,便向应庚睨眼,“丢去杜家吧。” 待他跟前,他都嫌碍眼。 应庚抓起杜青山便往杜家去。 宋杞和则阖起了眼,他努力压住体内那股乱窜的暴虐之气。 他以为自己的脾性经过那么多年已经比之往平很多了,可是事关于昭昭,那股久违的戾气偏就在他心头扎根难除。 突而,少女清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唤道:“祈之。” 宋杞和睁开眼,桃花眼笼罩深深的暗色。 杜明昭走近。 宋杞和像是望到了那个几年之后,已长开了的无比姝丽的姑娘翩然而来,她朱红的唇柔软微翘,杏眸温婉柔情。 那时候的杜明昭却是笑喊他:“夫君。” 第40章 药田初期,帮她吃 她向来性子含蓄,在表露爱意上几乎只会用行动来作证,是以宋杞和很少听到她开口喊自己几回“夫君”,多数时候都是唤他的表字祈之。 宋杞和犹记得杜明昭问村里的婶子讨学了个新花样,笨拙地自学编红绳,到最后她却打得不像平安也不像四方的,还拿来向自己献宝。 “好看吗?”杜明昭每回要宋杞和夸赞之时,都会捂嘴笑着喊他“夫君”。 这绝对是有事相求。 宋杞和自然不会让她的期望落空,他当会应下“好看”,而后那打得丑陋的红绳便理所应当系在了宋杞和的手腕。 对此,宋杞和只管无奈。 自思绪而出,宋杞和的桃花眼抹去那股黯淡,浅淡的光从眼底浮起,他微勾唇,眼中的姑娘仿若与梦里融为一体,他问:“跑这样急做什么?” 从前的杜明昭也是这般。 “我有吗?”杜明昭狐疑古怪地盯他,末了她赶忙摇头驱走奇怪的念头,询问宋杞和道:“不是,我是想问,你让应庚把杜青山带哪去了?” “怎么,你还为杜家操这份心呢。”宋杞和眸子划过淡淡的笑弄。 杜明昭噎住,“你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巴不得杜家别来烦我。” “嗯,我命应庚把他送回杜家了。”宋杞和抚着食指,唇角翘起,“杜青山面上瞧着与杜老太一般的霸道,可杜家却有个十足致命的软肋,捉住了,那杜老太与杜青山皆不会再频频扰你。” 杜明昭杏眸瞪圆:“什么?” “杜大宝。” 杜明昭呆愣住,她问:“我听人说杜大宝回了抚平村,还把腿给摔了,不过杜家并未寻我去看诊,因而我并不清楚他的病情。” “他那腿一时半会好不了。”宋杞和如玉面庞划过一分嘲弄,“我说的。” “该不会……杜大宝的腿不会是你派人给整的吧?” 杜明昭径直把心底话问出了口,宋杞和当即抬眸看了过来,两人的眼眸在空中撞到一处,杜明昭顿感眼瞳刺痛。 “呃,我是胡诌的。”杜明昭觉着自己好似多嘴了。 “昭昭以为是我做的?” 宋杞和的笑意却更浓,他摆出这样的笑时全然褪去了满脸的阴霾,纵是亲和,可杜明昭却半点儿没感到如沐春风,反而后背发冷。 得他问话,还被那样的笑容注视着,杜明昭敢说“是”吗? 抱歉,她不敢。 杜明昭摇头:“我觉得……你没那么闲,而且应庚也不会对这等事上心。” 宋杞和复而笑答:“要怪便怪杜大宝命不好,出门未算过黄道,这么一翻车怨不了谁,一切皆是天意。” “好了,老谈杜家多没劲儿,提起我都不爽快。”杜明昭绕到宋杞和的身后,转而双手搭在他的轮椅之上,边推边道:“今日还要翻地,我们回田那边吧?” 宋杞和浅应了“嗯”。 春风和煦,草长莺飞的五月,两人穿行村里屋舍而过,不时有麻雀落于枝桠之间蹦跳着叽叽喳喳。 昨日来杜家田里帮忙做活的,今日陆续来了十几位。何氏怕再出杜青山之类的事,一大早便将银钱下调告诉了众人,有的觉着钱少了不愿意做了,可还有几人却说今日五十文也给的极多,不来杜家上哪去找这么好的事? 被如此一劝说,本还觉得钱给少的又觉着好像是那么一回事,他们不做总有人争着做,到时候钱可就飞别人兜里去了。 算上这一批,杜明昭发觉又新来了十来个人,像是被传开后各家乡亲都往杜家奔来。 昨日翻好的地近过半,今日何氏没下地做活,她和郑婶子在边巡视,还要操心做活之人不会整出岔子。 杜明昭推着宋杞和来到了田边,两人眺望杜家田地。 抚平村这一带的旱田有些贫瘠,郑婶子比杜家擅耕种,她给何氏荐了一类抗旱的苞谷种,旱地里风力不算大,因此这一类苗不需多强的抗倒伏能力。但苞谷喜光,长大后恐过密影响结苞,在翻地时郑婶子特地叮嘱要隔开一尺。 上午众人忙完翻地就能结束,待午时过后,郑婶子和何氏再领人开始播种。 晌午,何氏又喊了宋杞和上杜家吃午饭。 “你郑婶子家捉了一桶小泥鳅,咱中午给它烧了吃。”何氏在回杜家的路上已是想好了做什么饭菜。 杜明昭问:“是妮子捉的?” “是吧。”何氏几分肯定。 泥鳅是郑佳妮趁着郑婶子下地农忙的时候跑去水沟的泥洞里捉的,不过何氏又说郑家在自家田的沟渠里下了地笼,每回过一夜都能兜住几只。 郑婶子昨日送来后何氏便在桶里放了盐,喂养了整整一夜,刚好今日拿来烧豆腐。 杜明昭还好奇问过何氏为何要在搁置泥鳅的盆里倒蛋清和盐,何氏一解释她才明白是让泥鳅排脏物吐净泥,之后小火煮炖时再将泥鳅放入锅中,以好做成泥鳅钻豆腐。 何氏顾忌着宋杞和的身体宜清淡,烧饭菜她用料少,连平日何氏素爱的辣子都丁点不沾,只用葱姜蒜与青菜点缀。 不过杜明昭吃得很香,她就是喜欢那种养人可口的菜肴。 宋杞和尝了何氏烧的泥鳅,就着饭连吃了两条,他夸赞道:“婶子厨艺好。” 何氏一张脸笑如菊花。 午后时分,待日头稍不那么晒人,郑婶子与何氏又招呼乡亲着手播种,她们有心想赶着做完,这样明日就不必再雇人下地。 杜明昭戴好斗笠,又将药膏揣入怀中。 彼时宋杞和正在杜家门前候着,他侧目见杜明昭在点铜板的个数,便道:“你不用带太多,说了几个钱就给他们多少。” 杜明昭把钱装进布包,她抬脚来时道:“五十文一日是不是也多了?” 宋杞和以为她是又在拿自己开腔,真露出仔细探究的目光,“要不我让应庚去别处打听一下?” “罢了,还是等会儿见机行事吧。” 之后还要栽苗,杜明昭有意想把五十文改成三十文或二十文的,可她又不能从昨儿的一百文直将至三十文。 对此杜明昭还是颇有微言,若非宋杞和打初把价抬到了一百文,她至于骑虎难下吗? 因着人手多午后下地干活播种来的更快,杜明昭在田边看了一会儿,便听得有脚步声向自己靠近,她再一扭头,对上了蒋翠莲那张明晃晃的笑脸。 “杜明昭,你家的地整得咋样了?” 不知从何时起,蒋翠莲愈发频频地喜欢在杜明昭跟前乱晃,她那张圆盘脸之上的笑比日头都刺目,“好似你家今日只给开五十文,莫不是来的人少这几日整不完吧?” “翠莲就这样关切我?” 蒋翠莲竟还点了点头,应:“是啊,我一直都这般关切你。” 杜明昭真觉得奇了怪了,蒋翠莲不是看上了宋杞和吗,来这一出像是看上自个儿一样。 她遂搓了搓起毛的手背,回道:“你有功夫来我这里,倒不如去你家那山头瞧瞧,看山弄得怎样了。” “我家山啊,挺好的啊。” “我家的地也挺好。” 杜明昭不欲与蒋翠莲多话,她抬脚便要去下一处旱地,然而蒋翠莲却追上了她的背影,“杜明昭,你打算去哪?我记着你只学了医,旁的不会,你都不会种地,下田来做啥啊?” “你要是想找宋奇,我给你指路。”杜明昭蹙眉回头,她朝一边指过去,“他在那面,你过去就能看见他。” 蒋翠莲眸子闪动,却昂首傲然道:“我说过了我不是找他来的!” 杜明昭没搭理她,自顾自前走。 蒋翠莲傻眼了,一眨眼不看杜明昭已落开自己老远,她提起衣裙小跑跟上,还喊道:“杜明昭,你就不能等等我?” 杜明昭被她惹得头疼,她回身盯蒋翠莲,“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来你家田看看啊,都说你在开耕要栽药草苗,还是和苞谷种一片地,前所未闻呢!”蒋翠莲探着脑袋不时往地里瞅,眼眸兴然,“杜明昭,你都没下过田,知道哪时春收,咋的除虫以多产量吗?” “我知不知道与你无关吧。” “你要不会我可以教你啊!”蒋翠莲隐隐骄傲,“我随我娘下地干过活,我懂!” “不需要。” “诶,杜明昭,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也不管蒋翠莲在后如何叫唤了,她于杜明昭而言便是个嗡嗡嗡的蜂类,纠缠个没完没了的,杜明昭眼下只想赶紧甩了她清静。 撇下蒋翠莲后,杜明昭去旱田寻何氏。 这处旱地是杜明昭种下柴胡苗的那片,在播种时与别的地不同,因已有药草苗翻地需得小心,郑婶子主要盯得这块地。 郑婶子与另一位婶子正踩着田埂说话,杜明昭走近时两人刚巧回了头,她问:“婶子,我娘呢?” “你娘上王家去了。” 郑婶子道:“昭昭,你来的正好,这会儿就差这一块便能完工了。” 杜明昭愣住:“王家?” “是啊,你娘没给你说吗?”郑婶子笑了笑,“你王婶子提了一桶猪蹄说是犒劳大家伙,你娘随王嫂子炖猪蹄去了,等收工之后便在这处分吃的。” 酉时,众人收起耕具来找杜明昭结钱,她给每个人都分了五十文钱,一刻钟之后,何氏与王婶子抬着一口大铁锅来到田边。 郑婶子和别家婶子们早用石头块搭了个简易的灶台,又找来柴禾生了火,何氏瞧见边将铁锅拎到了石头灶台上。 隔了老远杜明昭嗅到了馋人的香,她身边的王二牛刚拿到铜板手里还热乎,顿时挺鼻子道:“这猪蹄炖的,一闻就老烂糊了。” 何氏招手就道:“大家伙,可以来吃了!” 碗筷早已备好,两大笼的窝窝头,保准够吃,只管端起碗就是。 众人忙了一下午可是饿得饥肠辘辘,还有几个没拿着钱的,径直和杜明昭道:“杜丫头,这钱过会儿吧,咱们饿坏了先去吃饭哈!” “吃完再说,先吃先吃!” 他们索性也不着急讨钱了,干脆先去何氏那儿端猪蹄的,一窝蜂挤过去。 何氏与王婶子跟前围满了人,灶台里还生着火,咕噜噜地将铁锅之中的猪蹄煮得肉香四溢,香气顺着田埂蔓延,闻者哈喇子都给馋下来了。 杜明昭点了点人头,她记性还算不错,记得哪几家没拿到钱,挨个走去分铜板。 何氏与王婶子更是忙个不停,郑婶子见状过来搭把手,三个人分着给做帮工的每人分窝窝和猪蹄。 酉时的抚平村日头已西下,田边无处可落脚,众人便坐在石子路边,脚踩草坡地,捧着碗大口吃肉。 那窝窝吃一口沾一口猪蹄汤,加之饿很众人吃得无比开胃。 叔辈坐在坡上吃着,婶子们不惯便围在灶台这面。 待人手分到一个碗后,杜明昭走来灶台边。 猪蹄还有多的,应庚也分到了一只。 “给杜丫头分两个。”王婶子笑着,用锅铲捞了俩带膀子的猪蹄,又抓了两个窝窝过来。 杜明昭无奈笑回:“婶子,我吃不下这么多,只一个便好,” “诶?啥叫吃不下?你这也在地里忙里一整日了,婶子看你身板愈发显瘦,想你寻常吃的就不多,可不干瘦干瘦的,不吃咋能行?” 王婶子不乐意听这话了,“昨儿你王叔刚巧去邻村宰猪,带了一桶人不要的猪蹄回来,我本还说丢了呢,这又想起你娘会捯饬,和你娘一合计,给大家伙烧了吃算了。杜丫头,你娘手艺好,烧饭香的很,你必须得多吃俩个。” 不等杜明昭再拒绝,王婶子已不由分说地塞来两个猪蹄。至于窝窝,她是真的再吃不下两个,推拒着只要了一个。 何氏这时转头看向杜明昭身后的宋杞和,“小宋也来尝尝鲜,你还没吃过婶子烧的猪蹄呢!” 宋杞和离两人这面还有两步,他转着轮椅,声音渐近,“婶子,我不太饿。” “婶子特意给你留的呢!”何氏就是想劝宋杞和吃。 宋杞和的桃花眼瞥了眼杜明昭,“不如婶子将我的那个也给昭昭吧?” “不行,不行!”杜明昭满脸写着抗拒,“我碗里都两个了,再多我真吃不完得倒掉的。” 何氏舀了一碗递给宋杞和,“小宋就吃一个,这猪蹄瞧着大,其实都是骨头,不占肚子。” 杜明昭跟着挑眉看他,“是啊祈之,每人都用一个,你看应庚都吃了,怎能缺了你?” 宋杞和一双眼便轻轻睨着她的脸,杜明昭正捧着窝窝歪头端视于他,她的手泛白,握碗的那只手系了一根红绳,微微的暗。 看了片刻,宋杞和抬手接过何氏手中的碗,“多谢婶子。” 端了碗,宋杞和就无法再转轮椅,应庚飞快吃好了饭,走来将宋杞和推到安静的一处。 杜明昭察觉人多时,他一向会独自待着。她思忖了一会儿,端碗走向宋杞和那边。 宋杞和碗中的猪蹄吃了一半,余光瞥到杜明昭,他用布帕擦了擦嘴角,这时杜明昭的声音响起,“你……你还要多吃一个吗?” “怎么,你要分我一个。” 杜明昭露出心虚的神情,她如此作态,宋杞和立马猜到她又想哄自己帮她吃饭。 宋杞和淡淡收回眼,这回没应:“我用婶子给的这个便够了,再说,你那两个是你得吃的。” “我,我也吃不完……”杜明昭声音弱弱的,杏眸小心睨他。 宋杞和却不吭声了,他连正脸都没掰过来,面色平静。 杜明昭深深叹了口气,前世的她胃口真蛮大的,点外卖吃烧烤她一个人就能干掉两百块的肉串炸蔬菜等等,就说那一整只烧鸡她一顿都能吃完,可来了古代燥了一个月各种奔劳,她吃东西根本生不出好食欲。 不过今日何氏炖的猪蹄是很香的,许也有在何家的缘故,何氏炖肉喜欢丢八角、桂皮、白寇、香叶、甘草等等,是杜明昭感到亲切的味道。 杜明昭啃了口猪蹄,口中顿时肉骨分离,十足软烂。 她的这两块还有膀子,有大块的肉吃下来特别紧实,不像宋杞和拿的,只是一块猪脚。 杜明昭觉着窝窝她是吃不完了,欲哭无泪的很,她又咬了一口膀子,忽而察觉有人拿走了她手中的窝窝。 再一扭头,宋杞和面不改色地沾着汤吃窝窝,应庚却是轻声喊了句:“公子……” 应庚记得,宋杞和是不太能吃沾汤的面食的。 宋杞和没看他,三下几口便将窝窝吃完,他又回看杜明昭,问:“你碗中的能吃掉吧?” 杜明昭立即直愣愣颔首。 碗里的她吃都吃了,就算不能也不好给宋杞和啊,那等同吃她的剩饭,怎么可以?! 杜明昭倍感愧见宋杞和,捧着碗挪步从他身边溜开。 她一跑离,宋杞和顿时重重地往轮椅背靠去,唇间禁不住发出一道“呃”地抑吟。 “主子!”应庚有些慌。 他跟在宋杞和身边多年,从来都知道他吃不得太过油腻的,尤其是肥肉。主子不爱用猪蹄,吃一个已是极限,后头他明明都吃不下去了,为了吃窝窝非得沾汤。 主子的第二厌,便是汤泡饭。 偏偏这次两种全撞到了一起。 宋杞和抬了下手,眸子里闪着忍耐,“无碍。” 应庚却不赞同,“主子,您这老毛病这些年了,为何不告诉杜姑娘……” 宋杞和还是没说话。 应庚气得抬脚立刻要去找杜明昭来给宋杞和看身体。 可宋杞和厉声拔起,“应庚!” 应庚不敢再动。 宋杞和阖起眼,他靠在轮椅之中,面上隐有暗沉挣扎,却还忍着道:“不用告诉她……” 应庚四下搜寻着杜明昭的身影,飞见她此刻正被村里的叔婶围着,静谧侧脸溢着笑容,与这面的宋杞和相比不知舒心了多少。 他拳头攥紧,一双眼紧绷。 他不明白,究竟为何主子要做到这个地步! 打最初宋杞和吩咐东宏留守京中,他一路跟随宋杞和莫名来到抚平村,应庚便充满了不解。 宋杞和要他盯着隔壁杜家的杜姑娘,时刻留意着她的动向,还拼尽全力要挤进杜家之中,一切只是为了一个杜明昭! 抚平村草屋多,尽管宋家叫应庚用泥土石块修过,可那房舍亦是说不出的破烂,主子在京中何时有过这种待遇? 他的主子横走皇宫都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可在抚平村却还得活成落难孤苦之人。 为了她,可谓憋屈至极。 “主子,属下请您解惑,您到抚平村究竟为了什么?区区一个杜家,只不过一个杜姑娘,您若看上了,打发个下人接她入府就是了,随您如何都可。” 应庚咬牙,怒火烧起时他再难以抑制,“可您非得亲自来抚平村,杜姑娘她到现在都不知你的身份,待您从未有过尊敬。” “放肆!” 应庚当即跪下,“主子息怒。”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之中一滩死水,他望着应庚如在看一个死人,“应庚,你是跟随我几年的暗卫,我饶你一回无礼,再有下次,我必不会留你的命。” “主子,恕属下逾越。”应庚面色发冷,“属下可以死,但属下以为,若东宏赶来看到主子您如此受累,必会与属下同等心境。” 宋杞和侧头,眸子轻落在杜明昭纤细的后背,“你只管知道,她会是你们未来的女主子,唯有她。” 应庚心下大惊。 未曾想过,杜明昭竟在宋杞和心里是这样高的地位。 应庚抬起头,见宋杞和面庞再认真不过,心知他说的全是真话,这回应庚不敢造次,“是,属下了解了。” 另一面,杜明昭被王二牛喊了话,“杜丫头,你家这活儿真是好啊,下回还有这等好事给咱们占没?” “好啊,王叔只想着占我家的便宜了。”杜明昭回了笑。 草坡那头顿时笑声连连,杨润毅捧碗附和:“王叔说的也不错,明昭妹子这儿又有钱拿,还能吃上炖得喷香的猪蹄,咱谁不想回回来啊?” “就是说啊,杜丫头可真舍得给这个!”那位叔搓了搓手指。 “我确实还要人再帮着种苗。”杜明昭提了药草苗的事。 王二牛抢着应道:“那敢情好啊,咱们还要来!” “杜丫头在村里喊一声,咱们全来你家田里。”有个叔笑声爽朗,“给你家种地,我自家那块都搁了好几日没动过了呢!” “谁说就你家是,我家不也是?我那婆娘还说这几日得插秧去,我都没整成,” “各位叔对不住啊,这钱咱家是不懂,这两日起初价会高些,我就按这个数给你们。” 杜明昭却是抿唇叹道:“只是下回种苗,怕是给不了这么多了,你们若是觉着不情愿,可以先紧着自家的农活。” 众人为这番话齐齐噤了声, 好半晌,王二牛先发问道:“杜丫头这意思是几个钱?” “二十文至三十文吧。”杜明昭坦言。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之后这回轮到杨润毅开口道:“这价我觉着也挺高的了,明昭妹子那一手医术将我娘救好,她与我有恩,便是不给钱我也来干!哦……要明昭妹子能再分我一只猪蹄吃那是再好不过了。” 可以看出杨润毅很喜欢何氏烧的猪蹄了。 “瞧瞧人家润毅,再瞧瞧你。”王婶子揪了王二牛的耳朵,“三十文你还嫌少?以往你上邻村的时候,人家才至多开十五文钱!” 王二牛嗷嗷直叫,“行吧,那我也要猪蹄,总可以吧?” 杜明昭忍俊不禁,“猪蹄当然可以还有。” 第41章 主动在乎,施府复诊…… “别说猪蹄了,下回咱换个花样,总不能顿顿都炖猪蹄,那多不新鲜呐!”何氏笑着说。 “那敢情好,何妹子你这手艺没话说。”王二牛狠狠比了个大拇指。 何氏更开怀了,“老王一夸我这心头放心多,回头我教王嫂子,让她在家再给你炖!” 杜家这次雇来了二十几人,有近二十人皆乐意下回再来,杜明昭应了好,一一记下了众人的名儿,还说三日后再请他们做活。 这顿饭大家伙在田边吃的欢欢喜喜,一派喜气洋洋,算是打消了先前给银纠纷的不快。 为这事,何氏之后的日子念叨了好几回,她说的都是:“也还好你郑婶子还有王婶子在边周旋,省得村里看咱家不善,不然从一百文到三十文,搁谁心里头都不舒服。” “娘,王婶子也说过了,邻村人家雇人才给十五文一日,咱给三十文都是多的。” “那能一样吗?”何氏瞥眼过来,瞪她,“邻村开口十五文,去的人心里早有数,若不愿意不去就是,咱家这咋好说?” “我与叔婶是如此说的,三十文他们不情愿就不来。”杜明昭下地视察那会儿,她数过了,“那几处地只要再种上药草苗,要不了二十多人做活,十个人就差不多了。” 多了也是费钱,但有好几户人家来帮活的,做事勤勤恳恳老实巴交,杜明昭便想着若他们还愿意来就都收下算了,再要推拒更不太好。 何氏终叹着点头,“好,如今事你说了算,娘不插手。” “娘说的好似我尤其霸道一般。”杜明昭哼着扁嘴,十足娇憨。 何氏却笑:“你哪回不霸道的?早前可比这过分的多,乍变之后娘还多有不惯嘞。” 经何氏一提,杜明昭忆起原身在抚平村一系列动作,她抿唇笑笑,确实,她如今做的事比起之前好上太多了。 母女俩正在家长说着心里话,杜家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会是谁啊,莫非是你郑婶子上咱家来了?” 簸箕里堆了一把掐好的菜尖,还有何氏午时准备清炒的莴苣,她停手不再折青菜叶,边走去开门。 杜明昭抱着医案坐在小木扎里,头都没抬。 耳中忽而传入何氏的声音,她喊道:“应庚?” 杜明昭一抬头,应庚满脸急切地看向了她,很明显他想要越过何氏,可又不能,只好扭头和何氏道:“婶子,我家公子身子抱恙有些不好,想请杜姑娘去一趟。” “小宋怎么了?” 何氏问话时,杜明昭已收起医案回房拿了针套,她跟着问:“怎么回事?” 宋杞和的身体……这段时日一直都在好转,包括他的双腿,杜明昭例行为他施针辅佐治疗,她估摸过月底就能好全的。 怎么会突然抱恙了? 应庚眉皱着,话语更是急乱,“昨日一整日就不太好,但还且能吃的进东西,到了今早上……公子吐了有近半个时辰。” “他反酸了?” 杜明昭面容沉思,她扭头与何氏道:“娘,我先去宋家。” “快去快去,别让小宋再等着。” 何氏目送杜明昭和应庚入了宋家,嘴里还轻喃喃了两句,“老天爷呐,你可要保佑小宋那苦命的孩子少受点苦。” 应庚等不急,入了宋家大门便疾步奔去主屋。 杜明昭跟在他身后进入院子,可她刚要往主屋走去,一道黑影忽而闪身挡在了她身前。 大块头落在屋檐之下黑暗的角落里,他声音沉沉地质问:“你是何人!” 应庚回头便喊:“东宏!” “应庚,我是让你为公子寻医,你倒好找来这么个丫头?” 被叫做东宏的大块头硬朗脸庞充斥着不耐,他瞥眼杜明昭,又嗤应庚,“公子如今都这般情况了,你还有心意思给公子找女人!” 东宏的身形较应庚还要挺拔,应庚高了杜明昭近一个头,而东宏比应庚还要高半个头,他光站在那儿气势都够逼人的了。 “东宏,你浑说什么呢!”应庚死死皱眉,“杜姑娘乃是薛老的徒儿,薛老不在,此前为公子调养身子的都是她,杜姑娘便是抚平村内的大夫。” 杜明昭轻瞥眼前之人的探视,那种寒光如刀的视线,隐约之中透出些许杀气,他腰间还别有长刀,一见便是武功傍身不好惹之人。 可宋家何时多出个人的? 杜明昭只以为东宏是宋杞和新买来的仆从。 既是初来抚平村,便不会识得她,杜明昭颔首应:“你们公子自打上个月起便是我在诊治,薛径是我师父之名。” 这下东宏恍然大悟,他收起满身的煞气,低了低头,“杜姑娘,惊扰你了,对不住。” “无事,你们是护主心切。” 杜明昭并未挂怀这等小事,而是冲应庚与东宏两人道:“我先进屋看诊。” “杜姑娘请吧。” 东宏侧身让开了道。 应庚留在了屋外没有入内,唯有杜明昭一人进了主屋。 见应庚小心虚掩房门,东宏墨黑的瞳再度凝起,他木着冷脸压嗓子问:“你不该作个解释?” 他指的是宋杞和不但腿折了,还来到劳什子穷乡僻壤的抚平村干受罪。 “如你所见。”应庚淡回一句。 东宏冷睨应庚,他右手一动顿时抽出长刀,应庚惊察他的动作,猛地后退边忙以未开鞘的剑身挡住他劈下的刀。 应庚惊慌看了眼屋内,好在里头没被惊动,他嗓间压抑声音,怕过大:“东宏!” 东宏握着刀使力,他那张脸死死绷着。 那边应庚作格挡不动如山,两人便维持了这个相持的姿势许久。 应庚脸很冷,“你是想要主子布下的一切功亏一篑?” “主子到底在策划着什么?” 应庚深知东宏虽瞧着从来都是冷脸,可生气发怒时那双眼跟能杀死人一样,每回这样的眼神都是对外敌的,偏这回放他身上了! 他咬牙就道:“你先收刀,我再告诉你。” 这一次东宏放了力,他把刀收回刀鞘,冷嘲道:“两三个月不见,应庚你弱成这副模样了。” 没管他的嘲讽,应庚只是侧眼睇了下主屋,粗略陈述这段时日宋杞和在抚平村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对杜明昭的看重。 最后应庚郑重道:“主子说了,杜姑娘会是府内唯一的女主子。” 东宏那张木头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沉默许久,他开口问道:“主子满心谋划,是为了一介村姑?” “你可以这样认为。”应庚也是用了很多日才让自己消化宋杞和这个意思,“若非杜姑娘,主子不会多看抚平村一眼,更别说逗留。” “应庚,主子心思一起胡来便算了,你就这么干看着也不阻止便跑来了?”东宏黑色粗眉拧起,“这么多时日,主子在做什么你寄来的信中竟只字未提,我还一直以为你们是在为朝中局势奔波!” 应庚有苦难言,“那些信都是主子亲笔所为,莫非我能抢走主子的笔不成?” 东宏满腔都是不爽。 “东宏,主子既然看上了杜姑娘,那咱们便如常待她便是,日后杜姑娘迟早是要当咱们女主子的。” 应庚有心劝东宏,他太了解东宏此刻的心情了,就和他当初一样难以理解,为何宋杞和执意于此。 可到底这是宋杞和所决意之事,他们为属下的没有置喙的权力。 “应庚,这个玩笑并不好笑。”东宏嗤之以鼻,“你应当知道,国公府有意将嫡长女容大小姐许配给主子,这御王府的世子妃并不好做。” “主子又对容大小姐无意。” “可你总要掂量容家的地位。” 东宏目光闪了闪,“东宫那位身子愈发不好了,太医院不敢言,我瞧着太子殿下恐怕难捱过今年冬日,若太子挺不过去,主子更无从抉择。御王府世子入主东宫后,陛下得知主子与杜姑娘一事,难道他会允杜姑娘占正位吗?” 都不说高位了,御王府世子妃这位子在京中怕比太子妃还要难选,不止御王府,连当今圣上都在盯着。 “那不是你我该考虑之事。”应庚自恃本分,“你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些年,最是清楚当主子下定了决意,便无可能更改。” 东宏的粗眉之间横起一道极深的折痕。 两人相顾无言,再不开口。 主屋内,杜明昭一进屋便见宋杞和怏怏倒躺在床,他禁闭双眼一张脸白的发青,乌色薄唇轻抿着,神色很不安宁。 “祈之?”杜明昭喊了他一声。 无人应答。 杜明昭叹着气在床边的木凳之中落座,她轻手触上宋杞和的手腕,搭手指为他把脉。 宋杞和的脉象弱,他胃部反酸已是空腹,吐到空空如也再吐不出半点。 这回身体不适多半是吃坏了肚子,身子发虚,除却这一点,旁的病症并无。 杜明昭心知他有一日一夜未进食了,食少纳呆,这样下去定然不可。 她轻轻将宋杞和的手放回被中,琢磨着能给他喂点什么吃好。 却在这时,杜明昭的手被反抓住,本在睡中之人冰冷的大掌包住了他的。 宋杞和半睁着眼,恍惚间以为入了梦,他轻唤道:“昭昭?” 见他挣扎着要起身,杜明昭忙把他摁住,说道:“你别动,我去给你熬些吃的。” 闻言,宋杞和那双桃花眼有流光眨动。 杜明昭又补了一句,“安心,我做的不是膳食,绝不坑害你。” 宋杞和都吐的没边了,她要还喂他黑暗料理,这与“下毒谋杀”没两样。 杜明昭为宋杞和押了押被角,迈步推开房门。 “你们谁帮我生个火?” 伫立于院中的应庚和东宏寻声齐齐回了头,东宏脸凛然人未动,而应庚却是健步上前追问:“杜姑娘,主子如何了?” 杜明昭浅笑道:“还好,就是未进食饿到了,要能吃进去东西再休养一日便可好。” “我来帮你。”应庚主动去了厨房。 而东宏却是冷睨杜明昭,他无敌意但也不多看她,转瞬偏过了脑袋。 杜明昭由着应庚去生火,她转身又去了趟杜家。 宋杞和不适的点在于吃食用不进,胃口不好的时候油盐皆不沾,常人一日不用饭都虚弱,更别说他还身带有伤。 杜明昭回到杜家库房翻找药材,先前她从泰平堂带了几样常用的回来,乌梅与甘草她各抓了六钱,还有一钱的陈皮与木香,最难办的是山药。 古代山药名土薯,与现代不同的是,这里的山药并非人工种植,因此很难长成现代根茎圆又粗的形状,山药根多为细长条状,更多用于下药。 杜明昭抓了二十四钱的山药,又从装鸡蛋的篮子里偷了俩鸡蛋和一小把三七。 她有意烹瑞香汤。 这瑞香汤便是她所带的药材制成,主为炖煮山药,以汤服用,可治胃脘胀痛。 应庚在灶台边守着,他眼见杜明昭将山药倒入锅中,忧心如捣:“杜姑娘,不如我来煮吧。” 那回杜明昭煮的馄钝,应庚事到如今都记忆犹新。他只是吃了一口,每每回忆起,那个又咸又酸的味道都仍缠绕在他舌尖。 若平日应庚铁定不插手,可这次是给病中的宋杞和煮汤。 应庚并不愿宋杞和再受一番折磨。 杜明昭却瞥他,“我知你嫌我厨艺差,不过药膳我有把握,我是学医的,日夜与药材打交道,应庚你不必怕我拿不准。” 应庚那颗心放不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待锅中气味散开,杜明昭将瑞香汤装碗,又取另一个碗来打两个鸡蛋。 瑞香汤只能是开胃的,不能做主食,可宋杞和吃不进面食,最好还是整个鸡蛋易入口消食。 杜明昭把鸡蛋搅匀,又用药碾将一钱的三七磨成粉,混合蜂蜜一同倒入碗中,做好后她递给应庚,“你将这碗鸡蛋羹煮熟。” 应庚点头应下。 杜明昭便先端着瑞香汤去了主屋。 还未进屋,她已听得一连的干呕,杜明昭疾步走去,只见宋杞和坐靠起身,他脸色惨白透底,正一手捂着肚腹一手捂嘴,满脸落着难熬。 他连水都吐不出来,更别说旁的。 杜明昭将瑞香汤搁置在桌上,先去为宋杞和拍背顺气,边轻声道:“你吃什么了这样不适了好几日?” 宋杞和只是摇了摇头,眉宇间溢着痛色,他不肯说也说不出。 前两日他吃了何氏烧的猪蹄和窝窝,使得他的身体下意识产生了反抗意志,连着不住地泛呕。 宋杞和犹记当初,那时候的杜明昭还不是杜明昭。他拖着病躯在厨房刷锅,她却嫌他做活太慢,当时就骂骂咧咧冲过来抓起一盆肥肉往他嘴里塞,肥肉塞满他嘴再吃不进去她便又灌他水强迫他吃。 因为这个,宋杞和呕了大半天最后两日未曾进食。 这样的日子苦苦煎熬了好几年,从此以后他肥肉一点沾都不能沾,还有泡水的那个口感,总会不由让他忆起曾经那段不堪。 上辈子遇到了与之脾性完全不同的杜明昭,她总以他为先,几乎没让他吃过苦。 杜明昭贴心的过分,以至于宋杞和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体对最初的黑暗过往犹然存在记忆。 这回何氏烧了猪蹄宋杞和以为自己能吃便接了,在看见杜明昭吃不下窝窝后,他又拿过来替她一口口吃下去。 并非何氏烧的不好,只怪他自己沾不得。 宋杞和也没料想他的身体会有如此反应,到现在都碰不到任何食物,连水他都不能喝,喉咙间仍感强烈的不适。 因此当杜明昭问起来,他更不愿意让她知晓。 如果杜明昭清楚真相,她十有八_九会揽责满心都是愧疚。 宋杞和闭口不谈,杜明昭也不能撬开他的嘴让他说,她遂扭头端来瑞香汤,说道:“这是我特地烹的药膳,可止干呕反酸,你尝尝。” 杜明昭执起勺子喂到宋杞和的嘴边,他挪开手启唇喝了。 汤水入肚,有些暖和,并未带来任何的不适,同一时那股厌恶之感也被压下去几分。 宋杞和抿唇,舔了下舌头,“还有甜味?” “我放了红糖。” 杜明昭又给宋杞和舀了一勺,两人便这样一人喂一人喝,不多时一碗见了底。 用完汤,宋杞和朝后沉沉靠去,呼出浊气道:“昭昭,多谢你,我好些了。” 这一碗暖呼呼的瑞香汤下肚,将他满肚的厌腻全然冲刷,全身舒坦了不少。 杜明昭笑了笑,刚好这时应庚端来了鸡蛋炖三七,她起身接来又道:“方才是开胃的,这一碗才是你的主食。” 宋杞和微微惊讶,“还有?” “自然,我会饿着你吗?” 鸡蛋的清香缠来,宋杞和顿感肚饿,他接道:“是蛋羹?” “你尝尝,我还添了别的。” 杜明昭舀着喂他,宋杞和顺着她的手吃了。 应庚在一旁看宋杞和用饭,只觉得他面色好转了几分,两眼之上蒙着灰尘也被拂去,心下甚觉安心。 不知不觉,宋杞和把一碗鸡蛋羹也用掉,杜明昭将碗搁回桌上,扭头便问应庚,“你家公子到底因何呕吐不止?” “是……” 应庚还未说完被得宋杞和冷凛一瞥,他心知宋杞和是让他闭嘴,可应庚还是垂头心一横,全盘倒给杜明昭听:“回杜姑娘,主子吃不得大油的肥肉,还有,主子好似吃泡了汤的面食也会反酸。” 杜明昭转回头,定定看向宋杞和,她问:“你不可吃肥肉?” 宋杞和那张脸因泛白反而生了几分憔悴,他无奈应道:“该是的。” “什么叫该?”杜明昭不快。 “是的。”宋杞和收下巴承认了,“不是婶子的错,是我太油的肥肉吃不惯。” “你不能吃怎么不提啊?” 杜明昭秀眉蹙起,杏眸含着怒火,多是因关切生气,“宋奇,你既沾不得肥肉,吃了面食泡汤会吐,你就早该告诉我。不能沾你还非强_逼自己吃完,最后糟蹋的只会是你的身子,你这样未免太不爱惜自己了!” 宋杞和眼里划过一抹委屈,他垂眼不言。 “你闷声不吭我怎么知晓你是能吃还是不能吃?莫非你打算下一回还来一遭,折磨自己摧残你的身体?我好不容易给你调养好一点,你就可劲的不当回事!” 杜明昭气的是宋杞和明知不能却要逞强,也气自己没多留心他的异样,若他吃时她能看出反色,她定会当时就阻止他。 宋杞和听出她是真的生气了,脸上透出慌张,他喊道:“昭昭……” “别喊我!宋奇,我真当不想管你!” 杜明昭板着一张脸,神情复杂之中融合愧疚与愤怒,“可这事也怪我,我亦有一半的错。我是生气,一面气你逞能,一面是气我自己,那时候你不忍博我娘的面子才吃的猪蹄吧?窝窝也是你看我吃不下,想替我吃的。如果不是我家,你不会受这样一番苦。” 宋杞和乌色的唇微启,但杜明昭又打断了他,这回她隐去些火气,“祈之,这等重要之事往后你万不可再瞒着我,还有我娘。吃的、用的你哪里过不惯,你都要先提,不要闷着一股脑都接纳,不管自己是否能承受,你以为你这样做旁人会十足感怀吗!” 说到最后杜明昭又隐隐激动起来,宋杞和盯着她,喉结滚动,嗓子干涩的不行。 杜明昭掷地有声:“在你为我吃下那一口窝窝的时候,我确实很感激。可看你病倒,我心里排山倒海的愧疚,这比感怀来的还要沉重,我不要你这么做。” 宋杞和的指尖紧紧攥在被褥之上,他使劲大手背青筋跟着起来。 两人之间缄默良久,宋杞和终是开口,“昭昭,我不会了。” “你应下了,就必须得做到。”杜明昭的小脸连柔软的脸蛋都绷直。 宋杞和眼睫轻眨,他应:“嗯。” “好!” 杜明昭复而绽开一道绚烂的笑容,她心底的大石块坠下,此刻轻松了大半。 说实话,宋杞和那样的自我牺牲令她背负很重的压力,太过于沉甸甸了,她也并不愿意看着宋杞和以自虐的方式来替她分忧。 杜明昭宁愿自己来。 她并不想看见宋杞和病倒或受伤。 试问天底下谁不愿做康健之人,又为何要屡次受罪生病? 杜明昭生的便是这样的念头。 应庚察觉屋内压抑散去,他艰难插嘴道:“杜姑娘,你今日为公子做的药膳方子可否留下?我好日后再为公子烹制。” “好,我写给你。” 杜明昭写下瑞香汤和鸡蛋炖三七,这两种一种是止呕开胃,一样是温胃润气。 她正写着字,宋杞和突然抬起苍白的脸,下巴指了指外头,“什么声音?” 应庚转身前去查看。 片刻之后他折回,禀报道:“东宏在外拦了一个小丫头,她说是来寻杜姑娘的。” “小丫头?”杜明昭停下笔,“抚平村人?” 应庚回:“不是。” 因为那个女孩他也不认识。 杜明昭飞快把最后几个字写好,方子留在桌上,她转身便出了主屋。 “你这人怎么回事嘛,我是来找我家小姐的,你为何不让我进去?” “喂,你好歹说句话吧?” “光在这一挡一声不吭的,什么意思嘛。” 杜明昭听到“我家小姐”几个字,乍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入目是东宏宽厚的后背杵在门口,他将外头遮得严实,杜明昭便走去道:“外面来人是谁?” 东宏没回应,侧了半个身子。 也就是这么一侧身,被堵在外个头小巧的柳叶,径直钻过他臂下溜进了院。 小丫头年岁不大,至多十四、十五,她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小姐,奴婢名柳叶,是安嬷嬷的女儿。” “安嬷嬷……你是她的女儿啊。”杜明昭了悟,“是何家……我外祖母她哪儿不好了?” 杜明昭心头咯噔,第一反应便是何老太出事了,这便引得令人焦炙。 柳叶听这话便知杜明昭误会了,她摆手笑道:“不是的小姐,老太太并无事,奴婢是受何掌柜之命而来的。荀府的丫鬟上泰平堂来讨药膳方子,可小姐不在,何掌柜便叫奴婢来抚平村。” 杜明昭舒口气,不是杜老太便好,她笑问:“荀二小姐平日吃食都可还好?” “雪兰说都好,胃口也好很多,只是小姐说荀二小姐还得养个把月。” “好,我去写几个方子,你回头带进城。” 柳叶笑应:“好的,小姐。” 杜明昭回屋用了宋家的纸笔足写下五页的药膳方子,其中便有易消食的莲子粥,养胃的虫草百合鸭肉汤、双鱼汤与荀二小姐宜用的桃仁猪肚粥。 荀华月那食道的溃疡日日都有流食经过,好起不易,需在用食上好生养着。 柳叶接下方子后又问:“小姐,奴婢回头是来抚平村随您身边呢,还是?” “随我?”杜明昭不明所以。 “是的。”柳叶是何家家生子,与安嬷嬷一样忠心的很,“前端时日您不是交代何掌柜买奴仆吗?奴婢的娘听后便让奴婢侍奉小姐。” 杜明昭哭笑不得。 原来是这么个乌龙事,她命何掌柜招人或者买奴仆,是为了在泰平堂做活,帮林郎中分担,并非自己身边需要个丫鬟。 杜明昭便和柳叶道:“你回城后就留在泰平堂,我身边不需要人跟着,倒是医馆事儿太多又少人,忙不赢。” 柳叶点头,“小姐,那奴婢先回泰平堂了。” “去吧。” 柳叶小巧的背影越过东宏,拐了个弯消失。 东宏看了杜明昭半晌,杜明昭不免想起柳叶方才和东宏站在一处时两人巨大的身高差,莫名的有些想笑。 “你开医馆,溪川县城中的泰平堂是你的?”东宏冷不丁发问。 杜明昭不解,“是啊,怎么了?” 然而东宏并未再多说一句,他已迈开大步入了主屋。 杜明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觉得这大块头跟个冰碴子似得,又硬又冷。宋杞和身边两个仆从,她还是喜欢应庚,相较起来真是好说话多了。 …… 安嬷嬷在得何老太应许之后,便把柳叶送去了泰平堂。这边杜明昭吩咐柳叶主接待看诊病患,以及帮着抓药。 柳叶不懂药且不识字,起初做的很是毛手毛脚,后被何掌柜教导几日后,顺利上了手。 杜明昭来泰平堂见柳叶利落地用小秤分别抓药,再包好药包,她微微讶异,“柳叶认得字了?” 何掌柜抬头,喊道:“小姐。” “小姐,奴婢不识字呀。”柳叶腼腆地红了脸。 杜明昭好奇走过来,“那你怎知抓的药名?” 她还把药包之中的药材全翻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柳叶还真没出错,见状她又挑了挑眉。 这面柳叶笑着答:“奴婢是想了个法子,将那些个字当作画符来记,每一样都不同,抓的次数多了便记得哪个是哪个了。” 何掌柜摸着胡子笑道:“柳叶这孩子心灵手勤,若非无空习字,小的还真想教教她。” 杜明昭也跟着笑,过后她又问起旁事,“荀二小姐带回府的药膳可够用?我上回只写了五张。” “小姐若不放心,可再写几张留在泰平堂。” 杜明昭便又写了十来张,何掌柜给收在了笼屉之中。 算着时日,又该去施府给施夫人复诊,杜明昭吩咐柳叶去施府报个信,“便说我上府复诊。” 施府后背靠山大,杜明昭想着她还是守着规矩来。 柳叶忙不迭应下,抬脚出了泰平堂。 一刻之后,柳叶带笑归来,还道:“小姐,那位施大小姐派了马车接您,就候在外面。” “好。” 杜明昭十日非要复诊的缘由很简单,施夫人的恶露不绝用了药,这十日恶露必然会停,可这“恶露绝”并不一定就是“恶露已绝”,仍有复发可能,她需要检查看施夫人的身体情况究竟恢复的如何。 来迎杜明昭的还是施盈盈,杜明昭发觉每回施府竟都不是小丫鬟来接她。 施盈盈走在杜明昭身边,芙蓉面笑意很浓,“明昭,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我在城中未遇见几个同岁,而你又像极了和我年岁相当,是以……” “自然可以。”杜明昭应着,她也无法拒绝。 “明昭,这回多谢你啊!”施盈盈听她答应,开怀的很,“吃过你开的药后,我娘真的大好了!自五日之前,我娘来的便日渐的少,这几日更是一回也没来过。” 杜明昭笑着点头:“那还真是个好消息。” “是你医术精湛,当真厉害呢!” 施盈盈是真心感谢杜明昭,她眼里满是真诚,“我娘先前为这个头疼的不行,又不好请大夫过府,那些个男大夫说少了却又不能判全部,只是个大概,吃过药后药效更不显著,也是你帮了大忙了!” “让施夫人好转,这是我该做的。” “你真是谦虚,与我早先认识的诸多人都不一样。”施盈盈勾笑,“不知为何,越是与你亲近,我便越觉着你好相处。我既喊了你‘明昭’,你也唤我‘盈盈’可好?” 杜明昭淡淡附笑, 对于施盈盈这个喊她全名的要求她没吱声,两人身份悬殊过大,杜明昭可不敢随口答应。 施盈盈也未强求,她径直把杜明昭带入施夫人的内室。 珊瑚传报来人,施夫人起身扬笑道:“小杜大夫来了,快请。” 若说杜明昭第一回 入府,施府还有几分保留的恭敬,这次便是十分,想来施夫人的身体确实好转太多。 杜明昭坐下后,照旧先为施夫人把脉,施夫人递来手腕。 摸了两只手腕的脉搏,杜明昭便又问询这十日施夫人月事的情况,施夫人随后一一作答,其间施盈盈都伴在施夫人身边未走。 杜明昭深思了片刻。 施夫人见她神色有异,便问:“小杜大夫,我这……” “是还有几分未好,这样,夫人这药您再多继续用十日,我会把剂量少几钱,你吃着,要看这十日是否会全干净。”杜明昭接过珊瑚递来的方子,用笔改字,“若都干净了,便不必再担忧。” 施夫人应:“好,都听小杜大夫的。” “我今日还要为夫人施针,您虽恶露止住了,但肚腹还需调养。”妇科病更是长久,杜明昭想往后来施府的时日许会更久。 “是一回还是?” “当然不会只是一回。”杜明昭笑了笑,“一个月需要一回,至少也要半年。” 施夫人让丫鬟侍奉自己更衣,施盈盈暂且退离内室,在外等候,杜明昭再度询问珊瑚可有烧酒与火烛,她要给银针清洗消毒。 调养子宫杜明昭选择肚腹部位的关元穴、气海穴以及附近几个穴位,还有膝盖弯处的血海穴,和最重要的三阴交穴位。 杜明昭过施府一次难,施针一个月才一回,因此她给施夫人行针用时拉长至两刻钟。 取下针,施夫人拉起衣裳将系带系好,她半疑惑半感叹道:“肚子暖洋洋的。” “明昭,你给我娘施针好了?” 杜明昭应答了外室的施盈盈,施盈盈这便撩开帘子入内,她笑着说:“娘,你看我将谁带来了?” 伴随着施盈盈而来的,还有施夫人才诞下不久的小少爷施文彬。 施文彬的奶娘安娘踧踖不安跟在后,便候在帘边不再近处。 “彬哥儿?”施夫人喜笑颜开,看到小儿子白白胖胖的脸蛋,她当即从施盈盈怀中接过孩子,抱着边哄,“娘的彬哥儿,这些日子我可想死他了。” 杜明昭见施夫人眼中隐有泪光,心想古代宅院之中的女子生下孩子后,竟还要母子分离,鲜少会亲自喂奶养大,怪不得会日日想念。 且施夫人先前受恶露所困,更不便多见孩子。 施盈盈劝道:“娘,弟弟这不是好好的吗?” “盈盈,还好娘还有你,府内若不是你护着弟弟,那些个豺狼虎豹的,还不知生出什么样的心思。”施夫人很快褪去眼中的狠绝。 “娘快别说这个了,彬哥儿是我的胞弟,我焉会不护着他?” 施盈盈轻笑提道:“娘好容易见彬哥儿,该多和弟弟亲近亲近。” 施夫人抱着施文彬与施盈盈其乐融融,杜明昭觉着自己是个多余人,应提出先行告退。 杜明昭还在斟酌如何开口,施盈盈已转过头来与她道:“明昭,你难得过府,不如今日便留在施府用膳吧?我娘这处仅有我与彬哥儿,不会有旁的人。” 杜明昭想要推拒,施盈盈却又和安娘道:“这没你什么事儿了,退下去吧。” “啊,彬哥儿!我的彬哥儿!” 没等安娘退下,施夫人的惊叫声便在内室响起,下一刻她恶狠狠喊道:“来人呐,给我把安娘抓过来!” 刚退了一步的安娘就这么被丫鬟扣着在施夫人跟前跪下。 施盈盈疑惑,走近问:“娘,弟弟怎么了?” 施夫人一张脸冷的骇人,她素手翻开裹着施文彬的小被,只见施文彬脖子处白嫩的肌肤落着细小的红点。 “安娘,枉我体恤你家中老人孩子无人照看,给你开近多一倍的月银,我只过一个要求,那就是照顾好我的儿子,可你却做了什么!” 施夫人气得发抖,她直痛骂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不是的,夫人。” 安娘连连磕头,额头瞬间出了血,“夫人,奴婢冤枉啊,自小少爷出生以来,奴婢寸步不离从未离开过一刻,绝不敢让小少爷受半分的罪!” “好啊,你还敢狡辩!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我彬哥儿脖子上的红点是什么!” 施夫人当真气血翻涌,她近四十了才得来这么个孩子! 不知是被争吵惊扰吓到,还是怎么的,本在熟睡之中的施文彬哇哇大哭了起来,施夫人不停哄着孩子,可施文彬的哭声却越发的大。 安娘急着想上前,说道:“夫人,小少爷是饿了。” “闭嘴!” 施夫人那双眼恨不得把安娘身上扎出了个窟窿,可安娘是施文彬的奶娘,她又未开奶,儿子饿了,她只能将施文彬交给安娘。 安娘抱着施文彬上一边喂奶,施文彬转而不在哭,吃得欢快。 施夫人咬碎了一口牙。 施盈盈见施夫人气上头,连忙安抚她道:“娘,您先莫记着生气,明昭不是正巧在府上吗,您叫明昭看一眼,是病还是其他不就真相大白了?” 相比之下,施盈盈镇静的多。 施夫人闻言顿时一愣,她转头抱以歉意,“小杜大夫,可否请你看一眼小儿?” 她着急之下却是忘了府上身前就有一位大夫在的。 “安娘,还不把彬哥儿交给小杜大夫!”施夫人是一秒也不想给安娘多抱。 彼时背着几个人喂奶的安娘整理了衣裳,她回身垂着头将孩子抱给杜明昭,她脑袋垂得飞快,可还是被杜明昭看见了已是通红的眼。 杜明昭接过孩子,安娘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喏道:“大夫,奴婢真的没做过,真的……” 安娘压着抽泣声,杜明昭沉沉叹了口气。 第42章 小儿病,美白膏,算到你…… 施府之门第在杜明昭见过的之中已属很高,溪川县是个小地方,之内并未有人家靠山更大。 只是古代的高门大户她不甚了解,来到施府后,杜明昭从正门走至施夫人院子都花了一刻多。 稍一偏头,杜明昭的眼眸落在半开的窗棂,她不觉感到沉闷。 她双手搂抱施文彬,前世为小婴儿看过诊,当时不会抱孩子还被孩子的妈妈说教过。 施文彬嘴边沾着奶渍,两只小手乱舞着,嗷嗷了好几声。 “明昭,我弟弟他……”施盈盈迫切凑到杜明昭身边。 杜明昭素手翻开裹着施文彬的小被,没成想扒开一层里头竟还有一层,她眸子暗了暗,立即给孩子脱了外裹的小被。 再一翻开施文彬的脖子,这里便是施夫人留心的红点斑驳,她用手摸了摸施文彬的后颈贴后背那块,汗津津的。 杜明昭看了眼乖顺跪下的安娘,又扭头问施夫人,“夫人,小少爷身上多汗,是平日便如此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吗?” “什么?”施夫人呆愣住。 “小少爷还小,这时候更怕热不怕冷,可不能自以为孩子畏寒便理所当然加层层的被子。” 杜明昭见施夫人不解,想来她几乎不常见孩子,更别说照料,于是朝向安娘,“安娘,你家有小孩,该也知道要想孩子保平安,要带三分饥与寒才是。” “安娘,你怎么做事的!”施夫人一拍桌子。 施文彬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到,再度哇哇嚎叫。 杜明昭赶忙拍着孩子的后背轻哄。 这时施盈盈却揪着手指道:“娘,兴许不是安娘的错。” 施夫人看了过来,满脸怒容未变。 施盈盈又道:“我去接彬哥儿来时,怕他路上吹风冷到,特意喊竹心又去拿了一件外衫给彬哥儿裹上了……” 杜明昭掀走的外衫,就是施盈盈先前盖的。 “是不是因着这个?”施盈盈芙蓉面划过愧疚,她眼含悔意,不住地说着抱歉,“我不知道,我不知弟弟不能多穿,我还以为弟弟更怕冷……娘,我不是有意的。” 说到最后,施盈盈的眼圈都红了。 她还问杜明昭,“明昭,我弟弟那些红点是这个缘由而起的吗?” “是的。”杜明昭点了点头,她正轻拍着施文彬的后背,小孩在她怀里渐渐睡去,她的声音因而压低,“小少爷并非得了什么病,只是太热焖出的红疹。” “娘……都怪我粗心大意。” 施夫人哪里舍得责怪施盈盈。 在施文彬未诞下之前,施盈盈为施府独女,又是她与施老爷的掌上明珠,千娇百宠,她是个黄花大闺女,小儿诸多之事不懂太正常不过。 “盈盈,你记着下回可不能再给你弟弟裹厚实了啊。” 施盈盈红着眼点头,“我一定记着。” 对施盈盈,施夫人轻描淡写揭过,可对安娘她便没这么仁慈了,“安娘,你身为小少爷的奶嬷嬷,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小少爷可不可多穿?” 安娘被施夫人瞪眼,头是更不敢抬,“夫人,奴婢,奴婢……” “你明明知道,在大小姐裹了外衣的时候为何不提这事,便任由大小姐作为。安娘,你太失责了!” “夫人,奴婢真的不是……大小姐为小少爷嫡亲胞姐,大小姐要亲近小少爷,奴婢怎敢出言制止?” “你还敢狡辩,盈盈还未出阁,不懂如何照看孩子,你疏忽大意之错还要推卸责任!” 施夫人眼看就要发威,杜明昭感到怀里孩子翻身似要醒来,她赶忙抱着施文彬朝珠帘那边走了几步,离争吵声远些。 珊瑚见状走来,轻声道:“杜姑娘,小少爷交给奴婢来抱吧。” 杜明昭把孩子给了她,还问:“那安娘呢?” “奴婢先送小少爷去偏房歇息。” 珊瑚什么也未作答。 杜明昭飞瞥珠帘之内,此刻安娘满脸泪痕,“求夫人开恩呐,奴婢知错,绝不敢再有下次,只盼着夫人能再给奴婢一回机会。” “还想有下次?” 施夫人冷冷一笑,她抬起手,点道:“把安娘带去门房那儿,让管家结银钱,往后不必再来施府了。” 房内伺候的丫鬟一左一右掐住了安娘的手臂,安娘哭喊道:“夫人,求夫人开恩,小少爷吃了奴婢近一个月的奶,这时候换奶娘只怕……” “给我堵住她的嘴!” 安娘被布巾塞住了嘴巴,只能呜呜。 施夫人听到那几个字眼更是怒不可遏,她是一眼都不想再看见安娘,“还不把人带走!” 安娘想要挣扎,但还是被丫鬟们拖走。 施夫人泄气般揉头,神情哀伤不已,眉间仍有疲惫,“盈盈,你派人再去找个奶娘,你弟弟还小,断不得奶。” 杜明昭听出施夫人话中毫不掩饰地哀痛。 其实施夫人根本不想给施文彬找奶娘,可又偏偏不能,因此不可抑制地嫉妒着却又只得放任,无比矛盾。 杜明昭不是很明白,在抚平村,妇人产子后皆是自家奶孩子,无一例外。偏生到了城中,尤其是门第越高的人家,反而孩子多交给奶娘来带。 为何? 杜明昭给施夫人把过脉,知晓她当日若开奶是可以喂施文彬的,只是后来日子久了如今再想开奶不太可能。 “我会尽快给弟弟找好奶娘。” “不可再来个安娘那样的。” “知道了,娘。” 施盈盈撩开帘子,见杜明昭双手空空,愣了一刹道:“明昭,我弟弟呢?” “珊瑚抱去偏房了。” 施盈盈那张芙蓉面便升起一抹惭愧,“今日多亏有你在,不若我还不知小儿须得这般照顾。” 杜明昭抬手笑道:“小少爷的奶娘该也明晓,只是胆小没敢说。” “安娘她……”施盈盈眼眸闪了闪,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再提。 施府的家事杜明昭本也不愿搅合进去,她来便是给施夫人看诊的,后突发施文彬这件事,施盈盈说为表感谢,诊金会提上一提。 杜明昭拿到了施府给的第二枚小锦囊。 因施夫人病好大半,药效有功,心下大喜给杜明昭垫付十两的诊金,再算上日后半年之内杜明昭都需施针为施夫人调养身体,这便又是另外的二十两。 施府还送与泰平堂一只上百年的人参、一箱贵重少见的药材,以及五箱不名贵且常见的药材。 杜明昭大喜过望,直言多谢。 施家财大气粗,给钱毫不手软。 不过施夫人那面还是不太放心,她让珊瑚带杜明昭再为施文彬看看红疹,还问是否应吃药。 杜明昭摇头否认道:“这药有三分毒,成人吃可自行消去,可越是年龄小的越难,小少爷不过足月,不宜用药。” 施夫人看小儿后脖红点,心疼的不行,“莫非只能由着彬哥儿自己长好?” “只能这样了。”杜明昭安抚施夫人,“夫人不必过度忧虑,小少爷恢复的快,只要不捂着,不多日便可痊愈。” “嗯,你说能我便信你的。” 言罢,施夫人领杜明昭回了正院。 珊瑚又多付了五两当做照看小少爷的诊金,边与杜明昭道:“府上奴婢照看不周连累小少爷过病,今日让杜姑娘多忙了。” 杜明昭多嘴问:“安娘真的会被送出府吗?” 她与珊瑚站在院中,珊瑚小心瞥眼内室,又回头点道:“自然,安娘犯下大错,府上定然容不下她。府内规矩是这般,她还是小少爷的贴身奶嬷嬷,比旁人都得仔细着。” 杜明昭缄口不言。 珊瑚突而笑道:“杜姑娘见笑了,小少爷的诊金送到,奴婢便先回去伺候夫人了。” 杜明昭不知为何,总觉得珊瑚最后是在敲打自己。 施府给的诊金不可谓不高,尤其是施文彬的。她都算不上为施文彬看诊,施府却大手笔多给了五两。 仿佛给的并非诊金,而是封口费。 杜明昭心中顿时如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上回来施府撞见了闭经的柳鸢儿,这次又是见施夫人亲罚府中奶娘,下回会是什么? 杜明昭不愿再想。 前脚珊瑚离开,后脚施盈盈没多久便又找来。 施盈盈派了人去给施文彬寻新的奶娘,眼下时辰已到午时,她便亲自带杜明昭去用午膳。 施夫人让大厨房按平日备上饭菜,又命小厨房准备了几样菜肴,丫鬟们鱼贯而入端菜上桌,杜明昭看得是眼花缭乱。 杏仁豆腐、薏米膳继、芸豆金鱼这几样摆在杜明昭跟前,她只挑近处的吃,且她好吃鱼,施府不愧是大家,厨子烧鱼是与何氏全然不同的风味,很是鲜美。 这一整条鱼便被她吃的七七八八。 只是她与施夫人母女同桌,三人足有八盘菜做午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清盘,到最后杜明昭觉着是有些浪费了,心底五味陈杂。 施夫人轻放箸,珊瑚迈步躬身道:“夫人,鸢姨娘抱恙,派了丫鬟过来想请杜姑娘过院瞧看,不过老爷在半路碰到了,先去了芙兰院。” “鸢姨娘病了?”施夫人却没看杜明昭,“杜姑娘累了一上午,怎好再麻烦她?去请药春堂的大夫来。” 这鸢姨娘就是柳鸢儿。 珊瑚应:“是,夫人。” “鸢姨娘都病了,老爷怎好过去,染病气可不好。” 施夫人还补道:“老爷不是要来看彬哥儿吗?你让春荷去请芙兰院请老爷。” 珊瑚应后退下。 杜明昭在这面用好饭,在丫鬟伺候下净手擦干。 她还真是不习惯待在施府,连擦手都需要丫鬟侍奉。 用饭时她周围便有两个丫鬟围着,时不时问她还要哪个菜,恨不得亲手把饭都喂她嘴里。 施夫人见杜明昭吃好,笑道:“杜姑娘,还和胃口吗?” “夫人,十分好的。”杜明昭亦是回笑。 施盈盈也擦好了双手,她拎起衣裙,芙蓉面勾笑道:“娘,一会儿明昭要回泰平堂,我可否与她一同?” 施夫人转头看来:“你又要出府?” “娘,我是去送药材,也好让城里知道,明昭帮了多大的忙呢!”施盈盈吐了吐舌,与施夫人撒娇。 施夫人便点头,“好,让李管家备马车送你们过去。” 而整件事之中的关键人杜明昭只能听着施夫人母女的对话,她此趟最大的收获便是钱和药材,真心难得。 在回泰平堂的路上,车厢之中的施盈盈朝着杜明昭靠来,边道:“明昭,还有几日便是端午,你会在城中吗?我去寻你上街游玩可好?” “端午……五月初五。” 也就是五日之后,杜明昭摇了摇头,“施小姐,那日我怕是不得空,近来我在抚平村要整农田,会比平日要忙的多,泰平堂这面还有人不时问诊,实在抽不出游玩的心思,对不住。” 施盈盈听得双瞳委屈,扁了扁嘴。 可杜明昭忙也是真的忙,她手头银子还不够多,刚起步有了些积蓄,还想奔着这个劲头一鼓作气赚大钱,她与施盈盈不同,施盈盈为施府千金,无需为生计操劳。 “好嘛,那我不问了。” 施盈盈将头摆到一面,杜明昭心里忽的有些闷,施盈盈在她面前好似真的没有架子,邀她游玩也是真意,可她却拒了。 杜明昭想说什么,然而下一刻施盈盈又扭头换了一副笑脸,“那我问其他事,你进城中往常都是待在泰平堂吗?” 杜明昭愣了愣,“是的。” “你都做些什么啊?”施盈盈芙蓉面之上的双眼格外的亮。 杜明昭回道:“看诊、把脉、开药方。” “就这些?” 施盈盈眼睛全瞪圆了,仿若猫儿的眼瞳,十分好笑。 杜明昭笑道:“施小姐以为呢?我每日皆是如此,确实会有些枯燥。” “那你行医总遇到过什么逗趣之事吧?”施盈盈再度热切起来,“好明昭,我想听你说。我娘总拘着我不许我去这儿去那儿,我每日待在施府好生无趣啊,就想听听那些个新鲜玩意。” 杜明昭问:“你想听什么?” “稀罕的人啊……事啊都可以,你行医总会遇到个别难言之事吧?” 杜明昭思忖了许久,后开始讲道:“我曾看过一个病者,当时是恰巧路过他家门,听里面说人已没了气,里面那家人抬着病者要送去入土埋了,我一见当时就察觉不对。” “哪里不对?”施盈盈洗耳恭听,急切想听下闻。 “我叫停了那家人,说此人并未死去,然那家人死活不信,无法我便用针刺入了那人头顶的百会穴,你猜怎么着?” 施盈盈追道:“是活回来了吗?” “是啊,他没片刻便苏醒有了呼吸。”杜明昭笑着答。 “世间还有这样厉害的医术,能医死人起死回生吗?” “并不是。”杜明昭一笑了之,“那人本就未死,他只是尸厥。何为尸厥,是人突发昏厥不省人事,脉搏微弱至停,呼吸几乎为无,与猝死有些像。” 施盈盈“哇”了悟,又哼道:“那要这么说,那家人可太急着将人下葬了吧?病者才刚昏过去,是生是死不该先寻个大夫来瞧上一眼再定夺?哪有亲人如此急不可耐,匆匆要抬人埋入黄土的。” “唉,昏过去的是那家人的儿媳,听说是个苦命媳妇,从早到黑的做活,平日在家便劳累过度,从而昏厥。而那家男主子,那段日子在外头看上了个新人,急着想将人娶回来,于是便想自家婆娘让位。” 杜明昭是以古代这面的话说得这个故事,实际上这一桩乃是她亲历的真事。 那时她随爷爷回了老家,村里有一户姓谢的人家,家中儿媳便是尸厥被当作猝死,家里人尤其是男主子半刻也等不及就想埋了那妇人,好把小三正大光明带回谢家。 半路却恰逢杜明昭路过,几根银针下去将谢家媳妇转危为安,人也跟着活了回来。 后不过几日,谢家媳妇便听到风声,说她老公在外头有人,那谢家之后更是鸡飞狗跳。 施盈盈的声音犹在耳边,“这男人还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纳妾且不能满足,非要将正妻置死地,实在可恨!” 杜明昭怔愣了一刹。 是了,这里是古代,男子纳妾实乃寻常事,一妻多妾更是于情于理都合法。 思及此这些,她胸腔不自觉沉起一股烦懑。 马车稳稳停靠在泰平堂门口,在丫鬟们帮卸箱子之时,施盈盈站在马车旁又与杜明昭笑道:“我知你没闲心外出,我想着你更不会上施府找我,往后我自个儿来你这医馆寻你好了。” “施夫人会应允吗?” “我出马还有办不到的?”施盈盈扬起俏笑,双眸之中连带荡开的还有一抹艳羡,“明昭,你不知我多羡慕你,你可随心来去,上溪川县泰平堂坐诊也好,还是回抚平村谋生计,总归是无拘束又可凭心而为的。” “施小姐觉得在施府过得不如意?” 杜明昭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施盈盈羡慕她多半是为自由,可施盈盈却不了解她为奔波所受的苦。 果然施盈盈摇了头,“我并非觉得生在施家不好,只是看见你,便有心也想盘一家铺子,学着经营。” 杜明昭若有所思:“施府在溪川县该有产业,施小姐可问夫人讨要一间上手学学。” “我家的那些早就不需要我再插手了,我更想从头学起。” “你还未学会走,便想跑起来?你说家中店铺已成型,那正好拿来每月的账册先学清点进出账,学会了再想其他。” 杜明昭觉着施盈盈的念想是好的,谁说女子不善经营,想做便去做,只是施盈盈对此一知半解的,极易刚学走路之时便栽个跟头。 施盈盈被说服,她笑答:“好,回头我与娘说。” 施府大张旗鼓地往泰平堂抬药材,引得整条街过往的路人皆投来探视,杜明昭刚想喊施盈盈随她入医馆之中,施盈盈却微挺翘鼻,拍了拍她的手道:“明昭,你治好了我娘的心头大患,你且等着,我施家定会在溪川县内为泰平堂扬名。” 施盈盈作势扬手招呼丫鬟把箱笼抬下,那模样便没打算虚着掩着。 而作为上施府看诊的大夫,杜明昭也只能在外作陪。 眼看五箱药材都被抬入医馆,施盈盈在走之前突而忆起一件事来,“明昭,我见你肤色白,平日可是用了香膏?” “什么香膏?” “溪川县女眷之间传过一种香膏,说是可美白,我只以为你是用了这个。”施盈盈说完把自己都说笑了,“不过我又想起了你在抚平村,那香膏一盒便要五两,你家怕是不会买。” 杜明昭摇头,“我确实不知情,平日里更没用过香膏。” “那是缘何啊,天生的?”施盈盈凑近了一步,芙蓉面在杜明昭眼前放大,“哇,瞧瞧呐,当真是密雪未知肤白呢。” 杜明昭不接她的调侃,只是抿唇轻笑:“施小姐想白肌?” “怎会不想啊!明昭,但凡你随手抓一个这城中的女子来问一句,她都会告诉你她愿意。”施盈盈点点自己的侧脸,“好明昭,你定是有法子了,对不?我与你说,若是你能做出这美白的香膏来,在城里定会大销!” “好,那你候我一会儿,我去做一盒给你。” 杜明昭一脸“这有何难”可没让施盈盈开怀坏了,她可就等着做杜明昭的第一个客人。 说起美白,施盈盈的话算是提了她一个醒,做出玉肌膏在城中女眷之中卖还真是个不错的想法,古代女子们最喜便是胭脂水彩那类,不惜花大价钱讨来回去,若说这玉肌膏可白肌,岂不可谓更得女人心? 从古至今,无人是不爱美的。 杜明昭从泰平堂的药柜里抓来药材。 白芷可去黄褐斑,白术润肤白肌,还有保湿抗老的功效,蒺藜增白,茯苓驻颜泽面,取药材皆磨成粉添上珍珠粉与蛋清调和制成膏状。 这是玉肌膏。 杜明昭还同时磨了一包七子方。 所谓七子便是白术、白芷、白芨、白蔹、白茯苓、白芍、白僵蚕与珍珠粉,一包一用。 她给自己制的药膏里未添白肌的药材,因她不需要,主治去肿消疤,与这回做的不同。 再两样都好后,杜明昭用香膏盒与药包分别装好,她将方子交给何掌柜,让他尽快准备多份以好在城中兜卖。 施盈盈拿到玉肌膏喜不自胜,她道:“我这就回府试上一包。” 她还问杜明昭这玉肌膏打算以什么价位来卖。 杜明昭答:“施小姐说城中的香膏卖五两,那我比之高几分吧,我卖十两。” 施盈盈嘻嘻笑:“明昭这么自信呐!” “是对自己有信心,我的玉肌膏值当这个价。” “好!” 谁会不喜欢自信道药膏有功效的? 施盈盈爽快给了二十两银子,将膏盒收进囊包,转身上了施府马车。 …… 这两日宋杞和身体不适,他的两个侍从应庚和东宏都留在宋家照看,应庚未随杜明昭进城,是以她回村搭的是钱德全的牛车。 钱德全将牛车停在村口处,杜明昭自发下了车,垫付了十文钱。 她本要步行回杜家,可在半路时正好与拎着木桶的郑佳妮撞了个正着。 郑佳妮当即向杜明昭跑来,笑容满脸道:“杜明昭,你快来,和我下田捞好东西!” “你又要去做什么?” “上回不是给你家送去了泥鳅了,味道咋样?” 进城一日的看诊令杜明昭略有疲惫,不过再见到郑佳妮无比绚烂的笑容之时,她心头的累意都驱散了不少。 杜明昭笑答:“我娘烧了泥鳅钻豆腐,炸的可香了。” “泥鳅钻豆腐!”郑佳妮咬唇可怜兮兮,她吞咽口水,“婶子烧饭绝了,我吃那猪蹄到现在还回味着呢,改日你可要让婶子请我吃一回啊。” “好啊。” 郑佳妮今日提着一方小木桶,便是要去自家的田沟里取网兜。 春田耕地尤其是稻田之中,田沟水中泥鳅多,偶尔杜明昭会见郑婶子拿着撮箕捞,不过更多的是下地笼,那地笼放一日一夜,第二日能捞起泥鳅虾还有小鱼。 郑佳妮穿着水靴入了田沟,杜明昭便在河岸上望着她将地笼抓起,抖落掉水后,一整笼丢到田埂。 郑家下了三个地笼,郑佳妮把三个全给提出了水。 “呀,收获还不少呢!”郑佳妮一个一个地倒。 杜明昭下了坡,走近瞅了一眼,郑佳妮手中的这个地笼抓了有十来只的泥鳅,另外两个分别捕的是虾和小鱼。 这个时节的虾长熟的少,鱼也多是鱼仔,郑佳妮将大个的虾跳出来,其余太小的都倒回了水沟。 郑佳妮跳着脚把身上的泥水抖掉,她转头问:“杜明昭,你要拿些回去不?” 杜明昭却说:“你留着让婶子烧菜吧。” “拿半桶回去?”郑佳妮给木桶里倒了些水,拎起上了石子路,“我家每日都能吃着,你家那稻田……都还没怎么整,想吃也没法呢!再说了,你不是好吃婶子烧的泥鳅?改日我抓了黄鳝再送些给你。” “行,那我娘烧了我给你家送一盘。” 郑佳妮二话不说应了,“那好啊!我就等着了呢。” 就是为了煎炸煸炒泥鳅,郑佳妮也要给杜家送去。 两人走在回村的路上,穿过各家的水田与旱田来到了近村的那一处池塘,杜明昭刚迈脚要走,郑佳妮却止住了步子。 “杜明昭,你看那儿!那人可是梦娣?” 郑佳妮指着池边的柳树,柳叶拂动之间,树下还立着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影。 梦娣是吕婶子的闺女,先前吕婶子来找杜明昭探胎儿性别,她说自家还有三个孩子,这三个闺女分别就是思娣、梦娣、念娣,还全都与“弟弟”有关。 光从吕家给闺女起名上看,杜明昭都能料想吕家对这个男孩该有多执着。 离得十几步远,杜明昭看不太清,“是梦娣吗?” “是她错不了,我认得梦娣就好用草带扎发。” 郑佳妮刚说完,面上神情巨变,她双目惊恐,“梦娣,她要做啥?她该不是想不开要跳池子吧!” 池塘那面的吕梦娣一步又一步地朝池塘走去,她的脚没入了水里,整个人仿佛没有知觉。 “梦娣!” “梦娣!” 郑佳妮甩开木桶便往池边跑去,试图将跳池的吕梦娣拉住。 这下杜明昭也慌了,她紧跟郑佳妮冲去池边,两人一前一后抓住了吕梦娣的手腕。 郑佳妮高声喊道:“梦娣你要做啥啊!啥事不顺心的咱不能想法子?作甚非要跳池子啊!” 吕梦娣的膝盖刚没水,好在人还没事,她被两人包夹拉住,愣了过后便是嚎啕大哭,“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妮子,明昭,算我求你俩了,别拦着我,我不想活了!” “梦娣,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们可以为你解难啊。命只这么一条,你跳了可就没反悔的机会了。”杜明昭也努力地劝。 郑佳妮声音都哽咽了,“梦娣,你想想吕叔、吕婶子,你的爹娘她们,还有你的姐姐妹妹,对,你还有个快生了的弟弟,你别犯傻啊!” “不!” 然而吕梦娣被郑佳妮的话刺激的更厉害,奋力挣扎着便要甩脱,“放开我,放开我!我才不要管我爹娘,让我死,让我死吧,我这辈子都不要做吕家人了啊!” 杜明昭心头突突地跳。 直觉告诉她,吕梦娣之所以想不开极其有可能与吕家重男轻女脱不了干系。 “梦娣!” “放手啊妮子!” 郑佳妮和吕梦娣两人互相拉扯,吕梦娣气急之下狠狠一甩郑佳妮缠着的手臂,郑佳妮没抓稳登时松开了手。 然而惯力作用连累吕梦娣猛地朝着杜明昭倒了过来,杜明昭脚下泥土本就滑得不行,两人身子一撞,她直接朝池水栽了进去。 “杜明昭!” 郑佳妮瞪眼来抓她,可还是迟了。 却在这时,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至几人跟前,东宏瞬间扣住了杜明昭的肩膀,在她落水之前把人救了回来。 杜明昭在池边站稳,缓过劲时察觉被东宏抓住的整个肩膀都麻了。 看了眼面前黑脸的大块头,杜明昭道谢:“多谢你。” “公子有令。”东宏头也不回地上岸。 杜明昭听出了东宏的画外音,若非宋杞和,他压根不会管她的死活。 不过她打心底还是感激东宏的,最起码他甘愿听宋杞和的命令援手救她。 郑佳妮刚从张惶失措里反应过来,她扑向杜明昭,眼眶有泪,“杜明昭,你差点落水里,给我吓坏了,救你的那个,他……” “是宋奇的人。” 两人朝岸上的石子路睨眼。 宋杞和坐在轮椅上朝她们所在的方向眺望,而东宏此刻已回去守在了他身边。 “好险。”郑佳妮握着杜明昭的手舒气,她听到抽泣声转而又双眼锐利看吕梦娣,“梦娣,明昭受你牵连只差一点就坠池子里头,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寻死?” 那厢吕梦娣双手抱着脸,掩面哭得泣不成声。 郑佳妮气她闷声不吭,横行霸道地将人拖出了水,“有啥事你说出来,咱村里莫非还有人容不下你不成?” 杜明昭缄口不言,她抬脚往坡上走,便看着郑佳妮一路拉扯吕梦娣直到回到石子路,路面隔了池水很远,是个不会再出意外的地儿。 吕梦娣由着郑佳妮拽她,仿若一个提线木偶,脚下趔趄难自行。 郑佳妮问:“说吧,啥事叫你想不来非得寻死。” 吕梦娣魂已出了窍,似乎把自己与旁人隔绝,根本听不见郑佳妮的说话声。 郑佳妮气得上火,双手扣在吕梦娣双肩不住摇晃,“你倒是说句话啊,吕梦娣!” 杜明昭叹了口气,她拉了郑佳妮的手腕,说道:“妮子,梦娣许是因家事。” “吕家?” “是。”杜明昭眼见吕梦娣任由他人摆布,满脸布着泪痕作沉默状,她觉着自己的猜想对了一半,“妮子,你对吕家更知情,婶子喜男孩,她上有姐姐,下还有妹妹,不日之后又将添个弟弟,这吕家……” 郑佳妮愣愣的,“我没想过这一茬。” “我不想回吕家了,不想……” 吕梦娣却像被戳穿了心事,捂脸哭声不绝,“妮子,你问我村里啥地方容不下我,我这就告诉你,容不下我的就是吕家啊!” “再怎么说你也是吕婶子的亲女,她舍得作践你?” “呵呵,亲女,哈哈哈!我该连草都不如吧?”吕梦娣自嘲地笑着,无比凄凉,“你们为啥不让我去死!我宁愿我没被生下,更不是吕家人!” “你……”郑佳妮被吕梦娣一双赤红的眼怒视,整个人都噎住。 杜明昭忽而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撞开,“啊……” 她轻呼一声再看时,来人气势汹汹地在吕梦娣脸上落下了一个巴掌。 ”啪!” 吕梦娣被打蒙了,郑佳妮也蒙了,她飞快将吕梦娣拉到身后,皱眉不认同道:“思娣姐,你做啥打梦娣!她本来这会儿就不太好。” “我不打她打谁?造了反了还学会拿死来逼家里人,呵!” 吕思娣才恼火呢,碍着郑佳妮挡着,她没继续打吕梦娣,只是指着骂道:“梦娣,你立马跟我回家,别躲在妮子后头当个缩头乌龟!” “思娣,你们这样做梦娣心里会没怨言?” 杜明昭真看不过眼了,连吕思娣这个亲姐都打梦娣的话,吕家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梦娣之所以会想不开,并非一朝念头,定然是长久以来备受委屈,她心头压抑难熬,你们身为她的亲人不开解便罢了,还要在这个节骨眼威逼她,她怎会愿意回去?” “就是说啊,梦娣要跳湖,你们吕家得背全责!”郑佳妮应和道。 “你们指责我?郑佳妮,杜明昭,你们懂啥呢,真好笑啊,你俩一不是吕家人,二又和我们非亲非故,管的未免太宽了吧!” 吕思娣本还昂首气势足,乍一看她的眼微微红,“这是我们吕家的家事,让开!” 杜明昭拉了拉郑佳妮的胳膊,郑佳妮相当不情愿地侧开了身子,吕思娣便就当即拽了吕梦娣,强行将她拖离。 “思娣,真不是我多管闲事,梦娣情绪低潮,并不适合再以威迫谩骂让她屈服听话,反之,这样只会因她更生不满。” “她又不是啥千金大小姐,还打不得骂不得了?” “辱骂总得有个度,每人心里的度不同,但过了便易出坏事。” “能有啥坏事?我倒要听听。” “思娣是觉得你二妹命贱,不配来世上一遭,吕家没这个女儿也无事?” 吕思娣眼中情绪翻涌着,她默了许久,哽道:“那些个事也不是可叫我选的。” “所以你更不能做刽子手,梦娣心结在哪里,你比谁都清楚。” 杜明昭语重心长,“思娣,你知道我学医,这亦是医嘱。” “杜明昭,你却是学会教训起人来了。”吕思娣一脸嘲讽,可情绪到底冷静几分。 “你们吕家三个女儿,吕婶子满心盼着要给你们生个弟弟,她觉着女儿命薄不值钱,可你们不该认这话。” 杜明昭神色认真,幽幽叹息道:“你们姐妹三人都大了,多为自己考量。” 这回吕思娣看了杜明昭一眼,改拽为牵,带吕梦娣转身离开。 “明昭,吕家咋是这个样子的啊!原来吕婶子在家待亲女不当人看!”郑佳妮忿忿不平,“换我是梦娣我也不想活了。” 杜明昭眼里杂色未褪,她道:“你是郑家的女儿。” 而她也相当庆幸自己来到这里,成的是杜家的女儿,她的爹娘并无重男轻女,待她是一等一的好。 几人谈话时,宋杞和便在远处没走近。待她们谈完,东宏推着他而来。 郑佳妮瞥一眼满脸冷淡的宋杞和,当即摆手道:“明昭,我把这木桶留给你了啊,我先回家。” 杜明昭看她背影,再扭头宋杞和已来到身边,他眉宇溢着不快说:“吕家的果然闹了。” “嗯?” 宋杞和眺望于她,“吕婶子执意要男儿,吕家三姐妹被当奴婢使唤多年,你且看着,这只是一个开端。” “梦娣她不会还要寻死吧……” 杜明昭心口堵得慌,她见不得女孩生在那样的人家,连活着都成了一种艰难的奢望。 “你要知道吕家不止梦娣,还有思娣、念娣,这三姐妹都是隔年出生。思娣为大姐,更要懂事,梦娣为二女,是最被不当看的那个,念娣为小妹,小也得随姐姐做活。” 宋杞和区区几句后便将吕家事说明,“我前头不愿让你插手为吕婶子诊脉,她得知自己怀了个男孩后,在吕家只会变本加厉欺压三姐妹。” “我……我能做什么吗?” 这一刻,杜明昭有些迷茫了,她觉着自己特别无能为力。 “你不需做什么。”宋杞和桃花眼划过一抹暗沉,“昭昭,你可以同情,甚至于怜悯吕家姐妹的遭遇,但你绝不能因那点怜悯而将自己置身于祸端之中。” 杜明昭心跳砰砰,她问:“你何出此言?” “我看到了。” 宋杞和转动着轮椅,桃花眼之上斥着阴郁,他冰冷的食指指尖触到了杜明昭的手背,一刹之后还是收了回去。 他哑然道:“昭昭,我看到了。吕婶子难产寻你去救,而吕家的这个男胎生下来就断了气,他们将全责推于你身上。” 第43章 无底线偏袒,美白膏一抢…… “吕家这一胎落地后,死活都要把全责推于你,再看吕家三姐妹生活不易,这绝对是个烫手山芋。”宋杞和的脸面较前两日恢复了些许红润,可并未痊愈。 杜明昭便去推了他的轮椅,带他一同回去,“好,我心里有数了。” 她听了进去并应下,宋杞和悬着的心稍松。 杜明昭转而又问:“你身子如何了?这两日可还有胃口?” “已好许多,能如常进食,多谢你给的药膳方子。”宋杞和说时轻快,他扭头瞥了一眼跟在两人身后,持两步开外分毫不差的东宏,他又补道:“那一位是东宏,他与应庚一般为我身边的侍从,只是被派出办些事没留在抚平村。” “你不舒服那会儿我便和他打过照面了。” 宋杞和颔首,他想来东宏性子冷话少,应不会外露他的事,便道:“我是想起一件事来,你先前说可烹制药膳,这两日我尝过味道极好,不如考虑进城和酒楼做番合作?” 杜明昭略有顿悟,“祈之你有了主意?” “东宏外出办事与诸多人打过交道,结识了不少有来路之人,溪川县里的……”宋杞和正说着,桃花眼落于东宏那处,问他:“你识得哪家酒楼的掌柜?” 东宏答:“是云江楼的乔掌柜。” “明日让东宏随你入城,你们就去云江楼面见乔掌柜。” 杜明昭却满肚子不确定,“祈之,你真觉得我那药膳能在城中兜卖?” 虽说杜明昭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可要与膳食结_合,她很少钻研溪川县城中百姓的口味,更不知她那些药膳是否能对这里之人的胃口。 “自然,你不去试怎知道不可?” 宋杞和笃定之下,桃花眼轻扬,涌着笑道:“昭昭,你不信我?” “怎么会呢。” “那就去。” “好,我听你的。”杜明昭笑颜绽开,她心情舒畅之下又和宋杞和谈着接下来的计划,“明后日崔叔恐怕会将药草苗送来,我娘不识得崔叔,还要麻烦你和应庚帮看着。” “只管安心将此事交给我。”宋杞和桃花眼轻挑,“药田我定帮你打理好。” 杜明昭想,她所筹备的日子已在正轨,光是幻想将得的回报,眼前的手头紧似阴霾瞬间豁然开朗。 …… 翌日,杜明昭在杜家用过饭后来到了宋家。 院中东宏和应庚分别立于宋杞和两侧,应庚还好,杜明昭与之相处的久,两人之间算是熟稔,可东宏全然是个大冰块,杜明昭只得往宋杞和身边走了走。 “你真要东宏与我进城?” 杜明昭有些不自在,小声问道:“应庚的话,为何不可以?” 宋杞和回答:“应庚不认得乔掌柜。” 他身边的应庚回了杜明昭一个歉意的笑。 杜明昭只能无奈顶着东宏气势十足的目光,点头道:“好吧,我与东宏入城。” “车备在门口了。” 宋杞和转着轮椅将杜明昭送到家门前,目送东宏坐去驾车,杜明昭坐在后座,他又嘱咐:“东宏,路上石子多,驾车平稳些。” 东宏硬梆梆回了个“是,主子”。 两人便就离了抚平村。 一路无话,东宏是个不好开口的,杜明昭更不知与他能谈些什么话,因而两人都保持着沉默。 入溪川县城后,东宏难得主动开了口,“去云江楼?” “我想先去一趟泰平堂。”杜明昭还想先看管下自己的医馆生意。 闻言,东宏粗眉凝起,但他没吭声,还是跟上了杜明昭的脚步。 来时东宏便知道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家主子打心底地关切面前这个女子,且并非一时兴起闹着玩。 宋杞和路都铺好了,一面与应庚先到抚平村,一面命东宏安排人手接管云江楼,再到把杜明昭送来酒楼,装作明面上的合作却是背地暗自捧她。 泰平堂是杜明昭所掌的铺子,她是薛老的徒弟,医术当真有那般不错吗? 东宏是没有那么相信的。 因而在与杜明昭来到泰平堂时,东宏花了一百个心思观望杜明昭都做些了什么,是否真如传言中是位妙手大夫。 杜明昭先问了何掌柜玉肌膏备下了多少,柳叶抢着答:“奴婢还在制,小姐若需要的话,手头已有十来瓶可用。” “小姐,这玉肌膏是摆在堂中卖还是?”何掌柜摸不着头脑。 杜明昭笑笑道:“若真有人来问,你们就拿十两一瓶的价来卖。” “好。”何掌柜又掏出一叠药包,“还有这粉,也是一个价?” “对,一个价。” 堂中来了问诊的病者,柳叶跑去接待,杜明昭顺着看了过去,察觉到不过清早泰平堂中便已来了近五个求诊的病人。 何掌柜看出杜明昭疑虑为何,他解释道:“昨日施府送来大批药材,引得城中许多人家大老远也要上咱们医馆来,反倒是不去那药春堂了。” “林郎中还应付的来吗?”杜明昭担忧这个,“我为施夫人看的是妇人之病,但林郎中不定能看。” “小姐安心,医馆接诊之前会先问病症,若林郎中拿不定,他不会应下这门看诊。以目前来看,林郎中还未遇到过难题。” “好,我先得去一趟云江楼,若今日人实在多,过会儿我来医馆帮着看诊。” 何掌柜应了个是。 在泰平堂交代完事宜后,杜明昭便侧头望去靠站在前堂右墙的东宏,她走近几步,道:“东宏,可以走了。” “你不留在医馆给几个患病看诊的?”东宏抱臂。 “暂且还忙的过来。”杜明昭杏眸弯了弯,笑容清浅,“这不是还赶着去云江楼?” 东宏鼻腔里发出冷冷的哼声。 他没再问话,直起身与杜明昭出了泰平堂。 云江楼位于泰平堂这条街的两街开外的朝月街,这里较城中,地段好来往人多,杜明昭想地皮的价只怕不低。 东宏在前领路,杜明昭左看看右看看,张望之间便来到了云江楼门口。 这云江楼里的小二乍见大块头入堂,扭头便去后堂寻掌柜的。 杜明昭见状问道:“云江楼的小二也认得你?” “嗯。”东宏冷道。 乔掌柜姗姗来迟,小二随他身后,他躬身表歉道:“让东宏少爷久等了,刚巧有的事在忙。” “没事,我今日是带这位杜姑娘来的。”东宏侧开身,为乔掌柜引荐杜明昭,“她是泰平堂的大夫,有意想将药膳方子卖给您。” 乔掌柜一听“泰平堂”先是一愣,再又听是“药膳方子”更迷糊了。 他不清楚御王府的世子爷是要他收这方子呢,还是待杜明昭怎么着。 乔掌柜便笑着问道:“杜姑娘,是何样的方子啊,我云江楼是做膳食生意的,若入药的话不一定好卖吧?” 这话说得不重也不轻,乔掌柜暗地睨东宏的面色,试图从中看出些端倪。 然而东宏那张脸依旧干巴巴冷硬的不行。 杜明昭笑回:“乔掌柜放心,我的方子自然是可食用,且味道不错的,这与开药不同,我为治病开的药味道多为苦,可药膳里所用的药材多是为提味,令膳食味道更佳。” “杜姑娘,云江楼的食谱层层把关,你以药膳走奇路不是不可,但不是想了便能成。”乔掌柜直言。 杜明昭当即道:“我当然明白这个理,我来便是抱以信心而来,乔掌柜如给我这个机会,我愿意先留一张方子给云江楼试。待掌柜你亲身体会过,该能做出决断。” 乔掌柜白得一张药膳方子岂会不乐意? 他笑呵呵应:“好啊,好啊。” 杜明昭大方,她随小二去拿纸与笔,唰唰便写了一张后世改良过的党参北芪鸡煲方子,适合补中益气。其中有详细的剂量,在纸上写的极全。 “乔掌柜请。” 乔掌柜接过药膳方子,这时又听东宏沉声开口,“乔掌柜,若杜姑娘的方子用在膳食之中效益不错,你过几日派人去泰平堂。” 杜明昭听懂了东宏的言外之意。 他要乔掌柜着重考量药膳方子可否营生,而不是看在他们之间关系不简单的份上,念及情分贸然将方子收下。 杜明昭勾唇。 东宏虽是宋杞和的侍从,可似乎对宋杞和待她的好满腹不满,他并不乐意见成宋杞和毫无底线地偏袒自己。 而杜明昭意外的觉着并无不适? 她若真和乔掌柜合作,首要须得赢下乔掌柜的心,证实她的方子在溪川县内可用且好用,而不是背靠东宏的人脉走后门。 就算真走后门了,杜明昭的药膳方子不好用便更无法将生意做大。 最好的法子是让乔掌柜信服,以真本事让她的药膳正大光明上云江楼的酒桌! 东宏的“刁难”在某种意义上正合杜明昭的心,她便根本不去计较。 只是杜明昭很好奇一点,为何东宏会看她不顺眼? 是为宋家少爷这个身份,不喜宋杞和与抚平村村民走得太近?还是说宋杞和早就策划了离开,因此东宏觉着他不应过多费心? 心里猜想杜明昭憋不住一刻,在从云江楼折回泰平堂的路上,杜明昭拿这话直白地问了东宏,“东宏,你来抚平村才短短几日,为何对我有敌意?” 东宏却道:“我对杜姑娘无敌意。” 要是他的脸不那么冷冰冰,可能还更有说服力。 杜明昭杏眸划过无奈,她叹息着,又说:“兴许你并不了解我与你家公子之间的关系,我师父原为他看诊,后师父有事离开,暂时交于我手,我只是你们公子的大夫,哦,不,我们杜、宋两家邻里关系好,仅此而已。” 话音落,杜明昭觉着东宏看向她的眼里更为古怪。 “我说错了什么话吗?”杜明昭摸了摸自己的脸。 东宏挪开眼,“没有。” “总而言之,你家公子腿好之后若要离抚平村,无人会拦着不允,不过我曾问过他的意思,他似乎还有心愿未结。” 杜明昭有心想和东宏改善关系,毕竟她还要不时上宋家,可不想每回都经受他的冷眼。 东宏垂头,声色缓和询问:“主子有说是何心愿吗?” 杜明昭眸里惊诧,果然东宏的不耐来自于宋家吧? 保不齐是宋杞和之母的忌日将至,东宏是想宋杞和回去祭拜亡母。 可那日宋杞和说的什么来着? 他好似是打算寻到一门娘子才肯回。 杜明昭头大了,这对主仆之事她可不想管,她摆手就道:“这事你得亲自去问你们公子。” 东宏再没多问。 他站在原地望着杜明昭入泰平堂的背影,心头一股复杂的思绪搅成了一团。 经杜明昭那番话后,东宏才了解宋杞和压根就没告诉杜明昭他在京城的真实身世,更未袒露过对她的心意,这御王府的世子妃眼下不能说已定了人选。 瞧杜明昭的意思,她还没生出过那个念头,什么男女之情,情意绵绵再到谈婚论嫁……遥遥无期。 东宏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心中英勇无比,在京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世子殿下,竟连个女人都追不到,只敢小心翼翼搬到隔壁,日日夜夜这么处着。 这还是他家行动果决的主子吗? 东宏正思索着,余光瞥见泰平堂堆挤着的几辆马车,不明所以为何都在医馆门前等候,他的思绪彻底被打乱,迈开大步绕过马车进了医馆。 堂内杜明昭正在问何掌柜话:“外面是怎么回事?我还看见有好几家都派了马车来,都是为了看诊而来?” “王家、赵家、齐家还有城东几户大家都有来问,几位夫人过施府参宴时见施小姐用了咱家的玉肌膏,个个都派人来问价。”何掌柜正招呼着柳叶给各府派来的丫鬟取药膏,“连玉肌粉都被抢空了,药膏还剩下两盒。” “只剩两盒?”城东康家的丫鬟四喜竖眉不快,“那咱们还有四五位候着可怎么办?” 杜明昭回道:“医馆一日只做了这几瓶,或许明日你们再来吧?” “明日!我今日就要啊!”四喜喊着。 她是排在第四位的,若前面两家买走铁定没她的份。 而刚巧,柳叶就拿了一盒包给了最前位的丫鬟。 余下的只剩了一盒。 “等会儿,迎春姐姐你家不急着要的话,可否能让给我?” 四喜顾不上排队了,挤到了最前头就攀住迎春的手臂道:“我们夫人下了死令,非得我带一盒回府,迎春姐姐你就让给我嘛?” “不行啊四喜。”迎春和四喜两家府离得近,偶尔出府采办会碰见,是以就识得了,“你也知道我们姑娘早前就有个心愿,想着肤色更白些,这事我让不得你,四喜你明日再来吧。” “既然这样!” 四喜扭头便冲着何掌柜喊道:“那一盒玉肌膏我出十二两,卖给我可行?” “四喜,你!”迎春被她这般厚脸皮作态震住了,满脸赤红,“哪有你这样的,明明该讲究先来后得!” “这都最后一盒了,当然是价高者得!什么先来后得,我可不懂。” 迎春身后的那位丫鬟也站出列,“四喜说的对,最后一盒价高者得,我出十五两。” 原站第三位的丫鬟也喊了句:“十六两!” 迎春气得咬牙,“好啊你们,那我出十八两!” “二十两!” “我出二十二。” “我二十五两,你们还要加吗?” 杜明昭撑着下巴观几府的丫鬟争斗,话语之中都把价从十两抬到了二十五两,城中女眷对美貌有多执着,她算是领会到了。 她突发奇想,若用饥饿效应来卖玉肌膏,岂不是更好? 看几位丫鬟们争价,杜明昭觉得新鲜,她还在看好戏,这把火突然就烧到了她身上,迎春侧头就问她:“小杜大夫,你这玉肌膏当真明日还能做出存货?” 本要说“有”的杜明昭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她又咽下去改口道:“唔,你也知道的,我这医馆配玉肌膏与旁的都不同,既如此,这制起来也就麻烦,我不能保证明日便有。” “那要几日才得?” 杜明昭细细琢磨着,“我能给的准信是,半个月之后保准有。” “半个月!” 迎春整张脸都冷了,她可等不着半个月,因而又抬价道:“四喜,你出二十五两是吧?我再加整二两!” “二十七两?”四喜对玉肌膏势在必得,带不回去她决计要被夫人痛骂罚跪,她立马跟了句,“我出三十两,你还要加吗?” “三十?”迎春咬唇,这个价是她不可承受的,身上没多的银钱,拿不出更多。 看迎春灰头土脸,四喜得意去交了银子,将拿最后一盒玉肌膏收入囊中,末了她还瞥眼迎春,“可怜迎春姐姐,你等半个月后再来买吧。” “你!” 几府的丫鬟见最后一盒也无了,只得作罢。 迎春走前还迫切问杜明昭:“小杜大夫,若泰平堂尽早做了玉肌膏,你派个人上付家门房递个话可行?” “你们付家隔三差五派个人来走一趟也可以的。” 迎春点点头,抬脚出了泰平堂。 何掌柜见散场,幽幽道:“小姐,这玉肌膏的进账还真是不少,明日的话还制吗?” “如此就不急,往后每五日做一回,初价提到十五两。”杜明昭指尖点在账簿。 何掌柜犹豫不决,“小姐,这价会不会太高了?” “你怕什么?方才你没看见,那康家的丫鬟为争都开到三十两去了。”杜明昭言笑晏晏,“你就说泰平堂只这么多,先来先到或价高者得,她们会一窝蜂来争抢的。” “小的明白了。” 东宏在旁将全程对话听入了耳,他多看了杜明昭一眼,略有改观。 还是个有头脑善经商的女子。 他本以为杜明昭一心学医,与她师父薛径一般是个医痴。 “对了小姐,施府还送来了这个。”何掌柜将一物递给杜明昭。 杜明昭接过一瞧,是一封施府的请柬,请杜明昭十日后过府一叙,还提了一行小字,说她可带着玉肌膏前来。 看见这话杜明昭便明白,施夫人或施盈盈是想为她的玉肌膏造一方施展拳手的舞台,以好在各府夫人跟前把玉肌膏传遍溪川县。 只是施府没料到城中女眷只在见过施盈盈一面之后,听到了泰平堂玉肌膏这个名头,便迫不及待跑来。 杜明昭将请柬收好,“待我给施府回个好。” 柳叶在堂外送走各府马车后,折回时向杜明昭禀道:“小姐,雪兰代荀二小姐请小姐过荀府一趟。” “好,我这就来。” 东宏又随杜明昭出泰平堂。 他认命了。 杜明昭一介女大夫,在溪川县还真是忙,瞧着更像是拼命三娘,来回奔波脚都没停过。 东宏问她:“为何城里女眷都好寻你?” 杜明昭翘起唇角神秘一笑:“东宏你以为呢?” 东宏木着一张脸。 杜明昭笑意更深,“还不是因为我善治妇人之病。” 调侃之下,东宏窘迫地转开了脑袋。 今日荀华月找杜明昭多是为感谢,杜明昭还是例行先给她把了脉,荀华月以杜明昭开的药膳方子温养,喉咙的溃疡已大好,也未出现体热的状况。 荀华月病转安后,气色更佳,她双眼含光等着杜明昭把完脉,此时杜明昭开口笑道:“二小姐不必再担心了,往后可不用复诊。” “可真是全靠你呢。”荀华月亲昵地拍拍杜明昭的手背,两人没再谈看诊之事,而是转了另一个话题,“杜姑娘,你可有耳闻秦大人之子,秦家最小的少爷有个怪病?” “有所耳濡,先前在施府,施夫人也说过秦少爷之事。” 施夫人曾说过秦正阳的小儿自闭症,杜明昭觉着秦家不会找她,秦家也确实没来过泰平堂,可此刻荀华月提及是为何? “云哥儿啊,他这病一直不好,前段时日被秦夫人带去了五延寺养了快一个月未归溪川县了,这几日将回秦家,我想着你若是能治那病,不如上秦家……” 杜明昭杏眸清明,她含笑摇头,“二小姐,说不定五延寺的佛光庇佑秦小少爷,他已康健了呢。” “确实,是我嘴笨,不该说晦气之话。” 荀华月牵着杜明昭往内室而去,“杜姑娘,来,瞧瞧我为你备的一套头面。” 还未等雪兰去取饰盒,外院有小丫鬟奔来传话道:“二姑奶奶,夫人请您和小杜大夫上正院用膳呢。” “娘请杜姑娘过去?” 荀华月大喜,“杜姑娘,这回你可要让荀府招待你一回。” 杜明昭并不想再和荀夫人碰面,可荀华月盛情难推,她还是不得不随荀华月去往争议。 东宏候在外院,他为外男不得入女眷的后院,待耳听细微动静时,便见杜明昭已来到正院,荀华月与她亲热如姐妹,而荀夫人则以贵客之礼宴请杜明昭,态度十足敬重。 荀府还真看重杜明昭啊? 这一刻东宏心中对杜明昭的印象又深了一分。 原来她还受溪川县各府大家尊重,身价不比普通人家。 杜明昭见荀夫人这仗势,整个人都迷蒙了,她困惑荀夫人骤变的态度打哪儿来,先前待她嗤之以鼻,如今恨不得把她供起来。 是因为她治好了荀华月? 荀夫人微微躬身,面容不带笑,“请小杜大夫上桌。” 第44章 助孕,身世与招赘 杜明昭在施府用过一回午膳,如今被迫留在荀府,下意识便觉得这两府之间区别甚大。 施府背后权大,却不好外现,而荀府为溪川县首富,府内家具廊亭等,但凡杜明昭入目所到之处都见金见银的。 就连这顿午膳亦是,杜明昭落座后,面前摆放着的瓷碗边还刻有金纹。 “不止小杜大夫是哪里的口味,荀府的厨子以溪川县本地的口味来做的膳食,若不喜欢你只管提,菜肴现烧都可。”荀夫人面色平平。 “荀夫人不必,我不大挑食,这些菜已和我胃口。”杜明昭客气回答。 荀夫人目光犀利了些,“真的?可不用在荀家说客套话。” 说时她余光微瞥守在外的东宏,那高大的侍从与上回来的并非一人,但肯定的是,都是那位殿下的人。 杜明昭被荀夫人整得无奈。 不说客套话,她敢肆意妄为吗? 她都迷糊了,不知晓荀夫人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让她随意点。 就在杜明昭万分纠结不知怎样回答时,荀华月开口解围道:“娘,杜姑娘妙手治好了女儿的病,女儿私下与她见过好几回了,她不是那等虚着的人,她既说了好那便是好。” 荀夫人终于罢休。 杜明昭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勉强吃了点菜,而荀华月却执起新的箸,给杜明昭夹了几个丸子。 荀华月笑道:“这是云江楼十分出名的多色丸子,你尝尝。” 杜明昭应:“好。” 所谓多色丸子便是拿不同色蔬菜汁的给丸子染色所做。 荀府与施府同样,食而不言,如今杜明昭庆幸古代还有这么一番讲究,不若她保准在饭桌之上社死。 用完小半碗饭后,杜明昭停了筷子。 荀府这顿午膳她不大有胃口。 桌上各人心思各异,好容易熬过这段时候,荀夫人却没立即放行两人,而是轻轻拭过嘴后询问杜明昭:“小杜大夫,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杜明昭被她锋利的眼神望得芒刺在背,她硬着头皮道:“荀夫人请说。” “你主擅妇人之病,可是?”荀夫人没遮掩直接问。 杜明昭也就颔首:“是,妇人之病我都有把握。” “那好。”荀夫人应后去看荀华月,“华月,你让小杜大夫把个脉,看看你为何久期不孕。” “娘!” 荀华月脸色巨变,她头戴的珊瑚宝钗随着身形晃动厉害,她高喊道:“娘不会还要我回那易家去吧?” “你已是出嫁之妇,比起荀府,易家才是你真正的家。”荀夫人还是那副冷冷神情,“华月,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窝在荀府之中。” “娘,你明明清楚易乐天背着我做了什么事!他对不住我荀华月,更对不起当初娶我过门在我荀府立下的誓约!就说我回荀府已有近两个月了,他却来都没来过一回荀府,你要我此时回去?” 荀夫人回道:“前些日子他来过荀府,只是我没让他过府。” 荀华月笑得凄凉无比,“那也只是一回不是吗?他眼中有的只有新纳过门的那狐媚子妙清,哪还把我这个正妻放在眼里?” “华月,你可以在我这耍小性子,也可以不回去,只是你想过没有你长久不归易府,你的公婆如何作想?” 荀夫人眼底平静,“而你膝下更是多年无一子,你拿何傍身?你嘴里口口声声说厌恶那些个狐媚子,你为当家主母,因丈夫纳妾就逃回门,等你回去之时,易家的庶子都呱呱落地了!” 荀华月被斥得说不出话来,隐有热泪自她眼眶涌出。 杜明昭在旁看得难受不已。 荀华月一直以来真心待她,连赠于她的发饰都是她亲自择的,可如今却因丈夫纳妾有了新欢,夫妻二人离心悲痛之下回了娘家,娘家却还因此而将她痛骂。 古代的女子生来就背负了枷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已为人妇者还要为夫家开枝散叶,仿佛生儿子就是她们的使命。 杜明昭心口泛闷,她下意识维护荀华月道:“荀夫人,这怀子是两人之间的事,夫妻二人缺一不可,即使荀二小姐身体康健,夫婿亦是,但仍有心结的话,这孩子怀上就没有那么容易。” 生育这等大事不应该是夫妻二人共同期待且准备的,何来为了生孩子而怀孕? 先不说为母者若心不甘情不愿思绪过重易流产,光是怀上都得历经千辛万难,并非靠嘴皮子一动,那小孩便如西瓜子似得在母亲肚里落籽。 荀夫人厉眉一蹙,“她连易家都不肯回,别提旁的缘由了,这第一关都过不了。” 荀华月努力压住泪水,“娘,我不是不愿,我只是不甘心……当初易郎求娶,他允诺于我这辈子都会善待我,我以为他会顶住万难,愿意和我携手走下去。” “擦擦泪,哭再多你的易郎也不会回心转意。”荀夫人说话刻薄扎心,“与其在这里追忆十几年前的过去,不如备好一切抓紧有子,易家的妾不过是些玩意,也值得你费心?待你有了嫡长子,易家日后的一切都是你儿子的,可不会便宜别人。” 荀夫人就是在提点荀华月,不要一时猪脑子把易家拱手让人。 杜明昭虽说并不认同古代以夫为天,丈夫有了新欢便黯然神伤卧病在床的思想,但女子受这样的熏陶长大,会遵循三从四德实乃常事。 在可选择的范围内,荀夫人说的已很有道理。 荀华月还在消化荀夫人的话,久久不能回神,杜明昭先一步捉了她的手腕,道:“二小姐,我为你看看身子吧。” “嗯。”荀华月应下,想来她接受了荀夫人的提议。 她要回易家,且她更需要个孩子。易乐天亦叫狐媚子勾走了心,她在易家的掌家之权再不可让了,这个正妻位子她得比谁都坐的牢。 杜明昭神色复杂地把完了脉,沉声道:“二小姐身体无大病,只是稍有肝旺肾虚之症,若夫妻之间行_房一切皆正常的话,应是水火不济。这样,我先为你开一张方子。” 她一个半大的姑娘大咧咧说出“夫妻之事”倒让荀华月觉得不自在起来了。 可杜明昭很是认真地落笔,将一张益肾助孕汤的方子写好,她还说:“只是二小姐,若事后还是不成,且易家久不曾有子嗣,恐需为易少爷请个大夫。” 她说的隐晦,可在场的荀华月与荀夫人都变了脸色。 杜明昭可不就是在怀疑易乐天有问题,生不出孩子也有可能是他身有疾呢? 荀华月勾唇艰难一笑,“我先带回去吃着。” 她打心底不愿相信易乐天不行,杜明昭明白,便安慰了一句,“二小姐调养好身子,放宽心,你若盼着孩子能来,这孩子说不定不日就来了。” “这话听得吉利。” 荀夫人脸色好了点,她扭头喊嬷嬷给杜明昭拿诊金,“若华月真当能怀上,我们荀家定为泰平堂备一方大红包。” 杜明昭接过诊金,荀府首富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是二十两,有钱她一双杏眸弯着笑极开怀,“那我先祝二小姐心想事成。” 她还是有底气在的,只要不是易乐天不_举,荀华月吃了她的药方养个半个月,这孩子应能怀上。 荀华月脉象素弱,肺肝之旺,然而肾有些亏损,且血海空虚,与那日施府柳鸢儿所得的闭经之症轻得多,她好起来也快,但心结容易成荀华月得子的隐患。 在杜明昭离府之前,荀华月命雪兰抬出她理了一箱的首饰,雪兰笑着说:“杜姑娘,你是不知道我家小姐念叨了快半个月,屡屡问奴婢为何杜姑娘还不过府来,她便来来回回地挑啊,后攒下了这么多为您所备的饰品。” 杜明昭受宠若惊,“二小姐,我平日在村中待着,哪用得着这些?” “你不过十六,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小姑娘家的就该学着打扮起来,如花似玉的站在那儿,就好看的很。”荀华月说着,掏出一根串珠花的丝带,缠绕着杜明昭脑后的乌发绑好,“这样极好!” 杜明昭想用手摸,可荀华月误以为她要取下,忙拉住板脸道:“不许摘!” “我不摘。” 荀华月这才笑脸盈盈。 …… 杜明昭回到泰平堂时,堂内坐等的病患比上午又多了一成。 柳叶忙得直转圈,这边说来那边去,何掌柜也在记账未抬头,她便回身与东宏道:“要不先把箱子提到车上?” “还是先放在医馆里,走时再取。” 东宏手里拎着的便是荀华月送的那只,他怕放牛车被不怀好意的人偷摸走。 杜明昭本不想让东宏提箱,可东宏主动接过,一路拿回泰平堂。 堂内病患如此之多,杜明昭抬脚直接去了后屋,这里共三间屋子,候着人坐等林郎中看诊。 柳叶刚把一人带到,见杜明昭翩然入内,拂礼道:“小姐,您回来啦。” 杜明昭轻笑:“人多,我也来坐诊。” 被柳叶引进的患者是为老妇,她见杜明昭钟灵毓秀眉眼温婉,与城中传闻里的小杜大夫相当,当即便道:“您就是小杜大夫了?” 杜明昭还未应呢,屋外便传来同样的问话声,“小杜大夫今日来坐诊吗?” “小杜大夫也来了!” 全应老妇嗓门高,说一句声音自后屋传至前堂,这一下好几位在外等着的病人纷纷挤到了屋门口。 杜明昭便无奈回道:“我还要为病人看诊,请在前堂等候片刻。” “好好好,我们等。” “诶,我方才是第几个来着?” “谁记得,我先去占座。” “好家伙,你抢我的先啊!” 施府因小杜大夫而大手笔谢泰平堂,她的名声也彻底在溪川县打响。这回杜明昭坐诊,泰平堂内非比往日的热闹。 一个时辰后,杜明昭撩开帘子,正想能缓片刻钟歇一会儿,然而她面前又涌来几个人,追问她:“小杜大夫,可否轮到我们了?” 杜明昭的脸一木,怎还有这么多人? 她复而点头,“一个一个来吧。” 这场坐诊直到三个时辰之后,杜明昭方才作罢停手。一整个下午,她看了近三十来人,加之上午外出办事,整日可没把她累坏。 东宏光是在边看着没上手做过任何,他都嫌累的慌。 在回抚平村的路上,杜明昭靠在座椅之中,不时用布帕擦拭后脖颈溢出的汗水。 她的胳膊好酸,尤其是常用探脉的右臂,大臂举着太久整块肌肉都发硬生疼。 还有保持坐姿累得的腰部,又酸又疼的,她想着改日要置办两个软垫搁在泰平堂,看诊时还需护好她的腰背。 东宏悄悄回头时,望见杜明昭正在揉臂,他开口问道:“城里他们十分尊敬于你,看来你师承薛老学到至多。” “溪川县内仅有两家医馆,那药春堂做不得的我泰平堂能做,可不就是我厉害了?”杜明昭自满道。 “连荀府亦是。” “那时候二小姐病重,药春堂束手无策,荀少爷急的跟锅中蚂蚁似得,你猜怎么?” 东宏一愣。 杜明昭又道:“我师父不在溪川县,我与他有恩怨,为求我他宁肯下跪。” “难怪你治好后,荀府更是尊你为贵客。”东宏盯着她,“你身为女儿家,看诊需行走各府之间,就不怕无意得罪人?” 这世道如杜明昭这般的女子真少见,要谋生,还淡然自若与各府身价较她高百倍的打交道,且在那些人面前她无丝毫低微。 杜明昭瞥东宏,笑道:“我怕什么,我只是个行医的大夫。” 东宏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接话。 两人很快驾车来到杜、宋两家门前。 杜明昭伸手要去抬箱子入杜家,东宏却插手主动帮她搬进了家门。 那箱子还挺重的。 杜明昭看他背影挑了挑眉,很意外。 …… 翌日,杜明昭起时果然她右臂比昨日更为酸疼,因这个痛楚,她歇了要入城的心思。 何氏煮好了河鲜烩面,是用郑家送来的泥鳅鱼虾先煎炒后再煲汤所做,因此汤底尤为浓郁。 杜明昭将满满一碗吃掉,碗中一丁点不剩,她满足地舔唇,问何氏道:“爹大早上走得那样早?” 明明她起的有够早的了,可每回连杜黎影子都见不着。 “这不是眼瞅着童试了,你爹心急没多少时日,非要早早进城去给学生们讲学。”何氏直说杜黎一根筋地扑在他那帮学子身上。 杜明昭起身去找斗笠,何氏喊住她,“昭昭,今日可说要栽苗子?我得先去找你郑婶子说说。” “我还不知道呢,得要看崔叔来不来。”杜明昭如是回答。 说时也巧,杜明昭念着的崔海还真在这一日早上给她送药草苗来了。 她订的苗数目庞大,崔海领了三五个村民一次驾了四辆牛车,都装不赢那些个苗。 不过这边田里种苗也需花时,一来一送忙不停地种苗正正好。 宋杞和转着轮椅于田边端望,“昭昭,这种苗我看一日便可完工。” 何氏和郑婶子选的都是上回那一批的,大家伙熟的不能再熟,接了苗便往包谷根部的地间栽种。 杜明昭觉着自己都无需下地看,她笑着应道:“先回去给你扎针吧,待午后再来看种了几处田。” “今日复诊吗?”宋杞和桃花眼有一刹的怔愣,将他的眼变得稍圆。 “是啊,你忘了这是最后一次施针。”杜明昭推着他回村,轻声笑了笑,“不出三日,你就可以痊愈站起,再不用坐轮椅。” 话音落,两人竟都诡异地噤声。 杜明昭心底怅然,她总有个念头,宋杞和腿没好她还能麻痹自己,以此当作他不会离开抚平村的借口,可他的腿总会好转痊愈的,届时他有权选择去留。 短短两个月的相处,杜家与宋家来往熟稔,她更将宋杞和当作不可多得的朋友看待。 这抚平村里,她交心最深的莫过于宋杞和了吧。 若是他走了—— 她心里会有一块空了的。 可杜明昭又想不出宋杞和有什么缘由留下,无论是否恢复记忆,都不可更改宋杞和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更是御王府的独子。 书中御王府王妃善妒,她膝下无子更不允府内侍妾诞下御王子嗣。某日御王酒醉归府,醉眼朦胧见到来送醒酒汤的美貌丫鬟曼奴,强抱着曼奴入房宠_幸了她。 王妃得知曼奴被王爷强_要,当即发了雷霆之怒,然御王酒醒之后,偏要纳曼奴为侍妾,王妃便只能忍着屈辱被迫应下。 可御王府从来都是王妃说了算,没过几日王妃寻了个曼奴谋害王妃的理由,让人杖责曼奴了三十大板,并将曼奴发卖赶出了府。 曼奴不过是个妾室,御王更不可能为她而犯王妃的怒火,因此纵许了王妃。 就这样,曼奴永远离开了御王府。 在一年的颠沛流离之后,发现怀孕的曼奴悄然远离京城,她一介弱女子尤其不容易地把宋杞和带大,在饱受数年苦难之后,曼奴短寿早早便撒手离世。 那一日酒醉的宠幸,令曼奴怀上了孩子,且偷偷生下了宋杞和。 御王府内遭王妃毒手的侍妾不在少数,连御王府侧妃经年都未能有子,唯独曼奴侥幸,此后隐姓埋名带着孩子过着清苦日子。 宋杞和自幼聪慧,喜在书店捧书习读,他无法入学堂便自学成才。他的字都是一笔一划在石子地练出来的,那书店掌柜惜才,主动帮了他一把,招了宋杞和做书工,他靠着抄书与写字攒了一笔银子。 这些背景都是小说里断断续续讲的,开篇宋杞和已来到了抚平村并被原身看上抢回家做赘婿,后头便是他被虐_待直至跳河。 杜明昭如今五分肯定的是,宋杞和如她一般有了另一层机缘,那么其余的暂且不提,他的真实身份永不会变。 宋杞和是御王府的庶子,却也是独子。 而且在书中整个京城皇家也就仅有两位儿子,圣上与御王同胞亲兄,可圣上仅有一子,为患得不解之症的太子。 太子药石无医,在书里连二十五都活不到,更别提继承大统。可在太子没死之前,圣上绝不可能弃这唯一的孩子于不顾。 因而圣上迫切需要寻一个,进可做太子之位的后选,退又可为太子遮风挡雨作挡箭牌,甚至赴死之人。 宋杞和就是唯一的人选。 杜明昭读完宋杞和的身世才明白,他生来就是不被人期待的。 御王并没有那么想要这个儿子,若是可以选择,御王甚至宁愿是王妃产子而非身份卑贱的曼奴。 而京中的那些,无非是将宋杞和当作一个可利用的工具。 若太子无病,试问谁会在乎区区一个侍妾所生的庶子呢,御王府与陛下更不会紧迫需要找回宋杞和。可太子有病,那么宋杞和生来注定是为太子抵挡明枪暗箭,做他的替代。 所有人之中,唯有他的亲母曼奴才是真真切切为他好,努力苟活只为让这个孩子茁壮成长。 只是十足遗憾的是曼奴操劳过度早早离世。 加之原书中原身杜明昭待宋杞和那几年的摧折,令他整个人硬生生扭曲黑化。 杜明昭不知道这一世京中格局如何,溪川县离京城实在太远了,太子的病情到了哪一步,京中何时会派人来找宋杞和,她在县城里都鲜少听闻议论。 可她觉着,无论如何,宋杞和迟早都是要回到那个如深渊旋窝之地的。 他无从选择。 想到这些,杜明昭的心口密密麻麻地疼,在抚平村宋杞和起码活的很好,吃喝不愁,每日更无需勾心斗角,他面容之上的笑所见即温和。 可去了京城,无人会待他真心的好,连唯一的曼奴也遗憾早死。 她亦是真心不期望宋杞和会被黑暗吞噬的啊。 纷绪飞得太远,在被唤回时,杜明昭只听到耳边宋杞和喊了两声的“昭昭”,她杏眼低下,轮椅中的宋杞和眼尾挑起,他薄唇轻抿,“你在想什么,喊你如未觉。” “在想你何时走。”杜明昭不小心说出了口。 宋杞和桃花眼一滞,脸部线条凌厉了点,他问:“我为何要走?” “你腿好后,想去哪里都可以。” 杜明昭杏眸飘忽。 她是觉着宋杞和合该是翱翔的鹰,去那至高的空,而非困在一方之地,到最后连利爪与鹰喙都钝化,只能落地行走。 宋杞和却因她这句话升起一股阴鸷。 又是同样的句子,她上辈子曾说过“你想走我便写放夫书”,而这一回是“你想去哪都可以”。 他努力克制眼底翻涌而起的暗沉,转而嗤道:“我要待你生辰之后。” “我?” 杜明昭见宋杞和扭头,他薄唇微翘,笑里莫名阴恻恻的,“是,昭昭,你的十七岁生辰。” 宋杞和早算好了。 上回他醒来两人已彻底结为夫妻,但他记得杜家就是在杜明昭十七岁时,杜家爹娘为她相看的上门女婿。 只要他为赘婿就能名正言顺留在杜家。 第45章 念爱情话本,笨比烙饼…… “你是要为我庆生?”杜明昭受宠若惊。 闲谈之间两人已至宋家门,宋杞和开了锁两人入内,他便说:“叔婶待我如亲子,你的生辰我怎会错过。” 杜明昭心底荡开几分名为欢喜又陌生的情绪。 前世她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爷爷收养她时院长说她被捡回孤儿院看着像一个月大,所以身份证明办理的出生年月是估计的时间。 到了这里,原来除开杜黎与何氏,还有人会暗悄悄记住她的事。 是被人在乎且珍惜的感觉。 她的存在即十分重要。 杜明昭杏眸弯弯,明亮的眼笑了起来,“那好啊,待我生辰你可得为我准备一份大礼,不然我不依。” “好。”宋杞和应了。 看他胸有成竹地颔首,杜明昭情不自禁挑了挑眉,内心的好奇全在这一刻被钓起,她真有些期待宋杞和会送她什么作礼物。 宋杞和薄唇微翘,他眼中晦涩难明,“到那时你便会知。” 他借着拐杖的力从轮椅里坐上了床沿,再又缓慢挪动伤腿直到躺下。 杜明昭没再问生辰之事,她去宋家库房取来烧酒与火烛,先将银针一根根过火消毒。 将要施针时,杜明昭突然问宋杞和:“你今日吃了药吗?” 宋杞和愣住,果然摇头,“还未。” 杜明昭当即放下了针,走去把他芍药花大紫色的被褥盖回去,又道:“我先去煎药,等吃过药后再施针。” 应庚和东宏在屋外守着,听杜明昭说要煎药,两人一个去了库房取药包,一个将院中熬药的炉子抬来。 东宏显然不大上手,他一手提炉子,一手拎锅把,花了好半天才笨拙地生起火。 这时应庚已取来了药和水,两厢丢入锅里熬煮。 “给。” 东宏不吭不响又端了俩小木扎,他一脚踹去,将其中一只踢到了应庚跟前,自个儿大咧咧地在炉子边坐下,边手执蒲扇摇火。 他那手劲比常人来的大,刚扇几下,眼瞅着炉子的火苗没烧起来就要被扑灭了,杜明昭忙道:“东宏,不用来回扇火,火小轻扇两下点着就好。” 闻言东宏止住了手。 杜明昭让两人熬药,她转身回了屋内。 宋杞和半坐着,因无所事事,他随手摸了一本书在读。 杜明昭发觉他床头摞了十几本的书,许是为了方便取,她缓步走去,问道:“你在看什么?” “昭昭,你也想读两页?”宋杞和眉眼莫名涌起戏谑,他定定将书搁在膝头,又往杜明昭那儿推了推,“想看便拿去。” 杜明昭却回:“你来说说讲的是何?” 宋杞和还真就一本正经念道:“范二郎忘其所以,枕席之间,欢_情无限……” “等会!”杜明昭如瓷泛白的脸蛋爬上羞赧,她慌忙打断宋杞和的念声,“你都读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当以为你在看四书五经那类。” “那有何好看的?我早读透百八十遍了,你便是考我,我就能给你背出来。” “你真这么厉害?” 宋杞和桃花眼一掀一抬之间,气若游闲,“怎么,昭昭想考教于我?我意不在下场科举,不用如此。倒是这话本子小玩意甚是有趣,昭昭不乐意听后事如何?” 他晃着手里的话本子,封皮上几个字杜明昭终于看清,是《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杜明昭只觉着宋杞和那张美人面轻笑得夺目,带着几分逗弄她的意味,可偏偏她止不住双颊的滚烫。 呸! 这怪得了她吗? 宋杞和看得都是什么故事啊,连夫妻之间床_笫那事都毫不遮掩、面不改色地念出来。 她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只通人体医理。 其余的,这谁受得住? 宋杞和见杜明昭窘迫愈发好笑,她又是这样懵懂的模样,由着他胡来,他便更是起心不怀好意道:“你们女子不都喜欢读话本吗,里头郎才女貌佳人一对,共赴春宵一刻。” “不懂。”杜明昭撇开脑袋,她浓密眼睫飞快眨动,“我读的多是解析人体各部位的医书。” 宋杞和单手撑着下颌,乌发轻缓溜下,他一双眼凝在面若桃色的姑娘身上。 是的,事关男女之情,他的昭昭这个时候还什么都不懂,更未开窍。 那些个话本里但凡露_骨些的,她脸皮薄经受不住。 宋杞和挑眉,如玉细长的食指又翻动一页,边道:“这话本讲的是周胜仙,也就是周大郎的闺女,仅凭一面之缘便爱慕上了樊楼卖酒的范二郎,可却被亲父棒打鸳鸯,失心之下一气身亡。” “什么,周胜仙她……死了?” 杜明昭被他冷越的嗓音勾走了心,登时引人入胜入了故事之中,“可后头,你不是说她二人还结为夫妻了吗?” “是啊,这范二郎对周胜仙是相思成疾,夜夜都会梦见周胜仙,范二郎只当她是鬼,又惊又爱,差点将周胜仙失手打死,后两人说开终是结缘。” 杜明昭听得很懵,“这周胜仙是活了还是死了?” 宋杞和扣起书,道:“先是死了,后人又活了。” 杜明昭好似明白了一些,“书里写的是周胜仙割舍不下范二郎,因此重回了人间?” “如转生之术,她重生再活了一回,是二人之间情意深切,得以才会有这一机缘。”宋杞和那双桃花眼灼灼盯着杜明昭,里头有火光翻涌着,“昭昭,你觉着这世间可真的有转生一说?” “转生啊……” 杜明昭杏眸透着茫然,细细思忖这个词。 原本对她而言重生之说是天方夜谭,可有过前世到现在的穿书经历,她有了那么几分信。 世上都存在像她这样穿书之人,若有重生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可置信。 因而杜明昭道:“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毕竟我不觉着谁真转生后会挂在嘴边,告诉众人她有过两次命,那世人不把她作妖怪看?说不准都绑起来放一把火烧了。” 宋杞和不语,只是笑。 对杜明昭的这个说法,他感到她过分认真的可爱。 两人的谈话被应庚就此打住,他将药碗端来,“公子,可以吃药了。” 宋杞和抬手接去后,一口全闷了,面色未变丝毫。 杜明昭心知自己开的药有多苦,应庚抬脚出屋后,她从袖里摸出一方小瓶子边追问:“可要吃糖丸压压味?” 这糖丸她常带着,便是以备不时之需。杜家还有些蜜饯,若宋杞和没买,她便打算回家取一盒来。 宋杞和瞥了一眼她的手,“那是哄小孩的玩意。” “成人不是不可吃。”杜明昭不服气,她做了是压苦味的,又不是光只能哄孩子,“这不是怕你觉着苦。” 宋杞和还是将手递来,接了一颗糖丸入口,他咀嚼几下吞后,缓道:“你去那面第三层,抽开那层屉子。” 杜明昭照做了。 “里头几个小盒子都拿出来。” “这药膏,是你先前给我的那个?” 杜明昭开了一盒,刚嗅到茉莉花味,便知是早先从他这儿得来的。 宋杞和家中有十盒,皆是一种。 “是给你的。”宋杞和让她接着。 杜明昭又问:“你究竟是从哪购的货?我在溪川县本地都没见着任何一种像样的。” “是东宏从西边买回来的。” 溪川县隶属菏州,西边与之隔有三个州。 宋杞和与她讲着,“你也知道西面边关天寒地冻,将士最易冻裂红肿,那地方离天山近,生得的药草自与菏州不相当,据说天山盛产的雪叶草,对消肿愈伤极有功效。” 雪叶花? 杜明昭有些印象,这还是在薛径手册里读过的药草,是可化肿消红。 难怪宋杞和的药膏比她自己配出来的药效好的多,平日她用自己制的需要涂多与一倍的量才能缓解红印。 “你肌肤脆弱易红,就拿着吧,我用不上。” 杜明昭这回没矫情,她这身易碎的肌肤怕是这辈子都离不开药膏呵护,十盒药膏收入囊中后她又问宋杞和,“祈之,你说东宏是从边关买的药,那你可有法子,比如熟知的商路能通往西边的吗?” “怎么,你想买药?”宋杞和以为她是发愁药膏,安抚道:“往后需要与我说,我让人买来就是。” “不是,我是想着那边不是多为驻守将士,跌打损伤更为常事,加之天寒易发热,我可将活血膏与生气丸大批卖过去。”杜明昭想过,要量产,溪川县这个市场还是小了点,“只是我没有门路,暂且只能定在泰平堂来卖。” “行,改日我问问东宏,商路应是有的。” 宋杞和想的却是,唐家便是守在西边的将门之一,那年唐将军离京带军去往西方,他还曾见过几回。 杜明昭的这些药丸,那边该不会拒而不要。 宋杞和眯眼又改口道:“你再去第二层将那方木盒拿来。” 杜明昭去取了方正的木盒,她瞧着像是食盒。 宋杞和睨眼意思让她开盖,杜明昭再一瞅,盒中被分为十几块四方格,每一格都放入做功精巧的糕点。 “你进城买的?”杜明昭问道清香,可耻地咽了口水。 她的眼亮得明显,宋杞和察觉后笑道:“让他们买的,等会儿你扎针需候很久,无聊就坐在那尝鲜。” 杜明昭柔软的唇翘起后都落不下来,宋杞和考虑周到,令她全然生不出不乐意。反之,她愈发习惯待在宋家了,坐在这处,她甚至感到再自然不过。 因是最后一日的施针,杜明昭多添了几个大穴,并延长到了三刻钟。每一刻钟之后,她还需要再给银针过一遍火,以保热度。 等候的片刻,她禁不住嘴馋,捻了两块糕点,那糯香的口感香得她捧脸唇齿之间都沾满了甜味。 只是杜明昭很可惜一点,她吃不到蛋挞、提拉米苏还有抹茶千层等西式甜点了。 最最关键的是,就算有的能做出来,以她一手的厨房杀手,极有可能生成蛋黑、提拉黑苏还有黑千层等不忍直视的黑暗料理。 杜明昭她会做蛋羹,依稀记得双皮奶好似都是鸡蛋搅开了煮,应没差别吧? 她顿时心起,想尝试做双皮奶。 施针的时辰长,宋杞和闭眼小憩,杜明昭坐在桌边撑着下巴时不时看他,百无聊赖之际,她呆呆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复而端详于床里的人。 宋杞和睡时眉眼都舒展开,他睫毛如蝶羽,细密而长,鼻梁又高,弧线便从颅顶顺至薄唇。 杜明昭知晓他骨相极佳,可又觉得他面容充着矛盾。 桃花眼是深情的眼型,薄唇又是薄情的特征。 不知不觉,宋杞和睡了多久,杜明昭便望了多久,她的手摸了个空才发觉木盒里的糕点都已被她吃光。 她揪了揪自己的脸蛋,有些恼。 糕点是宋杞和买的,她怎好都吃光了? 兴许、大概、有点太贪吃了。 杜明昭懊恼不已,又自暴自弃反复告知自己,宋杞和既已说允她吃,又没定不准她吃完,该不会有什么的。 她点点头,附和自己后起身走去为宋杞和拔针。 针尾已经发凉,杜明昭将宋杞和大腿之上的银针取下后,他还未醒,便又下意识用手摸了摸他的耳。 观耳也是内科看诊着重的之一,她是想看宋杞和体内可有发热。 然而杜明昭温热的指尖刚碰上宋杞和的耳郭,床里阖眼的男人登时睁开了眼,他大手飞快捏住她的手腕,巧劲一使,毫无防备的杜明昭便被往他身上栽倒。 “你!” 杜明昭下意识用右手撑在床板之上,好在没直扑下去压到宋杞和的腿。 对上宋杞和那双染了雾气的桃花眼时,杜明昭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两人离得太近了! 她的鼻尖只差一点就碰到了宋杞和的。 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俱愣,杏眸和桃花眼互相直盯了好半会儿,才都回过神来。 宋杞和送开口,撇头不自在道:“你不是在取针吗?” 杜明昭直起身,她揉了揉被捏出红印的手腕,“我怕你睡过头,想喊你起来。” 宋杞和缄口不言。 喊人也不需要摸耳朵吧? 方才他无端入了梦,似又见到了两人成亲之后的她,在梦里她弃了满身腼腆,大胆而热情地扑上了他身。 她喜欢摸他的耳朵,每回都要起坏心摸摸碰碰才离去。 也是梦太过真实,宋杞和才会在杜明昭触碰自己的一刹那,身体自主作出了反应。 她的气味刻入骨血,一旦靠近沾了一分,他都克制不住。 屋内微有压抑,宋杞和用手盖住眼不语,杜明昭更是觉得尴尬不已,她努力转了话道:“今日之后就不必再施针了,不过那个药你还得吃,等好全再停。还有,我刚给你把脉的时候发现你胃口不佳,你等我回杜家取几样药材,这几日让应庚和东宏烧饭时添点进去。” 宋杞和还是那副模样,他下颌绷得很紧,应了个“嗯”。 杜明昭借机暂且逃离宋家。 …… 杜家。 杜明昭推门时听见家中仍有动静,心疑是否何氏已回了家,等她踏入院时,厨房之内盖不住的噼里啪啦声随一股呛鼻的辣味直冲她天灵盖。 “咳咳咳咳咳!”杜明昭捂住口鼻猛咳。 那股呛在她嗓里散不掉赶不走,她怕辣味,但有时也能吃点,比起辣椒,实际上她更怕爆炒剁椒散出的那个味儿。 杜明昭掩嘴便喊:“娘!咳咳咳,你在做什么啊?” 刚一张口,一大股浓烈辣味冲入唇中,这下她咳得更厉害,杏眸直红了一圈,有泪水都被迸得带出。 何氏在厨房里忙活,没工夫出来,“你叔啊婶子们想吃辣的,可我又不能把辣椒混菜里,干脆把辣子做个一大罐带去,要吃的给他们分。” “好,你弄着吧。” 杜明昭想何氏应是为忙完工做准备,但这屋内院子里浸满了呛味,熏得她双眼都睁不开,她赶紧去库房摸了所需的药材,风一样跑出杜家。 “咳咳咳咳。” 这剁椒可真是呛死她了! 杜明昭在门口咳了好久,有门隔着,辣味飘不过来,那股呛味都从她胸腔里挤出,她终于好受了些。 只是双眼的红意未褪,她抬手将泪花抹去,好在止住了眼泪。 杜明昭抬脚去了宋家,比起被辣,她还是觉着宋家好点。 应庚接过药材后,听她的叮嘱烧菜怎么放,在见杜明昭又咳了两声后,他问:“杜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闻了辣的就这样。” 杜明昭交代完,转身入了宋家的主屋。 她大步两下回到木桌边坐下,长长舒了口气。 “咳咳。” 杜明昭借宋家的小瓷碗喝了口水,缓和被呛的难耐。 宋杞和投眸而来,入目便是她浸湿的红眼,那双杏眸泛着红,像被欺负似得可怜兮兮的。 “怎么哭了?”宋杞和戾气暴起,眼底阴霾一涌而上,“谁给你受委屈了。” “不是,不是,是我娘在家炒辣子。” 杜明昭眼角偶时有泪珠溢出,她用手背拂去,摇首道:“那辣味,唉天娘给我呛的啊,我真受不住。” 顷刻间,宋杞和将戾气释放,他懒怠地往后靠去,问:“近午时了,你上哪吃饭?” 杜明昭一愣,她水亮的眼似更红了,那眼神,唯有曾经被欺负狠了才会流露。 她挑眼看来的时候,宋杞和的心砰砰跳得剧烈。 杜明昭未觉,迟疑道:“过会儿回去,我娘应整妥了。不管,我得等那股辣味散掉。” “你便待宋家吧,我让应庚弄点吃的。”宋杞和却要把杜明昭留下。 “你们也还未用饭。” 杜明昭扭头就道:“我上你家灶台做点吃的可行?” 宋杞和似乎闻所未闻,“你想烧什么菜?” “我……我就不和你们一同吃了,借用你家灶台烙几个饼子,可以吧。”杜明昭略感心虚,她那个厨艺,能不能做成都是个未知。 宋杞和下颌一点,“自然,你先去做吧,记得多做几张,给我也尝一口。” “我!” 杜明昭想说:她做的真不一定能下咽! 然而面见宋杞和的调笑,她先落荒而逃了。 宋杞和眼望小姑娘曼妙的背影离去,他兀自轻笑了一声,起身接过床头的两件外衫穿戴整齐,又坐回轮椅之中跟着往厨房去。 院里应庚和东宏两人分别坐在小木扎里,东宏脸上盖着蒲扇抱臂窝在角落。 应庚则在劈柴禾,他见宋杞和便喊道:“主子。” 宋杞和睇一眼摞成小山的柴禾道:“刀法还算没有退步。” 应庚嘴唇抖了抖。 这算奇耻大辱吗? 他好好的第一第二暗卫,合着只配劈柴磨刀。 不过宋家这刀确实不咋锋利,用起来不顺手的很,他又舍不得用贴身佩剑来砍,东宏来后帮着磨了磨,这会儿劈柴可比先前顺畅的多。 应庚能屈能伸,瞥眼小厨房道:“杜姑娘烧饭去了。” 宋杞和转着轮椅去了厨房。 角落里的东宏眼尖耳朵也尖,他伸手取下蒲扇,一眨眼后又盖了回去,补觉。 厨房内,杜明昭正忙着将面和水揉成团,她袖口撸到臂弯,手忙脚乱的,木盆里似水多了,又去抓了一大把,搓巴揉巴。 宋杞和没想到自己来时会看见如此鸡飞狗跳的一幕,杜明昭揉着面,灶台之上面粉飞得到处都是。 就连她的下巴还有脸颊,也都在揉面的涂中被飞了几团白。 杜明昭眼圆还带着红,“你起来了?可这几日记着不要拄拐杖啊,最后养一段时日。” “嗯。”宋杞和应下,遂仰头去看她手中的木盆,这一看人都麻了,他幽幽道:“昭昭,你这不是做两人份的,四人吃都嫌多了吧?” 她究竟搁了多少面进去啊。 偏偏杜明昭迷茫扭头,“很多……很多吗?我觉着我只抓了没两把的面啊。” “真的多了。”宋杞和转着轮椅又近了点。 杜明昭端起水碗眼看一碗水又要下去,宋杞和抬手拽住她的衣角,“可别,你再添一碗,你又得抓面,而后干了又要加水,没完没了了。” “啊,那我要加多少水好?”杜明昭自觉剂量没错,谁知屡战屡败。 她有些丧气,她来烙饼可不是做永动机的。 宋杞和拿过碗,撇进三分之一的水,后道:“你再揉试试。” “少了吧?”杜明昭她边揉着面,边自言自语。 可不到片刻,木盆里的面与水真结成了一团,不粘手也不过分的干。 杜明昭瞪眼惊诧,“祈之,还是你会!” 宋杞和被她微带崇拜的眼望着,心底稍感自得,不曾想过,那些千百遍被逼之下练就的,会有朝一日因而得到她的夸赞。 为这泛甜又娇气的人儿,他愿意与前尘和解。 第46章 哄你,牛骨汤,卤牛肉…… “好!我要热锅烙了!”杜明昭轻哼着娇嗔,这一回她很有信心。 宋杞和又问:“你打鸡蛋了吗?” “鸡,鸡蛋?”杜明昭一愣。 她忘了! 宋杞和眼里是无可奈何的宠色,他道:“你先低头。” “什么?” 杜明昭定定地垂头,宋杞和那根微凉的食指指尖便在她右边脸蛋一抹,再又在她下巴处擦了擦。 白面是擦去了,可玉白的肌肤留下了红印。 还真是个好欺负。 宋杞和“啧”了一声,舌尖顶住了上牙槽,又道:“你要做葱花小饼,那就得打鸡蛋和面。” “哦哦,那我需要几个?”杜明昭侧脸在大臂处的衣袖蹭蹭,她知道宋杞和的意思是她脸上沾了面,“一个两个够吗?” “四个人就得四个。” “原来如此。”杜明昭明了点头,听话地去拿了四个鸡蛋,她将鸡蛋打入后又搅合了一会,“我这个饼里能裹馅儿吗?” 宋杞和挑眉:“你想做韭菜鸡蛋或肉馅的?” 回应他的是杜明昭小鸡啄米地“嗯嗯”点头。 宋杞和叹口气,桃花眼复杂,“昭昭,烙葱花饼就够了,咱们吃简单点,不行再下个面。” 主要他是觉着,依杜明昭这个厨艺,先不说能不能做成,如她这般慢慢吞吞地蜗行千里,这还只和了个面,肉馅挑好再包和烙都不知何时去了。 于是宋杞和重复一遍,“我去给你洗葱花。” 杜明昭呆愣愣应道:“好。” 她没再提要做馅儿,宋杞和比她看起来对烙饼有心得多了,她还是听过来人的话。 宋杞和比杜明昭利落的多,他几下就给葱白去了皮,再过水洗干净。 木盆里的面揉成光滑团子,杜明昭转了头问宋杞和,“你看这样还行吗?” “你把面团放在灶台上揉开,再切成剂子。” 宋杞和在边上虚空教杜明昭擀面,她做时呆笨,仿若一只大笨鹅,与谈医术看诊之时的熟练相差甚远。 也是这样的她,让宋杞和觉着很是真实。 杜明昭切好剂子,再擀面成形,然而她的手像不听使唤,掌心稍一擀皮,那擀面杖便要逃跑,几番折腾之后面皮擀出了个椭圆形。 宋杞和看见杜明昭隐着失落,他安抚道:“无碍,并不非得是圆的。” “好。”杜明昭重拾信心。 后头几个剂子,她擀得掌心全红了,好不容易给做成。 摊开的面皮被宋杞和撒上一勺油先扑开,再又添上切碎的葱花和盐,卷成麻花状再成团压扁。 杜明昭看得眼热,跃跃欲试,她抢了盐勺就要去撒,谁知宋杞和却道:“那你自己吃这张。” “我吃就我吃!”杜明昭哼道。 宋杞和只让她做了一张,其余的都是他上手。 一切就绪之后,宋杞和生了火,边用铁铲将猪油扑开融化,他把锅都热好了,油刺啦刺啦的。 “你要煎吗?”宋杞和把锅铲递过去。 “要!” 杜明昭用锅铲垫了一个饼胚就往锅里放,热油顷刻间炸开花,有的油花渐到了她的手背,烫得她惊呼。 只那么一下,杜明昭白皙的手背便浮起一块红痕。 宋杞和夺走锅铲,道:“罢了,还是我来。” 热油滚烫,伤到了她最后心疼的是自个儿。 杜明昭扁了扁嘴,她很犟,“不要,这个是我要吃的,得经过我手。” 宋杞和无奈,只能由着她。 他看着也没吭需几时好出锅,杜明昭便凭着感觉将饼捞出,她单独放了碗里,还有些昂首道:“这个是我的哦。” “嗯,没人跟你抢。” 后面的十几张饼都是宋杞和来煎,杜明昭旁观看着。 亲眼看到宋杞和娴熟地翻面控油,再又将葱花饼贴在锅边沥油,杜明昭这下信了,他还是真会烧饭的。 烙完饼,宋杞和偏头问:“还要下面吗?” “不用了,但……我还想做个双皮奶。”杜明昭用手指摸了摸侧脸蛋。 “双皮奶?”宋杞和有耳闻这道小食,那还是邻州酒楼擅做的甜品,如果他没记错,那东西更是难做,“你会做吗?” 杜明昭自然要点头,“我怎么不会?不就是蛋羹加奶皮再和水果?” “别做了,先用午饭,午后还要下地。” 宋杞和以为杜明昭是在胡掰,她根本不晓得做法,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这么做的。他垂眸又说:“我有些饿了。” 杜明昭顿感愧疚,“那我们先去吃饼。” 在宋家,她不好意思造次。 所幸的是,宋杞和及时拉住了杜明昭祸害鸡蛋的手,让她回头是岸。 这顿午饭,便是简简单单的葱花饼。 应庚与东宏各分了三张,杜明昭的剂子切的大,因而烙出的饼也就近人脸,三张下去准能顶饱。 杜明昭啃了一口她自个儿烙的那张,刚嚼了两口便“呸”地想吐出来,可这举动不多文雅,她忍耐着艰难将那口咽下去了。 宋杞和瞥眼:“那张放着,吃这边新的。” “这样便只能扔了。”杜明昭是说好浪费食物。 “莫非你还能硬逼着自己吃?” “吃,吃不下去……” 杜明昭露出了痛苦面具。 她做的东西真心难吃到了一定境界,饼齁咸,最过分的是还是生的! 她满心泄气了。 宋杞和见状,亲自夹了一张给她,“你尝一口我烙的,看味道如何?” “好。” 杜明昭吃了一口,这次味蕾得到了拯救,她整个人犹如被人从地狱之中拉扯而出。 她眼睛红意仍在,感觉几近哭了,“你做的还挺好吃的。” “那你多吃一张。” 宋杞和用筷子分开,他两张,杜明昭三张。只是杜明昭摇头否了,她吃两张便已饱,再吃不得第三张。 ……Pao pao 午后歇了半个时辰,杜明昭戴上斗笠又与宋杞和下了地。 何氏与郑婶子已在田中,杜明昭远远一望,杜家三处旱地有两处已完工,此刻叔婶们正在草坡里乘阴,没做活。 王婶子一见杜明昭,笑着就过来了,“杜丫头和宋公子一道来的?你那地快整好了,就等崔老哥再送苗来。” 杜明昭听明白了,原来崔海先前送的苗都已下了地,这会儿大家没苗可栽。 她笑说:“那先等会儿。” 王婶子“嗳”地应她,转了个话锋,“杜丫头,村长山头翻了又也要开种,你晓得不?” “蒋家要在山上栽什么?”杜明昭对这事还挺有兴趣。 “听说也要种药草,村长是见你大动干戈的,又是翻土又是整药田,蒋家就有意思了,他们非要比你下去,要整个药山出来!” 王婶子不知是看热闹还是啥,总之语气还有点幸灾乐祸。 杨润毅在旁耳尖抓到几个字,凑来就道:“这事我清楚,那老李家的,婶子你也晓得撒,他就扛苗进了山。” 杜明昭问:“你们认得蒋家有意在山上种什么药草不?” 王婶子答:“这我不知道。” 杨润毅挠头憨笑:“我听李叔说,像是、像是那个啥,当归?” “当归?”杜明昭杏眸一愣,她笑了,“蒋家是从哪起的心思,要往山上种当归。” 这回杨润毅也摇了摇头。 当归只适合肥沃壤土,忌讳土质贫瘠,蒋家还真敢想,不怕赔的死去活来哈? 杜明昭不知蒋家受哪个高人指点,小脑袋瓜子真是太聪明了。 几人在草坡里说着闲话,崔海领着人从山泉村拉药草苗来了。四五驾牛车一冒头,众人便从草坡坐起,皆往牛车赶去。 杜明昭走去交付买苗的最后一批银钱,崔海收下后道:“杜郎中,这一批送来便是所有了。” “辛苦崔叔你们。”杜明昭还又多给了一百文钱,“这些给大家分了吧,当你们来回奔波垫着的。” 崔海欢欢喜喜地收下。 临走前,崔海还在牛车里回身与杜明昭道:“杜郎中,托您的福,李大生已被关进大牢里了。” 杜明昭闻言笑问:“李大生被判了多日?” 她本以为这辈子李大生都别想重见天日了,谁知崔海忧心忡忡道:“不过一个多月。” “你说什么!一个月?”杜明昭面露惊愕,“栓子的娘是李大生害死的,凭什么他背负一条人命才只吃一个月的牢房?” “杜郎中啊,栓子娘那件事因李大生拒不交代,他也不承认是他所为,栓子家拿不出有力的证据,秦大人没法将这罪定在李大生身上。” 崔海重重叹气,“那一个月牢房完全是用他给柱子开的那药方,才让李大生无从抵赖的,不然这事更难说。” 杜明昭不敢置信,“怎会如此!” “不过李大生进去了便是好事,我们山泉村乡亲们全都感谢杜郎中呢。” 崔海笑着说完后,赶着牛车摆了摆手,留下杜明昭一人。 杜明昭站在原地,脚下如千斤重。 她以为李大生怎么都是死罪难逃活罪难免,害了人命便该以命换命才是,可是崔海却告诉他,李大生一个月后便会释放。 天理不公啊! “呲呲。” 宋杞和转着轮椅来到杜明昭身边,问她:“你还在想李大生?” “祈之,栓子家为何不开棺验尸?只要开了棺,栓子娘就是能指证李大生犯下罪行的证据啊!” 只是这个证据是不能开口的人证罢了。 杜明昭不能接受。 那样一个庸医,由着他害人双手沾血,却连应有的惩罚都不用受,死去的人何其无辜? 宋杞和拧眉,他桃花眼十分平静,“昭昭,你冷静点。” “我……”杜明昭十指缠在一起,“我看不得李大生为非作歹!” “可你也要知道,何家不可能因这个开棺验尸的。” 宋杞和面色淡然,不等杜明昭那个“为什么”说出口,他已继续说道:“自古村里忌讳叨扰已安葬之人,亲人既已下葬便意味着送魂离开可安息,若再开棺何家觉着是对栓子娘的不敬。” “荒唐,我看李大生能被放出来,栓子娘九泉之上才无法闭眼!” “昭昭!” “我只是想让李大生定罪,他该付出代价!何家为何就不愿呢,如此一来他们直接放弃了为栓子娘伸冤的机会啊!” “昭昭。” 宋杞和看出杜明昭面容之上的急切,一面是因有人辱了她挚爱的医术,一面更是为死去的栓子娘打抱不平。 可又能怎么办呢? 这世道无奈之举可太多了。 何家不愿意开棺,只要李大生死不认账,他这个杀了人的罪行就定不下来。 杜明昭面部柔软的脸蛋都绷直了,她固执的很,就是相当不甘心。 宋杞和还是那副再平静不过的神情,只是这次的平静之下多了一抹暗沉,“昭昭,其实有时候律法,也没有那么重要。” 杜明昭听后呆若木鸡。 宋杞和的下一句更是怖人,“你看数人并非生老病死,他们之死从未有人伸冤,或伸冤也是无用功。若你要一个人死,你有千万种,所以……” “祈之!你别说了。” 杜明昭慌乱之下她一把捂住宋杞和的嘴,眼神局促又忐忑,“你这话太过了。” 不止是过了,简直是大逆不道! 虽说古时权势大于天,有时律法确不那么起效,但维系根本,国也不可无律法,那样岂不是乱套了! 杜明昭试图掐断宋杞和那十足危险的苗头,“你可不能这般想,秦大人的判罪是因无证据并非不愿意,若有证据,我信李大生能得个秋后问斩。” 宋杞和桃花眼眨动了下,杜明昭再一看,他眼中哪里还有暗色,早已平和下来,全是唬她好玩。 她立马撒手道:“你骗我!” “这样你不是能自圆其说安慰自己了?”宋杞和挑下了鬓间的一缕发。 “行吧,我不想了。不管怎样李大生都得吃一个月的牢饭,苦不死他!” 杜明昭恶狠狠作凶样,边抬脚往田边而去。 宋杞和随在她身侧,这一刻的他显得安宁且无害。 下午的几个时辰杜家田中众人是铆足了劲栽药草苗,何氏中途暂且离开去备晚饭,留郑婶子一人在田里盯梢,杜明昭和宋杞和两个半拉子在田边做稻草人。 宋杞和为此还自嘲笑过一回,“干站着也是好的,可赶走下地的鸟类。” 杜明昭却道:“有人在,那鸟岂敢来?” 第一处的旱田栽完苗后,郑婶子又觉着垄太宽了,忙命人在两垄苞谷之间的空档里,再种上药草苗。 整三个时辰之后,众人终于完了工。 何氏和几位婶子还未来,各家先到杜明昭这儿算工钱,郑婶子想着何氏那头要稍来的锅碗瓢盆多,她便也去帮何氏的忙。 叔辈忙得额头后背满是汗,几个人拿着钱只想歇片刻,转而在草坡吹凉风,扇着斗笠当作芭蕉扇。 与上回同样,何氏为众人备了晚饭。这次犒劳众人选的是牛骨汤,那熬煮的大锅杜明昭一瞧便猜又是问王婶子家借的,杜家可没这么大的一口锅。 “太香啦!” “整得哈喇子都要掉了。” 草坡里扇风的叔辈们见饭菜已到如何坐得住,个个自觉去取了碗筷,围在铁锅跟前等吃喝。 这牛骨头剁成一块块,个头不大却也不小,这么一大锅汤熬得奶白浓郁,是和萝卜一道炖的,那香味馋人得紧。 何氏掌勺,豪爽舀汤和牛骨,喊着:“别急啊,一个个来,都有份!” 因是完工日,这回何氏还拌了一盆的凉拌菜,家中的白菜、萝卜、马齿苋切丝后过水一焯,再拌黄瓜丝,淋上麻油,配热气腾腾的牛骨汤吃最是开胃。 在炖牛骨汤时,何氏揉了一锅咸面团,扣在汤面顶闷,那面团窝窝吸满了汤汁,就做了这晚饭的主食。 上回被有的叔说馋杜家的辣子,何氏中午炒了一罐,这顿饭也带上来,谁乐意拌辣子也可舀上一勺。 有人先去尝了味道,那辣子和牛骨一拌,味道赛神仙,直呼过瘾。 不过这两样,都是杜明昭与宋杞和分别不能用的。 杜明昭不吃辣,宋杞和则不吃泡汤的窝窝,两人嗅着味,都没嘴馋。 几家分罢后,何氏又从脚边的篮子里拿出两方食盒,杜明昭与何氏交代宋杞和的吃喝忌讳后,何氏格外留心,便没再给宋杞和准备肥肉油腻的饭菜,这回更是单独烧了饭。 杜明昭正从锅里舀了一碗的汤,她不想啃骨头,但却很想吃那泡汤蒸的咸面团。 吃了一口,杜明昭回味着:这不就是前世花卷的做法嘛?咸里还加了葱花。 再一转头,杜明昭便见何氏掀了食盒木盖。 宋杞和的晚饭其中一碗是卤牛肉片盖面,喷香四溢的,那汤头瞧着便味道鲜。 还有一盒是混着甜瓜块和桃子块的凉粉,杜明昭直接大步走过去问道:“娘,你都会做凉粉了?” “这是你郑婶子家做的,我给带来了。” 杜明昭杏眸好生哀怨,小声嘀咕,“娘你偏心眼,给他不给我吃。” 何氏没听见,可宋杞和听到了,有风将他乌发拂开,他偏过头来,抬手将食盒递来一分,“要的话分你,我还没动筷。” “小宋,你自个儿都不够吃的。” 何氏刚想说什么,然而杜明昭已下了筷子,欢欢喜喜地从宋杞和碗中挑了两筷子的面,何氏看得火大,“昭昭,你手里头不是有窝窝吃吗?” 杜明昭道:“娘,我只尝一口,一小口。” 有句老话说的好,抢的吃才更香嘛。 何氏瞪她:那是一小口?一半都快下去了! 宋杞和却含笑宠溺,“无碍的,婶子,这么一大碗我吃不完。” 话音落,他又执起筷子把一半的卤牛肉也分到杜明昭碗中。 何氏再看不下去,狠狠瞪了杜明昭一眼,让她少欺负点宋杞和,走前朝宋杞和哼了句,“你就护着她吧。” 杜明昭心虚垂头,可再一看碗里肉片薄而香,就知何氏买的好牛肉,顿时又是喜悦收下。 这顿饭别个她不知道,她自己吃的很香。 咸面团窝窝好吃,牛肉价贵味道更是顶顶好,吃完杜明昭心底默默流泪,她只有一个感受。 午时谁给她的自信下厨房的? 杜明昭木着脸。 哦,是宋杞和。 杜明昭咬下最后一口窝窝,侧着头仔细端详宋杞和,他刚巧喝完汤,膝盖之上还有一盒凉粉未动。 见杜明昭盯得有些久,宋杞和只以为她是馋他怀里的凉粉,又递过去道:“给你。” “你不尝尝看?我前时吃过,味道极不错,是高小燕先想出的一道甜食。”杜明昭觉着燥的很,她不是那等贪口腹之欲的人啊。 宋杞和却摇了下头道:“我不大吃甜的。” “这个没那样的甜。”杜明昭舀了半碗,她自顾自吃着,凉粉放了有一段时候,已不是很凉,做饭后餐点正正好,又捣了块桃子入口,她杏眸如弯月,“真好吃,还爽口。” 不知是她的眼眸太过诱惑人,还是话语斥着蜜,总归宋杞和信了,也舀了一勺。 杜明昭忙不迭问:“是不是?” 宋杞和点了头。 两人便这样将一盒的凉粉分刮干净。 郑婶子吃着牛骨,来找杜明昭的时候她已经吃好了饭,因而郑婶子只好飞快喝了两口汤,把碗搁在了一边,“杜丫头,我看你种药草苗也起了个心,不知道我家那几处地能种药草不?” “婶子也想种?”杜明昭惊诧。 “是啊,我想着你这个法子真是很好,再来杜丫头你是个能干的,又懂药草的门道,我家那地要能给你一用,岂不是美哉?”郑婶子的笑里很快又夹杂了苦涩,“不过,我家的地水沟多,却是不能和苞谷地一般种。” “婶子要是真有这个心,这都不是问题。” “那好啊,杜丫头觉着我家栽啥好?”郑婶子早想好了,因此与杜明昭说时都不带停顿的,“我那地就当给你种的,等日后你拿去卖时再与我分钱就好,咋样?” “婶子这说的,那我也太占你的便宜了,怎么都不能让你亏还得多赚几个子不是?”杜明昭以为郑家待自己太好,什么都以她为先的,她便笑了笑,“这样吧婶子,你先种着,你家的那几块地我按三七分与你分成。” 郑婶子没想太多,一口应:“好啊,我三分就成。” “不是,我是说婶子你七成,婶子我怎么会坑你的,要你三成?”杜明昭苦笑不得,“自然是你七我三。” 第47章 吕家正骨 郑婶子推拒不了,只能改道:“那我种些啥好?这几日我就寻思着去买苗来了,再不种六月怕是不得好。” “五味子喜溪边,婶子你家就种五味子吧。” 杜明昭笑眯眯。 郑婶子以杜明昭马首是瞻,她说是五味子便直应了个好。 王二牛听见了两人交谈的几句话,笑着就插嘴道:“往后杜丫头发家了,干脆一合计,带着村里全改种药草得了,乡亲们都跟着你吃大碗肉。” “好啊好啊,这话说的好听,咱们可就盼着杜丫头真能干出一番本事了。” “那可不!”王二牛哈哈一笑,“杜丫头跑了城里多少趟了,想必早有路子卖药草,只管等几个月后看她怎么处置药田。” 有叔就跟道:“杜丫头可别忘了咱们大家伙啊。” 众人纷纷举碗,若是这碗里并非牛骨汤而是酒,杜明昭信他们怕是直接个个敬酒来了。 杜明昭笑道:“好,待我先摸清楚路子。” 众人笑而欢散。 这顿饭后,几个婶子开始收拾残羹和锅碗,日头微微西下,天边渐露暗色,各家是时候回去了。 就在这时,杜明昭瞥到一抹胖墩墩的身影往她这面走来。 吕婶子喘着粗气,边护着圆鼓的肚皮,杜明昭杏眸流露不解,“时候这样晚了,婶子是打哪一出?” 她这身孕都五个月大了,要走动也该是白日,傍晚万一哪里磕着碰着那多吓人。 吕婶子来不及多说,她走得急脸色发白,杜明昭看得没来由地紧张,忙去给她顺手把了个脉,好在吕婶子身体一切康健,未有异样。 “杜丫头,我家那三个丫头可是上你这儿种药田来了?”吕婶子攥着杜明昭的手腕,生生在她玉白的手背掐出红痕。 杜明昭吃痛吕婶子才撒手,她摇头,“你说思娣她们三姐妹?她们没来我这帮活。” “坏了,那会上哪儿啊?”吕婶子的脸又是一白,“这都整整一日了,我都没见着她们的人影。” 双身子的人身上还多个人,那一紧张刺激,吕婶子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杜明昭赶忙拍她的背顺气,“婶子莫急,若是思娣说了是栽药草苗,不是我家便是蒋家,这两日村长也在雇人栽种。” “是村长家吗?” 吕婶子一听,脸色好了不少。 杜明昭点头,“是,婶子去一问便知,蒋家的地是山头,来去不多方便,回家是会晚些。” “好,谢谢杜丫头了,我这就去。” 吕婶子来不及与杜明昭多说,她那焦急心切溢于言表,问到话后抱着笨重的肚皮又匆匆回了村。 杜明昭收回眼,秀眉蹙成麻花,她与身侧的宋杞和道:“我还以为吕婶子重男轻女,压根不管梦娣三姐妹的死活呢。” “再养个阿猫阿狗都会有感情。”宋杞和眼皮微微掀了下,“只是与儿子相比,闺女没那样的重要。” 眨眼之间,天幕已染了漆黑,连回时的石子路都昏暗无比,只蒙蒙看得见影子。 杜明昭叹口气:“天都这样晚了,梦娣几个要真上了山,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这话是不愿吕家姐妹遇着事儿,杜明昭却没料她竟一语成谶。 吕家三姐妹确实是都去了蒋家,为着那一日一百文的工钱,三姐妹结伴进山种药草苗。 蒋家给的工钱多,却也斤斤计较,蒋里可不想花那冤枉钱,因而三姐妹得和其他进山的叔辈相当,清早入山,直至傍晚日头落山方可回家。 也就是归家下山的途中,念娣脚滑踩空了,梦娣伸手去抓她的时候,整个脚那么一折,当时就给崴了脚腕。 这一崴令吕梦娣直接走不了路,吕思娣和吕念娣两人又是背又是抬的好不容易才把吕梦娣拖回了吕家。 几日后吕思娣上门来找的时候,杜明昭二话没说揣了银针套随吕思娣去了吕家。 这还是杜明昭第一回 来吕家,她刚踏入吕家家门,满院的训斥声隔墙传出。 “你说你们不知道咋想的,赚吧就赚那个把钱,为了这个脚又伤得很了,这钱谁出?还不是得家里来掏!” “娘,您别骂二姐了,二姐是为我受的伤,不是她拉着我,我这会怕是已经躺床动弹不得。”吕念娣哭着求情。 “念娣你最小,她不救你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掉下去不成?我看你们就是来败家的,没几个家底还要死命的败!” 吕婶子在痛骂梦娣。 杜明昭听得直皱眉。 昨日她还说吕婶子心头到底惦记三姐妹的,今日一看哪里是惦记,分明是怕人死外头了,吕家还真是个轻视女儿,把闺女看得比草都低贱。 吕思娣自然也听到了这话,她当即入门,大声就反道:“娘,二妹都这副模样了,你还说她!” 她浑身发抖,若非吕婶子执意拦着,吕思娣在吕梦娣伤的头日就去请杜明昭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我咋还说不得了,她不是我闺女还是咋的?”吕婶子瞪着双眼,“你们三个今儿要反了天了是吧,还和你们老娘顶起嘴来了!” “娘你少说两句吧,你要是再不想看见我们姐妹三个,我们大可全走了就是!”吕思娣这下放出狠话,“我们可以不姓吕,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娘你觉得咋样?” “啪。” 吕婶子一怒之下给了吕思娣一个巴掌。 吕思娣头都被打歪了,吕念娣哭着扑过来,高喊:“大姐!” “大姐!” 吕梦娣挣扎着要从床里起来看吕思娣的伤。 吕思娣却是狠狠瞪她,“别动!” 吕梦娣咬唇委屈地坐了回去。 吕念娣愤而朝吕婶子大吼,“娘你也太过分了,家里活哪个不是大姐二姐做的最多,你真那么想要咱们滚,我看往后谁来做活!还伺候你和弟弟?呵呵……” 吕婶子大感头疼,她回望屋里三姐妹冰冷的眼,气焰顿时被灭了大半,可因着多年惯于这般,她还是梗脖子道:“你们还想离了吕家?不在吕家待着还能去哪,我把你们生了养大,你们就这样回报我啊!” “是娘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在先。”吕思娣顶着脸上的巴掌印。 吕婶子终让了一步,“我不关切我闺女,还让你们去请杜丫头来?” 这句话径直把杜明昭卷入了这场吕家母女大战之中。 吕思娣吭也没吭,一双眼里冷得能掉冰碴子。 倒是吕梦娣看来杜明昭这边,声音低而恳求,“明昭,你先为我大姐看看脸伤。” 吕思娣摆手,“不用,明昭,我请你来是为了二妹的脚,她昨日回来肿的老高,下地都不行,她伤的重你看可能好的快点?” 吕婶子跟道:“对对,杜丫头你且给我家这二丫头看个诊。” 吕家的硝烟暂且平息,杜明昭穿过吕婶子与吕思娣,深切感知到两人无声的目光厮杀。 吕家姐妹积怨太久,眼看着闺女大了,吕婶子若还是执迷不悟,吕家必然闹得鸡犬不宁。 不过眼下吕家姐妹心系吕梦娣的脚伤,没再和吕婶子顶嘴。 杜明昭在吕梦娣跟前蹲下,她脱了吕梦娣的布鞋,这双鞋都破了个洞了,可吕梦娣还在穿,鞋也比她的脚大些,看着像吕思娣的鞋子。 下裙被撩起,吕梦娣那只肿起老大的脚踝便这么展露在杜明昭眼前。 杜明昭握着她的脚底,一手捉她小腿,轻缓拧了两下,吕梦娣疼得直咬牙,只是稍微那么一碰,她都要飙出眼泪。 吕思娣和吕念娣两姐妹一下就来到她身边,分别握住了她的手。 吕念娣还呼呼道:“二姐,明昭姐姐在诊断,你忍着点。” 杜明昭又用手指揉捏吕梦娣脚踝处的肿块,她差不多摸到了这块错骨的位置,就在吕梦娣“嘶”地吃痛时,杜明昭一个拧腕,只听“咔嚓”一声,吕梦娣错了的骨就被掰正。 “你试着扭下脚。”杜明昭放手抬手和吕梦娣道。 吕梦娣转了转红肿的脚脖子,她很诧异,因着真不那么的疼了,“明昭,我好些了。” 杜明昭起身笑道:“是这处错骨,你走路自然难耐的疼,正回去会好很多,不过脚脖子这里的肿块要想消的快,我得给你开盒消肿化瘀的药膏,让你大姐等会上我家跑一趟拿吧?” 吕梦娣的伤势不算重,这骨子正位便只剩红肿。 吕思娣当即应:“好,我去。” “去啥去!”吕婶子在旁边听着跳脚,她捂着肚皮就喊,“杜丫头,你说梦娣还得擦药才成?咱谁摔伤哪儿肿了,不都自个儿没几日就好了,哪有这么娇气的?” 杜明昭不愿和吕婶子扯皮,“婶子觉着不必要,那就不必要。” “你实话告诉婶子,是不是你打主意要把药膏卖出去才那么说?”吕婶子咄咄逼人,“我瞧村里这会儿都被你劝得兴起擦药来了。” 吕婶子可就不在指责杜明昭是掉钱眼里了。 吕思娣吼道:“娘,明昭咋会是为了钱!” “她不缺银子?我可不信。” “婶子说我就为你手里那几个铜板?” 杜明昭脸若冰霜,她凝目道:“你知道我在村里诊金去几个钱,在城里又开多少?但凡你去打听一道,便不会在这里胡扯。” “娘,明昭是好心给二妹看病,你竟还误解人家。”吕思娣更是气得不行,这家她是一刻都不愿多待。 恰逢有人敲了吕家的大门,吕念娣奔去开门,跑回时她在门口道:“明昭姐姐,是来找你的。” “找我?”杜明昭纳闷。 吕家门口站着一灰袍中年男子,杜明昭感到眼生很确信自己未见过男人,便问:“您是?” “是杜姑娘吧?小的是云江楼乔掌柜的手下古飞,特来为乔掌柜给姑娘传个话。” 古飞躬身恭敬鞠了一躬,又笑道:“杜姑娘前些时日在云江楼留了一方子,后厨试着制成菜肴上了桌,在城里极受喜爱,只这么几日便跃至来客必点菜肴之一,光是进账便有几十两。我们掌柜的十分钦佩杜姑娘的妙心,能想出这么一个花样。” 云江楼用膳并不便宜,杜明昭是知道这酒楼共三四层,顶上的厢房价格更是不菲。她的药膳能在云江楼卖的红火,这与她而言怎么都是一件大好事啊。 杜明昭随即言笑晏晏,“乔掌柜的意思是,乐意和我合作了?” “那药膳云江楼不会亏待您的,这里是这几日的分成。”古飞递来了一只小布包,里头是三两,差不多三成,他笑着又补道:“乔掌柜见了杜姑娘的诚心,自然要与你当面谈这事,不知您何时能入城?” “我倒是想问一件事,乔掌柜是有意买我那方子呢,还是乐见与我分红。” 古飞面露为难,“这……杜姑娘还需与掌柜亲谈,小的不知。” “行吧,那我改日去见乔掌柜。” 杜明昭感受到了云江楼的诚意,在乔掌柜还派个人下乡来寻她时,她便心觉乔掌柜是诚心想要她的药膳,见到他后她应能以此迂回谈判。 只要看上了她的东西,那主动权便在她手里了。 送走古飞,杜明昭回身欲在入吕家的屋门,然而回眸时便发觉吕家姐妹还有吕婶子齐齐立于屋檐之下,几个人的神情皆作一般。 吕婶子先是瞥她,“杜丫头还和城里的云江楼谈了生意?你家不是只你娘会烧饭吗?” “那又什么办法,人家觉着我的好呗。”杜明昭垫垫手里的布包。 吕婶子顿时眼热,“云江楼给杜丫头分了多少个子?” 吕思娣蹙眉,“娘!” 吕婶子咋啥事都要过问的,吕思娣那都是杜明昭的私事! 杜明昭轻缓翘唇角,她意有所指,“哦,不多,只三两银子。” “三两!” 吕婶子大为震惊。 这都抵吕家一个月积攒赚的银钱,而杜明昭轻飘飘就入账三两,她方才还说啥来着? 她质问杜明昭是为了要钱才故意要吕梦娣擦药。 村里杜明昭卖的药膏也只不过一百文。 比之简直如毛毛雨! 吕婶子一张老脸整个都赤红了,那红一路直到她的粗脖子。 吕思娣满含嘲讽,“娘,你还说明昭去图钱,是啊,人家不图那上十两的银子,跟你计较个把铜钱。” 吕婶子蠕动嘴唇说不出话。 吕念娣小心揪着吕思娣的手,问道:“大姐,咱还给二姐买药膏不?” 吕婶子缓了一会,板脸插话道:“不买!咱家又没几个子,杜丫头再好赚钱,那一百文还是多了,你二姐又不是不能自个儿好!” “明昭,你莫听我娘的。”吕思娣压根不搭理吕婶子,走来就把杜明昭扯到一边,将钱塞给她,“这是我们上山赚的,拜托你给我二妹开个药。” 加诊金和药钱,共二百文。 杜明昭心觉吕家三姐妹太不容易了,她收起钱,没忍心轻声说了句,“思娣,下回我家那地缺人手帮活,你们姐妹三个来帮我做事吧,我给你们开工钱。” 还有句话她没说,待有了钱,她们也好可稍微脱离吕婶子的钳制,不需处处都听吕婶子摆布。 杜明昭是真心为吕家三姐妹在做打算,吕思娣闻言眼眶红了,她抽了下鼻子道:“好,明昭,多谢你啊。” “照顾好梦娣。”杜明昭忆起吕梦娣前不久才犯了傻事,“你们姐妹多和梦娣说说心里话,让她有个盼头。” 吕思娣重重点头,“我记着的。” 第48章 赚发了,腿好站起来…… 云江楼。 杜明昭与东宏随古飞上了二楼,两人被引入一间厢房后,古飞躬身道:“请二位稍待片刻,掌柜的很快就来。” 在等乔掌柜来前,云江楼的小二给两人上了几样茶点。 杜明昭尝了口糯米糍,杏眸转转,抬手将东宏面前的甜食也扒拉到跟前。 东宏不好吃甜的,便没理睬她的小动作,他兀自在边剥着花生。 不到一刻,乔掌柜推门而入。 “杜姑娘,东宏少爷。”乔掌柜行礼后也落了座。 杜明昭眼见乔掌柜招手让小二撤下空了的小碟,后将纸笔墨砚齐全摆上,她转而温婉笑道:“乔掌柜这是有备而来啊。” “杜姑娘的方子,不知可有意卖给云江楼?”乔掌柜也不打哈哈,直入正题,“在下以为杜姑娘是打定要成这门生意的,合作这事您该有个心里价,只要这价在云江楼可承受之内,在下都可应下。” 说时,乔掌柜不留痕迹地暗瞥东宏,而他靠坐在窗边剥着花生,两眼不观身侧之事。 杜明昭微撩眼皮,“乔掌柜要将方子买断?” “杜姑娘既要与云江楼合作,便不可再选第二家,不若我云江楼买来方子作何用呢?”乔掌柜生意人自然是生意人的头脑,“这菜在云江楼上了,杜姑娘便不可再外传给别家。” “买断可以,但我要够多的钱。” “杜姑娘想要多少?” 杜明昭眯起眼,自满回道:“我要云江楼三成的分红。” 这话一出,连东宏都看了过来。 乔掌柜顿了片刻,隐去笑意面色微沉道:“杜姑娘可知云江楼每月的进账是几钱?” 这云江楼地段好,菜肴又多精品,开价不菲,因此进账非比寻常的多。 杜明昭凭着方子便狮子大开口要分三成的红,乔掌柜是脾气好未显怒气。 “诶,乔掌柜莫慌待我说完,我能开出这个价当然是我有备而来的。” 杜明昭抬手将墨砚拉到眼前,她提笔边写着药膳方子,边又道:“我能给云江楼的是全然别具一格的新菜,保云江楼在溪川县长盛不衰,这方子不会只有一张,莫非乔掌柜以为吃老本更划得来,不会吧?” 这世间该没有人不愿意赚个盆满钵满。 一张写罢,杜明昭顺着再写另一张,乔掌柜望向她的手沉思着那番话,仿佛有点被说服。 一盏茶之后,杜明昭收起笔,她写了一摞厚厚的纸页,这些方子无一不是药膳,多为她前世脑中记下的那些。 “乔掌柜,请。” 杜明昭直率且大方地将药膳方子递给乔掌柜,她胸有成竹补道:“我本意是想自己盘一间药膳铺子,无奈手头积蓄少才求助于东宏相帮,若乔掌柜与我联手,我想我们之间定会是共赢。” 简而言之,杜明昭便是自信她的药膳方子归给云江楼,会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乔掌柜细细品着她的话,而后很快绽了笑容,“在下还是小看了杜姑娘,本当你为医女,一门心思栽在施针开药,没想你在经商之上颇有头脑,因你之话,在下不应下才是亏本买卖了!” 被乔掌柜调侃,杜明昭杏眸弯弯,她抱拳就道:“哪有,乔掌柜是个明白人,可比我懂如何择利,我只是抛出枝,至于这枝乔掌柜愿不愿意接,那是您所考量的。” “那我定是要接了。”乔掌柜呵呵一笑,他坦然收起方子,“不然可不辜负了杜姑娘的心意。” 杜明昭喜不胜收,“那分红……” “便依你的,三成我也应了。”乔掌柜笑着点点头。 “乔掌柜爽快人,我就喜欢和直接的谈话,应就是应,不愿也无碍。” 杜明昭话是这么说,但她敢开三成的分成,权是她有底气,心知乔掌柜对她那药膳有多看重。 也是抓住了这一点,她才以“三成”试探乔掌柜,若他有犹豫,让一成也不是不可以。 乔掌柜又说:“只是杜姑娘得作保,方子之事……” 杜明昭应:“你且安心,除你我之外,这方子不会有第三人再知。” “好,从今日起,杜姑娘会是云江楼的掌事之一,在下会告知楼内的下人。” “祝云江楼财运亨通。” 乔掌柜举起一杯茶水,杜明昭便也同为,两人碰了杯就此达成一致。 离开云江楼后,杜明昭与东宏回了泰平堂。 东宏定定与杜明昭道:“应庚说你不善厨。” 他言外之意是,杜明昭究竟如何令乔掌柜取信的,还是巧妙以药膳折服了他。 对东宏而言,宋杞和是下了命令让他偏帮杜明昭,可东宏却从头到尾一句话未提。 杜明昭与云江楼之间的合作,皆是靠她一人的本事所致。 东宏十分兴味。 杜明昭杏眸挑起,细碎的微光糅杂在其中,显得她格外温柔,“我是不善烹膳食,可你忘了,药膳之中还多个药字。” 她精通的是医,这有何难解。 东宏错愕落在原地,杜明昭越过他抬脚入了泰平堂。 柳叶正将前堂小桌之上的瓷瓶收掇换水,听杜明昭的脚步,转身便笑道:“小姐,您今日来的很早呀。” “要办事早早入了城。” 杜明昭目光下移,她的视线紧盯在柳叶手里捧着的瓷瓶,里头还插了几只花,她不识得。 柳叶一垂头,复笑道:“小姐,这是一位谢公子送来的姜花。” “谢大哥?” 柳叶甜甜应“嗯”。 这回杜明昭没太大的吃惊,谢承暄似送栀子送上了瘾,那次经她戳穿之后,接连数日都没再递过花,可现在又突然起意换了一种。 只是童试将近,他怎还分心去采花? 杜明昭又问柳叶,“你很喜欢?” “回小姐,奴婢自小最爱的便是野姜花,奴婢的娘与几位姨原住的地方生了许多这样的花儿。” 柳叶抱着瓷瓶,正要往后屋走去,“小姐,我把这瓶放去哪儿好?” “前堂不行?” “也不是,就是……奴婢怕无意碰着打了。”柳叶还挺宝贝的。 杜明昭便勾唇道:“那放后屋里吧。” “好嘞。” 柳叶蹦跳地要去后屋,谁知道半路撞到了一处硬梆梆的大块头,她生得娇小,这一没留心脚下便被绊住。 东宏立马捉了她的腰。 柳叶护着瓷瓶,姜花摇曳不止,好在没洒出瓶子。 “当心点。”东宏粗眉一竖,那股寒气释放之时着实唬人。 柳叶跟碰了烫手山芋一般,当即挑开他身边,狠狠跺脚,“什么当不当心啊,要不是你挡在这儿,我……” 东宏睨向杜明昭这面,杜明昭清清楚楚从他面部看出几个字。 怪我咯? 但东宏不欲开口。 柳叶气得宛若河豚,她鼓了鼓腮帮子,后只重重一哼转身去了后屋。 杜明昭含笑摇摇头,她侧头问在打算盘的何掌柜,“泰平堂中的玉肌膏备了几盒?” “如小姐的吩咐,柳叶两种各做了三十盒。” 这其中有十来盒是杜明昭要带去施府的,她将需涂抹的药膏取出,除开茉莉的,杜明昭还让何掌柜分别添制不同花香,多做了兰花、栀子、蔷薇等味道。 美白膏与药粉各装十五只,杜明昭用木盒装好。 东宏伸手接过,他说:“那日应庚会随你。” 杜明昭愣了愣,应道:“好。” …… 溪川县众所周知施府小少爷施文彬满月之时并未摆宴,施夫人身体抱恙近一个月,前几日才转安几分,请了亲近的几家之后,后正式宴请各府,此番是弥补小少爷的满月宴。 来施府之前,杜明昭为着衣很是苦闷了一通,天知道她最不会的便是挽发与穿戴。 端坐于梳妆台,杜明昭发了近一刻钟的呆,这可比她上学时一天之内考几门课都来的难,她的双手在脑后乌发上搅着,最后还是编了个天蝎辫。 可发间空空实在朴素,去参宴稍有不得体。 杜明昭便在妆匣里翻找,她记着荀华月赠了她各种花样的簪子与首饰,挑三拣四过后,她还是取过一只刻藤蔓的银镯,换掉红绳戴在手腕。 还翻找到几只短小的鱼尾状银钗,杜明昭便一上一下插入发中。 至于衣裳,她穿的是春日何氏给她新制的丁香色衣裙,其色淡雅素柔,已是她能找出最新的一件。 杜明昭便就如此去往了施府。 应庚驾车将她送到正门,应下待她参宴完毕后再来施府接她回村。 杜明昭独自走去正门。 “敢问小姐可有施家下的帖?” 施府家丁在门前将杜明昭拦下。 恰逢魏家的马车抵达,魏心慈随母来到施府门前时,便撞见了一身素净的杜明昭以及家丁问来的话。 “不会是有人有心攀施家,胡搅蛮缠要进这个门吧?”魏心慈掩嘴嘲笑,毫不客气。 魏夫人却不满她的出言,拉过魏心慈就道:“少说两句。” 魏心慈挨训嘟嘴委屈,“娘,女儿还说错了吗?施府是何地方,你看她像是会被施家下帖子的人?” 溪川县谁人不知施家的背后,乐意与之交好数不胜数,奈何施家多为闭门不见客,是以魏家亦是第一回 前来施家。 能被施家请来的,还是在小少爷满月之后这等重要的请宴,来者都不会是一般人。 虽说杜明昭已用心打扮过,可她性子淡,并不喜穿金戴银,因而整个人光站在那,是再素雅不过的画。 魏心慈这么瞧见,想当然不觉得杜明昭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试问哪家小姐出门在外身边没个伺候的丫鬟,还独自赴宴上门? 于是在魏夫人领魏心慈过门时,她还不忘回头冲杜明昭道:“施家今日把门严,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杜明昭看也不看她,只从袖里掏出一张请帖,递给家丁,“是这个吗?” 家丁看罢后,笑着比请道:“是没错,这位小姐里面请。” 魏心慈呆住了。 怎么可能? 她是被施府请来的? 魏心慈不敢置信,她刚要开口再问,身侧的魏夫人却笑着问道:“盈盈你怎上正门来了?” “来接一位客人。” 施盈盈的芙蓉面笑意明媚,她与魏夫人客气行礼,后擦肩而过。 魏心慈见施盈盈迎光走来,大喜过望地喊她:“盈盈姐!” “心慈妹妹。” 施盈盈朝魏心慈点了下头,就在魏心慈以为她是来寻自己的时候,施盈盈却绕过她朝另一边走去。 魏心慈脸上早摆好的笑停滞成尴尬。 她再一抬头,施盈盈已走到杜明昭手边,还带了几分亲密地抱怨,“明昭你来前怎么不说一声?我本想让小丫鬟上泰平堂亲自接你过府呢。” “我自己来也不花时,免得劳烦你。” 杜明昭也只是去泰平堂取了药,其余没做事。 施盈盈不依不饶,“我还巴不得你多劳烦我些,这又不值当个事儿。” 杜明昭问:“夫人她身子如何了?” “我娘正带彬哥儿呢,我领你去。” 魏心慈便眼巴巴望着施盈盈牵领着杜明昭有说有笑地离去,她哀怨地奔去魏夫人那儿,“娘,那人究竟是谁啊?” “施大小姐提及了‘泰平堂’,那姑娘保不准就是城里近日炙手可热的泰平堂女大夫,小杜大夫。”魏夫人有所耳闻。 前几日施府请了几户人家,得施盈盈推了一样美白膏,听说是泰平堂制的玉肌膏,好几家的夫人小姐当日便派了人去一抢而空。 这小杜大夫瞧着像是个有本事的,其中还有一层,施夫人的抱恙转安似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不过是个大夫,盈盈姐却待她那样好!”魏心慈只觉得荒谬,不可理喻,“她是能看诊治病,可说白了也不过就仅会这个,何能与溪川县城中人家相比?” “慈儿!”魏夫人板起脸,声音拔高,“施大小姐拿她将座上宾看待你是没瞧见?她那番既是施府表态,你今日亦是客人,却还次了小杜大夫一分,你给我记住在别家守好本分,可不要惹事生非。” 魏心慈咬了咬嘴唇。 魏夫人说的不是无道理,在魏心慈与魏夫人姗姗来到主院时,两人便亲眼看见那位泰平堂的女大夫被请到了施夫人身边,还由着代哄施府金贵的小少爷。 施文彬今日已睡饱,这会儿他睁着葡萄大的眼滴溜溜望着逗他的几个人。 他不太怕生,谁来逗他玩都会咯咯笑。 施盈盈递过去一根食指,施文彬立刻就抓的死死的。 “娘,弟弟的手劲可大。”施盈盈想抽都抽不出来。 杜明昭双手托着施文彬,笑施盈盈道:“你且不要使力,顺着他一会儿。” 施盈盈照做,果然施文彬觉着无趣便撒了手。 施夫人在那边招待各府前来的女眷,施盈盈撑着下巴就拷问杜明昭,“明昭,你今日可有给我家弟弟带好玩意?” 之所以这么问,以施盈盈对杜明昭的了解,她认为杜明昭必不会空手而来。 在正门接到她时,施盈盈其实就看到杜明昭夹带的木盒,她原想那是给施文彬带的礼,然而杜明昭却拿出了另一样。 “这是我为小少爷配的药囊,这几样是驱蚊驱暑,这几样是以安神用,” 杜明昭共备了十样的药包,她抓药时特地择温和的药材,施文彬才将一个月,不适合过量用药,即使是香料也不可。 “明昭,你可真是从来都那么戳心窝,真真太贴心啦!” 施盈盈欢喜地让丫鬟接过,这比诸多各家送来的贺礼都要来的实用,不光是她,她想连她娘都会更喜这个贺礼。 又抱了施文彬一会儿,杜明昭手臂有些酸了,施盈盈见她勉强地在笑,忙喊来珊瑚,“你去抱彬哥儿,让明昭歇着。” 珊瑚应答,从杜明昭手里将施文彬接入怀中。 施夫人喊了声珊瑚,是几位夫人想见施文彬了,珊瑚便又抱着孩子去寻施夫人。 杜明昭如释重负。 她杏眸眨动了几下,心中不住地感慨,带娃也是个体力活啊,这小少爷才一个月大,她都抱不到一刻钟,孩子若再大点,她该是得被累趴下。 施盈盈挂着笑容,给她倒了一杯茶,杜明昭瞥眼询问,“施小姐不过去吗?” 她问的是施夫人那边。 “我去做什么,无非就是问东问西,好生没意思。”施盈盈捧脸,她翘鼻哼哼,“再说了,她们要见的是彬哥儿,又不是我,我才不要自讨无趣呢。” “夫人的气色已大好很多,药吃完了吧?”杜明昭改口问。 “是,娘有三日没再吃药了,她如今已全好就断药没再吃的。” 说罢施盈盈改捧脸为撑桌,她身子倾来几分,侧脸凑近问杜明昭道:“明昭,我脸可有变白?” 杜明昭记不清上回见施盈盈是何模样了,她稍有迟疑,“应有几分。” “那好!” 杜明昭说不出违心之言,她本想说的是,玉肌膏并非一蹴而就,保养肌肤需得日日夜夜。可是当望到施盈盈满怀期冀的眼,她还是选择了不言。 “夫人,小少爷瞧着是困了。” 施文彬犯倦打盹要入睡,施夫人陪笑道:“孩子到时便要睡,那我先让彬哥儿回屋。” 各府女眷也不在缠着逗弄小少爷。 “正好有一事。” 施夫人来寻施盈盈,见到杜明昭在旁,慈爱一笑道:“府内搭好了一处戏台,这会儿正要演出戏,小杜大夫刚巧也在,你与盈盈一同来吧。” “明昭,走。” 施盈盈非攀住杜明昭手臂,挽住她便道:“我娘请的可是溪川县里桃园那一批最出名的角儿,听说近日她们搭了一出新戏,还未在几家演过呢我娘便给请来了,我们可不能错过。” 杜明昭听要看戏,头都大了。 她并非不爱,而是真的听不明白。 戏里戏外那些,若是白话文还好,可偏偏不同地方沾染腔调不一样,唱起时她能听出个半分意思都是不错。 若要说,在场之中大抵也只有杜明昭神色恹恹了,众人皆坐等静待桃园来一出妙戏。 杜明昭坐在前首,于施盈盈的左侧,她这位置离戏台亦是最近。 可要能选,她宁可坐于最末。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娇莺女音唤起之时,台上步入一位作妙龄女子的闺门旦徐徐来至众人身前,这场戏便开场了。 几位角儿对着白,杜明昭时而能听懂一二,时而是一句也不明了,倒是几处凭着身形动作,能看懂这戏到了哪一出。 那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直引得杜明昭忆起了这戏便是《牡丹亭》,她之所以印象深刻还是为后头紧跟的一句,见时为之惊艳,经难忘却。 如花貌美的闺门旦愁容满面,她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戏文里的女主角杜丽娘心系柳梦梅,相思成疾后竟病亡,后被葬在了后花园的梅树之下。 台上演柳梦梅的小生声声戚哀唤着杜丽娘的名,难耐的杜丽娘以鬼魂之身来相会。 戏台上还在唱着,“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至杜丽娘郁结难解,闺门旦摇摇欲坠,她眼中泪花真切,唇角不时咳出血色,她的身子轻如一片羽,缓缓落在戏台的中央。 杜丽娘死了。 这出戏就此落幕,下文需得下回再演。 众人沉浸在戏中,片刻之后齐齐拍手。 杜明昭在半途本打了好几个哈欠,后再定睛一看,演杜丽娘的那个闺门旦竟是被人搀着下台的,她嘴角的血似止不住,不像是为了唱戏做的假血,怕不是染了重病! 思及此,杜明昭更坐不住,她当即要起点去寻桃园的唱角儿,可施盈盈压抑的哭声牵绊住了她的脚步。 “明昭,我心里头真难受。” 一回头,施盈盈捏着绣帕不时抹泪,“唉,那杜丽娘可真是个可怜见的人儿。” “这戏唱的真好,情意真切唱我心坎去了。” 施夫人亦是押了下眼角。 杜明昭又朝后扫了一眼,见有好几家的女眷都触景生情抹泪,她突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施盈盈才好。 兴许就她无太多感触。 在她看来,痴情爱慕是人之本性,人可以为一男子牵肠挂肚,但要到了郁结在心难舒,连那人间都没见几面,便为他而死的话,杜明昭觉着有些过了。 活着的意义不止是为了一个男人,世间还有许多值得所留念的。 至少对她而言,轻易为旁人赴死,这是在轻视自己的生命。 且这故事与上回宋杞和念的那则极像,都是男女未能结为夫妻,女子死去化鬼才成就这桩姻缘。 杜明昭不解,好似她们都极喜爱人鬼情未了那一套。 戏已毕,施盈盈却还未从中走出,她深深叹息:“明昭,杜丽娘死的那一刻我便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我遇见一男子,见之倾心再装不下第二人,我是否会与她一般?” “莫乱想,你是你,她是戏文里的杜丽娘,即使你深爱于哪家公子,你都可与她走不同的路。”杜明昭劝道。 “杜丽娘只想觉着失去柳梦梅的痛,比死去还要难耐罢了。” 施盈盈入戏很深,她芙蓉面头一次沉着哀色,两人落在施夫人身后两步远,她低声沉吟道:“明昭,我们生在溪川县,遵的是父母媒妁之言,有时姻缘不由自主时,会有多痛苦。” “夫人这不是还没给你相看亲事吗,你作何这样愁?夫人是个疼你的,待看亲事时,你若不愿便多与夫人谈。” 施盈盈却是摇了头,叹气:“盼望我娘能听我的吧。” 杜明昭被她说的心情沉重。 不得选择确实如同桎梏捆绑,女子被牢牢锢于宅院之中,宛如《牡丹亭》里的那句满园良辰美景竟不知与谁人共赏,多么无奈且叹息。 杜明昭便问:“施小姐,你今年多大芳龄了?” “已满了十四,我再过五个月及笄。” “那婚事该是及笄之后再言。” 施盈盈反道:“待及笄已是来不及,多在及笄之前定下,而后择日出嫁。” 杜明昭大为吃惊,这城里的姑娘定亲都这样的早? 至少抚平村之中,如她爹娘的,在她已十六时都从未着急过。 从医学角度来看,杜明昭觉得古代实在太早婚了。 且女子出嫁后又多要在头年怀上子嗣,早孕的话对母体损伤极大,更易发生比如早产、难产、折寿等不可挽回的惨案。 “夫人是这么与你说的?”杜明昭紧锁眉头。 “若非我娘这几日身体不适,又忙于照看彬哥儿,我这相看亲事早便提上日程了。” 施盈盈挽着杜明昭的手愈发抓紧,她眼眶微红,“明昭,你可有法子?我无意中人,真不愿随处嫁到一户人家去。” 杜明昭早知晓施盈盈骨子里的“叛逆”,属古代的离经叛道,但为自己着想没什么不对的,因而她劝慰道:“夫人这不是还没开始瞧吗?你多在城里打听信儿,说不准哪日你就寻到了一位你相当中意的男子。” “好。”施盈盈将小脑袋靠了过来,她呼了一口气,鼻息间满是杜明昭身畔的茉莉花香,十分舒心,“明昭,我听你的。” 这出《牡丹亭》的戏在施府大受好评,事后好几家都给桃园赏了奖银。 杜明昭到最后都没能去寻桃园那位扮杜丽娘的旦角,桃园摆戏后便早早离了施府,连人影儿都寻不找。 施夫人正与几家夫人谈笑,挪眼睨到施盈盈与杜明昭款款而来,她笑着就说:“瞧我,今儿还有一件事要和几位夫人一说。” “是什么?” “看施夫人,像是一桩好事。” “是那位姑娘?” 有一位夫人轻声盘问杜明昭的底细,“与施大小姐走那样近的是何人?” 齐家的夫人笑回:“你竟不识得?她便是泰平堂坐诊的小杜大夫。” “卖玉肌膏的泰平堂?” 齐夫人一提,在场好几位夫人都清楚了,“前几日我家丫鬟才去了泰平堂,害,我都没买到那玉肌膏。” “泰平堂只卖了十几瓶,你去晚了当然买不着了,那玉肌膏我用着很不错。” “哎呀,王夫人你这脸可真细滑。” 施夫人将杜明昭带至众人跟前,先为女眷们介绍,“这位便是为我看诊调养的小杜大夫,她医术精妙,在我看来那药春堂完全不可比。” 杜明昭向各位夫人缓缓行礼。 “比药春堂的大夫还要善医?那岂不是溪川县最盛的大夫。” “百闻不如一见,小杜大夫真是绰约多姿。” “可不,不说是哪家出的姑娘,我当身段如小姐。” “且小杜大夫还擅妇人之病呢,不必忧心男大夫不便看诊。” “这可真好啊!” 施夫人已将杜明昭捧上一个至高的顶台,在场夫人们更只会恭维而非小瞧。 杜明昭听闻众人最为在意的还是玉肌膏,那十几瓶实在不够买,好几家怨念没买着,于是追问于她。 杜明昭笑笑,她唤来施盈盈的丫鬟雪竹,那只装玉肌膏的木盒一直由雪竹携身带着。 她抬手说道:“这里面各有玉肌膏与玉肌粉两种,前者直接抹脸,后者需得泡温水划开后再用,应是夫人小姐们想要的。” 木盒掀开的一刹那,在场众人眼都直了。 清淡的花香馥郁,是比香料好闻百倍的清香,站在近处的齐夫人直点道:“小杜大夫我想可多买几盒吗?一盒怕是不够用。” “齐夫人,你不是先前都买过一盒了吗?” “我那不是用的快吗,小杜大夫的药膏就这么一小点。” 后头的夫人跟道:“你也知道小杜大夫一回只这么几盒,总得给我们也留几盒吧。” 齐夫人掩嘴偷笑,“我记着小杜大夫说近日还会制,莫急嘛,上泰平堂买也一样。” “那齐夫人怎不去?施夫人看着呢,咱们可得公平起见。” 施夫人主持大局,“好了莫争,已买过的今日先让一回吧,小杜大夫并非就此停手不再制药膏,用完日后再买便是。” 众人闻言,遂应了施夫人的话。 杜明昭又道:“今日我在玉肌膏里添了花,各类的花香不同,夫人小姐们可选自己喜爱的那种。” 雪竹捧着的木盒很快被抢走好几盒,溪川县内的女眷最是舍得花银子,即使杜明昭说一盒得去十两,可玉肌膏被抢得毫不手软。 眼看木盒要空,施夫人眺目飞到几个座位的后头,问独自静坐的苗夫人,“苗夫人你不买一盒回去?既是给你家的清欢也好。” 苗夫人为溪川县县丞苗德武之妻,苗大人官职仅次秦大人,因而施夫人待她抱有几分恭敬。 此刻坐在下首的苗夫人眉眼之间斥着散不尽的愁云,她那双眸子触及端立的杜明昭,那姑娘如清芳玉兰很是安定人心,再又有施夫人作担保其医术专精,思索片刻后苗夫人起身露出笑走来,“施夫人盛请,我却之不恭,既如此,我便试试小杜大夫的玉肌膏。” 杜明昭回眸一笑,杏眸清亮,“苗夫人想要哪一样?” 几位还在挑的夫人见是苗夫人来了,纷纷侧身让苗夫人先择。 苗夫人没抬手,她只是问道:“先前我听说泰平堂的玉肌膏多为茉莉香,不巧的是我碰不得茉莉,不知小杜大夫可还有别的香味的?” 杜明昭恍然。 原来苗夫人对茉莉过敏。 她便又问:“苗夫人可有喜欢的花?” “玉兰就挺好。”苗夫人笑容里夹了几分的苦涩。 杜明昭从木盒里挑出兰香的那盒,递过去,“这会是苗夫人喜欢的。” 苗夫人攥进手里,她双目沉着复杂情绪,指尖又一回掐在药膏盒上时,她终是开口道:“小杜大夫,施夫人夸你医术高超,我有一事……可否请你解惑?” “您说。” 杜明昭愿闻其详。 “有一人时而狂躁,时而昏睡不醒,每日深夜皆在两厢之间来回,你觉着会是什么病?”苗夫人显得紧张,她双手攥得很紧。 杜明昭察觉她的急迫,想来是苗府中人,多有可能是苗夫人的亲人,她便道:“有一种昏睡症会使人情绪不得控,但也极有可能是被下了药物,有毒异常霸道也可致人如此反复。” “那……” 杜明昭眸中神色郑重,“苗夫人若是肯,我可以上府当面确诊,再来看该如何医治。” 顷刻之间,苗夫人的身子仿若松懈了半分,她不再那般的焦虑,“好,我愿意信你一回。” “五日后可行?” “可以,五日后我在苗府静候小杜大夫。” 因苗夫人问诊,在场登时引到了溪川县城中病症之上,齐夫人无端感慨了一句,“说起来秦家小少爷亦是可怜多年,前两日秦夫人携子归府,小少爷似乎并未好转一分。” “齐夫人,慎言。” 施夫人脸色微变,她瞥苗夫人。 苗夫人沉浸在孩子病重之中,无心留意齐夫人的话。 齐夫人赶忙捂嘴,“对不住,我是一时多嘴。” “不过齐夫人一说,我却是想起我路过秦家时,瞧见他家入了好几位道士。”又一位夫人提道。 “道士?”王夫人难以相信,“秦大人会允秦夫人这样胡来?” 溪川县里寻道士进府的少之又少,因有药春堂与泰平堂在,多数病症只要看诊都可药到病除。 只是秦阳云是个例外。 他那怪病饶是佛祖都奈何不了。 秦夫人恐怕真以为秦阳云被妖魔鬼怪附身,急切寻道士做法辟邪。 “秦夫人要给小少爷做法?” 齐夫人想说又不敢说,碍着施夫人和苗夫人都在,最后她只能喊了句,“天呐!” 杜明昭拧眉思索,秦家在百般不得治之后,竟找了道士,该不会秦夫人是想给秦阳云灌符水吧? …… 杜明昭带去施府的玉肌膏整三十只,一盒不剩,她清点银两后,将钱一并给了何掌柜。 泰平堂中还有十五盒,够这几日别府女眷来争抢了。 虽说这卖玉肌膏是很赚钱,因是第一批,溪川县多人觉着新鲜愿意尝个鲜,日后能否持续进账还很难说。 因此这几十两还不算太多,毕竟泰平堂还要维系买药材和干花的开支,减去成本支出后所赚了了。 近来泰平堂看诊人数骤增,何掌柜有意再添两个人手打杂。 杜明昭应许。 她再度清点账簿,随即扬起一道绚烂的笑。 手头攒下的近百两银子与她来说足以让杜家搬离抚平村,入城购置一门房产了。只是现如今杜家无需挪屋舍,她要把银子积攒下来做杜黎明年进考的盘缠。 她手上还有云江楼的分成,只待日后坐等钱飞入腰包。 啊,她是小富婆了! 如此一想,杜明昭的心情登时飞扬。 回村之前,她让应庚陪同去了集市,买了五斤的排骨,以及两只杀好的鸡。 而后杜明昭又去摊子边买了两串糖葫芦,特地把其中一只分给应庚。 应庚没接,“杜姑娘您自己吃吧。” 杜明昭杏眸一挑,“让你帮我拿着,我还去买吃食。” 应庚:…… 杜明昭仗着自己腰包鼓,去城里主街的点心铺子买了三盒龙须酥,还有两盒四方糕点,这一来径直花掉二两银子。 应庚任劳任怨地跟在后,他手里拿糖葫芦,另一只还举着几盒糕点。 末了,杜明昭心满意足,她啃着糖葫芦,终和应庚上了牛车。 这只糖葫芦她吃的慢,杜明昭很喜欢这种既酸又甜的小玩意。 方才在地摊边没寻着糖人摊子,若在前世,她保准要去转个小糖人,尤其是那种画龙与凤凰的,小时候拿个五毛钱,满心就想着抽只凤,谁知每回都是老鼠。 气煞她也! 应庚将牛车停靠在杜家门前时,杜明昭的糖葫芦才啃了一半,她另一只手里还有一整根没吃。 下车后杜明昭这时感到了几分后悔,只得咳道:“应庚,还得拜托你。” 杜明昭举了举自己的双手,一点空闲都没了。 应庚走去帮抬物什。 突然宋家大门“嘎吱”地被人自内推开,杜明昭还以为是东宏,杏眸流转之间,却是一袭墨色渐入她泛光的眼。 宋杞和长身玉立,他身着暗纹墨色长袍,乌发梳理整齐在脑后由一根玉簪别起。 他既没有坐于轮椅之中,也没借拐杖,腰背笔直。 杜明昭喜得糖葫芦也不吃了,“你的腿……痊愈了?” “嗯。” 宋杞和迈开大步而来。 两人将近之时,他那双桃花眼沉入看不真切的暗潮,他站在她面前,冷冽气势涌面将她全然包裹。 杜明昭才发觉他一点也不属瘦弱,只是病中平添孱弱,如今他终站起身,个头比她高了一个头,肩膀宽,以墨袍之下的腰部又被束收起,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下意识的,杜明昭朝后退了一步。 宋杞和又进。 杜明昭不敢抬头,以往都是他仰视自己,乍一下很不习惯,她便将手里的糖葫芦递去,“送给你,庆贺你腿伤已好。” 宋杞和桃花眼潋滟,笑意深深:“是给我的?” 第49章 一场无边旖旎的噩梦 杜明昭被宋杞和犀利的冷光端详着,心虚错开眼眸,她赶紧嗦了两口糖葫芦压惊。 宋杞和见她不吭声了,转头嗓间发出轻笑。 不用多想,这糖葫芦指定是杜明昭自个人想买,却又吃不完才留到这会儿的。 买的时候不见想起他,待每每吃不下的时候便要找他来了。 宋杞和给气笑。 他从杜明昭手里接过一串,一口啃下了两个,杜明昭错愕得瞪圆了眼,她那张朱唇微启,上唇瓣沾染些许的糖蜜,衬得更为饱满柔软。 宋杞和深深凝着她的唇,他就那么看着她,舌尖在糖皮上轻慢地舔舐。 此时此刻他手里的糖葫芦像是杜明昭。 杜明昭不是无感,她略微被盯得不自在,扭头去牛车取下糕点,“你瞧,我进城还买了这些,喏,这两样也都分给你。” 她动手把龙须酥还有四方点心都平分成了两份,其中一份留着给宋杞和。 宋杞和却推回去,“你喜甜食,留着吃吧。” “你不尝尝吗?施家小姐与我说这家流心阁的点心味道不甜腻,很香的,我觉着你该会喜欢。”杜明昭到底还是给宋杞和分了一样一盒。 末了,应庚抬最后一提肉食的时候,杜明昭抬手拦下了他,“这只鸡还有一斤的排骨你带回宋家。” 宋杞和看向了杜明昭,却听她嘱咐,“你们公子腿才好,你回头依着我写的那张黄芪参鸡的煲法给他炖鸡汤喝。” “是,杜姑娘。” 杜明昭是为关切宋杞和,应庚自然应好。 宋杞和腿好全着实令杜明昭意想不到,她大概算到他会在这几日离了轮椅,但没料到她算的第一日宋杞和便立于家门前,如完全康健之人。 两人道别回屋,杜明昭迈入杜家大门半步后又停住了脚。 她那双杏眸似有自主意识地往宋家那面瞥了两眼,宋杞和背对着她已推门而入。 墨色的夜与他那身衣袍融为一体,身形潦糊。可杜明昭是医者,她又主内科,几乎无需借助其他,只是凭着眼观,她便可辨察宋杞和的身量。 墨袍之下他属精瘦,宽肩窄腰,手骨又很细长,此前为他治腿时曾亲眼所见他的腿骨,想来双腿同样很长。 她常见他穿素色,这还是头一回见他着墨色。 不得不说,那墨黑包裹宋杞和的全身,令他独有一番冷冽,硬生生将他那张美人面逼出一股刺人的痛感。 若放现代,他该算是衣架子那款,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只是不知道宋杞和褪下衣袍之后—— 正思忖着,杜明昭愣住了。 她赶忙拍了下脸蛋。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她想的太歪了! 杜明昭止住乱飞的思绪,抬脚回了杜家梳洗收拾,准备歇息。 何氏已烧好了水,杜黎先洗过澡,眼下他还在侧屋举灯习书。 杜明昭没叨扰爹娘,自己去厨房打了温水提去浴房沐身。 半个月前杜明昭在浴房里没站稳差点把自己磕伤后,何氏便叫杜黎进城买入了一只新的木桶,如今杜家也终于能用上浴桶泡澡。 杜明昭放任自己沉沉入水,她只露了一个脑袋,下巴贴着水面漂浮。 不知不觉,一个月都过了。 恍惚间,杜明昭想到了离溪川县已许久的薛径,她不知薛径究竟何时才能归来,那空荡荡的薛家足有一个月无主人居住。 她想师父了。 水汽如雾蒙蒙盖住她的杏眸,杜明昭有些困顿,她怏怏缓而眼皮耷拉,随时都要阖起。 雾气中,杜明昭好似望见了一个女子,她乌发扎成辫,轻垂在肩前,她的身影与自己极像。 下一刻,一只自后探出的手触到了女子的脖间。 她的头被狠狠摁入了水中。 是谁! “咳咳咳!” 杜明昭沉进了水中,呛入满嘴的水,她双手攀住木桶,把身体拉出了水面。 是幻觉。 杜明昭用手抹开脸面的水,眸子终于清明了几分。 周遭连一个人影都无,更别说劳什子试图掐死她的暗手。 呼。 杜明昭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太累了,疲倦之下生出幻觉,因而她当即出水擦身,裹上棉衣回屋入睡。 明日还有的忙,她需得好好睡一觉。 夜深人静,杜明昭卷着被单睡得很不安分,她兀自翻个身,细腿缠在被褥里。 月色透过窗棂撒入屋中,床内那张莹白脸庞之上,一双秀眉蹙成一团结。 她又梦魇了。 她来到了黑暗的地宫之中。 杜明昭看到自己坐于中央唯一的红帐大床,嘴里被白布堵住,双手双脚都被绸带捆绑系在床头,她呜呜地挣扎,可是徒劳。 这座地宫十足阴冷,杜明昭似有实感,真切地察觉到冷气自她脚脖子蔓延。 良久,有一盏灯被点着。 那昏暗的火光便在一双绯靡桃花眼之中熊熊跳动。 杜明昭瞪大了眼。 是宋杞和? 他怎么会将她囚在这处? 宋杞和还是那件两人分别之前见过的墨袍,他打了个响指,四五盏宫灯随之亮起。 杜明昭看清了他走动见墨袍之上带动的暗纹。 “你!” 杜明昭想喊,可她只能发出呜咽声。 宋杞和凉薄笑着,“昭昭,你又想逃去哪里?” 杜明昭摇了摇头,她想说:她没有逃。 可她什么话都说不出。 宋杞和掐住了她的下巴,冰凉的指尖小心挑开了她的衣襟,凉气袭上肌肤的刹那,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甩不掉我的,我的夫人。” 泛着凉的吻湿湿落在她的嘴角,他抬手搂上她细软的腰,直到这一刻,杜明昭才察觉梦里的自己穿着有多单薄,腰上竟连遮盖的一件衣物都无。 宋杞和用牙齿将她嘴里的白布咬出,杜明昭得了空,呜咽声自唇边溢出。 他贴着她,轻呵:“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啊……”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两人之间仅有半分温情,更多的是宋杞和眼底无尽的阴沉。 他细长的手指在杜明昭的脖颈收紧,红痕渐深。 被束缚的娇花连一片叶子都无处伸展,她被囚在这一方土地之中,微凉的风吹拂席卷之时,可怜的小花瑟瑟发抖,继而被折弯了腰。 这个梦过于真实,以至于杜明昭以为是她记忆错乱忘却了什么。 “宋——咳咳咳!” 杜明昭如鲤鱼打滚,登时惊醒一坐而起。 她双手捂脸大口喘气,显然还未从方才的噩梦之中走出。 天呐! 她都做了什么! 就因宋杞和那件墨袍,她竟然梦到自己被他带去了暗宫。 还有两人之间的亲密…… 杜明昭捂住了脸。 这个梦太过荒谬,杜明昭感觉自己病得不轻,连做梦都过于莫名其妙。 她放空身体,又躺倒回床内,这一回将被褥裹好。 杜明昭心口仍在怦怦直跳,她不知自己是怕的多,还是别样的情绪,只是她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不要再回那座地宫了。 绝不! 杜明昭固执地睁大眼,在支撑了一刻钟后,她再度闭起眼入了眠。 翌日,杜明昭精神萎_靡。 她深受地宫其害,后半夜勉强入睡后一直不太踏实,翻来覆去好不容易补了会儿觉。 在大白日与宋杞和碰面时,这种萎_靡之感更甚。 昨夜噩梦之中的另一位主角就是宋杞和,且她还将他脑补成了索人魂的恶鬼,杜明昭为自己梦里带有的偏视心生愧疚。 今日的宋杞和换下了墨袍,又是一身蓝灰色,整个人再不沾一点暗色更显温和。 杜明昭不住地做心理建设,宋杞和是个大好人,绝对是个好人。 可当宋杞和走来问“不舒服?”的那刻,杜明昭还是破防了。 她下意识后退拉开与宋杞和的身距,目光躲闪道:“那,那个,应庚可在?我要进城去了。” 是的,杜明昭以为只要自己进城,再见不到宋杞和,她便可平复心境。 然而宋杞和沉吟道:“今日应庚送你,我也去。” “什么!” 顾不上其他,杜明昭扭头就惊道:“你要进城?” 宋杞和直勾勾盯着她,“我的双腿已好,有何不可。” “只是觉着应庚一人便够。你去的话……”杜明昭总不能说她不愿让宋杞和跟着吧,那多不尽人意,她只能委婉点,“我在城里怕是要待一整日的。” 宋杞和桃花眼眯起,他勾唇道:“无事。” 杜明昭直接紧张了。 她怎么劝都无用,真要和宋杞和同行? 这时一道冰凉的触感碰到了杜明昭的指尖,她吓得立马抬手,宋杞和见她如兔子受惊一反常态,十分不解,“你究竟怎么了?” “我……” “昭昭,你气色很差,你还要入城?” 杜明昭双手揪着,她低声解释,“我就是昨儿做了噩梦。” 虽说是暗色无边的地宫噩梦,可后头发生的那些,她更难以启齿。 那种宛如亲身经历般的梦,梦里还几近被宋杞和扼住命运的脖颈,实在不敢回想。 而她所真实认识的宋杞和从来待她亲善。 越是相处的久,杜明昭越是愧于将他比作恶人。 她有罪。 “罢了。”宋杞和没再劝说,他只是把刚吓着杜明昭的物什又递了过来,“我本是想给你个惊喜,没成想还让你受怕。” 杜明昭瞧出是一封信,便道:“这是?” “是薛老给你寄来的信。” “师父的信?” 杜明昭喜笑颜开,刹那间那些个鬼祟恶念早就被抛之脑后,她捧过便要掀开,而宋杞和桃花眼挑了下,又道:“昨日信便到了,薛老打算托应庚给你,应庚不在村内,于是我代收下了。” “多谢。”杜明昭洋溢一道灿笑。 薛径的信中装了两张纸,内容左右离不开让杜明昭用心习书,照顾好自己那几句,在信的末尾他还说,自己不多时便回折回抚平村。 杜明昭更是欣喜,“师父就快回来了!” 宋杞和问:“他说了?” “嗯!”杜明昭将信折起收好,塞入随身的布包之内,“师父在琅州故乡,还需待一段时日。” 宋杞和点了头,应庚已将牛车驾到两人跟前,他先上了车,扭头又与杜明昭道:“走吧。” 杜明昭随即踩着坐入车中。 …… 泰平堂。 “廖夫人,咱们医馆的玉肌膏都已卖光,余下的仍有几包玉肌粉。”何掌柜正与面前廖家的夫人交谈,“您看您是要这粉包呢,还是过几日再来?” 廖夫人拧眉不快,“真就一盒多的也无了?” “确实不剩了,医馆内当期只做十五盒,前些时日皆已被各府夫人买光。” 廖夫人无可奈何,她刚要应下,另一道清丽的女音插入两人之间,“廖夫人,这粉包与药膏相差无二,您不比忧心买回不得功效,回头化开水涂抹是一样的。” 杜明昭入了前堂。 “你就是……小杜大夫?”廖夫人依稀忆起了她的脸,“我前日在施府见过你。” “是我。”杜明昭浅笑。 廖夫人当即付了银子取来一包玉肌粉,她复而转身与杜明昭道:“小杜大夫,我是想问问你,这抹脸是一说,你这医馆是否还有那等药用可入口进食,却又滋补润脸的?我是觉着每日以药膏涂抹,恐有些麻烦。” “可食用的滋补品……” “正是。” 杜明昭思索她的话,很快杏眸一亮,“我是想起了一物,不过我这医馆眼下还无存货,待我寻人购入备些在医馆里,廖夫人再来买吧。” 廖夫人笑回:“好,我记下了。” 送走廖夫人后,何掌柜轻声询问:“小姐是又想到了置办何物?” “阿胶糕。” “小姐是说那马驴等皮熬制而出的胶块?” “不错。” 杜明昭还是被廖夫人一提点,登时有了个好注意,“那廖夫人有一样说的极好,抹脸繁琐,若是每日进食吃入口的,往后兜卖起来还愁各府不来买?而这阿胶可美肤滋阴,供女子吃再好不过。” 何掌柜点头便道:“那小的派人去寻马驴皮?” “你得了空再办吧。”杜明昭环顾泰平堂内,今早来看诊的人坐满了前堂,柳叶一人忙不赢,她就又道:“掌柜的,你再招两个帮工吧,光叫柳叶照顾,她真累得慌。” “是。” 何掌柜把这事也记下了。 这一上午杜明昭哪儿也没去,便待在侧屋与林郎中一同坐诊见病者开药。 再送走一位病患之后,杜明昭起身去水盆净手,然而恰在此刻她瞥见蓝灰色的衣袍悄然入了内,宋杞和端来一盆新水。 杜明昭挑目。 宋杞和兀自将她手边的水盆挪开,再将新盆换上。 杜明昭看得一愣一愣的,她瞪眼道:“这事儿不该是柳叶来做吗?” “我不可给你做帮手?”宋杞和反问。 杜明昭被他微眯的桃花眼盯得头皮发麻,她扭头去洗手,边回嘴:“我可付不起你的月银。” 她何能何德使唤宋杞和来打杂啊? 日后御王府的世子殿下,怕是给一个月一百两他都不会来做。 宋杞和嗓间溢出笑,“我分文不要。” 对此,杜明昭心底嗤之以鼻。 说的怪好听的,可她一个字都不信。 杜明昭拿了布帕擦拭双手,宋杞和便依在门边望她,“你这一日都是待在这儿坐诊了?” “是呀。” 杜明昭把布帕搁在盆边,又道:“你若是在医馆觉着无趣,可以与东宏上街转转。” 她是觉着宋杞和腿折后便一直待在抚平村那间逼仄的宋家之中,终痊愈也是时候四处溜达下,最起码这溪川县城可供他一观。 宋杞和平淡地看她将脉枕理好,桌面与座椅皆擦拭了一番,唇角不自觉就翘起两分。 这一间小屋子里有她,便是他该待着的地方。 杜明昭洗过帕子,侧头见宋杞和仍维系那个姿势,便问:“你不去吗?” 宋杞和一口应:“不去。” 眼看他走来,当即要掀动衣摆在座椅里坐下,杜明昭抬手阻道:“那是给看诊之人来坐的。” 宋杞和回:“这会儿不是无人?” “可你坐了我需又擦一回。” 宋杞和抬起眸子,他与杜明昭对视了一刹那,后手掌在木桌轻抚而过,他故意道:“你擦吧。” 杜明昭瞪了他一眼。 宋杞和让开身子。 杜明昭还真就认认真真地将他摸过的桌角又擦了一遍。 之所以要擦桌擦座椅,这是杜明昭前世在科室带来的习惯。 医院总是会清理消毒,避免病毒残留或传染。今生开了泰平堂后,她也将此延续命柳叶要在每一位病患看过诊后,应及时清扫屋内,再请下一位病患问诊。 杜明昭朝后回眸,与宋杞和道:“不如你先去前堂?万一有人来……” 她的话还未落完,柳叶满脸着急地冲入屋中,高喊着:“小姐您快来,有一位伤者快要不行了!” “人在哪?” 杜明昭等不及,抬脚便跟上柳叶,那头柳叶跑来喘气不止,“就,就在前堂正厅呢!” 两人先行来到正厅,此地因等候问诊的人众多,顷刻间全围在了四周。 “请让一让。”柳叶喊着。 何掌柜站在里,见杜明昭已来,摆手就道:“请各位散开,伤者需及时医治。” 众人四散开来。 杜明昭终于得以走至中央躺地之人的近处。 壮汉仰躺在地,他上身的粗褂被撕开大半,露出的肩胛口有一只倒钩入刺血肉模糊,鲜血涌动而出在他的腋下积了一滩。 “小杜大夫,求您救救我家男人吧!求您了!” 壮汉身侧还有一妇人跪倒在地,她是赵二的婆娘柳氏,此刻柳氏悲声哭泣,断断续续难以成句,“大夫,我,我家男人他……他近没气了!” 众人也在说。 “你是没瞧见流了多少血啊,我真要以为他没命活了!” “是啊,那多的血还能救活?” “光取个倒钩怕是不得行吧。” 杜明昭蹲下身,赵二如此状况,贸然不敢再挪动,她便弹指飞快把了赵二的脉搏,好在他搏动起伏还算有力,不至于垂危。 “柳叶,去取我的药箱来。” 杜明昭先使唤柳叶,再写了一张方子递给何掌柜道:“掌柜的,抓这些药磨成粉,我要用。” 何掌柜应好。 柳叶匆匆从侧屋将小药箱提来。 这药箱之中装有薛径留给杜明昭的一套刀具,她掀开箱盖后又递给柳叶一个眼神,柳叶登时领会,取来水盆和烧酒。 杜明昭一一将刀具洗过。 趁这个时候,何掌柜将止血粉送了过来,杜明昭轻缓地把药草铺盖于赵二的肩胛,沿着倒钩刺入的伤口处又洒了一圈。 要取出倒钩,需先止血。 柳氏跪在旁,她目不转睛地看杜明昭的动作连眼睛都不敢眨,紧张之下忘了哭泣。 柳叶用布帕捧着刀具,道:“小姐。” 赵二肩胛的血逐渐凝固,腋下朝下而淌的血滴终于止住。 杜明昭点头,她又朝何掌柜伸手,“麻沸散。” 何掌柜递来一只小瓶。 割肉之痛她惟恐赵二抗不过去,杜明昭比着剂量用麻沸散麻醉赵二的肩部。 杜明昭取了一只细尖小切刀,右手执刀顺着倒钩将周围捣烂泛乌的碎肉切下,而她的左手边摁住伤口旁的肩胛骨,边用小勺捻起止血药继续在伤口洒药。 虽有麻沸散,可昏迷之中的赵二还是痛得“唔”了一声。 他的肩膀无意识地抖动起来,杜明昭的刀差一分便偏离切到了别处,她冷声喊道:“何掌柜,你来捉着他的右肩。” 何掌柜跑去另一边蹲下照做。 杜明昭清理了腐肉与碎肉后,才发觉这倒钩入的极深,那个勾刺乘直坠入赵二的肩胛肉,若再入分毫那刺尖极有可能卡入他的肩胛骨。 “柳叶,给我平刀。”杜明昭冷静吩咐。 柳叶慌忙递来她所需的刀。 杜明昭改换平刀打算将倒钩尖周遭再切割开空档,好一鼓作气拔出倒钩。 只是如此一来,赵二肩胛处才止住的血又再度涌出。 杜明昭不住地洒止血药,她分不出更多一只手,回头抬起下巴往宋杞和那处看去,“祈之,帮我个忙。” 宋杞和抬脚便走来蹲下,“你说。” “我需要你与我配合,将他肩处的倒钩拔出。”杜明昭用平刀隔空在赵二伤口划拉了两下,“我切开的时候你须得轻巧取倒钩,动作不能停顿,也不能过重,你能做到吗?” 她的杏眸清澈,里头端着无声的信任。 宋杞和轻笑:“信我便是。” 他细长的手搭在倒钩的最顶端,看似轻捏。 “好。” 杜明昭不敢耽搁,她将止血药洒好后,左手覆在伤口处,右手掌好力道下刀。 鲜红的血肉被小心切开,杜明昭沉声开口:“取。” 宋杞和微微用力,他一鼓作气便将倒钩拔出,赵二又是疼得闷哼,何掌柜死死摁着没让他动弹。 “这东西放在哪儿?”宋杞和举着倒钩刺。 那是个铁疙瘩做的玩意,上头还淋淋落着血,好不骇人,得亏是被取出来了。 柳叶又捧来一张新的布帕,道:“给奴婢吧。” 宋杞和将倒钩放入她手中。 柳叶缓缓把倒钩包起。 众人一见倒钩被取出,方才还鸦雀无声的堂内齐齐起声嗡嗡议论。 “赵二体内的铁家伙就这么取出来了?不会有事了吗?” “谁知道呢?” 这时有一人不爽扭头就道:“你们想啥呢?这里可是泰平堂,给赵二医治的是何人啊?” “小杜大夫。” “那不就是了,有小杜大夫在,你们还怕个啥?” “有道理,小杜大夫亲手医治,定能化险为夷。” “铁家伙一取,想来赵二能脱险了。” “可不嘛,那血都止住了!” 杜明昭正在清理伤口。 那倒钩刺入赵二身体,硬生生戳出了一个洞,她切时以刀顺着倒钩而切,因此表面伤口并不大,她将赵二腋下的血迹擦拭过后,又重复敷了一遍止血药。 “柳叶,麻布。” 柳叶取来包扎用的麻布,杜明昭侧眸又与身侧的宋杞和道:“帮我,你与何掌柜将他上身抬起来。” 宋杞和应了。 赵二被稍带起后,杜明昭用麻布在他身上缠了几圈后再包起整个肩胛,最后避开肩胛处的伤口打了个结。 柳氏愣愣爬过来,“小杜大夫,我……我家男人他?” “已无大碍了,之后上药养着便可。” 杜明昭刚直起身,放松紧绷的神经想回个笑,她的双腿蹲久太麻了,像不听使唤发软朝地坠落。 站她身侧的宋杞和眼疾手快,长臂一伸便捞起她的腰肢,将人堪堪接住。 只是这么一圈,宋杞和发觉她的腰似比上辈子又细了。 近来真是愈发累到了她。 宋杞和蹙眉,他在思索如何才能让杜明昭进补,多养点肉。 “小杜大夫说无事了!” “我就说嘛,赵二来泰平堂准没错。” “谢谢您,谢谢小杜大夫。”柳氏喜极而泣,她跪在杜明昭跟前,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我家男人这条命是您给救回的,这大恩大德赵家永生难忘。” 杜明昭眼前发晕,她的腿脚更软,若非宋杞和揽住了她,扶住她的肩膀,她恐会直直落地。 也是因这不适的昏眩感,杜明昭还没止住柳氏的磕头。 缓了一会儿,杜明昭恢复了清明,她拂开宋杞和的手,弯腰又去把柳氏拉起来,“不必再跪于我,你俩既来了泰平堂,我便应当救活你家男人。” “大夫!”柳氏用手背抹着眼泪。 杜明昭用余光看了眼赵二,又道:“只是他还需留在泰平堂,这几日夜晚若起热,得有人及时照看,以免伤口恶化。” “好,好,都听您的。” 赵二身强体壮的,何掌柜与柳叶自然抬不动,宋杞和便让应庚搭把手,与何掌柜两人将赵二抬去后堂。 杜明昭先去净了手,她后腰发酸,许是蹲的久了,再结束一盏茶后,回后堂便靠坐在座椅之中,她闭起眼深呼吸了几口,单手捂住胸口,此刻心脏仍旧砰砰直跳。 良久,耳边有一道轻声的男音,宋杞和问:“喝口水吧。” 杜明昭复而睁开杏眸,见他微垂头,将茶杯推至她的手边,唇边不自觉溢了笑,“今日多谢你。” “我并未做什么。” 宋杞和在她对面落座。 “幸好你与东宏入了城,我这医馆确实人手不太够了。”杜明昭抿口水后,为难地揉揉太阳穴。 宋杞和回道:“人来的多岂不是好事。” “是好啊。” 两人对视一刹,相视而笑。 杜明昭以为,这可真是甜蜜的负担。 柳叶这时找来,问:“小姐,人已在侧屋安置下了。” 杜明昭点头:“时刻盯着点。” 赵二那事毕,泰平堂继而接待余下的病患,杜明昭只歇息了片刻,便又打起精神接诊。 午时一刻,杜明昭送走了上午看诊的最后一位病人,她揉揉手腕缓解酸麻感。 那头宋杞和大步又来了她这屋,桃花眼一扫,见室内无人,便道:“好了?” “嗯,不过下午还要坐诊。” 宋杞和凝视她略显疲惫的眉眼,询问道:“去用饭?” 杜明昭一愣,“你要在医馆用吗?平日我会让柳叶买几样小菜,不过……” 话还没说完,杜明昭恍惚间意识到让宋杞和随她用膳,恐不太好吧。 寻常在医馆杜明昭不太讲究,毕竟用过后还有在前堂候着的病患需要医治,她不兴耗旁人的久等,往往会潦草一吃罢。 可宋杞和也算是客人之一,她总不能随意待她。 杜明昭抿唇改口道:“不如你和东宏去外头用?” 宋杞和忽而投来一个眼神,仿若在说“你说的是何话”。 杜明昭看懂了,她解释道:“那……我叫柳叶多买些荤菜。” 她刚要抬脚出屋,半道宋杞和却拽住了她的手腕,他只是用了点力,便将她拉回了座椅。 “不必忙活,我已吩咐过了东宏,他应在回的路上。” 杜明昭回眸望他,宋杞和却坐在那儿兀自抿水,那作态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喝何等上好的名茶。 “你都买了些什么?”杜明昭不愿宋杞和破费,“可别是上云江……” 她要说“上云江楼”,然而这时东宏与柳叶一前一后入了屋,两人各自端了几样的饭菜,东宏道:“主子,您要的有几样在云江楼还需等。” 桌上登时多出三荤三素一碗汤。 宋杞和道:“之后再去看,做好了便带回来。” “别!”杜明昭一听还得了,当即抬手打断,“不必再去了,祈之,这些光我们两人又吃不完,再点更要剩着。” “可……” “好了好了,真不需那么多,平日在村里你我不是没同桌用过饭,你也知晓我吃的不多。” 宋杞和的眸子挪动,轻落在杜明昭的腰带之上,那处的腰他今日用手揽过,盈盈细腰不堪一握,当真太瘦。 他是想她多用些。 可杜明昭却反手将几盘菜端回给柳叶,还吩咐道:“你带去与掌柜还有林郎中分了吧。” 柳叶笑应:“多谢小姐。” 东宏没吭声,与柳叶一道退了。 屋内再度留下宋杞和与杜明昭两人。 杜明昭用了两口饭,抬眸见宋杞和未动,疑惑道:“你怎么不吃?” 宋杞和单手撑脸,那双桃花眼淡淡的,“我在想一件事。” 杜明昭被勾得好奇,“什么事?” “怎样才能让你长点肉。” “哈?” 杜明昭筷子一放,她白玉似得脸微微泛红,想要咳嗽可在用饭之时又不便,立马抬手去摸水杯,连连灌下几口水。 再回头,桌对面那张美人面依旧顿着认真,宋杞和好似真在为此事而苦恼。 杜明昭浓密的眼睫眨动的更厉害,她瞥开眼,不自在回道:“你平日都在操心什么啊,为这个吗?” 怎么还关切起她长不长肉来了? 莫非宋杞和有为人父的心态,与杜黎那般? 宋杞和唇边轻笑一声,在杜明昭没留意的刹那,冰凉的指尖伸出,勾住她的手腕,平摊放下。 杜明昭只能看他的动作。 宋杞和用手指圈了她的手腕,似笑非笑抬眸问:“这还不瘦?” 她那手腕细的连肉都摸不到分毫。 杜明昭抽回手,脸上热意未褪,她去舀了一碗炖鸡汤,回道:“长肉这事也不是我说要长就能长的,你没看我吃的已经许多。” “所以我才恼着呢。” 宋杞和声量极低,他的低吟还是入了杜明昭的耳。 不知怎么说,她心头缠绕一股难言的情绪。 下一刻,宋杞和那双桃花眼又睇来,他的眼总是有些惑人,引得杜明昭不敢直视。 他笑道:“看来日后需得时时刻刻瞧着你用饭。” 杜明昭头也不抬,“大可不必!” 宋杞和没回她。 只是看着她乌黑的发顶,眼底升起几分溺色。 这是没否定“日日与他同处”? 他的昭昭,还真是好骗。 …… 赵二在当夜果真起了高热,幸好杜明昭离医馆之前叮嘱过林郎中该如何应对,有他与何掌柜在,赵二算是平稳度过。 只要赵二的伤口发炎不引起高热致命,他的伤便可待慢慢好转。 翌日,杜明昭一大早便来泰平堂看过赵二的伤势。 柳氏仍陪在赵二的身边,她陪夜一日未歇,双眼是压不住的发青。 杜明昭叹了口气,“你家男人伤情还算可控,这里有我们看着,你先回去歇个半日再来。可别他还未醒来,你便先倒下了。” 柳叶随后劝,“是啊,我家小姐白日都在医馆,您莫担心。” “好,谢谢小杜大夫。”柳氏确实有些撑不下去,连起身都踉跄,“那我傍晚再来。” 柳叶将柳氏送了出去。 赵二的高热在杜明昭眼中,绝对是比他那伤口还麻烦的事。这几日接连反复足有三回,每夜起后有惊无险的褪下,白日再不会起热。 终于在第五日的时候,赵二苏醒了。 柳氏正陪在床侧,赵二浑浊的眼在缓过片刻后,他侧头看向了杜明昭,柳氏见他已然明晓,眼中挂泪笑道:“夫君,医治好你的正是小杜大夫。” 赵二挣扎起来。 杜明昭抬手就说:“不可,你这伤不易动,莫绷开伤口。” 赵二干裂地嘴唇开开合合,似乎想说什么话。 柳氏代为转达,“小杜大夫,我家夫君是在言谢。” 杜明昭莞尔,“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 柳氏牵着赵二的手,重重点头。 赵二睁开眼后,杜明昭观察过他的脸庞,精气神很是不错,这样一来后些时日便不必忧心是否会因高热而丧命,只管养好伤即是。 杜明昭边思索着,边回了侧屋。 可屋内空荡荡无一人,她顿时愣住,脚下换了个方向,走去前堂找来柳叶,问道:“宋公子与东宏呢?” 柳叶回道:“两人说是有事离了医馆。” 杜明昭扶了下额面。 自宋杞和伤好后,每日都会随她前来泰平堂坐诊,她对他在身边都有些习以为常,时不时还会使唤起人。 宋杞和乍突然,竟还有几分不习惯。 杜明昭摇摇头,她喊来柳叶又道:“后头的病患送去我那屋,我来看。” 柳叶应了个好。 杜明昭旋即又回到侧屋坐诊。 三个时辰的坐诊,杜明昭中途一刻未歇过,其间柳叶还来找过一回,欲言又止地被杜明昭唤走。 宋杞和在落日之前姗姗归来。 杜明昭正用笔将最后一件案状记下,收起书页时,耳尖听到了走近的脚步声。 她转了头,宋杞和抱臂而立,晚霞倾泻于他身后,耀人的紧。 杜明昭蹙眉,不假思索就问:“你上哪儿去了?” 这问倒把宋杞和逗乐,他心中径直比作家中小娘子在质问晚归的相公,唇角就那么翘起,道:“我去寄了一封家信。” 杜明昭怔松跟道:“你不是……” 她记得宋杞和说过自己无父无母啊。 宋杞和回道:“家里还有些亲戚惦念着,需报个平安。” “也是,你在外待了过久,家人定不知晓你受了好些苦难。” 杜明昭侧头,杏眸里透着五分茫然,还有五分的复杂,“你伤已好,该回去便回去,莫让家里人担心。” 宋杞和看得心口刺痛,他桃花眼一眯,大步在杜明昭对面坐下。 “昭昭,你这话便错了,我说过会陪你过生辰。” 宋杞和眉宇之间笼罩起一股暗沉的阴霾,他轻呵了一声,“还有,我方才那意思,是告诉他们我还未死呢。” 杜明昭呆住。 “他们确实担忧着我,可并非你所以为的顾及亲情血缘。”宋杞和说时带有嗜血之意,“而是另一层,若我死了有些人吧,怕是会更乐于见之。” 第50章 五十 “小杜大夫,这边请。” 杜明昭跟随县丞府的丫鬟彩云穿过一处花门,来到东面的一座院中。 她只是觉得太奇怪了,从入苗府的那一刻到如今,周身皆是十足压抑低沉的气氛。 彩云低声与杜明昭道了一句:“今日是想请小杜大夫为大少爷诊脉。” “你们大少爷……” 杜明昭见彩云一脸欲言又止,想问的话还是止住了。等到了地方,她亲自见过苗盛之后,该会明白。 东院之中,苗夫人与苗府的三位姑娘皆在等候,彩云带杜明昭入院时,苗夫人当即露出喜色而来。 “小杜大夫。” 杜明昭福礼,“苗夫人。” 苗夫人出了声,院中的三位小姐随后走近,其中苗夫人所出的女儿苗清欢微微诧异,她困惑不解拉了苗夫人的手,“娘,你为大哥请的大夫便是……” 苗清欢是抱有忧恐的。 苗夫人叹息道:“小杜大夫乃是泰平堂的大夫,先让她进去看看可有什么法子。” “娘。” 苗清欢喊不住苗夫人,那头苗夫人已将杜明昭带入了苗盛的屋内,她便只得在院中继续等着。 四小姐苗清楠走至苗清欢身侧,劝道:“二姐姐莫多虑呀,那位小杜大夫我有听过她,是溪川县近来炙手可热的大夫,比药春堂还来的出名呢。母亲既然请她过府,便是信得过她的。” 而另一位苗府三小姐苗清颜则嗤笑道:“信得过,你也不瞧瞧那姑娘才多大?她不过只比四妹妹大一两岁吧,这般年纪轻轻能有何样能耐?” “三姐姐为何非要看我不快?” “你这话可是平白污蔑。” 苗清楠不甘示弱,“怎么不是?每回我开口不论说何话,三姐姐总好与我唱反调。” 苗清颜望向另一面,“我不过实话实说。” “好了,你们别吵了。”苗清欢烦得很,两位妹妹争论不休于她只会平添心烦意乱,她敬爱的大哥受累病情每日况下,她哪有心思还听她们闲扯,“娘盼着我大哥好起,不求你们祈福,只希望你们别在帮倒忙了。” “二姐姐,我知错了。” “二姐。” 苗清楠和苗清颜齐声道歉。 这两位姑娘俱非苗夫人所出,唯有苗清欢与苗盛是苗夫人的亲子女,府上除开这三位姑娘,还另有一对三岁的龙凤胎,亦是庶出。 苗清欢缄默后,苗清楠与苗清颜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也不再开口。 主屋。 苗夫人气色不太好,她眼下一片乌青,想来已有数十日未有过好眠。 杜明昭随她身后,在进了主屋之后,她更是觉得困惑,莫非苗家大少爷病重不能下榻,以至于见人还需在内室? 毕竟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女大夫,而苗盛已成年算是外男。 苗夫人径直来到苗盛床榻边,她抬手将帷幔拉起,声音低落着,“小杜大夫,我儿此刻昏迷不醒,恐需你近身为他探脉。” 杜明昭了解实情,她走上前在备好的座椅里坐下。 苗盛正躺在床中,他面色不见一丝的活气,嘴唇全被染成泛灰黑的色泽,连额面中央都起了乌。 杜明昭稍一端详,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这面相就不是很好的兆头。 她抬手便摸了苗盛的手腕,伸出两指开始把脉。 苗夫人则在她身后沉声道:“盛儿十日前便有了症状,接连夜起双目失神,在府内四处晃动。起初府上之人都以为他是夜半无趣,便没当回事,可后来盛儿清早醒来的时辰愈发的晚,入夜在府内游荡是时辰更长,我才觉着不对劲。” 杜明昭仔细听着,她本以为苗盛患的是寻常的夜游症,可听苗夫人之后的话,越听越觉着有些怪异。 若是梦游,不应该大清早醒不过来。 杜明昭又问:“今日是一刻也没醒来吗?” “不是,醒来了的。”苗夫人轻抹眼角,“不过比昨日要短两刻钟,这会儿又昏过去再未苏醒过。” “夫人,苗少爷神志清楚的时候,你们可有问过他自身有何异样?” “并未,他诸事都记不得,连夜半起身在府内走动都无半点印象。” 杜明昭只摸了苗盛的左臂便倍感疑惑,他脉象虚无非常微弱,但偏偏只是有体虚之感。 如此,杜明昭又换了另一只手把脉。 正当她去够苗盛放在床靠内侧的手臂时,床上昏迷的苗盛身子突然一直,手臂更是发硬。 杜明昭探脉,边又问苗夫人,“夫人可还记得其他?如少爷的吃食上可有不同?” “这……我确实不记得。” 苗夫人喊来伺候在苗盛院内的芦花,“你来回小杜大夫的问话。” 芦花朝地一跪,“回小杜大夫,奴婢并未发觉少爷有何不同,少爷醒的时辰少,清醒时多是喝汤,鲜少用其他膳食。” 杜明昭颔首。 把了脉之后,她站起身双眸含了几分复杂之色。 苗夫人看出她神情微妙的变化,心觉不好,便问:“小杜大夫,可是……” 杜明昭摇了摇头,“少爷这病有些古怪,我需得再琢磨琢磨,眼下我只有猜想,但不能妄下结论。” 苗夫人一听就急了,“那要如何是好?” 若是连泰平堂的小杜大夫都束手无策,苗家该再上哪儿寻大夫为苗盛诊治? 上路途遥远的京中? 光是想想,苗夫人的身子都要瘫软在地了。 杜明昭却是又说:“夫人,不知有件事您可能应许。” “你说。”苗夫人点了头。 杜明昭犹豫片刻,道:“我想为苗少爷放血。” “放血?”苗夫人吃惊。 “是的,就是放血。” 杜明昭想,光凭着把脉无法诊断苗盛病情,对她而言最好的法子便是放血观察,她猜想的便是苗盛体内中了毒,但很可惜,那毒是她不曾见过的,不能准确确定究竟是什么样的毒。 她又陡定道:“也是为了少爷的病,一旦能明确他为何病,医治便有了眉目。” “好,那就放吧!” 为了苗盛,苗夫人说什么都会应这个放血之说。 杜明昭没停顿,她喊来芦花,命她去取专门的小杯,以用来盛血。 而她则掏出银针,取下较粗的一根刺破了苗盛的手指。 苗盛的身子更僵,杜明昭随即按压他手臂的穴位,僵硬的胳膊顿时软了下来,恢复几分如常。 “放这处。” 芦花用小杯接血,当血盖住杯底的时候,杜明昭便收手将银针拔出,为苗盛止了伤口。 “小杜大夫,您要的。”芦花将小杯递给杜明昭。 杜明昭带去光下观察。 杯中血并非人血的鲜红,而是偏暗红的色泽,隐约之中还透着几抹杜明昭看不太清的东西。 苗夫人十分担忧,等不及便追问,“小杜大夫,你看出什么了吗?” “夫人,可否容我将这血留在苗家,隔日再来一看?”杜明昭有了五分的肯定,但她需要时间,“明日,明日我会给少爷断病情。” 苗夫人望见她温婉的面容升起的自信,不自觉就点头,“好。” 杜明昭将小杯交到芦花手中,反复叮嘱,“不能给旁人,更不可让东西掉进去,这可是关乎你们少爷的命。” 芦花吓得不轻,就差跪下回道:“是,奴婢定记着。” 杜明昭刚要收银针包离开,却在这时有人闯入了主屋之中。 “娘!” 苗清欢顾不上那么多,一冲进内室扑了苗夫人满怀,她双眼惊恐瞪大,还有泪在落下,“娘,不好了,薛姨娘,薛姨娘死在院中了!” 话音落,苗夫人震住,“什么,薛姨娘怎么会……” “娘,我好怕,府里下人们都说薛姨娘是吊死的,双眼瞪那么大,薛姨娘她死不瞑目啊!”苗清欢到底才十三,哪里见过如此可怕的一幕。 苗夫人拍着她安抚,“别怕,娘去处置。” 母女二人在屋内平息了一会儿,苗夫人起身朝杜明昭躬身歉意道:“府内有事缠身,今日不能送小杜大夫了。” 杜明昭听县丞府闹出了人命,那是根本一刻都不想留,她立马应道:“夫人让彩云送我就好。” 苗夫人叫来了彩云。 苗清欢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 不等彩云与杜明昭出院,院门之外又有一位妇人领一众丫鬟往东院走来。 彩云忙行礼,“奴婢见过乔姨娘。” 杜明昭则默默退到了一边。 苗夫人与苗清欢听得院中动静,跨出主屋,一见乔姨娘带了数十人来,苗夫人很是不耐,“乔姨娘意欲为何?苗府还轮不到你来掌家吧。” “娘!” 苗清颜寻到主心骨,奔过去挽住乔姨娘的手,“娘,你终于来了。” “姐姐,我听说薛姨娘在她那院里断了气,这无缘无故的薛姨娘是想不开还是……家里遭了贼人?”乔姨娘还笑了两声。 苗夫人一股火气上头,“你什么意思?” “妹妹只是好心提醒啊,今日府中来了外人,出这等大事的时候姐姐还是不要放人走的好。”乔姨娘意有所指,“若有什么牵连,呵呵……” 杜明昭木着一张脸,垂头不语。 来苗府之前,泰平堂问诊的人太多,杜明昭便没让柳叶跟着。 至于宋杞和那面,她后悔给推拒了。 早知道会搅合在苗府家事里不能离开,她还不如让东宏跟着,至少还能和外头通个信。 现在怎么办才好? 宋杞和在泰平堂干等,她还不知要在苗家待多久,他能知道自己无法脱身吗? 第51章 五十一 杜明昭也不知道事情就这样了。 苗夫人的丫鬟急急忙忙奔来禀报,“老爷回府了,且……与秦大人同行。” “老爷?叫人先瞒着,薛姨娘的事无需惊扰老爷。”苗夫人如此道。 “可……”小丫鬟往乔姨娘那处瞥眼,“回夫人,老爷已知晓薛姨娘断了气,秦大人还命仆从上县衙请仵作准备验尸。” “什么!” 在场众人神情皆有了变化。 这话的意思就是,秦大人得知了苗府家事不好坐视不管,这桩命案本该由苗夫人之手解决,可意外的撞到了县令大人与县丞大人的跟前。 杜明昭内心不住地叹气,若是苗府的姨娘真自裁还好说,如是命案,她更不能迈出苗家一步了。 捏了捏额头,杜明昭满心疲倦。 苗夫人大步走到乔姨娘跟前,她几乎抑制不住火气,扬手就要往乔姨娘脸上扇一个巴掌。 “娘!” “母亲,不可!” 乔姨娘分毫未动,只等苗夫人的手落下。 然而苗夫人还是在半空顿住了。 杜明昭便见乔姨娘笑的更浓。 苗夫人收了手,神色暗沉,“事毕后,本夫人再与你算账。” 乔姨娘毫不示弱,“那妹妹就等着姐姐了。” 杜明昭想来今日这一出都是乔姨娘捅大的,包括惹到两位大人跟前。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苗府之中仅是姨娘的,能对正妻如此不敬? 苗夫人还管她不得。 还有个身患古怪疾病的苗大少爷,这中的毒从何而来她更不知。 苗家越想越奇怪。 不多时,正院那边的护卫赶来东院,将苗夫人与院中在场的小姐们请去主院,听说苗大人和秦大人请众人去问话。 当然了,杜明昭也在其中。 无法,她便随芦花身后一道去了主院。 …… 主院,薛姨娘身边伺候的两位小丫鬟跪在院门前抽泣,当苗夫人领一众府上千金来时,几位丫鬟忙跪朝苗夫人行礼。 苗夫人越过丫鬟直入院中。 两位大人此时都在,苗夫人立及拂礼,“老爷,秦大人。” 三位小姐与乔姨娘同样。 杜明昭低眉顺眼的,余光中瞥见摆于角落的白布,心底生出几分寒气。 那应该就是薛姨娘了吧。 不过苗大人的动作也是真快,前脚死讯还未几刻,薛姨娘已经被抬到了主院。 秦顺抬手让苗夫人起身,这位县令大人生得一张国字脸,十分端方,苗德武察言观色,代秦顺便问:“夫人,大人唤家中女眷来也是为弄清楚薛姨娘的死因,你且说说府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苗夫人垂头,复摇了摇,“回老爷,妾身一心系在盛哥儿身上,他那病已叫人头疼了多日,此前几个时辰妾身也都守在东院,并不知晓香椿院出了何事。” 香椿院便是薛姨娘所住的院子。 苗清欢竖起眉毛,插话道:“爹,事情究竟如何为什么不问香椿院的丫鬟?娘分身乏术,怕是知道的都不如乔姨娘多。” 她这愤慨之言,夹杂对乔姨娘把事情惹大的不快。 “清欢!”苗德武狠狠瞪她,“大人没传你话,你不要多嘴。” 秦顺挡下他的怒斥,平和又问:“苗夫人请个知情的来说吧。” 苗夫人点了点头,很是感激秦顺在苗府给她留了几分颜面,而非拿嫌犯的态度逼问,她转身便喊了香椿院的丫鬟叶兰。 秦顺问她:“薛姨娘在屋内出了这等大事,你们为丫鬟的怎会不知?” “回,回大人。” 在院门口抽泣的叶兰又跪在了院中,她磕磕绊绊回着:“姨娘,姨娘用过早膳后便……便要奴婢等退下,那之后前,前院与里屋,似乎都无人守着。” 秦顺道:“直到人断气,你们才知?” “是,是……”叶兰自知怕死,“是后来奴婢送茶,才,才发现姨娘吊上面了,呜呜……” 屋内那场景历历在目,叶兰惊骇万分。 在这时,县衙的仵作与捕头姗姗来迟,秦顺见仵作已到,命他去为薛姨娘检查死因。 那白布才一掀开半个角,院中的小姐们齐齐脸色难看起来。 苗清颜止不住地泛呕。 乔姨娘心疼地抱住苗清颜,又朝苗德武道:“老爷,孩子们见不得这场面,不如让她们先回去。” 苗德武却是与秦顺道:“大人,下官家长这姨娘身死恐怕是一时想不开,你看……” “你是说薛姨娘自缢?” “正是,若非自缢,更想不出旁的缘由嘛。” 苗德武是实在不愿将事情闹大的,本这就是家事,若不是秦顺刚巧来了府上,薛姨娘这事随便处治院中几个丫头,堵嘴发卖了就是,哪会像现在,连几个女儿都得受逼问。 秦顺没应他的,转头往仵作那面走去。 “啊!”苗清欢只是跟着望了一眼,吓得躲进苗夫人怀中。 苗夫人紧紧搂着她,边拍安抚道:“无事的,无事的。” 杜明昭见苗夫人手在颤抖,觉着她的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她眸色平淡,瞥去角落。 薛姨娘面无血色躺在白布之中,她身上的衣裳完好,仵作在检查时刻意露出她的脖颈,女人细长的脖子处,有一道再明显不过的勒痕。 杜明昭落在人群的最末位,她朝后退了一步,将人隐入阴影之中。 再看一眼院墙之外的天色,她叹了口气。 等县衙的人查完,她该能走了吧? 众人等候一个时辰后,仵作初步查过薛姨娘全身,起身与秦顺禀报,“大人,薛姨娘的勒痕与寻到的绳结一致,应系自缢而亡。” 苗德武当即上前,跟道:“大人,下官之前便说过了,府内妻妾和睦,总不会有他杀的。” 杜明昭嗤之以鼻。 妻妾和睦? 来前乔姨娘与苗夫人都快打起来了,这还叫和睦吗? 仵作点头道:“既然是自缢,那衙门便不插手,大人此事叫苗大人自行处理吧。” 杜明昭闻言,又朝薛姨娘的尸身瞥去一眼。 这一瞥不好,几人正要用白布将薛姨娘裹起,她心头咯噔,伸手便朝前走了几步,喊出声道:“且慢!” 院中众人的目光汇至一处。 莫名走出的杜明昭身上。 秦顺先是一愣,复而问:“这位是?” 他在问苗德武。 可显然苗德武也不识得,苗夫人更是被杜明昭的出声吓了一跳,她走上前便回:“回大人,这位是民妇为盛哥儿请来看诊的大夫。” 杜明昭情急之下忘了需先行礼,她慌忙补上,道:“大人,苗府的那位薛姨娘恐并非死于自缢。” 这一句,更如惊雷。 秦顺“哦”了一声,眼眸幽暗犀利地凝视杜明昭。 这个小丫头看着不大,面容更是温婉,说是医女,可周身气度倒更像从容不迫的千金小姐。 “苗夫人说你会医术?”秦顺直言。 杜明昭应:“回大人,民女是泰平堂的坐诊大夫。” 秦顺盯着她一会儿,来了一句,“原来是你。” 家中管家总提及的泰平堂的小杜大夫,说她出手或许能医治云哥儿那怪病,秦顺却不曾信过,原来那小杜大夫便是眼前这位杜明昭啊。 “你说薛姨娘并非自缢,这又是从何来的见解?”秦顺来了兴致,让她继续说:“你都未近身察看过,能下此定论?” 杜明昭轻摇头,“下定论无需近身。” 王仵作震惊,“你在浑说什么呢!” 不需近身断死因,她岂不是在辱他未用心? “王仵作莫怪,我只是说初步定论,其余的仵作那些我并不懂。” 杜明昭稍作解释,“我学医时也曾见过自缢之人,若薛姨娘为自缢,她的双脚是会自然下垂,而非想眼下这般直起。薛姨娘这副模样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在用绳吊起之前,薛姨娘便已经死了。” “什么!”苗夫人率先喊道。 秦顺大为吃惊,“你这话能肯定?要出个差池,你可知你会因此而治罪。” 杜明昭从容浅笑,“回大人,民女既然开口便保不会有错。” 她性子向来如此。 也因此起初看过苗盛病后无法第一时间告知苗夫人。 秦顺又命王仵作去查,院中女眷们低声交谈着,若薛姨娘真是死于他手,那么这件事便复杂起来了。 “大人,薛姨娘怎会是他杀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苗德武想到一个可能,额上冷汗都要落下,他磕巴道:“还有这泰平堂来的医女,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一介外人能如此了解我苗府事,大人,我看她才是图谋不轨,还是先将她扣下逼问吧!” 苗夫人不认同,“老爷!” 可苗德武是铁了心要将风波平息掩盖,他抬手就喊来府上下人,“给我将这外来的大夫绑起来!” 苗夫人径直挡在杜明昭身前,“我看谁敢。” “夫人是何意思?” “老爷,妾身还正要问你。” 苗夫人迫视苗德武,“小杜大夫只是一介行医之人,她并非污蔑,老爷这是要做什么?” 杜明昭站于苗夫人身后,真切察觉她微微颤抖的后背。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苗夫人在苗府家中有多难熬。 兴许话语权都没有。 苗德武一脸赤红,苗夫人不肯退让,两人相持之时,主院外有个丫鬟赶来报道:“老爷,夫人,荀府上门请见小杜大夫,说是大少爷身子不舒坦,要小杜大夫看诊。” 杜明昭呆住。 荀荣康? 苗德武也是疑惑:“荀府来人了?” 苗夫人却是犹豫,家事还未毕,不便请外人进来。 秦顺却做了主,“先放杜姑娘去吧,她手无缚鸡之力,不该牵扯你苗府家事之中。” 苗德武无奈,只能放杜明昭走。 杜明昭便随苗府的丫鬟从侧门而出。 脚步刚越出侧门,抬眸便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杞和抱臂立于一尺之外,桃花眼涌起几分笑意,静静望着她。 “是你?”杜明昭心里说不出是喜的多,还是什么。 不等宋杞和答什么,杜明昭已牵起他手腕抬脚便走,还叨叨着,“你怎好用荀府的名头上苗家来?若是给他们发觉了怎么办?” 说到后面,又是关切又还留心要压低声音。 宋杞和暗戳戳把手往下,改牵她手。 杜明昭心急,没发觉他的小动作。 宋杞和冰凉的指尖都被她的温热染了暖意。 他只是想笑。 第52章 五十二 “你怎么会来苗府?” 绕过苗府之外的街道,走至人烟罕至处,杜明昭松开了牵宋杞和的手。 宋杞和顿感怅然若失。 他双手背过,拇指轻缓揉捏方才两人交握的指腹,压了几下,转而道:“你长久未归,担忧你在苗府出事。” “啊啊……”杜明昭头疼似得揉太阳穴,杏眸闭合起,“我确实在苗府因事缠身,不过……不过我也没料到你是拿荀府做由头,若苗大人问及了荀府如何是好?” 宋杞和抱拳在唇边笑道:“荀家啊,倒也不是个借口。” 杜明昭一愣,“什么意思?” 宋杞和却未作答。 一切谜底待杜明昭回到泰平堂便大白。 荀荣康来了泰平堂。 “杜……杜姑娘,许久未见呐。”荀荣康刚想直喊杜明昭的名讳,可余光一瞥见她身后进来的宋杞和,当即多了几分恭敬,“医馆说你去了苗府,这一看诊竟去了那么久?” 荀荣康来时与宋杞和撞了个正面。 宋杞和与东宏两人便是他一直以来都未见过的殿下与另一位侍从。 前些时候他待杜明昭那些个大不敬的态度,宋杞和可都还记得。在荀荣康被宋杞和单独喊入侧屋时,宋杞和只是冷冷呵了一声,东宏便了悟斥令荀荣康跪下。 荀荣康狠狠拜见了御王府世子,也道了之后的那些,表示已有改过自新。 但还是叫宋杞和罚着跪了一个时辰。 这会儿光看见宋杞和,荀荣康的膝盖都麻木的疼。 若非宋杞和交代过,往后见他如常,荀荣康保准立刻下跪磕头直呼“殿下”。 杜明昭作答:“苗夫人本请我过府为苗大少爷看诊,他那病确有古怪,我明日还需再去一趟。出来的迟,是因为苗家有位姨娘没了。” “一个姨娘没了就没了呗,事儿又不是你做的,苗夫人也太小心眼了吧,还把你困在府上?”荀荣康十足不满。 “不是的。”杜明昭回身睨一言不发的宋杞和,她是解释给他听的,“那薛姨娘并非自缢,而是他杀,连秦大人与县衙都惊动了。” “霍。”荀荣康发出感慨,“再怎么他杀也是家事吧,苗家一桩家事平白惹动秦大人,还真是稀罕。” “好似碰巧遇到秦大人来苗府,应该与苗大人有事相商吧?” “这要是我府上的姨娘谁莫名死了,我巴不得事情化小,就是我娘来办,那更不会让事儿闹大了。”荀荣康抱着臂,嗤笑了一声,“苗家不会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妾捅到大人那儿去了吧。” 杜明昭意外荀荣康的猪脑子能这么好使,她点头道:“是乔姨娘,苗夫人为此大怒。” “乔姨娘啊。” “你知道?”杜明昭听出荀荣康语气的变化,“苗夫人与乔姨娘之间似乎有渊源。” “这就是个蛮久远的故事了。”荀荣康大咧咧在座椅之中坐下。 不等荀荣康再提,侧屋里有位公子哥就冲了出来,吼道:“喂,荀荣康,你带我来这儿就是把我甩那不管不顾的?” 杜明昭循声望去。 宋杞和在她身侧,轻声道:“是王家的公子,荀府少爷本带他来找你看诊。” 荀荣康抬手扇扇,“王天睿你急什么?我这不是把小杜大夫给你找来了?” “哦?” 王天睿再一扭头,直直与含笑的杜明昭对视。 城中大名鼎鼎的小杜大夫就是这么个小丫头?个头还没他肩膀高呢! 王天睿狐疑回问荀荣康,“荀荣康,你别是搞错了吧?要是看不好本公子的病,我非得胖揍你一顿。” “嘿就你还要揍爷?”荀荣康站起身就踹了王天睿一脚,“爷先踹你几脚,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这位就是杜姑娘,还不放恭敬点?” 可真没眼色。 他眼睛都要眨麻了,就是让这小子放机灵点,别惹了杜明昭不快。 万一殿下在旁有心要护短,他哪保得住人? 王天睿“嗷”地抱脑袋,“你二姐是杜姑娘治好的,千真万确?” “我会骗你?” “上回咱们去赌,你还欠了我二十两银子没还。”王天睿直叫唤,“这还不是骗我!” “滚犊子!” 荀荣康又给了王天睿一脚。 “爱治不治,小爷还懒得搭理你呢。” “别别别,我治。” 王天睿登时双眼放光,又是憋屈又是庆幸地语调看杜明昭,“小杜大夫,你可千万千万要救救我啊,我这一张绝顶无双的脸,全让这病给毁了。” 绝顶……无双? 杜明昭看看王天睿再轻瞄身侧一张美人面的宋杞和,只觉得这位王公子需要的不是她看诊,而是照镜子。 王天睿指着双眼就道:“您快给看看,我这双眼睛自从红了就没好过,该怎么办才好?” 他一对眼睛全被血色染透,幸好眼下是白日,若已入深夜,对上这么一双眼瞳,那心理阴影面积都该老大了。 杜明昭咳了一声,“把手给我。” 王天睿乖乖伸出胳膊。 杜明昭把脉之后,很是平静道:“王公子回去歇着就好了。” “什么!” 王天睿不敢置信,“你说我没病?怎么可能呢,我这眼睛都红得能滴血了,还是无病?别是你医术不行,胡说的吧!” 宋杞和凉薄的眼投来,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东宏同一时在杜明昭与宋杞和身后,单手抚上腰侧的刀。 荀荣康咽了口水,他后背爬满汗,拉过王天睿就吼:“你才是浑说什么呢!” 王天睿很委屈,“是她说我无病的,你觉着我像是无病的样子?” 荀荣康很想力挺亲兄弟,只因他瞧着王天睿红通通的眼也以为有病,可杜明昭都那般说了,殿下又在旁护着,还能如何? “小杜大夫说,自有他的道理。”荀荣康拍拍兄弟的肩膀。 王天睿急得很,“可是我!” 杜明昭叹了口气,又伸出手道:“你把另一只手给我,我再把把看。” 王天睿立马换上笑脸又伸了过去。 这会把完脉,杜明昭沉吟了片刻才开口,“王公子,你这病是有些重的。平日里,你这双眼可是会难受不适?” “对对对。”王天睿如同小鸡嘬米。 “身上偶也有疼?” “不错。” “那就是了。” 王天睿急忙追问:“是什么啊!” 杜明昭从容回道:“不出三日,你的后腰会生出毒疮来。” “什么,竟有这么严重吗!”王天睿像被打击到了,双眼斥着痛色,“杜姑娘,求你,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杜明昭淡淡颔首,“我给你开个方子,你以方子敷药就可。” 王天睿喜不胜收,“好,好!” 随即杜明昭写了方子,让何掌柜给王天睿抓药。 杜明昭还叮嘱道:“除此之外,你需记着,每日都得做这个动作,四百回。” 她做了个示范,是用手摸脖子往上够的动作。 王天睿心里嘀咕奇奇怪怪,但还是应了。 何掌柜那面忙配药,杜明昭又问起苗府旧事,荀荣康便道:“你不是好奇嘛?” “也不是好奇,是我这几日都得去苗府,以防万一。” “其实就是乔姨娘与苗夫人两人之争。” 荀荣康就将苗府未说完的那事说给杜明昭听,“当年苗大人进京下场之前,本已娶了一房正妻,这正妻便是苗夫人,而那乔姨娘,是苗大人中榜之后,被京中乔家所看上,本想嫁与苗大人为正妻的女儿。” 杜明昭明了。 原来是榜下捉壻惹的祸。 “乔家老爷为东宫詹事,乔姨娘却是乔家的庶女,即便是庶女,亦是苗大人高攀。可偏偏苗大人已有正妻,乔家便要苗大人改正妻为下堂妾。” 荀荣康吃着茶水,继续补道:“苗夫人当然不肯,苗家那时候也算重情义,还是给了苗夫人这个正妻之位,只是乔姨娘一心要下嫁苗家,尽管是以贵妾入的门,到底也是个姨娘而非妻,但她背靠乔家,如今太子在东宫坐的有多稳,乔姨娘在苗府就多受宠。苗大人要想再回京城,不得多靠乔家周旋?” 杜明昭不觉为苗夫人感到难过。 糟糠之妻含辛茹苦这么些年,最后换来了什么。是妻又如何,在苗府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还不能轻易动一个妾,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头顶耀武扬威。 荀荣康好意提道:“你上苗府给苗盛看诊,可千万要当心乔姨娘的人,毕竟苗盛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苗夫人的孩子。” 杜明昭应:“我知道了。” 她感到疲惫。 一个溪川县,离京城那样的远,可县城之中就错综复杂地牵连京中,权势这东西还真是轻而易见血的。 荀荣康与王天睿离开后,宋杞和问了句,“为何你给王公子的吩咐有些怪?” 杜明昭把手抬到脖间,笑道:“你是说这个?” 宋杞和桃花眼微微挑起,他“嗯”了一声。 “那王公子根本就没病,他偏不信我,我只能出此下策。”杜明昭也是无可奈何,杏眸弯了下,“他虽是红了眼,但那并非是染病,只是近来疲劳又自己恐吓自己,才不得好。” “可你不是给他开了药?” 杜明昭痴痴笑了两声,“我那药就不是药,治不得任何病,不过啊,里头有黄莲是苦的不行,王公子要吃一番苦头了。” 宋杞和抬指刮了下她的鼻尖。 杜明昭惊得瞪眼,鼻尖冰凉的触感犹在。 再一看,宋杞和却没看她这处。 可他那双桃花眼里分明溺着宠色,好似她做什么都偏向于她。 宋杞和翘唇,“顽皮。” 霎时间,杜明昭单手捂住了发烫的耳朵。 第53章 五十三 苗家薛姨娘一死之案查了两日。 在杜明昭再度前往苗府为苗盛看诊之时,苗夫人对此还感叹了一句,“秦大人那意思像是不追究到底不罢休似得。” 杜明昭劝慰道:“大人也是为了苗府家宅安宁。” 事情如杜明昭那日所言一般,薛姨娘当真并非死于自缢,而是他杀。 那么杀死薛姨娘的人是谁,这就成了需要解开的谜。 秦顺既然是知情人之一,理所当然的管到底。 苗夫人叹气道:“谁也没想把事闹去衙门,这下好了,如何收场都不知道。” “夫人也不必过于担忧,这最后啊,总是能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害,瞧我,你上苗府来我净和你说这些。” 苗夫人带着杜明昭便往苗盛内室而去,边道:“盛哥儿昨日夜半又醒来了,我让芦花跟着,因薛姨娘那事,府上几个院子都给围了起来,他便只在就近处的几处院子晃荡了一圈,而后回来倒头昏迷。” 杜明昭了解情况后,问道:“我请芦花保管的血呢?” 苗夫人给了芦花一个眼神,芦花当即走开。 待芦花再回时,她将小杯递给杜明昭。 杯中的血液已凝固,与常人的血液不同的是,这血凝后十分的粘稠,在光上细细看时,暗色之中还透着细微的蓝。 这一回杜明昭很笃定了,她直言道:“夫人,大少爷古怪行为是中了毒。” “中毒?” 苗夫人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到。 杜明昭颔首,“是,这种毒名为‘赤盖’,是北地才有的赤盖花为引,在入人体内后会令其频频昏睡,陷入无尽梦魇,最终被梦所吞噬。” 这毒是杜明昭在薛径所给的医书里看见的,她亦是头一次亲眼见中毒之人的病状。 当时杜明昭看书时,后头还有一页,薛径记录此毒为“哭魂”,哭魂草是与赤盖花长在一处的剧毒之草,可炼成一种比赤盖花还要霸道的毒。 因长在同一片寒林,哭魂草与赤盖花有近似的病状。 这也是杜明昭为何要等一日,见血之后再分辨。 最能定论赤盖花的依据便是放置一日的血液会透出蓝色。 这是赤盖花入体后的影响。 而哭魂草会令中毒者长久低迷,终日昏昏沉沉似梦似醒,虽看似轻微,只如精气神欠佳,可夜半同会游魂,且哭魂草太过霸道,极难医治。 薛径的手册里记载过如何治赤盖花,他曾在北地逗留过,有救治活人的记录。 但哭魂草,没有一例。 薛径在哭魂草的那页,画了重重一笔,写过两个字。 京中。 杜明昭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薛径指的是什么。 是说京中有人中了哭魂草的毒却无药可治? 苗夫人的手颤抖着,她双目睁大,“这是北地才有的毒,为何会出现在溪川县?” 北地离溪川县很远,苗夫人出身虽不是溪川县,但也是邻州,与北地隔着十万八千里。 杜明昭淡淡道:“夫人,并非是北地中人才会有赤盖花,兴许是有什么门路,或家中亲人与北地有牵连的呢?” 苗盛是在苗府中的赤盖,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下毒之人便是苗家人! “北地,北地……”苗夫人努力回想着府中女眷,突而她脑中灵光一闪,她拍桌而起,“我想起来了,方姨娘,对,就是方姨娘,她有个胞妹远嫁了,嫁去的就是北地!” 杜明昭好似并不意外,“府上真有与北地有关之人?” “先不管是不是,喊来一问便知。” 杜明昭以为确实该如此。 苗夫人提声就喊道:“去将方姨娘带来。” 院门口守着的丫鬟应后匆匆离开。 杜明昭在外室等了一刻钟,疑惑为何人还未来,身旁的苗夫人更是焦虑不安。 就在这时,先前去找方姨娘的丫鬟彩月折返而来,她喘着气禀报:“夫人,秦大人已命人将方姨娘的院子围起来了,奴婢,奴婢见衙门的人押着方姨娘出了院子。” “怎么会连衙门都来了!” 苗夫人起身就往外走,“立刻,前面带路。” 红杉却道:“夫人您眼下去了也无用啊,方姨娘是被衙门那边以谋害薛姨娘的重罪带走的,咱们府上连大人去求都带不回人啊!” “什么!” 苗夫人被震得坐回木椅值周,“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红杉重复道:“秦大人已查出了真凶,薛姨娘之死的主谋便是方姨娘。” “不可能,这不可能!方姨娘会杀薛姨娘?” 苗夫人当场否道:“平白无缘无故的……不,不对,方姨娘都能对盛哥儿下毒手,又怎么能保证不会对府上的他人?但,为何,这究竟是为何啊……” 又是薛姨娘身死,又是苗盛身中剧毒。 两件事竟都这么巧合,都是方姨娘所为? 可方姨娘为了什么呢? 苗夫人仔细回想曾经,方姨娘是她做主为苗德武纳入府的。 在乔姨娘入府后的第二日,她便新添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姨娘,为的就是引其和乔姨娘争宠。 方姨娘是两人之中更腼腆的那个,她向来性子胆小如鼠,因而在入府后并不受苗德武的喜爱,每回遇见乔姨娘都会被指责一番。 后来苗夫人鲜少再管后院妾侍之争了,只要事不闹大,她都不会插手。 也是这样过了这么些年,苗夫人都想不出方姨娘动手的缘由。 “派个人上衙门,问秦大人可否搜查方姨娘的院子,这里里外外都得查清楚。” 苗夫人不知何种心情。 就算查出方姨娘就是投毒元凶,她也不能越过秦大人去处治方姨娘了。 杜明昭眼见苗夫人随时都快倒下,不禁劝道:“夫人,寻真凶一事不如先暂且搁置,为大少爷去毒更重要。” “对,对,我一怒之下把正事忘了。”苗夫人强行振作起来,她抓住杜明昭的手腕,仿若是救命稻草,“小杜大夫,我全都指望你了。” 杜明昭取出银针包,“我先得为少爷放血。” 她还需要烧酒与火消毒,还有水盆等物什。 苗夫人让彩月与芦花做杜明昭的帮手,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去寻她需要的东西。 赤盖花在苗盛体内还未种太久,这毒属慢性毒_药,日子越久越是难去,血中的蓝色便是警戒灯,若蓝色越深、越容易被发现,则中毒的时日越长。 杜明昭判断,苗盛的毒近半个月之久。 在杜明昭放血时,苗夫人还在愤慨,“该死的方姨娘,竟半个月前就给盛哥儿下了毒!” 杜明昭封住苗盛前胸处的几个大穴,在他手腕处用小尖刀划出一道口子,放了半碗的血,而后又洒了止血药。 她飞快在纸上写下药方,命芦花去煎熬。 “夫人,这几日要格外注意少爷的吃食,不可再经由人手有再入赤盖花的毒,不若这去毒就白做了。”杜明昭还将药方一说,“我那个方子每日早晚都得煎服,三日之后,少爷醒来的时辰该会变长,人更清醒些。” 苗夫人露出不解,“可方姨娘不是被抓了吗?” 杜明昭轻摇头,“这毒若是在府内还有呢?” “确实。”苗夫人暗暗点头,“我会命丫鬟们多加留心。” …… 回抚平村的路上,天边晚霞起,杜明昭心道她已是习惯于每日的晚归。 宋杞和陪她一同,每日清早入城,傍晚再归村。 杜明昭回眸笑望他,“你的腿好后可还习惯?” “好多了。” 宋杞和眉眼暗沉,他没直说,双腿能行走最起码可时时刻刻黏在她身边,只是恨自己不能化作杜明昭的腰包,在去别府看诊时也跟着。 思及此,他冷啧了一声。 宋杞和偏头来,桃花眼凝在她的手,“苗府那个病,怎么样?” 杜明昭将手册递给他,宋杞和径直接了。 他细长的手指不但握住了书册,还缠住了杜明昭的手。 杜明昭想收回来,却被他捉住。 “别动。” 宋杞和用食指揉搓她中指第一处关节的一块,像是个茧子,揉捏了片刻,又去按她的指腹,“都生硬了,你也不照顾好自己。” 他神色专注,仿若这事一件大事。 杜明昭竟有些舍不得抽回手,想浸在他的温柔体贴之中。 未免尴尬,她侧了下脑袋,将苗盛被苗府中人下赤盖之毒,还有方姨娘胞妹与北地有关,一一告知宋杞和。 末了,杜明昭补道:“秦大人查出方姨娘是杀害薛姨娘的真凶,把人给带走了,你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太巧了吧?” 宋杞和缄口不言。 他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见,按压结束之后,便一直在把玩杜明昭的手指,似是一种乐此不疲的趣味。 杜明昭自言自语,“我怎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好像有人故意要让方姨娘被抓去一样,这苗府怎么深藏不露的,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赤盖花听起来便不是很好得。” “是啊,这点我也十分疑惑,师父记载过赤盖花本就产量极少,入寒林的人多数都死在了半道,这毒十年前存有许多,但如今采出来再制毒卖的……” 杜明昭停顿了一下,“该不是平常人家能得到的,这得和苗家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宋杞和不语。 他那双玉骨似的手比着杜明昭的左手,在她沉思之时,他已将她手面手心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 连最柔软的手心,都得偿所愿地,光明正大贴在一起。 第54章 五十四 泰平堂再又添了两位打杂的小二之后,每日的人手多了两人,再加上柳叶,三人足够打转。 人一多,泰平堂本不大的屋舍显得逼仄,杜明昭命柳叶又将库房屋子收掇出来,留给看诊或宋杞和来时以用。 今日大早,杜明昭是与何氏一同进的城,两人得先去一趟何家看望何老太太。 宋杞和则呆在泰平堂,若医馆有事宜帮衬杜明昭照看一二。 “殿下。” 宋杞和坐于最把头的屋子之中,因他等同半个掌事,柳叶与何掌柜早已熟稔,他来后便无人上这屋子打搅,柳叶与两个小二也避开将病人领到这地。 来的是东宏。 宋杞和睨眼,见东宏将屋门闭合,又压低声音禀道:“殿下,是廖大人的信。” “廖远东?”宋杞和桃花眼眯起,他感到怪异,“他不是伺候着太子,作何给我写信来了?” 廖远东与乔林一般,同为东宫之人。 “许是京中皆已知殿下在菏州养伤,因而才写信过来询问病情?”东宏亦不确定。 宋杞和接过信,抽出后翻看了两眼。 霎时间,一股浓郁的墨色笼罩在他双眼之上。 东宏察觉不对劲,屋内整个气压都骤降了几分,这是宋杞和发怒的前兆,他忙又问:“殿下,出何事了?” “太子。”宋杞和恶狠狠将信在手里捏成一团,眉宇斥着死沉,“太子离京了。” “什么!” 向来沉稳的东宏对这个讯息同样不敢置信,“那位,那位不是身子骨一直不太好,缘何离京却未受阻挠?以陛下对太子殿下的偏疼,不应该啊。” 太子生来带顽疾,这事在京城无人不知,他那病有多厉害,当初太医院院正为太子诊脉之后,只是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已经明了。 太子药石无医。 可尽管这样,陛下仍旧为太子奋力在寻找一线生机。 谁都无法,可谁都不愿轻易放弃。 皇宫之内,陛下有且仅有太子那么一位皇子,如今宋家子嗣单薄,除却太子,皇女也仅有两位。 而御王府—— 想到这点,东宏冰冷的面庞难得露出不忍。 他抬头凝望自家的主子。 宋杞和正端坐在木椅之中,他攥紧的手松开,揉成一团的信纸便就那么落至地上。 “呵,太子是来寻我的。”宋杞和哂出嗤笑,“廖大人意思是太子听闻我身边有一位神医,在菏州多受追捧,为病情,他有意亲自来见神医一面。” “这……” 东宏郁结,“廖大人是指薛老,还是……杜姑娘?” 薛老确实有神医的名头,可薛老并未在菏州有多出名,倒是杜明昭近来在溪川县打下了一片天,这些时日泰平堂有多热闹,东宏都看在了眼里。 宋杞和桃花眼掀起嘲弄,“许是将昭昭的名声安于薛径头上了,不过,这会儿再谈是谁已无用。” “殿下可要给太子去信,劝那位折回?” 太子离京。 这不是个好讯息。 东宏跟随宋杞和,太明白他眼下的处境了。 在京城的那些日子,但凡太子出了东宫,宋杞和都需伴在左右,不论何种险境,宋杞和都需最先保太子的安危,就连吃食亦是。 这回太子离京,若其中有半点差池…… 东宏握着刀柄的手狠狠捏紧。 太子是来菏州寻宋杞和的。 京中绝对会将这笔账算在宋杞和的头上。 “劝,怎么劝?”宋杞和收腿不以为然,“连京城的那些都拦不住太子出京的决心,我还能把太子赶回去不成。” 东宏缄口了。 宋杞和又问:“太子到哪了?” “应才离京不久,廖大人是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 “罢了,以太子那副身子,路途怕要耗个把月。” “咱们可需派人过去接应?” “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宋杞和眼皮耷拉下来,“廖大人信中说太子身边带有护卫,陛下不放心还派人暗中护着,不必管了。” 东宏刚要应好,宋杞和却改了口,“还是派几个过去,确保太子前来菏州。” “是。” 东宏不知宋杞和为何变了主意,头顶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东宏,我不能让太子死在京外。” “殿下。” “眼下他还不能死,这时候死只会打乱我布下的棋。”宋杞和眼中沉着阴霾,“况且,若是薛径有法子能治好太子,那于我而言再好不过。” 太子痊愈,顺利继承大统,宋杞和就此不必再受京中牵连。 他要陪在杜明昭身边,这是上辈子早就决定好的。 若无杜明昭,那位子他也不稀罕。 “让他来,还要安然无恙的到。” “属下遵命。” 东宏恭敬躬身,他刚要退下,宋杞和又沉吟着开口问:“昭昭可回来了?” “杜姑娘……她在前堂。”东宏还以为宋杞和要问什么要事,谁知是为杜明昭,他来前就望见杜明昭已归,“杜姑娘在招待客人,那人好似是叫谢承暄?” 依稀记得,应庚曾提过主子对这人抱有敌意。 东宏因而如实上报。 “嘭!” 宋杞和单手在桌上一拍,他面色如常,只是双眼压着暗,“他怎么又来了?” …… 前堂内。 谢承暄将新采的花递给柳叶,那厢柳叶欢欢喜喜地抱起花瓶,将枯了的花换掉,插入鲜花。 杜明昭问道:“谢大哥不是还有几日便要童试了,怎来了医馆?” “也不是有事,就是……” 谢承暄一见杜明昭明媚的灿笑便面热,他清秀的脸溢出温笑,“这几日怎么心里都不踏实,来了医馆之后心弦很是安定了下来。” 杜明昭笑容停滞了一刹。 这话,莫名有点不对味。 是她误解了? 杜明昭压住乱想,垂头一点道:“我爹说过谢大哥学问深,你多有几分自信,待下场只管一心答题,不会有事的。” “借明昭的吉言。” 谢承暄又行了个十分标准的礼。 杜明昭笑着抬手,“你且等会儿,我有样东西想给你。” 谢承暄望着她,只见杜明昭去取了纸和笔,舒缓写下一行如兰娟娟的小字。 “给你。” 杜明昭将纸递给谢承暄。 谢承暄再一看。 纸上写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一时之间,谢承暄那颗心被填得鼓鼓囊囊。 谢承暄似被鼓舞到,不假思索提声道:“明昭,待我童试结束,可否来医馆寻你?我有话想要与你说。” 杜明昭只以为他是为家母的眼疾,因此点头应道:“好。” 谢承暄那双眼落进光亮。 他将杜明昭赠与的纸页叠好珍惜地收入袖中,后与杜明昭道别离了医馆。 柳叶走来感叹了一句,“这位谢公子还真是,他就如奴婢的娘常提的,极有书院读书人那派的器宇轩昂呢。” “安嬷嬷还与你说过这?”杜明昭调笑。 “奴婢,奴婢虽不识字,可还是懂几分的,啊……” 柳叶正说着,后背撞到一处大块头,稍一抬头,眼前出现了东宏的冰疙瘩脸。 “啊!”柳叶跳到一边,暗地里瞪东宏。 东宏没理睬她,转而与杜明昭道:“杜姑娘,主子请你去趟侧屋。” “好,我这就去。” 何氏仍留在何家,待杜黎放课后在一同回抚平村,这会儿泰平堂内不算太忙,杜明昭得几分空闲。 还未走至侧屋,却见宋杞和背手站于后院。 杜明昭想喊他,可宋杞和抬脚入了屋子,她只好跟着走进。 “祈之,我与娘上了何家见过外祖母,她老人家看起来病气去了许多,整个人也十分精神,如今泰平堂蒸蒸日上,我这心里头呀很是……” 杜明昭兀自言其他,“开怀”没说出口,回过神时,后背一尺处的屋门已叫人关上。 屋中顿时沉寂。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杜明昭心觉一抹慌张。 强行镇定之后,杜明昭侧眸问宋杞和:“东宏说你找我有事?” 宋杞和那张脸面无表情,一双桃花眼深邃看不真切,他直直与杜明昭对视,薄唇抿了一刻后,道:“找你写字。” 不知为何,被他毫不掩饰地注视着,杜明昭只觉着一股酥麻自脚底漫至天灵盖。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 “嗯?”杜明昭没反应过来,“什么写字?” “顾名思义,便是写。” “不是,你平白无故要我写什么?你又不是未见过我的字。” “对,没见过。” “什么?” 杜明昭被他的臭不要脸唬愣住了。 怎么会有人青天白日睁眼瞎啊? 两人都一起坐诊过多少回了,就她那个医案,宋杞和都是亲眼见过无数次的,这还叫没见过? 杜明昭揉了揉眉骨,她正要再启唇,那面宋杞和已将一大张的宣纸铺好,连墨砚都备在了一旁。 细看之下,这纸还是城中卖价高,十分少见的罗纹纸。 有这样固执的吗? 杜明昭轻瞥宋杞和的侧颜。 他如玉的脸绷着,眼底是暗色的执拗,久不见杜明昭吭声,还落了一抹受伤。 宋杞和半晌道:“你给旁人写了,我亲眼所见。” 杜明昭无奈的很。 这叫什么话? 是说给谢承暄的那个? 那根本就是一句鼓励之言。 可,宋杞和本就是个固执的人。 杜明昭去提了笔,“你想要我写什么?” 罢了,就是写几个字。 “都随你。” “啊,真的是……我是为谢大哥的童试才写那一句,给你,我能写什么啊?” 杜明昭迟迟下不了笔,她左思右想,想写个好寓意,“众山……?” 思忖之间,握着笔端的右手被一只大手包住。 宋杞和来到了她身后,他身形高挑,宽阔的胸膛几乎贴在杜明昭的后背,他捉着她的手,牵引她在纸上落笔。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如此距离之下,宋杞和温热的呼吸染红了杜明昭的耳,他那唇只差一分便可碰触她莹白的耳珠。 宋杞和眼里迸出滚烫的情。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我的昭昭,你可知,我有多吃味? 第55章 五十五 杜明昭逃似得出了侧屋。 方才鬼迷心窍一般受宋杞和蛊惑,被他拉着写了劳什子一句诗,等杜明昭甩开手为时已晚,纸上早已落笔。 写罢那句之后宋杞和便松了手。 杜明昭知晓他要的是何,好不容易又写了十来句好韵意的诗,宋杞和才放她走。 真的是! 莫名其妙! 仿佛幼儿园小朋友争糖果,她给谢承暄一颗,宋杞和非要十几颗才罢休。 杜明昭捂住心口。 偏偏她还纵着宋杞和胡来。 她突然意识到这点,很是慌乱。 对一个人好,非亲非故的,总会因什么而起。 虽说杜明昭起初是因宋杞和待她好,想着善待他几分。可若是再换个异性,她做不出同样的举动。 兴许在对方碰自己的那一刻,便将人推开了。 这种情绪就是异性之间的好感。 啊,太乱了。 不过,她好像不是很讨厌。 杜明昭不知不觉抬脚越过侧屋。 柳叶奔向她来,“小姐,苗府派来丫鬟请你过府。” “是大少爷的病?” 杜明昭来不及整理思绪,又打起精神走去前堂,边听柳叶道:“是,大少爷病情反复,苗夫人有些担忧。” “行,你去把我的药包拿来。” “好嘞。” 柳叶回屋取来银针与药包。 杜明昭随后走上苗府马车。 …… 苗府接连几日发生两桩大事,一是薛姨娘之死,另一起是苗盛身中赤盖花之毒。 苗夫人已将苗盛病情真相告知苗德武,这事当场引来苗德武的震怒,他亲自上县令府寻秦顺言明要见方姨娘。 秦顺允了。 只是被关押在牢狱的方姨娘拒不认罪,她更是苦苦哀求苗德武,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不光是赤盖花,连谋害薛姨娘这一事,方姨娘都不认。 苗德武问不出任何,心烦意乱地又回了府。 杜明昭来苗府为苗盛把脉时,苗夫人将来龙去脉说给了杜明昭。 她并不像是个透家底的人,可苗夫人压抑太久,似将杜明昭当作可倾诉的对象,才会一股脑倒说苦水。 “小杜大夫,我是怕……怕方姨娘还有同谋在府上,这几日我睡觉都不踏实,总担心盛哥儿突然有一日再醒不过来了。”苗夫人说时,绢帕不时擦拭眼角的泪花。 杜明昭犹豫之后,回问道:“夫人,你能肯定府上再无第二人有赤盖花了吗?” “小杜大夫想说什么?” 苗夫人深深叹气,“实际上我确实是想怀疑谁,可家中当真翻不出任何证据,那方姨娘的院里都找不出赤盖花,其他院子更不必说了。或许是我疑心太重,府上就没有第二人能害盛哥儿。” 杜明昭颔首,她收起手道:“大少爷的病情还算稳定,想来这几日并未有更多的毒入体内。” “真的?”苗夫人闻言终于露出笑容,“这可真是个好信。” “既然来了府上,我便再为大少爷施针去毒。” 如上回相同,杜明昭行了一遍针。 坐着等时,苗夫人仍在与杜明昭谈苗盛的病情,“小杜大夫,你先前说盛哥儿病情稳定,可是……你有所不知,这几日盛哥儿醒来的时辰并不长。” “夫人莫过虑。” 杜明昭笑着安抚她,“我说的醒来早,是指对比我来府之前,并非一日比一日更好,你需得等一段时日。” “如此我就放心了。” 苗夫人打心底感激杜明昭。 不是她,她发觉不了苗盛是中的赤盖毒,更不知苗府之中还有个包藏祸心的毒妇。 杜明昭问及方姨娘近况,“秦大人已找全证据给方姨娘定罪了?” “是,证据摆在眼前,她不认也得认,后来方姨娘认下是她杀害的薛姨娘,可给盛哥儿下毒这事,她不认。” 苗夫人说起方姨娘怒火涌上心头,“也不知是撞了邪还是什么,府里竟找不出蛛丝马迹!” “夫人再命人多搜查几番,赤盖花是剧毒,再怎么小心,都该会留下痕迹的。” “好,我会加派人手。” 不过杜明昭也有几分顾虑,尤其是在听荀荣康说过苗府纷争后。 苗夫人虽是苗府正妻,并不代表她全权能插手府中事务,在苗府因某种原因她与乔姨娘等同两方割裂。 若方姨娘不认投_毒的话,等秋后问斩,怕是更死无对证了。 但不论是谁下的毒,杜明昭能做的就是将苗盛治好,以及尽可能提醒苗夫人免苗盛再被下毒手。 这回施针之后,本昏迷的苗盛呕出了一口污血。 他缓缓睁开了眼。 苗夫人喜得就扑过去,“盛哥儿,你醒了吗?” 苗盛十分虚弱,他没能够张口只是盯着苗夫人望了一会儿。 杜明昭清洗银针,擦拭后收入自己的药包,又道:“夫人,大少爷体还弱,先让他歇下吧。” 能醒来便是个好苗头。 是苗盛的意识正在恢复清醒。 “好。” 苗夫人拍拍苗盛身上所盖的被褥,苗盛又闭起了眼。 在苗府待了足有两个时辰,杜明昭离府时已日头西落,有凉风灌入她的衣襟。 她不自觉咳了几声,裹紧了衣衫。 杜明昭嘀咕:这天怎么就有些冷了啊? 苗府马车将杜明昭送回医馆,彼时何氏与杜黎也来了泰平堂,正待接杜明昭回村。 宋杞和与东宏只好和杜明昭分行。 回村路上,何氏听见杜明昭偶有的咳嗽声,抬手摸了她的脑门,不放心道:“昭昭,回头添件外衣吧,娘真怕你是冻着了。” “没事,睡一觉就会好。” 杜明昭没放在心上,反而问何氏别事,“娘,外祖母没怪我先走吧?” 原本杜明昭是和何氏同在何家的,可念着医馆事务,杜明昭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身告别。 “害,你外祖母怎会怪你呢?” 何氏摸着闺女的发,杜明昭顺势靠在了她怀中,她十分喜爱何氏身上的温暖,是母亲的感觉。何氏念叨着,“你外祖母早知你忙医馆脱不开身,她后头连连夸赞你能干呢。” 杜明昭笑了声,“那就好。” 杜黎在前也跟着笑。 杜明昭又问杜黎,“爹,等童试一开,你便回家歇着啊。” 杜黎被她一斥,哈哈回笑道:“是,这回定听昭昭的。” …… 童试很快来到,溪川县内非比往日的热闹。 泰平堂送走伤好的赵二,他的妻子柳氏临走前还又给杜明昭嗑了两个头,杜明昭捂着唇,忙把人提起来。 杜明昭精气神不大好,任谁肉眼都能看得出。 赵二和柳氏便怕扰了杜明昭,没久留。 柳叶采办而归,回来和杜明昭说外头事:“小姐,你不知道这许多入城下场的,便住在东街那边的酒楼,连云江楼的客人都多了几成。” “咳咳。”杜明昭掩唇,她位于角落里,自知染了风寒,不想传染给旁人,便就这么回话,“是来了很多人。” “谢公子应已入场作答了吧?” 柳叶很是好奇,“小姐觉着谢公子可能考中?” “他应能吧。” “谢公子要是中了,那就是个秀才老爷,真厉害啊。” 泰平堂外突而有人喧哗起来,“好一个泰平堂,你就是那医馆给治的赵二?” 起事人声如洪钟,不需去堂门前都可听清他的话。 杜明昭皱眉,强行打起精神,“怎么回事?” 柳叶忐忑不安瞅杜明昭的后背,随在她身后。 “你,你想做什么?”泰平堂门前,柳氏挡在赵二身前,“我家男人伤还未痊愈,你作甚推搡?” “切,我就问个话。”王波十分不屑。 赵二正捂着肩胛以免再被王波碰到,他耿直回道:“我们夫妻二人正要回去养伤,这里便是泰平堂,今日小杜大夫也在,你若是来问诊的,大可进去找小杜大夫。” “我找她问诊?我是要找她算一笔账!”王波满面怒火。 “小杜大夫是怎么你了,你这般恼火?” “是啊,小杜大夫人那样好,应不会得罪谁。” 围观几人雀雀喳喳。 王波怒斥他们道:“你们懂什么!就是泰平堂给我看的,我这病才迟迟不见好!” “怎么会呢?” “前些日子赵二那眼瞅着老大窟窿的伤都给小杜大夫治好,你不是啥不治之症吧?” “什么治不了,她都给我开了药,口口声声说能治,谁知光是哄骗人的把戏!” 王波义正言辞,“你们可不要被泰平堂给骗去了,一个二个就随便就轻信她的幌子,说是这也可治、那也可治,怎不想想城中的药春堂为何治不了?” 有人发问:“药春堂治不得是医术不高呗,与小杜大夫何干?” 赵二还道:“是小杜大夫亲自给我看的病,我可做担保。” “呸,那我好不了,也是亲身所得呢!”王波试图煽动众人,“你们乐意当冤大头我是管不着,可我话是放在这里了,白给泰平堂银子,你们倒不如想想,真是她医术好吗?” “你这一说,是有那么几分不对味。” “好似我那回头疼……还偏要吃药。” 人群惶惶躁动,不安起来。 “风寒吃药属合理,即使你去了药春堂,那边一样会给你开药。” 杜明昭轻咳着踏出泰平堂,她今日有些体虚,走的便慢了几步。也就是这么几步路,引得王波已发泄了好一番言语输出。 她声音沾了一抹哑,说得让发问的那人脸红。 “小杜大夫。” “小杜大夫。” 泰平堂就近来看诊的人数众多,这街上聚集的八成都是面熟之人,纷纷跟喊杜明昭。 杜明昭淡然问:“作何在门口喧闹,医馆还有好些问诊的病人。” 赵二忿忿不平,指着王波就道:“小杜大夫,是这人莫名其妙跑来大闹,非要说你医术不精招摇行骗,还要我等莫昏头来泰平堂,该去药春堂看看。” “哦?” 杜明昭掩唇咳了两下,她杏眸清清凉凉的,飞落于王波身上。 被她这么一瞧,王波定在原地支吾了半天没吭出声。 杜明昭咳道:“你说我瞎糊弄你,我且问你,你当真来过泰平堂?” “我,我……”王波梗着脖子。 人群按捺不住。 “你什么你啊,你倒是快说来没来过!” “小杜大夫给你看的是何病,你说啊!” 王波忍不可忍,瞪着身边几人就喊道:“当然来过啊!你就给我开了劳什子的退热方子,我这都几日了一分也没好过!” 最后这句他狠狠看着杜明昭,说时带了恶。 “咳咳咳。” 杜明昭单手掩着唇,眸子努力维系清明之态。 她思绪慢了半步,但还好稳住了,开口又道:“好,那你说说我那日给你诊断的是什么病症。” “是,就是高热不断,唇焦口燥,且还精神萎蘼!” 杜明昭跟着颔首:“这样啊,那吃退热方子无错。” “你!就是你!” 王波顿时唇角勾起一刹,但很快他就压下满眼的恶意,指着杜明昭朝周遭围观之人就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口口声声所称的小杜大夫,她亲口认了!这就是泰平堂的回报,哈哈哈哈,只会骗人的把戏!” “这……” “这究竟怎么回事?” “我才觉着泰平堂是个好的呢。” “不会吧,小杜大夫真会拿这个骗咱们吗?” “她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人不可貌相。” 王波被这样的议论包围着,内心充斥着自得,他目的已达到,话锋一转就道:“既然泰平堂拿我做幌子,骗我诊金,那小杜大夫你该赔我的吧?这几日我在家活受罪,你怎么也得赔我五两的银子!” 该见好就收的时候,王波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场想讹杜明昭的钱。 王波手一伸,露出獐目鼠头的嘴脸,“拿钱来。” 杜明昭立于泰平堂门口,她轻咳着,一双杏眸无动于衷。 “怎么,小杜大夫是想赖账?我看你们泰平堂是真不想在溪川县做生意了!” 王波气哼之下,拔脚就要往泰平堂里冲。 还未等他踏上医馆门前的石阶,一根木棍便直愣愣往他肚皮狠狠一戳。 “啊!” 东宏以双手奉上木棍的姿势,动也未动。 宋杞和则冷眼观王波仰面倒地,他手中的拐杖持在地面,撞击出响声,他声色阴冷,“想做什么?” “你,你又是谁!光天化日之下你胆敢欺负良民!” 王波一撑而起,撸起袖子就要找宋杞和干架。 “先挑衅于人不是你吗?” 宋杞和薄唇微勾,一道冰冷的笑爬上他如玉的脸。 那王波刚站起身,就又被宋杞和一抬腿给踹翻。 “啊!” 只听一道杀猪般的尖叫,宋杞和右手暴起青筋,握着的拐杖死死捅在了王波的手背。 煞气弥漫,围观人群齐齐朝后一退。 宋杞和不加掩饰那股凉意,“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什么,什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来泰平堂闹事,闹的越大越好,那人给了你多少好处,嗯?” 宋杞和说的漫不经心,可腔调之中愠着死亡逼近的味道。 王波手背被钉住,疼得满脸鼻涕和泪混杂,他话都不成句子,只是摇头求饶。 杜明昭杏眸迷离了两分,她晃晃脑袋,终于缓步走了过来,轻咳道:“是药春堂让你来的吧。” “不是!”王波这次答的飞快,“绝对不是!” “呵。” 宋杞和又是一棍子。 王波惨叫:“啊!” 这回宋杞和暴锤他的大腿根,差分毫王波男人的尊严就被废了。 王波不敢再扯谎,摇头就吼:“我说,我说,是药春堂的掌柜要我来的,是药春堂,辛郎中特意给我讲了该怎样瞒天过海,骗说是泰平堂开的方子!” 宋杞和继续问:“给了几个钱?” “五,五两!” 宋杞和抿唇。 真是贪得无厌! 杜明昭猛咳起来:“咳咳咳。” 宋杞和撒开手转身就去看杜明昭的脸,此刻她脸颊微红,他不由忧心,“你还好?” 杜明昭摇头,“无碍。” 众人却是听明白了。 原来是药春堂要造泰平堂的流言蜚语,故意找来这么一个王波,拿哄骗他人钱财做由头,泼杜明昭的脏水! “这什么人啊,心都黑透了!” “药春堂的掌柜和郎中良心真是叫狗吃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往日我绝不会去药春堂看诊了,回去就告诉我家里人。” “小杜大夫才是可怜人。” “是我们错怪小杜大夫了。” 王波见势不对,趁着宋杞和满心牵挂杜明昭时,他爬起来就想偷偷溜走,可有人立马拦在他跟前,“你想上哪儿去?都是你惹出来的事!” “啊!” 王波感知后背一道冷箭。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宋杞和的目光。 王波回身就跪下,“对,对不住,小杜大夫,我知错了,我猪油蒙心,我再也不敢了!” “呸,这会才来给小姐道歉,刚你怎么不说?” 柳叶跳出来指着骂道:“为那五两银子,真是黄鼠狼给鸡百年,不安好心!” “就是,你给小杜大夫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被拆穿才后悔!” “打他一顿!” “打!” 柳叶一看众人比自己还要气,领头就喊:“对,给他揍一顿!” 话音落,王波就被不知哪里来的给踹了几脚。 “干得好!” 柳叶还在激动着呢,何掌柜却突然扫了她一眼瞪道:“你这丫头少说两句,没见小姐面色不好,还不搀扶小姐进医馆去?” “小姐?” 柳叶再一看,杜明昭双颊都已通红,她杏眸浮起迷离,还伴有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杜明昭像在强撑,她虚虚靠向宋杞和,“我无事,不用占侧屋。” 今日杜明昭不接诊,她这风寒来的突然,或许是累的,也有可能是在苗府吹了冷风,总而言之,她很是犯困。 可下一刻,杜明昭双眼发黑,腿软朝地栽倒。 “小姐!” 柳叶赶紧跑去扶住杜明昭,同一时,另一只手搀住了杜明昭的腰。 宋杞和强硬地将杜明昭揽入怀中,没给柳叶扶她的机会,他说道:“我来,你前面领路。” 他手臂自杜明昭膝盖之下穿过,一把将人抱起。 “哦,哦。” 柳叶看得双眼发直,吓得一个激灵。 宋公子这,这怕是不好吧? 可周遭都是人群,柳叶觉着在外头逗留更不利,庆幸眼下众人心思都在王波那处,没人留心宋杞和抱走杜明昭,柳叶连忙带路去后院可歇息的屋子。 宋杞和抱着杜明昭踏入侧屋,屋中有一张平日病人休养的床榻,他轻慢将人放至床中。 此时杜明昭脸上溢着一团绯红,她已失去知觉昏迷不醒,宋杞和用手背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那里滚烫的不行。 “小姐怎么了?”何掌柜跑了进屋。 前脚看杜明昭发晕,他就被吓得不轻,这会儿一见人是真的昏过去了更提心吊胆起来。 杜明昭可是他们泰平堂的宝贝疙瘩! 宋杞和开口吩咐:“请林郎中来。” 柳叶匆匆跑去寻人。 林郎中那头还有个病者,他给人看完诊才随柳叶来了把头的侧屋。 一入内,林郎中便对上座椅里一双阴沉沉的桃花眼。 恐惧剧增。 林郎中缩了下脖子。 何掌柜凑近就说:“小姐方才差点倒了。” 林郎中点头了悟,方坐下为杜明昭摸脉,片刻之后他道:“小姐起了热,应是累的,得休息。” 何掌柜和柳叶俱松了口气。 何掌柜问:“是寻常的高热吗?” 林郎中道:“是的。” “那我去抓药,柳叶去熬来给小姐服下。” 一般的高热泰平堂已见多,何掌柜不必林郎中或杜明昭再开方子,医馆存着退热的药方就可直接用。 不多时,柳叶与何掌柜折返,两人还带着药来。 宋杞和见一屋子人都凑在这处,眉宇阴暗更深,他冷声道:“你们各自忙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林郎中、何掌柜还有柳叶三人面面相觑。 宋杞和还下令:“何掌柜记得去散医馆外头的人群。” “是的。”何掌柜不自觉躬身。 宋杞和冷箭般凉薄的眼投向柳叶,“药留下。” “是!” 柳叶条件反射地将药放于桌面,而后退出侧屋。 林郎中和何掌柜随后也退下。 宋杞和又给了东宏一记眼神,“在外头守着。” 言外之意,不许有人来打扰。 东宏垂下眸,静静将房门关起。 顷刻间,屋内静谧。 醒着的,只余下宋杞和一人。 良久他起身,大步走去杜明昭的床沿边,而后坐了下来。 宋杞和伸出指尖,凉凉的手轻拂开杜明昭脸面上落着的几缕发丝,动作再轻柔不过。 他伸出左手将杜明昭的头抬起,另一只手绕在后抽开她的发带,杜明昭满头乌发便在软枕之上铺开。 她的发那样的软,还散着与上一世同样的香。 宋杞和的手指穿过她的发,捧起一团。 柔软的乌发轻飘飘自他指间散落。 香味是她惯用的发露。 宋杞和流露出怀念之色。 这一世,他还未替她洗过发、盘过头,种种缺憾,搅的他欲_火焚身。 何时他才能正大光明的抚摸她,与她亲密? 得到过便会再度渴望的厉害,他已经尝过那时的喜,便不愿再承受一丝的苦。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再不能克制,他又鞠起杜明昭的几缕发,遁入思绪时眼尾泛起了红意。 他的声音低沉落寞,似自言自语:“若没了那一纸婚书。你还会愿意接纳我吗?” 前世没给杜明昭第二种选择,打最初他们就是夫妻,虽说有名无实。 这次他回来的太早,又费尽心思来到了她的身边。 宋杞和心知杜明昭有多不喜京中,他生怕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牵绊,从头到尾都在隐瞒。 他不敢说,只期望杜明昭不会发觉。 可是…… 宋杞和漂亮的桃花眼染红,他哑声道:“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日日夜夜我总梦回曾经,那时你还在我的身边,梦里你和我说,你也想见我。” “我来的这么早,你会欢喜的吧?” “昭昭,你待我太残忍,你不让我死,却狠心留我一个人在世上。” “没了你,我该怎么活?” “我一直在寻你。” 宋杞和的桃花眼拢着雾气,一滴泪落在了杜明昭的脸上,“我等了那么久的月亮,用了三十多年才回到这里。” 那滴泪顺着杜明昭的脸蛋淌下,滚入软枕。 “你可以安心,害你至死的那位我已将她千刀万剐,她敢动你,我就让她死无全尸。”宋杞和眉眼顿生阴郁,“这一世我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欺你们母子。” 他的食指在她的眼、眉、翘鼻还有朱唇之上游走。 最后轻捻过她的下唇瓣。 “昭昭。” 转眼间,宋杞和眼里浓情翻涌,神色柔了下来,他眼尾的红未褪,“这辈子,只求你,别在抛下我一个人。” 他独自说了那么多的话,杜明昭无知觉,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在向自己起誓。 这世上除了宋杞和自己,没人知晓前世他与杜明昭的曾经。 就连杜明昭,也没有记忆。 压抑过多,他无可倾诉。 那些灰暗的、糟糕的,还有无尽悲伤的分离,宋杞和很庆幸如今的杜明昭都不记得,她不必再与自己一般承受同等的痛苦。 只他一个人背负就好。 已够了。 他会把一切安置好,确保她安然无恙。 “都说亲密接触过了病气便可好,你总说我拿庸医那一套糊弄,可我偏就喜欢这说法。” 宋杞和用了点力,手指按压之下令杜明昭的唇瓣微启。 她玉白的脸如娇艳的花徐徐绽放,而此时此刻,这朵娇花在睡梦之中未醒。 宋杞和心底那只安逸的猛兽乍然苏醒。 他猛地倾身,以唇盖上了她的。 她鼻尖的呼吸很烫人,可怎么都不及宋杞和体内翻滚的血液。 对于一个等待许久,终日置身于黑夜孤寂之中的人而言,浅尝辄止显然不可能满足。 宋杞和沉浸在这个吻里。 尽管无人回应。 直到他咬破了杜明昭的唇瓣,铁锈味沁入唇间的刹那,宋杞和的神志才被拉回,他飞快起身。 灼灼的桃花眼瞥见杜明昭被亲得微微肿的唇瓣溢出血珠,他再度倾身,用舌尖将血珠舐去。 宋杞和这次没用力道,只是轻轻碰了她的唇角。 “唔。”杜明昭发出了轻吟。 仿若被抓包似得,宋杞和立即直起身端坐好。 可等了片刻也没见杜明昭睁眼,她仍旧处于昏迷之中。 再三确认,宋杞和松懈几分,他用指尖拂过杜明昭好看的眉,轻声道:“昭昭,别让我等太久。” 他怕自己情难自控。 可又不想逼迫她。 望着杜明昭温婉的睡颜与绯红的脸,宋杞和忽而忆起她还在病中,忙去将药端来。 缠_绵了有一会,这药汤都从热被放得温凉。 宋杞和用勺子舀起黑色药汤,想给杜明昭喂药,奈何昏迷的人儿并不能张嘴。 他嫌弃喂的太慢,干脆先把药倒入自己唇里,又嘴对嘴灌入杜明昭的唇。 一碗药见了底,宋杞和将碗搁在一旁,十足珍惜地抚摸她的脸。 只是端详她,一颗心里再装不下其他。 “睡吧,我会守在你身边。” 宋杞和刚要把手收回,指尖碰到了杜明昭的手,倏忽间,他的食指被握住。 昏着的杜明昭秀眉蹙起,她唇间溢出声音,“不,不要……” 宋杞和牵着她的手执于唇边,亲了一口,“我不走。” …… 杜明昭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方天地。 她找不到任何的出口。 从四面八方有不断的声音涌入她的耳。 “孙女儿。” “闺女。” “小姐。” “昭昭。” “杜姑娘。” 一时间她头痛难忍。 杜明昭跌跌撞撞爬起来,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方跑着,顾不得凌乱的发丝。 一股巨大的冲击直入她脑中,眼前画面一变,她又回到了杜家。 不,这不是她熟悉的杜家,房舍都与她如今所住的大不一样。 在这样的杜家,杜明昭望见了卧床不起的宋杞和,他面目阴沉,以无比凶狠的语气斥道:“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杜明昭,我知道你想要我死,别装了。” 宋杞和竟有这么恶劣的一面? “怎么,你又要我去烧饭?好,我废了腿也会给你好、好、做、一、顿、吃、的!” 宋杞和翻身要下床,他一条腿耷拉着,很明显已经断掉。 杜明昭被他满含恨意的桃花眼瞪着,头痛欲裂。 这是梦吗? 痛楚让杜明昭没法思考,她挣扎着抱头蹲地。 本起身拄着拐杖的宋杞和,却在穿过她身体的刹那间消弭于无。 周身皆化作了白色。 “昭昭!” 杜明昭听到了宋杞和撕心裂肺地喊声。 她循声望去。 空茫茫的。 “不!” “是什么?” 杜明昭奋力挣扎着,她一双杏眸猛然睁开,眼前的模糊逐渐清晰,她怦怦直跳的心脏终于在这一刻安宁。 “怎么了?” 低沉温和的男音就在耳边,杜明昭一愣想躲开,可身体如千斤重,怎么都挪动不了。 她眼睁睁看着宋杞和正用湿润的布帕擦拭她的脸,顿时感到几分窘迫,“你怎么在这儿?柳叶呢?咳咳咳……” “莫急。” 宋杞和把帕子洗过一遍后,又给她擦了一遍脸,这动作很是熟稔,杜明昭不知道自己昏睡过去的时候,他究竟待了几时。 他答:“医馆还有些病患,柳叶去忙了。” “那……” 杜明昭又觉着难以启齿,转念便不想再提那个话,改道:“我是起热了?” “嗯,你发了热,方才出了一身的汗。” 眼看宋杞和手里的布帕擦到她的脖颈,杜明昭身子直接变得僵硬,她好怕他再往下走,轻呼:“别……” 病中的人连声音都如猫儿似得,轻的很。 宋杞和手上绷紧,极力克制自己不可冲动。 杜明昭又是惊问:“我的衣裳怎么换了?” 宋杞和回道:“都汗湿了,不便你歇息。” 杜明昭脸上更烧的慌,得亏有发热挡住,不然全给宋杞和看个清楚。 她不好问是不是宋杞和给她换的。 算了! 她也不想知道! 宋杞和把布帕丢进盆中,安抚道:“是柳叶给你换的衣物。” 果真杜明昭松了口气。 宋杞和眸子暗沉。 他当然不会说,也不会承认。 将帕子洗好之后,宋杞和又给杜明昭擦了双手,他细致的照顾引得杜明昭很不好意思,她扭捏道:“不必忙了,我再睡会。” “好。” 宋杞和便抛开布帕,坐在她跟前。 杜明昭睡过去后,还梦呓了几句。 宋杞和凑近听了听。 全是医书那一通。 他将被褥拉上了一分,没再动作。 待夕阳西下,东宏来敲门时,宋杞和应声:“进来。” 门一开,东宏与柳叶都站在门外。 柳叶小心探头,见杜明昭安好躺在床里,舒了口气就躬身道:“宋公子,您看不如先送小姐回杜家吧?” 宋杞和吩咐东宏,“去备车。” 而后,他为杜明昭裹上外衫,再度将人揽入怀中。 柳叶有心想插手,可宋杞和已抱起杜明昭大步便朝外走开。 “诶!” 柳叶奔着跟上。 泰平堂后院门口,东宏驾车等候。 宋杞和抱着杜明昭坐入车中,柳叶小跑喊道:“宋公子,奴婢也去抚平村吧?” “你留在医馆,我送她回去就行。” “可是……” 宋杞和凉凉的眼投射过来,“杜家那边我来解释。” 柳叶低头,应道:“是。” 她只能眼巴巴看着东宏与宋杞和驾车离去。 …… 杜家。 何氏正在院里剥丝瓜皮,六月初家中地里新结了两个新鲜丝瓜,晚饭她想打个丝瓜鸡蛋汤。 这时有人推开了门,何氏一看,竟是东宏。 “怎……”何氏话没问完,宋杞和抱着杜明昭从后头走入,她一下就呆了,“昭昭,昭昭是怎么了?” “婶子,她发热在城中没熬住睡过去了。” “这孩子,病了还强撑……” 宋杞和抱着人便问:“婶子,昭昭的屋子是哪儿?我先把她送进屋。” “这边。” 何氏带着宋杞和去杜明昭的屋子。 宋杞和并未久留,他放下杜明昭后抬脚就出了她的屋。 何氏追出来,“小宋啊,今日多谢你了。” “婶子客气。” 宋杞和回身温和一笑后,领着东宏回了宋家。 何氏一时满脸复杂,心中既是喜又是忧愁。 喜的是她亲眼看着宋杞和待杜明昭有多体贴,那眼中的关切做不得假,她很是欢喜宋杞和能入杜家,可这事杜黎又不赞同。 忧的是,杜明昭染病。 接下来的几日,何氏都打算好好说杜明昭,让这孩子待家歇着,不准去坐诊。 何氏抬脚去看杜明昭。 杜明昭这一睡,醒来时发觉自己已不在泰平堂,似乎回了杜家。 “啊……”杜明昭想发声,可喉咙里太干了。 不过她这番动静还是被守在屋门前的何氏听见,何氏推门而入,走来便道:“昭昭,你醒了,可是要喝水?” 杜明昭声音沙哑:“要。” “你嘴唇都干裂了。”何氏说的心疼。 杜明昭这会儿才意识到唇瓣发疼,她用舌头一舔,竟还有几分火辣辣的麻意。 她说道:“应是太久未进水。” 何氏端来一杯水,杜明昭一口气喝完,何氏又去倒,她喝了三杯才停手。 “昭昭,想吃点什么不?” 杜明昭摇了摇头,揉着额,“头疼,不想吃。” “还是吃点吧。”何氏抬手给杜明昭按着太阳穴,声音轻柔,“小宋送你回来时,说你在医馆睡了一日,滴水未进。” 怕何氏忧虑过重,杜明昭只能应道:“那吃一碗面片吧。” 何氏一下便笑了。 杜明昭还说:“娘,少煮些。” 何氏起身去了厨房。 等何氏将面片端来屋中,杜明昭被那饭菜的香味勾得突生几抹的饿意,她接过碗就喝了一口汤。 杜明昭一愣,“娘,你还煮了鸡汤?” “你睡时在锅里煨着了,刚好煮面片做汤底用。” 杜明昭用筷子一搅,面片最下还有个荷包蛋,她嗦了两口,就着面里的腌菜,小口将面片都给吃完。 用过晚饭,杜明昭强撑着去擦洗身子,又换掉身上的衣物,着一身柔软的棉衣入被。 何氏给她抱了两床的被褥,生怕她病中再着凉。 这么一焐热,杜明昭当夜便热出一身的汗,翌日烧便退了下去。 清晨杜明昭换衣起床,何氏刚从厨房将早饭端出,见到杜明昭她就唤道:“昭昭,今日你也在家歇着。” 杜明昭却说:“娘,我还得去趟城中。” 刚说完,她就捂着嘴咳了好几声。 “不行!”这次何氏板脸,她还进屋去喊来杜黎,“孩她爹,你说教说教昭昭,她病都没好,非要进城不可。” “昭昭啊,昨日你还高热,小宋说林郎中叮嘱过,你是累坏了才生的病,今日就歇会儿吧。” 童试之后,杜黎辞去了书院教书一职,待在家中。 何氏不声不吭地将碗重重一方,沉闷的声响昭示她的态度。 杜明昭咳了下,无可奈何道:“好吧,我不去城里了。” 被杜家爹娘一阻拦,杜明昭整整歇了五日,等这病彻底好全,何氏才终肯放她出门。 这一日,杜家大门被人敲响。 此时杜明昭正在屋中盘发,她琢磨着几日未进城,有些担忧苗盛的近况。 不知道苗盛那病可有好转。 何氏来喊,杜明昭方才回神,“怎么了?” “是山泉村的关家人,说是找你看诊。” 杜明昭走去院中,抬眸间径直望到一对母女,其中的女儿比自己矮半个头,她怯怯地缩在关婶子身后。 挪动之时,关乐稍露出她的脸。 她的整半张脸布满猩红的印记。 第56章 五十六 “嫂子,你和孩子可能等个片刻?”何氏说时友善,她出言解释,“昭昭还未用早饭,这几日她身子不太爽利,大夫交代过需准时进食,不好耽误。” 杜明昭投去一道娇嗔,她哪有那么娇气,“娘。” “不知道你得看多久的诊,我才烧好的饭,怕过会儿都凉了。” 何氏慈爱将她的发捋到脑后,“娘蒸了你爱吃的包子,还有清粥,你多少吃点再说。” 关婶子被何氏这话引得更是手足无措,她来的过早却没考虑到杜明昭未进食这一点,急忙就摆手道:“杜姑娘你先用饭,我和乐儿等着,不急这一刻。” 何氏笑眯眯地将关婶子母女领到院中的桌椅里坐下,复而又端来一盘白面包子与青菜粥,那作态是好让杜明昭在外用早饭。 杜明昭便又询问关婶子母女,“你们可是吃过饭了?” 关乐垂着头,她不愿让人看见脸,更不吭声回答,关婶子只得尴尬回道:“吃过了,杜姑娘不必管我们。” “若是孩子肚饿,可吃个包子,我娘蒸的包子味道很不错。” 杜明昭掰开一个白胖团,柔软的皮破开露出里头冒着热气的排骨,何氏先腌过排骨将其炒熟,再包入白面团中,蒸了这道排骨肉包。 包子里还留有汁水,连白面皮都入了味。 杜明昭吃的很香,她喝了两口清粥,已好下咽。 而嗅到肉香的关乐耐不住饥饿,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杜明昭听到后,含笑就问:“吃一个吧。” 关婶子有些抱歉,“我家闺女真的用过饭来的,只是这孩子清早食量一直不大。” 关乐怯怯地抬头,双眼有几分渴求,她喊道:“娘……” 关婶子替她接过了包子,“吃吧。” 关乐捧着小口吃了起来。 关婶子又谢道:“多谢杜姑娘的善待。” 杜明昭的高热已退,可风寒之症还有存留,她感觉自己食欲不太佳,只吃了两个包子与半碗粥,便不愿再用。 她将碗挪开。 “婶子,您今日是为关乐的脸而来?” “是的。” 毋庸置疑,关乐脸上的红印,已将她来的目的摆明。 待关乐吃完,说了句“谢谢杜姐姐”后,杜明昭便笑道:“关乐你坐过来点,让我看看你的脸。” 关乐听话地噔噔噔将凳子端到她身侧。 “杜姑娘,乐儿的脸是自打出生便有的,已跟随了她十几年,此前家里一直没想过要给她去疤,实在是觉着再怎么也无法将胎记去掉。可是我在村里常被嫂子们劝说,说你总有法子的……” 关婶子在边不时忧虑,“我家乐儿性子怯懦,自小就不好与人交谈,我想与她的胎记脱不开干系。” 闻言,关乐的双手都攥在了一起,她被杜明昭直勾勾地盯着,不断端详直视那处怖人的侧脸,身子微微颤抖。 杜明昭安抚地温柔笑笑,“她胎记较深的部位是在眉骨这处,仔细看的话,下半张脸红痕不算很重。” 主要是旁人第一眼看见关乐的脸,径直被那么大的红色胎记吸引过去了,只会觉着害怕,更不会留心是哪里红的深。 若是能把眉骨处的红色变淡,整体看来关乐的脸就不会那样的骨寒毛竖。 “杜姑娘能让乐儿这里的红痕变浅?” 关婶子问着,关乐则睁开一双眼,这回她没再避开杜明昭的目光。 杜明昭笑道:“可以,我给关乐配外敷药,每日涂抹祛痕便好。” “乐儿,你听到了吗?你杜姐姐说你脸上的疤痕能去的!” “娘,我的脸真的能好?” “当然,你杜姐姐可是天上派来的仙子,见了世间苦难,她是来救济于世的。” 关乐听这话,眼底升起希冀与期盼,“杜姐姐,谢谢你。” 关婶子激动之下,握住关乐的手不住道:“杜姑娘,真拜托你了,乐儿的脸能好,我就盼着这孩子能多开朗几分。” “会的,婶子安心。” 关乐的腼腆多半因为胎记,她不想给人见到那半张脸,便更畏惧出门见光。 杜明昭写了三页纸,其中一张是给何掌柜看的,里头明确写了该如何配这外敷祛疤的药膏。 买药自然也是得去泰平堂。 关婶子将方子接下,她当即想离开进城去泰平堂取药,起身就鞠躬道谢道:“感谢杜姑娘,我和乐儿就不在杜家多打搅你了,这诊金的话你看给多少为好?” 杜明昭要了两百文。 药钱等关婶子入城去了泰平堂再另取。 可两百文,关婶子手头没带这么多。 她面红耳赤,揪着衣角道:“杜姑娘,我回头给你补可行?” “也可,只是别过三日。”杜明昭定了个数。 “诶,好,一定不会。” 关婶子暗自记好,沉默了片刻,她似彷徨又试探性问:“我想问杜姑娘,你这可能用东西抵诊金?” 杜明昭想起村里人家一向不富裕,有的会拿瓜果来。 “是可以,不过我家有的不缺的,我就不收了。”杜明昭如实回应。 “那,那驴皮与驴肉你可要?”关婶子急迫询问,“我家昨日才宰了一只驴,还没送去换钱,是以我手上的铜板才会不够。” “驴皮?” 杜明昭一琢磨。 驴皮不就是做阿胶的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我听说城里有些人家会用驴皮制衣,想着该能还几个钱。” “好啊,你那驴皮我要了。”杜明昭当即应了她,“就用驴皮来抵诊金吧,你们村内可还有人家卖驴皮的?若是有,替我问一句,我想收驴皮。” “好嘞,我回去帮你问问。” 关婶子欢喜牵着关乐就出了杜家。 杜明昭收拾碗筷,才看完诊她就又有些饿了,打算将未吃完的清粥端去厨房温一遍再用。 何氏探出半个身子来,“关婶子母女走了?” 杜明昭应道:“刚走。” 何氏再一看她端着碗和盘,眉竖起就道:“昭昭,你咋只吃了这么一点?你爹都吃了三个大包子,用光了一碗粥。” “这会儿才觉着饿,想再用些,方才睡醒没多久吃不下东西。” “碗放着,锅里还有温着的包子,你拿两个去吃。” 何氏夺走她手里的碗盘,自顾自地拎开蒸笼,往她手里塞入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 厨房像是何时的地盘,她没让杜明昭待一会儿就将人赶了出去。 无法,杜明昭只得折回院中,她坐在小木扎里啃包子。 她在想阿胶的事。 若要长久卖阿胶糕,总得寻一条稳定的产业链,包括进货、制作成品、再来兜卖,最好是有专门的人来看着。 如她这般,今日一出,明日一出,供货十分不稳定。 是不是该去盘个专门替她制药的庄子? 杜明昭又算起她的钱。 手上的活钱有近百两,买个庄子雇人手应足够。 她要做的不光是阿胶,还有玉肌膏等美颜的药膏,更甚的,待药田长成,后续还得制更多的药丸。 那这庄子就是非买不可了。 她思忖着,手里很快一个包子就被细细啃完。 “昭昭。” 清越的男音在身畔响起,杜明昭被招回了魂,抬起杏眸就“啊”了一声。 “你该吃药了。” 宋杞和来杜家送药,他将药碗端到她跟前,桃花眼挡住了些许的光,杜明昭只觉着迷离。 大脑迟缓了片刻,杜明昭垂眸摸摸脸,“你怎么给我送药来了?” 她记着这几日都是何氏端药给她的。 “你的药何掌柜备的是吃五日的,每回都是在我家熬煮。” 言下之意,每日这药都是宋家煮过后送来的。 杜明昭叹息道:“你怎么不给我娘?” 宋杞和没坐下,只是站着答道:“婶子事多,她每日还得下田整你家的药田,我寻常在家又无事,若是哪日忘了,你没吃药可不好。” “这几日麻烦你了。” 杜明昭手里还有个包子,她塞给宋杞和,抬眸笑道:“给你吃。” 宋杞和挑眉。 “是排骨肉馅,不是太油腻。”杜明昭怕他误会,翘了下鼻头,“我可是记着你的喜好。” 宋杞和喉里溢出异常愉悦的笑声。 他没有吃,但还是接下了,而后他道:“你先吃药,凉了不好。” “好。” 杜明昭捧着碗,她单手拧住鼻子,一口气将药喝光光。 宋杞和知道她不喜苦味,待她用过药后,就从怀里的盒中捻了一颗蜜枣,递到了杜明昭的唇边。 嗅到甜味的杜明昭自发地启唇,将蜜枣含入唇中。 唇瓣碰到宋杞和的指尖,杜明昭恍然反应过来,她立刻将头撇开,耳朵都烧了起来。 啊啊—— 她太笨了。 怎么人家递什么她就吃什么啊? 杜明昭掩唇,甜味已在唇齿间扩散压住了全部的苦,就像是方才宋杞和的举动,由不得她反悔。 这个时候她该说什么? 杜明昭觉着自己装死,什么也别说好了。 宋杞和见小姑娘闷头做乌龟,他眯起桃花眼,心情极好地抬起手,用那根沾了些许蜜的手指碰了自己的唇。 薄唇也染了甜。 他伸出舌尖,将蜜汁舔舐干净。 真的甜。 “咳咳咳。”杜明昭捂唇咳嗽。 “你病气还未好全,回屋歇着。”宋杞和将碗一收,似在强制性让她回去休息,“我看五日的药不够,等会儿我让应庚在去泰平堂取一些。” “诶,不用!” 杜明昭捉住了宋杞和的手,将他拉住。 宋杞和回头一看,目光定定落于两人的手背。 杜明昭又慌忙撇开,她脸颊染绯,起身就道:“不用再拿药了,我知道我的身体。” 宋杞和眼眸暗了几分。 他盯着杜明昭的红唇,看了半晌。 可他想去开药怎么办? “小宋!” 主屋之内,何氏与杜黎用过饭收拾碗筷而出,见宋杞和正在院内,两人俱是一惊。 何氏看到了他手里的碗,“你又熬了药来?” 宋杞和微微颔首,“是来给昭昭送药的。” “可吃了早饭?咱家还有热的包子,来带几个回去。”何氏热情招待。 宋杞和也就顺着接过满满一碗的包子。 而杜黎那面的眼神就稍显怪异,他先盯了宋杞和一会儿,复而又看杜明昭,“昭昭染病这些日子多谢小宋了,只是煎熬这事,实在不用你费心,交给孩她娘就好。” 何氏和宋杞和神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场唯独杜明昭不明所以,秀眉蹙起。 何氏拉下脸就道:“孩她爹,人小宋是好心,你莫说孩子。” “我知道是好心,只是,只是……”杜黎眼里露出纠结之色,他挣扎过后还是说道:“娘子,小宋再怎么说也是个男儿,昭昭是咱家的闺女,生了病理应当咱们自家人来照看,怎好老是劳烦小宋。” 杜明昭眼看就要十七,是该看亲事的时候了。 她与宋杞和两人都未定亲,杜明昭是云英未嫁的黄花大闺女,宋杞和又是无婚配之身,总不好老是纠缠在一起。 以后还怎么各自看亲事? 尤其那回何氏一提,杜明昭是叫宋杞和给抱回来的。 杜黎更是觉着不好。 他不好说的直白,隐晦之间何氏应能懂他的意思。 “这事怪我,忙的脱不开身,才会让小宋帮着分担。” 何氏回过杜黎的意思,她与宋杞和道歉道:“小宋,是婶子对不住你,劳累你这几日跑前跑后的照顾我家昭昭。” “婶子太客气了。” 宋杞和回了礼。 杜家爹娘突如其来的客套话,让宋杞和心生一股很荒谬的念头。 兴许他们暗地想给杜明昭定下的夫婿人选。 并不是他。 正因为杜家爹娘不愿意他和杜明昭定亲,才要斩断两人不断走近的亲密。 他们的意思是:就此打住。 可宋杞和怎么可能会甘愿? 他眼底的暗沉就要翻涌而上,恰在这时,杜明昭清了清嗓子出声打破院中几人的古怪对话,“爹,娘,祈之是受掌柜的之托,每日得盯着看我吃完药才能走,你们莫怪他多事,他是好心。” 宋杞和那股阴色又褪下了。 因为他的昭昭袒护于他。 杜黎与何氏对望一眼,两人都抱有几分愧疚,杜黎更是道:“昭昭,爹不是怪小宋,你打小便是独女,上头也无半个哥哥姐姐,小宋待你如兄长,相反,爹娘心里头还十分感恩他。” 宋杞和桃花眼一沉。 如兄长? 这是要将两人的关系定在兄妹之情了? 呵,他亲都亲了。 杜明昭只能是他的妻。 “是,是啊。” 何氏才是被杜黎捅了心窝的那个,她除却附和,都说不出别的。 杜明昭狐疑看了两眼爹娘的脸色,总觉得两人有什么事隐瞒自己,可又猜不出个所以然,她就改口道:“行吧,那我先送祈之回去。” 何氏目送宋杞和与杜明昭两人出院,待看不见背影,她满目慈爱霎时消失,换了一张厉色的面容,“昭昭和小宋又没过分亲密,你为啥非要当着孩子们说那样难听?” “正是还未过深,才要敲打他们两人,这关系到此地步,不可再多走一步。”杜黎难得严肃。 别说发乎情,止于礼了,杜黎只想把苗头在发乎情之前掐断。 “我真不明白。” 何氏摇了摇头,她蹙眉就道:“你铁了心的觉着小宋那孩子不如承暄,可我瞧着昭昭待在小宋身边,才是被细致照顾的那个。” “我看昭昭与承暄之间相处,也无差别。” 杜明昭喊谢承暄“谢大哥”,同样是以兄长相称。 何氏被杜黎说服了。 “唉。”杜黎背后叹气,“还有两日就要放榜了。” 何氏不解,“怎么?” “承暄应过,若他中了秀才便会上咱们家来。” 何氏突然好似明白了什么,“你该不会和承暄说好了吧,待他中秀才后便议和昭昭的亲事?” “这倒不是,我只是问过他可愿意,承暄那孩子应下后,我说让他多来咱家走动走动,待看过昭昭的意愿,再定此事。” 杜黎不是个随口便为杜明昭应下亲事的人。 他总是还要尊重杜明昭的意愿。 何氏朝旁哼了哼。 一想到闺女都到了可结亲的年龄,她心里头就是酸酸涩涩的。 虽说杜明昭十七才定亲在抚平村已是很晚了,可杜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杜家爹娘只会觉着她还小。 这一点,杜明昭自己也是如此以为。 若要是二十才议亲,她都不会觉得晚。 杜明昭与宋杞和走到宋家门前,两人缄默着,许久杜明昭先开了口,“祈之,我爹娘无恶意的,只是担心我。” 应该是爹娘觉着他们两人走的太近了,宋杞和腿好后便一直随她入城,杜家爹娘会想岔这不怪他们。 有时她忙于接诊,会偶尔暂忘一些事。 比如细想回来,宋杞和与她之间举动放在前世现代,不算什么,可在古代男女还是防着亲密。 宋杞和突而止了步子。 杜明昭差一分撞到了他的后背。 这时他转过身来,杜明昭只面朝他的胸膛,一大股带有凉意的气魄霎时笼罩她全身,她脚朝后退了一步想拉开身距。 宋杞和却先一步捉住了她的手腕,他问:“昭昭,你会不喜吗?” 可是怎么办。 即使她不喜欢,他也要做。 他泛凉的手指抚在她的肌肤之上,本是那么凉,可杜明昭的心却很烫。 说实话,她并不厌恶。 “不会。”杜明昭实话实说。 宋杞和的桃花眼灼灼绽放,他抬起她的手,鼻息喷洒落在她的手腕。 杜明昭瞳孔一缩,这时候她想抽回手了。 宋杞和抬眸,他没有继续动作,只是轻笑了下,“我是看你何时换掉了红绳。” 杜明昭舒口气。 方才她还以为宋杞和要亲她的手,吓得她魂儿都要飞了。 “那次去施府我换的银镯,后头忙忘了,一直没换回来。” “是荀二小姐送你的?” 杜明昭狐疑注视他,“你怎么知道?” “你换发簪的时候说过她送了你一盒。” 宋杞和凑近来,他比杜明昭高一个头,唇瓣几乎要贴到她的额头,杜明昭慌忙闭眼,谁知道他却是摸了她脑后的乌发。 “是该择几样簪子。”宋杞和用手碰碰她发间的丝带,“会很好看。” …… 关婶子午后便亲自将驴皮送到了杜家,她家的驴是黑驴,送来共有五斤多。 午后何氏又去田里忙农活,杜黎则在书房温书,杜明昭便独自拎了驴皮在院中过水清洗。 在厨房忙不开,杜明昭把锅和炉子都抬到了院中。 光是这么一折腾,都把她小身板给累到了,双手的掌心直勒出两道红印。 杜明昭煮了一大锅的水,黑驴皮放入锅中之后加了大葱和姜,要去味,又倒入一碗酒。 水煮沸需得等,她取来一只木盆,接了一满盆的凉水。 待锅中水冒泡,再把驴皮丢进冷水之中。 在等的时候,高小燕与郑佳妮找来杜家。 杜明昭开门见到两人很是诧异,“你们怎么来了,不是病了吧?” “好啊杜明昭,你就盼着我生病呢!”郑佳妮气得牙痒痒,“我瞧你就是当大夫着了魔,见谁都巴不得把脉看上一看。” 高小燕捂嘴痴痴笑,“明昭还不是担心你。” “我好的不得了,可不会得病!” 与郑佳妮的信誓旦旦不同,杜明昭却是摸了她的手腕,把脉之后才道:“你身子是调养的不错。” “喂,你还真看诊呢!” 杜明昭笑看郑佳妮张牙舞爪,转头问抱着木盆来的高小燕,“你这盆里装的什么?” 高小燕递给她看:“是黄桃。” “不会是给我带来的吧?”杜明昭笑开玩笑。 她知道高小燕家里有桃树,可那一盆装的都有二十来个了。 高小燕却回道:“当然是送你吃的啊。” “我可吃不完这么多!我和爹娘再怎么分,也会没吃完便放坏了。”杜明昭拿了三四个之后,不肯再要,“其余的你拿回去。” 桃子放不了多久,吃不完放坏了多不好? 郑佳妮哼哼道:“杜明昭,吃不完咱们可以做黄桃水啊。” “什么黄桃水?” “就是把黄桃切块泡水里,腌之后能放很多日子呢。” 杜明昭嘀咕:这不就是黄桃罐头? “你们先进来吧。” 杜明昭将院门敞开,回身去翻煮驴皮,郑佳妮与高小燕踏入杜家之后,当即便留意到那口大锅,郑佳妮跑来问道:“你这是又在煮啥呢?黑乎乎的。” “是驴皮。” 高小燕纳闷道:“驴皮也能吃?” 杜明昭噗哧一下,被逗笑了。 高小燕脸红就问:“我说错啥了吗?” “不是,眼下这个还不能吃。”杜明昭思及阿胶糕,那是与驴皮相差极大的东西,“得加不少料进去后,再制成吃的。” 高小燕和郑佳妮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情。 两人都未亲眼见识过杜明昭的黑暗料理,因此质疑只抱有五分,郑佳妮问:“明昭,你不会真要……真要吃驴皮吧?” 光是看着黑乎乎的一锅水,郑佳妮就捂嘴有点反胃了。 高小燕虽没如郑佳妮那样,可脸部表情清晰展露她的心情。 杜明昭就回道:“你们很快就会清楚,我做出来的有多好吃。” “不会吧……” 高小燕和郑佳妮还是不信。 杜明昭没解释,她把锅里驴皮捞出,放入冷水先过了一遍凉水,再又换了两次水,将驴皮完完全全洗干净。 驴皮煮过后,就是切除内侧油脂,这部分不是杜明昭要的。 去油脂的驴皮切成条状,杜明昭在木盆里倒入红薯粉,用红薯粉将驴皮包裹起来。 之后就是熬煮。 至少得去一日一夜。 高小燕和郑佳妮一听还得等,两人干脆端木盆坐在边剥黄桃皮。 郑佳妮说:“你那个还没咱们的好做呢。” “哦?” 杜明昭瞧两人熟练的削皮,也想上手试试,她刚拿起一个黄桃,高小燕就高呼道:“明昭,快把刀放下。” 郑佳妮抢先夺走了她的刀。 杜明昭迷茫道:“怎么了?” “你反着捏桃子很容易就切到手的。” 高小燕被杜明昭削皮的姿势吓坏了,她刀面对准自己,往下一划来,稍不留心恐就会伤到自身。 一看,便知道杜明昭是个没做过几次活的。 高小燕摇头就说,“你别忙活,看我和妮子做好了。” 杜明昭兴致缺缺地将黄桃丢回木盆。 高小燕和郑佳妮把桃子都削好,剔除黄桃核,果肉被切块后,装进一个个小罐子。 如杜明昭所想那样,再添糖和水便好。 “这也不是很难嘛。”杜明昭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郑佳妮却撇头,她满眼不信,“可别,我怕你又怎么着。” “我做事有那么唬人吗?” 杜明昭看了眼双手,除了有些泛红之外,她的手还是很好看的呀。 高小燕笑而不语,“咱们还要蒸黄桃肉。” “还要蒸?” 杜明昭以为加水和糖腌着便好。 这黄桃罐头需在蒸锅里焖熟再放凉,要说多难做也不是很难做,只不过杜明昭看着高小燕和郑佳妮忙前忙后,决定她还是啃桃子围观罢了。 经她上手的美食,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吃的。 杜明昭默默吃完一颗桃。 这黄桃罐头的滋味比杜明昭想象的还要好。高小燕家的黄桃还未全熟,带有几分的酸,再配上糖水腌制,酸味去了大半,只有回味时舌尖才会带三分酸涩。 很好的中和了糖水的腻。 为回报高小燕和郑佳妮的辛苦劳作,杜明昭用了两日把阿胶糕给制成。 熬出阿胶汁后,她将驴皮过滤倒掉,又在装汤汁的罐中撒入核桃、枸杞与红枣的碎碎。 这阿胶汁会凝固,待一整块凝结,杜明昭便取出切成块。 阿胶糕对女子十分有益处,杜明昭给高小燕与郑佳妮分别带了一盒。 两人尝过之后,齐齐瞪直了眼睛。 高小燕:“不会吧?” 郑佳妮:“这是驴皮吗!呸呸呸,我错了,我还以为会特别难吃。” “这是滋补用的,不错吧?” “真的好吃的。” “很香!” 杜明昭对于两人立下flag又疯狂被打脸,这个剧本很是满意。 吃食界,她只能做黑暗料理的杜明昭,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 五斤的驴皮真做成阿胶糕后,所剩却不大多。 分给高小燕和郑佳妮一人一部分,杜明昭带去泰平堂的,只剩装糕点那么大的一盒。 在进城路上,杜明昭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宋杞和,“我想盘个药庄,以好日后随时给城中供药。若都是我来做,我怕自己吃不消。” “想好在哪处了吗?” 宋杞和认同她这个想法。 有闲钱就多招人手做个甩手掌柜,事事亲为只会累垮她的身子。 杜明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在哪里好,如今熟知的人中我还需找个能上药庄掌人的。” 何掌柜是何家家仆,不便离泰平堂去药庄。 “在抚平村如何?”宋杞和起了个念头,“村内上回你雇人种地后,许多人都乐意随你发家,倒不如聚集起来,让村里人帮着做事,正好药田也在抚平村。” “可谁来帮看?” “你不是信得过郑婶子吗?” “郑婶子……” 宋杞和点头道:“之前药田郑婶子在地里尽心替你看人,你可问问她愿不愿意。” “好啊。” 经宋杞和顺了思路,杜明昭顿时觉得茅塞顿开。 不得不说,在抚平村开药庄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意。 此前来做帮工的那些,她都已心中有数,再雇人他们应会乐意。 杜明昭有些等不及,翘首以盼的很,“这样一来,王家婶子也可帮我,我只需考虑选个房舍。” “房舍的话……得找村长。” 杜明昭把这茬忘了。 有蒋翠莲那层关系在,她与蒋家关系并不好。 宋杞和安抚她说:“莫担心,村长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杜明昭回笑点头。 抵达泰平堂后,杜明昭刚从车里下来,候在门前的柳叶便焦急奔来,“小姐,那苗府的丫鬟来催几回了,您怎么才来呀。” “苗府?” “苗夫人说昨儿起,大少爷就不太好。” 杜明昭每回都是从后门来的,因此柳叶指着前门的方向就道:“苗府的马车就停靠在前门,要接您过府。” “行,我去前门。” “我也去。” 话音落,宋杞和一跃,从车里下来。 杜明昭不置可否,“你去做什么?我是上苗家看诊的,不是去做旁的事。” 宋杞和反问:“若是你在苗府又被困怎么办?” “可怎么与苗夫人道你的身份。” 宋杞和又不是如应庚和东宏一般。 杜明昭蹙眉还是那句话,“你留在医馆,我一个人去去就回。” “不行。” 宋杞和执意跟上她,“我也一起,便说我是你的仆从。” 杜明昭停住脚。 她的杏眸与宋杞和的桃花眼对上,两人谁都不肯让步,僵持了片刻后,柳叶喊道:“小姐,等不及了,您快去吧。” 杜明昭率先松口,“好吧,我们一起。” 如此,宋杞和也一并上了苗府的马车。 来接杜明昭的是苗夫人身边伺候的彩云,她说:“小杜大夫,您可终于进了城来,夫人催促奴婢好几次了,若是您再不来,奴婢可得去抚平村寻您。” 杜明昭问道:“大少爷是怎么突发病重了?” “奴婢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昨日夜半大少爷突而又在府中游魂,还惊扰到了老爷,老爷一气之下怒斥大少爷。” 彩云惶恐至极道:“从前大少爷游魂夫人吩咐过不许人打搅,可当时老爷在气头上,就将大少爷给惊醒了,谁知道大少爷醒过来……” 杜明昭听说过,中赤盖花之毒,游魂的时候是有可能会被外界声音吵醒。 但是,那个醒来并非常人的苏醒。 而是—— 彩云就道:“大少爷直愣愣倒地不起,双眼死死闭不上,就与……就与薛姨娘死前一般,呸,不是死,大少爷还是活着。” 说错话的彩云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苗府上下相当忌讳提苗盛的病,苗夫人更是不准许任何人言苗盛的晦气之言。 什么死啊活的,苗盛还吊着一口气在,那就是活! 杜明昭大惊。 她没料到苗盛病情转而这样严重了。 “那眼下大少爷可还是睁着眼?” 彩云回道:“大少爷人昏过去,眼睛已经闭上了。” 杜明昭掐着手心琢磨思绪。 她扎过两次针,加之她开的方子,每日都在为苗盛祛毒。以苗盛体内那下量不重的毒,该已去的差不多,怎么会忽而转危? 苗盛夜半会游魂,就是再度中毒的症状。 杜明昭沉着眼问道:“方姨娘是在衙门没被放出来吗?” “是的,小杜大夫。”彩云恭敬守在边,“秦大人说了,在问斩之前方姨娘会一直被扣押在牢狱之中。” 那主谋方姨娘都被抓起关着了,苗府哪还来的赤盖花呢? 莫非苗府还有另一只黑手,实际上赤盖花……还在苗府的某人手里? 想到这个猜想,杜明昭突觉不安。 这时苗府马车停靠,彩云搀扶杜明昭下了马车。 宋杞和则跟在她身后。 彩云下意识看了一眼宋杞和。 杜明昭便解释道:“这是我医馆的帮工,他常跟在我身边。” 彩云点点头,转身在前领路。 走至一处游廊,刚迈下石阶,彩云先穿过前头一株茂盛的花丛,她的身子被枝叶所挡,宋杞和趁这个时候倾身在杜明昭耳边道:“真是赤盖而非哭魂?” 杜明昭浑身一震,刚要发问,忆起前面还有个彩云,忙压低就道:“你为何会怀疑是哭魂?” “听说过。” 宋杞和抱臂,满目皆是漠然。 来时他坐在马车外头,习武之人耳比旁人尖,自然听清了杜明昭和彩云之间的谈话。 彩云说苗盛有游魂之症,这症状十分罕见。 宋杞和前世与杜明昭回京之时,那时候薛径已平冤出狱,陛下走投无路,最终只能默许薛径为太子诊脉。 太子同为游魂之症,经年未好过,身子骨反而愈发的差。 薛径给出的诊断便是,所中赤盖花亦或哭魂草之毒。 可太子却没能等到被救治痊愈的那一日,他拿病拖的太久命数已定,在宋杞和与杜明昭进京的第五日,太子便闭了眼。 后杜明昭拜薛径为师,还曾感慨过太子所中之毒当真霸道。 也是因此,宋杞和知晓这个毒。 杜明昭说过苗盛身中赤盖之毒。 可宋杞和又以为不是不可能为哭魂。 杜明昭轻声答道:“苗大少爷中的是赤盖。” 宋杞和点头未语。 彩云将两人带至苗盛的院子,杜明昭扭头与宋杞和道:“你在外等我吧。” 宋杞和应了。 彩云朝内喊道:“夫人,小杜大夫已到。” “小杜大夫!” 苗夫人冲到屋门口,她径直攥住了杜明昭的手腕,“快,求你快为盛哥儿看病,我真怕他撑不住一刻!” 杜明昭被拖入了内室。 此刻苗清欢也在苗盛的屋中,她候在外室,双眼通红通红的,显然是已经哭过好多回。 杜明昭见苗盛满脸苍白躺在床榻上,嘴唇比她刚入府第一回 看诊时还要乌青。 不用把脉也能看出苗盛体内的毒,又起了。 杜明昭质问道:“夫人,大少爷的吃食你真有派人盯着?” “不会的,盛哥儿这番之后,一日三顿我都命芦花盯梢,不可能是吃食上出的问题。” “大少爷才祛了一些毒,又被人喂了赤盖。” “又中毒!怎么会呢,方姨娘不是在大牢里,又没回府?” 苗夫人手指甲都掐入了手心,她喃喃自语,“是府上的人?究竟是谁,是谁要害我的儿!” “夫人,我觉着您得先将大少爷的院子里里外外都派人给围严实了,我是可以祛毒,但大少爷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折腾。” 杜明昭为苗盛放血,又施针封住他体内赤盖的扩散。 她还说:“大少爷游魂次数不少,这与本体伤害十分之大,夫人还是得想法子免大少爷在医治时又被喂毒。” “芦花,给我喊芦花来!” 彩云很快把芦花给带到苗夫人跟前。 “夫人!” 芦花跪地。 苗夫人死死盯着她,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芦花,你老实交代,这几日你可有疏忽大意,让外头的人有过可乘之机!” 芦花全身都在抖,她咬唇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杜明昭却已经起疑心。 “还不快说!”苗夫人忍无可忍。 “夫人……”芦花抖的厉害,她砰砰磕着头,反复说道:“夫人,奴婢发誓,绝没做过对不起您和少爷的事。” “我让你说可有过疏忽!” “奴婢,奴婢……” 杜明昭插嘴补道:“芦花,眼下是以少爷安危为重,旁的你最好都放一边。” “奴婢知错。” 芦花泪流满脸,她哭喊就道:“夫人,奴婢前日熬汤时溜出去过一回,就那么一小会儿,奴婢担保,除此之外绝无第二次。” “你把汤喂给少爷了?” “是。” 这个字落下,苗夫人眼前发黑,整个人就要昏过去。 “夫人,您可不能倒啊。” 杜明昭赶紧搀扶住苗夫人,“少爷的病医治起来还需要时日,这中间不能再出差池了。” 苗府事多,杜明昭光是看诊都感到疲倦。 更别说苗盛病情反复,病时好时坏。 杜明昭只盼着苗盛能早日好转,少折腾她几回。 第57章 五十七 “夫人!” “夫人您醒醒。” 彩云忙不迭将苗夫人搀着扶去坐下,她又朝芦花狠狠斥责,“芦花,你真是太不应该了!夫人为大少爷之心你不是不知,但凡有过一分的大意,你都该如实禀报而非隐瞒试图揭过去,现在好了,大少爷怕是因为你那一回又中了毒!” “奴婢知错了,夫人,奴婢真的知错。”芦花捂嘴痛哭,“是奴婢对不住大少爷,求夫人再原谅奴婢一回。” “你,你!” 苗夫人指着芦花的手指抖了抖,她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几乎咬牙吼着说:“彩云,给我把这丫头带下去,杖责三十大板!” “是,夫人。” “夫人!” 芦花作惊恐状。 三十大板实打实的下去,她这条命恐怕都保不住。 “娘!” 苗清欢缓步入内,“娘,先不急着惩芦花吧?大哥身边缺人手,还得是咱们信得过的丫鬟来伺候才行,女儿觉着比起她人,芦花是个可信的,娘再给她一次机会如何?” 芦花也跪着过来求道:“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保证,不会有第二回 !” 苗夫人半晌没说话,她拉着脸十分难看。 “娘,你想想,眼下府内正是大乱,咱们院中若闹出纷争,最得意的会是谁?乔姨娘巴不得看咱们的好戏,但咱们能给她看吗?到现在了,爹都未来东院看过一次大哥,呵。” 苗清欢又说:“我们可不能再给乔姨娘看笑话的把柄了,女儿也绝不要输给苗清颜那家伙,我不想看她趾高气昂的模样。” 言到此,苗清欢露出几分不屑的笑意。 “清欢。” 苗夫人牵住苗清欢的手,再仔细一看,苗清欢的眼睛都泛着红。 杜明昭看出苗夫人嘴边苦涩,这苗家人际关系还真是复杂,叫她头一回领略到了大宅院之中的尔虞我诈,人心难测。 相比之下,杜家人口简单,只她与爹娘三人,彼此真心关爱。 她还要什么呢? 能有吃饱喝足的日子,全家康健,这便是最好的。 苗夫人沉吟之后,点头道:“留下芦花吧,若还有第二回 ,我绝不轻饶。” 芦花拜谢道:“奴婢多谢夫人大恩。” “你且记住,大少爷身边的任何都需上心,我不希望再有黑手摸进东院。” “夫人,奴婢谨记在心。” “还有,往后每日喂食少爷都要与我一报。” 芦花应:“是。” 杜明昭侧睨苗夫人一眼,耳边听床榻处传来轻响,她回身抬脚就去了床边。 飞快给苗盛把过脉后,杜明昭感觉苗盛体内的毒再度被平复,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稳落下。 她取下针,再又用小刀在苗盛手腕划拉一道伤口。 放小碗血。 喂苗盛补血丸。 这几步一气呵成,杜明昭又为苗盛包扎了手腕。 因已被放过几回血,苗盛的手腕留着好几道伤疤,这也是为何杜明昭劝苗夫人多添人手监视东院,屡次中毒便要不停的放血,苗盛身上更会添伤。 爱子心切的苗夫人该不愿意看到如此。 杜明昭小心将止血药洒好,确保苗盛的伤口渐而止血。 “夫人!” 守在门外的彩月大步进屋,她忙道:“夫人,秦大人带人过来了。” “秦大人?” “秦大人为何会来大哥这儿?” 苗夫人与苗清欢俱是诧异,而后苗夫人很快镇定下来,她拍着苗清欢的手就道:“许是为薛姨娘之事而来,你随娘去迎接。” 苗清欢点了头。 杜明昭随后起身,她稍作整理衣摆将褶皱抚平,与彩云一般退到屋中的角落。 屋外响起苗夫人的问询:“秦大人,您今日来是?” “正好有事,夫人与大少爷同在东院,本官也好一并言明经过。” 秦顺的声音渐近。 几人同入苗盛屋中。 秦顺瞥见床榻之中的苗盛,道:“大少爷这病不是一般的严重呐,可曾有过苏醒?” “回大人,泰平堂的小杜大夫在医治盛儿,这几日病情也有好转。” “小杜大夫?” 苗夫人给了杜明昭一个眼神,杜明昭意会后上前拜道:“民女杜明昭见过秦大人。” “是你。” 秦顺轻轻笑了声。 上一回在院中离得远,又因杜明昭时常垂头,因此秦顺对她印象不深。这回亲眼所见那张温婉如花的容貌,与周身拢着如兰似的气魄,任谁见之都会心生好感。 秦顺以为杜明昭是位医术极好又心善的医女。 “上次是你说出薛姨娘死于他手而非自缢,这事儿本官还应谢过你。”秦顺微微低了下巴,“若不是你提那看脚的法子,衙门的仵作怕是真会当自缢来论,这会是莫大的纰漏。” “大人言重了。” “依你之见,大少爷这病可能好全?” 秦顺与杜明昭说话时语气很寻常,并未有一分以官压人,或是训话的态度,想来他亦看重杜明昭的话,“苗大人私下提及大少爷病时万分苦恼,说是他夜半还会游魂,似若中邪。” “大少爷倒不是中邪,是身中一种毒。” 杜明昭解释道:“这毒名为赤盖,是北地传来的毒。” “苗府之中竟还有北地来的毒?”秦顺锐利的眼射向苗夫人,“夫人,本官来前本是想让薛姨娘之死有个交代,没成想你们府中还有另外一层,这下毒可是也与方姨娘有牵连?” 苗夫人吃惊,“大人也听说了?” “苗府几次求见方姨娘,我便心生奇怪,后呈堂逼问方姨娘时,她虽认了谋害薛姨娘,可其中亦有时口无遮拦胡说了许多事,我起初没当真。” 秦顺摸了把胡子,“不过她说过她院中有个叫柳香的丫鬟,与东院的扫地丫鬟交情十分要好。” “柳香?” 彩云比苗夫人先开了口,“夫人,奴婢记着柳香前两日就被乔姨娘给卖人牙子了。” 苗清欢瞪眼抢答:“我娘掌家,凭何乔姨娘能随意发卖家仆?” 苗夫人手心攥紧,指甲死死扣进去,“乔姨娘竟敢背着我做这事?” “是老爷允乔姨娘这么做的,大管家那边不敢不从。” “去找。”苗夫人冷声下令,“马上派人去找人牙子,是死是活都得给我把柳香找回来。” 彩云应后,匆忙离开。 秦顺又看向苗夫人,道:“夫人,本官今日来本是要告知方姨娘定下了秋后问斩的日子,若是你觉着方姨娘当真是毒害大少爷的真凶,那本官再把这日子往后推上一推。” 他意思是想给苗夫人对证的机会。 苗夫人十分感激,“大人,那就麻烦你了。” 秦顺点点头,而后他扭头问杜明昭道:“小杜大夫,可否行个方便?” “大人?” 杜明昭愣了一刹。 秦顺用眼指了下外室,示意她跟上,杜明昭便抬脚跟随秦顺而出。 苗夫人知趣,没来打扰。 杜明昭疑惑道:“大人是有事要问民女?” 单独传话,杜明昭不知道是否为苗府家事。 秦顺抿唇苦想了好一会儿,他几番斟酌措辞,“小杜大夫,我先与你表个歉。其实上个月前,府上的大管家便与我提过你的名头,那时我和夫人都没作回事,权当你是抚平村来的无名小卒。” 他用了“我”,在这里便不再是“秦大人”。 杜明昭轻缓摇头。 秦管家果然是提过的,她当然也知道秦顺和秦夫人心中所想,八成是质疑多过相信。 “后头连着施府还有荀府都到我跟前一说,说你医术精通,该让你试着为小儿诊脉。”说到这里,秦顺自嘲笑了笑,“你应在城中听过小儿之事,云儿自小与旁的孩童不一般,为此夫人费心了心血都没换来一分期望。” 秦家的心病是秦阳云的小儿自闭症。 杜明昭早有耳闻。 只是她没明白秦顺是乐意让她去看诊呢,还是不乐意,她就问:“大人是想民女为小少爷诊脉?” “我是想,我是想的。”秦顺后一句声音又轻又低,充斥着难言的无奈,“近来夫人着了魔似得找来道士做法,前些年看遍大夫都无用,反而把云儿折腾坏了,如今夫人十分避讳看医,我还需再劝劝她。” “既如此,大人看可能寻个夫人不在小少爷身边的时候,允我进府一见小少爷呢?” “不成。” 秦顺蹙眉,“夫人将云儿看的紧。” 杜明昭闭口。 如此,她也无其他办法。 “诶。”秦顺忆起一件事,“这个月中,夫人会回一趟娘家,我会想方设法将云儿留在家中,届时再请小杜大夫前来秦府。” 杜明昭笑应:“好。” 秦顺没再言其他,只是轻声道:“你去吧。” 杜明昭退到了院外。 苗盛的毒已抑制,她无需再在苗府逗留,杜明昭出院后,便与候在院外的宋杞和汇合。 两人同行离了苗府。 回泰平堂的路上,杜明昭将屋中发生的诸事与宋杞和道明,她杏眸一冷道:“祈之,我总觉着下毒之人并非方姨娘。” 方姨娘有个亲妹嫁去北地,可这并不能直接表明她就有赤盖。 尤其是柳香在这个时候被乔姨娘发卖,这点也太可疑了。 “你说乔姨娘?”宋杞和坐在苗府马车中,一条腿屈起,另一条伸直,他挑着桃花眼,目光流转之间有光闪过,“可是京中太子詹事乔大人之女?” “是,荀少爷说的便是他。”杜明昭脑子发蒙,她突而发问:“等会儿,太子詹事是几品啊?” “从一品。” 杜明昭只知道这太子詹事该是等同于太子心腹,却没想过官位这般高。 她轻声叹息,“若是我生在苗府,怕是活不过一日。” “你觉着怕了?” “是好累,那种人心惶惶,谁人都不可信的感觉,特别的累。”杜明昭来自前世,心思本就单纯,她又是学医,一片赤诚之心多在钻研医术,“我只想多信别人几分,而非总是欺骗。” 宋杞和单手支在腿上,桃花眼凝于她的面,“不论如何,你都可以信我。” 第58章 五十八 杜明昭杏眸微愣,她心口如同被杵狠狠一敲。 有个小人在说:你听他扯淡,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能让你交于信任? 另一个小人说:人和人最基本的信任呢? 杜明昭决定还是眼见为实,她嫣然一笑道:“你说可信就是可信?那我要说我也不会骗你,你信吗?” “信。” 宋杞和脱口而出。 杜明昭漂亮的眼荡开几圈涟漪,“你这样信我,那我可要骗你去送命了。” “好啊。”宋杞和竟也没犹豫。 杜明昭侧开脸,下意识娇嗔了一句:“你应这个作何?真傻。” “你又不会真的要我的命。” “你就如此信我。” 宋杞和眼中认真,“这不都是相处之间的真心?” 若是杜明昭这一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那便不是他所爱几十年的她了。 他执念的就是她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她。 杜明昭因他的郑重呆住,她蠕动唇瓣,片刻都没能说出话来。 心底有个念头在无限扩大,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 是啊,她的心。 她想伸手,可心口的刺痛让她顿住了动作。 杜明昭咬住唇瓣,贝齿在下唇瓣留下了痕迹,她转移话锋道:“乔姨娘在乔家很受宠吗?” “我不清楚,”宋杞和挪开了眼,“乔家无嫡女,却是有几个庶女,乔姨娘便是其一。” “那乔姨娘会下嫁苗府,还真是十分稀罕。” 杜明昭感叹,这应算是低嫁之身了。 宋杞和摸了两下自己的大拇指,略有遗憾少了那枚前世带习惯的绿玉板戒。 赤盖花竟会出现在苗府。 小小溪川县,还卧虎藏龙,真让他大为惊讶。 这乔姨娘为太子詹事之女,乔大人是一心辅佐太子,被陛下看作太子日后的左膀右臂的之一。 乔大人虽没嫡女,可有个嫡亲妹妹嫁入怀南侯府。 而更有意思的,怀南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十几年前入宫选秀,一举夺得陛下的青睐,如今已位列贵妃之一,册封为淑妃。 陛下膝下两位公主,除开已出嫁的长阳公主,余下的长乐公主便是淑妃之女。 苗盛中的是赤盖,太子中的不知是何毒,万一也是赤盖的话。 那就真是八月十五生孩子,赶巧的很啊。 “祈之,我很知足如今的日子。”杜明昭素手攀住车厢的帘子,她的手微微用力,玉白的肌肤可见青色的血管,“能和爹娘待在抚平村,每日不愁吃喝,还能入城以大夫之身坐诊。” 她所喜爱的一切都在这里。 “这不是很好吗。” “是啊,很好。” 杜明昭稍回眸,撞入宋杞和那双桃花眼里,他望到了隐隐的火光。 有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宋杞和留在抚平村的这些日子,她同样觉着很满足。 她很庆幸,他不是书中的那个他。 他的真心,她由衷地感受到了。 …… 今日童试终于放榜,杜家用饭时杜明昭随口就问杜黎,“爹,可要我进城帮看谢大哥的名次?” “他若中榜,应会来杜家的。” “啊?为什么谢大哥中秀才还要来抚平村?” 杜黎笑道:“那孩子重恩情啊。” 杜明昭咽下牛肉汤面,竖起耳时院外有嘈杂之声纷涌,她又问:“村里闹什么?” 何氏回道:“村长家的正诚不是考过童试回村了吗?这不是在家等信儿,该是去给正诚报喜的。” 杜明昭心里嘀咕:还真让蒋秀莲多了个中秀才的哥哥啊? “正诚能考中秀才,那也是村里一大喜事,村里好些年都没出过秀才老爷了。”杜黎夹着菜。 杜家人正说着,黄木门“砰砰”被人敲响。 杜明昭已吃好,便起身走去开门。 来人是身材矮胖的王婶子,她喊了声杜明昭后,径直入院去找何氏,“何妹子,你晓得正诚考中了不?” “刚家里还在说这事儿呢。”何氏见王婶子一派喜气洋洋,哪还不懂,“喜报送去蒋家了?” “可不,那敲锣打鼓的,我在王家都听到可响亮了。”王婶子比了个数,“正诚那孩子可能耐,考了个二十名。” 杜黎笑道:“霍,还是个靠前的名次。” “村里去了好些人家道贺呢,村长说要为正诚摆宴庆祝,这会儿要是上蒋家帮着烧饭的,会给二百来文呢。” 王婶子来杜家就是为了这件事,“何妹子你烧饭手艺顶呱呱的,去蒋家接这个活咋样?” 何氏指了下自己,“我去?” “对啊,二百来文呢!只午时那一顿。” 何氏瞅瞅杜黎,又看向杜明昭,父女二人都让她自己做决定,何氏便笑应道:“嫂子你等会儿,我去换身衣裳再跟你去。” “好嘞,我等着。” 何氏匆匆扒了最后两口饭,回屋就换身好做活的粗布衣。 她和王婶子两人都去了村长家。 何氏这一走,洗碗的活就落在了杜黎身上。 杜明昭本想帮着洗碗,但杜黎没让,因而她就在屋檐下捧读医书。 村里的锣鼓声还未散去,不时仍有余音传来杜家院。 这时又有人来敲了杜家的门。 杜明昭推开门,一袭青衫的谢承暄站于门外,他抬手的姿势未收回,衣袖角洗的微微发白。 两人对视的刹那,谢承暄窘而收手。 “明昭。”谢承暄行礼。 杜明昭侧开身子,“你是来找我爹的吧?快进来。” 她莹白的脸笑容明媚,谢承暄想要开口说“不是”,可又不敢直视,到嘴的话扭捏之下就变成:“嗯,我正要见老师。” 杜明昭引他进院。 杜黎洗好碗后,与谢承暄一见,当即笑着问道:“承暄这是有喜事了?” 谢承暄行了个大礼,拜谢道:“承老师教导,学生考中了。” “好,这可真是好啊!” 杜黎十分激动,更为谢承暄发自内心的感到喜悦,“承暄考中第几名?” 谢承暄笑道:“案首。” “案首!”杜黎哈哈一笑,“好啊承暄,你可太有出息了,为你之师,我脸上添光。” 杜明昭在旁光听着就是诧异。 案首应是头名。 谢承暄这样的厉害? 杜明昭不由投去几分敬佩。 谢承暄留意到杜明昭的注视,手足无措了起来,他说话都带了几分结巴,“老师,那,那个事……” 他想说的是,杜黎先前问的可是认真的。 有意谈他和杜明昭的亲事? 杜黎说一切等他童试后再言,如今他考中案首,已是秀才之身,应当配得上杜明昭了吧? 谢承暄心头万分的紧张。 不等他说完,杜家门外突而有人在喊杜明昭的名字。 杜明昭一听,是郑佳妮和高小燕,她走去拉开门,郑佳妮就笑着抱住她的胳膊道:“明昭,走去蒋家啊!” “做什么?” “你不知道正诚哥考中了秀才,今日蒋家大摆宴席吗?” 杜明昭望了一眼天,“这会儿还早,你们就去?” “先过去凑个热闹咯,说是已有糖枣吃了。” 郑佳妮再又往杜家门内一瞧,登时就道:“明昭,你家里来了客人?” 杜明昭见她看谢承暄,便笑着说:“那是我爹的学生,他下场参考童试,这回亦考中秀才。” “真厉害!”郑佳妮朝门外就喊了声,“杜叔,你也去蒋家呗?我娘和婶子都过去了!” 杜明昭回身问:“爹,不如带谢大哥一同去庆贺?” 蒋正诚与谢承暄同为童试考中之人,应能聊得来还有共同话题。 “好啊!” 杜黎笑着扯过谢承暄,“承暄,刚巧你来了村里,带你上村长家吃席。” 谢承暄便随杜黎身后。 杜家门前的热闹引得宋家开门。 郑佳妮一见宋杞和颀长的身子气势迫人,拉着高小燕就后退。 唯有杜明昭侧目,她杏眸弯弯,浅笑就道:“祈之,要去蒋家吃席吗?” 宋杞和没回话。 再一抬眸,杜家走出两道身影。 其中便有谢承暄。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顿时泛起冷意,他极快收敛那股敌意,以温和的姿态朝向杜明昭,“好,我去。” 就这样,一行人皆往蒋家而去。 这么走着,杜明昭便察觉到宋杞和有多孤零零,在场几个人都与他错开一个身位,他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 杜明昭自发走到他身边,“蒋大哥这次考中秀才,村里多少人为蒋家高兴呢。” “你……”宋杞和瞥眼杜黎身边的谢承暄,压低声线,“你那个谢大哥呢?” 杜明昭笑道:“他亦高中,是为案首。” 能考中案首的,才学都不凡。 宋杞和倒是没想到谢承暄还有一番学问,他敷衍道:“那他和正诚是有话说了。” 杜明昭回笑:“我是觉着爹便是想带他一同庆贺来的,谢大哥在城中即便中了案首也无人道喜。” 宋杞和不语。 杜黎的意图,他猜到几分。 多半是想定谢承暄和杜明昭的事。 啧。 他可不会让这事这么顺利。 也不知道谢承暄有没有命撬他的墙角? 行至蒋家门口,杜明昭眼见一众人围在蒋正诚身边,陆续道着喜,而后众人一一被蒋婶子请入院中。 候了片刻,终于轮到他们。 杜黎为长辈,先道:“祝贺正诚考中秀才啊!” 蒋正诚客客气气回:“多谢杜叔。” 蒋秀莲站在蒋正诚身后,见杜明昭也在,扒着蒋正诚的手臂就紧了紧。 察觉妹妹的异样,蒋正诚眼眸眯起,他兀自笑了笑,转而问杜黎,“杜叔带的这位面生的是何人啊?” “哦,他是我的学生,名谢承暄,今年亦下场童试。” 谢承暄点头,“蒋兄。” “谢承暄?这名字有些耳熟。”蒋正诚品了一番,复而勾笑问道:“不知谢兄下场考了第几名?” 杜明昭看蒋正诚略有得意的嘴脸,摇摇头。 他在谢承暄跟前炫耀? 那不是要分分钟打脸。 “才放榜,考的案首。” 打脸来的太突然,蒋正诚的笑都凝固了,他愤愤投向宋杞和,语气生硬道:“那你呢?” 杜明昭秀眉一蹙。 她正想为宋杞和说句公道话,宋杞和却朝前一步冷笑道:“未曾下场,无名小卒。” 蒋正诚在谢承暄那儿被打压的自尊,一下就从宋杞和这儿找了回来。 顷刻间,蒋正诚傲然昂首。 第59章 五十九 “大哥!” 蒋秀莲看出宋杞和面色不虞,试图拦住蒋正诚。 杜明昭偏袒宋杞和,护着他就回道:“祈之又无需下场,蒋大哥若是有学问之上的事,不妨与他人谈。” 谢承暄也解围道:“蒋兄先忙,稍待我们再见。” 有童试案首谢承暄这么一说,蒋正诚不便再冷眼嘲讽宋杞和,他点点头转而去招待旁的村民。 杜黎带一行人入院。 走了两步,回头瞥到杜明昭和宋杞和还留在原地,他当即不满道:“昭昭,你在看什么?” “这就来。” 宋杞和眉还蹙着,他注视着蒋正诚,眉间两道折痕很深。 杜明昭扯了下他的衣角就喊道:“我们先进去吧。” 宋杞和收回了眼。 杜明昭大步走去杜黎身边。 蒋家这会儿来的人还真不少,院里宴席摆了上十桌,已坐满了一半。 杜明昭望到赵氏牵着李胖虎的身影,她扭头就和杜黎说:“爹,我不要和李婶子她们坐一桌。” 许久没见过赵氏了,那一桌里除开她,还有杜明昭不怎么喜欢的曹婶子几人,可以说令她厌恶的蛇鼠都汇集在了一窝。 杜黎笑应:“那咱们坐的远些。” 杜明昭找了一处离赵氏最远的桌子,几个人就在此落座。 离开席还早,郑佳妮捏了两颗颗粒似得吃食塞给杜明昭,“明昭,你说婶子们今日都会做些啥好吃的啊?” 高小燕笑嘻嘻接道:“村里都在说明昭的娘手艺老好,我可是期盼着呢。” “我娘没与我说过要烧哪些菜。” “连你也不晓得啊!”郑佳妮几分失落。 “妮子,你娘不也去了?” “我娘只说会烧几样家常菜,我家吃的多的是剁椒鱼头,你可吃过?” 高小燕叹道:“光听就辣的不行,不过我好辣,这菜我爱!” 杜明昭搓搓手心里的果壳,顿然发觉蒋家先摆上来的干果里还有榛子。 剥了两颗放入嘴里,一只手又伸来眼前。 杜明昭再侧目而望,只见宋杞和在她右手边落座,她飞快瞥向斜对面的杜黎与谢承暄,压声音问道:“你怎么不坐去我爹那面?” 今日在蒋家庆贺,男女倒没分席,只因各家人多蒋家人一时忙不过来,加之村里人彼此熟的不能再熟,也就心照不宣地邻里坐于一桌好交谈。 当有男女同坐一桌时,众人会默契分为两边坐下。 杜明昭这一桌杜黎和谢承暄就没与郑佳妮等人坐在一面。 也是因此,杜黎和杜明昭之间还隔了几个座。 宋杞和给杜明昭剥了几颗榛子,他记得她一向爱吃干果,“杜叔与谢兄在论书,我又不懂。” “你还妄自菲薄起来了?” “蒋兄不是说过我从未下过场,连读书人都不是,更不配论书吗?” 杜明昭一听他这话,满嘴的怨气可不就是因蒋正诚而发的。 “做什么!” 杜明昭娇哼着,从他手中夺走榛子果肉,咔咔咀嚼,“蒋正诚贬你、看不起你,那是他不知情,你还要为他那几句不知哪儿起的话怨上自己?” 宋杞和眉宇间最后那点委屈也消散,他桃花眼轻眨而笑:“昭昭,你的话十分中听,不过……” “没有不过!” “好。” 宋杞和双手没停过,便在旁给她剥榛子,不知不觉,杜明昭很是自然地就被他投喂。 “再说了,你本就无需读书,蒋正诚读书是为了出人头地好光宗耀祖,你也说过,宋家不需你添高名,宋家家大业大,可供你坐吃空山。” 杜明昭一心偏他,哼哼就道:“叫我说,我还真羡慕你,若我家中家财万贯,那我还在城里开什么医馆呀。我回来直接稍上百千两银子,四处吃喝玩乐,学那些个纨绔子弟。” 谁不想躺平? 不用费力赚银子,吃好喝好的日子才是人生巅峰。 虽在古代,可杜明昭对做劳什子的皇帝无半点意思。 当皇帝太累了,每日批不完的奏章,光是脑补那画面,她的头已经开始疼痛不已。 如果能选个投胎之身,她绝对要当个富家子弟,整日游山玩水,万事不用发愁。 宋杞和瞥她,笑意渐深:“我看你在城里整日奔波还以为你对医馆尤其上心,原来你心思是在别处。” “学好医为人是一方面,可我也喜欢多多的银子。” 当然了,杜明昭承认,学医这条路她是喜欢的,且又有银两入账,何乐而不为。 眼看果盘去了一半,两人跟前落着的都是榛子壳,杜明昭一噎赶忙就道:“祈之别剥了,我不要了。” 光顾着吃榛子,平白惹得尴尬。 “昭昭。” 各桌都在闲谈之时,何氏自杜明昭身后绕道走来,她悄咪咪拍了杜明昭的手。 杜明昭回头笑道:“娘,你不是在忙备菜?” “里头还在发面,我偷摸出来会儿。”何氏的左手一抬,手心的东西便递进杜明昭的手里,“村长家里就那么一小罐,说是每桌分不到几颗,瞧着还挺好吃的,你尝尝。” 郑佳妮立马追问:“婶子,你都做了些啥菜啊?” “妮子想吃我烧的?” “润毅大哥说吃过婶子做的猪蹄和牛骨汤,那味道没的说!” 高小燕笑趴在郑佳妮的手臂上,“妮子快擦擦嘴,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什么!” 郑佳妮吓得抹嘴,可什么都没摸到,回头就打高小燕,“好啊,你还逗我玩呢!” 何氏见两个姑娘笑成一团,也跟着笑道:“等你们吃着不就晓得了?” “婶子!” 何氏做高深莫测状,非不肯告诉郑佳妮,她转身又回了蒋家的厨房。 她来,只是给杜明昭送了几个果儿。 杜明昭摊开手,瞧着好像是腌过的话梅。 这东西她在现代吃过很多回了,内心无多大的期待。 杜明昭放了一颗入唇。 起初话梅味儿还只是微微酸涩,可等杜明昭抿过再一咬,她一双杏眸之中的瞳孔是缩了又张,张了又缩。 杜明昭捂住嘴,强忍着面部表情。 她可不想当着一桌子人的面丢大脸。 可这个酸味! 直冲天灵盖! 天呐,怎么会有如此酸的话梅,不该是用糖腌过再去酸的吗? 杜明昭在这一刻戴上了好几层痛苦面具。 终于,那双秀眉几番波折平复下来,她的双颊都为此憋红,下颌线处被摁出两道红痕。 宋杞和察觉杜明昭的不对劲,他问:“婶子给了你什么?” “这个……是一个好东西,还很好吃。”杜明昭突生一个念头,看向他,“你信不信?” 总是见宋杞和一派风轻云淡的,都未看到他失态过,杜明昭便起意想捉弄于他, 有难同当,这酸味两个人吃才好。 宋杞和定定凝视她,桃花眼之中划过一抹狐疑,他无声在问:“是什么?” 杜明昭看都没给他看一眼,捏起一枚话梅便塞入他的唇里。 宋杞和愣愣的,腮帮子鼓了一刹。 杜明昭莫名觉着这样的他显得微微好笑。 “怎么样?” 她杏眸如弯月,笑容尤其的灿烂,这是一个目的得逞之后的调笑。 宋杞和浓密的眼睫迅速眨动,他面上如有流光拂过,但并未有任何神色变化。 即便在咽下最后一点话梅果肉之后,他仍旧维系那副神情。 杜明昭眼瞳震惊,手抖了两下,“你,你不觉得酸吗!!” 她刚咬了两口,酸得她只觉得离大谱。 宋杞和轻颔首,他下颌在光下看起来白的过分,“还可以忍受。” 杜明昭又递给他一个。 宋杞和面不改色地嚼巴嚼巴吃掉。 杜明昭把最后的一颗也给了他。 宋杞和又吃了。 “你,你……厉害。” 杜明昭只能吐出这两个字表达自己滔滔江山般的敬佩,她此刻看宋杞和的眼神像是个怪物,“真的,你一点都不觉得酸吗?我都怀疑你可是非比常人。” 宋杞和剜来一眼,“昭昭,这味道的酸梅双身子的女子喜吃,对寻常人这点酸又有何难。” 杜明昭当然知道什么孕中因孕吐不适,吃几枚话梅好压那股气。 前世她为大夫吃过不少酸梅,可那都没蒋家话梅来的酸啊! 这堪比生吃绿柠檬的酸味,牙齿都麻木的感觉,她可受不住。 杜明昭诧然道:“那事你都懂?” 这回宋杞和目不转睛地盯着杜明昭,他不语。 杜明昭不自在,“你看着我不说话做什么?” 宋杞和的桃花眼轻缓挪开。 他总不能说前世她怀有身孕之时,那会身子不适他便带了一罐酸梅回府,谁知杜明昭与旁的女子不同,她不喜那酸梅,却更喜杨梅。 后来杜明昭更是一颗都不吃,还屡次拿酸梅逗他。 一罐子的酸梅,都入了他的肚里。 那酸味可比如今她喂给自己的酸多了。 “无事。” 宋杞和止住思绪,他隐去眼底的落寞,另给杜明昭捏了一颗雪枣,“你不喜那酸的,就吃点甜的。” “这是雪枣?” 杜明昭有些新奇。 雪枣却并非枣,只是外观像枣的形状,内里是糯米所制,裹上糖粉,十分的甜,入口瞬间将酸梅的味给覆盖。 杜明昭心情登时愉悦起来,她刚要夸赞一句好,有道男音直愣愣插进她和宋杞和之间,“谢兄,宋兄,你们在这一桌啊。” 蒋正诚毫不避讳地在宋杞和身边坐下,他还招了招手,示意谢承暄挪两个座,坐到他手边。 杜明昭突感一阵来者不善。 第60章 六十 “谢兄,这回童试的题以你之见,可是比往年要容易几分?”蒋正诚问谢承暄。 杜黎却皱眉回道:“正诚,这考题难易相差分毫,不会今年较之容易的多。” 杜明昭暗暗鄙夷。 蒋正诚就是想找借口,一看谢承暄考了个案首,非要归功于考题好做,而非是谢承暄学问高深。 谢承暄一笑而过,“是要容易些。” “承暄。”杜黎不认同。 蒋正诚拍着谢承暄的肩就大笑起来,“谢兄,今日一见似若相识,你我同为溪川县考生,往后怕是会同年再下场,还望谢兄多多担待。” 谢承暄抱拳回礼。 杜明昭摇了摇头。 她觉着谢承暄太过谦逊,或者说人过心软,都是已考案首的人了,在被蒋正诚暗讽之后,竟还要给他留几分面子。 “蒋兄日后打算留在城中书院继续读书?” “是这么想的,谢兄呢?” “我该也是。” 蒋正诚抱有惋惜,“只是可惜我与谢兄并非同一书院,不能为同窗了,遗憾遗憾呐。” “只要都在这条路上,那便是同行之人。”谢承暄轻笑看他,“明年蒋兄可要下场一试?” “当然!” 蒋正诚昂首挺胸,“我爹对我给予厚望,这次童试我虽只考了二十名,待下回乡试,你且看我考个头名!” “蒋兄信心十足啊。” “谢兄如何呢?” 谢承暄依旧那派谦虚,“只要能中榜于我而言便是好的,不求更多。” “哈哈,谢兄还真是宽己啊。” 蒋正诚本和谢承暄说的开怀,突而转头朝向宋杞和就道:“说起来,宋兄竟是从未下过场,我实属惊讶,宋兄,宋家都不期望你有一番功名成就的吗?” 杜明昭拳头都硬了。 这恶意扑面而来,叫人相当的不舒服。 宋杞和笑意带冷,他轻呵回道:“我不成材。” 蒋正诚听后笑声都大了,像被宋杞和逗乐,他心情大好,说的话也就稍显悦耳中听,“宋兄不必说这话,你如今腿伤才愈,待你回了宋家,定会被予以众望。” 杜明昭只觉着蒋正诚在折辱宋杞和。 是了,看宋杞和有多凄惨,对比之下蒋正诚内心就有多么的狂喜。 看啊宋杞和被他踩在脚下了呢,优越感因而得到了满足。 “蒋大哥,人各有志,你与谢大哥志在科举之路,宋公子志不在此,他会有自己要走的路。”杜明昭双眼压着怒火,她声音冷时已是微动气。 杜黎也偏帮宋杞和说话:“小宋虽未下过场,但四书五经皆精通,正诚万不该小瞧他。” “哦?”蒋正诚闻言,脸面僵硬。 宋杞和平淡道:“我还真不怎么想回宋家。” 蒋正诚问:“为何?” “回去只能坐吃祖产,事务繁多,我嫌累。” 宋杞和说的像是“今日我只喝了一杯西湖龙井”那样的简单。 杜明昭愣过之后,别开脸止不住笑了。 这话真是凡尔赛本赛啊! 她甚至不用看,都知道蒋正诚的脸会是多么的难看。 这会儿的蒋正诚就像现代的普信男。 当他各种挑衅炫耀这个月又涨了工资,很快就能买上宝马奔驰的时候,富二代宋杞和十分淡然的来了一句:“哦,我家车库有玛莎拉蒂、卡宴、保时捷,每天上班我都不知道开哪辆好。” 这杀伤力,能杀一百只鸡。 杜明昭憋笑好难受,她揉揉脸,桌下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裙边,再一侧眸,是宋杞和的手。 他没有看她,只是背过手悄悄扯她。 抬眼间,蒋正诚的脸正面朝向于杜明昭,他脸紧绷着,咬牙极力克制一股憋屈之气。 倒是谢承暄思若未睹,反而问宋杞和:“宋兄好似并非菏州人士,你原是哪里人?” 宋杞和道:“漳州。” 京城位于漳州之内,他不算扯谎。 “你竟是漳州人士,幸会。”谢承暄拱手拜礼,“都道漳州地大富饶,更还有国都在此,想来你家门该是不低。” 坐在谢承暄身侧的杜黎同样在琢磨宋杞和的话。 宋杞和是漳州人士,杜黎光是思索,便全身警惕起来。 这漳州有姓宋的人家吗? 以杜黎所知,朝中大人可无一位姓宋的。 莫非是别地的宋家? 那就更不能入赘他家了! 若是宋杞和出自哪家富商,什么样的千金不能娶回门,怎好当个赘婿? 不可,不可,绝对不可。 杜黎自顾自摇了下头。 他这个举动瞬间被宋杞和抓住,他眼眸幽暗,便道:“我家中并非什么高门,只是有几间铺子,亲人在世时怕我挥霍个干净,如今亦是交给家仆在打理。” 宋杞和直接在杜黎面前表示,他了无负担,更不会受家族捆绑。 蒋正诚缓和了一会儿,脸色好转,他又问宋杞和:“杜叔提过宋兄你学问好,不知我可否讨教一题?” 杜明昭睇眼:这个蒋正诚又想做什么? 看那一脸的不怀好意,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宋杞和勾起凉薄笑意:“好啊,蒋兄请说。” “众所周知这株洲有一处大江,朝廷曾在此江搭建过一条大坝,后因年份久了,不得不屡次派人前往株洲修补。蒋正诚摇着手指头点道:“今年恰逢一场骤雨,将株洲的大坝冲垮,株洲因而民不聊生,以宋兄之见,该如何治理株洲一事?” 蒋正诚越说目光越亮,而杜黎和谢承暄却是同时骤变脸色。 他说的这个事,可不该是秀才之间讨教的题,连乡试都不定会考这类的题目,若入京会试,多才有可能遇到此类考题。 蒋正诚,太过了。 他什么心思,杜黎和谢承暄会不明白? “正诚,怎好在此地妄议朝廷。”杜黎板着脸道。 谢承暄同样觉得不妥,“宋兄不走科举,平日应很少关切朝事,蒋兄若要论,不如换一道书中题,我也可与你一道温习温习。” “杜叔,谢兄,你们作何这样紧张?” 蒋正诚不以为然,“这只是私下随口一问,我是很好奇宋兄如何作答的。” 谢承暄非常无奈。 他以为蒋正诚有些心胸狭隘,见不得宋杞和家世好,嫉妒之下便故意要他光天化日之下丢颜面。 宋杞和与杜家关系亲近,谢承暄知道。 他更看出杜明昭绷不住的姿态,未免她先插嘴,他便道:“蒋兄若真好奇,这题我替宋兄作答。” “诶。”蒋正诚却抬了手,“谢兄你这般就没意思了啊。” 谢承暄皱眉。 蒋正诚笑着看宋杞和:“我只想要宋兄来说。” 杜明昭偷摸在桌底握住宋杞和的手腕,她用手指在他手心写了个“避”字。 “蒋兄这问与朝堂牵扯,多的我不便答。” 宋杞和不知是否心领会神,他却是从容回道:“株洲垮的即是大坝,那便是工部的活儿。” 他看得出蒋正诚真正的意图,不就是想嘲讽他不懂吗? 也是可笑。 当年他坐在那个位子,别说殿试钦点状元都是他点的,他代太子后,朝中事务一并乃他亲力而为,那株洲的大坝更是他亲点人去重造。 以为这就能打压到他? 蒋正诚可真是不知可谓。 杜黎听宋杞和避重就轻,心里觉着孺子可教,换上笑脸就附和道:“是的,工部的事儿由他们来管就好。” “心照不宣,旁的也无需再说。”谢承暄随后也打着哈哈。 蒋正诚想宣泄的怒火根本无处可发,此时此刻坐在杜黎这桌,他才是后悔的那个人。 原本今日是他中秀才的大喜之日,可偏偏一个考了案首的谢承暄,一个刀枪不入的宋杞和令他情绪败坏。 杜明昭见他不畅快别提心中多舒畅了。 “还好你没上他的套。”杜明昭低声与宋杞和说。 宋杞和垂眸瞥她的侧颜,桃花眼上挑两分,“可是饿了?” “是有一些。” 杜明昭身边的郑佳妮也耷拉着脑袋叹道:“他们说的劳什子我跟听天书似得,我只想用饭,好饿了……” “该快了,你看那几桌有菜端上。”高小燕指着远处。 杜明昭顺着看过去。 赵氏挑了个离厨房最近的桌,最先上菜的也是他们那桌,杜明昭远远眺望,待见赵氏那张脸,又顿生厌恶之意。 “曹婶子是不是病了?”郑佳妮咦道。 杜明昭眯眼仔细看了几眼。 坐在赵氏身边的曹婶子面无血色,嘴皮发黑,确实是带病之身。 杜明昭却说:“还好我们坐的远。” 赵氏和曹婶子辱过她,还从未道过歉,那两人是否染病都与她无关。 她绝不会治。 在闲谈过后,王婶子和郑婶子将第一波菜肴呈上了桌。 郑佳妮与高小燕已等不及用碗夹菜,连杜黎和谢承暄也动了筷子。 杜明昭迟迟未动。 宋杞和问她:“怕辣?不如再等等看后头的菜。” 先上桌的几盘菜无一不有剁椒,如郑佳妮说的剁椒鱼头便在其中。桌上几个人吃的欢,唯独杜明昭咽了口水,还没吃喉咙里已有了辣味。 杜明昭是一口都不敢尝的。 可看郑佳妮和高小燕吃的香,她好饿啊…… 她正哀怨着,宋杞和的筷子伸到了她的碗中。 是一块玉米烙。 玉米烙的盘子在杜黎那边,离杜明昭远,她伸胳膊也够不着。 宋杞和自己没用一丁点儿,反而先给她抢了一块,“你先吃点,垫肚子。” 就这么一瞬间,杜明昭的心悸动了。 第61章 六十一 玉米烙被煎得松脆可口,杜明昭吃掉半张后,绽笑道:“好香!” “明昭,你怎不吃菜?”郑佳妮撅着通红的嘴,她给杜明昭夹了一块鱼肉,“这个老好吃了。” 杜明昭小尝了一口,辣味直冲喉咙,她猛咳几下,摆手就道:“妮子,婶子平日在家都做的这么辣?” 郑佳妮眼含遗憾:“原来你不能吃辣啊,我都用习惯了,那这一桌子的菜你一样都不能吃。” “你可别折腾我了。” 杜明昭到这会儿还在捂嘴哈气,她一吃辣杏眸都会染红,湿漉漉的像要哭出来。 好在何氏到底是亲娘,没让杜明昭饿很肚子,不到一会儿何氏就又端来了几盘新菜。 这几样都是她烧的,虽说何氏能吃辣,可王婶子与郑婶子已做了不少辣菜,她惦记着杜明昭,过手的一点剁椒都没搁。 杜黎问道:“忙完了吗?” “完了。” “快坐着吃饭吧,再等饭菜都凉了。” 杜黎拉着何氏坐在了手边。 蒋正诚还表谢道:“今日多亏婶子来蒋家,这么一院子的人若靠我娘一人根本忙不开。” “还没祝贺你考中秀才呢。”何氏以水代酒,“婶子给你道喜。” 杜明昭两眼不观窗外事,她只在乎干饭。 来这里后,她的胃都被养刁了,何氏烧的菜极其对她的胃口,宋杞和还帮着将菜换了位子,把几样辣菜换走,端来何氏烧的那几盘。 杜明昭夹了一碗炒面,用葱油一过的面香气太过诱人,她配着鸡丝凉菜,卷一口面再卷一筷子淋麻油的鸡丝入口。 味道太绝了! 杜明昭捧着碗满足吃着,余光中瞥见宋杞和夹了一块青椒酿肉,细细咀嚼。 她好奇问:“辣不辣?” 宋杞和摇了头,“不辣。” 有他试毒,杜明昭也跟着探出筷子。 青椒酿肉用的是不辣的青椒,椒皮煎出虎皮样,里头裹满了肉沫,一口咬下去唇齿间十分过瘾。 杜明昭感受到久违的大口吃肉的快乐。 她的味蕾得到了救赎。 因食欲大好,杜明昭吃完碗中的面后,又盛了满满一碗。 筷子扒拉了两口,她侧目却看到宋杞和直盯着自己看,手突而顿住,她就问道:“我,我脸上沾了东西?” 杜明昭怕自己吃相不好,令宋杞和多看。 宋杞和只吃了一碗饭便收筷,他却是道:“看你今日吃的多。” 比以往的哪一顿都要多。 她能吃,是好事。 杜明昭莫名噎住,她停口抬手抚脸,“我可是吃太多了?” “没有,吃吧。”宋杞和看她微微犯傻,唇角都翘起,“是婶子烧的菜太香,多吃些。” 杜明昭不知为何燥得脸上飞红,她杏眸一转,就道:“你怎么吃的这么少?” “清早用的饭多。” “那个玉米烙很好吃的,你试一口。” 杜明昭不清楚宋杞和能否吃辣,两人同桌用餐时,她几乎没见过他用辣,而今日郑婶子烧的跺脚鱼头却是淋了大油的,宋杞和吃不得。 听她言好吃,宋杞和便伸筷子夹了一块玉米烙。 近用饭毕,蒋正诚朝宋杞和这边睇眼,他摆出关切的态度道:“宋兄,你留在抚平村养伤有些时日,如今养已好,不着急回宋家吗?” “我为家中闲人,不受管。” 蒋正诚又忆起宋杞和那番“坐吃家中祖产”的言论,他嘴僵住,“我记着宋兄年已过二十,已是该成家的年岁了。” 宋杞和桃花眼凛冽起来,他挑眉看蒋正诚。 等他下一句。 蒋正诚有些接不住他的直视,硬着头皮道:“我们抚平村有许多未嫁之身的姑娘,你若是看的上眼,我,我……我爹应很乐意为你做媒,左右你亦不急着回去,不如留在村里?” 杜明昭刚巧吃好,她擦过嘴后放下筷子。 村里未嫁的姑娘涵盖面可就广了,不说这一桌的杜明昭三人皆云英未嫁,更还有蒋正诚的妹妹,蒋秀莲。 郑佳妮不轻不重凑到杜明昭身侧道:“蒋大哥不会是起了意要为蒋秀莲牵线吧?” “怎么会?”杜明昭低喃。 可说出口她猛然想到宋杞和说过他为漳州人士,又背靠庞大家业,蒋家动心也不是没道理。 果然蒋正诚就接着叹道:“宋兄你知道的,我妹妹她啊……这都年满十五了,家中为她看了几门亲都老大不愿意,怎么劝都没用,我这做哥哥的心里头是干着急。” 然而宋杞和不接他话,“待蒋姑娘姻缘到时,自然会寻到好夫婿。” “呵呵是啊。” 蒋正诚只能干笑。 各桌菜盘皆已用过大半,众人正欢笑谈话,突然之间,有道尖叫声打破了院内弥漫的喜气。 “曹妹子倒地了!” “快,快把人抬回去,我刚瞧着她翻了白眼。” “咋回事?” “我哪儿知道啊!” 李家几人与曹婶子在一桌,那面闹哄哄的,蒋夫人与村长听到响动声当即就去了那桌,蒋正诚也起身道:“我过去瞧瞧。” 高小燕眺了一眼,呛道:“曹婶子像是昏过去了。” 郑佳妮却是望端坐不变的杜明昭,“明昭,你不去看一眼?” “我去做什么?” 郑佳妮想说“当然是为曹婶子看诊啊”,可她一见杜明昭的眼,顿时明悟她对赵氏与曹婶子的不耐。 杜明昭道:“今日在蒋家我只是来吃宴席的杜家闺女。” 院中仅有她们这一桌纹丝不动,其余旁桌的诸多村民都围去探看曹婶子究竟如何。 趁着乱,吕婶子将别桌剩的玉米烙和炒面都端到了自家那桌。 吕梦娣不快道:“娘,你拿别桌的干啥?” “吃啊,我还饿着呢。”吕婶子捧着盘子就大快朵颐。 来蒋家一趟能用这多的大鱼大肉,不吃白不吃,她又不是傻子! 吕梦娣有些生气,“你咋还没吃够?那一整盘都是叫你吃完的,你这肚子都吃的老鼓了,少吃点吧。” “我是你老娘,不是你是我娘。” 吕婶子不理睬吕梦娣的话,继续痛快吃着。 几人都在张望李家那桌,唯有杜明昭留意到了吕婶子一家子。 许是医者的知觉,她第一时间目光就落在了吕婶子的肚皮之上。 算日子吕婶子这胎五个月大,可看肚皮却像是有七个月。 看吕婶子圆鼓鼓的肚皮,极有可能真的会难产生不下胎。 还有早前宋杞和提过他算的一卦。 杜明昭脑中的一根弦立马绷紧。 …… 蒋家摆宴本是庆贺,可最后曹婶子昏迷倒地,给蒋家弄了个鸡飞狗跳。 杜明昭随何氏与杜黎回到杜家后,曹家派人上门来寻,他们想请杜明昭为曹婶子看诊。 “爹,娘,我去一趟城里。” 杜明昭果断选择避开。 杜黎蹙眉想说什么,可很快就被谢承暄的话打断,“老师,正好我回去,可与明昭顺道。” “好,好,承暄你送昭昭进城去吧。” 何氏对此也表示放心。 正巧杜明昭也有话要和谢承暄说,两人便同行绕了后门驾车进城。 “还没好好与谢大哥道贺,你这次考中案首,当真是个有本事的。”杜明昭对谢承暄毫不吝啬地赞誉。 “多谢你,明昭。” 杜明昭笑着调侃,“谢案首,不如说说你是怎么考出头名的?” “明昭,”谢承暄眼中泛着热意,“你可还记得我考前那回寻你,你给过我一张纸?你的话对我启迪颇深。” 他脑里划过杜明昭所写的那一行字。 不坠青云之志。 到如今,谢承暄都记忆犹新。 那张纸他翻了看,看了又折起,来来回回已不知在纸页留下多少道痕迹,但他仍旧将其珍藏。 那是杜明昭赠他的第一样礼物。 “我是在书上看到的,觉着十分振奋人心便想送给你。” 杜明昭笑回:“你这能考上案首凭的还是你的真才学啊,与我干系可不大。” 谢承暄莞尔。 杜明昭一副不揽功的模样,倒让他很是欣悦。 两人驱牛车入城,一路来到泰平堂。 杜明昭下车之后问谢承暄:“这两日你家中可方便?” “怎么?” “你忘了此前约好的,我上你家为令堂医治眼睛。” 谢承暄清秀的脸面浮起诧然,他半晌才道:“明昭,你真愿意……?” “什么真的假的,不是说好了吗?”杜明昭言笑晏晏,“我应过你的就不会食言,会尽力为你母亲治眼疾。” 谢承暄心中太多情绪,他不知说何才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谢谢。” 这份恩情,他这辈子都还不清。 杜明昭道:“那我明日去你家,可行?” “好。” 谢承暄应下。 两人在泰平堂门口分道扬镳,杜明昭抬脚入了前堂,柳叶笑着小步跑来,“小姐,一桩好事,一桩坏事,你想听哪个?” 杜明昭看她满脸笑容,心觉坏事也不一定多坏,便道:“先说好事吧。” “就那个药春堂,小姐还记得吧,之前他们有意找了个人意欲败坏小姐的名声,哼!”柳叶气得叉腰,“后那王波被当街拆穿,药春堂这几日可是难过了,城中沸沸扬扬传的都是他家做的好事,跑咱们医馆来的人可就更多了!” 杜明昭弯着杏眸轻笑。 这怪谁呢? 还不是药春堂自作孽不可活。 她都没想过去搞垮药春堂,只想着将泰平堂做好,在城中扬名众人皆知,可药春堂非要作茧自缚,那泰平堂就干脆收下这块垫脚石。 杜明昭抬手搭在臂弯,“那坏事呢?” 心情不好,再听什么都觉得能承受。 来吧,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坏事啊。” 柳叶嘟嘴抱怨道:“坏事就是,玉肌膏和阿胶糕全被抢空,半块都不剩了,奴婢还叫各府来置办的丫鬟姐姐们训斥了一番!” 杜明昭简直是哭笑不得。 第62章 六十二 “这也算坏事?”杜明昭调侃柳叶。 柳叶小脸憋屈,“奴婢挨斥,小姐你就笑着吧。” “我可没在笑话你,是觉着你这小丫头好玩儿。” 杜明昭戳了下柳叶的额,她抱着脑袋就“哎哟”,见杜明昭转身去寻何掌柜,柳叶忙不迭跟上她。 “何掌柜,柳叶说阿胶糕卖的极好?” “是啊,小姐送来的当日,门口便有打探信儿的告知了各家,遵小姐嘱咐,一家只许买一小盒,因而三日之内便被购光。”说这话时,何掌柜又递来一张卷起的长纸,“昨日过后,还有些更是派人来说想请小姐再多做些,她们将名儿留在了医馆,说是先订着排队。” 杜明昭摊开纸页一看,里头记着不下十家,有意想买阿胶糕的真不下少数。 一小盒阿胶糕在泰平堂的售价是三两,就这样也极受欢迎。 只是这阿胶,她眼下无存货,可真犯了难。 杜明昭便又问:“何掌柜,医馆里两位打下手的可是够?我可能需要柳叶跑一趟。” “够,小姐只管调走柳叶。” 柳叶听到喊了她的名字,探脑袋就道:“小姐,你唤奴婢是为何事?” “你随我上街购置些物什,我要带回村一用。” 杜明昭暗地掂量腰包,庆幸她出门前带足了钱,不若要买大件的可不太好办。 柳叶将手头的端盘留在医馆,提脚随杜明昭离开。 两人先来到铁器铺。 打铁的是店铺老板何牛,他赤着膀子“咣咣咣”举锤子将那块铁锤得通红。 “哎呀!”柳叶头一回见男人赤身,羞地捂脸,“小姐先莫看。” 杜明昭毫无顾忌,大步走去就问何牛,“你这儿可有这样大的铁锅?” 她用手臂比了一个大圈。 何牛用手臂擦了擦汗,站起身来,先去找了身衣套上。 迎面有股独属于青铜的气味扑来,柳叶赶忙拽了杜明昭,叫她后退错开。 何牛走到一处,抬来一张铁锅,“铛”地丢在杜明昭跟前,“小姐看这个可行?” “这锅什么价?” “这口一两,那一口六百五十文。”何牛后又指了另一口稍小一圈的锅。 杜明昭环顾铁器铺内,所见的铁锅都比她预想的要小,就连何牛说的那口大锅都与杜家烧饭用的相差无二,但这并非她想要的,于是沉吟之后问:“可还有更大的?” 何牛沉默一会儿,复而又去后堂抬来一张铁锅,这锅可比杜明昭在堂内见到的大多了,足有先前两倍之大。 “这口锅难铸,价格可不便宜,小姐慎重考量。”何牛提醒杜明昭。 “钱不是问题。”杜明昭惊讶自己轻而易举说出这话,她故道:“这锅我要了,多少钱?” 何牛比个数,“四两。” 一手交钱,一手交锅。 杜明昭爽快拿了银子,递给何牛。 天,曾几何时她还为几文钱抠巴计较,如今她变了,四两银子她都没那么在乎。 这就是有钱人朴实无华的日子吗? 杜明昭悟了。 “小姐。”柳叶想去抬锅,可着实费力,她苦巴巴瞅着杜明昭,“这锅太重了,你真该喊王大来的。” 王大是泰平堂的小二之一。 何牛见柳叶苦闷,走来就道:“小姐是要送到城里哪处?我可以给你送过去。” “那麻烦你送到泰平堂。” 杜明昭想着,等东西一并买完,她正好用牛车全拖回去。 何牛应了好。 之后杜明昭又领着柳叶上器具铺子,这里不光有瓷器,还有木制品,如洗碗的筛子、村里会用的簸箕等。 柳叶看得疑惑,“小姐你是打算采购碗筷?可杜家又未添丁,哪需要的了这么多?” “当然是有用处的。” 既然要改成制药房,那制造的器皿便必不可少,大量药材制工之时又不好费人力一点一点磨,买个磨具会更方便。 还有大的竹篓,以好分类药草,不会弄混。 药丸还需分装,瓶瓶罐罐少不了。 最后杜明昭买了一大兜的器材才罢休,这一趟又去十两多的银子。 柳叶看的都累,她询问道:“小姐是又要做药?” “你可算是看明白了些,我有意在村里大量制玉肌膏和阿胶糕。” 杜明昭给了器具铺子五十文,拜托店中小二也一并送去泰平堂。 她和柳叶空手而归。 杜明昭还和柳叶说道:“柳叶,今日后我需要你随我一道回村,到时我会入手一间屋舍,兴许得让你在那处留宿。” “小姐要奴婢去抚平村?” “你可是不方便?毕竟安嬷嬷仍在城里。”杜明昭看出柳叶脸上有犹豫。 柳叶忙摇头,“不是的小姐,奴婢只是觉着自己未曾做过,怕搞砸了你的事。” “这点你无需担忧,你手勤又细心,何掌柜都与我说过。”杜明昭笑着安抚她,“我那屋舍主要是用来制药,阿胶糕你还没看过如何做,回头我亲自教你。至于玉肌膏,你早上手熟练,我信你不会出差错。” “好,小姐信得过奴婢,那奴婢便去。”柳叶扬起小脸,突而想到了什么,她笑容一凝,“不过小姐,抚平村……可是宋公子亦在?” 杜明昭杏眸瞥来,“他住在杜家的邻旁,怎么?” “那,那……”柳叶扭捏着,她不安地搓手,“今日东宏没跟着小姐入城,奴婢以为东宏是宋公子身边的人?” “确实是。” “啊!” 杜明昭见柳叶一惊一乍的,蹙眉就问:“你和东宏之间怎么了?” “不是,不是。”柳叶赤红小脸摇头,“是奴婢太怕东宏那张脸了,他生得那样高大,又气势迫人,奴婢怕在村里头还会遇到他……” 说到最后,柳叶狠狠低垂下脑袋。 “会遇到……东宏常随宋公子,他身边还有一位名叫应庚的,你亦见过,他二人常来给我做帮手,因此你在村里会碰见实属正常。”杜明昭思索着,“柳叶你莫怕,东宏并非虎狼,不会吃了你的。” 柳叶点点头,“好。” 说话间,两人走至泰平堂门口。 何掌柜见杜明昭归来,走出就道:“小姐,您买的东西都在医馆之中了。” 铁器铺与器具铺子皆已将物什送至医馆。 “好,那我今日先回村,还有些事要处理。” 杜明昭给了柳叶一个眼神,柳叶便去后门将器具抬入牛车。 何掌柜躬身,“小姐慢行。” …… 因杜明昭买的太多,又多是重物,牛车足足费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长,才将她和柳叶两人拉回抚平村。 下车后,杜明昭进院喊何氏和杜黎来帮忙,她脸蛋火辣辣的难受,得先回屋去涂药。 午时后出门就是不好,她这一身易碎的肌肤稍一晒都会起红。 即便戴了斗笠遮阳都无济于事。 在脸蛋还有脖颈之上都涂满了药后,以免万一,她又把两只手背擦拭一遍,防患于未然。 “昭昭。” 何氏在门口唤了她一声。 杜明昭听出她似有话要说,放下药盒抬步而出,她问:“娘,怎么了?” 谁知杜黎也候在门外,他没作声,眼神示意何氏先说。 那厢何氏脸上挂着纠结,许久之后她问了一句,“承暄回城之后可有与你说些啥吗?” 杜明昭狐疑望两人,总觉得这问话有些古怪,“谢大哥能说什么事?我应过他童试之后为他老母看眼疾,今日也是说这个。” “给他老母看眼疾?” 杜黎与何氏互看一眼。 何氏挤眼无声问杜黎: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杜黎回她:你也没问过。 何氏又睇眼:我不问你就不说,那这事也别提了! 杜黎:好娘子,别别别,承暄家真就这一桩,旁的再无事。 何氏复而又回望杜明昭,“我与你爹都觉得你谢大哥是个不错的孩子,昭昭你怎么看?” “谢大哥能高中案首,日后不可估量。” 也许是前世受考试折磨数十年,杜明昭同样被诸多学妹学弟夸过“学霸”,她对谢承暄这一类好学的,有股惺惺相惜之感。 杜明昭笑道:“若谢大哥能再接再厉,说不定能与爹同时下场乡试。” 杜黎看过来:“昭昭,你这话是恭维你爹呢,还是怎么着?” “爹你可得努把力啊,可别到时候谢大哥考中了,您却落了榜。” “你这孩子,果真小瞧你爹呢。” 何氏抿嘴就笑:“昭昭说的又不错,当年你童试可没见你考个案首啊。” 杜黎气哼:“那你们明年可要好好瞧着我如何考乡试。” “好了好了,知晓你的雄心壮志,这会儿还在说旁的呢,都叫你打岔整没了。”何氏没好气。 杜黎改口道:“你说,你说。” 何氏又问杜明昭,“昭昭,还有两个月便是你的生辰,眼看你已十七,我与你爹商量后都觉着你是家中独女,还是招个上门女婿的好。” “啊,咱家真要招赘啊?” “怎么,你不愿?” 杜明昭顿了片刻,她回想与宋杞和之间的种种,此刻心里竟然少了几分的排斥,似乎若赘婿人选真是宋杞和,她没有不情愿。 是他的话,即使不是招赘,她都能接受。 可是这个程度仅是抚平村的宋杞和,漳州宋家的宋杞和,而非御王府世子。 因此杜明昭抿唇多了分不甘,“爹娘,这会儿说招赘为时尚早,待我满十七再提吧。” 她这句话直直把何氏下一句“我们为你相看的是承暄”给打回了肚中。 杜明昭摆手就去找柳叶出门,“我还有事得去村长家,先不说了。” 见杜明昭不愿再谈,何氏与杜黎只能暂且作罢。 何氏用眼瞪杜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她十七了再提呗。”杜黎却是心态极好,“昭昭待承暄有两分好感,她不说了,这之后得为谢家老母看眼疾,要上谢家诊病一来二去的说不准哪日就看对眼了。” “你真这么觉着?” “是啊。” 何氏叹口气:“行吧。” …… 柳叶守在门前,她脚边还落着一大摞的器具。 杜明昭出门后先与她说:“你去宋家,就说我寻宋公子有事。” 柳叶总感觉杜明昭脸色怪怪的,但她不敢多问,抬脚去宋家敲门。 来开门的是应庚,柳叶言明来意,应庚回去了一会儿,再出来的便是宋杞和。 宋杞和看向柳叶,问:“怎么了?” 他有些意外在抚平村见到柳叶。 柳叶恭敬道:“是小姐找您。” 宋杞和便眺目一侧,他迈开步子去了杜明昭那处,“你买了这些东西是要去哪?” 杜明昭没抬头看他,只是说着:“祈之,我想请你帮个忙。” 她语气莫名透着客气。 宋杞和压住心头的不快,“你说。” “我要去村长家问房子的事,你可否能和我一道?” “好。” 宋杞和应得愈快,杜明昭这心里越是过意不去。 可正事重要,她心中那些扰乱思绪的纷争诸抛在后,杜明昭没再去想,转而正色道:“我想买一屋子,在村里办个制药房。” 两人走在去村长家的路上,宋杞和回望她,“你已经决意了?” “当然,我买那些个物什又不是作假的,你以为我在糊弄你啊。” 杜明昭拍了拍自己的手掌,在杏眸对上宋杞和那双桃花眼时,她所有的情绪只余下了愉悦,“这不是你与村长熟,我想着有你在好砍价,可为我省几个银子。” 宋杞和翘起唇角,“原来我还有这个用处。” 杜明昭羞赧偏头,她手指揪着,心底低声回:除此之外,用处还多着呢。 “你若要村内空闲的房舍,我想村长八成会给你西面的,那西面有几家风水不好,你千万别选。” 宋杞和对蒋里有几分了解,知道他是个嫉妒性子,自从杜明昭展露医术,屡进城赚钱,蒋里那攀比之心就盖不住了。 连买了山都要学杜明昭似得种草药,真不晓得哪来的自信去比杜明昭的药田。 杜明昭杏眸幽幽,“你是说西面刘家?我记着刘家独子在家中去世后,那房子便空了出来。” 郑佳妮平日里老好说这些,尤其是抚平村内若是哪家闹了鬼,她保准比谁都起劲。 杜明昭因而听入了不少故事。 这闹鬼的屋子,刘家就是其一。 宋杞和颔首:“不止这家,刘家左右隔壁都不可。” “好,都听你的。” 两人走到蒋家门口,宋杞和上前敲门。 “谁啊?” 很快就有人推开门,蒋正诚刚要发怒,却见门外是宋杞和与杜明昭,他收起怒气,冷脸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有事想找村长。”杜明昭说着,杏眸不自觉往缝里投了一眼。 蒋正诚察觉她的探视,警惕地收门,不太友好道:“等着,我去喊我爹。” 杜明昭又觉着耳朵里多了一道嘤嘤哭声。 宋杞和侧头,视线和杜明昭的撞到一处。 两人从彼此的眼中都看清了一个讯息。 蒋秀莲在哭? 杜明昭将下巴往宋杞和那面凑近了些,她轻声道:“蒋家好似还有外人在。” 方才她遥遥瞥见远里有两位眼生之人,是她不识得的。 宋杞和为习武之人,耳朵比杜明昭尖,他低道:“蒋家在为蒋秀莲看亲。” 原来如此。 蒋秀莲痴心宋杞和,怎么会甘愿被议别的亲事? 杜明昭猛然抬眸。 她想去看此时宋杞和是何样的神情,可没料到宋杞和下巴便在跟前,刚抬起头额登时就撞上他的下颌。 两人都吃了痛。 宋杞和却是先看她的额心,她肌肤一向娇气,只这么撞击都生出一圈红。 “可疼?” 杜明昭揉揉,没那么严重,她摇头道:“还好,我无事。” “你这突然一下……”宋杞和十分无奈。 杜明昭没管那些,反倒是问:“你真听清楚了?蒋家在给秀莲相看亲事?” “是,那家还是山泉村的。” 两人在门外道悄悄话,恰在这时,蒋里走来将大门敞开。 蒋里问:“杜丫头找我何事?” 杜明昭再一看,院中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该是被请入了蒋家屋中。她收起眼,说明来意,“村长,我想租一间房舍,不知道你手里还有余哪家的?” “你想租房啊。” 跟在蒋里身后的蒋正诚闻言抬头瞥杜明昭。 蒋里眼中闪动精明的神色,他思索片刻后方道:“我看西面赵家吧,那家房契在我手上,可以租给你用。” 宋杞和眼眸冷淡。 杜明昭一想。 赵家就在刘家左边,这不就是宋杞和说的风水不好的之一? 杜明昭杏眸泛起凉意,“村长,价钱不是事儿,但我不要西面闹鬼的屋子,村内任何风水不好的我都不要。” 后一句不重要,关键是前一句。 蒋里眼就亮了,“杜丫头若不在乎钱的话,那东面有一处正适合你,就是那家屋子算新,常年未有人住,里头都是完好的,这价不会便宜。” 杜明昭“呵呵”一笑,“要多少?” “二十两。”蒋里直接狮子大开口。 杜明昭冷笑回道:“村长,二十两都够在村内买下一间房舍了,哦,兴许不止一间,两间都够,您这是拿我当冤大头呢?” “村长,那东面的屋子怎会这样贵?” 宋杞和偏袒杜明昭到底,明面护着她回:“依我看,一年至多五两。” 蒋里听宋杞和那话,脸都成了猪肝色,“五两?宋公子你可莫要开玩笑了,东面那四间屋子的房舍我给你们五两才是大亏。” 宋杞和冷哼。 他来前就知道蒋里不会轻易松口。 杜明昭不愿多纠缠,“村长,我是租房,并非买房,你若是执意当我不懂随意开价,那我亦可以不租,这都随您。” 她佯装要走,转了半个身子。 “站住!”蒋里急了,立马又喊住杜明昭,“唉,要我亏就亏点吧,谁叫你是抚平村土生土长长大的呢,就按五两的来吧。” 杜明昭这次应了,“可以。” 蒋里回屋去取契书,他需与杜明昭签契,再盖下手印方可生效。 趁这个时候,蒋正诚有了和宋杞和单独谈话的机会,他道:“宋兄,我问你件事,万分郑重。” 宋杞和桃花眼轻挑,凝视着蒋正诚。 “我妹妹……”蒋正诚对这件事有点难以启齿,可已迫在眉睫,又等不得了,“宋兄你怎么看待我妹妹的?” 本来蒋正诚受宴席和宋杞和不欢而散后,他便想着缓缓再问。 蒋秀莲想嫁宋杞和,蒋正诚无论如何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蒋里和蒋夫人一意孤行,执意要为蒋秀莲定下和邻村的一门亲事。 为这个蒋秀莲在家又哭又闹,还非要绝食作反抗。 爱妹之心的蒋正诚再忍不住,他宁愿暂且放下对宋杞和的偏视。 可宋杞和依旧是冷淡模样,“蒋兄这话何意?我与蒋姑娘能说上的话不过十句,并不相熟。” “真的一点别意都无吗?”蒋正诚瞪大了眼,他不甘心。 “一分也无。” 宋杞和的态度击碎了蒋正诚的心思。 蒋正诚狠狠握拳,他咬着牙道:“我知道了。” 他看得出宋杞和说起蒋秀莲时那双桃花眼有多凉薄,宋杞和对蒋秀莲无一分私情。 所有的所有,都是蒋秀莲一厢情愿。 既如此,他的妹妹就该断了这份孽缘! 蒋正诚回头就往屋中去,蒋里刚巧拿着契书而出,两人擦肩而过时蒋里还喊了蒋正诚一声,可蒋正诚没理睬。 蒋里黑着脸,“这孩子。” 摇摇头,蒋里又来到杜明昭身前。 “村长,那我就将租金给你。”杜明昭递过去五两银子。 蒋里笑着点头,“好,杜丫头,那东面的屋子随你用。” …… 拿到契书,杜明昭带着柳叶立马过来察看。 东面房舍共有四间,院子宽敞,正屋位于中央是最大的一间,房舍朝东,白日采光极好。 “小姐,这里是有几年未住过人了啊,连院角都结了蛛网,得全给扫一遍。” 柳叶拿起院里的扫帚,捂嘴开始干活。 杜明昭与柳叶道:“你先清扫,我回村喊人来。” 算着时辰,何氏与郑婶子应从田中归家,杜明昭快步先回了杜家寻何氏,再又去郑家喊上郑婶子。 郑佳妮听说杜明昭要整药房,自告奋勇跑腿去各家喊人。 路上杜明昭问郑婶子:“婶子家田里可是种好苗了?” “都照杜丫头你说的栽的,有吕家三姐妹来帮我,这地整的快。”郑婶子为此很是高兴。 杜明昭回笑:“那就好。” 这时何氏问了郑婶子:“郑妹子,你家妮子打算何时看亲?” “该快了,我和她爹还没看好人选,不知道给妮子看哪个人家好。” 郑婶子近来亦是事多人忙,一时半会也没法给郑佳妮看亲事,她想到一事,“我记着村长家的秀莲有着落了?” “我说摆宴那日缘何来了那些个旁村的,村长家给秀莲看的是山泉村里正家的孩子。” “里正家好似就那么一个男儿,村长可给秀莲找了门不错的亲。” 杜明昭听左右自家娘与郑婶子的交谈,心里默默想着别事。 这桩在村里人眼中的上好亲事,蒋秀莲压根就瞧不上啊。 光她在蒋家门前听蒋正诚问宋杞和的那番话,蒋正诚问了宋杞和如何看蒋秀莲,那绝对是有意想让宋杞和来蒋家提亲。 谁知道宋杞和对蒋秀莲无意。 郑婶子还在笑说:“看来蒋家不久之后又要传来喜事了。” “蒋嫂子也是想凑合双喜临门才这样急吧。” “换我我也会着急。” 杜明昭回到东边屋子,柳叶已将院子收掇完毕,何氏与郑婶子便去帮着整理几间屋舍。 没一会儿,宋杞和也到了。 应庚和东宏左右手拎满,这两人凭着双手便将杜明昭的器具一步抬到位。 杜明昭可太感谢了,“应庚,东宏,帮大忙了!” “那我呢?” 宋杞和用桃花眼冷冷一扫两人,应庚和东宏垂头走开,依叮嘱在院中摆好器具。 杜明昭灿笑迎他,“你自然也是,在蒋家能把价低到五两可多亏你了,还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宋杞和好容易心里平衡了些,他抱臂立于此地,又道:“看你今日着急上火,是城里供不应求了?” “害,我也不知能卖的这样快。” 杜明昭眼露复杂,“之前想着各家曾买过那香肤的,应不会急于来泰平堂买我所制的玉肌膏,后来的你也清楚了,药春堂作茧自缚,那面断了药草的供应,别家无可挑选,一窝蜂地都来了泰平堂。” “药春堂还真是可笑。”宋杞和忆起倒事之人就觉着万分讽刺,“做的那样拙劣还胆敢污蔑人,不怪他医馆做不下去,心思不在医术光想着如何算计旁人去了。” “可不嘛,所以我才要开个药房,先把货供起来,如今城中药春堂都可当不存在了,咱们的泰平堂得做的更好。” 宋杞和望到杜明昭杏眸里点点流光,顿时感触如今的日子和煦美好。 他轻而笑了。 何氏等人在屋中清扫,郑佳妮领着十几位抚平村乡亲来到药房,这几家都是此前在药田做过杜家帮工的。 郑佳妮邀功道:“明昭,我都喊过来了。” “多谢妮子。” 杜明昭扫视众人,清下嗓子说道:“想必你们亲眼见到了,喊各位乡亲来是想请你们在我这里继续做帮工,只是这次所做的不是下地而是手头活。” 王二牛就问:“杜丫头,这好上手不?你叔我手笨。” “当然了王叔,我会给你们分不同的活儿,叔你安心。” 杜明昭点了几个人分为一组,这样分开成四组之后,她先和杨润毅这面的说:“杨大哥,我需要你跑四乡八邻采办药材,你先去山泉村寻崔叔,我会给你一纸,崔叔看过后会知道我要什么。” 杨润毅应道:“包在我身上。” 杜明昭又看王家夫妇,“王婶子你和王叔分开,王叔在这面屋清洗,婶子你上那一间熬制,可行?” “没问题!”王婶子一口应。 杜明昭又给余下的人说清该怎样做,还告诉众人明日午时之后来药房正式开工。 她给了杨润毅一上午去购置所需物什。 当夜,何氏从杜家搬了一床被褥给柳叶,柳叶在药房凑合过了一晚。 第二日赶早,杨润毅便驾着牛车去往山泉村。 鸡鸣时分,杜明昭已坐于杜家院里挑拣药草捣碎。她让何氏烧沸水,稍待便给杜黎泡个药浴,而后准备折骨。 从杜黎做好心理准备那日起,杜明昭便用固血丸调养杜黎的身子,如今杜黎比之前要强健的多。 药浴之中的药草还是以活血为主。 何氏放好水,杜明昭将簸箕里搅拌好的药材倒入桶里,杜黎跛着脚站着门外,望到黑乎乎的一片,稍有退缩:“用的了这么药吗?” “这都是必要的。” “可我觉着我身子倍儿好。” 杜明昭用手搅水,“爹,那是你自以为是,我是大夫,你不听大夫的听谁的?” 何氏摆出凶相,“好好听闺女的话,先把脚给治好。” 杜黎被娘俩一斥,老实闭嘴。 药材在水中完全泡开后,杜明昭让出位子,与杜黎道:“爹你先泡着,一刻钟之后我叫娘来喊你。” “好。” 杜黎入了浴房,而杜明昭和何氏则退离。 何氏牵着杜明昭的手走至院中的一角,她微有惶惶不安,“昭昭,你爹的腿真能恢复如初?” “娘,你瞎想什么呢。” “是之前为你爹看过的大夫都说没得法子,即便正骨也难以在如最初。”何氏悄悄抹了眼泪,“其实你爹满心的抱负是挺直腰板站在朝堂之中,可若跛脚好不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在朝廷为官,也是这个,从那之后你爹就心灰意冷再无念想了。” “娘,我都知道。”杜明昭拍着何氏的手安慰她,“有我在你只管安心吧,你闺女如今可是受城里尊敬的小杜大夫。” “昭昭,好孩子。” 何氏揽她入怀,慈爱抚着杜明昭的发,“一晃你都这么大了,娘想招赘也只是想把你留在家中,娘可舍不得你远嫁……” 话语间,杜明昭不知不觉杏眸微红。 她能感触杜家爹娘有多疼爱并全心支持她做任何事,这在古代几乎是十分罕见的。 杜明昭嘟哝道:“那我不嫁人了。” 何氏破涕为笑,“哪能不嫁啊?娘还想看你寻个好夫婿,成家完满呢。” 好夫婿。 杜明昭的眸子又暗了。 心情跌落低谷她便不愿谈这个话题,她改口道:“娘,过会儿爹出来你带他回房躺着,我先回屋准备银针。” 何氏笑应:“嗯,好。” 既然要正骨,就得先把杜黎跛脚的错骨掰断,杜明昭怕杜黎吃不住那个疼痛,她连麻沸散和小锤子都准备齐全。 银针消过毒后,刚巧何氏来喊杜明昭,“昭昭,你爹他好了。” “我这就来。” 杜明昭将所需以盘装端去杜黎那屋。 杜黎已在床中躺好,何氏在边打下手,杜明昭便让她给杜黎盖好被褥,只露出那只跛的脚。 “爹,会有些疼,你得忍住。” “嗯。” 杜明昭叮嘱着,先在杜黎脚腕涂抹少剂量的麻沸散,而后她用手按压错位的脚腕,摸到那处错骨,反复揉搓使受伤处的肌肉放松舒展。 “怎么还没感觉到疼?”杜黎提心吊胆的,声音都透着紧张。 杜明昭哭笑不得,“我还没正骨呢。” 何氏轻哄着杜黎就道:“你要是克制不住总想,可背背你那些需牢记的书本,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脑子里或许都不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杜黎被她说的不服气,他立马大声反驳,“我在书院可不就日日还得教他们?那些可都是我备课所需,早就滚瓜烂熟了。” “你既然记得,那就背来听听。” “我说了你也听不懂。” 何氏瞪他:“话那么多,你说就是了!” “娘子,我错……啊!” 杜明昭将杜黎脚腕摇了两圈之后,突而用力一拧,她以按推的手法令侧出的骨头摆正回去。只是这块骨头愈合时已长在里,难免正骨时痛感明显。 尽管有麻沸散,杜黎禁不住叫出声。 何氏拿起布帕就塞住杜黎的嘴巴,“可别咬嘴,昭昭说了不能碰舌头。” 杜明昭又是一个拧腕,杜黎闷哼一记,他额头冷汗淋淋。 何氏心急如焚,“昭昭,可好了?” “就快好了。” 杜明昭用手探了两遍,错位的骨头已经完全复原,只是得与骨折一般重新养伤。 她用银针刺入杜黎脚和腿上的穴位,施针一刻钟。 杜明昭起身呼了口气,“娘,可以了。” 杜黎和何氏同一时探头望来。 “这就成了?你爹的脚能好?”何氏似觉着好的太快,略有些没反应过来。 杜明昭笑道:“对,之后养伤痊愈就会如常,这几日爹都不可下地,娘多照看他几分。” “好,我会的。” 何氏取下杜黎口里的布帕,此刻杜黎面上落满冷汗,听到杜明昭说“好”,他只感觉不真实。 可杜黎的一双眼神采奕奕,他复苏了压在心底已久的念头,那股舒畅之气在胸腔盘旋,他望着杜明昭道:“昭昭,谢谢你,爹娘能有你,真是祖坟上了高香。” “爹你说什么呢,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其实杜明昭对自己能在杜家非常感恩,杜家爹娘弥补了她前世所缺的亲情。 她很爱杜家爹娘。 杜明昭眼望何氏为杜黎擦汗,杜黎小声嘀咕说:“娘子,往后我再不与你呛声了。” 何氏笑道:“你知道就好,我可不是每回都不同你置气的。” “那我不惹你生气。” 看他们夫妻恩爱,杜明昭抿唇勾笑。 一刻钟后,杜明昭为杜黎拔掉了针,这会儿麻沸散药效将去,疼痛感袭来,杜黎咬着牙在忍耐。 杜明昭劝道:“爹,你的腿还得疼些时日,你可以歇着,睡过去会好受些。” 何氏看了杜明昭一眼,“你不是还要去药房?我陪你爹就好。” 杜明昭点点头,她把银针和裹伤的麻布清洗收好后,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 药房。 柳叶忙碌一早上,又将昨日摆来的器具一一擦拭干净,连瓶瓶罐罐她都从里到外洗干净,放在院中晾晒。 杜明昭来时见她在院中摆瓶,直夸道:“柳叶你还真是勤快。” 柳叶暗戳戳瞥一间屋,咳了下,“小姐,宋公子在房中。” 她话音落,东宏已大踏步而出,见杜明昭后他微垂头行礼。 宋杞和随后露出身影,他那双桃花眼含着轻笑,比院中头顶的日头还要夺目,“昭昭。” 杜明昭笑道:“宋公子,我这药房你可比我这个做掌事的都要上心啊。” 她话里多有一股很主动的调侃。 宋杞和像是很贴心,学着她的腔调道:“是怕杜姑娘,哦不,小杜大夫分身乏术。” “有宋公子这等细致人在我身边,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杜明昭随口那么一笑言,却没意识到话中深意。 宋杞和的桃花眼转瞬变得深邃,他看着她,如同一汪深潭,其中未有一丝波澜。 杜明昭被他盯着发毛,收敛起笑转而道:“怎么了?” 宋杞和淡道:“我在想你那话可会是真的。” 他一眨不眨,眼眸锁住杜明昭,不容错过她的神情。 杜明昭点唇,杏眸轻转,“上辈子?不都说死后会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吗?” 虽说她好像被孟婆给遗漏了,可她的上辈子里也无宋杞和,因而她便将之不算作前世。 宋杞和声音幽幽渺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见过你的脸,亦是在抚平村,只是你有些不一样。” 杜明昭浑身一震。 他什么意思? “起初我以为那并非你,可梦过半后觉着,你还是你。”宋杞和兀自说着,他那双桃花源也不再看杜明昭这面,“这梦很怪。” “确实怪啊,或许是我们平日见得多,我这张脸都刻在了你脑中,因此夜晚入梦会见到我的模样。” 杜明昭用单指对着自己的脸蛋。 宋杞和回头,桃花眼中落进她如花的笑靥,那是令世间万千失色的美景。 “那你可有梦见过我?” “啊?” 宋杞和轻睨她,“你说我们见的多,我梦过你,如此你该会梦到我才是。” 霎时间,绯红爬满杜明昭的脸,这红一路染到她的脖子,连白玉的耳垂都变得红扑扑的。 梦回暗宫,她双手双脚都被系住,在宋杞和面前,她毫无招架之力。 宋杞和见她忽而低头,眼里流出两分兴味,“看来是梦到过了,昭昭,你做了个怎样的梦?” 第63章 六十三 “就是……”杜明昭清亮的眼转着,很快她找了个幌子,“就是梦见你归了宋家,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官。” 宋杞和似笑非笑:“在你梦里我这样厉害。” 杜明昭悻悻一笑。 “杜姑娘!” “杜姑娘!” 两人的交谈就此打断,杨润毅驾车停靠在药房院前,他跳下来就笑道:“你要的我可都给你带回来了。” “杨大哥真能干。” 杜明昭抬脚笑着走去,杨润毅顺势递来一个小布包,她又问:“这是?” 杨润毅挠挠头道:“我上杨柳村时碰巧遇到一家姓鱼的,那鱼家的姑娘听到杜姑娘你的名字,说啥都要我将东西带给你。” “姓鱼?”杜明昭怔松一刹。 “是啊,她家的一双父母还连连谢你,说是你给鱼姑娘看过头伤。” “是鱼璐?” 杨润毅疑惑道:“她叫啥我就不知道了。” 杜明昭闻言接过布包,她想着应是鱼璐不错,只是鱼家在杨柳村,她却是才听说。 鱼璐托杨润毅给杜明昭带了一沓麦芽糖,是村里人手艺活亲自做出来切成块状的糖, 六月麦芽还稍涩,但裹着甜味,杜明昭尝了一块,眼眸睁得发亮。 杨润毅又去将车内拉回的布袋扛入院中,他边走边道:“就近几个村的驴皮能买入的我都给买下来了,我也与村里人说过你这儿要,他们应下此后若再卖会来咱们抚平村。” 杜明昭笑道:“如此甚好。” 院中堆下四五袋的驴皮,足以够做一大筐罗的阿胶出来。 杨润毅将最后一袋丢下,他块头大做起体力活根本不累,“药草的话,崔叔说下午会亲自送来咱们这儿。” “好,那我们午时过后再开工。” “行,我先回杨家吃口饭,清早没吃饱这会儿饿的肚子咕咕叫。” 杜明昭笑着看他,“去吧。” 杨润毅露出一口大白牙,挥挥手驱着牛车消失在杜明昭的视线之内。 杜明昭抬脚转了个身,见宋杞和站在自己的身后。 两人又是一记对视,她思考片刻之后抬起手腕将麦芽糖递过去,“喏,你也尝尝?” 宋杞和捻了一小块,他细细用牙齿咬着,因这糖还有些粘牙,若是不等糖块划掉就撕咬,极容易黏在牙面。 他换尖牙去咬,舌尖抵了下腮帮子,说道:“你有事想说?” 杜明昭诧异宋杞和真懂她的心思,都不需要她说什么,一个眼神便能了悟。 她杏眸弯弯,几分俏皮神态显露,“宋公子一早便来帮我,不如好人做到底,午后也留在药房吧?” 这腔调,满是调笑。 宋杞和却是瞥她,“你要入城?” “是呀,我得去趟谢家。”杜明昭如实告知。 “谢家?”宋杞和桃花眼轻眯,他思及城中谢家最有可能的是谢承暄,脸色不太好看,“去谢家做什么。” “谢大哥的母亲有眼疾,我去看看。” 宋杞和没从杜明昭眼里看出他意,因而他妥协道:“那让应庚随你去。” “行。” 杜明昭痛快应下。 …… 这几日杜明昭同样极忙。 药房这面是雇下了村内十几位做帮工,可众人皆是第一回 上手,杜明昭不便就这么甩手不管,在走之前她一一为众人讲解各屋子分派的活儿。 一波人是清洗驴皮与药草,另一波分两边,铁锅煮皮与瓷罐熬药,分开来做。 柳叶则承担教导的责。 宋杞和给了杜明昭一个放心的眼神后,她终离了药房入城。 如今的泰平堂之中仅有何掌柜和两位小二,杜明昭来医馆取药时,何掌柜开口喊住了她。 “小姐,你来的正好,林郎中正想找你呢。”何掌柜眼瞥侧屋。 杜明昭先用纸写下一众药材名,都有“枸杞、茯苓、干菊、熟地黄”等,为筹备上谢家的药,她让何掌柜取来装包。 何掌柜应好。 杜明昭转身去了侧屋。 此刻林郎中正独自坐于室内,他提笔在纸页上书写,太过专注却未知觉杜明昭的到来。 杜明昭喊他:“林郎中。” 林郎中还被吓了一跳,转头见是杜明昭复而笑道:“小姐,是你来了。” “掌柜说你找我,怎么?” 杜明昭的目光不经意间落于桌上的纸,这里行医之人的字迹不若草书往往好认,她看清纸上记载的是病症与方子,心觉林郎中是要讨问医术。 她就说:“坐诊遇到了难事?” “是,我是想向小姐讨教医术,说来惭愧,我习医较小姐更久,却未得小姐精通。”林郎中羞愧低下了头。 杜明昭却抬手将他扶起,“这并非什么难以见人的事,林郎中有习医之心,又体恤病者,已是极好。” “唉,多谢小姐宽慰。” 林郎中被她一安抚,更是觉得惭愧的不行,他回到正题就说:“实则今日有一位病患来到医馆,他热邪伤津,体虚且便不可通,若是寻常我会给他开一个方子,如巴豆那类助泻解便的,可那位病患体虚,用巴豆身子怕是承受不住。” 体虚之人若再吃泻药,整个身子骨都易垮掉,这亦是林郎中的顾虑。 杜明昭听后沉吟问:“林郎中怎么开的方子?” “我所想是先为病患调养体虚,待他康健几分再用巴豆。”林郎中诚心讨教,“我今日给他开的方子是为固元。” “林郎中想法是对的,只是你想过没有,那位病者万一等不及呢?”杜明昭点出其中的不妥之处,“体虚需时日养着,可他长久不通便,更是难耐。” 林郎中点头应和:“这正是我想问小姐的。” “这样,我写个方子给你。” 杜明昭借用林郎中桌上的纸与笔,飞快潇洒写下一则“蜜煎导方”,递给林郎中。 林郎中看后一双眼瞪得如铜铃大,“这,这,小姐,这是一种何样的手法?” 方子里头只有一味蜂蜜,主要在于之后使用的手法。 杜明昭笑着解释道:“你便告诉那位病者,让他用铜碗就着微火煎熬蜂蜜,其间以竹筷搅动,直至熬成粘稠的团块,放凉再搓成细长条状。最后一步尤为关键,既然不通,那就用此来通。” 林郎中都给这手法说的害臊,偏杜明昭还淡然自若的,他又是低头,“我受教了。” 原来给开方子并非全是想方设法以各种药材来治,更有以最简易的法子医治。 林郎中深深叹气,“我明日亲自去寻那病人,再将方子一并交给他。” 杜明昭道:“林郎中既然好学,改日我带几本医书给你,闲来你可在医馆读读。” 林郎中眼眸亮了,“我先谢过小姐了!” 何掌柜理好药包找过来,“小姐,你所需的已包好。” 杜明昭跨过侧屋而出,她应道:“我这就来。” 依杜明昭的吩咐,何掌柜做了两样,一种是装好药材的药包,另一种是搓成丸的石斛夜光丸与杞菊地黄丸。 何掌柜还问:“小姐,可够用吗?” “够了,若是还需我会让谢公子来医馆再取。” 杜明昭掂量着,谢母的眼疾恢复起来同需时日,这药至少要吃半年之久。 不过首要的,她得先去诊断谢母的眼疾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 西街杏花胡同,谢家。 这里与何家相差不大,同为溪川县城中地段偏远且占地窄小的房舍。 杜明昭记着谢承暄给的路,她找到谢家大门,抬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被拉开,谢承暄清秀的脸露出,他笑道:“明昭,你来了。” “谢大哥,你娘这时方便吗?” “她醒着在,你先进屋来吧。” 谢承暄敞开门,朝内比了个请,态度十分亲和。 谢家仅有两间屋舍,院里稀稀拉拉堆放近用光的柴禾,连脚踩的路都不平坦。 杜明昭以为谢家的日子没比杜家好多少。 想来可以理解,她见谢承暄多回,也仅仅是见过他换过几件衣衫,其中连发白的他都未丢弃过。 因是家中清贫,无从选择。 也是这个缘由,杜明昭更为钦佩谢承暄有坚韧心志,一举在童试高中案首。 杜明昭来到主屋。 谢承暄声音不自觉放低道:“我娘就在里头。” 杜明昭跟着脚步轻缓,她刚走入室内,吴氏的声音便传来,“暄儿,是有客人来了?” 谢承暄先过去,搀扶起吴氏,“是孩儿先前和你说过的杜姑娘,她是泰平堂的大夫。” “害,你这孩子怎么就如此死心眼,娘都说了不必看大夫的,你非不听。”吴氏话里多是责怪,可又不忍心训斥儿子,只能说着自个儿,“娘这眼睛都瞎了多少年了,早不期盼还能再看见,诊金多贵呀,咱家哪有那么多的钱?” 谢承暄被吴氏说的窘迫,杜明昭全给听见了,这是他着实不愿的,“娘,我都请了大夫来,你就别说这话了。” 杜明昭望见吴氏一双眼泛着浑浊,若远观不似眼盲之人,只是她睁着眼却需要谢承暄搀扶。 “小杜大夫是吧?” 吴氏侧头寻着声音偏向杜明昭,“我就不看诊了,今日实在对不住,连累你白跑一趟。” “娘!”谢承暄态度多了些强硬,“你不必再胡说,安心坐着让杜姑娘为你看眼睛,至于后头的那些,那都不是你该考虑的。” “可诊金……” “我会和杜姑娘谈。” 吴氏终于不再多话,她被搀在座椅里落座后,谢承暄看了杜明昭一眼。 杜明昭领会点头,走近到吴氏身边,“婶子,你就坐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想。” 吴氏轻应了一声。 杜明昭抬起手腕,素白的手指在吴氏双眼前来回晃动,“婶子,你能看见任何在动的东西吗?” 吴氏的眼球朝她手指挪来,她道:“有一团白色在动。” “好。” 杜明昭大概清楚了,吴氏的眼疾是在半盲但还未全盲的程度。 而后她双手捧住吴氏的脸,说了句:“婶子,闭上眼。” 吴氏听话闭起。 杜明昭用右手掀开她的右眼,仔细察看眼球,又已同样的方式看了左眼。在松手放开眼皮后,她的手隔着吴氏的眼皮朝四周按压揉摸。 “婶子记得这样是几年前就有的吗?”杜明昭轻柔问。 吴氏答:“许是有十五年了吧,就在暄儿还只有两三岁大的时候,他爹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我眼睛才会哭熬给弄瞎。” 谢承暄闻言,神色黯淡。 杜明昭缄口。 谢家家事她未多嘴,各家自有各家的苦,杜明昭只是叹息,又道:“谢大哥,你带婶子在床里平躺,我要施针。” 对吴氏的眼疾杜明昭心里有了定论后,立刻行动。 谢承暄一面扶起吴氏,嘴里还不往问道:“我娘是还可复明吗?” “不好说,先试上一试,眼有疾是愈早治越易好全,婶子拖了足有十五年,医治起来缓慢,这一个月我都会来谢家为她施针,看下个月婶子的眼能否好转一些。” 吴氏平躺于床,她还有些飘忽,“暄儿,娘这眼睛还能……还能好?” “娘,杜姑娘本事大的很呢,她是恩师的女儿,又承一身的好医术。”谢承暄声色柔和,只是在吴氏看不见的地方流露出两分的苦涩,“孩儿能有今日,很是感谢他们父女二人。” “你那求学,是该谢谢杜夫子,若是没他,更不会有你的今日。” 杜明昭取出银针,与谢承暄道:“谢大哥,我得给婶子施针。” 于是谢承暄起身让出位子。 “暄儿!”吴氏却有些慌,伸出手抓了个空。 谢承暄握住她的手,“娘,我在。” “婶子莫怕,你先闭起眼,我会在面上施针,有几个穴会疼,你且忍着。” 杜明昭说着,将针刺入吴氏的太阳穴。 治疗这眼疾,初、中期都得取面部眼周的穴位,如攒竹、百会、四白、完骨、风池、足三里,这些穴位较为敏感,施针会比在肚腹等地疼的多。 吴氏耐不住喊出声。 她头想挣扎,杜明昭眼疾手快用左手拧住她的下巴,钳制她的脸。 最后几个针稳稳刺入风池与足三里穴,疼感过后缓和许多。 吴氏终能忍耐。 杜明昭叮嘱道:“婶子,可不要睁眼啊。” “好。” 吴氏应着,她稍稍松开谢承暄的手。 兴许是杜明昭在,可能还有杜明昭是杜黎之女的缘故,吴氏主动与杜明昭攀谈,“杜姑娘,还想请你代为转达对杜夫子的一番感谢。” 杜明昭笑说:“婶子言重,我爹很看中谢大哥,他考中秀才便是莫大的回报。” “暄儿能中案首是我未想到的。” 吴氏说的与有荣焉,对有个案首的儿子她十足傲然,“暄儿他爹还在的时候,就盼着暄儿能走仕途,后来他爹走了,我咬牙怎么也得供他读书,这孩子自小就肯吃苦又好学,不考中才说不过去。” “谢大哥少时就习书了?” 谢承暄迅速睨眼杜明昭,见她坐在那儿,笑容满面,他便没阻拦她与吴氏的谈话。 吴氏答道:“是啊,他才学会说话那会儿,第一句蹦出的却是诗句,也是如此,他爹说什么都要让娃进学。” “真厉害啊。”杜明昭侧过头,望向谢承暄,这话是与他说的,“谢大哥。” 谢承暄清秀的脸挂上笑。 吴氏还在嘟囔,“只是可惜啊,暄儿生在的是谢家,若是换个城中的好人家,他不定会怎么样呢,是我没本事,没能给暄儿个好前程,一切只能凭着他自己。” “娘,我可不嫌咱家。”谢承暄当即就表态,“我记着你和爹的教诲,明年乡试我会去的,寒门又如何,我会靠自己的双手往前走。” 他想到了杜明昭,她能凭一己之力在城中受人追捧,杜明昭还是为女儿家,而他身为男儿又有何好叫屈的? 他该学着杜明昭。 吴氏听谢承暄的话无比欢喜,“好,好啊,娘就盼着你乡试之后再进京会试,若是能有幸中殿试留在京城,到那时还不知什么样的姑娘嫁入谢家呢。” “娘,旁的未成之事就别想了,孩儿自有打算。”谢承暄没去看杜明昭,他生怕杜明昭会错意。 吴氏也觉着太过遥远,便没再说。 一刻钟很快过去,杜明昭取下针,吴氏缓慢坐起,轻快道:“我的眼睛是舒服了不少。” “暂且不会有什么变化,得再等等。” 杜明昭将所带的药包拿来,她给吴氏留下了几样药。 这杞菊地黄丸与石斛夜光丸治眼疾吴氏都得要吃,还需同时服用煎熬的中药。 杜明昭说:“要记得每日用两次。” 谢承暄接过药包和药丸,应道:“好。” “那我改日再来。” 杜明昭在谢家留的太久,作势要离开。 谢承暄起身就道:“我送你出去。” 杜明昭没让谢承暄送远,快到门口时,见应庚正候在门外等着,她便抬手止道:“谢大哥留步吧。” 谢承暄停下脚步。 应庚算着时长,走去杜明昭身边问道:“都好了吗?” “嗯,我们回医馆吧。” 应庚的余光察觉到院内还有一道遥望注视。 是谢承暄。 应庚与东宏同样对感观敏觉,他看出谢承暄那双眼里蒙有几层情绪。 倾慕、不舍、不甘还有一股坚决。 可再看看杜明昭脸上的如常。 又是一个未曾言明的爱慕之人啊。 应庚垂眸出声,“杜姑娘,我见你常为赚钱奔波,如你这般大的姑娘多会选择成家嫁人,你可有考虑过?” 杜明昭整个人都透出万分惊奇的神情。 应庚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突然后悔自己的多嘴。 杜明昭笑着就调侃他,“应庚,你何时对这事上心了?我都不知是我的荣幸还是什么。” 应庚抱拳“咳”了一声,“就是随口问问。” 唉,他这做暗卫的,整日还要为主子操心大事。 宋杞和不说,杜明昭不知,两人就在那摸瞎打转,看得让人干着急。 真怕哪日别府的小主子都有了,这二位还没修成正果呢。 殿下不急,他都急死了。 多亏东宏也来了溪川县,不若就他一个知内情的真会憋出内伤。 应庚倍感无奈。 杜明昭咂舌道:“我想你也是因你主子发问的吧?你是盼着他早日回漳州?” “没有,公子没回漳州的打算。”应庚诚实回应,又问:“杜姑娘是想公子留在村里还是想他离开?” 应庚是看出如今宋杞和大有一股要在溪川县扎根的势头,别管京中各样算计,他都不放在眼里。 有东宏在,应庚情愿与东宏一同躲在暗处吃瓜看戏。 他俩还悄悄对赌,压宋杞和与杜明昭何时能成事。 应庚压了个偏早的日子。 他只盼着他心中英勇的殿下,可别在抱得美人归的路上犯怂。 “你这问的。”杜明昭杏眸看他,“我毫不怀疑我若说了他的坏话,你转头就会出卖我。” 应庚厚脸皮道:“不会。” 杜明昭也不在乎,反正她的真心回答都会一个,“我自然盼望他留在村里。” 应庚却是看出她说这话时面色如水的温柔。 八成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提及宋杞和名字的时候,眼底卷起的情愫。 那赌约是他要赢了? 东宏得给他五十两银子呢! 应庚望了一眼蒙着阴云的天,道:“杜姑娘,先回医馆吧,总觉着雨天便要来了。” “好。” 杜明昭加快了步子。 …… 被应庚提过雨天,杜明昭回到医馆后又被何掌柜唠叨了一回。 怕这雨随时落下,杜明昭让应庚驾车,两人先赶回村。 抚平村内,杜家。 何氏将杜黎要喝的药熬煮好,杜明昭推门而入时,她一愣道:“昭昭,你今日回的这样早?” “瞧着要下雨就回了村。” 杜明昭一指院中晾晒糯米的簸箕,“娘,你要不先收起来,万一下雨淋湿可就全白费了。” “说的是,这可是我要做酒酿吃的,可不能染雨水。” 何氏放下碗就去收米。 “酒酿?”杜明昭从厨房取来罐头,里头的黄桃还剩最后几片,她全夹来吃,“那是什么?” “是一种米酿的酒,等娘做好你吃了便会懂。” “甜吗?” “我觉着怪甜的。” 杜明昭咬着黄桃,腮帮子鼓鼓的,“比鱼家送的麦芽糖呢?” “这不能比啊,那麦芽糖做的涩,咱家这个酿出来会兑水,你要是干吃绝对甜的发齁。”何氏利落地将糯米一股脑都倒入大瓷罐里。 “对了,娘。” 杜明昭吃完黄桃,想起回村看见的一幕,便问何氏,“村里怎会来了道士,是谁家请的?” 她和应庚穿行回杜家的小石子路上,与几个道士擦肩而过。 杜明昭还很困惑。 她是知晓秦夫人迷信做法,以为这般能治好秦阳云的病,可抚平村自打薛径来后,再很少能见道长入村来了。 更何况村内无人不知她的名字,若染病会当即寻她。 莫非是为别的事? “啊,你说那个。” 何氏洗了一把手,在布帕上擦擦,“那曹家的来找过你几回,你还记得不?” “所以是曹家找的道士?” “可不么。”何氏轻抬眼,她看杜明昭,“上回你躲去城里,曹家在咱家门口闹了好半天,后来还是被村长给带走的,他家想你给看医,你又不去,实在没法子就去请的道长。” “怎么不找游医?” “这几个村哪好找,李大生不是才被打入牢房吗?” “是哦。” 经何氏一提,杜明昭想起来这么个事。 何氏说道:“游医本就少,李大生没了之后,再要去请郎中就得去很远的石花村了,光是跑路一来一回都得一个时辰。” 杜明昭听得津津有味,她对曹家的后续十分感兴趣,“那曹家现如今怎么样了?” 稀稀拉拉几滴雨水打在脸上,杜明昭赶忙和何氏一道回屋檐之下。 这雨来的快,眨眼的毛毛雨就化作豆大的水珠。 何氏进屋先给杜黎喂药,再出来时她端了个小木凳择菜,边回杜明昭:“曹家还能咋样?不就是闹呗,反正我和你爹大门一关才不管他们。你都说过不乐意搭理他们,我俩也不会给他们说你去哪了。” 杜明昭灿烂一笑,对何氏这做法特别满意。 何氏还说:“你曹婶子的病瞧着可重,你郑婶子还去看了一眼,说是都胡言乱语起来了呢。” 杜明昭琢磨,会胡言乱语还昏迷的病是什么病? “我看曹家都给围起来了,那请来的道长要做法整整七日,啧啧啧。”何氏莫名有股说不出的嫌弃,“我可不咋信做法就能病好,若要那样,咱也不用看医吃药了。” “娘这话中听。” 何家老爷行医,何氏受熏陶在这方面与杜明昭所想一致,学医之人避讳的之一,还有信巫不信医。 真信做法灌符水病可痊愈,那天底下人人都不必再吃药改做法得了。 眼看雨下的更大,雨水拍打在杜家屋顶,弥留噼噼啪啪的声响。 由这水浸过泥土,空气都似被清净。 隔壁宋家。 “殿下,您要的井远送来了。” 应庚进屋将怀中包裹的物什交给宋杞和。 井远是留守在京城,其责看管宋杞和名下各大产业的管事。 宋杞和接到手中,应庚瞥眼就道:“您非要这紫檀木是做何?” 还命他去买了锉刀和蜂蜡来。 细长条的紫檀仅这么一块都极其难寻,且因着京中的紫檀木多已被制成千种万样,找到原木并不容易。 宋杞和用手指比了一番,还啧道:“稍短了点。” 应庚突然生出一个猜想,“您要做木簪?” 对应庚的问话宋杞和未生气,他只是抚着紫檀木用刀比划,喃喃道:“再命井远给我找一箱名贵宝石来,光是簪花太素了。” “殿下。” 应庚抖唇,他终于再忍不住,“不说木簪点珠串不多耐看,若是您送杜姑娘一只坠满华贵宝石的簪子,她应不会接的。” 宋杞和阴沉着桃花眼看了过来。 他很不喜应庚的自作主张。 应庚这回却只是躬身垂头,他有预感宋杞和不会拿他如何,他可是为着杜明昭,以讨她欢心。 果然没一会儿,宋杞和收起眼,他将紫檀木放回小盒之中,反道:“你上谢家可有看出点什么?” “那位谢家公子对杜姑娘确实有意,就连作别时,模样都是依依不舍。” 应庚感觉自己每说一个字,对面宋杞和周身的冷气就添一分。 他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于是主动提议道:“殿下,可需要属下……” “你当谢承暄是阿猫阿狗呢?”宋杞和眉宇拢着阴恻恻的神色,“如今他已是溪川县童试案首,早知如此我真不该放任其靠近昭昭。” “殿下的打算是?” 宋杞和却没吭声,他手背青筋已暴起。 应庚思索着,又禀道:“殿下,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说!” “杜姑娘待谢承暄无意。” “这还用你说?”宋杞和收敛几分冷气,他说起杜明昭时小心翼翼克制阴冷之气,“昭昭若是……我不会叫他活着。” 重生之时,宋杞和还是孩童的身体。 他早考虑到这一点,就是怕杜明昭会对别的男子生情意,才会早一步赶来抚平村。 他要确保杜明昭第一眼见的,是自己。 应庚百思不得其解,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殿下不如与杜姑娘坦白,如此之后也不必回回担忧。” 宋杞和睇他:“出去。” 应庚顺从的“滚”了。 院内大雨淋淋,宋家院角的水缸不时发出“啪”的落水声。 应庚定睛一瞧,是东宏在往里丢石子。 他丢的极准,每回都能准入。 应庚走过去,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可是觉着无趣了?” “你能在这儿待这么久,是有点能耐。”东宏轻瞥应庚,他抱住双臂,“我的刀都变钝了,实在难忍。” 应庚呵道:“昨儿我才陪你练了一个时辰。” “不够。”东宏眯起眼,他脸上冷厉闪过,“应庚,你知道太子在来菏州的路上吧?” “你想说什么?” “咱们就快有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东宏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 应庚却换上笑脸,先拍了拍东宏的肩膀,“比起那个,你可得先凑够五十两给我。” 东宏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你不会觉得……”应庚小心回看主屋窗棂,“两位主子还能再久吧?” “你不懂。” 东宏没解释。 应庚不服气的很,“嘿,说的像你多懂似得。” …… 这场雨足下了两日之久,杜明昭因此没外出,留在家中习医书。 何氏感叹雨来的及时,免去她整日还得下地浇水的劳累,杜明昭问了一句,何氏就说:“往后该是雨季来了,隔几日都会下雨。” 杜明昭却不喜雨天,一旦下雨她就不便进城。这里出行又无轿车等好遮雨的工具,穿那件蓑衣打个竹伞,很容易全身上下皆湿透。 只能在家的一日,杜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杜姑娘,我是来问诊的。” 两人撑着伞走入杜家院门,其中之一的男子杜明昭瞧着略有眼熟。 何永安抬起头时,他那张方正的脸顿时让杜明昭回忆起来。 他就是那日她在蒋家看见的男人! 杜明昭如果没记错,他应是山泉村的里正之子? 陪着何永安来的是他娘何婶子,她扶着何永安在小桌前坐下,先道:“杜姑娘,我儿这几日夜起偶时会心悸,他觉着不大对劲才想寻你给看看。” “手给我。” 杜明昭朝何永安伸手,她先把脉细看,边问:“晨起时可有口苦唇干?” “有。” “夜半入睡如何?” “有些梦扰难睡着。” “可是有筑筑之感?” 何永安显得急了起来,“有,这个很明显。” 杜明昭收起手,她回房拿来纸笔,“你是心律异常。” 对何永安这病,杜明昭给写了一张宁心定悸汤,从心、肝、胆论治入手,药方以柴芩、丹参还有紫石英为主。 “这药你早晚各吃一回。” 杜明昭将方子送到何永安手边,杏眸凝在他面上,话在嘴边又变道:“还有,切忌误思虑过重,我瞧何公子你近来心中所想尤多。” 何永安被戳破心思,脸微红,“你,你怎么知道的?” 杜明昭直言不讳:“村里你和秀莲的亲事都传了百八十遍了,可蒋家却没好事传出,想来你是为这亲事烦扰吧。” 何婶子却很诧异,“永安,你不是说不在乎娶不娶蒋家女吗?娘还以为秀莲拒亲你没放在心上。” 何永安不知怎么开口,“娘……” “你要是真心看上了秀莲,爹娘再上蒋家和蒋村长好生谈谈。” 何婶子拉起何永安的手,她不愿看着儿子因这件事闹的身体不适,“你这孩子,万事要记得和爹娘说啊。” “娘,我确实……对蒋姑娘有意,只是她,看不上我罢了。”何永安眼睛黯然。 杜明昭自知其中缘由,蒋秀莲心里头还有个宋杞和,对旁的男子她都不曾正眼瞧过。 何婶子还做劝何永安道:“你俩都不咋的熟,啥瞧不瞧的上的,日后谁知道呢?” “娘,这事回头再说吧。”何永安因而起身,“杜姑娘,今日多谢,诊金给你。” 何家母子交过诊金之后,两人又撑伞相携离去。 何氏听闻蒋秀莲与何永安亲事告吹,深深叹了一口气,“这门亲本挺好的,蒋家竟都看不上。” “娘,你该说是蒋秀莲看不上。” “她还想嫁哪家啊?” 杜明昭不语,她杏眸流转之间,睨了一道隔壁的宋家院子。 …… 翌日,眨眼便是杜明昭上秦家为秦阳云看诊的日子。 “你这才去过谢家,又要上秦家?”宋杞和有些不耐,“怎非要去别人家中才可,你不是开了医馆,为何不叫旁人上医馆来行针。” 杜明昭看他冷脸,无奈道:“有的病患不便外出,只好我亲自上门。” 宋杞和单手搭在手臂之上,冷啧一声。 “秦家小少爷怕见人,你说他那样如何能来医馆?” “嗯。” 杜明昭瞅出他神色有一抹执拗,半念着他的心思,又笑说道:“我去谢家是因谢母行走不便,她都得叫人搀扶,让她来医馆有些强人所难。” “嗯。” 有她主动开口,这回宋杞和脸色缓和了些。 杜明昭将隐隐忧虑说给他听:“这次去秦家,我心中是没多少把握的。” 宋杞和桃花眼一抬,“秦家那位夫人不是听着有些着魔?” “秦大人说秦夫人回了娘家,我只要单独面见小少爷就好。”杜明昭温婉的眉眼溢着愁云,“只是祈之,那秦小少爷的病我凭着听有了猜想,他得的是很难言明的病症,且还不可用药来医治。” “行针呢?” 杜明昭摇头。 宋杞和终于明白杜明昭为何没底气,他点着手臂,“薛老手册之中无记载?” “师父曾遇到过一两个同样的孩子,但师父亦束手无策。”杜明昭叹息感慨万千,“你要知道,有的病生来便会带着,他看似四肢健全,身上又无伤,可这里却有些与常人不同。” 杜明昭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宋杞和了悟回道:“是所想的不太同?” “嗯……一半一半吧。” 杜明昭不好向宋杞和科普现代精神病的定义,她只能说:“就好比秦小少爷以为他的所为都很寻常,但在世人眼中他太过异样。” “这也算是病?”宋杞和不能理解,“自己觉着好不就可以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与常人离经叛道就是生病?” 杜明昭点点头又说:“可他若是一人,恐不能自理。” “算上这事,那确实是得瞧大夫。”宋杞和思忖,“可其实秦家养得起一个少爷,即便小少爷不能自理,家中还有一众丫鬟仆从伺候着。” 杜明昭说:“做爹娘的都会盼着孩子能如常。” 秦顺担心杜明昭会与秦夫人打照面,特意交代过杜明昭,来秦府时走侧门。 应庚驾车停在侧门跟前,杜明昭下车后,就听宋杞和道:“我会来接你。” 杜明昭没有拒绝,她杏眸弯弯回笑。 秦家侧门之中,秦家大管家秦坚早候在了这里,他见杜明昭拔脚便来,“杜姑娘,千盼万盼可把你给等来了。” 杜明昭笑喊:“秦管家。” “我早与老爷说过请您,可夫人于心不愿,对不住杜姑娘了啊。”秦坚拱手。 “无妨。” 秦坚在前头领路,径直将杜明昭带入一处幽静的小院。 秦阳云的院子是秦夫人亲自给选的,为好给他养病,院落处在偏远的一角,且种植的繁花众多。 正值六月中旬,艳花拥蔟,微风一拂芳香四溢。 秦坚进院禀报杜明昭已到。 很快屋内走出一高挑的男子,秦阳策束着发冠,细长的眼眸直凝杜明昭,似在打量她,“你便是泰平堂的小杜大夫?” 杜明昭拜礼,“见过大少爷。” 秦府共有两位少爷,见面前男子的样貌年轻,该是大少爷。 秦阳策侧身让行,“父亲交代过你今日到府,小杜大夫请进。” “小少爷病情如何?” “云弟这会儿未睡,只是……仍旧不与人交谈。” 杜明昭入屋后见到了端坐在床里的秦阳云。 秦阳云只有五六岁大,唇红齿白的,如一个年画娃娃可人的紧,只是他那一双眼一动不动,仿若坐在那魂儿被人抽离。 秦阳策神情失落,秦阳云这副模样已是多年,不论府内何人,都不能引来他的注目。 杜明昭问:“小少爷从未开过口吗?” “我记不清了,儿时可能说过?” 秦阳策还在回想之中,杜明昭已走去秦阳云的身边,她刚准备伸手为秦阳云把脉,而后秦阳策就瞪大了双眼。 秦阳云眼珠子忽而转动,在杜明昭靠过来的刹那,他软趴趴的小脸朝她凑近。 “啊……” 第64章 六十四 秦阳策呆若木鸡,他反应过来时箭步上前,抬手便想扣住杜明昭的肩膀,可猛然忆起男女之别,顿手就道:“小杜大夫,方才云弟,云弟可是……” 他又不确定了,生怕那是个错觉。 杜明昭将柔软的手掌心贴到秦阳云的脸边,奶娃娃大的小孩果真将脸蛋搭了过来。 脸蛋与手心触碰的一刹那,秦阳云眨巴眼睛。 “大少爷你没听错,是小少爷开了口。”杜明昭杏眸弯弯,秦阳云一动不动贴着她,仿若某种寻求庇护的小兽崽,十分惹人怜爱,“我想小少爷并非如我们所想,染的是不治之症。” “可……可是云弟已有几年不曾开过口了。”秦阳策那股欣喜过后,又有忧虑涌起,“此前我爹娘想过各种法子,都没能找出如何医治云弟。” 杜明昭先为秦阳云把了脉,他脉象稳健,是无病之身,只是微微有一抹虚气缠绕在体内。 在把脉的过程之中,秦阳云一双黑亮的眼却随着杜明昭在动,那眼珠比杜明昭以为的还要有神。 这孩子是自闭症不会有错了。 杜明昭便问:“秦夫人都为小少爷找了谁看病?” “最初是请过大夫,后大夫言此病无药可治,我娘便每三个月都会带云弟上寺里住一段时日,听说云弟与佛有缘,在寺中能睡个安稳觉,此后再未断过。” 这件事杜明昭有耳闻,她点了点头。 秦阳策又说:“前些时候我娘找来道士做法,那道长给云弟开了符水,云弟吃过三回,符水家中还有余,小杜大夫可要过目?” “好,劳烦你。” 听“符水”两个字,杜明昭的眼便暗沉了两分。 秦阳策命丫鬟去侧屋取符水来,不多时丫鬟便抱着一陶罐折返。 杜明昭接了一碗,凑到鼻前轻嗅。 她一双秀眉都蹙起,皱成一团。 这符水哪是什么医治人的东西? 分明就是一碗重金属浑水。 杜明昭把碗递回去,沉声就吩咐道:“把那一罐子全都倒了。” 丫鬟和秦阳策俱是作震惊模样。 秦阳策更是追问:“这符水,里头有什么门道?” 倒不是秦阳策疑心杜明昭的用意,而是他担忧符水对秦阳云的身体有损,因而惊慌失措。 杜明昭看出他真心急切,便实话实说道:“符水绝不可再喂给小少爷了,再用的话不是就不止是不能开口,恐怕连小少爷的身体都会堪忧。” 难怪她方才把脉还摸到一缕虚气,原来是符水所致。 秦阳策皱眉道:“可云弟在第一次吃符水后,也曾开过口。” “小少爷说的什么话?” “就是喊,没有吐字。” 杜明昭脸色冷下,她十分严肃道:“那是一激之下疼的,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再以此激小少爷开口,不若他会折寿。” 吃重金属的下场都不会太好,可古代偏偏没有重金属这一说,她又不便明晰,只能以另一种说法告知秦阳策其危害后果。 秦阳策听这样致命,立刻郑重其事,“我会命府里都倒掉符水。” “夫人那,也烦请大少爷好好一说,我猜以夫人的性子,她不一定会善罢甘休。”杜明昭无意冒犯秦家,委婉解释,“我来前秦大人说过一二事,其中就有秦夫人还打算再为小少爷做法,拗着要请道长过府。” “是有这事,我会记下的。” 杜明昭在秦阳云跟前蹲下,杏眸与他平视,在这一刻秦阳云竟认真地注视着她。 莫名的,杜明昭从他圆溜溜的眼里看出了想亲近的意味。 杜明昭有一点没想明白,“小少爷好似想挨着我。” 秦阳策亦是有些惊诧的。 秦阳云在府中与任何人都不亲近,即便是秦夫人与秦顺。他每日自顾自玩耍,或抠手指头,都能把玩一日不搭理旁人。 更别提亲近谁了。 可杜明昭是一个生人,来秦府的第一回 ,便叫秦阳云生出别样的心思。 若是与她学医有干系呢? 于是秦阳策说:“许是小杜大夫平易近人。” 杜明昭却是摇了头,她在怀中左摸右摸,最后取出一方木盒,霎时间,秦阳云的眸子有光转瞬即逝。 果然是这个! 秦阳策就问:“这是何物?” “是一种消肿的药膏,我平日会用到的。” 这是宋杞和托人从北地买来的药膏,没成想会让患有自闭症的秦阳云起了反应。 前世她钻研中医,不曾踏足过属西医的精神病范畴,只是在课余时间看过相关书籍。里面讲过患自闭症的孩童是无法彻底根治此病的,但有一部分有望接近正常人,应尽早做康复训练, 既然秦阳云对药膏起兴趣的话—— 杜明昭将木盒递去秦阳云的手前,秦阳云黑色的眼珠一转,稍稍往下挪移。 她的手停在离他一掌宽之处,没有将木盒直接递给秦阳云。 秦阳云眼珠子眨动,似乎在疑惑。 杜明昭维持着这个姿势,同样不动。 两个人僵持许久。 秦阳策在旁不解,询问道:“小杜大夫你这是在?” “我想让小少爷学着自发来抓举物什。” 杜明昭手臂举着微微有点酸,但她还是支撑着,“小少爷如今对人与物皆无感时,他便会将自己圈入一方孤身的天地,再不与任何人接触。可但凡他遇到了一样很有意思的玩意,他会多想、会好奇。” 秦阳策似懂非懂,“你是要云弟主动抓木盒?” “是这样。” “这不可能!” 秦阳策第一时就否决,“云弟他便是饿了都不会去拿碗筷的……” 可他的话还未说完,秦阳云肉乎乎的手指头便蠕动了两下,杜明昭见后又是一声温柔的笑,“小少爷,喜欢的话便来拿吧?” 秦阳云抬起手攥住了木盒,而后又将手缩回去。 拿到木盒后,秦阳云再不关心杜明昭,只是双手死死揪着。 他将木盒视若珍宝。 杜明昭不在乎秦阳云的忽视,他能主动这是个好兆头,她抬手摸了摸秦阳云的头,夸奖道:“真是好孩子。” 秦阳策今日受到的冲击过于之多,一时半会他捂着脑袋瞪大眼在缓劲儿。 秦阳云特别宝贝木盒,从拿到手就没挪开过目光。 杜明昭想可能是因为药膏独特的气味,吸引了秦阳云的注目。 若是如此,下回来她可配几幅安神香,以好平日给秦阳云用。 她仔细与秦阳策道:“大少爷,小少爷的病情特别,眼下秦府事态复杂,我还不知下一回什么时候才能来,在那之前,请你明日派个丫鬟上泰平堂,我先为小少爷开几副药。” “少爷,夫人回府了!” 守在院外的小荷神色匆忙奔入,“夫人正往小少爷这院来。” 秦阳策和杜明昭对视一眼,秦阳策急的就道:“我让秦坚带你走小路,先避开我娘。” “好。” 杜明昭当然不想和秦夫人撞见。 然而还没等她出院,说曹操,曹操到。 “蕊儿你大胆,我命你守小少爷的院子可不是叫你拦我入内的!”秦夫人夹杂着怒火的声音响起。 杜明昭口中“事态复杂”的秦夫人已是来到院门口。 蕊儿赔罪:“是奴婢该死!” 秦夫人再一抬头,入目是一张清丽温婉的脸,那姑娘福礼就道:“见过夫人。” “你是谁?” 秦夫人语气很生硬,再看秦阳策也在,当即就瞪眼问:“策儿,是你找来的丫头?” 秦阳策别无法子,只能和秦夫人坦白,“娘,这位是泰平堂的小杜大夫。” “大夫!” 这个字眼几乎激怒了秦夫人,她冷面红眼怒斥道:“我不是说过云儿无需再看大夫了吗?策儿你胆敢违背我的话给你弟弟再找大夫入府?你真是反了天了!” “娘,是爹亲自请小杜大夫来的。”秦阳策苦涩笑笑,“娘你别一意孤行了,云弟那病怎能靠吃符水来治?那些人根本就是在平白套你的钱罢了!” “好啊,你们父子俩合起来哄骗我呢?我说怎么我今日离府说什么也不让我带上云儿。” 秦夫人冷厉睨向杜明昭,毫不客气道:“人家道长能让云儿开口,你们找来的大夫能吗?” 杜明昭不卑不亢直回到:“夫人,刚小少爷不光开了口,还主动伸出了手来。” 院中登时寂静。 杜明昭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秦夫人的回应,稍一抬眸,对上秦夫人那张不敢置信的脸。 秦夫人嘴唇颤抖着,“你说什么?” “娘,小杜大夫能治云弟的,我亲眼所见云弟相当亲近她,还要走了小杜大夫的药膏。”秦阳策在旁为杜明昭作证确有此事。 “你弟弟,你弟弟他……” 秦夫人踉跄一步,蕊儿搀住了她的身子。 秦阳策狠狠点头。 有眼泪从秦夫人眼中夺眶而出,可身前还有个外人在,她不好意思擦擦眼,对杜明昭抱有几分歉意道:“对不住,小杜大夫,可劳烦你下回再过府为云儿看诊吗?” “好的,夫人。” “多谢你,多谢。” 秦阳云病况医治初期还得她来亲自引导,待他学会一些自发行为后,她再教秦家人如何做。 杜明昭本也打算今日到此为止,改日再继续秦阳云的康复训练。 秦夫人顾不得送杜明昭,她心急如焚踏入秦阳云所在的内室。 秦阳策亲自送杜明昭离开。 …… 申时一刻,宋杞和与杜明昭同行回村。 杜明昭未在城中停留,宋杞和想是因为有事,问她后,杜明昭回道:“我爹的腿今日需复诊。” 宋杞和还听她说起秦阳云已吃过符水,那小孩的身体多有不对劲。 “村里曹家好似也是道士来做法?” “真是令人费解。” 不说古代不懂重金属,可符水总该是超出常人认知的东西,怎敢随意吃进口中啊? 再怎样迷_信,也不至于吧。 杜明昭不理解。 应庚驾车从曹家驶过的时候,杜明昭还刻意往曹家院中瞥去一眼。 曹家哀声连连,伴着一阵阵起伏的念法声,两厢夹杂,杜明昭压根就听不见在里头念叨何话,取而代之的是不堪入耳的嘈杂。 宋杞和顺着看去,桃花眼透着兴味,“不知道还以为是曹家的头七。” 杜明昭睨到院中地面散落的浅黄园纸,愈发觉着不吉利极了。 顿时心道,宋杞和的话所言不错。 第65章 六十五 曹家的哭天喊地同样惊动了何氏。 杜明昭前脚刚踏入家门,何氏就理着糯米与她抱怨道:“曹家可真是叫人无话可说,整一日闹的就没停过,村里打哪都是他家传来的声。” “该不至于之后的几日都还再来吧?” “八成是的。” 杜明昭看何氏将蒸熟的糯米与酒曲倒入大陶罐封好,用水混开,而后在中央挖出一个圆孔,她投眼就道:“这要放几日啊?” “酿着吧,怎么都得十日之上。”何氏盖好罐子盖,她抬头远望院外,又叹了一口气,“只盼着明儿别在闹腾了,你爹在家中温书都不得清静。” 随后杜明昭又为杜黎施过一回针。 杜黎的腿伤并无大碍,在被固定于木板后,维系着养骨的样子卧床不起。不过杜黎并未忘记下场一说,躺着亦是在家用心功课。 次日,何氏与杜明昭的期望落了空。 抚平村内曹家一大早就有道士来做法,杜明昭清晨被吵得不能寐,只得穿衣爬起。 这要换作前世,她非得告一个扰民。 何氏起的更早,天还未亮她便起身上厨房揉面醒面,也是何氏勤劳,才让杜明昭早饭能吃上含汁水滑嫩的牛肉馅饼。 因着是刚出炉的,咬一口还会爆汁。 何氏用料实在,杜明昭的胃口只能吃下一个半。 用过饭,她漱口洗脸,做罢离开杜家往东面药房而去。 这两日抚平村下过一场雨,虽泥土已不黏脚,可还有些发软。 杜明昭绕过蒋家,正要拐过拐角往右走,谁知这时有人在她身后喊了好几遍她的名字。 “杜明昭!” 杜明昭没回头,光听这细尖的嗓音便知道是蒋秀莲。 她一回身,蒋秀莲已是提着裙摆跑到了她跟前,一张圆盘脸红扑扑的。 “杜明昭,你见我真如见到了蛇怪,哈!”蒋秀莲二话不说,生怕她又甩开自己跑掉,连忙拽住她的袖子。 杜明昭看了眼她的手,杏眸划过一抹无奈,复而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蒋秀莲的圆盘脸是属好看那挂的,她又年轻,满脸胶原蛋白,染红后更是亮丽。 只是那一双眼全是红的,像已哭过。 杜明昭猜想是因蒋家要和山泉村的何家定亲,然蒋秀莲无心何永安,反倒是喜欢宋杞和之故。 可这…… 她只是个过路人。 杜明昭垂眸轻道:“秀莲,我还要去药房忙活。” “杜明昭,我说错了,我是有话要和你说。” 蒋秀莲眉眼染着示弱,她一贯傲气,却第一回 低头,这令杜明昭很惊讶。 她就问:“什么?” “我家不是有座山吗,我爹说你在村里盘了个药房,往后我家山上长出的药草都便宜卖你,怎么样?” 杜明昭狐疑更甚。 她盯着蒋秀莲的眼睛看了半晌,然而蒋秀莲那张圆盘脸除了真诚,却无其他。 杜明昭直言:“你想做什么?” “我没啊,是真的。”蒋秀莲缓缓绽笑,“爹说你在城中的医馆生意极好,我家为何不将药草卖给你?都是一个村的,何必要彼此为难。” 杜明昭咂舌。 原来蒋秀莲还明白这个理啊? 那先前跑来她跟前闹,合着是故意的呗。 杜明昭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说:“等你家山头的药材长起来再说吧。” 蒋里在山上种的那些,她都不信能长成,更不必给她画大饼现在就谈什么卖还是不卖。 蒋秀莲看出杜明昭不想停留,飞快上前又牵住了她。 再一看,蒋秀莲的眼圈红了个彻底。 “杜明昭,你能听我说几句心里话吗?” “村里这么多人,你缘何不去找个知心人倾诉?” 杜明昭真想不通,她明明和蒋秀莲非友似敌,蒋秀莲怎还把她当知心姐姐三番五次找她谈话来了。 是她这张脸生得太无害了? 杜明昭摸了摸脸,怀疑人生。 蒋秀莲却是委屈巴巴说:“我,我在村里无知心的姐妹……我大姐已嫁去别家多年,不在村里。” “一盏茶。” 杜明昭淡淡道:“我只能和你谈一盏茶的功夫。” “这已够了。”蒋秀莲眼亮起一分,她攥着杜明昭的衣角更紧,主动提起心中之事,“杜明昭你知道我家在为我看亲吧?” “嗯,我还碰巧为你那个说亲对象看过诊,他是山泉村里正之子,模样倒是文质彬彬的,很精神的一人。” 在听杜明昭说何永安时,蒋秀莲却耷拉下脑袋。 杜明昭看懂,改口就道:“我知道你倾慕之人是宋公子,可是秀莲啊,宋公子若是无意,你也不好强求,总不能上宋家逼迫于他。” “逼迫”让杜明昭梦回原书,原身那一套做法的后果显而易见,她绝对要制止蒋秀莲走那个后路。 “宋公子,他……他当真是对我无意。”蒋秀莲几近泫然泪下,泪珠在她眼眶里要落不落。 不知她是否打消那个念头,杜明昭直接把那日宋杞和在蒋家门前与蒋正诚的对话,一五一十转述给蒋秀莲。 杜明昭说:“你大哥清楚的很,宋公子无心娶你。” 蒋秀莲整个人黯然失魂,她捧着双眼呜呜低声抽泣,可没一会儿又倔强地把泪擦去,咬唇回道:“我早就知道他不多看我一眼的,我只是不甘心……我第一回 见你,宋奇待你如何,我亲眼所见之后,那颗心就死了。” 杜明昭觉着蒋秀莲是真找不到人倾诉堆积的情绪,连这种话都说给她这个当事人听。 “杜明昭,对不住。”蒋秀莲微微垂头与杜明昭道歉,“后头我不服气和你呛声,是我有意的……” 杜明昭点头,“我知道。” 小女孩的那点把戏,她当时就猜到了。 “杜明昭,我是想问你的,我爹娘如今铁了心要为我看亲事,即使没有何永安,还会有李永安、王永安。” 蒋秀莲双手揪着,眼睛红红,鼻头也红了,“你有没有法子,能叫我爹娘打消那个念头?” “你不愿看亲?” “也不是这般,我只是没做好嫁人的准备,我不想离家……” 杜明昭又问:“你是不愿嫁人,还是不愿嫁何永安?” 蒋秀莲摇头,“和他没关系。” “那是?” “何永安我和他小时候见过的。”蒋秀莲摸着脸有些不好意思,“是长大了后我们有十几年没见过面,我觉着眼生的很。” “何家的公子还真蛮看中你的。”杜明昭记得何永安提起蒋秀莲时的落寞神态,一见便是有意的,她就多说了两句,“你若是不反感他的话,就试着和他见几面。” 蒋秀莲不确定,“这样能行吗?” “若是你不想见他,就明面拒了。” “好。” 杜明昭杏眸抬起,她淡然道:“一盏茶到了,我得走了。” 蒋秀莲微有不舍,但还是如约松开了牵她的手。 她抿了抿唇,最后提衣裙与杜明昭走了相反的路。 被蒋秀莲半路打岔,杜明昭来药房的时候已是巳时。 院中柳叶的声音响亮,“喂,大块头,来搭把手啊!” 杜明昭就看柳叶在使唤东宏抬大铁锅。 此刻宋杞和不在院里,杜明昭蹙眉上前就道:“柳叶,东宏并非我们的人,怎好要他来做事?” 可东宏已将洗刷干净的铁锅扛入了屋中。 他无需第二人帮,仅凭他自个儿那惊人的臂力。 柳叶回道:“小姐,村里许多人还未来齐嘛,东宏他力气大,正好又在,都是些顺手的活儿。” “那也不行。”杜明昭明确告诉柳叶,“东宏是宋公子的侍从,我不给人家工钱的,不许再让他来帮做活。” “是,小姐,奴婢知道了。” 柳叶不敢再犯。 这时宋杞和从第二间屋子走出,他手里还多了一只装好的小瓶,“这是你配的药粉?” “不错,是美颜玉肌药。”杜明昭杏眸浅笑,“祈之若是想,可拿一瓶回去敷脸。” “我?” 宋杞和当时如碰到烫手山芋就要把小瓶给丢了,好在东宏手快给接住。 杜明昭对他桃花眼中的惊诧忍俊不禁,“是啊,这世道并非只许女子爱美,男子为何不能敷脸玉肌?” “男子……玉肌……” “不过你瞧着,肤色已是极白了,应无需再变得更白。” 闻言,宋杞和整张脸都黑了,他那双桃花眼隐隐有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回道:“我明日起就去想方设法变古铜色。” 光听那话,仿佛他一大男人肤白很是被嫌弃。 杜明昭好想笑,她的脸都憋得发麻,“不是,我并非挖苦你,肤色白是好事啊,有的人还想白呢。” “可我为男子。” “男子又如何?你又不曾因肤白祸害旁人,不论是肤白还是肤色深,都无妨。” 宋杞和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我要多晒晒。” 杜明昭含笑摇头。 殊不知,有的人是晒不黑的。 比如她。 “好了,稍待得把货带入城中。”杜明昭回到正题,她叫来了柳叶,“把做好的药盒与药瓶都装箱里,我和宋公子一并带入城。” “是,小姐。” 药房制成的玉肌膏与阿胶糕都被用小盒分装,柳叶给抬上了牛车。 当杜明昭入城时,泰平堂门前已是排起了长队。 何掌柜笑容复杂,喜忧参半道:“小姐可算来了,小的光是招呼人都够呛。” 别说人家各府来的等多着急了,何掌柜本人都等不住。 第66章 六十六 泰平堂每日都是按点开张,因这玉肌膏和阿胶糕供不应求,何掌柜一透露今日会有货送到,各府早早来了好些丫鬟等候。 再算上还要看诊的,可不就在门前排起长队。 杜明昭将货交到何掌柜手上,她从后门走入医馆。 到前堂看了两眼,医馆小二将等候的分列,特意把看诊的病患单拎出来,好带入侧屋看病。 杜明昭瞥到一位裤腿血淋淋的,叫来小二就道:“先把他送进去。” 排着队的几人神色未变。 杜明昭便又与病者解释:“他腿受了重伤不可等,再拖恐难医治。” 众人于心不忍,让开了道。 小二就搀扶着腿伤过重的石厚入了侧屋。 杜明昭跟在后。 林郎中还在擦侧屋的桌面,听到有人进屋的动静,抬头就道:“这是?” 杜明昭沉着吩咐:“林郎中,你来给我打下手。” 石厚被搀到床榻之上躺下,城里干体力活的都是做布裤卷入靴中,眼下他那条右腿染了大块的血色,林郎中将他的靴子脱下,长裤卷起。 男人的腿有一处圆状的窟窿。 石厚闷哼,“小杜大夫,我这腿伤有一日了,昨儿还没这样的重。” “先别作声。” 杜明昭清洗了刀具,她让林郎中给石厚用了麻沸散,剂量由她看着以掌控,后用小尖刀一点一点挖去石厚腿上的腐肉。 石厚“啊”地喊出声。 腿上腐肉挖去,余下鲜红的伤口,杜明昭又让林郎中亲自上手给敷药,手把手教他怎样包扎。 杜明昭与石厚说道:“你不该抱有侥幸之心,昨儿来你少受几分罪。” “我,我是后悔……” 杜明昭没看石厚,而是问林郎中,“林郎中,可学会了?” “小姐放心。”林郎中恭敬俯身,“此人便交给小的吧。” 杜明昭是想林郎中跟着她多学多看,日后她不在泰平堂的时候,林郎中能有足够的本事去医治各样的病症。 今日入城杜明昭还有事在身。 她分别得去施府和谢家。 吴氏的眼睛该得施针,她的眼疾拖年岁过久,这一个月需频繁治疗,以看能否恢复两分康健。 杜明昭又去了杏花胡同。 谢承暄还在家中吃粥,他来开门时没料到会是杜明昭,脸一红收起碗就喊声:“明昭。” “没打搅你们吧?” 杜明昭步入谢家。 此时她嗅到了谢家厨房飘来淡淡的饭粥味,她便有些抱歉道:“我这时候来,不知道你们还在用饭。” “无事,我已用完了。” 谢承暄大快朵颐三下两口将粥喝掉,他吃的快,可杜明昭还是看清楚,那是一碗清淡米粥。 里头连旁的菜蔬都无。 她心头有一股心酸划过。 杜明昭询问道:“谢大哥考中秀才后会有俸禄可领吗?” “明昭,秀才并非官职,怎会有俸禄?”谢承暄被说的轻笑,“禀生每月可领粮食,除此之外无了。” “原来如此。” 杜明昭感慨,古代寒门苦读,何止是十年啊,这十年不说多少人已倒在了半路,即便考中秀才,后头还有无数条难过的坎。 虽说杜明昭依稀了解古代商户的地位极低,可她却觉得有银子至少吃喝不愁,衣食住行样样不缺,总比喝西北风还要苦读的日子幸福的多。 杜明昭照旧为吴氏施针后,她又问谢承暄,“婶子有每日用药吗?” “有的,都是如你说的在吃。” 杜明昭颔首。 谢承暄一双眼瞥来,轻道:“明昭,再过几日我便要回书院入学,你若要上谢家为母亲看诊,可否待我放课之后?” “你们这么快就要入学?” “是的,今年较为特别,童试一过之后,明年便挨着要去乡试。” 杜明昭明白了,时间不等人啊。 这就跟高三最后一年备考似得,全体师生都紧张万分,一年的神经紧绷压根没空闲去想别的事。 “好,到时你来泰平堂。” 两人如此约好。 吴氏施针一过,杜明昭又去往施府为施夫人施针。 乍一又见施盈盈,杜明昭明显察觉到她面上强忍的忧愁,但两人难得的碰面,还是让施盈盈的芙蓉面绽放笑容。 施盈盈笑道:“明昭,真是有几日不见你了。” “府上近来很忙?” “还好。”施盈盈在纠结是否要说,最后还是没忍住,“是三姨娘有了身孕。” 杜明昭瞬间缄口不言。 施府有姨娘有孕,对施大人或许是好事,对施夫人与施盈盈而言,就不一定了。 这是杜明昭在经过苗府后得出的感悟。 大宅院正妻和妾侍之争,比她想的还要激烈。 “小少爷可还好?” “彬哥儿能吃能睡,我爹娘都夸他是个有福气的。” 施盈盈叹着气就道:“只是我娘忙的焦头烂额的,我的亲事又没着落了。” “你不是不想这样早定亲吗,怎么改主意了?” “可没个人选可看,同样心中不安的很。” 施盈盈眉眼愠着极深的苦闷,还有一股杜明昭看不懂的东西。 但杜明昭不是多事之人,只要施盈盈不说,她便不会问。 两人来到施夫人屋中,施府丫鬟已为施夫人换好衣裳,只等杜明昭。 施夫人躺于床榻之间,杜明昭便倾身为她行针,施夫人抬起眼亲切问她,“秦府那边可有找你?” 杜明昭点头,“我进秦府看过小少爷了。” “怎么样?” “云弟可还好?” 施盈盈母女同时出声,想来都很关切秦阳云的近况。 “他那个病有些难说,要治好很难。”杜明昭对自闭症的康复训练无把握,不过她对秦阳云恢复自主还是抱有自信的,“即便是我也只能尽全力让秦小少爷恢复五分。” 施盈盈隐去笑意,“见过云弟那怪病后,我真觉得彬哥儿能康健已是不易。” “是啊,谁会宁愿得病呢?” 杜明昭为施夫人盖好薄被,“夫人歇着吧,需要两刻钟呢。” 为行针效果好,杜明昭还在针头加了艾灸用火点着,这样一来,整根刺入穴位的银针都会是热的。 施盈盈到施夫人主院里的一处石凳里坐下,她双手捧着脸无端叹气。 这是杜明昭碰见她后的第二十下叹气。 “明昭,眼看都要七月了。” “是啊,日子一晃过的真快。” “你知道京城吗?便是离菏州溪川县极远的京中,位于漳州。” “京城在漳州?” “是啊,漳州仅有三处城,除京城外还有两座都不能当城池来看,只能算是京城的城郊。”施盈盈唉声叹气,“你不知道我这几日有多烦懑。” 杜明昭听着她抱怨。 “这七八月一到,按往常今年京中该大办选秀,施家给我爹写来了一封信,信中内容与我有关,他们想送我入宫!” 杜明昭整个人都被一激。 书中当今陛下多年以来仅有太子一子,在二公主诞下之后,宫中十余年再无一则好消息,而二公主与太子之间只差两岁不到。 这个时候入宫为妃,伴在君旁,等于后半辈子无任何指望了。 “我才不想进宫呢,京中哪家的小姐不知道,入宫别说是晋妃位,怕是连个孩子都不能有。” 施盈盈说着眼红,“那流言我又不是没听过,都说皇家是遭了诅咒,才这样子嗣稀薄,就连太子都身有顽疾不得治。” “施夫人怎么说?” “若施家真要我入宫,我爹娘也无法子。” 杜明昭忆起施家那位大人位高权重,已是侍郎。 施盈盈叹着气道:“不过还好,我爹说今年京中怕是会无选秀,太子抱恙,以圣上爱子之心应会免去大选。” “那你还叹什么?”杜明昭好像懂了,又似乎没懂。 “我怕有万一啊。”施盈盈转过头来,她与杜明昭对视,“若是大选未被免去呢?别说我亲事未定了,即便已定,仍是有可能会被选中。” “施小姐,恕我一言,施家若想送位姑娘家入宫,怎偏要选远在溪川县的你?” “嫡系之中无合适的姑娘。” 施盈盈笑容苦涩。 杜明昭想不出其他了,她只能拍拍施盈盈的手背以作安慰,“兴许还有转机呢……” “是吗?” 杜明昭努力回想原书剧情。 对年份她的记忆太过模糊,好似太子宋鸿信的病重就是发生在这一年。 因为原书里主要描写原身与宋杞和之间的纠葛,对京城之事一笔带过,只提到太子病重后便离世。 杜明昭就道:“你说过圣上疼太子,应不会的。” “我是真心不愿去选秀。”施盈盈双眼冒气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明昭,我想清楚了,与其被送进宫孤苦一生,我还不如和一个男子跑了。” “可别胡说八道。” 杜明昭记得古代还有聘为妻,奔为妾的说法,她可不想施盈盈做傻事。 施盈盈嘻嘻一笑:“我只是说以备万一。” 两刻钟一晃而过。 杜明昭为施夫人取了针准备离开,施盈盈非说要亲自送她回医馆,怎么都要与她出府。 施盈盈坐在马车里笑言:“我都许久未出过府了,你还不让我出来玩耍。” 杜明昭哪好回驳她? 两人一路回到泰平堂。 施盈盈率先撩帘下车,突然间,她指着一处就道:“明昭,那人是要来寻医问诊的?好生眼熟。” 杜明昭顺着看去。 一位身子如柳纤细的女子站在医馆而对的地方眺望,她捂着胸口咳着,还用布巾遮住了口鼻,只余下一双眼睛。 隐隐的,似有血迹。 施盈盈芙蓉面流出惊讶,“我想起她是谁了,这不是桃园那个旦角吗?” 经她一提,杜明昭猛然想到那日唱《牡丹亭》在台上吐血的旦角,那双眼睛凄婉落泪当真记忆犹新。 第67章 六十七 那演旦角的姑娘古怪探头又匆匆缩回脖子,她正要转身,可背对着杜明昭就猛然躬身咳嗽。 施盈盈撇下杜明昭就道:“我去将她带来医馆。” 杜明昭则先回了泰平堂。 在她走开的这一个时辰之中,来排队购置货余下寥寥无几,杜明昭便问何掌柜要来账册,过目近日的进账。 玉肌膏和阿胶糕在溪川县卖的极好,尤其是阿胶糕属入口的吃食,不光是官家,连寻常人家都会买上一盒品尝。 杜明昭清点了出入账,去除成本还有药房雇人的支出,净赚能有个六十两。 再加上玉肌膏和看诊所赚,医馆如今积下的余钱为一百八十两。 杜明昭就将今日施夫人垫付的诊金二十两与谢承暄给的五百文钱递给何掌柜,“掌柜的,待数过二百两,你便换作一百两的银票。” 上百两的银子不便带,银票随身携带出行便利。 何掌柜应了好:“是。” “明昭。” 那厢施盈盈翩然入了医馆,她身后还带着蒙面的秦晓如,她喊杜明昭道:“人我给你领来了。” “小、小杜大夫,咳咳咳……”秦晓如似想说什么,可咳嗽令她不得继续。 她捂住嘴猛咳好几声,收回手时杜明昭眼尖发觉她手心染着不少血。 这病是得多重了? 杜明昭瞥眼缩着脑袋的秦晓如,点道:“去侧屋吧。” 秦晓如没动,只是摇头道:“小杜大夫,我来只是想问问你,泰平堂可卖消疤的药膏?” “我总得看过你是因何起疤再来对症下药。” 杜明昭看出秦晓如有话未谈,她轻声笑道:“在堂内不便多言,去侧屋说吧。” 秦晓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与杜明昭走了。 杜明昭选的最把头的那一间屋子。 在秦晓如入内后,施盈盈在屋门边要跨不跨的,只是问杜明昭,“我好在旁看你诊脉吗?” “你若是愿意可以待着,只是……”杜明昭说着,余光瞥见秦晓如不安的神色,她复而又道:“只是这诊病没有你想的那样有意思,盈盈你还是不要进屋了。” 这还是杜明昭第一回 改口叫她“盈盈”,施盈盈那张芙蓉面荡开笑容,在门前应了个好。 施盈盈守在门口,远远瞧看。 杜明昭去洗了一把手,擦干净后在秦晓如对面坐下。 “小杜大夫,我戴着这个是不愿吓着你。” 秦晓如掀开了裹着脸的布巾,霎时间屋内响起一阵抽气声。 是施盈盈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倒吸凉气。 秦晓如姣好的面容生着好几团暗色溃烂,有一大块最重的位于她的右脸,小的几块分别落在眼边、额头、鼻梁还有下巴处。 整张脸如同毁了容。 “前些时候身上便觉着奇痒,而后这些个暗迹便在身上长出。”秦晓如稍撩起衣袖,连她的手臂也生出了溃烂。 那雪白如玉藕的手臂因溃烂令人难以直视。 施盈盈只是远观,芙蓉面都苍白失了血色。 她还是个小姑娘,哪里见过秦晓如身经的这些事,杜明昭当即扭头与施盈盈道:“盈盈你先回府吧,记得将门带上。” 施盈盈狠狠点头,头也不回地跑了。 杜明昭起身去找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她搁在秦晓如的皓腕之上,探脉。 秦晓如一双柳叶眉有几分哀戚之色,“小杜大夫,咳咳咳,您不必为我诊脉我亦能猜到我染的是何病。” 杜明昭没作声,默默收手。 而后她又去洗了三遍的手,还用皂角挫擦了一番。 对杜明昭的这番举动,秦晓如没觉得有被冒犯到。 “你得的是花_柳病。”杜明昭吐出这句话。 花_柳病又是性_病,秦晓如染的是梅毒,因而肌肤会生出溃烂。这种病是会以唾液传染给他人,因此杜明昭支开施盈盈,未免她有一分可能染病。 在秦晓如咳嗽时,杜明昭亦是躲开着的。 秦晓如生了一张尤其漂亮的脸,桃腮粉面,若脸上无溃烂,她真是一位赛天仙的美人。 可以说她是杜明昭来到古代之后,所见过样貌最为出众的女子。 “我早已清楚我染了花柳,我只是没料到,我会是因他而得。”秦晓如笑着,她没有落泪,可是那双墨瞳比哭泣之时还要凄凉。 “是他人传给你的?”杜明昭蹙起秀眉。 然秦晓如误解了杜明昭的意思,她自嘲笑道:“小杜大夫,我心知你一定想着我只是一介戏子,身子比草还低_贱,早该是破_鞋一双,可我发誓,染这病绝非我所愿。”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杜明昭光是听秦晓如说,她心境都十分复杂,“我是在想可是生了花_柳病的人将这病染给了你。” 秦晓如为桃园戏子,身价低微,这些杜明昭都知道。 古代时候的戏子没比青_楼女子好上多少,杜明昭耳闻有些官家的招戏子入府美名其曰是唱戏,实则在下了戏台子之后,便将里头的角儿招进房中寻欢作乐,可比上青楼的名声会好听的多。 “我清楚我为旦角无从抉择,可在我遇到了他后,我一直在努力苟活,我期望他能守诺,将我从那沼泽之地带离。” 秦晓如因杜明昭的话湿润了眼眶,她不敢哭,脸上的溃烂会发疼,“我以为他乃我的良人,谁知他竟比豺狼还要凶恶,他到底是骗了我……” 话毕,秦晓如用布巾捂嘴,咳了一口血。 杜明昭和秦晓如保持着安全距离,她问:“你如今还要去各府上唱戏吗?” “没有,我这副模样哪还敢上台?” 秦晓如已作别了谋生的路子,她要的不多,期望很小,“小杜大夫,我问你讨药膏便是想减轻几分痛楚,你看见了,我这溃烂起的极快,这才十几日便已在身上长出,而我每日每夜都承着痛苦,便是死都没这样的难受。” “我会给你开药来医治你这病。” 秦晓如愣住,“我这病还能治?” “我可以缓解你的病情。” 杜明昭有法子抑制秦晓如身上溃烂的扩散,但前提是,秦晓如当真没有沉沦于糜_烂的日子。 有了花_柳病的人,最怕便是自暴自弃,还有意隐瞒他人,迫害更多受害者。 传给秦晓如的男人不知是谁,若秦晓如所言真实,那男子真不是个东西。 杜明昭眼中冷色划过,后改为温煦,“你且记住,回去后家中所用的各样物什你都要清洗,衣裳用过一回便要去洗,而你,哪里都不要再去了,待在家中吃药休养。你这身病会传给旁人,尽量不要与人再接触。” 秦晓如闻言又严严实实将自己包起,“小杜大夫你安心,我既然知道旁人会因我而染病,我就更不会再见男女,不论是谁。” 杜明昭给秦晓如开了两种药。 一样是外敷,以蜜煎甘草末涂抹于溃烂,来治毒气。 而内调的所用药材就比寻常病症要重几分,杜明昭开了二两朴硝、一两全蝎、一两浙贝母、五钱炮山甲、四两野大黄还有三十条蜈蚣制成清血败毒丸。 中途杜明昭让秦晓如在侧屋等候,她自己去拿药材装包。 秦晓如有花柳,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杜明昭一次为秦晓如备下几大包的药材,折回后与秦晓如道:“这里还分有小包,你一日煎熬一回便好,能吃上一个月,可少来医馆几回。” “多谢小杜大夫。” 秦晓如从荷包里摸出三两银子,放置于桌上又道:“诊金我留在这里,小杜大夫洗过再拿。” 杜明昭却问:“你手头可还紧?” 秦晓如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又患得花柳,要是她日子太过清苦难熬,杜明昭就打算少要她些诊金。 如今她不缺这一两二两的。 秦晓如眼弯了一刹,虽有布巾挡脸,可杜明昭仍是能看出她那道极柔美的笑意,她说:“我自小在桃园长大,这还是第一回 有人真心实意地关系我这个人……而非另有所图。” 杜明昭竟一时哽塞。 “平日去各家唱戏多有打赏,我手头还留着些钱。” 秦晓如起身重重一拜,“三两我还嫌给的少,是小杜大夫太过心善,多谢您,让我有史觉着我是个活着的人。” 她没再多留,提起杜明昭给药包系的绳子便离去。 杜明昭静望秦晓如的背影消失。 说怜悯也好,说做旁观者所见的复杂也罢,对秦晓如,她沉沉叹了一口气。 杜明昭用布帕裹住秦晓如留下的银子,丢入沸水浸泡。 而她自己也去重端一盆新水,仔细洗过帕子,将屋里秦晓如沾过的桌椅都擦拭而过,最后才净帕洗手。 杜明昭在侧屋忙了足有一刻钟,待都清理过,她拧干帕子搭在盆边晾着。 侧身站起时,宋杞和出现在门边,他刚巧在杜明昭眼前抬手。 这侧屋的屋门没闭合。 杜明昭端详他一眼,问:“你来做何?” 宋杞和答非所问,倒是看出杜明昭的不耐烦,“你不是坐诊吗,怎么心绪不佳?” “世间薄情郎、负心汉尤多,骗了人姑娘的心还不肯放过人家的身子。” 杜明昭杏眸眼尾都沾染了火气,“我最恨端着一派虚情假意,事后叫人赔上性命之忧的男人了。” “是的,这世间有许多薄情郎,花前月下甜言蜜语,转身一去口蜜腹剑。” 杜明昭的杏眸凝视他,她在说:你亦是男子。 宋杞和回:“我与那等不同。” 杜明昭哼道:“在我眼里,你们为一般。” 宋杞和微顿住桃花眼,他道:“昭昭,我何其无辜?” 他又不是那些男人的之一。 “那你说,你若有移情她人,可会纳其入府,坐享齐人之福?”杜明昭念念有词,“这世道待女子多刻薄,你们男子到是受宽待,女人需三从四德,而男子却可纳妾,可一个人的心真能塞下好几人吗?我觉着真心只有一颗。“ 宋杞和含笑宠溺,他比她以为的还要了解她,怎会不知她郁结所在,“昭昭是想你中意之人心里仅有你一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杜明昭冷睨他:“这念头很可笑吗?” “那倒不是。” “我多少有些离经叛道。”杜明昭的思想肯定与古人不同,尤其是恋爱观,“我的相公自然要忠于我一人,不若,我便要签和离书,总归我有银子,爹娘也不会对我置之不理。” 在这事上,杜明昭一向霸道,她不可能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她的男人要管不住第三只腿,那日子她也不用过下去了。 她好吃好喝独自过后半辈子岂不更香。 “昭昭,看不出你妒火比常人更甚。” 杜明昭回看他,杏眸多了几分强势。 宋杞和眯起桃花眼,眸底燃起火光。 霸道妒火旺才好,越是看他紧,越是爱他至深啊。 第68章 六十八 后半日杜明昭与林郎中坐于同屋看诊,她边为病者诊脉,便耐心细致将诊断依据、如何医治讲给林郎中听。 离开泰平堂之前,杜明昭慷慨地将自己的医案借给林郎中。 宋杞和坐在牛车前位,回眸间瞥到杜明昭揉手的动作,她皓腕泛着红,想来又是用手过度,他问道:“是林郎中想随你学医?” “不全是。”杜明昭细细给手腕上药,涂抹之后疼意稍减,“医馆只有我和林郎中两位大夫,我上各府奔走的多,林郎中得时刻待在医馆,如今来咱们泰平堂的人愈发的多,我担忧我不在,许多病林郎中独自摆不平。” 上回林郎中还为治便秘的讨教,这才引发了杜明昭的担忧。 “帮他亦是在帮我,我也好省心几分。” 应庚驾着牛车回到抚平村,杜明昭却听得一阵响彻云霄的哭喊声,她略微疑惑,“这都五六日了,曹家还没消停呢?” “曹婶子一直不见好,在村里才总闹。” “闹吧,我倒是想看看她得几时痊愈。”杜明昭双臂抱胸,她话里透着无奈,“祈之,你可知符水在我眼中等同于毒物?” 宋杞和闻所未闻,这话于他很是新鲜,“怎么说?” “行医有几样忌讳,病不肯服药,一死;信巫不信医,二死。” 杜明昭就是喜欢看宋杞和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那样子她会觉着有人将她的话看作很重。 她继而道:“这第二便有做法事了,符水之中所用的物什,你们或许不清楚,但我们懂医术之人再明白不过,那可是对身体有损的,喝多会折寿。” “我以为符水只是一般的水。” 宋杞和所知道的,朝中无人言斥信教,不论是寺庙亦或道观,这于京城中人是再寻常不过的地方。 遇到祸事,不止官府人家前去寺庙拜佛求运,连皇家亦会。 杜明昭便又道:“礼佛或信道是各人选择,我只是说做法喝符水,这一出不成。” “明白了。” “还有啊,曹婶子执迷不悟,偏要闹个七日。”杜明昭轻蔑冷笑,对赵氏还有曹婶子她皆无好感,更不会主动上门医治,“她那病我心中有数,本该七日之内就能好全,这下一来,后头还有的好受。” 宋杞和跟道:“那就让她受着,这都是该得的。” 杜明昭浅笑回:“嗯。” …… 一晃三日已过,谢府派人前来泰平堂寻杜明昭。 这回迎杜明昭的是秦夫人亲自安排的丫鬟,杜明昭走的更是正门。秦夫人的此举表明了她的态度,是为诚恳请杜明昭过府看诊。 杜明昭被引到秦阳云的小院。 秦夫人与秦阳策同在屋门口,望见她来,秦夫人双眼一亮便大步走来,道:“小杜大夫,自你离府后,云哥儿又没了动静,整日便是呆呆愣愣的,策哥儿说他见你时会开口,你……你可否能教教我怎样做才好?” 杜明昭轻道:“请夫人让我先见小少爷。” “快进屋。” 秦夫人将杜明昭请进去。 秦阳策说着,“云弟连睡觉都要抓着你给的药膏,小杜大夫,我想云弟定是十分贪恋你身上的气味,不如给娘一用试试看?” 秦夫人闻言流露出希冀,“会是这样吗?” “药膏就在小少爷那儿,怎不先拿来涂抹一回?” “这个……” 秦夫人不好说:“我是不想令云哥儿难过。” 秦阳策叹气道:“是云弟不肯交出药膏。” “那把我这盒给夫人抹抹。” 杜明昭将药膏递给秦夫人,她则走入内室之中。 秦阳云仍旧端坐于床榻上,他手里攥着的是杜明昭上回给他的木盒,整个人化作一尊石雕,丝毫未动。 在丫鬟撩开珠帘的刹那,秦阳云黑亮的眼珠转动了两下。 “小少爷,你可还好?” 杜明昭走近几步,复又在秦阳云身前蹲下。 尽管秦阳云不开口说话,但杜明昭总有种错觉,他是能听得懂自己在说何话的。 杜明昭想为秦阳云诊脉,她伸出手刚碰到秦阳云时,秦阳云猛地缩了下身子。 “你莫怕。”杜明昭用另一只手拍拍秦阳云的后背。 秦阳云眼睛转动着,他的小脸又往杜明昭的胸膛靠过来,如寻求臂弯的幼崽,轻轻贴住了她的衣襟。 杜明昭顺势摸着他的脉搏。 秦阳云的脉象比第一回 入府好了许多,秦夫人有听进她的话没再给秦阳云喂符水,他的身子本就无大碍,只要把残毒排出,便不会有事。 秦夫人在手背抹了药,她走来问道:“小杜大夫,云哥儿怎么样?” “身体无碍。” “云哥儿好,那我就能安心的。” 秦夫人便笑着将抹药的那只手凑到秦阳云面前,她慈爱地扬笑,是想抱抱秦阳云。 杜明昭直起身准备错开身位,给秦夫人腾地方。 谁知道突然之间,秦阳云抬手拽住杜明昭的衣角,他一双眼紧紧锁住她,半点没理睬秦夫人那面,反倒是几乎固执地又往杜明昭身边拱了拱。 秦夫人感到了心碎,“云哥儿这是?” 杜明昭迫不得已只能将左臂伸过去,秦阳云顺着就用脸在她衣袖上蹭蹭,很胡乱地蹭,小手却捏得紧紧的。 不知何时,连秦阳云手中的木盒都被冷落,滚落至地上。 秦阳策看秦阳云如此在意杜明昭,绽笑就道:“娘,云弟应是极喜爱小杜大夫的。” “与药膏无关?” “云弟连药膏都能丢了……想必他所想要的,该是小杜大夫。” 秦夫人面色低沉,她虽不想承认,但再一看秦阳云有多亲昵杜明昭,心头顿时生起一股妒忌。 而杜明昭却是蹲下身捡起药膏,她抬手又递给秦阳云,“这不是你喜欢的吗,小少爷不要了?” 秦阳云攥紧她的左手,圆溜溜的眼往她右手里的木盒瞥去一眼,极快地不再去看。 只是他握着杜明昭的手更抱紧一分。 “你当真不要?” 秦阳云看也不看。 “你是想我陪你?” 秦阳云垂眸不开口。 杜明昭假意起身,“那我离府的。” 秦阳云拽住她手指,一双眼瞪得圆圆滚滚,里头似有挣扎,他还是半开口,发出了“啊”地一声。 杜明昭看懂,他要的确实不是药膏。 也许之前是误以为药膏便是她,结果抱了几日才察觉不对劲。今日她过府来后,秦阳云对木盒的兴趣更是荡而无存。 “云哥儿会发声了?” 秦夫人脚步不稳,谢阳策在旁搀着她就道:“娘,我说过,云弟很是喜爱小杜大夫,若是小杜大夫时常过府见云弟,说不定不用多久云弟便会开口说话。” “是,你和你爹说的对,我该早点请小杜大夫来的。” 秦夫人听见秦阳云的那道支吾,整个人已泣不成声,她用巾帕擦着泪水,不想太过失态。 为母多年,家中便是秦阳云这么一个令她操碎了心。 整整几年了,她的孩子还不能开口说话。 秦夫人好不容易止住喜悦的眼泪,她郑重问杜明昭:“小杜大夫,除开你过府的日子,平日我们在府上该做些什么,以好让云哥儿恢复的更快?” “其实就是耐心陪着他。” 秦夫人不懂,她黯然反道:“我还不够耐心吗?” “不是说夫人的脾性,而是对作为。” 杜明昭亲身示范,她将药膏递到秦阳云手边,杏眸弯弯温柔的不可思议,“小少爷,你想我与你一同玩耍是吗,那你替我拿着这个可行?” 秦阳云愣愣看了她半晌。 杜明昭还在引导,“抓住了,我才会陪你呀。” 她的另一只手,摸摸秦阳云的小脑瓜。 秦阳云像听懂了,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便去够木盒。 就在他要碰到的刹那,杜明昭故意把手退一寸,“小少爷,你看我的手。” 秦阳云又朝前伸。 杜明昭再挪。 直到第三回 ,她才让秦阳云抓住了木盒。 “夫人,是这样的,起初不可让小少爷做太难的抓举,得一步一步来,用他喜爱的物什。”杜明昭笑笑牵住秦阳云的手。 秦阳云正一手抱住木盒,一边盯她看,他虽没有面部表情,但从眼里能看出愉悦。 秦夫人犹豫道:“可我不知晓云哥儿喜欢什么。” “便用木盒吧。”杜明昭沉思过后,斟酌开口,“我还是觉着药膏起了安神的药效,这次我来还为小少爷带了几个药囊。” 杜明昭从怀中拿出几方小包。 这都是她亲自配好的,与为施府小少爷所做同样,都是以温和的药材,在给秦阳云的里面她还加了与药膏相同的药。 秦夫人示意丫鬟接过来,秦阳策则睨眼床榻的秦阳云,他道:“小杜大夫,可我以为比起药膏,云弟更欢喜与你见面,若是你能留在府上,医治云弟只会事半功倍。” “留小杜大夫在府?” “是啊,秦府有客房,不如让小杜大夫留宿几日。”秦阳策目不转睛,眸中带笑。 秦夫人目光微微古怪,默了一会儿,她没言不可。 杜明昭致歉道:“留宿不大好,我每日还需离城回村。” 秦阳策道:“派个人上抚平村递信便好,小杜大夫不必忧心这等小事。” …… 泰平堂。 东宏飞驰折回医馆,头一时就去侧屋寻宋杞和。 宋杞和品着泰平堂的茶水,菊花茶可比他府上那些大红袍、龙井来的便宜太多,可他却很喜欢这清淡的味。 “公子,杜姑娘医治秦小少爷有方,很是受秦府看中。”东宏将秦府情况禀报于宋杞和。 “昭昭医术好,溪川县还是地太小,不够她施展身法。” 宋杞和桃花眼一挑,说起杜明昭满眼浓浓笑意。 啊,昭昭,他的小媳妇,便是这般有能耐。 是他的。 东宏却道:“谢家要留杜姑娘在府上过夜,还是谢公子开的口。” “谢阳策?” 宋杞和的笑一扫而空,冷气翻滚涌起,他抚着衣袍便起身。 第69章 六十九 秋水院伺候的小荷端着一方小瓷碗回院,她轻手放在桌上,边和杜明昭道:“这是小少爷午膳之后会用的膳食,小少爷午膳一向吃的不多,夫人便嘱咐在申时再用一顿。” 杜明昭在秦府已待了三个时辰,从早入府后便再未出过秦府。 秦阳云喜欢牵着她的手,秦夫人干脆命人抬来一方软凳,置于秦阳云的床边,以好杜明昭坐在旁陪着秦阳云。 对秦家的留宿之求,杜明昭没有答应。 她还是不大情愿留在秦家。 只是午膳,小荷将膳食端入内室,秦阳云却不吃她喂的菜肴,非得杜明昭亲自上手喂他才张口。 因此午后小食小荷也交给了杜明昭来喂。 “小杜大夫,真是劳您今日在秦府陪小少爷了。” 小荷用玉勺将瓷碗之中的明珠豆腐捣成小块,这样便秦阳云入口。 明珠豆腐是用嫩豆腐所制,表皮撒上些许糖粉,口感滑嫩带有微甜。 小荷笑道:“夫人有些过意不去,说您待在秦家,每个时辰会以五两垫付为诊金。” 没人会与钱过不去,连杜明昭也不例外。 一个时辰五两,秦夫人有意留杜明昭三日,算下来可就是近两百两。 如此一来,杜明昭都生不出离府的念头。 杜明昭闻言绽笑,她接过碗便舀吃食给秦阳云,轻缓将勺执于他唇边,“小少爷,可要一尝?” 秦阳云黑亮的眼锁住她,停顿了两下后,他张开了嘴。 杜明昭顺势将明珠豆腐喂进他唇里。 秦阳云与杜明昭前世遇到的好些爱闹腾的熊孩子不同,因自闭症,他性子安静至极,平时连话也不说。 只是饿了需要有人伺候用饭,若是旁人喂食会花些功夫,但杜明昭出奇的顺手,秦阳云半分不排斥她的投喂。 整个人宛如嗷嗷待哺的幼崽,吃的肉乎乎的小脸鼓鼓。 杜明昭举勺,他抿唇吸豆腐,两人一个喂一个吃,很快小半碗就见了底。 等秦阳云再不开口,还将头扭到一旁,杜明昭便知晓他是吃不下了。 “余下的不用了吧。” 杜明昭把瓷碗放回端盘。 小荷点点头,“奴婢撤下碗盘。” 杜明昭又从小荷手里接过柔软棉帕,为秦阳云擦了擦嘴角。 其间秦阳云只是抬眼凝视杜明昭,他被秦府照看的很好,脸蛋抚摸着软趴趴的,近看之下,连眼睛都那般可爱。 杜明昭摸摸他的肚皮,“小少爷吃饱了吗?” 秦阳云看着她,眼里露出些许的喜色。 看样子是吃好了。 杜明昭便就站起身去找水盆。 这时秦阳云的眼眸又划过一抹慌张,他抓不到杜明昭的手。 小荷空手折返时,杜明昭正洗着帕子,她当即上前抢过活,“小杜大夫是秦府的客人,这些还是奴婢来做。” 杜明昭平白有点尴尬,她做习惯了没觉得有何不妥。 可在小荷看来,这该是婢女的职责。 杜明昭眼看着她洗帕,复而问道:“小少爷午后常做何事?” 说着,她往床榻之处睨眼。 秦阳云的小手朝侧挪动了两步,在手背碰到木盒的刹那,他手心一翻,牢牢将木盒攥在了手中。 杜明昭轻笑就道:“小孩子这个时辰该都会睡觉,可是要哄小少爷歇下?” 秦阳云如今仅六岁。 小荷却叹了一口气,“小杜大夫,你有所不知,咱们府上的小少爷困意难测,有时他午膳过后便困觉睡去,有时会直到夜时才犯困。” “那看来今日他不愿睡的。” 杜明昭没看出秦阳云有精神疲惫之态。 “许是小杜大夫在府上,小少爷当真盼着您来呢!” 小荷笑回道:“大少爷每日都会过院来,小少爷也只是把玩木盒,却不肯多看大少爷两眼,该到睡时便歇息。唯独小杜大夫是破例,小少爷有多亲近你奴婢都看在眼里,小杜大夫定是很受孩童喜爱的吧?” “孩童啊……” 杜明昭沉吟回想。 前世她看过的孩子并不算多,每回家长带孩子来看诊,她都得拿糖丸哄着看病。 要说喜欢她,不如说喜欢吃糖。 “小杜大夫,奴婢是在小少爷仅有一岁时来的秋水院,那时候只当小少爷是寻常孩童,没作多想。” 小荷是觉着杜明昭面善亲和,是她伺候过的最平易近人的主子,因而她大胆坦言,“是后来待了一个月才发觉小少爷多少有点不对劲,尽管如此,奴婢仍旧愿意留在秋水院。小少爷虽并非常人,可对奴婢而言,他性子极好,更不会待下人怎样。” 杜明昭能理解。 秦阳云是自闭症,他会将自我封闭在自己的世界,对世界之外的任何人与物都无兴趣,当然也就不会做出骂责惩罚下人的事。 小荷微福礼躬身,“可是奴婢也明白,这样而言对小少爷并不公平,奴婢真心期望小杜大夫能治好小少爷。或者说,让小少爷恢复几分如常。” “我会尽力的。” “那小杜大夫是愿意在秦府逗留几日了?” 杜明昭点了点头。 小荷笑容灿烂,她像是放下心弦,喊了在屋门口候着的蕊儿,请她去递话。 蕊儿同样面露欣喜,“这可太好了,奴婢这便去禀报夫人与大少爷。” 杜明昭又道:“还请代给夫人传个话,就说我家那边恐需要稍信。” “奴婢定会将话带到。” 蕊儿拔脚离开。 杜明昭转头问小荷:“我想带小少爷出屋转悠,你看可行吗?” “这个……” 小荷迟疑了一会儿,她蹙眉忧虑道:“小杜大夫,以往小少爷极少走出屋门,您乍一说出屋出院的,奴婢心里也不清楚是能还是不能。” “我是想问夫人可否允许小少爷出去?” “若小杜大夫在,应当可以。” 有这话杜明昭就不担心什么后果了。 她回头走了两步,径直来到秦阳云身前。 这小孩有意思的很,眼珠子会随她站起与蹲下而朝上朝下的飘忽。 杜明昭忍俊不禁,翻开玉白的手心朝向秦阳云道:“小少爷,要和我出去走一走吗?” 她没有将自己的手完全递给秦阳云。 而是再次的引导他来主动牵自己。 秦阳云眼眸下瞥,轻轻落于她的手心,而后他的嘴唇抿了下,抓住木盒的那只手骤然松开。 他抬起手臂,这一回很主动地比早上又抬高一个度。 秦阳云抓住了杜明昭的手。 小荷绽出笑来。 “好,那我们一道出去。” 杜明昭的手指被秦阳云攒的很紧,每回他重新抓住她时,都会用这样大的力道,仿佛是潜意识这么做的。 小荷先为秦阳云穿好靴子。 杜明昭则稍加了力气,轻拽秦阳云边说:“来。” 秦阳云有些迷茫地看向杜明昭,墨瞳满是不解。 杜明昭又重复一遍,“下来。” 她再一拽,秦阳云没做挣扎,稳稳落在地上。 “很好,你做的特别好。”杜明昭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杜明昭摸摸他的头,秦阳云眼角弯了弯,主动用头回蹭了她的手。 两人走出屋门时,秋水院里连打杂的丫鬟们都被惊动了。 众丫鬟见到真是小少爷本人,一个个上前来行礼。 “奴婢等见过小少爷。” 秦阳云眼睛都没瞄那边,他更不会说起身,因而小荷代为说道:“你们都去忙吧,小杜大夫要带小少爷去散步。” “是。” 丫鬟们蜂拥而散。 小荷在前为杜明昭引路,再走出秋水院后,三人走至一处青石路,小荷解释道:“秋水院位子偏,这条路好去东西两院,小杜大夫想去府中的哪里?” “秦府之中可有池子?” 杜明昭在施府与苗府都见过假山池塘,只是那时候走的急,无心观赏景致。 秦府为官家府邸,其中院落屋舍较施府更有古典韵味,杜明昭待在秋水院一日,几乎将秦阳云屋子打量了个遍。 最后她就认出一方青花缠枝香炉。 旁的古董、古画的,她一概不识得。 小荷应道:“有的,就在去往东院的路上,奴婢带您去。” 秦府中的池塘位于秋风苑外,这座莲方池之所以会得这个名,是池如其名。 如今已是六月近下旬,莲方池中有莲花结出花苞,小小的、浅杏黄的色泽,与抚平村内池塘的小荷颜色不同。 杜明昭想应当是吃和观赏的区别。 莲方池边还有一处亭台,小荷将杜明昭与秦阳云带至这处后,又匆匆奔走去取茶壶摆茶。 秦阳云紧紧贴着杜明昭的手,乍一离开秋水院,他并未表露出受惊吓的神色,可对杜明昭的依赖比之更重。 他怕,但杜明昭必须这么做。 秦阳云目前只信赖她,那么她需要陪着秦阳云先去适应秦府的大环境,而后在让秦阳云熟悉他的亲人,以好继续中后期的康复训练。 只要秦阳云没有到厌恶排斥的地步,那么她就得按计划进行。 杜明昭牵着秦阳云在亭中落座,她笑着道:“小少爷,你看池中的莲花,是很美的吧?” 她用手指了指莲方池。 可秦阳云却又下意识攥紧她的手指,更无要往池中看的意思。 杜明昭无奈碰碰他的脸,她的杏眸溢着如光的温柔,“你看看呀。” 秦阳云的眸子落于她玉色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终于挪到了莲方池。 “这是你家府上的池子。” 杜明昭继而挪手。 “这是你家的亭台。” “那一处是廊。” 她每次手指翩飞时,秦阳云的眼都会跟着。 走了一圈之后,杜明昭收回了手,而秦阳云也跟着垂眸落回原处。 “小杜大夫。” 小荷奉茶归来,她在亭中布茶,而身后还跟着一位不速之客,秦阳策。 杜明昭喊道:“秦大少爷。” “听说杜姑娘领着云弟出了院子,我便赶来瞧一眼。” 秦阳策拜礼后大步来到秦阳云身边,微不敢置信直言:“没想到竟是真的,云弟还自愿出了院?” 秦阳云察觉秦阳策的接近,下意识又往杜明昭身侧缩了缩。 他的小肉手不安地禁攥杜明昭的食指,尽管握不住她的手腕,可仍旧固执抓手, 杜明昭便侧朝秦阳策温笑道:“长久闭门不出不是好事,小少爷本就是长身子的年岁,每日都该出院走走。” “云弟会愿意随我走吗?” 杜明昭笑容未散,玉色面庞如此笃定。 秦阳策转念担忧化作轻笑,他探出手触碰秦阳云的脑袋,“云弟,我是大哥,嗯?” 秦阳云还是避开了他的手。 秦阳策微微有些失落。 这时杜明昭晃动两下被秦阳策所牵的手指,她用右手摸着他的手,秦阳云便如幼崽寻到母体蹭蹭,她哄道:“小少爷,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哥哥,他很亲你这个弟弟,不要厌他,好不好?” 杜明昭又给秦阳策一个眼神,示意他再尝试接触秦阳云。 这一回,秦阳策在杜明昭的安抚下,顺利摸到了秦阳云的小脑袋瓜。 秦阳云没有躲他。 他睁着一双懵懂的黑亮双眼,直勾勾注视秦阳策。 “云弟,你能听懂我的话是吗?” 秦阳策也不管秦阳云是否会回应,眼下的他只是一位疼爱胞弟的哥哥,“你不能表心,大哥亦不知你可与城里别府小少爷那般喜逗花鸟蛐蛐,若是你不厌感,大哥也去为你寻一个玩儿可好?” 秦阳云没说好还是不好。 可他没拒绝没排斥与秦阳策的亲密接触,已是一大进步。 杜明昭听秦阳策那话就道:“大少爷的法子不错,小少爷还小,小孩儿都会喜小兽,只是大少爷不要择那等恐会伤了小少爷的兽类。” “我看王家公子素爱逗鸟,不如给云弟讨只八哥?” “可若不留心开了笼子呢?” 秦阳策想到一出秦阳云被鸟儿利爪所勾,他旋即摇头:“还是不要鸟儿了,换个小兔儿?” “这个好。” 毛茸茸的一团且无害。 秦阳策得了应后,招来院里伺候的丫鬟,命她传话带给秦坚,尽快寻个将出声没多久的小兔崽。 杜明昭抿了一口茶。 而后秦阳策又看了过来,他还问:“小杜大夫,我可否单独领云弟四下走走?” “这个的话……我以为大少爷改日再吧。小少爷今日是头回出院,我并未打算带他在外待过久,以小少爷的病情,离开他本舒适的小屋本就不易。” 杜明昭坐于石凳之中,秦阳云便靠在她身边,她说:“等小少爷先熟悉了这一处,继而再每日在外多逗留,万不可急迫。” 秦阳策闻言叹息着点头,“是我太急了,我想早些和云弟更亲近。” 明明是一母同胞,却比寻常人家的嫡庶兄弟还要生分。 想起来便倍感落寞。 “会的。”杜明昭笑。 秦阳策端起茶杯,他改口询问:“丫鬟说杜姑娘今日应下留宿秦府了?” “是。”杜明昭用笑掩饰窘迫,“也好这几日为小少爷医治。” 实则是为那两百两诊金。 “杜姑娘素好吃什么口味?我好命下厨准备。” 秦阳策笑容愈发真切,“客房不必担忧,母亲已将云弟院边的落霞院收拾出来了。” “我口味清淡,与小少爷同样就好。”杜明昭并不想秦府大张旗鼓。 “云弟的吃食是为孩童,怎好让你用一样的?” 秦阳云挨着杜明昭,眼皮一张一合的,随时都要闭上。 两人正在亭中说着话,秦坚却找来了莲方池,见杜明昭和秦阳策都在这里,他走向亭子就道:“大少爷,小杜大夫的丫鬟在秦府外求见。” 杜明昭和秦阳策俱是一愣。 “我的丫鬟?”杜明昭想着应是柳叶。 秦阳策则起身道:“将人请进来吧,许是杜姑娘家中托了信来,杜姑娘要在府上留几日,身边有个熟悉的丫鬟伺候也好。” 秦坚应后就要转身离开,杜明昭喊住他:“秦管家,我也一起去。” 秦阳策看了眼秦阳云,“那我来照看云弟吧。” 可没等他的手碰到秦阳云,秦阳云便紧紧往杜明昭怀中缩去。 小荷见秦阳云眼皮耷拉着,人泛着困意,她主动提道:“大少爷,小杜大夫,不如奴婢先带小少爷回院歇息?小少爷瞧着是困了。” 杜明昭蹲下与秦阳云道:“小少爷,我回头再找你啊。” 秦阳云固执地攥着她的手指,不肯松开。 无法,杜明昭从怀中掏出那只木盒,交给秦阳云握住以代自己的手,她又碰碰秦阳云的额,“乖乖的。” 秦阳云抱着木盒,不知所以。 小荷过来牵他,他没作反抗。 最终秦阳云被小荷一步一回头地牵走。 秦阳策心中五味杂陈的很,“云弟真是寸步不离杜姑娘啊。” “待小少爷与大少爷熟了,他亦会黏在你身边的。” “那我可真等那一日了。” 秦阳策没忘了正事,他朝前一请道:“杜姑娘走吧,先带你的丫鬟进府来,后我再让秦管家领你去落霞院。” “劳大少爷费心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秦阳策唇边含笑道:“是我们秦府该好生谢你,父亲未归府,若是他在,定会亲自向你言谢。以往诸多人看过云弟那病后,说的多是‘这孩子这辈子便是这样了’的话,可杜姑娘你是头一个十足耐心且又尽心想法子医治云弟的,我和娘打心底的想谢谢你。” “小少爷的病说难治确实难治,我心里也无更多底气。” “只要云弟在好转,我们便喜悦极了。”秦阳策突而回头,深深凝视杜明昭,“如此,杜姑娘在府上留宿,你便是秦家的贵客。” 杜明昭笑回:“我会尽力而为。” 秦坚带两人穿过外院,径直来到秦府正门,青石路铺在中央,杜明昭缓步走至,目光中落入站于正门之内的身影。 远观那道身影并不瘦小,可身着的浅绿色单薄衣裙,却是泰平堂做帮工的丫鬟打扮。 杜明昭疑惑:来的人不是柳叶? 不会是杜家或是何掌柜又去哪儿给她找了个丫鬟来吧? 秦坚道:“大少爷,这一位便是小杜大夫的丫鬟了。” 等那人转过身来,杜明昭傻眼了,她身体之内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这六月天如被冻结。 这张美人面,还有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漂亮桃花眸,不是宋杞和又是谁? 眼下宋杞和一身丫鬟打扮,乌发梳成歪歪斜斜的麻花辫,不知谁给编的,十分的丑。 得亏他样貌绝色,不论衣裳有多简陋,发还胡乱整了一通,又点上女儿家的妆容都并不觉得突兀。只是他身子较一般的姑娘家高太多,即使站在秦阳策身边竟还比他高一分。 秦阳策望着宋杞和点头道:“你既入了秦府,这几日便都跟在杜姑娘身边,伺候好她。” “是。” 宋杞和压着嗓子回,略显怪异的声色惹得秦阳策多看了一眼。 秦阳策回头再瞥面部僵硬的杜明昭,目光愈发古怪。 谁也看不出温婉娇小的小杜大夫,却寻了个身材高大与男人相差无二的丫鬟,模样出挑不说,比当主子的还惹眼。 虽说粗布打扮,可气度怎么看都像是哪家大户的小姐。 真真奇怪! “大少爷。” 杜明昭察觉秦阳策探视的目光,她干笑一声,走去宋杞和身边,忙用身子挡住了他,“我先带丫鬟回落霞院收拾,等小少爷睡醒我也好立马过去照看。” 怕在秦阳策发觉什么,杜明昭只想抓着宋杞和走人。 可她这么一站,对比可就愈发明显。 她才过宋杞和的肩。 宋杞和的脸,杜明昭压根就挡不着。 秦阳策抱着疑惑还是点了头,“你先回院吧,秋水院几个丫鬟已过去,你只管吩咐她们,若是缺什么,叫丫鬟来找秦管家。” 秦坚跟道:“小杜大夫可别和老奴客气,您住在秦家,老奴便想叫你舒舒服服的。” “多谢大少爷和秦管家。” 因宋杞和扮丫鬟这一茬,杜明昭的笑都变得很是艰难,她与秦阳策作别后,迈着极快的步子就去往落霞院。 落霞院与秋水院邻近,小荷哄睡了秦阳云,她便一直在落霞院门口等候杜明昭。 瞥见杜明昭走来,小荷上前就道:“小杜大夫,咦,这一位是小杜大夫的贴身丫鬟?” 宋杞和的桃花眼睨来。 一股凉气袭向小荷,她缩头就挪开眼。 小杜大夫连丫鬟都是这样厉害的人,可比侍从气势还要盛啊! 小荷由衷钦佩。 杜明昭打着哈哈,心里十分尴尬,这时候她都不知道该如何介绍宋杞和,只能撒谎道:“她是我医馆帮工的丫鬟枸杞。” “枸杞姑娘。” 小荷与宋杞和拂了礼,那厢宋杞和只是淡淡点头,小荷复笑道:“小杜大夫不愧是大夫,连丫鬟都是药材名。” “你连枸杞都认得?”杜明昭诧异。 “奴婢曾识几个字。”小荷入院后就说,“也不知这院子小杜大夫觉着如何?奴婢在秋水院伺候,小杜大夫若怕不好找人,也可随时上那边寻奴婢。” 落霞院比秋水院要小几分,里屋仅有一处无偏房,秦夫人想的是于杜明昭一人住已足够。 杜明昭小心瞥宋杞和,他从头到尾都侧开脸没看两人。 “不用忙了,我就住在这里吧。” “好。” 杜明昭先入了屋子,小荷本要跟进去,可却被宋杞和瞪了一记冷眼,他抬手便将屋门关上,还留下一句,“你回去吧,这里有我。” 小荷纳闷的不行。 她还觉着杜明昭的丫鬟枸杞有些不守规矩,在主子跟前竟自称“我”,本想多说两句提醒枸杞,可眼前的门已闭合。 无法,小荷只能回了秋水院。 落霞院外室门合,屋内余下杜明昭与宋杞和两人。 杜明昭对视他的眼,目光接触到他胸前的鼓鼓囊囊,那一刻真不知道该笑还是怎么样,她直接就道:“你作何这副扮相来了秦府,柳叶呢?” “在抚平村,她又不便离了药房。” 宋杞和双臂环胸,屋内有些昏暗,可即便在这样的暗色之中,也无暇遮盖他令人挪不开眼的容貌。 别说,宋杞和换女装之后,那股明艳之感当真是赏心悦目。 他说:“你在秦府,不是打算留宿吗?” “秦家有意付我两百两,待三日我一点不亏。” 宋杞和那张脸从入府便持着冷淡,乍一看像是雪山之巅的冰冷美人,他道:“所以我来的秦府。” 杜明昭不解:“来秦府非要扮丫鬟啊?” 这都是什么瞎搞胡来。 “秦家总不可能让男子来伺候你。” 瞧宋杞和那样子,怕是已做好了这几日都女装的心理准备。 莫怪他脸色这样不好呢,好好一个大男人,却为了自己装作姑娘家跑来,换谁心里都不舒坦。 “其实你不必来的,秦家给爹娘送了信,我也只是待几日便回去。” “我放心不下。” 屋内逼仄,幽暗之中五感都在不断放大,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有点磨人。 杜明昭对他的固执哭笑不得,可她不否认她很感动,“你往衣裳里塞了什么?” “哦,这个啊。”宋杞和随手将衣襟之前的窝窝掏出来,胸脯当即缩水变的平坦,“是东宏出的鬼主意,为不败露男人身份。” “你就用这个?” 杜明昭拿过他手里的窝窝头,这窝窝头又硬还早发干了,都不知道宋杞和去哪找来的干窝窝头。 他和东宏真是两个人才。 “方便取后再用。” “做丫鬟是谁想的主意,你还是东宏?” 宋杞和缄口不吭声,他那双桃花眼灼灼盯着杜明昭,一言不发。 杜明昭叹了口气。 她把窝窝头放在木桌上,又拍拍手边的木凳,“你先来坐下吧,站在那儿我仰脖子好累。” 宋杞和大步一跨,在她身前落座。 杜明昭终于觉得他的气势不再那么强悍霸道,她抬起手,手心轻放在宋杞和的肩膀,低声就道:“这几日大少爷和夫人还有秦大人都会因小少爷常来找我,你若是跟在我身边,要时刻当心你的身份。” “安心,我不会给人发现。” 杜明昭对于宋杞和这股自信真不知如何作答,这会儿她还没从宋杞和被迫女装那股震惊劲儿中走出来,只能说:“委屈你做我的丫鬟了。” 宋杞和的脸暗沉一分,他改口问道:“那小少爷呢?” 杜明昭回道:“他方才犯困被带回屋中歇着了。” “那我先把外衣脱了。” 宋杞和说着便去解衣裳的袖扣,杜明昭转过身子喊道:“等会儿,这还是大白日的,要有人来怎么办?” “你又无需外出,我待在屋中应无人会发现。” 他那扣子刚解开两颗,屋门忽而有人来敲门。 杜明昭吓得抓起桌上的窝窝头就塞入宋杞和的衣里,又手忙脚乱地给他系扣子,可这紧张之下手完全不听使唤,明明就两颗扣子却如何也系不好。 宋杞和抬手抓过她的手腕,拂开她自己整理衣衫,又起身抚平褶皱,他说:“去开门。” 杜明昭总觉着两人之间自个儿看起来还更像丫鬟些。 小荷在外催问道:“小杜大夫,小杜大夫你可在里头?” “来了来了,”杜明昭拉开屋门,见小荷与秦阳云同在屋外,满脸哑然,“小少爷不是在秋水院歇着吗?” 秦阳云肉乎乎的小脸布着惊慌,在望到杜明昭的一刹那,他急急地扑入她的怀抱。 双手更是攥紧她的衣裳不肯放手。 小荷抬头,对上宋杞和那双冷意桃花眼,她打了个哆嗦,“小杜大夫,是小少爷睡不安宁,像入了梦魇,奴婢想着您也在府上,便做主将小少爷给带来了。” “小少爷怎知道你是带他来找我的?” 杜明昭拍着秦阳云的后背轻哄,找到杜明昭的秦阳云情绪明显安定了下来,他只是抓着她,用小脸蹭了蹭她的衣袖。 小荷突而笑道:“小杜大夫,小少爷如今肯听奴婢的话了,奴婢是与他说,带他去找他最喜欢的姐姐,小少爷就没丝毫不耐与厌烦,被奴婢牵来的落霞院。” “那先这样吧,我带小少爷进屋睡,让他留在我这儿。” 杜明昭改为牵秦阳云的手,他乖乖地随她进屋。 小荷应道:“小杜大夫,若小少爷留宿,您这屋子恐是小了点,奴婢去寻人抬个软塌来。” “夜里也要小少爷留宿吗?” “看样子八成是要如此。” 小荷眼色犹豫,“小少爷跟您跟的紧,还离不开您。” 杜明昭感觉自己宛如带奶娃娃的娘亲,孩子太小嗷嗷待哺的,眼里只认她这个娘,旁人谁都不认。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她得想想怎么样才好让秦阳云习惯秦府人。 她点头道:“行,你去抬软塌来吧。” 杜明昭则带着秦阳云先回内室,她让秦阳云坐在床沿,蹲下便要给他脱靴和外衣。 宋杞和自发走来,他蹲后开口道:“我来。” “别……” 杜明昭一是怕秦阳云见宋杞和这个生人会应激反应,二是不愿使唤宋杞和。 可宋杞和已先一步去脱秦阳云的靴子。 杜明昭立刻看秦阳云的神情。 小人儿坐在那,端端正正望着她,没做挣扎。 宋杞和很顺利地将秦阳云的一双靴子都脱下,再又褪去他披着的外衫,他把秦阳云放入被褥,动作不算轻柔,还有些强势。 有杜明昭在,秦阳云任他摆布。 最后宋杞和强行扒开秦阳云抓杜明昭的手,刹那之间,秦阳云眼里的神色骤变。 他又慌了起来。 宋杞和却说:“你该睡了。” 秦阳云还是瞪着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看杜明昭。 宋杞和大掌一伸,蒙住秦阳云的眼,“闭眼,不要再看她。” 杜明昭将秦阳云身上的被褥拉上一点,抬手拍拍他,没做声。 小荷来落霞院时一并拿来了杜明昭做的安神香囊,杜明昭将香囊轻放在了秦阳云的枕边。 又过了一会儿,宋杞和挪开手掌,床里的秦阳云已是入睡。 这一大一小的接触,倒未发生杜明昭本担心的事。 另一边,小荷与蕊儿抬着软塌入内。 杜明昭在唇边比了个“嘘”,两人会意,知晓秦阳云在落霞院睡下,轻手轻脚地将软塌放置于床边。 小荷还又搬了一床崭新的被褥,铺在软塌之上。 她有些歉意,低声道:“得委屈小杜大夫一晚上了。” 杜明昭以杏眸点点小荷与蕊儿两人,她抬脚跨出屋门,示意两人跟上,免打扰秦阳云的歇息。 “我看小少爷这一番折腾或许会睡到戌时才可醒来,你们禀报一声夫人,就说待小少爷醒后,我再与他一同用晚膳。” “好。”小荷低头顺从,“小杜大夫想用些什么只管告诉奴婢等,奴婢会去大厨房让厨子烹制。” 杜明昭点了点头。 小荷与蕊儿相继退下。 回到屋中,宋杞和正坐在外室,他给杜明昭倒了一杯茶水,杜明昭朝外瞥了两眼,赶忙将屋门给关起。 宋杞和说道:“合着秦府让你留下是为给小少爷做贴身嬷嬷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杜明昭口渴的很,她喝了半杯水,嗓音润过后不再那么沙哑,“是小少爷这病谁人都碰不得,他现下只亲近我,我需引得他和秦家人熟悉起来,日后才好再做医治。” “这非亲非故的,小少爷只亲近你还真是稀奇事。” “有何法子?但也是一桩好事。”杜明昭轻轻一笑,“至少让我医治小少爷有了信心。” 宋杞和没再开口,他那双桃花眼斜视,凝在杜明昭唇边若有若无的笑。 …… 秦阳云熟睡其间,秦夫人来过一趟落霞院,杜明昭防着秦夫人见宋杞和,让他躲在了外室角落。 好在秦夫人满心牵挂的都是小儿子,无心端详杜明昭的丫鬟。 再见到秦阳云安详熟睡的面容后,秦夫人心中宽慰。 她在秦阳云的床边坐了半个时辰,后又依依不舍地离去。 秦阳云熟睡了两个时辰方才醒来。 杜明昭正坐在外室写医案,而宋杞和则在内室守着小家伙。 秦阳云睁开眼的时候没看见杜明昭的身影,他顿时生起着急的情绪。 他迷茫了一刹,抓紧被褥挣扎要起身,嘴里还发出“啊”的支吾声。 宋杞和听见动静,侧头来时,桃花眼和秦阳云圆鼓鼓的墨瞳对上。 很快,秦阳云侧头,像是不想见他。 宋杞和莫名有些发笑,从这个六岁的小家伙身上,他仿若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孩子也是每回睡醒,没见到娘亲便要与他置气。 生着闷气还许久,一声不吭从不认输。 “你醒了?”宋杞和没伪装声线,用的他男子清越的声音。 秦阳云直愣愣缓慢将头瞥来,眼中恍惚间多了一抹疑惑,他虽没言语,可宋杞和还是看懂了他的话。 你怎么是男子? 宋杞和站于秦阳云床榻之前,他的身影已将秦阳云完全笼罩,“我本就是男子。” 他又抬起右手。 许是好奇多过了恐惧,秦阳云没有躲开宋杞和的手掌。 宋杞和的大掌包住了他的头。 秦阳云的双眼蒙着将睡醒的湿漉漉,还有几分未见杜明昭的委屈与可怜,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宋杞和看了个清楚。 在秦阳云面前,他收起一向待人的那股冷漠与凉薄。 宋杞和动了恻隐之心。 “是有些对不住你。”宋杞和自言自语。 秦阳云没说话,他也几乎没可能开口。 但宋杞和无需他回应,他兀自说着:“她很好,是吗?可你已有六岁,并不算小了,她不能无时无刻都陪在你身边,你得习惯她不在的时候。” 秦阳云似懂非懂,总之他面色如常,不像有不满的意思。 在外室的杜明昭骤然听见屋内的谈话声,她放下笔便撩帘子走入,“是小少爷醒了?” 室内的画面令她一怔。 秦阳云半坐起身,而宋杞和就面对面在他跟前。 杜明昭走过去递手给秦阳云牵着,她问宋杞和道:“他醒了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你不是在看医书。” 宋杞和抬起腿脚踩杌凳,他一身粗布丫鬟装,做这个姿势无端带了股风流倜傥的味道,他挑眉道:“我照看他,你还不放心?” 杜明昭被噎住。 她想说正是宋杞和照看秦阳云她才放心不下好吧? 在外人面前,宋杞和都那样的寒意迫人,搁秦阳云这里,她别提多怕两人独处,整个一提心吊胆。 要是给人小孩子吓哭怎么办? 杜明昭尽量委婉回道:“我这不是觉怕你没照看过孩子,不惯上手。” 宋杞和轻瞥她一眼。 杜明昭被看得心里发毛,她咳道:“不过我瞧小少爷好似与你相处的还好,那这几日你可为我分担一二了。” 宋杞和幽幽注视秦阳云,这会儿杜明昭一来,他又黏杜明昭的不行,眼中再无其他,宋杞和攥拳就道:“他既能与我共处,那和秦家人只会更易亲近。” “我明白。”杜明昭又做了另想,“起初我打算明日给小少爷缓一日,但你说得对,小少爷比我想的还要坚强。” “他会好起来的。” 宋杞和意有所指,“即使你不在。” 第70章 七十 秦阳云醒来有一会儿,小荷这面又匆匆入院敲门禀报。 “小杜大夫。”小荷低眉顺眼地走近内室,她抬眸瞥一眼穿戴完好的秦阳云,“夫人问您她与老爷可否来看望小少爷?” “自然可以了。”杜明昭回笑,“小少爷已醒,他情绪尚可,你去请夫人和秦大人过院来吧。” “是。” 小荷再折返时,身后便跟着秦夫人、秦顺还有秦坚三人。 “夫人,秦大人。”杜明昭见人福礼。 秦夫人亲切上前,带着她一并入内,“小荷一路上都在说你精心照料云哥儿,辛苦你了,小杜大夫。” “小少爷不怎么让人费心。” 秦阳云此刻坐于屋中的软塌之上,他垂着头手中把玩杜明昭的木盒,在秦夫人说话声传入室内的时候,他仍旧未抬头。 秦夫人于他还有几步远,站定未再挪脚,她轻喊了一声:“云哥儿。” 秦阳云没有回应。 刚巧这时秦顺入室,他同样见到秦阳云维系着不与任何人交谈的模样,深深就叹口气问杜明昭:“小杜大夫,不知道我们可能与云儿亲近?” “可以,午时我领小少爷外出去过一趟莲方池,那会儿大少爷亦在,他与小少爷做过交谈,小少爷是肯接纳他的。” 杜明昭先走至软塌处,她在秦阳云身侧坐下。 因她这一坐,秦阳云的目光再度瞥向了她。 “真的?”秦夫人眼中流露欣喜。 杜明昭便将手递给秦阳云,她温柔笑道:“小少爷,来。” 秦阳云乖乖牵住了她的手。 杜明昭又伸出另一只手,引得他的双眼朝秦夫人所在的那处挪眼。 秦阳云顺从地看向了秦夫人。 母子俩终于直视了彼此。 秦夫人隐隐克制不住激怀之心,她双手捂嘴,好半晌缓和之后,便见杜明昭牵着秦阳云下了软塌,正慢步朝她走来。 杜明昭带秦阳云走到了秦夫人的身前。 “夫人,你可以摸摸小少爷的。” “可我……” 自打杜明昭认真解释过秦夫人执意强迫秦阳云出秦府,上寺庙或道观,都已加重了他的病情,秦夫人如今真的过分小心翼翼,她怕自己的举动再令孩子生出厌恶。 杜明昭摇头道:“无事的,小少爷他心中明白你为他的娘亲。” 秦夫人伸出手,轻缓抚过秦阳云的脑袋。 她感触到手下毛茸茸的头没有反抗,很是乖巧任由她抚摸。 秦顺在边看得极其不是滋味,他禁不住也走来,想摸摸秦阳云的头。 很意外的,秦阳云主动用圆鼓鼓的双眼睨了秦顺一眼。 “云儿看我了?” 秦顺笑容愈发大,他狠狠揉了两下秦阳云的头,大笑道:“云儿你可要记得,我是爹爹啊。” 也不知秦阳云听没听进去,他望了秦顺有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秦夫人满心宽慰,她念道:“真好啊……” “夫人,待明日我会领小少爷多往府里的各处走走,届时夫人您也可一同。” “好。” 秦夫人和秦顺与秦阳云的接触反应比杜明昭预想的好,只是一日之内,秦阳云便潜移默化地接纳了秦府他所有的至亲。 如此一来,只要在引导他和秦夫人更为熟悉,三日之后杜明昭便可放手离府。 秦顺收手问道:“今晚我想带云儿去主院用膳。” “可……”秦夫人当即看秦阳云和杜明昭,“老爷,云儿这样子还不好外出与人多的地方。” 秦顺却是看杜明昭。 杜明昭应和道:“大人,小少爷暂且还离不开我,兴许明日或后日,大人再带小少爷去主院也不迟。” 她还摆动了两下手指,意在说服秦顺眼下秦阳云拽着她不肯撒手。 “老爷,莫要逼急孩子。”秦夫人依偎过去,劝着说,“不急这一日两日的。” “好吧。” 秦顺顿了片刻,最后还是应了。 他在屋里扫视一圈,后问杜明昭:“你身边伺候的丫鬟呢?秦管家没给落霞院派人来?” 秦顺声色冰冷,他为官多年一旦气势起,唬得秦坚就是一哆嗦。 杜明昭更是被问得后背起汗,她朝外室张望,瞥到宋杞和的浅绿色衣裙摆,她就道:“回大人,我有一位贴身的丫鬟已足够。” 秦顺却皱眉,“一个还是少了。” “我用不了那多人在身边伺候。” “你那个丫鬟呢?” 杜明昭不得已,只能喊:“枸杞。” 宋杞和垂着头走来内室,他做了个不大标准的礼,歪歪扭扭的很,有些令人无法直视。 未免秦顺起疑心,杜明昭站于他身前解释道:“我这丫鬟鲜少见外人,我家规矩少,因而他的礼节不是太好。” 秦顺没多计较,毕竟这是杜明昭的丫鬟,他犯不着为一个丫鬟还来说教。 只不过…… 秦顺又多看了宋杞和一眼。 绿裳粗辫,肩膀较杜明昭宽了不少,连胳膊与手掌都那样的大。 这丫鬟个头还真是不怎么瘦小。 兴许是抚平村需做劳力活多,连丫鬟都买的身高马大的。 秦顺如此说服了自己。 “听小荷说云儿才将醒,你与云儿都未用晚膳,稍待便叫小荷上大厨房取饭菜,别在耽搁了用膳的时候。” 末了,秦夫人旋即摆出笑容,还带走了秦顺,“我和老爷先回去,明日我再来落霞院。” “夫人、大人慢走。” 杜明昭到屋门口送两人。 因她的手还被秦阳云牵着,不得不将他也带到了门前。 秦夫人回过头时,看见秦阳云小小的身影靠在杜明昭身边,嘴边的笑又升起一分。 “老爷。”秦夫人走在秦顺身边,细思过会愈发觉着秦阳云有多黏杜明昭,“咱们的云儿亲小杜大夫远胜过我这个娘亲。” 秦夫人说的一股的吃味。 秦顺揽住她便笑道:“小杜大夫是知晓如何对症下药,可云儿到底都是夫人的亲儿子啊。” “我就是觉着……小杜大夫面善极了。” “怎么?” 秦顺察觉秦夫人话中有话。 秦夫人犹豫之下,开口道:“我想的是待几日之后小杜大夫离府,咱们的云儿仍然割舍不下她怎么办?” “那有何难的,泰平堂便在溪川县内,云儿想见小杜大夫,夫人随时派人找她过府不就是了。”秦顺不觉得这是个事儿。 可秦夫人想的却是另外一层。 她思忖过后,还是选择了没提。 落霞院中。 秦坚送秦夫人和秦顺到院门,他却折回了里屋。 “杜姑娘,小荷说您这儿少一间屋子,小少爷不愿回秋水院,夜里若是歇息怕是不便。”秦坚看过了内室,小荷和蕊儿搬了张软塌来,可那软塌看着就不是个能让人睡舒服的,“老奴给杜姑娘唤一间院子吧?” 杜明昭没应:“不必了秦管家,只是一夜不碍事,明日若是小少爷仍不肯回秋水院我再搬。” “好。”Pao pao 既然杜明昭觉着不用,秦坚也就没坚持,他抬脚去喊了小荷与蕊儿,让两个丫鬟随他去大厨房端饭菜。 秦府备的晚膳清淡为主,八宝膳粥、四喜饺、枣泥糕还有金丝鸡面这四样。这里面粥和糕是给秦阳云用的,杜明昭则吃另两样的主食。 不过仅凭她一人吃不完,她默默将金丝鸡面那一碗推给宋杞和。 好在用晚膳时小荷和蕊儿都退去了院中,屋内只有他们三人。 “你先吃吧,我喂小少爷把粥喝了。” 杜明昭牵着秦阳云坐到了木椅里,又用勺子搅拌八宝膳粥放凉。 宋杞和却在秦阳云的另一边坐下,他没去执箸,反而端过八宝膳粥的碗,又从杜明昭手里夺走勺子,他桃花眼垂下,面色看不出有变化,“我来喂,你去用饭。” “诶……” 杜明昭来不及阻止他,宋杞和已舀了一勺递去秦阳云唇边,她蹙眉就道:“万一小少爷不肯你喂呢?” 宋杞和面色冷了几分,他沉声就道:“小少爷,张嘴吃饭。” 等了片刻,秦阳云缓缓启唇。 宋杞和很顺利地把勺子喂到了他嘴里。 秦阳云也咽下了粥。 宋杞和又去舀粥,杜明昭便夹饺子入唇,她盯着两人边吃,丝毫不敢松懈。 再喂过秦阳云五口之后,宋杞和将粥碗放在了秦阳云的手边。 “这是你的晚膳,是吃的,若是不用,你会饿一晚上。” 宋杞和抓起秦阳云的手,手把手带他握住了勺子,他语气很努力放柔,但仍旧十分生硬,“吃吧。” 秦阳云黑色的眼里迷离一刹,他没动作。 杜明昭握筷子的手顿住,她刚想去喂秦阳云,宋杞和却先察觉到她的意图,打断她就道:“昭昭,你不可总纵着他。” “可小少爷这病并非一时就能好起的。”杜明昭不苟同。 “你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慈母多败儿。” 宋杞和站起身,他那双桃花眼俯视着杜明昭,在屋内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折射出亮丽的光来。 明明是麻花辫的打扮,又是一张过分耀人的美人面,可怎么也无法将宋杞和比作女子来看。 下一刻,宋杞和抬起手腕,发带登时一松,他柔滑绑住的乌发披散开来,静而落在他的肩后。 宋杞和又从衣襟里取出干窝窝头,丢去桌上。 这下除却他身着的那一件绿裳,再无半分女气。 杜明昭实在不能多看窝窝头一眼,她侧脸回看愣愣盯碗的秦阳云,轻哼道:“可我并非教导孩子的娘亲啊,我是在为人家治病。” “虽不是,可你比秦夫人还像为娘之人。” 宋杞和双臂环胸,“你且放任他,看过会儿他会不会吃。” 杜明昭眼里划过疑虑,“我是怕放久粥凉了。” “不会。” 宋杞和的桃花眼迸射出笃定的神色。 杜明昭不清楚他打哪儿来的自信,总觉着宋杞和似乎十分了解孩童。 秦阳云安静地听着两人交谈,他握勺的手指轻微动弹了两下,在杜明昭以为他能坐一晚上时,他凑过脑袋到碗边,往嘴里舀了一勺粥。 杜明昭杏眸满是惊讶。 她迅速挑眸去看宋杞和,而那面站着宋杞和也对望了过来。 他眼里无声在说:可是? 杜明昭信了他的邪。 宋杞和真是有点东西的啊。 晚膳秦阳云自理吃粥,杜明昭在边用罢一碟饺子,她吃完的时候刚好秦阳云喝了一半的粥,他撇开勺又坐直了身子。 杜明昭便轻声问:“你不吃了?” 秦阳云定定看着她,眸子里有零星的委屈。 看样子是吃不下了。 宋杞和三下两口扒干净汤面,杜明昭将糕点盘也递给了他,“要没吃饱可再吃点这个。” “你不吃?” 宋杞和抿掉一块,他桃花眼轻眨,长睫毛都在发光,“是很细腻的红枣糕。” 杜明昭是有八成饱的,可叫宋杞和这么一诱惑,忍不住就捻了一块跟着尝。 枣泥糕杜明昭不是没吃过,可村内平日纯人工碾磨的红枣做法淳朴,口感会有点刺刺的。 秦府与抚平村自然不同,他家的枣泥糕十分绵软丝滑,入口即化。 但对杜明昭而言,太甜了。 她只吃一块便不再吃。 余下的都给了宋杞和。 杜明昭收起碗筷交给院外候着的小荷与蕊儿。 此时屋外已至夜深,天幕由墨黑染尽,圆月悬挂于空,十分透亮。 杜明昭轻手将屋门拉开,月光得了空径直铺洒入屋。 秦阳云的困意说来就来,他坐在凳里打了个哈欠,连眼角都挂起几颗泪珠。 宋杞和将他抱起,秦阳云软着身子由他抱进内室。 杜明昭看了一眼,又与小荷道:“夜里你们就在外候着吧,我会哄小少爷入睡的。” “是。” 小荷与蕊儿是把杜明昭当半个主子看的。 “先去伺候小少爷沐浴。” 小荷去收拾浴房。 蕊儿则去取秦阳云换洗的衣物。 这一顿收拾两个丫鬟没让杜明昭再上手,宋杞和更不会主动插手,两人就在内室候着。 待秦阳云洗过后,小荷牵他回屋就寝,她手里还有一张布帕,是给秦阳云擦头发用的。 小荷的余光瞥见散发的宋杞和,他散开麻花辫,只用发带系住满头长发,那张脸更是叫人难辨。 可主子都还未歇息,丫鬟怎好都散发了? 小荷立刻火气上头,朝宋杞和板起脸便道:“枸杞,你来为小少爷擦发,万不可样样事都是小杜大夫而为,小杜大夫是你的主子呀。” 之后不等宋杞和反应过来,小荷不由分说就把布帕塞入他手里。 “小杜大夫,奴婢等先退出去了。” 杜明昭见宋杞和被整的傻愣愣的,很是想笑,她抬手就道:“去吧。” 小荷与蕊儿退离内室。 杜明昭抬脚来到床边,她朝宋杞和伸手,“给我吧,我来。” 秦阳云端坐在那儿望她,披着的发未干,可人已先打了好几个哈欠。 “她说的对,该是我来。”宋杞和说的咬牙切齿的,“我可是你的丫鬟。” 他把布帕往秦阳云脑袋一盖,两只大手便在上揉搓。 杜明昭看的心惊胆颤,“诶,你可轻点。” 好在秦阳云太困,大眼睛半睁不睁的,眼皮还耷拉下来了,没被宋杞和粗鲁的动作弄得不耐烦。 宋杞和桃花眼斜来,“我这还不温柔?” “你觉得很温柔了?”杜明昭反问他。 宋杞和和她对视一眼,到底手下力道放轻了点。 擦干头发,秦阳云已困得睁不开眼,仔细再看,他的小身子已是歪歪斜斜虚靠在宋杞和怀中。 杜明昭可是记着宋杞和不喜与人触碰,抬手便去够秦阳云的肩膀。 可宋杞和的双手已攀住了秦阳云,他动作轻缓地将秦阳云放倒在床,又抬起他的双腿卷入被褥。 熟练的动作仿若不是第一回 做这样的事。 杜明昭稍稍安心,她走去外室关上屋门,又回内室把窗棂敞开了两分。 为秦阳云好入睡,她熄了灯。 霎时间,屋内陷入幽暗寂静。 再一回身,宋杞和披着那身绿裳的外衫立于她身后。 他个子比她高,昂首仰视之下,月色在他的脸部洒下半面的银光。 另外半张如玉的脸,此刻融入了暗沉的墨色。 他的五官骤然放大,吓得杜明昭连忙捉住书桌的内角。 宋杞和垂眸,他顿了片刻,将茶壶取来给杜明昭倒了一杯茶水,头也不抬地寻了木椅说:“坐下吧。” 杜明昭细看他的面容,见他神色不变,只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缠绕在他周身。 就好似平静的深渊之下,蕴藏着将要翻涌的浪潮。 杜明昭压住疑惑,在他对面落座。 月光只能照亮两人身前的桌面,却照不到两人,可杜明昭清晰地望到了宋杞和那双桃花眼。 “昭昭,我们似乎从未在夜里谈过话。” 宋杞和单手撑着下巴,他肩侧的发从肩前滑落,黑夜里有窸窣的动静,杜明昭被那缕发吸引了全部目光。 他说:“这是第一回 。” 因扮作丫鬟,宋杞和未有更多的衣裳,他穿不惯女装,在屋内无人的情况下,他当即褪去外衫套在肩,只余下里头的亵衣。 没了外杉遮挡,宽肩窄腰更是被勾勒的显眼。 还好无灯,杜明昭可掩饰自己眼神太好这个毛病。 她默了默,跟道:“是啊,若非你来秦府,傍晚时分你我各回各家,自然碰不到面。” “我庆幸我来了。” 杜明昭没敢多看他,她怕自己的注意力总被无端引开乱想,于是捧茶杯喝了两口。 可宋杞和又说:“不过……昭昭你真是无警觉之心啊。” “什么?” 宋杞和突而起身,因这个动作他披着的外衫直接落至地上。 他单手撑在杜明昭身边的桌上,月光照在他身,亵衣的领口微开,裸_出里头的锁骨。 宋杞和桃花眼微眯,左手捋起她鬓边的一缕发,“怎么说我亦是个外男,你太放心我了。” 这样对外男不带警惕的话,不肖他强硬几分,随意下口都可咬住她。 杜明昭的那缕头发在宋杞和手指之间来回打转,可他怎么也不肯松开,她仿若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全身都僵住无法动弹。 宋杞和嗓间笑出了声,“你待谁都如此?” 暗色无边的屋中,两人靠的近,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杜明昭感觉自己心跳的很快,她沉吟片刻就喃喃:“倒也不是……” 怎么会对谁都一视同仁呢? 只是他,是最特殊的那个人,才会从头到尾的放任吧。 宋杞和攥着她的那缕青丝到鼻前,此刻他的情绪愉悦至极,是被她取悦到了,他哑声道:“昭昭,若非屋里还有个小鬼,我定会做些我想做的事。” 杜明昭杏眸迷茫,“你想做什么?” 宋杞和桃花眼更是灼灼。 他该说什么好? 偏她还懵懂的问。 这月色正好,牡丹花下死,正是风流时啊。 宋杞和察觉自己快绷不住,想着闹过火苦了的还是自己,他松开手,让那缕乌发回落,转而道:“骗你的。” 杜明昭扁了扁嘴,有些不甘心。 宋杞和却已是坐回木椅里,他再度融入黑暗,问她:“杜叔和婶子起了意要为你看亲事?” “你怎么知道。” “无需多看,你近十七,杜叔和婶子怕也再留不住你多时。” 杜明昭双手撑着下巴,咕哝回道:“我爹娘想为我招赘。” 或许是夜深人静的谈心,让杜明昭情不自禁吐露了心声。 再来,还有一个原因。 对面之人是宋杞和。 “这人选有眉目了吗?” “没有。” 杜明昭以为,若非她自己心甘情愿,即便杜黎与何氏如同古代的父母强迫女儿结亲,她亦不会答应。 她宁可孤身一人,也不会随意寻个人做夫妻。 思及此,杜明昭轻瞥宋杞和的那双眼,正巧他也在看她,她心中悸动的厉害。 她好像突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 不知为何,杜明昭竟有两分的紧张和害怕。 “既然还未定下人选,我可能毛遂自荐?” 宋杞和隐在昏暗之中,杜明昭看不清他眉宇间堂而皇之释放出的执拗,只因他的眸色过分柔和,“我家中本就了无牵挂,留在抚平村的日子甚好,若做赘婿的话,我乐意入杜家的门。” “啊?” 当杜明昭真听到这番话时,脑中全部思绪都被五雷轰顶。 她……她听到宋杞和说他要做赘婿了? 宋杞和问她:“你觉着我怎样?” “挺好的。” “那你为何犹豫?” 杜明昭抿住唇,她沉默了半晌,后不假思索回道:“我没应我爹娘要招赘。” “原来你不想招赘。”宋杞和手心攥紧,极力克制他的情绪,“抱歉,是我唐突了。” 杜明昭觉得自己似乎搞砸了一切。 “该是我说对不住。”杜明昭没有经验,她手忙脚乱的想解释,“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并非是拒绝你,只是我自己没做好结亲的准备。” 宋杞和的语调果然扬起一分,“你是没想这么早成婚?” 而非是不愿他为赘婿? 杜明昭见他语气不再低沉,心里也舒口气,“是,若要我过两个月就定亲,我……恐不能习惯。” “可杜叔和婶子怕是会着急。” “我会想法子和爹娘说的。”杜明昭双手揪着,“我爹娘那样疼我,应该能理解我。” 她能和宋杞和谈对亲事的看法,已是一种表态。 宋杞和当然留意到了这点。 他们两人之间如今是被一层朦朦胧胧的纸给阻隔,杜明昭含蓄,他若执意戳破,她怕是承受不住。 宋杞和眼里沉着阴郁。 这时耳边响起杜明昭清丽的声音,“祈之,你……再给我一段时日。” “要多久?” “不会太久。”杜明昭十根手指绞在一起,她需要下定决心,日后甘愿和他风雨同舟,她好看的杏眸有明光拂过,“我发誓。” 宋杞和的桃花眼骤然亮起,他侧目望她。 杜明昭没有躲闪。 她确实是那个意思。 十分主动的,朝他走了一步。 “好。” 宋杞和嗓子里涩涩的,恍惚间,他看到了自己不日之后的苦尽甘来。 …… 时至夜半时分,杜明昭与宋杞和在窗边坐了许久,她浅浅打了个哈欠,是觉着有点犯困。 可真到了要上床的时候,她眼见犯难。 落霞院仅有一处歇觉的屋子,尽管小荷与蕊儿抬来一床软塌与杜明昭睡觉,可屋里还有个宋杞和。 她不能让宋杞和睡地上吧? 杜明昭先一步坐去软塌,轻声与宋杞和道:“你将就一晚,和小少爷睡里头吧?” 秦阳云睡时安静,不踢被子更不动身子,他蜷缩在被里,是小小的一团。 秦府的床榻一向大,两个人睡绰绰有余,因而杜明昭才会如此说。 宋杞和却走来将她往秦阳云的床那处推,他压低声道:“你去床里,我睡软塌。” 哪有让杜明昭睡软塌的道理? 他不应。 杜明昭蹙眉还想再劝,可宋杞和的手劲更大,推搡之间她人已被带去床榻。 宋杞和转头利落上了软塌,卷着被褥背对她侧身而眠。 杜明昭无法,只能抱着小被子在秦阳云身边躺下。 疲惫了一日,劳累之下杜明昭睡的很快,不过一刻她便只余下浅浅的的呼吸声。 熟睡后,她翻过身侧过朝外,小脸正对着软塌。 室内再度陷入静谧。 那头背朝杜明昭的宋杞和却蓦地睁开眼,他窸窸窣窣转过了身,在昏暗的室内,他几乎看不清杜明昭的容颜。 可他知道她就在那儿。 近在咫尺。 宋杞和小心伸出手,指尖微微碰到了她的脸蛋,柔软的触感令他心尖发疼。 他所求的不过是如此。 心安定之处,有她在。 宋杞和轻而闭合起眼。 这个夜很静。 …… 杜明昭一夜好眠。 身下被单的柔软让她梦回前世席梦思,若非手臂还有些酸痛,她还真难以拉回神志。 是啊,她在秦府。 秦府? 杜明昭瞬间清醒过来。 她飞快睁眼,窗外已是大亮,估摸着早早过了辰时,她生物钟一向准时,可今日却莫名睡过了头。 杜明昭再一摸手边。 是凉的。 床榻之中已无秦阳云的身影。 她再看去软塌那面,连宋杞和都不在屋中。 杜明昭心里发慌,宋杞和还好,她不担忧他会做什么事出来,可秦阳云是秦府的小少爷,还身带自闭症,他怎么会不在屋里? 蹬上布鞋后,杜明昭起身便撩开帘子往外头而奔去。 屋门大开,院中未见一位扫地丫鬟,权因昨日秦坚下过吩咐,不许清早扰杜明昭与秦阳云的休息。 连秦夫人都叮嘱过杜明昭,她是贵客,又是为秦阳云医治的大夫,不必遵早起请礼那一套。 因此整个落霞院仅有杜明昭、宋杞和与秦阳云三人。 在院中的角落,栽种着一颗玉兰树,如今近七月,正是玉兰花开之时。 树下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宋杞和未束发,仅身着那件绿裳,秦阳云便就坐在他左手臂弯之中,朝上够着枝桠的花苞。 几片玉兰花瓣轻飘落至宋杞和的肩膀,黏在他的乌发间,那是比任何金银发饰还要好看的装点。 杜明昭看见两人同在院里,刚舒了一口气,可转头便留意到秦阳云被置于高处,是个危险动作,她赶忙走了过去。 “你们怎么来院子里了?” 杜明昭的声音引得两人齐齐回了头,两双眼睛同时望向了她,一个无情绪,一个含杂几分的笑。 宋杞和笑说:“他醒得早,看你仍在熟睡,便不想扰你。” “我没想到小少爷竟愿意随你出屋。” 杜明昭的眼落在秦阳云的手上,此刻他的小手正攥着宋杞和的衣袖,那是下意识的依赖。 宋杞和却道:“这不是很好吗?是他病在好转的兆头。” 杜明昭点点头,她便由着宋杞和抱秦阳云,没再插手管。 来到玉兰树下,眼望绽开的花苞,秦府的玉兰生得白里透粉的色泽,伴有清淡的幽香,清雅素淡。 杜明昭感叹道:“这玉兰开的真美。” 宋杞和却是看秦阳云,“你不给她?” 杜明昭侧目看来。 下一刻,一只肉乎乎的小手递过来,秦阳云的手心正躺着一朵玉兰。 “是给我的吗?”杜明昭杏眸一弯。 因宋杞和托着他,秦阳云几乎和杜明昭平视,他那双黑色圆鼓的大眼眨巴着,小手又朝前一伸,“啊……嗯。” 秦阳云开口回应了她。 杜明昭欣喜若狂,她接过花,摸摸秦阳云的脑袋,“小少爷,你真棒!” 短短一夜,他就能自主回应她的话了。 宋杞和很是自得,“我说过了,他没那么弱气。” “好,那咱们今日把秦府都走走,让夫人一起,好不好?”杜明昭凑到秦阳云的眼前,笑容明媚,“小少爷是坚强的乖孩子,一定能好起来的。” 秦阳云轻轻启唇,发出了“唔”的声音。 他虽还不能说完整的话,但只是蹦出单音节,都是极大的进步。 杜明昭说做就做。 早膳过后,她便命小荷去寻秦夫人,她打算牵着秦阳云到莲方池与秦夫人碰面。 小荷应后离了院。 杜明昭朝秦阳云伸出手来,“小少爷,我们走吧。” 她刻意停在几步之远的位子,想让秦阳云学会迈步子来找她。 秦阳云主动地走近,牢牢牵住她的手。 杜明昭笑眯起眼,她复而看站在外室的宋杞和,“祈之,今日夫人会在,你就留在落霞院里等吧?” 秦夫人爱子心切,若见到宋杞和伺候她和秦阳云,定会细细追问深究。 事实证明杜明昭的顾虑很有必要,只因在莲方池见到秦夫人的那刻,杜明昭便被秦夫人问了句:“今日伺候你的是小荷?” 杜明昭当然不会说出宋杞和的名字,当即应道:“昨夜小少爷在落霞院歇着,小荷与蕊儿便调来了落霞院。” “昨夜在秦府可还好?” “一切妥当,多谢夫人招待。” 秦夫人与杜明昭谈过两句后,复转头去看她所牵着的秦阳云。 秦阳云着一身翠竹衣袍,双眼十分有神,双颊染一团红晕,活生生像个讨喜的年画娃娃。 是被照料的很好的模样。 “云儿瞧起来是很乐意出院的?”秦夫人下意识伸手去摸秦阳云的头,这回秦阳云十分轻易便接纳了她。 “自然,小少爷的病在好转。” 杜明昭牵着秦阳云的手递给秦夫人,示意她来握。 秦夫人的笑停滞,极快又涌起喜悦,“我,云儿给外人牵了?” 杜明昭笑着颔首。 秦夫人顺利牵住了秦阳云的手。 见秦阳云面上当真无半分不情愿,秦夫人松口气就道:“小杜大夫,还是你有法子,我总觉着啊云儿是真能好的。” “夫人是要这么想。” 杜明昭起身轻抚衣摆的褶皱,她走在前回身与秦夫人道:“夫人,今日还请你牵着小少爷将秦府熟悉一番。” “好,那先去东院吧?” 这个季节晌午之前都不会过热,只是晌午一至,日头当照,若在府里走动,定是全身都会汗湿。 因此杜明昭与秦夫人只在秦府逛了一个时辰,两人牵着秦阳云回了莲方池。 东院与主院都已去过,秦夫人蹲下身轻抱秦阳云,慈爱笑道:“云儿,东院是你大哥的院子,爹爹会在主院处公事,你记下了吗?” 秦阳云一眨不眨看着秦夫人,他不语。 秦夫人也只是在自语,她起身询问杜明昭,“小杜大夫,日后我一样应这么做吗?” “是的,只在府中走过一回,小少爷恐不能记住,夫人每日都花半日陪小少爷在府内散散心,他自会熟悉。” 杜明昭把康复训练的方法交给秦夫人,秦夫人洗耳恭听,“待小少爷定要温和,不可急躁,他若是有避闪或反抗的意思,便立及带小少爷回院。” “我记着了。” 秦夫人莫名又叹了一口气,“可云儿还不会开口。” “夫人,切莫着急呀。” 杜明昭刚还说呢,秦夫人便急不可耐,对此,秦夫人意识到后,兀自一笑而过。 晌午时分,秦阳云留在落霞院用午膳。 如今他已学会用勺,无需下人伺候喂食,只是还得有人将饭菜夹入他碗中,不若他只会啃白米饭。 秦阳云照旧只吃了半碗饭便饱。 杜明昭取来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小荷将用完的碗筷撤下去,不到一会儿,蕊儿来屋里禀报:“小杜大夫,大少爷请见。” 眼下杜明昭住在落霞院,秦阳策来前会让丫鬟递话。 杜明昭应道:“请大少爷进来吧。” 她想着秦阳策是为看秦阳云而来。 蕊儿便去院外将秦阳策带进来。 秦阳策大步跨入屋中,他手里还提了一直木笼,看见杜明昭与秦阳云都在,他扬笑就喊道:“杜姑娘,云弟。” 杜明昭起身福礼,“大少爷。” “快不必行礼了。”秦阳策虚扶她起身,他抬手便将木笼放置在秦阳云身前的桌上,“先来看看我带了什么好宝贝!” 秦阳云被吸引了注意力。 杜明昭定睛一瞧,木笼之中小白团仅有手掌大小,红通通的眼,可不就是兔子,她生笑道:“大少爷上哪捉了一只小兔儿?” 秦阳策开了木笼的小门,秦阳云好奇地歪了下脑袋。 小兔子却缩在笼里,不敢动。 “云弟可喜欢?”秦阳策可是想讨秦阳云的欢心,只是小孩儿不言语,他亦不是秦阳云肚子里的蛔虫,“大哥上西街买来的兔子,平日交由你来养。” 秦阳云扬起脑袋,他看着秦阳策。 秦阳策手心出汗,是高兴的,可他又看不懂秦阳云的意思,只能扭头问杜明昭,“云弟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杜明昭看得想笑,她道:“小少爷是在问,大少爷真要送给他吗?” “当然了!” 秦阳策开怀之下伸出魔爪就将兔子从笼里抓出,他放到秦阳云怀里,秦阳云迫不得已只能双手捧好小兔子。 只是有了这只小兔,秦阳云的眼里肉眼可见多了笑意。 秦阳策跟着傻笑,“嘿,云弟果真很喜欢!” “这小兔儿瞧着就很能勾小孩子的心。”杜明昭看了眼秦阳云,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兔子身上,小手更是主动地揉着毛发,她又说:“小少爷这样喜欢的话养着挺好,兔子应好养吧?” “这……”秦阳策竟迷糊了,“我不知道。” 杜明昭突而觉着这位兄长也不是那么靠谱,她扭头问小荷,“你去问问秦管家,看能否找个会养兔子的,这足月的兔子,小少爷喜欢,可别让兔子莫名给养没了。” “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想着云弟会中意。” 秦阳策瞥到小荷离开的背影,他抿唇换了一副笑脸,“杜姑娘,听闻今日云弟能听懂娘的话了?” “有时候可以。” 杜明昭回忆与秦夫人在秦府遛弯,秦夫人和秦阳云说了好些话,多数时候秦阳云都似未进耳,只有一回,见到蝴蝶的时候,他有了回应,会投眼去看。 她便得出结论,“小少爷更喜会动之物。” 第71章 七十一 十分意外的,秦阳策送来的小兔令秦阳云心中再无旁物,当夜他便乖乖回到了秋水院。 隔日小荷来报说秦阳云一晚上都没闹过,早起精神极好,还主动上院里寻小兔。 杜明昭再去秋水院的时候,秦阳策早早便陪在秦阳云身边,兄弟俩同蹲着逗半大的小兔。 “大少爷来的这样早?” “这不是想与云弟亲近?”秦阳策笑着起身,可见他面容笑意真切,“杜姑娘,云弟方才有听进我的话,我问他可否待在秋水院,他应了。” 杜明昭笑道:“看来小少爷已渐而和你相熟,正好我今日打算作别,小少爷既愿意和大少爷交谈,我也好放心离府。” 闻言,秦阳策神色微变,“你今日便要走?” “我本留在秦府是为更好引小少爷接纳秦府的众人,如今他肯与夫人还有大少爷你走近,无需我再陪着小少爷的。” 杜明昭以为自己离家足有三日,是有点久了,苗盛的毒还不知怎样,还有吴氏的眼疾,于是她又道:“若小少爷病情有变,大少爷可上泰平堂寻我。” 听杜明昭去意已决,秦阳策眼中划过失落之意,“不如待用过午膳再走吧?” 杜明昭感到为难,“可我想回医馆一趟。”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秦阳策便不好强人所难,他喊来小荷,吩咐道:“你去送小杜大夫回泰平堂。” “奴婢遵令。” 小荷跟随杜明昭折回落霞院。 杜明昭来秦府所带不多,留宿一日秦夫人还多拿了一件新衣裳给她,衣裳一并包起,她走到外室喊了声宋杞和。 此刻宋杞和正绷着脸,神色莫测。 无他,杜明昭给他编了个麻花辫,他很厌弃这身打扮,几乎要忍到了极点。 杜明昭看出他所想,轻声安抚道:“咱们可以回医馆了。” 宋杞和诧异问:“这就走?” “我与大少爷说过了。” “好。” 两人同行去了秦府正门。 秦坚备好了两张银票,在杜明昭临走前将诊金递给了她,马车候在门口,只待两人上车起程。 “杜姑娘,老奴还想多叨扰你几日呢。”秦坚开着玩笑,“可老奴不得空,不便常去泰平堂。” 杜明昭回他,“可别常来,来我医馆的多是看病之人,秦管家要时常康健才好。” 秦坚笑着送她上车。 …… 杜明昭与宋杞和终回到了泰平堂。 一下车,宋杞和半遮着脸直往后堂而去,看也不看前堂的何掌柜与医馆小二。 “诶,等会儿!” 何掌柜本一见个眼生的女子冲去后堂,还想喊住人呢,可转头便见杜明昭拔脚入堂,她道:“掌柜的,不必阻拦。” 两个小二又散去招待客人。 “小姐,那人你识得?”何掌柜疑惑至极。 “确实认得。” 杜明昭给宋杞和留着颜面,没将他女装一事告知天下。 何掌柜知晓是杜明昭的熟人,便不再探究。 在这时,林郎中推开侧屋的屋门,他走出直往杜明昭这面。 林郎中面色难言焦急,“小姐,有事想请你来一趟。” 杜明昭抬脚往侧屋走去,问他:“是来了病者?” “昨儿就来过一回,小姐此前在秦府,小的也提过这事,今日他们又来了泰平堂,却是要我来坐诊。” 林郎中在半路边走边说:“可小姐,那人的病情……实在难言,只是我治不得。” 杜明昭淡道:“哦?” 屋中有稀稀疏疏的谈话声。 “不是,为何我见那小杜大夫就这般的难?啊?” “唉……” “天睿老弟你说,我这段时日真是够倒霉催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染这一身毛病惨透了,还见不到大夫!” “好了,哲哥你稍安勿躁吧。” “我哪安心的下来?若非你说小杜大夫妙手神医,我岂会眼巴巴跑来几回?” 杜明昭光是听着这话,便觉得来人如同炸_药包似得。 不过这里头的“天睿”,却是有几分的耳熟。 杜明昭与林郎中一前一后走入室内,霎时间,屋中三人的面孔现于眼前。 落座的三人分别是荀荣康、王天睿,还有那位“炸_药包”。 莫怪她觉得耳熟呢,这“天睿”不正是王天睿吗? 眼下王天睿的红眼已是消去,面色如常,便与荀荣康一般当为纨绔子弟,两人分坐两边,岔开腿十分没有坐像。 “杜姑娘!” “杜明昭!” 荀荣康与王天睿齐齐出声。 杜明昭看两人,问道:“荀少爷,王公子,你们这是打的哪一出?” 荀荣康喊完发现宋杞和不在,松口气后摸摸鼻子,“这不是觉得诧异吗?你家医馆掌柜的说你今日不在医馆,我们还以为会空手而归。” “是啊,小杜大夫,今日我等是带挚友来的,这一位是柳哲。” 王天睿介绍了柳哲,后又谢道:“上回您开的方子十分管用,我那红眼到如今再未犯过。” 杜明昭杏眸浅笑,“王公子是每日都在做那个?” “不错,我很遵循医嘱。”王天睿为此骄傲。 杜明昭忍俊不禁。 她给王天睿开的方子那药又无药效,只是医嘱里有条早睡早起按时吃饭。 事实证明,好的睡眠可比吃药还管用。 可偏偏王天睿当作是药起效了。 柳哲看看荀荣康再看看杜明昭,起身插嘴就道:“你俩快别说了,小杜大夫,你先为我看诊吧!” 杜明昭循声回望柳哲,他以布巾缠脸,遮住了下半张脸。 这副包裹严实的模样倒让她想起了秦晓如。 王天睿跟道:“对,小杜大夫,还请你给哲哥看看,他身上起了好些日子的东西,那玩意看着就不好治。” 杜明昭眯起眼,侧目与屋中几人道:“你们先散开,每人都过沸水净手,退至屋门口去。” 她的正襟危坐令在场众人纷纷变了脸。 荀荣康不解问道:“这,这是怎的了?” “小杜大夫,不是给哲哥看诊吗?怎么我们也要……”王天睿亦是发问。 “他这病若是会传人那便不好了,未免万一,你们先去净手,离得远些。” 林郎中换了一盆新水而来,杜明昭先洗过手擦干,林郎中就朝荀荣康等人说道:“在泰平堂,你们还是听大夫的吧。” 荀荣康与王天睿对视一眼,两人还是走去净手。 而柳哲则焦躁地原地踱步,边问:“我要净手吗?” “不必,你坐下来,叫我看看你的脸。” 杜明昭心里有了判断,她选了与柳哲三尺之远的椅凳落座,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柳哲坐下后掀开了布巾。 荀荣康和王天睿纷纷不忍直视,更觉着有泛呕之感。 与杜明昭所料一般,他的面颊生着与秦晓如同样的溃疡,只是他的要重的多,那溃疡自左侧下颌一直蔓延到脸颊,成一大整块污脓。 就连他侧颈亦是一样。 从化脓程度来判断,他的病应得的比秦晓如还要早。 杜明昭眸子闪动,直接开口道:“柳公子平日去多了窑_子寻欢作乐吧?” “你!你这是空口污蔑!” 柳哲涌起怒气,他指着杜明昭就要辩解,可杜明昭清亮的眼注视着他,她还说:“柳公子你染的什么病,又是为何而得的,你心中定有断夺。” “我!” “这逛窑_子的事儿你不愿承认也罢,不过你这病该是在那处沾上的。” 荀荣康和王天睿并非懵懂之人,在杜明昭说“逛窑_子染病”,两人再一见柳哲微妙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去过玩乐的人多少会知晓一二,那里头不干净的人最易得的病只有一种。 荀荣康朝着柳哲就道:“柳兄,花_楼多少干干净净的你不碰,非要去找那等脏了身子的,这花_柳病染上可不好治啊!” “是啊,你若是喜欢,如荣康那样在后院抬几个多好啊,作甚去碰那个?” 柳哲被两位好友一数落,整张脸拉不下来,他厉声回道:“还不是怪桃园那个唱戏的,她那张脸瞧着是个干净的玩意,谁知道……就是她那脸才骗的我全给信了!” “你是说晓如?”荀荣康一听便猜出的是谁。 溪川县近来大火的旦角,还是桃园之中的女人,除开秦晓如不会是别人。 “对啊,就是她!”柳哲愤愤不平。 “你怎招惹上她去了?” 荀荣康蹙眉,“我记着她是个犟脾气,好几家的少爷她都瞧不上。” “我哪儿知道旁的?” 柳哲面色阴沉,受荀荣康问后他眼眸躲闪,“那日我母亲搭了戏台子她过府唱戏,事后我说赏她几只簪子她便随我走了,只是我染上这病才晓得她不是个好东西!” 荀荣康叹了口气。 杜明昭安静听两位少爷在屋中争论,她抓到了“秦晓如”的名字,复而蹙眉。 柳哲口中的秦晓如与她那日亲自见过的那个女子,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 秦晓如道是被人负了心,万念俱灰。 她对钱财看的极淡,再交付诊金时问过好几遍杜明昭诊金可是太少。 而柳哲口里的秦晓如,竟是个贪财私利之人。 “小杜大夫,你快为我开个方子吧!”柳哲又看想杜明昭,他耐不住每日的被折磨,“这病在我身上当真难忍。” 可杜明昭手边的纸页却是一子未写。 柳哲不明白,“为何您不写方子?” 杜明昭直视他,回道:“柳公子,你这花柳病,我治不了。” 第72章 七十二 宋杞和换回蓝灰色长袍后,他打里屋来到外间,便直对上了东宏那双面无表情的脸。 虽然东宏如往日一般看不出神色变化,可宋杞和还是透过他的双眼瞥见一抹戏谑。 宋杞和整张脸顿时如墨晕开,屋内冷意弥漫,东宏不怕死的问了一句,“殿下在秦府的几日睡的可好?” 这话不是问宋杞和睡的好与不好,而是在宋杞和以女装躲在秦府可曾败露。 “你以为?” 东宏抱拳在唇边轻咳一声,未免自个儿当场血溅三尺,他选择缄口不再提这茬。 当初杜明昭被留在秦府,宋杞和听后执意要入秦府,东宏便疑虑自家主子可是会寻秦顺自报身份,以御王府世子的名义入府。 谁知宋杞和不愿,反倒是问他可有别的法子。 东宏绞尽脑汁,最后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劲,想出可扮成杜明昭的丫鬟。这样一来,只要不被人察觉,宋杞和都能待在杜明昭身边,甚至于一个院里。 只是做姑娘家妆容还需着衣裙,那绿裳虽是粗布,可却是实打实的姑娘家的裙子。 东宏以为宋杞和不会做到那个地步。 不过几日见不着杜明昭,这短短几日熬过去不就好了? 可宋杞和令他大开眼界。 他满脸写着“不情愿”与“厌弃”,可最后还是咬牙取走了那件丫鬟装绿衣,入里屋套上了衣裙。 东宏再见宋杞和走出时,下巴都快闭合不了。 宋杞和披散乌发,穿一件粗布绿衣,他抱臂站立在那儿,未施粉黛的面容在姑娘家衣裙的映衬之下,比京中许多官家小姐还要惹眼。 即便是女装,也不会叫人觉得怪哉,反而想再多看几眼。 只是东宏被宋杞和那双布满杀气的桃花眼怒视着,他只敢瞥一眼便垂头。 便是这副模样,东宏送宋杞和去了秦府。 东宏收回思绪,他可是提这馊主意的人,哪怕他再多说一个字,都似在提醒宋杞和他曾女装过。 “殿下,有件要事需禀告于你。”东宏不再言女装,面色正经起来。 宋杞和以眼神暗示他继续说。 “是关太子的。” “太子又怎的了?” 两人所在的侧屋门严紧实,这把头的侧屋鲜少人至,谈话不必担忧隔墙有耳。 但东宏还是压低了一分声音,“太子跋涉的路途……似遇到了点难事。” “不是派了人手过去吗?”宋杞和眉头紧锁。 他是半分也不乐意听和宋鸿信有关的任何,那身带顽疾还要四处折腾的太子于他而言仿若是个累赘。 偏他还动不得,杀不得。 “太子如今已进明州,他的亲信给咱们送了信件来,就在昨日,主子仍在秦府的时候。”东宏从袖里取出信件,递给宋杞和。 明州与溪川县所在的菏州还有一州相隔。 时已近七月,太子竟还在明州,这奔波似乎太过疲慢了点。 宋杞和快速翻阅信件,耳边是东宏的声音,“太子那儿有太多人盯着了,原在京中本就有诸多双眼睛盼能揪出太子之错,现下太子竟是将把柄主动给递出去。” 东宏自打太子离京起,便心生不满。 宋杞和眉头长久未舒展,他发问道:“太子在明州遭暗伏?” 这些人一个二个的等不及,就这般迫不及待欲除太子为后快? “殿下,太子若在明州有难,对咱们十分不利。”东宏想的更多,他心中全然系在宋杞和身上,“信里还说设伏的幕后真凶未被抓到,太子亦不知是何人在背后为非作歹。” 最关键的是,多少人会想到另一层。 如太子身亡,对谁究竟最为有利? 众人会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名字。 宋杞和。 太子死,这东宫之主必然会是宋杞和继位。 东宏垂头说着,“不知道那些人会如何臆测主子。” “还用他们说?我行事向来直接,若要太子身家性命我至于还去帮他一手。” “殿下打算去明州吗?” “必须得去。” 宋杞和的桃花眼有血光一划而过,“你即刻写信召集人手,过几日我亲自启程走一趟明州。” “是,属下这就去。” …… 柳哲的花柳病已是中后期阶段,有一个月之久,杜明昭对此表示自己束手无策。 连秦晓如那稍轻的症状都不可痊愈,柳哲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才后知后觉寻医,不觉得为时已晚? 柳哲得这话,说什么也不肯相信。 他想在泰平堂胡闹,可却被荀荣康和王天睿双双拦下。 溪川县如今敢质疑杜明昭的人少之又少,荀荣康与王天睿两人对杜明昭的话深信不疑。 既然她说治不好,那便是真的药石无医。 柳哲失魂落魄,直接抱头痛哭:“莫不是我只能寻死了?” 荀荣康见之不忍,双眼渴求看向杜明昭,“真的毫无法子了?” 王天睿也在求情,“或许,或许小杜大夫能暂且抑制病情呢?我听闻这病后头全身都会长满溃疡,那痛苦实在难言。” “抑制的话,我可以一试。” 杜明昭为柳哲开了方子。 只是她对这个人的人品抱以莫大的质疑,因而在药里她多加了一味黄连,并要柳哲一日服用三回。 她就是故意要柳者吃苦头。 翌日,杜明昭在泰平堂见到了前来取药的秦晓如。 她同样是已布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如水的眼。 杜明昭着实不信,有这样一双干净眼的女子,会是柳哲口中那等贪财之人。 秦晓如依着杜明昭的医嘱,避开与人接触,隔着三尺之远与何掌柜说:“掌柜的,我是来买药的。” 何掌柜记着她较为特别,一回买一摞的药包。 很快,何掌柜将药包配好,推到了秦晓如跟前,而她便将用布包裹的银子放置在前堂。 杜明昭暗地观察着,待秦晓如要离医馆之时,她抬脚跟了过去喊住秦晓如,“秦姑娘。” 秦晓如后背一顿,她回了头。 杜明昭朝旁轻点下巴,说道:“可否借步说话?” 秦晓如跟随她来到了医馆的后堂院中。 两人同离了三尺。 秦晓如站定没再动,她微微躬身,道:“小杜大夫寻我是为病症?我这段时日都有服药,也涂抹了您给开的药膏,身上的溃疡已起痂,不过面上的还是那样。” “看来你的病在好转。” “那,我可是有痊愈的可能了?” 杜明昭迟疑回她,“你先吃着吧,那溃烂是会反复的,眼下结疤可难保日后还会再生,这药你怎么都得半年以上,心里得有个数。” “我知道了。” 秦晓如轻轻一笑,并未对此感到失落。 实际上,她的溃烂未有先前那难忍的瘙_痒与痛楚后,秦晓如便已是以为日子有了盼头。 “秦姑娘,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秦晓如双眼流露困惑。 杜明昭将柳哲进泰平堂寻医一事告知秦晓如,她还说道:“那位柳公子得的亦是花柳病,他言那病是你传给他的。” “什么!” 秦晓如那双如水的眼因这话顷刻间染上愤怒,她咬牙吼出声:“柳哲简直是厚颜无耻,这话他昧着良心不怕我日后化成厉鬼寻他算账吗!” 端看秦晓如听后的反应,杜明昭领会是柳哲撒了谎。 当时她见柳哲病情十足严重,而秦晓如的稍轻便起的疑心。若秦晓如为先染花柳病的人,那按理说柳哲的病不会比她更重。 秦晓如气得难持话语,“若非柳哲是个惯会花言巧语的,我怎会上他的骗还将委身于他!他竟还胡言乱语,污蔑我?” 一切的根源都是那一日柳府搭了戏台子,桃园的戏子进府唱戏。 戏毕后,秦晓如回屋收拾卸妆,有位小丫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塞了一只金钗在她怀中。 秦晓如担忧在柳府落人口实,当时就追出去寻那小丫鬟的身影。 结果人没找着,反而害她在柳府迷了路。 那时是三月,桃花纷飞,秦晓如在柳府见到了令她错失一生的男人,柳哲。 公子家风度翩翩,含笑走到她身前,秦晓如吓得福礼,心中七上八下的想该如何离开。 她不喜与少爷们打交道,尤其是年满十五之后,男人们看向她的眼里总夹杂十分肮脏的颜色。 柳哲却没有。 他只是笑着折了一只桃花,别在她的耳后,还说:“我喊个丫鬟送你回去。” 秦晓如有些惊讶。 而后柳哲真派了个小丫鬟为她领路,走前他问她的名讳。 秦晓如终没忍住回了头。 这一段孽缘就此斩不断。 后柳哲频频来桃园寻秦晓如,甚至于桃园之中好些人背地里都在说,柳哲只是玩玩秦晓如,少爷们寻乐子有几成大多会找她们这些个低贱之身。 秦晓如不信,她与柳哲情深绵绵时,他承诺会迎她入府做姨娘。 对地位卑_贱的秦晓如来说,做柳府的姨娘她已知足。 可那回一响贪欢之后,秦晓如觉着身上愈发的不对劲了。溃烂在她的脸、身上长起,流脓,黄色发臭的水,她的日子坠入无边黑暗。 杜明昭说,她得了花柳病。 秦晓如听到了背叛的声音。 一定是柳哲胡乱来,他上哪里沾的脏东西,还隐瞒着再找她。 秦晓如恨透了柳哲。 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都不堪回首,秦晓如在杜明昭面前掩面哭泣。 杜明昭杏眸闪过复杂,“秦姑娘,若是你所言不假,柳公子先染的花柳之病,那他吃药也无济于事。” “他会死吗?” “会。” 秦晓如满面溢着泪水,她咬牙,“好!” 送走秦晓如,杜明昭仍旧于院里有一刻未动,她抬起杏眸望了下院墙顶处透进的光,有两分落进她的眼。 “那柳家的负心郎便是你上回说的?” 直到宋杞和声音响起,杜明昭方才转身回眸。 他已褪去绿衣,身子挺拔迈开大步迎光走来,杜明昭忽而回想起那夜月色之下,他高大的身躯几乎笼盖住自己。 杜明昭瞥开眼,“是他。” “你就为这么个玩意与我置气呢。” 宋杞和唾弃了一句柳哲,拿他和柳哲比,不知是抬高了柳哲,还是在羞辱他。 杜明昭杏眸流转,她娇嗔道:“我才没与你置气。” 她还补道:“我不会的。” 宋杞和桃花眼灼灼亮起。 杜明昭正当是尤其明媚的一日,可宋杞和下一句如有冷风灌入。 “昭昭,五日之后我要离开溪川县。” 第73章 七十三 清早杜明昭她给杜黎施针治腿后,便在院中撑着下巴坐于小木扎里发愣。 何氏自屋里和院子第三回 而过时,终在屋门口停住了脚,她脚下一转去了厨房。 不多时,何氏在杜明昭跟前搬来一方小木桌。 杜明昭被她的动静唤回了神志,何氏见她看过来,将手里的碗筷都放置于桌上,问她:“想啥事呢那么专注,我这来来回回的走,看你是动也不动的。” “啊……”杜明昭被问的躲闪,她下意识寻了个由头,“在想医术。” 今日是宋杞和离开的第二日了。 自那日他告诉自己将要去往明州时,杜明昭当即反应怔然,她脑里就一个念头:宋杞和竟然要走了? 可能是她的神色过于难看,宋杞和又补了一句,“我会回来。” 他用指尖点了下她的额心,轻声说:“等我。” 杜明昭怅然若失地揉揉额面,那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不一样的触感。 将离开的那日,宋杞和没与她作别,是当日应庚送她入城,她才知晓宋杞和已经走了。 明州啊,那是漳州的邻州。 杜明昭叹了一口气。 何氏还真以为杜明昭是在愁思行医,只能怪她神情过于愁闷,实在与平日的她不甚一样,何氏就道:“是为秦府那个小少爷?” 杜明昭在秦府逗留,何氏因而见到了秦家派来的丫鬟,何氏心里清楚,若非秦阳云病情难治,秦府也不会留杜明昭住上几日。 “算是吧。”杜明昭含糊回了句。 何氏不再刨根问底,而是将碗推到她手边,“尝尝娘酿的酒酿。” 这是一碗蛋花清酒,杜明昭前世吃早点时用过,只是叫法不同,她习惯喊“米酒”。 她捧起碗喝了一口。 何氏发酵的时日刚刚好,酒味不会过重,而甜味有够足,米酒与蛋花的搭配真是一绝。 “娘,很好喝。”杜明昭杏眸弯弯。 “好喝却不可吃多,一日一碗。” 何氏笑着收起她用完的碗筷,她边感叹道:“小宋离抚平村之前还惦记着把轮椅给你爹,他啊,要我说是真真是细心的孩子。” 被何氏提及宋杞和,杜明昭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她只能应:“是啊。” “还不知道小宋几时才能回来。” 杜明昭摇了摇头,宋杞和只是说他会尽快,但她亦不知这个“尽快”是几日。 “不定小宋就回宋家去了。” “应不会的,他走前没带几样东西。” 何氏却连连叹气,她一改话锋,端来一方小凳在杜明昭身边坐下,道:“昭昭啊,娘和你爹十分中意小谢,你觉得他咋样?” 杜明昭闻言有不好的预感,她蹙眉:“娘,什么?” 何氏抓住她的手,慈爱笑笑:“是招赘,让小谢上咱家做赘婿。” 杜明昭瞳孔震惊,她唇瓣微微抖动,好半天没缓过来。 谢承暄做赘婿,给她? 不是宋杞和吗? 而且她与谢承暄又无半分男女之情,她怎么可能接受的了? 杜明昭本就因宋杞和的离开闹得心情浮躁,经何氏一提要让谢承暄做杜家赘婿后,她心中纷绪更为混乱。 “娘,你在开什么玩笑?”杜明昭脑瓜子都嗡嗡嗡的。 何氏“诶”了一声,“啥玩笑话?娘和你爹是认认真真与你谈这个事的。本来啊,我是想待你十七生辰之后再谈,可人小谢要进学,怕是会愈发忙碌,才会先问问你是咋想的。” “谢大哥家中还有一位有眼疾的寡母,人家谢家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入赘的!” 杜明昭清楚记得那日在谢家,吴氏说的话便是压根不知晓入赘一事的,她摇头道:“娘,你和爹太想当然了。” “怎么会呢?”何氏拧眉不快,“小谢他是情愿的,可我和你爹想问过你的意思再做决定,只要你愿意,小谢就做的了杜家的赘婿。” “我不要。” 杜明昭回的极快。 她绝对不可能和谢承暄结为夫妻的,这与谁都不公平。 先不说她没那一层意思,谢承暄已是案首,前途不可估量,招到杜家来做赘婿算个什么事儿啊? “娘,你和爹不准胡来,我的亲事怎么都得过我的眼再谈。”杜明昭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和谢大哥,没有结夫妻的可能。” “昭昭,你看不上小谢?”何氏深深叹息,“这十里八乡的,要说好男儿,咱家能选做赘婿的,也就是一个小谢了,换做他人,哪儿去找更好的。” “反正,我们无可能。” 杜明昭越思考越糟心,索性离了杜家去宋家喊应庚入城。 …… “明昭。” 谢承暄开了门,请杜明昭进谢家院。 被何氏挑明要和谢家结亲之后,杜明昭是不大想碰见谢承暄的,然而吴氏的眼睛还需扎针,她不能因私情而耽误正事。 正巧谢承暄放课后找来泰平堂,他便想请杜明昭过谢府为吴氏施针。 因此,杜明昭整理思绪,还是前来了谢家。 吴氏这双眼睛医治的已有一个月,配着每日的内服,杜明昭扎好针后便问吴氏,“婶子感觉怎么样了?” 她又递出两根手指,让吴氏看她的手。 吴氏盯了许久,道:“模模糊糊的,有个大概,应该是你的手?” 杜明昭笑道:“婶子的眼恢复了一分。” “可真的太谢谢你了,杜姑娘。”吴氏双手握着杜明昭的手,一个劲的在道谢。 谢承暄在边也含笑道:“明昭,谢谢。” 杜明昭投来一记注视,她松开吴氏,起身与谢承暄道:“谢大哥,请借一步说话。” 谢承暄见她面容肃穆,心觉是什么大事,他回头安抚吴氏道:“娘,我先去给明昭取诊金,你歇着。” 吴氏应了个“好”,又趟回床里。 而谢承暄随杜明昭去了院中。 “明昭。”谢承暄站定在杜明昭的身后,眼望她纤细的背影,“你寻我何事?” “谢大哥。” 杜明昭清亮的杏眸与谢承暄的对视,她眼底是很固执与坚定的色泽,还有一抹歉意,“我爹娘提的那事,你便当没听过吧。” 谢承暄愣在原地,他嗓子里微干涩,“明昭,你在说……何事?” 他不愚笨,心中已猜到了一二,可谢承暄并不愿去肯定。 而杜明昭则直言不讳,“我爹娘提说想让你入杜家门做赘婿,这事罢了。” 她是不想太过直接的,可又怕委婉过头,谢承暄不能懂。 亲事重大,既然无感情,还是不要有牵扯。 这是杜明昭一贯的原则。 “你不愿?” 谢承暄清秀的脸划过一丝窘迫与失落,他垂头落寞道:“其实老师并未应许,只是提过想留你在杜家,并给你寻个上门女婿,问我可愿意。” 杜明昭错过了谢承暄眼中的挣扎,她以为是杜黎看上了谢承暄,而谢承暄还未做决定,于是她叹口气就道:“谢大哥,这事怪我爹娘过于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 一时之间,谢承暄喉头生疼,他不知道说什么,更觉得自己说不出话。 稍一抬眼皮,目光之中是杜明昭坦荡的杏眸。 谢承暄终于明白。 她是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看上他的,是杜家的爹娘。 谢承暄一颗心如被一只大手攥紧,特别的痛,可沉默片刻后,他复而想到,既然是杜家爹娘看中了他,为何他就不可呢? “明昭。”谢承暄轻松了些,他抬起头看向杜明昭,“你是不愿招赘,亦或是结亲吗?” “是。” 杜明昭淡道:“我已与爹娘说过,我暂且没有结亲的打算,因此招不招赘的,我家都不会议亲,谢大哥就当那事没发生过。” 谢承暄颔首:“我知道了。” 杜明昭看他应下,心中那块大石头终是落下,她唇角微翘又提起吴氏的病情,“婶子之后还要每日都吃药,她恢复的不错,可以暂且不必行针,只用药来治。” 她这么说是想为谢家免去几回的诊金,即使杜明昭不要多的,谢承暄也执意要给。 杜明昭只能这么做。 谢承暄回道:“我会去泰平堂抓药的。” …… 应庚驶过村里的池塘边,杜明昭在高高的斜坡之上,远望见池中有一只木船正在荷叶之间穿梭。 三顶草帽自浓绿的荷叶里起起伏伏,一张小脸蓦地抬起,杜明昭看清那是郑佳妮的脸。 恰巧木船里的郑佳妮也望见了杜明昭,扬手笑喊:“明昭!” 郑佳妮一起身,带着木船不稳,船里的高小燕惊慌失措,“妮子快坐回来。” “哎哟,我看见明昭了嘛?” “你想咱们三摔池里?” 郑佳妮抓着木船沿,招呼吕梦娣道:“梦娣,把船划到岸边去。” 吕梦娣应声划着木桨。 船一靠岸,郑佳妮便跃至泥巴路,看杜明昭已下了斜坡走来,她跑去将手里的好宝贝递去给杜明昭,“明昭,瞧我们摘的!” 杜明昭稍侧目,郑佳妮三人的木船里堆积了半船的莲蓬。 她用手剥了一颗莲子,清爽脆口,就是莲心苦涩的紧。 偏郑佳妮在旁补了一刀,直捅心窝:“明昭,宋公子真不在村里了?” “是。” “他还会回村吗?” 杜明昭缄默一会儿,道:“会吧。” “你咋这样的不确定?” 郑佳妮似乎有些不满意。 杜明昭只是看她。 “诶,我先前只以为,村里若是谁最清楚宋公子的,莫过于你了。”郑佳妮自顾自地剥莲子。 杜明昭不解,“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啊……” 郑佳妮的脸蛋凑到她近处,低声悄咪咪调侃道:“你不觉着宋公子中意你吗?” 第74章 七十四 杜明昭走在去东院药房的路上,脑中却在想着他事。 她如今已不必再那样频繁去往城中谢家,施夫人的宫寒每月施一回针便可,余下的她只用费心在苗府大少爷苗盛与秦阳云身上。 昨日杜明昭去过苗府,见到了苏醒之后的苗盛。 如今苗家森严,苗夫人封死了苗盛的院子,这位大少爷再未被投毒,赤盖一毒便轻而易举排尽。 苗盛听说是杜明昭治好的他,他当即表达了感谢。 杜明昭因而知晓,事后苗夫人追查到了那被乔姨娘赶出府的丫鬟,只是找到人时丫鬟已断了气。 幸好苗盛这院子再不曾有赤盖流入,也因此大少爷得以转危为安。 苗夫人对杜明昭感念在心,她出手阔绰多给了杜明昭近一倍的诊金。 苗府直接把百两的银票送到了泰平堂。 而另一面,秦府还算安宁。 说起秦阳云,杜明昭便想到自己留宿秦府的那几日,那时候宋杞和人亦在。 恍惚之间,耳边似有响起郑佳妮在池塘边的玩笑话。 “你不觉着宋奇十分中意你吗?” 杜明昭不假思索回避这个问:“怎么会?” 郑佳妮嗑着莲子,牙齿嚼得嘎嘣作响,她侧目凝视杜明昭的面。 清风带起杜明昭脑后的一缕青丝,她已手指别过,那柔软的发便轻轻贴在她的手背。 莹白玉肌的美人便立于荷塘之边,杜明昭的身后是渐开的荷苞,可她的双颊比那花瓣还要粉。 郑佳妮眯眼感叹:还真是个惹眼的美人! “我可不信你说的!”郑佳妮嘻嘻笑起来,她捂嘴像偷了蜜,“他看着你那眼神……啧,跟狼望到了猎物似得,与待村里任何一人都不同,明明瞧着够凶猛的,可你又会觉着他温和的不可思议。” 杜明昭被说的无奈,她瞥眼,“你怎么会生出这个感觉的?” “本来就是啊,他只待你一个人好。” 郑佳妮说了句直戳杜明昭心窝子的话,“旁人,可无一人这样啊。” 杜明昭沉默。 这时郑佳妮哼了一声,抱臂就道:“杜明昭,你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杜明昭:“?” 郑佳妮就说:“要有模样这么好看的男子中意我,我直接回头抱他满怀,日日夜夜地缠着他,看他脸。” 杜明昭哑口无言,“你是只中意俊脸吧!” 沉浸在思绪之中的杜明昭摇了摇头,刚到药房院门口,柳叶便跑来喊道:“小姐!” 院中有几位叔婶正在忙活,杜明昭点头打个招呼后,复问柳叶,“箱笼可已备好?” “都好啦!”柳叶笑着指向院角,“小姐,喏,都放在那儿了。” 杜明昭便叫柳叶一同去抬箱子。 柳叶边走边抱怨道:“若是大块头在就好了,他还能在边帮小姐一把。” 杜明昭对她提及东宏显得更为沉默。 应庚驾着牛车来接杜明昭,见柳叶吃力地抬箱,他下车替两人接过。 柳叶看到应庚很是诧异,“应庚没与宋公子离村?” 应庚瞥她:“公子留我在这。” 可东宏到底是走了,柳叶微有失落。 杜明昭招手让柳叶回药房,“我与应庚先将东西带进城。” 柳叶扬笑躬身,“是,小姐。” 抚平村药房所制的药丸与阿胶糕各占半箱,杜明昭全都送至泰平堂后,将何掌柜叫到了一边。 杜明昭问:“近来采购药膏和阿胶的人可还有?” “药膏供货好,城中来买的人多。”何掌柜面上流出两分的顾虑,“只是那阿胶,这几日来买的人明显是少了。” 杜明昭察觉何掌柜欲言又止,她就说:“有什么话直说。” “小姐,老奴是有件事想禀报于你。” 何掌柜垂头压低了声,“咱们医馆的阿胶自打在城中受各家夫人抢买后,城里打同样主意的就多了起来。” 杜明昭眼眸闪烁,“哦?” “昨儿老奴和医馆里的王大发觉城里还有一盒与咱家不同的阿胶糕在买。”何掌柜想起这事,还觉得心情复杂,“那阿胶糕卖的比咱家少一半的价,上咱家来买阿胶的人可不就少去许多。” “还有人卖阿胶糕?” “正是。” “知道是哪家的吗?” 何掌柜摇头回道:“老奴还未去查过。” “先探探风声吧,我要知晓事情究竟怎么一回事,一五一十的报上来。” “是。” 何掌柜还问:“小姐,那泰平堂可要去几分的价?” 杜明昭却是说:“不必,咱家就卖这个价,旁人爱卖多便宜都随他们。” “小姐不怕城里人不来买了吗?” “有何好担心的?信我医术的自然不会轻易尝别家的,我做的与那家卖的又不同。” 何掌柜应道:“老奴明白了。” 杜明昭挥手,何掌柜从后堂退去前堂。 而她,则转身去了侧屋,今日她会在泰平堂坐一日的诊。 不知为何,如今身在城中,明明做着她想做之事,可杜明昭还是感到了一阵空虚,浑身都提不起劲。 …… 宋杞和这一走,便是大半个月。 七月的抚平村细雨绵绵,天阴雾蒙蒙,雨水打在杜家院里的泥巴里,有坑坑洼洼的小洞蓄起水来。 何氏没将养的鸡放出,此刻鸡正在窝里焦躁地鸣叫。 杜明昭捧着何氏煮好的蛋花清酒,坐于屋檐处仰望雨滴落下。 院门外脚步声近来,何氏披着蓑衣大步奔回杜家院,杜黎正好坐着轮椅从屋中而出,他看到就问:“你这时候出去了?” 何氏褪去蓑衣,用干布擦去脸上沾的雨水,“这不是怕咱家的地吗,我清早下地转了一圈。” “辛苦你了,娘。”杜明昭喝完了一碗米酒。 何氏却笑着看向杜黎,“你怎不在屋中读书?” “这天可真叫人发闷,听着雨声心里头都慌。” “这几个月你都得待屋里啊。” 何氏是说要杜黎忍忍。 杜黎却叹气就道:“我知道,我又不可上书院的,明年便是乡试,唉……” “别说你了,我瞧小谢亦是整日在进学,这多一个多月了,我还没见过他一回。” “是啊,小谢那孩子……” 杜黎偏头看了杜明昭一眼。 杜明昭没别过脸,她以侧颜朝向杜家爹娘,一双杏眸如有迷雾蒙着,直愣愣望着雨发呆。 尽管她并非看入了迷。 杜明昭突而启唇,声色幽幽,“爹,娘,往后不要再与谢大哥谈入赘那事了。” 闻言,杜黎与何氏俱露出惊诧。 因先前有过准备,何氏很快缓过来,杜黎是蹙眉问道:“昭昭,怎么说这个了?” “爹可是和谢大哥谈过了?” 杜明昭侧过脸,她杏眸墨沉,看得杜黎想错开眼。 杜黎咳道:“是和小谢提过那么一嘴。” “我在谢家和谢大哥说开了,我无心让他入赘咱们家。”杜明昭这次说的很明白,“谢大哥日后是要走仕途的,他娘一条命系在他身上,是为日后他能光宗耀祖,若是谢大哥入赘杜家,那谢家可就断了根,爹你想过没有?” 何氏听杜明昭说的条条有理,一双眼满是怨怼地看杜黎。 杜黎被娘俩迫视着,老脸一红,他窘迫回道:“是爹顾虑不周,没想到这一出……那时小谢应的极快,我只以为他能解决家事的。” “唉,总之不可再让谢大哥入赘。” “爹知道了。” 杜黎如小孩子一般,受训后还喃喃自语了两句。 不过杜黎应承,何氏那边就更不会坚持。 杜明昭心稍松,她又正脸望向院中的泥土。 雨愈发的下,滴滴答答打在水坑之中,声音如能鼓动耳膜。 那一滴滴的雨,一颗、又一颗地坠落于杜明昭的心头。 很重。 还很闷。 何氏忽而感慨道:“看样子明日这雨都不会停。” 杜黎跟道:“是啊。” 就在这个时候,杜明昭几乎无意识地张开了口。 “爹,娘。” 杜明昭浓密的眼睫眨动的厉害,她心生清晰的念头,在这一刻,决心已定,“若要寻个人结亲的话,便选祈之吧。” “小宋?” “小宋?” 杜家爹娘异口同声,仿佛从杜明昭口里听到“与宋杞和议亲”多么震撼。 杜黎忧心忡忡,“昭昭,不知你为何提小宋,可他如今已不在抚平村,即使你觉着他是结亲的好人选,也不好办啊。” “昭昭,你早些说嘛,小宋没走之前,爹娘多少回能与他谈的,这次说不准他都回宋家去了。”何氏亦是作这想,“兴许他不会回来了。” 杜明昭笃定回:“他会回来的。” 杜黎与何氏皆不清楚她这股自信来自于哪儿,然而便是当夜,杜家被人敲了门。 何氏迷迷糊糊听到响声,她裹着蓑衣开门,再一瞧院外却是一脸焦灼的应庚。 雨还未停,雨水黏在应庚脸庞,他双眼几乎睁不开,只能喊道:“婶子,我家公子受了重伤,求您请杜姑娘出来!” “什么!” 听宋杞和回村了,还身带伤,何氏哪儿还顾得上别的,她拔脚冲去杜明昭那屋,将还在睡梦中的杜明昭唤醒。 应庚见到杜明昭的时候,她已换好衣裳披着蓑衣直往宋家飞奔。 雨里混杂着黄泥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 这是相当令人不安的味道。 第75章 七十五 宋家门未关,杜明昭大步入院后,见东宏那高大的身子伫立于主屋门前。 他捂着包扎的左手,低垂的头在脚步声响起时抬高,当他望到来人是杜明昭,声音沙哑就道:“杜姑娘,主子他……” 杜明昭面色冰冷,她看也不看东宏一眼,越过他就直入主屋。 屋中未点灯,雨天更是昏暗,宋杞和这一间屋子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杜明昭不再走。 她闻到了很浓重的血气。 被何氏喊起时,杜明昭正睡的迷糊眼前看不清景物,可当何氏说出宋杞和身受重伤,性命已是垂危,本神志不清的她骤然清醒。 她全身上下连手脚都冰凉了,血液直在体内凝固。 从没有像这一刻恐慌过。 跟在后进屋的东宏和应庚见屋中抓瞎,两人分头去找油灯。 应庚摸到一处,昏黄的灯亮起,他抱歉意说道:“许是冷风灌入,将灯给熄灭了。” 杜明昭没吭声,她来到宋杞和的床边。 宋杞和仰面躺在床里,他的下半身有被褥遮盖,上身衣襟褪去外衫,微敞亵衣。 那股血腥气味便是从他左侧肩散出。 应庚很知趣,他轻缓把油灯搁在了床头,以好为杜明昭照明。 而后他打算抬脚先退出去。 可杜明昭却道:“你们两个留下,过来掌灯。” 应庚应后,又去举起油灯。 东宏则抬来了木凳。 宋杞和的脸被昏黄的灯映照之下却仍旧泛白,可想他因这伤失了多少血,脸有多苍白。 杜明昭的手发凉,她伸出手时食指颤了下,但很快她就稳住,用手撩开了宋杞和的衣领。 那处受重伤的肩膀流出太多的血,如今血凝结后与亵衣粘黏起,徒手再扒不开。 杜明昭从药包里取出长平刀,在亵衣上哗啦了几道,再用力撕开。 宋杞和的衣成了碎片。 他的肩膀里直中了一支箭,而在赶回抚平村之前,这箭被砍去了箭头。等同于问医之前,已先一步避免失血过多而亡。 这样的处理方式很有经验。 杜明昭将所需的刀具一字排开,命东宏一一过烧酒与烛火消毒,她在宋杞和的伤口处边撒麻沸散,边小心用小尖刀切开血肉。 “怎么受这样重的伤?” 杜明昭冷厉出声发问:“你们回来的路途怎不去先找个大夫?” 东宏和应庚都在沉默。 杜明昭又提声道:“说!” 东宏是个不会扯谎的,他不敢隐瞒,“回溪川县的路上遭遇伏击,那时候已进菏州,主子不信旁的人,执意要赶回抚平村找杜姑娘。” 话音落,杜明昭握刀的手都不稳了。 她死命地咬唇,下唇因而泛起铜锈味,也是这样,她才可保持足够的清醒。 她喊:“灯。” 应庚举着油灯凑到杜明昭的眼前。 之后杜明昭再未开过口,她专心致志处理宋杞和的伤口。 窗外的雨嗒嗒嗒地坠在窗棂,寂静的夜中只余下雨声和烛火噼里啪啦的交融。 杜明昭额头冒起一层汗,她抬起手用袖口擦拭去汗渍,终于舒缓了一口气。 箭已经取出来了。 杜明昭开始敷止血药,因要躬身弯腰为宋杞和取箭,她的腿弯得已发软,她向东宏递过去手,“麻布。” 东宏递至她手上。 杜明昭给宋杞和包扎好伤口。 一切终落定。 杜明昭朝后想要站起,可腿软的不行,当即便落在了木凳之中。 她又擦了擦眼角的汗,见应庚为宋杞和套好外衣,她便说:“今夜我留在宋家守夜,万一你们公子起热,你俩随时都得来。” 应庚应道:“好。” 杜明昭侧目,她那双杏眸轻飘飘落于东宏的手腕,她问:“你那伤可要我看看?” 东宏却摇头否道:“已处理过了,不是大事,不必麻烦杜姑娘。” 他既说了不用,杜明昭也无力气去计较更多。 她颔首,目光又落回宋杞和那处。 “杜姑娘,我和东宏守在屋外。” 应庚将灯留在床边。 杜明昭定定道:“嗯。” 应庚便给了东宏一记眼神,两人目光交汇后,东宏收起望着杜明昭后背的眼,抬脚与应庚一同退离。 屋外两人对望落雨。 “你和公子……” 应庚压低声音,有雨声盖过,他得确保屋内的杜明昭不会发觉,“不是去见太子殿下了吗?” “便是这样。” “那怎么受的伤?” “如你所见。” 看东宏像油盐不进的大磐石,应庚气得很,“你好好说话。” “我不知晓。”东宏面色阴沉,他眼眸含冷光射向屋内,“本来在明州主子就因太子受过一回伤,不然不会耽误行程,更不会又遭遇伏击。” “因太子……等会儿,”应庚眼眸一闪,“公子怎还在明州又受伤的?” 东宏低声:“那一刀在这里。” 他用手暗指下肚腹。 此时屋中杜明昭用手拨开了宋杞和外衫,凭着昏暗的灯,她瞅见宋杞和的右侧肚腹,留有一道一掌宽的疤痕。 这道伤疤已是愈合,可杜明昭学医,一眼便看出他是新伤才长合不久,且还是刀伤所致。 “你究竟,做了什么?”她低喃。 杜明昭的眼又挪开了几分,恍惚间,她发觉宋杞和身上却不止这一处有伤。 因有的陈年过久,疤痕浅淡,再又是夜里看不太清。 只是杜明昭对伤太过敏感,与常人不同,她肉眼便能辨析肌肤是否曾有过伤。 她将外衫又往下拉扯。 果然还有一道自腰侧延到后腰。 杜明昭系起宋杞和的外衫,整个人坐回木凳。 宋杞和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伤? 分明这一世他与原身再未遇到过,更为受到凌_辱与欺压,不应当如此啊。 她脑中混沌,杏眸之中难以恢复镇静。 …… 这一夜,杜明昭几乎是一夜未眠。 她守在宋杞和床边,惟恐他因伤口发炎而发高烧。 三更时,杜明昭正坐着打盹儿,头一沉下,她顿时惊醒,习惯性用手碰碰宋杞和的手臂,心道不好。 糟了,宋杞和起热了! 杜明昭赶忙起身去屋外寻应庚和东宏,两人都未睡,果真守在屋门边。 “应庚,你去打水,要冷的,再洗两方帕子来。” 杜明昭嘱咐应庚后,又和东宏道:“东宏,你去取烧酒,为你家公子擦身。” “是。” 宋杞和毕竟是个大男人,擦酒难免要擦全身,杜明昭不便和他坦诚相见,因此这活交给了东宏。 前前后后擦过三遍后,东宏洗了帕子喊等候的杜明昭,“杜姑娘,可以进来了。” 杜明昭闻声入屋。 “都做好了?” “是。” 杜明昭又去看宋杞和的脸色,她探指把了脉,随后在床边木凳里坐下,仰面和应庚二人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来看着。” 两人同退下。 屋内只余杜明昭一人。 她给宋杞和的伤口又撒了一遍止血药,他热还未退,她不敢睡,更不能。 时过一个时辰,杜明昭双眼都困得快睁不开了,她抬手触碰宋杞和的额头。 这会儿热退下去几分。 算是脱离了险境。 杜明昭的手从宋杞和脸上滑落。 她身上提不起力气,手耷拉到床边。 刚巧,就落在了宋杞和的手旁。 杜明昭打了个哈欠,她想趴在床边小憩片刻,刚要抬手,却发觉宋杞和握住了她的手。 像是无意识的,他的手在收紧。 宋杞和那张干裂的唇瓣蠕动了两下,屋内太过寂静,杜明昭听见了他说的话。 阿昭。 他在喊她的名字。 霎时间,杜明昭那颗心如过醋滚过,酸涩至极,可偏偏她甘之如饴地吃着这一味。 她没有抽手,大拇指轻轻拂过宋杞和的手指。 “我说过,该我抉择,若我意已决,绝无更改。” 杜明昭将另一只手搭在右手手臂上,她埋头在臂弯。 屋里,唯有她声音静悄悄的,“祈之,我该睡了。” 杜明昭太困了。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到古代来她向来都是早睡早起,不似前世惯于熬夜不会难耐,如今第一回 熬这样的晚,眼皮跟黏上似得,一闭合便粘在了一起。 杜明昭趴在床边,便如此沉睡。 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知“原书内容”,来到这里时已是宋杞和入赘杜家后。 她没忘原身是如何残_暴将他强_掳带走,真实身份为御王府世子的宋杞和,无疑会将原身的过错一一报复在她身上。 而杜家那双疼爱她的爹娘,也会因此受无妄之灾。 杜明昭不愿招惹这个麻烦,她选择给宋杞和写了放夫书。 “你且安心的离开,从此不会有人再拦于你。”杜明昭态度十足诚恳地与宋杞和交谈,“我会亲自告知爹娘,绝不让他们妨碍你走。” 杜明昭以为这会是宋杞和想要的。 可顷刻间,他那张如玉的脸拢起阴郁,桃花眼如有风暴席卷。 杜明昭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我为何要走?” 宋杞和却在步步紧逼,“昭昭,你告诉我,嗯?” 他来势汹汹,凶猛且狠绝。 杜明昭被吓坏了。 惊慌失措之下,杜明昭猛然推开宋杞和,逃离了杜家。 她想要冷静,于是奔入城内。 刚巧邻城一户人家寻医问诊找到了溪川县的她。 杜明昭当日启程离开溪川县。 这一奔波,杜明昭足有两日未曾回过抚平村。 就在她折返溪川县的半路,她撞见高骑大马面带阴霾的宋杞和。 他来找她了。 不等杜明昭作任何回应,宋杞和便圈住了她的腰,将她抱至马上。 “你就这么想走?” 宋杞和自后紧搂着她,他的大掌用力,几欲要折断她的腰。 因马狂奔,风刮得杜明昭脸疼,可这疼都比不得他咬牙厮磨她耳朵的触感。 “放夫书,呵?” 他咬着她的耳,说:“杜明昭,你惹了我,这辈子我们都只会是夫妻。” 杜明昭被带了那座暗宫。 而后便是她此前的那场梦。 后背传来一阵温热,杜明昭苏醒了。 梦中一切都太过真实,她思绪因此飘忽。 再定睛一瞧,杜明昭面色微变。 她,她怎么睡宋杞和床上去了! 第76章 七十六 宋杞和还未苏醒,他仰面平躺,双目闭阖。 他和衣而眠,唯有受箭伤的那侧袒开,露出做包扎的麻布。 因昨夜夜半起热,杜明昭给他全身裹紧被褥,眼下触碰他的肌肤,已是降为了常温。 烧是退了。 宋杞和不知何时右臂伸出了被,手里还攥着她的。 杜明昭低头垂眸,瞥向他的手臂。 方才她便是后背靠在这里睡熟。 她,是她夜半无知觉爬上了宋杞和的床? 记忆过于模糊,杜明昭在混沌之中寻不出清明。 她单手捂着眼,懊恼地挪动身子准备下床,谁知身体还未动一分,左手却被宋杞和拉得过紧,如何也扯动不出手。 杜明昭眼瞅他,咕哝道:“都睡着了,还挣脱不开……” 她坐在那儿,与梦中的宋杞和较劲,折腾半晌,杜明昭稍感疲惫,昨夜一夜都在操心宋杞和的病情,她没能睡好。 这会儿头疼的不行。 杜明昭又靠坐回宋杞和身侧,她闭起眼似想小憩。 这一回,她没放任自己再睡过头。 手心微微传来些许的温热,杜明昭闭眸细思自己遁入的那场梦。 若说一回便罢了,她还能当作是梦,一觉便过。可上回她起热高烧,分明也做了一次梦。 再与昨夜的那出串在一起,这三起梦仿佛是三块碎片拼接。 梦里所见的人还都是宋杞和,是她本当作的那个他。 事真会如此之巧吗? 杜明昭实在太困了,她身心疲倦不堪,光靠着便又这么睡过去一个时辰。 直到应庚在外敲了下屋门,出声喊道:“杜姑娘,您起了吗?” 杜明昭惊觉睁开眼,她揉揉发酸的眼,坐起身来。 宋杞和的手没再锢住她的,她双脚终于落地。 杜明昭应了声:“我起来了。” 应庚推开门步入,他低声望向沉睡的宋杞和,问道:“公子他应无事了吧?” “昨夜的热是退下去了,今日白日你不必随我入城,留在宋家吧。入夜还需人手在床边伺候,得过三日才可安定。”杜明昭掩住嘴,打了个浅浅的哈欠,“若是他白日又起了热,你们尽快来寻我。” 应庚点头又问:“杜姑娘您还要进城?” “得去,我怕万一有事。” “不如我先将您送去?” “不必,我只是去泰平堂坐诊。” 见杜明昭往外走,应庚连忙跟上,执意道:“东宏已去点火烧饭了,杜姑娘留在宋家过早吧?待您用过饭后,我送了您再回来便是。” “昨儿我留了一整夜,若早上再不回去,爹娘该担心了。” 杜明昭回头笑道:“我先回去用饭,一会儿你上杜家接我。” 应庚复而忆起如今杜家爹娘还在等信儿,她与宋杞和两人亲事未定,不好留过久,因而只能道:“嗯,好。” 杜明昭片刻没在宋家留,转身折回杜家。 昨儿下过一场大雨后,今日却是一个难得艳阳天。 清晨的熹微与杜明昭推门时的缝隙,同一时照入杜家院中。 她的视线里,多了几只捕食的鸡仔。 是何氏早起将鸡窝里的鸡都赶出了窝,在院里喂糠。 何氏听到开门声,心觉是杜明昭回家,她从厨房而出,半个身子侧在门边扬首就道:“昭昭,你可算是回来了。” “昭昭回了?” 书房的窗子敞开半道,杜黎温书时听得何氏这话,当即转动轮椅来到屋门。 杜明昭对上杜家爹娘两双隐隐逼问的眼。 “你一个姑娘家,怎好昨夜在宋家留宿?” 杜黎面色不虞,他语气略微生硬,“我和你娘等到三更天,本说要去宋家要人,可奈何暴雨来的太大,你娘直说不急,待今日你回家了再说。” 自杜明昭和杜黎言明相比谢承暄,她更中意宋杞和后,杜黎看宋杞和是愈发不顺眼。 总觉着那臭小子在不知不觉间勾走了闺女的心。 何氏那头还在揉搓剂子拉成长条,她不时探出脑袋就说:“昭昭,是小宋的病……?” “爹,娘,”杜明昭叹了一口气,“宋……他那处伤有些深,昨夜我清理伤口后守了一个时辰,他还是夜半起热,我走不得。” 她说宋杞和重伤,杜家爹娘因这话心都揪起。 连一向疼闺女,看宋杞和颇有微词的杜黎都不免心疼,他问道:“是怎样的伤,他上哪儿整的?” 杜黎可不想自家和什么身有结怨之人成为亲家。 他是为闺女择好夫婿的,可不是寻仇。 杜明昭在斟酌,沉默半晌后她开口道:“在奔波路途中箭所致的伤。” “中箭?” 杜黎与何氏对望一眼,何氏没吭声转头回厨房热锅烧饭,而杜黎却语重心长道:“小宋那孩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昭昭啊,宋家可别是有仇家吧?” “应当不是。” 这话说完杜明昭又陷入了沉默。 只因她说的心虚。 她能担保的是宋杞和这次的箭伤与仇敌无关,但却无法说服自己日后不会有仇家。 京城里的,可不要太多。 杜黎看杜明昭否定,他因而点头道:“那应是回溪川县的路上遭遇了流匪,菏州里有几座城近来都不大安宁,邻郊似总有匪徒流窜。” “嗯,不过他那伤不致命,我取下箭后只待熬过这几日。” “那就好。” 杜黎听宋杞和性命无忧,当即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恰好这时何氏烧好早饭,她端了三碗面,边招呼杜黎和杜明昭,“你们父女俩去拿筷子,可别搁这儿杵着了!” 今早何氏做的是臊子面,肉末用油先滚过,滋啦滋啦的香。 杜明昭和杜黎吃不得辣,而何氏却给自个人添了两勺的辣子,将面给搅开后,整碗面香味四溢似注入了灵魂。 “要尝口不?”何氏调笑杜黎直愣愣的眼。 杜黎还真从何氏碗里夹走了一筷子。 他吸溜一大口,辣得他直哈气。 何氏赶忙把水递给他,杜黎却没接,反倒是吼了句:“爽,好吃!” “再分你些。” 说罢,何氏又将碗中的面分了一半给杜黎。 杜明昭在边小口吸面,她还夹了小撮的腌菜,许是口味偏重,她喜欢拌在面里。 何氏扒了两口,待咽下喉后,抬头看向杜明昭,“昭昭,小宋回了咱抚平村,你当真是要他,再不考虑别人了?” 说起赘婿一事,杜黎如鲠在喉,连饭都咽不下去。 杜黎一拍筷子,“说什么说,先用饭!” 何氏没好气瞪他,“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先前说好的听闺女的,这会儿又做啥反悔?” 杜黎给说的拉不下脸,他反驳道:“我这不是,这不是在吃着面吗?” “我是问昭昭,又没和你说。”何氏转头看杜明昭,“昭昭,只要是你看上的,娘都答应。” 杜黎暗地里给了何氏一个眼神:孩子还没十七呢? 何氏又瞪回去:那你非着急找小谢? 杜黎看她:这不是怕找不到好女婿吗! 何氏直接冷哼。 杜明昭望着杜家爹娘的眉眼官司,杏眸弯弯如月牙,她笑道:“是,爹说的对,我还未满十七呢。” 杜黎立马扬起笑意,回看何氏,无声说道:“看,闺女都这样说了。” 可杜明昭的下一句便令杜黎笑容凝固。 她说:“爹娘若是非要等我十七,那便提早问问祈之吧,他若不愿,咱们还有的时候能换个人。” 杜黎又是咬牙,愤愤而吃面。 何氏见杜黎吃瘪,捂嘴笑了好半天,她看着杜明昭时的双目十分慈爱,“那等小宋身体好转些,娘便上门和他说道说道,看他愿意不。” 杜黎三下两下扒干净碗,他撂下筷子就去转轮椅,“我吃好了。” 不等何氏与杜明昭的应,杜黎扭头就回了书房。 何氏收起眼笑了笑,“你爹是生闷气呢。” 杜明昭眼里划过一抹茫然。 何氏就笑点她的鼻头,“你爹意属小谢,可偏你不乐意,你对小宋更亲,你爹才会看他挑三拣四的。” “娘更意属谁?”杜明昭回问何氏。 何氏一笑而过:“自然是与你一样。” …… 泰平堂。 整个上午,杜明昭皆在侧屋坐诊,待到午时歇息,她草草随意捡素菜就饭解决了午饭,而后便在侧屋桌上趴着补觉。 杜明昭的思绪不时飞回抚平村。 不知道宋杞和的病如何了,那只箭没扎破他的大动脉和骨头已是万幸,可到底是入身里的箭,古代又无好的消毒条件,极其易复发感染与发炎。 她只希望自己不在村里的时候,宋杞和的病情稳定点。 杜明昭趴了半个时辰,她睁开眼打着哈欠,抬手擦去眼角的生理盐水,浅浅伸了个懒腰。 再一仔细听,却是听到屋外有隐约的哭声。 杜明昭走出侧屋,她迈步去往前堂。 因是午时,泰平堂并不接客,前堂之中仅有寥寥无几几位看过诊歇着待离开的病人。 杜明昭的杏眸再一转,何掌柜的身前有一道身影正抓着他的衣袖不放。 “掌柜的,你们那个小杜大夫在哪?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杜明昭脚下往侧挪动一步,看清楚来人时她双眼立马睁大。 吴氏? 谢承暄的娘怎会跑来泰平堂? 她眼睛不好,那眼疾才给治的在好转,不好好待在谢家,四处乱窜什么。 “何掌柜。” 杜明昭蹙眉就走过去,她清丽的声音打断吴氏与何掌柜的拉扯,“婶子,你怎不在谢家?” “小杜大夫!” 吴氏那双眼球浑浊的眼顺着声音摸索到了杜明昭这处,她的手还抓着何掌柜没放。 何掌柜是早看出她有眼疾,才借力给她好搀扶住人免得摔倒。 杜明昭递过去手,她想牵住吴氏,“婶子,先和我去屋里吧。” “啪!” 吴氏拍开了杜明昭的手,她一脸的冷,近看之下,吴氏脸颊落有几道泪痕,是已哭过一回。 “婶子?” 杜明昭不明所以,“您这样外出,谢大哥在书院里不知情,若是回家未见到你,他该会担心的。” “谢家!”吴氏却当即冷意更甚,她的手狠狠抖动,连带身子都如狂风中的落叶,只是拼命在强撑,“谢家不必你操心!” 杜明昭秀眉皱成一团。 她怎么听不懂了? 吴氏究竟来做什么的? 杜明昭见吴氏不愿意与自己走,她直言就道:“婶子应不是来看诊的,找我何事?” “我是想问你,我是想问你……”吴氏光说这几个字,音都像随时要断了气,她抖着手指,“你,你可是要我们承暄入赘!” 杜明昭听这话,第一反应却是:她不是与谢承暄说清楚了,杜家赘婿不会选他,可吴氏怎么还是知道了? 在杜明昭要开口的前一刻,吴氏放声大哭起来。 “你竟要承暄做赘婿,承暄是我唯一的儿,他若成了赘婿,我如何有脸面见谢家的列祖列宗啊?我干脆寻死得了!” 吴氏再抓不住何掌柜,整个身子瘫倒在地。 “承暄可是要考取功名的,他才考上了案首,你们就要断了他的仕途,凭什么啊!” “是你父亲的恩情?还是你治了我这双眼睛?” “好,好,不就是一条命,我给你就是了!”吴氏双手捂住眼,她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她说的声泪俱下,爬过来抱住杜明昭的腿,“求求你了,小杜大夫,你开开恩,放过我家承暄吧!” 杜明昭命何掌柜攥住吴氏的手,制止她在泰平堂将事态闹大。 可周遭零落的人群,还是将吴氏的话全听入了耳。 杜明昭面色沉下,她一字一句与吴氏道:“婶子,我从未说过要谢……承暄入赘我家,这事我亦不可能答应。” 这都什么事? 弄的她想逼迫谢承暄入赘似得。 “还说没有?”吴氏被何掌柜从地上拽起,她奋力反抗挣扎哭喊,“你骗我!” 杜明昭不愿和吴氏多说,她神志不清只会更疯魔。 她扭头喊何掌柜:“掌柜的,你带她去侧屋。” “不!放开我!” 何掌柜拉扯着吴氏,可吴氏还在叫,“把话说清楚,我要听你亲口承认!” 吴氏的音渐弱,何掌柜关上了侧屋的门。 杜明昭又喊来王大,“王大,你去书院找谢公子,让他来接他母亲回谢家。” “是。” 王大立马奔去找人。 杜明昭没去侧屋见吴氏,她抱臂靠在前堂的墙边,耳旁依稀有几道低音嘈杂。 是在议论吴氏、谢家还有她。 杜明昭蓦地睁开杏眸,冷光似箭射过去,几个人被瞪得一个激灵,纷纷闭上了嘴。 一盏茶的功夫,王大折返泰平堂。 他身后还跟着神色焦急的谢承暄。 杜明昭眸光静静落在谢承暄的面,她还未开口,谢承暄却丧魂落魄地走至她身前,低垂头感歉道:“明昭,实在对不住,我不知娘会今日来泰平堂,更不知……” “婶子在侧屋。” 杜明昭抬手,打断谢承暄的话。 谢承暄察觉她态度有多冷淡,嗓子里全然是苦涩,可这苦果又只能他自己咽下、 他不再多言,抬脚便去了侧屋。 杜明昭还是那副无神情变化的脸,候在门口。 屋门一开,谢承暄拉住了吴氏的手,他板着脸头一次强硬道:“娘,你随我回谢家。” “暄儿?暄儿!”吴氏跌跌撞撞由谢承暄牵着,她仍在控诉,“你怎来泰平堂了?娘是来小杜大夫的,这事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了?”谢承暄十分疲惫,“娘,你身子不好,莫要独自离开谢家。” 因吴氏一意孤行来闹,平白惹了杜明昭的生意,谢承暄想是因这个杜明昭才会不耐。 “你还说!你是不是执意要入杜家做赘婿?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吴氏眼睛不好,压根不知道杜明昭就在旁边,她高喊嚷叫道:“暄儿,我把话放在这了,你要非上杜家做赘婿,娘就一头撞死在泰平堂,毁了她这桩生意!” 何掌柜听后愈发气闷,“这位婶子,我们小姐又不曾说过要谢公子入赘,无缘无故的你就怪罪上泰平堂,这不合道理。” 谢承暄脸都通红了,前堂人众多,家事闹到泰平堂,他压根站不住理,“娘,你快别说了,我们回家。” “你先说你还要当赘婿不?” 吴氏执拗,偏要谢承暄给个说法。 谢承暄心头烦躁,双眸落寞灰暗,“不做了!” 吴氏得到他这句担保,终于是肯与谢承暄离开。 走前谢承暄还想和杜明昭说几句话,好生的赔礼道歉,可杜明昭没给谢家母子一个眼神,她转身进了侧屋。 何掌柜和王大更是不虞地凝望二人。 “谢公子,你快走吧。” 何掌柜叹气,他是真不愿应付吴氏。 莫名大闹一场,把前堂的客人都赶跑了。 何掌柜能有好脸色才怪了。 谢承暄苦闷垂眼,他当即牵着吴氏便离了医馆。 谢家母子走后,闹剧终散场,何掌柜找去了侧屋。 “小姐。” 杜明昭正背手站于侧屋窗边,平视院子发呆。 何掌柜劝道:“小姐,您别将谢家婶子放在心上,兴许她是误听了谗言。” “没有。”杜明昭回眸,她唇角微勾,“我倒不是为这个,我身子正不怕影子斜,没做过的于心更不会不安。” “那就好,那就好。”何掌柜松了一口气,他想起正事,便禀报给杜明昭,“小姐命老奴查的那件事,如今有眉目了。” 杜明昭完全转正身子,她问:“是什么?” “那阿胶糕,竟是药春堂的辛郎中命人所制的。” 何掌柜说起王大去城里四处跑小道信儿,“城西那头有几个小乞儿近傍晚时,亲眼见过辛郎中与人交谈,说的便是那阿胶糕。” “药春堂竟还在开业?” “是为半死不活了。” 何掌柜还说:“上他家看病的是没几个,可难保有别的法子。” “他家不能看诊,便想从我手里分一杯羹?”杜明昭觉着药春堂十足的好笑,她杏眸闪动,她的蛋糕可不是谁想吃就能吃的,“辛郎中既想与我一般做阿胶,我倒想看看他是如何做的。” 何掌柜了悟她的意思,“小姐是要买他们的阿胶?” “嗯,这事方便做吗?” “可以,只不过……” “不过什么?” 何掌柜答道:“药春堂那阿胶却不是在医馆里卖的,王大说他们邪门的很。” “只要能买到,不管从哪儿的门路。” 杜明昭说:“不用太多,买个十块便可。” 何掌柜应:“是,小姐。” …… 应庚与东宏在宋家守了宋杞和足有三日。 这三日之内,宋杞和夜间起过两回的热,好在发现及时,杜明昭没让他的病情加重。 第四日既过,宋杞和再未起过热。 杜明昭告诉应庚与东宏,只要不起热,宋杞和的病便无大碍。 两人俱是松口气。 第五日的清晨,杜明昭在家用过早饭后,正要去宋家,村里竟又响起唢呐刺耳的声。 是和曹家那回一模一样的曲儿。 杜明昭阵阵烦懑,“这又是哪一出?” 她还在抱怨着,门外却响起敲门声。 杜明昭开了门,郑佳妮嗖地钻进半个身子。 “明昭!” 杜明昭笑问:“妮子,你怎来的这样早?” “这不是是我娘有事要问你呢吗!” “婶子托你来问何事?” “我家那处地里不是在水沟边种了药草吗?我瞧你家田里长的极好,可我家那块蔫儿小蔫儿小的,你知晓为啥不?” “是水沟的水泡了根?” 郑佳妮双眼瞪圆,“是这样吗?” 杜明昭颔首,“你回头随婶子去看看,不行我再去你家的田。” “好!” 郑佳妮灿然一笑,过后她就揉着耳朵,“这村里真是没完没了了,曹家做法真成了瘾,整日喊入村来,我清早在家压根睡不着!” “又是曹家?”杜明昭愕然,“曹婶子的病不是好全了吗?” “害。”郑佳妮叹息,“这回是为了她那个儿。” “曹岩病了?” “可不么。” 杜明昭了然点头:“那曹婶子喊道长来做法不是没道理。” “我看曹婶子才是中了邪,病的不轻!”郑佳妮毫不掩饰对曹家的痛批,“我才烦哩,整日不让人安歇。” “唉,若是办喜事还好说,眼下这般真令人遭不住。”杜明昭轻啧,“我倒宁愿是见喜事,全村跟着洋洋一派。” “你说喜事……”郑佳妮眼珠子一转,她狐狸似得笑,“你知道蒋家喜事将近了不?” “嗯?” “是蒋秀莲!” 郑佳妮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蒋秀莲要定亲了!” 杜明昭下意识咯噔,她问:“和谁?” “还能是谁,山泉村里正家的何永安呗?”郑佳妮戏谑投眼,“明昭,莫不是你觉着蒋秀莲会和宋公子……成事吧?” 杜明昭被郑佳妮戳破心思,稍侧过脸,“不是。” “不是的,蒋秀莲要嫁去何家咯。”郑佳妮捧着脸咂舌,“我还当宋公子离了村不会再回来呢,我却是听娘说他归村了,这几日我咋都不见他呢?” “他受了伤。” 宋杞和受伤而归。 郑佳妮被这个讯息冲击得不轻。 宋家。 应庚和东宏苦熬几日,面色都显露疲倦之态,杜明昭便道:“你们去休息吧,今日我来看。” 应庚却是摇头,“杜姑娘,我等还是守在院中吧,主子一日不醒,我等……便不能离开。” 杜明昭闻言,稍蹙起眉。 此前她一直没怀疑过应庚和东宏的来历,只当两人是宋杞和买的家仆亦或者是宋家找来的侍从。 可回过神来,应庚和东宏待宋杞和有多敬重,里头还透着一股誓死从命。 这不像一般的侍从。 杜明昭心情微微沉重,她没再劝应庚东宏两人,而是抬脚进了里屋。 屋内,宋杞和已换过一身崭新的亵衣。 杜明昭坐在床边为宋杞和把了脉。 他的病情已经稳定,苏醒也就在这两日。 在她来前,应庚遵杜明昭的吩咐给宋杞和喂过药膳粥,她便不再喂食。 但她得换药。 杜明昭起身弯腰去解宋杞和包扎的肩带,里头裸_露的血红窟窿模糊不清,她抿唇撒上止血药和消炎的药膏,复又重新为宋杞和包扎。 指尖在麻布上打好结,抬眸的刹那,杜明昭对上一双半睁开的桃花眼。 宋杞和微侧脸,他眼没完全睁开,有破碎的流光隐在其中。 这一刻,他的眸子暗杂墨色和点点明光。 宋杞和张开干裂的嘴唇,他哑着嗓子呼唤:“昭……昭?” 是认得了。 杜明昭收回手,她眼眸温柔,“你睡了四日,终于苏醒过来。” “已有四日了?” 宋杞和错开眼,他又闭起桃花眼,沉沉开口:“我这伤是你给治的?” “你莫不是撞昏了头?” 杜明昭笑他,“这村里除我还有谁能为你看诊?” 宋杞和怅然应:“是啊……” “那日狂风大雨,你非带东宏赶回村里,后你径直倒在了院里,可是把东宏和应庚吓坏了。”杜明昭将原本说给宋杞和听,“他俩夜半上我家寻我,我才知道是你中箭昏迷不醒,祈之……” 杜明昭欲言又止,后头的她说不出,也不想说。 只是那股急切又迫求的心思,很容易叫人看穿。 宋杞和的桃花眼望了过来。 不知什么原因,杜明昭的心跳漏了一刹。 宋杞和轻笑道:“昭昭,让你跟着担心了。” 他的眼竟比三月桃花还要明媚,无端引人深陷其中。 杜明昭心口跳个不停,她难以再待下去,尤其是与宋杞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于是她起身就道:“既然你醒了,我去喊应庚和东宏来。” 床那头,宋杞和幽幽的声音传来。 “别去。” 杜明昭的脚顿住了。 她后背十足僵硬,像被人自后死死的捏住,动弹不得。 宋杞和还说:“昭昭,你在这,陪我会儿。” 他说的慢,还又是杜明昭拒绝不了的话。 杜明昭心软,转过身又坐回凳中,她的下唇瓣被贝齿咬住,留下浅浅的痕迹。 轻轻抬眸,床里那双桃花眼却无丝毫顾忌地在凝望于她。 此时此刻,杜明昭终是懂得郑佳妮所说的那句话。 一股强_悍却侵略性十足的目光笼罩着她全身。 而她,仿若一只想逃却无处可走的兔子。 那只猛兽,随时都想将她吃拆入腹。 偏这只猛兽装弱扮无辜,引_诱猎物心甘情愿跳进他设好的陷阱。 而后,他才伸出爪子,将她牢牢摁住。 在猛兽的利爪之下,兔子该跑去何处? 杜明昭在想这个问题。 她面上神色变化微妙极了,宋杞和看得十足兴味,他试探性的抬起不太痛的右臂,伸到了床沿。 他看着她,蛊惑道:“昭昭,把手给我。” 杜明昭无知觉地递过去了手。 她这样的乖,引得宋杞和眸子里的兴奋一涌而出,那股火光雀跃的跳动着,似乎要把克制已久的情绪通通点燃。 他舌尖擦过尖牙,抵了下上颚。 杜明昭没察觉自己过于纵容他,只是问:“怎么?” 宋杞和不语。 他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食指,很快又摩挲她中指指腹处的茧子,这处比他走前更显硬。 他问:“这一个月都是你自己写的医案?” 她答:“是啊。” 宋杞和的食指与大拇指抚上她的指间,他捉住她的掌心,一拉扯便将整个手都包在了大掌之中。 杜明昭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这只兔子在掉落进猛兽的陷阱之后,仍旧眨巴着迷蒙的眼,静候猛兽的下一步举动。 她不逃。 于是宋杞和得寸进尺。 “往后我来替你写。” “好。” 宋杞和的五指都串入了她的指间,再一收拢,就这么十指相扣。 做完这些后,他立及去看杜明昭的眼色。 可她静静坐在哪儿,温婉眉眼无一分厌色,杏眸因熹微露出些许的柔光。 她默许他对自己为所欲为。 宋杞和感到有些无力,他确实对这样的杜明昭自始至终都无可奈何。 甚至于她若手里正握着一把刀,他都能准许她捅在他的身上。 “昭昭。”宋杞和攥紧她的手,“你若是不抽手,我会当你是不想走的。” “嗯。” “我给过你一次抉择的机会。” 宋杞和执起她的手于唇边,他微抬起头,干裂的唇瓣在她玉色的手背轻落一个吻。 杜明昭望到他亲自己手背时眼尾流出的神色,那里面有她在梦里见过的疯态。 可她并不害怕。 宋杞和的唇擦着她的手,轻道:“你别想再逃走。” 杜明昭由着他亲。 是凶猛的猛兽又如何,他只会蛰伏在她身边,收起利爪锋利的尖端,用最柔软的掌心触碰她。 杜明昭不怕的。 自始至终,她都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因此,她也不想逃。 …… 药春堂兜卖阿胶糕起,泰平堂的生意就不再那样的红火,对此杜明昭没做多理睬,她只让柳叶多分人去制玉肌膏,至于阿胶糕,泰平堂的可以缓缓。 宋杞和苏醒后的第二日,他执意要下床随杜明昭进城。 应庚本担忧宋杞和的伤,可再见,宋杞和已穿戴整齐,连外衫都系好,大步朝外而去。 杜明昭在宋家门外等候。 宋杞和直奔她身边,桃花眼里阴郁一扫而空,只余愉悦。 两人好不容易互通情意,他是一刻也不愿与她分开的。 “你要进城?” 宋杞和应“是”。 杜明昭扯了下他的袖口,“你还在养伤,怎好进城?” 宋杞和却是攥住了她的手腕,“我还不去,听说谢家去泰平堂闹过了?为赘婿那事。” “是。” 宋杞和一张脸拉老长,眉间全染上阴霾。 杜明昭看得好笑不已,她很是喜欢看他吃味的样子,便又逗他道:“本来啊,谢大哥要来我家做赘婿的。” 宋杞和不由分说,拽着杜明昭便上了牛车。 一路上,他抱臂一言不发。 杜明昭看他闷气生得太久,她又弯眼凑近轻声哄道:“我同你说笑呢,实则是谢家婶子不愿让他儿子入赘,我可没那个意思。” 宋杞和轻瞥她,还是不张嘴。 杜明昭勾了勾他的手指,歪头道:“你还与我置气?” 宋杞和突而勾唇,他大掌包住她的,道:“没有,我是气谢承暄。” “好啦。” 杜明昭就由着他牵了一路。 待快到泰平堂,她拍拍宋杞和的手,示意他松手。 宋杞和的脸又黑了。 无他,他眼神太好,抬头便瞥到谢承暄正站在泰平堂的门前。 似乎是看见了两人,谢承暄走来几步,清秀的脸面朝杜明昭,“明昭,我有事寻你。”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涌起惊骇风暴。 杜明昭轻拍下他的手臂,转头跳下牛车,她回头道:“你莫吹风,我去去就来。” 宋杞和鼻子里出气,应她:“嗯。” 杜明昭那头背影消失在前堂。 待再看不见,宋杞和才缓缓收眼。 泰平堂的后院。 杜明昭与谢承暄两人隔了一尺站定。 “明昭,是我对不住你。” 谢承暄先是躬身,他面夹痛色,隐隐还有极深的愧疚,“前日我娘会来泰平堂寻你,全因我想她同意我入赘杜家。” “我记得此前我们谈过,我说我家不会让你入赘的。” “是,我知道。” 谢承暄满嘴苦不堪言,他闭起眼,鼓足气道:“我想着你还未议亲,我应还有可能,既然老师想为你寻赘婿,我为何不可?对不住,是我没和娘说清楚,我会试着说服她。” 杜明昭眼皮敛起,她说不出“原谅”二字,吴氏是实打实地来了泰平堂捅刀。 再者,她对谢承暄无男女之情。 杜明昭态度冷然:“你不必再和婶子谈,她本就不情愿你入赘,正巧我说服了爹娘作罢此事,我们彼此之间不需再为这个事纠缠,你用心读书便好。” “明昭,如今你连‘谢大哥’都不愿意喊我了吗?” 杜明昭缄默。 她确实不乐意。 谢承暄仿若懂了,他落寞垂眼,“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若早点言明,我娘还有你……都不至于受这个苦,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杜明昭想说点什么,可嘴唇蠕动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 “明昭,我当真不能做杜家的赘婿吗?” 谢承暄又是直视于她,“我待你是真心的……全心的情意,只是对你。” “抱歉,我无意于你。” 杜明昭话已至此,她道:“我得回医馆坐诊了。” 在她转身要走之时,谢承暄突而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喊道:“明昭!” 杜明昭立刻抽回手。 这一抽离,是彻彻底底斩断了她和谢承暄之间的纠缠。 杜明昭面色未变,“我期望你日后仕途顺利,走你本该走的路。” 谢承暄的手落在半空,他痛苦地收回手,沉默片刻后,他道:“好,我知道了。” 一个面色如常,一个失魂落魄。 两人就此分别。 杜明昭沿着院中的青石板往侧屋走,刚到这处,却见宋杞和正倚在门前,定定望着她。 刹那间,杜明昭惊觉他应是听到了自己和谢承暄之间的谈话。 宋杞和的桃花眼里只有从容,他问:“都说完了?” 杜明昭狐疑盯着他,颔首。 来前这人为谢承暄争风吃醋了许久,还闹过别扭,可刚谢承暄在院里坦白对自己的情意,他分明全听了进去,怎么没吃味? 搁以前,不该闹一通? 似被杜明昭瞧出点意思,宋杞和大手一包她的手,杜明昭身子不稳便栽倒入他的怀。 宋杞和揽着她入屋。 “砰——” 他用脚将门踹合起。 杜明昭的后背抵住了门,他双手紧锁在她后腰,额头和她相抵在一处。 “在想我没提谢承暄?” 宋杞和的桃花眼里似有桃花绽放,绚烂至极。 杜明昭没说是还是不是。 总觉得答哪个都不好。 “你在这里,我还嫉妒他做什么?” 可宋杞和却看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他捉住她的一只手,一口咬住她的食指。 他的尖牙在她指腹厮磨,带有酥酥麻麻的疼意。 “疼吗?” “还好。” 宋杞和松开牙齿,他倾身覆在她的耳,尖牙又咬住她的耳郭。 杜明昭轻呼,“会很疼。” “我不会弄疼你。” 宋杞和唇里的热气缠绕在她的耳,将她的耳全给染红,他沉吟道:“我不舍得。” 他果然改咬为亲,密集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后。 杜明昭再经受不住,她双腿发软就要坠落。 还好宋杞和捞住她的腰,支撑她的身体。 她莹白的脸蛋染上绯色,宋杞和还想更进一步,眼看他的唇便要落于她的侧脸,这时屋门突然被人敲响。 “小姐,你在屋里吗?” 是何掌柜。 杜明昭瞬间被拉回神志,她板起脸推宋杞和的胸膛,“你不可以在医馆这样胡来。” 宋杞和眯起桃花眼:“那在村里?” 杜明昭径直推开他,去开了门。 “掌柜的。” 何掌柜察觉屋内两人神色皆有些古怪,但他并未细想,只是将一方小盒递给杜明昭,“小姐,你吩咐的阿胶糕,王大给买回来了。” 杜明昭笑着接过,“好。” “那辛郎中的人才狡猾着哩,他们只卖熟客,许多生面孔未见过,卖都不卖。”何掌柜总感觉有鬼,“还是王大有个亲戚正巧买过,才从那搞来一盒。” 第77章 七十七 杜明昭说:“拿给我。” 何掌柜将木盒一并递到杜明昭手中,她当即便掀开盒盖。 盒中并未分装,仅是将切好成四块的阿胶糕摞在里头,辛郎中的做法与杜明昭不同,他的阿胶糕只添了核桃。 杜明昭想试其味,用手捻起一小块就往嘴里塞,可半路却被宋杞和捉住了手腕。 “别,我来。” 宋杞和没让她用,而是喂进自己嘴中。 杜明昭再制止已是来不及,待宋杞和咽下后,他才说:“应无事了。” “我是想尝这阿胶是否用驴皮所制。” “我知道。”宋杞和定定凝望她的眼,“可我惟恐其中若有毒。” 杜明昭无奈扁嘴:“你忘了我是大夫了?” 如今再争论已是无用之功,杜明昭收回眼捻起一块放入口。 阿胶糕在唇齿之间咬碎,味道顺着喉咙下去,杜明昭那双秀眉登时蹙成一条直线。 这味道! 实在太怪了! 倒不是里头用料有毒,而是与她吃过的任何一种阿胶都不对味。 杜明昭强忍着又去吃了一口,这回她没径直吞下,而是让阿胶糕在唇间弥留。 她在细细琢磨味道。 这阿胶糕绝非驴皮所制。 辛郎中做的压根就不是什么纯正的阿胶糕,就是假胶! 可其颜色又是黑乎乎的不错,会是何物? 身边宋杞和见她咀嚼迟迟不开口,他出声问:“昭昭,你在想什么?” “嗯……”杜明昭明亮的杏眸偏来望他,“祈之,你方才吃可觉得味道难吃?” “这阿胶不是为女子可吃之物吗?我寻常并未吃过,察觉不出有何不同。” 宋杞和桃花眼轻微眨动,他顿了一刹,“不过,我吃时是感有臭味。” “臭味?” 杜明昭举起木盒之中的阿胶糕,放在鼻前嗅了嗅。 用驴皮熬制的阿胶会带有微微的腥,不过杜明昭用以山楂、枸杞来压味。 若是阿胶糕带有臭味—— 杜明昭又用手掰扯糕体,盒中的阿胶糕并未清脆断裂,而是因她的力道弯折。 如此一来,杜明昭笃定几分,她道:“是马皮做的!” “马皮?” 何掌柜一愣,他不明白为何杜明昭因推测出辛郎中阿胶糕的用材后,面色会微变。 他问:“小姐,这马皮是不可做阿胶糕的吗?” 宋杞和跟道:“昭昭在抚平村从来都是让杨润毅去购驴皮,我确实疑惑过,为何不可用旁的皮做替。” “药效从根本便是变了的。” 杜明昭将木盒盖起,她简单给两人科普,“为何选驴皮做阿胶呢,当然是因驴皮熬制的阿胶是为补血,对女子身体大有益处,若是换做马皮来熬制,那是用来下血的!” “下血!” 何掌柜震惊。 在医馆帮工,耳濡目染怎么都明白这个字眼意味着什么。 而辛郎中乃溪川县堂堂干了大夫这一行数十年的大夫,他更是在杜明昭扬名之前,受溪川县城民信赖的大夫。 他有医术傍身,会不知晓“下血”的含义? 何掌柜是不信的。 辛郎中既懂,那么唯有一个原因。 驴皮在周遭并不好买,溪川县的邻城有几座靠海,拉货需有力的牛或马,再要便宜点的,会用瘦小的骡子,驴的数目较于马并不多。 加之杜明昭命人在十里八乡收购驴皮,辛郎中若要再买岂不是得花大价钱。 而买马皮就容易的多了,待制成阿胶糕后,也好压价卖出去。 这亦是为何药春堂卖的比泰平堂便宜。 可是马皮会下血,对本听信杜明昭所言“吃阿胶好补血”的人家来说,买了辛郎中的阿胶糕只会病情加重。 他终于懂得杜明昭脸色难看的缘由。 何掌柜道:“这药春堂真是……寻了个这么的法子想起死回生。” “他们这是在拿人开玩笑,若闹出人命呢?” 杜明昭面色暗沉,“辛郎中此人竟如此败坏,简直人面兽心!我还当他存有为医的良知,是我太高看他了。” 拿马皮充驴皮,还当阿胶糕来卖,根本就是在诈骗! 何掌柜问她:“那咱们怎么做?” “这几日都不要再卖阿胶糕了,来人问起时,你就告知他人外头那些卖的假冒阿胶糕,劝这些人尽量不要买。”杜明昭经辛郎中这事,心中厌的不行,“待事态平息,我们再继续兜卖阿胶糕。” 何掌柜恭敬躬身,“是,小姐。” …… 念及着宋杞和身上带伤,杜明昭申时便从溪川县折回抚平村。 回杜家之前,她与宋杞和先去的宋家。 这村里仅有她一个大夫,杜明昭要亲自为宋杞和换药再包扎。 宋杞和端坐在床沿,任由杜明昭褪去他的上杉,他微抬眸,桃花眼里的亮光令人不好直视。 “昭昭。”宋杞和抬起未伤的右臂,轻搂住杜明昭的腰肢,“我冷。” 杜明昭被拉至宋杞和胸前,她站着,他坐着,身高差之下她还得俯视他。 宋杞和片缕未着,又是七月炎夏,杜明昭穿的衣裳薄,她只觉得自己隔着一层衣物,贴在他结实宽阔的胸膛之上。 他鼻间散出的气,还有身上的热意,全都一并裹住她全身。 杜明昭耳朵烧起,她轻拍宋杞和的右肩,“你老实点。” 这都七月了,还冷个什么啊? 宋杞和却被她一拍,呲牙眯眼,杜明昭还以为自己下手太重,又连忙去揉他的肩,问他:“没扯到伤口吧?” 杜明昭揉罢几下,发觉不大对劲,身前人只是安安静静凝视着她,眼里布满笑意。 “你又骗我?” 杜明昭作势要再拍他,可宋杞和却抬手包住了她的。他眼尾挑起,眼中有流光溢彩分外惹眼,捉住她手后,他轻轻捏在手心,手指捏捏她的。 未免真把杜明昭惹生气,宋杞和道:“是有些疼的,不过这会儿好了。” “哼。”杜明昭挣手,“先放开,我得换药。” 宋杞和撒了手。 可当杜明昭要后退一步拉开身距时,宋杞和的右臂又再度圈上她的腰。 他没用蛮力禁锢她,只是轻搭在那儿,杜明昭却还是因此双颊染红。 太近了。 她不习惯。 杜明昭刚要说话,宋杞和便垂头靠过来,此刻的他如同秦阳云当时似得,将头抵上她身,口里喃喃:“昭昭,我并非做梦?” 温香软玉在怀,她身子馨香伴有药味不散,可却是他念了多少年所贪恋的味道。 她终于肯接纳他了。 若是梦,宋杞和真的能醉死在这场梦中。 杜明昭嗓子哽塞,她双臂绕过宋杞和的脖颈,手落在他后背开始解缠在他身的麻布。 她为现代人,不似古人非要遵循定亲结亲,只要她这个人喜欢他,她便纵容他的举动,允许他对自己的亲密。 杜明昭说:“我在这里。” 闻言,宋杞和的右臂一颤,他的大掌卯足了劲地捏住她的腰,那力道杜明昭都觉得自己的腰会被掐断。 这么挣扎,杜明昭揭麻布的手不小心就拉扯到伤口。 猩红的血再度溢出。 杜明昭瞪眼看过去,“别动!” 宋杞和果真僵住身子,他松开力道。 杜明昭的腰得以解救。 她换掉麻布,重新把止血药撒在他的伤口,又挖出消炎药膏在伤口四周涂抹开,最后裹起新的麻布。 完事后,杜明昭拍拍他的右肩,“好了。” 宋杞和系好亵衣,而后轻将她圈入怀里。 杜明昭看不见他的脸,可他声色低落,他喊:“昭昭……” 半晌之后,杜明昭应他:“我在。” 宋杞和问:“你可愿与我定亲?” 杜明昭杏眸缓缓眯起,她的指尖抚在他的侧颈,后又将他肩侧散落着乌发一股脑扫到肩后。 她吐出几个字:“明日,你留在宋家。” 宋杞和仰面,他眉间郁沉,“为何不让我进城?” “明日我爹娘该会来找你。” “杜叔和婶子……”宋杞和的桃花眼先是露出疑惑,很快的,那股疑惑便化作火,“你是说?” 是他以为的那件事? 杜明昭别开眼,她还是不太习惯直视宋杞和眼里不加掩饰地情意,或许是她的喜欢还太浅显,每每望到那层色泽时,她都不禁沉思,自己的喜欢程度是远远不及宋杞和的。 是如此,她才想错开。 宋杞和却抓着她不放,“杜叔和婶子同意我们定亲了?” “嗯。”杜明昭浅浅回笑,“我和爹娘说过的。” “昭昭。” “昭昭!” 宋杞和双手圈住她的细腰,举起便将她抱至腿上,杜明昭双腿悬空的刹那,惊呼着搂住他的脖子。 他那样的欢喜,连眼尾都泛着潋滟的漂亮。 可杜明昭惦记着另一茬,她杏眸瞥来,“当心点,别又扯到伤口。” 宋杞和灼灼盯着她,“我明日便上杜家去,将你我之事定下,再不等了。” 他抱着她,额头抵住她的。 杜明昭眸子慌乱一刹,她说:“我爹娘还没全应呢,至少我爹……你可得说服他们才行。” “那是自然。” 宋杞和攥住她的手腕,唇瓣在她手腕内侧啄了一口,“只是你,不可反悔,你只能是我的。” 杜明昭安静地任他亲啄。 她是觉着宋杞和很是矛盾,一面他言语看似十分霸道,可在行为上又处处透着对她的珍视。 尽管两人说开,是两情相悦后,他都不曾亲过她的唇。 她在想什么? 杜明昭被自己生起的念头红了脸,很是懊恼。 她可没想要亲他。 嗯,不是她。 …… 次日,杜明昭带着应庚入了城,宋杞和顺从地留在了宋家。 何掌柜应杜明昭的吩咐,不再兜卖阿胶糕,医馆的生意因而大不如前,七月炎夏许多人不愿出家门,更别说城里住得远的人家。 泰平堂内只有几位等候看诊的病者以及前来买玉肌膏的小丫鬟。 杜明昭琐事少,思绪难留在泰平堂,她满心都在担忧宋杞和,不知道他在抚平村可有去了杜家。 更不知自家爹娘会以何种态度来面对宋杞和? 他俩的亲事能定下来吗? 杜明昭又想起宋杞和那桩身世。 若宋杞和入杜家做赘婿,不管两人是否结亲,日后他认祖归宗,御王府那头有极小的概率会认她这房媳妇。 杜明昭掰着手指算算。 不过那不重要,在宋杞和回去之前,他们还有的是时间培养感情。 现在的他,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未来啊,等那一日真来了再说。 这就和现代谈一场恋爱似得,她选了宋杞和做男朋友,到结婚之前总得考察相处一番。 而她,手里有医馆,有钱财进账,万一情场失意她亦有后路。 杜明昭正撑脸思忖,那面何掌柜将账册递来,他还说:“云江楼的账房送来了银票,说是为小姐结算的钱,请小姐过目。” “哦,我还有云江楼呢。” 杜明昭想到乔掌柜那儿还有她的药膳方子,是了,即便她医馆做不下去了,靠医术总能养活自己。 她接过账簿,飞快扫过账目。 云江楼送来的共有一百五十两,是三个月的进账分红。 杜明昭心花怒放。 好啊,她小金库里的钱是愈发的多了! 杜明昭问何掌柜:“掌柜的,过百两的银子换成银票,你记得吧?” “老奴明白。” “好,你去忙吧。” 何掌柜躬身退下。 杜明昭在侧屋坐诊,直到近黄昏才离开泰平堂。 卯时二刻,杜明昭迎着晚霞回到杜家。 她推开门,院里一坐一立两人齐齐看了过来。 杜黎坐于轮椅,而宋杞和站在他身前背对着杜明昭回了头。 宋杞和还在杜家? 她莫名有种这儿是宋杞和的家,他在候着自己归来的错觉。 仿若两人早已结亲似得,她成了那个早出晚归让人难等的娘子。 杜黎和宋杞和两人眼里都含笑,喊她:“昭昭!” 只是宋杞和那面的笑更夺目些,而杜黎则隐有些恼火。 杜黎转动轮椅走来,问道:“昭昭,正巧你回来了,爹娘有事要与你说。” 那头何氏因声走出屋,见是杜明昭,再一看宋杞和还在院里,笑容满面就过去牵住杜明昭,“昭昭啊,小宋都与爹娘说了,他是愿意入杜家为赘婿的。” 杜明昭错愕愣住,看了看杜家爹娘,“你们,都应了?” “是啊!”何氏回笑。 而杜黎却收起笑咳了一声,“小宋啊,你先回去吧,这事这么说定的,只要你不犯错事,我杜家就不会更改。” 应是一码事,杜黎并不想杜明昭这个节骨眼和宋杞和更亲密,整颗心都被旁人给勾走。 宋杞和笑应:“好。” 亲事已定,不急这一刻。 他和杜明昭对视一眼,后抬脚离了杜家。 宋杞和走后,杜明昭察觉到杜黎有些沉默,与喜悦难掩的何氏相比,他显得并非那样的满意。 杜明昭问:“爹,你是对祈之哪里不满意?” “啊?” 沉思中的杜黎猛然抬头。 何氏才觉着杜黎事儿多,她就道:“你爹怕是舍不得你,可咋也不想想小宋那孩子是入赘,又不是你嫁去宋家,往后都是住在一起的。” 杜明昭杏眸闪动。 赘婿这事,因宋杞和身世之故,还真说不准。 杜黎眼里复杂更甚,他叹了口气道:“我并非是对小宋不满意,而是觉着他似哪哪都好,心里头怎么都有点慌。” 杜明昭蹙眉。 她没料想杜黎的观察力过人。 杜黎说出心头顾虑,“先前我为何看中小谢却不是小宋?是因小谢家中就在溪川县,随处一打听便可知晓他家中如何,可小宋……他为漳州人,那离着咱地也太远了,又不是知根知底,是否家世清白,无作奸犯科过,一概不知、” 何氏听得咂舌,“你,你咋还疑心小宋到那上头去了?” 啥作奸犯科,小宋长的那张脸就不像是个犯事的。 何氏很是自信。 杜黎瞥何氏,他那颗老父亲之心再明显不过,“世间道貌岸然之人那般多,谁知道皮下又是什么?” 杜明昭认同着道:“那爹怎还同意了?” 照理不该死不应许。 杜黎看她,神色认真且语重心长,“还不是你说小宋是可信的,爹相信你看人不假,他在爹娘跟前起了誓,绝不做任何负你之事,我才答应。” 杜明昭记着故人视发誓为重诺,十分敬畏。 虽她无感觉,可杜黎很在乎。 “祈之既然起誓,爹娘便不要多心。” 杜明昭有些能明白杜黎的心情。 他是觉着杜家把握不住宋杞和,才会心生忧虑。 实际上杜明昭也对自己把握宋杞和的信心并无多少,可她不能否认,她是喜欢他的。 也只想要他。 只要自己不后悔,就无所谓吧? 杜明昭是这么想的。 杜黎拍拍杜明昭的手,“爹娘盼着你好好的,小宋若能善待你,那是最好不过,若……” “爹,咱们有朝一日会有可能去漳州吗?” “怎么?” 杜黎被杜明昭这话问的愣住,“你是想和小宋回趟宋家?” “是有这个打算。” “要是能去漳州确实不错,咱们还能就地了解一番宋家是个什么情况。” 思及此,杜黎又在想另一桩事,他从袖里取出一物,是一块绿玉,成色上品,色泽琉璃光,“这是他送来的定亲之礼,咱家本是招赘,纳礼该是杜家来做的,可小宋那孩子一出手便是一块绿玉。” 杜明昭想到古代招赘,下礼都该是女方承担。 可宋杞和出手阔绰,莫怪杜黎担忧。 “这宋家,怕是没我想的那样简单。”杜黎捏着绿玉,生怕磕着碰着,“宋家怎么也是非富即贵吧,那么顶顶好的家门,可小宋却说他并不稀罕回去,比起宋家他更喜待在杜家。” “宋家……爹,祈之既已起誓,您不必忧心他所图不轨。” “也是,他这话应是真心的。” “不错!” 杜明昭轻笑,“且祈之似不缺钱,更不会图咱家的银子。” 杜黎则将绿玉小心收回袖里,他端坐着朝杜明昭道:“昭昭,咱家不会一直这般。” “嗯?” 杜明昭没明白杜黎为何说这一出。 “爹会尽全力乡试、会试再去殿试,咱们不止要去漳州,更要入京城,待爹考取功名,不会比宋家差到哪儿去。” 杜黎攥手道:“爹绝不会让你低微吃亏。” 为杜明昭和宋杞和的定亲,杜黎心头奋起的那股火烧得愈发旺盛。 杜明昭心中微动,大抵是杜黎拼了命的要为她抬身价,她狠狠点头,“爹,我信你!” 何氏则握住杜黎的手,无声地陪伴在他身边。 …… 宋杞和给杜家送的那块绿玉着实令杜家爹娘为难了好一阵,杜明昭看不过去主动提道,她会亲自给宋杞和送礼,就当是换亲的礼。 在屋中纠结许久,杜明昭最终决意亲自绣一方帕子送与宋杞和。 她熬到三更才睡,帕子是绣好了,可上头的花只比鬼画符还要丑上几分。 清早睁眼,杜明昭半刻也不敢休息,爬起来就临时抱佛脚翻找出红绳线,凭着记忆打了一个绳结,算作做好了红绳。 离杜家之前,杜明昭胡乱把两样都捞起,面色倍感心虚。 宋杞和与应庚候在杜家门口,杜明昭回头与爹娘告别,坐上牛车。 杜明昭靠右而座,可宋杞和却大手一伸,将她带到自己身侧。 顾及着应庚在前,杜明昭没出声,可双手还是做了抗拒的姿势。 宋杞和将唇覆来,低声道:“你昨夜没睡好?” 被他一提,杜明昭想到了正事,她揉揉发烫的耳朵,坐正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宋杞和看她变花样似得,手心躺着两样物什。 杜明昭微微不好意思,她当即将帕子往他怀中一塞,娇嗔就道:“这是我亲自绣的,我绣活儿不好,可不准你嫌弃我。” 宋杞和喉里涩涩的,说不出是欢喜更多,还是怀念。 而后杜明昭又搭上他的手腕。 宋杞和是男子,手没杜明昭的白细,他手骨大,连带手腕处突起的骨头都很明显。 杜明昭温婉的眉眼带笑,令人挪不开眼,她不管宋杞和怎样想,执意给他系上:“这也是我编的。” 宋杞和桃花眼瞪大,没拒绝。 杜明昭却是被自己的丑作笑到双眼眯成月牙,“对不住,我做的不好,不如还是取了吧?” 宋杞和将手一抬,不给她够着。 清晨微风拂过,炎热都被驱散。 她的笑容比蜜还要甜,宋杞和一颗心都酥麻了,他用长臂圈住杜明昭的腰,将她拉近,“你送给我的,可不能要回去。” 给了他,那既是他的。 “我不要。”杜明昭不懂,他怎么如此宝贝这个,她都以为拿不出手,“我只是想给你做更好的。” 宋杞和像听到甜言蜜语,被她哄得舒坦,“那日后你多送我几样。” “可还是很丑怎么办?” “我都带着,每日换。” “我都看不过眼啊!” “入我眼便好。” 杜明昭可比不过宋杞和的厚脸皮,她别开脸直接不吭声。 坐在前位的应庚身心麻木。 耳里灌入两位主子黏糊的话语,他稍抬头看了看天。 啊,他只想要他的五十两。 天杀的东宏竟然想赖账! 不能忍! …… 今日的泰平堂一大早便聚集了数十位病者在前堂坐等,杜明昭自后门而入,她往前堂轻瞥一眼,发觉来人多为女子。 刚巧林郎中送走侧屋看诊的病患,杜明昭便趁他未回先走去问他道:“林郎中,那位是怎么?” “她脾气虚亏,便中带血。” 林郎中还将女子的病症一一与杜明昭说明,杜明昭明晰后,给了王大一个眼神,让他带病者上她那屋里。 不多时,王大将沈氏送到侧屋。 沈氏在杜明昭对面落座,递出手腕好引她把脉,沈氏道:“小杜大夫,我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总是如厕,且每一回都会带有血。刚巧前日我来了小日子,我便未上心,可昨日我那量愈发的大,我这才着急。” 杜明昭细细探脉,她观沈氏的面容,对方面容惨白,手腕冰凉,是亏血之态。 从脉象来看,她体内过于虚了,比寻常女子来癸水症状反应强烈。 这很不正常。 杜明昭问她,“你这几日可有吃什么平日未曾吃过的东西?” 沈氏对这问的犹豫不决。 杜明昭看出她眼中的纠结,本想等她措辞,可沈氏却摇摇头支吾没言明。 无法,杜明昭又为她换了一只手探脉。 以她所见,沈氏是口服下血之物,又撞上癸水,那出血量便变本加厉的量大起来。 杜明昭打算给她开一方妇科里姨妈期间温养的方子。 她用笔写好后,沈氏接下便要起身离去,杜明昭喊住了她,“我不知你三顿都吃何物,不过,你既是癸水,有些入口的还得忌口,不若我这方子你吃了亦是白搭。” 沈氏朝她点头拜谢。 在沈氏走后,王大又送来一名女子。 古氏道:“小杜大夫,我这病说来很怪,起初是以痢疾来治的,那时候一度曾痊愈过,可如今却又反复,且便里还带了血。” 杜明昭问:“血里可有黏液?” “有的。” 杜明昭便为古氏把脉。 古氏面色不华,脉象虚大,她探出舌时颜色很淡。 杜明昭杏眸一沉,她说:“你这脾亏损的厉害,近来又是下血?” 古氏面色微红,“确,确有此事。” 杜明昭给她开了个清热止血汤的方子,以赤石脂、伏龙肝温中止血。 待古氏领着药方,杜明昭心中的疑团因而生起。 一上午,杜明昭便见了五位寻医看妇科病的女人。 好巧不巧,这几位女子同是姨妈期出血,到第五位时更是出血量意外出奇的大,活像是血崩好几日,比她此前哪一次的月事来的都要长,足足持续了十日。 因这下血,她整个人精神萎靡。 从她口里,杜明昭终于问出了关键性一物。 外头兜卖的阿胶糕。 她会出血异常,这几日吃入口的,与往前不同的只有阿胶糕。 杜明昭秀眉轻蹙,她将方子递给女子后,起身直去了前堂。 何掌柜忙着包药,分给等候的几位病者。 三人领走药包,杜明昭才走过去拍拍何掌柜的手臂,她用下巴指了下后院,示意何掌柜过去。 何掌柜随了杜明昭走。 “掌柜的,我发现一件事。”杜明昭将面见过的几人病情告知何掌柜,“那辛郎中卖的阿胶糕在城里怕是早已传开了,我猜这几人全是因那阿胶才会下血严重。” 何掌柜问:“今早来的皆是吗?” “是。”杜明昭斩钉截铁,“她们此前都未有过这等事,是吃了辛郎中卖的阿胶糕后才会如此,连林郎中看过的病人亦是,这未免也太巧了。” 何掌柜忧心忡忡,“小姐吩咐暂且不卖阿胶糕后,老奴便停手告知了好几家,那几家的夫人还派丫鬟过医馆问过几回话,城里的几户大家都想小姐再给送去些特供。” “是哪几家要?” 何掌柜回了几府的名字。 杜明昭琢磨这几家皆是老顾客了,府上的夫人她亦在施府见过,连玉肌膏都反复回购,如果乍一断货,说不定会流失客户群。 因此她又和何掌柜道:“这样,你派个人亲自送去这几家府上,就不让他们来买了,医馆库房不还存着一些阿胶糕?” 何掌柜应:“是。” “至于辛郎中那面?” “小姐在担忧什么?” “这引数人病重,赶来医馆看诊,总归不是个事。”杜明昭看不惯辛郎中暗地下毒手,残害无辜城民。 下血不是开玩笑,不留神很可能就此丧命。 杜明昭杏眸里露出坚定,“我们兴许需要知会秦大人。” “秦大人百忙之中能管这事儿?” 何掌柜的话令杜明昭沉默。 她确实不知道秦顺会不会插手管,再来她手头上的证据还不足能定辛郎中的罪。 没成想杜明昭的顾虑隔了两日之后,在城中引发轩然大波。 这两日杜明昭接待了数位因无故下血而问诊的女子,这些人之中愿意开口道清楚原委的,无一不提到了阿胶糕。 杜明昭刚送走一位因阿胶便秘出血的女子,何掌柜就匆匆奔来侧屋。 “小姐,有闹事者闯入医馆来了!您快去!” “什么?” 杜明昭起身便去往前堂。 此时前堂中,宋杞和与东宏两人一左一右相对后背伫立棠厅中央,周遭围有一圈女人,而东宏手里还抓着个壮汉,死死掐住他的脖。 壮汉艰难发出“唔”地声音。 “老实点,都别动。” 宋杞和冷眼睨过众人,他阴沉的神色吓坏了一众女子。 靠宋杞和那面有位男子指着就叫骂道:“你们泰平堂好不讲道理,那阿胶糕是你们说卖的,价格不菲,要了咱们的钱便罢了,还吃出一身的毛病!” 女人们同为受害者,本被宋杞和唬住,这时候她们全因而受扇动。 “是啊是啊,姐妹们不过是要讨个说法。” “吃了血止都止不住,你们泰平堂还自诩医馆,不该砸了牌匾?” “小杜大夫不是最会看女子疾病吗!” 男子高举手臂喊道:“对,要泰平堂给说法!” “小杜大夫人呢?” “我们要见小杜大夫!” 宋杞和抬起脚,他长腿高踢,直接将那领首的男子一脚踹翻。 “你!” 女子们哪见过这凶残的架势,一言不合就干架的,众人纷纷哆嗦后退。 男子作势要爬起,宋杞和提脚踩住他的胸膛,将人摁在地上,他眼中不带一丝情绪,冷道:“上回来闹过一次,你们还敢再来?真当我是个不记仇的。” 宋杞和两眼之间的鼻梁处,涌起一股暴虐之气。 可杜明昭及时出现喊住了他,“祈之!” 宋杞和被拉回理智,他收起杀气,面色转瞬柔和下来,“昭昭,这男子是有意来闹事的。” 说到后一句,他眼底盖不住的阴冷。 杜明昭牵住他的手,将他从男子身上拉开,她点头表示自己已然知晓。 男子挣扎着爬起,刚要吼叫,杜明昭清灵的声音便在堂中响起,“各位都是为阿胶糕而来的吧?” 宋杞和冷瞪男子一眼,那男子没敢再插嘴。 人群之中的十几位女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因受宋杞和气势胁迫,几人都分外后怕。 杜明昭却是勾起讥嘲,“不是要来讨说法吗?” 话音落,有女子就站出来高喊:“对,我们就是来讨说法的!” 她一鼓起勇气,跟着又有几位走出,有一位还算客气道:“小杜大夫,我们都因你那阿胶糕下血的厉害,身子又是空虚败坏,这事您要怎么说?” 人群里的男子却不满意女人们的不够强势,他咬牙就道:“你们还犹豫什么?事儿根本就是泰平堂所为,就该直接把这医馆给砸了!” 宋杞和周身冷意翻滚,他喊:“东宏。” 东宏飞身闪过去,大手一把扣住男子的肩,就将他攥在了手里。 宋杞和还说:“给我封住他的口。” 东宏照做,他干脆用手锁住男人的喉咙。 这下他一手一个壮汉,还全都被以物理手段封口。 杜明昭睨眼,没阻止宋杞和帮她,没了搅_屎棍,她转而朝余下的女子们道:“你们说是吃了我家卖的阿胶糕,可泰平堂五日之前就不再兜卖阿胶糕,溪川县应都知晓此事。” “不再卖了?” “不可能!” “我明明就是你家的小二给卖的!” “泰平堂不还在外头卖过吗?” 对诸如此类的质疑声,杜明昭果决将泰平堂的两位帮工王大和林二叫到了前堂,让众位女子与之辨认。 杜明昭杏眸犀利,“这两位是我医馆的小二,私自卖你们阿胶糕的可是他二人?” 闻言,还不等女子们开口,王大和林二已是朝地一跪。 “小姐明察!小的们万不敢偷摸违背小姐的叮嘱!” “卖阿胶糕与小的们无关呐!” 两人拒不承认背着杜明昭干过私卖之事。 泰平堂中的库房每每出入货,都有何掌柜把控,杜明昭对自己的人多少还是有点信心的。 果然,在王大和林二站出来后,在场的女子们一片沉默。 十几个人盯着泰平堂两位小二端详许久,其中一位女子就开口犹豫道:“小杜大夫,其实我亦不能确定,我家那一盒阿胶糕是从表亲那买来的,她只说是从你这泰平堂所买。” “我是路遇一位老婆婆,说是家里有多的吃不完。” “我遇到的那位婶子说的亦是如此。” 杜明昭因这些人的话,抓住了一个关键讯息,“你们都不曾见过那所谓的小二?” 女人们异口同声,“不曾。” “那你们做什么找来泰平堂?” 女子直接道:“是买的时候那人说是泰平堂的,我就信了,这城里谁不知也就泰平堂一家医馆卖阿胶糕?” “是啊,小杜大夫,卖阿胶糕的不是仅有你一家。” “不然还能上哪买?” 杜明昭冷笑回道:“你们错了,溪川县的药春堂照样也卖。” “药春堂?”女子们面面相觑,有的就说,“我们怎么没听说过?” 这几位女子来泰平堂无非是要杜明昭给交代,她们倒没有横冲直撞意欲毁掉泰平堂。 因此气归气,但并未争吵。 “罢了。”杜明昭不愿在这事上使劲掰扯,这毫无意义,她转了话锋,“你们家中可还留有阿胶糕?” “有的有的。” “小杜大夫,我们都带来了。” 在场竟还有几位随身带上了装阿胶糕的木盒。 杜明昭杏眸亮起,“可以,你带了那最好不过。” 女人们还在疑惑,便听杜明昭喊来了王大,嘱咐他道:“你立刻去一趟衙门请见秦大人,便说城中有人意图投毒害人性命。” 王大扭头就跑。 留下一众女子摸不着头脑。 有一位就问杜明昭:“小杜大夫,我们是来要那阿胶糕说法的,你怎去找秦大人了?” “我喊秦大人来就是要给你们交代。”杜明昭抱臂远观,“先不提这事,这两人为何与你们一道?我寻思你们并不熟识。” 她指了指东宏手里提的两个壮汉。 一位女子道:“我们来泰平堂的人数多,他俩在路上看见,好奇一问,便就跟着来了。” 话是这么说,仿佛事儿就真那么巧,可杜明昭偏偏不信。 药春堂和辛郎中寻衅滋事的可能都能过八成。 杜明昭便静待秦大人带人到。 一刻钟过后,在前堂众人等得焦灼不安时,秦顺终领着五名衙门捕快赶到。 杜明昭笑迎过去,“民女见过秦大人。” 秦顺一见杜明昭便面露笑意。 家中小儿子与夫人以及大儿子愈发亲近,全为杜明昭的功劳,为这份恩情,秦顺都会待杜明昭几分尊重。 听泰平堂有大事,秦顺那是当即就过来了。 秦顺环视泰平堂的堂厅,这里又是女子聚众的,又是两男子被扣住,他不解道:“杜姑娘的医馆是出何事了?” “大人,这两人蓄意毁我医馆的座椅,还意图动手,我要告他们一个寻衅滋事的罪!”杜明昭说的落地有声。 秦顺又去瞥医馆的桌椅。 哦,座椅是被撞开了,桌角却没怎么动,也就掉了一块木皮。 至于动手—— 秦顺看东宏双手都锁着两位壮汉,他嘴唇抖了抖,抱拳咳道:“先将人带回衙门吧。” 捕快们得令,从东宏手中提走两个壮汉。 第78章 七十八 杜明昭与秦顺去了衙门,随行的还有何掌柜,她留下宋杞和暂且照看医馆。 在路途,秦顺从杜明昭口中知晓一众女子围聚泰平堂的来龙去脉。 起因全是为那阿胶糕。 这些女子们为讨个说法,而杜明昭却以为此事与泰平堂无关。 秦顺便问:“这阿胶糕是仅有泰平堂在卖?” “回大人。”杜明昭禀告实情,“城中还有一家药春堂,其中的辛郎中亦在兜卖阿胶糕。” 秦顺抚着胡子,“何以见得与药春堂有关?” “大人请来一问便知。”杜明昭垂眸诚恳回应,“依民女之见,辛郎中所制的阿胶糕其中参毒,望大人体恤城中百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两人几乎无需多问,秦顺便即刻命下属去往药春堂拿人。 杜明昭一派淡然自若,她迈步缓入溪川县衙门,面容未带任何畏惧。 全然是问心无愧之态。 而其余的女子们便显得局促,几个人此生还是头次面见溪川县的青天大老爷,衙门中气氛肃穆,寻常人自然会生出不安。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秦顺的人便将药春堂的柳掌柜以及辛郎中带到。 “大,大人!” 柳掌柜和辛郎中两人忙拜礼,他们一见杜明昭清冷的眼瞥来,同时错开了脸不看她。 秦顺坐于上首,惊堂木拍案一记,“呈堂吧。” 衙役们开始敲棍高喊:“威……武。” 秦顺道:“宣孙氏。” 这孙氏便是一众女子里选出做上告的女子,是所谓的原告。 孙氏在堂中恭敬跪下,在得秦顺允后,她开口道:“民妇等无意买下泰平堂的阿胶糕后,身带病情加重,更多了下血症状,若非发觉及时,恐小命不保。大人,这已不仅是欺瞒,而是谋财害命,请大人明察。” 杜明昭叹,这孙氏不愧是被推举出来的人,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经过给说明白了。 秦顺又看向另一面,道:“宣泰平堂的小杜大夫。” 杜明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轻缓入堂跪在了孙氏身侧。 她淡然拜道:“民女见过大人。” 秦顺问:“你有何话要讲?” “回大人,对孙氏口中所说的那桩‘吃过我医馆的阿胶糕’,民女表示不服。” “你说。” 杜明昭点头解释:“大人,孙氏等人所买的阿胶糕并非出自泰平堂,而是药春堂。”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孙氏更是急喊:“小杜大夫你凭何说是药春堂卖的阿胶糕?你这话只会让人以为是你为推脱罪名的措辞!” 秦顺一拍陈堂木,“孙氏,肃静!” 孙氏老老实实跪了回去。 杜明昭还是那股自信,“大人,我所言为实,望大人明察。” 秦顺“哦”了一声,看了眼堂外的人群,“小杜大夫,话可不能乱讲,你可有证据?” “自然有。”杜明昭却是瞥到外头站着的柳掌柜和辛郎中两人,“民女还想请大人宣药春堂的柳掌柜与辛郎中当堂对峙。” 话音落,那两人面色霎时失了血色。 秦顺颔首,一拍案木,“来人,带何掌柜、柳掌柜、辛郎中。” 这回,连泰平堂的何掌柜也被秦顺宣至堂中。 众人便见到何掌柜怀里还捧着两方木盒,举动着实奇怪。 几个人皆下跪拜礼。 秦顺给了杜明昭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陈述证据了。 杜明昭抬手指向何掌柜,“大人,民女所说的证据不为别的,正是泰平堂卖的阿胶糕。” 何掌柜顺势揭开怀中的木盒,里头是杜明昭所制的阿胶糕,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杜明昭又看向秦顺,“请大人让孙氏将她呈上的阿胶糕。” 不光是孙氏,堂外一众女子带来的木盒全都呈到了杜明昭身前。 杜明昭将泰平堂的木盒放在最边,以好对比。 “大人请看。” 木盒一字排开,杜明昭便说:“泰平堂的阿胶糕会切成小片,一盒以十六片分装,而孙氏等人买来的是四大块整块,这与泰平堂的本就不符。” 柳掌柜立马就辩解道:“不过是切个块,伪装一番不就是了,你若想污蔑药春堂还不容易?” 秦顺认同她话,“小杜大夫,仅凭这个做证据站不住脚。” 杜明昭对柳掌柜与辛郎中是厌恶的不行,每每惹出事的都是药春堂,她泰平堂才是受无妄之灾的那个。 她捻起一块泰平堂的阿胶糕和药春堂的阿胶糕,又说:“大人,泰平堂的阿胶糕是不一样的。” 为做示范,她分别用手掰开两块阿胶糕。 泰平堂的那块她轻而易举的掰断,在地上亦是落地便破碎。 而药春堂的阿胶糕会弯折,落地后更没有破碎。 “这阿胶糕泰平堂的用材便与药春堂不同,孙氏等人怎会吃的是泰平堂的阿胶糕?” 杜明昭冷眼睨辛郎中,“这一盒民女尝过,里头是用马皮熬煮炼成,民女与辛郎中同为大夫,辛郎中不会不知晓马皮是为何用。” 秦顺和孙氏等人听不大明白,秦顺便直问:“小杜大夫,这马皮是?” “大人,人口服会因而下血严重。” 秦顺怒火直烧,惊堂木在案桌狠狠一落,他喊道:“药春堂,柳掌柜、辛郎中,你们大胆!” “大人!” “大人!” 柳掌柜和辛郎中两人跪着俯地,辛郎中更是直呼冤枉,“大人,那泰平堂一向看不过眼药春堂,此事定是他们想开脱,故意寻的由头,一切都与药春堂无关呐!” 杜明昭直接问孙氏,“孙氏,你将你们几人如何买到这阿胶糕的一并告诉大人。” 孙氏说出女人们买阿胶糕的来路。 总而言之,这些人里面没一个是走泰平堂正门买的,她们当以为是泰平堂买的阿胶糕,全是因为卖货之人口口声声说来自于泰平堂。 辛郎中后背全湿透了,他仍旧狡辩,“大人,这如何能说与泰平堂就完全无半点干系呢?” “这事简单。”杜明昭给秦顺提了个好主意,“大人命人搜查药春堂一番,看里面可有藏匿阿胶糕或马匹等物。” 秦顺点了几个人,“你们去。” 衙役们领命离开。 在这其间,杜明昭还像个没事人随口说着:“前几日民女医馆的王大托人买过药春堂的阿胶糕,那人说的是从‘药春堂’买来的,民女尝过一口,与孙氏今日所带的一模一样。不过,这事儿像是民女瞎编,民女就不拿来做证据了。” 要说铁证,还是得秦顺从药春堂能搜查出什么东西来最好。 辛郎中已是后悔莫及,他低头无声问柳掌柜。 柳掌柜却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两人便跪着等。 不多时,衙役们归来,柳掌柜勾唇笑了笑,他轻声与辛郎中道:“你放心,他们查不出……” 可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头衙役从袖里掏出两样物什。 一样是与孙氏呈上纹理一致的木盒,还有一样是未熬制过的马皮。 那木盒之中分装的,正是四大块阿胶糕。 柳掌柜看着衙役将阿胶糕摔至地上,那阿胶糕却没破碎,他脸上冒起冷汗,“不,不可能,怎么会还能找到?不,不会的……” 这时衙役报道:“大人,马皮是属下等在库房搜出的,属下等人抵达药春堂时,刚巧有人从后门载来货物,车便落在了后门口,是这阿胶糕不错。” 柳掌柜身子瘫软,嘴里不住道:“完了完了。” 铁证在前,秦顺一拍惊堂木,“柳掌柜,辛郎中,你们胆大包天,还不认罪!” 柳掌柜看事情败露个彻底,磕头高喊:“草民认罪,大人,这事儿全是辛郎中所为,阿胶糕便是他拿出的方子!” 辛郎中一脸不敢置信。 大难临头,到各自飞的时候了。 “大人,柳掌柜才是起主意要冒充泰平堂兜卖阿胶糕的那人,他原话便是以泰平堂之名,城中百姓接纳的快,买的人只会更多!”辛郎中和柳掌柜两人彼此反水,“大人,草民不过是给了个方子!” “你们可知因你二人的私念,差点酿成什么大祸!”秦顺怒不可遏,“小杜大夫做这阿胶糕是为女子养身,你们可好,你们脚踩城中若干百姓图钱财!” “大人,草民有罪,求大人宽恕!” “退堂!” 秦顺哼道:“此事还要查明城中究竟有几人遭受迫害,罪责待定,先将他二人压入大牢看守!” 都完了! 辛郎中和柳掌柜万念俱灰。 两人很快被捕快拖着带走。 …… 药春堂和泰平堂之争就此落下帷幕,药春堂的两位掌事都被扣押在牢房,药春堂又因涉罪,被秦顺派人将此处暂时查封。 事情真相大白后,包括孙氏在内的十几位女子一一与杜明昭道了谢。 她们一意孤行以为是泰平堂卖假货,谁知道是药春堂背后搞鬼,故意打着泰平堂的名号招摇行骗。 杜明昭摆平全事,带着何掌柜折回泰平堂。 她刚到前堂,便看到施盈盈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她双目之中。 再顺着睇眼,施盈盈好似瞅着后堂。 杜明昭细细一看,后堂那处宋杞和侧身立在院中,他正在与东宏谈话。 施盈盈在看宋杞和?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起,杜明昭的心底就不舒坦起来。 施盈盈回过头,见杜明昭归来,她提着衣裙如飞来的蝴蝶,那张芙蓉面笑意盈盈,“明昭,我听闻你被带去了衙门,你可还有事?事儿都了结了?” 杜明昭绕开她,往侧屋那处走过去,她又转了个身子,彻底挡住了看向后堂的隙。 她做了个小动作,便是不想再让施盈盈看宋杞和。 第79章 七十九 杜明昭问施盈盈,“你今日怎么出府了?” “我在西街那头逛铺子呢,结果听到街上好多人闹哄哄的,说是你们泰平堂和药春堂的人都被秦大人给去衙门了,我这不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泰平堂。”施盈盈的脸上先是浮起担忧,后又皱成一团,“我来了医馆却发觉你未回来。” 杜明昭笑道:“没事了,大人已经查明了案情。” “不是说有几人吃过泰平堂的阿胶糕后……?”施盈盈不懂。 “那几人吃的是药春堂卖的,药春堂冒泰平堂的名,想出事后不被查到。” “真是可恶!” 尽管事件已经了结,可施盈盈还是忿忿不平了好一会儿,她抱怨够了,才改口道:“明昭,我可巧有一件好事要与你说。” 杜明昭挑眉:“何事?” “我爹收到了京城的来信,说是圣上下了圣旨,今年真无大选了!” 京中不办选秀,也就意味着施盈盈再不必忧心会被送入宫中为妃。以这四年一届的大选,待下回再办时,施盈盈应已嫁入别家。 杜明昭因而跟笑道:“这确实是一桩好消息啊。” “到尘埃落定我心中才觉着踏实呢!”施盈盈芙蓉面转而流出两分思索,“不过我爹还说了,圣上之所以不办是因太子殿下缺了席。” “太子缺席?”杜明昭眸子闪动,“这与办不办选秀有何干系?” 那选秀是为圣上来选的,又并非为太子,总不至于太子不在,圣上就不纳新人吧? 不,不对。 当今皇室多年无所出,即使圣上办了选秀亦无济于事,这选秀的意义多半是为给太子选妃。 可依着太子那破败身子,怕是对女色心有余而力不足。 杜明昭如此便能相通。 施盈盈则道:“以往选秀太子亦会在的,几年前圣上便在秀女里则了一位太子良娣,还有一位太子侧妃。” “这样啊。”杜明昭还是想不明白,“可你说太子缺席,这意思,是说太子人并未在京?” “是啊!” “太子竟离京了?” 杜明昭讶然至极,“他那身子……” 凭借她在书中所读的只言片语,杜明昭都能推断太子宋鸿信的病情有多重,今年是他命数的最后半年,一个重症病人不在京城的东宫好好休养,还跑离了京城? 很不合理。 施盈盈悄声嘀咕,“太子的病那样重,说不准就是离京寻神医去了。” “神医?” 杜明昭觉得有些滑天下之大稽。 除了师父,她还真没听说这菏州与漳州几座州城,哪位有神医的名头。 师父! 杜明昭突然想到了薛径。 是啊,师父。 此前薛径就在京中,他可有为太子看过诊? 或许太子是来找薛径的呢? 杜明昭想到前几日薛径寄来的信。 他在回菏州的路上。 不日之后,她便能见到师父了吧? 师父还不知道宋杞和已是她的未婚夫了呢。 到时,她会把宋杞和好生介绍给师父,薛径无亲人,往后她和宋杞和都会是薛径的亲人。 杜明昭浅浅一笑。 身边的施盈盈还问她,“明昭,我过来还想给娘拿些药,上回的快要吃完了。” “好。” 杜明昭吩咐何掌柜去包药。 在这时,她身子一侧,施盈盈偏头回看,恰逢瞥见宋杞和大步朝前堂走来。 施盈盈眼瞳瞪大。 她还从未在溪川县见过如此俊的男子。 宋杞和面如冠玉,乌发由木簪盘起,今日他身系腰带,行走间是说不出的飘逸萧然。 施盈盈看呆了。 杜明昭余光里见她神情莫名,跟着回眸,一见是宋杞和,她深深蹙眉。 施盈盈回过神,侧脸朝杜明昭勾笑,“明昭,你医馆之中还有个眼生的,这位公子是谁啊?” 杜明昭脸色不大好看,杏眸涌起两分的疏冷,她没等宋杞和走到身边,抬脚主动去到他身侧站定。 施盈盈见她这个举动,整个人一愣。 杜明昭郑重其事板脸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说“未婚夫”三个字时,她还顿了两下,似有些不习惯,可又不愿意憋在唇里。 宋杞和虽不明所以,但能被杜明昭以这样的方式介绍给旁人,他满心欢喜。 因此,他眼带溺色,敛起桃花眼道:“我是昭昭的未婚夫。” 宋杞和连自报家门都未提一句,他对外之名,便是“杜明昭的未婚夫”。 施盈盈他不认得,对除杜明昭之外的女子他皆不感兴趣,他自然也不会说的多仔细。 “啊!”施盈盈捂嘴惊呼,芙蓉面升起诧异,“原来,原来明昭你都已定亲了?” 她是被两人是未婚夫妻之名给吓到了。 见施盈盈褪去那份对宋杞和的好奇,杜明昭复而翘唇,“是,就是近日定下的亲事。” “可真好!” 施盈盈艳羡的小脸发红,“明昭,你未婚夫大有人中龙凤之姿,往后你一定会日子美满的,祝福你们!” “多谢。”杜明昭收下她忠心的祝愿,她轻笑了两声,“只要日子平和不愁吃喝,我觉着便是极好,至于其他,得之是福,不得亦无妨。” “你好看的开啊!”施盈盈捧着小脸苦闷,“看你都定了亲,我也想赶紧定亲了呢。” “那我先祝你寻个好夫婿。” “好呀!” 施盈盈嘻嘻一笑,“我亦要找个玉树临风的!” …… 坐在牛车里,杜明昭端详着宋杞和的脸,久久不能收眼。 宋杞和见她看得那般认真,登时将脑袋凑近,杜明昭染了落霞的眼瞳猛然收缩。 她差点倒后头。 宋杞和及时捉住她的手臂,“还在想药春堂?” “不是。” 杜明昭没了下问,宋杞和疑惑地抬眼,却见她浓密的眼睫飞快眨动,指尖还抠着他手腕上系的红绳。 宋杞和问:“怎么?” “在想……”杜明昭的食指勾住他的红绳,那根很丑陋,但出自她手的红绳,“我在想往后你出门可要为你备个幂蓠。” “幂蓠?” 宋杞和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因今日见过外人,你嫌我见不得人?” 他……他对自己的模样还有点自信,当初便是拿这张脸哄骗杜明昭的,是她看久腻烦了? 杜明昭却是鼓气,她杏眸瞪得圆溜溜的,“我是不想!” “嗯?” “我是觉着……你这张脸过于招蜂引蝶!” 杜明昭愤恨扯他的红绳,发泄情绪,“村里的姑娘家可都觉得你人俊,秀莲当初不就是为这个死心塌地的要嫁你?连妮子那看脸的,都赞不绝口,还有……” 话未说完,宋杞和已单手圈住她的腰,将她拥入了怀里。 “昭昭,吃味了?” 他低声笑笑,嗓音在杜明昭的耳边,沾着令人心跳加速的味道。 “我才不是吃味!”杜明昭的眼中如有水波荡开,她轻哼,“你要记得,你如今是我的未婚夫。” 宋杞和将头搁在她肩上,杜明昭也任由他这么做。 他应道:“嗯,我都记得。” 无法,他的昭昭一旦承认,那股霸道和占有欲绝不少于自己。 她可是说过,她的相公只许有她一人。 宋杞和抱紧了怀中温软的身躯,心腔全都因她而填满。 他哄她:“我不会瞧别的姑娘家。” “若要遇到上等的美人呢?”杜明昭杏眸微闪,“天下第一绝世的美色。” 宋杞和很想笑,尤其是看她一本正经地说这样的事情。 还说不是吃味,连天下第一美人都想到了。 宋杞和逗她,“那我瞧一眼吧。” 杜明昭柔软的脸蛋紧绷,她瞪眼:“你敢!” “我不看了。” “这还差不多。” 还没一句话,宋杞和便弃械投降,“昭昭,我与其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不如日后你在我身边,眼见为实,你会明白的。” 他用手指勾了她的发,别在了耳后。 宋杞和还说:“不管旁人说的天下第一美人是谁,你在我眼里都是最美的。” 是的,他的娘子,即便粗布麻衣,他都觉得好看。 前世今生,宋杞和还真少有记住哪个女人的容貌,上一世起初他以为杜明昭是为那个毒妇,他眼看她极其丑陋。 后来发觉她是杜明昭。 从那时起,宋杞和眼里再没进过他人。 就连京中有美人盛誉的国公府嫡女容熙华,他都认为只配做杜明昭的绿叶。 因宋杞和的真心赞美,杜明昭最后那点余火都消弭于无,她没再说话,只是悄悄牵住了他的手。 应庚突而停住了车,他出声道:“公子,杜姑娘,村口过不去了。” “怎么回事?” 杜明昭朝前瞥眼,入目只见黑压压的人群挤在村门口,还有几个道士在与村民攀谈。 再一挪眼,她看到连何氏都在其中。 杜明昭松开宋杞和的手,转头跳下牛车,她快步朝何氏奔去。 “娘!” 何氏侧过头,见是杜明昭,她面色瞬间变得古怪,拉住她就往旁带,“昭昭,你怎这时候回来了?” 杜明昭疑惑问:“怎么了?” “村里……” 何氏朝道士那面瞄几眼,“你是不知道曹家找来的那个道士,听说咱们村上还有个大夫,非要当着乡亲们的面做法,说是你那身医术摆明了无用,就为劝着乡亲们弃寻医好信他。” 第80章 八十 “他们乐意信便信呗,我又不能左右旁人何想。”杜明昭对此不以为然。 何氏却仍在悄声叹息,“昭昭,你是不知道,那叫啥的……哦,是无为道人,口口声声称要在村里搭个法坛,好日后往来做法。” 杜明昭听后满眼冷嘲,“他还真当村里会应下?村长如何说?” 总不会蒋里还有蒋家人全都给这劳什子的无为道人说服了吧? “这会儿还不清楚呢,你曹婶子和李婶子都在旁劝,蒋家的,瞧上去不咋乐意。” “那这事儿八成是成不了的,娘安心吧。” 杜明昭刚想安抚何氏两下,却听一边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再扭头时,却是曹婶子那双怒瞪的眼。 曹婶子指着她就嚷嚷道:“杜丫头回来的正好,大家伙也好有个见证,我说无为道长本事厉害,该不会有人不认同吧!” 杜明昭深深蹙眉。 王家的在这时立马站出,王婶子力驳道:“曹妹子,不知道你有啥好说的,你得个病,闹了大半个月,村里都叫你搅合的不清净。” “王嫂子,我这不是不乐意杜丫头在村里为非作歹?” “杜丫头咋就为非作歹了?”王婶子叉腰,胖胖的身子昂首挺胸的,“我看你才是猪油蒙了心,看杜丫头哪哪都不顺眼的,杜丫头是惹你啥了,让你记恨着不撒口的。” 曹婶子不满起来,“王嫂子,你要护着杜丫头可以,可这村里如今就她一个郎中,每回看病都是她一派情绪,你不觉着这就是捧着她吗?” 王婶子反问:“有啥不能的?我们就是乐意捧杜丫头,谁叫她医术高呢!” 杨润毅也跟道:“是啊,明昭妹子人善又通医术,我们不必要再去看别的郎中。” 站杜明昭的乡亲不少,诸多都是跟随杜明昭在村内发家致富,每日帮工得工钱的。 “我是好心好意,你们不领情就算了!” 曹婶子看自己说服不了几人,脸色不好看起来,她指着一圈人等,忿忿道:“大家伙都知道我前头得过病,可杜丫头冷眼待我,根本不愿为我看病,就这你们还觉着她好?今日我请无为道长来是为我儿看诊,往后若她不肯接诊,自有别人!” 后头半句话,曹婶子是给除站杜明昭外的乡亲们说的。 那句“杜明昭再不肯接诊”,可是触动了抚平村村民的心。 村内若仅有一个郎中,凭着她意愿的话,岂不是生病看不成医,只能等死了? 杜明昭不是不懂曹婶子的意图,她冷眼睨过去,轻而走上前,直面道:“曹婶子,你怕不是以为错了。” 曹婶子看向了她。 杜明昭又说:“我不为你看诊,不是因你先不待见我?你既然都瞧不上我的医术,我为何还上赶着给你看病?” 真当她是个棉团随意拿捏呢。 可笑。 “你!”曹婶子涨红了脸。 杜明昭扫视众人心思各异的脸,她振振有词:“村里与我无渊源之人,我可不会以待你之道再待他们。只是你,还有……” 在曹婶子身侧的赵氏瞬间被杜明昭眼中的冷箭射中。 赵氏狠狠缩了下脖子。 杜明昭还说:“辱我者与信巫者,都不必来找我。” 她向来一视同仁。 当然,除开这两样。 “信巫?”无为道人不耐听这话,他轻甩拂尘抛至袖间,“在杜郎中眼里,我等视为巫?” 杜明昭抬首。 无为道人一身道袍整齐,发由道冠所束,模样像是那么一回事,可他眼中的杂色过甚,完全覆盖了那股出尘。 杜明昭是不信他是心无杂念之人。 她径直问:“你给曹家喂的是符水,可是?” 无为道人捋着白胡,抬眼回道:“是又如何?” “都喂符水了还不是巫。”杜明昭兀自冷笑,“你敢告诉乡亲们,你那符水是用何所制的吗?” “我凭何要说?说出来好大告世人以好研磨我的符水?” 无为道人却回斥杜明昭:“无耻小儿,我看你心思恶毒,竟想套出我师门的秘方!” 杜明昭讥嘲道:“我对你那符水无半分兴趣,你不说无非是心虚罢了。” “你!牙尖嘴利。” 无为道人气得甩袖,他扬声就和曹婶子说:“既然你们抚平村不欢迎小道,那小道这就离开,往后你等也不需再寻我来看诊了!” 曹婶子却拽住了无为道人,“道长,道长,您别走啊!我们几个还全要靠道长看诊呢。” “哼,我看你们还是找抚平村的杜郎中吧!” “道长!” 杜明昭懒得理睬无为道长和曹婶子的拉拉扯扯,她拔脚就回到何氏身边,打算与何氏回杜家,边还回头朝蒋里道:“村长,我丑话说在前头,村内若执意要引这位道长入村,日后乡亲们吃了符水身子哪里不适,我可管不着。” 她言已至此,都说过符水至害,执迷不悟的人她更拦不住。 蒋婶子拉了下蒋里,“杜丫头怎么说都是自己村里的人。” 蒋里听出她的意思,是说杜明昭不会故意害抚平村,但无为道人他们了解不深,便不得知了。 因此蒋里两下抉择,便道:“大家伙都回去吧。” 蒋里的选择是,这闹事全作没看见。 曹婶子一听要走,当即就喊道:“村长,村长,咱还要为道长盖法坛呢!” 蒋里回头冷嗤:“村里哪儿还有的地方?” “可……” 曹婶子想说北边有一处闲置的空地,可话还未说完,满头大汗的曹叔就直冲而来,瞧着是从曹家赶到村门口的。 “不好了,你快和我回去!” “咋的了?” 曹叔憋得双耳都是红的,“岩子像个不喘气了!” 曹婶子双眼前嗡嗡的,“你说啥,岩子他?咋会的,我出门前他还活泼乱跳的!” “可别说了!” 曹叔拽着曹婶子就跑。 曹婶子还不忘喊上无为道人,“道长,求您快救救我儿,他那病怕是又不好了!” “这位婶子,天色这样晚了,小道得赶路回师门的。” 无为道长竟一口回绝曹婶子。 杜明昭细细端详,愈发觉得这无为道长的神情有些躲闪,她当即决定要去曹家一探究竟,“道长,你不是说我平白污蔑你师门吗?” 无为道长抬起眼皮,看向杜明昭。 杜明昭阻断无为道长的去路,她杏眸带有一股强势之气,“曹家小儿病况直下,你与我,我们都走一趟曹家,在乡亲们恩奇案,以此也好为你正名,不是吗?” 无为道长面部的挣扎突兀且明显。 但杜明昭不可能放他走的,她比道:“请吧。” 宋杞和和东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无为道长的身后。 无为道长很快察觉自己腰后被一把刀柄前端所抵,他打了个冷颤,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随杜明昭走了。 曹家。 杜明昭等人来时,曹家院里是连连的哀恸,曹叔抱着曹岩在屋门口泣不成声。 而曹婶子则在院里抹眼泪,她抬头一看见无为道长的身影后,踉踉跄跄站起来就抓住了无为道长的衣袖。 “道长,道长!”曹婶子差点跪倒,“求求你,我儿他断气了,他没气了!求您救救他啊!” 杜明昭先一步走去摸了曹岩的鼻息和脉搏,曹叔只是淌着泪,无声看着她。 可曹叔没等到希冀,他眼睁睁看杜明昭摇了摇头,“太迟了。” 这句话很轻,但几乎点燃了曹婶子的怒火。 “啥太迟了,你不是不愿给咱家看诊吗?这会儿又来兔死狐悲装给谁看呢!” 曹婶子转身就要拉扯杜明昭,却被她一双含冷意的眼止住脚步,杜明昭开口:“婶子没听明白?曹岩已经没了,被你的无知害死的。” “你给我滚!”曹婶子撕心裂肺地喊,“你算老几啊,在我曹家指手画脚的,还来指责我?” “不错,我是懒得管你曹家这些破事,但你非要在村里大闹。” 杜明昭淡然自若回道:“你真以为那符水能包治百病?我今日来是让曹岩死得明白,我不来他才冤呢。” 曹婶子张牙舞爪地要抓杜明昭的头发,宋杞和直接给东宏眼神。 东宏上前扼住了曹婶子的脖颈。 弱小妇人在东宏这儿还不够看的。 曹婶子登时闭上了嘴。 曹叔那边抱着曹岩成了雕像,杜明昭顺利进入曹家屋内,再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个东西。 “道长,这是何物,你最清楚不过了吧?” 无为道长一见残留的符水,心头咯噔,直感不妙,他转身就想跑。 可宋杞和一个闪身挡住了路。 乡亲们聚集在曹家院外,杜明昭便给众人看碗中的东西,她说:“曹岩喝的符水。” “无为道长,我想乡亲们都在等你一个解释。” 在曹家门外的村民们,皆以身做墙,自发将无为道长堵在了院内。 杜明昭看无为道长不肯开口,她便说:“罢了,我替你说。所谓符水便是以丹砂炼制,喝入人体不但不能包治百病,还等同于喂毒。” “可,可为啥我婆娘那回?”曹叔声音沙哑哽塞,“她那回无事?” “曹婶子上回本就是一小风寒,又未休息好才会晕倒,无为道长的符水定不会下过多的剂量,成人罢了,可孩童稍喂一点,身子都扛不住。” 杜明昭稍感怜悯,“这便是曹岩之死的真相。” “为啥啊!为啥啊!” 曹叔抱着曹岩哇哇大哭,他无法接受孩子是因这个缘由离世,孩子是被他们活活害死的。 蒋里走过来,他难掩悲痛,“杜丫头,你说的都属实?” “我以性命起誓。”杜明昭语气很是笃定,“我不愿村里搭个法坛,再全信符水能救世,才会来的曹家。” “村长,这道长都害死一条人命了,不得送去官府?” “就是就是,岩子没的多可惜!” “曹家还想我们捧着那道士呢。” “啥道士啊,我看是坑蒙拐骗来的!” 蒋里沉着脸,“你们几个拿麻绳把他绑了!” 无为道长拂尘都吓落了地,他想跑,可走哪都是乡亲,直接便被几个壮硕的乡亲们五花八门大绑带离。 事毕,杜明昭一刻也不想再曹家待。 她越过东宏走去宋杞和身边,说:“让东宏撒手吧。” “好。”宋杞和的桃花眼一挑,牵起她的手,“我们回家。” 杜明昭杏眸微睇,瞪他:“那是我家!” 第81章 八十一 曹岩之死的哀云在抚平村持续了数日。 短期内,曹家都无法从丧子的哀痛中走出。 无为道长在被蒋里命人送入官府后,秦大人又因此多添一件差事。 这段时间秦顺两头忙,还要急着查明溪川县城中共有几人因药春堂兜卖的阿胶糕而受害。 杜明昭也是在等最后的结果。 又过了几日,何掌柜带话给杜明昭,说是衙门那边案件已有眉目,秦顺查出城中牵涉人数共有五六户人家,这几户家中女子皆服用来路不明的阿胶糕后因而丧命。 秦顺一怒之下开堂给药春堂的辛郎中与柳掌柜两人判了秋后问斩。 这件事尘埃落地,泰平堂也终于可以开放兜卖阿胶糕的生意。 抚平村那头杜明昭接到信儿后,着手安排乡亲们继而制阿胶。 先前只管制玉肌膏,村中的活儿都清闲了不少。 夏日又多炎热,杜明昭一外出,那脸上、手背准会落下红印,为此她都不大愿意跑药房。 药房。 王婶子将熬煮好的绿豆汤放凉,她转头见杜明昭走来,盛过一碗递去,“杜丫头,天儿够热的,来吃汤。” 这绿豆汤是最常见的做法,隔夜泡过的绿豆洗净后,王婶子干脆在药房里单独搭了一个灶,安置大锅熬煮,再又分发给来做帮工的乡亲们。 杜明昭尝了一口,与前世本科上大学在食堂喝的只见清水不见豆子的汤相比,王婶子是实打实的淳朴,搁了小半锅的绿豆来熬,里头还未添糖或其他。 放冷的绿豆汤很清口,杜明昭喝入半碗后,轻笑道:“婶子,若有冰搁几块味道会更好。” “冰?” 王婶子被她一点,当即拍手应道:“屋里常用冰好凉快,杜丫头说的倒是可以一试,过后我就让你叔去冰窖里倒腾点来。” 杜明昭笑着点头。 尤其是炎夏,她还真是很喜欢沙冰一类的解暑冷饮。 王婶子将锅端开至隔壁屋中,回头又问杜明昭:“说起来杜丫头,咱啥时候再弄那驴皮?有好些日子没见你喊杨小子去邻村拉货了。” “这几日就可以继续做活。” 杜明昭来本是为了此事,恰巧这时柳叶自药房院外奔入,扬笑就道:“小姐,山泉村的何公子给您送货来了。” “何永安?” “是呀!” 杜明昭拔脚去了院门口,果真瞧见山泉村里正之子何永安局促不安地站在牛车的一边,而车里放置的是他顺道拉来的麻布袋。 何永安搓手躬身道:“小杜大夫,村里积下了好些驴皮,我想着若再不处理恐会坏,因而一意孤行托到您这儿来了。” 杜明昭看出他是怕自己不收,因此笑回:“不打紧,正巧我们要的。柳叶,将货收库房里。” 柳叶应着上前,“好嘞!” 何永安却是更不好意思让柳叶一个瘦弱小姑娘来抬麻布袋,他自个儿上手帮着给送入院子角落。 王婶子看见后也过来搭手,柳叶便没让何永安再入库房。 杜明昭拿银两结账,何永安代山泉村的村民收钱,好折回后再分发。 等把钱收好,何永安并未径直离开,他从兜里摸出十枚铜板,朝杜明昭递去,“小杜大夫,我今日来……来,还有想请您给看个诊。” 杜明昭清亮的杏眸眨动,瞳里映照出何永安稍显紧绷的神色,她抿唇问:“上回给你诊出的心悸,后来可还有复发过?” “吃过药后仅有过两次,但疼的都不太久。” 杜明昭叫何永安抬手腕,她顺势飞快摸了他的脉搏,再察知他脉象安好,她复而说道:“既鲜少复发,你不必过于担忧的。” 何永安脸露喜色,“您这意思我这病是痊愈了?” “非也。” 话音落,何永安面上有失落一晃而过,杜明昭道:“只是你日后得多悠着点,每日的三顿与休息都得留心,身体康健才会少复发。” “谢谢您,我记得了。” 何永安诚恳道了谢,他后又窘迫挠了挠后脑勺,垂头与杜明昭道:“小杜大夫,我其实很想真诚与您道声谢。此前我和娘来寻您看诊,是您看破我为亲事烦忧又劝说我几句,后头我爹娘才会执意要为我讨下这门亲事。” 杜明昭听出他是在说和蒋翠莲的亲事。 两人已成,她听郑佳妮说过。 “我和翠莲,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何永安人逢喜事精神爽,说起亲事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翠莲和我说过,她愿意答应下来,小杜大夫您在其中几乎是做了半成的媒,待我们二人成婚当日,您可千万要来喝杯喜酒啊!” 杜明昭忠心回笑道:“我会的。” 实际上她不过是开导了蒋翠莲一回,蒋翠莲能接纳何永安却是因着她自己。不过蒋翠莲想开终于放下宋杞和,还和何永安走到一起,这既是一段缘分。 …… 杜明昭很头疼宋杞和的伤势没有她想象中好的快。 已入夏日,抚平村里渐日炎热,屋舍条件简陋,杜明昭好几回要将宋杞和留在宋家养伤,可他偏执意要随她入城,来回反复之后,他的伤口不出意外地撕裂恶化。 杜明昭又一回板脸与宋杞和发了火。 “我可是说过,你都得听我的?” 那鲜红的伤口才渐愈起,本长出一条疤痕,可眼下却又再次破开口子,染红包扎的麻布。 杜明昭的眼被那红色给刺痛了,可受此伤的宋杞和仿若是个无事之人,尽管伤口流血他仍面不改色,还想抬手去捉她的手腕。 “你不肯听,那我也不会再说。” “昭昭!” 杜明昭甩开他的手,她一张脸冷沉着跨步就要离开宋家主屋。 再听得身后动静,杜明昭即刻扭头,她看着宋杞和要起身的动作,杏眸微冷,她放了狠话,“你若是今日还要入城,后果自负。” 宋杞和没动了。 他一双桃花眼沉着,便那么纹丝不动地维系那个半起的姿势。 杜明昭却不想可怜他,她冷哼一记就抬脚离开。 走之前,还喊上了应庚送她进城。 她绝不能在宋家多留,光是看宋杞和的脸色,她便知道自己不是心疼死,那就是被活活气死的。 有时候他一根筋的固执,她还真是有点气闷。 这臭毛病治不住管教不得,她就不姓杜了! 有杜明昭那一吼,宋杞和果真“乖顺”地待家未出,她则与应庚一道去了泰平堂。 “小姐,抚平村送去衙门的那个无为道长,秦大人也给查过了,他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道士,而是胡乱编了个名头故意唬骗人的。” 何掌柜将秦夫人送来的谢礼摊给杜明昭看,他说起被关押的无为道长,“那骗子判下罪后,秦夫人因此醒悟明晓喝符水有多骇人,她特意派人前来感谢小姐。” 是杜明昭说符水有害,加之曹岩病重喝过符水一命归西,这两桩相加,才使得秦夫人打了警钟。 秦阳云没出事,全因杜明昭入秦府及时。 正如她所说,秦阳云再多喝几日,免不得非死即残。 秦夫人这回心里头对杜明昭的感念更上一层,作为最初抱有质疑的补偿,秦府给泰平堂送来了好几箱的药材以及二十两的银子。 杜明昭笑道:“收着吧,秦府我过后保不齐还要再去。” 和秦府打好关系没什么不好,秦家乐意补偿,亦是一种道谢之礼。 何掌柜点点头,后又道:“小姐,阿胶糕的话,咱库房的那些仅剩几盒便全卖完了。” “这几日我会让村里的来补货。”杜明昭让何掌柜安心,她又提了旁事,“我还打算做些四神丸和清热丸,这几月天热都在医馆里卖好了。” “一切但凭小姐吩咐。” 侧屋那头,林郎中推门而出,他走至杜明昭身边,低声道:“小姐。” 杜明昭知晓他是有事要说,便挪步去侧屋。 林郎中直接开门见山道:“小姐,昨日有家抚平村的人问诊,是为大孙子讨医来的,我听那家人是姓杜,不知可是小姐的亲戚?” “抚平村姓杜的人家?” 杜明昭第一反应是杜老太那一大家子,大孙子八成是杜大宝,她就问道:“那人怎么了?” 林郎中既然会单独问她,看来杜大宝的病不太好治。 “是的,那家人看病来的,病症很重,不过……”林郎中停顿了片霎,“大孙子的病虽重但我看还有的治,只是同行的还有一位,是那家人未说要看诊的妇人,我观她的病是病入膏肓之态。” 杜明昭杏眸一缩,她猜测病重之人该是胡氏。 林郎中虚心请教,“我断那大孙子高热不断,咳吐还有腥臭黄脓痰,像是肺痈,可却不知该何从下手去治。” 杜明昭反问他:“清肺热或止咳化痰,林郎中如何治?” “取黄芩、百部、薏苡、浙贝母。” “是了,你再加鱼腥草、银花、鲜苇茎和败酱草。” 杜明昭将剂量写至纸上,好让林郎中理解如何开方子。 “妙啊!原来是这么个理!” 林郎中端详了片刻方子,他捧着双眼放光,而后左右犹豫又开口:“小姐,那家人似乎对您在村中行医颇有微词,却是不知这泰平堂是您的医馆,您觉着可真要治那家人?” 杜明昭没说其他,“给他们吧,生死有命,命数无常。” 肺痈这方子治是能治,可好转的可能,大抵只有至多三成。 早先她就提醒过胡氏还有杜家人,她那肺炎易传人,早治好才无后顾之忧,后来杜家那番作态,她全然懒得搭理杜大宝断腿是死是活。 可她更没想到的是,杜老太还真一路凉薄走到头,晾着胡氏见死不救了。 第82章 八十二 翌日,杜明昭早早起床,戴上斗笠与何氏下了田地。 杜家田这面有何氏精心照料,药草长势极好,就是因夏日不时有阵雨云,苞谷因而生出不少虫啃咬,何氏为此忙的焦头烂额。 另一头郑佳妮来找,心急家中农田药草败势,杜明昭便先去了郑家的地。 郑佳妮与郑婶子同在田中,两人见到杜明昭是急急跑上了梗。 “明昭!”郑佳妮奔来挽住杜明昭的手臂,牵住她就下地,“前头你不是说要少些水吗,我和娘还将水洼边入深的根给移开了些,可好似不顶用呢。” 郑婶子亦是愁死,“杜丫头,咱家这块地里,草叶还有虫子啃过,我瞧你家那块都没啥,咋会这样?” “婶子,你家这片地的药草与我家的不太一样,我家种的柴胡那几样更喜一般的土地,而你家田里的土湿润,适合五味子。” 郑佳妮听得晕晕绕绕不明白,她只是抱着杜明昭,引她亲自去察看地中长势。 杜明昭走入田里,下蹲仔细检查五味子的叶和茎部,郑佳妮在她身边蹲着,还不时道:“明昭,你说的五味子是吧……你来前我看过一会,连虫眼都没找着,可是……” 郑佳妮不明白,为何没虫眼却会像被啃噬。 杜明昭顿了片刻,后道:“这不是虫咬的。” 郑佳妮与郑婶子互看一眼,发出疑问,“不是?” 杜明昭直接起身,她冷静吩咐道:“婶子,你去请几个人来帮移栽,这田里的药草都得重种,还来得及,有的救。” “什……什么?”郑婶子没跟上她。 “田里这些药草得的是根腐病,你瞧它的根部与地那处,可是在变黑?如今根皮还未全脱落,若是掉了皮,没几日都会死光。” 杜明昭蹙眉自省,“也是我的过错,没考量到你家田太过湿润了,五味子虽喜田里湿,但不为过。” “好,咱们先去换地。” 郑婶子听明白了些,她当即就去寻人。 郑家找人,当然是先去吕家喊勤快肯吃苦的吕家三姐妹。 再回来时,杜明昭便看见郑婶子领着吕梦娣姐妹折返田里,她刚要叮嘱几人移栽需得留意什么,却听吕念娣先走来心切道:“明昭姐姐,我娘在家……她有点出血,你可能上我家看一眼?” 听闻是海吃不忌口的吕婶子孕中出血,杜明昭对去吕家下意识是排斥的。 可秉承医者仁心,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吕婶子可有磕着碰着?” 吕念娣回道:“没有。” “吃了不寻常的饭菜?” “也不是。” “哪里有异常?” “好似都没。” 杜明昭沉吟了半晌,后琢磨道:“你们是说了什么事情刺激到婶子?” 这次是面色稍沉的吕梦娣回应的,“或许是为曹家之事。” “嗯?”杜明昭看她。 “岩子生病后离世,曹家几回都最先打我家而过,后头那道长被抓,我娘听说岩子被灌了符水没的命,吓得脸都白了。” 吕念娣却不认同,“可那会儿娘不是回屋子去了,也有一个时辰?” 吕梦娣回看她,“不是这事,更不会是别的。” 说完这些,吕梦娣头一个扛起锄头下田挪药草。 大姐吕思娣更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她和吕梦娣俩姐妹来到郑家田里便起手干活。 唯有吕念娣还想着几分吕婶子。 杜明昭叹了一口气,与吕念娣道:“如是你二姐所说的,那就不会有太大事,婶子这都是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待她心情平复,便能坐稳。” 吕念娣肉眼可见地放轻松,“明昭姐姐,谢谢你。” 听杜明昭说吕婶子无事,吕念娣也跟着去了田中。 杜明昭背手看吕家三姐妹做活,确保几个人没将药草移错位子,呆了一刻钟后,三姐妹都已熟练上手,无需她时刻监察。 郑佳妮数数点点,她回身就和郑婶子道:“娘,田里的农具怕是不够,我再去拿个刨子来吧?” “你去吧。” 正巧杜明昭有意回杜家,便和郑佳妮同路往村里走。 至半道时候,郑佳妮以轻快的语气问杜明昭,“明昭,我娘说你和宋公子……是好事将近了?” 说起宋杞和,杜明昭便想到自己已有一日半没见过他了。 昨日训斥过宋杞和一番,杜明昭打定主意要在家反省,傍晚从泰平堂回村,她都没上宋家给宋杞和换药。 只是偷偷把药塞给应庚,吩咐应庚去做。 她,还在生宋杞和的气! 杜明昭莹白的侧脸一僵,她睨眼捂嘴偷笑的郑佳妮不自在道:“什么好事啊?没有的事。” “你还说没有?”郑佳妮用食指抹了下她的下巴,那块还泛着红,“你都害羞了!” 杜明昭侧过脸躲开她的手,“我不是害羞,是给晒的。” 郑佳妮哼哼不服气道:“我娘可是从婶子那听说的,叔和婶子都认了,你自个儿还不认?莫非这亲事是你不情愿定下来的,我一直以为叔和婶待你偏宠,咋会这样狠心!” “不是……”杜明昭无法,叹息后,杏眸划过无奈,“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和他确实已经定亲了。” “哇!!” 郑佳妮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副又是万分吃惊又是不敢置信的模样。 杜明昭浅浅勾唇,“我爹娘也应下了这门亲事。” 她暂且隐去与宋杞和的置气,这门亲事是她亲口应允才会定,在外人看来是喜事,她不该拿后头的气闷来冲淡这层喜悦。 果不其然郑佳妮道了好几句的恭喜,她笑嘻嘻抱住杜明昭的手腕,“我早就说过,他待你是不同的,看,我可真准呢!” “你之前不还是为看他那张脸?” “看脸怎的了,我还想知道你们成婚后,孩子会有多好看呢。” “什么孩子?”杜明昭把胳膊抽回来,玉脸绷起,“这哪儿跟哪儿?我们成婚还早得很。” 她一被说更亲密的就浑身不舒坦,可能对她而言,目前的进度还只是处于恋爱期,而非婚姻。 更别说孩子,想想就久远。 “早吗?”郑佳妮不理解杜明昭的想法,她自说自的,“翠莲和邻村何家还有两个月就成婚,你不该是今年之内定下婚期?” 杜明昭秀眉蹙起,“翠莲的婚期两个月后?” 郑佳妮颔首:“村里不都是如此,两个月置办嫁妆可绰绰有余了。” 杜明昭缄默。 古代的快进式成婚她还真不适应,以她的观念,怎么着都应该谈个两三年的恋爱再说。待成婚,过个几年再考虑孩子。 一年之内达成闪婚闪孕,太措手不及了。 她和宋杞和……不能吧? 杜明昭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 郑佳妮却还扬笑兀自畅享着日后,“若你今年办喜酒,我和娘绝对上你家帮你打点,明昭,我可盼着那一日,能见你披红衣做貌美如花的新娘子呢!” 风中荡开郑佳妮咯咯的笑声,可杜明昭周身却有几分冷。 在和郑佳妮分别后,杜明昭顿着几分失魂落魄,无知觉地走到了宋家门前。 抬眼回过神来,杜明昭抬脚要回杜家,可这时东宏推开了门。 “杜姑娘。”东宏那张面瘫脸少见的有两分恳求,“你……请你进屋劝劝公子。” 听这话,杜明昭的杏眸更是泛冷,“你们主子不会从昨日到今日,连药都不肯上吧?” 东宏垂头没作声。 杜明昭气得牙疼,她大步便直入宋家院中,这会儿只想当面斥宋杞和一顿。 东宏站在后,悄摸着将院门合起。 屋檐之下,应庚抱臂给东宏暗暗比了个手指。 好家伙,那装得连他都信以为真了。 许是杜明昭关心则乱,全然没察觉应庚和东宏之间的小动作,她没停顿一步便跨至宋杞和所在的里屋。 此刻宋杞和正半靠坐在在床边闲来无事地翻书,他披着一件单薄亵衣,受伤的肩膀露在被外,因夏日即使这般也不觉着冷。 有风灌入房中,宋杞和抬起桃花眼,眼中登时闯入杜明昭纤细的身影。 宋杞和眼睑微张,“昭昭?” 杜明昭后知后觉走到宋杞和的床沿,心中怪责自己过分担忧他,可后悔已来不及,她只能绷着脸掩饰自己的神情,杏眸微垂道:“你可知错了?” “昭昭,你昨日没来给我上药。” 宋杞和牵住她的手,固执地将手指穿过她的,再又合起。 杜明昭想挣脱,可对方宛如藤蔓禁锢于她,她仍旧作冷淡样。宋杞和极不喜她这副样子,明明人便在眼前,且两人又为未婚夫妻,可她的眼底却含杂着疏冷。 “你今日出门,又忘了带药吧?” 宋杞和不等杜明昭回应,抬手从床头摸来一只药盒,先为她手背晒出的红印涂抹上消炎去痕的药膏。 这回杜明昭没作抗拒。 见她脸蛋柔软下几分,宋杞和终绕回原题,“昭昭,这两日我有抹药的,只是我手笨,好似没包好伤口。” 他是真的认错,伤口也是重新包扎过的,但那手法很粗糙,麻布缠裹几圈就那么耷拉在胸前,随时都会散开。 别说上没上过药了,伤口铁定好不了多少。 杜明昭起身弯腰去解麻布,宋杞和配合着摘下,她又去拿宋家备的止血药和新的麻布,为宋杞和的肩伤洒药包扎。 麻布牵动伤口,这次宋杞和是真喊了疼,杜明昭瞥他一眼。 宋杞和抬手圈住她的腰,搭着没进一步动作,桃花眼锁在她身上,轻声控诉,“你竟还要应庚给我上药,昭昭,你好狠心。” 杜明昭把麻布系好,回他:“我可不是你的丫鬟。” “你当然不是丫鬟。” 杜明昭想起身,可腰肢被宋杞和握住,只能双手撑在他身侧,两人对视之下,宋杞和桃花眼笑意轻漾,“可我只想你来做。” “但凡你不惹我生气。” 宋杞和拥着她入怀,杜明昭气也去了大半,便顺着他意靠在他胸膛之上,他说:“我知道你为何气,可我不能担保无下一回。” 杜明昭听入耳,便如“我知道错了,但下次还敢”,这话气得她顿时就想拍他。 宋杞和那股固执是刻在骨子里的难改。 比起自己,他更在乎杜明昭。 第83章 八十三 “我看你是成心要气我。”杜明昭没好气地坐起身,她倒不是真与宋杞和置气,而是嘴硬。 从她的角度,多因关切他伤势才会埋怨他不爱惜自己,可转念一想,她领会宋杞和是为能多待在她的身边。 很多时候,杜明昭看不清楚的是宋杞和为何会过分在乎她,以至于不顾自身。 这深切的情意,或比她所以为的深太多。 杜明昭杏眸微斜,她只是端详着宋杞和的面庞,他眼睑稍合,桃花眼落成一条缝隙,目光正专注于她的皓腕。 只是那么看着,却不吭声。 他会因她身体的某一处部位而格外着迷。 这样的相处,她已经经历了许多回。 杜明昭叹了口气,她始终无法忽视宋杞和对她真心的喜欢,也更拒绝不了。 最后她启唇轻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去给你熬药。” “别。”宋杞和捉住她的手,令她起身的动作停住,“我不想吃药。” 闻言杜明昭蹙眉,“现如今我是你的大夫,你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听医嘱了?” “可药很苦。” “前头你不也都吃下去了?” 宋杞和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垂头不语。 他总不能说是自打定亲后,他便只盼着吃她的甜,其余一点苦头都不乐意再吃了吧? 思来想去,宋杞和都没说出口。 杜明昭抽离自己的手,口里说的还是那句,“你等着。” 不给宋杞和反驳的机会,杜明昭抬步离开了主屋。 应庚和东宏正在院里劈柴,两人见杜明昭面色不虞,还以为两位主子在屋中未和好,还又吵嘴一番,应庚小心回看东宏,对方也给他一个不知的回眼。 “杜姑娘。”应庚主动开口询问,“你是要回杜家了吗?” 杜明昭脚下拐了弯,她偏过头道:“应庚,你上我家问我娘要几样药材过来。” 应庚秒懂:“是给主子熬药?上回你从城里带回的药包,家中库房里还有一两包。” “不是,我还要其他的。” 杜明昭直说几种清热解暑的药草名。 应庚便即刻去取。 这面杜明昭又喊来东宏,上厨房里点火烧锅,她则借用宋家厨房里的碗筷和了大半碗的白面兑水。 宋杞和不是嫌药苦吗? 杜明昭勾唇冷哼了一声。 那就让他好生做个抉择,看究竟是吃药难熬,还是吃她烧的饭更难下口。 东宏瞧着杜明昭一副大动干戈的模样,碗中面粉却被揉搓的不成形,既不是白面团,亦非摊饼用的面糊,他嘴角抖动几下,道:“杜姑娘,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杜明昭回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她在说:“女人的事你少管。” 东宏似懂非懂,但还是捕捉了杜明昭眼底警告的神色,他选择闭口,默默烧锅。 待锅中水煮沸,杜明昭打了个鸡蛋入水,再又把切成段的空心菜叶一把洒入,她头也不抬,抬手与东宏摆摆道:“你先出去吧。” “那个……” 东宏瞥了一眼锅中惨状,只觉得那一锅看似是吃食,实则比之村里喂猪的都不如的汤,他心中发毛,走前小心翼翼地问:“杜姑娘是要为我等烧午饭?” “没有,是单给你们主子的。”杜明昭十分诚实,“你和应庚得自己做。” 东宏却没半点不满,飞快应了个“好”。 厨房里,杜明昭还在和煮面片做斗争。 她脑中的设想是,先打个荷包蛋,再用空心菜做辅料,最后下面片,一锅清淡但有滋味的面片汤就能做好。 可实际情况却是,荷包蛋没有,蛋花蛋白全煮散成了沫沫,空心菜过水太久全蔫巴了,至于面片……面糊又太稀,入沸水的刹那成了小疙瘩状的面坨。 要了老命了。 杜明昭十次叹气后,决定就此放弃下厨。 再想想,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这似乎是她第三回 说要放弃了吧? 但又总在作死尝试深信自己手艺,和黑暗料理之间反复横跳。 杜明昭捂住脸,她不愿承认自己在厨艺界真就是个废物,拿起锅铲就去舀盐。 一锅汤,就此完成。 杜明昭盛出一碗,用木盘端去宋杞和所在的主屋。 而院中应庚在拿回药后,便与东宏一道用小罐熬煮,恰好是同一时送到宋杞和的手边。 桌上一碗是瞧不出本貌的面片汤,另一碗是一看就黑色犯苦的药汁。 杜明昭在木椅里坐下,杏眸笑意浓浓,朝床里的宋杞和招手,“披上外衫,过来。” 宋杞和的手停顿一刹,他下意识觉着没好事,可还是将外衫套好系上。 “喏,你选一样。” 再仔细听,杜明昭的音色里都染了幸灾乐祸。 宋杞和微有无可奈何,原来她说的惩罚便是这个。 要么吃杜明昭亲口烧的饭,要么乖乖吃药,这是她给出的意思。 杜明昭还真义正言辞与宋杞和道:“你说药苦,那试试我做的汤?” 宋杞和用瓷勺舀了一勺,他蹙眉问:“你做的什么?” “煮的面片。” 宋杞和在碗中搅拌了几下,面片是没找到一片像的,汤里全是碎末的蛋白与小面团。 他放入口里尝了一口。 好难吃。 宋杞和觉着比以往杜明昭哪回做的都难吃百倍。 莫不是她故意的? 宋杞和的桃花眼划过诧然,也得亏是杜明昭亲手做的,换做是另一个人,胆敢呈上这样一碗令人糟心的饭菜,他保准当面将桌子都掀了,还要把汤食盖那人头上。 可没辙,端来的人是杜明昭啊。 他懂了,他立刻吃药。 宋杞和面不改色地放下勺,他端起药碗一干而尽。 虽他真的乖顺吃下药,可杜明昭捧着脸却看得极其不爽。 这意思可不就是她烧的饭比药还难吃吗! “真有那么难下咽?” 杜明昭不信邪,接过勺给自己也舀了一口。 那面团都没入喉咙,光是舌苔喝到面汤,都足以令杜明昭“呸呸呸”立马将吃食给吐到布帕里。 这什么怪味! 又咸又酸的! 杜明昭欲哭无泪,“怎会如此。” 宋杞和见她垂头丧气,难憋笑意,他委婉说道:“昭昭,其实你的药膳味道不错。” “明明都是下厨,这两样有什么差别?可我做出来就是天壤之别嘛!” “因是昭昭你更通医药,拿捏的准药材制成膳食该用几钱,可烹煮的时候,辅料和火候却学不通。” 杜明昭杏眸转向他那一面,“你是真心实意的吗?” 宋杞和桃花眼微挑,“当然。” 因他这话,杜明昭温婉的面绽出一缕明媚笑容。 罢了,只要能让他安心吃药便好。 厨艺、膳食,咳,差就差吧。 总归这世上心甘情愿包容她这般差手艺的,怕是也只有宋杞和一个人了。 思及此,杜明昭伸出手臂,轻缓勾住了宋杞和的脖颈。 宋杞和被她突如其来的主动弄得手足无措,但下一刹还是自发地搂住了她的腰,将人又往身上靠了一分。 “怎么?” “就是……想抱你。” 宋杞和笑她,“若是你想亲我,也无妨。” 杜明昭哼道:“我,我才没有呢。” 宋杞和喜欢她多依赖点自己,绝不会讨厌她的任何亲密。 别说是亲亲抱抱,连身心都会是她一个人的。 …… 杜明昭迂回的“哄”很有成效,这几日宋杞和都有听她的话留在宋家,并未入城。 如今杜明昭指点林郎中一两个月后,泰平堂内渐而将更多的病患引至给林郎中来看。 杜明昭更多的,是做疑难杂症的诊断,以及管理整个医馆的事务。 如今溪川县泰平堂一家独大,阿胶糕重上架后,多家妇女前来采购,医馆之中生意兴隆,每每说起一日的忙碌何掌柜都是喜色难掩。 夏日炎炎,杜明昭又让柳叶领乡亲们制备了四神丸与清热丸。这两样于解暑有奇效,十分适合城中夏季仍在外劳作体力活的男人们。 四神丸和清热丸药材易收购,因而杜明昭定的价不高,即使是平民百姓仍负担的起,亲民且性价比高。 这下来医馆购药的,可就不止是女子,连男人们也都闻讯赶来。 何掌柜将三日之内药膏药丸的入账情况禀报杜明昭,杜明昭点点头,这些全在她意料之中。 后何掌柜他又提了句别的,“昨日傍晚,谢公子放课之后来医馆买药,他请老奴转告小姐,说他母亲日后吃药便好,施针医疗暂且不必了。” “我知道了。” 杜明昭没说他话。 有吴氏那回耍泼,杜明昭心底亦是不愿再上谢家的,可谢承暄是无错之人,她不会将吴氏的责怪到他头上。 谢承暄有意避开见她,她稍感轻松。 吴氏的眼疾不施针的话,至多痊愈五分,谢承暄心中应明白此事,杜明昭已经仁义至极。 “对了,小姐,苗家的大少爷似病已痊愈,不过苗夫人说还是想再请您得空过府亲自看个诊。” “好,我过会去。” 何掌柜交代完全事,便退下回到了前堂。 林郎中这时从侧屋走出,径直来到杜明昭身边,他躬身道:“小姐,昨日那杜家人又来过一回,只是……” “专挑我不在的时候来?” “我给那家人依小姐所言开的方子,但那家人后头不依不饶地才走。”林郎中知道杜明昭想听这事,他才会特意留意,好告知杜明昭,“今日我问过何掌柜,何掌柜却说那家人没在医馆开药。” 杜明昭冷笑。 杜老太还是那么抠搜,这最疼爱的大孙子都染上重病了,还紧巴着不肯吃药? 行啊,那就别吃了,坐等死呗。 杜明昭扭头和林郎中道:“你暂且别管了,他们爱吃不吃,不必劝说。” “是。” 林郎中退回侧屋继续坐诊。 如今柳叶不在医馆,备车等杂事都是王大在办,杜明昭交代何掌柜自己要上苗家后,何掌柜便命王大在后门给杜明昭备车。 杜明昭搭车去往苗府。 来苗府正门接待的还是彩云,见到杜明昭后,彩云福礼就道:“小杜大夫,许久未见,夫人在府内常念叨着你呢。” 这话杜明昭去哪家府上几乎都会听得一回。 不知道的,真会以为杜明昭已是妇女之友。 “大少爷近来如何?” 杜明昭为苗盛彻底解掉赤盖之毒后,上回入府便已确认苗盛无碍。 彩云笑容凝固,她低声道:“大少爷身子渐好,奴婢觉着夫人近来不大好。” 杜明昭下意识就道:“怎么?” “倒也不是病了,就是心中愁云过甚,小杜大夫应能明白,夫人操心府上诸多家事,还要照顾大少爷,唉……” 彩云捡了几样事说,没太敢多提苗府私事,“奴婢服侍夫人,总见夫人夜半才入眠。” 杜明昭只能听着,不能发表看法。 两人走在去往东院的路人,恰巧一行人打对面而来,杜明昭抬眼一瞥,依稀忆起来人是苗府的乔姨娘和苗清颜。 彩云见人行礼,“奴婢见过乔姨娘,三小姐。” 杜明昭只是稍弯了下腿。 乔姨娘并非府上夫人,她无需多见礼。 本是擦肩而过,彩云便与乔姨娘道:“乔姨娘,夫人正等着小杜大夫,奴婢这便退下了。” 她是想领着杜明昭走,可苗清颜没答应。 “站住!” 杜明昭回看了站在乔姨娘身侧的苗清颜,这姑娘与她之前上苗府时不大一样。 那回杜明昭记着苗夫人训斥乔姨娘时,苗清颜便在后咬唇,既不吭声也不回驳,她与乔姨娘的衣裳还都是丁香色的衫裙。 但这一次,两人都着了偏红的粉裳,是相当夺目张扬的颜色。 杜明昭不卑不亢道:“不知三小姐有何事?” “你不过是泰平堂的一介大夫,见到我和姨娘为何不行礼?”苗清颜止不住的讥嘲,“你叫杜明昭是吧?再怎么说我都是苗府的三小姐,而你,我听说是村里的村姑,你上我们苗府就这样不懂规矩?” 杜明昭听这满嘴的嘲弄,再看乔姨娘无半分阻拦的作态,当即明白乔姨娘在苗府是得了势了。 她作为苗夫人请来的大夫,自然被当作是苗夫人的一边。 而乔姨娘和苗清颜两人,若是当众叫她没有了脸面,那就是活生生的打苗夫人的脸。 杜明昭杏眸清冷,她直言不讳,“苗三小姐好生威风,你也说了我不过是医馆的大夫,并非苗府的奴仆,看病就医请我的又是苗夫人,与苗三小姐何干?” “好啊,我看你是不把苗家放在眼里了!” 苗清颜扬手就来,杜明昭冷眼一睨,“此前我上秦府时,秦大人都免去我的行礼,三小姐的意思是你能高的过秦大人?” 就这么一句话,苗清颜的手落在了半空。 她确实怕了。 越过秦顺这事,苗清颜可不敢想,不若别说是她,整个苗府,尤其是苗大人怕是都得治个罪。 杜明昭冷笑,怎么看都是只纸老虎。 也就敢窝里横。 杜明昭不再逗留,“我还急着为大少爷看诊,就不陪乔姨娘还有三小姐了。” “你!” 苗清颜眼看着杜明昭带着彩云消失,气得直咬牙,回身就和乔姨娘抱怨,“她们,她们简直欺人太甚!” “颜儿,知道为何姓杜的不把你放在眼里吗?”乔姨娘却笑了。 “还不是因着她是夫人请来的!”苗清颜很不服气,“娘,我要砸了她那个叫什么泰平堂的医馆!” “别急,颜儿。” 乔姨娘更没阻止苗清颜喊她“娘”,她只是摸摸苗清颜的发,咯咯咯笑得阴冷:“待娘坐上那个位子,你想做任何事都可以。” “可,东院不还有杜明昭去看着?”苗清颜越想越气,只觉得杜明昭碍眼至极,“苗盛都中了赤盖半死不活了,还能被她给救回来!” 乔姨娘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让她无暇再来苗府就是。” 苗盛不好随意动,若给老爷知道了,她吃不了兜的走。 可杜明昭无依无靠的,那就不好说了。 苗清颜见乔姨娘有了主意,当即生笑,她转话锋道:“娘,我听说今年京城里都不办大选了啊?” 乔姨娘看她不加掩饰地遗憾,冷嗤道:“不办又怎样?你不会是想入宫或是入东宫吧?” “那,那都是施盈盈说的。” 到底是思春少女,苗清颜满脸通红,“女儿,娘,京城里谁不知道仅有两位殿下,一位是备受圣宠的太子,还有一位是给太子做替死鬼的御王府世子,论谁选都会选太子吧?女儿,是想见太子尊容……” “有什么好见的?”乔姨娘不屑一顾,“太子那破败身子都活不过今年,就算嫁入东宫又怎样?不到半年就得守活寡。” “太子怎么会?” “这话可不能与外人提,最迟年底,京城可是要变天的。” 苗清颜捂嘴,“那,娘……” 乔姨娘望着苗清颜笑,“咱们在菏州,京城的手没那么长,伸不来。” …… 东院。 彩云领杜明昭直入外室,苗夫人正坐于椅中小憩,眼下乌青,神色不佳。 杜明昭只用一眼便看出她心绪烦乱,在她踏入房内之时,苗夫人睁开了眼。 “杜姑娘。”苗夫人勉强笑了笑,“又麻烦你过府来了。” 杜明昭点头回笑:“大少爷在内室?” 苗夫人起身先入内,“实在抱歉,是盛哥儿一直以来身子弱,我多有担忧才会再请你来。” “不打紧的,我先为大少爷把脉看看。” 屋中苗盛已醒,他二十出头,样貌十分亲和,见到杜明昭时,他眯眼笑着打了招呼。 杜明昭让苗盛伸手,先摸了脉搏。 上回杜明昭来时,苗盛的身体是在转好,那时候她断定苗盛只用十天便能康健如初。可眼下已有足月,再一把脉,苗盛却比那回还要差了几分。 怎么回事? 杜明昭又换了一只手摸。 似乎看出她面庞的凝重,苗夫人心都提了起来,忙问:“杜姑娘,可是盛哥儿哪里不好?” “和毒无关。”杜明昭收回手,用眼神安抚苗夫人,“大少爷体内已经无毒,不过,休养的这段时日内,却未能养好身子。” 苗盛蹙眉不解,“我身子骨有这样差了吗?记着小时候我都从未生过病的。” “并非如此。”杜明昭心中有团疑云,“我猜或许与苗府有关。” 苗夫人坚定回道:“这东院我命人围起看管,不可能再有人对盛哥儿下毒手。”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明昭只是又问:“平日府内都为大少爷准备什么样的饭菜?” 站在角落的芦花被苗夫人喊上前回话,她如实将每日的膳食一五一十说给杜明昭听。 很快,杜明昭抓住了不对之处。 她问苗夫人:“这鸡肉与水芹,还有鹅肉与鸡蛋,是府上都这样吃的吗?” 苗夫人一愣,“确实如此,几个院子那日都用过这几道菜。” “夫人,我不知苗府的饭菜是怎样安排的,但我为大夫,依我之见,大少爷眼下这样虚弱的身子,有些吃食最好忌口。” 杜明昭拿纸列下清单,“这鸡、水芹,还有鹅与鸡蛋,若是同一餐来用,是极其伤元气的,我还留意到,苗府七日之中竟还吃过两回,莫怪大少爷身子好不了。” “还有这样的说法?” “正是。” 苗夫人无力地跌坐回木椅里,她头疼欲绝捂住脸,“唉,我可真是……怎么总是无孔不入啊!就连吃的,她们都不放过,还真是半点也不能让我松口气!” 杜明昭听苗夫人的咒骂都感觉她身心疲惫,再一联想撞到的趾高气扬的乔姨娘和苗清颜。 宋杞和说过,那乔姨娘是高门所出的庶女,而苗夫人却是农村长大的草根。 这躲在暗处放冷箭玩阴的,还真不是寻常人能斗得过的。 彩云上前给苗夫人揉头,苗盛看得心中难忍,他劝道:“娘,这一个月让你费心了,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苗夫人当即有了些鼓励,“盛哥儿,你当然要康健,绝不能那些图谋之人有可乘之机。” “夫人,我把需忌口的吃食留给你。” 杜明昭将纸递过去,“这上头说的是我能想到的全部,若是某日的菜肴是分辨不出的食材,最好不要给大少爷用。” “是,我这次一定记着。”苗夫人押了押眼角,她满含歉意,“杜姑娘,真是每回都得麻烦你跑,你就是我们苗府的大恩人。” 苗盛跟着道谢:“杜姑娘,谢谢你。” 杜明昭笑答:“是我应做的。” 在彩云送杜明昭离开苗府的时候,她已经隐去了笑。 苗夫人虽给付了足有二十两的诊金,可杜明昭还是有股不安萦绕心头。 今日一见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乔姨娘,她只觉得那人的双眼如同毒蛇,不敢多视。 杜明昭直觉苗盛之事,和乔姨娘脱不开干系。 可苗夫人身为主母都查不出苗头,她更难用猜测信服他人。 只是她还是盼望苗盛能早日康复,上官府看诊虽诊金丰厚,可感触并不多好。 杜明昭打心底地生厌。 …… 杜家菜地里的芹菜和香菜长势极好,何氏各掐了两把带回家和猪肉馅蒸白面包子,家里杜明昭不吃香菜,杜黎不吃芹菜,无法何氏两种馅各做一半。 原本蒸好包子,何氏是想将宋杞和喊上家来一起用饭的,可杜黎偏冠冕堂皇说:“小宋不还在家中养伤,大清早的可别惹人休息。” 杜明昭一听就知道杜黎是找理由,不想宋杞和频频来杜家。 亲都定了,老爹还这么别扭。 杜明昭与何氏对视后,两人皆作无奈,何氏只好拉了杜明昭上厨房,取来瓷盘,边还埋怨道:“人都是女婿和闺女多见几回面,好婚后日子和睦,你爹可好,百般不情愿,非要搅合了。” 何氏对杜黎亦是腹诽,她却是疼宋杞和的,每每家中烧了好吃的菜肴,都会记着给宋家一份。 连杜明昭很早说过的宋杞和吃不得油腻,何氏都铭记在心,那之后买肉再不挑大块肥肉。 杜明昭捂嘴笑,“有时候看爹生闷气,还怪有意思的。” 何氏给盛了二十个白包子,道:“昭昭,你送去宋家吧。” “嗯,我去。”杜明昭接下笑应。 她端盘碰巧路过杜黎温书的屋子,杜黎抬头便从窗里瞥见她的身影,当即问道:“你去宋家?” 杜明昭回了个灿烂的笑,“是呀,爹。” 杜黎闷哼,又埋头读书去了。 杜明昭摇摇头,抬脚走去宋家敲门。 杜家一向起的早,杜明昭不确定应庚和东宏这时候是否已起,过了片刻,应庚从里推开了门。 杜明昭将包子递过去,“你们的早饭,趁热吃。” 应庚没接,他回头喊了声,“公子。” 杜明昭顺着投眼,只见半披外衫的宋杞和自浴房走出,他乌发全湿,似才洗过头,发尾的水落在地面,不一会便蓄起水洼。 那件外衫披在他肩膀完好的一侧,另一侧麻布已被发上带的水打湿。 宋杞和没管头发,大步走到门口,“婶子蒸的?” 杜明昭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道:“总不会是我做的吧?” 她可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发出白白胖胖的包子。 “要一起用饭吗?”宋杞和侧身让出道。 杜明昭瞥眼他未穿好的衣衫,蹙眉说:“虽说如今天热,可你怎也不擦干了再出来?你的伤又沾水,万一伤势又重了怎么办?” 她喋喋不休的念叨,宋杞和听不下去,伸出手便将人圈入家门。 不允杜明昭退离。 滚烫的手臂缠在自己的腰肢,杜明昭只觉得两人几乎是肌肤相贴,她脸都烧起来了,“诶,你先放开我,我还拿着饭菜呢。” 宋杞和在她头顶笑出声,他伸手接下瓷盘,长臂一伸递给应庚,另一只手臂则带她入了里屋。 他说:“昭昭,麻布都湿透了,你再帮我上回药吧?” 人都被他抱住了,杜明昭还能回什么? 她“被迫”颔首。 “你坐下。” 杜明昭站到宋杞和的身前,他坐在桌前,外衫似要落下,她便手一拉将外衫给他套好。 她咕哝着,“头都是湿的。” 杜明昭却没先换药,而是取来干的巾帕为宋杞和擦发,他的发很长,她早便知晓,擦拭起来比杜明昭自己的都费工夫,“你怎么早上兴起要沐浴?” 宋杞和一只手握在她的侧腰,垂头以乖顺的姿态让她擦头,他说:“太热了,我早晚都要洗一回。” 杜明昭已经习惯了村里的日子,实话实说,她觉着抚平村的夏季,与前世的湖北一带气候类似,要说热也还算过的过去。 “热归热,吹风也易染风寒的。” 杜明昭手上不停,她擦到宋杞和后脑的发,手臂自然而然将他的脑袋圈在其中,宋杞和桃花眼轻笑,道:“是,是,我的小杜大夫。” “与你说正事呢,你却只会笑话我。”杜明昭用帕子糊他的脸,丢给他,“我上药,你自己擦。” 宋杞和无奈自己上手擦发尾的水,而杜明昭则又去翻找止血药和麻布,重新给他包扎止血。 “好了,可别再泡水里了,擦擦身子就好。” “嗯,这几日你在城中很忙?” 宋杞和声音低落,乌发披散的他无端显得温和,“我都难见到你,叔和婶子似也不乐意我去杜家。” “我城里事多,回来已是很晚。”杜明昭不想宋杞和对爹娘有微词,“你上杜家也不定能见着我。” 宋杞和牵住她的手,眼底涌起暗色,“昭昭。” 杜明昭打哈哈,杏眸调笑道:“我们还真有点像牛郎织女似得,见一面都要找法子。” “你说我伤未好,不让我随你去。” “我是想你好的快些。” 宋杞和倒是没与她争论,他只说:“你……多来几回宋家。” 杜明昭心底莫名被一股愧疚笼罩。 这话说的她好像负心汉,得到心爱之人到手后,转头就厌倦了将人丢开甩在一旁都不过问的。 天杀的,她才不是这样的人啊! 杜明昭抬手摸他的侧脸,轻轻的,“等你痊愈,不就可以每日与我一道了?” 宋杞和捉住她的皓腕,那只红绳又套回她的手,他手腕同样系着一只,两人的放置一处,异常和谐。 他偏侧了下头,唇瓣在她手腕内侧啄了一口,应她:“嗯。” 杜明昭心头又是被触动。 他不说,只是无声做出些令她留恋的举动,弄得她都舍不得离开宋家了。 宋杞和又亲了口她的手背,杜明昭不敢再让他吻下去,不若大白日的,她真不保证不会发生点什么。 “好了,我得回去用饭,待会儿还得入城。” 杜明昭从宋杞和怀里挣脱出来。 宋杞和背过头,道:“你去吧。” 杜明昭走到屋门口,脚步顿住,她回了头,见宋杞和的桃花眼黯淡着,睨她了一眼又错开,她咬咬牙,抬脚径直离去。 该死的,她真是越来越像抛夫的恶毒女子了! 太罪恶了! 杜明昭努力甩开胡思乱想,她回到杜家的时候,何氏已将包子和稀饭摆上了桌。 杜黎还在养腿,一家人的早饭吃的清淡。 杜明昭就着稀饭吃下一个包子,她夹腌菜小口混着吃,门外突而响起一阵“嘭嘭嘭”地砸门声。 何氏放下筷子起身,“这早上的,会是谁啊?” 她去开门,杜黎和杜明昭便都没动。 父女俩各又吃了一个包子,两人刚巧拿错了芹菜香菜馅儿,又换回来。 杜黎喝口粥,侧耳一听,眉头紧锁道:“你娘是见到谁了?还在门口发火的。” “嗯?” 杜明昭没仔细听,她坐的正对着屋门,这会儿顺眼看过去,一张脸全然冰冷,“爹,是杜家的人。” 这饭她是吃不下了,父女俩皆放了碗筷往外去。 院门口何氏正不依不饶,“你们真有意思啊,杜大宝病了就病了,和咱家有啥干系?你们不去寻大夫,非跑咱家来,咋的,是觉着我家相公还是你们杜家的三郎呢?” “何氏,你让开,我要见的是我三弟!” 杜明昭杏眸夹杂冰寒,她走到何氏身边,直接面朝杜家人,“你们找我爹做什么?非亲非故的,有事?” 因杜黎坐着轮椅,来得稍慢了些。 杜老太一看见杜明昭,头上的穴位都在隐隐作痛,她抓着杜青山的袖口就道:“儿啊,咱来是要见这个丫头的!” “哦?”杜明昭捉住杜老太的话,她侧眼看向杜老太,“你们找我不会想我给杜大宝看诊吧?” 杜青山看杜黎一家都到了,他一改对何氏的不屑,而是挂上笑容道:“是这样的,杜丫头,你堂兄……染了些病,咱家寻过好几个郎中都看不好,这不是想着杜丫头你医术高超吗,就想请你给你堂兄看个诊。” “你们就不怕我做手脚?” 杜老太抓着杜青山就缩脖子,还指着杜明昭打颤道:“你,你……” 杜明昭杏眸一片清冷,她意有所指,“杜老太应还记得,你嗓子是如何哑巴的,那可是我一手做的哦。” 不错,杜明昭可是睚眦必报的人。 杜家怎么有胆子跑她家来请她看诊的啊? “不光是杜老太,我记得大伯你,也因我受过不少罪,不是吗?” 杜青山老脸通红,他可没忘在杜家田里受的屈辱,还有宋杞和给予的警告。 眼下他极力克制,不能对杜明昭动手。 他还要救杜大宝。 可杜老太却叫杜明昭的阴阳怪气惹得忍无可忍,她跳脚吼杜黎:“你就这么教导闺女的?你和杜家是断绝关系了不错,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闺女一张嘴说不出好的,全在那辱你老娘,你就白看着,呸!” 杜黎黑沉着脸,“确实,这便是我教出的闺女,那又如何!” “你真是要活活气死你老母才甘心啊!” 杜老太发泄不了的怒火全一股脑洒杜黎身上,杜明昭越发看不下去,她刚要开口,杜青山却先出声吼道:“娘,咱来是为了请杜丫头看病的,你凶三弟做什么!” “你!”杜老太被杜青山板脸凶,那是一盆冷水泼下,“我是为谁才这样的啊,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是白眼狼!” “娘,你少说几句吧。” 杜青山把杜老太拉到身后,转头又与杜明昭说:“杜丫头……大叔伯是真心想请你上杜家。” 杜明昭讥嘲回他:“你们求人的态度未免太过分了。” 先不说她有多厌恶杜家人,就说杜老太三番五次出言辱骂她爹娘,她就不可能给杜老太脸! “你奶她……” 杜明昭打断杜青山,“她可不是我奶,我们早与你们断绝了关系!” 杜青山憋着一肚子的火,事态紧急迫切求人又不能把杜明昭怎样,他真像求爷爷告奶奶的龟孙,“是,是,杜老太她只是太关切孙儿病重,杜丫头,算叔求你了,大宝卧床不起的,我们家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 “哦,是吗?” “你就和叔上杜家看个诊吧!” “不看!” “杜丫头!” “杜丫头!” “可恶!” 杜明昭冷漠地将杜家门关上,再不听杜青山和杜老太的吵闹。 转过身,杜明昭对上杜黎和何氏两对不安的眼,她抿唇思忖片霎后道:“爹,娘,你们不会觉得我不近人情吧?” “没有。” “不是。” 杜家爹娘异口同声。 杜黎先道:“唉,你直接把杜家人拦在外,爹是怕你在村里落下个不好的名声。” “那有何妨的?”杜明昭以为那日在曹家她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曹婶子我都不乐意给她看病,村里又有谁不懂我的规矩。” 杜明昭清楚表示,一饭之德,和睚眦之怨她都记挂在心。 何氏点点头,颇为赞同,“杜家人随他们吧,世上又不是只昭昭一位大夫了,凭啥他要咱们了咱们昭昭就得去?让他们找别个去!” 杜明昭爱娇地凑到何氏身边,挽住她胳膊道:“娘说的对,往后杜家人再来,爹娘你们都不要搭理。” 杜黎蹙眉,复问:“杜大宝他真如……说的那般严重?” “这我就不知道了。”杜明昭把林郎中提过的讯息一拼凑,大致复述给杜黎,“他们上泰平堂看过的,我还教林郎中给他们开方子,但林郎中说他们不愿信,既然都不信人大夫,那还治个什么病?” 杜黎与何氏面面相觑。 他们倒是不知杜明昭竟在背地里曾伸出过相助之手。 杜明昭看出爹娘的困惑,她勾唇笑道:“若不是来找我,旁的大夫我不会管,对人家大夫而言,杜大宝只是一位病患。” 当时她就和林郎中说过,杜大宝生死有命,杜家人作死那就都别有好活头。 身为医者,救济百姓是为根本,但问医之人不信,天王老子都没辙。 何氏笑着掬起一盆水,哗啦啦地往地上泼,鸡吓得四处乱窜。 “娘,你做什么?” “去去晦气。” 第84章 八十四 “杜姑娘,离抵达水舟县还有段路程,您喝口水歇息会儿吧?” 应庚坐在张家派遣马车的前头,回望正打着帘子眺望沿途的杜明昭。 今日的日头格外晒人,离村之前宋杞和还百般叮嘱过应庚定要时刻照看杜明昭的安危,应庚因而不敢松懈。 也是入城之后,在泰平堂杜明昭听得何掌柜禀报,说是水舟县的一户张姓人家派人跋涉赶来溪川县,特意昂求杜明昭走一趟,为他家中的小少爷过府看诊。 杜明昭本不愿应承,无他,水舟县虽是溪川县的邻城,但路途奔波至少要去一个多时辰,若是张家少爷病重,她怕是得彻夜留宿在水舟县。 人生地不熟的,总会生出几分担忧。 可张家命人求医来前便考量过这事,那丫鬟红叶是说张家夫人愿出百两诊金,若杜明昭需得留宿,张家会为她备好客房,免于劳苦。 杜明昭最后还是因钱动的心,后应下随红叶去往水舟县。 这还是杜明昭头一回离开溪川县,去一处陌生之地。 路上她好奇地起帘打量晃过的景物,直到手背被晒红发了疼感,她才收手给自己上药。 见杜明昭老老实实窝回车厢,应庚稍撩车帘,轻声道:“杜姑娘,红叶姑娘请你去的张家,是朝中张首辅的本家,如今张家虽搬入京城,可留下了三房在水舟县。” 杜明昭快速瞥眼坐在应庚身边的红叶。 外头驾车的是张家马夫,而红叶和应庚同守在外,应庚这般开口,却没要避讳红叶的意思。 他话音落,红叶回头笑道:“小杜大夫,这位小哥所言不错,我家夫人是为张家三房的太太,老太爷与大房、二房同在京城,唯有三房是在水舟县的本家守着老宅。” “需看诊的亦是三房的少爷了?” “是的,是夫人膝下的小少爷。”这些事红叶没什么好隐瞒的,身为张家奴婢,她反而还为这点感到自豪,“小杜大夫,您的名声在水舟县多家提起过,奴婢随夫人身边,听到过旁人说起你皆是赞誉,可溪川县离着水舟县着实远,若非求不得医,夫人也不会命奴婢匆匆赶来溪川县。” 杜明昭听出她那股“张家看重你是你的福气”的隐晦之言。 有些不得劲。 但在古代,这确实算是一种称赞。 杜明昭岔开话题,问道:“我从未去过水舟县,你们是如何得知我的?” “夫人有位知交,那位夫人的表亲与易家有些关系,刚巧易夫人屡次夸过溪川县有位女大夫,极善医术,包治百病,连怪病都不在话下,光是您为女子这一点,便足以令夫人觉着新奇想见一面了。” 杜明昭琢磨着红叶的话。 易家? 水舟县的易家。 怎么这般的耳熟? 杜明昭沉思片刻,突然有一块片段在脑里闪过。 对啊,水舟县易家的夫人,可不就是荀家二小姐荀华月? 竟然是荀华月在水舟县为她连番美言。 想起为荀华月看诊,每回她流露出的爱惜,还多次赠她新制的首饰,杜明昭是说不出的感怀。 杜明昭问红叶,“那位易夫人,可还好?” “小杜大夫是认得易夫人?”红叶疑惑。 杜明昭缓缓点头。 红叶却道:“抱歉,易夫人与张家关系平平,奴婢不大了解。” 杜明昭摆手:“无事。” 荀华月若回到易家,定尊她嘱咐在用药养身子,若她怀疑易少爷身体有恙,总会去信给荀荣康,命他来泰平堂寻她的。 但荀华月多日未来过信,该是易家仍在掌控之中。 杜明昭从袖里掏出药盒,用食指抠挖涂抹在下巴之处。 她又想起应庚所说,张家是京城张首辅的老家,张三夫人还是首辅大人的亲儿媳,那小少爷岂不是嫡孙子? 呵,这可比溪川县的施家来头还要响亮。 施家怎么说都是偏枝,张家可是嫡系啊。 高门的那些弯弯绕绕,光是想想便叫她头疼,只希望不要和苗家一样。 杜明昭揉揉额头。 这趟路途花了近两个时辰,一行人才最终进入水舟县城。 一入城,杜明昭又是没忍住掀帘子瞥水舟县的大街小巷。这里与溪川县相差无二,无非是过街的店铺牌匾写的名字不同。 杜明昭观察走过街道可有医馆。 一数,还真有一家。 杜明昭便问红叶,“张夫人请大夫看过后,可有说什么?” “小杜大夫,”红叶摇了摇头,“小少爷的病是老毛病了,城里的大夫都请入府过,但不见好转。夫人本想着先这么养着,可小少爷的病情在前些时候突转加重,夫人不敢再耽搁了,这才打听到您曾治过溪川县秦大人家的那位小少爷。” 是老毛病了? 杜明昭蹙眉。 小儿能得老毛病,她想到的是慢性疾病一类,这类病难以痊愈实数常事。 她还在思索之中,张家的马车却突而停下,杜明昭听到应庚的声音,“见过夫人。” 嗯? 什么夫人? “还真是你啊,莫非是明昭来了水舟县?” 杜明昭掀开帘子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道开朗的笑声,她偏头一看,竟是笑容明艳的荀华月。 “二……易夫人!” 杜明昭注意措辞,改口喊了荀华月“易夫人”。 “明昭,真是你啊!”荀华月得见杜明昭是笑容满面,她正乘坐易家的马车,露出整张脸与她笑谈,“方才我那小丫鬟说看见应庚,我还疑惑是她花了眼,没成想是你们呢。” 杜明昭同笑道:“夫人这是要回易家?” “是啊,我出门一趟,正要回去的。说起来我还想给五弟送个信,让他去当面谢谢你,恰巧你来了水舟县,就还是由我来说吧。” 荀华月那双眼含笑,“明昭,托你的福,我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祝贺你!” 杜明昭真心为荀华月感到高兴。 不管荀华月是笑里夹杂的是否有苦涩,但这个孩子都是她期盼已久的。 “我真想请你上易家小住一段时日呢,可惜眼下不是好时机。” 荀华月笑容收起,她目光一移,落在张家马车上的红叶身上,红叶连忙做了礼,她又看回杜明昭,“明昭你这是要上张家?” “嗯,张夫人请我过府为小少爷看诊。” “那敢情好,我送你去张家。” 杜明昭杏眸怔愣,她当即回绝,“那太麻烦你了,夫人你是双身子,先回去吧。” 荀华月没怀孩子,她都不会答应,更别说她胎都未坐稳。 “不行。”可荀华月不依,“你刚来水舟县,身边又无一人认识,这是半路遇到我了,我当然要将你引荐给张夫人。” 后荀华月再不与杜明昭说,她招手就命两府的马车继续往张家驶去。 杜明昭只好应下。 抵至张家门前,红叶去正门禀报。 杜明昭下了马车便立刻去易家马车边帮搀扶荀华月,见她那小心翼翼又细致的模样,荀华月笑容不免慈爱起来。 “你啊,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未变。”荀华月牵住杜明昭的手,拍了拍,“总是担心这啊那的。” 杜明昭杏眸弯弯道:“夫人这一胎身孕来的难,我自盼着您日后能安稳。” “我定然会的。” 荀华月边笑,眼中还很坚决。 杜明昭看了眼张家缓缓打开的大门,她轻声说道:“夫人就送到这里吧,我与红叶入府就是了。” “不,我得亲自把你送到张三夫人那儿。” 荀华月说什么都不让步,她带着杜明昭便往张家去,“你在我心中等同我孩子的干娘,明昭,水舟县没人比我更知晓你的本事,你来与平民百姓无差,可我不愿张家怠慢你,因而我得当面告知张三夫人,不可委屈了你。” 杜明昭缓步跟在荀华月身后,抬眸之间见她后背挺直,是为庇护于她。 易家在水舟县做布庄生意,虽家业大,可不掌官职,在首辅本家面前不值得一提。尽管如此,荀华月还是决意要为她出头。 她焉能不感动? 张家正门之中,红叶躬身请二人入内,“易夫人,今日的话夫人恐不得空接见于你。” “不打紧。”荀华月抬了下手,她本也不是为这个来,“我只是陪同明昭去小少爷的院子。” 红叶还未答,另有一道男音隔空而来,“这不好吧,易夫人?” 杜明昭和荀华月同时闻声望去。 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大步走近,他的笑十足张扬,可那双眼下微有青色,杜明昭分辨他的面容,是有沉欲之态。 杜明昭收眼。 啧。 想来是张家哪个少爷。 红叶忙行礼,“五少爷。” 五少爷张文林,乃是三房的长子,在张家三房之中位列第五,他并非张三夫人所出,是为庶子。 “我母亲请的是小杜大夫是吧?嗯……是易夫人身后那位?” 张文林待已成亲的女人一向不友善,他勾笑朝荀华月道:“那易夫人可以走了。” 杜明昭生得一张莹白明丽的脸,尤其那双杏眸在日头之下如有水波,干净澄澈,一时引得张文林挪不开眼。 感触到张文林火热注视的杜明昭,立马把头垂低。 而荀华月懂男女之事,如何看不懂张文林的眼神,她倾身挡在杜明昭身前,蹙眉怒道:“五少爷,请人是依三夫人之命,还轮不到五少爷来插手吧?莫非张家的规矩便是,让五少爷随心所欲,连本夫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确实,不过你只是易家的夫人,你想护着谁,在张家你又能护得住她?” 张文林口无遮拦,“而她,说是大夫,不过是个平民女子,看不看得病我不管,模样倒是很周正,上我张府做个姨娘可多好?” 这话在杜明昭心头重重一锤,于她如同侮辱,她怒火都烧起一片。 应庚更是肃目,手执刀,另一手随时意欲从袖里掏出宋杞和的那枚御王府玉佩。 可恶! 这人胆敢当他面辱杜明昭! 应庚咬了咬牙,如若在张家暴露宋杞和身份,还不知会引发多大的轩然大波,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贸然。 荀华月拉住杜明昭发凉的手,安抚她,边冷眼对视张文林,她冷笑道:“很好,看来我今日非要面见三夫人不可了。” “见了母亲又能如何?”张文林耸肩,他喊来红叶,“还不快将杜~姑娘~请去八弟院里?” 就连喊杜明昭的时候,那腔调都在有意无意地越界。 杜明昭却是忍无可忍,“五少爷当众辱我还想我为府上少爷看诊?对不住,这病我不接了,应庚,我们回溪川县。” 应庚巴不得赶紧走,“是,小姐。” 可杜明昭才刚转过去一半的身子,张三夫人便携人赶到,她露出不解,还有几分迫切,“什么不治了?小杜大夫,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张三夫人留意到杜明昭脸色很难看,再一看连荀华月、张文林都在,她又问:“易夫人怎么上张家来了?” “夫人,不请自来是我唐突,不过明昭于我是乃恩人,我看不得她在张府光天化日之下被迫侮辱。” 张三夫人脑中一转,了悟半分,她怒瞪张文林,“林哥儿,可是你说了什么话惹怒了小杜大夫?” 张文林吊儿郎当回道:“母亲,我可没啊,我只是想请杜姑娘入府。” “五少爷真会蒙骗。”荀华月冷哼,“三夫人,你未来前,五少爷只差强抢明昭入府为妾,不过一介庶子,您还管教不得了?” 荀华月说的可是严重,都不给张家留颜面便将那虚伪的面皮直接给撕下来。 杜明昭能听明白,可她也为荀华月担忧,这样直截了当不会引张家怀恨在心吗? 那面被打脸的还有张三夫人,她脸色更不好看,都说家丑不外扬,她并不情愿荀华月插手张家家事,可眼下张文杰的病更重要,她必须把杜明昭留下来。 因此张三夫人忍着屈辱,怒斥张文林,“林哥儿,给小杜大夫道歉!” 张文林指着自己,“我,道歉?” “你还不乐意了?” 张三夫人恨不得上去给张文林一巴掌,丑事的源头还不就是因他起。 “要我给她道歉,不可能!” 张文林冷哼,扭头要走,“谁乐意道谁道。” 张家门内争执不休,恰在这时,正门口候着的家仆冲到张三夫人跟前,“夫人,是,是老太爷的马车,老太爷到水舟县来了!” “什么,老太爷?林哥儿,站住!” 张三夫人是又惊又着急,她喊住张文林,让家仆压着他往正门去,自己赶忙奔去正门迎接张老太爷。 荀华月这边更是不知所措,杜明昭小声问她,“老太爷……不会是京中的那位吧?” 张家的首辅大人? 荀华月点头道:“是,好似张老太爷有意告老返乡。” “祖父。” “父亲。” 正门那边,张三夫人与张文林同见礼,张三夫人更是上前搀扶涨老太爷,“父亲,您来水舟县怎也不先送个信?媳妇好将家中好好收拾一番。” 张老太爷中气十足,声音爽朗,“哈哈哈,这不是一时兴起便告假来了水舟县吗。” “大爷和二爷都知道您要回来吗?” “知道,当然知道。” 张三夫人又回看跟在张老太爷身后的老者,问道:“父亲,这一位是?” 杜明昭才抬头,双眼就瞪得大大的,她先是看到了头发花白的张老太爷,而后—— 半花白眉毛的老者。 那不是她师父吗! 张老太爷笑道:“这位是薛老,是我的故交。” 杜明昭按耐不住激动,她抬脚便主动去见礼,“见过张老太爷。” “哦?家中还有别的客人?” 张老太爷打量着杜明昭,他眼底闪过精明,只用了一刹便猜出杜明昭是行医之人。 张三夫人答:“是媳妇为杰哥儿请来看诊的大夫。” “这还真是巧了,我的故交,他亦是一位大夫。” “那……”张三夫人这么一听,就想打发杜明昭离府。 可下一刻薛径开口道:“张老,这丫头是我与你说过的徒儿。” “哦呀?” 张老太爷望向杜明昭的眼神瞬间变了,很快他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没想到啊,薛径你这怪脾气竟是在晚年找个如此乖巧的小徒儿,小丫头生得秀气,是个好孩子。” 张三夫人彻底蒙了,“这……” 谁也没想到薛径会是杜明昭的师父,还和张老太爷交情颇深。 杜明昭看薛径,流露求情的目光,“师父……” “徒弟,来。” 薛径将杜明昭带到身边,杜明昭顺从站了过去。 在场唯有荀华月松了口气,眼见杜明昭背后靠山来头这样大,她更是咽不下那股气,拜张老太爷就道:“老太爷,方才您未归张府之前,府上的五少爷屡番出言不逊,还意欲要纳这位薛老的徒儿为妾,五少爷的意思是说我们明昭只配做个摆着看的玩意,请您体谅明昭好好一介清白姑娘,还她一个公道!” 张三夫人暗叫不好。 谁能想到荀华月能这么为杜明昭豁出去? 还非要捅到张老太爷跟前。 张三夫人悄悄瞪张文林,搀着张老太爷笑道:“父亲,那林哥儿是混了点……” “把文林带过来!” 张老太爷没管张三夫人,板脸便要下人们将张文林押到杜明昭面前,老太爷上位多年,又是张文林的祖父,张文林下意识地浑身哆嗦。 张文林喊道:“祖父!” “你仗着张家为非作歹,是为不肖子孙!” 张老太爷冷眼道:“给杜丫头道歉!” “祖,祖父。” 张文林看出张老太爷是真动了怒,他垂头都给杜明昭拜了拜,“杜姑娘,是我这张臭嘴混说,对不住了!” “一句对不住便完了?我小徒儿只配做张家三房庶子的姨娘,这话你还真敢说!” 杜明昭没开口,薛径半挡住她,一张脸冷沉,“别说是庶子的正房,便是张家嫡子的正房夫人,只要我徒儿想做都可做得!你算是什么东西,看不起她?” 这话张三夫人听着不舒服,可旁的张老太爷却大笑应和,“那是自然,小丫头是你的徒儿,就算是让文英娶做正妻,我都是乐意的。” 张三夫人心头大惊。 文英可是大房所出的嫡长子,今年已考上进士,是老太爷亲手培养,有意往入阁栽培的嫡长孙啊。 薛老是什么来头,能让老太爷如此看重? 张三夫人在心中彻底重新掂量杜明昭的地位。 张文林更吓得不轻,跪地就磕道:“祖父,是孙儿错了,孙儿不该调弄杜姑娘的,杜姑娘,是我该死,我该死!” 薛径嘴里发出重重一道哼。 他最是护短,有数月未曾见过杜明昭,才一回来,就看到有人当他面欺辱小徒儿,怎么能行? 薛径才不会轻易接受张文林的道歉。 这点张老太爷与薛径知交,哪会看不穿? 张老太爷扭头喊来下人,“把五少爷带去祠堂,请家法吧。” “祖父!” “父亲!” 张文林和张三夫人同时出声。 张家的家法可是二十鞭打加罚跪一宿,张老太爷轻易不会请出来的。 张文林虽说是庶子,可也是张家的少爷,细皮嫩肉的,哪受得住二十大鞭? 张三夫人迟疑道:“父亲,二十下有点多了。” “你还想求情?”张老太爷看张三夫人的眼神不耐,“老三媳妇,我还没治你的罪呢,老宅交给你和老三打理,这家你就管成这个样?” 张三夫人被斥的脸红,再不敢多嘴。 张老太爷一身眼神,张文林喊叫着被家仆们拖走。 薛径抱拳笑道:“有张老亲身管教,张家这一辈几位少爷定会成材。” 张老太爷暗道“老狐狸”,后笑眯眯去看杜明昭,“丫头,你师父要在张家留宿几日,你也留下吧?” 杜明昭立马去看薛径。 张老太爷又说:“你不是要为文杰看诊吗?安心好了,文林既辱过你,老夫不会轻易让他出来,更不会再扰你,可行?” 杜明昭杏眸一弯,颔首。 张老太爷又笑说:“正好正好,老三媳妇,给两位贵客准备好院子。” 张三夫人应:“是,父亲。” “行了,那先让丫头去看文杰。” “红叶,为杜姑娘引路。” 有张老太爷坐镇,张三夫人哪还敢怠慢杜明昭。 红叶给杜明昭比了个“请”,杜明昭走前回头看了眼荀华月,和她点点头,又道了谢,两人这才作别。 “小杜大夫。” 张文杰住的院子得走一刻钟的路,红叶以无比恭敬语气道:“您竟是薛老的徒弟,莫怪易夫人对你的医术赞不绝口。” “你认得我师父?” 杜明昭对薛径的归来仍有惊诧,虽说她收到了薛径在路途的书信,可在水舟县的张家乍与薛径重逢,还微有几分不真实感。 红叶点头道:“奴婢听府上的老嬷嬷嘴过一句,说是当年老夫人过世之前病重,老太爷连太医院的人都不信,执意请薛老入张家为老夫人看诊,后老夫人气数已尽,但老太爷有多信服薛老,奴婢是知晓一二的。” “我师父的医术是极好的。” 而且,杜明昭还知道薛径很疼爱她。 连堪佩张家长房嫡子正妻都说出来了。 换作杜明昭,她可不觉得张家这种高门会择她。 红叶笑说:“小杜大夫为薛老的徒弟,自不逞多让。” 杜明昭回她一笑。 在两人谈话之间,便来到了张文杰所住的清苑。 张三夫人早命左膀右臂之一的白嬷嬷在清苑候着,红叶快步上前拜道:“嬷嬷,是小杜大夫来了。” 正门的喧闹有丫鬟已传报给白嬷嬷,白嬷嬷是个人精,她挂上笑脸就与杜明昭恭敬道:“老奴见过小杜大夫。” 杜明昭抬手虚扶她,“嬷嬷,先带我去见小少爷。” 人还未进里屋,可咳嗽声已至,白嬷嬷叹着气跟在杜明昭身后,她道:“小杜大夫,八少爷这一月咳嗽愈发厉害,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 张文杰在张府行八,因此是八少爷。 里屋有两个丫鬟正在给张文杰顺气,杜明昭看见他咳得满脸通红,抽气似得像随时要喘不过气。 张文杰不过七岁,神色恹恹。 杜明昭眼眸一凉,两步之下来到张文杰身边,她抬手搭在小孩的手腕。 “咳咳咳。”张文杰咳得捉住了衣领。 杜明昭一声令下,“拍八少爷后背。” 丫鬟拍着张文杰的背,杜明昭这面又将手摸到他的喉咙,顺着向下往气管处按捏了两下。 张文杰发出了“呃”的声音。 杜明昭垂眼,喊红叶去取纸笔来,她与白嬷嬷道:“你们给八少爷吃的什么药?” 白嬷嬷被她冰凉的眼看得后背起汗,“呃,就是一般的风寒药。” “八少爷不是风寒,是喘鸣,也可以说是上气。” 俗称哮喘。 而且张文杰是因夏季炎热加之空气干燥引发的哮喘加重。 如她所料,是慢性疾病,十分难痊愈。 红叶奔着带纸笔折回,“小杜大夫,您要的。” 室内张文杰还要咳嗽,他压抑着断断续续,“嬷……嬷,我,我可是要……死了?” “哎哟小少爷,您可别浑说,有大夫在,您不会有事的!”白嬷嬷可不想从张文杰口里听到“死”这种不吉利的话。 “啊……”张文杰往杜明昭的背影那处挪眼,“咳咳咳。” 恍惚之间,他闻到了清淡的香味,很温柔的味道,嗓子里似都被安抚了不少。 杜明昭正专注于写方子,她写好后交给红叶,又吩咐她:“你再找个人去买些驴奶来,熬煮开后喂给八少爷,往后记着,但凡八少爷上气发作,你们就给八少爷喂驴奶喝。” 白嬷嬷则接道:“老奴去安排驴奶之事,红叶依着小杜大夫的方子去抓药。” 红叶狠狠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张文杰又是一阵猛烈咳嗽。 白嬷嬷半刻也等不及,得了杜明昭的准信后,马不停蹄就去后厨寻驴奶,再煮开忙端回清苑。 杜明昭望着丫鬟们给张文杰喂驴奶。 驴奶是缓解哮喘最直接的法子,可喝入口,见效快。至于药方,那只能算做日后给张文杰调养身子,喝驴奶治不了本,但眼下能减退张文杰的痛楚。 一碗驴奶入肚,丫鬟怕张文杰肚胀,又为他揉揉肚子。 咦? 张文杰摸摸嘴,咳嗽声果真消退,连喉咙的疼意都好转一半。 他扭过头,看见端坐着含笑的杜明昭,小孩糯糯开口:“谢谢……姐姐。” 白嬷嬷几欲老泪纵横,她拜谢杜明昭道:“多谢小杜大夫,您可真是当世妙手,夫人去溪川县请您来是请对了!” “客气了,嬷嬷。”杜明昭起身,她笑了笑,“这驴奶平日不必多喝,只八少爷咳嗽时喂,药方你们记得每日要喂八少爷三次。” “是,老奴定铭记。” 清苑外红叶空手归来,她先是瞥眼白嬷嬷,后又看杜明昭道:“嬷嬷,奴婢已让后厨将药熬上了,只是,只是老太爷那边问小杜大夫可是看完了。” 白嬷嬷瞬间了悟张老太爷有话要传见杜明昭,她便道:“红叶你先将小杜大夫送去老太爷那院吧、” “是。” 红叶朝杜明昭笑道:“小杜大夫,这边请。” 杜明昭远远又看了张文杰一眼,见他病情暂缓,未再咳嗽,她稍许安心,应了个“好”后随红叶离开清苑。 福上院。 张老太爷正与薛径在主屋内喝茶,两人身前还摆有一方棋盘,只是这一局下到一半张老太爷不再落子,像是就此作罢。 此时红叶将杜明昭带到,在门外禀复:“老太爷。” “哦!”张老太爷瞬间心情大好,“让杜丫头进来吧!” 杜明昭独自入内,红叶只送她到这里,转而退下。 登时,两双慈祥的眼眼望于她,杜明昭见了礼。 “来,杜丫头。”张老太爷招招手,“你来的正好,这棋你师父下不过去,你来陪我下一盘!” 薛径瞥他,不禁腹诽:分明是他下不过自个儿,什么叫他不行了? 不过薛径还是让出了位子,引杜明昭坐在了张老太爷的对面。 杜明昭有些为难,“老太爷,我,我不大会下棋啊。” 这话没说错,她前世就只是随爷爷学过一丁点儿围棋,说下棋那是真没有天赋。 张老太爷捋着白胡子,“你试着下一子看看。” 杜明昭求助似得看薛径,而薛径却是笑笑:“别怕,输了亦无妨。” “好吧。” 杜明昭认命,琢磨一刻后落下一颗白子。 张老太爷边笑,边摸起一颗黑子飞快落在棋盘的一处。 这一子过后,杜明昭的眉头顿时蹙起,她捏着白子,陷入沉思。 看杜明昭那认真的劲儿,张老太爷情不自禁与薛径感叹,“你这小徒儿端真的模样还真和你是一个骨子里刻出来的。” 薛径露出一个傲然的笑。 “我以为你离京之后,只会去琅州,从此再不问世事。” “如何见得?” “当初你对京城可是厌恶的不得了,我会看不出?”张老太爷忆起往事,无端的叹息,“若非那时候老婆子病重,你早就离开京城了吧?” 薛径没吭声,但这已经是他的回答了。 杜明昭本在思索如何落子,可思绪不知不觉就被张老太爷和薛径的对话给引跑。 师父原来在京中还有过一段? 薛径没有要避讳杜明昭的意思,他直言:“我当也留不住,那事一过,陛下派人找过我四回,每次都为复职,我待府上都烦透。” 张老太爷笑道:“陛下还不是怜你那身医术,想你重回太医院吗?” “我可不稀罕再做那太医院的院正。”薛径冷笑。 杜明昭心头大骇。 薛径此前是太医院的院正! 她一吃惊,白子脱手胡乱落了个地方。 张老太爷看向杜明昭,轻笑道:“你没把以前那些事告诉小徒儿啊?都给小丫头吓着了。” “确实没来得及说,前些时候我回了琅州,本想回来再告诉她的,而后在你这府上遇到了这丫头。” 薛径对杜明昭的疼惜张老太爷看在眼里,他还说:“杜丫头虽是村中长大,但医术天赋极高,随我不过学了个把月,连我那套针法都已掌握,在我心里,她比京城里那些千金小姐还要金贵。” “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为文英讨个媳妇了。” 薛径闻言,胡子一翘直瞪张老太爷。 张老太爷爽朗笑他太过紧张徒儿。 薛径哼道:“这回三夫人请丫头过府,你就安心吧,有她看诊,八少爷不会有事。” 张老太爷一愣,他落下一颗黑子,兀自让杜明昭头疼去,自己哈哈笑起来,“当然,你都如此说了,我肯定是信的。” 杜明昭听着两人交谈,还要细思怎么下棋,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偏张老太爷又问薛径:“我们都几年未见过了,你真不愿在张家多留几日?” “不必,我和丫头同时回去。” “唉。”张老太爷才觉得可惜,“听说太子要来菏州,这回我返乡还被陛下召见叮嘱过,殿下怕是有八成可能要来张家,我还想着你能留下为殿下看个病呢。” 薛径那张脸顿时划过一抹郁沉。 张老太爷知晓他心结,叹道:“当年陛下是做的太过,对你不公,可太子殿下却是无辜的,他那病……太医院都说难以活过年底。” 薛径还是不作声。 往事过于沉重,他是连提都不愿提的。 当年薛径为太医院院正,因他医术精湛备受尊崇,可后来宫中的一桩惊变彻底结束了他在京城的一切。 薛径忘不了那一日。 怀有龙种的于美人突而大出血召他进宫,可他没能保下孩子,近七个月的皇子就那么死在了于美人的肚里。 而后便是太子在东宫昏迷不醒,他才刚听人传过话来,陛下那面已是震怒,当时就将他押入天牢。 后来在牢中薛径得知,太子虽是苏醒过来,可身中剧毒且无药可救,太子究竟能活几年,太医院也无准信。 至于于美人那事,却是没能查出真凶。 只是五日之后,德妃在自己的寝宫内自缢。 十几年来,宫中似被诅咒一般,再无一位妃嫔诞下皇子,于美人那死在胎中的龙子,成了最后一位皇子。 此事从此成为陛下心中的禁忌。 他将全部的怒火都怪在薛径的头上,一意孤行认为是他失责之过。 薛径在牢中被扣押了十余年。 就在薛径以为这辈子都得在牢中度过之时,他听到了些许风声。 似乎是御王府找回了遗落在民间的庶子,那孩子仅用几年便坐稳世子之位,在朝中与太子平分秋色。 而后,宋杞和上奏请圣上重查于美人一案。 顶着陛下的重怒,宋杞和来到了牢中。 他在见到薛径的第一面,那双桃花眼迸射出令人不自觉臣服的睥睨。 宋杞和说:“薛径,我为你洗刷冤屈,而你,得应我一件事。” 薛径还不明白宋杞和为的什么,不过他应了。 就这样宋杞和让薛径获得了新生。 而他的要求,便是随他去往抚平村,收杜明昭为徒弟。 薛径眯起眼。 他一直看不透宋杞和,不清楚那个御王府世子,并不贪恋京中实权,反倒执念杜明昭,是为何而生。 但他能肯定,宋杞和不会伤害杜明昭。 许是薛径沉默太久,张老太爷领会他意,便道:“罢了,你不愿意那便算了,殿下心里想来早有了准备,若有万一……” “啪。” 杜明昭的棋子落下,棋盘散了。 她苦笑道:“老太爷,是我输了。” 张老太爷大笑:“丫头还说不会,你这可比臭棋篓子强呢!” 杜明昭抱拳咳道:“我棋艺还是太差了。” “无碍,往后你可要多陪我下棋!” “老太爷想的话,那我却之不恭。” 杜明昭睨眼薛径,可薛径一副深思模样,并没在听两人的对谈。 …… 张家为杜明昭和薛径分别备下客房,杜明昭单当晚歇在张家小姐隔壁的院子。 夜已深,杜明昭敞开窗棂,夜风拂面很是凉爽。 到这一刻,她才能冷静思虑白日听得的讯息。 自张老太爷那儿离开,薛径和她说了一句:“太医院院正是十几年的旧事了,为师如今只是平民郎中。” 薛径是惟恐她不安,杜明昭能理解他的苦心。 不论薛径是何身份,那都是她的师父。 相比之下,杜明昭更在意张老太爷那句,太子将要来菏州一事。 听张老太爷那意思,他本打算留薛径在张府,待太子抵达,便引荐师父为太子看诊。 是的,书里太子那病撑不了多久。 若是焦灼,哪里都比不得京城。 太子若因病离世,皇位后继无人,朝堂不稳,张老太爷会担忧太正常了。 杜明昭揉头,她满脑子都是宋杞和。 书中曼奴生并养宋杞和的那些年,另一边的京城,御王府数十年间竟仍未能有一子,御王当真开始慌了。 他慌并非御王府无子嗣承袭王府,而是他的胞兄,当今圣上同样子嗣单薄。 圣上膝下仅有两位公主与一子,而太子的病连如今的太医院医正都无从根治,眼见太子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的破败,圣上担忧他这个儿子恐会比自己走的还要早。 因此圣上恨不得再要个儿子,以保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宋氏江山还能有宗子继位。 古怪的是,圣上与御王都未能如愿。 有一回太子病倒,太医个个跪在东宫宫门前请罪,只差明言太子活不过多日时,御王突然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早年被赶出王府的曼奴,竟然为御王生了个儿子! 圣上大喜过望,若御王有子,他与御王为胞兄弟,圣上自然愿意过继亲侄儿宋杞和,让他替这个太子之位。 一个宋杞和,可代太子之位,力保宋氏有后,又可免其母族势力过大之忧,还能在太子安好时,为太子挡明刀暗箭,可谓一石多鸟。 圣上立刻下令,派人定要将宋杞和寻回。 杜明昭每回想起这个片段,都会心疼宋杞和。 他拿的根本就是个替身剧本,背后纯纯都是利用。 她的祈之,亦是世上该被疼惜的,是值得拥有最好的那个人。 既然源头即是太子的病,只要太子无病,宋杞和便不会沉入京中漩涡。 她要帮宋杞和。 杜明昭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85章 八十五 张老太爷说过太子将来菏州张家,那么他必入水舟县,还会逗留数日。 太子会不会去溪川县她不知道,但若是她能将太子引至,以她享誉溪川县的名声,怎么都会找上她吧? 杜明昭思忖,她需得借势,最好是让太子抵达水舟县后,便可听闻她“小杜大夫”的事迹。 光凭张家这一桩远远不够。 正想着,寂静无人的院中顿然落进一道漆黑的影子,那道身影没打算往杜明昭这面来,但杜明昭直接喊住了他。 “应庚。” 应庚像被抓包似得恐慌一抖,他回头走过来笑道:“杜姑娘,这样晚了你怎还未歇息?” “正好找你有点事。”杜明昭杏眸弯弯,她打量着应庚的脸,“你方才不在,做什么去了?” 应庚暗叹杜明昭的敏觉,可有的事他不能说,因而强行掰扯着,“没有,杜姑娘毕竟是女子,我常待在这处也不好。” 杜明昭没作声,一动不动盯着他。 应庚干笑两声。 确实,他离开不过是找张家祠堂去了,又当场打晕了看守的张家家仆,正大光明闯入人家的祖祠。 那张家五少爷口出狂言,如何辱杜明昭,还有那一双丑陋不堪的眼,应庚可忍不了。 张老太爷是处罚了张文林,应庚看过,那二十大鞭没留轻手。 但应庚还是觉着太轻。 这事若换宋杞和在,非得挖了张文林的眼,再给他那张嘴一针一针封上。 应庚只是先代宋杞和“小小教训”他一回。 嗯,他下手够轻的了。 在被杜明昭连着盯瞧好一会儿后,应庚心虚地偏开了脑袋。 “好吧,我们言归正传。”杜明昭没深究,她更在乎另一件事,“明日我需要你入城为我办件重要的事。” 应庚严肃起来,“杜姑娘你说。” 杜明昭将自己所想详细道出。 “真要寻这么多的人?” 应庚惊诧,“杜姑娘你说的那些个病症,可不是好找的,万一人家确实有病,但付不起诊金怎么办?” 杜明昭自信回笑:“无碍,你照做就是。” “明白了。” …… 翌日,杜明昭和薛径又同去见张老太爷。 张老太爷听下人禀报张文杰病好转后,对杜明昭是赞口不绝,两人来时,他径直让杜明昭在对面落座,请她为自己摸个脉。 杜明昭先扭头看薛径,薛径朝她笑着点头,她才放轻松搭上张老太爷的手腕。 摸罢两只手,杜明昭轻笑道:“老太爷身子骨康健,并无不妥。” “看来我这老当益壮啊。”张老太爷捋着花白的胡子,又笑看薛径,“也多亏你师父,这一路有事无事都是他在看着。” 杜明昭问询:“老太爷是回乡半路和我师父遇到的?” “可是撞上了,你师父说要去溪川县,我还纳闷呢。”张老太爷又提起张文杰的哮喘,“丫头,文杰那病我知道难治,你实话与我说,可有能痊愈的可能?” 杜明昭看出张老太爷笑意隐去,是认真在谈这事了,她就如实道:“很难,八少爷痊愈并无可能,调养的话,能尽力抑制复发。” 薛径问她:“八少爷是何病?” “师父,是上气。” “上气啊,这病怕是终身跟着的。” 张老太爷听两人言出一致,他便叹道:“我知道了,那就只能好生养着了。” 怎么说张文杰都是嫡出最小的孙子,张老太爷不免疼惜。 恰在这时,院外有一小丫鬟满脸焦灼奔进屋中,喊道:“老太爷不好了,祠堂那面似有贼人闯过,五少爷他,他让人重伤昏迷了。” 张老太爷花白的眉直皱起,“有贼人?” 薛径却是反应过来,当即道:“张老,这事你可别请我和徒儿过去看诊啊,不兴这个。” “知道!” 张老太爷看薛径小心眼记恨上张文林,他哈哈一笑过后,道:“你和丫头回院歇着,我去趟祠堂。” 薛径颔首,领着杜明昭一道离开。 而张老太爷则背手去了罚张文林的祠堂。 走在回院路上,薛径眼望默不作声跟在两人身后的应庚,回瞥杜明昭道:“你们随我来。” 杜明昭不明所以,但还是加快了脚步跟上薛径。 三人进了薛径的院子。 待屋内伺候的丫鬟退下,薛径直朝应庚,毫不遮掩道:“你小子去祠堂了?” 应庚和杜明昭俱是一愣。 “薛老,我上祠堂去做何事?”应庚否道。 薛径重重哼出声。 宋杞和带出的人他岂会不懂,那臭小子看杜明昭比眼珠子还宝贝,八成不用他亲自下令,应庚都会给张文林一个好看。 不承认,不过是不想杜明昭知晓罢了。 薛径情绪不耐,又问:“你不是伺候着宋公子吗?为何跟我徒儿跑水舟县来了。” “这个……” 应庚小心睨薛径那张几乎半黑的脸,他察觉出薛径是因宋杞和而起的气,因此看他不爽,应庚便笑回道:“薛老,杜姑娘如今亦是我半个主子,我得保她的安危。” “半个主子?” 薛径在怒气暴起的边缘。 杜明昭忙出手劝架,“师父,你别与应庚置气,是我应许他跟在身边的,我独自离开溪川县总是有些怕。” “可他怎么说都是宋公子的人,唉,丫头,你既都能上水舟县,手头应还算宽裕,怎不去买个身强体壮的马夫?” 应庚便为杜明昭答:“薛老,杜姑娘已与我们公子定了亲,日后她会是我们夫人。” “什么!” 薛径惊得差点把手中的茶杯给打了。 杜明昭未免薛径过于受惊,忙将人扶着坐下,薛径看她杏眸微动,又是哼道:“怎信中不提这事儿?” 他可真是半点不知,他好好的徒弟闷声不吭便叫那狼给叼跑了! 杜明昭眼皮稍垂,“师父,这不是才定下的事嘛,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薛径气得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扣,“他这怕是蓄谋已久,早有这心思了。” 杜明昭没答。 她确实不知宋杞和是何时对她起意的,但绝对比她要早。 薛径一双犀利的眼投来,他看清楚杜明昭那张玉容之上因何生起的温柔,两人是因两情相悦才定亲,杜明昭更无受委屈。 因此薛径又问杜明昭:“丫头,你定下这门亲,是情愿的?” 杜明昭不假思索:“是的。” 薛径长叹一道。 他很为杜明昭感到担忧。 宋杞和那御王府世子的身份,不仅不是富贵石,反而是一道悬在头顶的刀刃,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京中局势再明了不过,薛径比谁都懂宫中的意思。 陛下恨不得让宋杞和为太子替命,可他偏偏不能动。 也是因陛下需要宋杞和,他才能将薛径救出。 可杜明昭如今与宋杞和是一条船的蚂蚱,等于将性命置身在外。 她不在乎,只要和宋杞和在一起。 薛径发愁啊。 他多难得的徒儿,好承他的衣钵,凭着一身医术日子总能富足安乐。 偏偏让御王府那个臭小子挖了墙角。 薛径满心以为杜明昭已经知晓宋杞和的真实身份,对往后那条艰苦之路做了心理打算,即便苦累她亦坚定不回头。 他心情沉重地拍着杜明昭的手,“丫头,既然你认定是他,为师定会护你到最后。” 薛径开始琢磨京城哪些世家还留有交情,以好日后用上偏帮杜明昭。 不论宋杞和如何,他都不容许杜明昭受欺负。 …… 杜明昭和薛径在张家留宿三日,待张文杰病情稳定后,两人与张老太爷辞别。 这几日杜明昭常被张老太爷传唤下棋,乍要离开,张老太爷很是不舍。 薛径便和张老太爷单独说了几句话。 杜明昭被红叶搀上马车,一刻钟之后,薛径归来,一行人终离行。 薛径偏头望杜明昭,道:“你和应庚上城中都忙什么呢?” “师父,我是想让泰平堂响彻水舟县。”杜明昭勾唇笑。 在张家她可没闲着,一边她命应庚在水舟县寻找疑难杂症之人,一边又得信后出府为病者看诊医治。 这里面不乏有家中清贫的人家,杜明昭为收诊金,是为义诊。 “听说你治了牛皮藓、背疽还有什么血余、血溃之人?” 杜明昭笑着应:“可是忙的我了,光是行针我每日都有十回之多,昨日城里听说我在义诊,来了好些人呢,差点傍晚都没能回。” “是义诊啊。”薛径的笑更显慈爱。 杜明昭方才提的几样怪病尤为难治,吃药、行针缺一不可,还要长久调理,家中无积蓄的多不会治。 “即使我离了水舟县,义诊治过的那些人都知晓我是溪川县泰平堂的大夫。” 薛径刚想夸赞杜明昭两句,马车却突然晃荡一刹,车厢之外应庚急迫的声音响起,“薛老,杜姑娘,你们不要贸然下车!” 薛径面色凝重,“怎么回事?” 狂风作乱之间,车帘被风掀开,入目是十余个黑面山匪,手中或刀或斧,团团围困他们的马车。 是郊外林中。 杜明昭身子全然僵住。 应庚已落地举刀而对,薛径则拉过杜明昭往身后一塞,他本人迅速从怀中摸出十根银针,挡在车厢前。 “莫要看!”薛径誓要护着杜明昭,“你别露面。” 杜明昭抓住厢中的塌面,将身子蜷缩起,她听薛径的话闭眼蒙在臂弯之中。 耳边不断有嘶吼声,似乎有人撞到了马车,杜明昭的身子因而剧烈晃动,她死死攥紧了手。 不知过去多久,周遭终于平息。 “好了,继续走吧。”薛径的声音稍显疲惫,“未免节外生事,别在此地逗留。” 马车缓缓发动。 杜明昭复而睁开眼,车帘偶然的浮动,她瞥到地上散落七七八八断裂的尸身。 再一回头,薛径半白的胡子被溅上几处血迹,他的手里此刻已经没了银针。 杜明昭咬住颤抖的牙,担忧道:“师父,你还好吗?” “我无事,方才太过残忍,不想你亲眼见,没料想这一带这般乱。” 薛径眼中说不出什么情绪,总之不多好,“但,丫头你得记得,若有谁对你起杀心,你随身带的银针,一定要下手准,刺进他的死穴。” “是,我记得。” 杜明昭双手捂脸,她早精通人体穴位,可当持刀的人刺死穴…… 她的手在抖。 事态紧急,应庚不敢耽搁,他将马车驶回抚平村后,先把薛径送回了薛家。 薛径心觉杜明昭吓坏了,嘱咐他将人平安送到杜家。 应庚照做。 可到了杜家门口,杜明昭却无动静。 应庚一颗心狠狠提起,他大步冲回宋家,喊来宋杞和。 “昭昭?” 宋杞和疾步跃上马车,撩开车帘桃花眼便见杜明昭蜷缩着埋头于双臂里。 “昭昭!” 杜明昭仰起头,她没做多想直扑进宋杞和的怀里,“祈之!” 怀中的人颤抖的厉害,他深知是因路途遭遇。 宋杞和将她拥住,唇在她的发顶轻吻两下,“别怕,我在,都过去了。” 杜明昭抓紧他的前襟。 前世学医她在生死之间来回行走,她不是没见过死者,可这一次不同。 那些人是亡命之徒,若死的并非他们,那就是她。 “我们遇到的那些……” 宋杞和的唇贴在她的头顶,桃花眼幽暗的深处迸射出一抹冷冽寒光。 第86章 八十六 宋杞和在等杜明昭的这几日,心中总惶惶不安,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妙预感萦绕在心头难散。 当应庚冲入宋家,并急切禀报说杜明昭情况不好时,宋杞和那颗心整个都沉到了谷底。 他们在离开水舟县的路途,遭匪徒拦截,虽应庚对付几个山匪绰绰有余,可杜明昭却是头一回直面残酷。 宋杞和搂着身子微颤的杜明昭,无比耐心的安抚她慌乱的情绪。 在相依偎的温暖之中,杜明昭趋于平复。 她没有挣脱宋杞和的怀抱,而是咬牙艰难说道:“祈之,我们今日遇到的,不太对劲。” “暂且别去想了。”宋杞和的大掌抚住她的后脑,在她乌发之上轻缓划过,“有什么我们改日再谈。” “我……我没事的。”杜明昭摇了摇头,小幅度的晃动像是在他胸前蹭蹭,“先前太过惧怕,我没细想,现在仔细想来,那些匪徒出现的很不寻常。” “菏州这一带每逢夏日都不安生,不过我归途路过水舟县,那地和溪川县都属安逸,遇山匪实乃不多见。” “遇到便遇到了,引我怀疑是那些山匪未曾图钱财,他们只字未提的,只是来取我性命。” 杜明昭攥紧宋杞和,她的侧脸靠在他的肩,“他们来此的目的,似乎全是为我。” 宋杞和拥着她的手臂用力,“这事我会去查。” 听闻这句话,杜明昭轻而笑出声,“身上又无实权,你查能查到什么啊?” 宋杞和缄默。 关心则乱,他露了纰漏。 好在杜明昭未深思,她这会儿以为是宋杞和在打趣引自己情绪好些,她便道:“不知道可还能找到那些人。” “我让应庚或东宏去找。” “能找到的话,就送去衙门吧?”杜明昭感叹还好她与秦家如今关系好,有理频繁麻烦秦顺,“应庚知道的,与秦大人报上我的名字就好,且这事让溪川县县令管应无不妥。” 宋杞和桃花眼幽暗一分,“嗯,就这么办。” 见杜明昭似还有话说,宋杞和更心疼她苍白无血色的脸,他牵住她手,将人往马车外带,还说:“昭昭,此事交与我,你莫操劳。” 杜明昭杏眸里荡开两分温柔。 原来有人可依靠的感觉,是这样的好。 她想自己下马车,可宋杞和怕她受惊体弱,抬手搂过她的腰肢便将人抱至车下。 “今天累着你了,你回屋好好睡一觉。”宋杞和又搂她入怀,在面对她时,他一向语气温和无害,“什么也别想了,嗯?” 杜明昭笑应:“好,那我回去的。” 宋杞和目送杜明昭进院,待她关起门后,他才抬脚回了宋家。 应庚和东宏正在宋家院内等候,两人一见宋杞和跨进院时脸上拢起阴霾的神色,皆作肃穆。 “公子。”应庚抱剑躬身,他有请罪之意,“是属下没能照顾好杜姑娘。” 宋杞和不作声,东宏却开口问:“杜姑娘上水舟县怎会碰巧遇山匪?” 应庚有股猜测,“莫非是我们牵连了杜姑娘?” 他在说宋杞和的仇家找来了菏州,且察觉了杜明昭与宋杞和关系不菲。 若是这个原因,那事情就更为不妙。 宋杞和瞥眼东宏,“你驾车去那地方搜身,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是。” 东宏立刻出发。 而应庚这面又说:“公子,那些山匪应就是寻常的匪徒。” “你没暴露吧?” “没有。” 宋杞和敛起杀气,“她没事,只是初遇吓到了。” 因为杜明昭无受伤,宋杞和便没罚应庚。 应庚垂头道:“这次回城还有薛老一同,当时薛老在车内护着杜姑娘。” 宋杞和闻言蹙眉,“薛径回来了?” …… 次日,薛径回村的信儿在抚平村传开。 因杜明昭与宋杞和已是定亲,薛径只在薛家休息一日便上门拜访杜家。 恰巧何氏收割一筐罗的柴胡背回杜家,和薛径撞了个正着,便将人请入了家门。 杜明昭听到谈话声,出门迎接,见是薛径她惊诧道:“师父,你怎的来了?” 薛径已换去风尘仆仆的衣着,他笑道:“这不是还未为你定下亲事道过贺?” “原您也知晓了这事。”何氏笑容热情,她给薛径拉开木椅,请人落座,“薛老你是丫头的师父,这么多日子以来我们身为爹娘的对您招待不够周到,今日您咋说也得留在杜家吃顿饭再走。” 薛径爽朗应下。 “小宋应在家,我去喊他过来。” 何氏又抬脚往院外走。 书房里温书的杜黎推着轮椅而出,薛径见他大腿固定包扎,瞥眼问道:“杜兄这是……丫头给你重正骨了?” “是啊,昭昭与您学的真本事,可是造福我了。” “看来我不在村里的时候,发生了不少事情。” “那是,我且与您说,昭昭她……” 杜黎和薛径同为疼爱杜明昭的长辈,说起杜明昭做过的那些个事迹,两人是一个夸夸其谈,一个露笑倾听。 唯有当事人杜明昭微感“社交恐惧症”。 等何氏领着宋杞和进屋的时候,薛径与杜黎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齐齐将眼投向了宋杞和。 不用说,亦是一般的神情。 几个月未见宋杞和,薛径看他双腿康复,直发哼,他本就看宋杞和不耐,起初就觉着这御王府的庶子不是个好惹的。 别看他身份无太子高贵,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心黑狼崽子。 那面上的温顺再怎么佯装,都逃不过薛径的眼。 而如今宋杞和竟说服了杜明昭,应下这门亲事,他更是胡子都气歪了。 偏何氏将宋杞和看得像亲儿子一样,笑着和薛径介绍:“薛老,我们昭昭才和小宋定亲,若您早回来几日,我和孩子他爹定是会请你来杜家一道庆贺。” 薛径腹诽:他八成会极力阻断这门亲事。 不过再一看,杜明昭已站到了宋杞和身侧,那狼崽子每挨着杜明昭,向来会收起尖锐的爪牙,只装作无害的一面。 瞧瞧,哄得他小徒儿自发主动地牵宋杞和在桌椅里坐下。 薛径眯起眼,不动声色打量两人,他冷静出声道:“何娘子,你们给丫头定的好日子是何时?” “这个……”何氏看向杜黎。 杜黎这会儿也因杜明昭偏心宋杞和有些不满,他脸色难看,但回薛径的话时仍旧带笑:“薛老,婚期还未定下呢,昭昭只是和小宋定亲。” “那就好。” 薛径松了口气,他扫去忧愁扬起笑来,“丫头年岁还小,过后我还想留她在身边多学几年的医术,你们做爹娘的莫见怪,我这身老骨头的实在稀罕好不容易收来的小徒弟。” “不会,不会。”杜黎对此言没有不情愿,“昭昭能做薛老的徒弟,我们开怀还来不及呢。” 宋杞和哪里听不出这两位长辈言外之意,他桃花眼轻瞥而来,道:“杜叔,薛老,几年的婚期可是有些久了?若要学医,待昭昭与我成亲仍是薛老的徒弟,又有何不可?” 亲都定了,还要再等几年成婚? 那他何时才能抱得温香软玉在怀啊! 宋杞和绝对不依。 薛径冷眼睨来,“丫头要成亲自要是最好的,杜家还有的要备,你等不及也得考量你岳家。” “这事就不用薛老操心了,我自会帮岳家安妥大婚。” 宋杞和毫不退让。 薛径看懂了宋杞和眼底的警告,嘴边溢出冷笑。 呵,他倒是好奇,宋杞和胆敢把这副模样表露给杜明昭看吗? 因而薛径转头喊了杜明昭,笑说:“丫头,你对婚期如何看?” 一时之间,连杜家爹娘的视线都落在了杜明昭身上。 在场几个人里,可以说都是宠杜明昭多些,更依着她的意愿。 杜黎说:“昭昭,这婚事不论早晚爹娘都是听你的,我想小宋亦是,可是?” 后头杜黎瞥宋杞和。 宋杞和自然应“是”。 杜明昭头大的不行,她是真适应不能被几道目光直逼着,问的还是她的私事。 恰好这时宋杞和在桌下悄悄捉住了她的手,他很固执又霸道的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间,杜明昭侧头看了过来。 她对上宋杞和那双桃花眼。 他在笑着,可眼底深邃如一汪水潭,波纹荡漾的瞬间,她透过那水面望到了他无声的话语。 昭昭。 阿昭。 我的娘子。 杜明昭心尖发热,她转过头杏眸浅笑着勾唇道:“爹娘,师父,我想等这一季收过药草之后再看婚期,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祈之吃亏。” 是啊,宋杞和眼下是她名义上的“赘婿”。 她手头的钱不过几百两,往后若要分家又是不够用的,没钱怎么揽赘婿? 好歹宋杞和也是公子出身,不能叫他跟自己吃苦。 药田长势好,月中就可收成制成药丸,而后她再批量卖去北地,大笔的钱在飞来路上。 算着日子,太子也该来菏州了。 杜明昭愈发觉着宋杞和成了她努力赚钱发家的新动力,这种感觉是以前没有过的,更是一种很微妙但很甜美的滋味。 她是为两个人的未来在奋斗的,为她和宋杞和。 杜明昭用手指摇了摇他的,她那双杏眸如月,“祈之,你愿意等我吧?” “嗯,我等着。” 宋杞和桃花溢出溺色。 每每她惯会这样哄他,知晓他对她无可奈何。 像是被拿捏了命脉。 第87章 八十七 杜明昭种的药材是多季生,如金银花一年可摘四回,夏季正是第一季度收获的时候,药方做帮工的乡亲们便入杜家田帮何氏一起采摘药草。 薛径得知杜明昭都在村里办了个药房,专为制药,他便起意随杜明昭上了药房。 王二牛负责搬运,他用扁担挑回两筐药草,刚放在院中,就听杜明昭说:“叔,这两筐挪到这儿。” 杜明昭用手指了个位子。 王二牛照做。 杜明昭又喊了王婶子和柳叶来,“记得要洗去泥土,晾晒成干燥。” 柳叶笑应:“记住了,小姐。” 恰巧这时薛径来到药房,杜明昭回头,斗笠下那张俏颜绽笑,唤道:“师父!” “看你在忙呢。” 杜明昭走至薛径身边,薛径边笑边看:“我走后你还置办了几处田?” “嗯,是!”杜明昭和薛径说了自己的打算,“祈之有路子寻贩商送去北地,我是想多箱运去卖。” 薛径以为她自有主见,便又打量起药房里的物什,他问:“你种的是金银花和柴胡?” “不错。”杜明昭还是笑,“这样好种还好卖。” 薛径盯着杜明昭瞧了半天。 杜家爹娘与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何氏曾羞愧道:“我们那个闺女可比我们做爹娘的有本事多了,有时想起来都觉得不像是我和孩子他爹能养出的孩子。” 薛径轻摇了摇头。 若非何氏与杜黎在后纵容并无苛刻,杜明昭很难随心所欲的在村里办事。什么种药田、在城里开医馆,还有四处奔波上外人家看诊,寻常父母多会不允女儿家做这些事。 因此薛径还是敬佩杜家爹娘的。 “丫头,你身子好点了吗?” 薛径又笑问:“今日可还要去城里?” 他是挂念杜明昭的身体,那日回溪川县后她在家中休养了两日,今日一见脸色仍不大好。 杜明昭杏眸黯淡一分,她垂头默默点了下,“我是得入城了,药房备下了两箱药,我得送过去。” 薛径刚要安抚她,两人身后有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薛老,我会亲送昭昭入城。” 不用想,薛径都知道是谁。 转过身,薛径对上宋杞和那双气焰嚣张的桃花眼,他语气不善道:“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是来陪我的未婚妻。” 宋杞和大跨步走过去,明目张胆地牵住杜明昭的手,他笑容愈大,且耀眼夺目。 薛径蹙眉,“你身上不还有伤要养?” 话音落,杜明昭忙跟道:“祈之,你伤未痊愈。” “不打紧,我更不放心你。” 宋杞和狠狠瞪薛径,他讨厌这个老头总打断自己的好事,明明当初是他救了他的一条命,现如今竟还来与自己作对? 薛径看宋杞和急躁起来,心中很是开怀,“你留村养伤,我送丫头就是。” 杜明昭觉着这样好。 可宋杞和不答应,“我的未婚妻怎好让薛老来送?” “丫头亦是我的徒儿!” 薛径胡子气拉了。 这臭小子说的什么话呢? 宋杞和攥紧杜明昭,一双桃花眼虎视眈眈,那是绝对的固执,“我与我的未婚妻同行,薛老总是这不允那不允的,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悔一桩亲,薛老不会是想拆散我和昭昭吧?” “好个牙尖嘴利!” “多谢夸赞。” “好了!” 眼看薛径和宋杞和只差骂架,杜明昭直接挡住两人,她一手拽住宋杞和,一面朝向薛径,“祈之,师父,你们都少说两句吧。” “昭昭。” “丫头。” 薛径和宋杞和齐齐回看。 杜明昭揉揉额心,“不过是入城一趟,你们不必过分担忧。” 宋杞和却轻揽她肩膀,“我是怕你再遇什么。” 杜明昭左手拍拍他的手腕,她应道:“那就一起去吧。” 她既如此说,宋杞和与薛径只能暗地里不对付,当她面两人皆应了好。 …… 八月可以说是四神丸的销量巅峰,杜明昭有两日未来泰平堂,四神丸几乎无存货,可把何掌柜给等得着急。 在王大帮抬药箱入医馆的那刻,何掌柜擦着满头大汗奔来,他不忘关切杜明昭,“小姐,你身体怎样了?” “还好,溪川县相较平安。” 为此,杜明昭稍作安心。 何掌柜便笑着命王大把药箱都抬入库房,再来一一给采购的人取药收钱。 薛径跟随宋杞和走入前堂,他环视前堂坐等的病者,还有在何掌柜那儿排着的长队,他摸把胡子,与杜明昭笑道:“你这医馆的生意,还真是兴隆。” “师父,你是不知道药春堂没了,如今城里只余下咱们这一家医馆。” “哦?” 杜明昭三言两语将药春堂作死经过一说。 宋杞和却突而瞥眼薛径,而后道:“薛老,昭昭还得忙,我们上后堂吧。” 他只差把“别碍事”挂在嘴边。 薛径毫不客气回嘲:“好歹我也是一介大夫,倒是宋公子你,光站在这儿除了惹眼再无本事了。” 宋杞和狠狠咬牙,“薛老,你去还是不去?” 杜明昭蹙眉,她想要宋杞和对薛径态度好点,可薛径竟没再发火,只笑呵呵点头,“行,走吧。” 两人同往后堂而去。 杜明昭还是忧心,她怕宋杞和一副冷冰冰的惹恼薛径,还怕她敬重的师父会因此不喜宋杞和。 在原地踱两下步之后,杜明昭抬脚就往侧屋走,可这时何掌柜提声喊住了她。 “小姐!” 杜明昭转过头,本在何掌柜那面的荀荣康顶着一头汗,急匆匆跑到她跟前,“杜明昭,你快与我走!” “做什么?” 荀荣康要抓杜明昭的手腕,但被她躲开了。 杜明昭先是问:“荀少爷着急去哪?” “诶,事儿来不及跟你细说了!你先跟我去柳家,我那兄弟快撑不住了!” 人命关天,荀荣康哪里等得住。 杜明昭瞬间了悟,“柳哲?” “就是他!你能和我走了吧?” “别急。” 杜明昭拂开荀荣康的手,可荀荣康怎么可能甘愿,他吼道:“我不急?杜明昭,柳哲眼看就要没气了!” “不是,荀少爷,你急亦是无用功。” “什……什么?” “太迟了。” 杜明昭站在原处,她一双杏眸宛如平静无波的湖水,里面既无笑意,亦无悲情,她还说:“上回他来问诊我便说过,他拖到那个时候才来求医,我即便医术再好,也束手无策。” 荀荣康仿佛接受不能这个事实,他手都在发抖,“你,你说柳兄气数已尽了?” “他不肯吐露实情,但我从病症里能推断一二。” 杜明昭叹了口气,“荀少爷,柳少爷口里那位将花_柳传给他的女子曾也寻我问诊过,可秦晓如姑娘的病发较柳少爷轻的多,你觉着究竟是谁先得的?” 荀荣康抱住脑袋,他已找不回理智。 “是柳少爷传给秦晓如的,因此他想起找我,已是无力回天。” 杜明昭到底还是生出了一缕怜意,不过是对真心为柳哲讨医的荀荣康等人,她劝说道:“你上柳府最后看两眼吧,尽量离得远些,告知柳家人若安葬,不论触碰柳少爷身边的何物,都需得过水清洗。” 这当然还是未免柳哲再将病传给谁。 荀荣康在杜明昭这儿得了个无救只能等死的结果,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杜明昭对柳哲的看法很复杂。 因他故意玩弄秦晓如的身心,牵连无辜女子身染花_柳,她是十分厌恶这等人的,可当他近死,杜明昭又觉得唏嘘。 另一边,泰平堂最末一间侧屋。 屋中仅有宋杞和与薛径两人,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宋杞和抱臂,桃花眼阴郁幽暗,他直逼薛径的双眼质问道:“你究竟是何意?我当初让你收昭昭做徒弟,可不是叫你坏我好事的!” “既然杜丫头如今为我徒儿,我便是担她父辈半分的责。”薛径不轻不重地回。 宋杞和冷笑:“昭昭的爹还健在人世呢!” “所以我说是半个。” “薛径!”宋杞和真再无法克制,他是身上没带剑,不然决计抽剑要砍过去,“你最好别试图惹怒我。” “世子殿下好大的威风啊?” 薛径没有流露一刻的畏惧,他胡子盖住的唇勾笑道:“是将身世全盘托出告知丫头后,殿下就已无顾忌了吗?” 闻言,宋杞和的身子顿时紧绷。 “殿下这是隐瞒了丫头不少事情吧?”薛径看穿宋杞和眼底的慌乱,直觉自己所猜不错,“如你为何要来抚平村,分明与丫头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我收她为徒弟?” 宋杞和黑沉着脸,咬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殿下敢亲口告诉丫头吗?” “怎么,你威逼我?要我与昭昭退亲?” 宋杞和桃花眼闪动讥嘲,“这婚事别说是你,便是陛下在我面前,要赐我一死,我都不会退!” 薛径这回是真被宋杞和的坚决态度震慑到了,他脱口而出:“殿下这是为了丫头还能篡位不成?” 宋杞和不以为然,“有何不可?” “殿下可真是大逆不道!” 薛径都不知道说宋杞和什么才好,那番话但凡给朝臣听到,非得治杜明昭一个重罪。 为一介女子,连篡位都能干得出来。 这堪比红颜祸水的名头,他徒儿可不需要。 可偏偏身为杜明昭的师父,薛径又带了几分爽快,他松了口语气,道:“出息!” 薛径算是看清了,这辈子宋杞和非杜明昭不可的决心。 往后若御王府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他应也不会弃杜明昭吧。 “不过就算薛老你想拆了我和昭昭,怕也是不大可能。” 不等薛径高兴一会儿,宋杞和就张扬笑道:“眼下昭昭不会择我之外的人。” 那股油然而生的自信,令薛径捏银针的手直痒痒。 第88章 八十八 杜明昭来找薛径和宋杞和时,薛径正在林郎中屋中与他两人同为一人看诊。 林郎中把脉开方子,薛径便坐在一边端详,时不时指点一二。 待那病者离开,杜明昭才侧身入屋,她来到薛径身侧,勾唇笑道:“师父这是帮着我做生意呢?” 林郎中立马起身拜道:“薛老是想为小姐分担,还能顺便教导在下一番。” 薛径瞥眼林郎中,“你这医馆如今只你和林郎中两人,你又忙多事,我得了空刚好可教林郎中医术。” 杜明昭给薛径奉了茶水,“多谢师父呀。” “你我之间何需道谢。”薛径抿口水,眸子又落回杜明昭的面容之上,“我在前堂待的那会儿,听城里人都在议论,夸你制出了好些药,心善造福百姓。” 杜明昭抿唇浅笑,“尽一点自己的绵薄之力。” “做得好。”薛径很是赞许杜明昭这几个月来的努力,“若是可以的话,可跨几座州一试?” “那消肿疗伤的药膏是要卖去北地。” “你那药田全是为供北地?” “不错。” 薛径复而摸胡子笑道:“是个好主意。” 杜明昭沉吟说:“若非我分身乏术,我都想走哪便上哪开一家医馆呢,前几日在水舟县,师父你是不知我义诊时多少人盼着泰平堂开在水周县城里。” “日后再看吧,先让林郎中能撑起泰平堂。”薛径看向林郎中。 林郎中因而回一歉意笑容,“在下会尽力的。” 薛径点点头,回头又看杜明昭,问她:“你来时面色不大好,出什么事了?” 杜明昭摸了把脸,暗道薛径眼尖,她只能回道:“是有位熟人为他友人求医,可那人我无能为力。” 薛径默道:“什么病你治不得?” 按理说,杜明昭应心中有数,且若她遇难,会亲自来找薛径。 可她没有。 杜明昭回:“花_柳,他命数已尽。” 薛径恍然大悟。 这病确实无药可救。 抬头时再见杜明昭黯淡的双眸,薛径叹息道:“我们为医者,并非神仙,能救活将死之人多也是因那人本还有的可治。丫头,你且看开点,莫要将错一揽在身。” “师父遇过吗?” “那可就太多了。” 薛径眼眸飘渺,可杜明昭明显一副不信的样子,令薛径不自觉笑出了声,“你不是看过为师的手札,里头记录过多少回无能之处?” 杜明昭羞愧地脸红,她问:“那师父是怎样想的?” 她是问,当面对某种诊断出的病,行医者却无任何法子,只能眼看对方丧命的时候。 她不是为柳哲可惜,只是花_柳,她确实想不出医治的法子。 “如实告知呗,还能怎么想。”薛径捋了把胡子,“只是我当年亦为这个遭过一把罪,莫要逞强这话是不错的。丫头郁结,是怕城里风声异变?” “没有,我想溪川县的百姓应不会为这一桩事而撇下我曾做过的。” 杜明昭摇头道:“师父,回头我再向您请教几样病症。” “好,随时等你。” 有薛径一番开解,杜明昭心头那股愁云渐散,她转而回到前堂照看医馆的生意。 …… 八月末,是采摘柴胡和甘草的日子。 药田中的金银花,已在前些时日被柳叶、王婶子等人清洗晾晒干,收掇到了库房。 余下的药田,便是成熟的柴胡和甘草,这一波大丰收令柳叶与乡亲们忙活了足有三四日,在药房里堆积起五大筐满满的药草。 甘草与金银花同用,可清热解毒止咳,在身有伤口的情况下又能有效避免感染发炎,而柴胡则是感冒退热最好的用药。对于北地长年累月严寒又频发受伤的地方,用此提高免疫力,随身携带药丸便于服用是再好不过的。 杜明昭命柳叶分开晾晒,再以制四神丸的工序混合制成药丸。 整个杜家五处药田全用于这抗炎药丸。 柳叶早得心应手,她将活儿一一分下去后,乡亲们便专心投力于碾磨药材,再将药丸装入药瓶。 最后,药丸共成箱配出十箱的抗炎药。 宋杞和与应庚来药房时,杜明昭已让杨润毅将药箱堆放在院墙边,他步入院时恰好望见,便问杜明昭道:“你们都准备好了?” “这些就是和你说要送过去的。” 杜明昭拍拍堆的有她人高的药箱,她发愁问:“会不会太多了点?如今是夏日,不易留存。” 而且她很怕的是,在路途时药箱会折损破裂。夏季天热,这里又没防腐剂,保质期不会太长,加之破损,等到了北地都不知能留下多少。 宋杞和安抚杜明昭道:“我会让应庚请家镖局护送。” 他自己的人手足,安稳送到北地绝不会出事。 杜明昭闻言笑应:“那就有劳你和应庚,届时我再与你们分银子。” “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 宋杞和桃花眼一挑,笑意深深,“我帮的是我未婚妻,又不是别人。” 这一下,院中几道目光都投向了两人,杜明昭甚至还听到了王婶子捂嘴压抑的笑声,她当即拽过宋杞和的手,便将他拉出了药房。 两人来到车前,杜明昭急迫推宋杞和上车,“你先去吧。” 宋杞和看出她不好意思,可他偏就喜欢在这时逗弄她,他倾身靠过去,作势要亲她,杜明昭吓得朝后退,杏眸忙往回看,见没人,锤他道:“你做什么?” “瞧你头发像是乱了。”宋杞和捏住她耳边的一缕发。 杜明昭才后知后觉自己过于敏感,她睨宋杞和说:“你今日真能安顿好这十箱货吗,要不少拉几箱入城?” 宋杞和桃花眼一松,笑道:“没问题。” “好。” 他说,她便信。 杜明昭心稍定。 就在两人分别之时,宋杞和敛起笑正色道:“昭昭,往后你要外出时,定要先和我说。” “怎么了?” 杜明昭心里一咯噔,总觉着事不好,想来与那日遇到的山匪脱不开干系。 宋杞和颔首答:“你猜的不错,那些人并非溪川县和水舟县一带的匪徒,只是秦大人还未查出来头。” 这事东宏追查到背后有人买凶,他报在杜明昭遭伏的附近,有逗留很久的痕迹,山匪们早就等候多时。 是冲着杜明昭来的。 杜明昭被宋杞和握住的手都凉了,她垂头沉思不解,“图谋无非是为钱、色或恨,我又不是城中千金,会是谁与我深仇大恨的?” 宋杞和不语。 杜明昭突而想起,“不会是药春堂的人吧,要真说……也只有他们最是恨我的。” 宋杞和还没答呢,杜明昭便自说自话,“可不是啊,柳掌柜和辛郎中都在大牢里了,他们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应该不是。” 宋杞和见杜明昭眉眼之间溢着愁思,他大掌抚拍着她的后背,道:“记住我的话,小心为上。” “那我怎么去溪川县的医馆?” “怎么不行?” 杜明昭双手绞在一起,“他们追来的话……” “想什么呢!”宋杞和轻轻一笑,“你是在水舟县回城的路途碰见的,他们连水舟县城都不敢入,还敢来这边?” “那抚平村呢?” “还有我呢。” 宋杞和以十分令人信服的语气成功让杜明昭止住胡思乱想,他抚摸她光洁的额面,“你只管去做你想的事,背后都有我。” 他是绝不会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的。 杜明昭笑着暗暗道了一句。 还真是意外的可靠啊。 她目送宋杞和离开,那双眼刚收回来,余光里便瞥到两抹不待见的身影。 杜明昭沉下脸当即转脚回了药房院中。 王婶子和柳叶正在清扫干柴胡甘草等制药丸落下的废料,院外直有两道尖声高喊杜明昭的名字。 “杜丫头!” “杜丫头!” 喊叫声不断,杜明昭不想搭理。 杨润毅到院门口拦住杜青山和杜老太两人,杜老太却是抓住他的手臂,硬生生掐他,“让开,让那臭丫头出来!” “做啥呢?”王婶子瞧不上杜老太粗_鄙的举动,也就欺负杨润毅老实孩子,她上前扮做凶样,“你们找杜丫头有啥事?” 杜青山一副苦相,双眼乌黑,他双手合起恳求道:“杜丫头,求你救救大宝吧,求你了!” 杜老太则是挣脱杜青山的手要往杜明昭那儿冲过去。 柳叶和杨润毅连忙挡在杜明昭身前。 杜老太不依不饶闹起来,“你们想见死不救是吧,好啊!” 杜明昭冷脸淡漠,“我怎么就见死不救了?” “你还说!你堂哥都病得不成人样,你真是没心!”杜老太哇哇大叫,只差哭出眼泪,“乡亲们,你们都来瞧瞧啊,我家那娃儿都那样了她还是不去看病!” 药房里做帮工的全被院中动静给引出来了,一众人围在屋门前互相问出了何事。 杜青山本不想让杜老太来闹的,可他精疲力尽早管不住人,只能祈求地看杜明昭,“杜丫头,大宝这回是真快不出气了……我没骗你。” 杜老太跳出来要捉杜明昭,“你跟我去救人!” 柳叶拍开她的手,“别碰我家小姐!” “哈……”杜老太给折腾的栽倒在地,她又飞快爬起来,吼叫着,“你,你,你们简直是欺负老太婆!” “你们做的都啥事,待明昭那样,她能乐意你们杜家看诊?” 杨润毅上前一把钳住杜老太的手,他个大块头前头,如一座大山。 杜老太恨死杜明昭了,眼下她又恨不允她动的杨润毅,眼睛瞪得两人能滴血,“她可是村里的大夫,你们,你们竟然护着这么一个冷心冷血的人!” 杨润毅道:“我们可没觉得明昭冷血。” 王婶子直说:“杜丫头待我们才叫好呢,是你让丫头寒透心了吧?” “可不嘛,杜家丫头领着咱们,日子都变好了。” “这几月可是全靠杜丫头呢。” “杜丫头不给你家看诊,可她没不给咱们看啊!” 还有几个乡亲们同在偏袒杜明昭。 杜老太见无人应和自己,她气疯了,“我看你们是吃迷魂汤了!” “娘!” 杜青山心头沉痛喘不过气,偏杜老太还在闹架,他又给人扯住,问杜明昭:“杜丫头,叔给你磕头行不?你救救大宝,救救他!” 话落,杜青山真跪在地不住给杜明昭磕头。 杜明昭却一脸冷淡,“叔,你再怎么求我都无用的,我救不了他。” “什么!” 杜青山嗑到一半,整个身子都顿住。 “泰平堂是我的医馆,你们不信泰平堂,不肯吃药,更无必要来找我。” 杜明昭让杨润毅把杜家人请走,这家人像苍蝇似得,死缠烂打才是烦人。 真是无事冷眼嘲讽勿打扰,有事就跑来求人。 第89章 八十九 “不,不可能!”杜青山被杨润毅用手臂挡着,他抑制哭腔不甘心朝杜明昭喊,“杜丫头,你骗叔的是不是?你怎么可能没法子呢,你不是村里最能干的大夫吗!” 那面柳叶死死拦在杜明昭跟前,杜老太只能“呸”道:“我看你就是不乐意治!” "婶子,你只会来找杜丫头的事儿是吧?是她很好欺负?" 王婶子越看越觉着杜家人无理取闹,她没好气就回:“我们这些做叔婶的,虽不是她亲叔婶,但这几月可没见你们杜家人来问候过她,你们怕是连我们都不如吧?哦是的,你们早和丫头断绝了关系。” “就是就是。” 王二牛可服气自家婆娘的话,他跟着说:“平日不关心杜丫头一句话,要求人了就跑来,你们和那曹家都是一个德行,杜丫头能乐意才见鬼咯!” “我,我们……”杜老太涨红了脸。 另一个婶子站出来道:“杜家老婶子可别说啥丫头见死不救的,村里那些个得了病的不是丫头给看?也就你们几个惹到丫头不快了,她才下的狠口。” “我们小姐才是热心肠呢!” 柳叶忿忿不平道:“要怪就怪你们不配我们小姐的怜惜。” 乡亲们怕杜老太再对杜明昭不利,齐齐上前将杜明昭挡在最后。 这么多人团团围挡杜明昭,全然偏袒于她,杜老太径直被怼闭了嘴。 “我的孙儿啊,我的孙儿咋办啊!”杜老太放声大哭。 杜青山更是忍不住落泪,“真就不能治了吗?” 杜明昭没说话,该说的她早说完了。 柳叶最会察言观色,代杜明昭发话道:“行了,你们赶快走,别碍着我们做事!” “不,我要她上杜家救人!” 可杜老太终究一人难抵多人,她被两个婶子连拖带拽地直接提出了药房。 王二牛不放心杜家两人,担忧杜明昭道:“杜丫头,你说大宝他病重治不得是真的?你可别砸了自己的招牌啊。” 杜明昭点头不作假,“嗯,是真的。” “找薛郎中也不行的吗?” “是啊,丫头你师父不是回村了,莫非你们师徒俩都救不回?” 几个婶子围过来问杜明昭,不做掩饰地关切她。 杜明昭轻缓道:“唉,先前能治的,是他们不愿吃药,拖到了这个时候。” “好丫头,你莫为大宝操心了,他家自有造化。” “若真和岩子一样命薄,那也不能怪丫头你。” “放心,杜家要再来闹,我们就打了他们回去!” 杜明昭听得叔婶们全心相护,杏眸弯笑:“多谢各位叔婶。” “成了!” 王婶子送走杜家人后折回,她满身轻松,一拍手道:“好,我们回头忙活吧!” …… 杜家人寻不着杜明昭,又遭药房众位叔婶驱赶,那是灰头土脸的只能回杜家本家。 可杜青山不甘心啊,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杜大宝咽气,转念就想起薛径亦在村中,马不停蹄便上薛家寻人。 杜明昭是清净了,可薛径因而没少受杜家人折腾。 那面又是哭求,又是磕头的,只盼薛径能如杏林圣手还杜大宝一线生机。 薛径遭不住,只能去杜家,也是这么一看杜大宝,当即明了为何杜明昭说治不得。 杜大宝病气入肺,离咽气只差一步,再来求医问诊早已是无用功。 薛径直明他亦没辙。 杜家人却不信,屡次三番要拉扯薛径去往杜家,为这事,薛径的胡子都又白了大半。 这日子直到持续至第十日,杜家没再上薛家门寻薛径。 杜大宝咽气了。 杨润毅把这讯息带到药房时,杜明昭正在嘱咐一位婶子往药箱里堆放石灰和大蒜,以此吸收晒干的药草水分,更好防虫防坏。 王婶子吃惊问:“大宝人没了?” 院中几位叔婶彼此互相回看,他们虽听杜明昭说杜大宝无药可救,但杜大宝毕竟是小辈,乍一听村里又有一个娃儿与曹岩一般早逝,不免心生几分悲凉。 杜明昭自不会将个人恩怨带入抚平村,她淡道:“叔,婶子,你们先不必做活,上杜家看一趟吧。” 村里的习俗便是哪家做喜事与出丧事,各家都会奔去那户人家。 闻言,药房一众乡亲们都放下手里的活儿,纷纷往杜家去。 杜大宝死前最后几日都是薛径来看的诊,有这个前提,杜老太再想找杜明昭赖皮都无济于事。 如今杜明昭在村中医术得到肯定,可她毕竟是小辈,极易受欺,但薛径不同,杜老太无论如何也不敢当着薛径的面撒泼。 杜家办丧事的这几日,杜明昭每日都在城中待到日落才归。 杜大宝头七的最后一日,杜明昭再度赶清早入城。 宋杞和作陪上了车,他的肩伤养了一个月后渐合生疤,更是一日都不肯再缺席。 “昭昭,你又没歇好?” “嗯?” 杜明昭一双杏眸投来,她温婉的面容浮现几分疲倦,有何氏与杜黎护着,杜老太不敢明目张胆来杜家使坏,可每日早晨,杜明昭都能听到大公鸡的扰鸣声。 她睡不好。 宋杞和拉过她的肩,让她侧靠在自己的手臂,又抬手抚着她的侧脸,“等入城我喊你。” 杜明昭顺从地依偎,她笑了一声,很淡,但却是“杜明昭”式的撒娇,“是有些困了。” “睡吧。” 宋杞和哄着,杜明昭便在入城的路途睡了一个时辰。 入城后,两人来到泰平堂。 宋杞和跟在强打起精神的杜明昭身后,他无奈叹口气,又很是担心她随时要倒,右手臂便紧绷着落在她的腰边,以防不备。 何掌柜先是给杜明昭递来账册道:“小姐,云江楼的银票送过来了。” 杜明昭仔细翻看。 夏季酒楼和医馆可不同,天热城里人不耐跑医馆,可异常喜爱上酒楼吃喝,云江楼给送来的分红更是丰厚。 整个夏季一个季度便是一张百两银票,不,准确的说是大九十几两,不过乔掌柜给了个整。 杜明昭顿时心情好极,“收起来存好。” 要每日都有百两进账,她做何事都满满动力。 杜明昭还沉浸在“梦中大别野”之中,唇边的笑下不来,这时宋杞和走到她身边,与何掌柜道:“你们小姐要去侧屋休息两个时辰,午前都不要扰她。” “祈之?”杜明昭蹙眉。 见宋杞和不容置喙,何掌柜低头应:“是。” 杜明昭被迫与宋杞和去了侧屋,她这会儿还郁闷着呢,甩手赌气道:“祈之,我这都来医馆了。” 宋杞和却摁住她的双肩,引她在软塌躺下,杜明昭想要起身,但他没让,他的手抚过她眼睑,幽幽叹道:“不过两个时辰,这医馆暂且缺了你,不会怎样。” “可……” “好了,听话。” 宋杞和取来薄被,轻轻搭在她腰间,屋内虽热但也怕小憩着凉,他垂下桃花眼,又说:“我可不想我的未婚妻倒在医馆。” 杜明昭轻眨着浓密的眼睫,一双杏眸直勾勾盯着他。 宋杞和含笑回望,“昭昭,你这样看着我……” 后头没说完,但意味却有些危险。 杜明昭敏觉察知,挪开眼便回:“我不看了。” 可是没一会儿,杜明昭身子难耐动动,她皱起眉叹息,“祈之,可我睡不着。” 大白日的,她既是困倦,可闭上眼神志却是清晰无比。 “闭眼。” 宋杞和伸出手掌,蒙于她的双眼之上,她的眼睫仍在眨动,挠在微带些凉的手心,生出痒意。 杜明昭稍感不适,手便要抓住他的,可到半路还是抓空落在了身边,她缓缓打了个哈欠,嘟哝一句:“不知为何,莫名觉着躺着很舒服。” “是躺着舒服,还是我的手?” “当然……是躺着啊。” 宋杞和喉咙里发出一道好听的笑声,没再说话。 泰平堂的侧屋未置冰块,两人之间虽隔一尺,但肌肤生出热意滚烫,彼此似能感知,与那热气随之而来的,还有宋杞和清朗哄睡的嗓音。 杜明昭打了个浅盹。 …… 再次睡醒,杜明昭感到肚子咕噜噜的饿。 眼眸环顾四周,宋杞和已经不在屋内,侧屋中唯一的窗被敞开散风,这般想来,侧脸便有一滴汗顺着滑至下颚。 杜明昭起身整理衣襟,门外正好有人敲门。 “小姐,您可醒了?”是何掌柜的声音。 “进来吧。” “小姐,已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何掌柜为杜明昭奉上饭菜,是一荤一素与一碗米饭,杜明昭只看了一眼便问他:“宋公子人呢?” “他有事外出,一个时辰之前从医馆离开的。” 杜明昭点头,决意不等宋杞和独自用饭。 何掌柜逗留了片刻,躬身又与杜明昭道:“小姐,你用过饭后恐怕要去趟秦府。” “是秦小少爷?” “是的,秦夫人想请您去看诊。” 何掌柜没提,秦府是上午派的人来,但宋杞和发过话不让人叨扰杜明昭歇息,他便和秦府做了解释。 可到底是秦府,泰平堂没胆量惹怒秦大人,因此何掌柜在送饭时还是将此事知会了杜明昭。 “知道了。” 杜明昭草草将一碗米饭吃下肚,当即起身朝外走,“我现在就上秦府。” 何掌柜疾步跟上她,着急道:“小姐,您不再用点饭?” 只吃这么一口饭的话,等宋杞和回来,怕是又要面沉不快。 杜明昭如何看不穿何掌柜脸上所写的意思? 秦家既然派人来求见,丫鬟却不在医馆,这尤其不符秦夫人的性子,唯一的可能便是何掌柜以她在休息挡了人回去。 杜明昭懊恼地揉头。 第90章 九十 小荷领杜明昭来到秦阳云的秋水院时,秦夫人等候足有近一刻钟,她在院门口踱步,神色难隐焦灼。听见脚步声至,秦夫人绽出喜色如见恩人似得迎面牵住杜明昭的手。 “杜姑娘,你来了。” “夫人。” 杜明昭回了个轻笑。 秦夫人忆起泰平堂的何掌柜说杜明昭身子不适因而清早不在医馆,她没忘挂念一句:“今日我贸然寻你是唐突了,你若是仍感不适,便在秦府休息一夜。” 杜明昭笑着摇头:“夫人,先入屋见小少爷吧。” 留宿秦府,她怎么说都会推拒,便将秦夫人的话当作客气话。 秦夫人正有此意,拉着她步入里屋,她隐去笑容边愁思道:“我有如你所言照做,可云儿还是念着你的,这有一段时日未曾见过你,昨儿我才与云儿从寺里归府,他又是不大好了。” 蕊儿撩起帘子,杜明昭顺势走到桌边,而秦阳云正端坐在铁梨木交椅之中,小身子紧紧缩在靠背,一双肉乎乎的手十根指头都互相交缠。 杜明昭喊了他一声,“小少爷。” 似嗅到独属于杜明昭的清香还有那熟稔的音色,秦阳云抬起眼,见她的那一刻大眼睛顿时化作湿漉漉的,仿若是被遗弃的幼崽。 “啊……姐……姐。”秦阳云发出了声音。 秦夫人感叹儿子是想杜明昭了不错,她找杜明昭来真是个正确之举。 杜明昭在秦阳云身前蹲下,探手先为他把脉,后她与秦夫人道:“小少爷身体无恙,夫人不必担忧,不过他在家中可是已学会了吐字?” “姐……姐。” 秦阳云看杜明昭不搭理自己,很是缠住她的手腕,又往她身上靠,小手不自觉用力。 秦夫人笑着点头道:“杜姑娘,如你所见,云儿这半个月来偶时会吐几个字,虽不是很多,但已能听得我们说话。” “那夫人请我来是为……?” 秦阳云还在呜咽,杜明昭不得已只能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让他抱着。 秦夫人牵起杜明昭,拍拍她的手背道:“云儿甚是想你,不如你就留在秦府吧,待用过晚膳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杜明昭刚想委婉拒绝,可秦夫人早看出她心思,又哀叹道:“杜姑娘,这半个月云儿虽在好转,但他已有五日不曾开过口的,还是你过府之后才主动发声,我是想你能多与云儿作陪,你就体谅我这一番做母亲的含辛茹苦吧。” 话已至此,杜明昭更不好再推脱,她只能应下。 秦夫人闻言瞬间变脸,她换作笑容知会蕊儿去端茶水与点心来,又让杜明昭落座。 秦阳云不愿与杜明昭分开坐,他看杜明昭坐到了那头,自己跳下凳,转而往她身边跑。 秦夫人无奈笑:“你看云儿是多念着你。” 杜明昭接不了这话,她侧头微端详秦阳云的面庞,仔仔细细摸了他的耳与眼睛,在脖子后方瞅见一小片红色后,她和秦夫人道:“夫人,天热的话,还是得给小少爷穿轻薄点。” “嗯,是先前去寺里,那地蚊虫不少才套的外衫。”秦夫人当然明白杜明昭所指为何,但都是为秦阳云,她不会怪杜明昭的多事,“我和老爷还说,便是为云儿这事,你可是我们秦家的大恩人。” “恩人我哪敢当?夫人高抬我了。” “怎么不可?” 这时蕊儿将茶水端到,她为秦夫人与杜明昭分别置了茶,秦夫人便接过抿了一口,笑道:“云儿的病是我和老爷的心头痛,而我未料想你却是真有本事的,你生在抚平村,又是在那儿习医,真令我吃惊。” “有时候,偏就是住的远了才会见过一些怪病。” “你说的有理。” 秦夫人和杜明昭相视一笑,秦阳云攥着杜明昭的衣袖,仰头往秦夫人看去,他喊道:“娘!” “怎么了,云儿?” 秦夫人瞧出秦阳云不断拉扯杜明昭的袖口,再投眼打量,原是她那块已破开了口子,她当即道:“杜姑娘,云儿可是扯坏了你的衣裳?我这就让丫鬟去采买两件,给你送到医馆上。” “夫人不必了吧,这许是我来前便扯坏的。”杜明昭没觉得是多大事。 可秦夫人已偏头命蕊儿去办了,她道:“光是诊金和衣裳,我还觉着不够感谢你呢,让我想想……施夫人和荀夫人送过你好些东西,我自然不能落下的。” 秦夫人的碎碎念引得杜明昭哭笑不得。 几家夫人在给予奖励上还要攀比一番不成? 看究竟哪一家给的更为得杜明昭的心? 杜明昭猜的八_九不离十,秦夫人思忖半晌便笑道:“我想到了,杜姑娘你父亲不是下场考中过秀才吗,若是老爷引荐你父亲在衙门谋一文职,你看可行?” “我爹……”杜明昭被秦夫人提的上衙门工作有些心动,但她很快摇头,“夫人,我爹如今腿脚不便,怕是难入城。” 秦夫人顿时气馁,“那实属可惜了。” “而且我爹不容易进衙门吧?” “不会。”秦夫人轻笑,“我想老爷与苗大人都会情愿的,你为苗大少爷解毒,又医治我家云儿,两位大人心中还不知多少感激呢。” 杜明昭忙道谢:“夫人为我考量太多。” “诶,我都没帮到你什么呢。”秦夫人不觉得杜明昭需为此言谢,反而是她心中有愧,“既然你父亲在养伤,那明年的乡试可还会去?” “会的,我爹正是在为明年做打算。” “好,若有需要,你随时上秦家,老爷应能帮的上忙。” 秦夫人指的是科考下场之事。 这由她主动提出,会比杜明昭来提好的多。况且杜明昭虽能谋钱,但身无权势,在科考之路又帮不上杜黎,秦家既提出,杜明昭当即就接下这话。 人脉这东西,不管到了哪里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秦夫人和杜明昭又谈了会儿话,其间小荷面露严肃来找秦夫人,她离开院子半个时辰。 杜明昭在里屋陪同秦阳云,蕊儿伺候两人。 秦阳云比一个月前要外放几分,他不光主动开口,还伸出手够桌面的糕点。 蕊儿本想去帮拿,但被杜明昭以眼神制止,她要秦阳云自己取。 踮脚使劲抓了一会儿,秦阳云终于将芙蓉糕捏在了手心。他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朝杜明昭递手,还“啊……”张口地喊。 杜明昭回问:“小少爷是要我吃?” 秦阳云重重点头,嘴里不住的“啊呜”又将牙齿闭合咬住,做出咀嚼的动作。 杜明昭笑着抚摸他的脑袋,说道:“小少爷你自己吃吧,我不用的。” “呜呜,呜呜……”秦阳云支吾着,眼看着急,又用身子磨蹭杜明昭,“啊,啊……吃……” 蕊儿看得忍俊不禁,“杜姑娘,您就用点糕点吧,小少爷可是喜欢您了,平日里可不会给大少爷送糕点过去呢。” 秦阳云幼鹿般的眼眨动着。 杜明昭拗不过,只能伸手去盘中取来一块,在秦阳云的注视下,她小口全部吃下,复而给他看手心,“小少爷,我可是都吃完了哦。” 秦阳云“嗯”地点头,抬手把零碎的点心塞进嘴巴里,因都被抓成了碎末,他吃得满嘴都是。 蕊儿取了巾帕,将秦阳云嘴上的残渣擦拭干净,秦阳云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游戏,被弄得咯咯直笑。 屋中的笑飘至院里,秦夫人折回时便见到一派其乐融融,她情不自禁随之生笑。 “这是有什么好事了呀?” 秦阳云正抓着糕点,嘴角沾的蕊儿没来得及擦,秦夫人看到从袖里抽出丝绢,便在他唇抹了抹。 看秦夫人又盯着自己瞧,杜明昭道:“夫人。” “杜姑娘,方才苗家派人来找你,不过他们并未强求你去苗府。”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杜明昭没听懂。 秦夫人叹气道:“是苗家的乔姨娘出了点事,据说她神志不大清,见人都说鬼话的,因而苗大人想请你过去看看可是得了什么病。” “乔姨娘?” 杜明昭回想起在苗府撞见的那位目光如毒舌吐信的女子,后背阴森发冷。 秦夫人点头又笑道:“不过苗夫人很快也派了人来,说她会与大人讲,不用你过去白跑一趟,那乔姨娘应是受惊吓所致,与染病无关。” 不管怎么说,杜明昭不用去苗府的话,秦夫人是乐意见成的,她还想杜明昭多在秦府陪秦阳云呢。 而杜明昭,更是一万个满意。 “受惊的话,休养几日便能好。”杜明昭如此回。 “可不是,乔姨娘并非孩童,也就是苗大人太过疼宠,才会大惊小怪的。” 秦夫人说起乔姨娘都是不屑,她向来看不上乔姨娘处处打压苗夫人的威风,“苗家这些日子闹出不少事,难为你跑前跑后的上府医治大少爷,他那毒种的才是稀奇,要我说八成就是乔姨娘搞的鬼。乔姨娘会受惊,说不准就是因为这个心里有鬼呢!” 秦夫人议论苗家私事,杜明昭可不敢,她只能哂笑。 在秦府一坐,便是近傍晚。 晚膳时分,秦阳策罕见地来了秋水院,他同向杜明昭道了谢,满心感激眼看秦阳云日渐好转。 后秦阳策更是提出主动送杜明昭回医馆。 秦夫人含笑允了。 待到秦府门口,杜明昭回头与秦阳策拜礼道:“大少爷留步吧。” 此时已是戌时,夏日虽黄昏来的晚,可到了这个点,天几近全黑。 秦阳策不放心杜明昭一介姑娘家独自回医馆,再来他也有自己的半分私心,因而道:“我应过母亲要看你平安回去才好。” 杜明昭为难朝外瞥眼,“我家中有人来接我的,大少爷不必担忧我的安危。” 秦阳策顺着看过去,天色太深,他只隐约望到车中的两抹身影。 不等秦阳策再开口要送,杜明昭招手便朝车边走去,秦阳策这回终于清晰看见了是个男子,那人下车之后亲昵地握住了杜明昭的手。 两人的关系显而易见。 秦阳策难以抑制心口的空落,他压低声音问身侧的秦坚,“杜姑娘她……都已定亲成家了吗?可她看起来年岁不大啊。” 秦坚却是早早便留意宋杞和与应庚候在府外,他打听过杜明昭的家世,因而回道:“杜姑娘已有十七了,说未定亲才有些说不过去。” “是吗?” 秦阳策怅然若失。 他转过身,佯装无事回了府内。 另一面小荷悄然回到秦夫人身边,她将院门口秦阳策与宋杞和撞到一处说给秦夫人听。 此刻秦阳云已在里屋被哄着睡下,秦夫人便在外室掐花,她的手一顿,转头道:“那人真是杜姑娘的未婚夫?” “应是的,杜姑娘曾与奴婢提过她定了亲,大少爷瞧着似不相信。” 连小荷都看出了大少爷的心思,更别说秦夫人了。 秦夫人笑了下,“也好,他早早就掐断苗头,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 “夫人……” “杜姑娘人虽不错,可家世到底低了点,云儿和策儿再看中她也不行。”秦夫人手指在海棠花茎处一掐而断,指甲染上花枝,她喃喃,“是我与她无缘分。” …… 宋杞和接到杜明昭,便没让应庚再回泰平堂,三人赶车径直出城回抚平村。 杜明昭被宋杞和牵着手,他的大掌在夜风里微凉,她回握问道:“你在外头等了多久了?怎不让秦管家传个话?” “没太久。” “你等的我都这样晚了。” “若非何掌柜那儿留了信,我都不知你是去了秦府。” 宋杞和不喜欢杜明昭蹙眉的模样,他抬手抚平她的眉间,“便是太晚我才等你离府啊,秦家要送你回医馆,在城里我都放心不下。” “还不是你外出办事去了?”杜明昭回看他。 宋杞和桃花眼突而弯了下,他笑说:“正巧有一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 “是北地那面来了信。” 宋杞和自认为唐家无论怎样都会卖他一个面子,可他没料到杜明昭的药丸却能得到唐将军的万分喜爱,唐将军特地写了很长一封信与杜明昭道谢。 他又说:“十箱的药如今都被留下来了。” 杜明昭欣喜若狂,“真的?以怎样的价?” “信中说是一箱以五十两来算。”宋杞和捡着唐将军信中重要之处说,“过几日他们会有人来溪川县到泰平堂寻你,当面把银两给你。” “好啊!那我等着。” 五十两一箱,杜明昭当时每一箱都塞满药瓶,预想一箱已二三十两出售,但或许北地缺货,那边要的急,价格给的也高。 十箱五百两的话,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宋杞和自然能感触到杜明昭由内散发的喜悦,他还说:“你可还能再做些药丸?那边似还想再要。” “他们嫌不够?” 宋杞和点了头。 杜明昭了然,“回头我看看。” 杜家药田几近采完,但郑婶子家的田在整理之后长势惊人,不过一个月便快到了收获的时候。 五味子可用于久嗽虚喘,实在不行她再去山泉村从崔叔那儿买些草药回来。 杜明昭心中规划好了章程。 宋杞和在边提起另一事,“昭昭,你还记得水舟县遇到的山匪吧?” “嗯?我记得。”杜明昭思绪还未全归。 “秦大人似查出了些端倪,是溪川县中的人所指使的。” “是谁?” 杜明昭杏眸一凝。 宋杞和牵住她,“等秦大人捉拿,他会处治的。” “如今大人查到哪处了?” “在溪川县的三小胡同,有个灰衣奴仆曾与他们的人有过接洽,那些山匪只是扮作匪徒,实则并非。” “那灰衣奴仆呢?” 不会是死了吧? 杜明昭忧心不已,她总觉得能做出此事的,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宋杞和沉默片刻,说出了杜明昭心中所想的答案,“死了。” 杜明昭杏眸顿时暗了下去,她叹气道:“罢了,总之秦大人在明面查此事,那人应知道不好对付我的,往后我多留意些好了。” 人都死了,还能往哪里查? 可这时宋杞和幽幽道:“东宏却在苗家侧门见过那灰衣奴仆。” 杜明昭闻言露出惊讶,“什么?你们怎会见过那人?” “等你的时候,他看到过。”宋杞和用目光点应庚的后背,“他二人随你去过苗府,我还让应庚辨识过,是东宏认出来的。” 杜明昭立刻抓住宋杞和的手,“你和秦大人说了吗?” 竟然是苗府的人? 苗府,谁会对她恨之入骨? 杜明昭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宋杞和摇头,“没说。” 杜明昭的手要松开。 “说不了,只凭着东宏一人之言,做不了作证,再来苗家巴不得把事情捂死不让你知晓原委,又怎会配合?倒是秦大人,恐会为这件事怀有愧疚,总觉得对不住你。” 宋杞和一字一句说着,杜明昭不觉得他所说有错,她不过一介村民,比不得苗家势大。 杜明昭蓦地握住拳,她冷道:“祈之,苗家最有可能看不惯我的,是乔姨娘!” 她率先想到的就是乔姨娘。 那日两人相见,她曾出言莽撞,令乔姨娘和苗清楠下不来台。可仅仅为这个缘由,乔姨娘就会买凶吗? 但若是乔姨娘本身就…… 杜明昭灵光一闪,她突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测,手心都溢出了冷汗,她抓住宋杞和的手就道:“祈之,你说……乔姨娘会不会是下赤盖的那个人?她给苗大少爷投毒,后我入苗府解毒,却是挡了她的道?” 天色已完全漆黑,走在乡间小道之上,应庚驾着车轻微的晃动。田间的蛙鸣与夜里的虫声络绎不绝,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中,平添一分宁静。 宋杞和还没张口,突然听到左侧一阵窸窣,桃花眼登时瞥去,眼里捕捉到一抹寒光。 一双血红的眼透过田埂有半人高的油菜花,正目不转睛盯着两人,寒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两人袭来。 杜明昭正坐在左边。 “昭昭!” “铛——” 宋杞和一把拉过杜明昭,两人直直朝右,他的后背撞到车座,疼得闷哼。 “拿命来!” 李大生劈了空,一刀只落到座椅,并未伤及杜明昭,他举起菜刀朝旁猛地挥砍,发了狠要取杜明昭的性命。 宋杞和揽住杜明昭躲闪,他厉声喊道:“应庚!” 应庚一剑挑开李大生手中的菜刀,抓住这个空档,飞起踹中李大生的胸膛。 “啊!” 李大生被应庚踩在地上,他再一挣扎,一把泛凉的剑放置在他的脖上。 他感到了疼,是脖颈被划开了血口。 应庚冷哼:“老实点!” “呃啊!” 李大生吃痛,发出嘶吼声。 杜明昭下车站定,她看到路边突如其来一把菜刀擦脸而过,仍惊魂动魄的。定睛再一看,竟然是躲在田地里的李大生。 “你来取我的命?” “你,你该死!” 宋杞和一脚踢开李大生的脸,他当即呕出一口血沫,两颗牙齿都因而喷出。 杜明昭冷嗤,“没想到啊,你还被放了出来,怎么,是记恨我当初把你送入大牢,于是你来寻仇呢?” “要不是你,不是你!”李大生牙齿掉了两颗,说话都不清楚了,“我怎么会落得这个地步!杜明昭!” “怪我?” 杜明昭只觉得当真可笑,“你要不起歹心,会被定罪入狱?是我指使你瞎开方子,害死无辜老百姓的?” 宋杞和朝应庚伸手,眉宇凉薄,“剑给我。” 应庚刚要递过去,杜明昭却拂开两人,“你们让开。” 宋杞和收回手,他侧过身子,眼看杜明昭在李大生跟前蹲下。 “李大生,我本觉着你我再无干,但我如今被你惹毛了,你这条命就该赔给你害死的那几人,你活着都是老天给你眼了,你还奢求好日子!” 这是第二回 了,杜明昭气得心肝都在发疼。 她是真忍无可忍,这数十日来的胆战心惊在这一刻全然爆发,杜明昭掏出银针,唰唰刺入李大生脖颈的几个大穴。 其中就有哑穴。 李大生再发不出声。 杜明昭可不管他好不好受,她捉起李大生的手臂,又刺入他手腕内侧的穴位。 这次是麻痹双手,形同无力。 往后李大生只能做个废物哑巴,她就看他要如何活? 余下的,她嫌脏手,不再下针。 杜明昭起身,微有疲倦,她与宋杞和道:“我们走吧,人丢在这里就行。” 宋杞和揽住她的腰,问道:“不送去衙门了?” “送了也判不得死刑,算了。”杜明昭以为自己心都变硬了,可这都是李大生逼的,“让他自生自灭吧。” “好。” 宋杞和听她不在执着于报官,心头微喜,他给了应庚一个眼神。 这李大生,要放是不可能放的。 敢对杜明昭下杀心,还想活? 乔姨娘在苗府,他不好即刻弄死,若轰动苗府和秦府不便行事,可无人会在乎李大生的生死,那么,他必然要挑了李大生的筋,再扒了他的皮。 宋杞和拥着杜明昭上车回村,唇瓣轻柔落在她发顶。 “我说过了,哪时我都得在你身边。” 杜明昭杏眸荡开笑,回道:“嗯,是少不得你。” 宋杞和爱听这话,每一日她愈发对他的依赖,再离不得他的时候,他的贪恋与痴缠就会更多、更深。 他喜爱这般,尽管杜明昭更喜爱她的医路,说这话也多半是在哄他。 可他甘之如饴。 …… 当夜,杜明昭没能睡个好觉。 半夜她受梦魇惊醒,一会儿是那日围堵的山匪,一会儿又是李大生凶恶挥来的菜刀,惊醒的那时她在床边干呕了许久。 清晨一起她便去宋家找宋杞和,让他陪同自己去昨夜半路的地方找李大生。 遗憾的是,李大生早没了踪迹。 宋杞和牵着她,低声说道:“李大生自有天收。” 杜明昭情绪低沉,可她还是想起今日是中秋,何氏与杜黎打算入城前去何家过节,她就问宋杞和,“何家,你也一起去吧?” “当然。”宋杞和不会错过。 阖家团圆的日子,他的到场意味着他亦是杜家的一份子。 杜明昭勾起一道笑,终于因而舒畅几分。 杜黎的腿养罢近两个月后,可短时脱离轮椅拄拐杖行走。这回坐车入城,何氏便搀扶杜黎,两人没将轮椅带进城。 一家人之中还有薛径同行。 何氏和杜黎自不会忘记,薛径仍是杜明昭的半个亲人。 “哎呀。” 安嬷嬷在何家所见来人众多,登时惊诧,不过她很快就笑容满脸迎道:“快请进来。” 何老太太病气已过,她素来喜欢在院中树下摆一架木头猎椅,坐在阴处一坐便是半日,至于外出,以她之言,一把老骨头了实在不乐意动弹。 何氏和杜黎先是喊人,“母亲。” 杜明昭在后跟道:“外祖母。” “是你们。” 何老太太牙齿都掉了大半,她笑时牙口不全可尤其慈祥,“你们还带了两位面生的人来呢。” “外祖母,这一位是我的师父。” 杜明昭为何老太太介绍了薛径,两位年岁近,不过薛径还是比何老太太小半轮。 她说:“此前与外祖母提起过,我这身医术便是与师父学来的,他不在溪川县有些时候,便无机会一见。” “老太太。” 薛径先是做了礼,复而上前说了声“抱歉”后,便为何老太太把脉,他溢出笑,收手示意何老太太身子康健。 何老太太回笑道:“你们师徒还真是一个样,昭昭哪回来见我,都要头一个先来摸我的脉。” 薛径点头道:“老太太年纪大了,是以备万一。” 何老太爷生前同是郎中,何老太太很能理解两人,知道他们是有备无患。 “多亏了薛大夫,您能为昭昭的师父,我们那老爷子啊,九泉之下怕是不会再托梦与我哭诉了呢。” 何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人老了就格外的怀念从前,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关何老太爷的梦,而杜明昭和薛径都是耐心倾听她说。 终说到口干舌燥,何老太太回过神来,“瞧我,安嬷嬷快将凳椅拿来,可不能让客人干站着。” 何氏早麻利进屋搬来的木凳,她绕着院内的树摆放一圈,分别引几人落座。 何老太太手中撑着拐杖,她问过薛径又看宋杞和,“那位是昭昭的师父,我知晓了,这一位又是?” 何氏抢着就笑答:“娘,小宋是我们给昭昭定的未婚夫。” “未婚夫?” 何老太太浑浊的眼有片霎的清明,她“哦”了半天,点着宋杞和就道:“哎哟,我们昭昭都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我这一眨眼还是个小粉团儿呢,怎么连未婚夫都定下来了?” 宋杞和腰板挺直,任何老太太变得犀利的眼打量。 安嬷嬷端来了茶水,薛径道谢接过一杯垂眼品茗,闲庭意致地观望宋杞和遭罪。 何氏偏向宋杞和,先驳辩道:“娘,昭昭也不小了呢。” “她怎么就不小了?” 都说隔代亲,何老太太可不耐有人说杜明昭不好,“我看昭昭在城里忙医馆生意不多好?也就你们做爹娘的把亲闺女往外头推,偏要她成家。” 何氏和杜黎被数落的尴尬,奈何对方是何老太太,又不能和她顶嘴。 宋杞和更是难坐住,他可是叫何老太太当众人面排在外的。 这时候何老太太还扭头和杜明昭道:“昭昭你自己说,你爹娘要逼你,外祖母给你讨公道!” “外祖母,没有这回事。” 杜明昭哄老人很有经验,何老太太偶时和前世的爷爷很像,都是因疼她才不想外人欺她,她就坐近点笑道:“您看祈之,莫非他与您外孙女儿不般配吗?” 何老太太闻言,高看了宋杞和几眼,这次倒是很正经地在端详他的面容。 “嗯……模样是周正,和我们昭昭在一处像那么回事。”何老太太因宋杞和的容貌看顺眼了些,她语气都友善起来,“叫小宋是吧?” 宋杞和应道:“是,外祖母。” “你却是会喊。” 何老太太瞪了宋杞和一眼,并不凶。 杜明昭知晓她是闹性子,顺着道:“外祖母,祈之不随我喊可怎么喊您?” “哼。”何老太太没再看宋杞和,而是捉起杜明昭的手,“你爹娘既给你定下了亲事,那便是这样吧。昭昭,你们婚期定在哪时?” “这个……” 她们婚期都没定下,更不知该是隐瞒何老太太还是如实照说。杜明昭求助似得看向何氏与杜黎,可夫妻二人一个转头和薛径闲谈,还一个领着安嬷嬷进了厨房。 杜明昭只能硬着头皮回何老太太,“外祖母,应是明年开春。” 她是尽力把日子往不远不近的说,未免节外生枝,也好随时改日子。 何老太太不舍得牵住她手,“这日子也没多远了,你爹娘怎选了个这么个婚期!” 恰在这时,何氏与安嬷嬷折返,两人端着一方木盘而来,里面有十几根的甘蔗堆摞,是何家为几个人准备的。 “来尝尝这个。”何氏先塞给了宋杞和,“小宋。” 宋杞和接下,“多谢婶子。” 再来何氏又给了薛径和杜黎,等到杜明昭这面时,何氏只给了杜明昭,却避开了何老太太的手,她说:“娘,您就不吃了吧!” 何老太太又是气哼。 她年轻时候是很喜欢啃甘蔗的,何老太爷常买来一整根,她一人便能全给啃个干净,可如今牙齿掉落,啃起来着实费劲。 但架不住何老太太嘴馋。 何氏分明知道,才不给何老太太分甘蔗。 杜明昭小口啃了一下,吃进嘴里甜的发齁,味道与以往吃过的很不一样。 她再一看,竟然是烤熟的甘蔗。 难怪入口有一股微热的感觉。 何老太太没吃到甘蔗,又为杜明昭的婚事发闷,直直就训斥起何氏,“你闺女成亲这样的大事,你和杜黎就那么随性挑个日子,连黄道吉日都没算过的?” 被劈头盖脸一说,何氏立马想到可是杜明昭在何老太太那儿说了什么,她瞥眼过来,正对上杜明昭无可奈何的神情,算是了悟。 何氏道:“娘,你只管把心塞回肚子里,昭昭是我的亲闺女,我还会害了她不成?” “那可不,昭昭比你能干多了。” “娘,你只会落我的不是。” “不说你还说谁?”何老太太固执的很,“杜黎那腿又没好全,我说他又是欺负人去了。” 何氏无奈笑笑,“好,好,那您说我成吧。” 何老太太只是要出这口气,气顺过后她便心生疲倦,倒不再开口与何氏争辩。 何氏好容易解脱,她寻了安嬷嬷问午膳何家备了哪些饭菜,安嬷嬷答过后,何氏又以为不够招待宋杞和与薛径,她喊着杜明昭往厨房走去。 “要说,咱家这藕不是正好,算上,炸个藕夹。” 何氏洗过手,上角落挑拣备菜。 杜明昭不时往外看一眼,不经意间瞥到何老太太朝宋杞和招了手,是要他坐到身边去,她微有些放心不下,就回头与何氏道:“娘,这厨房的我又不会,就不碍你事了。” 可何氏不让她走,“回来,你在旁帮着洗个菜。” “哦。” 只三人在厨房,杜明昭走不开。 “要先给老太太煲个汤。” 杜老太太的牙口不好,安嬷嬷负责老太太每日的吃食,因而在准备饭菜的时候,她选的都为好消食又易嚼的菜肴。 杜明昭见安嬷嬷将鸡去内脏洗净,整只放入砂锅之中,她走去就道:“嬷嬷,我来吧?” 安嬷嬷迟疑,“小姐你可是会煲汤?” “是啊,我来做一道药膳。” 杜明昭不擅长下厨,可药膳她不论是火候还是剂量都拿捏的准。她要做的汤添入当归、党参、还有黄芪,用作滋补与抗疲劳是极好的。 她心有成竹,安嬷嬷便也放手随她去了。 不过何氏却是看出了杜明昭要熬什么,她手下不停,又去取两块鸡大腿肉,剔骨切成丝状,“昭昭,你那汤做了,薛老和小宋可是吃不得。” 杜明昭“啊”地出声,“我是想给外祖母吃。” “你外祖母哪吃的了这么大一锅?” 杜明昭后知后觉察觉。 何氏又笑道:“都已煮上锅,就先别换菜了,我多烧个菜吧。” 杜明昭羞愧停手,她决意再不插手何氏厨房里任意一道菜肴,她只是在旁看着,“娘,你又要做什么?” “做道拌道鸡丝凉菜。” 何家的厨房有两口铁锅,何氏为省时径直全都热了锅,灶里的火不够旺,安嬷嬷又往里添了两把柴,待铁勺在锅中发出“刺啦”地响声时,何氏两头下菜。 杜明昭看得惊奇。 何氏真是能干又利索,这一口锅烧着牛腩,那面热油下裹满肉末过面糊的藕夹,哪边都不耽误事儿。 这备菜又上菜的功夫很是花时间,溪川县的中秋仍是天热,菜在厨房灶台放久都会招来苍蝇。 因而何氏想尽法子早点将饭菜烧好。 荤菜比素菜耐放,何氏先将荤菜盛起来,安嬷嬷顺手用帐盒盖起,后头还有几道素菜做好便可开饭。 杜明昭不忘提醒何氏,“娘,我的藕带。” “不会少你的。” 何氏笑她嘴馋,都吃了一个夏季还没吃够。 杜明昭哼哼:藕带和藕夹她是万万不会吃腻的。 一刻钟过后,鸡汤煲好,杜明昭用湿布拎走砂锅,垫在木盘之上,她先捧着木盘送到餐桌。 “方才那事……” 杜黎打断和薛径的话,抬头看过来,“昭昭,你和你娘都备了什么好吃的?” “这不正在上嘛。” 杜明昭俏颜绽笑,她放下汤锅投眼看宋杞和,只见何老太太不知何时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化作了褶子。 她不禁唏嘘。 宋杞和还会哄老太太开心呢? 安嬷嬷与何氏分批将荤菜素菜都呈上了桌,一家人在餐桌围成一圈,引何老太太坐在上首,再来便是薛径和杜家爹娘。 杜明昭和宋杞和两人坐在最末。 何家库房还有何老太爷在时买来的酒,何老太太以前是舍不得吃,但今日不同,她张罗着让何氏取来给几个男人添上。 “过节,是要吃点酒的。” 何氏未动筷,她感慨道:“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今日是第一回 ,但往后齐聚的日子不会少。” “是啊,你们还惦记着老婆子我,我这心里头都万分高兴了。”何老太太慈爱地瞥向末处的小辈,“只盼着来年,你们二人成了家,小两口能带着大胖曾孙来见老婆子。” 何老太太一口一个“曾孙”,又直夸宋杞和会是个孝顺女婿,别提多喜欢他了。 杜明昭可是被说得面红耳赤的。 她暗暗瞪宋杞和。 这才多久,连老太太的心都笼络过去了? 第91章 九十一 都说人逢过节喜事多,就在中秋之后的第二日,杜明昭便见到了北地唐家派来的人。 来人自称唐元,是唐将军身边的亲信之一,唐将军能派遣他来,是为看重之意。 杜明昭将唐元请到泰平堂的后堂细谈,同行的还有宋杞和。 “小人这厢先给杜姑娘见礼了。”唐元很是规矩地给杜明昭行了礼。 “幸会。” 杜明昭引唐元落座。 而唐元却是侧头睨了眼宋杞和,那面宋杞和冲他颔首,他便安稳坐下。 “杜姑娘,那些送去北地的药,可是都来自杜姑娘的这间医馆?” 杜明昭应回:“不错。” “那就好,杜姑娘一介姑娘家能有如此本事,实在令小人敬佩。” 唐元笑容渐大,“小人来前,我们将军千叮咛万嘱咐命小人定要和杜姑娘谈妥,所以药钱小人一并带来了,杜姑娘请点。”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兜,递给杜明昭。 在杜明昭垂头的片刻,唐元也在观察她的面容。 这些年唐元走南闯北,又跟随唐将军在北地待了足有十余年,他主负责北地唐家的商铺,因而与人打过无数交道,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本领。 因要时刻记来客容颜,唐元在看见宋杞和的第一眼,便认出宋杞和是十年前在京中见过的御王府世子。 听说唐将军收到十箱的药,皆为溪川县泰平堂所供,这泰平堂的主子也就是杜明昭。 那时唐元感到一刹那的困惑,不知晓为何宋杞和会与杜明昭有干系,他想福礼,但却被宋杞和用眼神制止。 左思右想之下,唐元还是留意起溪川县的小神医杜明昭。 起初唐将军以为是御王府来的命令,也没多上心,而是将药瓶分发下去,每一位将士都领了一瓶,分到最后竟还不够用。 北地的夏季很是难熬,地处最北常年寒冷,而夏季又是意外的干燥炎暑,诸多将士在练兵途中扛不住倒下。 为这事,唐将军愁的头发都白了。 可自打杜明昭的药在被用过之后,兵营里倒地的却是愈发变少,更有的染上风寒咳嗽,服用过药丸,病气短日内肉眼可见地好全。 唐将军这才打听得知菏州有一位小杜大夫,还与御王府世子走得近,医术相当了得。 她那药啊,北地将士们用是再合适不过了。 唐将军满意地不得了。 杜明昭数了数,不多不少,正是五张百两银票,她勾唇轻笑,“多谢你。” 唐元笑得十分真切,他抱拳道:“应该是我们唐家说谢才对。” “抱歉,我想问,唐家收了整十箱的药,是要在北地置办铺子卖药吗?” “我们唐家是受陛下之命镇守北地的将门,唐将军乃朝中的镇北将军。” 杜明昭愣然地“啊”了一声。 唐元没料到她竟未听过唐将军的名号,不过菏州太远,想来也正常,他便解释道:“杜姑娘你放心,我们唐家买下你那药并非为了倒卖或是其他,是镇守北地的将士们需要。北地艰苦,常见药材难以生长因而稀缺,先前唐将军本有意在邻州买入,但真到用时又极其不便宜。” 言外之意,杜明昭送来的药丸解了燃眉之急。 杜明昭闻言浅笑,看来她那药丸是个好用处,还受到了唐将军与唐元的一夸。 “为着这个缘由,将军想小人亲自来和杜姑娘一谈,看您这儿可还有更多的药,前头的十箱用过大半,许是不够用。” 唐元这回被派来就是谈生意的,唐将军喜欢这随身可携带药丸的法子,还能更有效地抵御常发疾病,因此他要唐元要把泰平堂这门合作谈下来。 “用量这样大?” “是的。” “可近来不是未有战役吗?” “但平日练兵难免磕碰。” 杜明昭不知道北地是有多少将士,但听着连最基础的医疗所需都是巨大的,她思忖半晌后道:“你这乍一下问我讨药,我手头拿不出太多。我们抚平村的药房应还余下一些,零零散散凑能凑出几箱,但依你所说,怕也是不够用。” 宋杞和那回说北地还需更多药丸,杜明昭便让柳叶带人采摘郑家田里的五味子,进而制药丸备着。 “不如这样吧。”唐元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杜姑娘手头有多少便给我多少,我先将村中的药箱拉走,我们唐家会在菏州安置个收货的点,日后杜姑娘每月为北地供货,可行?” “没问题。”杜明昭自不会拒绝这送上门的生意,“那我们先去抚平村吧。” “好。” 杜明昭与宋杞和朝外走,唐元当即跟上。 一行人驾车立刻从溪川县赶往抚平村。 药房。 郑婶子与郑佳妮今日亦在,因要采摘郑家田中的药草,两人便也上药房来帮忙,柳叶担忧两人不好上手,便给两人安排了清洗的活儿。 因而杜明昭走进院中的时候,郑佳妮是头一个瞥见的。 “明昭!” 郑佳妮将双手在麻布衣袖上擦擦,起身向她跑去,“我家那地里的药草可都收完了,你看还需要干啥不?” “你们都完事了?”杜明昭笑着将她拉到一边,“柳叶人呢?我找她有点事。” 郑佳妮朝屋里喊了一声柳叶,柳叶当即出了屋。 “小姐。”柳叶眼瞅杜明昭身后还有几人。 “你去叫人把库房存放的药箱都抬出来吧。” “连阿胶的也要吗?” “那种不必,光说连箱要卖的。” 柳叶应句好后,她喊了三四位叔婶,几人合力抬出共三箱的药。其中的两箱为郑家的五味子所制,另一箱来自杜家药田的余剩。 杜明昭与唐元说:“这是用五味子、麦门冬制成的药丸,可治热伤。” “正好,小人回北地还能赶上最后一波热浪。” 好在唐元驾了一匹马车入村,整三箱的药有地可放,唐元收拾好后,又给以杜明昭银票,“杜姑娘,那这几箱我就都带走了。” “唐元,我此后再如何寻唐家的人?” “我们唐家在北地的铺子名为‘逢喜’,到时杜姑娘会在城中见到的。” 唐元说完,与杜明昭道别,驾车离去。 杜明昭让柳叶回院中喊来郑婶子,唐元给的钱她有必要分给郑婶子的。 这钱她对半而算,因制药丸五味子不可单用,杜明昭不得不又从山泉村买入麦门冬,但五味子是从郑家田里产出的,因而这药草钱她划去三十两。 “这,这……”郑婶子像是见到了烫手山芋,她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又点了一遍数,是三十两不错,她声音都染了结巴,“杜丫头,你可是给太多了?” “不多,你们那药田辛苦婶子每日劳作看护,这三十两是卖药所得,婶子可得拿着啊。” “这,这真是不得了的。” 杜明昭不由分说地让郑婶子接好,她又绽笑道:“婶子,你可莫忘了,前头咱们说好你们随我挣银子呢。” “我可没忘,只是婶子哪里知道你能卖出这样多的钱?” 尤其是杜明昭还说过,五味子不止是一季便了结,后头秋季还有一回,整一年的收成光是制成药丸卖掉,是十分可观的。 郑婶子怕杜明昭给多自己吃亏,她便又牵着杜明昭的手道:“杜丫头,你那药房不还得给发工钱,可别到最后你不剩多少银子了。” “婶子你莫操心,我这儿当然是够的。” 杜明昭摇摇头,只觉得郑婶子太过不信任她,她可是能变真金白银的,哪会不算好分红和收益? 三箱药卖去一百五十两,给郑婶子三十两,还有五十两得用于付这一个月乡亲们下田收割与每日做工的工钱,她自己能剩下一半。 思及此,杜明昭愈发坚定要将菏州送往北地的商线打造成熟,每月为北地供货。 而她这个药房,乡亲们做熟了,直接形成产业链往城中送货就行。 …… 唐元告诉杜明昭的“逢喜”,还真让她五日后在溪川县城中见到了。 好巧不巧,唐家选在了泰平堂的斜对门,杜明昭只肖抬头便可瞧见。 这是一家挂着牌匾用作茶楼的馆子,杜明昭在铺子之外随处扫过一眼,夏末来泰平堂的人都少了许多,更别提上对门的茶楼。 唐家选这么个地儿开茶馆,看来是真没把在溪川县以茶馆盈利放在眼里。 杜明昭没多想,转身入泰平堂坐诊。 没过几时,一个不高的方脸小子自逢喜茶馆跑出,他三下两步在泰平堂门口迟疑了会儿,后还是大步走入医馆之中。 清早来泰平堂问医的人仅有四位,三女一男,而何掌柜那处却是忙不转,共有两条队排着,男子与女子分开来站。 傅宝看何掌柜没往他这面注目,他便在等候之一的男子身边坐下,扬笑攀谈道:“兄台,我这后腰有些不舒坦,想起时看咱们城中仅有这么一家医馆可看,可不知道这家医馆的大夫可能行?” “那这你就不用多想的,今日是你走运,泰平堂的小杜大夫正巧在医馆坐诊呢!你若是实在想,便和医馆的掌柜一说,让小杜大夫来给你看诊,保管药到病除。”男人比了个手势,夸赞杜明昭。 “小杜大夫?”傅宝佯装不明白,“是大家伙都在夸的那位?” “可不嘛,老兄你并非溪川县人吧?” “嘿嘿嘿,兄台眼尖。” 傅宝被男人看穿,只能缩脖子奉承,“这都被你看穿了。” “不是,是因为也只有并非溪川县的人才没听过小杜大夫的名头呢!”男子一看傅宝竟都不知晓,当下便夸夸其谈,“咱们小杜大夫虽是女子,但却是再神医不过,就说寻常那些个病,无论男女老少的,那都能给治,有一回送来个快断气的,都让小杜大夫几下给救活了!” 傅宝跟着瞪大眼,“小杜大夫这样厉害呢?” “当然!”男人哼笑,似夸他们溪川县的宝,“咱们城里那些个府邸,老爷夫人的,都只认小杜大夫嘞!我悄悄与你说,这话可不能给外人听到……” 男人招招手,傅宝就侧耳朵过来。 “咱们县城里的秦大人你知道吧?” “是县令大人?” “正是。”男人又压低声音,“秦大人家的小儿子生来就有怪病,不言不语如活死人一般,可现如今都是小杜大夫治好的。” 傅宝听得正起劲,男人也没让他失望,还捡了好几例,后说道苗家时,他又下意识朝旁瞄几眼,复而道:“还有苗家大少爷,听说他得了一种稀罕的毒,昏睡不醒还总闭眼起来瞎转悠,那病光听就是怪,看样子是无药可救,可偏偏让小杜大夫给救回一条命。” “什么!你说……” 傅宝惊得差点从座椅里跳起来,男人怕其他人瞅见,立马捂住他嘴,“你可小声点啊,咱平民老百姓哪敢随意议论官家?苗大人是咱们溪川县的县丞大人。” “是,是。”傅宝连忙认错,可他按耐不住焦急,“你说那苗家大少爷,他得的病,那病是昏迷不醒,还闭眼会起身?” “这事亦是我听人说的,不能保准。” “知道了,多谢兄台啊。” 傅宝明晓男人自不会事无巨细,但他仍感念他的一番好意。 末了,男人还说:“因而我说你放平心吧,就只是一点儿腰伤,小杜大夫哪还治不得的?” “是,是,小弟我是明白了。”傅宝跟着夸杜明昭,“这小杜大夫可真是神医在世啊!” “那是!” 傅宝不再和男人攀谈,他耳朵练就了旁听的功夫,竖耳朵去听何掌柜那儿的说话声。 排队等候买药丸的男人女人闲来无事,左不过说的都是平日之言。 “我看来买四神丸的多,男人用了真的好吗?” “旁人不知道,我们这些挑瓦修屋可是喜欢,吃两颗大中午的都不必担心暑热。” “外头那晒人,我都吃过两个月了,小杜大夫说的药效是不错!” “不过这么看等下个月就不必再吃。” “是啊,这都近秋的,天也跟着凉了。” 傅宝听得杜明昭在溪川县的名望极高,心中已是有了数。 待看诊的轮到他身边的男人时,傅宝悄然离开了泰平堂。 谁也不曾留意,方脸矮小的傅宝又窜入了斜对门的逢喜茶馆。 傅宝脚下不停,噔噔噔地上了茶馆二楼的包厢,飞快闭起房门。 “公子!” 这时门内两人齐齐看来,坐于中央的男子并未开口,倒是站在身侧的侍卫江涛出声:“傅宝,你都打听了些什么?” “我去泰平堂坐了一刻钟,这溪川县都管那医馆的小杜大夫为‘神医’,说是那位姑娘什么样的怪病都可一治。” “真有这样神?我们竟从未知晓小小菏州出了这么个神医大夫,还是女子。” 江涛说的轻,他不时打量端坐的公子。 过了一会儿,江涛又说:“殿下,您怎么看?” 被唤作“殿下”的宋鸿信放开执杯的手,抬起道:“说了在外不要喊‘殿下’。” “是属下嘴岔。”江涛忙认错。 宋鸿信睨眼往傅宝那儿看,他的声音不快不慢,带着一股闲散的语调,“傅宝,你再说说。” “公子还想听些什么?”傅宝嬉笑回。 宋鸿信轻笑勾唇,“在水舟县不是听城里传过,杜姑娘曾在水舟县义诊,连六根手指的人都给治好,将人变回五指的?” “我以为只是传言呢。”江涛如此说。 傅宝点头就道:“杜姑娘应是有本事的,这溪川县的苗家大少爷,得了一种病,与公子的很是相似,然那杜姑娘竟有法子治好。” “什么!” 江涛瞪大双眼,急迫逼问,“你且说,是什么病与公子一般?” 京城都道宋鸿信无药可治,怎到了菏州,这才闻其名的杜明昭,就能治好了? 难道真是地方出神医? 傅宝将男人的话一一重复说给宋鸿信和江涛听,“那苗大少爷同患了昏睡不醒,并且夜半迷失还会瞎转的毛病。” “这!” 江涛当即去看宋鸿信的脸。 即是惯于一张淡然含笑的宋鸿信,此刻都流露出些许的错愕,“光是这么听着,还真是很像我那病了。” 江涛隐隐激动,“公子,那杜姑娘若能治好您的病!” 不知道是何等心情,但江涛难耐那股急切,恨不得这会儿就拔腿带宋鸿信上泰平堂看诊。 “慢着。”宋鸿信却心思百转,他想了很多,“我想应先去趟苗府,拜访一下苗大人才好。” 江涛却是担忧其他,“公子,您今日就要去吗?咱们的人都留在了张家,我怕你有恙……” “无妨,溪川县地偏,说话行事注意些,莫要引人注意。” “是。” 江涛铭记在心。 傅宝则问:“公子要亲自见一面杜姑娘,还是我先去泰平堂问问?” “不必了,我们去过苗家就去泰平堂吧。” “公子竟如此信那位杜姑娘。” 宋鸿信单手抚摸茶杯,似自言自语道:“是因为她是薛径的徒儿?” “公子,是张老告知您的吗?”江涛还在消化“杜姑娘乃薛径的徒弟”这个讯息,“若是薛老之徒,医术高那还真说得过去。” 宋鸿信轻轻笑着,点头道:“不知道在泰平堂可能见到薛老,我还真是有些怀念。” “公子想见薛老?”江涛不懂,“公子都多年未见过薛老了,且薛老那时无论怎样都回绝为公子看诊的。” “怪不得他。” 宋鸿信忆起往事,难掩唏嘘,“于美人之事才是无妄之灾,无端牵连了薛老。” 傅宝和江涛谁都没开口。 事关宫廷辛秘,给两人八百个胆子都不敢非议。 …… 杜明昭刚送走因腰间盘突出问医的妇人,她起身端水拿布帕擦拭侧屋的桌椅,屋外一道如黄鹂的声音翩然而至。 “明昭?” 施盈盈在屋门口“噔噔”敲了两下,引来杜明昭的投眸。 杜明昭将屋中收拾过后,才跨屋而出,“你是来为施夫人讨药的吧?我带你去拿。” “好嘞。” 施盈盈跟在杜明昭的身后,两人一同往前堂而去。 边走着,施盈盈还笑说:“眼看连九月都快过去了,七八月的时候我本要来找你的,可奈何天实在太热了,明昭你可得原谅我啊!” 杜明昭回头时,瞥见施盈盈身着的那件轻纱杏裙,了悟笑道:“待十月就凉爽起来了。” “我是想明日就十月呢。” 施盈盈的芙蓉面一旦生笑便宛如纯真的孩童,“我可喜欢雪,十月一过便是冬日,多好啊。” 杜明昭摇了摇头,她可不怎么喜欢雪天,那太过冷了。 何掌柜将药包起,杜明昭刚要去拿,身侧便走来一位与她差不多个头的方脸男子,他径直来问何掌柜:“掌柜的,小杜大夫还在医馆之中吗?” 这会儿是杜明昭的午休,倒无人等候看诊。 “你找明昭的?” 施盈盈抢着道:“你身边那位就是哦。” “您就是小杜大夫?” 杜明昭侧过头时,杏眸之中顿入另外两道身影,走在前的公子一身竹青色衣袍玉,是为树临风之姿,而出声的却是在后的男子。 傅宝诧异道:“小杜大夫!” 宋鸿信稍垂头见礼,“我等想来向小杜大夫问诊。” 杜明昭浅笑点了下巴,她的眸子不自觉地落在宋鸿信的面庞之上。 他面显苍白,两眼之间的鼻顶还映有浅淡的黑沉,是病气在体内沉积太久的缘故。 她心觉来看病的应该就是眼前的这位公子了吧? 杜明昭朝宋鸿信直言:“是公子要寻医吧?” 宋鸿信温润的面挂起笑,“是我。” “请。” 杜明昭朝后堂一请。 宋鸿信领着傅宝和江涛,主仆三人先去了后堂的侧屋。 施盈盈落在宋鸿信背影的眼终于舍得收了回来,恰好杜明昭将药包给她,不忘叮嘱,“回头吃完了记得再来。” “我会记着。”施盈盈冷不丁问了一句,“方才那公子不像是溪川县本地人啊?” 宋鸿信五官十分清俊,是再温润不过的长相。因常年带病,他的面容稍显柔和,只是行走之间沉着一股骨子里透出的矜贵。 施盈盈无意识就被吸引了目光。 在溪川县,她敢确定没见过这样的人。 那自内而外散发的贵气,是连秦府的秦阳策都不曾有的,现如今她尤其好奇宋鸿信的身份该有多尊贵。 “或许是吧。” 杜明昭却打断了她的心思,“我先去看诊,你早些回去。” 施盈盈依依不舍地嘟嘴,“好嘛,我知道了。” 另一面,王大引宋鸿信几人去往把头隔壁的屋子,路上傅宝的嘴不停,宋鸿信只是挂笑倾听他说。 一行人在将至的时候,撞见了自把头而出的东宏。 宋鸿信与东宏两人俱是一愣。 因是不认识的人,宋鸿信稍点头便侧身入屋,而江涛和傅宝更是忽视了东宏此人。 东宏那张如冰山的脸直勾勾盯着侧屋,直到杜明昭来时方才收回眼。 曾为暗卫之一的他,在京城是从未与太子打过照面的存在,太子自然不知晓他是宋杞和的人。 就连那日东宏随宋杞和去往宋鸿信所在之地,他都不曾露过面。 杜明昭道:“我这面还要忙,你随意点。” 东宏应:“是。” 今日宋杞和未前来泰平堂,他被杜黎叫去习书,因而是东宏陪着杜明昭入的城。 得见杜明昭步入侧屋,东宏缓缓收回注视。 他若没看错的话,那人—— 是太子殿下! 东宏瞳孔狠狠缩起。 太子来了菏州溪川县,还找上了杜明昭! 此时此刻,东宏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见宋杞和。 …… 杜明昭还在为与施盈盈分别前她说的那句“非富即贵”耿耿于怀,这会儿在侧屋正儿八经地端详宋鸿信时,还真察觉到他有股难以用言语表明的矜贵。 仿若在哪里见过。 杜明昭又回想了一刻。 是了,与宋杞和自带的流逸很像。 “不知道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宋。” 杜明昭颔首,“宋公子。” 宋鸿信已先落座,那人温雅笑着,连话语都是轻缓的口音,“我来向小杜大夫讨的这病是年久的老毛病。” “把手放在医枕上。” 宋鸿信照做。 也是他的胳膊这么一抬,杜明昭看清他露出手腕之上微鼓起的脉搏,以及手腕内侧灰白黯淡的色泽。 他的病比杜明昭想象的还要重,就连肤色都受到了病气的影响。 杜明昭探出两根食指分别把了宋鸿信的左右手,两只手的脉象是一致的,都属微弱状,且神经疲劳严重。 “宋公子每日夜里歇息的可还行?” “不多好,我总觉着虽睡着了,但人仍是清醒的。” 杜明昭又望向宋鸿信的脸,仔细在他耳、鼻、眼、唇之间扫过。 一道隐隐的黑线顺着宋鸿信的鼻顶一直延伸至鼻头。 这不是一般的病症,更像是中了毒。 很棘手。 杜明昭蹙眉,“宋公子还有哪里觉着异样的?除了夜里难眠。” “这几年倒无多少症状。” “你意思是这病有数年之久了?” 宋鸿信一愣,复点头道:“有十余年。” “十年往上!”杜明昭顿时摆出严肃的神色,她语调不禁认真几分,“宋公子,我问的你定要如实回答,从你病发起到现在,你都有过什么症状?” “最初的时候一日我能昏睡五个时辰,雷打不动更醒不过来,每到夜里还会莫名起身,在院里来回晃悠,这一点我的仆从皆可作证。” 宋鸿信边说着,江涛和傅宝连连点头。 杜明昭听得诧异,这样的说法怎么愈发像是苗盛所中的“赤盖”? 宋鸿信继续道:“不过在有几年之后,我就鲜少再会夜里梦起了,后来更多的是睡着但人神志清醒,我想睁眼却发现控制不得自己的身体。” “原来如此。” “小杜大夫是有了想法?” 杜明昭杏眸微眯,她道:“不知道宋公子可曾听说过苗家的大少爷?” 宋鸿信未语,他只摆出愿闻其详的态度。 “那位大少爷有过极像的病症,不过他那是中了毒,此毒名为赤盖。”杜明昭紧盯着宋鸿信的脸,想从他面部表情里察看端倪,“宋公子听过赤盖之毒吗?” 宋鸿信不确定道:“像是北地传出的一种?” “是。”杜明昭看他是真不大清楚,冷静片刻补了一句,“我需要宋公子的血。” “那不行!” 江涛冷脸张口便是拒道:“殿……公子,放血需伤您的身子,这怎么可以呢?” 杜明昭闻言,一双清冷的杏眸睨过去,眼中满是不耐之色。 宋鸿信抬手就道:“小杜大夫要放血是有她的打算,既如此,便按大夫说的来办。” “可……公子,非要如此的吗?” 江涛才是着急,宋鸿信可是真龙之体,怎好再菏州轻易被外人弄伤流血? 若伤了根本,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能断言公子病症的话,又如何对症下药?” 杜明昭冷哼一记,“你们若是不想治,那我当然可以不要公子的血,归根结底端看你们自己。”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宋鸿信径直将手腕递过来,他说:“小杜大夫,请吧。” 好在宋鸿信这个为主子的分外配合,杜明昭便顶着江涛那能将她后背射穿的眼,在宋鸿信手腕割除一道小口,再用小瓷碗接了小半碗的血。 事后,杜明昭为宋鸿信上了止血药,并将他的手腕用麻布包好。 宋鸿信笑问:“小杜大夫,我是得等几日再来复诊吗?” 放血的话,看样子当日是得不出诊断了。 “公子明日或后日再来泰平堂可行?” 杜明昭举起瓷碗左右摇晃了两下,她眼里瞬间多了一抹幽幽的暗蓝色,“毒有千万种,我得确定才好。” “小杜大夫已经能确定是毒了吗?” “不错。”杜明昭和宋鸿信解释,“公子的病症是极其罕见的,若非中毒,那便是误食致幻的药,可那种药吃一回也只会持续几日,服用过量会有性命之忧,像公子这般十几年之久的病不大可能。” 宋鸿信苦笑一记,他嘴边是说不出的苦涩,“其实我看过几位大夫,都道我阳寿已不久了。” “公子!” 江涛更是不忍听宋鸿信自暴自弃之言。 宋鸿信摇头回笑:“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若是真的,这便是我的命。” “如公子所言的话,是毒的可能便更大了。”杜明昭抚摸着下巴,“像苗大少爷中的赤盖,那便是一种多年频发的毒_药,它不会一次致命,但会渐入体内,随着年岁推远,对身体的损害更重。” “我明白了。” “嗯,我回头看能否找出是为何毒。” 不知为何,宋鸿信直视杜明昭清亮杏眸的那一刻,他的心莫名被安抚了。 对面的姑娘年岁不大,她没有盘发,应并非人妇,如此年纪小的大夫竟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宋鸿信莫名相信她是有底的。 这种感觉,让他不禁生出一个念头。 杜明昭还真是个妙人啊。 宋鸿信便说:“那我改日再复诊。” 杜明昭应了好。 对取来的血,杜明昭带着瓷碗一并从城中回到抚平村,东宏驾车入村,杜明昭却让他先去药房。 薛径喜欢待在杜明昭的药房里,他对这处生出浓厚的兴致。有时薛径还会挑挑拣拣几样药房里的药材,尝试混制药效不同的药丸。 而杜明昭,急着要见薛径。 今日杜明昭回时,薛径仍在药房。 “师父。” 杜明昭与薛径悄声道明来意。 “先去薛家。”薛径收好药瓶往药房外走。 杜明昭点头,大步跟上他。 两人同去了薛家。 “师父,那位宋公子的血我给带来了,您看看?” 杜明昭取出瓷碗,薛径接到眼前端视,她说:“我以为他是中的毒,但还不明晰是何种的毒那样霸道。” 薛径问:“病症呢?” “是和赤盖相似的昏睡不醒与夜半梦游。” “什么?赤盖?” 杜明昭忽而察觉薛径那张慈容骤变,尤其是他半白的胡子都生硬地竖起几分,她微感怪异,就道:“是啊师父,宋公子这毒已中有十几年,早年时候如同赤盖的病症,现如今却是精神不振,十分萎靡。” 薛径突然的沉默让杜明昭心中破开一个窟窿。 当他眼眸幽暗之时,杜明昭沉声道:“赤盖的诊断还是我从师父的手札里学到的,因而我要了宋公子的血。” 半晌,薛径终于开口:“他告诉你自己姓宋?” “是。” “十余年的病,已近膏肓?” 杜明昭瞪眼,“是。” 薛径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我知道了。”薛径转而将瓷碗放下,他像是瞬间失去了对血的兴致,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针,“丫头,你看着。” 杜明昭凑到了近处。 只见薛径将银针探入瓷碗的血中,待血液覆没银针尖处,薛径执起给杜明昭看。 银针在血中浸泡过后,化作暗色。 当然,杜明昭知晓这是辨毒的法子。 可薛径又取来一张薄薄的纸张,他用银针在纸上一划拉,暗渍落在纸上,显现更为清晰的蓝黑之色。 杜明昭蹙眉疑惑,“师父,这不是赤盖吗?” “不,你再看。” 薛径将银针侧放,引得纸页留下更大块的痕迹。 杜明昭拿起纸对准屋外的光线,在那块暗渍散开的边缘,薄页透光之后竟然显露出了红色。 她忽然忆起薛径在手札里写过的话。 赤盖之毒,频发昏迷,受梦吞噬,中毒者血中染蓝。 而哭魂之毒,犹如失魂,长久低迷又似梦似醒,因与赤盖相近,则医治时易断错。 诊断哭魂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将中毒者的血画在桑皮纸上,唯有桑树皮染上哭魂毒时,才会显出黑块边缘的红。 两种毒虽病症近似,但不可混淆,若以同种医治,则中毒者难好转一分。 杜明昭恍然大悟,“师父,宋公子得的是哭魂?” 这回薛径满意地点头,“是,这就是哭魂。” “我先前以为是赤盖,还想着明日便为宋公子配药,若是哭魂这可就难办了,师父的手札里似未记载该怎样祛哭魂之毒。” 杜明昭回顾记忆,她找不出一丝和哭魂解毒有关的讯息,“放血不行,宋公子中毒太久,并不治本。” “丫头,你说的那位宋公子可还在溪川县?” “嗯,他应在的,他说几日后会来泰平堂复诊。” 薛径脸色微变。 杜明昭觉得这不是她的错觉,薛径从方才情绪就不对劲,她便直言:“师父,宋公子这病是有什么吗?” 薛径背过手,他神情再严肃不过,“这样,待宋公子前来复诊的时候,容我先见他一面。” “好。” 毕竟他们师徒二人都没有直接有效的解毒方法,等薛径亲眼看过宋鸿信的情况指不定就有了主意呢? 杜明昭如此以为。 两日后,宋鸿信如约来到泰平堂。 他算是杜明昭的特殊病人,杜明昭又事先与何掌柜打过招呼,因此王大径直将人带去了后堂。 “宋公子。” 杜明昭在侧屋门口等候,见宋鸿信走来,她笑道:“我师父今日亦在,事关你的病,先让我师父为你诊个脉。” “好。” 薛径真的在溪川县? 宋鸿信很是讶然。 直到他走进侧屋看清屋中老者面貌之时,宋鸿信唇边的笑终是凝固。 “许久不见了,薛院正。” 杜明昭的师父薛径,是宋鸿信再眼熟不过的人。 薛径却是躬身行礼,“草民薛径拜见太子殿下。” 宋鸿信眼眸一暗,薛径绝对是故意要避开他从前的一切,才会在他跟前自称草民。不过他并未在意,只是抬手令薛径起身,而后又道:“没成想小杜大夫竟真是你的徒弟。” 薛径直言不讳,“还望殿下不要为难她。” “为难?” 宋鸿信面上的笑霎时消弭,他那双温润的眼溢出层层冷笑,万分讥嘲道:“薛径,你真以为孤前来菏州便是拿小小一个泰平堂开罪的?” “殿下恕罪。” 薛径只差跪下,“只是殿下您身上这哭魂之症,京中数位太医皆可为您诊治,草民的徒儿才学浅薄,如何能懂医治哭魂的法子?” “原来你还知道孤中的哭魂。” “殿下,她并不知殿下的身份,只当您是身中疾病受苦之人,因而生出怜悯之心,她苦心钻研解毒之法,可……草民恳请殿下放过她吧。” “你不是她的师父吗?你们师徒二人一同钻研,孤不信还能无法。” “殿下,恕草民无能。” “薛径!” 薛径不卑不亢,宋鸿信早知道他的风骨早在于美人事发之后便一并抛弃,如今即便站在他面前的要赐他一死的圣上,他仍旧会道出此言。 “薛径,我不是为难杜姑娘,我只是想找一分期望。” 宋鸿信望着这样的薛径,他改回“我”,嘴里泛起无尽的涩味,侧过头他道:“你可知京中太医院如何断言我这病的?” 薛径不语。 “他们说,我活不过十二月了。”宋鸿信笑的凄凉,“我身为东宫太子,在京中又有何用,余下不过只两个月。” 薛径的面上绽出哀痛与挣扎。 杜明昭守在屋外,侧屋之中的谈话她一句也听不到,江涛和傅宝二人也被关在外,三人几乎是大眼瞪小眼彼此看着。 过了一会儿,沉着脸的薛径推门而出。 杜明昭未来得及张口询问,便被薛径扯到了泰平堂的无人之处。 “丫头。” 杜明昭不解,“师父?” 薛径的声音夹杂着无与伦比的沉重,“那位宋公子,是当今太子。” 杜明昭整个人呆若木鸡。 什……什么? 他就是太子宋鸿信? 书里不日之后命丧黄泉,后令宋杞和受连累饱受催折的宋鸿信? 更是她一心要见的人! 杜明昭杏眸刹那之间燃起熊熊火光。 这哭魂,她必要寻到解毒的法子! 第92章 九十二 此时此刻,宋杞和正在抚平村受岳父的考教。 杜黎要温习备考,因他腿伤行动不便不得离家,何氏下田忙农活的时候,杜家仅有杜黎一人。 这温书的日子向来孤独,原在书院还有旁的夫子与学生们可议论辩题,如今杜黎独自在家尤其寂寥。 因而杜黎便留下宋杞和,让未来女婿陪同他看书习题。 杜黎曾考过宋杞和四书五经,宋杞和对此了如指掌,这几日当杜黎在问起往年乡试考题之时,他一一说出自己的见解。 宋杞和看待问题很是独特,常以一个刁钻入口去辩,往往会给人以出其不意的回答。 杜黎感到意外却又似乎合乎情理。 他当即克制激怀,又询问了宋杞和几个问题。 对宋杞和来说,答论并不难。 前世他曾在高位十余年,光是殿试便点过几回,那些个参考的生员入殿作答对文章,他皆心中有数。 时至晌午,杜黎说的口干舌燥,终放过宋杞和让他回去用饭。 宋杞和转头回到宋家,这面东宏便驾车折回了抚平村。 “主子。” 东宏大步入院,应庚也被他焦灼的神色引去了注视,实在很少见东宏露出这样的面孔。 “主子,太子好像来了溪川县。”东宏如是说。 “太子?” “太子!” 应庚跟在宋杞和之后惊呼,他的眼射向东宏,“你肯定那人是太子?东宏你没见过太子几回,别是认错了人吧?” 东宏沉默片刻,“我能,在泰平堂,今日是第二回 了,绝对是太子无疑。” “他上泰平堂……找昭昭的?” “应该不错,我看杜姑娘还取走了太子的血,是为更好观病症吧?” “怎我没收到一点风声?” 宋杞和再坐不住,他冷眼睨应庚,斥道:“应庚,信呢?” 应庚恭敬回禀:“公子,太子先前的信中只说自己到了菏州,您不是知道他会先去水舟县张家吗?” “可他偏偏来了溪川县!” 应庚猛然忆起杜明昭吩咐他做的那些事,其中便有在水舟县城中义诊以好扬名。 莫非是那些,被太子全听入了耳,于是对杜明昭心生好奇,想前来求医? 宋杞和不再等两人的答复,他喊上东宏当即驾车离村。 …… 泰平堂。 杜明昭得知宋鸿信便是太子,心底不免涌起几分窃喜。一是为她在水舟县布下的引,二是有机会改写书中结局,最为重要的是,这关乎她和宋杞和,是重中之重。 可杜明昭没忘,宋鸿信乃是这世间除当今陛下之外,身份最为尊贵之人。 她不能怠慢。 还有—— 杜明昭瞳孔一缩。 不,宋鸿信是太子的话,宋杞和仍在溪川县的抚平村,若宋杞和入城与他相见? 杜明昭咬牙就先去寻东宏的身影。 可奈何她在前堂与后堂转了一圈,都没能看见东宏。 杜明昭喊来王大,问他:“东宏人呢?” “这……”王大此前一直在前堂忙活,他回想了一会儿,“好似不久之前就离开医馆了。” 杜明昭一听这话,面色铁青起来,她叮嘱王大,“你去盯着,若东宏和宋公子来了,把人拦在外面。” 王大不明白,但他还是应了。 杜明昭又返回后堂,找到薛径。 宋鸿信主仆同在侧屋,师徒二人便在后院说着悄悄话。 “师父,我已知道宋公子便是太子,不过,他没主动提及,那么在我这儿他就是宋公子。” 薛径定定望她,叹息道:“丫头,你是打定主意要为他治哭魂了?” 杜明昭以相当陡定的语气回道:“是。” 她必须这么做。 只要能救下太子,京中牵制宋杞和的根源便可切断,所有都迎刃而解。 可她仍然需要薛径相助,因此杜明昭杏眸露出渴求,“师父,你愿意帮我吗?” 薛径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他本清明的眼竟有一刹的游离。 看着杜明昭那张温婉面容,薛径有些于心不忍。 明明在京中他的心还冷硬不已,可到了菏州遇到杜明昭后,他逐渐找回曾经的慈悲之心。 杜明昭沉吟,她垂眸道:“师父,我听张老说过你为太医院院正的时候在京中受过委屈,若是太子欺压过您,方才我那话您就当我没说。” 她并不想薛径再委屈自己,因为她的需要。 薛径深深叹气,“傻徒儿,太子倒不曾仗势欺人为难我,过往那些事也与太子无关,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一介小儿。” “那……”杜明昭杏眸闪动期盼,“师父是愿意助我一把了?” “你不是偏要琢磨哭魂之解吗?” “嗯!” “至于这解法,眼下我亦不知,不过我曾试着磨过一方子,或许于你有用,来。” 薛径对杜明昭无可奈何,他笑着将杜明昭带去闲置的屋中,书桌之上留有纸笔,薛径便随手取来落笔写字。 不出一刻,一张写满药材的方子落在杜明昭眼前。 “这方子我是从毒来思索,硬要说疗法,就是以毒攻毒。”薛径仔细给杜明昭讲解,“你看这蜈蚣,还有马钱子,都是用来逼毒。” 杜明昭有些领会,“宋公子中毒过深,直接喝入口的话,极有可能毒未被逼出便病发,因此用药浴会更好,对吧师父?” 薛径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点头,“不过这个方子却有个弊端。” 杜明昭听着。 “是用毒来平衡哭魂,两毒相平而制衡,可他元气大失,即便能逼出哭魂,身体虚弱恐仍抗不过多日。”薛径捋着胡子,他摇了摇头,“要想缓解他那哭魂之症,还得找出如何固元强魄。” “师父,我倒是有个见解。” “你说。” “我为宋公子把脉的时候,看出他病重在肾,肾属北方之水,按中医五行原理,土能克水,此症当用黄土的话,可不可行?” 杜明昭对毒并不专精,但前世中医学到的理论应可以用上。 这下薛径是双眼一亮,“丫头,你这见解很独到,应是个好法子,用你所想的另开一张药方吧。” “好,师父。” 杜明昭便提笔飞快将一张方子写好。 这是她去苗府为苗盛医治赤盖时写的祛毒方,在此基础之上,她又加以黄土为辅。 薛径见后频频赞许,“是为中和的方子,不错。” “那我们先以这个给宋公子治?” 杜明昭按耐不住喜悦,迫不及待便想去隔壁宋鸿信那屋,为他医治。 “等会儿。”可薛径却拽住她,“还有一事我得叮嘱你,你要用药浴,一定记得结束后为太子施针及时封住穴位,以免毒四处驱散,病入更深。” “是,我省得。” “嗯,去吧。” 和薛径商议达成一致后,杜明昭把拟定的医疗方案简要概述告诉了宋鸿信。 宋鸿信听说得在泰平堂进行药浴,他温润的脸稍显窘迫。怎么说他都是东宫之主,在杜明昭一个女儿家跟前脱光,还是会生出不适。 可杜明昭的眼太过干净,里面无一杂念,只有想要治好他的坚定。 宋鸿信又觉得自己心过于狭隘了。 泰平堂还需准备药浴的浴桶与木盆,以及用于祛毒的药材,杜明昭便和宋鸿信道:“宋公子明日起来泰平堂,之后的每五日都得药浴一次。” 江涛却是疑心,“小杜大夫,这药浴真能行吗?” 在京城,太子这病可是连太医都无任何办法,他持疑的态度不要太明目张胆。 “你们也无一人可信了吧?” 杜明昭很是不快,她杏眸蕴着犀利,“站在你们跟前的我,是你们必须得信的人。” “你!”江涛真觉得杜明昭说话太过张狂,可宋鸿信瞪他了好几眼,他便改口,“是我的错,我道歉,希望小杜大夫能让我见识一番。” “你们回去吧。” 杜明昭下了逐客令。 “小杜大夫,我那仆从是心快口太直,我代他向你道歉。”宋鸿信陪笑。 杜明昭心知他的身份,因此宋鸿信代为表歉,令她倍感讶然。 最起码,是宋鸿信尊重她。 杜明昭心里宽慰许多,“宋公子明日早些来,药浴只是第一步。” “好。” 宋鸿信就此离开了泰平堂。 待一出医馆,宋鸿信便拉下脸沉声:“江涛,你若是视我的话于无睹,那你即刻回水舟县,我让江明过来。” “公子,是属下的过错。” 江涛狠狠低头,“属下只是太过担忧……” “小杜大夫是薛老的徒儿,你觉得她有几分把握?” “是属下愚笨,忘了这事。” 江涛的脸似被人打了巴掌,活生生的疼。 宋鸿信不再看江涛懊恼的脸,他径直步入逢喜茶馆,顺着木梯去往二楼的包厢。 傅宝喊来小二为宋鸿信上茶。 宋鸿信手指在木桌敲了几下,道:“准备一下,让张家那边的人手都跟过来。” “公子是要在溪川县长久逗留?” “泰平堂,看样子是得去一段时日了。” 恰逢这时,包厢之外响起一阵极重的敲门声。 没等宋鸿信应答,厢门已被人从外重重推开,傅宝和江涛两人霎时挡在宋鸿信跟前,警备来人。 “太子殿下。” 出现在厢内的,是一张宋鸿信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宋鸿信愣了一刻,唇边突而扬起笑,他的脸又变得温润和善,“祈之,是你?” 轻挑的桃花眼自带潇洒,有这样令人忘却不去容颜的,除了宋杞和还会有谁? 宋杞和的眉眼拢着一团如墨的沉色,他走入包厢之后,东宏和应庚顺手将包厢房门闭合。 第93章 九十三 京城宋家唯有一家,那便是天家。 而如今仅此两位的皇室子弟,宋鸿信与宋杞和在菏州终是碰了面,两人上回一别还是近两个月之前。 两人虽是名义上的兄弟,可仍是亲疏有别,宋杞和对当今太子并不亲近,只是维系表面客气。 “太子不是在张家吗,怎么来了溪川县?” 宋杞和一双眼如同锁在宋鸿信身上,他话语并未刻意放冷,但隐隐夹杂逼问之意。 “多日未见,你我兄弟之间不该寒暄几句?” 宋鸿信察觉他些许的紧张,便勾笑道:“祈之你这般模样,可真令我心寒啊。” 宋杞和瞥他,“有话直说。” 宋鸿信笑开,他摆手就道:“先坐下吧,我这儿不差你这一杯茶水。” 宋杞和见他总是摆出一副和稀泥的样子,知道他今日若想和宋鸿信谈话,只得随他来,他落了座。 宋鸿信摆头看傅宝,傅宝很有眼见地奉上茶。 宋杞和未接,他只是看宋鸿信品了一口茶又说:“太子殿下现在可以回答了吧,你来溪川县却未告知与我,想必是想隐瞒着的,若遇事呢,您身边伺候的那些人怎都不带?” “我确实是先见的张大人。”宋鸿信假装听不出宋杞和的指责,“我也只是听到一则传闻,感到新奇,想来溪川县亲眼见证一番罢了。”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瞬间眯起,一股冷风自他身侧席卷而起。 由宋鸿信这话,他很快想到了泰平堂的杜明昭。 “你是为杜明昭来的?” “嗯?” 宋鸿信收到宋杞和的瞪视,他笑容渐大,边点头边笑道:“原来杜姑娘的名讳是明昭啊,明明如昭月,还真是个好名字,想必杜姑娘的爹娘定饱读经书,生在村里却有这么一个名字,实在少见。” “克拉——” 宋杞和五根手指如爪捏起,手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动。 宋鸿信仍未感“死到临头”,却又说:“杜姑娘是薛径的徒儿,祈之你便是特地选的菏州吧?” 宋杞和没答。 不过宋鸿信到底很明白,“看样子你和杜姑娘关系并不寻常。” “你来菏州想求医问诊,我不会拦着你,但,”宋杞和抬起桃花眼,那里头明明白白写着清楚的敌意,“你若是打她的主意……” 宋鸿信大笑着,稍不留意咳嗽起来,边咳还边笑他:“祈之这是,为一个姑娘栽了?” 宋杞和离京近一年,宋鸿信起初还疑虑他腿折为何要躲在乡下养伤,而不是让京中太医院给养着,待眼见为实,宋鸿信才明白原来宋杞和,逃不开“美人”二字。 为的不是薛径,怕是杜明昭吧。 哈,在京中目中无一人的宋杞和竟是栽在菏州一介民女的身上。 还有比这更令人兴味的故事吗? 宋鸿信以为没有。 宋杞和却懒得再回宋鸿信的话。 在他看来,宋鸿信真像是分外不在乎自身安危,性子偏一意孤行,连旁人的话都听不进去的人。 连这会儿两人的问答,宋杞和说的那些他是半点也没过耳。 “啊,杜姑娘有什么好呢?” 宋鸿信咳过之后,苍白的面升起两团红,他喝着茶水润嗓子,又道:“我愈发好奇了,不止是祈之,连薛老都一心袒护,你们二人皆为了杜姑娘跑来与我对峙,真是有趣——有趣啊!” “薛径亦在?” “他直说让我放过杜姑娘呢。” 宋杞和从宋鸿信的眼底瞥见一抹瞬间划过的冷嘲,但在宋鸿信抬头看过来的时候,他眯起眼笑得灿烂。 宋鸿信又说:“杜姑娘还真是你们的宝贝。” “殿下你明白便好。” “可,祈之你如此看中杜姑娘,可别忘了你御王府世子的身份,莫非你还打算迎她为正妻?” 宋鸿信脸上哂笑,笑容之下还含杂一层冷,“杜姑娘连城中人士都不是,带到父皇和王爷面前,做个侧妃都是高攀,你那世子妃正妃之位是绝对不可能准许的。” “这些不劳殿下操心了。” 宋杞和眉间因烦躁涌起阴郁,“我不管你心中作何想,如今昭昭应下要医治于你,我望你尊她为大夫。” “那是自然,论医术,我敬重杜姑娘。”宋鸿信单只是说婚配不可。 他欣赏杜明昭,仅仅从品性与医术。 宋杞和不愿再和他谈两人的私事,“请殿下在昭昭那儿,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宋鸿信看他一眼,笑道:“知道了,你们之间的我不会拿去质问杜姑娘的。” “还有,你的人安置在溪川县里吧。” “那我要住哪儿?” 宋杞和回了他一个“随你心意”的神情。 宋鸿信喝着茶,笑说:“让我想想看,祈之你住在哪处?我这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好地方,不如我住你那里……” 宋杞和一张脸都黑沉下去,“我那地方容不下殿下这尊大佛。” “祈之就不怕我独自在溪川县遭受突袭?” “殿下身边的人可不是摆设。” “好吧好吧,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宋鸿信可不想真的惹毛宋杞和,他的笑真切几分,“有些人想在明州暗中做点小动作,不过那不重要……我来菏州是费了点时,也因要处理此事。” 宋杞和看他,无声问:所以? “我会留在溪川县城里,以好配合杜姑娘每五日一回的医治。” “殿下住进云江楼吧。” 宋鸿信很快反应过来,“是你的人?” 宋杞和轻点了头。 “好。” 宋鸿信没有拒绝。 以宋杞和不辞辛苦从菏州赶到明州,只为保他安危,还替他挡过一刀来看,他没必要害他。 …… 杜明昭回到杜家时,杜黎边用晚饭边与她夸宋杞和,“昭昭,爹这几日喊上小宋温书,别说,那孩子帮了我不少忙。” “嗯?爹你让祈之陪你?” “是啊,我好些论题都是和小宋讨出的。” 杜明昭灵光一闪,她当即道:“爹,那你就叫祈之在家里陪你看书吧,正好我有的忙,不想他随我入城。” 杜黎似懂非懂,但闺女的要求他当然会应下。 杜明昭之所以这么说,是故意要让宋杞和避开宋鸿信。 她入城,随行只有薛径和东宏。 泰平堂之中,杜明昭着手吩咐王大将最把头的侧屋临时修葺一番,将屋内分成两半,一半为可躺睡的床榻,另一半为放置木桶以好药浴的地方。 中间以一面她随手挑买来的花鸟屏风隔开。 薛径在前堂抓药,何掌柜领他看过库房和药柜后,薛径事先将宋鸿信药浴所需的蜈蚣等药材都用小铁盘盛好,送到了杜明昭所在的侧屋。 王大则去烧水。 药浴需要的水很多,王大足烧了三大锅才将将过半。 趁着水热,杜明昭便先将药材逐一放入木桶,用木棍一并搅拌,让沸水的热气煮开药材。 不过一时,木桶的水便变成了深棕色。 屋外王大出声喊道:“小姐,宋公子人已到了。” “让他进来吧。” 杜明昭起身,绕屏风走出。 只见宋鸿信领着江涛和傅宝两人踏步直入屋中,他苍白的脸缓缓勾起和善的笑,作了招呼道:“杜姑娘。” “宋公子,药浴我已经备好了,稍待你进了木桶后,每过一刻钟我都会进来瞧看一回。” 杜明昭淡然说着,她看到宋鸿信因她的话不自在起来,她便补道:“这药浴恐会有些不舒服,你担着点,尽可能忍耐,一切都是为了解毒。” “嗯,好。” 杜明昭先离了屋,宋鸿信这才收回眼,温润的面顿时有些无奈。 尤其在得知宋杞和看待杜明昭跟眼珠子似得之后,宋鸿信是更想避开她了。 偏杜明昭一本正经的说要进来看脱光了的他,面不改色的。 宋鸿信不得不承认,宋杞和的口味还真与一般人不同。 喜欢上的,是个毫不避讳又大胆的女人。 侧屋屋外,杜明昭抬脚踱去了前堂。 她不管江涛和傅宝如何伺候宋鸿信入药浴,不过她得准备后头辅助治疗的药。 薛径看杜明昭在药柜之间翻找,还徒手抓了几千的白术与茯苓,他问道:“宋公子已经进去了?” “是的,师父。” 杜明昭头也不抬地将所需药材抓好,又叮嘱王大去熬药,她边道:“那药有几分霸道,不知道宋公子能否挺过去,待一刻钟之后我得进屋瞧看他的情况。” 薛径面色古怪,“你去?” 杜明昭回看过来,“师父,莫非我做错了?” 薛径凝视着她如水平静的杏眸,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这个徒儿哟,怕是个在世医痴。 这忙起来救治病者,都忘了自身已有婚约在身。虽是医者眼中无男女,可到底杜明昭是个黄花大闺女。 “你莫去了。”薛径抬手拦住杜明昭的步子。 “啊?” 师徒二人同时来到侧屋,薛径似用了极大的力气下定决心,他说道:“我来看吧。” 不等杜明昭应好,侧屋屋门被江涛大力推开,他额头布着冷汗,神色万分激动。 “薛老,小杜大夫,我们公子吐血了!求你们救救他!” 第94章 九十四 话音落,薛径神色霎时紧绷,他如临大敌一般快步入了屋中。 而杜明昭本要跟进去,却被屋门冷酷地挡在了外。 无法,她只能在外等候。 隔着门杜明昭难以听得屋内的动静,又过了一刻钟,屋门被人再度推开。 是薛径。 “师父。”杜明昭赶忙迎过去,她那双杏眸朝内瞥去几眼,但有屏风挡住视线,根本看不见宋鸿信此刻的状况,“师父,宋公子他?” 薛径兀自朝前堂走,他袖口还落着几滴已干涸的血,杜明昭见状拿出自己的帕子想给薛径擦拭,但被薛径拒绝。 “这才刚起,后头还有呢。” 薛径着急抓药,他提笔写方子的时候杜明昭便站在旁边,仔细打量后,杜明昭发觉薛径开的一概都是吊气的药材。 其中还有人参。 杜明昭心头一个咯噔,“师父,不会是宋公子不好了吧?” 正如他们师徒此前商讨的,宋鸿信体内的哭魂沉积太多年,以毒攻毒这个法子是目前他们能想出的最有效逼毒之法。但这个法子有个隐患,便是宋鸿信身子太弱,惟恐他在逼毒途中便剧毒入体,彻底闭眼。 用上人参的话,真是迫不得已的时候了。 这千年人参在泰平堂仅有那么五根,还是荀家和施家分别送来的,当地若要买上千年的人参,那价格只会是惊天的数。 杜明昭不是舍不得,宋鸿信为东宫太子,就算是续命,那都得是最好的药材。 薛径抓好药又往侧屋回,他道:“他那情况看样子是不好,我怕万一。” 杜明昭了解薛径,他能说出这种话说明宋鸿信病状尚可,只是两人俱忧心他的太子身份,不得不取了人参。 这人不比杜明昭看过的任何一位病者,其余的百姓或许还能给杜明昭思考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都不用焦虑。 可宋鸿信不允许她这么做。 目送薛径再次入屋,杜明昭在门外等候,心情着实的沉重。 来来回回薛径出了三趟屋门,他袖口所沾的血也就更多。 杜明昭等得心如火焚。 待到最后一次出屋,薛径面上是难掩的疲惫,杜明昭奔过去担忧道:“师父,您若是受不住,不如换我去也是一样。” “无事,等会他出浴你再进来,施针交给你。” 薛径留下这一句,又将门闭起。 而后院里,王大熬药的炉子熄了火,他特地在熬好药后知会了杜明昭一声,而杜明昭便去取来三钱黄土,兑入药汤之中。 恰好这时,薛径推门而出,他喊来杜明昭,“丫头,该是施针的时候了。” “来了!” 杜明昭让王大将药汁盛好,送入侧屋。 半个时辰的药浴已毕,可宋鸿信却被疼得昏倒在木桶里,如剧毒乌黑的水裹着他的全身,江涛和傅宝两人齐心协力将人从桶里捞出来擦干净套上亵衣。 一个不留意碰到桶中黑水,江涛和傅宝的手指都因而染黑刺痛。 薛径将一方药盒递给两人,他说:“擦擦。” 江涛边抹药边嘀咕,总觉得所谓的药浴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明昭进屋的时候,宋鸿信已被放倒在床榻里,他双臂与双腿皆暴露在空气之中,裸_露的皮肤之上有数不清的黑线似要穿透肌肤而出。 这密密麻麻的黑可以说布满他身上各处,十分可怖。 杜明昭看得头皮发麻。 薛径还算沉着,他走来轻道:“这就是逼出的哭魂。” 眼下的宋鸿信若想将毒排出,还得放血,可是杜明昭明白,现在两种毒在他体内互相制衡,还不是放血逼毒的时候。 杜明昭拨开宋鸿信的衣襟,她先上手推循经脉,促气排出,后手中银针如银芒落地,手法相当熟稔地刺入胸膛的穴位。 待宋鸿信胸前、手臂与大腿的穴位以银针封穴,他皮下的黑线色泽隐约变淡了一些。 杜明昭刚想舒一口气,可床里的宋鸿信却在昏睡之间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呃。” 宋鸿信双眼睁不开,有黑血又顺着他的口而喷出。 薛径冲着傅宝喊,“给你们公子擦去!” “是,是!” 傅宝赶忙用布帕给宋鸿信擦唇。 而这面薛径却是帮杜明昭摁住了宋鸿信的肩膀,杜明昭又用银针刺入他腹部两侧的大穴,薛径看见后高喊:“胸正中的那几根拔了再来!” “好!” 杜明昭挑针拔出,宋鸿信又是一大口黑血喷出,他猛烈咳嗽,连牙齿都被染黑。 傅宝手里的帕子再用不得,他丢给江涛,又让江涛拿了一方干净的,重擦宋鸿信的脸。 杜明昭捻转手中的银针,无意识的气血涌起,问题只会出在胸腔。 她试图让宋鸿信胸口的气顺出,宋鸿信的胸口不断起伏着,持续了近两刻钟的施针,他终于平复。 杜明昭手臂酸的发麻,全身上下松口气的同时,只感觉眼前一片模糊。 是汗渍落下来了。 杜明昭抬袖抹去额上的汗水。 薛径见宋鸿信止住吐血,这会儿他的呼吸平稳,肌肤上的黑线全然不见踪迹,病情已是暂缓,无大碍了。 他朝杜明昭道:“好了,等一刻钟后拔针便好。” 闻言,杜明昭杏眸弯弯,她一颗心踏实回落。 江涛看师徒两人全露出松懈神色,他冲过来就道:“薛老,小杜大夫,我们主子他,他……他是好了?” “怎么可能?”薛径瞥他,胡子竖起,“宋公子十余年的毒哪是说好就能解的,这还只是第一回 ,能熬过去便是个好的开端。” “那,那这毒……”江涛着急上火,“既如此为何不多施针几回?” “宋公子吐了这样多的血,怎好再继续?” 杜明昭接道:“今日他元气大失,至少需休息五日以上方可再用第二回 药浴。” “这药,你们得喂他服下。” 薛径又示意王大端药过来。 傅宝愣愣然回:“可我们公子还在昏睡啊。” “不论什么法子,灌也要给灌下去。”薛径冷脸道。 傅宝一双眼都瞪大了。 灌? 这样粗鲁的手段吗? 对太子殿下? 傅宝只觉得自己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活的。 薛径踢了他一脚,“想你们公子早日好转,就照我说的办。” 傅宝呜咽咬唇,他只得接过药碗喂宋鸿信吃药。 尽管知道是必须这么做,可他的手还是不争气地颤抖。 太子殿下,请您原谅奴才一回啊! 傅宝心中磕了一百个头。 杜明昭和薛径都守在宋鸿信身边,这一刻钟两人什么也没做,便是端详宋鸿信的病情,未免突发恶化。 万幸无事发生。 杜明昭便将银针全部取下,放宋鸿信在侧屋歇息。 这一番医治下来,可把杜明昭和薛径师徒两人都给累着,薛径更是衣袍衣袖沾染大片暗红血迹,不堪直视。 杜明昭便与薛径道:“师父,这里应无事了,不如您先回去换洗衣物?” “你一个人能行?”薛径还是有点不放心。 杜明昭笑道:“我没事。” 在杜明昭再三保证之下,薛径点头离开医馆。 侧屋那面有江涛和傅宝守着宋鸿信,杜明昭便将衣袖擦干净,她又走过一趟侧屋探望宋鸿信。 此刻宋鸿信仰躺于床榻,嘴唇因药浴逼毒而乌青。忧恐他会一睡不起,杜明昭为他把了脉,在发觉他是复发哭魂的并发症后,稍松了一口气。 和薛径论逼毒之法时他们猜到有可能刺激宋鸿信体内的哭魂再犯。 果不其然。 不过这个并发症不会持续太久,不会像当初宋鸿信中毒那般严重。 杜明昭郑重嘱咐傅宝和江涛道:“你们定要看好你们公子,免得他梦中起身。” “是。” 江涛和傅宝重重点头。 杜明昭走出侧屋,泰平堂后院种的唯一一棵樟树四季常青,此刻仍旧绿意盎然。 秋风微凉,可飒飒微风却并未带走樟树一分的青绿,反而在杜明昭因冷意揉搓手臂时,樟树还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与香气一同而至的,还有一声呼唤。 “昭昭。” 杜明昭刚要回眸莞尔,可乍想起是宋杞和的声音,她莹白的脸登时绷紧,转身拉过宋杞和的手便急忙往前堂走。 “昭昭?” 宋杞和不懂她因何急切。 两人来到前堂,杜明昭满心紧张,不时往后院瞥去目光,她边回望问宋杞和道:“你怎么来了,不是我爹喊你陪他温书吗?” “杜叔今日在家写文章,便放了我走。” 宋杞和最是善于观察她变换的神色,当即眯起桃花眼,“昭昭,你瞒着我什么?” “啊?” 杜明昭不假思索否道:“没有的事。” 宋杞和却说:“你扯谎的时候,总是避开我的眼。” 杜明昭牵着他手腕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宋杞和猜出她不让他去的地方就是后院,于是他故意转身要往后堂走,杜明昭情急之下只得拉过他吐露实情,“祈之,我这泰平堂收留了一位贵客,你不好过去。” 宋杞和回过头,他的桃花眼闪过幽暗,“贵客?” “那位公子才用过药浴,身子骨又不好,我不想你们二人冲撞了对方。” “药浴!” 药浴! 还是个男人! 那多半就是宋鸿信了! 这宋杞和整张脸都如浸入墨水黑沉到底,他脑中全然是木桶里褪去衣物的宋鸿信,他不想说话,满腔皆是闷气。 “昭昭,那人不会还要你伺候吧?” 宋杞和完全可以想到,身为东宫太子的宋鸿信若让杜明昭伺候,他绝对心安理得的很。 “祈之。” 杜明昭看宋杞和眉眼间的郁色,便知他是又醋上了,她轻哄道:“药浴的时候是我师父去的,不是我。” 宋杞和大松气。 他表露的太过明显,令杜明昭只想笑。 可下一刻宋杞和又抓紧她的手,倾身靠过来悄声道:“昭昭,男女有别,往后就让薛老去做。” 宋鸿信的身子可一点儿也不好看,他的昭昭要看,那也得是看他的。 光想着某个未能发生的可能,宋杞和嘴都能气歪。 第95章 九十五 宋鸿信的情况不是很好。 以毒攻毒本就是无计可施之后的拼尽一搏,稍有不慎他便在菏州丧命。 在药浴、施针与灌药三重配合之下,宋鸿信的脉象暂且平稳。只是他身体不能自主,虽人已恢复意识,可四肢乏力难从床榻里起身,杜明昭便安排主仆几人留宿泰平堂。 为此,每日清晨她和薛径都需早早来到医馆,以免宋鸿信那儿有个纰漏,两人都于心难安。 同样的,杜明昭还是让宋杞和留在抚平村。 宋杞和知晓医馆里求医问诊的是宋鸿信,脸色就没好过,他乖顺地听从杜明昭的话,没与她同入城中,但仍缠住她的手道:“昭昭,我等你回来。” 不得不说,宋杞和这是愈发像入赘的夫君了,她莫名觉得他那股醋劲都万般可爱。 “好。”杜明昭杏眸一弯。 泰平堂。 薛径与杜明昭师徒两人径直来到宋鸿信所在的屋中,江涛和傅宝见到来人,纷纷让开身子,引得躺床的宋鸿信与两人交谈。 宋鸿信身体不能动弹,只好摆头看过来,他笑着喊:“薛老,杜姑娘。” 令宋鸿信倍感意外的是,薛径竟愿意与杜明昭一同来为他诊治。 先前药浴与施针,他昏睡未醒,更不知晓在药浴的几番呕血都是薛径来回奔波又是吊气又是喂含人参,硬生生将他的生机拉回。 宋鸿信朝薛径点了头,“能见到薛老,我心中很是感念。” 薛径却是面色平淡,他背手而立,没有要上前的意思,只是说:“殿下还是少说两句,先歇好吧。” 宋鸿信闻言笑意渐浓,只当他是在关心自己。 杜明昭则上前为宋鸿信把了脉,今日的他元气复还三分,是可以再度用药浴的。 宋鸿信体内还有另一种毒,若不将哭魂先逼出,日子久了他的身体更会抗不住,因此需趁着他好转一些就即刻动手医治。 杜明昭起身和薛径对望一眼,两人彼此以眼神交谈,她又看向江涛,“我去为宋公子准备药材,你们收拾下,稍待抬宋公子入药浴。” 傅宝和江涛是唯杜明昭是从的,两人应:“是。” 杜明昭抬脚,匆匆去前堂药柜拿药。 宋鸿信眼皮掀开一撩,望到薛径一动不动伫立在那儿,他又轻轻喊了声:“薛老。” 薛径陷入难掩的情绪之中。 当年他囫囵入狱,宫中却是大乱。 身为太子,又是圣上唯一皇子的宋鸿信,人不见了。 宫中不曾寻到宋鸿信的踪迹,圣上大为震怒,当即调兵在京城巡查,然当日夜间,执金吾在祭坛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太子。 那一年,他不过才六岁。 宋鸿信的中毒,薛径以为与他已无任何干系,他被关在大牢中的十八年,陛下没给过他辩驳的机会,更是一叶障目数次要斩他的脑袋。 再见宋鸿信,他面貌温润,待人亲善,是有了几分治理江山的明君风范。 他已是这样大了。 宋鸿信咳了两下,语气诚恳地与薛径道:“薛老,我这身体,多谢你和杜姑娘精心照料我。” 薛径收起复杂的目光。 “若非你们师徒,或许我……” “公子。” 薛径话语不变的冷漠,“你感激尤为太早,上回药浴并未做祛毒,往后的医治我和杜丫头也不能担保,还是再看吧。” 宋鸿信抿唇笑道:“是。” 不知为何,宋鸿信却丝毫不感到生气,反而他能察觉薛径的口是心非。 两人谈话之间,杜明昭已端着铁盘折回,在她身后还有拎铁桶的王大。 两人一前一后分别将沸水与药材倒入木桶,如第一回 一般泡好药浴。 余下的,便交给傅宝和江涛。 宋鸿信动不得,两人便合力扛起他,再浸没于木桶。 双腿完全泡在热气腾腾药浴的刹那,一股尖锐的刺痛伴着酥麻自十根脚趾席卷他的全身。 痛楚令宋鸿信再难绷住神色,他疼得捉住木桶,连脸都经不住扭曲。 太痛了! 可煎熬并未短时内结束,宋鸿信双眼逐渐模糊,在他昏倒之前依稀看见了薛径花白的胡子在晃荡。 杜明昭仍然守在屋门外等薛径。 这次药浴薛径出来的次数比第一回 要少,他仅去前堂抓了三回药便止了医治。 杜明昭禁不住问:“师父,怎么样?” 两回药浴,该见成效了。 “还好,昏迷的时辰大概比上次少了一刻钟。” 薛径笑着点头道:“如我们所料,这次之后可放血逼毒了。” “好!” 杜明昭杏眸燃起火光,能放血,离和阎王抢宋鸿信的命又近了一步,她因而生出猛烈的斗志。 不过宋鸿信还是倒在了木桶里。 杜明昭为他施针逼毒时,他一双眼未能睁开过。 傅宝在床边服侍宋鸿信吃药,杜明昭便取来药箱里的平刀,小心割破宋鸿信的右碗。 很快血液顺着宋鸿信的手淌下。 这血,是黑的。 杜明昭心中有数,没过一会儿她又给宋鸿信的伤口敷上止血药。 薛径在边端详黑血,压低声音道:“回头再准备些补血的药吧。” “嗯,是得这样。”杜明昭应和,“师父,我觉着放血恐怕还得缓一缓,得等宋公子能熬过药浴神志清醒的时候。” 薛径却是认为不好再拖,他回道:“先养着看看。” 两刻钟后,杜明昭取下银针。 眼下有两则事需杜明昭考量,好的是宋鸿信并未再猛烈呕血,身板比往日健壮,坏的是他体内被掏空的程度比杜明昭想象的还要糟糕。 她的打算本来是,第二次药浴便放血逼毒。 可很显然,宋鸿信撑不过去。 她选择了放弃。 …… 之后的半个月,杜明昭再没有为宋鸿信准备药浴,这段时日她每日都在花百倍心思调养宋鸿信的身体,等他先硬朗些再继续医治。 回到抚平村杜家,宋杞和正与何氏在院中闲聊。 杜明昭听到何氏说了几句天变凉,要杀鸡煨汤,还问宋杞和是更喜萝卜还是山药。 宋杞和笑回:“萝卜。” 何氏那更是热情扬笑,“萝卜炖汤才是香呢,浸汤水一口下去多汁的很,小宋像我,我也爱萝卜。” 光是看宋杞和和岳母其乐融融,杜明昭都有些不忍进院。 这时宋杞和的桃花眼偏来,当即看到杜明昭,他不掩饰喜色喊道:“昭昭!” “昭昭。” 何氏也扭头回看,她边折菜边道:“咱地中的苞谷得收了,我看再不收可就得看黄了。” “娘你忙的过来不,不行明儿喊人去地里收吧?” “你郑婶子也有意收田,我明儿和她问问。” 杜明昭应了个好。 而这头的宋杞和却是拉过杜明昭的手腕,郑重其事道:“昭昭,明日你午后再去城中可行?” “怎么了?” “蒋里今日来了。”宋杞和把蒋里的话复述给杜明昭,“他想找你去蒋家的山头瞧上一眼。” 何氏一听这话,便插嘴说道:“昭昭,蒋家那山,啧,长的不咋的,你郑婶子说眼看都十月的,那药草苗还跟才刚栽下去似得。” 杜明昭惊诧道:“蒋叔这时候让我去看?” 蒋家选择在山上种当归,那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局不会太好。当归可是高寒长日照药草,最适合生长在北方,抚平村这气候哪里能种当归? 杜明昭又补道:“若是请我帮种药草,那罢了,我可没闲工夫去。” “要是能将山买下来呢?” 宋杞和桃花眼划过狡黠。 杜明昭转头瞥被他的眼,好像他已有了盘算,于是她说:“那我明日留在家中。” 宋杞和是真有主意还是佯装,杜明昭隔日便亲身体会到了。 蒋里真如他所说,一大早上便上了杜家的门,待他一见杜家一家三口整整齐齐,还有个宋杞和时,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何氏习惯喊宋杞和来过早,宋杞和便也没觉得在岳家吃饭有何不妥。 可蒋里是只听过传言,没眼见为实过,他就问:“原来宋公子真与杜家结了亲家。” 宋杞和没答他的话,桃花眼定定注视,道:“蒋叔,你是为药山而来的吧?” “是,有事请教杜丫头。” 蒋里睨杜明昭。 偏宋杞和继续多嘴,“蒋叔,你买山之前我不是说过,那山与你八字不合吗?” 蒋里嘴角狠狠抽搐两下,尤其是被宋杞和提及往事的时候,他苦不堪言。 试问,谁会乍一听宋杞和谈“八字不合”,会想到不是鬼扯之谈的? 有人会论人与山“八字不合”吗? 蒋里懊恼地瞪宋杞和,又去看杜明昭,“杜丫头,乡亲们都说你药田长势好,还帮郑家娘子重整了田,都卖做当药材的,那你可知我山上那些……” “蒋叔。”杜明昭打断了蒋里的话,她杏眸轻轻投来,“你想救当归,怕是不能的。” “为啥?” 杜明昭的唇瓣抿成直线。 “翠莲不是应过杜丫头蒋家的药草便宜卖你吗?” 蒋里又说:“杜丫头你就帮帮叔,那山整好了,叔不会亏待你的。” 杜明昭腹诽:她并不稀罕压根就长不起来的当归好吧? 她便道:“那蒋叔为何不将那山干脆卖给我得了?” “什么!” 蒋里在原地跳脚。 第96章 九十六 唐家为便于运货,还特地在溪川县开办了一家逢喜茶馆,离冬季不过还有一个多月,如今杜明昭瞄准唐家,是想把药丸的市场面向荒寒北地。 可杜家药田再等采摘也是十月末的最后一批,且因柴胡金银花是与苞谷同种,并非大规模大面积种植,药田的收成其实并不足够。 九月杜明昭让杨润毅从山泉村崔海手里收购大量药草,再又制药装箱,给逢喜送去了五箱药。 但这是收购,去除成本和人工费,杜明昭所赚的没几个钱。 还是她自己买地种植入账丰厚。 得买地啊! 抚平村里的田归各家所有,杜明昭再买或自己辟地都不是好选择,因而她才会对抚平村后头的山动心思。 奈何那几处山都掌握在蒋里手中。 看蒋里跳脚,杜明昭不咸不淡道:“蒋叔,你不懂药,又不知怎样栽药草合算,那山岂不是平白作废了?” 蒋里不服气回她:“可你突然这么一说要买山,你早怎么不说呢!” “先前我哪儿来的银子?” 杜明昭做无辜脸,她那张脸本就有迷惑性,尤其是在长辈跟前,一扮作不懂,旁人只会以为她是真的不懂,她还说:“蒋叔不是不知道,咱家是多拮据呢,后来我学医日子才好不少。” 杜黎与何氏两个做爹娘的很是挺闺女,也跟道:“可不,村长,咱家也是才好吃上肉。” 宋杞和更是戏谑问蒋里,“蒋叔,你还是不信我算的?” “哪有,宋公子你说的我咋会不信。” 蒋里还是忌惮宋杞和说的“八字不合”,他嘀咕着琢磨,不会真的那山就和蒋家命脉相冲,到他手里就是一副死相吧? 思及此,蒋里后背都是淋淋冷汗,他立马改了主意,“杜丫头,你不是要那山吗,好,我给!” “真的?” 杜明昭情不自禁拍手笑开,“蒋叔要卖几座?” 蒋里答:“我手里只有两座,都给你得了。” “行,那咱们就以五两一座,怎么样?” “五两!” 蒋里闻言一张脸都绿了,他气得头疼,“杜丫头,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就给我五两的话可是太少了?” 杜明昭有理有据,不快不慢道:“蒋叔,你那山已种过当归,种的是稀烂,而如今已是近十月,你说我再种也不好收成吧?这么算五两我都觉得多了。” 蒋里暗暗道:杜明昭哪是改价,这是一刀直接往他肉上砍啊! “而且啊,”杜明昭继续拿捏蒋里命脉,“祈之说你那山气运不好,谁知道日后可还能结成。” 这一下蒋里是哑口无言了,他只能应道:“罢了,五两就五两吧,我都卖你!” “行。” 杜明昭起身就回屋取银子,她拿了十两给蒋里,做买山的钱。 “我回蒋家给你拿地契来。” 蒋里接过后,心都在滴血。 来杜家前他可没想到这一出,非但没问到药草如何种植,反而还将山给赔没了。 半个时辰后,蒋里亲自来了杜家,这回还带上抚平村邻近两处山头的地契。 两人盖过手印,此山正式改换主人。 “蒋叔,翠莲婚期眼看近了吧?到时蒋叔可得请我,我也想沾沾翠莲的喜气。” 拿到山的杜明昭心情好极,说话也中听些。 谁不喜欢旁人的好话? 蒋里爽快笑回:“那是一定的。” 杜明昭送走蒋里后,何氏也将碗筷洗好,她准备去郑家寻郑婶子下地秋收苞谷。 母女俩便同行离开杜家。 杜明昭手里的地契还热乎,时不等人,她需得赶在冬季之前把山劈出地方,再安排乡亲们稳妥种苗。 来到药房,杜明昭第一件事便是找柳叶和王婶子。 两人听是要翻山上的地,虽有些担忧做不成,但听杜明昭说与田中并无多少差别,又稍稍放心。 王婶子干劲十足,“好,我这就去喊人。” 另一面,杜明昭领着杨润毅先去了长武山。 这长武山就在抚平村的背后,山脚近杜家的农田,杜明昭很是熟悉上山的路。她手中的地契是长武山紧挨着的那两座,翻过最近的山花了些时,好在长武山山头不高,算是作小山。 杜明昭边走边观察山中地貌。 蒋里卖给她的那两座曾被火烧过,植被所剩极少,余下的土地被村里人开挖种上了当归。 杜明昭在土里用脚踩了踩。 杨润毅看她不顾布鞋沾脏,追问道:“明昭,你这是做啥?” “看看这地种些什么好。” “哦。”杨润毅挠挠头,大块头有些迷茫,“我是看不出的。” “这样,你下山去药房喊王婶子她们来吧,今日就开始挖。” “这,这些都不要了吗?” 杨润毅指的是当归。 杜明昭应道:“嗯,不要。” 她还嘱咐杨润毅跑一趟山泉村,看崔海那儿可还有培育的金银花和车前草种子。这山海拔再不高,平日施肥浇水都得靠人工来挑,药田是平地好打理,可入山难度太大。 因此杜明昭更偏向于种多年生草本植物。 她在山中发现有不少野生的艾草与蒲公英,这两种植物的生命力极强,几乎能达到种一颗还一片草地的程度,且又不易死,最是适合在山里栽培。 车前草与金银花同理,金银花种在田中绝不会比山里好。 若雨水充沛,山里的这些药草更是不用多花心思管。 杜明昭含笑道:“没种子的话,就买苗回来,要是苗还没有,那只能去长武山挖了。” 杨润毅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杜明昭却摆出认真神情。 是真的,取野生的挪过来,也不是不可以? …… 施家的马车在泰平堂门口停靠,雪竹撩开帘子,露出施盈盈那张失魂发愣的芙蓉面。 “小姐,我们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 施盈盈半晌才回神,她撑着下巴,整张脸盛妆涂抹,点染胭脂与口脂,无比粉嫩。 雪竹搀扶着施盈盈下了马车,主仆二人往医馆前堂而去。 施盈盈不禁回忆起中秋在泰平堂撞见的那位公子。 那日近处一瞥,宋鸿信笑眼清俊,如夏日微风拂柳点落湖面荡开的水波,那样的温和,又恰到好处地带了点矜贵的疏离。 施盈盈一直想打探宋鸿信的真实身份。 可没等她从杜明昭口里得知,却是经苗清欢的口听到一个惊骇的消息。 太子亲临溪川县了。 他去过苗家,苗清欢乃是苗夫人嫡女,与苗盛二人同向太子拜礼。 苗清欢说:“太子殿下却十分和善呢,是我见过最为丰神俊朗的男子,只可惜他体弱,连外人都能看出那张脸苍白的很。” 施盈盈那颗心怦怦直跳。 若她没有猜错,泰平堂遇见的公子,定只会是太子殿下宋鸿信。 是太子啊! 他还会在泰平堂吗? 不,不对,太子既然是求医问诊,定然是在的。 施盈盈按捺不住兴奋,提起衣裙便入堂环视四周。 她盛装而来便是为邂逅太子,若是见不到,这一身新做的翠蓝裙才是遗憾事。 可施盈盈看了一圈,却并未找到宋鸿信的影子。 “小姐?”雪竹担忧地喊她。 施盈盈摇了摇头,她微微叹息,心口泛着疼意。 何掌柜认出常来泰平堂的施盈盈,他主动问询道:“施小姐,你可是要找我们小姐?” “啊……”施盈盈稍显尴尬,无法,她只能应,“是,我是要找明昭的。” “我们小姐还未进城呢,烦请施小姐等片刻。” 施盈盈刚要回句“好”,侧头的刹那,正瞥见有一人从后堂走出。 那男子是再俊朗不过的容貌,只是因病气,连眉宇都染上低沉。 是太子! 宋鸿信没留意到施盈盈,他径直走到何掌柜跟前,问他:“掌柜的,杜姑娘不是说今日要药浴吗?” 何掌柜抱歉道:“公子,劳您等候了。” 宋鸿信明白原是杜明昭还未来,便决意回屋再等。 正待此刻,宋鸿信听闻身边有一道女子的声音,“公子。” 宋鸿信转过头。 施盈盈提起衣裙主动上前,她那张芙蓉面染着绯红,开口道:“公子,您可还记得我?” “你是?” “我是溪川县施府的嫡女,名盈盈。” 施盈盈笑着,是小女儿家情窦初开的模样。 见宋鸿信还是记不起来,施盈盈掐住手心,压低声音道:“殿下,我的叔父是朝中吏部侍郎。” “原来是施家的姑娘。” 宋鸿信温和笑着,施盈盈被他的笑惹得垂头脸红,忽视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宋鸿信笑问:“盈盈可是知道我的身份?” “公子,盈盈知晓您微服入这菏洲,我定会为您守口如瓶。” 施盈盈哪受得住被宋鸿信亲昵唤闺名,一时之间更是心猿意马。 “盈盈记得,只能喊我公子啊。” 宋鸿信说罢,竟是止不住的咳嗽,他用绢捂唇,咳得满脸通红。 “公子。”施盈盈想去搀扶他。 凑近一看,宋鸿信手中的丝绢被染上一团黑血,施盈盈只觉得头昏眼花的,“公子!” “宋公子!”何掌柜才更着急,他跑来搀住要倒的宋鸿信。 本在后院的傅宝和江涛也因这声音皆奔到了前堂。 何掌柜再一扭头,恰逢杜明昭坐车抵至医馆,他急的不着边,就喊她:“小姐!” “别围着,让开!” 前堂一团糟,众人团团围聚在猛咳的宋鸿信身边,杜明昭拨开施盈盈和傅宝,她伸手猛然在宋鸿信后背的四处穴位用力拍了拍。 宋鸿信的咳嗽渐渐变弱。 “还不送你们公子去侧屋?” 杜明昭训斥傅宝和江涛道:“真是胡闹,你们竟放他出屋!” 施盈盈被几个人挤开,落在人群之外,连宋鸿信被搀扶离去,走前都再未看她一眼。 那股赴喜的感觉顿时犹如冷水浇灌。 第97章 九十七 薛径在侧屋分药,他拨弄着铁盘里几颗晒干的山药根,屋外却传来一阵躁动。 杜明昭面露青色,她大步入内,在她身后紧跟着搀扶宋鸿信的傅宝与江涛。 薛径仔细一瞧,宋鸿信竟是捂着嘴不住呕血,他当即急的就过去问道:“这是怎么的了?方才不还好好的。” 杜明昭给傅宝和江涛眼神,让两人赶紧把宋鸿信在床榻安置好,复而又和薛径道:“像是受了刺激。” 眼下再不能闲谈,宋鸿信躺平,杜明昭便掏出银针拨开他衣襟,边说:“提气!” 宋鸿信照做,勉强是止住了咳嗽。 杜明昭下针,快准狠落在他胸膛正中间的三处穴位。 “出气。” 宋鸿信定定呼出气,“咳咳咳。” 他还是咳嗽,但并未再咳血。 傅宝用巾帕擦去宋鸿信嘴边的血迹,耳边是杜明昭的斥责声:“你们公子还在休养身子,菏州的十月天凉易发病,下回你们万不可再如此糟蹋他的身子!” “是,小杜大夫,我等错了。” 傅宝和江涛乖乖认错。 “杜……” 宋鸿信刚想开口,却被杜明昭一道冷眼打了回来,她又说:“宋公子,你自己也得多上心。” 这会儿杜明昭可没想着他是太子,敢直言不讳训斥宋鸿信的,天底下也无几个人了。 宋鸿信乖乖应。 薛径见杜明昭面色发沉,他主动开口说:“丫头,我是准允宋公子出屋的,上午我为他把过脉,他身体没你所想那般弱,只是这突发的呕血,是我没料到。” “师父,今日的话可能药浴?”杜明昭是想等宋鸿信好些。 可被他咳血弄得她又不确定了。 薛径颔首:“我觉着应可以。” “好,那我们准备药吧。” 一如以往,杜明昭将木桶和药材全一并放好,药浴时还是让薛径候在宋鸿信身边,以好随时查看他的病状。 宋鸿信度过两回药浴,心中有了底,当再度入水,肌肤生起片片烫意,他最终咬牙忍住。 薛径把熬煮好的药端给宋鸿信,“公子请喝。” 宋鸿信接过,仰头一口干掉药碗中的所有。 药汁入喉,那辛辣味几乎要把他的眼泪给激出来。 薛径说:“忍着些。” 对宋鸿信而言,药浴和内服真是冰火两重天,水中的身体发烫还疼,内里又是火辣辣的渴。 薛径第二回 来时,又给宋鸿信带了一碗药。 同样的,他全喝进了肚里。 一下子,那股辛辣之感是更甚,差点就把他逼得头昏脑涨。 薛径叹道:“殿下想康健的心很是坚定。” 宋鸿信艰难笑了笑,“薛老,任谁都不会甘愿走早亡的那条路吧。” “那是自然。”薛径深深凝视着他,“无人会的。” …… 杜明昭在屋外等候足有一个时辰。 这回薛径出屋时面带微笑,杜明昭心头稍松,想来会是个好消息。 “丫头。”薛径冲她点头,“宋公子他这次仍是清醒着的,没再昏过去。” “这可太好了。” 杜明昭知晓,宋鸿信的清醒便是意味着哭魂的病发症已经褪去,余下的只管逼毒,不必再忧心宋鸿信的性命安危。 说完这些,薛径又蹙眉道:“不过还有一件麻烦事。” 杜明昭被薛径突然的肃穆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绪跟着低落下来,“什么?” “丫头,你也知道宋公子病入太深,说难听点,事到如今本离命数本不过两个月,那哭魂之毒并非一日夺命毒,而是日日夜夜将人掏空。”薛径对此感到忧心忡忡,“我不清楚他那身子能否如初。” 杜明昭沉吟起来。 薛径还说:“宋公子长大,体内便伴有哭魂,十余年的沉淀,不是一朝一夕啊。” 杜明昭明白薛径的意思。 他是说即使他们师徒二人能祛毒,将哭魂从宋鸿信体内逼走,但宋鸿信体魄已是病弱之人,被掏空的身体该如何才能变回寻常人? 恐怕很难。 可杜明昭也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她的杏眸荡起执着,道:“师父,不管怎样,我们身为大夫尽所能为宋公子医治就是。” 薛径很是欣慰笑了,“丫头真是很有心了,去吧,依你的做。” 杜明昭转身入了侧屋。 今日,她还需为宋鸿信施针,恰好宋鸿信清醒,她决意加大针疗以弥补这近半个月未做医治。 “杜姑娘。” 宋鸿信平躺在床榻,他乌发散开,侧头望来时轻笑询问:“施针是你为我?” “嗯。” 杜明昭先将银针摊开摆好,她要用的太多,施针的过程怕是没精力去辨认,事先就得做好准备。 宋鸿信盯着她,嘀咕一句:“我还以为是薛老。” 杜明昭耳尖,却是听到了他的话,她投眸看来,“宋公子是不信我的医术?” “没有。”宋鸿信的笑凝固一刹,很快他又和善笑笑,“只是方才药浴我只见到了薛老,因此有些好奇罢了。” “咳。” 杜明昭耳后有些热。 为阻拦她进药浴房,私底下宋杞和缠着她很是磨了一会儿,那醋坛子都快能造工坊产醋,偏她不应不罢休。 索性杜明昭就恳请薛径来做了。 杜明昭洗过手后,十根银针分别夹在四根手指之间,她按压宋鸿信的侧脖,说道:“呼气。” 连着做过三个回合,杜明昭收回手开始施针。 这是宋鸿信头一回如此清醒地端望她的手法,他眼前闪过一片银光眼花缭乱,不肖片刻,四肢和胸膛都扎上了针。 到这时,宋鸿信才觉得自己仿若一只刺猬。 宋鸿信躺着无所事事,光看又很无趣,他随口找了个话,“小杜大夫是溪川县本地人吗?” 杜明昭头也不抬,“我是抚平村人。” “你可有兄弟姐妹?” “没有。” “这么说你是独女了。” “不错。” 宋鸿信分外诧异,独女在菏州或者说溪川县都极其罕见,他所知道的各家都以多子为多福,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一妻多妾。 即便是乡村,也会因需劳作而多生孩子,而且做父母的多会喜要个儿子。 杜家却只有杜明昭一个女孩。 还让杜明昭四处奔波,学医转钱。 莫非杜家是用这般压榨杜明昭,以好优善日子的? 宋鸿信脑中立马浮现出杜明昭在家不受待见,被父母逼得拜师学艺,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又在城中努力攒银子的念头。 想着,宋鸿信的眼里有了怜悯,“杜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杜明昭被他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她古怪回眼,是有几分不想说的,但还是礼貌回道:“还有两日我便十七。” 她的生辰是九月末,准确的说是九月二十。 “你爹娘可有为你看人家?”宋鸿信听她都已十七,怜悯之意更深。 “我是定亲了的。” 杜明昭点点头,她想歪了,以为宋鸿信一时兴起想为她看亲,因而她很笃定地道:“宋公子,说来也巧,我未婚夫与你同姓,他亦是姓宋。” 宋鸿信心里一个咯噔,看杜明昭的眼神瞬间不对劲,“你那未婚夫是菏州人吗?” “不是,他是漳州人士。” 杜明昭没再说更多。 其余的,她本也不想多提,只是用宋杞和的名字打消宋鸿信的起意罢了。 可宋鸿信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似乎要把她的脸看出一朵花来。 已经不需要再多问,宋鸿信可以肯定的说,与杜明昭订亲之人必定是宋杞和。 刚他还在想,以宋杞和宝贝杜明昭的那劲儿,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杜明昭与旁的男子定亲而无动于衷的。 合着两人早把婚事给定下来了? 可京中他的好父皇,还有御王府的王叔,是半点不知情的啊! 宋杞和想隐瞒到何时? 宋鸿信眯起眼,他勾唇笑道:“杜姑娘,你们婚期定在何时啊?我看你极喜欢这家医馆,若日后成了亲还会来坐诊吗?” “会的,祈之他愿意让我行医。”杜明昭说起宋杞和,杏眸不可思议的温柔,“婚期的话还未确定,可能要等明年开春之后。” 这世上字“祈之”,又姓宋的。 只有宋杞和了。 宋鸿信又问:“祈……你未婚夫,平日都做些什么啊?” 杜明昭狐疑看他,是有些警惕了。 宋鸿信笑着解释,“我并无恶意。” “他不做什么。” “那你们……” “我养着他就是。”杜明昭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夫妻之间只要有人能维系家用,日子就能过下去,“他住在抚平村,我爹娘亦在,待日后成亲,我们之间不需要分的那么清。” 宋鸿信心头发沉,堂堂御王府世子,怎么会让医馆的小大夫养家。 这不是明摆着,杜明昭压根不知晓宋杞和身份的吗? 他竟没成想宋杞和这样大胆,背着父皇和王叔私自定亲,这是要在菏州结了亲也不知会京中? 宋杞和真以为能瞒天过海,让他和杜明昭的婚事就此作数? 若要杜明昭被皇室承认为正妻,她必须上玉牒,若连名讳都不曾有,两人的婚事便永不可作数。 宋杞和明白吗! 宋鸿信越想越觉得宋杞和胡闹。 杜明昭受隐瞒兴许不知情,她满心以为未婚夫家道中落。 而宋杞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鸿信才是头疼,他应过宋杞和不参合,可又觉得他和杜明昭这事实在如小孩瞎闹,连婚姻大事都是如此草率而定。 回头他回京,该怎么和父皇王叔开口啊! 杜明昭看不出宋鸿信在苦恼什么,只是等到两刻钟后她将银针取下,再度为宋鸿信放血。 宋鸿信一声不吭。 待手腕被麻布包起,宋鸿信终于转过了头,他温润的脸毫无血色,可气色却好了许多,肌肤皮下的黑线再看不见,哭魂之毒是在消退。 “杜姑娘。”宋鸿信旁敲侧击,“你有意去京城吗?” 杜明昭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说:“我觉着在溪川县便挺好的。” 宋鸿信眼眸泛起浅淡的冷。 他已定决心,若杜明昭不愿去京城,他便要极力劝阻宋杞和。 宋杞和,绝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菏州。 可宋鸿信并不愿拆散两人,他是承了杜明昭的医术,才能吊回命。 杜明昭是他的恩人。 未知觉的杜明昭沉思片刻,又说:“但还得看我父亲,明年我爹要下场参考,幸运的话万一可会试,那不是就得去京城了?” 宋鸿信顿时笑了,“也是。” “嗯。”杜明昭不再谈,她又给宋鸿信摸了脉搏,“宋公子脉象还不错,这次药浴的药效立竿见影,再坚持一个月。” 听她这么说,宋鸿信燃起了生得希冀。 这是第一回 有人告诉他,他是能好起来的,今年的十二月他不会丧命,他能熬过冬日。 宋鸿信哽道:“杜姑娘,真心多谢。” 为宋鸿信的针疗很消耗体能,而他那病又得扎全身多处穴位以好见效逼毒,每回施针之后杜明昭都得站着靠墙歇息许久。 今日也不例外。 杜明昭收起银针,闭眼缓口气,恰逢薛径从前堂回来,他喊杜明昭道:“丫头,施小姐还在前堂候着你呢。” “她还未走?”杜明昭睁开眼。 薛径摇了摇头。 杜明昭叹气道:“罢了,我去瞧瞧。” 虽然已是很疲倦,浑身都提不起劲,但施盈盈等着,杜明昭不好放人鸽子。 前堂。 施盈盈在何掌柜身侧焦虑打圈,当杜明昭的身影入她双眼时,她立马迎着跑过去。 “明昭!” 杜明昭笑道:“你要拿药直接问何掌柜不就好了?” “我哪好意思嘛,想等你来。”施盈盈挽着她的手臂撒娇。 取药不过是个借口,她来是为了另一个人。 杜明昭让何掌柜将药包好。 施盈盈看她动作,小心发问道:“明昭,那时候你搀进去的公子,他可还好?” 闻言,杜明昭清亮的杏眸回眸望施盈盈。 仿若刹那间被杜明昭看穿,施盈盈飞快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 杜明昭眼眸暗了暗,问施盈盈道:“你认得那位公子?” 宋鸿信的太子身份她没与任何人提,施盈盈若是因宋鸿信的样貌而上心,那可不是好事。 且不说宋鸿信的病,两人身份之差,足以要她的命。 施盈盈点头答:“你没来之前,我们说过几句话。” 她没忘记,宋鸿信用她梦里的语气亲昵地喊了她“盈盈”。 那不是梦,是比梦还要甜的现实。 杜明昭沉吟,斟酌措辞道:“他还好。” “他不是呕血了吗,那病……他那病真无事?”施盈盈着急之下捉住杜明昭的手,“明昭,我有些放心不下。” 杜明昭已然看出施盈盈很紧巴宋鸿信,她眸里复杂,为打消她的念头,只能和施盈盈说了重话,“确实如你所想,宋公子的病不是一般的重。” 施盈盈像受到打击,“什……什么,明昭你不是小神医吗,连你也治不好?” “这世上亦有我做不成的事啊。” “可……” 杜明昭拍拍她的手,“盈盈,你娘不是在为你相看亲事吗?你可有多见几位人家?” “我,我……”施盈盈眼神躲闪,“我不知道。” 杜明昭不需要问都知道她一颗心系在宋鸿信那儿了,眼中哪还看的进别的人,她便道:“宋公子那病好不了的话,只能熬到十二月。” “十二月!” 施盈盈咬住红唇,硬生生有了血珠,“那不是,只有两个月了。” 杜明昭叹息,赞同道:“是的,人便是如此。” “明昭。”施盈盈双手握住杜明昭的手,她眼中隐有泪花,“你尽力吧,让宋公子能熬过十二月,不,活得越久越好,我真心盼望为他祈福。” 杜明昭怕施盈盈在医馆情绪崩溃,她喊来雪竹,命雪竹送施盈盈回府。 施盈盈有些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 杜明昭拍了下车辕,“去吧。” 施家的马车缓缓驶离泰平堂。 走到半途,雪竹在前听到马车车厢之中压抑地抽泣,她撩开帘子一看,是施盈盈缩着身子在哭。 “小姐?”雪竹担忧坏了,扶着她就喊,“小姐,你还好吗?” 施盈盈没吭声,她的脸埋在腿间,身子随哭声一抽一抽的。 她记得苗清欢和她娘都说过,现京中的东宫太子自小染病,连太医院都救不活,众人束手无策,因而他的病拖了十余年。 待到此时,已是无力回天。 为什么! 为什么那样一个男子,竟活不长了? 她好不容易动的芳心,还没有亲自送到他手里。 溪川县哪家的公子她都不中意,她只想伴在太子的身侧。 她不想宋鸿信死。 不想。 若他真熬不过去呢? 施盈盈的哭声更大了。 不,她必须得过去。 …… 宋鸿信在泰平堂又养了两日,这两日薛径和杜明昭为他把过无数次的脉搏,每日观察病状反应,以确保他无恙。 杜明昭发觉他血中的暗色正逐渐变淡,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宋鸿信这面眼看在好转,可抚平村又出了事。 却说杜明昭在泰平堂医治宋鸿信,薛径同样在旁走不开,师徒二人无一人留在村中。 就在这个时候,吕家婶子孕中发动了。 她身孕已有九个月大,孩子本该是十月落地,可偏吕婶子清早早起去厨房生火,一个不留意踩中柴禾,就那么跌倒在地。 这一下不得了,地上顿时一滩血水。 吕婶子扯着嗓子嚎疼,惊醒了睡梦中的吕梦娣姐妹三人和吕叔,几人赶来厨房时,才看到吕婶子是被摔得要早产。 三姐妹吓得不轻,又全是姑娘家哪里经历过这等事? 抚平村生孩子往往会在临发动的头三日才去找稳婆,请稳婆一日都得好些银子,哪家都没那多的钱瞎败。 吕家当然也是这样。 可吕婶子却是九个月发作,还是大清早各家都在睡觉时。 这会儿去找稳婆,无异于井底捞月。 吕念娣抓着大姐二姐的手立马说:“姐姐把娘扛去床上,我上杜家找明昭姐姐。” 但杜明昭此刻早就奔去了泰平堂。 吕念娣找了个空。 她又去了趟薛家,奈何薛径也不在。 两头都抓不到人的吕念娣急的要哭,她跑回吕家,屋中又是吕婶子一阵阵的哀嚎,顿时哭出声:“爹,大姐,二姐!明昭姐姐和薛郎中都不在村里。” “不在?” “两人都是!” 吕念娣跺脚就说:“干脆我去钱叔那借牛车入城去寻明昭姐姐吧?” “等会儿!” 吕叔想喊住人,可吕念娣根本不等说完,就跑出了吕家。 吕梦娣则和吕思娣说:“咱们去找个稳婆来不行吗?” “这样,你去追念娣,我去邻村找稳婆。你们回家后,就照看着娘。” 吕思娣到底是大姐,说话妹妹们都会听从。 “好。” 吕梦娣赶忙出门去追吕念娣。 宋家。 吕念娣来杜家咚咚敲门的时候,宋杞和就留意到隔壁的动静。 应庚察看了一番,回来禀报宋杞和是吕家婶子疑似早产。 宋杞和那张脸阴恻恻的,“她们来杜家想请昭昭过去?” “村里杜姑娘和薛老很是盛誉,乡亲们信两人也不见怪。”应庚没觉得不妥,吕家姐妹早就信服杜姑娘的不得了,“只是杜姑娘早起已是入了城。” “你看着点,别让那三姐妹入城去扰昭昭。” 前世,杜明昭在村里受过太多的苦,吕婶子同样怀着九个月的身孕,却突而发动早产。 因找不到稳婆,吕家只得请杜明昭。 杜明昭在吕家待了两个多时辰,宋杞和见到吕梦娣进进出出抬出数盆的血水,可最后吕婶子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 那个男胎在吕婶子肚里错位,无法顺产。 后来杜明昭说孩子因吕婶子孕中太过猛吃,个头太大,又是错位生长,脐带径直缠住了他的脖子,那孩子还在吕婶子肚里的时候就已断了气。 吕婶子却声嘶力竭非要和杜明昭拼命,她以为杜明昭是害死她孩子的元凶。 这桩事是让杜家起意离开抚平村的源头。 前世两人之所以早早入京,也是为这事。 但昭昭显然并不喜欢京城,那是她权衡之下,最后为他做出的让步。 这一世,他想全然顺着她意。 宋杞和单指点着下颌,桃花眼黯淡下来,“昭昭不需要回村。” 应庚应后,抬脚离开宋家。 要去找杜明昭的吕念娣才走到村口,便被气喘吁吁的吕梦娣追上,应庚在暗处打量,以防万一。 有宋杞和与吕梦娣双重阻挡,吕念娣没能入得了城。 傍晚,杜明昭和薛径回村。 何氏蒸了两笼红枣发糕,还是正热乎的,递给杜明昭的时候,她开口道:“昭昭,你今日没在村里,吕婶子的孩子落地了。” “她生了?” 杜明昭发糕还没吃一口呢,人都怔在了原地,“这不是才九个月!” “嗯,是提早生了。”何氏叹了口气,“清早摔的,她大出血,吕家那闺女想找你,但你不在,她们去请了稳婆来,孩子没保住。” 杜明昭听得蹙眉,“怎么回事?” 何氏难得见杜明昭露出迷糊神色,慈爱笑笑,“为母之事你还不太懂呢,也是,娘先和你说道,等你和小宋,你能兜个底。” 杜明昭脸皮薄,一下就绯红,“娘,你说什么呢!” “没啥啊,就是怀孩子那点事。”何氏又转回吕婶子,“你吕婶子那孩子胎位不正,稳婆接不下胎,孩子是个死胎,唉。” 杜明昭了悟。 古代胎位不正多半孩子是活不了的,即便现代有剖腹产手术能剖腹取子,但仍旧存在诸多意外,更何况是易发感染大出血的环境之下。 保住孩子太难。 杜明昭又想到吕家的重男轻女,这千盼万盼的儿子没了,她杏眸杂色。 何氏幽幽道:“只可怜了吕家三个闺女,你吕婶子怕不是要把气都撒三姐妹头上咯。” 翌日,杜明昭果然没在山头见到吕家三姐妹。 长武山的山头,这两日由王婶子牵头,将艾草、车前草还有金银花的小苗都栽种下地。 村中皆有耳闻吕家丧子,且吕家三姐妹又都缺工,这三姐妹是很勤快能干的姑娘,因而王婶子很是疼惜感叹:“说句不地道的,没那个儿子,三个丫头或许日子还好些。” 这话那是相当不中听,让吕婶子听到耳里,估摸着得来干架,可杜明昭特别认同。 山泉村崔海那儿没剩多少药草苗,余下的可都被杜明昭买过来了,山上的栽种,却没有浪费。 杜明昭两座山头都走了一遍,顺道又有了惊喜。 不算她安排乡亲栽种的药草,山中野生药材数量不少,兴许在她栽种的药草长熟之前,可以先采割野生的制药。 杜明昭每样拔起一颗,回了药房便聚集起乡亲们,给叔婶子们讲解。 “我手里的这几样药草,你们入山若能采到我同样以工钱来给,过后这些药草还是用作制成药丸。”杜明昭拨弄开药草,拿出好辨识的金银花,“有的太过像,你们认不出,不过这金银花应是能记得。” 王二牛是个记性不错的,他当即道:“行,杜丫头就等我们采回来吧。” 杜明昭不忘叮嘱乡亲们,“山上的活不要忙太晚,你们早些回来。” “好。” “杜丫头,山里婶子们可是比你去过多回哩。” “好了,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杜明昭目送乡亲们相携入山,她这边安排好,便可先甩手松口气。 已近晌午,杜明昭没戴斗笠,走回杜家手背还是泛起了红点。 她先是回屋涂抹了一层药,不多时听院里有人在接连喊她的名字。 何氏也找过来,“昭昭,你在哪儿?” “娘,这里。” 杜明昭才出门,便让何氏拉到了身边,再一看,郑佳妮与高小燕,还有宋杞和都来了杜家。 郑佳妮与高小燕两人一手端一方大盆,里面盛满了饭菜,像是要在杜家开集体聚餐。 杜明昭杏眸疑惑,“这是要做何?” “哎哟!”郑佳妮无奈偏过头,她摆出笑脸嬉笑,“我的杜明昭啊,你是把你自个儿的生辰都忘脑后头了吗?” 高小燕把从高家带来的饭菜都端上杜家的桌,她回头笑道:“我们明昭才是大忙人呢,你看村里哪家不想跟着她做活?又是城里开医馆又是买药的,她这三头两头根本顾及不上生辰。” “还得是我们记得!”郑佳妮翘起鼻头看杜明昭,“明昭啊,今日可不准你去忙活的,怎么的你都得好好过个生辰才是。” 杜明昭的杏眸荡起涟漪,她笑了一声,仿佛是笑自己,“看我,我前几日还记着,今日倒给忘了。” “你啊,还好你在村里,不若我和你爹还得让小宋去城里喊你回来!” 何氏摆好碗筷,可厨房里还有几道菜没烧好,她连忙喊郑佳妮和高小燕帮忙,“你俩来帮下婶子。” “好嘞。” 郑佳妮和高小燕乐意之至。 屋中人都暂离,杜明昭侧过头,杏眸定定与宋杞和的对视。 她想说什么,可望到他桃花眼里的耐心却又说不出了,千言万语都化作一道笑。 还是宋杞和主动走来牵她的手,“你总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 杜明昭问他:“你是我娘喊来的?” 宋杞和摇了下头。 杜明昭凝望着他,只听宋杞和说:“是我自己来的。” “你也记得我的生辰?” “你爹娘说过。” 杜明昭心中因这话压下去那股古怪,她点头杏眸弯弯,“你们真是有心了,祈之,我很感念你们记得我的生辰日。” “昭昭,我有一样东西想送你。” “什么?” 宋杞和闷声不吭牵着她往外走,“先去你屋里?” 杜明昭瞄了眼外头,这大白日光天化日的,他们往屋子里去,应不会是为偷摸做坏事吧? 可杜明昭又隐隐期盼宋杞和口里说的礼物,她便还是领着他去了自己那屋。 杜明昭的闺房很是整洁。 宋杞和环顾四周,她房中仅有一方木床、一张梳妆台与一把简陋的木椅。 衣物被杜明昭折叠放置于木箱之中,分别摞了三台,紧挨着梳妆台。 杜明昭看他专注打量,冷哼道:“你不会是就为看我屋子来的吧?” 说着,她还往宋杞和身边走了两步,似想用小身板挡住他的视线,边说:“我这屋子可没有什么好看的。” “你不是也去过我那儿许多回?” 送上门的姑娘,宋杞和自当顺理收下,他抬起手臂,轻而易举将她的细腰搂在怀中。 “那能一样吗?我是为你看诊。”杜明昭才不是想给他抱,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之上,抵抗着,“在我家你可别胡来,我爹娘可都在的。” 宋杞和捧住她的脸,用前额抵住她的,两人的肌肤摩挲着,彼此之间生出些许的暧昧。 “昭昭,你我都已是未婚夫妻,离结成夫妻不过只差一步之遥,杜叔和婶子若知晓我们在亲热,不定多高兴。” “怎么可能!” 杜明昭才不乐意听他胡说八道。 她觉得她爹非得打断宋杞和的狗腿。 宋杞和桃花眼眯起,薄唇里溢出笑声很是悦耳,“你外祖母可是说过,盼着我们早日带个大胖孙儿回去。” 杜明昭这回是真被惹得桃粉满面,她杏眸瞪过来,“你想得美!” “波。” 宋杞和重重在她眼角亲了一口。 杜明昭扭过头不看他,她改口就道:“你不是要送我东西吗,东西呢?” 宋杞和看出她有些恼了,当即顺着她意,把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 杜明昭定定端坐于木椅,她眸子落在铜镜之上,再一看,宋杞和已是抬手抽掉了她的发带。 “你……” “嘘。” 宋杞和用单指压住她的唇,“昭昭,等会儿哦。” 铜镜里,男子那张美人面流光溢彩,他的桃花眼如羽轻落杜明昭的乌发,那一头青丝散落后,他用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她的发间。 杜明昭心腔被不知名的情绪填满。 有一刻,她感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是什么? 再细想之时,心口已是塌落了一块。 宋杞和眉宇含着无尽耐意,这对于他是极其郑重的一桩事。 为杜明昭绾发。 杜明昭就看着他变戏法一样从袖里取出一只木簪,将她的一撮发缠在簪子之上,转过几圈后稳稳盘起。 “是你刻的?” “嗯。” 宋杞和微带遗憾地吻了她的头顶,“很可惜,不能为你盘发。” “嗯,为何?” 杜明昭是真的懵懂。 主要是她盘发总散,因此总在麻花辫和马尾辫这两种切换。 宋杞和自后搂抱于她,侧脸贴在她的太阳穴,镜中的两人是再亲密不过,他玉色的容貌再不见半点阴郁。 “昭昭,嫁为人妇才是盘发。”宋杞和笑她可爱,“莫不是昭昭已想与我成亲了?” 他禁不住又亲了她的侧脸。 亲她,总是上瘾,又很沉迷,他很欢喜的。 杜明昭回哼道:“再想也办不得。” “你可别扫我的兴。” “我是实话实说。” 宋杞和桃花眼一沉,他的手摁上杜明昭的唇,磨了两下过后,他又说:“再说,我会忍不住狠狠地亲你。” 杜明昭察觉他眼中暗色越发的深,后背下意识往后退。 宋杞和的头逼近。 她的眼晕起一层蒙雾,在这一刻,她甘愿为他迷失。 “明昭,你去哪儿了?” 屋外有郑佳妮的声音。 杜明昭顿时拍开宋杞和的手,起身恢复几分理智,咳道:“我们真不能胡闹了,这该是用饭的时候。” 宋杞和牵住她的手,手心都在收紧。 什么胡来? 他们未婚夫妻还得偷偷摸摸的? 还讲不讲世道了! 宋杞和满腹怨怼,可屋外何氏也跟着找来,“昭昭,小宋,你们在里头?快来用饭的。” “娘,我们就来。” 杜明昭拉了一把宋杞和,他的眸子仍不是很快意,隐约落着不快,她说:“我过生辰呢,你真要给我使脸色?” “走吧。”宋杞和桃花眼挑了下。 杜明昭飞快转身,踮起脚在他下巴尖亲了口,她又收回脚扬笑道:“祈之,谢谢你的簪子,我很喜欢。” 她是真的喜欢木簪,比起镶宝石翡翠的花簪,她更偏爱宋杞和一刀一刀亲手雕刻的木簪。 那是他倾注了全心的爱。 她的祈之怎么能这样好呢? 他吃醋,又偶尔有点小脾气,杜明昭愿意亲他、哄他,因为他们两人之间,他疼她、宠她更多。 宋杞和被亲得心花怒放,他再生不出半分不满,眸子都绽了光。 杜明昭还说:“等你生辰,我也陪你过。” “好。” “还有今年的新雪、新春,明年的桃花盛开。” “好。” “我说什么你都应啊?” “当然。” 杜明昭双眼都笑弯了,“那我要天上的月,你去给我摘下来?”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要怎么才能攀到月稍去。”宋杞和还真露出一副深思模样。 “跟你玩笑呢。” 杜明昭翘起唇角,她很留恋与他一起走过的日子,“我不后悔选了你,反之,祈之你是我遇见的,最值得的男子。” 宋杞和听她婉转的声音继续说:“我真的很喜悦。” “不止你的生辰,望你日后的每一日都能平安喜乐。” 这是宋杞和真心话。 为此,他会守她一辈子。 让这一颗皎洁的月永无遮盖之日。 两人在屋中逗留太久,等携手来到饭桌的时候,杜家爹娘还有郑佳妮和高小燕早将饭菜都盛好了。 郑佳妮一眼瞥两人,“明昭大白日的回屋子,你这是换了个发?” “呀,这簪花雕刻的真好看。”高小燕坐得近,她抬眼就能看清,“像是玉兰花。” 杜明昭满心欢喜言不尽,她扶着发簪道:“这不是生辰吗,我便想戴最喜欢的那个。” “真是好看!” “明昭很配玉兰花的。” 郑佳妮和高小燕赞不绝口。 高小燕还问杜明昭:“明昭是哪儿买的?可是很贵?” 杜明昭暗地瞥了眼宋杞和,笑着回她,“一般地儿可买不着。” 高小燕听后稍感失落。 “今日是昭昭的生辰,妮子和小燕来为昭昭庆贺可别把自己当客人,来,用菜。” 何氏为长辈,她开口说开饭,大家伙才好动筷子。 这回为给杜明昭庆生,郑佳妮和高小燕从自家带来的饭菜也都合着她的口味,两家都没烧带辣的菜。 而何氏更是入城寻杜明昭最爱的藕带,九月藕带已是过季难买,只有一处摊子有几根,量少便卖价高,但杜明昭爱吃何氏很是舍得。 桌上还有炸藕夹和红烧鲫鱼,这几道同是杜明昭爱的菜,都摆在了离她最近的地方,只要她一伸筷子就能够着。 今日之后,杜明昭便是十七岁。 杜明昭笑了笑:“谢谢。” 她的这个生辰,注定一辈子难忘。 第98章 九十八 十月初,杜家农田中的苞谷一并被何氏掰折装筐,她和郑婶子一合计,两家同出力进城兜卖,后陆陆续续共赚得十五两银子。 杜明昭有回返家,便看何氏在院中堆摞一大捆的布匹棉被席,她还问何氏是要做何。 何氏道:“这不是眼看要冬时了,今年可是寒冷,得多给你们几个备点衣裳。” 杜明昭却道她和杜黎要不了这么多吧。 何氏瞥她,又说:“小宋双亲不在,有谁能给他做?咱家得给他还有应庚东宏也准备着。” 杜明昭点了下头。 何氏用苞谷换得的银子购置棉麻厚布,还有夹棉花的袄子。就连冬季穿的靴子,她都重买了几双,全给家里人换成新鞋。 杜明昭不明所以,“今年真有这样的冷吗?” 何氏手里绣活不停,她习惯亲手为杜明昭做衣裳,因而上手很快,“应该是,我和你郑婶子早些时候谈,还说往年十月都没今年这般冷。” 杜明昭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何氏打量她,心觉她穿着单薄过头,便叮嘱道:“你可别冻伤自个儿,冷就多穿,去年的冬装不还在你箱子里?” “我知道的。” 杜明昭素来是个畏寒体质,天稍一变冷或变热,她那都是头一个察觉。 却说抚平村内的各家乡亲们在忙秋收,有些种麦子的还需碾压脱壳再又磨成面粉,杜家算是动作快的,她家的苞谷只留下一篮子,其余的都送城里去卖。 因长武山那两座山头的药田还未全成熟,药房这几日来人寥寥无几,杜明昭放各家叔婶先去秋收。 泰平堂那面,早在第一阵秋风袭来时,杜明昭便让王大买回一桶的炭,每日都在侧屋烧一盆,以好煨热宋鸿信常待的屋子。 杜明昭可不愿宋鸿信因天冷又病发。 如今宋鸿信的身体是比初来溪川县时好上不少的,他用过七回药浴,从第三回 起便再未昏迷,后头的每一次都能坚持到杜明昭施针结束。 恢复了些许精气神,随着每次体内放血,哭魂在宋鸿信身体里沉积的毒素也因此变少。 这第八回 放血之后,杜明昭坐在床边又给宋鸿信把了脉。 以前她很是担忧,怕宋鸿信的肾脏经年负荷过重,她忧心他的肾脏功能衰竭,不过万幸,她摸过脉后发现宋鸿信的身体机能比预想的还好。 杜明昭回头,杏眸朝薛径清丽一弯,“师父,你也看看。” 薛径瞅她一眼,走来两指摸上宋鸿信的手腕。 不多时,他捋着胡子道:“好多了。” 这三个字如救命之泉落在傅宝和江涛的心上,两人面面相觑,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薛老,小杜大夫,你们是说公子病……真在愈合?” “是毒排出来了?” 两人又显得急迫。 杜明昭看过去,回他们道:“哭魂已祛了一半,眼下宋公子是无性命之忧了。” “无,无性命之忧了?” “我们公子,公子他真的……没事了!” 傅宝和江涛两人不敢置信地红了眼,傅宝更是在下一刻没忍住抱脸大哭起来,他话都连不上,“公子,公子你听到了吗?这可真是太好了啊!” “真的,公子没事了。” 江涛一个大男人强忍着眼泪,“我没想到,我真能等到这一日啊!” “小杜大夫!” “薛老!” 江涛和傅宝两人齐齐给杜明昭和薛径跪下,两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以表感谢。 薛径闲散惯了,不兴这一套,“好了好了,都起来。” 傅宝抽抽搭搭地抹去眼泪,“我们公子为这病从小吃了太多苦头,此前大夫都道他命数尽余一个月,我们这做奴仆的,心里是万分悲痛,当时小杜大夫说要治,我们都以为只是为尝一试,没报多大的希望。” 江涛点头跟道:“能亲口听到公子无忧,我们真的很高兴。” “薛老,杜姑娘,真心多谢二位,这些日子以来多有麻烦你们,望多见待。” 宋鸿信在床榻里作势要起来,可薛径却抬手拦住,“公子还是躺着为妙,谢的话就不必多说。” 他的意思很清楚,救宋鸿信全因杜明昭是他的徒儿。 宋鸿信便趟回去,双手抱拳冲杜明昭摆道:“杜姑娘,你于我的恩情不知何以能报。” 杜明昭是想开口又不能开口。 她想求宋鸿信代话回京,让陛下和御王爷放过宋杞和。 可这话能说吗? 必然不能。 于是她摇头轻笑,“宋公子不必客气,咱们一事归一事,只要你病能好转,按这个数给泰平堂诊金就是。” 宋鸿信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出声。 江涛拍着胸脯保证道:“那诊金自然会一个子不落的!” 宋鸿信嘴边的笑散不去,他扭头看杜明昭又问:“杜姑娘,我还有一事想请教你。” “你说。”杜明昭看他。 “是我有些事要办,需得离开菏州一段时日,不知道我这身子这时候可能行?” “嗯……” 在众人怀揣欣喜之时,杜明昭却沉吟改做叹道:“宋公子,我方才说你性命无忧是说继续以这法子医治的话,一直调理着,可续命多则数十年,少则五年,并非短短一个月就能好全的。” 宋鸿信的笑顿时停滞,“那我待如何?” 他却是想到自己不可能终日不在京城,这离京已有三四个月,再不回京城,恐怕父皇要派人亲自将他带回去。 可是他这一身病又是不能…… 宋鸿信望着杜明昭。 突然心生一股冲动,若是能将杜明昭带去京城的话。 可他又想起杜明昭说,她不愿意。 还真是难办。 杜明昭作愁思状:“公子是要去哪地?去几时?” 宋鸿信默道:“是去漳州,不知道要多久。” “这样吧,公子记得时常给泰平堂递个信,这半年之内你去哪处皆可,只是你需要至少寻我一回,以好看你病症如何。”杜明昭用手指比了个数,“我可以担保,你这次离开能保五年之内性命无忧。” 宋鸿信听到她说“五年”,登时一颗心从嗓子里落回心口。 五年,对他已是莫大的宽慰。 比起活不过十二月,短短几个月的寿命,足够了。 宋鸿信一双眼温润如春风,他笑道:“我,我会让人给杜姑娘传信。” “嗯,事发突然,我不知道你们得离开溪川县,等会儿,”杜明昭匆匆往外走,留下一句,“我去备一瓶药丸,宋公子随身带着服用。” 杜明昭那道纤细的身子离开众人视线,宋鸿信转头便和薛径笑说:“薛老的徒儿可是再细心不过了。” 薛径摸着胡子似笑非笑。 不论是谁,但凡夸赞杜明昭的,薛径都欣然接受,他就乐意听人对他的小徒弟赞许有加。 宋鸿信见薛径不说话,便自顾自道:“杜姑娘能医好我这病,我是真惊讶,我正琢磨要送杜姑娘什么好,薛老,你说我求父皇下一道赏赐圣旨,在这溪川县给杜姑娘捧光可好?” 薛径一口回道:“殿下莫要如此。” “怎么?” 宋鸿信唇角带笑,“杜姑娘医术赛神仙,连太子身上的怪毒都能压住,还不值皇帝亲自下封赏赐?我都想把全部事告知父皇,再命人请杜姑娘入京呢,以她这一身医术,怎么都能入太医院了吧!” 薛径的脸越听越黑,宋鸿信却还在说:“太医院眼下还无一位女子,杜姑娘去做那头一个的女大夫可谓妙哉!” “殿下!”薛径忍无可忍,他出言打断宋鸿信的话,“丫头可不喜京中,望您莫要总想牵连她。” 宋鸿信沉默了下,笑着就反驳:“你们总说不喜京城,我倒是不知道京城是有洪水猛兽还是怎么着,能让你们这样厌恶。” 薛径只觉得这话没什么好答的,他就道:“殿下既未告知丫头你的身份,您便当自己是宋公子,而非太子吧。” 他都能想到,若宋鸿信真讨来了赐封圣旨,溪川县得乱成什么样子。 薛径补道:“再者,殿下体中的毒未全祛除,陛下问起来更也不好赏封丫头,殿下不如待您好全再提。” “是这么个理。” 宋鸿信被薛径说服,索性放弃那个念头,他还道:“可不能赏赐,我这番感谢显得太寒酸了点。” “殿下不如多给丫头一些诊金,她对钱财一向不会推拒的。” “哦?” 宋鸿信听得来趣,“杜姑娘喜金银财宝?” 薛径笑回:“不错。” “那好办,我会在诊金上多备一份的,保管杜姑娘满意。” 宋鸿信愈发觉得杜明昭与京城所见的大家小姐们不同,明明心肠一派热忱,还又固执地钻研病症,他以为是与薛径这般淡泊名利之人。 可薛径却说,杜明昭喜钱。 霎时间,宋鸿信便感到她十足贴近了,并非薛径那样不易亲近。 薛径看宋鸿信的眼眸连番闪烁,他咳了一下,试图为杜明昭挽回大夫身份,道:“丫头还喜欢药材,殿下不是要回京吗,正好可以在京城索罗一些菏州不多见的,送到泰平堂的话,丫头定会很开怀。” 宋鸿信笑意渐大,“好啊。” …… 宋鸿信说的走,他执行力快,第三日他就带着江涛和傅宝与杜明昭薛径师徒道别。 令杜明昭没料到的是,等她回到抚平村,却见到了正要离村的宋杞和。 杜明昭看的出来宋杞和面容严肃,他同样准备离开溪川县。 “你又是离城办事?” 宋杞和应了“是”,一双桃花眼沉着看不清的复杂,他嘴唇蠕动了两下,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杜明昭那双杏眸清清淡淡。 宋杞和的躲闪,令她心中对某些事有了几分猜疑,可杜明昭仍旧保持了沉默,缄口不言。 她希望,是宋杞和亲口与她解释。 杜明昭说:“我等你。” 宋杞和回望了她一眼,下颌微点。 杜明昭注视两人背影化作一个黑点,眸子却难以收回。 自他说要走的那一刻,她的情绪就没来由地低落。 仿若又回到了那次宋杞和的离开,而她却对他要做的一无所知生,十足烦懑。 宋杞和与宋鸿信约在溪川县东城之外,当他赶到时,宋鸿信的人马早已等候有近两刻钟。 “见过御王府世子。” 江涛和傅宝齐齐朝宋杞和福礼。 宋鸿信撩开帘子,很诧异宋杞和乘坐的是一辆牛车,他兴味笑着,说道:“祈之还真是在抚平村过惯了日子啊。” 宋杞和瞥他一眼,不语。 宋鸿信也不恼,只是指向后头一辆马车,“未免行程过慢,你还是坐我的马车好了。” 宋杞和没拒绝,而是带人去了那辆马车。 一行人就此起程驶开溪川县。 泰平堂。 杜明昭有条不紊地每日入城坐诊,入秋后是风寒频发季。上泰平堂问诊的多是感冒发烧,她便让何掌柜在前堂多备下治风寒的药包。 闲暇之时,薛径会在杜明昭和林郎中两间侧屋频繁走动,不时帮着把脉看诊。 得了清闲,杜明昭与薛径道出顾虑,“师父,太子殿下这番多半要回京中,虽说我们祛毒已有见效,但毕竟是哭魂,我还是担心。” “那五年之准即便往上说多了,但三年是绝对能保的。” 薛径的话平复杜明昭的胡思乱想,他摸着胡子坦言,“殿下并非不惜性命之人,反之,他是比谁都看重,因而才会在得知仅余两个月可活的时候,接受了这件事。” 杜明昭点头叹道:“盼望殿下一切安好吧。” 只要宋鸿信完好无损,她的祈之就不必受累,这是她千方百计要治好宋鸿信的前提。 薛径眯起眼,声音压低说道:“京中……却是有些不平。” 杜明昭转过头,侧耳听薛径的话。 “十八年前太子殿下意外中毒,丫头你不觉着很是蹊跷吗?” 薛径忆起往事,仍耿耿于怀。 杜明昭认同这话。 确实,哭魂会下在宋鸿信身上实属是桩足够深思的事,为何当时京中没查出幕后元凶呢? 薛径却是说:“查不出是何人对太子殿下痛下毒手,难保日后即便他病好,仍遭遇不测。太子若有事,乃国之动荡啊。” “这也是为何我问殿下,可否在菏州多留些时日。”杜明昭只是想宋鸿信好全,多一分保障,“殿下这时候回去,前路危机重重。” “丫头。” 薛径走近,抬手拍拍杜明昭的肩膀,“京中要保殿下的人只会更多,陛下更是早有准备,应会无事的。” 杜明昭有被安慰到。 是啊,皇家应早比他们顾忌的多,他们小老百姓无需过于杞人忧天。 如此一来,杜明昭便将宋鸿信之事抛之脑后。 待傍晚何掌柜找来时,杜明昭正在屋中记录医案,她落笔收好手册,问何掌柜所谓何事。 “小姐,施家派了丫鬟过来,是求见小姐的。” “施家?” 杜明昭拧眉,她若记得不错,前两日施盈盈才为施夫人来过泰平堂,那药不可能短短两日就吃完了吧? 她疑惑地去了前堂。 可杜明昭见到的,却是满脸焦灼不安的雪竹。 “杜姑娘!” 雪竹提裙跑来,额上布着汗,但早管不了那么多,“杜姑娘,我们小姐可有来过你这医馆?您可见过她?” “并无,”杜明昭闻言更是不解,“盈盈怎么了?” “您没见到啊?”雪竹不知道是焦急更多还是失落,“夫人以为小姐不在府上是来寻杜姑娘您来了,往前几次小姐都会上泰平堂,夫人便也没拦着她外出,可这次小姐竟没喊丫鬟跟随。” 杜明昭飞快抓住重点,“你说盈盈不在施府?” “是,已有快一日不曾归府。” 雪竹咬唇,她心中是再忐忑不过。 施盈盈如今人不在泰平堂,她这一日都不曾出现过,是会去哪里? 杜明昭心头大惊。 “这样。” 杜明昭镇静几分,她与雪竹道:“你先回府,多喊几个丫鬟在城里各处搜寻一番,若是还没见到盈盈,就上衙门报官吧。” “奴婢这便去。” 雪竹不敢耽搁,她匆忙跑离了医馆。 何掌柜听到这消息,同是震惊,“施小姐是这样贪玩的性子?那位小姐出府连身边的丫鬟都不带一个的。” 杜明昭却摇了下头,“她来过医馆几回,身边可都是雪竹伺候。” “是哦。”何掌柜察觉到这一事,想想又是不对劲,“莫非……莫非施小姐被人盯上了?” 要是施盈盈为什么事独自外出,却被图谋不轨的人光天化日之下掳走,那事情就不太妙了。 杜明昭惟恐是这个可能,但眼下谁也不清楚施盈盈究竟发生何事,她只能自我安慰,“但愿盈盈只是逛铺子去了。” 她满心为施盈盈祈祷。 遗憾的是,隔日施夫人亲自来了泰平堂,她还带了一个最坏的消息。 神色憔悴的施夫人被两个丫鬟搀扶着坐下,整个人是半分力气也无。 “杜姑娘,您真的未见过盈盈吗?”施夫人有气无力。 杜明昭叹气回道:“我告诉过雪竹的,夫人,从那日盈盈为您带药回府后,我就再未见过她。” “怎么会这样……啊!” 施夫人已近崩溃,她眼圈全红,声音沙哑道:“盈盈,盈盈与我说过她喜欢上你这儿,她想学你盘个铺子,但被我否了,后来她再出府我便没让人阻拦,可谁知道,盈盈昨日出府至今未归。” 杜明昭心道不好,“夫人报官了吗?” 施夫人点了头。 杜明昭又问:“秦大人怎么说?” “找了,全城搜寻,还没盈盈的下落。”施夫人快要泫然泪下,“那孩子究竟与我作什么孽啊,要这样捅我的心!” 杜明昭给伺候施夫人的丫鬟使眼色,边安抚她:“夫人您身子不好,先莫要哭了,说不准盈盈事先便打算好了要去什么地方呢。” “我可真是……咳咳咳。” 施夫人气哭到咳嗽,她无处发泄,在杜明昭跟前是再忍不住哭泣。 杜明昭陪着施夫人,她绞尽脑汁的想,但对施盈盈可能会去哪儿完全没有思路。 溪川县都找不到施盈盈的话,她该不会跑出城了吧? 光是这个念头一起,杜明昭的心便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正思忖着,那厢丫鬟却是惊叫:“夫人,夫人!” 杜明昭慌忙侧头,只见施夫人已是哭道昏厥,她赶紧给施夫人摸了脉搏,得亏施夫人身体调养的好,还能受得住这乍然而来的噩耗。 “你们夫人需要歇息。”杜明昭道。 两个丫鬟纷纷道歉,杜明昭却又摇头说:“可能把夫人送回施府?我给夫人开个安神香,你们在炉子里点着用。” 丫鬟们应了好。 杜明昭这就去前堂药柜拿要。 施夫人神经紧绷的厉害,又受施盈盈了无音讯的冲击,当场昏迷倒地。 杜明昭将药包卷入香囊,递给施府的丫鬟。 “多谢小杜大夫。” 施盈盈突然的人间蒸发,施府和杜明昭这几日过得异常不安稳。 在泰平堂连着坐诊五日,杜明昭的右眼皮是跳个不停。 老话说右眼皮跳灾,而溪川县却是寻不到施盈盈的踪迹,杜明昭愈发感到恐慌。 施夫人因此彻底病倒了。 施府的丫鬟为施夫人连连跑泰平堂问药,还请杜明昭去往施府为施夫人看诊。 杜明昭看过施夫人的病症,是思虑过重引发的身体疲劳。 施夫人的心病怕是只能等找到施盈盈才能好转的。 杜明昭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 日子很快来到秋季的第一次打霜,霜降的到来,意味着清冷之气款款而至,寒流即将席卷。 何氏清早与杜明昭感概农田结霜,杜明昭却是因而被提醒,她得赶在霜降这几日把山头的药草采摘收割。 再等下去,可就做不成药丸的。 柳叶和王婶子是最勤快的,两人背起竹篓,又安排药房里的乡亲们陆续进山采药。 车前草生长较慢,山中可采的不过一筐,而金银花和艾草倒是长势拔高,柳叶等人带回了近三大筐。 算上长武山采摘的野生药草,这些药丸全会经逢喜茶馆送至北地。 杜明昭便在药房等众人把药瓶装箱。 天边阴云密布,杨润毅瞅见杜明昭头戴无一物,他好心提了句:“明昭,你回去穿见蓑衣来吧?我瞧这天过会儿恐要下大雨。” 杜明昭紧跟着抬眼,问:“真会下雨?” 王婶子将洗干净的药草端到一边,又去搓洗下一盆,嘴上还没停,“十有八_九哩,立秋下雨万物收,就算丫头你今日不来,我们都打算进山去给你收了。” 杜明昭勾唇一笑,“那可真是谢谢婶子操这个心了。” 未免真淋雨,杜明昭火速折回杜家取蓑衣,何氏见她在库房不停翻找,她取来一把油纸伞递过来。 “娘你何时买的伞?”杜明昭分外诧然。 “上回买布匹的时候,那老板娘非拉着我说不停,她说城里姑娘家下雨天都用这个,我寻思着你外出披蓑衣多不方便呢。” 以往的何氏能省则省,但荷包有底气的何氏,有心弥补杜明昭,“我们昭昭不也是在城里?自然也用得。” 杜明昭习惯了前世的雨伞,她当然更愿意雨天打伞,“娘,那我拿去用了。” “去吧去吧。” 何氏挥挥手,还一并把油纸伞交给杜明昭抱着。 待杜明昭再去药房时,柳叶和杨润毅已把药箱全都抬上了牛车。 应庚朝杜明昭道:“杜姑娘,你要的都在这儿了。” 艾草可逐湿气,金银花则可提高免疫力,柳叶依杜明昭的吩咐分开来装,乡亲们共理出两箱药来,这便是今年一年的全部收成了。 杜明昭欢喜地一拍箱子,“好,我们送去逢喜。” 她的好宝贝们,可都是变换银钱的物什呐。 光想想,杜明昭都心情愉悦。 …… 溪川县中阴雨绵绵。 杜明昭在侧屋里眺望窗外的雨,雨水打在屋檐之上,淅淅沥沥地平白惹人心烦意乱。 她又想到了上一回宋杞和离城。 那回同样雨下的很大。 不知道他到哪里了? 杜明昭的思绪莫名就飞去了远方。 “丫头。” 薛径喊了杜明昭好几声,她回过神的时候,对上薛径一双意味深长的眼。 杜明昭再一扭头,是何掌柜将医馆十月的账簿送来了。 他们卖去逢喜的药要价一百两,去除工钱与成本等,杜明昭手里净赚五十两。 杜明昭又计上一笔。 还有云江楼的分红,这个月的钱也到账,到十一月她手里的产业总共积累下来近七百两。 但因临近过年,杜明昭必须拿出部分银子已添家用,今年她誓必要让杜家过个好年。 杜明昭划去五十两。 还有泰平堂的开销,又得去掉五十两。 何掌柜见杜明昭算得极慢,他边等边说:“小姐,施府那头派人给你递了信,说是施小姐人在明州找着了。” 杜明昭淡淡应道:“哦。” 不多时,杜明昭点完账册,又还给了何掌柜。 薛径看出杜明昭很心不在焉,等何掌柜离开后,他压着声音与她道:“那一位施姑娘,是如何跑去明州的?” “她在明州?”杜明昭提了声音。 薛径缄口。 显然,杜明昭方才压根就没听何掌柜说话。 薛径又道:“是啊,她人现如今在明州。” “明州离菏州那样远……她?” 杜明昭抬起头,她与薛径两人对视,她顿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施盈盈不会是追着谁跑过去的吧?” “啊……”薛径侧开头,他眉目虽向来慈祥,但眼下却是冷淡神色,“那位姑娘瞧着看太子的眼神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的。” “施盈盈……对太子。” 恍惚之间,杜明昭脑海里浮现施盈盈追问宋鸿信近况的脸。 好像是,她从未有过的惊慌错乱。 杜明昭受到惊骇,“师父,莫非太子人已到了明州?” “自菏州去漳州,明州是必经之路,”薛径知晓其中内详,“而且太子在来时便在明州一处歇过几宿的。” 到这一刻,两人悟出施盈盈的去处,杜明昭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她吐出一口浊气,将头扭到一旁。 透过窗棂,外头的雨已是停了,有些许的日头穿过阴云,轻洒不算太温暖的光。 杜明昭望见王大的身影从窗边路过,他很快来侧屋敲门。 “小姐,秦府有人来找。” “好,我就来。” 秦家是有些时候没请杜明昭过府了,杜明昭掰指算了下日子,她记得这两日秦阳云应随秦夫人去往五延寺小住才是,除了秦阳云,秦家又无旁人需她看诊。 “小杜大夫!”秦阳云的丫鬟小荷得见杜明昭。 小荷是搭马车一路赶来的,因这雨天不绝,她衣摆全然沾染了泥土,但事出紧急,她飞快道:“小杜大夫,夫人想请您去一趟五延寺。” 杜明昭闻言拧眉,“是为小少爷?” 小荷脸色苍白,她冻得是说话都结巴,“小少爷在五延寺用过斋饭后却受闭气,喘不过气来,夫人吓得命奴婢即刻下山寻您。” “有让五延寺里的住持看过吗?” “方丈给小少爷看过的,但他也说不出如何治好。” 城中虽雨已停,可五延寺位于溪川县外的襄山之上,见到秦阳云与秦夫人她还需乘车上山,不知要花多时,但路途一定崎岖。 有此担忧的还有应庚,他是领了宋杞和的命,时刻都得护送杜明昭的。 应庚问:“杜姑娘,您要去吗?” 杜明昭一咬牙,回屋拿上油纸伞,“走吧,早去早回。” 小荷在前头领路,两人同坐上秦府的马车,直往襄山五延寺而去。 襄山的山峰并不算高,但四面如峭,峰峦重叠环绕,五延寺便修在半山腰的位子,仅有一条山路直达寺院,这上山的路十分蜿蜒曲折。 一路颠簸,一行人终于抵达五延寺。 海宽方丈正候在五延寺门口,待见秦府马车中走下一位寻常麻布衣裙打扮的女子,方丈微微睁开了眼。 小沙弥似有感应,上前就迎道:“您便是小杜大夫了吧?” 杜明昭回以一笑,杏眸清亮,“是我。” 海宽方丈似能透过杜明昭的眼望见她眼底如明镜的亮色,他因而合什开口道:“阿弥陀佛,小杜大夫是为秦小少爷而来吧,这面请。” 杜明昭颔首,由小沙弥引路走去秦阳云所在的寺院。 秦夫人和秦阳云两人被安排在五延寺的西院,小荷先奔入屋中禀报。 “杜姑娘!”秦夫人花容失色却不忘紧紧牵住杜明昭的手。 再和海宽方丈打过招呼,秦夫人便急急领杜明昭入屋,“杜姑娘,您快为云儿看看,这孩子不知怎么的就这样了……” 五延寺的客房很简朴,房间内却收拾的干干净净,连床榻的布置都能看出平日小沙弥们有悉心打扫。 此时秦阳云被放置在床榻里躺下。 他一张小脸通红,嘴唇微张着不断急促喘息,连带胸脯起伏的厉害。 杜明昭瞳孔狠狠一缩,她走上前一把便拉开秦阳云的衣袖,小孩的胳膊肌肤表皮已泛起密密麻麻的红疹。 当她再又掀开领口的衣襟,秦阳云的脖子那处是一样的情况。 兴许是秦阳云的脸蛋太红,遮盖住了红疹的颜色,他脸上起疹并不太多。 秦夫人捂嘴喊出声,“这是……这是什么!” 海宽方丈听到喊叫声,以为屋中出了什么大事,在外匆忙一句“阿弥陀佛,打扰了”,便也跟着进了内室。 从远处海宽方丈瞥到秦阳云身上布落的红点,他闭起眼,拨弄佛珠的手快了许多。 秦夫人回身声嘶力竭吼道:“大师,你可是该做个解释?” “阿弥陀佛。”海宽方丈搓着佛珠,他声色一如既往,“秦施主,寺院之中各客房所用斋饭相同,小少爷如此病重,老衲更不知情呐。” “可我儿便是在你们寺院吃出的病啊!” 秦夫人接受不了海宽方丈说不知。 “小少爷是吃了豆腐后发病的,可那豆腐,秦府的丫鬟却说夫人您也是吃过,试问夫人,若您无事,怎小少爷便有事了呢?” 秦夫人脸色黑沉,“这不该是你来答的吗!” 海宽方丈不语。 杜明昭为秦阳云摸了脉搏,他身体机能还好,只是身体会起红点,还引发呼吸急促,怕是吃什么食物因而过敏。 她起身去了外室。 万幸秦夫人与秦阳云的斋饭还未撤下。 杜明昭先是扫过海宽方丈所说的豆腐,这是一道用豆腐煎出的小菜,主厨以菜刀将豆腐切出花样,后用清油煎过。 寻常的豆腐秦阳云应是可吃的,杜明昭想到她留宿秦府,便亲自喂过秦阳云豆腐。 杜明昭用桌上的筷子拨弄开豆腐花。 在菜盘底端,豆腐的下头铺着一层切碎的杏仁,再有的便是葱花和蒜。 但葱与蒜这两样秦阳云皆是可吃的。 唯一致使秦阳云过敏的可能,只会是杏仁。 内室之中,海宽方丈与秦夫人之间剑拔弩张,两人分外不让,秦夫人更是大有一股海宽方丈不给个说法,便拆了五延寺的作态。 “夫人,方丈。” 杜明昭清丽的音色令两人同时回头,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她复而道:“小少爷的病因是出在那吃食上。” 秦夫人怒瞪海宽方丈:“小杜大夫都说是你们五延寺的斋饭!” “夫人,稍安勿躁。”杜明昭打断秦夫人的怒斥,“小少爷确实是因吃错了食才会起疹,但我以为并非是方丈之错。” “什么!” 秦夫人一股气压在心口,“这斋饭是五延寺送来的,凭何无关?” 杜明昭摇了摇头,她走去秦阳云身侧,蹲下用治疗她肌肤的药膏涂抹他过敏的皮肤,她边道:“我想不止方丈,连夫人您亦不知小少爷不可食用杏仁吧?” “嗯?” 秦夫人满腔怒火被凉水浇灭,她不确定问:“云儿是吃杏仁……才,才这样的?” “是,会起红疹全因杏仁。” 杜明昭不好解释过敏,只能委婉换个说法,“每个人体质不同,因而在吃食上会起不同反应,如呼吸困难、红疹、呕吐不止,这些都可能发生,但这并非意味着不致命,夫人需记得,小少爷不可吃杏仁,稍有不慎会取性命。” “竟……吃杏仁,竟然如此严重!” 秦夫人一听脸都白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时糊涂完全错怪了海宽方丈,忙又转身与海宽方丈道:“大师,是我错过您了,对不住。” 海宽方丈朝后退步,他搓着佛珠,轻道:“夫人是爱子心切,老衲无意怪罪夫人,阿弥陀佛。” “谢谢您,大师。”秦夫人眼里微红,她又和杜明昭道了谢,“也多谢你,小杜大夫。” 海宽方丈花白的眉动了动,朝杜明昭侧目:“多亏小杜大夫,可解小少爷之忧,不知小少爷可是脱离了险情?” 杜明昭笑回:“我为他上过药,已无事了。” 秦夫人犹豫,“那他呼吸不畅……” “平躺着,歇会儿便会好。” 有杜明昭这话,秦夫人与海宽方丈俱是舒了口气,两人同怕秦阳云在五延寺有个好歹,无事自然是万事大吉。 “小杜大夫,是我不多留意,还得你看过才知道云儿吃不得杏仁。” 秦夫人不住自责,她愧疚之意无处安放,望了眼天,又拉过杜明昭的手,“我看外头阴天恐要下雨,你害我们秦府连累,不如留在五延寺,我也好招待你一回。” 杜明昭却道:“这会儿还未下雨呢,我正好趁这时回城。” “你真不留宿一日吗?” “不了夫人,多谢您。” 秦夫人深深叹气,她命小荷去取诊金,心里的过意不去不知道何时才能散,最后皆化作惋惜,“你总是和我这样客气。” 杜明昭扬起一道明媚笑意,“我便是不客气,才和夫人你说真心话呢。” 秦夫人不好再说,她亲切地笑了笑,亲自将杜明昭送到五延寺门口。 杜明昭没让小荷跟着回城,她只借用秦府的马车,让车夫和应庚送她回去。 秦夫人再三叮嘱马夫,“可得将杜姑娘平安送至医馆。” 杜明昭与秦夫人招了招手。 马车不急不缓地沿着山路而下。 襄山的路是环山而上,上山容易下山却难,马车每走一会儿都会引得片刻的倾斜,杜明昭不得不抓住车厢座底以好平衡。 还没下山多久,一股狂风便迎着马车吹来,杜明昭整个身子都被带得朝右侧倒去。 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厢顶部,响动如落鼓。 杜明昭着急朝外喊道:“应庚,下雨了吗?” 帘子已被风吹卷成一团,这天说变就变一点不讲道理,眨眼的倾盆大雨如密布遮住杜明昭眼前的视线。 除了雨,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应庚朝内吼道:“杜姑娘,你还好吗?” “我没事!” 雨声都能盖住声音,杜明昭只能大声好让应庚听见。 应庚心切,“前头的路像是走不了了,山上落石挡住了路。” “那上山呢?”不时有雨被狂风卷入车厢,沾湿了杜明昭的脸颊,“我们回五延寺。” 秦府车夫却答:“上山怕更不能了,这处地窄,不好调头,若滑下山坡恐要出事。” 杜明昭隐隐后悔自己的死倔强,早知如此她真该应下留宿五延寺。 “不好!” 轰隆隆的落石声透过雨滴传入杜明昭的耳,她望到头顶朦胧的土黄泥水在不住翻滚。 杜明昭不敢再待,她取出油纸伞便出了车厢,“我们徒步下山!” “可……” “应庚,你觉着还能有什么法子?马车是过不去路,只能人走。” 应庚默然,他先跃下了马车,走到一侧刚要抬手去接杜明昭。 就在这时,山崖有一块如人脑袋大小的山石卷着黄泥土水,自马车顶俯冲而下。 杜明昭仍在车上。 “杜姑娘,快下车!” 应庚飞身想去拉她,杜明昭却先一步从侧面跳下了马车。 狂风暴雨之中,她踩到了山路靠坡的那面。 下一刻,泥水扑啸而来,杜明昭的布鞋在泥水里怎么也踩不住,加之泥石流的冲劲,大雨冲刷她的眼帘,杜明昭全身湿透,她看不清,也站不住。 脚下瞬间打滑,她摔倒在地,被泥水卷着往山坡滑落。 “杜姑娘!” 应庚和车夫冲来抓杜明昭的手臂。 第99章 九十九 “杜姑娘!” 吼叫声在雨声之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当杜明昭的身子撞上山坡的刹那,她还是听到了应庚的呼喊。 呃! 杜明昭脚下碰到一块岩石,几乎是求生的意识,她伸臂朝上奋力一抓,好巧不巧手边有一棵如手腕般粗的树干。 有了着力点,她可算是稳住了全身,黄泥水仍在汐汐滑动,她斜挂在山坡,生怕被卷入坡底。 杜明昭用手抹了一把脸,眼前清明了些。 她朝下俯望,依稀能看出树林的影子,半挂在山坡心里慌的没底,即便是她也没胆量松开手就这么掉下去。 没有十米也绝对有三米以上。 万一掉落不堪设想! 她必须得往上爬,而不是往下落! 杜明昭右脚蹬踩那颗唯一能够到的石块,她咬了咬牙,双手抱在眼前的树干之上。 她祈祷着,希望树能承载她的重量。 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杜明昭仰起头,不顾豆大的雨点拍打她的脸蛋,她朝上喊了好几声:“应庚!应庚!” “杜姑娘!” “小杜大夫!” 应庚和车夫在上方试图寻找杜明昭,两人纷纷放开了嗓子喊。 杜明昭又提声回:“我在这儿!” “杜姑娘!” 应庚的声音离得近了些,他找到了下落的位子,奔来就往下喊:“杜姑娘,你在吗?” “在,我在!” 山坡顶的泥水湍急,应庚是习武之身,底盘很稳,双脚扎在水中仍能维系全身平衡,他抹去脸上的水想看得更清楚些。 当应庚探头急快睨眼,终于得见杜明昭被一棵树半道所救,她离得坡顶并不远,有两个人的身位。 “杜姑娘,你等着。” 应庚生怕杜明昭一个姑娘家手力小撑不住,他格外慌张道:“你可千万要抓住了,不可松开手!” 狂风暴雨消退化为淋漓大雨,几人全身皆是湿透,但没一人敢在这个时候松懈。 杜明昭自然明白跌下坡的后果,她的手腕经由泥水冲刷着,那水打在她肌肤上生出了疼痛和麻木,可她都没松开一分。 车夫急急跑过来,他用袖子抹脸,狠狠瞪大眼一看。 这下也是看见了山坡上挂着的乌黑人影,是杜明昭不错。 应庚扭头喊秦府的车夫,“过来搭把手,你抓住我的脚腕,我下去救人。” “不行啊!”车夫一把拉住应庚的手臂,“小杜大夫那个地儿就是你人下去了也够不着的,我们得想个法子寻个绳子把她捞上来。” “这荒山野岭的,还能去哪儿找绳?” 车夫一脸为难。 秦府马车里只备了点心、茶水与纸伞,麻绳寻常人家不会随身携带。 应庚突而想到手边的剑柄,他取下剑便道:“不如试一试这个?” 车夫又是摇头,“应庚小哥,小杜大夫既是抓住了剑柄,也难保手抓不住而滑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杜姑娘可是我伺候的主子!”应庚不免急躁起来。 车夫就道:“我熟悉上山的路,我立刻去五延寺喊人来,你们在此等候一刻。” 眼下无更好的法子,应庚只能应允。Pao pao 秦府车夫弃下马车当即徒步逆流走回上山的路。 应庚站在坡边不时往下看两眼,就怕忽而哪一时看不见杜明昭。 他心慌的很,喊着就问:“杜姑娘,你再撑撑!” “应庚。” 被泥土水冲刷许久,如今是十月末,天已入寒,而杜明昭全身浸泡在泥水之中,又受冷风吹袭,整个人是冻得不停打颤,连声音都染上了颤音。 杜明昭愈发觉得无力,应庚在上喊了她好几遍,恍惚间她才听到一句,冷不丁甩甩脑袋强迫自己恢复意识。 “应庚,我若是松手,能有几分活路啊?” “杜姑娘,你别胡说!” 杜明昭听出上方应庚咬牙切齿的急迫,在这种危机时刻,她难得笑了出声,“我方才比划了下,那里有树林,应不至于丧命,至多是身上哪儿给折了。” 应庚的声音更显焦急,“杜姑娘,莫要做傻事啊!” 杜明昭回他:“安心,我这会儿还不想跳,我还能撑片刻。” 确实,她还有力气能抓住树干,可身体上的寒冷更令她难忍,手臂一旦发僵,很可能会脱力跌下。 杜明昭叹了口气。 她把脑袋靠在右臂之上,闭眼缓口气,留存体力。 “杜姑娘。” “杜姑娘!” 应庚仍在山坡顶上高喊。 几声过后,下方却无杜明昭的回音,应庚不等秦府的车夫归来,情急之下他便要卧身顺着山坡而下。 可不远处忽闻一道厉声,“应庚!” 两人脚下飞快打水奔袭而来,应庚擦拭了脸庞,入目竟是黑袍紧裹身子的宋杞和。 “公子!” 应庚再一看,连东宏也紧跟在后,两人俱是全身淋湿,看样子是马不停蹄从襄山山脚一路沿山路赶到。 宋杞和满脸冰冷,泥水里只有应庚和一架秦府的马车。 唯独缺少了他心心牵挂的人。 没看见杜明昭的身影令他慌得想砍人。 宋杞和捉住应庚的衣襟怒吼,“昭昭人呢!” “公子,下山回城时大雨封了路,山上滚下的泥水把杜姑娘卷进了山坡。” 应庚面色尤为难看,他顾不上请罪,救杜明昭才更为紧迫,“她刚就在那棵树这儿,我喊了她几时,但现在不知道了……” “该死的!” “公子!” “公子!” 在应庚和东宏两人的嘶吼声里,宋杞和已奋不顾身顺着山坡一跃而下。 东宏刚跑到山坡边,宋杞和的身子已是被卷入了泥水里,他铁青一张脸,也跟着要下去。 应庚连忙抓住了人。 “放开!” 东宏怒气满满,“主子和杜姑娘若有个好歹,你我一百个脑袋都不够赔命的!” “东宏。”应庚的担忧不比东宏来的少,“你再下去我们可怎么救人上来?最好是等主子去到杜姑娘身边,你我合力拉两人上岸。” 东宏恢复稍许的冷静,他顿在原地。 山崖之下,两人终于听得宋杞和的喊声。 东宏立马回道:“主子,要怎么做?” 宋杞和倒入泥水里顺势落到半山坡的树干边,他徒手捉住树干,再又捞住了半倒在水中的杜明昭。 他着急喊:“昭昭,昭昭?” 杜明昭缓缓睁开眼皮,视线朦胧里是一双熟悉的桃花眼,她不敢置信地瞪着宋杞和,“祈之?” 见她仍有意识,宋杞和紧绷的身体终是放软,他揽她入怀。 怀中的身躯如冰天雪地滚过般的僵硬,他将她搂得更紧。 杜明昭脑中混沌,她还未回神,“祈之,你,你怎么来襄山了?” “今日雨太大,何掌柜告诉我你上了山,我便招了马赶来想接你。” 宋杞和说不出自己什么情绪,在得知她从山坡跌落的那一刻,他几欲万念俱灰。 他还以为,这辈子又要失去她了。 好在他没留在溪川县等她归来,而是选择前来襄山寻她。 “可是。”杜明昭哽咽住。 真的是他。 她万万没想到,宋杞和竟为她义无反顾地跳了。 他就没想过自身安危吗? 杜明昭的身体太冰冷,宋杞和抱着她轻声安抚,“这树恐怕撑不住我们两人,你抓住我。” “祈之,你……” 宋杞和抓过杜明昭的手,让呆呆的她圈住自己的腰,他没说多的,只是告诉她:“你缩在我怀里,把头蒙好。” 杜明昭隐隐猜到他要怎么做,可她心里却更是担心,“祈之,山下是树林,虽有树挡落,可仍会跌伤摔折啊,我们不如让应庚他们拉我们上去。” “你听我的便是。” 宋杞和抬起头,朝上喊话,“你们二人即刻下山去寻秦大人来搜山,我们等着你们。” 东宏和应庚齐声喊:“主子!” 山坡上挂着宋杞和与杜明昭两人的那棵树,在坡边作乱抖动,摇摆两下过后,它终是停住。 宋杞和松开了手。 两人以极速坠落。 刷刷刷—— 杜明昭耳边是水流与树叶枝桠撞击发出的响动,宋杞和用双手将她搂在胸前,在下落的时刻,他至始自终都是这个姿势。 “呃。” 宋杞和的后背撞到了一处粗壮树枝,他咬唇吞下阵痛。 因为树,两人的坠落受到阻拦,宋杞和抬手一把捉住就近的树干,在抱着杜明昭的情况下,硬生生令两人刹在了半空。 “咔嚓——” “祈之!” 杜明昭下意识要松手。 可宋杞和却先一步回拥住她的腰,他这才松开抓树的五指。 两人稳步落至地面。 “哈……” 宋杞和再抓不住她,身子一软就半蹲在地。 “祈之!” 杜明昭着急要掀开他衣襟看他的伤势,可她四肢在受冷水浸泡多时后脑供血不足,当她双脚刚刚站定,便又眼前一花朝地栽去。 宋杞和连忙接住她,他还余点力气,幸而没被杜明昭带着倒下。 杜明昭撑地爬起,她搀扶起宋杞和,“我自己能行,你可还好?” “昭昭,你需要休息。” 杜明昭头昏的厉害,不需要把脉她都知道自己此时血压过低,可两人并不适合在山中久待,“祈之,我们快回城里。” “徒步怎么走回去?” 宋杞和蹙眉,他在杜明昭身前蹲下来,道:“上来,我背你。” “你后背有伤,我自己走。” 可不等杜明昭挪步,宋杞和已伸出长臂揽过她的双腿,她本就身子没劲,这么被拉径直便倒在了他的背上。 宋杞和再一起身,杜明昭不愿意也得抱住他的脖颈,由着他背。 他虽行动霸道,可不论哪处都充斥对她的全心体贴。 杜明昭在宋杞和的背上,忍不住眼角微红。 她很心疼他,轻声附在他耳边道:“只给你背一会儿,一会儿就放我下来。” 宋杞和笑了下没回话。 不知过了多久,杜明昭神志昏沉之间,感觉身上少了雨水,周身涌入干燥的气息。 杏眸微睁开,发现两人来到了一座山洞里。 宋杞和正回抱她平稳放下,他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模糊了容颜,杜明昭抬眸时,正好将他眼里的忍痛挣扎看得一清二楚。 宋杞和放好她,起身的那刻,杜明昭抬起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冰冷的红唇覆在他同样泛凉的薄唇之上。 第100章 一百 宋杞和顿时错愕,愣在半空更忘记了动弹。 可杜明昭只是用唇轻轻碰了他的一下,就挪开了脑袋。 仅是触碰一刹,宋杞和那双桃花眼里都燃起熊熊大火,他刚抬起右手,却被强撑爬起身的杜明昭抱住。 两人在雨天被淋了个透,衣衫紧紧贴着肌肤,不过因杜明昭身着的是麻布衣裳,麻布在泡水后不至于走光。 而宋杞和的黑衣更不必说了,淋雨不淋雨那皆是一个色。 杜明昭抓过宋杞和的右手腕,两根冰凉的手指碰到关节处摸索着,宋杞和屏息没忍住闷哼。 “祈之。” 杜明昭折腿蹲坐在他身边,双手按捏他的右手腕骨。 那时候两人朝下坠落,宋杞和为不使她受到波及,是用肉骨做缓冲以至于两人能在半空刹住。 可付出的代价就是,腕骨脱臼。 杜明昭鼻头发酸,一股既心疼又怜惜的感觉涌上心头。 脱臼对老中医而言是再好治不过的病,杜明昭连杜黎的错骨都治得,寻常脱臼她自然也有手法。 “咔嚓——” 杜明昭稍用了力,便将宋杞和脱臼的手腕正回了骨。 “为何要下来啊,”杜明昭声音幽幽,“你们把我弄上去不就好了。” “我看过那山坡,泥水湍急难以逆行,即便放了绳下来,应庚和东宏在上头仍会受水流阻碍,不如往下走。” 别看宋杞和眨眼之间跳下山坡,可那一刹那他是深思熟虑的,“且你当时又几乎昏迷,我不下来谁能来?” 她没有松开抱他手臂的双手,杏眸轻而掀开,她问:“疼吗?” 宋杞和眼底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发灼灼。 他并不觉着手疼。 反而是另一个部位。 全身的火气因她勾魂的眼眸一冲而下,两人的独处环境之下更是情难抑制。 杜明昭垂头,她一双杏眸的眼尾氤氲着水汽,再抬起时,与宋杞和含火光的眼撞至一处。 他的喉结滚动。 那目光杜明昭不可能看不懂。 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那点东西。 前世虽不曾动过心,可因为他,杜明昭第一次尝到了情_爱的酸甜难分难舍。 她的神志还有点昏,许是在水里浸泡过久,又受风吹,脑子不是很清醒。 可她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么。 杜明昭倾身,她扑上宋杞和的胸前,双手捧住他的脸。 双唇再度亲上了他的。 两人彼此湿漉漉的衣衫贴近,连唇瓣都是一样的冰冷,可尽管是寒意漫天的季节,山洞里仍旧有一把火苗能被点燃。 宋杞和顺势接过杜明昭,双手掐住她的腰往上一提。 杜明昭没有放开他,她渴望着自他身畔传来的温暖。 “祈之。” 充斥着爱的呼唤在唇齿之间流出,宋杞和很快封住了她的声音,连一丝缝隙也不留下。 是她主动引他索取的。 杜明昭的唇瓣被咬破了,她忍不住叮咛,想要推开宋杞和。 铁锈味使得宋杞和全身僵住,他不敢再重重吻她,而是用轻缓的舔舐沿着她的唇缝一过。 他不再动,只是贴着她的。 杜明昭能感觉到他眼里、双手还有血液里情不自禁地亢奋。 她的身体全压在宋杞和身上,他的后背也在两人亲吻之时又撞到了山洞墙壁。 凹凸不平的石头磨着他的后背,正好是他被树枝撞击的那块。 宋杞和沉声闷哼,“昭昭,这里不是个好地方。” 他拥着怀中的温软,只觉着全身上下没一处是不疼的。 可近在咫尺的馨香又彰示着,刚两人冰冷之下那个生火的吻并非错觉。 宋杞和抬起下颌,薄唇轻轻点了下杜明昭的脸蛋。 这一碰,才察觉她脸发烫。 “昭昭!” 宋杞和着急想拉她起身,但杜明昭已是意识不太清楚,她支吾应了他一下,转而又闭了眼。 杜明昭的身体滚烫的厉害,是受刮风下雨后引起的发热。 该死! 宋杞和想抱着她起身,山洞之外雨水打树叶的响动愈发清晰,他瞥眼一看。 雨下的更大了。 如若他执意带杜明昭离开山洞,两人怕是得再遭受一番大雨泼头,还不知会不会使得杜明昭病情加重。 在山洞避雨,等应庚和东宏找来是上上之策。 宋杞和歇了心思。 他把怀里的杜明昭又搂紧了一分。 依稀记得,最后一回见她也是大雨之日。 彼时他已是东宫太子,那日正在金銮殿,受陛下亲召,东宫侍奉的宫女跌跌撞撞跪倒在殿外,哭喊说道太子妃却是发动早产。 宫中大雨如注,与今日似曾相识。 杜明昭沾着水雾的眼睫眨动几下,那双杏眸睁开一分,她找回些许意识,问的却是另一件事,“祈之,你该与我坦诚的吧。” 宋杞和揽住他的手顿住。 杜明昭这会儿手臂身上皆散发热气,她固执地捉住宋杞和的手,又说:“我不是傻子,祈之,蒙骗我,我的心是会疼的。” 话音落,宋杞和已然明白她是知晓了什么。 “为何你要离开,是与太子殿下一道?” 杜明昭直言不讳,她非要把两人之间最后那道屏障撕扯开来,“你……是从明州,不,漳州回来的吧?” “昭昭,你……” 宋杞和脑中如五雷轰顶,他以为是薛径透底给杜明昭的,“是薛老告知你的?” “你只说是或不是,与我师父无关。” 杜明昭嘴边有了嘲弄,双手捂住作痛的双眼,她说得缓慢:“你身边的东宏与应庚并非寻常侍卫,我早该留心到的,怪我愚笨,漳州宋家哪有什么平平无奇的公子少爷,有的便是京中两位皇室子弟,其一是你,宋杞和。” 她没有喊他“祈之”或那个一直做假名的“宋奇”,而是独属于御王府世子的“宋杞和”。 杜明昭的思绪那么明晰,宋杞和甚至以为她未发热,更没神志恍惚。 可她靠在他身上,两人紧紧挨着,她身体的滚烫不是假的。 直至这时,宋杞和再隐瞒不下去,他在后怕,更恐慌怀里的人会就此消失。 “是。” 宋杞和在杜明昭面前第一回 承认身份,“我是御王府的世子,这次离开菏州是为护送太子回京。” “你起初出现在抚平村,便隐瞒于我,可是?” “……” “是不是!” 杜明昭双手揪住他的衣襟,音色拔高。 宋杞和的手微微颤抖,他低头苦涩道:“是。” 这一个字,令山洞之内顷刻间死一般的沉寂。 宋杞和飞快抬眼,只见杜明昭是呆愣愣僵住,她露出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为何要骗我?”杜明昭扬手打他,可浑身无力连落手都是软趴趴的,“你我定亲,直到此时,你都不曾与我说实话。” 若不是这次宋杞和离开太过急切,引得杜明昭猜疑,她绝对想不到宋杞和打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宋家少爷,更不是她以为的,一无所知的那个病弱美人。 医治宋鸿信的时候,她还屡次支开宋杞和,以防备两人相认。 结果宋杞和与宋鸿信,早在京中就知晓彼此存在,连宋鸿信前来菏州都是宋杞和亲自去接的。 头隐隐作痛,病中的杜明昭感官放大无数倍,她情绪再难像平日那样稳定,“什么入赘……什么不在乎家业,你骗了我!” “昭昭。” “别喊我!” 杜明昭的手被宋杞和包在了手心,他禁锢住怀里的人,可这番却换来杜明昭的挣扎,“放开。” “昭昭,你容我解释。”宋杞和面容寻不出一丝戏弄,他再认真不过,“我隐瞒身份,事出有因,你听我说完再给我定罪也不迟。” 杜明昭作缄默。 宋杞和桃花眼沁着失落,兀自出声,“你说过你不喜京中,连县城官府人家都觉得麻烦,更别提京城的御王府,我瞒着,也是想你早日接纳于我。” 杜明昭还是不说话。 “对不住,这是我的私心,我说愿意入赘杜家绝非戏言,若能抉择,我宁可抛弃御王府世子身份,只做真正的宋家少爷。” 宋杞和碰了碰杜明昭的肩膀,她没反抗,他知道她易心软,因此他轻轻将脸凑过去贴着她,“我本是想待京城安顿好,便留在菏州永远陪你的,可还是被你事先察觉到了端倪。” “你怎么留在菏州?”杜明昭虽体弱不好动,但出口仍没好气,“太子毒未解,京城只你们二人,你又备受瞩目,说到底还不是得回去。” 宋杞和沉下桃花眼,低声委屈道:“昭昭,都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杜明昭是真想教训他,可偏生这心中有了情,许多事都能忍几分,话到嘴边下不去重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还有爹娘都得被卷入危难之中?” 杜明昭不在乎自己。 是她动心,喜欢上宋杞和的,她可以陪同宋杞和踏上那条荆棘之路。 可疼爱她的杜家爹娘呢? 他们却是无辜被连累之人。 宋杞和无法辩解,这确实是他的私心,即便杜明昭无法原谅他,他这辈子也无可能放任她与另一个男人成亲生子。 他做不到。 宋杞和圈紧杜明昭的腰肢,事关于她,他一向不讲道理的执拗,“我会求得杜叔和婶子的原谅,可昭昭,我不能放你走,我们之间不止是有定亲,还会有成婚。” “莫要寻我爹娘,他们知道这事还不得吓个半死。” 杜明昭气笑了,她头昏倒靠在宋杞和胸膛之上,“你的身份先瞒着吧,我爹临近乡试,我不想他分心。” “好。”宋杞和听话的很。 “既然你是和太子离开菏州的,那可是在明州见到了盈盈?” “是,施盈盈独自离的溪川县,她暗地里跟随太子,像是想求太子给她一个名分。” “名分!” 杜明昭再难淡然自若,施盈盈比她料想的情况还严重。 她竟是自甘为妾。 第101章 一百零一 杜明昭只觉着头更疼,“施盈盈自愿伴太子殿下?” “是,她看样子离城后便没想回施家。” “怎会这样!” 杜明昭回忆施夫人几近崩溃的一面,她吐出一口浊气就道:“那些日子施夫人寻她都快疯魔,她出走便罢了,竟还是奔一男子去的。若是真一心扑在太子身上,怎不与施夫人道明心话,她一个人私自出逃可真是!” 宋杞和知晓杜明昭念着与施盈盈的几分旧情,无比关切她的去向。 他只得揽住她的肩膀,无声安抚。 杜明昭轻声咳了两下,又问:“那太子殿下是何意,只给施夫人去了信,施家的交代呢?人好好的闺女跑到了明州,殿下是不打算将施盈盈送回来了?” “是她不愿意回。”宋杞和只说自己的见闻,“太子没有不放她走,早在路途发觉施盈盈暗地追随,太子便让人带施小姐回溪川县,可施小姐铁了心要委身于太子。” “她是中了邪了啊!” 杜明昭眼里复杂,她想不明白。 古代的聘为妻奔为妾,施盈盈应比她懂这个道理,怎就一时糊涂了呢! 她非要随太子去京中,这样一来事后即便得了太子的偏爱,入东宫又能得到什么? 杜明昭十足惋惜那个曾经在溪川县开朗的施盈盈,她的双眼从来充斥着对美满的向往。 “待太子回到东宫,会怎么安置施盈盈?” “她的话,但凭造化了。” 京中的诸多杜明昭都未细究,看书时她亦未关注过后续京城诡谲,说实话,她对古代宫中的册封是一窍不通。 杜明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是发烫的很,她问:“你且说说。” “得看太子是有多中意施小姐了。”宋杞和朝山洞外眺望,眼见雨是下的小了些,寻思应庚等人该也快到,“我护送太子回京的路上,见太子待施小姐还算亲善,不像是厌烦的样子。” “她可是能封个侧妃之位?” “以施小姐的身价,怕是不够格。你有所不知,陛下为太子妃之位费了多少心思,连京城柳首辅那顶顶好的嫡出孙女,已是十六都还未出嫁,便是留给太子的。等他身子骨好些,陛下便要下旨赐婚。” 宋杞和与杜明昭道实情:“侧妃之位更不必说,宫中太子生母皇后仍建在,这几个位子那都是会精心挑选,再不济都是世家之女。再说施盈盈,她若真是施侍郎所出嫡女,倒还能够着,可她并非京城施府千金。” “良娣?” “兴许吧。” 宋杞和还说:“因而我说看太子心中有几分她的位子。” “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的,可和我们小平民老百姓不同多了,是,你们婚配都该是高门世家女堪佩,不提太子,你身为御王府世子,哪里轮得到我一个村姑做正妻?” 杜明昭病重情绪不稳,听完宋杞和的话那火气是便涌上头,“放开我,我坐一边去,往后你可不是我未婚夫,烦请世子殿下另娶别家小姐吧。” 她才被亲肿的朱唇是喋喋不休,吐出的字眼一个都不耐宋杞和听,气得他用唇径直堵住了她的嘴。 “唔。” 他狠狠地咬她。 杜明昭的腰被两只铁臂禁锢,左右挣扎都没能摆脱,偏她的不专心又引来宋杞和使力的一咬。 “哈……你,你给我撒手!” 宋杞和的桃花眼刻着执着,他边啄她边压着她的唇吐字,“我说过,昭昭你若提这事儿,我只会亲你。” “别……别了。” 杜明昭被吻得脱力,胸腔之中的气都被他卷走,她双臂软绵绵的,仍作抗拒。 看她满脸绯红,连气都换不过来,宋杞和怜爱地终放过了她,转而亲亲她的鼻尖,沙哑着嗓子说:“不许再提亲事,你我的定亲这辈子都无可能更改。” 杜明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全身发软,这会儿完全瘫倒在宋杞和身上,抬不起手。 她喘了两口气,眼皮沉重地打颤。 撑着最后一点劲儿,她反道:“你与太子同为皇室子弟,并无差别,咳……” “不,我的婚事凭我自己做主。” “怎么能?” 杜明昭脑中混乱的很,一会儿闪过当今陛下,一会儿又是宋杞和回京后,重掌御王府世子之位。 他们的身份差距不可谓不大,简直是一道如天堑的沟渠横在之间,难以跨越。 宋杞和的声色郑重真挚,“我应过你,你我之间不会有第三人。” “咳,咳……我那时候是以为你为宋家少爷。” “是少爷还是世子有何之分?对我而言,我仅是你的夫。” 耳边是宋杞和一字一句地许诺,杜明昭闭了声。 一日之内,她接受的讯息过多,一时无法镇静下判断。 杜明昭缓缓阖起眼。 她好困。 与宋杞和的之后,施盈盈的处境,还有怎和爹娘作解释—— 待睡醒再谈吧。 如此想着,杜明昭脑袋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 …… 有嗡嗡嗡的交谈声扰动,杜明昭以为是梦,可摇了两下头,伸手再往下探寻,竟是摸到了杜家那熟悉的棉被褥。 屋外的雨已是半停,但屋顶蓄起的水滴仍顺着凹槽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上。 杜明昭半睁开眼,浑身是哪儿处都在泛痛。 尤其是双臂,稍一用力,都在起酸意。 许是在山坡勾抓树干过久,当时无知觉,可全身绷力过度引起的痛楚。 杜明昭再抬起眼,终于清醒了。 原来她从襄山山洞里已回到杜家屋里。 “昭昭!” “闺女!” 何氏与杜黎就坐在杜明昭的床前,两人一察觉杜明昭苏醒,那是立马冲到了她身边,何氏更是压不住眼里的泪花,捧着她的手落了泪。 杜明昭有些惊慌失措地喊:“娘。” “昭昭,你可是吓坏爹娘了,整整两日,你终于是睡醒。”杜黎推着轮椅在一旁,他面色发白,极力克制着,可手也在抖。 “我睡了两日?” 杜明昭怔愣住,她没料到她昏睡如此之久。 “薛老还来为你把过脉,说你只是受惊又起了热,休息好便无事,我们才安心。”杜黎难以言述他的心情,只是唯一的闺女差点没能醒来,他不知道多难受,“你进城后我和你娘就没安心过,我们在泰平堂本想等你回来,可秦大人说你在襄山被困,那面又是因大雨滚石,失了你的踪迹。” 何氏俯身抱住杜明昭的脖子,她的泪都打在了她的肩窝,“你说这大雨天,你作何要往襄山去啊,村里都说这日子容易发天灾,昭昭,娘真怕你有个好歹!” 杜明昭眼角湿润,她轻声道:“娘,我外出是为看诊。” “看诊,非要去襄山!估摸着又是秦家的少爷吧?”何氏愤愤然。 杜明昭没点头,但何氏已是明白。 杜黎瞧出何氏满眼怒火,安抚妻女就道:“孩她娘,昭昭亦是为这个家不辞辛苦地奔波,你便莫责怪她了,在襄山遇那一遭,并非她想。” “我知道,我知道的……”何氏抹着眼角溢出的泪,话语哽咽,“都说昭昭被泥水给卷走,这回还好小宋及时赶去,不然谁知道昭昭会成啥样啊!” “是,这都多亏了小宋。” 杜明昭一听杜家爹娘提及宋杞和的名字,她的脸便不自然起来。 脑海之中顿时升起山洞里的一幕幕相处画面,她忘不了他们的吻,可同样的,她更为得知真相而揪心。 偏生是在她掏出这颗心全给他的时候,她明晓了宋杞和的真实身份。 两人的说开,让她那份纯粹的爱被迫添了一分杂色。 “昭昭,秦大人带人找到你时,你已昏倒了过去,是小宋背着你回来的。” 何氏擦去眼泪,双眼通红,她拉着杜明昭就道:“这两日你未醒,小宋那担心焦灼爹娘都看在了眼里,他真是重情义之人。” “是啊,昭昭。”杜黎难得没埋汰宋杞和,“这做咱家女婿的,不说学才优上,就说这品性,得当的起‘真’这一字。爹以为小宋是真心待你的,我和你娘觉着小宋真把咱家当自家人。” 杜明昭抬头喊:“爹,娘。” “昭昭可是要见小宋?”何氏便要起身,“你刚好也醒了,娘去宋家喊他过来看你。” “不,不要。” 杜明昭拽住了何氏的手腕,她的脸撇到一边,此时此刻她还不想见到宋杞和,“娘,你先别去宋家。” 杜黎却是说:“孩她娘,昭昭有两日滴水未进,先让她吃点东西缓口气。” “害,是,我真晕乎,昭昭身子都未好。”何氏坐回去搀扶要起身的杜明昭,伸手给她的背后垫了一张新缝的布枕,“昭昭饿了吧?想吃些什么,皮蛋瘦肉粥可行?” “嗯,好。”杜明昭轻扬笑,“娘,就吃那个。” 只要不见宋杞和,干什么都好。 一想起他,杜明昭的杏眸黯然失色。 尽管他口口声声道不喜御王府世子的身份,可生来他便无一选择,他一日存活于世间,那个身份一日存在。 杜家爹娘都是溪川县本地人,两人性子又是再朴素不过。 杜明昭真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两人这个事实。 她只是感到满腹的愧疚,难言。 杜黎见杜明昭盯着自己看,不说话只是眼中像有意要流露,他笑了笑,温声道:“昭昭,不管你做何事,爹娘都信你自有主见,只是你万不可令自己涉险,那样爹娘忧虑太甚,更六神无主。” 第102章 一百零二 “对不住,爹。”杜明昭下意识道歉。 并非是为其他,而是为她有私心的隐瞒。 杜黎摇头笑答:“昭昭,你不用说抱歉,你是爹娘的闺女,追寻你想做的,只要平平安安便是。” “是,我下回定会小心。” 就是因为杜黎不需缘由的偏袒,杜明昭心里的愧疚才会越涌越多。 一面为宋杞和,一面又是为杜家。 杜明昭吐出一口气,在这时烧好粥的何氏端碗进屋,“昭昭,来,趁热吃。” 何氏给杜明昭端到了床上,她便执起了瓷勺,搅拌热气腾腾的粥。 “娘还给你温了药,等你吃完饭再用。” “好。” 杜明昭应了声,她舀起一勺入口,唇中味觉未全恢复,味道只能吃出寡淡,但她没说什么,再连吃两口之后,她侧过头问杜黎:“爹,你的功课温习的如何了?” 杜黎道:“还成。” “这几月我让何掌柜留存了一笔钱在钱庄,爹,娘,”杜明昭朝杜家爹娘说出她明年开春的打算,事关杜黎下场,她绝不会马虎,“乡试是明年三月,需得去菏州的长甘县参考,我问过城里熟知的人,那地方临菏州与邻州的交界处,从溪川县启程抵达怎么都得要一日。” 杜黎疑惑:“昭昭,明年爹准备自个儿去长甘县,你和你娘在抚平村等我的信儿,不必折腾了。” “是啊,你爹又不是没去过长甘县。”何氏应和杜黎的话,“以往他考过那几回,都是在长甘县下的场。” 杜黎道:“嗯,我想着二月去都来得及。” “不好,我听人说明年乡试考生应是极多,爹你忘了早前你路上遭遇的那些事?” 杜明昭道出杜黎前几次乡试都有多倒霉蛋子,她可不想明年又出这茬,于是她劝道:“二月去迟了,还是尽早吧,十二月就得准备起来。” 这时候已是步入十一月,给杜家的时日不多。 何氏蹙眉不认同,“十二月就要走?那咱家岂不是连个好年团圆夜都过不得了。” “昭昭,不必要那样赶早吧?”杜黎也没第一时应下。 “我说的早也是以备万一,而且,这一回我有意和爹一同去长甘县,我那笔钱便是给爹留着下场用的。” 杜明昭杏眸浅浅,笑容明媚,“娘,莫非你忍心爹一人在长甘县饱受寒苦?新年我们举家不能团圆,倒不如娘我们都上长甘县去。” “我,我们都去?”何氏却被这话震惊到。 “不错,我们在长甘县过个好年,只要一家人都在,在哪地都是团圆不是吗?” 何氏与杜黎对视一眼,两人不说反对,却也没即刻赞同。 而杜明昭摆出不容拒绝的姿态,与两人说着:“爹,娘,我还未去过长甘县呢,你们也知道我那医馆如今还有买药的生意,我想四处走走,看长甘县可能再盘个铺子。” “好了,你乐意那爹娘便随你。”何氏最先服软。 只要杜明昭平安无伤,别说去长甘县,便是离了菏州她都甘愿。 杜黎看何氏同意,他便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只是他说的是:“昭昭,长甘县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好。” “无事,可我想见识呢。” 杜明昭杏眸里清亮的渴望令杜黎动容,他再难拂去孩子的心意。 杜黎应了。 …… 因杜家爹娘应允早日启程,出发赶往长甘县以好杜黎备考,何氏近来是加快手里的绣活,连夜缝补冬衣。 而杜明昭则被何氏勒令在屋中养病。 药房那头杜明昭在溪川县受重伤的讯息一传开,柳叶与各家乡亲们齐齐到访,众人皆为杜明昭的病情担心不已。 眨眼之间,杜明昭的屋中便挤满了抚平村的乡亲。 就连薛径都来杜家凑了个热闹。 “叔婶们怎都来看望我了?”杜明昭作势要下床,“我真无事,不信你们瞧?” 柳叶却忙把她扶回去,“小姐,您可莫下来。” 王婶子忙不迭拉过薛径说:“薛郎中,您快先给杜丫头摸个脉吧,我们大家心里头也好安个心。” “是啊,我们都不晓得明昭这病怎样。”杨润毅满脸焦急。 “薛郎中快给杜丫头看看病吧!” “杜丫头脸色还这样差,瞧着就不见好。” 乡亲们七嘴八舌,薛径回望杜明昭无奈的眼,含笑走来,他伸出了手。 杜明昭见状,不得不把胳膊递给了他。 “嗯……”薛径沉吟着,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纷纷随着薛径的话收气,“丫头是好了许多,这热退了下去,再喝几日的药便可痊愈。” 话音落,屋内齐齐一阵呼气声,宛如彻底安心。 杜明昭好笑地投眸,“我是真无事,没那么的脆弱。” “杜丫头你可不要作逞强,婶子都看出你还虚弱着呢。”王婶子牵住杜明昭的手心疼,“后头我们会盯着那山,不时进山采药,你就在家养病不必忧虑药房,啊!” 杜明昭又瞥眼其余的乡亲们,每人脸上都挂着对她的担忧,皆是真心实意。 她顿时再不好推拒,应道:“好,药房那处交由你们。” 叔婶们又连连让她别操劳。 众人在杜家逗留了两刻钟,多是体恤关切杜明昭的病,待说过好些话后,柳叶领着一行人回药房。 叔婶们陆续散离,吕家三姐妹却是留在了最后。 杜明昭看出三人有话要说,侧头轻笑,“怎么了这是?” “明昭,我们来本是想看你可还好。”吕思娣顿了一下,复而继续,“你能醒来,我们姐妹都为你感到高兴,只是我们还有一事,这事吧,是有些难以启齿。” 杜明昭猜到兴许与吕婶子有关,她眸子暗了暗。 “说说看吧。” “唉……”吕思娣眼中涌动羞愧,“还是我娘,明昭,我知道我娘说过你的不是,这回她没了孩子在家养身子,一日却比一日的虚,我们姐妹三人是没法子了才想求你一回。” “你们姐妹先回去吧。”薛径先摆了手,“午后我会上吕家一趟,先让丫头养病。” “是,是,薛郎中多谢您。” 吕思娣鞠躬道谢,身为大姐的吕思娣更是拉着妹妹们弯腰,“我们就不叨扰明昭休养了。” “嗯,去吧。” 杜明昭没插手薛径的决意,她只是默默看着。 过了一会儿,薛径语重心长与她说道:“襄山那一趟着实危险,你怎那么糊涂呢,秦夫人留你在五延寺,你个死心眼的偏要下山,若非如此何至于遭这个罪?” “我离五延寺的时候,半点雨都没落下来,可走到半山那雨是连盆泼下,我无处可挡的。” 杜明昭自嘲笑笑,“师父,我哪儿算的到万事啊!” “万幸那小子寻到了你。” 薛径哼宋杞和,“他在那日赶回了溪川县。” “师父,你……” 杜明昭再度琢磨薛径口里与宋杞和的熟稔,她想到一种可能,直言询问:“师父你知晓祈之的身份?” 薛径捋胡子的手顿住,眼眸沉下,“丫头,你都知道了。” 杜明昭心口堵得慌,她此刻的声音都发闷,“你来抚平村时是和祈之一道的,可是?” “是。” 薛径嘴唇蠕动,深深叹了一口气。 “为何?你和祈之都隐瞒于我。” 蒙骗本就是错事,偏他还帮着宋杞和欺骗了杜明昭,当望见杜明昭受伤的眼,薛径的心如被刀割。 尤其是薛径听到杜明昭的这一句问话,他连劝慰都不知如何下口,只能说:“他不想你因御王府而疏离他,丫头,若打一开始出现在你身边的,并非宋家少爷而是御王府世子,你怕是连一面都不会见他的。” 杜明昭能明白这个道理,可这不代表被骗的伤痕能轻易抚平。 她还问:“师父,那你又为何得偏帮他?” 薛径有口难辨。 还是杜明昭说:“在京中,师父承过他的情吧。” 这是杜明昭唯一能猜到的缘由。 “是,”薛径颔首,没否,“那年是御王府世子为我平的冤,陛下才将我赦免出狱,若非他,我还不知道得坐几年的牢。” 杜明昭终于懂得,这样大的恩情难怪薛径即便看宋杞和不耐,仍旧应下他的要求。 薛径诚恳与杜明昭致歉,“丫头,除此之外师父再无骗过你,尤其是师父的这身医术,全无保留地教给你,希望丫头你能原谅师父一回。” “师父,我没有怪你。” 看薛径过于自责,杜明昭回了他一个谅解的笑,“我知道师父并非有意,祈之是否为御王府世子并不妨碍你我的师徒之情。” “丫头。” 薛径以为,自己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应宋杞和来到抚平村,再收杜明昭为徒。 他有这一门徒弟,是他之幸。 “师父,我有些困了。” 两人说了过久的话,杜明昭眼皮微微耷拉,她困倦上头,是想歇下。 “睡吧。” 薛径不再打扰,他起身出屋。 …… 杜明昭以为她的身板短日之内能除病气,可她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再度醒来,屋内蒙着昏黄,已是临傍晚的时刻。 杜明昭揉着惺忪的眼,余光中瞥到一团漆黑的身影。 “啊!” 她朝旁缩了下身子,那团身影却快步来至她身边,待那人凑近打量,一双桃花眼在她眼前不断放大。 是宋杞和! “昭昭!” 宋杞和刚牵住杜明昭的手,便被她冷脸一把甩开,她背过身,以后背相对。 第103章 一百零三 “你又来做什么?” 杜明昭说时双手不自觉缠住了裹在身上的棉被,她话里是故作冷漠的生硬。 宋杞和的声音便落在她后背,“昭昭,这已是第三日了,你还不肯见我呢……” 杜明昭不吭声。 良久,后方传来宋杞和幽幽的叹息声,他似是无奈,偏又舍不得离开,便转了话道:“太子将诊金送来了,莫非你不要?” “要,怎么不要了!”杜明昭闻声立马转头坐起来,抬手朝他一伸,“我的诊金呢。” 说到这事,她可就无半分困意了。 宋杞和无可奈何,桃花眼倾泻出一抹了然,他从袖中拿出一方云锦所制的锦囊,递至她手里。 宋鸿信走的那时,杜明昭与他说过诊金收他一百两。 可如今,锦囊之中是整三张百两的银票。 宋鸿信付她三百两! 宋杞和瞥见杜明昭骤然明朗的眸色,心知这对于她是期盼已久之事,他便补道:“太子还另赠于你几箱的药材,只是因你在家休养,药箱全放在了泰平堂。” “嗯呢。”杜明昭浅笑着应了声。 “那日秦大人去襄山搜寻,过后花了足两日才疏通襄山的进山之路,他得知你是为秦小少爷而上山受困,秦家十分过意不去,他们想要补偿你。” “唉……那事怪不了秦夫人。” 不管怎么说,秦夫人当日是有劝她留在五延寺的,可她执意下山才会遭此不测,怨不得旁人。 杜明昭想说不必。 可宋杞和勾唇摇头,“秦府送都送来了,如今城里都知晓你在襄山受累,被迫留家养伤,何掌柜在城中是忙的焦头烂额。” “哪有传的那样严重,都怪我待家太久。”杜明昭再一扭头,只觉得哪里不对,她好似又受宋杞和的牵动,将要与他置气打底的心思忘了,这可不行,转念之后她回身躺下,“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便不送你了。” 旋即杜明昭又裹起被褥,一副“好走不送”的态度。 宋杞和被她整笑了。 他保持沉默,不再开口。 杜明昭未听到身后有动静,心里却突然升起烦躁,她躁动地踢了下被褥,谁知下一刻身后便有一双长臂穿过她的手臂。 宋杞和径直爬上她的床,隔着那层被褥严严实实将她搂入了怀中。 “你,你怎可以上我的床?”杜明昭在被里翻动,想甩开宋杞和的手,“我爹娘可都在家呢。” 宋杞和锁住她挣扎的动作,用下巴压住她摆动的手臂,桃花眼轻笑着,“这话说过一回,可便无用的。” 比厚脸皮,杜明昭赛不过宋杞和。 再来她的威胁一向如纸老虎不顶用,说过的话没一次真实现过,吐出几回宋杞和都是不怕。 杜明昭板着脸,杏眸很是认真摆出冷色,“我还在生气!” 她的鼓起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若非腮帮子未鼓动,便如同河豚一气就炸。 “别气了。”宋杞和磨磨蹭蹭地把下巴挪到她脖颈边,讨好贴近她,“昭昭你身为大夫,怎会不知气多了伤身,你可要少生点气啊。” “你说我这都是为谁?” 那话非但没哄好,反而有点火上浇油。 宋杞和又主动认错,“是因我,全因我对不住你。” 杜明昭又是不说话。 “杜叔和婶子还不知情吧?”宋杞和问。 杜明昭却不答。 可宋杞和已猜到她是何意,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杜明昭的侧脸,他笑说:“昭昭是心软之人,你不会抛下我的。” 杜明昭被他亲得心烦,抬手去挡他的唇,可宋杞和却直直落了个吻在她手心。 连番的软磨硬泡,杜明昭有些招架不住。 她佯装冷硬的脸眼看有松动的痕迹,而这时宋杞和更是一歪脑袋,直埋入她的肩窝。 他用鼻头蹭蹭她的发,声音沙哑低落,还有不易察觉地委屈。 他喊她的名字:“昭昭。” 杜明昭暗暗叹息。 宋杞和沉着声磨她,“我后背还疼着,这几日你养病,又不肯见我,无人为我看伤势……” “你怎么不找我师父?” “你师父更没给我过一个好脸色。”宋杞和音作低吟,“昭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身边那些人有多护着你,就有多不待见我。” “过来。” 一听这话,杜明昭哪里还绷得住,她转过身与宋杞和面朝面,而后去解他的衣裳察看后腰。 宋杞和乖乖被她拉起,他直着半身配合拉起衣衫,再侧过腰露出后背的肌肤。 男子精壮的上半身躯干瞬间入眼,在大白日的光线之下,是如此清晰的暴露在杜明昭眼前。 她最先看到的并非宋杞和后背的伤,而是那次在为他处理肩部箭伤时看到的伤疤。 她杏眸里有不稳的眼波晃荡,呆愣了一下。 但很快杜明昭便回过神。 昏暗的屋中她用手摸过一回,此时亲眼所见,愈合的疤痕在他偏白的肌肤之上太过明显,想不留意都难。 宋杞和的前胸与后背皆有几道错落的疤痕,年岁久的红痕浅些,消去只化作旧印,而新结起的色泽却更深。 杜明昭的眼不知不觉蒙上了水雾。 宋杞和本牵着衣摆,等了半晌都没听到杜明昭出声,再一回头,却看她神色恹恹,眼尾泛着红,直勾勾盯着他的旧伤瞧看。 刹那间,他的心都慌了。 “昭昭,莫要看了,是我不好,忘了会吓到你。” 宋杞和松手遮盖,可杜明昭拉住他手,硬生生让疤痕就这么展露。 “你告诉我,当年你究竟怎么被伤的?” 杜明昭的手指忽而抚上他腰侧愈合的刀伤,那处又是宋杞和的敏感地,他禁不住发出了难耐的“呃”声。 见她还要抚摸,宋杞和赶忙捉住她无心顽皮的小手。 作为男人,他可再受不了这样的无意撩拨。 太致命了。 杜明昭凝视着他,杏眸里满是犟色,她又追道:“你说啊!” “昭昭。”宋杞和眉宇间涌起暗潮,他是不愿他知悉自己的过往,可又拗不过她问,只能避重就轻,“那些都不是什么事儿,不止是我,连太子不也身上有伤?” 可杜明昭压根没被他糊弄过去,她直道:“你身为御王府世子,是不是自小到大都做的是太子的挡命牌?” “昭昭……” “皇室仅你们两人,觊觎那位子的人连番使计,多少暗箭朝着东宫太子而去,而你为了保他,不得不以身涉险。”杜明昭抓着宋杞和衣角的手不住收紧,“那一回……那回你中箭归来,亦是因为太子而不是你……吧!” “昭昭。” “宋杞和,你就应我是还是不是!” 杜明昭朝宋杞和发狠,两人眸子在空中撞到一处,宋杞和便看她咬着颤抖的唇,不知不觉间,眼角滚落几滴泪珠。 宋杞和心口又闷又疼。 他伸手搂杜明昭入怀,紧紧抱住了她。 杜明昭眼里氤氲的湿气令他也不好受,尽管这是因心疼他而起的泪。 他故意装疼是想她为自己看后背的青紫,以好换取她的怜惜,早些原谅他。 可杜明昭却因为他那些陈年旧伤而落泪。 他并不想她哭的啊! 她哭,他的心更疼了。 宋杞和的手扣着杜明昭的肩膀,顺着往下游移,边安抚她道:“不用担心我,很早以前它们就不疼的了。” 日子真是太久远,连宋杞和都有些记不住哪道是何时发生的。 他只能记得自己苏醒过来,发现回到了母亲刚过世的那一年。 宋杞和仅有八岁,那时的他仍是与曼奴在外流浪的孩童。 可他这回不一样了,他留有前一世的记忆,因而宋杞和没做停留,当夜便赶往京城的御王府。 他必须回到御王府,拿回世子之位,即便那不是他心甘情愿想要的。 刚抵达御王府的那日,宋杞和还没见到他所谓的父亲,便被王妃以“冒充御王爷之子”的罪名打了二十大鞭。 宋杞和被压着丢进了御王府的偏房。 三日后御王爷才听人禀告府上来了一位寻亲的男孩,然而宋杞和的伤在那次恶化,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后腰处。 如今,他已经掌握整个御王府,任御王爷也不能奈何他。 宋杞和桃花眼一暗,每每忆起与王妃这一世的初遇,都令他忍不住咬牙生恨。 他拍着杜明昭,哄:“真的无事。” “谁担心你了,你又不是为我受的伤!”杜明昭拍打他的胸口,可她就是嘴硬,手下都不忍心拍疼他,“我是嫌你又傻又笨!” “是,是我笨。” 只要能哄好她,宋杞和认了。 杜明昭真是被他逗乐,这下再多的眼泪都哭不出来,她抹去眼角的泪花,朝他的后背摸了摸,“在襄山你摔的不轻,后面可还疼?” “还好,应是撞出了伤,旁的到没什么事。” 被杜明昭一哭,宋杞和哪还敢让她操心啊,生怕再看到哪儿的伤又是哭红了眼。 杜明昭不信,偏要挣脱他怀,又大咧咧撕扯他的衣衫验伤。 “昭昭!” 宋杞和边搂着她腰边躲避,“虽说我不介意,可……原来昭昭你喜欢这样的啊。” “说什么呢!” 杜明昭真想封住他那张嘴。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杞和学着她的腔调道:“昭昭,光天化日的,你爹娘可都还在家中,你不要胡来。” 杜明昭一听,更想揍人了。 这个时候屋外恰好有何氏的喊声。 “小宋,昭昭可是醒了?” 眼下两人在床上可是一上一下的姿势,还是杜明昭在上,宋杞和侧搂着她的腰,何氏乍然的问话,引得杜明昭立马爬到一边正经坐好。 看她这样子,宋杞和桃花眼微眯,好笑不已,他便回道:“婶子,昭昭已起来了。” “诶,婶子刚烤了苞谷和红薯,你们拿去。” 何氏这就推开屋门,她端着小盘,一眼望去俱是黑色的蕉块。 苞谷卷着皮丢入灶台炉火里烤熟,焦色的表皮那么一扒拉,吃起来很是容易。还有烤红薯,临冬日天气严寒,这时候烤出来的红薯那叫一个香甜。 第104章 一百零四 “嘿呀,才烤出炉的还烫手的紧。”何氏手里的盘被热得抓不住,她忙放去木桌上盛凉,又侧头瞥两人,笑容慈爱地关切,“昭昭可有好些?” “娘,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儿吗?” 杜明昭闻言下床蹬进布鞋,可何氏过来从木箱边取出一双长靴,“娘才给你做好的,天冷,你穿这个。” 长靴是套过棉的新冬靴,何氏怕杜明昭脚凉,这回特地多塞了两层棉布。 杜明昭乖巧地穿好鞋,端坐在床。 “昭昭,娘中午给你炖大骨头啊,瞧你这脸,这才几日呢就瘦成这样了。”何氏才是心疼地看她瘦出尖尖的下巴。 “我瘦了吗。” 杜明昭摸摸脸,“娘,我脸不就是那样?” “还说没有,都瘦下一圈了。”何氏瞥眼宋杞和,“不信问小宋。” 宋杞和自然是应和何氏的,他点头道:“婶子,昭昭这一场病掉了不少肉,是该补补。” 何氏这才笑:“对嘛。” 杜明昭无奈地望着这一对岳母与女婿一应一答,只能由着何氏揽抱自己。何氏边用手拍着她,宛如回到儿时,哄最疼的闺女。 何氏笑看小宋:“咱家兴许下个月会上长甘县去,小宋若是能行,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 “娘!” 杜明昭第一个不答应。 她前头说要去长甘县是奔着做生意去的,没想在长甘县租一门富贵地,杜家爹娘平日简朴,可随意选处房舍,若宋杞和是寻常宋家少爷还好说,然他却是实打实的皇室子弟。 杜明昭光想想便头疼。 倒不是不愿意宋杞和与杜家一同过年,过年仅是那么几日,届时她回来或宋杞和再去都好说。 在长甘县长留,不知道要多时。 何氏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着宋杞和已是杜明昭的未婚夫,更是杜家的一员,便笑道:“小宋独自留在抚平村多孤独,咱家要在长甘县留到你爹放榜,小宋过去咱家能过个团圆的好年,哦对对,还有薛老,你看要不也和薛老知会一声?” “婶子,杜叔不是开春三月的乡试吗,你们下个月便要走?” “是昭昭有事需得先去长甘县。” 宋杞和桃花一斜,轻落在杜明昭身上,“昭昭?” 杜明昭被他瞄得心虚,兀自挪开了脑袋。 何氏含笑点头,“是啊,冬日抚平村不好种地,昭昭打算上长甘县看看可有能往别地迁的生意。” 宋杞和勾唇:“原是如此,那婶子我一同去吧。” “你不去婶子还不高兴呢,小宋啊,你既是昭昭日后的夫婿,婶子和叔就拿你当自家人看的。”何氏说得真切,她的心向来淳朴,无弯弯绕绕,“上回你亲自去救昭昭,婶子这心里真真万分感激你,也盼着你不论多久,都能如此善待我们的闺女。” 杜明昭听得特别不是滋味,她喊了声:“娘……” “我们昭昭啊,就拜托小宋你了啊。”何氏满心俱是一颗为母之心的恳求,她说完便要离屋,走前还说:“娘去备骨头,你们趁热把那几样给吃了。” 宋杞和应道:“婶子,你只管放心。” 何氏的恳请令宋杞和莫名的沉重。 前世他遇见杜明昭时,他已被强掳入杜家,做了杜家的赘婿,杜家爹娘更未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尽管后来他恢复了御王府世子的身份,后又走到东宫太子之位,杜明昭的爹娘每回见他都是恭恭敬敬的跪地磕头,从不敢为杜明昭在他面前大气出声。 更有甚的,因他在杜家的那几年,何氏与杜黎更屡次致歉。 他们以为亏待了宋杞和是为大罪。 虽说宋杞和全然不在乎。 只要杜明昭在他身边,旁的他都还算能忍。 而这一世,何氏待他如亲子,因他早年失母,又是活过三辈子的人,前两世生母曼奴都走的早,曼奴在他记忆里愈发的模糊。何氏与他的相处,令宋杞和久违的感到了有母亲疼的意味。 杜明昭的父亲杜黎是更青睐谢承暄的,这件事宋杞和打一开始便明白。 但杜黎却是因为杜明昭的缘故,才会更宁愿谢承暄来做她的夫婿,并非看不上宋杞和。 在两人定亲之后,杜黎待宋杞和时话语里是有些冷硬,出于对闺女的疼爱,杜黎会想考究宋杞和,见他能应对自如,杜黎又会复杂地给予赞许。 可以说,杜家爹娘心皆善,无一点坏心。 也是这样的杜家,才能接纳身为大夫,四处行医的杜明昭吧。 宋杞和有些懂得为何杜明昭要与自己置气了。 他的蒙骗,是辜负了杜家爹娘的一片善意。两人明明是图家中唯一闺女后半生的平安喜乐,可宋杞和的身份无异于会将她卷入纷争。 “昭昭……”宋杞和嘴里、心里都不是滋味,他倾身靠向杜明昭,长臂伸展,将她自后搂抱,“对不起。” 杜明昭抬起手刚触碰他的手臂,下一刻却被宋杞和搂得更紧。 他的嗓音沾着落寞,还有一股苦闷。 宋杞和道:“对不起。” 他知道杜明昭在乎她的爹娘,他没想令她难过。 也许他们之间注定要牺牲一些东西,但宋杞和希望是自己背负,而非杜明昭。 错在他,有罪也让他承担吧。 宋杞和抬起下颌,虔诚地在杜明昭的侧脸亲蹭了两下,“我……只是不愿失去你。” “我知道。”杜明昭脸蛋柔软,在被宋杞和亲后,她也纵容了他的亲昵,这表明她已无那么生气,“祈之,每个人都有私心,正如我的私心是远离麻烦事一般,我能理解你。两个人的结合无非是彼此之间磨合,再向对方妥协,只是我爹娘是否答应,往后需要你亲自去谈,你得说服我爹娘,嗯?” “好。” 杜明昭看事一向很淡,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不会畏惧路上的丛刺,下定抉择的那一刻,便不会再回头。 她之所以生气更有想敲打宋杞和的意思。 蒙骗一次,隐瞒了这么多日,若还有下回呢? 不可以。 杜明昭从木桌拿过木盘,她递了一个红薯给宋杞和,宋杞和却先接下道:“等会儿,你拿这个。” 宋杞和三下两下将红薯那层焦黑的皮扒开一半,递回给她道:“你吃。” 杜明昭啃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红薯芯受炭火熏烤,很有现代路边烤炉的味道。 简直是怀念的香味。 就连红薯皮都是外脆里软,轻轻一扒拉便与红薯脱离。 宋杞和又给自己扒了个苞谷,里头的苞谷粒有的焦黄有的带点黑,一口咬下去香味都在屋中扩散。 听到他唇齿间的嘎嘣脆,杜明昭有点眼馋。 宋杞和余光中瞥见她杏眸流露的渴求,将手伸过去,“尝尝?” 杜明昭犹豫一刻,还是没忍住回咬一口他的苞谷。 烤过的苞谷脆甜脆甜的,还有些许的焦味,但甜味更浓厚。 冷天里,一手一个烤红薯,一个烤苞谷,别提心腔多暖和了。 “你吃了我的,我也要吃你的。” 宋杞和低头凑过来,嗷呜一口。 杜明昭手里大半个红薯登时只剩下一半,她气得笑都歪了,“喂!你这是一口吗?” “好烫。” 宋杞和一下咬大半个红薯,舌尖都烫麻了,直呼气。 杜明昭小口啃着,笑他:“该!” 宋杞和桃花眼一挑,又凑过脑袋要抢,杜明昭见势头不妙立马转身举起不给他够,她反道:“盘里不还有吗,你怎么总要抢我的?我都没吃一半呢!” 她脸上的小表情十分生动,宋杞和勾唇笑,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使得杜明昭再怎么举高,都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捉到。 宋杞和笑说:“你的才好吃。” “那把你的烤苞谷给我!” 杜明昭飞快把烤红薯塞进宋杞和手里,再又夺走他的苞谷,“我们换。” 宋杞和的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她看了半晌,他没吃红薯。 杜明昭下嘴的口顿住:“你不会又想吃苞谷了吧?” “是啊。” 杜明昭气鼓鼓地啃苞谷。 她发现了,他就是喜欢逗她! 她扭头:“不给!” 宋杞和彻底笑开,一双桃花眼都弯起。 …… 杜明昭彻底病好后,她与薛径同入了城。 时已十一月中旬,抚平村的农田皆已收空,杜家余下的仅有山头还在生长,看可能留有过冬的药草。 这几日薛径都在泰平堂帮照看,杜明昭问起时,薛径一副油光满面。 薛径摸着胡子笑道:“有些时候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了,在城里开一家医馆,能见形形色色的百姓,感觉很好。” “师父看来是喜欢在泰平堂看诊了?” “不错。” “本来我还想问师父可愿与我去长甘县呢,”杜明昭没忘记何氏的交代,“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去长甘县?”薛径问她:“你去那做什么?” “是我爹正好要参考,我顺道想看看长甘县的生意。” 薛径了悟后直摇头,花白的眉毛都跟着甩动,“那我可不去、不去!大冷天的我不想来回跑动,我待溪川县便可,你不在城里正好我帮你瞧着泰平堂。” 杜明昭不会强迫薛径,因而她笑着点头:“好啊师父,泰平堂交给您看着,我很放心。” 薛径回了个笑。 他近来才忙哩,好容易配制出一副凝血丸,还要试剂量看是否可行,还有林郎中每日坚持与他习医,薛径还得抽空指点他。 长甘县那么远,薛径懒得折腾。 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留在泰平堂,配配药丸,随心看个诊,闲散快活。 泰平堂。 抚平村的药房散去大半的帮工,只留守王婶子夫妻二人看管房舍,因此柳叶随后回到了泰平堂。 虽离开泰平堂有近半年,但柳叶上手快又勤劳,很快便又应何掌柜的吩咐在医馆里忙活起来。 杜明昭来时柳叶刚包好几样药包,她担心杜明昭,放下活就跑来,“小姐,您可是痊愈了?” "嗯,已无事了。"杜明昭招了招手让她离近些,“下个月我要去一趟长甘县,你可愿随我离开溪川县?” 柳叶笑回:“一切都听小姐吩咐。” 这是要随同杜明昭的意思。 杜明昭便开始交代柳叶需要准备哪些物什,其中包括钱庄寄存的银票,还有银饰一类。 柳叶悄声道:“小姐,秦府给您送来的赔礼,掌柜的也收进了钱庄。” 襄山事发令秦夫人尤感愧疚,秦顺在得知杜明昭是为秦阳云遭遇不测后,第一时间带人赶去襄山搜山。 然而找到宋杞和与杜明昭时,两人已是一伤一昏迷。 后亦是秦顺将杜明昭两人送回溪川县。 秦府还送来了五十两的赔礼,以示安抚。 杜明昭欣然接受。 她比划着道:“用不到那么多钱,去长甘县无非租房是大头,你取这个数即可,旁是应不会去几个子。” “是,小姐。” 柳叶得应后,转身便去置办。 杜明昭之所以命柳叶买几根银饰,是因为恰逢蒋翠莲的出嫁之日,何氏曾说村里家中有闺女办成亲礼的,村里人都会去讨一杯喜酒,再尽可能地为新娘子添妆。 村里各家手头不宽裕,但好些人家在杜明昭的带领下,今年得了一个丰收年。 杜明昭问起何氏,她们该为蒋翠莲添什么好。 那会儿何氏回的是:“我看城里的银饰有个一两左右,不如咱家送翠莲银饰好了。” 杜明昭想了想,不算很贵,便就应了。 不管怎么说蒋翠莲与她算是冰释前嫌,两人往后更是恐难再见面,作为抚平村人,在蒋翠莲大喜之日为她添个妆,也是为她撑撑颜面。 来到古代,杜明昭还未参过喜宴,村中的习俗她更不懂。 曾经随爷爷在乡下参宴,那大婚场面都是只有一个字,“乱”。 因新娘和新郎皆为村中人,两个村的乡亲们会齐聚在新娘家这边迎亲,最苦的还是伴娘,地方闹喜陋习多,伴娘们没少经摧折。 杜明昭在旁观礼看得是屏头蹙眉,分外想阻止一些俗礼。 上回蒋正诚考中秀才摆宴,何氏一手好菜赖得村里好评满满,因而在抚平村蒋翠莲大喜这一日,何氏又被蒋家请去姜家准备这大桌宴席的饭菜。 蒋里说是何氏的饭菜香,好为蒋翠莲添喜。 何氏自然笑着应了。 杜黎这面腿脚将将愈合,但未免行动困难,他出行仍带上了拐杖,并没再坐轮椅。 宋杞和与薛径会陪同杜黎参宴。 而杜明昭,她早早便被郑佳妮与高小燕上门喊走。 三个未出嫁的姑娘家需得在蒋翠莲盖红盖头之前抵达蒋家,以好添妆。 三人被蒋婶子带入里屋的时候,邻村的方大娘正在为蒋翠莲开脸,疼得蒋翠莲没少嗷嗷大叫。 这方大娘是邻村有名的旺夫婆婆,早前成亲后就一连生下五六个儿女,多子多福身子还很康健,鲜少生病。 杜明昭用眼看过方大娘的面相,只观相来看,她还真是极康健的体魄。 “啊,大娘,这线是真的很痛啊!”蒋翠莲眼泪都快绷不住。 方大娘哄着她道:“我的好孩子,这大喜之日,你可不兴哭啊!再多忍一会儿,一会儿后可就完事的!” 蒋翠莲呜咽着只能咽下。 郑佳妮和高小燕看得兴味,两人都在后捂嘴偷笑。 蒋翠莲耳尖,可是听到了两人笑声,要回头可被方大娘掐住了下巴动不了,只能嘴里硬,“好啊妮子小燕,你们就笑话吧!以后我看你们也有的好受。” “可是真的看着很疼诶。”郑佳妮是真忍不住笑。 这时屋中有两个姑娘便回头朝两人发笑,“妮子小燕你们是幸灾乐祸吧?可要成亲都有这么一遭,往后你俩就知道咯。” 杜明昭依稀记得这两个姑娘是村里谁家的闺女,只是不太熟悉。 抚平村有许久不曾办过大婚之礼,这回姑娘家们当然都想沾沾喜气。待蒋翠莲成亲,便轮到各家陆续该办喜事。 今日屋中来了许多姑娘家添妆,各家依着家境都为蒋翠莲献上祝福,家里清贫的,亲手绣了绢帕,还有的编了寓意吉祥的红绳。 杜明昭是少有的大气出手送了三根银簪的人。 因她的添妆,屋内有一刹那的寂静,但很快众人便笑开连番恭喜蒋翠莲。 这些小女孩其实没几个心眼,有几个依稀记着蒋翠莲曾爱慕过宋杞和,而如今宋杞和却是杜明昭的未婚夫,两者之间是有点尴尬。 当事人之人杜明昭却赠予蒋翠莲如此大礼,是暗指两人皆不计较那点事的。 蒋翠莲开完脸后,顾不得上妆,她起身大步朝杜明昭走来,狠狠抱住了她,她说:“明昭,多谢你。” “祝贺你大喜呀。” 杜明昭被她抱的是猝不及防,反应过后回抱了蒋翠莲。 蒋翠莲抽了抽鼻子,声音哽咽,“若不是你原谅我,还开解我一回,我应还在钻牛角尖。” “翠莲,能想开是靠的你自己,往后要好好过日子。” “嗯,我会的。” 蒋翠莲使劲憋着没哭,她仰头把泪逼回去,破涕而笑开着玩笑道:“想当初我还因宋公子为难你,我可真不懂事,想的是让你们不能成,可现如今你俩还真成了一对呢!有那么一点感觉,我好像半个媒婆啊。” “确实是,我和祈之能成有你一分功劳。” 杜明昭以为某种意义上,蒋翠莲是激发了她对宋杞和的在乎。 蒋翠莲笑个不停,“好嘛,不知道你俩的婚期是啥时候,我也想去你的喜宴啊!” “这个事啊……”杜明昭不知如何答。 好在方大娘及时打断两人交谈,径直拉过蒋翠莲,“哎哟我的好翠莲,你可得抓紧上妆,不可耽误了吉时啊!” 蒋翠莲被迫坐回梳妆台前,由着方大娘还有村里另一位婶子梳头上妆。 郑佳妮张口就道:“翠莲昨夜几时睡的觉啊,看着你眼下都有乌青了。” “我那是一整夜都没睡着。”蒋翠莲实话实说。 “一整夜!”郑佳妮瞪大眼,很是吃惊,“你不会是太过紧张,睡不着吧?” 蒋翠莲应她:“是啊!” 屋内便为这个叽叽喳喳起来,高小燕和郑佳妮一人站在杜明昭的一边,她侧头与杜明昭道:“我还挺好奇的,明昭平日素来淡然,不知道待大婚可是也睡不着觉?” “我觉得她心大的很,应一闭眼就睡过去了。”郑佳妮笑嘻嘻道。 而另外几个姑娘则在这欢喜洋溢的气氛里,追问杜明昭的婚期,大婚之日谈不出别的,多是问与成亲相关的事宜。 杜明昭摇摇头失笑,“你们可都别打趣我啊,今日是翠莲的大喜,又不是我的。” “哎哟呵,明昭都害羞上了!” 郑佳妮指着杜明昭的脸蛋,她还在嬉笑,就被杜明昭拍开手指,“我可没害羞。” “你脸都红了啊。” “明昭估摸着婚期怎么都得明年开春之后了吧,十二月天太冷还会下血,不多好结亲。” “说起来我都没见过宋公子着红袍,那张脸若是由朱色作衬……” 这话落进郑佳妮的耳,她可就立马不困了,双眼登时放光便道:“天呐,宋公子着红衣,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咯!” “对吧对吧?” “我去过邻村好几回的喜宴,可无人能比得过宋公子的模样。” “明昭的未婚夫是真俊。” “好了好了。” 杜明昭无奈的很,几个丫头片子凑一团笑谈她和宋杞和,她又不是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了,只能笑道:“你们这是把我丢在一旁,光说那人啊。” “咳咳咳。” “我们没有,哈哈哈!” 姑娘家们又作打哈哈,眼看蒋翠莲终是装点完毕,便不再谈杜明昭的私事,改为夸赞蒋翠莲。 外头有人朝里喊着问:“可好了吗?” 方大娘拿来盖头为蒋翠莲盖好,应道:“好啦!都好啦!” 蒋正诚便来屋门前接蒋翠莲,杜明昭望着方大娘搀扶新娘子出屋,再又扶上蒋正诚的背。 有兄长送亲,蒋翠莲稳稳攀在蒋正诚的背上。 郑佳妮感叹道:“听说姜翠那身红嫁衣是她一针一线自个儿缝的,老天爷啊,换我成婚,怕是给我一年我都绣不出这活。” 高小燕问她:“那你可咋整?” “想法子多攒点钱吧。”郑佳妮掰着手指头,“你看我这手,被我娘逼着为翠莲绣帕子都好几个针眼了,我还是买嫁衣的好。” 高小燕和杜明昭都听笑了。 杜明昭更是心中五味杂陈的很。 绣活她铁定亦是做不来的,要出嫁还要备诸多物什,嫁衣且不说,还有什么木床家具一类。 再来宋杞和是御王府世子,身价在京中都无人可比拟,仅次于太子。 那他的大婚—— 要命了。 杜明昭光想想就头疼,眼下她手头不过七八百两,这不攒个千两之多的嫁妆,她怎么好入御王府? 京中恐怕都得笑话宋杞和娶了个破落户。 届时那名头都得绑在她头上,和“黑暗料理”、“厨房杀手”等一辈子洗不掉。 都怪宋杞和! 原本照她的打算家中五百两都是大款,结婚成亲绰绰有余,又无需再购置多大的房舍,只要和何氏杜黎挨得近便好。 可有了宋杞和这一层,她又不得不继续忙赚钱。 杜明昭揉了揉头。 蒋家院外不时有炮竹声响起,山泉村的何家已到门口接亲,连花轿已停靠好,就等蒋翠莲上轿子。 杜明昭便与郑佳妮等人朝外走,在院子的另一面,她瞥见宋杞和朝她招手。 脚下一转,杜明昭缓步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 杜明昭察觉宋杞和那双桃花眼情绪有些不对,就好像错失了什么东西之后流露的慌乱。 宋杞和摇了下头,轻声问她:“你们怎么在屋里待了那么久?” “久吗?”杜明昭闻言怔松,她的手被宋杞和牵起,他握得很紧,她就说:“翠莲要上妆,我们在里面作陪呢。” “嗯。” 宋杞和发沉的脸色稍缓。 “吉时已到,起轿——” 炮竹声络绎不绝,两人离着院墙较近,声响也就刺耳,宋杞和抬手捂住杜明昭的耳,遮挡了一会儿,待声音小下去,他才松手。 杜明昭杏眸浅弯,“祈之,今日你可有什么感觉?” “嗯?”宋杞和回头,桃花眼一派静默安然,“对喜宴吗?” “是啊。” “村里讲究的礼节好似不多。” 这是宋杞和的真情实感。 蒋家这面蒋翠莲是径直被蒋正诚背上花轿的,而何永安也是起轿后便带新娘回山泉村,后面是各村乡亲们一边留蒋家,一边留在何家各吃宴席。 这其中省去了诸多吉礼。 整个成亲看下来,确实很简单。 可杜明昭问的又不是这个意思,她蹙眉道:“我是说,新娘子可好看?” 宋杞和顿了下,“没看。” “我们在屋里那会儿,她们都说你着红袍定当是一抹绝色。”杜明昭将话复述给宋杞和。 宋杞和兴味垂眼,“那么我的昭昭,你是起意想与我大婚了?” 杜明昭不知不觉又被宋杞和套进圈里,她杏眸一瞪他的笑,转头就去寻杜黎。 宋杞和没有追。 他的桃花眼凝在杜明昭纤细的后背之上,缓慢的,有干涸的欢喜覆在眼底。 杜明昭不爱艳丽,但她着红衣的模样,是谁也不曾见过的明艳。 那真的,十足夺目。 只有他看过。 他期盼再见一回。 …… 蒋翠莲嫁去山泉村后,随着冬日到来,抚平村彻底恢复了宁静。 这一个月,何氏抓紧缝制,十二月初时,何氏为杜家人备好近一整箱的冬装。 十二月中旬,抚平村迎来了第一场雪。 农田干枯无庄稼,雪花轻而盖在长武山与田野,抚平村笼罩在白雪飘絮之中。 这雪起初还是小雪,片状徐徐落至杜家屋檐,杜明昭还不觉得太冷,只裹了一件棉衣袄子,可又过了几日,雪仍旧未停,天寒地冻的,她又再里添了两层厚衣。 何氏生得炉火,想把屋里烤得暖和些,杜明昭却问她:“娘,你觉着这雪会下多久啊?” “明日再不停的话,这一个月就这么过去的。” 杜明昭等到了第二日,可雪还在下。 她感到不太妙,若再等下去,一家人要去长甘县的计划恐会无限期的延长,等步入一月,天只会更冷。 于是杜明昭当机立断,当日起程。 何氏与杜黎心里有准备,一听杜明昭说收拾包裹要出行,两人很快回屋将一张张木箱抬上牛车。 在这其间,杜明昭还去宋家喊了宋杞和。 两家各有一辆牛车,杜家行李多,有两个箱子便放在了宋家车里。 他们要去长甘县,路途遥远绝对不可能乘坐牛车赶路。柳叶得过杜明昭的吩咐,在城里早先看好了马车,购好两辆停在医馆后院。 等入城之后,杜明昭便在医馆和柳叶汇合。 何掌柜知道杜明昭是要离开,他匆匆过来说事,“小姐,秦大人还嘱咐老奴,他说你待离城之前派人给他递个信。” “怎么呢?” “是秦大人听闻了小姐的将去之处。” 杜明昭招手命王大去衙门送信。 不到一会儿,王大便领着一方小盒折回,他禀道:“小姐,是秦大人赠您的礼物,秦大人知晓小姐一家有意去长甘县,杜秀才想参考明年的乡试,他念及小姐的恩情,特送来给小姐。” 杜明昭挑了挑眉,她刚从王大手里接过木盒,还未打开,柳叶在前堂门口回头喊道:“小姐,秦府的马车到了。” 秦夫人与秦阳策两人下了马车,径直走入医馆。 “小杜大夫。” “杜姑娘。” 秦阳策抱拳行礼,而秦夫人则主动走近,她一眼望到杜明昭手里的木盒,笑意又深了一刻,“看来老爷是将东西给你了。” 杜明昭诧异,“夫人知道此物?” “这还是我和老爷说的,我那丫鬟禀我说你家要奔去长甘县下场,我就琢磨着怎样帮你才好。”秦夫人拍着杜明昭的手背,“刚巧我们老爷和长甘县的县令项大人有过交情,我便说不如给项大人写封信,也好在乡试时候帮你们一把。” 杜明昭感激不尽,“夫人,真是劳您费心。” “这没什么的,不过一封信的事。”秦夫人说时还怀有愧疚之意,“那日若非我执意请你上山,你更不会因我差点丧命,你于我们秦家才是在世恩人。” “是啊,杜姑娘。” 秦阳策跟着道谢,他还说:“对了杜姑娘,你们还没找好住处吧?我父亲也写好了请信,你们入长甘县后,记得将信交去衙门,之后会有衙门的人安置你们的。” 长甘县要参考的人数众多,别说客栈,城里租房都成问题。 但秦家的帮忙,让这个问题不再是阻碍。 杜明昭点头应道:“好,我一定记着。” 秦夫人不再耽误杜家赶路,她招手笑道:“祝你家这一回能榜上有名啊。” “杜姑娘,一路平安。” 秦阳策笑得勉强,无他,他的余光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在秦府门前曾见过的男子。 宋杞和伫立在后院,他与杜家爹娘的亲近姿态已然证实了他的身份。 杜明昭真是已定亲之人。 秦阳策觉着他这颗心只能收起。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杜明昭与秦家人道别,去往后门乘车。 一行人再驾驶马车离开溪川县。 杜黎和何氏坐一辆,杜明昭则去了宋杞和那辆。 杜明昭本还隐隐有些担心路途不安,可宋杞和却说:“有应庚和东宏。” 驾车的正是应庚与东宏两人,柳叶坐在车外,与东宏一道,她还未离开过溪川县,情绪有些高涨,不时喳喳找东宏攀谈。 东宏话很少,可柳叶不介意。 杜明昭放下车帘,宋杞和拉她坐回身边,她问道:“你实话说,应庚和东宏都是什么来历?” “是我御王府的暗卫。” “暗卫。” 杜明昭顿时沉默了。 她想起之前使唤应庚和东宏两人跑腿,又是当工具人又是当小二的,还要兼备院中劈柴和烧饭的活儿。 似乎和暗卫……差距有点太大了。 暗卫不都是牛皮哄哄,武功高强,喜欢躲在暗处给人以出其不意的一击吗? 这两个大兄弟,已经落入了抚平村的烟味之中。 都怪她。 杜明昭捂着额头,她发闷道:“你怎么不早点说?我还把他俩当仆从看待。” “那有何妨,他们本就是我的侍卫罢了,你也可以当仆从使唤,日后你会是他们的女主子。”宋杞和却不在意,他抬手收拢杜明昭的衣领,“你的脸有些凉,是穿少了?” 今日杜明昭出门时,何氏特意为她披上了一件斗篷,以好挡冷风灌脖。 她身上的棉衣是杏色,因有棉絮夹袄,撑得杜明昭身形比平日大了一圈,可宋杞和非但没觉得她胖,反而觉得这样更好。 平日的她太过瘦了,因而冬日时常十分畏冷。 杜明昭的双手都在宋杞和手中,被他搓着,她的手渐渐变热乎,“不是穿的少,是刚刚吹过风才冷。” 直到这时,杜明昭格外地想念毛茸茸大围脖,最好是能把整张脸都遮住,只露两个眼的那种。 不然风吹几下,她的脸都要起皮。 她不介意把自己裹成熊来抗冻,可棉的挡风能力一般,脚是真的冷,无处可缩。 杜明昭扒开车窗的一角,叹口气,“我是想下雪之前离开溪川县的,这回好了,都不晓得一日能不能赶到长甘县。” “实在不行,便就近住一晚。” 杜明昭点点头。 应庚与东宏驾车大半日后,雪天已入了黑夜,杜明昭知道他们驼了一车行李,马儿恐是累坏了。 可一行人的行程才过半,离长甘县还有距离。 因此他们在半路的封西城歇息一夜。 翌日清早,杜明昭等人在客栈草草用过几个包子和粥为早点,便又踏上路途。 待晌午过后,杜家人终于抵达了长甘县。 下车时,杜明昭倍感疲倦。 她是个认床的,乍一在客栈入睡着实不习惯,夜里又没暖气,光有个烤炉生火,她那盆烤炉到半夜火竟然全熄了,冻得她的脚直打颤。 早起精神极差无比。 杜明昭没忘,一家人得赶紧把住宿定下来,她强行打起精神,从布包里拿出秦顺的那封信,打算去衙门寻项大人。 然而宋杞和却拉住她的手,道:“已是晌午了,杜叔与婶子都饿的很,不如这事让应庚去办吧,我们先带杜叔和婶子用饭。” “好。” 杜明昭把信件交给应庚。 他们找了一家就近的酒馆,刚入前堂,小二便迎过来与一行人道:“不好意思了客官,咱家二楼三楼都已坐满了人,若要用饭只能在正堂。” 这间酒馆有三层,杜明昭想来二三楼是包厢,一楼便是敞开式大厅。 何氏回道:“随意找个地先坐下吧。” 杜黎应和何氏的话,两人都不在乎是不是包厢的,只要能用午饭便好。 于是小二为几个人找了个四方桌子,正好能坐下所有人。 何氏让杜明昭点菜,杜家爹娘都随着她,宋杞和闷声不作,他亦是杜明昭点什么便吃什么。 杜明昭点了三荤两素一汤,小二应着好,又给几个人上好茶水。 等菜的功夫,杜黎竖起耳捕捉到四面八方的交谈,不时有他尤其熟悉的字眼入耳,他边叹边道:“各地的考生像是都赶早了来的,莫怪酒馆客栈住满了人。” 杜明昭看了眼旁桌,其中有一位还随身带了纸笔在写写画画。 宋杞和与她说:“方才那人说自己十月便已在长甘县住下。” 今年的乡试是三年一回,但正巧涵盖了前头两次院试考中的所有秀才,因而会比上一回的乡试多一倍的人。 人数的增多,以至于长甘县客栈的房间根本不够用。 何氏冷不丁冒出一句,“咱家都来了长甘县,小谢应也差不多该到了吧?” 杜明昭身子僵住。 杜黎摇头回道:“小谢家境不太好,他多半会与我从前奔考一致,待到一二月再来。” 恍惚间,杜明昭感觉她似乎很久没见过谢承暄了。 桌下,宋杞和悄然捏住了杜明昭的手指。 她侧目而望,只见他那双桃花眼有强势的眸光,不可阻挡。 杜明昭好笑地回握他,“你不会还为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吃味吧。” 这都多久了,谢承暄早与她没了干系,她连吴氏那双眼是好还是没好都不清楚,更别说和谢承暄有来往。 只是谢承暄到底是杜黎带出的学生,又曾是院试案首,被提起太正常不过了。 那厢何氏还在问杜黎:“小谢是五月院试,这仅过去半年便要乡试,他能行吗?” “那孩子聪慧,又是个好学的,你不知道曾经他补贴家用,放课后还要举灯抄书,双眼都熬出血还要温书,真真是刻苦。” “咱家是多亏了昭昭能干。” “是啊!” 杜黎向杜明昭投去眸子,道:“我羞愧啊,若非昭昭,我也不能这样顺利来长甘县参考。” 杜明昭笑回:“爹,一家人哪有这么客气的。” “唉,爹就是想感激你,说过多少回也还是要说的。”杜黎很为有杜明昭这么个闺女而骄傲,可同时也为谢承暄感到惋惜,“小谢没的好命,日后下场盘缠却是大问题。” 杜明昭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后背被贴来一具温热的身体。 宋杞和在杜家爹娘看不见的地方倾身,他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耳边:“昭昭,其实我亦有习书之才。” 第105章 一百零五 这一顿饭杜黎吃得是心不在焉。 愈至饭时,酒馆之中的客官便愈多,杜家的桌边皆有人落座用饭,其间所谈及的无外乎是下场一说。 在用饭半道,杜黎便表示想早些入住,以好温书。 时不待人,临到长甘县,那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杜明昭都受到了几分感染,周遭考生们议论书文,她更是想起高考前夕她午休去食堂打饭,连排队时候前前后后都在讨论当年考题。 那焦虑感,任谁都难免。 一家人吃完饭后,正巧应庚赶来酒馆汇合,他已用信件换得了衙门开具的租赁地契,这房舍不是长甘县任何一家客栈,而是位于县城西面的状元胡同。 胡同起名寓意十分吉祥,据传像是住进小巷房舍的考生,来年下场成绩都很优异。 杜家一家人便驱使马车直达状元胡同。 他们离开抚平村时是大雪天,而十二月中长甘县却未落雪,院中泥土稍干,显得好打理。 项大人受秦顺所托备的这间屋舍占地不大不小,正好是四间屋,杜黎与何氏用主屋,杜明昭、宋杞和分别一间,还有一间留给应庚和东宏。 柳叶是个小丫头,不好和应庚他们住一屋,因而杜明昭让她睡在自己那屋。 应庚和东宏帮着抬行李,何氏与柳叶先进屋做第一遍清扫,虽说房舍已有多时无人入住,可屋中家具落着的灰倒是不多,只做简单的清洁便可。 杜黎取走他的课本与笔墨,而杜明昭则主搬她收掇的一整箱药材和医用药箱。 各人安置好,何氏上厨房转悠一圈,回头就叹气:“还真像整个新房似得,家中连一粒米都不剩的。” 杜明昭笑回:“这房里要有米,娘你不该担心早有一处耗子窝?” 搁在这无人住的房子却还有米面,那岂不是养老鼠的最好粮食? 何氏点头:“那倒也是,我得先去买东西回来,不然这晚饭吃啥啊!” 说完,何氏喊来柳叶就离家去采办家用,而杜黎回了屋紧锣密鼓地温习课本。 杜明昭回身看宋杞和,杏眸一弯:“与我上街?” 她早迫不及待想在长甘县城一逛。 宋杞和收紧肩上披着的斗篷,应她:“好。” 两人相携出院,应庚跟随两人上街,而东宏留守看家。 他们所住的状元胡同因在西街,这里的人家多是奔长甘县参考的考生,杜明昭走了几十步路,见到了好几户屋门,却也没走出巷子。 寒风还是有点凉,杜明昭缩着脖子,不时哈气,“明年乡试人这样多,放榜人数会变多吗?” 宋杞和斩钉截铁,“不会。” “那岂不是对明年下场的有些不公平?” “那你要说,有的人还是才中秀才便来乡试,与那些准备了多少年的相比,也不公平。” 突然之间,杜明昭觉着古代的科举比高考还残酷。 莫怪范进考了二十多次,年到五十多才中举。 若是杜黎明年依然错失中榜,那杜明昭便要鼓足劲地发家,奋力攀登致富。 杜明昭想,她不能把自己和宋杞和之间的压力转给杜黎,至少杜黎下场,轻装上阵是最好的。 她会为两人未来努力,而杜黎只要尽他所能便是。 状元胡同离长甘县的主街需穿过三条街道,时已是十二月,县城稍显空荡荡,寒风之中连来摆摊的小贩都少了一大片。 杜明昭走到第二条街,明显感觉这里的行人过客便多,她让应庚买来一张半旧的桌子,还有两张长椅,再挂起一张白布,写上“义诊”二字。 宋杞和朝旁一扫,看她脸上认真,“昭昭,你要在此处摆摊?” “是啊,先看看长甘县百姓的近况如何。” 要直观了解城中看病情况,义诊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许多人会因不花钱而慕名前来。 杜明昭为外地人,贸然开铺子她恐难再寻到一家如有何掌柜与林郎中这两位忠仆的医馆。 应庚将药箱放至桌上,杜明昭摊开医案,在长椅里坐下。 不买木椅还是为长椅好坐人,能容纳她和宋杞和两人。 摊面刚支好,过往的行人便时不时投来探视打量,更有甚者站在两步开外窃窃私语,可就是不上前。 杜明昭没做搭理,她将墨研好,双手搓搓手心,朝里哈了口气。 这冬日外出义诊唯一的不好就是天太冷了,不到一会儿墨便会干,她又得伸手研磨,很冻手。 在这街上杜明昭等了有一刻钟,终于有一位妇人半犹豫地凑了过来。 妇人没落座,只是问杜明昭:“小姑娘,你真是个大夫?” 许是大娘问的话乃周遭人群的心声,后头几个人也凑近听两人交谈。 杜明昭浅笑道:“是,我为外地而来的郎中。” “不瞒你说,咱们城里有一家济世堂,哪家得了病都好上济世堂看诊,你又长得面生,我们这些看着心里就犯嘀咕,更也不敢。”柳大娘说的实在话。 杜明昭捕捉到她话里的“济世堂”,寻思或许这家医馆她闲来可以去看一眼,打探讯息。 思及此,杜明昭笑说自己姓杜,又道:“看来长甘县的济世堂里有医术很好的大夫啊?” “确实是,济世堂的王大夫乃是王家一脉相传习得的医术,杜姑娘,你应不了解,这王家出过一位太医,如今已是京中太医院的院正咯。”柳大娘弯腰站着累,复而坐下与杜明昭说话,“虽说济世堂的王大夫并非是京里的那位,可他们同出一门,这王家是出了名的杏林世家呢。” 旁的人也补话道:“是啊,大娘说的对,可没谁不信王家的医术。” “说起来前年咱们城里闹旱灾,还是济世堂在城中布粥,救济了许多人呐!” “也得亏王家开了家医馆在长甘县,不若每回乡试不得出那些人命啊!” 围观人群的三言两语倒让杜明昭明了王家的底细。 济世堂背靠王太医,不怪城里推崇于他。 不过杜明昭没多少感觉,王太医身为太医院院正定然有自己的本事,可宋鸿信身为东宫太子,中毒多年,太医院竟都束手无策,还是她和师父薛径合力抑制住哭魂之毒。 只这点来看,杜明昭更为钦佩她的师父薛径。 杜明昭收回思绪,与柳大娘道:“大娘,你说的我都已清楚了,济世堂里的大夫确实厉害,不过我这摊子是为义诊,一个子都不收的,你可愿意做第一个看诊之人?” “你是义诊啊?”柳大娘立马换了一副笑脸,“我不识字,认不得你布条上写的是啥字,既是不花钱的,那请姑娘你为我看看。” 一听是免诊金,好几个人都围站在柳大娘之后。 杜明昭为柳大娘摸了脉搏,她身体还算康健,但脾肾有些虚,这与天寒地冻有些干系,再来因脾肾虚再又做家务劳动,腰也不是太好。 “大娘,你那腰背可是常疼?”杜明昭轻声问。 柳大娘直点头,“是啊,是啊,尤其是这几日疼的厉害。” “你得养养脾肾。” 杜明昭给柳大娘写了一张方子,柳大娘窘迫道:“姑娘,我认不得都是啥药。” “别急,写完我会与你说。”杜明昭当然会复述给她。 柳大娘收好方子半信半疑地走了。 之后来看诊的,有几位壮汉一摸脉搏更是身强体壮无病,只不过因天冷皮肤开裂生了冻疮。 杜明昭便给几人开了可擦服的药。 这一波看热闹的走后,杜明昭的义诊摊子又是无人问津了。 宋杞和与杜明昭道:“这时候太冷了,会外出看诊的人我想也不会有几个,大多是买菜路上经过这里的来看看。” 杜明昭认同他这话,她便问:“方才我观察过,长甘县虽不下雪,可地方像比溪川县还要冷,你不觉得吗?” “是有点冻人。” “许多男子都扛不住生冻疮。” 宋杞和感觉她话里有话,“昭昭的意思是?” 杜明昭俏皮一笑,“我觉着若在长甘县冬季卖治冻疮的药膏岂不是挺好?” “可这药膏若是济世堂早就有再卖呢?” “这也是个事儿。” 义诊接不到病人,杜明昭便有意收摊,刚好心里有个盼望,想即刻去济世堂瞧看,她便道:“不如我们先走吧。” 宋杞和刚要应,谁知道有个年轻姑娘家往摊子跟前的长椅上一坐。 那姑娘看着不大,她抿唇似在忍笑,“杜姑娘,我是来看诊的。” “请。” 杜明昭秉着礼节,遂坐回去为这位姑娘把脉。 可她一样是身无病症之人。 杜明昭梗着道:“姑娘往后外出多穿点吧,会冷着。” 那姑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红着脸便夹着身子溜了。 杜明昭不明所以朝她跑去的位子一望,街道的巷口站定着好几位姑娘家,来看诊的那个以后背而对,而其余的却是朝她这处翘首以盼。 似乎发现杜明昭正往这面投目,几位姑娘家大着胆子走来义诊小摊。 领头的先坐下,伸出手臂给杜明昭,她说了同样的话,“姑娘,我来看诊。” 排在后的姑娘家们纷纷发笑,皆是掩唇的姿态。 杜明昭细细琢磨,莫名觉着她们并非奔着看诊而来。 她把完了脉,果不其然,又是一位无病跑来看诊的女子。 这会儿,杜明昭的脸隐隐染上沉色。 她压着一肚子的火气为最后一位看完,而后冷声道:“你们既然无病,便无需担心身子而去看大夫。” “哎呀,杜姑娘不是不收银子的吗?”领头的那位最是大胆,“我们哪里知晓是有病还是无病呢,只想杜姑娘看过后保个平安。” “好了,那你们看完可以安心了。” 杜明昭冷着脸将纸笔收好。 “不知这位公子可是杜姑娘的亲人?是堂兄或是表哥吗?” 然而领头的姑娘却是望向宋杞和,尽管宋杞和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几人,可他那张侧脸玉色无暇,可谓是绝色无双。 杜明昭杏眸冷冷一抬,眼中骤然落进几个姑娘目不转睛的炙热。 合着是朝宋杞和来的。 跑来看诊是为了多看宋杞和几眼? 杜明昭径直站起身,挡住几人的注视,她一字一句道:“对不住,我们今日收摊了,还有,他是我的未婚夫,不日之后我们便会成亲。” “成亲”两个字一出,一群姑娘家脸色骤变。 她们都是清白的好人家,自不会肖像旁人的夫婿,哪里还会继续纠缠。 因此,一群人一哄而散。 杜明昭心口浊气终于释放,她气闷地把医案甩进药箱,宋杞和帮忙盖上墨砚的时候,她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还真是够招眼的!” 菏州离京城远,男女之间并无死板的拘束,连溪川县都有各样的花朝节、七夕供女子们上街与有情人相会游街。 若有样貌好的公子,有些姑娘家是会多看两眼的。 可杜明昭没料到自己和宋杞和一道,都能引来旁人搭讪。 她们竟把宋杞和当作自己的表哥! 宋杞和桃花眼垂下,他摸摸鼻子,“昭昭,我可没做任何事。” 杜明昭让应庚把木桌和椅子都送回状元胡同,义诊她是不想再坐了,一肚子气都不用吃晚饭的。 她回望宋杞和,那人发冠竖起,其下是常着的黑袍,可容貌无遮挡,依旧容光熠熠。 美貌无罪。 杜明昭说:“我真该买个幂篱给你戴上。” 宋杞和反道:“那是京中女子才用的!” “你这样我觉着也无差别。”杜明昭淡淡回他。 宋杞和有些咬牙切齿,他桃花眼眯起,“昭昭,我不戴!” 杜明昭兀自叹了口气。 宋杞和听她的叹息声,眼里黯然失色,“昭昭,你嫌我了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们不义诊罢了。” 杜明昭想的却是,身边有个宋杞和,在加上她人生地不熟的,这义诊看样子也无用。 招来的都是浑水摸鱼之人,无太大用处。 宋杞和倔强地牵她的手,十指相扣,“回头你把红绳戴上,我们做一对的,外出便无人会猜疑你我的关系了。” 小红绳,确实是个宣誓主权的好东西。 宋杞和一直都系着杜明昭编的那只,只是杜明昭换作银镯后又忘了再换回来。 他很自觉,杜明昭被哄得开怀。 杜明昭主动牵宋杞和的手,拉着他道:“我们去济世堂,我正好还有事。” 柳大娘说的那些杜明昭有些在意,她等不及想造访这长甘县传得神乎其神的王家医馆。 济世堂位于中街,两人走了一刻钟后终于找到这间双层医馆。 杜明昭在外探望了一眼,见医馆分为药房和隔间,一楼主为抓药买药的地儿,而来看诊的病者会被带上二楼等候。 这样倒是便于分开人群,若非泰平堂已修葺,不好动工,杜明昭也想改造成两层的医馆。 济世堂的前堂之中有几人等着买药,杜明昭便走到队的最末,耐心等待。 待轮到她时,杜明昭说:“掌柜的,我想为家里人买治冻疮的药,不知道你们医馆可有?” “冻疮啊。”济世堂的吴掌柜将杜明昭扫视一番,他心中有个猜测,“姑娘家里可是有考生明年参考的?” 杜明昭回笑:“是,还是掌柜的眼尖,这都能看出来。” 吴掌柜呵呵一笑,“每回乡试之前长甘县都有诸多外地人奔赴而来,长甘县的冬日难熬啊,不习惯这地方的极易发冻疮,你家中人若是因这个生的,那我给拿这药来。” 济世堂开的是外敷的药包,需得杜明昭回家后混水煮开后再浸泡双手。 方子所选紫草、茄根煎水、冬瓜皮还有桂皮煎熬,这方子是不错的,只是以泡水来治,对杜明昭而言药效缓慢。 不过这些话她并未和吴掌柜说,她拿出铜板付了三百文的药钱,道了声谢。 杜明昭又有了个主意,她折返宋杞和身边,询问道:“祈之,你可能写封信给唐家?问问北地那边,生冻疮的可是多,这长甘县似无卖药膏的,我有意制疽疮膏做买卖。” 宋杞和应她,“嗯,回去我便写信。” 杜明昭折起方子和药包,刚要收起来,身侧却被人重重一撞径直往宋杞和那面倾倒,还好被他扶住。 “怎么回事?”宋杞和搀着她,桃花眼冷冷往一边睨去。 杜明昭摇了下头。 “掌柜的,我要见你们王郎中!天杀的,你给我把王郎中喊出来!” 方才撞过杜明昭的廖大娘已冲到吴掌柜跟前,她身形稍壮,因而杜明昭只是被一顶开,就站立不稳。 吴掌柜蹙眉问道:“大娘,我们王郎中还在坐诊呢。” “坐诊?他还有有脸坐诊吗,给我开这药出来,我非要他即刻来见我不成!”廖大娘拨开吴掌柜的手,作势要径直去往二楼,“你说你们济世堂是承王家的医术,可也不能不把我们当人看吧,简直是欺人太甚!” “诶,诶,大娘您可不能上楼!” 吴掌柜一把拽住廖大娘,谁知廖大娘力气出奇的大,回推便让吴掌柜栽了个跟头,尽管如此,他还是转头爬起来抱住廖大娘的脚。 济世堂内乱成一团,小二紧跟着也跑来抓住廖大娘的胳膊。 “放开,放开我!你们济世堂要杀人啦,杀人了啊!”廖大娘扯着嗓子就喊。 吴掌柜满脸躁得慌,只觉得被这妇人一闹腾,今日怕是生意都不必做了,他吼道:“您若要见王郎中,那便老实等着,到您了您自然见得到,而非在济世堂胡搅蛮缠!” “我呸!” 廖大娘从袖子里掏出药方,朝他摊开,“你瞪大你的狗眼看好了,看看你们济世堂开的什么破方子,还信誓旦旦说可治病?” “王大夫开的方子怎么就不成了?”吴掌柜气得嘴巴哆嗦。 廖大娘满脸涨通红,她还要辩驳,然而身侧突然有一只素手伸出,从她手里取走那张药方。 再回头,廖大娘眼中落进一张温婉的面容,是位面生的年轻姑娘。 “你做什么!” 廖大娘当即发怒,“把药方还给我来!” 杜明昭不轻不重回道:“你来济世堂看诊可是因急喘手足心热,双目常干涩,还伴有头痛?” 廖大娘登时被唬住,“你,你怎么知道的?” 杜明昭闻言灿然一笑。 济世堂的医患闹剧她在溪川县遇着过几回,心中是有经验的,往往病人都是因不信任大夫,觉着开大药方过于离谱,才会来医馆大闹一场。 她抢过廖大娘的药方仔细瞧看,发现这方子药用是为高脂血症,开有内服和外用两种,内服药包括枸杞、熟地黄、黄精、制首乌等药材,而外用却是需涂抹在后方。 再来廖大娘的面相也可看出她的病状。 杜明昭没回她的话,只是笑道:“你缘何觉着济世堂为你开的方子有异?” 在她看来,这方子不说多好,但治疗高脂血症是无大问题的。 “你又是哪里来的外乡人?” 廖大娘一脸讥讽,“小姑娘啊,我话可是说在前头,你若多管闲事,我连你一起打!” “这位大娘,我是位大夫。”杜明昭话语里带了冷意,“不知道如今我可够格?” “你!” 廖大娘被瞬间打脸,脸庞更是僵硬。 “行了,不必你说我大概能猜到你为何而来。” 杜明昭抖着手中药方,场面稍作平息,吴掌柜与小二忙爬起站好,只是两人还拦着廖大娘,就听杜明昭说道:“王大夫开的药里有一味需外用,你觉得难以启齿是吧?” 那外用的部位比较尴尬,还得次次涂抹,又非是外伤,因而做外用药受到了廖大娘的质疑。 廖大娘被斥得脸更红,“你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那你要我直说咯?当这么多人的面?” “不,不!” 受杜明昭一胁迫,廖大娘当即认输,她承认道:“是我,我是不服气王大夫开的那外用大黄,我身子胖了引得心率异常,吃药便就是了,可还要用大黄那个……那个!” 廖大娘到底说不出后方两个字。 杜明昭摇摇头,“王大夫开这个药当然有自己的道理,你是因胖引发病症,可你想瘦下来却非一夕一朝,想在段日内稳住你的病,那就得内外调和,这外用药也是让你更好痊愈罢了。” 她声音清冽舒缓,十分能安抚人心,一时之间廖大娘都被她说服,不再躁动。 “你说的是真的?” 但廖大娘还是犹豫,“谁知道你是不是和济世堂一伙的,来蒙骗于我!” “你都说了我一脸外乡人,还觉着我是长甘县人?”杜明昭回问。 廖大娘因此哑口无言。 “都在一楼闹什么?” 一楼动静太大,在二楼的王郎中闻声赶来。 杜明昭抬眼看过去,一位中年男子徐徐走下楼梯,他蓄着一子胡,颇有点面露严肃的凶样。 吴掌柜擦着汗道:“是,是这位大娘对药方有些疑惑未解。” 一道稍尖锐且明厉的女音随后落地,“我都不知道咱们这家医馆何时多了个女大夫。” 楼梯噔噔噔响起下楼声,朱色的衣摆便缓缓映入杜明昭的眼帘。 来人是位身着朱色大氅的女子,她不笑时面容发冷,尤其那双眼眸,如鹰一般的锐利。 杜明昭杏眸与之对上的那刻,脚下升起一片冷气。 王郎中躬身,“当家的,实在对不住,让下面惊扰到了您。” 王琰抬起手,命王郎中起身,杜明昭骤然看清她眼尾的笑纹,推测她该是已近三十。 听王郎中喊她“当家的”,杜明昭微垂首做礼,“我乃是溪川县的郎中,同为习医之人,方才……” 王琰不留情面直接打断了杜明昭的话,“这位姑娘,我们济世堂的生意还轮不到你插手,若无事的话,还请你离开。” 杜明昭的玉容顿时一滞,她淡然抬眸,无声将药方递还给吴郎中。 王琰还在冷声下令,“掌柜的,往后遇到这般不明事理便来医馆闹事的,一并打了出去。我们济世堂,可容不得阿猫阿狗的冲撞,更无需借外人的手插自家的事!” 明着是在说廖大娘这事,可杜明昭还是听出王琰对她的毫不客气。 她觉着自己是在多事。 杜明昭心头压住火气,她也没给王琰好脸色,转头一句话不吭便离了济世堂。 走在街道,杜明昭脑中仍是王琰昂首站在她身前,以上位之人的姿态放话,她脸色不好看,侧目直问宋杞和,“刚那个女人,是王家的人?” 宋杞和看出她情绪糟透,他牵起她手,回道:“长甘县的王家我不大了解,但既然济世堂是王家的产业,那位理应当是王家人。” 杜明昭沉默了一刹,朱唇吐出这么一句,“在你们眼里,我可是身份低微如蝼蚁?” “你怎么这么以为?”宋杞和的眉狠狠折起。 杜明昭勾唇自嘲冷笑,“你是没看见她那张脸摆的什么脸色,分明是将我当作无家世又无底气的江湖骗子,我是好心为济世堂解围,那王家却拿我不齿于人。” 在溪川县待的久了,县城中的几家官府都受过她的恩惠,因此交情颇深,无人会给杜明昭脸色看。然而她第一日来长甘县,就被王家当众发问。 济世堂更是不屑一顾。 杜明昭心口有股气堵在那。 被人嫌医术不够精都没眼下这样的难受,不看专业性,看出身低微,没什么比这这鄙夷她了。 宋杞和说道:“王家是王家。” “可我觉着,如王家一般的会是很多。” “所以呢?” 杜明昭缄口不言。 宋杞和又说:“昭昭,你一心习医,留意不到旁事并无关系,那些人不值你为他们费心,是你好心想帮衬一手,权当是你人好,并非他们有善意,你本无错。” 两人走至状元胡同的巷口,杜明昭侧过身一头扑进宋杞和怀里。 宋杞和被她带的差点朝后倒,他回拥住了她。 怀里的声音很闷,杜明昭问他:“祈之,身份便那样重要吗?” “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却又重要。”宋杞和知道她又在钻牛角尖了,他耐心地哄,“你想想杜叔,他为何寒窗苦读多年?还不是为有个仕途,步入官场。站得高时,许能给杜家,给你和婶子更舒适的日子。” 杜明昭又抱紧了他,问道:“那你呢?” “什么?” “你可想要高位。” 这个问题,令宋杞和喉咙苦涩,他良久未作声,有些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 该怎么告诉她前一世的遭遇? 他不愿杜明昭回忆起那些往事。 九五之尊的高位并没有世人以为的那么令人欢喜,他只觉得冷清寂寥。 因此宋杞和回道:“我不想。” 杜明昭的身子动了一下,很快又软了下去,她低声道:“祈之,若是没有我的坚持,师父不会肯愿为太子医治,那太子的哭魂也就难解,等到这个时候……太子难以再活。” 她的意思是,不是她和薛径医治太子,宋鸿信已是丧命,京中余下的皇室子弟之中,便会仅剩宋杞和一人。 届时陛下不选也只能提宋杞和为东宫太子,下一任帝王。 是杜明昭的私心,才会费力把宋鸿信引到溪川县,并拼尽全部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只因为,杜明昭不想进京。 “这件事无碍,昭昭你想救,那咱们就救人,我想你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人在你面前死去。” 宋杞和不会责怪杜明昭,任何事都不会,他说:“京中如今太子健在,我也好陪伴在你身边,不若,陛下早派人将我寻回,你我估摸要分离异地。” “你真不想回京吗?” “回去找谁?” 杜明昭转瞬生笑。 是啊,他们差一点就异地恋了,古代又没手机等通讯工具,靠信鸽传信,还不知道多就才能联系上人。 她抬起杏眸,眸中灿烂闪烁,“这样好吗?” “你不必为我发愁,我心中自有打算。” 儿时重生苏醒,宋杞和要的便是这一世与杜明昭长相厮守。 至于皇位,能让宋鸿信坐,那便由着他去吧。 当皇帝的日子每日每夜无数的奏章,累不死人。 宋杞和卷起手指,在杜明昭额前弹了一下,她疼得支吾出声,他呵出声:“疼?疼就对了,有那功夫想我的事,你不如琢磨怎么卖你的药膏。” “药膏……” 杜明昭想起这件事,就又回到济世堂那处去了,她生气道:“我绝对要在长甘县卖药膏,济世堂做不出,那就我来!” 两人回到杜家时,何氏与柳叶已大包小包买回一大摞的物什,她们正在院中涮洗锅碗瓢盆。 从应庚口里,杜明昭得知济世堂里见到的那位女子是王家的姑奶奶,王琰。 应庚说:“那位姑奶奶本早年出嫁,但后来与夫婿闹出不和,签下和离书回到王家,她夫家本还不愿归还嫁妆,直接被她告上衙门。” 杜明昭光是听着这些事迹,便以明了为何王琰气势逼人。 像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杜明昭说道:“王家看来很疼闺女,和离后仍是她的靠山。” “岂止,这位姑奶奶曾是太夫人唯一的女儿,未出嫁便备受宠爱。”应庚说起王家之事滔滔不绝,他这个做暗卫真是什么都懂得,“王家的济世堂本该是大房掌管,可太夫人在那位姑奶奶很小的时候便带她上了医馆,待到十几岁就教她掌家,是后来出嫁才让大房经营。” 后来王琰和离回了王家,太夫人自然将济世堂又交给王琰。 王郎中才会恭恭敬敬喊她当家的。 应庚还说:“王家大房二房都不太善经商的,若非姑奶奶顶事,我看这医馆也得破落了。” 何氏在院里喊应庚,“应庚,你可能把这口锅抬去厨房?” 应庚抬脚便去帮忙。 杜明昭则留在原地深思应庚的话。 其实她很佩服王琰有魄力与夫家和离,再回到娘家大力干一番事业,从古至今,她都对有主见的女子很有好感。 只是被王琰当众一刺,这根刺杜明昭很难拔出。 她大抵不会再和济世堂有瓜葛了,同为开医馆的,各凭本事或许才是她该做的。 杜明昭的眼有刹那的恍惚。 此刻院中又传来何氏的声音,“昭昭,快来!” “哦。”杜明昭应了一道。 待她走去院子的时候,何氏在中央用石块堆砌起一方小火坑,里头火苗烧得正旺,其上架起一口小锅,咕噜噜煮着汤水。 宋杞和正站在火边,小口啃着什么食儿。 何氏递给杜明昭两颗圆坨,“昭昭,你看我在长甘县买到了什么?” 杜明昭拿到手里一瞧。 球茎扁圆形,成深褐色。 竟是荸荠。 杜明昭小口啃去皮,吃到荸荠果肉,又脆又甜,她笑问:“长甘县还有这个卖?” “可不!”何氏边熬煮荸荠,边回她的话,“我还问了人小摊的,他说家里用水养着,本来我还在想要不多买点回来也学着水养,可又觉着没多大必要,十二月好成熟,去买就是了。” 荸荠煮水有清肺解咳的功效,说起来,荸荠亦是很好的药用植物呢。 然而何氏想的却是另一出,“我看那人卖的还算新鲜,就买了一篮子回来,这么多咱家吃不完,回头我给做成荸荠糕,也好放得久点。” 几个人在院里边烤火,边吃着小食,天色逐渐暗沉,有细小的雪花飘扬而落。 “不好,赶紧把吃的抬回去。” 这雪下的突然,何氏着急取下锅炉,宋杞和与应庚帮着灭火,杜明昭则收起架炉的铁棍。 眼见的小雪不一会儿就化作大片雪花,杜明昭躲在里屋,屋中还未烧起火盆,房间是冷得掉手,她不住哈气跺脚。 柳叶将火盆端来,她又往里丢了两根木柴,待火烧旺,杜明昭便凑到跟前取暖。 “这天说冷就更冷了。”柳叶感慨一句。 杜明昭叹气道:“我还以为这几日都不会下雪呢。” 她真的不喜欢雪天,每个冬季她都只想缩在床里当蚕宝宝,起床是一点动力都没,外头太冷,上床还要梳洗,脱衣服更会冻得她直发抖。 杜明昭恨不得自己封印在床里。 “小姐可是脚冷?”柳叶又去端了个小木凳来。 杜明昭却没接,她只是把双手和双脚都凑到火盆边烤着,“这样就好。” …… 长甘县的这场雪直下了两日,雪渐小渐大,院外平地因而堆起拇指盖那么深,杜明昭是更不乐意走出屋子一步。 更赶巧的是,她还来了姨妈。 她不喜冬日的另一个缘由还有,一旦冬季冻脚,她的姨妈便会格外的疼。 又冷又疼,两厢痛苦交杂,杜明昭直接窝在被褥里,把自己卷成一个球,连床都不肯下。 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双手比往日要暖和的多。 杜明昭摆头定睛,床头正坐着一抹身影,宋杞和正弯腰揉搓她的手,见她醒来,他说道:“柳叶说你身子冷,加了好些木柴生火都不顶用。” “我一到冬时便是这样。” 杜明昭往床里挪了一步,好让宋杞和坐下,她的双手都已温暖,便收回来又说:“现在好很多了。” 宋杞和掀开她的被子,手往下摸,不等他碰到自己的脚,杜明昭就像炸毛一样缩起来,她杏眸瞪圆,“你做什么!” “你不是脚冷,我给你捂捂。”宋杞和无辜脸。 “不用了。”杜明昭赶忙捉过他的双手,抱在手心,她用脸挡住,“捂手就好了。” 宋杞和没想太多,以为她是真不需要,便挨着她躺下,这一钻进被窝不得了,感觉是入了冰窟窿,他皱起眉,“你身上都这样的冷。” 身边有个天然火炉,杜明昭几乎无意识地凑过去,往宋杞和怀里拱了拱,她郁闷着道:“我捂不热,又没办法。” “那我夜里来给你捂被窝?” 宋杞和的怀抱很温暖,从他身上汲取到的暖意,登时让杜明昭眉毛舒展,她忽而就觉着有些困了。 留存最后那点神志,她咕哝道:“你不怕我爹娘说道,那你就来吧。” 都说最需要恋人的时候,最属姨妈期和冬天,一个做精神抚慰,一个好暖被窝。 杜明昭有些了悟。 这大冷天的,她真的很需要宋杞和在她被窝里。 什么也不做,单纯图睡个好觉。 “杜叔和婶子……”宋杞和刚想说应不会,话还没出口就自己否决,他叹了口气,“他们疼你,应会答应。” “唔。” 杜明昭只是蹭蹭他的胸膛,再无应答。 第106章 一百零六 也不知道宋杞和怎样说服杜黎和何氏的,杜明昭姨妈期最难熬的几日,他每夜都在她房中留宿,尽职尽责地暖被窝。 杜明昭难得歇了几个安稳觉。 夜里有个大火炉伴在身侧,连腹部都没那么疼。 有一日半夜杜明昭迷迷糊糊睁了眼,却看宋杞和已钻出被窝正轻手轻脚地穿戴衣衫,她揉着眼牵住他衣角:“你要做什么?” 宋杞和回头把她的手放回被里,又说道:“我回我那屋去。” “你回屋?”杜明昭神志莫名就清醒了,“为何?” 睡的好好的,大半夜换什么地方,挪被窝还得重新捂呢,多冷啊。 杜明昭当即拍拍已经捂暖和的被窝,她打了个哈欠就道:“快来睡吧,别折腾了。” 宋杞和愣在原地,着实没想到杜明昭来这么一出。 他小声说:“我应过杜叔还有婶子,不在你屋里留宿的。” 虽说他也很想留在这里,与她同床共枕,可又不免担心明早被杜黎和何氏撞见,免不得要当场教训他。 宋杞和叹气。 他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杜明昭摆摆手,翻了个身回道:“罢了,那你回去吧。” 可不等她收回手,手腕却被宋杞和一把捉住。 杜明昭杏眸朦胧,眸光闪动看他,“你回屋睡觉,又抓我做什么。” 宋杞和掀开她的被子,闷声道:“不回去了。” “方才不还说要走?” 宋杞和刚褪去衣衫入她的被褥,杜明昭便自发地往热源这面凑过来,软软地缩进他怀里,备受煎熬的宋杞和只能认命,抬手圈住她的腰。 他咬咬牙,论谁都无法抗拒这美人乡吧? 杜明昭眼睫轻眨,她已闭眼睡了过去,可宋杞和一时半会却难以睡着。 耳边是她浅浅的呼吸,还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宋杞和有些懂得,为何杜黎和何氏要阻拦他在杜明昭这屋过夜。 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怀中又抱着至爱融入血骨的女子。 同床共枕很难克制。 偏杜明昭还挽留于他,说那些容不得他拒绝的话。 宋杞和倾身用唇碰碰她的,“你可真是来克我的。” 梦里的杜明昭梦呓了两句,惹得他多亲了两下。 …… 翌日,杜明昭从梦里苏醒,下意识用手触碰身边,可身侧已没了宋杞和温热的身体,而是化作冰冷。 她被迫起身,恰巧柳叶进屋,走来道:“小姐要起了?奴婢伺候你梳洗。” 杜明昭的小日子是这一日过去,少去一分痛楚,身上清爽的多。 柳叶为杜明昭翻找出一套棉布缝制的小袄与长裤,又让她坐下梳头,边梳着发,柳叶边说:“小姐今日要外出吗?” “看吧,外头还在下雪?” “今日看着是停了的。” 杜明昭梳了个方便干活的长辫,她走到屋门口觑了一眼,见远离积雪未化,回屋又取了一顶暖帽戴上。 屋外这么厚的雪,她连出门的念想都生不出。 她起得晚,何氏与杜黎都已用过了早饭,柳叶去厨房热饭时,宋杞和来到杜明昭这屋。 待柳叶归来,杜明昭却未见何氏,问她道:“我娘人呢?” “娘子清早便出了门。”柳叶将饭菜呈上桌,“说是要再买些菜回来。” 杜明昭颔首。 离着新年不过还余一个月,长甘县不比抚平村的杜家,家中是无一样年货,要准备都得赶早。 正如杜明昭所想,何氏这回上街买了好些猪肉与鱼回来,她买的多,几乎装满了一篮子。 打今日起,何氏就要在家腌制腊鱼、腊肉。 而杜明昭却在院门口瞥见何氏身边还有一位妇人,那妇人臂弯同样斜跨一方竹篮,正和何氏亲热交谈。 看见杜明昭走过来,何氏随即将她拉至身边,和那妇人说道:“妹子,我同你说的是我闺女呢,这孩子习了一身的好医术,在我们那溪川县都是享誉城里的,这个!” 何氏还比了个手指。 王氏一看杜明昭身姿纤细,小脸莹白温婉,周身有股如幽兰似得气度,本还将信的心在这一刻是全信了。 杜明昭不解,问何氏:“娘,这位是?” “哦,她是咱们邻里窦家的人。”何氏还给杜明昭指了个方向,“窦家便住在那处,咱家这前前后后的我都和人家谈过,得了空还会窜窜门。” 杜明昭备感吃惊。 她卧床休养的几日之内,何氏都已认全了隔壁左右邻居? 可真行啊。 她该直呼社交牛皮症吗? 这还没完,王氏听闻杜明昭习医,当即便恳请道:“杜丫头,我家相公前几日身子有些不舒坦,不知道可能请你过去看一眼?” 何氏同道:“我们方才买菜路上还说呢,窦家当家的,明年与你爹一样要下场,他家也是怕有个好歹,耽误了事儿。” 杜明昭知晓何氏是与人好,热心肠就想帮一把。 再看王氏面善,应是个好相处的邻居,因而她便应下,跟随王氏前往窦家。 窦家住的仅与杜家隔了一道门。 王氏请杜明昭进门,这时院中正有一道不耐烦的女音高高提起,“嫂子,你怎去了这样久啊,不就是买个菜还能费多时?” “小姑,今日是有客人上咱家来了。” 窦家小妹的不讲理,令王氏稍显尴尬,到底也是家丑外扬,她回头和杜明昭赔笑道:“那位是我家相公的小妹。” 杜明昭眺目望了过去,这一看不得了,脚下是顿在了原地。 窦小兰起身抬起头,与杜明昭直直对上了眼。 “你……”窦小兰那张脸千变万化的,她支吾了好半晌,最终撇头看王氏,“嫂子,你怎么带她来了!” 两人都认出了彼此。 日子已过了好几天,可杜明昭却没忘记她的容貌。 那日在街上义诊,窦小兰便是无病装病,跑来她那摊子故意看诊,实则是为多看宋杞和的姑娘之一。 王氏走去拍下窦小兰指人的手,轻声斥道:“小姑,外人在不得无礼。” 杜明昭蹙着一双秀眉,清亮的杏眸远远睨窦小兰。 窦小兰自知理亏,尤其那日当街闹了个大笑话。她们一群姑娘家还当宋杞和是杜明昭的表兄,一窝蜂跑去套近乎,谁知道人家两人却是早已定亲的未婚夫妻。 没有比杜明昭上她家,两人事后又重逢更尴尬的事情了。 窦小兰可是不想再和杜明昭见面,甩头回屋,“嫂子招待人家吧。” “小姑,诶!” 王氏喊不住窦小兰,眼睁睁瞧她关门,回身与杜明昭叹气道:“杜丫头,让你看笑话了。” “无事。”杜明昭轻而收眼,她跟在王氏身后,随口一问,“婶子的小姑今年是多大了,还未婚配人家吗?” 因为王氏看上去年龄不小的,可窦小兰却还跑去街上游荡。 “她啊,与我相公差了十五岁呢,公婆宠溺的不行,因而性子有时候难以管教。” 说起窦小兰,王氏是一脸头大,“瞧着杜丫头不过十五六岁,我那小姑是与你相当的,本来到长甘县,我忙着陪读相公,有几时管不上她,她就好往外头跑。” 杜明昭了然,难怪那日窦小兰和一群姑娘家在街角。 想来王氏都不知道这桩事。 “我是发愁怎么好将她憋在家中,少生点事的,可我这做嫂子也不好多说,只能相公为大哥的去说教。” 王氏领着杜明昭往主屋去,“不过小姑心不坏,这回跟着我们,是她在家里闲不住。” 王氏口里的“相公”乃是窦游。 此时主屋之中,窦游正躺在床中,面色枯黄,不时地咳嗽,尽管在病中,他仍旧勉强自己捧书温习。 王氏看得很不是滋味,进屋便喊道:“相公,我为你寻了个郎中,你先让人家看个诊吧?” “郎中?” 窦游咳咳咳猛烈咳嗽,他看过来,只看到王氏身侧所站的杜明昭,立马露出吃惊,“这位……咳,是你说的郎中?” 王氏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走到床边便解释道:“这位是新搬来的杜家闺女,她医术极好,是溪川县有名的大夫。” 窦游点头,“我只是,咳,没想过会是一个姑娘。” 杜明昭回道:“习医之人不分男女,师父不会因男子而高看我一眼,我们只论医术。” 窦游低头认错,“抱歉,是我狭隘了。” “无妨。”杜明昭轻笑了一声,她不怪旁人会有偏见,毕竟她身为女子,在这世道行这一门,本就是离经叛道,她走去说道:“把你的手递给我。” 窦游伸出胳膊,杜明昭一把过脉,脉搏微弱,体虚又染风寒,最重要的是身体快被掏空。 杜明昭叹口气,“你们家是何时搬来长甘县的?” 王氏不懂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答:“前两个月秋收一忙完便过来了。” “是窦叔太过操劳了,我想窦叔因是为乡试每日每夜的挑灯夜读,歇息的时辰十分之少吧。” 窦游咳了好几声,算是回答。 “这功课不好急一时啊,乡试逼近人难免着急,可已到这时候了,若伤坏身子,进考场倒下可就不妙。” 杜明昭借了他们屋中的纸笔,写下调养的方子,“我给你们开两张药方,平日内服补气血,但是吧,窦叔得记着劳逸结合,莫要犟着读书。” 窦游羞愧垂头,“是,我一定记得。” 王氏一面又是心疼窦游,又是感激杜明昭,她拉过杜明昭的手就问:“杜丫头,真是谢谢你啊,你看这诊金婶子该怎么给你?” 杜明昭刚要说不必,可余光中瞄见窦小兰躲在屋门边,似在偷听。 她清下嗓子,勾唇道:“婶子,我们出去说吧。” 王氏“咦”了一声。 杜明昭理直气壮道:“把小兰也喊来吧,正好也有事要交代她。” 话音落,屋门口窦小兰的身子顿时颤了颤。 第107章 一百零七 窦小兰察觉杜明昭正往门口走来,当即要窜回侧屋门内,然而却被身后的厉声止住脚步。 “小兰,你不是有心窥你兄长的病情如何吗?” 窦小兰回过神,直面而对杜明昭那张浅笑嫣嫣的温婉面容。 那一日街上义诊,她曾与杜明昭坐在近处谈过话,知晓这位杜大夫瞧着像个软团子似得,可实际上一点也不好欺负。 尤其后头道明她已有未婚夫时,那双杏眼迸射而出的,是锐利如冰刃的冷光。 窦小兰没骨气地浑身一颤。 王氏压根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她身为嫂嫂,笑着将窦小兰拉住,“小姑你不是问过几回你哥身体怎么样了?杜姑娘为你大哥看了诊,说是得吃药调养。” 杜明昭轻手将主屋房门合起,以免几人谈话入了窦鹏的耳。 窦小兰还在嘴硬,“我,嫂嫂,不是……我哥到底怎么样了?” 杜明昭转过头,杏眸冷厉:“我还为你把过脉,你见识过我的医术。” 窦小兰一张脸涨的通红,是羞愧的,她双手局促搓着衣袖角,支吾半天。 王氏朝着杜明昭问道:“杜姑娘,你说我们平日需得留意些什么?” “是如何照料窦叔的事儿。”杜明昭收回压迫窦小兰的视线,转而含笑道:“你们身为他家里人,要牢记分摊家事,婶子你每日还得烧饭洗衣等,不一定能记得住熬药,我看让小兰催促好了,她是窦叔的幺妹,吃药一事好劝。” “小姑,可行吗?”王氏还是问窦小兰。 窦小兰迷迷瞪瞪地点头,“我,我可以熬药,只是,这药该去哪里取?” 王氏叹了口气,“我去药房买吧。” “不必,窦叔要的药材我家里还有些,上我家拿药吧。” 王氏闻言便跟杜明昭走,可窦小兰却留在了原地,杜明昭又是一点她的名,“小兰你也随我去,你学我如何煎药。” 窦小兰闷着“嗷”了一声。 三人又折回杜家。 此刻何氏正招呼着柳叶在院里清洗荸荠,两人在水里洗干净后,宋杞和端了一方小木扎坐在边处,手握匕首以削皮。 应庚和东宏有模有样地学。 但几个男人都不是打下手的料子,削皮更不会反着来削,而是正面笨拙地砍。 杜明昭以为自己的动手能力与他们不逞多让,她无奈一笑,回喊何氏:“娘,咱家的药材放在哪处了?” 何氏擦擦手,往库房走去,“我给你拿来。” 宋杞和停下手里的活,桃花眼抬起便是轻笑,他刚唤了“昭昭”,余光瞥见窦小兰时,正双眼眸都幽暗了下去。 窦小兰似也认出了宋杞和,乍一下被骇人的目光怒视,吓得就往王氏身后缩去。 杜明昭见他在看王氏姑嫂,她便道:“是隔壁窦家的婶子还有小妹。” 王氏慈爱笑道:“杜姑娘与未婚夫还真是郎才女貌呢,要是我们小姑也能寻到这样一门好姻缘那便好了。” 杜明昭不置可否,“会的。” 窦小兰却不敢接这意味深长的话,她只嫌躁得慌。 宋杞和点头,又端盘侧了个身子,避开几人的端望。 不过一会儿,何氏便抬出一张木箱,里头是杜明昭离家之前特地在泰平堂抓来的药材。 窦鹏需要的几样杜明昭装成药包,而后她亲自示范,先用杜家的小炉熬煮一回药,好让窦小兰与王氏清楚熬药的时长。 窦小兰虽趴在王氏身后,但有杜明昭发话,她不敢不认真瞧看。 待药煮好,杜明昭又让窦小兰端回窦家。 王氏本想接手,可被杜明昭一个眼神制止,她只能改口道:“多谢杜姑娘了,这几日我会好生嘱咐我家男人养身子的。” “可是不能出差池的啊!”何氏在旁感慨,“离着乡试越近,这就越是容易出事,王妹子小心些。” 王氏重重应道:“我省得,说起来何嫂子不是要借用我家那石槽吗,等会儿我给你拿来。” “石槽?”杜明昭疑惑望向何氏,“咱家要石槽做什么?” 何氏笑容倦着神秘色泽,“这不是临近过年了,我那回在窦家看见石槽,便起心想捣一回糍粑过年吃。” “糍粑。”王氏听后绽出笑,“那好做的啊,糍粑无需用石槽也可以弄来。” 何氏瞪圆眼。 王氏着急回家,“何嫂子等着啊,我回头给你拿食材来。” 就这样,两位做婶子的为过个好新年而忙活不停。 柳叶洗罢一大盆的荸荠,帮着宋杞和等人削去马蹄皮,几个人又是将果肉切成小片,后在大木扳上剁成碎碎。 杜明昭记得何氏要做马蹄糕,便跟去何氏那边,见她又舀了一碗粉兑水,问她:“娘,你做什么弄面粉?” “这是马蹄磨的粉。”何氏轻车熟路地搅拌完成,又起锅倒入白糖和水,“做荸荠糕啊,还得先整出生浆和熟浆来。” 所谓生浆便是光用马蹄粉和水调和,而熟浆却是在锅中熬煮,先用白糖与水煮至粘稠,后倒入一些生浆水,煮开后全部混合在生浆之中。 这样做完就好把马蹄丁撒进去,再整碗拿去锅上蒸熟。 何氏放好蒸笼,宋杞和才收拾干净衣袍上散落的马蹄皮,杜明昭不知为何笑起来,杏眸点他道:“看不出来,祈之做农活也不赖嘛。” 宋杞和没觉得被笑话,而是回道:“婶子说我动手较你还是好些的。” 一听这话,杜明昭差点把嘴巴气歪了,奈何何氏就在身侧,听两人的谈话,她捂嘴就笑道:“是啊,我们昭昭那是下不得厨的,别说让她削皮,以前掐把小葱,都是弄得乱七八糟。” “娘!” 杜明昭才不想何氏在宋杞和跟前道自个儿的糗事呢! 何氏哪里看不出她要跳脚,她又说:“昭昭,这没啥的,你看小宋好学,你做不来的,让他做不就成了?” 杜明昭杏眸流转,落到宋杞和身上。 他墨袍裹身,长身玉立,任谁都会只以为是一位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更何况杜明昭还知晓他的底细,并非少爷那样简单。 古代不都说君子远庖厨吗? 得亏何氏不清楚,这换哪家的岳母,敢说要宋杞和这样做夫婿的下厨房啊。 宋杞和看杜明昭盯着自己,他桃花眼轻挑起,眼中深情卷动,“昭昭想吃我烧的饭?” “你会?”杜明昭不信。 宋杞和尤为自信,“会与不会又何妨?有婶子在,我想不会之人也可学会。” 何氏被这马屁拍的舒服极了,她豪气一拍胸口,“好,小宋乐意与我学烧饭,婶子就教你拿手好菜。” 杜明昭仍然作嘀咕。 何氏说的拿手好菜,还不是别的,就是和王氏念叨说起的那道“糍粑”。 次日王氏和窦小兰合力把石槽抬来的时候,两人还回家又送来了一筐干黄豆。 何氏便问:“这是要做啥的?” 王氏笑着解释:“何嫂子不是说要做糍粑吗,我寻思着你们或许是要用黄豆,我那儿刚巧买了好些,给你们送来点。” “啊?”何氏蒙了,“可我做糍粑用的是糯米,可不是黄豆啊。” 这下轮到王氏犯蒙,“我们那处做糍粑都用到的是黄豆,你们咋用的是糯米嘞?” “我还想问你们为啥用黄豆呢!” “噗哧。” 院门外有人发出轻笑,不是嘲笑,是觉得何氏与王氏的交谈很是有趣,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还能聊那么一会儿。 何氏、王氏两人闻声而望,王氏先认出来人,“白嫂子,你怎么上杜家来了?” “哦,是白妹子啊。”何氏也认出这是白氏。 白氏与相公住在杜家左边,夫妻二人孕育一对双胞胎男孩,眼下她正一手牵着庞京,一手牵着庞龙,将两个儿子也带到了杜家。 王氏瞧出两个小孩精气神不大好,转念问道:“白嫂子是为寻杜姑娘来的吧?” 何氏惊呼:“为我家那丫头?” 白氏深深叹气,顿时露出一副愁眉苦脸,“是啊,何嫂子,你家姑娘是个看医好手,我来是想请她为我两个儿子看过病。” 这边话音刚落,后头又有了两三道声音,“何嫂子,还有我们,我们也是来为娃儿寻医的。” 何氏一看,杜家门外有两三户人家的婶子牵引着家中孩童。 孩子多了,哇哇的哭声响彻整个胡同巷子。 杜明昭为窦家看诊,经由王氏之口在状元胡同是传开了,哪家都知晓杜家有这么一位年纪轻轻却医术不浅的女儿。 长甘县要寻医只能去济世堂,可中街的医馆价绝不菲,而王氏在杜明昭那儿看,诊金却能承受,这几家与窦家家境相当,问询便全赶来杜家。 杜明昭出屋的时候,眼前便是齐刷刷六双哭红双眼的娃娃,每个哭声调儿还都不一样,一个婉转,一个高亢,那边的沙哑了哭不出,这边的抽着鼻子一哭一醒。 何氏听得头大,她与杜明昭道:“昭昭啊,不如先让孩子们进那边屋里吧,外头冷,且你爹还在主屋里温书呢。” 白氏率先道歉:“是我们考虑不周,嫂子对不住了。” “害,都是为了孩子。”何氏能谅解。 杜明昭让柳叶收拾出一间房,又将火盆烧旺,把屋子烤暖和,孩子们都安置在屋中。 一下子,逼仄的屋内,扯着嗓子的哭喊更是令人无处可逃。 杜明昭静而落座,终于懂得前世医院里为何儿科是最麻木的科室。 第108章 一百零八 白氏的双胞胎儿子庞京和庞龙见到杜明昭后便止住了哭泣,许是年岁大一写的缘故,两个男孩没那么的好哭。 杜明昭让其中一个往前来,捉住小胖手把脉,手指接触到庞龙的肌肤时,感触到与寻常人温度不同的烫,她问白氏:“你们是从哪地来的?” 白氏说一家人住在菏州南面,与溪川县离得近。 杜明昭又摸了庞京的脉搏,两个双胞胎的病状是一样的。 “孩子在家里冻着了?”杜明昭问白氏庞家兄弟都穿什么衣服。 白氏答:“绝不是受冻来的,往年冬时穿的比这回还少些,都没染过病。杜姑娘你也瞧见了,我家这俩娃儿很皮实,一看便是不易得病的孩子。” “咳咳咳……” 白氏身后,别家的两个小女孩猛烈咳嗽。 还有两个小孩难受的呜咽哭着,杜明昭旋即抬眸,几个孩童脸庞都烧得起了红,不似正常的红晕。 杜明昭喊另外几家婶子将孩子抱上前,可孩子们闹着不肯动。 病中的小孩最是难相处,若是无病,孩子们还会肯听听大人的话,一旦染了病,身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都会令孩子们崩溃大哭。 杜明昭无奈叹气,她转头和柳叶说:“你上厨房拿一盘马蹄糕来,分给孩子们吃。” 庞京和庞龙是有生热反应,马蹄是为清热,他们吃无事。 然而端马蹄糕回来的不是柳叶,却是宋杞和。 杜明昭诧异望他,宋杞和将盘子放在桌上,自顾自在她身侧落座,取走纸笔就道:“我来帮你记。” 白氏见两人亲昵举动,已猜到了宋杞和的身份,眼中顿时兴味起来,“杜姑娘原已定了亲?” “是。” 杜明昭由不得说不是,宋杞和记笔录,那她只能亲自给孩子们发糕点。 庞京和庞龙一人吃了一块。 可后头的俩小女孩却是扑在自家娘亲怀中怎么也不肯抬手,只顾着抹眼泪哭喊。 杜明昭拍拍女娃的后背,她声色温柔,“真的很好吃哦,是软糯甜甜的。” 其中一个女孩慢慢挪过来了眼睛,她似信非信地捉住了杜明昭递来的马蹄糕,马蹄糕是热过的,香味很浓,尽管孩子们鼻塞,可仍旧有些许香味入鼻。 她脸上泪痕还未擦去,已张开嘴嗷呜啃了一口。 “嗷……好次。”女孩破涕而笑。 旁边的另一个女孩见这边吃的欢,刚还在哭呢,转头就不再哭泣,抱着她的林大娘笑问:“圆圆,可要吃一块?” 圆圆摆着小脑袋点头。 杜明昭笑着递给她。 何氏的马蹄糕切的块大,一块对孩子来说已是很多,杜明昭怕吃多了肚胀,因而只给一块。 每个孩子们都分到了一块,屋中再听不见哭声,反而孩子们都挣脱着想要下凳子,朝杜明昭伸手。 “今日不可以了哦。”杜明昭比了下嘴,“下回再吃,好吗?” 她的声色如沐春风,又十分悦耳,吃过弹牙的马蹄糕,孩子们情绪趋于稳定,更为听话。 趁着这个时候,杜明昭挨个为孩子们把了脉搏。 给六个孩子看过病后,包括庞京兄弟与圆圆在内,所有的孩子都有汗毛与毛发挺直、皮肤闭而为热的症状,这是低烧。 杜明昭蹙眉又问林大娘那几位婶子,“你们亦是菏州南边来的?” “是,我们都是的。”林大娘牵头回答。 “难怪了。” 白氏不明白,“杜姑娘的意思是?” “长甘县在菏州最北,而你们与我们来自溪川县那一带的南边,两地的冬时很是不同,长甘县较于南边是冷许多的。”杜明昭给出定论,“孩子们都起了热,但并非风寒而来。” 通俗点说,就是这是一种低烧,因气候变化巨大,温差过于明显,孩子们有些水土不服引起的。 起先十月、十一月还未下雪的时候,那种温差感不是很大,下雪骤然将温度带至低潮,不能适应环境的孩童最容易发热。 白氏听的发愣,“那,那我们该如何,是要吃药吗?” “嗯,是。” 杜明昭睨到站在屋门外候着的柳叶,喊了她过来,“柳叶,来!” 柳叶恭敬入屋,“小姐。” 杜明昭叮嘱她道:“你去库房取柴胡,就以风寒来治。” 在泰平堂,最常见的便是风寒,对不同病因而起的风寒虽治法不尽相同,有麻黄汤、也有桂皮汤等,但适用范围最广的便是柴胡。 孩子们的低烧嚎的厉害,可并非很严重,用柴胡便可。 柳叶利落地奔去熬药。 一刻钟后,柳叶端来六碗柴胡汤。 白氏拿了一碗给庞京,庞京刚尝一口,苦得就吐舌头,“娘,真的好苦啊!我不要喝,我不想喝嘛!” 另外几个孩子同样不肯吃药,中药一向苦为主,不可能存在甜味的中药。 杜明昭颇为头疼,哄孩子果然对众大夫来说,不比遇一桩难病好治。 “这样。”杜明昭无法,只能又哄又劝,“你们呢,乖乖吃药的话,我就给你们每人再吃一块马蹄糕,怎么样?” 圆圆先瞪大眼,“姐姐,真的吗?” 杜明昭点头,“姐姐不会骗你。” 圆圆捧着林大娘手里的药碗,一鼓作气大口大口喝起来,很快药汁便见底。 她被苦得小脸全皱起,可没忘杜明昭要兑现诺言。 圆圆抬手软趴趴道:“姐姐,我都喝完啦!” “好,圆圆真棒!” 杜明昭哄着孩子,说话算话给了她一块糕点。 其余孩子们看真有马蹄糕吃,一个二个也都苦不堪言地抱碗吃药。 虽然吃过后哀嚎声不断,但总归是哄住了。 眼看庞京和庞龙都乖顺吃了药,白氏对杜明昭是感激在心,“杜姑娘,真谢谢你了。” 各家又是给了诊金,又将药费一并付了。 白氏还说:“我们这几户要买药得去济世堂,不知道之后几日吃药可还能来杜姑娘这里?几个孩子都认得,聚一起吃感觉更好哄些。” 婶子们满眼恳求。 杜明昭心一软,便应下来了,“好吧,后面三日孩子们都得吃药,看三日之后病情如何。” “嗯,我们会带孩子来的。” “多谢杜姑娘。” “谢谢姐姐!” 目送婶子们与孩子离开,杜明昭身心终于得到解放,她双腿下蹲许久,有些发麻,用手撑在桌边时,宋杞和刚巧抬起头。 她清楚看见他眼底的笑,宋杞和说:“看你一脸发愁的。” “难哄啊。”杜明昭揉揉发疼的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是比太子那病还难上一层。” 宋杞和眼眸发暗。 前世杜明昭不在,他独自拉扯儿子,那时候他还嫌孩子闹腾,今日与这一屋子的孩童相较,他和杜明昭的儿子是乖巧太多。 收起思绪,宋杞和桃花眼溢出笑,“那你还应下她们,让她们带孩子过来?” “不然还能怎么办,六个一起吃药省心点。” 宋杞和起身扶住她的肩膀,可杜明昭却扬手摆摆,“若是一个一个上咱家来,我更是招架不住的。” 各家小娃乐意上杜家,其实还是为马蹄糕而来。 何氏听说杜明昭用马蹄糕哄小孩吃药,隔日便用蒸了一锅新鲜的。孩子们来到杜家,柳叶分下去一人一碗药,吃过药还有刚蒸出炉的马蹄糕。 这是把小孩们哄得服服帖帖。 白氏几位妇人当然也不好每日空手讨食,这不是将近过新年,每家或多或少都在备年货,便捡着给杜家送来了自家做的吃食。 腊肉是每家的必备,还有的就是各地习俗。 如林家喜欢捏鱼丸,他们选的是鲢鱼和草鱼两种,而龚家那边更喜鱼糕,用鱼糜、鸡蛋及肉制成。 庞家习惯腌鸡,他们给杜家送了一整只过来,还告诉何氏需得再腌个半个月才能用。 可以说,杜家因为每家送来的吃食,年货都在厨房堆积成小山。 再说王氏和何氏要做的“糍粑”,两人是闹了个大笑话。 白氏指出道:“你们想的是不同的‘糍粑’吧?我听过溪川县那边喜欢用熟糯米打,而山南一带做的是豆粉糍粑。” 何氏有些纳闷,“还真是不同的叫法?” “做一回不就知道了?” “说的是!” 何氏说干就干,院里要用的石槽极重,还是应庚与东宏抬到中央。 宋杞和取了四根木棍洗干净,分下去,杜明昭看见他挽袖子那架势,杏眸直直瞪圆,“祈之,你也要?” “嗯?”宋杞和抬眸回看,“婶子说你爱吃。” 杜明昭好一阵腹诽: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爱吃糍粑了? 当何氏用竹篮盛满一锅熟糯米倒入石槽后,她吩咐宋杞和几人道:“用木棍敲锤,使劲戳,这东西费力气,你们可得铆足劲儿啊!” 应庚不懂,“很难吗?” 同为暗卫头头之一的东宏没看他,下手就是捣鼓糯米,手里木棍着不上力,总好跑偏处。 东宏的面瘫脸难得露出纠结,“是有点。” 而杜明昭早被何氏勒令“不准动手糟蹋食物”,她只能旁观眼望宋杞和戳糯米。 别说,宋杞和挽起衣袖裸_露而出的前手臂,因发力而鼓起肌肉线条,还真是赏心悦目。 冬时寒冷的天,体力活最是耗费体力,宋杞和唇边呼出的气都化作了一团白雾。 第109章 一百零九 何氏的糍粑最为关键的一环便在于这石槽敲打糯米,杜明昭围观看得很是兴味,见宋杞和等人戳的有些时候,石槽里的糯米因而开始变软,她的双手蠢蠢欲动。 “柳叶。” 杜明昭走过去,想从柳叶手里接过木棍,“让我试试。” 还没等柳叶递给她,何氏便一把阻拦,“昭昭,这活儿很费力,你可做不得。” 杜明昭不高兴,“娘,我怎么就不能做了?不就是倒腾糯米吗?” “你那细胳膊细腿的,还没做多久多半就撑不住。” 杜明昭被说得哑口无言。 何氏从宋杞和手里夺走木棍,也将他给挤开,边唠叨道:“小宋这力使得也不对,过会儿你胳膊是会要酸的,你看着我。” 石槽里的糯米需靠人力打成米团,质感呈现又软又黏的样子才算是好。 何氏干起活来比宋杞和是麻利太多,她上手“咚咚咚”地捣碎糯米,再又使力在石槽里摆动木棍。 王氏看得感叹,“原来溪川县做的糍粑是这样的啊。” 糍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繁琐,包括何氏在内的四个人捣了近半个时辰,才将一大坨的糯米团取出,之后还要摆在洗干净的布上吹风晾干。 何氏用刀切下一小块,分给几个人,杜明昭因此拿到一块,还没放入口里,手指之上已是粘粘黏黏地糊在了一起。 她又用牙齿咀嚼。 很软糯的糯米香,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味道。 杜明昭没觉得很好吃,虽说也不难吃。 可那面的王氏却赞不绝口,“何嫂子,这味儿很正的啊,细嚼起来越咀越香呢。” “对吧?以往我们每逢过年时候才会做,这东西做起来好生麻烦。”何氏边回笑边嘀咕,“虽说是糯米而做。” 王氏笑呵呵应道:“多亏你们家中人丁多,方才我只是瞧看着嫂子你忙,心里头都觉得累的慌。” 听她是在夸宋杞和还有应庚几人,何氏掩面笑道:“是我们家平白得了这个好女婿呀。” 王氏闻言睨向站至一处的杜明昭和宋杞和。 杜家姑娘温婉动人,像是吃不完手里的糍粑,她抬腕分给宋杞和,而宋杞和却是倾身将唇靠过来,就着她的手吃下去。 那股旁若无人的亲昵,是任谁都无法插足的感情。 王氏恍惚忆起早年新婚那会的甜蜜,收回神艳羡一笑道:“嫂子家是打算等乡试过后再办大婚吧,阳春三月至十月之间都是好日子呢,衷心祝愿你家姑娘日后美满。” 何氏爽快地接下祝福,“多谢你呀王妹子。” 这糍粑要做的可不止是一锅,何氏糯米买的多,可供一大家子好好海吃一顿,再来打出来的糍粑放干后表层生出硬壳,也好冬时储存多日。 何氏蒸了四大笼的糯米,王氏见后有些过意不去,“何嫂子,我上你家来也不好吃白食,这样,我做一道我那儿的糍粑给你家尝尝鲜。” “好啊。”何氏看王氏似要用蒸笼,便问她:“需要我给腾出地儿吗?” 王氏撸起袖子,卷到小臂的一半,点头:“嗯,我也要蒸。” 何氏便将糯米倒在竹篮里,又把蒸笼过水洗了两遍,交给王氏。 应庚与东宏几人闲不下手,得赶着把糍粑打出来,这厢王氏问何氏借了一口铁锅,架在火上烧热,再将黄豆一并倒入,翻炒一刻钟。 杜明昭嗅到浓郁豆香,好奇地靠过来,“婶子这是做什么?” “昭昭,垫垫肚子。” 何氏从竹篮里给她抓了一团糯米,杜明昭是洗过手的,大冬日用双手捧住糯米饭,这很有村里过年的感觉。 原本杜明昭不想再用,可才蒸熟的糯米饭是很诱人的,她大口吃了两口。 “嗯,好香!”味道果然是比糍粑要好。 何氏看出杜明昭所想,哼了下:“你是没吃到糍粑的味儿多好。” 杜明昭杏眸弯了下,她边吃糯米饭,边看王氏将炒熟的黄豆和白糖磨成粉末,总觉得做法似曾相识。 直到王氏用糯米粉和水,后放入蒸笼蒸熟,再将小团子倒入豆粉里翻滚,每个小团子都裹满豆粉,杜明昭终于看出她在做什么了。 这不就是现代时候的驴打滚吗! 王氏递来一碗,“你们看看味道如何?” 杜明昭捏了一颗丢进嘴里,又递去给宋杞和。因有豆粉和糖做皮,驴打滚不止有糯米香,还有淡淡的甜。 “很好吃!”杜明昭双眼放光。 豆粉是现炒现磨的,味道相当纯正。 王氏很是开怀,当即就笑开了花,“杜姑娘喜欢我心里高兴啊!我家那个男人自打被杜姑娘看过诊后,小姑子就尽心在照料她兄长,我身上的担都轻快了许多,他病能好,我是想与杜姑娘道谢的。” 杜明昭笑着回她:“婶子客气了。” 何氏跟道:“害,看她这么喜欢,我跟着你学会岂不是更好?都是邻里,这谢谢不必时刻挂在嘴边。” 杜家人的心善让王氏直应是。 何氏倒是很感意外,毕竟王氏说的糍粑她是从未见过的,但杜明昭爱吃,那她便打算和王氏学这做法。 两个婶子互相讨教着,杜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杜明昭走去开了门,却见隔壁的白氏亲切摆出笑脸,喊了她:“杜姑娘。” “婶子,这是?” “是想与你道声平安的,我家那俩小孩今日彻底好全了。”白氏脸上洋溢着喜悦与感激,“真如杜姑娘所言,三日之后必能痊愈。” 杜明昭还以为是什么事,若是感谢她就颔首收下。 何氏听到白氏过来,转头给她切了一块糍粑,“大妹子,今日我们正好在做吃食,你来的赶巧,带回去给娃儿尝一口。” 王氏那“驴打滚”式的糍粑也送了白氏一碗。 白氏乍一下还不好意思接,“我怎好拿白食。” “这有啥的?”何氏不以为然,她热情惯了,“要过年的,咱几家都是外地人,身在异乡,也要过个好年啊!” “好。” 白氏感动至极,她便接下应道:“嫂子啊,我家明日还会做些卤肉,皆是我给你也送些来。” “好啊,那我等着。” 何氏欣然一笑。 杜明昭光是看着,都能油然感触到何氏与几家处的好关系,换作是她,还做不来这些交际。 待白氏与王氏离开后,杜家恢复了平静。 不过这安静没能持续太久,午后一过,杜家大门再度被人敲响。 彼时杜明昭才用过午饭一个时辰,她和宋杞和正在房中整理医册,归纳纸页记录来长甘县至今的总结。 柳叶入屋恭敬禀道:“小姐,院外有户人家来找。” 杜明昭与宋杞和对视一眼,她遂后披上斗篷去了院中。 杜家之外等候的是一辆马车,杜明昭远远眺望,看轻马车帷帐上写有一个“钱”字。 求见的是钱家的大管家钱安,他愁眉苦脸地在门外来回踱步,见杜明昭走出那是当即奔到了她的跟前。 “杜姑娘,可算是见到您了!” 钱安拜道:“杜姑娘,我们家老爷染上了一桩极怪的病,钱家意欲请杜姑娘过府为老爷看诊。” 钱安规规矩矩行了礼,杜明昭仍感困惑,按理说长甘县还未有那个人家会对她行如此尊礼,她在长甘县更未受众人而知。 杜明昭蹙起秀眉,“你怎知道我是大夫?” “莫非杜姑娘不是?该不会是找错了地儿吧,我记着是状元胡同的杜家呀,没错的。” 可钱安的下一句,令杜明昭直直愣住。 钱安还说:“是我们小姐吩咐的,她道杜姑娘曾在街上义诊,便派我来杜家请您过府。” 杜明昭疑窦消散,她笑应:“是这样啊,那我随你去钱家。” “好嘞,小姐您请。” 钱安请杜明昭上马车,宋杞和便守在杜家门外,见她要走,作势也要跟去。 “这位公子……”钱安想拦人。 杜明昭却回头浅笑道:“他与我一道。” 钱安从她轻轻的笑中看出些许的压迫之感,他只得点了头。 于是杜明昭与宋杞和两人同搭乘马车去往钱家。 马车停靠在钱家正门口,杜明昭下车时,目光不经意间扫到门口石狮的后方,竟还停着一辆马车。 只是离得太远,加之被石狮挡住视线,杜明昭看不清是哪家的人。 因而在走去钱老爷主院的路上,杜明昭问了钱安,“钱管家,今日还有旁的大夫?” 钱安一路上是着急又担忧,额上布满汗水,他边擦边道:“不会吧,小姐是只派人请杜姑娘来的。” 这话还没走两步就被瞬间打脸。 无他,杜明昭步入钱老爷院时,见到的是身披朱色大氅,立于屋门前静默等候的王琰。 钱安第一眼便认出了王家如今的当家人,上前恭敬福礼:“老奴见过夫人。” 王琰抬手让他起了身,那张凌厉的脸庞却如这长甘县积满的雪,不会因任何而融化。 不出一刻,王琰的眸子便落在了杜明昭身上。 杜明昭立马蹙眉。 她犹记得在济世堂两人的初遇,因此也未摆出好脸色,只是神色冷淡地垂眸。 王琰冷冷的声音响起:“我记着钱家请的是济世堂来为钱老爷看诊?” 她在质问为何杜明昭会出现在这里。 王琰自然也认出了她,更知道她是一位大夫。 钱家同时请两位大夫而来,其中之一是济世堂,另一位却是名号都未听过的外乡人。 莫非是钱家看不起济世堂,看不起王家。 更看不起她王琰? 第110章 一百一十 杜明昭对王琰的冷言视若无睹,她只与钱安道:“钱小姐不是还在等着?” 钱安擦着冷汗,回她:“是,是……” 恰逢屋内的钱婉柔听到动静,她刚踏出门便一眼瞥见杜明昭,亲热笑着微微压裙角,“是杜姑娘来了,我娘派人去了济世堂,那位王大夫已先进屋为我爹看病了。” 钱安不忘回王琰的话,“对不住王夫人,我家小姐请杜姑娘过府时,还不知道夫人已请了济世堂的大夫。” 三人的对话已然证实了一切。 杜明昭是钱家小姐钱婉柔请来的,而钱夫人却是同时请了济世堂的大夫。 阴差阳错之下,两位看医的大夫撞到了一处。 王琰揉揉额心,摆手道:“钱老爷病重要,先进去看诊吧。” 钱安与钱婉柔遂领着杜明昭去了里屋,王琰目送几人进屋。 一旁伺候的丫鬟雪融问王琰,“夫人不进去?” 王琰冷道:“不了。” 她依旧选择候在屋外,不知道是因不喜冬时屋中太过温暖,还是因更喜院外冷清的雪色。 顿了一刻,王琰开口道:“那最后进去的是谁?” 雪融愣了一下,左思右想很快回忆起跟在杜明昭身后的那位公子。 他一袭蓝灰色衣袍,乌发高高束起,行走间姿态十足清逸。 雪融回道:“应是杜姑娘那边的人吧?” “在长甘县,你可有印象?” 王琰会如此问,也是雪融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老人,每回她外出办事,都会把雪融带在身边。 雪融沉默良久,后道:“好似……好似那回在济世堂也见过他。” “不是那回。”王琰一双眉皱起,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执着于宋杞和,但这股劲儿缓不过去,“是其他时候。” 雪融回歉,“奴婢请罪。” 王琰叹了口气,“罢了。” 是宋杞和一晃而过的容貌令王琰突感似曾相识,像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 这很不该。 王琰绷紧脸颊。 那样一位相貌绝伦,气度不凡的公子,她应会印象深刻。 下意识的,王琰忽感宋杞和身份的不俗。 她吩咐雪融,“查他的来历。” 雪融应:“是。” …… 杜明昭还未入里屋,压抑不住的抽泣先传入她的耳朵。 钱婉柔不知不觉眼圈微红,“杜姑娘,请你为我爹爹看一看,我娘说他肯定是得了病的,但王大夫似乎不这么以为。” 杜明昭听她压着声量,知道王大夫他人在里屋之中。 她便应道:“好。” 钱家在长甘县属商户,钱老爷钱远白手起家,每日操劳在各州之间奔波进货,才有得钱家如今在长甘县位列数一数二的地位。 可当杜明昭见到钱远时,她只看见一具骨瘦如柴的身躯倒躺在床榻。 王大夫看见杜明昭来,起身做了大夫彼此相见的礼,“杜大夫。” 他也改了称呼,是为尊敬。 杜明昭不禁多看了王大夫一眼,他的态度可比王琰好太多,心中那口郁结之气在这一刻挥散。因此她点头,笑道:“王大夫。” 钱远望到来了位眼生姑娘,声若细蚊,蠕动嘴唇可没能说出话来。 钱夫人则还在哭着,她擦去眼泪看杜明昭,“这位姑娘是?” 钱婉柔介绍道:“娘,是我请来的一位大夫。” 钱夫人失魂落魄道:“哦……哦。” 杜明昭清亮的杏眸扫过屋内几人,复问王大夫:“王大夫是看过钱老爷的病情了?” 王大夫闻言回了一声长叹。 钱夫人无法克制哭声,她呜咽道:“老爷,老爷您该如何才好啊……” 不必王大夫细说,杜明昭已然知道了现状。 而王大夫在旁是坦然承认,“杜姑娘,在下不才,钱老爷如今吃不下一口食物,在下唯一能想出的法子就是灌汤水,或进补药。” 杜明昭道:“我看看。” 钱远实在瘦得太厉害了,杜明昭从未见过如此瘦的男子,她为钱远把脉时,光是从手腕来看,竟一点肉都摸不着,全身似只有骨头和皮,那双颊更是凹陷,皮肤泛着枯黄。 是衰败之色。 而钱夫人和钱婉柔更是于心不忍地挪开了眼。 杜明昭寻思或许是内脏哪里有损,如消化系统,她细细摸了脉搏,可结果却令她大感意外。 钱远并非是内脏出的毛病,可以说他的消化系统一切如常。 这就很奇怪了。 眼看杜明昭的眉毛越蹙越深,王大夫跟着紧张,时不时问:“怎么样了?” 杜明昭转头仰视他,“你知道钱老爷的近况吗?” 钱夫人和钱婉柔情绪不佳,感觉很难做问。 王大夫点头,“知晓一些。” 杜明昭便道:“他是何时起这副模样的?我觉着钱老爷像是无法进食。” 王大夫答:“钱夫人说已有五日未吃过一粒米了,是靠着喝水撑下来的。” 杜明昭才感到事情的紧迫。 五日颗粒未尽,再不吃便要有性命之危了! 杜明昭赶紧回身问钱夫人,“夫人,请问钱老爷不肯进食是五日之前才有的,还是说从前便有这个苗头?” 钱夫人仍在哭,回不上话。 杜明昭怒火上头,音色不自觉冷厉起来,“夫人,您若是想救回老爷,请您回我的话。” 钱婉柔也是着急,“娘!” “我……”钱夫人性子一向软弱,丈夫的突然倒下,让她六神无主,经杜明昭的训斥,更让她吓得哆嗦,“我,我是有点记不清了,呃,老爷的话,他鲜少回府,半个月前回的那次,就不怎么用饭。” 杜明昭又问:“更久的呢?” 钱夫人摇了摇头,双手只是紧紧抠着帕子哭泣。 杜明昭烦透了这样的亲属。 钱远自己出不了声,只能问询他的亲人。 病情问不清,患者又是在最紧迫的时候,时不待人,她着急都无用。 在这时钱婉柔想起一件事来,“杜姑娘,我知道我爹那回是怎么回事!那时候爹归府后,我兄长想和爹爹一同用饭,可爹却说不吃,后来我兄长提过我爹外出办事的那些年,一忙起来就不记得用饭,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不吃。” 杜明昭听她说着,钱婉柔不确定道:“可是有这个缘由?” 王大夫叹道:“这不是很寻常的一件事吗?” 钱婉柔黯淡垂眼,“是吗?” 可杜明昭不这么认为,她立马正色,“不,钱老爷现如今得的是厌食症,是与钱小姐所说的脱不开干系。” “厌食症?”王大夫茫然回问,“我从未听过有这么一个病症,不是往往病者再怎么不吃,多多少少都会因为饥饿吃一口饭吗?” “是,但钱老爷的无法进食指的是,他不愿意吃,他是感觉不到饿感的。”杜明昭飞快作了解释,“常年在外忙忘了用饭,钱老爷习惯后更会因要经营商铺忙碌,而厌倦食物,更缺少我们所说的‘香’和味觉。” 其实这也算是一种精神病了。 从中医角度来看,确实会觉着奇怪,但从精神病角度,又十分合理。 现在最重要的是,该如何让钱远吃下东西。 杜明昭也生起了担忧,她不善精神病科,治疗秦阳云的自闭症时,她是融合了部分儿科治疗的方法,可厌食症完全是她陌生的领域。 而且钱远五日没吃过饭,体能达到了极限。 她必须让他立刻、马上、即时吃饭! 杜明昭不吝啬自身的理解,和王大夫探讨医术,“如今我们来不及思考怎么缓解钱老爷的病情了,我想王大夫应比我清楚,我们先要做的是,得保住钱老爷的性命。” “杜姑娘,在下有一个见解。”王大夫很恭敬。 杜明昭点头,“你说。” “先用流食为钱老爷灌喉,是不可行的吗?”王大夫还是坚持这个理,“钱老爷无力气反抗,强行灌会吐,但怎么都能入肚子几口。” “易逆反,不好。” 杜明昭喊来钱家的丫鬟,“这样,你先去厨房,让人准备饭菜,一样是夫人小姐平日用的膳食,摆上全桌,另一样是这个。” 她在纸笔写下一方药膳,是好开胃的药膳汤。 杜明昭想的最好是炖鸡,可那样会花太多时候,因而改成了炖煮鸡蛋与山药。 丫鬟当即离了屋。 王大夫眼中泛起疑惑,他虽能明白杜明昭是想钱远进食,但他不懂为何杜明昭还要让人备上一大桌午膳。 不肖一刻钟,三个丫鬟鱼贯而入,分别端上几盘的菜肴。 当桌上饭菜上全,连米饭都一并摆好后,杜明昭让钱夫人与钱婉柔落座,她只是淡淡地说:“你们像往常一般吃饭就好。” 钱婉柔蒙了:“啊?” 钱夫人更是拘束地连筷子都不想拿。 杜明昭已经不指望钱夫人,她转头和钱婉柔道:“钱小姐,你想啊,若是钱老爷看你们大口用饭,饭菜好吃的话,可会令人大开胃口?” 钱婉柔有些明白,“是有这个道理。” 杜明昭笑了下,“那就吃吧,捡你喜欢的菜吃。” 钱婉柔应了好,让丫鬟给自己布了一碗汤,还有几块糖醋小排。 钱夫人看钱婉柔夹菜不停,不知不觉肚子也有些饿,她随后也拿起了饭碗。 钱婉柔喜欢酸酸甜甜的菜,因杜明昭在看两人用饭,她不好意思抬头笑道:“杜姑娘,我太爱这道菜了,让你见笑。” 杜明昭笑回:“没有,钱小姐要吃饱才好。” 另一边的王大夫感慨道:“看得我都有点饿了。” “你饿了?”杜明昭回眼。 王大夫“嗯”地道:“是啊!” 杜明昭又说:“连你都饿了,那钱老爷呢?” 两人转过身望向床榻里的钱远,此刻钱家的丫鬟正在伺候钱远喝汤,他的下巴处是有部分汤渍洒落,丫鬟手疾眼快地用布帕抹去。 当丫鬟又舀起一勺药膳喂入他口时,钱老爷罕见地开张了口。 他的喉头一滚,竟自发地吞咽了汤水。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大抵是进食氛围和谐,加之清晰的咀嚼和吞咽声,在两厢叠加的情况下,给人以一股食欲大开的错觉,进而也想要吃点什么填充饱腹。 杜明昭虽不懂厌食症的病因形成,但她推断是钱远神经性心理厌倦,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以类似观看吃播的形式尝试治疗。 近来现代吃播愈发的流行,观看人数众多,起因还是因为食物的诱人生出满足与饱腹感,这在诱食上是很好的借鉴。 “再盛那个给我。” 钱婉柔吃得开怀,还让丫鬟又添了一碗汤,她复而转头问钱夫人,可钱夫人却直直凝视在钱老爷这面,有些失魂。 杜明昭叹了口气,她想着下回要和钱婉柔说一声,最好是错开钱夫人在的时候再作治疗。 待钱远喝了半碗汤后,他再不肯张口。 杜明昭便示意丫鬟为钱远呈上一并烹制好的药膳。 钱远的嘴唇蠕动了两下,王大夫在旁说道:“杜姑娘,钱老爷似有话要说。” 杜明昭便垂下头,凑过耳去。 钱远的声音极低,若有若无的,“我,我,只用……一口。” “好,那咱们就试一口。”杜明昭没强迫他,她让丫鬟给钱远喂食一勺。 钱远吞咽下去之后,第二口果真摇头不肯再用。 他闭起眼,似乎是有意想歇息,杜明昭与王大夫互相对视一眼,王大夫悄悄朝外室比了个“请”。 杜明昭随即起了身。 待见两位大夫都步出里屋,钱婉柔再无用饭的兴致,她扫过钱远双眼紧闭的脸,摆手喊来丫鬟道:“都撤下去吧。” 钱婉柔与钱夫人一前一后离开里屋。 外室的隔间,王大夫终于可放开声量说话,“杜姑娘,您对今日钱老爷的病状是如何作想的?” 可还没等杜明昭出言,王琰已推门而入,她凌目环视几人,后问王大夫:“钱老爷的病?” “回当家的,眼下已无大碍。”王大夫小心瞥了一眼杜明昭,“是这位杜姑娘巧心想出的好法子。” 王琰再度投眸于杜明昭,她冷硬询问:“是你?” 杜明昭迎面而上,“是我。” 王琰想说些什么,可当她的余光扫见默默立在后的宋杞和,到嘴的话立刻改为:“不知道杜姑娘可有意愿来济世堂?” 闻言,杜明昭一双秀眉狠狠蹙起。 她不明白王琰何故出此意。 王琰顿了下,又道:“我说的来济世堂,是指你与王郎中共事,你可愿意?” 杜明昭毫不犹豫回答:“抱歉,我不愿意。” 王琰没料到杜明昭如此不假思索,几乎是她刚问她便给出了回复,还是一口回绝。 因而王琰心中微有不快,她再道:“我若猜得不错,你家会来长甘县是为奔考,这里住房衣食样样用的到钱,想必你家更会因费钱而苦闷。济世堂与王家不会亏待于你,你来济世堂坐诊百利而无一害。” “夫人,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溪川县的一位小郎中。” 杜明昭只差没说她入不了王家这扇大门,这话让王琰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不过杜明昭却未留意,她直道:“再来,我在长甘县不会待太久。” 主要杜明昭在溪川县有自己的医馆,她对入职别家医馆毫无兴趣。 工钱拿不到多少不说,还纯白给王家打工。 不值当。 王琰看杜明昭态度执意,她眼眸微眯,又重复一遍,“你真不愿意?” 杜明昭点了下头,仍旧那个意思。 王琰摆头回看王大夫,道:“回济世堂吧。” 王大夫刚要开口应,钱婉柔却道:“夫人,郎中还未给我爹开方子呢。” “哦,是。”王大夫转而忆起钱老爷一事还未解决,他问杜明昭:“杜姑娘,我瞧钱老爷难进食,应与吃药一般难以下咽,依你之见这方子该怎样开才好?” 杜明昭没作声,她五味杂陈地望了眼王大夫,再又看看王琰那张万年不变的冷容。 是的,她确实不喜王家人。 但王大夫在她这里一直十足认真地向她讨教,并无半分不敬之意,出于医者之心,杜明昭都无法驳回他的求学好问。 因此杜明昭叹气道:“我不是很想为钱老爷开方子,他那病并非草药好治的,贸然开方子,钱老爷多半还是如此,进不了食。” “那……” “杜姑娘,您看?” 钱婉柔和钱夫人齐齐张口哑声,两人是急切又不知一知半解,只能干着急。 杜明昭用眼神安抚两人,又说:“不是不医治,如方才所用的法子,那同样是一种医治手段。” “啊?” 这下轮到王大夫也跟着瞪眼。 杜明昭含笑望几个人,“是的,钱小姐与夫人用膳食时,尽量当着钱老爷的面,你们吃得越香,他也会因而吃两口的。” 钱婉柔不确定道:“所以……我们就用这个法子?” “不错。” 王大夫惊讶一愣,“世间还有如此之法是为治病?” 杜明昭反而轻笑,“缘何不可?” “妙哉妙哉,实在是奇了。”王大夫捋着胡须,他毫不吝啬对杜明昭的赞叹,连身旁的王琰都因他的话高看了杜明昭几眼,王大夫又追问:“我还是头一次听闻如此惊奇的医治之法呢,不知道杜姑娘师承何门呐?” 杜明昭杏眸一弯,“我师父只是菏州的一位闲散郎中。” 她并未道薛径的大名,可这也足以令王琰和王大夫更为上心了。 …… 自钱家回来,杜明昭的情绪微微压抑。 宋杞和有心想引她欢喜,恰巧手上收到了北地寄回的信件,他当即迫不及待拆开给杜明昭一阅。 杜明昭读完信,忍不住发自内心笑开,“好啊,唐将军是想要冻疮药的,那咱们就给他送去!” “要给泰平堂送信吗?”宋杞和将信卷起。 杜明昭已拿起信纸开始落笔,她点头边道:“要,劳烦让你的人跑个腿。” 宋杞和桃花眼一挑,“好。” 杜明昭将信写好,她还在信中夹了两张冻疮药膏的方子,宋杞和即刻命人送去溪川县的泰平堂,以好让何掌柜早早准备起来。 另外,杜明昭给薛径也去了一封信,信中道了平安,再又拜了新年。 虽师徒二人分隔两地,但杜明昭想让薛径知道,她仍然挂念着他。 接下来的日子,长甘县多日大雪纷飞,积雪在杜家院里砌有巴掌宽那样高,杜明昭是连屋门都不愿踏出半步,光在里屋生火取暖。 柳叶捧着下巴嘟哝,“新春时雪能停就好了。” 杜明昭抬眼望她,“怎么?” “那样的话,奴婢可以上街买好些炮竹烟花回来,咱们在院里放啊!”柳叶说时双眼绽出熠熠光亮,“在溪川县何家的时候,奴婢的娘每逢新春那是必定会买炮竹的,老太太就喜欢听炮竹声,总道那才是迎来新的一年呢!” 杜明昭光是想象都能闻到年味,她笑道:“那好,过几日你就去买回来。” 柳叶苦闷,“若这雪还要下呢?” “那我们就等它何时停呗。” 杜明昭的意思是,新年之后还有那样多的日子,总归会有雪停的一日,届时再放炮竹烟花便是。 柳叶立刻开心了起来。 接连下雪的这段时日,杜家家门也稍显清净,杜黎安生地在屋中备考,无人打搅他。 第三日,雪将将停。 何氏与应庚等人着手拿起铁铲铲雪,几个人用了半日的功夫把院中心挖出一条不宽不窄的小道,延伸至院门口。 “还好咱们这院里没树呢,长甘县这样冷,不是被冻死那都是被积雪压死的。”何氏感叹,边回头与杜明昭道:“昭昭,你可还有啥想吃的?娘今日上街一并买了,除此之外,咱们新春之前都不会再外出的。” 杜明昭想起城里各家都该回去过大年的,这时候的摆摊人更少。 她遂笑道:“没有什么了,咱家这么多还不够吃?” 何氏回她:“若邻里来窜门呢?” “那是还得备点干果?” “好啊!”何氏数着数,“花生、杏仁的,我记下来,对,包饺子还要里头的东西呢。” 离着新春愈发接近,窦家那面窦游待身子好些后,便下床来了杜家寻杜黎。他听闻杜黎在家好学,有意请他过门议题。 杜黎欣然前往。 何氏在厨房忙剁肉切馅,柳叶坐在边洗菜掐菜。 不多时,杜家门外又有敲门声。 杜明昭开了门,面前一溜欢欣热闹的孩童,白氏与林氏还有几位来杜家看过诊的婶子都上到杜家,孩子们在杜家吃过五回药,早就熟悉了杜明昭。 圆圆最先跑来抱住杜明昭的衣裙,“姐姐,娘亲说圆圆该与你道谢谢。” 余下四个小孩也跟着喊道:“谢谢姐姐!” 杜明昭杏眸弯弯,看来是白氏等人教导孩子们要亲自来道谢的,她摸着圆圆的脑袋,喊了柳叶来,“柳叶,去热一锅马蹄糕来吧。” 听有马蹄糕吃,几个小孩“哇”地蹦得老高。 白氏无奈笑笑,“杜姑娘对不住,孩子们被你家的糕养得嘴馋,每回都想上你家来吃。” “不打紧的,正好家里还有呢。” 杜明昭还让柳叶回她那屋把剩下的“驴打滚”也拿来,全当作小食给孩子们。 白氏接过手,另一位婶子却是抬头看过来,问杜明昭,“杜姑娘,你家怎还没贴福字呢?” 几个婶子跟着一瞧,果然杜家小院的屋檐之下仅挂着一排腊肉与腌鱼,摆在最末的是白氏送来的腌鸡,而屋门却光秃秃的,不见一片红。 柳叶这时候探出脑袋来,“小姐,家里有红纸呢,只是老爷近来不得空,还没提字!” 白氏掩唇一笑,“刚好今日来了你家,杜姑娘,我们帮你剪窗花吧?” 林大娘跟道:“可还有福字和对联咋整呢!” 另一位婶子说:“这不是有杜姑娘,她字那样好看,无须喊杜秀才写的。” “可不,我也这么以为。” “好啊。” 大家伙热情盎然,杜明昭杏眸荡开浓烈的趣味,恰逢宋杞和走出屋来,她望过去张口就要喊他。 然而宋杞和却一个健步上前,拉住了杜明昭身前疯闹的庞龙与庞京,两个小孩只差一点就撞到了杜明昭身上。 白氏脸色一凝,拽过两个男娃,“你俩去那面打闹。” “娘!” 庞京和庞龙往后一转头,才知离杜明昭只差半步,两个孩子接触到宋杞和骇人的注视,如临大敌似得道了歉就溜。 宋杞和收回阴森桃花眼,转问杜明昭:“没事吧?” 杜明昭看他紧张地跟什么一样,忍俊不禁摇头,“无事,莫担心。” 白氏也舒了口气,“杜姑娘,是我家孩子太皮。” 杜明昭与她笑过,转头喊柳叶去库房取红纸和笔墨。 柳叶在院中央搭了一张小方桌,孩子们在院子的那一头玩耍,而桌边被婶子们围住,几个人有的拿红纸折叠,有的执剪刀作花样,杜明昭则是提笔写字。 她共写了五个“福”,还做了三幅对联。 婶子们自告奋勇地帮杜家装点喜气,她们用面加水兑了面糊,就着面糊在每扇屋门都贴上一张倒“福”,正屋房门多贴一对“万事如意步步高,一帆风顺新年好”的对联,其余的窗棂,其上是婶子们剪出的各色窗花。 柳叶嫌少了点什么,又去库房翻翻找找,最后在屋檐之下挂起四盏纸制红灯笼。 这下喜气是全有了。 杜明昭满意笑道:“还真是不错!” 新春这日,天是比往日来的更为寒冷,寒风刺骨,可何氏一大早就起来忙活,杜明昭迷蒙醒来漱口的时候,就见何氏在院子里用石块搭起火坑。 杜明昭冷得不住地搓手跺脚,问何氏:“娘,你这是要烤什么?” “弄羊蹄嘞。” 何氏将小火点气,后头交由柳叶来看着。 杜明昭闲不住,也想来帮忙,何氏拗不过闺女的撒娇,只能端给她一盆的河虾,“你来给虾剥壳吧。” “好嘞!”杜明昭自然应好。 而宋杞和则取水清洗大葱、娃娃菜等食蔬,冬日水冰,他刚洗了一会儿,双手都因泡在水里而泛起紫色。 杜明昭有些心疼,“祈之,放在那等会儿我来吧。” 宋杞和戏谑地投来桃花眼。 杜明昭顿时被他的眼色哽住。 无他,宋杞和用眼默不作声地指了指她手边的陶罐。 何氏用此装了一罐的虾子,而杜明昭剥壳的速度极慢,她那番作态像是医学生做解剖之前还细致的一点点去虾线,再剥离。 到现在,她才剥了三个不到。 杜明昭故作掩饰,咳了一声,“剥壳要点功夫,没事儿。” 宋杞和便笑道:“那我亦无事。” 杜明昭只能随他。 两人在这里磨磨蹭蹭,何氏那头是手脚麻利,边指使柳叶不时翻转火坑里的羊蹄,再又去屋檐下摘腊肉腊鱼等切成片状。 年夜饭是一年到头最为丰盛的一顿,因而食材可少不得大鱼大肉。 杜黎今日未作功课,新春他休假一日,来帮何氏备饭菜。 杜明昭还在陶罐边慢慢剥虾,余光瞥见何氏招呼杜黎从厨房取出一只半人高的熏色火腿,她瞪眼问:“娘,这是哪家送来的?” 光瞧那火腿表皮的色泽,绝非何氏前段时日才腌,那些个腊肠就挂在屋檐之下,火腿可比腊肠要深的多。 “是林家自己做的。” 杜黎手握菜刀,火腿过于硬梆梆,他砍下后,何氏又用铁锤“嗙嗙”把刀锤进肉中。 这面切下去,杜黎又竖起而砍,终于将火腿砍下一半。 柳叶笑赞道:“这可得是去年便腌的肉吧,味道太香啦!” “指定不会差的!” 火腿自有妙用,何氏切成薄片,在内里卷上葱丝和笋丝,再裹成小卷,装盘模样也是赏心悦目的。 何氏见杜明昭好奇探望,她笑道:“这是爆竹声声。” 杜明昭恍然大悟。 还真有那么点像。 卷起的火腿片宛如春卷,又是内里熏肉色,过火煎炸,神似爆竹。 杜明昭站在厨房门外,又问何氏,“那有节节高升吗?” 何氏回道:“你觉着呢?” 菜娄里的绿芦笋被切成段,杜明昭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个“节节高升”啊! 可惜冬时食蔬多是经过储藏,不那么新鲜,但有的吃已是不易。 火炉上炖着砂锅,里面是火烤去皮再翻炒过的羊蹄,这一道是何氏口中的“喜气洋洋”。 杜家一家人忙了有一整日,早饭和午饭都是草草解决,直到天色渐黑,隔壁的爆竹声陆续响起,柳叶才将烹好的各盘菜肴端上桌。 各家婶子们送来的丸子鱼糕那类,被何氏煮在了汤锅里,这汤最先呈上桌,热气腾腾咕噜冒泡。 杜黎很是了解何氏,他便与宋杞和等人讲这些菜的由来。 “像那年年高啊,我们村里都喜欢用糍粑来做,淋上红糖蜜浆,是能甜到心里去的。” 杜黎一脸笑眯眯,恰好又有一盘菜上桌,是苞谷红薯等粗粮,他就问:“你们应知道这个。” 杜明昭下意识看宋杞和,宋杞和却不假思索道:“可是五谷丰登?” “不错不错。”杜黎爱极了宋杞和的博学多才。 何氏听到几个人谈话,她盛好两大盘的饺子,走来边道:“你们先吃吧,还有最后一道就上全了!” 杜黎否了她,“诶?年夜饭就该是一家坐在一桌用饭,我们等你。” “行。” 何氏转身又去了厨房。 隔壁的爆竹声连绵不绝,似要把整个状元胡同点燃喜气的热焰,杜明昭让应庚和东宏也去点爆竹,哄笑喊道:“咱家也得庆祝一番啊!” 柳叶跃跃欲试,她抢走东宏手里火芯子,小跑着在院里点了火。 爆珠被点燃,噼里啪啦一顿响。 宋杞和悄悄在桌下握住了杜明昭的手,她回头。 两人在彼此的眼中望见火光与对方,相视而笑。 一把爆竹放完,应庚又点了他手里的那把。 迎着炮竹声,何氏从蒸笼里将清蒸鲈鱼取出换盘,淋上热油之后端上了桌,新年鱼必不可少,寓意年年有余。 就此,所有的菜肴都已齐全。 木桌被十几道菜塞得满当,连碗都放不下,一家人只能捧着碗用饭。 何氏刚要坐下,杜黎又起身道:“这咋把最重要的酒给忘了呢?” “哦哦,对对对!”何氏一拍脑袋,见杜黎已走去库房,她就直说:“在右面就有一壶,孩她爹你拿来就是,” 杜黎再折回时,宋杞和还有应庚东宏几个大男人每人都被上了一杯酒。 这是长甘县本地特产的黄酒,杜明昭坐在宋杞和身侧光闻着味儿都有些醉。 她不知道宋杞和酒量如何,不过今日是个喜庆日,合该用点酒的。 杜明昭便没拦着。 何氏动筷子,还喊几人,“快吃饭吧,天冷可不兴放凉。” 杜明昭喜欢鱼,清蒸鲈鱼又是皮质很嫩的那种,入口即化,是她最爱的鱼种。 这道菜放她跟前,杜明昭一个劲猛吃。 何氏还忙着和柳叶几人笑谈,“应庚东宏,往后小宋入了咱们家,你们也都是自家人,不用和婶子客气啊!还有柳叶,你娘把你送来,我都想把你留在家了!” 柳叶吃着汤里的鱼糕,笑嘻嘻应:“娘子您人可真好。” 如今天色已全暗,一家人的餐桌摆在屋檐之下,仅有头顶一盏昏黄的灯照明,可杜明昭却觉着这是再正不过的年味了。 她刚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糖糍粑入口,还未赞叹味道好极,眼前却绽出五颜六色的光,如有百花竞放。 柳叶惊呼:“哎呀,是谁家都点烟花了?” 夜幕之上绚烂的花倒印在杜明昭的双眼,她嘴唇蠕动咀嚼着糍粑,耳边却是柳叶欣喜地发问:“娘子,咱们可也要点几个?” 何氏却道:“饭都还没吃完呢。” 柳叶顿时如丧气小狗,杜明昭笑着转头,“想点就去点吧!” “好!” 柳叶蹦蹦跳跳地从库房抬出早些时候上街采办的烟花,她擦起火芯子。 一时间,杜家院子的当空被彻底点亮。 柳叶在跟前拍着手,笑声不断,浓浓笑声随冷风飘到饭桌,这个冬时并不再那么严寒。 何氏为杜明昭盛了一碗饺子,杜明昭边倒了点醋蘸着吃,边看柳叶点烟火。 又一颗硕大烟花爆开在她头顶, 吃着吃着,杜明昭的牙齿“嘎嘣——”一声。 “哎哟。”她抱住半边脸。 何氏被引来注意,她笑声渐大,“昭昭是吃到铜钱了?好啊,这是多好的兆头!我那饺子也就包了五个铜板,这都被你吃到了,那你来年定然金银钱财滚滚来呢!” 杜明昭吐出嘴里的异物。 嗬,还真是一枚铜板。 所有烟火都点完后柳叶又跑回饭桌边,她听说杜明昭吃出铜板,也跟着舀了几个饺子。 “哎呀!”柳叶的牙齿发出咯吱声,“奴婢吃到的是糖块。” 而何氏那一碗饺子里面包的多是花生杏仁。 杜明昭好奇:“那还有的铜板呢?” 很快,她瞥眼望向宋杞和。 饭桌的那头,杜黎一个人喝酒没兴致,他非要拉着宋杞和几人一起喝,一杯入肚后,再又盛起一杯,是杯杯不停。 光喝酒也不得劲,还得配着下酒菜,这里头最属酱牛肉为先。 杜黎攀着宋杞和的肩膀,还在吐陈年芝麻档子事,“小宋啊,叔真不是看不中你,是你太好……嗝,太好的,你不是咱菏州人,终归是有些不放心……而小谢,小谢是我看着长大的。” 不知宋杞和是喝多了还是怎么,他那双桃花眼溢着淡淡的水波,他淡回:“叔,我发过誓,不会负昭昭。” “知道,叔都知道。”杜黎酒意上头,啥话都说的出来,“你啊,那回奋不顾身的,叔就打心眼信你了!只不过,昭昭是我和她娘唯一的闺女,是怎么也舍不得的。” 何氏听杜黎胡言乱语,没好气地给柳叶使眼色,“我看真是喝多了,快把酒壶拿走,莫让他们再喝了。” 柳叶想去拿,但杜黎不给。 他抱着酒壶嚷嚷,“做什么!都别来抢,我告诉你啊,今儿我得和小宋喝的不醉不归!我女婿是小宋,懂不?” 杜明昭看宋杞和似没反应,觉得他真够淡然的,她在旁光看着都想捂脸。 “小宋啊,来!” 杜黎又攀宋杞和的手臂,两人把一整壶的酒都干光了,杜黎扬首见酒壶倒不出酒,又朝何氏喊:“娘子,再去拿一壶来。” 何氏气得不行,过去一把拉开两人,扯过杜黎就道:“行了,再怎么好日子也不能往死里喝啊,我看你是不想睡好觉了。” “哎哟,我还没喝够呢!”杜黎要推开何氏,但他使不出力气,推何氏都软绵绵的,只能指着宋杞和,“小宋,快,快拿酒来。” 宋杞和端坐在那儿没动。 应庚与东宏担心他,上前察看,“主子?” 宋杞和摆了下头,昏暗的灯下,他那张美人面拢着淡淡的薄红,唇色沾酒后泛红,可话里却是:“我无碍。” 杜明昭压根不信,她干脆走去搀住宋杞和的手。 似乎是她身上淡雅的馨香已深入骨髓,在杜明昭的身子靠过来的刹那,宋杞和就主动抬臂搂住她的细腰,埋头在她腰部蹭了蹭。 当着众人面,宋杞和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杜明昭已万分确定他是醉了。 杜明昭抿唇与何氏道:“娘,你送爹回屋吧,我带祈之去歇息。” 何氏满口答应。 有杜明昭在,应庚和东宏不好再插手,而柳叶则是担忧杜明昭独自一人难拖着宋杞和这么个大男人回房,她走来边询问,“小姐,奴婢帮您一起吧?” “嗯,你到那边搀他。” 可没等柳叶碰到宋杞和,本埋在杜明昭胸前温顺的男人突而抬了头,他那双蒙着雾气的双眼幽暗阴沉,怒视柳叶凶道:“别碰我。” 柳叶被那双像能吃了人的眼吓得够呛,她哆嗦着颤抖道:“小,小姐……” 杜明昭用手捧住宋杞和的脑袋,强行把他掰转回头,宋杞和闻到熟悉的味道,眸子惺忪一软。 宋杞和回身抱住杜明昭。 东宏在后将方才那一幕看得一清二楚,他捂住额头出声道:“杜姑娘,我们主子不喜旁的女子……” “你们府中就无伺候的丫鬟吗?” 杜明昭以为古代的亲王世子,王府之中怎么都该有丫鬟嬷嬷在身边伺候。 东宏默了下,回:“没有。” 应庚应和:“主子很少让人伺候,更别说丫鬟近身。” “罢了。” 杜明昭是一个头比一个大,这么看来也就她能应付这个喝醉了的宋世子。 她认命一样把宋杞和提起来,还好宋杞和没挣扎,由着她半扛半扶地从饭桌离开。 本来杜明昭是要把宋杞和送去他那屋子的,奈何宋杞和人太重,杜明昭走到自己屋边都已是气喘吁吁,索性把他丢入房中。 两人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进屋,柳叶在门外没入内,只是问:“小姐,可要点灯?” 漆黑的屋中,柳叶看不见两人的身影,杜明昭刚要转身,宋杞和却自后用双手将她搂抱,他的头颅蹭到了她的脖颈,顷刻间,带着烫意的唇吻住了她的后脖颈。 一下、两下,他的吻没停,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四处游走。 杜明昭难耐地发出“唔”的一声。 柳叶还以为是杜明昭没站稳摔倒了,喊道:“小姐?” 宋杞和在她脖上贴着亲,双手也不老实,杜明昭立马摁住他作乱的手,全身僵硬镇定回道:“不必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听到柳叶关上屋门,杜明昭心下大松。 可奈何身后还有个喝醉了的酒鬼在她身上磨蹭,唇齿间全是“昭昭、昭昭”的喊。 宋杞和脸上的热意像能传至杜明昭的脖子,很快,她全身都有些发烫,嘴里更是口干舌燥。 杜明昭气恼地回头,拉开他的脑袋,她道:“好了!” “昭昭……”宋杞和双手再度缠住她的腰,他声色闷闷的,“我好想你。” 杜明昭叹口气,她无数次告知自己宋杞和喝多听不懂人话,她不能急躁,边说:“你先去睡觉。” 宋杞和自然没回应她,杜明昭便以两人这么别扭的连体姿势,拖着他去到床边。 然而杜明昭却忘了,如今杜家住的房舍里床榻边是有脚踏的,屋中黑暗又看不清,走着她脚下忽而一绊,两人齐齐栽倒在床。 “唔。” 这回轮到两个人同时闷哼。 杜明昭眸子一缩,下意识摸宋杞和的腰,问他:“没事吧?” 宋杞和睁着眼,定定凝望于她。 倒在被褥里,两人的脸仅有一手之隔,杜明昭可以很清晰地看清他的眼,那双桃花眼里夹杂了诸多情绪,有一道最深的莫过于哀痛。 杜明昭不明白,她抬手摸摸他的脸庞,冰冰凉凉的。 “你怎么了,祈之。” “昭昭……”宋杞和闭合起眼,他泛着薄红的面庞涌动着痛苦,像陷入某种回忆之中无法走出,“你为何要抛下我独自离开?” 杜明昭愣住,“什……什么?” 良久,宋杞和都没开口说话。 杜明昭只以为他是喝醉口出胡言乱语,便没当一回事,她起身抬手为他解开衣衫、褪去靴子,又把他的双腿放进被里。 折腾一番过后,杜明昭直起身想去换身睡衣棉裤,可在这时宋杞和昂首直勾勾地望她。 “你为什么要走?” 杜明昭被宋杞和拽住了手。 他的手劲很大,一拉扯杜明昭便朝他倒去,径直一头撞入他的胸膛。 杜明昭推搡着,“我能走哪?放开我。” “你不要走……你说,怎么才能让你留在身边?我不知道……”宋杞和固执地像个孩子。 杜明昭只能哄他,“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啊。” 没头没脑的,宋杞和突而停下动作,目光直视,问:“你爱我吗?” 杜明昭抬眸,当她与宋杞和漂亮的桃花眼对上的那刻,若非里头的迷糊,她甚至以为宋杞和是清醒的。 揉揉脑袋,杜明昭杏眸闪过无奈之色,她应他:“爱。” 反正说了宋杞和明日醒来也不会记着。 可话音刚落,宋杞和的眼中瞬间光亮四溢,他翻了个身,将杜明昭压在身下,薄唇准确地在漆黑屋中啄住了她的。 他的唇里满是酒味,两人唇瓣的碰触,杜明昭似乎也跟着吃到了酒。 杜明昭的双手都被高举过头顶,身上压着一个人,那人的膝盖还抵住了她的腿,她丝毫不得动弹。 唇里的空气皆被夺去,宋杞和松开了她一刹那,杜明昭张大口想要呼吸,只是一个空隙,她又被窒息的吻淹没。 浓烈的酒气包裹住两人。 她有点醉了。 杜明昭眼前逐渐发蒙。 她躺在那,任由宋杞和以吻索取。 直到一丝凉气席卷她的腰肢,杜明昭终于从发愣的意识里苏醒。 “宋杞和!” 杜明昭望到自己半身未着寸缕,脸上烧得慌,两人再怎么情深,她都不想在宋杞和喝醉的情况下失身! 听到喊声,宋杞和顿住了动作。 他抬起头,直起身子后又凑过来,桃花眼迷蒙着探寻回她的唇,讨好似得亲她红肿的唇瓣,“昭昭,我好爱你……” 尽管他意识不清,可杜明昭心口还是被这句话重重一撞。 她拉过被褥,飞快给两人盖上。 在被子里,她回抱住了他,轻道:“嗯,我知道。” 宋杞和狠狠把她往怀中抱,口齿不清地冷哼,“不,你不知道。” 杜明昭挑了下眉。 后面宋杞和还说了很多,但他大舌头口齿不清,杜明昭没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有最后一句,他说的慢,字词倒是清晰了。 宋杞和说:“我们的孩子……” 杜明昭被逗乐,她在想莫非在他梦里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她问:“我们都还未成亲,哪来的孩子?” 宋杞和没答,他眼皮耷拉着,浓密的眼睫眨动缓慢,似随时都要闭起。 就在杜明昭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宋杞和又开了口,这次又是缓慢的语气,“我们有个孩子……” “是一个吗?”杜明昭用手指点点他的脸,“你只想要一个?” 宋杞和没吭声。 杜明昭继续问道:“你到底想要几个孩子?” “十个……” “十个?”杜明昭差点脸都绿了,她拍拍宋杞和的手臂,只当他浑说,又道:“祈之,我们生一个便够了,嗯?” 那头又没了声响。 杜明昭再一瞧,他双眼彻底闭上,是睡熟了。 她摇摇宋杞和,那人无反应。 于是杜明昭套好衣服起身,她给两人都随意擦拭了一遍身体,再又打着哈欠趟回床里睡觉。 …… 隔日,杜明昭头疼的厉害。 她记得昨日自己分明没喝酒,可全身都散发着一股酒气,这感觉更是像宿醉似得浑身上下的难受。 醒来时,身边也没了宋杞和。 杜明昭揉揉头,从床里坐起来,她身上披盖的外衫因而抖落,零碎的发散在胸前,再定睛一瞧,她锁骨之下玉色的肌肤惨不忍睹。 一瞬间,杜明昭回忆起昨夜酒后的荒唐。 在被亲得云里雾里之后,许多事她都记不清了,杜明昭爬起来站在铜镜之前,果不其然,镜中的自己脖子前前后后都因宋杞和的亲吻,落下了红点。 这出去了怎么见爹娘? 她真应该早点制止那个混蛋的! 杜明昭套上外衫,可冬装的衣领最高只到半脖,后脖颈还能用披着的头发遮挡,那前头呢? 明面人一看可不就看出来了? 杜明昭好头疼。 屋外柳叶来喊,“小姐,您起来了吗?” 杜明昭可不敢让她进屋,慌张地回道:“等会儿,我穿衣裳呢!” “是,小姐。” 柳叶便在外等候。 杜明昭着急,她跑去木箱不停翻找,看可有能用作遮盖的。 何氏为她添置了不少冬装,除开衣衫下裙棉亵衣之外,还有围脖子的棉布。 找到这个,杜明昭顿时松了口气。 她索性系上棉布在脖颈之上打了个圈,确保外人看不出异样,这才拉开屋门。 柳叶扬笑回头,“小姐,新春快乐呀!” “新春快乐。” 杜明昭杏眸弯弯,她察觉院中出奇的安静,便问柳叶:“宋公子主仆三人呢?” “昨儿他们都喝太多,娘子说让男人们在屋里歇着吧,早饭咱们自个儿用就好。”柳叶点了点杜明昭隔壁的屋子,“这会儿他们都还未起来呢,老爷也是。” 杜明昭腹诽:昨夜宋杞和醉的那样厉害,他都不省人事了,还能摸回自己屋里? 不过既然宋杞和仍在睡,她便没打搅,而是和柳叶去厨房用饭。 何氏正用昨夜剩的汤煮饺子,余下的腊肉她炒了蒜苗,用此作三个人的早饭。 清早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饺,杜明昭的胃都被暖和了。 何氏吃着饭,目光接触到杜明昭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她就问:“昭昭,前几日你不是没戴过这玩意,怎今日戴上了?” 杜明昭霎时面红耳赤的,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她瞎编乱扯作解释:“这不是前头没找到吗?今早上刚好翻见,新年嘛,我该换一个样儿的!” 刚说完,她又吃了个饺子。 嘎嘣一下,掉出个铜板。 何氏捂嘴笑:“昭昭,可别是五个铜板饺子都给你吃了吧?” 杜明昭翘起鼻头,娇嗔道:“那我保准要发大财了!”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 杜明昭用过早饭后,杜黎和宋杞和等人仍旧酩酊未醒,何氏便带她窜门拜年。 昨夜各家守岁到极晚,清早的状元胡同显得异常寂静。杜明昭走过几家才懂得,是因着孩子们都睡的晚,这会儿仍在梦中。 来到窦家,王氏与窦小兰已起身,两人在院中锤打清洗衣衫,窦小兰刚哈了口热气,见是杜明昭,她垂首不自然地喊了人。 何氏给窦家送了两贯腊肠,王氏笑着说:“你们等下,可巧我还有样东西要送杜姑娘。” 王氏折回屋,窦小兰便也想离开,杜明昭却喊住她问:“小兰,你家中还有熬药吗?” 窦小兰唯唯诺诺应:“有的,一直按你说的在吃药。” 她真的大变模样,从起初对杜明昭瞧不上眼,但如今样样听从。 这回问话,窦小兰指着院角摆放的炉子就道:“我大哥能病好,我想感谢杜姑娘你。” 恰好王氏返回,她把手里的红包塞给杜明昭,笑容满脸,“杜丫头,新春快乐啊。” 杜明昭着实没想到连自己都能有红包。 何氏跟着一笑:“她都多大的人了,你还拿她当孩子看呢!” “杜丫头不还未成亲?” 王氏摆手笑说:“在我这儿没成家的可都是孩子,我们小兰过年都得了个红包。” 杜明昭不愿王氏破费,她摸摸红包,察觉里头是铜板,稍稍安心收下。 这新年发压岁钱的习俗从古至今都在延续,为长辈的,都喜欢赐小辈们一张大喜红包,寓意来年吉祥。 巳时一刻,状元胡同巷子里各家的孩子睡醒,杜明昭已回到杜家,没等一会儿,便有几位婶子上门来杜家拜年。 这次轮到何氏为孩子们备红包了。 前些时候柳叶上街特地买回了红布,何氏手巧,连夜缝制出几个红布袋。 白氏领庞京庞龙兄弟俩上门时,何氏慈爱笑着给两个男孩一人发了一张红包。 里面各包六十六枚铜板,六六大顺。 何氏还摆出红糖糍粑招待上杜家拜年的婶子们与孩童,她分别做了沾糖的,与沾盐的两种,孩子们喜欢甜味的多,而大人却更喜糖。 杜明昭不信邪,她端了一盘去宋杞和那屋。 宋杞和将将醒,半靠在床头衣衫不整。 披散的乌发随意凌乱地落在肩后,他脖子一歪,下颌与脖颈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屋中弥漫着酒气,是昨夜因他喝多而来的。 杜明昭怕他宿醉醒不来,还特地让何氏煮了醒酒汤,此刻她一并端来,步去床边问道:“祈之,吃碗汤吧。” 宋杞和闻言登时睁开桃花眼,他眼底的雾气似散未散,只是那双眼,紧紧锁在杜明昭身上。 他盯了许久,长臂一伸又搂住杜明昭的腰。 “等会儿!”杜明昭连忙抬手挡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端着汤碗,“我手里还有东西,可别洒床里了。” 宋杞和默不作声,眸子晃晃悠悠挪动两下,一把接过碗全干进了肚中。 吃过醒酒汤,他的双手皆缠住杜明昭,死死将她搂在怀中。 杜明昭被抱的整个人都快憋不住气。 她稍推了推他的手,可宋杞和没动弹,杜明昭便无奈说道:“祈之,这已是大白日的,别人家的孩子都睡醒了。” 宋杞和压根不理睬,只是用唇贴贴她的下巴,复而想往下游移。 可当他的脸接触到杜明昭脖子上围着的棉布时,他定住半晌没动,问她:“你系着这个做什么?” 杜明昭呆愣。 宋杞和不问还好,一问杜明昭便回忆起昨夜两人醉酒后的胡乱一通,她耳朵都烧起来了,侧头就回:“不是什么,今儿天太凉。” “在我这屋子里你也冷?”宋杞和偏不信,要去摘她的围脖。 “好了。”杜明昭直接侧开身体,“我是给你送吃的来的。” 宋杞和松开手让她起身。 杜明昭取来糍粑,盘中盛有红糖,还有食盐,她递到宋杞和跟前,问他:“你尝尝,看更喜欢哪一种?” 宋杞和每个都吃过一口,后毫不犹豫道:“我喜欢沾盐吃。” 杜明昭裹了点红糖,杏眸稍圆,“你不喜欢甜的?我觉着很好吃啊。” 宋杞和桃花眼眯起,轻笑道:“许是口味。” 杜明昭刚咽下糍粑,宋杞和便抬起手抚摸了下她的唇角,她下意识回望他的指尖,却见他手上粘黏起红糖粉末,乍然脸红。 宋杞和却又将手指探至唇边,舔舐一口,他笑道:“是有些甜。” 杜明昭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可这些并非杜明昭这个恋爱小白所能承受得住的,她当机立断改口道:“你既然醒了,我去给你备水,你好生梳洗一番吧。” 宋杞和嗅了下衣袖,皱眉道:“酒味这样大。” “还说呢!”杜明昭回头微有怒气,“你昨夜和我爹都喝的不省人事的,我瞧你无需人管,还以为你千杯不醉呢,谁知道!” 宋杞和辩道:“这不是杜叔想要尽兴吗?” 他确实善喝酒,可昨日不知怎么的,喝着喝着头便犯蒙发沉。 杜明昭去厨房煮沸水,刚巧何氏已煮好一锅,她一问才知道是杜黎也醒来了。何氏干脆再煮了两大锅,以好宋杞和主仆三人用水。 状元胡同新春的拜年窜门到正月十五才彻底算作结束。 庆祝完年味浓厚的新春,各家又为乡试而做准备,奔入紧锣密鼓地温书当中。 元宵过后,长甘县再未下过一场雪,气温的回暖,使得状元胡同、杜家院里、灰墙屋顶的雪渐而融化,雪水沿着屋檐滴答滴答。 也正是这个时候,钱家再一次派人用马车接杜明昭过府。 都说新年阖家团圆,杜家又是外乡人,钱婉柔与钱夫人便想着让她过一个好年。待元宵一过,她们迫不及待想请杜明昭为钱老爷复诊。 杜明昭在钱家又见到王大夫时,已见怪不怪。 钱家乐意给两份诊金,她自不会介怀。 且今日上钱家的,仅有王大夫一人,杜明昭并未见到王琰。 这令她倍感空气清新。 王大夫先与杜明昭行礼,“杜姑娘,还请多多担待。” 杜明昭轻轻笑道:“王大夫。” 王大夫朝内比了个“请”。 里屋之中,钱夫人与钱婉柔分站两侧,钱远躺在床榻之中,面容较第一回 稍显几分红润。 王大夫先上前把过脉,后是杜明昭。 钱夫人是个做不来主的,因而钱婉柔开口道:“杜姑娘说的那个法子与留在钱家的几样药膳方子,我命丫鬟们牢记并喂给我爹。杜姑娘,王郎中,你们看我爹的病情有好转吗?” 王大夫摸着花白的胡须,叹道:“气血上足,脉不弱,是好事。” 杜明昭有同样见解,她还问:“钱老爷可能吃东西?” “吃不了太多,每日能用一碗米粥或汤。”钱婉柔对此发愁,“再多的就吃不下。” 杜明昭点头道:“慢慢来吧,得循序渐进。” 这病情好转的复诊,已是能让钱婉柔和钱夫人安心的灵汤妙药了。 之后杜明昭与王大夫走去外室,王大夫似有话想和她说,她便留了步。 “杜姑娘,你上过一次济世堂,可是?”王大夫问。 杜明昭没蒙骗他,道:“是。” “我家掌柜的说你在济世堂买了一幅治痔疮的药。” “确有此事。” “我可能问杜姑娘是为何用?” 王大夫问的是杜明昭的用途为何,她自己分明便是大夫,怎么要去济世堂问诊开药。 因他语气和善,又是再寻常不过的陈述,杜明昭没有生出不适之感。 杜明昭直言道:“刚至长甘县,有些水土不服,冬时家中爹娘生了痔疮,才会想买药。” 王大夫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两人的交谈就此打住。 不过就在王大夫乘马车离开钱府回到济世堂后,他半刻不停地奔上二楼,推开其中一间隔间的房门。 身着绛紫色衣袍的王琰静坐在窗边,手执着烟袋,唇里轻缓吐出一口烟。 因天冷她闭起了窗门,屋中遍布水烟的气味。 王大夫拜过礼,走去敞开窗棂散风,他边说:“当家的还是要多留意身体。” 王琰心道麻烦事,蹙眉问道:“去钱府如何了?” “老奴是见到了杜姑娘。” 按理说杜明昭独自能医治钱远之病,王琰便不喜再多事插手,平白让济世堂背一个医术不精的名声,并无必要。她之所以会答应王大夫三番屡次去往钱家,还是为探杜明昭的底。 王大夫又道:“那位杜姑娘确实医术不俗,当家的不是看过了王大人的回信?对钱老爷之病症,王大人给出的见解与老奴相差无二。” 他口中的王大人便是在京城为太医院院正的那位。 王琰吸了口烟袋,吐烟不语。 王大夫闷头继续说道:“不过王大人说菏州若是出一位奇人神医,八成是会与前头一位院正有干系。” 王琰即刻答:“薛径?” “是。”王大夫道出缘由,“薛大人早年离京,多年未有音讯,说不准便是在我们菏州,因此,杜姑娘十分有可能为薛大人的徒弟。” “真就有这么巧?” 烟气缭绕,模糊了王琰的眼睛。 王大夫叹了口气,“王大人还苦口婆心道,若是我们遇见薛大人,得尊敬他老人家,京中御王府世子离京养伤,便是与薛大人同行。” 这一句落下,王琰的手顿住,她看过来,“你说何人?” “御王府的世子殿下。” 王琰冒出一个猜测,她当机立断,“写封信给京城,看能否要来一张御王府世子的画像。” “这……”王大夫不解。 王琰没回答。 她在想,若杜明昭是薛径的徒弟,那么那一日在钱府见到的男子,会不会就是御王府的世子? …… 二月初,状元胡同巷子里的几户人家,起手备乡试入场的吃食。 何氏不懂这些,她还上窦家请教王氏,谁知王氏也不懂,两人又跑去林家,折腾了老大一圈,几个婶子倒是全凑到了一处。 杜明昭闲来无事,她翻找出随身携带的医书,窝在家中习书。 而应庚那边某日收到京中来的急信,匆匆交去给宋杞和。 宋杞和飞快扫过信中内容,沉声道:“喊东宏过来。” 应庚便又去寻人。 待三人同在一屋,东宏得知京城里确实出了一桩大事。 御王妃有孕了。 这个孩子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东宏倒是不担心自家公子地位不保,毕竟再怎么说王妃肚里那块肉是男是女尚且不知,只是王妃怀孕御王爷誓必会接她回府。 王府动荡,是脱离宋杞和掌控的前兆。 东宏不用想,也知道宋杞和去意已决。 于是东宏抱住剑柄道:“殿下,我们即刻启程回京吧。” “应庚留下。” 宋杞和颔首,他望向应庚,说道:“若有可能涉险,不可再让昭昭过去。” 言外之意,宋杞和不想再看见与上一回那般,杜明昭落入困境险情的情况。 应庚不敢违背,他躬身应道:“属下遵命。” 宋杞和要走的消息,他当日便告知了杜家三口人。 杜家爹娘皆对宋杞和将离开长甘县倍感诧异,出于关切,杜黎直言问道:“小宋是要回漳州?” “嗯,有些事需得我本人亲自回去。”宋杞和点头。 “孩她爹,小宋不是说过宋家还留有家业,这已有一年未回过几次漳州的,宋家恐怕有要事送信来催急。”何氏骤然忆起宋杞和的身份,她又是心疼又是安慰宋杞和,“小宋啊,你只管回去忙你的家事,我们这面无太多需你操劳的,我和昭昭陪她爹参考过后便回溪川县。” 杜黎未做多想,他只是说了一句,“我是怕咱们要走的时候小宋还在漳州,到时候与我们错开碰不得面。” 何氏又道:“那有何妨?小宋正好回溪川县咱们杜家。” 杜黎觉着有理,“也是。” 整个交谈,杜明昭在旁聆听却未开口。 宋杞和与杜家爹娘知会过后,一双眼眸又瞥向杜明昭。 何氏看出两人似有话想私谈,尤其是这亲事已定,然宋杞和却得离开长甘县,婚期又是难说,这回分开不知多久,她便将杜明昭推到宋杞和身边,摆了摆手。 “昭昭,小宋急着要走,你们去说几句话吧。” 宋杞和果断牵着杜明昭回了屋。 “昭昭。” 宋杞和定定而望杜明昭的脸,她那双杏眸仍旧一派淡然自若,连一分的涟漪也未生起。 不知为何宋杞和颇为紧张,他沉吟道:“昭昭,这事并非我隐瞒于你,是事出有因。” 杜明昭注视着他,让他继续说。 “今早东宏收到来信,王府出了点事,我必须得回京一趟。” 两人之间已无任何秘密,宋杞和干脆将实情道出给她,“你应知晓我们御王府十几年来最为头疼的一桩事便是子嗣,其实这背后是有缘由的,王爷子嗣单薄权因王妃的自私凉薄。她不允府中妾侍孕有子嗣,只要孩子出自她腹中,这才是御王府无子的背后真相。” 对此事,杜明昭在书中了解一二。 “我娘被赶出王府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也因此逃过一劫。如今王爷仅有我一子,王妃自不甘心,我离京之前未免她生事夺权,特地将她送去了皇庄,风波因而平息。”宋杞和眯起桃花眼,“王妃如今有了身孕,我惟恐京中生事。” 杜明昭终于流露出了讶然,“王妃不是在皇庄?她如何能有得身孕?” 倒不是她对王妃疑虑不忠,只是单纯发问。 “这亦是我得回府一查之事。”宋杞和突而想起他还有要问杜明昭的,“昭昭,你为大夫,你可知女子年过三十有五可还会有孕?” 王妃今年正是三十五岁,嫁入御王府二十年都没能怀上的孩子,却在这一年有了。 杜明昭瞬间明白他所问,她答:“按理说,不是不可能,只是王妃若真的备孕二十年,她本身便是难孕的身子。” 再来,现代女性一旦停止排卵就意味几乎不会再怀孕,而古代女子多发育较早熟,若以四十五为界,古代女子三十五停经是十分合理的推断。 于是杜明昭吐出几个字,“兴许王妃并未怀孕。” 宋杞和亦有此猜想,但真正如何还得他回京再断。 杜明昭心知这一趟宋杞和不走也得离开,她伸出手轻抓住宋杞和的右臂,朱唇蠕动半晌,想说点什么。 宋杞和抬起手抚住她的,不一会儿,杜明昭抽回手,转身去木箱里翻找药材。 “祈之,我不知你何时才能归来,这次回京,你带上这些药。”杜明昭扯下几块油纸,分别将药材分类装包,有用作风寒、高热、咳嗽、气血不足等各样常见病症,她还说:“你要万分当心安危,不可再受伤啊。” 上回血淋淋的画面,杜明昭不愿再看见一回。 杜明昭语气轻轻,似要把那股失落隐在之后,“受伤的话,可就不好再回来找我医治,你照顾好自己。” 她手下动作轻缓,以后背背对宋杞和,宋杞和盯着她素手穿过药包,手指细长,他再不能抑制地大步上前。 杜明昭感觉自己被人自后紧紧拥抱在怀。 宋杞和圈住她的腰,头颅搁置在她的肩上,他很少会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却更喜欢以侧脸贴近她侧脸的姿势。 就好像两人能亲密无间。 宋杞和似在担保,他说:“我会尽快赶回来。” 杜明昭嗓间有股说不出的难过,以往的她对暂时的分离看得极淡,即使是朋友,她都当作人生路上一小段的陪伴,能和便敞开双臂欢迎,若不和那便随缘分开。 可她不知道有种习惯,是刻入在血骨之中的。 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待自己好,无微不至的关切和体贴,她割舍不下。 杜明昭压住嘴里的苦涩,她抬手覆盖在腰上的大手,“你回京之后,记得代我见太子一面,最好问过他病情近况,我怕哭魂复发,我与师父都不在京城,爱莫能助。” “我会的。” “还有,盈盈人在东宫,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施夫人去一封信,你……” 宋杞和收紧双臂,他略有不满起来,“昭昭,我将离开的时候,你真打算一直都说旁人之事吗?” 杜明昭“噗哧”一笑,“你怎么连这都吃味啊?” 她又不是为旁人不关心他的。 偏宋杞和不理不睬,他固执地抱紧她,又深吸了一口她身畔的馨香,哑声道:“我真不想走。” 杜明昭放下羞赧,吐露心声,“我也不想你离开我的。” “昭昭!” 宋杞和有些欣喜。 杜明昭转过身,她杏眸里闪烁着点点眷恋与不舍,她用手抚摸过宋杞和的脸庞,而后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紧接着,宋杞和将她抱起。 大抵还有分离之情,两人都是难分难舍。 以往杜明昭还会做先打断的那个,可今日她没有。 宋杞和的吻向来很霸道,他吻势凶凶,又重又沉,还因而亲肿了杜明昭的唇。 尽管结束了这个吻,可宋杞和还是没放开搂抱她的手,他的额抵住她的,吻的久了,连嗓音都染上了满腔的爱,他说:“我等不及想和你大婚。” 杜明昭哭笑不得,“你这趟回京,也不知道婚期又得拖到几时。” 宋杞和幽幽叹了口气。 杜明昭却嫣然绽笑,“再来,你我大婚该是我娶你还是你娶我啊?” 她是在调侃宋杞和入赘杜家那码事。 宋杞和见她笑得顽皮,连眼角都是笑意,他就道:“你若是愿意,我嫁你也可。” 杜明昭心坎都软了,她何能何德能得他为伴? 她抬起手,挽住他的脖子,杏眸弯弯,涌起再喜悦不过的色泽,“怕你受委屈,便还是我嫁你好了。” “好啊。” “那你可得早日迎我过门。”杜明昭狡黠投眸,“我要做御王府世子妃哦。” 宋杞和听出她的兴味,点点她的翘鼻,“都听你的。” 两人在屋中调笑,屋外东宏跑来催人,“公子,我们得出发了。” 宋杞和再度倾身在杜明昭唇上啄了一口,他松开手拿起桌上的药包,“我得走了。” “我送你。” 杜明昭从木箱里又翻出一件棉布围巾,亲手裹在宋杞和的脖上,她还有诸多话未与他谈,不过两人日后还有大把的日子。 她会等。 杜家一家三口将宋杞和送到门口。 宋杞和离开事出太急,何氏来不及准备,只能在厨房里飞快热了几样路上便于用的吃食,如大饼和馕,还有过年腌的腊肉和腊鱼。 走前,何氏宛如不放心的老母亲,还想给宋杞和塞钱,可宋杞和推拒道:“婶子,我身上带够了盘缠,您不必担忧我。” “好,那路上多平安啊。” 宋杞和招招手,与东宏一同上车。 主仆二人消失在状元胡同里,待再看不见,杜家爹娘与杜明昭终收起注视的双眼回院。 …… 宋杞和这一走,杜家更显空荡。 离着乡试的日子愈发的近,窦游每日清早都上杜家寻见杜黎,而后两人会结伴离开状元胡同。 何氏本还抱怨过这样可是会影响杜黎的温书,可王氏却说两人是去了城中的一家酒楼,听说那家酒楼住满了下场的考生,每日都会办一场议题大会。 两人也是为听议题见解所去。 保不齐就有人能压中今年的考题呢? 亦或者听得旁人对题目的辩论,若能醍醐灌顶那更是因而得益。 如此一来,何氏更不会拦着。 杜家之中仅剩何氏与杜明昭,还有柳叶、应庚四人。 这一日,杜明昭正在屋中看书,柳叶奔入屋中,便听她说:“小姐,王家的人寻上门来了。” “是济世堂的?” 杜明昭本要问王琰可有同来,但转念忽而想起柳叶并不识人,因此她起身去了屋外。 待见院门口的王大夫,杜明昭迎过去问道:“王大夫这是?” “在下寻杜姑娘是为论医而来。” 杜明昭还以为是钱家有事引来了王大夫,可王大夫的话锋一转,他说:“那日问过杜姑娘痔疮之事,后我回到济世堂左思右想,都觉着姑娘你似有打算,我们济世堂秉承着为医城民为先,我想问姑娘可有更好的医治方子?自然,这问医定会给杜姑娘药钱。” “治痔疮的药我确实与济世堂所想不同,不过……”杜明昭听王大夫是为此而来,笑容隐去,“我并未打算卖给济世堂。” 王大夫又道:“杜姑娘不妨考虑一二,济世堂乃长甘县最大的医馆,你的方子为济世堂所用,城中多会来买,这其中的药钱可就不菲了呀。” 王家盘查过杜明昭的底细,如今王大夫清楚杜明昭为薛径之徒,更不敢轻易怠慢她。 济世堂更无必要与杜明昭为敌,两人结盟为友双赢岂不是正好? 这是王琰命王大夫找杜明昭的起因。 “王大夫是让我那药膏放在济世堂来卖?” 杜明昭闻言轻笑道:“那我又能得几个钱?” 王大夫十分诚恳回她:“济世堂愿意给杜姑娘五成的利。” 杜明昭秀眉蹙起,虽说济世堂开五成,五五分已是商约里的高价,可杜明昭在溪川县有自己的医馆,只是可惜在长甘县找不到起步之地,才会就此搁置。 “王大夫,我未想过在长甘县卖药。” 这一句话,王大夫懂得杜明昭在婉拒了,他花白的胡子动了几下,双眼抬起透过眉毛,“那不知杜姑娘心中能接受几成?” 杜明昭心口泛起几分烦躁,她叹息道:“王大夫,济世堂开有数十年,何至于为我这一方小小药膏而让利?我不觉得我卖或不卖会使得济世堂的生意变好,亦或不好。” “看来济世堂当真与杜姑娘无缘了。” “对不住。” “杜姑娘不必道歉。”王大夫浅笑着摇摇头,“上回在钱家能听你教习医治钱老爷的厌食症,我受益匪浅,我向杜姑娘道谢都来不及。” 杜明昭回以一道真切的笑。 王大夫得到她的答复便不再强求,他又拱手行了礼,而后离开了杜家。 杜明昭那双含笑的杏眸在王大夫走后,渐而落下冷意。 她不愿和王家交好,其一是因王琰心生芥蒂,说她小心眼也好,说她记仇也罢,总之她就是不愿平白交出方子,放在别人的医馆兜卖。 卖出去打的是济世堂的名号,可无人知晓她杜明昭的名字。 杜明昭不后悔回绝了济世堂。 济世堂事了,王琰再未派一人来过状元胡同,时至三月,日子逼近乡试,各家更为备考而忙碌。 每日清晨杜明昭都会因左右隔壁院中的朗读声而吵醒,据说古代乡试得背记百十本书,就连杜黎都早起在院中边踱步边巩固书籍。 临近乡试的最后三日,杜黎更是忙的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杜明昭怕他身体熬出事,让何氏不论怎样都得哄着杜黎用饭。 即便如此,杜黎一日也只是吃一顿。 终于,乡试的日子到了。 从杜家去往考场需得赶路半个时辰,这还不提路上有堵路的可能,不怪杜明昭多想,早些年杜黎倒霉惯了,别说万分之一,那也怕那个其一。 因此卯时刚过杜家一家三口便齐齐起了床,何氏为杜黎煮好了热粥和包子,可杜黎不肯吃。 “我怕吃了水进去,考试半途要如厕那就麻烦大了。”杜黎只用了两个包子。 这一入考场能带的东西很少,考生们要考三日,可以说吃住都在考场,何氏听王氏的,为杜黎烤了许多口味的馕。这种馕放的久,且极易饱腹,以免考着试题没做完就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除却吃食,最为重要的就是笔墨。 荀华月曾赠过杜明昭几方上好的墨砚,杜明昭都送给了杜黎,这次刚好用上。 辰时过后,杜黎抵达考场。 杜明昭与何氏只能送他到这里,此刻离乡试还有一个时辰,排队入考场的考生不算多,母女俩一人牵着杜黎的一只手,谁都没说出话来。 反倒是杜黎笑出了声,“唉,瞧给你们担忧的,我这还没进去考试呢!” “爹。” 杜黎回握杜明昭的手,拍拍她:“好了,爹要去等着了,不若去晚了人多可就没个好位子。” “爹,我相信你。” 杜明昭重重点头。 不知不觉间,她的双手都有点发凉,是能比拟前世高考那时候的紧张。 何氏撒开手前,最后说了一句:“孩她爹,三日后我和昭昭等你回家,给你备热乎的饭菜。” 杜黎顿了一下,很快笑道:“我想吃豆角焖面。” 何氏应了个“好”,杜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融入人群之中,眨眼的功夫,等入考场的考生蜂拥而至,母女俩再寻不到杜黎的身影。 杜明昭看何氏久久不能回神,扶住她的身子道:“娘,我们回去吧,” 何氏攥住杜明昭的手,很紧,“头些年,都是你爹一个人上长甘县奔考场,我是头一次吊着一颗心放不下来。” “以爹的才学,娘,我们只管信他。” 何氏没说话,杜明昭和柳叶两人一人搀扶她一边,带何氏回了杜家。 三日的考试对考场里的杜黎或许是匆忙做题、转瞬即逝,可对在杜家等候的何氏杜明昭母女十足的煎熬。 杜明昭见识何氏魂不守舍的模样,她在厨房切菜把手指头伤到,后又生柴禾热锅溅热油手上烫出水泡。 后来杜明昭勒令不许何氏再入厨房,而是让柳叶来掌厨。 一家人对付着吃了三日。 待到放考这一日,何氏着急要赶去考场之外接杜黎,可杜明昭却拉住了她道:“娘,你忘了爹说想吃你做的焖面了?你不如在家里做好了等他回来。” “是,是啊!”何氏手足无措的很,听杜明昭这话她索性歇了要去考场的心,转身去厨房,“那我去整面。” 杜明昭给了柳叶一个眼神,暗示她在家要看好何氏,不得出岔子。 柳叶默默跟去厨房。 最后去接杜黎的,是杜明昭与应庚两人。 都说古代的科举不是人能考的,有的人多年苦读就为这一刻,那是死也要死在考场里,是以不少人再离开考场的那一刻,便会倒地。 杜明昭已心有准备,可当她看见考场门外数十位考生入考场时站着进去,可出考场却是躺着出来,整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喊应庚看得远些,“瞧着点我爹,他出来你立马过去。” “是。”应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木门。 又过了一刻钟,应庚便看到一位发丝凌乱的中年男人颤颤巍巍地迈出考场,他认出是杜黎,立刻箭步冲了过去。 杜黎刚迈出考场,全身心的紧迫登时松懈,整个人就要栽倒在地,应庚一把扛住他的手臂,及时接住。 周遭接考生的人群推推攘攘,杜明昭留在马车边,应庚便拖着杜黎过去找她。 三个人碰了面,杜明昭看见杜黎都昏过去了,脸色大变,她赶紧为杜黎把脉,还好只是太累疲倦所致,无大碍,她松口气。 杜明昭二话不说把杜黎搀扶进车厢,她和应庚道:“回去吧。” 一行人折回状元胡同。 再说何氏眼巴巴站在杜家门口徘徊,柳叶有心劝说可是无用功,没一会儿,她看见马车驶来,双眼放光道:“娘子,是小姐和老爷回来了!” 马车一停靠,何氏便迫不及待冲了过去。 杜明昭先钻下了车,不等何氏开口问杜黎,她便看到在后的应庚正背着杜黎,杜明昭拉过按捺不住焦灼的何氏安抚道:“娘,爹无事,让爹回屋睡一觉。” “可……” “娘,我是大夫,嗯?” 何氏吃下这颗定心丸,遂跟在应庚身后,将杜黎送去主屋。 杜黎的这一睡,睡到了第二日才醒。 何氏犹记着他要吃焖面的事儿,可难为了杜明昭几个人,吃过昨日的焖面,今日又得再吃一回。 杜黎可不管,饭桌上他捧着盘子吃得津津有味,大口咀嚼吞咽,活像是几日都没进过食似得,何氏皱眉就问:“你在考场没吃东西?” “唉,那考试就得一整日的,我哪得空吃?” 杜黎干光了一盘面,打了个饱嗝,吃好喝足又睡了个好觉后,他感叹一句:“活过来了。” 杜明昭看杜黎发青色的黑眼圈,又见他洋溢着满足的笑,一阵心酸又好笑。 杜黎与何氏还赞道:“这回乡试,得亏秦大人提早和项大人打过招呼,我那考试的位子还有夜里歇息的号舍着实不错,我见有些临近茅厕的,光是经过都嫌味太难忍。” 杜明昭不由对古代科举之下的考生感到敬佩,如此恶劣的考试环境却能做出妙笔生花的答卷。 等放榜的这十日,状元胡同难得鸦雀无声,杜家更是房门紧闭,概不见客。 杜家一家三口都在屋中静候等待,本是用早饭的时候,可何氏一口都吃不下,杜明昭则潦草吃了几口,唯独当事人杜黎吃得很香,仿若不是他本人下场参考一般。 不多时,放榜之人便来到了状元胡同,名次是自末向前报喜,听见敲锣打鼓从杜家门前经过,何氏脸上肉眼可见地失落。 不知哪家得了好消息,道贺声很快又消散。 待下一位中榜,同样的又走一遍。 杜明昭的手心都生出了汗,偏生杜黎给母女俩都剥了一把花生粒,他笑出眼纹道:“你们稍松口气啊,这还没到头一百名呢,我估摸算了下名次,该是五十左右。” “爹,你说真的?”杜明昭杏眸睁大,若如他所言,她倒是安逸了。 可转眼,外头依稀听到了“三十名”的字眼,且那锣鼓声又走远出了巷子,杜黎的笑脸逐渐凝固,屋内的气氛骤然冷凝。 何氏长叹一口气,无奈笑了笑,她道:“没事儿,没事儿的。” “尽力而为了,这次没在半道出意外,怨不得天。” 杜黎没说泄气的话,看得出来能平安入乡试考场本就是一种成功。这些年难抹平的遗憾,到今日终将被平复。 杜明昭她抓住了杜黎的手,他的右手长年握笔日夜苦读,老茧横生,她鼻子一酸,喊了声:“爹。” “昭昭,爹能来长甘县再无遗憾,只是唯一难平的是,觉着有些辜负我们的闺女了。”杜黎眼皮耷拉着,他苦笑一记,“是你撑起的这个家,爹没能尽到该尽的责,就连小宋那个好夫婿也是你自己寻到的,是爹对不起你。” 杜明昭摇了摇头。 “孩他爹……”何氏刚张口。 正待此时,杜家门前又一回响起敲锣打鼓声,那密集的鼓点似乎就落在杜家门外,何氏心头一跳,扭头和杜明昭对视一眼,“不会是?” “杜秀才可是住在这里?” 门外有人朝里高喊。 何氏提起衣裙就奔去开门。 “我便是杜黎,杜秀才。” 杜家门外,身形高大着朱黑色官袍的男人翻身下马,躬身一拜,待见杜黎缓缓走至门前,他掏出一张红封,大声念道:“捷报:祝贺溪川县抚平村杜黎之菏州乡试中第五名!”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第五名。” 何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朝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杜明昭的身体,后被杜明昭扶住,才回头问她道:“昭昭,我没听岔吧?” 杜明昭笑意盎然,“娘,爹真的中榜了!” “祝贺你啊,杜举人!”男子抱拳恭贺,连称呼都从“秀才”改为了“举人”。 杜黎从放榜之人手中接过红封,道谢道:“多谢!” 柳叶跟在后奉上早就备好的红包,在场几个人之中她是最先反应过来要送包红的,她没有杜明昭与何氏那样的担忧,反倒是无理由地相信杜黎定能中举。 隔壁窦家还有庞家都听到了杜黎中榜的消息,纷纷敞开院门道喜。 窦游更是走来攀住杜黎的肩膀就道:“杜兄,咱们都榜上有名呐,这会试你我定能在京城相会了!” “窦老弟,多谢多谢。”杜黎同样为窦游高中感到喜悦。 “不过我较杜兄的名次差些,我考的是第六十五名。”窦游自认惭愧。 杜黎却道:“能中举已是极好,日后再更上一层楼。” “那是自然。”窦游一副认同的模样,他还问杜黎,“今日放榜你我都中了举,为大喜之事,我们两家一同吃个饭庆贺,如何?” 杜黎却是瞥眼状元胡同几户人家的屋门,有的是闭合的,可见中榜人并不多,“不如我们去酒楼下馆子?” “自然也好的,都听你的!” 杜黎笑着点点头,他回头看了眼何氏,何氏无意见,摆手就道:“你们男人要去便去吧,正好乡试一过这房舍是得归还人家的,咱们需得返乡,我与昭昭留在家中收拾。” “好。” 杜黎与窦游两个大男人因而结伴离开了状元胡同。 不管怎么说,杜黎能高中,还是第五名的名次,这对何氏与杜明昭而言都是大喜过望,两人很为杜黎感到喜悦。 在杜家整理箱笼时,何氏问杜明昭道:“昭昭,会试是啥时候啊?” 杜明昭不了解,扭头以眼神询问应庚。 应庚抬起头回道:“是今年的十月。” “十月?!”何氏大惊,手下收拾的动作都快了几分,“眼下三月,那岂不是仅剩半年多了?” 杜明昭也是疑惑:“日子赶得这样的急?” “皇帝陛下早早定好的日子,是不会轻易更改的。”应庚道。 “罢了罢了,先收好,咱们尽快启程回溪川县。” 何氏麻利地将厨房剩余的食材理好,那些路上不便于携带的吃食,她去到巷子里分给了隔壁的几家人,至于烤饼和烤馕,她留下待奔波以用。 状元胡同此次中榜的包括杜黎在内,仅有五人。 其中与杜家关系亲近的只有窦家,因而这大喜之事,杜黎都没有大办喜宴,他心存体谅落榜考生的心情。 在放榜后的第二日,杜家院子终于被清空,应庚上到衙门归还项大人契纸,家中的箱笼皆被抬入马车,一家人就此出城离开长甘县。 路途之中,杜家爹娘笑意不断,只是杜黎隐隐发出了两声叹息,何氏不解,问他:“你叹气做啥?是舍不得长甘县了?” “能高中我心里头真高兴啊!”杜黎痛快地道出心里话,他笑罢后转而又苦闷起来,“只是昨日我与窦老弟在酒楼吃酒的时候,遇到了小谢,不免有些唏嘘罢了。” 杜明昭因这声“小谢”看了过来。 “小谢?”何氏却是忘记谢承暄今年亦是下场考生,“他可考上了?” “考上了,这次是第十三名。” 杜黎眼含一抹可惜之色,道:“小谢之前是院试案首,我对他抱以信心,只是他家中穷困,这接下里的会试得去京城,盘缠与屋舍是个大问题。” 何氏思及此,默默作叹。 杜黎还说:“我手头有十两银子,我全借给他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撑过去。” 说到底,杜黎还是怜惜这个教导许久的学生,可怜他身上无钱财以奔考,若是这个缘由不得下场,而非才学不足,那实在是太过遗憾了。 然而杜家如今也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杜黎不会挟杜明昭去偏帮谢承暄,他也心疼自己的闺女。 因此杜黎到最后都没提这话。 “小谢瞧着是个温和性子,其实吧,我以为他骨子里很倔的。”何氏说着自己的看法,“八成他宁可不下场,也不会主动向咱家来借钱。” 杜黎认同点头,“也是,不若他来长甘县之前便会寻我了。” 两人终止了谈及谢承暄。 阳春三月,积雪已全融化,从长甘县返回溪川县很是顺利,一家人只在路经的县城里用了午饭,后当日的卯时便抵至抚平村。 刚回村中,杜黎高中举人的讯息那是一传十、十传百,闹个了本村与邻村人尽皆知。 再有杜明昭亲善的好人缘,一时之间杜家门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赶来的道喜人络绎不绝,杜黎在门前陪笑回礼,夜幕近深的时分,人群仅少去一半。 不得已蒋里只能从人群最末挤攘至杜家门前,高声招呼村中乡亲们道:“乡亲们,杜举人才从长甘县回到村里,整日都在赶路,已是很累,大家伙若要道贺,不如改日再来吧?咱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杜家怎么说都要摆宴庆祝的!” “哎呀,是我们考虑不周,搅了杜举人的安宁。” “明儿再来吧,明儿。” “祝贺杜举人呐!” 杜明昭杏眸浅笑,她站于门前素手抬起道:“叔婶们都先回去吧,过两日咱们药房也要开工呢,大家伙可莫要忘了。” 村里人齐声回道:“杜丫头都回村了,忘不得的。” 如此,众人散去。 杜家一家三口终是回到家中,外乡怎么都比不得自家舒坦,他们歇了一夜安稳觉。 杜明昭回村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马召集乡亲,着手安排春时下地种植药田的农活,有去年下田熟悉一番,乡亲们上手熟稔。 而杜黎中举又是抚平村一桩大喜事,何氏有意宴请各家,奈何杜家院子太小,摆不下多少桌,后蒋里出面允纳喜宴摆在蒋家大院之中。 这一摆又是十余来桌。 远在山泉村的蒋秀莲从何永安口里听说杜明昭的亲爹中了举,宴席的当天,她与何永安夫妻俩同回了抚平村。 见到满脸喜气的杜明昭,蒋秀莲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明昭,恭贺你。” “多谢。” 杜明昭杏眸亮晶晶的,只要是真心为杜黎庆贺而来的人,她都欢欣接纳,她又问蒋秀莲:“你近来可还好?” 蒋秀莲笑着点头:“一切都好,说起来这已是开春,你爹也高中举人,接下来该是你和宋公子的好事了吧?” 她还往杜明昭身边看了两眼,却没瞥到宋杞和的身影,很是纳闷。 村里的叔辈都在杜黎身侧,而婶子与姑娘家则多围在杜明昭这面,蒋秀莲这么一回村,郑佳妮便凑过来道:“明昭,这回咋没见到宋公子?” 高小燕道:“我以为明昭会双喜临门呢。” “没有。” 杜明昭眼眸流露出两份无奈之意,“他有点事回了漳州宋家,我们春时怕是不会成亲。” “啊,那……”郑佳妮小心翼翼瞄着婶子们,用手挡住嘴,“明昭,你爹不多久之后不还要下场?那你这婚事是得拖到啥时候去了啊?” 蒋秀莲和高小燕有着和郑佳妮同样的心事。 杜明昭摇首道:“还不知道呢。” “你也是真不着急啊!”郑佳妮都皇上不急太监急起来了,“我听我娘说,你家有意举家入京奔会试?” “啊?” 几位婶子听到这事儿,皆往杜明昭身上瞩目。 “杜丫头,你和何嫂子也要走?” “丫头,你们这可是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的啊。” “一年……说不准两年……” 杜明昭只能答:“是有这个打算。” “明昭!” “明昭!” 蒋秀莲说不出感觉,总归眼里起了湿润,“会试在年底,若杜叔能中,明昭一家人多半是会留京了,再不济也是外调,除非杜叔回溪川县任职,不若……” 后头不用再说,众人已明了今日的喜宴极有可能是一场分离的筵席。 “明昭,我舍不得你。” “明昭,我还没吃你的喜酒呢,你不能不作数!” 郑佳妮当即一把抱住杜明昭,高小燕受她感染,也抱住了她的另一边,两个姑娘的眼都红透了。 “我也舍不得你们。” 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光是宋杞和的身份,京城再是龙潭虎穴她都得闯,因而她只能离开抚平村。 杜明昭衣袖都被两个丫头的眼泪打湿,她杏眸禁不住升起薄红,两个人抱她,她只能分别用两只手臂回抱。 …… 京城,御王府。 东宏大步跨入东院书房之时,恰逢宋杞和下朝归府,他将查得的讯息禀报,“殿下,王妃在皇庄似频频召见郎中入庄,且这郎中便是诊出王妃有孕的那一人。” “把人找到,押去地牢审问。” 宋杞和一身朝服未褪,他头戴紫金色发冠,束发沉眸,面容是少见的冷凛。 东宏周身受他冷气逼迫,察觉宋杞和情绪在暴怒边缘,垂首就道:“殿下上朝遇到了何事?” 他以为与太子有关。 然而宋杞和的眉宇涌起阴郁,他说:“圣上单独召见了我。” 刚下朝后宋杞和本意欲即刻离宫,可陛下身边的廖公公却找了过来,待他亲面皇帝之时,令宋杞和大感意外的是,陛下出言关切他的婚事。 那时候皇帝问他:“你已是弱冠之年,却仍孤身一人,不说你父王,连太子身边都有几位贴心之人,朕却听说你府上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无?” 宋杞和本当皇帝是突而起意这么一问。 可皇帝的下一句是:“世子啊,你离京多时,在别州城中遇见心慕的女子就该带回京来的,那姑娘身份低又如何见不得人?朕看正妃之位不好选,那便先提个侧妃好了。” 这一刻,宋杞和眼底彻底染上暴虐之气。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 杜明昭在长甘县直言不讳推绝王家的结盟邀请,更把话说绝了不给王家留面子,这事彻底被王琰记在了心上。 因此王琰收到御王府世子的画像后,她立马确定了杜明昭身边的男子便是宋杞和,而两人不菲的关系应证了王琰的猜想。 京中御王府世子并无婚配,宋杞和却现身长甘县寸步不离地守在杜明昭身边。 王大夫说曾见他亲昵地扶着杜明昭上了马车,两人相携离去。 于是王琰送回信时,特地在信中写道:御王府世子在菏州有了心慕的女子。 某日王太医被传召入宫,为皇帝例行看诊照料龙体,皇帝随口谈及起宋杞和,他感慨道:“眼看着太子与世子都大了,朕本还忧心太子体弱不堪,撑不到大婚那一日,没想太子离京一趟竟是养好了身子。这选太子妃已提上了日程,世子妃之位可不能落下啊,朕当真发愁。” “陛下无需多虑。”王太医收起手,圣上只是劳累疲惫,但龙体无碍,他想起王家送来的信,便道:“兴许陛下可传世子入宫,亲见他一回。世子离京近有一年之久,许在京外已是有了看上的姑娘呢?” “放肆!”圣上当殿大怒。 尽管宋杞和并非他亲子,但两人是叔侄,皇帝不允王太医私下随意揣测宋杞和。 王太医立马跪地磕头,“陛下,是臣多嘴了。” 皇帝冷哼:“你既知道你多嘴,那般之话就不该说!” “臣该死。” 皇帝被搅得心中烦躁,有薛径之事在前,每每想处治臣子时他都会再三犹豫,这回亦是,因此他摆手让王太医起身。 王太医战战兢兢地擦了把虚汗,他没直截了当说出杜明昭的名字,是他机智,见圣上稍安,他又道:“陛下,臣虽多事,可这并非是推断,而是眼见为实。” 皇帝难得没生气,而是“哦?”了一声。 王太医便将长甘县见闻与皇帝一五一十地道来,其中便有宋杞和所陪的那位女子,瞧着像是寻常百姓的人家所出这一讯息。 有王太医这一番上谏,才有的之后皇帝传召宋杞和,问及他可有心上人这件事。 皇帝并不在乎杜明昭究竟是哪家的姑娘,总而言之她出身那样低,若是宋杞和执意要她那个人,他可以看在这些年宋杞和忠心庇护太子的份上,允杜明昭世子侧妃的位子。 宋杞和听皇帝发问,垂下冷眸缓慢回道:“陛下,臣无心慕之人。” 他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令杜明昭入了皇帝的眼,眼下不是一个好时机,皇帝也更不会允两人的婚事。 他发过誓,这一世决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皇帝注视着宋杞和,冷脸道:“当真没有?” 宋杞和双手快绷不住,他眼皮四周的皮肤都在使力,桃花眼因而沉着,“没有。” 皇帝再不追问,放了他走。 当殿中恢复寂静之时,皇帝眯眼右手点着龙椅,他问身边的廖公公,“依你之见,世子可是在对朕扯谎?” “陛下,世子自小并未生在王府,好不容易回到御王府,亲母又是早逝,御王爷又是……” 廖公公跟随皇帝多年,也就他说话这样胆大,可有的事仍然只能点到为止,“可以说陛下是看着世子长大的,世子待太子殿下如同手足,陛下缘何会疑心世子?” “传旨给皇后,三日之内,朕要她定下世子妃的人选。” “喳。” …… 杜明昭拿着钱袋子找到郑婶子,道:“婶子,我们一家人要离开溪川县,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村里的药田需有人照看,柳叶要随我走不能留在这儿,许是得麻烦婶子帮忙。” 郑婶子颇为不舍,她拉着杜明昭的手,说道:“杜丫头,你们要入京那便去吧,村里头有我家帮你们看着呢,啊。” “多谢婶子了。” 杜明昭将钱袋子交到郑婶子手里。 杜家一家才回抚平村没几日,便传出要奔京城的消息。 村里乡亲们来杜家时,何氏与柳叶正在马车里装点箱子,杜家的牛车给了郑家,早前去长甘县驾驶的那辆马车却留了下来。 叔婶们围到跟前,“何嫂子,你们真要走啊?” “咋不多留几日呢?” “咱家还想送好些东西给你们,都没送成。” 何氏摆手笑道:“大家伙可真太客气了,不用的!” 叔婶们不依,各人飞快奔回家又提了各样东西奔回,过年每家每户多多少少都备了腌菜和腌肉,这回杜家人要离村,乡亲们舍得的很,将上好的猪肉都带了过来。 何氏不愿意接,推拒道:“我们路程怕得好几日,车上装不下那样多的吃食,你们都拿回去吧!” 杜明昭更是道:“多谢大家的厚爱。” 王婶子强行塞了一张红布袋在杜家马车上,“不管咋说,吃的不能要,但这个说啥你们也得收下,咱们整个村子都盼着杜黎成材,日后留在京城做大官呢!” “是啊,是啊,我们都等着祝贺你家呢!” 姑娘家们亦为杜明昭备了物什,以蒋秀莲为首,昨日喜宴她便送来了亲自绣的红帕子,郑佳妮和高小燕等则编织了几样络子与红结。 可以说,杜家的马车被乡亲们的赠礼塞得满满当当。 待到杜家人离村时,众人都没有散去,一行人徒步跟随在杜家马车之后,随行将杜家一家三口送到了村门口。 杜明昭禁不住探出了脑袋,迎着清晨的朝阳,她听到郑佳妮的喊声:“明昭,一路顺风啊!” “大家伙在村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杜老哥定要得尝所愿啊!” 何氏与杜黎朝乡亲们挥挥手,示意众人不必再送。 马车驶上村外的小石子路,杜明昭眼见乡亲们的身影愈发渺小,终是从车厢外收回了脑袋。 因要上京,离村之后杜明昭先入溪川县县城取钱,从钱庄取出她手头可用的银票,共是七张。何掌柜担忧杜明昭入京后钱不够用,再三作担保会尽快给杜明昭送钱。 杜明昭在泰平堂与薛径碰面。 原本杜明昭是想接薛径上马车,四个人同入京。 可薛径却没应。 其一是杜黎赶着入京备考,薛径总归都是杜家的外人,不便与他们同住一屋,其二薛径还得打点这段时日看诊余下的琐事。 因此薛径与杜明昭道:“丫头,你先和爹娘上京,世子如今在京城,我可放心几分。待我事情打理好,之后再入京寻你们。” 杜明昭只能应了个“好”。 开春之后,各州天色皆好,自菏州去往京畿沿途需经过两个州,最后再穿过明州抵达漳州。 这一趟的路途遥远,是溪川县到长甘县的两三倍。 且每逢入夜,一行人便不得不留宿县城,不过好在路上不算难走,光走平路便可入京。 五日之后,杜家的马车缓缓驶入京畿城门。 何氏挑起马车车帘,入目是一条长龙候在城门口,入城门前还要受四位护卫的阻拦。 杜黎幽幽叹道:“这就是京城了啊。” 何氏回过身,等入城的时候,她问杜明昭,“小宋他人如何了?” 宋杞和离开有快一个月,杜家都没能等到他的归来,是要离村之前,何氏着急忙慌地让杜明昭立马写封信寄给他,好让宋杞和得知几个人的去向。 万一他们上京了,可宋杞和却回到抚平村错开几人,那就糟透。 杜明昭杏眸安逸,她笑回:“娘,祈之知道我们要上京的,他如今人还好,同在漳州。” “那就好,那就好。不知道那孩子啥时候能和我们团聚,要不是你爹急着上京,我们一家本打算先去漳州宋家,见见小宋的亲人。”何氏舒口气,“小宋不愿回家,你爹推测多半是族内无人真心相待他,说不定那孩子回去还受人欺负呢!” 杜家爹娘把宋杞和当亲儿子看,哪里受得了宋杞和无人依仗还叫人辱了过去? 杜明昭听得一阵好笑,她拉着何氏的手,一遍又一遍安抚,“娘,祈之信里说一切都好,您就莫多想了。” 在这时,轮到杜家马车受查。 守城护卫向杜家三人讨要牙牌验明身份,杜黎是考生自然有凭证,而何氏与杜明昭的户籍档案并不好开,不过有秦大人与苗大人在,衙门替两人开具了一封文书。 护卫放了杜家的行。 何氏瞥眼车外的大街小巷,不一会儿,她便摆回头稍显局促道:“昭昭,我们谁也没来过京城,该上哪儿住?” 更令何氏担忧的是,她只是扫了一眼,下意识察觉到这里寸金寸土,不论是住客栈还是租房舍决计不会便宜。 杜明昭给了杜家爹娘一道镇定的目光,她让应庚停车,翻身而下,道:“爹,娘,你们留在车里,我和应庚去找屋舍。” “昭昭!” 何氏没能拦住杜明昭,眼睁睁看着两人走远。 “应庚,这附近可有能房的牙婆子?”杜明昭与应庚拐进一出小巷后,她问应庚。 “房舍的话……” 应庚直接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杜姑娘,主子吩咐属下入城后交给你。” 杜明昭眸子微拧,她顿了下道:“我没让御王府的世子为我爹娘安置住处啊。” 不经意间,话里带了几分不爽快之意。 杜明昭与爹娘入京城,不代表她就要受宋杞和的恩泽,住在御王府名下的院中。 她可不想外人明晓杜家和宋杞和的关系。 这对宋杞和、还是爹娘都不好。 因此杜明昭没接。 应庚却是抱歉一笑,“杜姑娘,你误会了,殿下知道你想避是非,他为你打听好了地方,是一处外地人奔考多会选的巷子,你家入住之前还需交租金的。” 听是自己错怪了宋杞和,杜明昭又升起一分悔意。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宋杞和之所以会先为杜家找好住处,还是入京奔考太费钱财,他考量到杜明昭不会乐意住进他名下的宅院,再者京城价低的房舍难寻,于是在收到杜黎高中将入京的信件后,他立马安排人手在城中寻房子。 最后宋杞和在西街找到了一间打算外租的小院子。 不过那宅院三月便要外租,宋杞和不知杜明昭几时能抵京,便出钱先将院子给租下来,待杜家一家人入了京城后,再转租给她。 应庚把契纸交给杜明昭,她读着白底黑字,上头清楚写到,租到十一月时共付一百五十两。 这个价是她可接受的范围。 杜明昭爽快地拿了银票。 应庚便道:“杜姑娘先回马车吧,我去一趟房舍,很快回来。” 杜明昭应:“好。” 一炷香过后,应庚回到杜家马车,他上马驾驶一家人往新租下的宅院而去。 杜黎就问杜明昭,“这么快就选好房舍了?” 何氏追问:“昭昭,你手头可是紧?” “还好,那房舍不算价高,碰巧人家要外租,再晚一日入城我们怕是只能找到更贵的。”杜明昭有心哄杜家爹娘。 钱财这方面她有底气,到底不想爹娘太有压力。 杜黎和何氏因她的话放了心。 待到杜明昭租下的小院,一座四方的宅院映入杜黎何氏两人的眼帘。 这座宅院比长甘县的要大上一圈,屋舍还是四间,不过院里有两块绿地,青葱小草点缀几朵小白花,整个院面收拾的相当干净。 何氏率先入院,她从几间屋子转悠走出,瞪眼吃惊道:“这家屋子真是整洁,该有的都有,都无需我们再采办什么了。” 杜黎微微诧然,“连米面都有?” “是啊,就是不知道可不可吃。” 杜黎背手晃过去,“京城的人家都这样大方的吗?” 杜明昭下意识地看向应庚的脸,那人的眼中意味分明,便是宋杞和命人为杜家备好的吃食。 何氏喊了声:“昭昭。” 杜明昭“诶”应她,走过去挽住何氏的手臂道:“娘,我租房时人家说米面是家中余下吃不完的,留给咱们了,也省得你再上街。” “真是户好人家,你可有说谢谢?” “自然有的。” 杜明昭腹诽:这要谢得谢你的好女婿宋杞和啊。 宅院有了着落,杜家人在此安顿下来。 京城与菏州大不同,长甘县赶考之时,何氏对状元胡同深有体会,两家人挨得近,开门稍走两步便是另一户人家。而京城的宅院所隔近十步,入住的头三日,何氏都还没能认全邻里。 杜明昭也没闲着,她帮杜黎单独收掇出一间屋子作为温书的书房,再来,安排应庚上街打探京城各家医馆的生意近况。 这一日杜明昭恰逢何氏买菜归家,她抬眸一瞧,何氏跨里的篮子连一半都没装满,万分诧异睨过去,“娘,是京城不好买食材?” 何氏又深深叹口气,拿起一把小芹菜就道:“昭昭,这里的菜价老贵了,光是这样一把,都得近半两,更别提猪肉了,我只挑了一斤的猪大骨,压根不敢花钱。” “娘,我不是给了你银子吗?” “可咱家是要住半年之久啊,你手上那点钱拿的不容易,娘舍不得造你的血汗钱。” “娘,那才哪儿跟哪儿,我留着这些钱不就是给咱家花的?”杜明昭知晓何氏又因京城的高物价,回到了一家人最初的窘迫境地,她十分心疼地靠在何氏身边,“实话和你说,我手上还有好几张银票,这住房的大头一去,光是吃花不了多少钱的。” 何氏忽而说了句杜明昭意想不到的话来,“可你爹下场,若要是得打通人脉呢……” “娘。”杜明昭直起身,杏眸清冷起来,“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科举仕途的那点事,绝非何氏一介妇人能随意打听,更何况还提到什么拿钱与朝中大人行贿,这种旁门左道若杜黎真走了这条路,他们一家无人依靠的,一旦查出来性命都难保。 杜明昭只觉得告知何氏之人可恨! 何氏难得见杜明昭发怒,对她杏眸眼含的怒火感到发怵,她回道:“是,是住咱家边上的方家娘子说的。” “这都什么?”杜明昭蹙眉。 何氏说:“方家告诉我了好些事,咱们这条街上的人家,本不止这些,就说咱家左面那户,如今房舍是空了,咱家来之前原来还有一位考生住在那处,后来,他被京城的某位大人给看中了。” 杜明昭听何氏的话,秀眉拧成一条线,似觉得荒唐但又合乎情理。 “人就这么接入府了?” “可能是吧。”何氏把自己听的一说,“方娘子说,是那位大人的爱女挑中的,可不就是榜下捉壻?不过该是以学生之名,待下考场,那位大人多少会寻法子照顾,我才想着我们可要寻个庇护……” “这还未乡试,就在放榜前捉婿了?”杜明昭猜出何氏所想,她干脆果断敲醒何氏,“娘,我不管那人怎么与你说的,但你趁早吞肚子里,爹他学这么些年,绝不可在京城功亏一篑,不若,要打通哪位大人的银两,我是一分都不会给你们的。” 何氏心有不堪,摆手羞愧道:“没有没有,娘哪真会去找人呢?” 可杜明昭却觉着何氏是被外人说动心思了,她反复敲打何氏,又道:“娘,那方家的净是想歪门邪道,不好好走正途,往后你别和那家人走太近。” 何氏喏了好。 杜明昭又缓和脸色,温婉的面上浮起轻笑,“娘,记得吃食上买些好的,爹温书多辛苦,需进补。” 何氏被说得忐忑,“我是该多买一只鸡回来吧?” “明日再去街上买。” “嗯。” 好半天杜明昭将何氏哄进了厨房,她喊来应庚,脚踩柔软的青草走至院子左侧,低声问他道:“京城之中的医馆有几家?” “杜姑娘,你想在京中开医馆的话,还是再想想。” 应庚斟酌措辞,怕伤了杜明昭的心,“京中势力盘虬,能站稳脚跟有一席之地的医馆,多背后有靠山,如王家的济世堂,有王太医在太医院坐镇,另外还有怀南侯府开的一间医馆,虽生意一般,但显然不为这个发愁。” 闻言,杜明昭心中涌动起一股的郁结之气。 她不再谈医馆之事,而是问应庚,“你们殿下可在御王府?” “不一定,这个时候……”应庚看了眼院墙外的天色,还未至午时,“亦有可能仍在宫中。” “宫中啊……” 杜明昭垂首,杏眸有道失落一闪而过,她端视着布鞋脚边的草芽,细长的手指轻掰了两下。 她有三十五日未见宋杞和了。 应庚沉声道:“杜姑娘,你想见殿下吗?” 杜明昭抬起双眼,日光之下,她眼眸的色泽十分舒宁。 应庚又说:“只要您想,殿下再忙都会赴约。” 杜明昭一口道:“我要见他。” 应庚明白杜明昭的意思,今日她非见宋杞和不可,那股态度很是坚决,但两人现下私下碰面不能引人发觉,因此他需先领杜明昭去一处隐蔽之地。 没有什么比宋杞和名下的酒楼更值得信任。 杜明昭抬步随应庚走入云江楼前堂时,她环视周遭的眼才将收起。 京城之中的出行以马车为主,而徒步入酒楼的,目光所到之处她就没看见一位如自己这般打扮模样的姑娘。 今日出门杜明昭仍以常服,上身为长袖短褂着两件,而下衣是浅棕色的麻布衣裙。 杜明昭淡淡一瞥右手边扎双丫髻的丫鬟,那名丫鬟身穿的浅绿色碎花裙,有光洒下的时候,还泛起点点的亮。 可以说,京城的丫鬟都穿的比她要好。 杜明昭在想,她是否应去成衣铺子买几件布料好的衣裳? 很快,应庚上了二楼,杜明昭紧跟而上。 恍惚间,她忆起这间酒楼是叫云江楼? 是巧合吗? 两人走至临把头的一间厢房,杜明昭入内后应庚却停在门外,他道:“杜姑娘等片刻,我这就去御王府寻殿下。” 杜明昭轻声应:“好。” 在抚平村,杜明昭去过一回云江楼的包厢,里头更像是现代吃饭的包厢,只有桌椅碗筷,而京城这处厢房,中央一张圆木桌,在左侧还有可休息的床榻,被褥叠好放至在床头。 杜明昭在房中四处打量,她踱着步,没有落座。 不知等了多久,当门外脚步声临近的那刻,杜明昭的心口猛烈而鲜活地跳动起来,她的耳膜甚至鼓动起“砰砰砰”的响声。 厢房被人推开,杜明昭明亮的杏眸撞上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 宋杞和朝后道:“关上门。” 下命令的时候,他的眼也没离开杜明昭,是半刻也舍不得挪开的渴求。 “祈之。” 杜明昭婉转的声音一出,宋杞和全身的血液随即沸腾,他大步走上前,一把抱举起她,来势汹汹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瓣。 宋杞和将杜明昭抱在桌上,茶壶茶杯都被他挥袖扫荡在地。 “祈之,唔……” 房内噼里啪啦的破碎声无法抑制两人的吻。 宋杞和才不管那些,他只想亲她。 分开的一个月想念快要将他埋没,他发了疯地想她,这种迫切之感几欲杀死他。 屋外东宏与应庚一人守在一边,两人耳朵敏锐,茶壶落地时东宏立马警觉,“不会出什么事吧?” 应庚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有主子在,杜姑娘怎么可能有事。”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杜明昭被宋杞和抱得腰疼,她蹙眉支吾了两声,宋杞和终于撒开了手,两人靠着额,稍稍平复呼吸。 “你怎么把茶壶都扫到地上去了?”杜明昭喘了两口气,因方才那个重吻,她的眼尾染了几分绯色。 宋杞和一动不动注视着她,双手捧起她的下巴又是一亲。 这回是神志拉回的情况被偷亲,杜明昭禁不住闹了个大红脸。 宋杞和沉声开口:“不打紧,过会儿叫人收拾了便是。” 杜明昭推推他的手臂,她的唇瓣被咬肿了,还有点疼,嘶了一声后道:“放我下来。” 宋杞和没应,却从她的腰包里摸出去肿的药膏,用手指挖了一些,涂抹在她脖颈被晒红的部位。 他问:“你们在那边住的可还好?” 杜家入京,宋杞和忙于朝事,几日下来都没来得及离开御王府去杜家。 杜明昭由着他伺候自己,轻笑道:“无事,我爹娘住在那座宅院还算舒心。” “留下与我吃个饭?”宋杞和桃花眼一挑,虽是在问可更像是陈述,“我来之前还未用饭。” 杜明昭却是道:“可我爹娘……” “我叫应庚回去传话。” 宋杞和紧紧搂住她的腰,将人就这么抱下了桌,杜明昭被抱坐在他腿上,他的头压住她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气。 杜明昭便听到一声淡淡的低喃,“还好你来了。” 一时之间,她说不出推拒的话。 杜明昭抬手抚摸他的手背,侧目时见宋杞和的眼睑略有乌青,心觉他近来歇息少定又浅眠,很是心疼问:“你今日来见我,不会耽误事吧?” “在忙我也要见你。” 两人在厢房内温存了好一会儿,杜明昭感觉自己宛如成了充电宝,被宋杞和摁在怀里,两人都未开口,只是这么相拥。 良久过会,宋杞和起身去门口叮嘱东宏与应庚。 一人前往杜家传话,一人则点菜上桌。 云江楼的小二很快入厢房将地上散落的茶壶碎片一并清扫,一盏茶的功夫,两荤两素的饭菜被摆上了桌。 用饭的仅杜明昭和宋杞和两人,因此不会太拘束。 杜明昭想起来这酒楼的牌匾写着“云江楼”,疑惑之下问宋杞和:“祈之,这云江楼和溪川县的那座,有干系吗?” 宋杞和却给她夹了一筷子的肉片,“吃过饭我再告诉你。” 两人不再交谈。 待一碗饭下肚,杜明昭已吃饱不肯再用,宋杞和索性也不再多吃,喊了小二撤下碗筷。 “你不是好奇吗?”宋杞和命东宏下楼问掌柜的要账册,后与杜明昭道:“不论京城的云江楼还是溪川县的,都是我名下的酒楼生意。” 东宏折回的很快,杜明昭还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他便已把账簿带到。 宋杞和推着十几本的账册到杜明昭的手边,又说:“看看?” 杜明昭嘴唇翕动,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她道:“可我在这家云江楼没看见药膳菜肴啊?若是你的酒楼,为何不把溪川县我卖给乔掌柜的房子搬上来?” 宋杞和一听,便知晓杜明昭又误会了。 “我这不就是怕你多想吗?溪川县是你和乔掌柜谈的生意,并非我下令要他对你有求必应,我放权给乔掌柜,是你的药膳打动的他。” “所以和我谈的还是乔掌柜,而非你?” “不错。” 杜明昭心中安心不少,她可以接受两人确定关系后不分你我,但那时她对宋杞和还无男女之情,她知道宋杞和是想帮自己,可她不愿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的努力来自于别人的施舍。 宋杞和看杜明昭脸色稍松,便拿起一本账册给她,“你看,我正是猜到你会是这副模样,才没第一时告知你,其实我早想让你来经营云江楼。” “我?”杜明昭握着账册,犹豫不决,“行医我还好说是在行,可经商……” 宋杞和恣意扬笑,“不急,酒楼之中还有好几位管事,你先上手熟悉熟悉,日后总有时候慢慢琢磨,一时半会酒楼还不会亏本。” “亏本!”杜明昭杏眸里流露出愧疚之色,“不会是真因为收了我的方子吧?” 宋杞和被她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总觉得这样的昭昭十足招人喜爱。 有些傻,却又是向着他的一片关心。 偏这时候杜明昭还较真上了,她翻看着账簿,恨不得当场一目十行全看完,她口口声声说:“祈之,之后我看看京城各家的铺子,定会帮你多赚些银子回来的。” 宋杞和桃花眼幽深,他一把抽走杜明昭手里的账册。 杜明昭回眼不瞒,“做什么?” 宋杞和却是将她横腰抱起,直接带去床榻那面,两个人齐齐倒入被褥之上,他伸臂一卷,便把床头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他的手压在她的腰间,兀自闭眼道:“陪我睡会儿。” 杜明昭微微嘟唇低声抱怨,“我还没看完呢。” 宋杞和拍着她的腰,不时解释,“你那药膳方子在溪川县卖的挺好的,乔掌柜为此屡次跟我夸过你,不过有一层缘由是溪川县除你之外再无医术精湛的大夫,而京城却还有王家,这药膳方可能能行,也可能不行,你且再看。” 杜明昭闷闷回:“哦……” “昭昭,我有许久未见你了,有些累,陪我睡,嗯?”宋杞和的脑袋蹭到她的脖后。 两人此刻的姿势相当亲密,杜明昭的后背便贴在宋杞和的前胸,没留一丝的空隙。 杜明昭听出宋杞和话里的疲倦,她轻轻点了下头,“好。” “我只能睡一个时辰。”宋杞和嗓音低落下去,越发的小,“记得喊我……” …… 宋杞和说休息一个时辰,那是真的只睡了一个时辰。 其间杜明昭昏昏欲沉,几欲与宋杞和一同睡过去,厢房外候着的东宏却掐准点敲了门。 杜明昭醒后,随即摇醒了宋杞和。 方才还在熟睡的宋杞和瞬间爬起抚平衣袍的褶皱,他的发丝因补觉微有凌乱,他自己用手简单理了下发冠。 杜明昭是第一回 见他束金冠的模样,以发簪别发的宋杞和端着潇洒清逸,而戴上发冠之后,她不得不承认,有的人与生俱来便有那股矜贵的气度。 光叫人看一眼,都能察觉其身份非富即贵。 宋杞和理平整穿着,回身看杜明昭杏眸目不转睛,还留有几分涟漪,他桃花眼顿入温和,“在瞧什么?” 杜明昭不好说,只是耳热。 宋杞和爱极了她的小动作,还有撇过头没隐去的倾慕,兴许能有一张令她心悦的脸,亦是他的骄傲吧。 “昭昭,我在外留不得多时,今日需得回府了。” 两人才重逢就要分别,杜明昭有些不舍,她上前牵住他的手,道:“你回去忙吧,这半年我都会在京城。” “嗯。”宋杞和抬手爱恋地抚摸她如玉的面容,这一个时辰药膏彻底吸收,她下巴和脖颈的晒伤皆痊愈,他便倾身又在她朱唇上印了个吻,“有事的话你直接来云江楼,应庚知道如何寻我。” “那没事呢?” “没事,我就去杜家找你。” 杜明昭气笑了,推他道:“你先想着怎么和我爹娘解释你世子的身份吧。” “好好。” 宋杞和走至厢房门边,明明一步之遥却用了许久,他回头桃花眼又凝视了杜明昭一会儿,“这回我真的走了。” “去吧。” 宋杞和道:“你等我走后过些时再出去。” 至于云江楼的账册,他吩咐了应庚过后送去杜家。 杜明昭知道他是为免酒楼人杂,以防万一,因此颔首应了他。 宋杞和就此离去。 包厢之中只余下杜明昭一人,她推开窗棂,春时的微风带了丝丝凉意,但意外的舒适,在二楼的这个位子,依稀能望到京城的街道。 有一抹黑袍骑马从那处间隙而过,似乎是宋杞和。 他走后的很久,杜明昭才不舍得收回杏眸。 确定不会有人发觉了,杜明昭推门喊上应庚准备打道回府。 “应庚,几时了?” “申时一刻。” 杜明昭一琢磨,这个时辰还早,午饭已用过的,她可上街转悠一圈再回杜家。 云江楼一楼前堂,一行人正欲上楼。 两位姑娘相携走在前,其中一位年岁小的妹妹抽回挽着姐姐的手,捂嘴嬉笑道:“大姐姐,我听红雪说御王世子殿下才从云江楼离开,若是我们早些来,岂不是能遇见他?” 国公府嫡女容熙华面若清冷,“三妹,慎言。” 容芳华是她的嫡亲妹妹,闻言鼓脸道:“大姐姐,柳家姐姐嫁入了东宫,而皇后娘娘不正在为世子寻世子妃吗,那人选不出意外定会是你的。” 容熙华眼眸松动一分,可她却甩下胞妹自顾自上了二楼。 “大姐姐,等等……” 容芳华的话没说全,人却忽而在一楼边附身大喘气,脖子因此充斥成了红色。 这时杜明昭恰巧走出包厢与容熙华擦肩而过,留意到容熙华串各色宝石的流苏,她避开了身子,侧让这位不知哪家的小姐先行。 可楼下有丫鬟惊呼,“小姐,小姐!” 杜明昭目光直落落睨在喘不过气的容芳华身上,那小姑娘全身发软被丫鬟接住,从脸到脖子都是通红。 像是发了病。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杜明昭半刻不敢耽误,快步两阶一跃而下,她拨开围靠在容芳华身边的丫鬟们要为她诊脉。 然而红雪见杜明昭是位眼生的姑娘家,又是粗布麻衣的衣着,当即不善道:“你是何人?” “你们小姐病情急,我是位大夫,”杜明昭字正腔圆,又一副淡然自若,给人以不自觉的信服,“再拖下去,我瞧小姐不妥。” 红雪再一抬头,容熙华此刻亦疾步往一楼下来,没等她问询容熙华,杜明昭已先一步捉住了容芳华的手腕。 这么一把脉,容芳华的肺气十足虚,是因病邪的侵袭形成的阻气,肺气不可肃降,邪气便引发了鼻塞和哮喘。 容芳华有过敏性鼻炎。 杜明昭忽而想到春季季节变换多发的花粉过敏症,虽不知道是因为青草类、树木还是杂草类花粉过敏,但病因绝对是花粉。 “三妹!”容熙华提着裙摆将从楼梯边跑来,目光之中突然望见杜明昭从怀里掏出银针,明晃晃的银光闪瞎了她的眼,她高声呼道:“你做什么!住手!” 杜明昭的手如银龙甩尾,她食指、中指与无名指分别夹了一根针,三根针落于容芳华面部的迎香、印堂、上星三个穴位。 一息之间,容芳华的吐息平稳了。 等红雪和容熙华赶到容芳华这边,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杜明昭已是完成了把脉和刺穴医治的全部过程。 待看到容芳华脸色好转,她逐渐能直起身板,红雪立马奔过去搀扶住她。 容芳华双眼稍有茫然,她看了看蓦地出现的杜明昭,又看看自家大姐,半靠在丫鬟身上问道:“大姐姐,我,我方才可是犯了病?” 容熙华泛着寒冰的脸在看向容芳华时放柔几分,她抚摸胞妹的头,笑道:“三妹不必忧心,你无事的,回府我便和娘说,为你请太医看诊。” 容芳华似懂非懂,她虽仅有十一岁,但犹知晓是不识得的姑娘救了她,她歪过脑袋朝杜明昭浅浅一笑,“不知道姐姐姓什么,你应是大夫吧?多谢你。” “我姓杜,是大夫。”杜明昭杏眸一弯。 容芳华霎时对杜明昭的好感瞬间高升,无她,容芳华向来最是抗拒不能温柔的姐姐,因此好几回都让胞姐容熙华多笑笑。 心中如此想着,容芳华又往杜明昭那儿走了一步,她缓了两口气,眼里透着些许灵动,“杜姐姐莫非是济世堂亦或上春堂的坐诊大夫?” 杜明昭思忖了一番,济世堂她清楚,上春堂该是应庚提过的怀南侯府那家医馆吧? 思及此,她含笑微微垂眸,“我并非任何一家医馆的大夫。” “那就是姐姐家中承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好姐姐,万分谢谢你!”容芳华在腰边左找右找都没能寻到自己的香囊,只好问红雪,“红雪,我随身带的玉兰呢?” 红雪听容芳华要取玉兰,不由犹豫,“小姐,那可是夫人为您周岁定的和田玉,您可都佩戴了十余年……” “让你拿就拿!” “是。” 红雪还是从香囊里取出一枚玉雕的玉兰,递给容芳华。 而容芳华正是以此想作为感谢杜明昭的礼物,“杜姐姐,我不知你是哪家的姑娘,想来日后寻你更不易,你帮了我便收下这枚玉吧。” 容熙华不苟同,“三妹,怎好送这枚玉?” 杜明昭心知容芳华玉兰大有来头,她不是夺人所好之人,推拒就道:“小姐不必,若想感谢垫付诊金便好,这玉珍贵,我万不可收下。” “好吧。”容芳华叹了口气,她怕伤了杜明昭的自尊,只能委婉问,“那我该怎样给你?” 尤其是留意到杜明昭的衣裳,容芳华猜测她并非京中名门,不定就是家中拮据之人。 容芳华直言道:“亦或者你不便自保家门,也可上容国公府寻我,我和大姐姐同为国公府的姑娘。” 容熙华没阻拦容芳华自报家门,当容芳华侧头问她“可以吧大姐姐”时,她宠溺地笑了笑。 杜明昭面上虽一派从容,可心中无比惊骇。 国公府是何等高门,她一介平民也不好去,更别说是为了区区的诊金上门。 杜明昭轻笑开口:“容小姐,我平日看诊的药钱在十两左右,要不得多的。” “十两啊?” 容熙华回头给了丫鬟一眼,她随身的大丫鬟翻找过后,凑出了十两银子。 杜明昭接下诊金,容芳华嘟嘴抱怨,“啊,原来大姐姐身上带着有银子啊。” 容熙华刮刮她的鼻头道:“我出门不带银两,咱们难道要来云江楼吃霸王餐?” “也是哦。” 容熙华复而转向杜明昭,“正好今日杜姑娘为我胞妹看过脉,既然你为大夫,我想请问你,我三妹得的是何病?” “容大小姐并未给容三小姐寻过大夫看病?”杜明昭才觉着奇怪,容芳华这花粉过敏可不像是第一回 得的样子。 容熙华眯起眼回想道:“三妹还是头一回病的这样严重,以往至多咳嗽鼻塞,却无喘不过气的情况。” “原来如此。” 若病属亦不知情,准确的对病因下定论有了难度,杜明昭改措辞就道:“三小姐的体质对春秋时分换季的花敏感,若有可能,大小姐尽量让她避开。今日三小姐下马车吸入花粉,病情才会加重。至于是树上花还是丛生,这云江楼外街种有丛花,但街边宅院亦有树花,不好判断。” 容熙华到底是长姐,杜明昭一番话她一听便懂,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杜姑娘解惑。” “不必客气,这本就是我该尽到的责。” 容熙华与容芳华了解过病情后,杜明昭是时候与两人作告别了,她福礼就道:“我还有事,告辞。” 两人目送杜明昭的背影消失在前堂。 容熙华摆手打发了云江楼的掌柜与小二,问容芳华,“三妹,还去二楼用饭吗?” “大姐姐,我们回府吧。”容芳华经这一回病发,整个人病恹恹的,“杜姑娘都说了我得小心,我是如坐针毡不愿外出了。” “好,那我们回去。” “大姐姐,你说那位杜姐姐究竟哪里人啊?” 容芳华被容熙华牵走时,不时抬眼瞄两眼杜明昭离去的那处,她好奇极了,“她那气度又像是闺门养出的哪家小姐,可京中谁家会让嫡出女穿那样破旧的衣裳呢?总不会是庶出的姑娘吧,不不不,庶女怎会出府?” 只因杜明昭那身穿着很是与外貌不符,引得容熙华与容芳华两人瞩目许久。 容熙华貌美的脸浮起一抹笑意,她曲指弹了容芳华的脑门,“三妹想什么呢?” “大姐姐作何打我?” “那位杜姑娘口音都并非京腔,摆明不是京城人,怕是外地来的吧。” 容芳华抱着脑袋,默默“哦”了一声。 …… 杜明昭从云江楼离开,并未径直回杜家。 她领着应庚,两人打京城的西街走去中街,将街道所见之处的酒楼、医馆都晃过一遍后,才往杜家的小宅院而回。 两个时辰后,杜明昭折返杜家所在的巷道。 两人一前一后往杜家走。 在这时,一辆马车自杜明昭的右侧驶过,那车刻意慢了步子,一人撩开车帘,车窗里露出半个脑袋,他问杜明昭道:“姑娘,敢问你可知这巷子里是否住着一户姓杜的人家?” 杜明昭还没开口回,应庚已是冷脸侧身挡在她跟前,随时作拔刀的姿势。 那人连忙摆手陪笑,“你们莫要误会,我们不是歹人,你瞧我家马车上头,可是有个张?你们若在京城里打听一番便知,我家老爷正是当朝的张大人。” 杜明昭杏眸一愣。 张家人? 是首辅大人张老太爷的那个张家? 杜明昭喊了应庚,“应庚。” 应庚静静收起佩刀,让开身位。 杜明昭便与车中之人道:“你要找的杜家正是我家,不知大人是为何事寻我家?” “啊!”白管家满脸洋溢着惊喜,放出笑声,“是你,老太爷口里常赞许的杜家姑娘啊!这敢情好,我侍奉老太爷三十余年,鲜少听老太爷对哪个小辈有如此之高的夸赞呢!今日一见,杜姑娘果真是钟灵毓秀之人。” “老太爷谬赞了。” “这样,”白管家摆正脸色,“今日是这么个事儿,杜姑娘,我们老太爷收到薛大人的信件,得知你父亲入京是为会试而来,可是?” “是有此事。” “薛大人托老太爷为你父亲点拨一二,好顺利下场,但很不巧的是,老太爷今年被陛下钦点为会试的监考之一,他不得在外与考生接触。” 杜明昭很受触动,她没料想薛径在背后为杜家出力,想说动张老太爷。 白管家还说:“虽然老太爷不能,但老太爷已嘱咐了礼部侍郎石大人,石大人应承并愿意给你父亲一次机会,若他能通过讨教,在会试之前便教授于他。” 杜明昭心潮澎湃,原来老太爷更是想帮杜家,她不知说何话,只能是感激,“我真心感谢老太爷与石大人,多谢两位大人愿意给我爹机会。” “时不待人,石大人那处才忙完政事,这会儿才得空,我这不赶着着急上你家,杜姑娘快快带路吧?” “好,这面请。” 杜黎被杜明昭喊出来时,还有些懵懵懂懂,杜明昭边走边与他解释,他眉头紧锁面容异常肃穆。 杜明昭心中七上八下的,她和杜黎都是才得知这一消息,可以说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更无准备。 杜黎上了张家的马车。 半个时辰后,井远将云江楼的账簿全送到了杜家。 杜明昭才见到这一位同是宋杞和身边的近属,据说他在京中负责宋杞和名下的产业,类似于财政主管。 井远只用一眼端详,便敏锐地捕捉到杜明昭发髻之中插的那只木簪,成色尤其熟悉。 他问:“杜姑娘,您那木簪可是殿下刻的那只?” 杜明昭诧然,“你认得?” “还是殿下委托属下,在京中要寻一根适宜雕刻的木头。”井远话里有话。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这是杜明昭并不知晓的背后故事,她没来由地想打探更多,便把账册摞到一旁,单手抚着木簪转而问井远,“你们殿下怎么说的?” 井远淡淡一笑,没思索不可说的可能,道:“这木头是紫檀木,在京中都是难寻的上好木材,属下还是从一位大人手里买来的这么一根。” 他比划了大概的长度,紫檀木不长,可价很贵。 杜明昭听他说市价五百两,浓密的眼睫毛经不住飞快眨动,是被吓到了。 井远还说:“殿下本还有意再寻点珠宝翡翠送于姑娘,后来想到姑娘一向朴素,便作罢。” “算他了解我。”杜明昭莞尔。 “这云江楼经营已有上十年,在京中的生意还算不错,姑娘可以看看账册,若有更好的经营法子,可随时和属下说。”井远恭恭敬敬地拜礼。 杜明昭笑着点头,“辛苦井远你了。” 待井远一走,杜明昭便幽幽长叹了一声,她兀自从脑后摘下那根木簪,这是宋杞和在她十七岁生辰送的礼物。 她将木簪放在手中翻转,暗光拂过之时,隐隐能嗅到浅淡的香气。 这会儿仔细抚摸表层,还能探知到木头的纹路。 一根五百两的紫檀木,被宋杞和捎来为她做成了发簪。 真是暴殄天物。 那时候她怎么没怀疑过? 自打宋杞和送她后,杜明昭戴着这根发簪已有快半年,都成了习惯,这时候告诉她,她戴了几百两在脑袋上,她很是恍惚了一阵。 杜明昭不去想这些,随手拿起一本账簿查看出入账。 几下阅览过半,杜明昭明晓从何来的宋杞和钱财底气。这本账簿记得是五年前的云江楼入账,那时候的宋杞和,对他而言五百两都不算大数目。 这京城的生意还真是好的出乎她意料啊? 杜明昭以为自己没有必要再看几年前的账册,她干脆换了最近一年的那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正像井远所说的,云江楼在京城扎根上十年之久,进账还能这样的好,这已经足以说明宋杞和等人经营有方,她无需插手云江楼的管理层。 但宋杞和愿意把自己的产业交给她打理,那么杜明昭就打起一百分精神。 杜明昭想起回杜家之前在街道视察得出的感悟。 京城属天子脚下,寸金寸土必然开销更大,就像现代在一线开大餐厅饭馆,经营者绝不可能不考虑物价与周边消费人群的口味与收入能力。 据杜明昭观察,京城的酒楼更是如此,他们对寻常菜肴看得不重,对二楼以上的包厢放了更多的重心。 消费者群里多为非富即贵的人家,这些人不可能在一楼前堂大庭广众之下用饭。 家中有钱更不在意一顿饭多花点钱,但用餐体验绝对要拉满。 如富家子弟更喜欢精致的菜肴和刚出的新品,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能否得到上等膳食。 在这点上,杜明昭转换思维同理类比了医馆。 怀南侯府的那家上春堂属于家中多年的铺子,没落败之前都不会关门不开业,主要还是王家的济世堂。 京城的济世堂与长甘县的相似,王家善于利用自家的好名声,以及多宣传王太医为太医院院正这一职位为招牌。 即便王太医并非济世堂的坐诊大夫,但很明显济世堂给予京城人家一种消费高得到好的看医体验作为回报,这一宗旨好发扬济世堂的生意。 因此,杜明昭吃亏就吃在白手起家,她需要一个能在京城立足的身份,或者说扬名京中的时机。 杜明昭想的头都大了。 这时柳叶敲了门,是何氏喊杜明昭用晚饭。 杜明昭收起账簿起身,“我这就来。” 而应庚恰好走到屋门边,低声和杜明昭道:“杜姑娘,今日在云江楼遇到的那两位……” 杜明昭知道他是去探查对方身份去了,示意他继续说。 “那二位确实是容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且都系大房所出,身份尊贵,其中那位大小姐……”应庚说到这时突然停顿,他小心瞄了一眼杜明昭。 杜明昭不明所以,回问:“怎么?” 应庚在想他该如何告知杜明昭他打探的讯息之一,是近日宫中动了为殿下点亲事的心思,而好巧不巧这首选对象便是容大小姐容熙华。 可杜明昭却是宋杞和正儿八经的未婚妻,只是宫中陛下并不知情。 应庚盯着杜明昭杏眸的冷光,最终还是开口视死如归道:“皇后娘娘有意指容大小姐为御王府世子妃。” 话音落,两人之间一股如死亡的气息蔓延。 应庚甚至不敢看杜明昭眼中的神色,等了良久,没听到杜明昭的声音,他抬起头努力解释道:“只是皇后娘娘起意,因容大小姐是如今最适宜婚配的高门嫡女。柳家那位前些时候与太子殿下成婚,已是太子妃,而京中适龄的小姐之中,唯容大小姐地位最尊。” 他的意思是御王府世子妃,宫里考量的更多是门当户对。 国公府嫡出女堪佩世子正妃一位。 尽管杜明昭知书达理,是再能想开的性子,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心中再在乎宋杞和不过,难免还是心痛。 爱情是一种迷_药,连她也研制不出解药。 “你家殿下有几成把握推掉和容大小姐的亲事?” 杜明昭压抑住那股痛意,嘴角露出苦涩。 摆在两人眼前的苦难何止这些,她是信宋杞和的,她也只能信他,在任何事都没发生之前。 她还喃喃了一句,似自言自语,“皇后娘娘与陛下若下旨的话,这门亲可就更不好退了。” 应庚掩住一抹心疼,“杜姑娘,主子不会答应的,即便抗旨不从。你多给他一些时日,城中若有事关主子的流言蜚语,你千万、千万不要入心。” 他和东宏跟在杜明昭身边足有一年多,两人虽是宋杞和的暗卫,如今转到明面担任侍卫,可应庚见识过杜明昭的才能,更信服她为御王府日后的女主子。 这无关身份。 只是应庚的认可。 亦是出于关切,应庚并不愿两个主子之间因这点事情生出龃龉。 杜明昭受到应庚的安慰,她翘唇回以一笑,“嗯,那我也信你一回。” “待有了容家的消息,我再禀报杜姑娘。”应庚鲜少严肃,他和东宏不同,东宏喜爱摆着面瘫脸,而应庚更爱笑,一旦他认真起来便是彻底上心,“这几日殿下的婚事便会有眉目,我会一直跟这桩事。” “好。” …… 再说杜黎搭乘张家的马车一路来到石府的正门,白管家掏出请帖递给石家侍从,几个人见是石大人的客人,当即放行。 杜黎一路上思考过许多。 石忠文乃当朝礼部侍郎,官位从二品,杜明昭告知他能有此行是凭着薛径与张老太爷的故交,张老太爷特地与石大人打好了关系,他才得以此机会,可杜黎仍觉着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至少杜黎不认为石大人一定得同意这桩出力不讨好的事。 杜黎和白管家同入石家主院的书房,两人在此地见到了才回府不久连朝服都未换的石忠文。 “草民杜黎拜见石大人。”杜黎稽首,朝石忠文行了礼。 “起来吧。” 石忠文年已近六十,胡子亦是半白,可人很精神抖擞,他虽是文官却生得一双虎目,默不作声地将杜黎全身打量了个遍。 薛径写给张老太爷的信中实际上不止提到张老太爷一人,未免老太爷不能应,他特意烦请老太爷知会石忠文一声。 只因薛径与石忠文的关系同样不错。 因而石忠文也读过薛径所写的书信,薛径道杜黎此人有一颗清廉之心,只是少了几分气运,才拖到这一年高中举人。 石忠文却是不信气运一说,于他而言,气运是考试能力的一环,能力不足才会以气运为借口。 于是石忠文上来就问杜黎可是想做他的学生。 杜黎垂首只是一刻之后便开口道:“草民不才,不敢擅自高攀大人。今日能得见石大人是受他人的馈赠,若大人肯点拨草民一二,草民已是万分感激,不敢当再做大人的学生。” 石忠文眼里染上一分喜色。 杜黎真有薛径所说的那股不卑不亢之态,这令石忠文有所改观。 后石忠文直截了当地考教了杜黎的才学,从四书五经再到天文精算,杜黎一一作了回答后,石忠文又问起杜黎曾经的教书经历,以及对几样朝中事是何看法。 杜黎曾与宋杞和辩过一番题,那时他心觉宋杞和那套刁钻切入论点的思维方式很是受益,因而之后的温书下场,杜黎学会了这一套辩论。 这次答复,他亦从细枝末节论事。 石忠文对杜黎的才学很是吃惊,光说今日他作答的这几题,在菏州会试仅是第五名都委屈了。 就此,石忠文已有了决定。 石忠文笑着问道:“为何你今年三月才中举?以你的学问,我以为早该中举。” “草民惭愧。”杜黎红着脸,将前些年奔考时每回的不幸,一五一十道出,“前几次都没能进入考场,只能说是草民备考不足,怨不得旁人。” 是的,杜黎只当是他考虑不周到。 要是他能早些出家门,或做更充足的准备,或许不会拖到今年再下场。 石忠文高看了杜黎一眼,他抿唇,微微作笑道:“杜举人,往后每逢申时,你上石府见我,可能行?” 杜黎愣在了原地。 石大人的意思是愿意指点他了? 到会试之前的这半年之内? …… 杜黎回到杜家,人还未从失魂恍惚之中走出。 杜明昭与何氏忧心忡忡已久,见杜黎折回,当即就发问道:“石大人怎么说?” 杜黎拉过何氏的手,目光真切地望向杜明昭,说道:“昭昭,你如实和爹说,薛郎中究竟是何出身?他竟然与朝中二品大臣有过知交。” 待在石府的时候,石忠文边考教杜黎的学问,同时还问了诸多事关杜明昭与薛径之事,很明显石忠文打一早便知道两人乃师徒关系。 因此杜黎猜想他能受石大人青眼,其中也有薛径在背后鼎力相助。 杜黎又说:“接我上石府的是张家的大管家,张家……我起初以为是城中六品的那个张家,不曾想见到石大人,便猜出张家身价不低,该是当朝首辅张大人的那个张家,薛老有如此关系,定是身出名门吧?” “啥?”何氏听得都说不出话来,她嘴唇蠕动,整个人如同石雕,“孩她爹,你说首辅……薛老都与这几位大人相识?” “岂止是相识,怕是薛老嘱托两位大人,好让我会试之后能顺利入殿试。”杜黎心头一阵沉重,这股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令他又多生一分担忧。 何氏惊呼:“老太爷呐!” “爹,娘,师父他老人家在京中确实识得这两位大人。”杜明昭将那日离溪川县外出上张家看诊道来,“我早先见过张老太爷,师父他曾是太医院的院正,如今已辞官告老。” “太医!” “院正!” 虽说在京城,太医院院正是不过五品的官职,但能入太医院的,定是皇帝钦点的医术佼佼者,不说宫中,京城之内的名门望族若有得病者,想请太医都难呢。 还得家中有牌子才能请到。 从这点便足以可见太医在京城的尊贵。 而治病行医又是少有的可得恩泽大惠之举,哪家染上重病,一旦治好,身为人难免铭记在心,事后牵挂这份恩情。 因此薛径在京城能有人脉说得过去。 只是杜黎和何氏显然没想过他会是太医院的院正,那可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为精湛才堪佩的官位。 杜明昭一看爹妈巨变的脸色,立马知道两人都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薛径的身份变化。在溪川县,薛径态度亲切,向来待人友善,众人都以为他是外乡来的一位郎中。 何氏的手微微颤抖,“薛、薛老的身份这样高,咱们平日可是太怠慢人家了?” 这般想起,何氏惶惶不安。 杜黎同样作想,杜明昭轻笑着安抚两人道:“爹,娘,师父他老人家不说便是不想你们二人想多,你们莫忘了,师父可说过待忙完便会入京与我们同住。” “那是,那是,我们都将薛老看作亲人的。”何氏还是略显局促。 而杜黎则反复问杜明昭,“昭昭,薛老究竟何时入京?” “此事还未定呢。” “这回薛老帮了爹这样一个大忙,我们一家人是得当面好好和薛老道谢。”杜黎感到惭愧,“京中的几位大人我们哪有可能认得?人家更不会平白无故给咱们恩惠,若非薛老,石大人不会接纳我,再为我点拨习书。” “爹,石大人应允了?” “是。” 杜明昭喜笑颜开,“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才说要谢谢薛老。” 何氏应道:“是,我们必须感谢薛老。” 杜明昭跟着道:“我写封信寄给师父吧,再问一嘴看他何时过来。” 杜黎抢道:“昭昭,我也想写一封信。” 何氏不识得字,家中能写感谢信的唯有杜黎与杜明昭,不过杜黎在写信时,何氏便在旁边,她有心想言谢,便边说边让杜黎又写了好些话。 这回给薛径去的信件共四张纸,一家人言辞诚恳,表尽谢意。 有了石忠文的教课,杜黎每逢午后都会离家前往石府,午前他便窝在书房读书,待从石府归家后,仍旧看书直至深夜。 而杜明昭则用五日翻遍了云江楼的账册,她让应庚抱着账簿,两人乘马车去往云江楼。 宋杞和已与云江楼的掌事打过招呼,杜明昭亦是云江楼上头的主子。上回在一楼前堂杜明昭碰见容家姐妹,正是姜掌柜认出了杜明昭,才没第一时间上前阻拦她和容氏嫡女之间的冲突。 这回杜明昭前来云江楼,小二旋即到后堂寻姜掌柜。 姜掌柜姗姗来迟,躬身福礼道:“小的见过杜姑娘。” 杜明昭唤他:“姜掌柜。” 应庚将账簿归还,而姜掌柜未曾和杜明昭打过交道,还有些忐忑,便小心问:“杜姑娘,小的以性命担保这些账簿绝无参假,小的不敢蒙骗殿下。” “没有,我并未怀疑掌柜的,我来是为了另一桩事。”杜明昭又问小二要了云江楼一楼二楼供应的全部菜品,她听完后询问姜掌柜,“不知道掌柜的可听过药膳?” “药膳?有的。”姜掌柜有短短一刹的思索,“富商白家开在济世堂的那条街上,小的听旁人说他家便是请教过王太医,可能将药材与菜肴共作一菜。” “不错,我看过账簿后发现云江楼已有两年不曾出过新品膳食了。”杜明昭取来纸笔,开始逐步落笔,她说得坚决且自信,“殿下应告诉过你,我是一位大夫,我打算在云江楼卖药膳,人家酒楼可卖,我们自然也能卖得。” 姜掌柜反问:“可……杜姑娘,要是咱们酒楼与旁的成菜一模一样,那就并非是新品啊?” “安心,你待我写完。” 这点杜明昭再来前就考虑过,京城的云江楼当然不能用溪川县那时候的方子,她给乔掌柜的多是基础药膳,而在京城这种大城市,就得“高大上”起来。 比如金丝燕窝、冬虫夏草、鹿茸、还有熊胆。 酒的这类,杜明昭还写了一样“金钱白花蛇酒”。 这蛇酒可治破伤风与风湿骨节疼痛,但蛇本身有剧毒,不论是抓亦或制酒,工序都尤其复杂,价格定然得高。 杜明昭此次针对的目标群体,便是京城之中的有钱子弟。 她写好方子,姜掌柜扫去一眼,只是那么看一眼过去,他当场就领悟了杜明昭的意思。杜明昭还特地写好了药材和膳食怎样烹制能保留药材的药性,又不失食物的口感,可谓是齐全。 姜掌柜大为震撼,“杜姑娘真是妙心啊,那小的这就收下,让后厨准备去了。” “好。” 杜明昭有信心,先用这几样招揽客人,至少近一年都算是新鲜玩意。 外出一趟不易,应庚看杜明昭忙完事务,便问:“杜姑娘可要见殿下?” “你去一趟王府吧,他太忙就不必过来了。” 杜明昭这么说着,奈何人已往二楼而去,应庚无奈露出微笑,他又了解一分杜明昭的口是心非。 云江楼把头的那间包厢被姜掌柜留了空房,除却杜明昭与宋杞和,旁人都不可进。 两人每次私下见面,都做的十分隐蔽。 不过今日的二楼某一间包厢,却有人再谈论杜明昭。 凑巧的是,方才杜明昭在一楼前堂嘱咐姜掌柜事宜,而容家姐妹再度携手来到云江楼用饭。 上回姐妹俩因容芳华的花粉过敏直接打道回府,后容大夫人请了济世堂的大夫为容芳华把脉,确保她已无碍,只是容熙华铭记杜明昭的交代,让容芳华在容家窝了几日。 这次是容芳华好说歹说才劝服容熙华离府。 两人才下马车,容芳华四处打量,只用一眼便认出了杜明昭的背影。 “大姐姐,是杜姑娘诶!”容芳华莫名雀跃起来。 杜明昭没再穿那日的粗布麻衣,而是换了一身绣有杏色小花的上袄加海棠色的下裙,素雅如幽兰的身姿静静立于前堂。 她的发髻更是一点也不繁琐,仅有一只木簪别着。 容芳华想去打过招呼,可容熙华却牵住她往二楼走,“三妹,你没见杜姑娘正在忙吗?” “也是。” 容芳华耷拉下脑袋,上到二楼她还不自觉往一楼的杜明昭那儿瞄了一眼,正巧看见她将纸张递给姜掌柜。 也是这一出,容芳华与容熙华同在包厢时,她问道:“大姐姐,杜姑娘好似和云江楼的管事十分熟稔呢?” 容熙华回头:“嗯?” 容芳华双手捧着下巴,“我在想,杜姑娘是不是掌管云江楼的主子。” 容熙华如雪莲般美丽的面没有绽出笑,她道:“是的话,杜姑娘便是个有本事的女子。” “大姐姐可让人打听过了?” 容芳华问的是盘查杜明昭的底细。 容熙华捧茶垂眸颔首,尽管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做出来仍有一股舒雅,“城里并无出名的姓杜的人家,她应是平民百姓。” 容芳华想到了什么,幽幽道:“可惜了。” 在容氏嫡女的心中,出身名门望族本就是会投胎的好命,娘家越是可靠,便意味着能嫁入绝顶好的人家,即便成亲后吃苦,娘家有底气在,她们就不至于无从抉择。 容芳华仅有十一岁,但在容家十三岁起便要着手相看人家,庶女还好说,嫡女的夫家,像她们还是大房的嫡出女,不止大夫人,连容国公以及容老太爷都会慎重考量。 容熙华的夫家一直都没能定下来,其中是与柳家有相同的缘由。 柳家图的是太子妃之位,而容国公府谋的是御王府世子妃。 世人都知太子体弱重病,恐难长寿,若太子不幸亡故,那么整个东宫,乃至日后的大宝之位,都将是御王府世子宋杞和一人的囊中之物。 容熙华若能成御王府世子妃,可以说皇后之位触手可得,而容国公便会一跃成为国舅。 容家会不想捧出个皇后,甚至于有个体内流淌容家一半血脉的太子? 不可能不动心。 因而在容熙华十三岁起,容家便从宫中请了一位嬷嬷,说是容家大小姐礼教不好,实则是为更好的修得名门贵女之礼,得宫中皇后娘娘的青睐。 容熙华,对御王府世子妃之位势在必得。 这是她三年以来的期盼。 但太子一日未婚,宋杞和一日不可被指婚事,容家执意将容熙华留到了十六岁。 现如今,太子宋鸿信与太子妃柳静的大婚已成。 容熙华等的那一日,她翘首以盼。 容家在等,整个京城的各家更在等,他们迫切想知道宋杞和定下的世子妃、侧妃会是哪家的姑娘,然而七日过去了,宫中还没动静。 容熙华放下茶杯,她少见的发出了响动,是有些焦躁。 红雪这时候从门外而入,合起门轻声道:“大小姐,三小姐,奴婢方才似见到了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又来了云江楼?” 容芳华一下跳起,脸也不捧了,她兴奋地想要拉门跑出去,而容熙华冷声骤然落下,“三妹。” “大姐姐。”容芳华回了头。 容熙华秀美的面容浮现冰冷,“回来坐下。” “可是大姐姐,你不想见世子殿下吗……”容芳华见容熙华面冷,声音越发的小,最后她还是乖顺地坐了回来,“大姐姐,世子怎三番五次的来云江楼,你不觉得很是奇怪?” “有何奇怪的,世子上哪儿我们管不着。” “可世子……不像是会在府外用饭的人。” 容芳华看了眼红雪,“且我听父亲说近来南州有了旱灾,太子与世子上朝时还被陛下分担职务,两人都需忙朝事,怎会得的空?” 红雪低声道:“奴婢瞧着世子殿下像是为见什么人而来。” 容熙华涂着丹蔻的长指甲抠进了手心,她似在和自己说:“定是与朝事脱不开干系。” 容芳华虽年纪小,可她有股难言的知觉,总觉得自家胞姐的亲事一日不定下来,拖久了此事恐有变故。 但这话她不好和容熙华说,怕她气恼。 …… 另一间包厢,小二为杜明昭又换了一壶刚煮沸的新茶,宋杞和终于来了。 不过今日宋杞和并非一人前来,杜明昭抬眸,便见一袭四爪蟒袍,金黄色的绣线无一不彰显本人的尊贵。 是太子宋鸿信。 杜明昭立即恭敬行礼,“民女杜明昭拜见太子殿下。” 宋鸿信刚要抬手,宋杞和便蹙眉大步走来将她折弯的腰抬起,他的手霸道地揽在她腰间,不由分说道:“昭昭,你不必与太子行如此大礼。” 这话可让杜明昭头皮发麻,她想拂开宋杞和,然而他不让,反倒是转头和宋鸿信道:“太子,昭昭为我的未婚妻,更是日后的世子妃,她与平民百姓不同。” 宋鸿信哪里看不出宋杞和那宝贝模样,他摆摆手气笑了,“好了,杜姑娘快起身吧,我来可不是为受你的礼而来的。” 以宋杞和所说的世子妃之礼可轻的太多,平民见太子哪里比的了? “是。”杜明昭直起身。 宋杞和幽暗的桃花眼又是一睨宋鸿信。 宋鸿信好笑得瞥两人的亲密,意味深长道:“看来祈之和你说过了我与他的身份。” 那时候在溪川县治病,他问杜明昭时,她还是不知情的。 杜明昭回想起,垂头道:“在溪川县还不知。” “无碍,我亦是不曾想祈之二十年不近女色,一朝落入美人乡是为杜姑娘,我有些吃惊。”宋鸿信自顾自坐下,先捧了一杯茶。 杜明昭被他调侃的一双耳朵都红透了。 宋杞和看不得宋鸿信惹杜明昭,护着她就道:“太子,你来不提正事?” “你小子也是的,我身体我自个儿还不清楚?”宋鸿信瞪他一眼。 宋杞和桃花眼深邃,他腹诽:还不是想你早些完事早些回去? 杜明昭却是因两人交谈了悟几分,她主动上前道:“殿下,还请让我把脉。” 宋鸿信递出胳膊。 杜明昭探出两个指头,细细摸了宋鸿信的脉搏。 宋鸿信瞧着她面容认真,在她看诊时还发问道:“杜姑娘,薛老可与你同入京?” “没有,我师父还在溪川县。” 宋鸿信叹息了一口气。 “殿下,你体内的毒尚且还算安稳,你若愿意,我们可再药浴祛毒一回,若是近来无空,也可等过后再做。” 杜明昭收回手,笑着说宋鸿信感兴趣的消息:“我师父再过不久也会入京。” 宋鸿信果然欣喜,“当真?” “是的。”杜明昭点头,“师父亲口应过我。” “既然薛老要来,那我等薛老入京后再寻你医治。” 杜明昭应了好。 宋鸿信大为感慨,“杜姑娘,薛老还真是疼你啊!旁人不论是谁,都改变不了薛老对京城的厌恶,他离开之前发了誓再不入京的。” “发誓?”杜明昭不知道薛径竟厌京城到这个地步。 “是啊!”宋鸿信兴味地扫了眼杜明昭,又去看宋杞和那双拢着阴色的眼,突而就笑了,“你此番入京是为祈之来的吧?” 杜明昭想狡辩不是,可宋鸿信那双眼像是什么都已看穿,她只能应道:“是,我知晓祈之为御王府的世子。” “那你更知道近来我父皇母后正有意定下御王府的世子妃。” 宋鸿信话未说完,宋杞和再忍耐不住,冷音喊道:“太子!” 宋杞和再警告宋鸿信。 然而杜明昭一双杏眸清丽平静,她宛如一汪清澈的湖水,身处任何地方,都能给人以舒适之感。 杜明昭偏头望向宋杞和,道:“祈之,我知道的。” 宋杞和的话顿在了口中,眼眸闪过惊慌,而宋鸿信则挑了下眉,笑道:“原来杜姑娘什么都知道,我还怕告诉你后,你会伤心欲绝呢。” 杜明昭音色清脆,“以我如今的身份,不配御王府的世子妃,这些我都明白,陛下和皇后娘娘为祈之择妻,怎么也不会落到我的头上。” “昭昭,你在说什么?”宋杞和不耐地牵住杜明昭的手,强硬把她拉到身边,“我说你是,那你就定然是,旁的女人绝无可能成为世子妃,我不会让她们任何人有机会。” 杜明昭淡淡道:“祈之,我没生气,我是在论这件事。” “我说了,我不管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宋杞和捧住她的脸,被迫她直视自己,“我只要你在乎我,这就够了!” 宋杞和的桃花眼里充斥着血丝,后半句他几乎咬牙吐出的,若非太子在屋中,他绝对会用嘴封住杜明昭的唇。 以好让她不要再说伤他心的话。 事实又怎样,他宋杞和才是说了算! 杜明昭杏眸弯弯,她抬手抚摸他的手背,噗哧笑出声,“你别太紧张,我一直都信你的,因此我才不在乎外头说的那些,也不在乎我的出身,我只在乎你。” 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宋杞和想亲她的欲望愈发强烈。 再一扭头,宋杞和注视到宋鸿信吃了口茶,边眯眯眼笑望两人,他脸都黑了,“太子殿下既然已无事,不如回府?” “哎呀呀,祈之也是的,我都没和我日后的弟媳叙够旧呢。” 宋杞和煞气外露。 “好了,我也是时候回东宫了。” 宋鸿信起身抚拍衣袍,又朝向杜明昭道:“杜姑娘,父皇与母后为祈之选的那位小姐,乃是容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容氏熙华,你若想见她一面,改日我在东宫摆宴,可请太子妃宴请你一同参加。” 杜明昭想推拒,而宋杞和更是直接道:“她不会去。” 宋杞和不觉得杜明昭有去的必要,和那些个他都认不清的女人们周旋,他的昭昭多半会累个半死。 “杜姑娘想坐上世子妃之位不是不可能,但仅凭祈之一人之力难以劝服父皇,若杜姑娘能在父皇跟前大展医术,父皇兴许会另眼相看。” 而宋鸿信道:“祈之你有心庇护她也好,不愿杜姑娘展露于京中也罢,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你身后。” 这话说的实在,杜明昭与宋杞和都没反驳。 宋鸿信话已至此,他笑笑告别两人。 厢门闭合起时,宋杞和执起杜明昭的手,在她手背落了一吻,道:“昭昭,我不想你为烦事而忧,我知道你喜爱医术,我更想你为你喜爱之事奔波,其余的,有我在呢,我都能摆平的。” “可太子殿下说的对,我不能一辈子躲在你身后。” “我可以……” “祈之。”杜明昭打断了宋杞和的话,她踮脚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们两人的婚事,不该是你一人操劳。” 她献上自己的朱唇,宋杞和早想亲她了,这会儿更是迫不及待汲取她身畔好闻的气味。 杜明昭用了点力,她的牙齿磕到了宋杞和的,自己却生了疼。 宋杞和轻啄了下她的嘴角,抱着她没再继续,而是说:“笨。” 杜明昭闷声不语,她微微张口喘息,平复那个吻。 良久过会,杜明昭附在宋杞和胸前,问道:“陛下没有打消为你赐婚的念头,祈之你如何是好?” “近来南州闹出了旱灾,陛下还在发愁此事,我的婚事暂且能推一段时日。”宋杞和轻轻抚摸她的乌发,手指穿过几缕,又落了一个吻在她头顶,“若真问起,我也打算以此推脱。” “但总归不是万全之策。”杜明昭回想起宋鸿信所提之事,她本不情愿的心思稍稍松动,或许那是个好机会,她问宋杞和道:“祈之,我若入东宫参宴……” “昭昭!” 宋杞和微微急切,“你能以何样身份去?” 杜明昭被这个问话难住,她思忖半晌,后不确定道:“也许我得请师父做我的靠山。” “你不会喜欢那种宴席的。” “可是……” “没有可是,”宋杞和态度异常坚定,他紧抱着她,“昭昭,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杜明昭不明白,“我只是参宴,怎么会受委屈?” “你不懂,你身在菏州溪川县,抚平村虽时而有争论,但无伤大雅,最多不来往就是了,京城这边各家之间复杂的很。” 宋杞和只挑了摆在明面上的一件说给她听,“若是东宫设宴,你去只会是孤立无援。太子妃柳静,柳家与容国公府关系很好,十分支持容熙华当上御王府世子妃。太子给你下请帖,太子妃誓必会知晓你和我的关系,等同容熙华也会知悉。” 这样一来,杜明昭就会暴露在世人面前。 一介草莽出身的平民,无依无靠,却赢得御王府世子宋杞和的青睐。 宋杞和已经能想象京城之中有多少盆的脏水会全撒在杜明昭身上,她会招来无数难听的污言秽语与谩骂。 正是能料到这些,他才当时拒绝了太子的提议。 宋杞和下定决心,上一世杜明昭没得到的所有荣华富贵与风光,这一世他全部都要给她。 在那之前,他会避开所有对杜明昭不利之事。 杜明昭脑子逐渐清醒,醒悟其中的利害,她环住宋杞和的腰,埋头在他胸口道:“原来会这样啊……” “你不要心急,旱灾这事若我能立功,我便能说服陛下为我赐婚。”宋杞和想她定心,不避讳地告诉她,“和你。”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 然而杜明昭没能得到去东宫参宴的机会,只因在和宋杞和、宋鸿信别过后的第五日,应庚告知杜明昭,宋鸿信领命将亲征南州救灾,而当今陛下又下了一道圣旨,命宋杞和陪同。 因此两位殿下立即出发启程,离开了京城。 这一别杜明昭和宋杞和又不知道究竟等到多久才能重逢,她央求应庚带自己去到一处可观望车队远行的地方,就那么远远地目送宋杞和出京。 那是杜明昭从未见过的盛大场面。 走在最前头的有一排随行护送将士,而皇室的马车被围在中间,宋鸿信坐于马车之中,宋杞和却没有,他高骑一匹黑马,脊背挺拔。 迎着风,杜明昭只能望到他的背影,尽管离得远,可仍能察觉他的气势如虹。 她又一次送他远行。 应庚在旁道:“杜姑娘,主子此番下南州,若抗灾有功,会令陛下高看的。” 宋杞和的话犹在耳边,杜明昭心知他是为两人的日后努力,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同样不能落下。 他在前方,她便留守后方。 在宋杞和走后,杜明昭全盘接手云江楼的生意。 井远有条不紊地安排每日的新品,方子则从杜明昭倾囊相授之中选择,不多时,京中各家都了解到云江楼上了新菜式,听说还有滋补的功效。 四五月的京城天色好,且凉风怡人,是出行的好时节。 云江楼的生意愈发的火热,有几回杜明昭来酒楼视察听姜掌柜笑言:“二楼的包厢都无空位了。” 足以可见来了多少富家子弟。 杜明昭吩咐井远记下上新品后酒楼一个月之内的入账情况,再将账簿拿给她看。 令杜明昭出乎意料的是,卖的较好的两样分别是冬虫夏草羊肚菌鸡汤和蛇酒,这两道菜占利的最大头,光是一个月的净赚都高达一百两。 杜明昭问井远,“可有看过买蛇酒的都是哪些人家?” “回杜姑娘,多为家境殷实的人家。”井远与杜明昭细细道来,“属下每日在前堂待四个时辰,见到不少人点菜时会点一壶蛇酒,而在走之前还要再带上两壶回府,钱多便是这么来的。” 杜明昭摸着下巴,“京中喜酒的多?” “哪家招待贵客都好取上等酒来。”井远笑着回她,“可以说这酒在桌上是必不可少的一样。” 杜明昭沉思片刻。 酒席文化原来从古至今的延续,现代的应酬喜对饮,尤其喜欢用白酒彰显一个“贵”字,当做奉为座上宾,而古代蛇酒的受欢迎程度,兴许是新品酒,以及味道独特而闻名。 杜明昭如此一想,立马和井远道:“这样,你让酒庄那边再多做些,咱们就在云江楼卖酒。” “是。”井远应道。 待在京城少了泰平堂的忙碌,杜明昭甚是感到空虚。 云江楼之中又无太多杂事需她每日来回跑,先前她去的多也是为能多见宋杞和几面,可想见的人都不在京城了,她还在乎什么呢? 杜明昭撑着下巴坐于窗边朝外而望,有那么一刻,她觉得特别无趣。 是一种浑身上下少了什么的感觉。 是爱情太上头了? 杜明昭扪心自问。 她独自一人在屋中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想着一下是院中的青草比来时又长高了一指,一下是掰指算宋杞和离开了几日。 “小姐。” “小姐!” 杜明昭发愣晃了神,柳叶连喊了她三声她才回神,“嗯,怎么了?” “有户姓容的人家派了嬷嬷寻小姐。”柳叶不认识容家人,但从马车的华贵能分辨来人的身份尊贵,便不敢怠慢对方。 “容家。” 杜明昭听后当即起身,院中何氏搓手在院中踱步,见她何氏轻声就问:“昭昭,你是在外头又认识哪家人了?” 何氏同样瞧出了容家的家底,自打入京后她的心就没有一日全然放下过。 她生怕招惹了高门。 杜明昭安抚何氏笑道:“娘,是我医治过的一位姑娘。” 杜家院外,容家大房的严嬷嬷守礼地候在马车边,柳叶说要禀报杜明昭,她亦没生出不耐之意。 待杜明昭走出杜家大门,严嬷嬷眼前终于出现一位妙龄女子,她躬身就道:“老奴见过杜姑娘。” 严嬷嬷先是自报了家门,她是奉容熙华与容芳华之命前来请杜明昭过府看诊。 杜明昭问:“可是容三小姐?” “不是。”严嬷嬷摇了下头,“今日大小姐与三小姐在镇国公府做客,是镇国公府的小姐身子稍有不适,我家小姐意欲请杜姑娘为她一看。” 杜明昭没立即答应,而是蹙眉道:“严嬷嬷,并非我妄自菲薄,实在是京城医术好的大夫太多,且我只是路遇三小姐,又是闲散大夫,为公府小姐医治我不敢当。” “杜姑娘,这事是经过镇国公府的夫人应允的,不是我们小姐想故意刁难杜姑娘。”严嬷嬷为让杜明昭安心,说了几句担保之言,“镇国公府的夫人与老夫人都说,不管杜姑娘可能治好,她们都不会治你的罪。” 杜明昭不解,“那请我过府有何必要?” 她想不通自己如何入了容国公府还有镇国公府的眼。 严嬷嬷叹了口气道:“那位镇国公府二小姐生的病同女子说更为好,奈何京中不好寻女大夫,就连太医院都无一位。” 杜明昭终于听懂了。 看来是妇科病无疑。 于是她点头应道:“好,我随你去镇国公府。” 严嬷嬷欣喜一笑,将杜明昭请上了马车。 镇国公府与容国公府同在京城的东面,两家世代承爵,早在开国皇帝册封那时,便赐下了两家的爵位。 这么多年的沉淀,容家与穆家还能屹立不倒,杜明昭以为肯定有点东西的。 镇国公府正门外立有两座石狮,近四五尺高,杜明昭还未进门便感到一股能压倒她的磅礴气势。 这与在溪川县哪一回上门看诊都不同。 杜明昭的心紧张地提了起来。 严嬷嬷像是看出了杜明昭的担忧,她压低声音好意提道:“杜姑娘,大夫人与老夫人都是再宽厚不过的人,镇国公府是京中少有的不喜参合朝事的世家。” 她的意思是,穆家不会摆出世家架子太为难杜明昭。 杜明昭感谢地回以一笑,“多谢严嬷嬷。” 两人齐齐步入镇国公府。 杜明昭得以亲见古代大世家的真貌,不说府邸能看出多少年的底蕴,就说行走间入目看到的丫鬟与仆从,各司其职相当的守规矩。 镇国公府有两位丫鬟为杜明昭和严嬷嬷领路,便是这两个小丫鬟一路上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直到几个人来到穆秋月住的秋月院,丫鬟们才恭敬福礼。 “大夫人,杜姑娘已到。” 严嬷嬷紧跟着拜道:“大小姐,三小姐,奴婢将杜姑娘请来了。” 杜明昭稍抬了下头,院中三人唯有一位中年女子她不识得,想必便是镇国公府的大夫人吧。 而另一边,容熙华与容芳华向她走近,她便笑着喊了两人。 最后再向穆大夫人行礼。 “杜姑娘。” 穆大夫人没有杜明昭想象的那么冷面厉目,相反她的面容有些慈善,她爱笑,双眼亦很亲和。 容芳华是个停不下来的嘴,她再见到杜明昭的那刻就绷不住了,直和穆大夫人道:“夫人,杜姐姐的医术真的很神,那时候我在云江楼连气都呼不上来,她用三根银针那么一扎,我立刻就好了!秋……秋月姐姐肯定会好起来的。” “是吗?看来是我孤陋寡闻呢。” 穆大夫人眼中划过一丝复杂,但很快掩饰下去,她想杜明昭比了个请,“杜姑娘先进屋吧,我想先让你见一见我那庶女。” 杜明昭挑眉:是镇国公府的庶女要诊脉? 秋月院的主子人如其名,穆秋月性子恬静内向,她坐在内室等候,双手都攥紧帕子维持着一动不动地坐姿。 当穆大夫人与杜明昭同走入时,穆秋月惊慌地垂眸,喏喏道:“母亲。” “月姐儿,我请了一位小大夫为你把脉,你且把袖子抬起来。”穆大夫人说道。 穆秋月照做,她眼里似乎有对杜明昭的质疑,还有不懂的意味。 杜明昭只肖看一眼,便知道穆秋月对她要来一知半解,有可能是当日才得知这个消息。 不过杜明昭也只是思忖一刹,她在穆秋月对面落座,细细摸了她的脉搏。 穆秋月年岁十三四岁,在古代该是近及笄的姑娘,可在杜明昭把脉过后,却发现她的身体十分晚熟,她连第一次的月事都没来,更别提全身其他部位的发育。 杜明昭说道:“请二小姐抬头。” 怕穆秋月不愿意,穆大夫人在旁道:“月姐儿。” 穆秋月忍着羞恼的脸红,不得不摆正脑袋给杜明昭观望。她脸上有微微的婴儿肥,红唇之下临近下巴边缘的地方,长有五六颗痘痘。 这是有宫寒的兆头,加之内分泌不调。 未免穆家人难以接受,杜明昭主动问道:“夫人可知道二小姐的月事是何时来的?” “嗯?”穆大夫人没有准备,被问得发蒙。 而穆秋月本人更是最知情,没人比她更清楚身体的情况,她满脸羞红,垂头不语。 穆大夫人喊来了穆秋月的奶嬷嬷,这么一盘问才知晓穆秋月快满十四,第一回 的月事都未至。 “什么!”穆大夫人被这事震惊到了,“月姐儿当真没来过,一次都没有?” 嬷嬷哆嗦着回:“奴婢不敢欺瞒大夫人,小姐,小姐是真没有。” 当人前说出这桩私密之事,穆秋月的眼圈都红了,看着要哭。 穆大夫人却是捂住脑袋头疼,“我还说这几日为月姐儿相看人家呢,你怎不早些告知我?给伯府的请帖都送去了。” 嬷嬷直呼:“夫人,是奴婢的错,请夫人责罚吧。” 穆大夫人着急的是另一件事,因而她转头就问杜明昭,“杜姑娘,不知道我们月姐儿的身体……她不会是?” 这话穆大夫人没说完,可杜明昭能听懂,名门世家最担忧的是姑娘为石女。 杜明昭从穆大夫人的面容看出了分外的焦虑,有对穆秋月的,至于另一层嘛,她杏眸暗了两分,道:“夫人,二小姐的月事会比旁人来的晚,并非从此不来,只是她需得调养,不然等月事真来了,或日后想要孕育子嗣,有可能出难产这样的大事。” “是会来的?”穆大夫人和穆秋月两人俱是松气,穆大夫人更是松嘴笑了笑,“杜姑娘的意思是,调养的好能在这一年来吗?” 杜明昭颔首:“可以。” 穆秋月扬起眼,似乎为杜明昭的话生出了喜悦。 穆大夫人更是松气,她道:“我虽不知道杜姑娘是否善女子之病,但容大小姐与容三小姐都认为你诊断病症极快,想来定是医术精湛之人,所以我愿意信你一回。” 杜明昭听出穆家有心以此考验她的医术,她只是笑笑,“穆大夫人愿意信我,我心中自然是高兴的。对女子之病,不说十成,九成的病我都有把握。” 穆大夫人嘴唇蠕动两下,眼眸有光闪动。 杜明昭还说:“如若夫人和二小姐都应许的话,那么我便给二小姐开药。” “杜姑娘以为月姐儿是需吃药还是得针法治疗?”穆大夫人问。 杜明昭很意外穆大夫人竟了解针灸,便道:“二小姐的病内调为主,每日吃药即可。” “我还当能见到王太医所说的针疗。” “夫人曾听王太医提到过?” “是啊,人的穴位大有学问,我听王太医讲解一回,但不多明白。”穆大夫人莫名与杜明昭亲近了一分,她无奈笑笑,“实不相瞒,我对医书颇有兴趣,还曾读过几本。穆家医书多,可以说有我一半功劳。” 镇国公府穆家在十年之间收集了上百本医书,穆大夫人读不懂,便寻人请教,到最后还递了牌子请见王太医,只为解惑。 杜明昭的杏眸淡淡的眺目,对于穆大夫人会对医书感兴趣,她实属欢喜,喜的是这位夫人习字喜书,十分少见。 只是因她要写方子,不从分心和穆大夫人细说。 于是杜明昭只能道:“我曾医治的病者,但凡需针疗之人病情都较重,二小姐不必要。” 在外等候的容熙华与容芳华听说杜明昭正在为穆秋月开药,病症已定,无需避讳,两人便相携而入。 可巧穆大夫人正说到“针疗”时,容芳华“啊”地笑道:“夫人,杜姐姐的针法我见过,她随身带着银针呢,那刺穴是‘唰’一下,我那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容熙华抚摸着容芳华的脑袋,而穆大夫人则慈爱回笑道:“芳华被刺的是哪里的穴位?” 容芳华抬起头,把整张脸给穆大夫人端详,还指了指,“喏,就是我的脸。” “疼吗?”穆大夫人捂嘴吃惊。 容芳华嘻嘻一笑摇头道:“不疼的,病可比扎针难受的多!” 穆大夫人越是打听,越是由衷钦佩杜明昭,当她眸子挪回桌前端坐的杜明昭身上时,无意间瞥到她落笔书写的字迹清秀,不是花簪小楷,但有如她人一般令人舒适。 在穆大夫人心中,杜明昭宛如突然降世出现在京中的女医,是第一回 听她的名号。 年纪轻轻,连发都未挽,杜明昭应是未婚的姑娘。 如此年纪竟成为了一名女医。 穆大夫人思索间,张口询问杜明昭道:“不知道杜姑娘今年多大了?师出何门啊?” 杜明昭正写着第三张温补的方子,将将落笔写完,耳边响起穆大夫人这么一句,她放笔道:“我已满十七,师父其姓是薛。” “薛?”穆大夫人嘴唇顿住,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杜姑娘的师父……可是曾在京中的太医院,名薛径?” 杜明昭错愕穆大夫人如此警觉,她轻轻点头道:“是。” “你师父竟然是薛太医!” 这回不只是穆大夫人,连容熙华都跟着震惊,在场唯有穆秋月和容芳华不知所云。 容芳华抓着容熙华的衣袖,捉急问:“大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呢?” 容熙华却用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 穆大夫人继续道:“薛太医那套针法治过诸多重病,在京中可谓是家喻户晓,连宫中的娘娘每逢身子不适都想请薛太医跑一趟,只是后来薛太医请辞离开了京城,传言说是他告老还乡,却未听过他收过徒弟。” 若是薛径之徒弟,那么穆大夫人就能明白为何杜明昭医术之精湛了。 当年走了个太医院最受尊敬的院正,是多少人为之婉叹啊。 容芳华压住嘴声音轻轻的,“哇,杜姐姐的师父这样厉害?” 还是太医院的太医。 容芳华端望杜明昭那张温婉的脸,越看越心生雀跃。 穆大夫人又是笑道:“杜姑娘行事低调,我们都没想到你师父有如此身份。你若是在城里开个医馆,只说是薛太医之徒,我想光顾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是师父他老人家不喜报上大名,在外我鲜少会提师父的名字。”杜明昭在某点上和薛径有五成的像,都是为人佛系,“再来,信服旁人需得凭真才。” 穆大夫人很为她这番话不住颔首。 杜明昭写最后一张方子的时候,特地扭头问了穆秋月,“二小姐可有苦味的忌口,黄连的苦能受得吗?” 穆秋月怯怯睨她,攥着手道:“应可以的。” “你的病要吃的苦不少,吃不得我就少开些几剂。”杜明昭半调侃着她。 然而穆秋月下意识地去看穆大夫人的脸色,这令杜明昭疑惑。 总不会连吃什么,穆秋月都不能自己决定? 杜明昭便道:“二小姐,这药可不是夫人吃。” 果然穆秋月脸红得彻底,她道:“那我可以少要点黄连吗?” “只是这一样的话,可以。”杜明昭抿唇含笑,她将方子理好递给穆秋月的丫鬟,“旁的苦委屈二小姐。” 穆大夫人都耐不住笑出了声,“我还是第一回 听大夫看诊哄人少吃点药。” 穆秋月不好意思的低头。 说的可不就是她。 杜明昭摇摇头笑道:“夫人,二小姐要吃近一年的药,每日需服一回,可想而知。” 容芳华光想便觉着苦歪了,她苦巴巴一张脸,咧嘴道:“哎哟,吃一年啊,好要命。” “拿好方子,今日起便为二小姐熬药。” 秋月院的丫鬟们齐齐道:“是,夫人。” 穆大夫人命丫鬟记好杜明昭的叮嘱,今日的问诊到此结束。 为表感谢,除却诊金之外,穆大夫人为杜明昭准备了一箱的医书,她说道:“这些是我近几年收罗的书,家中无习医之人,留着也是平白落灰,不如杜姑娘拿回去看看,若能派上用场也是有了可用之处。” 整个医治过程好像穆大夫人请杜明昭来,只是为了给穆秋月看妇科病这一件事。 杜明昭一走,连带着穆大夫人与容家两位小姐相继离开,秋月院彻底寂静。 一等大丫鬟玉书叹气道:“小姐,夫人今日拿你是当个幌子啊。” 穆秋月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是又如何,母亲要我做什么,我还能不答应?” “可,可夫人本就是为了三小姐啊!”玉书为穆秋月鸣不公,“府中谁不知道三小姐那病,疯得都不像人样,夫人和老夫人寻遍大夫都是为了她,可还要说我们小姐月事不调,身子不好……” 三小姐穆秋玲才是穆大夫人真正的嫡亲姑娘,穆秋玲生来有疯病,在府上是不可提的禁忌,亦是众人皆知。 然而京中还无一人能治她那疯病。 穆秋月只是听过流言,说穆秋玲见人便咬,似若疯狗。 这么些年镇国公府为穆秋玲寻大夫,可谓是操碎了心。 “好了玉书,都别说了。”穆秋月忍着红起的眼睛,止住玉书再多说,“三妹之事还有夫人那边,少说些。” 穆秋月的生母是大房的一位姨娘,生下她后没多久便逝世,因而穆秋玲敬穆大夫人为母亲。 只有敬,无爱。 另一边,穆家老夫人院中。 今日穆家请了几家人过府,其中便有容家人。在送别各家后,穆大夫人自秋月院回来寻老夫人。 前些时候穆大夫人在亲自招待杜明昭,老夫人则与各府夫人周旋,此时累的她回到内室的软塌歇息。 丫鬟入内禀报,穆大夫人随后而入。 “母亲。”穆大夫人做礼。 穆老夫人年已六十,头发花白,连眉毛亦是,当穆大夫人起身与老夫人对视时,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某种讯息。 “那位杜姑娘?” 穆大夫人顺着穆老夫人的话往下道:“母亲,我见到了杜姑娘,她确实如熙华说的那般,是有一番本领的。” 穆老夫人眼底流露一抹精明,“月姐儿当真得了病?” 两人心知肚明,找穆秋月只是一介藉口,并非真要为穆秋月寻大夫医治。 “是,月姐儿身子骨有些弱,杜姑娘开了药,我想府上不缺那个药钱,就收下让月姐儿吃着吧。” 穆大夫人望到穆老夫人蹙眉,又说:“母亲,我觉着就让杜姑娘给玲姐儿看看病,又无不可。月姐儿月事不调,杜姑娘都能治得,我想玲姐儿不是不能看。” “你也说了,月姐儿只是月事不调,那是什么大病吗?” “母亲。” 穆大夫人却不苟同,她要是从来都是一线希望,在杜明昭没看过诊之前,谁能断定她看不了穆秋玲的病? 万一她就能呢! 世上若找不出任何一人能治好她的玲姐儿的话。 穆大夫人光是想到这个念头,心口就是密密麻麻的疼。 “母亲,我想一试。” 穆大夫人不知不觉红了眼,“母亲,我真的迫切想知道玲姐儿是否能好。” “老大媳妇,你想玲姐儿好,试问穆家哪个不是这么想的,莫非我们这些做祖父祖母的就不想玲姐儿好了?”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想治好玲姐儿想魔怔了,不管外头什么大夫郎中的都往府里请,若不是我问了,今儿怕是见的不是月姐儿而是玲姐儿了。” 穆大夫人还真有可能这么做。 穆老夫人话的犀利,让穆大夫人几乎抬不起头,她还冷声说道:“你着急给玲姐儿找大夫没错,但老大媳妇,前头上穆家看诊的几位大夫哪个不是受穆家敲打过的。玲姐儿这事,京中还没传出过风声,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啊,你能信那位外乡入京的杜姑娘会守口如瓶?” 穆大夫人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没法做担保,说杜明昭不会。 可穆大夫人不甘心这么作罢,她反驳道:“母亲,杜姑娘的师父是太医院的薛太医。” “薛太医?”穆老夫人终于直起了腰板,她冷笑一道,“是那个薛径?” 穆大夫人应了是。 穆老夫人叹了口气,又和穆大夫人耐心道:“此事作罢吧,往后莫要提再请杜姑娘过府为玲姐儿诊病。” 穆大夫人提声高喊:“母亲!” 穆老夫人冷光直射过来,“你为玲姐儿好,便多忍耐着,穆家绝对会给玲姐儿找到大夫。” 闻言,穆大夫人身子颤了颤,像受了万分打击。 …… 杜明昭回到杜家后,她翻开了穆大夫人送的那箱书籍,里面共有二十余本,粗略看眼书名,有一大半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医书。 原本以为薛径的医书已是孤本,然而穆家让杜明昭备感吃惊。 镇国公府私藏了这么多医书孤本,为何? 杜明昭大致飞快阅览了其中的几本,突然,她发现一桩微妙的事情。 穆大夫人赠送杜明昭的那些书,里面都提到过一种相似的病症,那就是当人双眼发红,见人时便张口咬人,神情宛若疯犬。 杜明昭下意识狐疑:真不是古代时候的狂犬病? 她忍着疑窦,往后又翻了翻,每样的病症或多或少都有不同,有的案例之中人并未发狂,但行为古怪,有的双眼如常,可酷爱咬人。 总之奇奇怪怪的病相当之多。 而送她医书的穆大夫人显得更为怪异。 她又是想自己给穆秋月看诊,格外注重她的医术是否高超,对此穆大夫人表现出强烈的期盼,可当杜明昭带走医书时,她又绽出了复杂的神色。 杜明昭看到穆大夫人叹了口气。 直觉告诉杜明昭,镇国公府应不是请她过府,只是为看个月事不调那么简单。 但这也是杜明昭的猜测。 自出镇国公府后的数十日,杜明昭都没再接到任何请见的消息。 好像她本人从来没去过镇国公府一般。 京城之中杳无音信,不过应庚却是带来了薛径的书信。 杜明昭拆开一看,薛径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杜黎和何氏的回信,一封是交代杜明昭的事宜。 这里面写到:薛径近日打算入京。 杜明昭欣喜若狂,“师父终于肯入京了!” “薛老要来京中?” “是啊,我得让爹娘收拾出来屋子。” 应庚递信的手停在了半空,杜明昭瞥头而望,看见一物,“怎么还有一封?” “杜姑娘,我本正想再和你说一事的。” “应庚,你的脸色很难看,不会是生病了吧?” 应庚苦涩笑笑,他把信交过去,“是主子那边的消息。” 杜明昭似懂非懂接下,“到底怎么了?” “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杜姑娘你一看便知。” 杜明昭拆信时,应庚还叹息道:“不是很好。” 宋杞和与宋鸿信两人奉命前往南州,如今已离开有半个月之久,在平安抵达南州的永阳城后,宋杞和便派人给杜明昭送来了报平安的书信。 这是第二封。 杜明昭才读了第一行,捏信纸的指尖立刻发颤。 信中说南州永阳城闹旱灾后,引发了当地的鼠疫,发病之快一夜之间染病而亡的人数骤升,眼下整个城因两位殿下下了命令,城门紧闭不准出更不准入。 可以说永阳城完全沦为鼠疫之城。 而宋杞和与宋鸿信两人皆在永阳城中。 杜明昭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应庚,陛下怎么说?” 她不信,不信陛下会不管不顾宋杞和与宋鸿信的安危,万一其中谁染上鼠疫,一个医治不当便是性命不保。 陛下敢赌吗? 应庚道:“陛下已下旨命王太医与另两位太医启程前往永阳城。” 听他这么说,杜明昭悬着的心忽而放下了一些。 可应庚又说:“可是杜姑娘,如今太医院亦拿不出好的医治鼠疫的法子,即便王太医本人入了永阳城,也不能说十成把握救回染上鼠疫的人,至多是令整座城度过鼠疫。” 应庚的意思是,让没染上鼠疫的避免染上,而得鼠疫的也许就是自生自灭了。 而且应庚的下一句更令杜明昭不安,“送信的是我们的人,他负责接洽殿下和京城之间的往来,然而他收到永阳城被封的消息时,已经见不到殿下了,不管用什么法子,他都打探不到殿下的半点消息,这很不应该,因为殿下去时带了不少人。” 这里面有两个讯息。 其一是封城才见不到宋杞和,其二是宋杞和本人被采取了隔离手段。 后者是应庚与杜明昭都担忧的事,因而杜明昭道:“京城赶去永阳城最多几日?” 永阳城内的情况不知,宋杞和的近况更不知,杜明昭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应庚已然明白杜明昭的意思,“一日一夜,我们能到。” “好,我们这就去收拾行李。” 杜明昭一刻也不想耽搁,当即去找何氏说了自己将要离京前去南州的决定,何氏不解又震惊,“昭昭,你怎么突然要离京了?南州又是哪里,去那儿做啥?” “娘,祈之他写信给我,他有事去了南州,那边最近闹了大旱,我有些放心不下。” “是小宋在那啊!” “嗯,我想去看他一眼,应庚会护送我去。” “今日就要走?” “想早点赶到。” 何氏笑出眼纹,“好,你去吧,等你爹回来我会和他说一声。” 杜明昭此次出行没带柳叶,但应庚未免路上生事,他又召集了四位宋杞和留在京城的人手,五个人同时护送杜明昭离京。 一行人赶路朝南州而去。 路上真如应庚所说,他们没作一刻停歇,马匹跑的累死了两只,在沿途换上新马后再度启程。 夜里的路行有些危险,应庚和几名暗卫守在马车之外,而杜明昭则靠在车厢内昏昏欲睡。 周身的黑暗与独自一人的孤寂令她愈发难耐,在这一刻,杜明昭很是想念宋杞和温暖的胸膛。 以及靠着他时的安心之感。 宋杞和让她在京城等他回来,杜明昭应了。 但那前提是,他在南州一切安然无恙。 若宋杞和有一分涉险的可能,杜明昭都无法当作没事人视若无睹,她必须过去。 漆黑的夜里,马车外的夜幕寻不到一颗星星,有的只是野草之间吹拂而过的寂寥。 杜明昭的决心从未有过的坚定。 又是一夜的奔波,在隔日的午时之前,马车最终来到了永阳城的城门之外。 应庚见不能再往前进,便将马车停到一边,朝里道:“杜姑娘,我们到了。” 杜明昭因马车的颠簸彻夜未眠,她精神稍显萎靡,乍然听到呼唤声,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撩车帘下车。 “这是怎么回事?” 永阳城的城门前拥挤着近上百号人,瞧着装多是老百姓,他们素面朝天,却都无人愿意让出路来,径直堵住入城的入口。 应庚摇头:“我到时就是这样了。” 因为这么多人,马车也只能停在百步之外,无法靠近。 杜明昭却坚决道:“不管他们是为什么挡路,我们都得入城。” “好。” “我们走。” 杜明昭率先开道,应庚则持剑护在她身边,不时将人拨开以免撞到杜明昭。 两人好不容易走到了临城门的位子,然而人群前列忽而有人扯着嗓子放声大喊。 “你们真信官府的说能治理好鼠疫?怕是等我们再入城,自家的物什都一干二净了!” “说是鼠疫,可城里那些人的半点消息都不提,这要我们怎么信服?” “你们都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哪个放心的了?” 不过短短三句话,人群当即被扇动,无数百姓在吼叫。 “我们要入城!” “放我们进去!” “都是永阳城的百姓,凭什么我们不能入城?” 杜明昭左侧被一股蛮力撞开,应庚赶紧扶住她,两人在人群之中被来回推搡。 应庚忙问:“杜姑娘你可还好?” “我还行。”杜明昭试图前行,她又朝前推开几人,“请让让,让让。” 杜明昭耳边充斥着对永阳城官府的不瞒与抱怨,百姓们通篇都在恨上头的不作为,再有领头人带动,场面乱的都快不受控。 杜明昭应是在场纷争之中少有的冷静人,她稍抬起头,便看见城墙之上有衙门的人一脸为难朝看下方。 看来是管不了这些人。 闹事大了,只会耽误她办正事。 于是杜明昭当机立断,喊应庚道:“应庚,将那带头的人摁住。” “是。” 应庚推开身前的几人,大步走过去就将大喊大叫的男人一把提起,锁住了喉咙。 “唔唔唔。”男人挣扎,可应庚力更大。 人群又有了新一轮的躁动,众人见到应庚和杜明昭两人,无一人能识别两人的身份。 “你们可是要来杀我们的?” 有个壮汉举手就要劈砍,却被杜明昭杏眸的冷光一射,“我们不与百姓为敌,而他是不是,就难说了。” “怎么说?”壮汉停手。 “如今城中鼠疫霸道,你们入城有什么好处?这人一心要你们都一股脑入城,说不定抱着让大家赴死的念头,莫非你们真想染鼠疫?” 人群交头接耳。 不得不说杜明昭学医,相当会拿捏人心,在人性里,最大的本能就是怕死。 有人就问:“我们为什么要信你的话?” “我是一名大夫。” “我要入城,治鼠疫。” 兴许和宋杞和待的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会了他那套威严气势。 杜明昭一袭单薄的杏色长裙,她站得笔直,杏眼清亮面容温婉,可当她挺直腰背时,说话比任何人来的都有底气。 这后一句话是杜明昭与城墙之上衙门的人所说的,“放我入内,我奉太子殿下与御王世子殿下之命前来。” “又是京中的大夫!” “这是第几个了?” “他们真能治好吗?” 城墙上的人面面相觑,杜明昭看出他犹豫不决,又朝百姓们道:“我入城抱着必死的决心,你们没有的话,就后退五尺远!” 没人动。 杜明昭厉声又道:“退后!” 这回人群缓缓而动,众人纷纷朝后退步,离城门五尺之远。 衙门的人见状,派了一人下城墙,为杜明昭打开了门。 刚有一条缝隙露出,就有人朝前涌来,杜明昭似有察觉,回头道:“我会和官府交涉,之后尽可能告知大家城中鼠疫的近况。” 话音落,众人都不走了。 杜明昭和应庚顺利入了城。 衙门的人怕生事,飞快又将城门闭起。 有位就来问杜明昭,“你们真是太子殿下和御王世子殿下请来的大夫?” 那人眼神太过古怪,杜明昭看得心惊肉跳,她眼皮眨动几下,问:“我是,怎么?” 应庚掏出御王府的腰牌,那人确定了两人身份无疑。 “那就奇了怪了,太子殿下请的王太医已是到了城中,可世子殿下在鼠疫发生的那日就起了热,他都被单独关在了一处小院好几日了,连人都见不到怎会找大夫?” 杜明昭大惊失色。 宋杞和染了鼠疫? 第120章 一百二十 永阳城因这次鼠疫,整座城下了死命令封锁,杜明昭在街道之间穿梭而过,目光所到之处四下皆无一人,每家每户紧闭房门,城中宛如一座死城。 听衙门的人说宋杞和被单独关禁闭,应庚着急追问:“可有大夫为我们殿下看过诊,能确定殿下染上了鼠疫吗?” “世子殿下是在第一日夜里起的热,我也是听人说当日他亲自去过鼠疫兴起的那条街,王太医没来永阳城之前,咱们城里仅有一位医术不错的大夫,他为殿下把脉后,便向太子殿下提议,最好带离世子殿下。” 可以说,那位大夫断定宋杞和染上了鼠疫,且和许多人相同。 应庚急切道:“王太医不是到了吗?怎不让王太医再去瞧一眼?” “城里染病的人太多,王太医和另几位太医都忙着在治人,世子殿下那面县令大人派了人盯着,暂且无事。” “那万一有事呢?你们耽搁的起我们殿下的安危?” “这些不是小人能过问的。” 那人有些为难,“一切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 杜明昭紧锁眉头,问道:“你意思世子殿下人还算康健?” “城中但凡起热染上鼠疫的人,最多活到第四日,而世子殿下如今是第五日,他的病情从未恶化过,王太医道若是能撑过第十日,世子殿下应得的不是鼠疫。” 他狠狠垂头,应庚为御王府的人,忠心护主而不满很正常,可永阳城的人更在乎的是城中所有百姓,万万不会因宋杞和一人而不顾全局。 杜明昭想宋鸿信应也是这般考量,若宋杞和病情不重,那么宋鸿信便会安排王太医先照看百姓。 鼠疫是借助老鼠传播的烈性传染病,南州这次旱灾,鼠类数目在短日内爆发性骤升,导致城中百姓遭受老鼠跳蚤啃咬,从而感染鼠疫。 染病者多有高热、炎症或吐血的症状,而鼠疫的潜伏期又十分短,五日之内必然病情加重,重病者很可能就此丧命。 对于宋杞和已是第五日,但病情暂未恶化这个消息,杜明昭微微安心。 他是否染了鼠疫都是一个未知,还不能下定论。 但杜明昭必须先亲自见到宋杞和。 是非与否,她会亲自诊断。 现代在医学院修必修课时,老师曾说古代因不注重卫生防控,鼠疫时有发生,中医对急性病效果一般,往往中医需要时日好令病者恢复,但鼠疫不给人这么长的时间。 而她们上课学到更多的是若发生如鼠疫或其他疫情整个地方性传染,千年来人类累积的智慧教会医者更好的处理方法。 这就是杜明昭此番前来永阳城的意义。 衙门的人将杜明昭送到永阳城的知县府,那人和门前衙役打过招呼,杜明昭和应庚便大步堂而入门。 有人先去主院向县令、县丞与宋鸿信禀报,待杜明昭到时,与出屋的宋鸿信刚好相撞。 “杜姑娘!”宋鸿信温和的脸稍显怔愣,“你怎么来了永阳城?” 衙役说宋杞和派来的大夫已达衙门,宋鸿信等人还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冒充,可当他见到杜明昭的那一刻,宋鸿信真恨不得来人确确实实是冒充的。 实在因为宋鸿信不愿看见杜明昭入了永阳城。 “杜姑娘,这里可不是玩笑地,如今城中鼠疫猖獗,这会儿祈之不在官府,你贸然过来若出事我如何向他交代?” 杜明昭信心十足地垂首,“太子殿下,我来自然是以大夫的身份。” 宋鸿信满脸焦急,他又是叹气又是无奈,“衙门不是得了令不可放人入内吗,你们又是怎么进来的?” 应庚这时举起一块御王府世子的贴身玉佩,这就是身份的佐证。 衙门的人看后不敢不放行。 县令孟伟看轻御王府的凭证后,大喜过望道:“世子殿下虽身染重病,可心中仍旧体系百姓,他早有打算要再请一个大夫助永阳城一力啊!下官真心感谢世子殿下。” 那句“身染重病”一落,宋鸿信便当即瞥眼杜明昭很是难看阴沉的脸,大呼不好,他打断孟伟的话,道:“孟县令,这位杜姑娘虽是大夫,但她听命于御王世子,并非领皇命前来的永阳城。” “啊?”孟伟狐疑注视杜明昭,“杜姑娘不会是世子的御用大夫吧?” 他的话大有一股宋杞和为人自私的意味,不顾全大局。 杜明昭愈发不耐,她冷声道:“孟大人,我入城前就听说我们殿下似已染上鼠疫,被单独关在了别院,不知道我可否见殿下一面?” “不行!” “绝对不行!” 县令与县丞齐齐回绝杜明昭的话,孟伟摇头就回:“不可以,这鼠疫人一见就会染上,我们万万不能放你去见殿下。” “我不过去诊脉,又怎么能为殿下开药医治,他那病又怎样才能好。” 杜明昭冷笑,“大人的意思是不会是要让我们殿下自生自灭了?” 她的话威慑力太强,孟伟额前直冒冷汗,无视御王府世子这个帽子一旦扣下来,别说乌纱帽,连他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孟伟正了正头顶的官帽,咳咳两声道:“杜姑娘,我们绝不是放任殿下不管的意思,只是王太医等几位太医实在得不出空。” “所以我说了我自己去。” 孟伟看找借口也不能糊弄杜明昭,只好投眼向太子宋鸿信求救。 宋鸿信便问杜明昭,“杜姑娘,你意已决?” “是。” “我不知道你从哪得知的消息,又为何要来,但我真的不愿眼睁睁看着你和祈之一样染病。” “殿下,我是位大夫。” 宋鸿信的面容浮现一丝挣扎,他又说:“王太医可是说了,一旦你和祈之都得了鼠疫,我们只能把你们留在这永阳城。” 得鼠疫病死的人,是连尸体都得就地掩埋以免死后传播给更多人,也就是说,杜明昭和宋杞和有任何万一,他们的亲人连尸骨都不能见到。 杜明昭温婉的小脸泛着玉色,她面不改色,还是那句话,“我要去,是不是鼠疫由我来看,若我能治好世子殿下,那么之后城中的鼠疫,我亦能治好。” 这一句倒是让孟伟心思动摇。 是了,如今永阳城的鼠疫难治,虽然有相当一些百姓被送出城门,但城中留下的这么多人,孟伟不可能看着他们染病活活等死。 因此孟伟直接一口应:“好,杜姑娘你需要什么药材,在见世子殿下之前我们都给你备好,你直接留在他住的那座宅院里。” 杜明昭飞快在纸上写下药材名,孟伟将方子递给一名衙役,命他去药房搜罗东西。 而衙门这边备车再送杜明昭去见宋杞和。 宋鸿信陪着杜明昭走到衙门门口,他一路沉默,温和的眉宇凝着一股说不出的担忧,在杜明昭上车之前,他还是开了口。 “杜姑娘,你不再考虑一回?” “殿下,请你信我,我能治鼠疫。所有人都怕死,而我也是。” 杜明昭回了头,她朝宋鸿信绽出一抹灿然明媚的笑容,仿佛这座鼠疫之城多日以来笼罩的阴霾中穿透露出的光亮。 受她感染,宋鸿信笑道:“好,我信你,你和祈之一定要在五日后走出那里。” 这是宋杞和的生死十日。 杜明昭应了声好,随即翻身上马车,待衙门的人整好一大包的药材,应庚一把抱在怀中,他再甩了马鞭驱车离开。 永阳城的北街,有一处离街道稍远的小院。 原本染鼠疫的百姓都会被带到西街隔离,那边的院子小且房舍较旧,官府好收整分屋子关人,而宋杞和身份尊贵,御王府的世子和庶民不同,孟伟不敢将他关在西街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 最后还是寻了一处幽静,房舍家具齐全,能住得舒坦些的小院。 这边仅有宋杞和一人,因而除却院外把手的衙役,整条小巷再看不见第三人。 当马车的轱辘声停下之后,更是无半点声响。 送杜明昭前来的还有一位衙役,他先下马车将孟伟的命令带到,“大人有令,命杜姑娘入院为世子殿下看诊。” “是。”两人让了路。 入院的只有杜明昭,应庚是不能跟去的,因而应庚把药包递给杜明昭,药包很重,她差点站不稳。 杜明昭进了院就不能再出来,应庚道:“杜姑娘,主子就拜托给你了。” “没事,你回官府跟太子一处,等我们。” “嗯。” 衙役们在杜明昭入小院后旋即闭合起了门。 小院有两处屋子,一间屋门稍开,杜明昭从门隙没瞥见人,径直往屋门紧闭的那间屋子走去,她推了下门,门很轻易便被打开。 屋内没点灯,出奇的暗,而因房门大开,屋外的光顷刻间便将整个屋子都照得明亮。 杜明昭望到了一团身影。 宋杞和半斜靠在软塌,他身上系着鸦青色的长袍,连腰带都已解,松松垮垮之中布着懒怠。 本浸身于黑暗之中,可右侧忽而亮起了光,引得宋杞和侧头而望。 身形纤细的女子背光而立,她素淡的衣裙在行走间荡开小小的弧度,在她的身后,一片明亮随着她的走动渐渐将黑暗取代。 他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了眼前。 带着光而来。 杜明昭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在南州看见她? 宋杞和瞪大了桃花眼,他以为是错觉,喊道:“昭昭!”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祈之,是我。” 直到杜明昭开口,宋杞和才真正相信是她来了,她真的到了南州! 宋杞和那颗心狂跳不止,他发了疯地感到喜悦,可这股喜悦没持续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发烫的脸和手背无一不彰显他身染重病。 他得的是会传人的鼠疫,而她却走入了这间屋子。 杜明昭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来,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宋杞和冷脸就抗拒道:“昭昭,你来做什么?我说过让你在京中等我,你跑南州来,我真是……真是,我恨不得把你抓起来打一顿!” 杜明昭朝前走了一步,宋杞和立马吼她,“你别过来!” 若非他怕杜明昭被自己连累,他真的会因她来寻自己而欣喜。 可眼下是什么时候啊? “你就站在那儿,不要再靠近了。” 宋杞和的眼睛有些发红,桃花眼染着潋滟,却是各种想要躲闪的意味。他侧过身,不敢再和杜明昭对视,以免面对面交谈,将病传给了她而杜明昭也跟着起高热。 他还说:“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偏要离京!” 杜明昭杏眸闪过心疼,她没再靠近,而是说:“祈之,我听说你病了,你让我怎么在京城等?” “我没让任何人将此事告诉你。”宋杞和一脸冷漠。 杜明昭道:“莫非你以为你的事还能瞒过我?” 宋杞和表现出有些沉默,他停顿了很久,最后没有开口。 杜明昭叹息了一口气,正要朝前走一步,就在这时候宋杞和又是察觉,出声就吼她道:“你别动了。” “祈之。”杜明昭无奈扁嘴,她兀自地走了两步,逼得宋杞和不住后退,见此她有些想笑,“我人都在这屋中了,这病要得只会是我俩一起得。” “你……”宋杞和咬牙瞪大双眼,他真的拿杜明昭无任何办法,“昭昭,我身上染的是鼠疫,鼠疫!” 他重音重复两遍,为的便是让杜明昭意识到这病并非小病。 杜明昭不轻不重地笑笑,她将药包放置在桌上,素手轻轻朝他递过去,“把你的手给我,我来把脉。” “昭昭!” 看杜明昭全然不在意,宋杞和有几分咬牙切齿,偏这时候杜明昭主动伸出手,他更是宛如火烧屁股一样朝后缩,奈何身后顶在床柱,退无可退。 杜明昭看他脸上流露一许措不及防的慌张,杏眸弯了弯,起心逗他,就走近故意拿指尖去碰他的手,她边说:“将手给我。” 宋杞和双手举起,怎么都不给她,还将头颅侧着扬起,姿势十足滑稽。 杜明昭拿食指点了点他的胸口,宋杞和竟全身一抖,他终是忍不住,捉住她的手腕就甩开道:“昭昭,你真的别闹我。” “我哪有在闹?”杜明昭杏眸里满是认真,“世子殿下,如今我是你的大夫,请你尊重我,嗯?” 宋杞和简直无话可说。 杜明昭再度递手,“我给你诊脉。” 她就想不明白了,两个人都相近到只余一掌之远,他还昂首做最后的挣扎,真当这样掩耳盗铃,就能自说自话不传染病了? 一个屋子的人,但凡有一个染上鼠疫的,另一个更跑不掉。 杜明昭严肃道:“你再不给我,我直接抱你了啊。” “昭昭!” 宋杞和被惹恼了,他眉眼几乎压不住那股阴色,气急败坏之下,正瞅到他的姑娘俏生生站于胸前,他一把掐住她的腰就往怀里带。 “哎呀!”杜明昭的腰被他的两只手锁住,鼻头径直撞在了宋杞和的胸膛。 疼得她鼻子都红了。 杜明昭愤愤然抬头,刚巧宋杞和垂首,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宋杞和的呼吸尤其滚烫,喷洒在杜明昭的脸,染红她玉色娇嫩的肌肤。 杜明昭蹙眉道:“胡闹什么,我是要把脉。” “你自己说的要抱。” 宋杞和桃花眼里幽暗无比,他的喉结滚动了一刹,莫名的有点危险。 杜明昭感觉自己腰上的手臂很烫,因着高热,他浑身仿若火炉,她就说:“你还在病中,等诊脉之后再抱,好吗?” 宋杞和又问了这句话,“你真不怕也染上鼠疫?” 杜明昭无可奈何,她含笑轻抬明亮的杏眸,“我都被你抱在怀里了,你还担心我怕不怕?” 真要怕的话,她本人都不会亲自来南州。 宋杞和被杜明昭的作态整的破罐子破摔,也不管劳什子会不会传染鼠疫了,到了这个地步,两个人只能是同生共死。 杜明昭抓起他的手臂,探指摸了脉搏,这回宋杞和没把手抽回。 宋杞和的脉搏有力,只是有些体虚,杜明昭又抚摸过他的脸庞、耳朵和脖颈,她的手在双耳和脖颈处停留了一会儿,特地摸了大动脉。 他的病状表现情况和寻常的感冒发烧没有区别,并非鼠疫潜伏期的症状。 杜明昭初步判断宋杞和得的是低烧,而非鼠疫。 可是她在书中也曾看过一个个例,那人起初的病症同样是多日低烧,他身体康健有力,并无大碍。可十日的潜伏期过后,却突然爆发疾病,第二日就被夺走了性命。 因此杜明昭不能绝对断言宋杞和不是鼠疫。 毕竟他本人去过鼠疫爆发的中心区域。 “怎么了?”宋杞和看出杜明昭脸上闪动的复杂之色,他以为杜明昭是后悔来见他了,薄唇自嘲笑笑,“昭昭,永阳城的大夫第一日就给我摸过脉,我是真的得了鼠疫,我让你别来,你还不听我的。” “想什么呢?”杜明昭牵住他的大手。 曾经两人手的温度是冰火两重天,宋杞和的手偏凉一点,可今日一比,杜明昭的手竟显得凉些,两人牵手,宋杞和不自觉便将手指穿过她的,紧紧纠缠。 是舍不得又放心不下的心情,宋杞和还在动摇。 “你身上的起热这几日都没退过,我来前还请孟大人为我准备了一些药材,这几日我会留在这里为你医治。”杜明昭浅笑宴宴,似对自己很有信心。 宋杞和却含着苦涩道:“那你怎么办?” “我?” 杜明昭明眸善睐,她侧过眼,忽而俏皮一笑,踮起脚勾住宋杞和的脖子,便将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上面。 宋杞和被她亲得发懵。 他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的病,这样亲密接触等同于必然传给她,连最后一丝的希冀都无了。 宋杞和不愿意。 但掌握主动权的是杜明昭,她用这个举动只是为了印证一句话。 她并不怕宋杞和将病传给自己。 亲了片刻,杜明昭都没能撬开宋杞和的薄唇,她气恼地捶打他的肩,狠狠道:“宋杞和,你还是个男人吗?” 宋杞和的墨瞳一缩,他扣住杜明昭的腰肢,重重地擒住了她的唇瓣。 杜明昭故意挑衅宋杞和,就是要逼他亲自己。 得逞之后,宋杞和更是后悔莫及,他懊恼地将头靠在杜明昭肩窝里,闷声道:“昭昭,你想逼死我。” 他还只能应她的话,心甘情愿地随她。 杜明昭笑出声,宋杞和甚至从她的笑里听出一分顽劣,她还说:“我不这么做,怎么染上你的病?” 宋杞和快被她气坏了,他有心想发脾气,但对准她温婉的笑脸又只能默默憋回去。 杜明昭看他桃花眼全是纠结难忍,好笑地凑过去讨好他,又啄了下他的唇。 “好了,我是在骗你呢!”杜明昭没再让宋杞和跟自我做斗争,而是说了实话,“你这病我不觉着是鼠疫,所以我还真不一定会染上鼠疫呢。” “什么?” “我说你得的不是鼠疫。” “不是!” 宋杞和震惊得连握着她腰的手都僵硬了,“我怎么会得的不是鼠疫?” 杜明昭娇嗔着轻哼,“怎么,你这是不信我的医术啊?” 宋杞和怔愣地凝视着她,没吭出声。 “还真是?” 杜明昭佯装生气拍他的手背,就道:“世子殿下,我连太子的哭魂都能治,你还怀疑我诊断不出一个小小的鼠疫?” 宋杞和呆若木鸡。 杜明昭索性不去管他,而是将桌上的药包拆开,分类把各样药材摊开在布上,以好之后分类熬制使用。 虽说宋杞和得的并非是鼠疫,可他却实打实的在发烧,亦是病中。 于是杜明昭打算煎熬一副治低烧的药。 她取出柴胡和干菊花,身后在这个时候贴上一具温热的身躯,来人自后拥住她,他没阻挠她手下的动作,但也平白亲昵不肯离开。 杜明昭不用想都知道是宋杞和犯傻后回过来神了。 她还是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理药材。 可宋杞和不依了,他搂紧她的腰,唤她:“昭昭。” 杜明昭默不作声,仿佛没听到似得。 宋杞和就接连喊了好几声她的名字,杜明昭听得耳朵都发麻,回头便问:“做什么,方才不是还觉着我是一位庸医吗?” “我没有。” 宋杞和望到杜明昭紧绷的小脸,直觉她是在生气,低头就哄她,“我是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昭昭,我自是信你的医术,你说我不是鼠疫,我心里才是高兴。” 杜明昭脸颊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她噗哧笑起来,给宋杞和又是整得一愣。 “我装的,才没有生你的气。” 不错,杜明昭压根就没为这个与宋杞和置气。 她只是想勾他来抱自己,免得宋杞和还傻不愣登连她的亲近都要拒之千里。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孟伟为宋杞和安置的小院设有一方小厨房,平日里宋杞和自己丰衣足食,在小厨房解决每日吃喝,杜明昭翻出砂锅的时候,还惊讶问宋杞和,“你煲过粥?” “嗯,饭菜不好做,但粥是最易煮的。”宋杞和懒洋洋地斜靠在厨房木门边,他望着杜明昭忙碌,“你也知道的,我连饭都吃不下,更别说费心思烧菜。” 杜明昭将药材放入砂锅,生小火煮药,药不肖多久熬煮,两人便在厨房候着。 “祈之,和我说说那日你在永阳城都去了何地。”杜明昭问的是鼠疫。 宋杞和回忆一番,边道:“那日我领人刚巧在西街附近巡查,一切如常,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后来临近傍晚,孟大人听人急匆匆上衙门禀报,说西街有许多人突而高热吐血,大夫诊断是染上了鼠疫。” 对于五日前的事,宋杞和仍然记忆犹新。 那一日他本为旱灾受难百姓在城中奔波,朝廷的赈灾银两已送至永阳城,他需一一核实确保各家能领到补助。 谁知道恰好是西街有了鼠疫。 孟伟和宋鸿信很快便下令在当天先封锁了西面的街道,本以为鼠疫能就此控制,然而第二日永阳城的各处街道却都有人病发,这是整座城沦陷的前兆。 而宋杞和更是在当天夜里,起了高热。 等衙门的人发现时,宋杞和整个人都已神志不清。 这个消息令衙门的人包括宋鸿信在内都备感忧心,他们生怕宋杞和在永阳城出了意外,因他身份尊贵,宋鸿信让永阳城的大夫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宋杞和。 但是大夫对鼠疫束手无策,只说要将人隔开关禁闭,以免传给更多的百姓。 无法,宋鸿信只能允许孟伟将宋杞和带去了这处小院。 宋杞和讲述完过往,他后又道:“我可以确信,我没与人有过面对面的攀谈,当日我是想走一趟看看西街都有几户人家。” “西街当真有老鼠?” “这件事我不能肯定,我没亲眼见到一只,不过西街邻近城门的那条街有点脏乱,我看城中不少乞丐就聚集在那地。” 杜明昭心中已有大概,她还问:“你知道永阳城已经彻底被封起来了吗?” “是吗?”宋杞和桃花眼一愣,反问她,“那你是怎么进城的?” 宋杞和很敏觉,他又绕回了这个问题。 杜明昭叹口气,回他:“你的人给我写信,说见不到你人,又说永阳城闹了鼠疫,我就担心你染病而后不能向外递信。我入城时太子下令不许任何人入城,多亏应庚身上带有你们御王府的玉佩,衙门那边就信了我是你找来的大夫。” 宋杞和再次抓住了某个字眼,他桃花眼眯起道:“昭昭,你要亲自治永阳城的鼠疫?” 杜明昭既然以“御王府世子请来的大夫”的名义入永阳城,这就意味着她为的是整座城,是城里无数染鼠疫的百姓。 这个念头一生,宋杞和更是心中大骇,“昭昭,你说我不是,那么我可以安心,但那些人是真染上了鼠疫,你要是去见已染病的人,你叫我怎么放下心?” 此时药已煮好,杜明昭便倒了一碗药,递给宋杞和安抚他道:“好了,先吃药,这几日我都离不得你这院子,你还担心我去见患病之人。” 宋杞和缄默不言。 她明明知道自己问的不是这个。 杜明昭那么地凝望他,眼眸轻柔似水。 宋杞和还是败下阵来,他吃了药,含着喉咙间的苦味,边道:“昭昭,你非去不可吗?” “祈之啊,我赶路都没睡呢。”杜明昭打了个哈欠朝外走,余光中见宋杞和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她莞尔偷笑,“我好困啊!” 果不其然宋杞和没再管什么治不治人,而是紧着她道:“你先去歇息会儿。” 杜明昭哼道:“我要你陪着我。” 她的杏眸之中隐隐有火光,小小的,却很热烈,勾着宋杞和全身滚烫。 宋杞和桃花眼朝旁挪开,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到嘴的“不”还没说出来,杜明昭已是迎着炽热的日光站到他的跟前。 她牵住他的手,俏声问:“祈之,好不好?” 宋杞和能说“不好”吗? 他不能。 最后还是迫于无奈被杜明昭牵回了房中。 宋杞和看着杜明昭霸占了他的床榻,她拆下簪子,披发躺好后还拍拍身侧的空地,似在邀请他,“你困不困,可要一起睡?” 杜明昭的眸子很清亮澄澈,笑时明媚动人,可宋杞和却觉着这是世上最磨人的一刻。 这股诱惑,很是致命。 宋杞和禁不住,他到底还是上了床,认命似得用手圈住了杜明昭,为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入睡。 “你可真是……” 宋杞和低沉着声音,怀中的杜明昭已闭合起眼,但他还睡不着,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回荡杜明昭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她的到来,真的让他满心欢喜。 杜明昭不是个善于直白表露心声的人,但她毫不犹豫直奔鼠疫灾区永阳城,义无反顾地来到他的身边。 宋杞和抱紧了怀里的人。 她是他的命。 他绝对割舍不下她。 …… 隔离的日子,若说独自一人是相当寂寥的,但两人在一座院里,那么也无多不情愿。 杜明昭每日为宋杞和熬药,边还会配另一种药,在熬过后往往要品尝一口试药效。 宋杞和见她倒掉碗中的药汁,又拿另一种药材,便询问道:“昭昭,你究竟在熬什么药?” “这不是城中鼠疫泛滥,我问院外的衙役,如今染病的人在西街几乎快要住满,王太医仍在绞尽脑汁想方子呢,”杜明昭用小勺搅拌水中的药材,“我闲来无事也配药看看成效。” 宋杞和不明白,“可我们之中又无人染上鼠疫。” “我自有法子。” 杜明昭回以一抹神秘的笑容。 两人被关在小院隔离的这五日,杜明昭是连哄带劝,好不容易为宋杞和顺好毛,让他应许自己前往西街医治病患。如今宋杞和一听杜明昭是在熬治鼠疫的药,脸色当时就不是很好看。 宋杞和还说:“西街重病的人那样多,你要怎么担保自身安危?” “这事我已想好,出去我会找孟大人谈。”杜明昭将砂锅放到一边,走来宋杞和身前,抬手道:“低头。” 宋杞和弯腰,将额伸到她手边。 杜明昭先摸了摸他的额头,再又用自己的额贴了下,察觉温度恢复正常后,她说:“祈之,你已经痊愈了。” 宋杞和桃花眼一暗,“那看来我得的不是鼠疫。” “对,不是鼠疫。”杜明昭也露出心下稍松,不过她还是说,“等明日若没起热,那就是真的无碍了。” 宋杞和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捞到胸前,他又用额头贴住了她的。 杜明昭吓了一跳,杏眸瞪得又圆又大。 宋杞和笑开,“昭昭,你没起热,你也无事。” “我们都不会有事。”杜明昭还以为怎么了,原来他是担心自己,她又说:“我是大夫,绝不会放任你我染病痛苦。” “昭昭这样厉害。”宋杞和笑声清越,“我真怕日后是我高攀了你。” 杜明昭接下他的调侃,递出芊芊素手,“来吧,世子殿下,送本大夫去取药。” “是的,小杜大夫。” 宋杞和真翻开手掌,举起杜明昭的手,摆出一副伺候她的模样随她去了厨房。 …… 隔日,杜明昭又为宋杞和测了一次体温,他身体体温正常,再无低烧的症状。 这是宋杞和隔离的第十日,两人都无发病,更无身染鼠疫的迹象。 杜明昭与衙役道明后,衙门那边很快就带了一名太医而来,林太医分别为杜明昭与宋杞和都把了脉,很是讶然的望着两人,“你们的身体都很康健。” 宋杞和当场道:“开院门,本殿即刻要见太子。” 林太医就和衙役说:“世子殿下与杜姑娘都无事了,可外出,开门吧。” 衙役们点头应:“是。” 闭合十日的院门终于在这一日被打开,宋杞和得以重见天日。 应庚在院外的马车边等候,见两位主子先后走出,他笑着喊道:“殿下,杜姑娘。” 宋杞和刚踏出院门,他停下脚回身等缓步走在后的杜明昭,她正与林太医走在一处。 看她走近,宋杞和轻轻递出了手。 杜明昭一愣。 两人待在小院里,宋杞和伺候过她几回,连穿鞋都是他亲力而为,那时候只有两人,杜明昭没觉得有何不妥。 可眼下是光天化日当众人眼,外人看来她只是平民小杜大夫,而宋杞和是京城矜贵的御王府世子,他怎好和自己同行? 杜明昭下意识要躲,但宋杞和不容置喙地唤她:“昭昭,上马车,你坐这里。” 不等杜明昭回应,宋杞和便搀扶她的手臂将她送上了马车车厢。 在场的太医与两名衙役亲眼所见宋杞和亲昵地半搂杜明昭,三人脑中同时浮现杜明昭在院中为御王府世子医治,孤男寡女却暗生情愫的画面。 应庚冷眼扫过几人,作警告道:“不该看的就烂死在肚子里。” 三人齐齐垂首,腹诽御王世子与杜姑娘之间兴许没他们想的那样简单。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自从西街三条街道的房舍皆住满人后,王太医便请宋鸿信静候在县令府足不出户,以免万一在城中不知道哪地就染上了鼠疫。 可以说如今的永阳城,每一处都存在有隐患,衙门守在西街的衙役有几位中了招,王太医每日去往西街那是格外的小心谨慎。 这日王太医走后没多久,便有衙门的人受他吩咐折回。 那人禀报孟伟与宋鸿信,“孟大人,太子殿下,今早上有三人因病离世,五人陷入昏迷,眼下王太医正开药施救。” “唉,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啊。”孟伟听得满头焦急,他来回踱步,忽而停下望宋鸿信,“太子殿下,如今城中每日染上鼠疫的人日渐变多,不从这源头解决是治不了本的啊!” 宋鸿信叹气道:“王太医等几位太医不是全权插手此事了吗?” “你来说。” 孟伟喊了一位衙役,让他回答:“就说昨日有多少人被送去了西街。” “回大人,共十五人。” 宋鸿信听后沉默许久。 永阳城这样多的人感染鼠疫,王太医等几位太医光是看诊开药根本管不过来,且不论王太医还需费心思想治鼠疫的药。 正在宋鸿信思忖之间,他突然忆起一件事,遂问道:“林太医可是去了御王世子那儿?” 这位林太医正是一大早上被派去为宋杞和诊脉,看他十日后病症情况的人。 恰巧有位衙役匆匆入屋,道:“殿下,世子殿下等人已回了衙门。” “你是说……” 宋鸿信大喜过望,他立马站起身,克制不住要去迎接,“祈之的病痊愈了?” 孟伟也是万分惊讶,“杜姑娘先前承诺会亲自治好世子殿下的病,看来她真是有能耐的。” 宋鸿信迫不及待,“请世子殿下进来。” 衙役应后去前院接引宋杞和与杜明昭入内,衙门之内被宋鸿信派人监守,外头的人需得准令方可进入,因此这里是一处隔绝鼠疫的地方。 宋鸿信再见到宋杞和,他脸颊的病气已然消退,整个人容光焕发,看不出半点似有病的模样。 孟伟见后先是行礼,“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宋鸿信则满心宽慰,轻笑道:“祈之,你无事了便好。” 宋杞和的桃花眼一斜,缓慢落在他身后踏入房中的杜明昭,他勾唇道:“太子殿下,我的病可痊愈还是多亏了小杜大夫。” 孟伟喜笑颜开,“杜姑娘的医术高明啊!” “诶,世子殿下的病是这一位给治好的吗?” 林太医是最末走入的,他才意识到宋杞和被隔离的时候病症并不轻,林太医看向一身朴素衣裙的杜明昭,“听闻你是民间的大夫?” 杜明昭回以淡淡的笑容,她点头,“是我。” 林太医又问:“你就是世子殿下请来的大夫?” 杜明昭还是道:“是。” “下官不知晓世子殿下从哪儿寻得杜姑娘这么一位大夫,还是从菏州来的。” 林太医十分质疑杜明昭,只因她过于年轻,往往学医之人越是上了年纪,经验颇深过后对诊脉才更有把握,他就道:“但我等是领了皇命前来的永阳城,杜姑娘既无奉命,还是不要插手城里事宜了吧。” 宋鸿信与宋杞和当场变了脸色,尤其是宋杞和,听见这话眉眼难看至极。 而宋鸿信是看出了宋杞和不耐的神色,本要开口劝说林太医一句,但杜明昭却浅笑颔首:“好啊,那就请林太医来治鼠疫了。” 宋杞和蹙眉不认同,喊道:“昭昭!” 宋鸿信很意外,他狐疑问杜明昭,“杜姑娘,你真不打算插手医治鼠疫?” “杜姑娘!” 孟伟在边听两位殿下与杜明昭的交谈,着急上火恨不得插一嘴,奈何他没胆量打断太子殿下,只能干看着。 杜明昭杏眸荡开一抹光,她应声:“王太医等几位太医皆是太医院所出,西街那面还是由他们来医治吧。我只是一介平民郎中,能治好世子殿下,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是杜明昭不愿意,而是太医院前来的王太医等人手中有圣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那边都不会乐意让杜明昭插手,她贸然去西街,只会被请走而非留下和王太医共事。 她没应,是以退为进。 宋鸿信没强迫她,应道:“医治世子殿下你也辛苦了,接下来几日别外出,就待在衙门吧。” “多谢太子殿下。”杜明昭弯腰福礼。 “太子殿下,”林太医转而和宋鸿信说道:“世子殿下已是无病,下官想若能了解世子殿下如何痊愈,这事请王太医看过后能更好为治理鼠疫。” 宋鸿信笑道:“有道理。” 杜明昭却抢着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得的并非是鼠疫,他的病情无从得鉴。” “并非鼠疫!”宋鸿信眼瞳瞪大,“此话怎讲?” “我为殿下把脉时便发觉他只是起热,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病状,此病症与鼠疫的病发有些相似,但不全是。第五日起世子殿下都未吐过血,后再服风寒汤这热便退下了,因而这不是鼠疫。” “可有能清晰辨别鼠疫和起热的法子?” “不太好说。” 杜明昭无奈摇头,“这第一日第二日的起热,说在永阳城的病症之中,十有八_九都可能是鼠疫。最好还是将人隔开便于一一观察,若到第五日仍是起热症状,那么就可用风寒汤喂服。” 林太医见杜明昭夸夸其谈,不堪示弱就和宋鸿信道:“太子殿下,太医院同是这么以为的。” 话音落,杜明昭依旧浅浅一笑。 但宋杞和转危为安,宋鸿信心中到底是高兴的,“你们都没染上鼠疫,我甚是欣慰,既然之中的人有可能是风寒,那还是要让王太医辛苦诊断才好。” 林太医应道:“下官会亲自告知王太医的。” 宋鸿信点点头,这一事毕,他却在发愁另一事,他看向宋杞和问道:“祈之,我和孟大人谈后觉着应想个法子使得重病之人病发后少传给旁人。” 宋杞和桃花眼眯起,思索后道:“城中各家不是闭门不出,隔绝在家吗?这样一来还怎么会染上鼠疫?” “可老鼠那一类不一定不去各家厨房啊。”宋鸿信道某种可能,“除了鼠类,或许还有更多会染病的情况。” 孟伟深深叹气,“两位殿下,不光是城中百姓,别忘了衙门的人亦有不少因要把守西街,却染上了鼠疫。” 杜明昭听出宋鸿信是想要找出传染源,再减少人传人的现象,最好能将传染人数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只要染病的人变少,那么需要治愈的病人便是定量,不然这面医治患者,那面还有源源不断发病的人,对大夫来说这样的抗疫毫无意义。 还有些并非有意要与病者接触的,但被迫身处于重病区域从而被传染,这些本可以防护以避免。 “太子殿下,我有一个提议。”杜明昭插了话。 林太医又是一个深皱眉,而宋鸿信却挂上笑脸亲和道:“杜姑娘不妨说。” 杜明昭娓娓道来:“我需要做一件物什,不知道孟大人可能为我找来我所需的布料,之后最好是还能请到一位绣娘。” 孟伟与宋鸿信虽不知杜明昭要做什么,但两人还是应准了杜明昭的要求。 杜明昭要的是永阳城随处可见的麻布,之所以选这种布料而非其他,是因为好找且价格便宜,官府负担的起,另一层是适合贴身。 不过麻布亦有弊端,它的透气性极佳,但杜明昭要做的是口罩,太能透气会令病菌直入人体,这并不是她要的结果。 如今城中铺子皆关了门,要找绣娘更是难上加难,孟伟不得已只好请了自家夫人来见杜明昭。 县令夫人柳氏在看见杜明昭画的草图后,既是疑惑又是好奇道:“杜姑娘要做的物什,我是见都没见过的。” “夫人放心,我全心为永阳城好。”杜明昭说的真切,“这鼠疫一定会过去。” “好,你要,我都听你的。” 柳氏听杜明昭讲解,着手剪布缝制。 杜明昭准备的两种,一样用两层麻布,另一样用四层。薄一点的寻常百姓用正好,而更厚的口罩是为给在西街留守的衙役还有与患者亲密接触的太医以用。 孟伟到两人这边瞧过一眼,同时问起这样貌怪异的东西是何用法,杜明昭耐心解释了一番,孟伟才明白是为防护,特别是那些因领命不得不留在西街的人。 衙门挤破了头想找法子避开染病,要是真如杜明昭所说,孟伟感激还来不及。 “杜姑娘,这真的有用吗?”孟伟担心是无用功。 杜明昭回道:“等孟大人发放下去,衙役们用起来便知道了。” 孟伟似信非信地点了下头。 他逗留了半个时辰,很快就有衙役找来,来人神色相当不安,禀道:“大人,王大人找来了。” “王大人?”孟伟蹙眉不快,“这样的时候他出府闹什么闹,来做什么?” 王家乃是永阳城的大户人家,家中殷实,又盘有酒楼与多家铺子。可越是这种富贵人家,孟伟越怕和他们打交道。 因为来事都很麻烦。 衙役说:“王大人的嫡长子今早起热,被带去了西街,王大人执意要面见大人亲自谈这事。”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就在这时,又有一位衙役冲入院中,高喊道:“孟大人,属下等拦不住王大人,他人已到了这里,非要见大人不可!” “孟大人!” 伴着而来的还有王洪才的哭喊,“孟大人,求大人开恩呐!恳请大人看在我们王家的份上,允我儿回到在王府。” 衙役们伸手拦住王洪才,孟伟大步出屋,厉声呵斥道:“王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孟大人!” 王洪才被两人一左一右钳制,人已是半跪几欲倒地,他哭丧着脸,嘴里不住地发出呜咽声。 孟伟看他一大老爷们哭得不成样子,颇为头疼,扬手就道:“好了,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孟大人啊,求求您了!我家中年过三十才得的这么一个儿子!” 王洪才好不容易才被衙役们拉起了身,他似大受打击,“大夫说他染上了鼠疫,可我看我儿只是身体比寻常烫了一分,他若是被关在西街,那里的重病之人那样多,还不得没几日就成了恶疾?” “王老爷,你得多体恤城中百姓呐。” 孟伟叹口气,试图劝说他:“王少爷有起热的症状,就极有可能是鼠疫,若是他真得了,再传给你府上那百十人,你觉着本官还能管的过来?如今仅王少爷一人被关离在院,还不算出大事。” 王洪才怎么能接受得了这个结果,“大人,我在府上单独隔出一间院子,我那儿子可否能回到府上?我发誓,我绝不让他踏出院门一步!” “不可。”孟伟蹙眉直言,“王老爷,恕本官不能答应。” 王洪才彻底泄气,“那我怎样才能见到我儿啊?大人,求求您让他离着重病之人远一些,我王家真的不能没了后!” “带王少爷去人少的院子。” 孟伟摆手命衙役们去办,“不,让他单独一间吧。” 衙役们应:“是。” 王洪才那颗心落回肚子里,但他还有一层担忧未散,只能继续说:“孟大人,不知道太医奉命前来永阳城,可真有法子治好那鼠疫?” 孟伟瞪他:“不该问的莫要提。” “我,我……”王洪才身体哆嗦一刹,“我只是期盼我儿能痊愈回府。” “太医们会尽力的。” 王洪才听出这话之中隐有治不好的意味,他急的都快哭了,“大人,这话可不兴说啊。” 什么尽力不尽力的,王洪才可不想自家的独苗因为鼠疫葬送在这里。 孟伟叹气为难回道:“真是这样,咱们官府正在想法子抑制城中的传病,而染病的那些,只能静候王太医来医治。” 两人说话声不大不小,刚巧被屋中的杜明昭听了个全,待柳氏做好几只麻布口罩后,她拿起便出了屋门。 “孟大人,王老爷家中既然有人被诊出染上鼠疫,我以为最好全家在接下来的几日都时刻视察,怕万一还有人发病,大人不妨让王老爷将此物带回府去。” 杜明昭递出手中的口罩,见王洪才疑惑的眼神,她示范戴上,又道:“这是为抑制鼠疫传给旁人。” 孟伟亦是与王洪才露出一样的神情,他问:“是这样个用法吗?杜姑娘想的点子总是千奇百怪的。” 杜明昭抿唇笑笑,“大人,我这可是大有用处的。” 她绝非在胡闹亦或开玩笑打趣人。 王洪才被两人的对话整的人一愣一愣的,没一会儿眼前就多了一张麻布口罩,杜明昭还另送了王洪才十张,又说:“与人接触便要带着,切记。” 孟伟也是附和,“王老爷你就听小杜大夫的话吧。” “哦。”王洪才回过神来,朝杜明昭一拜,“原来这位姑娘乃是医治鼠疫的大夫啊。” 在王洪才心里,恭维好孟伟和杜明昭,他以为就可让他的长子好的更快。 这点孟伟没否认,算是默许了杜明昭留在官府治鼠疫。 王洪才走后,孟伟又随杜明昭折回柳氏那屋,他没再多问,而是放权给杜明昭道:“杜姑娘先做着吧,本官期望你所做的物什,当真对鼠疫能有效。” …… 众人待在官府不得外出,因而整个衙门上下能做麻布口罩的,仅有柳氏一人。原本杜明昭起意先做上百个口罩,分散给城中迫切需要的人,可奈何人手不够,柳氏整日窝在房中每日每夜地缝制,双手都绣的发麻了,也才不过制出几十只。 杜明昭有心想帮,可她又不是个善于绣工的人,只能在边帮着柳氏剪布。 最后无奈之下,先做了二十来个给西街那边的衙役们戴。 起初孟伟和宋鸿信并未将口罩当一回事,无人觉着仅凭着小小的口罩,能阻断鼠疫的扩散,但因要做的人是杜明昭,两人都应许她随心而为。 五日后,宋杞和亲自来找杜明昭,并给她带了个好消息。 “昭昭,这几日西街倒下的衙役变少了。” 宋杞和打心底是信杜明昭的,但他亦从未见过口罩那物什,心中难免会揣测不安,眼下当病者真的变少了后,他对杜明昭是彻底信服。 杜明昭早料到了这一结果,她勾唇笑道:“我说过,咱们防护避开染上鼠疫也很重要。” “是啊,孟大人还特地打听了,曾经西街那边每日至少有两个衙役会染上鼠疫,而如今五日过去,竟未有一人。”宋杞和毫不吝啬对杜明昭的夸奖,“这全因昭昭你的功劳。” “能帮到他们是再好不过了。” “孟大人急着想要更多呢!” “这事儿催我也无用啊。” 杜明昭杏眸弯弯却又叹了口气,“只可惜能做的人只有县令夫人,她再怎么能耐,也不可能一个人缝出一大筐来。” 宋杞和深思道:“看来还是得在城里寻铺子里的绣娘来做了。” “你们要出府?”杜明昭立刻蹙眉。 “不然呢,府上都是些男人,绣活是无一人会做的。” “祈之,你等会儿。” 杜明昭凝目片刻,她牵住了宋杞和的手,带着他走到外室等候,自己却入内取出五只口罩,递给他道:“出府时每人都需带上,你知道吧?” 宋杞和端望杜明昭手中那做功奇怪的物什,一片方布的两侧缝上细长的绳子,他桃花眼眯起问道:“这要怎么用?” “我给你戴。” 杜明昭干脆拿起一只口罩,踮脚挂在宋杞和的双耳,口罩对男人用还有些小,堪堪遮住两侧的脸颊。 宋杞和的整张脸有一半都被遮住,余下的那双眼显得更为夺目。 有的人既是捂住一半的五官,还是有令人挪不开眼的绝色。 宋杞和摸了下下颌,说道:“这倒是与面具有些像。” “诶?”杜明昭经他一提又是醍醐灌顶,她拍手掌就说:“是啊,府内衙役那些,可戴面具做一时之用,也就无需再让夫人缝制口罩了。” 特殊时期特殊对待,能避免与染鼠疫重病人群正面的接触就好,面具也不是不可以。 有了这么个灵光一闪,杜明昭迫在眉睫地去到孟伟的书房寻得他与宋鸿信两人,并将此事一提。 “永阳城内百姓众多,只做面罩怕是来不及鼠疫传人,我觉着用相似之物代替也可。” 杜明昭给出的理由完全是孟伟与宋鸿信能接受的,柳氏做的慢,鼠疫一旦扩散,城里百姓可等不起。她还补道:“孟大人可在城中号令,命各家寻找类似能罩住下半张脸的物什,而要去西街的,还是用我请夫人制的面罩。” 将口罩用在刀刃上,这样柳氏忙的赢,目的也更易达到。 宋鸿信听后,认为她言之有理,当即就道:“准了。” 孟伟得了命,抬脚便出屋带衙役们准备上街巡逻一家家过门,而杜明昭不忘提醒他:“孟大人,记得戴好面罩。” “是,是。”孟伟回头又拿了一个口罩戴好。 官府这边的动作很快,宋鸿信的命令吩咐下去后,衙门的库房便被打开,孟伟从中取出一箱的面具,一一分发给衙役们。 不过有的面具并非是半张脸的,而是整张,于是官府出现了尤其滑稽的一幕。 衙役们有半数之多都蒙着鬼面具,若非青天白日,这十几位衙役往街上那么一站,任谁看了不说一句“百鬼夜行”。 杜明昭有幸在衙门目睹了这一切,她还和宋杞和调侃道:“真怕太子殿下回京后上书陛下,说我提议在永阳城‘百鬼夜行’。” “能想出这种法子,你也是第一个了。”宋杞和戏谑看她。 杜明昭淡笑不语,两人皆作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宋杞和转了话题,“昭昭,你不是说想去西街治人的吗?” “王太医本人在,我不便插手。” “你若是顾虑,我让太子做主。” “不用。”杜明昭看宋杞和一副真要找宋鸿信的模样,赶忙拉住他,“等王太医焦头烂额看见我做的面罩之后,我想他会来找我问话的。” 她的话才说完,院外的衙役便来禀报,“杜姑娘,世子殿下,王太医求见。” 院里若只有杜明昭一人,王太医大概会径直入内,可宋杞和亦在,他只好在外等。 杜明昭杏眸刹那亮起流光,她颇有点小得意地瞥宋杞和,神色十足灵动,好似在说:“瞧,我怎么说的?” 宋杞和宠溺含笑,抬手道:“请进来吧。”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王太医近日才得知永阳城来了这么一位大夫,还是御王府世子宋杞和请入的城中,他本还好奇打探了杜明昭的名头,奈何当时杜明昭已与宋杞和一同隔离,王太医没能见到两人。 之后王太医奔波忙于医治西街染鼠疫之人,更无从得空亲自见杜明昭一面。 宋鸿信吩咐林太医在第十日为宋杞和复诊病情,然宋杞和竟是在杜明昭手下痊愈,林太医将此事禀报给王太医后,王太医听是诊出鼠疫有误,下意识猜杜明昭不是治好了鼠疫,而是治的是风寒。 因此王太医未太上心。 可当杜明昭请柳氏制成的面罩发给西街的衙役与太医时,王太医才惊觉杜明昭自有一套法子,且在医治鼠疫上十分有效。 前日王太医亲眼目睹衙役们各个戴有面罩,那东西样貌怪异,是王太医没见过的样式,他很好奇仅凭这样的小东西,就能抑制鼠疫吗? 也正是那一日,林太医发现衙役头一回无一人患病。 王太医还问林太医,“真有这么神?” 他问的是林太医,亦是他自己。 林太医摇摇头,表示不知。 而王太医是坐不住了,他很是想见杜明昭并亲自探究其中缘由。 这便是王太医此行前来的目的。 院中仅有杜明昭与宋杞和两人,因而王太医见面行礼后自然直接了当问道:“杜姑娘应也知道我因治鼠疫而颇为头疼,这两日见西街众人纷纷戴上你做的面罩之后,心生疑惑,特地想请教你。” 杜明昭笑着点头,“王太医但说无妨。” “为何将脸蒙住,是能令人不被染上鼠疫?”王太医实在不解,“我在医书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的说法,再来,我知道有些病患在触摸鼠类爬过的厨具等物什后,同样会染上鼠疫,因而只用面罩似不全有用。” “是,如王太医所想,这并非是万全之策。” “那……” “王太医提及的面罩一事,这亦是我看到过一则以此来抑制疫情的事例,便想着用在永阳城。”这里没有空气传播的说法,杜明昭换了一种解释,“这鼠疫极易在亲密接触的人群之中传给旁人,这就已佐证了将口鼻遮住是可阻断染病的,不是吗?” 王太医细细深思,觉得杜明昭言之有理,他被说服。 “既然如此,那意味着城中同样得做此举。” “是的,此事我已与孟大人说清楚了,他命人号令百姓。” “一样是遮挡口鼻,那么看来及时清洗手也很有必要?”王太医反问。 杜明昭为他的迟钝感到汗颜,她又是点头道:“那是当然的,在接触过重病之人后,需得多洗几回手。” “杜姑娘平日在菏州的医馆都这样的留心清扫吗?” 王太医直言:“这真是很令人耐人寻味的做法。” “莫非王太医在太医院不会?” “并不会这样面面俱到。” 这回真轮到杜明昭不知作何回答了,她算是被这里的不注重卫生感到惊讶。且不说学医之人,如鼠疫这种传染性疾病,防护的根本就是做好清洁,勤洗手再避免接触。 莫怪城中控制不住感染人数呢,合着平日大家都从不关心这点。 杜明昭蹙眉摇头道:“王太医,我以为您该多提点西街那面的人,光是戴面罩不止,还要记着多净手。” “嗯,我会说的。” 王太医已然见识过杜明昭面罩的威力,是十足有成效的结果,由不得他再怀疑,因此王太医又说:“杜姑娘有心做出面罩,我代西街的大家感谢杜姑娘,也期望你还能再供应一些,眼下面罩不太够用,用过后他们得清洗,还得晾晒几日。” 宋杞和默不作声许久,在这时插话开口:“王太医,我会命人去寻绣娘,尽快多做些给你们。” 王太医面目慈善笑回:“那就有劳世子殿下。” 宋杞和还问他:“西街的人手还够用吗?” 王太医整个人一僵,他抬眼轻瞥了一下宋杞和低沉的脸色,再回望杜明昭温婉的眉眼,仿佛在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先前离得远没看清楚杜明昭的面貌,走得近后又一直垂首无从端详,这会儿打量着杜明昭,王太医忆起了王琰送来的画像。 画中的女子便是杜明昭这般生得一双杏眼,眉眼弯弯十足钟灵毓秀。 王太医认出了杜明昭乃是出现在长甘县,还与宋杞和相伴的那位姑娘。 听说杜明昭是薛径的徒弟? 薛径,可不就是多年前因于美人事发,被关入大牢的那位? 王太医的心境有些微妙起来。 他问:“殿下可是想让杜姑娘前去?” 宋杞和却道:“我可没这么说。” 王太医也就打哈哈道:“那是老臣理解错了。” 宋杞和懒得和他多说,扬手就道:“行了,你下去吧。” “是,老臣告退。” 王太医躬身拜礼,又静静地退离了院子。 宋杞和的桃花眼锁在他的背影,待收回眼时啐了一句:“真是个老狐狸。” 杜明昭没听清他的咕哝,歪脑袋道:“嗯?” “我说他还是不乐意让你去西街呢。” “不乐意那就不去嘛。” 瞧宋杞和眼中翻滚的暗潮,似乎都是因自己而起,杜明昭不免心生一阵好笑,她说:“我都没生气,反倒是你不高兴了啊?” 宋杞和睨她的脸,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满脸的笑,他又是气急,“我是为你委屈。” “好,好。”杜明昭走近牵住他的手,“那我们一起委屈会儿,省得你独自一人孤单寂寞。” “你说的什么呢。” 宋杞和只觉得肚子里那股气都退了个干净,每回杜明昭都有法子令他气不起来。他抬手勾住她的腰便搂入自己怀中,说道:“不是你说想去西街见病者的吗,我才会多想。” “想来西街应还不算严重,没到王太医需寻求他人相助的地步呢。”杜明昭抬眸轻笑。 宋杞和无奈抿唇。 而杜明昭则是又半哄他边道:“而且祈之,我去你不是更不放心吗?” 宋杞和总是怕杜明昭身入险境,可偏偏他又想她开怀,关切之下总透着一股默许的表态。 “我确实放心不下。” 杜明昭回抱住他的腰,笑声轻轻,“等过些时候我真去了,你怕又要去西街寻我。” 宋杞和眯起眼,对此没做回应。 他心里正想着呢,杜明昭还真了解他,若是有朝一日她人待在西街,他不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独自前往。 …… 有了王太医的恳请,宋杞和当日就带应庚上街寻到一家的首饰铺子。 这间店铺本已清空了小二和掌柜,有意将铺子中的首饰全都低价贱卖,而恰逢宋杞和等人上门,东家当即就表示,愿意将铺子中的绣娘们送到官府做活。 总归留在铺子里每日也无生意,不如上官府助官家的需要。 于是孟伟将衙门的一处院子分给杜明昭和柳氏,让两人带领上十位绣娘缝制面罩,至于麻布布料,首饰铺子余下的几匹全被宋杞和买回了官府。 有了绣娘们帮工,留守西街的每人都得到了两张口罩以备用。 杜明昭在衙门的日子还算舒心,她每日便在绣娘身边监工,不时指导口罩如何缝补,可以说连院门都不踏出一步。 她这面是舒心了,宋杞和那边却是不怎么顺利。 西街的衙役染病之人大大变少,宋鸿信与孟伟心中是落下了一块大石,两人都以为鼠疫能平稳度过,只待王太医将重病之人医治好全。 可没料到的是,城中坐落在离西街较近的何家,一夜之间鼠疫爆发,整个府上下男女老少几乎无人幸免。 巡逻的衙役路过何家听到院中有婴儿哇哇的痛哭,察觉事情不对劲,立马推门而入。 入目的却是倒地不起的仆从,与一位滚落在地不知是饿狠了还是摔痛了的孩童。 宋杞和得到讯息急忙赶去书房,屋中宋鸿信满脸肃穆,他声色隐隐夹杂着悲痛,“何家全家死绝,父顾不得子,兄顾不得弟。” 孟伟低落地回道:“早有听闻鼠疫十室九丧,何家,唉……” 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孟伟与宋鸿信皆作长叹,两人同不愿看见整个府邸无一人幸免,但何家确确实实太过突然,等官府发现时已为时已晚。 宋杞和问道:“那孩童呢?” 孟伟闻声瞧他一眼,眸子复杂道:“那孩子虽是唯一的活人,但太医诊出他亦染上了鼠疫,且这孩子年岁实在太小了,怕是活不过今夜。” “杜姑娘好不容易有了主意可抑制鼠疫,但城中却仍恐一日之内发病,全府死绝这也太可怕了,孟大人,我们不得不防。” 宋鸿信是感恩杜明昭的,他还说:“如今就是西街那边令人不安心啊,我真怕哪一日生了事。” 西街的重病患者太多,同聚集在一处街道,万一哪天鼠疫爆发,那是一个都跑不掉。 何家的发病之快,让西街每日看管重病的太医们无端畏惧。 而宋鸿信与孟伟牵挂的何家小儿,在王太医等众位太医的极力救治之下,还是没能熬过当日的晚上。 宋杞和半夜又被宋鸿信喊去夜谈。 这其实并不是两人第一回 半夜谈话,但却是宋杞和第一回在永阳城被宋鸿信召见。往往这个时候,宋鸿信都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与宋杞和剖心。 宋杞和便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太子所为何事?” “祈之。”宋鸿信温和的眉眼在月色之下微有些凉,他启唇温声道:“你应当知晓我为何喊你来。” 宋杞和桃花眼一睁,很快又眯回去,他冷声回:“太子如若是为昭昭,我不想应。” “啊,我确实想请杜姑娘去西街,你知道的,眼下这情况多一人就多一分的力,若杜姑娘能有巧妙心思化解,我们这燃眉之急不早早可解开?” “王太医那处不大会答应。” “由不得他。”宋鸿信轻笑,笑里凉薄,“医术不精者,还是更早让位的好。” 宋杞和无话可说。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何非要等到无人可用的时候才想起杜明昭,迫不得已之时让她去治病,和第一个便想起她医术高超,这是两件事。 前者宋杞和只会为杜明昭叫屈。 在宋鸿信面前,宋杞和一如既往地冷淡,他垂首就道:“太子想要昭昭去,那便让她去吧。” “祈之可问过杜姑娘有几成把握?”宋鸿信捏着指尖问。 “不曾,王太医都未与昭昭说过西街的病症,昭昭更不知如何下手医治。”宋杞和没再继续说西街之事,而是关切宋鸿信的身体,“不过昭昭说请太子多留心你的病,她怕在永阳城待久你会病发。” 宋鸿信笑道:“我知道。” 两人就此化作缄默,都不再出声。 翌日,宋鸿信便让身边的亲信去寻杜明昭,知会她乘车前去西街。而王太医那边,他另找了一人先告知于他杜明昭要来的消息。 柳氏见杜明昭有意离府,在她走前特地送来十只口罩,嘱咐道:“杜姑娘总说外头鼠疫重,您此次去西街可要当心呐,一个不够就带两个,我盼着你平安归来。” “多谢夫人。” 杜明昭将口罩接下,她给自己戴上一张后上了孟伟为她备好的马车。 一路往西街而去。 永阳城因为这次鼠疫,整座城荒凉至极。杜明昭已有多日未曾出过衙门,今日与那回刚入城又有些不同,街道可以说罕见人至,孟伟带衙役巡逻走遍各条巷子,命令各家留在府上不出门,多数人都遵从官府下达的号令。 待马车行到西街,自车厢之外响起一阵彻骨的哭喊声,没一会儿,杜明昭又听得诸多人阻拦的推搡声。 驾车的衙役飞快跳下车,高喊道:“怎么回事?大人不是说过不许外人来西街吗?” 杜明昭挑开车帘一瞧,竟是王洪才跑到了西街这面,被衙役们当街拦下。 “放手,你们让我去见我儿子!我要见我王家的人!” 王洪才连口罩都没带,他被衙役们一左一右驾着,喊的太久嗓子已是发哑,可仍旧时不时咳两声道:“你们当官的不作为,把我们王家人关在这里,我要向朝廷哭冤,告你们大人!” 衙役们很是为难,他们不可伤了王洪才,可更不能放他入内,那会坏了规矩,因此只能好声劝道:“王老爷,你先回府吧,大人可是有令,若王少爷的病能好,我们自然会放他回去。” “等他病好!” 王洪才奋力挣扎着,衙役们抓的更紧,他就只能喊:“等你们治好那都什么时候去了?你就说这半个月已过去,你们做出什么名堂来了!” 衙役们面面相觑,同在彼此脸上望到了无奈。 几个人拿王洪才没办法,准备将他架回王府,这时杜明昭戴好口罩走下马车,她缓步走近,弹指在王洪才的手腕摸了脉搏。 “杜姑娘。”衙役们都知晓杜明昭是谁。 “你做什么!” 王洪才打了个激灵,他浑浊的眼瞥见一身杏色衣裙的杜明昭,缓了一阵子才回想起她是何人,又是气道:“你给我摸脉?杜姑娘,我求求你,快去治好我的儿吧!” 杜明昭却没搭理他的话,她收回手与衙役道:“把王老爷也带进去。” 衙役愣了,“啊?” 杜明昭又说:“带王老爷入西街,他身上八成已染上了鼠疫。” “什么!” “我有鼠疫?” 这回连王洪才都清醒了,他对杜明昭的定论哇哇乱叫:“不是,你凭什么说我染上了鼠疫啊?杜姑娘,你别以为我来找我儿就是得了病过来的!” 杜明昭戴有口罩,下半张脸全被蒙住,只余下一双清亮的杏眸。 她定定望着王洪才,道:“我是位大夫,自然能辨别你是否得了鼠疫。” “杜姑娘,我等这就将王老爷关去院子。” 衙役立即行动,扣押王洪才便往西街的隔离宅院而去。 王洪才还在叫:“不是,我没染鼠疫啊!我要回府,放开,我要回去!” 奈何无人听他的话。 西街的一出闹剧了结,送杜明昭前来的衙役便又领路,两人沿着巷子走了几十步,衙役在一处小院停下,回身道:“杜姑娘,就是这里了,王太医等人便在屋中。” “好,我自己去吧。” 杜明昭没让衙役再送,而是独自入了院寻王太医。 这是一处不大的小院,西街分出的一间单独院子,共有两间屋子,其一的主屋是王太医等论医论药的地方,而另一处,杜明昭敏锐地闻到药草味,便知这里是临时的药房。 令杜明昭意外的是,今日屋中不只有王太医,奉命前来永阳城的四位太医皆齐聚在屋中。 王太医见到杜明昭,没多少惊诧,点头道:“杜姑娘。” 在场之中唯有王太医官职院正,杜明昭轻作福礼,“王院正。” 林太医则是不咸不淡地瞥眼,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怎么想的,非要你一介姑娘家来西街。这里染病之人众多,你要有个万一,我们可挪不出功夫治你啊。” 吴太医则笑而不语。 另一位明太医蹙眉,不苟同地望向林太医道:“殿下的意思不是说杜姑娘或许有咱们想不到的点子呢?” 林太医反驳:“可你不觉着她来才是闹玩笑?” “两位殿下都信服杜姑娘,我想杜姑娘该是有过人的本领。”明太医很冷静,他还补道:“且杜姑娘命人做出了面罩,可以说这十分有用。” “那又怎样?又不是戴了面罩就万事无忧。” “莫非林太医敢摘下你脸上戴的面罩?” 林太医被他屡次呛了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这面罩能阻挡感染鼠疫,有这点在,林太医还真不敢摘下来,可他亦不肯认杜明昭的医术。 而身为领头的王太医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杜明昭却是知道他心中亦有不快,即使宋鸿信已下令命几人共事,他仍不会心甘情愿。 因此杜明昭声音舒缓与几人说:“各位太医,我来是为给几位打下手,你们无需因我而心烦。殿下也是说西街这边能用之人太少,我刚巧识得药材,几位若是需要,我可以留在药房。” 话音落,王太医是最先绽开笑的,他颔首当场应下,“好,你就留在这屋里吧,莫要随意走动,这条街上住着近四十位重病之人。” “嗯,我省得。” 林太医看王太医都接纳了杜明昭,他亦是不好再否决,于是朝杜明昭冷厉吩咐:“我们一会儿要去看诊,你去准备所需的药。” “是。”杜明昭乖乖巧巧应好。 林太医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大通的药材名,却连名字都不愿意写在纸上,光是靠嘴那么一说,大有一副想要为难杜明昭的意思。 王太医没插手阻止,算是默许了林太医。 不过杜明昭却不在意,她转头就去隔壁的药房抓药。 前世在医学院上课,整日记药材名和方子剂量,她早都滚瓜烂熟。杜明昭的记忆一向不错,因而抓药这件事于她真是小事一桩。 杜明昭不光抓了十几种药材,还分别以不同的剂量包好,在纸包顶部一一写下药材名。 就在她落笔写字之时,有一抹身影入了药房之中。 杜明昭眼前落下阴影,她抬头看见是明太医,喊了他一声:“明太医。” “杜姑娘,林太医那脾气一向如此,尤其近来医治鼠疫不成效,他肚子里窝了一把火,今日是借你这个由头发泄了出来。” 明太医不知为何莫名叹了口气,他拿起抓药的小秤,又说:“还需要哪些药材?我来帮你。” 杜明昭没成想他是来帮自己的,她笑容亲切了几分,回道:“明太医,我自己可以的。” “方才林太医说的药材有不少,你都记着了?”明太医不相信。 杜明昭却颔首点头。 “柴胡、茯苓、白术……” “桑葚、甘菊、五味子。” 明太医刚说了几种药材名,杜明昭立马接上,在他瞪目结舌的空档,将林太医因刁难而说的全部药材都说了个齐全。 “杜姑娘你还真都记得啊!”明太医对杜明昭的医术真有些感兴趣了,他下意识就问:“你真是菏州来的?” “是啊,我是菏州溪川县人。” 杜明昭边抓药边用干纸包好,嘴上还不忘回明太医的话,可谓是一心三用。 明太医看她包药的手法十足娴熟,不难想应没少做类似的活,他又问:“杜姑娘你为何会令御王世子看中,被选来了这永阳城?” 闻言,杜明昭的手一顿。 这个问题她扪心自问,她无法道出实情,不过她清楚明太医希望听到什么回答,因此她道:“我曾为世子殿下看过病,他应是如此才信得过我的医术。” 杜明昭的这话不是假的,宋杞和曾在菏州养伤,这在京城不是稀罕事。 明太医便问到另一处,“你年纪这样轻,着实令人想不到啊,你还是个姑娘家,我们整个太医院都无一位女大夫呢,你爹娘怎么想的,送你学医?” 杜明昭勾唇,唇角荡开浅浅的笑,“明太医,我身在菏州,地方小家里贫穷,能学门手艺活着就是不错了。” “也是。” 两人一问一答,杜明昭便麻利地将药全都包好,明太医看她事儿齐活,伸手主动接下药包道:“我拿去送给王太医。” “劳烦你。” 明太医和杜明昭两人的交谈打住,他走后便与王太医等人离开的小院,独留杜明昭一人在药房静坐。 不过一刻,明太医又急匆匆地折回药房,喊杜明昭:“杜姑娘,你快过来!” 杜明昭不明所以,她刚走到屋门口,便被明太医一把捉住了手腕,他质问道:“杜姑娘,你来时做了什么?为何王老爷出现在了西街?” “王老爷啊,他……” 杜明昭还未来得及说完,明太医着急往外走,还边回头喊她,“杜姑娘,你先随我去吧,这会儿王太医正因这事发火呢。” “为什么?” 明太医深深看了一眼杜明昭,就道:“王老爷真是你让衙役关进去的?” “不错。” 明太医叹了口气,没再说其他,只是走在前领路,杜明昭只能默默在后跟随。 两人来到西街把头的一间小院,这里是杜明昭抵达西街遇到王洪才附近的一座宅院。 杜明昭瞄了一眼院中。 王洪才被隔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吧? 这般想着,杜明昭抬脚跨入了院中。 随即便有冷硬的声音随风灌入她的耳,是王太医的,“王老爷怎么样了?” “不太好,他躺在那神志有些不清,是真染上了鼠疫。”回话是声音杜明昭不曾听过,应是吴太医。 明太医这时走入屋插话道:“王太医,杜姑娘已经到了。” 四位太医齐齐扭头,目光径直聚在提裙入内的纤细女子身上,不等杜明昭开口说什么,王太医劈头盖脸地斥责就落下,“杜姑娘,你为何让衙役将王老爷关在西街?这也太拿西街当儿戏了,你可知王老爷这会儿病情有多重?” 林太医勾起冷嘲的笑容,“王院正,我早说过了,殿下信这位姑娘家本就是胡闹,咱们就应该断了殿下的念头,这里不能让外人插手!” “林太医,你话可是太过了?” 杜明昭受了林太医的多巨数落,她一向温婉的脸也冷淡了下来,“这些话你在我跟前说的不假思索,你敢当着太子殿下与世子殿下的面前说吗?” “你!”林太医脖子都红了,他不甘示弱地咬牙,“别以为你背后有两位殿下撑腰就能怎么样,王老爷若出了事,我看你如何交代!就算是殿下,也保不住你,哼!” 杜明昭扫过屋中几位太医的脸色,而后面朝王太医,她说:“王院正,我不知你为何而生气,我到西街的时候正巧与王老爷碰面,那时候我为他把脉就断出他已是鼠疫。既是鼠疫,就不可再放出西街,不若整个王家的后果不堪设想。” 林太医指着杜明昭就斥:“谁给你的胆子断言王老爷染上了鼠疫啊!他要不是,入了这间屋子后却染上了鼠疫,你知道王家和孟大人该会怎么想吗?” “王老爷烧的不清,杜姑娘,你说他早就染上了鼠疫,可昨日王老爷同样来过,我还为他把过脉。”王太医脸色相当阴沉。 明太医在旁看得焦灼,他有心想为杜明昭辩护,可又不知怎样开口才好。 杜明昭冷哼一声,“王院正,你这意思是不管我有没有那个本事来诊断鼠疫,你都觉着王老爷本没无病,是我让人把他关在这屋子里他才染上鼠疫的?” 王太医没吭声,但林太医却代她道:“这话你还用问,本来就是你的错!” 吴太医轻轻说道:“杜姑娘,咱们是来安百姓的心的,而非令百姓担心呐。” “你亲自回去见太子殿下吧。” 王太医不想说重话,他只是说:“看在你师父的面上,我们饶你一回粗心大意。” “哈?” 杜明昭当真以为这场面很是可笑,她被无端的指责,还是莫须有的理由。最令她费解的是,王太医竟最后以她师父的名义,当作施舍的谅解了她。 这算什么? 她需要吗? 杜明昭便冷笑回道:“自打起初几位太医就不信我,你们拿我是孩童,来西街是心血来潮,医术并不精通的胡闹是吧?既然你们都这么想我了,还喊我来质问缘由做什么,直接带我去太子殿下那儿定罪啊!” “杜姑娘,事情闹大了你可保不住脑袋。” “我保不住脑袋?”杜明昭指了下自己,杏眸划出讥嘲,“我从未做过错事,来西街亦是不曾有过一桩,你们想拿我撒气可就太过分了。同是大夫,你们能诊的出鼠疫,而我就看不出,连永阳城的大夫把个脉都能看出的病,有何难啊?” 王太医背手冷脸而对。 在场唯有林太医反道:“那永阳城的大夫不也给世子殿下诊错了?你还好意思提他!” “行,那我走。” 杜明昭还真不稀罕在西街多待一刻,她一甩袖子挺直脊背踏门而出,“那王老爷早就染上了鼠疫,拿初得鼠疫的药治,他绝不会好,你们爱信不信!” “杜姑娘!” 明太医追着杜明昭的背影而去。 杜明昭却没回头,她请衙役送自己回官府,衙役虽有疑惑,但还是驾车折回衙门。 在西街受了一肚子的火气,杜明昭才发现自己还是把治理永阳城鼠疫这事想的太简单了。 她原以为只要王太医等人束手无策,宋鸿信又信服她的医术,请她过去相助,她就可见到重病之人,好对症下药。 谁知道王太医等人总有万般的借口排挤于她,太医院的人手中有圣旨像是得了免死金牌,万不肯让外人插手西街的病人。 杜明昭别说是亲自见病者了,她连王洪才的第二面都没见到便离开了西街。 宋杞和上街巡视回衙门时听人禀报说杜明昭人已回到,此刻才将午时,他稍感意外。 印象之中,杜明昭总是忙于医治,一忙便是一整日,连午膳都会留在医馆草草了事,待手头告一段落才会回府。 而今日是怎么了? 宋杞和没作停留,径直去了杜明昭所住的偏院。 未免路上有官府的人瞧见,他先命应庚入内寻一番,看杜明昭可是在院中。 宋杞和得到应庚肯定的答复,旋即大步入内,并让应庚在外放哨。 今日回到衙门,杜明昭没去找柳氏和绣娘,而是独自留在了屋中,她连饭菜都未动一口,一盏茶的功夫,桌上的午膳从温热生出了凉意。 宋杞和入屋之时望到的便是杜明昭端坐在木桌边,双眼直愣愣地发呆。 一桌的一荤两素还有一碗大米饭,是一口没用。 宋杞和直觉她不是很好,皱眉唤她:“昭昭?” 杜明昭呆呆地抬起头,杏眸里本游荡的流光皆已破碎,她木着一张脸,神色宛如是一具木偶。 宋杞和看得难受至极,伸手一捞,便将她轻而易举地抱入怀中。 杜明昭没有半分挣扎。 宋杞和又是喊她:“昭昭。” 这回杜明昭动了下手,是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臂,她应道:“嗯。” “你不是去西街了?” 杜明昭不语。 宋杞和看她这副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反手搂着杜明昭的腰,将她抱坐到腿上,手轻抚了一把她的细腰,又是叹道:“你变瘦了。” 这是一句肯定。 杜明昭来永阳城已有半个月之久,她本就是为宋杞和来的。两人在小院里同住了五日,那五日杜明昭随宋杞和,委屈了整整五日,两人都是厨艺不好的人,也仅有宋杞和烧的饭还能下肚,但亦不算好吃。 对付几日过后,她又留宿在官府。 官府哪里有什么好吃的膳食? 加上永阳城封城,城外的时蔬不得入城,可烹制的食材更是变少,连宋鸿信和孟伟在内,用饭都是素菜为主。 前些时候宋杞和陪在杜明昭身边,难得养起来的一点肉,不到半个月就掉了个精光。 宋杞和抱紧了怀中的温软,问她:“怎么不用饭?” 杜明昭又是沉默了良久,就在宋杞和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抬起手臂圈住了他的脖子。 “我没胃口。”杜明昭把脑袋也缩到了宋杞和的肩窝。 “不吃饭可不行。” “可我就是不想!” 宋杞和叹道:“昭昭,多少吃一点,嗯?” 杜明昭却突如其来发了脾气,“宋杞和,连你也要逼我是不是!” 宋杞和哭笑不得,“我怎么就逼你了?” 杜明昭呼吸有点重,胸脯不断起伏,她又是闷声不吭了。 “你怎么像个孩子似得,可要我哄你吃饭?” 宋杞和无奈地捧起她的脑袋,嘴边溢着的笑刚挂起来,桃花眼忽而触及到杜明昭红了的眼圈,他薄唇就是拉直,冷气骤升,“昭昭,怎么了?” 杜明昭撇开了脸,不想给他看。 宋杞和却又将她的头摆正,固执地与她发红的杏眸对视。 他很少看杜明昭红眼,也就是前世她最后求他的时候,她红着眼拉紧他的手,那时她的泪珠落个不停。 一颗一颗全砸在了他的心上。 宋杞和双手抚摸着她柔软的脸蛋,额头靠了过去,两人抵着彼此,他没多问,大概能猜到几分:“昭昭,是西街的医治不顺?” 杜明昭没有哭,她只是眼睛有点红,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道:“祈之,陪我用饭吧?” 见杜明昭不愿说,宋杞和也不逼迫她,他放开手,与杜明昭一人坐一方木椅,杜明昭吸了下鼻子,用空碗给他分了半碗米饭。 杜明昭说道:“你也吃点。” 应是她不想宋杞和干看着,亦或者她根本用不完饭菜,但宋杞和都没拒绝。 两人闭口用完了半碗饭,荤菜还余下一半,素菜亦有一盘未吃完,杜明昭放下了筷子。 宋杞和更是没吃多少,回看她问:“不吃了?” “我不要了。” 杜明昭眼底的红色褪去了一些,她缓过神后,便捧着脸与宋杞和道:“祈之,我今日才知道太医院的人是多蛮不讲理。” 宋杞和执筷子的手停滞在半空,他桃花眼一眯,面不改色道:“王太医他们?” “太医院的人压根就不想我去西街看诊,他们还觉着我连鼠疫都看不出来,就只差没说我不配为大夫了。” 杜明昭笑声冷冷,“我想亲自见太子殿下一面,就说西街我不会再去,是我医术不精配不上。” “那群饭桶这么多日找不出医治的法子就算了,还看不起你?” 宋杞和只是听她这么短短几句话,火气都噌噌地往上冒,“别说是太子了,连我都想将那几人喊过来训斥一顿。” “他们可是奉皇命而来的。” “是陛下下旨又怎样?” 宋杞和唇边满是嘲讽,“这一个月若是永阳城一成不变,你且看太子和陛下可会雷霆震怒吧。太子让你去帮一手,那是为给太医院抹面子,至少还有个城中大夫的借口,若只是太医院的人,却拿鼠疫毫无办法,说出去任谁不是笑掉大牙了!” 杜明昭到这时候才恍悟,原来宋鸿信想她去西街还有这一层。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真是可笑到令人发指,她就说:“祈之,其实鼠疫我还是能治的,可……” 宋杞和伸出一根食指,封住她的朱唇。 他桃花眼态度坚决,“好了,我们可不能受委屈。”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我到西街的时候碰巧遇见了王家老爷,祈之你应知道他上衙门寻过孟大人一回,为的是王少爷那事。”杜明昭将自己与太医院之间的恩怨说给他听,“王老爷染上了鼠疫,我才会让衙役带他入院,可王太医执意觉得是我将他关起后,才使得王老爷染的病。” 宋杞和了解事情原委,明白原来是太医院试图赶离杜明昭,即使她自有诊断,都当作是谬论。 “既然如此,那西街是真无必要再去。” 宋杞和留下这么一句话。 另一边,宋鸿信听人禀报了西街那面杜明昭与太医院之间生了隙,而与王太医所想不同的是,因为宋鸿信曾亲眼见识过杜明昭的医术,他并没怀疑是杜明昭的不对。 不过是个鼠疫,能比得过哭魂? 太医院这么多来连哭魂是一点办法都无,而杜明昭却有法子能解哭魂之毒,这不便是她医术高超的缘故? 宋鸿信与送信的衙役就道:“王院正疑心杜姑娘实属不该,你告诉他,杜姑娘是连孤都敬重几分的大夫。” 衙役应是。 宋鸿信又道:“请王院正亲自来见孤吧。” 衙役匆匆离开衙门,上西街寻王太医本人。 太医们听闻太子有事要找,吴太医当即有些慌乱,表示道:“该不会是西街无好的医治法子,拖久了惹了太子的怒气吧?” 明太医则想到杜明昭走前那慷慨激愤的模样,深深叹气。 林太医是最无顾虑的那个,他直道:“不会,太子殿下怕是想问我们可有治好人。” 王太医没作多想,随衙役折回了衙门。 宋鸿信仍在书房等候,今日只他一人,王太医入屋先作拜礼,后便听屋中响起幽幽的声音,“王院正,孤听人说是你将杜姑娘赶出去的?” “回殿下,杜姑娘离开西街是事出有因。” “哦?那孤到要听听究竟是什么让你非要请她走不可。” 见宋鸿信口吻愈发冷漠,王太医心叫不好,明晓宋鸿信今日找他来是为拷问,更是要给杜明昭撑腰的,因而他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殿下有所不知,杜姑娘今日请入院的那位病者,乃是永阳城王家的老爷,她非说王老爷已染上了鼠疫。” “王老爷啊……”宋鸿信思索片刻,好半天才想起是谁。 王太医就道:“那位王老爷人在西街之外闹事,老臣等本请了衙役们支走他,可杜姑娘非要将人带入院,殿下也知道西街重病之人多,一旦入院,染上鼠疫是跑不掉的。” 宋鸿信眸光冰冷,他犀利的回道:“可杜姑娘分明说的是,王老爷在入西街之前,就已染上了鼠疫。” “不知道殿下是信老臣还是更信杜姑娘?” 王太医在赌。 赌的是宋鸿信这位太子,是相信世代为皇室效力的太医院,还是信杜明昭那个从犄角旮旯来的乡野大夫。 在王太医看来,这个抉择几乎不需要思考。 宋鸿信冷嗤道:“王院正笃定王老爷的鼠疫是在西街染上的了。” “老臣正是如此以为。” 王太医垂首,摆出一副任由宋鸿信随意处置的姿态,“且不光是老臣,太医院的几位皆是这般作想的。” “好啊!” 宋鸿信除了这句感叹,当真不知道多说些什么才好。 太医院一股脑的偏见,待杜明昭颇有微词,即便是他这个太子到了跟前,太医院的人仍固持己见,总归就是一句话。 杜明昭诊别病症有误。 宋鸿信呵道:“既然王院正执意认为王老爷是在入西街后才染上的鼠疫,那你们尽快为他医治吧。若王家再有人来寻,这父子俩同在西街,孟大人那儿不太好交代。” “是,老臣等定尽全力而为。” 王太医从宋鸿信这里得到满意的答复,终于有了笑容,他还说:“眼下林太医与吴太医正在看护王老爷,我等有意让王家父子同住在一个院子,以好更便于照顾。” “这事看你们的。”宋鸿信摆摆手,刚要让王太医退下去,他忽而又想起一桩事来,“且慢,昨日何家的那个孩童,他……” 王太医长叹一口,“已是断了气,老臣命人将他安葬在西街的一处土地。” 何家最后的孩子死后不能葬入何家祖坟,但凡染了鼠疫的人,离世之后都被葬在了西街。 这也是为防鼠疫继续扩散。 宋鸿信不忘敲打王太医,“来永阳城已是半个多月,王院正真得多上心,城外有无数百姓等着城中的好消息,孤这手里亦是堆着不少京城送来的书信,问的最多的还是鼠疫,你应知道朝廷对此事备受关切。” 一面城外数人期盼太医院能有治鼠疫的法子,一面朝廷又催的紧。 宋鸿信只能将压力源源不断地放置到太医院身上。 王太医领命,“是,殿下。” …… 杜明昭从西街回到衙门的第二日,没再去西街。柳氏做着绣活,待见到杜明昭的那一刻,稍感疑惑,不过她很快就释放,没有多问。 官府里的麻布几乎要用完,柳氏与众绣娘无可用的布料,杜明昭只能再度拜托应庚进城寻找。先走访首饰铺子,若铺子无人,那便只能上各家敲门询问。 应庚亦是为此忙前忙后地奔波,永阳城里开设的首饰铺子仅有两家,而另一家早就关业大吉,应庚在外敲了许久的门都无人应答。 后来无法,应庚只能到各街敲门问。 就这么一家家问过去,三日之中,应庚又抱回十匹麻布。 杜明昭便就窝在衙门,监工绣娘们缝制口罩,她两袖空空,无事一身轻。 这日,应庚来找杜明昭,并稍来一封书信。 杜明昭一见信纸印着的“家书”,眼圈莫名就有些发红,柳氏看出杜明昭意动,很是体谅她的说道:“杜姑娘到外室休息会儿吧,里屋有我看着呢。” 柳氏这是为杜明昭留一份面子,以免她在外人面前难堪。 杜明昭应了声好,走出里屋拆信读着。 写信之人毫无疑问是杜黎,早在杜明昭抵达永阳城时,杜黎与何氏便担忧起她的安危。两人在京城虽不便离开,但稍请人打听一二,都能知晓近来闹得很大的鼠疫之事。 两人再一听说杜明昭是为治理鼠疫而去,那是更提心吊胆起来。 杜黎在信中说:“我与你娘十分担心你的近况,昭昭,不若你能否治好鼠疫,爹娘只想你平安无事的归来。” 杜明昭端坐于木桌边,手里捧着杜黎的信,心口如有沉甸甸的大石块积压着。 杜黎还问了宋杞和近来怎么样,叮嘱杜明昭留心多照看于他。 在最后杜黎提到如今薛径已是入了京城。 杜明昭惊讶问应庚:“我师父已到京城了?” “咱们离京之时,薛老的信还未到,兴许是那个时候错过了。”应庚如此想。 杜明昭飞快将信看完,她压抑不住隐隐激动的心,说道:“师父他也要来永阳城,爹娘写信的时候他已出发,不知道这几日何时会到。” 与杜明昭的喜悦相比,应庚却是蹙眉深思,“那薛老要入城的话,恐怕会费点力了,可要先请示太子殿下?” “嗯,要的。” 杜明昭收起信件,她起身便要出院去寻宋鸿信。 恰好这个时候,宋杞和折回衙门走来杜明昭所在的院子,两人在院门口撞了个正着。 宋杞和看杜明昭手里有信,笑问:“是家书?” 杜明昭应他:“嗯,爹娘写来的。” “京城怎么样?”宋杞和有耳闻杜黎在薛径的引荐之下,成功得石大人的亲自教导,离会试还有三四个月,准备应来得及,他继而说:“杜叔在京城备考,有婶子陪着你不必太担心。” “不是我爹娘。”杜明昭提到薛径的名字,“是师父他老人家要来永阳城。” 宋杞和闻言蹙眉,“薛径要来?” 杜明昭望到他神色幽暗,心中一个咯噔,直觉不妙,便问:“祈之,莫非永阳城真不允任何人再入内了?” “倒也不是。”宋杞和桃花眼轻轻掀开,望向杜明昭明媚的脸,他笑了一下,“只是你也知道城里城外近日都闹得很大,太子那处不太好松口。” 杜明昭呵笑道:“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谁啊。” 能出这档子事,全怪太医院的人不情愿杜明昭入西街插手医治,以至于鼠疫隐患拖至今日,仍旧没有解决。 这一日不可解决,宋鸿信的心一日放不下来。 城里关在家中的众位百姓苦不堪言,而城外那些苦苦等候消息的百姓更是按耐不住想破门而入。 双重的打击之下,宋鸿信不好再放人入城。 杜明昭吐出一口浊气,她真是无奈,“若非王院长的阻挠,我这会儿都在西街把脉问诊了。” “薛老人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 杜明昭摇了摇头,将信递给宋杞和看,她还说:“我算着日子,该是明后日会到。” “那我先和太子一说吧,可别让薛老平白关在城外。” “好。” 这事了毕,宋杞和又和杜明昭说起西街那头。虽说两人都因太医院的作态心生恼火,可杜明昭到底放不下对城中百姓的牵挂,她还是有意想平乱、治好鼠疫的。 却说那日王洪才被衙役关在西街之后,王太医等人执意以为王洪才便是后来才染上的鼠疫,因此为王洪才开的药方,林太医特地抓了染上鼠疫头日喂服的药。 这药治的多是轻症患者。 汤汤水水灌入王洪才的肚子,一整日过去病情不见一分好转。 那间院子除却王洪才,还有他的儿子王家少爷王德旺,两人同在一处院子,本来王德旺是先诊出鼠疫的那人,而他爹王洪才近日才染上鼠疫,论病情应是王德旺的更重。 可王太医等人给王洪才开方子喂了药,这病非但没好,反而趋于恶化。 宋杞和光是打探这事就觉得可笑,“王老爷眼下的病来势汹汹,他今日早上还呕了血,整个人连话都说不出,瞧着病情比他那儿子还重。” 杜明昭无话可说,眼睫眨动几下,“这还真是……” 她都劝告过王太医,王洪才的鼠疫绝非初日病发,她把脉虽摸不出准确日子,但观察宋杞和那十日有所经验,推测王洪才是三日之前染上的鼠疫。 那日她见到王洪才的时候,他已是身中鼠疫的患者。 用轻症医治重症,病情铁定不能好转,反而还会引得病者身体的病发症状更为明显。 因为这件事,宋杞和心情沉重,他眉宇间充斥着疲惫与无奈,他道:“昭昭,西街那边恐会为这件事再寻你。” 王洪才是因杜明昭才被送入西街的,不论他究竟在哪里染上的鼠疫,这事都和杜明昭脱不开干系。 杜明昭倒无想法,点头就应道:“即使是太子亲见问我,我都是那句话,我无错。” “这本就不是你之过。”宋杞和轻声安抚杜明昭,“你只管说实话。” 杜明昭想要找宋鸿信恳请他允薛径入城的事到底还是泡了汤,不等她去书房,宋鸿信的亲信已是先一步传唤了杜明昭。 宋鸿信要见杜明昭。 问的果真是王洪才之事。 “太子殿下。” 杜明昭在书房之中得见宋鸿信与孟伟,另一侧站的还有王太医,可谓当事人已全到齐。 宋鸿信手指点着桌面,时不时望杜明昭和王太医几眼,他温和的目光微微带着锐利,“西街王家的两位,我想你们是该给孤一个说法。” 王太医率先发话,“太子殿下。” 宋鸿信却突而扬起手,脸上很罕见地升起不耐之意,“王院正,你事先向孤发过誓,说定会让西街的局面转危为安,孤那时候是信了你的,可现在呢,你要怎么说?” 他用了“孤”的时候,是真拿太子之位施压。 王太医被问的哑口无言,立马沉默。 “孤不提旁人,就只说这王老爷的病,王院正口口声声说心中有数,你们太医院是有法子能治好他的。”宋鸿信面容冷淡,还有几许失望之色流露,“孤给过你们机会,可一而再再而三,王院正,你太让孤失望了。” 这话说的在场几个人都露出尴尬,尤其是孟伟和杜明昭,两人听宋鸿信当面训斥王太医,又不得离开,只能做耳边风当什么都不知情。 王太医苦不堪言,被斥责他只能认了,“殿下,王老爷那病确确实实来的重,本是为了这个,才请杜姑娘过来,不是吗?” “原来你还知道是为了王老爷的鼠疫请的杜姑娘啊!” 宋鸿信不留情面地讽刺,“孤还当你们真翻脸不认杜姑娘呢。她尽心尽责地带绣娘缝制面罩,就为了西街的你们好用,可你等考虑过杜姑娘吗?” “老臣也是为西街着想,从未有过私心。面罩之事,老臣心中极其感谢杜姑娘,不过,”王太医一事归一事,“王老爷是另一桩。” 宋鸿信看他不悔改,“好,孤看王院正是不死心啊!既然如此,王老爷这病便让杜姑娘来治,依她所说,王老爷是去到西街之前就染上的鼠疫,你们太医院的无一人信,那么孤便让杜姑娘来接手!” 王太医还想回绝,“殿下,这不好吧?” “有何不可的,你们不是都拿王老爷没法子吗?” 王太医闭口,是认了这个没法。 宋鸿信笑得讥讽,“没法子就让有法子的人去,王院正可不要再和孤找什么借口,今日我会请孟大人的人亲自将杜姑娘送去西街。” 王太医不能再推拒了。 宋鸿信回头复而问杜明昭,“杜姑娘,你可行吗?” 杜明昭心中默默叹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道:“殿下,我可以的。” “好,那就如此办吧。”宋鸿信朝向孟伟,“劳烦孟大人。” 孟伟拱手道:“下官听命。” “王院正,你们太医院都给孤把那座院子腾出来,她去医治的时候,你们可旁观,但不可阻拦。若有违背者,孤会亲自上书父皇。” 宋鸿信就是要让王太医亲眼瞧见太医院的一意孤行有多离谱。 他是不信杜明昭会误诊,对薛径的亲徒弟,他抱有信心。 当宋鸿信拿出当今陛下做压,这是太子殿下分外重视的意味,王太医不得不正视起杜明昭。 王太医第一回 觉着杜明昭是个大麻烦。 奈何人已被放入永阳城,太医院便得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王太医叹气妥协道:“老臣这就去让人挪院。” …… 杜明昭接到宋鸿信的命令,旋即戴好口罩再度启程前去西街。 待到西街巷口,马车停靠后杜明昭下了车。 一样是这个位置,杜明昭又碰见了一辆眼生的马车。 她抬眼多瞧了几眼,马车之上挂着的旗面写有“王”字,她猜想该又是王家人。 在杜明昭思忖之间,车厢的帘子被人自内撩开,一位盘发的中年妇人探出脑袋来,见到杜明昭后问:“这位姑娘,请问若想见家中之人,该如何入西街呢?” 杜明昭看到她面上罩着一张口罩,还是她请柳氏缝制的那种,便道:“这位夫人要见的可是王家的两位病者?” “你识得我家老爷和德旺?”南氏双眼亮了下,很快又黯淡下去,“姑娘可能帮我?” 这位在西街之外候着的妇人,是王家老爷娶过门的发妻南氏。前几日王洪才跑到西街闹事,后便迟迟不归,南氏记挂他,命人前来西街探问,一问才知道王洪才也被关入了西街。 家中老爷与儿子同染上鼠疫,南氏的心都在痛,她恨不得被押入内的人是自己,而非他们。 杜明昭摇首道:“夫人,您还是请回吧,西街这里不允任何人进。” 南氏不解看她:“可姑娘你……” 许是南氏态度亲和无意欲生事的意思,衙役就好心劝解道:“王夫人,西街这头大人下了死命令的,您还是不要在城中晃荡,如今正值鼠疫,染上了可就麻烦了。” 杜明昭亦回道:“我是位大夫,正巧要去医治王老爷。” “姑娘你便是那治鼠疫的大夫!” 南氏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她作势要下车,杜明昭赶忙拦住她,“夫人莫要下来了,我们还是隔着这两步之远交谈便好。” “是,是。”南氏满口答应,不忘问她,“可否请姑娘代我问问老爷和德旺,看他们在西街住得可还好,要不要家中送来被褥等物什。” 杜明昭叹了口气,“夫人,我会尽力的。” 为了不让南氏再耽搁时辰,杜明昭果断止住了她的话。她真的很怕南氏夸夸其谈,要将王家整个都搬来西街。 试问王洪才在西街治病,病自然比吃穿住行来的重要,关乎性命都来不及,哪还会关切睡的可舒坦? “夫人,早些回府吧。” 杜明昭回身一拜,遂领着衙役入了西街的巷子,而王家的马车则被拦在了外,南氏只能目送杜明昭远去。 王洪才和儿子王德旺被挪到了离近巷口的院子,等杜明昭到时,几位太医已等候多时。 杜明昭朝王太医点了点头,这回她连行礼都不太乐意再做。 林太医没好气地看她,“杜姑娘还真是让人好等啊。” 杜明昭没作理睬林太医的阴阳怪气,而是面朝王太医问道:“王老爷在哪一间屋子?” 王太医给她指了左手边的那间。 杜明昭便抬脚去了那屋。 院外的几位太医无一人跟随杜明昭动身,吴太医左右犹豫道:“王院正,我们真就放任那位姑娘独自一人在王老爷屋中医治?万一里头生了什么事如何是好?” “那又如何。”王太医不以为然,“太子下过吩咐,让杜姑娘一人去治王老爷的鼠疫,谁也不必帮她,我倒想看她怎么治。” 林太医附和笑道:“太子殿下还是太过相信一介小丫头啊。” 几人在院中的揣摩没有干扰到杜明昭半分,她入屋后径直来到床边。 王洪才躺倒在床榻,他的头朝外一歪,枕头之下有几团已是干涸的血渍。 看来王洪才早先就吐过血了。 杜明昭先舀了清水净手,再为王洪才把了脉搏。 他的脉象比那日见时还要微弱,病气已入到体内,鼠疫的发病迅速很多时候是意料之外,而王洪才的病既然已到了咳血的地步,那就是有些严重的。 杜明昭当机立断,剥开王洪才前胸的衣襟。 在这时,身后有道声音响起,“杜姑娘,可要我来帮你搭把手?” 杜明昭扭头一瞧,是戴好口罩亲和问话的明太医。 上回在西街也仅有明太医一人有维护她之意,因此杜明昭对明太医的好感度极高,她应道:“好,我想请明太医帮我抓一副药来,可行?” 明太医回:“你说。” 杜明昭直接口述开了一张方子,明太医亦是第一时出屋前去药房取药,她顺着王洪才的胸腔按压,用指尖听诊,心中大概有了定论。 王洪才还有的救。 一盏茶的功夫,明太医带药而归,他熬煮好之后端来热气腾腾的药汁,一把递给杜明昭,“杜姑娘,你要的药。” “多谢明太医。” 杜明昭用小勺强行喂入王洪才的口中,明太医并未离开,而是守在床边看杜明昭喂药。 药碗余下一半的药时,杜明昭不再动作,她放开碗,再次摸了王洪才的脉搏。 这方药是为清肺止血,先给王洪才固元。 昏迷之中的王洪才还是尝到了苦涩,蹙眉痛哭地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杜明昭掀开他的衣襟,从怀中取出银针,右手五指分别夹住五根,左手则在王洪才身上摸穴位。 明太医看得瞪圆双眼,他问道:“杜姑娘可是要施针?” “不错。” 杜明昭手法娴熟,不等明太医反应,他眼前是一片银光乱舞,当即有十根银针分别落在王洪才胸腹的十处穴位。 王洪才闷声了一声,唇中不自觉地憋气。 杜明昭立马抬手捏开他的上下唇,那股浊气喷洒而出。 明太医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着实被杜明昭震慑到,他愣愣然良久才找回神志。方才在看杜明昭施针时,他脑中浮现出熟悉的画面,而那施针之人却是另一位。 “杜姑娘。”明太医掐着手心,话里止不住地兴奋,“你师承的那人,可是京中太医院出去的薛老?” 杜明昭刚收手结束施针,她先去洗手擦干净,而后杏眸睨向明太医,道:“明太医认识我师父?” “哎呀,你师父果真是薛老啊!”明太医神情全然是开怀,“我就说亲眼一见你那针法怪不得那样眼熟呢,这不是薛老惯用的手法?” 杜明昭回笑道:“是,我是与师父所学。” “想当初我刚入太医院,还只是个做杂活的小童,那时候薛老便是太医院的院正,身处于太医院谁人不识得薛老啊!” 明太医年已过四十,笑起来眼角还有眼纹,不难想那段岁月已过了多少年。 他很快叹息道:“可是后来于美人那一事,陛下是真动了盛怒,可惜连累了薛老。虽说薛老平冤回到了太医院,但没多久便递了请辞。” 杜明昭回想起薛径在京城所受的困难,笑容稍显停滞。 而明太医亦是忆起了这一点,改为说道:“薛老走后,如今太医院院正便是王太医,我却再未见过他一面了。” 杜明昭说:“师父若知道你还挂念着他,心中定会高兴的。” “那是那是,我还盼着能再见薛老一面呢。” 杜明昭刚欲告知明太医薛径或许明日便会入城,可又想到某种不一定,最后决定还是先不说,待薛径真入城,引两人再见就是。 明太医侧目回到王洪才身上,复问杜明昭:“杜姑娘是打算用施针来治王老爷?” “不全是。”因薛径之故,杜明昭看明太医愈发顺眼,索性与他直说,“我开的药可缓解一部分病情,再用施针疗法,抑制病情转重,后内服药调养便可。” 明太医似懂非懂,“看来这其中施针与药方缺一不可。” “是。” 明太医又调侃道:“那杜姑娘是毫无保留地将药方告诉了我,你不怕我说出去?” “明太医若告知他人也无妨,旁的病者若不是王老爷这般的病症,这方子不一定有用。” “还真是。” 明太医与杜明昭两人相视一笑,前者是真诚地垂头道:“杜姑娘确实厉害,在下甘心佩服。” 杜明昭可受不起明太医的大礼,她扬手甩甩让他作罢。 一刻钟已过,杜明昭为王洪才取下银针,再扯开他的嘴唇放气,熬煮的药汁还剩下半碗,她用勺子缓慢喂入了王洪才的口中。 事毕之后,杜明昭起身将手清洗了三遍,她还让明太医倒水净手。 明太医却是眼望自己的双手,“我没触碰王老爷啊。” 杜明昭摇头,“只要进了这间屋子便得洗。” 明太医照做。 “今日的医治就到此,明日我再来给王老爷喂药,三日之内我保他恢复神智。”杜明昭给明太医比三个指头。 明太医还有些忧虑,“杜姑娘就这么走了?不再看看?” “不需要,他已无大碍,病情不会再加重的。” 看杜明昭满腹自信,明太医只好点头,随她一同走出屋子。 院中王太医等人候到至今,林太医望到杜明昭和明太医走出,那满脸的蔑视是口罩都罩不住的,“杜姑娘治完了?可别是明日王老爷病重啊,更棘手的话,杜姑娘知道要承担什么。” 杜明昭干脆无视了林太医,只是与王太医道:“王院正,今日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过来看。” 她那话是巴不得立马逃离西街,与上回判若两人。 “去吧。” 王太医虽不喜杜明昭漠然的态度,但他更无理由将人扣在西街,当初要赶人走的是他,这会儿再留人是说不过去的。 吴太医眼望杜明昭离去,嘟囔道:“杜姑娘瞧着像真有底啊。” 林太医又是嗤笑看明太医,“你问明太医不就知道了,他可是巴巴地跑去要帮那姑娘呢。” 明太医对林太医的嘲讽权当听不见,他侧头与吴太医道:“明日杜姑娘再来时,你会知道王老爷如何。” …… 翌日,杜明昭在宋杞和的陪同之下前来西街。 起初杜明昭知晓宋杞和亦要来是不同意的,西街重病之人多,即使戴好口罩,仍有染上鼠疫的可能,杜明昭并不想宋杞和赌。 可马车之中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宋杞和却捉紧了她的手,他在她的手背落吻,“你在西街,我自然也要去。” 那就是同去的决心。 杜明昭拗不过他,只能含笑道:“那你在院内等我,不要进屋。” “好,正好我想会一会太医院的人。” 宋杞和的桃花眼涌起阴霾,在望向杜明昭的那一刻又化作温和,他极好地做了掩饰,不让杜明昭察觉。 马车抵达后,两人下车步行来到王洪才的院子。 王太医等人本以为来人仅有杜明昭一人,林太医满脸的嘲笑明晃晃就挂在脸上,待见杜明昭身后又有一人走入之时,他的神色顷刻间凝固。 林太医的面容无比滑稽,是想笑笑不出,想敬重又摆不出敬重。 王太医垂头就拜道:“老臣见过世子殿下。” 明太医和吴太医亦纷纷行礼。 宋杞和冷凝的眸子扫过林太医愣住的脸,他声色凉薄,“林太医这是不乐见本世子?” 杜明昭还从未听过宋杞和如此冰冷的语气,虽不是对她说的,可后背仍然升起了鸡皮疙瘩。 再看林太医,那是更显慌张,他着急行礼差点将自己绊倒。 林太医恭敬道:“老臣拜见世子殿下。” 宋杞和没说起身,他就是故意要惩罚太医院的几人,再站在这里给杜明昭撑腰,因此他只和杜明昭道:“你先去复诊。” 杜明昭很敷衍地行了个礼,应道:“是。” 王太医不留痕迹地瞥见杜明昭那个拜礼,心中又是揣测宋杞和的意思。 待院中只余下几人,宋杞和冷哼一记,背手就斥道:“我是不知道你们在西街只手遮天啊,太子和我都没说不让杜姑娘留在西街医治,你们倒是先越权?” 这话说的可是重中之重,宋杞和与宋鸿信两人奉命前来永阳城,等同于巡抚,手中掌有代天子之权,若说太医院的几人越权,那岂不是蔑视圣上? 王太医额头直冒冷汗,他高呼冤枉:“世子殿下,老臣等不敢逾越。” “世子殿下恕罪。” 几个人齐齐叫屈,宋杞和却是心中冷笑,当初几个老家伙欺负杜明昭一个小姑娘不知羞,更不喊冤枉,等到拿捏住命脉了,却绷不住了? 宋杞和就道:“我看你们胆子才是大的很啊,杜姑娘是我御王府恭恭敬敬请入永阳城的大夫,你们瞧不起她?呵,王院正,你告诉本世子,你可是瞧不起御王府啊!” “殿下,老臣绝非瞧不起王府。” 王太医哪有这层意思,他更不可能对御王府不尊,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 而林太医则是听出了宋杞和偏袒杜明昭至极,他不甘心回道:“可那不是世子殿下本就高看杜姑娘吗?那时候您还让杜姑娘为您医治,也不瞧瞧这城里哪家是大夫亲自住在病者院中的。” 话音落,在场王太医在内的几位太医皆变了脸色。 “林太医!” 宋杞和的脸色最为难看的那个,他面色如墨,黑沉的可怕,“我看你不必待在永阳城了,即刻回衙门,我这就让人送你回京。至于你那太医院的官职,我自会向陛下禀报,一并给你撤了!” “世子殿下!”林太医彻底慌了。 撤官不是开玩笑,一旦宋杞和真这么做了,林太医在京中再无可翻身。 “世子殿下,是老臣昏了头说了错话,老臣绝对无贬杜姑娘的意思,只是觉着殿下您请来的大夫,太医院并不熟悉,因而会有些难以信服。” 林太医当即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啪啪”地力道可谓是用了大力,他还说:“请殿下谅老臣一回。” “呵。” 宋杞和晾着他,有心严惩。 林太医等的焦灼,而一旁的吴太医本想为林太医辩护几句,却得了宋杞和的冷睨,被那布着煞气的眼盯着,吴太医顿时不敢再开口。 院中的几位太医便在宋杞和极有压迫感的目光之下,等到了杜明昭的出来。 也是到这一刻,几个人才恍惚间意识到周身好受了许多。 王太医暗地里悄悄擦了擦汗,他舒口气缓缓神,视线里宋杞和穿着的那双黑色金边靴子正往杜明昭那面走去,而后他听到了杜明昭清亮的声音。 “王老爷的病已止住了,昨日之后他就再没吐过血。” 王太医以为自己听岔了,真的是王洪才的鼠疫还是又误诊了,王洪才本得的不是鼠疫? 宋杞和没出声,王太医压根不敢插话,而明太医因心切王洪才,于是直问道:“杜姑娘,王老爷不再咳血是病在好转了?” 杜明昭道:“可以这么说,昨儿王老爷的病比今日要重,这会儿脉象还算稳,几位太医可入屋为王老爷诊脉,看我说的可是有误。” 令杜明昭倍感吃惊的是,除却明太医一人胆敢入内,其余三位太医俱是垂头作恭敬的姿态。 杜明昭的杏眸闪动着好笑的神色,她侧目斜视宋杞和,眼中好似在说:你做了什么? 宋杞和冰凉的指尖却碰了下杜明昭的手背。 有长摆的衣袖遮挡,外人看不见两人的小动作。 可杜明昭还是浑身一抖,她刚想收手,宋杞和又点了几下,无声问她:“怎么这么凉?” 杜明昭看懂了他的唇语,以及那双桃花眼里不加掩饰地关心。 她亦是用唇语回道:“我洗过好几回手的。” 宋杞和好看的眉因而蹙起,他想抓住杜明昭的手,但突然之间明太医的喊声随着他的跑动而出。 “杜姑娘!” “杜姑娘!” 院中的几位太医全因明太医的呼唤扬首,不得已宋杞和只能立马收起衣袖,而杜明昭还未从偷偷摸摸的胆颤心惊之中走出。 这种感觉宛如小时候背着家长做了什么坏事,快要被发现时生出的刺激。 好在杜明昭有职业性的假笑,她道:“明太医,怎么了?” 明太医喜色外露,“我为王老爷诊过脉,他是真的好许多了呢!”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 “王老爷的病情……” 王太医说不出何种神色,总归很是微妙,而林太医更是不可思议地直瞪眼:“你说什么,王老爷真的好转了!” 吴太医诧异望了杜明昭一眼,再看宋杞和深沉的注视,又是垂头呵呵一笑道:“没成想还是杜姑娘有法子。” 明太医心中暗骂了一句“墙头草”,咂舌道:“王院正你去看一眼吧?” 太医院向来以王太医为首,王洪才的病症趋于好转,怎么都该由王太医来定夺。 因而王太医入了里屋探看王洪才,林太医满脸急切,不知是为王洪才的病多些,还是为自己。 待王太医折返,他缓步来到杜明昭的面前,弯腰行了个大礼。 “杜姑娘,是我愚笨了。” 一听王太医这话,宋杞和眉宇盖不住的讥讽便涌出,“看来王太医是认了王老爷可医治,只是有本事的不是你们。” “是,老臣知错。” 王太医最终还是跟杜明昭认了错,他承认过于固执己见,才屡次刁难于她,还让这场鼠疫蔓延至今,乃至王洪才病发几日都不见好。 然而杜明昭接手病者不过两日,王洪才的病症便有了成效,他的脉搏恢复几分有力,亦再不咳血,病不会加重。 一切都昭示杜明昭胸有成竹。 “杜姑娘,这位王老爷应如你所说,确确实实是来西街之前染上的鼠疫,而非在入了西街之后才病发。” 王太医自知羞愧,他连头都不敢抬,“想来打起初,你就是对的。” 杜明昭冷声回答:“我那时说过,我做不出糊弄人的诊脉。” “对不住。”王太医接连道歉。 而宋杞和的桃花眼则轻轻飘向林太医那处,他抿唇发问:“林太医,王院正已断定王老爷的病症是多日之前生的鼠疫,你以为如何?” “对不住,我真心错怪了杜姑娘。” 林太医最是看得懂眼色,王太医已认下自己待杜明昭有偏见,林太医还敢再做对? 他自然不敢。 林太医高呼几声:“殿下,老臣再不会拿杜姑娘当小孩看,杜姑娘的医术堪佩来到西街治理鼠疫。” “这西街的难题有了可解之法。” 明太医朝杜明昭扬笑道:“还请杜姑娘助我等一臂之力。” “杜姑娘既然能治王老爷,那么其余的重病也可一治。” 王太医亦是开口:“西街如今缺不得杜姑娘,请杜姑娘留下吧。” 在场几位太医皆因王洪才的鼠疫转愈,而对杜明昭另眼相看。他们终于乐见杜明昭留在西街,可宋杞和更在乎杜明昭的情绪,他没应几人,而是侧目而望。 杜明昭就站立于宋杞和的手边,在王太医认错低头的那一刻,她心中并未荡起多少波澜。 没有快意,只有一股消逝的怅然。 或许是她要的不过是还自己一个清白。 宋杞和问杜明昭,“今日要留在西街吗?” “不了。”杜明昭一口回绝。 几位太医只当杜明昭还在恼他们当初的怠慢,个个面露晦涩,而明太医则抬头就恳求道:“杜姑娘,你真不愿意帮永阳城一把吗?” 杜明昭不忍拂明太医的面子,她杏眸复杂道:“明太医,我今日需到城门接一个人,王老爷这面他的病应无大碍,你按我之前开的方子喂他吃就好。” “好,我记着。”明太医应道。 …… 杜明昭与宋杞和从西街离开后,一路前往永阳城城门。 原本杜明昭打算先回衙门一趟,请得宋鸿信的准信允薛径入城,而宋杞和却告诉杜明昭,说是自己在的话,衙门的人应会准许放行。 两人才会同来迎接薛径。 宋杞和先行走上城墙,杜明昭身份低,趋步跟在他的身后。 守在城门的衙役见是宋杞和,纷纷行礼唤道:“拜见世子殿下。” 宋杞和让众人起身,负手而立远望一眼,城门之下有吵闹的拥挤声,他复而道:“今日可有人意欲入城?” 衙役们面面相觑,皆感到茫然,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回道:“要入城的都是永阳城的百姓,他们在城外等的急不可耐,问过我等几回城中鼠疫的情况。” 宋杞和挥袖道:“可以告诉城外的百姓,就说鼠疫可治,让他们再耐心等候几日。” “可是……” 衙役露出难色,他们只是觉得这话城外百姓听了数回,早已不大相信,说了无异于是没说。 杜明昭看出衙役的犹豫不决,杏眸微含有笑意,她轻瞥宋杞和,示意他先不说话,而她则道:“我是孟大人与太子殿下钦点的大夫,你们应识得我。” 衙役们点头,“我等都认得杜姑娘。” 毕竟整个永阳城仅有杜明昭这么一位女大夫,想不印象深刻都难。只要杜明昭往那一站,众人见她温婉笑颜,立刻便会想起温煦日光。 杜明昭笑道:“我去过西街,亦见过重病之人,他们的病是可缓解的,你们不必担心外人不信,就说是我诊的脉。” “我等了解了。” 衙役们得到确定的答复,散后逐一与彼此交换讯息,告知守在城门边的护卫杜明昭的意思。 宋杞和与杜明昭却守在城墙之上,等候薛径的到来。 未免衙役遗忘,宋杞和还提道:“若有一位老者想要入城,即刻禀报我。” 衙役应是。 永阳城地属偏南,此刻已是四月春时,城墙之上春风拂过并不冻人,反之头顶炙热的日头还平添几分暖意。 尽管天色温暖,但宋杞和还是担忧杜明昭,她肌肤脆弱,应受不得暴晒,他就道:“昭昭,你可带了药?” 杜明昭刚一回头,那张玉色面容却生出几道红色痕迹,尤其是耳边至下颌的那处,红痕稍稍鼓起,是被晒的很了。 宋杞和当即蹙眉,“你先抹药。” 杜明昭回过神,摸出腰包里随身携带的药盒,她掀起口罩的一角,缓缓将裸_露在外的肌肤涂抹严实。 宋杞和注视着她擦药,幽幽说了一句:“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在马车里候着。” 杜明昭挑眼看他:“我怎好意思不亲自接师父?” 薛径是为她而来的永阳城,她身为徒弟若是不在城门口,还不得寒了薛径的心。 宋杞和腹诽:薛径却不会那样和杜明昭计较,他那人向来偏袒徒儿,可宝贝杜明昭的呢。 奈何这话说出来杜明昭都是不信的。 两人在城门等了近一个时辰,临近午时,日头已升至正头顶,终于有一位衙役上了城墙,禀报宋杞和道:“世子殿下,城外有位年逾五十几的老者恳请入城。” 宋杞和的桃花眼一亮,“带我们去见他。” “是。” 衙役便在前领路。 把守城门的护卫正与老者交谈,他们问他要可证实身份的凭证,那位老者声音中气十足道:“你们世子殿下不是在城内?他一见我便知我岂是骗子!” 杜明昭听得薛径的声音,哪里还需要应证,早按耐不住脚步疾步上前。 宋杞和察觉她的喜色,大步跨至前方先一步来到城门口。 不用想,薛径正在城门之外。 “薛老。” 宋杞和熟悉的声音响起,薛径循声望去,果真与他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对视。 薛径冷哼一道:“御王世子殿下在啊。” “行了,开门放人吧。” 宋杞和扬手命护卫们开门放薛径入内,经过几日的风尘仆仆,薛径是从菏州赶去京城,后只休息几日便又赶路来到永阳城。 薛径的年岁已高,多日奔波令他的双眼稍显疲惫。 护卫们看是宋杞和下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开了门就允薛径入城,而城外还有些想趁机窜进永阳城的,被衙役们一拥而上堵在了城门之外。 城门闭合之后,薛径放下了惶惶不安的心。 杜明昭走在宋杞和身后,她迫不及待上前捉住了薛径的手,喊道:“师父!” “杜丫头。” 薛径笑望杜明昭,将她全身打量了一番,欣慰地发觉她并无大碍,他松口气道:“你在城里应无事吧?” “没有,我和祈之一切都好。” “那就好。” 薛径暗地里睨了一道宋杞和,只是他问的可没有宋杞和。 “师父快戴好这个。” 杜明昭连忙从袖里取出一方口罩,亲自给薛径带好。 薛径任她动作,疑惑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防染上鼠疫的面罩。” 杜明昭说:“师父,你贸然来永阳城,不知道城中鼠疫有多猖獗。” “城中现如今怎么样了?” 薛径还是不大习惯戴口罩,他用手拨弄了两下,耳边又是杜明昭的叮嘱,要他不要乱摘,薛径只好听从。 杜明昭回道:“各府是待家不出,但染上鼠疫的皆被送到了西街,太医院的四位太医正全力医治重病之人。” 宋杞和还道:“太子殿下与孟大人在衙门,薛老可要去见一面?” 三个人边走边谈,衙役们看出薛径与宋杞和相熟,便无人上前打搅。 薛径一听要去见宋鸿信与孟伟,他花白的胡子立马抖了抖,面色微变道:“还是不了吧,我并非奉皇命前来的永阳城。” “那师父你……” “杜丫头,这城里若如你说的那般重,我们还是尽快先去见重病之人为好。” “师父要去西街?” 杜明昭与宋杞和对望了一眼,两人互相暗语。 宋鸿信若知晓,恐怕巴不得薛径去西街,但太医院等人就不好说了。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 未免宋鸿信多想,宋杞和还是命应庚回衙门禀报薛径入城的消息,因薛径执意要上西街察看病情,杜明昭连饭都顾不上吃,只好陪同薛径一同前去。 几个人算是从城门又折返了西街,守在巷外的衙役见宋杞和与杜明昭,没做阻拦便放了行。 有一位多瞄了薛径几眼,稍有察觉的宋杞和撇头就道:“这位是我带的人。” “是,殿下。”衙役们垂首。 薛径环顾四周,入目之间的衙役皆戴着杜明昭所做的口罩,他感到十分怪异,问杜明昭道:“杜丫头,你是哪儿想的主意?” “师父是问面罩?” “不错。” 杜明昭杏眸轻缓绽笑,她总不好说现代累积下来的经验,只道:“是我从书上学的。” 薛径沉思着,“这还是我头一回见这般治理鼠疫。” 杜明昭却反道:“师父从前可是治过?” “有,不过是许久之前的往事了。”薛径脑中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仍记着那一夜城中暴乱的模样,他又说:“寻常我们的治法是药到病除,主要还是看好病者,等所有人痊愈。” “那若是不断有人染上怎么办?” 宋杞和适宜地插嘴,“昭昭这个法子一用,不光是西街,城中染病之人都少了许多,足以可见有多管用。” 薛径倒是喜欢听杜明昭被夸,他应了宋杞和的话,“是啊,所以我才夸你想的周到。” 杜明昭有些不好意思,“师父还是莫要夸我了,待城中鼠疫能彻底安息,那才是我乐意见成的。” “嗯,是。” 三个人不时说上几句话,在这交谈的片刻,杜明昭来到王洪才的院子,抬脚便领薛径入院。 此刻王太医与林太医、吴太医正在院中窃窃私语,而明太医则在右侧的屋中为王德旺诊脉。 三位太医听到门口有走动声,齐齐侧头往杜明昭这面看来,王太医诧异道:“杜姑娘回来了?” 不等杜明昭应话,三人却是立刻留意到她身后随之入院的老者,那人年近六十,胡子花白,眉却是半黑半白,一袭灰色衣袍沾有灰尘却盖不住他浑身的抖擞。 林太医与吴太医瞬间怔愣,唯有王太医是一眼认出来人,当场呼出声,“薛老,是您!” “薛老?” “薛老!” 林太医和吴太医彼此交换眼神,两人本在心中的揣测,在这一刻忽而被应证,这突如其来降临永阳城西街的人,竟是多年之前请辞离京的薛径。 薛径淡淡地扫过王太医等人,眼眸映着深沉的意味,他笑道:“多年不见了,王院正。” 从这句话里,王太医听到了很浅的冷意,他下意识地蹙了眉。 吴太医试探性地问:“您真是薛老?” “是我。”薛径回了笑。 吴太医乃是在薛径走后才入的太医院,他一时认不出,但也听闻过薛径的名字。不为别的,只因那年太医院遭大罪,全因陛下降责于太医院院正薛径。 那时候的薛径盛誉全京城,可谓是凭借绝顶医术坐稳院正的位子,无人可撼动。 薛径离京之后,尽管王太医被封为院正,但众人深知,他的医术并不如薛径。 “薛老!”在屋中的明太医闻声奔出。 再一见杜明昭身侧的老者是曾经熟稔的容颜,明太医激动地嘴唇打颤,“薛老,您竟然来永阳城了!” 薛径盯着明太医瞧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忆起他是谁,顿时道:“啊,你是小明。” “是我,薛老。”明太医对这个称呼感到亲切万分,他直点头,“看来杜姑娘真是您的徒儿啊。” 薛径万般自豪地答道:“是,我这些年只收了这么一位徒儿。” “莫怪她那一手好针法,救的了王老爷。”明太医不住地感慨。 薛径却疑惑,“这王老爷是?” “哦,哦。”明太医忽而忆起薛径刚入城,还不知西街的近况,他复而道:“这位王老爷是杜姑娘诊出鼠疫的人,前些时候我们开了药,王老爷的病却不见效,后来是杜姑娘妙手拉回王老爷的命。” 宋杞和看王太医面色不虞,猜出他被明太医抢了先微感不快,他便插话道:“薛老他虽并非太医院的人,但他和杜姑娘师徒二人有治理鼠疫的法子,王太医应不会推拒这两人留在西街吧?” 王太医想找一个由头,正在这时,应庚从衙门返回。 “殿下。”应庚望见一院子的人,他越过王太医径直来到宋杞和跟前,“太子殿下有令,命薛老和杜姑娘同留西街,王太医等人不得违背。” 王太医憋着一口气,老脸都涨红了些,“老臣领命。” “那还要多拜托王太医了。”薛径这些年见了诸多人,哪里看不出王太医恼怒被抢了风头,但他更急切救人,因此直接问道:“不知道除了王老爷,可还有需看诊下药的人?” “这……”明太医停顿了一刹,长叹道:“西街的重病之人多着呢。” 薛径的脸当即一黑,他狠狠瞪王太医,扭头与明太医道:“都有哪些?领我去。” “薛老,这院里就有一位,是王家的少爷。” “容我先瞧看王家老爷。” “是。” 薛径与杜明昭再入了左侧的屋子,经过两日的医治,王洪才呼吸平稳地仰躺在床。 桌上有一碗已喝完的药,薛径本想尝一口药,然而杜明昭千叮咛万嘱咐在西街不可摘下面罩,他便喊来杜明昭问她开的方子都是何药。 杜明昭逐一报上药名。 薛径轻而点头,他走到王洪才身边为他摸了脉。 杜明昭在旁不时道:“我为王老爷施针抑制了病情,今日他再未咳过血。” 薛径摸到王洪才鼓动的脉象,他赞叹道:“做得好,杜丫头。” 王洪才的病情无需担忧,师徒二人又去了隔壁王德旺所在的屋子。 与老爹相比,王德旺的面色竟还要好看些,他神志是清醒着的,在薛径师徒二人入屋时,王德旺轻声咳着侧目看了过来。 明太医上前就道:“这二位同是大夫。” 王德旺点了点头。 明太医又与薛径和杜明昭解释,“王少爷发不出音。” “无碍。” 薛径并不见怪,他走上前为王德旺把脉,后又喊了杜明昭去摸一回,师徒二人都诊了脉后,薛径问明太医道:“这王家少爷是几时生的病?” “他比王老爷要早个五日。”明太医回道。 薛径抬起手,习惯性地摸胡子,奈何胡子被口罩挡住,只能碰碰另一只手,“他的病没那么重,好治。” 杜明昭回看一眼薛径,“师父,我也如此以为。” 床榻里听觉仍在的王德旺旋即眼中绽光,他耳中那句“有的治”仿若天籁之音,在这几日的昏暗之中,令他心生希冀。 薛径让杜明昭往下说,“杜丫头说说你的点子。” “师父,我还是觉着施针是最好,吃药需得几日才能见好的苗头,但鼠疫恐有万一,王少爷眼下虽病不重,可若哪一日突发成重病,那就不妙。” 杜明昭怕的就是鼠疫的不确定性。 这点连她都不能担保。 薛径应道:“依你的去做,先为王少爷施针吧。” 杜明昭当即去端水净手,准备银针刺穴。 而明太医不好干站着,于是他问薛径,“薛老,您可要为王少爷开方子?” “永阳城好抓药吗?” “好的,西街有一处药房,不用外出再寻药。” 薛径回道:“哦?” 明太医喜悦地与薛径讲道:“这亦是孟大人和太子殿下为我等考虑的,平日我们在西街会待一整日,要是抓药还得上街,会无端费事。” 薛径轻飘飘来了一句:“可我也知,永阳城的鼠疫已有半个多月。” 他的言外之意是,西街尽管有诸多便宜,怎么太医院还没想出如何治理鼠疫? 明太医臊得脸红,他支吾回:“薛老,是我医术不精,还需再多学多问。” “小明啊,你有这份心就是好的,我盼着你这事过后能学到许多。” “多谢薛老。” 薛径不知为何含笑拍了拍明太医的肩膀,算是安慰了他。 明太医已下定决心,这回永阳城治理鼠疫他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薛径师徒身边,既是做个打杂的帮工,亦能随杜明昭和薛径学医治鼠疫的方子。 王德旺的药方是薛径给开的,明太医再接过方子后,发觉王家父子需吃的药确实不同。 杜明昭为王洪才开的那副,其中止血的药材更为多。 而薛径给王德旺开的,偏向于润肺。 明太医飞快回到药房抓药熬煮,并将药汁带回一点点喂给王德旺。 这位王家少爷人是苏醒的,杜明昭取下针,他再喝药便轻松了许多,一整碗下肚,王德旺苦得想吐水。 “可不能啊,王少爷。” 杜明昭止住他的动作,“再苦你也得喝下去,没什么比你的性命来的更重。” 王德旺听进了她的话,红着眼眶点了下巴。 西街共有上十间小院,每座院子都关着三四个重病之人,薛径和杜明昭在医治了王家父子后,不敢停歇地又顺着巷子去往下一间院子。 王太医等人已先入内备好所需,然而等到师徒二人,吴太医却是一脸灰败地站在院中。 明太医大感不好,直问:“怎么了?” 吴太医哀痛地摇头,“没救了。”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 薛径入院就听到这么一句,他反道:“什么没救了?” 吴太医侧过身来,叹气道:“薛老,是这院里的一位病者,他病太重已是无力回天了。” 杜明昭闻言蹙起秀眉,她还未开口说话,王太医与林太医两人合力从屋中抬出一仰躺了无生息的男人,吴太医便又说道:“正是他了。” 薛径上前捉住了那人的手腕,探脉过后再后把了他的鼻息,最后他向杜明昭摇了摇头。 王太医道:“我们来的迟了,人已是去了。” 林太医则补道:“这西街的离世之人,我和王院正都会命人送去就此掩埋,有些扛不住的身带重病免不得就将鼠疫传给了旁人。” 这点杜明昭认同。 病逝无非是拖的时日太长,鼠疫突然转重无法医治,即使病者离世,身带的病菌仍旧存在。不早早埋葬,只会任由其通过空气传播。 明太医长叹一句:“我们早该请杜姑娘来的,但凡早几日,说不准……” 王太医和林太医都没接这句话,尤其是王太医,他面冷对林太医道:“将人送去给小方,你应知晓他。” “是,院正。” 林太医和吴太医两人接过那人的尸身,匆匆抬离了小院。 薛径长久沉默的面容终是涌起几分嘲弄,他语出惊人:“王院正领命治理鼠疫,原就是这般个治法。” 杜明昭凭着和薛径的相处,她了解薛径,知道若非碍身份之差,薛径就要说出“草菅人命”。 只是王太医乃是身负皇命,薛径到底给他留了一分颜面。 王太医亦是咬牙切齿被迫隐忍回道:“薛老应清楚有时候并非不愿治,而是无能为力。” 薛径背过手冷哼,算是回了王太医的话。他的衣袖落着褶皱,但腰背挺得笔直,薛径扭头和杜明昭道:“杜丫头,这院里既然有人已病逝,那么余下几间屋子的人病情不容等待,你我分别去一屋,快些医治。” “好,师父。” 薛径担忧的是有人病发,而院子还有三间屋子,共三位病者,恐怕这几人的病一样不容小觑。 万一又有哪一位来不及治? 薛径并不想眼睁睁看着有人在他跟前丧命。 杜明昭与薛径分开后,她进入了一间屋子,明太医紧随她身后,边走还边道:“王院正去了薛老那边,像是想帮一手。” “王院正与我师父一道应无事。”杜明昭想的却是她自己可招架不住王太医,还是薛径来治为好。 闲聊之后,杜明昭的注意力回到屋中的男人身上。 屋内有浓郁的血腥之气,明太医有所准备,他当即取来水盆,洗了帕子便为男子擦拭裸_露的肌肤。 明太医又说:“这院里的几位都是和王少爷差不多时候染上的鼠疫,没成想病情却十分霸道。” 杜明昭不语,她摸了男子的脉搏,病人已是虚弱到几近丧失神志。 她不再耽搁,掏出银针便在男人的胸腹穴位落针,本躺着的男子唇中再度呕出鲜血,血喷洒在他胸前的衣襟之上。 明太医手忙脚乱地擦血,不时还要去洗帕子再折返。 “别洗了,稍待给他换一身衣裳。” 杜明昭看得皱眉,直接说道:“这沾了血的都不能留,怕染病。” 明太医应道:“我立马拿去烧了。” 杜明昭这面小心摁住男人的肩,而明太医则拔下上袍,草率给他取来外衫裹住双臂,卷起脏衣裳便出了屋。 施针需得一刻钟,杜明昭净手在桌边坐等,明太医回屋时带着一碗药。 这是杜明昭开的方子。 两人在王洪才的屋中有过一回配合,这次更是默契地一人取针一人喂药,将重病的男人安顿好。 忙活半天,明太医舒了一大口气,他洗把手问杜明昭:“都好了?” 杜明昭换了盆清水洗干净银针,她收拾妥当后起身道:“去下一间屋吧。” 有重病之人的屋子不宜久留,时辰急迫,两人踏步去往隔壁,这里还有一位咳血的病人,情况不容乐观。 好在前头已有了经验,明太医拔腿便去熬药,杜明昭独自留在屋中为病者施针。 这样一番动作下来,半个时辰,两人医治了两位病者。 待杜明昭退离屋中时,恰逢薛径与王太医离屋,他们的面色都不多好看,王太医垂首眸光稍显阴沉,而薛径则是满脸冷然,杜明昭看出他颇为不耐。 “师父。”杜明昭唤了一声薛径,又小心瞥眼王太医。 她怀疑薛径和王太医在屋中发生了争执,以至于两人才刚看过一名染鼠疫的重病患者。 可薛径二话没说当即往外走,他背身喊杜明昭和明太医,“小明去查还有哪些重病不好治的,轻症暂且不着急,但重病今日定要全部看过。” 杜明昭听出薛径话里的气焰,她跟上薛径的背影,道:“师父,我也去。” 薛径刻意在院门前停住了脚,是想等杜明昭。 杜明昭来到薛径身侧,两人几欲并肩,但杜明昭落了半个身位在后,她用余光扫了眼身后的明太医与王太医,轻声问薛径,“师父,你与王院正有了口角?” “哼。”薛径被问起这个就来气,“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呢,说什么都不听劝,西街这些个人没被治死都是好的。” 杜明昭听此事这样严重,她不禁追问,“那我们可要告知太子殿下?” “告诉也无用,人家可是院正,我们师徒二人兴许随时会被贬出永阳城,但王院正可不会。”薛径压着嗓音,怨气难掩,“我只是让他莫要坚持错事,他还觉着我请辞离京,无道理压着他呢。” 杜明昭朱唇勾起一抹冷笑。 那王太医还真是一副死脑筋,都到了这个时候心中还未完全认服,怕是她和薛径将痊愈的病者摆到他面前,王太医都不会认是他们治好的。 杜明昭揉揉手背,道:“师父,我们做好自己的吧。” 薛径正有此意。 西街小巷之中,吴太医与林太医处理好已故之人而归,薛径便让二人和明太医一同清点西街病情最重的患者。 三人分头行动,薛径和杜明昭等在巷中。 一盏茶过后,三位太医带来了讯息,西街病情极重的共有五位,还有四位染上鼠疫的时日很久,尽管眼下不致命,但亦是患有潜在危险的一批。 杜明昭行走了几十步,来到重症区的小院。 吴太医道:“这里面的四人俱是下不来床的,先前我们便担忧几人会双眼发红、失去知觉,今日果真病发了。” 薛径一听周身更显冷意。 入西街不过两个时辰,薛径便满心对王太医的医术才能的质疑。他是真觉得不至于此,相当一部分病重的人,本可以在染上鼠疫的时候依靠吃药缓解病情。 可偏偏这些人在西街越治身体越差。 薛径还是和杜明昭一人治两位病人,他入屋前先口述了一张方子,命吴太医备好大锅的药,分给西街染鼠疫的全部之人一人一碗服用。 杜明昭领着明太医进了屋,登时一大股恶臭迎面扑来。 她戴着四张麻布缝制的口罩,可仍旧盖不住那股血腥与呕吐物混合的难闻。 “不好!” 明太医脸色聚变,大步冲到床边就摸了那人的脉。 杜明昭凝住鼻子,屏息片刻后也走来,她接过明太医手中的手腕,把脉。 只看了一会儿,杜明昭的心整个都提了起来。 无他,床上的病者身体太过虚弱,病气已入肺部,是大难临头之兆。 杜明昭当即便为他行针,可针头才扎入前胸的三个穴位,男人旋即疯狂咳嗽,血似抑制不住地从他唇中倾泻而出。 良久,他再不咳血,可嘴唇也无了动作。 “他……”明太医的手微微颤抖,他弹指到男子的鼻前,那处安静的发凉,他喊道:“杜姑娘。” 杜明昭止住施针的手,立即去摸男人的大动脉。 那里已经无了心跳。 人没了。 杜明昭的手坠到身侧,一股凉意从她的双脚蔓延至全身,她没能及时救回男人。 迟了一步。 杜明昭感到无尽的懊悔。 明太医望见呆愣住的杜明昭,他有心想安慰她,可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两人之间的缄默弥漫许久,还是明太医张开口道:“杜姑娘,此屋不便留,我们还是让衙役将人抬走,尽快去治旁人。” 杜明昭麻木地点点头,她拔针后去洗了手。 明太医奔出屋子喊人。 杜明昭甩甩脑袋,让思绪清醒些,复而再入隔壁屋中看诊。 …… 薛径与杜明昭在西街忙了一整日,待日头西落,夜幕降临,两人才乘车回到衙门。 杜明昭站立忙着看诊施针是连水都没喝一口,她累得只想回屋歇下困觉。 刚取下口罩,宋杞和步入她的屋中,唤了她的名字。 “昭昭。” 杜明昭清亮的杏眸投来的那刻,就着月色和昏黄的油灯,宋杞和清晰望到她白皙面庞因长时忙碌留下的勒痕。 与旁人不同,杜明昭和薛径需为重病之人施针,口罩戴的很厚,几乎是锢在脸上。 宋杞和的桃花眼划过一抹心疼,他的指尖碰碰杜明昭脸蛋的痕迹,他道:“若非王太医阻挠,你今日也不必这么辛苦。” 杜明昭无意识地用脸蹭了下他的手。 她叹了一口气,是极累的模样,连抬起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杞和自是一言不发,他伸臂便将她搂入怀中。 第130章 一百三十 “西街今日有四位病人不治而亡,你师父回了衙门后被太子传唤过去了。” 宋杞和的话语响在耳边,杜明昭疲倦不堪,她觉得自己张口都费力,便半靠在宋杞和的胸前。听她半晌不语,宋杞和干脆懒腰将她抱起,两人一同坐回床里。 杜明昭缓了口气,终是开口道:“那王院正呢?” 若只有薛径被喊去问罪,杜明昭只会觉着宋鸿信有失偏颇,对薛径不公。 宋杞和桃花眼一眯,他垂头捉了她的手腕,放在自己手中把玩,“你安心好了,王太医跑不掉的,那西街此前本就是他在管,今日还有四人病发离世,太子不怒才怪。” 杜明昭应和着点头,“期望永阳城的鼠疫能过去吧。” “昭昭对今日看诊的那些人有几分把握?”宋杞和没有陪同杜明昭前去西街巷中的每一座小院,他出了王家父子的院后,便候在西街巷口,“我听人说你和薛老几乎看遍了所有人。” “也不是全都看过诊。”杜明昭想要抬起酸疼的手腕,然而宋杞和看穿她的心思,他主动为她按捏,杜明昭便又说:“我和师父只看过最重的,光是施针就忙不赢,有几位病者病情重,明日我需早早再去西街为他行针。” “西街的还需吃药吗?” “当然。” “今日你和薛老留了药?” “是啊。” 杜明昭回道:“我留了三幅方子给明太医,今夜能对付,明日我和师父去时,再看病症如何,以开新的方子。”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宋杞和复而起身松开手,他弯了弯腰,好看的双眸锁在杜明昭的脸上,他压低声音哄道:“昭昭,先歇息吧。” 他想着明日杜明昭得早起,接下来的几日她都得在衙门与西街之间打转。 杜明昭晶晶亮的眼闪动几刹,她顿了下,问:“你不留下来?” “我,留在你这?” 宋杞和还当杜明昭是在调侃自己,他喉结滚吨了下,十分犹豫道:“昭昭,你可别折磨我了。” 杜明昭杏眸微微闭起,她累时眼皮都是耷拉的,或许是神志不太清楚,下意识有些依赖宋杞和。 看杜明昭没吭声,宋杞和又唤了她一声:“昭昭?” 再一低头,杜明昭的手轻轻捉住宋杞和的衣袖。 良久之后,她的眼睫眨动两下,有懵懂的神色在她眼中流转,她咕哝着问:“我好累,你真不和我一起睡吗?” 宋杞和被她无意识地撩拨弄得哭笑不得,可心中又是对这样的她万般不舍,最后只能在床边坐下,又搂住了她的腰,将人缓缓揽入怀中。 杜明昭像是梦呓,她的眼眸阖起,朱唇喃喃:“祈之,你住的院子离着我好远呐。” 衙门的客院并不多,还好女眷仅有杜明昭这么一位,柳氏平日夜晚会回县令府,孟伟便安置杜明昭住在西院。 而男眷所在是东院。 “男女之别,是得住天南地北。” 宋杞和凑过去用侧脸贴住她的,左手固定住杜明昭的头,以免她脖子歪倒折得疼痛。 杜明昭软趴趴地靠在他的手臂,边应他的话:“我们这样……谁会知晓我们已定了亲啊,连私下见面都得偷偷摸摸。” “让你委屈了。”宋杞和的桃花眼黯淡下来。 “我不觉着委屈。”杜明昭的手忽而摆了摆,她挪开身子一举倒在床里,声音愈发的转轻,“我只是太困了。” “那就睡吧。” 宋杞和亲手褪去杜明昭的外衫和靴子,又抱来被褥盖好在她身上,一切妥当之后,他俯身在杜明昭的额前印了一个吻,再不舍地起身。 如今住在衙门,两人在外人那儿等同于无亲密关系,宋杞和不可在杜明昭的屋中久留。 杜明昭又一心为永阳城的鼠疫忙碌,宋杞和期望她能因她所为而得到应有的回报。 绝非被嚼舌根。 他是不愿让杜明昭遭受闲言碎语的。 宋杞和收回桃花眼,待确定杜明昭已熟睡,他静悄悄地离开了她的屋子。 …… 杜明昭不知道宋鸿信与薛径和王太医说了何话,但翌日仅有她和薛径来了西街,却不见王太医人影。 进入重病之人院中的时候,薛径低声和杜明昭道:“昨夜太子是把王院正数落的颜面尽失,今日他恐怕没脸面过来。” 杜明昭猜想王太医不甘心当着薛径的面被训斥,最不想的见的怕也是她的师父。 不过王太医来与不来,并不妨碍师徒二人行针看诊。 两人刚要入屋,吴太医匆匆跑来阻断道:“薛老,杜姑娘,大事不妙,请你们二人快去一趟隔壁那院子。” 杜明昭立刻转身。 薛径则是追问:“怎么了?” “那赵二病情大变,我和明太医不敢乱动。”吴太医隐晦表示赵二有八成快要熬不住的意思。 杜明昭大步飞奔就去了隔壁的院子,明太医此刻正在屋门前打转,他迎上师徒俩,嘴里道:“薛老,杜姑娘,赵二嘴里的血吐个不停,你们看?” “我去。” 杜明昭先行入屋。 薛径紧随其后,而吴太医和明太医更是不敢放松警惕,两人也入了屋。 杜明昭把脉过后,掏出银针便为赵二施针,而薛径则在旁捉起男人的手腕又细细的把脉。 看过脉搏,薛径再扒开赵二的眼皮,他眼白发红,仰躺着时不时翻白眼,整个人早已失去了意识。 杜明昭满脑子的念头都是她必须救活此人,上回她行针才过半,那人便无了生息。 她不能重蹈覆辙。 可杂念徒生,越是思绪乱飞,手中的针愈发的不稳。 薛径瞅见杜明昭手指轻微地打颤,一根针差点就落歪穴位,他皱眉提声喊道:“杜丫头,冷静一些。” 杜明昭被打住胡乱的思忖,她偏头望薛径那儿看了一眼,而后薛径又是说:“不要想后果,这人还能救,手下不要停,行针便是。” 许是薛径的镇静感染了自己,杜明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将面上的口罩狠狠按压了一下,逐渐平复心境。 她落完了共十五枚针。 为赵二扎完针后,吴太医带回了薛径开的药,薛径给了他一个眼神,命他喂服赵二吃下,再又朝杜明昭道:“杜丫头,你来看看这第二幅药。” 赵二眼下吃的只是抑制病情的药,第二幅是为调养他的身体。 杜明昭接过药方,扫了一眼。 薛径招手,喊明太医过来:“小明也看一回。” 杜明昭看完递给明太医,后回薛径的话:“师父,我觉着方剂可再重些,赵二病情凶猛,太温和的药恐难起效。” “那就再加一味蜈蚣好了。”薛径随后点头。 杜明昭以为很好。 薛径改了下方子,遂交给明太医去抓药。 杜明昭的眸子再度落回赵二那面,吴太医喂他吃过药后,因有施针治疗,赵二已不再呕血,可药汁还是半吐半咽,弄脏了床榻的被褥。 “杜丫头。” 杜明昭听到身边很轻的叹息。 薛径环顾屋中说道:“这鼠疫易天授,光是隔绝这些病人和城中百姓不够啊,百姓的命是命,可他们的一样是。” 杜明昭能明白薛径的意思,他是在考虑重病之人的病发。 在西街的隔离属集中隔离,虽每人一个屋子,已尽量做到隔开防止人与人之间再传染疾病,可是环境之差,很难预防病人的病情恶化。 杜明昭跟着叹道:“我是想庭堂房屋洒扫光明,窗棂透气,奈何西街的情况如今还做不得。” “先将这些人稳住,之后我和孟大人谈谈,城中得尽快清扫鼠类。”薛径看得更远,“不然这鼠疫是止不住了。” “好。” “咳咳咳咳。” 赵二在床中猛咳,是恢复了几分神志,一刻钟已过,杜明昭取下银针,明太医连忙又喂服赵二吃下一碗新的药。 杜明昭把了赵二的脉搏,他的脉象终显平稳,并无性命之忧。 她狠狠地松气。 薛径见赵二已脱离险境,便带杜明昭去往另一间院子看诊。 在这时,有衙役朝着师徒两人走来,他身后竟还跟随一道华贵的身影,令在场的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众人拜道:“参见太子殿下。” 杜明昭大吃一惊,忙躬身低头,她没想到宋鸿信会亲自前来西街。 宋鸿信温声道:“都起来吧。” “殿下。”吴太医很是不认同,直言不讳道:“西街乃鼠疫重症之地,您怎好贸然进入西街?快快请回吧。” 众人谁不担忧宋鸿信的身体,若他有个好歹,这让众位大夫与衙役如何是好? 宋鸿信却是轻松回笑:“你们这些时日忙于治理鼠疫,孤只是窝在衙门寸步不离,实属不应该,西街是我早该来的,可被你等阻挠多回都未来成。” 吴太医不敢再开口了。 宋鸿信又是瞥眼身后垂首的王太医,嗓里发出冷哼,“孤亦有错,若非我不曾来到西街,西街的那些个染病的人,应还能再挺一挺。” 这回连杜明昭也听明白了,宋鸿信便是亲自到西街敲打众人,不可只唯王太医是从,而要更用心看诊治病。 当今太子宋鸿信亲临西街,还有谁敢造次? 能治好鼠疫的是杜明昭与薛径师徒二人,宋鸿信要见效,因此他命众人需全心治理鼠疫。 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 薛径应宋鸿信道:“殿下有心了,西街的重病之人我等定会尽全力医治,请殿下安心。” 杜明昭与薛径站在一起,两人同朝宋鸿信拜礼。 宋鸿信笑眼投向两人,扬手就道:“有劳薛老和杜姑娘,方才孤见你们从院里走出,可是孤打搅你们行医了?” 明太医接道:“太子殿下,薛老和杜姑娘忙于施针,今日仍有几位病人等两人过去。” “好,你们先去吧。” 吴太医回身还是那句:“殿下留步。” “孤不去了。” 宋鸿信最终还是没跟几个人入院,而是留在了西街巷子之中。 杜明昭今日手头共有五位需扎针的病者,她从这间院子去到那间,只为赶在日落之前给所有人治过一回,以保治疗成效。 病情最重的那几位是杜明昭的重点观察对象,她还让明太医平日多留心几分,切忌若有人再突发吐血,定要及时喊她过去。 就这么整整三日的行针治疗,病重的患者终于平稳。 咳血止住的那一刻,杜明昭悬着的心落了回来。 鼠疫轻症通常会伴有类似感冒发烧咳嗽等症状,但无论何种病,一旦沾上了“血”这个字,那么病情就不会太轻。 杜明昭施针也是为让西街染鼠疫病重的那些人暂且止住呕血,方可进一步治疗吃药。 第四日杜明昭没去西街,她在衙门的屋中自顾自写方子,写了一整日。 待日落薛径归来,杜明昭特地去前院寻到了薛径。 “师父。” 薛径刚从书房走出,见杜明昭便候在院外,像是有急事,他忙过去追问道:“杜丫头,怎么了?” “师父,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杜明昭将手中的十几张方子都递了过去,“这是我记下的制药丸的药方,我想鼠疫在西街最重,而城中又半个月不能安宁,是得找个法子去去病气。” 薛径却是一声:“哦?” 他示意杜明昭继续说。 杜明昭说出自己的见解:“西街的病人不好挪动地方,可长久居住在西街,即使我们喂药调养,那些人的病都会好的极慢。师父应记得,芳香化浊亦可避瘟,我才想我们可以做些药丸香囊放置在西街的每一处院子,先让西街整个去除鼠疫之气。” “所以你写了这些辟温方?” “是。” 杜明昭垂头静候薛径的回应,然薛径哈哈一笑,复而拍拍她的肩膀,很是赞誉道:“还是杜丫头机灵,为师竟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样方子。” “那师父……”杜明昭一听薛径的认可的,当下欣喜,“我们就这么做吧?” 薛径捋着胡子,“不错,你留在衙门制药,西街那面我已经看过,没几个还需施针的。太医院那几位只管喂药安顿好人便好,无需你再去。” 杜明昭笑应:“好。” 这辟温方杜明昭写了十五种方子,之所以药方多还是因着用途大不相同。她所提及的芳香和药丸,分别是用作熏香点燃,还有携带身上以吞服食用,另外的那些有佩戴香囊的配方,涂抹的药膏以及洗浴洒入木桶的药粉。 杜明昭要的是净化整个西街的大环境,只有西街鼠疫褪去,隔离在此地的患者才能痊愈。 而和药方同时得做的,还有除鼠清扫。 杜明昭用了五日备下一大桶的辟温方,这五日之中西街那面没有动作,大清扫着急不得,病人病情不够稳定,西街便不能动。 辟温方杜明昭使唤衙役们送去了西街,分发给明太医等几位太医,一间院子会分得四种,太医们归整后将药分下去送至每一位病人手中。 杜明昭和薛径则走过一间间小院,复诊巡视每位病人的病情。 所有的院子皆看完,杜明昭扭头与薛径道:“师父,可以做了。” 薛径颔首应和道:“我看他们无一人病情极危。” 西街如今性命无忧的病人共四十来人,待确认了身染鼠疫的众人病症在控制之下,杜明昭便将巷中巡视的衙役们聚集起来。 “孟大人先前说有事可拜托你们,这两日我确实需要你们相助。” 杜明昭杏眸澄澈,她的半张脸有口罩罩住,可仍能窥见她面容的柔和。 衙役们应声道:“请杜姑娘直说。” 他们自然遵循孟伟之言,听杜明昭的吩咐。 杜明昭问;“你们之中可有人会捉老鼠?” 衙役们被问得发蒙。 “老鼠?” “杜姑娘问这事儿做何?” “鼠疫不是因老鼠而起的吗?” “是,鼠类是永阳城鼠疫的罪魁祸首。”杜明昭缓缓作解释,“西街病者的病情迟迟不见好,就和老鼠有莫大的干系,我需要你们进入每一间院子,先将屋中、院子的老鼠捉个干净,再做清扫。” 衙役们俱未开口,神色依稀有难言之隐。 有一位衙役主动问:“可杜姑娘,那院中不是仍有太医在医治病人,我等不好入院妨碍太医吧?” 可以说他问的乃是众人的心里话,当即掀起一连番的附和声。 杜明昭回道:“无碍,眼下西街的病人无需担忧,你们可随时入院。” 衙役就回:“是这样吗?” “嗯,是。”杜明昭见衙役们最是忧心恐惊扰病人,因此她反复道:“我请你们除老鼠,也是为让病人好的更快,咱们西街才能尽快解封,还城中一个安宁。” “好!” 衙役们听还有这样的好事,西街安则永阳城安,立刻表态愿意除鼠。 巷中留守的衙役戴好口罩,一个个持刀分批进入小院。 杜明昭凝望一干人等高大的背影,忍俊不禁。 不知道还以为是要上前线呢,谁知是为与鼠大战。 薛径走来杜明昭身侧,他喊杜明昭道:“杜丫头,我们去把屋中那些沾病气的物什给丢了。” “是,师父。” 西街的大清扫,在这一日经由杜明昭和薛径的手拂开。 …… 衙门里,孟伟再度回到书房时,此刻宋鸿信正坐在书桌等他带来的信。 孟伟扫过一眼宋鸿信旁边的桌子,桌上还有半干的墨砚,与几张要落笔却没能写下字的纸张,隐约还能瞥见一张明黄的信。他心中瞬间明了,宋鸿信如此急切,是和京城脱不开干系。 宋鸿信急着要回递朝廷。 孟伟便道:“太子殿下,自打杜姑娘和薛老留在西街,那面的病情日渐稳定了,衙役回禀道杜姑娘还带人给每处院子都配了熏香,再彻彻底底的清扫一番,是为祛除鼠疫病气。” 宋鸿信对杜明昭自然信心十足,他又问:“那病人的病情?” “是在转安。”孟伟大半个月苦愁阴云,在得到好消息之时终是抹去了愁思,绽出了笑意,“杜姑娘说至多十日,西街的人方能痊愈,可送回各家。” “好,这可真是太好了!” 宋鸿信激动之下拍桌而起,他按捺不住想要奔去西街的心,可孟伟拦住宋鸿信道:“殿下还是先留在衙门吧。” “怎么,西街那边都无需担忧了,孤还去不得?”宋鸿信皱眉不快,“杜姑娘做的这样好,孤要当面夸她。” 孟伟余光瞥眼信纸,“殿下不是着急写信吗?” “孟大人。”宋鸿信的眸子微眯,他唇边带笑,但气势迫人,“这里做主的究竟是孤,还是孟大人?” 孟伟吓得躬身,“当然是殿下。” “行了,饶你一回。”宋鸿信摆摆手,没作在意,“孤知道你一心为永阳城,盼着朝廷早些安心。” “是是是,下官心中所想便是如此。”孟伟道。 宋鸿信便又说回先前的那事,问他:“杜姑娘命衙役们在西街捉鼠,等西街平安,那么永阳城呢?” “杜姑娘的意思是,城中同样得驱鼠。” 杜明昭和薛径早告知过孟伟,这鼠疫源头的鼠类在永阳城数量过盛,只能人抓捕驱赶。将这源头被掐断,永阳城才好复宁。 于是衙役们在西街抓了五日鼠后,孟伟又派遣衙门几乎全部的衙役上街,到大街小巷捕鼠。 他道誓必不能放过城中脏乱之地的任何一只鼠类。 而各家府邸官府不能硬闯,孟伟便走往各家府门,一家家敲门叮嘱。 这场轰轰烈烈的捕鼠行动持续了半个月。 在杜明昭的药丸全部用完的那一日,宋杞和来到西院见她。 “昭昭。” 杜明昭的屋子向来没有丫鬟伺候,孟伟有意配几位服侍她,都被杜明昭婉拒。 因此宋杞和才能如此顺利地入她的屋。 杜明昭回眸,宋杞和那双桃花眼顿时亮起,他大步走来,抬手便将杜明昭一把抱举过头顶。 “哎呀。” 杜明昭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她的双手无处着点,只能落在宋杞和的肩头。 她想落脚,奈何宋杞和抱着她不撒手,她只能埋怨:“你把我抱这么高做什么?” “我是高兴啊!” 两人的姿势以至宋杞和还需微仰头,他还说:“我的昭昭这样厉害,医治西街的病人,这么些天下来,竟无一人再染病。” “好了?”杜明昭闻言喜笑颜开,“有点出乎我预料,我还想着再备一些药丸送过去。” “已经足够,西街那面的人病已痊愈,你可以完全安心。”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 宋杞和的桃花眼荡开浅浅的笑意,他道:“这一个月来,辛苦你了。” 杜明昭确实为忙治理鼠疫而感到疲惫,但这是她本应该做的,并且她乐意让永阳城的鼠疫早日退去,城中万家恢复寻常日子。 因此在双脚落地后,杜明昭反手抬起,她碰了下宋杞和的脸,绽笑道:“不辛苦,永阳城早日好,我们方可返京呢。” “你和杜叔婶子分别近月,他们兴许担心你不行。”宋杞和眼眸幽暗一刹,他还说:“待回京之后,我得亲自上门向杜叔婶子请罪了。” 杜明昭瞥他,眼尾闪动调笑,“你知道就好。” 她可是给爹娘写信中提到她来永阳城全然是因为宋杞和,这地又是鼠疫之城,杜黎和何氏哪能放得下心? 宋杞和是杜家的女婿不错,可再怎么说两人都还未结亲,他是比不了杜明昭在爹娘心中的地位。 “我爹娘才是觉得你连累了我。”杜明昭的手指戳戳宋杞和的,她想到杜黎信中所说,忍不住笑出声,“他们还抱怨过我是为你来的永阳城,若是早知道这里闹鼠疫,我娘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来。” “所以咱们要尽快回去了。” 宋杞和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不好再让杜叔和婶子等得着急。” 杜明昭心头一跳,她杏眸怔松愣住,总觉得宋杞和有言外之意。 然而宋杞和没继续往下说,而是用指尖抚摸她脸颊被口罩勒出的痕迹,这里因杜明昭每日都需戴着,她的肌肤又过于脆弱,红痕相当之深。 “涂药也不好?”宋杞和问的是他托应庚从北地买回的药膏,“以往你用,不是那些痕迹都好消掉的吗?” 杜明昭似懂非懂地摸摸脸,她不甚在意道:“没事儿,过几日它会自己消。” 宋杞和还要再说,杜明昭直接摁住他的唇,她道:“别忘了我们还不能懈怠,之后的几日还得在城中戴好面罩。” 尽管西街的鼠疫警报已经解除,但这不代表永阳城便可以就此解封。 西街染上鼠疫的众人还需留在屋中留察几日,待他们再未出现咳嗽或流鼻涕等症状,再送回各家。 在这几日之中,官府的人则巡视城中是否还有染上鼠疫的人,以免再传给他人。 这是杜明昭说还要戴口罩的原因。 翌日清早,杜明昭正要乘车去往西街,却见孟伟亦坐上马车与她一道前行。 衙役们听从杜明昭的嘱咐没有褪去口罩,待到西街之后,杜明昭下车见到孟伟正与巷口的两位衙役交谈。 言语有让几人回衙门的意思。 杜明昭眉头一皱,上前劝阻道:“孟大人,今日便撤离人手怕是不妥,西街这面我看这几日我都得再来复诊,不如让他们三日后再离开吧?” “杜姑娘觉着这样更稳妥?” “是。” 孟伟沉思片刻,“好,那依你所言。” 杜明昭再睨他一眼,孟伟面容挂着的急迫再明显不过,她便又道:“孟大人可是着急开城门吧?” 孟伟闻言抬起头,双眼一亮:“杜姑娘,你知道?这永阳城城门关了一个多月,城外的人等得难耐,本官心中更是过意不去啊,这才会十足着急。” “孟大人稍安勿躁。” 孟伟到嘴边的“实在等不及”,被杜明昭的话打断:“城里无人染病,再开城的时候岂不是百姓更心安些?” “是这么个理。”孟伟心底的那股焦灼却没能因此压下去,他反问道:“杜姑娘可否给个日子,让本官心中有数。” 杜明昭思索了一番,孟伟等的脚下频频点地,她才开口道:“至多十日。” “行。” 孟伟得了杜明昭的承诺,便允她十日留在西街观察复诊。这期间的每一日杜明昭都会例行走往每间院子,确保西街的人鼠疫已去。 五日的复诊下来,杜明昭给了孟伟一个确定的答复。 西街的人可以放行回府了。 这于孟伟还有宋鸿信,都是一个天大的好事,两人迫切等待这一天已是太久。 杜明昭和薛径,以及太医院几位太医送行病人的这日,孟伟、宋鸿信与宋杞和乘车亦来了西街。 在西街巷口,几人分列两面,杜明昭戴好口罩,迎着晨曦面朝宋杞和弯了弯眼。她站得地方恰好在墙边,有半道阴影透过内墙的枝桠,静落在她恬静的面上。 杜明昭的脸半明半暗,可那双笑眼却是朝着宋杞和的。 宋杞和早便留意到她投来的莞尔,他的桃花眼与杜明昭的眼眸对视一刹,两人在众人不经意间结束了暗地的对话。 王太医等先向宋鸿信行了礼,宋鸿信冷淡地拂袖之后,看向杜明昭与薛径道:“薛老,杜姑娘,西街的人还余下几人?” 杜明昭抢先答:“回太子殿下,已送离二十位。” 就在几人的谈话之间,仍有衙役走走出出小院,不时领着原住在西街的病人而出,永阳城的百姓见到孟伟和宋鸿信,吓得满脸惨白不知所措。 眼看那人要跪地磕头,宋鸿信连忙抬手,“不必多礼了,你身体刚愈,先回去好生歇着。” 男人支支吾吾,孟伟好意提道:“还不快谢过太子殿下。” “是,是,多谢太子殿下。”男人拜谢了宋鸿信,在众人意外之外转头又向杜明昭这面躬身拜了拜,“这段时日多谢杜姑娘和薛大夫的医治,小人在这里谢过两位神医。” 薛径将男人扶起,“能治好你们,我们亦感到高兴。” 男人还想再多谢几回,一次致谢不能表全他内心的全部心意,但杜明昭没给他这个机会,她笑道:“李叔先回去吧,西街还有病人要离开,虽说鼠疫已去,可仍得留心呐!” “好。” 李有康与西街的太医大夫还有衙役等告了别。 因宋鸿信和宋杞和周身的气度非凡,但凡从西街离开的病人都下意识地朝两人低头拜礼,等衙役一一送走病人,余下的只有最后一间院子的王洪才与王德旺父子。 父子俩跟在衙役身后走来,宋鸿信眯眼一瞧,问孟伟道:“那二位就是王家父子?” 孟伟答:“是。” 宋鸿信自然没忘,王洪才的病情巨变几欲令杜明昭被蒙上冤情,那时薛径还没入城,因而王洪才父子好全,全是杜明昭一个人的功劳。 想来王家父子心中定明了。 果不其然,如宋鸿信所料,王洪才见到杜明昭正站立于巷口,大步上前,二话不说就是朝地跪了下去。 王德旺看见父亲跪在恩人面前,他忙不迭也随后跪下。 “多谢杜姑娘大恩大德!” “是杜姑娘救了我们父子的性命。” 王家父子齐齐磕了三个响头,杜明昭有心想拦住,奈何父子俩动作更快,不等她反应,大有一副今日誓必要将道谢磕完的作态,王洪才还说:“若非杜姑娘,我应已升了天,这条命是杜姑娘给的啊!别说三个头了,再多几个头我都是该的。” “可做不得,快快起来!” 杜明昭满脸洋溢出为难,她拦不住,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去宋杞和那边,宋杞和当即张口喊道:“先起来吧,你们的心意杜姑娘收下了。” 王洪才认不得宋杞和,但从他站在孟伟身侧,并且越过孟伟发话就可看出,此人身份定不一般。 于是王洪才没敢造次,他和儿子王德旺从地上起身,两人又向孟伟等人行礼。 孟伟叹道:“王老爷啊,你说你听我相劝多好,那时候我便让你待在府上,倒也不至于还走一趟鬼门关。” “是,是我的错。” 王洪才羞愧垂首,他终于打心底的难安,“当初若不是我执意要入西街见德旺,我应该……” 王德旺搀扶住王洪才,在边喊了一声:“爹。” 王洪才拍拍王德旺的手,再度望向杜明昭,“多亏有杜姑娘和薛大夫在,我们才能平安无事。” “是啊,平安就好。”孟伟万分庆幸,王家的这位算是西街之中家境最好的,因此他格外留意王洪才,“好了,你们回王府吧,家里人等了一个月早该等急了。” 王家父子上了马车后,西街之中的病人皆被送离,起初杜明昭未入西街之前,在太医院的手中共有数十位病人因鼠疫离世,这些人后被葬在了西街外的一片荒凉的土地。 整个西街再无病人,空荡荡地分外寂静。 宋鸿信带领众人来到了埋葬重病之人的空地,他离府前命衙役备好了纸钱,扬手就道:“烧了吧。” 宋杞和吩咐衙役们点火烧纸。 算是给地下安息的亡魂一些慰藉。 宋鸿信温和的眼因凝视燃起雄赳赳的火苗,一经回忆起太医院的固执己见,宋鸿信的火气便涌上心头。 “王院正。” 宋鸿信轻飘飘地喊了王太医,太医院的几人俱是一抖,而后他还说:“永阳城鼠疫如今已平复,孤可以谅你一回。待回京之后,孤会如实禀报父皇,将这永阳城之功全数归于杜姑娘薛老师徒。” 他说这话便是要王太医不得起反心。 归京上书朝廷,宋鸿信打算将功劳记在杜明昭和薛径的头上,而太医院,则无功无过。 无过是以太医院开药抓药,安顿病人抹去先前王太医等人待杜明昭的偏见。 而无功却是宋鸿信对太医院的责罚。 杜明昭十分好奇王太医内心可受到打击,她侧目而望,只见春时的朗朗日光之下,王太医的脸色宛如蒙上一层暴雨。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 “诶,你听说了吗,永阳城允人上街了?” “像是孟大人带衙役下的话?” “我昨儿也听见了,是没错的吧?” 永阳城中一条巷子里的几户人家推开一丝门缝,对隔空交谈仍有警惕,生怕踏出家门又不小心染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鼠疫。 闹了一个多月的鼠疫灾难,庆幸有了重见日光的一日。 只是几个人不能肯定,若听岔了或是臆想,贸然离家上街被官府的人抓到,免不得就要被抓去牢房吃吃牢饭。 就在这时,巷中一户人家敞开大门,里面的壮汉大步走出,扫过几家的门缝就道:“你们悄咪咪说什么呢?都开了门了还怕作甚?” “吴家的,你是真敢啊。” “我们是谨慎行事。” 被唤作吴波的男子摇了摇头,才是无奈的很:“可别掩耳盗铃啊,永阳城如今已是安宁,孟大人解除了禁令,你们糊弄我可没用,我是清清楚楚听到了孟大人亲口所说。” “真的解除了!” “好啊,今儿我就上街采办,家中成天吃腌白菜,可真是为难我啊!” “我也要去。” 巷子里的各家房门皆被推开,众人在解除禁令之后,一窝蜂地开了门,肆无忌惮地畅快攀谈。 只是片刻,街道便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 无法,永阳城被关城门已是太久,这一日是宋鸿信允许城门大开,放城外之人入城的日子。 城内的店铺更是陆续重开生意,有的闭门过久,还抬了木梯,将牌匾之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小商贩们不甘示弱,尽管有一个多月被勒令待在屋中,但并不妨碍永阳城的众人重操旧业,持回新的摊面。 官府衙门。 杜明昭正在绣娘们身边帮着收拾麻布,开城门之前的几日,因她有意返京,而永阳城的鼠疫才刚褪去,未免再度爆发,她命绣娘们将余下的布匹全部制成面罩,留在官府以备不时之需。 这里的面罩亦是堆积了足有三四箱。 柳氏自屋外踏入,她喊了一声杜明昭的名字。 杜明昭回过头,柳氏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去外室,她便轻笑跟过去,道:“夫人。” 柳氏拿起外室隔间桌上的木箱,她掀开箱笼盛给杜明昭看,边说:“我上衙门的时候正巧看见王家的夫人在衙门门前徘徊,一问才知道她是想见你一面道声谢谢,然而你不得空,我便代她将物什交给你。” 王家父子全因杜明昭而痊愈,无一人有性命之危,南氏从起初记到病愈,她记住了杜明昭的长相,虽说无人告诉她杜明昭确切的名讳,但南氏相信只要她一提“女大夫”,官府的人自然会知晓。 那日在西街被杜明昭劝回府,南氏辗转反侧,她的夫君和儿子都染了病被关在西街,为此她根本不能寐。 可孟大人命衙役每日在街上巡视,便是不允任何人再外出。 南氏也就无法再来西街。 她焦灼地留府等候,直到鼠疫退去,王家父子归家,那一刻南氏喜极而泣。 南氏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杜明昭才好,王洪才跑来官府几回,想要献礼可都被孟大人赶了回去。 王家过意不去,南氏便再度前来衙门,终于她遇到了县令夫人柳氏。 柳氏还说:“王夫人话里恳切,为的便是让你一定要收下。” 杜明昭眼望箱笼里满满当当的精致布匹与珠宝首饰,她摆手就推回去,“夫人,这如何使得。” 王家备的盛礼考量到杜明昭是个姑娘家,因此南氏特地搜罗了永阳城盛产的水烟纱,还有当地色彩明亮的黄色宝珠,用以制成衣裳与头饰。 箱中不仅有布匹,还有新绣成的衣衫,琳琅满目,晃花了杜明昭的眼。 杜明昭不愿收,但柳氏却劝她道:“杜姑娘,你是永阳城治理鼠疫的功臣,只是一箱子的布料又有何的?要是送你金银财宝显得土气、不好,王家也是打心底的道谢呢,你就收下吧。” “可我本就是盼着鼠疫能退。”杜明昭还在犹豫。 柳氏为她做了主,她扣好箱笼盖子,招来随身侍女便道:“你把箱子抬去杜姑娘的马车里,她走时一并拉走。” 丫鬟应了是。 杜明昭哭笑不得,“夫人,你连我离开的马车都安置好了?” 柳氏笑着牵起她的手道:“这可是大人吩咐的,你与殿下几人同行离京,我们永阳城得盛情送你们离开。” 当日杜明昭便明白了柳氏的用意,宋鸿信与宋杞和两人皇命在身,永阳城既已平定,一行人当即打算返京,不在城中继续停留。 杜明昭的行李不多,只是王家送来的箱子占了大半的地方,而薛径更是仅有一个小布包,师徒二人搭乘同一辆马车。 孟伟一路坐车,护送几个人到城门口。 眼看两位殿下与杜明昭等人都要离城,孟伟下了马车躬身一拜道:“下官代城中百姓谢过两位殿下以及治理鼠疫的大夫们。”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便有高呼与奔袭而来的脚步,多位城民蜂拥而至,齐刷刷挤在了马车两尺开外。 百姓们清楚马车之中坐着的有当今太子,他们不敢冲撞了皇室。 可是今日几人就要离开永阳城,许多人仍记着城中鼠疫能够平息,全因有马车之中坐着的人。 尤其,是那位杜姑娘。 一位男子直直跪下,他一跪,连带身后的百姓们更是跪了一地,宋鸿信听到响动,撩帘一瞧,他的眉蹙起,直看孟伟。 “孟大人。”宋鸿信以为他告诉过孟伟,几个人的离城不想惊动百姓。 孟伟都看傻眼了,他不知所措道:“殿下,下官真未做任何事……” 而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齐齐的叩谢所遮盖,百姓们自发地感恩鼠疫被平乱,感谢大夫们倾心救治,那些已走在悬崖陡峭边的人能保住性命。 “杜姑娘的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多谢杜姑娘和薛老。” “杜姑娘菩萨降世,救济我们永阳城,是天佑永阳城啊!” 百姓的声音之大引得杜明昭探出头往人群瞧看了一眼,她那张温婉的脸一露出,底下的欢呼声更胜。 “祝杜姑娘一路顺风,万事顺遂!” “杜姑娘的福泽定能庇佑天下。” 全数的美好祝福杜明昭都浅笑收下,这是永阳城百姓的真心实意。 到最后百姓不忘还得拜谢太子,补上了一句,“草民等恭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岁。” 宋鸿信朝车外扬了下手,示意他们将要启程了。 孟伟跟道:“祝两位殿下路途平安。” 宋鸿信坐回马车,温笑看身侧的宋杞和,他调侃道:“祈之,你瞧永阳城里的百姓,我还是沾了杜姑娘的光呢。” 宋杞和的桃花眼轻轻瞥来,他不言不语,但唇边的笑却是因杜明昭而起。 谁让他就是爱听外人对杜明昭的赞誉呢? 永阳城城门一开,马车终是徐徐而出,孟伟不再前行,目送一行人离去。 …… 奔赴永阳城时杜明昭走的匆忙,一路上整整三日几乎没有停歇,而返京因要照顾到两位殿下的身体,一行人不得不放慢行走脚步。 待快入漳州之前,杜明昭趁着马车在客栈停靠,悄悄换了一身衣裳。 她不想回到杜家,被杜黎和何氏看见满脸倦容的自己和脏兮兮的衣裙。 杜明昭还问薛径道:“师父与我一同回杜家吗?” 薛径笑得慈爱:“当然。” 在客栈稍作歇息,一行人又踏上了归京的路途。 待到晚霞染尽天边,杜明昭回到了京城。 宋鸿信与宋杞和在此与杜明昭师徒二人分道扬镳,因身带官职,两人回京后不得停脚,需即刻入宫上书,回述永阳城鼠疫之事。 而陛下更是会传唤太医院,不必入宫的仅有杜明昭和薛径师徒,两人便径直回了杜家。 归京时已是六月,初夏的傍晚夜风夹杂着暖意,马车在杜家门前停下,应庚搀扶杜明昭与薛径下了马车。 时隔一个多月,杜明昭凝望这座宅院的时候,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杜明昭推开门,喊了声:“爹,娘!” 柳叶恰好就在院中,她见是杜明昭回来,惊是双眼瞪圆,迫不及待高喊:“娘子,老爷,是小姐和薛大夫!” “昭昭?” 何氏听到动静立刻奔出厨房,她手上还有湿答答的水不断低落。 杜明昭杏眸弯弯,笑脸看何氏:“娘,我和师父回来了。” 何氏不可思议地看了杜明昭好一会儿,待确实真是杜明昭,她双手连忙在衣袖上擦擦,冲过来一把便抱住了杜明昭。 “昭昭,你真回来了!”何氏抱得杜明昭很紧。 这亦是母女俩第一回 分别这样的久。 杜黎从书房赶出来见到的便是何氏搂着杜明昭不撒手,声音还有几分哽咽的模样,杜明昭正拍着何氏的手臂言笑,眼眸轻轻对上了杜黎的。 杜明昭就着被何氏抱的姿势,喊他:“爹。” 霎时间,杜黎的眼也微微泛红,“好,平安回来了就好啊。” 薛径便跟在杜明昭身后,何氏来不及留心薛径,但杜黎却不能作忽视,他转头向薛径道:“多谢薛老前去永阳城,还一路护着昭昭归来。”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 何氏抱了杜明昭好一会儿,后撒手往她身后看了几眼,待只瞧见薛径,她疑惑道:“昭昭,你和薛老返京,怎么小宋没跟着?” 杜黎闻言投来眼,“是啊,小宋不是在永阳城?” 杜明昭和薛径互相交换了眼神,薛径似笑非笑,意思让杜明昭自个儿来说,她头皮发麻,只好当着杜黎和何氏的面,扯谎道:“过两日他便回来。” “小宋这些日子都忙什么啊,整日瞧不见他人。” 何氏虽为丈母娘,即使再看中宋杞和,这会儿也是起了疑心。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会乐意自家的未来女婿见不着面,还不知晓去处。 令人放心不下。 “他没事的,娘别担心他了!” 杜明昭挽住何氏的手臂,撒娇道:“娘,我赶了几日的路才回家,你是不知道我在永阳城治理鼠疫,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的,你看看我,人都瘦了。” 何氏一听杜明昭还遭罪了,当下满心都是心疼,她细细把杜明昭打量一番,嘴里不住是疼惜,“你真是瘦了不少,回了家可得好好养养。” “孩她娘,你不是炖了排骨的吗?薛老上了咱家,今日午膳可得准备一顿。”杜黎如此道。 何氏自然应好。 先前薛径从菏州来到京城,他入杜家见到的是杜黎与何氏,不曾见杜明昭,也因此并未在杜家久留。而这回薛径与杜明昭同回京,薛径人是不会再离开的。 何氏欢欢喜喜地回了厨房备饭。 杜黎回屋取来了几样东西,他分别呈给杜明昭看,“昭昭,菏州的泰平堂给你寄来了信。” 杜明昭拿起书信,是何掌柜这几个月攒下的银票。 何掌柜是怕杜家一家三口在京中没得钱用,当溪川县的医馆一赚到银子,便立马往京城送。 今年抚平村的药田春播早,郑婶子带人在三月便开耕种药材,六月一到,已有一批药材长好制成药丸。 这送到北地的药当然也净赚几百两。 杜明昭见菏州送来的全是银票,心中顿时心花怒放,她笑道:“我在永阳城忙于鼠疫,谁成想溪川县那面倒是不住的进账,好啊!” 她就是喜欢这种坐享其成的感觉。 杜黎瞅见杜明昭手中的几张银票,没说别的,只是眼里透出几分为杜明昭而感到的骄傲。 杜明昭将钱收好,边问杜黎与薛径,“爹,师父,你们手头可还有足够的银子花?” 薛径直接回道:“我可不要你的银子。” 不说薛径曾经乃是京中院正,手中积蓄攒下不少,就说走往各地,行医看诊的这些年,他亦赚了些钱的。 而杜黎则摇了摇头道:“昭昭,你离京之前给了你娘两张百两银票,咱们都还未用完呢,哪要的了更多。” “那就好。” 杜明昭又命柳叶将永阳城带回的箱笼收好,扭头和杜黎道:“我花不着几个钱,可爹用钱的地方还多呢。” 薛径幽幽冒出一句,“离着会试的日子是近了。” “是啊,石大人才说我得更发奋地背书。” “他说的不会错的。” 薛径知晓如今杜黎正受授于石府,因而他期望杜黎能在今年的会试一飞冲天。 杜黎忽而想起一件要事,忙和杜明昭道:“昭昭,说起来你走后有一户人家曾上门来问过你。” “什么?”杜明昭不明白。 “柳叶说是容家的人,先前那位嬷嬷是见过柳叶的,记得她的模样。”杜黎边回忆边说,“不过柳叶一说你已离了京,她便告辞离开。” “容家?”薛径没记错的话,是京城的那个容家,“容国公府啊。” 杜明昭被他一提,想起了容熙华与容芳华,她蹙眉问:“容家的两位小姐要见我?” “这我就不清楚了。”杜黎不了解实情,当时仅有柳叶见过面,“后来她们还来过两回,最近的那一回还是三日之前。” “罢了,若是这样,她们定还会再上咱家的。” 杜明昭想不通容家来意便抛之脑后。 恰好何氏烧好饭菜,她将一盆喷香的排骨藕汤端上桌,望见几个人仍在交谈,打断道:“有啥话饭后再说,不好饿着肚子。” 今日是杜明昭与薛径归京的重逢之日,因而何氏备下丰盛的一餐。 虽未预料到两人是这一日归来,但何氏庆幸自己昨日上街瞧到新鲜的仔鱼,便多买了一捧,今日刚好能炸成小煎鱼来吃。 杜明昭可是喜欢吃炸小鱼,她欢喜地杏眸弯成月,“娘,我就要吃这个。” 何氏干脆把煎鱼放到了她的跟前。 “没人和你抢,慢些吃。” …… 薛径当夜没留在杜家过夜,只因杜家这座小院实在没多的屋子,家中有柳叶和应庚留宿,薛径若留下,只能睡在两人之中的屋子,那屋子属于偏房,实在不适合招待客人。 因此薛径提出留宿他地的时候,杜黎和何氏感到愧疚,却无阻拦之意。 不过薛径的安身之所宋杞和早已安置好,便是他名下的一间房产,那座小院眼下无人居住,正好薛径喜欢清静,便独自住在了那地。 杜明昭留在家休养了三日后,容家再度派人找上了门。 这回不等柳叶喊人,杜明昭听见院外的说话声,她大步走到院子门边,提声问院外的人,“容家小姐寻我何事?” 前来杜家的人过于眼熟,是上回领杜明昭去往镇国公府的严嬷嬷,她喜悦露笑道:“杜姑娘竟是回京了?我家小姐可盼你的紧。” 杜明昭的秀眉一挑,她有些受宠若惊。 能得容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惦记,该说是她的荣幸吗? 想到离京之前那位容大小姐与宋杞和闹得沸沸扬扬的婚约事端,全因永阳城鼠疫而推迟,可眼下宋杞和与宋鸿信返京,那么不日之后他的亲事又要被提上日程了吧? 一瞬间,杜明昭感到很是下头。 她的笑意凝固,话语显得冷淡,“嬷嬷,有事说事吧。” 严嬷嬷弄不懂杜明昭的态度为何这般,但她没多想,回道:“此前我们小姐受邀在东宫做客,得以从良娣口中听得了一样玉肌膏。太子都常夸良娣芙蓉玉肌,我们小姐便问良娣娘娘是从何买到的药膏,这么一打听,良娣说起了杜姑娘你。” 事情原委是这么一回事,杜明昭微微讶然。 “良娣娘娘还用着我做的玉肌膏呢?” “还真是杜姑娘的手笔?”严嬷嬷大为吃惊,兴许是稍有些看不起眼杜明昭的出身,待这一刻才折服,“杜姑娘与良娣娘娘是故交啊。” “我们都来自菏州的溪川县。” “莫怪良娣娘娘十分看重杜姑娘。”严嬷嬷笑了声,“自打那一回摆宴,京中算是明晓了有这么一位神秘的杜姑娘,但无人知道你住在哪地,我们小姐才着急要见杜姑娘呢!” 原来是容熙华与容芳华在东宫遇见了施盈盈,而施盈盈向京中各府的小姐推销泰平堂的玉肌膏和玉肌粉,惹得一众人的好奇。 容家的小姐更是因识得她,才想先一步拿到货。 杜明昭无奈一笑,果然到了京城,爱美仍是女人的天性,这点是不会变的,于是她道:“小姐们是想要玉肌膏是吧?可以,这货我会想法子弄到京城,嬷嬷回去让小姐们等等吧,过几日来我家取就是。” “好。” 严嬷嬷笑应:“那就等杜姑娘的消息了。” 容家马车就此离去。 清楚容家来意后,杜明昭当即喊来应庚,请他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回菏州溪川县,从泰平堂调一箱的玉肌膏入京。 在东宫参宴的小姐绝非容家一门,要卖,便要做到人人有份。 京城的开销高,起价能再高些,最好能成一样推销品,当季的爆款。 应庚得吩咐后立即去办,他只用十日便调了一箱的货到京城。 杜明昭让柳叶递信给严嬷嬷,他们在杜家等了一刻钟,终是见到容家的马车缓缓驶来。 柳叶从箱中取出两只药膏和三包药粉,然而当马车停在两人面前之时,严嬷嬷回身递出了手。 帘子被撩开,圆脸的容芳华头戴红宝石步摇,她就着严嬷嬷的手下了车,盈盈一笑道:“杜姐姐,好久不见啊。” 杜明昭杏眸一愣,下意识开口:“容三小姐怎么亲自来了?” 容芳华嘟嘴不耐道:“杜姐姐这是不愿意见到我了?那我这就回府。” 杜明昭才是不知说何话,“容三小姐来都来了,不看看你心心念叨的玉肌膏?” “玉肌膏!” 容芳华顿时扬起明媚的笑容,再不见一丝不虞。 杜明昭摇摇头。 怎么这位容家小姐像个小孩似得,还需要人哄着呢? 柳叶将手里的药膏捧给容芳华,她宛如好奇宝宝,抠了一些涂抹在手背,哇地喊道:“清清凉凉的,还有花香呢。施良娣平日抹的便是这个?” 杜明昭应她:“不错。” “杜姐姐这好的药,不在京城卖真是亏大发了!”容芳华让严嬷嬷取银子,她头上的红步摇一晃一晃的,“我姐姐想用不好意思提,我就多买几盒带回去,好送给我闺中的那些个密友。” 杜明昭爽快地将药膏摆放,任由容芳华挑喜爱的香味。 “等带回府,大姐姐也能高兴一回吧?” 容芳华选了丁香、玉兰和莲花的,她满意地不得了,她抬头看了眼杜明昭,杜明昭不明所以,可下一刻听她口中没个遮拦就叹气说:“御王世子返京后上禀陛下,请陛下与皇后娘娘莫要插手他的婚事,唉,这事可引得我大姐低沉了好几日。” 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 杜明昭听着容芳华的话,默不作声,心中揣测宋杞和是怎样禀告陛下,又如何才得其首肯的。 莫非是以永阳城鼠疫平复的功劳? 那面容芳华还在长叹,她小小年纪露出愁思,模样微有些滑稽,“大姐姐喜欢莲花香的,那日在东宫,大姐姐虽没问过施良娣,但我想大姐姐是想要的。” 杜明昭笑道:“那就多带两盒回去。” “嗯,好。” 容芳华命严嬷嬷将药膏与药粉拿好,光是她一个人便带走了十几盒的货。 杜明昭在京城卖这药膏价可比溪川县来的贵,不过容芳华并无介怀,她爽快地付了钱。 买好药膏,容芳华便要告别,“杜姐姐赶明儿在京城开间医馆吧,到时我一定去捧场!” “若我能开,定会告诉三小姐。” “好!” 容芳华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因此她带着药膏上了马车,挥挥手,马车驶离了巷子。 令杜明昭备感意外的是,容芳华前脚才从杜家离开,不过一日,便又有一户陌生的人家找上了门。 柳叶询问时才知道来人是受容芳华力荐,她在容家见到了杜明昭所制的玉肌膏,有心想亲自买药。 杜明昭自然将人请进屋中。 她的玉肌膏一经容芳华的手送到各府小姐手中,接连几日都有丫鬟寻到杜家,且来买的皆是药膏与药粉。 不出五日,整一箱的货卖了个干净。 杜明昭见识到了来自女人的消费能力,实在令她钦佩。 货已卖光,应庚只能再去调货,杜明昭则传唤了井远,经过几日的思忖,她以为有必要在京城盘一间属于自己的医馆了。 每日各府之人上杜家寻她,不多方便,外人亦觉着繁琐。 论大夫与卖药,怎好在自家门前做生意? 杜明昭便问井远,“京城可有急于出手的铺子?我想开一间医馆,你帮我留意一眼。” “六月卖铺子的不多,杜姑娘给我几日,我多走访看看。”井远对京城一带的铺子生意很是熟稔,杜明昭有盘铺子的心思,那么他誓必会尽所能帮她寻到一间舒心的房舍,“医馆的话开在西面不好,还是得在人多之地,不过那处的要价就不便宜了。” 杜明昭不在乎钱,买铺子为的便是更有钱,她道:“多少银子无碍,只要是双层,有一处小后院便可。” “是,属下记下了。” 井远得了吩咐后立刻去办。 京中的府邸在东面为多,杜明昭设想若能在城东有一间她的医馆,往后不论是看诊亦或者卖药,来的人都不会少。 只是城东还有王太医的济世堂,开在那面竞争这一环是逃不过了。 杜明昭想到在永阳城,王太医如何看她不顺眼,心里顿时生起了一股叹息。 她对自身的医术毫不怀疑,她也并不想贬低或瞧不起任何人,可王太医和她的师父薛径相比,差的确实太远。 薛径看诊断病总是胸有成竹,而王太医过于固执己见,即使他做错了,他也不愿意认。 作为医者,不能改过自新就是大忌。 不进步的人,永远都是在退步。 在城东开医馆,杜明昭不看好王太医能争得过自己。 …… 就在杜明昭每日仍招呼上门买药之人的时候,柳叶急匆匆奔来禀报,“小姐,东宫的人递来了请帖。” 杜明昭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愣住问:“东宫?” “是,说是请小姐一定要过目。” 柳叶将手里的请帖递给杜明昭。 这是一封手写的请帖,其上写道:“良娣因想念杜姑娘已久,特想请杜姑娘当面一叙。” 杜明昭蹙起眉:“是施盈盈要见我?” 自打施盈盈一跃成了太子良娣之后,柳叶便不敢直呼她大名,她说道:“良娣娘娘的丫鬟还说,这事请示过太子妃娘娘,是得了太子妃的首肯。” 这句话一出,杜明昭本想见施盈盈一面的心瞬间歇了。 当日在溪川县施盈盈贸然追随宋鸿信而去,杜明昭亲眼所见施夫人因焦急而病倒脆弱不堪,后来得知施盈盈已在京中封了良娣。 知道她平安,杜明昭便无可再担心。 施盈盈说想见她,杜明昭更不会拒绝,毕竟两人自分别便有近一年再未碰过面。 或许见上一面,杜明昭再写封信送给施夫人好报平安也不错。 可柳叶提到太子妃有意见她,杜明昭便不那么想入东宫了。 她一向不喜欢和麻烦打交道,而太子妃的身份有多尊贵,仅次于宫中的皇后娘娘,入了东宫,还不知道会被怎样对待。 于是杜明昭当机立断,“你回禀下施良娣的丫鬟,就说我身子不大爽利,待好些我再入东宫。” 柳叶应了是。 杜明昭以装病蒙混推拒了施盈盈的请帖,没有去东宫见她。 为此第二日便有一名济世堂的大夫上了门,据说是东宫所请的人,是为给杜明昭看诊把脉。 杜明昭弄不懂究竟是施盈盈下的命,还是太子妃,但东宫请这位大夫到杜家,着实把杜明昭惹怒的不轻。 这意思不就是觉得她是装病吗? 合着她是非得去东宫不可,连一点推拒之意都不能表? 济世堂的大夫想要进门,奈何杜明昭绝不可能应许,好在今日薛径亦在杜家,他领着柳叶去了院门口。 薛径直言道:“杜姑娘的爹娘为她已请了大夫,我会为她看诊,你请回吧。” 济世堂的大夫一听已有大夫在杜家,当即便转身离去。 应付过去这人,杜明昭苦闷地发出哀叹,“师父,东宫那边怎就对我上了心?” 薛径花白的胡子翘了翘,他沉吟思索道:“莫要忘了,永阳城你可是在的。” “师父是说东宫已得知我乃治理鼠疫的大夫?” “是。” 尽管薛径给出的是肯定的答复,但杜明昭的杏眸还是拢着不解,“可这与太子妃何干?我治理鼠疫怎么说都是受太子殿下之托。” 薛径对此亦难解释。 两人想不出所以然,更别说杜家的旁人,杜黎与何氏更对永阳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而在东宫请帖事毕后,一日的清晨,柳叶忽然进屋喊了仍在看书的杜明昭。 “小姐!”柳叶脸色煞白,像是受到了惊吓。 杜明昭刚出声问:“怎么了?” 柳叶慌忙地回道:“小姐,宫里派了位公公,带有陛下的口谕,你快去接见!” 这回杜明昭脸上的从容全然消退,她抚平坐久了起褶的衣摆,当即迈开步子去了院门口。 应庚与何氏已在门前,两人微微垂首,杜明昭正疑惑为何薛径不在。 在这时,就听一道尖嗓子的男音落地:“你就是杜明昭,杜姑娘了?” 杜明昭杏眸朝上一抬,目光之中的连慈着一身驼色官服,他身穿明圆领袍,头顶红帽,约莫中年模样,身段并不高,她走上前拜礼道:“正是民女。” “你是此前在永阳城治理鼠疫的大夫?” 连慈双眼非比常人的锐利,他见杜明昭知礼节,还是有些诧异的。如杜家这样的人家,他还以为教不出懂礼节的姑娘。 杜明昭还是顺着回:“是我。” 连慈知晓杜明昭乃是菏州所出的大夫,此前京中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号,可太子殿下却上书称永阳城能平息功劳全在这姑娘身上。 在确定了杜明昭的身份之后,连慈登时就道:“陛下有旨,宣你即刻入宫面圣。” 何氏吓得腿软,顷刻之间就要跪倒在地,而应庚反应快,在旁迅速捉住了她的手臂。 “大……”何氏想开口。 可杜明昭生怕她为护女说出什么话冲撞了人,抢在先就道:“是现在吗?” 连慈不虞地瞥她,嗓音一直很尖锐,“不错,你赶紧上马车,杂家这就带你入宫。” “多谢公公。” 杜明昭保持着镇静,她回身和何氏互看了一眼,何氏眼中满是忧恐,她想伸出手,但杜明昭抬手挥了挥,她道:“娘,爹若回来没见到我,你记得告诉他,我先入宫面见陛下。” 何氏张了张口,到底没能说出阻拦的话。 连慈在边等的越久,面上的不耐烦便愈发明显,何氏不清楚连慈在宫中的地位,不过她知道“见圣”意味着什么,因此何氏眼睁睁看着杜明昭上了宫中的马车。 杜明昭在马车之中端坐好,当马车缓缓往皇宫驶去,她从头到尾都未再开过口。 连慈坐在车厢之外,耳边十分的清静,他下意识地往帘子里打量了一眼。 谁知道却见杜明昭清亮的杏眸,一派淡然。 真是少见的姑娘。 连慈转回了头,对杜明昭的那点不耐看散了几分。 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在皇宫门口停下。 连慈先行下了马车,他掏出腰牌展在守门护卫眼前,宫门便就在马车前敞开。 马车再度起步。 杜明昭坐在车里不敢动。 她内心泛起疑惑,依稀记得在宫门前百官都得止步,改为步行入宫,可他们却能搭成马车一路入宫。 实在怪哉。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明昭听到连慈尖细的声音,“杜姑娘,请下车吧。” 帘子被人撩开,杜明昭顺势下车,未等她站稳落地,耳边又是一阵刺痛。 连慈说道:“在陛下跟前时刻记着谨言慎行,莫怪杂家没提醒过你。” 杜明昭的杏眸轻轻落在脚下的青石路面,她已然猜出连慈该是宫中地位不低的太监,他能伴在陛下身边,就不会是一般人。 不管是为真心,还是为别的,杜明昭都应道:“是,多谢公公。”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 马车停靠之地临近宫墙,两座漆红的砖墙之间是一路蔓延的青石路,连慈走在前领路,而杜明昭紧跟其后。 走了一会儿,杜明昭的余光中浮现一座金灿灿的宫殿。 乾坤宫有专人把守,连慈人还未至,守在殿外的小太监便上前拜倒:“见过连公公。” 几个人是鞠躬尽瘁的,杜明昭尽收眼底,望着连慈的背影暗暗将此记在心中。 连慈问道:“殿中?” 一位小太监回禀:“陛下与两位殿下都在等着干爹领人回来呢。” 连慈复而点点头,他回身看了杜明昭一眼,先一步入殿请见陛下。 小太监年岁不大,瞧着才十五左右,他好意与杜明昭道:“杜姑娘稍待片刻。” 杜明昭没抬脚,而是候在了殿外。 小太监邓坛是连慈才收的干儿子,因而他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邓坛扭头瞅见杜明昭静谧的脸,她垂首作安静模样。 邓坛起心主动攀谈道:“杜姑娘是从菏州来的?” 杜明昭听到有说话声,吃了一惊,她微斜目点头:“是。” “听说今年永阳城鼠疫,是一位菏州的女大夫出手相助,才平息城中的灾乱。”邓坛笑嘻嘻一张脸,却没有不正经的意思,“宫中接连几日都要传杜姑娘的盛名呢,您还真是不一般。” 杜明昭谦逊道:“多谢。” 邓坛只觉着杜明昭的恬静惹人心怀善意,他便又说:“您安心,此次干爹领你入宫,是陛下有意褒奖于您。” 杜明昭恍然大悟应他。 邓坛还想再多和杜明昭道道其中细节,可连慈的声音已出了殿门口,他不耐地喊邓坛:“小邓子,你那嘴怕是又痒了想挨一顿打?” “小的哪敢呐。”邓坛立马滑跪。 连慈以眼神狠狠瞪了邓坛一眼,又看向杜明昭道:“杜姑娘请进吧。” 杜明昭抬脚跟上。 殿外很快响起连慈尖细掐着嗓子的喊声:“陛下宣杜氏明昭入殿——” 杜明昭走入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她时刻保持着微垂头颅的姿态,脚步轻缓地走至殿内的中央,而后行了大礼。 “民女杜明昭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杜明昭的右眼余光之中多了两道黑靴,不用想应是宋鸿信与宋杞和两人。 良久之后,一道洪厚的男音落在她头顶。 “起身吧。” 杜明昭规规矩矩站起来,应道:“是,陛下。” 而后又是一声:“太子请谏中提到便是你治理的永阳城鼠疫,而后救治数十位重病之人,还以永阳城安宁?” “回陛下。” 杜明昭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明德帝道:“抬起头来回话。” 不得已,杜明昭只能硬着头皮抬起下巴,她的眼眸被迫对视上石阶之上的龙椅,在那团金色包围的中间,坐着的乃是当今陛下明德帝。 明德帝面目英穆,从面容五官可看出宋鸿信有几分是像他的,只是宋鸿信生得和善,而明德帝面庞冷硬且不苟言笑。 “太医院感到为难的鼠疫之事,你一位民间大夫竟有法子可治好?”明德帝眼里迸射出疑虑。 杜明昭望了一眼,便不敢继续直视,她稍压下眼皮,道:“民女只是对治理鼠疫有些心得,懂得永阳城的鼠疫该是怎样个治法,其余的功劳不敢当,民女做的是救治那些个重病之人。” 随即宋杞和道:“陛下,臣可作证,那时太医院束手无策,城中因病离世的人变多,幸亏有杜姑娘来到永阳城,不若这鼠疫还不知晓几时能退去。” 明德帝本质疑的是为何连太医院都治不得那鼠疫,却偏偏被一个名不经传的女大夫治理好,他看到奏章的那一刻,想的便是宋鸿信与宋杞和都在糊弄于他。 可这一回得见杜明昭本人,又听到宋杞和的担保,明德帝便认真打量起杜明昭。 宋鸿信又道:“父皇,此事儿臣亦可作证,王太医焦头烂额想不出法子,是杜姑娘一己之力救下了永阳城的百姓。” 杜明昭一听这话,杏眸忍不住往宋鸿信那面瞄。 太子的话实在是夸大了,永阳城鼠疫至少有一半功劳在她师父。 可宋鸿信只字未提? 杜明昭心急如焚,她怕惹得明德帝震怒,张了张口便要提,可宋杞和又插话道:“陛下,杜姑娘的医术当真了得,若非她身在菏州,不被人所知,眼下定是名满天下的神医。” 宋鸿信和宋杞和一捧一答,“可不就是杜神医吗?杜姑娘那医术你我都深知有多厉害。” 宋杞和桃花眼含笑回道:“确实。” 明德帝被宋杞和与宋鸿信两人的话引得深思,他兴味地瞥向杜明昭,眼见这位被夸得天花乱坠的姑娘并未露出傲满,而是仍维系淡然从容的姿态,他的眉挑了下。 他说:“看来杜姑娘的医术是真的十分之好了。” 宋鸿信重重颔首,“父皇,此事做不得假,儿臣亦是欣赏杜姑娘,才觉着此番父皇应亲自召见她,见上一回。永阳城杜姑娘立了大功,奖赏于她,也好留下这个人才。” 杜明昭听得后背直冒冷汗,偏偏她还不能当殿堂表露失态。 若非情况不允许,她真要问问宋杞和,给她拖如此之高的地位是要做什么。 明德帝哈哈大笑起来,他单手点着龙椅,略有赞誉道:“太子说的是,有杜姑娘在,是大明之幸,天下百姓之福泽呐。” 连皇帝都如此说,宋鸿信与宋杞和两人当即跟着呼“吾皇万岁”。 而当事人杜明昭只能接下明德帝的话,“民女多谢陛下。” “好了,朕宣你入宫,是想亲眼看看一位姑娘家是如何治理的了鼠疫的,今日一瞧,你还真令朕大开眼界。”明德帝是有了肯定之意,他扬手招来连慈道:“宣朕旨意,赐杜家之女一对玉如意,十匹金丝烟纱,再让太医院调一箱上好的药草送到杜家。” 连慈领旨:“喳。” 杜明昭立马叩谢,“民女谢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笑着抬手,“退下吧。” “是。” 杜明昭绷直的身体已有些僵硬,得了明德帝的允许,她迫不及待退离了乾坤宫。 明德帝本就是想见杜明昭其人,看她是否能承的住,不过杜明昭面圣并无惊慌失措,明德帝对她很是满意。 待杜明昭离开,宋鸿信收回凝望她背影的眼,回身又拜道:“父皇,儿臣以为赐给杜姑娘的礼兴许少了些。” “哦?”明德帝眯起眼,“太子还觉着不够?” 宫中赐下玉如意已是少见,连京城各府都不一定能有一对,而明德帝赐下一双,这便是对杜明昭治理鼠疫的褒奖。 而那金丝烟纱,更是番国供奉的贵物,宫里的这些个娘娘都不曾得过几匹。 宋鸿信不慌不忙道:“父皇有所不知,儿臣身上的病便是杜姑娘医治的,儿臣能熬过冬日,全因杜姑娘为儿臣续命。” “太子,你说什么!” 明德帝再坐不住了,他瞪目在龙椅上坐直,“你那病……竟有人能看?” “是的,父皇。”宋鸿信此前没告知明德帝,是杜明昭不愿意入京,他便没有为难她,可如今已没有顾忌,他说道:“儿臣那时候离京,去的便是菏州,也是在此地识得杜姑娘。” “怎此前没听你说过此事?”明德帝疑心是宋鸿信有意找理由。 宋鸿信道:“是杜姑娘行事朴素,之前她恳请儿臣不要声张。” “朕若记得不错,那位杜姑娘上永阳城,还是御王府带去的?”明德帝又将眸子投向宋杞和,他愈发觉着古怪,“世子,杜姑娘又是如何与你相识的。” 宋杞和上前答:“臣的断腿是杜姑娘治好的。” 明德帝眯眼看了看宋杞和,再又看宋鸿信,他笑道:“你们二人都是杜姑娘看的诊,真是巧了。” “父皇,儿臣句句属实。” “陛下,臣亦是。” 明德帝呵笑道:“好啊。” …… 杜明昭被邓坛领着离开了乾坤宫。 邓坛是个好说话的,他白净的脸常带笑容,边走边与杜明昭道:“干爹那儿接下了圣旨,还都是赐给杜姑娘的好宝贝,杜姑娘一定不知道您在陛下那儿多得青眼了吧?” 杜明昭不明白,问:“什么?” “那玉如意啊,您可得收好咯!陛下赐的玉如意如今只有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那儿得了一把,还是陛下登基那时候,镇国公府护驾有功所赐。” 杜明昭眼皮一跳,真是惊到了。 邓坛还说:“那布匹啊,是国库少有的金丝布料,曾经陛下怜惜贵妃,便赐下了三匹。” 杜明昭杏眸又是瞪圆了一分。 两人走至马车边,邓坛取来小凳子扶杜明昭上车,原以为上了车便会走,可车厢之外的邓坛却说:“杜姑娘再等等。” 杜明昭心下咕哝,不肖一刻钟,马车外传来邓坛笑嘻嘻的声音:“见过御王世子殿下。” 宋杞和问道:“她在里面?” 邓坛笑答:“小的办事,殿下还不放心?” 杜明昭在车厢中听得一清二楚,她刚要撩帘子,外头却有人先进入了车厢。 她坐着,身子前倾,而宋杞和半蹲着身子入了马车。 两人撞了个正着。 杜明昭杏眸之中有慌乱一闪而过,她张口要说话,又下意识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这里可是……皇宫。”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 “皇宫又如何?” 宋杞和不以为然,他自顾自在车厢中寻了个地儿,便是挨着杜明昭身侧,落座后又扬声向外道:“小邓子,走吧。” 外头是一道欢快的声音,“得嘞。” 马车缓缓驶动,这次是真的离了皇宫。 杜明昭思来想去,她问宋杞和道:“小邓子是你的人?” 不然为何宫中的小太监,又是连慈的干儿子,会听从宋杞和的话。按理说连慈在陛下那儿得圣恩,更应该偏皇帝才是。 宋杞和知晓杜明昭在顾忌何事,他那双桃花眼含着笑,道:“安心,小邓子是自己人。” “那他引我等你,也是你指使的了?” “不错。” 杜明昭松了口气,又没好气地拍打宋杞和的手臂,“你怎不早与我说一声,害的我在乾坤宫等候心里还七上八下的。” “你被传唤入宫是我预料之外,来不及告诉你。”宋杞和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和太子正在殿中述永阳城鼠疫,本以为陛下会隔日再召见你,没成想连公公当即被派出了宫。” 杜明昭杏眸复杂几分,“我更是没有准备,你和太子殿下在圣上面前道我功劳最甚,像是要将永阳城之功全归结于我。” 她问的是为何宋杞和只字不提薛径之功? 宋杞和回道:“薛老不愿意。” “什么?” “是你师父亲自面见太子殿下,恳求他这么做的。”宋杞和道出原委,“薛老不想再陛下那儿再得眼,你们师徒二人的功劳去掉他的,可不就是你功劳最大?” 杜明昭心中不是滋味。 原来薛径自打离京后,不止不愿回京,即便有朝一日他来到京城,他仍活得畏手畏脚,不敢见人。 这让杜明昭很为薛径叫屈。 宋杞和又补道:“不过这次陛下肯定了你的医术,又赐下赏赐圣旨,我想你在京城开间医馆应不是问题。” “为这事我正发愁呢。”杜明昭请井远在城东寻铺子,却不知此事可否做得,“你觉着我在城东开怎么样?” “挺好的啊。”宋杞和给以肯定,“城东有个济世堂,但我觉得不碍事。” “好,那就城东。” 杜明昭唇角勾笑,眼下就等井远找好变卖的铺子,再改做医馆便可。 两人在马车之中说了一会儿话,宋杞和从皇宫说到御王府,他道:“昭昭,你应记得王妃她身有孕那事。” 杜明昭问:“后来怎么了?” “她是装的。” 宋杞和嗤之以鼻,“你说女子难孕之后我就派人暗地跟着王妃,果然她以小产试图惹是生非,我的人当场捉了那大夫,后又请太医来看的,王妃根本没有身孕。” “这还真是……” 杜明昭一时之间不知说何好,她只觉着王府的关系太过杂乱,连堂堂王妃都要以假孕来谋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想到一件事,问宋杞和:“那你在王府可还好?” “我没回几次王府,归京后便忙着上呈奏章,这些时日都住在外面。”宋杞和说到了薛径住的那座小宅院,“你师父亦在那里。” 杜明昭“啊”地张了张口,她杏眸荡开波光,“那日后我们成婚,可要住在御王府?” 宋杞和听到这句话,桃花眼当即便笑开了。 他很是欢喜杜明昭能亲口说出他们的婚后,只有两人都迫切想要得到那个结果,才会想到一处。 宋杞和便回问:“你不想住在王府?” 那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但杜明昭还是看出一抹调笑的意味在其中,她哼了哼,不自在地道:“你身为御王府世子,住在王府再寻常不过,只是府上并无真心相待之人,我就觉得,王府不是个能待的去处。” 宋杞和自她身后伸出双臂,轻轻将她环抱于怀中,他笑道:“你若是不愿,那我们就不住在王府。” “那样好吗?” “怎么不好?” 杜明昭感觉自己的腰被圈住,她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恰好靠在了宋杞和的胸膛,她说:“我是怕王爷与王妃心生不满。” 宋杞和轻呵了一声。 经杜明昭那么一提,他倒是想起御王府还有个当家人御王爷,只是这些年他在陛下那儿更受青睐,显然都快将御王爷给忘在了脑后。 宋杞和抬起下巴,碰碰杜明昭的耳尖,“无事,只是成亲那时候需在王府,要委屈你一阵子了。” 杜明昭想说她不委屈,可被宋杞和抱得紧,耳垂又被啃咬着,搅合得她说不出更多的话。 …… 宋杞和最后还是没有踏入杜家的门,宫中的马车将杜明昭送到巷口,后杜明昭自己走回杜家。 不过一刻钟,连慈带着赏赐圣旨亦抵达杜家。 这可是圣上亲笔的圣旨,杜黎与何氏皆未见过这驾驶,当一箱箱宝物被送入杜家大门时,街头巷尾的人家都被惊动了。 杜家一家三口跪在地接旨,连慈宣读完之后,杜明昭起身接下圣旨,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封红包,塞入连慈手中,“辛苦连公公了。” 要打赏这事,还是宋杞和送她回来的路上提到的。 连慈笑眼看着她,说道:“不打紧,往后杜姑娘不定便会再入宫,还能再见面呢。” “好。” 杜明昭顶着这声笑,头皮发麻。 她是不想再入宫的,可连慈话中有言外之意,引得她不禁深思。 宫中的人前来杜家,小巷好几户人家都要开门窥看,杜明昭送走连慈,登时便将院门一关,那是严严实实的不给外面再多看一眼。 何氏瞅瞅院中的箱笼,为难道:“都说御赐之物得藏起来,咱家在京中又无房舍,藏在哪里好啊?” 杜黎蹙起双眉,他则是问:“昭昭,你去永阳城治理鼠疫,是怎么被陛下知晓的?” “爹。”杜明昭叹了口气,她只能实话实说,“永阳城鼠疫闹的大,当时太子领旨在城中,这事亦是太子上呈天听。” 杜黎喃喃:“你连太子都见到了……” 何氏在旁干着急,“孩她爹,怎么了?” 杜明昭看过去,杜黎却是摇摇头,他又道:“无事,既然圣旨已下,咱们便将东西都收好留在库房,都是御赐之物,平日里还是不要随意去动了。” 何氏应回:“那是,可得小心宝贝着。” 不光是两人小心,连带柳叶在搬运箱笼的时候脚步都不免放轻,生怕脱手磕着碰着了箱中的宝贝。 杜明昭眼见杜黎与何氏压力大,她多提了一句道:“爹,娘,若有人问起,就如实说,这御赐之物并非见不得人,这是陛下对我的褒奖。” “是,你能得这个,我和你娘都觉着光耀家门呢。” 杜黎笑笑,整个杜家从未入过宫,更别说领旨受赏,杜明昭是独一份的。 虽说这是杜家的大喜事,可还是平白招来了好一阵的闹腾。圣旨才下,巷子中的各家便有意上门道喜。只是这些人家与杜家不多熟悉,连一向被杜明昭称为社交达人的何氏都不识得的话,杜明昭当真不愿意打招呼。 是以杜明昭翌日便立马离家去了云江楼,顺带问井远医馆的事情。 井远这边给杜明昭带来一个更好的消息。 他说:“杜姑娘,城东有间铺子要卖,有小院,还有上下两楼,你觉着可行?” 杜明昭杏眸弯弯:“价格呢?” 井远比了三个手指头。 三百两。 还算在杜明昭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只是将近来菏州那边送来的钱投入进去罢了。 杜明昭颔首道:“好,今日就去买下。” 井远看杜明昭想亲自过去,他拦下道:“杜姑娘不必辛苦跑一趟,这事属下出面就是。” 杜明昭便将三张银票交给了井远。 井远看好的小楼在城东偏靠中街,是个不错的地段,价格虽有点小贵,但也并未高的太过。 当日和卖铺子的东家商议好后,井远带回了盖好印章的契书。 这间铺子原本是一家当铺,里头的家具还算齐全,且没有太多需要丢弃的物什,重新修葺换成药房加看诊包厢那种的医馆并不花时。 等修葺又是半个月的时日,当井远来报说一切准备就绪,连掌柜和小二都已买好,人手候在医馆等杜明昭发落,杜明昭便亲自去了一趟医馆,还将陛下赏赐的药材尽数送去。 她请应庚带话给宋杞和,问询他几时开业较好。 宋杞和选了个六月底的日子。 杜明昭不清楚容芳华当初说的要来捧场可是戏言,但她还是给容三小姐写了一封信,提及自己将在京中已开了一间医馆。 待到六月底,杜明昭乘车来到泰平堂,她下车时恰逢柳掌柜招呼小二在牌匾之上挂上红绸。 是的,京城的医馆她亦用了泰平堂这个名字。 这是何家传给她的医馆,她会继承下去。 柳掌柜和小二回身,齐齐看见杜明昭走近,两人躬身道:“见过小姐。” 开业定在巳时,离到时还有一刻钟,杜明昭便入医馆把前前后后都视察了一番。 柳叶在前堂招客,杜明昭从后堂而归时,她快步走过来,半捂着嘴道:“小姐,来咱们医馆的人不太多啊。” 杜明昭环顾一眼前堂,零零散散仅有几个人,不知是好奇打量亦或为其他。 她杏眸幽暗一刹,刚要开口,柳掌柜突而喊道:“容国公府的马车?” 只见泰平堂外的街道,一辆马车停靠在边,马车之上挂有容国公府的牌子,是容家的不错。 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 杜明昭来到前堂,正巧见容芳华与容熙华姐妹相携自马车中而下,容芳华提起衣摆便朝她跑来,边笑道:“杜姐姐,你送来信后我就等着这一日呢,泰平堂便是你家医馆的名字?” “三妹,你慢些。” 容熙华走在后,她小脸冷淡,只是依稀可见眸底的几许温和,她是怕容芳华走太快摔倒。 杜明昭朝姐妹二人点头,“今日多谢两位小姐能来泰平堂捧场。” “这有什么的。” 容芳华一双大眼圆溜溜的,她朝四周端看,是要将泰平堂全打量一番,后与杜明昭又道:“杜姐姐,上回我在你这买的药膏刚巧用光了,我大姐姐很喜欢,我娘亦是要我再多买几盒回去呢。” 杜明昭讶然地瞥容熙华,谁知容熙华轻轻笑道:“是,杜姑娘配的药膏味道很香,我们姐妹今日来正好想再多买一些。” “那敢情好。” 杜明昭喊来柳叶为容家两位小姐取玉肌膏。 而此时泰平堂的门外已引来不少过路之人投目,因为容国公府的马车抵至,城东的百姓对这新开的泰平堂是颇为感兴致。 京中的医馆本就少的可怜,有太医院院正王太医坐镇,他开设的济世堂又是一家独大,别家都无人乐意开医馆。 这门生意不说能否赚钱,兴许还会倒贴钱呢。 无人想做无利的生意。 唯独杜明昭例外。 泰平堂中的小二们没有闲下来,几个人是将前堂的墙面用红绸缠绕,容芳华的目光顺着几个人的动作,一路来到铺子头顶的牌匾。 容芳华疑惑问了一句,“杜姐姐几时开业?” “是快了。” 杜明昭杏眸往外一睨,众人正在泰平堂外交头接耳,她便走出前堂,清了清嗓子提声道:“泰平堂今日开业,不论大家伙生了何病,亦或家中有人染上疑难杂症难治,都可上我这医馆寻医问诊。” 街上的人们犹豫了一会儿,有人便问:“你们泰平堂的大夫是?” 杜明昭自信笑道:“是我。” “这位姑娘,你瞧着年岁不大,竟然是个大夫啊。” “咱们京城里有哪家出过女大夫吗?” “眼生的很,我是不知道她是谁。” 男人瞧出杜明昭是个好说话的脾气,他壮起胆子问询道:“杜姑娘说自己是大夫,可我等对你的医术是一无所知,咱们如何信得了你能治好病?” “就是啊,城中的济世堂能得信赖,还不是因为王太医那都是给宫里的看诊。” “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真觉得能赛的过济世堂?” 众人还在因杜明昭的话而忿忿,突然之间两辆马车顺着街道缓缓驶到泰平堂门前,有人立马呼出声:“是宫里来人了!” 无他,马车之上有独属于皇宫的印章。 百姓们纷纷让开道来,马车径直在杜明昭身前停下。 “怎么皇宫的人会来?” “是来泰平堂找杜姑娘的?” 众人不解之时,容芳华与容熙华姐妹亦是听到了响动,两人刚来到门前瞧看热闹,便见连慈领着两位小太监下了马车。 容熙华到底是入过几次皇宫的大家小姐,只肖一眼她便认出了连慈。 而容芳华在年前被皇后娘娘召见过一回,因此她觉着连慈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忆起来,刚想问容熙华,可扭头却见容熙华的脸色不太好看。 “大姐姐?”容芳华小心地扯了下容熙华的衣袖。 容熙华脸蛋一僵,她侧头压低声音喊了容芳华一声:“三妹。” “那位连公公……” 容芳华还未说完,容熙华的一根手指便放在了她的唇上,她摇了摇头,示意容芳华不要多问。 连慈走到近处,杜明昭亲自迎过去,行礼道:“连公公。” “杜姑娘。” 连慈比第一回 见要客气的多,他抬眸望了望泰平堂三个大字,与牌匾之上红得刺目的红绸,莫名地笑了笑,“看来杜姑娘真如传闻中所说,要在京中干一番大事了。” 杜明昭垂首回道:“只是想平日不会闲着。” “挺好。” 杜明昭不明白连慈是个什么意思。 但很快,连慈便从袖中掏出一物,那明黄的圣旨一出,在场的众人黑压压地皆作跪地,包括容家姐妹二人。 百姓们不是没听说过圣旨,亲眼所见还是稀罕。 连慈捧着圣旨,喊道:“杜氏明昭接旨。” “民女在。” 杜明昭离得连慈最近,因而她是最恭敬的那个。 连慈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杜氏明昭在永阳城平息鼠疫之乱,救无数灾民于水火,是为大功。其心慈怀,怜悯天下苍生,是为神医之典范。朕心甚悦,今册封其为福清县主,特赐南岭封地,享食邑。再赐牌匾一副,望其日后更为天下而忧,救济劳苦。” 杜明昭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这是一道册封圣旨,本还是平民之身的杜明昭,一跃被封为了县主,且还有了属于她的封地。 连慈读完圣旨,命跟在身后的小太监将赐下的牌匾取来。 这张牌匾是明德帝亲笔所写,其上有四个大字。 “杏林圣手”。 仅仅四个字已是对杜明昭医术的无上夸奖。 连慈瞧着杜明昭乌黑的发顶,他道:“福清县主,领旨吧。” 杜明昭而后起身接下圣旨,她恭敬道:“民女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慈笑眼投来,“县主如今可不是平民了。” 杜明昭经他一提,才想起来改口,“是,多谢公公提醒。” “杂家在这里还要向县主道声贺,大明有您真是福气。”连慈朝杜明昭拱手,“陛下对您多次赞誉有加,这县主的名号是您该得的。” 杜明昭莞尔,她让柳叶给连慈送上红封,而后泰平堂的小二们则抬走御赐牌匾,当即便挂在了铺子顶部。 比起县主的册封,杜明昭更欢喜那御赐四个字。 是陛下对她医术的肯定。 圣旨已下,连慈便不再久留,他走前还又补道:“如今县主在京城开了医馆,今日是您开业之日,杂家就在这里祝您日后的生意红红火火吧。” “多谢连公公。” 杜明昭笑着送走连慈。 泰平堂之外的百姓得见宫中的马车驶离,众人才从地上起身。 这圣旨周遭的人群听得一清二楚,谁都知道这位泰平堂的杜姑娘乃是新册封的福清县主。 再者,永阳城那霍乱的鼠疫,能平息竟也出自她手。 连陛下都圣口赞誉福清县主的医术高超,他们还有何可怀疑的? “恭喜杜姑娘啊,啊,不,是县主,恭喜县主!” “是我等眼拙,不知晓县主的本事,对不住了。” “县主乃是神医,我们还有什么不信的?” 杜明昭被道贺声包围,她扬手笑笑,一边接下这些喜声,一边还又说道:“今日是我们泰平堂的大喜之日,只要来看诊的,我们医馆只会收大家一半的诊金。” 容芳华闻声走来,“杜姐姐,那我若是要买药膏,可是也能便宜?” 容熙华点了点容芳华的额头,“三妹,要喊福清县主,不可失礼。” 容芳华被戳得额前发疼,直呼:“大姐姐?” 对此,容熙华是先行向杜明昭作了礼,“此前多有得罪,对不住县主了。” 她为的是有过的轻视与怠慢而道歉。 “大小姐不必多礼。” 但杜明昭并未感到什么,她对京中闺秀之间的礼节了解不甚,因此也不会斤斤计较。 然而容芳华却是跟在容熙华身后规规矩矩地行礼,“芳华拜见福清县主。” 杜明昭叹了口气,“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两位在我这里可随意些。” 容芳华的眼眸刚绽出亮光,容熙华侧目瞪她一眼,容芳华立刻扁了扁嘴,奔去杜明昭身侧,“杜姐姐,我还是欢喜这样喊你。” 杜明昭不置可否,“那就这么叫。” 容熙华有些无奈,“县主……” “好了,容大小姐真不用那般上心,你们不是要买药吗?店里还有些旁的药粉,我让柳叶领你们去挑。” 杜明昭赶忙将话题岔开。 容芳华蹦跳着跟在她身边,她笑道:“杜姐姐,这药粉也是可美白的那类?” 杜明昭应道:“不错。” “那可有香味?” “都有。” 容芳华喜的不行,她便是想尽所能的多买,顺带让府中她亲近的人都用上杜明昭做的药。 杜明昭想喊招呼客人的柳叶,然而柳叶忽而往门外大步奔去,杜明昭的视线不自觉飞跃门前拥挤的人群看了过去。 在这时柳叶回头高喊:“小姐,是御王府的马车!” 杜明昭的杏眸猛然一缩,她下意识地想,可是宋杞和来了。 本就为杜明昭受册封而热闹的人群,因御王府大驾光临再度沸腾。 众人不禁揣测杜明昭究竟是何种背景,能招来容国公府与御王府接二连三的捧场。 而杜明昭身侧的容芳华动得更快,她牵住容熙华的手便惊道:“大姐姐,是御王府世子来了杜姐姐的医馆?” 杜明昭抿住了唇,当她眺目看向容熙华的时候,发现容熙华意外地也在看自己。 两人的眸光撞在了一处。 杜明昭感触到容熙华微有冰凉的探视,那里面似乎有意味在问她与宋杞和是什么关系。 不过杜明昭没有在意,她面若冷静地走去门前。 宋杞和一身盛装,他头戴紫金冠,束发落在脑后,身段玉树临风又十足潇洒。 他的那双桃花眼凝望杜明昭时,自带一股莫名的深情。 宋杞和开口道:“本殿想寻杜姑娘问诊。” 柳叶已然彻底傻眼,当街见到宋杞和本人,她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说突然察觉宋杞和这位姑爷的身份,是京中的御王府世子。 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 杜明昭本意是不愿宋杞和当众人面贸然前来泰平堂的,他来只会惹人眼,徒添猜想。 因此两人在堂前碰面时,杜明昭投给宋杞和一道困惑的眼神。 很快,旁观的百姓纷纷起了话。 “御王世子要寻县主看诊?” “县主这是开门红啊,一来就接了个大客。” 宋杞和捉住几个字眼,回问身边一人道:“县主?” 那人看宋杞和主动攀谈,当即夸夸其谈说起前头连慈携带圣旨,当众宣读,其中便有册封杜明昭为县主的召旨。 容熙华朝前走了一步,轻福礼后道:“杜姑娘如今已是福清县主,还得了陛下赐封的杏林圣手一称。” 容芳华紧了紧手,她飞快瞄眼宋杞和,又看回自家大姐,最后没有吭声。 宋杞和绕开容熙华,径直来到杜明昭身前,他眼底有浅浅的笑意,杜明昭看得十分清楚。 他说:“不知道县主如何接诊?” 这是要正大光明的向杜明昭问医看诊了。 杜明昭觉着眼前的情形有些好笑,她的眸子侧了侧,直落在宋杞和身后还维系福礼的容熙华身上。 那位容家大小姐被宋杞和忽视是分外难堪,她脸侧微红,隐有怒气。 可偏偏宋杞和没留给她一个眼神。 杜明昭叹了口气,她终究不是大度的人,对容熙华只能在心底默默说句抱歉。 后她朝宋杞和笑道:“请殿下上楼吧。” 泰平堂修葺之后,将第二层彻底改造,杜明昭共准备了六间包厢,分别用作等候室与接诊室。 今日开业第一日,宋杞和作为第一个看诊之人,他无需排队再等。 杜明昭便与堂中的众人说道:“我得先上楼接客,若有身子抱恙的人,只需告知掌柜的,我们医馆的小二会接待你等。” 容芳华最先反应过来,她拉住容熙华应道:“杜姐姐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我们挑几样药膏便回府的。” “好。”杜明昭挑望柳叶,喊呆愣愣的她过来,“柳叶,还不送殿下上楼?” “是,是。” 柳叶回过神,整个人差点就在原地跺脚,她连忙跑来。 杜明昭提了下裙摆,她脚踩木梯,先行领宋杞和上了二楼。 柳叶推开最把头的包厢房门,转过身子的时候,一双眼又警惕地往宋杞和身上落了几眼,好似仍在怀疑。 杜明昭走入房中,她招呼柳叶进屋,“柳叶,进屋关门。” “啊?” 柳叶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宋杞和自顾自地在房中的木桌边落座,他的桃花眼瞥眼全身僵硬的柳叶,笑道:“柳叶这是不认得我了?” 柳叶满脸涨红,她不知作何回答,支吾道:“殿,殿下……” 宋杞和摆手:“仅我和昭昭的时候不必这么喊。” 杜明昭杏眸一弯,“柳叶,这是你家姑爷。” “小、小姐?”柳叶舌头差点打结,她结巴了两下,“小姐,宋公子当真是……是御王府的世子殿下?” 宋杞和回望杜明昭,他不语,是让杜明昭来说。 “如假包换。”杜明昭无奈点头,“你家姑爷确确实实是御王府的世子。” “可,可是……”柳叶一张脸皱得像包子,“那小姐你不是日后的世子妃?不,不对,既然宋公子是世子,那岂不是和我家小姐的婚约不作数了?” 宋杞和眼眸如利剑,瞬间冷冷扫过去,“为何不作数?” 柳叶看宋杞和微微动怒,是有些胆颤心惊的,但她还是壮大胆子道:“和我们小姐定亲的是宋奇公子,并非御王府的世子爷。奴婢想若是老爷和娘子知晓,怕也会觉着这婚约不妥。” 愈说到后面,宋杞和的眼越冷。 柳叶吓得缩了缩脖子,可她还补道:“世子殿下,你身份高的吓人,我们小姐只想过安稳日子,奴婢还是……还是恳请殿下放我们小姐一马。” 说完,柳叶直愣愣地跪在地磕头。 杜明昭心中五味杂陈。 她欢喜的是柳叶尤其护主,尽管宋杞和的身份她到今日才知晓,可柳叶没有因为御王府而畏惧,她还想着要让杜明昭幸福。 忧的是,柳叶恰好触犯了宋杞和的忌讳。 果不其然,宋杞和整张脸都冷了下来,杜明昭立马坐到他身边,她捉住他的手,唤道:“祈之。” 宋杞和的桃花眼看向他,不管怎样,他都不愿当她的面惩罚下人。 杜明昭劝道:“你莫要生气,柳叶只是为我讨个公道。” 宋杞和伸出手臂,直接地掐住她的腰。 他用了力,一下就把杜明昭卷入怀中。 “你这话何意,莫非我真强迫你了?”宋杞和眼里哀怨,连话都说的酸溜溜的,“昭昭,她为你讨公道,可是泼了一盆脏水在我身上。” 杜明昭心里生笑,她拍拍他的手臂,道:“你隐瞒了多少人你的身份,还不让人心疑了?” “你说的,我可不敢反驳。” “柳叶,你先起来吧。” 宋杞和不撒手,杜明昭只能任由他搂抱自己,可柳叶一直跪着也不像话,她便道:“世子殿下的身份你既已知,便也知道我爹娘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柳叶的余光之中瞥到杜明昭被宋杞和锁抱在怀,她都有点不敢抬头,脑中的忐忑几乎要将她淹没。 在柳叶看来,宋杞和就是拿身份压了她家小姐,还强迫她不能推拒那门亲事。 就连眼下的这个抱,柳叶都觉得是宋杞和强行抱着杜明昭不放的。 柳叶心生一个念头。 御王府世子光天化日之下轻薄她家小姐! 思及此,柳叶嘟嘴不满道:“小姐,您为何不告知老爷和娘子?” 宋杞和斥道:“柳叶,你逾越了。” 柳叶小脸惨白,她当即就要跪,杜明昭又是一句话,“好了,不要动不动就跪下的,你先听我说完。” 宋杞和咬牙几分,“昭昭,你太过纵容她了。” 杜明昭的杏眸流转,示意宋杞和消消火。 没瞧见柳叶被一惊一乍地吓得失魂落魄吗? 宋杞和闭上了嘴。 杜明昭好生的语气道:“柳叶你记得,我让你怎么做你便如何做。” 柳叶终于应了“是”。 杜明昭头疼地招手,“你先在外头候着,有人要问诊再来禀报我。” “是,小姐。” 柳叶乖顺地退下,杜明昭再又看宋杞和,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臂,道:“祈之,可以松手了吧。” “不要。” 宋杞和自后拥着她,杜明昭被他抱坐在腿上,他的头颅搁置在她的肩头,侧头之间,冰凉的唇瓣擦过她的衣襟,没入她纤细的脖颈。 一个又一个的吻落在她脖侧娇嫩的肌肤。 杜明昭的肌肤本就易碎,宋杞和还没用多少的力道,红痕便一块块显露。 “别……”杜明昭眼中的冷静再撑不住,被宋杞和撕碎的干净,她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今日还要看诊。” 宋杞和用手扭过她的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唇便覆盖在她的上面。 两人唇间的缝隙冒出几个字,他说:“你得先为我看诊。” 耳鬓厮磨了一会,杜明昭被亲得面若桃红,她微喘着气,气息不稳,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她的手去抓宋杞和的,边道:“你近来身子不适?” 宋杞和执起她的手,来到自己的心口。 他悄悄在她耳边道:“我得了相思病。” “喂!”杜明昭感觉自己被戏耍了一般,她甩开他的手,哼道:“你这又不是真得了病,还亲自跑来我医馆,故意的,嗯?” 看杜明昭真恼羞成怒,宋杞和笑意更浓,“是啊,我是有意的。” “你别闹我了啊!”杜明昭挣不开宋杞和的怀抱,她叹口气,“我今日开业,是真想要城里人能识得我。” “所以我才非来不可。”宋杞和自认为做的极对,“御王府世子的病都是你治好的,城里还能不信服?” “你这可不是得了病。” 杜明昭狠狠瞪他。 这记瞪眼却引来宋杞和的又一个索吻。 无法,她的眼尾染了红,实在是好看,令他把持不住。 宋杞和亲亲她的脸,笑说:“无病我可装病啊,总之我的病只能昭昭来治。” 杜明昭嘟哝一句:“不要脸。” 宋杞和腹诽:要脸可讨不来媳妇和孩子。 “对了,你知道为何陛下要在今日下圣旨吗?”杜明昭问宋杞和连慈出宫的事,“而且,陛下还册封了我县主的身份。” 宋杞和回想了一番,他道:“应是因为太子吧。” “太子殿下?” “你此前治了太子的病,这事陛下已然知情,承你如此之大的恩情,区区一个县主之身还委屈了你呢。”宋杞和的话里不知是嘲讽更多,还是冷意更甚,“昭昭喜欢的应是‘杏林圣手’吧?” 杜明昭惊讶:“你怎么知道?” 宋杞和笑而不语。 他当然清楚,因为这道赏赐是他向陛下所提的。 杜明昭一心为医术而活,能得到万人和陛下的肯定,比任何赏赐都来的有用。 宋杞和改口道:“县主无什么不好,陛下还赐你了一处封地,虽说那里地方不大,但你能和朝中亲王一般领俸禄,一年之中亦有不少银两和米粮。” 杜明昭轻笑,突然想到:“我还能养人了?” 宋杞和回她,“是啊,往后我跟着你享福。” 第140章 一百四十 宋杞和在泰平堂待了有一个时辰后,最后被杜明昭以妨碍她看诊的名义请走。 杜明昭的医馆开业当日便得了个县主册封,还受到明德帝的亲笔赐字,这样一桩大事,都不需要杜明昭在京城做出什么业绩,已然能响彻整个京中。 也是光顾泰平堂的人多,杜明昭忙到临近傍晚才返家。 应庚依旧随杜明昭回了杜家,而得知宋杞和真实身份的柳叶再度见到应庚的时候,面色难以用复杂来言语。 毕竟宋杞和身为御王府世子,应庚为他的侍卫,便也是御王府的人。 柳叶到底是忠于杜明昭的,她闷头不坑入了杜家院门。 “昭昭。” 此时杜黎早已回到家中,他与何氏知晓今日乃是杜明昭的医馆开业的一日,两人同在家里静候她的好信。 何氏笑问:“昭昭这是开业头日还不错?” 果然杜明昭笑颜逐开道:“爹,娘,我那医馆是在京城好立脚跟了。” “哦?”杜黎反问道:“怎么说?” “之前在永阳城治理鼠疫,虽京中不多人知道是我主医,但今日陛下赐下了圣旨,当众嘉奖于我,如今京城之中他们都清楚我的本事。”杜明昭发自内心的笑了,“有陛下做靠山,我还能做不成生意?” 杜黎和何氏刚要回话,柳叶却走上前接道:“老爷、娘子,还有一事呢,小姐今日被册封为县主了!” “县主?” “县主!” 杜黎与何氏面面相觑,两人都是不敢置信的模样,杜黎又问:“这县主的册封又缘何哪起啊?是为治理鼠疫的嘉奖?可先前陛下不是赐过玉如意那些。” 何氏有些感慨:“天家的人还真是有一出想一出啊!” 杜明昭笑回:“应是的,且还算上了我医治太子的顽疾。” 杜黎这回是真哑口无言。 在他们做父母的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杜明昭已是靠自己的医术才能做了诸多事情。 某个念头一生,杜黎感到些许的愧疚,他叹道:“昭昭生在杜家实乃可惜了,你已为县主,而爹娘却还是一介平民。” 何氏笑他想太多:“昭昭还等着你会试能中呢,你倒好,净在家里说这些个丧气之话。” “可不是?”杜明昭十分认同何氏,她表态道:“爹,我再是县主,我依旧是你和娘的闺女。爹不必觉着委屈我,若是可以,您能高榜有名,日后有头有脸的,那咱家还在乎一个县主之位吗?” 柳叶在后头听着,几次欲言又止。 “也是!” 杜黎复而绽笑道:“罢了,这两日石大人还道我一点就通,我可是信心百倍!” “那好。” 何氏不懂学问那些,但只要杜黎说好,那她便觉着好。 杜明昭亦是一句:“爹,我和娘都相信你。” 离着会试不过三个月了,待会试一至,杜黎便得入京城的旋窝之中厮杀拼搏。 这条血路,是杜明昭与何氏都帮不到他的。 全靠杜黎自己。 …… 镇国公府。 丁香从侧门入府,一路小跑来到穆家大房的主院之中,她匆匆步入内室,得见穆大夫人正坐于桌边,她福礼道:“夫人,奴婢在外头打听过了,城里那位新册封的福清县主,便是那一日入咱们府上的杜姑娘。” “什么!” 穆大夫人颇为吃惊,清早下人外出置办布料,回来闲聊了几句被她听入了耳,其中就有谈及京城新开了一间名为泰平堂的医馆。 正为女儿疯病发愁的穆大夫人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她当即派了丁香出府探问讯息。 这么一打听才知道,为穆秋月看诊的杜明昭,便是泰平堂的当家主子,且明德帝才下圣旨,册封这位杜姑娘为福清县主。 穆大夫人困惑道:“为何杜姑娘,不,福清县主这一日才开医馆,前些时候却未见人?” 丁香便道出杜明昭前往永阳城平乱之事。 穆大夫人眼中深意更甚,她叹息了好一会儿,是有几分惋惜的意味,“早知道她医术这样之好,我便该多劝说母亲几回,怎么都要软磨硬泡使得母亲应下才是。” “夫人,这时候不也不迟?”丁香是穆大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开口就有底气,“县主开了医馆岂不是更好寻人,夫人若想请她入府看诊,直接上泰平堂呢。” 穆大夫人哪里坐得住,她命丁香去准备请帖,“明日我们便去泰平堂亲自请人。” 丁香恭敬福礼:“是,夫人。” 隔日,杜明昭来到泰平堂时,柳掌柜忙找过来,报道:“小姐,有位夫人早早来了医馆等您呢。” 杜明昭回问:“在楼上?” “正是。” 杜明昭便领着柳叶上了二楼。 医馆的规矩是若杜明昭人还未来,那么看诊求医之人只能在馆中等候,因此杜明昭进入了二楼的一间包厢。 刚一入房中,杜明昭便认出了面慈的穆大夫人,她拜了拜礼,喊她:“穆大夫人。” “县主不必多礼。”穆大夫人忙将杜明昭扶起,论杜明昭以往的身份行这个礼可以,但她既已是县主之身,穆大夫人便不敢再收她的大礼,“我还未和县主道喜,祝贺您被陛下赐为县主。” 杜明昭笑了笑,“多谢夫人。” 穆大夫人压住眼角的疲倦,笑道:“是有些时日没见县主了……” “大夫人是又要为府上的秋月小姐求医?” 杜明昭直言不讳道:“上回我入府为她看过诊,那会开了药后,她应是无事了的。” 穆大夫人被杜明昭的直接整得有点尴尬,她本意想缓缓再提,可杜明昭并没有想与她叙旧的意思。 可左思右想,这事都不好说出口,穆大夫人只能迟疑了半晌,后小心翼翼开口道:“县主可否能随我走一趟穆府?” 闻言,杜明昭一双好看的秀眉蹙起。 因着泰平堂才开业,多数求医的病人都是径直上医馆问诊,鲜少有请杜明昭入府的人家。 杜明昭怕的是自己走不开。 而穆大夫人以为她是为旁的,她急切补道:“县主,我们穆家定会给足诊金,不会平白令您受委屈的。” 杜明昭长叹一口,她喊来柳叶,命她问问医馆可是忙碌。 不多时,柳叶折返,“掌柜的说清早来问诊仅有穆大夫人。” 许是时辰太早,看病之人寥寥无几。 于是杜明昭起身,朝穆大夫人道:“大夫人请吧,我随上穆府。” “好!” 穆大夫人喜出望外,她当即招呼丁香收拾马车,搭载杜明昭一同去往穆府。 …… 穆家。 杜明昭不是第一回 上镇国公府,可她还是被镇国公府那肃穆的气派震慑到,自花廊穿行而过,穆大夫人在前引路,两人绕开主院,走得愈发偏僻。 青石路到了头,穆大夫人突而顿住脚步,提声道:“丁香,白嬷嬷,前头开路。” “是,夫人。” 丁香与白嬷嬷得了令,两人分别拨弄开生长在小路两旁茂密的灌木丛,这灌木似平日无人打理,长势惊人,枝条伸长已是挡住行走的小径。 杜明昭杏眸眼底荡开一缕疑惑,她心生几许恐慌,但还是勉强做镇定。 穆大夫人回身道:“县主请。” 杜明昭只能跟随穆大夫人而走。 她倒要看看这位穆家大房的夫人,是要领着她去往哪处,又是看哪位病人。 这条生长着灌木荆棘的小路微微刺脚,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杜明昭的眼前便浮现了一座幽静的小院。 院外有四个粗使婆子把守,几个人见是穆大夫人,齐齐拜礼道:“老奴见过大夫人。” 白嬷嬷走过去道:“大夫人要进院,开门。” 一位粗使婆子支吾就回道:“可老夫人有令,未得老夫人的命,老奴等不好开门啊。” “大胆!你们敢阻拦大夫人见三小姐?” “老夫人的话老奴等不得不从,还请夫人恕罪!” 乌压压的一干人等全都跪在地上,便是寸步不让。 杜明昭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的疑惑更深,她侧目而睨穆大夫人的脸,却见她冷面扬手一挥,道:“白嬷嬷,丁香,给本夫人将人拖开!我倒要看看,我们大房的姑娘,为何连我都见不得了?” “是!” 白嬷嬷与丁香两人干脆去推那些个婆子,面对穆大夫人强硬的态度,婆子们是毫无办法,她们亦不敢惹怒大房,只能在推攘之间“哎哟哎哟”地边喊边挡住院门。 好不容易挤出一道缝隙,穆大夫人赶忙牵住杜明昭的手往院子里进。 眼看婆子们要撞上穆大夫人,白嬷嬷反手一拧,“你们还真想伤着大夫人?” “老奴哪敢啊!” 喊叫声离远,杜明昭被拉入四方的小院。 这里寸草不生,满地的枯黄,连墙壁的砖瓦都是外显的破旧,在左侧的一面墙上还有枯萎了的枝藤缠绕在墙面。 杜明昭莫名感触到一股阴冷。 穆大夫人在她身侧叹息,她略带愧意地与杜明昭道:“委屈县主来到这等地方,实在是家中的人病情特殊,不得已才被关在了这里。” 从方才婆子们的口中,杜明昭已知晓穆大夫人想她看的是穆府的三小姐。 她刚要开口问话,院外却有一道中气十足地怒吼传来。 “都在这处做什么?白嬷嬷,丁香,谁让你们闲来无事来闹事的?都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是吧!”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 杜明昭侧过头看穆大夫人,穆大夫人闻声之后面容很明显愣了一刹,她复而抬脚走去院门口。 “白嬷嬷,丁香,你们一个二个做哑巴了是吧?”另一道中年女音锐利刺耳,“老夫人问你们话呢,你们可好,当是耳边风,我看大嫂身边的人确实是欠缺调教的很呐。” “二弟妹,何时我大房之事轮到你来插手了?” 穆大夫人整张脸都冷了下来,“二弟妹若是太闲,不妨多对几个哥儿上上心,别成天没学到好的,净在外鬼混。” 穆二夫人气得脖子都红了,指着穆大夫人就道:“大嫂这话说的可是过分了点?” 穆大夫人想到二房那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摇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穆老夫人看不下去,她花白的眉毛紧锁,“老大媳妇,怎么说话的?我瞧你今日像是吃了炮竹似得。” 穆二夫人立马求情,“母亲,你看大嫂是从院子走出来的,她都未得您的准许……” “二弟妹在想什么我是清楚,这院子里关的是我大房的姑娘,更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知道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连亲生女儿都见不得了。” 穆大夫人说的直白,惹得穆二夫人脸红,她还想说,刚唤声“母亲”,却受到穆老夫人的瞪眼。 穆二夫人本就是个好惹事的性子,在镇国公府属她最好巴结老夫人,可亦是个怂乌龟,老夫人不准许的事她决计不敢开口。 穆老夫人犀利的目光投向穆大夫人,“老大媳妇,玲姐儿是你亲女,你见她自然是可以,但我看你并非是要见玲姐儿那般简单吧?” “母亲……” 穆大夫人蹙眉,她瞥见穆老夫人探看自己身后的注视,想要介绍杜明昭给穆家人认识。 谁知道穆二夫人不嫌事大,又是插嘴一句:“哎呀,母亲,大嫂是带了外人入府呢?母亲可还记着前几个月大嫂来来回回请了数位外乡来的大夫,都是说能治玲姐儿那怪病,可最后都无济于事了吗?大嫂是还没死心呢。” 穆府上下谁也不晓得穆秋玲的病情,大房二房同为穆老夫人嫡出子嗣,可承袭却是给的大房,穆大夫人心中不服气极了,因而穆秋玲的病便成了她取笑穆大夫人最好的把柄。 “玲姐儿都病了多少年了啊,大嫂你也是的,王太医不是没来亲自看过诊,都说玲姐儿是治不好的,偏你还要瞎折腾,害得母亲跟你一样费心。” 穆二夫人言语之中皆是怪责穆大夫人只顾亲女而不顾穆老夫人,是为不孝顺的意思。 穆老夫人越听心中的不耐越甚,她不快道:“老大媳妇,我不是说过了不允再找外乡的大夫入府为玲姐儿看诊吗?” 穆大夫人着急解释,“母亲,这位杜姑娘是……” 她一提“杜姑娘”三个字,穆老夫人当即忆起了前头入府的那位“杜姑娘”,她扫过杜明昭的脸,“原来那回入镇国公府的便是你。” 站在穆大夫人身后的杜明昭,她身段纤细,以不卑不亢的姿态稍低首,她一双秀眉弯弯,作礼道:“晚辈杜明昭见过老夫人。” 穆老夫人丝毫不搭理这个礼,直朝穆大夫人道:“老大媳妇,你领进来的人就由你亲自带出去吧,这里还是不要来了,让玲姐儿静养。” “母亲!杜姑娘已受亲封,如今是福清县主,这册封便是因她医术高超,陛下才会赐下的。”穆大夫人再等不住,她就说道:“母亲记得永阳城的鼠疫吧?那是县主亲自平的乱。” 穆老夫人呆愣在原地,她的嘴张了张。 永阳城之事她怎么会不知道,那可是祸乱一方,引得明德帝下旨,命太医院院正与另三位太医同前往地方平乱。 可那鼠疫,竟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姑娘治好的? 穆老夫人又一回打量了杜明昭的面容。 杜明昭由着她端看,另一边的穆二夫人那不善的眼神也随之而来,她扁嘴道:“大嫂,陛下赐这位姑娘为县主又如何,朝中得了封号的公主与郡主,哪个不是家世显赫?而杜姑娘,再怎么都是平民出身罢了。” “二弟妹!” “住口!” “老二媳妇,你说话是不过脑子?” 换穆二夫人受到穆老夫人的训斥,穆老夫人冷声就道:“陛下亲封的县主是你能置喙的?你是要说陛下看走了眼,还是陛下有眼无珠?老二媳妇,给县主道歉!” 杜明昭还没开口反驳穆二夫人的嘲笑,穆老夫人已是打了穆二夫人的脸,她只能维系浅笑。 穆大夫人亦在冷笑,“二弟妹怕是不知道,县主可还得了陛下的‘圣手’称赞,你未免看看不起县主的本事了。” 到这时候,穆二夫人才知自己撞了铁板,杜明昭再怎么是平民出身,那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但凡辱了她,等同于蔑视明德帝,视明德帝的亲封于无睹。 穆二夫人可不敢让镇国公府陷入水火,她向杜明昭低头,“县主对不住,是我嘴碎,讨了县主的嫌。” 穆老夫人目光复杂,她道:“县主,穆家绝无怠慢你之意。” 杜明昭心下满是冷意。 许是仗势欺人与双标她见的太多,对穆二夫人的鄙夷她都瞧不上眼,更没放在心上。 “无事。” 杜明昭佯装大度的抬手,实则她懒得纠缠,她转头和穆大夫人道:“大夫人,在院外费了多时,不知我可否先进屋瞧看三小姐的病?” “县主真要去看诊?” “县主!” 穆二夫人与穆老夫人同时出声,穆老夫人脸上生出不自然的关切,“县主有所不知,我们镇国公府的三丫头儿时染上怪病,她逢人好抓咬,我们都管那叫疯病。县主有心想治好玲姐儿,老身领意了,可老身不期望县主以身涉险。” 可这并非穆大夫人的本意,穆大夫人急切看杜明昭,“县主!” 穆老夫人说的诚恳,“玲姐儿今日还未发病,想来也是近这个时候了……” 她的话音刚落,小院之中的屋内便有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传出。 很难想象这声音是一位妙龄少女发出的,反而更像惨遭虐_待的动物。 穆大夫人心似在滴血,眼眶含泪,她看着杜明昭恳求道:“县主,求您……” 杜明昭左右环视在场几人的脸,院中的嘶吼还未停,身为医者,人已至此地,不论如何都只能前行,不可后退。 “老夫人的担忧我领了。”杜明昭轻轻福礼,她唇边带笑,油然而生的信服之感令几人安心,“我还是想入内见三小姐一面,只有见到她本人,我才能诊断可否能医治。” “是!”穆大夫人就等杜明昭的这句话,她应道:“请县主一定要为我们玲姐儿把脉一看,不管是疯病治不得,还是什么是,我都认了。母亲,也请您准许吧!” 后一句,穆大夫人是望着穆老夫人说的。 杜明昭都说到这个份上,穆老夫人只能应许,她喊来几个粗使婆子,命她们随杜明昭入院,定要担保杜明昭的安危。 若是穆秋玲发起疯来,穆老夫人要下人们先保杜明昭。 婆子们充当杜明昭的左右护法,一行人走入了小院。穆大夫人想先去推门,但白嬷嬷伸手拽住了她道:“夫人,还是老奴来吧。” 穆大夫人没拒绝。 白嬷嬷将屋门拉开的刹那,响彻人耳的嘶喊全然迎着杜明昭与穆大夫人的面袭来,女孩痛苦的叫声不绝于缕。 “啊!啊!” 穆大夫人情不自禁捂住了嘴,她心痛地更是不能再多走一步。 杜明昭镇定自若,她杏眸轻轻一睨身边的婆子,说道:“走,进屋。” “县主当心。” 婆子们比杜明昭多半个身位,几个人先后步入里屋。 室内的情形让杜明昭有些吃惊,与她想的脏乱不同,这间小屋虽小,但还算整洁,除却有一双被甩开踢走的绣花鞋,地上再无乱糟糟的物什。 可杜明昭杏眸一抬,一双眼是瞪得圆鼓鼓。 只见床榻边的木柱之上正捆_绑着一位年岁不大的姑娘,穆秋玲与穆大夫人面容相似,眉眼清秀,只是她的脸太过消瘦,眼窝下凹,显得面目狰狞了起来。 “啊!”穆秋玲冲着杜明昭露出了尖牙。 杜明昭措不及防,吓得后退了一小步。 穆秋玲那一双本秀丽的眼里染满了红色,若非她全身都被麻绳捆在柱上,杜明昭敢肯定她会扑过来撕咬自己。 “县主。”穆大夫人努力抑制情绪,可在入内之后见到穆秋玲的惨状,她还是破防了,“求县主医治玲姐儿!” 穆大夫人声音里含着哭意。 杜明昭已见了数位命苦的母亲,她轻声道:“我先看看。” 说罢,她便朝着穆秋玲走近。 穆秋玲闻到了生人的气息,那股恼火的气焰更加浓重,她的头颅向着杜明昭不住地扭动。 婆子害怕杜明昭被伤及,阻拦就道:“县主需要做何事,老奴等可帮忙。” 杜明昭点头道:“也好,请你们将三小姐的头摁住,我需要摸她的脖子还有手腕。” “是。” “啊!” 婆子们锁住穆秋玲的侧脸,一人扣住她下颌的半边,因要不被穆秋玲咬到,婆子们下的力道极大,这使得穆秋玲嘴中的喊叫停不下来。 穆大夫人悄悄抹了一把泪。 第142章 一百四十二 杜明昭趁着穆秋玲被禁锢,她立马探出手指把了穆秋玲的手腕。 穆秋玲的脉象还算平稳,她的身体机能没太大毛病,只是稍有些营养不良,许和终日被束缚在这座小院脱不开干系。 杜明昭又摸了摸她的大动脉。 “县主!” 突然之间,白嬷嬷呼出声,穆秋玲的脑袋下意识地偏来杜明昭的手边,作势要大咬她一口,还好杜明昭躲避及时,没给她咬中。 “啊!” 婆子们上下其手,再一次揪住了穆秋玲的下巴,死死摁住她不让她挪动。 白嬷嬷担心不已,发问道:“县主无事吧?” “我无事。” 杜明昭摇摇头,白嬷嬷和站在她身后端望的穆大夫人齐松了一口气。 穆大夫人双手扣在一起,她在内心祈祷:“县主尽力而为吧。” 她是满心期望闺女穆秋玲能好的,可又不愿见到杜明昭被伤及的样子。 杜明昭的杏眸回转,她给了穆大夫人一道安抚的笑容,后边摸着穆秋玲的脖颈,边用手指夹开她的双眼皮。 穆秋玲不适地想要摆脱脸上的手,然而众人却无动于衷。 唯杜明昭在细细断病症,在场之人皆在等她一声令下。 杜明昭收回手指,穆大夫人的眼皮一跳,她刚想开口问询,却见杜明昭转手从腰包里摸出几根银针。 就在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银针已是飞快落在了穆秋玲的后脖颈。 穆大夫人的嘴张了张,很快,她又望见两根粗针刺入穆秋玲的后脑。 眨眼的功夫,本还在瞪着一双红眼咆哮的穆秋玲乍然失了声,她愣愣地呆住片刻,眼皮重重耷拉了下来,最后闭合起。 杜明昭拍了拍就近那位婆子的手,轻声道:“为你们三小姐松绑,送去床榻趴躺着。” “可……” 白嬷嬷闻言当即看了穆大夫人一眼,又回头道:“县主,不知道三小姐眼下这情况,松绑之后若要控制不住如何是好?老奴等将三小姐绑起,实属无奈之举并非有意。” 穆大夫人眉间充斥着不解,“县主……” 恰在这时,似乎是听闻屋中的撕喊声止住,穆老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入了里屋,她环视屋中众人,目光停留在杜明昭身上,她问:“县主,我穆家这个丫头的疯病只好绑住抑制啊……” “老夫人和大夫人可是信我?”杜明昭杏眸一挑,好看的眉眼溢着自信。 穆大夫人还在迟疑,而穆老夫人蓦地笑出了声,她道:“看来县主已有了解病之法,好啊,那老身便信县主之言,白嬷嬷,给三小姐松绑吧!” 白嬷嬷只能应道:“是,老夫人。” 婆子们合力将麻绳从穆秋玲身上取下,几个人一人抬一边,轻缓抬着穆秋玲躺去床上。 穆大夫人的视线不自觉随穆秋玲而走,见杜明昭走去床边,她迫不及待追问:“县主,不知我这姑娘的病……” 穆老夫人亦来到近处。 杜明昭回过头,她朝两人颔首,“我能治三小姐的疯病。” 这一句落下,令穆大夫人与穆老夫人的双眼顿时布满不可置信,两人对视一眼,穆大夫人隐隐克制不住那股激怀,她嘴唇在颤抖,是因兴奋而生。 “县主是真的能治?”穆老夫人还是多问了一遍。 “老夫人与大夫人安心,我能说出这番话,自然是有底气的。”杜明昭有许多事关病症的细枝末节没作解释,因这里把穆秋玲的病视作疯病,她便只好也这么说,“之后的两个月我会为三小姐施针医治,再用外服与内服的方子,一个月之内三小姐的病便可缓解。” 穆秋玲所谓的疯病,是狂躁症与红眼病两厢的病发。 杜明昭对镇国公府了解不深,推测穆秋玲小时候便被关进偏院,以至于她厌恶穆家所有人,咬人只是她的一种表现手段,并非狂犬病。 若是狂犬病,穆秋玲绝无可能活到这个年龄。 既然是狂躁症,就好对症下药。 穆大夫人喜极而泣,“县主可谓是我们镇国公府的福星,不,您能入京,是我们的福气!” 穆老夫人嘴唇蠕动,到底没能说出话来。 杜明昭问丁香取来笔墨,着笔写下医治红眼的方子,后喊了白嬷嬷,“为三小姐脱衣。” 白嬷嬷等人已应杜明昭的吩咐将穆秋玲的外衣褪去。 此刻穆秋玲正趴在被褥之中,杜明昭再从药包取出十根细长银针,她洗过手后在穆秋玲脊柱边的穴位按了按。 穆秋玲最需要的就是静养,但这里的小院已是偏僻如鬼屋,不说静养了,再正常的人都恐会呆出毛病。 因此杜明昭决定为穆秋玲刺穴静心。 薛径的医书里有一样通穴的针法,体重浊气若能排出,身子轻快,心情也会舒畅一些。 杜明昭在穆秋玲的后背落针。 穆大夫人和穆老夫人都是头一回见针疗,两人静候在一边,谁也不敢插嘴。 一刻钟后,待杜明昭收针,她额头生出细密的汗渍。 穆大夫人给了丁香一个眼神,丁香会意,走去给杜明昭递了一张帕子。 杜明昭接下,她擦拭着细汗,杏眸微垂稍作喘气,后和穆大夫人与穆老夫人道:“三小姐的病情我稳住了,这几日应都不会再发病,只是刚医治,药效不会见效太久,三日之后我必再入府一趟,还需再施针一回。” 穆大夫人哪有不应的道理,“县主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 事到如今,穆大夫人眼中杜明昭宛如救世天神,京中太医都治不得的疯病,杜明昭却有法子治好,她焉能不信? 杜明昭莞尔点头,她还道:“还请老夫人和大夫人为三小姐换一间屋子,这里实在不适合病者休养,不妨让三小姐回原先的院子?” 穆老夫人十分犹豫,“这样好吗?县主不在穆家,若是玲姐儿又发病了的话,府上可都拦不住。” “让婆子们将院门守起来,三小姐那病,我和老夫人说句心里话,多半是在这院子里关久憋出来的,三小姐平日见不得亲人,当然会思虑过重,这病更好不得。” “母亲,就让玲姐儿回之前那院子吧?”穆大夫人擦了下眼角,她眼眶微红,“我和老爷定会让下人看管好玲姐儿,绝不伤到府中的哥儿姐儿。” 穆老夫人长叹一口气,无奈道:“行吧,我看在县主作说客的份上,就允你们大房一回,但老大媳妇,这回过后,你们大房可得给我安分些。” 穆大夫人低头应:“是,母亲,我都听你的。” 有了穆老夫人的首肯,婆子们又将屋中的物什收拾了一番,准备带穆秋玲转去她最初所住的院子。 杜明昭为穆秋玲开的方子主是内服,这副药是用来医治她的红眼消炎。 而精神层面的,杜明昭回到医馆之后,思量了许久,最终她还是给穆秋玲写了三副安神的药方。 其中药剂重的,她做成了安神香。 而轻些的药,适合长久伴在身侧,杜明昭让柳叶缝制了三枚香囊,将晒干碾碎的药材放入布包。 杜明昭外出就诊,柳掌柜有些苦不堪言。 他曾与杜明昭抱怨道:“县主,您人不在泰平堂,医馆的病者等得着急呢。” 杜明昭心觉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她便让应庚去寻薛径,看师父薛径可能帮忙。 薛径来到泰平堂的时候,杜明昭意外的在他身后又见到了两位中年男子。 杜明昭疑惑开口:“这两位是?” 薛径向杜明昭招了招手,“丫头,我来和你说,你这医馆不是只你一位大夫吗,这两位皆是大夫,都是来帮衬你的。” “是师父找的?” “咳,御王府出的力。” 薛径提起宋杞和,脸色别扭,“他知晓脱不开身,还是关切你的事呢,这不是应庚寻我,那小子便上心的不得了。” 杜明昭一听是宋杞和出的力,心头霎时间涌起一股思念的情绪。 她又问:“他在师父你那处?” “没呢,我们去了趟你家。”薛径说时意有所指,“你爹娘有太久没见过他了,他便起意让我一道去的,哼,我活这么久,没扯过几次谎,却全是因他在说。” 杜明昭苦喜参半,她只能挽住薛径的胳膊,好生劝道:“难为师父给我们打掩护了,对不住您。” “为师只想你过的好,是你择的他,那我就帮着你。”薛径领着两位大夫上了二楼,杜明昭走在他身侧,他还说:“只是丫头,你爹娘如今都信了他住在我那处,你们一直这样瞒着长辈可不好。” 杜明昭杏眸闪动自责,“我也是期望我爹会试顺利。” “你去忙你的,医馆这面有我看着呢。” 薛径让杜明昭安心离开泰平堂去镇国公府复诊。 杜明昭应了好,她喊上柳叶,命她拾起安神香和香囊,两人坐马车再度前往镇国公府。 虽上回杜明昭说她施针能管三日,可杜明昭心中不安,在两日过后,她便拔脚上门复诊。 镇国公府为杜明昭开了门。 来接迎杜明昭的是大房的丁香,她一路领杜明昭来到穆秋玲的铃兰院。 穆大夫人候在院中,杜明昭前脚刚走入,穆大夫人的急迫声音后脚便响起,“县主,我们等您多时了。” 恰好今日穆大老爷亦在府上,只是杜明昭身处女眷院中看诊,穆大老爷不便亲自现身。 只是他会间接地听杜明昭的看诊情况。 杜明昭脑中快速翻转,忆起穆大老爷在朝中任职国子监,更是此次会试的监考之一。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 “三小姐这两日在府上……” 杜明昭欲言又止,但穆大夫人能明晓她意,直接接话道:“玲姐儿前日县主你施针后一觉睡到深夜才醒来,后安安静静窝在房中,昨日亦是,唯有今日早上有些绷不住,还好院子里的下人早已得过吩咐。” “容我为三小姐看诊。” 杜明昭一听穆秋玲的病情仍是不好,心中稍稍多了一抹紧张,她快步入屋,抬眸端望的刹那,白嬷嬷正守在内室的珠帘边,而若隐若现能瞥见帘中有两个丫鬟与婆子正看守着穆秋玲。 穆秋玲嘴中被塞了一方帕子,肩膀被人摁住,以一种极其憋屈的姿态伏趴在桌上。 穆大夫人眼中露出不忍,她别开眼,说道:“县主,玲姐儿的红眼是好了,可她那咬人的脾气却没好转半分。” 白嬷嬷撩开帘子,屋中的丫鬟们齐齐福礼,“见过县主、大夫人。” 杜明昭这才看清,几个人裸_露的手背或多或少都有伤痕,不难想是穆秋玲咬出来的。 “柳叶。” 柳叶应:“县主,奴婢在。” 杜明昭招了柳叶上前,让她拿出安神香,请铃兰院的丫鬟点上,再又摸了一只香囊,缓缓递到了穆秋玲的鼻息之前。 穆秋玲的眼眸提溜一转,她似凶非凶地睨了一眼杜明昭,试探性地闻闻香囊。 杜明昭轻声细语,嗓音如若春风,“三小姐,这是送给你的。” 穆秋玲的眸子里淡淡划开了疑惑。 杜明昭却将香囊放入她的手心,她用右手抚摸了几下她的后脖颈,好似在顺毛。 屋中的一众丫鬟看着她的动作,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杜明昭出声道:“你们都先下去。” “县主……” 婆子与丫鬟想撒手可又怕出事,分外犹豫。 “无事,三小姐身边还有我。”杜明昭轻拍着穆秋玲的脖颈,“三小姐,不可以咬人喔,张口入嘴的应是膳食。” 丫鬟们在铃兰院中的麒麟青铜炉中烧上安神香,霎时屋中弥漫起一股安逸好闻的香味。 穆秋玲抬头狠狠看了她一眼,但没继续其他的动作,也不凶恶,而是嗅嗅香囊,她任由杜明昭下手,模样有些温顺起来。 穆大夫人相当讶然杜明昭能安抚住躁动不安的穆秋玲,她满目压着那股震惊,轻声问杜明昭:“县主,今日可还要施针?” “要的。” 杜明昭说话的间隙没有空歇,她手下的动作不断触碰穆秋玲后脑的几处穴位,是要令她彻底静心舒畅。 穆秋玲被按得舒服了,竟还幽幽打了个哈欠。 杜明昭手下的力道适中,加之她声音轻柔,哄得穆秋玲服服帖帖。 穆秋玲“唔”地揉了揉眼睛。 杜明昭看她昏昏欲睡,觉着时机已到,喊来丫鬟们道:“搀扶三小姐去床里躺下。” 两位丫鬟便扶起穆秋玲,挪去床榻。 还是和那日一般,杜明昭在穆秋玲的后背施针,今日她延长了针疗的时辰,从一刻钟加到了两刻钟。 拔下针后,杜明昭连忙带着穆大夫人离了内室。 此时穆大夫人亦禁不住打了两个哈欠,她不解道:“瞧玲姐儿睡的香,我都有些困倦了。” 杜明昭笑了一声:“夫人,那是屋中点了安神香。” 她为穆秋玲备的安神香其中便有助眠的药材,穆秋玲的躁动症,在初期还是多已休眠为主。 杜明昭叮嘱穆大夫人,“我留下的那三个香囊,夫人切记要让三小姐随身携带。” 穆大夫人明白杜明昭的医嘱有多重要,她应道:“是,我省得,我会吩咐丫鬟们记着。” “那我今日先到这里。” 随着施针医治的延长,穆秋玲的病情可控制的时日亦会变久。最初的第一回 ,只能抑制短短两日,而两刻钟的施针,却能令穆秋玲在五日之内都未再发病。 杜明昭坚持每五日上一回镇国公府,半个月的医治过去,穆秋玲已经能逐渐认识人了。 当穆大夫人听到穆秋玲清脆的喊出那声“娘亲”时,她的一双眼是红了个彻底。 穆大老爷穆文石前往铃兰院,亲自查看穆秋玲的病状。 只可惜穆秋玲害怕地缩到了婆子的身后,并不好见穆大老爷。 穆文石止不住地失落,他问穆大夫人:“夫人,玲姐儿不是见何人都不曾怕过吗?怎么县主来治后反而变了个性子?” “玲姐儿才恢复几分神志。”穆大夫人推着穆文石出屋,“老爷可莫要吓坏了孩子。” “夫人的意思,玲姐儿这般才是本样?” “是县主的意思。” 穆文石默默叹气:“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这位福清县主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老爷这话何意?”穆大夫人如今视杜明昭为救命恩人,容不得穆文石在她跟前诋毁杜明昭,“若非县主,我们的玲姐儿可是一辈子都得被关在那破落的小院子里,您……您当真舍得?” 说时,穆大夫人眼中的泪尽数落下。 穆文石哪里看得发妻落泪,他慌忙道歉:“夫人,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县主的医术了得,是我在京中未见过的。” 穆大夫人心中好受了些。 穆文石边安慰她,边道:“这几日我还向几位大人打听过,据传县主的父亲是今年下场的考生?” 穆大夫人止住泪,诧异回道:“白嬷嬷去过杜家,但只见过县主的母亲,她家乃是平民不错。” “石大人在点授县主之父,他还夸过他的学问,今年会试说不准能有他一席之地。”穆文石转述了石忠文的话,他眼眸幽深,“县主一个小姑娘实在不容易,其父还未在科举得位,她全凭自己。” 穆大夫人颔首:“妾身要庇护她。” “夫人安心。”穆文石说了一句保证,“她于玲姐儿大恩,我们镇国公府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县主,镇国公府怎么都是会护着的。” …… 眼看会试只余下最后一个月,杜黎铆足劲地温习功课,平日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而杜明昭又忙于医馆生意,杜家唯有孤零零的何氏一人。 偶时何氏会与杜明昭说两句,“昭昭,走的时候路上注意些。” 杜明昭便能明白,何氏是舍不得她走,盼着她能早些忙完回家。 因此杜明昭尽可能在医馆清闲下来的时候,乘车折回杜家。 这一日返家,何氏正在厨房煲汤,大老远杜明昭闻到清汤炖大骨头勾人的香味,她满身的疲倦一扫而空,笑着喊道:“娘!” 何氏一看是杜明昭回来,擦了擦手回道:“你们回的正好,可巧汤才煲好,昭昭来盛一碗尝尝,娘多煮了些,留一罐让应庚带去给小宋。” 宋杞和如今住的地方何氏是知晓的,她还惦念着他。 何氏又喊:“柳叶,你进屋拿桌上的信过来。” 杜明昭一时好奇何氏说的“信”,奈何何氏已将碗递来。 柳叶跑腿取来物什,杜明昭细细一看,耳边是柳叶的声音,“小姐,是东宫送来的请帖。” “是请帖?东宫!” 何氏盛汤的手不稳,瞬间铁勺落入锅中,震起“啪”地响动。 杜明昭有股不妙的预感,她放下碗,取来请帖摊开一看。 此前施盈盈便写过一封请帖,请她过东宫叙旧,被她装病糊弄了过去。 而这一次的请帖,杜明昭扫眼看过后,眉头重重蹙起。 请帖不是施盈盈所写,而是太子妃柳静。 她的口吻郑重其事。 “东宫将摆宴,请福清县主务必赏脸。” 杜明昭深知自己的身份在太子妃那儿完全不够格,因而柳静提到“务必前往”几个字,她即使是病了,本人都得到场。 这场宴,杜明昭非去不可。 思及此,她唇中吐出长长的叹气。 何氏看出杜明昭脸色的微妙变化,担忧问道:“昭昭,可是东宫那面……实在为难,咱家,还有你爹,可以让你爹拜托石大人。” “没事的,娘。”杜明昭不愿爹娘过于忧虑,尤其不想杜黎在这个节骨眼参合进这样的事中,“是太子妃请我参宴,都是京城的小姐姑娘们,你别担心。” 何氏也是真的不了解京城的摆宴,她真轻松下来,“好,你说无事那便去吧。” 杜明昭轻抿了一口汤,她那双杏眸之中的思虑还是被藏在了底部。 东宫的宴席就在三日之后,柳静的请帖写有巳时,杜明昭需得尽早进宫。 宫中规矩多,杜明昭有过一次体会,在入宫之前她翻出箱笼里以水烟纱制成的新衣,换下平日上医馆的素衣常服。 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只有柳叶,入宫杜明昭仅带了一位丫鬟。 离巳时还有一刻钟,杜明昭已在宫婢的引领之下,来到了东宫设宴的东院。 “太子妃娘娘,福清县主已到。” 丫鬟的话音落下,引得在场花枝招展的几抹靓影皆聚集起目光,投至杜明昭翩然走入的纤细身影之上。 坐于上首的太子妃柳静以正红着装,发髻高雅,而她身边坐着的,是容家的一对姐妹花,杜明昭认得的容熙华与容芳华两人。 容熙华似与柳静正说着话,被打断后她朝向杜明昭的注视不太友善。 而容芳华则静静端坐着,更未与杜明昭主动攀谈。 仿佛此前的亲昵只是一场梦。 杜明昭杏眸唏嘘:到底是塑料感情多。 她刚环顾四周的打量,却听柳静朱唇开启:“今日终于得了几回,能亲见县主真容呐,近来你在京城可谓是风光。” “太子妃娘娘说的是,我们盼了多久,只是听过县主的名声,却见不到人,还得是太子妃娘娘亲自请来啊。” 坐在下首的乔宜欣以帕子捂脸接道:“毕竟县主是大忙人呢,整日多到不计其数的病者在等县主看诊。”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 杜明昭那双清亮的杏眸之中划过淡淡的嘲弄,她不是听不出这位乔家嫡女口里的讥讽,只是没想到太子妃设的竟是一道鸿门宴。 果然请她赴宴,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 杜明昭朝前走了两步,神态自若微福礼,“福清见过太子妃娘娘,上回身子抱恙没能来到东宫,福清在这里再向太子妃娘娘道声歉。” 坐在上首的柳静脸面的笑容刹那凝固,她一双眼忍不住端详杜明昭。 今日杜明昭着了一身晚烟霞如意云纹裳,衣裙摆绣有精细的金丝,虽素雅但有股说不出的贵气,她高束云鬓,发髻之中插着一只石榴包金丝珠串,点缀出些许的亮丽。 配上她温婉的面容,分明不是多么耀目的装扮,可却让人挪不开眼。 杜明昭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柳静还真不好当众人面再治她的罪。 “起身吧,福清县主。”柳静抬起涂着蔻丹的手指,“这些时日你的身子可还好?” 容熙华不动声色地瞥眼杜明昭,而她刚巧抬眸,两人有些神似的眸光又撞在了一起。 杜明昭勾起浅浅笑容,“多谢太子妃娘娘体恤,我无碍。” 柳静亦是笑道:“听闻近来你频繁进出镇国公府,可是穆家的哪位需得看诊?” 容熙华跟道:“穆家的话,也不知今日可有哪位姑娘会来。” “本宫倒是去了请帖,不过……”柳静意有所指。 乔宜欣多嘴一句,“穆家!那位三小姐不是有顽疾的吗?太子妃娘娘请三小姐的话,她多半是来不了的。” 柳静不留痕迹地睨了乔宜欣一眼,是觉得她有些碍事。 乔宜欣眼尖察觉,乖顺闭嘴。 柳静再又看向杜明昭,“县主看诊的人是三小姐?” 杜明昭颔首应:“正是。” “那你还真是有几分本事的,三小姐的病情,十年前便是重中之重,穆大夫人与穆老夫人为此焦头烂额的。”柳静出阁之前听到过不少穆家的风声,她犀利的眼扫过杜明昭,“莫怪本宫道县主瞧着有几许疲倦。” “穆三小姐的病,不是好治的。”容熙华冷清的脸拂过凉意。 柳静莫名笑了出声,她轻拍容熙华的手背。“熙华啊,县主都能治得永阳城那一座大城,还会畏惧穆三小姐的怪病?” 杜明昭不认为柳静是恭维她。 能把她喊来宴会,再又当场把她架到高处,身为出身平民的杜明昭而言,绝非善事。 瞧瞧,周围那些迫视的视线,在场的小姐之中,应无人乐意与杜明昭亲近。 杜明昭不禁腹诽:柳静是打着要她当众被羞辱的意图? 就在杜明昭不予理睬,有意随口回几句的时候,东宫侍奉的宫婢匆匆入内,她禀报道:“太子妃娘娘,穆大夫人亲自送穆三小姐入宫了。” “穆三小姐!那个穆家的疯子?” 乔宜欣刚感叹一句,下意识脱出口的话不经过思考,柳静立马呵斥:“乔小姐,言辞。” 容熙华冷漠的瞥眼,“太子妃娘娘,还是先将穆三小姐请进来,看看事情究竟如何。” 柳静点点头,命那宫婢道:“接穆三小姐过来。” 宫婢应了是。 恰逢众人谈及穆秋玲,而正待此时,穆家人可不就来了东宫,柳静打量着杜明昭,轻笑道:“穆三小姐竟都能出府参宴了,看来县主是治好了三小姐的病。” 杜明昭没接这话,只是低首作乖顺样。 柳静瞧她软柿子模样,又相当不好拿捏,嘲讽地勾笑转了头,不再多言。 因实在是无趣。 不多一会儿,两名宫婢便领着穆秋玲入了院,穆秋玲身穿杏橙色的上袄,虽是近十月,可在场多是夏装轻衫,而穆秋玲仍在病中,她穿的比谁都要厚重。 穆秋玲先是与柳静行礼,柳静喊她上前来,看了看她的双眼,问道:“三小姐的眼睛是不冒血光了?” 杜明昭瞬间蹙起眉。 她总感觉柳静直接发问,戳穆秋玲的痛处很不友善。 身为东宫的女主人,何必要他人为难? 就因为身份地位的崇高? 杜明昭很不能理解。 穆秋玲被问到话,她颇为恼怒,猛然抬起头后,乍一想起柳静的身份,又狠狠憋回去,“回太子妃娘娘,我的红眼是县主治好的。” 杜明昭见穆秋玲双手攥拳,生怕她在东宫犯病,赶紧插话解围,“太子妃娘娘,三小姐的病好转之后,这眼睛便就褪去了血色。” “原是如此。” 柳静允了穆秋玲退至一旁,她端起一杯茶,点杜明昭道:“那福清和大家伙讲讲,你是怎样为三小姐看好的病?本宫以为咱们京中最过好奇的不过是这个。” 杜明昭顿时生出了不快。 合着她是被当猴子一样参观的?又是戏耍又是逗大家的乐子。 “太子妃娘娘,这行医之事枯燥无味,我若说了怕是会惹众位小姐的耳。” 杜明昭的拒绝让柳静眼里燃起火光,她手里的茶杯重重一扣,在这时穆秋玲提声道:“娘娘,我想请县主为我把个脉,来时我就觉得身上不舒坦,万一发病咬人……” 穆秋玲作势张开口,露出她那一对尖锐的小虎牙。 柳静的手指捏紧,她脸色剧变,喊杜明昭道:“福清还愣着做什么!快为三小姐看诊。” 杜明昭捉起穆秋玲的手腕便细细把脉,手指探上去才发觉穆秋玲脉象平稳。 她没有发病的兆头。 一个月的调养,让穆秋玲多数时候都能自主保持稳定的情绪。 杜明昭的杏眸轻缓抬起,刚巧穆秋玲正在看她,她歪了歪头,从衣袖里摸出一方香囊,笑道:“县主,我有乖乖的,娘还让我随身得带好你给的药。” “三小姐,你做的很好。” 穆秋玲还是一动不动地注视杜明昭。 杜明昭却是反应过来了。 之前的医治,每回她都会抚摸穆秋玲的头以作安抚,而今日她主动抛出是为换得摸头的奖励。 奈何身在东宫,又是当柳静的面,杜明昭不可能做出此举,因而她改为摸了摸穆秋玲细长的手腕。 杜明昭道:“三小姐,万不可动怒,切记。” “可是……”穆秋玲又是歪头瞥去上首。 杜明昭没顺着她的目光,她知道穆秋玲在看柳静,便道:“不论因何事,答应我,好吗?” 穆秋玲似懂非懂地点头,“县主的话,我记得了。” 杜明昭欣慰绽笑。 穆秋玲的病还在医治,因这个病症,她的神志与心智都在这一个月渐长,要想完全恢复,更需要时日。 柳静看着两人打哑谜,略有冷笑道:“县主可要看好三小姐,你若是拿不准,本宫便命人上太医院请太医。” 杜明昭不轻不重接道:“请太子妃放心。” 柳静没再多语,见到场的各家小姐差不多,她挥挥手,示意宫俾端上茶点水果。 杜明昭和穆秋玲落了座,可她没有用糕点的心情。 在东宫参宴的体会不怎么美妙,杜明昭想拔腿走人。 穆秋玲没吃过东宫的芙蓉糕,她吃的欢快,嗷呜嗷呜的,杜明昭都看笑了,把自己手边的那碟递到了她跟前。 “谢谢县主。” 穆秋玲把她的那盘也吃了个精光,她满嘴都是渣滓,杜明昭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服侍她擦了嘴巴。 “唔。” “还想要?” “嗯!” 杜明昭扭头想喊宫婢,谁知道上首的柳静直直朝她看来,她声音微冷道:“福清,太子殿下传唤要你复诊。” 太子?复诊? 这个时候? 杜明昭心里一惊。 柳静面色难看,也不知道从宫婢那儿听到了些什么,不等杜明昭应话,她就吩咐道:“领福清县主过去。” 杜明昭无法,只能随宫婢离开。 柳静便就静望杜明昭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外,直到容熙华喊她,她才回过神,“熙华。” “怎么了?” 容熙华察觉到柳静隐有不安。 “太子要见福清。”柳静知道杜明昭能治太子那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病,可她却想到了另一层,“或许与看诊无关,今日御王世子亦在东宫。” “什么!” 这回轮到容熙华的脸龟裂。 “若是御王世子,那就不得不说,这位县主是有能耐的。”柳静眼底冷意,她看容熙华,“你们容家那边,当真争取不到御王府的青睐?” 容熙华嘴边净是苦涩,她连答都不愿答,强忍情绪,“御王世子请了陛下。” 柳静想不明白,“御王世子连容家都看不上,总不会能看中一穷二白的杜家吧?” …… 杜明昭默不作声地一路行走,宫婢带她直入一座小院,门外的侍卫放行后,宫婢在屋门口止步。 “县主请吧。” 杜明昭独自入了屋中。 她刚一入内,还未见宋鸿信,却是见到了许久不见心心所念的那道身影。 “昭昭。”宋杞和束发穿戴整齐,他信步走来,牵了杜明昭的手就往里走,“还好我猜到你会入宫,早早便和太子打过招呼。” “是你?” 杜明昭杏眸里溢出不可思议,她没等到宋杞和的回应,他的脸便在跟前放大。 吓得杜明昭忙闭起眼。 耳边又是宋杞和的调笑之声,他撩起她的鬓发,落吻在那缕发丝之上,“你今日用了口脂,我哪敢随意亲你?若给人发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编排你呢。” 杜明昭气得打他。 又是耍她好玩? 宋杞和被打到呲牙,他桃花眼里满是宠溺,又是一笑道:“你这身衣裳好看,往后就这么穿。” 那水烟纱制成的衣衫轻薄如水,微风一吹拂,飘动如游云,可是把整个京城的人都比下去了。 美的不行。 “这身衣看诊才难呢!”杜明昭抿唇笑,她朝宋杞和身后瞧,里屋空无一人,她问:“祈之,不是太子请我来复诊吗?” 第145章 一百四十五 宋杞和沉吟道:“太子他……” “我还以为太子妃下请帖,只是想我入宫参宴,可太子却派人传我看诊。”杜明昭对自己在柳静那面遭受冷落并未多提,而是关切宋鸿信的病况,“不会是殿下身上的毒又复发了吧?” 宋杞和握紧她的手,他道:“稍安勿躁。” 杜明昭便静下心来,一双杏眸轻轻凝望宋杞和。 宋杞和又说:“我带你去见太子,这段时日都不曾看过他的病,我亦不知晓他病情如何。” “好。” 两人只是久别重逢,没在屋中逗留太久,便一前一后相继离开此处小院。 宋杞和领杜明昭往宋鸿信常处理事务的书房而去。 杜明昭深知自己是在宫中,她低眉跟在他之后。 隔了一步之远。 路途两人偶遇东宫侍奉的宫婢与侍卫,众人纷纷行礼让行。 宋杞和身为御王府世子,常入东宫,因而东宫的人都不敢造次阻拦他的前行,待到主院,侍卫们也只是入院知会了宋鸿信一声,便让两人进入。 “属下参见世子殿下。” 杜明昭听见了耳熟的声音,微微抬起头,一眼认出是那时候随宋鸿信前去溪川县的江涛。 “杜姑娘竟也在?”江涛再一看,也是认出了杜明昭,他骤然回想起此时杜明昭已然更换的身份,改口道:“不对,您已是福清县主了!参见县主。” 宋杞和抬袖一挥,“县主是来为你们殿下把脉复诊的。” 江涛哪里会不乐意,“快快这边请。” 他引领二人入了书房。 走在半路,江涛仍对此前溪川县的医治耿耿于怀,他感叹道:“那时县主的医术已令人着实钦佩了,我等还道若有朝一日能在京中见到县主的话,定是好事一桩。没成想县主却是只身前去永阳县平乱,您这身医术可谓是造福百姓呐!” 杜明昭被江涛夸得生笑,她回:“能帮到他们,我便很高兴的。” “今日是娘娘宴请县主入宫的?”江涛大概猜到了杜明昭为何而来。 “是。” “县主入宫一趟不容易,难得做客却还要复诊,辛苦你了。” 杜明昭浅浅一笑。 “县主请。” 江涛走至书房门口,他敲了敲门,禀报道:“殿下,县主与世子殿下已到。” “进。” 宋杞和大步走入,杜明昭犹豫片刻后跟在他的身后,两人才一进屋,便见一身太监服的傅宝正在宋鸿信身侧伺候,他腆着脸凑来,躬身道:“杂家在这厢给世子殿下和县主拜礼了。” 杜明昭没忍住笑出了声。 傅宝还是那副老样子,他和江涛的出现让杜明昭对东宫的畏惧消退了两分,似又回到溪川县的相处。 “殿下。”杜明昭朝向宋鸿信福礼,“还请殿下允福清把脉。” “坐下说话。” 宋鸿信稍一瞥眼,入目便是宋杞和那幽暗的注视,他摆过头,抬起手臂递给杜明昭道:“把脉也好,还是谈话,在东宫你可自在些。” “谢殿下。” 杜明昭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完全放开,不过身边有宋杞和,即便她在狼窝虎穴,她的心都不会乱。 心安之处,有人陪伴。 杜明昭旋即落座,她复而为宋鸿信摸了脉象。 是有两分的乱象。 宋鸿信体内的毒在溪川县被逼出了一部分,可陈年中毒,一时半会难以全治。 杜明昭收回手,转头问宋鸿信:“不知殿下今日可否方便?” 宋鸿信立马顿悟她的意思,他回问:“你是要……备药浴?” “是。” “好。” 宋鸿信将桌案的纸页推至一旁,自顾自笑了笑,“我怎么都得听大夫的,不是?傅宝和江涛你都识得,任意使唤他们,不必客气。” 在溪川县如何医治,傅宝与江涛皆心知肚明,这事做起来也不麻烦,杜明昭写好方子,两人上东宫的库房取药便是,宫里多年来赐下的药材多到不计其数,都不用上京城的药房买药。 杜明昭放好水,将木桶中的药材煮沸。 傅宝和江涛则服侍宋鸿信药浴。 杜明昭守在屋门口,宋杞和亦同她一起,背手立在屋外。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宋杞和幽幽吐出一句话,声色低哑,“太子妃那边……可有为难你?” “怎么这样问?” 杜明昭下意识地回看宋杞和的桃花眼,只见他眸子十分的黑沉,似乎话中有话。 宋杞和蹙眉,却不看她,撇头就道:“无事的话便罢了。” 杜明昭心口堵得慌,她抿起唇,说不出更多的话。 一方面是因宋杞和态度怪异,还有一方面是她的脑海里有模糊的画面不断浮现,令她思绪杂乱。 方才在东宫主院的书房,她和宋鸿信交谈之时,无意间睨到一旁的书架。 其上有两层空格,而书架的一旁空空如也。 杜明昭不知道为何,她的心里有一道莫名的声音在游荡,告诉她这里不该是这样的。 东宫的书房应有一张书桌,一只矮些的小木案,书架里不该有空位,而是两排书籍。在书架一旁,有一盆茂密半米之高的墨竹,另一旁是可药用的香兰。 那张书桌之上,还有一副画像。 她记得,画中是位女子。 可是为什么? 她想到的,在东宫并不存在。 杜明昭有些头痛。 身边有人突而拉她的手,宋杞和着急唤她:“昭昭。” 杜明昭蓦然回神,意识清晰些时,宋杞和的桃花眼好似也在哪里见到过。 就好像她不是第一回 来东宫,更不是第一回在东宫见到宋杞和。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昭昭,你怎么了?” 宋杞和捉着杜明昭的手,眉皱的死死的,“你的脸色好难看。” 杜明昭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她舒了一口气,摇头道:“许是没有休息好。” 是她的错觉吧? 杜明昭如此想。 宋杞和自责起来,“怪我,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 杜明昭刚想再说什么,院外忽而有了异动,她连忙松开手,与宋杞和拉开身距。 可侍卫并未放行,院外的来人见不可入内,没停留便离开了。 杜明昭多往那处瞧了一眼。 宋杞和压低声音道:“那位是东宫的乔掌事。” 乔? 杜明昭总觉得很耳熟,她思忖半晌,很快想起宴席之中呛声最厉害的乔宜欣,她问:“是乔家小姐小姐乔宜欣的父亲?” 宋杞和的眼中闪过惊讶,“昭昭已是了解京中各家了?” “在宴会里得以认识了几位小姐。” “他确实就是乔小姐的父亲。” 宋杞和似乎不大愿意提及京中的闺秀,他眉宇之间充斥着不耐,蹙眉就道:“说实话,乔家我有几分猜疑。” “什么?” “和哭魂。” 这回轮到杜明昭沉思,她不明白,“你为何觉得是乔家?” “昭昭你可还记得溪川县苗家的乔姨娘?” 杜明昭点了点头。 宋杞和的话还未说完,屋中宋鸿信的药浴已毕,江涛找来请杜明昭入屋为宋鸿信施针,因此两人的对话就此打住。 杜明昭先是帮宋鸿信疏通体内浊气,后在他胸前行针缓解中毒症状。 两刻钟后,杜明昭取下针,用帕子擦拭额间的汗。 傅宝端来新水,想服侍杜明昭,可宋杞和却接过盆,黑脸道:“我来就好。” “殿下,怎好您……” 傅宝还要说,宋杞和已是带杜明昭去了外室净手梳洗整理着装。 江涛好笑地瞥傅宝,“小宝子你也是的,平日老吹自己有眼力见,怎看不出县主今日那身轻纱衣裳,一出汗就沾身上,世子殿下护得紧,那是不乐意旁人看呢?” 宋鸿信正不紧不慢地着衣,他咳着半开玩笑道:“莫怪孤觉着刚祈之的目光颇为骇人。” 原来是见不得杜明昭为他施针。 傅宝一拍脑袋,“害,瞧杂家这脑子!不过,可是县主和世子殿下的好事将近了?” 江涛可不敢论这个。 宋鸿信则是笑而不语。 外室之中宋杞和正为杜明昭擦拭脖颈的汗,她身上的轻纱都沾在手臂与后背,这样的着装若外出是很不得体的,且宋杞和更不允外人瞧见。 “这可真是……” 宋杞和沉着脸,喊了声“傅宝”。 傅宝赶忙跑出,宋杞和命他去取一件女子可穿的外衣来,傅宝是个脑筋灵的,自然明晓这衣裳不可让东宫的女眷得知。 宋杞和褪去自己的外袍,先披在杜明昭身上,他气得够呛,“下回还是莫要穿这件了。” 杜明昭好笑看他,“你才说我穿的好看。” “那就往后在家中穿好了。” “穿给谁看?”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猛地一缩,他的眼控制不住地飘向杜明昭细长白皙的脖颈,再往下,是他外袍所裹的窈窕身段,他的喉结一滚。 可惜杜明昭掉了点肉,若再养的胖点就好了。 “咳。”宋杞和掩饰地咳。 杜明昭杏眸疑惑地睨他,兴许是她那双过白的手腕穿过宋杞和的墨袍,因黑色衬得更为白嫩,还平添一抹无端的诱惑。 要命。 宋杞和感觉自己根本挪不开眼睛。 恨不得当夜就把她抱回府上。 这个念头一起,宋杞和克制地强迫自己转了话锋,“苗家那个乔姨娘手里的赤盖,是从京城拿到的。” 杜明昭还不清楚宋杞和心中都转了七八个弯,她兀自道:“她竟然不是从北地得到的毒啊,若是京城,那你说的十有八_九是真的。” 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 明德帝批下一张奏章之后,殿中有人缓步进入,他头也未抬,沉声道:“连慈,可是东宫有动静?” 虽说明德帝在宫中一向忙于政事,脱不开空去顾宋鸿信,可到底太子是他唯一的皇子,且又身带有病,明德帝怎么都会关切着。 连慈躬身走近,行了大礼,“回陛下,杂家命两个小太监去了一趟东宫,听闻太子妃今日宴请京中各府的小姐,其中便有福清县主。” “哦?”明德帝来了兴致,他放下手边的奏章,凝视连慈道:“你说县主人亦在东宫?” “陛下,是的。”连慈转述那番话,“杂家还听,太子请县主复诊病情,县主还东宫为太子医治那毒。” 明德帝脸上闪过一缕尤为复杂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后叹气几声,复而道:“真是多亏有县主啊……信儿那病,早成了朕的心头之痛,若无人能治得了他,朕又有何颜面做这天下的帝王。” 到了这一刻,明德帝更是一位爱子的君主。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想要儿子长命百岁的父亲罢了。 连慈在明德帝身边伺候多年,有的话他敢说,“陛下,有县主在,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 “太子和世子都道县主医术高,朕终于是能完全信她的。”明德帝不加掩饰对杜明昭的夸赞,“朕听县主在城中开了间医馆?” 连慈想了想,“确有此事。” 那日他奉命出宫送圣旨,好似就是杜明昭那间医馆的开业之日。 明德帝笑眯眼点头,“可惜了,不若朕定要召她入宫,赐个太医院的官职才好。罢了,县主身为姑娘家,还未出阁,将人拘在宫中也不是好事。” 连慈随即附和明德帝的话,“县主云英未嫁,可却是个真有大本事的,杂家以为,这京中多少男儿都塞不过县主一人,还不知道日后会落得哪样的人家去呢!” “你这话说的朕深以为然。”明德帝点了连慈的好,“县主这身好医术生来就该是为大明、为百姓的,造福天下之人,朕看好她。” “陛下是说……” 连慈悟出几分味儿,明德帝想给杜明昭赐婚? 明德帝顿了一会儿,他又叹气道:“只是太子早已大婚,若他早些告诉我他那病是县主给治的,你说我早早将人抬入东宫,日后岂不是好照料太子?” 连慈因明德帝这番话后背蓦地起汗,他耳边响起他那认了没多久的干儿子邓坛私底下提过,说是太子忌讳与县主扯上关系,这背后恐和御王府的那位有关系。 要说京城谁人最怕的,绝非宋鸿信,而是宋杞和。 身为宋鸿信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宋杞和替太子挡过太多事,亦摆平过诸多风波。这宫中伺候的人,无人不知晓宋杞和的手段,是非比一向仁爱的太子的残暴。 御王府世子和福清县主可有那一层? 连慈额上差点生了汗,他立马插口道:“陛下,东宫如今有太子妃娘娘坐镇,更还有几位侧妃良娣伺候,杂家想来太子这段时日皆是舒心的。” “那倒是。”果不其然,明德帝被他岔开了话,他又想了想,“县主是注定不能入东宫了,朕可是亲口赐了她县主呢,侧妃还是不够格。” 太子妃更不可能废。 连慈道:“陛下想县主成为皇家的人还不好办,这宫中的殿下又不止太子殿下一位,不还有世子殿下吗?” 明德帝瞪着眼看向了连慈。 为连慈的提议,明德帝一言不发地沉闷。 御王府世子妃,明德帝从未想过要让杜明昭当,比起县主,他宁可容家那门权荫世家嫁去一位嫡长女,都不乐意是杜明昭来做世子妃。 今日明德帝才批的一张奏章,其中便是永阳城县令代百姓所写的感谢书。 城中但凡会着字的,纷纷自发来到衙门之前央求,他们期盼朝廷能知悉杜明昭在永阳城的所作所为。 因此百姓们写了一封长达十几页的感谢书。 与奏章一并上呈到明德帝的龙案。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杜明昭背后所得的民心。 原本京中仅有两位殿下,其中太子殿下身带顽疾,不知阳寿几何,而御王府世子宋杞和身乃完好,朝中大臣更偏心于御王府世子的多。 若再将杜明昭赐给御王府。 保准哪一日反了,百姓岂不是会因杜明昭而乐于见成? 思及此,明德帝一张脸都黑了。 …… 东宫。 傅宝取来干净的外袍,伺候杜明昭穿戴好后,宋杞和便道他亲自送杜明昭回宴席。 宋鸿信放了两人离开。 走至回设宴的路上,杜明昭抬手拢了下斗篷,宋杞和凑近给她系好衣领,转而道:“宴席那面,你不喜的话,就避开早些回去。” “我知道的。” 杜明昭杏眸一弯。 她又不是孩子,哪里是什么都不懂?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暗了下,他补道:“前头乔家之事还未与你说完,你记得乔姨娘手里的赤盖吧?我说乔家可疑,全是因为除了他们我再想不到第二人。” “怎么说?”杜明昭以为宋杞和手里有证据,“祈之,你要有识不得的毒_药,可以给师父或是我。” 宋杞和沉吟,“乔家和宫中的贵妃关系密切,皇室除开太子,还有一位公主。” 杜明昭怔愣住。 宫里的事她知晓的不过尔尔,依稀记得宫中那位公主乃是长乐公主。 “可是这又有何干系?” 宋杞和眸子幽深,他凑到杜明昭的耳边,轻道:“当然是谋位。” 杜明昭霎时脸都白了。 “昭昭,你如今已受陛下的青眼,我想宫里的人很快就都会把注意打到你的头上。”宋杞和直起身,他蹙眉满是担忧,“尤其是你医术好,极有可能你会被传旨入宫,为宫里的人看诊。” 杜明昭不解,“不是还有太医院?” “要见的是你,就有千万种理由。” 不知为何,杜明昭从宋杞和的脸上看到了风雨欲来的深意。她缓缓点头,应道:“若是真要入宫,我会多加小心。” 宋杞和静静望着她,不再言语。 彼时他所想的念头,便是会试快点到来,直到杜黎彻底结束科举,他才好坦白道明身世,他和杜明昭的婚事昭告于世,也好将她庇护于自己的羽翼之下。 宋杞和只把杜明昭送到内院门口,“去吧。” 杜明昭有些舍不得,两人分开才见上一回,她分外想上前抱他一会儿,可身后有丫鬟的脚步声前来,阻断两人的交谈。 “奴婢参见县主、世子殿下。” 宋杞和不善地看过去,率先道:“你是哪个院伺候的?” “回殿下,奴婢的主子是施良娣。”青雀小心瞥眼杜明昭,回话道:“良娣传奴婢寻县主。” 杜明昭听是施盈盈,她侧过头看青雀,问询道:“良娣找我何事?” “这个……”青雀支吾了起来,她有些不敢直视杜明昭,犹豫之后才说:“良娣想问诊,她近来吃东西无甚么胃口,又嗜睡,县主,这是有双身子了吗?” “确实很像。” 杜明昭因这话为施盈盈感到高兴,可这喜悦还没生出太久,青雀的下一句就把她问住了,“良娣还想知道,若是屋中点了麝香那类,是真的易滑胎吗?” “你们良娣平日喜欢用麝香?”杜明昭抱有怀疑。 施盈盈本不是个好喜香料的人。 青雀结巴道:“是,是近来宫里赐下了些。” 杜明昭回道:“麝香绝不可碰,尽可能让你们良娣不要用任何香料吧,若是她放心不下,还是请个太医诊脉看看。” 东宫杜明昭不能随意进出,即便施盈盈有心想请她泰平堂的大夫看诊,都是不可行的。 青雀问完便道谢离去。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却是眯起,他盯着青雀的背影,冷嗤道:“东宫还没传出喜讯,太子本不是贪女色之人,这东宫得他偏爱的,算上太子妃,还有一位侧妃了。” “她没有身孕?” “太子只说过侧妃似有好事,但还未得确认。” 杜明昭想到一股不好的可能,“施盈盈在宫里受了冷落?她不得太子殿下的宠吗?” 毕竟那时候施盈盈是私奔随太子而走的,应是得了宋鸿信的心才肯走不是吗? “没有。”宋杞和说时冷漠,“东宫的女人这样多,日后继承大位的人,怎会贪恋那一点东西?更何况,太子和她之间的感情有多淡薄,还称不上能得偏爱的程度。” 杜明昭拧了拧眉,最后还是没以恶意揣摩施盈盈,只当她是真的身子不舒服。 与宋杞和分别后,杜明昭折回了宴席。 恰好临近散宴,因杜明昭是为医治太子的病,她全身而归柳静更不会为难,宴会一毕,柳静便让众人散了。 杜明昭便带着穆秋玲离宫。 中间杜明昭离席多时,穆秋玲乍一再见她甚是黏人,恨不得整个挂在她的身上,出宫的这段路程,穆秋玲都挽着杜明昭的手臂不撒手。 穆大夫人便候在宫门外等穆秋玲,两人刚一出宫,穆家的马车便察觉是杜明昭和穆秋玲。 “夫人。” 杜明昭牵着穆秋玲下了车。 穆大夫人见穆秋玲完好无损,放下心来,她慈爱地看着两人,“多谢县主照顾我们玲姐儿了。” “不客气。” 杜明昭把穆秋玲送回穆大夫人身边,可穆秋玲还不舍得松开手,她一边歪头和穆大夫人撒娇,一边牵着杜明昭的手摇晃。 “娘,宫里的糕糕好吃,县主都给我了哦。”穆秋玲想到什么说什么,她只记得杜明昭的好,“好多、好多,她们都说县主的坏话,都是坏人!” 杜明昭和穆大夫人闻言面面相觑,两人都是明晓了一件事。 穆大夫人连声安慰杜明昭,“县主,委屈你了,有些话不要过耳,该是忘了就忘了。” 杜明昭是个想得开的,“我都记不得她们说了什么。” “你啊,只要安安心心的看诊,做大夫便好。”穆大夫人很是欣赏杜明昭的佛系性子,她就喜欢这样的姑娘,“外人说什么都比不过你本心所向。” 杜明昭杏眸含笑,“是的,夫人。” 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 宋杞和怀疑乔家包藏祸心并非空口多疑,杜明昭归杜家后的第二日,宋杞和便让东宏送来了一包用密封信纸裹起的白色粉末。 恰好薛径亦在杜家,他和杜明昭师徒二人细细探查粉末之后,皆得出此毒便是“哭魂”。 可杜明昭不知道宋杞和是如何得出是乔家所为,她问过东宏,东宏却答道:“这些年来陛下在东宫花了太多心血,奈何太子此前身子弱,许多事不能亲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殿下代为。殿下早便觉着东宫之中埋有暗桩,只是没曾想那些藏的足够深,也足够久。” 杜明昭虽不懂权术背后的弯弯绕绕,但她心念宋杞和,因此叮嘱道:“让你们殿下多留心,若这毒真出自乔家之手,恐他们还有后计。” 薛径跟道:“你们怀疑乔家和淑妃有勾结,这事拿不出佐证,轻易万不可动手。” “师父,淑妃在宫中?”杜明昭多问了一嘴。 薛径回她:“在淑妃之后,宫中便再无一位皇子或公主诞下,那长乐公主为幺小,除却皇后娘娘,最得陛下心的便是淑妃了。” 杜明昭了悟似得点头。 难怪宋杞和说淑妃是要谋大位,若她真想置太子于死地,岂不是还要对御王府,不,对宋杞和下手? 这两位都不在的话,长乐公主才能可能被封为皇太女不是吗? 杜明昭想的头疼,索性不再想宫中之事。 她摆手让东宏回去向宋杞和禀报,这些事还是交给他自己处理。 杜明昭是不乐意参合深宫恩怨与谋略之中,可天违人愿,翌日连慈便又一次造访杜家,他带了明德帝的话来,宣杜明昭入宫面圣。 这第二回 面圣总是比第一回来的有经验,经历过头次的紧张,杜明昭此次更为镇定从容。 连慈更算是和杜明昭刷了个脸熟,在入宫的路上,他便好心善语:“陛下今日是有意亲自再见县主一回,县主近来在东宫做了不少事,这些陛下都知晓了。” 换句话说,连慈的意思便是,东宫太子宋鸿信身上那毒的事儿,有人已上呈天听,明德帝才会传召杜明昭入宫。 杜明昭含笑福礼,“多谢公公提点。” “县主兰质蕙心,杂家想来陛下是很看中您的。” 马车在宫门前停靠,邓坛早早便候在这里,他搀扶杜明昭下车,扬着笑脸道:“干爹,小的为县主领路。” “去吧。”连慈应了。 邓坛招呼宫婢备好软轿,他再度搀着杜明昭的手,引她上了轿子。 一行人走了足有两刻钟,杜明昭终是来到乾坤宫的殿门前。 连慈先行禀报后,杜明昭才随后入殿,她恭敬地行了礼。 此时明德帝已放下手中的奏章,他抬手让杜明昭起身,杜明昭顺从地直起身,走至一旁。 余光中,杜明昭瞥见了王太医的身影,他便立在石阶之下的两步路远。 杜明昭刚要疑惑,便听头顶雄厚的声音,“县主,你在京中开了一家医馆,生意好似还不错?” “回陛下,臣女一身医术不好闲置,便起心开间医馆,也好救治带病之人。” “甚好。” 明德帝再次扬手,“到跟前听话。” “是。” 杜明昭朝前走了几步。 明德帝又问她,“前几日你在东宫可是为太子看了诊?” “回陛下,是的。” “太子如今的身体怎样了?” 杜明昭终于闻出了味儿,原来明德帝传召她进宫是关切宋鸿信,她便道:“陛下,臣女为太子排了三次毒,眼下太子的病情还算稳定,暂且不会发病。” 明德帝冷冷眯起眼,“太子的毒没能根治?” 杜明昭直呼明德帝到底是皇帝,委婉的话更无法蒙骗,她只能点头,“是……” “此后的几年你仍要为太子医治那病,可是?” “是。” 闻言,明德帝周身的冷气消散几分,他沉吟半晌,又抬碗道:“县主,你之医术令朕高看,其实朕的身体已有隐疾,你来为朕把脉看看。” 这句话落下,杜明昭浑身狠狠一颤。 皇帝有隐疾? 还要她来看? 杜明昭顿时有一种自己小命保不住的预感。 为太子看病之时,她都未生出过畏惧,毕竟宋鸿信只是太子,他见过太多太医,连太医都说治不得,莫非还会为难她一个小小的大夫? 可明德帝却不同。 在她为宋鸿信医治哭魂,再又前往永阳城平乱,明德帝的心中已然对她医术高超深信不疑。 就是这个时候,他说自己有隐疾。 这事杜明昭都不曾从宋杞和口中听说过。 谁知道明德帝的隐疾究竟有了多少年? 杜明昭心里思绪走了千百转,上头明德帝又沉声喊她:“县主。” 事已至此,杜明昭不去也得去,她只能硬着头皮迈步上了石阶。 走至龙案边,明德帝已伸出自己的一只手腕,示意杜明昭诊脉。 杜明昭顾及着君臣之别,她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垫在了明德帝的手腕之上,再探指摸脉。 只是那么一摸,杜明昭的一颗心霎时间沉到了最底部。 明德帝正值中年,身体十分康健,但是某一条脉络完全被阻断了,就好像一条线,硬生生被剪成了两半。 他丧失了作为男人的能力。 或许是外力,也有可能是压力所致,但这都可能造成男人不能行事。 通俗点说,明德帝不能人道。 这才是在长乐公主之后,宫中再无子嗣的根本原因。 杜明昭虽然诊出了明德帝的隐疾,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个诊断不止是明德帝的病,更是能要了她的命。 似乎瞧出杜明昭那张温婉面容之上的忧心忡忡,明德帝竟笑出了声,他道:“看来县主是诊出了朕的病。” 杜明昭头皮发麻,她便站于龙案之前,近处之下直面龙颜,她有些说不出来话。 明德帝没有为难杜明昭,他又说:“县主只需要告诉朕,你可有法子能治?” 杜明昭朱唇蠕动,斟酌话语。 不能人道不算是大病,可明德帝这病拖的比宋鸿信那哭魂之毒还要久,不说病因不明,就算知道了,男人上了五十的年纪本就会在那方面变弱,更别说他还是隐疾。 杜明昭打心底觉着自己没有把握,于是她如实道:“臣女不敢欺瞒陛下,是臣女医术不精,臣女无能为力。” 明德帝那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杜明昭心急如焚,后背冒起冷汗想要再挽救自己的笃定之言时,明德帝叹气道:“罢了,朕心中早有定论,只是见了你又起了一分贪念。县主既然亦治不了,朕不会强求。” 杜明昭长舒一口气。 她确实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县主和王太医都退下吧。”明德帝挥了挥手。 杜明昭下了石阶,与王太医一同应道:“是。” 在这时连慈入了殿,他快步来到明德帝身边,倾身道:“陛下,长秋宫和清澜宫的都送来了蛊汤。” 明德帝才是心烦,蹙眉就回:“让她们都回去。” 连慈退下,送杜明昭和王太医离了乾坤宫。 回去的路程,还是由邓坛送杜明昭出宫。 坐在软轿之中,邓坛时不时说点小趣事逗杜明昭。 杜明昭侧眸而笑。 看不出来,宋杞和在宫中安排的人竟是个油嘴滑舌的。 临要出宫,邓坛送杜明昭到此地,他离开之前,压低声音和杜明昭道:“县主,您今日见陛下,不论是何事都当作概不知情。您走前长秋宫的皇后娘娘和清澜宫的淑妃娘娘都派了人来,想必是盯上您了。” “我记下了。” 杜明昭被他说的有些发毛。 邓坛恢复笑眯眯的脸,他和杜明昭道别。 宫门外,应庚驾着马车等候杜明昭,杜明昭坐上马车,她没让应庚折回杜家,而是说:“我想见祈之。” 应庚猜到杜明昭入宫定发生了什么事。 因而他应:“属下这就去寻殿下。” 未免意外,应庚还是先亲自将杜明昭送到了云江楼。 杜明昭独自上了二楼包厢,等宋杞和再会。 一刻钟后,宋杞和与应庚两人进入了包厢。 宋杞和已从应庚口里听到了大概,他开门见山道:“昭昭,陛下传你看诊?” “是,陛下他身带隐疾,足有二十余年,陛下想看我可有法子能治。” 杜明昭每说一个字,宋杞和的眉毛便皱的越深,他那双桃花眼闪动着晦涩难明的色泽,他直直盯着杜明昭,问:“昭昭,你怎么和陛下说的?” “我治不了。” “你直说的?” “不错。” 杜明昭望到宋杞和无比凝重的面容,她眼皮一跳,下意识道:“祈之,可是陛下那病……?我离宫的时候,邓公公还提点我,说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都在打听我。” 宋杞和二话没说,他大步上前,张开双臂登时将杜明昭抱了个满怀。 杜明昭感触到他温热的气息便在耳边,她回抱了宋杞和,良久才轻声问他,“祈之,我只是治不得陛下,陛下也说不会为难我,我应不会有事吧?” 宋杞和愈发地将她搂紧,在杜明昭看不见的地方,他流露出一抹凶狠之色。 即使再重蹈覆辙又怎样? 宋杞和毫不介意提早和那些人直面而对,让他们再死一回。 不过此刻并不是时候,他觉得,一切都会变,他和杜明昭绝不可能再走一回老路。 “不会的。”宋杞和安抚着杜明昭,他做保证似得郑重其事,“陛下放了你走,就不会再有人找你的事。”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 十月金秋,秋风飒爽。 十月的月末,正是三十的这一日,京中的会试开始了。 上回陪读乡试参考何氏是彻夜难眠,这一回她稍作轻松,在送考的当日还早起准备早饭。 杜黎明确表示不需要杜明昭和何氏送行,他独自乘车前往考场便是,可杜明昭仍旧不放心,还是命应庚送杜黎一程。 这次会试将有张老太爷作为主考官,那都是老熟人了,杜明昭只期望杜黎背负的包袱不要太重,轻装上阵完整考完。 会试将持续三日,与乡试相同,但会试需考的卷题却比乡试要多上一倍不止,对考生的忍耐力同样是一种考验。 杜明昭和何氏母女二人在家中牵挂考场之中的杜黎,两人就这么等了整三日,待第四日放考的当天,应庚接回了杜黎。 最后杜黎还是被抬下车的,在考场费力忙考三日,到底精疲力尽。 他面色铁青昏睡了过去。 杜明昭未免万一给杜黎摸了脉搏,好在万幸无事,便由着他补觉。 会试一过,余下的便是京中朝廷各位大人们的阅卷批改,而考生们能做的只有等待放榜。 杜黎不好与人对考题的答案,他在家好吃好喝,连家门都不出一步。 不过在这其间,石忠文还是派了小厮上杜家询问杜黎考试的情况,面对石大人这位恩师,杜黎回地十分诚恳,“会做的题我全都作答了的,榜上应有名,不过名次便不确定了。” 一番话也是道出了杜黎的自信。 石府那头得到杜黎的确信答复,石忠文很是喜悦,他亲见了杜黎,并告知他,“我旁敲侧击问过张大人,可惜张大人老奸巨猾,他道还未批到你的那张试卷。” 无法,只能等了。 会试过后的第十日,众位考生迎来了放榜之日。 何氏想拉着杜明昭一同上街查看,可应庚拦住了两人,“今日看榜的人定是很多,若上街恐怕还没看见红榜便被落在了人群之外。” 杜明昭觉着言之有理,便让应庚独自出门。 御王府的侍卫,怎么都是有能耐的,找红榜之上的人名应不难吧? 杜家一家三口又等了近半个时辰,终是等回了匆匆跑回的应庚。 只见应庚满脸洋溢着喜气,“中了!老爷中榜了!” 何氏按捺不住那股兴奋,她捂住嘴半晌没说出话来,而杜明昭则是笑问:“我爹考了第几名?” 当事人的杜黎却是淡定自若,静候应庚的答复。 应庚又道:“第十名,老爷明日便要入宫殿试。” “殿试!” 何氏心急之下捉住了杜黎的手,“孩他爹,连你也要入宫面圣了?” 杜黎被她摇得晃了晃身子。 “娘,你让爹回屋收拾收拾吧,只一日便要殿试了。”杜明昭牵住何氏的手,她扭头问应庚,“是几时的入宫?” “辰时便要去。” 杜明昭暗暗记下时辰,打算何氏和杜黎回屋后便让应庚去寻宋杞和。 杜黎是头回入宫,又是最后一环的殿试,她想最好是宋杞和能吩咐宫中的人,多照顾下杜黎。 …… 翌日,杜明昭清晨早起连早饭都没吃,便送杜黎离家。 入宫待到宫门,宫中的侍卫绝无可能允外人入内,因此杜家人也只能放杜黎独自进宫。 之所以需得辰时进宫,是宫中的规矩多,再面见明德帝之前,贡士们还得在殿内等,直到巳时,殿试才正式开始。 此次殿试由张首辅主持,参考贡士共一百来人,整个考试仅有一道题,考生们在殿中答完,会由张老太爷亲自过目,后点好顺序交由明德帝。 杜黎按照名次,第十个进入殿中。 说不畏惧皇帝是不可能的,可真待到这一刻,杜黎的脑中仅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认真做题。 他还有个已受封为县主的闺女,作为亲父,他不能落了闺女的颜面。 杜黎连头也不抬,拿到题后稍稍思忖片刻便开始书写。 两刻钟后他快速停笔,躬身行礼将纸传至身边的太监。 好巧不巧,在杜黎身侧伺候的正是邓坛,前一夜他才拿到杜黎的画像,今日进殿便认出了他乃杜明昭之父。 收好杜黎的答卷,邓坛小步走到张首辅跟前,交了上去。 张首辅下意识问了句:“考生的名讳?” 邓坛答:“菏州溪川县贡士杜黎。” 张首辅接卷子的手一顿,他花白的眉一抬,“是杜家那丫头的父亲?” “此人正是福清县主之父。” “哦?” 明德帝坐在上首,却将两人的谈话尽收耳中,他当即偏过头来,“张爱卿。” 张首辅立刻明悟,明德帝这是要亲阅杜黎的考卷,他便将纸递去了龙案。 殿中其余的考生仍在作答,张首辅边点着名次,时不时还要关切明德帝那面的动静。 明德帝细细读过杜黎写的文章,不知为何生了笑,“莫怪都是杜家人呢,县主这父亲却是和县主一个性子,朕瞧呐,若是朕多计较几分,这般耿直不过的人都难苟活于世。” 那回杜明昭进宫,言语毫不掩饰,换位大夫都会先接诊,之后再让病者明晓病情难治。 而杜明昭却不,她直说自己治不了,请明德帝另寻名医。 她的父亲杜黎亦是再耿直不过的性子。 今日殿试的考题事关大明民生,杜黎答卷里尽述朝中不妥之处,可谓是字字珠玑。 明德帝自言自语,“好一对父女。” 好一会儿过后,明德帝唤来连慈,这才把杜黎的考卷送走。 整一个时辰,殿试结束了。 杜黎被传唤进入殿中,他与其他贡士一般列作几排,因会试名次靠前,他站在前列。 听张首辅宣读殿试名次,杜黎莫名地升起一股紧张。 名次是从后至前,待读到前十名,杜黎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张首辅沉稳的声音响彻殿中,“殿试第五名,菏州溪川县贡士杜黎。” 很快,他又念出了前三甲的名讳。 尘埃落地。 杜黎的眼眶湿润了。 他叩谢道:“多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首辅望着殿中齐齐跪拜明德帝的进士们,笑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杜黎的名次应在十名左右,但明德帝亲自操刀,兴许有看在福清县主杜明昭的面上,有意将杜黎朝前提了提。 但不管怎么说,杜黎留在京城,是稳了的。 …… 殿试的前三甲一经定夺,状元游街便是京城最惹眼之事。 杜明昭得到了杜黎获第四名好成绩的信儿,她可是开怀的和何氏分享喜悦。 母女俩并不奢望杜黎能高中前三甲,便是前十的成绩,那都是相当之好的。 杜黎考上,这就意味他不多日便会封下官位,一家人将要就此留在京中。 何氏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真要留在京城,娘还真舍不得抚平村的屋子呢,还有咱家的田,你那些个药田,可都是心血呢!” “娘,还有郑婶子帮着看,不会有事的。” 杜明昭当然明白何氏说这话只是过不惯京中的日子,着实怀念村中罢了。 何氏还说:“你爹中榜,咱家这大喜事,是时候让小宋一同庆贺了,等你爹的官位下来,爹娘便张罗你俩的婚事,可是拖了太久。” 杜明昭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她勉强地扬笑,后杏眸一斜,喊了应庚道:“是时候让祈之过来了。” 隐瞒了好些时候,也该令杜黎与何氏知晓真相。 眼下何氏还不知情,她去了厨房准备晚膳一家人好生团圆,吃一顿好的。 宋杞和来的快,似乎御王府要事不多,他随应庚来到杜家时,杜明昭在院里捧着医书。 听到脚步声,杜明昭投来戏谑的目光,装作无声。 “昭昭?” 宋杞和想问,可杜明昭不答。 一刻钟之后,杜黎浑身喜气地步入杜家的院门,当他一见高束玉冠的宋杞和正站立于院中,那是顷刻大笑走去。 杜黎揽住宋杞和的肩,哈哈道:“小宋啊,往后你就在咱家享福吧,我考中进士了!” “祝贺杜叔,杜叔终于是得偿所愿了,好事啊!” 宋杞和的桃花眼里浮现真诚的道喜。 此时杜黎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不可自拔,“我还不知道陛下会封我什么官位呢,石大人说还得等个几日,不着急啊,等咱们搬家,你就随昭昭住进杜家的府邸去!” 杜明昭杏眸里那道看好戏的神色再盖不住,她轻声打断杜黎和宋杞和,说道:“爹,祈之正巧今日有件事要和你说。” 何氏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杜明昭朝她招招手道:“娘,你也过来听着。” “啥事啊?”何氏擦擦手,一脸茫然看着几个人,“你和小宋还整得让人摸不着头。” 杜黎亦是凝视两人,宋杞和默不作声看了杜明昭一眼,他那双桃花眼好似在问:“真要这会儿说?” 杜明昭垂下眼眸,淡道:“说吧,我爹娘迟早得知道。” 这下杜黎与何氏的目光聚在了宋杞和的身上。 宋杞和清咳了一声,他缓缓开了口,“杜叔,婶子,有桩事我隐瞒了有一段时日,你们与昭昭进京之后我一直未来杜家,其实是因为我本就是京城人。” 杜黎瞪大眼,“小宋,你不是漳州人士吗?” 可这话说完,杜黎才想起,京城不就是在漳州啊! 宋杞和颔首道:“是。” “你……那你……” 杜黎留京的半年,与石大人识得了不少朝中大人,他飞快翻找脑海之中的京城宋家,最后忽而发觉,这偌大的京城姓宋的还真不多。 宋姓,可是皇姓啊! 杜黎登时浑身发毛,他怒视宋杞和,质问道:“你,你该不会是皇室中人?” 皇室仅有两位,一位是太子,另一位是御王府的世子殿下。 宋杞和不会是其中之一吧? 杜黎说的结巴,是怕猜对了自己太过无礼,又怕自己猜错了士气太弱。 偏偏这时候宋杞和应道:“是,我本是御王府的世子。” 第149章 一百四十九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何氏和杜黎谁都没有开口,两人只是望着宋杞和,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着实瞪目结舌。 宋杞和的真实身份乃是御王府世子,且还是皇室之中唯二的皇亲,地位尊贵,仅次于当今太子。 “御王世子殿下?”杜黎的脸色相当难看,他铁青着脸,肃穆道:“打在菏州,你便是御王府的世子。” 杜明昭瞧出杜黎是真生气了,她暗暗一叹,倒没插话。 而宋杞和也不得不应道:“杜叔,是我对不住杜家,我身份这一说虽隐瞒至今,可我待杜家人,以及昭昭皆出自真心。” 他口口声声的真心却让杜黎与何氏一时之间无从信服。 父母二人都不再开口,似无言之态,杜明昭想缓和彼此之间的生隙,她轻声道:“爹,娘,祈之他,并非有心……” “不是有心还等到这个时候才说?” 杜黎恨得直咬牙,他瞪着一双眼,厉声道:“世子殿下,书房请。” 这是明确了宋杞和身份之后,不得已向皇权屈服,可杜黎心中憋着一口气,他容忍不能,誓必要和宋杞和私底下亲自一谈。 于是才单独请见宋杞和。 而宋杞和自知理亏,他拂袖随杜黎走了。 何氏凝视两人进屋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杜明昭再一看,何氏已是将眼瞥向了她,眸子里满是无奈之意。 “娘。”杜明昭低低唤了何氏一声。 何氏作势牵住了她的手,她不理解,“昭昭,小宋……不,世子殿下那等身份你打起初就知道?” “是。” “这样的大事你怎么憋到这个时候才说啊!” 杜明昭亦是无可奈何,“娘,爹紧着赶考,我哪敢扰他心乱?” 何氏又是叹口气,“咱家是何样的人家,那御王府又是什么门第,你们这两个孩子可真是胡乱来,在菏州定下亲,我和你爹还当是门好亲事,可结果呢!” 杜明昭想开口,可何氏飞快补道:“昭昭,你与殿下分开吧,王府那种地方,娘可舍不得你去。” 说好的赘婿摇身一变成了京城里高不可攀的王府世子,何氏哪受得了这刺激? 尤其是本来宋杞和家中若无人能做主他的亲事,凭他自个儿定夺便是,可宋杞和现如今是御王府世子,不说御王爷,他的亲事恐怕是需得陛下过目的。 而杜明昭要入王府—— 何氏直摇头,她拉住杜明昭的手就道:“昭昭,这亲事无论如何都作罢,殿下往后也少来往,我们便当作从不识得好了。” 杜明昭早猜到家中人是这个反应,可此一关早晚都得过。 “娘,你不是最喜欢祈之的吗?” “那是小宋,现在他是世子啊,怎么一样?” “世子又如何?” “那王府之中的妻妾数都数不清,这王府怎么选妃我不清楚,但爹娘绝不可能让你委身他人为妾。” 何氏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杜明昭受委屈,而杜家这等出身,要配得上世子妃一位太难,因此她说什么都不应。 听到何氏的顾虑,杜明昭眼眶微微泛了红。 何氏是真切疼爱的母亲,她内心最大的意愿是她能过得幸福,而非奔着皇权富贵。比起夫家的门第,何氏更看中男方的品性。 杜家虽说没有门第,可杜黎与何氏作为爹娘,亦不肯让闺女做妾。 要做只能做正妻。 这是杜黎何氏夫妻俩能退让的最后一条线。 “娘,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杜明昭向何氏暗暗保证。 …… 宋杞和被杜黎喊去私谈,两人待在书房之中谈了近有一个时辰。 两人再出屋的时候,宋杞和没在杜家逗留,而是直接离开。 杜黎更没与何氏以及杜明昭母女解释,他只淡淡说了一句,“算了吧。” 同在气头上的何氏应了声,也不再过问宋杞和的事。 杜明昭不好相劝,她默默闭了嘴。 宋杞和将身份这么一坦明,杜家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压抑。 杜黎让何氏将屋中给宋杞和做的物什全都扔了,包括应庚在内,他都赶了出门,不允御王府的人再留在杜家。 不过何氏到底是妇人家,心要软些,应庚离杜家的那日,她暗悄悄跟了上去,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了应庚。 “这些本是为小宋缝的衣裳,虽说他身份高,但还是请你带给他吧。” 何氏不忍心就这么白丢了,那布料可都是她亲自挑的,料子很柔软舒适呢。 应庚接下道谢:“多谢夫人,我们殿下一直以来都格外亲近杜老爷与夫人,殿下早年便丧了母,他是拿夫人当亲母看待的。夫人为殿下做了衣裳,殿下知道定会欢喜。” 一番话说的何氏心里不是滋味,心底对宋杞和那点隐瞒的气愤早就烟消云散。 宋杞和再是御王府的世子,在何氏跟前,从来都是令她疼惜的小宋。 何氏隐隐有了泪花,“我们昭昭兴许和殿下无缘吧,但杜家总归是欢迎殿下的,我回头再和她爹说说,往后殿下想来,来便是了。” 应庚看何氏有松动之意,当即应了好。 仅过了五日,杜黎的官职便封了下来。 今年一甲的进士之中有过半都被外放,就连状元郎都是被下放到才闹过鼠疫的永阳城,而明德帝却把杜黎留在了京中,与第三名探花同样,被放到了翰林院。 杜黎封下的官职是翰林院编修,多为史书篡修、诰敕起草的活儿,官位从七品。 同时被赐下的还有一座府邸,坐落在城东,是杜家真正意义上的新房。 退了备考住的宅院后,杜家一家人搬入了新宅,因杜黎的官位还不高,府邸也稍显窄小,和抚平村那时候的杜家差不多大小。 一家人再算上柳叶住刚刚好。 就这样,有了官职的杜黎每日早出晚归,而杜明昭还得忙京城的医馆生意,父女俩各有各的事业,除了换了个地方住,日子并无改变。 家中唯独落寞的还是何氏。 近来她很是发愁,自打杜黎将宋杞和撵出杜家,在何氏心里,宋杞和与杜明昭的婚事是告吹了,眼下闺女的亲事着落成了她最大的忧愁。 可他们一家人在京城又不认识哪些人家,更无从为杜明昭寻相看的男儿。 于是在某日杜黎从翰林院返家后,何氏拽住了他,直言道:“孩她爹,你和石大人也算是熟悉了,可能让石大人帮着昭昭看人家?” 杜黎脸一僵,“不大好吧?” “石府的人我们是高攀不起了,京城那些个七品左右的人家,总能有好的吧?” “容我问问共事之人,或许人家家中有适龄的。” 何氏叹息道:“若非殿下,咱们也不会脱到昭昭年满十八……不过,殿下那儿,也不一定是想圈住咱们,我总觉着殿下待昭昭真的有心。” “你怎么还惦记着御王府呢?”杜黎一提宋杞和就炸,“咱家和王府相差十万八千里,可不兴再说这个,昭昭万不可入御王府。” “要真有万一呢?” “不可能。” 杜黎回的如此笃定,“御王府不会让昭昭当正妃。” 何氏反驳:“怎么就不能了?我们昭昭还是陛下亲封的县主呢!” “你是不知道……”杜黎的目光幽深起来,他嘴里苦涩的很,“朝中流传着这样的传言,太子体弱多病,恐无多时活路,这么多年,世子殿下比太子当的还要像太子。” 何氏惊呆了。 她没料想宋杞和竟是有可能会登大位的。 杜黎还说道:“除非陛下亲自下圣旨,赐昭昭为正妃,不若御王府怎么可能愿意我们小小七品官的女儿抢占世子妃的位子?” “孩她爹……” 何氏好像明白了什么。 夫妻俩一对望,就能从彼此的眼底看出那点意味,杜黎说道:“殿下不是没和我发过誓,只是我不大信他罢了。昭昭是我们的独女,就算不入御王府,她亦能过的无忧无虑,我们给不了她大富大贵,也不会让她被卷入漩涡。” “所以这亲事……” “还是先看他人吧。”杜黎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选小谢呢。” 选了谢承暄都不必像如今这么难以抉择了。 “小谢也中榜了?” “是啊,我看他是二甲的名次,被外放回菏州了。” 何氏笑了笑,“对小谢来说,这是个好事。” “确实。”杜黎亦如此以为。 另一面,杜明昭还不知道自家爹娘已开始张罗她的人生大事,四处打听门第相当的人家,可否有尚未婚配的公子少爷。 她和薛径在泰平堂结束了一日的诊脉,应庚和东宏找来了医馆。 “县主。” “县主。” 两人齐齐朝杜明昭恭敬行礼,他们如今都回到宋杞和身边,但还时不时替宋杞和传话。 杜明昭当宋杞和有吩咐,便问:“是御王府?” 应庚上前,面露严肃道:“是宫里的邓公公递了信出来,他说皇后娘娘得知了你入东宫医治太子之病,长秋宫对县主很是上心。” 杜明昭蹙眉。 只是知晓应无事吧? 可薛径却提起了心,他道:“宫里的娘娘最是多疑,皇后娘娘又是太子亲母,算上你进宫为陛下诊脉,她誓必要亲自见你一面。” 第150章 一百五十 长秋宫。 秋姑姑入殿后,径直来到王皇后身侧,躬身压低声音道:“娘娘,县主已是到了。”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倒叫坐在下首的淑妃听得一清二楚。 淑妃生得一双细长的眼,她挑目望来,笑道:“娘娘,您今日还请了县主入宫?可是身子有哪处不多爽利?” 王皇后却是连瞧她一眼的意思都无,清早众位宫妃例行上长秋宫请安,过后逐一离去,唯独这淑妃打着谈心的名义,逗留至今。 淑妃那点小心思王皇后会看不明白? 无非便是想从王皇后这里套话罢了。 王皇后并不在乎自己请来杜明昭的时候,淑妃是否在场,因此她扬手就道:“请县主进来。” 淑妃下意识地将兴味的目光投去大殿门口。 不多时,一袭杏色衣裙的姑娘缓缓踏入殿中,她生得一张温婉面容,却给人以不可忽视的气度,好似看过一眼便又想多看几回。 淡而夺目。 这是淑妃看过杜明昭的第一感觉。 原来京中声名大鹊的福清县主,便是这般模样啊! 淑妃在心中感慨。 杜明昭十分知礼节地上前,先向王皇后见礼,“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见一旁的淑妃,她又曲了曲膝盖,以作福礼。 淑妃的嘴都歪了几分,虽说宫中除开皇后之外的妃嫔,以县主的身份是可以不必多礼。可淑妃怎么说也算是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年更是因怀有长乐公主而在宫中横着走。 是以她看杜明昭怠慢自己,顿时燃起了怒火。 淑妃刚要质问,王皇后那边冷声却传来,“不光太子,连陛下身体都有抱恙,这几日难为县主频频入宫了。” 杜明昭立刻谦逊回道:“能为陛下与太子看诊,是臣女的福气。” “嗯。” 王皇后仍旧拿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打量杜明昭,她是坐得沉稳,可淑妃等得急不可耐,直直便开口道:“县主今日刚好在,臣妾有些不舒服,可否请县主把脉一看?” 杜明昭蓦地朝淑妃那处看去,只见一张美人脸,其上是细长的狐狸眼,闪动着明晃晃的笑意。 她没觉得温暖,反而有些冷。 杜明昭小心地瞥眼王皇后的脸色,淑妃的话她不必着急接,要等就等王皇后下令。 果不其然,王皇后不耐道:“淑妃,本宫请县主来是有要事,你若是身上不舒坦,回头去太医院请一位来便是。” “是。”淑妃憋屈地咽回了全部的话。 没了淑妃的多事,王皇后顺势点了杜明昭走近,并询问她:“县主为陛下看诊,可弄清楚了陛下哪里不适?陛下不想让后宫担忧他的身体,本宫更不知晓陛下得了什么病。” 她就好像叫杜明昭来只是为了这么个事。 杜明昭摸不透王皇后的意图,只能见招拆招,她回道:“陛下身子无恙,许是有所疑虑和担心,才让臣女把脉。” 事关明德帝的隐私,那等病情,杜明昭绝不可能告知王皇后。 可王皇后不是很信,她狐疑看过来,“当真无事?” 杜明昭撒谎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当日王太医亦在。” 王皇后领会杜明昭的意思,若她扯谎,王皇后大可传召王太医来问话。 淑妃琢磨着两人的对话,细长的眼用余光扫着杜明昭的侧颜,她又笑了出声,“县主都得了陛下的称赞,是咱们大明的圣手呢,有她在,太子殿下的病绝不再是难事一桩。” 杜明昭淡淡谢道:“多谢娘娘夸奖。” 王皇后冷然的脸更是讥弄道:“难为淑妃身子不适还关切太子了。” 淑妃听得心头一跳,“臣妾,臣妾的身体哪里比得过太子。” 王皇后轻轻“呵”了一声。 杜明昭站立于殿的中央,她挺直着脊背,维系这个姿势已久,双腿有了些酸疼之感。 可她动不得,还得受着宫中两位娘娘之间的交锋。 王皇后将话又转回杜明昭,“前些时候的殿试,好似县主的父亲才考中了进士?” “回娘娘,是的。” “你父亲在朝中担的什么职?” “翰林院编修。” “哦。”王皇后悠长地回音,她细思问道:“县主今年几何?” “已有十八。” “县主都十八了?”淑妃惊呼捂嘴,“可臣妾分明见县主还是未嫁之身。” “县主还真是已满十八都云英未嫁,本宫看杜编修是打算有了官职再为你寻夫家吧?” 王皇后呵笑道:“这样吧,县主于太子有大恩,本宫乃太子生母,承这份恩情,本宫怎么都会替你找户好人家。” 杜明昭一听宫中的女人闲来无事都要给她做媒了,她当即委婉回道:“回娘娘,家父家母已为臣女看了一门亲事的。” “哦?” 王皇后还想细问,正待这时,秋姑姑急急忙忙从殿外奔入,“娘娘,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派了连公公过来,说要捉淑妃娘娘问罪!” “什么!”淑妃一脸不敢置信。 秋姑姑又是一句,“乔家故意给太子殿下喂了毒,供出背后受淑妃娘娘指使!” “娘娘!”淑妃花颜失色,她登时跪倒在地,哀求王皇后道:“娘娘,臣妾绝对没做过这等事!是乔家污蔑,求娘娘明察!” 王皇后一把甩开淑妃捉住的衣摆,她冷哼道:“让连公公进殿拿人,本宫要亲自去一趟乾坤宫,秋姑姑你送县主离宫。” “是,娘娘。” 杜明昭默默敛下杏眸。 大抵是宋杞和出手了,不若明德帝不可能知悉乔家和淑妃的图谋。 宫中的闹剧杜明昭无心参合,她应从王皇后的话,跟随秋姑姑离开了长秋宫。 送杜明昭出宫的仍是邓坛。 小邓子在杜明昭下马车时,又贴心禀告于她:“世子殿下上呈了证物,这回是铁了心要治乔家与淑妃的罪,宫里怕是要乱咯!” 杜明昭揪心宋杞和,便问:“他在何处?” “殿下正在乾坤宫呢。” “乔家那边,会记恨上他吧?” 邓坛嘻嘻回笑:“县主不用操这份心,殿下得罪的人还少?朝中谁人不知道殿下便是太子的一把刀。” 杜明昭被他说的更为难受。 她见不得宋杞和受难,尤其是在京城,他本不该为太子牺牲那么多。 杜明昭沉默良久,道:“他本不用做这些的,告诉太子不就好了,何必亲自揭发。” 邓坛看穿杜明昭的愁思,他垂头道:“县主,殿下是在向陛下示忠心呢,不这么做的话,县主如何能入御王府?陛下连赐婚圣旨的一个字都不会写的。是刀也好,还是要付出什么旁的,殿下只是想风光迎县主过门罢了。” 杜明昭莫名哽地说不出一句话。 邓坛则送她出了宫门,叮嘱道:“县主照看好自己,宫里能不来便少来。” 这些亦是宋杞和的嘱咐。 杜明昭极慢地挪开身子,她最后眺望了一眼那高耸金碧辉煌的宫墙。 想到邓坛转达宋杞和的话,他的决心那样坚定,她的心境久久不能平息。 …… 平安折回杜家,杜明昭才发觉杜黎与何氏两人同站在院中,面露严肃。 杜黎连官服都未退,杜明昭只当两人忧心她的安危,笑着道:“爹,娘,我是被皇后娘娘召见问了几句话。” “昭昭。”何氏蹙眉看她,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爹娘怕拖久了生事,你的亲事……你爹给你寻了一户人家,明日你跟人见见?” “什么人家?”杜明昭眉头皱的死死的。 杜黎沉声道:“是国子监祭酒曹大人家的次子,多亏石大人,咱们才能结识这样的人家。” 杜明昭被说蒙圈了。 国子监祭酒是四品官吧? 可又是石忠文石大人介绍给杜黎的。 石大人和师父是知交,莫非不知情她和宋杞和的事? 不管如何,杜明昭都不能应下,她直言道:“爹,我不见。” “昭昭!” “昭昭!” 杜明昭作势要回屋,杜黎和何氏连忙叫住她,何氏更是焦灼喊道:“昭昭,你和小宋已无可能,咱家攀上曹家都属高攀,也是曹家二郎不是长子,咱家才可一谈,你这孩子怎么拧巴不肯呢?” “谁说我和祈之不可能的?” 杜明昭那双清丽的杏眸回转,杜黎与何氏都在她眼底望见了固执的神色。 “昭昭,你还想着殿下啊!”杜黎一脸朽木不可雕也,他叹气道:“莫不是,你对他死心塌地,做妾都甘愿了?不,不行,爹娘绝不肯!” “爹,我可没说过我愿意做妾。” “那御王府的世子妃,咱家怎么敢想?” 杜明昭看似温柔可人,实乃再执拗不过,她道:“祈之只会有我一位正妻。” “昭昭!” “昭昭!” 何氏拉住杜明昭的手,愁的不知道说何才好,“娘也欢喜小宋,可他是御王府的世子,怎么会迎娶七品官的女儿当正妻?” “是爹无能,帮不到你。” 杜黎顿感羞愧,可他还是那句话,“昭昭,你即便再看中世子殿下,也得想想宫里的意思,咱家……唉,你还是和曹家二郎见见吧?” “爹,娘,那要是祈之讨来了赐婚圣旨呢?” “赐、赐婚!” 杜明昭明白杜黎和何氏的心结并非宋杞和的欺瞒,比起这个,两人更在乎宋杞和的出身。归根结底,两人从未想过家中能出一位王妃,因而他们急于撇开与宋杞和的关系。 对宋杞和拒也拒了,晾也晾了这么久,是时候剖心摊开表明态度了。 杜明昭重复那句道:“若祈之能拿到赐婚圣旨,爹娘可能允我们成婚?” 杜黎与何氏面面相觑。 第151章 大结局 杜黎何氏这一对父母打心底以为皇家不可能允杜明昭以正妻之身嫁入御王府,杜家对杜明昭提的赐婚一事并未放在心上。 可夫妻两人同样拗不过杜明昭,他们想为闺女相看曹家二郎最后还是告吹了。 就在此时,宫中传出一件大事。 淑妃娘娘早年谋害太子已遂,伙同乔家从北地得来哭魂之毒,致使太子身中剧_毒多年而折了寿。 太子儿时的那次失而不见,并非孩童玩闹无心走丢,而是乔家设计故意将太子带离,以好喂毒。 明德帝勃然大怒,当时便将淑妃打入冷宫,并命金吾卫查封乔家。 当今圣上的愤怒是乔家与淑妃无法预料的,如今朝中仅有太子这么一位皇子,王皇后背后的势力多为保皇党,不愿亲见宋杞和上位,因此乔家毒计被拆穿,给了王皇后党一个绝佳的机会。 至乔家于死地的机会。 翻身是绝无道理再翻身的,乔家既然敢谋害皇子,便要受得住明德帝的怒火。 这件事由宋杞和牵头,他领旨查抄了乔家,并在乔家主院的暗格之中翻找出了残余的哭魂毒。 这回乔家再无辩解的余地。 明德帝即刻下旨,当年主谋乔家老爷,后来的东宫掌事之一被赐死刑,而乔家全府上下但凡有参与者无一不是处死,其余乔家人则处于流放。 杜明昭有耳闻宫中巨变,还是因杜黎下朝之后返家说了一句:“近来陛下可是为太子殿下讨了当年的公道。” 也是关切宋杞和,杜明昭坐不住便去了云江楼寻井远。 而后是应庚找来告知了她详情。 想到前不久在东宫见到的乔家嫡女乔欣宜趾高气昂,如今却沦落流放结局。 杜明昭不禁感叹世事无常。 “宫中有皇后娘娘坐镇,倒闹不出乱子,乔家和淑妃的事迹败露,陛下敲打京中各府的意思很明显,那便是不得有异心,还是要尊太子。” “太子殿下如何了?”杜明昭担忧宋鸿信的病。 “他身体无碍。”应庚却是说了另一件事,“不过这些时日东宫也不太平。” “怎么?” “东宫有一位侧妃被诊出了身孕,只可惜那孩子没能保住。若是保住,那将是大明的头一个皇孙。” 闻言,杜明昭的眼皮狠狠一跳,她忽而想起了那日在东宫被施盈盈的婢女喊住的时候,她问:“孩子怎么没的?” “后院的那些……”应庚垂首,似有些难言,“好似是一位良娣故意迫害了侧妃。” “她姓施?” 应庚回想了一会儿,才慢道:“是。” 杜明昭真不知道说何才好,她长叹一口气,“她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施盈盈再不是当初那个在菏州的她了,这京城繁华惹人眼的富贵终是让她迷了心智。 如若她能乖顺听从施夫人的话,留在溪川县,又怎么会随宋鸿信私奔离开,到今日这个地步? 何至于此啊! 杜明昭喟叹。 原本杜明昭还想问应庚何时才能见到宋杞和,可应庚却先道:“殿下在宫中处理乔家后事,县主想见殿下的话,兴许得再等等。” “我没事,让他先忙吧。” 杜明昭含笑摆手,和应庚道别后,她径直从云江楼回了杜家。 再见到宋杞和,已是五日之后。 这一日乃是杜黎的沐休,因而杜家一家人皆在家中。 吃好早膳,杜明昭起身便要离家上医馆照看生意,可还没等她走到院门口,门外传来了一阵马匹急促的脚踏声。 “县主!” “福清县主可在?” 杜明昭听出是连慈尖细的嗓音,她立马走出开了门,迎面笑道:“连公公,你怎么来了?” “杂家先拜见县主了。” 连慈躬身地弯了弯腰,他再一见杜明昭身后的杜黎与何氏,又侧过来道:“恭贺杜编修和夫人啊。” “公公在说什么?”杜黎摸不着头脑。 “杂家带了御王世子殿下前来。” 连慈朝身后的马车一伸手,一只玉骨分明的手撩开帘子,宋杞和那张夺目的美人面展露在众人眼前,他桃花眼轻轻愠着笑,身上的朝服未褪,可整个人很是容光焕发。 宋杞和下了车,朝杜黎抱拳,他还是那个称呼不变,“杜叔。” 杜黎愣住了,他看看宋杞和,又看看连慈,“世子殿下,连公公,这……” “是好事啊,好事!” 连慈从袖中摸出一道明黄的圣旨,便那么翻开,他清清嗓子喊道:“福清县主杜明昭接旨!” 杜明昭跪下,“臣女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杜家嫡女福清县主钟灵毓秀、蕙质兰心、品貌出众,正值婚配。今有御王府世子宋杞和年已弱冠,当择贤女与配,福清县主与御王世子堪为天造地设,特赐其为御王府世子正妃,择日完婚!” 杜明昭杏眸荡开震惊,她下意识往宋杞和那儿望去,宋杞和张口应道:“臣谢过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叩谢皇恩。” 杜明昭随后接下圣旨。 连慈笑眯起眼,连连恭贺道:“杂家改日便要改口称县主为世子妃了。” “多谢连公公。”杜明昭示意柳叶递去红包,“劳烦公公跑一趟。” “不麻烦,往后还要请县主多多担待。” 杜明昭还要再说,可宋杞和已是走到她身侧,他一双桃花眼紧锁着她,唤她:“昭昭,应你的赐婚圣旨,我讨来了,你可能兑现诺言?” “什么诺言?”杜明昭装傻。 宋杞和一愣,“你不记得了?” 杜明昭回身一瞥杜黎和何氏已傻了的模样,她的笑意止不住从唇边倾泻,她看宋杞和,递过去手:“来。” 宋杞和到底还是牵住了她。 杜明昭便领着宋杞和走去杜黎与何氏跟前,她曲了下膝盖,郑重道:“爹,娘,女儿此生认定了祈之一人,他承诺过会为我讨来正妻之位,也请你们能心甘情愿承认他这个女婿。” “昭昭。” “祈之他是御王府的世子,也是爹娘的小宋。” 何氏又是喜又是忧,嘴巴都有点合不拢了,她飞快扫过宋杞和的脸,道:“娘是真没想到宫里会下了圣旨。” 若有赐婚圣旨在,何氏愿意接纳宋杞和。 而杜黎的心情就复杂的多,他注视着宋杞和那双幽深的桃花眼,只是道:“这圣旨下来,我们杜家是不会反悔的,可我还是忠心的期望你能善待我们的孩子。” 宋杞和回道:“在菏州之时,杜叔既然能信我,那么我亦希望在京城杜叔能同样信我。” 不管是菏州杜明昭遇险,宋杞和不顾自我安危倾身相救,还是宋杞和陪在杜家身边的日日夜夜,那些过往都是真实存在的。 是抹不去的真心实意。 杜黎闭合起眼,他重重深呼吸,后睁开眼道:“我们会等陛下赐下的良辰吉日。” 这是应了的意思。 宋杞和与杜明昭对视一眼,两人绽出喜悦的笑来。 苦尽甘来。 他们也终于能名正言顺。 …… 明德帝的这桩赐婚圣旨可谓是打乱了京中多少名门的心。 御王府世子身为朝中唯二的皇室子弟,又是除开太子之外仍未有婚配的男子,各府都盯着世子妃之位,期盼能扶上自家的嫡女。 这里面首当其冲的便是容家。 算计了这些年,容家的嫡出长女仍云英未嫁,可惜容家的算盘落了空,明德帝根本没有为容家嫡女与御王府世子赐婚的打算。 反倒是在永阳城平乱大放异彩的杜明昭,被册封为福清县主后,又一举跃至世子妃。其父还是今年才考中的进士,如今不过是七品官。 这样的门第却能坐上世子正妃一位,明德帝看中了福清县主的什么? 莫非是福清县主有什么过硬的本事? 除了她顶顶好的医术,旁人还真不知晓其他。 杜明昭被赐婚,可是赚足了众人的好奇心。 外界的推测再多,都没能妨碍杜明昭的好心情。 自赐婚之后,宋杞和又高调地带了十来号人,亲自抬着聘礼前来杜家下聘。杜黎虽很不满他代替长辈下聘,可一听说御王爷不管事后,杜黎的怪罪便化作了同情。 宋杞和身为男方,他备了整五十箱的聘礼来到杜家,一行人足足搬了一个时辰,才将物什都抬入了院中。 杜家的府邸不大,根本没库房能放得下这么多箱笼,无法,只能全堆在院里。 杜黎看着这样多的聘礼,相当的发愁。 何氏悄悄问他,“咱们可是得还同样数目的嫁妆?” 杜黎点头道:“不可让外人看轻了昭昭。” 也是如此,杜黎才愁眉苦脸。 御王府那头送五十箱,那么他们杜家也得备五十箱才是。可王府多的是古书宝贝,他们杜家哪来的根基,又上哪备这么多好东西? 可这还没完,没过两日,宫里又送来了几箱赏赐。 前有连慈受明德帝的命给杜明昭抬了几箱嫁妆,后便是王皇后下懿旨,赏赐整十箱的珠宝绸缎,一下就替杜明昭上了脸面。 连皇室都如此重视杜明昭和宋杞和的大婚,杜黎何氏身为父母哪里敢怠慢。 好在钦天监那边算出的良辰吉日还要等个四个月,给足了杜家赶制家具器具的时候。 杜明昭自掏腰包,出钱购置黄梨木打造嫁妆需备的木椅等小物件。 可就是这么的赶时间,还是凑不够五十台。 用医书等塞箱子充数,算下来杜家至多只能凑出三十台的嫁妆。 杜明昭便让应庚带话给宋杞和,如实禀报实情。 宋杞和亦是出手阔绰,知道杜家凑不够嫁妆。他立马让人搜罗了二十来箱的首饰古玩与稀奇珍宝,什么东海的珍珠,西边别国的稀罕玩意,一并都塞入箱笼。另外,他还让绣娘们准备香囊、帕子等物什,怎样讨吉利怎样来,像很是熟稔,一点也不陌生。 在大婚之前的半个月,一家人终是凑出了五十多台的嫁妆。 当然了,杜家为嫁妆都费尽了心血,自然不可能有功夫请人赶制嫁衣。 这事宋杞和一早便知会了杜家爹娘,说是他会备好,杜家只管备嫁。 在大婚的十日之前,应庚与东宏送来了嫁衣、头冠与婚鞋。 何氏望着院中琳琅满目的箱笼,她感慨道:“小宋真是亲力亲为,誓要给你一个风光的大婚啊。” 这一回不止是何氏,连杜黎都相信了宋杞和的诚意。 待到大婚的头一日夜里,杜明昭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而何氏则抹黑来到了她的屋中。 “昭昭。”何氏坐到了杜明昭的床边,她笑了下,又叹口气,“你要嫁入的是王府,爹娘帮不到你太多,之后的路你得靠自己走,不管酸的甜的,爹娘永远都会是你的依靠。” “娘……” 杜明昭被说的眼眶湿润,更闭不上眼了。 可何氏却摸了摸她的眼皮,哄道:“好好睡一觉。” 末了,她塞了一方小本子在杜明昭手中,叮嘱道:“走前你翻看两眼,可不要新婚当夜闹了笑话。” 不用何氏说,杜明昭都知道这个烫手山芋是何物。 早经历过大风大浪,理论知识丰富的杜明昭随口应了个好,转头便逼着自己入睡。 当清晨的熹微升起,今日便是杜明昭的大婚之日。 天才刚刚亮,柳叶便喊了杜明昭起身更衣梳洗,迷迷糊糊之间,杜明昭打了个哈欠,被柳叶牵着起了床。 柳叶服侍杜明昭沐浴泡澡,全身都清洗了一遍,恰好石府的老夫人在这个时候也到了。 今日为杜明昭开脸的正是这位石府的老夫人。 据说她很有福气旺夫旺子,年过七十身子还很爽朗,京中许多家中有女成婚都想请石老夫人开脸,可无一例外被石老夫人以老骨头为由婉拒了。 承石大人的恩,杜黎才能请来石老夫人。 石老夫人见到端坐在铜镜之前温婉的容颜,边为杜明昭用银丝开脸边笑道:“县主还真是一位可人儿呢,我只听过你医术高超,却不知模样也这么周正,你啊,铁定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晚辈的祈愿便是如老夫人这般,家族美满,平安康健。”杜明昭轻笑回道。 “必然会的。” 石老夫人将杜明昭白嫩的脸蛋揉开,又替她点上了花妆,柳叶顺势接过手,为杜明昭编发盘髻。 突然,屋外有闹声传来。 “县主!” “福清县主。” 杜明昭想扭头,但头被定住,她只能透过铜镜而望,仔细一瞧,来人是镇国公府的穆大夫人与穆秋玲。 石老夫人认得两人,打招呼道:“穆夫人。” “我们是来为县主添妆的。”穆大夫人亲切一笑。 穆秋玲欢呼跑来,亲热地在杜明昭身侧打转,“县主好些日子不来见我了,我娘说你在家中备嫁,我才知道呢!” 穆家的丫鬟们抬了一方箱笼入屋,里头便是穆家的贺礼。 杜明昭杏眸弯弯,“三小姐有心了,多谢你。” “没想到县主会被赐为御王世子妃,我听到这个信儿可是被惊到了。”穆大夫人坦言,“前几年容家与御王府走动频繁,大家伙都猜有点关系,不过县主入京之后,我见到了你的为人,你为世子妃,那绝对堪配!” “县主就是最好的!”穆秋玲童言无忌,捧着小脸笑道。 石老夫人打断几个人交谈,她道:“吉时快到了吧?” 院子里便有丫鬟的传话,“夫人,县主,御王世子殿下来迎亲了!” “快快,服侍县主穿衣,戴好盖头,咱们便要出屋的。” 石老夫人催促柳叶,柳叶慌忙从箱中取出绛红的嫁衣,侍奉杜明昭一件一件套上。 当最后一件外衫穿戴完整后,柳叶又将凤冠小心搭在了杜明昭的头顶,顿时,她感到整个脖子都承受了无比之重的重量。 “哇!”穆秋玲张大嘴巴,她指着杜明昭的嫁衣道:“娘,县主的嫁衣还会闪闪的呢!” 穆大夫人眼里亦是艳羡,“县主可是未来的世子妃,嫁衣当然非比一般。” 她认出嫁衣之上的金丝,还有那发冠其上各色的宝石,全乃罕见的宝物,这一身下来,定是价值千金。 柳叶为杜明昭理好衣摆,她朝后一摊,嫁衣的裙摆轻轻落在地面。 金线所绣的龙凤在刹那之间好似要腾空飞起,跃跃起舞。 “县主,都好了。”柳叶盖上红盖头,搀扶住杜明昭的手。 杜明昭觉得自己好似一尊木偶,任人打扮,这会儿眼帘全然是一片红,她连任何人都看不见。 屋外何氏的声音走近,“昭昭,是时候了!” 石老夫人开口喊柳叶,“搀扶县主出阁。” 杜明昭在柳叶的引领之下,缓步踏出屋门。 “县主来了!” “迎新娘子咯!” 院子里的贺喜声犹在耳边,可杜明昭没有专心倾听,她的注意力前方那道灼灼的注视。 隔着红盖头,她亦能确信是宋杞和。 “扶县主上轿。”宋杞和沉声开口。 杜明昭被搀扶上了花轿。 “起轿!” “昭昭!” 花轿被稳稳抬起,杜明昭听到了何氏的喊声,她下意识要掀开盖头回声,很快她忆起石老夫人的叮咛,在入洞房之前都得守吉祥。 万般的不舍被压在了心底。 等回门之日,她再和娘亲撒娇。 杜明昭攥紧衣袖。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落了地,蓦地又震了震,外头有人在拍手,“世子殿下好箭法!” 杜明昭沉浸在很不真实的虚幻之中,直到有一道刻入血骨的熟悉唤声。 宋杞和用手敲了敲轿子,“昭昭,该入御王府了。” 帘子被掀开,柳叶搀扶杜明昭出了花轿。 入府之前,杜明昭按照古时的礼俗,踏过了火盆,未免衣摆被烧着,柳叶还帮着抬了衣裙。 “昭昭,我带你走。” 宋杞和晃晃手中的红绸,杜明昭才发觉自己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是牵连两人的红丝绸。 杜明昭勾起一道笑,双眼被遮盖,可她知道他在那儿,她应道:“好。” 相比于杜家,御王府可就冷清的多。 兴许是御王府早已是宋杞和掌管,亦或者御王爷根本无所谓宋杞和迎娶哪家的千金,御王府并未宴请太多人。 不过宋杞和不在乎。 今日是他和昭昭的大喜之日,只要御王爷和王妃不添乱,他都可以看在讨吉利的份上,对他们既往不咎。 因此宋杞和允许御王爷作为他的“亲父”坐在了上首,受成亲的拜礼。 “一拜天地!” 杜明昭曲膝。 “二拜高堂!” 宋杞和晃动手里的牵红。 “夫妻对拜——” 杜明昭也晃动了一下,回应了他。 “礼成,送入洞房——” “祝贺世子殿下,祝贺世子妃娘娘!” 纷涌而来的道喜没有阻断宋杞和最先关心杜明昭的心,他喊来御王府的丫鬟,吩咐道:“先送世子妃回屋。” “是,殿下。” 杜明昭的红盖头还不能揭开,柳叶在右手边搀扶她,边道:“县主,王府的人领您回婚房。” “好。” 一路抓瞎,杜明昭被扶着坐下。 现在要做的,便是等。 等了有半个时辰,头顶的凤冠沉甸甸的,杜明昭脖子酸疼,她揉揉脖子问柳叶,“我这发冠可能先取下来?” “世子妃娘娘,这可不行啊!”另一个丫鬟回道,“得殿下亲自来取。” 杜明昭应了声,不再动。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宋杞和与嘈杂声一同进了屋,很快便有下人呈上喜坨,“殿下,请。” 宋杞和揭开了盖在杜明昭头顶的红盖头。 霎时间,杜明昭望到了一身红衣的宋杞和。 他那双桃花眼本就生得深情,平日他喜爱冷色,多为冷淡,可今日成婚的赤红衬得他容颜绯靡,夺目耀人。 宋杞和抬起手,抚摸了一下杜明昭的眼角,“很美。” 杜明昭少见地涂抹了浓妆,她的眼尾画了染红的眼线,眉心还有一朵梅花,宛若画中走出的仙子。 宋杞和情不自禁地想要倾身吻她。 可喜婆喊出声道:“殿下,还要先喝交杯酒呢。” 宋杞和递过去手,“拿来。” 喜婆将合卺酒递给两人,一人一杯。 杜明昭绕过宋杞和的手,品了一口。 辛辣的酒味灌入喉咙,呛地她直咳嗽。 宋杞和更没让她多喝,余下的他一个人全一饮而尽。 喜婆看得傻眼,“这……” 怎还能这样? 宋杞和那双桃花眼冷冷扫过去,“还有什么?” 喜婆还是头一次见人迫不及待要赶自己走的,迎着宋杞和带杀气的眼,她擦去冷汗就道:“还要请世子妃娘娘品尝一样吃食。” 杜明昭声色便柔和的多,“呈来吧。” 下人端来一盘饺子,杜明昭夹了一个吃下去,秀眉顿时蹙起。 饺子是生的! 她想要吐出来,可喜婆却问:“世子妃娘娘,生不生?” 话都这样说了,杜明昭只好咽下生的饺子,点头道:“生。” “祝福世子殿下与世子妃娘娘百年好合,子嗣绵延!” 喜婆的吉祥话才说了一句呢,便让宋杞和一个瞪眼,“退下吧。” 屋中伺候的人全退出了屋子,为这对新婚夫妻腾出地方。 周遭终是清静,宋杞和弯腰取下杜明昭头顶的凤冠,他垂眸看她,问:“累不累?” 杜明昭的一双杏眸稍一抬起,入目便是他极其认真的神色。 好似为她脱凤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轻笑道:“还好。” “这凤冠不轻。”宋杞和哪里看不穿她的心思,他道:“你的脖子肯定是酸了。” “你还知道啊!”杜明昭扁了扁嘴,“知道你还做这么一顶给我?” 宋杞和缄默不语。 他不吭声。 也没告诉杜明昭,他是心疼她,可他更要他们大婚的一场圆满,尽管凤冠沉重,其上却是他能给杜明昭的最好。 她配得上最好的一切。 杜明昭的杏眸再一转动,眸子忽而瞥见大红装点的婚房左侧墙壁上头的一副画像。 那是一张女子的画像。 女子的容貌,与她记忆里东宫书房所挂的一模一样。 杜明昭有些恍惚。 她问:“那张画,是你画的吗?” 宋杞和瞄去一眼便回头,他头也不抬道:“是啊,在王府见不到你,我只好画了你的像,整日睹物思人。” 杜明昭眼神迷离。 “昭昭,今晚上你可别想逃。” 宋杞和啄了下她的唇,她来不及深思,耳朵就烧了起来。 新婚之夜必然是夜色漫漫无边。 体谅到杜明昭是初回,宋杞和只和她闹到了半夜。 可杜明昭还是累坏了,她疲惫地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沉沉睡了过去,杜明昭甚至不记得被宋杞和抱去木桶梳洗。 这一夜,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宋鸿信在二十有四的年岁病逝,宋杞和后被封为太子,而她则被册封为太子妃。 同年,宋杞和不顾宗室的反对,以强硬的态度补办了和她的大婚。 那时候的她身穿一样的金丝龙凤大红袖嫁衣,头戴镶嵌一百零八颗宝石的凤冠,风光入主东宫。 那是他们的过往,被她所遗忘、尘封的记忆。 他说:“在溪川县你我虽是夫妻,却缺了成亲拜堂,这本是我欠你的。” 他还问她:“你后悔随我入京吗?” 杜明昭答:“我从不后悔。” 话音落,杜明昭睁开了眼。 屋外的天还未亮,昏昏沉沉的光线之中,宋杞和紧闭的眼眸便在跟前。 杜明昭凝望着他,痴痴地挪不开眼。 原来,她早便与他结下了缘分。 比这一世第一回 见到宋杞和还要来得早。 杜明昭想起了前世的新婚之夜,她靠在宋杞和的肩,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我不信命,但我想与你能有来生。” 已是东宫太子的宋杞和在外常受人揣测,他并不好美色,东宫仅有太子妃这么一位正妻,太子连侧妃与妾侍都无。 这于朝中大臣们是心病,可对杜明昭是再好不过的偏爱。 杜明昭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若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妻。” 杜明昭轻触睡梦中的宋杞和的眉眼。 不论这一世他的身份如何,只要是宋杞和,便够了。 这是杜明昭许下两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