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爱尔兰麻衬衫的女人》作者:李渝 文案: 没有心的女人李姚,自知天煞孤星,一路披荆斩棘,跻身跨国企业总部高管。 这天公司来了个坏女人。 坏女人倾国倾城,一看就不怀好意。 为了保住职位,李姚被迫成为双面间谍。 李姚:“你不要撩了,我是直女,你也是直女,我不会动心的。” 潘德小姐:“我们见过。你忘了。” 强强CP,无情的八面玲珑独行侠×有心的应有尽有大美人 老潘:“我会突破每一扇门,给你很多很多的爱。” 食用提示: 1.与外国人的对话,为求原汁原味,适当使用了“翻译腔”; 2.另一个主角不是华人; 3.第一人称写作。 谢谢你愿意读它。 内容标签: 强强 异国奇缘 职场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姚,桑妮亚·潘德 ┃ 配角: ┃ 其它:新加坡 一句话简介:高手互撩,拳拳到肉 立意:亚裔女性在海外职场出头的奋斗史。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第一章 莱佛士的塑像一如往常围绕着许多游客。 今天太阳太大了。桥下粼粼的波光晃得人眼睛生疼,我拿文件夹挡住车窗,直到通过那一段。 河对面是大片白墙浅瓦的南洋传统建筑,低矮的橙色房顶连缀到很远。旧国会大厦隐约藏在其间,那背后则是新加坡最贵的办公楼群,此起彼伏,因为过强的日光反射而显得晃眼又不大真实。周围已有越来越多人正往同一个方向赶,偶尔见到穿长袖衬衫的,也只是配一条低克重的浅色西裤,皮鞋则打磨出镜面效果。我快走了几步刷过门禁卡,赶上了这一班电梯。 “姚,这件衫真好看!很衬你。”慧琳靠过来与我小声交谈。她穿着件橘色的短袖T恤,胸口印有我们公司的logo。 我吸了口气。天,我又忘了! “我还得靠衣装,不像你,穿着公司T也这样光彩照人。”我几乎是大笑着和她说话。没了下半张脸来表达,光靠口罩以上的眼睛和眉毛,要想传递出善意就更为困难。当然往好处想,我可能少吸入了那么一点儿密闭空间中四处交互的香水味。 “谢谢!说到这个,你打算之后再换吗?” “我正要和你说呢……”我跟她一起在HR的楼层出了电梯,双手合十,“帮帮我——” 慧琳一愣,笑起来:“我得找找。你知道,今年的新T恤剩得不是很多,我不确定能有适合你的尺码。你今天要发言吗?” “是的。真对不起,总得麻烦你。”我一边赔着笑,等在外面。今天是开大会的日子,不在外地的职员都要赶来公司——每次我们的公司文化大会,规模都弄得相当大,这可能也算是现金流过于健康的互联网企业的传统?今年因为情况特殊,总算,我们没再租下滨海湾的什么高空餐厅,只是简单在公司内举办主题活动。 我因为昨天才忙完回来,匆忙之下竟然忘了要穿公司T恤这件事。也有可能我是选择性忘记:去年的记忆实在称不上美好,一群勉强还算是有点业务水平的精英,统一穿着大橘色的短袖,又一道出现在体育馆……甚至还有灯光秀…… 慧琳拿着个包装袋出来了。她的眼神略带歉意:“可能不大合身……” “不,这已经帮了大忙了,谢谢你慧琳!”我闪进电梯前对她眨了眨眼。 现在,电梯间里只剩下了我们公司的人。有些眼熟的与我打了招呼,我也一一点头致意。出了电梯,同组的老黄才开口问我:“好久没见到真人的你了!被困在雅加达的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在酒店都不敢摘口罩。”我极快速地低声和他交谈,“听说上周末小印度的卡特中心又排了长队?” “是啊,我老婆和我排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到两盒一百只。不过公司每天会发一只,我以为慧琳告诉你了。” “你看到了?”我笑着回话,晃了晃手上的T恤。他点点头。 我意识到老黄有话想跟我说。他刚才一定是在某处等我。 我们绕去小会议室。现在才早上九点,找到一个空出来的会议室很容易,老黄坐下来装模作样地打开电脑——因为墙壁和门都是玻璃制的——一边说:“那天开完会我不是告诉你说,最近有股鱼腥味吗?” 我示意他继续。 老黄的表情怪怪的。因为他这个人本来就怪怪的,我说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是听见他说:“我在十六层看见了BCG的人。” “你确定?” “我不能更确定了。”他抬了抬手,让我想起唐纳德·特朗普,“这里是新加坡,没有人会穿西装的,我们公司法务部的也不会。你想,一队正装男女,生面孔,出现在十六层,除了咨询公司的还能是什么人?再说我上周正好碰见他们和凯文一起喝酒。” 凯文是隔壁部门的老大,跳槽过来前在BCG新加坡工作了八年,还有两年纽约办公室的经验,老咨询人了。 我不置可否地发出个鼻音。 “醒醒,姚!”他忽然拍了个掌,“打仗了!” 我看了看老黄,只说:“今天会是很长的一天……也许我们该先去办公室。” “你说得对,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先和你说。”他煞有介事敲了两下键盘,“我还没有告诉老大。” 我回过味来。 这孙子! “别瞪我,”他还是光顾着盯屏幕,“我只是觉得这件事要先让你知道。你看,虽然说是打仗了,但那是凯文和老大的仗——” 他没说后半句,不过意思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老黄真的一点都不像新加坡人。这边常见的黄姓写法是“Ng”,很难联想到是“黄”字,他可能确实是被外国人认错了太多次,以至于第一次被我认对时多少表现得有些惊喜——除此以外,真的一点都不像新加坡人:比如他会坑我,先放个小道消息,再等着我去和老大说。 再比如他也会给我小道消息,尽管主要目的是坑我。 回到办公室时,几乎所有人都到了,老大的外套搭在最尽头那张小办公桌的靠椅上,人没见着,可能去了十六楼。我把在苏加诺哈达机场买的土特产放进了茶水间,又出来跟同事们说了会儿闲话。我的办公桌在老大的反方向,与他遥遥相望,像两个座椅单独被拉出来搁置在教室一角的后进生。这样的特殊对待,有时会让我觉得所谓的扁平化管理只是某种人们心照不宣的遮羞布,连新入职的小朋友都知道单独置在边角的就是主管负责人,那这种扁平还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像某些大厂一样,我们内部是不显示职级的。尽管我觉得这在有时候给负责对接第三方的部门带来了许多负面影响,但顶头上司似乎感到很骄傲。 ——我和老大就来自这个受到负面影响的部门,并且,我俩的汇报对象,刚好就是大老板。 在我看来请咨询公司的人来搅搅浑水,其实不见得是坏事。 虽然是间成立不足十年的新公司,但我们背靠的集团可谓东南亚的超级巨头,在机遇与资金的双重加持下,先进入到这个领域的我司近两年把竞争对手死死摁住,风头一时无两。这倒是让国内同行的互联网巨头占了个便宜,隔壁被该巨头收购后,很快又有了大笔资源搞流量战,高峰时期几乎每个周都有同事鬼鬼祟祟地请假去隔壁面试。当然,有的模式不可复制,去年一整年,我司的股票甚至逆风上扬涨了百分之四十,倒也算是员工福利了。 大老板喜欢说,这是我们“系统上的胜利”;我看到的,则是卖给集团之后这几年,愈发尖锐的派系冲突。 就是不知道咨询公司这些人是来当搅屎棍,还是真要扮作被借来的杀人刀呢? 马上就到十点,但我只是匆忙处理了大部分邮件。我跟同事打了个招呼,提上化妆包闪进卫生间——这件T恤确实太大了,我这才发现它是XXL号,恐怕只有一米九的人才能穿。换上这T恤的我在镜子里看上去就像、就像——就像是个大号的橘色购物袋。我都可以在里面游泳了! 这显然已经是慧琳竭尽全力的结果,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将衣服塞进裙子里又扯出来,反复几次,最后还是只能把下摆都聚拢到一边,打个结了事。 这么穿T恤的我有点扮小年轻的嫌疑,今天大会上我随时可能会被大老板捉去讨论事务,考虑到这一点,我在整理衣服上又花了太多时间。等到草草补完妆出来,外面已经只剩下老黄了。 这老哥显然是故意等着我。 活动地点就在十五楼,大部分人没去等电梯,都从楼梯过去,我们当然也不例外。一边下楼,我一边听老黄给我挖坑:他的眼睛倒是心不在焉地往楼层出入口瞟,那里正好对着每层的会议间。就像之前提过的那样,我们公司的会议室大多是玻璃外墙,虽然听不到声音,但看看谁在和谁开会,倒也算个好习惯。 下到十六层的时候,老黄忽然发出一种类似整蛊成功的声音。我听到那十分戏剧化的“啊哈!”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顺便往出入口的窗户望去。 十六层最靠边的会议室里果然有人。两个西装男坐着背对着楼梯口,还有个人影靠在窗边。 “我就说今天有动静,你之前不是就在咨询吗?怎么样,看着像BCG的人吧?”老黄难得表现出了些许得意。 隔了两层玻璃,那俩西装男的衣服都模糊成色块了,谈不上质地如何,不过看他们入时的发型、与橘色购物袋格格不入的穿着打扮,确实不像我们公司的人。落地窗前的人手捧着咖啡杯,只是望向窗外,也不知道那些报告有没有传进她耳里。那是个很高挑的女人,穿炭灰色的阔腿西裤,长发披散着,好像在度假。 她的穿着可一点儿也不像橘色购物袋——准确地说,她穿着件亚麻衬衫。 “那是桑妮亚·潘德。”老黄说。 ☆、第二章 我点点头,目光收回,接着下楼。过了几秒钟,我说:“她很有名吗?” “她很美。”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有你会被投诉的,我们HR可不像我一样善解人意。”马上就要到地方了,我停在楼梯转角处。 老黄笑着将口罩重新戴好,显然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他一边掖着口罩上缘一边说:“我有个哥们在BCG工作。他显然训练有素,但几个模糊的关键词就够了。我毕竟也有我的秘密渠道嘛。” 咨询公司有非常严格的服务保密协定,我不太相信老黄在这儿故弄玄虚,只说:“什么渠道,领英吗?” 他明显愣了一下,说:“是啊。我把可能的高管都查了一圈,当然其他几家的也看了,没想到真的中了奖。你怎么猜到的?” “瞎蒙呗。”我说了汉语。我知道他听不懂,又紧接着补充说:“我也有我的秘密渠道嘛。” 他果然是没听懂,似乎又想扳回一城,顿了顿,说:“那你知道她是什么级别吗?” 老黄这么得意,这肯定是条大鱼。但她实在是很年轻,我把心里想的职级又往高了一级猜,问他:“D开头吗?” 老黄摇了摇头:“P开头。” 我的吃惊很难掩饰,合伙人,公司这回恐怕真是下了血本。我拍了拍老黄:“这个情报很有价值,你在领英的摸鱼没有白费。” 老黄作势要把肩膀上的我的手拍开:“嘿,我可没有允许你和我有身体接触!我可能会投诉你哦。” 插科打诨了没几秒钟,一出楼梯间,我们又不约而同变了面孔。十五楼简单地做了布置,尽头的舞台上有好多盏灯,让人几乎以为这是个小型的室内演唱会现场。灯光师穿着黑色T恤正在舞台边上做最后沟通,此外就全都是橘色的人潮——我一眼就看见了老大,他和大老板还有凯文站在一起,三个人都在T恤外面套了深色的西装外套,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丑。 我不由自主吸了口气,尽量小声地、慢慢地吐出来,以免它听上去像是在叹气。往好处想,至少今年应该是没有灯光秀了,而且人浪在这么窄的空间里也施展不开,橘色T恤配西装完全是可以原谅的。对,完全可以被原谅。 反正我又不穿。 “噢,老大在那儿!”老黄也看见了他们,“我们过去吗?” “我和组里的小朋友聊一会儿,你先去吧。”我才不会上奸诈老黄的当,光是看见那三人组我就脑袋发昏,这会儿过去不是往枪口上撞吗?不过这事确实要和老大先通个气,有没有用是两说,可不尽早汇报,吃亏的反而是我自己。今天兴许是大会的关系,会议室并不难订,忙完这个,我悄悄站在了安宁旁边。 安宁其实是做数据的,只是临时被借调到凯文的项目组,办公区又跟我们部门相邻,常和部门里的华人一起吃饭。她是我一个本科同学的妹妹,大学也在美国念的,我们以前就认识,不过这事公司里没什么人知道。她见我过来,很热情地打了招呼:“李姚,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笑了笑:“之前你说回国过了年,吃好喝好了吧?” “啊。”她也跟着笑,“就是回来隔离弄得够呛,取咽拭子样本太难受了。” 我很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对了,中午我订了点吃的请大家吃,你要记得过来。” “哇,你请客那肯定是好东西了?这么够意思啊?” “只是点网红蛋挞什么的,谈不上什么好东西。”我压低了声音,“刚才我路过十六楼,看见会议室里放了一打附近那家咖啡店的外带,那倒是真的很够意思。肯定是大老板自掏腰包的。” 安宁瞬间来了精神:“什么人啊?” “不知道。看样子不像我们公司的。” “哎,你可别跟别人说啊,”她碰了碰我的手肘,压低声音,“我们今年好像请咨询公司来帮忙做优化了。” 我皱了皱眉:“我们没这惯例啊?” 她眼睛朝上看:“好像是集团那边下来的意思,我偶然间知道的。之前内网上好像还有贴子,但是很快被删了——我们组都传开了!我听他们说的。” 我跟安宁交换了一下眼神。她职级不高,又是外部门借调过来,显然不算凯文的心腹,这件事如果连她都知道了,那老黄那儿的“小道消息”肯定是虚晃一枪,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的。我正犹豫这事要怎么跟老大提,安宁忽然又说:“牛车水那边新开了一家卖本帮菜的,小丁他们去过了说很好吃,你想不想去吃呀?” 我有些错愕,没想到她会邀请我,只好说:“最近刚回来,太忙了,不巧又要忙房子装修的事。之后我想办个乔迁party,你们来我家玩好吗?” “好!”她看上去很高兴。过了会儿,活动开始了,我又听见她小声说:“你这样穿很好看。” “谢谢。”我摘下口罩冲她笑了笑,准备上台发言。 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到大会结束,我之前订的会议室就提前取消了。这事儿压根没来得及向老大汇报,大老板还是一贯地精力充沛,活动甫一结束,便领着穿公司T恤的几人一同上了十六层。 那些人果然是BCG的。 我们寒暄了可能有三句——还是五句?——便即刻进入正题,老大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凯文他们绝对是事前知情的。我毫无准备地就被要求介绍情况,别说slides,就连电脑也没带上来,这让我久违地找回了做乙方的感觉。而背对着真正的乙方和几个上级,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拉出白板,拿油性笔在白边上随便划拉了两下,一边组织语言。 好歹也是被前东家那套电梯理论系统培训过的人,我倒不至于阵脚大乱——不如说看凯文吃了瘪的样子还蛮好笑的——老大偶尔会帮我补充几句,一边投来赞赏的目光。可能是赞赏的目光——说实话,我只见他那么看过他们家的狗。 接着是桑杰,凯文旗下的大将。他很显然为这次演示做了充足准备,这种充分不仅体现在他的slides上,也体现于他的着装:我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时间管理大师,他居然就趁着上楼的这个空隙换掉了T恤,牛仔裤配衬衫虽然谈不上有多正式,但总比我,一个穿着橘色购物袋的人,看起来要专业得多。 潘德小姐倒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倾向。我知道他们心里肯定乐开花了,咨询公司这帮势利鬼恐怕从来就没见过我这阵仗。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听介绍时显得很专注,不时在电脑上做记录,提问则多由两个手下完成。与早上匆匆一瞥相比,她那度假中的长发挽了起来,亚麻衬衫也被一件与裤子同色的无领西服遮挡住,比我们橘T恤配黑西装的大老板要像大老板多了。 让人意外的是,她操美国口音。我本来以为她这样年轻的合伙人该是在英国长大才对。 她之所以令老黄印象深刻,显然事出有因。潘德小姐确实非常美。别误会,由于情况特殊,比起一般人,我从读书到工作,实在是接触过太多的高种姓印度裔,因此我绝不是出于什么跨种族的颜值滤镜才说她好看——她就是真的能让人类达成共识的那种美人。 我的心情没有因此变好。相反,正是因为她很漂亮,我感觉更糟了。没有谁愿意以这样一个滑稽的姿态出现在哪个优秀的同类面前,人都是有攀比心的,何况我感觉BCG的这帮人来者不善。 哪怕是凯文那边故意给我们使绊子——哪有客户就这么给咨询的人先做演示的?就算如安宁所说,咨询公司是集团请来的,要请他们做优化,总不会让他们直接帮公司决定哪里需要优化,内部的大量事前工作与会议肯定少不了,以我的级别来说,不至于一点儿风声都收不到。 桑杰还在讲。有些内容之详细,显然不是第一次会议就应该拿出来说的东西。越听他讲,我心里越没着落。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蔓延开来,我也不知道老黄和老大他们有什么感觉,我们坐在同一侧,很难自然地通过眼神交换意见。只是这种预感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强烈,我不敢相信,但事情仿佛真的往那个方向去了—— 他们怎么像是来收购我们似的? ☆、第三章 这场敌在暗我在明的战役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散场,BCG的人要开个总结会,大老板留我们在会议室喝咖啡,等着他们完事一块儿吃饭。老大赶着去看二女儿的演出,刚散会就溜了,只剩我跟老黄撑场面。 我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把身上的购物袋换下来。 没了外人在场,两个项目组间更显得针锋相对。我们原本是一个部门,要死不死的,老大以前还是汇报给凯文的前任——这有点像我和老黄的关系,尽管理论上我们是平级,但他汇报给老大,而我和老大直接汇报给大老板,如果不是因为没什么业务竞争关系,只怕我和老黄也处不大融洽。后来因为项目组业务突出,随着公司发展,部门的工作量也陡然增大,我们便单出来成立了一个部门,原先的头头升迁去了集团,凯文则是新招进来的。虽说是空降兵,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他硬生生把原来那种别别扭扭的部门关系给继承了下来,不仅如此,还逐渐发扬光大,以至于到今天,这种别扭拓展到了每个具体个人的身上。我和老黄私下里认为他是集团嫡系,但这话从没说出口过,彼此心照而已。 桑杰键盘敲得山响。凯文喝着冷萃,斯文的万国表盘从袖口露出一半,那姿态烧包极了。要是有可能,我真想把心里这几个大白眼直接表现出来。老黄有一搭没一搭和凯文聊天,他们说新加坡英语,语速又快、又有大量本土词汇,我不能十成十听懂,但俩人都阴阳怪气,这肯定没跑。他们俩的交锋老让我想起新加坡从马来亚联合邦被开除出去的事情,说不清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谁又暗中吃了个大亏:刚好凯文就是马来人。 倒不是我不愿意在这难得的时光里说点儿什么挤兑挤兑他们,这邮件一天没回,邮箱里就跟搬进来一窝兔子似的,一只一只往外蹦,从来是指望不上得到片刻安宁。今儿忙了一个白天,亟待处理的邮件就堆成了山,特别是南美那边,因为时差关系,晚上正是邮件出现的高峰期——对,晚上长潘帕斯草原的兔子。这种兔子也没什么特点,就是单纯让你不得安生。 大老板回来了,领着我们下楼。谢天谢地他换了件T恤,虽然谈不上时髦,但至少是深色,大晚上的不至于那么扎眼。 停车场里候着两辆车。凯文显然很乐意和BCG的人乘一辆,我倒乐得清静,可怜桑杰,就这么被塞进了我们车里。他很自觉去了副驾,不跟老黄坐一起;我跟大老板则坐在最后一排,我拿平板小声跟他汇报工作。公司到滨海湾不足十分钟车程,但大老板是个工作狂,恨不得他跑步的时候我们都举着平板在旁边跟着。 乔瑟琳跟车到了餐厅,打点了些事情便撤了,临走前拜托我帮忙照应。大老板对此见怪不怪,只说:“你就刷卡!没事的。” 我能说什么?那是大老板,我只能陪在一旁讪笑。他恐怕很难理解我的处境,当他的秘书,女,离开了,被拜托接应的我,同样为女,忙前忙后,催菜、退酒、给所有人叫车,这种分工安排难免让人觉得不适。但今晚毕竟又不同:今天老大不在,我得充个霸王。 凯文像模像样地点了酒,木桐2000,烧包之选,不愧是他。我坐大老板左侧,几乎是游离于谈话之外——没办法,乔瑟琳走了,有时我必须扮演一下大老板的备忘录。这倒是个不错的差事,很容易赚印象分,一般替补位置轮不到我,都是凯文或老大来担任的。 我几乎没敢吃。老黄说得不错,这帮人稍一接触显得太咨询了,其引人注目程度恐怕只有投行那些前台可以媲美。大老板乐呵呵地像个小老头,光听凯文和BCG的两个西装男说笑话;而我,全神贯注地理解笑话,确保遇到反射弧稍长的情况能及时为大老板参谋参谋。老黄偶尔说上一两句,只是左右不了局面,他做技术出身,没干过前台,这方面很难和凯文相比。 潘德小姐也很少开口,脸上时刻带着微笑。但她神情上又与我们面露慈祥的大老板不同,大老板是个商业天才,这会儿脑子里不定在想些什么,做了耳朵的我于是不得不为他认真听每一句;潘德小姐显然乐在其中,只是她似乎很懂得分寸,一面表露出专注与欣赏,并不亲自下场,与在场的说什么笑话。 两种迥异的上位者的面孔。 “你知道,”大老板忽然开口,不知什么时候,他思想的遨游已经结束了,“姚和你一样是在美东完成的学业。” 她的感兴趣表现得恰到好处。潘德小姐的眉毛轻轻一抬:“你当时在哪个州?” 我没想到大老板会主动帮我找话题。 “在麻省,”我回话回得有点慢,为了表现得不怠慢,又赶紧补充道,“在麻省西部。” 她的笑容变得更深:“我在波士顿拿到的学士和博士学位。” “我的本科学校开车到波士顿要三四个小时,”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博士也是在波士顿读的,真巧。” “是在市区吗?” “不,在查尔斯河对面。” 她眨了眨眼:“我们可能见过。” “是有这种可能。”我也微笑回望她。 真没想到在这扳回一局!我和潘德小姐对上了暗号,这会儿看凯文的心情都不一样了——凯文眼看着局面脱离控制,故作掩饰,频繁查看他的万国腕表。我抿了口酒,讲了那个食人族笑话:“有两个食人族到IBM上班……” BCG的西装男非常给面子,刚听了个开头便立刻开始笑。这已经是个老掉牙的段子,但BCG的人都捧了场,一直主导着话题的凯文又怎么能自甘寂寞?于是也跟着笑。老黄没出声,只是保持微笑,给我个面子。我没和他们一起笑,也没有接着往下讲。 大老板说:“给我讲讲。” “有两个食人族到IBM上班。老板对他们说,‘你们决不能在公司吃人,否则我立刻开除你们。’这么过了三个月都相安无事,突然有一天,老板把他们叫到办公室大骂一顿,说,‘都说了,叫你们别吃人!你们违反规定,明天不用来上班了!’”我顿了顿,继续讲,“两个食人族立刻收拾东西走人。临走前,一个忍不住埋怨另一个,‘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吃干活的人,我们之前每天吃一个部门经理,什么事都没有,昨天你吃了个清洁工,立刻就被发现了!’” 大老板笑出了声,又问:“这是食人族的笑话还是IBM的笑话?” “都有。”我心想,这是部门经理的笑话。 “再讲一个。” 我看了看凯文,笑着说:“提问:当食人族吃了一个小丑,他会说什么?” “说什么?”大老板很捧场。 “答案是,‘那吃起来很有趣。’” 老黄最先笑起来。 大老板皱了皱眉,搓搓胳膊:“怎么这么冷?”继而也跟着笑。老板一笑,凯文当然也只能笑了,我心里别提有多过瘾,只是并不表现,悄悄看凯文生闷气,又逮不着机会找回场子的模样。他肯定没想到我敢说笑话编排他,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多抓狂呢。光看他面上风度翩翩的,我话又没挑明,他不好意思与我计较。 老板称接下来还有事,饭局结束得很早。BCG的人请我们去他们下榻酒店的行政酒廊喝一杯,凯文立刻就答应了,我有点犹豫,不去是不可能不去,但再晚一点跟南美还有个会,在这儿虐待肝脏不是什么好选择。老黄看出我的迟疑,立马应了声。我感激地望向他,孙子关键时刻真够意思。 “我和姚在附近喝杯咖啡。”潘德小姐说,“你们男孩儿好好放松一下,酒记在账上。”说完,她又转过来看了看我,道,“你愿意赏光吗?” “啊,当然。”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答应了。 潘德小姐就站在门口等我结账。今天开的酒没喝完,我在存酒单上签字的时候,总感觉有目光注视我。抬头一看,远处的潘德小姐正望向我这边,见我看过去,露出笑容,又轻轻挥了挥手。我顿时感到面热,真可怕的亲和力,我都快忘了我们之间差了多少级了。 丫肯定看出来我们和凯文之间有矛盾,高手过招,看谁绕得过谁吧。 我们沿着新加坡河往北岸走。说是喝咖啡,但她似乎对于咖啡本身也并没有那么执着,只是想在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也所见略同,心想就这么走一段儿也不错,但潘德小姐毕竟穿着高跟鞋,我可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因此领着路实际确实是奔着咖啡馆去的。 “你们base不在新加坡吗?”我问她。 “我是新加坡办公室的。新和一民base在大中华区,所以他们住酒店。”她的发音好正,尤其是“新”字,我没想到她能说得那么好,“但至少是新加坡最好的酒店。考虑到现在这种情况,我想也不算亏待他们。” “住酒店容易忘记自己在哪儿。” “你说得很对。”路上行人越来越多,在戴上口罩前,潘德小姐没忘留给我一个微笑,“所以今年很特别,比如我不用出差,可以住在自己家里。” 话题越来越私人化了。我还指望着她能吐露更多信息,明儿才好跟老大交差,于是点了点头,嘴上却说:“说到这个,公司搬大楼之前我们跟你们离得非常近,或许以前我们也碰过面,买着哪一家附近的早餐?” “我们确实见过。”潘德小姐说,“看来你不记得了。” ☆、第四章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她那么漂亮,我要是见过不至于没印象。当然,这种不体面的想法就是在心里过过也很不合适,我只装作它从没出现在我脑海中,看向潘德小姐,适当表露出不解。 “你不是哈佛出身,对吗?”她看着我。 “不,”我是隔壁技校的,我心想,但这个梗用英语说她肯定不明白,“我的博士学位是在MIT攻读的。我在11年搬到剑桥,一共待了五年。你是说我们那时候……” 她笑了,摇了摇头。 我想了好几种可能,觉得以前在咨询公司的时候几率最大。项目上碰见的话我肯定记得,要是只是擦肩而过,就不说人家是商务舱我是经济舱了,一个高管怎么会留意我这样的小兵?我越想越没谱,把心一横,放软声音:“潘德小姐——” “拜托,”她很诚恳地望着我,“叫我桑妮亚就好。” “桑妮亚,”我在她的示意下叫了她的名字,然后说,“告诉我,咱们到底在哪儿见过?” 她一瞬间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只是很快就褪去,剩下温和的笑意,说:“法兰克福机场。” 我眯了眯眼睛。我只到过法兰克福机场三次,一次是去年公干,另两次是从那儿转机,当时我在汉堡当交换生。得到答案,这下子我更迷惑了。我直觉她没说实话,至少这不是事实的全部,但一开始的追问已经花掉我全部的任性,这是高了我好几级的合作方,再耍赖下去,我的专业性怕是得打个折扣。我故意叹了口气,看向潘德小姐:“我的好奇心空前活跃。” “你的好奇心要学会自己寻找答案。”潘德小姐说。 我们在地铁站停下。她从手拎包里取出一个口罩递给我:“我想你不介意收下这个。” 二月的新加坡,与国内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她是除了老大以外我见到的第一个戴口罩的非华人。我没想到她会专门分口罩给我,感觉自己说谢谢都说得有点儿哆嗦。 “回见。”她说。 “明天见。”我目送她往前走,这才折返回地铁站。 收好新口罩,我把白天的那个又翻出来戴上。她可真是个好人,我之前之所以没戴口罩,就是怕她觉得我不礼貌,没成想她还专门给我一个。但一想到这个好人来公司的意图还摸不明白,我的心就又变得沉甸甸的。 坐了二十分钟地铁,我在附近组屋楼下的食阁买了份炸鱼薯条,又走了十分钟回家。这套公寓是去年交付的,但因为一直在外出差,大部分家具电器买了也都堆在门口,我昨天回来只把沙发的膜撕了,拖着沉甸甸的皮质单座沙发一直到窗边才停下。邻居心善,没有投诉我。 其实一拿到PR我就说买房,但太忙了,前年夏天额外买家印花税再次上调的消息一下子成了新闻头条,我才被提了个醒,紧赶慢赶抽空看了房。税嘛,因为是首套房,虽然需要一次性付清,但数字总的来说不是太恐怖。具体是多少呢? 新币九万二。 这套两居室承载着我全部的积蓄。 我抱着电脑窝在单座沙发上,间或刨两口饭,权当填填肚子。南美负责人一脸没睡醒的表情,我若无其事地听他介绍情况,想必他对我偶尔偷吃一口这个行为也会置若罔闻——当然这个时机要好好把握,虽然我躲在摄像头外面吃,但如果急着说话一咳嗽,事情就露馅了。我这方面的技艺是很炉火纯青的。要说为什么,除了很有天赋以外,可能跟我常年来的训练也很有关系。 只是小时候上课偷吃是馋嘴,现在则是草草果腹。 老黄这个人,要说他为什么如此擅长给人挖坑,可能也是天赋。我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接了他的电话,嘟囔着:“你还真会挑时间,我刚和圣保罗那边开完会。” “在晚饭中途吗?”老黄笑得贱兮兮的,我听见他俩儿子彼此打闹的声音,知道他已经回家了。 “呵。”我根本懒得搭理他。这孙子要真是个中国人,这会儿不说什么“晚饭途中”,来一句:“吃着呢?”再配上他那谁听谁想抽他的笑声,我指不定能气成什么样。 又塞了口吃的,我说:“挖到什么大金矿了?” “BCG的家伙不是有意让我变成局外人,然而凯文和他们很有共同话题……”老黄沉默了片刻,“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听他们说。让你失望了。” “别在意。你就想象自己是个监督员,我们的目的并非下场比赛,但至少不能让两个队变成一个队不是吗?”我安慰道,“他们就是一帮西装男相互吹捧,健身、聊基金和名表,在高空酒吧谈谈日本威士忌,都是泡沫。” “我也该做些套装。你说呢?” “如果你想的话。”我话音刚落,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轻快的笑声。 ……丫逗我玩儿呢,根本没往心里去! “好吧好吧,”他赶在我开口之前就顺毛,“老实说他们没聊什么特别的,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我在,还是他们单纯想要共度轻松时光——分别前我问了一民,他说他们会在这里待至少六个月。” 我一下子就警觉起来,六个月,这是个长项目了。想了想,我说:“新和一民来自大中华区办公室,现在这个情况,要说BCG让他们留在新加坡,我不意外。兴许他们还有别的公司的业务。” “不,他那意思,就是待在我们公司。” 我心里透亮,这就不是什么提供优化方案,而是要帮我们实施战略落地之类的长线工程了。这可谈不上是个好消息,我故作轻松地说:“干得好。这是条很有利的信息,你亲自和老大说吧。” “你去吧?”他不以为意。 “最好是今晚就能给他打个电话,我不骗你。” 他发出些许鼻音,没立即说话。过了几秒钟,他说:“对了,我老婆知道你回来了,你周末能过来吃饭吗?” “她人真好。”老黄的妻子是国内过来的,做得一手好菜,我老巴结她。顿了顿,我说:“不过最近一阵子,我们可能没时间在家吃饭了。你有个心理准备。” 挂掉电话,我叹了口气。 他们一个咨询公司,做些辅助工作还有可能,正式出面作为收购谈判的主力军,这个几率则微乎其微。集团在我司砸了那么多钱,眼见到了收成的时候,这会儿套现离场,可能性就更小了——待六个月。我心里没底,在老东家的时候我没跟过这么长的项目,一般都是一两个月就交付报告了,他们待这么久干嘛呢……而且带队的还是个合伙人。今天白天那个草率的会议到底算不算kick-off meeting我也说不好,组里只有老黄事前收到风,开会时凯文他们那边则只出了两个人。 咨询要想把钱攥在手里,第一件事就是唬人。虽然来的人级别高,人也唬住了,但这绝不是正常路数。我还是倾向于白天的只算个简单接触,也许大老板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提前给我们部门吹吹风…… 这么说,BCG确实可能是集团请过来的。 第二天一到公司,老黄就冲我挤眉弄眼的。昨晚老大在电话里显然跟他说了什么,老黄一般是穿T恤短裤来,今天换了件棉质的休闲衬衫,裤子也改为长裤。我还是穿无领衬衫搭配半身裙,谁让我们部门老是由我负责对外业务呢? 接下来会是场硬仗,我带了高跟鞋以备不时之需。但眼下最主要的还是越南那边第三方的事务。那边起步晚,单数少,整个运转模式和新加坡有很大区别,需要因地制宜,大部分方案都要从头做起。胡志明办公室的头头是我们部门过去的,他才是负责落地和接洽的那一个,要烦心的事更多。只是越南模式毕竟可以套用到其它几个东南亚国家上,大老板非常重视,平常问的也最多,那能怎么办,我和老大加班加点干呗。 一边做着演示要用的东西,我一边想,要是我能有BCG那帮人做slides的速度就好了。他们是不是有个万能模板之类的,随便改几个主体名称就能直接上场? 右下角忽然弹出老大的提醒——好吧,来了。 我和老黄相视一眼,低下头,换上高跟鞋。部门里小半人都收拾起来,我拿上电脑进了电梯,站最外面的小丁摁了十六层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许多人还不明就里,老黄与我已如临大敌。一行人走到楼层中部最宽阔的会议室前,我推开门,面带微笑。 “多好的早晨!”凯文与我平视,笑起来,精心打理的胡子下露出他花费不菲的牙齿,“姚,你说是吗?” “诚如你所说。”我深表赞同,目光越过他,与面前伸来的手相握致意。 “你好,姚。” “你好,桑妮亚。”我对潘德小姐说。 ☆、第五章 潘德小姐也比昨天显得更为正式。她仍穿裤装,只是颜色更深,西装内是一件浅色针织衫,没戴任何首饰。除了昨天见过的新和一民以外,BCG方还多了好几个人,大老板左手边的椅子空着,背后是一位没有正式落座的男士,可能是潘德小姐的秘书。凯文他们这边,人数与我们大致相当,安宁竟然也在,坐靠门的位置,这会儿站了起来,见到我,点了点头。 这回没花头,大戏揭幕了。 会议由潘德小姐亲自主持。这算是给我们大老板面子——嗯,对,他还是穿着T恤衫,习惯就好。我们刚进来,身后这帮小朋友就开始低声议论,这帮互联网小孩儿久经和平,哪见过什么世面?还以为潘德小姐是新来的大善人呢。赶在BCG方注意到之前,我立刻用眼神严厉警告了他们,这帮人收声倒是快,可惜还是输了阵仗,凯文在对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大,眼中的奚落溢于言表。 “各位早上好。”室内静下来,潘德小姐开口了,“我是桑妮亚·潘德,BCG新加坡的合伙人,负责贵司的资源整合项目工作。接下来几个月我们应该会常常见面,你们可以叫我桑妮亚。” 资源整合。我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词很含糊,但我听得很明白:软刀子割肉啊。 “这是我们的项目经理许新,顾问林一民,来自上海办公室。”林一民就是昨天那个对我的笑话很捧场的西装男。剩下的人都是新加坡办公室的,级别不高。我严阵以待,一个一个把名字和脸记下来。 接着我们也分别作了介绍。大老板简单谈了谈我司的情况,基本就是昨天我和桑杰演示内容的浓缩加强版,紧接着,BCG的说明开始了。我明面上没做笔记,今天就是虚张声势也要把凯文唬住先,这会儿只是听讲。所谓资源整合,很快就在BCG风格统一的演示说明下变得明朗起来:看来集团有人对我司最大的部门拆成了两个感到不满,觉得这样效率不高,又想重组回同一个。但简单的缝合显然解决不了问题——BCG帮我们拆公司来了。 凯文自信满满的眼神中开始掺杂了虚伪的成分,果然他也回过味来。小兵们都在神游,今天这么大的会议,又有外人,敢堂而皇之摸鱼的很少,只是真跟上节拍的,寥寥无几。我装作往主席看,其实在观察老大脸色。他还是扑克脸。大老板正专心听演示,乔瑟琳坐他身后,时刻记录着些什么,头很少抬起。 我一心二用。大老板是公司创始人,虽然不直接指导具体的技术业务,但对整个公司的框架很有想法,他是肯定不愿意我们拆出去的——可集团请来咨询的人,他也没拦着。这说明要么他觉得不至于,要么是拦不住。BCG这么大的团队过来,又是个长项目,要价恐怕不菲。年初就决定花这么大一笔钱,那么集团意图是很坚决了。 我悄悄看了看潘德小姐。不知道是她这个合伙人谈下的这笔业务,还是集团直接找上的她? 大老板目前在公司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凯文这会儿拉偏架,部门要是没拆出去,到时候有他好看。看来我们又成了战友:这世上的事往往很难分个黑白分明,我这会儿看着他的脸都觉得顺眼许多。牙齿美白做得真好,回头我要问问他在哪做的。 公司在二十楼分了一块儿区域出来给BCG项目组的人办公。这个安排很有意思,因为二十楼那边空间利用率不怎么样,甚至连个放冷饮柜的也没有,他们要拿冰淇淋什么的都是来我们十九楼的——明面上,人家又和我们隔开,并不在同一层楼办公。这事倒不是我多想:负责相关安置的慧琳是个人精,我都想到的东西,她肯定注意到了。 会议结束,老大提着老黄就直奔楼下吸烟区。我还在忙越南的事,好不容易喘口气,又看到有新注册的内网账号发来消息,一看后缀:好吧,BCG的西装男,不能不搭理。一通应付,明天的午饭时间也被预定出去,动了一上午的脑子,我多少感觉有些精力不济。原本二月不算太忙,我是打算回了新加坡之后就赶紧去把冰箱买了的,今天中午倒有空,但这会儿去买冰箱?饶了我吧。 没冰箱确实不方便。我基本属于是微波食品与冷冻速食养活的,新家附近的食阁品种有限,味道也一般,在公司周边吃,又总有种随时会被捉回去开会的感觉。而且莱佛士这一带适合用简餐的地方数都数得过来,有时碰见年轻同事,他们也不自在。 我补画了眉毛,赖在洗手间门口,不愿意回去。 走廊尽头是面落地窗。放眼望去,新加坡河在强烈的日光下化作金色。从前这里是个商贸中心,那些充作货仓或铺面的平房,大多成了今日的高级餐馆。我不知道在莱佛士上班的人,业余时间愿不愿意来这儿消费。我肯定是不愿意:我觉得会被捉回来开会。 是的,我已经很饿了。但我不敢去吃,也不敢去买我的冰箱。我只能借着金色的光的反射,利用窗子整理整理头发,期盼这短暂的忙里偷闲能让时间流淌得慢一些,让我稍微休息一会儿。 几乎是心灵感应一般,我摸出手机来,刚好看到一条才发出的消息。是转发的关于国内确诊情况的新闻,里面有各种防护措施的简短科普。我往上滑了滑,发现收到上一条消息,已经是去年四月的时候了。 “爸您甭操心我,口罩消毒水儿什么的够吗?我寄点回来?”我发了句语音过去。 他回的文字消息:“有。” 真简约。 我们的关系有些别扭。更小一些不记事的时候是不是这么别扭,我不知道,也没个可以求证的对象;但自从小学四年级那年,有天我撞到他和一个阿姨在一起,那之后我们爷俩单独说话就总有点膈应。我们从没谈过这事,但我想他那时应该是看见我了,也知道我看见了他。 除了这个以外,我想不到有什么缘由造成了现在的关系。应该说别的缘由也寻不着了:我爸存在感挺弱的。我记得有一次他领我回家,路上给买了根冰棍儿;还有一回,我快上高中了吧,他突然问我最近成绩如何。除此以外,我真不记得他的什么事。连我妈捅出天大的窟窿他也一声不吭扛了,从没在我这儿埋怨过一句。 老黄带着一身烟臭跟我打了招呼。我直犯恶心,翻了个白眼,末了又忍不住笑。 老黄道:“我们中得有一个人去做和事佬。” 我没接话。 “同时,他又不能只是个好好先生。” 我没拿正眼瞧他:“老大的意思吗?” “这取决于你怎么看。”他说话时头晃来晃去的,“再说我们组又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我那稍微认真了一点的目光又只能从他身上挪开,看向窗外,最后说:“越南那边很有挑战性。能去实地看是最好的,但今年很多事都要从长计议,现在派人去容易,可什么时候能回来呢?线上沟通还是有线上沟通的局限在,要是我能有个帮手该多好。” “你想要新人?” 我冲他笑:“那我去年就和老大说了。” 老黄默了默:“点名吧。” 我装作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鲁本借我怎么样?” 小丁是BBC,在公司,大家叫他鲁本。 老黄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缓缓点头道:“我会和老大提。” “你是最好的人了。”我抛了个媚眼,“午饭?” 他耸了耸肩:“走吧。” 现在是一致对外的时候,我们这边有和好的意图,凯文当然也需要释放些许善意信号。桑杰算是和我们冲突最小的了,当晚他约我吃饭,我一点都不吃惊。简单交换了下各自老大的意图,我看他累得也够呛,都是打工仔,何必彼此为难?于是便提议说简单用了晚饭就了结,这样也可以早点休息。桑杰没和我共事过,看我平常打扮,或许以为我和凯文是一类人。听了这话,我感觉他明显松了口气,很显然是不愿意在这种浮夸社交上花费太多时间的。 九点以前我就回了家。今天我把沙发的膜都撕了,挨个儿推到之前设想的地方,没发出太大声音,只是过程长了点儿,希望邻居别介意。房子的软装我完全没做:确实没时间做,买了房第一时间把卧室和卫生间该添置的给添置了,浴室里连个香薰蜡烛也没放,就是这样,也挤占了许多睡眠时间。之后恐怕少不了觥筹交错的,别说我们这边想套话,BCG掌握的信息恐怕也不足。我在想可以多约在装潢较好的餐厅,这样一举两得,还能给房子的软装找些参考。 ☆、第六章 BCG那边今天肯定要气死了。 周三一早,我看日程表时发现十点跟大老板的那个例会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订在同一个时间的会议,发起人还是乔瑟琳,甚至连会议房间也没有变一下。一问老大,他那边也是如此。我直觉是会议规模缩小了,进门一看,可不,只有老大和凯文的人。大老板不在,乔瑟琳代替他开会。 等全部人都落座,乔瑟琳环顾房间一圈,笑意越来越深。目光收回来,她说:“看来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凯文抬了抬眉毛。老大这边,则罕见地和他对了眼神。 下面人大多是一副疑惑的表情,也有少数人若有所思,似乎猜到了什么。这时又听见乔瑟琳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房间里鸦雀无声。片刻后,才响起窸窸窣窣挪动座椅的声音。 这就散会了?老黄冲我挤了挤眉毛。 我给他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意思大概是说:猜去吧! 其实我也不大确定这算不算是表达了那样一个意思,不过老黄读我表情的技术向来精湛,哪怕我比划得稍微离题了那么一点儿,他也总能猜个九成十成的。 “姚,”等大部分匆匆落座的人又草草离开,乔瑟琳说,“你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给老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开会。乔瑟琳一边收拾,一边道:“你今天还空闲着吗?” “中午要和BCG的一民谈工作。”我如实回话,“可能不是很好推——晚上还没安排。” 她手指在下巴上点了两下,想了想,说:“不急。明天中午空出来,大老板要和你吃饭。” “好。”我没有任何迟疑地就答应了,而且立刻转过身,掩饰我的表情。拿胳膊夹住电脑,我扬了扬手头的文件,说:“那我回去了?” “好。”乔瑟琳仍是滴水不漏。 紧接着又是跟BCG的会。今天我们两个部门看起来可和昨天大不相同,不说什么如胶似漆,冰释前嫌是肯定的,我估计他们头都大了,问又不能问,此刻强装无事。装作若无其事是咨询顾问最擅长的事务之一,我原本也没指望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只是跟桑杰打了个招呼便坐下来。 凯文不在。我们这边,老大和老黄也没出席。事情总要留些余地,忽然好得跟同胞手足似的,那才真显得心里有鬼。潘德小姐也不在场,她今天可能没来我们公司,这也算意料当中:这个项目的实际落地负责人应该还是许新,这几个月肯定少不了和他打交道。 安宁也在。她最近出现频率有些高啊。 跟咨询打太极可不容易。这就好像和稀泥的徒弟顶撞和稀泥的师父,哪有那么简单就青出于蓝的事呢?而且我们的敌意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要说什么程度恰到好处,我也不知道:我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组原本刚好有一个该领域的大师,只是他不巧有个日程冲突,此刻没能坐镇会议室;我又不是廖化,做不了这个先锋。桑杰是个实心眼,见我对发言不怎么热衷,对BCG的提问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 唉,要不怎么都爱他呢?太好用了! 中午跟一民吃饭没什么滑头可耍,一对一谈话,除了内容就是态度,你总得给出去一样。咨询行业不比我们互联网公司,报销额度向来大方,他也没和我玩虚的,早早订下河边最热门的东南亚菜,装修很有点特色,南洋旧民居常见的薄竹帘落在新派的极简风格中显得恰到好处,再考虑到CBD的地价,三十二新一份起的主食倒也不算过火。 他等我先点。我知道他是想看我要个什么饮料,茶还是果汁。 虽然都是华人,新加坡华人和我们大陆的其实一看名字便能区分开,且不说英文写法就有很大区别——“耀龙”“文光”这种富有地域特色的名字随处可见,注意,这就是我同事的名字,他们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所以一坐下来,一民就打听我的出身。 我如实说了,但还是讲英语。他哪怕想套近乎也得出点儿血啊,老乡见老乡就那么容易? 不过他想知道的公司的事情,在能够讲的范围内,我确实都一五一十答了。我敢肯定这是他们在我们部门得到的第一个善意信号,希望他珍惜:因为一旦被BCG掌握了全部情况,局面就颠了个个儿反过来了,到时候会变成我们求着他们。 “你知道,”眼看快两点了,我忽然说,“新加坡虽然很小,但在日光下漫步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什么?” “现在雨季还没结束,下雨天天气比较凉爽。你和新刚过来,项目还没那么忙,应该趁周末多去走走。”我又说了几个好去处,“这些都挺不错。而且国大校区内的树也很有意思,直径非常大——那有点儿像同一种树,一颗长在江苏北部,一颗长在江苏南部,不论哪边的人见到另一边的都会很吃惊。” “你到过江苏?”他的表情变得柔和。 我继续说,尽管还是用英语:“我去过苏州和南京。” 目的达到了。 一民显然觉得我们已开始闲话家常。我感觉他的谈吐都亲切和自信起来:“谢谢你姚,我没留意过这些细节,听你那么说我感觉很有趣。然而我们在外面做项目的时候,”他的食指在空中划着圈,“往往一开始日程就非常紧凑——毕竟客户为服务买了单,作为咨询顾问,我们当然要保障所能提供的对得起账单。不过,我也希望能有时间当当游客,新加坡是个好地方。” 我心里偷笑。这漂亮话说的,在项目上的时候,随便哪个公司,合伙人都是恨不得掐着秒表让年轻人干活,工作日他肯定没空摸鱼。当然我不会拆穿他,只是隐晦地说:“BCG的薪酬毕竟比麦府都要高出一大截,能者多劳。” 我的履历在领英上就能查到,这会儿瞒他没必要。 他扬扬眉:“你以前在麦府工作?” “在A社。”我说,“但我几乎都在办公室。” 后半句则有点水分,我也没打算交老底。 他对这个话题似乎很感兴趣,手肘搁在桌上,与我攀谈。我看着他的西装就那么磨蹭着有点痛心,这套西装看上去光泽感很好,支数应该不低,只是不怎么起皱,或许是哪个牌子的强捻差旅面料。看看周围,虽然是CBD,但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CBD有这么多穿polo衫的人——过低的冷气总算还是给新加坡的商务人士留了点体面,我忽然想到该给家里沙发添几个抱枕。 就像我猜想的那样,一民果然说起了咨询公司的八卦,间或掺两句什么财经的东西,以显示他交游甚广。我也身体稍微前倾了一点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非常专注地听他说,不时点头。皮质沙发配粗纺的棉布或者苎麻的抱枕能行吗?因为房子不是很大,如果全按沙发的风格来,客厅就显得有些小了。 但我那套沙发真的太漂亮了,看到的第一眼我就欲罢不能。 用粗纺去中和的话我可以整个客厅都用天然纺织物去做软装,就是装饰画有点儿难挑,新加坡这边卖行画的少。之前在曼谷看到一些不错的,可惜当时第三方一直拉着让吃饭,没来得及要联系方式。也许我可以在网上找找看那家店? “跟你聊天真的很愉快。”一民眉毛抬着,笑容非常真诚。 “彼此彼此。”我也抱之以笑。我觉得挺有可行性,找那种色织的粗布抱枕,放单座沙发上那个饱和度可以稍微低一点,毕竟是靠窗位置;但客厅中央的要亮一些,最好颜色上能和装饰画相呼应。搞定这件事,我的笑容更真挚了,说:“那你有空一定要尝尝麦士威熟食中心的那家海南鸡饭,离牛车水不远。那边环境稍差,但味道绝对是世界一流,它们还上了新加坡旅游局的推荐名单。” 全世界最好的海南鸡饭根本不是那家。但那儿是我的秘密基地,我肯定不会告诉他的。 午餐结束,我借口要买点东西,和一民在大楼门口就分开了,一把抓住刚下来的老黄。 “修文,”我那点春风得意还没消散,脸上带着笑,“帮我个忙。” “会议刚结束,”老黄哭丧着脸,“我知道你和西装男才共进了佳肴,等我吃个午饭我们再谈,好吗?” 我还是亦步亦趋:“我请客,我们边吃边聊。” 老黄不动了。他跟见了鬼似的看我两眼,慢慢走到吸烟区,点上一根,说:“你说吧。” “大老板明天找我吃饭。”想到这事我笑不出来了,“乔瑟琳通知我的,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恭喜!”老黄阴阳怪气的,“这说明你要高升了。” “修文。”我忍耐着我的白眼,“拜托了,帮我想想。” “你怎么不直接问乔瑟琳?” 我倒抽了口凉气:“你听见你自己说了什么吗?” 自动自觉送上去给乔瑟琳套话,晕晕乎乎进去,晕晕乎乎出来,我可没那觉悟。 老黄笑了笑,道:“慧琳怎么样?” 那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我心想,却说:“我相信你。” 老黄抽了口烟,笑得贼欠,半天才开口:“刚才我没开玩笑。这或许真的是件值得说‘恭喜’的事情。” ☆、第七章 老黄急着去吃饭,想在一根烟里就把我打发了,语速很快:“大老板是不是工作狂?” “我不会说他是工作狂,”尽管我心里也是那么想的,“但他确实对职业生涯很有激情。” “是、是,随你怎么说,你起名字好了。”他翻了个白眼,“大老板请老大吃过饭吗?” “不知道。”我想了想,皱眉道,“也不一定是单独吃饭,乔瑟琳没透露那么多。” “那不重要。大老板约我吃过饭吗?” 我看了看他:“吃过吗?” 老黄没接话,可能是懒得理我。 这么说也对。至少据我所知,老板没有常叫员工陪着吃饭的习惯,偶尔一块儿吃一边汇报工作多是年底最忙那阵子的事。他要是敲打我,叫去办公室不得了,让老大代劳也是一样的,何必专门吃个饭? 烟已经抽完了。老黄拍拍我:“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太担心。” 当天夜里,我没睡好。 乔瑟琳卡着午休的点给我发来了餐厅地址,地方有点远,还好中午时段没会,我跟老大打过招呼就溜了。下车之后,我照例找了个地方补妆才进去,这家店我没来过,领位员带我扭七扭八地在店里绕,活像是长颈鹿被牵着在动物园里散步——但一路上几乎没和任何一桌顾客打照面,这里布局确实很隐蔽。过了片刻,领位员示意我朝里走,不再带路了。 大老板对面坐着潘德小姐。 “姚!”大老板抬了抬眉毛,算是与我打招呼,“我都饥肠辘辘,准备让他们上冷盘了。” “真抱歉,路程有点远。”他笑容里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但我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放下包,赶紧和潘德小姐握手,“桑妮亚,很高兴再见到你。” “彼此彼此。”她又和我一同坐下,“利松和我也才刚到。” “喔,是这样!希望我的迟到没有破坏你的胃口。”我望向潘德小姐。最近两次见面她都主动起身和我握手,刚刚又为我作解释,让我心生感激。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侍应生适时地出现了,到了桌前低声询问。答话的是大老板,我心里有了几分底,大老板多半是叫我来作陪的。但这事乔瑟琳来做显然更合适,如果我是来代替她,昨天通知我的时候,乔瑟琳应该会给我点什么提示才对。 乔瑟琳什么也没说。我回忆着昨天的细节,并不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今天天气真不错,”大老板不怎么爱说话,如果开口,多半就是工作,我得把场面撑起来,“多云的天,新闻预报也没有说会下雨。我过来的时候看到鱼尾狮那边有很多游客。” “很适合散步的一天。”桑妮亚评价说,“新的团队做得怎么样?” “许新是很专业的咨询人。”我说。 “她很少夸人的。”大老板突然加入进来,“有一天淡马锡的人过来参观,我穿着公司的活动T恤,穿了单西在外面——坦白地说,是,不那么好看。” 那根本不是单西,我心想,那是他从黑色的套装里拆出来的上半身——我要再次强调,黑色的,条纹套装的,西服——没有任何正经人会那么穿的。 “我想你已经注意到,我们公司没有‘服装准则’这回事,姚算是为数不多时刻可以进行商务接待的人。”他继续说,话到这儿停顿了一下。 “谢谢!”我说。虽然他可能是在谈论我的着装风格,也可能是夸赞我的业务能力——不管是哪种我都很高兴。 大老板笑着,神情显得很轻松。他看向潘德小姐:“那天结束之后,我问姚,‘你觉得我这么穿怎么样?’她的脸看上去很苍白,然后说,‘稳重中又不失极客风范。’” 潘德小姐笑得很开心。 胆子真大,我想,不过付钱给BCG的毕竟不是大老板,人家想怎么笑就可以怎么笑,容不得我一个小兵置喙。至于我,只能尽量维持一种笑与不笑之间的表情,最好还有点尴尬和后悔:这对当下的我而言并不难,因为我仍旧紧张得要死,弄不清自己到底在这场饭局里扮演什么角色。 “我今天穿得怎么样?”我听见大老板问。 “很得体。”他穿了件浅色的polo衫,太难得了。 “就像我说的那样,”他摊开手,“姚很少夸人。” 潘德小姐的目光自然而然流向我,并不急于开口,稍停留了片刻,才说:“我呢?” 我只是眼神适当在她上半身晃动,以免显得轻佻或是敷衍。她今天穿着浅咖啡色的套装,不光颜色出挑,面料也相当考究。我能看出来,这料子恐怕大有乾坤,只可惜在这方面我也浸淫不深,说不出什么名堂。她的鞋跟比之前都要低一些,打招呼时我就注意到了,可能是照顾到场合的关系:她今天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攻击性。 “我会说与你的身份很相称。面料很有趣,顺便一提,”我一边想一边说,“我很好奇,为什么这看上去像是亚麻或者双宫丝纺织,但又给我一种线条很干净的感觉呢?” 线条干净,或者说看起来很挺括,就意味着克重高,高克重又织得密的料子她在新加坡穿不了。 “你注意到了。”她笑起来,“嗯……这是一种疏网结构的羊毛面料——” “羊毛。”我肯定地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 “里面还混纺了棉还有真丝,让体感更舒适。”她谈到纺织工艺时语速有点慢,显然这些内容是谁告诉她的,“这也是为什么它的光泽度没有一般精纺羊毛那样明显。它产自印度西部的一家纺织厂,是我哥哥送给我的礼物。” 我也是大学期间才知道印度西服各方面水平都很高,平均下来甚至超过日本,算是亚洲最强之一。这个料子肯定不好做,能达到她这个上身效果的裁缝,新加坡我知道的不多。也许是她在别处做的——我还没弄明白这到底算是个什么饭局,不想一下子把话题扯得太远,就说:“谁不想收到这样的礼物呢?” “这样好的礼物也要送给知音人才行。”大老板说,“是像你们这样穿着考究的女士才能如此,还是我该恶补一番服装学知识?刚才我几乎是在听希腊语。” “实际上,”潘德小姐说,“鼓励把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事业当中去的环境,我一直非常向往。如果穿着T恤衫就能成功,我们为什么要学希腊语呢?” “欢迎你来互联网行业工作。我们公司甚至每年都发好几件T恤。”大老板不无自黑精神地说。 中午这餐饭一反常态,大老板对公司的事绝口不提。不仅如此,连产业前景这类相关话题他也极力避免,大部分时候是留给我发挥空间,他偶尔打断或是补充,也只是让我们所谈的内容变得更生活化。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弄清楚了是私人饭局,我却反而比进门时更忐忑了。 潘德小姐下午也去公司。大老板邀请她跟我们的车,她婉拒了。我的包放在一边,平板则拿出来压在腿上,这样如有需要可以立刻开始工作。 “中午的饭吃得怎么样?”我忽然听见一句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说话的是大老板。大老板是最早那几批高中就拿了全额奖学金来到新加坡、又扎根此处的人之一。只有我们俩时,他常常会讲普通话,虽然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有时说着说着就中英夹杂了——每到汇报工作,我则及时地主动换为英语,以免个别词语上形成什么误会。 我揣测着他具体是问什么,说:“桑妮亚人很随和,但也挺滴水不漏的。” “我是说饭菜怎么样。”他脸上有一点笑意,“我在想和家人过来吃饭。下个月是个纪念日。” “噢。”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措辞,“分量偏少,另外虽然说是分子料理,口味总体而言还是比较传统的。上菜时机把握得不错,我觉得很适合约会。恭喜您。” 他点了点头,道:“如果非要做选择题呢?‘好’还是‘不好’?” “挺好的。” “嗯。”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只是闭目养神。我忙把手机振动关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乔瑟琳说,这件事交给你办最合适。” 哪件事?什么?这顿饭吗?我脑子灵光一闪,潘德小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拖延时间拖得太长,正犹豫要不要说点儿什么再争取些富余思考一下,这时忽然听见大老板笑了。我看过去,他说:“乔瑟琳说这么一讲你就明白,我还不信呢——你们是有什么暗语吗?” 什么?什么暗语,我怎么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交给我办? 我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没有”,揣摩上意的辛苦之处大老板哪里会懂,想了想,只是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呢?” 大老板笑出了声,过了两三秒钟,才说:“你有信心吗?” “有。”我的嘴比我的脑子反应快得多。 有个屁。到底是哪件事?乔瑟琳说了什么? “好。”他揉了揉眉心,稍微坐起来了些,“说一下越南的情况吧。” ☆、第八章 都回办公室坐下了,我还觉得脑子糊里糊涂的。我记得自己没有得罪过乔瑟琳啊?这、这甚至都不是我记不记得的事情,我哪怕就是喝大了,断片儿了,我要知道那人是乔瑟琳,肯定都得乖乖地站在一边,更别说是去得罪她。 大老板不是会拿工作开玩笑的人,他在车上应该确实是把“这件事”交给了我办,否则不会问我有没有信心——只是我原本以为“这件事”是哪件乔瑟琳举荐我做的过去了的事——到底是哪件事?大老板给了我一个什么任务?真的,我这会儿几乎觉得自己能听见脑细胞一颗一颗分崩离析、干瘪、继而枯萎的声音。我扔了一大把无糖薄荷糖到嘴里,深吸一口气:啊。喉咙好痛。 好吧,至少我知道大老板觉得我听懂了“这件事”是什么,尽管他给我的提示只有“这件事”三个字本身。我向大老板汇报工作通常是不经过乔瑟琳的,所以从流程上就不存在她交给我什么任务的情况。要说最近有什么接触,无外乎是周一我在聚会上帮她做了善后,还有昨天开完会她通知我吃饭的事……啊。 “你为什么那样笑?”去年才入职的小陈望着我,神情很关切。 “你不想知道。”我思绪收回,高深莫测地摇了摇脑袋,说,“去开会吗?” “是的。”小陈有些欲言又止,“山梨糖醇吃多了容易引起肠胃问题,可能一颗一颗吃比较好。” 他说得很含蓄了。其实是会拉肚子。 “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我眨了眨眼,往会议室走去。 今天晚上没有会,事情结束得早,我原本可以按时下班。不过,我有别的打算,因此留在公司。咨询这口饭不好混,晚饭后,BCG的人很可能还要一直忙到午夜,这会儿约人吃饭也太不善解人意了。我自掏腰包叫了一打附近那家的咖啡,请小陈陪我下去取了外送,又一同送到二十楼。 电梯间里,我问他:“BCG的人,名字都记熟了吗?” “呃,”他张了张嘴,“也许可以叫出来大部分人的名字。我认为可以。” 我扬了扬眉毛,没说话。 “有一两个我认得脸,但想不起来名字。”他又补充说。 真实诚,我笑了笑,说:“不记得也没关系,尽快熟悉吧。” “好的。” 走到走廊最左边,我先跟负责人许新打了招呼,又朝着小陈和他拎着的两提咖啡偏了偏头:“一点心意。” 一民过来与我寒暄,我也简单说了几句,而且目光特意只停留在人的高度,不往下看,以免让人家觉得我瞥了电脑屏幕。我把小陈介绍给他们,又提了下他现在负责的业务,便从人群中央离开。潘德小姐在办公室深处的一个角落,这会儿站了起来。 我特意在稍远处停下,以免她又和我握手。只是看向她,我没立即说话,先是笑了,才说:“嗨。” “嗨。”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猜到你们可能会忙到很晚,下班前上来看看。”我抱着臂,靠在与她相邻的办公桌前,“打扰到你们了吗?” 她摇摇头:“他们刚结束晚饭回来,我这会儿也……”她抬了抬眉,用了个有点俏皮的词,“在事情与事情之间。” “我想你不介意收下这个。”我说了分别那晚和她一模一样的话,把玻璃瓶装的胡萝卜汁递给她,“这个牌子比中午在那边喝的要好。” “谢谢!”她接过来,“会不会让你太破费了?” “完全不。那叫‘破费’,”我朝他们那边抬抬下巴,“这个是公司冷饮柜里的。” 她望着我,笑出来,显然没想到这一招。我也没有急着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所以……法兰克福机场。” “嗯哼。” “在机场,我没有看见你。”我改为一手托住下巴。 她示意我继续。 “但你在那儿见到了我,”我看着她,“我敢说,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显得饶有兴致:“我们会知道的。” “哪怕任何一点提示呢?”我说。 “就像我说的那样,法兰克福机场,”她眨了眨眼,“那就是提示。” 我低头笑了笑,站直身体:“好吧。我们会在明天的会议上再见。” 这时候,她那一点点的惊讶早就消逝了。潘德小姐和我分开了一点距离,说:“回见。” 我点点头,跟一民他们打了个招呼。小陈见我回来仿佛就是见到了观世音菩萨,我真觉得接下来每一瞬间他都可能哭得满脸鼻涕泡的。强忍住笑,我领着人出了办公区,一直到进电梯了才开口:“让我猜猜,被问具体业务的接洽情况了?” “是的。” “哪个地区?” “泰国。” “说了吗?”十九楼眨眼就到,我没看他,径直出了电梯。 “没有……真的!我一个字都没说。” 我拿上包,转过头来看他,觉得有些好玩:“那你怎么应付过去的?” 周二开完那个大会的中午我就专门跟他们强调了这个事,当然话没说太明白,兴许有一两个心思单纯的脑筋没转过弯也实属平常。不过这些事他们新职员之间总会彼此问问,我到现在有什么想不通还会去找老黄参谋参谋呢。 “我说我是实习生。” 我停下来:“他们信了吗?” “我认为信了?” 我看了看他,小陈自称实习生还是挺有说服力的,就是谈话时那口吻,实在增加不了可信度。我又问:“你记住全部名字了吗?” “啊……是的,我记住了。” “好。”我说,“明天中午的会,你也参加。” 晚上,我搬开了堆在门口那些从旧家打包来新家的箱子,对应着编号找到其中一个,拆开来,里面有我的私人电脑。面上还有一包可能已经过期了的小麦粉,包装都没拆。我当时的计划是等到了新家我就一定要拆开它做点什么吃的。 在领英找到潘德小姐并不困难。虽然显示有五十来个同名同姓的结果,但她排在很前面,而且还有照片。她跟我同一年参加工作,升职速度非常惊人,当然这在最开始就预料到了——没有填受教育背景。其它信息中有参考性的很少,为她工作技能背书的人,有些个名字倒很眼熟,可全都是亚洲这边的业内精英,她似乎也没有在美国的工作经历。我又往上拉,我们之间有二十几个共同人脉,考虑到她的出身,这个数不算多。 我把妆卸了,一边拍脸一边回想可能成为彼此交集的过去的每一个时间点。她和我肯定不是校友,如果是的话,大老板当时的介绍不会那么含糊,我们聊到此事时她也会说出更多细节,因此大概率是隔壁的。假设她也是五年拿到的博士学位,我们同一年读博、专业又相近的话,在一些活动上碰面的几率倒也不算低——但如果那时碰见过,我肯定有印象,考虑到之后的职业需要,当时我对于记人已经很注意了。法兰克福机场……我总觉得这是条误导信息。 在机场发生意外还是挺令人印象深刻的,但我在法兰克福连次误机也没碰见过,绝对不是去年。可是我在汉堡交换那会儿才大三,我们本科院校离得那么远,也没有联盟关系,不应该在那时候见过面。我不信邪,甚至又把电脑里学生时代的照片都翻了个遍,仍旧一无所获。 一点头绪都没有。或许这件事只有等到潘德小姐主动揭秘的那一天,我才能知道真相——可我现在需要一个由头。随便什么借口都行,公事的,私事的,我得找到一个契机去跟她套近乎。工作上的事显然不是一个好的谈话范畴,尽管不知道主要目的是什么,但大老板让我去,肯定不是希望我本末倒置,为了获取更多信息占据有利地位而让对方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更多信息、占据有利地位,生活中以金易金可以创造GDP,资讯上公平买卖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况且潘德小姐根本不是个能轻易被套话的人。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咱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呢。 坦白来说,我不觉得自己擅长溜须拍马。我套过最尴尬的磁就是应对研究生时期的老板了,彼时面都没见过不说,我因为是跨专业申博,对于他的主要论文和研究成果,大半都是几天内突击了解的;呈现在邮件里,自然是我对他仰慕已久、对某某学派又如何尊崇云云,现在怎么回想都觉得透露着一股美国式虚伪。如果找不着切入点,潘德小姐只会变成老板2.0,何况我还不一定有当时的好运气。 凯文他们那边水/很/深,我们部门能做这事的,除我以外,老黄可能算一个,老大也算一个。但从逻辑上而言,老大随时都有可能换边站,因此大老板的选择并不多。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激乔瑟琳愿意提名我:如果她能告诉我“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就更好了。 我揉着手臂,吐了口长气。我们有什么能聊到一起去的东西呢? ☆、第九章 周五全是会。 如果说早上刚到办公室,老黄还能有点精神跟我开玩笑,那么这会儿他的萎靡就可以说是肉眼可见了。我们刚结束与BCG的会议。他跟许新进行了长达十多分钟的“BCG觉得我们需要什么”与“我们实际上需要什么”的辩论,老黄真是个中高手,不卑不亢,随手化招,况且身为技术专家,他很容易把对面问倒,而不至于困在话术中摸不清方向。我估计他们办公室提供支援的人这周末有得忙了。 至于我?我和凯文和了一中午的稀泥。 老黄在会议室里简直是拿看汉奸的眼神——不对,简直是拿看华奸的眼神看我,这红脸唱得,连我都有几分信以为真。BCG方买没买账我不知道,反正组里的小朋友是吓坏了,此刻都乖乖待在办公室大气不敢出,连出入茶水间都夹着尾巴走路。小丁跟老黄交接工作,原本看不出什么,只是转身回座位时我瞥见他冲小陈吐了吐舌头,恐怕先前也如履薄冰。他下周就正式借调过来协助我处理越南事务了,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最近能找个时间跟他吃顿便饭,沟通一下。 快下班的时候,一民下来拿坚果,经过我办公桌时顺道打了招呼。他没急着走,撕开包装扔进垃圾桶,像是很不经意地说:“对了,明天我们去打高尔夫,你有兴趣吗?” 我疯了,那么大的太阳去打球,想做肉干啊?我努了努嘴,说:“我可能只能当个球童。” “只是简单聚聚,打着玩儿。你来的话我可以教你,我们正好差一个人。”他又补充说,“我们还有另外一位女士参与。” 我被他逗笑了:“桑妮亚会打高尔夫?” “听说非常擅长。” “十八洞吗?” “打九洞,我们没订到场。好像在靠近马来西亚那边。”他大概比划着位置。我知道他说的那个球场,在北边,环境一般,胜在性价比不错,含税一个人才三十多新,球杆另算。 我说:“那家球场不给延期票,下雨天也照打,你可以想象场地的情况……预定是可以取消的吗?” “是的。” “我会看看我能做点儿什么。”我没有立即说话,看了看他,才说,“介意我带一个人吗?” “完全不。”他塞了颗坚果到嘴里,“明天在酒店的大堂碰面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有车。” 我找了间空会议室。 凯文相当斯文地敲了敲门,真做作,我就正冲着门口呢,玻璃门有什么好敲的。他走进来,抱着手臂,偏了偏头:“我没想过这会发生。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你会打高尔夫吗?” “嗯……”他没有立即回答我,拖长了声音,才说,“取决于什么算‘会’。” 我笑出声来,过了两秒钟,说:“你能弄到明天的球场预订吗?就是附近那家。” 是的,新加坡在市中心就有高尔夫球场。当然,价格也非常摩登:即便如此,客流量仍是非常可观。我知道他好像是那家球场的什么会员,也可能他加入了某种精英俱乐部,俱乐部又附带了和球场的相关协议,总之,凯文在这方面很有门路。 话音一落,我发觉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意思了。凯文没有立即接话,手心在胡子上磨蹭着——那个手感肯定很奇怪,说不定像在摸猫的舌头——接话道:“你,我,还有谁?” “BCG的人。”我说,“就我们俩去。” “好吧。”他忽然说,“我会打高尔夫。” “明天在楼下那家咖啡店见怎么样?”我扬了扬眉毛,“早上九点。” “我会准时到的。”凯文很潇洒地就出了会议室。 第二天我换了亚麻衬衫。考虑到一直会待在室外,在里面,我多搭了件背心,翻了好久箱子才找到条合适的薄牛仔裤,克重只有九盎司,希望不会热。我有意穿了带跟的单鞋,毕竟不是冲着打球去的,还是从最根本就极力避免叫我挥杆的情况才好。凯文到得很准时,他穿了件珠地棉的polo衫,是时下西装客中流行的暗扣大尖领,脚上还穿着皮鞋,应该是到了场地会再换一身行头;在他座位旁边,有个看上去就很贵的球杆包。 “好扮相。”我随口夸了一句。 “你也不赖。”他的敷衍程度跟我不相伯仲。 我们到酒店时,BCG人已经齐了,许新不在场,但我看见了他的包。一民说:“姚为我们订到了滨海湾的场子。” 这应该是件非常有挑战性的事情,我发现新加坡办公室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了。潘德小姐看上去也有些惊喜,此刻正望着我。我于是笑着解释:“凯文为我们订到了滨海湾的场子。” 凯文说:“所以凯文被邀请了来打球。” 大家笑得很开心。 许新很快就过来,车也到了,是酒店的中型巴士,但没有别的乘客。凯文原本可能是想跟潘德小姐坐一块儿的,他们职级最相近,但往后时他又犹豫了那么片刻,也许是避嫌?就这么个空当,许新开口邀他一块儿坐,凯文难得失算,就这么坐下了。我坐在稍后面一些,原本以为即便有人过来,也会是一民。 “嗨。”她不是一民,“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低头一笑:“听说你是个高尔夫好手?” “不不,”潘德小姐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打过高尔夫球了。我父亲很擅长,去年还打出过七十六杆。” “虎父无犬女。”我看向她,“今天不打算下场吗?” “我只是想晒晒太阳。”她说。 “所见略同。”我顿了顿,说,“听起来像是你有一个彼此间很亲密的家庭。” 她笑得很温柔:“我有一个大家庭,这在印度裔当中比较常见。” “那你有时会很想家了?” 她摇摇头:“只有哥哥还在印度工作。我父母一般在别处,有时假期我们能见面。你呢?你的家在新加坡吗?” “我是很……”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着看她,“我来自很独立的家庭,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话。” 她被我逗笑了,说:“至少新加坡阳光充裕,你一个人也能好好成长。” 我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如果不涉及到什么机密话题,我甚至会产生错觉,认为跟她聊天是件轻松又愉快的事情,仿佛我问什么她都乐于告诉我,并且两个人都觉得和彼此谈话很投机。今天虽然说是私下里聚会,我心中始终还是绷着一根弦。不说问出点什么,至少不能在无意中透露太多情报。 凯文他们先去挂了牌。我没想到新和一民两个来出差还带了球杆,一民背着根切杆,看来是真的很喜欢打高尔夫了。国内有些公司爱在球场谈生意的风气,我有所耳闻,据说深圳尤甚,可能是受河对岸那座大都市的影响。球场里没有饮料车,一民拿了一打矿泉水放在我们租用的球车上。凯文和其中一个新加坡本地的职员用自己的球杆,新和一民则分别租了几根,我们因此多等了会儿才去发球台。他们四个人打,另一个本地办公室的职员似乎是初学者,并不参与到比赛当中。 一分钱一分货,这个球场的维护情况相当出色,而且林荫尽头就是高楼大厦,魔幻中又带点现实。等待中,许新和我闲聊:“没想到你会带上凯文。” “从在公司的情况来说,看不出来吧?”我说,“毕竟,凯文是我的上级,我们又不在一个项目组。” “听说你们公司内部沟通不显示职级。” “是的。我不知道姚的职级。”凯文说。 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凯文的职级。” 许新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接话道:“那你们是非常亲近的朋友了?” “嗯……”我故意皱着眉,“取决于你怎么看。凯文到现在都不肯借我用他的球杆呢。” 哈,猜中了!凯文听到话那一瞬间脸色都变了。只是在当前这个语境下,他的变脸就显得恰如其分,反而为我的暗示提供了从旁佐证,可谓神来之笔。 当然,我都约上凯文来和BCG的人打球了,关系想必是很亲近的。 许新笑出了声,说:“我的球杆借你,不要紧。来挥一杆吗?” 我摇摇头,给他看我的鞋:“祝你一杆进洞。” 我的目标不在球场上。 ☆、第十章 我去车后面拿了一瓶水,递给潘德小姐,顺势就在旁边坐下。 她确实精于分寸间的掌控。刚才我们坐在巴士后排聊天的时候,潘德小姐给我的感觉,又与此刻有极大分别。我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也许有意的是我,也许是我做贼心虚。一民球进了沙坑,到车边换了球杆,这会儿非常专注,似乎在考虑策略。他的球技一般,凯文看上去则对比赛志在必得。许新就在不远处和我们说话,我离潘德小姐是最近的,感觉上却最遥远。 此刻我甚至有点坐不住。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跟大老板的车,也是今天这样忐忑。路上生怕说错了一个字、行错了哪一步,恨不得把呼吸频率都一并严格管理了。那时我还坐副驾驶,不用直接面临顶头上司的威压,紧张的毛病过了好几次才克服下来,幸好没有造成工作上的失误。 资本敲骨吸髓,但资本家也只是人啊。 我稍微平复了一会儿,说:“你们会在周末工作吗?” 她的下属都在近处,话题不能选得太私人了。 “很少。”她拧开水瓶,“从项目经理开始,周末会更忙一些。你们是弹性工作制,对吗?” 我点点头:“但大部分员工都会在九点半以前到公司。如果临时想要在家办公,不用递交申请算是个优点。” “在家办公会是个趋势。” “那没有加班费也会成为趋势。”我笑着回望她,“像你这样的合伙人得从东八区的九点一直工作到西八区的九点。” 她似乎还认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微微皱眉,抬头看我:“你说是我的嗓子先坏掉,还是我的心脏?” “你的肝脏。”我说,“到那时,一个优秀的合伙人要长二三十个肝脏在腹腔里。” 她笑出来:“什么?” 我看看她,心想这可没法儿解释,只说:“取决于谁来承担不眠不休的压力。” “我有个想法。”她忽然说,“首先,移民到地外的某处永昼行星……” “然后把向日葵变成劳工?” 她的眉毛一抬:“你的办法更好。” 我双手抱臂,故意往后一仰:“对,现在我开始感谢上天,我没有做企业家的天赋。” “所以你爱世人?”她胳膊倚在扶手上,枕着手背看我。 “噢!拜托,不,”我赶紧否认,“我是无神论者。” 她一开始没说话,只是重新坐好,看向前方。这时我们打算往前开一些了。潘德小姐仍然没看我,只是悄悄地说:“很巧。” 我转过头,她依旧望着远处,长发藏住了若隐若现的耳环。 球打完已经接近下午三点。我没打算和他们一起吃饭,凯文难得也婉拒了邀请,但我转瞬一想就猜他是要和我聊聊。我才不和他通气,只站到一边,对潘德小姐说:“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可以一起去吃那家马来菜,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 “我很愿意,姚。”我意识到她要拒绝我了,“但明天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我们下回去好吗?” 她最后用的是“我很愿意得到张延期票”的说法。这会儿刚好有客人在和球场俱乐部的人讨论下雨天延期票的事情,我开玩笑说:“这家球场的延期票有效期只有一个月。” 今天已经是二十九号了,二月的最后一天。 “这样怎么样,”她忽然望着我,“你接下来有空吗?” 我们最后去吃了意大利菜。 那群一身臭汗的伙计自个儿走了,我和潘德小姐打车到纽顿。没想到这家店我们俩都去过,我原本还很犹豫要不要吃面食,毕竟吃相可能不太雅观,但他们家的青酱意大利细面是我心目中的新加坡第一,都是常客,她一定会原谅我。 “我试过忍住不说,但还是情不自禁,”等餐的时候,我望向她,“你是只有周六这么惊艳,还是每天都如此?” 她穿着件萨克森蓝的铅笔条衬衫,纽扣扣到第二颗,只看肩部线条就知道是很好的亚麻。这种蓝色真的很衬她,让人不自觉就要陷进她的眼神里。 她的眼睛闪过亮光,似笑非笑,说:“你是只在我面前人这么好,还是面对所有人都如此?” “这也是印度产的面料吗?我只知道印度棉织品很有名。”我避而不答。 也许是因为下属不在,她看上去比平时多了那么点儿慵懒。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十六层见到她的情景。潘德小姐摇了摇头,说:“这是Baird McNutt。” 那是爱尔兰亚麻协会的一员。也就是说,这是件爱尔兰麻衬衫。 “明智的选择。”我说。这个天没什么比透气又不黏身的亚麻衬衫更舒适的了。 她眨了眨眼:“同样的话送给你。” “我这件是成衣。法国产的雨露麻,我在Muji买的。”我说,“现在他们定价策略作了调整,已经买不到这样的衬衫了。是个遗憾。” “你好像对织物真的很在意。”她稍微凑近了一点儿,“告诉我为什么。” 她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吗?我不大拿得定主意,于是简单地说:“很单纯。比起品牌或是某种营销概念,我更在乎衣服本身。是‘布料’构成的‘衣服’这个词,又不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对我的话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回应道:“布料商的荣光时代不会再回来了。成衣品牌代替纺织厂被消费者熟悉,哪怕零剪面料的受众,今天也越来越多地去谈论定制西服店、哪个从意大利回来的东京裁缝,而不是具体的某款面料。这在亚洲的西装客身上体现得更明显一些。” “但纺织品牌无疑更加壮大。”我其实是想说他们赚了比以前多得多的钱,但那太俗,“过去人们一年只买一次衣服。时装出现以来,服装的消耗率被大大地提高了,人们衣柜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且购物网站也在推波助澜。以大中华区的情况来说,因为橙色软件的存在,有的时髦青年每周甚至每天都会收到包裹。” “你说得对。”她看着餐巾纸,“面料成了设计师手头的一个元素。有些人会说那是服装的基本,我感觉和设计语言或是定价策略没什么区别。”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裁剪真的很重要。”我看出她兴致不高,便说,“比如你的衬衫的肩部线条……你有可能会透露一点吗?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你的裁缝是谁?” 她侧过头掩饰笑意,说:“没什么特别的,这件衬衫我头一次穿。任何亚麻在洗过多次之后都会变皱的,爱尔兰麻也不例外。你可以说这是亚麻的特性。” 我扬了扬眉。她的身材肯定维持得非常好。 这时潘德小姐点的配菜猫耳朵上来了。她再次邀我一块儿吃点——点餐的时候,她就说我们可以一起分享,我当时以为她是客套,拒绝得很委婉——她看上去真的很诚恳,我不想显得不友好,就拿勺子舀了一块。我是真没想到她会愿意和我吃同一盘菜。就不说我们只是工作上的合作方关系,我和老大,已经算非常亲近了,他都从没有答应过和我去吃合餐制的中餐。我知道这可能是印度裔的习惯,就像我们北方人很少用公筷一样。 她好像是真的不介意。见我尝了,她立刻就问:“怎么样?” “很不错。”我说,因为她看上去非常期待,我不忍心说实话。我又补充道:“但这不是我吃过最好的猫耳面。萨默维尔那边有一家意大利移民开的小餐馆,后来搬到波士顿市区了。他们家的猫耳朵……我到MIT的第二年吃过一次,从此不能忘怀。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来没尝过这家的猫耳面。” “我知道你说的那家店。大学第一年我就去了,后来有一阵子周末去得太频繁,结果重了四磅。”她一手托着脸,正陷入回忆,“但他们的披萨……” “噢。快忘了吧!”我和她相视而笑。 “原本我以为已经过去很久了。”主食上来的时候,她忽然说,“我是说大学时候的事。但刚刚我们谈到的时候,我又发现记忆非常清晰,就好像那些街道、那些食物昨天还出现在我生活中一样。” “有些人正好和你相反。”我努力用大人的方式卷意面,“当你开始一份全职工作,时间真的会过得很快。有些人会觉得做学生的日子恍若昨日,拿第一份年终奖买了什么他还历历在目——明明都已经工作十年了。” “你为什么像小孩儿一样用叉子?”她说。 “好吧,还是被你注意到了。”我一愣,开起玩笑,“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童心的外显。” “是那样吗?” “是那样。” 她淡淡一笑:“哪一种是你?” “什么?” “刚才的话题。你觉得校园生活就在昨天吗?” 用过午饭,我们似乎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第十一章 晚上回家不久,我接到老黄的电话。本来以为是工作上的事,一接通,发现是嫂子。 原来那天跟老黄谈到吃饭的事情时话没说死,她不放心,亲自打来邀请我明天过去吃饭。 我中午正好没事,赶紧应了。老黄接过电话,专门走到阳台,拉上窗,嘲讽了我两句。我才不和他一般见识,话又说回到工作上,互通了几句有无,随后就挂了。嫂子很爱吃榴莲,而且她很会吃,我住的这边有一家榴莲摊口碑极好,同样是猫山王,随便在超市买的和在老饕们口口相传的店铺里买到的,她真能吃出来区别。新鲜的水果一般傍晚到货,有些抢手的隔天早上转眼就没,我赶紧换了鞋去“老饕指定店铺”,还好,买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了门。因为我不是还没买冰箱吗?昨天怕放坏了,只是先买着,出门时才又托老板给我切了包好。新加坡这边乘坐公共交通不允许携带榴莲,偶尔在地铁上会碰见一些心存侥幸的,但也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还是比较守规矩的。我打了个车过去,老黄今天起得很早——虽然可能不是主动的。他的两个儿子非常……活泼。 新加坡本地人在家喜欢光脚,而且极爱穿人字拖,好多人的脚趾都因为长期穿人字拖有点轻微变形。我换了嫂子专门准备的普通拖鞋,心里觉得很温暖。嫂子是山东人,读研究生来的新加坡。去年小儿子也到了去幼儿园的年纪,她重新返回职场,不说别的,精气神看着好了许多,已经有我们刚认识时的风采了:我那时就觉得老黄特别幸运。 嫂子把榴莲放进了冰箱。这会儿她正在为午饭做准备,也没和我客气,我说要帮忙,她便真的分了把韭菜给我择。老黄在客厅享受天伦——勉强算享受天伦吧,反正我是宁愿在这儿择菜。她手脚比我麻利得多,但也没嫌弃我干得不好,只是一边说话,偶尔又默默地把我择过的韭菜拿去重择一遍。 “最近你们挺忙的吧?”嫂子开口,顺便又告诉我哪些部位一定要择掉,“黄修文一周都没什么精神,原来还说陪老大打篮球呢,结果晚上一直加班。今天都是被两个小子拖起来的,不然指不定睡到什么时候。” “事情是挺多的,哥最近任务紧,担子又重。主要还是下面的人起不来。”我叹了口气,“嫂子你们怎么样啊?我记得你说主要做对中业务,这次影响大吗?” “还行。主要国内情况很快就好起来了——对了李姚,”她停下来望着我,“你口罩够用吗?回头拿一盒走。” “够的够的。”我下午正打算去买。 “行了。”她把韭菜都收到一处,“切了就准备下锅了,出去玩儿去吧。” “好。”我应着声,脚却不动。 “哎呀,你看你,”她即刻就明白我为什么一直赖着,推着我的肩膀往外走,一边道,“我一早就想好了,你陪他们打游戏,没事的。” 出了厨房,客厅里只剩老黄一个人坐在毯子上,背靠着沙发柱,看着够呛。两兄弟在阳台过道里玩闹,或许是对于“关爱”老爸暂时丧失了兴致。见我们出来,老黄说:“我听见你叫我全名了。你们背着我说了什么?” “我问问你有没有欺负我们妹儿。”她还是说普通话,语速很快。 “听不懂。”老黄可怜巴巴的,也回了句带着点儿闽南口音的普通话。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阿姨出来了!”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这下可好,光是听见这充满朝气的声音,我太阳穴都在跳动。真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发汉语上声的“阿姨”更可怕的词了——“阿姨”的英语,用上声念,就是新加坡味儿十足的口音,而这么称呼我的,则只会是出现在眼前的这两个孩子。客观来说,他们其实挺听话,如果我之前没有过度自信、答应帮老黄两口子照顾他们一周的话,我肯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害怕。 “停下!”嫂子说英语时也有一点新加坡口音,“你们和阿姨一起玩NS好吗?然后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吃午饭。” 两兄弟相视一眼:“好的。” 我松了口气。嫂子拍了拍我,转身回厨房了。 我们四个人排队玩,但确保至少有一个孩子在游戏中。老黄已经缓过劲来,要教我怎么卡bug。我宁肯跟他们家老大学,瞥了他一眼,只说:“你刚刚的脸色看起来像纸一样白。” “同样的话送给你。” 我心说我那是吓的,嘴上却道:“也许我们应该去办个附近健身房的会员,你知道,像他们BCG的人那样。” “什么时候去呢?” “晚饭的时候?”我想了想,“或者早上八点去。” “是、是。”老黄说,“你先请。” “我说真的。”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发觉自己目前挤不出来这个时间,“也许过几个月……或者我们说服全组的人。以后我们在健身房开会。” 老黄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刚才想象了一下你说的那个开会的场景。” 话音刚落,我立刻就有了画面感,忙抬起手:“我错了。” 周一的会虽然不多,但很烧脑,上来就是和BCG方比赛胡搅蛮缠。他们周末回去果然做了充足准备,给老黄上周留下的质问一一找了令人信服的解答,有一说一,这个工作态度很不错,让人多少愿意正眼瞧他们两眼。但老黄何许人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迎来老大可能是赞许的目光:就像我先前提到的那样,我只见他那么看过他们家的狗。 我还是扮朱斯提提亚,睁着眼那种。蒙了眼睛没法儿回邮件。 过了个周末,邮件又堆得小山高,二百来封未读,我只能尽量挑着紧急的那些回复,就这么进得多、出得少,一直到周三还剩一百出头。老黄却对我们周末闲掰扯的话上了心,这几天趁午休去参观了一下附近的健身房——我看他桌上的宣传手册猜的。他在办公室还是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模样来待我,我简直要以为自己是胡适之了。 下午的会,凯文不在,潘德小姐倒是露了个脸。我除了午饭几乎就没出过这间会议室,回邮件回得头昏脑涨,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留了下来。 “是什么让你对这儿如此留恋?”我忽然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潘德小姐正笑着看我。 我随手点开最小化的网页,转过去给她看:“我在摸鱼。” 她看了看腕表:“已经七点了,不算。” 我随便扫了一眼,觉得很有趣,问:“那是块什么年代的切利尼?很适合你。” “七十年代晚期。”她很惊讶,“你会魔法吗?” 我哑然失笑:“这其实很好认的,只要你掌握诀窍……你的表盘保养得很出色。平常是送去服务中心维护吗?” “不,我有个朋友就是古董劳力士的行家。”她眨了眨眼。她对自己的穿戴显然很有想法,几十年前的正装腕表表径普遍偏小,以现在的眼光来说,很适合女性佩戴。她腕上的是块长方形金表,又另外配了冷棕色的皮带。潘德小姐肤色比较浅,这个组合很恰当。 “是这样。”我点点头。仔细看,她的表有一些使用痕迹,但主人显然很爱惜。 “你要买冰箱?”她问。 “我还在考虑。”我挠了挠额头,“现在的电器都很复杂。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露出笑容:“姚,你不能每一件事都擅长。” 我当然可以!我心想,但实际说出口的却是:“你说得很对。真希望在家用电器方面,也能有可靠的咨询顾问——我是说真的顾问,不是电器商场里那种。” 她偏了偏头:“也许我们该拓展一下业务范围。” 我合上电脑,好像很享受她的玩笑。她留下来做什么?虽然不知道凯文他们到底提供了什么程度的配合,但一切才刚开始,BCG方的工作不会推行得多么顺利,晚饭过后恐怕还有很长的会要开。我有些拿不准,只是很随意地看向她,就好像我还在考虑冰箱的事情,说:“我以为你晚上有约见。” “是那样,”她提上了包,“只是下班前看看你的情况。” 这是回敬我上周去二十楼送咖啡的事? 我扬了扬眉,说:“我应该多在公司摸鱼。如果有你这样的专业人士从旁协助,我很快就能选到那个完美的冰箱。” 她对我的玩笑显得很配合,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祝你找到完美的冰箱。” “我会的。祝你晚上愉快。”我说。我和她一同进了电梯。 ☆、第十二章 我先前预料得不错,自那天主动邀约了凯文一回,他想找我聊聊的意图恐怕一直藏在心里。这几天开会碰见,他不知道多少次给我递了眼神,弄个不好,别人还以为他暗恋我。但作为上级,他又很矜持。我到现在都没收到来自他的消息,那天一块儿去打高尔夫的事情就好像从没在我们的日程表里出现过。 我很有耐心。凯文总有憋不住的那天。 我现在最想弄清楚的,也是关于凯文的事:在BCG正式带着项目驻扎在公司大楼之前的那个周末,凯文到底为什么跟他们一块儿喝酒?那家店光线不是特别明亮,老黄当时也是和朋友聚会,对于凯文以外的人又一个不认识,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具体都是哪些人参与。一月末新加坡和国内就不再正常通航,上海办公室两个人如果那时过来,得先在酒店待十四天。这十四天可都是带着薪的,新和一民又不是不可或缺的技术专家,不至于这种时候奔赴新加坡。 我是倾向于他们在那之前就过来了,这事不求证影响也不大,但因为可以很轻易就打听到,我还是计划把它证实。前同事聚会,现在还在BCG的又带上了新和一民,这不奇怪。 但当时,他们到底有没有交换什么讯息呢? 这一整个上午我都在处理琐事,小陈的汇报上数据不对,很明显在量级上就跟应当的数字有差距。我拉出源数据一看,就知道他恐怕是漏了小数点。这份文件,负责带他的助理经理应该是没经手,直接递上来的。我们组工作量确实比较大,偶尔犯犯低级错误还算情有可原,但结果明显与期望值不符还不知道回去验算一下,那只能是工作态度或业务水平两者当中哪一个出了问题。 这不是小陈第一次犯这个错误了。我考虑了有好几分钟,还是决定把剩下两个负责泰国业务的小朋友也叫上,连同助理经理,我们五个人一起到会议室对了数据。 “你愿意讲一下你的思路吗?这个数据是怎么得出的?”我不至于垮着个脸,但也没笑。 “就是按照一般的工作流程……”他当着我们的面又重新跑了一轮,或许是困在了思维定势当中,小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旁边的同事小声提醒。他明显感到不好意思,结巴了两句,才说:“我算错了,现在我知道了问题在哪。谢谢你指出这一点,姚。” 我挑了挑眉。没想到这小子会先致谢而不是先道歉。但这可不是仅仅靠话术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我立刻说:“我没有感觉到你整理出了一套有效的工作方法,这原本是在过去一年的工作当中你要逐步形成意识的事情。我不是要求你们不能出错——没有人能永远不出错。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是一个团队,所以文件上的失误多半会在正式上场之前就被检查出来。告诉我,一峰,你认为成为专业人士意味着什么?” “呃。专业性。”小陈措辞了可能有好几秒钟,让我不大满意,“保持专业性还有跟团队的及时沟通,以我的观点来说是这样。” 助理经理的脸色很难看。我不打算进一步为难小陈,便说:“你说得很对,我还想作一点补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提到谁是个专业人士,我们会认为他在某一领域能够给出稳定而高效的工作成果。‘稳定’从哪里来?如果你对于自己天然的专业触觉没有百分之一百的自信,我的建议是从工作流程开始。就文件工作来说,复验非常重要。我们不希望自己的方案仅仅因为一点小瑕疵就被扫下桌面,对吧?” 他们几个都很认同地不住点头。 我说:“这也是我入行几年来的经验——我想它能为你们提供一些帮助。今年的工作都很具有挑战性,很遗憾,我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手把手带你们。如果有什么难题,我们可以一起讨论——但是先自己做自己的上级,好吗?”尽管主要目的是敲打小陈和他们的助理经理,说话时,我还是特意和三个小朋友每人都交换了眼神。这三个人都是本科毕业刚参加工作,太年轻了。 “明白了。” “好的。” “希望这能在你们之后的工作中看到回应。”我挑了挑眉毛,要用这个会议室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走吧。” 和桑杰擦肩而过时,他望着我,问:“姚,之后我们可以聊聊吗?” 我没有掩饰我的惊讶,点点头说:“你可以给我发消息。我们再约具体的时间。” 中午我确实收到了不常用联络人的消息,但不是来自于桑杰。 潘德小姐问我中午是否有空。 我直觉这不是跟工作相关的邀约,手头还有好些事情,我原本托了小陈给我带面包,打算中午加班的。稍微犹豫了片刻,我回复她说能否等我十分钟。接着我立刻收拾好了包以备随时出发,然后挑着比较急的事务给越南那边写了简单的建议方案。 大约十五分钟后,潘德小姐从电梯间方向出来,出现在了我们办公室门口。很难说她是从二十楼下来,还是从别处上来的。 她太引人注目了。我立刻就留意到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无领罩衫,袖子和纽扣处都皱皱的,只有领子仔细熨烫过,掩盖了亚麻的特性。这样皱的休闲衫竟然显得她的肩膀又平又直,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功于衣服的裁剪了:我心想她是不是学过什么舞蹈,为什么仪态总是那么出众? 我是第一次见潘德小姐在工作日穿得这么随意,随口就道:“你知道,刚刚你从门那边出现,几乎是在发光。” 她有一瞬间乱了阵脚,但很快找回节奏:“奉承我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你还是要请我吃午饭。” 我不记得和她约了午饭,只说:“不知道我是因为何种荣幸,今天能与你共进午餐呢?” “昨天你说你需要一个顾问。”她带着点儿玩味地看着我,“收你一顿午饭,我觉得并不过分。” 我反应过来。我紧接着就说:“那这就成了对市场价格的干扰行为了。我一定要请你吃一顿好的晚饭才行——我坚持。” 实际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我总是擅于即刻就想出漂亮话,但对实质的思考,则没法儿进行得那么快。 她露出微笑:“敬意地接受比礼貌拒绝要好。你介意我们现在就出发吗?我想你下午的日程一定很紧凑。” 我尽量维持着直到家电商场的这一路上的俏皮话。然而俏皮话也是要费脑子的,或许因为入不敷出,一直都到了乌节路我也还没想明白,这样一个繁忙的BCG合伙人为何选择在周四中午大驾光临。 而且还是陪我选冰箱。 从乐观的角度说,至少今天,我肯定是要摆脱“没有冰箱的房子的主人”这个身份了。我强行安慰自己。 “你能告诉我你对冰箱的需求吗?”到了BEST门口,潘德小姐问我。 “我想要一个六百升左右的冰箱……” 我的开场白很显然把她吓到了,潘德小姐“哇喔”了一声,但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它工作时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冷冻区一定要大。”我比划着,跟她强调“大”,“一定要大。最好是售后服务得到良好用户反馈的品牌。我对价格不敏感。” 潘德小姐很有技巧性地表示了认同:“我们打算把冰箱放在临近生活和休息区的地方,而且它需要容纳很多冷冻产品。” 我迟疑了一下:“冰箱很难做到静音吗?” “如果冰箱里装了很多东西——你知道,这对一个六百升的冰箱来说是很常见的情况——我会说那是个很大胆的设想,在未来,冰箱生产商们应该努力做到这种程度。以目前的商用水平来说,要它在一整个夜里就像不存在一样,可能还有一些技术难关需要被克服。”她说,“冰箱二十四小时都得工作,而在凌晨三点,你真的可以捕捉到很多平常注意不到的动静。” 我若有所思,随即补充:“其实它也不用那么安静。我只是不希望它发出那种类似于乘客都在坐云霄飞车的声音。” “对不起?”潘德小姐有点儿吃惊。 “呃,就是冰箱里的东西在动。不仅是饮料,好像螺丝都跟着一起摇摆一样,那种‘阔达’‘阔达’的声音。”我形容完,感觉自己的说法太孩子气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圆回去,只能硬着头皮问她,“你不觉得那很像冰箱里的东西都在动吗?” 在商场的照明下,她笑起来的眼睛更亮了。潘德小姐望着我,说:“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冰箱产生噪音的地方主要有三处,制冷系统的心脏,压缩机,冷凝管路,还有机身震动。其中压缩机带来的噪音很难彻底避免。冷凝管路,一般能通过更高成本的设计和材料解决,这是我们可以着手的地方……至于冰箱里的东西为什么有时像坐云霄飞车,我想就是由机身震动引起的。你可能已经猜想到,简单地在冰箱下方垫一块橡胶用来减震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这回轮到我“哇喔”了:“你真的很了解冰箱,桑妮亚。” “谢谢。我会把它当作是称赞。”她看了看我,又笑着说,“你那天说得很对,关于童心的外显。我觉得你确实还保留有童心的一面。” ☆、第十三章 我有点儿尴尬。 其实我也说不清自己是觉得尴尬还是害羞,但被合作方认为还保有童心肯定不是我最希望发生的事情。我只能试着重新定义童心:“这有时很重要。在许多涉及人的领域,科学家们都鼓励我们向儿童学习——激情、好奇心和充沛的精力是每个人都需要的东西。” “至少我们知道你常常很好奇。”她说。她的调侃适可而止,又继续冰箱的话题道:“冰箱在一般家庭中的使用寿命有时可以达到十年以上,它很可能是陪伴你时间最长的家用电器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实地来看看冰箱。通过眼睛,我们能对要添置的冰箱建立起更直观的认识。” 我听出来这里面有什么暗示,但没弄明白具体是什么暗示——答案很快就揭晓了。我们下了电梯,潘德小姐站到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面前,瞥了眼型号,说:“这个冰箱的容量大概有七百升。” 那真的是个很大的冰箱,而且对我来说,这个个头很熟悉。我念大学的时候就一直用这么大的冰箱:在本科时期,我们十四个人住一栋宿舍,这样的冰箱我们共用两台。我和潘德小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说:“我一个人住,用不了这么大的。” 她点头,只是望着我,没有急于往前走。 “一台冰箱能用很长时间,有时还要预估到今后的需求。你喜欢在冷藏室里多放一些东西用作招待的准备吗?”我听见她这么问。 “我预见不到那样的场景。”我尽量把词编排得高级一些,不想暴露我不会做饭的事实, “冷藏室可能只会放一两瓶饮料和水果,另外我有大概这么多护肤品需要放在冰箱里。”我大概比划了一下,接着说,“但是我希望有很大的冷冻室。” “很大的冷冻室。”她点点头。 “那个怎么样?”我指着个上下单门的冰箱说。 “它的冷冻室只能放不超过十盒这样的扁盒子。”她比划了个大约A4纸大小的盒子,“我觉得它也许不适合你。”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好像知道我要往冷冻区放什么一样? “考虑到你会在冰箱里放水果,”潘德小姐接着说,“你介意串味的问题吗?容量过小的冰箱常常涉及到两个区域共用出风口的问题。” “噢,对。”我没想过这个,经她提醒,想了想说,“如果这能一并解决当然最好。” “我想我们正在接近你心目中完美的冰箱。”潘德小姐走在我前面一点儿,“在过去的经历当中,你还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吗?关于冰箱的。” “没。”事实上我有时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冰箱。如果不是要放护肤品,其实便利店里那种小型冰柜好像更适合我。我想象了一下放个冰柜在厨房里的情形,忽然脱口而出:“有可能找到一个符合我全部要求的黑色的冰箱吗?” 她停住了,转过身来。 “姚。”她的眼神当中好像多了快乐,“看看周围。” 我豁然开朗。我的黑色的冰箱! 潘德小姐身旁的这个冰箱上简直就写着我的名字,首先不是别的,就和沙发一样,我看见它的那一瞬间就知道它一定是我的。它刚好是我想要的那种结构,冷冻室是电动抽屉,而上部是双开门,最重要的是它非常好看。而且我完全没有必要把它藏在厨房的角落:它跟我的沙发会很相配。 我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坐在单座沙发上看见它的样子。它到时候要放在拐角处,而且我要在上面吸附一块软木板用来贴备忘纸。最好是那种有点发黄的空白纸,别太光滑。 “但它的容量对你来说也许有点儿大。这个冰箱有六百升的容量。”潘德小姐看了眼手机,又重新回望我。她将我拉回了现实:“另外,不知道你的门有多宽?像这样体积的冰箱,要想顺利通过一般的公寓门可能需要些技巧……考虑到大小,LG那边的那台黑色冰箱也许更合适。”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折回来。我望向潘德小姐:“你真的帮我找到了完美的冰箱。” 她似乎有些惊讶,眨了眨眼,笑起来:“你很高兴。” “是的。”我立刻回应道,“你是完美的咨询顾问。” 她低下头,笑意未减:“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不,”我又说了一遍,“你是完美的咨询顾问。” 她这回没再反驳我。 冰箱会在周六白天送到家中。刚刚刷掉的账单多少让我冷静了一些,实际上,从编号上来看,我刚买下了一台六百一十五升的冰箱,这比我最开始拍脑袋想出来的六百升还要大了一点。但这不重要。它上面有我的名字。 我们从另一侧下楼。这也是潘德小姐的提议:我好像能理解她为什么能在咨询公司如鱼得水了。她的未卜先知让我渐渐从得到完美的冰箱的喜悦中恢复过来,我意识到自己今天很可能无意识地给了她很多情报,虽然都是关于我个人的。潘德小姐看上去也有点儿高兴,也许是冰箱带给我的快乐也被我传递给了她。 我简单看了看空调和电视。电视我是不打算买的,我既没有时间看节目,也没有空玩主机游戏,它对我来说只能是破坏我沙发的完美的那个大傻个。但既然顺道就能看看,了解一下也无妨。 索尼的画面演示上有一抹极鲜艳的红色。我没忍住停下了脚步。 那是个女性的拉丁舞者。她的舞伴几乎融入到背景当中,只有织金的面料反射和有力的双臂提示着他的存在。没有音乐,十几台电视机之间的攻歼在无声中消弭,唯有画面去共鸣,去将那样共通的美与冲击放大了。我的目光追随着摇曳的裙摆。 “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事情?”潘德小姐问。 我摇摇头:“那很美不是吗?拉丁。” “舞者还是舞蹈?” “都有。”我忽然感觉有些饿,“你介意中午一起吃三明治吗?公司楼里的那家品控明显比其它分店的都要好。” “我很乐意。”她似乎极快就适应了我的话题转变。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桑妮亚。”我笑起来,“因为你的帮助我才买到了完美的冰箱。我这一周的心情都变轻快了。你是什么时候成为的电器方面的专家?” “昨晚。”她说,“白色家电的竞争激烈,同样的价位下选哪个都差不多。但一个合格的咨询顾问能让你更自信于自己的选择。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方案那么贵。” 我看着她,不知她自嘲的笑话和那句“昨晚”,我应该先关注哪一处。片刻,我邀请道:“国家美术馆里面有一家很好的餐厅,没有比那儿更适合向你表达谢意的地方了。周末的预定一直很紧俏,你什么时候有空赏光呢?” “噢!谢谢你,姚。”她转过来,“遗憾的是我周日有事要忙,这周六也有工作。你愿意在哪个工作日晚上让我兑现这个酬劳吗?” “当然。”我补充说,“欢迎你带上客人。” 然后你的客人最好带着内幕消息,我心想。但其实我是真心想要请她吃饭表示感谢——潘德小姐提议的工作日的晚饭让人不得不考虑到其他情况。以她的身份来说,约我吃饭再容易不过了,为什么要陪我来挑冰箱呢?她真是个充满善意的人,我想,不难想象她成长于怎样的环境当中。 我和潘德小姐回程坐了地铁。 新加坡的地铁和大楼里一样冷,我今天裤子稍薄,不太愿意坐下。潘德小姐坐在我斜对面,没有玩手机。可能也不方便玩儿:毕竟一有什么工作上的消息进来我就看见了。她对于周围人的频繁打量和注视好像习以为常,但因为一来手头没做任何事,二来考虑到公德问题,我们不方便交谈,这么单纯“坐地铁”的潘德小姐就显得有点可怜。我明白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尽管目光的主人大多不是出于恶意,但被陌生人打量绝不是什么让人沾沾自喜的好事。没有谁希望自己的魅力通过这种被窥探的方式表现出来。 我有些后悔拉她坐地铁。 这里离公司那边只有四站,在旁边的人下车后,我挨着潘德小姐坐了下来。 “站累了。”我说,“在我们公司,你有时会觉得冷吗?” “偶尔。我包里一般随身带着一件针织开衫。”她也小声和我说话,“在我还是顾问的时候,有一个合伙人每周五回base开会都穿着三件套。那时我还没有带开衫的习惯——终于有一天我感冒了。” 我怔住片刻,接着和她一起笑出声来。 不知道她有没有感觉好一点——至少现在是两个人一起被盯着了。 ☆、第十四章 下午回到公司,我被告知这期间桑杰又来找过我一次。我没收到任何消息,他应该是打算当面邀请我一块儿吃午饭之类的。 这太奇怪了。我和桑杰素无交情,只是上周吃饭交换各自部门意见时才头一回单独打交道,他怎么就又来了?处理完中午耽搁的事情,我试探性地问了问他,要不在会议室见。桑杰直到下午五点都没回话。开会开到一半,他的消息才跳出来,最后我们定在了附近那家咖啡店,待会儿下了班会过去聊一聊。 这事弄得我整个下午都有点儿分心,不禁想着:这么神神秘秘的,他该不会是要投诚了吧? 八点半的时候我们得以见了面。抬头一看,二十楼的灯大半亮着,不知道是BCG的人还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仍处于奋斗当中。 桑杰不愧是桑杰,寒暄也没两句,单刀直入问我:“你怎么看安宁?” 我有点没弄明白这算什么。障眼法吗? “关于她的业务水平吗?” “是的。我们在争取把她正式调过来,但还需要一份详细文件。”桑杰说,“你应该有收到抄送。” “这周邮件太多了,不好意思。”我脑子里的问号多到开始彼此抢占空间,“你知道,其实宁借调到你们项目组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办公了,我没有实际上和她共事过。” 桑杰点点头,竟然开始和我分享起安宁的工作情况来:“我对她的印象非常好。虽然不能说得太具体,但年末的评价里,大部分类别我都认为她的表现超过了我的期望值……” 这还不算太具体吗?桑杰想说什么? 我不想就这样被动地听到一些我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忙打断他:“对不起,但我能问问你今天为什么约我出来吗?” “因为我们在争取一位数据分析师。我觉得有必要提前和你说,”桑杰有些无辜,“考虑到之后我们会重组为一个子公司,从现在起就保持良好的沟通习惯不是更好吗?” “哇喔、哇喔、哇喔——”我双手挡在胸前,示意他先等一等,“谁说我们会重组为一个子公司?” 这回像是轮到桑杰不解了。只见他微微皱着眉头:“BCG的人不是来负责公司的拆分重组吗?” 我吸了口气:“BCG是来做资源整合项目。” “而那就是拆分重组的意思。” 我看了他几秒钟,才道:“谁派你来的?” “对不起?” “谁派你来的?”我又重复了一遍,“凯文上周是让你来问我们赞不赞同公司拆分吗?” 桑杰张着嘴,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只代表我自己。” “让我确认一遍——你上周为什么约我吃饭?” “就像我当时说的那样,凯文和我都觉得这样的竞争持续下去不利于公司的长期发展,我们应该友好一些。” “——以便之后的公司重组吗?” “之类的?” “你用‘之类的’是想表达什么,可以精确一点吗?” “就是那之类的吧,以我的判断来说。”桑杰的语气有些焦虑,“凯文没有说得那么清楚,你知道他。” 我浑身直冒冷汗。 “桑杰,”我压低了声音,“这件事还有待商定,你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如果你说得清楚一些会很有帮助。”桑杰偏过头没看我,沉默片刻,又转过来,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不希望我们被拆出去吗?” “截至目前,没有任何人说过我们要拆分重组,包括BCG——除了你。” 桑杰听完话,过了几秒钟,神情陡然慌乱起来。 “我不会往外说。”我赶在他开口之前做了保证,“告诉我你没跟别人提起过这些话。” 他赶紧摇头:“没有。” “凯文也没说过吗?” “凯文也没说过。” “好。”我也是半信半疑,但此事无处寻找旁证,“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和凯文兜圈子。处在边缘一无所知总比被卷进风暴中心要好。凯文是个中高手,你要和他周旋试图套话,只会被他牢牢套住。如果我说的让你感觉被轻视了,我很抱歉。” 桑杰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姚。”他最后说。 我只是摇摇头。 回到家,我立刻给老大打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我回答说。 老大的语气缓和了一点:“这条信息很重要,姚。干得好。” “谢谢。”我说完也不再出声,电话两头都安静了一会儿。仅就公事接触留下的印象来说,桑杰既不会和我玩信息战心理战——也没这个必要,我俩谁都不是部门老大——也不是个如此兵行险着的人,如果这件事他是有意为之,只可能说明他背后有一个授意者。凯文做不出来。凯文这么玩除非是他疯了,可还能是谁,集团的人吗? 说到底到现在凯文和集团有没有关系我们也不知道,他毕竟不是直接从集团调任,而是跳槽过来的。他的入职情况老大隐晦地点过我几句,直接内推人是我们的COO,但COO的背后是哪条线,这就不得而知了。凯文和BCG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很难说,他知道BCG要做我们公司的项目,可对于具体内容,显然不是真正知情。这个程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信息是谁事先提供给他的?凯文知道自己被做了局吗?这是设给凯文的局吗? 一想到凯文我心里就有点烦,精神难以集中,连忙甩了甩头。 我还是倾向于桑杰什么都不知道。老大很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的作用并不是给他当某一观点的扩音器。 “鲁德拉,听我说,”我率先开口,“假设这不是一个局,桑杰确实什么都不清楚,那它就不是坏事。我不想陷入空谈,至少我们知道,这对目前的局面不会带来更坏的影响。我们没必要在这种可能性上浪费时间。” “我在听。” “凯文不傻。凯文不会直接跟大老板扳手腕,至少现阶段不会——如果是别的人授意桑杰这么做,那么目的就很明显指向了我们。我们只要不咬钩就好了。现在信息太少,要去查也没意义。” “我赞同你的想法。”老大又问了两句别的工作上的事情,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你有跟桑杰说什么吗?” “没有。” “我希望你没有向他提供你的观点。” 我没说实话:“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但这也不算谎话。我确实没有提供任何业务上的观点。 “好。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今晚就到这里吧。”老大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临挂电话前他又问候了我几句,但我猜今晚谁也别想睡个好觉。 我去洗澡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一点多。完美的冰箱带来的喜悦已经全被冲刷掉了,原本我争取早些回家就是想把门口那堆玩意儿收拾一下,现在却完全没有那种余力。回想今天白天,我感觉不大舒服,一股挫败感涌了上来,继而就是羞耻:我也太得意忘形了。大老板交待的事,其主要手段是跟潘德小姐搞好关系,可最终目的并不是这个。现在反思反思,我的居住情况、饮食习惯乃至私生活,哪一样不是毫无防备地就在挑冰箱的过程中说了出去?尽管人家肯定不是有意打探,但这种松懈仍然让我意识到了自己和潘德小姐间的云泥之别。 我只在咨询公司待了一年。因为实在是与我的志趣相违背,那一年,尽管学到了很多东西,从根本上来说,我还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 面对比自己强的人,我该慎之又慎。 从桑杰今天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来看,安宁应该不只是正式调任,恐怕还升职了。据我推测,消息正式公布以后,她应该是助理经理。我们公司统一的调薪和升职公布时间是四月,像这样的特殊变动很少。现在时局敏感,又有异动,我不能不多想。 这周末,我应该都会和安宁待在一起。因为年龄差的关系,我们其实很少一起玩,现在又这么忙,如果不是特殊原因,我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安宁的姐姐要来新加坡看她。我很犹豫到时候要不要套她的话。一方面是她级别还低,不太可能参与到核心事务中,如果真有什么,反而还容易打草惊蛇;另外一方面,这么对待安宁,我有点过意不去。 当然,这个“有点”到底有多少,取决于她实际上背负了多大的情报价值。我这人不虚讲究良心。 周六早晨,我匆忙安顿好初来新家的完美的冰箱,便梳洗打扮,预备去见安宁姐妹了。 ☆、第十五章 刚出地铁站,有人一把将我抱住。她耳后花香调的香水味率先充斥了我。 我拍了拍她的背,看见安宁就站在不远处一脸无奈。这一带人太多了,见她还不松开,我说:“这么想我啊,也不怕把我勒得喘不匀气,一个不小心就去了。” 听到这话,她才放了手,露出脸来,张口就是:“你一点都没变老,我刚才一下子就认出你了。” 我吸了口气,实在挤不出好话来,最后说:“那真是谢谢您了啊。” 芝芝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看上去怪开心的:“哎李姚,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呀?十年?” “哪有那么久,”我看了她一眼,“你13年才到波士顿看了我。” 真实情况是见网友,顺便见我。但这姑娘可能把见我的部分早丢爪哇岛了。 “啊……”她顿了顿,又说,“那也好久了。真的!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老!” 我真不知道这话题怎么又转回了这个方向。 芝芝姓瞿,曼荷莲出身,毕业后又去美国中部的一所大学读了个纯文科的博士,耗费青春整整八年,勇气可嘉。我们本科院校同属五校联盟,可以互相选课,这个便宜同学就是这么来的。大一开始,她每周都会坐校车来我们学校上课,麻省冬天非常冷,大部分人来了一学期又走了,但她一直持续到大三。好多女生当时愿意去别校上课都是想认识认识同龄的男生,至于同是女校出身的她,为何能一直坚持来我们那儿,现在想想,只能是热爱学术的缘故。 她是我知道的同届国际生当中惟一一个读了文科博士、并且顺利拿到学位的人。如今成功上岸,在浙江家乡某高校谋得教职,这次来新加坡就是回国途中,已要走马上任了。 同父同母的亲姐妹,一个姓瞿一个姓安,具体是为什么,我没有问过。 “本来我是想跟安宁一块儿去接你的,昨天实在是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我决定回避那个有没有变老的话题,“说吧,想吃什么?全新加坡有名的没名的餐馆,只要有你瞿小姐肯赏脸的,我今儿一定把席给您弄来,权当赔罪。” “什么瞿小姐,不会说话。”芝芝招呼了安宁,说,“我现在是博士了。” “是是是,瞿博士瞿博士,你说我怎么就忘了这么大一件事呢?”我哪有不捧场的,只顺着她的话说。 “我们中午吃什么呢?要贵的。”她看向安宁。 安宁倒很配合:“那我们别去吃本帮菜啦,三个人点多了反而浪费。公司那边有人均很高的,可以随便挑。” “公司在哪边?” “右边。” “东边。” 我俩同时说。 我立马改口:“右边、右边。今儿天气不错,走一段吗?大约要花十五分钟,我举个旗子瞿博士您戴一小红帽,咱们沿河游览嘛。” “她在你们公司也说单口相声吗?”芝芝问。 安宁赶紧摇头:“李姚很受尊敬的。” 瞿芝芝非常不给面子,听了话拉着我站定,上下打量一圈,说:“你看起来倒很像个高管。” ——然后我还“一点都没变老”吗?我腹诽道。这人就是想让我夸她,大家同龄人,虽然都是起早贪黑,一个醉心科研,一个打点上下,一个偶施脂粉,一个成天带妆,那肯定是她看起来嫩一些。这是工作性质不同决定的嘛! 我偏不夸她。绝不! “她就是高管呀,姐。”安宁不动声色扯了扯芝芝的袖子。 瞿芝芝愣了一下,倒也不太吃惊的样子,只是看着我说:“藏得够深哈。” “哪儿的话,你听她说。”我摆摆手,走在前面领路,“我们互联网职级很水的,工程师岗,随便一个谁就是专家;我们部门更是经理满天飞。哪能当真呢?” 芝芝恨恨看了我一眼,说:“快,安宁,查一下最贵的店是哪家,先把包厢定好。” 我满头雾水,怎么刚见面还好好的,这会儿就已经到了阶级敌人的地步? 瞿博士点名要吃最贵的,那肯定就要找来最贵的。我打了两个电话把预定办妥,可惜因为是临时加塞,没办法走进去就吃,得等到一点。安宁提议去附近的网红奶茶店消遣时间,我很少喝这类东西,只要了低卡饮料,芝芝笑我老土,点了大杯全糖。 结果进店刚点完单,连咖啡什么时候上还没定呢,人就跑到洗手间进行战略修整了。 我忽略服务生脸上的尴尬,瞥了眼他的胸牌,说:“在甜点前上会很好。谢谢你,艾瑞克。” 他的职业素养转瞬便重新体现在脸上,报以微笑,收了菜单离开。 “都这么久没见了,我姐本来很担心呢,还叫我准备一点公司的事情拿来说免得尴尬。”安宁望了望芝芝离开的方向,显然有些哭笑不得,“还好有你在,今天一下子就像回到大一去找你们玩的时候一样。” 我点点头,说:“你姐心思细,不然哪里读得下来社会人类学的博。”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和芝芝原本的模式就是如此。本科时候的记忆实在太久远了,虽然一起经历的事情还记得,彼时如何相处却基本上没了印象。看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难说,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每当走向原来的轨道,才发现冥冥中自有安排。 “她就是想太多了。”安宁放下手机,“不过现在解脱啦,我姐也蛮适合教书的。” 我举起杯子,在喝之前开口问:“你都准备了些什么?” “哦,公司的事吗?”她显然还以为只是寻常闲聊,“其实也没什么,都是我刚工作的一些糗事,还有一起吐槽我们老大之类的。” “凯文是个妙人。”我简单评价。 安宁笑了笑:“你太委婉了。但是说真的,凯文能力很强,在他手底下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接话。 这丫头,长大了啊,会套话了。 “对了对了,李姚,”她忽然说,“我下周或者下下周应该就正式调过来,不再做纯数据岗了。然后还会升个职,到时候我请你们吃饭好吗?” “哎,恭喜啊!”我笑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是昨天才被通知的,还没跟小丁他们说呢。你想吃什么?” “肯定听你的啊。” “嗯,那我再想想。”安宁说,“对了,小丁现在是不是改成跟着你了?” 我不动声色,点头肯定,故意调侃道:“行啊,现在消息这么灵通?” “没有没有,我那天看见你们一块儿开会了。” “想不想来我们组啊?就是会多一点,别的没什么,工作很有挑战性的,你肯定喜欢。” 安宁一笑:“我也想啊。” 我朝入口努了努下巴:“回头再说吧,她要是看见我们聊得这么热火朝天的待会儿该哭鼻子了。” 芝芝回来得正是时候。 见到芝芝,我还是挺开心的,毕竟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今后也没有利益纠葛。老友重逢本该是快意的事情,但这顿饭下来,我紧绷一周的神经却难以变得轻松。 安宁的重要性需要被重新评估了。 饭后,芝芝想去看看新加坡的地标。我们仍是散步过去,鱼尾狮没什么好说的,到了金沙酒店,芝芝神神秘秘的,问我们:“想不想到地下看看?” 安宁说:“要ID的。” 芝芝拍拍包:“我带了护照。” 安宁说:“我和李姚进去要交门票,你去嘛,游客不收钱,还可以免费吃喝。” 芝芝斜眼睨着她妹妹,转而向我发力:“我一个人去多没意思。” 其实我跟安宁想法一致。直到十年前,来新加坡旅游都没有“免费吃喝”这一说,白人多来度假,国人还是购物居多。只是购物贡献的税收相对有限,怎么样才能扩充国库呢?一个天才般的计划应运而生,云顶和金沙两大集团先后响应,具体到金沙酒店,则是建成时地下自带了个吸金池。 我对于这类场所是很排斥的,拗不过瞿博士如此期盼,又接连祭出“田野调查”和“来都来了”两面大旗,只得掏了腰包,为本地慈善事业略尽绵力,交出三百新的入场税;游客当然不用纳税,这销金窟就是专门为游客打造,免费的永远都是最贵的。 以地平线为基准,金沙酒店往上,当属无边泳池最负盛名;往下,有建在运河左右的商场,这个花样别处也有,不算什么——但剩下的那样,恐怕就连拉斯维加斯也没哪家企业比得上了。 瞿博士预备牛刀小试,换了五百新的游戏币分给我俩。这里又宽阔又奢靡,说是用钱堆成的也不为过。光是一楼大厅就有数不清的桌子,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在这儿几乎只能听到普通话,除此以外,就是天南地北属于同胞们的各色方言。 芝芝走在最前面,路过哪一桌都饶有兴致地研究研究玩法。我是第一次来,但这些基础的花样怎么个流程都知道,偶尔便同她讲解几句。 又经过一种新的桌子,瞿博士和安宁正在发散思维,小声讨论着自己的猜测,没留意我这边的异常。我只是站那儿不动,定定看着一个方向。 那里坐着我妈。 ☆、第十六章 我妈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我。她看上去专心致志,好像在做什么非常要紧的事。 几秒钟后,这一局结束了。她转过来,怔住片刻,笑了笑:“姚姚。” 我点点头,转身碰了碰芝芝:“哎——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同学。” 她们俩也很惊讶,瞿芝芝小声问我:“这是你妈妈?”接着和安宁一起跟我妈打了招呼。 “你们先去吧,我跟我妈聊会儿。”我冲芝芝抛了个媚眼。安宁还跟我妈挥了挥手,她也举手回应,看上去处变不惊。这时她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了,站起来,让出座位。 她比我记忆中要长了点儿肉,只化了淡妆,看上去气色很好。她的长发被冷帽压着,帽子上有一块笑脸logo,左手随意挎着一只“达芙妮”,脚上是蜜蜂小白鞋,单说打扮,跟北美水校里成天忙着社交的留学生好像也没多大区别。看得出她过得不错,至少物质上肯定比我富裕。 往门口走的路上,我试图说点什么,只是好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这里人多,她习惯性地像过马路时那样牵了我的手,但离开人潮就松开。 换了现金,我妈熟门熟路到旁边拿了两杯饮料,递给我一杯,说:“那两个都是你同学呀,有一个看着好小喔。” 她还是讲我记忆中的带着点苏州味道的普通话。 “那是她妹妹,现在和我在一个公司做事。”我说了第一句话,“我在蟹壳工作。” “公司就叫‘蟹壳’吗?”她偏了偏头,“什么名字啊,卖海产品的?” “中译名叫这个。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在东南亚这边还成。”我解释说。我听出来她不住这边,只是过来旅游。她现在住在哪里呢?但我不敢问。 我怕她不说。 “噢。”她恍然大悟,“你毕业之后就来了新加坡吗?” “我读了博。毕业后还留在美国工作了一年——”我吸了口气,感觉有点说不下去了,就道,“你今天有空吗?晚上能不能打给我,我们见一面?” 她想了想,说:“应该可以,我要先和他们说一下。”她见我看她,又补充说,“我结婚了。” 我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点点头。她拿出手机准备加我为好友,说这样可以直接打语音电话。我也不知道她是单纯地觉得这样比较方便,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原因。 加完好友,她拍了拍我的胳膊,朝前扬扬头,说:“去吧。” 我想应一声,但发觉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还是只能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大口大口喘气,好像刚才一下子被丢进了真空里一样。 “怎么样,有没有试试手气?”我拍了拍芝芝,她好像正在观望,还是安宁先跟我打了招呼。 芝芝摇摇头:“都不太会。对了,你打把德扑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我笑了笑:“都是在大学里才打,好久没玩了,别浪费你的钱。” 芝芝没再坚持,感叹道:“唉,你对我也蛮不错的,今天丢下阿姨都过来陪我了。” “阿姨看着好年轻啊!”安宁也说,“其实可以叫她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啊,她难得过来看你,结果你却走了,只能一个人出来玩。” 我笑出了声,没立即说话。过了片刻,才解释说:“对不起,让你们二位失望了。我妈和朋友过来旅游的,连我都不知道,刚才实属偶遇。” 瞿芝芝抬了下眉毛:“你爸妈现在没在国内啊?” 我耸了耸肩。她兴许是想岔了,倒也没有追问。 今晚是自新手机买到以来第一次开启响铃模式。我把铃声调到最大,又担心网络不稳定,干脆关了无线连接改用流量。但这显然不是我最怕的事。 我自离开入口去找安宁姐妹就在后悔,后悔放她走,害怕她一去不回。她太有可能干出这事了。 语音通话的提示音响都没响就被我接了起来,我妈可能有点意外,罕见地沉默了一两秒钟,但开口又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语气:“姚姚,你在哪儿啊?” “我去接你吧。”我说。 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她又换了身衣服,不再是T恤牛仔裤,帽子也摘了,头发懒懒地扎着,但还是拎“达芙妮”。我觉得她身上有点烟味,可能是在别处沾的,可能她现在的先生吸烟。我是卸了妆出来的,今天太累了,但哪怕洗了澡我也没感觉好一些:地铁玻璃上反射的我和她的模样好像是才从记忆中打捞出来,湿漉漉的,有种重见天日的陌生感。一切又像昨日重现,她看上去亲切得体,而我无疑是她的女儿,穿着衬衫,仿佛刚刚完成计入期末成绩的报告会。 屋里漆黑一片,外来的我们是唯有的活人。我带我妈绕过门口成堆的箱子,介绍说:“这是我新买的冰箱。” 她点点头:“很漂亮。” “这个房子也是我买的。”我说,“还有这个沙发也是。” 她环顾四周。 “你过得很好。”她说。 我忍着泪意,没说话。 我妈从包里拿出手帕来递给我。她仍然保留着每一个我熟悉的习惯,手帕一角刺了铃兰。背面有一块小小的洗标,上面写着: “100% 綿” “日本製” 我妈坐到了单座沙发上,脱了鞋,专门整理好;两只脚蜷起来。我把我的拖鞋拿给她,又光脚去浴室穿上冲凉用的拖鞋。她好像既没有话要问我,也没有话要跟我说。我也不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我妈的声音:“你爸还好吗?” “我不知道。” “欠的钱……” “还清了。”我说,“11年我爸就还清了,找舅舅他们借了一点,我工作之后也都还上了。” “哦。”她答应得很轻。 过了会儿,她问:“你打算结婚吗?” “不。” “那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有。”我说。 沉默持续了片刻。 “你……”很难得地,我竟然从我妈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动摇,“你有空帮我问问你爸爸,当时一共还了多少。我可以给他。” 我吸了口气,正要开口,但生生忍住了。我只是说:“知道了。但我不觉得他会收这个钱。” “至少他帮我付的那部分,你问问。”她说。 “知道了。”我没再争辩。 她穿上了拖鞋,目光从窗外游离到我脸上,然后闪过一瞬的光彩,又恢复如初,道:“我们姚姚真的长大了。” “我今年就三十一岁了,你走的时候我二十一岁。你丢颗石榴籽儿在土里往上踹一脚,十年后还长大了呢。”我最终还是没忍住,但很快就收敛,“对不起。” 我拿手帕在眼角揩了两下。 她摇了摇头。她脸上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们又相顾无言了一阵,但这次她一直都望着我。我说:“外婆前年走了你知道吗?” 她的眼神终于有所松动。就像我预料到的那样,这波澜也没有持续太久,只是几秒种后她就又与我对上视线,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九月份。”我没抱太大希望,但还是补充说,“埋在名流陵园。” “哦。”她没再说话了。 其实我有好多问题可以问她,真的好多,但如今见着人了我反而一个都问不出口。我也不知道到底是问不出口,还是我已经不想问了。这个时候,我妈脱下了拖鞋。她把脚伸进了穿过来的鞋里,我开始慌了。 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站了起来。我忙上前一步,又说不出话来,末了,只是问:“你先生对你好吗?” 她有点惊讶,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说:“还可以。他性格比较温和,很健谈。” “知道了。”我垂着头,“我送你回去酒店吧。” “你送我到地铁站就行。”她好像很善解人意地说,“今天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我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我和我妈到了地铁站。我把手帕还给她,她也只是摇摇头:“你留着吧。” 她真的要走了。 “妈。”我开口的时候好害怕好害怕,“我能跟你联系吗?比如我想你的时候。你也可以打给我。” 她眼圈一下子红了,匆匆转过身去:“当然可以啦,你给我发消息就是了。我走了喔,上去吧。” 我站在那儿不动。妈妈的背景渐渐远了。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蜷缩在单座沙发上,看看对面守口如瓶的冰箱,周四中午购置它的情形仿佛是上辈子的梦。我的生活根本不是一个六百一十五升的完美的冰箱,我用不着:真实的生活,是门口摞了一堆又一堆的箱子,是打包在箱子里几个月都用不着的私人电脑,是电脑旁边过了期的没拆封的面粉——那包小麦粉现在都还在那儿,我甚至没来得及扔。 我把手机关了,否则它震个没完。总有一天我收发的邮件之多,能够存满一个又一个移动硬盘。它们完全可以构成我的墓碑,上面写:李姚,她为所热爱的事业添砖加瓦奉献了一生。 但这可能没什么实际意义。 不会有我热爱的人来扫墓的。 ☆、第十七章 我起了个大早。 因为睡眠不足,而且几乎是惊醒,我心脏非常不好受。起床喝了杯水,情况还没好转,我又在天亮之前做了节HIIT。这无疑是个错误的决定——但当我瘫倒在瑜伽垫上喘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我给我爸发了消息。 碰见我妈的事,于情于理不能隐瞒下来。 今天白天还是和安宁姐妹一块儿活动。芝芝回国的行程在晚上,新加坡又很小,我们在市区一直玩到晚饭时间。许是昨天那五百新没在金沙花出去的缘故,瞿博士今天说什么也不让我做东了,下午三个人在克拉码头简单喝了几杯,她是真的头铁,成本接近四十度的高度鸡尾酒也照干不误,恐怕对自己身体素质非常自信。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跟着老黄去看看健身房。 过关之前,芝芝像来时见到我那样拥抱了我。我内心中涌现了一瞬间的软弱,旋即又克制住,只礼貌回抱了她。芝芝对待安宁则不同于与我这般腻味,拍了拍她的头,拎上行李就走了。她只有一个随身包,剩下的大批东西早在回国前就悉数变卖,唯独两箱书走了海运。 我订了周一晚上和几个助理经理的会。这些个人不知是对下面的小朋友太放心,还是干脆当起油条学会渎职了,三天两头放任犯了低级错误的文件出现在我面前。越南的事原本就够烦心的,现在还要到前线排雷,哪里有工夫去和风细雨?我打算说点狠话,可惜如今不是年底,比起这种会议,还是那天跟小陈他们开会时那样敲山震虎来得见效得多。 临睡前我收到了爸的回复。他也不知是体贴还是不体贴,对于碰见我妈的细节和她现在的情况并未追问,只是就事论事,让我别去追究。 我妈当时的欠款有相当大一部分属于私人借贷,讨债的当然不会管你法院怎么判,为了避免麻烦,这些债务我爸都帮她还了。至于欠银行的,他有没有帮外公外婆想办法,我不知道。兴许是也还清了——现在讨论这些再无意义。 周一刚到公司,慧琳就给了我个好消息。 “凯文最近很忙,我也很少碰见你。”她说,“我猜你们是上拳击台的那两个了?BCG就像沙丁鱼群里的鲶鱼。” 公司里突然来了一大帮咨询公司的人,虽说业务接触只涉及到我们两个部门,但这无疑是平地惊雷,如今公司内部的尖锋话题。自那天安置BCG方以来,这还是慧琳第一次跟我谈到相关的事。她这个人不说废话,这里面显然有文章。 我不至于不懂得投桃报李,说:“我每天就像被掐着脖子。有时听他们吵架感觉更累,真不知道桑杰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打瞌睡。” 慧琳面露惊讶,继而看着我笑:“你有时应该向凯文学学。他会和一些高层吃饭。” 我一听就懂,扶着慧琳的胳膊说:“多好的一天!为什么我总是这么荣幸,能和你这样好心的女士聊天呢?” “因为你也是个好心的女士。”慧琳闪进电梯间,冲我眨了眨眼,“祝你星期一过得愉快。” 我当然愉快!凯文要和潘德小姐吃饭,这是BCG进场以来拿到的最重要的信息! 因为官僚主义还没找着自己的土壤,技术在无论何时又比公司架构重要得多,互联网行业,传统上对于报销就是非常抠门的。这是好事情,说明大家的心思都在实事上:我们公司无疑是其中佼佼者,工作用餐一律需要提前打报备,申请通过后才能报销,想在日期乃至小时上打马虎眼都是不可能的。报销按人头算,普通级别,不管在哪儿,一律三十新每人;合作方职级高一些的,才有五十新每人的预算。 BCG能拿到这个预算的只有潘德小姐。 我当然不会傻到去问慧琳哪儿来的消息,那属于不应该知道的部分。她话也说得很隐晦,只提到凯文和我都很忙——慧琳在HR部门,了解到这个情况可不是靠路过我们的会议室——我和凯文并列着提起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暗示了,我要是还去追问得出结论的过程,那就再没有慧琳主动送消息的待遇。 我欠了她一个人情。 这事儿我转头就和老大说了,但大老板那边没提。老大没有当即给指示,一直到中午才单独叫我出去了一趟。 “你是怎么想的?关于凯文的事。” “这只是推测,”我先强调,“但凯文之前八成是被设计了。” “你是说那个短会吗?” “对。”我说,“他和桑杰显然知道BCG的人要来,甚至还模糊地知道他们大致为什么而来。知情者的范围可能可以扩大到凯文的整个项目组……但我认为在公司当中,这个消息最先来自高层。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被设计的人是凯文。” 老大微微点头:“这就是为什么他约桑妮亚吃饭。” “正是这样。而且我们可以再大胆一些——就算凯文在集团那边有什么朋友,他的朋友可能都很有,”我想了个模糊点的词,“边界感。” 我在暗示他肯定不是嫡系,或者说,集团的人并不是倾向于让凯文来当这个子公司的头。 老大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可能是赞同的意思,赞同我的大胆,或是赞同我的猜测本身——这很难判断。 我也不敢问。这话题背后牵扯的东西太敏感了,只能由老大在觉得时机合适的时候主动和我提,我是万万不能开口的。 “现在有一件事。”老大看着我,“它有些挑战性。” “我喜欢挑战。”我说。尽管我实际上不喜欢。 “我需要你花掉四五千块钱,最高额度是六千新。尽快。” 我满头雾水,预感不好,但还是装作跟上了节奏,尾调上扬着问:“好的?” “它需要变成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可以被凯文认出来,但最好不要被所有人认出来。” 我觉得我听懂了。老大想让我给凯文营造一种我们已经拉拢到潘德小姐的暗示。但是六千新?这已经算得上是不正当交易了,我组织了好几秒钟语言,才问:“用什么样的名义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它有些挑战性。”老大竟然笑了。 他竟然笑了! 我……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又补充道:“到时候你把小票给我,我去找HR。” 我看了看他,道:“我会尽快让这事办好。” 即便是走老大的账,这么大一笔不清不楚的报销名目也是极难通过的,从他这儿走只不过是把我摘了出去,授意的可不会是他。 恐怕是大老板的意思。 我头昏脑涨。从逻辑上来说,这样一件事不难办:当然不难办,整个亚洲十几个市场的方案我都做得下来,怎么可能理不清这样简单一件事的步骤?但这是步骤的问题吗?这甚至都不是工种上的问题,而完全是一种强人所难的问题。 我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如何说服潘德小姐收下来自一个合作方的贵重礼物。我是公司的人,她不傻,她不缺钱,她位高权重——就是明天我声称自己得绝症了想要送她最后的礼物也不行,这件事压根就没有任何可行性。 我只有两个方案:要么打个信息差,暗示凯文,但不让潘德小姐知道物品的真实价值;要么就以私人名义送出去。 至于如何让凯文知道这边,倒不是那么地难。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吹风就行了。我的选择很有限:桑杰,或者安宁。这个消息一定要让报信人觉得,是他自己刺探到的,否则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这个人一定要和我有点私人联系,否则这事在短期内办不成。这么说来,我的目标就只有一个。 问题是安宁会不会报这个信儿呢? 我很矛盾。国内过来的人公司里就这么多,一个是将来可能另有用处,都在海外谋生,彼此间多少还是要更信任一些;另一个是,安宁如果咬了这个钩,顺带会有什么连锁反应,说不准。 我不会行挑唆之事。她如果原本没有那个心思,为了这点事我不至于要教她做个坏人——虽然和上级及时保持沟通并不是什么坏事。假设她不愿或没想到那么干的话,我就打算另寻一条路子曲线救国。 就上周六的情况而言,曲线救国只怕用不上了,我自己会不会被围魏救赵还两说呢。 最难的还是那道美人关啊。我叹了口气,将开会前没来得及回的紧急邮件都打上星标。人群朝着她的方向聚集,潘德小姐坐在会议室最深处,似乎任何难事,都将迎刃而解。 ☆、第十八章 今天的碰头会上发生了件有趣的事情:备受各方爱戴、工作兢兢业业的桑杰,也开始玩消极回应那一套了。 因为他先前实在是太热忱、太配合,这种态度上的落差立刻就被所有人注意到。凯文那边另有个经理接任了他的工作,而桑杰本人,则仅仅负责回答问题——这有多消极呢?我们这边唯一一个“仅仅负责回答问题”的人,是老黄。 也是桑杰的突然转变让我意识到了潘德小姐为什么坐在这儿。她每周会在大会上出现一次,偶尔参加中高层的小会,但主动发言次数屈指可数。我一开始以为这是某种上海办公室与新加坡办公室的权衡体现,现在看来恰恰相反,潘德小姐绝不是坐在这里当吉祥物的。 她一个合伙人不忙着商务拓展,成天在项目上待着,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我想明确一件事——”潘德小姐开口了,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新的团队和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使情况更糟。” 当然不是让情况更糟,你们是直接来砸锅的。我心想。 “我们已经一起工作了两个周,但很遗憾,直到目前,在问题界定的流程上,仍然没有达成一致。这是一种浪费。”潘德小姐看了看凯文,目光流向老大,环顾了一圈。她很可能真正想要提醒的是身旁的人。 她身旁是大老板的位置,上面坐着乔瑟琳。 潘德小姐停顿了几秒,说:“我们是来这儿帮忙的。” 乔瑟琳说:“对此我们感到很高兴。” 我吓了一跳,真是阴阳怪气。 但她却表现得十分真挚,好像刚才自己全然没有话里有话的意思,接着道:“利松对于目前的推进情况并不感到满意。凯文,鲁德拉——当然,我理解目前在常规工作上,你们的队伍都有大量的工作要处理。考虑到COVID大流行——保佑那些罹患疾病的人——额外的工作量增加了,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在诸如此类的车轱辘话上又折腾了两三分钟,然后说:“但资源整合是一个十分关键并且重要的项目,利松希望你们积极配合。” “当然。”率先答话的是凯文。 老大也说:“我会确保我们在这方面分配更多人手。”他话锋一转,“姚,你可以介绍一下最近两周以来我们内部讨论得出的阶段性结果吗?” 我们什么时候开了这种讨论会? 我站起来:“好的。希望你们不介意看看白板。” BCG方显然也没料到这茬,笑容略有滞后,浮现在脸上的时机便很尴尬。潘德小姐不动声色,看着我扬了扬眉,椅子往后挪了一点。 我背过去将白板翻过来,摘掉笔盖。这个角度还是有可能被乔瑟琳或者潘德小姐看见我的表情,天知道我有多想做个深呼吸,这已经不是即席演讲的问题了:这完全是要我做无米之炊。我转身的动作很快,可能是老天实在看不下去借了我几个豹子胆吧?我尽量放缓语速,但不至于令人生疑地说:“我想你们都知道,部门拆分一年以来,我们一直经历着阵痛。在一些核心岗位,比如数据分析师这方面,两个项目组的人都面临人手不足的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凯文能要到安宁,而底蕴相对深厚的我们这边,则能直接得到其他部门的支援。 “然而,这不是我们目前面对的最根本的问题。”我在白板上大致按地理分布情况写了几个关键词,圈起来,“在工作内容同质化程度极高的前提下,仅仅因为分管欧洲和亚洲及巴西市场,我们两个项目组,来自同一家公司,竟然需要走大量的沟通流程。涉及到跨区域合作的领域,许多不必要的成本都在这样的流程上消耗掉了。” 其中始作俑者就是凯文。 我停顿了两三秒钟,这是留给大家思考的时间。接着,我在“欧洲”和“亚洲”之间画了两条线,应该勉强能看出是管道。这时,我发现坐后方职级较低的同事也比较精神了,但我完全不敢看老大,我怕泄了气。紧接着,我说:“沟通。经过漫长但充实的讨论,我们组觉得沟通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可以去着手建设的——而在渠道搭建方面,我们会非常乐于聆听BCG的方案。” 潘德小姐脸色和缓了少许。也可能只是错觉:她始终保持一种专注但让人感到疏离的微笑。她转过身去,看向凯文他们那边,但没有开口。 乔瑟琳适时地给了个台阶:“凯文,你们有主持过类似的会议吗?” 凯文的嘴闭得紧紧的,微微侧身看着桑杰。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给桑杰递了个什么样的眼神,总之桑杰随后“呃”了两声,倒是没主动说什么。凯文转回来,眼神扫过我,望着潘德小姐说:“当然。姚提到的也是我们认为的痛点,我没什么要做补充的。” “是这样,乔瑟琳,”潘德小姐说,“在过去的工作开展中,我们发现问题不止局限于沟通渠道。鲁德拉项目组的技术专家给我们反馈了很多专业性问题,这方面的方案设计当然也在进行当中……我们是判断,在整体的框架上,可能存在更好的优化方案。” 这相当于是在点老黄的名了,但可怕的是她最后那句话。 老大肯定不会主动接招。我站在这儿有点尴尬,怎么,老黄不站出来,她就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乔瑟琳转向我:“谢谢你,姚,你们的努力对今天的会议进展很有帮助。” “谢谢。”我感激地看了乔瑟琳一眼,回去坐下了。 乔瑟琳这才说:“我想大家很乐意听听你们的判断。” 只见潘德小姐递了个眼神,许新道:“可以肯定地说,两个项目组是公司最重要的部门之一,但因为结构性问题,许多权限的限制使工作效率逐渐触摸到了天花板。根据我们和部分技术专家以及中层管理人员的沟通,我们发现,两个部门并行的形式带来了事实上的效率降低,这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如果在结构性的权限开放方面进行彻底调整,我们相信,至少可以带来百分之三十二到百分之三十六的效率提升——这仅仅是一个初步估算结果。” 我敢肯定那个数是他这会儿刚拍脑袋想出来的,根本没有任何依据。 “我确信利松会非常高兴听到这个。”乔瑟琳不置可否。她露出一个微笑,道:“可以请你告诉我,‘整体上的框架优化’是指什么吗,桑妮亚?我注意到新用了一些……程度副词。” 潘德小姐保持着她的微笑,说:“这正是我们今后要共同努力的东西。” “利松和董事会对于这个成果会很感兴趣。”乔瑟琳说。 会议在硝烟中结束了。 大家出去得都很快,仿佛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我也想赶紧撤退,但我的座位在很里面,而且白板还没擦,把这项工作留给下批用这个会议室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乔瑟琳可能是想和我说点儿什么,但潘德小姐没动,她便只与她道了别,临走前笑着冲我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知道待会儿要去大老板那儿走一趟了。 “我很抱歉,姚,”潘德小姐叫住我,“刚刚讨论很激烈,我忘记了第一时间感谢你。” “现在说‘谢谢’也不迟。”我笑起来,抬了抬眉毛。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望着我,才说:“谢谢你的说明。” 我礼貌地笑了笑。丫刚把我架火上烤我还记着呢。 “你很喜欢用白板做演示。”她稍微靠过来一点,这时会议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是因为你的字很漂亮吗?” “谢谢。”我的英文字很一般,但比普通的美国人肯定要好得多,他们根本不注重这个,“只是觉得这样效率比较高。” “但你是怎么做到快速地梳理思路的呢?没有slides的帮助,”她好像很有兴致,“组织语言本身就是件很难的事。” 因为每次都是赶鸭子上架啊!我嘴上却说:“可能因为我很擅长通过考试。把书读薄比记笔记重要,通过钢笔记笔记又比通过键盘要来得直接。” 这相当于回避了她那个梳理思路的问题。我直觉那里面有坑,但截至目前潘德小姐没给我挖过坑,所以我尽量不那么去想。 好在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文件纸背面的涂鸦。 “介意我看看吗?”见我耸肩,潘德小姐将纸拿起来。上面用速记法写了BCG方今天开会时提到的一些关键信息,至于信息背后的推测,我则写在电脑上。 “很漂亮的书写。”她放回去,又说,“很漂亮的钢笔。” “谢谢你。”我灵光一闪,“在办公室用自己的笔的坏处在于,有时用着用着它就不见了。” “这一支得到了你的心。” “是的。”我笑着说,“这是大学时我妈妈送给我的礼物。” 她肯定道:“非常有纪念意义。” “是那样。但它还有别的含义,取决于你怎么看。”我说,“我有一份礼物要给你。” 潘德小姐有点惊讶,但还是说:“谢谢!” 然后看了看我手边。 我也将手翻过来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里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的——这才抬头望着她,说:“你会在下次见到我时拿到它。” “是什么这么神秘?”她微微皱眉的样子显得双眼更深邃了。 我有点儿恍惚,一到私下接触,我就容易忘了自己的目的。我只是眨了眨眼,道:“我想你会喜欢的。” ☆、第十九章 去找乔瑟琳的路上我头大得很。 钢笔,当然了,虽然可能只有签字时才会用到,但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作为礼物送给潘德小姐的呢?问题在于,我说我下次见面就把礼物给她,她应该会参加周三或周四的会议,我得怎么样才能把消息递到凯文那里? 远远地就看见乔瑟琳在走廊尽头等着了,我快走几步过去。 对我来说,乔瑟琳要比大老板可怕得多。我不是在暗示她外形令人生畏:实际上她常常作为公司的门面出现。我主要是指一种感觉——我老是觉得一旦得罪了她,不管是谁,那个人肯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乔瑟琳问:“有人看见你过来吗?” 我摇摇头:“BCG的人直接回二十层了。” 乔瑟琳应了一声,抿着唇叹了口气。我正云里雾里呢,忽然听见她又问:“你刚刚惊讶吗?” “你是说,关于桑妮亚的发言?” “关于她没有直接说破,”乔瑟琳说,“他们想做的优化方案具体是什么。” “噢……”我缓过劲来,之前乔瑟琳一直在给BCG的人递话让他们说呢。 “你怎么想?” “有可能是他们也不确定要那么做?毕竟这个问题也不是非要靠,呃,变动框架来解决。”我没敢直接用“拆公司”这一类词。 乔瑟琳带着非常慈祥的神情望着我:“你真是个小女孩。” 哈? 要是其他人我就直接去HR那儿投诉了,但乔瑟琳毕竟是乔瑟琳,尽管她可能只大了我五六岁,如有需要,我还是只能做个她口中的小女孩。 乔瑟琳说:“弄明白她想要什么。” “好的。”我试探着问,“然后向你报告,对吗?” “谁把‘这件事’交给你办的,姚?” “大老板。” “你平常汇报给谁?” “大老板。”我说。 她耸了耸肩。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乔瑟琳,尽量不动声色,“鲁德拉知道吗?” 乔瑟琳望着我。我感觉她慈祥的神情又逐渐浮现在脸上。 我赶紧溜了。 老大表扬了我在会上的胡说八道。我松了口气,但还是暗示说我们该在这方面适当作出一定配合——否则我压根没有瞎扯的空间。老黄此刻已经不在办公室,他真的决定每天趁午休时去健身房锻炼锻炼体能。父爱是伟大的,然而我也不知道他能伟大几天:我们实在太忙了。 我已打定主意给安宁一个机会,她才升职,递了这张投名状上去,凯文会很赏识她——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会很赏识她。但我想把自己摘干净不太容易,如果是缓几天都好说,到时候升职调任消息正式宣布,她请我们吃饭,饭桌上糊涂两句,消息不就出去了吗?然而目前情况并不允许,我得赶紧创造个机会。 我环顾办公室一周:鲁本丁啊鲁本丁,这简直就是咱们部门的野生桑杰,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因为我还在忙,许多事情需要沟通,小丁他们几个负责越南事务的也不敢去吃饭。我三下五除二把邮件回了,请小丁跟我一块儿吃个工作简餐,和他聊聊最近的工作情况。这事儿也拖了好一阵了,小丁对项目情况已经基本熟悉,趁着吃饭时又向我提了几处流程上的建议。 说了两句闲话,我开始盯着手里剩余的吃食发呆。 “怎么了?” “饿。”我说,虽然我刚才吃了个十二英寸的三明治,“鲁本你饿吗?” “不饿。我们不是在吃吗?”他努力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你是说你馋!” 我现在怀疑他利用自己BBC的身份之便对上级进行汉语辱骂。 当然,我很大度。我说:“最近周末都有事,没能打打牙祭。我就想吃顿米饭——要焖得好的那种,食阁的大米都跟冷掉以后被人用屁股坐过了似的。” 他可能在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米饭,然后说:“日本料理的米饭好吃。” 我说:“可是配菜很奇怪。” 他点头的幅度很小,可能不太认同我的观点。这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那家新开的浙帮菜!你想去吗?我叫上安宁他们,我们这两天就可以去吃,人多就可以点很多菜。” “牛车水那家?好吃吗?” “好吃。”他把最后一点食物塞进嘴里,“那我们明天去?后天去?” “都成,定好了叫我吧。”我很期待地说。 时间最后安排在第二天中午。我们正好没会,安宁也有空,剩下两个人在设计部门,一贯很闲,刚到点儿就身先士卒点菜去了。吃饭时安宁说了自己升职的消息,事情已经正式公布。我们约定好周末再一起吃饭庆祝,也是来这家店。 老实说,新加坡的中餐馆在环境和味道之间只能选一样,没一个例外的。但我们这一行好像都不大会做饭,不能奢求面面俱到。 吃完饭,我提议去乌节路买泡芙。我请了客,自己那份则打包享用——接着便说要去附近买个东西。人都到这儿了,哪有不作陪的道理,我便把泡芙交给了做设计的两个同事,让他们代为放到茶水间小冰箱里,并且特意叮嘱了,要写上我的名字。 安宁和小丁都悄悄在那儿笑,可能以为我没看见。 我表露出为难的样子:“要不你们也先回去?” “没事,今天不是特别忙。”安宁说。 小丁当然是跟我一块儿。 这条路上有几家日资百货大楼,其中有间卖并木钢笔的,就是我妈送我的那个牌子。那支笔确实是来自她的礼物,而且一直躺在我包里:但它只用作签字,从没当过记录用笔,除了昨天。无它,这种价格的钢笔都比较重,莳绘也不是做来供你记笔记时分心用的。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到要送她钢笔。一切只是个巧合,我也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 这种可能就属于天助我也吧。我一边隐晦地表露出犹豫一边往上走,说:“我去那儿看一下,你们随便逛逛等我一会儿吧。” 小丁看了眼店名,冲安宁挑了挑眉毛。 笔是比照着我的买的,工艺上跟我的有些区别——老大给的预算不够——但外表很相近。我一眼相中那支笔,很快就出来了,不过故意到了收银台时才把外包装放进包里。走出店门,我笑着说:“久等了吧。” 小丁摇摇头:“你就去了一下下。” 我没立即接话。北方一般不这么用叠词,陡然听着一个同事这么说还是挺那什么的,我忍了忍,说:“走呗?” “走吧。”安宁应声道。她一副才注意到我的样子。 太好了,我心里松了口气,她上钩了。 至于泡芙,最终我并没有吃。那是安宁爱吃的东西。 我把收银小票和外包装都仔细收好,这么贵的东西,潘德小姐不收的话肯定是要尽快退回去的,我可不想就这么砸手里。大扫除是势在必行了,我要找到我的书——大学教材都非常非常贵,当然了,“钱本主义”社会,教科书连年修订,贵一点是肯定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还有二手书这种选择,饶是搬家时困难一点儿,当年那些教科书也都因为其昂贵的价格被我一路带到波士顿,继而又漂流至新加坡。 我那时是个刚毕业的本科生,有天真的一面。我真的以为自己闲下来可能会翻看。 在当中找到张作业纸并不难。我刻意忽略了因为工程量太大而被搁置在次卧的那些箱子,装作客厅已然收拾一新。拿作业纸的空白面作为外包装,我把价值与我的冰箱相当的钢笔裹了进去,两头堵死,缠了根绳子。接着是真正的包装:我把它放进了个环保纸做的食物打包袋。 我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不知为什么有点兴奋。 这就是作弊的快乐吗? 今天的安宁让我感觉非常陌生。人有时对事物变迁很敏感,对人则不然。在我印象当中,安宁还是最开始那个小孩儿。当然这种印象很可笑,纯粹是无视了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 我与十年前也不会是同一个我了。 潘德小姐十年前是什么样?我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甩了甩脑袋,可下一秒,又没来由想起她现在的模样。她会收这个礼物吗?如果是和我一块儿吃意面、送口罩给我的潘德小姐,也许很容易就收下了——但平常在公司的她又会怎么样?她的转变与一动一静都浑然天成,自然得让人感觉不到她在掌控一切。而她的掌控是确凿无疑的,有了昨天碰头会的体验,我对此已十分确信。 潘德小姐不会超过三十二岁。富裕的资源可以让项目经理变成合伙人,但无法直接把人从小朋友变成项目经理。她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已至深夜,圣保罗的消息如洪水般涌进我的邮箱,提示音响个没完。我置若罔闻,盯着放在沙发上的食物打包袋发了会儿呆。 她会喜欢吗? ☆、第二十章 我一直把那支钢笔随身携带,但迟迟没见到收礼物的人。 原本以为最晚到周四,潘德小姐就会出现——我的如意算盘落了个空,一民他们这个级别又肯定不知道她的具体行程,贸然套话容易打草惊蛇。 我在周五开最后一个会之前给她发了个消息:“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你。” 那时已经是六点半了,刚好介于工作与私人时间之间。会开完我也没得到回复,心里有了点数,想着笔或许无法在下周派上用场。这周很忙,原本的工作不说,我们部门跟BCG方乃至凯文他们那边打太极全是我领头在做,实在无暇分心于大老板给的任务。因为见不到本人,我也只是试试,没抱多大希望。 刚好吹头发的时候,手机震了。我拿手机的时候还有点儿怕,结果摁开一看,虽然也是绿图标,但消息并不来自我害怕的那个俩气泡对话叠在一起的logo,图标上只有一个电话听筒—— “潘德小姐发来了一张图片” 潘德小姐:“偶尔你需要抬头看看星星。” 她的图片上是市政厅附近的一家预约制精酿吧的内景。原来还在外面谈工作,我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虽然时间很尴尬,但我没办法不回,打字道:“别忘了光污染。我抬头能看见的只有啤酒,没有星星。” 发出去的消息后面跟着的两道小勾瞬间变蓝了,她正拿着手机。 潘德小姐:“那你还没有彻底找过‘任何地方’。我在啤酒后面。” 我得快点儿回,因为我也没关已读回执,她应该已经注意到我看到了。但这应该怎么回?我很不擅长这个,应该说没有人擅长这个,只要能见面,谈工作就绝对不会用邮件,这方面大家应该都一样。是因为我不擅长理解文字吗?为什么她的话看上去那么俏皮? 但由于无法知道表情,我又不能揣测太多。 我挤了两分钟,只憋出一个emoji。想要打字补充的时候上一条消息已经变蓝了,我飞快地键入道:“过分热情的客户和过分单纯的啤酒,很棒的周五。” 潘德小姐:“我讨厌精酿啤酒。” 她回得好快!没等我说些什么,下一条消息已经到了:“客户已经走了。我在应付过分单纯的啤酒。” 我有点儿意外。她确实是在跟我闲聊——在周五的午夜。我回复道:“为什么不弃置掉你讨厌的东西?” 她随即发来一张图片。我留意了一下数量和出厂品牌,不禁感叹他们的奢侈:当然店铺的存货也很惊人,精酿啤酒小众就小众在产量少,主理人显然很有门路。这会儿潘德小姐应该是在忙着签存酒单。我在想她肯定是刚完成和非常讲究排场的潜在客户的会面。 “你喜欢普通的啤酒吗?”我是指和精酿啤酒相区别的工业产品,就是大家随便走进一家店就能买到的那种。因为成本很低,原料上当然就不会“过分单纯”。 潘德小姐:“比如?IPA?淡皮尔森?” 这可能是在讨论什么啤酒的酿制工艺?我打字道:“百威,喜力,诸如此类。” 她还是回得很快:“更正:我讨厌啤酒。” “啤酒”甚至大写了。 我回复说:“令人尊敬。你比我懂啤酒得多,但更讨厌它。” 潘德小姐:“你弄错了因果关系。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得更多,我才更讨厌啤酒呢?” “不。”我键入得很快,“你先是讨厌它,然后才了解了更多。令人尊敬的咨询人,就像我刚说的那样。” 潘德小姐:“哈哈。” 她的“哈哈”以句号结尾。肯定是念去声的那种“哈哈”——去声的“哈哈”等同于“这一点也不好笑”。 她没给我时间细想。新消息内容是:“猜对了。想要什么作为你的奖品?” “我能去‘任何地方’吗?”我即刻回复。消息后面的两道灰色小勾也即刻变成了蓝色,这下撤回也来不及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发了什么,一开始我只是想试着首尾呼应,毕竟今天开始对话的消息就是这个——这样单独拎出来看也太轻佻了。她们直女是这样说话的吗?还是我想太多了,其实人家不会想到别处去的?我心里有点乱,正在犹豫要不要引用一下自己最开始的消息作解释。 潘德小姐:“能找到我的‘任何地方’?” 好吧。她懂了。 我试图回忆自己知道的所有词,什么SAT、GRE词库的高级词汇此刻都不管用,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摁下Y开头的几个字母:“是的。” 我又赶紧补充:“如果你有空的话。” 她已读了。 谢天谢地这不是见面聊天——不,见面聊天我根本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个软件到底为什么要开发已读这种让人降低智慧的功能?我以为除了想要压榨全部剩余生产力的坏蛋之外不会有人做这种事。 潘德小姐:“你可以直接问。奖品应该是什么实物。” 问你什么啊!问你要不要跟我出去吗! 我感觉气血都在往头上走,这时英语是不是母语的差距就体现出来了,对于母语使用者而言天经地义的表达,我们后天习得者则多多少少会联想到那些固定搭配。有时多想是好事,多想些可能性能让你得到更多引申信息——有时则单纯是降低你的智慧,跟已读功能一样。我最后挑了个跟罗曼蒂克完全无缘的词约她出来:“我如果直接问,就有可能被拒绝,但那永远不会发生在得奖者身上。总之如果能安排一次会面的话我会很荣幸。” 潘德小姐:“我们的同事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吗?” 我赶紧改口:“不是那种会见,我是说一起出来玩。” 潘德小姐:“所以你在约我出去。” 我…… 我打字说:“我是说,我没有要做你的朋友聚会的不速之客的意思。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会非常乐意和你一起度过周六。” 这样措辞就既回避了商务会谈又回避了约会的概念。 潘德小姐:“我这周六没有计划。” 这是同意了吗? 潘德小姐:“你可以再想想奖品。” 我顺杆往上爬:“我们明天去做什么?” 潘德小姐:“羽毛球怎么样?” 我哪儿有不同意的份,随即就立刻响应了。 她没有再发来别的消息。我脑子还乱着,干脆把电脑从休眠中唤醒,看了看今晚老大抄送给我的邮件和下周开会要用的材料——我这周写了二十页slides,都是利用晚饭后到睡觉以前完成的,人的潜力真是无穷。睡前又翻了一遍和潘德小姐的聊天记录,这会儿我很冷静,发觉其实也没有我当时感觉的那么糟。 但我想要见到她的事被暴露出来了。 我今天完全是毫无缘由去主动约她的,如果没个什么具体原因,明天我把钢笔给她将会显得极为突兀,这东西不仅容易送不出去,还可能让局面变得非常尴尬。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在周五的午夜和合作方发即时消息。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不久,我就开始翻箱倒柜。次卧被翻得更乱了,我关上门的时候真想装作那不是我家的一部分——因为东西那天全挪到了次卧的缘故,客厅现在看起来已经相对整洁,虽然我暂时还没有时间扫地。它不是家里完成度最高的区域,但如果声称是独居女性的起居室,已能让人买账。 我家完成度最高的地方是衣帽间。我把刚刚翻出来的运动衣一股脑倒在地毯上,这样最迟明天换衣服时我就会忍不住收拾,而一旦我开始收拾,我就有可能把地拖了,顺带完成次卧的整理——对,越仔细推敲越觉得这个计划简直完美,果然对待生活还是要有对待工作的态度才行。 我的速干衣颜色很单调,黑白灰来回切换,问题在于进体育场馆前穿的外套。我做着肩部伸展运动,心里没底。在我壮观的收藏当中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件外套呢?它得很新,我没有在潘德小姐面前穿过,休闲一点儿,最重要的是面料要很有内容,方便让我借题发挥…… 我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一排西装。 潘德小姐开车到公寓门口等我,她提议时,我因为好奇她会开个什么车,完全没想过要拒绝。这边很少有人买私家车,五到十万新币之间波动的拥车证价格、比车价还贵的税费都是劝退理由,另一方面,新加坡很小,公共交通又很发达,如果不是有什么刚需,一般都不会买车。公司里有车的,我知道的只有老大和两位同事,他们都有好几个孩子。 她就等在门口。今天太阳很大,我快步过去:“为什么在这等着?太晒了,你还好吗?” “只是刚刚下车。”潘德小姐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她扶着一边手臂望向我,看了两三秒钟,才道:“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布雷泽很好看。” “谢谢!”我不由笑起来。潘德小姐从来都是那样赏心悦目,让我自动自发地就忍不住夸赞她:“而你,比我记得的还要迷人。” 如果我想的话能一连夸她三十句不带喘气,但今天我要比平常真诚那么一点儿。 就一点儿。 她打开后备箱让我把球拍和衣服跟她的放在一起。我下意识就把球拍和球拍放在一块儿,衣服和衣服又紧挨着——潘德小姐就站在我旁边,看到这一幕歪了歪头,发出些许鼻音。 “你为什么笑?”我有点疑惑。 “没什么。”她望着我,“我只是很期待。” “呃,关于打羽毛球?” “不是。”潘德小姐说,“关于今天。” ☆、第二十一章 我坐到副驾驶,拉好安全带。潘德小姐先是转过来确认了我的情况,又问:“都好了吗?”见我点头,这才发动汽车。 车里冷气很足,刚刚开门时带进来的酷暑顷刻被消解,阳光隔绝在玻璃窗外。潘德小姐上车后换了副方形偏光镜,很适合她。她的轮廓很深,以至于以前我都没意识到她有这么流畅的骨相,连棱角分明的墨镜也能驾驭。 潘德小姐的车比我想象中要大。我蒙中了黑色,也猜想到是轿车,但在这里,这样排量的车作私人用是很少见的——她的车里连个儿童安全座椅也没有,内饰干净,只有后排放着个纸巾盒。放东西到后备箱时我还看见了两个小小的腰枕,也许她偶尔会在车里午休。 她没有戴婚戒,买这样的车,多半是兴趣使然吧。 印度裔喜欢买英国车,就跟我们喜欢买德国车一样:尽管咱们买德国车许多时候是出于“安全”,或者说一种与安全有关的营销暗示,而印度裔就是……喜欢。但这太刻板印象了,我对车也懂得不多,于是起了个别的话题:“全新加坡的人周末都在打羽毛球,真没想到你能订到室内场。” “我只是走运。”她解释道,“刚好有人取消了下午两点到三点的预定。” “打一个小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中途累了可以休息,放轻松。”她笑起来,“我还带了些在家做的小零食,也许能给你补充一点儿能量。” 我非常惊讶:“你会做饭?” 她转过来扫了我一眼,墨镜挡住了她的眼神:“我从七年级起就生活在美国。麻省没什么亚裔,你知道,当时我和一个日本女孩儿住同一个宿舍。寄宿生里只有我们两个亚洲人,拜她所赐我现在非常会做炸猪排。” “哇喔。”她说的肯定不是超市里那种半成品,炸猪排从头做起是非常麻烦的。我有些佩服,感叹道:“那段时间对你来说一定辛苦又充实。搬到地球的另一边生活,文化冲击还有不同的授课方式……你能自己做饭非常了不起。” “那没什么特别的。”她仔细地通过一段岔道,“你一定认为我是那种从小在英国长大、被一群仆人围着,每年回一两次新德里、连市中心都不出,就说着‘我爱我的祖国’的印度人。我不是那种类型。” 我愣在那儿,她还在专心开车,没看我这边。我决心说实话:“坦白来说,考虑到你的年龄和职位,而且你又在一个英联邦国家,我有时确实会那么猜测。我为这种刻板印象道歉。” 她转过来片刻,笑容看上去饶有兴致:“别在意。你比我想象中有趣,姚。” 这算是一种夸赞吗?我没有贸然接话,只是说:“我只是试图保持坦率。” “我很敬佩。”她说,“但跟我保持坦率不是你该做的事,也许干脆放弃这种尝试比较好。” 我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这时,她又紧接着说:“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会说实话。” 我说:“这就是当我尝试保持坦率的时候,你能听到的内容。” “好吧。”她笑了笑,“我不会鼓励你那么做,但偶尔能听到一句实话,我很高兴。” 我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到了羽毛球场馆。 今天很明显是一次私人会面,虽然两个立场有点尴尬的合作方频繁私下见面是件很容易让人多想的事,我还是没料到,她会直接从闲谈当中把我拽出来,让我面临现实。 这是在敲打我?威胁我?警示我?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带着黑色幽默的玩笑? 潘德小姐把她做的零食从小冰箱里取出来,装进保温袋。我一只胳膊挎着我们俩的球拍,另一只胳膊拎着两袋衣服。 她没有执意要各自拎各自的,只是扬扬眉说:“很绅士!谢谢你,姚。” “也谢谢你绅士地为我们准备了零食。”我说,“我现在希望待会儿上去打五分钟我就累了。” 这句玩笑话让她很满意。看来潘德小姐对自己的厨艺是很有信心的。 我等着她开了储物柜才去隔壁那列开了自己的柜子,潘德小姐兴许是没有注意到,又或者她体贴地理解了一个东亚女孩儿的腼腆。总之她没有多问什么,我倒是松了口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真的推到东亚刻板印象上去吧?我们已经要承担开车烂、数学好的标签了,我可不想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个什么奇怪的东西。 感谢我妈是南方人,我没有像普通北方小孩儿那样被带去过澡堂子。 换上运动衣后,潘德小姐扎了个高马尾。她的额头全部露出来,微卷的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与她平时那副优雅从容的模样大相径庭。我突然感觉这是个劲敌,拍子在手上转了两圈,决定跟她猜拳争夺发球权:之前我是打算让给她的。 是的,虽然心肺功能和反应速度都不比巅峰时期了,但我打羽毛球很有一手。 潘德小姐是好运的宠儿。第一个球由她发。 她比看上去还要擅长运动,而且绝对是常年保持锻炼,一局下来仿佛刚热了个身。我在热身时心率就已经很高了,这会儿出了不少汗,输了两个球,其中一个是让的,另一个是真没接到。 站在场边喝了两口水,她挑衅地望了望我,我斗志一下就上来了,擦了擦手握紧球拍,冲她勾勾下巴。 刚才的表现吸引了几个排队中的球友,第二局开始时场边已经有了观众。 我原本打算也在中段让她一两个球,但心跳明显比第一局要快,腿的反应也没有之前那么灵敏了,放水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惨败。我让她赢是一回事,要是真的输了,在我心里可就是另一回事,这局又有观众,我们明显比上一局要投入许多。 这一投入,第二局打了半个小时才收场。刚拿到局点就被追平,如此反复,赢她这两个球比最开始做越南的方案还难。 订的时间没剩多少了,一比一平也不算太丢人,我们把场子让给了后面的客人,坐在板凳上休息。 “你很厉害。”我说。我做拉伸的动作非常勉强,这会儿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明天肯定惨了。 潘德小姐只是笑着看我,没说话。她脖子上有一层细汗,随呼吸起伏渐渐聚在一起,额头左右的汗把零散的头发打湿了,偶尔有一两缕贴在太阳穴旁边,让人忍不住细看。我的手捏紧藏在身后,以免一个不经意就理起她的头发来,那太不合适了。 这时潘德小姐忽然靠近。 我一动不动,她的手拂过我的耳后,将碎发聚拢。 她的声音和她的香水味一同包裹我:“你也很厉害。” “谢谢。”我低着头把马尾拆了,重新绑了一圈。 “你知道——” “什么?”我应声应得太快了,不小心打断了潘德小姐的话。 她忽然笑起来,眼神里有点恶作剧得逞的意思,说:“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小三明治。如果你有什么建议的话我会很乐意知道。” 我尽量冷静下来,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番茄好新鲜,冰冰的,这会儿吃意外地觉得很爽口。我把剩下的一半也吃掉,评价说:“腌黄瓜的缺席让它离完美又近了一步。” “记下来了。”她看上去有些不解,“你讨厌腌黄瓜?” “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会接受蟹壳的邀请来新加坡。”我克制着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腌黄瓜基本上算是国宝,琣伯莉的饼干又能甜到让我昏迷。我只是想吃点更适合我的胃的食物。也许搬到美西会好很多,但如果要挪到美国的另一边,我为什么不直接搬回地球的另一边呢?” “很有道理。”她微微点头,“你读什么专业,为什么当时没有回家乡呢?” “机遇使然,我猜?”我说,“我念博士时在工程学院。” 她点点头,没有追问,又说回腌黄瓜的话题:“欧洲的腌黄瓜怎么样?” 我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德国的腌黄瓜,毫不夸张地说,就是灾难。我吃过一次同学做的法国腌黄瓜,很酸,比德国腌黄瓜那种甜甜的类似于酷爱腌黄瓜的口感要容易接受得多。” “所以你当时是在德国做交换生。”她望着我,“你甚至还尝过酷爱腌黄瓜。为什么?哪怕单纯是想象也能知道它的味道很……大胆。” 当时?哪个当时? 我回过神来:“所以我们是在09年或者10年碰见的。09年,对吗?你和我一趟飞机从波士顿到的法兰克福?” 她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懊恼,倒是没有否认:“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和太聪明的人说话。” “嗯,”我有些难以克制笑意,毕竟要从潘德小姐这里扳回一局实在是很困难,“至少你不讨厌和我说话。” “为什么?”她挑了挑眉,“别告诉我你觉得自己没有‘过分聪明’。” “只是有那种感觉。”我看向她,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讨厌和我说话。” ☆、第二十二章 “我为什么会讨厌和你说话?”潘德小姐避重就轻,似乎想要尽快淡化掉刚刚说漏嘴的事,“你什么时候吃的酷爱腌黄瓜?我一直很想要尝试,但实在无法鼓起勇气。” 我心里有数,此刻追问也问不出什么,只说:“我是文理学院出身,你知道,我们一个宿舍的人通常关系会更紧密。” “酷爱”是美国的一个果珍品牌,所以酷爱腌黄瓜顾名思义,就是把腌黄瓜放进果珍里进行二次腌制,而且传统做法还要额外加糖……我第一次见到是在大型派对上,自助那边有红红的切成小块儿、长得又奇怪又爽口的东西。因为看上去实在不像食物,我没有作死。 别误会,也不是所有美国人都吃这么大胆的食物。 “我觉得我好像能猜想到一点儿。”她会心一笑。 “是啊……”我也有点哭笑不得,“我们那一届国际生本来就少,同宿舍又只有我一个是第一年。她们说这是一种史密斯人传统,我就真的信了。” “你是史密斯学院出身?”她见我点头,又道,“你们的传统好像不是这个。” 我吸了口气,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我的本科学校在美国本土比较有名,但不是因为知名校友之类的——当然我们也有知名校友!我对母校还是很有感情的——主要是,呃,就是跟“U-Haul”还有“斯巴鲁”这些经典的北美姬圈笑话差不多,学校在闲谈中被提及的原因常常跟学生的性取向相关。 俚语LUG(Lesbian Untill Graduation)在麻省甚至有“SLUG(Smith Lesbian Until Graduation)”的版本,大概有一半的学生交过女朋友。我们是女校。 “不过单一性别学校的经历一定很特别。”潘德小姐说,“我一直念混校。高中本来想去女校的,我爸知道之后打电话教训了我好久。” 我跟她一起笑。中学阶段的单一性别学校一般都有教会背景。 “取决于你怎么看。”我说,“之前也提到过,我们学校离波士顿很远,是在一个小镇上,学术氛围比较浓。跟后来去汉堡交换的经验相比,女校的课堂发言情况确实不是特别活跃,大家倾向于以一个冲突性削弱了的姿态交谈,普遍来说是这样。LUG也确实存在,但这个现象在国际生特别是亚洲学生当中还是很少见的,可能因为大家或多或少受到了更多来自某种二元性的文化霸权、或者说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语境影响。” “哇喔。”她挑了挑眉,“你一定读了很多朱迪斯·巴特勒的书。” 我笑了笑:“这也是你在美国读女校必然需要面对的一个方面,大家对于权益话题都很热忱。” “听起来很棒。”她若有所思,“但少数派在这种环境中应该会觉得很有挑战性吧?他们在社会中是主流,到了学校里反而属于少数。” “每个学期都有人转学。有的人因为奖学金的关系必须坚持留下,我想那应该挺不好受的。”我耸耸肩,“另外,很多学生会选别的学校的课,这样能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你有常常去别的学校吗?” “得坐一个小时的车。”我摇了摇头,“冬天太冷了。我没试过。” “听起来有点寂寞。” “你总有数不清的派对可以参加。”我眨了眨眼,“无论在哪个大学。” 她含笑望着我,似乎意有所指:“那你一定是那种玩得狠,学得也狠的大学生了?” 我不愿露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笑以对。 很快我们分享完了一整盒零食。做三明治对惯于将食物精加工的东方人来说,体现不出什么厨艺,我只能说潘德小姐在这方面的食物品味和我很接近。 也许我们的共同点比我最开始想象的要多。 冲完凉出来我们又各自去换衣服。她裹着条印有拉夫劳伦熊的白色浴巾,还怪可爱的,不过我没有多看。我的是速干浴巾。 我飞快地套上裤子和内衣,这才罩好衬衫,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袜子。这时我听见有脚步声。 我本能地抬起头,潘德小姐只穿着西裤和运动内衣,半倚着储物柜,出现在尽头,问:“你为什么不用和我相邻的储物柜?” 我心慌意乱,强迫自己盯着她的眼睛不要乱瞟,说:“呃,呃,我只是顺便开了这个柜子,当时没有想那么多。” 她饶有兴致地扫了我一圈,好像早已识破我的谎言:“看得出你很注意饮食。” 我连忙扣扣子,低着头,好像在对扣眼:“谢谢。最近睡得比较少,我在想要不要找个教练帮我降低一下\\体脂率。” “现在已经很完美了。”她站在那儿,一直等到我把扣子全都扣完,“留一颗比较好。配你的布雷泽。” 我又把最顶上那颗扣子解开,运动衣连同浴巾胡乱塞进来时的袋子里,还是只望向我的柜子,道:“谢谢。你快去穿上吧,小心着凉。” 她没来由笑了一声,小声说了“谢谢关心”,终于回去了。 我松了口气,把外套罩上,小心翼翼关上储物柜,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又把她引过来。 老实说我这会儿只想快点回家。她绝对是故意逗我,但我没有在职场出柜的打算,虽然不至于为此撒谎,可我也没想过要分享关于个人生活的事实。 新加坡不是少数派的乐园。尽管每年五月也有像“粉点”这样的活动,但法律上“377条”仍然换汤不换药地存在着,男人们可能会因此遭受鞭刑。甚至悲观一点,在必要的时候,那些在车臣上演过的惨剧也可能在克拉码头那些性少数酒吧再现一遍。 回到车上,潘德小姐没有立即发动引擎,只是问:“今天为什么约我出来?” 她的头发已回到惯有的位置,香水穿过湿润的发梢,若有若无扩大了它统御的空间。 “你别笑,我自己想着也觉得很傻——”我低头瞥了眼我的外套,“这件布雷泽是今年新做的,我之前穿着到公司去过一次——没有任何一个人问我!” 她极快地就与我共情了,挑着眉道:“这不应该。” “我是说,有人夸我什么的,但你知道……”我耸了耸肩,“你可以猜三次,猜中了我请你吃晚饭。” “你还欠了我一顿晚饭呢。” “凯撒的归凯撒。”我双手抱臂,偏着头看她。 “好吧……”她认真观察起我的外套来,“其实从第一眼看到,我就觉得这件布雷泽很特别。最开始,我以为是某种带有麻混纺的丹宁,再加上你用了银扣,我以为你是想要追求丹宁西装的那种反叛感。” 五十年代初,红极一时的宾·克罗斯比曾因为穿着牛仔裤被高级酒店拒绝入内。李维斯后来为他做了一身丹宁布做的礼服——这段逸闻知道的人很有限,只能说潘德小姐确实是个行家。 “谢谢你!”我是真的很开心能有人明白我想借服装表达的语言,但这在我们公司乃至整个新加坡都太难了,这里属于时尚的沙漠,知音难寻。 她手背抵着下巴,作沉思状:“但是仔细看这个面料好像很有光泽。我可以摸一下吗?” “请便。” 她于是搭手触碰了片刻,只瞬间潘德小姐便面露惊喜,抬头问我:“羊毛?” “很接近了。”我期待地望着她。 “意大利人的料子对吗?哪一家?” “Piacenza,是阿拉善羊绒。”我像看神一样看着她,“你翻过他们家的面料册子吗?” 她摇摇头:“我很少接触羊绒的西装面料。” “你真的很厉害。”我夸奖起来不遗余力,“我没想过你能一猜就中。” 潘德小姐笑了,低着头,转而道:“像这样少见的纺织品做成的衣服,我很能理解那种想要找人分享的心情。” “别提了,现在想想真的很傻。”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向窗外,又像才想起来似的,一合掌,“对了!你的礼物!” 我把钢笔拿出来:“呃,袋子有点随便……也请你不要期待里面的包装,我手边没有合适的盒子,就这么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放进去了。” 潘德小姐接过来,从中取出我亲手“做旧”的杰作,思考了一两秒钟,问:“是一支笔?我能现在就拆开吗?” “当然。” 我在包装完全揭开那一刻恰到好处地吸了口气。我不无感叹地说:“现在看还是很漂亮。” 当然漂亮了,五千新一支的钢笔不漂亮谁买? “看上去很昂贵。”潘德小姐一边转着笔一边道,她细细地看了一圈,倒是没有立即拒绝。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画师落款处,问:“这是汉字吗,姚?” “是汉字,你知道,日文里也有相当多的汉字,但有时表达的意思跟中文不完全相同。这就像英语和法语、德语的关系那样。”我凑过去看了一下,“这个应该是‘国光’——我不知道日语怎么念——旁边是画师的落款,写得太潦草了,我也认不出。” “这和你的是一对?” 我摇摇头:“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我说,我的钢笔还有别的含义。我先买的这支笔,是当时我打工攒的钱——然后我妈送了我一支差不多一样的。她那支要贵很多,而且有纪念意义,我就一直用着。这一支迟迟没等到它的主人,我希望你能喜欢它。” 她沉默了两三秒钟,微笑着说:“好像很难拒绝你的心意。” “那就别拒绝。”我看向她,“它只是个日用品。” 潘德小姐把包装纸叠了起来。我很确定她注意到了这张纸的陈旧还有正面我写的作业——纸连同笔一起被装进了牛皮纸袋,继而放进她的包里。她把包放回后座,很真诚地望着我道:“谢谢。我会好好使用的。” “我和笔都会很开心。”我如释重负。 ☆、第二十四章 我的嘴又重新回到吸管上。这回,不论冰美式再难喝,我都食之无味了。 大约过了五六秒钟,我们之间才有人再度开口。是我说的话:“有趣。” “对我来说不有趣。”凯文借着玻璃反射整理他垂下的头发,“你知道吧,姚,我被设套了。” “你看,”我舔了舔上唇,“向上管理还是很重要的,因为老板的要求要是太超出常规,我们就很难办。” “对,所以现在你还跟我讨论起向上管理了。”凯文对我的幸灾乐祸显得无心理会。我总觉得他仿佛一下子卸下了个担子,也许这事是他第一次说出口。凯文道:“还有别的想知道的吗?” “这是由我向你提问的。”我先强调了一下立场,然后说,“你选好边了吗?” 凯文注视着我,没有贸然接话。片刻,他问:“你选了吗?” 我抱之以笑,说:“如果没有老板的赏识和好运气,以我的年龄升不了这么快。我对公司有感情。” “而我,”凯文也说,“能跨行业来做一个部门的头头,跟大老板的魄力不无关系。” 这是个信号。我决定试探一下。 “我很确定我们都希望看到公司有更好的发展。工作做出成果是件让人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另一方面,股票上涨,没有人会对此不开心。”我说,“在东南亚我们已经没有对手了,但什么时候能打进隔壁公司的腹地,什么时候能切入真正的红海,这些都还未可知。如果公司陷入内耗,别说欧洲、大陆这些有待开拓的市场,能不能守住东南亚都成问题。” “你说得很对。” “我想你合同上的股份应该是我的至少两倍。我可以这么认为吗?”我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比起薪水,股价对你来说更重要。” 凯文洞察了我的深意。他顿了顿,说:“这很难简单地回答。” “那么你就复杂地回答。” “嗯,”凯文舒了口气,“我不认为自己能有那么大的影响,我只是一个部门头目,不是大老板。” 我笑起来:“别这么悲观。” 凯文显然被钢笔一事形成的误导搞得有些投鼠忌器,即便他选好边了,如今碍于我立场的模糊不清,也不便于在我面前轻易表态。 他能沉不住气来找我,其实就已经自证清白。至少到现在为止,凯文还没有要挑选另一支队伍的意思。将心比心,被大老板亲自下套,凯文如今恐怕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今天卖他个好,他自然会领情。 但换边站这种事,随时都可以做。我倒不至于因此就和他掏心掏肺了。 我说:“有任何事是你想要知道的吗,凯文?” 凯文吸了口气,摇摇头。接下来,我们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正当我以为快结束的时候,凯文道:“我们还有机会一起打高尔夫吗?” 我警觉起来,说:“当然。另外,打球的人是你,我那天只是在旁边观战。” 凯文抬着眉毛点了点头。 我心中一惊。真是不能小看他,凯文转头已惦记上我了。 事情有了成果,我当然要立刻向老大汇报。随我一同出现在老大面前的,还有钢笔的收银小票。按理说我该和乔瑟琳通个气,不过这事儿是老大交给我的,大老板的授意只是我的猜测,我自是不会越级邀功。老大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又详细问了我和凯文谈话的过程。 BCG的事,事前是大老板吹的风,这条消息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老大。 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意外之喜。消息如果为真,就等同于大老板拿凯文当鼓敲给我们听,凯文受罪不说,局面还很明显地倾向于我们——但这事又很隐晦,如果凯文不把事情告诉我,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这场拉锯战还是事前知情的凯文一方略占优势。 大老板显然没有让我们知情的意思。这么看来,凯文成了他与集团间博弈的舞台。 我不能给老大一个误导信息,把凯文的话转告给老大本身就说明了我的立场和判断,而我确实是相信他说了实话。至于凯文与集团的关系,还是要打个问号。 最重要的,假设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和潘德小姐吃饭都是讨论些什么呢? 他们都是咨询人出身,共同话题也许很多。就算只是闲聊,珠宝、首饰、服装工艺、旅游胜地,如果潘德小姐想的话,连航空公司里程换什么好,他们都能说得很开心吧? 问题在于,潘德小姐为什么愿意和他吃饭呢? 她对我的邀请总是很赏脸,偶尔还会主动邀我,虽然我们单独会面时几乎从没谈到过具体工作,可一切缘由又好像是从工作而来。我对此不感到奇怪:别误会,我不是觉得自己魅力无边,以至于人才济济的咨询行业都没人能入潘德小姐的青眼,她非得到互联网来与我一个客户方的员工相谈甚欢——我是我们部门对他们工作最配合的人,负责业务又极其重要,而且直接汇报给大老板。我如果愿意释放善意,举步维艰的BCG又有什么理由不接纳呢? 凯文不一样。凯文职级比我高,如今可以说是身处风暴眼当中,比我引人注目得多。他因为刚被大老板捅了一刀,与我们这边,又只维持着最基本的和平,要想做出些成绩,他主动接近潘德小姐了解情况、探探口风,这可以理解。 但潘德小姐答应邀请,其背后的含义就很耐人寻味了。 包括小陈在内的几个初级职员目前负责与BCG方的对接工作,我对这事全权负责,老大偶尔会过问情况,但不干涉我的决定。考虑到是要在许新的指导下工作,级别上又得和凯文那边对标,至少要过得去,我于是指派了一名经理雷蒙德来做组长。雷蒙德是老黄手把手带上来的人,可以信赖。 这几个初级职员的人选我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以小陈举例,陈一峰这个人学生气重,心思浅,愿意做事,但很少考虑大局。与那些研究生能做、初中生也能做的岗位不同,我们部门对专业受训背景和聪明脑瓜的要求还是相当高的,国大毕业不一定待得稳,但在相关行业浸淫十余年的低学历佼佼者却肯定没问题。小陈是马虎迟钝了点儿,但我如果觉得他不合适,肯定早就让转岗了。 几个进组的都是本地人,他们充分发挥“怕输”的新加坡传统精神,几乎每一天都有新进展。尽管大部分都是无用信息,但偶尔的,也会有谁撞了大运,带回能对了解目前局面提供有效参考的消息。 比如说,上海办公室的两个人确实是一月以前到的新加坡,事实上他们还在这儿过了圣诞节。 再比如说,项目的实际负责人许新是国大出身,毕业后先进的BCG新加坡,然后才调职到的上海。从年数上推算,他在新加坡办公室时凯文也在那儿。 这两个人曾经是同事。 我也想过要不要找乔瑟琳问问,求证一下凯文周二和我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但这太难了,且不说我有没有把握去套乔瑟琳的话,这事大老板他们秘而不宣,很明显不是该我们部门知道的事情,我如果去问了,弄巧成拙怎么办?先前不知道这层关系还好,一旦知情,我就有些不安:假设他们那时关系很密切的话,万一凯文的消息,真的是来自于BCG会怎么样?这是许新个人的意思,还是BCG新加坡的意思? 又或者,考虑到请来咨询公司的就是集团,其背后如果是付钱的人在授意,又如何呢? 我里外都不好做人,这几个月事情又多,此事只得暂时搁置。 周四下午,我刚去第三方那边看了场地回来。大堂里稀稀落落,除前台和安保外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走得有点儿慢,今天午餐是露天用的,晒了会儿太阳又紧接着在室内吹冷风,身体明显不大舒服。 电梯间里已经有人了,但到中途我才发现门一直开着,人家显然在等我。我忙快走了几步,到了近前——原来是潘德小姐。 “谢谢。”我小声说。 她微微点头,电梯门关上了。 她今天穿一件无袖的直身裙,裙摆很窄,几乎直贴着曲线下来。我是第一次见到她穿连衣裙,太适合她了,面料质感极其上乘,哪怕只是借着电梯门的反射也能感觉得到。深色的法兰绒上留下一道道粉笔条,线条极具张力的起伏与她未着一物的胳膊相对应,我很是艰难地才控制住自己不要转头凝视她。 镜面的反射是如此忠实,我与她在镜中目光相撞,她也在看我。 电梯门的金属拉丝成了水面的波纹,一角的安全标识就像是倒影。景深在反复来回的映射中被拉长到失真,唯有站在电梯间内的两人,我与潘德小姐,由于离门最近,才勉强暂时摆脱这样的裹挟。 我在看她,她也在看我。 长此以往,这场裹挟我们在劫难逃。 水中她深邃的眼神变得温柔缱绻,睫毛掀起的震动让我分清金属拉丝的间隔,我从镜子里一下被拎回现实。她的嘴唇分开,发出些微的响动,牙齿在唇下露出一个影子——今天她的唇色不事攻城,只重防守,牙齿却还一样的白,带有那种阶级语言很强烈的规范了的齐整,就好像她的言语那样,隐晦而秩序分明。 “所以……”沉默被她撕开了,“我有荣幸邀请你去听个演奏会吗?这周五晚上。” ☆、第二十五章 这天我早早就跟老大打了报备,得以提前下班。周五的最后一个会是同第三方开的,老黄义不容辞顶了我的班,尽管没什么必要,我事后看简报也是一样的;但第三方的头头是个麻烦人,我不在,总要有级别相近的老黄做个交待。 利大过礼,礼大过理,哪怕在互联网也一样。 我对今晚的约见极为重视,心直突突地跳,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自那天和潘德小姐打了羽毛球之后,这周几次撞见她我都有些不自在,好像有无形的羽毛在撩我的鼻尖,手摸上去,才发现哪里来的羽毛?不过是我底气不足,又比平时额外来得敏感。她的目光偶尔掠过我,好像公事公办并无流连,又好像那就是掌控羽毛的手,羽毛乘风,而我随波逐流。 做贼心虚之后,我也不免忧虑。现在局面好像都往我们期待的方向发展,但一切真能如此顺利吗? 我玩得过她吗? 我换了件哑光的黑色真丝长裙,有点儿礼服的意思,挂在脖子上的绑带可以拆开,而且还稍微露了点背,除了在婚礼晚宴上跳舞,这种裙子在新加坡还真的没有用武之地。我当时完全是注意到重磅真丝特有的垂坠感走不动道了才买的,原本以为它只会成为衣帽间里的摆设——又添了条极薄的紫绒原色披肩搭在肩膀上,镜子里的我看上去就像个不合时宜的旧时代的跑堂,我弯下腰,换上绒面的黑高跟。 人模狗样的。 潘德小姐特意提醒了我穿得正式点儿,末了,又补充说“同时要休闲”。我想她是认为我平时太“商务正式”了,也许她真正的意思是说要“社交正式”一点。但这里毕竟不属于“正式”的老祖宗,只是正式老祖宗的前殖民地,社交正式容易打扮过度。我因此没戴多余首饰,只是取了只小金表连同一副很小的钻石耳坠,备在旁边。 那是只“梅花”牌女士腕表。据说当年外公攒了小两年才攒够钱买来送给外婆,外婆死前特别说了要留给我。我赶回去时只有表了,交待这表处置的人成了骨灰。 也有可能其实是想留给我妈的。 我出了会儿神,赶紧拿发卷把发尾的头发卷上,一边改动眉形,换了口红色号。在公司我一般拿尼龙的TUMI包,平常则用帆布袋。今天这打扮帆布袋子也不合适,但要照顾潘德小姐身份,我肯定不能用比她贵的包,于是仔细挑拣才找到个logo极小的手拎包。 见到她手上的菱格纹链条包的时候,我松了口气。还好我只拿了个罗意威。 “姚,你看起来……”潘德小姐嘴唇微动,好半天,才说,“你看起来好极了。” “谢谢!”我回应说,“我几乎是勉强才能和你说话,像今天这样的时候,你美得让人陷入沉默。” 潘德小姐眨了眨眼,问:“你出门前喝了蜂蜜吗?” “没有。但我喝了吐真剂。”我说。 她的笑容让我为自己撒的这个小谎感到不胜荣幸。 潘德小姐绝对是最适合穿黑色天鹅绒的女人。恰到好处的黯淡的光宛如完美的包裹,在布料的簇拥下,一切与美无缘的装饰都在裁剪中为人摈弃,只有她成为美的承载,成为美本身。 天鹅绒太挑面料商了,低成本的天鹅绒那种迫不及待的反光和稀疏的质地,都在无声中揭露它属于廉价舞台的本质;天鹅绒又太挑人了。古往今来,那些绅士只敢在切斯特大衣的后领镶拼一小块暗绿色天鹅绒,而天鹅绒礼服则只会出现在男装偶像身上。走红毯的女星也不敢贸然选择黑色天鹅绒,闪光灯此起彼伏,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她怎么会这么好看? 国家美术馆里这家餐厅我来过好几次,主厨总是很乐于搞“糊糊”创作,把一小坨完全看不出原料的“糊糊”挤在特别制作的薯片上让顾客尝试。 而且他一定要看着你送入口中。 “怎么样?”主厨非常期待地望着我俩。 不怎么样,我心想。如果我想吃一张皮包着一些糊糊,为什么我不直接去吃墨西哥玉米卷呢?但我还是非常客气地说:“我能吃到像鱼肉绒一样的东西,但几乎没有鱼味……有火龙果,对吗?这感觉像是加在沙拉里的东西,但作为主食的配菜可能挺有意思的。” “你总是很会吃。”主厨看上去很满意,转而望着潘德小姐。 潘德小姐说:“很完美的开胃菜。我对主食越来越期待了。” 她的“开胃菜”说的是“Amuse Bouche”之类的词。我不会法语,但这种常用词多少还是知道一点。 “很有启发性。”主厨说,“祝你们用餐愉快。” “谢谢。” “谢谢。”潘德小姐一直目送他走远,然后悄悄说,“你觉得好吃吗?” 我摇了摇头,低声和她交换意见:“我觉得像没有沾辣椒酱的鱼肉卷饼。” 她的眼神看上去很疑惑:“但你刚才说的……噢。你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我没有。”我否认道,“我只是描述了自己对原料的猜测。” “但你说作为配菜可能很有趣。” “你会称赞说一种食物吃起来有趣吗?”我问她。英语里评价食物或气味“有趣”等同于说它是个坏东西。 “所以你虽然说的都是实话,”潘德小姐若有所思,“但在表达的意图上,交谈双方产生了理解误差。” 我哪里可能承认她说的是事实,连忙说:“可你也讽刺说那是很完美的餐前小点——因为太难吃了,所以你希望尽快开始吃主食以便结束这一餐。” “不,我没有。”潘德小姐抽了口气,“那很美味啊。” 完了。 我低着头:“现在我开始困惑了。你看,这家的牛排好到我吃完之后觉得死而无憾,但对于刚刚那一小口,我们的想法却差了很多。这让我不禁开始担心,我支付的酬劳能否真的让你满意——要在这里找到一间比这家还要好的餐厅太难了,我怕因为这个失误,下次就无法再得到你的帮助。” 她笑起来,我抬起头,看见潘德小姐的肩膀轻轻颤动。她倒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笑,不过片刻,我便也跟着笑了。 潘德小姐说:“听起来你的新家进展缓慢。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说:“还差一个茶几。” 方便我在窗前加班,现在的这个太丑了,配不上我的单座沙发。 “一个完美的茶几?” “对。”我想到挑冰箱的情景,笑了笑。 我们各要了一杯红酒。潘德小姐请我帮她点,我不敢推辞,选了单宁感比较轻一点的酒给她。主食没什么好说的,牛排这个东西,一分钱一分货,钱到位了,肉送进口中那瞬间,是真的会让你觉得现在立刻死掉也无所谓。现在有几家传统牛排馆也全球各地四处开分店,肉没问题,但厨师有时很瞧不起人,肉最中间还是凉的就糊弄你说是三成熟。新加坡地儿小,容不下几尊这样的大神,比起牛排馆,我还是更喜欢来普通西餐厅享用牛排。 晚饭收尾,我还陶醉在饱满的肉汁中有些难以自持。接下来还有演奏会,我的酒剩了半杯不再喝了,只是和潘德小姐闲聊。她在享用冰淇淋球,由于摄入了酒精的缘故,眼神比平时略显散漫,配合垂下的头发,让许多邻座频频侧目。 我们来得早,这会儿快结束了,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我把披肩拢在身上,这时,潘德小姐伸出手帮我整理。她的手指无意间划过我的上臂,我如受电击,又强行稳住,胳膊陡然收缩,就好像把披肩又紧了紧。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走吧。” 好了。这回店里的人肯定觉得我们是一对了。 我们从餐厅漫步而出,这里走去维多利亚音乐厅只有几百米路程。四周都是充满殖民色彩的建筑,南洋的晚风,那半杯红酒,在我们高跟鞋交替的声音中,我们并肩而行的黑色的裙摆里,我望着潘德小姐,忍耐我的错觉。我从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样强烈地认识到,有一位女士正伴我左右:她端正、风趣、充满善意,她很有魄力,仿佛无所不知,她美貌与智慧并存,她是一个女人。 我的天。 我作为动物的部分就好像一定要跟大脑干架似的,意识到谁是同性不好,偏偏要挑潘德小姐?我气得脸都红了,好死不死,潘德小姐的手背贴到了我的脸上,她担忧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的手即刻就离开,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有我们忽然停下的脚步在揭示什么。 “可能是店里温度太低了。”我强自镇定,继续往前走,一边说,“我不知道SSO今天还有演奏。是不公开的活动吗?” “可以这么说。我们今天听马勒《第二交响曲》。”潘德小姐道,“最近我常常来这边。上周五,我还在这里听了韩小光的告别演出——他是SSO的首席圆号,我听说他的家人也是圆号演奏家。” 我点点头:“那么上周五晚上你一定是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潘德小姐停也没停,笑着说:“是那样。这边一结束,我立刻就赶过去见客户。还好是步行就能到的距离。” 说谎。 ☆、第二十六章 我直觉没对,但倒也没多问什么。这个演奏会她肯定是跟在那家精酿吧接待的客户一起听的,否则以潘德小姐的敬业程度来说,她就是再热爱古典乐也不至于这么个赶法,又不是追星。 追钱倒有可能。 为什么瞒我呢?客户跟我们公司有关吗?还是单纯只是职业习惯? “你平常听古典乐吗?”潘德小姐问。 “常常听。”我学了十四年钢琴,在这方面能聊上一两句,“说到《复活交响曲》,其实水蓝的告别演出我也在现场,当时他和SSO表演的就是这组曲子。所以我很好奇今天的指挥是谁。我记得他们好像找了个年长的外国人来担任新的音乐总监,是那个人吗?” SSO的全称是新加坡交响乐团,以前水平一般,跻身世界一流,水蓝功不可没。他之于SSO就像是西蒙·拉特尔之于CBSO那样。我很早就看过一次他的指挥,那时他可能不到五十岁,面容坚毅;告别演出时,他的五官线条与眼神都柔和了许多,水平臻于化境。 “今天是个年轻人。”潘德小姐的注意力明显集中在告别演出上,“那时我在东京出差,太遗憾了。演奏也是在这边举行吗,怎么样?” “在滨海艺术中心。”我说,“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我还是记忆犹新。那天管弦乐队就好像一个人一样。” “比阿巴多和LFO的《第二交响曲》还要好吗?”潘德小姐眼底藏着点捉弄的意思。 “不不,”我识破了她的计谋,“我可不要比较历代版本,我不是‘那种’古典乐爱好者。” “我也不是。”她笑起来。 门口接待的人员注意到我们过来。潘德小姐拿出两张邀请函,原来今天的确是什么内部活动。非公开演奏质量是很参差不齐的,这有点儿像抽盲盒:坦白地说,我不喜欢抽盲盒。不过我毕竟又不为这次演奏付钱,倒是没什么好挑剔的。 临近门口有今天活动的宣传海报,潘德小姐慢慢念出今天指挥家的名字:“卡纯·汪(Kahchun·Wong)。你知道卡纯·汪的汉字是什么意思吗?” 这明显是粤语或者闽南语发音转写的名字,我哪里认得出来,于是拍了指挥家的照片一搜,说:“普通话读作‘黄佳俊’,大概是‘以利亚’的意思。” 海报一角还有个本地慈善机构的logo,看来今天这两张邀请函比平时售卖的要贵得多,就是不知给钱的是BCG还是哪个客户了。当然,潘德小姐自掏腰包也说不准,我只是觉得不像。 “可‘以利亚’又是什么意思?” “以色列的先知?”我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会较真,“好吧,刚刚是我胡说的,只是‘佳俊’给我一种那样的印象。” “你说你是无神论者。”潘德小姐顿了顿,“我看你对这些典故倒是很熟。” “你知道,英语不是我的母语。对于后天学习者来说,要想把英语学好,阅读经典是很必要的。在我念大学的时候,”我尽量轻松地说,“我曾经想过要不要做翻译来挣外快——那时我把翻译这门职业看得太模糊也太简单了——我从一位教授那里听说,国王钦定本的《圣经》会让人对英语产生新的理解。” “你对英语产生新的理解了吗?” “要别人夸奖你,不可用口自夸。”我回应说。 潘德小姐脚步慢了下来,望向我:“这是《箴言》里的?” 我点点头,调侃道:“你也说你是无神论者。” “嗯,”她倒是很淡定,“让我们说,阅读经典不分国界。” 入场后我们在正中的后排坐下。人比我想象中要多一些,此刻大多数的座位都空着,听众都集中在中线附近,前排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坐的这个区域似乎是保留席位,除了往前数三排也坐着两个人外,就只有我和潘德小姐了。 离正式开场还早,我们小声聊着天。 “发音上的差距真的好大。”潘德小姐忽然说,“我是指名字,‘卡纯’和‘佳俊’,对吗?” 她真的很有学语言的天赋,“佳”字说得字正腔圆,“俊”字的韵尾差强人意,多少带了点印欧语系的习惯。我解释说:“这其实更像是粤语和普通话的区别。使用粤语的人居住在南方,而普通话是以北方官话为基础的。”感觉她比较感兴趣,我又介绍了一下在南洋生活的华人的地域构成情况,“这个话题会不会很无聊?” “当然不!语言很多时候都是了解一种文明的窗口。”她扶着一边脸颊,那杯红酒带来的温柔还未从她那里彻底抽离,“你为什么会了解这些?” “我曾经想过,如果不用为面包发愁的话,我可能会去攻读民俗学或者语言学。做语言差异研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或者当个博物馆的馆员。”我见她不信,强调道,“真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潘德小姐笑得很开心,“只是,你知道,你看上去更像是会在人群中熠熠生辉的人。” “在博物馆的人群中。” “对,但肯定是美术馆,不是民俗博物馆。”她说,“而且你也不是讲解员,很可能是艺术总监。” 我眯了眯眼睛:“我看上去离真实生活就那么遥远吗?” “与距离感无关,姚。”她歪了歪头,“你仅仅是待在文件背后的话太可惜了。” 我原本只是想说些玩笑话。不知为什么,潘德小姐的无心之言让我有点动摇。我抿了抿唇,说:“谢谢你。明天我就去国家美术馆的官网看看他们还需不需要新人。” 潘德小姐笑出了声。她很小心地又控制住音量,环顾周围一圈,低声说:“那样我可会很困扰的。” 她眼中的调皮转瞬即逝,话音刚落,那阵或虚或实的狡猾就已难辨踪影。我只当是个玩笑,又听她说:“你的名字,发起音来差别大吗?李·姚。” “差不多是那样,但你刚刚念的有点儿像在叫哪个意大利男孩儿,叫‘里奥’的。”她拖了半拍的发音挺有意大利人那意思,我低着头笑了,示范给她,“‘李姚’。普通话是这么念。” “李姚。” 她学得惟妙惟肖。 我诚实地夸奖了她:“很杰出。” “在你的家乡,”她又问,“有什么特别的当地语言吗?” 我摇摇头:“我家说普通话。”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见我还看她,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潘德小姐有点儿过意不去的样子,说:“别笑我。我不会说印地语。所以‘桑妮亚’的读法就是‘桑妮亚’,没什么特别的。” 我不至于不解风情,开玩笑说:“我会一点儿。王八洞王八洞王八洞。” 潘德小姐笑起来:“学得很像。” 这是坐地铁时常能听到的印地语播报语音的谐音,意思是“999”。 我有点心猿意马。要和她闲聊几乎是一种煎熬,潘德小姐今晚太放松了,没了专业性和疏离感,她仿佛再不是坐在主席位的BCG合伙人,而我也不必排头冲锋,与她同台对擂。我好像在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为了这夜晚我精心打扮,她也精心打扮;我遗忘次卧里的纸箱,遗忘烂在我肚子里的谎言,剑拔弩张在她的注视中消解,我忘记自己在哪儿,忘记身处此地,又是何原由。 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我身边的女士和我共享美食、记忆,以及剩余的一切。 我该期待什么? “这是马拉地语,下面是旁遮普语。差别很大吧?”说话时,潘德小姐在邀请函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马拉地是哪儿的人,旁遮普又在什么地区,但纸上留下的陌生语言非但没有让人变得清醒,反倒使我更糊涂了。 我只是单纯地试着表达善意,将包里的钢笔拿出来,接过她的邀请函,在空白处用汉字写下我的名字。这卡纸的质地太光滑了,墨水半天都不干,我拿邀请函的手差些晕开了她的字迹,还好我发觉得快,立马便抬起拇指。 “你的笔不属于现产的沈金系列。”潘德小姐忽然说。这时演奏会已经快开始了,周围人比较多,她说话声音很小。我没听清楚,凑过去了一些。 潘德小姐附在我耳边,道:“你这支笔的作者是道上光司。他的个人风格太强烈了,国光会的沈金,他和别人的作品放在一起,通常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他的遗作出现在并木,最晚应该是2011年,之后就只能在二手市场见到了,因为道上光司过世于2010年。” 她夹杂了好多类似罗马音的词,明显是日语,我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观众席已经熄灯,指挥最后露面,管乐的演奏家们明显不在状态;倒是弦乐,不论拿的是手臂长的提琴,还是架着一人高的提琴,都蓄势待发,等着开始的指令。 “你现在进店里去买一支沈金,当然只有角康二的作品。如果真是十年以前,想买到角康二作画的钢笔,没这么容易的。他的屠苏器比钢笔要有趣得多,顺便一提,”潘德小姐侃侃而谈的样子就好像在说,她正和我聊着什么我们应当很有共同话题的事情一样,“轮岛漆器方面,角康二是中流砥柱。假设你真的想去民俗博物馆当讲解员的话,除了福州,不应该忘记轮岛。” 我就是再傻也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了。她明显比我懂莳绘笔。 而且,懂得多得多。 “你给我下套。”掌声结束的那个短暂间隙,她在异常安静中贴近了我的耳廓,悄声说,“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 颤弓由远及近,大提琴如惊雷落下,我魂不附体。 这是提琴的绞杀。黑暗里的光明所在,预示着泰坦的复活——但那是马勒的主角。 我不是巨人泰坦,身处黑暗,只怕会死在黎明之前。 ☆、第二十七章 整场演奏会下来,潘德小姐都跟没事人一样。 她当然没事,如此精通莳绘工艺,恐怕从一开始,潘德小姐就识破了我的骗局。而她甚至还因为我精心设计的“物证”,那张作业纸,来和我搭过话——就像玩弄猎物的捕食者那样。 自参加工作以来,我第一次产生这么大的工作失误。 我从头到尾如坐针毡,坐在演奏厅最好的位置,耳朵里却只有嗡嗡声。这会儿就是马勒本人亲自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来演奏《第二交响曲》也于事无补,因为我只剩下等待。 身处反犹狂潮,马勒等待他的时代;我等待我的审判。 困兽犹斗,我等待我的转机。 长达九十分钟的煎熬终于结束了,演出者反复谢幕,我融入人群中激烈地鼓掌。潘德小姐听得很投入,她的掌声让我五味杂陈。在那数分钟的谢幕中,我的思绪变化万千。是我大意了吗?还是一开始,我就只是瓮中之鳖,早已入了她的彀中而不自知? 潘德小姐起身,她的天鹅绒流露居高临下的光彩,道:“我想你不急着回家。” “当然。”我也站起来,双手握着包,贴在身前。 “接下来还有酒会。”她将头发拢到耳后,“不过我不觉得你想要参加。让我去打个招呼,好吗?你可以找个地方等我。” 我能说“不”吗?我的汗就好像毒蛇的信子顺脊背一路往下,反手去擒,又一无所获:这里温度适中,哪里来的汗水?不过是我的本能在发出最后的警告,让我别在无知无觉中被钢筋水泥的迷宫吃得渣都不剩。 潘德小姐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她见我把披肩挂在包上,有点儿吃惊地说:“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包:“你要吗?” “谢谢你。”潘德小姐笑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在这边散散步。” 穿着这么高的高跟鞋? 当然,这正如我所愿。我都特意做出丢盔弃甲的样子了,后背这么毫无防备地露出来,又一瘸一拐的,她总不会还时刻对我保持警惕吧? 潘德小姐真是温柔,连圈子也不跟我兜,径直道:“你的礼物很漂亮。当然,也很昂贵。”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它呢?经过这几天的使用,我想你的体验应该更丰富才对。”我意有所指。她既然明知道这支钢笔性质不单纯,竟然没选择上交公司,这种事一告一个准,她倒很大胆,想必备有后招。 潘德小姐望着我:“这是由你送的吗?” “是的。” “很奢侈的消费。” “我另有所图。” “什么样的企图?”她停下来,“你骗了我,但到现在你都还没有道歉。” 我笑出了声:“你利用了我。” 她好像很不解:“我利用你做了什么?” 我坦白:“我不知道。” “你一直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不,”她又补充说,“你对于那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一直避而不答。” “你说过,对你保持坦率不是我该做的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工作的一部分了?”见我沉默,潘德小姐仍将她的温文尔雅保持着,“你看,姚,你又回避了。” 她转而到我对面,盯着我的眼睛,再次确认:“这是由你送的吗?” 我怎么可能说实话,镇定道:“是的。” “我猜有别的什么人为此买单。” “猜测不等于事实。”我露出笑容,“桑妮亚,你想要什么?” “你看,这件事我如果告诉你们老板的话,”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望向路边,“不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谨慎起见,立项调查的程序还是要走吧?” 我笑得更深,说:“同样的事我可以对BCG新加坡做。” 她好像得到了意料之内的答案那样笑起来,睫毛垂下,显得十分纤长。即便这种时候我也没办法认为她可恶,美的事物有时能超越对错和道德。潘德小姐眨了眨眼,说:“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肯定吗?关于你的笔是刚刚买的。” 我一言不发。 我当然想知道,但若问出口就太露怯了。自然了,我不至于拂了潘德小姐的面子,简单给了个探寻的眼神。 “我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就在上周日。”她歪着头看我,好像在检验恶作剧的成果,“现在躺在HR那里呢。” 我陷入沉默。 几秒钟后,我明白自己恐怕输得很彻底。潘德小姐下这样的血本,肯定早有后续在这儿等着我了。别说谋定而后动,我就是见招拆招也很艰难,形势比人强,保持对抗不一定能有收获。再开口时,我的反抗心好像藏进了哪个边边角角,晃眼一看,是什么也寻不着了:“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很聪明。”潘德小姐笑起来,“我喜欢这一点。” 她的包很随意地单手拎着,再度与我并肩。这时潘德小姐真的像是在散步了,但她每说一句话,我脚下越沉重一分。分明都戴着镣铐,她走得越来越轻盈,我却如踩住刀尖。 只听见她的高跟鞋在汽车呼啸间一步一步刺进我耳中,她说:“对于我们为什么来,我们最终希望达成怎样的目标,你一定有所猜测。我到项目上的目的是多重的,其中,我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一家新公司的CEO。这个职位也可以由COO兼任,当然,他或她得有足够的能力,并且这得是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人选。” 所有人?我暗自考虑,这是在明示我集团参与其中吗? “关于候选人的素质,也许我能提供一些参考。”潘德小姐看了看我,“他或她要有丰富的一线工作经验,参与项目决策,思维大胆,做事细致,在经营理念上要和董事会高度统一——并且,擅长变通。” 我感受到她的注视,不由也看过去。潘德小姐眼神中没什么情绪,只是问:“你觉得你符合吗?” 我迟迟没有说话。她好像也不期待我表什么态,接着说:“我们的工作推行得很缓慢。人们好像意识不到这是能提升效率的变革,仅仅简单地抗拒改变本身。我很困惑。如果在这些人当中,我们能得到一个帮手,你说一切会不会变得顺利许多?” CEO。 我竭力控制着呼吸。现在跳槽,一些初创公司应该能给到我D字头,职级水一点儿的,或是经营领域确实精深窄小的,也许我真能拿到C字头。但是从蟹壳拆分出去的子公司的CEO……背靠集团这样的超级巨头,我们风头正盛,未来十年,公司跻身行业全球前三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子公司的CEO位置倘若真摆在眼前了,我没有拒绝的定力。 我抬眉看她:“为什么挑我?” “我还没有决定。你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潘德小姐说,“鲁德拉地位足够高,在公司创立时就为利松工作,要说动他很难;凯文倒是有可能,但他在这一行的工作经验有限,我觉得不会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最佳选择。往下一级,修文不错——”她顿了顿,才说,“嗯,但他和鲁德拉情况差不多。桑杰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所以说……” “只有两个人。”我开口,“凯文或者我。” “的确如此。” “我们的COO怎么样?”我问。 “没错,那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可是,你看,我需要有人帮忙。他虽然可以帮我,但同样可以阻碍我们的进程。” 我沉默片刻,说:“谢谢你如此坦诚,桑妮亚。我能得到任何形式的书面承诺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又不傻,不会为了根海市蜃楼的胡萝卜就被牵着鼻子走。 “恐怕不行,亲爱的。”她偏过头,“你唯一能相信的就是我。” 我耸了耸肩:“至少你选择提供给我这个机会。我相信消息私下放出来的话,你们会得到许多新人选。能抢跑一步是我的幸运。” “以你的能力,在新公司担任总监不是难事——不管怎么说,我期待你有更好的表现。”她说完话,好像才注意到我的不适那样,又关切地问,“你还好吗?要不要去那边休息一下?” “谢谢。”我摇摇头,稍微活动了下我的脚趾。 “今晚很凉爽。”她伸出手,用眼神询问了我,然后取过包上挂着的披肩,双手越过我的头顶。我有些惊讶,没有闪躲。她很耐心地抖落开我的披肩,为我罩在肩头。我低声道了谢,将两端拢在怀里。 潘德小姐又细心整理了我看不见的地方,忽然贴近道:“你会帮我吗?” 我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说:“我希望能花点时间考虑。” “当然。”她还没离开。 从远处看,我们一定是在拥抱。我们之间仅有咫尺之遥,潘德小姐温热的皮肤偶尔蹭过我的,我的胳膊就像心情一样冰冷。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眼神,她的体温,还有她的曲线……于她而言,只怕也是彼此彼此。我的包像之前那样紧贴在身前,而控制着包的,是我伸直的双臂,好像在无声拒绝,又好像是迎宾的手势。 她的手在做什么呢?潘德小姐,是否也能感觉到暗流涌动呢? “别跟我耍花招。”她的气息轻轻喷在我的耳垂,“我不吃这一套。” ☆、第二十八章 我们沿路返回,去市政厅那个地铁站。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上次和她坐地铁并不算什么美好经历,今晚穿得这么隆重,引人注目的程度只会更甚。 但潘德小姐似乎无所顾虑。 我们又经过国家美术馆的走廊,世事变迁真是可怕,不过两三小时的工夫,一切就全变样了。我实在不愿羞辱我自己,头撇向另一侧。正对面有座灰色的低层建筑很显眼,外墙很新,但同时又透露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古朴。我一时间没能想起来那是个什么地方,潘德小姐的声音则适时响起。 “那是SCC,新加坡板球俱乐部。”她补充说,“食物很不错,我想你也许尝过。” 原来是凯文在的俱乐部。我摇摇头:“不,我没有去过那儿。是打板球的吗?” “现在好像什么都有,”她想了想,“唯独很少见到板球。” 我心中了然,那恐怕是殖民时代就留下来的一家精英俱乐部。这种东西美国也有,毕竟都曾经当过不列颠的小弟,“仅供会员”这一套营造优越感的玩意想来是很纯熟的。有的大学里有兄弟会、姐妹会,凝聚力不俗,其中杰出的,可以与顶尖俱乐部的资源相媲美。 再望过去时,我的感官不一样了。我就好像透过它灰白的墙体嗅到了金钱的铜臭味似的,心想潘德小姐一定在这儿促成过不少交易。 先前的交流实在谈不上愉快,如今我不过是苟延残喘。我想不到任何反制她的办法,而只能随她动而动,这完全是落入潘德小姐的节奏了。她倒很仁慈,没有赶尽杀绝,借此机会再多争取一些有利于BCG的消息,符合一直以来她留给我的友好印象。 ——友好吗? 我兴许像个自作聪明的小朋友。 “我在想,”我说,“如果不是会员的话,应该很难在这里用上一餐。” 我在想怎么勒住你的脖子。我心里道。 “是的,你需要一个俱乐部的成员邀请你,并且他本人也要在场。”她解释说,“毕竟这里是供会员交流的地方。能带客人算是一个福利,某种意义上的免费的午餐?” 我不以为然:“恐怕不会吧。会籍的费用应该能在外面吃很多顿了。” “个人会员的会籍价格好像是私下协商的。老会员决定转出,然后你可以向他购买。” 真是精英气息浓厚的团体,我面上没什么反应,只是说:“这么说来企业会员比较多了?” 她看了看我。夜色模糊了她的神情,我只注意到路灯下变得立体的她的眉毛:原来她走到我的外侧了。潘德小姐朝SCC方向努了努下巴:“板球餐厅有很好吃的炒粿条和海南鸡饭。当然最有名的还是咖喱肉汤,不过只在下午六点以后供应。我有机会请你品尝一下吗?” 我没有急着答应或拒绝,只是问:“有那么好吃吗?好吃到你愿意花几万块购买会员?” “就像我说的那样,”她眨了眨眼,“对我来说那是免费的午餐。” 她的会籍是公司的。 我们对视了片刻。我说:“也许找个别的时间。” 这顿饭是要卖主求荣来换的,可不便宜。我哪能答应得那么干脆。 回家后我待在沙发上好长时间没动,缓了几分钟,才将高跟鞋慢慢脱下来。刚刚在大堂我真是差些一狠心就脱了鞋光脚上楼了,结果碰见了住同一层的邻居,我才坚持着忍耐到进门。 鞋揭下来,我还以为后跟会掉一层皮。结果后跟好好的不说,脚底连个水泡也没起,只是拇指多少显得红肿,此刻从高跟鞋里解放出来,酸得没边。 人的适应力真是可怕。 我活动着脚踝,将耳坠取下来。长裙仍裹着我,簇拥我到了衣帽间——先前拿出来的运动衣还堆在地上。我拉上窗帘,右手伸到颈后一扯,随手抄起件速干T恤往身上套,终于开始收拾。 拖完客厅——次卧我已经放弃了——以后,我没头没尾地又把拖把原样拎回浴室,并不冲洗,反而卸起妆来。平常我做事很少这样毫无章法,但开始收拾的那一瞬间我只想着逃避,如果能顺道处理掉些许庶务当然是最好的;即使情况变遭,我也不会沮丧。 镜子里已然脱妆的我和领口还沾着点口红印的速干T恤十分般配。像个小丑。 这件事是我的错。 人家是什么人,年纪轻轻已经是合伙人了,我还当花瓶鉴赏呢,鉴赏来鉴赏去,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栽了跟头。老大交待的本来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侥幸办妥了,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潘德小姐被蒙在鼓里呢。 这黄雀装的……我心里过了好几个脏词,到底不愿用在潘德小姐身上。 是因为我太寂寞了吗? 最近确实不大对劲,这两次单独会面尤甚,我显然有点找不着北了。一切都过分顺利,明明什么具体的情报都没拿着,我还是在错觉中沉迷而不自知,竟然以为这种会面中真有私人意愿的可能。 又或者最开始我就不该兵行险着。大老板交待的事又不是只有这一种办法,从林一民那边套话不是办吗?走明路给BCG当内应不是办吗? 为什么非要接近潘德小姐? 今晚我终于知道,自己此前是大错特错了。 我玩不过她。如果对手是她,我又孤立无援,那就必须步步为营。我走十步,她走一步,长此以往,我才能创造出那么一点儿先机。 至于我的心猿意马…… 在凌晨五六点,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欠的——这就很好解决,我检索了一下各种热门玩具的测评,最后买了其中两个。平常工作太忙,我几乎没想过这事,也就生理期之前有点“生理性的波动”。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现在我三十岁了,我的身体应该在为基因传递做最后的努力,分泌大量的催产素: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偶尔不敢多看潘德小姐。 相信科学,不要瞎想。 谢天谢地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动物性需求总是轻易地就能得到缓解,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全情投入到工作当中。 完成我的采购,我顺手就点开软件给乔瑟琳发了条消息:“早上好。我可以尽快见到利松吗?” 乔瑟琳永远不会让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在摸鱼,什么时候又在睡觉。我的消息可能发过去不到五分钟她就回复了:“早上好。我会安排,有消息通知你。你昨晚没睡吗?” “被鸟吵醒的。”我说了个小谎。但外面的鸟确实很吵,新加坡的鸟可能是靠吵架为生的。 乔瑟琳没再和我寒暄,简短回道:“十点十五分,在Zoom,你有半个小时。” 我看了看时间,距离我第一条消息只过去了十分钟。现在不到七点半,乔瑟琳真可谓我辈楷模。我感动地挤了八个字母上去:“谢谢!” “你可以小睡一会儿。别化妆了,利松说不定穿着睡衣。试着学习更多视频会议技巧。” 我看着这条消息不由多想,问道:“我们要在家办公了吗?” 新加坡之前就已经有一小部分公司宣布在家办公了,现在这么做的互联网企业,比例可能超过一半,我们算落在后头的。 “还在讨论中。” 这相当于是说“我们下周就会这么办,但现在我不能把话给你说死了”。乔瑟琳真是疼我,我心想,然后坐起来化了个淡妆。 大老板如她所料穿了睡衣。但由于是那种带有翻领和纽扣的长袖睡衣,尽管材质居家了些,他看上去却比平常要正式一点。我因为乔瑟琳的提醒,穿得很随意。 大老板喝了口水:“你星期六都穿得这么整齐啊。” 我穿的这是牛仔衬衫,牛仔衬衫,谢谢您。 但这种事情大老板不会懂的,我脸上挂着营业表情,说:“谢谢。您之前交待的事打听到了,现在方便跟您汇报吗?” 大老板没什么表情:“你说吧。” “好的。”我说,“BCG想要将我司拆分重组,假设这个计划顺利实施的话,以我们部门为前身的子公司可能不是现公司全资的。我判断我们会作为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存续。” 大老板将水杯放下了。他还是淡淡的,只是声音比刚才精神了不少:“你的依据来讲一下。” “这是我要向您汇报的第二点。”我停顿片刻,“BCG新加坡对子公司的高层任命有建议权,部分岗位上甚至可能有决定权。这件事拍板的人应该是桑妮亚,她在我司这个项目上花费这么多时间,应当就是在做人选物色的前期准备。” 大老板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桑妮亚跟我谈起过对子公司CEO的想法,其中有一条很奇怪的要求,是CEO的经营理念要和董事会高度统一。”我对自己由此而来的猜测绝口不提,只是隐晦地避开它,又无形中把它当作是既定事实那样,继续道,“这就是我的依据。” 既然如此大费周章,还要找个能服众又不会反咬一口的傀儡,显然大老板和集团之间有很严重的矛盾。集团要架空大老板。 但我只能装作对此一无所知。 “你动作倒是挺快的。”大老板赞许地说。 我笑了笑。 当然快了,因为我刚栽了从业以来的头号大跟头。 “要跟您汇报的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桑妮亚会和我谈到这个话题。”略敛了色,我接着说,“今天这么急找您,我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希望尽快向您请示——她想让我做内应,帮助推行BCG的拆分重组计划。” ☆、第二十九章 大老板的神情一下子生动有趣起来:“她许诺你什么?CEO?” “她什么也没许诺。”我不知为何笑了,“但确实有暗示给我这个位置的意思。” “那不行啊,她也太舍不得了。”大老板也笑。 只是他这一笑有点儿瘆人,虽然是隔着视频,我也从像素点里感觉到了些许杀气。所谓上位者的威压不外如是,但凭我一个部门头目都不是的人是不至于功高震主,威胁到大老板的地位的。我并不担心他怀疑我,说:“不知道您的指示是?” 他才得知这事,有个屁的指示,果不其然就道:“谈谈你的想法吧。” 我按先前准备的说了,不外乎是两方面。潘德小姐都把牌挑明了,拖是肯定不行的,接受呢,现在局面原本就不利于我们,假装内应也得多多少少帮些倒忙,腹背受敌,这个拉锯战可能会打得很辛苦;不接受呢,没了我李姚,那还有张姚、王姚,最重要的是现在有个凯文,人家现成的,在那儿等着呢。 但我特意没有提凯文,或有可能的其他任何人选。这事儿得留给大老板自己琢磨,实在不行,就是通过乔瑟琳去说也比我来提要好。 “接受提议的话,风险很难管理。BCG方面是不可控的,我司在人员结构上,确实也谈不上完美,还有进步空间。”我的意思是肯定不考虑答应她的,至少这事不能让我来做,“这种情况下,咱们按常规流程去争取时间,可能更有利于我司的长远发展。” “你觉得回绝她比较好。” “我是觉得这个事情没法儿做风险管理,公司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我轻易不说一个“不”字,问,“您的意见呢?” “她不找你还可以找别人啊。”大老板说,“你愿意做吗?” 我尽量维持着我的营业表情:“嗯,这个事还是要慎重考虑。” 大老板吸了口气,忽然笑出声。他笑了有三四秒钟,我都怀疑是视频卡顿了,他才停下来,说:“你就做选择题,接受,还是拒绝?” “公司现在的情况……” “选一个。” “我觉得不要给BCG在公司里安插内应的机会比较好。”我没了办法,只好直说,“站在一个一线员工的角度来看,我会拒绝她的提议。” “然后让她去找凯文或者桑杰吗?” 大老板反应好快。我说:“如果事先知道谁是内应的话,相对应地做一些管理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你说得对。”大老板赞同道。我还没听明白,大老板又说:“你有信心吗?” 我没有立即接话。他大度地宽恕了我持续了一小会儿的沉默,没有再开口催促,也没有怀疑我一动不动的表情是不是因为视频卡住了。 最后,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说:“这个事情如果不让鲁德拉知情的话,我的工作会很难展开。” “我会和他说的。”他点点头,“你自己拿捏,有需要就找我,特事特办。” 视频会议结束之后,我倒了一大把薄荷糖到口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不会因为这份“地下工作”就被架空。我们部门现在太忙了,就是想架空我也没这个机会——但事情办完会不会被卸磨杀驴,很难说。 倒不是我信不过我们大老板,这不是良心的问题,只是客观的商业规律。 人讲感情,商业是很无情的。 我不觉得我能办好这件事。放到从前,袁殊那样的人才都是百年不遇,这还得心怀极高的信仰,有绝佳的好运;而我,只是个想快点把房贷还完、升职加薪的打工仔。昨晚上听潘德小姐说起的时候我就没想过答应她,人贵在自知,什么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就是你明知道你玩不过人家,就不要一起组局。 我从冰箱里拿了水喝。冰镇过后的矿泉水顺食道而下,我被薄荷糖滋润过的喉咙一下子像尾巴被人踩着了一样,痛得我只觉得险些就被这口凉水噎死了。 我赶紧又抓了一把薄荷糖,胡乱咀嚼了,深吸了口气。 啊。好痛。 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那条线在哪儿、长什么样,那都是今后的问题。现在摆在我眼前的难题是:如何说服潘德小姐,我被她收买了? 首先我必须和她保持距离。从没有听说过谁以弱胜强是靠徒手肉搏的,我要是和她表现得太亲近,或试图表现得太亲近,早在取得胜利之前我就死了,而且绝没有机会知道自己何时何地中的杀招。 那我就只能被她的利益打动了。 潘德小姐能许诺些什么呢?CEO是不可能的,COO也不大现实,别说是她,就是集团主席指名让我担任,恐怕也要力排众议一番。如果我是集团的人,我属意的子公司CEO肯定是COO或者凯文,但考虑到大老板被架空后很可能会出走,他的位置由现在的COO担任比较妥当;空降的可能性也不小,这么一个萝卜一个坑算下来,留给我的可能是升一级,也就是助理总监。 她昨晚随口许的总监要是能成真,这买卖倒也不亏。 周日,一条奇怪的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 新加坡从后天起禁止所有外国人入境或过境。 此前因为国际传播病例输入的关系,新加坡已经禁止十四天内有韩国、伊朗或部分高风险欧洲国家旅行史的人入境了。本地感染群就那么几个,情况控制得也很好,为什么还要颁布这条禁令呢?我又详细了解了一下,发现跟马来的货运不受到禁令影响,这样至少不存在日用品短缺问题。 二月份新加坡曾经短缺过两天厕纸。 没错,不缺米,不缺面,缺厕纸。 当时陈部长痛心疾首的“为什么是厕纸”的音频流传甚广,因为其新加坡英语的特色口音,还小小地在东南亚以外的地方露了个脸,也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 我觉得没对,这条新闻显然说明新加坡政府认为防疫任务极重,形势已经严峻到不得不“许出不许进”了。按国内的抗疫经验,外防输入、内防扩散,现在满大街戴口罩的就那么几个,大部分食阁座位又十分拥挤,单靠与外国阻断通行恐怕没那么容易控制住疫情传播。 我正纳闷呢,忽然收到老黄的消息:“看邮件。” 原来HR给全体员工发了邮件,我们公司决定实行分组办公。各部门分为AB两组,每周轮转一组到公司,轮空的小组则居家办公;作为方案的试行办法,自下周一起,全体员工将开始为期两周的居家办公,以查缺补漏。 这个决定下得很匆忙,很可能是因为今天的新闻才提前执行这套方案的。周末检查邮箱的人少,明天可能会有很多人到公司去。要是HR挨个儿打电话,这工作量得多大?突然上线的方案也意味着大量的调整、更多的邮件汇报与文件工作,更重要的是,与BCG方的合作该怎么进行? 信息的交换有时是很微妙的。面对面交流,闲聊发生得自然而然,话语之外的隐喻也能通过简单的眼神或动作来暗示。这些通常而言可有可无的东西,对目前面临危机的我们来说,却至关重要。 更不用说我如今有多重任务在身。转为线上办公,我是要去进修网络信息安全工程,还是得速成一下社会工程学? 此外,线上交流太容易留痕。这两周打太极会变得较为困难,当然BCG那边也会有类似的难处,我想他们拿出那个框架的时间或许得缓缓了。 我和老黄通了个电话,交流我的想法。他宽慰了几句,通话挂断后,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踏实。四月要和集团开年度会议,这算是内部工作的重中之重,现在又是特殊情况,容不得半点差池。各小组的草稿已经陆续汇总到我这里了,部门的汇报由老大去讲,老黄作他的副手;我的工作主要是为大老板准备slides,但老大和大老板的草稿都由我打底。 工作形式变了,又有重要任务的死线在那悬着,我分身乏术,在应对BCG的问题上很被动。雷蒙德带领的“太极”小组毕竟资历尚浅,单靠他们很难有所突破,只能寄望他们守住阵地,坚持到年度大会结束。 已到了晚饭时间。我实在没什么胃口,强迫着自己离开电脑,换了身衣服到楼下健身房做了些无氧训练。结果锻炼结束我还是吃不下东西,人却累得半死。勉强喝了杯乳清蛋白,甜得齁人,这回更不想吃了,最终抓了把坚果了事。 换了换脑子,我多少清醒一些。感到不踏实才是正常的,五十人的公司靠人治,五千人的公司还能靠人治吗?羊群中有一头敏锐的羊就足以存活了,我利用晚上的时间写了个居家办公的工作汇报流程,打算明天起在我的组里实行。 现在各方都不安稳,在这种特殊情形下,如何保证工作正常进行、如何保证每一个岗位都尽量减少纰漏,是门学问。但凡学问,就可以系统化,就可以制定成流程,确保人人遵守。 当然——尽管不是必须的,这方案,我还是要先拿给老大过目再说。 ☆、第三十章 周一中午,我的方案通过了。 老大先是单独回了我一封邮件,称赞了一番,又另回了一封,抄送全部门,要求今天起推行。我正好在处理邮箱,看到接连冒出来的两封邮件正奇怪呢,刚读完正文,就发现老大给我发了消息。 我立刻拨去电话。 “上午你把BCG的西装男问住了,很好。”他先表扬了我,“越南的事我想再找时间和你聊一下,这周你什么时候有空?” 其实这事我现在就可以说,但再和下面的人开个会更新一下信息也不错。老大也许只是随口一提,我想了想,说:“年度会议上演示说明的草稿,周末以前应该能完成。我们到时候一起谈好吗?” “当然。”他的重点果然不是这个,“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检查过邮箱。你新制定的汇报流程来得刚刚好,时机和想法都很恰当,卓越的提案。我已经要求在整个部门内实施了。” 我道了谢,有点云里雾里。他就是专门发个消息要我拨过去接受他的夸奖吗?老大很少做这样的事。我怕他在打什么暗语而自己错过了,又说:“但这样一来各个小组的负责人压力会更大,文书汇总的工作量也增加了。修文带领的几个负责人会不会有所担忧?” “现在是关键时期,大家应该有准备。现在毕竟要和其他人一起工作……我会再和那几个经理谈一谈,别担心。”老大说,“这个新流程很重要。我会确保大家都理解这么做的意义,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我受宠若惊,说:“谢谢。” 老大邮件里也不吝赞美之词,因为原始发送者是我,又由他抄送,这其实挺让我出风头的。难不成是做给老黄看的?我们这个团队关系真的很紧密,尽管我不受控制地那么猜测了,在下一秒,我还是蹭地把这股怀疑的火苗又死死按下去。 应该就是老大又一次惊讶于我的“工作狂”程度吧。毕竟HR的邮件是昨天发的,有的人傻乎乎地在今天去了公司上班,有的人已经拿出全新的汇报流程了。 但我不是工作狂。 真的不是。 “昨天晚上大老板给我打了个电话。”他道,“利松对你寄予厚望。” 我眼皮一跳,说:“这件事要感谢乔瑟琳。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她另眼相看。” 大老板之前果然没和老大说。我赶紧撇清,这可不是我主动去揽的工作。 老大的语气很轻松,好像在闲聊那样:“以你的水平完全可以更有自信。乔瑟琳很明智,你能赢得她的尊重,我一点都不意外。” “谢谢你鲁德拉,我会在完成我的工作的情况下尽力做好大老板交待的任务。”我却一点也不敢放松。这两位都是我的上司,虽说老大与我亲近得多,但到底还是有上下之别,我大部分情况下讲话都会留个心眼,不像跟老黄那样肝胆相照。 “说到这里,”老大话锋一转,“你的工作内容常常很敏感,有时甚至是高度机密的。我对你的专业性总是很确信,我想,你一定也很注重这一点吧?”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了。我说:“当然。我很注重声誉。” “当然了,我从来不怀疑那一点。只是作为部门头头,”他还是那种轻松的语调,“我感到有责任提醒你,并且在你感到困惑的时候提供帮助。” 我心中一凛,问:“你是建议我们应该多进行流程间的确认吗?” 他想知道事情的进展? 但老大极快地又打消了我的顾虑:“不,流程上来说,你是和大老板汇报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很愿意为你提供参考。” “那我要提前谢谢你。”我带着点笑意,说,“有你这样的头头总是让人安心。” 这应该是老大第一次敲打我。话说得是既客气又刺耳,稍微单纯点的,该被这样密集的夸奖与关心捧得飘起来了。 不知道是老大本人的意思,还是大老板授意的? 原本我觉得大老板不是那样的人。倒不是说他就真的“醉心商业”,我们公司的高管几乎都有咨询公司背景,大老板也不例外;但敲打凯文是一回事,这么对我却落了下乘,不像他的风格。 可平白无故的,老大怎么会和我说这些呢?难道他真担心我去和BCG进行什么违约的信息交易吗?还是说我顾虑太多,他只是单纯地希望为我提供后盾,怕我遇到为难的地方,却因为种种顾虑不愿去问他? 老大是内敛,不是单纯。这点差别我还是能够区分的。 他如果再问我第二次,兴许就是要“卡”一下的意思:从我这儿走的信息,发出前,要到他那儿过一遍。 这样一来我倒真有些为难。不过换了我在他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至少动机是得到解释了。 这一周大家都在适应新的办公模式。跨区域的互联网企业嘛,隔着网线乃至时差办公都是常态,这种“适应”其实更多的是针对工作时长。 就像打高尔夫那天我与潘德小姐的无心玩笑那样,一旦在家工作,加班费就完全没着落了。老大恨不得把三周的工作量都划到一周来做,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我凌晨一点半收到大老板的回复邮件的时候,我又感到释怀。 平衡点来想,至少小朋友们下班时,主管还在忙;主管开完会了,经理还在跟巴西搞座谈会;这边茶话会也收桌了,我跟老黄还在复盘;老大要一直忙到他的女儿再练琴就会被邻居投诉的时间,而大老板,则干脆工作到第二天。 换了去年的我,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一年最清闲的时候会加班到这种程度。 所以说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剩余价值学说史》里那些先驱,看见今时今日的情形,一定是要欣喜若狂,说不定会活过来又死回去的。 我睡不着,捏着手机,又不愿打开。屏幕时不时亮起来,大老板在群里吩咐了些什么。就是别的人还醒着当然也装作不醒,不然怎么地,还要一点半爬起来汇报工作啊? 我没惦记那些,文件也全都写完了,这周末我一定要装死。 我是真睡不着。 潘德小姐的最新消息还躺在聊天软件里,我没点开,这样她看不到已读回执,也就不会知道我还醒着。消息是她十一点发的,真奇怪,她是那样注意分寸的人,按理说不会在下班时间还给我发消息。 我不由又想起那天晚上聊天的情景。 这对她来说是工作时间吗? 我发过誓了,我再也不会在周五的午夜和合作方发即时消息。尽管这不是个毒誓…… 不,发誓就是发誓。人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至少不应该。 我翻了个身,腾地坐起来。 怎么办,还是睡不着。 我开始找理由。这周加班太严重了,我周末一定要好好休息,不然下周没法儿工作。我就是连着发两天呆也好——而且我该让自己的思维从工作里跳脱出来。看看我一整天都在想些什么?难道老大会对我吃拿卡要吗?会在我和老黄之间玩什么离间计吗?我必须想些别的,天天跟凯文部门演“冰释前嫌”、唱“重修盟好”,与BCG的人精比拼太极功夫,我的脑子已经要不正常了。 我已经不正常到觉得那会是个私人消息了。 但万一—— 不,不可能。她肯定是想和我谈之前那件事。我又想到她贴在我耳边,问我会不会帮她——我唰地将灯打开,冲到客厅拿了包裹。 我就是欠的,我一边拆包裹一边想,我是太忙了。年末那阵子无间隙出差,锻炼全断了,这才几个月工夫?我都有精力费这种心思瞎想了——这么说还是不够忙——我看着纸箱里躺着的两个包装盒,就这种电动硅胶能解什么燃眉之急? 这一刻,我深刻地意识到,大老板是我的贵人。 对,还得靠加班。 我把手机按开。 就在我点开工作群组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个奇思妙想涌进了我脑子里:假如我断网呢? 现在消息已经发送到我手机了,不管是最后一次上线时间还是已读回执,都要靠读取我这边的数据回传到服务器才能实现把?我现在打开飞行模式,看了就关,明天早晨再回她,不会有人知道的。就算这么办没用,现在也快两点了,只要明儿起个早,她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我就是好奇心比较活跃。 我是好奇消息,不是好奇她。 正所谓识众寡之用者胜,我今晚就把消息读了,明早回她,在梦里我还可以思考一下策略。以虞待不虞,打一个时间差,我又不傻,那她肯定输这一局。 是吧? 在预览里,潘德小姐发来的最新消息是:“你愿意和我有……” 我再次确认自己已经断了网,点开看了。 她的消息一共有三条。 “好长的一周。我刚结束工作。” “你是对的,关于早些时候我们的闲聊。在家办公的话,长出三十个肝脏很有必要,另外我还觉得,我们应该感谢肝。它没有痛觉细胞。” “你愿意和我一起吃晚饭吗?明天晚上。” 夜太深了,我已经难以区分那段关于肝脏的玩笑意味着什么。她仅仅在寒暄吗? 还是说,她真的记得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以虞待不虞,知胜之道也。是吧? 是个屁。 ☆、第三十一章 晚饭安排在SCC的餐厅。潘德小姐盛情邀请我品尝他们的咖喱肉汤,我当然懂得这个暗示,没有提议换地方。 再说又能换去哪儿呢,难道换了别处去,今夜我们就不用过招了? 俱乐部内有着装要求,但也是分区域的。今晚去的这个餐厅,要求低到了“请别穿无领T恤和拖鞋”的程度,我们是女士,规矩更松一些。 为免她尴尬,我没穿半身裙。我在公司总那么穿,后摆没有开衩的半身裙让我步速减缓,多少能给同事减轻些压力。但另一方面,我又想给她施加点压力——可她既不是需要照顾的同事,也不是拼命压低我薪酬的HR,我能怎么样呢? 想到自己的屡屡败绩,我有点泄气,权当晚上单纯是吃饭去了,穿上双乐福鞋就走人。 潘德小姐的身段藏进亚麻衬衫里,穿了条水洗的牛仔裤,裁剪很像五十年代的701。我眼前一亮,说:“你绝对是这条街上穿牛仔裤最好看的人。” 说这话时我心如止水,我是打定主意不被她的美貌所惑了。任她风情如何我也雷打不动,只是听见潘德小姐说:“谢谢你,Fudge女孩。我喜欢你的衬衫。” 她是说我穿得像《Fudge》杂志上的模特。是有那么点像,我当作是夸赞跟她道了谢。 我瞥了眼脚下,她的牛仔裤一直搭到被凉鞋鞋襻扣住的脚踝,裤脚挽了一圈,露出赤耳。以她的身高来说裤子很可能没改过,我寒暄道:“是701吗?” “对,LVC的。”她回头看我,“你从面料就能认出来?丹宁布在我看来织法都差不多。” “用窄幅丹宁做女装牛仔裤的就那几个成衣品牌,主要是看裁剪。”我随口答她,“但斜纹布的纺织应该还是有很多花样的……” 她一如既往听得很认真,不时与我讨论。我心里冷冰冰的,等着她出招。 咖喱肉汤确实是SCC的招牌,菜单上写着“俱乐部特制”的前缀。我很少吃印度或马来菜,听说传统咖喱的种类有数百种,绝对称得上是香料的艺术。咖喱的扩张历史跟英国海军息息相关,我偶尔会吃一两次日本咖喱,但要说品尝,肯定谈不上。 今晚的咖喱一定很有杀伤性吧。 “你喜欢辣吗?我不确定这个会不会太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尝尝我的再决定。”潘德小姐还是一如既往地蛊惑人心,直言愿意和我分享食物,好像她真的很乐意与我亲近似的。 “谢谢你。你真体贴,但我要你先前推荐的主食就可以了。”我笑着说,“我没打算隐瞒,老实说,在美国我几乎是靠墨西哥玉米卷续命的。Jalapeno帮助我度过了很多个因为缺乏睡眠而不愿吃东西的期末季。” “你尝过魔鬼椒吗?”她问。 果然每一个来自有吃辣传统地区的人都无法逃过“到底哪里更能吃辣”的胜负欲。我不甘示弱,说:“你尝过涮涮辣吗?” “涮涮辣?”她跟着我重复。 “是一种产自云南省的辣椒。云南就是,上次我们聊到扎染的时候我有提过……” “我知道。”她说,“那里有很多有色金属,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在大陆西南方向,对吗?” 她现在知道的关于云南的知识已经与我不分伯仲了。我说:“你说得很对。总之那是一种很辣的辣椒。” 潘德小姐似乎对涮涮辣到底有多辣、比不比得上魔鬼椒并不感兴趣。她只是点点头,问:“云南是你的故乡吗?” “你一定没听说过,”我说,“我来自廊坊。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每年放假都会回到那儿,但我是在北京长大的。” 外国人一般听到这儿就放弃了,默认我是北京人。但潘德小姐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好像也愿意去了解,问:“廊坊是座城市还是一个省?” “是城市。离北京非常近,在北京和天津之间。我的故乡叫‘石油’。”我故意说的汉语,“那里到朝阳CBD只要一个小时。” 她很惊讶地扬了扬眉毛,话出口,却是:“那么廊坊人一定很容易因为旁边的巨大都市就被错认。我会记住的。” 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她会说那里四舍五入就是北京呢。 这时,潘德小姐又说:“你怎么写‘石油’?可以写给我吗?” 我下意识去拿笔的手一顿,她在做什么,羞辱我吗?我不动声色,摸了手机,想了想,打了“万庄”两个字发到她聊天窗口里。 “石油”是我们本地叫法,那一片儿大名叫万庄。 潘德小姐指着“万”,道:“石。” 我点点头。 她又跳到“庄”,念:“油。” 我刚才还冷着的心又温热起来,这实在是有点好笑,但我要解释就显得过分啰嗦,便也点点头,说:“完美的发音。” “石油。”她望着我,忽然眨了眨眼,“石油。我好像越来越上手了。”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听着跟用唐山话说“是you”似的,还来了个中英混杂。 “什么?”她有点恼,“你为什么笑?我说得有那么差吗?” “不不,”我忍了笑,“对不起。你念得很好,但如果稍微调整一下重音会更加完美。‘石油’。” “石油。”她又认真学了一遍,末了,看着手机很正经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石油。” 我觉得刚才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心情有些复杂,道:“我能知道你来自哪儿吗?” “我出生在西部。”她紧接着就补充说,“不是孟买。” 还好没猜出口,我吐了吐舌头,潘德小姐显然意识到了这点才抢先说了。她含笑看了我两秒,没说话。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不会就生气了吧?人家正儿八经把廊坊和北京区分开了,我这就下意识默认对方是孟买人确实不太好。我有点儿心虚地望着她。 “你很可爱,当你——”她可能是想做个什么动作,但又忍住了,只是笑得更开心,说,“嗯,当你吐了一下舌头的时候。” 我愣住,说:“谢谢。” 她轻轻摇了摇头。潘德小姐收回目光,说:“我来自古吉拉特的阿麦达巴。古吉拉特是很普通的一个邦,对于外国人来说最出名的可能是甘地。” “那已经很有知名度了。”我确实不知道关于她的家乡的任何东西,便自嘲说,“廊坊最有名的是个诗人,坦白说,我甚至背不出他的诗。” 我当然背得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嘛。但她万一让我翻译怎么办? 潘德小姐被我逗笑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打动了她,也许是我的表情,也许她单纯是喜欢一个知识分子不去装作自己什么都懂的痛快样子。我心里轻松了一些,这时咖喱肉汤被端上来了。 是啊,我低头看着主食,黄澄澄的肉汤色泽诱人,哪里像是极辣的食物? 我怎么又放松警惕了? 今天SCC的每日特餐当中,有两种印度菜,潘德小姐点的是素食羊肉咖喱。她原本就是想和我分享这个,但看起来比我的肉汤要辣多了——这时她有些感兴趣又有些担忧地望着我。 这真的有这么辣吗? 我别开汤汁,尝了一块鸡肉。还好。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潘德小姐什么都不说吗?我觉得奇怪。 我是肯定不会主动提这事的。虽说她相当于抓住了我一个把柄,并且局面早晚有倒向BCG的那一天;但现在毕竟是她有求于我。我接受了邀请,那是另说,但现在一切还尚未可知,我若上赶着提就太露怯了。 还是她就这么有把握?我就一定会答应她? 我悄悄看她。潘德小姐总是很均匀地把咖喱和米饭舀起来送入口中,时不时拢拢头发,显得专心致志。她的食物看上去好像很好吃。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吃,但光是看她就觉得饿。 我不爱吃印度菜。这份声名远播的咖喱肉汤也没让我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潘德小姐的吃相也很文雅,但我就是感觉到了一阵汹涌而来的饥饿感。她的嘴唇愈发红润,银勺背部粘了一粒米饭,她舔掉了。我喝了一大口汤。 好,这回我知道她为什么担心了。确实有点辣。 很辣。我呛到了。 “你还好吗?”水立刻递到了我的面前,潘德小姐眼神关切。 我强忍住咳嗽喝了口水,还是痒,但非得忍耐不可。我克制着咳了一声,又吞下一大口水,说:“谢谢你。我没事了。辣才好吃。” 我根本不敢看她,但上次就是这样,上次在羽毛球场的更衣室我就是这么落了下风的。我定了定神,望着她,笑起来:“我忘了谢谢你招待我在这里用餐。这真的是间很不错的餐厅,令人放松。” 潘德小姐深邃的眼睛中闪过几许亮光:“这里白天更好。如果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过来喝杯下午茶。” “我很乐意。”我说,“但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呢?” 她望着我,说不清是种什么表情,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我看见她因辛辣而发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身份?” ☆、第三十二章 我笑得意味深长,好像全不在意。餐桌下,我的手在餐巾上擦了擦。 全是汗。我心跳得太快了。 潘德小姐见我不答话,眉毛微微一扬。她脸上还是那种若有似无的笑,只是手已回到勺子上,尝了一小口蔬菜。这时她不看我了,光看她的主食。 咖喱有什么好看的,那是素的!再好吃能好吃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哪儿来的挫败感,开口道:“别笑我——我从来没吃过这种素食肉。你觉得好吃吗?” 潘德小姐脸上多了些笑意:“味道不坏。嗯,我也不知道对于一般人来说味道怎么样,在家里我常吃这样的东西,而且你知道我在青少年时期就去美国了……” “有种童年的味道。”我替她说。 “是那样。”她放下勺子,“你想要尝一块素食羊肉吗?” “谢谢你。”我摇摇头,“我也听说过一些用大豆做的素食产品,比较常见的是豆腐素肉。去年Beyond Meat上市时人造肉又成了弄潮儿。” “实际上,”潘德小姐微微前倾,望着我道,“很难说植物肉算不算‘人造肉’。我觉得真正意义上的人造肉还是不同的。” 我有点失神,开口好半天才意识到潘德小姐刚刚说的什么,忙从瞎扯的大豆话题上转回来,问她:“假设现在我们已经有了适合商业化量产的动物蛋白的人造肉——你觉得人造肉是肉吗?” 她刚刚擦过嘴,听了我的话,食指轻轻搭在下嘴唇上。 “姚?”我忽然听见她叫我。 “嗯?噢——”我吸了口气,笑着说,“对不起。呃,你的嘴唇——”我赶紧在“lips”后面又补了个“tick”以免引起歧义,“口红真的很好看。我可以知道色号吗?” “我不确定是不是你看到的这个颜色,你知道,可能被我吃掉了,”她手指又在嘴唇上点了一下,低头翻找出唇笔来给我,“是这一只。” NARS的bettina,一个冷门色号,我完全没听说过。这会儿我脑中对于刚见到她那会儿她嘴唇的颜色印象已经很浅了,只能硬着头皮夸她:“跟现在的有一点差别,但确实很适合你。你知道,在假期时你喜欢更轻薄的妆,口红颜色有时会决定整个妆面的基调。我还记得自己刚学会化妆的时候总是喜欢血红色……” 她和我一对视,两个人都笑了。 “不工作的时候我确实喜欢淡一点的颜色。最近一直用的这支,谢谢你有注意到。”她望着我。我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哪里敢接话,只是笑,潘德小姐又说:“但你应该很适合血红或是勃艮第红的口红。” “完全不。”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实际上还可以,但太姬了。口红色号还是很容易改变人的气质的,比如这个bettina,就很直。 涂到她嘴上的时候我倒没这么觉得,也许跟人种有关系。 我不敢再任由自己浮想,说:“对不起。我们刚刚在说人造肉对吗?你是怎么看的?” “我刚刚没有回答。”她偏了偏头,“我是问,你觉得人造钻石算不算钻石?” “算啊。” “那人造人呢?” 我看了看她,这是要聊哲学吗?我说:“从目前的技术条件来说,人造人与人类的结构还是很难做到相同的,我不认为那可以等同于人类。” “所以是看结构。”她的手流连到耳朵上,食指轻轻碰了碰耳坠,还是那样望着我。 我有点不自在,说:“特修斯之舟永远都是特修斯之舟。对我来说是这样。” “那么答案是‘是’,人造肉就是肉。”潘德小姐回应道。 “这是你的观点,还是你为我总结的我的观点?”我微微皱眉。 “都有。”她眨了眨眼,手从耳边离开,身体坐正。 我下意识也坐得直了些,这时潘德小姐开口问:“你考虑得怎么样?” 终于绕回来了。 “我有一些疑问,”我如临大敌,反而一手撑在桌子上,托腮道,“为什么是我?” “不一定是你。”她的眼睛还在笑,但两只手交握着,也变换了神情。 我们还装作气氛怡人,但两人都知道局面已变。 我说:“你就不怕我顺着线索查到别的候选人,一面与你周旋,同时又把他们都打包给利松?” “你会吗?” “我不知道。”我迎上她的眼神,“如果你是我,你会吗?” “你看上去不像是同时站在两边的投机派。”她稍稍退回去一些。 “我的确不是。”我说,“但我也没有为人提供免费服务的习惯,特别是——考虑到你设计我在先。利用我来争取凯文确实很妙……但我怎么知道这次不是你的第二个局?” 潘德小姐一点也不恼。相反地,她流露出兴致,望着我说:“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谢谢。你先前称赞过了。”我心头大石落地,蒙对了,她果然知道钢笔的事是做给凯文看的。这事我琢磨一周了。 但是为什么呢…… “有一些不同。那时我是喜欢你的聪明,”她那姿态就仿佛在说什么情话,“现在,我是喜欢你的谨慎。” “而你对于利用我这事好像一点也不感到抱歉。” “姚,账不是这么算的。”潘德小姐说,“你说谎在先。再说我也算帮了你的忙……凯文他们现在对你们的态度要友好得多吧。” 原来如此,看来BCG对我们两部门间的虚假繁荣知道得很清楚! 我强笑:“是啊,还要谢谢你,凯文觉得我和你很亲近。” 潘德小姐撩了一下头发:“把它变成真的不好吗?你和我当然可以亲近。” 我一时语塞,勉强说:“假的成不了真的。” 她那捉弄人的神情又出现了,只听她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人造肉就是肉——为什么我们之间不能是真的?” 好,这回她绝对是故意说得这么暧昧的了。我强压下慌乱,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只说:“取决于结构。植物肉可不算人造肉。” 她微微一笑:“我能听听你的价格吗?” “我要一份单独的合同。”我说,“在子公司待满一年我就要拿到手全部的股份,包括现在这份合同上的。” 我们公司每年给当初谈好的股份的四分之一,分四年发放;另外每年的年终奖也有一部分是股份,同样按这个形式给。现在公司股价很高,可又不能套现,人就这么四年四年地拴在这儿很划不来。 下狠心走也很难,到了我们这个级别,大半薪酬都是股票,哪怕明知是张空头支票也很难舍弃。所谓沉没成本不是成本,但谁又能完完全全做个理性人呢? 潘德小姐显然理解我的想法。我以为这事她不一定拿得了主意,但她却肯定说:“很合理。我觉得应该能帮你争取到这个条件。” 我立刻补充:“两倍。” 她有点惊讶,没立即接话,过了两三秒钟,才慢慢地说:“我知道这么问很失礼,但……那大概是多少股?” 我笑了笑:“不少。” 她落入我的节奏了。 潘德小姐说:“我没办法说能让你的股份加倍,但在相应的级别上进行一些倾斜应该没有问题。” 她心里应该有个数。集团给了她个什么数?要是能问出来就好了,照着这个一推,很多东西都能浮出水面。但潘德小姐绝对不会透露的,我多问哪怕一句都有可能满盘皆输。想到这儿,我当即放弃了试探,说:“你不能承诺我任何职位,对吗?” “很遗憾,我想那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不要紧。”我保持微笑,“如果刚刚说的到时候无法实现,又或者职位与我期望的不同……” 潘德小姐接话道:“我会确保你的利益最大化。” 我望着她笑起来:“我要进BCG新加坡。” 潘德小姐毫无防备,怔住一瞬,说:“考虑到你的资历,我没办法安排合适的职位给你。而且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我不是说你不符合资格,只是我们真的很少从外部寻找中高级职位的候选人。” 她倒很认真。我早考虑过她会不会糊弄我,如果会,我届时要如何反击;不想她这么真诚,于我而言,正中下怀。 潘德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般来说我比较可能会从咨询顾问做起,几大顶级咨询公司的薪资都很透明,BCG新加坡的咨询顾问到手大约十八万新,我如果表示愿意接受,潘德小姐肯定不会信;项目经理大概也就二十四五万的样子,且不说这个数字是否足够有吸引力,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潘德小姐怎么看。 放着集团核心业务岗的负责人不做,去BCG当项目经理……她太聪明了,这诓不住她。 “面试我会自己搞定。如果是在前面被卡下来,我不会抱怨什么的。”我停顿片刻,说,“我对去项目上没有兴趣。听说你们一直招募数据人才,作为一个支援部门的Principal,你觉得我还算合格吗?” 潘德小姐望着我,眼神很锋利。但她的亲切很快又淡化一切,她只是略带歉意地说:“我当然是很高兴的。不过你知道,这需要相当多的程序和一些讨论,所以现在我没办法做出任何承诺——” “我不需要。”我笑了,说。 ☆、第三十三章 潘德小姐收回了她的探寻。 她扬扬眉:“看来你对自己的履历非常自信。” “我们会知道的。”我抿了口柠檬水,“当然第一选择还是留在子公司,假设我能留下来的话。” “只要你能完成你的工作,确保这个优化项目彻底实施,我不认为那是件难事。”潘德小姐不动声色。 她倒很温柔,这就开始给我信息了。这是暗示我所有反对项目的人都会被赶走吗?这样一来我确实能在新公司坐得稳——可也太伤筋动骨了。 集团到底想要什么? 还是她在给我上眼药? 这时我们起身准备离开。我问:“我的价格还算合理吗?” “当然。”潘德小姐点点头。她又说:“刚才说的话,我是认真的。关于下午茶。在俱乐部里度过一个周末下午是很令人放松的,有时压力太大,我就会过来坐一会儿,顺带享受SPA,回家后通常都能睡得很好。” 我点点头:“也许别的什么时候。你知道,现在病例正越来越多,我在想能这样见面的日子也许不长了。” “你觉得新加坡也会限制外出?”潘德小姐见我点头,说,“很难说,现在不鼓励健康人群佩戴口罩的海报还是到处都是——你有足够的保护自己的用品吗?” “噢,是的,谢谢关心。”之前排队排得我够呛,最后还是在绿超人软件上找人帮忙买到的。 绿超人跟国内的黄骑士、蓝骑士差不多,业务范围大同小异,但他们是从打车服务起的家,外卖属于新业务,正跟同行的熊猫人较劲呢。他们挺有钱的,常常从我们或隔壁公司挖人,听说待遇给得很不错。 “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我察觉到她可能不想即刻给我答复,也就没再提条件的事,闲聊道,“我还以为你是会通过运动来放松的人。你知道,一民他们好像常常抽空去健身,有时甚至为此牺牲午饭。” 这也算是咨询和投行人的通病。我一直觉得这种风气从大学里就开始了,所谓“睡眠、社交和绩点三者你只能选两个”,美国高等教育害人不浅。 “不,”她笑起来,摆摆手,“那样的生活太匆忙了,很让人尊敬,但不是我的最爱。不需要出门的周末,我一般会收拾家里、看看书,然后和家人视频。” 我点点头:“你都读什么书?” “前一段时间比较喜欢非虚构作品,今年小说读得多一些,看了唐·德里罗还有伍尔芙。这周我打算读《The God Of Small Things》。” 我眯了眯眼睛,那本书的作者是拿了布克奖的阿兰达蒂·洛伊,那可是个非常……立场非常鲜明的作家。潘德小姐怎么会看她的书? 我说:“听说那本书的写作风格很有印度特色。” “是的。”她笑起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和在印度出生长大的印度裔打过交道,他们中有些人说英语就会那样,你会听到印式的词组、缺少动词的句子什么的——跟新加坡差不多。我想即便是对于华裔来说,新加坡英语也不太容易理解。” 我点点头:“不过他们听出你的口音之后一般会换标准英语,至少我活下来了,没有因为买不到吃的而饿死。” 潘德小姐眼中溢出笑意。 “但你的身材维持得很好。”我抱着臂,不说别的,她那手臂线条,光靠控制饮食肯定办不到,“因为常常要和像我这样的人打羽毛球吗?” “我可不和我的客户一块儿运动。”她似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道,“我会跳舞。每周日我都会在舞蹈教室待一会儿,所以不太需要额外的运动量。” “哇喔。”听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没在周日见过她。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她要在周日工作——合伙人嘛,可以理解。我问:“你跳什么舞?” “拉丁。伦巴和斗牛舞更多一些。”她几乎没有表情变化,只是专注地望着我,仿佛在说一件工作上的事情。 我对舞蹈没什么了解,就说:“那你一定学了很久。在工作以后还能坚持自己的爱好真的很……” 我的声音消失了。潘德小姐逼近了我,四目相对,我竟然没站稳,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墙。 我完全忘了刚才要说什么,喉咙好不容易才反应:“桑妮亚?” “别动。”她看上去很严肃。 我不由自主地屏息,潘德小姐的手绕过我的头发,把什么扔在了地上,我顺着看过去,但这里光线太暗,什么也没看清。 “好了。”她眉头舒展开,“一只小虫。很抱歉我刚刚吓到了你。” 她退开一步,吐息从我耳边消失。 我松了口气:“谢谢。” 新加坡毕竟地处热带,绿化又好,别说虫了,我甚至在上班的途中看到过蜥蜴,而且人家是大张旗鼓,一摇一摆走到了公交站台。鸽子在露天食阁觅食也是很常见的,不过有点儿吓人,我一般不去那样的地方。 潘德小姐视力肯定很好。我望向帮我捉了虫的人。 她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临分别时,她终于又提起今天见面的主题。我还以为她会晚些时候给我答复呢,没料到她说:“我感到我们一起工作会是件十分值得期待的事。” 这是同意了? 我说:“希望我的工作对得起我的酬劳。” “不要低估你自己,姚。”她向我伸出手,“我会努力确保你拿到合乎付出的报酬。” “合作愉快。”我的手握住她的。 “合作愉快。” 回家后,我在潘德小姐的要求下注册了新的工作邮箱,之后她会利用Skype和我开会。我周末决心装死——但又实在没什么可做的。本来想做个瑜伽试着正念、放松放松早些睡觉,但刚铺好垫子,我的脑袋就自动自觉工作起来。 这让我感到很难办。 除了工作,我确实一无所有。 大家都在做什么呢?老黄应该够呛,他家那俩是典型的室外派,憋在房子里极难应付,出了门又要陪着出汗,挥洒青春;老大是居家男人,好不容易周末了,能待在家里想必很高兴。凯文肯定去过他的“精英周末”去了,他一个单身汉,生活状态应该和我差不离,也许还是跟许新他们待在一起。他们俩做同事的时候在一个组吗?那个消息到底是不是大老板给他的? 我拍了拍额头。怎么又回工作上了? 我无所适从,鬼使神差地,从箱子里翻出Kindle——但即刻我就关上门,假装次卧不属于我家。 总有一天我会收拾。哪一天等我有空——现在我没空,我要忙着发呆——等我有空,我就把次卧翻个底朝天,乱到不能再乱,那么我就愿意收拾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买了《The God Of Small Things》,开始读起来。 我平常不爱读英文。太累了,阅读速度倒是和读汉字差不多,但汉语毕竟是第一语言,没那么费脑子。这小说有中译本,甚至还有《微物之神》和《卑微的神灵》两种书名的译法,但我还是看了原文。 因为行文很有印度特色嘛,我心想。 我选择性忽略了自己为什么挑这本书。 一号,新加坡的累计确诊病例数达到了一千,治愈则只有四十五人。我去翻了下最近的数据,发现从三月下旬起病例数涨得很快。我预感不好,于是抽了空去买冷冻食品。 超市半空了。 二月的“厕纸风波”时我还在印尼,当时只是看了些照片,以为是个例。今天我才真的明白过来那个“为什么是厕纸”的录音会“泄露”出来。 我要是看到货架上卫生纸销售一空,而口味不受欢迎的方便面还剩了大半,我也会忍不住“泄露”的。 理货员正迅速补货,但我要的东西迟迟没有上架。专门带出来的两个大号保温袋压根没派上用场,我拿了显然不受人们喜欢的两种罐头和速冻叉烧结了账。老黄无情地嘲笑了我,并指点我去组屋附近的那种小超市看看,应该还能买到吃的——和厕纸。 货架上的家庭用品也一盒不剩,我实在是不晓得该作何感想,买了两周份的速冻食物回家。货运供应链仍然畅通,日用品短缺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只能反映反映人们的情绪。我不是本地人,又没时间在网上胡乱溜达,自然不知道大家为何望风而动。 两天以后,PM发表电视讲话。 新加坡宣布采取“断路器”措施,于四月七日起正式开始全民阻断。 ☆、第三十四章 严格意义上的“阻断”将持续四周,以观后效。不过可能是出于多重原因,居家阻断措施实施得不算特别严格,连公园都开着;只是上班的上学的都被赶回了家里,聚会也不许,甚至一度要求同居者之间都要保持社交距离。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扳动“断路器”初期,阻断细节上又有了不小的调整。 外籍劳工宿舍五号就隔离了,病例数飙升,已是十天前的两倍。尽管“不鼓励戴口罩”的宣传刚刚停下来,还没有出台关于公共场合佩戴口罩要求的规定,从网上的照片来看,人们倒是积极了许多,终于肯保护自己和他人了。 我自那天去买东西起,到现在还没出过门。今天是第九天,存货吃得差不多了,最迟周末一定得出去一趟。 公司的居家办公方案来得及时。这不,两周的试行期还没过呢,已经宣布全员居家办公到“断路器”第一阶段结束了。 我松懈了不少。 不只是我,有天和BCG的人开会时,林一民那边刚好有服务人员敲门:我亲眼看到他笔挺的衬衫下面穿了条卡其短裤。我每天化个淡妆就了事,有时太懒,干脆只化眉毛,拉开窗帘,太阳光就当补妆了。 当然,服装上的随意并不能说明什么,大家心里那根弦都紧绷着。 BCG的框架拿出来得有些慢,原本说这周一的大会上能拿出来,结果今天都周五了,这事儿还是没影。我连跟雷蒙德他们小组打字的速度都快了些,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潘德小姐估计在忙这事。新邮箱注册了许久,迟迟没见动静。 今天得面试两个新人,都是社招的。人要进我们部门,我很难得又认真选了衣服,没再糊弄。现在各家公司都推迟了招聘计划,我们集团应该算东南亚头一号逆势而为的。 要说大厦将倾,谁也不会信。 私人号的讨论群组里有人@我。我点开,发觉小丁在和安宁聊公司八卦,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就到了我身上。 安宁:“你上周一周写了150页slides???@李姚” 这没什么可吹嘘的,我打字道:“有草稿的。” 自从不让出门以后,这个“南洋捕鱼技术交流”讨论组的信息增速是越来越快,我看他们真的很闲。我是年度会议之后才能喘口气,小丁倒好,刷起屏来。他是我们部门唯一一个在群组里的,这么活跃,是不是觉得工作量太轻松了? 正当我给小丁找活儿的时候,他们开始保持队形回复,手机屏幕上清一色的“卧槽”。 是太闲了。 我把越南第三方的资料抄送给小丁,附了句话:“下周一之前做好汇报。” 今天就是周五。小丁没敢装死,工作号上和我沟通了一下细节,忙去了。 安宁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又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近来很得凯文青眼——自然不会急流勇退。见我确认了这个消息,她极给面子,新消息上又是一堆感叹号。 一百五确实是我的历史新高,但又不是从零到一的壮举,有各个小组的草稿在先,我打个底、做个汇总,只要花时间总会有成果。这事谈不上什么高难度,最多效率上能被夸奖两句。 我觉得名校出身的多工作两年、摸到法门,都能做到这个程度,正想宽慰几句,群里又刷起了队形。 安宁带的头。 我看着她的头像眯了眯眼睛,没再说话。捧杀我? 这丫头看来是真尝到甜头了,竟然学会当众给我戴高帽。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最近虽然渐渐意识到人家已经长大了,但对她肯定不如对其他人那么戒备。她与我交往一直很主动,起初我以为是她为人热情:今天一想,感觉不对。 这是另有所图啊。 桑杰恐怕成了凯文的弃子,他很明智,没再参与角力,只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我想先前点拨他还是有些作用的,少了个敌人何乐而不为呢? 但凯文看上安宁什么? 这群里大多是工程师,此外支援部门的人居多,来自我们两个部门的也就我们这三个人。安宁图什么呢……我想太多了吗? 兴许是终于找到我有空的间隙,安宁又与我私聊了几句。工作的事倒是一句没提,只是嘘寒问暖,还带了瞿芝芝的名号。我兴致缺缺,草草回复了她,转头加班去了。 年度会议的事终于告一段落,集团不出意外挑了些刺,大老板都应付过去了。我无功无过,倒是因为文件工作做得妥帖,又被大老板和老大分别表扬了一次。想到安宁的话,我后知后觉缓过神来,“一百五”这事好像是老大有意放出来的风。 这个发现让我内心忐忑。往好了想,老大可能是在为我造势。我要跟潘德小姐打擂台,又是和凯文掰手腕的主力军,孔雀尚且知道开屏,人在业务能力上秀秀肌肉倒也不算过分。 但如果是往坏了想…… 我没敢想。 晚上九点有个会。为了照顾我的日程表,“太极”小组不得不临时把这个工作周的最后一次会议挪到这个时间。除雷蒙德外都是些小朋友,我心里多少过意不去,会上流程过得很快,还没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居家办公确实给雷蒙德小组带来了很大挑战。BCG的人太擅长在言语间给人挖坑了,我原本也没指望他们在年度会议期间有什么进展,但却没料到取乎其中得乎其下,雷蒙德之外几乎是尸骨无存,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被套取了些信息。这个小组是专门出来打太极的事,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我叹了口气。这个损失相当惨痛,但不至于无法承受。 在一片惨淡中,原本很不起眼的小陈吸引了我的注意。平常显得有些笨拙的他居然相当擅长玩文字游戏,而且还和BCG的几个初级职员保持了私交,似乎是他们有什么共同爱好。马虎大意的问题经过那次敲打以后也有了克服的迹象,我请他先留步,详细问了情况。 陈一峰竟然是整个组犯错最少的人。不得不说,这个情况是立项之初我没有预料到的。 “看过《是,大臣》吗?”我问。 “看过。” “很好。”我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卸妆,“规矩第一条:不要学汉弗莱爵士说话。” 那边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对不起?” “我知道、我知道,像一个高级文官那么说话很酷,可以展露你的格调和良好的受教育背景,更重要的是,能让和你掌握了相同社交语言的人感觉到,你们属于同一个团体。”在家里妆化得很淡,几乎用不了几张化妆棉,我已经有些累了,说话的声音很轻,“永远不要让别人觉得你是国大辩论队的。” “我是国大辩论队的啊……” “这正是我说的!”我敷上锁水面膜,“谈话少用技巧,特别是套取信息,千万不要用技巧。宁肯少知道一点,也要更多地去展示真诚的一面。话术是用来防守的,不是用于进攻。” “好的。”他答应得不很干脆。我没说话,好半天,小陈又问:“我能知道你是怎么做的吗?” “读。” “读?” “没错。”我有心指点他,说得自然就更细些,“不是抛出几个模糊的概念、等对方做完单选题就往人家身上贴标签,那不叫了解对方的思维,那叫让人对你保持警惕。 “人们说话通常是有目的的,有时人们意识得到这个目的,有时意识不到。交谈就好像是个观察器皿,你说了些什么,他人再根据你的身份回应一些什么。他为什么那样说?读懂这一点,掌握情报,进行判断,然后说第二句话。这就是我怎么做‘读’的工作的。” “谢谢你的帮助,姚!”小陈说,“嗯,可是这听上去很耗费时间,沉默太久的话交流会不会显得不自然?” “练习产生完美。”我说,“为什么我跟你说这些?” “因为你……希望我能把这份工作做好?” “没错。”我对着镜子整理我的面膜,但语气听着比刚才精神不少,“然后学会在表达上更自信。自信地说什么错误的事确实很尴尬,但比这更尴尬的是,你明明说着正确的话,别人却不相信你。” “我会学着这样做的,谢谢你。” “别客气。我总是很欢迎你们能来找我寻求建议。”我瞥了眼时间,“很抱歉让你忙到这个时候,一峰。你可以下班了。” “这没什么。BCG那帮家伙最近加班更频繁,我能理解。” 我顿了顿:“有多严重?” “呃,分析师好像都在八十个小时以上,我听一个顾问说,许新上周工作了九十个小时。”小陈忽然沉默了片刻,“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以为咨询的人加班是常态,所以一直没提过这事。” “取决于你怎么看。”我没带一点儿迟疑,“今晚就这样吧,祝你周末愉快。” BCG加班这么严重,优化框架竟然迟迟没拿出来。 不对劲。 ☆、第三十五章 口罩令姗姗来迟,四月中旬终于落地。 上周末出去采购,一路上竟然碰见两三个没戴口罩的人。超市这类地方很早就不让未佩戴口罩者进入了,结果当天就在门口遇见了个全无防护的年长居民,正跟登记人员争论。我路过时刚好听见他说“不好意思”,还没反应过来呢——一个极响亮的喷嚏。 这回不戴也得戴,他可能是真不好意思,戴上口罩就走了,也没进超市。 新加坡人爱跑步,关于户外运动时到底需不需要佩戴口罩,有过一番讨论。年老的人心肺功能毕竟更差一些,戴上口罩感觉喘不过气,对此很排斥,也是人之常情。但那个喷嚏确实吓了我一跳。 我还算好的,超市的登记人员兴许也是这阵子见惯了人间百态,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块儿进去的青年男子很警醒,远远就躲开了,眉头紧锁。我心想他还没咳嗽呢,要是咳嗽了,这人得多紧张? 当然,不守规矩的人在哪儿都不受欢迎。 承诺了一件事但最终没有办到是很让人失望的,BCG的框架提出一直拖到了周四的大会。当天是十六号,距离他们承诺的日期已经整整过去十五天。 以我的了解,BCG的人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何况项目经理许新已经工作很多年了,不会不知道这种延误带来的负面效果。再者说,潘德小姐也在项目上。他们即便拿个什么小的交付物先将客户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也比现在这样好。 打什么算盘呢? 一直到周四,我都没能睡一个好觉。 大老板亲自出席了会议。跟BCG的大会他通常是让乔瑟琳代为参加,有时我们讨论的场面确实不好看,大老板在场也不合适;可能是基于同样的考虑,潘德小姐也并非次次到场。两个人撞上的次数很有限,今天是第三回。 会议的主持人是许新,他将自己置顶了。我把演示画面缩小,注意力大多在与会者的表情身上。 潘德小姐背后是很大一面书墙。都是简装书,有的书脊已经旧了,想来她常常翻阅。她看上去好整以暇。 我悄悄活动了一下肩颈,看许新表演。 这确实是个破釜沉舟的方案。BCG提出来的全新部门框架,乍看去,压根不可能实现。在他们的规划当中,两个部门合并到一起,并吸收一部分支援岗的外部门职员,这样就有了个大队伍。具体到项目组的分配上,则由大队伍中的各个负责人流动担任主管,今天我可能在给凯文打下手,到了明天的新项目,就可能是鲁本丁这样的小将带着一群老兵单干。 人员结构自然而然是更扁平了,工作模式与交付流程当然也更为统一,但这都无关痛痒。 如此大胆革新,只能叫作胡闹。 主张“胡闹说”不是我的工作。老黄在前冲锋,我看大老板也忍得很辛苦,但他那个位置,不能轻易发言。 老大和凯文都没搭腔,桑杰跟我状态差不多,隔岸观火呢。 一旦涉及到具体问题,BCG的人就很难说服老黄。他们是否能说服老黄其实不要紧,重要的是场面看起来如何:就我的感官而言,我觉得许新被问住了。 能做到项目经理,他显然是个中佼佼者。咨询公司那一套套的许新会得很,然而在场的大半都有咨询背景,他言语里哪些是实的、哪些是虚的,稍费些神也能区分。 潘德小姐从容不迫,只是笑意淡了。 我心有预感,她紧接着就开口:“我可以说两句吗?” “当然。”许新关了文件演示,潘德小姐的画面出现在最前头。 我扫了一圈,几乎所有人都同时精神起来。安宁因为首字母的关系排在很前面,原本显得有些困倦。听见潘德小姐的声音,她一下子坐直了,连带着镜头找了两三秒白平衡,是匆匆瞥过去变化最大的。 我觉得有些好笑。这时潘德小姐往她的摄像头看了一眼,可在我看来,几乎是直视我。 我控制了一下表情,埋头记笔记。 “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是否有人看球类运动。”潘德小姐单刀直入,“巨型队伍的概念并不罕见,并且对于挖掘人才和提高比赛成绩的效果都是经过验证的。假设一支球队只有二十人,首发的十一人可能整个赛季都不会有太大变化。板凳球员一直坐板凳,主力球员频频受伤,这不是球队的最佳状态。” 这个比喻倒想得不错。我知道她要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将他们的框架再说一次,因此更在意技术细节。 她就好像那些关注战略和教练团队更多一些的球类爱好者那样,开始侃侃而谈:“但如果我们的球队有五十人,八十人,甚至更多,球队内部就可以踢比赛。每个位置的成员不用再坐冷板凳,在比赛当中就可以得到训练,进而获得技术提升可能。也不用所有比赛都让主力上场,伤病率的下降是必然的。 “这样一来,虽然一开始的胜率可能不比从前,但关键比赛的成绩总是得以确保。更重要的是,球队当中每一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价值。哪怕是那些输掉的比赛,得到上场机会的年轻球员也能在比赛中获取经验,主力球员时刻保持危机感,从而实现整支队伍的进步。” “这不是支球队。”老黄开口,“我们在讨论一家公司,这是商业行为。” 由于不是面对面,视频中潘德小姐的攻击性大大减弱了。只见她笑了笑,说:“现代球类比赛也是商业行为。” 将死。 老黄大意了。 潘德小姐继续说:“我理解可能存在一些担忧。对球队而言,一些不重要的比赛,输掉或许不要紧。但就一家公司来说,即便是非核心业务,有时也起到战略性防守的作用,况且形势总是前后关联,业务上有连续性,不能说与球队管理是完全对等的。” 我提高了警惕。 说得真在理,从神情上来看,大家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但现在正是危险的时候,就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为过。 “伤病率在企业当中也存在。想象成KPI,或是末位淘汰制,项目负责人的伤病假如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降低……”她用沉默作暗示,然后说,“选择面足够大的项目也意味着员工间更加丰富的交流。我一直认为,经验是一家企业的最大财富之一。巨型队伍的结构一旦能够实现,雇员的积极性和沟通密度都会得到很大提升—— “并且这与互联网企业的基因十分相符。” 这切中我们公司的命脉了。 正当我费尽心思想破招之法的时候,竟然又有自己人搭了腔。我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是我们大老板。 我说什么来着,他是个工作狂。这个方案吸引住他了。 大老板询问了一些技术细节。我一个头两个大,老大不用下场肉搏,当然还能维持扑克脸;但哪怕是凯文那边也显得乱了阵脚,可见惊讶的不只是我。我机械性地用速记法记下听到的问题,但纯属英译英,脑子里在想另一番事。 “也许我们可以听听担任了具体业务的执行层的想法。高管方面,我想姚和桑杰都很有发言权。”潘德小姐点了名。 虽然她象征性地圈定了个范围,但与会者中,不论是我司还是BCG的人,恐怕都知道她是要我发言。大老板也点了点头,桑杰显然不会主动请缨,我这话是不得不说了。 我的第一个任务吗? 我在镜头可视范围内慢慢盖上了我的钢笔。当我开口时,想必就是潘德小姐也听不出丝毫漏洞。我说:“这是一个结构上非常美的框架,很有建设性,我认为可行。” BCG方表情变了。 我在大老板追问前又补充道:“与单选题不同,业务工作通常只有唯一目标,而没有唯一解。尽管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但在实施中必然面临许多执行问题。巨型队伍模式的磨合,在BCG的框架当中,是由所谓的‘统一的交付流程’来代偿的,对吗?” “你说得很对。”接话的是许新。 我尽量在措辞上继续保持对他们的善意,同时试着指出问题:“这样一来,磨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系统性的减轻,我对这套流程是非常感兴趣的——不论如何,我想我们可以把它视作一个单独的交付物,是吧?它即便在通常的办公当中也会起到很大作用。” 凯文是最先回过神来的人,但潘德小姐几乎是紧随其后。 真可怕,这女人吃什么长大的? 我没给他们打断我的机会:“尽管可能有若干个项目组,但在巨型队伍中,我们的做事风格也会逐渐趋同,新,我记得你有提到过,工作模式也会作相应调整,对吧?” 我只是象征性询问,他一应声我就接着说了,没留一点空隙:“这也是巨型队伍模式的关键。就像桑妮亚说的那样,这是一个队伍,不是吗?” 潘德小姐先开口。许新可能是想解释些什么,但应该刚听见潘德小姐的声音就收声了。她只一张口,我便发现她对我的思路心里很有数。如果是许新我还能强硬打断一下,干扰他的叙事节奏;可惜对面是潘德小姐。 都说王不见王,逼得潘德小姐亲自下场,而大老板仍是稳坐钓鱼台,我倒也没什么可自责的了。 ☆、第三十六章 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极广,除了大本营、几无敌手的新马印之外,在其他东南亚国家的成绩也不错;市场相对成熟的欧洲方面进展平平,至于新蓝海巴西,以及红海大中华区,则是我们的痛点。 我做越南和做巴西的方案完全不是一个状态。第三方也是一个问题,哪有那么多人能对接几乎全部的第三方?每个公司有每个公司的特点,涉及到跨文化工作,这真不是全凭业务能力就能克服过去的事。他们咨询的有global pay,但真就一个团队做遍全球的项目吗?就是做遍亚洲也很难。 不习水土,必生疾病。 这种球队模式对我们部门是不适用的。 “我有一个疑问。”潘德小姐说,“在过往的讨论当中,我们发现内部对于不显示职级这条规定,会有不同的看法。举个例子,与第三方接触时,他们在规格上会有一定的困惑,而这种困惑有时会影响到工作进展。我很好奇,利松,在你成立这家公司的时候,为什么会制定这样一条规则呢?” 这是坑啊! 我真是恨不得顺着网线爬过去捂住大老板的嘴,但他全然不以为意,张口就答:“我们最初是出于有效交流的考虑这么做的。你知道有相当一部分互联网公司都会这么做,这也算是某种行业基因一样的东西。最开始,我们是在工程师当中这样做。当发现它有不可取代的交流优势的时候,我们决定在全公司推行。” “你有想过它会像现在这样流于形式吗?你知道,外部也会做打听……甚至同事之间可能对于彼此的职级都很清楚。” “这确实是我不愿看到的一个情况。交流太重要了。”大老板很坦诚,“但老实说,即便是现在这样的折中也比职级完全透明的要好。我们是一个非常大的公司,职位上的差别很容易让一个初级员工怯于提问。这不是靠文化建设或者员工活动就能搞定的事,涉及业务合作的两个人很可能原本互不相识。” “我们也有考虑到这方面……” 我阖眼,简直不想睁开。 坑已经挖好了。 “在我们的框架当中,人员结构会更加扁平。一个巨头企业作为整体办不到的事,通过巨型队伍模式,却可以在一个部门里实现。”潘德小姐果不其然开始埋坑,我有心无力,只能听她讲下去,“我知道这是我们最核心的部门——想象一下,在畅通的交流与思想交锋中,新员工成长飞速,技术专家得以主动选择自己的领域,项目负责人交换他们的奇思妙想……” 眼看着视频里那个穿T恤、有些胡茬的大老板越来越感兴趣,我的心越来越凉。 “但姚刚才提到的也是一个问题。”正聊得起兴,大老板冷不丁点了我的名,“我希望能够有再多一次会议,由负责具体业务的高管出席,嗯,如果可能的话,桑妮亚,你也参加,可以吗?我们在会上讨论更多的细节,尽快将这个框架敲定。” “当然。”潘德小姐的惊讶几不可查,而且极快就又掩饰了过去,“我会再看看日程表,我们尽快开这个会,好吗?” 她应该是没想到大老板这么亲力亲为,估计心思绕了好几个弯了。 但绕弯是没用的。他就是单纯的亲力亲为。 我们大老板每天都会看一些核心部门的每日报告,连数据都会详细浏览,在会议上常常问到关键处。他身为企业家的特质是我对他这么服气的原因,也是我得以火速升职的直接理由。 其实事必躬亲这一点,从我和老大直接汇报给他就能看出来。 我现在对此又再度地生出了感激之情。谢天谢地他能听我一句劝,要是这事儿在今天这么拍板定下,事情就真的没得转圜了。 会还没开完我就悄悄拿手机搁桌底下打字,给乔瑟琳发消息:“我真的需要和大老板谈谈。拜托了。” 手机极快地震了一下。我低头,发现是乔瑟琳。 视频上的她连望着电脑的角度都没变一下。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消息很简短:“别。” 别什么?别和他谈? 不谈公司就被温水煮青蛙整个弄没了! 我内心焦灼,可惜不能表现出来半分。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原来乔瑟琳回我也回得很勉强,只说:“会后。” “会议”用的还是“MTG”的缩写,她平常哪怕是闲聊打字都很规范。 我心里火急火燎的,看完消息,一边还跟着现在发言人讲话的节奏微微点头。真佩服我自己,我这运动神经已能活动自如了,还要大脑指挥做什么?我还想追问,正犹豫怎么和乔瑟琳措辞呢,这时手机竟然振动了第三下。 这回我可是全神贯注盯着屏幕右侧,与会者画面那一溜呢。 乔瑟琳会变魔术吗?她怎么办到的? 我迅速低了个头,抬起来,感觉脸有些发烧。 潘德小姐:“我们今晚九点见。” 始作俑者适时点了点头,神情专注。这会儿的发言人是老黄。她不针对老黄就够不错的了,难道还真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心生什么钦佩之意? 装,你给我装。 我演得比她还投入。脸颊那阵热意迟迟没有缓下来的意思,明明是我赢了这一局,我却觉得自己像被她看光了底牌那样,心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始终没个着落。 她肯定是注意到我看手机了。我咬了下嘴唇。 会后乔瑟琳和我拨了个语音。 乔瑟琳是个大忙人,虽然城府极深,对我多有照拂却是真的。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抽出时间和我沟通,我很感激,长话短说,言无不尽:“这个方案不能通过。我不知道大老板有什么顾虑,但是一个优化框架是他们工作展开的关键,如果我们不在这里拦一下的话,之后很难再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我理解。”乔瑟琳没立即回应什么,只是岔开话题道,“你嗓子有些哑。” “这几天会太多了。”我咽了口水,觉得喉咙有点干,“可能是没休息好,最近加班比较严重——对了,我知道一种对咽喉不适效果特别好的水果茶,你感兴趣吗?” 乔瑟琳的嗓子状态跟我不相上下。 “谢谢你,姚。你发给我吧。”她笑了一下,接着又保持安静。我直觉乔瑟琳有话说,没有贸然打破沉默。 过了好几秒钟,她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嗯,很多工作。” “是的?”所以我的“这件事”就被简称为“很多工作”了吗? “你保证你没有录音。” 我一下子坐直了:“当然。”我又重申了一遍,“我没有录音或者做任何形式的记录。” “好。”乔瑟琳又有几秒钟没说话,“我理解你的工作会遇到许多挑战和障碍,当事情发生时,有时你不能立即联系到利松或者我,有时你会——不方便立即做汇报。” “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别。”她打断我。乔瑟琳说:“别给我剧本。” 她说的是“script”,我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觉得我是站在BCG那方,给公司演戏看,吓得我没敢喘气;而后才想明白,她是让我把话术拿到一边儿去,别在这和稀泥。 这种母语与非母语的差距,偶尔还是挺拖后腿的。 “对不起。”我老老实实道了歉,“我想你一定是在给我非常宝贵的意见。” “这是句实话。”她的语调又轻松起来,可惜持续了没多久,就又杳无踪迹。 乔瑟琳说:“考虑到各种各样的情况,我想告诉你,公司当中有哪些人是可以信任的。这个名单我只会说一遍,你要记住,而且不可以追问我任何问题。” “那我可以——” “不可以。”乔瑟琳很无情地打断了我,“你准备好了吗?” 我只是想问问在遇到问题时,我是可以直接去找他们,还是要先跟乔瑟琳打报备。我揭开钢笔盖:“是的。请说吧。” 乔瑟琳报出来的名单极短。我的笔甚至派不上用场。 我把问题都生生忍住,只说:“谢谢你。” “不用。”乔瑟琳的声音有些疲惫,“还有一个私人消息,我不确定——你去探探也好,要是有了确切结果,可以告诉我。” 我一听,心中就警铃大作。乔瑟琳都拿不准的消息,还要我去探,绝对有坑。该不会是和大老板有关吧? 我能不知道吗? “我想你已经注意到BCG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创始人派系显然不是集团的最爱,但董事会的看法也不一定完全一致。我觉得想要让利松不开心的,另有其人。” 我犹豫了一瞬。这个消息肯定只有乔瑟琳告诉我,而没有我去打听的份儿。今天在这里要是不追问她,恐怕就没有弄清楚的机会了。她愿意专门告诉我,显然说明这条信息十分关键,很可能对我的“很多工作”有极大帮助。 前面的都听了,到这儿悬崖勒马吗?下一秒,我就说:“你有什么猜测?” “我没有证据。”乔瑟琳说,“但我认为那个人是主席。” ☆、第三十七章 我心里叹了口气。我问那么清楚做什么? 其实理性点来判断,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可我的直觉又隐隐觉得乔瑟琳是对的。 我们集团主席和大老板是校友,大老板最早的公司就是主席买的,那个项目最后没盘活,但是核心团队进了集团,当时的二把手目前担任一个关键职位。大老板拿着钱做了蟹壳,可惜还是差一股劲儿,这才有了背靠集团的东风,有了今天这场闹剧。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没再追问。乔瑟琳已明说她没有证据,兴许只是个猜测。这事要能坐实,可能有一些帮助;也可能就是个无效信息——再说谁敢去求证?我默默同乔瑟琳道了谢,卖了一阵可怜,又再三强调框架方案通过的危害性,好说歹说,勉强让乔瑟琳在明天中午找了个空隙时间。 我这也是强人所难。坦白地讲,现在这么忙,就是我要临时挤出时间都很困难,何况我们大老板?我对乔瑟琳是真忌惮,但也真感激。 今天感激多一成。 现在认真了说,潘德小姐也算我半个老板。晚上我原本是有会的,但她既然说了九点,我九点就肯定得出现在Skype。 为了这么个安排,晚上我没能吃饭,为防胃痛,摇了杯蛋白/粉喝。最近这么凑合的频率挺高的,尽管还是觉得齁得慌,但随之而来的饱腹感确实很管用。我在想要不要买那种半流质的代餐——之前尝试过一次,口味对我来说实在太不友好了——总比饿着强不是? Skype比Zoom难用一百倍。我注意到潘德小姐发尾有些湿,衣服也换过了,应该刚洗过澡。但她又化了妆,至少眉毛和口红是在的,摄像头会吃妆,我也不知道真实情况如何。 真讲究啊。其实她不开视频、只要求我打开也是一样的;但像她这么处理,无形中我就感觉自己十分受尊重。 杀人不如诛心。 “晚上好。”潘德小姐靠在椅背上,还是白天那个位置,但夜里落地灯的柔光让冲突感模糊了许多。她穿着一件针织短袖,从颜色和质地上来看,也许是羊绒的。 我又忍不住要夸她,但这回对面是老板了,寒暄若起不到它应有的作用,只会有反效果。 我收敛了无所谓的心思,只当她权掌生杀予夺,问:“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有很多你能帮上忙的地方。在那之前,”她嘴角微微上扬,“你用过晚饭了吗?” 她那上位者的姿态在一瞬间瓦解了。我加倍警惕,说:“谢谢关心,已经吃过了。” 她的眉头舒展开:“那就好,我担心这个临时安排的会议让你饿肚子——那我们简单聊聊吧,今天的会议上,你似乎对我们的框架不太满意?” “不,我觉得这个方案挺好的。”我才不会被她若无其事的态度忽悠,此刻强打精神,满心戒备,每句话出口前都有所斟酌。 潘德小姐示意我继续。 “这是个让我们大老板都感兴趣的框架,它的优势与闪光点都是很明显的,但谈不上完美。”我镇定自若,满口瞎话,“如果我不出来挑刺,做这项工作的就会是其他人。而在会上,我谈到的那些并不是真正的要害。” “我在听。” 我看了看她。她的情绪藏得很深。 我说:“这个方案真正的要害在于缺乏外部监管。这样一支巨型队伍,其内部的运作效率也好、独特的工作模式也好,都是靠吸纳支援部门来形成闭环的,与其说是队伍,还不如说成是单独的公司,部门的掌舵人权力太大,与CEO又有什么区别?” 潘德小姐默默听完,没有立即发表评论。她的双眼渐渐展露出笑意,可又让我觉得自己正被审视。我没急着开口,心中略有忐忑。 她信吗? “你果然擅于此道。”潘德小姐说,“你这么有天赋,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从冗杂的信息中找到问题关键,为什么会选择待在蟹壳呢?如果当初是对A社不满意,怎么不在MBB中挑一家再试试?” 她查过我了。 “我现在不正在考虑加入BCG吗?”我笑了笑。 她不置可否,只说:“反正别去麦府。另一家B字头也不适合你……这么看来我们BCG确实是最佳选择。” 又来了,一线咨询公司的鄙视链。我赔着笑,把话题兜回来:“这个要害如果在会议上被点出来会很麻烦。我只是希望关于次要问题的争论能够模糊视线,这样框架敲定以后,后续的工作,自由度更大一些。” 潘德小姐表示认可,然后说:“我了解到三年前你们拿下了菲律宾市场,当时的战略一定非常漂亮。” 我眼皮一抬,这是今晚的正题。 我的第一关算是过了? 潘德小姐说:“我要一份那时的部门数据。” “我能问为什么吗?” 她往镜头瞥了两眼,而后看向屏幕:“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吗?” “这是高度敏感的数据。”我不动声色。 视频会议时,潘德小姐真人带来的冲击能减缓不少,正因如此,那种疏离与分寸感都被网络传输分解代谢,不至于震慑到屏幕的另一边。但潘德小姐并没有因此就变成第二个人。她不时地会看向镜头,明明她那边该是空无一物,我却每每感到心惊。 “恐怕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她神情专注,除此之外,几乎没有表达出任何情绪,“我以为配合我们的工作是你的任务之一。” “这种级别的配合让我来做,太不合算了。我很贵的。”我笑了笑,“虽然对外高度敏感,那毕竟不是什么机密文件。花点钱找个新人,他会很愿意提供这样的数据。” “那是违法的。” 我望向摄像头:“是吗?先前我以为你不知道。” 潘德小姐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我心里直打鼓,发现那些莫可名状的东西渐渐汇于眼角:她笑了起来。潘德小姐偏了偏头,眉毛往上挑:“你好像完全没有换取信任的意思。” “我不需要那样做。”我说,“我们没有签订过任何合同,你也没有给过我什么承诺。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你也要相信我。这样,我才能和你一起工作。” “你为我工作。”她语气很坚定。 我才不在乎她强调的什么主从关系,很轻松地说:“当然,那也是一种说法。” 她看着屏幕,没立即说话。片刻后,潘德小姐道:“所以,没有数据?” “除非让我知道是用来做什么。”我维持着微笑,“就像先前说的那样,我很贵的。” 潘德小姐也抱之以笑。但比起刚才,她的笑容要有所不同。我恍惚想起在球场上她挑衅的样子。 她开口将我带回现实:“嗯……好吧。对于你,BCG应该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我们说点别的,关于你的部门。” “欢迎你提问。” “你们和欧洲部门风格不同。就最近与经理们的讨论来说,除开工作内容,其实很难想象你们来自同一家公司。”潘德小姐离开了她的座椅靠背,但却显得更放松了,“对于这种差异,你是怎么看待的?” 好像她的提问无关紧要。 我实话实说:“主导因素还是部门负责人。” “能更详细些吗?” “呃,就像你可能已经知道的那样,大老板对我们比较看重,在自主权上,我们两个部门放得更开。COO不对我们的具体业务负责,平时,鲁德拉、凯文和我是汇报给大老板的。”我极快地清了下嗓子,“因为和上级有清晰的沟通渠道,很多业务的处理,相较其他部门会自由许多。鲁德拉和凯文截然不同的办事风格因此直接影响到整个部门,加上我们对接的市场在成熟度和市场深度方面都有一定差距,实际表现出来的差异当然就更大了。” 她听得很认真,立即追问:“你觉得哪种模式更好?” “让我这样说,”我答道,“鲁德拉能带领团队做欧洲的项目,但凯文那边做不了亚洲的。” 潘德小姐显然没想到我话说得这么直白,露出别有深意的笑,问:“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他对互联网一无所知。”我说,“他是个卓越的高级管理人员,我相信把凯文放到任何一个岗位上,他的优秀都能被体现出来。但这靠的更多是某种方法论,我不认可他在技术方向的深度。” “把你放到凯文的位置上,你能做得更好吗?” “我不会那样说。我们的风格完全不同。”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道:“最近你常常工作到很晚吗?” “彼此彼此。”我话里有话。 “白天我看到你活动了好几次你的脖子。”她的睫毛在灯光下有了阴影,显得更为浓密,“而你的嗓音,我不知道是不是网络的关系,听起来沙哑了很多。” “最近会比较多,你知道,巴西的情况也不好,我们地方上的同事早就居家办公了,所以会议更频繁一些。”我又清了清嗓子,掩饰我的情绪。原来她只是关心我。 真实原因当然不是这个,我多少还存有一丝警惕。 “听起来没什么私人时间。难怪要趁着会议的时候用手机发消息。”她直视我,转瞬,双眼又落在更往下一些的地方,我知道她正看着我的脸。 潘德小姐的声音轻轻的:“男朋友?” “我不——”我低头笑了,又望着她,“我没有男朋友。” 她的眼神又变了。通讯中的杂音将一动一静都笼上薄薄的雾,仿佛她的笑有了内容,她的神情有了温度。我忍不住问:“你呢?” 潘德小姐此时此刻太过温柔了,我不禁失神,以为屏幕边缘落地灯的光晕不再受制于一方天地,以为她的座椅划破线与墙的界限,我以为她近在眼前。 我听见她说:“你在和我调情吗?” 双耳嗡嗡的。她说的什么? 我的大脑当场当机,装卡,断网,一气呵成。 ☆、第三十八章 我的心跳,有如山响。 我撩她了吗? 视频一断我才反应过来,我不就问了她一句吗?怎么就成撩拨人了呢?当时是有那么点……但气氛归气氛,我只是她电脑那端带着延迟的动态像素点,在自报家门后,再正常不过地问了对方的情况,怎么就被定性为调情了? 还好断掉视频的是网络,不是我。 我深深吸了口气:没事的,李姚,稳住。 对面是直女,稳住,没事的。 重新接上网络,我的视线中,她的五官再度充盈。 潘德小姐似笑非笑:“你能听见我吗?” “是的。”我一只手扶着耳机,好像在辨析情报那样,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不好意思。我们刚刚在说……” 因为我根本就没看她。自我开口起,眼睛就盯着右下角的时钟一动不动。 “当时是我在说话。”不知她是怎样一副表情,但声音温柔极了,“我问,你在和我调情吗?” 天真,我太天真了。 我光知道断网,绝没有想过她还可以问第二次。 我眼珠一抬,望向她。潘德小姐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她的发梢已完全干了,既定般交错地落在胸前,像她本人那样通晓分寸,像她本人那样有条不紊。我生出捉弄的意思来,不再愿意同她打马虎眼了。 “在哪种文化中,秉持对等原则询问交谈者的个人生活状况会被视为调情?”我说了个长难句。 “你是说你没有在……” “不。”我替她说,“我就是在和你调情。” 那一瞬间,潘德小姐的余裕见底了。 我笑起来:“你是单身吗?” 她的情绪极快地就藏起来,像山坡上天生狡猾的野兔,说:“是的。” “那很好。”我故意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我不是惟一一个失去工作与生活平衡的人。” 潘德小姐轻轻咬了下嘴唇,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但她的锋芒就像不曾展露那般,笑着回应我:“如果付出一些努力,找到平衡点并非难事。我们不能总在这些方面等待好运气。” “你说得对。”我并不显山露水,“人要把运气留到最关键的时候。” 哼,跟我玩儿。吃瘪了吧! 我心里一阵暗爽。 我知道她可能猜到我的性取向了,化学反应这种东西很奇妙,感觉上的事,越想瞒住就越瞒不住。我只没想到她还会逗我,这个坏心眼。 刚出柜的小姬佬被直女撩拨再正常不过了,有些人傻傻的动了心,殊不知在她们眼中,小姬佬与未经人事的年轻弟弟也没多大区别。我第一次听说“小姬佬(Baby Dyke)”这个词时就觉得它十分贴切,婴儿只能学习而无法教授,容易受到伤害,而不能保护自己。 人是会长大的。 BCG为什么会想要当时的数据呢?三年前的菲律宾市场与现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内部肯定是有宏观行业数据的,对此不会不清楚。一份对现在起不到多少指导作用的数据,难道仅仅是作为投名状吗?我们间的合作关系极其脆弱,信任还有待建立,即便潘德小姐想做什么考验,也应该挑敏感性低一些、又对他们确实有帮助的东西才对。 不对。她该是有的放矢,我肯定忽略了什么。 早上醒来时头痛欲裂,嗓子干得更厉害了,扁桃体还有些肿。我知道是水喝得太少,于是从冰箱里抽了四瓶矿泉水整整齐齐搁在茶几上,规定下班之前一定要喝完。 上午没会,我的任务完成得还不错。大老板在视频那边吸溜着面条,不忘道:“你也吃吧,边吃边说。” “我吃过了,谢谢林总。”我干巴巴地说,他那面看着真不错,还有浇头,有家的人就是不一样。 “说吧?什么事不能周一作报告的时候讲,乔瑟琳可是再三强调你有非常重要的事,整得我连午饭都吃不安生。”大老板半开玩笑地说。 “这个事情确实不能拖到做汇报,您不是把和BCG的会议订到了下周一早晨吗?我觉得……” 大老板打断了我:“停。你跟我说实话,BCG那个框架,你怎么看?” 我的话一下子都给噎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大老板又补充说:“你就坦白地说,假设真能像他们讲的那样实施了,你觉得咱们会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差?” 我心里一沉,大老板是真的中意那个方案。我说:“他们那个框架在理论上看起来很美,但落地执行会有很多问题,像是权力监督啊、项目组内的磨合啊,小的方面,像每个员工的KPI都会难以量化。您看,比起技术细节,我觉得咱们在根本上,就不应该去考虑接受这个方案。” “为什么呢?” 我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犹豫片刻,尽量温和保守地说:“要考虑战略嘛。现在我们的基本盘还是有一些问题的,在这方面跟BCG稍微拖延一下,比较有利于之后的工作。” “哎……我明白,你就是觉得,我们要不惜一切和敌人作战嘛。” 大老板明显对我的看法并不赞同。我没再坚持,换了个方向劝他:“林总,这个事情我是这样想的,BCG提出的优化方案一旦落地,咱们这个整合而成的新部门会非常容易成为一个随时可能被抽出来的模块,因为一切都有配套——它届时就是一个事实上独立了的状态,这个状态,长期来说,对公司不是一件好事。咱们看重的,就是它可以解决现在这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对吗?但它不是那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矛盾只不过从两个部门老大身上,转移到了新的地方。” 到时就是部门老大和CEO的矛盾了。 大老板听罢,点点头,问:“昨天在会上怎么没提到这个?” 我还是低声下气的:“会上人多嘛。” 他笑了笑:“你啊。不过昨天你在会上表现得很好,我算是明白桑妮亚为什么这么爱和你较劲了,你们俩的谈话手段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还不肯放弃:“您是上级,我不敢欺瞒您;对您有所隐瞒,我最终也落不了好。但是桑妮亚不一样啊,林总,她是BCG的——” 大老板笑出声来:“好了!你就是希望我拒绝掉他们的方案嘛。” 我没敢应声。 “李姚,我知道你的顾虑。这个框架稍微变动一下,你们就直接作为子公司拆出去了。我看得懂。”大老板把面碗放到一边,“但是它不失为一个有建设性的方案,我觉得完全可以尝试。至于你说到的落地的问题,BCG会帮我们做,你们也可以积极参与其中,有引导性地给他们反馈,对不对?” “您说得有道理。”我只能这么说。 “拖,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堵不如疏,顺势而为,知道吗?”他喝了口水,见我应声,又笑,“琢磨去吧。还有什么事儿?” 我有些灰心丧气,但还是强打精神说:“没有了,不打扰您工作。” “对了。”大老板忽然想起了什么,“周一我们高管和BCG的那个会,你就不要参加了。你也回避回避,没必要在这种必然发生的事情上和BCG起冲突,你毕竟是有任务的。” 我心中一紧,强笑着说:“好的。那我这就去忙了。” 下午的小会上,我把情况跟老大和老黄说了。老黄听罢,状态和我差不多,两个人就差没一块儿唉声叹气了;老大这人原本就是扑克脸,看不出什么,但我隐隐觉得他想法与我们不同,可能更认可大老板的态度。 快散场的时候,老黄说:“姚,你看上去太苍白了,趁周末好好休息。” 我翻了一白眼:“因为我今天没化妆。” 他是真分不出来,我之前专门问过嫂子。 结果老大也说:“这个月确实太忙了,修文说得对,你的工作量很大,现在是特殊时期,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瞥了眼自己的画面,有些不敢相信地摸着脸问:“我看上去有那么憔悴吗?” “像连续工作了一百个小时。”老大说。 老黄也道:“像每天都只睡了半个晚上。” 老黄不愧是我的异姓兄弟,对于实情,一蒙就中。我打定主意不再偷懒,从下周起好好化妆,说:“谢谢你们。你们也要保重,好吗?我可没办法跟BCG单打独斗。” 结束以后我又吃了一颗止痛药,当时桌上还剩三瓶水,我于是喝了半瓶。晚上忙起来又忘了这茬,我一边看数据一边强行把剩下的都灌进了肚子里,至少今天的“关爱我自己”的任务是顺利在午夜以前完成了。 我很满意。我果然对每一件事都擅长。 ——直到趴在马桶上,把喝进去的水又全都吐出来之前,我都是这么觉得的。 后半夜我干脆就没回过床上。刚躺下就想吐,胃里又没什么内容物了,只能缩在客厅的单座沙发上,勉强灌些牛奶下去。我平常的食谱就很单调,最近这阵子更不用说了,不太可能是食物中毒。 我揪起T恤擦了擦嘴,倚着盥洗台,已没了力气回去沙发。身上大块大块的骨头就像在跟肌肉互殴一样,哪哪儿都疼,仿佛灵与肉早已撕裂,如今才回示我当初所不能承受的最深刻的痛楚。 我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这是怎么了啊? ☆、第三十九章 我大学的时候得过一次流感。 那是大三之前的暑假,我妈的事东窗事发,他们不让我回国。管国际学生的老师同意我继续留在宿舍,本地同学拉着我汽车环游了十四个州。回来之后我就病了,从前很少生病的人,哪知道得流感是什么阵仗,最难受那两天成日悲春伤秋。最后还是瞿芝芝看不过去,拉着病愈后的我满麻省跑,做了个项目,我给她当小白鼠。 那篇论文最终没发成,我也没能如她所愿,就此振作。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我浑身都疼,在大合唱中悠悠转醒。宽阔的猎装车后排有股木头味,我颠得难受,把车窗摇到最下面。 “姚,窗子关上!”老白冲着后视镜对我嚷嚷。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要吐了。” “我听不见了——” “不许!”薇薇安打开她想扭大音量的手,“姚,把窗关上!” “关了我就要吐你车上。”我一只胳膊枕着窗沿喘气,“这歌听了一千遍了,有什么好听的。” 她们在跟唱《Please Read The Letter》。老白是飞艇乐队的死忠,这一路上我被迫听了前主唱罗伯特·普兰特跟艾莉森·克劳斯合作的专辑,原本我对男女合唱不怎么感冒,听着听着觉得倒也不错。只是薇薇安偏要单曲循环这一首歌,再好听也听得耳朵起茧了。 老白还在不厌其烦地跟唱。她就只会副歌那一段,还跑调。我服了她了。 “你一点都不懂蓝草音乐,你是个假的美国人。”老白说。 “去你的,我根本不是美国人。”说完我又想吐,扶着窗干呕了一阵。抬头时我看见块标识,一下子惊醒了:“薇薇安,你怎么进407了?” “我靠。” “倒回去倒回去!” “怎么倒啊!”薇薇安一巴掌打在老白的帽檐上,“就说了我们晚一天出发,让姚开,现在好了吧,进收费公路了。” 我那点干哕已经止住了,慢条斯理地说:“我醉成这样了你还想让我开车?” “哈,好像你是惟一一个喝了酒的人!”薇薇安透过后视镜看我,眼里有些担忧,“再睡会儿吧,过关的时候叫醒你。” “或者到纽约了再叫你。”老白悠悠地说,“你藏起来。” “滚!”我作势要打她,窗子摇上来只留了个缝。这时又单曲循环到了第一千零一遍,为了喝杯合法的酒,从多伦多回去北安普顿的路上,薇薇安和老白又开始了合唱:“请读读我钉在你门上的信,世事弄人,我们要的远比这更多……” 真是首催眠曲,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头往下点落了个空,我蹭地窜起来,薇薇安又开错路了? 睁眼一看,我站在一个好高的跳台上,水池很小,像哪户上流阶层的私人泳池。一块儿环游北美的两个损友不见了,只有瞿芝芝站在好远好远,戴着博士帽,穿了件哈佛的连帽卫衣,大喊:“李姚,你快下来啊!危险!你站不住,快下来!” “不行!”我腿肚子发抖,但还是没退一步,冲她喊,“我要去汉堡啦!” “你去汉堡做什么!” “我去救我妈,不去汉堡她就不要我了!”想到我妈我立刻坚定了决心,往前一步,深深吸了口气。 我要跳了我要跳了我要跳了…… “哎呀你妈在我旁边呢,你下来!”瞿芝芝招呼我,“我们不是要一起拿到人文学科的博士吗?你从那儿跳,摔断了腿,那就没有博物馆要你啦!” 我像英雄那样冲瞿芝芝挥了挥手,猛地跳下去。原来只是个三米跳台啊,我踩着了水——水好滑,我像坐在果冻上一样溜到了泳池边。芝芝还在一旁观望,我妈只留了个背影,而且越来越远了。我冲上去,结果越来越慢,我的双腿封进了水泥地,触感却像泥淖那般,我自信能够挣脱,结果越陷越深。 我妈转过来,她瘦得皮包骨了,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到了她脚边。我妈垂下头温柔地看我:“我们姚姚真的长大了。” 水泥地一下子化作火海,火海当中,我的血泪全烤焦了,成了虎视眈眈的毒蛇。 毒蛇响了。 我钳住它的头搁到耳边:“这里是A社波士顿的李姚在说话。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蛇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张口道:“你住哪一层?” “十四楼。”我听出她的声音,说,“我买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给你……” 我的声音低低的,几乎是在撒娇。 “姚。”她叫我。她又叫了第三遍、第四遍,直到我应声,她才又问:“你醒来了吗?” 我坐起来。 潘德小姐。 “呃——是的,对不起。”我扶着额,头倒是不痛了,就是身上软得很,“我们刚刚在说什么?” “你住在十四层A,对吗?”她避而不答。 我下意识应了声,还没来得及追问,就只听见她落下一句“给我开门”,电话已挂断了。 她到我家了?我皱了皱眉,身上一股酸味,于是把T恤脱下来。但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也完成得十分困难,每块肉都很疼,特别是背上,肌肉就好像在烧一样。我倚着床头喘气,够着件皱巴巴的衬衫罩上,测了下/体温。 36.2℃,退烧了。 大约周六早晨,我开始发烧。这两天过得迷迷糊糊的,很少吃东西,可能也没怎么洗漱。现在冲凉是来不及了,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气冲凉,匆忙穿上衣服,将客厅的狼藉稍作收拾,门铃就响起来。 “我是桑妮亚。你在里面吗?” “在的。”我大声应了她,“谢谢你来看我,可是我不能给你开门。” 门铃没再响,她也陷入沉默。嗓子实在痛得很,我扶着墙走到了门边,正要开口解释,潘德小姐的声音忽然响起:“过去这段时间,你有不戴口罩近距离接触过什么人吗?” 我缓慢地清了清嗓子:“没有,过去十四天没有。” “你去过那几个爆发了聚集病例的地方吗?” “没有。” “你有觉得胸闷或是呼吸困难吗?” “没有。” “给我开门。” “不行!”我干咳了会儿,勉强能继续说话,“我有乏力和四肢酸痛的情况,而且前天我发热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请了假。” 门那头沉默了片刻,潘德小姐的声音再度响起:“今天是周二。” 我愣了一下。周一已经过了?那大会岂不是开完了,老黄怎么没打电话跟我说优化框架的细节是怎么处理的?我摸了摸裤子,当然没有手机,刚刚放在床头忘了拿了。我说:“我已经好多了,待会儿应该就能工作。真的很谢谢你专程过来看望我——” “开门。” “我不能开。”我叹了口气,“我不确定自己得了流感还是COVID。晚一点我会跟医生预约做个检测……嗯,你为什么来?” “至少让我看看你。”她的语气温和而坚定,但对我的话根本是置若罔闻,“见不到你我会很担心的,而且鲁德拉也叮嘱说要我看到你本人。你再不开门的话,大堂的管理员可能要来赶我了……” “鲁德拉?”我的大脑好像在烧,思维迟钝,完全辩不过她。顿了顿,我说:“你等等。”然后把口罩戴上,扣了顶帽子,把垃圾藏进厨房深处——这时我看见搭在流理台上的橡胶手套,也给套上了。 把客厅的窗户一扇扇完全推开,我冲着门口喊:“你开吧,我没锁。” 真的是潘德小姐。 我喝住她:“停下。” “好。”她顿住往前的脚步。潘德小姐偏了偏头,神情有一瞬间的犹疑,最终笑着说:“为什么戴着帽子?” “我没洗头。”我有点不好意思,“你介意再戴一层口罩吗?” “那不会起到更多帮助的。”她的笑意未减,“那为什么戴着手套?你没洗手?” 我被她逗笑了,扶着窗咳了两声,勉强站直,道:“我只是看报道里那些医护人员都全副武装,觉得这样好一些。” 她做了个手势:“还差副墨镜。” “你说得对。”我忍俊不禁,“真对不起,你第一次过来,我却不能招待你——你,嗯,你为什么来?我挺惊喜的。” 虽然说“喜”的部分有待商榷吧。 “开会时他们说到你请假了。我私下问了问鲁德拉,听说他们没联系上你,又不知道你的新地址。”潘德小姐眨了眨眼,“再加上我想确认你没事。我还以为有很多人都知道你住这里。” “我刚搬来这里不久,还没来得及。”我脚下有点虚,但脑子已慢慢清醒过来,想起之前接她电话时迷迷糊糊说的话,现在又这么邋遢地站在窗前,我的脚趾尴尬得蜷了起来。 她的风情一如往常。比起我不伦不类皱巴巴的衬衫和起了球的束脚运动裤,潘德小姐才精致得像是这间公寓真正的主人。 她手上拎着个印有笑脸的塑料袋,与西服格格不入,仿佛是在提醒我:这个与我相望的、眉宇间隐藏着担忧的,不是BCG新加坡的合伙人,也并非我的敌手。她只是恪守在底线、又不由分说闯入了我的门,有朝一日,等时局安全,她会走近我。 桑妮亚·潘德在关心我。 为什么? 我心里很乱,岔开话题:“我很好奇,管理员为什么放你进来?” “我说你是我妹妹。”她全无撒谎的愧疚之心,眼睛都在笑。 ☆、第四十章 我望着她,略有笑意:“他买账了?” “嗯哼。”她好像还有些得意,“我编了个很长的故事,你不会想知道的,总之现在你是我的妹妹。” “姐,”我两只手倚着窗台,面对她问,“我能知道你多大吗?” 潘德小姐眨了眨眼:“今年夏天我满三十岁。” “那你这姐姐来得太容易了。”我早有预感,但没想到她比我还要小一岁,“我比你大。” “大多少?” “反正比你大。”我笑起来,“你哪一年拿到的博士?” “16年。”她说,“我记得我们是同一年开始全职工作。” 我咳了咳,没忘调侃她:“你查过我的履历了,我知道,但我们把它当作是共同知识就好。” 她是念书念得比较早还是本科很早就拿够了学分?哈佛可以提前毕业吗? “这很难讲。我只是想表现我对你有多了解。”她的撩拨点到即止,没等我有任何反应,又说,“很抱歉我不能待太久,接下来还有事——我给你买了些东西,不知道你有没有过敏症,所以便利店里成分不同的消炎药我都买了,放在这里可以吗?” “当然!谢谢你。”她很可能是压缩了一整天的日程才得以过来的。我下意识就想迎上去送她,刚迈步,又停下来,尴尬地望着她,最后笑了。 身后的风飕飕地响,她回望我,眼神温柔。 “你把垃圾给我,我带下去。”潘德小姐完全没留给我拒绝的余地,接着就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给我打电话,好吗?我会安排。” “呃,好。”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你就站在那儿,不许动。” 我贴着墙去卫生间拿了垃圾,塞到厨房的垃圾袋里,又往上套了一层,扎严实了,才把它摆在显眼的地方,重新贴着墙走回窗边。戴着手套做这些有点麻烦,我的指尖被塑料袋缠着,有好几次险些脱下来。不知道她会不会等得不耐烦? 摸着窗子,我喘了口气,说:“你去拿吧,但是之后一定要仔细洗手,答应我。” 我说话时,潘德小姐一直望着我,我都有点儿犯怵了。 她别是真拿我当妹妹怜爱吧? 但我又回想起初见面的场景。那天晚上她等我结账一块儿散步,不也是这么亲切吗?兴许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做到合伙人。在收买人心上她既有天赋又有优势,过去一定无往而不利。 今天会例外吗? 我强迫着自己别多想,但根本是于事无补。我手足无措,没能多说出点儿什么,只能看着她把垃圾提起来。路过客厅时她忽然说:“完美的冰箱。” 潘德小姐说话时没有看我。 我一个人留在窗边不觉面热,望着关上的大门,又站了一会儿。 手机上有两个老黄的未接,此外还有十来条慰问信息。原本我想统一回复,又觉得不妥,于是一一回了,又翻着老黄的消息。知我者,黄修文也。除了“还活着吗?别加班了”“你好狡猾,为什么不参加这个会”两条讨打的“问候”讯息以外,那一长串就都是关于昨天会议的简报。 我们的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框架在会上就敲定了。 大老板的意思我是跟他们说了的,我们这边反对得不如上周那样激烈;凯文那边自然也不会有力挽狂澜的人,一切都按BCG的意志滚动。尽管提前知道了结果,简报摆在眼前,我还是觉得吃了场败仗,不免颓唐。 老黄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应该是刚开完会。我强打精神说了自己并无大碍,他还是嘴欠得很,但挂电话前,又反复强调两三次,如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定要告诉他。 我这儿当真有一堆事,吃的已经见底了,核酸检测的预约也要花些工夫。但老黄被我传染了病倒,那不要紧——病气带给嫂子了怎么办?他家里还有俩小孩儿,我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找他帮忙。 想想古代那些绝户,生活只怕艰难得很。我住在事事便利的现代大都市,只要尚能自理,倒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唯独一个人的消息我没回。直到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出来,感觉冷静多了,我才回复她说:“谢谢你今天专程过来。我们周四的会议上见。” 措辞上的疏离是我刻意为之。我觉得这样比较好,进退有度。 附近带有SASH标识的诊所不多,而且都是早上才做检测,我不得已又请了明天早上的假。下午刚开始处理文件不久,老大就抓到了我,勒令我不准工作,任凭我再三辩解也没用。邮件也不能回,我靠着窗子无所事事,Kindle就在手边,于是又把先前买的那书拿起来看。 潘德小姐品位不俗。《微物之神》在获奖当年堪称惊世之作,源自苦难的文学往往隐含真实而厚重的历史,自家人读起来,总有种被第三者揭了家丑的荒诞感;像我这样的外人,视角又总离不开猎奇。我几乎没有读过东方人的英语小说,出于偏见,我觉得那是写给外人的。 即便是于我而言,这本书都很残酷。自从生活中有过真切的痛苦以后,如非学业需要,我就没再读过纯文学小说了。加上后来选择了工科,我最后一次读严肃文学的时间,停留在了2011年,是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那时我刚到剑桥找房子,又忙又闲。 《微物之神》里实在是有太多的细节,逼迫你承认真实,逼迫你面对真实,只要翻开书页,痛苦就会共鸣。潘德小姐还是印度裔,民族文化对她来说肯定就像流淌在血液里一样不能割舍。她怎么看得下去呢?不带一丝感情地去阅读吗? 这困难到我无法想象。 她的故土也如书里那样吗? 一直到晚上,我发给潘德小姐的消息都没有变成双蓝勾。她一定还在忙,今天中午过来探望我,说不定牺牲了午饭。我其实是想要再同她说些什么的,可竟然想不出说辞。 她到底为什么而来? 冰箱已经彻底空了。我不太愿意出门,于是在绿骑士上加了点小费,请人买来未来两周的吃食和日用品送到公寓大堂,又请管理员送到门口。取东西时发现在袋子外面粘了张便利贴,上面写着: “加油!一切会越来越好的!” 我现在合理怀疑潘德小姐编了个什么了不得的身世给我。 夜里我做着被隔离的准备。首先是我的衣服,西服和西裤几乎全是精纺羊毛料,消毒以后很难想象它们会变成什么样,这是肯定要提前处理的;电脑得带上,另外还要尽快买一副蓝牙耳麦,方便我一边输液一边开会。我又在网上查了一圈症状,网络问诊最为致命,稍浏览两篇我就放弃了。 我还是倾向于是流感。特征上比较符合,而且我现在几乎好全了,也没有肺炎症状。可是流感潜伏期那么短,我这两周都没离开过公寓,也就扔垃圾去了几趟楼道,口罩也戴上的:总不至于在阳台吹吹风,撞上了大运吧? 身上绵软和疼痛的感觉仍未消退,这会儿因为脑子很清醒,我不受控制地开始想家—— 这时潘德小姐带来的塑料袋拯救了我。 那个袋子已经搁置在茶几上一整天了。我刻意没有去翻看,我确实不知道怎么面对它。现在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就像潘德小姐说的那样,里面装了好几种成分不同的消炎药,另外还有盒水果。 是猕猴桃。 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边因为华人多,除了送花以外,探望病人带些牛奶、红包什么的也很常见。一般果篮里品种繁多,但很少有猕猴桃,多半是些香瓜什么的。廉价的水果毕竟不适合作为礼物,猕猴桃这类容易坏的,风险则比较高,出场率低是自然的。 她的药应该就是购于塑料袋上的便利店,他们可没有水果,猕猴桃肯定是额外买的。 我犹豫着给老大发了个消息:“印度裔有给病人买猕猴桃的传统吗?” 消息来得很快:“没有。你在单口相声里看见的?” 我道:“我收到了猕猴桃。” 鲁德拉:“你可以一边吃一边在Netflix上找个单口相声看。放轻松,你的身体和脑袋都是。” 我的身体和脑袋都很轻松,谢谢您。 但我实际打字的时候却写的是:“今天桑妮亚来看我了。她送的猕猴桃。” 老大回了我句全大写的:“放松。不要工作。” 我表示了感谢。至少在老大的帮助下,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文化习惯。 这太难理解了。也许是因为我请假时说自己可能感冒了、而猕猴桃富含维生素C?也许是她前一天刚好买了猕猴桃:但封装标签写了2020年4月21日,也就是今天——那就是她中午想吃猕猴桃,顺便给我也买了——更不可能,猕猴桃吃起来很不方便,她的日程马不停蹄,哪里来的这个工夫。 哪怕是顺路,这盒水果都肯定是她专门买的。但是…… 为什么是猕猴桃? ☆、第四十一章 诊所的检测报告出来得很快,我就是流感。 感谢老天,我的衣服免遭荼毒,而且蓝牙耳麦的钱也省了。隔天出现在工作群组时又被大家关心问候一番,老大还特意在部门会议上提了我一句,弄得我怪不好意思。但他关心归关心,工作量倒是半点给我减轻的意思都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感激。 但到了周五晚上又有所不同。 我全无面对同事的那番玲珑妥帖,哪怕一点点猜测都被放到无限大,以至于乱了分寸。 要论世事难防,真小人不如伪君子,刀枪齐鸣不如口蜜腹剑。 在我眼前,是我的敌情。 平常开大会还好,可像今天这样,只有我同潘德小姐两个人,我就容易感到局面难以控制。这情势从一开始就有了,只是那时我把她当敌军,如今她也还是敌人,但我们间却不得不讲究制衡。 她掌控我,仿佛信手拈来;我平衡她,却要煞费心机。 这个人真的太会玩了。 “你看上去还是有些憔悴。真的不需要多休息几天吗?”她似乎有些不放心,说话时一直望着我。我禁不住她看,频频回避,潘德小姐眉宇间的担忧却变得更深。只见她嘴唇微微张开,忽然道:“今天的会,不开也没关系。” 我们的视频已经拨通了好一阵子,可没说两句她又绕回到我的身体状况上,迟迟不进入正题。她看来是想要那份数据得很,但如果是要模糊视线,这样的寒暄又显得稍稍过度了。我只觉得她在故意逗我,兴许是记上回的仇。 坏女人。 想通这个关节,我镇定多了。这两天为了遮掩病色,我的妆比平常重很多,撒起谎来一点都不心虚:“别担心,桑妮亚,我已经恢复精力了。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今天我们的流程是什么样呢?下周的会议上,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她摇摇头:“我只是有点担心。” 我怔住一瞬,但即刻就做好表情管理,问:“关于新的部门框架吗?” “关于你。” 她的眼神略微闪烁,情绪收得极快,往旁边瞥了一眼。目光再转回来时,潘德小姐神情间半点私情也没有了。她说:“今天没有议程,会议可以结束了。” 我心中涟漪未止,听了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去深想,已然开口:“你只是想看看我?” 潘德小姐眼里有了些我读不懂的东西。她迟迟未说话,只是望着我,这凝视持续了好几秒钟,但我完全没有被审视的感觉。 不会是卡了吧。 她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像点醒我的蜻蜓。她真的在看我。 我心里一紧,忽然觉得氧气不够,按捺着、按捺着,想要大口呼吸的想法却迟迟挥之不去。我想要喘息,但仍控制自己,继续忍耐。视频上的我比我本人要淡定得多,看上去像是能跟她这个级别好好交锋的专业人士。 她看我的眼神可一点都不专业。 我借故咳了一声。忍得太辛苦了,我深吸了两口气,总算觉得好受了点,又咳一声来作掩饰,说:“不好意思。” “别在意。”潘德小姐再度移开了视线。正当我以为她眼神中的温度要退去的时候,她竟又看了过来,道:“是那样。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我只觉得脸上一热,说:“当然不会。一次流感还无法影响到我的工作。” “那不是我的意思。”潘德小姐说,“你知道我在指什么。” 我呼吸一滞,强装无事,问:“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鲁德拉是对的,”她的眉毛轻轻一挑,“对于你,一定要亲眼确认情况才行。我能过来拜访吗?周日的时候。大概下午三四点钟我能抽出时间。” 她的语气根本不容拒绝。我完全被她打乱了节奏,婉拒的话都不知该怎么措辞,好半天,开口却说:“嗯,可是你周日不是要跳舞吗?” “所以你也记得一些关于我的事嘛。”她好像似有所指。 我有忘记什么事吗?我愣了一下,对,法兰克福机场。这件事到现在都还是个谜。 “我会早一点结束,然后过来找你。”她趁我不备,居然用像是已经商定好了那样的语气接着说,“别拒绝我。之前你看起来太虚弱了,我没办法放心。” 我吸了口气,没能说的话全被她推了回来。 周日我醒得很早。 昨天加了会儿班,原本我是打算睡到中午再起来的,正好省了早饭。结果一到六点,屋里静得跟没通电一样,我却不知怎么的醒了过来,而且再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赖到八点,这下窗外的鸟又吵起架来了——也有可能是求偶,我不太关心鸟类的生活。 我仔仔细细收拾了客厅,再三确认次卧的门锁上了,挑出两套衣服。平常在家我爱穿绵绸裤子和工字背心,头发盘起来,像个练瑜伽的。但今天毕竟要来客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客人。 是她要来。 我不知道怎么穿。换作平时也就罢了,偏偏前几天才被她看见那么狼狈的样子,认真打扮只怕会显得用力过猛。再说她声称她来看病人……可我要是就像现在这样见她,我又别扭。潘德小姐当然不会不好受,即便她心里有想法,面上也不会露出丝毫。说不定她还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些捉弄人的事。 脑中窜过好几个画面,我搓了搓脸,咬牙忍耐。 我像个雏。 我并非是……如此被动的人。相较起来,我的顾虑肯定比她要多,倘若这是哪个第三方的员工,或者公司里我的同事,兴许我就挑明了说了。但她偏偏不是。 我在明,她在暗,我又有求于她,只要潘德小姐不落下口实,我就是个在柜中任她拿捏的玩物。玩物是不能为自己做主的:我不能主动说哪怕一句话。假如我真的坦白,请她留意距离,会怎么样? 我是心虚的。 我既怕她自此控制分寸,以至于影响到正常合作,无法完成大老板交给我的任务,更怕她失了分寸。说到底,我心虚。 这也算是女同性恋传统艺能了吧。 最终我还是只拿了苎麻的大地色长裤与一件竹节棉T恤。我的病色不化妆难以掩盖,可在家戴着口罩还化全妆,刻意感太强了,我怎么知道她是会觉得我对她很重视,还是我对她有想法?还好眼周的状态还行,对得起冰箱里那一堆昂贵的瓶瓶罐罐,关键时刻没给我拉胯。 潘德小姐是下午三点多到的。 她应该是刚刚练完舞,扎了马尾,显得眼睛极亮。我开门时刚好与她对视,两个人都没说话,最后还是由我打破沉默:“很高兴见到你。进来吧。” 她的睫毛眨了眨,收回眼神,我能感到她被口罩遮掩住的笑意。我也有点儿高兴,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转过身掩饰我的表情。 潘德小姐停在门口没动。我反应了片刻,赶忙说:“没事的,不用换鞋。” 她点点头,跟在我身后。这感觉真奇怪,明明她已经是第二回来了,我却有点紧张,有种莫名的期待在心头跃动。屋里太空了,我要解释一下吗?地板早上才打扫过,餐桌上的两只水杯是我今天专门洗净放在那儿的,杯身连水渍或是指纹都寻不着。我要是停下来给她介绍,她的鼻息一定会喷到我颈后,她离得真近,我什么时候转身才好? 我像是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的高中生。 这个发现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脸色几乎是立刻僵硬,而后又换上屋子主人的神情。我的脚步一顿,她随即就停下,臆想中的尴尬并未发生。 我们间有着肉眼可见的距离。 “坐吧,我去给你倒点水。这个抱枕怎么样?”我招呼着她,往厨房走,从橱柜里翻找出两个杯垫。上面印有梵高的画,是我在伦敦出差时买到的。 她比我轻松得多,打量陈设的目光恰到好处,并未过多流连。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家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尤其起居室,还是件未完成品。倒水时我只能看见半张沙发,一只抱枕被潘德小姐拿起来放到怀里,她整理头发的左手轻轻划过耳背,颈后的皮肤藏进亚麻做的衣领。今天太阳很大,隐约的,我能看见她宽松的衬衫中那确实的轮廓。 我喝了口水,重新把口罩戴好。 是天太热了吗?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谢谢——”等我回来以后她才开口,接过水杯,把它推到了杯垫最中央的位置,“一开始我以为是比较乡村风格的那种色织布,你知道,在北美很常见。我没想到是条纹色织。在哪个东南亚国家淘到的吗?” “我在网上买到的。”我就知道她喜欢,解释说,“如果能趁出差的时候去曼谷那边寻宝,也许能找到更漂亮的,但我觉得这一种就很好,民族的风格更少一点,但很有地域特色。” 潘德小姐搓了一下,抬头望我:“是亚麻的?” 我点点头。她的眼睛更亮了,低头仔细研究了一阵,似乎对我的肯定,一半相信,一半怀疑。抱枕选用的面料非常厚,而且织得极密,让人联想到窗帘,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她的指尖在抱枕上摩挲,最开始的怀疑早已渐渐淡去,她的猜测要有答案了。我把自己的水杯拿起来,这时她顺着动作望向我。她在笑吗?我不禁想。 潘德小姐右手一抬,将口罩摘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 我劝阻她的声音慢了一拍。我呼吸有点乱,原本想喝口水作掩饰,结果把自己脸上的口罩给忘了。水送到嘴边,潘德小姐笑出了声。 我抿了抿唇,放下水杯:“我去换一枚新的。” “没关系的。”她捉住了我的手,旋即又松开,“窗户是打开的,我们保持一米距离,这很安全。而且已经过去一周了,流感的传染性没那么强。” 我摇摇头:“你戴上会更好一些。”随即去拿了新口罩,“医生叮嘱我说口罩一定要勤换,被污染了的也要及时处理。他猜测之前我被传染就是因为没及时换,听说这阵子得流感的人少了很多,因为大家都做了保护措施。有点像野生动物保护概念里的旗舰种?” 潘德小姐没有动静。我不再看她,拿着水杯坐到了单座沙发上。 “毕竟大量的呼吸道疾病都是靠空气传播,口罩阻隔简单但有用。”潘德小姐把怀里的抱枕垫到了腰后,很舒服地靠在那儿,偏着头看我,“没想到你对动物保护还感兴趣。” “那不能说是我的兴趣所在。”我看着她,“但旗舰种的概念很有教育意义,如果办成一件事的同时能解决一百件事,这么高效的方案,谁不想详细了解一番呢?”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我极少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正觉得奇怪,不至于吧?那天没同意给她数据,我又不是傻瓜,事后有所猜测是肯定的啊。今天这旁敲侧击才开了个头,怎么潘德小姐会这么严肃?我心里没底,等她接招。 “你在暗示些什么吗?”她脸上又有了层淡淡的笑。 我看了看她,愈发困惑:“取决于我们的话题是什么。” 潘德小姐没说话。她坐起来,手扶着水杯,在杯垫上缓缓转圈。眼看着杯子挪到杯垫边缘,她又将它推回去,也许是移到中心了:我们隔得有些远,我看不太清。以前没发现她对于整齐竟这么在乎——我的心神忽地紧绷,她在紧张?今天我们要谈什么? 我也坐起来,严阵以待。 水杯被她拿了起来,搁到唇边。她应该是浅浅地抿了一口,几乎看不见吞咽动作。她的声音很轻:“至少今天的话题不是工作。” “我能知道你为什么到访吗?” “为了你。”她没看我,“我相信之前有提过,我是想确认你没事。” 她怎么不看我?我内心中有巨大的疑惑升腾,但还是选择先道歉:“我很抱歉,桑妮亚。我没想到你是专程过来确认我是否好转。你知道,这在新加坡的工作文化里不那么常见,我一时没考虑那么多……” “我以为我提到过。”她还是没看我。 我一时语塞:“你是说过。对不起。” “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看我的,认为我是一个冒着感染风险都要前去查看合作方情况的工作狂。”她抬起头,“然后这个工作狂还要趁周末和一个病人谈项目,强迫她离开病床,两个人从动物保护谈到资源整合。” “对不起。”我的心揪起来,天啊,她真的只是过来看看我。她还是凝着层极薄的笑意,但仿佛一撕就破,不过是张为了顾全我和她的体面而维持着的面具。我没来得及深想,尽力解释,试图让她感觉好一些:“我那么想实在太不合适了,你一定感觉到被冒犯。我没想到你愿意和我交朋友,你知道,我们的立场很特殊……” 我的道歉不自觉停了下来。潘德小姐正视着我,眼神富有深意。在阳光下,她的瞳色更清晰了,让我生出被步步紧逼的感觉。我方寸大乱,但已无心顾及,又回望她。 她灰绿色的眼睛隐含着某种浓烈而危险的讯息。 潘德小姐看着我:“我不和我的客户交朋友。” 我的心跳一路狂奔,她双眼倾诉的比这还要多。理智已告诉我别过目去,但我仿佛被钉在了原地,目光迟迟没能从她身上挪开。我开口时,声音竟然有一点沙哑:“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吗?” “我不想。” 我合上眼睛。再睁开眼,我温和多了,有点儿卖可怜地说:“很遗憾我误会了你的好意。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她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你的道歉被接受了。” 潘德小姐眼神中的侵略性淡去许多。 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伪装。 我率先开口:“我看起来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又拿了个新的抱枕抱在怀里,“至少比周二好了很多,你那天看上去随时可能会昏倒。” “那时太久没进食了,吃药之后我比较嗜睡,其实我病得没有那么严重。”想到自己又滑稽又虚弱的样子,我有些尴尬,但还是尽全力维持着成年人的体面,“让你担心了。当天下午吃过东西就好了很多——对了,谢谢你的猕猴桃。” 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有点好奇,”我尽量找着话题,“为什么是猕猴桃?你知道,这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常见的选择……” 听了我的话,她愣了愣,错开视线小声说:“一般来说人不舒服的时候会容易想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至少可以买一点吃的给你。你不喜欢猕猴桃吗?” “没有没有。”我也怔住,“但,为什么是猕猴桃?” “猕猴桃是中国原产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在网上搜的……这太傻了。” 我有点着急,站起来到了她身边:“这不傻,完全不!你的礼物太用心了,只是我都不知道,你看,它名字就是‘奇异’,我以为是新西兰的水果。” 潘德小姐拿手挡在眉下,已经不再看我。她悄悄别过半边身子,肯定是觉得尴尬,我站在旁边回去也不是坐下也不是,连连安慰她道:“我很开心,你选礼物时为我认真考虑过,很遗憾我没有第一时间读懂这个含义。而且它很好吃……我当天就吃完了!真的!” 她回过头,看着我的裤脚问:“真的?” “是真的。”我柔声应她。潘德小姐的眼神一路往上,与我对视。 天真。我太天真了。 对面是桑妮亚·潘德,我怎么还主动往前送? 潘德小姐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止住我后退的脚步。她随即又倚回去,仰视着我,显得有点调皮:“别离得那么远。我很高兴你能喜欢。” 我进退维谷,无从反驳,按了按口罩上缘,在离她稍远一些的位置坐下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潘德小姐攀过我直挺挺的脊背,顺着我的脖子一路盯到了耳朵——她又转而往下。她在看哪儿?我一动不敢动,只觉得浑身僵硬,呼吸喷出又全打回了脸上,闷热不已。今天实在是太热了,因为知道她要来,我从昨晚上起就没开过空调,客厅的窗时刻保持通风。夜里毕竟要凉许多,但此时此刻我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她全无保持距离的自觉,竟又近了一步。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百分之一百地恢复了,”她的声音几乎临近了我耳边,“但比起那天,你要有活力得多。你太过于体贴,姚,有时难免让人觉得你对自己很苛刻。这正是为什么我担心你。” “我在好转。”我回过头,不想让她觉得我在逃避,“只是小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谢谢你为我考虑。” 她近得过分,直望着我道:“我可以亲眼确认一下吗?” “什么?” 我没来得及追问。 潘德小姐的手覆上了我的耳朵。她的指腹温热,顺着轮廓轻轻摸索,好似不经意地点过耳垂,最后停在背面。我感觉到些微的凉意,原本束缚着我的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褪去,只剩下尚未被风带走的我的热度,还有眼神交接时隐藏的浪潮。我正变得滚烫。 而她的手还在那里。 我的口罩被她摘了下来。 她的目光退开了,但并未失去踪影,指尖轻轻拂过我的鼻梁,双眼也随它而动。我感觉得到她的指腹,那不再是面对耳朵的试探了,她像海浪涌入沙滩那样抚摸我的脸颊,而后,又再反复。 “都压出痕了。”潘德小姐的声音很轻。 “这两天一直戴着口罩。”我坐直了,往后挪了一点,望向窗外,“我们还是要保持社交距离,现在是隔离时期,再说我的病还没好。” “你没必要那么做的。”她几乎是在耳语了,听上去又怜惜,又引人遐想,“疼吗?” “只是压痕。谢谢你问起。” 潘德小姐仍在看我。我的心从未像此刻这么冷静,那些被我抛诸脑后的直觉,被我镇压在心底的猜测全都证实了,原来一切怀疑都有依据,并非是我多想,并非是我不甘寂寞。她近在咫尺,让我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而我的颤栗事出有因。 假如我现在吻她,她一定会回应我。 我回头看她:“你是直的吗?”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道:“你是吗?” ☆、第四十三章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把口罩拿回来,重新戴好。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即刻恢复了往日的风情。 “你也没有回答我的。”她说。 我站了起来。我实在没办法和她坐得那么近,还保证能够时刻控制自己,只是一边调整着口罩一边问:“你热吗?我可以把空调打开,但你一定要戴好口罩。我真的不希望你生病,那样一来,你的负担就太重了。” “谢谢你。”她摇了摇头,“这边的冷气温度总是很低,在室内待久了,让人忘记是热带。我在家一般都不开空调。” “那旱季很难受吧?特别是印尼烧芭的时候……”我反应过来,笑了笑,“你在出差,对吗?” 她的眼睛也跟着弯了弯:“是那样。我很少有机会长期待在新加坡,今年是个例外。” “这里太小了。”我看向窗外,“前两年我几乎每两周就去一次马尼拉,偶尔周末也留在那边。马尼拉和新加坡一点都不一样……当然,也没这边安全,至少我不敢午夜还在外面闲逛。” “的确是那样。”她戴上了口罩,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在马尼拉都住哪几家酒店?那边大部分酒店都很老旧,不是我最喜欢的出差地点。” “我们公司的协议酒店都很符合你对马尼拉的印象。”我提了几个名字,适时地说,“但现在已经不用跑得那么频繁了,我们在那边的市场已经相对稳定,地方上的同事足以处理大部分业务。” 潘德小姐倏地望向我:“菲律宾?那就是你想和我聊的?” 我保持微笑,装作看不懂她的神情:“对不起。你介意在周末和我谈到工作吗?” 她的眼神又变了,让我倍感压力。只见潘德小姐眉梢轻轻一挑,竟笑着说:“当然不,请你畅所欲言。” 她生气了。 我硬着头皮回到了单座沙发,但没敢往后靠。她不如我这般拘谨,独占了整张沙发,抱枕腰后垫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比我自如得多。我试探着问:“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想要之前的菲律宾数据吗?” “你想知道?” “嗯,我不会说成是我想要知道,那有点奇怪。”我回避着她的眼神,“我只是试着做好自己的工作。” “好。”她的语气很平静,“听说那是你负责的第一个市场,我很好奇你做出了什么。你在那之后改为直接和利松汇报,对吗?我觉得我的考量很容易想象。” 她真的生气了。 潘德小姐哪里会这么直接地说话,她对我最坦白的就是挑明BCG的来意、并邀请我与他们合作的那一天。但那天她根本是大获全胜,表达得越直接,越是对我的试探与敲打;今日的情形截然不同。 今天这话,纯粹是对我本人说的。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框架提出之前那阵子,BCG在项目上的人每周工作超过八十个小时,这个框架没那么大的工作量,以至于小朋友都要加班加点地干。他们肯定在背后赶什么,而且工作一定要在框架通过之前完工。这么一想,极可能是跟拆分公司的落地有关,潘德小姐玩了手阳谋,巨型队伍模式恐怕真是子公司的骨架。 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我们是待宰的牛羊,两眼一黑,只能看见骨架;BCG眼中可是有骨有肉的。 他们打算怎么下刀呢? 我没证据,不能拆穿她,只说:“让你这么重视,我很荣幸。” 她笑得有些冷:“你看起来倒不像你说的那样。” 我没有急于表现。她的愤怒非但没有拒我于千里之外,反而让我变得热烈、干燥,仿佛她就要将我点燃。她这会儿太生气了,眼神几乎不加掩饰,不论她的话是如何尖锐,不论她如何对我施加威压,我都浑然不觉。我只觉得饥肠辘辘,而她就像珍馐美味,与我狭路相逢。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怕我一动,局面就脱离掌控。 “你很安静。”潘德小姐再度开口。 “我只是在考虑。让你久等了。”我说,“问我本人可能要比问数据来得详细得多,我对于面试的态度很开放。” “数据不会说谎。” “我也不会。” 她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数据更客观。” “我更全面。” 潘德小姐的下巴抵在抱枕上,眼神似有深意:“你没有提供数据给BCG的计划,对吗?” “我要有用得多。”我直视她。 她立刻坐了起来。我无疑是把她惹恼了,潘德小姐已然怒火中烧。长年累月的良好教育让她堪堪维持住体面,身处上位,则让她忘记忍耐。她的攻击性一点一点从眼神中漫出来,到最后收敛不住,不过是对视的几秒钟时间。我知道她想让我节节败退。 可我只想以下犯上。 我不愿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对她的渴望,于是率先回避。她似乎完全不觉得取胜于我,眼里的怒意半分也没有减轻。我有点慌了,见好就收,说:“菲律宾不是我做得最漂亮的项目。那边难度说不上大,只是起步有些困难,而且前期工作是桑杰负责的。” “我以为他一直跟着凯文。” 我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接话道:“不,他进公司很早,我们项目组从部门独立出来以前,他就给总监做副手。菲律宾的拓展就是桑杰在做。” 潘德小姐的眼神渐渐归于平静。她越平静,我越觉得有鬼。她在掩饰。 她有什么瞒着我? “那他还不够出色。”她淡淡的,“至少没有你出色,否则不会三年来都在原地踏步。” 我心里顿时清明。什么菲律宾,她对菲律宾市场的情况根本不感兴趣,关注点也不在于我或者别的负责人如何做的推进——她要的是部门拆分以前的数据!我面上不显,拿桑杰做幌子:“恕我不能同意。他的能力极强,而且逻辑缜密,几乎没出过错,这样卓越的行业嗅觉是很罕见的。我升职快不过是走运。” 她若有所思:“你的运气确实不坏。但你们间也有竞争关系……” “衡量员工的业务水平并在职务分配上做出正确判断是我的日常工作之一。”我看着她,“抹黑我的同事不是。” 潘德小姐的眉头往上一扬,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亮了手机屏幕。 五点半了,时间过得飞快。 “我讨厌周末工作。”她说,“别让我勉强为之。” “好。”我立刻遂了她的意。我重新站起来,今天因为她是来探病——至少她声称是来探病——我原本就做了留她用晚饭的打算。可现在不能用堂食,在食阁买点吃的显得太凑合了,我又不会做饭,我是打算和她叫外卖的。在我的设想中我们会一人坐一个角落,我挑出合适的餐厅,她先选吃的,然后再把手机递给我。我们保持着社交距离,一起吃点什么,如果她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留她看个电影。 现在不行了。现在这么做,会像是我想要和她约会。 ——我不是不想。我是不能。 “不知道你晚上是否还有安排。”我说,“原本我是应该好好招待你的,但很遗憾,我不会做饭。你对晚饭有什么想法吗?” 她也起了身,看着我道:“谢谢你。我晚上还要继续练习。今天预定了一整天的舞蹈教室,隔离期间这很难得。”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失落,仿佛我热情款待或是招待不周,她都满不在乎。我维持着带有距离感的礼貌,忍住留下她的冲动,准备送客。 潘德小姐从包里拿出一截纸盒递给我。没有外包装,我下意识以为是保鲜膜。 “礼物。”她的语气很平淡,“之前提到的那条裙子我没找到,可能在家里。寄到了我会带给你的,”她朝盒子看了一眼,“这个也不坏。希望能在装饰上帮上你的忙。” “噢,谢谢!你真贴心。”盒子很轻,我感觉里面可能是某种布料或者挂画。出于礼貌我是应该现在就打开看的,但我的动作迟疑了一下,潘德小姐已经等在了门口。我得送她。 我犹豫着伸出右边手肘。虽然很傻,但我总得表示表示善意——第一个想出碰肘来打招呼的人真是个天才,胳膊甫一抬起我就后悔了。 潘德小姐忽然靠近。我浑身僵硬,犹豫了两三秒,轻轻回抱了她。 我控制呼吸,控制着我的情绪。两条胳膊听从指令,但心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心里一紧,原来将她拥入怀中是这样的感觉。 她的曲线紧贴着我,温柔中又带有极强的锋利感。我鼻间全是她的香味,连同几乎失衡的心跳,成了我的第一感觉。我克制着不去揽住她的腰,手掌离她远远的,结果弄巧成拙,反而像是把她圈在了怀里。 如果揽紧她会怎么样?如果我放开限制,与她亲昵,会怎么样? 我拥抱她,像拥着一团火。 “我不是。”她的声音低沉得几乎是在犯罪了,尽管前言不搭后语,我还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的胳膊又离她远了一些,但潘德小姐更进一步,近得已能窥探藏在冷静之下的我的深意。我屏住呼吸,生怕哪个不经意就全乱了。 “还有,”耳边留下潘德小姐朦胧的热度,“别跟我装直女。我不会买账的。” 门打开又合上,几乎只是一瞬间,她的温情戛然而止。 ☆、第四十四章 我摘了口罩。她人走了,这份谨慎已无必要。 脸上如她所说留了压痕,过几个小时应该就没了,可她留下的热度还在。我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开了电脑想劝自己加会儿班冷静一下,但竟然坐不住。 “保鲜膜”里是一幅布基的卷轴画。画轴取出来我就立刻有了猜想,摊开了看,网上一搜,简陋的包装,昂贵的画作,无一不是在回敬我送她的钢笔。 这是幅尺寸比较小的画,风格上有很强的纽约画派痕迹,但用色非常特别,刚打开时我还以为是高度抽象的金箔画。这幅画作很眼熟,之前潘德小姐带我去的那家画廊中有类似的,我一查就发现是同一位画家的作品。 像夕阳淬炼了洒在画布上,四处是烧红了的火。 这是谜面还是谜底?我的包装用了那张作业纸,而她,又想借此暗示我什么呢? 画与起居室极其相称,让我后怕。之前如果是当着她的面打开了,我应该很难控制住自己。她笃定我会收下,是相信钢笔的确出自我手吗?是诈我吗?或者单纯是她的伴手礼? 我一阵悸动,竟说不清潘德小姐在我生命中是来得早了,还是到得迟了。 但现在不是对的时机。 这场硬仗太关键了,局势又极复杂。凯文和老大,大老板都不能信,只要我走得稳、压得准,前途不可限量。此前的每次升职还能说是走运,如今来的却是难得的机遇。我的岗位极富挑战性,我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假如这个节骨眼上因为利益冲突申请避嫌,别说我了,估计乔瑟琳都能直接把我埋土里,当场挫骨扬灰。 我不能。 周一下午,是我们例行向大老板汇报的时间。早晨我就发了消息,希望单独再聊一会儿。新加坡的控制情况初见成效,“断路器”举措将会延长四周一直到六月初,大老板今天非常忙,晚上还要和HR开会,我于是长话短说。 “我相信最新通过的框架,就是BCG用于公司拆分的骨架。”先前因为在谈日常工作,我是用英语,这会儿还没改过来,“但他们的工作进展可能很难称得上顺利,起到限制作用的因素太多了。另外我还建议我们提出要求,让他们把交付物拆得更细,在工作量上给他们制造障碍。” 大老板点着头:“可以。”他又换了普通话,“休息好了吗?” “已经好全了,劳您挂心,工作上肯定不成问题。”我打着包票,大老板笑了笑,又点点头。我再谈到工作,也是普通话了,与你的顶头上司亦步亦趋从来不是什么坏事:“对了,我这里有一个需求,实现难度应该不大,您看能不能考虑让做技术的同事尽快做出来?我想在内网的文件查看记录后台做一个端口,现在咱们只能看到文件的查阅和下载次数,我希望能够实现调阅查看人员名单的这样一个功能。” “可以,我授权给你,你直接和他们谈就行。”大老板想也没想就开口,“这种小事不用请示我,先前说了,特事特办。” 这还是小事啊?我五味杂陈,说:“感谢您的信任。” “怎么,桑妮亚管你要东西了?” “只能说有这个迹象。”我撒了个小谎,“有备无患嘛。” 大老板点点头,全无追问的意思。身价不同,格局自然也不同,不管他是真信假信,这么看重我,还是让我有那么点得意的。我挑了好几份数据,从三四年前一直到临近部门拆分那一个月的,分别看了,又下载下来存到电脑里。这个东西烫手,有高招的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哪怕要给他们,我都得先做处理。 接着我又找了乔瑟琳名单上的老叶,由他推举了位负责内网维护的同事给我。不先打招呼,那边的经理肯定会先派个小朋友过来跟我谈,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不愿在流程上有什么疏忽。 除了跟大老板讲明的那个需求以外,我还额外要求了一份备份。改公共空间的数据动静太大,但做个假的公共空间再行改动,还是没问题的。这一番准备为的倒不是撇清我自己—— 潘德小姐的候选人肯定不止我。虽然我答应了她,甚至可能是答应得最快的,难保她没有备选。 我能信任的人很少。乔瑟琳给的名单有多短呢?创始人派系几无幸免,COO和老大就不说了,毕竟位置敏感;但支援部门也尸骨无存,HR的头头竟然都不在名单上,真遇到事,我能找的只有慧琳。 她管财务、庶务和员工培训,卡不到人员调动的脖子,能提供的支援有限。 此外就只有技术部门的两个早已财务自由的元老,今天帮我忙的老叶,还有负责网络安全的梁衡,我们一般叫梁首席:他是公司初创时期,大老板亲自奔赴杭州挖回来的。这个墙角撬得相当失败,梁首席天天在“南洋捕鱼技术交流”讨论组摸鱼。 当然这事没人敢告发他。 接下来是最难的部分…… 周四,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出席了白天大会的潘德小姐,又和我在Skype见面了。 “晚上好。”我说,“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晚上好。”潘德小姐没接话,反而是静静地待了片刻,带着些温度说,“我想,今天的网络状况应该还不错?” 这人真是…… 我知道她在暗示那晚的调情。她显然不相信当时的网络异常只是巧合,偏偏又不来向我证实,简单的旁敲侧击便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原本想装作听不懂,又觉得不能事事顺她心意。对付坏心眼的人,光靠躲是不行的。我抗住压力,微笑着说:“当然。我事前已经做过了确认。” 潘德小姐听了话,没太多表情。她只是微微点头,仿佛刚才选了个无关紧要的寒暄话题,而现在已将其抛诸脑后:“先前你说,你对面试的态度很开放。介意我们今晚随便聊聊吗?” “欢迎。”我整了整衣领。 “之前你有谈到过两个部门的不同风格。你对当时的部门拆分决定持支持态度,这么理解正确吗?” “我会说那是当时效率最高的办法。现在看来,这个方案并不完美,持续地给我们带来一些阵痛和内部摩擦——但无论如何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强。”谈到业务我还是很自信的,只需要稍加留意,别被她带到坑里去。 她不置可否:“怎么讲呢?” “当时我们能得到的资源太少了。”这种资源划分上各部门的先来后到,以及由此而来的办公室斗争,潘德小姐应该比我见得还要多,我的话也就没有说得太明白,说多了容易落人口实。 我接着补充:“从内部管理上来说,拆分为两个部门使我们分别得到了更多的支持。在对接第三方以及处理外部事务方面,这种划分也让工作清爽了很多,对于互联网公司而言这样的‘清爽’还是很有必要的。” 潘德小姐点点头,态度好似不经意:“这就是你反对公司拆分重组的原因吗?觉得再合并到一起并不利于工作展开?” “确实,我不能说我赞同这个方案。”我几乎是下意识就接了话,眼睛眨也不眨,掩盖我的震惊。 怎么回事,她怀疑我还是只是诈我? 不对不对,在公司,我的中立态度是很明显的。我当然不至于大张旗鼓地支持BCG的工作,即便与她私下接触,到了“是”或“否”这种关键问题上,也总是打马虎眼。她不应该因此就疑心于我,兴许只是试探。 但即便是试探,因为出自潘德小姐,我也不敢小觑。 我把话题带回到实际业务上:“站在不同的时间节点看同一个问题,能得到的观测结果往往是不同的。现在蟹壳的发展十分顺利,跨区域的合作逐渐变多,我们与欧洲部门才产生了大量的沟通成本,这些显然是亟待优化的……” 此前BCG的工作重心就在跨部门沟通的优化方案上,我刻意对沟通成本的严重程度进行了一些夸大,但点到即止。潘德小姐不像是能简单被两个马屁糊弄过去的人,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如何警惕,她多少也要放松几成。 “但这些问题出现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我说,“去年第三季度以后,我们才更频繁地面临这个挑战。当初的拆分也经历了漫长的讨论,不能说最近一年出现了新的问题,简单地经过几个会议,我们就去假想部门合并这个方案能将新问题连同旧问题一起带走。 “所以我确实有一些顾虑。另一方面,拥抱变化还是很重要的。” “看来从不同的时间节点去了解问题的侧面,果然很有必要……”潘德小姐开口,用了我的原话,“我们又回到原点了。” 话毕,她透过摄像头望着我。 我心下了然。 她要那份数据。 ☆、第四十五章 “我要先为我的好奇心道歉。”我早有准备,今晚我的目的就是引她咬钩,再度提出索要那份数据的要求。只是先前我在她手上实在吃过太多次亏了,此刻再如何警惕也不为过。 我读着秒,恰到好处地沉默了两秒钟,便像是才从思索中游回岸边那样,问:“关于先前提过的,你们感兴趣的我司三年前在菲律宾的数据——其实重点不在于哪一年,或者哪个地区吧?” 潘德小姐有些许惊讶,但温和的笑意即刻就将它冲淡:“这是个很惊人的具有启发性的假说。” 我挑了挑眉。她向来很少用这种说了等于没说的措辞,看来我让她措手不及了。 她的话音一落,谁也没有再开口。沉默总比人们想象得要有力得多,几乎没有谁能逃过这个魔咒。潘德小姐率先败下阵来,微笑道:“说真的,你什么时候来我们BCG面试?” 这算是默认我的猜测了。 她也可能是有意给我个台阶下。尽管极其脆弱,我们间毕竟还有层口头上的合作关系,如非原则性问题,潘德小姐都不会对我太过为难才是。我并不拆穿,谦虚道:“我会把它当作称赞。谢谢你。” “但我仍然希望拿到我指名的东西。”她的语气一下子冷了,看着我,似在暗示,又说,“当你去逛街的时候,总不希望销售顾问拿着2码的裤子过来,而你明明穿0码,对吗?” 她这么高竟然只穿0码?这腰得多细?我的重点完全捕捉错了方向,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实在是不合时宜,潘德小姐正跟我施压呢,该不会被她认为是在挑衅吧? 出乎意料地,她怔了怔,竟然一瞬间地露出了私底下才能见到的生动表情。但她随即就收敛住了,清了清嗓子,说:“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说,“很遗憾让你失望。我不做违法的事。” “你不需要打破法规。”潘德小姐道,“我只需要那些不带有独特性,但又能说明发展趋势的数据。你长期在一线工作,应该能把握好这个尺度。” 我顿了顿。看来她是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今天我们都是有备而来。 我斟酌着,但语速较先前甚至更快一些,不肯露出丝毫破绽:“听起来很合理。配合你们尽快让优化方案落地毕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她的那份疏离有所软化:“我什么时候能收到你的新邮件?” 她想固化证据?我原本是打算通过别的方式转交的,听她这么说,便把时间往后推迟:“下次开会以前怎么样?我还需要对数据进行一些基本的处理。” “我会看看我的日程表。”她没有一口答应。我听见鼠标按键的声音不时响起,稍后,她说:“下周二晚上可以吗?五月五日。” “当然。”在会议时间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积累拒绝是毫无必要的,我没作检查就答应下来。将几个文档关了,我眯了眯眼睛,准备收线。 她似乎没打算立刻挂断。潘德小姐看了会儿屏幕,很难说她的注意力究竟停留在哪儿。我只是留意到她的眼神,偶尔从上滑到下,有时又自左边溜到右边。也许是在看什么文档吧?她应该同时负责了好几个项目,此刻正为对别的公司痛下杀手做准备也不一定。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开口提醒她。 潘德小姐的眼睛不动了。也不是说她就全无变化:她的发丝、坐在办公椅上的姿势都没有变更,但我就是知道她与我尚在联通当中,假如我说话,她就会在延迟中予以反馈;假如我一动不动,她就要前来问我。 我当真和她调了情吗? 我的心旌一动,不知是哪来的风。她那边角度无甚变化,可我就是知道她在看我。 “看起来你的眼睛最近很累。”潘德小姐合上眼,做了个揉眉心的动作,“或者你只是在见我的时候比较放松?” 她又开始乱用词了,什么“见我”,我们这是会议,会议! 我不会容许我们之间有任何暧昧的空间,当即就说:“很抱歉,我失态了。我会留意不再在会议中犯这样的错误。” 潘德小姐看了看我。她的笑容很难说有什么实际含义,可能只是某种习惯性的伪装:“所以……这就是你今后的策略吗?公事公办?” “我以为你不想和我做朋友。”我不动声色。 “我以为那句话是针对我的客户们……”她似笑非笑,说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而你,姚,你不是正为我工作吗?或者和我‘共事’,用你的话说。” 我仍旧眼观鼻鼻观心:“我只是想试着做好自己的工作。” “好。”她这一声接得很快,有点赌气的意味。话音一落,也许是觉得不妥,潘德小姐立刻敛了色,疏离地说:“今天就这样吧。” 改改数据很简单,往哪个方向使劲,却是件难事。 除非是年末作报告,或者现在手上的项目遇到了类似的障碍,我们部门一般是很少往前翻阅文件的。具体到三四年前的那些数据,核心文件每日的查阅次数还不超过两位数。 这份文件无疑是我交给BCG的投名状,只有真的入了伙,我们间的合作才算是真正成立——至于事后人家会不会踹了我还是两说,君子协定,怕的就是过河拆桥颠倒黑白。 但我还真怕潘德小姐拿合同给我签。 现在有这层对口头协议的顾忌在,我有所保留实在是太理所应当了,她就是产生怀疑,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也只能停留在疑心层面。还好这样的合作没有白纸黑字写明了的可能,我游走在夹缝中,胆战心惊,又觉得刺激。 要是哪天被她抓到会怎么样? 假如是我们赢了而她事后才发觉,她一定会非常生气吧?我毫无预警地就想到了那天她待在沙发上的样子。还有那个拥抱…… 这是催产素,是科学,不是我。至少只是我的身体,不是我。 我强行劝说自己,忽略一切不应该出现的反应。 如果模糊化的数据就能满足BCG的要求,那么我们第一次谈到这件事的时候,潘德小姐的态度就该有所松动。她肯定是另有准备了,但这个准备是什么,是人还是来自公司外部的信息渠道,这很难说。我必须要抓住她的线索才能安心,一文不值的碎片合二为一成了无价之宝,这种故事在信息战里太常见了。 老叶给我开的后台端口要经过两次授权才能访问,操作起来很麻烦,我并不是每天都检查。然而此战我筹备已久,盯梢范围早就大致圈了出来,潘德小姐无意中还帮了我一个小忙——0码腰的人当然要穿0码的裤子,否则腰不是腰,腿不是腿,设计师的裁剪就都白费了。 菲律宾的模式相对独立,这只藏在下水道的耗子只能在相对应的几个文件库里冒头。 会是谁呢? 周五与经理们的部门例会上,我再次强调了线上工作汇报流程的重要性。如今我在部门里就是个典型的“公司之敌”,天天打太极拳,面上与老黄闹得不可开交。但这毕竟是初级职员们看到的情况,到了经理这个级别,即便管得住眼睛、管得住嘴,心里多少还是会有猜测。 在部门内的会议上,老黄的戏通常演得相当敷衍,今天更是不敬业,一边开会一边和我打字,就差没直接宣告我俩在私聊了。 最近我的视频会议偷摸打字技巧已经越来越纯熟,正好关键的事已经讲完了,就和老黄说起了下周的培训事宜。这是我第一次做线上主讲,他之前有经验,指点了我一番。 “姚。”我忽然被点名。悄悄又把视频会议的界面最大化,我一副从头到尾全神贯注的表情,聆听老大教诲。 “菲律宾第三方的整体问题现在还是比较严峻,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尽快梳理一个脉络出来?我们可以做一次头脑风暴,在五月中旬以前,把详细的功能需求告诉技术部门的同事。”老大语气很平静。 他待人接物的态度自我们认识起就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听了他的话我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还只是经理,时间拨回了我向他汇报的时候。我愣了一秒钟,接道:“当然。我会确保这项工作顺利进行。” 这种事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问了,怎么回事? 老大点点头,又问了别人的情况,同事们的注意力都随会议流程转向他方。唯独我一动不动。 我何止是一动不动。我是被突如其来的震惊与猜疑冰封在原地了。 这类地方上的业务理论上由我全权负责,考虑到某种权力平衡,尽管没有这个必要,我还是每周都给老大写一份简报,也当是我自己的回顾总结。这就是走个过场,他和我都心知肚明,因此老大从没提过相关的事。我有阵子还以为他都不看的。 今天怎么会问起来?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菲律宾? ☆、第四十六章 要访问浏览我们的相关数据,一般外部门都需要提前递交申请。欧洲与亚洲部门的数据权限最开始是分开的,最近由于在做BCG的优化方案试行,权限方面进行了合并。 正是因为这样,我最开始很笃定我要逮的耗子就在凯文他们那边。我们这边已经有我了,除非是要对我进行试探,否则BCG没必要绕过我再去部门里找一个级别更低的“合作伙伴”。他们是按小时计费,乱花客户的钱与一般商业逻辑不相符。 17年的菲律宾年度综合数据,最近一周浏览人员:路人甲,路人乙,安宁,凯文,路人丙,老大。 其中安宁和老大有下载记录。 头两个路人就是我们菲律宾项目组的,最近我们在过第三方的资料,浏览一下很正常;路人丙是欧洲部门的人,安宁也一样,存疑;凯文不说了,假设真的有一只耗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游荡,那这只耗子太有可能是他了——不如说我就是为了他才要的这个后台端口。 但是老大…… 老大应该已经财务自由了,BCG开不出多高的价钱,总不至于是为了钱。他跟大老板私交如何我不清楚,但好歹是一路走过来的,两个人又没什么利益冲突,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为了权力吗? 蟹壳子公司的CEO…… 我回想起第一次听到潘德小姐抛出这个诱饵的心情。 人不能轻动怀疑之心。自古以来,多疑的君王为何遭人诟病?多疑起到的保护作用实在有限,其范围也不过是一两个人,庇佑不了天下苍生。人的软弱是最可怕的,一软弱,就想掌控,就会失控,最后两手空空。 怀疑的种子能破坏一切。 可是我的工作不允许我顾及私情。我能依靠的力量就这么多,外来的援助也是有限的,况且面对潘德小姐,我自愧不如,必须慎之又慎。我没有宽绰的空间,没有余裕,无法对功亏一篑的可能视而不见。 在华容道放走曹操的是关羽,不会是我。 老大办事,谨慎、妥当,风格稳健,凭我的了解他不会交出原本的数据——凭我的了解他压根就不会答应做BCG的内应。我放下笔,起身去拆了包新的薄荷糖,接着又灌了一大口矿泉水。 对,就是这个感觉。 ——他应该不会交出原数据。我是老大带出来的人,对他的方法论一脉相承,我们想做的数据模糊方向应该是类似的,至少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 问题更多是在于他会不会卖了我。 我的“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假如之前那次敲打,原本就是为了让我给出的信息从他那儿过一遍,并且,他真的选择了和BCG方合作:那么我现在可以默认他卖了我。这是最坏的情况,给我的工作带来了额外负担。 但我同时为大老板与潘德小姐工作是很容易想象的,属于需要事前评估的风险项,否则潘德小姐也不必这么执着于投名状。虽然被出卖、从侧面进一步证明我的不可信,并非什么好事,可这也不是说我的工作就全部失败了。 我多疑,潘德小姐当真就不多疑了吗? 她不过是更为善于隐藏。 假如老大没有出卖我,也不能由此反推他就没有和BCG合作。人的动机千千万万,算是算不准的。像我,自诩爱岗敬业、不留私情,现在也完全没有向大老板汇报自己猜测的打算。我是暗暗希望老大不至于做到内应的地步的。 但假设他真的做了,在跟他去子公司与留在被肢解了的母公司之间,我可能还是会选前者。 鸟为食亡嘛。 凯文他们那边又是另一种情况。这个路人丙我在内网上看了,感觉像做数据工作的,级别可能跟安宁差不多。不过我开会时从没见过这个人,他对核心业务的接触面可想而知。 安宁下载了文件,很有意思。一般来说下载下来肯定是需要拿数据做工作,但做什么工作,是公司的工作,还是凯文单独指派的,这就很难说了。 凯文细致、大胆,在宏观的框架性的工作上很有一套。但他的专业背景不足确实是一大短板,如果他是候选人之一,要交投名状,恐怕只能原原本本地交上去。他做的改动很难不被察觉,毕竟潘德小姐背后很可能是一整支团队。然而他又有安宁帮忙…… 我倒不怕什么。安宁借调过来的时候两个部门早拆开了,她没看过菲律宾的原始数据,不至于看出来问题。 而他们这周浏览和下载的文件,都是我在备份空间里改过的版本。 能看出来的只有我和老大。我改的这个地方非常隐蔽,他如果改换了阵营,与我不谋而合、打算交份模糊的东西上去,这才有发现的可能。 此外,我还留了一个后招。 面对潘德小姐再小心也不为过。我清醒得很。 那是桑妮亚·潘德啊。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没几天我就又得扮作钟馗,铁面无私,准备捉鬼。 助理经理与经理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后者会多。 经理与资深经理的区别呢?后者会更多。 我是真的讨厌开会。老黄我问过,老大我问过,甚至连大老板,我都斗胆问过,没有谁不讨厌开会。会议又有小讨厌的和大讨厌的,小讨厌的,冗长无物;大讨厌的,吵得不可开交,进度还倒退了。 和潘德小姐的两人会议是我最讨厌的。主要是费脑子;次要,是费心脏。 听说心脏一生的跳动次数是恒定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晚上好。”我率先和她打招呼,“衬衫不错。裁缝做的?” “谢谢。”她挑了挑眉,“我们现在又可以闲聊了吗?” “又没有规定说我们不能。毕竟我为你工作。”我保持微笑。 她今天还是穿亚麻衬衫。肩、领,看起来都很挺括,质感上乘,应该是爱尔兰麻。我一口咬定不是成衣主要是因为领型:相对传统的女士衬衣领型有限,据我所知只有镰仓衬衫偶尔会做温莎领的亚麻衬衣。她今天这件是一片领的,领口很低,第一颗纽扣开到……我收回目光。 意大利人爱穿一片领衬衫。这在很多年前都是男士专属,潘德小姐是我见到的第二个这么穿的女士:上一个是索尼娅·格林。常到欧洲消费的西装客,没人不知道这个圈内弄潮儿,她是极罕见的女西装客,衣品不俗,享誉全球。 当然,我无心做什么对比…… 但潘德小姐有时过分好看了。 “我收到了你的邮件。”她没接话,像个真正的老板那样,转而谈论工作,“你能给我介绍一下这份数据吗?” “当然。”我简略地讲了几句,“如果有什么额外需要补充的地方,欢迎你随时提出。” 潘德小姐在屏幕上扫视了几下:“我会的。” 看来她对这类工作不熟悉。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她是数据科学之类的专业出身呢。 原本我是觉着,关于那只耗子的有无、真假,今晚就能看到些端倪。她这一沉默,扰乱了我的计划。 看来我是另有工作了。 “最近我有时会想起你说过的话。”潘德小姐警醒了我,“关于部门优化的框架,你提出的那些反对意见都很有意思,我是指,它们很有帮助。” 框架早就通过了,她忽然提这个做什么? “你的许多意见都具有建设性,也总是清楚地看到一个方案背后的目的和逻辑。”她的语气淡淡的,面上没什么表情,让人难作揣测,“特别是关于新框架下部门总监过大的权力这一点,我觉得很具有启发性。” “谢谢。”我说。她想干嘛?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谈到的内容吗?关于新公司的CEO。” 来了。 我管理着表情,不给她多余的反应:“更详细一些怎么样?” “只是我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想到的。”她的神情越来越轻松,语气越来越淡,“假设让你来做这个新公司的CEO的话,你会怎么达成与母公司的平衡呢?” 我的眼皮连跳了几下。任凭她态度如何随意,口中说的都绝不是什么小事。 怎么,数据刚交上去,她就画饼给我吗? 我们也有过数次交锋了,潘德小姐对我该有基本的了解,不至于这么做。 她似乎也没打算让我立即接话,慢慢又道:“新公司控制着蟹壳的核心业务,蟹壳又影响子公司的未来发展。虽然是两家公司,今后跨公司合作的强度却极大,很难说现在的困境不会重现。两边的领导层都会希望取得控制权,但这样一来,过大的内耗就让我不禁觉得,贵司付给我们的酬劳都白费了。” 潘德小姐那样子就像在说,我们正讨论着什么细枝末节,根本无关紧要。 “姚,”她认真了几分,“你会怎么做呢?” 视频那端,潘德小姐垂在身后的头发,彼此界限很模糊,有种慵懒的味道。她深邃的轮廓只余下光影,双唇却更细腻了,仿佛拇指揉上去就能立即得到回馈,明白什么叫活色生香。 唯独那双眼睛是不能直视的。于情,于理,若不戴上面具,我不敢看她。 她在给我做第一轮面试吗? ☆、第四十七章 我决定赌一把。 “我需要现在就回答吗?”我看了看她,与她的放松不同,我可以说正好是她的反面,“这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要考虑的方面很多。” 她忽然一笑:“不,当然不。我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你知道,有时换个角度你能看到很多新东西……如果你能写成文件当然也很好,不过你可能很难找到做这份工作的时间。所以我想,我们简单地谈一谈就很不错了。你介意吗?” “不会。”我心里有数,这是让我做BCG的工作啊。 其实和她谈谈也无妨。我们之间的这种敌对是很微妙的,先前和凯文他们那边那么僵硬,外敌一来,还不是说合作就合作了,没有谁是永远的敌人。大老板也说让我顺势而为,假如BCG的意志真是大势,顺势是对的。 只是我觉得公司尚能与之角力,看法难免与大老板有所分歧。 “治理水患的时候,一味封堵非常低效,有时候还会起到反效果。”我说,“如果我是决策者,应该会考虑在建构沟通渠道的同时,又提供彼此制衡的方法。‘平衡’是两边的愿望,这是立场决定的。简单地依靠方法论去规避,我觉得不太现实。” 潘德小姐若有所思,问:“你有什么具体想法吗?” “很简单。让母公司管钱。”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重新露出笑容:“那每次开会他们都要吵架吵半天。财务不独立的公司不算是一家公司。” “不一定非要以附属形式。成立一个独立的财务机构,过半数的决策人员由母公司的HR控制……”我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到那儿了。我又接着道:“这样更像是为两家公司找到了一个仲裁场所。新的沟通渠道。沟通、沟通,我想这是我们最乐于见到的东西之一。” “这很天马行空,”她饶有兴致,“但不失建设性。” “只是随便聊聊,像你要求的那样。”我耸耸肩。 “子公司又通过什么方法达成与母公司的平衡呢?” 我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照我看来,拆分公司只是个权宜之计,目的在于赶走以大老板为首的创始人派系,子公司迟早有一天会吞并掉被肢解的空壳、成为新一代的蟹壳。 但因为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随口就答她:“子公司的业务自身就可以起到制衡作用。这个新的公司主要还是以两个部门为核心的,对吗?业务发展直接影响到未来布局,虽然总体目标可能是由双方商议而定,执行层却始终掌控了极大的自主权。没有员工,董事会什么都不是。” 她听得显然很认真,点了点头:“让我想想。” “好。”我乖乖等着。 她思考时有种摄人心魄的美。大抵人都会不自觉被美的事物吸引,漫长的演化让追求美的本能成了世间一条恒定的规则。我完全没有觉得不耐烦——不如说,脱离了对抗的语境,我竟然有那么一点点享受时光的错觉。 她偶尔会撩撩头发,哪怕没有发丝滑落也会如此,也许是她的习惯。专注的女人,魅力能达到极致,我都不知道自己呆在那儿多久,脑中竟连一丝杂念也未闪过。 眼里全是她。 “让你久等了。”她才回神,似乎自己也惊讶于竟花了那么久,笑起来的时候有些腼腆,“嗯,你的方案其实很朴素……但我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实际执行上应该有很大的挖掘空间,而且我——我甚至都想不到更好的替代方案。朴素中的真理是只有在一线工作的人才能掌握的吗?” “哇喔。谢谢。”她夸奖得很真诚,我哑然,笑着说,“我觉得,不同的工作岗位,不同的、特别是跨区域的业务经验,带给一个职场人士的,更多是视角上的区别。立场有时蒙蔽人,有时又不可或缺。” “随时都不可或缺。”她补充道,“你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谢谢你。” 我灵光一闪,说:“我也要谢谢你。你给我后天的培训工作提供了灵感。” 她一脸不相信,有点儿俏皮地问:“周四不是卫塞节吗?” 我笑出了声:“现在过零点啦,桑妮亚,已经是周三了。” 她一怔,也跟着笑:“我们应该说‘晚安’了?” “好。”气氛正好,我不忍陡然拉开距离,与她互道了晚安。 直到视频挂断,我都有些恍惚。午夜还在工作的大脑又疲惫又兴奋,还有莫名的雀跃像周五放学的小学生那样,挎着书包一蹦一蹦地带动了我,好像那种单纯的快乐唾手可得,仿佛我的轻快理所应当。 我没再加班,然而我也不敢入睡。 我的雀跃只是个泡泡。 但我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 今天是针对新一年升职经理的同事们的培训。因为更接近于经验分享和问答会的形式,我没有做太多的准备,连接了平板展示在主界面,偶尔写写画画,省掉做slides的工夫。 “有人知道什么是费米问题吗?”因为主画面是我的平板演示,话说完我就习惯性喝了口水。先前生病让我心有余悸,在家办公忙起来了常常滴水不进,对皮肤也不好。 “是一种估算方法。”有人开口了,“当面对一个未知结果的问题,把它拆分为更小的、已知结果的问题,从而得出相对准确的推测。通过费米估算,我们可以轻易地得出一些看起来无从下手的答案范围。” “很完美的答案,谢谢你。”我故意沉默了两秒,说,“每个人——快问快答:新加坡有多少家星巴克?十秒。” 耳机里忽然传来一大堆相当有层次的椅子抽拉声,我心里暗笑,要你们走神,现在好了吧。听得认真的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被动接受是一回事,主动用脑又是另一回事。我倒也没打算为难他们,即使是不擅长这类估算工作的,思维灵活一些,这会儿打开官网数一数也能有结果。 没想到很快有人接了话:“不算外岛的话,大约三十家。” 我看了眼右下角的名字,路人丙。原来他是个经理。 “很卓越的猜想,王先生。”他的名字是闽南语拼写,我念不出,干脆没提,“时间在走哦,快一点,还有什么答案?” “三十二。” “三十三。” 有几个人开始紧挨着路人丙的猜测胡乱报数——当然,是不是乱猜的,属于自由心证。有个胆大的报了四十,让后来者都安静了片刻。十秒钟已经到了,我没再放任他们,便说:“这里有一个小机关,当你们在考虑的时候,不仅要意识到一般的情况,星巴克的门店策略、新加坡的人口数和办公区等等,这些可以运用到新加坡,也能运用到东京或是上海。 “但新加坡有什么特别的呢?比起上海或者东京,新加坡本岛的占地面积要小很多。另外,还要考虑樟宜机场——有趣的小知识,机场内有大大小小四家星巴克,而你在星巴克官网甚至找不全它们。” “正确答案是什么?”有人问。 “让我说,‘四十’是最接近的数字。”我关了画面演示,“你们可以自己找找精确的答案。猜中的人可以在恢复正常工作之后和我一起吃顿工作午餐,我请客——噢,第一位作猜测的同事当然也能赢得奖励,不过我们要保证每人的消费不超过五十新。” 大家很配合地笑了笑。 我请答了“四十”的同事以及路人丙两个人,分别讲了讲自己的估算思路,并做了一定的补充,然后说:“有一个事情,我希望能让你们引起重视。看待问题的不同角度是非常重要的。我知道参加这次活动的同事来自许多部门,我们分工不同,甚至很可能在过去的工作中都没有碰过面。在这样的情况下,简单地谈论方法论难免显得苍白。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间的交流就没有建设意义,就对平常的业务起不到帮助。人的立场无时不在,记住这一点,用心体会,相信你们会得到前所未见的新视角——现在是提问时间。” 参加培训的同事比较热情,我接下来也没会,就把提问环节又延长了半小时。事后我毫不意外地收到了那俩“获奖人”的单独消息,这本来就是我的目的,如今达成了,倒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路人丙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写作“王文斌”,并讲了一下怎么发音。他倒很细致,没等我多说什么,又打字表示了对今天培训的感谢,让人不自觉地对他印象好了几分。原本我还犹豫着怎么搭上这条线呢,路人丙上赶着来送,省了我去费工夫。 但他这么做的理由,又很难说。 费米估算毕竟不适用于人心。 做培训时HR在场。线上工作让一切都规范化,我和慧琳本没有寒暄的空间。人们虽然总是能够制造机会,但当一切变得刻意,交流就像会议,句句都记录在案。而当你们心照不宣…… 慧琳的通话请求拨了过来。 ☆、第四十八章 “没想到你今天会赏光听我的培训。怎么这么有空?”我和慧琳相熟,隔三差五就要找她帮忙,语气当然轻快得多。 ——这是跟乔瑟琳比。慧琳一是人很温和,二是我俩没什么利害冲突,我对她不容易犯怵。只是换了个别的什么人对上她,情况兴许又不同了。 今时不比往日,我的队友有限,更要懂得将心比心。以她的级别完全不用来盯我的培训,慧琳应该是有意和我保持联系。 “周五比较空闲,再说轮到你做培训时我们总能得到很多帮助,为什么不参加呢?”慧琳说,“之前听说你生病了,我还很惊讶,没想到这么快你就精力满满。一切都还好吧?” “谢谢。只是小问题。”我笑了笑,不过迟了一天没上班,怎么好像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因病缺勤了?我隐晦地说:“看来大家对我都很关注。” “你是大明星嘛。”慧琳道,“不过我是意外知道的。看图。” 说着,我收到一张工作群组里的聊天截图。那是个大群,消息刷得飞快,因为几乎没什么与业务相关的信息,一般我不会查看。原来是某个人在群里问了我的情况,组里有个小朋友打字不过脑,直接就说我生病了。 我查了下ID——当然了。凯文的人。 难怪那天休假结束,老大还要在部门会议上专门问候我,这是为了稳定军心啊。 “我都不知道离了你我要怎么办。”我笑起来,和慧琳大胆表白,“你总是这么照顾我,全公司最好的女士。” “油嘴滑舌。” 我又认真地说:“谢谢你的专门提醒。看来有的人就差没有安一台监视器对准我了。” “很难说。”她百无聊赖的语气像在谈论进入旱季的天气,“你怎么知道没有监视器呢?互联网的新贵们总是拿纸贴上他们身边的每一个摄像头。” 慧琳在暗示我们部门有凯文的人?我皱了皱眉,说:“那是个聪明招,朴素但有用。” “但有时容易提升工作成本。” 我道:“人不能占全所有的好处。遮上眼睛,接收信息的效率会下降,但换句话说,往外传递信息的一大窗口又关上了。也有人能办到在信息上同时实现获取的最大化与外泄的最小化,嗯,像是‘你知道是谁’。” “她的位置毕竟与你我不同,如果做不好保密信息管理,很容易有风险。你今天说得很对,立场有时非常重要。‘你知道是谁’能获知比我们来得更多的消息,有时我们知道的东西,她则能提前得到风声。我不会因此就觉得那是位神秘的女士了。”她提到乔瑟琳时语气很熟稔,“我会说,那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我悠悠的:“前提是她也相信你。” “我觉得人家给了你很多信任,已经称得上充足了——我是指‘你知道是谁’。”慧琳好像在暗示着什么,“我们要试着互相帮忙。” 我眼睛微微一眯。乔瑟琳跟她打过招呼了。 先前我去联络老叶,对方给我的感觉,像是被提前隐晦地提点过什么。按理说慧琳位置关键,乔瑟琳说话应当更小心,今天却感觉她是挑明了跟慧琳说的。至于有没有提到我的“这件事”,我想还不至于:兴许我在慧琳眼中更像是大老板新培养的心腹? 我故意笑了两声,提高了点声调,说:“还是你帮我更多。” “彼此彼此。”慧琳没跟我客气,“总之我会记住你关于立场的那些极具启发性的理论。当你需要我帮忙时,尽管开口。” 夜里我给菲律宾项目组的人发了消息。因为是单独信息,时间也不算太晚,除了两个有了名的注重工作与生活平衡的同事外,其余人都回了我。 我其实是不愿意主动要求他们加班的,尤其是级别还比较低的同事,强迫加班总有种逼人做苦力的感觉。但今天情况太特殊了,那份数据BCG的人什么时候看完、潘德小姐什么时候来找我谈都很难估计,公司里有没有耗子、那耗子长什么样,我现在还完全没谱。事情得做在前面,现在局面混乱,真等着事找上门来就晚了,巨型队伍模式的通过就是最惨痛的教训。 我要知道的东西很简单:最近谁对我们感兴趣? 两个部门重归于好在前,更密切的跨小组沟通的渠道优化在后,这一阵子,以前出于种种原因搁置下来的打探和交流就又复活了。总还是同一家公司的同质业务,尽管针对不同市场,各个项目组会有不同的方案,但彼此可以借鉴参考的地方不胜枚举。像我,对桑杰带的那几支小组其实就很感兴趣,但现在既抽不出时间,也下不去那个脸,不过是在有空的时候翻翻他们过往的数据。 但对于级别更低一些的同事来说,这两重顾虑都是不存在的。因此,我们的合作情况,可以说是空前乐观。 大家分别报出的名字当中,有些我很熟悉,少部分则没怎么见过,要对照着内网的资料才能确定是凯文他们那边哪一个经理的人。这个名单与最近浏览过我们文件的人当然会有所重合,安宁和路人丙竟然都在列。 慧琳今天提醒我的事,很难说成是凭空而来。她虽然做行政岗,但毕竟也有自己的考虑和渠道。我不敢忽略有内奸的可能,又分别与他们谈细节。 所谓投名状,并非近现代以来才有的新事物。最广为人知的一份投名状,来自《水浒传》中,由梁山泊的头头向林冲索要,其内容就是一颗人头。美国那些兄弟会、姐妹会的,若想入会,也总得从事些“传统活动”,虽然形式五花八门,但肯定没有什么积极向上的内核。 我做事有自己的底线,也不会傻到送份足以过河拆桥的证据给BCG,动的手脚又怎么会止于模糊数据呢? 在后台端口上线之前的真数据,与现在的“真”数据是有细微差异的。这个时间差是我有意为之,已经足够将无辜的人都排除出去。后台的更新静默进行,老叶找来给我帮忙的更是个中高手,存放着“真”数据的伪公共空间对服务器造不成什么负担,要从技术层面发现这些变动,对于非专业人士而言太过困难。 因此,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诱捕笼:除了我手下负责菲律宾项目的人,但凡有谁发现这处数据改动——那个人就是内鬼。 “最近欧洲部门的同事确实跟我们交流比较多。”正跟我打字汇报情况的是路人甲,她和路人乙都有最近一周的文件浏览记录,“宁说她要跑一下数据,有东西和我确认,可能是光从文件上无法完全地理解我们的逻辑?周三的时候我就抽空和她作了讨论。” 我想了会儿。如果真是因为这个,安宁下载文件倒也很好理解。我问:“这样的事情只在这周发生过吗?” “是的。周一她才第一次问我。” “好。谢谢你。”我打字道。以前工作日的午餐,安宁就常常和路人甲等几个华人一块儿用,她们关系比较亲近,遇到点什么事情,先寻求彼此的帮忙倒也无可厚非。假设她在做一个新方案,凯文这个人盯细节又盯得狠,过来翻翻文件、确认他的新晋爱将没在玩数据游戏,也说得过去。 但路人乙这边…… “是不是我们的数据有什么问题?文斌大概是上个月的某个周一来跟进这件事的,这周又联系我说数据不太对,问了详细情况。” “你有透露什么吗?” “没有。我告诉他我不是很确定,会在跟上司确认以后再联络他。”路人乙道,“他今天还催了我一次。” 我抬了抬眉毛。 这时他可能回去翻了下聊天记录,补充道:“第一次问我是上个月20号。” 我翻了下日历,是我生病没工作的那个周一。我向他表示了感谢。 正要收尾,路人乙又追问:“需要我冷处理吗?” “没有必要。”他不是新人了,BCG进驻以来大大小小开的那些会,传达的意思他应该很清楚。想到这里,我便打字说:“相信你懂得如何把握尺度。你可以下班了。” 电脑屏幕暗下去。 我举棋不定。手头的信息还是太少了,掌握的越少,要猜的就越多。猜测很难等于事实,有时与事实相距甚远,所以不能对于自己的判断过分笃定。我自问业务能力还算及格,但多疑从来不是一个我的强项。也许站在老大甚至大老板他们那个位置来看,有个忠心耿耿又擅于庙算的下属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但作为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人,我却时常感觉自己处在迷雾当中,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凯文和安宁要拿数据,太正常不过了,要是这是博大小,我肯定都会把自己的筹码压在凯文身上;而这个路人丙,此前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工作范围远离核心,位置不高不低,又是个适合收买的隐形人。 问题在于,我是不是过分敏感了呢?现在我已在考虑谁是白鼠、谁是黑鼠…… 而下水道里可能根本没有耗子。深夜回响的不过是坠落的水滴,是金属在冷缩热胀,老鼠的身影、乃至老鼠的尸体,都可能无影无踪。 一切不过是莫须有,是迷雾的幻梦。 ☆、第四十九章 十二号,朋友圈里零星出现了些纪念地震死难者的图文消息。那场举国悲痛的天灾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在今年这个特殊的年份里,纪念活动又显出了别样的意义。 国内已从年初突如其来的冲击中迅速恢复,帮助企业纾困的政策早早提上日程,复产复工近在眼前。像当年那样,不可辨驳的事实再次为我们的强壮作了解说,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精神,既不松散,也不脆弱。 而我作为游子,面临的是四处环海的孤独。 我的同盟松散极了。 与潘德小姐的新一轮会议就安排在当天晚上。她今天从一开始就给我施压,我心知那份数据,她在BCG的同事肯定是看过了,至于这气势汹汹的态度…… 恐怕是与手头的东西对不上吧。 “我要原始版本。”潘德小姐说。 我发给她的并非文件,而是经我模糊处理后,手机对着屏幕拍的几张文件的照片。尽管猜得到她在说什么,我还是装着糊涂:“你是说你需要数据文档吗?这可能有点困难,假设我们能见面的话,我可以把电脑带上,由你拍照保存,但直接发给你恐怕不大合适。” 她不动声色,也压根不接我的招:“你的数据不对。” “是吗?”我抬了抬眉毛,“哪里不对?我是说,我确实做了一些模糊化处理,但对于数据精确度的要求,此前我们是确认过的。我所提供的,应该就在我们圈定的范围内吧?” 她眯了眯眼睛,又道:“我要求的是原始的、真正的数据,而我们商定的允许出现模糊的地方,只在于数据的精确性。” 无形中,她流露出了一丝怒火。这种愤怒与此前我目睹的截然不同,那时她是在生我的气:现在,她在对她谈不上忠诚的下属发火。 我笑了起来。但我的笑意不过是水面上的反光,一晃就没了,我说:“质疑你的消息渠道会显得很粗鲁,但我还是不禁想要做一些提醒——不管你的信息是从哪儿来的,我交给你的,都是事实。” 看来耗子也拿不准,给的是修改以后的“真”数据啊。 我一得到确认,心中十分痛快。果然是有这么个人在,看来多做几手准备是做得对了。 “我有一些问题。”潘德小姐不置可否,“但你要确保回答时足够诚实。你看,对于你们的工作细节,我了解得很浅显。假如你耍什么花招,或在细节描述上显得过分含糊,以我的水平恐怕很难明白你的意图。这样的话,我就需要支援……我想那不是你所乐见的。” “当然。我会确保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接她后面那句。要是有第三者出现在我们的会议中,风险太大,我宁肯撒手不干了。 她点了点头,问了几个技术上的问题。好死不死,这些细节都是围绕着我做的改动来展开的,要说她手头没有一份从别处得到的数据,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假设卖了公司的是我们部门的人,他对数据不同版本的取舍会自信很多;但外部门的人,比起旧的,肯定更相信新的。 但这种事吧,还是生活经验不足造成的。君不见多少人追寻某个单机游戏的黄金版本,用联网应用的,也常为保留某个老版本付出诸多辛苦。这是为什么呢?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在我的解释下,她的脸色渐渐有所缓和,但程度实在是太轻微,如非我一直留意着,只怕还要误认为是幻觉。在这件事上我很坦然,投名状嘛,虽然形式大多登不上台面,但讲究的是取信于人,拉帮入伙,信任是合作的基础。 我给她的可是不带引号的真数据啊。 “你的解释都很有说服力。”潘德小姐总结道,“很符合逻辑。” “事实当然符合逻辑。如果人们感到事实反直觉,很可能是因为了解得还不够深入、不够广泛。”我看了看她,“我是这么想的。” 周三,仅仅隔了不到十二个小时,路人丙找上门来了。 他一问我我就知道部门里有内鬼。我带了那么多个项目组,本职工作是通过管理各个组的负责人来达成对整体局面的掌控,在越南事务上亲力亲为不过是特殊情况,常和小朋友接触,则是因为我们部门青黄不接得太严重了,带小朋友反映的更多是部分经理的失职。他要有什么关于菲律宾情况的疑问,该去找菲律宾项目组的负责人,而不是我。 他找上我,显然是有人暗通款曲,把上周五我的异常动作透露了出去。 这个判断让我大感意外。慧琳上周提醒我,是收到风了,还是说只是直觉? 我有心把这个人找出来,但根本是无从下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别说他们了,仅仅是我与别人多闲聊几句,也许不注意间就透露出去什么大消息。你一句、我一句,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谁也不知道听话的人会转述给谁,落到有心之人手中,这些讯息又能不能凑成最后一块儿拼图? 所以学着做骨干,第一件事,就是做好自我管理。 我心里觉得不安,虽然没有证据,但还是决定先跟老黄通个气。至于老大那边我还要考虑一下,大老板都如此谨慎,我不该特立独行。 路人丙似乎不明白什么是管理之道。他打着向我请教的旗号来,先前的培训上他表现得不错,又很会待人接物,及时地联系联系,趁热打铁、博博存在感,很能理解:但消息仅仅是两三个来回,话题便在他的刻意引导下转向了菲律宾项目。不论他本人觉得这个导向是如何润物无声——那是春雨啊,我的朋友,新加坡已经进入旱季了! 现在形势这么诡谲,别说夜雨了,就是凭空多出点儿什么动静我都得再三推敲,这人是赶着送死吗? 我叹了口气,先联系了梁衡。 其实这样的事我该先找HR,并通知他的主管。然而大老板那句“特事特办”,不用白不用,再说为了我的工作,动静是越小越好。这类事务虽然不在慧琳的管辖范围内,但整个脉络先坐实了,她帮忙做点保密工作、确保整个处理过程又快又稳想必不难。 梁衡是首席科学家,我本来以为他会叫个什么人处理这事。没想到我刚说明了来意,他就拨了语音过来,带着我在线查案。 我以前没和他有过什么接触,不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性格。我只能一边应对着梁首席五花八门的问题,一边趁着说话间隙在群组里打字,取消了接下来的会议。 于情于理,调查路人丙出卖公司商业秘密的事情,我都是该避嫌的。可我话才说了一半,梁首席查到的东西就噼里啪啦一股脑发到了我俩的对话窗口里,嘴上还道:“我知道!乔瑟琳打过招呼了,你就看吧。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 ……哥,你不就是做网络安全的吗?你发的东西是有记录的啊。 当然这话我不敢讲。他是首席,说得夸张一点,我们公司最值钱的人就是他。 “哎可以的啊这孙子,知道文件不能往外拷,先后上传了这……四次?很清晰嘛这个意识。但也不说断开内网之后换个匿名代理,怎么想的他……” 梁首席嘀咕着什么。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能成天在我们那个群里灌水了,话多,憋不住。 “嗯,梁首席,”我打断他,“您看有没有可能拿到这个路人——噢,王文斌,有没有可能看到他邮件里给BCG那边发去的是个什么附件呢?” “哎哎——别,你就叫我名字吧。”梁衡道,“北京小孩儿吧你?” “河北的,在北京长大。”我说,“哥是山东的吧?” “是啊。怎么猜到的你?” 我哪敢说实话,笑着道:“感觉吧。” 梁衡也笑了两声,解释说:“嗯,这个可以,但是它附件是在人家的邮件服务器上,从外边儿看不值当,得绕好大一圈,不是几分钟能搞定的事。从这个王,这个王什么的电脑上看容易很多,但是我一操作人家就知道了——还不宜曝光吧现在这个事情?” “是的。”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毕竟早一分钟知道他发了什么过去,我就能早一分钟做打算。见这事风险太高,我便改口:“咱们现在拿到的这些证据足够了吗?” “够了够了妥妥的,我打包下来你拿去给HR吗?” “梁哥通知HR那边吧?”我犹豫了两秒钟,正在想该怎么陈述自己身份的不便。 “成。懂的我,我就说无意间发现的。”梁首席已接过话头,“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谢谢哥。”我愣了愣,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赶紧道,“解封了我请你吃饭啊!” “好。到时候叫我吧。” 他甫一说完,通话就挂断了。 我一口气喝了半瓶水。这人真是风风火火,连带着我都犹在梦中。那点对路人丙的怀疑就像尚未坐实一样,我面对聊天窗口上一张又一张的铁证,竟还身处云里雾里。我像在看戏,又像在看我。 将来我也会落得这个下场吗? 周一,王文斌被开除的消息经由HR部门,通报到了全公司。 ☆、第五十章 如今时局尖锐,一个经理级别员工的惩罚性离职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公司里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风口浪尖的,当然是凯文。 看来他要低调好一阵子了。 因为路人丙出卖公司商业秘密属实,我既然对自己部门的整体忠诚度有所怀疑,自然不可能继续无动于衷。我们三个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事明着查查不出什么,反而容易导致人人自危;目前掌握的信息,又少到怀疑本身只能算是个猜测,想要暗访,也是无从谈起。 这样一来,静观其变成了最好的选择。当然,信息的流通必须变得更规范。假设有什么消息从部门里流出,是谁在哪种情况下于什么时候透露的,都得有可以复盘的依据。 对于我的“这件事”,老黄是不知情的。老大正面问过我,是否与路人丙的离职有关,但我没有承认。 因为电脑收缴,尽管路人丙提前做了清理工作,但这种尝试在我们安全部门的同事面前还是显得过分有限了。他用于与BCG联络的邮箱很快就暴露出来,来往的那个邮箱地址,慧琳悄悄地来向我作了确认,确实是潘德小姐的。但这一点她肯定没提,公司恐怕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 如今不是除恶务尽的时候。 另外,就像我不希望看到的那样,他发去的是几乎未经改动的“真”数据。 要是我当时没有准备后招,现在局面会如何,我不敢想。 尽管我提供的数据,信息量相当有限,然而一个是假,一个是真,即便模糊了些,真的也还是真的。潘德小姐的善意比起之前都要来得更为明显,晚上的会仅仅开了半个小时,她透露的信息就已经超过了以往的总和。 虽然代价惨重,但我无疑是取得了BCG的信任。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上周我们谈到的那些给我带来了很多新的看法,我说的是真的。”潘德小姐今晚很放松,一只手扶在后颈,歪着头看我,“后来我又仔细考虑过你说的那个方案,假设它能够一一实现的话,当然很好,但那同时也很理想——我很好奇,如果是站在一个公司内部人员的角度,你会怎么样说服母公司呢?” 我皱了皱眉,但很快忍住,将表情掩盖过去,问:“嗯,可以请你说得更详细一些吗?你是说,考虑到理想的方案会使两者趋于平衡,这时候原本占据了主导方的母公司会阻碍方案的通过?” “就是那样。” 我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难怪她偏偏选中了我。 BCG想获得的这些判断,仅靠工作中与我们的讨论是得不出结果的。除非有谁当真赞成公司拆分的计划,又或是得到了集团的授意,全心配合BCG的工作,否则任凭他们如何设局、如何工于言辞,也套不出如此敏感的内容。 而这样的判断又不是一般的技术专家或是管理层能够做出来的。怪不得她会按照CEO的标准来进行筛选…… 但她的问题不就是在描述我们现在的局面吗?只不过,在这个假设当中,公司的拆分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侧重点反而从拆分手段转到了说服母公司放权上来。 我要答吗?我望着她。 恐怕没有不回答的余地吧。 “我不会把原本的主导方——在这个假设里,是母公司——看作是某种既定的需要被推翻的阻碍。”我加了些肢体动作,这让我在叙述的时候更放松,也更便于她理解,“呃,你会注意到它其实是这个集合体的前身,尽管可能有种种缺陷,但在子公司成熟以前,它必然是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的吧?” “当然。我并不否认这一点。” 我点点头:“加上在今后它们之间也有着大量的业务合作,假设利益不会出现太大的断层,而工作效率,通过重组的形式,又无疑是提升了,在清除一些……障碍,的基础上,说服母公司是一件不必要的事。使决策层通晓利害,一切会发生得自然而然。” “你说的‘障碍’是指什么?”她似笑非笑,“旧的决策层吗?” “不一定。”我神态温恭,“有时候不见得是人的问题,很可能是结构的问题。” 潘德小姐听得很专注,又接着追问:“在你看来,你们公司的结构有什么问题呢?” 我控制着眼神。人的眼部肌肉太容易出卖自己真实的情绪了,当它紧绷时,我便默默试着放松,以前我对着镜子练习过,只要这么做,看上去攻击性就会弱很多。当然,反之亦然,现在却不是举一反三的时候,我只要让自己显得对于公司不念旧情就好了:“我司的管理模式还是比较现代的,我不认为它有什么致命的缺陷。换个角度看,吹毛求疵永无止境,问题最大的可能确实是BCG介入优化的这两个部门。无它,个头太大了。” “你觉得更多的还是资源分配的问题?” “是那样。”我坦诚道,“其实这一点不管是我们两个人,还是新或者一民他们来做一对一讨论的时候,我都有提到过多次。你们觉得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吗?” 潘德小姐轻轻吸了口气,但没有急着说话,略舔了下嘴唇,才说:“你看,很多企业的问题到最后都是分配问题。我不是说它不属于症结所在,而是这个结论——它是无效的。我有把自己表述清楚吗?我们知道人的步行速度大约是每小时五公里,而当我们有了在两个小时内前往一百公里远的目的地这个需求的时候,我们不能说,问题在于人的速度是有限的……要去想别的解决办法,实现需求才是我们的目的,改造人体不是。” 她讨论得很认真。我是第一次见到潘德小姐这副神情,想必她对我是真的几无防备了。 “你阐述得很清晰,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认真了几分,不与她打太极,“让我们假设一切顺利吧,新公司沟通渠道顺畅、市场前景乐观,而且还有很强的行业领头优势,以及不懈的创新性——尽管从头开始,这也还是一家公司。公司追求利润,创造利润的部门就会接通输血管道,冗余迟早会出现,到那时,我们难道就选择重来一遍吗?长了血管的胳膊不会说断就断,要想得到极高的转化率,整个公司得先实现自动化才行。” “你说得对。”潘德小姐沉默了片刻。正当我以为她要转到下一项议程的时候,她竟又接着说:“但,你不觉得这也算一种规律吗?” 我觉得有趣。她还真的对计划B这种事情很感兴趣啊。因为纯属思维发散,与现行的工作计划无关,我讲的时候也就放松不少:“罗马帝国的四帝共治制,从提出到崩溃只花了三十一年。西罗马帝国国祚不过八十一年,东罗马帝国却断断续续延续了千年之久。这些都是规律,但几十年和一千年的差距,可能很难用‘规律’一词概括过去。” 潘德小姐笑了一下,头又稍稍转开,显得十足俏皮。我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便见她又转了回来,笑意盈盈地望着我,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概括这段历史呢?” “四帝共治制是个伟大的构想,但太依靠人,历史上但凡要靠英雄才能达成的事总是难以续航。罗马帝国分裂以后,西罗马帝国衰弱得太快,另一边却凭借牢固的对内控制,频频在与波斯人和斯拉夫人的对抗中占领上风。几百年的时间太长了,十三世纪的复国在我看来更像是最后的神迹,此后两百年的拜占庭不过在喘着最后一口气。 “可是……你知道两百年的时光究竟有多长吗?”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国祚超过两百年的朝代是少数中的少数。你很难说究竟哪一种会更好,激进而倾向于扩张的新公司,再考虑到其背靠的巨头集团,在最开始,也许确实不像支垃圾股。可是美股市场上每年平均有将近五百支股票退市,换算到日,每天都有人离场。” “这个角度很新奇。”她看了看我,仿佛仍不失兴致,问,“你学过世界史吗?” 我点点头:“我拿了好几门的历史类AP课程。不过进大学以后没有选修,不是英语母语者的人读文科要少选课,阅读量吃不消。” “看来你很在意绩点。”她眨了眨眼。 我有些迟疑,我们不是还在会议中途吗?但因为总是由她掌控节奏,我倒也不至于扫兴,便说:“我读书很认真。” “是这样。”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点点头,“我以为你们文理学院的学生会更注重本科时期在通识方面的进步。” “那当然也是一种选择……”我话说得不深,只是流于表面,又忽然笑起来,“我们好像总是说到学生时代的事。” “可能是因为,那些日子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遥远。” “是吗?”我扬了扬眉,“你改主意了?” 她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像笼罩了一层雾。只是当你去回忆的时候,也许手轻轻一拨雾气就化开了。人是个记忆的连续集合体,我想这种矛盾也不算那么罕见。” “你说得对。” “是你把文斌赶出了公司吗?”她的声音忽地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潘德小姐的眼神已然变化。 ☆、第五十一章 她不等我答话,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笑意,说:“这种时候装作清白可能不大明智……你怎么知道你的表情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卖你自己?” 战阵之间,不厌诈伪。这外国人都懂的道理,我怎么就……我怎么就信了她了呢—— 我暗暗咬了咬牙,强笑道:“这是一个比较严重的指控。你知道,我们在谈论一个涉嫌违法的我司前员工,我不觉得自己在这个事件中有任何相关的利益,以至于要嫁祸他。” “我不会说你在嫁祸。”她右手无名指轻轻拂过眉毛,眼帘掀起,有种生动的美,“也许你更像是热心肠的角色,给督察人员提供线索,甚至是让相关人士意识到,有必要成立一个督察小组。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办法知道确实的真相,不是吗?” 我被她那讽刺的措辞气笑了:“你们BCG的判断全都出自于空想吗?” “让我们说清楚,你和我都知道你不是我的唯一信息来源。”她不动声色。 “所以是什么?”我盯着她,“因为我感觉到你还有什么别的渠道,我就从公司里盲猜,迫使这个人成为我自己的替罪羊?” 她反问道:“你们公司里正在追查数据外泄吗?” 我倒抽了口气。 好,很好,你可以的,我记住你了。 我一只手死死按住太阳穴,尽量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我没有使文斌被赶出公司,我并不具备那样的权限。听说他是因为出卖公司商业秘密被开除的,坦率地讲,我知道的不比通报邮件里的内容多多少。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我确实觉得与他接洽的人来自BCG……这个猜测对你来说很不可思议吗?” 她发出些许鼻音,没有回答我的话:“这件事很有趣……我的好奇心甚至很难被阻止。” “我可能无法满足你的好奇。” “你不需要那么做。”她微微一笑,“它会自然而然地得到满足。” 我抬了抬眉毛,没说话。 “有时候我很困惑,为什么你的重点总是与其他人有很轻微的不同?我向你反复强调了多次‘菲律宾’这个关键词,而且当我们谈到新公司的CEO人选时,桑杰是第一个被我排除的人。”她像说着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那样望向我,“他的级别和你相近,又是菲律宾地区的开拓者,但却被我刻意排除在外。换作别的任何一个人,我想他们都会先往桑杰的身上猜。” “所以我不是唯一的候选人了?”我打断她。 “我不记得自己有承诺过什么排他性。”她很坦然。 我点点头,计较这个没有意义。 “我还曾因此产生了一点怀疑。难道我竟然是如此不擅长说服他人吗?”她的眉梢挑起来,仿佛是在质问我,“答案是否定的。我就忍不住想,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偏差,为什么你的重点只是偏移了那么小一点点,却能够正中靶心呢? “你有额外的信息渠道,是吗?”她微微眯着眼睛,双瞳显得更为深邃,“你是怎么收买桑杰的?” 我心里一动,是凯文。另一个人是凯文! 他们觉得桑杰被我说服了——我说自那以后他的存在感怎么那么低,这不仅仅是桑杰本人选择了韬光养晦,凯文的排斥与刻意架空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难怪安宁得了他的青眼,他们部门里只有安宁一个人是外人,要说与桑杰的关系亲疏,安宁显然是离得最远的那一个,很难有什么利益输送。 “这就更缺乏证据了。”我冷着脸,“所以BCG的特长就是用思想做证据,是吗?” 她还是笑:“这属于人身攻击了喔。” “不,当然不!”我的身体幅度很大,“如果让你感到冒犯,我很抱歉——但是听起来就是那么一回事,你毫无凭据,一会儿说我陷害了文斌,一会儿说我拉拢了桑杰——证据去哪里了?” “所以你是要否认吗?”她看着我,脸上像结了一层霜。 我的头低下来。我不能和潘德小姐置气,挑衅也好、讲道理也好,我都只能点到即止。但是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信任,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功亏一篑。我必须打消她的怀疑……怎么办? “凯文不是我在公司里最喜欢的人。”我开口。 她有点惊讶,示意我继续。 “这可能有些傲慢,”我说,“但我觉得,我们是一个如此需要专业性的部门,一把手应该同时擅长技术工作与管理。当然,他的工作总是做得很漂亮,我不会因为自己的这种偏见就觉得他能力不足——但我会更看重桑杰。” “所以,假设我们有向桑杰抛出橄榄枝的话,你觉得他会拒绝?” “不不。”我摇摇头,“我对他没有那么了解。只是,当我去思考新的消息渠道来源的时候,我会觉得选择桑杰太过于重复了。如果是我,在我已经从姚和桑杰两个人中选择了前者的情况下,为了保证利益最大化,下一个人,要么我会从能够提供数据的普通职员中选,要么,我会往更高的级别接触。” 她摸了摸嘴唇:“你说得有道理。” 我抿了抿唇,有点忐忑。 她终于又开口了:“那么你猜了谁呢?” “我事前没有做任何猜测。”我没什么表情,余光留意着自己的小画面,“但现在我会猜文斌。他为BCG工作,对吗?” 潘德小姐微微皱着眉:“我不知道。你觉得是那样吗?” “我觉得——那不在我的工作范围。”我说。 她对这个答案显然很满意。 潘德小姐的间接承认让我忍不住多想。她今晚还问了我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公司是否在追查数据外泄? 我倒不是担心我自己。尽管不能说我完全遵守了雇佣合同上的每一条条款,但我所做的,截至今日,都完全合法。假如是怕大老板对我不够信任,当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接下这份工作,我担忧的不过是被过河拆桥罢了。 有员工做了这样的事情,追查数据外泄的工作是肯定要安排的。可她这么一问,却更像是在暗示什么——虽然路人丙近乎隐形,但他好歹也算凯文的人。他会仅仅是一根独苗吗?还是说,他将数据交给BCG一事,根本是有人事先授意? 这么一想,事情就可怕了。 凯文什么时候和BCG搭上线的?肯定不会早于我,钢笔一事说不定还在火上浇了油。可从分量上来说,凯文比我要重磅得多。 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凯文都不怕大老板反将他一军吗? 这周日是开斋节,假期顺延一天,下周第一个与BCG的大会则改到了周二早上。周四的大会仍然保留,这样一来,两次会议之间的间隔就非常短暂。BCG的节奏可不会因此有丝毫变化,为了应对他们的交付物,我们就不得不增大工作强度。 现在也只不过是堪堪维持,再要赶进度,已经看不到什么多余的空间了。 周五忙到晚上,我们三个人才碰了头,个个都臭着张脸,在分辨率堪忧的视频中,面容已是土色。 老黄扶着额头搓了一把。两个月没剪头发了,他的寸头已经长成了毛茸茸的杂草,让我想起高考班里那些学习很拼、眼圈微青的理科男生。我高中念的是国际班,发型规矩的男同学很少。 这个联想让我不禁有些心疼老黄。他家两个崽子这阵子肯定是闹翻了天了,家里四个人,两个大人躲着开会、俩小孩抱着平板上学,怎么分配空间不至于彼此打扰是门学问。嫂子在哪儿我不知道,老黄的位置倒很好推测:视频中的他每次都出现在阳台,有时天气太热,甚至能看见他擦汗。 是个甘于牺牲的好爸爸。要不怎么入了嫂子青眼呢。 “我想明确一件事。”老黄的手终于放过了他的额头,“最近大家工作得都非常辛苦,特别是需要与BCG那边接洽的同事,我个人觉得已经付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努力了。但就算这样,我们的拖延战术也没有起到多大的成效。框架通过以后,不止是BCG,连公司内部在工作量上,对配合他们,都给了一定倾斜。” “同意。” 老大也点点头。 “好,那我们三个算是达成共识了吗?现阶段来说,给BCG人为地制造困难已经意义不大了。”老黄吐了口气,“而且老实说,我现在看起来可能像是什么冥顽不灵的建制派。” “建制派很好。”我说。 “别抬杠。”他往左下角瞥了一眼,可能是在看我。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关于今后的举措?”老大问。 我示意老黄先讲,没想到他略思忖了一阵,摇摇头,道:“我已经尽全力了。BCG的人越来越少地和我的小组谈到技术问题,他们的判断似乎更倾向于,我们这边是立场问题——当然这也是事实。我感觉我们没什么推进的空间。” “姚?” 听到点名,我吸了口气。我又不是万能膏药,哪里有病贴哪里,再说现在老大究竟是什么情况,还得打个问号。我也不肯说,慢慢摇摇头。 老大难得有了些表情,苦笑着说:“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 ☆、第五十二章 我心里一阵苦闷。我很想像老黄那样自在地搓搓脸,可是假如我一搓,恐怕会沾上一手的粉底液。 再过一周就又要回到公司办公了,我在提前适应曾经日复一日、本能般的生活。 “我的朋友们,”老大拍了拍掌,“我们为负责的每一个市场都倾尽所有,付出了很多,有多少个方案是在我们手中起死回生的?哪一家吹毛求疵的第三方,不是依靠我们频繁的出差来谈妥的?” 我在他的击掌中回过神,认真听讲。 “在东南亚我们的竞品至少有两种,为什么我们的市场占有率那么高?就因为上面某个不用脑袋的决策层想的狗屎主意,蟹壳要被肢解,市场被隔壁的二流公司蚕食,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我不想要。”他连说脏话都还是平常的语气,只是眼神严肃极了。 “我也不想。”我看了下老黄,他也连连摇头。 “我不是在要求赢。实际上这也谈不上胜利或失败,BCG并不算我们彻彻底底的敌人。”他顿了顿,“但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立场不能在BCG,他们只是来搭把手。可这双援手,握住的是我们,还是别的什么人——这是可以变动的地方。好吗?我们往这个方向付出努力。” 这个说法与大老板之前讲的不谋而合了。我不由动了动眉毛。 “你有什么想法吗?”老大忽然问。 “嗯?”我抬起头,“我很赞同你的看法,鲁德拉。” 我要有想法,咱们部门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了。 见老黄也不接话,老大眉头沉下来,缓缓地点着头,似乎在做什么决定。我正疑惑,冷不丁的,老大开口:“姚,你手上的工作先做一个优先级的区分。” 什么? 我愣了一下,轻轻咳了两声,朝着电脑屏幕点点头,示意我在听。 “跟进起来不需要太多事前准备的项目,暂时交给我来带。越南还是由你亲自负责,另外,那些没那么紧急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就和修文商量一下。”老大吩咐着,“修文,你可以腾出时间来帮姚带一些进展比较平稳的项目吗?” 老黄点点头:“当然。” “至于你,姚——”老大似乎叹了口气,“在进入六月之前,我希望你能拿出来反制方案。” 我极力做着表情管理。好吧,被人器重,就是会临危受命的。 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而老大的安排还在继续:“……我会确保整个部门都给你最大的帮助,你和你的团队都可以更机动,修文,你也尽全力配合姚,明白吗?” “好。”老黄没太大反应,显然,一整周的工作下来,他已经疲于给出反馈了。 我这边忐忑不已。老大平时说话是比较直接,但我跟老黄是平级,而且因为汇报线的微妙区别,保持平衡本来就很关键。他怎么会说这样直白到近乎唐突的话呢? 散了会,我在聊天窗口里询问老黄接下来是否有空。哪怕只是看着文字,我都能想象此时此刻的黄修文冲我翻了多大的白眼,但有些话一定要趁局面还没冷下来的时候说:错过了这个间隙,任凭你如何真诚,过期的肺腑之言都比不上及时的一句闲话。 老黄加班过度的脸上有种对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欠揍感。他的头甚至都看起来小了一些,加班还有脑仁缩水的副作用吗?我愣了一下,发现似乎是他的肩膀变宽了。 想到自己每周至多来一两次的HIIT复健展开,一股不为人知的羞耻感顿时涌上心头。我巴巴地说:“你的健身已经初见成效了。在家这段时间也一直坚持吗?” “是那样。你知道我讨厌半途而废,在家做了些自重训练。” 老黄的视频画面晃了一下,我发现他这会儿换了手机,便道:“是不是打扰你吃饭了?” 老黄看了看我,用他那种毫无波澜的眼神。换作平时我早就嘲弄起他来了,但此刻毕竟是我觉得理亏,话都到嘴边了又给憋了回去,张了张嘴,在他的注视下挤出个尴尬的笑容。 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说:“你就直说吧,我又不是别人。” 我抿着嘴唇,听了他这话,鼻子忽然有那么丁点儿发酸。 就一点点。一点点点。 我说:“老大这阵子太忙了,说话都不过脑,你别往心里去。事情挺棘手的,没有你的帮忙,我不论从智力上还是时间上,都很难做出个能有实际效果的反制方案来。修文,我得提前谢谢你。” 老黄听了,浑不在意地摇摇头:“你才是真的别往心里去。我没想那么多。要我帮你带哪些项目?” “没事的,老大已经要搭把手了,我忙得过来。如果到时候实在是办不到,我再来压榨你的休息时间,好吗?”我姿态放得很低,“现在主要是想方案,消耗的是我的脑细胞,不是精力。如果你有空的话,我在想我们可以聚在一起试一下头脑风暴,找个什么最近的日子。” “如果你想的话。”老黄眉毛抬得很高,显得比较勉强,“但我真的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是啊,不能同意更多。”我叹了口气。 我们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就像先前的会议中谈到的那样,在BCG提出的框架通过以后,一切都有了既定前进的方向,我们很难朝着相反的地方使劲。按大老板说的,“有引导性地”提出具体的优化建议,虽然可行,但过程中又有大量的暗中角力,劳神劳心,收效甚微。 苍蝇腿也是肉,倒不是说因为成果轻微,这类工作我们就不做了。可局面已经彻底颠倒,越往下走,我们的路就越来越窄,绝地反击,谈何容易。 自古以来,不是没有力挽狂澜的尝试。中有《本朝百年无事札子》,锐意进取,谋求新法;外有《九十五条论纲》,剑指利奥十世。一个是为了简明法治、积极开源,一个是为了废掉赎罪券,令举国脱困。 然而王安石终其一生,功败垂成,只得罢相郁郁终老;保守懦弱的后者,则在贵族家里躲了一辈子。 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这样怎么样?”老黄忽然说,“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想出点儿什么,但这一阵子,我会考虑一下挽回局面的方案。如果想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我就跟你说。” “挽回局面的方案?” “对。他们做优化,我们也能做优化。BCG只不过是有一套外表昂贵的工作系统,但到了技术细节上,我不认为他们就在方方面面都表现优秀。”老黄话的内容和他的表情完全不相符,“说到底就是看穿实质,解决问题嘛,所谓的‘战略咨询’。我也可以做。” “自信是个好的开始。”我强行忽略了他写满不自信的脸。 老黄疲惫地抬了抬眼皮:“关于你那边的部分,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没有。 我既不是艺术家,也并非大老板那样的商业天才。专业人士办事,靠的是稳定、高效、及时,三者缺一不可,依赖灵光一闪的下场就是开天窗。违背承诺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压力,也是因为这种压力,从小到大有好多事我都硬着头皮干了,一路下来倒也没出过大的差错。 遇事不决,回归本质。 反制嘛,顾名思义,我方处于被动,劣势之下,化招反击。公司现在居于下风,硬碰硬要不得,要想迂回,不外乎拉开距离、制造错误情报,或者田忌赛马。游击战那一套是用不上了,拖延会儿时间还有可能,但“太极”小组实在是不堪重用…… 等等。 组里还有个小陈,这也断断续续带了三个月了,表现差强人意。现在人手不足,又正是等候东风的时候,让他试炼试炼倒也不失为上策。 争取战略距离,这事有老黄代劳。他办事都不放心的话,部门里就没有人可以让我安心了,我倒不用在这方面过多费神。 最难的还是打信息差。 平心而论,小付出大报酬,制造错误情报是这些选择中收益最高的。若论以前,我可以亲自做这事。我的位置够高,做起来顺手、效果还极好,就算冒些风险,毕竟是特殊情况,算算账也觉得不亏。 但现在我有多重任务在身,与BCG方的信任不过是初步建立,潘德小姐比我估计的还要谨慎,这个险,放在现实当中,我就冒不起了。 偏偏我还无人可用。 老大正邪难辨,老黄已不堪重负。我根基不深,又埋头做事,部门里没什么人称得上是我培植过的“势力”。因为带小朋友比较多,愿意卖我个面子的人兴许有那么几个:信息作假可大可小,而且还涉嫌违背雇佣合同,单凭我嘴上一句“特事特办”,谁敢压这个宝? 我又不敢贸然将大老板抬出来。再说大老板愿不愿意我们做反制都很难说,他是叫我接近潘德小姐,可目前为止,大老板没给过我哪怕一项详细指令——这种接近,究竟是为了知己知彼,还是为了给创始人派系留条后路,我无从判断。 经年以来,我头一回感到这么孤立无援。 ☆、第五十三章 我最后圈中了鲁本丁。 把他要来帮我做事这段时间,我意外发现他口风还挺紧。不光是公事上很懂得把握分寸,连私交小事,像是上次留下他和安宁去买钢笔,他都守口如瓶。 平常虽然性格开朗、喜欢说笑,但这人心里还是有点规矩的。对于收放自如的下属我向来很看重,这样的人只要业务能力过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要试他很容易。都知道越南事务是难啃的骨头,沟通紧密以来,欧洲部门的同事没少打听我们的动静,凯文也在会议上隔三差五地问候两句。但我们两部门间的冰释前嫌毕竟浮于表面,像才拿出来解冻就煎上的厚切牛排,两面都起焦皮了,切开一咬——凉的。 他当然也就问不到什么。 我今天要做的,就是让他下次开口时,能问到东西。 给小丁发去的反馈上,我在中段位置写了句需求,并要求他把这份反馈整理成文件、上传到项目组的公共空间当中,供大家浏览。后半部分有一大堆我从各个文件与邮件往来中复制粘贴的信息,我故意在里面掺了一段伪造的、与凯文之间的聊天记录,内容很含糊,但我相信他能从中看出猫腻来。 为了身体健康,最近这两周我都不再熬夜。相对应的,周末已很难整天整天地休息,反馈我是周日中午发出去的。第二天是开斋节的假期顺延,公司放假,按理说他们不用加班。然而当天晚上,我却看到了由小丁新上传的反馈文件。 他还另外发了消息给我,提醒说文件已经上传,建议我做个确认。 这个时间选得非常有意思。我点进去,发现稍显凌乱的反馈已被他做了系统整理,后面的大段信息则原样保留,不过伪造的聊天记录被他拿掉了,没让我失望。 我回复说已经浏览过,小丁回得很快,只说了“好”,没有过多言语。 此人可用。 小陈尚需考察,他毕竟资历尚浅,先前的耀眼表现又跟如今线上办公的特殊形势有关。回归线下的日子已近在眼前,能不能帮上雷蒙德的忙,现在尚未可知。我只同雷蒙德打了招呼,请他对小陈多加关照,指派些重要任务也无妨。 周二,在大会上,我们陷入苦战。 “可以请你详细说说,这周的交付物有哪几处严重缺陷吗?”一民眉头微皱,看得出他很专业地做着自我表情管理,然而语气稍显生硬,很难说是不解更多,还是不耐烦更多,“全新的数据整合系统虽然在学习曲线上有一些陡峭,但标准化程度更高,也对降低交流成本起到很大帮助,据我们的估算——” “不不。”一个平常不太起眼的经理发了声。他忽然打断他,画面跳到最前列,好些人都愣了一下。只听他说:“别给出更多的数字估算了,未经证实的效率提升,你们靠什么给出的百分比?统计学吗?” 林一民的脸色仅仅僵住一瞬便重新流畅起来:“不论SAP还是Oracle,他们旗下的软件都有大量的公司在使用。我不认为在这种实际运用上的统计数据完全不具备参考价值。” 那经理没再接话。我不屑于打口水仗,老黄的想法应该跟我差不多,也没出声。 一民见好就收,又把他的要求重复了一遍。 到底是在潘德小姐与许新的双重监督下出来的东西,要说严重缺陷肯定谈不上。跟他们争论技术细节没有意义,还不如从根本上就推翻这个交付物。 想到此,我开口道:“我司做自研系统的初衷,就是来自于对个别部门特殊需求的考量。当时市面上没有能满足我司全部要求的产品,多年以来,我们也保持了对主流数据处理软件的实操考察。就目前来说,当初的判断没有出现过多的偏移,仅仅出于一个理论中的期望,我可能很难被说服。” “你的顾虑非常有参考价值。”一民说。 这等于说我刚刚放了个屁,我没给什么反应,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标准化’是我们打造沟通渠道的核心。我理解贵司有使用自家产品的传统,从即时聊天软件到数据整合系统,当然这肯定是有多重考虑的……” 我悄悄揉了揉太阳穴。又来了,这个场景无比眼熟,刚和他们进行接触,老黄便常常这样大秀辩口利辞,曾几何时,这个位置又轮到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咨询公司的工作。解决问题是真的,糊弄客人也是真的。有时候管理层并非不知道痛点在哪,而是需要有个外来的和尚念经。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内容很难说是讲战略更多一些,还是运用混杂了煤气灯操控的谈论技巧更多。 林一民的长篇大论中终于迎来了那个“但是”:“……然而标准化就意味着能使所有人掌握同一套规则,这种统一构成了企业的核心竞争力。” 我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这仍然没有解决我司相关人士的技术需求。现实就是,我们有许多特殊的模块需要实现,而如果联系SAP的合作公司帮忙落地,这个成本过分昂贵了。” 这并非依靠话术就可以模糊过去的事,一民答不上来,静了三四秒钟。 “但如果让我们的研发团队来利用主流软件实现模块赋能呢?”有人接了话,最开始声音有点小。她好像又调整了下收音设备,耳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 那个人又接着说:“抱歉。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是安宁。 我冷笑了一声,安宁,当然了,她不就是我口中的“我司相关人士”吗?但现在,这样的“相关人士”亲赴战场,冒着巨大风险,只为说明我是错的。 谁给她的胆? 我买了个桌面式麦克风,收声效果好极了,它无疑是把那声冷笑传播到了每一个人的扬声器中。视频会议就这点好,无论与会者表情多么僵硬,气氛又是如何地冰冷,由于人与人之间隔了屏幕与网络传输延迟的缘故,再怎么剑拔弩张的场景,身体都不会产生任何下意识的反应。 汗毛不会浑竖,心跳不会加速,呼吸节奏如常,足以镇定地望向屏幕。 然而还是没有人敢接话。凯文的神情稍显玩味,有种戏弄和挑衅的意思,无疑在抱薪救火。 今天两边都没有顶头上司在场。BCG的人见了这种情形恐怕心里正偷着乐呢,自然也不会掺和。 最后还是安宁顶住了压力,说:“标准化还是很有意义的。我负责过其他部门的数据工作,对此有一定的经验。自研系统出于一些特殊因素,在新需求的实现方面,最近六个月都表现出了过多的工作量和过高的实现难度的特点。这些特征的暴露,恰恰是因为我们使用自研系统,而不是我们对模块的要求有多么特殊。” 她话说得拐弯抹角。我听明白了,就是说我们自研系统结构简单,无法实现复杂功能,勉强为之,就导致了额外的工作量嘛。 生产力工具又不是宇宙真理,本来就很难分出个是非对错。今天在此争论,也不过是围绕着“究竟哪一种更好”来展开。我们的自研系统没有经受过市场考验,只在公司内使用,要说拳打SAP、脚踢Oracle,那肯定不现实。 但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搞艺术。做生意是要算账的,东西够用就行,额外的成本谁给钱? 我说:“可能对于今天在场的大部分同事来说,ERP研发是个比较陌生的话题。像是SAP的软件,外面有很多企业在用,但这不是因为它完美,也不是因为它能满足全部的需求——‘标准化’这个词,对于巨型的跨国企业而言,就像魔咒一样迷人。” 我又沉默了两秒,补充道:“这是个谎言。” 当然我的主语很模糊,究竟什么是谎言,仁者见仁。 “让我来算算账。以我们公司的规模来说,整个系统落地大约能花费五千万左右?每年的管理费另说,定制费用将会更加惊人,由于我没有深入了解过,做出估算是很不合时宜的。”我显得很放松,十指交握,偶尔给大家一个眼神,“当然,我想这不需要我来做提醒——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个不创造直接利润的东西。” 就算是BCG也无从反驳了。 “不管是自研系统的维护更新,还是针对市面上的软件来做模块赋能,这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和令人赞叹的付出。我感到仅仅是作为使用者的我们,谈论起这个话题,总会显得过于理想化。”我笑了笑,“不如这样,后天的大会,也邀请研发团队的同事出席吧?让我们把专业的事留给专业的人来办。” 研发总监要能答应这件事,我李姚名字倒过来写。 今天潘德小姐不在。虽然相对应的,也没有乔瑟琳帮我们吸引火力,但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许新他们哑口无言,晚上估计又得加班。 憋屈太久了,散了会,我觉得神清气爽。 会议上,我没有接安宁一句话。她肯定忐忑得很,事后发消息给我,我毫不意外。因为她是通过私人软件和我联系,今天又忙,我装没看见装得顺理成章。一直到晚上了结了一干杂事,我才回复她,措辞倒也没有显得太过冷淡。 安宁秒回。 ☆、第五十四章 她的解释很空洞,不外乎就是忠心耿耿那一套,“何惜百死报家国”嘛,我们那一辈的人都是听屠洪刚的《精忠报国》长大的,对这套很熟悉。 想到这儿我算了一下,这歌是99年的,安宁可能没听过。 我无意了解她的真实想法。安宁怎么想的、出于什么动机在会上为BCG说话,这不重要。听人辩解总是没有看他做的事来得深入和真实,如今公司什么情况,安宁作为凯文那边的核心成员不会不知道。这世上的利害要是都能用一句人微言轻去剥离,那谁都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何况她和人微言轻很难沾上关系。 同样一句话,在不同的场合听来可是不同的意思。 我不冷不热地同她那边收了尾,旁的话一句没有多说。老黄已经去找研发那边的同事谈了,如有必要,我们还打算做联名抗议。BCG的人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完全不拿客户的钱当钱。这个变动他们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地推行下去? 但我最担心的,并不是一般同事或者凯文那边有人反水。万一被他们说动了大老板…… 凯文恐怕不清楚这其中的机要,他的工作原本就不需要熟练运用相关的系统,单纯地浏览和简单的使用,或许会留下一种自研系统不过如此的印象。我们的用户界面确实做得一般,多年来也没有在这方面过多优化,但整个框架五脏俱全,甚至称得上优美。 我的代码水平有限,仅限于能听懂程序员笑话。这些框架是怎么实现的,我不知道,但当时研发部门付出了多少心血、对每一个需求了解得是多么透彻,光是看到成品,我就不由去想象。 哪怕是真要把我们部门从公司中拆出来,这套系统我都希望能想尽办法将它保留。厨师的刀细细保养,功夫在人手,而不在刀。光有名贵的菜刀,能起什么作用? 凯文要是能想通这些东西,就不至于让安宁出来帮BCG当说客了。可是为了杜绝BCG方见缝插针,办妥此事,又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研发部门以及相关技术岗的同事自有老黄去负责,说服凯文难度太高,我盯上了桑杰。 讲明利害,不难。只是如今桑杰已被排除出凯文的核心团队,在部门中位置尴尬,又特意避讳与资源优化项目相关的任务,要说动他,实在不容易。 我抓了把薄荷糖。按说这类扮演说客的事务,是该一边吃喝一边进行。进食时人更放松是一方面,另外,同事一块儿吃饭是不需要多么特别的理由的,借口好找,有了切入点万事都容易。 可现在没有开着的餐厅,没有碰面的契机,事情拖到下周解封就麻烦了,我们没这个余裕。左思右想,我都觉得不妥,干脆把心一横,也别去考虑怎么套近乎了,写了封邮件向桑杰陈述利害。 末了,我又以这封邮件内容为底稿,尽量措辞友好但直白地写了封新的,发送到部门内,并抄送研发总监。他如果有心,自然会通知到整个部门。 桑杰出现在了第二天下午我们与大老板的临时会议上。 “现在你知道怎么玩阳谋了,有进步啊。”大老板单独留下了我,调侃道,“说说吧,最近工作有什么进展?看你给他们憋的。” 他第一句话我就不知道怎么接,默了默,竟然又等到第二句更难的。每周汇报昨天就做了,他这会儿问起,显然是针对“这件事”。 最近我交了投名状、赶跑了竞争对手、取得了潘德小姐的信任,回想起来还是有那么点进展的,但偏偏每一桩我都没法儿直说。想了想,我道:“我发现BCG还在接触其他人,具体人选暂时没能确定。您有什么指示?” 大老板微微点着头。他的办公椅回弹性应该不错,每当他一动,身体就会微微摇晃,有种躺在安乐椅上的无害中年的感觉。他穿了去年公司编程比赛的纪念T恤,胸口的印花还很新。我的联想又无端丰富了细节:是那种在摇摇椅上编程的脊椎不好的无害中年。 “这很正常,也符合你先前的估计。”无害中年说,“有怀疑的人吗?” 我适时沉默了片刻,无形中展露出迟疑:“暂时还没有。” 他笑了笑:“说说吧。桑杰今天被你叫来了,这里面肯定是有你自己的判断的。凯文?” 我没说话。 大老板垂着眼,似乎有所推断。正当我打算继续和他打哑谜,暗示一些我最近的怀疑的时候,又听他道:“鲁德拉呢?你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大老板的T恤印花反着光,话音一落,片刻间竟看不清了。 无害? 无害个屁。 “没什么特别的。”我说,“我们老大这阵子还是挺辛苦的,对我这边的工作很支持。” “你说部门里的事吗?” “是的。”我的语气如常,“越南方面他给的帮助很大。别的很少提到。” 他又点了点头,没再问了。 视频一关,我满手都是汗。 这是我给老大留的一份人情。不管真相如何,自我进公司以来,他对我极为照顾,该指点指点、该批评批评,对他而言,这些也许是分内之事,但要我说,知遇之恩还是要铭感五内的。 世上有的人带着爱而来,有的人没那么幸运,父母缘薄,要靠师长照拂才顺利成为一个优秀的大人。但即便是司职教育的,精力也很有限,关照倾注给了你,或许就轮不到另一个无声的不幸者。到最终,一个是社会精英,一个就泯然众人。 千里马常有。 大老板对我也有这份恩义。但到底他是上位者,亲疏有别,我要是没有十成把握,连五成也不敢向他透露。乔瑟琳一定是和他一条心吧?想到什么便能说什么,也不必战战兢兢。 那天做完培训我和慧琳闲聊,这才知道,原来乔瑟琳已经跟在大老板身边十多年了。据说早在美国创业时期她就担任了他的秘书,这么多年虽然没有调任管理岗,但乔瑟琳形同总助,这连业界中人都有所耳闻。 乔瑟琳毕竟是女人,全世界的人性都一个样,少不了在背后说东说西的小人。我不禁想到了我自己:像我这样坐火箭升到如此高位的年轻女性,相貌又尚可,在外面,该是如何狼狈的名声? 但我并不在乎。 大老板决定出席下一次大会,原定于周四举行的会议,改期到下周一。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利好消息,筹措来应对BCG方的时间大大充裕了,我也得以在会议举行之前再向潘德小姐探探底。 在她面前唱空城计,不是个好主意。我也许久没有跟凯文正面交锋了,不多混混眼熟,他该以为我退出战场了。 我去找了慧琳。 “Loro Piana现在不产羊绒短袖了,纯棉T恤竟然都敢卖到一千新一件,价格真不理性。”我没头没尾地给她发了一条这样的消息。 “我以为你不消费奢侈品。”但她很显然读懂了我的潜台词。 “是那样。”我道,“但LP做了不少亚麻真丝混纺的短袖,我听桑妮亚说,体感非常出色。纺织工业真恐怖,没想到有一天植物材料也能跟高支的细针羊绒相比。” “工业不恐怖,利润恐怖。”慧琳回得很快。 她又紧接着发来另一条消息:“虽然我不确定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的错。”我回她,“凯文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你最近有见到他吗?” “上周聊过一次。你是想说他的发型依然维持得很好?” 因为这阵子理发沙龙都不开门,凯文是公司里惟一一个保持了完美发型的男士。他留了那种很时兴的两侧铲青的三七分,一看就知道是老式理发店的手笔。鬓角的头发稍微长一点儿都会非常明显,欧洲部门跟我们繁忙程度差不离,以前我就猜他会自己修剪头发:现在算是坐实了。 雄孔雀的自我修养的确不一般。我要是对身体锻炼有他那么上心…… “那当然也是一方面。”我给慧琳准备了她和凯文谈到这茬的开场白,这会儿自然而然地提起来,“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有留意过,支数越高的棉,穿起来就会越接近真丝,当然易皱程度也会直线上升。凯文的衬衫总是保持着高支棉特有的光泽度,有天开会,他走开了一下,我看到了这个。” 我发去一张跟在地板上滚了八圈似的、凯文开会中的背影截图,衬衫像塞进小坛子里腌了半天的咸菜。 当时截图,主要是为了跟老黄说明,人为什么不能太有钱。 不知道慧琳在那边是什么表情。我撤回了图片,道:“可能有两百支了。我喜欢做一百支的衬衫,同品牌的衬衫面料,六十支的价格大概只有一百支的二分之一。两百支的料卡太贵了,我没有翻过……但要是凯文,他肯定愿意买一千新一件的T恤的。” “你说得对。”慧琳回复我,“我会尽快和他分享这个消息。凯文一定非常高兴能找到体感如此舒适的T恤。” 慧琳果然极快地领悟了我的深意。 想到凯文得知我和潘德小姐联络频繁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先前钢笔一事不过牛刀小试就让他破了功,现在情势尖锐不止数倍,他又上了BCG的贼船,得着急成什么样? 我心中轻快不已,静候他的佳音。 ☆、第五十五章 凯文按兵不动,一直到周五都没有和我单独接触。 我没想太多,慧琳毕竟是HR,跟凯文工作上产生交点的机会有限。话就是要让听者觉得说者无心才最有用,她想必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我原本的想法也只是锦上添花,没把宝全压在慧琳身上。我们对保留自研系统的态度这么坚决,这两天的动作,BCG方自然也该收到风声了。潘德小姐必然要同我谈这件事,今晚的会议上说不说得完还两说。我是计划极力拖延,能拖到周一大会结束以后最好。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我感觉有点……奇怪。 兴奋?兴奋也说不上。大脑可能早已习得与她之间拉锯的路径,哪一次交锋下来,我不是身心俱疲?肾上腺素全攒着到需要的时候一股脑扫射到每处角落,我的呼吸加速,我的心悸,全因她而起。大战在即之人不会兴奋,只是颤抖。 疲惫吗?或许有一些,但那更多的是我对大势所趋的有心无力。倒不如说每每与她较量,我都觉得——有趣。这个突如其来的意识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潘德小姐无疑是风趣的,让我久违地感觉到被理解。不管从记忆中翻找出多么冷僻的知识,不管我的暗语藏到山后哪一重,她都细细听了,再逐次破解。 晚饭过后,我将口红补上,又旋开眉笔。 我对她特别吗? 自那天她来过以后,我确实有意识地将她区别对待了。要冷处理一个人的同时又保持着高强度的业务联系十分困难,要是不特别对待,失衡就是分分钟的事。我倒不介意工作压倒生活,这是我的常态,要真是那样,说不定我还可以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打败她。但要是另一种…… 我对她,特别吗? 我照了照镜子,仍觉得不够满意,又打开抽屉拿了做头发的东西。我的发量比较多,每次洗完以后都很蓬松,但谈工作的时候,还是让人把注意力从我的外貌上挪开比较好——可是保持现在这样是不是显得漂亮一点? 我对她再普通不过了,要说特别之处,也只是量体裁衣。 《论语》里还讲因材施教呢,能说孔夫子对他的学生有所偏心吗?不能嘛! 我把眉毛擦了,刚才眉峰画得不够自然,我要再来一遍。 “晚上好。”潘德小姐准时出现在视频那边,“新发型很好看。接下来有约会吗?” “谢谢。我和未读邮件有个约会。”我看了看她,“你看起来不错。我想这周没怎么加班?” “你也很好。是终于找到了工作和生活之间的平衡吗?”她扬扬眉毛,对于我的猜测没作正面回应。 “那很难,我想我更多的是在寻找自己的节奏吧。”我睁眼说瞎话,“嗯,利松会出席下周一的会议,我想你们肯定有所准备。这是我们这段时间的最后一个线上会议了,对吗?” “是啊。”潘德小姐说,“你是在A组还是B组?” 她在问我们分组办公以后的排班。 “我在B组,理论上来说,两周以后我就又转为居家办公。”我眨了眨眼,“免费的小道消息,凯文也在B组。所以你要么同时见到两个讨厌鬼,要么屏幕一关,惹人厌的东西就消失了。” “我不会说你们是讨厌鬼。”她慢慢地说,“至少你不是。” “那凯文有可能是讨厌鬼了?”我道,“也有可能不是?” 她有点儿调皮地问:“你想要他做讨厌鬼吗?” 我不动声色:“听起来好像话里有话哦。” 她没说话,手背托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我没给任何反应,这时听到她说:“听说你这周在会议上发了大脾气。” 我故意皱着眉:“谁那么说的?” “你知道,就是……人们在八卦。”她有意逗我,凑得很近,睫毛完全展露在镜头下,屏幕的光仿佛点亮了她的眼睛,“我真难想象你发火的样子。” 准确地说,是我的影像点亮了她的眼睛。 “我没有。”我瘪了下嘴,“专业人士从不发火。” “是啊,这话出自一个,”她也跟着瘪了瘪嘴,“这么做的人。” 潘德小姐做鬼脸都那么好看。我别过目,没再同她玩笑,问:“根据你得到的消息,我当时非常生气吗?” 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据说你的脸色像结了霜,人们都不敢说话呢。” “这里面有很大的误解。很大的误解。”我强调,“我只是笑了一下。” “笑得很冷。”她补充。 我吸了口气:“好吧。” 我妥协了。 “告诉我,”她轻轻摇了摇头,显得饶有兴致,“是谁说了什么,竟然让你动怒?” “你的,‘人们’,”我用了她的词,“‘人们’没有告诉你那些吗?仅仅是转述了我的怒火?” “也许他们有说什么。我向来很难记住不重要的人和那些不重要的话。”潘德小姐若有所指,“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我看着她:“我感觉到你的同事,有些时候似乎比起本质,更注重事物的形式。这对实际工作有害,而我的一位同事不知道为什么,对这样的做法表示了赞同。我当时感到非常惊讶。” “SAP在过去给你留下了这么坏的印象吗?”她的情绪很收敛,“在五百强企业中,有八成都选择使用SAP的软件。像你们这样体量的公司,建议更换数据系统是我们长期实践中从经验里总结而来的。” “所以那是个常规操作?”我的眉毛微微一扬,“我不需要那种常规。” “但好像不仅仅是你。”她的指尖不知不觉间已从脸颊滑到了下巴,“我听说研发部门的总监也被说动了?利松看来也对这个很感兴趣,他还是第一次要求会议改期。” “一整套系统不便宜。我想利松的出席是一种对公司项目支出的负责任的体现。” “想必这当中也有你的尽职尽责。” “是那样。”我当即承认,“更换数据整合系统是条错误的道路,我不能眼看着我们调转方向奔向失败,这与我的美学不符。” 潘德小姐看了看我。她的食指扶在下巴上,嘴唇微启,眼神越来越深。有光芒在她瞳孔间闪烁,像屏幕的冷光,像她的落地灯,又像是无端从某处生出的华彩,竟是凭空而来。 她的眼神是最先动起来的。眼角动了,进而嘴唇也跟着动了,我听见潘德小姐说:“要是我要求呢?” 我愣了一下。 “如果我要求你配合BCG的工作,说服你们公司放弃自研系统,你会怎么样?” 我沉默了两三秒,抬头道:“那么我会配合这个愚蠢的要求。” 潘德小姐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不耐,也不恼怒于我的傲慢,她只是神采一动,笑了起来,说:“现在我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形容你了。你有个坏脾气藏在好的灵魂里,对吧?” “我没有你说的东西,两样都没有。”我收敛了锐气,“最近你开始相信灵魂之类的说法了?” “只是个无害的迷信。”她眨了眨眼,“我不想变得愚蠢。所以,我们大概没机会验证你是否真会进行配合了。” 我立马反应过来,问:“所以这个事情在你看来是有转圜余地的?” “那只是我们在试着帮忙。”潘德小姐说,“如果你们感觉不必要,这个计划当然可以暂缓。” 听了她的话,我非但没有觉得安心,反而发觉心中更为迷雾重重了。 她这么好说话,BCG在会上的表现却没有彻底贯彻她的意志,态度上咬得很死;另一方面,安宁不惜自曝身份都要帮BCG方搭腔,这又是出于谁的指令呢? 还是说,会后我们弄出的动静太大了,他们又改主意啦? “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好奇。”我尽量放缓语速,“你给凯文开出的是什么条件呢?” 她明显有些意外,但眼神没有躲闪。潘德小姐没有立即接话,仿佛是在观察我,双眼轻轻眯了一下,说:“如果你是我,你会给什么?” 新公司的CEO吗?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 “取决于我想让他做什么。”我道,“人们的报酬总要与付出相匹配。” “那么,他能做什么?姚,你认为有什么事情是凯文可以办到,而你不能的?” 太多了。 尽管汇报线一致,但凯文作为部门头目,手中的权力要比我大得多。我们的发言分量也是不一样的:也许放到公司里还不明显,但如果是到集团开会,凯文常常需要主动或被动地讲话;而我,在不担任谁的副手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在会上全程摸鱼。 更重要的是,以凯文的野心,为了CEO一职,他可以提供忠诚。 “我会感觉这个人选有些重复。”我不动声色,“他比我强吗?” 她望着我,眼中闪过惊艳之色:“终于,你肯展露你的自信了。” 凯文已与BCG达成了某种共识。尽管此前,我就有所猜测,但还是比不上潘德小姐当面肯定来得确切。 她今天是有意告诉我。 为什么? ☆、第五十六章 潘德小姐又详细了解了我在数据整合系统方面的想法。我从没想过哪天会跟一个咨询公司的人讲这些,她的专攻又显然不在于此,我怕讲得过于艰深了,屡屡想要中断,但潘德小姐又连连追问。 到最后,我感觉她确实是在技术层面被我说服了。 有点微妙。 毕竟做战略咨询的是她,不是我。 “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潘德小姐很认真地说,“我久违地发现了咨询人的傲慢。” “我还以为那是件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 “像是牙医们闻不到他们诊所里的氧化锌味吗?”她笑起来,见我点头,又说,“其实当你刚刚入行的时候还是有感觉的,这里的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说着专业术语,干着强盗的活,半卖半骗,还不如去投行。” “时间久了以后就做起了强盗头子?”我看看她。 她愣了一下,大笑:“正是如此!” 我看得有点儿入迷,咳嗽了声:“那你也是很杰出的强盗头子。很难想象像这样大一个项目被你在短时间内谈下来。” “这样的机会不常有。”她话说完,看了看别处,忽然望着我道:“为什么你离开了咨询行业?” 我还在消化她不小心透露的信息,正犹豫要不要追问,冷不丁听到她的话,那瞬间有些迷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但紧接着我就反应过来。她是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或许出于对同类的敏感,尚在这个漩涡中的她,长久以来都保有着这种对我选择的困惑。 真是她主动去谈的?集团放了消息出去吗,还是她有内部渠道? 她找的谁? “我不是……”我放弃了打探,“我不适合。” “但你很擅长啊。” “谢谢。但不管是留在A社还是去规模更小的咨询公司,我都没办法在你的年纪做到合伙人。”我对此很坦白,“职位对我而言挺重要的,可能在一些人眼中,那只是个职称……我比较享受克服重重困难、将从零到一的方案顺利推行下去的过程。作为一个带头人去推进这样的事务,自由度与初级职员完全不同;在乙方,也有这个问题。” 她微微一笑:“你想要做主人翁。” “那也是一种说法。”我并不否认,“当然也有一些次要原因。我当时是波士顿办公室的,出差都集中在美东,太冷了,要是在佛罗里达也许还能多忍两年。” “奥兰多的公司也不少,Oracle都在那边设了办事处。”潘德小姐道,“薪水还不用缴税。为什么选择了新加坡呢?” “是啊,你是对的,”我若有所思地皱着眉,“我怎么当初就选择了接受蟹壳的邀请呢?” 她和我一起笑出来。 “最主要是因为我讨厌做咨询。”我忽然说。 出乎意料地,她点了点头:“我能理解。如果我是做决定的人,肯定会不惜代价将你留在自己的公司当中。” “很难判断我是应该高兴还是害怕。”我看了看她,“取决于你的立场。” 她带着几不可查的笑意:“我还以为不管是哪一种你都会高兴。你不是想要进BCG吗?” 我笑起来:“我们两个人都知道,那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我相信在最终,你总能得到你想要的事物。”她没有给我任何可以作为参考的回应,但紧接着就道,“你似乎没有C字头的经验。管理多个项目组与站在公司的角度进行战略判断和资源协调,这之间的区别很难被忽略。假设有一天董事会想要从内部提拔一名CEO,是什么让你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呢?” “如果是我,我就不会担心这个问题。” “我在听。” “很少听说谁做了CEO又转为他职,大多人的升级序列都是从一个公司到另一个公司,或者干脆调任更上部的集团,担任跨公司的管理人员。”我说,“选择从内部晋升一名CEO,通常不是因为这样比较划算:比起提供给空降人员的高薪来说,对公司能否起到最大帮助才是人选衡量中的核心。”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看来你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不错,选择管理层中的技术专家担任CEO,虽然往往出现于初创公司当中,又以互联网企业最多见,但有时这种选择倾向可以展现到许多方面。比如新公司。” “从这个角度考虑,除了好运以外,我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欠缺。”我故作轻松。 “有时好运很虚无缥缈,”她似有所指,沉默了片刻,“有时,好运只是事前准备的代名词。” 她又看着我,难以猜透。 网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下载文件的时候它总显得高效而稳定,而往往只需要一场游戏、一个视频,你就发现,Ping值揭露了它波动而脆弱的本质,仅仅是把线一拔,万象资讯与眼前绚烂的景色,顷刻间无影无踪。 最后剩下的只有液晶的残影,黑暗中模糊的一团白光像烟雾一样散去,遗留的只是与虚空对垒的薄薄一张屏幕,和代言虚无本身的网络上的一条狗。 潘德小姐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往往当她那边出现音画不同步的时候,她的美貌就不那么具有杀伤力了。她充满故事的微卷的头发像打了十字星的痂,眼里的光成了模糊的噪点,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潜台词。 而当波动趋于稳定,在刹那间,潘德小姐就会攫取全部的注意力。她的暗示隐晦而有迹可循,带有种事前计划的阴谋味道。在眼神恢复流动的时候,潘德小姐再度开口:“站在CEO的角度,你会怎么样去考虑新公司的人员分配呢?” 坏女人。 我知道她又想给我镜花水月的希望,实则不过是让我临时充个BCG的智囊。但在此拆穿她,未免显得不雅,我便权当没有领悟她的深意,问:“我应该怎么理解这个‘人员分配’?” “你知道,整个部门独立出去以后,母公司仍然需要保留一定的相关人士,以便在业务上进行联络和配合。另一方面,子公司也存在对于技术支援以及人力资源管理的需求。这些缺口是通过内调还是外招来得到满足?” 我有点意外:“从前我没有涉及过这些领域。” “我以为你说,除了好运以外,你已经具备了一个CEO所需要的全部素质。”她很平静。 我挑了挑眉。这是故意的? “为什么沉默?” “我在想,”我说,“那可真是很大的信息量。我在想你是否是在暗示什么。” 她偏着头:“你都想了些什么?” “我在考虑标准。关于选人的标准。”我看了看她,决定收敛锋芒,“这还需要更深入和彻底的考虑。” 她没再坚持:“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你可以再想想。不论什么时候,讨论这个决策我都是很欢迎的。” 看来这是一道题。 有哪些人准备答题呢?我不禁想。换作我在她的位置,不论是为集团选定子公司CEO的人选也好,还是于目前的局面中,希望找到BCG语境下的“识时务者”也罢,复数的候选人都会是更好的选择。 但当处在被选择的那一方——特别是,我答应成为候选的原因并不单纯,那么人的忐忑就不言而喻了。 “考虑到公平,”潘德小姐忽然说,“有一些事我需要告诉你。” 我陡然警觉。 “昨天凯文向我问起,能否给他推荐好的羊绒针织短袖的成衣品牌。”她很有分寸,只说了这么一句,看看我,道,“你觉得什么好?” 我眼皮一跳。 难怪没来找我,凯文的诉状直接上达天听了。昨天没有进行大会,如果不是潘德小姐出席了什么与欧洲部门间的高层商讨会议,那么这状是怎么告的……就算是她给我的明示了。 我随口接了话:“拉夫劳伦紫标不错。不打折的话性价比比较低,但想必他不在乎。”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拉夫劳伦太乏味。”她仿佛是在闲聊,听了我的话,恰到好处地给了点意外的反应。 “是有一点。”我故意说,“乏味的品牌正好适合乏味的男人。” 潘德小姐被我逗笑了:“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凯文?” “我不讨厌他!”我一口否认,“只是对他谈不上喜欢。你知道,我们没有共事的经历,而在会议上接触,又常常伴有……微妙的争论。” “为什么是微妙的争论?”她有些不解,“讨论还可以同时轻微但激烈吗?” 我笑了笑:“你说得对,应该是‘激烈的讨论’。我们三个人的风格差异还是挺大的,同时处理这些信息的你让人不敢低估。” “什么三个人?”她因为我的笑容而出现的微笑纹丝不动,就好像只是听到了我的口误那般。 我早有预估,挑明道:“鲁德拉不是你的候选人之一吗?” 潘德小姐眼睛眯了眯,淡淡地说:“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五十七章 我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僵持着,谁也没说话。 其实说对视也不准确。我们毕竟在视频会议当中,对于她神情的理解,我除了大脑以外,最主要的凭仗是实时分辨率:而且我们的视线也无法相交。 这算是名副其实的跟空气斗智斗勇吧。 然而我知道她在看我。 要说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从摄像头的角度判断,她的视线分明是聚焦于屏幕,而一块电脑屏幕可以显示的东西很多,至少不仅仅是我的脸。也许她就是单纯地盯着这块四方形的发光体出了神也说不定,也许她对于这种语义含糊的对决,早已疲惫到厌恶。 但我就是知道。她在看我。 “看来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我的细胞甚至都因为这样想象中的凝视而活跃起来,说出的话大胆至极,换了平时,我肯定要再三斟酌,“你知道,人与人的互动模式往往会受到对方的影响。假如你希望别人对你坦诚,最好的办法是一开始就对对方保持坦率。” “听起来像是伪科学。”她的嘴角勾了勾,“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很诚实。但你完全没有朝这个标准靠近的意思……还是说,懂得这条规则的人就可以从规则中获得豁免?” “我不会说你不诚实。那是很严重的指控,得有证据。”我顿了顿,“但毫无疑问地,你有所隐瞒。” “我签过很多份合同。不可计数。”她不动声色,“隐瞒本身就是我的工作之一。” “那更像是一种有选择性的诚实。” “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决定赌一把。在短暂的沉默后,我问:“鲁德拉是候选人之一吗?” 她没再回避:“什么的候选人?” 是啊,她倒是点醒我了。明面上,我不过是在问,老大是否属于BCG属意的子公司CEO人选——但这原本就是个幌子,她和我都知道我真实的关心所在。然而问题到了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层,我又偏偏无法开口。 她又能怎么答我? 我的满心疑惑愈发浓厚,想往外漫延,却受困于四面极高的墙。 潘德小姐总不会搭救于我。她原本就喜欢戏耍我的好奇心。 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她为自己的恶作剧付出代价。 “是我的问题太不合适了。”我道,“我问得一点儿都不专业。” 她并不追问,只说:“我以为你讨厌问问题的技巧。” “技巧似乎不总是意味着专业。” 潘德小姐的眼睛眯了眯:“你今晚真的很大胆。” “你不喜欢吗?”我下意识就道。 视频两端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潘德小姐的脸色几乎是眨眼间就生动起来。她的脸颊变得粉扑扑的,即使是这么低的像素也不能掩盖:然而又见不到笑意。也不能说她没有笑,因为她的神情有种恍然的意味,仿佛是谁伸手去扯掉了她的面纱。 忽然之间,潘德小姐眼神空前地晦暗不明,竟分不出究竟是她太过隐晦,还是我始终不愿读懂。 但我看出了她的恼火,这一点是无疑的。 “我还以为你喜欢我诚实。”我说,“做决定的人总要冒些风险,勇敢的比懦夫要好,不是吗?” “大胆和勇敢可不是一回事。”她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你要知道你的立场,如果不清楚,就思考到你彻底理解为止。” 我听出来她声音有些冷,又夹杂着几不可查的犹豫,几乎是立马便说:“这是当然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关于下周一的会议,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吗?” 她怔了怔,道:“没什么特别的。相信下周我们会听到更多关于你对自研系统的理解。” 议程似乎已经全部过完了。 今天流程过得很快,现在还不到十点半。我们的会议常常进入到一种近乎于天马行空的漫谈当中,潘德小姐是个谈话高手,她的发问,通常既重要,又不至于让我提高警惕,无形中我就讲了很多对于公司结构的理解,还有未来方向的一些猜测。 我知道这些谈论都在变相地帮助BCG的工作,有时就说得十分激进,基本没有实现可能,但她仍然表露出赞许。 像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人。 这么早结束对于我们来说好像还是第一次,潘德小姐迟迟没有提到挂断,两三分钟才和我说一句话,都是闲聊。我猜她在同时处理一些什么工作,原本也想悄悄地打开邮箱检查一下,结果竟然看不进去:拉丁字母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蝌蚪文。 但我好像一点儿都不累。 潘德小姐切回来了,看了看我,很小声地道了歉,说是刚刚有一项亟待确认的事得立刻处理。我在她开口之前就发现她回来了,明明没有证据,但我竟然是那么地肯定。 该挂断了吧? 她应该还要加班,而我想趁睡前做一组腿部锻炼。她就快开口了吧? 我们又陷入了那种奇怪的对视。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这确实不是对视,对视是要有眼神交锋的,既像无声的交流,又像眼神的对抗——可如果只讨论当下,我们根本没在对抗。 至少我心中既没有刀也没有盾。我两手空空,不着寸缕,只不过是在看她。 这应该叫作相互凝视。对抗的语境因着屏幕间隔被消解了,我成了一处反馈,她也不过是某种真随机的图像模拟。到了这样的情境中,凝视往往是人的主动选择。 她当然值得被凝视。出于礼貌,在线下,当我们眼神交接、当我不受控制地在她那里过多停留的时候,我总是即刻就回避,生怕她感觉到不舒服;我也怕我的企图暴露,因此即便是陷入讨论,我的目光都有所克制。但现在她成了完全的客体…… 我的注意力竟然移不开。 潘德小姐又为什么看我呢?企图看穿我谎言之下的谎言吗?但不管她多努力,我都不会露出破绽。这倒不是出于自信——我在她面前就是个全然的虚假的集合体。假如她有一双慧眼,层层剥开以后就会发现一切是空。 她想要的那些东西,我一件都不拥有。 而她还在看我。 ——够了。 “那么,下一次会议定在什么时候?”我率先开口,脸上挂着层虚伪的笑容,“我知道你更倾向于在大会当晚和我碰面,不过周一晚上我有个很重要的会议……如果能改期到周二的话,我会很感谢的。” 她从被凝视的角色中自如退出,又成了掌控者。潘德小姐点点头,温和地说:“当然,就按照你期望的那样吧。” 我究竟在期望一些什么呢? 冷静过后,夜里,我想了更多。 潘德小姐今天提到凯文不会是个偶然。因为衣服的事,她反客为主,送我个顺水人情吗?我是真没想到慧琳动作那么快,而且凯文竟然没先找上我,反而是和潘德小姐吹了什么风。这样一想,他对于我的身份或许也有猜测了。 是我大意在先。凯文位高权重,也不是被动之人,区区钢笔一事,不至于能让他忌惮那么久。还好我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只要让他知道我还在场上,目的就达成了,我倒也不用太过介怀。 然而潘德小姐主动将凯文抛出来,又像是个诱饵。 为了保全老大吗? 其实以我对老大的了解,这件事我要真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他。我迟迟没有这么做是怕他有顾忌:他也确实需要有所顾忌,如今我帮大老板做事,身兼数职,许多话就不能和我说了。这等事,我打包票也没用,从立场上我就不能被信任。 老大在部门总监的位置上确实待了太久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上面已有CEO和COO,如果他们不往集团升职,老大在公司里确实看不到任何上升空间。要说调去集团,恐怕他也不乐意:说不定老大还更愿意去隔壁。 可惜两年以前,隔壁还能说得上是与我们平分秋色;如今看来,要过去实在是屈就了。假如真能成立个子公司,虽然前景堪忧,好歹是个机会。 老大毕竟又和我不同。他并非贪恋权柄的人,钱也挣够了,在我的印象中,比起争名夺利,作为部门头头的他更多是对公司的未来发展不放心。毕竟是从无到有做出来的项目,人偶尔就是会对这种不该产生感情的东西生出感情。 我又想到那天他说的话,还有吩咐我做的事。 仅仅是为了大权在握,老大会选择肢解蟹壳吗? 我不这么认为。 知人知面不知心,推测是最难成真的。都别说我对老大是否真的了解了——我了解我自己吗?假设到了紧要关头,公司拆分已成定局,而在BCG的推波助澜之下,我能够接近CEO的位置:我就真的能做到不屑一顾吗? 人性经不起考验。如今被种种局势裹挟着推到了这个立场上,我发现自己竟谁也不能相信,什么都无法笃定。连我自己的心都放进了模糊的毛玻璃,在真空中震荡、震荡,最后拉扯着成为各方角力的牺牲品,像齑粉般死无全尸。 我该选边站了。 但问题是:我当真有得选吗? ☆、第五十八章 周一是六月一号,国际儿童节。原本我没想起这事,是朋友圈里都在说,避不开。 我国内的聊天软件上加了不少当初在美国认识的同学,好多都变海龟了,相夫教子的晒娃,空中飞人的晒酒店打卡。当然,肯定也少不了秀恩爱和发自拍的,虽然儿童节跟这俩有什么关系……我不太懂吧。 瞿芝芝,作为我的朋友圈清流,今天一大早发了条科普:儿童节是为悼念战争中死去的儿童、呼吁保障儿童权利而设立的。配图是她戴着口罩的晨跑自拍,看在文字内容的份上可以原谅。 我给点了个赞。哎,有她这样的人在当老师,做学生的还算幸福。 就是青年讲师钱太少了,他们家供她在美国读到博士毕业纯属做慈善。 今天“断路器”第一阶段正式结束,形势依然严峻,我司因为居家办公开展得晚,下周起才改为AB组轮换办公。 上班第一件事当然是清邮箱,我回得心不在焉的。十点就要开大会了,按理说已做足了准备,我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那感觉就好像是半杯泥水,泥沙刚要沉淀,又被玻棒搅得天翻地覆,藏在液体中的沙和金混杂在泥土里,永不见天日。 我拍了拍额头。想什么呢? 研发总监带了五个人和我们一块儿开会。今天的大会是真热闹,该来的不该来的全到齐了,连COO和CTO都赏了脸,高层人都快全了,就是梁衡没来。 我们CTO是前年空降的,小道消息,与梁首席互不对付。想到这儿我赶紧趁会议开始前在日程表上补了一笔,梁衡答应了解封后和我吃饭,我邀的他,不能把这事忘了。 今天的会议和第一次一样,由潘德小姐亲自主持。今日不同往时,现在与会者都知道了她的分量,就是有些反应迟钝的,看了这配置也知道接下来是场硬仗。我们先前就通了气,知道BCG不打算在数据整合系统的问题上过多为难,会上的第一个议程正是相关事项。 上周BCG方文件中的缺漏,以及对我司特殊情况的认识不深,都由研发总监作为代表进行了回应。大老板也发言称,支持相关同事的实际业务需求,变相地拒绝了BCG关于更换系统的建议。 我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许新提出,应当考虑将研发部门也纳入巨型队伍模式。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算盘!我看了潘德小姐一眼,真是鬼迷心窍了我,居然会信她的鬼话。 BCG那公司风格强烈、处处都体现着昂贵的演示文稿,再度出现于每一个与会者的屏幕上,他们准备充足,绝不是临时拿出来应急的东西。 未卜先知倒不至于,都什么年代了,我没那么迷信。他们这招恐怕是将计就计,见我们对自研系统如此维护,干脆提前把研发部门绑上贼船,为公司拆分做准备。保留自研系统是我们这边提出的,BCG是两手不沾血,清白得很。 先前实在与她谈了太多对公司的畅想,我麻痹大意,还以为她能听进去哪怕一成。 潘德小姐镇定自若,此刻神情专注极了,全神听许新讲解演示,哪里又会分神于我,哪里又有一丝愧疚? 我气得牙痒痒,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太坏了…… 研发部门的几个经理这会儿安静得跟鹌鹑似的,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扮缩头乌龟,还是压根没有听到磨刀霍霍。研发总监脸色不好看,冷脸比起BCG,更像是做给我们瞧的。 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他但凡冷静一点儿,不至于看不出来这与我们没关系——我们要他们研发部门干嘛?运营跟技术待在一起只能吵架,分笼饲养——不,分开办公,才来得比较高效。 但人家可能没想过要冷静。研发部这次确实是被我们坑了。 虽然是线上会议,谁也瞄不着谁,我却觉得有大半的人都在看我。凯文肯定在看笑话吧?其他不知情的同事,这会儿又会怎么想我? 在盛怒中,我愈发冷静。对付BCG难是难了点,但他们目标明确,心思易懂,今天拉了研发的人,明天就是客户服务中心。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会分门别类一点点被优化框架捆绑,直到哪一天有了恶灵的雏形,反咬公司一口,蟹壳也就半死不活了。 对付纯粹的恶,从一开始就不能给对方机会。 “今天邀请研发部门参与会议,我听说是姚的主意。”大老板开口道,“对于新刚刚谈到的这些,姚,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一点面子没给许新留,直白地说:“我觉得这个方案不够合理,同时很不理性。” 耳机中只有电流的噪音。 许新表情流畅:“我们会很乐意听听你的意见。” “直到今天以前我都以为,优化框架所在乎的是效率。你们的绝大部分交付物和令人惊叹的流程构想都是围绕提高效率展开,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巨型队伍模式的框架搭建上,BCG的想法反而是倾向于让整体结构变得越来越臃肿?恕我直言,一个巨型的‘队伍’,和一个巨型的‘什么也不是’,这之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不知道是谁低声“哇喔”了一句。会议间冷得跟集体断网了似的,饶是许新都没能第一时间接下我的话。 我不禁瞥了眼自己。 好吧,画面上是有那么点儿压迫感。 难怪上周会被形容为是发了大脾气了——想到与潘德小姐的玩笑,我的脸色不由又冷了一分。 “纳入模式中以后,研发团队与你们间的沟通将会更加密切。”许新试图把我带回圈子里,“创造极为畅通的沟通渠道一直是我们项目的重心……” 我耐心听他说完。但后面根本是废话,一点用都没有,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 “这事实上是一种资源倾斜。”我戳破了他的泡泡,“请原谅,但我很难将它视为一种优化方案进行认同。在与外部门的沟通上,比起吸纳人员,以我的观点来说,还是该把重点放在渠道的构建上。”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老板道。他这话是用普通话讲的,为了照顾在场的非华人,又用英语说了一遍,当然效果也就没那么好。 我没料到他会帮腔。 应该说也没有人料到,BCG那边一时陷入了停滞。潘德小姐挑了挑眉,并不开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是凯文。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不惜命。 “呃,请允许我突然插话。”凯文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刚刚姚所说的可能更多地是代表亚洲部门的立场——我可以这么理解吗,鲁德拉?” 老大的扑克脸有一丝裂缝,但他掩饰得极快:“当然。” 凯文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接着又说:“在这个问题上,欧洲部门有不同的想法。首先我要说,我们对巨型队伍模式是十分认同的,这个框架的卓越之处,恰恰就在于它可以以极具创新的形式,将绝大部分资源、特别是人力资源,整合到一个系统当中。站在部门的立场考虑,我会说它对于成功是至关重要的。” 阿谀奉承。 “在过去的十二个月当中,我签署了好几份借调命令。欧洲部门早已开始了对跨部门协同作业的探索,根据我们的经验,来自别的部门的人手扩充,非但没有使整个体系变得臃肿,正相反,跨部门的交流变得更为密切、更为通畅了。” 废话,凯文部门一直缺人,不从别的地方挖人,难道就坚持等社招吗? “在实际工作中,其他部门出身的同事很好地利用了他们的经验和特别优势——事实上,宁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他点了安宁的名,道,“同事和第三方都不约而同地给了她极高评价。除了个人能力优秀以外,数据岗出身也为她增色不少。作为某种程度上的优化框架先行者……” 他倒也真的说得出口,还先行者?我忍耐着,把他的话听完。 “……姚在这方面未免有些,”他顿了顿,“让我们说,缺乏经验。这可能更多是她的个人想法吧,不能简单地就等同于亚洲部门的立场。” 我眼皮连跳几下,他几分钟前才跟老大确认了,我的话等同于部门的话,现在又这么说,这不是故意吵架是什么? 我看了看老大,他还是扑克脸。要是线下会议我们还能交换一下眼神,但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只能依靠猜测。 这巴掌都快扇到我们部门脸上了,就这么硬挨了可不是我的风格。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这等道理,甘地那样的和平主义者可能会信,我是不信的。 敢于不同恶人作对,是因为信奉着这个道理的人还有个老天爷,声称“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假如真有那么个人,他们的公道祂全主持了,当然也就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按他们那老天爷的说法,我是要下火狱的。 “我以前太高估你了。”我故意轻飘飘地说,“我错了,凯文。将研发部门纳入巨型队伍模式无疑是种对资源的极大浪费,我以为即便是你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看来我还是过分天真——用你的话说,缺乏经验。我们是一家互联网企业,尊重技术是我们的基础。假如你忽略技术专家以及他们的实际需求,用不了三个月,市场就会给你最真实的反馈。” ☆、第五十九章 我话音刚落,一时间众议汹汹。 有几个人在家可能用的是机械键盘,打字声又快又响亮,交替着出现在与会者界面的最前列。不知是谁咳嗽了下,大家这才如回了神,扬声器中又只剩下杂音了。 议论可以镇压,人心不能平定。 明眼人都看得出,今天我和凯文是杠上了。 凯文考究光鲜的假面已经只能勉强维持。他是话术高手,正因如此,不需要多刺耳的词就能起到嘲讽他的作用。原本他完全可以怼回来——可能是高我两级的关系?凯文总还是要维持他的绅士风度,尽管下场泼脏水的明明就是他。 绅士凯文优雅地正了正他的领带:“当我们谈论框架、概念这一类回归本质的理论时,你看见的只有资源倾斜。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我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凯文没接话。百来双眼睛看着,他倒也真敢。 有谁又咳了两声,道:“凯文,姚在说话。” 是COO。我有点意外,没曾想他会愿意这时候出来打打圆场。 凯文吸了口气,又沉默了好几秒,才说:“讨论这些句子里的细节没有意义,我们还是说回方案吧,好吗?这样也更有建设性,毕竟我们还在会议当中。” 我笑了笑:“当然。” 好话歹话都让他说尽了。 “对BCG的提案我是很欢迎的,几点原因,先前也提到过。”凯文多少要给COO一些面子,态度上温和了点,虽然还是有股故作谦卑的虚伪劲,“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会被你认为是对于技术的不尊重。难道说,这种模式仅仅适用于我们两个部门吗?” 又给我挖坑。我不接招,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分办公区吗?按照交流至上的理念来说,大家打散了坐、最好是每天都轮换座位才是绝佳的办法,为什么没有任何一家大型企业会做这样的设置呢? “这么干它没有效率啊!我们在谈论一间公司,而不是什么戒酒匿名会,增进彼此的感情和了解不代表能增进效率。” “我觉得你从根本上就没有理解到巨型队伍模式的核心。”他的重点极快地又生出变化,“我们在这种模式下依靠的并非随机打散重组,而是更大的队伍、更紧密的合作所带来的生命力。” 我紧接着就说:“所以队伍越大越好啰?” 凯文的脸色难看起来。 对一个交付物乃至大的走向有不同看法,这很正常。以前还没有BCG这事的时候,跟大老板开会,我跟凯文也不是没有过激烈的讨论。然而,讨论归讨论,人的心思究竟在找茬还是就事论事,当事人分辨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 虽然说对他人的动机妄加揣测是个坏习惯,可凯文一张口,明显是冲着人来的。 今天这么多人在场,他非要给我个下马威,不是不行。这哪怕是个哑巴亏我也能吃了,可他做给谁看?老大吗?欺负我确实能火上浇油,但BCG的人走了,公司还在,同事关系可比一时利益要长久得多—— 这么看来,戏就是唱给平常不在场的人了。 COO、CTO,或者潘德小姐。 我心中早有猜测,但还是弄不明白凯文的意图。站在公司的立场,把研发团队拉下水绝不是什么好事,他不惜惹得大老板怀疑都要帮BCG说话,这得多大的利诱才能催动这拿钱办事的老鬼? “我可以打断一下吗?”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研发总监出来充个和事佬,“这次参加会议,我们本来是作为提供技术意见的发言者出席的,所以先前我一直以为相关的议程只有自研系统那一项。仅仅是在凯文和姚之间,两个部门都对获取技术援助的方式和流程有这么大的分歧,是不是应该考虑让议题延期?” “这很简单。”我说,“我们需要研发团队的帮助,而研发部门需要我们整理的反馈——”我强调,“这只是两个有业务合作的部门,不代表就可以被合并到一起。” “还是那句,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理解到……” 和稀泥的尝试显然失败了,凯文又展开了新一轮的对我理解能力的嘲讽。 在大老板强行命令我俩闭嘴以前,我都保持了应有的克制。但这种克制可能仅仅体现于我的面部表情和语气:我的措辞不断升级,到最后根本是比照着他的标准来,一点相让的意思都没有。 倒不是我不愿意缓和缓和:他的道理实在是太混账了,压根说不通。 其次是,嗯,我确实比较生气。 但我要强调,我必须要强调,这不是作为专业人士的愤怒,我纯粹看不过他诡辩。专业人士不会生气。 这场大会后半段没有任何进展,草草中止,各方都不欢而散。BCG那边的人神情各异,我看着潘德小姐不变的分寸感,心里那点还未浇熄的火,腾地又点上来了。 “说说吧,李姚。你那么冷静的人,怎么会在会上就跟凯文犟上了?”下午的例行汇报后,大老板不出意外地单独留了我谈这事。 这话我听得有点委屈,明明是他先惹的事,怎么成了我跟他犟?但面对老大,兴许我还能抒发抒发自己的不解,在大老板这边,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做的。 我没有急于答话,稍想了想措辞,才说:“争一下还是挺有必要的。您看,BCG的人基本上是在接入SAP系统的提案被推翻之后,紧接着就提出这么个方案,就我的判断来说,后面这部分更像是他们志在必得的东西。 “那许新,许经理,会上一直带着我们兜圈子,弄得我们很被动。我把情况说清楚了,结果凯文又站出来——凯文既然在这件事上更赞同他们的提案,讨论就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仅仅因为出来说话的是自己人,顾忌着,态度软化一些,我想不利于传递我们这边的想法,您说对吗?” 我故意说得比较慢,以显示自己并未动怒。 大老板听完,低着头,不知在笑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好吧。那,今天在会上给自己公司的人怼了,你心里有想法吗?” “没有没有,正常讨论嘛。”我撒谎道,“就是,今天争论得还是比较激烈,让您跟王总李总都见笑了。” “他们两个就是担心自研系统的事,后半截我估计都没用心思听,你别往心里去,啊。”提到CTO和COO,大老板语气很轻松,像在说有两个不重要的亲戚刚过来串了个门。 这时响起了声提示音,画面上多出来个窗口,原来是乔瑟琳加入了我们的会议。 大老板换了英语:“凯文怎么说?”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是否需要我避嫌,乔瑟琳连犹豫都没犹豫,紧接着就开始汇报:“他概括为正常的业务讨论。我觉得还是有一点儿生气的。” 说完,她笑了笑,可能是在看我。 大老板点点头:“这边这个也声称自己情绪稳定。” 喂,我没有这么说吧?我在意识到自己皱眉的时候就把表情掩饰了过去,问:“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 “乔瑟琳。” “我们有很多用得着你的地方,亲爱的。”乔瑟琳的表情有点儿怪。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奇怪的不是她,而是同时跟两个人开着会的我。我们三个从来没单独凑在一起过,这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被吸纳进了什么核心团队,类似于会一块儿数钞票或者拿香槟当水枪玩儿、相互扫射一类的,那种共同创业又共同成为暴发户的小团体。 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大老板会干这样人神共愤糟蹋粮食的事。 “之前开除的经理,文斌,是你先发现的,对吗?” “对。”我承认道,“我有所怀疑,但没有可靠的证据,就找了衡帮忙。” “我事实上是不应该对你的工作流程问得这么涉及细节的,”乔瑟琳说,“但现在,状况有一点点特殊,请你原谅。” “不不,别在意。有什么疑问是我能为你解答的吗,乔瑟琳?” “我需要知道你怀疑到他的细节,特别是,他跟凯文之间有没有什么除了部门同事以外的联系?” 他们怀疑路人丙不是独狼? 我把在端口上发现的东西以及自己的推测都说了,又道:“另外,我这儿没有任何证据,物理上的或是口头的都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BCG那边由桑妮亚和凯文保持了一定频繁程度的联系。这种联络,很有可能是有规律的。” 大老板没什么表情,似乎只专注于旁听。 乔瑟琳眉头动了动,问:“他有做过任何承诺吗?暗示、线索,或者你的猜测,任何事都算。” “没有。”我摇摇头,“桑妮亚从没提到过这些。能从她口中得知关于凯文的情况,是基于事前的大量部署。我没把握能拿到任何证据,至少短期内都很难确认凯文的立场。需要我直接从凯文那边入手吗?” “没有那个必要。”乔瑟琳说,“试着从桑妮亚那里挖掘。记住,固定证据。如果你需要任何支持,可以从我这里报销。” ☆、第六十章 周二晚上,我又如约见到了潘德小姐。 她今天似乎很空闲。视频刚接通我就留意到,潘德小姐身上有种刚刚运动后的神采。她扎着马尾,穿了件米色的针织带帽套头衫,太少见了。我发现她对面料有很明显的偏好,除了特殊场合,我还没见过她穿羊毛和亚麻制品以外的上衣。 这件有可能是棉的吗? 我还挺爱穿棉的,特别是超高支的棉,虽然易皱,但做睡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喜欢归喜欢,纯棉衬衫打理起来麻烦,平常我还是以免烫面料为主。 潘德小姐一看就是不需要免烫面料的人。 我问过好以后就没再说话。她没有同我打招呼,眼睛微微眯着,有种审视我的意味。 忽然,她开口道:“你在生气?” 我没否认,只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短时间内已经是第二次无视我的话。几秒种后,潘德小姐的审视终于告一段落,她像宣告结果那样说:“你生我的气了。” 我看着她。她的连帽衫与头发全梳到脑后的发型让我的记忆有所松动,我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恍惚。与她相比,对于每次会面,我都郑重其事。过去两个月以来,我从没有哪一次打扮随意,配合着拖鞋的总是我的西裤或者半身裙。 ——除了生病那天。 想到我那时的忐忑我就瞧不起自己。不论她安着什么心,对我又有几分好意…… 她穿着放松,立场却不会更变。 “情绪不会影响到我的专业程度。”我说,“能左右我的工作的东西很少,但浪费时间肯定算一个。” 她的眉梢轻轻一挑,有些戏弄我那般,道:“看来你真的很生气。” “我能为你做什么?”我无意再与她纠缠,又重复了一遍。 “让我们先做一个工作回顾吧。”潘德小姐稍微坐正了一点,一边调整她的针织衫帽子的角度,“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反对将研发团队纳入巨型队伍模式当中。” “我在会上提到的那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再往左边一些。” 她的帽子终于摆正了:“谢谢。可以请你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想要在这个时候把研发部门带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们间都没有整合为同一个队伍的可能,除非当BCG提到‘队伍’这个词的时候,它只是某种精神上的东西。” “我们没有说要将研发部整合到你们当中。”她还在装糊涂,“我的团队在会上表达的意见应当很明确,即让一小部分,也许几个人,分别调任欧洲和亚洲部门,由他们成为研发部与你们之间的桥梁。”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那怎么不送些孩子到别的国家做外交桥梁?” “我们确实有那样做啊。”她竟然还点点头,“对于交换生来说,那个桥梁叫作‘寄宿家庭’。” 我尽量克制着表情:“所以交换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可以增进两国间的交流效率?” “你讨厌我说谎,对吗?” “我希望你尽可能地诚实,制造额外的沟通成本对我们的工作无益。当然,我也会尽量保持坦率。” 潘德小姐看了看我。这会儿她那边的分辨率很低,可能是一直没说话,也可能是说了什么,但网络全给吞掉了。当我能清晰听到她的声音时,潘德小姐脸上只余下了淡淡的笑意:“加入一些研发团队的成员只是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还会建议你们吸纳几名负责数据分析的工程师——从相关度上来说这应该放在最前面,但很遗憾,我们没能创造出这个时机。” “而我为你们创造了拉研发部入伙的时机?” “可以那么说。”她竟然承认了,而且对我显而易见的嘲讽表现得安之若素。 我藏在桌面下的两只手交握着,骨头硌得我生疼。但我要忘记我自己的立场,忘记本就不应该产生的我对潘德小姐滑稽的期待:我必须保持专业性,不能遗忘自己的身份。 她不过是我的合作方。除此以外,我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我也不该对她生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假设这就是你们对于优化框架的跟进的话,我会说我有些吃惊。”我语气很平静,“这完全谈不上对效率的优化,每一个对局面有清晰认识的人都只能理解为,你们在试着破坏公司的结构完整性,成立新公司的意图轻易地就会被看穿。” 话说完,她向来温和的神情中,忽然涌现出一种压迫感。 潘德小姐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我的感觉:“谁说我们要隐藏了?”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吗? 我把手放到了她能看见的位置,目光瞥向一边,回避屏幕中呈现的一切信息。在为潘德小姐的话留出足够长的沉默以后,我开口,态度已全然不同:“在我的记忆中,你好像还从来没有就日常工作给过我任何指令。” “你的记忆很准确。”她仍是淡淡的,“到目前为止你的工作表现都很让人满意,我们对于你作为一个一线管理层的评价是极高的。” “接下来我需要做什么呢?如果是要全力配合优化框架的后续跟进,我总觉得那样极高的评价很难维持下去。” “你是说我可能会要求你失职吗?不不,”她笑起来,眼神温和,“我没有那种打算。” 我没接话,以沉默示意她继续。 “早些时候你说过,会配合哪怕是愚蠢的要求,这对于一般情况也适用吗?”她看着我。 “我会综合自己的判断,尽可能地合作。” “那就足够了。”潘德小姐道,“我希望接下来,你能配合BCG的工作。” 我顿了顿:“比如,让研发团队成为巨型队伍模式的一员吗?” “这种细节我可以相信你的选择。能在恰当的时候帮帮忙当然最好,如果实在违背你的办事准则,那么你就依照自己的心意,站在反对的那一方。”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给出多么具体的指令,“而凯文会保持他一贯的立场。这种时候,我不介意看到你们激烈的讨论。” “我了解了。”我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没太多表情:“今天你的好奇心好像藏了起来。” “我的好奇心正在学着自我管理。” “这个说法很可爱。”她望着我,“还在生气?” 我沉默了片刻,只说:“我不生气。” “还有人可以不生气的吗?” 她说得对。但我又能怎么样,冲着她大骂一通吗?那些以为事情还有得商量的,不过是我的错觉。而潘德小姐丝毫确凿的证据都没有留下,她的暗示像印度洋北部盛行的风,人们捕捉随季节变动走向的洋流,把握规律,季风承载无物,动的只是海水。 风又何其无辜。 我道:“我对事不对人。” 今晚会议结束,我坐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起身洗漱。 和潘德小姐的会议从没有哪天像今夜这样令我身心俱疲。正当我以为自己逐渐适应了这样高强度的脑部活动、适应了隐藏,并且也适应了句句话都要依靠猜测才能胆战心惊地得出某个结论的时候,我却感觉脸上像被重重地掌掴。我所窥见的不过是真相的一隅,是战场的角落,又如何能够左右大局? 在这场博弈中,凯文无疑来得更晚,也更为她倚重。 我到底算什么呢? 今天跟潘德小姐开会,我用的是私人电脑。因为厂商和公司配发的不同,摄像头捕捉到的画面其实存在着微妙的色差。为了不让她发现这点,中午和晚饭前我都抽空做了数次尝试,还把一直存在次卧里的台灯翻了出来用作补光。 出于安全考虑,公司的电脑不能运行任何未得到许可的可执行文件。我的办公电脑没有安装所需要的程序,只能出此下策。 我将视频处理软件打开,把晚上会议的录屏拖拽了进来。这个东西是真难用,和所有Adobe公司的软件一样,虽然专业,但上手很难。因为记忆还很清晰,我的时间又有限,不能反复回看,只能趁今晚连夜将视频剪辑出来。 她今天是真的提到了凯文很多次,甚至无须我去刻意引导。 路人丙被火速开除,无形中让她对我的怀疑增添了几分。我有彻底将它打消吗?我还是太自负了,竟然觉得她愿意听我侃侃而谈是出于信任,不对我作出具体部署,是基于尊重。现在一复盘,恐怕从最开始,我就不是BCG计划中重要的那一环。 至少不是最重要的。 这东西还算不上铁证,我把工程文件和源文件也留着,以备之后改动。大老板他们是想让凯文走人吗?但凯文毕竟是我们公司的人,要是真有这个需求,事前做些准备,让他走人也就走了,不过是伤筋动骨了些。 当然,大老板也有大老板的顾虑,早在BCG项目组正式进场以前,他就借此敲山震虎,很难说不是对集团方面的试探。再说,现在是用人之际,不到紧要关头,算账还是等到秋后为好。 要拿证据,针对的,更像是潘德小姐。 ☆、第六十一章 这周下班后的时间,我抽空写了个导图,试着从BCG的角度看待问题,反推出他们的公司拆分计划。 应用心理学下面有个既小众又热门的分支,叫作犯罪侧写,因为《犯罪心理》等一大批美剧为观众所熟知。这门科学比一般人以为的要运用得广得多:有时人们会发现某些人、某种车更容易被检查人员拦截,这背后透露的其实就是一种朴素的预测性侧写。 这门科学目前的准确率还不高,而且远远达不到独立运用的程度。 反推人家的计划,也是一样的。 目前已经知道,BCG到我们公司来推行的资源整合项目,最主要的目的是将欧洲与亚洲两个部门从公司中拆分出来、成立新的子公司。这是目的也是手段,背后指向的,据我猜测,是对创始人派系的不满。 潘德小姐物色新公司CEO的标准,与乔瑟琳透露的信息,都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并且,那个不满的来源很可能就是我们集团主席。 我和主席八竿子打不着,想从潘德小姐这边摸过去也绝非易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这两种我是办不到了,要想办好差事、保全公司,最好是能再留条后路,我就得把着重点放在具体的拆分重组计划上。 巨型队伍模式已经可以明确为公司重组的框架。至于实际办法,潘德小姐也已然明示,就得看怎么理解。 先前她不经意间提过一次关于新公司人员架构的东西,询问我的意见,甚至表露了对于以文件汇报的期待。据此分析,吸纳到部门中来的这些外部门成员,与其说是部门与其所属的原部门之间的沟通桥梁,还不如说是各个部门设立在新公司的桥头堡。 那么人选上就会慎之又慎,BCG恐怕少不了给出意见。 这是可以拖延的点。 可这个大杂烩,我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靠谱,对业务稍微懂一点的同事也肯定不至于被他们忽悠;就更别提跟明面上的客户首脑,大老板,进行交付了。潘德小姐是凭借着什么作为她的底气,让大老板必然对此点头? 而且周二她还暗示,对于实际意图,BCG将不怯于曝光。 为什么? 反制措施也要进行下去。即便老大不提,我也隐隐觉得工作很难展开。老黄那边儿没什么进展,力挽狂澜,光靠冥思苦想是不现实的,还得等来恰当的时机。 现在我们是左支右绌,小丁小陈两个人究竟能不能派上用场,这很关键。 要交给小丁办的事我已模糊有了个计划,具体如何执行还要看他。鲁本丁既然已确认可用,能力又不俗,我大可以放胆一试。难的还是雷蒙德那边,“太极”小组目前冲在最前线,工作负荷太大了,如果小陈能帮上忙,对雷蒙德而言无疑是阵及时雨。 周六我熨了一个白天的衣服。下周就要回公司上班了,办公室冷得很,外套的袖子皱皱巴巴的可不行。我跃跃欲试:终于又能回到主战场,与人面对面打交道,我是如鱼得水,今后对于有些人而言,恐怕没有近两个月来得这么轻松了。 周一早高峰的地铁热闹得像封装了沙丁鱼的罐头。人们闷在口罩里,仿佛保持着离开水面那一刻的窒息感直至死亡——我忽然觉得我不像是身处其中。 我兴奋极了。 办公室显得比平时空旷许多,原本应该是分属A组的老大和我遥遥相对。没办法,分组归分组,但当有重要会议的时候,不论谁都得超越超越规则。我一坐下老黄就跟我挤眉弄眼,他才理了头发,看着清爽多了。 “体型不错。”我抱着水杯过去跟他寒暄了一下。他的胳膊把T恤袖管撑得满当当的,看着很有力量感。 “谢谢。摸一下?”他曲臂,鸡胸肉似的肱二头暴露出来,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翻了个白眼:“我下午就去投诉你。” “都没人夸我。”他的语气有点失落,“刚刚我去给老大展示了,他也很敷衍。” “你锻炼身体是为了你自己,夸赞又不是副产品。”我还是决定安慰老黄,“你现在的臂围是多少?超过三十五吗?” “三十五?”他阴阳怪气的,“充血的时候有四十!” 我对男性的臂围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这也算个比较重要的指标,听他这么强调,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在意那么五厘米的差距。 可能计较这种微妙地方的毫厘之差,是一种男性的天赋。 就跟女性在乎腰围一样。 顺便一提,这两个月我一斤肉都没涨,体型维持得很好。 “你真行。”我虚情假意地安慰他。 “这是你的新爱好?”他的头动了动。虽然戴着口罩,但我俩实在是太熟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冲我手里的水杯努了努嘴。 “是啊。我要多喝水,对皮肤好。”我说。这时陆陆续续又有小朋友们来了,我退开了一点,说:“夸你的人就要到齐了,快去秀秀你四十的臂围吧。” 老黄熟练地翻了个白眼。 毕竟是两个月没有见到真人,大家都有些新鲜感。有两个同事还专门过来我的办公桌,又就身体状况问候寒暄了一番。我早就从流感中恢复了,精神好得不得了,还给她们看了看最近网购的耳环。 但越临近中午,我的精神就越差。 潘德小姐约了我吃饭。 而且这根本算不上吃饭。吃饭,多么满载人文意义的一项活动,自古以来,渑池之会,是吃饭吧?鸿门宴,是吃饭吧?就算赵匡胤想要杯酒释兵权,也得先吃饭。首先,要有席,要有饭,要有一块儿享用的人,最好还有桌上要谈的事情。 这三个例子好像,兆头都不太好?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吃饭,它是很神圣的。 至少不能两个人穿着好几千新币一套的西装、坐在花坛边,一人捧一个六寸长的三明治,完了还有个口罩套在袖子上。 ——像这种就不能叫吃饭。叫鸿门宴。 鸿门宴前面是不是说过了? “没有人会相信你是BCG的合伙人。”我两只腿伸得很直,今天我穿的裤装,无所畏惧,“太高效了,我们竟然就待在花坛边用了工作午餐。” “噢……姚,”她歉意地笑了笑,“我不知道那家店还没有开。让我做出补偿,好吗?周三中午你有没有空?” “周三中午莱佛士庭院也没有开。告示上写的‘休息直到七月一日’。”我把最后一点儿吃完。赛百味的酱料热量都很高,一般我选择是全麦不含任何酱的十二寸,而不是一个六寸的。但中午吃得太饱会让脑子犯困,不利于接下来的工作;极其次要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十二寸的三明治。 “今天我们要谈些什么?”我问。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可以后天再说,我请你吃午饭。今天,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不能算是工作午餐。” “所以我刚刚吃的是工作?” 潘德小姐被我逗乐了,掩着嘴笑起来,手背不小心蹭到了点酱汁。 我下意识抬起的手又压了下来,取出张纸巾递给她:“手上沾上了一点。” “谢谢!”她把酱汁揩掉了,又用剩下的一张擦了擦嘴,道,“还有吗?” “还有一点。”我指了指嘴角。 她拿了张新的纸巾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我没吃带酱汁的三明治啊?但紧接着我就回过神:潘德小姐已经凑到了我眼前。 我立马背过身去。都背了过来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镜子,平常补妆我都是去卫生间的。我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刚刚是不是太慌张了? 这么久没见到她,我竟然忘了她对我来说有多大的冲击力。 原本以为这一个多月来我克制得很好,今天一看,根本是满盘皆输。 我又心猿意马起来,并且比起从前,竟然愈演愈烈。 太没出息了。 我把前置摄像头点出来,手机递给她。潘德小姐看了看我,竟然有点挑衅的意思,一下子把手机拿过去,末了,还把刚刚递给我的纸又抽回去了。我怔在那儿,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选择沉默,又把手机收好。 从这里回公司要经过两个路口。其中一个路口行人通行时间很短,我们走过去时刚好碰见漫长的红灯,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恭维她的高跟鞋,她吹捧我的西装裁缝。说来说去,反正也是不要紧的场面话,我心里告诫着自己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一边又忍不住揣测:今天她约我出来吃饭,原本是想说什么呢? 我的右手忽然感觉到一阵暖意。 抬起头,潘德小姐与我并肩而立,周围的人都往前走:绿灯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马路,就记得人潮裹挟着,伴随好多脚步声,有辆车停得比较靠前,没公德心地开着灯,耳朵里还有临近马路上汽车的呼啸,而她始终在我身旁。 她牵了我的手。 我靠。 ☆、第六十二章 潘德小姐像个没事人一样:“你怎么了?是不是天太热了?” 我机械性地摇摇头:“谢谢。我很好。” 我说:“你可以……” “噢。”她松开了手,眼神中带着点狡黠,“这就是为什么你感觉到热吗?” “我没有感觉到热。”我立刻否认,“或者酷热,对,我没有感觉到酷热。” 潘德小姐瞥了我一眼:“你出汗了。” “是那样,但这不是因为热度——热量性。”我几乎是避瘟神一般避开“hot”这个词,以至于憋了个根本不存在的词出来,我都没能第一时间意识到。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再度纠正的机会,潘德小姐望过来的眼神愈发意味深长。 “好吧。”她宽宏大量地放过了我。 ——正当我这么以为的时候,潘德小姐又说:“我知道我不热。” 那我能怎么回应她,我觉得她很“热”? 这话压根没法儿接。我的心怦怦跳着,像刚完成一场变速跑。 以前没发现从这边回公司的路竟然这么漫长,后背已经出了大片的汗,好在今天穿了亚麻西装,衬衫的湿意极快地就得到了缓解。我全神贯注盯着路,柏油路的维护好像比想象中还要昂贵一些,莱佛士的马路地面上偶尔会有小小的坑没做修复,都能嵌进去两毛的硬币了。 这是怎么弄出来的?冷热不均?轮胎摩擦?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注重边界。”潘德小姐忽然开口,“早上我还看见你和别人行贴面礼。明明和我只愿意碰肘。” 我只觉得脸颊嘭地一下烧起来,那天她果然看出来我是想碰肘了。到底是谁发明的碰肘…… 我不自觉地回忆起那个取而代之的拥抱,还有她在我怀里、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的感觉。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我没有和别人贴面。”我并未留意到她什么时候经过了我们那一层,今天我和别人的近距离接触就只有早上,她应该是在说同事们过来问候我的时候,我展示耳环的样子。我撩开一边耳朵的头发:“新买的。怎么样?今早你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 她凑过来,看得很仔细,评价说:“这类贝母面的耳坠很挑人。” 我扬扬眉:“我配得上吗?” “当然。”她望着我,“再适合你不过了。” 我不自觉笑起来,即刻又忍住,走在她前面一点儿。这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反应:撩开头发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看耳环,听了我的解释,也一点都不惊讶,早上的情形潘德小姐恐怕看得很清楚。 竟然就被她这么揭过去了…… 我们乘了同一部电梯回公司。全民隔离结束以后,潘德小姐对我明显没有“断路器”开始以前那么注意避嫌了。据我所知她从没和公司里的谁一块儿吃过工作午餐;唯一一次午饭,还是那回大老板请她,我们三个人在距公司半小时车程的地方用的。 那会儿她每次见面还会和我握手呢。 是因为这个吗?我眯了眯眼睛,她判断是否需要避讳,并非是出于业务需求,而是基于关系亲疏? 不,我不应该乱想。 先前就是因为对潘德小姐抱有海市蜃楼的期望,我才被耍得团团转,她根本就是个为了工作机关算尽的女人。再说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亲疏…… 但她又拉了我的手,在离公司那么近的地方。她都不怕人看到吗? 我在想要怎么和她说清楚——可我竟然找不到可以用作解释的话。而且我能说什么? “对不起但其实我是直女”? “虽然我不直,但我对你并没有那种感觉”? 这又未免显得过于自作多情。她只不过是抱了我一下,在过马路的时候牵了牵我的手……我深深吸了口气。 人的记忆力太好,有时会成为束缚。我不受控制地对那时的自己感同身受,仿佛周遭还是有她在时流动的空气,仿佛她眼中的温度尚能被感知。 我讨厌不受控制。 进门时正好撞见小丁,我叫他拿上电脑,把人带着去了小会议室。越南事务既然是目前部门中的重中之重,大老板盯得紧,BCG自然也不会忽略。这本来就是有名的硬骨头,纵使出些什么小差错,也很好理解。 我今天就是要教小丁,怎么创造这个差错。 往真信息中掺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这个计划我磨了很久,即便不用设想具体细节,大的方向与底线总还是要我替小丁把握。这个人要过来真是要对了,先前我还只觉得鲁本丁是我们部门的野生桑杰,现在一看,我对他还是有些低估。 非要把桑杰作为衡量战斗力的单位的话,小丁应当算是他的威力加强版的未完全体。尽管尚需成长,但他的未来我还是非常期待的。 小陈那边,我也趁第二天跟“太极”小组开会时打了招呼。现在部署都已齐备,能否见效,就得看对岸的了。 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周三,对岸的人要越过楚河汉界犒劳我。 就是不知谁是项羽,谁是刘邦。 新加坡的复工复产分为三个阶段有序进行,经济生产当然是最要紧的,现在绝大部分企业都已经恢复正常上班了;餐饮行业将会和零售什么的在最后阶段开放,目前预估是六月底,但有小道消息说,下周人们就有机会吃到堂食。 我做梦都没想到潘德小姐会约我在会议室吃饭。 我们公司不带玻璃门的会议室极其有限,因为BCG的入驻,预订起来就更紧俏了。他们在二十楼,倒是占了地利,得到两间砖块墙、金属门的会议室。那边据说是结构问题,不方便搭建玻璃外墙。 “我们公司不允许在会议室吃东西。”我愣了一下,说。 “这就是你想要说的第一句话?”潘德小姐显然对我的反应非常不满,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臂,仰头看我。她全然没有笑意,说不出是严肃还是恼怒。 “呃,菜很漂亮。”我挤出几句话,“从色泽和摆盘上都让人感觉到先验的美味,我会说它在刚刚完成时,一定散发着那种让全人类达成共识的香气。” 她完全没有就此妥协的意思:“用了哲学术语和夸张的修辞,不代表你就能糊弄过去。每个人都读过一点康德。” 我看了看她,叉起块秋葵塞到嘴里。她的脸色好看一些了。 把食物咽下去,我说:“很抱歉我没有第一时间夸你,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嗯,准备食物。感觉好一点了吗?” “还行。”她架在胸前的防御姿态终于解除了,“很抱歉让你违反‘好员工准则’。小小地打破一下规矩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不是这个问题。假设你想要一条规则被严格执行的话,那么最好就以身作则,不要给破窗效应以发挥的空间。” “噢。”她的眉毛扬起来,“那我成了砸破窗子的人了。” “我吃的第一口。”我说。说完我又叉了块什么。 潘德小姐带来了好几个饭盒——可能也不能叫“饭盒”,像我,工人家庭出身的,说到饭盒就老想起父母辈到单位食堂打饭时用的铝制餐盒,总有种艰苦朴素的实用主义味道。她用的也是金属制品,不过颜色一看就不对,也不像不锈钢,我猜是纯钛的。 “你喜欢野营一类的户外活动吗?” 潘德小姐非常吃惊,几乎没掩饰自己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午餐盒。”我朝她的钛制餐具努了努嘴,“登山?” 她摇摇头:“只是野营。我爸很喜欢围着篝火烤棉花糖的感觉,所以野营算是我家的年度家庭活动。” 我做了个鬼脸:“听起来好美国化。” “是那样。”她看着我,露出含蓄的笑,给我一种极为温柔的错觉,“我父母在海外住了快二十年了。” 我下意识地算了算那是什么时候,她说小学以后就去了美国,又一直在寄宿学校,我还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那边。那她哥哥是毕业以后又独自一人回了印度吗?潘德小姐提过,她有个很大的家庭。也许印度裔也和咱们一样,家族大了,家长里短的也就说不清楚。 因为涉及隐私,我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道:“露营确实很棒。这么说你常常去马来了?” “我自己不露营。”潘德小姐说,“我讨厌虫子。”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新加坡对你来说是个好地方。” “这里只是蚊子比较少。”她道,“我永远记得刚来新加坡的时候住的那个地方。有天我像往常一样准备漱口,忽然看到漱口杯在动。你明白吗?” 我已经有所预感,但还是笑着示意她继续。 “我好困惑。那到底是什么?我甚至还以为是浴室的风扇忘了关。”那显然给她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潘德小姐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我把杯子端起来一看,有数不清的蚂蚁在我的牙刷深处爬来爬去,它们几乎是在杯子里的每一个地方,有几只还到了我的手上…… “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该在会议室吃东西。”她显得有些抱歉,但眼神又很俏皮,“新加坡的蚂蚁太厉害了。” ☆、第六十三章 我与潘德小姐相对而坐,位置更临近出口。这有点儿像在无人的露天禁烟区偷摸抽烟的感觉,虽然烟味很快就会散去,也没到罪不可赦的地步,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发现,违反规则的愧疚与兴奋感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顺便一提,我讨厌违规行为。先前我对她说自己并不介意是在撒谎。 潘德小姐准备的午餐很丰盛,大部分是新鲜蔬菜,少量的鸡肉丸用油炸过,没裹淀粉,而且沥得很干净,饭盒里一点汤水都见不着。我不会做饭,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办到的。食物准备了一式两份,但她那边的荤菜只有切丁的鸡肉和牛肉块,像清水煮过的,抹了极少的千岛酱。 看来在平时,她对饮食真的十分克制。 午休时间很短暂。她接下来还有会,我们吃东西的时候没怎么交谈。我把午餐盒还给她,收拾完桌子,正要打开门通通风。 这时潘德小姐止住了我:“你不想要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啊,当然可以。”我转回身,“我只是想确保这里没有奇怪的味道。” “你有闻到任何味道吗?” “没有。”我摇摇头,她带来的东西本来也没什么气味,“你希望让门保持关闭吗?” “我只是在想,”她眨了眨眼,“也许我们可以在这儿做点秘密的事。” 她一看就不怀好意。我不接招,走回来坐下:“比如什么?” 潘德小姐的声音略显低沉,充满暗示性:“像是……你知道,适合关起门两个人偷偷做的事情。” 我清了清嗓子,看着她,平静如水:“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她眯了眯眼睛,极快地捕捉到我只会出现在工作中的语气,说:“你没有以前有趣了。” “也许我在学习。”我不动声色。 “我还是更喜欢未教化的状态。”她的眼神危险起来。 我干脆坐正了,十指交握放在正前方的桌子上:“还没有谢谢你为今天准备的午餐。我们这个午饭时间,原本是打算谈什么?” 她一手托腮,歪着头看我:“没有要紧事,我就不能和你一起吃饭吗?” “你说这是‘工作午餐’。”我强调。 “有可能正如你所说。”她托着脸颊的手指在颧骨位置轻轻点了点,“我们刚刚吃下去的是‘工作’,而现在,正好可以谈论‘午餐’。” 我的眉毛扬了扬,不置可否。看来她确实是只想和我吃个饭了。 为什么?做给谁看?我在脑中计算着,凯文想必已经知道我与潘德小姐之间的合作了,这是干脆要告诉全公司的人,BCG正在试图或已经成功将我收买吗? 她就那么注视了我一会儿,并不说话。一感觉到她的视线,我就不再走神。 我不敢,不能,并且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愿意,说不清道不明的,连我自己都不太想弄清楚这不愿是出自何种原因。 一开始我并不看她,只是从一个饭盒看到另一个,但很快目光就从每一个盒子的背面掠过,已没了回避的空间。于是我抬起眼皮,与她眼神交接。 她不甘示弱。 我挑了挑眉。 潘德小姐咬着嘴唇下意识避开了。我忍不住笑,也往别处看。冷静反思了两天,现在我是越来越擅长对付她了。 首先,不能怯于她的美貌。当她看我,我就看她,当她逼近,我就更近。潘德小姐大体来说还是温和的,像张牙舞爪的纸老虎——其实她不太像是纸做的,非要拿动物打比方,或许存了坏心眼儿的小狮子更合适。 小狮子是不是就是猫? 但猫是没有坏心思的。猫,纯粹就是一种造物主的杰作,无关善恶,仅仅为美的定义做了多样而生动的补充。 潘德小姐可坏了。 其次,要认准她爱捉弄人的本质。面对她的恶作剧,假如尚能忍耐,那就不给任何回应;假如已经对自己的情绪不能掩饰,那就比她还要大胆。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不能乱想、不能多想,最好脑子一动不动,这就是所谓的“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吧。 当然,这套理论还略显粗糙,我也是头一回实践。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望了过来。真是越挫越勇,我仍旧一言不发,只与她对视。 潘德小姐开口了:“所以,没有午餐谈话吗?” “你想聊什么?” “除了工作的任何东西都行。” 我低头看了看交握着的双手:“听起来好像不适合我们。” “很难说。”她把玩着我送给她的那支钢笔,盖子打开又扣上,忽然道, “你觉得你可以盯着我超过十秒钟吗?” “什么?” “你不敢。”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但对于装聋作哑的部分却爱答不理。 “那招对我没用的。”我叹了口气,说。 她眉梢一扬:“来试试怎么样?” “我是说给我下饵没用……”我不知道怎么说“激将法”,想了一秒钟才回应她。但潘德小姐根本是充耳不闻,盯着我,挑衅意味十足。 “好吧。”我两只手摊开,看向桌面,“我没办法做到。” 她站起来,俯视着我:“你甚至都没有尝试。” “我不需要尝试。”我仍然不看她,“考虑到我们接下来还有大量的合作,长时间的对视这样增强敌意的行为……” 潘德小姐到了我身边。 我的声音止住了。她离得好近。 “安全社交距离。”我小声提醒她。 “又来?”她声音很低,似笑非笑,“上一次你这么说的时候,你就在伪装。今天你又想假装什么?” 我眯了眯眼睛:“你喜欢违反规则,对吗?” “让我们说,我不讨厌那样。”她与我平视,我站起来了,“毕竟战略咨询就是围绕着打破规则展开……而我擅长我的工作。” “你想要什么?” “取决于你能提供些什么。”她歪了歪头。 我望向潘德小姐。她的神情像在看什么小动物。 我整了整衣服,道:“那就如你所愿。” 她的去路被我封死了。 十秒。 据说人的血液在体内跑一整个循环只需要数十秒,光是想象都让人觉得呼吸加快。一次完整的呼吸需要花多久呢?如果是深呼吸应该还要长一些,但很难超过五秒钟吧。 血液是靠心脏驱动的,但如果没有肺,它们就失去了奔跑的意义。这两种重要的器官,到底谁要强壮一点? 空气中有那么多浑浊的东西,血液里也有奇妙的不属于养分的杂质在体内插科打诨。心脏和肺,自诞生以来一寸一寸受到考验,受到侵蚀,说不定哪一天还会败北。是外来者伤害了它们吗?还是说,比起漫长而孤独的一生,那些散落在宇宙角落里的尘埃、那些天外来客般的不洁之物,才是它们等待的异乡人? 我以为起伏不定的是我,我以为悸动的是我。 现在想来,抓我的心,挠我的肺的,难道也是我吗? 潘德小姐的睫毛垂了下来。距离太近,她的皮肤与轮廓几乎是模糊的,只有双眼像幔帐中的夜明珠那般叫人飞蛾扑火。她灰绿的眼眸诉说着许多,而一到我被纳入了帘中,我竟然发现了她的颤栗和忍耐。最开始,我以为她是四处点火,恨不得天下大乱—— 我才知道我错了。 她因我而燃烧。 但我目睹的又如同虚妄,因为再不可查验。潘德小姐的眼睛闭上了,那些浓烈的、克制的,全在一念之间竞相湮灭。她的睫毛微微颤抖,让我以为方才是梦;但现在又足够真实吗?她的热度盈满而向外漫延,一切更为模糊了,像我们身处水雾,她不断蒸腾、蒸腾,溢于我的周身。 潘德小姐沸反如水。 而我是火,是肇事的起源。 “你输了。”我说。我悄悄退开一步,留给她充分的空间。 虽然那可能不是她最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她的眼睛重新睁开来,眼神复杂,“已经过十秒了。” 我没再说话。她也往后退了一点点,但根本是退无可退。潘德小姐几乎已经是贴着墙了,双唇紧闭,慢慢吸了口气,但掩饰得极好——我匆忙别过目,又朝后退了一点,腰撞到椅背上。 这里的氧气好像很稀薄。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分钟之久,但四目交接竟连一次也没发生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我,也许有吧,潘德小姐毕竟从不是个愿意服输的人;我是不敢回望她了。 现在我可以去回答“玩火自焚是怎样一种体验”。 她极快地又恢复了镇定。因为离得够远,在那十秒钟内模糊了的她的旖旎与曼妙又再度具现,她对于局势的掌控,对于分寸的把握,恢复于眨眼之间。可是潘德小姐不再能轻易玩弄我了,博弈已出现微妙的偏移,因我的取胜,相逢以来第一次,我们达成了平衡。 “现在我知道你的把戏了,关于你的伪装。”她听起来要比她本人镇定得多,“你想要假装什么也感觉不到,对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所以你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往前了两步,但又止住,“那就别有感觉。” 看来留在汉界的是我。 ☆、第六十四章 周四的大会上,不可避免地,研发部门加入巨型队伍模式的提案再度被提上了议程。 今天出席会议的人数依旧很壮观,因为开会时每个人之间需要保持一米距离,大型会议又被禁止举行,我们分了好几个会议室连线开会,核心人员占据了最大的房间,略显空旷与萧条。 这是我和凯文的战场。可惜他已注定要走向胜利,折了腿的我不过是个败北的英雄。 像上一次讨论研发部归属的情形一样,大老板、COO、CTO与潘德小姐,都出席了这次会议;梁首席仍然不在,我事前跟他通过气,委婉建议他参加,但他对于研发部门未来走哪条路,似乎漠不关心。 CTO通过视频会议的形式出席。他的画面摆在大老板左手边,让人觉得有些格格不入。这么多人参加的会议,他想作为一台电脑存在、并且参与其中,只怕太过困难。 要是待会儿发言的人在左边末尾的位置,他岂不是既看不到人,又听不见声音?我随即想到离电脑最近的乔瑟琳捧着笔记本随发言者转圈的样子,差些没忍住,太危险了。 老黄眉毛动了动。人多口杂,我不便倾身过去同他咬耳朵,便打了字。几秒钟后,黄修文噗嗤一声笑出来,忍得太猛,又咳嗽了大几秒,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BCG今天的态度比起之前要坚决太多了。前半段我都基本处于省电状态,我不开口,凯文当然也就没有大秀全场的可能。他兴许是实在觉得寂寞,竟然主动拉我下场:“姚,关于这个问题,这周的你想法会有改变吗?” 如果空气可以凝固,现在大会议室里扩散中的,就是结冰的声音。 “我会在轮到我的时候讲,”我与他对视,眼中的攻击性想必很明显,“你可以期待一下。” 因为凯文给的回馈实在是太充分了。 大老板扶着额揉了揉太阳穴。许新咳嗽了两声,说过抱歉后又继续过流程。 潘德小姐的目光在前半场和我相撞了很多次。她真该改行做政客或者演员,昨天发生过的事像小石子扔进了海洋里,一丝波澜也未留下。看来做上位者也是要讲天赋的,有些人对于分寸的精确掌控,完美到宛若天成。 当然也仅限于这么多人在场的时候就是了。 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并无确切含义。由于事先有过明确的要求,在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提醒我尽快有所动作。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眼中既无责备也不见催促,似乎只有冷静与克制正集结成列,而她由始至终专注自如。我很愿意相信这个假象,毕竟她是我半个老板,是我的工作对象,是我斗智斗勇死死咬住的敌人,她怎么又可以不强大呢?假设她能力有限,岂不是显得节节败退的我狼狈至极? 可如果潘德小姐真是全神贯注,我们数不胜数的对视又来得毫无理由。我与她一样,只是这半场会议的旁观者。 局面无形中有了改变。许新叫了我的名字,会议进入下半场。 我的演示文件总追求实用主义,如非是与BCG开会,恐怕我已很少能有机会写今天这样肉眼可见昂贵的slides。这是一个折中方案,没从宏观角度谈任何高屋建瓴的东西,仅仅把范围圈定在了优化框架所涉及部门的一方小天地当中,虽未开篇点明,但冲着谁来,路人皆知。 我知道这个方案通过的可能性不大。那天潘德小姐的话已经挑得那么明了,对于哪些部门要留、哪些部门要走,BCG应当都成竹在胸。但这事我向她应承过,未来某天我会以书面形式向她阐述我对于新公司人员架构的想法。 假如事情已不可挽回,我也不愿单单为了泄愤,去拖子公司的后腿。 整个讲述过程很顺畅,没有人打断我或是进行提问。较之于以前和潘德小姐开会时提过的那些挥洒自如的漫想,今天正式提出的方案,要显得中庸和现实许多。BCG方是听得最专注的,我们这边,则是高层比较感兴趣,大老板尤甚,我感觉下了会就要被他抓过去详细询问。 提问环节,凯文一连挑了好几个刺,都无关痛痒。我该让他的,我知道,此时我是该让他的。但面对这个方案中提出的种种,他事前根本毫无准备,我又筹谋已久,怎么会容许有人轻易践踏我的劳动成果? 从前西南小国,面对汉朝使者,竟闹出“汉孰与我大”的千古笑话,这是《史记》上记载的,而且并非孤证,可以取信。 我今天就觉得与夜郎国的古人共鸣了。 潘德小姐亲自否决了我的方案。 “姚的提议实用又富有建设性。”她是最后一个开口的,话说出来,分量也最重,“这个方案中有许多地方都是值得深入挖掘的,给我们的资源整合工作带来极大的帮助。谢谢你,姚,我会确保我们的团队彻底研究其中的关键。 “另一方面,凯文的几个问题正是我也关心的。我感到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即在某些角度上,你对于巨型队伍模式的理解还是……需要挖得更深。也许某些与客观关联性更小的,”她故意使用了非常复杂的措辞,“经验,阻止了你的理解。为了今后的工作,希望你能继续努力。” 一锤定音。 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给我,轮到凯文了。 我不是没想过他们会拒绝。这个方案在写草稿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我只是想……我尽了我的这一份力。 我是没料到他们会当场拒绝,更没想到代表BCG拒绝我的,竟然就是潘德小姐。 大势已去,我的注意力从对与会者神情的观察中抽离出来,琢磨着稍后的建议措辞。在这儿破罐子破摔没有意义,也不体面,有这个工夫,我还不如试着多给公司争取一点战略纵深。 凯文倒是想吵,当然了,易地而处,我也想耍耍威风。今天是BCG的合伙人亲自为他背书,我不入地狱为他助兴,又该谁入地狱呢?然而汉初三杰,张良能忍耐戏弄、为人穿鞋,韩信曾受胯/下之辱,萧何为打消汉高祖怀疑,甚至自污,这等蛰伏,岂是常人能懂的?我要配合他吵,不过自取其辱。 大老板也放弃得很彻底,我看他对这个新变动兴致缺缺,但竟没有阻拦。 什么叫堵不如疏,顺势而为,我今天才算明白。我还以为他消极,殊不知大老板早已看清形势,赢面如此之小,只有顺势而为才有一线生机。 集团那边的意图,公司里没有人会比大老板更清楚。 研发部那边有两个经理像是终于跟上了节奏那般,站出来垂死挣扎。我都不忍心看,做技术的同事,这些事情上迟钝一些,很正常。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懂得藏拙非常重要,如果实在不知变通,至少在时机上得稍加考虑。 假设他们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几率是随时间平均的,那么抽中这样一个糟糕的时段,可能说是点太背了……我忽然理解起梁衡的回避来,我看研发部的同事们都会感觉到兔死狐悲,换了他那个位置,有心无力,是不是得气到吐血? 仅仅存在于电脑里的CTO此刻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则无从得知。 会议临近结束,我把早先做的第二手准备拿了出来。这些建议都是我站在BCG或者说集团的立场上来考虑的,总体而言还是继承了我方案中的思路,但细节上差别极大,求的是稳定和精准,只是对目前的局面谈不上什么改变,至多算是埋下了几颗不见天日的钉子。 他们很感兴趣,其中一条关于跨部门培训的提议更是引起了激烈讨论,连潘德小姐都赞赏了一句。她很少就我们的具体工作表态,今天应当算是最频繁的一次了。我感到意外:她是为了给我留点儿面子吗?也可能仅仅是随口一提? 后半场她还是时常看我,只是瞄得更隐蔽,时间也更短暂;我没有回应过她,兴许她还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忽然,我灵光一闪:她是不是又觉得我生气了? 我瞥向她,潘德小姐正好望过来,神情有一瞬间几不可查的停滞,视线随即流向发言中的凯文。 今天这场会开得真窝囊。老黄在我的提前知会下一声不吭,老大隔岸观火,小朋友们则欣赏我被潘德小姐当成肉串烤的一百种姿势。经理级各个都是眉头紧皱,恐怕已感觉到一丝寒意。 局面无可挽回,巨型队伍模式自今日起,正式转变为了“什么都不是”。与我的低迷不同,凯文在会议上大放异彩,他的个人秀一直持续到议程结束。 而当人群四散,我有所意会。 公司日暮途穷了。 ☆、第六十五章 晚些时候潘德小姐给我发了消息,确认明天的碰面地点。线下办公既然已经逐步恢复,我们间的小会自然也没有停留在线上的理由。我推脱说有个与巴西那边的会议时间挨得很近,又不能取消,希望这周还是能用Skype开会。 潘德小姐不疑有他。 乔瑟琳找了我一次,我下到十六层,没见着大老板,她径直将我领到了CEO办公室里进行洽谈。我心里直嘀咕,也不敢坐平常坐的位置:大老板的椅子她是肯定不会去坐的,万一乔瑟琳就顺势在我旁边坐下了怎么办?如果她说出什么惊天消息,我连个掩饰的角度都找不着。 我乖乖在进门边角的长椅上坐下了。乔瑟琳则坐平常汇报用的办公椅,用脚踢着地面滑过来,看上去还有些调皮。 “今天的会议你已经表现得十分出色了,我敢说任何人换了这个位置,做得都不会比你好。”乔瑟琳先是安慰我。 我愣了愣,看来大家都觉得潘德小姐今天是狠狠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了。我抿着嘴,点点头道:“谢谢你,乔瑟琳。我本来就有心理准备。” “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如果是因为探听凯文的事……”她话只说了一半。 我感觉另一半应该是,“那你就先缓缓”。可乔瑟琳又没真的说出来,这个真诚度就可想而知了。 不如说,更像是对于汇报的隐晦催促。 “不,什么也没有。”我否认说,“另外在凯文的问题上,我最近也试探了几次,她显然很注重保密。” 乔瑟琳看起来毫不意外:“这很常见,说明她足够专业。再说现在恢复了正常上班,你的取证也会比起以前更为便捷。有看中什么电子设备吗?” “看了一些索尼的录音笔……”我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随口扯了几句产品的事,才道,“但这样得到的证据应该无法被取信,不属于合法证据,只能作为辅助材料。关键的证据我应该如何争取呢?” 关键的证据我没有任何办法拿到——因为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东西,就像我跟潘德小姐间达成的协议那样。 “我们不需要那个。” “公司打算劝退凯文吗?”我试探着问她。 乔瑟琳神情中浮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情绪。我恍惚间觉得她的下一句话就是“你真是个小女孩”,但没有,她只是毫不显山露水地说:“你说得很对。” 我洞若观火,公司确实打算劝退。 但凯文最多算个添头,甚至情况不严重的话,也许还不会动他。 要被劝退的是潘德小姐。 我利用周末挑了个隐蔽式录音笔,很便宜,不到一百新。这类产品花样还挺多,有可远程录音的,还有能够录像的,但有些产品介绍实在看得人毛骨悚然,不自觉便联想到一些可怕的场景。笔式的乍看不错,但我切实地考虑了一下,觉得很容易暴露,最后选了个能挂在钥匙圈上的,还附带U盘功能。 我要了小票,但暂时不打算报销。 即便费了极大功夫,将潘德小姐换下来,又能怎样? 集团与BCG间的协议难道能就此取消吗?这是不现实的,换一个合伙人上来,情形也不见得就能变得更好。时机已然错失,做这些动作不过是给业内徒增笑料,不知情的还要觉得是我们被授了他人之意,要往BCG身上泼脏水。 我不爱做杀人刀。假如大老板想让我做什么脏活儿,我也得知道拿刀的人这下子捅出去为的是什么。他很可能正是出于这重考虑,才让乔瑟琳接手:可乔瑟琳只是极擅防御。因为汇报线不同,实际上,她是难以对我直接下达什么命令的。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延多久。我和潘德小姐接触得越深,得到的重要情报也就越多;另一方面,我就得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找到更为合理化的说辞,否则早晚有一天,大老板的怀疑也会指向我。 尽管他说“特事特办”,乔瑟琳也给了我数张底牌,但这些不过是凭借着我过去的积累。如果信任只能消耗而无法得到补充,那么我迟早有坐吃山空、引火烧身的那一天。 周六凌晨,私人电脑里剪辑后的视频文件又多了第二个。 我确信每逢我与她开会时,潘德小姐应该有所说的话会被记录在案的觉悟;换作我这边也一样,不说别的,连Zoom都有自带的录屏功能,人们总该对何谓“互联网”有深刻的印象。 以前信息闭塞,书香门第也多以手抄本为主,错字、缺页、散佚,知识的传播举步维艰。但现在不同了,因为互联网的存在,只要有心,正反双方诸多版本的言论均可查阅,连一个网页都能有记录了每一次修改的历史版本,何况是一般商业行为? 即便总用潜台词交流,次数多了,总有老马失蹄的时候。她如此明目张胆地与我频繁提到凯文,并要求我配合他的种种动作,是当真信任我,还是其背后藏有更大的阴谋?一旦要利用我固定下来的证据扳倒潘德小姐,玉石俱焚几乎是必然。她是看准了我十分在意事业,因此无所畏惧吗? 然而若真是毫无顾忌,道理又说不通了。什么人既珍重一个东西,又敢拿它去豪赌?金银财宝,真看中的都是守财奴,把钱带上赌桌,已说明了这等黄白之物对他无关紧要。她对我必然有所看重,而并非全盘信任:合作是要讲共赢的,我愿意与她共事,能有哪些原因,潘德小姐该是心知肚明。 我虽然担心大老板怀疑我,却不怕她的疑心。我怕的是火中取栗,到头来一场空。 公司的形势一天一个变,但就今日而言,我与她是在同一条船上了。 将她抛下船,我就只剩等死一条路。 又一个周五,新加坡全面解封的第一天,潘德小姐与我相对而坐。 赶在十九号当天恢复营业的餐厅有限,潘德小姐上周一看中的那家店不在其列。我是想过拒绝她的,会议毕竟不比简单的交换情报,比起晚饭,还是更适宜交谈的咖啡店来得合适一些。 但婉拒的话我竟说不出口。 具体是为什么,我已无暇分辨。 晚上我们吃潮州菜。这里口味一般,环境上乘,谈事情我原本也没心思吃饭,听潘德小姐说了大致的报销额度,我想也没想就选了这家店。 那天承接下她的挑衅还是有用的,今晚她没再逗我。我们不管是走在路上、点菜的时候,还是像现在这样无言地坐在彼此的对面,都有种奇妙的克制:而这是此前从没有过的。 她在有意回避我的眼神。今天她真的很少看我,即便我们不经意间撞上了眼神,她也几乎是掩饰似的与我对视不超过一秒,刚找到机会便立刻别过目去。她宁肯侧目路边大声说话的小孩儿、观察领位员马甲后背的一处褶皱、甚至是欣赏筷子顶部包银的花样纹路,也不看我。 而当我开口说话,她望过来,眼底又没有一丝情绪。好像她的神情温和而单薄,她的笑意只是试图维持最基本的应酬。 我很困惑。她如果不想见我,我们明明可以在线上开会;如果不愿增进私交,我们去咖啡店就得了,讨论工作还更高效。 她为什么会如此坚持呢? “这周你好像很忙。”我说,“我周三和周四都去了公司,但你好像不在。” “另一个项目也恢复正常办公了,这周我在那边多一些。”她的视线停留得显然很有规律,像松鼠那样灵敏地在我肩膀上点了两下,又溜去别的地方,“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不重视你在上周大会上提到的那些宝贵建议。新已经在着手了,相信下周你们会看见一部分交付物。” “噢!这是个惊喜。我很高兴那些东西能派上用场。” “你会感觉到冒犯吗?”她忽然望着我。但我几乎是一回望她就躲开,好像她对我避之不及,出于礼貌又不得不看着我。 “关于上周的会议,”她补充说,“我直接拒绝了你的方案。” “不,当然不。”我下意识地也想把目光挪开:我实在不希望让她觉得不舒服。但我正在工作,这不是对别人表示体贴的场合,我只能尽可能地照顾她,每看她片刻,便将视线短暂地偏移。上周大会时她的目光明明还频频落在我身上,不过一周没见,怎么变化竟这么大了? 我权当在欣赏装潢,盯着走廊上悬挂的纸灯,络子灰扑扑的,有种久经尘世的风霜感。我解释说:“那个方案更多的是给你的回复。那天提到以后,我试着站在CEO的角度看待问题,发现技术、管理岗并行的模式在公司规模逐步扩大的情况下,给高级管理层增添了一些内部损耗。将整个结构进行精简在理论上行得通,但因为实际操作中总存在着阻力,这个方案还是太激进了。我能理解。” 话音未落,有某种情绪从她眼里闪过,转瞬即逝。我的话甚至因此迅速地收尾了,但仍然没能捕捉到那丝痕迹。 这时有个奇怪的联想出现在了脑海中。 今天是自“工作午餐”以来,我们头一次单独碰面。 ☆、第六十六章 这个念头让我醍醐灌顶。潘德小姐的行为有了解释。 与我不同,她向来胆大包天。我几乎以为这就是潘德小姐的本性了,以她的风情与手腕,如何大胆也不为过,即使哪天愿赌服输,恐怕也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只有别无所求的人才会无所畏惧,我有求于她,自然战战兢兢,她不消我雪中送炭,必是因为无欲无求。 ——我以为是那样。我以为这是某种必然,世界的规律,钢筋丛林中的铁则。 我自以为是了。 她喜欢我。 那天在她眼神中捕捉到的闪躲,她的隐忍、她的克制,让我困惑。潘德小姐在我心中是多么肆无忌惮的人啊,她又怎么会从仅仅十秒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呢?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是状态不佳,也许哪一天等公司的项目结束了,她不再是我的合作方、也不再日日繁忙,我们还可以维持更漫长的对视,那样我说不定会输掉。 我甚至还想要和她对视。这个愿望让我害怕。 她喜欢我,更让我害怕。 我说不出来是害怕她还是害怕我自己。 “你觉得我的点子真的没能与优化框架相符吗?”我又开口。这根本是明知故问,潘德小姐用来搪塞我的话术,我自己都能想出一堆;但我实在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了。 我总得说点什么,驱散暧昧的空气。 “即便是将我们团队的人算在内,公司中也很难说有谁对巨型队伍模式的了解超过你。”她不出意外地夸奖了我,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你的方案只是出现在了一个错误的时机……在新公司宣布成立之后,我们会再重新过一遍的。” 我点点头:“谢谢。” “上周我没有立即问你。”她看了看我,注视的时间比此前都要长,“我在想你是否会生气,或者沮丧,但第二天和你视频会议时什么都没发现。” “我从不生气。” “认真的吗?”她几乎是立刻看过来。 我愣了一下,这个画面有些眼熟,但还是点点头,厚脸皮地说:“我很专业的。” 她今晚头一回毫无顾忌地望着我,神情很温柔,有点像在哄小孩儿。 毕竟不久之前我确实生了她的气。可以理解。 潘德小姐筷子用得很好,比我还要好。虽然在大部分事情上我都感觉自己手指灵敏——毕竟练了十四年钢琴,灵活度还是不成问题——但要用筷子夹花生米真的很难。我以前特别爱吃豌豆,又夹不准,我妈就让我拿勺吃。 说起来也有十几年没吃过豌豆了。 “你能夹豆腐吗?花生做的豆腐,就是那种非常软的……”我跟她形容,“一夹就会断。” “是像扬出豆腐吗?”她说了个罗马音的词,我听不懂,她就又耐心解释,“外面裹着一层低筋面粉进行油炸,里面很嫩。在餐厅里吃到的通常还有柴鱼片。” 柴鱼片也是罗马音。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让她解释了,岔开话题道:“你会说日语吗?” “一点点。” “你的‘一点点’的标准是什么?”我眯了眯眼睛。 她歪了歪头,有些许笑意。说到熟悉的生活话题,潘德小姐放松多了,不再像此前那样刻意回避对视,道:“可以顺利点餐的程度?至少能看懂金坂真次的菜单。” 她说的是一家高级寿司店,以主厨的名字命名,在这边超级火。我去新加坡的分店体验过一次所谓的“Omakase”,猫头鹰点评上吹得很玄乎,但实际感觉一般般。 “听起来比你说的要多。”我有意逗她,“像‘两点点’。” 她不出意外被我逗笑了:“诗织说我的发音还不错,但文法根本是灾难。我还是觉得‘一点点’比较接近实际情况。” “你在寄宿学校的同学吗?”听她语气很熟稔,我便这么猜测。 她点点头,有点惊讶:“你还记得?我应该只提过一次。” 我忽然感觉不太合适,就说:“也许是凑巧。” 潘德小姐没再多问什么,又说回了豆腐的话题:“那种炸豆腐确实很难夹起来。” “那我终于找到比你强的地方了。”我道,“我夹豆腐从来不会断。” 她怔了怔:“这就是为什么你问我这个吗?” 我也愣了一下,大笑着说:“是啊!你夹花生米的技巧让我嫉妒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这很公平。我忘记了你有时会出现……童心的外显。” 我感觉脸有点烫。 潘德小姐似乎已从那种奇妙的克制当中脱离出来。她真是天生的谈话高手,没过一会儿我就将今天碰面的目的全然抛诸脑后。但面对她我是不敢放松警惕的,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就和钥匙一块儿躺在我的外套兜里,只要伸手轻轻一按拨片,它就会开始工作。 不知道黄历上有没有写? 今天好像不适合相互算计。 潘德小姐的衣品一直很出众,可今天她又更上一重,分明是精心打扮过了。我们今天是从公司一块儿过来,早些时候我碰见过她一次,她还是穿只有高管才敢考虑的浅色套装,此刻分明是同样的衣服,感觉却又有极大的不同。衬衫的纽扣多开了一颗扣子,另外还有什么?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她的耳环露出来了。 她将头发都拨到了一边,有种明艳的美。从前只看过潘德小姐戴长度适中的耳环,没想到这样偏长的坠子竟如此适合她,我悄悄地想,她平常一定是不愿意戴的。外在条件出色的职场女性同比而言确实更占优势,但也因此十分克制,在职业形象上从来不愿与性感沾边。而这副耳环…… 我喝了口水。 “东海岸那边有一家很棒的咖啡简餐店,可惜现在店内不允许饮酒,也许等完全解封以后应该请你去那边尝尝他们的特调。”我随便说了点儿什么岔开话题。 她一怔,神情有些复杂:“那会是很久之后了。” “是啊,现在四万多例了,什么时候能看到结束也很难说……”我随口道,“也许明年春天?我觉得明年年末以前还是有很大希望的,疫苗也该大规模上市了,人总得期待一点儿什么。” 潘德小姐望着我:“你会愿意见到我吗,在那时候?” 我有些失神:“为什么不呢?” 她忽然收回了目光,望向别处:“有时你真的很难懂。” 这话显然别有内容,我沉默片刻,说:“也许是我的无心之失。” “人确实很难对每件事都保持关心。”她点点头,又慢慢道,“但至少人们会在意那些他们觉得重要的东西。” “你说得对。”我看了看她,“无心之失就说明不够重视吧。”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她挑起一边眉毛。 我别过目,几不可查地点点头:“取决于你怎么理解。但弗洛伊德也说过世界上没有所谓的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就是个满脑子男性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自恋狂。”潘德小姐直盯盯地看着我,“别用他的话来搪塞我。” “哇喔。这个评价很严格。”我故意避重就轻。 “他配得上这个评价。”潘德小姐抱着臂,眼神有了冷意,“你就打算一直躲起来吗?” 她生气了。 我默了默:“你想要什么?” “见一次面。只是我们两个人。”她说,“不再有试探,用作掩盖真相的笑话,不再有谎言,不再有身份——所以也毫无顾虑。我并非来自BCG,你也不是蟹壳的一员,只是我和你,只有我和你,我们以这样的前提见一次面。你觉得怎么样?” 她说话时一直望着我。 潘德小姐的眼神太认真了,尽管搪塞的话已到了嘴边,我却说不出口。敷衍于她而言无疑是莫大的不尊重。 我很郑重地说:“那恐怕不合适,桑妮亚。” “一个单身女人见另一个单身女人,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眼中的攻击性减弱了那么些许,但又有薄薄的一层玩笑之意随之而来,“还是说,你还在学着自我认同?” 我心里翻江倒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表现得这么镇定:“这算是约会吗?” “不。”潘德小姐摇摇头,“我说了,不带有任何身份。” 我应该拒绝的。我应该拒绝她,我应该…… 但我竟然语塞了。我甚至都说不出话来,而潘德小姐始终如一,她的紧张与期待都不加掩饰。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什么时候?” “这算是‘同意’吗?” 我不习惯直接回答“是”或者“否”,但还是强作适应,道:“是的。” 我的眼前一亮。她好开心。 潘德小姐有一双修长的手。她很瘦,但指节并不分明,十指都细细长长的,很有古典美。与此相比,她整个人却柔中带刚,仿佛有什么独立于身体之外的东西成了她的骨,让她傲然于世。 是了,她是个舞者。她的舞蹈一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与她浑然一体,使她成为有骨有肉的绝色美人。 那些恍惚的片段,似曾相识的情景,不是凭空而来。 此时此刻我的直觉再一次宣告了胜利:我好像见过她。 ☆、第六十七章 我赶着生死时速在截止时段以前买到了一瓶新世界酒庄的餐酒。 这段时间情况特殊,晚上十点半以后,任何地方都不再允许售卖酒类饮品。吃完饭我就立刻赶去店里,甚至没来得及挑选年份,还好,买的是半甜型,新世界的葡萄酒口味总是简洁明快,当年的天气状况如何也就没那么紧要了。 潘德小姐约了我明天在她家见面。她会做饭给我吃。 我没要外包装,拎着瓶葡萄酒等车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儿像那种火急火燎的醉汉。 可能实际上也差不多吧。 我好像真的见过她,但不是在法兰克福机场的时候,比那要更早一点儿。 她是那个人吗?因为仅仅是一面之缘,又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我拿不定主意。不说别的,潘德小姐一直都在波士顿,为什么会出现在先锋谷?她那时是有演出吗?我的胸口起伏不定,好像有一头鹿四处狂奔。 回家后我回复邮件一直忙到凌晨两点多。既然答应了她的邀约,我不想食言。这周末我会做个从社会身份中剥离出来的普通人——至少试着这么做。我不指望自己头一回尝试哪件事便处处完美。 然后我就失眠了一整夜。 早上起来做HIIT的时候,我的心率竟然始终没有突破一百六。我冲洗心率带、给自己兑蛋白/粉、冲凉、熨衣服,做每一件事我都有很奇怪的兴奋感。就仿佛是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发了芽,在阳光与风的照料下渐渐长大,而人路过的时候,不经意瞥过去,却看见它像拳头张开一样忽然绽放:啊,原来是叫作“期待”的花开了。 只是花啊,我想。 明明是如此普通的一件事,为什么我会变得这么开心呢? 她家就在我们第一次散步道别的那个地铁站附近,难怪当时她会送我到那里。地方非常好找,CBD的顶级公寓嘛,知名度肯定是很高的。 而且她还住顶楼,所谓的penthouse——这么一对比,她那车就完全称不上奢侈了。 但现在,潘德小姐只是个恰巧借住在这里的普通人,而我也仅仅是我,在一个普通的周六,有着普通的计划,见我想见的人。 潘德小姐就在地铁站外等候。 “嗨。”我远远地就见到她了,抬起手招了招。 她一直等到我走到近前,笑意才从距离与口罩的遮掩中变得清晰起来,轻轻道:“嗨。” “你今天很完美。” “嗯……”她发出些许鼻音,眼神有些调皮,“我还以为你会说得更,我不知道,更世故一些?” “你看起来很完美。”我又说了一遍,“真的。” “谢谢。”她终于败下阵来,低头笑着说,“我喜欢你这么穿。” “我很荣幸。”我眨了眨眼。 因为腾不出手,登记访客名单时我提前把葡萄酒递给了她。她小声道了谢,看了会儿酒标,问:“我们是不是喝过这个?” “你说得对。”我回答她,“在国家美术馆那边的时候为你选的,就是听演奏会那天。” “噢!”她笑得眯起了眼睛,“我爱那种酒。今天我准备了很好的食材,相信我们不会辜负你的礼物。” 电梯门开了。 她拿了拖鞋给我,还带着一层外包装。一梯一户的公寓总有极大的玄关,但这个空间被她利用得很好,鞋柜上立着花瓶,插有含苞待放的四五朵白玫瑰。潘德小姐把钥匙圈挂到了衣帽架上,这个举动真的不太常见,我没忍住笑了起来。 “什么啊?”她有些恼。 我止住笑意,但眼睛还在笑:“这是你的家庭习惯吗?” “算是我的个人习惯之一,我猜?”她摘下口罩顺手也往衣帽架上挂,结果顿了顿,又转而扔进了个密封垃圾桶,并示意我也丢进去,“我哥哥过来的时候也嘲笑我。明明这么做效率很高,还不容易忘记——你是把钥匙放进鞋柜上那个装了硬币的碗里吗?” “哇喔。”我故意说,“Siri,提醒我收拾房间,在桑妮亚到我家去之前把令人害羞的东西都藏好。” “什么令人害羞的东西?”她的眼睛眯了眯。 “厨余垃圾,吃了一半的速冻披萨,还没来得及放进洗衣机的衣服……我可以开一个名单给你。” “那应该让人觉得尴尬吗?噢,”她松了口气一般,说,“还好我今天才做了大扫除——” 转过墙角,眼前豁然开朗。我们到她的起居室了。 “欢迎来到我家。”潘德小姐说。 提起全玻璃外墙的那种大平层豪华公寓,人们总会联想到那些风格摩登、处处流露着金钱味道的极简主义装潢——她的起居室完全不是那样。当然,宽阔明亮是我的第一印象,这点没什么改变,只是这里有很强的生活气息,潘德小姐的家就如同她这个人,美,明快,富有情趣。 最吸引眼球的是靠墙放着的一个玻璃展柜,它取代了一般电视机所在的位置,正对着皮面细腻的浅色沙发。起居室最丰富的灯光布置应该都聚集到那儿了,几盏射灯打向被精心保护着的玻璃柜中的人台,一条红色长裙宛如有生命力一般,永恒地立在那里。 有种震撼的美。 “有点儿奇怪,我知道。”潘德小姐顺着我看过去,解释说,“但我看到它就心情好,所以奇怪就奇怪吧。” “不奇怪。你家告诉我说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克制着将目光收回,不再打量陈设,“是你的舞裙吗?好像比一般拉丁舞服的裙摆要大很多。” “这是斗牛舞的舞服,裙摆相当于是斗篷,所以很宽。”她比划了一下,“你看过斗牛舞吗?” 我摇摇头。 她带着我到沙发坐下,顺手从旁边的茶几下面抽出来个平板。说起来我很意外:她家的沙发上一个抱枕都没有。我不由想起她背后垫一个、怀里抱一个、独自霸占两个靠枕的样子,脚下有些迟疑。 但我还是坐下来。我没有忘记自己今天为什么而来,既然她仅仅是她,我也仅仅是我,那就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 潘德小姐有着关于我的愿望,而我刚好是那个愿意满足她愿望的人。 我们凑得很近。她熟练地找到了个视频,平板搁在我们俩的膝盖之间,我用手扶着。 “这个女舞者叫尤利娅,她很强。”潘德小姐在点击播放以前介绍说,“他们已经退役了,所以我们只能看这个清晰度的表演。” 背景音乐是百老汇音乐剧《九》的片段,舞蹈或许因为这个,不算十分激烈,比起斗牛士与被激怒的公牛,更像两个人相互试探、又不断靠近彼此。 这数分钟的舞蹈张力极强,流畅而富有故事性。我原本就不懂舞蹈,此刻更是心猿意马,不知该看舞还是看她。我只是在想,玻璃柜里那条裙子,她穿一定很漂亮。 “这就是比较温和的斗牛舞。怎么样?” “我没看到牛。”我说。 她笑起来:“你说得很对。在这支舞当中,女舞者更像是斗牛士的斗篷,而不是牛。有时会由女舞者来扮演斗牛,那么舞步会更激烈,也具有更强的对抗性。” “他们的舞看起来很有力量感。”我装作是看她的裙子,悄悄往外侧了一点。原先几乎称得上是美的具现的红裙,不知不觉间变得单薄而禁不住凝视,我即便这么望过去,也还是难以保持专注。好不容易,我才又找到点儿什么可以说的,道:“我只看过《卡门》,不是百老汇的那个……” “弗拉门戈?” “对。”我坦白了我对此的一无所知,“这有点儿尴尬,但除了美和激情以外,我看不出更多的东西。” “你已经看到了舞蹈的本质。”她笑起来,“比我要好,我第一次观赏拉丁舞的时候被留头甩头吓哭了。” 我怔住片刻:“那时你多大?” “四岁或者五岁。”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调皮,“但我自己并不记得,是我妈常会提起这件事。” “当时你们去参观吗?”我在想印度小孩儿也许也得上兴趣班。 她摇摇头:“我妈是前拉丁舞者。我以为她的脖子要断了。” 我顿了顿,所幸很快想到了措辞,说:“虽然可能不那么常见,但换个角度想,小时候的你还是很贴心的。” 她吸了口气:“你和我妈一定很有话题。她就是以此作为我很贴心的证据,讲给每一个新认识我的人……” 我望着她,想安慰她点儿什么。但潘德小姐一回望过来,我们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回避了视线。我抿了抿唇,道:“这个舞者,她看起来好像不高。有一米七吗?” 这真的是我这辈子找过最烂的话题。 好在潘德小姐似乎并不嫌弃:“你会很惊讶的。” 说完,她从视频里退了出来,切进相册选了个文件夹,里面全是那种闪光灯大开、人人都泛着红光的活动照片。我低着头任她翻找,平板就在我们之间,她的一只胳膊已经贴到我了,我感觉小半边身子都僵硬起来。 最后停留在画面中的相片上有两个人。年轻的那个,个高但神情腼腆;另外那一个明显是刚刚视频中的女舞者尤利娅,而且穿着同一条裙子,可能就是视频录制当天拍摄的。尤利娅比潘德小姐要矮大半个头。 “舞者的身形太好,没有对比很难猜中身高。这不算我输。”我看向照片中的她。岁月雕刻了她的美,潘德小姐愈发动人了。 潘德小姐没有立即说话。我抬起头,正巧与她对视。 空气中是她的香水味。 “姚。”她望过来,“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第六十八章 潘德小姐的眼神湿漉漉的,全无一丝防备。她从未这么看过我,一时间我竟有些心颤。 我看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她垂了垂眼,食指在屏幕上百无聊赖地划拉着。 “昨天。”我立马就解释,“但我也不确定,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你知道我们只见过一次……” “两次。”她打断我,“不过我没有叫你,毕竟你放了我的鸽子。” 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有些心虚地望着她,但潘德小姐根本就不抬头。我小声道:“对不起……” “我那时该要你的电话的。”潘德小姐将平板关上了,然而仍不肯分给我哪怕一点儿眼神。她看着小茶几的一个桌角:“我等了两天,然后试着向麻省大学的朋友打听你。我也想过你会不会是阿默斯特或者曼荷莲的,但大家都说没有那样一个人。” “我……” “我知道。你就在一个小时的车程外,刚好出了我能想到的范围。”她没给我辩解的机会,“然后大约过了一周?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独立日。我朋友告诉我确实有个穿黑色背心的长头发东亚女孩儿,上周接连在先锋谷出现了两天,然后还要了超过一百个人的电话。” 我只觉得一股血气往头上涌,半个字挤不出来,连耳根都在发麻。 潘德小姐终于看我了:“你当时在录什么挑战视频吗?” “我有一个朋友,她是——是真的,我没有编造一个朋友出来——”我手忙脚乱地解释着,张了嘴却不知道怎么措辞,几乎语无伦次,“呃,她是曼荷莲的,对性别研究非常热忱。暑假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回国,她就拉着我做志愿者,给她的项目收集数据……” “什么项目?” “论文标题是《不同种族女性在同性搭讪领域的成功率分析:女同性恋者遭遇的多重压迫》。”唯独这句话我说得很溜,因为标题是我和瞿芝芝一块儿起的,她还把我列为了二作,“出于一些你可以想见的原因,这篇论文没能在任何地方发表,但我应该还能找到论文本身,如果通讯作者同意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所以是出于学术目的?” “我不是拿它来作辩解……”我的两只手蜷缩着交握在一起,可怜巴巴地望着潘德小姐。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握住她的手,可是这件事是我理亏在先,要想真的作解释就不能耍赖。 潘德小姐倾过来,顺手为我将头发理到耳后:“我会给你解释的机会。考虑到你见了那么多人,但还能想起我,这个机会是你自己挣来的。” 我肯定是脸红了。她刚刚靠过来时我都不敢呼吸,这会儿清了下嗓子,说:“我是真的想要你的电话。” 她怔住片刻,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潘德小姐似乎有些害羞。 我更害羞,但还是想说清楚:“你当时问了我,‘认真的吗?’我答了‘是’,对吧?我确实是认真的。不过你的男伴由始至终像盯狼一样盯着我,我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呃,另外可能算不上什么好的借口,但我那段时间心情很低落。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开始一次约会……” 记忆仿佛开闸泄洪一般向我涌来。麻省六月末的热气与如今的新加坡何其相似,但幻想与真实间竟然有了联结:十一年前的我在桥的一端,路的尽头,原来真有人等候。 潘德小姐凝视着我,将我带回从前。 当时病好了之后我是一点都不想动弹,禁不住芝芝再三拜托,我才勉强和她驱车去了麻省大学。同车的还有三个小白鼠,都是芝芝在曼荷莲的同学,被以五百美元一天的高价酬劳说服,坐上了她的贼船。 其中,只有那个非裔女孩儿是公开出柜的同性恋者。我深柜得很彻底,但瞿博士彼时显然觉得我非常符合女同性恋者的主流审美——也有可能就是她诓我上船的理由,为了科研成果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会儿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吧?我好像刚刚喝完当天的第二瓶矿泉水,“壮丁”还差十几个,潘德小姐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我当然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是有一道深红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和她的男伴走得极快,两个人都未施脂粉,穿着又明显是属于舞台。今晚有什么演出吗?我追随着望过去,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她面前。 我要认识她。那时我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但在我打算开口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唐突。他们明显在赶时间,男生还用非常不友善的眼神盯着我,我怎么会在这时候打扰一位匆忙又名花有主的女士呢?然而我甚至似笑非笑地瞥了那男伴一眼,望着她道:“嗨。我能要你的电话吗?” 她停下了她的脚步,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冒犯。她的眼睛真迷人啊,我想,然后就看见她柔软的嘴唇微微一启:“认真的吗?” “当然。”我把手机递过去,“我想要认识你。喜欢你的眼睛,顺便一提。” 她的男伴简直是要用眼神杀人了。 “谢谢。”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我让开路,“相信我们会再见面的。” 而这真的发生了。 潘德小姐的手背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连她温热的皮肤,我都觉得温柔,那眼神中又是怎样一种暖意?她像安抚我那般轻声说:“我那时就想,如果能有再见到你的机会,我就主动一点。然后你又真的出现了,在从波士顿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上。你猜得很对,我们确实乘了同一班飞机。” 我小声问:“你有和我说话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你睡了一路。我们坐在你的后面,连我搭档都认出你了,但你就是没往旁边看哪怕一眼。” 我咬了咬嘴唇:“对不起……” 我是临时改为去汉堡交换的,走的时候很不情愿,但得从长远考虑。 我下定决心改学工科,博士时期更容易拿到全奖,而且好就业,不会给家里带去太多负担。 “你不用道歉。”她又摸了摸我的脸,“只是一次搭讪。是我太认真了。” 我嗫嚅着:“你们也是去德国做交换生吗?” “不是。彼得和我受邀去WDSF的总部开交流会,我们是斗牛舞的青年代表。接下来的一年我们也拿到了邀请,我的生活重心更多地放在了跳舞上,所以没再考虑发展浪漫关系的事。” 她提到的那个可能是某种舞蹈协会,我没听说过。但既然跨洋飞行也要请人参加交流会,肯定是个很有钱的机构,再加上开头的简写字母是W,我有些惊讶:“你是个世界级的舞者?” 她笑起来:“不不。我妈以前很有名。我只是沾她的光。” “噢。”我语塞了。亚洲几乎没有出名的拉丁舞种的舞蹈家,另外我对舞蹈的了解也实在有限——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角度,极快地就说:“考虑到年代,你妈妈一定是个很先锋的印度女性。” 她愣了愣,笑得更厉害,双肩都在颤抖。 我尴尬极了,支吾道:“我是不是太冒犯了?” “不是因为那个,出生于六十年代的印度女性确实很少有愿意学拉丁舞的,你的刻板印象不算有错。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我妈是波兰人。” 我的脸肯定红透了。 印度幅员辽阔,种族繁多,潘德小姐确实并非高眉深目的雅利安人长相,但因为她的姓氏和肤色,也是出于某种政治正确,我没去猜想过别的可能。我小声地道了歉,真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整个脸都在烧。 潘德小姐抚上了我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带来一丝凉意:“你的脸颊变成了玫瑰色的。” “是吗?”我艰难地发出一点儿声音来,“我既尴尬又有些害羞。” 她的眼神轻轻在我眼中掠过,缓缓下滑,顺着鼻梁又看到了更深的地方,最终停留在某处。她的声音也比先前还要轻了:“为什么害羞?” 她在看我的嘴唇。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 “我的脸有变红吗?”见我摇头,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其实我也有点紧张。姚……” “嗯?” “你让我意识到自己喜欢女孩儿。”潘德小姐与我对视,像黑暗中有一团燃烧的火焰,“但除了你以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同性要过我的电话号码。我还在想是不是我在女孩儿当中不受欢迎——” “你超级受欢迎的!”我脱口而出,“追你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 她试着强忍笑意,但没能成功,怔住片刻就又笑起来:“那是什么俗语吗?” “呃,是一个很漂亮的女演员……”我只觉得舌头打架,不晓得怎么才能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把心一横,“就是说你很漂亮!” 空气忽然稀薄。 “那很好。” 潘德小姐的睫毛垂了下来。我的脸烫极了,她能感觉到吗?脸颊被朦胧而又陌生的热度覆盖,她长长的睫毛险些触碰到我的。我们的鼻尖挨在一起,她轻轻蹭着我,像无声的呢喃,又有种足以致命的诱惑。 潘德小姐的唇几乎要覆上来了。 ☆、第六十九章 防祸于先而不至于伤后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话是孔子说的。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焉可等闲…… 君子可真厉害啊。还好我不是。 我的指尖困在了她的发丝当中。那感觉就像是抚摸着丝线,柔顺的质地顺着手背徜徉,分不清是我触摸丝,还是丝绸拨动我。鼻息中有幽香荡漾,但它很快地就忘记了工作,接着,全身都罢工了。 我一瞬间僵硬的身体又伴随失去节律的呼吸变得柔软,仿佛有极细又温暖的水流抚过我,抚过时光的纹路,汇入她的温柔乡。 我将她圈在怀中。 周遭安静极了,我的感官已将一切摒弃,唯有所触所感成了全数的真实。潘德小姐已与我无比贴近,我的双唇描绘着她的,像触碰一寸天鹅绒。她柔软,温热,与我分享绵密的吻。分明点到即止,未尽之处却晕染开,水雾氤氲,去到神思方能触及的地方。 感觉像到了晴天,而我和她躺在同一片云里。 “我的天……”我克制着与她分开了一点,整理着凌乱的呼吸。 她轻轻叹气了声,手还倚在我的肩膀上,有些失神。好一会儿,潘德小姐眼底涌出些许捉弄的意味,望着我道:“我还以为你是无神论者。” “我的想法没有变过。”说完,我舔了舔嘴唇,睫毛一垂,又靠过去。 我的天。 唇间还留有她的甜味,我有些意犹未尽,忍耐着动了动喉咙,松开禁锢她的双臂。潘德小姐放松下来,头倚着我的颈窝,一只手揽在腰迹,仿佛怕我逃开那般。她的鼻息喷在皮肤上感觉有些痒,但到底没能平静,呼吸仍旧或轻或重。 我张了嘴,好半天,才说:“我们不该继续了。” 她抬起头看我,咬着唇,没说什么,又窝回去。 “你饿吗?”我搂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抬了抬,“才三点多,好吧。当我没说过。” “可以先开始作准备。我今天打算做一个比较复杂的汤。”她稍微动了一下,“再过五分钟?” “好。”我吻了吻她的头发。 潘德小姐微微仰起头。 ……最后是四点钟才开始的。 她家有两个厨房,都是开放式的。小的那个只能算作吧台,有各式各样玻璃瓶装的香料,电子炉的上方挂着个平底锅,冰箱恰好嵌在墙角。大的那个则在更深的位置,厨具一应俱全,收拾得很干净,但一看就知道她常常下厨。 “前面那个厨房是我平时吃饭的地方。”她背过去让我给她系围裙,“但今天我们会吃点儿好的,你可以期待一下。” “需要我做什么吗?” 潘德小姐转过来,双手抱臂,眨了眨眼:“先告诉我,你都有什么烹饪经验?” “呃。”我被她难倒了,“我会处理大部分蔬菜,还能切丝。” “那就是不会做饭啰。” 我抿了抿嘴,确实无从反驳。 她从冰箱保鲜层里拿出番茄、黄瓜和好几种辣椒,还有半个保鲜膜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洋葱,又从流理台上方的橱柜里拿了砧板和一把陶瓷刀递给我:“你能把它们切成大约五毫米细的条吗?黄瓜片可以再扁一点……大约两毫米?” 典型的外国人做菜,注重分量精确,恨不得拿量杯和厨房秤比着来。 然后潘德小姐就真的拿了个厨房秤,称了一碗约莫二两重的几枚玻璃罐装橄榄递给我,道:“这个切成两半就好。” 我瞥了眼罐身上的字,是卡拉马塔橄榄。我问:“第一道菜是希腊沙拉?” 潘德小姐眉梢一扬:“你知道得倒很清楚。能吃羊奶酪吗?” “可以。” “好。”说着,她又倒了半碗牛奶,把一小块菲达奶酪捞出来泡到里面,“最后切这个,你可以把它切成五毫米左右的丁吗?” “当然。”我今天心情极佳,手上的动作格外麻利。 潘德小姐在准备她的汤,好像是某种蔬菜汤,但从择菜开始她就不愿假手于人。她那边的进度比我快多了,汤放上炉灶、定好厨房闹钟的时候,我才刚刚切完蔬菜。 她一边调配调味用的橄榄油,一边检查我的成果:“不坏。你想在这里吃还是我们去吧台?我家没有餐厅。” “在这儿吃吧。”我没忘夸夸她,“你真是井井有条。” 做汤的整个过程她连丝毫的停顿也没有,换了是我,肯定一会儿忘记锅在哪儿、一会儿又把全部的调料拿出来备用。潘德小姐是用一样取一样,对菜谱和工具都了熟于心,没耽误一点儿工夫。 “我喜欢做饭,也喜欢整齐。”她耸了耸肩,“希望味道你还满意……让我们开始吗?” “好。”我洗了手,为她摘掉围裙。 没忍住亲了一下,也说不清是谁主动的。 我们并排而坐,面对着流理台,像两个刚结束后厨工作的人。当然,她比较像主厨,我可能是马上就要被辞退的见习墩子之类的。 “你的手表很漂亮。是古董表吗?”潘德小姐问。 我点点头:“我外婆留给我的。” “噢。”她看上去有点儿抱歉,“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她过世时九十二岁,据说走得很安详。”我垂着眼,“我过了两三天才得到的消息。” “我很遗憾。”她的手伸过来。 我回握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谢谢你。” 潘德小姐的语气有些犹豫:“你好像很少提到家庭。” “还记得我说过,我来自一个很独立的家庭吗?”我看了看她,说,“所以也没有太多的故事可以分享。我外婆是位很可爱的女士,退休以后还一直保持着充沛的精力,她喜欢做点心。我是她最小的孙女,几乎是被用糖喂大的。” 她笑盈盈的:“这就是为什么你这么甜吗?” 我认真想了想:“很有可能。我比较像外婆。” “那我想要了解了解你的外婆。”潘德小姐望着我,“可以吗?我问一些能够用数字回答的问题,相对应的,你也可以问我。” “当然。”我吃了勺沙拉。 “你有过几个女朋友?” 我差点没呛到。 咳了咳,我问:“你不是要了解我的外婆吗?” “可是你说你和她很相像。”她眨了眨眼。 我无奈地望着她,笑而不答。 “好吧……”她的手指在脸上点了两下,“你有过几个男朋友?” “零个。” 潘德小姐挑了挑眉,似乎又想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但她兴许没把握让我答出来,最后转而问:“既然你说是为了科学研究……我想知道那时候你成功要到了多少女孩儿的电话号码?我是指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我说:“所以你也有好奇心活跃的时候。” 她不依不饶:“你只能回答数字。” “差不多一半吧,一百个?”我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那两天总共询问了两百一十七个陌生的女士,你不包括在内。” “为什么不算我?” 我故意看着她,似笑非笑:“你只让我回答数字。”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让我感觉有些危险。她随即道:“那篇论文得出了什么结论吗?” 这个实验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因此没什么真正有意义的结论。但我如果不回答,她可能会恼。我说:“嗯——大约一半的先锋谷大学生喜欢女孩儿?” 她微微皱眉:“那些拒绝的人呢?” “她们一般说自己是直女,或者有男朋友了。”我摸着脖子,时间真的太久远了,我无从回忆细节。 “这就是你的理解吗?”她微微笑着看我,“有一半的人喜欢女孩儿?” “是那样?”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现在你已经回答了好几个内容不属于数字的答案。”潘德小姐靠过来,“惩罚问题:为什么我不算在内?” 汤有一点儿糊了,但味道还是很好。 潘德小姐说这是她母亲家的秘密配方,不过我也吃过一两次中欧菜系,没感觉和店里的炸南瓜汤有太大分别。沙拉的分量太足了,我们喝完汤就已经十成饱,她放在冷藏室中解冻的M6菲力未能大显身手。 牛排的冰已经全化掉了,潘德小姐不太高兴。我再三发誓,保证在今夜十二点之前吃完它们,她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了那么一点。 我们说了很多话,从让我心动的第一个女孩儿,到在A社工作时遇见的最有挑战性的交付物,她的好奇心似乎看不到满足的尽头。我也空前地轻松,感觉能同时问和答她一千个问题,而且意犹未尽,像开启了什么宝藏。 我既不戴甲,也不佩剑,将她拥入怀中,彼此低声絮语,仿佛短暂地拥有了全世界。潘德小姐像一杯红酒那样与我交互、亲近,我们如两个锦衣夜行的知己。 “你眼睛里有星星在跳舞。”我说。 她的额头抵着我,听了话,双眼弯弯的,此刻流淌着的是星河。 当晚,我没有回家。 ☆、第七十章 潘德小姐家中没有客房,让我在沙发和气垫床之间挑选。我选了沙发。 因为气垫床铺在哪儿,这是个问题。我怕我睡着睡着就从一张床上挪到另一张床上。 前天几乎一夜没睡,昨天又畅谈到凌晨,我还以为自己会睡得会死:但睁开眼的时候,疲惫已然消退了,四周却还全暗着,不见些微的晨光。 还不到五点半。 我怕吵醒她,没有开灯,给自己倒了杯水在起居室的窗边坐下。身处高楼所望见的都市夜景真是璀璨,路灯次第地绵延成天路指向远方,偶尔才有出租车快速掠过,冲散夜幕中抽象而高大的、南洋乔木的树影。 成年人的快乐好短暂。 邮箱里已经躺着四封亟待回复的邮件。拖到周一当然也可以,但周一早晨一上来就是跟BCG的大会,关于研发部的事可能要推诿扯皮好一会儿,我很难有精神回复重要邮件。 最近研发总监对我颇有微词。桑杰明明也被我拖下了水,但他这个人对事不对人,平常我们没什么业务接触,他竟然还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哭笑不得。凯文从来不是个急流勇退的家伙,这阵子他一定找着机会就会往我们部门头上骑,我暗自觉得忧心:但要打击他就得从潘德小姐开刀,难道就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揉着头,看天色慢慢亮起来。周日的早晨已经到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潘德小姐穿着华夫格的圆领套头衫,一双腿光洁而修长。 “起得这么早?”她过来与我对视,笑容渐渐淡了,最后停在原地,没再靠近。 “有点失眠。”我把手机揣进兜里。 她点点头,扶着一边手臂。 我们对望了一会儿。她此刻性感至极,但我并未浮想联翩,长久地望着她,几乎要沦陷于她灰绿色的眼睛。潘德小姐又在想什么呢?她的情绪被克制得很好,几近于无,可我没来由地就感觉一阵心痛。 这个时机真的太不合适了。 我开始恨十年前的我自己。 但那时的我们不过是拥有一个完美的开头。假如命运温柔地将它延续下去,我们又真能走到一起吗? 贪念使人毁灭。 我的声音很小:“我可以抱抱你吗?” 潘德小姐走过来,搂紧我的腰。我深深吸了口气,吻了吻她耳边的发丝。和她拥抱的感觉真好啊,我心想,但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她也一言不发,只是将我揽得越来越紧,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像抱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早餐是潘德小姐准备的,无油煎鸡胸肉、半碗坚果配燕麦片,还有一杯脱脂牛奶。与昨晚的高油高脂不同,这份早餐乏味得像是从我家带过来的。 虽然我家只有微波炉就可以煮熟的食物。 “我们今天见一面好吗?”我打破了沉默,“我想和你谈一谈,但中午已经有安排了。你的舞蹈练习什么时候结束?” “我们一起吃晚餐吧。”她把鸡胸肉切成了方方正正的许多小块儿,但一口也没有吃。 “好。你想吃什么?” “面食。” 我想了片刻:“希腊菜怎么样?我知道邓普西山有一家很好的餐厅。淡滨尼那边也不错,但现在登革热很严重,那边是黑区,我想还是约在邓普西山比较好。” “由你决定吧。”潘德小姐望过来,眼神让我一阵钝痛。 中午我去了牛车水。刚解封,鲁菜馆位置紧俏,又不接受提前预订,我早早地就坐了地铁过来占了位置。梁衡到得很准时,穿得有点儿正式。我倒不是说他就不能穿着正式,但平常上班都是T恤短裤的人,周末来中餐馆还穿衬衫,明显是区别对待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 “梁哥,来了啊。”我招呼他。 “哦,李姚,你这么早。”他看了眼运动手环,“我没来迟吧?” “没有没有,我刚好坐朋友的车过来。”我笑了笑,给他沏茶。他听我这么说明显愣了一下,倒也没多问什么。 我把菜单递过去:“哥吃点儿什么?” “无所谓,看着点吧你,选些你爱吃的。” “嗯,那咱们问一下服务员都有什么推荐菜吧?”我把菜单又推到他面前,招呼了服务员。都是热菜,上得慢,我不着痕迹地吹捧着梁首席的业务能力,他倒也不谦虚,该得意的得意,不该应承的盛名并不应承,又说了点公司的事,气氛慢慢流畅起来。 其实我还有不少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没必要这么谨慎,半句私人话题都不说。但今天我要忧心的事实在太多,梁衡又是公司同事,我不希望留下任何供人遐想的空间。 菜上齐了,我偶尔动动筷子,找着开口的时机。今天请客的由头是感谢他帮我查路人丙的事情,就算我不主动提,他肯定也会说两句。果不其然,没一小会儿,我们就聊到了最近研发部门的变动,梁衡见我听得很认真,在技术问题上也就多作科普,话题极快地就转向追查路人丙信息泄露的整个过程。 “其实公司也该查查内部的情况,这王什么可以做的事,别人也可以做嘛,再说也不见得就是一根独苗啊他,说不定有谁指使呢。”梁衡低声说,因为坐得远,我要听清每个字,就得更为费神,“不过后面的事交给下面人了,我没去问。也不知道他们查了没有。”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梁哥的顾虑确实很有道理。一个经理级别的员工都出现了这样的重大工作失职,咱们确实应该考虑得多一点儿。” “喔,说起来,他的直属上司是凯文吧?” “嗯……”我故意想了一会儿,“从汇报线来看应该是这样吧。” “哎,”梁衡给我递了个眼神,“凯文那人精着呢,你觉得他有问题吗?” 我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梁衡了然于心,慢慢点了点头:“等着吧。” 要给凯文找不痛快,从路人丙入手是最合适的。虽然路人丙不见得就是通过凯文的线搭上的BCG,但他毕竟是他的下属,并且也是借由职务之便才拿到了我们部门的数据,这两点,不管怎么说都属于凯文的工作失误。 如果不是自研系统的保留与否成了当时争论的焦点,研发部又紧接着被拉下了场,凯文恐怕没那么快恢复精神。这倒真是时也命也,风水轮流转,鸿运当头的人没那么容易就被打垮。 但秋后算账的规矩可是全世界通行的。 梁首席出面,手段和正当性上也比我优越许多。敲山震虎是一回事,凯文那儿说不定真有什么不宜曝光的东西,如果能有意外发现,岂不是一箭双雕? 然而公司形势不容乐观,即便在这儿扳回一局,我也开心不起来。 饭毕,梁衡坚持请客,幸好我早就截了胡,趁补妆时将钱付过了。他有些过意不去,我顺口接过话头,要他请“南洋捕鱼技术交流”的人吃顿好的。安宁常在群里出现,她必属受邀范围以内。 “我坐地铁回家,你呢?”走到店门口,梁衡说。 “我朋友过来接我。” “男朋友看得挺紧的啊。”他调侃道。我没接话,只是笑了笑,任他猜想。 邓普西山离乌节路不远,交通不便、文化气氛浓厚,是很典型的那种闹中取静的富人区。这家希腊餐厅很地道,一望便知的巴尔干半岛南部建筑,灯光、软装饰,无一处不细致,连矿泉水都是玻璃瓶的希腊原装进口,一瓶承惠新币十元整。 点好了餐,潘德小姐凑过来小声道:“哇喔,矿泉水都收了十元呢。” 我没忍住笑:“你也嫌贵?” “不贵吗?”她还挺认真的,眉头微皱,“超市的只要三毛。” “你就当是在希腊度假。”我笑着安慰她。 仅仅分别了一个白天,晚饭时分再见面,我竟觉得她又迷人一重。也正因如此,我迟迟不肯开口,说出去的话不过无关紧要:“对了,早上你拿给我的那个包裹,我忘记带走了。” “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我出门时也看见了。之后带给你好吗?” “好啊,谢谢你。”我望着她,“那条裙子一定非常漂亮,留在家乡的衣柜中都让你念念不忘,我越来越好奇了。” “我这里有照片,是他们找的时候发给我的。”她眨了眨眼,“你要看吗?” “我会选择把惊喜留到最后。”我婉拒道,“相信它会使我的新家变得完整。” “希望它能不辱使命。”潘德小姐笑起来,双眼亮晶晶的。 我正想说点儿什么关于家里装潢的事情,望着她的笑容却失了语,差强人意的新茶几、恰到好处的香氛组合,一下子全都忘光了。我的手在桌面上忍耐着握成拳,最后几乎是在颤抖了,我害怕一不小心我就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 我的神情一定是僵硬起来,因为潘德小姐的眼神正越来越复杂。她的凝视让我过分渴求,但这里的水竟然如此昂贵,并非我所能消费得起的。 人得先有自知之明,而后学着控制自己。 “我们应该谈一谈。”将波动与颤抖都藏身台面下,我在冷盘上来之后,像被催促了似的立即开口。 ☆、第七十一章 潘德小姐在我说完话之后意外地表现得很平静。她眼神中的复杂一点一点被抽去,起初我以为是掩饰,但内容正变得越来越简单。 到最后,昭然若揭。 她眼里余下的唯有热烈。 “这些就是你顾虑的全部吗?”潘德小姐的自信全回来了,好像现实在她面前不值一提,仅仅是掸掸灰便轻松拂去的尘埃般的小困难,“利益冲突?” 我怔住半晌,才道:“我以为这就足够了。你显然很重视这个项目,而我也在乎自己的职业声誉,我们之间很难发展健康的浪漫关系。” “健康的浪漫关系需要的是相互尊重、理解,和两个人互相喜欢,而不是别的。”她望着我,似有所指,“你不喜欢我吗?” 我语塞,别过目去,余光注意到她在笑。 这个女人…… 但为了不让她感觉到不舒服,这样重要的事,我必须明确地讲清楚。我极快地又强迫着自己敛了色,道:“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桑妮亚。利益冲突回避是明确写到雇佣合同里的东西,你知道我很重视这份工作,如果现在申请回避……对你来说这就更难了,你自己谈下来的项目却要交给别人,我没办法看到你做这样的事。” 她一手托着下巴,眼睛微眯:“有的人心里真的装着好多规矩哦。” 我不愿开玩笑,强调道:“这是最基本的办公室规则。” 潘德小姐瞥了我一眼,拿起勺子:“所以你不想和我约会吗?” 我的耳朵都快烧红了,艰难地维持着冷静:“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我的意愿与此无关。这样的事会严重影响到我们的职业发展,哪怕算上别的咨询公司,全球有几个像你这么年轻的合伙人?” “全球有几个你?”她的眼神陡然认真起来,反问我。 我的脸颊忽地滚烫,不敢与她对视,埋着头机械性地往嘴里送了块蘑菇,咀嚼着咽下去。 潘德小姐没有催促我,只是在我终于又抬起头时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觉得你把自己全部的顾虑都告诉我了吗?” 我抿了抿嘴:“我认为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让我总结一下,你的顾虑就是在现行的合作关系下,我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回避问题,对吗?”她始终凝视我,不让我有空间逃避,“你既不是不喜欢我,也并非不想和我约会。只是因为工作,对吗?” 我有些面热,但还是说:“你的总结很到位。” “我还是喜欢你说话更直接的时候。”她的眉宇终于放松,笑起来,“但这样也不坏,我会说它是那种我刚好懂得欣赏的可爱之处。姚,可不可以请你听听我的想法?” 我心中一软,点点头:“好。” 她很温柔地望着我,分明什么亲密的动作也没有,我却恍惚感到她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好像仅仅凭借眼神,她就能做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潘德小姐在漫长的注视后开口了:“我喜欢你。我享受和你一起共度的时光,并希望今后也能常常得到这样的机会。为了一时的迷恋,人因私事影响到工作,这固然不够专业……但仅仅因为这个就让我装作自己毫无感觉,放弃尝试的机会,我不愿意。 “我想要和你约会。想要在周末也能见到你,和你分享好吃的、新鲜的、还有我身边的一切,了解你的爱好,你的品味,你这个人。”潘德小姐眉头动了动,眼神深邃,“而当一切顺利,假如我们愿意共同开始一段浪漫的冒险,利益冲突才正式成立。到那时,我会申请避嫌。” 我说不出话,也别不开目。缓了好一会儿,我道:“这会是一个太过重大的牺牲。” “那是我这边的事。”她偏了偏头,“你只需要将你的意愿告诉我。” “仍然有很多细节是我们需要去讨论的……”我回望她,斟酌着措辞。 谁能拒绝这个女人? 我动了动喉咙:“首先我希望能明确一件事:我们的合作还成立吗?” 潘德小姐眉头微皱:“你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很重要的,站在BCG新加坡的员工角度来讲,我仍然不希望失去你这样一位极为关键的合作伙伴——但作为我自己,老实说我并不在乎。我们可以听你的。” “好。”我望着她,“关于一般的项目工作呢?” 她眼中流露出狡黠:“当然,我不会让私人生活影响到一般工作。” “当我们以个人身份见面的时候,”我说,“不能直接或间接地套取对方的情报。” “我同意。” “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都不可以。” “哇喔。”她看了看我,想了一下,“我没办法承诺自己不能控制的事,但我想我能够答应你,会在这方面提高警惕,竭尽我的所能,让你堂堂正正地输。” 我眯了眯眼睛:“我还以为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潘德小姐的神情有些俏皮:“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很难知道真相。” 我不由笑起来。她果然没有真的相信我。 但很奇妙的,在这一刻,我既没有胆战心惊,也未曾感到一丝一毫的疲惫。有种空前的轻盈感不知从哪里来,让我放松、变得柔软,像天黑以后在篝火边梳洗作乐,今天的风霜已经涤去,而且明白地知道还有明天。 我不去问它从哪处来,却看见了它要到哪儿去。 “我可以请你吃晚饭吗?”我望着潘德小姐,说。 她一怔,有些害羞,但还是笑着说:“我以为你本来就会为这一顿买单。” “所以,”我顿了顿,“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不行。”她立即否掉了这个主意,“关于第一次约会有一整套注意事项,我希望它在有计划的情况下进行。” 我好像从刚才起就忍不住笑意:“嗯,我会好好挑餐厅,并且精心打扮的。” “不不。”潘德小姐再次拒绝了我,“你好好打扮,我开车,我为晚饭付账。” 她突如其来的强势让我有点儿弄不清是何种原因,但我愣了片刻,还是点点头道:“如果你希望那样的话?” “那是我的愿望。”她眨了眨眼,“让它成真吧。” 我望着她,不自觉地笑得更深:“好。” 我们约好了下周六进行第一次约会,她五点来接我,并嘱咐说让我穿更方便走路的鞋。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为了周末能尽量完整地空出来,接下来的这个工作周有得忙了。 回到家,打开电脑,我叹了长长一口气。 糊涂啊—— 我怎么就答应她了呢? 今天我的心情坐上了过山车,天亮以前与现在天黑之后的状况,实在是有着天差地别。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应该先高兴还是先担忧:然而我的热情无法冷却,我的大脑不能安定下来。那感觉就像是你在热带流浪,渴望找到一片雪花,接着就真的有一片雪花与你迎面相撞。 可是雪花比烟花还要短暂,我脑子里就没什么兆头好一点儿的比方了吗? 好像真没有。 因为压根没想过这一切能发生。 潘德小姐喜欢我。潘德小姐说她想和我去冒险……我又一次地被她话语中隐藏的热烈给击中了,邮件半个字也读不下去,捂住脸屏息了好一会儿。末了我又强自镇定,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往脸上一拍。 明天要跟大老板做汇报,他讨厌视频会议,无论如何我都得去公司。 去公司就有可能见到她,不管是为了保护什么,又隐藏什么,我要对得起自己的工作。 短时间内乔瑟琳很可能会就潘德小姐这边的情况催促第二次。这件事我得尽快应付过去,此外,对于大老板交给我的“许多工作”,我还是希望能够设法请辞。如果公司这边的工作能尽量单纯,我与BCG并不紧密的合作当然也就可以宣告破裂。 这样一来,不光我做事不用那么束手束脚,可以放开了与他们博弈;我们间的关系,也会清白许多。 我是说我和潘德小姐。 我们竟然真的有了除却项目合作以外的私人联络,尽管昨天她明明就与我无比亲密,她的香味、她的温度,我还记忆犹新,可一回到我自己的家中,一回到日复一日、除却工作以外一无所有的我的生活,我就觉得那像个梦。仿佛那只能是梦。 现在不同了。 我的生活,好像终于要拥有内容。 花洒细腻的水柱将我一整天的奔波悉数冲刷。我的神经活跃得不像话,仿佛它们是知觉失调了,只能将记忆深刻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重播,像老式的光盘播放机因为碟面刮花而错误工作;又像我,作为拿着遥控器的那个人,反复倒放,好似着了魔。 我在一种极为隐晦的情愫中匆匆昏睡过去,直到失去意识之前,我都一反常态,兴奋之至。一个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在心底里小声地说: 哇,我竟然要和她约会呢。 ☆、第七十二章 大老板周一似乎有要紧事,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吩咐说,拣着要紧的汇报。 其实这种情况他完全可以要求我们出具书面简报,我几乎是在凯文开口的瞬间就明白,大老板是故意为之,确保这周居家办公的老大到公司来。 为什么? 我连锁反应一般想到了这一阵子的事:大老板对老大显然是有所怀疑的。 不对劲,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今天早晨很忙,潘德小姐又难得出席了大会,我尚在适应这种新关系下与她相处的模式,大半精力放在了如何不露馅上。也因此,可能白天就有什么隐晦的信号在谁与谁之间交换,而我因为分心,没能成功捕捉。 除了日常事务,现在公司内部的要紧事就一件:自查。 这时候要求老大到公司,我不能不多想。 我本想尽快回部门里打听情况,但汇报结束以后,乔瑟琳将我留下了。我心里一沉,借口去了趟卫生间,给老黄发了两条言简意赅的消息,烦请他留意,也尽量提醒提醒老大。在没有水落石出的实情摆到眼前之前,老大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们部门的头头,我即使对他半信半疑,该做的工作也还是要做。 乔瑟琳的催促比起上周要简明直白得多:“你最近一周的‘特殊任务’进行得怎么样?有任何进展吗?” 她是真的很擅长给我的工作内容起名字,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我不动声色,道:“有些收获。” 我这周末要和潘德小姐进行第一次约会。 “谈不上什么突破……” 我只是亲了她。 “但我意识到我们之前错过了一些东西。” 但她说她喜欢我。 “在王文斌的问题上应该考虑复查,”我说,“他不是孤立的存在。” 而且我还回忆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了。 “这就是……”乔瑟琳很少见地顿了顿,看我的神情既像在思索,又如同对我进行审视,“这就是你的收获吗?” “我认为这算是一条很不错的线索?”我有些拿不定主意,说。 乔瑟琳扶着额坐了下来:“听着,姚。考虑到你过往的表现,我以为我不用说得这么明白——公司数据外泄的追查工作当然也很重要,可你也应该注意到了,HR将重点放到了自查上,这意味着什么,你能理解吗?” 理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我点点头:“当然。” “好。有了这个共识作前提,我希望你能知道,现在我们要把视线从已经获得的信息,转向尚未获得的信息……”乔瑟琳看了看我,忽然微笑道,“看来你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想。” 我心里一沉,乔瑟琳今天要和我摊牌了。 箭已到了弦上,半路装傻反而惹人怀疑。我纵有千般不愿也得跟着形势走,问:“我可以问一个有点儿奇怪的问题吗?关于这个‘特殊任务’,凯文不是关键人物,对吧?” 乔瑟琳抬了抬眉毛,先是无声地与我眼神交流,几乎肯定了我的疑问,过了两秒,却又道:“这确实不算是常规的问题。恕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我不敢露出丝毫破绽,略作思索,又问:“我应该在她身上找什么?” “让我们说,他或她想必不是事事规范,工作中难免会产生完全合法但容易影响到声誉、让潜在的客户打消他们合作念头的失误——当然这完全是过度反应了,以他或她一贯完美的工作成果为参考,足够理性的人应当懂得将这一点点的失误忽略不计。你说是吗?”乔瑟琳仍旧维持着她完美的微笑,“记住,姚,你永远可以试着让思维更活跃一些。别把眼光总局限于单一性别上。” 除了那一句“完全合法但容易影响到声誉”,乔瑟琳的话都可以反着来理解。但她无疑是将公司的需求交待清楚了,并且,也很确定我能听明白这个解释。 我没有对她的笑容进行任何形式上的附和,只是抿了抿嘴,尽量不令情绪外漏,说:“谢谢你的提醒,乔瑟琳。我想我明白了。” “那就好。”说完,她沉默片刻,笑意略有收敛。过了两三秒钟,乔瑟琳双手抱臂,将最开始的问题又拎了出来:“那么说回主题。在对整体需求有了更彻底的理解之后,当你回顾上周的工作,有什么闪光点是特别想要聊聊的吗?” 我微微皱眉:“很遗憾……我感觉到自己能力不足,似乎无法胜任这项任务。” 乔瑟琳右边眉毛一挑,完全没掩饰自己的感觉,并不接话。 我接着说:“要给潘德小姐下套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很确信你对她在会议上独特的谈话方式和她个人十分完善的信息边界留有极强印象,她的专业性在私人场合只增不减。在‘断路器’之前,我曾试着在周末约她出来玩,但从没有哪一次真的成功将话题带回到了项目上。这根本就不可能。” “看来你对她评价极高。”乔瑟琳仍保留着审视的神色,“而这也与我们先前的估计相符。我们派你去和她进行接触是对的。” 我有点儿惊讶,这是进公司以来我头一回听到乔瑟琳夸人:“谢谢。” “你购置任何电子设备了吗?”她忽然问。 “当然。”我把钥匙圈掏出来,“目前这支录音笔还没派上用场。” “你可以随时将小票交给我。” 我故意沉默了片刻:“如果它真能发挥作用的话。” 乔瑟琳的态度缓和了一点:“姚,你有什么顾虑?” “在我看来这件事的时效性要求很高。我只是真的没有什么把握,而且在短期内也看不到任何切入点……”我叹了口气,很诚恳地望着乔瑟琳道,“当初碰头会上提到的问题已经被BCG解决了半数,这个项目进行到了中间,正是关键的时刻。而且情况也——比起最开始,更富有挑战性了。我在想是不是该和大老板阐明这些看法,以我的经验,在应对这类事务上是远远不足的。” “把这当作是奖励点数吧,姚。”乔瑟琳抿着唇,也悄悄叹了口气,似乎对我责怪不起来,“你可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是我向利松推荐的你。在我心中你已经是那个最佳人选,如果你都做不到,恐怕我们只能放弃在这一方面的努力。别担心那么多,好吗?公司只需要你尽力而为。即便这次数据外泄的事就此告一段落,也不是说你前期付出在桑妮亚身上的时间都白费了。你的任务至关重要——我需要你保持专业性,不论结果如何。你可以吗?” 她拍了拍我的胳膊。 乔瑟琳确实是在给我打气。 我当即应声:“当然。真的很谢谢你,乔瑟琳。”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还有得谈:大老板的这番布置并非仅仅是为了让潘德小姐下场。他与乔瑟琳的思路向来是一贯的:最开始交待我摸清她的想法也好,如今试着拿证据、对她威逼利诱也罢,其目的并非是要让潘德小姐下场。 或者说,假如一切顺利,潘德小姐并无离开博弈的必要。 我是大老板留在集团的后路。他对公司被肢解的命运已经无比确信了。 我没急着回办公室。这会儿脑子里太乱了,我就近在十六搂的茶水间倒了杯喝的东西坐下。这边人少,茶水间不会有人来往。 我每年给公司直接或间接地创造不少价值,即便是当棋子,也应该属于重要的棋子,大老板不会随随便便把我安置在一个闲职上:正因为如此,接近潘德小姐这项工作,我由始至终都没得到一个方向性的指令,十分匪夷所思。 初级职员得到这种待遇是很正常的。第一,可替代性高,第二,流动性强,把他们叫去参加什么行业发展峰会,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但管理层不同,一个独立负责某个项目的经理,假如仅仅知道今年的业绩目标,而不清楚公司下一个财年在这方面的大致部署,就完全可能无意中做出杀鸡取卵的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在追求什么? 因为不能说。 大老板和集团主席之间究竟爆发过怎样的冲突?这事在他的高度来看,竟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对于命运的屠刀,公司只能被动接受,而唯一出逃的居然是我。 为了保全完整的业务线,大老板竟然想让我做一枚钉进子公司的钉子。 他在我心中是何等的奇才,何等的商业钜子。如日中天的蟹壳,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有些恍惚地走到楼层出入口,电梯是什么时候到的都不知道。默默闭目凝神片刻,我强行振作,保持眼神明亮,快步走向办公室。 耽于忧虑,那是懦夫做的事。 我又快走了几步,刚到门口,发现有个面色铁青的人站在那儿。 我心里一沉:是老黄。 黄修文见我回来,立马朝左偏了偏头,我们走到无人的走廊角落。他将口罩摘下来:“姚,事情开始变得奇怪了。” ☆、第七十三章 “我给你打了电话,但你好像还在忙。”老黄抹了一把额头,“消息都读了吗?” “还没有。”我把手机掏出来,原来在我给他发消息让提醒老大之后几分钟,老黄就回了我。 手机屏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人拿了老大的电脑。” 我却怎么也看不懂。 “什么叫有人‘拿’了电脑?”我盯着手机,又瞥他一眼,“你是说有人到老大的工位上去用了他的电脑吗?”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拿’了电脑,电脑被‘拿’了。”他颠倒了主句,就好像这样一来他的意思就更为清晰一般,“IT中心的同事过来拿的,说是老大的电脑需要检修。他回来时问了旁边的同事,听说是IT中心的人,明显空白了一秒钟。但老大你知道的,他的外表从不说话。我又不敢去问。” 老黄在这种事上坑了我太多次了,我眼睛一眯:“你想我去问?” 老黄瘪了瘪嘴:“我的朋友,重点不在于此——当然如果你打算去问一下的话,我也不反对得知他的回复。” “IT中心那帮清闲的家伙什么时候上/门服务过?”我与他相视一眼,“你看着眼熟吗?确定是IT中心的,不是内网维护或者网络安全的人?” “我就是不确定才在这儿等你。”他看着我,吸了口气。 我们相顾沉默了一会儿。 这件事诡异极了。好吧,老大毕竟是部门总监,比我们待遇上好一些、IT中心的同事就是专程上门回收旧冰箱破电脑来了,今天可是周一,怎么会不顺带送台备用的上来?想到在大老板办公室里的猜测,我浑身肌肉一瞬间僵硬,抬头盯着老黄:“你提醒老大了吗?” “没。”老黄愣住了一瞬,拍了拍胸口,“别那样盯我。害怕。” 我翻了个白眼。 “你可以同时保持漂亮和令人生畏,真奇怪。”他挑衅地动了动眉毛,“干嘛?” “只是太困惑,以至于无法分辨你这究竟属于性骚扰还是人身攻击。”我的肌肉放松下来,跟他开玩笑,“也许两者都有?” “要是什么事都得定性,刚刚你瞪我的那一眼肯定属于造成了精神伤害的严重职场暴力。”老黄抱着臂,“我没来得及说。你发消息时那个取电脑的人刚走不久,紧接着老大又回来了。” “好的。”我松了口气,要是让老大觉得我是知情不报就不好了,“你先不要问他,我去内网的同事那儿看一下。” “你觉得……”老黄看了看我,忽然噤声,剩下的话没说出口。 现在这样草木皆兵的时候,电脑忽然被收走了,还能是什么?我与老黄对了对眼神,转身去找老叶。 虽然不知道老叶分属A组还是B组,但此事大老板肯定会交给十分信任的人办,我毫不意外地就在办公室里找到了他。这是我第一次过来这边,也是头一回见到老叶真人,他比内网上的照片看上去瘦一些。 “噢,姚,对吗?”他站起来,挠了挠头,“呃——等我一下。” 他带我去了一个没人的小会议室。在路上我就知道不对,见了我什么都没问就往会议室领,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至少老叶心里肯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们老大被怀疑了。 “你介意把口罩戴好吗?”老叶翻开电脑屏幕,一边道,“我们部门有个人一直在咳嗽。” “噢!好的。不好意思。”复工以后,跟大老板还有乔瑟琳单独谈工作时我都习惯将口罩取下来,“谢谢你。” 这主要是由于乔瑟琳会先做摘口罩的动作。有点儿像新时代的卸甲入皇城:所以即便违反规则,我还是照做了。今天因为行事匆忙,一时间我忘了立即戴上。 老叶很注重规矩啊。我心想。 “你是为了洁西卡谭的事过来的吧?”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鲁德拉的电脑被取走了,是在这边一起接受调查吗?” “对。不过只是例行调查,应该很快就结束了。”他拍了一下额头,“啊,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该先给你倒杯水?” “你人真好。不用了。”我微笑着说。 洁西卡谭是路人甲的全名。她就是常和安宁一块儿吃饭的几位我们部门里的华人同事之一,先前还因为抓内鬼的事和她单独聊过。新加坡这边“洁西卡”满地跑,我们公司都有好几位,所以一般涉及到跨部门合作,会连名带姓地叫。 我一阵头疼。她有问题,不会路人乙也…… 不对。当初我们部门和路人丙接触的人是路人乙,要是从洁西卡查到老大,最开始的那根“藤”应该是和路人甲洁西卡接触的安宁才对。我放低了姿态,轻声道:“方便透露一点情况吗?” 老叶点了点头:“当然了。你想知道什么?” “我希望能确保部门内的信息安全。还有哪些人是需要我额外注意的?我想尽可能地配合你们的工作。”我保持微笑。 “嗯,其实应该不要紧,你很细心啊。”老叶有些意外地笑了笑,“目前我们追查的线索就是从王文斌到洁西卡谭,到这儿应该是结束了,毕竟只是单独几份文件,并非系统性的数据泄露,一般来说参与者不会太多。”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洁西卡是归我管理的,不过不是我的直接下属。要不要我把自己的电脑送过来?” “没有这个必要,不用了。”老叶道,“别紧张,姚,这与你无关。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都会提前通知的,今天去取鲁德拉的电脑是被专门交待过,不属于通常情况。” “噢。好的。真对不起,在你们这么忙的时候过来打扰。”我笑着站起来,“那有什么事的话,你在内网给我发消息,好吗?” “当然。调查结果出来之后我会很快抄送给你的。”他不时打字的手离开了键盘,也站起来送我,“呃,对了。很高兴见到你本人。” 我和他碰了碰肘:“很高兴认识你,本杰明。” 我又回了十九楼。 “没事。”我道,语气比先前轻松得多,“应该没事。在接受调查的是洁西卡。” 老黄皱着眉,显然没想明白:“好吧……但为什么拿了老大的电脑?” “有人吓唬他,应该不要紧。”我安慰道。 但我也还没想明白呢——洁西卡怎么会跟路人丙扯上关系? “谁吓唬他?” “他们没有说。”我故意讲得很含糊。但还能有谁,大老板呗。这事儿他自己琢磨琢磨也能想通。 老黄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了:“‘他们’又是谁?” 我吸了口气,带着些告诫意味,眯了眯眼睛道:“修文,你不想知道。” “好吧好吧。”老黄很无所谓地翻了个白眼,“但是……洁西卡,她是菲律宾项目的,是因为文斌的事情牵连到她吗?” “听起来是那样。我也还困在拼图里呢,现在无法为你解惑。”我道。揪出路人丙背后有我一份功劳,这件事在公司里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我连老黄也没告诉。他对此不知情,自然不会过多追问。 我的心情远远没有外在表现出来得那么轻松。 芝诺说过,人的知识就像一个圆,而圆圈以外代表未知。知道得越多,圆则越大,未知也就越多。现在我完全理解为何与他同时代的苏格拉底会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了,这几乎就是我当下的感觉。 我得到的线索实在太多,以至于相互倾轧成了一团乱麻。老黄离去后我又独自在会议室里坐了许久,依靠一条线索去试着与另一条线索缝合是很不理智的行为,人们可以在读推理小说时这么做,但要真有人如此办案,只会碰得满鼻子灰。 任何线索都要依附于铁证,而我手头只有两件事,可以肯定为事实: 第一,路人丙给了潘德小姐菲律宾项目的数据。 第二,受到关联调查的人是洁西卡。 这段时间信息纷杂,疑窦丛生,我如果看谁都像内鬼,那就草木皆兵到没法儿正常工作了,也因此,有些事情被我刻意放置,以便腾出应对BCG与设想反制方案的工夫。然而我却像一叶扁舟,四周风云诡谲,暗潮汹涌,我片刻离不得桨,生怕翻了船,最后竟只能刻舟求剑。 我揉着头,苦苦思索。被我在风浪中抛诸脑后的杂念不胜枚举,此刻又能打捞到几个?一时间许多凌乱的念头涌入脑中,我好不容易把握住几处与此有关联的。 比如,凯文如今已和潘德小姐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合作,安宁恐怕没有我原先以为的那么清白。 再比如,慧琳曾经提醒过我,部门里有人不对劲。 手机震了一下。我忽然回神,吓了一跳,正是慧琳来的消息。 她一连发来两条: “你还在公司吗?” “介不介意过来一趟?洁西卡谭在我们这儿。” ☆、七十四章 HR本就不大的谈话室中坐满了大佛。 慧琳,这是老熟人了;此外梁衡和老叶也在。我进门时跟梁衡点了点头当打招呼,走到椅后,站了两秒钟,才从旁边转而去慧琳身侧的空椅子上坐下,从头到尾没看洁西卡一眼。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连角度都没变过。 写字楼里冷气总是开得太足,我穿上外套,尚且膝盖发寒,她竟然在冒汗。 看来是非常紧张了。 我坐下以后谁也没说话,慧琳将电脑推到我面前。 洁西卡谭与路人丙过从甚密,互通有无,铁证如山。辞退肯定是没得跑,但从目前恢复的这些资料来看,时不时的,她会发出去一些很奇怪的文件,种类五花八门,别说路人丙用不用得上,就是她自己怎么得来的,都得打个问号。 在恢复的被删除邮件中,甚至有大量的部门会议记录。非正式会议,我们一般不作书面笔记,这显然只能是她自己记下来的。 收件人是路人丙的一个私人邮件。这在对路人丙进行调查时是已经确认过了的。 我的手从鼠标上拿开,放回了座椅扶手上。谈话室里很安静,这样轻的两个动作显然已被全部的在场者捕捉,但舞台中央的受刑人,意志坚定得像块石头,仍低着头静思己过。 应该说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她恐怕不敢看我。 我轻声道:“你没有想说的话吗?” 空气中的安静又相互拉扯了一会儿,洁西卡说:“对不起。” 我挑了挑眉。她显然不打算再开口了,我起身,仍旧走到她背后的位置,默了默,给慧琳递了个眼神。 她紧跟着我出来。 “法务来过了吗?”我递给她一杯水。 “来过了。他们已经下班了,留在这儿意义不大,我一个小时前就让人回家了。”慧琳抿了一口,耸着肩道,“我知道,她给出的信息看起来很奇怪。法务的同事已经试着给她施加过压力,但她好像主意已决。尽管我也严肃地谈起过刑事惩罚的可能,洁西卡谭依然一口咬定没有其他人牵连其中。” “梁衡检查过她的电脑了吗?包括手机?” “当然。衡留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慧琳神情很严肃,摇了摇头,“我们没发现任何东西。” 我将已经空了的水杯扔进了垃圾桶,重新戴好口罩:“吓唬她没有用很可能是因为有人指点过了。她知道这些还不足以让她进监狱,当然也就不会被虚张声势改变立场。” 慧琳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谁会那么做?” “她的同伙。” 这个可怕的猜测显然早已盘桓在慧琳心中,她听我这么一说,如被击中了一般,神情僵住片刻,又复杂到难以辨明。我也没再说话,要是她有同伙,这人是谁呢? 我,老黄,凯文,或者老大。 老黄风险度低,我受信任程度高,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都不会成为重点怀疑对象。考虑到信息是从我们这边给到欧洲部门,如果假设路人丙和凯文在私底下达成了某种协议,那洁西卡把这些信息转手就再正常不过了,其最终接收者就是凯文。再加上路人丙的事,原本就让他有了难以冲刷的嫌疑,此刻想到他身上去,很符合逻辑。 但公司先收走了老大的电脑。甚至为了这一点,大老板还亲自作了配合。 仅仅为了吓唬吓唬他吗? 又不是愚人节。 “我听本杰明说今天早些时候你过去找了他,这才知道你还在公司呢。”慧琳忽然说。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解释道:“IT中心的人上门收了鲁德拉的电脑。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上/门服务?” 她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那也要你足够敏锐才行。” “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吗?”我切入正题,“我在员工调查领域的经验相当有限,恐怕很难为你这样的专业人士分忧。” 慧琳笑着摇了摇头:“你对我们的工作展开显然会很有帮助,姚。在你看来,还有哪些地方是目前的调查中有所缺漏的吗?特别是……相关人员的排查方面。” “呃——”我看了看她,没接话。 “拜托了。”慧琳道,“试着给我们提供一些启发。” 我像是妥协了那样,紧绷的肩膀松开来,有些无奈地说:“好吧。我会写一个名单给你。” 梁衡看来是真的很闲,亲自着手了聊天记录和一些相关文件的恢复工作,从上到下比照着我开出的名单一个一个来。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八点,老叶撤了,只剩下我们三个连同HR部门的几位职员,洁西卡九点“下班”,今天不交待清楚,明天还是到谈话室报到。 我随便写了几个名字滥竽充数,其中重要的只有凯文和安宁。至于老大,我没放到名单上,然而即使我不这么做,他们对他的怀疑也不会这么轻易打消。 直到下班,我们仍旧一无所获。 文件恢复,据梁衡介绍说,难度不高,但确实比较耗时。像这种情况,洁西卡的电脑需要扣在HR部门,相关调查人员也不能随意带离。梁衡没和我们一块儿走,留在公司加班,并和我约好明天中午一块儿吃饭。我知道他可能是要聊一下先前拜托给他的事:但这才过了一天,难道他那边已经有谱了? 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是,因为CTO和首席科学家相互掣肘,梁首席又明显不是个醉心于管理的人,他确实比较——清闲。但再怎么说,这事儿也不至于让他屈尊,慧琳也是,随便请个小兵过来得了,怎么佛要来屈就她,她还真敢往庙里迎? 我这念头一起,再也平静不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慧琳是请不动梁衡的,梁衡既然出手,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感兴趣,多半就是受人所托。 说到底,从路人丙怎么会追查到洁西卡谭?查到我身上我都觉得比这要有说服力,因为就在他被开除前一周我们还有联络,并且,信息来往正是围绕着菲律宾项目的数据展开。 不对、不对,有什么被我遗漏了? 路人丙为确认数据真实性,最早联络的人是路人乙。从目前已经得到的证据来看,他同时还与洁西卡保持了相当频繁且长期的联系,但显然,他们的联络内容不包括菲律宾三年前的数据——洁西卡分明也在菲律宾项目组,路人丙这是舍近求远了。 为什么? 更为匪夷所思的是,洁西卡还私下做了大量的部门会议记录,并发送给路人丙。这些信息对BCG的人而言,可能具备一定的价值:我倒不是说,路人丙就不可能为BCG提供这些东西——洁西卡从去年年中起,就已经在这么做了。 难道那时候BCG就准备入场啦?潘德小姐当时很可能还不是合伙人呢,根据领英上的信息,她升任合伙人尚且不满一年。 这么看来,洁西卡谭作为内鬼,无疑是在我们部门深耕已久。她打的这第二份工,更像是公司内部斗争的结果,至于是否牵扯到了集团嫡系与创始人派系的明争暗斗,还很难说。 我们部门的日常会议,不外乎就是回顾每周各个项目的进展情况、讨论当前遇到的难题,协商资源分配,还有团建玩些什么好这类的鸡毛蒜皮。假设把时间拉长到一年,最近十二个月里,这些信息对于谁来说有意义?谁会对它们产生兴趣? 我眼睛微微一眯。洁西卡死不开口、件件事都恰好游走在底线上,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这个高人还能是谁?公司里有谁会这么办事? 我们的老朋友,凯文啊。 真是处处都有他的身影,能者多劳,不外如是。 我的直觉再一次应验,此刻却丝毫不敢放松。从路人丙查到洁西卡,原本就很说不通。既然猜想到了背后的人可能是凯文,这样明显的不自然就更不能随意忽略。他是什么人?咨询高层出身,细腻大胆,最擅攻心,既已折了一将,正是痛定思痛、加倍谨慎的时候,又怎么会接连败退?如果说明天文件恢复的结果出来,证明安宁牵扯其中,逻辑链完整,负责做调查的同事们,近来的辛劳就算有了结果;但假如没有安宁…… 与其说从路人丙追查到了洁西卡,倒不如说成是有人引爆了洁西卡谭这颗地雷,而调查则从洁西卡一路反推到路人丙。 立了功的可就不是他们了。 我越想越觉得心寒:因为这极可能是真的。近几个月来的数次交锋已让我清晰认识到,凯文绝不是个被动挨打的人。假如在街边闻到肉香,寻常人以为是哪家哪户做了饭,我却不敢这么想。以凯文走一步看三步的路数,刚闻着肉腥味的时候,就得做足准备,万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他的宴席很可能已经摆上,只等我去赴会,流血助兴了。 ☆、第七十五章 周二中午,我与梁首席在公司外会面。 他看上去就像一整晚没睡似的,穿着件黑色的公司T恤,明显是才从包装袋里拆出来应急的全新产品,连袖子上的折痕都还很明显;胡子冒了青茬,眼睛也有点儿红。我没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加了一整夜的班,梁衡这会儿明显比较兴奋,思维活泛,语速极快,像在2019年最高峰的时候刚刚想起自己比特币钱包密钥的新贵富豪。 然而很遗憾,他没找到任何与凯文有关的东西。线索反而是隐晦地指向了老大。 “哎梁哥,我请教你一下啊,”我有意打断他的节奏,抓住个说话的间隙,“像是文件恢复,它有失败的可能吗?” “当然了。你想象一下现在有一张纸,上面写了字,对吧?”梁衡做了个手势,“我往上边儿倒一整瓶墨水,字就看不见了。如果反复清除再覆盖相同的空间多次,这东西就丢了。真丢了的东西,找不回来的。”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今天恢复的这些文件花了不少时间吧?” 梁衡却说:“没有,这些是昨晚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就找回来的东西,后边儿几乎没什么发现,也都派不上用场。至于聊天记录,其实是我在内网上找的,那洁西卡谭,她电脑里删得干干净净,还没邮箱那边发现得多呢。” 我故意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她很机灵。” 梁衡一点就通,得了我的提醒,脸色略变,再开口时,早已不如刚碰面那么兴奋:“你是说她故意的?” 我和他对了对眼神,没有明着说什么。 “对了,上周咱们说到的事,”梁衡默了默,道,“我昨晚上又回去翻了。凯文那边儿挺干净的,没什么问题。” 我心中略有失望,但对这个结果也算早有预料,因此没有表露出过多情绪,只是说:“梁哥太辛苦了。昨晚上忙了一宿吧?这事儿也怪我,一天天的净瞎猜,想得太多了,连累您跟着白忙活一场。” 梁首席一摆手:“嗐,客气什么?再说也不算瞎想啊你这,洁西卡是有意留下来的东西也好,无意中有了条漏网之鱼也罢,她确实也把那几份文件发给了鲁德拉不是么?我在内网看了一下,好像还是欧洲部门那边的机密文件,至少王文斌和她之间存在某种交易是属实的——哎,我问一句啊,你别见怪。你就一点儿都没怀疑过鲁德拉吗?” 我刚刚打马虎眼就是希望他对这条线索别太追究,不曾想梁衡不管事归不管事,把握重点的能力却很是一流。我们素无私交,是因为乔瑟琳的指点我才初次登了他的门,梁衡对我多次相助,话又挑明了问,我此刻跟他言语上兜圈子,不是上策。 听了他问话,我几乎是立刻就答了:“哥,进公司的时候,鲁德拉手把手带的我。他真不是那种人。” 具体老大有没有这方面的手段、他打听事情又都是通过何种路数,与此事无关。我既然对洁西卡的身份已有判断,这时立场就务必坚定;但由于没有证据,打感情牌是最好的。 梁衡吸了口气,没立即说话。过了两三秒钟,他又说:“这件事确实有点稀奇。我会再考虑一下。” “凯文他们那边儿,别的同事方面,内网上的信息有透露出来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我像才想起来似的,道。 “嗯……我没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他搓了搓鼻子,“你开的那几个名字还有负责核心业务的人我都看了,挺干净的。” 我点点头:“安宁挺爱跟洁西卡她们一块儿吃饭的。” “是吗?”梁衡愣了一下,微微皱眉,“按说咱们毕竟成天对着电脑,偶尔用工作上的聊天软件说几句私人的事也挺常见的。在我记忆当中,她们俩好像没提到过类似的事……噢对,我给忘了,咱们这两个月不是都在家办公呢吗?正常。” 我强笑:“这倒是,我没考虑到这一重,还是梁哥心细。” 梁首席职位远高于我,彼此又不熟悉,许多沟通我都只能点到为止。 既然连梁衡在证据收集上都没能有所突破,我也不敢再抱多余的希望,只是暗暗期盼老大的电脑里别被查出什么惹人怀疑的东西来。 洁西卡谭竟然会留下数份删除掉的文件,通过这样隐晦的方式把矛头指向老大,杀人不见血,如此细致的布置,确实像凯文的手笔。 老大深陷泥淖,自身难保,即便站出来澄清也是愈描愈黑。而我对他,也有几分我自己的顾虑,说不上全盘信任,现在凭借的,也不过是多年共事积攒的印象。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我自然不可能把自己了解到的东西向他和盘托出。如今是多么该加倍谨慎的时候?虽然远远地看着觉得火烧着的是别人的衣服,但只要一步踏错,我必惹祸上身。 想到这儿,我对凯文的忌惮又增添不少。 慧琳已把我拉下场,于情于理,我还是该再作尝试。只可惜在这方面我并无建树,慧琳连同法务同事都没撬开的嘴,仅凭我空口一张,又能有什么进展?洁西卡谭软硬不吃,含糊其辞,到了危险的问题上,干脆闭口不答。我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知道事情已定,这局是凯文赢了。 洁西卡的处置并不如路人丙那般采取雷霆手段。慧琳悄悄与我透露,出于多方面考虑,洁西卡谭只会被劝退,而且最终处置大约要拖到月末。 具体都考虑了些什么,又为何延长处置时间,她没有明言。 ——我原以为公司打算低调处理。 仅仅两天以后,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事情开始在各个楼层的茶水间中发酵,渐渐形成恶臭。 后劲上来了。 BCG看热闹不嫌事大,大会上还借机提到了此事。虽然他们把重点放在了信息安全优化的角度,但话里话外,目标都对准了亚洲部门,连同老黄前期给他们使的各种绊子,这下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按理说,即使大老板不在场,乔瑟琳也该出来干预干预;但她竟然默许甚至放纵了这种行为。 众所周知,乔瑟琳就是公司动态的风向标。 我们部门一时天上地下。 明嘲暗讽、冷言冷语,这些还是轻的,仅仅数小时的工夫,区别待遇又能明显到什么程度?许多人还没缓过劲来呢,要为了这点事就觉得难受,那还是风浪见得太少。我的心情自然谈不上多么愉快,办公室里气压也很低:但我深知这还不过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没敢放松警惕。 后头还有什么? 老大的电脑是周五送回来的。假如先前有IT中心的同事亲自上门回收电脑,还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但这么一来一回的,我们原本就被拿着放大镜观察,见到点儿什么还不炸开了锅?老大接受调查的事一下子说得言之凿凿的,好像他们亲眼见到谁谁谁在什么时候领走了他去问话,或者干脆就是违规信息交易的目击者。 在这种情形下,不论老大有一张怎样处变不惊的扑克脸,我们一周结束时的这个三人小会,气氛也轻松不到哪儿去。谁都没开口提,但老黄好几次张冠李戴,把第三方的名字说错;我也心不在焉,讲到越南事务难得地卡了好几次壳,分明都心怀鬼胎,可到了台面上,哪怕是试探一句,也不敢问。 老大并没有向我们倾诉他苦恼的计划。 我们一面是体贴,一面是自保,半句闲话也没有多说,会议草草就结束了。 黄修文肯定是有想法的。不知是不是周一跟他打了招呼的关系,又可能是老黄也被这阵仗吓了个够呛,他自那以后,竟真的没问过我什么。我又暗暗有些懊恼,这种事我不可能主动去提,他要是来问,我们俩还可以商量一下,总比各自闷着要强。 从什么时候起,我连老黄都要防备了? 越靠近权力,人越容易陷入真空。 人性的真空。 我决定下周一例行汇报时,就设法向大老板请辞。现在这么进行下去,我的负担过于重了,本职工作与“深入敌后”之间总要有个主次。我知道这件事将会很难:混口饭吃,有什么是不难的? 现在亚洲部门明显成了活靶子,腹背受敌之下,我几乎想不到完成自己身兼的多重任务的可能。只是大老板要考虑的恐怕更多,要说服他,又想保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我熨烫着明天要穿的衣服,心里却直打退堂鼓——现在内外交困,哪里是风花雪月的时候? 想到潘德小姐,我不由自主地涌现出笑容,只是笑意很淡,没一会儿就褪去了。真是恨不得将我自己砍作两半,一个去忧心、费神,另一个畅畅快快的,哪怕是做个不完全的人也好。 然而世上的事,从没有那么简单。我叹了口气,却不是怕雷霆震怒、满盘皆输。 我是害怕我辜负她。 ☆、第七十六章 晚上睡得不好,午饭以后数据几乎看不进去,扶着脑袋打了会儿瞌睡,醒来又头疼。我的心情差极了,有种说不出来的苦闷,又好像被戴上了镣铐,举步维艰。 真不想出门啊。 我讨厌打无把握之仗,每每被赶鸭子上架,虽然结果不错,但我心里其实是极排斥的。既然周一要试着说服大老板,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做足准备。 真不想出门啊…… 这时电话振动起来。 看到来电人姓名的瞬间,我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它还是那样稳定、自如,维持原有的节奏,但一切仿佛又不一样了,就好像血管中奔涌的不仅仅是血液,还有心跳的放大器,跟着氧气一道传递去了周身。 每个细胞都听到了:是她。是她。是她。 我接起来电的时候,连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声音中隐藏的笑意:“……嗨。” “嗨。”不知怎的,潘德小姐那边,竟也慢了一拍,“你做好准备开始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了吗,姚?” “呃,你,你准时到就好了,我可能要稍微收拾久一点,没办法提前下来。”我关了电脑,慌忙地站起来四处张望,我的外套,中午我明明拿出来放着的——妆花了吗?浮不浮粉?——我走到卫生间里,又说:“对了,我可以知道咱们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吗?我想看看需不需要带粉饼。” “嗯……让我说,不是那种让人满头大汗的食物。”她在电话那头笑了,“其它的还要暂时保密。” “日料?” “打住。今天没有竞猜游戏。”她又笑起来,“别告诉我你还没有化妆。” “怎么,‘好好打扮’就一定要化妆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你既然在考虑需不需要带粉饼……” 我有点恼,可惜脑海中半点儿存货都没有,说不过她,只好转移话题道:“我会很快下楼的。” 收拾的过程鸡飞狗跳不消赘述。还好时间尚有富余,我站在镜子前扭扭捏捏了十分钟,这才飞奔下去。抬手一看:四点五十五。 潘德小姐的车似乎已停在那儿好一会儿了。 她还没有注意到我,一只手掩着额头,低头看手机,神情严肃,或许在处理什么公事。我的心跳忽然快起来。 潘德小姐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连衣裙。 她似乎并不如我这样热衷于半裙,工作日永远穿着裤装套装,算起来,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她穿裙子。每一次我的感觉都很不同:现在就只想快点跑过去和她打招呼,两个人牵着手在植物茂密的地方散步。 她的裙子垂坠感很强,走近了看能观察到大提花织的人字纹,是好原料才能有的效果。怎么就这么会挑东西呢?我凑过去,看见玻璃窗上反射的自己的傻笑,却怎么也止不住,道:“抱歉让你久等了。你穿得真好看。” 潘德小姐抬起头来,先是略显无奈地与我相望,继而又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还是一样。” “我好好打扮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皱眉,“真的!” “我是说你还是一样的好看。”她笑起来,“你确定不想要再夸夸我吗?今天的衣服我挑了两个小时。” 我于是又仔细看她。这条连衣裙显然很贴合她的主人,领口按潘德小姐的习惯开了两三颗扣子,袖口挽起来随意地落在了手肘位置,好像它原本就属于她,而她就是夏日的第一场约会中,那完美的女主角。今天她戴了项链和手链,原本似乎是不成套的,但搭配很得当,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我不由多看了一阵,开口时却还是干巴巴的:“好看。” 潘德小姐望着我的眼神有点儿奇怪:“你今天没喝吐真剂?” 我怔了怔,她原来想要那种称赞。平常信手拈来、对谁都能说上个一大串的花式吹捧,今天不晓得怎么回事,面对她竟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我张了张嘴,半天没挤出一个词,感觉脸的温度蹭地往上攀升,潘德小姐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眼神反而愈加深了,望着我,满眼温柔。 我又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星星。听了我词穷的夸赞,她其实是高兴的吗? 奇奇怪怪的。 我也奇奇怪怪的。 潘德小姐很绅士地为我拉开了副驾驶门。系好安全带以后,她当着我的面将手机调到静音模式,扔进了手套箱里,倚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今天不许工作。” “好。” “乖女孩。”她的手伸过来。我不知所措,僵在原地,却感觉她的拇指抚过我的脸颊,最后在唇角轻轻压了一下。 是个代替的吻吗?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我,安静地又坐了回去。 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像个私密的小空间。我的手藏在角落里悄悄握了握,道:“我们启程吗?” “好。”潘德小姐点点头,发动了汽车。 因为我们俩没戴口罩,安全起见,车窗都放了下来。她没有旋开广播,只有风呼啸而过。我坐在副驾驶,看着前方或熟悉或陌生的路,却只想望着在我右手边的她。但盯着驾驶员看毕竟容易让人分心,我这念头一起便生生忍住,干脆别过目去,当是欣赏旁边的风景。 然而旁边又有什么好看? 到底不如她。 “这周过得怎么样?”我总算想到了话题,可以光明正大地望着潘德小姐,“只有周一见到了你,其他时候都查无此人。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是到别处去执行任务了。” “另外那个项目快交付了,我得时刻盯着。”她没开导航,或许是在专心认路的关系,语速有些慢,“执行什么任务?” “你知道,认识认识新的女孩儿,请人喝一杯,诸如此类的。” “听起来很诱人。”她说完,极快地瞥了我一眼,眼角带笑,“我太忙,无法参与你提到的那些活动。” “是吗?”我悄悄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 她忽然话锋一转:“嗯……但也不是那么地忙。” 我的心往上一提。虽然明知道她可能只是想捉弄我——我抿着嘴,掩饰自己的情绪。 潘德小姐道:“至少如果你想要和我说话的话,可以发消息给我。” “我以为你会觉得,在第一次约会之前就频繁发消息,有些不合适。” “但我们确实有着密切的联络。”她看了看我,随即转回去,双手始终没离开过方向盘,“只是话题可能没那么浪漫。说起来,这周,我们好像确实没有私下联系过。对你来说是很繁忙的一周吗?” 我不动声色,望向马路道:“只是项目上有些琐事要处理。” 潘德小姐点了点头。 片刻,她说:“我们不应该询问对方的情况。” “你说得对。” 潘德小姐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做个笔记。加入到我们的约会规则里:就工作时长和工作方向的寒暄是不受欢迎的。” 我没忍住笑:“听起来我们的约会关系好紧绷,总有这样那样的规则。” “是吗?”她将车慢慢停到了路边,转过来望着我道,“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样很性感?” 我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她显然愈发大胆,进步神速,已不会被我的眼神轻易逼退。我又不敢看她太久。 看她太久,容易着火。 我率先移开眼神,低头摸索着安全带系扣,一边道:“我们到地方了吗?” “噢,不不,还没有。”潘德小姐的目光忽然略显闪躲,伸手点亮了车载屏幕,“不许笑,但是我找不着路了。” “每个人都用导航,这没什么。”我不明所以,安慰她道。 她咬着嘴唇,手指悬在目的地输入栏,迟迟不愿往下按:“不是那样。我昨晚专门确认过一次的……” 我的呼吸一滞。 潘德小姐说了什么?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她刚刚是在说,为了这一次约会,她还抽空去提前实地考察过吗? 车里很安静,潘德小姐的脸有些泛红。显然她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悄悄做了深呼吸,但还是觉得氧气不够用,脉搏几乎是立刻就变快了。会被她听见吗?我扶着自己一边手肘,两只胳膊往内收,假装这样就能让它恢复如常。 心跳得太快了。她仅仅是坐在我旁边,甚至都没有看我;我也没去看她,但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潘德小姐轻轻叹了口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我听见她有些无奈地小声道:“好吧。答案要提前揭晓了——不许看。” 我才凑过去偷看导航的头又被迫收回来,可怜巴巴地说:“我以为你说要提前揭晓了?” “反正不许看。”她咬着唇。 我瘪了瘪嘴,不看就不看,待会儿导航可是要语音播报目的地的,不能用眼睛看,难道还不能用耳朵听了吗?但看她执拗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爱,我到底没忍住,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最终又按了回来。 导航的目的地是新加坡植物园。 ☆、第七十七章 植物园里有家口碑非常好的餐厅,分店甚至开到了莱佛士酒店里。原本让我决定约会地点的话,我也会把它列入考虑范围:但我以为潘德小姐会选个更精致的店,像高空餐厅啦、割烹料理屋之类的,总之是对得起她身价的地方。植物园里的餐厅多是临近植物而建,要么露天,要么与众多树木仅有梁柱相隔,她不喜欢虫子,按说不该做这样的选择。 然而我的愿望无疑是被满足了。今天见到她第一眼,我就想和她在那样的地方散步。一时间我都不知该在心里默默感谢谁:是策划主导了这次约会的潘德小姐,还是某个并不存在的神。 车停在外面,我们戴上口罩,步行进入植物园。潘德小姐把她的两边袖子都放了下来,连袖口纽扣都扣得规规矩矩,我没忍住笑,但又莫名地觉得面热,为她拎了包,另一只手整理着翻折起来的连衣裙领子。她将领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问:“这样会不够好看吗?” 我不禁摇了摇头:“你对自己的美貌真的一无所知。” 潘德小姐挑着眉,从我手中接过了包道:“从什么时候起,美貌能反过来影响到衣服了?” “应该说总是如此。时尚就是漂亮的人穿着抹布,然后人们争相效仿。” “谁说的?”她眉头微皱,“这话完全错误。” “我说的。” 潘德小姐顿了顿,极为流畅地道:“让我更正:这话不完全正确。至少我们知道‘争相效仿’的部分属于事实。” 我看着她:“你从什么时候起会说这样的谎了?” “我对我的约会对象总是很体贴。” 我悄悄把她护在小径上距植物稍远的那一方,但因为这边的植物实在过于茂盛,有很多小朋友并没有按照规矩待在线内,时不时就有尚未修剪的叶子攀援到路边,成了无伤大雅的拦路虎。在这种避无可避的时候我就轻轻揽着她的肩膀,但走过那一段手便放下来。 潘德小姐小声地对我道了谢。 我们的目的地离纳西姆门不远,在植物园中部,正是那家口碑极好的餐厅。走过去稍微要花些时间,今天是周六,园内的人不少,我道:“我们的预订是什么时候?” “六点半。餐厅会为我们保留位置到七点。” 我点点头:“介意散会儿步吗?” “当然不。” 于是我们便挑了人更少的小路过去。她和我并肩而行,手背偶尔蹭过我的,我有些犹豫,但始终觉得不妥,最终将手插进了裤兜。在这样的地方不能尽情呼吸无疑是个遗憾,周围有小孩儿悄悄取下了口罩,凑近一株漂亮的姜花,但即刻就被监护人低声训斥。 我走得有些慢,看她的凉鞋在被浸成了草绿色的水泥步行道上小心翼翼地找着落脚点,不觉笑了起来。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你今天常常笑。” “任何有荣幸和你约会的人都会常常笑的。”我避重就轻。 她丝毫不见被恭维后本该出现的反应,只说:“这个回答属于作弊。” “我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我忽然玩心大起,“在你小的时候,有没有玩过‘走白线’的游戏?” “你是说,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在走路的时候不能踩到某根线那种吗?” 我点点头。 “没有。”出乎意料地,她否认了,“我……很少有机会走路上下学。” 我挑了挑眉:“听起来有种金钱的气味。” “不是那样。”她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在我小的时候,家里人总是紧张过度。在当地我们还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家族,但因为我的脸,我爸会有额外的担心。到美国以后他们就放松了很多,虽然是在寄宿学校,我也还是觉得获得了难得的自由。” 我偏了偏头,声音低低的:“因为你太漂亮了吗?” 潘德小姐看了我一眼,笑道:“对。” 她用的词是“脸”而不是“肤色”,我便明白并非种族的问题。但我对她的原生文化背景和家庭都并不了解,贸然发表任何意见都可能是冒犯的。在海外这么多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越界。有时人们可能觉得自己只是好奇,殊不知这背后通常隐藏着很大的恶意。这种对恶的不自知十分可怕,在极端情况下,甚至会扭曲一个人的道德。 “我以为你是预设了某种规则,比如偏黄一些的地面可以踩,但绿一些的不能。”我将话题岔开,说回她挑选落脚点的标准,“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的说法很可爱。”她眨了眨眼,“但我只是在躲避虫子。” 我笑起来:“也许植物园不是我们的最佳选择。这里的蚊虫虽然不多,但也说不上一只没有。你今晚要过得很辛苦了。” 她回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我们希望这一切值得。” 餐厅为我们安排了“临窗”的座位。但这儿根本就没有窗,梁柱以外就全是绿色,离我们最近的棕榈树,甚至近到一伸手便能触碰它的叶子。这感觉有点儿像在森林里吃饭——但地面上又有蓝白花纹的瓷砖嵌进灰色的细小鹅卵石当中,充满东南亚风情。 考虑到新加坡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地方,依偎着棕榈树用晚餐便显得自然而然。 这家店的主题就是姜,改良法国菜,分量足,烤羊排尤其出色,我们都按侍应生的推荐选用了。潘德小姐似乎也是第一次来,但做了不少功课,主菜上来时还能介绍两句。她领口的纽扣与袖口在落座时就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说话时偶尔会挡住胸口。 我想说其实扣上也没关系,然而念头一转,就说不出口了。 她这么讨厌虫子还坚持选了这里,一番情意,不能辜负。 晚餐用得很开心。 回程时天已经黑了,植物园中灯全数打开,看起来又有种与白天不同的美。此处的夜景比平常要更有本地特色,也或许是我的某种偏见?我总觉得夜里的景象更容易让人们意识到新加坡的本质。 上海热闹,香港繁华,但新加坡却是秩序井然、为绿植簇拥着的城市。 我和她在林间穿行。 “有时我感觉自己还是喜欢这里的。”我的肩膀偶尔蹭到她的,有种隐秘的亲密感,“很多很多的树,交通方便,人们办事效率很高,而且新加坡的本地猫也很可爱。” “有时你会感到厌烦吗?”她看了看我,对于这样的触碰似乎并不介意。 “嗯……地方太小是一方面,另外天气太单一了。要么过分地热,要么就是暴雨。”为了配合她,我的步子迈出去迈得特别慢,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的。 分明是潘德小姐先开的这个头,她却又率先笑起来,几乎止不住,真是霸道。还好路上没有什么同行者,我们幼稚的行为不至于给人添麻烦。 我在她快摔倒时握住了她的手腕,只是轻轻的,很快就松开:“我来新加坡以前一直住在冬天会下大雪的地方,偶尔难免会有怀念的感觉。你喜欢下雪吗?” 潘德小姐还在执着地玩慢速版的“踩白线”,一边说:“我不知道。在漫长的夏季以后,每年第一次下雪时,我会有种莫名的兴奋感。可能因为很快就是感恩节还有圣诞节了?但仔细想一想,那不是我的节日。再加上波士顿真的可以变得非常、非常冷,我实在很难说清楚自己对冬天的感情。” “你一开始就在波士顿上学吗?当你刚到美国的时候。” “对。” “哇喔。那是很多年了。”我算了一下,“从时长上来说,那里几乎是你的家。” “是啊。”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停下来望着我,眼神晦暗不明,“但又不是。” 回程时我开了车。她对将车交给我显然很放心,但老实说,我的三级驾照是考了理论之后直接换的,开右舵车的经验相当有限,系好安全带之后没忘问她这车的保险情况。 她的心情因为我的玩笑略有好转。 “桑妮亚。”等红绿灯的时候,我转过去看她。见她也望过来,我止不住笑,同时又很郑重地说:“今天我过得很开心。而且非常放松,这很难得。谢谢你。” 潘德小姐的眼神温柔得能让人长久陷进去。但她几乎是转瞬间,表情就带了些许捉弄,道:“你应该在回家之后发信息告诉我这个。” “——然后你才可以得到第二次约会的信号吗?” 她瞥了我一眼,只看前面的路:“我很擅长读信号,不需要那个。” 我的脚轻轻点了一下油门,也不看她:“我想和你有第二次约会。” 她回话的声音慢了几拍:“彼此彼此。” 车驶回了潘德小姐的公寓停车场。我特意放缓了呼吸,生怕哪一个变动又将我的紧张出卖。她几乎是紧随着我下了车,连还存放在手套箱里的她的手机都没有去拿。 我把钥匙递回给她。潘德小姐站得离我有些远。 我动了动喉咙:“桑妮亚。” “嗯?” “你介意在公共场合和我表现亲密吗?”我望着她。 她靠近了一步,没有说话。然而潘德小姐未尽的话语已从眼神中泄露了,我能感觉到它,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我脸颊周围流连,最后选中块令人满意的安歇之处。 她亲了我。 ☆、第七十八章 回家后,我把私人电脑里的视频文件都删除了。 周一我一定要设法将这份工作推辞掉,假如始终带着这样半吊子的心情面对潘德小姐,我的迟疑早晚有一天会压倒我自己。 手不知不觉间摸到了我的嘴唇。她真是个…… 我强迫着睁开了自己不自觉就合上的眼睛。 真是个让人无法抛诸脑后的女人。 大老板今天晚上大发慈悲,没在工作群组里@我。我一边确认下周各个项目组的工作安排,一边迅速清理新邮件,希望能赶在零点之前结束手头的事,争取到一些给潘德小姐发消息的时间。她一定是想要平常就保持联络的,但我的生活实在是太贫瘠了,能够想到的话题几乎都是我们之间的禁区。 聊些什么好呢?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潘德小姐:“亲爱的客户:抱歉在这时候打扰你。我想确认一下,周一晚九点,我们的线上会议还是照旧吗?” “你的语气就像一个客服机器人。”我键入道。 潘德小姐:“我以为你喜欢这种公私分明的措辞。” 潘德小姐:“还是说,你希望我……” 什么? 我的呼吸不由慢了一拍。 她终于发来了第三条消息:“更强势一些?” 是啊,我回忆起来,当我们单独谈到工作时她一贯保持着上司的口吻。这周的会议我原本没多想,只是隐隐感觉她施压的程度减轻了些。我原以为我们尚处她代表BCG公然拒绝我的提案的事后弥补期,考虑到最近双方都在努力营造缓和的气氛,我没往我们的私人关系上推敲。 如今想来,她还是对我有所宽待了。 我想了想,道:“也许我们可以在线下见面。” 我既然已决定不去收集与她相关的证据,再留在线上开会效率就很低。人的话语之外的语言,信息量常常比言语本身要大,再说我也更擅长当面获取情报。 另一方面,尽管下周轮到我在家里办公…… 潘德小姐:“好。那就如你所愿。” 我还是想见到她。 我抓紧时间把工作上的事处理了,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敲上几个词,又觉得不合适,最后拨了电话过去。 她那边响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刚接通时有短暂的一阵杂音。 “有打扰到你吗?” “没有。”她说话的声音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刚加完班吗?” 我轻轻一笑:“是啊。你呢,我似乎听到你在做深呼吸?” “我在做瑜伽。” “噢。”我愣了一下,“呃,我应该明天再打给你吗?” 她似乎有点儿笑意,只是说:“当然,你明天也可以打给我……” 我听出还有下文,没有接话,静静地等着她。 潘德小姐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但现在我已经戴上耳机了。你不会想要打断我两次吧?” “有时候你说话的那种方式真的很专横。”我笑起来,“我不是指在工作上。平常与你的合作,通常而言,还是相当愉快的。这种场景多见于私底下。” “也许是因为我喜欢掌控一切。” “我没有那样想。”我倚在窗边,拿了杯水握在手中,不时喝一口,“那更像是,你讨厌被我拒绝。” 她被我说中了。电话那头少有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潘德小姐道:“所以这是一通私人来电啰?” 明知故问。 我感觉自己与笑相关的脸部肌肉都已轻微疲劳,但仍止不住笑,只说:“我明天也会打给你的。你一般什么时候有空,舞蹈练习中间打给你是不是不太方便?” 她轻轻吸了口气:“嗯……午饭以前我都很空闲。一般晚上不会有安排,但你知道,现在刚刚解封……” “我能理解。”我没借此多问什么,转而道,“今天你过得开心吗?” 她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潘德小姐才说:“你不一样了。” “什么?” “就是跟之前不同了。我原本以为你是比较……”她话没说完,又没了声音,似乎变换了一个比较考验技巧的动作,我能听见衣服布料与话筒摩擦的细微响动。片刻后,那头安静下来,潘德小姐道:“但跟你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接近。” “你知道,现在我真的很庆幸你第一次见我是09年。”我说,“不然我很难想象有一天我能和你约会——考虑到头一回碰面,我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橘色的T恤,而你,世故,精致,悠闲。” “恕我很难同意最后一个词。在和你们会面之前,我前一周大概工作了……八十个小时?我不知道。总之局面很混乱,事务繁多,千头万绪。我现在很感谢那时杀出了头。” 我眯了眯眼睛。这个项目有过竞标? 而潘德小姐还在继续:“……不然我没办法再见到你。” 我本能的好奇心几乎让我抓耳挠腮,但承诺又将我捆绑在原地,做个温柔的爱人。我克制着岔开了话题:“你是第一眼就认出我了吗?而且我还穿着那样的公司T恤?” 她笑起来:“让我拥有一点自己的小秘密吧。” 周一的大会根本是个行刑场。这周我们要决定研发团队“融入”进来的第一批名单,并对前期的跨部门交流渠道优化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原本不是多么劳心劳神的事,但别说BCG方,就连公司内部也对我们的工作并不支持。 欧洲部门那边频频挑刺,我开口还好,下面的经理几乎是一说话就会被人打断:往常这种时候也不少见,但那时BCG还没有进驻,多少会有人出来和和稀泥,或是佯装主持公道、实则拉偏架。如今是大不相同了,我们两部门被迫装作哥俩好,真遇到争执,连个缓冲区都没有。 老大现在被各方的人盯着,根本不可能贸然发言。一切压力都扛在我肩上,而我与凯文已是撕破了脸的,能有什么待遇,可想而知。 今天我要是不来公司开这个会,我们怕是当场就要被他们给生吞活剥了。 例行汇报之后,大老板又将我单独留下,这似乎已经是个惯例。之前他这么做还会回避凯文他们两个,一般是我在茶水间等一会儿,待接到乔瑟琳的通知后再回办公室;考虑到老大对“这件事”原本就知情,真正避忌的,显然是凯文。 但今天,他当场让我留了下来。 乔瑟琳不在,大老板让我等了一会儿。我原本想趁这个间隙开口,但转念一想,推辞这份工作的想法,先前我已跟乔瑟琳提过了,她肯定会向大老板稍作暗示。今天大老板让我等,必有深意。 我因此没有贸贸然开口,在一旁安静地看邮件,注意到大老板空闲下来,就主动汇报了越南事务的进展。 那边的项目越做越顺,因为盘子小,反而没太受到疫情冲击,算是我们部门近期比较亮眼的项目组了。对于小丁工作的安排,我也稍微提了几句,这事就算是在大老板这边过了明路,拿了枚可能起不到多少作用的护身符。 至于此事实际上是出自老大的安排,我没敢说。他听了越南相关的汇报,心情刚有好转,我不愿在这个关键时期去触他的霉头。 乔瑟琳回来了。 “抱歉让你久等。”乔瑟琳微笑着和我打了招呼,站到大老板身后。 “坐吧。”他朝我旁边的椅子努了努下巴。 我只觉得脑袋里像有根神经跳了一下那样浑身紧绷。但人应该感觉不到那种动静吧?说到底,神经是不会跳的,跳动的只有肌肉。然而我的感觉就是那么怪异:乔瑟琳就在我旁边坐下了。 这是前所未见的事。 审讯技巧中有一种俗称“好警察,坏警察”的,可谓众所周知。乔瑟琳向来待在大老板身侧,或站或坐,可从没听说过她和别人身处同一方的。我心里不由警惕,看来已被他们洞察了先机,我毫无准备间,陷入被动。 “关于上周你提到的事,”坐我身旁的乔瑟琳开口了,“那些顾虑显然值得参考,我事后向利松提起过。利松感到还是有必要再仔细询问你的想法,你愿意谈谈吗?” 我心中一紧,朝乔瑟琳点点头,转而向大老板道:“在正式接手这项工作以前,我就谈到过自己的看法:我不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与桑妮亚或任何的BCG人员达成私下合作是稳妥的。这样做的风险很高,而我们的抗风险能力并不强悍,因为这相当于是在内部与敌人作战了。当时,因为公司的信任,我接下了这份工作。 “现在过了一段时间。坦率地讲,我确实拿到了一些情报,但代价很高,公司在与BCG方的博弈中也渐渐落了下乘。我认为自己的能力尚且不足,再继续与潘德小姐保持接触,是弊大于利的。” “姚。我们知道,如果说哪里出现了问题的话,那也不该是你的能力。对于你的业务能力我是非常放心的,而且我相信任何有智慧的人,都会和我达成共识。”大老板毫不吝啬地夸奖了我。 “谢谢。”我小声说。 “所以,它更像是一个……态度上的问题,一个立场上的问题。”他人畜无害的脸上陡然闪过一瞬的锋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为什么想要退出?” ☆、第七十九章 我两手交握,强撑着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觉得浑身发冷。 乔瑟琳的目光若有似无扫荡着我,像只是远远地在观察,又像刺探我、冷峻而精确的针。大老板向来是淡淡的,此刻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望了我一眼,目光就又挪开到了电脑屏幕上,并不打算多费口舌。 “对不起,我刚刚有些紧张。”我做出松了口气的样子,“我想错方向了,以为是我的表述不清让您产生了误会,公司对我不再那么信任。嗯,可能乔瑟琳也跟您提到过,我没把握设计桑妮亚,在换取请报上,我还是输得多胜得少。现在优化框架已经定下来了,公司又……我想现在更好的办法还是把战线尽量拉长,出于这样的策略,我们就应该尽量减少传递给BCG的信息。这是我的想法。” 大老板对于我的表演,既没有表示认可,也没有丝毫买账的意思。他只是又将视线挪回了我脸上,问:“鲁德拉和你说什么了吗?” 我眼皮连跳两下,立刻否认:“没有。连最近内部检查的事他都一句没提过。您是对他有些担忧吗?” “何止是担忧啊。”大老板忽然笑起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话音刚落,他笑意还在。 我连动都不敢动,望着他,慢慢说:“您可以信任我。” “我信任你。”大老板笑意不改,“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份信任。” “当然。”我点点头。 而后又由乔瑟琳打了圆场,我全程战战兢兢,但大老板已再无试探的意思,只对我略加宽慰。工作是肯定推辞不了了,如今内忧外患,公司形势江河日下,我们部门如履薄冰,如果单纯是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与潘德小姐的合作非但不能中止,还得推行得更深入、彻底,直到将凯文挤下去才行。 但这样一来,我必须…… 不。在公司相互算计是一回事,但这样复杂的心思决不能带进个人生活当中。正式开始约会以前,我向她做出过承诺。人无信不立。 这么说起来,我还真不像我爸妈生的。 一种淡淡的孤独感包围了我。 回了办公室我立刻跟老黄打了招呼,挑明大老板对老大的怀疑。话没说透,但意思已然到位了,他肯定明白我的深意。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人要识时务,要懂得明哲保身。不管老大是因为什么事引得大老板如此忌惮,其中又有几成是实情,我们要想从中斡旋,不过蚍蜉撼树。 为今之计,只有埋头做事了。 对洁西卡谭的调查并无更多进展。梁衡似乎仍在追查她与老大或凯文间的关联,但不管是哪一边都没有发现,这事他私底下通知了我,我欠他一份人情。慧琳那边,趁着今天人在公司,我也去探了探口风。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和我打了太极。 去见潘德小姐时我心情十分沉重,如果说慧琳糊弄我只是大势所趋,这我能理解;但假如是乔瑟琳授意…… 恐怕大老板对我的怀疑,就已然很深了。 要是如此,这一通忙活,真所谓得不偿失。 因为会面存在诸多不便,我和潘德小姐约在距公司有一段距离的预约制咖啡馆见面。这边有家洋服店,是那种很传统的华人裁缝的西服店面,纯靠口碑和老客维持生意,没有把控整体风格的所谓的主理人,重技术,不花哨。不过女装水平确实一般:女士西装的归拨很有讲究,省道也多,不是随便哪个西服裁缝都能做的。因此,我没去光顾过,在它附近的这家咖啡馆倒是因为谈事方便,有个会籍。 我远远地就望见了潘德小姐,走过去,笑意盈盈,伸出手道:“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桑妮亚。” 她有点惊讶,又好气又好笑地握住了我的手:“彼此彼此,姚。坐吧?” 我与她面对而坐,对侍应生道:“我就要老样子,咖啡豆你们决定就好。谢谢你。” “好的,李小姐。” 潘德小姐望着我,似笑非笑:“你还是这里的常客?” 我点点头:“这是我不多的消遣之地。” “你喜欢喝咖啡?” “不,”我笑着摆摆手,“不不,正相反。这家店往里走是吸烟区,第三方当中有些合作方是雪茄客,我就带他们来这儿谈事情。” “你不抽烟,对吗?” “是的。” “看来在甲方也不是事事顺利,总有要妥协的地方。”潘德小姐若有所指,又道,“今天我们要谈些什么?你主动约我在这儿见面,应该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吧?” 我的笑意淡了一些。假如一切顺利,今晚我是该要向她请辞的。 但如今…… 我坐得很端正,两手交握,放在台面上:“只是觉得这样更方便。” 潘德小姐垂着眼,将口罩摘了下来。她慢慢呷了口咖啡,才道:“听说最近你们部门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取决于你怎么看。”我含糊其辞起来丝毫不心虚,“至少对我来说,工作从没有哪天是容易的。” “你在暗示,那些关于鲁德拉的传言对你并无影响吗?不论是实际业务还是你的心态上。” 怎么可能没有影响。 老大带我入行,算我半个恩师,又是多年来并肩作战的工作伙伴。人非草木,于公于私,我内心中都感觉复杂,一半是担忧,一半是忌惮。然而这事对我来说并不突兀——我对他的怀疑由来已久,自路人丙事件伊始,不,甚至比那更早,我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而当这样的种子破土而出时,栽种的契机、事实的真相,都会因偏见而扭曲,因视角的残缺而变得不那么重要。 现在还没有查出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老大参与了任何违规或违法的不正当信息交易,我也不晓得他将自己出卖给了谁:假设真有那么一个鬼影中实在的交易对象的话。 有那样一个人吗? 会是我眼前的人吗? “看来你真的很在乎我。”我微微一笑,故意慢了几息,才又补充,“或者是我们部门。多谢关心,但我认为事实很快就会随着调查的进展被揭露出来,清白的人总是会重获清白的。” 这个念头让我感觉到恐惧:但我不相信他。 是谁毁掉了我对老大的信任?是他本人吗? 我始终觉得,是我自己。 好像我就是那种不能对别人寄托情感、因胆小无能而无法将后背托付出去的独狼。我的假面不过是对人类社群的模仿,我不过是条怀疑的狗,无凭无据就寒毛浑竖,冲着黑影大喊大叫。 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个胆小鬼似的。 潘德小姐微微眯着眼睛,像在无情检视着她的棋子,又像凝着用刀背杀敌的温柔,对我无从下手。她终于还是跟着我笑了,揶揄道:“我还以为你说要让工作和私人生活分得开一些。” “我确实那么认为。”我凑近了一点,扶着自己的脸,望向她,“但不论从哪种身份出发,你总是在乎我。” “——好。现在你绝对是在和我调情了。”她眼中有了锐意。 我目光逼得更近:“不喜欢?” 潘德小姐别过目,笑容一闪而过,掩饰得极好:“别闹。” 这话题成功被我避过去了。 尽管毫无凭据,可谁都没放过对老大的怀疑。素无恩怨的梁衡怀疑他,乔瑟琳孤立他,大老板忌惮他,连我,都不相信他。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呢? 是谁步步为营,将我们逼上绝路? 面对潘德小姐,我到底没能问出口。我不认为在如此关键的信息上,仅仅依靠耍几个心眼、最大化模糊重点,就能哄得她云里雾里,将我想知道的全盘告知。我怕她不说,更怕她真的说出口。 假如她答了,答案又不像我期待的那样,我是装不知道吗? 我能装不知道吗? 更为重要的是,我究竟在期待一种什么样的答案,我自己都不清楚。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连自己的判断也不能够相信了:我本以为老大是不会对子公司的CEO之位感兴趣的。正是基于这个最基础的推断,在最开始,我才会选择遗忘那颗怀疑的种子。 但他是个扑克脸的上司,对我或褒或贬,唯一的判断标准,只有那种可能是赞赏的眼神:我只见他那么看过他们家的狗。说到底,那是在赞赏,还是单纯地看着狗的眼神,没人给过我标准答案。 我了解他吗? 如今公司风雨飘摇,节节败退是我亲眼所见,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思所感。 我借口顺路——虽然其实甚至都不是同一个方向——把潘德小姐送到了她家楼下。这周她很忙,我也很忙,难以创造出见面的机会。 分别时她摸了摸我的耳朵,好像一个告别的吻:由于戴着口罩,一切亲昵的动作都显得刻意,我因此没多回应些什么。只是长久被夜风吹拂的耳朵忽然感觉到那阵热意,又因一贯的好记性,久久不让它衰退罢了。 像带着呢喃的拥抱,有种亲昵和眷恋的味道。 回程时我接到了老大的电话。我的回味戛然而止。 他希望能尽快和我单独谈谈,当面。 ☆、第八十章 我觉得如果我们公司的人都是明星的话,我肯定是入驻了摇滚名人堂的那种。受人倚重,人气又高,从早九点到晚九点都不间断地开着粉丝见面会,如有必要——有时是迫不得已——连梦里都在工作。这么敬业,不拿个“巨星”职称,恐怕不合适吧? 但即便是摇滚巨星也有失落的时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昔日高朋满座,曲终人散,一场缘分也就到尽头了。 老大很难得请我吃了晚饭。还只有我们俩。他那么居家,家庭晚餐大过天,另一方面,我是单身的女下属,老大不可能无所顾忌。说起来,进公司好几年,这还是他头一回和我单独吃晚饭。 这顿饭,不轻巧啊。 老大单刀直入,切进正题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僵在原地。 “绿超人请我过去做COO。”老大说,“八月之前我就上任。”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还有一个月。 我吸了口气,缓了好半天:“有多久了?” “嗯,大约是在二月份第一次联络我的吧?我考虑了一阵子,然后在‘断路器’的时候和他们开始谈条件。”他刚拿起的勺子又放了下来,看了我好一会儿,问,“你好像非常惊讶?” 我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鲁德拉,你刚刚说你要跳槽。” “嗯哼?” 我张了张嘴,实在无话可说,只能直白道:“而你觉得,那不是一件我该感到惊讶的事情吗?” 我吃惊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我以为你该猜到了。”老大摸着眉毛,“你看,我一直在给你铺路,帮你在部门里树立威信,并且还做了一些工作上的交接……” 我的想法与他完全相反,含糊说:“我完全没想过这一点。” 问题在于,现在是什么特殊时期?那比起铺路明明看起来更像是在和我玩什么离间计! “你留在公司会有更好的发展,我也知道你喜欢这个岗位。比起从外部招聘或调任,利松一定是倾向于让你来做新的部门总监的,如果你选择留下的话,我会尽全力为你做推荐。坦白地讲,在我心目中,你也是接任的最佳人选。”老大露出了可能是赞赏的眼神,“但那边给了我COO的头衔,可不像蟹壳,绿超人的COO有极大的自主权。如果你和我过去的话,我会交给你一个极富挑战性的部门,现阶段大约一百五十人,六个市场,全部听你调遣。” “鲁德拉,那真是——”我有些条理不清,“那真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一个提案,谢谢你对我如此重视!” 老大点了点头,嘴边的胡子跟着动了动,可能是在微笑。你总是很难分辨一个扑克脸的表情,大多数时候,能作为参考的只有眼神。老大说:“慢慢来,你还有时间可以考虑。” “当然,我会认真考虑考虑的。”我望着他。 他忽然又道:“之前我觉得你不会跟我走。但现在蟹壳的情况……我觉得越早离开,越容易轻装上路。” “这就是为什么你选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离职吗?” “关于离职时间其实谈了很久了,他们那边一直在催促,但另一方面,我也需要找到个合适的时机跟利松提。你知道,毕竟在公司初创时我就已经在了,是零六号员工,”他的眼皮垂了垂,“我也希望在临走前真的能做点儿什么。但很遗憾……”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谨慎道:“你已经向大老板递交辞呈了吗?” “是的。”他点点头,“我答应他留到七月底。” “公司最近的动静……” 老大皱了皱眉:“你不会对我产生过怀疑吧?” 我吸了口气:“鲁德拉……” 他笑起来:“那很好,那很好。你是个始终顾虑全局的思考者,对异常的动静保持怀疑,很符合你一贯的表现。” “我只是很困惑。”我轻轻摇着头,“事情在变得越来越恶心。我也不知道我可以相信谁。” 他凑近了一点:“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我看着老大,轻轻叹了口气。那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充满了气的自行车轮胎一下子被解放了,可以短暂而放松地坐在墙角、坐在修补匠的膝盖上,总之不用上场。我说:“大老板不相信我。” “不要低估你自己。”老大道,“假如你清清白白,到最终,他还是会信任你的。情形很糟……你总不能责怪一个合格的CEO。在下风时有的人会选择放手一搏,有的人加倍谨慎,适当蛰伏。” 我犹豫了片刻,问:“我能问你点儿事情吗?” “请便。” “BCG那边,有联络过你吗?” 老大闻言望着我,神情几乎是冻住了。我心里一惊,但他紧接着大笑起来,说:“当然有!但我没考虑过要同他们合作。” “我不是说洁西卡的事——” “我知道。你是问桑妮亚有没有来找我谈过。”老大说。见我看过去,他缓慢而又清晰地点了头,又说:“她有约过我吃饭,我明确拒绝了。嗯,据我所知,凯文也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你想你对此应该知情吧?” “是的。”我答了话,脑子转得飞快。 老大拒绝了她。听他的语气,当时肯定是拒绝得非常痛快,为什么在我试探性地向潘德小姐问起时,她会和我故弄玄虚? 她诈我吗?为了什么? “除了利松和HR那边以外,你是公司里我第一个透露消息的人。” “噢。”我回了神,“谢谢你,鲁德拉。我会保密的。”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老大略略点头,“我会带走一些人,当然这还得取决于他们的意愿。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部门里可能会走掉一批熟面孔。” 我答话的语速有些慢:“好的?” “让我们假设你会留在公司——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低——”老大望过来,“有哪些人是你希望能够留下的?” “呃。”这个问题好突然,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恳请他让我想一想。过了几分钟,我说:“如果整个越南项目组能保留的话……” “还有其他人吗?” 我抿了抿嘴唇:“这就足够了。我不希望影响到别的同事的选择权。” 老大慢慢地,吐出一个名字:“修文。修文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假如一切顺利,我能在老大离职之后挑大梁,那么不管是公司得以保留、还是重组为新公司的情况,能有老黄一块儿合作肯定都是最好的。 但绿超人是出了名的大方。老黄跟着老大过去,薪水肯定会暴涨,股权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可以成为嫡系…… 我还在犹豫,老大看过来,脸上有着明显的笑意:“姚。” “嗯?”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略显无奈地抱着手臂,又道,“你可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相信你,即便我们有了什么误会,只要你解释,我们也能达成理解上的一致。你就直说你的顾虑吧。” 我有些脸红。老大对我是如此坦诚相告,他离职在即,我还别别扭扭的,显得有点儿小家子气。 我于是说:“绿超人的薪资据说很诱人。修文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不想因为自己轻飘飘的一个念头就左右了他的前程。” “我会和他谈。”老大点点头,“他如果留下的话会成为你的有力竞争者。” 我笑起来:“是啊。但与此同时,修文也是我最强壮的伙伴。” 老大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我和老大说了会儿闲话。居家隔离期间他的二女儿琴艺突飞猛进,指法当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精进的,进步主要是体现在音乐领悟力上,有点儿脱离了琴童、晋升少年演奏者的意思。老大的四个孩子我都见过,与父亲不同,不论长幼/男女,都特别爱笑,像那种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孩儿,生来就自信且热忱,不怕天不怕地的。 令人羡慕。 “我想问一个有点儿蠢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扶着额,脸上还带有轻松的笑意,“洁西卡谭发给过你一些欧洲部门的文件……” “噢!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一直问我那个?”老大恍然,倒没有过于深思,紧接着就答我,“记得两个部门刚分开的时候,我们相互刺探军情吗?菲律宾项目因为最开始是由桑杰领导,在划分上,我们还讨论过一段时间。” 我脑海中支离破碎的线索一瞬间连贯起来:“是那时候——” 洁西卡谭竟然让文件在电脑里保存了那么久。那么至少自那时起…… “凯文的美梦恐怕无法成真了。”我道,“实情会很快查清。” 老大淡淡的:“我希望能如此。” “鲁德拉,假如你能在公司多待两个月,情形一定会迎来反转。” “很有可能。”老大听到我的话,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但到那时候,公司还存在吗?” 我陷入沉默。 是啊,凯文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老大早有离职计划,无形中天秤已倒向了另一边。仅仅依赖于坚持,人就像滑进了油瓶里、在必然的命运中无知挣扎着的小虫子,浑身淋湿,无从依托,筋疲力尽,最后窒息而亡。 带了一肚子油。 那算是一种幸福的终局吗? “你要小心桑妮亚。这是我的忠告。”在最后,老大说。 ☆、第八十一章 今天我们谈得很开。老大将他的顾虑和看法都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我,我们到底立场相近,对公司的未来以及拆分重组后的前景都很悲观。他选择在这时离场,位置光鲜,议价能力也最强,是该祝福的事。 我对于是否要跟他走尚在犹豫,可老大似乎笃定了我会留下似的,又给予我大量建议,并叮嘱说,随时欢迎我去找他聊聊。 因为气氛正好,集团与公司之间的矛盾,我也挑明了向他询问。按说他是公司的老人了,但知道得也不比我更多,只是听说集团主席与我们大老板,近年来确实略有龃龉,对于把新市场的拓展重心放在巴西还是国内,有些观念之争。 在这方面,有一线工作经验的人肯定都同意大老板的判断。国内北有豺狼,杭州世居猛虎,上海还异军突起了蚁群般蚕食下沉市场的新贵,连雨林公司那样的全球霸主都占不到便宜的市场,我们在国内根基尚且薄弱,实在不宜冒进。钱扔到水里,容易,我们集团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了;可要是只听了个响……怎么跟股东交代? 股东只会想“断腕”。 新加坡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多种族社会,华人为主,奉行高效、中立之道,在外交上,是小国的典范。然而经济层面,“外”得很严重:具体到互联网领域,人们能说得出名字的企业,要么背后是国内的资本,要么创始人干脆就是国内出身,经由SM2一类的项目来到这儿,并基于种种考虑,选择了深耕于此。 我们公司就不说了,背靠集团,集团后边儿又是千丝万缕的,扒到最后总能看见某南方巨头的身影,几年前该巨头占股就超过百分之三十。至于隔壁公司,基本就是“某司驻东南亚前哨站”,连CEO都曾从国内空降。可惜那边办公室斗争更为激烈,统共待了不到一年,人就又回去了。 人家本土市场都不够分,开荒开到东南亚来,你还想杀进去? 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办不到,就怕想不到。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集团主席早已成为亿万富豪,而我还在打工吧。 我给资本家打了个电话。 “下班啦?”潘德小姐语气有些轻快,“我在金沙酒店,今天和客户的晚餐结束得很早,但我几乎什么也没吃。你在公司吗?” “我在家。”我不自觉多了点儿笑意,“听起来你的周五有了个完美的收尾。” 她温柔极了:“不可以打听哦,姚。我们定了规矩。” “我真嫉妒。”我说,“你可以选择什么时候遵守规则,而什么时候不遵守,我却只有一种单调的立场。” 她轻轻笑起来,转而道:“我有什么能为你服务的吗?” “我在想,自己是否有荣幸见到这位正与我通话的女士。”我清了清嗓子,“现在请你用晚餐,会太突然了吗?” 我也没想到周五和第三方的会议能结束得这么快。几乎是一注意到这个空隙我就开始计划了,她明天安排很满,要是今晚不见面,不知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人生苦短,女孩儿要学会主动。 潘德小姐的声音慢下来些许:“你是说,像是个约会吗?” “是啊。你之前想去用午餐的店已经开了门,我五分钟前刚刚订好今晚的最后一个露天座位。”我故意说,“早早结束工作的周五晚上再适合约会不过了,我在想是否有人赏光。” 潘德小姐轻轻吸了口气:“要是我不去,你打算约谁?” “这个嘛……”我尽量不动声色,一边又暗暗期待着她答应,“你会来吗?” 莱佛士酒店这几年一直在翻修,毕竟也存续一百多年了,餐饮部还算拿得出手。巧克力蛋糕尤其做得好,层次丰富,口感细腻高级:价格当然也高级,但称得上是物有所值。我们今天是在庭院用餐,遮阳伞下放着宽大的木质桌椅,沙发后的地灯已然点亮,白色的殖民地建筑沐浴在黄昏中,隐约能被人窥见昔日风采。 我今晚上有个约会。 潘德小姐被我盯得低下了头,小声道:“你为什么那样笑?” “我喜欢看你坐在风景很好的地方。”我感觉自己笑得有点儿傻,“你真好看。” “别闹。”潘德小姐一手托住下巴,正好掩住嘴,好像这样我就看不出来她也在笑一般,“这会儿天气不错,很凉爽,还有一点点太阳光。中午我出来时还在下小雨。” “嗯,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大雨。你要出门谈事情的话最好不要穿这么称你的衣服。”我道,“再好的西装也禁不住暴雨冲刷。你真的好适合穿棕色,是小时候跟什么大地色的精灵签过合作协议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算了,我根本就不该试着反驳。” 我的心神随潘德小姐而动。她无疑是美的,任何人都不能质疑这一点,然而在那流畅的轮廓下,在那深邃的眼神中,我却发现了更为迷人的东西。 不论工作还是生活,她都显得游刃有余。这需要强大的底气和魄力,需要智慧,还需要对手。潘德小姐沉着、狡猾,像深夜的火焰,又比火要热烈,比火要深刻,更趋近于永恒。仿佛这世上的每一种造物对她都满怀爱意,不曾欠缺过分毫,仿佛她典当了好运,为自己的美支付高昂代价。 而她又被好运眷顾,像宠儿的范本。 潘德小姐远胜过范本。 她更生动。我回想起每一次交锋,她的得胜,她的愤怒,她的螳螂在后……时间与运势都在她那一边,而我——她对我到底算是手下留情了吗? 不。 她拿我没有办法。 潘德小姐还是更像水。水更温柔,更细腻,也更有力量。我心中早已干涸的河床竟然又复苏了,最开始只有小雨,是名副其实的无根之水,不知从何处来。 尚未留意的时候,已有了小溪。而当水流抚过空洞,抚过伤痕,抚平对立的沟壑,它就势不可挡。它终于是朝我袭来了,前兆的水雾密得像利剑,危险的气味已充斥我的鼻间。水雾贴合又凝在我的脸颊,我的耳根,我的皮肤,像死前的吻。 但我竟又胆大起来。 让我小心她? 她该小心我。 黄昏顷刻之间被乌云吞噬,远处灰蒙蒙中已有了浓浓的黑意。雨几乎是一瞬间就下来了,夜晚将夕阳最后的温存驱逐到天际,无声无息中,匆匆地绞杀殆尽,嗅不到一分温柔。雨声将我们隔绝在伞下,她脸的明暗取决于我:只要我一动,挡住光,她就湮没于傍晚的豪雨。 如果我想的话…… 我将地灯的光源全让出来,几乎是侧着身子在吃饭了。切开又老又绵的薯饼,我问:“你能看清楚食物吗?” “我在想,”潘德小姐故弄玄虚,沉默了片刻,才道,“如果看不清的话,也许会更好吃一点。” “再好吃也好吃不到哪儿去。这里的东西差到像是从早上的自助餐剩下来的,我敢说有些酒店的员工餐都高于这个水平。”我与她说着玩笑话,“餐饮部的人该好好反思一下。” “你也要反思。”她塞了一块什么到嘴里,“我用过最差的第二次约会的菜品。” 我掩住嘴,清了清嗓子:“你选的店,虽然是几周之前了。责任不在我。” 潘德小姐明显不同意,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我却又一副不晓得如何反驳的样子。就在我以为她已快放弃的时候,潘德小姐开了口:“我会给四星。” “满分五星的四星?”见她肯定,我几乎是瞠目结舌,“你太慷慨了。如果是我,我只能给环境一颗星,食物最多负两颗星——这已经是额外留情了,连摆盘都毫不用心的主食,甚至比不上便利店的饭团。让我请你吃第三顿饭来作为弥补。我保证,我会找到一家值得打出十颗星的店。” 她忽然低着头笑起来。雨势太大了,潘德小姐的笑声已被白噪音吞没,唯有她不住颤动的肩头,和那连连勾起的嘴角,将她的心意泄露。潘德小姐似乎真的很开心,连我也不由被感染,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只是看着她。 如果这世上没有神,没有因果,那我一定是非常走运。 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女人啊? 我的心怦怦跳着,像是暂由她接管了,一起一伏都由她掌握。 而我心甘情愿。 “嗯,对不起。”她稍微清了一下嗓子,脸上笑意犹在,“我会告诉你我的评分标准。在那之前——当然,即便你找不到任何理由,我也愿意和你吃第三顿饭。” 她望着我:“不管这第二餐是多么乏味,天气又如何糟糕,我还是觉得享受。” 好大的雨。侍应生反复来回的奔走,挪去室内的客人们略显匆忙的脚步,一切都被七月三号傍晚市中心的暴雨冲刷到了远方。水帘将我们困在原地,将我们隔绝,让我们连结。 我的耳朵一下子烧起来。 ☆、第八十二章 “我的四颗星不是打给食物。”潘德小姐眨了眨眼,“首先,今晚的食物还是热的,相对新鲜,而且应该没有食品安全问题,我会给它两星。负两颗星有一些苛刻……但我已经渐渐意识到你是个美食家,所以让我们中和一下各自的意见,给它零星吧。” 我点点头。这会儿我还觉得耳朵发烫,多说无益。 “你穿了我喜欢的泡泡纱衬衫,用心化了妆,提前订好座位,而且约我的人是你,这些分别占一星。”潘德小姐的食指轻轻拨弄着她的耳环,“个人感情上来说,我还愿意多给你一颗星,但今天你是临时联络我,天气很糟糕,食物也一般——不许算在我头上——食物也一般,彼此相抵,总共四星。” 我真想现在就过去吻住她。 但我们的晚饭才用了一半,这里又是公众场合。虽然她表示过不介意,可到底有旁人在,这个世界小得很,即便为了她我也不能不顾虑。我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她握着餐叉的左手,轻声说:“听起来有的人真的很喜欢我。” 她的眼神一下子躲开了去,似乎觉得露怯,又立马追上来与我相逼。潘德小姐几乎是立刻就镇定了,道:“你会怎么打分?” “我不打分。”我说,“你愿意赏光对我而言已经是奖励了。” 潘德小姐瞥了我一眼,嘴角藏着笑:“甜言蜜语的坏蛋。” 我让侍应生从礼宾部帮我买了把伞。贵,比我包里带着的贵多了,但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让她和我打一把:我那把是单人的折叠伞,很难同时照顾到我们两个人。 潘德小姐今天的西装光泽度极佳,恐怕用料不菲,我穿的棉外套,脱下来给她系在腰上。新加坡下暴雨的时候,打伞很没有意义,只要风向一变,衣裤就全湿了。我们刚走到大门口,潘德小姐忽然道:“你介意散个步吗?” “当然不。”我下意识地就应了声,又顿了顿,补充说,“在这样的暴雨天吗?” 她点点头,很诚恳地望着我。 “好。”我立刻就答应了。 为我的皮鞋默哀三秒。 她没有说目的地。我还是顺着地铁沿线走,这样如果她临时改变主意,我们不至于变成什么雨夜幽魂。 雨势比我们吃饭时要小一些,仍然非常惊人,雨点打在伞面上,像有五百个人同时跳踢踏舞。这雨什么时候停下也不定,我让潘德小姐走内侧,把自己右手的衬衫袖子一直勉到手肘上边儿一点,方便感知风向。 她搂着我握伞的左手胳膊。 “好浪漫。”我说,“同时也很奢侈,你的裁缝会哭的。” “我的裁缝喜欢我糟蹋衣服。”潘德小姐似乎不以为意,听我这么说,笑道,“这样她可以得到新订单。” 这个圈子里的女性从业者很少,而且几乎都是不事裁缝作业的主理人。我问:“你在哪儿做衣服?” “我去过香港和新加坡的一些名店,但主要是一位我家里的朋友帮我做西装。她的店在孟买。”潘德小姐的手指在我胳膊上点了两下,好像将我又搂得紧了一些似的,“他们每年会做两次亚洲巡回trunk show,我的身形维持得还不错,几乎不需要调整,有时就远程下订单。” 家里的朋友?这个措辞真奇怪,但我想她应当是在说某个辈分复杂的长辈,便点点头,道:“你冷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 噢。 她想离我近一点儿。 “要不要撑会儿伞?”我似笑非笑,“你累了就再换我。” 我搂住了她的肩膀。 潘德小姐的肩头微微一颤,好像是我带来的凉意惊住了她。但她极快地就融化了,打着伞的那边肩膀靠得离我更近,仿佛她在我这儿很安全,仿佛我对她,全无伤害之意。 四下无人,我偏过头啄了啄她的脸颊。 我们没有再说话。这场雨来得真及时啊,我的矜持、我的顾虑,全被卷进了城市的下水道。她像最亲密的人那样与我打着一柄伞,与我分享伞下并不完整的景色,我们听同一阵雨,乘同一阵风,交换同一片带着湿意的空气。 以前怎么没发现新加坡是这么好的地方? 公交车站台已经很近了,不知不觉间,我们走了快两公里。渐渐只剩小雨,站台那边聚了好几个人,大多没有撑伞。一辆车驶过来。 我道:“想不想坐一段车?” “去哪儿?” “我家。” 车门甫一关上,我就感到阵奇妙的凉意。与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嗅到的凉意截然不同,车厢中流通着的微风一下子就将沾了些许水汽的皮肤唤醒,濡湿的衣物蕴着未经沉淀的夏天的气味,混合蒙在口罩中温热的吐息,带给我如在梦里的感觉。 潘德小姐就在我身边,慢慢地整理好了口罩,又一边叠着我的外套,放在膝头。我擦净了雨伞上的水滴,将卫生纸随手扔进包里,伞挂在她那一侧无人的前座把手上。 她要和我回家。 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头皮微微酥麻。 潘德小姐的声音有点迟疑:“嗯,我不是故意看的……但你好像有一把伞?” “是把折叠伞,太小了。”我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没法儿和你一起躲雨。” “我们可以一人打一把。”她的声音有些小,显得底气不足。 我又道:“那样的话,我就不能揽着你。” 潘德小姐轻咬着嘴唇,无话可说,睨了我一眼,转过去看街景。 我忍不住笑。 在“断路器”刚推出那一阵子,公共交通系统的座位每隔一个都被贴了“禁止落座”的贴纸。这项措施就像“同居者需要保持社交距离”一样,没能贯彻实施太久,到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口罩令执行得倒很严格,偶尔能看见公交车司机与乘客发生争执的新闻。 这边有些老人,当地叫“年长居民”,性格相当彪悍,什么事都能争上个半天。现在登革热十分严重,一边要防空气传播,一边要防蚊虫叮咬,部分年长居民仍然保持了与看不顺眼的东西战斗到底的决心,我都快心生佩服了。 假如我也能有这个决心,现在就一把将我的外套甩到窗外。 然后握住原本压在外套上的,潘德小姐的手。 雨已经停了。我提前一站,起身按了铃。 下车时我们仍戴着口罩,她为我整理着外套穿上。下摆的位置打湿了一小块儿,还好她的西裤完整无损。很突然地,我想起了去听演奏会那天晚上,她也像今天这样为我整理披肩,手背状似不经意地蹭过我的皮肤,而我动也不敢动。 时移世易,情形已截然不同了。 我恍惚间又想起公司的事,有些怅然。 潘德小姐为我将衣领也翻了过来。她凑得极近,但不像之前,现在戴着口罩的她全副武装,我无法偷袭。 无法偷袭,就只能正面迎敌。 我一只手提了包和长柄伞,望着她,正要说点儿什么,潘德小姐已牵了我往前走。她神色如常,仿佛本就应该如此,见我看过去,甚至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 而后,与我十指相扣。 她肯定在演。这女人…… 但我手心发烫,没有余地去拆穿她。 我们终于能悠闲地散一会儿步。先前帮了我大忙的这场豪雨只在地面上留下一层经久不退的湿气,潘德小姐玩心大起,拉着我往水坑里踩。 我觉得好笑,说:“孩子们都是穿着雨靴才在水坑里踩来踩去。” 潘德小姐低头看了看她已经深一块浅一块、彻底毁容的麂皮便士鞋,满不在乎地又往低洼处去,一边说:“大人们穿着皮鞋就可以踩来踩去。” 我张了口,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得由着她。 一站车程太短暂了,我有些意犹未尽。可想到来日方长,那点淡淡的失落便顷刻失踪,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绵长的喜悦。潘德小姐脚步也慢了下来,与我相扣的十指不知敲打着些什么,有节奏地在手背上留下她的热度。 到了门口,我的手微微一松。她仍握着,扬起眉看我,我竟隐隐读出些不满来。 我低声道:“你不是我姐姐吗?” “姐姐就不能和你手拉手?”她大言不惭。 “好。”我笑出来,“姐姐,去登记吧。” 今天值守的还是那个“知道”她是我姐姐的管理员,见了我们手牵手进来,表情管理相当专业,半点迟疑都没有,让我感觉这家公寓管理公司卧虎藏龙。他显然还记得潘德小姐:也对,考虑到她胡说八道的实力,再加上令人难忘的美貌,要这么快就忘记,似乎更具挑战性一些。 “我改主意了。”潘德小姐道,“我还是讨厌你叫我‘姐姐’。” 我拉着她走出电梯:“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她在门口站定,抚上我一边耳朵,指尖在耳根缠绕、拨弄,唤起我似曾相识的颤栗。 门打开了,潘德小姐低低地说:“叫我。” 屋里没有开灯。我摘下她的口罩,贴近她:“桑妮亚。” 吻落下来。 ☆、第八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区放一个礼物。 九十章也掉落一个小礼物,请小天使们注意查收。 ☆、第八十四章 潘德小姐非常大度地去掉了我名字后面跟着的一长串:“好一点吗?” 我沉吟片刻,稍显小气地指了指前边儿:“这个不能去掉吗?”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我:“好。”说着,消掉了姓,手机上只留下我的名字,“好一点吗,姚?” 我又觉得不妥,道:“你手机里有重名的人吗?” 她眨了眨眼:“只有你。” 我扬着眉毛:“很好。那就通过了。” 潘德小姐把手机放回了包里,手指拨弄着几缕我的长发,轻声说:“那你的呢?” 我三下五除二把公司后缀删掉了。 “‘潘德’,在你的手机里我干脆就叫‘潘德’吗?”她微微皱眉,肉眼可见地不满意。 是“潘德小姐”,我心里道。但我嘴上自然不会这么说,解释着:“这是个很特别的姓,我的通讯录里没有与你重叠的人。你不想要当特别的那一个吗?” “又不是你说话的声音温柔,这个称呼就温柔了。”潘德小姐显然不买账,“我不管。你给我改一个别的。” 我笑起来:“好、好,我改一个。我改一个汉语的名字给你好吗?” 她凑近了一点儿,看着手机屏幕:“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很亲密的人的意思。”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怀疑,问:“你怎么发音?” “‘老潘’。”我教她。 “老潘。” “很好!”我略为惊讶,“你的发音真的棒极了,在这方面你相当有天赋。” 她抿了抿唇:“一般来说,我擅长所有的事。” 我笑出了声:“对。我也是那么认为我自己的。” “你不会做饭。”她立刻就反驳。 我吸了口气,顿了顿,道:“你不会写汉字。” 潘德小姐一边眉梢挑起来:“你确定想比这个吗?” 我沉默了。她曾经用多种语言给我写过她的名字,就算不是精通,肯定也比我强。仅仅是目前,我就知道她会至少四门语言:虽然我也能说唐山话、山东话,外加几句苏州话,糊弄她说是“多门语言”,但到底心虚;底气不足,就容易露怯。 想到这儿,我当即说:“我相信你一定擅长所有的事。” 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别过目去,藏有淡淡的笑意:“你太宠着我了。” 我的笑容几乎就没停下来过:“那我保存了?” “等一会儿。”潘德小姐按住了我的手,“你在这方面有不诚信记录,我不能就这样同意。” 我愣了一下:“什么?” “万庄。”她忽然蹦出一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那两个字根本不念‘石油’,念‘万庄’。” 我吸了口气,说不出话,又顿了顿,再吸了一口,道:“对,你说得对,‘石油’是它的小名。也不是小名——我的家乡,呃——” 我要怎么跟没有受过社会主义优越性熏陶的人解释这个? “呃——”我扶着额,决定尽力解释清楚,“你听说过以色列的基布兹吗?是一种集体社区,人们从小到大都在里面生活,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医院、学校,什么都有。我父母在油田工作,虽然很早就改制了,但我们还是有自己的社区设施,我的邻居来自全国各个地方,跟周围的本地居民过着不太一样的生活。所以对我来说,那个地方叫‘石油’,可你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地名。” “我知道。”她言简意赅地说,“就是淡马锡河北版,不过员工和他们的家庭成员会住在同一个社区。” 淡马锡是新加坡的“国”字头企业。 我怔了怔,看着她,毫不掩饰我的意外:“看来有的人做了不少幕后工作。” 她眨了眨眼,没说话。 “这些应该很难在互联网上找到吧?”特别是她用英文搜索,恐怕很难检索到什么有用信息。我莫名觉得感动,轻声道:“你请了侦探?” “我请了机器翻译。”她温柔地望着我,“不许再哄我。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个词。”我将她揽了过来,“你姓氏的第一个音节,对应到普通话中,是‘潘’;另外这个字,‘老’,是——是‘伟大’的意思。” “伟大的潘德?”潘德小姐皱了皱眉,“那……有点奇怪。” 我立刻改口:“它是表亲昵的那种伟大,有点儿像英语里的‘我亲爱的女士’。” “噢。所以是‘亲爱的潘德’。”她看了看我,忽然试探性地说:“……老、老李?” 我笑得缩到地上,几乎直不起腰来:“别,别那么叫我。” 潘德小姐恼了:“你为什么笑成这样!我不要叫‘老潘’!” “不不!我不是……”我急忙着站起来,但实在忍不住,又扶着她的肩膀笑了一会儿,“那不是个奇怪的称呼,真的,在华人当中很常见。只是我从来没被人这么叫过,感觉像别人在喊我爸。对不起。你不喜欢‘老潘’吗?我还挺中意的。” 她见我笑成这样,又认真做了解释,似乎有些无措,犹豫着小声说:“你当然喜欢‘老潘’了……好吧。那就用这个名字吧。” “好。”我与她相视而笑。现在潘德小姐正式地在我手机中成了“老潘”了。 我没能留她太久,午饭时间以前她就离开了我家。潘德小姐恋恋不舍地留给我一个吻:“之后我会过来取衣服。或者你也可以送来给我……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顺便拜访?” “当然。”我蹭了蹭她的鼻子,环住腰的手松开来,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个口罩递给潘德小姐。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忍留她了:万一她真的答应下来怎么办? 我真怕我说什么她都会同意。 先前她送我的裙子原原本本地挂在起居室沙发对面的墙上。房子的软装已基本完成,她送我的两样礼物贴合得就像是两个人一起去挑选的。除却次卧以外,这个新家已让我十分满意,窗帘或许还得换换,换过以后,来自她的痕迹一定会成为整间屋子的点睛之笔。 我半倚在沙发上,看着我完美的冰箱,感到些许安定。 那感觉就像是有条看不见的线悬着我,照料我,保护我,仿佛谁由始至终对我抱以爱意。 无神论者似乎不该产生这样的错觉。我没来由一阵笑。 我的家正逐步搭建。 用过午饭,我开始处理她战况惨烈的便士鞋:麂皮鞋最忌沾水,她这双鞋得补个色了。 我那双,回天乏术。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心有点隐隐作痛,还好不贵,只是普通的机制意产鞋。 记到潘德小姐头上吧。 她的西装我仔细护理了。原本我就有趁周末打理衣服的习惯,多她一套不多。裤子先前就稍做了整烫,上衣则挂在背光处阴干。这套棕色套装的触感真是绝了,我翻过来一看,面料确实如我想象的一般精贵,是D字头的某英国面料品牌的毛丝麻。面料标的上方有西服店的店标,机制的刺绣下方一行写着: “特别为桑妮亚·潘德制作” 我不由动了动眉毛。在内胸袋附近手工刺绣主人的名字,这个操作对于定制西服来说不算少见,毕竟以前的客人常有在室内脱衣和寄存衣服的需求,这作为一种传统,常被高级定制保留。 但织唛可是要单独的版费的,她花钱在这种事情上做什么? 我觉得有点奇怪,搜了下店名,没什么有用的结果;转念一想,倒是在照片墙软件上找到了店铺,但不论是用作宣传的西服细节,还是客人的返图,都没有见到这个设置。也许是给特殊客人的?我在软件上划来划去,忽然看见一张D’s的面料特写,文字内容写着:“自产面料,2019年的新花样。” 这是那个品牌下属的定制店吗? 我的疑惑更深了,意大利的面料商被外资收购很常见,但英国牌子因为有坚实的纺织工艺作后盾,整个品牌连同生产线打包出售的情况还是很少听闻的。印度的纺织水平确实不错,不过出名的欧洲公司收购案很有限,而且大多是围绕着更基础和广泛的领域,譬如工装面料这类的。 D’s这样的老牌面料厂商是什么时候改姓的“印”,我竟然从没听说过。 我的好奇心又活动起来。这种幕后故事最能让作风浮夸的精英们打开话匣子,就这么不求甚解,不是我的风格。 厂商官网对于被收购的事语焉不详。老牌嘛,扭扭捏捏保持格调是常事,我自有办法,带了公司关键字检索出收购新闻。 这家面料品牌连同全产品线,现在属于一个孟买的高端纺织集团,集团名字还挺眼熟的,我愈发感兴趣,又看了他们的创业历史。现任总裁兼董事长非常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典型的雅利安人长相,宣传照上的西装驳头线条漂亮极了,很有品味。 但这位企业家的名字让我有些恍惚:拉吉夫·潘德。 不会是巧合吧? ☆、第八十五章 “潘德”在印度裔中不是大姓,加上之前聊到西服话题,潘德小姐又说她的裁缝是家里的朋友,这么一联想,这位青年才俊的潘德先生还真有可能是她家亲戚。 我第一反应,会不会是她哥哥?但随即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潘德小姐的母亲是波兰人,混血的轮廓还是挺明显的,比如潘德小姐的鼻子就很精致小巧,带了这个预设再观察她,很容易便能捕捉到一些不同。照片上的拉吉夫有印度裔典型的“浓颜”,眉目深、眼睛大,还挺帅,看着不像混血。 但我还是不禁咂舌。这要真是她亲戚,潘德小姐的家底恐怕不薄。我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得有点儿远了,忙把四处飘散的注意力又拉回来:现在我们才约会了第二次,考虑见家长的事做什么? 我停止了自己的企业起底活动。如果确实是她亲戚家的产业,我拿来做话题,无疑属于八卦。这等事少做为好。 公司对老大的怀疑在周一上午正式解除,慧琳私下给我递了消息,说是没查出任何有效的证据,调查已经宣布结束。我心中略感宽慰,本想找机会悄悄地和老大通个气,却连这个空当都没寻着。 乔瑟琳代表大老板出席了每两周一次的两部门联合会议。会上宣布,我们部门所有向老大汇报的人,从今日起,转而汇报给凯文,直到亚洲部门得到新的“适合担任总监的人选”。 老大离职的消息,并未公布。 这什么意思,公然说老大不是“适合担任总监的人选”吗? 我气不过,直直盯着凯文,没说一句话。调查明明都结束了,公司怎么还会做这样的安排?这事传到外边儿,别人会怎么想? 凯文志得意满。转眼之间多了一倍的下属,独掌大权,又怎么能不得意? 风声极快地传到了BCG耳中,一民找到我,寻求内部消息。我草草应付,心乱如麻。 我的敌人究竟是谁啊。 “你看起来好像不高兴。”乔瑟琳捧着咖啡杯,在十六层的茶水间与我闲聊。这会儿我在等大老板会议结束,按说平常她都会径直将我带去大老板的办公室——今天定在茶水间,显然是希望强调个人立场。 但乔瑟琳又能有什么立场?她与大老板是一条心的。她要闲聊,何尝不是大老板的意图? 我内心中波澜不定,到底闲不下来。 “我以为鲁德拉的嫌疑已经解除了。”我脸上几乎没有笑意,“对不起,但我真的很难理解到这个决定的深层含义。” 乔瑟琳神色淡定,似乎不论我有怎样的反应,她都应对自如。乔瑟琳说:“你是担心鲁德拉吗?” “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个新闻,但最近这阵子我们部门的处境相当糟糕。”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以免表达出任何情绪,“鲁德拉毕竟是部门的头头,我以为这很容易想象——” “‘曾经’是,部门的头头。”她强调,“现在他已经不担任具体工作了。” 我扬着眉毛:“为什么?” 乔瑟琳放下了水杯:“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调查结果不是显示他是清白的吗?” “调查结果只是显示,没有直接证明他涉嫌违规行为的证据,我们没法儿知道鲁德拉是否真的清白。”她带着些敲打意味,直视着我,“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吸了口气,半是示弱半是不耐道:“乔瑟琳……” “好吧好吧,”乔瑟琳笑起来,抬了抬手,“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安排鲁德拉也同意,就够了。这阵子你们部门的工作想必很辛苦,但我希望大家都能尽快转变心态,好吗?不管怎么说,你是汇报给利松的,这项变动不会影响到你的日常流程。尽量跟凯文友好相处吧?” 我慢慢吐了口气,沉默片刻,才应了声。乔瑟琳自然看出了我显而易见的勉强,她又对我宽慰几句,我见好就收,说了些别的事。 乔瑟琳无疑是就老大跳槽的事,和我唱空城计。 正常的离职交接没什么,但现在这个安排,却对老大的职业声誉有损。他为什么会同意?乔瑟琳总不至于在这种问题上诓我,她想模糊重点有一百种办法,完全没必要说谎。也许他们之间就是有着某种目的未知的协议,也许大老板决定给凯文做个顺水人情。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的事,我无权过问,更不能多方打听。 如今老大成了光杆司令,大老板对我的怀疑又尚未打消,我得保持谨慎。 乔瑟琳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朝大老板办公室的方向努努嘴:“走吧。” 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 大老板旧调重弹,无非是表达对我的信任云云,又鼓励我做好与潘德小姐接触的工作。至于老大那边的情况,他是绝口不提,既不问我的意见,也不对这么处置做任何解释:当然了,他是顶头上司,本没有向我解释的义务与情分。 临走前,大老板不忘暗示我有接任部门总监的可能。这兴许算是我唯一能得到的安抚了。 晚上由BCG做东,请我和老黄到一家高空餐厅吃饭。是一民下来当面邀请我们的,因为这顿饭实在来得仓促,最开始我还以为他只是客气客气。由于许新也去,我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不对头,说服了本想推辞的老黄与我一同前往。 人家这饭是请凯文吃的,我们是陪客。 与上次吃饭时相比,凯文与BCG的人明显熟络很多。餐厅有人数限制,今天聚餐规模有限,除一民与许新外,只有一个BCG新加坡本地员工,主要负责与欧洲部门接洽,和我们不熟。凯文和许新原本就做过同事,如今同在一个项目,自有说不完的话。 凯文对老黄还算热情,至于对我,则多少有些不冷不热的。 我心里觉得好笑:明明就是他想找我吃饭,这会儿我人到了,他还摆起了谱。 应该的。我劝自己。 忍一下吧。 我说着吹捧他的话,内心毫无波澜:“Taylor & Lodge这块植物染亚麻料我也在料卡上看到了,当时觉得很难驾驭,没想到这么称你。有考虑做成白扣或者银扣的布雷泽吗?你知道,有一些度假感,我向来觉得那样的风格很适合你。” “噢,不,我很少做单西。”他摆了摆手,看着我,微微抬着下巴说,“你觉得我适合双排扣?” “我相信每位绅士都适合体验一下双排扣。”我挂着营业用表情,“再说以你的地位,穿双排扣也无可厚非。而且六扣二或六扣一的双排扣西装总是显得很有力量感。” “我们有一位客户喜欢做八扣的西装外套。”一民道,“姚,你肯定没见过吧?” “在新加坡?”我有些吃惊,见他点头,便含糊地说,“听起来就很有钱。” 何止是有钱,简直有钱到穿衣完全不看场合,我闻所未闻。 “像海军礼服的那种吗?”凯文在胸前比划着,望向一民。我心知凯文是有意不接我的话,他想怎么样,我再明目张胆地拍拍他的马屁吗? 老黄看了看我,埋头大吃。 我端着高脚杯,抿了口气泡水,插话道:“四扣其实才是最不挑人的。” 许新望了过来:“怎么说?我觉得个高的人并不适合四扣,显得气场不足。真要弱化身份地位,完全可以考虑单排扣不是吗?原本现在穿双排扣西装的男人也不多。” “嗯,试着想象一个穿四扣一布雷泽的男人。他独自一人在吧台坐着,慢慢喝一杯纯饮的泥煤风味威士忌……”我似笑非笑,又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并不急于饮下,只说,“我会说这样的绅士很有魅力,不管对男人还是女人来说。” 许新恍然:“噢!看来恰当的时候,我们要学着倾听女士的意见。你说得对极了!” 任何时候人们都应该学会倾听别人的意见,不管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谢谢您。我心里翻了五个大白眼,但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微笑道:“谢谢。我觉得很荣幸。” “但,扣位呢?”林一民问,他的重点则与许新完全不同,“超过一米八的人做四扣总感觉扣位会很低,四扣肯定是要考虑手插在裤兜里的,会不会显得腿短?” 我装作想了一会儿:“我会说那更多是整体结构的问题。双排扣西装更强调胸的轮廓,像你们这样体型结实的绅士们,胸腰差原本就很大,裁缝在腰部的余量处理上应该会考虑更多吧?很遗憾我在这方面所知甚少……但扣位始终会保持在腰线位置。这方面与个头稍矮的绅士会有所不同,据我所知,温莎公爵的四扣西装,扣位会提得更靠上一些——不知道我说得对吗?凯文是这方面的专家。” “姚说得很对,这些交给裁缝处理就好了。专业的事给专业的人办,而作为客人,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创造社会价值上更有意义。”凯文摸着他精心修剪的胡子,偶尔瞥过我两眼,又与他们几个谈着温莎公爵的穿衣轶事。 几人相谈甚欢,我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扮演花瓶,源源不断地为凯文创造他的舞台。 再忍一下。再忍一下。 ☆、第八十六章 这餐饭吃得我极辛苦。我有些后悔拉着老黄跟我一块儿过来了,一场饭局半点业务上的事都没谈到,饭桌上全是浮夸的话题与准入门槛极高的相互吹捧。我待这儿给凯文赔笑,我也尴尬,老黄也尴尬,他穿着运动鞋、卡其裤与T恤,始终与昂贵西装中包裹着的半人半鬼格格不入。 但因凯文今晚对他表露出的格外热情与关照,比起格格不入这说法,更像是哪个互联网富豪屈尊纡贵来跟高级打工仔们会餐了。 至于我,如坐针毡。 凯文显然对我夹着尾巴做人的表现非常满意。到后半段,他已不满足于我不着痕迹的恭维,而几乎是要把我当个方入职场的初级职员逗着玩儿了。 我听他说起行业动向、未来前景,他的词是又大又空,比照着高屋建瓴的标准来,其实无非是把具体的问题抽象化、微观的说法宏观化,再将已脱离本质的概念随意组合——在咨询行业待过的人再熟悉不过的伎俩。 BCG这边与他素有私交,如今又“共事”:噢,真共事也不一定,他既然为潘德小姐所倚重,说不定和这些项目组成员之间也有了某种共识。他们自然是乐在其中的;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老黄今晚竟然也沉住了气,没拆他的台。 我给凯文当孙子。比亲孙子还亲那种。 话题从西装、机场的VIP休息室又自然地转到了奢侈品文具。当然了,他们今天没来个威士忌、机械手表外加手工皮鞋的消费主义男士大全套我还要吃惊呢,这会儿谈一谈万宝龙的艺术赞助人系列又算什么? 但我却没想到,凯文会在这时候点我的名。 这还是他今晚头一回主动和我说话:“姚,你对钢笔很了解吧?” “噢!这么说来也对,我记得你用的是跟桑妮亚很类似的笔,对吗?”许新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还插了话,火上浇油。 我心如止水。此事我和潘德小姐是说开了的,他拿这个敲打不了我。 “我只是知道一点。”我望了望许新,继而又看着凯文道,“但仅仅限于很少的几个品牌,欧洲笔我没有接触过。凯文,你的签字笔我记得非常漂亮,是万宝龙,对吗?” “对——”他作势摸了摸衬衫,“噢,我放在西装的内袋里了。” “你那支也是赞助人系列?”许新身体微微向凯文那边倾斜,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我记得是黑身金帽,伊丽莎白一世吗?” 凯文摇摇头:“是施坦威。” “噢!”一民极为捧场,“取来给我们开开眼界怎么样?待会儿等侍应生过来……” “——姚。”凯文侧过身子看我,很随意地说,“可以请你去帮我拿下我的西装吗?” 四下陡然寂静。 我眼皮一垂,嘴角还带着微笑。 凯文还真做得出。 他都说得出口,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老黄嘴张了张,可能是想帮我打圆场。我当即就站起来:“好。” 随后也没委托他人,亲自去服务台为凯文取了外套。 回来时,他看我的眼神中写满了意外。我脸上一点儿不耐也寻不着,走到他跟前,衣服递过去,故意默了默,让人们的注意力都聚集过来,才冲他轻声道:“谢谢我。” “非常谢谢你。”凯文慢慢点了头,目光始终追随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的假面。但我又能有什么假面? 这点委屈都受不了,我爬不到这个位置。 许新他们可能还在琢磨,这会儿都没有贸然开口。我回了座位上,饶有兴致地托着一边腮,道:“给他们看看你的施坦威888吧。” 林一民顿了顿:“你知道型号?” “是啊。”我像理所应当那样点了点头,又佯作恍然的样子,微微笑道,“而且凯文现在是我们的上司了,对他的动向多加关注是应该的。” 凯文将他昂贵而不宜日用的钢笔递给一民欣赏,听了我的话,故作风度地说:“能担任你的上司,让我倍感压力。” “是那样吗?”我仍旧保持微笑,“那我要加倍努力了,不能辜负你的期待。” 离开时,像凯文暗暗希望的那样,我为在场每一个人预约了回程的车。 分别前老黄本来想跟我说什么,我摇摇头,看看他,又戴上口罩。他原本也兴致不高,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作为微不足道的鼓励,上车去了。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这餐昂贵的晚饭由BCG买单,而打车的费用也能得到报销,何乐而不为呢? 人总不能光看阴暗面:唯有愿赌服输,才能东山再起。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吧。坐在车上,我轻轻叹了口气。 这周我与潘德小姐如约在咖啡馆碰面。公司已丢了半壁江山,她几乎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在具体业务方面,潘德小姐位高权重,并不插足,我与她谈起,也只是鸡同鸭讲,各怀鬼胎,谁都知道业务只是个借口。她压根就没吩咐我什么事,比起开会,更像是借着这个由头询问我一周的动向。 但部门的动向偏偏是我不能说的。绿超人挖老大过去的消息藏得很深,业内似乎一点儿风都没有,我不可能主动揭底。我越不说,她就越感兴趣,像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讨厌鬼。 比较讨人喜欢的那种讨厌鬼。 “凯文基本上就是今年的年度冠军了。”我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将你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我身上。”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你的话里有多处错误。” 我尽量维持着专业性,但仍有笑意悄悄泄露:“你要举例指出吗?” 她似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说:“第一,今年才过了一半。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第二,我倾向于把我宝贵的时间花在那些值得花费的地方,而我并没有浪费的习惯。” “这真的很有趣。”我十指交握,望了她一会儿,才说,“一个人可以同时讨人厌,但又充满吸引力。” 她稍微靠前了一点,托着下巴道:“谁是这个人?” “我也没主意呢。” 潘德小姐跟着我笑了:“今晚还有别的事吗?” “我不这么认为。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地方吗?” 听了这话,她似乎放松了些许。我也觉得肩头轻松了很多,这时听到她说:“看来我们的会议结束了。” 潘德小姐眉梢微微一挑:“我在想……” “嗯?” “今天会不会是我们这周最后一次见面?”她的表情渐渐生动,“我的日程表告诉我,这个周六我好像很空闲。” 我的心情没来由好起来,自顾自就露齿一笑,与她对望片刻,才低下头说:“我有安排了。” “噢。”她回答的声音有些小。 我紧接着道:“你下周的周末有时间吗?” “嗯……现在还说不准。”她看了看我。 我轻轻叹了口气,笑着说:“两个大忙人。” 潘德小姐没有接话。过了半晌,她忽然道:“不行。” “什么?” “我们应该追加一条规则。” 我不自觉又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讨厌规则。” 她作势一挑眉,半带气恼半带玩笑地说:“你答应不答应?” 我哑然:“桑妮亚,我还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呢。” 她轻轻吸了口气:“你喜欢我吗?” 我艰难地开口道:“当然了。” “当然什么?当然不?” “呃,我当然喜欢你了。”我咬了咬唇,望着她,试图解释,“我只是……” “我知道。你不擅长直接回答‘是否’类的问题。”她扶在腮后,手指拨动了耳坠,“如果你喜欢我,你该创造更多与我见面的机会。” “我同意。我也想常常见到你。”我说。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判断我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心。末了,潘德小姐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每周我们要至少见到对方一次,工作场合碰面不算。” 我愣了一下。谁跟她说定了? “你的回答在哪儿?”她紧接着又说。 我极快地稍作盘算。要每周都抽出时间约会太勉强了,本来周末赶文书工作的情况就多,与大老板的会议,有时也会被安排在这个时间,这些部分都是我没办法筹措的。她的周日又有固定安排,这哪里能保证每周的约会? 别说我了,潘德小姐在合伙人的位置,周末只会更忙。现在因为疫情原因,她没法儿离开新加坡,尚且繁忙如斯,今后又怎么才能做到常常见面? 我咽了咽口水。完了,答话答得慢了。 潘德小姐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会生气了吧? “好。”我立马说,“我保证每周都去见你,不管你在哪儿,不管那一周我有多忙。” 她的愁绪像一下子被抚平了。潘德小姐的眉宇舒展开来,轻轻点了点头:“很好。这周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能让今天计个数吗?这周六我确实找不到空当。” 她微微眯着眼:“别告诉我你已经有约会了。” “不不,”我摇摇头,笑起来,“只是我们约定好不能谈的事情。既然要制定规则,我们就要遵守它们全部,对吗?” 潘德小姐不置可否,但最终,还是纵容了我一回。 这周六我是真的有安排。先前与梁衡说好,要他请“南洋捕鱼技术交流”的人吃饭,饭局正好定在了这一天。 安宁如我所料接受了邀请,如今时机关键,她既然要去,我必在场。 ☆、第八十七章 梁首席为人豪爽,又实现了财务自由,午餐地点任由大家挑选。最开始小丁他们还很含蓄地在牛车水的中餐馆里淘金,试图找到一家味道与环境达成平衡的店,人均扭扭捏捏地维持在五十新以下。 最后安宁提了议,梁衡拍板,我们决定去吃顿好的。 饭局定在了乌节路一家高级商场四楼的粤菜馆。我们一行十几个人,由于需要保持社交距离,只能分桌坐。我悄悄算了算,发觉这一顿至少得开销出去一千五,都能买台大电视了。 那顿鲁菜请了客,说起来还是我占了梁衡便宜。 我肯定是跟安宁坐的。小丁汉语水平有限,打字还行,口头交流有时不太反应得过来,他也同安宁坐一块儿。梁衡似乎原本是想加入我们这桌,但安宁如此受欢迎,竟把做东的人的风头都抢了去,他便在隔壁桌坐下。这一坐不好,年轻的都不敢抢先与他同桌,我们这一圈人,除了他就属我级别最高,眼看着就要有人来拽我了—— 我立刻道:“鲁本。” “嗯?”他从游戏里抬起头,有些茫然。 “锻炼你的时候到了。”我朝旁边的座椅扬了扬下巴。 点菜时没人拿主意,梁衡估计是真不心疼钱,从主菜单第一页的高价招牌菜开始挨个儿报菜名,安宁倒捧场,什么都说可以来一个。我原本就不想冒头,见有人暖场,便走了会儿神。 虽然不大派得上用场,我那起居室那么空旷,还是可以考虑添置台电视的。这样一来,潘德小姐过来玩儿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在沙发上看会儿Netflix,度过一个放松的夜晚——我是说真的看电视,不是“那种”看电视。 她会不会不喜欢这种娱乐活动?之前去她家时发现我们在这方面真的很一致,她家空间很大,但填充空间的更多是一些艺术品。那条玻璃柜中的红色长裙别过不谈,阳台的沙发旁边甚至落着一座等身大小的铜制雕塑,放在那儿有一阵子了,许多地方布满绿锈。 那是纯铜吗?这种大小的金属雕塑恐怕能有好几吨重,且不说那个阳台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垮……当初是怎么搬上去的?起重机? 我在想下次要不要悄悄去推一下。万一是空心的呢? “李姚?” “啊?”我抬起头,原来是安宁叫我。 她一下子笑出来:“想什么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想起上学那会儿的事。” 她可能原本还想细问,但这儿人多口杂,我们间有私交的事是没在公司里透露过的,话到了嘴边兴许又被她给咽了回去,安宁沉默了两三秒。片刻后,她又晃了晃菜单:“溏心十头干鲍,吃吗?” “我不怎么吃海鲜。”我转而望向梁衡,“梁哥感兴趣吗?他们这家的鲍汁凤爪还不错,好像在点心的那本菜单上。” “噢,都行,无所谓的我。”梁衡扬了扬头,“安宁点吧?好饿啊,弄点什么吃的来。” “好,听梁首席的。”安宁又汇总了别桌要的菜,稍作甄选,三下五除二就把菜点了。 她办事似乎利落了不少。以前我们出来吃饭,还没这么多人呢,安宁尽管也是招呼点菜的主角,可多少显得有些选择困难。我暗暗想,解封以来,她恐怕没少参加与BCG那边的饭局,凯文对她应当极为器重。 趁着服务员添茶的间隙,我拿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刚刚想到你姐大四毕业的时候,在party上喝多了,非要拉着我跳草裙舞。你听她说过吗?” 安宁的手机屏幕跟着亮起来。她只瞥了一眼,似乎原本不打算看,发觉是我去的消息,显得有点儿惊讶。将手机解了锁,安宁愣了愣,朝我一笑,点了点头。 我很少参与群聊,安宁算是讨论组里的抢手人物,和他们间话自然多一些。我有意与安宁缓和关系,对她讲的笑话与业内八卦自然是多多捧场,今天半点风头都没出,甘做她的绿叶。 饭后大家还想一块儿玩。我原本也要去,一来,安宁肯定会奉陪;二来,今天这局虽说是梁衡组的,但起因到底是我在背后吹风,下午的单理应我来买。没成想安宁竟约我去别处喝下午茶,我有些意外,但仍是欣然应允,思来想去,决定等这阵子忙过去再请大家玩,还了这份情。 她有两张花拉公园附近的酒店下午茶兑换券。从这儿过去有点远,不过安宁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另行提议的理由。然而心里多少是感到不安的:她怎么好像早有准备? 只是碰了巧吗? 兴许是周末的关系,安宁不如在公司那样打扮低调,今天穿了一套很典型的华伦天奴,手上挎着宝石绿的蛇头包。与她相比,我更像哪个热衷于素食和环保的职业经理人,从头到脚都写满保守中产的乏味,肩上垮的帆布袋还是波士顿美术博物馆的文创产品:虽然我既不茹素,也不环保。 跟她一块儿出现在这样的豪华酒店,就仿佛是富家小姐带了打工仔来找她会议中的父母兴师问罪一般。 尽管表面上看,分明是安宁有求于我。 “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一起聚一下,但看你好像挺忙的,就没好意思开这个口。”安宁挺乖巧地坐在我对面,就差没把两只手搁在整齐并拢的膝盖上了,“之前在大会上我发言没过脑子,给你添堵了。我心里还是蛮难受的,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嗐,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怎么还一直记着?”我像每一个管理层职员那样保持着表面上的大度,“工作上正常讨论发生摩擦,再常见不过了。再说,公司里的事又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私交——” 我看她表情不对,于心不忍,往桌子前面凑了一点儿,道:“怎么啦,委屈啦?” “没有,”她声音有点小,“是我做得不好,没顾全到大局……” “哎哟,没有那么严重!”我看她都快哭了,愈发感觉摸不着头脑,“就那么一两句话的事,怎么说得跟犯了错误似的?安宁,你把腰挺直了,好好坐,现在跟个向老师承认错误的小学生一样。” 她一下子笑出来,但还是稍微带着些许委屈:“我没有。” 我看了看她,轻轻叹口气,道:“那天我是有点儿不高兴,但不是针对你。你看,在资源整合这个事情上,咱们两个部门的整体思路就是不一样的,对不对?有些观念之争很正常。再说了,你是瞿芝芝的妹妹,我又怎么可能记你的仇呢?” 安宁瘪了瘪嘴:“那我要不是她妹妹你就记仇啦?” 我吸了口气,笑起来:“对对,你说得对,我那么讲太不专业了。你是个优秀的数据人才,我嘛,勉强也算半个精英吧?咱们都是很有专业性的,业务上的讨论就归业务上的,别影响到私交,更别影响到心情,你说是吗?” 安宁听了话,神情略有缓和。她嗫嚅了一阵,忽然道:“你说得对,我要向你学习。”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但看她神情不像作假,我感觉安宁有话要说,便没有随口糊弄,只说:“学习谈不上,咱俩岗位都不对口。但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问我就是了,没必要见外。”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安宁小声说,“真的。以前我就是个小兵,又是做技术岗,环境相对来说比较单纯,其实看不到你难做的那些地方。现在虽然说工作上有了起色……” 我顿了顿。这是遇到事了? 她吸了口气:“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吗?” “公司的人吗?”我扬了扬眉,“说我什么?” “也就是些搬弄是非的话,我都不信的。都是些其他部门的人在传,像我们两个部门里的同事,因为多少和你有接触,当然不会当真。”她做了很长的铺垫,似乎是给我打预防针,又像是为她自己开口,做着心理准备。 终于,安宁下定了决心:“大家都说你和鲁德拉走得很近。现在他这个情况,你又完全不受影响,传得就更离谱了,说你和大老板……” 她话只讲了一半。 我哑然失笑:“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一个坐火箭升职的女员工,相貌尚可,有这些传言太正常了。都是些阴沟里的话,人们躲在下水道里说说也就罢了,我刚转为向大老板汇报时,甚至有人敢当面对我明嘲暗讽。 但很快,我升了资深经理。 没哪个花瓶坐得稳这个位置,不论她用什么手段。 安宁再怎么说也算个聪明人,且不说我们的私人交情,她就是再傻,也不至于和我在如此敏感的话题上搬弄什么是非。 见她还不言语,我心里有了分寸,稍稍往前坐了一些,望着她道:“有人把你和凯文编排到一块儿了?” 安宁脸色唰地一白,没吭声。 大堂里温度适中,我却忽然觉得有些冷。 凡是女人,都逃不过这样的非议吗? ☆、第八十八章 我手伸过去,握了握她的。 安宁指尖很凉,似乎终于从我这儿汲取了些力量,轻轻回握,勉强笑着说:“我傻吧?这么大的人了,还被这种高中生都不屑于做的事影响到心情。” “这不叫傻。”我当即否认,“这叫爱惜自己的羽毛。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都不敢跟家里说。这两周我都躲着不和我爸妈他们视频,生怕一开口觉得委屈就泄气了,让他们也跟着担心。”安宁的手握成了拳头,但紧接着又几乎是强迫着自己松开来,坚强得有些刻意,“现在他们又过不来,我也回不去,我觉得是不该提的。还是我自己不够强大,会被那种话左右……”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肯定是嚼舌根的人更强。”见她猛地抬头,我笑了笑,说,“你看他们晚上睡得踏实得很。还是白天做牛做马没做够,任务太少了,你们那边儿的经理这么心善啊?KPI定得很轻松?” 安宁噗嗤一声笑出来:“高管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 我语气轻快:“说说吧,都是些什么说法让你这么难受?我听听有没有新词。” 安宁笑意略淡了些,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过火的话。真过分的内容,我估计他们也不至于到我的面前说。就是之前有天茶歇的时候,说到男女朋友的事,有两个同事拿我打趣。我说了跟凯文没什么,他们还不信,开玩笑地又扯了几句凯文如何如何抢手,让我好好把握。” 我眯了眯眼睛:“你们部门里的同事当你面说的?” 她点点头:“还是一个组的呢。” “男的吧?”我似笑非笑。 安宁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过来人。”我抿了口茶,“女同事相对来说,更喜欢指桑骂槐一些。哎,你说这算不算男女差异?” 她似乎不再有开玩笑的余地了,含糊应了声,末了,道:“我看也差不多吧。” “这倒是。”我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开解她。 安宁和我不一样。瞿芝芝视金钱如粪土,她们俩同胞姐妹,在这方面极其相似,只是追求不同。人生在世,总归要在乎一些什么的,若不在乎钱,心境只会更纯粹——越纯粹,就越容易受伤。 世道复杂。 “你心里难受吗?这阵子睡得如何?”我看着她,慢慢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来:并非形容不了,而是有口难言。成年人的日子总是艰难的,地球又不会因为你少转那么一圈。人生失去了暂停键,那就像有个枪口顶在脑门上,时间片刻不留情,推着你往前走。 总不能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吧。 再说那也没用。 安宁默默点了点头,好半天,才道:“睡着了要好一些,但容易醒。有时候开会就犯困。” “睡觉还是很要紧的。一天的工作如果没有好的睡眠和早餐做基础,很难保证质量。现在这么忙,要是一直欠着身体上的账,赊久了可就还不上了。这是最根本的东西,但人们很容易忘记。”我朝着她讲话,却不知听话的究竟是安宁,还是我自己,“我把我现在吃的褪黑素还有代餐发给你,维生素你在吃吗?平常有没有好好晒太阳?” “在这里避免不了晒太阳呀。”安宁从情绪中被打断了,盯着我按手机的动作似乎若有所思,“维生素我有在补的,这段时间还在吃谷维素。” “不是,”我消息发了过去,放下手机,“平常不下雨的时候我看你也常常打伞,化妆的时候比较少,但你没化妆的时候应该也涂了防晒吧?” “啊。”安宁捉了捉脸,极快瞥过我两眼,“我怕晒黑嘛。另外也比较担心晒斑的问题……在这边的人,我比较熟悉的当中,好像就只有你没有晒斑。” 我又不是瓷娃娃。那是底妆做得好,谢谢。 我没空理会她不着痕迹的奉承,安宁因为这些风言风语一定是烦恼许久了。要是鼓足勇气向我倾诉、却又被轻描淡写地这么糊弄了过去,且不说她心里作何感想,我首先过不去我自己这一关。别的不说,单说要是让她姐知道了这茬,我估计这颗脑袋都能给她开了瓢。 想到这儿,我便没接她那句话,只说:“你得保证自己每天能晒十分钟太阳,最好是不做防晒的情况下。还有运动,无氧的也好、有氧的也好,运动也很重要。” 安宁愣住了,答话时显得有些不在状态:“是不是还要试试正念、做做瑜伽?” “你感兴趣的话当然也可以。” “这些不是用来缓解抑郁症的办法吗?”她忽地笑出来,“还有晒太阳那个,是针对维生素D?” “小蓝片最早还是用来治疗心血管疾病的呢,好用就行。”我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如果不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的情绪,那就从照顾身体开始。保持精力充沛、补足营养,就算外边儿有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对你的伤害也总是有限的。身体有趣的地方就在这儿,只要你好好对它,它就会好好对你。你觉得呢?” 安宁看了看我,笑容略显苦涩。然而她始终没有试图回避我的注视,我也没想过去回避:这太重要了,我是过来人,不能仅仅为了面子上好看就对她虚与委蛇。 在最终,安宁郑重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好。”我扬了扬眉。这话她听不听得进去是一回事,但我不可能不说。 然而,根本问题得到解决,似乎还不足以让她松一口气。安宁有点怯生生的,看了看我,又问:“那些人说的那些,你是怎么消化的呢?我只是想问一下……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讲的哈。” 我抿了抿唇:“我不消化。” “嗯?” “其实最好是可以不听。”我有心启发于她,话说得直白,没经过任何包装,“但很多时候你在公司没得选。选择面原本就有限,有的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还把话送到你耳边了。这种情况下,当事人又没有经验,心里觉得难受,我觉得很正常。 “但那些话不就是恶心人用的吗?现在什么年代了,我们又在一般私企,区区几句话杀不了人。我就纯粹当那是别人世界里的东西,不过恰巧出现在我这儿了。既然是归人家的,赶出去就是,他那话是真是假、有什么居心,他自己处理就成。越是有人嚼舌根,越要拿工作能力说话。同样是做了二十年太子,久病成疾,唐肃宗被吓死了,明仁宗却累死在工位上。他爹可是朱棣,比李辅国吓人不止十倍吧?当然我也不是说死在工位上就多么地好,但说到底,这个肯定得算工伤,公司要赔钱的。谁给被吓死的赔钱?” 安宁被逗笑了:“你这比喻……” “这比方挺好的啊。”我说,“上班不就是为了钱嘛。” “成就感也很重要。”安宁补充道,“嗯,还有做得开不开心、公司氛围好不好……” “那你太贪心了。最好只图一样。”我道,“再说了,别人开心,你不一定开心,企业文化先进,不代表你自己待的组氛围就友好。环境都是人打造的,刚开始,你可能无法改变环境,但至少别被环境改变,你说对吗?” “对。”安宁答道。她顿住片刻,忽然又说:“培训费结一下。” 我愣了愣:“你还有说冷笑话的天赋?” “这不跟你学的嘛。”她稍带了点儿北方口音地这么说。 我捧场地干笑了两声,不过题材着实贫乏,我那影后级别的演技也没能得到充分发挥。安宁像是不以为意,神情放松下来,说:“这个事情可不可以请你保密呀?我不想让家里知道。” 我点点头:“放心吧。” 我和瞿芝芝现在也就是点赞之交,如果她不找我,我不会主动联系。好在瞿博士对我的寡情习以为常,最多见面调侃两句,她说过也就算了,倒也不会往心里去。 我不擅长维系感情。 话都说尽了,她情绪稍有好转,我不至于画蛇添足。因为同在一家公司,话题又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最近的情形。我开玩笑让她今后多加提携,安宁很是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大通。 但到底形势比人强。没一会儿,她就不那么如坐针毡了,悄悄抛出个BCG的话头。她明显是有话要讲,我哪能不捧场,还没来得及深想,问题已问出去了:“怎么,你们现在这么熟悉,都能分享业界八卦了?” “也不是八卦,”她错开了视线,喝水的样子稍显不自然,“应该就是他们觉得新鲜,讲给我听听罢了,我也没多想。说是最近有一次吃饭,同行的资深经理竟然帮他们叫了车。” 我笑意如常。 肯定是林一民说出去的,许新做不出这事,另外那个新加坡本地职员要还想混,也不敢说。就是不知道安宁是直接听他讲的,还是从哪处得来的二手消息? 安宁悄悄看了看我,结果视线刚好与我的撞上。她略停顿了下,镇定道:“是你吗?”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不把面子做足了,凯文哪会给我里子呢?”我当即承认。 真不愧是凯文的爱将。安宁成长飞速,虽然还稍显稚嫩,如今竟然也敢当面试探我了。 ☆、第八十九章 回家之后,我好好过了一遍凯文的履历。 拍马屁也是要讲究技巧的。拍到马腿上,这当然是最次的一种情形,然而我和他汇报线相同,他虽高我两级,但阿谀奉承得太露骨也难看。我自己还要不要这个面子,姑且不谈;我是靠业务能力立足的,不是靠扮花瓶。要是光展示务虚的一面,将来凯文大权在握,岂不是弃我如敝履。 他不是那种会轻视女人的人。正因如此,才麻烦。 凯文的欧美背景有限,本科是在南洋理工完成的,从年限上观察,到斯坦福念的这个MBA很可能是BCG为之买的单。他这烧包的个性从哪儿养出来的?虽然他做事很咨询、谈吐很咨询、爱好也很咨询,我还是觉得跨行业来了我们公司做高管的凯文并不完全认同咨询公司那一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又有什么可以被他利用的地方? 那天凯文通过BCG的人叫上我吃饭,本身就很值得琢磨。说他在释放友好信号吧,当晚架子可是摆足了的,我要是不“安守本分”,说不定就被他架在高台上下不来了;说是打压打压我吧,这又是私人场合,他在公司有的是机会,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 潘德小姐说了什么吗? 我还是尽量不往她那边去想。 老大的离职在台面上还是个谜,对于目前的局面,凯文想必十分得意。假如洁西卡谭背后的人真是他的话,这一切都可以看作是凯文的战果,他一定是觉得胜利的天平倒向他了。 换作我在他的位置,我也会考虑拉拢我自己:如今毕竟还谈不上什么定数,贸然与大老板对立绝非良策——既然如此,就要有分量足够的人为他唱这出戏。 这个人就是我。 我眼皮垂了垂,将凯文的个人页面关上。他来找我,太过合情合理了。我几乎是唯一的人选,而且也可以认为,我与BCG之间的合作,必然是通过某种形式让凯文知情了的。正因如此,我才更有可能做凯文的替身,站在对立的位置为他做那些他不能做、或是不愿意做的脏活儿。 但我的感觉不好。很不好。 像有人织了密密的网,等候在迷宫的最后。不论我去往哪条岔道,不论我在错误的路上反复折返、试探多少次,到最终,我也只能落网。 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 我咽了咽口水。 希望是错觉吧。 周一的大会上,凯文变本加厉了。 这种态度的更变也不仅仅局限于凯文。经过一周的发酵与反刍,各方终于也都跟上了大势。如今我们部门群龙无首,都知道这边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BCG也好、外部门的同事也好,什么小心眼都敢使。 换作平常,我是不会如此弱势的。但如今我要给凯文服软,要扮演各方与部门间的润滑剂,那些言语间的打压只能生生受着。 输,从来都是从口头上开始。 但我还能怎么样,老大已经不出席与BCG间的会议了,我如果也和老黄一样在前冲锋,谁来坐这个阵?凯文似乎看准了这一点,在问及相关问题时,像招呼他的哪个经理那样随意指示我代为回答。他接二连三抛过来的都是十分棘手的问题,平常大家都避之不及,可惜在我的位置,又不能敷衍了事。 这是要借我宣战吗? 我好像没得选。 大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已锐气全失,身心俱疲。 他像埋伏已久的狼那样,不疾不徐露出了獠牙,故技重施:“这个数据我记得在上周的汇报中听到过……姚,是你汇报的对吗?可不可以给大家再讲一遍?” 他问的是某个集团大会时用到过的数据,东西是我给大老板准备的,那么久的事,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亏他还记忆犹新。我当即说:“如果可以给我一分钟……” “之前才提过的事你就忘了吗?”凯文的声音略高了几分。 “当然,毋庸置疑地,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数据……”我看也没看他,极快地在电脑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报了出来,“相关的文件我会在会后抄送到各位的邮箱当中,请注意查看。” 凯文慢慢地点着头,展示他的绅士风度。会议室里谁都大气不敢出,我丝毫没敢放松警惕,果不其然,他又有动静。 “我很确定在我办公桌上有一份这样的纸质文件。”凯文缓缓道,抬头看我,“姚,你记得放在哪儿吗?” 我垂着眼皮。 忍一下。忍一下。忍一下。 我极慢地吸了口气,几乎看不出动作,抬眼望他,问:“你希望我去取过来吗?” 我话说得很慢,但确保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清楚了。 凯文没有立即接话。他看了看我,目光一转,又扫过别人,口罩之上有几不可查的得意。末了,他又显露出些许的惊讶,有些意外地说:“不不,当然不。但我希望之后我们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好的。”我的神色没有变化,态度恭温。 老大的工作交接已经提上了日程。他的总监工作由凯文兼任,具体业务则由我和老黄各自分担,暂未给出明确归属。兴许是考虑到老黄会跟着他跳槽,业务分配很明显地倾向于我:当然放到大老板那里又有另一套说辞,不外乎是如何重视我、看好我的套话。 世上如果有什么万不能相信,那一定是老板给你画的饼。 这周我的外勤特别多,公司的重心主要在人口更多的东盟市场,有的新加坡本土第三方我从没接洽过,都是老大联络。项目负责人要进行更换,再怎么说也得提前拜访,周三这天我一口气跑了两家第三方。 小朋友们先回公司了,我推脱不过去,和一家公司老总吃了顿虚情假意的工作午餐——中午就吃牛排,饶是我也没见过这阵仗。 回程时我略有些犯困,口中还有肉香,连同腹内因高热量而得来的满足感,头脑短暂地感到疲倦。不论火是谁带来的,哪个在森林里探险的先祖,还是传说中的普罗米修斯,人类总得感谢火。而今我们熟知的美味,填满灵肉的脂香,无一不需要火的烹调。 走进电梯间的时候,远远地,我又感觉到一阵热意。大堂入口处有道高挑的身影,穿光泽感几近于无的细腻的棕色套装,不疾不徐朝我来了。空旷的大厅中溅起火星,是她的鞋跟践踏过的土地,是她的倩影,是夺目光彩的余晖,是她活色生香的痕迹。 我按住电梯的开门键,潘德小姐走进来,看到我并不意外。 我们心照不宣,对了对眼神,没有打招呼。门随我的意志合上。 那原来是种很细的亚麻料。也许还混纺了些别的材质的纱线,匆匆一瞥,我没发现她套装上有任何明显的纱结。潘德小姐是真爱穿亚麻啊,偏偏她又能保持线条的工整,好像那原本是盘散沙,但在她的指挥与训诫下竟也一丝不苟了,维持上位者的体面。 亚麻易皱,却也妥帖,有种化攻为守的生活感。从一般印象上来说,这分明是不适合她的,但为何我会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感觉无比贴切? 她会度假吗? 那不过是她的假面——她只会杀人诛心。 潘德小姐站在电梯间的内侧,半边身体藏在我的身后,那距离已然不可捉摸,唯有紧闭的门陈述着物理距离与情势之差。 在错觉中,她既像是拥抱我,又仿佛将我绑架:好像她遮掩的那一半又全然是未知的,此刻悄悄划过我脊背的,既有可能是她的食指,而一旦不如潘德小姐的意,又会转瞬间变作利器,置我于死地而不为人知。 她怎么这么大胆? 我眯了眯眼睛,瞄着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她就这么有自信刚好找到死角了吗? 透过镜面的反射,潘德小姐将我的一动一静悉数捕捉。笑意从远处渐渐漫上来了,像顶级捕食者玩弄她困兽犹斗的猎物,举手投足间都带有全盘掌控的底气,眼神里藏着好整以暇的漫不经心。 仿佛是枯木的坟地,退路全被土壤中邪恶的种子一点一点拔去,而她恰如幽幽的火种,面对一望无际的树林,提前知晓了它们的溃不成军。 抵在我背后的,不是她的手。 门的世界里波动的,是虚假的反面,是在背的芒刺,是不作伪的浓情,是被规训与职责重重包围的、镇定自若的她。 我没来由感到一阵饿。 但我的饥饿感不再是莫须有了,那些若隐若现的,俱都得到明确的指向,我在镜像的世界中反客为主。 潘德小姐的面容离我很遥远,但声音极近。她几乎是在耳语了:“别那样看我……” “怎么看你了?”我没回头。 她在镜中皱了皱眉,如蚊声说:“你知道的!” 语气显得气急败坏。 我看看我,再看着她。她果然在看我。 潘德小姐已然追随我而动。 我道:“我会负起责任。” “怎么负责?” 我微微侧过头:“你会知道的。” ☆、第九十一章 天边发白。卧室的羽绒被拢了半边,潘德小姐的腿藏在被子里,头枕在我膝盖上,由我用毛巾将她的湿发仔细擦干。 对此她自有一套说辞,似乎不管什么样的吹风机都会伤害头发,而且即便是用毛巾擦拭,也要顺着同一个方向。她平常那么忙,哪里会有时间做这样耗时的日常护理,我权当她是撒娇,并不反驳,只默默照做。 我身上也有了她沐浴露的味道。香气随水滴浸到了衬衫当中,带着一体的亲密感,我摸了摸她半干的头发,轻声问:“要不要吹干了睡一会儿?” “没有意义。”潘德小姐翻过来,眼睛半闭着,“就算睡着,一个小时之后也要再起来。那会难受得像做完HIIT一样,并且持续一整天。我不要。” 她奇妙的比喻让我有所共鸣。我的拇指抚了抚她的脸,说:“你是老板,晚一点去也不要紧。” “我也希望……”潘德小姐伸了个懒腰,蜷成一团,慢慢扶着我坐起来,“上午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而且还得去拜访新客户。你想要休一天假吗?” 我很诚恳地点了点头:“我想。” 她动了动眉毛,笑容中带了些许疲惫:“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一注意到她的疲惫,我就又开始神游。潘德小姐与我对视,立刻察觉了我的深意,半是埋怨半是含情地望过来,道:“别那样看我……”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我凑过去。 “不行不行不行。”她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将我轻松推开,“我一定得在十点以前出门。你要穿我的衣服去上班吗?” “我自有准备。”我环住她。 潘德小姐动了一下,轻轻叹息了声,没再挣扎。 我将头发拨到一边,吻了吻她耳后的皮肤。就连她的呼吸声都被我听出了变化,我的心不由跟着一颤,但克制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慢慢吸了口气。下巴靠在她肩膀上,从我这儿只能看见潘德小姐小半边脸。她闭着眼睛,肌肤细腻,又有岁月沉淀之后的光泽感。在她嘴角藏了几丝蜜意,跟随双唇饱满的弧度,又流淌到我这里。 我说:“我现在没有和别人约会。”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我也没有。” “嗯。”我酷酷地应了一声,却又止不住笑。 潘德小姐稍微侧过来一点儿,但因为离得太近,她也看不到我的全貌。她只是瞄了瞄我的眼睛:“你说‘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啰。英文里的第十一个字母,国王,钥匙,还有‘嗯’。”我发觉自己还押了个韵,“就是我感到很满意之类的。” “对于我没有在和其他人约会?”她毫不体贴地挑明道。 我拿额头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闷闷地答了一句,双手搂得更紧。 我真不擅长主动开口提这种事,平常要我出面单独批评哪个同事已经是我能力发挥的极限了,“是”或“否”的句式中,我唯一愿意说的可能就是通知别人升职的消息。我要怎么去讲呢?我也不是怕看到别人的反应,也不是怕她拒绝——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和潘德小姐开这个口。 又或许我兼而有之。 我怕她消极应对,我怕她直言拒绝。 潘德小姐对我忽然孩子气起来的摇头晃脑无比包容。她像是没有一丝不耐烦,相反地,还抱着我的手臂一起摇晃。她扶着我揽紧她的手肘,两个人像郊游时同坐在大巴上的小学生。 可耳边什么也没留下。叽叽喳喳的讨论也好,喝了半口柴油一般发动机工作的声音也好,它们都被遗留在了幻想乡。左右晃动的并非郊游在即欢呼雀跃的童趣,而是等候已久、迁就着我的潘德小姐。 自我童心外显的那一刻,她对我就与他人不同。 我还怕什么? 我停下来。潘德小姐果然也止住她的来回摇晃,尽管看不见她的眼神,我却从她的笃定中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就像是院长名单上的常客,通宵后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等待着第一节课:跑步过去的健身房常连,晃晃悠悠的派对醉鬼,还有刚赶完八百页阅读、从图书馆离开的文科生。她开放了她的长椅。 这长椅叫作安全。 “你——”我咽了咽口水,“你在大学时主修什么专业?” 潘德小姐僵住了,没有说话。我在沉默中不知所措,结果把她搂得更紧:会不会把她弄疼了?我下意识松开来,反而是潘德小姐抱住了我的手臂。我的胸腔先于耳朵感觉到了她的笑声。 潘德小姐双肩微微颤抖,道:“我学文。本科选了很多新闻学方向的课。” 这回轮到我愣住:“呃。很酷!但是……你的博士是跨专业的吗?” “或许吧。”她笑意中藏了些许捉弄,顿了顿,才说,“我是比较文学方向的博士。我做比较文学和艺术。” 我反应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问:“所以你只花了四年时间就拿到博士学位?” “是那样。” “比较文学的博士?” “对。” “在哈佛?” 潘德小姐终于对我呆板的问题有了不满。她的指甲在我小臂上轻轻刮了刮:“我就那么像商学院的学生吗?”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来由笑起来,“只是,嗯,我相信这样的话你听到过无数次了——但你真的非常优秀。” 她的声音有些没精打采:“是是,我知道,文科出身,三十岁的合伙人,诸如此类。” 我大笑起来,靠在她肩膀上,说:“不!” 潘德小姐不怀好意:“让我听听李博士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喔。”我感叹了声,“听你这么一叫还真受用。” 因为不在学术体系当中工作,咨询行业重出身轻学历,互联网公司英雄不问出处,我除了毕业那一年,几乎没这么被称呼过。 “快编。”潘德小姐说,“不要拖延时间,你只有五秒。” 我听她这么说笑着更起劲,险些把自己呛到了。她好像真的有点儿生气,我凑过去看她,但潘德小姐竟然扭过了头。原本我们就离得近,难以看清彼此神情,此刻连个参考的标准也没有,我心里愈加忐忑。 然而她又任由我靠着。 我朝她贴得近了一些,说:“你们当时的系主任是达姆若什博士,对吗?” 她转过来看了看我,没什么表情,只道:“他现在也还是系主任。” 我点点头。潘德小姐没再接话,她肯定是等着下文呢。 “你知道我有一个文学学士学位。我的一个同学,跟你方向相同——她最后去了耶鲁——非常受意向的导师欢迎,但拍板的人是系主任。她试了不下五种办法,展示自己是多么符合资质要求的候选者。真的,在我记忆当中就没有达姆若什博士那么难拍马屁的人。 “作品集他也不看,绩点他也不看,出版物也基本像不存在一样。我那时觉得哈佛的比较文学每年录取的那十几个人肯定都是靠捐款进去的。”我赶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就立马补充,“真有人能入他的青眼吗?” 她不置可否,往后一倒,靠着我。 “所以我们决定帮助她。”我说,“当然了,按照当时那种单一的逻辑,我们都觉得问题出在身份上。假如她是一个需要用到无障碍停车位的少数群体,或者至少她的姓氏里能带一点‘斯基’啊‘伯格’啊、这类的后缀,录取的几率都更高。但她不行。她真的从照片、名字到履历都能看出来是非常典型的WASP。”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你还有这种时候?” “是不是特别庆幸到现在才和我约会?”我笑吟吟的。 “嗯……”她的手在眼尾挠了挠,“你确实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到现在我还没听到你的见解呢。”她话锋一转,“你们做了什么吗?” “噢。对。”我摸了摸她的胳膊,“当时我已经被导师看中了,作为知名的‘无事可做小姐’,我以贝蒂·弗里丹平权协会代表的身份给那位系主任写了一封控诉信。” “我不知道贝蒂是你们学校的校友。”潘德小姐有些迟疑,“你们甚至有一个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协会吗?” “没有。”我故意沉默了片刻,“那个协会是我为了名正言顺而编造出来的。” 潘德小姐紧皱着眉:“你以前好坏!” 我笑起来:“那是迄今为止我干的最后一件坏事。真的!” 而且我只算共犯之一。当事人老白甚至还帮我做了个协会logo,助纣为虐。 ——不对。好像她才是纣? “你有收到回复吗?”潘德小姐一手托着下巴。 “收到了。”我垂了垂眼皮,“实际上他并非不看重量化指标。相反,我同学的出版作品和绩点都让他很满意。达姆若什博士决定把她放在等候名单上,是因为在他收到的第二封邮件当中,她把《迷失东京》的编剧写成了索菲娅·柯普拉。柯普拉,就是Copula函数那个——” “噢。”潘德小姐吸了口气。 “所以他经常会这样?文字洁癖?” “嗯……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这种笔误。”潘德小姐似乎在斟酌她的用词,“也不能说是‘文字洁癖’,那太难听了。但准确性对于做文学研究的人真的非常重要……” 我顿了顿:“他不会是你的导师吧?” “不是。”虽然作了否认,可她的表情十分犹豫,就好像不忍心看别人出糗一般,“但,因为我提前了一年毕业——让我们说,我给达姆若什博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实上前一阵子我们还互发了邮件。” 我怔住,开怀大笑:“对,你确实像那种毕业十年以后还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联络的社交高手。” 潘德小姐坐起来,不再倚着我:“这就是你的独到见解吗?关于我的优秀之处?” 完了。 “不,当然不!”我连忙道,“我想说的就是——就是——你知道,你在这样一个冷门的专业有所突破,但你又放下那些成果,不把过去的努力当作是生活的负担,进入新的行业、从事完全不同的工作,并且取得十分漂亮的成绩,我觉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最重要的是,你非常勇敢。” “是这样吗?”她的声音有点儿小,“谢谢你,姚。” “不客气。但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没有质疑我的专业性。”潘德小姐说,“每一次当人们知道我是文科出身的时候,他们总喜欢……总喜欢表达自己的‘高等教育白人主义’。” 我哑然:“这个术语很漂亮。你现编的?” 她点点头:“但至少很贴切。” “我能理解。”我没说什么假大空的安抚的话,“我在本科主修艺术史。不过这件事我甚至没写进自己的简历里。” “是艺术史课程的同学?” “南亚文学的。”我道,“想不到吧!” 潘德小姐有些吃惊地笑了笑:“南亚文学?” “但我只上了一学期的课。”我在她误会以前就解释,“到现在《罗摩衍那》我都只看了四章,所以我可能没办法立即和你讨论印度文学的发展史这类崇高的话题。” 潘德小姐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我可以知道你的同学的名字吗?” “安妮特·怀特。”我说,“她现在在加州教书。” 潘德小姐吸了口气。我知道她肯定是听说过老白的名字才会有这种反应,果然,片刻后,她道:“我知道她。我读过她所有的非虚构作品。她没来哈佛是哈佛的损失。” “所以你现在同意你们系主任有文字洁癖了?”我问。 她睨了我一眼:“这是两回事。” 天色已全亮了。我们还在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潘德小姐半点催促的意思也没有,她的头发干了七八成,只有发尾与深处还积着夜里的水露。我一阵恍惚,今天竟然真的不想去工作了。 但即便我从会议中临阵脱逃,在最后一分钟疏远我的岗位——我总不可能独留于此。 潘德小姐终究是要去忙的。 然而她却全无整装待发的觉悟。潘德小姐略显疲倦的嗓音中,又有种贪恋着什么的线索,她的声音在我耳边扩散,让我不愿挣脱:“坦白说,我没有什么特别交心的白人朋友。但你和安妮特——你们甚至在录取过程中聊到那么尖锐的话题。我想你们一定是非常亲密了?” 我噎了口气:“——对。” 说完话自己都笑了。 潘德小姐当即就听懂了弦外之音:“现在很少联系?” “对。我……”我说,尽量拣着好的词,“我是那种很‘独立’的朋友。” 她挪开了一点,转过来,握了我的手说:“我相信人们的友谊可以长存心底。” 我没看她:“亲情也是吗?” “取决于具体的人。”她像安慰似的拍在我手背上,“有时距离也是安全感的一种。如果哪一天,有我在的环境也让你觉得是安全的,我会很愿意听你讲你希望倾诉的一切。” 我抬头望向她。 潘德小姐吻住了我。 “但很难说这是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她慢慢道,“我是指我们现在才约会。” 我回忆了一下本科时期的我自己:“你不会喜欢我的。” “你不知道我以前什么样。”她眯了眯眼睛。 “但我知道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说。 她可能没料到我也有说话这么直白的时候,怔住片刻,笑着说:“我很高兴。” 潘德小姐又慢慢地开始讲:“现在线条已经很短了,我有两个同学直接认识安妮特,而安妮特认识你。假设先锋谷那次没办法挽救,但她刚好来波士顿找你玩,我和我的同学又跟你们偶遇的话……” 我忍不住笑。 “喂!”潘德小姐拍了拍我的胳膊,“你为什么又笑了?我在很认真地说呢。” “你知道,”我说,“领英上我们有二十几个共同人脉,其实不用绕那么远的。” “他们当中一半是我的同事,一半是客户,都是工作以后认识的人。”她看了看我,略带了点儿情绪地说,“算了。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故作思考,道:“我明白了你喜欢我。你也喜欢我,对吗?特别是现在的我?” “我当然喜欢你了。”潘德小姐望着我,“你为什么会怀疑这一点?” 她那些微的情绪已然消退。 仿佛什么也动摇不了她的心意,她的本质:潘德小姐和她安全的长椅。 我说:“你能只和我约会吗?” 她顿了顿:“你说,像是排他性的约会关系?” “对。”我答得极快,但声音很小。 显得底气不足。 “我很愿意。”她笑起来,“最开始你就是想说这个?” 她看出来了。 我强作镇定:“呃,呃,也不是。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 “在……”潘德小姐的捉弄之意随处可见,“工作日的早上? 我低下头:“好吧。最开始我就是想问你这个。” 她双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微微弓起身子,捕捉到我垂下的视线,才说:“那你感觉好一点了吗?现在我们是一对一约会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闹别扭的中学生。我闷闷道:“嗯。” “过来。” 我靠过去。 她的拥抱真温暖啊。 ☆、第九十二章 老大宣布了辞职的消息。这天是二十七号,距他正式离职还有不到一周时间。 事实上,从上周四开始,老大就已经不来公司了。交接已经完成,他待在这儿确实没有意义。办公室里流窜的风雨随着离职邮件尘埃落定,内网中有了两三组唏嘘的数据,道别得很是凄凉。 外面的人看我们,像看落败的王侯;我看我自己,像落了水的狗。 凯文如今形同回朝的帝师,可以与COO并驾齐驱。他是鲜花簇拥,我在他人眼中,又何尝不是件璀璨的战利品,因为成王败寇,卖主求荣? 凯文渐渐愿意对我释放善意了。尽管我们没再有过私下接触,他的态度却因我的态度在不为人知时悄悄转变,我知道他会重用我。不管是我的安分守己,还是我的曲意逢迎,对于我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表现,凯文无疑是满意的。 他还在等待一个起用我的时机。 而我,在等候机会。 大老板已经明确向我告知,亚洲部门的总监不会由凯文兼任。并且,如无必要,这个人选也不会从外部招聘:虽然也有集团空降的可能,总的来说,候选者都是屈指可数的。 我们两个部门的这四个资深经理,连同欧洲部门那边的一位助理总监,都有可能够着这个职位。 现在的问题是谁来做这个“代理”。 代理代理,理顺了扶正,正常。 但历史上那两个代宗,都是乱世继位,下场可完全不同。 要做代理,也得看清形势:至少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老黄叫我一块儿喝一杯。他知道我不爱喝咖啡,我也知道他最近正在试图戒糖,喝不得奶茶,一折中,两个人去了两个地铁站以外的居民区食阁,鲜榨果汁两块二管饱。 老黄喝柠檬水。 他从包里变出两个乌梅棒棒糖,分给我一个,自己的那个拆了就往嘴里塞,一边道:“你已经决定好了要留下来吗?” 我略怔了一下,点点头:“我还在考虑……老大没和我谈具体的业务内容,我也不确定那边的岗位是否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他跟你说的?” “老大说你是那种会死守阵地到最后的人。”老黄握着他的糖柄转圈。那场景实在有些好笑,我似乎从没见过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吃棒棒糖,尽管话题很严肃也很沉重,我还是没忍住笑起来。 老黄很显然明白我在笑些什么,棒棒糖取出来握在手里,很义正词严地说:“什么啊!” “你为什么在吃棒棒糖?” “我戒烟了。”他看了看我,“你怎么这么惊讶?” 我咬着吸管,喝了一大口饮料:“我是为你高兴。希望你能坚持。” “不不,它不叫‘坚持’,叫‘停止吸烟’。”老黄说,“我在读《这本书能让你戒烟》。真的非常管用,虽然说只是通过一种新的洗脑术去取代旧的,但事实就是我成为了一个不吸烟者。” 我缓慢地点着头:“而这跟你吃棒棒糖之间的关系是?” “我昨天才开始读的。”老黄把他的棒棒糖又塞了回去,“你就不能装作我只是忽然爱上了吃棒棒糖?” “噫。”我倍感嫌弃,皱了皱眉,“你就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又开始吃?” “你觉得恶心?”老黄朝我扬了扬下巴,“那你能不要总是把吸管咬成方的吗?” “我才没有……”我低头看了一眼。 好吧,生活不易,人们要学会彼此放过。 老黄嫌弃地瞥了我两眼,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脸颊一边像松鼠那样鼓起了个包,另起了个话头:“周日你带什么礼物去?” 老大周日请我们俩去他家吃饭。当然,因为是家庭聚会,老黄肯定是要携带家眷的。这事肯定是嫂子让他问的,黄修文在这方面,说好听一点,叫“务实”“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缺了根筋。 他完全干得出拎一把葱到别人家去拜访的事。 “我打算带一瓶酒。老大就只叫了你和我,他们家最多六个人,其中三个是小孩儿,你们家是两个大人,再算上我,也才六个,我觉得带吃的比较好。”我说,“你想要带一些家庭烘焙的食物过去吗?” “嗯,我也想过。但老大不是信教吗?我对印度教也不了解,不知道能不能带吃的。” 这倒是。他在家里招待过我们几回,不管人数多寡,每次都是分餐制,真要带点饼干什么的过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到人家的习俗。 我想了想,就说:“那要不我们送点儿别的吧。” “比如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真懒,就不知道自己想一下?但我非常大度地没有同他计较:“雨林公司的礼品卡?我打算送星巴克的代金券之类的。” “这个不错!”老黄紧接着问,“那么,我们送多少钱的呢?五十新?” 我吸了口气:“上次慧琳生孩子,我们给了多少红包?” “我记得是八十?” “你不觉得按这个比例来算,一般聚会送主人五十块的礼品卡太多了吗?”我看了看他,“反正我会准备三十新的代金券,你看着办。” “那我也这么办。”老黄干脆无视了我显而易见的嘲讽。 我默默耸了耸肩。嫂子和我都是半路来的新加坡,虽然大家同文同种,但文化差异还是很明显的。这些待人接物的细节正是我们该向黄修文这个本地人请教的地方,他倒好,一问三不知不说,还反过来和我商量。 老黄又问:“你这回要带什么人吗?” “什么?”我抬起头,“噢,不。” 老黄顿了顿:“是没有那个人,还是你选择不带?” 这人的敏锐真的是长错了地方。我无意瞒他,就说:“我不敢。” 老黄眼睛几乎是唰地亮起来:“是合作方的人?哇喔!谁是那个幸运的男人,让我猜猜,你们现在是远距离恋爱吗?” 我只瞥他一眼,没接话。 “是不是印尼的?是华人吗?” “你好八卦!”我皱了皱眉,“我不会说的。” “就算我离职了也不能说吗?” 我愣了愣:“你要跟老大去绿超人?” 老黄点点头。 我心里忽地一空。 老黄说:“我还没有和他们谈待遇,只是前段时间和CEO碰面聊了聊。但他们真的很有诚意……” “你是说,在财务角度上就很有诚意吗?”我道。对于我们而言,老板的饼都只是饼,说到诚意,只有真金白银。 老黄故作神秘地往前凑了凑:“我不应该泄露这种信息,但是我听说——我听说啊——他们给部门总监的待遇是五十万基本工资,年终的现金大约是基本工资的三分之一,再根据表现,每年分发一定的股票。” 我俩对了对眼神。 “而且我们是核心部门,只会更多……”老黄挤了挤眼睛。 新加坡税低,每年到手至少七十万现金的话,我那房贷两三下就可以还清。 当然,一切都有代价。 我喝了口饮料:“真大方。加班的情况肯定特别常见。” “是那样。”老黄转着他的棒棒糖,“但对我们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怎么样,你感兴趣吗?” “我不知道。”我说,“绿超人那边的具体业务和蟹壳差异还是很大的,另外这种独角兽企业很容易出现管理层级混乱的问题。你看我们公司情况也类似……很难说跳槽以后是否能找到一片乐园。” “你还是希望能找到别的办法吗?”老黄看了看我,“以前都没发现你还有这样乐观的一面。” “这叫‘专业’。”我纠正,“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想问你呢。” 这也问我?我觉得有点奇怪,却听老黄说:“我愿意留下来帮你的忙,但最多也只能留到年底。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 我看向老黄。他的一边脸颊还因为塞了个棒棒糖鼓起一个球,但半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当然了!”我没来由鼻子一酸,立刻低下头掩饰过去,“不会耽搁你的事吧?” 老黄一笑:“不会的。我也和老大说过的,这件事他可以做主,位置给我留着。另外他们CEO似乎挺喜欢我,公司管理层基本都是技术骨干出身,整体环境和蟹壳这边也不太一样,我相信到了那边会更开心一些。 “当然,最好的情况是,处理善后了公司的这堆垃圾,我们和老大一起过去。”老黄的棒棒糖从左边脸颊挪到右边,复又转回去,“你觉得怎么样?开心,单纯,还有钱赚。” 真相总是身不由己,世上哪里又有做了高级管理层还环境单纯的。可我到底没忍心在这时候去泼凉水,这样的道理老黄又何尝不懂?我只是笑着说:“听上去很不错。” “——但是先说好。”老黄忽道。 “什么?” “我可不拍凯文的马屁。”老黄说,“我既不具备那样的意志,也不拥有那样的能力。” “当然了。”我说,“我有别的提议给你。” ☆、第九十三章 人治到法治,着实不易。但法治就不是人治了吗? 部落首领,生杀予夺,这是人治;现代文官,在网格下兢兢业业,这也是人治。 对于部落来说,首领无疑是重要的,有时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旦群龙无首,就是乌合之众。 可文官集团为什么也要讲“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老板不会让凯文兼任这个总监太久的,”我说,“正式人选的敲定也许会拖到明年新财年开始,但目前阶段,部门肯定需要一名代理总监。这个人从我们部门里出最好。” “我很愿意向大老板推荐你。”老黄不假思索,“但我平常没有见到他的机会,这事急吗?也许可以在跟大老板开会时提出来。我觉得写邮件的话显得有点刻意。” “我的计划不是那样。” 老黄望过来,见我迟迟没说话,最开始并无反应,但渐渐的,他的棒棒糖固定在了脸颊左侧。 老黄神情根本全然僵硬,反而是我笑起来:“我希望能举荐你。当然,这件事我肯定是要先问过你的意见的。” “为什么?”他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个词。 我不紧不慢地给他挖着坑:“从积极的一面讲,我推荐你来代理部门总监一职,这样就让我们部门的力量统一了,说动大老板的几率更高。假设从欧洲部门那边挑人,不论是谁,局面都不会为我们所乐见。 “现在我承担的业务工作已经严重超过负荷。这种情况下,贸然地争取顶替老大的位置,很可能会让每一项工作的完成度都打上折扣。除此以外,这段经历无疑可以让你的议价能力得到提升——在接下来的面试中你完全可以声称,自己的职务已经到了总监级别。” 老黄不为所动:“你都不怕我在蟹壳得到总监的位置就不走了?” “攘外必先安内,最坏也就是国共合作嘛。”我用普通话说。他一脸没听懂又不好意思承认的样子,这边的华裔通常“识听唔识讲”,会说普通话的,一般也不认识字;老黄这样几乎听不懂的还是相对少见,或许跟家庭环境有关系。 我又慢慢地说:“合纵连横。这个你听过吗?” 老黄很威武不屈地摇了摇头:“没有。” 我扶着额想了一会儿:“呃,这有点儿像英国和荷兰。争夺海上霸主时期他们原本很亲密,对吗?为了打击当时如日中天的西班牙。但这种亲密没能维持太久,《航海法案》颁布之后,英荷之间一共打了三次仗,当然第三次有法国的原因……” “噢。”老黄一下子就听懂了,“凯文是法国?” 我翻了个白眼:“他最多算西班牙。” “那谁是法国?” “这不重要。”我的重点并不在于谁是法国,跟外国人打比方就这点麻烦,你得运用那些他们熟悉的历史,而不是自己耳濡目染了解的典故:好在全世界的人都一样狡猾贪婪,你永远能在不同的文化中找到相近的故事。 “当时是法荷战争期间,英法联军打败了荷兰,路易十四从此成了太阳王。没人能想象彼此撕破了脸的英国和荷兰还能走到一起——”老黄被我吊足了胃口,我适时地喝了口饮料,“然后就发生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 这场战争之于欧洲的重要性相当于五国攻秦之于战国。 不过历史的结局有一定差异:法国惨胜,大秦帝国却在五国攻秦以后登上历史舞台。 “一个国家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黄还在里面绕,“所以你是英国?” 我吸了口气:“这不重要!我的重点在于要着眼于当下的形势,少去考虑从前的历史,或者以后存在的那些可能性。我们先解决外部敌人,然后再算我们的账。” 老黄微微皱着眉看我:“你真的非常不擅长作隐喻。” “我很擅长。”我瞪了他一眼,“我在说自己的第二语言,而且是用第二语言的背景历史打比方,你还想要什么?” “但你还是没有说谁是法国!” 我要疯了。 “合纵连横”四个字还不够吗!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讨论谁是法国! 我死死按着额头:“你给我几秒钟,行吗?” “好。”老黄拆了一个新的棒棒糖,“但你一定要说清楚谁是法国。” 过了片刻,我开口,语气稍有缓和:“好吧,凯文是法国。” “你刚刚说他最多算西班牙。” “这叫作‘战略上藐视敌人’,好吗?英法之间争了那么多年老大,我怎么能说凯文是法国呢?” “你说得就好像那是句名言一样。”老黄阴阳怪气的。 我翻了个白眼:“回去问你老婆。我都气得没形了。” “你不能这么用。”老黄说,“一般我们是形容别人非常生气才会用‘气得没形’。” 他大概是说人们通常不说自己“大发雷霆”之类的。 我注视着老黄。 他默默闭上了嘴。 但没安静几秒钟,老黄又道:“虽然以前就说过了,但你有时候真的很凶。为什么人们可以同时保持漂亮和令人生畏?” “当你是个漂亮的女人,同时又要扮演一个管理者,你就加入这个世界了。”我觉得有点累,讲话时没什么精神,“当然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想象,我能理解。” “是有点难以想象。”老黄摸着下巴,“我不是那种会夸赞自己长相英俊的男人。” 我睨了他一眼。 老黄笑得怪欠抽的,忽然又问:“所以谁是英国?” 老黄最终同意了我的计划。当然,凡事都有好坏两面,坏的那一面无外乎成为我们部门树起来的靶子云云。这些我们俩也明明白白地讨论了,老黄是要走的人,对此并不在乎。 老大的“遗产”仍在继续运作。尽管不看好公司的未来,老黄仍然做着翻盘的设想。今天他又拿出了一个新计划,我俩口头讨论了一番,他的想法与我安排鲁本在越南项目上动的手脚倒是不谋而合。 可惜这仍是一条注定行不通的路。如今我们在公司的话语权越来越小,别说大老板,连我都失了信心,已做着公司拆分后打持久战的准备。 ——最可怕的是,我感觉自己的计策不灵了。 为什么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真实存在的东西,这东西叫作“士气”。 潘德小姐设计我。 非但如此,她还棋高一着,处处走在我的前面。 事到如今,我已无法再蒙在鼓里不去抬头。 这段时间,从跌入低谷的冲击中冷静下来以后,当我习惯了低潮的流速、习惯了世态炎凉的节奏,我不禁去想,她对我究竟计算到了哪一步? 假如从最开始,潘德小姐就没想过要倚重我,又看准我心高气傲,许新之流难以说服,所以亲自出马……现在情势所逼,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只要想留在公司,我就得唯凯文马首是瞻,她还花费时间在我身上做什么? 这场战争从没有松懈之时。战鼓只会密集、紧凑、应接不暇,潘德小姐必然是一天比一天忙碌。 然而她每周至少以BCG合伙人的身份与我碰面一次,雷打不动。 我已经是凯文棋盘上的棋子,是BCG弃置的提线木偶,她为何还在下重注? 仅仅是一种对情人的安抚? 可我于公于私,又未曾表露过一丝不满。 到了今日,我对于自己弃子的身份,已有自知之明。 她对我的自知,又知情吗? 手上拎着的是我回程时在有机超市买的几个山竹。都是当作备用的,待会儿回了家我打算放到冰箱里。我平常很少吃水果,倒也不是不爱吃,主要一忙起来很难记得这些东西,维生素基本都靠饭点跟着晚饭一起通过补剂补充。 那套毛丝麻的棕色西装,压根没等到送回原处的机会。 潘德小姐留在我这儿的衣服越来越多了,前天干脆是拖了一个行李箱过来。 经常一起过夜之后我才知道她有晚上吃水果的习惯。她对于水肿好像完全没有概念,有天半夜我在她家醒来,注意到旁边没人,接着就在吧台发现了捧着个巨大的芒果的她。 那真的是个巨大的芒果。我甚至还拍了照留念。 当然,我拍的是潘德小姐。 我摸出手机。照片上的她看上去惊慌失措,像那种被抓住现行、正在学狗叫的猫。她的头发有点微微发卷,平常的光泽与柔顺感全靠昂贵而耗时的精心呵护。深夜的潘德小姐,长发乱糟糟的,穿略显宽大的华夫格套头衫,唯有那双动人的眼睛始终不变。 她可以那么锋利,又那么温柔。 而不论哪一面,都让我沦陷其中。 软件里收到条新消息。随振动而来的通知覆盖了照片上唯一的光源,她的话与她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 潘德小姐:“今天九点我会在那家咖啡馆见你。希望这个安排没有和你的日程表产生冲突。” 显而易见工作中的口吻。 我兴致盎然。 ☆、第九十四章 潘德小姐心情不佳。几乎是一进门我就感觉到她的低气压了,悄声与相熟的侍应生要了杯水,我快步过去,落座前朝她点点头:“桑妮亚。我没有迟到吧?” “请坐。”她没接话,脸上全无笑意。 我眉梢一挑。 现在总算明白老黄所谓的对于美的感叹与面对威胁的畏惧同时出现,是怎么一回事了。 潘德小姐的眼神冷得像寒夜里的刀。 气压越低,沸点越低。 她在毫无疑问地表露着她的愤怒。我做了什么吗? “你的临时约见在工作中很不常见。”我只维持着最低程度的温和,以备调整攻势,“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效劳的吗?” 她望住我片刻,像锁定猎物那样紧盯着不放。但我们已如此亲密,我又怎么会简单地被她吓退?我立刻就镇定下来,而她的尝试戛然而止。 潘德小姐开了口:“鲁德拉辞职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是啊,”我略带遗憾地接了话,“今天早上他发了离职邮件。我还打算晚些时候见面同你说……” “停。”她打断我,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知道我讨厌你说谎。” 我望向她,尽量掩饰我的情绪。我还不至于不打自招。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她想看出些什么呢?我还以为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意料之中。 潘德小姐仍是那种不带有情绪的语气:“鲁德拉要去绿超人了。他不可能不提前告诉你。” 我略怔了一下。好快! 她哪来的消息? 就在这时,潘德小姐合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与方才截然不同,尽管只是细微之处的变化,我却感觉潘德小姐完美的脸上一下子有了波动。她的嘴唇紧抿着,蕴了薄怒。 她在生气。她的怒火似乎被什么扳动了阀门。 再睁开眼的瞬间,潘德小姐的目光便从虚空中将我牢牢抓住,让我无法分神。 “不要撒谎,姚。不要向我展示你的演技。”她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敛了色,没有解释什么,只说:“我说过会尽可能地对你保持坦诚。” “鲁德拉找过你吗?” “找过。” “你为什么不说?”她的眼神紧接着逼过来,“还是你要告诉我,基于你作为一个专业人士的判断,这种重要信息是微不足道的?” “那你又为什么不说?是基于你的判断吗?我,作为给凯文铺路的棋子,对于整体局面最好是保持一无所知?”我毫不退让。 她对我的话似乎感到很吃惊。我也不知道她震惊于哪一部分:我掌握的信息还是我的态度。但她的眉毛无疑是度过了忧郁的一天,在上挑后又当即紧锁,像恍惚间就从高台跌下的失意之人。 潘德小姐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了:“你的无端联想让我很惊讶。” “怎么,”我抬起眉,“你的判断就是合理推测,我的判断就被理解为无端联想?” 她一怔,嘴角有了笑意。 好。这回是真动怒了。 潘德小姐变换了坐姿。忽然之间,我就不在我的主场。好像这里不再是临近打烊时分的咖啡馆,我并非此地的熟客,她坐在她写字楼的大班椅上,而我是哪个等待处刑的镣铐中的囚徒。 仿佛她生来就身处上位。 我不合时宜动了以下犯上的私情,竟在沉默中的某个瞬间自乱阵脚。 “姚,让我们说得清楚一点。”潘德小姐再度开口,“你的工作是协助BCG的资源整合项目在公司中顺利推行,相对应的,在事后,我会确保你拿到应得的那一部分。在这个基础职责上,你感到有存在争议的地方吗?” 我微微摇头:“当然不。我知道我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好。有一件事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们之间并没有达成什么信息互通的协议。也许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是有这样的机会的,但你谨慎、保守的行事风格——不,”她眯了眯眼睛,“你的合作态度让我感觉,那不会是一种真正平等的信息交换。” 说得就好像我们之间有公平可言一样。真是冠冕堂皇,我心想,我的约会对象和这个工作状态下的合伙人完全是两个人。 易地而处,她或许也这么觉得。 “请允许我对你描述中的细节进行一点纠正。”我说,“我的工作风格叫作,合法。这基本上是我唯一的底线。” 潘德小姐笑得有些冷:“好。”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领衬衫,原本正好可以展露出脖子漂亮的线条,可惜全被她精心打理的头发遮盖住了。但即便是再去性别化的装束,也难以将她的美全数制约。 潘德小姐左手戴着那块秀气的古董劳力士腕表。皮扣比照着手腕将她约束,好像体面与地位那样迫使她戴上严丝合缝的假面。她的矜贵仅仅是从细节中都显露无疑,但重重规矩之下,又是她从不安分的心,是她线条流畅的手臂。 潘德小姐身上的线条无一处不流畅。仿佛她的美就是造就的:也确乎有着这种可能,我想起她修长紧致的四肢,想起她足以入画的背影,她的肌肤,她的音色,她的温润…… “别。”潘德小姐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告诫,“别那样看我,姚。” 我错开眼神:“对不起。” 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坐了片刻,她也没再讲话。这时我又请侍应生续了一杯水,一口气喝掉小半杯,才借着取纸巾擦嘴的间隙,悄悄做了次深呼吸。 再与她对视,我镇定多了。 就当是个藕人吧。 “关于我获准掌握的信息范围,”我说,“有什么是你想要补充的吗,桑妮亚?” 她垂下的睫毛显得极长:“你是在暗示自己知道得比你希望的要少吗?” “可以这么理解。” “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样,我们间从未有过类似于公平信息交易的保证。实际上,我也不希望你那么去理解。”她看过来,“你是为我工作。” 潘德小姐再度强调了我们间的地位之差。 “至少我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我要对我所扮演的角色有个明确的定位。”我没否认什么,只是顿了顿,说,“我没那么容易搞定,桑妮亚。” “我明白。”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在她脸上匆匆浮过,即刻就消失不见,她显然听懂了我的双关。然而潘德小姐绝没有公私不分的意图:“你想知道什么?” 我十指交握,看了眼远处,语速很慢,但显得很有底气:“今后当我需要为凯文做事的时候,我希望自己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毫无目标地满头乱撞,而这需要足够的信息。我希望你能给我这样的信息。” 至少我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很有底气。刚才那番话完全是意气用事,可不拿凯文这事出来当挡箭牌,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交待。单纯是辞职的事还好说,斗争失败了,外面有的是机会,老大调整调整换个方向,很正常;但潘德小姐不知哪来的消息,连试探的意思也没有,径直将老大跳槽绿超人一事挑明了放在台面上。 我要说自己完全不知情,压根骗不了人。 这件事至关重要,恐怕很难大事化小。按说潘德小姐今晚找我的重点就应该是这个,但哪有上来就扔炸弹的?竭尽全力那是百米短跑,我们漫长的博弈如同马拉松,现在正是保存体力的时候才对。 她很平静,缓缓说:“如果我产生了误解的话请你指出来——你所说的给我一种感觉,似乎你认为在BCG的衡量当中,我们将你视为了类似于凯文副手的存在?” 最开始我以为是她已恢复以往那样温和但注重分寸的态度。 我们之间毕竟不同了。 我看出她的怒火潜伏去了更深更隐蔽的位置,同时她还在变得更警惕,潘德小姐越警惕,语气越放松,也就愈加地显得公正无瑕。 我心里一沉。刚刚太冒险了,我发脾气发得过分突然和刻意,她已经缓过了神来。 “你觉得我的这种理解有偏差吗?”我尽量减少着自己的攻击性,说话时没像先前那样一直看着她。 我得快点想个别的说辞。她要识破我,也比从前容易得多:我们之间毕竟不同了。 潘德小姐注视了我一小会儿,似乎在审视,又像是专注于与我的对谈:“这件事在我们达成合作之初我就详细阐明过,今天重申一遍。我在为一间新公司寻找合适的CEO,而不是CEO的助理。” 我放缓语气,但态度很坚定,不容她回避:“这很让人困惑。你的解释让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难以得到合理的说明,巨型队伍模式的整个讨论期间,我在你的授意下为凯文做了不少配合式的工作……另外还有洁西卡谭的事。我相信如果公司没有进行及时的处置,你的项目组应该还会在这个问题上展开很多活动。” “那不是我们做的。”潘德小姐当即反驳,手指一曲打了个引号,“我不‘创造’证据。” 我扬了扬眉。这事她果然知道内情,先前还来诈我。 不对。 潘德小姐的目光与我陡然相逢,她也略略一怔,旋即平静如水。 “创造”证据? ☆、第九十五章 我们之间沉默了可能有两三秒钟。按说时间是很短暂的,可那种诡异的感觉怎么也驱散不去。它突兀的程度让人无法忽略,我们必然是知道彼此都在极速计算着什么的。 洁西卡谭的事是凯文安排的,这是我猜的,没有证据,也不一定是事实。我想过BCG那边可能会知情,尽管凯文兴许有凯文的私心,但在欧洲部门赢面更大的情况下,凯文想对老大做点儿什么,提前报备,BCG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在外围打个配合也说不定。 但内部调查是何其机密的事,整个证据链条我都不知道全貌,仅仅是那天被慧琳叫下去时看过一次资料,潘德小姐怎么知道核心内容是什么,其手段又是怎么样的? 参与此事的都是乔瑟琳钦点的可信之人,大老板亲自部署,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这个轻重缓急,想卖消息的人该是心里有数的。除非BCG本就是幕后黑手——这从时间线来说就不可能——那么,告知这个内幕的,就只有洁西卡以及她背后的那个人了。 还有更值得深想的事。 “创造”证据。 我和老大都以为,洁西卡谭靠的是移花接木。假设证据是“创造”而来…… 不,不。最有力的证据都是一开始查出来的,如果后期有发现,梁首席没理由跟我说谎。当天又是慧琳亲自叫我下去,假如疑心我而有所防备,这么个安排就更没必要了,纯属增加额外的办事成本。 她诈我。我看向潘德小姐。 好啊,又诈我! “你在暗示我什么吗?”我抿了口水。 此刻我的眼神一定极富侵略性,潘德小姐的脸颊微微染红了,好像刚回忆了一出抵死缠绵。 她在想什么呢?她会不会和我一样兴奋? “我很愿意听听你的理解。”她不动声色。 “根据你所说的,和今天以前我所掌握的,”我两只手放在桌子上,“你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对于整个调查过程,你的项目组一直知情。” 她微笑着眯了眯眼睛:“我有点儿困惑。我们从何处知情?” “是啊。我也想问这一点呢。”我盯着她,“你想告诉我什么?” 这件事背后有凯文的影子?这个我早就猜到了,路人丙被辞退,有我的手笔,潘德小姐不可能忽略这一点,她没必要专门再来给我提个醒。 那么就是凯文那边了。凯文在事前或事后将这件事告诉了潘德小姐……我们部门真正碍事的人是老黄,对他构成实际威胁的是我,老大在正面拉锯中几乎隐身,凯文即便是想要争取BCG某种形式上的支持,也站不住脚啊。 我脑中电光一闪。 这是凯文本人的意志? 我没来得及细想。面对潘德小姐我是断不敢分神的,她单手托腮,似乎已随夜色变得沉寂而无辜,又如同穿上了霓虹灯般混淆视线的幻影。她又轻轻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希望你知道,我对候选者一视同仁。你假设中的情况并不存在。” 她将话题又兜了回来,仿佛刚刚只是出现了一个不足一提的失误。 我顿了顿才想起来先前我们正说什么。我那音色并不怎么样的蒙皮大鼓…… 对她真是半分警惕也丧失不得,稍不注意,无伤大雅的谎、漫不经心的太极,就像纸糊的鼓面,一戳就破。 “看来是我有所误会。”我当即选择了示弱,“至少目前而言,我和凯文还是处于同等地位的——对于你来说。” “我很高兴我们能达成理解上的共识。”她露出个不带有什么私情的公式化的笑容,偏过头沉思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忆我们原本的话题,“如果之前的表述让你觉得冒犯,我感到很遗憾。但我仍然希望你能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向我报告鲁德拉的事。” 我们回到原点了。 与最初相比,她的态度截然不同。她的友好示意总是如此自然、流畅,仿佛本应是这样,好像先前的剑拔弩张不过无事发生。 但我知道她掩藏了她的怒火。 只有我知道,她还有埋伏。 我垂着睫毛:“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其实在今天以前,你并没有正式地问过我。” “你应该主动汇报的。”潘德小姐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带着亲切的距离感,很奇妙,“我觉得你清楚这一点。” “我不清楚。”我说。 她脸上还有笑意,但眉头微微一沉,几不可查。 潘德小姐在我说话的那瞬间露出了怒火的马脚。她还在生气。 不。比刚才更生气。 这个发现让我那股隐晦的兴奋几乎要形于表面了。我捉弄她,就好像刚学会使用武器、伺机反扑的猎物那般,默了默,才接着说:“那时我们刚开始约会。根据规则,我们不能在以私人身份相处时询问工作上的事。我不确定我们关系的转变是不是在初期给你带来了一些适应上的挑战……但整个内部调查期间,你确实没有就洁西卡谭的事询问过我。” 潘德小姐仍在伪装。而她的眼神中已无可避免地带着锐意了:“这仍然无法解释你隐瞒了鲁德拉跳槽的计划。” “嗯,你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笑还是没在笑,“鲁德拉其实和我有很好的私人关系,他有点像我的指导者。我的重点更多在于某种……期望落空的感觉,当你和你的导师理念不同又必然走向不同的路,我的心情很容易想象。实际上直到你提出来以前,我都以为这更像是鲁德拉的个人选择。对于公司的整体发展,这种个人选择的影响似乎是微不足道的。” 但我的嚣张无疑挑动着她。 并且,一定是挑逗着她。 潘德小姐轻轻吸了口气,嘴唇微微张开。她的眼神在一瞬间松动了,随之而来的强势熟悉得像她的条件反射。 我是那个条件。 她绝对想到了此时此刻不该想的事情。 “做判断的人不是你。”出乎意料地,潘德小姐的距离感更强了,“鲁德拉是一位关键位置的高级管理人员,他的去留在舆论作用下甚至能够影响到公司的股价。鲁德拉的个人选择对公司整体发展能造成何种程度的影响,能下这个判断的人不是你——至少不应该是你。” 我望过去。 因我僭越的愤怒在她眼中显露出端倪。 “但我以为那更多的是一种私人的……” 她打断我:“我来判断那是不是私人的,不是你。我们只约定不让工作影响生活。” ——而没有说过不让私生活提供便利给工作。她的潜台词像是下意识地就钻入我脑海当中。 我眯着眼睛:“你真的很专横。” “我就是你老板,姚。”她警告我,“注意你的态度。” 我与她对望片刻。 她真的一点都不怕我。潘德小姐眼中倒映着我的威胁,她分明是看清了我的挑衅,新生出的獠牙,与我难以克制的兴奋,但她不怕我。她并非居高临下,也不是心血来潮选择轻敌:她就是不怕我。 她在管教我。 我笑起来:“我能为你做什么吗,老板?” 潘德小姐略怔了怔,忽然放缓了语气:“你是客户公司的员工,不需要叫我‘老板’。” 她似乎没预料到我会如此容易就放低姿态。 “今后我会注意,不会再出现那样的疏忽。”我也没说清楚究竟是哪样的疏忽,“现在,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吗?” 我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她也没在听。 潘德小姐好像一切如常。谈业务时,她的双手总像现在这样交叉着,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并且让人觉得受到尊重。她的眼神也是如此,大部分时候都在无形中拉近着谈话人的心理距离。 但不是现在。 她的眼神正抗拒我。 我的服从不过是个陷阱。她对此该有警觉的,只转眼间我就知道潘德小姐已志不在此。她只是不断下滑,目光从眼睛跌到嘴唇,再克制着与我对上。 她哪里是管教我…… 分明是要吃我。 我不知道潘德小姐是否还有心工作。我已经过于愤怒了,并且,在见识到她的怒火以后,我就只想要寻衅,只想要她低声求饶。 不可调和的巨大的矛盾仅仅凭借本能就找到宣泄的出口,而大脑保持它的理智,保持视而不见:偏偏我们又在彼此面前。 潘德小姐拒不示弱。她总是比我技高一筹的,眼神中迷蒙的水雾即刻就被数据瓦解,仿佛使她暗淡下去的不过莫须有的光影,现实在恢复清明的瞬间就光明磊落。 她在挣扎。 像一片浮木对抗着大海。 “我希望你能回忆起自己的职责所在。”潘德小姐仍旧建构着她宏伟的城池,“另一方面,你们部门的第三方月度报告总是在细节上存在着表述不清的问题。你能试着让局面变得更为明朗吗?无论从哪一方的角度来说,这都更节省时间。” 我望着她的嘴唇,愿望无法消解。 潘德小姐微微扬眉,等待我的答案。 “今晚到我那儿。”我用了命令句。 ☆、第九十六章 我的唐突好像让她发现了新的大陆。 潘德小姐的反应太生动,一切含蓄而富有层次感。她的眼神是最先从静止中恢复过来的,带着告诫的意味,潘德小姐在惊奇中观察我,剖析我。最开始我以为她是利用沉默达成威慑。 根本不是那样。 她仿佛是忽然找到了答案的人。 是啊,潘德小姐的猎物在还手。尽管地位悬殊,她的优势巨大,但我竟然是会反抗的。我竟然也有爪子,也会逆势而行,我回报以她实实在在的冒犯与威胁。她像看一个垂死的莽夫那样看我,甚至都不在意我的越界。 我只是更饥饿了。 先于一切的斟酌与伪装,在我命令她那瞬间,潘德小姐咬住了嘴唇。 她想要我。 我低下头,嘴角在笑。这回冒犯大了,她该多生气啊? “姚。”我在她叫我的时候就抬头,潘德小姐眼神极冷。 让我浑身发麻。 她语气里满是不容冒犯:“你究竟有听清楚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当然。”我坐起来,距离她忽远了些,“我很抱歉,如果让你感觉到不适的话。” “我感觉那不是该在工作场合出现的对白。” “我很抱歉我那么想了。” “你更应该感到抱歉的,是你那么说了。”她盯着我。 “但我没有。”我回望过去,慢慢道,“我很抱歉我那么想了。” 潘德小姐别过了目。她鲜少主动远离战场,看来真是气得不轻,又拿我无可奈何。过了好几秒钟,她仍只望向窗外,说:“你的答案在哪儿?” “部门的报告有一整套详细的评估标准。就表述不清这个问题,我需要更多更具体的描述。”我当即答话。我怕她真的觉得我对她不够尊重。 “好,让我说得更清楚一些。”潘德小姐没有再同我兜圈子,前倾过来,离我更近,“你手上一定有一份更详细的汇总资料。” 她的判断没有错。报告肯定是建立在大量的资料汇总上才得以分析出来的,但她想要的东西,都不用细想,我就知道该拒绝。 绝对是违反劳动合同的。 我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那份汇总材料。” “不可能。”果然如此,我下意识地就驳了,回答得过分地快。 她的眼中掀起些许波澜,竟表露出不解的意思。潘德小姐说:“你甚至都没有听我说起细节。” “你是说,”我望过去,有意逗她,“像是合法的细节吗?” 潘德小姐靠回了她的椅背上。 我在想自己这会儿笑起来的样子肯定不是那么地专业:“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再说,即便是为了新公司作考虑,BCG目前得到的信息也已经足够多了。你想要拿到的东西涉及多方机密,我忍不住要猜想些别的可能。” 她比我要稳重得多,也要不满得多:“你都不想要听一下我的条件?” “不,不需要什么条件。”我摇摇头,“我不做违法的事。” 她的眉梢轻轻一抬:“听上去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一次听说雇员还可以和老板商量。”我收拾着随身包,“我以为我们要么是处在命令与服从的语境中,要么就是在谈判桌上。”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站起来,让侍应生给我拿了账单。 潘德小姐今晚为的是这个吗?这份她明知道会被我拒绝的工作安排,难道就是重重铺垫下的重头戏? 开场话题可是老大的跳槽。这不合逻辑。 潘德小姐像理所应当那般接过了平板。她总在这种旁人断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强调我们的立场,说明我们的雇佣关系——我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赶在她有所动作前道:“从我账户里扣吧。” “好的,李小姐。”侍应生自如得好像流水那样,“您需要确认一下账单吗?” “谢谢你。”我摇摇头,“每次都来得这么晚,耽搁你们打烊了。” “为顾客服务是我们的荣幸。”他从潘德小姐那儿接过了显示账目的平板,随即让开道路。 而后者,定定看了我一两秒钟,没有说话。 潘德小姐与我相继走出店面。她走在前面一点儿,象征性地扶了下门,旋即自己戴上口罩。我差点儿撞到门上,一个趔趄,心跳砰砰往上加速。 门外的潘德小姐绝对是注意到了,可她非但没有一丝歉意,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那张脸上,还有种恶作剧得逞后幸灾乐祸的愉悦飘过。我愣在原地,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和她计较。 两个人都不说话,并排着往附近的立体停车场走。她既不问我为何跟着她,也没有驱赶我的意图。她不问,我就一路跟着,同样保持沉默。 但她自有她的手段。 潘德小姐从包里拿出车钥匙,悬在我面前。 “你好像很喜欢让我开车。”我一把抓过来,解了锁,示意她去副驾,等坐进车里,才道,“不怕我让你的保险费提高啊?” 潘德小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看上去很享受驾驶。” 我是很享受驾驶。坐过我车的同学都说我技术不错,其实我不过是擅长预判,踩刹车总比一般人来得温和些罢了。这个时间段路上车少,就算是只在游戏里玩赛车游戏的人,都能在这种车道上体会到快乐。 另外她拥有的还是这边很少见的手动挡汽车。这就增添了更多趣味。 “我喜欢一切都在掌控当中……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我想起自己那间堆满杂物的次卧,拉安全带的动作放慢了点儿,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应该是喜欢掌控别人的失控。” “你自己呢?”潘德小姐道,“你自己敢于接受自己的失控吗?” 我发动引擎的动作停在半空中。潘德小姐迟迟没有去拉她的安全带。 “怎么了?”我转过去望着她。 她极为平静:“我很生气。” 沉默维持了那么一会儿。 “我知道。” “你故意的吗?” “是的。”我看了看她,“你有为此变得更生气一些吗?” 潘德小姐摇了摇头:“不。” 话说完,她伸手去拉了安全带为自己系好,忽然又说:“但我因此生我自己的气。” 汽车启动了。 两侧的高楼大厦成了连篇的画幕。葱郁的盾柱木在不息的车流中野蛮生长,仿佛地底是源源不竭的养分,从钢筋森林的管道供给,每片叶与花都就生命力与路人进行抢夺。 我尚未来得及离开变速杆的左手,小指与无名指忽然被勾住了。 是潘德小姐。 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伸过来一只手,将我的两只手指圈在掌心中,并没有用上力气。 我心中一软。 我的手这下成了小姑娘下意识拉着的衣摆了。 潘德小姐说着截然相反的话:“我讨厌你。” 我顿了顿:“这个世界有很多你讨厌的人吗?” 她的手握得紧了一些:“没有。” “那我很荣幸。” “我讨厌这份工作。”潘德小姐继续道。她默了片刻,又接着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这样多久。” 我反握住她,只是极快地瞥她两眼,专心留意路况:“你觉得累了吗?” 这次,潘德小姐沉默了很长时间。 红灯将我们阻隔在人行道以前。夜色已深,那些远处的光照都像雾里的影子,埋进黑暗的坟墓中,红的绿的警示灯俱都变得朦胧:是雨落下来了。 我开了雨刷。她将座椅靠背往后调了一点,整个人仰躺下去,也许是在看天窗上坠落的雨滴。 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她现在半躺着,要拉我的手有些勉强。我的身体悄悄往左偏,一边想,这么躺着看雨是什么感觉? 我试过在厚厚的玻璃壁面前感受浪潮的冲击。那是每个主题乐园都会有的激流勇进类设施,直冲而下的水幕随船击打到墙面上,有种吞噬一切的气势,我下意识就抬起了胳膊挡住自己。 记忆中我爸很难得地笑了,却不是笑我:我妈紧紧将我搂在怀中,让我挣脱不得。船随齿轮南下,浪被玻璃隔绝,那种危险在事实面前不过是虚无。 那家游乐园好像在天坛附近。我们只在我小学时去过一次,现在应该早就拆了。 是他出轨之前的事吧? “快变绿灯了。”潘德小姐提醒我。 我从放空中苏醒过来。车头突破人行道的时候潘德小姐再度开口,她声音有点小,最开始我还以为是错觉。 只听她说:“恰恰相反。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是吗?” “我觉得兴奋。”她说话时没有看我,但右手与我紧紧握着,“这也正是为什么我生我自己的气。” “也许这种感觉情有可原。”我想超个车,但犹豫片刻,没有选择换挡,稍微点了下油门,“哇喔——” 她跟着我笑起来。 “这就是开好车的日常体验?”我不自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又流畅又稳定,真想试试更快的速度。” 她不置可否,只问:“你有考虑过买车吗?” 我摇摇头,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推背感的余韵中:“新加坡的车太贵了。” “我可以给你买。” ☆、第九十七章 听到她的话我略怔了怔,她那语气也太随便了,说得就好像是用娃娃机帮我抓我看中的玩偶一样。 我笑着又摇了摇头:“谢谢你,但我恐怕不敢收。” “为什么?”她的语气又像开玩笑,又像是动真格的,但我两只眼睛都放在路况上,没法儿从神情判断究竟是哪一种,“你不想要吗?” “嗯……不是那么想要。”我变了个道,“没有使用需求,而且不合算。算上拥车证,我能看得上的车至少得花去三十万新币,而我如果把同样的钱换成我们公司的股票……” “你们公司的股票确实很值得投资。”她好像只是在闲聊,“但我会说,三十万的车配你也不算太过分。如果要买车的话你会选什么?保时捷?AMG?” “我没想过。”我瞥了她一眼,“我念博士时才买了自己的第一辆车,八万英里的雷克萨斯RX,简直是噩梦。以前还在A社的时候我有考虑买新车,当时的备选是森林人。” 潘德小姐笑起来:“太姬了。” “什么啊,我不说别人不会知道的。”我与她碰了碰眼神,“到新加坡以后我还没考虑过车的事。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一辆运动系的车会是很棒的选择。你的车给我的印象也很好,但我负担不起,而且以我现在的职位而言,还是不太适合这么奢侈的轿车。” “你完全可以。”潘德小姐说,“很快你就会用得上一辆足够好的车。” 我顿了顿,没接话。潘德小姐显然意有所指。 她可能看出来我脸色有所变化,但仍继续道:“如果你能稍微乖一点。不管是我买给你,还是你自己签账单,我会说一辆三十万新币的车不至于让你为此思考太久。” 我换了挡。 握着她的手松开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不会在私人时间谈起工作上的事。”我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 潘德小姐还是半躺着。她的两只手指像模仿人走路那样,从我的左手慢慢跳步到了小臂上,到了肘关节,兴许是距离太远,轻轻点了两下又退回去,最后停留在了我的手背。潘德小姐的指腹温柔地抚摸着我,但我克制着没有给任何回应。 “你生气啦?” “我觉得这是很易于理解的。” “很好。”她的手忽然离开,“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了。” 她突然的冷淡让我的火蹭地冒了上来,再怎么压抑也于事无补。雨势越来越大,我打了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说:“你是什么感觉?” “你是什么感觉?”她反问。 熄了火,我还是没有看她,潘德小姐似乎已厌倦了赏雨,她的椅背弹回原本的位置。 我道:“我感觉到怒火。” “这是个开始。” “我感觉到不受尊重,感觉到被挑衅,”我双手交握,忍耐我的感觉,忍耐一切,“感觉你在拿我重视的东西开玩笑,感觉你……玩弄我于股掌之间。然后我就开始无法阻止地感觉到兴奋。” 她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记忆。很多很多的画面一下子随愤怒回到注意力聚焦的地方,记忆中我感觉到的,我听到的——全都被放大了。好像我仅仅用想象就可以剥掉你的衣服。”我解开安全带。 “你会因此生自己的气吗?” 我没有回答她。 热带的暴雨总是疯狂的。 一开始我们根本不能算是在接吻。潘德小姐几乎就是冲着咬我来的,她明知道我不可能设防,偏偏就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啃噬我。甜腥味转瞬之间溢出来,她舔过我的伤口,又咬了我。 这回她轻了许多,带着安抚的意味,但更像是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 潘德小姐的口红有种奇妙的巧克力味。 我不知道她是否发泄了她的怒火:我没有。应该说我的愤怒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同质的什么东西给替换掉了,觉察到时,只余下蔓延中的危机感。 好像有谁与我争夺着最后一口氧气。 又好像根本没有那个敌手——只是我自己,早已沉溺于亢奋当中。 她的手指紧紧贴合我的发根。这一瞬间的潘德小姐是温柔的,但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隐秘地感觉到一阵紧缩,就好像沙丘上不知去向的沙砾拂去风的影子。 秘密的水路在沙漠中穿行。 她趁我之危。 我放火打劫。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喘气,车外的雨来势汹汹。我将松开的衬衫纽扣都扣好:“好一点了吗?” 她系上安全带:“开你的车。” 稀薄的空气里流动着无声的答案。 刚才那不过是饮鸩止渴。 第二天我请假了。 周五是哈芝节,放假一天,我与潘德小姐原本计划好要去圣淘沙过周末的,有个朋友借了套带沙滩的别墅给她。可惜她临时有工作,我难掩失望之色,暗暗给潘德小姐记了笔账。 说起来有点儿丢人,但为了保证完美的比基尼效果,我这周一口高碳水食物都没吃。 老黄抽了口气:“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你吃薯片?” “有可能。”我说着话,又塞了一大片到嘴里,“你说卡佳会不会生气?” 卡佳是老大的二女儿。我每次到他们家,她都会请我吃零食,还会给我院子里摘的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以前从没真的拆过她的零食。 “不至于吧?” “鲁德拉好像制定了一套非常严格的零食管理措施,而且卡佳现在正在正畸,可能很难得到零食。”我看了看他,“你不明白吗?装作是给客人的礼物,以这个名义买了,然后送给绝对不会吃掉的客人……” 老黄摇了摇头:“没在我的童年里发生过。” “我也没经历过。但你就不能试着共情吗?”我晃了晃还剩小半的袋子,“要不要。” 老黄的头像拨浪鼓似的猛摇:“我在‘干净增肌’。” 我嘲笑他:“干净增肌是狗屁。” “干净增肌很科学的!” “好吧,让我换个说法。”我翻了个白眼,“干净增肌会让你没有朋友。” 老黄嗫嚅着,很是挣扎了三五秒钟:“你说得对。给我一片。” 他悄悄背过身去,趁着嫂子不注意吃掉了。 今天太阳很大,我们躲在露台的伞下乘凉,只有不怕晒的老大正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他的烧烤架。孩子们都在室内打游戏,今天老大的大女儿去找朋友了,没人当“孩子王”。原本我是想舍生取义牺牲一回的,结果刚打算冒头,老大的妻子就已自告奋勇。 这大概就是活菩萨吧。 老大的妻子在石油公司担任技术专家,平常出差极多,比老大还忙,今年可能是她最闲的时候了。换作我是她,面对一口气看五个半大不小孩子的机会,肯定避之不及。 真是英雄母亲。 另一位英雄母亲正背对着我们加班。我估计嫂子已经听见老黄咀嚼薯片的声音了,真爱就要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新加坡,有地住宅是奢侈品。像老大他们家这样带院子的独栋就更少了,大多数有地住宅的门口都是停车位,连个莳花弄草的余地都没有。他家倒好,停车位露天的不露天的各两个——虽然车只有两辆——此外还有珍稀的私家草坪三百平方英尺,专为老大家的爱犬而铺设。 草坪上这会儿就有一只土黄色的吉娃娃滚来滚去。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激动:也许是因为它繁忙但时刻留意着它的主人。 老大对吉娃娃投去了可能是赞赏的眼神。 凭印象来说,老大的爱宠应该是个拉布拉多——再不济也得是腊肠这类忠实可靠的犬只,而非……而非吉娃娃。 我其实已经渐渐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老大和他的吉娃娃的那种巨大冲击中恢复了。 真的。 太阳太毒了,老大一边欣慰地望着在草坪上撒欢的爱犬,一边朝我们这边过来,老黄忙从冷藏柜里取出一罐啤酒递过去。 “你们觉得那辆车怎么样?”老大朝门口停着的邮政绿跑车努了努嘴。 那是辆顶配的捷豹F-TYPE,他妻子送他的新工作纪念礼物。 “很性感。”老黄说。 是挺烧包的,不说我还以为是凯文的车。 “很浪漫。”我说。 “很适合换成孩子们的大学学费。”老大说。 我们三个人都笑起来。 老黄手肘碰了碰我的胳膊:“你不问吗?” “问什么?”老大说。 我吸了口气,瞪了一眼老黄。他又来这套,刚刚主动过来就车的事情嘀嘀咕咕的明明是他,这会儿却说得好像只有我在好奇一般。 但老大都开口了,我总不可能将他架在那儿与老黄理论。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说:“嗯,鲁德拉,车头挂的那个是什么?” “金盏花啊。”他像是很理所应当一般地说,“你没见过吗?” “很少见到穿成花环的……”事实上我是第一次见。 那辆漂亮的敞篷跑车前脸,有一整串黄白相间的金盏花悬挂在中网格栅处。感觉有点像夏威夷之类的海岛地区,由当地人献给尊贵客人的那种花环——只不过是给汽车的版本。 怎么说呢,一看就很印度。 “噢,”老大恍然大悟,“这辆车昨天才送去庙里做完普伽。没做普伽我下周是不敢开上路的。” 普伽。我根据上下文语境领悟了这个词。 “给,给汽车做普伽吗?”老黄结结巴巴地问。 这时吉娃娃汪了一声,兴冲冲跑过来。 “是啊。”老大将吉娃娃抱起来搂在怀中,很难说哪一个更吸引眼球,吐着舌头几乎要挨着老大脸颊的吉娃娃,还是被吉娃娃身上的泥水浸湿、脏了小半边的老大的短袖,“就是给汽车加持之类的。你们不做吗?” 我和老黄缓缓摇了摇头。 黄修文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硬着头皮,说:“还没做过。我没有车。” 抱着爱犬的老大心情非常好。他少见地笑起来:“你会有车的。” 远处的汽车花环十分夺目。 ☆、第九十八章 我们三个间很少见地维持了一阵沉默。 我不懂车,黄修文没车,老大不爱车。就他新车的寒暄更是进行不下去,“普伽”一出,万马齐喑,我还能说什么?再说这明显就是辆玩具,而且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今后多半还是他妻子开。 在石油行业工作的女性高管开肌肉车,想想还是很有冲击力,美艳与攻击性兼备。我思维发散了一阵,别人对潘德小姐和她的座驾会是怎样一种印象? 唯有嫂子在隔壁桌噼里啪啦打着字,力挽狂澜。她今天是焦头烂额,没办法救我们于水火。 老黄忽然开口,可谓神来之笔:“最近我们在看房。好区的组屋都太贵了,二十万左右的差价让我开始考虑公寓。” 我松了口气:“你打算买在哪里?” 老黄说:“东边离地铁近的社区都可以。你在的那一圈我也看了……说起来你的乔迁派对什么时候才能办?我想要参观房型。” “你随时都可以来。”他倒是说中了我的痛点,“派对的事我也还不知道呢,现在限制聚会人数,很难确定规模,另一方面家里的布置工作还没全部完工。鲁德拉,到时候你要来吗?” 老大扔了个球到草坪上,吉娃娃立刻跑过去了:“我猜想你会叫很多同事?” “是啊。”我回话的声音有点儿小。 “也许下次吧。”老大站起来,“更私人的场合之类的。我现在的身份毕竟不合适。” “至少你第一个跳出了火坑。”我耸耸肩。 “你那套公寓多少钱?” “差不多一百一十万,”我说,“但不包括家电和基本家具,另外地板的纹路我感觉有点庸俗,你也许还需要考虑更换地板的成本。” 老黄闭着眼睛:“我们不会因为一个地板‘庸俗’就换掉它,姚。” 我翻了个白眼。 “你们计划换个更大的房子吗?”老大问。 老黄点点头:“两个男孩儿都大了,我希望能给他们提供独立的卧室,另外还需要一间书房。我们家没有请住家佣人的计划,那种带佣人间的房子只能被当作杂物室,感觉无形中浪费了我的钱。” “你有考虑过有地住宅吗?” 我和老黄同时吸了口气。 “没有那么贵!”他的扑克脸有一丝松动,补充说,“这套房子购置于蟹壳上市之前。” 嫂子的工作似乎终于告一段落了。她冲我点点头,站过来和我们聚在一起。 老黄坚定地摇晃着他的脑袋,反而是我有些感兴趣,想了想,道:“七百万?” 老大摇摇头:“往低了猜。” 嫂子问:“六百万?” 老大微微一笑:“更低。” 我与老黄相视一眼。老大住在武吉知马——地位大概相当于太平山顶之类的——虽然说外国人买不了,但新加坡斗大的地方,好去处就那么一两个,本地的有钱人扎了堆地在这一带定居,地价并不低。 我不猜了。嫂子可能还想猜,不过她与老大没那么熟悉,也不再开口。 老黄挠着鼻梁:“让我们惊喜一下。” 老大胡子动了动:“四百多万。” “不可能。”老黄立刻说,“这边的联排别墅都差不多四百万。” “嗯……”老大的两只手指捏了大约一枚硬币宽窄的缝隙,“也许再多那么一点儿额外成本。我们是买了房子之后推倒重建的。重建又花掉一百万左右。” 他对“一点儿”可能有什么误解。 “是永久地契吗?”我问,见他点头,我道,“那还是很值的,这样的投资机会需要好运才能碰上。” “现在就有好运摆在你面前。”老大说,“我们有一个邻居正在出售他的住宅,面积和我们的差不多,房子很新,报价五百七十万。感兴趣吗?” 我的表情肯定很意味深长:“鲁德拉,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如此高看我。” “修文?” 老黄看了看他老婆:“你觉得家里人有可能会支援我们吗?” “五百七十块的话,有可能。”嫂子道。 我们几个笑起来。 “我知道谁买得起。”老黄最先从笑声中恢复过来,看着我道,“你先猜。一人一次机会,猜中的待会儿不用陪小孩。” “我喜欢陪孩子们玩。”老大微微皱眉。 老黄忍了忍:“你说得很对,鲁德拉。如果你猜中了的话,我就帮你洗车。” 我又想笑又不敢,略考虑了一阵,搭救老黄,道:“老员工不算对吗?我猜凯文。” 不说被动收入,单是凯文现在的薪水,要贷款买五百七十万的房子,应该都没有太大问题。 老大眯了眯眼睛:“嗯……如果只考虑工资的话,我觉得很难说。” 我愣了一下:“真的吗?” 虽然股票确实是薪酬的大头,但我们的部门总监工资竟然那么低? 老大富有深意地望着我,道:“但如果他也以同级别跳槽去绿超人,我会说你已经提前胜利了。” 老黄看着嫂子问:“你要猜吗?” “我待会儿不会陪小孩的。”嫂子指了指电脑。 听到回答的同时,老黄瞄了我一眼。 ……是个套。 这孙子! “鲁德拉?”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又笑嘻嘻地望向老大。 “公司里的人吗?” “不一定。”老黄说,“只要在我们那栋楼里的就算。” 我立刻插话:“你刚刚没有告诉我这个条件!不算!” “你刚刚又没有问。”老黄不依不饶。 老大显然胸有成竹。听到这个范围,他几乎是立刻就做了猜测:“桑妮亚绝对负担得起。” 忽然听到潘德小姐的名字,我眼皮一跳,仿佛进了东西。嫂子见我猛眨眼,拉我到一旁帮我吹吹。 他俩倒是没耽搁,老黄极快地说:“答对了!姚下午负责陪孩子们玩。” 我低声同嫂子道了谢,看向老黄,没什么好脸色,只说:“为什么她是正确答案?” 老黄大惊小怪:“你没注意过她开的什么车吗?” “也许是公司的呢。”我随口胡诌。 “……什么公司给合伙人配那样的豪车?” “避税?登记成公司资产之类的,每年还可以折旧。”我信口胡吣,“而且这应该是她当合伙人的第一年,我甚至怀疑我们公司这个项目是她接到的头一个项目。在此之前,桑妮亚的薪水应该没办法负担那样好的车吧?” 老黄眯了眯眼睛:“虚伪。” 老大竟然也附和道:“天真。” 我觉得怪怪的:“什么啊!” “你就没想过她那么年轻,怎么当上的合伙人?”老黄抱着臂,“我不是在质疑桑妮亚的工作能力。她的实力我们有目共睹,问题在于,升职这种事是很讲究运气的。” “是啊,”老大说着冷笑话,“现在我从蟹壳离了职,终于为你们创造出升职的机会来了。” 我没有附和他们的玩笑:“你的意思是她采取了什么别的手段吗?” 嫂子有些意外地瞥过我一眼,端着两罐新的饮料过来,分别递给我和老大。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跟老黄有什么眼神接触。 我道了谢,还是盯着他。老黄愣了一下,我们平常讲话不怎么留情面,但我还是很少这么板着脸的,他也许是吓了一跳。然而老黄当即就说:“我不是指什么性/交易。” 他说出那个词的时候,我们另外三个人之间有种奇怪的寂静。那就好像老黄提了什么“万不可说”的名讳一般。 但他本人浑然不觉,继续道:“要是性/交易真的有用,润滑液和小蓝片都该脱销了。” 嫂子倒抽了口凉气。 老大的扑克脸更扑克了,我赶紧拍了一下老黄:“孩子们就在房里呢,修文,他们随时有可能过来找我们会合。”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尴尬。可能是我们的尴尬从鸡皮疙瘩里溢出来,然后乘着空气泡泡糊到他脸上了。老黄说:“总之——我的重点在于,她应该来自一个很有势力的家庭。比如蟹壳的项目就可能是家里的长辈介绍的。” 老大默默表示认同,也道:“有这种可能,但她不是本地的印度裔,我想更多的还是业务能力出众,外加上天赐予的好运……对了。你有听说吗,姚?桑妮亚甚至不是商科出身。” 我点了点头,心思还在老黄的猜测上。的确,这个问题以前我也想过,以她的工作年限,优秀加上走运,升到项目经理是有机会的。 但要跨越到合伙人这一步,背后没有资源,断不可能。 问题是,仅仅凭借一辆车就下如此推断吗?我望向老黄。 “你真的很不服输。”老黄一瞬间就读懂了我的眼神,“好吧,我觉得她买得起是有证据的。你知道她住哪一带吗?” 我大概说了一个范围:“之前一起吃饭时她有提到过。” 老黄循循善诱:“而那一带的公寓价格如何?” “嗯,普通大小的话,三四百万是肯定有的。那一带不在我的狩猎区,我买房的时候没关注过。”我道。我估计潘德小姐那套公寓没这个数的两倍下不来——这么一想她确实是很富有,七八百万新币一套的penthouse,要说家里没帮忙付账,似乎说不过去。 老黄与老大相视一眼,微微摇着头,笑起来。他直接报出了潘德小姐所在的公寓名字。 “而且我听说她是住顶层。”老黄一脸“你输定了吧”的表情,“那边的顶层豪宅,成交价没有低于一千七百万的。” ☆、第九十九章 潘德小姐很有钱。 我大概有这么个印象。因为我大学的同学当中,每个敢念文科的,无一例外,都有些家底;研究生阶段敢读文的就更不用说了,算来算去,国际生里也只有瞿芝芝,而她确实是家境殷实。 另外潘德小姐有自己的车,还是辆豪车。 ……而且还是辆手动挡的豪车。 我是意识到了她有钱的。 但我没意识到,潘德小姐居然这么有钱。 老黄大笑着拍了拍我:“怎么了?你整个人都冻住了!” “不,我只是……”我摸了摸后颈,“我还以为是她挣得比较多。” “她一个合伙人能挣多少?一百万一年?”老大竟也笑起来,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滑稽,“那不是个能给我们当激励榜样的人,你定错目标了。别灰心,姚,我现在达到的水平,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我想对你而言是不成问题的。” 我强笑:“有地住宅已经是个足够宏伟的目标了,我恐怕够不着。” “找一个和你一起朝目标靠近的伴侣。”老黄挤了挤眼睛。 “这倒是。”老大双手抱臂,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如果过段时间,你感兴趣的话,我想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要先看看照片吗?” “我不相亲,你知道的,鲁德拉。但还是谢谢你。”我笑着摇了摇头。老大身上被狗带来的泥水已经全干了,今天热得吓人。 老黄听我这么说,倒是没拆台,只在一旁笑得很意味深长。 ——我倒不是说她就不能有钱,或者她不像是个有钱人。我既不会嫌弃我的约会对象一贫如洗,也不至于排斥去亲近一个超级富豪。 但我真没想到——那天在邓普西山吃饭,潘德小姐跟我一样,对十块钱一瓶的希腊进口矿泉水颇有微词啊? 我记得她还提到过超市的矿泉水只要三毛。我都固定喝几个牌子的矿泉水,五百毫升的售价在一块钱不等,说起来比她还要奢侈那么一点儿。 而且昨天前天,我们本来是该去圣淘沙的。外国人有资格购买的有地住宅都在那边——她那借别墅给我们用的朋友该不会是她自己吧? 我还是觉得脑门发烫,太阳太毒了。 不是,什么有钱人喝三毛钱的矿泉水啊? 门廊那边有了动静,孩子们抱着食材出来了。吉娃娃是在场最先有反应的生物,即刻冲向老大的妻子,几个孩子哈哈大笑,院子里瞬间布满了单纯的喜悦与狗尖锐的吠声。 “我吃了你一包零食。”我帮卡佳将腌好的肉放到高处备用,“今天来的时候我太饿了。” “好吃吗?”她似乎也不是很生气,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 真可爱啊——跟老大完全不一样。 “还不错,你的品味和我很相似。” “那叫你的品味和我很相似,而不是相反。”卡佳说,“我还有两包。你喜欢的话可以带走。” 她说话时有种奇妙的酷与天真的混合,我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肯定比她别扭多了,至少没办法坦然地作为一个孩子去和大人讲话。我哑然失笑,微微弓着身子,与她平视:“谢谢你。但我有工资拿,可以自己买。” “我也想有工资拿。”她抱着手臂,“对了,姚,我正在学《F小调练习曲》。待会儿你愿意过来帮我听一下吗?” 我当即同意。 她见我点头,期待的眼神立刻化作了笑意,露出牙齿上的金属托槽。卡佳可能有点儿不好意思,一下子又紧闭着嘴。 我差点笑出来,又怕伤害到她,最后装作为她拿饮料,去冷藏柜里挑了一支矿泉水。都给她拿了,其他几个孩子忽略了也不好,我便又翻了四罐果汁出来:现在里边儿都是啤酒了。 所以说买饮料这种事不能交给老黄做。在场的就只有他和老大会喝啤酒。 我没来由走了会儿神。 她说她讨厌啤酒。 “阿姨!”老黄的大儿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 “你在笑什么?” “开心就笑啊。”我听着这声音就头疼,拍了拍他的头。 “卡佳的爸爸叫你过去。”他背着手,跟在我旁边,才出来一会儿的工夫,他的身上已经出汗了,脸红彤彤的。老黄的小儿子更是野得没边,这会儿拿着球和吉娃娃你追我赶…… 我看了看嫂子。她已经开始抱着电脑垂死挣扎了。 对。下午该我照看他们…… “你为什么叹气?”老黄的大儿子说。但他问出口之后似乎就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思维天马行空又跳去了别处:“今天我们比赛打VR网球了,我拿了第一。” “你们玩得开心吗?” “一般吧。我喜欢更考验脑力的活动。”他酷酷地说。 真的吗,那个在我家待了仅仅一周时间,就因为在屋里弄得乒乒乓乓、害我被投诉了整整三次的双雄之一,现在跟我说他喜欢考验脑力的活动? 我尽量保持面部表情的流畅:“是吗?最近有什么热衷的项目?” “《十字军之王2》。”他当即道,“刚才我们看卡佳的妈妈玩了两个小时,我觉得它很适合我。” 老大的小儿子也跟着附和:“我妈厉害吧?” 我克制着没去瞄强迫孩子观看她玩策略游戏的当事人。老大的妻子这会儿也在烧烤架附近帮忙,不知道她听到孩子们的热议作何感想。 网吧刚普及那会儿,我们家属院里也开了一家。记忆中确实有暑假回去时跟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去网吧围观的画面,当时观看的游戏是《红色警戒》还是《帝国时代》我已并无印象,只记得是款即时战略游戏,打游戏的还是从附近专门骑自行车过来的哪个青年,彼时志得意满,好像他所在意的并非宏伟的游戏世界本身,而是身边这群微不足道的上小学的观众。 但《十字军之王2》的策略深度与当时的游戏无法同日而语,这帮小孩儿是怎么看懂的?除了卡佳以外,年纪最大的老黄家的儿子也才九岁。 “男孩儿。”卡佳抱着臂,在我旁边发出些许鼻音,慢慢摇头。 我看了看她,冒着被鄙夷的风险,小声说:“你们下午还想继续玩吗?” “我不会。” “我也不会。”几个男孩儿面面相觑。 “我可以接着玩。”老大的妻子忽然道,“我还没拿到‘整合加洛林’呢。” “1066年剧本?” 她点点头:“你下午可以和他们一块儿放松放松。孩子们就交给我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黄的大儿子就道:“阿姨,你会玩吗?” 我摇摇头:“我会一点儿它的前作。” 老黄瞪大了眼睛:“你会打游戏?” 我吸了口气:“你说得就好像我是什么穴居人一样。我当然会打游戏。” 老黄愣住一瞬,神情立刻又流畅起来:“不,你肯定是有什么目的的。” “我的目的是放松,谢谢。”我暗自心惊。老黄的直觉有时真的敏锐到可怕。 我肯定不会说实话,那太难为情了。 “玩游戏学历史”这种怎么听怎么像借口的大实话,即便我说了,老黄也不会信。今天这么多孩子在,更不能讲——不然我该成什么家庭会议的辩论材料了。 但和孩子们说说这类游戏的益处也无妨。有深度的策略游戏从来不缺死忠粉,我摸出手机,翻找到之前看过的段子,又确认了一下个别词的英文翻译,便说:“你们听过罗马笑话吗?” “什么样的?”出乎意料,卡佳先捧了场,“一个人走进一家酒吧?” 那是美国笑话。 我笑了笑:“听好了哦?一个步兵、一个铁甲骑兵、一个瓦达瑞泰的弓骑兵、一个瓦兰吉卫队的士兵和一个禁卫军的士兵约好了去喝酒,步兵迟到了。” 这些词他们今天上午刚刚在游戏里学过,熟悉得很。 “步兵说:‘陛下命令我们回去坚守,然后全速冲锋。’铁甲骑兵说,什么是全速?”我看了看卡佳,她今天应该还是有认真围观的,这会儿已经有了笑意。 我接着讲:“瓦达瑞泰的弓骑兵说,什么是坚守? “瓦兰吉卫士说,什么是命令? “最后,禁卫军的士兵说,”我卖了个关子,才道,“什么是陛下?” 几个小孩儿不知听懂了几成,笑作一团。老大的妻子很明显是懂这几个梗的,笑得厉害;老大也笑,最难得的是老黄夫妇也捧了场,兴许是因为我那句“什么是陛下”的语气着实滑稽。 笑了一会儿,老黄的大儿子问我:“为什么禁卫军会那么说呢?” “嗯,罗马帝国的最高元首叫什么,你知道吗?” “皇帝?” “可以这么说。但在当时,人们更常用‘奥古都斯’这个称呼。”我尽量使用简单的词语,“奥古都斯一般由元老院推选,而禁卫军就是为了保护奥古都斯才存在的。不过,在罗马帝国后期,这个制度运转得不怎么样,因为元老院没有拳头,而奥古都斯的拳头又不够硬。 “最夸张的时候,元老院一年推选出了四个奥古都斯,但都被杀死了。这样的情况下,你说禁卫军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陛下’呢?” “那谁是陛下呢?”他问了个超出我预期的问题。 我带着孩子们到旁边坐下,想了想,说:“应该是戴克里先吧。他以前是禁卫军的头头,后来看不惯奥古都斯成天换来换去的,干脆自己做了这个‘陛下’。而且他最早是个平民,他爸爸以前是奴隶。” “哇喔。” “那他很厉害了?” “很厉害。”我点点头,“在他以后,下一任奥古都斯是谁,决定的人就从元老院变成了现任的奥古都斯。” “他选了谁?” “他选了好几个人。这些人后来谁也不肯听谁的,其中有一家拳头最硬,成了拜占庭帝国。” “噢!”老大的小儿子站起来,“今天妈妈打的那个国家!” “你说得已经很接近完美了!”我有点佩服自己能把“八竿子打不着”形容为“很接近完美”,但现在毕竟不是自我吹捧的时候,我继续道,“嗯,我在想,今天你们在游戏里看到的那个交战中的国家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拜占庭在更右边,要跑很多个单位才能看见。” “拜占庭不是罗马吗?” 开始了,我备考SAT世界历史时的噩梦。 我说:“如果‘罗马’是指我们刚刚说的那个罗马的话,拜占庭比较像——比较像它的一只手。” “神圣罗马帝国是它的一只脚?” “神圣罗马帝国是用它的脚做成的猪肉香肠。”我说。 几个男孩儿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吸了口气:“因为德国有很多猪肉香肠。” 继我之后,卡佳彻底将话题带偏:“你去过德国?” “我在那里上过一年学。” “但这和德国有什么关系?”老黄的小儿子还不肯放过我。 “你知道罗马在哪儿吗?”我看着他。 这个问题对于刚上幼儿园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难了,他求助地望向他的哥哥。 老黄的大儿子非常自信地说:“在意大利。” 不愧是黄修文的儿子,解题新思路。 最后还是老大将我从孩子堆里解救出来。食物已经提前分装到了盘子里,我分到了一些鸡和洋葱,还有少量的韭菜——韭菜是老黄他们带过来的,算是这顿烧烤里我得到的唯一安慰。 当然,我不至于去问为什么没有牛肉。他们不吃牛肉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你开了个坏的头。”老大的妻子说,“接下来我们都要为罗马帝国的历史普及做准备了。” 我笑起来:“孩子们感兴趣会自己去查的。” “你就是因此积攒了那么多蹩脚的隐喻吗?”老黄把韭菜咽下去,“因为感兴趣?” “我的比喻都很好。”我根本不搭理他,望着嫂子道,“我的同胞可以证明。” “姚的汉语比喻比英语的要好得多。”她也不知道是在帮我还是在忙老黄,“但总体而言都很贴切,只是有的需要多想一会儿。” 老黄明显不服气,放下了他的盘子,抄着手朝我努努下巴:“你说,你怎么说刚才那个猪肉香肠?” “什么意思?”我微微皱眉,“让我多想几个比方吗?” “是啊。你可以试着用华裔听得懂的比喻,也可以试着讲印度裔能轻松理解的。”老黄摇着头,“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 “我擅长所有事。”我又强调了一遍,“所有事。” 老大和孩子们的神情竟然差不多,望着我,眼神……很别扭。 像在观看吉娃娃。 吉娃娃已经累了,现在在阴凉处趴着吐舌头。我张口就说:“罗马帝国是明,拜占庭有点像南明,神圣罗马帝国则是自称继承了明朝大统的‘太平王国’——这个是虚构的,历史上不是这样。” 嫂子抬了抬眉毛:“很精准。” “什么是太平王国?”老黄问。 我不知道“天国”怎么翻译好,就用了“王国”,倒也无伤大雅。我只说:“是我编的。东南亚的我想不到,能跳过吗?” 老黄耸了耸肩。 老大见我看过去,微微笑道:“《吠陀》故事,我想你未必知道,但如果是十三世纪以后的印度历史典故的话,恕我不一定能听明白。” 他和妻子都出生在新加坡,老大本人甚至从没去过印度。 这倒有点儿麻烦,在那之前,印度本土的文字记载相当有限。我原本对那里就不了解,莫卧儿帝国的历史还是这个月突击学习的。 想了两秒没结果,我干脆偷了个懒,说:“假设罗马帝国是英国,并且,亨利八世治下的爱尔兰王国被理解成它的一部分,那么北爱尔兰就是拜占庭,神圣罗马帝国有点像现在的爱尔兰共和国。” 当然了,这是站在英国的视角来看。站在爱尔兰那边,比喻得整个颠倒一下。 老大微微点头:“很便于理解。” “便于理解吗?”老黄望过去。看得出来他对这两个比方都不满意。 我问:“猪肉香肠对你而言不具有说服力吗?” 老黄顿了顿,吸了口气:“好吧。” 他可能是对自己被降到了与孩子们相同的水平,感到不太适应,却又无话可说。 老大喝了口啤酒:“其实说真的,修文——姚能跟各种背景的人谈论历史话题是她很大的一个优势。对建立亲近感来说,相同的文化基础非常关键。有的人会说印度裔不管在哪儿都喜欢抱团,再看看新加坡的公职人员种族比例,华裔也不寻常地占比极高,不是吗?其实这些和文化都很有关系。有意识或潜意识,人总是喜欢亲近与自己有话题的人的。” “谢谢。”我小声说,“我在这方面做过功课。” 老黄也点点头:“姚很厉害。”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觉得可以考虑学一下普通话。”老大扫过我,看向老黄,“这对技术性工作能起到很大帮助,并且,对于技术以外的工作来说,普通话也是非常重要的。在这方面你有天然的条件,要试着把握。” 老黄若有所思,仍微微点头,说:“很有启发性。我会考虑的,谢谢你。” 老大转而对我道:“不多的几次私下接触中,桑妮亚也给我留下了和你很近似的印象。当然,你更主动,更锋利,这和你们的位置也有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位置”,我脸颊有点发烫。也许是正午的阳光太烈了。 他又分析了几句潘德小姐的办事风格:“……我相信你们间的交谈,会让双方都感觉到棋逢对手。对她保持警惕永远不会错。” 我克制着给了反应:“她确实见多识广,甚至在很多深层次的人文话题上,我们都能互有往来。” 老大哑然:“当然了,她是‘潘德’啊。” 他妻子闻言就笑起来。我直觉是个什么印地语笑话,不过老黄他们也没听明白,我倒不需要在此不懂装懂。 “印度人的姓氏,一听就知道家里是做什么的,这个你知道吗?”老大耐心为我们做着解释,“比如我,我的姓的意思是‘驾驶战车的人’。” 我点点头,传统的印度姓氏与种姓制度有直接的关系。当然,这是个敏感话题,印度裔之间自己都不怎么聊,就更别说是同外国人了。 “‘潘德’从梵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学者’,精通四种《吠陀经》的人。”老大道,“所以基本上你可以默认她知道所有事情。” 我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但鲁德拉,你似乎没有当战斗员的经验?” 他胡子动了动,笑起来:“但我的爷爷有。到我父亲为止,我们家的人几乎都在相关的行业当中谋生。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不明白。 那是梵语啊。梵语不是几乎消亡了吗? ☆、第一百章 为了见凯普莱特家的女儿一面,罗密欧夜里翻了果园。 带着才被炙烤过的衬衫的温度,我乘坐夜色,穿梭去潘德小姐家中。 管理员照例请我做了登记,又送我到电梯间,为我刷了门禁卡。今晚那站在塔尖的主人只是翘首以待…… 而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来去自如。 白天在老大家中聚会时听到的或远或近的八卦,像是对潘德小姐的一种来自外围的侧写,又像是什么我尚未窥见的属于她的真实。过来的路上我也试着做了功课,但那些Quora上真假难辨的问答、维基中布满专有名词的介绍,仍显得文本化、学术化,并因此成了一种标签,一个单薄的概念,让我感觉不到那是什么仍然困扰着印度裔的社会现实。 或许“困扰”一词就自带了外人的偏见。 我当然还是知道种姓是什么的——可我很难肯定地说自己真的知道什么,修真题材那么火爆,但在国内随手抓个路人,能说出“三清”是哪三位的,比例仍然很低。 我从未踏足印度。一本《微物之神》,在海外这么多年接触的来自英国和新加坡的印度裔,又或是早已从口音到文化都全面拥抱了美利坚的印度人,构成了我的全部刻板印象。 我觉得那就是印度。我觉得我大概知道“印度”是什么——就像我觉得自己大概了解她。 她和我差不多吧,流浪在地球,不东不西,又东又西,胃是家乡胃,故土回不去。 我是这么自以为的。 门虚掩着。潘德小姐许是在管理员报备时就给我留了门,我自己走进去,换了鞋,心跳得有点儿快。 空气中有很淡的檀香味,潘德小姐在窗前,大半肩背的线条都从工字背心的掩藏中逃脱,她的腿伸得很直,与地面平行,朝我淡淡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在转角等待。她的瑜伽仍未结束,书墙一侧的落地灯让她整个人带着薄薄一层光。每次她练完舞,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但今晚她比平常还要耀眼,也不知是光,还是我的错觉。 如果说是光,又是哪种光呢? 今天散发着光辉的潘德小姐,好像连光晕边缘都是金钱的余晖。 我设想着我的开场白:待会儿我就站在这里,要等她过来,然后故意嗅嗅她。我连台词都想好了,就说今天的她闻起来特别富有。 潘德小姐结束得很快。 实际上我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连我做瑜伽,收尾都会下意识地合个十,她的结束动作却是一套典型的股四头肌拉伸。我在她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最终,我们交汇于她的红裙之前。 我的身体偷跑了。 聚光灯外,潘德小姐一半属于光明,一半身处阴影。她的轮廓因而更为立体,但光影变幻间,增添的竟然只是她的风情,她的存在。那些黑暗中筹谋的,那些充满攻击性的东西,与此刻的她彻底绝缘。 她的眼睛好亮好亮,仿佛生命里有了火光。 檀香中混了潘德小姐的香水味。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拥抱到了一起。 哇,我好想她啊。 她和我稍微分开那么一点儿,眼中潋着说不清的柔意,对望片刻,才道:“你不想要介绍一下你带过来的东西吗?” “噢。”我把花束拿到面前,“这是卡佳给我的——鲁德拉的女儿。” 潘德小姐看着花束慢慢点了头:“看起来像是精心搭配的。” “喔。”我含糊应了一声,与她视线撞上,愣了愣,“你在想什么啊,她才十三岁!” 潘德小姐笑起来,不置可否:“好吧。” 我心里发毛:“我就不能受孩子们欢迎吗?” “我只是在想,”她压根不接招,“你是不是要把花带回去。” 本来是应该带回去的。但她既然这么问了,我也怪尴尬的,就说:“你愿意让它待在你的花瓶里吗?我看门口的白玫瑰也该换了。” 她又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笑,注视着我,好一会儿才摊开手放到我面前,手指招了招。带着掺杂了几种野花的花束转过身,潘德小姐往玄关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也想你。” 我的耳根一下子烫起来。 她熟练地换了花,换水时还顺道抄起旁边墙壁上挂着的工具,洗了洗花瓶内壁。卡佳送给我的花都是院子里摘的,茎长有限,与这个花瓶难以匹配。潘德小姐留了几只病恹恹的玫瑰,把花束顺顺当当放了进去。 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这些事都是钟点工在帮你做。” “清洁的人一周只来一次,我的花三天一换,他们帮不上忙。”她取了衣帽架上挂着的衬衣披在肩头,挨着我坐下,又往后仰躺,拉远了与我的距离。 主灯在她过来时打开了,倚在沙发上潘德小姐手臂漂亮的线条清晰可见。我顺着望过去,我知道我又落了下风:但她半点戏弄的意思也寻不着。 潘德小姐望着我,恰如我望着她。 “周五临时爽约了,对不起。”她说得很慢,似乎犹豫着,想要给我一个弥补的承诺,“嗯……你知道——” “我能理解。”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手背,“不管怎么说,我今天见到你了,不是吗?” 她的眉毛很无可奈何地抬着,轻轻叹了口气:“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我想要弥补。” 沙发对面的红裙在光与热的集合下,几乎成了发光体。我不经意看过去,想了片刻,小声道:“我能不能去看你跳舞?” “嗯,”潘德小姐显得有些惊讶,“我很久没表演过了,而且未来也没有上舞台的计划。”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说平常的练习。” 她回望我,眼神奇妙地停顿一会儿,继而重归于流畅。不,似乎又比那更多一些,比流畅更流畅:是光在她眼中流动吗?我说不清。 但何谓秋波,自今日以后,我的理解更深了一重。 “可能有一些枯燥。”潘德小姐解释说,“我不确定我们能不能说话,你知道,我是字面意思上的会练习一整天。你确定想要花费一整个周日在这种事情上吗?” “我很愿意。”我不自觉笑起来,“下周日我就有空,顺便一提。” 她眯了眯眼睛:“认真的吗?” 啊,那是她生日前的周末。我迟疑道:“有聚会?” 潘德小姐摇摇头:“不是那样。好吧,那我现在问问舞蹈教室的主人,姚,你确定你那天没有工作?” 我愣了愣,下意识点点头:“我到时候把手机关掉。” 她笑出了声:“大可不必。” 说完,潘德小姐真的摸出了手机。一切进展好顺利,我其实早就想看她跳舞了,但这个请求一直不好意思讲出口:那毕竟是她雷打不动的行程,而且她又该怎么介绍我呢?想到这些我就打退堂鼓。 嗯,沙滩之约还可以等一等。舞蹈教室听上去比较有趣。 她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内容应当都很简短,但到了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打字打了很久。我感觉自己至少等了有两三分钟,她的手也不是时刻都在输入,没一会儿就停下来片刻,明显是在措辞。 我瞥了她两眼,忍着没开口问。又过了一两分钟,她的消息终于发完了——潘德小姐径直将手机塞到了我手里。 我不明所以,抬起头,只听她说:“你自己看吧。” 屏幕上显示了很长一串的……长得像葡萄牙文但我一个词都不认识的东西。 对方的昵称是俄文,我往上翻,极快地瞥了那人头像一眼,黑乎乎一团什么都看不出。我把手机还给她:“看不懂。这是俄语的另一种书面文字吗?” 潘德小姐对这个猜测明显很不满意,抱了臂,眯着眼睛看我。 我立刻明白了。是波兰语的字母。 我吸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有理,又找不着底气,最后小声说:“我以前没见过……” 对面的人回得很快。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复制粘贴,有声朗读,一气呵成。这个神奇操作,我完全没办法领悟,但从Siri的机械音中,我听出来对面回的是俄文。 可能是俄文吧。毕竟我只会说“达瓦里氏”“布拉吉”这类存留在汉语里的词。 比起语言的真身,潘德小姐的反应更为意味深长。她一边听一边看我,笑意越来越深,也不知在乐个什么。听完了消息,潘德小姐简单回了一句,随即关了屏幕。 她眼里有促狭在捉迷藏:“所以你也不是什么事都擅长。至少今天我们知道,你不会说任何的斯拉夫语言。” 我原本是想摆个冷酷的脸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可临开口,见了她那得意的样子,冷酷已无意间消融,只余下宠溺:“你要拿这种事嘲笑我吗?” “当然不。”她摇摇头,“我只是想小小地进行一场报复。” “为了什么?” “要是我把汉字(Chinese Character)当成日本汉字(Kanji)你会怎么想?” 我抿了抿嘴:“我会觉得你是故意的,然后问你是不是巴基斯坦人。” 她一下子笑起来:“你回得很妙。我决定原谅你。” 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只是我的心仿佛忽地柔软起来,而她恰逢其会陷了进去,成了镶嵌于此的珍宝。我的嘴角也不由一勾:“所以我下周日可以陪你去跳舞了?” 她点点头。 “我想我会很享受的。” “这样的话留着下周再说吧。”她抚上了我的苹果肌,好像在抚摸我的笑容。 挂在肩头的衬衫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下来。潘德小姐只是看我,并不动作。 而我由静转动。 ☆、第一百零一章 周一,我向大老板当面举荐了老黄。 这个决定显然让他很意外:这段时间,因为老大的事,大老板也明着暗着提醒过我很多次了。他甚至还将代理部门总监一职作为吊在我面前的胡萝卜来使用。 我不咬钩,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就容易让人多想。 对此我早有准备。一方面老大给我提过醒,另一方面,首座虚悬,人心浮动,一看便知。如非铁杆嫡系出身,否则在工作中掩藏自己的野心,其实是件不大明智的事。野心容易使同事保持警惕,也能让你进入上级的考察范围。 我对自己的职位有更高的期待,这点大老板应当很清楚。正是因为这样,“选贤举能”那一套说辞,难免显得不真诚。 我说:“其实我特别感谢林总您先前的提点。我的顾虑主要是这样的,担任部门总监会让我和凯文产生直接冲突,BCG那边,桑妮亚也可能更倾向于加码。这样的话,我的工作平衡就很难维持——现阶段来讲,目前我最需要的,还是部门后方稳如泰山。” 大老板笑了笑:“泰山坐上去容易。” 我没做过多眼神接触,只是跟着点点头,平静地说:“挟泰山以超北海,孟子说人办不到。我办得到。” 大老板眼神一动。 我心中有点儿忐忑。推荐老黄代理总监工作,这件事有些挑战性,但没有那么难;可要说明我的考虑、我的立场,特别是,还要在这个过程中表明我有继续向上的野心、有控制局面的能力,这就非常不容易。 别说是我,业内随意挑一个有口皆碑的管理层,谁敢说这个话?军令状是立不了的,工作上作了承诺,就得同时考虑办不到时要支付的代价。我赌的不过是这口气。 然而,大老板会不会觉得我口气太大,这是两说。 乔瑟琳抱了些文件进来,放在办公桌上,没再出去。大老板看看我,仍讲普通话:“梁启超的书你看过吗?” “有名的那些演讲和散文,我知道一点。”我撒了个小谎。 大老板每年世界读书日都会给全体员工写邮件,为我们列推荐书单。乔瑟琳只和我透露过:那些书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书单上每年都有梁启超的作品,还都是史学类的。时代早已不同了,对于非专业出身的历史爱好者来说,热门人物,早年是钱穆,现代大拿,像是田余庆、林甘泉,这些人被提及的比例都比梁启超要高。 大老板都读到饮冰室主人的冷门书籍了,要说对他没有好感,我是不信的。 我为此读过市面上能找到的梁启超的所有作品。 “《少年中国说》知道吗?”大老板两只手放到座椅扶手上,“衰老腐朽的人,最擅长灰心短气,只能看眼前,得过且过。要说握雾拏云的手段,挟山超海的意气,那样的人是没有的。你很年轻,而且证明过自己的能力,你说办得到,我就信你。” 我很规矩地两手交握,像在专心听指示,没表露一丝锐气:“谢谢林总。” “但有一个事情。”他话锋一转。 我微微前倾:“您说?” “梁启超搞变法可是失败了的啊。”他看我一眼。 我顿了顿,微笑着说:“谢谢您的指点。我尽量汲取汲取中间派失败的教训,不破不立,顺势而为。” 他笑起来。 “说到这儿,”大老板换了英语,“距离上次问起你的工作进展,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我想这阵子因为鲁德拉的事,你应该很繁忙吧?”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只拣着部门内的业务情况说:“现在鲁德拉负责的项目,我们团队已经全部接手了。第三方的接洽工作,今天早些时候跟您汇报过,目前一切顺利,我们没有遇到值得一提的障碍。” “现在情况特殊,你们的压力应该不小。” 级别较低的职员,离职通知期只有一个月,如今已经有人完成了工作交接,项目组剩下的成员都是满负荷运转着。 这倒是个要人的机会。可能从哪儿要?社招是要时间的,现在这情况,我也不希望部门里进外人。我只说:“最近这段时间,一般员工的平均工作时长在七十个小时以上,我的团队里有些同事甚至在公司过了夜。” 大老板慢慢点着头:“我会记住这份功劳。” 发钱,谢谢,不要光“记住这份功劳”。那没用。 “说起来,”但就像所有老板一样,他并没有主动提钱的事,“我还有一点惊讶呢。你不想跟着鲁德拉走吗?” 我犹豫了一瞬,没选择给自己贴金,低调行事:“我也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听说了这样的情况。不管怎么说鲁德拉对我帮助非常大,他在公司也培养了许多员工,我觉得作为部门总监,他身上真的有许多值得我去学习的地方。” 去绿超人的邀请,上周离开老大家之前,我婉拒了。他倒不意外,只说让我再考虑,如果之后感兴趣,可以随时联系他。 大老板抱着臂,可能是觉得有些好笑,脸上有种闲话家常的轻松感。但我面对他不会有任何松懈之时,我知道在大老板这儿,我并不拥有他对乔瑟琳那样几乎没有成本的信任:我的每一次被相信,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乔瑟琳可能是站累了,自如落座,坐在大老板的斜后方。 真是自在啊,哪像我,背后全是冷汗。 大老板似乎没从我脸上看到什么破绽,轻轻摇摇头:“他肯定会第一个找你。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么做。” “谢谢您。”我恰到好处地显示出我的受宠若惊,“在蟹壳我感受到了充分的信任,这样自由而富有挑战性的工作环境让我感到非常满意。如果未来存在那样的机会的话,我也希望在我领导的部门中,能为员工们创造这样的舞台。” 乔瑟琳几不可查笑了笑,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哪敢有什么反应,悄悄看大老板。大老板对我这番话倒是很非常受用,他向来欣赏那些实力与勇气兼备之人。 大老板道:“我对你很放心。” 我说:“我不会辜负您的明智。” 他点点头:“你的‘加分赛’怎么样了?” 正题来了。 我语速放得很慢:“我在试着接近凯文。” 大老板神情微动,没有说话。乔瑟琳会意,接话道:“细节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我默默听着,没有急于说什么。 乔瑟琳又说:“请原谅我的唐突……但我希望在大方向上,你能一直保持一个正确而精准的判断。” 这话我听着就头大,偏偏大老板就在我面前,别说给乔瑟琳服软、请她指点迷津,我连个兜圈子的余地都没有。此刻不宜多想,我当即就表态:“这是当然的。乔瑟琳,请别那么拘束,我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切实换回成效,这毕竟才是效率最高的办法。” “我喜欢你的态度。”乔瑟琳的神情没那么严肃,“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但我截然相反。 我一边斟酌用词,一边观察他们二人的反应:“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像未来的后勤部长。目前看来,我在前线。一旦情况不妙,现在远离战火的那些边缘部门就会进入交战状态……而我所处的便成了大后方。我感到自己需要在试着争取活动空间的同时,为未来的一些可能性储备力量。” 大老板忽然笑了:“你真的很厉害,姚。” “是的?”我不明所以。 “你的长难句……”他笑着摇摇头,并不打算与我详细解释,只说,“没那么复杂。一句话:我需要你做公司的人。这个‘公司’只能是蟹壳,并且,蟹壳的CEO只能是我。明白吗?” 我僵住一瞬,忙道:“明白。” 他扬了扬眉毛:“很好。只要你能做到这点,你的手段,你背后的一些考虑,无关紧要。我们这个团队非常小,因而也非常紧密。我需要每一个成员都是值得信任的。” 这样直白的表态太难作回应了,我没能第一时间应声。听到大老板的话,我不是感觉到狂喜,只是忐忑,永无止境的忐忑,不断放大、放大,最后成了悬在肩上的剑。 我扭头就能知道那是剑鞘还是剑刃——我若扭头,就可能自刎。 在最后,我做出了我的选择:“我完全认同你的经营理念,利松。我很荣幸能为蟹壳这个大家庭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大老板点点头,我的这个态度,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他说:“既然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了——坦白说,我是想趁此机会升你做助理总监,并且暂代部门总监一职的。但你提到凯文,甚至愿意为此放弃一次机会……我可以理解为,你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吗?” 关于什么的证据?我微微皱眉:“这项工作还在进展当中。” 进展顺利也叫进展,进展不顺利也叫进展。面对凯文,我的牌已经全打光了。要是等不来东风,任凭我再挣扎也是无计可施。当然,这种露怯的话我不可能跟自己的上司讲。 大老板顿了顿,没多说什么,道:“好。细节工作你和乔瑟琳谈吧。我接下来还有个会。” “呃——”今天情形特殊,而且代理总监的事我得拿到个准信,开口后,我硬着头皮问,“关于暂代部门总监职务的人选的事……” “我会让修文来代理的。嗯,乔瑟琳,你这周找个合适的会议宣布吧,确保凯文在场,不要发邮件通知。”大老板轻描淡写,“还有什么?” 他说得好像给我们部门每个人发一枚口罩那样轻松,我的心往上一提,试探道:“资源整合项目似乎是经历过竞标的。集团那边,您事前有听到过什么吗?” ☆、第一百零二章 大老板不知道。 我一看他反应心里就门儿清,BCG的人在公司里待了快半年了,到现在还没有离场的动静。他们可是按人头与时间计费的,这么个烧钱法,又有漫长的竞标过程——但在事前,集团那边竟然半点动静都没传过来…… 我们公司被围猎了啊。 空旷的办公室中唯有难辨长短的寂静。大老板低下头,缓缓将自己的智能手环解开,硅胶表带放松了一格,又再系上。他早已恢复平常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我没来由觉得紧张,连带着看乔瑟琳的脸色都看出一分忐忑来。 我吃惊于自己的胆小:人还是不能太多疑,乔瑟琳怎么可能有忐忑的时候? 大老板一手固定着手环,活动活动右手手腕,说:“你的渠道准确吗?” “桑妮亚无意间透露的。” 他了然地抬起眉毛,思索了好一会儿,微微点头:“我还以为是那几个小子,看来主席也有份啊。” 我眼观鼻鼻观心。 乔瑟琳小声问:“需要我……” 大老板应了一声:“待会儿你跟姚讲一下。” “好的。” “还有什么?时间宝贵,你直接一点。”大老板看了眼手环,“我想这段时间你也有不少收获,如果有需要求证的东西,你就问吧。” 真实是进行判断的基础,平常有拿不准的地方,我早就做过求证了,拖不到今日。但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除了大老板与集团间的一些问题外,我难道就没什么可以问的了吗? 我灵光乍现:凯文。 “凯文好像比我们都要先知情——关于BCG的人即将带着项目入驻的事。”我说,“但他那时知道的好像不那么清楚……” “是我说的。”大老板语气平淡,“你没发现因为这个误解,你在初期占到了很大的优势吗?” “团队合作天下第一。”我说,“谢谢。” 大老板笑着摇了摇头。 “嗯,我可以问吗?”大老板给凯文下套的事得到了双方当事人的确认,我的疑惑在得到彻底解决的同时,解答本身也滋生了新的疑惑。观察着大老板的脸色,我慢慢说:“您为什么会选择凯文……”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垂下目:“这样的怀疑是随着时间流逝减轻了呢,还是在不断累积?” 大老板说:“所以你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话音刚落,我心下了然,原来之前他说到的是这个。 看来不光是BCG,如今这局面,凯文恐怕是左右逢源的。 “你们去吧。”他挥挥手,忽然又道,“要不乔瑟琳,你自己批一个预算,你和姚找家餐厅再谈?” “嗯——” 乔瑟琳打断了我:“我们会看着办的。” 她冲我眨了眨眼,带上厚重的CEO办公室大门。 乔瑟琳领我去公司的开放式会客区。我们俩一人在冷柜里拿了瓶喝的,我觉得她根本不想和我吃饭。 也有可能是作为战友,她不屑于饭桌上谈事这种手段——尽管我战友籍还有待考察。 “所以,”我说不清乔瑟琳说话时是一种怎样的表情,“你先前不知道鲁德拉要跳槽去绿超人?” “之前你暗示着……”我试图找一个好听点儿的词,“暗示着询问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事后告诉我的。” 往好的一面想,这里人来人往,尽管没人敢靠近我们坐的这个区域,可因为是在开放空间,我和乔瑟琳终于可以按照公司规定而不是什么“卸甲入皇城”的潜规则,好好地佩戴上口罩。 虽然这样一来我也看不全她的表情:我早就放弃从乔瑟琳脸上获取什么她不打算让我获取的信息了。 乔瑟琳看了我一会儿,冷不丁问:“你为什么留下来?” “我觉得还有我可以做的事,并且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我正视她的目光,“另外一方面,没有大老板就没有今天的我。我觉得这个选择很好理解:对于职业发展来说,留在蟹壳,达到最优的几率是最大的。” “你比我想象中要大胆。”乔瑟琳顿了顿,“也比我想象中要诚实。” 我道:“我很尊敬你。” 乔瑟琳略显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彼此彼此。好了,社交辞令就不必了,我知道你们这段时间加班很严重。你想要谈谈最近取得的工作进展吗?我想,桑妮亚那边的情况,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她看来还是想说服我,试着从潘德小姐那边下手。 我的心情有点沉重,竞标的事原本就不是我从工作环境中获取到的消息,但要说工作中的所得……最近这一阵子,她又是索要核心文件,又是高官厚禄、豪车相诱的,手段直白,证据易于固定,与其说是专程给我送把柄,还不如理解为是对职场失意之人的怀柔之策,一种生活的业余乐趣…… 还有假公济私的调情。 我道:“她很清白。” “是吗?”乔瑟琳听上去有点想笑。 “是的。她的风评也极好,我试着打听过。我不认为桑妮亚是那种会去……让我们说,挑战规则的人。”我很镇定,睁眼说瞎话。 乔瑟琳比先前要认真那么一点儿,微微点头,对我话的内容不置可否。 “我还挺喜欢桑妮亚的。”我望着乔瑟琳,话说出来,语气比我想象中要真诚得多,“现在事情有了其他的、并且是更为明朗的进展,我希望在那方面多作努力——而不是对她那样一个人设计陷阱。你能理解吗?” 她表露出些许的意外:“你们成朋友了?” 我眯了眯眼睛:“只是在工作以外。” 听了我的话,乔瑟琳低着头,似乎在笑。末了,她说:“好吧。我也不讨厌她,怎么办事、从何处入手,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你可以自己拿主意。” “谢谢。”我说。 这么丁点或真或假的信息,我计划已久,今天终于找到绝佳的机会向乔瑟琳透露。刚刚我的话无异于自废武功,但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与潘德小姐是切割清楚了。 “然后是关于……”她在提到人名的时候清了清嗓子,然而我知道,乔瑟琳正要告诉我刚才大老板交待的事情:关于创始人派系与集团间的矛盾。 我坐直了一点儿,她却不急着讲,看了我片刻,像在审视,又像仅仅止步于观察。乔瑟琳吸了口气,说:“你的胆子真的太大了,姚。” 我愣了愣。先前那并非是错觉? 原来乔瑟琳也有忐忑的时候。我回过神来,意识到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由感到后怕。 大老板与集团主席之间的龃龉,这条线索原本就是乔瑟琳告诉我的,没想到今日却透过我之口,从大老板那儿当面得到了证实。真是不知者无畏,我摸了摸脖子:“大老板说的‘那几个小子’,是指以前的创业伙伴吗?” 乔瑟琳点点头:“你知道以前利松就成立过一家公司,然后被集团收购了吗?” 她说的是大老板最早的那个创业项目,当时乔瑟琳就已经为他工作了。我说了几个名字,回话道:“核心团队现在有大半都在集团工作吧?” “最开始利松以为是他们搞的鬼。”对此乔瑟琳的看法肯定完全不同,否则也就没有她私下找我一说了,“至少今天信息全都连贯了起来……你能想办法弄清楚,当时竞标的情况吗?任何消息都可以,集团的相关负责人,桑妮亚是否与哪位高层碰过面,诸如此类。” 我没开口。 乔瑟琳将刚扭开的饮料又放回了桌子上:“我无意伤害你们的友情。” 我听得心里发毛,忙道:“不是。我不是因为私交……要拿到这些信息太难了,乔瑟琳。我得交出东西去换才可能有结果——而且仅仅只是可能性。” 她拉下口罩:“细节无关紧要。” 说完,喝了水,整个动作流畅自如。 我尽量隐蔽地深吸了口气。 乔瑟琳…… 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暗示用得炉火纯青。 设计了我的当事人全无不适,一边整理着口罩上缘,一边自然地说:“我对你总是有很高的期待。期待值管理是件特别困难的事情,因为不管你怎么降低他人对你的预期,只要任务最终圆满完成,人们总会高看你一眼。说起来,姚,你真的有搞砸过什么吗?” “当然了。”我连忙说,“我只是尽力善后……有时也试图粉饰太平。” “很好!”她连连点头,望着我,“我们就是需要你这样顽强的精神。” 我如鲠在喉,看过去,面对乔瑟琳滴水不漏的脸,只得选择微笑。 天真。我太天真了。 自废武功谈何容易,潘德小姐作为BCG方的领导人,本就是整个风暴中的关键人物。即便公司拆分的事,我可以从凯文那边入手,但说到底,公司与集团之间的矛盾,除她以外,又有谁来充作纽带? 细节无关紧要? 细节是魔鬼。 马有失蹄,我一步之差,不小心把自己卖了。 ☆、第一百零三章 乔瑟琳和我“亲切会谈”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早晨去公司时,好些人就已经知道了。 说来,这还是她做给我的一个顺水人情。 平常上下班路上我会听听播客,现在太忙,充电的渠道有限,需要把握每一分钟。但昨天回家途中,我一个单词也听不进去,心里实在没底。转念一想,乔瑟琳何等人,大老板都发话了,她却拉了我去会客区,背后必有用意。 再看看无形中悄然变化的公司气氛…… 这就是用意了。 我见一切顺利,决定趁热打铁,便叫小陈上二十楼一趟,被动地给BCG那边儿吹吹风。他现在是越来越擅于此道了,我说一句,往往能悟出三句,虽然稍欠急智,好在肯动脑,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饶是如此,肩上的担子,我半分没有感到有所减轻。 人手短缺是事实。这个现象也不是从老大离职才突然出现的,公司扩张太快,新版图一个接一个地拓展,我们入驻巴西没多久,如今时局特殊、大难临头,大老板都还在想着拓展美洲市场的事。 熬过资本寒冬的企业必然没料到去年年末爆发并深刻影响到全球发展的这场“黑天鹅”;而我们,HC不变,调薪照常,按说是不缺人的。今年面试的候选者中有好几个都明显资历过高;原本我们总部的人员补充都瞄准了亚洲,进入五月以来,偶尔还能有拥有美国工作经验的候选人从内推渠道进入最终一轮测试。 当然了,关于薪酬磋商,自有HR的同事去烦恼。 我只管点兵点将。 现如今不再是最黑暗的时候。是否有比最黑暗更黑暗的,我不知道:无法被人预测的才叫作“黑天鹅”。 我只是在想…… “没面试吗?我们唯一需要等待的东西就是通知?”老黄望着我,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毕竟是临时代理,谈不上正式任命。”我耸耸肩,“大老板一句话的事。” 我只是在想,凯文听到消息,会作何种反应。他的趾高气扬真会有所收敛吗?还是说,我能乐观地等来一个属于他的外强中干的本质? 周四的会议上,大戏开场。 不知道乔瑟琳这算不算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由黄修文暂代亚洲部门总监一职的消息,她竟然选择在与BCG的会议上宣布。因为气氛不对,在她开口前我就心有预感,但直到话音落地,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一举三得,变相地又向BCG示威吗? 今天在场的高管还不少,我们这边,COO、CTO都在,潘德小姐也在,各个人表露出的惊讶程度不一,但与事前收没收到风声并无关系。我想此事事前知情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不外乎潘德小姐与我们COO比较会演,而CTO不屑于——也可能是不擅于——掩饰罢了。 这场棋局我筹谋已久,此刻挂在我脸上的,自然是最适合的表情。 口罩挡住我大半张脸,但剩下的小半已足够说明一切。我紧抿嘴唇,只盯着桌面,任谁看了也知道我十分不满。 凯文则大不相同,他向来是擅长扮绅士的,此时风度翩翩,像是大热门提名、但最终与奖杯失之交臂的被重重镜头锁定的男演员。 空旷的会议室内,响起稀稀落落的祝贺,说来还是桑杰的态度最真诚。 两个部门的与会者,心怀鬼胎,神色各异。 潘德小姐不着痕迹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在悄悄提醒我的失态。 凯文又怎么想呢? 我们的视线不经意对上。他没立即躲开,似有深意地微微颔首。 我心里松了口气。 起风了。 资源整合项目已经彻底进入后期,事情怎么也瞒不住,私下已有了关于公司将要拆分的传言。这倒正中BCG方的下怀,他们巴不得此事成为公开的秘密。 什么叫“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人比乘势而起的新加坡人更清楚的了,先前对巨型队伍模式还表现出了十足排斥的技术部门,如今的态度已是天上地下。 甘做碎玻璃、拦路钉的又少了一个,现在只剩越南项目组了。 但我丝毫不敢为自己的事前安排感到庆幸。快的话一个月,最迟也拖延不到两个月,他们只要一拿到全部数据,很快就会发现越南事务中的破绽。偏偏这个障眼法能维持多久,并不完全取决于我…… 面对越来越多的发难,听我授意行事、在此螳臂当车的小丁,只能堪堪保持平衡。 眼前没有任何胜机。我一面说服着自己,尽量输得体面一些,为将来扮演好子公司的“钉子”做足准备;另一方面,我又在等。 等什么呢? 这样的死局中,难道还会有任何出路吗? 会议结束以后,凯文找上我。 他那态度十分理所应当,好像我们原来就是什么同甘共苦的亲密战友,而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的泡影。 往好的一面考虑,可以肯定,他以指挥我为乐的打压行为将要成为历史——暂时性地成为历史。 运气站在我们这边的话,不说子公司的CEO是谁,至少不会是他。而只要不是他…… 我们就还有得较量。 “我能为你做什么?”我说。我倚在会议室的玻璃门上,并不打算落座,甚至还颇有几分随时可能拉开门走人的意思。 凯文看了看我:“你看起来好像,嗯,很困惑?” “我是很困惑。” “也许你的方向需要进行一定的调整。”他拉开他面前的一把椅子,请我坐下,“如果我是你,姚,我想要费神思考的地方应该在这次任命。为什么大老板会选中修文,为什么事前甚至没有任何的询问或暗示——而非因我而感到困惑。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我没有推辞,大大方方落了座:“我们是同一边的吗?” “至少我显而易见是无害的,”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前而言。” “有趣。”我看了看他,没多说什么,但神情些许有那么点儿落寞,“我没看出自己有何种素质,能为你作出贡献。” 凯文摇了摇头:“不不,别那样说。作为同事而言我是非常欣赏你的,想和你成为实际上的共事者,应该没那么难以理解。” 我不动声色:“什么类型的共事者?” 听了我的话,他或许是笑了片刻。口罩遮挡住凯文神情的大半,很难说那双眼睛表达的究竟是善意还是嘲讽。他接着说:“我有一个很具有吸引力的邀请提供给你。你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我非常忙。你可能在过去半个月听说了,凯文——我接手了原先鲁德拉负责的几乎全部项目。”我不无讽刺意味地回应他。他好歹也当了我们一阵子上司,对我的工作量该有基本的意识。 凯文微微扬眉,好像终于从我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保守与恭温中读到了真实的反骨那样。但他对我直白的拒绝并不动怒,开口时显得胸有成竹:“你会感兴趣的。我的建议是,你抽时间和我谈谈。” 我站起来:“听起来像是,你不打算在公司说了?” 管他心里成的是什么品种的竹子,今天竹也好松也好,来一颗掰一颗,不给他一一掰了铺路,我必然落得个无路可走。 凯文明显没料到我态度竟这么坚决,略显慌张,但即刻就恢复如常,不愧是他。只是他也随我站起来,言辞恳切:“能允许我有一点业务之外的隐私吗?” 我眯了眯眼睛。这是要谈什么新的职位给我? 他也要跳槽啦? 我不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站定不动,尽量温和地说:“我不是在说‘不’,凯文。我真的非常忙,这段时间几乎是住在公司。这周末也已经全部安排满了……恕我没办法抽出时间与你会面。” “我能理解——”凯文望着我,眼神带有一种压迫力,“而你仍然每周与桑妮亚见面。这让我看到了一些在时间管理上足以筹措的空间。” 我别过目。 怎么回事?潘德小姐告诉他的? 用来敲打他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可能? “听着,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凯文紧接着就说,“但正是出于对你宝贵时间的尊重,我才怀着敬意给了你这样直接的态度。我们俩都知道我们各自背负了……一些额外的任务,不管你从她那儿得到了什么样的承诺,我会说我的邀请都比那要具有吸引力——而且,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诱饵。” 这是我们间第一次正面提起为BCG所雇佣的事。 他的话是真的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这就是凯文的诚意吗? 见我望过去,凯文没再往前。他似乎已认识到我态度的无可转圜,然而与我估计的相反,凯文反而更坚定了。 他尚且还有他绅士的一面,没再执意请我坐下,只是说:“我有一个邀请给你。找个时间和我谈谈吧。” 姿态相当诚恳,并且不计前嫌。 在凯文离开了会议室之后,我才关掉了钥匙圈上挂着的隐藏式录音笔。 这东西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 ☆、第一百零四章 周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为一个选择感到非常纠结。 不,不是我的衣服。考虑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潘德小姐的朋友,当天要穿什么,我早在周一就想好了:奶茶色的马衔扣乐福鞋,一条整体水洗的“妈妈牛仔裤”,细腰带,强调腰线,一件高支的精梳棉白衬衫,外加一看就知道很贵的、鹅黄色的无结构亚麻西装,女西男做。 非常七十年代,非常优雅,非常称她。 这几天我还利用上下班的时间仔细考虑了拎什么包。潘德小姐肯定会背她那个抽绳的跳舞小包,但我不过是个稍显碍事的观众,总不能也背着健身包去。拎皮包太隆重,平常用的博物馆帆布包,又难免显得拿捏腔调——思来想去我才从衣帽间深处翻出来个蓝白格纹的“土星”小蛮腰,PVC材质,但又不带有什么明显的阶级语言。 就是有国内生活经验的,见了这格纹,可能会联想到红蓝白编织袋。 真的很难说帕蒂·史密斯和维维安·韦斯特伍德我更爱哪一个。 这只包两种颜色我各买了一只,今天也可以拎红白配色的,看起来还离红蓝白编织袋的印象稍微远那么一点儿——但不行。 今天是新加坡的国庆日。满大街都会是红白配色,我可不想被弄错了国籍。 我的烦恼,我真挚的、深刻的,我真正的烦恼是,这阵子做的这套HIIT已不能使我的最高心率突破一百四。 从这个关键指标来判断,好消息是我的体能上升了;坏消息是,它已失去应有的作用,我应该换一套强度更大的动作。 人应该不断走出自己的舒适区。 我的大脑是愿意的,真的——对此,心脏也勉强同意。 但我的肺不想。 最终,我的肺操控我做了十五分钟广播体操强度的运动。我甚至没怎么出汗。 乘车路过常常去买晚饭的那片组屋,靠近街道的走廊外侧都挂上了国旗。天气预报原本说今天大面积有雨,但不知是提前做了人工降雨还是什么原因,出门时,气温正好,外套搭在胳膊上并不觉得热。 “今天天气很舒适。我还有十分钟到你家。”我给潘德小姐发去消息。 潘德小姐:“你能上楼来吗?” 她回得很快。 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耳机里放着的是莫卧儿帝国史相关的播客,现在我已经听到最后一段了,不说别的,至少我对一些重要的南亚地名有了清晰认识,也能说出旁遮普与马拉地的区别。今后如果她想给我讲点儿什么,我不至于盲人摸象,连真伪也分不出来。 语言方面我则干脆放弃。汉语类的南亚少数族群语言学习资料相当有限,用英语学,又没有我熟悉的成体系的教材。印地语倒是容易许多,但潘德小姐不会说,我学了也没用。 但她爸爸的母语也许是印地语?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儿,我的脸竟变得烫起来。 是不是想太多了? 出电梯时我发现门竟开着,潘德小姐就在门口等我。她穿了件螺纹的修身白色T恤,头发扎起,脖子露出来,好抢眼。 我迎上去:“我来迟了?准备好走了吗?” 她轻轻摇摇头:“不着急。”说着偏了偏身子,示意我进门。 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但据说她每周日早上九点就到舞蹈教室去,这个空闲并不宽裕。我不明就里,还是往里走,结果忽然被人从背后拥住—— 紧接着才是门合上的声音。 “怎么啦?”我扶着她的手,要转过去。 潘德小姐抱得更紧了,并不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她脸颊的热度透过衬衣映到肩膀上,好像将我捆住,又仿佛将我包裹。 有情绪在潘德小姐体内波动。 而她的涟漪,无辜地游弋到了我身边。 我不再催促,只是安抚似的碰了碰她的胳膊。恍惚间我又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想了片刻也就明白了,说:“怕我爽约?” “没有。”她回话的声音显得没什么底气,气息喷到我耳边。 我觉得有点痒,悄悄躲了一下:“不想看看我吗?我转过来?” 她又不讲话了,仍抱着我,脸颊在发间蹭来蹭去,也不嫌痒。好一会儿,她道:“可以就这样待一会儿吗?” “当然了。”我闭上眼睛,仍由她抱着。 今天的潘德小姐好像很不一样。明明进门以前我见到的还是那个熟悉的、凌厉的反派角色,可仅仅一转弯,任凭我怎么不安好心,也再难将她挂钩到什么“坏女人”上去。 但还是很可爱。 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傻笑了好几秒钟。 她看来是真的很喜欢我。 潘德小姐又恢复了她往常的风情。刚刚发生的那略显唐突的插曲就像是掠过天空的飞鸟,除却记忆外,什么也没留下。反而是我,仍有笑意,她刚见了我的正脸,眼中即刻就有起伏。 “你看起来有一点儿傻。”潘德小姐说。 我听了这话就不高兴:“我才不傻呢!” “我是说看起来。外表从来不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智慧。”她还是云淡风轻,拉了我的手,站远了一些,打量我的穿着,“Fudge女孩。” 我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说是‘黄金年代’吗?” “取决于你认为的‘黄金年代’是什么时候。美好时代的巴黎,还是婴儿潮之后热衷于冲浪的那一代美国人心目中的金色时光……”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停留在挂在我胳膊上的外套上,“噢。我要改口。确实很复古。” “美好时代”一词她又用的是法语,La Belle Epoque,这种英语里掺法语的习惯实在是太容易让人产生既视感了,我没忍住就说:“你真的很像英美国家出身的知识分子。” “嗯?” “你知道,他们那些第一语言是英语的人总是很喜欢用法语词,而有时,英语里明明存在对应的表达。人们的这种共同习惯就好像是潜在的交流门槛……一种无形的精英俱乐部的会籍。人文话题的讨论,毫无疑问地,英法夹杂几乎是一种必然,但我还是很困惑——你知道有的人甚至会在聊到一些衣服面料的时候这么做。府绸不说‘府绸’,而说‘popeline’,貂皮也有‘sable’与‘Martre’的细分……” 她望着我,微微皱眉:“因为法国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起到了西方时尚引领者的作用?而且大部分面料名词原本就是法语。” 正中红心。 我一时想不到回嘴的话,顿了顿,只说:“总之人们会有那样一种印象。你可以说那是一种刻板印象……” “有一件事情。”潘德小姐看过来,指了指自己,“我的母语就是英语。” “我知道。”我愣了一下。 她又指了指自己:“而这个英语母语者也确实在英语国家接受了完整的高等教育。” 我缓慢地点着头:“好的?” “所以你的重点是什么?”她一边眉挑起来,很难说是生气还是不生气,“你讨厌我英法夹杂……还是讨厌我过于西方化?” 至少目前我们的手还拉在一起。 也许不是那么生气? 但我还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怜巴巴地望过去,不着痕迹地转移着话题:“不是那样。只是我不会说法语,而且我是上大学才去的美国。对我来说那更像是个外来的语境……我害怕因为某个词没听懂而错过了关键信息。你能理解吗?” “我也不会说法语。”她的语气越来越平静,“你有一个艺术史的文学学士学位,‘美好时代’是指什么,对你来说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你的话背后隐含的意思好像是说,你觉得我不够东方,不够印度。” 完了。 生气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她另一只手,凑到她跟前,低声道:“桑妮亚……” 她无奈地瞥了我一眼:“又不是高中生了。” 我还是撒着娇:“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 “所以对于你来说我足够东方化吗?”她望过来,“是不是我一定要穿着纱丽、吃咖喱和东欧菜,并且每周都去领圣餐,才算是符合我的文化背景?” “呃,”我怔住片刻,完全摸不着头脑,“我很抱歉之前冒犯到了你——” 忽然,手中一空。潘德小姐抽走了她的手。 “你会是什么感觉?如果我见到你就说‘哇喔,你的英语真的非常好,姚’,用别扭的、印欧语系的发音方式强调‘姚’的咬字,并且感叹你从没有穿过奥黛或者和服,”她极其冷静地望着我,眼神与话语中的挑衅截然不同,“你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动声色吸了口气。 我记得自己只是暗示了一下,让她别跟我讲法语词啊? ——噢。 “他们”那些第一语言是英语的人…… “桑妮亚。”我定定地望着她,“我对你的文化背景一点儿都不了解。” 她眼皮微微一抬,没有开口。 我继续道:“说真的,你很有吸引力,从前是这样,现在只会更甚。但对我来说迷人的不仅仅是躯体——当然你的外表也很迷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对我来说,你看待世界的方式,你处理事务的立场,你的性格,你喜欢听的歌,你走路的样子……你过去的旅程,未来的计划,这些是让我沉迷的原因。我和你约会不是因为你的肤色,也不是因为你来自哪个神秘的地方。” 潘德小姐偏了偏头,示意我继续。 我拿不准她在想什么,硬着头皮,一边讲一边观察她的神色:“呃,我明白我对于你的了解还很浅显,坦白说,在今年以前,我都不知道原来孔雀王朝之后还有那么长的对抗外族的时期,嗯,我也不知道波兰有很多有名的威士忌……” “你不在乎我的文化。”她望着我。 我想了一下,没有否认,转而说:“我会说在这种事上我们还算公平。奥黛也就罢了,‘和服’的音节一听就知道不是华人的文化产物吧?” “取决于什么是‘华人’。”她似笑非笑,“至少我没有指着忍术说那是功夫。” ☆、第一百零五章 我被噎住了。 只眨眼的瞬间我就明白过来,她刚才是故意拿别的东亚文化的典型服饰来嘲讽我。 西方人看东方,只有日本;我们看东方,只有本国。 但这种问题上我始终觉得我们与印度裔半斤八两,说不定还不如他们。别的不说,印度裔的这个稍显异常的民族自豪感确实会给每个其它族裔的人留下深刻印象——我僵在那儿。 我对她有很深的偏见。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克制住了。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现在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了。有时谈到一个话题,我根本就没想过问你的具体情况,自己就带着某种……印象,去填补了想象的空白,然后自顾自说下去。这真的,”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太不尊重人了。对不起。” 潘德小姐没有再看我,轻轻点了点头:“至少你今天肯说,你对我的文化背景全无了解这样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望过去:“你能原谅我吗?” 她没有立即应我,思忖片刻,才说:“还有待观察。” “有什么提示吗?”我犹豫着拉了拉她的手,“我真的很想要做弥补。” 她叹了口气:“第一件事:不要给我贴标签。” “好。”我头如捣蒜。 “如果你有任何觉得不清楚的地方,或者从某处听说了传言——关于我本人的,关于印度裔的,又或者是像我这样出身于跨文化家庭、又成长在第三种文化背景当中的‘混合人’的——你可以来问我。”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眼神没来由地让我觉得有点悲伤,才慢慢说,“不要用你的想象补全我。那不是我。好吗?” “好。”我举起右手。 她可能没料到我这么做,一下子笑出来。那点几不可查的悲伤全被冲淡了,已经无可捉摸。潘德小姐含着笑点了点头:“请说。” “‘混合人’听上去有点奇怪。”我看了看她,“你知道其实有一个词叫作‘世界公民’吗?” “我知道。”她垂下眼皮,“我猜想你是那么定义你自己的?” “呃,”我有点儿不情不愿的,“算是?但老实说被放到这个分类里我还是不太高兴。我成为世界公民只是迫不得已。”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印度人。我为我印度裔的身份感到骄傲。” 她的语气很平淡,语调也谈不上有力,但就是让人觉得不容置疑。 我正要说点儿什么,潘德小姐又道:“我知道自己不够‘典型’,不够‘刻板印象’,在有的人眼中,我可能还不够‘纯净’。我对自己的原生文化了解有限,我不会说印地语……” 她轻轻叹息一声,淡得像稀释过的烟雾,慢慢说:“而且我可能不会回印度生活,甚至都不会把它当作一个度假地点——我不爱那儿,至少不是现在的它。尽管如此,我也还是觉得自己是印度人。” 我举起三只手指作盟誓状:“我百分之两百同意你是印度人。” 面对我的插科打诨,她只是无奈地瞥过,好像气已经消了,神情又温柔起来:“说回刚刚的话题。有时我说到法语单词,是因为那个术语原本就是法语,而不是我想要展示自己受过什么良好教育、或者炫耀知识分子的身份。我英法夹杂,是因为我的英语不够好——” 潘德小姐原本还要继续讲,看着我,顿了顿:“你在想什么?” 她真的好敏锐。 我咽了咽口水,一五一十道:“潘德博士,你还记得自己博士时期的研究方向吗?” “那不意味着我的英语水平就很高超。” 人与人的判断标准必然是不同的。我默默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在美国居住了十四年,而且小学时的老师和同学也都讲英语。”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我很西方化。”她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可能只是……迁怒于你。其实你刚刚说得也没有那么过分。” “不不,你指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很庆幸自己能这么早意识到它。”我扶住潘德小姐,望向她,“你想要聊聊吗?发生了什么?” 她与我对视几秒钟,摇摇头:“只是些家庭琐事。也许下次吧?我害怕迟到。” “嘿,”我看着她,确定她也回望我,才说,“我总是很愿意听你讲这些,好吗?在你想要说的时候,我会一直在那儿的。” 她一怔,那股悲伤又回来了,笑着说:“好。” 我们乘地铁去舞蹈教室。潘德小姐对我鹅黄色的亚麻西装称赞有加,她对西装制作工艺还有些了解,一眼就看出这件是男装做法。 衣服是我相熟的裁缝做的,胸围放大,袖山高维持一般标准,因此袖窿位置就相对合身,并不会由于一味地追求飘逸感就丧失了因合体而来的优雅。车窗玻璃倒映中的我酷酷的,就像此前想象的那样,很衬她。 地铁的贴纸也都全换了红白主题,上下车的人中偶尔有些捏着小国旗的。对面座位空出来两个,但潘德小姐还是与我并排站着。 我忽然说:“我和我妈有一天也坐了紫线的地铁。我偶尔会看玻璃上她的样子,但她只要一注意到我的视线就低头玩手机。我的眼睛一挪开,她就看我。她有大概一米六三……”我在自己耳朵位置比划了一下,“到站的时候单手抓不稳吊环,就晃得厉害。” 她点点头,慢慢道:“听起来你们很少聚在一起?” 我算了一下:“我有差不多十年没有见到她了。大三那年我在汉堡,圣诞节那天她和我视频聊天——还跟我一个同学聊了几句——说之后可能会来看我。然后她就……消失了。”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撒那个谎。是为了制造某种假象,假设有人来找我问话,我便因此为她作完美的伪证吗? 还是她只是临时改了主意? 潘德小姐关切地望过来,没多问什么,只是说:“你还好吗?” 我摇摇头:“我妈真的是我记事以来见过的最擅长谈判的人。你可能很难想象我爸在一段关系中可以多么、多么,我不知道怎么说,自我封闭?不负责任?总之他几乎是拒绝沟通。但每次他生气了,我妈都可以准确地找到原因,分析问题,主动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她真的非常擅长自己的工作。” 她仔细听着,说:“你憧憬她。” “是啊。”我出了会儿神,“桑妮亚。” “嗯?” 车厢内响起了四种语言的“请小心空隙”提示音,我们快到港湾了。 “我还有一点喜欢你呢。” 嘈杂的播报淹没了我。 她笑起来:“什么叫‘还有一点’?” “就是还有一点。”我往旁边看。此刻马来语的“请小心空隙”已经播报完了,轮到语调丰富的印地语:最后一个词是“噶不冷兮不灵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像咒语,偶尔会跟着模仿。 我转移话题说:“你知道‘噶不冷兮不灵的’是什么意思吗?” 潘德小姐笑着摇了摇头:“什么意思?” “在汉语里有点儿像某种咒语,意思是‘这里不够冷,许愿不会灵验’。”我琢磨了片刻,感觉实在很有趣,“印地语真有意思。” “这就是为什么你记得‘999’怎么说吗?”她看了看我,“‘王八洞王八洞王八洞’,你是这么说的。” 这个空耳我不敢解释给她听,打马虎眼道:“你的记性真好,应该是听演奏会那天我模仿给你的吧?说起来令人尴尬,我始终没掌握到那种发音的精髓,还是在用汉语的发音方式去模仿——你觉得是语调的问题吗?” 潘德小姐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笑,与我一同出了地铁。 从人群中解脱出来,她站在角落,望着我道:“有趣的事实:不管是‘王八洞’还是你刚刚念的‘咒文’,都不是印地语。你知道新加坡的官方语言甚至没有印地语吗?” 我一瞬间僵住:“呃——呃——” “那是泰米尔语。”她看了看我,虽然带着笑意,却半分没有嘲弄的意思,“我知道,两种文字对你来说可能长得比较像——听起来可能也比较像,因为你没有办法分辨它们的语法结构。但除了说泰米尔语的人可能同时会讲印度语之外,它们真的完全是两回事。” 我只是无形中读到了她的无奈。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你可以讲清楚普通话和粤语在语言学上的区别,而且还考虑过去做语言差异研究,但你甚至不知道印地语属于印欧语系,而泰米尔语属于达罗毗荼语系,两者间的差别比汉语和日语之间都要大。”她望着我,“事实上,泰米尔语已经是达罗毗荼语系中最重要的语言之一了,我想人们真的很难对别人的文化感兴趣,不是吗?” 我的脸肯定涨得通红:“谢谢你告诉我,桑妮亚,不然我可能会在自己最终发现之前,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话至少十年——说不定是一辈子。你是对的,我有时太无知了。” 她不置可否,挑了挑眉:“你的傲慢尚且可以被原谅。” 我垂着肩膀,望向她:“你愿意成为我的窗口吗?” 潘德小姐走在前面,回过头说:“这是个好的开始。” ☆、第一百零六章 舞蹈教室在地铁站附近一间商场的B栋,地段很好。潘德小姐按了七楼,我往电梯间内部挂的指示牌瞄了一眼,发觉七楼只有一家企业名字与跳舞扯得上关系,叫作“P&S拉丁工坊”——虽然如果不带着这个预设,我可能会觉得那是家什么手工皮具体验店之类的。 电梯一到,先入眼帘的就是玻璃门外宽阔简明的前台,白色墙壁上有类似于鎏银工艺的金属字体: “彼得和桑妮亚拉丁舞工坊” “起始于2013年” 我侧过头:“所以你就是这个‘桑妮亚’了?你是老板?” “不不,我只投资了很小的一部分。”她摆摆手,“而且我们只是今年才搬过来,这里租金很贵的。” 我眼睛飘向一边:“是喔。” 她停住脚步:“你想通过那个眼神暗示什么?” 我笑着摇摇头:“以后再讲吧。待会儿我怎么介绍自己,说是你的朋友吗?” “嗯……”她拖长了声音,推开门,才转过来道,“老实说,你不一定需要自我介绍。” 我愣了一下。她的舞伴都是那种音乐一放起来,眼中就别无他物的舞痴吗? 前台的接待人员坐在可旋转的吧台椅上转圈圈,片刻后才注意到进了人,很亲切地与我们打招呼。她的目光穿过潘德小姐落在我身上,眼中迅速绽放出看到八卦的光彩。 我没来由心里发毛。BCG那帮人别的不说,基本的专业性还是有保证的,怎么到了这边,潘德小姐挑员工的眼光就这么,嗯,别具一格? 也许是那个彼得选的人?我脑子里过了一下“彼得”这个名字,以前她应该和我提过一次,是不是她的舞伴什么的? 这里挑高很高,不比一般写字楼,人走进来,好像世界一下子就变宽了。我们到了一间透明的教室前,潘德小姐指了指走廊尽头:“洗手间在那边。入口那儿有一扇写着‘仅限员工’的门,冰箱里的吃的和饮料,除了贴了人名的,你都可以拿。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说:“没有了。你去换衣服吗?” “是的。”她走了两步又倒回来,“我可能真的会忘记你在这儿,姚,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呆呆地点点头。 所以这里真的是什么舞痴聚集地一样的地方? 玻璃教室中有一个白人男性正在作指导,他带了两个学员,都非常年轻,看上去可能刚上高中。新加坡的白人还是很少见的,而且几乎都来自英语国家,我多看了他两眼。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彼得吗? 深色头发,面相英武,体格瘦削,感觉更像是斯拉夫人——噢。“彼得”是个俄语名字? 潘德小姐很快就回来了。她的头发全扎了起来,与我想象的不同,她只穿了健身裤与一件过于长的宽松T恤衫,而并非那种人们提到拉丁舞者会联想到的装束。只是一双深色的高跟鞋格外夺目,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因过高的挑高来回反射,像宣告君临。 我收回前言。T恤衫也可以很有气势。 她走过来,望着我,似乎有些害羞。潘德小姐又再次确认了我没有什么感到疑惑的地方,补充说:“你如果感到闷的话也可以中途离开,但确保下午五点之前赶回来,可以吗?我们会一起吃个晚饭,只是几个朋友和我们俩。” “好。” “好的。”她看看我,慢慢做了个深呼吸,在门上敲了敲,推门而入。 彼得见有人进来,随即停下指导,与两个学员说了点儿什么。这间教室很大,至少有一百平,他站在中央,冲潘德小姐扬扬下巴就算打招呼,双眼一直盯着我,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 被人这样盯着,我回过神来了。 这不是潘德小姐那个“男朋友”嘛。 潘德小姐把包放在椅子上,也叽里呱啦说了点儿什么,反正我都听不懂。但他们俩都重复了同一个词,怎么听怎么像英语里的“哭包(Crybaby)”。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我冲他笑了笑。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般,冷着脸,一下子将目光挪开来。 潘德小姐及时阻止了我们相互释放恶意,像拎着小学生一样把彼得拽过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李姚。” “我知道她是谁。”他向我伸出手,神情很严肃,仿佛在移交爆/炸物,“彼得。彼得·伊万诺夫斯基。很高兴见到你。” “彼此彼此。我是李姚,你可以叫我姚。”我握了握他的手。他至于讨厌我讨厌得这么明显吗? “这是彼得,我的舞伴,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潘德小姐略显尴尬地站在一边,“呃,他是俄罗斯人,平常不爱笑。只是一种文化差异……并不是因为讨厌谁。” 俄罗斯人不爱笑吗?我又瞄了瞄彼得。他看着我,倒没有躲闪,只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哇喔,有克格勃那味儿了。 “但你们刚才叫我‘哭包’了对吧?”我指了指我自己。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彼得刚要张口,我感觉他那个“是的”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这时潘德小姐啪地打在他胳膊上,他整个人都反射性地哆嗦了一下。 那两个高中生学员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双双捂住嘴,躲去了角落。 彼得说:“你听错了。那是俄语的‘华裔女孩儿’。” “那不应该是‘“契丹”什么什么’的吗?”我努力把“契丹”两个汉字以一种我所以为的俄语发音讲出来。 “好吧。”彼得赶在潘德小姐有机会插话前就道,“那是我们很久以前给你起的昵称,当时不知道你的名字。对不起。以后我会叫你‘姚’。” “好——的。”至少他道歉时的眼神还算真诚。我拖长了声音,猛地转向潘德小姐:“桑妮亚?” 被叫住名字的人极其自然地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很商务,很虚伪。潘德小姐笑着说:“我们改天再聊这个话题怎么样?你不是想看我跳舞吗?” 我动了动眉毛,望着她,没说话。 彼得忽然笑了笑。他是那种很东方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儿羞涩,与刚才建立的印象截然不同。他清了清嗓子,说:“你很不错。欢迎你来这儿玩,姚,吃的在员工休息室。” “噢。”我没想到他会忽然示好,点点头,道,“谢谢。” 我在潘德小姐放东西的那把椅子旁坐下。彼得招呼着学员,然后和潘德小姐一起对着镜子做转体动作。这时音响打开了,前奏很熟悉,几秒种后我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这不是《Stairway To Heaven》吗?老白最爱的飞艇乐队的歌。 拉丁还能跳这个? 四个舞者只是跟着稍显悲伤的前奏左右摇晃身体。分明什么也没有做,潘德小姐的神情却与刚才全然不同。她的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专注,对着镜子紧盯镜中的自己,偶尔会用手压压肩膀,似乎在校正身体的平衡。 彼得和她状态差不多,只是动作更大些,偶尔能见到由左到右腰部的律动。他的两个学员则基本像在蹦迪——我真想不到别的形容,整个场面说不出的诡异,这首歌非常慢,很难想象有人能在清醒状态下跟着这种节奏蹦起来。 有人进了教室。我转过去一看,是那个前台。她见我望过去,很自然就笑起来,好像我们相识已久。但基本上只有外国人才会这么笑,那种极开朗的带有海浪和阳光气息的笑容——我很肯定自己以前没有见过她。 前台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就在我旁边坐下。这时我已经意识到她可能不是什么接待人员了,只听她说:“这是桑妮亚的歌单。她的热身曲目总是很固定,差不多一年才会更换一次。有趣吧?我几乎每周都换。” “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舞蹈。但曲子确实很特别,齐柏林飞艇的歌节奏都不快,我没想过有人能用他们的歌跳舞。”我跟着她起的话题聊,微微偏过头,“热身曲是有编排动作的吗?” “噢,不不,只是字面意思上让身体热起来。”她摆摆手,“怎么动都可以,主要是为了促进生成足够的滑膜液,预防受伤——滑膜液就是关节处的润滑液,它们平常住在滑膜组织里——你吃猪蹄吗?猪蹄关节附近的白白的东西里也包含它在内,滑膜组织是结缔组织的一种。” 我完全是呆愣住,哑然失笑:“你好风趣!” “谢谢!”她又是笑,“噢,要换曲子了。下一首你猜猜?提示,是皇后乐队的,嗯……应该算桑妮亚的‘个人金曲’前十名?” 这怎么猜?我根本不知道潘德小姐平时听些什么歌,此刻还惊讶于她流行音乐审美的老土——老派——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却见潘德小姐已不再止于方才那种简单的摇晃,而是踮着脚蹦起来:有点儿像在LiveHouse听到乐队演奏自己最喜欢的歌、但还是要试着保持冷静的哥特迷那样。 我看了看她的高跟鞋。 好厉害,是我肯定得摔了。 潘德小姐只是自然地随音乐而动,整个人看上去很享受,与方才时刻自我校准的专注又有些微的区别。我只是感觉她渐渐地离我远了,却离音乐更近,好像通过在传输中不断损耗的介质,她就能轻易地跨越时空,与节奏共舞。 “《The Show Must Go On》。有点儿意外。”我不自觉道,“我还以为她不听这么商业的歌。” “友情提示,”她显得很神秘,“不要当着她的面说。” 我笑起来,伸出手:“谢谢你。我是姚——” “我知道。李姚。我听说你的大名很久了,很高兴终于能见到你。”她握住我的手,“我是可欣,翁可欣。桑妮亚是我的指导者。” ☆、第一百零七章 “噢,可欣!很荣幸认识你。”我尚未来得及消化她话中巨大的信息量,“我可以知道是哪个‘Ong’吗?” “嗯,‘翁’。”她的手在空中划拉了两下,转而说普通话,“不是王,是翁。一个‘公’一个‘羽’,公司的公,羽毛的羽。” 我听出来是新加坡人,便笑着点点头,仍说英语:“现在我知道了。翁可欣。” 她耸了耸肩膀。笑容真灿烂啊,我心想,而且她肤色比较深,也许真的爱好冲浪什么的也说不定。 “你师从桑妮亚?她很厉害吗?” 翁可欣托住下巴,沉吟了好几秒钟,才说:“她很厉害。” “但是?” “但是,”她往教室中央瞥了一眼,“桑妮亚不是这个房间里最厉害的人。”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望向彼得:他这么出色的吗? 当然,以我的眼光,看不出一个舞者的好坏。我只觉得彼得挺有气势,这会儿他们还在热身,但他的胯部练习也能做得像火车头的引擎机械传动那样,上下左右极自然地变来变去,让人觉得理所应当,又搞不清楚他怎么做到的。 两个高中生还是在蹦迪。潘德小姐可能是活动着她的腿或是脚腕什么的,但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站在高跟鞋上做这些,而且一做就是好几分钟,分明没什么美感可言,我却看得入了神:她的眼中,更是别无他物。 “桑妮亚在做什么针对练习吗?”我问旁边的人,“我知道她的脚……” “对。”翁可欣轻轻吸了口气,“因为她总是集中在一天长时间练习,如果事前不做足够的活动的话,以前受伤的位置就很容易诱发炎症。你听她说过受伤的事情?” “她说是在表演的途中?” “是那样。赛前练习还是正式表演我不知道,”翁可欣鼻子皱了皱,“我那时候还挺年轻的——” “嗯,对不起?”我打断她,“你现在也很年轻。” 她看上去根本还不到二十岁。 “好吧。”翁可欣摊了摊手,显然很明白我介意的点,“你当然也很年轻!” “谢谢!”我从来不拒绝别人夸我年轻。 “但你确实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她接着说,“你知道,当我听他们谈起你……” 我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这就是为什么潘德小姐说我不用自我介绍?我在她的朋友圈中还挺有名的? 这个意外发现让我很……意外。 当然了,意外发现如果不意外,就不能构成一种意外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以为潘德小姐并非那种倾向于过早地向朋友们谈论到并不稳定的浪漫关系的人。 我也没想到,她会结交翁可欣这样……这样的朋友。 “因为实在是太好奇了,我就求彼得告诉我。然后——你根本不会信——”她两只手挡在面前,好像在投降,“彼得描述的你就好像是一个非常干瘦的、长了一双鹿的眼睛的女孩儿。” 非常好,我觉得他当时像盯狼,结果他觉得我像鹿。 合着都不是人呗。 “我当时也没那么瘦吧?”我皱着眉,“也许以西方标准来说确实瘦了一点,但那时我也会定期锻炼的。” “嗯……”翁可欣站起来,脱下外套,手从肩膀左边滑到肩膀右边,“或者不一定是西方标准。” 哇喔,她的肩颈线条,还有分离度极高的上胸肌,真是一看就知道是专业舞者。 我缓缓说:“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好吧,我就是很干瘦。” “别那样说。”翁可欣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个舞痴,但世界需要的是多元的美。” 热身似乎已经结束了,彼得朝他的两个学员招招手,一边走过来,道:“你可以帮她打一下拍子吗?然后准备热身,我会在半小时内结束。” “好。”翁可欣放下自己的外套,对我说,“待会儿我来找你,我们再接着聊。” 我朝她挥挥手。 几个人开始练习。很奇怪的是,热身结束、训练正式开始,他们反而不放音乐了,彼得口中小声喊着“一二”的口令,带两个高中生扭胯,双手架在胸前,像在赶牛,时不时还打个响指——美则美矣,就是,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看来人还是不能太相信自己的想象。 潘德小姐那边有些……超乎想象。 她两只手贴在墙上,脸朝着墙壁,跳单人舞。因为没有音乐,我无从猜想这支舞的主题,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主题,又或许主题就是对壁独舞。 由于背离了观众,她的体态失去了来自他者的审视,她的来回左右,她的一起一伏,由自己定义,由自己校准。 舞动的好像只有她的双腿。那双高跟鞋不再醒目了,它仍然耀眼,但却成了一个更大的整体的某一部分,是潘德小姐精确控制下的刀尖。她下潜、上浮,乘波浪而起,偶尔又如蜘蛛那样轻灵地往左右扩张版图,偶尔像蜻蜓,滴水而过。 但又不仅是腿。两只手连同整个上肢分明都被限制在了墙上,然而无疑地,有什么正跟随她舞动。是胯的关系吗?我看不清。有时我觉得视野以外的节拍正掌控全局,但因为她的变动都在点上,有时我又觉得是她在迎合节奏。 宽大的T恤欲盖弥彰,我恍然大悟:是她的核心。是核心控制了舞动。 是她在反扑节拍。 我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潘德小姐的腿原本就极漂亮,而这样的舞步简直是过分地显示了她的美。我看得入神,又不断回神,我总得要保持克制,保持体面……如今有外人在侧,我断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狼子野心。 只是有一股深切的嫉妒充斥了我:我在嫉妒那面墙。 节拍声停下来了,潘德小姐冲翁可欣感谢地笑了笑,捞起地上的水小口小口喝着。 翁可欣走到她跟前:“你的脚背——哇喔——那个控制力——” “没那么好。”潘德小姐摇摇头,“昨天睡得太少了,现在身体状态还没回来。” “不!”翁可欣很坚定地打断她,“你要正视你的实力,好吗?你对脚背的控制就是很完美的!” 彼得头也没回:“再练一遍。”说完又打了个响指,“一二……” 潘德小姐听到声音便立刻放下水,走到墙边,回头看了看翁可欣。 节拍再次间或响起,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 彼得:“再来一次。腰。” 他这边的教学已经告一段落,跟两个学员说了点儿什么,他们拿着东西又出去了,动作很轻快,感觉不像迎来了下课。也许是去了别的教室之类的?这会儿整间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三点五个人。 我感觉自己可能连“点五”都算不上。诚如潘德小姐先前所说,自从他们都进入到状态当中,我的存在感也许还比不上空气。 彼得在中途接手了翁可欣的工作,这会儿她已经到旁边热身去了。她的热身动作很简洁,既不蹦迪也不慢舞,扶着膝关节活动片刻后就是两组高抬腿,接着,拉着镜子那侧的栏杆开始做某种高雅的基本功练习,跟芭蕾舞演员似的。 说起来,潘德小姐就是芭蕾舞出身,怎么她的热身步骤那么奇怪? “停一下。”彼得叫了停,“你的腰呢?” 潘德小姐叉着腰:“这儿。” 彼得背对着我,但表情可以想象,因为潘德小姐脸色不太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她摆臭脸,这会儿光觉得新奇了,没去想她的腰失踪去了哪儿。 在我看来她的舞蹈非常完美,要美学意义有美学意义,要力量感也有力量感。不过我连“点五”都算不上,恐怕只能精神上给她加加油。 谁也没再说话,他们俩僵持在那儿大约两三秒钟。潘德小姐臭着脸,抓住衣服下摆捞到腰部以上打了个结。 “给我个节奏。”潘德小姐重新回到墙边。 这回我真切地看到她的腰了。 潘德小姐的动作比刚才刻意和夸张了许多,送髋幅度很大,她的腰因而在变动中凸显出一种不变的稳定感。不过这个练习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儿她就停了下来,脸仍旧臭臭的:“我的腰在哪儿?” “我道歉。”彼得沉默了片刻,“但你为什么穿这么大的T恤?” 我没忍住笑出来。 他们三个齐刷刷望向我。 “对不起。”我偏过头。 刚刚潘德小姐翻了个白眼。我从没见她这么做过。 “反正都要换的,我想开始大量出汗之前穿这个,我讨厌热。”是潘德小姐的声音,“太吃动作了吗?” “有一点。这让我很难提供给你矫正建议……” “我不需要那个。” 彼得沉默了好一会儿,听上去竟然很困惑:“你生气了?” 潘德小姐没说话。 我悄悄又看过去,她低着头在那儿拿脚尖踢地板。 “为什么?” “我没有生气。” “我不信你这一套。” “反正我没有生气。”她极快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再做一遍吗?” 彼得点点头:“再做一遍吧。注意控制你的整个身体。” 我好像一不小心看见十一年前的她了。 ☆、第一百零八章 反复两次之后,潘德小姐终于在彼得那儿过了关。翁可欣的热身已经完成了,这会儿正和彼得一块儿“赶牛”。 潘德小姐擦着脖子上的汗,朝我走过来,眼睛在笑,笑里有光。 我说:“怎么不过来一点?” 她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坐下,只是一边拿毛巾掖着脖颈一边说:“我出了好多汗。” “我不介意的。” 她侧过头,仍在笑,或许有点儿害羞。她的T恤后背位置确实已经被打湿了,潘德小姐一面和我说话,不时地又往他们的方向看。 “你是可欣的指导者?” “曾经是。”她点点头,“我时间太少,她进步太快,一共只教过她两年。” “很难相信你那么忙,竟然还有空做兼职。”我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整个健身荒废旅程,基本就是从频繁出差和开会伊始。最开始,下班后我还会假模假样地去酒店的健身房,但我们工作性质特殊,有时必须在凌晨去第三方现场查看情况,久而久之,锻炼的事也就搁置了。 潘德小姐又不知道在笑什么,肩膀轻轻颤动。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事实上的老师是彼得,但我跳女步,有一些经验可以跟可欣分享。那时我们就像今年这样,她把自己的练习视频发给我,我看过以后,再录制视频给她。连即时沟通都很少——她有很多补习班要上,而我刚进入这行的时候,几乎找不到整块儿的私人时间。” “她年纪很轻,对吗?” “是的。可欣在国大学生物,下个学期才进入第三年。她是彼得的第一批学生之一。” 才大三。我望过去:他们俩节奏感都很好,动作几乎一致,上半身的稳定尤其出色。 “这也是某种与牛有关的舞的基本舞步吗?”我硬憋了个词,“追牛舞?” 潘德小姐猝不及防咳了两声:“对不起。”继而又喝了口水,才问,“是什么让你觉得他们在追牛?” “他们两只手固定的高度?”我总不可能说彼得看起来像在赶牛。 “这是桑巴的律动练习。” “噢。”我沉默了一会儿。提到桑巴舞我想到的更多还是身上背满羽毛的巴西民间舞蹈。 潘德小姐大半注意力仍在他们那边。她观察得很仔细,而后又拿出手机录了一小段视频。视频被她局部放大、反复慢放了好几遍,我有点儿好奇,但彼得和翁可欣的动作在我看来别说是要吹毛求疵地挑出些什么毛病来了,连一致性都极高,仅凭我肉眼必然观察不出什么。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我问。 “你觉得他们上半身的稳定性怎么样?” “挺出色的。”我说,“两个人的手一直在变换动作,但肩膀和脖子就好像背了十字架一样,特别是头,动也不动——我在想这是不是挺难的?看起来好像很轻松。” “这是拉丁舞的基本功。”潘德小姐轻轻摇着头,“可欣还是有一点粗糙……”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东西是粗糙的,可能就是她的衣服了吧——反正肯定不是律动本身。 她又看了一会儿,望过来:“刚才我跳得怎么样?” “你的腿……”我话没说完,只是望着她。 潘德小姐忍耐着笑意,眼神坏坏的:“我很高兴你喜欢。” “你之前练习的是一种什么舞的基本舞步吗?伦巴?” “只是基本功练习。”潘德小姐对上我怀疑的眼神,笑着说,“好吧,比较复杂的基本功。把杆也是一样的,我习惯扶着墙练,主要都是为了找一个助力的点。作为热身和去找胯部活动的感觉还是很有效的……噢,我不该说到那么细节的东西的,你不想听这些。” “不。”我反驳,“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她只是温柔地望着我,没再说些什么。顿了顿,潘德小姐道:“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别跟任何人说。”她悄悄瞥了眼彼得的方向,“我前两遍确实没有用上腰。当时我的身体还没进入状态。” 我吸了口气:“但刚才……” “我骗他的。”她偷偷笑起来,“我不想他在你面前训我。” 我与她对了对眼神,不受控制地也跟着笑。彼得水平比她高,但两人毕竟是舞伴,她有些介怀也无可厚非。 不知不觉间,我产生了个疑问:彼得究竟有多厉害?仅凭我是肯定看不出高下的,我决定待会儿仔细问问翁可欣。至少我得找到个正确的安抚潘德小姐的路径。 “那我差不多过去啦?”潘德小姐眨了眨眼睛,“不能让肌肉冷下来。” 我点点头。她今天没化妆,发间还有细细的汗,但精神看起来比平时带全妆还要好。 潘德小姐喊了暂停,和翁可欣沟通细节,又把刚才录的视频给她看。彼得在一边休息,他出汗很厉害,整件T恤全打湿了,精神仍然很饱满,小口小口喝水,留意两人的动作。 他们三个给我的感觉有点像学习小组。不过学习小组学一天很正常,他们真要这么跳一整天吗?这一个小时的基础练习看上去强度已经很大了,之前我与潘德小姐打羽毛球,知道她心肺功能在我之上,饶是这样,这个运动量也让我很难切实地有所想象。 这还远远不是极限。 “我们先做一百遍摆荡,对镜练习,每个人都觉得过关为止,然后放音乐练习踢腿,好吗?”彼得拍了拍手,转过来不知冲谁道,“保持状态,注意细节。” 翁可欣点点头:“来吧。” 一开始他们有点儿像在原地溜冰。当然了,因为冰刀的存在,摩擦力极大地被削弱,我不确定冰上是否能出现这样高强度的场面:也许速滑项目可以?总之这个练习很单调,我看了会儿就不自觉地开始处理邮件。 鞋跟跺向地面的声音惊动了我。 抬头望去,只见他们三人极快地反复踢腿——那可不是踢踏舞,三个人都穿着高跟,彼得的鞋跟粗一些短一些,两位女士的则与一般酒杯高跟鞋无异——整条腿箭一般地出去,还来不及作反应,只听一声跺响,另条腿又弹了出去,节奏极快,丝毫不见停滞迟缓。 特别是翁可欣。她是唯一一个穿了裙子的人,兴许是衣服的关系,她的腿跟弹簧一样出去收回,又长又锋利,仿佛这种极大强度的运动根本损伤不了她的肌肉纤维分毫。 我看得眼花缭乱。他们怎么站住的?用脚尖吗?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日常生活经验,我实在难以想象人类能迅捷和有力到这种程度。嘴几乎没合上过,这种舞步太具有观赏性了,我的内心大受震撼。 上次面对直击内心的舞蹈还是在慕尼黑,改版《舞姬》第六场的幽灵群舞,我彼时的注意力全然决裂,一半被满目的tutu裙下极富力量感的群舞夺走,一半是分给了我的愤怒。 现在我眼中的也是腿,只是和芭蕾无关了。 好快,比极限更快。 过了好几分钟,音乐终止,潘德小姐仿佛一身郁结俱都排解了似的,冲每个人笑:冷面克格勃、仍做着弹簧腿练习的翁可欣,当然还有我。 我本以为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根本就没休息。这一首歌比上首节奏要快得多,第一个音符出来我就知道是小理查德的《Tutti Frutti》。 有人能用这首歌跳舞? 有。 现在他们更像是在表演一支完整的舞蹈。我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对潘德小姐的核心以及腿部力量有了全新的认识——此外就是充斥整个空间的激情。 舞者的快乐仿佛会传染。 开始牛仔舞练习之后,教室里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被音乐吸引过来的。在这里学习的大半是小孩儿,年纪最轻的看上去可能只有十二三岁;大人倒也有,很少,而且从水平上看反而不如孩子,也许只是票友,业余学学权当锻炼身体。 他们并不加入到教室中央,只在旁边观摩,有的则在墙角跟随着做练习。正因为有了对比,我才认识到被众人目光聚焦的那三个人究竟有多厉害,力与美,节奏与激情,在完全成熟的舞者身上体现到了极致—— 至于潘德小姐,她根本就是发光体。 那两个高中生也过来了,跟几个年纪相近的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着什么。我问刚才给我科普舞种和基本知识的小学员:“他们在说什么?那是首歌吗?” “对,《Hit The Road Jack》,只要参加比赛,这首歌就一定会听到产生后遗症,两周的‘耳虫’起步。”小学员酷酷地抱着臂,他穿那种黑裤白衣的拉丁舞服,速干面料,是有那么点帅,“你是谁的家长吗?” 帅个屁。丑死了。 我微笑着问:“我像吗?” “不像。”他朝我挑了挑眉,“有男朋友吗?” 我吸了口气:“我对你来说太年长了,小孩儿。听到反胃的歌为什么他们还想要放?” “你一定是第一次来。”他故作世故地摇摇头,“没人能忘记那两个人的舞,你看过一次就知道了。” ☆、第一百零九章 学员里有人带了头去问曲目的事。彼得意外地好说话,见潘德小姐也同意,立即就换了歌单。两人各站一个角落,所有人都贴墙站,落座的很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 翁可欣过来和我一起坐下,喝了点水,拍打着小腿:“看仔细了,看一次少一次喔。” 他们喝水都是小口小口地灌,跟职业健美选手习惯一致,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为什么?”我愣了愣,“彼得要去别的地方了吗?” 翁可欣摇摇头:“舞者生命有限。” 所有人安静下来。 前奏还只是空白,潘德小姐忽然奔向教室中央,她一动,光也跟着动。这里分明不是舞台,照明灯分散于天花板各处,然而四周又无疑是黑压压的观众,她的身影是舞的身影,她踩在节奏之前,说动音乐——这时终于有了曲调。 我看得清楚:先前到位的并非光,而是光的阴影,是她的舞伴。 两个人根本不需要事前沟通。 这首歌原本有轻松可辨的节奏,偏偏舞蹈不落窠臼,无形中变换一切,又仿佛理所应当。快,每个动作都变换极快,热情在瞬间爆发,成了星星之火,绵密的迅疾的舞步从一次次前后攻防中堆砌、蓄积,而后当即就成就绚烂的美。 我跟着呼吸急促,快,太快了,动态的美无从捕捉,力将每个刹那拉长扩张,接着又骤然紧缩。我眼前是一片绝景,但我竟也贪恋起永恒来。 她让我陌生,让我沉醉,让我追随。 舞动的真谛已然模糊,在空中迸发的只神似潘德小姐的灵,潘德小姐的骨。 她并不孤独。 彼得捕捉她每一次的心血来潮,呼应她毫厘间的临时起意。空间是如此宽广,然而这一尺一寸却还像限制了他们那般,现在目光所及,全是他们的领域。仿佛空气中已凝结了言语的气场,对抗与搏杀只在节拍最顶峰。 他们分开了。 自从舞蹈一开始,彼得那克格勃式的脸庞便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肌肉被迫牵起的笑容。他们的舞太夺目,我虽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巨大的差别,但竟没有感到滑稽。舞者的神情又在不知不觉中与舞蹈呼应、随舞蹈变化,彼得的笑意已沁进他的眼神中。两人分别游场独舞,他冲我们这边来,竟在某个刹那震慑了我的心魄。 拉丁舞就是感情的交互,所言不假。 话语的主人绕到我们这边。这似乎不属于常规安排,认真观摩的舞者们略显意外。她没有多作停留,只是极快地靠近我,又立即远去,回归属于她的中心。 但我根本是无法呼吸了。 不想我的心魄也会接连遭殃,前有人来震慑,后有人来摄取…… 虽然那原本就是归属于她的。 独舞合聚,空中抱臂扭结的是风的声音。对抗也暂时止歇,光与影融为灯的雏形。干枯的死的荒原中,燃烧着的是夜里的灯,人与马紧贴着安眠。远处的牛群也陷入沉睡,静谧铺散开来,唯有磨损的索套挂在旅人腰间。 我如梦方醒,跟随着观众用力鼓掌。 他们跟着又跳了一曲,是伦巴。编舞要……痴意缠绵得多,方才的美足够留在我脑海中一辈子,此时此刻我别无他想,只是妒火中烧。 彼得与潘德小姐确实配合无间,说是一对灵魂伴侣我也信。想到这儿我就不愿看了,倒不是我小气,是——是—— 是我小气。 但舞蹈本身确实很美。我不受控制地目光跟着他们移动,拉丁舞的魅力就在于此。一些古典舞蹈,鉴赏需要背景知识,美感有时又体现在技术细节,要想沉迷其中,尚有少许门槛。 拉丁舞让人目不暇接。 潘德小姐换衣服去了,彼得还是穿他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T恤。人群四散,我小声问:“这对你们来说是常见情况吗?穿着完全汗湿的衣服?” “噢,是的!”翁可欣笑起来,“如果一打湿就换的话,每天练完舞可能得用两次洗衣机才洗得完。桑妮亚是去换带裙边的衣服,待会儿我们要练别的,对身体控制力要求更高,出汗无法避免。不过刚刚出汗一般不会特别臭,取决于具体的人。” 这话实在不好接。我的大脑还没恢复工作状态,想了想,说:“你们常常练习很久?” “这对于职业舞者来说是普遍情况,每天练习八小时,晚上回家做柔韧度训练,跟在办公室工作应该差不多。”翁可欣谈起这些的语气很随意,“当然中途也会休息。跟着音乐跳是最快乐的时候,因为这意味着每一个细节都已经纠正好了。” 我没来由觉得口渴,拧开水瓶道:“像刚才那种强度吗?” 她点点头:“牛仔舞是我的弱项,所以我们把它定义为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 我眯了眯眼睛,练习流程是跟着她来的?老师们好宠学生啊。 “刚刚的第一支舞你觉得怎么样?”翁可欣问我,“我是指编舞的部分。” “呃,我是彻底的门外汉,”我想了一下,“但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她看上去好像在思索什么:“我们正在学这支舞。我的舞伴在马来,他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可是还没机会两个人一起练习……彼得建议我们换舞,我不想要。我喜欢这支舞,而且这是老潘德编的。真希望出入境隔离能快点儿取消……” “老潘德?”我抓住了关键信息。 “就是薇罗妮卡·潘德,桑妮亚的妈妈。她结婚前叫薇罗妮卡·萨德尔,我有她的全部比赛录像。”翁可欣如数家珍说了好多关于潘德小姐妈妈的事情,“彼得和桑妮亚他们那一届也是老潘德编的舞,你想要视频吗?” 我点着头,道:“是什么很厉害的比赛吗?” 她好像才反应过来我对此一窍不通,顿了顿,才说:“是第一梯队的比赛,业余组,可惜发生了两次比较大的失误。他们没通过第二轮。” 我慢慢点了点头,又问:“什么的第一梯队?” 她也云里雾里的,好半天,指了指地面:“地球的第一梯队?” “好的。”我默默消化着,“跟我聊天会不会耽误你练习?” “完全不!我在做无意识想象练习。”她说了个我每个词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还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术语,我甚至怀疑是她为了偷懒而编出来的,“对了!刚刚我们说到哪儿?” 我想了想:“桑妮亚的脚伤。” 她和我同时说:“我那时还很年轻。” 叙事角度的巨大差异完全没有让翁可欣感到半分的尴尬,她紧接着就说:“总之我年纪很小,当时桑妮亚又不在新加坡,没办法知道具体的情境。她刚换了新舞伴,练习过度,脚踝扭伤了自己都不知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她才回忆起自己曾经听到过‘咯’的一声。” 我紧皱着眉。 “然后就发现她的右腿跟腱……”翁可欣做了个掰断的动作,“手术前后那段时间彼得心情非常低落。你知道,人们很容易过度自责。不过桑妮亚是我知道的最强壮的女人,半年时间就基本完成了复健,那种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 我沉默了片刻,很认真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可欣。” 翁可欣耸了耸肩:“我在想你一定也是个非常强壮的女人,显性的或者隐性的。别让我们失望,好吗?” “好。”我望着她的眼睛,“听上去这个事故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遥远。是13年以后的事?” “就是13年。”翁可欣说,“彼得刚来新加坡,工作室也是一团糟。真不知道我的老师为什么会建议我转到他这儿来……我想可能是命运。” 说完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她默默站起来。 命运迎接她来了。 我不敢再拽着翁可欣闲聊,埋头刷新闻,只愿在彼得面前塑造个正在办公的假象。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三人醉心练习,我到底是在外远观,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加起了班。 练习在下午五点准时结束。潘德小姐精神依旧饱满,另两个人都略显疲态,感觉话都不怎么愿意讲了。彼得还好,翁可欣前后反差太大,我对她的印象一天之内颠倒了三次。 我手上的事情基本处理完了,偷偷看潘德小姐做拉伸。换下高跟鞋,她最开始只是踢了两下腿。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一眨眼,小腿就与她的脸平行了。 小场面,李姚,不要大惊小怪。 不就是一百八十度嘛,这很正常,很正常。 但我到底没忍住,吸了口气:“你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忽然之间就上去了?” 我看别人劈叉都是慢慢压下去的。也许踢腿跟那个不一样? 潘德小姐望着我,神色平静,脚放下来,又踢上去。 她笑起来。 我肯定是无形中让自己的讶异暴露了。 “这没什么。”潘德小姐活动着肩关节,“每天都坚持练习,你也可以的。” 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不痛吗?” “对你还是对我来说?” “对你。” 潘德小姐微笑着摇摇头,忽然道:“你现在有空吗?” “呃。”我顿了顿,“我不能和你们一起练习。” 她哑然失笑:“这又不是强制性的。我是想请你帮我取一下员工休息室里的筋膜枪。可以吗?我想多拉伸一会儿。” 说完,她还冲我眨了眨眼。 当然可以了!我立刻就冲出去。 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他们压腿,姿势惊人地一致,两只脚挂在一高一矮的凳子上,一只手扶在腿上,一只手玩手机。 我倒不是说人们不能在拉伸时玩手机。 ——只是,截止几秒钟以前,我一直以为劈叉一百八十度就是人体极限了。 他们三人的腿呈反弓形,潘德小姐弧度最浅,看得我腿疼;彼得像一道勾,让我觉得他腿给自己掰断了;至于柔韧性最佳的翁可欣…… 我悄悄比了一下。 她的双腿是压成了两百五十度吗? 小场面,李姚,小场面。不要大惊小怪。 ☆、第一百一十章 潘德小姐结束得最迟。 翁可欣已经去洗澡了,倒是彼得一直在旁边等她。冷不丁地,我们又对上眼神。我尴尬地晃了晃手上的筋膜枪:“你想要先用吗?” “我不用。”他走过来,“你对运动医学有了解吗?” 他那平淡的语气就好像在问我是否会说英语。 “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我坦白道,“但我总是很愿意走向新的领域。” “我知道一些入门书籍,用kindle就可以读。”彼得说,“等一会儿我让桑妮亚把我的名片推给你。我们分开以后的二十五分钟到半小时之间我就能到家,你在那时应该能收到。” 好精确。我心里有点儿疑惑,但还是一边应承着,热情回应他:“谢谢你!这帮了我的忙,要找到好的入门书总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没事。”彼得点点头。他在说话时真的完全不笑的,经过一天的适应,我还是时有错愕。 忽然,他又说:“也许待会儿你想要用筋膜枪帮助她放松肌肉。” “呃,”我望了望潘德小姐,“当然了。但我没有用过筋膜枪,而且老实说,我的生物知识不足以支撑我分清人体主要肌群的走向。” 他走过来一点:“我可以教。对不起,在这个位置你可以看清吗?”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有点味儿。” 我笑起来:“别和我这么见外,彼得。没关系的。” 他身上确实热烘烘的,不过几乎察觉不到汗味,倒是他用的某种运动香水,持香效果很不错,这会儿还尚有余香。好腼腆的人啊,这个年纪的男人中当真少见。 彼得点点头,又朝我靠近了很短的距离,拉开一边胳膊,右手扶在锁骨下的位置说:“这是上胸肌,肌肉方向像这样,有点像天使的翅膀。” 他又讲解了几个位置,说到背部肌群的时候尤其详细,整个背绷起来,隔着T恤衫也能看到明显的肌肉线条。我听得很仔细,在最后,说到小腿肌肉时,彼得强调说:“腓肠肌的深处还有一块扁平的肌肉,避开膝盖大约五厘米,从上往下,多按一到两分钟,直到桑妮亚喊停为止。脚踝往上的部分不要动,跟腱的放松需要用手去按摩。” “好。”我认真地听着。他说得非常详细,以前每周练完舞的肌肉放松肯定都是他在帮潘德小姐进行。 彼得从放着坐垫的几个矮柜里翻出一张瑜伽垫,一边道:“按摩手法可能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学,你之后可以每天都帮她按,我在想,也许你可以请教一下专攻运动修复的那类康复师?” 嗯? 那种糊涂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正要随口应他点儿什么表示感谢,潘德小姐忽然走过来:“彼得?” 她瞥了瞥我,轻咬着唇,望着彼得:“别说了。” 彼得本人看上去则比我还要困惑,一边把瑜伽垫递给潘德小姐,一边问:“为什么?嗯,是我太热情了吗?” 热情? 克格勃式的热情吗?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潘德小姐竟然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 彼得像小动物那样偏着一边头。 潘德小姐熟视无睹,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我们还没到那儿呢。你去冲凉吧。” 我站在一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彼得面无表情,路过我身边时,还背对着潘德小姐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看来我的判断很正确。至少在我们三个人心目当中,潘德小姐都不是会介绍普通的约会对象给朋友们的人。 彼得和翁可欣应该都是把我当成她已经同居的女朋友了。 我们还没有谈过关于长期稳定的浪漫关系的话题。我也不知道她对未来都有些什么期许,她是否和家人出了柜——说到家庭,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而我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介绍自己这边的情况。 潘德小姐明显是感到尴尬,只默默躺着,好一会儿,才说:“我的朋友们有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完全没有!”我当即道,“彼得很酷。可欣他们几个也都很友好。” “嗯……我之后会好好和彼得谈谈的。对不起。” “你没必要道歉。”我语气很平静,示意她转身并且拱起背部,“可欣真的好年轻。那几个从隔壁教室过来串门的今天也会和我们一起吃饭吗?他们有多大?” “差不多都在二十二三岁,最大的今年二十七岁。我和彼得——噢。”她轻轻笑起来,“你才是今天年龄最大的人。” “我很年轻。”我固执地说。 “我同意。”她拍了拍自己左边肩膀,让我再往上一些,“人生从四十岁开始。可惜对跳舞来说不是这样,你对舞蹈理解得越深、你对身体的控制力越好,终点的钟声也就越来越响亮。有时我甚至觉得应该辞掉现在的工作,全心全意再跳几年,唯一的问题在于,这间工坊还养不活我。” 我跟着她笑,过了会儿,慢慢道:“我听可欣说你的脚伤非常严重?之前你讲得实在太过于平淡。” “没什么。我仍然可以跳舞啊。”她与我对望片刻,又苦笑,“可欣太八卦了,每件事都跟你说。” 我低头只笑不语。她这会儿只穿着背心,我一边帮她放松肌肉,一边又不由自主沉迷于她。这些线条全都是用苦功与心血雕刻而成的,刚中有柔,展现的是力,留下的却是美。难以想象就在同一片空间下,她能如斯耀眼、夺取绚烂璀璨的瞬间,又只是长久地停留于地面,反复练习、拉伸,从不厌烦。 天与地之间,我不知道她眷恋的是哪一个。 “你的舞蹈真的很美。”我说,“你的身体也是。” 潘德小姐一只腿蜷起来,含着笑望向我:“刚才偷偷喝了蜂蜜?” “我才不需要蜂蜜。” 吃饭的地方就在附近,位置很私密,进去以后就看到稍作装饰的一条长桌。餐椅整齐地对称而放,墙上贴着无数的潘德小姐跳舞时的照片,从童年到青年。 翁可欣扯开个小礼花:“惊喜吧!” 潘德小姐手背捂着半边脸:“怎么把我小时候的照片都翻出来了?” 彼得耸了耸肩膀:“我找薇罗妮卡要的。她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她的判断不对。”潘德小姐坐下来,扶着额头,“我不要拍——” “待会儿我们一起在照片墙前拍照留念吧?”翁可欣根本是在唱反调,“然后等到了明年,我们就把今年的照片也贴上去。” “不。” “你会喜欢的。” “不。”潘德小姐捂着脸笑,声调比平常高一点儿,“这太尴尬了。姚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 我清了清嗓子:“我可以发誓不去看。” “你刚才已经看见了!” “也许我可以努力一下。”我吸了口气,“你知道人们其实可以在特定条件下主动删除自己的记忆吗?” “听起来很科幻小说。”有个女生接话。 这家店是私房菜馆,东南亚本地菜为主。潘德小姐在前菜上来之前正式介绍了我,不过白天我和大家基本都说过话,只有一个朋友是职业舞者,吃饭时从别处赶过来的,我因此记人记得很轻松。 彼得说了祝酒词,现在堂食不允许售卖酒类,我们碰杯喝的是气泡水。角落里有个备餐小车,此刻没派上用场,全堆着潘德小姐的生日礼物。 礼物大多贴心而朴素,连彼得送的东西也不贵,是一双肉色的拉丁舞鞋。舞鞋都是消耗品,用不长久,潘德小姐还专门给我展示了鞋底,是皮底,有点儿毛茸茸的,像反毛皮料,据说是为了增强抓地力。 我对自己还未送出手的礼物觉得不大自信了。 她会不会不喜欢? 最开始,大家聊的多是生活琐事,我基本不插话,潘德小姐也很少说,只是一直笑。她真的好爱笑,是因为今天特别开心吗?平常除了两个人独处,潘德小姐在工作中极少出现这样生动的神情。 不一会儿,他们又说起跳舞的事,其中一个人向彼得抱怨,有间教室的找平不怎么样,好像是地板铺设时出了什么问题。翁可欣紧接着就开始大倒苦水,说某次大赛的场地又是灯光差又是脚底打滑什么的,几个人咯咯直笑,后赶来的职业舞者也说了一大堆,他们似乎参加了同一个比赛。 我悄悄问潘德小姐:“他们说的是什么大赛?” “是去年在新加坡举办的公开赛。”她朝我靠近了一点,“左边这位是标准舞的亚洲现役最强男步——他自称的,不过我愿意为他背书。” 我点点头。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又虚心求教道:“公开赛是本地的比赛吗?” “不,是WDSF的公开赛,那一场主要是亚洲人。前两名都是越南选手,基本功很扎实。” 我道:“你的朋友都是一流舞者?” “是的。” “我想你妈妈也是个顶级的舞者?世界范围内都很有名那种?” “在圈内,”潘德小姐眨了眨眼,“是的。” “你本人呢?”我望过去。 潘德小姐饶有兴致看了我几秒。她继续注视着正在讲话的人,慢慢说:“今天我跳了好几支完整的舞。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拓展了我的世界。我没想过一支舞能有那么强的生命力。”我评价时很认真,“但我还是想听你说。” “好吧。”潘德小姐望着她的朋友们,“我很强。” ☆、第一百一十一章 坐得近的人显然听到了潘德小姐的话。亚洲最强语速有点儿慢:“你……在哪方面很强?” 潘德小姐的叹息就在耳畔,清晰可闻:“我在说跳舞。” “那你为什么用过去式?”亚洲最强皱着眉,“不要跟美国人学他们稀烂的语法。” 有两个年轻一点儿的一阵爆笑,不知道是不是被击中了笑点。 “谢谢你想要让我开心。”潘德小姐也跟着笑,“但我已经不在我的巅峰了。” “但你还是很强啊。”他朝墙面扬了扬下巴,“看看你的纪念照!人们来了又走,除了自己开教室或是从事编舞的人以外,有几个人到了三十岁还能每天坚持?” 潘德小姐吸了口气,似乎完全没被他这番话鼓励到:“明年我一定提前到场,然后撕掉所有的照片。” “每年我们都做照片墙。”旁边的人和我解释,“各种各样的主题。毕竟素材总是很充裕。” 我顿了顿:“桑妮亚那么厉害吗?有特别多的媒体照片?” “薇罗妮卡拍了很多。”彼得冷不丁道,“我也是。另外你待会儿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有一部分是从比赛视频里截出来的,说到底,我们这儿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两位那样被媒体追着作宣传。” 我有些茫然。亚洲最强大方地指了指自己:“他说我。” “还有我。”翁可欣说。 “哇喔。”我捧场地给了反应。亚洲最强姑且不论,人家是职业舞者,没点儿成绩说不过去,怎么这个大学生也如此受欢迎?她的水平好像确实很高,翁可欣既然说彼得是最厉害的,她与他至少在动作完成度上又大差不差,想来不会是个划水的人。 翁可欣抱着臂,很认真地跟我强调:“我很厉害的!” 比起之前的萎靡不振,翁可欣已是判若两人。 我望向潘德小姐。 潘德小姐点了点头:“她的最好成绩是黑池U21决赛轮。” “没错。”翁可欣很期待地望着我。 我有点儿尴尬,又看向潘德小姐。潘德小姐低着头笑,轻声说:“这意味着在她的年龄段,她与舞伴的舞蹈在当年算得上世界级。” 我悄悄抽了口气。所以她才是舞蹈教室里最厉害的那个人? “真保守。”翁可欣瘪了瘪嘴,“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潘德小姐只说:“你已经不是十三岁了。” “你是桑妮亚和彼得教出来的,她觉得太尴尬,以至于没办法夸奖你。”亚洲最强耸着肩,“我可以夸你,如果你愿意成为职业选手的话。” “我也想。我妈不会同意的。”她叹了口气。 我犹豫着搭了话:“但,听上去你好像已经是奥运会奖牌选手的级别了?” “拉丁舞比赛分很多组,有年龄区别,也有业余和职业之分。”彼得和我解释,“即便是世界范围内有所成就的职业选手,退役后也面临生存问题。极少数的人可以当老师或者成为裁判,总的来说,情况不是很乐观。比起更受欢迎的舞种,我们还是更像一个体育项目,还是很冷门的那种。普通人并不关注我们的竞技。” 我脱口而出:“但你的舞真的很好!” 彼得愣了一瞬间,大笑起来:“你说得对!我爱跳舞!” 所有人跟着笑,空气中淡淡的忧郁一扫而空。 我问彼得:“是什么让你选择了新加坡?” “补贴。”他吐出个让人大跌眼镜的词,我这才发现彼得其实很懂冷幽默。顿了顿,他又说:“最主要是气候。拿到硕士学位以后我想找一个不在美国、但又是热带气候,最好飞莫斯科还能近一点的地方。新加坡是唯一的答案。” 我张着嘴:“就这个?” 我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斯拉夫小伙为爱走钢索的动人故事,或者是拉丁舞东南亚推广大使之类的传奇人生。 “彼得讨厌冷。”潘德小姐说。 “彼得讨厌冷。”亚洲最强说。 “彼得真的讨厌冷。”翁可欣补充道,“还有美国。” “每个人都讨厌美国。”亚洲最强又开始讲国际笑话,“特别是最近几年,连美国人都讨厌起美国了。” 我掩着额头,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不过,我对那个大洋彼岸的国度还是说不上讨厌——我看了看身边开怀大笑的她。 如果没有到美国念书,我们恐怕永远不会相遇。但究竟是谁让我们又在新加坡重逢呢,是被热带吸引来的彼得,还是梵语中代表着一切业、决定着因果报应的羯磨? 我不信神。 然而这世上真的有因果吗? 真的没有因果吗? 晚上我跟潘德小姐回家。明天早晨有个临时加的会,时间太早,她家离公司那边更近…… 我也不知道她对这个借口是否信以为真:毕竟明天放国庆假期的顺延假,理论上来说人们不用工作。留宿在彼此家中几乎是个新常态,我在想是否能找到机会和她谈一下这件事。 我暂无此计划。现在还不到时候。 最好的情况是能拖到项目结束,这样谁都不用申请利益回避,我们的关系也更纯粹了,皆大欢喜。我原本没有太过于担心的,只是今天的事给我敲了个警钟:她的朋友性格各异,但对我都如此接纳,足以见得他们背后的郑重。 而这般郑重之后,又是潘德小姐的身影无形隐匿其中。 我要是不给个明确的表态,她会不会觉得我不够珍惜这段关系? 潘德小姐拉我散步,目的地是两站之外的地铁站。她似乎总是很享受与我漫步,我也乐意之至,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地并排往前走。 匆匆的路人的神色被口罩吞去大半,气氛与寻常却自有不同。到处都是国旗摇动,我和她,两个南洋的外乡人,仍克制着,保全社会中完整的自我。自我是专业、商务化、尔虞我诈,自我从来不是完全的我。 但在我大脑的幻影之间,那个人潮中与她十指相扣的,又算是完全的我吗? 我喜欢买衣服、买各式各样的鞋,喜欢观赏文化活动,喜欢身居高位,喜欢担任要职、带领团队创造从零到一的成果,喜欢美食,喜欢女人,喜欢她。 完全的她是什么样? “以前我好像没有问过你,”我说,“你为什么来新加坡?” “毕业后我来这里玩,然后顺便给一些咨询公司投了简历。” 我微微皱眉:“就这个?” “还有彼得。”潘德小姐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地域偏好,而我最好的朋友要留在这里。当然另一方面,没在波士顿遇到合适的舞伴也是一个原因……我有一个终身的舞蹈计划,最好是能跳到无法动弹为止。” “我有点儿妒忌。”我噘着嘴,反正戴着口罩,她看不见,“但同时又不清楚是否该感谢他。毕竟没有他你肯定不会来新加坡。” “我不知道你还会吃醋。”她眼中有笑意,“你有多妒忌?” “特别妒忌。”我比划了一下,大约一个鞋盒那么长,“这么多。” 她笑起来:“那还不够多。” 我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望着她:“你也妒忌?” “有时候。” 我愈发困惑,停下来:“妒忌什么?” 她看了我一会儿,眼神又温柔起来,说:“也许我是妒忌时间。时间日夜与你相处,而且了解你的一切,参与你的一切。” “时间啃咬我。时间啃咬我们所有人。”我回望她,悄悄做了个深呼吸。 戴口罩也有好处啊。我的不安与忐忑全都藏起来了。 “时间没什么可被妒忌的。”我说,“凡是时间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你也可以。” 潘德小姐眼中闪过了光。是路过的汽车吗?旅途中的彗星吗? 会是我吗? 她久久不语,带着我往前走,道:“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很幸福。” 已到了烟花燃放的时间点。今天为了尽量分散聚集的人群,国庆烟花的燃放点增加到了十个,有路人驻足,抬起头观赏远处的花火。对面的行人有的手里握着小国旗,潘德小姐与我竟同时望过去。 “波兰国旗也是红白配色,白色在上,红色在下。”她忽然说,“这个设计直接来自于波兰立陶宛王国。你知道波兰和立陶宛曾经是同一个国家吗?” 我点点头:“维也纳战役。” 潘德小姐挑起一边眉毛:“所以你确实知道关于波兰的一些事。” 我心有所感:“你去过波兰吗?” “没有。”她的睫毛垂下,“我妈妈那边整个家庭在81年离开了波兰,后来情况稳定,也没有人回去过。他们仍然喜欢做从前的料理,在我小的时候,每年放长假回曼彻斯特,外公还会给我唱《Hej Sokoly》,但他们完全不聊过去的事,也几乎不说波兰语。我会说是因为从高中起开始了自学,不过纠正我发音的只有彼得和罗塞塔的语言包。” 她的悲伤又浮现了,我的心一阵钝痛,为什么刚刚还在说着幸福的人又露出那么受伤的神情? 我从她的话语中找到最轻松的切入点,问:“彼得还会说波兰语?” “不,不会。”她笑起来,“这个故事很长。” “夜晚也很长。”我望向她,“我们回家吧?” 抛诸脑后的是别人家绚烂的庆祝烟花。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就像彼得先前预估的那样,我们刚上地铁时我就收到了他发来的书单。 他与潘德小姐肯定是无话不谈。我并不拥有像这样维持极长时间并且始终亲密如一的友谊,相处细节很难靠经验补全,但我仍然觉得他对我的这种亲切,实际更像是他与潘德小姐关系的延伸。 我决定用心接受这份好意,对他道了谢,并把跟伤病恢复有关的这些入门工具书加入到了备忘录中。 “说起来,彼得的昵称是用拉丁字母拼写的,”我与潘德小姐站在车厢连接位置低声交谈,“是你专门改的西里尔字母备注?” 她点点头:“提醒我注意发消息时切换输入法。大学第一年我们经人介绍认识,而‘桑妮亚’又是个常见的俄语名字。我们一大堆人一起跳舞,当时他还不知道我的姓……也许我的肤色还不够深?他以为我是那种完全美国化了的俄罗斯人,刚从哪个私人海岛晒完日光浴回来。” 我已经决定丢掉浮于表面的政治正确,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不过,兴许是尚未习惯,开口时我还是有些犹犹豫豫的:“坦白说我一直没注意到你身上的斯拉夫血统,直到你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只是比较漂亮。” 潘德小姐先是笑,没说话。她看了我片刻:“今天为什么一直夸我?” “只是在学习敞开心扉。”我耸耸肩,“多分享那些我所认为的事实,在不确定的地方,我就直接问你。” 她留意到我在公共场合保持的分寸感,低着头,也许在笑。她摸出手机来,我几乎是下一瞬就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于是也把手机握在手里。 手机震了一下。潘德小姐故作无事地掖了掖她的口罩上缘。 潘德小姐:“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那些具有聪明特质的人,他们通常也是快速学习者。” 我抬头看她。 她的笑意在灰绿色的双眼中泛起涟漪:“聪明女孩。” 虽然被这么夸赞了,我却觉得听到这话的我自己肯定笑得很傻。 还好她看不见——至少看得不够全面。 这种时候我就又正视起口罩的便利来。 潘德小姐接着说:“我妈也总是说我没有一个斯拉夫人的鼻子,但她的鼻子明明和我一样小。我们的鼻子都长得像外公。” 那我要感谢你外公,我心想。我很喜欢她小巧的鼻子。 “我猜他和你说俄语了?”我换了只手提东西,“感觉像是彼得会做的事。” “离开祖国的第一年,对跨文化人群一无所知的俄罗斯男孩儿。他的大学生活总是很‘丰富’,有一次期末考之前,所有人都在突击学习,他一定要拖着我去找馅饼。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在形容馅饼时说了个带大舌音的俄语词,“作为一种报复,我开始和他说波兰语。如果是口头交流,加上肢体语言,一般情况下我们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当然俄语累赘的部分语法还是会给我带来理解上的障碍。” 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潘德小姐的声音特别小。 “而且有的接格也很奇怪。”她又悄悄说。 我决定照顾她的情绪:“我想应该是那样。” 潘德小姐扬了扬眉毛。 “东欧说不同语言的人能像巴基斯坦人与印度人那样沟通自如吗?”我又道。 “差别更大一些,但只要掌握了一门斯拉夫语言,要学别的就容易很多。而且印巴两国出身的人能否顺利沟通也要看地区,至少对我来说有些困难。”她看了看我,“当然事情总有解决办法,英语这样文化强势的语言,肢体语言,诸如此类。你猜我怎么学会分辨印地语和泰米尔语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那种感觉。当你被同胞模样的人问路,或者走进一家中餐餐厅,而对方却首先选择说粤语——对我们来说这尤其常见,早年去到世界各地的华裔几乎都是粤语或闽南语母语者。” “我了解一点。”潘德小姐回应说。在地铁上我们交谈的声音极低,但环境底噪又大,她回答的这句话我几乎没听清楚。 她又悄悄道:“而且你要小心对地理位置的描述。现在的波兰无疑是个中欧国家,而当你更倾向于将它描述为东欧的一部分的时候……你知道,有一点‘红色’。” 我本来就很红色。我心想,至少我的底色肯定是红色。 但她的话还是让我有所思考。出站后我们有一阵子没说话,等周围人少了起来,我才问:“为什么你愿意主动学波兰语,却没有想过学印地语?” “跟我常常对彼得说波兰语一个原因。”潘德小姐转过身来,袋子都换到左手上拎着,盯着我,慢慢摘下口罩,道,“我是个叛逆分子。” 她的眼神很狡猾。 我无奈地笑起来:“会罚款的。” “我有钱。”她的语气听上去满不在乎,但还是默默又把口罩乖乖戴好了。 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外侧。她的公寓就在眼前了,两个人的步伐越来越慢,也不知是谁起的头。 她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走这条路的场景。 我忽然说:“你相信羯磨吗?” “取决于你在说哪个羯磨,印度人口中的还是美国人口中的……”潘德小姐顿了顿,“你知道吗?我都不信。前世决定今生,或者恶人自有恶报,都只是仅仅能起到安慰剂作用的赎罪券。” 我吸了口气:“好尖锐。听过《Gloria》吗?” “帕蒂·史密斯?”她转过来看我,显然不能相信,“不——” “怎么了?”我看看她,“我喜欢她的歌。” 潘德小姐正在接受这个事实:“我只是没想到。你知道,你偶尔会谈到《圣经》里的句子,我只是以为你更……更温和,在耶稣的存在性还有存在意义这类的严肃问题上。” “我相信有那么一个人。史料、考古证据,有很多东西证明了他是第一个提到相关概念的人。而且,也许从前刚好存在过一个殉道者,就叫这个名字。”我说,“我只是不觉得他因我的罪而死。” “所以你认同《Gloria》的歌词?”她问。见我点头,潘德小姐发出些许鼻音。 “怎么?” “你跟那首歌一点儿都不像。” “我知道。”我含笑望向她,“但在我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可不是那样。” 潘德小姐停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 她只是细细看我,眼中又有什么在流动。潘德小姐最后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我微微颔首:“我也是。” 我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公寓大堂。潘德小姐在旁边等我登记,站了片刻,道:“你觉得有可能别再让她登记了吗?每个月三十天,她得登记三十二次。” 我手上顿了一下。 “当然可以,潘德小姐。”管理员没有任何迟疑,“根据《COVID临时措施法案》,管理处需要李小姐填写一份常住人员登记表,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你们想要今天登记吗?” 她语气很平静:“我会给你六十秒。五十九、五十八……” “——之前的登记记录当中已经有大部分需要的材料。呃,我会非常乐意为你们代劳,但李小姐,我们需要一个您的签名授权。” “谢谢。”潘德小姐扬起眉。 十五分钟的工作量居然被她压缩到三十秒内搞定了。 我按上电梯门:“你好霸道。” “我每年给他们付一大笔管理费。”潘德小姐盯着我,“一大笔。” 我双手没空,只得眼神投降:“每一家现代企业都想要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不管有用没用。你是对的,我完全赞同你的做法。” 潘德小姐眨了眨眼:“包括不再需要登记本身吗?” 我与她对望片刻,忍不住先笑:“我对你完全赞同。” 打开门,我们把袋子里的礼物一一取出来。她一边分门别类一边和我闲聊:“是什么让你一直留在这里呢?我记得最开始你来这儿只是一个巧合,蟹壳给了你邀请函,而你想要待在一个与你的胃相适应的地方。” “是那样。”我垂着目,“决定离开美国以后我试着向一些公司投简历,但你知道,考虑到汇率,大部分亚洲公司都很难提供足够有吸引力的条件。蟹壳开出的薪水几乎是其他公司的两倍,而且鲁德拉特别想让我加入他的团队,”说到老大时我沉默了片刻,“职位也很不错,我就过来了。这里安全,凌晨独自走在路上也不必害怕,各类机构办事效率都很高,文化活动比较少是一个缺点……再说还可以买到采芝斋的松子糖。” 潘德小姐认真听着,手上动作慢了下来:“采芝……” “采芝斋。”我又放慢语速重复,揽着她亲了一下,“你每次说汉语我都会发觉你特别可爱。” 她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审视:“像个小孩儿?” 我摇着头,笑起来:“像非常沉迷于我的人。” “那是种什么糖果?”她故意不看我,拿着一些东西去了书房,回来时手上多了本小册子。 “麦芽糖包着松仁,苏州特产。我小时候外婆总让我带一大包背回去,我不肯,她就强调我妈爱吃,然后我们装小半个行李箱的各式各样的吃的,桂花糕甚至还有肉松……”我不自觉摸着颊侧细碎的头发,“但我其实很少吃。太甜的东西阻碍我思考,我喜欢吃没什么甜味的那种薄荷糖。” “所以有一天你会回去吗?”她仍站着,一只手扶着沙发,“回到有松子糖的地方?” “我不那么认为。”我与她对望,“你呢,你有什么具体的未来规划吗?” 潘德小姐把册子递给我:“我的未来规划就是你来读一下这个。” 我接过来扫了下封面。 是智能门锁的使用说明书。 “去录一下你的指纹。密码是062709。”潘德小姐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说不出地恍惚,好像大脑里在放黑白电影。 银幕上投影的是一部,耳朵里听到的又是一部。 按说明书上指示的录入了指纹,我回来坐下,与她对视,才忽然好像暌违已久那般回到真实当中。 我张了张嘴:“你想要我公寓的钥匙吗?” “噢!不。你不需要那么做。”潘德小姐抬起手,“我只是希望为你提供一些便利,比如我在忙或者还没下班,这样你可以先进门。如果你要过来,就像往常那样,提前打个招呼的话,我会觉得很体贴的。” “当然了。谢谢你为我考虑这些。”我又看看她。 潘德小姐忽然凑近了,两只手捧住我的脸:“不要想那么多。” 我说话时尽量小心,试着不要咬到自己腮帮子肉:“好的。” “你明天早上那个会是什么时候开始?” “九点半。”我慢吞吞地,“只是个短会,接下来一整天都没事。” “很好。”她笑得意味深长,“因为我们需要谈谈。” 我望着她。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而且眼中只有我,好像仅仅是我们两个就涵盖了整个世界那样。我拿舌头顶了下紧贴在脸颊上潘德小姐的手心,见她还不松开,才道:“我很愿意。” “好乖。”她捏了一下我。 我们面前放了两杯水连同一个灌满了矿泉水的水瓶。这是潘德小姐刚才起身去厨房拿过来的,她显而易见地准备来一场彻夜长谈。 然而准备充裕的人却并不主动发问,她只是望着我,仿佛全然不会厌烦。我一直忍耐着不说话,终于还是潘德小姐招架不住:“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但我不至于误读她的温柔。 “有。” 她抬了抬肩膀:“我今晚很开放。问吧。” 问什么? 我应该有很多可以询问她的问题,可当答案之书就躺在面前,我的手指却又无法向前屈起,无法自如地翻动。 是我不愿意吗?不,当然不是。 她就像个与我比邻而居的谜。有太多属于她的部分全然是未知的,而我和她的人生轨迹又如同蜿蜒的曲线,在世界的东与西探险、回旋,偶然交集,最终又迎来相互缠绕着前行的时刻。 我怎么又可能对她不好奇? 但就像潘德小姐先前敏锐指出的那样,对于是什么铸就了她,是什么改变她,她在怎样的环境中为自己塑造形状,我无法回答,无从猜想。 我是该要去了解的。 可是又究竟该从哪里开始? 我沉吟着,每句话之间都隔着不短的停顿:“嗯,我不是故意去查的,另外我也有注意到你似乎很少在家里招待客人,呃,可能是,可能是你们HR说出去的?这种行为真的很不专业,顺便一提,我没想过还能从别的地方知道你的住址……总之,有一天我刚好意外地知道了这套房子的,呃,大致价格……当然我不是说这就对我们的——呃,不,对我去了解你有什么……” 潘德小姐吸了口气。我本来就支离破碎的表述因此休止了。 她望着我:“姚,你想说什么?” 我把心一横:“——你是不是很有钱?” 她看了我片刻,笑起来,点点头:“是的。” “好的。”我乖巧地蜷起两只腿,在沙发上抱膝而坐,“我无所谓,没关系的。” “嗯,但你看上去并不是很‘无所谓’。”她遥遥地用食指在我膝盖附近画了两个圈,“你坐下的姿势就像是期末拿了F或是什么的。” 我很严肃:“我从没拿过A+以外的成绩。” “我相信你。” “我是认真的。”我抱着臂,腿放下来,“哪怕是美术或者音乐都从没有过。” 她眯着眼睛:“什么叫‘哪怕是’?” “它们从分值上来判断,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中学科目,如果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话。”我说,“至少在我上学的时候如此。我们的情况和新加坡类似,非常重视书面成绩,而且这种重视的维度还会更加单一。 “我知道体育表现出色的孩子在新加坡格外受欢迎,这是好事。当然,它属于多元化的表现,还是该归因于特殊的文化环境,取决于你怎么看。你知道新加坡的‘怕输’文化可以表现在很多地方,而对学生来说,这个词真的很恐怖。” “听起来很痛苦,至少对一部分孩子而言。”潘德小姐又补充,“因为社会的单一价值取向很容易导致抑郁情绪。” “我可能没资格讨论这种痛苦。”我一只手摸着脖子,“因为我没参加过高考。你知道,考生们通常在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时候,就会在学校的组织下参加誓师大会,然后是反复的考试、练习、考试、练习……当然日韩也一样,呵呵,有点像地区魔咒。” 潘德小姐很认真地听着,说:“印度也有这个问题,而且印度也更重视理工学科。”她语速又放慢了,“当然我可能对整个教育体系说不上什么感悟……” 我动了动眉毛:“你从幼儿园开始就上国际学校?” “我并不……”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并没有上过学前班。嗯,我的意思是,当时确实有一些教师在家里为我授课……” 给学龄前的孩子请“一些”家教…… 我食指蹭了蹭鼻子,尽量不去感叹。 潘德小姐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望着我:“这个故事很长喔。” 我稍微坐直了一点,清了清嗓子:“我准备好了。” 她被我逗笑了片刻,睫毛垂着,又归于安静。我察觉到她的情绪,挪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嗯,从我记事以来,我知道的第一件关于自己的事是,”她稍作停顿,语气平静,“我不够纯洁。” 我的手收紧了。 她又笑起来,只是头仍低着,不与我对视。偏着头,潘德小姐的长发偶尔蹭过我的手臂内侧,她又接着说:“就像你已经知道的那样,我是混合种族,身上有一半雅利安人的血,而另一半则来自于斯拉夫人。我想你对何谓种姓有所耳闻?”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种制度在法律层面很早就被废除了,但文化上还是对人们有着很大的影响。” “不止是文化层面。”她自开启这个话题后第一次与我对视,“我的一个表亲至今不愿意接受我们邦的首席部长拜访。因为首先,就像你可能知道的那样,印度政客通常来自那些更中立的种姓,另外鲁伯尼先生本人一直在为解决跨种姓婚姻不便问题奔走,他女儿也嫁给了一个‘米什拉’。那是个婆罗门姓氏。” 我点点头:“我能问为什么他们需要见面吗?因为你的家族很富有,而那位鲁伯尼希望能够取得某种支持?” “跟钱关系不大。”潘德小姐说,“就像以前提过的那样,我们在当地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家族。” 我若有所思:“他为什么不愿见他?因为……”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不够纯洁”。即便是讨论别人的事,我也没办法这么堂而皇之地形容一个人。 “因为我的表亲认为自己很‘纯洁’。为了维持这种‘纯洁’,他不能跟……”潘德小姐的手无措地画着圈圈,好半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词,“他们不能有所接触,至少在那个表亲的心里是那样——嗯,因为他算是某种,神职人员。” 我抿着嘴:“一个婆罗门。” “是的。”潘德小姐点着头,语气不无讽刺,“一个为自己的纯洁性感到无比骄傲的婆罗门。” “我还是不大明白。首席部长是当地的一把手,不管是为社区考虑,还是说出于对个人利益的维护,为什么你那位表亲会排斥与那样一个人见面呢?仅仅因为他们的种姓不属于同个阶级?” 潘德小姐长舒了口气:“是的。” 我的心跟着抽痛。她的表亲对一个能带来利益的外人尚且如此,要是整个环境都像他那样,并且潘德小姐还处于这种环境的内部…… 人群中有些孬种的刺,总是朝着内部长的。 “我不会说‘鲁伯尼’的境遇是最糟糕的,他们实际上是耆那巴尼亚,在古吉拉特世代经商,有的人还在银行业兴起阶段就参与其中,你可以想象他们有多富有。”潘德小姐耸了耸肩,“财富在相当程度上会改变人们对一个群体的看法。” 我摇着头:“至少没有改变你那位表亲的看法。” 她忽地笑起来:“是啊!你说得真对。在我小的时候我总是把重点放在自己不够纯洁上——” 我举起手打断她:“桑妮亚。我希望你停止那么描述你自己。” 潘德小姐略怔了怔,望着我。 “我不知道哪个混蛋那么说过你——我不在乎,但他或她,或者他们那一群混蛋,说的都是彻头彻尾的混账话。”我直直望进她的眼睛里,“是的,这个世界很糟糕,而且有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备受期待,有的生命则不是,可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当他们刚刚降临,都是平等而无辜的。 “你知道我不信原罪那一套,什么你高贵我高贵的,也只不过是一层统治者的外皮。我们在逆境中的选择,我们面对挑战时的勇气,位于巅峰或低谷,我们向前迈出的每一步,这些来决定你是谁,你可以成为谁;而不是哪个沙文猪放的狗屁。你听清楚了吗?” 我揩掉她的眼泪。 潘德小姐笑出声来:“第一次听你说脏话。” 我抚着她的脸颊:“看来你听得很清楚。”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爸是整个家族当中第一个生意人。当然,他的初衷很不光彩,我爸想要挣钱是因为希望能在英国独立生活,而他之所以有这个愿望,是因为他想吃牛排。”潘德小姐笑得肩膀都在颤抖,“你知道,我爷爷在他出国之前反复叮嘱,‘瑞提什,偷偷尝试荤腥,可以,但你绝对不能喝酒、吃牛肉或者和外国人发生关系,知道吗?’我爸把这些嘱咐冒犯了个遍。” 我被她的语气逗笑了,问:“但如果是其他种姓的印度人,就没关系?” 潘德小姐点点头:“是啊,因为他是男性,这方面更宽松一些。” 这话让我生出些既视感。我岔开话题:“当时你的亲人都茹素?” “现在也是一样的。我哥哥也不吃肉或任何蛋奶制品,他是严格素食主义者。”她顿了顿,“还记得刚才那个表亲吗?他父亲是我们的叔叔,我跟哥哥在他抚养下长大。” 我皱着眉:“你父母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个故事很长。”潘德小姐看向沙发一角,慢慢措辞,“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哥哥的妈妈和我爸没什么感情,后来我爸在英国的时间比较长,他们就分居了。离婚是很后来的事,因为这对我们的家庭来说很难实现,而且女方的名誉方面会受到比较大的影响。他们一致同意拉吉夫——就是我哥哥——被带回潘德家抚养,而我爸是个很坏的例子,所以哥哥一定要留在印度。他直到大学才被允许出国。” 我吸了口气:“嗯,拉吉夫。” “嗯?” 我回忆了一下那个纺织集团的名字,道:“那就是你父亲创办的产业,是吗?” 潘德小姐捂着嘴:“我们那么有名吗?” “呃。”我看了看她,坦白了先前无意中的发现,“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第一次看到那样带客人名字的店标,顺手在照片墙上搜了一下。” 她眼中并无恼怒之意,只是隐晦地说:“你真的很擅长捕捉重点。” 我又一次认真道了歉。 潘德小姐揉揉我的发顶:“没有人在怪你。不过织唛并你没有想象中那么贵,我的裁缝在湖州订的,有我哥哥的、我的还有两位亲戚的,每人一千个。你知道湖州吗?” 我点点头:“在苏州对面。我没去过。” 她眯着眼睛:“苏州在浙江省?” “在江苏省。”我比划了一下。 潘德小姐耸耸肩。 “你的织唛用完了吗?”我问。 “还早得很。”潘德小姐笑起来,“我只在西装上用。拉吉夫要求衬衣上也缝这个,他总是有这种很奇怪的要求,总之他的那一千个早就用光了,已经订了第二批。” 我跟着笑:“也许是为了企业形象?” “他也这么说。可是谁会看你衬衫的内标呢?” “你说得对。”我点点头,“对了,之前你提过你的裁缝是家里的朋友?什么是‘家里的朋友’?” 潘德小姐小声说:“就是世代和我们住在一起、并提供一些服务的人。” 噢。仆人。 我又觉得好奇又怕冒犯到她,但还是问出了口:“你们甚至有一个种姓的意思是‘为潘德家做衣服的人’?” 她摇摇头:“不是的。传统上来说,她没办法从事除了提供清洁服务以外的工作,做西服是她的志向所在。我爸刚好很乐意干一切事情去和家里唱反调,所以资助了好几个人到国外念书。” 我认真听着:“我想他一定试着争取过。关于你和你哥哥……” 潘德小姐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道:“我爸比我妈大十三岁。他刚成为一个成功商人的时候我妈还在成天跑艾治尼公园——嗯,是曼彻斯特本地一个足球俱乐部的主场球场,我妈除了跳舞就是看球。” “他们怎么认识的?” “我不知道。”她眨了眨眼,语气又轻快起来,“我妈声称他穿着曼城队的队服看上去过于耀武扬威,所以她毫不客气地就要求他站远一点儿,而我爸则表示他对我妈的初印象是,我引用原话,‘一个漂亮的曼联球迷疯女人’。他们相识于曼城五比一打败曼联的那场比赛现场,我认为两个人是一见钟情。” “我知道曼城。”我说。孙继海在曼城踢过比赛,那时男足还不算彻底落寞,偶尔能从同学口中听说英超的比赛情况。 潘德小姐笑着解释:“这两支队伍是宿敌。我爸当时并不看球,他那天是跟生意伙伴一块儿去。当时距离希尔斯堡惨案还不到半年,利物浦对诺丁汉森林,看台很不幸地发生了垮塌事故,一些球迷在悲剧中丧生……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他们抢到了门票。不然也没有我了。” “哇喔。”我感叹道,“听上去你是个关于足球历史的专家。” “我不是。但我妈是。你肯定不会相信,直到缅因路球场被拆除之前,我妈每年夏天都带我去门口拍照——穿着曼联球服。让他们相遇的那场球赛就发生在缅因路。”她笑个不停,“但我还是要谢谢她,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在印度过过生日:后来我就去美国了。” 我算了一下:“所以比赛发生在……90年?” “再往前一年。”潘德小姐扶着脸,“我知道,有点让人惊讶。他们确实是闪婚,而且一下子就有了我。” “你父母好浪漫。”我说。 “怀孕和生产这件事对我妈造成了很大影响,我是指生理上。”潘德小姐笑意渐渐淡了,“她在我上小学以前退役做了裁判,我们不是每天都能见面。我爸也很忙,他有想过把我接去英国,他有一部分生意在那边,而且外公外婆还有我的一个姨妈也在曼彻斯特,他们可以照看我,甚至也表示愿意照顾拉吉夫。但这个计划没能最终实施。”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把她抱在怀里。 “后来就变成了我妈平常住在孟买或者曼彻斯特,再算上阿麦达巴,我爸因为生意的关系三地来回跑;我和哥哥周末在阿麦达巴,上学在孟买。” 我皱着眉:“孟买和阿麦达巴不在一个邦吧?你们得坐至少一个白天的车?” 潘德小姐望着我:“坐飞机大约是一个小时,还好。” 坐飞机? 我回想了一下九十年代我的生活。 “你感到震惊的是哪一部分?”潘德小姐的表情变了,“‘哇,印度的小城市居然有机场’,还是我和我哥哥坐飞机往返?” 我心虚地缩着脖子:“我能说‘都有’吗?坦白讲,考虑到年代,那时我家坐一次飞机还是件会拍照留念的事呢。” “第一,阿麦达巴不是小城市,本地机场据我所知,在四十年代以前就已经建成了;第二,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条件,不管是二十多年前还是现在。我不想你低估或者高估印度。”潘德小姐垂着睫毛,“而且我也知道自己从小就享受着特权。我没有为此感到骄傲。” 在说到最后那些话时,她看上去有点儿难过。 “谢谢你,桑妮亚。”我当即道,“谢谢你没有责怪我有些滑稽可笑的刻板印象。” 潘德小姐轻轻摇着头:“我也想要谢谢你。” 我犹犹豫豫的:“谢谢我讲出我那些愚蠢的猜想?” “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她用手背蹭了蹭我的脸,“你比我想象中要勇敢多了,只要我点明一个问题你就会立刻做出相应的改进。我真的很高兴你能直接说出来,而且也把我的解释记在心里。你让我觉得很温暖,姚。” “这没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好像错领了功劳的小孩儿,“也许是因为我还算比较聪明。” 她又摇了摇头:“我觉得是因为你具备勇气。” “好吧。”我抿了抿嘴,“我想你和拉吉夫一定也是非常勇敢的孩子。常年奔波的另一面是,周一到周五,你们能和父母待在一起。” “我不知道拉吉夫怎么想。他和我妈还算投缘,不过两个人总是很难被联想成母子。拉吉夫最可能烦恼这种问题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他就算想要倾诉,也不会挑选我。”她耸耸肩膀,“但我是开心的。因为我不够——”她竟有些心虚,对上我的视线,立刻换了词,“为了增强我的‘纯洁性’,我被迫背了很多诗节。《吠陀经》几乎全是诗,而且对音调有非常高的要求。你可以想象如果我留在阿麦达巴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点点头。 “从更正面的角度来考虑的话,这至少说明叔叔一视同仁。”潘德小姐别过目,“除了这个以外,他还算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辈。而且他对我们确实很好,在教育上也很费心——尽管是用他的方式。” 我举起手:“你想要我把‘混蛋’的用词修正为‘他混蛋的一部分’吗?” 潘德小姐笑起来:“那倒不用。我也当面诅咒过他,发誓说我永远不会学梵语或者印地语,并且这辈子都不会再写哪怕是一个天城文。”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几年前他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那份叛逆似乎在时间的风中转瞬即逝,而此时此刻,她眼中的悲伤又开始凝结。 “噢。”我注视着她,“我很遗憾。” 潘德小姐摇摇头:“我只是在想,这个生日的结尾好奇妙。我几乎没讲过这些事,就算是跟拉吉夫或者彼得也没说过,然后今晚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全都讲给你了。” “我很高兴能听你说这些。” 她瞥了我一眼,掩饰笑意,说:“我会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 “还有。” “嗯?” 我眨了眨眼:“你的生日还没到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们醒得很早。 多奢侈的一个周一啊,我在潘德小姐的床上滚来滚去,而她挣扎着去洗了澡,此刻正在隔壁房间。亲昵的时间终归要依赖争分夺秒,潘德小姐终于还是肯用吹风机将她的头发吹干了。 我还是窝在床上,拿羽绒被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潘德小姐很懂夏天盖厚被子的那份独有的愉悦体验:空调开得比较低,拥着羽绒被,我反而有种不合时宜的暖和的感觉。 我开心得不像是生活在现实中。 那就仿佛是蚕住进了自己织造的茧里,每一寸所能触及的空间都那样的踏实而可靠,安定得像个被人守护的梦。 然而这如果真的是梦,我又该去感谢谁? 世上没有神。也因为没有神,世间的事难以简单归结于因果,也不能纯粹地相信缘分。但那些连续的巧合、生活中的奇迹、我和她的相逢,总是草蛇灰线,有迹可循。 羯磨是妙人(Karma is a bitch)。 然而在我年复一年形同程序的日常当中,又确实有那样一个妙人,值得我去感谢——说“值得”又太轻巧了。 正因为她,此时此刻,我成了天底下头一号幸运儿。 不远处是吹风机工作的声音。我心随意动,那样的噪音竟也觉得好听。 人啊。 我摸出手机,确认五分钟前瞿芝芝才发了她跑步的英姿到朋友圈——但自拍内容跟主题毫无关系,这不重要——然后给她拨了电话。 瞿博士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李姚?怎么了?” “你闲吗?” 我一张嘴,她那零星的关心与担忧就全数消散了:“你才闲呢。说吧,八点半之前我都有空。” “没什么事儿。”我说,“我就是特别想谢谢你。” “你谢我可以折现,不用专门垂询问候。”芝芝讲话慢条斯理的,“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感恩戴德的事啊?” “你不懂。”我说,“总之就是特别谢谢你。” 瞿芝芝吸了口气,难得地展现出一点儿好脾气,竟然没发火。电话那头道:“你是梦见了我们上学时候的事情,突然良心发现?” “谁良心发现,我的良心一直在线。”我翻了个白眼。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朋友。你有没有良心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对对,你说得都对。”我冲回到卧室来的潘德小姐做了个手势,“反正我欠你一个人情,你知道就行了。” “你等一下啊,李姚,”芝芝说,“你专门打过来,什么有用的都不说,就为了通知我——你欠了我一个人情?” “我那不叫‘通知’。那叫感谢。” 她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你还有别的事就给我发消息,行吗?现在我要去办公室了。” 她那完全是哄小孩儿的语气,还是很心不在焉的那种。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她倒好,三两句就给我打发了。 潘德小姐微微眯着眼睛,语气非常复杂:“那是谁?” “我朋友。” “早上八点就要打电话的朋友?” “我打给她的。”我说,“是为我们牵线搭桥的人。我只是……真的很高兴。你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巧合,好像少了任何一步都没办法走进对方的生活。我还想谢谢彼得呢,但又太唐突。” “我会连同你的份一起感谢的。”潘德小姐坐到了床边,眼神温柔,“你的朋友是那篇论文的通讯作者?” “就是那个人。”我顺势拉着她的手,“而且她还让我和我妈恢复了联系。这是个——这是个非常长的故事,以后我和你说。” “好。”潘德小姐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你在和哪个可爱的女孩儿通电话。” 我似笑非笑:“比如谁啊?” “比如……”她对我十足的底气却并不予以理会,声音拖得很长,最后说,“比如宁?” 我感觉自己没听清楚,又微微皱着眉,问:“对不起?” “安宁,凯文那边的技术人员。”她见我反应过来,神情显得有那么点儿不怀好意,“别跟我说你们不熟悉。” 我愣住了一瞬:“不,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提起她。” “之前我在花拉公园看到你们了——”她顿了顿,忽然站起来,背过身子,“好吧,事实上我是在华乐酒店看见的你们。有一阵子了,你可能不记得,但我刚好去那边见客户,印象很深刻。你们当时是在约会吗?” “不!当然不是了。”我掀开了被子,穿上鞋也跟着她站起来,“我记得当时就有和你说过……” “你说是我们之间不能谈的事。”潘德小姐睫毛动了动,看不出她此刻藏有何种情绪。 我吸了口气。这事我压根没法儿解释,如果说拿私事作挡箭牌,也不妥当,毕竟这也算一桩家丑。我稍稍低着头,朝上看着潘德小姐,拉拉她的手道:“你不相信我吗?” 潘德小姐果然受用。她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我:“考虑到你的行事风格,我确实不觉得你会和同公司的人约会。” “不不,比起那个,”我越听越觉得离谱,怎么想怎么别扭,忙摇着头,解释说,“我和安宁约会实在是太奇怪了。她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是指在工作之外。” 她眯了眯眼睛:“你有好多朋友。早上八点就要打电话的朋友,还有拒绝了我也要去赴约的周六朋友。” 我扶着额。这是哪来的陈年飞醋? 她原来还有这种跨洋吃醋的癖好吗? 虽然我直觉潘德小姐只是拿我打趣,不过生活中值得冒险的事还有很多,这种情况别算进去比较好。我立刻选择了直说:“这可能有一点儿难以置信……但宁是刚刚通电话那个朋友的妹妹。” 她显然没想到这种可能。 “我知道,我知道。世界很小吧?”我轻轻叹了口气,“这件事在我们公司当中也没有人知情。我希望你能为我保密,这会很过分吗?” “不。我当然会保守秘密的。”潘德小姐摸着嘴唇,她的疑惑像是像是消散了小半,却又紧接着笼上新的迷雾,全然没有就此退却的意思。 “你在想什么?” 她的目光像水汽聚集那样成了温柔的河流,走向我。她的笑意让我说不清来意,但我几乎下意识地就跟着她笑起来:河里满是我的倒影,仿佛倒影之中,我的嘴角也有了温度,我的眼神也与她心意相通。 但别说心意相通了,我这会儿连她恶作剧的起承转合都把握不住。潘德小姐让我想起跳跃的丝线——被她技艺高超的手牵动着的那种。 她只是眼里藏了那么一片恶作剧的衣角,轻声说:“我在想,当你触碰宁的手的时候,她内心中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紧皱着眉:“呃,感觉到被支持?等一会儿——” “我在你们两张桌子以外的位置。”潘德小姐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我,“宁都看见我了,临走前还和我点了头。你完全没注意到吗?” 我那会儿心思烦躁得很,不在安宁面前露了底算是好的了,哪里还有精神留意这些。我木然地摇摇头,试图将话题带回正轨:“总之就像昨晚提过的那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当中,我的生活里只有你,之后当然就更不会有其他人存在了。而且不管怎么说我的约会对象都不可能是安宁。” “为什么,她不可爱吗?” 我摸着眉毛:“你觉得重点是这个?” 要不是马上就得赶去开会,我们肯定得换更深入的交流方式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不,当然不。我会说她是否可爱是个无关的因素。”潘德小姐的食指从她嘴唇上挪开,气定神闲,“我只是刚刚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 “你不知道她喜欢你,对吧?”她望着我,忽然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一点儿数都没有。” 我的脑中缓缓冒出一个标点符号。 那是一个问号。 接着,有了两个、三个,有了满头的问号。 潘德小姐是不是因为过分喜欢我,患上了什么幻视症?自相识以来,我发自内心地头一回质问她的智慧,怀疑她认识和了解世界的方式就是与我不同的。 我尽量保持着平静,但我的震惊显然无从掩饰:“嗯,对不起——但到底是什么让你有了这种判断?这根本就不可能,我们认识超过十年了,我刚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 “你知道,技术上来说,我们也认识超过十年了。”潘德小姐摸着我的脸,“你昨天晚上对我做了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那——”我噎住了。 潘德小姐笑出了声。她的手已离开了我的脸,抱住自己,笑得开心极了。我不受控制地跟着笑,结果她笑得更放肆,似乎止也止不住。到最后她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重新跌回床上,一只手捂着肚子。 我虽然明知道她是在笑我,可因为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她又……在各个方面,都那样地富有感染力,连同我的腹直肌,我整个人也被她调动起来。 似乎花费了好多的意志力,她终于是停下来了。潘德小姐仍含着笑,朝我伸出手。 我没动脑就握住了她,试图拖她起来:右手猛然被反方向的一股力拽了下去,我整个人跌到她身上。 潘德小姐行将翻覆,现身于上方。 我的大脑又开始发蒙了。 她的手指顺着我的耳鬓而下,却只用手背,到了脸颊又滑步到了嘴唇。像蜂鸟的脚,有一下没一下触碰着玫瑰上的雨露,潘德小姐若有似无地拨动我的神经。 她的声音轻轻的:“不擅长表达的人很容易吃亏。” “我只是不擅长口头表达。” “我倒觉得你很擅长。”潘德小姐轻咬着唇,垂着眼睛看我,“当然,有一部分口头表达是你不擅长的……” 我早已忘了先前在与她讨论什么,好半天才组织了语言:“你不是说待会儿和我一起出门?” “我吹干了头发。这意味着我节约了半个小时……而且对你来说,显然也还有压缩的空间。”她的手先行一步,“你知道麦当劳的极限出餐速度可以是五十秒吗?” “什么?” “与竞争公司相比,他们有一套统一的单品拆分程序,维护昂贵,但物有所值。多线程的MFY系统甚至还因为减轻了对值班经理的依赖,让用人成本得到降低,要是你对数据感兴趣……”潘德小姐说着根本不算情话的情话。 而我早已沉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和凯文约好这周末找个时间碰头。 善贾而沽也要懂得辨认分寸,失了分寸,也就坐失了良机。目前看来我掌握分寸的尺度还算拿捏得尚可:不知道是不是在潘德小姐那儿锻炼出来了。 自从被她提过一次以后,最近我看安宁怎么看怎么别扭。定下心想一想,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可人到底不能时刻筹算着,稍一放松警惕,潘德小姐那笃定的话语就又仿佛萦绕在我耳边。 开着会,我悄悄往安宁那边看。 倒不是觉得她绝不可能喜欢我。 ——她哪里像弯的了? 忽然,我心里一寒。会议室内几乎是同一时间,有谁清了清嗓子。 潘德小姐的目光从演示文稿上收回,环视房间一圈,最后停在对面:“有可能让部门内的技术人员们在本周五结束之前出具一份系统重构的底层逻辑需求清单吗?” 她在看安宁。 被盯上的安宁也就罢了,心中略有不满也只能强撑着,其余的人倒好,扮鸵鸟的扮鸵鸟,神游天外的保持神游,反正谁也不愿蹚浑水。 话说完,潘德小姐就像心有所感那般瞥向我,但仅仅是一瞬,她的视线又变了,转到老黄身上,仿佛他原本就是那个目标。 潘德小姐又说:“当然这涉及到大量的梳理作业……这也是在节点到来之前又一次验证两部门协同作业的绝佳契机,我会确保我们的团队竭诚配合你们工作。修文,你觉得怎么样?” 老黄面露难色,但还是即刻说:“我们可以在原有系统的基础上展开针对性的讨论,这样也能在时限与效果上达成一个平衡。” 潘德小姐欣赏地微微点头,末了,视线竟又扫过我。 我只微微低着头,恰好避开她的视线,扮作事不关己;拖延片刻,与老黄相看一眼,又自如望向屏幕。 会议结束,老黄拽着我:“我可能是想太多了……但你觉不觉得桑妮亚有些针对我们?” 我撒谎不打草稿:“自从有关自研系统的争论之后,他们BCG的什么时候又给予了人们一种,‘噢,我们要对你们手下留情’的错觉?” “不不,那不是我的意思。”老黄鬼鬼祟祟的,说话时左顾右盼,也不知道他在警惕个什么,“我是指‘我们’,你和我。事实上更有可能是针对你,今天的事原本跟你关系不大,但桑妮亚看了你好几次。” 这话让我怎么接? 老黄吸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得罪她了?” 我掖了掖口罩:“别想太多。” “不对。她就是针对你。姚,”他看着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工作是我不知道的?” 我去与BCG私下接触的事原本就一直瞒着他,现在老黄坐着老大的位置,原本我是该让他知情的。我多一份保险不说,有的事还可以请老黄帮我做一下“技术性调整”。 可一来,老黄是代理,没有正式任命,二来,现在已到了下半局,我兵行险着,潘德小姐那边,也越逼越紧。还有凯文的事…… 我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还能有时间做第二份工作?” 老黄咂嘴:“这倒是。反正我觉得桑妮亚对你的态度不寻常,你自己要小心。” 小心她吃了我吗? 我点点头:“知道了。等一下我就去第三方那边了,周五的会以前,你可能都很难见到我。还有什么事情吗?” “噢,对。”老黄拍了下额头,“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们想去你的公寓参观一下房型和配套设施。联系的中介说话太浮夸,我想听听住户的实际意见。” “周六白天可以。孩子们跟着你们一起过来?”见他点头,我说,“那我提前准备一些吃的,你们什么都别带。” 老黄扬了扬眉毛:“自制饼干呢?” 我顿了顿:“自制饼干在豁免名单上。” 时间转眼就到了周四。 周四也没什么特别的,会,永无止境的会,身在写字楼的人显然除了开会以外,根本不懂得怎么去做团队合作、怎么跟除自己以外的人沟通。往常我总还能抽空完成些工作,开会时构思、会议结束立刻动手,但自从接过老大那边的项目以来,我就再没有施展时间管理技巧的余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在出租车上听项目汇报,尽量抵抗着车辆移动时阅读文字带来的眩晕感,一边敲打键盘。跟进新加坡本地项目的同事被我当成先遣队派去了第三方那边,而我,必须回一趟公司。 今天有人过生日。 到大堂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然出了层细汗。室内的冷气一下子窜过来,就好像辨不清形状、无形中又带着切实的千军万马。我去卫生间补了个妆,又确认自己看上去不算太狼狈,这才给潘德小姐发消息:“会议结束了吗?方不方便碰个面?”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她回复我:“还有五分钟。我以为你在外面。” 我不由地笑,键入道:“我是在外面。有人刚刚穿梭了新加坡东西。” 很精确的五分钟后:“二十层的那条走廊尽头。” 假如这世上有掌管蓝色的神,潘德小姐无疑享受着祂的宠爱。 她太适合蓝色了。 我只是远远地望过去就立刻失了魂,好像风雨中游轮飘荡在海上,而她是我的锚。专业、稳重而乏味的灰色西裤,平平无奇的蓝色衬衫,因着巧匠的裁剪,因着面料的质地,更因为她,竟成了绝景。 假如人生在世,一定要有归处,潘德小姐是我必然的终点。 “我讨厌你的衬衫。”我说,“它挡住了你的脖子。” 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你喜欢我穿衬衫。” “今天不喜欢。”说完,我盯着她的口罩。 我也讨厌她的口罩。 “我有大约十分钟时间,所以长话短说,这周我需要你抽时间和我碰个面。”潘德小姐开了口,见我面露不快,也毫不退缩,“我需要你手上的资料。” “我记得我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了——把它当作是一种重申或者提醒,如果你不记得了的话。”我道,“而且我不是为了和你开会才赶过来的。” 她点点头:“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得这么快。” “你想要我用更快的语速再拒绝你一次吗?” 潘德小姐的眉毛微微沉下来:“姚。” 我叹了口气:“好吧,时间有限,我们能不能先跳过这个议程?我是作为你的约会对象赶来这里的。” “我会为了你让一步。”潘德小姐瞥了眼腕表,“现在我们还有九分钟用来约会。” “好的。”我耸耸肩。 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坚冰消融,她眼中有了些许笑意:“为什么保持沉默?我想你今天是有事要找我。” “嗯,”我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她眨了眨眼,又问,“你打算一直贴着墙站吗?” “我们需要保持距离。” “你说得对。”她也退到墙边。 但眼神根本是在引诱人违反办公室规则。 我把盒子拿出来。 她又是一阵笑,这回已笑出声了,学着我那样只捏首饰盒的一角。要是我买的是一对耳环什么的怎么办?盒子那么小,我们俩的手难道像是串珠的线? 针又在哪儿呢?我心想。 又或者针原本就是不必要的:世间的线,自有连结。 “这是从巴黎订回来的,原来有一个很大的外盒,可以当首饰箱。可惜运输的时候磨了一个角。”我紧紧贴着墙,甚至不再敢与她对视,“不是你往常的风格,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寄回去改。我只是觉得你戴应该会很好看。” “是项链?你介意我现在就打开吗?” “呃——”我抬起头,看见她,又别过目,“也许晚上?晚上我会过去找你。可以吗?” 没有人回应。见了我这样窘迫的模样,她会是在酝酿什么恶作剧吗?然而我却觉得她与我一般克制着,她的鞋就在墙对面,自今天两个人碰了头以来,潘德小姐也没有往前一步。 我是不是耽搁她的事情了? “看着我。”她忽然说。 我一边催促自己快些冷静下来一边抬起头。 我们对望,仅仅是无言。 分明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的体谅,我的心意,仿佛瞬间就传达给了对方。好像在对望中已折了虚假的礼仪、敌对的旌旗,好像我们本应被什么阻拦着,却又不知不觉间相通,最后心有灵犀。 “为什么不晚上再给我?”她轻声问,“你还不用打乱白天的安排。” “我想早点儿见到你。”我望向潘德小姐,“生日快乐,桑妮亚。我今天开心得就好像在过节。” 她握着盒子,背了手,贴墙而站:“谢谢你。我也很开心,尽管不知道我们在过一个什么节日。” 我被她逗笑了:“我不知道,你想要起名字吗?” “也许晚一点再商量吧。我送你去电梯间那边?”她转了身,走在我后面一点儿。 我心脏狂舞。 老黄在走廊那头。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三方那边结束了?”他与潘德小姐点头致意,转而问我。 我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反应,但我已竭力管理自己的表情,一边道:“还要过去。今天我和桑妮亚说好了碰个头聊两句,没想到她的会议延长了一点儿。” 老黄点点头,摸着一边胳膊:“我上来问问逻辑需求的事,一民说你在这边。四点二十的会还是照常举行吗?” 他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当然。我们一起去办公室?”潘德小姐丝毫不显山露水。 除却手上与职场环境不符的暗红色包装盒以外,她与平常别无二致。 “呃,晚些时候我加入你们怎么样?我送姚下楼。”他眼角的笑意几乎是挤出来的,“你总是很难抓住这个大忙人。” 潘德小姐捧场地笑了笑。 电梯间里没人说话。老黄早就恢复正常了,但我仍旧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开口。 他看出来了吗? 我又极速回忆着刚才的情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但那么远的距离,我们间交谈声又很低,老黄肯定什么都没听到。倒也没有做任何哪怕是稍显亲昵的举动……但那个礼物怎么解释?商务往来?要么干脆承认我们有私交? “樟宜那边的工业园……”老黄问起工作上的事。 我刚从那边回来,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随即抱怨了几句,又说:“但月底之前应该能把这条线理清楚,我仍然希望在部门内集中尽可能多的力量与BCG进行拉锯。至少做好我们的工作——但成果如何,已经不在控制范围内了。” “我看你和BCG不像在拉锯。” “那正是我的工作,修文。”我半翻着白眼,“如果不能麻痹你,难道他们就会轻易相信我吗,仅仅因为胸前贴着‘敌人’的名牌?” 到了楼下,老黄没再说什么,似乎已打算回去了。 我于心不安:“修文?” “嗯?” “没什么,”我摇摇头,“只是觉得你气色不佳。是不是水喝得太少了?” “你忘了。我在增肌。”他拱了拱手臂。 “是啊,干净增肌。听起来就很辛苦。”我耸了耸肩,“回见吧?” “明天见。”老黄摆摆手。 他会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晚上我如期到潘德小姐的公寓拜访。项链她很中意,原本我是十分期待为她戴上的,但今天白天一直觉得莫名的慌乱,此刻有些心不在焉。 “花也是你送的吗?”潘德小姐朝玄关努努嘴。 “是的。有点传统,我知道。”我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看向她,“我就是想送你花。” “我喜欢收到花——准确地说,喜欢收到来自你的花。”她半倚着,“看上去比我平常订的那种还要漂亮一点儿。是什么特别品种的白玫瑰吗?” “我不知道,是那家店的推荐之选,当然也是最贵之选。至少还算物有所值,那么多种白玫瑰里我一眼相中的它。好像是奥斯汀月季公司培育的,”我笑起来,“待会儿我看一下账单然后告诉你名字。我订了一个月,三天送一次。不会跟你的鲜花预订撞上吧?” 她摇了摇头:“我可以取消。” 我应了一句,没再出声。 “你看上去兴致不高。”潘德小姐望过来。 “噢,是有一些焦虑。”我揉着太阳穴,“工作上的事要烦心的地方太多了……你确定你真的喜欢这条项链吗?我也想过要不要送点儿别的,更特别、更配得上你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不自信?”她勾着我的手指,仍半倚在沙发上,“那是我今年收到的我最喜欢的礼物。再说它毫无疑问配得上我。” 我扬了扬眉。 “因为你配得上我。”潘德小姐道。 我看了她片刻。单单是那么望着,她都让我如此沉迷,仿佛我的心神全被牵绊到了一处,好像我对她,只是漫无目的永恒地感到意犹未尽。 不知不觉我又多看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好想亲你。” 她挑衅地望向我:“来啊。” 我低着头笑:“我们应该多说话。我想多了解你,也让你多了解我,但亲了一下之后,我可能就想要第二次、第三次……我可能只想要探索你,占有你——看你失控。” 潘德小姐的嘴唇微微张着,眼神流连于我:“不许说下流的话。” “这才不下流。”我顿了顿,存了坏心思,“你想试试晚些时候听我讲下流话吗?” “姚!”她作势要把披肩丢过来。 “我在那天以后订的这条项链,那天我们第一次变得如此亲密。”我拉着她的手,“你穿着我的衣服,脖子露出来,还有你的锁骨……” 她朝我勾了勾手指。 潘德小姐的嘴唇好软。 一切俱都融化了似的,我品尝属于她的美味,只想要长存于此,到最后根本就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我的理智分崩离析,再不能保全我的体面,再不能衡量什么大局,斟酌定夺,自然也无从谈起。 宇宙间仿佛只剩下她的力场。 我艰难地与她分开,但她又怎么可能轻饶,怎么可能理会我的苦心孤诣?潘德小姐只是纵容我,再纵容我,像要放虎归山。 我深吸了口气:“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她勾着我的脖子,语气极其敷衍:“你说?” “真的有事。”我干脆闭上眼睛不看她。 潘德小姐轻轻笑了:“我在听。” 我睁开一条缝。 她在我嘴唇上啄了一下,坐起来:“说吧。” 我清了清嗓子,坐起来,但又陷入沉默。潘德小姐并不急于对我进行催促,只是温柔地朝我这边望过来,好像下了晚自习还亮着的家里客厅那样,好像我永远被期盼,因而足以轻装上阵。 我道:“今天早一些时候……修文可能看出来了。” 她的神情有细微变化,但说不上吃惊。潘德小姐只是问:“你们后来有说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只是有这个感觉。你不了解他……他很敏锐,非常敏锐。在人群中修文不是渴望成为主角的类型,但说到观察和收集线索,在我认知的范围内,没人能比得上他。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的猜测,我不想让你陷入被动。” 她看着我:“听起来你似乎不打算对此做什么?” “我不觉得他会说出去。”我咬了咬唇,“但你肯定有你的顾虑——我不打算和他谈这事。” 潘德小姐微微点头:“听起来你很信任他。” “他基本上是我在新加坡最好的朋友。” 她明显没料到,定定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从我在公司能看到的而言,嗯,我得说我有些惊讶……” 这是当然的,我心想。不然我们在公司的戏算是白做了。 潘德小姐问:“他不知道你喜欢女人吗?” “很少有人清楚我的性取向。本科时期仅有的几个本校朋友,约会过的女孩儿们,当然还有我父母。”我低头玩着手指,“我不太谈起自己的事。” 她的重点和我压根不在一个方向:“女孩儿们?” 潘德小姐的重音在那个复数。 我没忍住笑出来:“最近有的人真的很容易吃醋。” “我才没有吃醋。”她瞥了我一眼,“所以,那个收到你送的裙子作礼物的女孩儿是什么时候的事?” 啊? 我皱着眉:“什么女孩儿?” “嗯,有一天你说梦话……” 我打断她:“我做梦不说话。” 潘德小姐一只手指抵在下巴上:“至少你说过一次。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那天我先给你打了电话,而你半梦半醒,显然最开始把我当成了什么别的人。” 经她提醒,我想起来了,但对于通话内容则毫无印象。我只能硬着头皮说:“呃,那是很早了,我还在波士顿。到新加坡以后我一直是单身,后来升职了——让我们说,我开始半强制的单身。” “我就知道。”潘德小姐握了握拳,小声地自言自语。她随即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道:“所以你什么时候把‘很漂亮的裙子’送给我?” 我的思路再次脱节:“什么裙子?” “很漂亮的裙子,你那天在电话里说的。”潘德小姐戳了戳我的肩膀,“你说你买了很漂亮的裙子给我。” “可那不是——”见了她的表情,我立刻改口,“好。我会确保你能尽快收到一条足够漂亮的裙子。” 潘德小姐满意地看着我笑。 我道:“你的记性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是啊。我为此挺骄傲的。”她挑着眉。 我叹了口气:“总之,我在想最近这一阵子我们应该尽量避免在外碰面,工作上的事或者个人生活的事,都试着在家里完成。我会尽快做好处理,但这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我们部门现在的情况非常棘手……可以恳请你委屈一阵子吗?” 潘德小姐慢慢点着头:“我无所谓。但我以为你不打算和修文谈?”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会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的。我知道,这背后有一些舆论风险,你有所担心也是很自然的……” “我不担心。” 我抬起头。 她揉着我额前的头发:“不论如何,我相信你。” “头发弄乱了!我吹了好久的!”我挠她痒痒。 潘德小姐又躲又藏,仍不停手,笑得好开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们又打闹了一会儿,她一点都不守规矩,没几分钟就把我的头发全揉乱了。弄乱了不说,作案人还完全没有犯了错的觉悟,半分愧疚之心也寻不着:面对我,我这个无辜的受害者,潘德小姐竟笑得直不起身子。 我去客用卫生间整理完头发出来,抱着臂,冷冷地站在沙发一侧:“消遣够了吗?” 潘德小姐笑意未消,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嘛。” “不要。” “在印度,”潘德小姐眨了眨眼,“过生日的人揉别人的头发,这是好运的象征。” 我倒抽了口气:“你真的觉得我会相信?” 她又开始笑,一边笑一边狡辩:“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坏女人。 我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下,规规矩矩的,生怕她再借机生事。 不是我小气。 真不是我小气。 头发对人的气势来说,是很重要的。 “这周我的安排很满,你想要今天就聊一下工作上的事吗?”我问,“当然我们也可以把日程往后推——” “现在就是个好时机。”潘德小姐坐起来,“但我期待一个不同的答案。” 我知道她要老调重弹,但还是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第三方的资料。” 潘德小姐真是从不肯善罢甘休。 “我不能给你那个。不管是从逻辑上还是技术上来说,我都不可能为你提供那种东西。”我撩着头发,“你信不信,今天我给了你,明天我们公司法务部就能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她一手托腮:“所以在家谈工作真的有好处。” “嗯?” “你说话比平时幽默多了。”她道。 我没心情开玩笑:“反正惩罚性解雇是少不了的,只要一点点风声放出来,我就能在业内名誉扫地。” 潘德小姐还是一副看戏的模样:“那正好。你可以得偿所愿来我们BCG了。” 我简直怀疑她是故意公报私仇。 我不动声色,想了一会儿,试探道:“你就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需要那样的东西吗?” 她好像还有点儿惊讶,像狐狸闻到血腥味那样睐着我,看了片刻,才轻轻吐出几个词:“不能。” 我当即就笑。 好,很好。 我敢肯定潘德小姐不是为了这个项目的“优化”顺利才索要这些东西。我们做互联网的,草根企业,打开门做生意,那些虚的概念都是说给投资人的;咨询这行看着光鲜、势态唬人,但说到底,也是靠客户吃饭。 人家旧社会师徒相承还要留一手,不想把短期项目发展成长期业务的,据我所知,这样的咨询人都转行了。 我在咨询行业资历尚浅,看不出来这个项目有没有发展的可能。再说,那是潘德小姐他们那个级别的事,自有集团的人去与她博弈,倒不用我操心。 在我看来,这份东西为的是丰富BCG的数据库——倒更像杀鸡取卵了。 我们这头羊身上的肉恐怕不好啃。 “你知道,姚,”潘德小姐轻而易举将我蔓延的思绪一并斩断,“当我非常想要某样东西的时候,总有一些渠道能满足我的意愿。当然,这可能需要进一步的汇总……而蛋糕被更多的人瓜分。” 我侧过头:“你想暗示什么?” “没什么。”她与我对视,“而且外面始终有一个你的竞争者呢。” 我微微一笑:“凯文拿不到这份数据。” 她摸了摸脸颊,状若天真,语气无害:“我知道。” 潘德小姐话锋一转:“但要是他问你要呢?” 我强迫着自己不要挪开视线,只是此刻多说多错,我什么都不知道,万一哪句话讲偏了,立刻就会让自己陷入不利局面。 潘德小姐则不同。 她要有余力多了,眼神只是轻轻撩拨着我,就仿佛是借着公事调情。 我打定主意,装傻到底:“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她的手指在沙发的皮面上散步,“你最终会明白的。” 然后,捕捉到了我的手。 她望着我笑起来:“现在我开始投入于在家讨论公事这个主意。你还像从前那样正经,但热爱打破规则的人……可以占尽优势。” 我轻轻吸了口气:“我真的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到此事。我想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不是所有出价都能够成交——你能给予我最基本的体面吗?” 潘德小姐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她坐直了,一手抚着嘴唇,神情比方才又郑重了几分。我不确定她在想些什么,而她似乎也并不想要让我去猜谜语。 我心有所感,潘德小姐开口了:“我说最后一次。迟一些或早一些,我都会得到需要的信息,当然代价可能是不同的……而我也尊重你的原则。只是,姚,我真的很希望这份资料来自于你,直接的或间接的。我很看好你。” 我微微皱着眉。 什么意思? 潘德小姐抿了口水,抱着一边手臂,无形中已宣告了谈话的结束。她确实给了我我索要的那份体面,但这给予的背后又是巨大的谜团。 我不可能主动选择居于下风,再去追问。 然而我的固若金汤,我的阵脚,无疑是自乱了。 她放下了水杯,望着我,眼神很轻很轻,好像白云下的一阵风:“我想今天晚上你会希望先回家?有的人可能想要熬夜思考。” 我靠过去,闻着她的脖子。潘德小姐总是香香的。 她僵了一瞬,似乎没料到我的举动,手却随即搂着我,手掌在后脑勺揉着,轻声说:“痒。” “不要弄乱我的头发。”我闻着她,“我不回去。在我们家,传统是过生日的人要感受到快乐。你需要我。” “你的手挪开。”她睨了我一眼,“我才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你又揉我的头发!”我压着她,“不许再抓了!” 潘德小姐咯咯地笑:“你好小气。” “你最多只能在那样的时候揉一下我的头发。”我义正辞严地告诉她我不是小气,“而且也不能拨成一团。长发护理起来很花费精力,你明明知道的。” 她抬了抬眉毛:“什么是‘那样’的时候?” 我附在她耳边悄悄说:“就是适合讲下流话的时候。” “姚!” 我吸了口凉气:“不要再抓我的头发了!” 整个周五我人都不在状态。前一天睡得少,工作积压得多,大大小小的会议一个接一个、望不见尽头,就更别说还要考虑潘德小姐那番信息量巨大的敬告。 我倾向于认为那是来自她的敬告,一种包藏祸心的温馨提示:当然也夹杂她的好意,取决于我该从什么身份去理解,她的某种形式上的下属,她的客户方员工,还是她的浪漫关系对象。 我直觉潘德小姐对我说的是大实话。 孤证不立,她这段“逸史”,背后却有太多线索在为之背书。 首先大老板的担忧可以明确了。集团不仅对换血后的人员布置有十分明确的想法,并且,这种考虑还已接近成型,以至于充当刽子手的BCG那边,早就明白刀往哪儿摆。 是凯文吗? 凯文最开始就为集团所属意,这几个月以来的波折不过是对太子的考验与敲打? 我没把握。我只是隐约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几乎都在快速上升发展,没有哪一家往CEO这样关键的位置上放了职业经理人。凯文专业积累有限,如果不是出于某种办公室平衡,我要是在集团主管人事,宁肯从外面另请高明。 哪怕他确实是那个唯一人选,潘德小姐对高管人员的物色都必然属实。我判断凯文在头几个月和我们的状态大差不差,都是两眼一抹黑,压根猜不到上头在进行什么神仙斗法。 但情况一天一个变。现在他知道什么,更重要的是,他周末找我做什么? 我无从猜想。 索要这份第三方核心文件的究竟是什么人,BCG吗?集团吗? 这是不是个圈套? 我不可能给出去。照我平时那灵光的脑瓜,还有我灵光脑瓜为自己画出来的红线,我不可能踩线行事。过往的经历已教会我人性的恶,人软弱又丑陋,正因如此,要保持人性,才要学会坚守。 可若真是事事依凭理智,循规蹈矩…… 我也不可能在谈完工作十分钟以后就意乱情迷。 潘德小姐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周六早晨我趁着扔垃圾的工夫出去小跑了一圈,回来时买了几种饮料和低卡零食,爬楼梯回家,到了门口,感觉股四头肌已经接近罢工状态了。 那样强度的训练,日复一日,甚至坚持到三十岁,她靠什么去忍耐呢? 更高一级难度的HIIT让我的心肺功能彻底报废。 打开次卧通风,拖了地,我勉强把衣帽间堆的那几件运动衫稍作收拾。房屋的杂乱总是比世界角落不断发生的谜要赏心悦目,只要从头开始,哪怕起初拾起的仅仅是哪件衣服,房子总有变得整洁的那天。 世界就不同了。 哲学与物理横跨千万年、一代又一代人付出他们全部的逻辑与爱,去寻找真相,去探索谜题。 答案是42吗? 世界是没有绝对真相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黄一家准点到访,新鲜饼干的香气霎时间光临我少有人情味的小屋。 我嗅了嗅:“嫂子还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就你鼻子灵。”她把一个足有近两升大小的保温桶递给我,“给你炖了点奶汤,玻璃碗里倒上放微波炉叮一会儿就能喝。刚才盖子没旋紧,路上不小心洒出来一点儿。” 我感觉我的嘴都咧到耳根了。 “傻。”老黄吐出个汉字来。 “进来吧。”我瞥他一眼,换了英语。我给他们准备了一次性拖鞋,小孩儿的不合脚,嫂子原本招呼着他们换鞋套,但天怪热的,我才拖了地,便说可以光脚进去。 搬了新家以后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过来,但熟门熟路得很,老黄的小儿子眨眼之间就占据了窗前落地沙发的位置,冲他哥哥招招手,回头来对我道:“阿姨,你的新沙发真酷!” 当然酷了,光那个单座就花了我半个月工资。 嫂子无奈地冲我笑笑:“对了啊李姚,你热东西可千万不能在碗上加保鲜膜,戳了孔也不行。” 我点点头,嫂子对我的生活常识掌握情况总是不太放心。 “用锅热是最好的,比较香。你这儿有锅吗?我给你热一点。” 老黄居然听懂了:“她根本不可能有锅。” 我“哇喔”一声,没和他计较,一边往厨房去一边道:“你学普通话居然这么快?” “还没有时间认真地学,但最近她在家只和我说普通话。”老黄摸着下巴,“也有可能是山东话?你知道的,这很难说。” 嫂子的语气听上去就很严格:“我的普通话很好,就像我的新加坡英语一样好。” “你的新加坡英语和我的普通话一样好。” 她语气一凛,换了汉语:“黄修文?” 我故意把橱柜翻得乒乒乓乓的,找出个煮方便面的小奶锅来,救老黄一条小命,说:“嫂子,这个行吗?” 嫂子点点头:“可以,我现在给你热?” “不了不了,嫂子回头跟我说一下注意哪些地方就成,咱们先参观吧,别耽搁了正事。”我赔着笑,转头道,“我有锅。” 老黄对我的搭救之举全然不放在心上,坚持道:“我敢打赌你掏不出第二个锅。” 我冲他招招手,拉开橱柜,顺便把奶锅放进去:“猜猜现在谁赢了?” 他吸了口气,看了看我,又转而和他老婆对了对眼神。在最后,老黄道:“好吧。你的奖品。” 他把饼干给了我。 我简单介绍着布局。我们这一栋构造单一,除了衣帽间以外,其他地方我都维持原本的结构,因此可以说的地方不多。到了次卧,我顿了顿,说:“这是次卧。” 俩孩子跟我生活了一周,对此熟视无睹。 老黄可能是在憋笑,声音有点儿扭曲:“比我想象中的小一点。” 嫂子很含蓄:“可能是箱子比较多吧。”说完,无言拍了拍我的肩膀。 浴室防水和管道相关的情况我说得尤其详细,另外还把电路规划的电子稿翻了出来。这些东西对单身的人来说或许不重要,但有小孩儿的家庭,东西太多了,要考虑的地方也更多。嫂子听得很认真,老黄则在旁边照看两个小孩儿。 我们一起简单用了个午饭,接着我又带他们下去参观配套设施。这些东西他们早就听中介的人说了一遍,但这会儿是周末下午,正好有住户在,能问到的情况自然更为具体。 嫂子关心的还是学校和交通的问题,我和老黄在更远一点儿的位置看孩子。我说:“烧烤架需要提前申请,另外所有球场都是先到先得。其他的东西,在今年之前都是即来即用的,不过现在情况特殊,有入场人数限制,所以桑拿室一般用不上。” “我不喜欢桑拿室。”老黄说着冷笑话,“我就住在桑拿室。” 我岔开话题:“健身房平常很少有人用,泳池比较受欢迎。今天好像没什么人,也许周末大家都出去玩了?” 老黄的小儿子跑过来:“阿姨,我们能去泳池吗?” “嗯——”我转过头看老黄。 “按规定可以吗?” “可以。” 老黄和他的两个儿子大眼瞪小眼:“嗯——” 我别过头偷偷开始笑。他也拿不了主意。 嫂子最终还是同意了两个儿子的请求。临时找泳裤是个麻烦,最后还是我在绿超人上找到了超市配送。我和老黄拎着些水果回楼上,他抱的是椰子:刚才黄修文声称要给我表演徒手开椰子,我压了半包饼干,赌他办不到。 进了屋,我说:“我们家的地板是不是比你们之前看到的好看多了?” 老黄可能是想说“不”的。我敢打赌他想说“不”,但即便是他也无法昧着良心否认我地板的美。过了好几秒钟,他也没回答这个拷问灵魂忠诚与叛逆的问题,只憋出来一句:“你的冰箱放在这里好奇怪。” “但是和我的沙发很配。” “你不觉得对于独居的人来说有点儿太大了吗?” “这是一台完美的冰箱。”我很严肃地戳了戳上面的软木板,“你看,这上面写着呢,‘完美的冰箱’。” 老黄翻着白眼走过来,眯了眯眼睛:“不像你的字。” 我噤了声。 是我让潘德小姐给我写的——而且冰箱贴挪开的话,还能看到她的落款。 好在老黄对我的冰箱贴或冰箱的完美性都不太感兴趣,转而问:“你有保鲜膜吗?” “可能有,我可以去次卧找找。”我摸着脖子,“你要用它来做什么?” “用保鲜膜把椰子缠着,然后扔向墙角。椰子很快就开了。”老黄耸了耸肩膀。 我走过去把饼干拎起来:“看在饼干的份上,放过我的地板吧,修文。” 他皱着眉:“这是我老婆烤的饼干!” 我连连点头:“所以?” “所以——”他看了我一眼,“所以——”老黄又吸了口气,“算了。” 我们在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大部分时候都在聊公司里的变动、现在的形势,偶尔也讲八卦,不过我的八卦来源原本就是老黄,此刻听得多说得少。 我也给他搬了张高脚凳,但老黄并不坐,拿着家中唯一的水果刀反复戳着椰子的表面,誓要靠意志力震撼上天,戳出个孔洞来。 我不看好。 我已经在想两个小时后我们去找水果店老板救急时,我嘲笑他要说的话了。 老黄渐渐沉浸到了他的开椰子大业中去。他确实很有耐心,好不容易划出道几毫米深的口子,便在交叉处集中发力,深浅不一的划痕数也数不清。他还在尝试,我只觉得下刀的位置稍有偏差,可能是刚好挑了比较厚的地方。 也许再努力一会儿真能给他打开来? 老黄忽然说:“你是同性恋?” 我僵住了。他的刀还在往下,只是徒劳无功。 “嗯。” 老黄用力往口子上捅。开了吗?刀尖嵌了进去,却没有一滴水流出来。然而那柄刀无疑是独立于持刀者的力量了,刀与椰子间,在经过漫长的反复切割以后,终于找到了独属于它们的平衡。 他扭过头来:“你是同性恋?” “是啊。”我微微皱着眉,“为什么那么大声?” 老黄低头,反手叉着腰。他的身材是真练出来了,手臂肌肉紧绷,有种无需言表的压迫感。 老黄说:“我只是有点吃惊……我没想到。呃,我,我为你感到骄傲,姚。” “嗯,你不是必须要为我感到骄傲的。”我的心情非常奇怪,比我高中和爸妈出柜还要奇怪,“而且这也没什么可骄傲的,我喜欢女人并没有让我高人或低人一等。” 老黄的耳朵都红了:“总之就是,我想说我支持你!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我望着他。 我知道奇怪在哪儿了。 “椰子开了吗?” 老黄把刀拔/出来:“开了。” 与最开始就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的薇薇安和老白不同,跟装作无事发生的我爸或是始终消极对抗的我妈也有所区别,老黄主动接受了我。 接受我,接受我作为一个同性恋者的性取向,而不是反过来。 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我还没能回过神。我翻找出碗给老黄,他接过去,我们看椰汁缓慢地从那个窄小的孔洞中流出,而只要他捧着椰子的手稍一抖动,椰汁就顺着外壳往下流。 老黄的T恤胸口很快就沾上了水。真邋遢。 我小声问:“你就不能把那个洞开大点?” “喔!”他如梦方醒,“你说得对。” 老黄拿刀慢慢扩开那个小孔,这比最开始打洞的繁琐与费力要容易得多。我们好像都渐渐从刚才那个意外里恢复过来了,老黄没什么底气地问:“你一直都喜欢女孩儿吗?” “是的。” “对男的完全没感觉?” 我点点头:“我的情况是这样。但这因人而异,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不同的。” “桑妮亚也是吗?”老黄问。见我愣住,他却比我还要吃惊,微微皱眉:“真的吗?你那么爽快就跟我出了柜,到了这里,你却开始避而不答?” “不,不是这个问题。”我摇着头,“而且不是我跟你出柜。你打开的我的柜门。” ☆、第一百二十章 老黄洗了手,看着我的表情怪怪的:“我是不是不应该那么做?” “我感觉还好,只是有些突然。但总的来说,人们在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之前,应该都希望能有一些心理准备。”我道,“要是我忽然问你喜不喜欢男的,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他的表情更奇怪了:“嗯……我不会说那是非常冒犯的。但确实有些诡异,考虑到我是个已婚男人,而你知道这一点。” 我扯了厨房纸收拾地板:“你怎么看出来的?” “拜托,”老黄大惊小怪的,“任何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处在我那个位置都会看出来的!” 我有点儿心虚:“我们什么都没做……” 尽管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我也敢说他肯定是翻着白眼:“你们看对方的眼神,还有那种……我不知道,女性之间的氛围?总之一切都在指向那个答案。你真的胆子太大了,姚。” 我站起来,把纸扔进垃圾篓里,含糊道:“嗯,我确实不应该在办公室——” “不不,不是这个问题!桑妮亚!”老黄拍拍手,“桑妮亚!桑妮亚!” 我吸了口气:“就算你念三遍她的名字……” “桑妮亚·潘德啊,姚!”老黄扶着额,“那是BCG的头啊,你就那么直接地追求她了吗?万一她不喜欢女人,或者不喜欢你,转而给你找点麻烦怎么办?” 我闭口不答。 我总不能说是潘德小姐主动的。 他忽然又愣住,顿了顿:“所以你们很早就在一起了?” “也不是特别早……”我有点儿心虚,含糊地讲了几句。 老黄却回过了神,把潘德小姐和前阵子没被我带去老大家周末聚会的约会对象对上了号,问题一个接一个,直叫我招架不住。 在最后,我说:“我们还没有谈过长期关系的事,也没听她提起过她那边的想法。以后我们再聊这个,好吗?等情况稳定下来,或者我把事情处理妥当以后……”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老黄抱着臂,“所以你们现在就只是在约会?没有任何承诺?” 我吸了口气:“我会说那是一种排他性的固定关系。” “但你不是她的女朋友?” “不是。” 老黄沉默了一会儿:“这在你们这个群体中很常见吗?” 我没话说,只看着他,抬了抬眉毛。 老黄恍然地仰起了头:“噢——对。那关于回避制度的事你和她谈过吗?公司的规定在你们这样的情况的实际适用上,也许可以找到一个空白。” 我又摇摇头,看着水槽。除了那个煮面的小奶锅以外,厨房里这些炊具都是考虑到潘德小姐的需求才临时添置的。 我自己吃饭连碗都不用;她呢,即使是去便利店买了饭团上来,也一定要求我将吃的都换到盘子里,如此才肯与我共进晚餐。 麻烦的女人。 我道:“我打算申请利益回避。” 话音刚落,老黄紧皱着眉,伸手挠了挠耳朵。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对,我说的。你没听错。” 老黄脸上已不再是那种听闻八卦的表情。他的神色渐渐凝固了,极快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面容凝重,魂不守舍地端起碗就往嘴里送,一边道:“如果你申请回避,项目的事怎么办?” 我有点尴尬:“我以为那是给孩子们喝的?” 老黄又默默把碗放下,揉着额头:“我们准备一个交接流程吗?凡是涉及到与BCG接洽的业务,消息都由中间人来传递……” “你知道你刚刚描述的那种东西,我们称之为‘官僚主义’,对吧。”我叹息了声,“恐怕要彻底远离一线。我不知道,我还以为这种事具体如何执行应该来问你。” “我的任命是临时的!”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你推荐的我!” 我拨着自己的头发:“总之这就是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就是一坨——”老黄那个S开头的单词已经要脱口而出了,又被我硬生生瞪了回去。 他顿了顿,道:“你的计划太不完备了,我敢打赌,别说是我,大老板听说了都会当场发火。” “你太绅士了。”我语气很镇定,“乔瑟琳可能会当场暗杀我,像这样,‘嘭’。”我手指比在自己太阳穴上,“也有可能让我自己处理好我自己。” 老黄很认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但我那么觉得,出发点又比黄修文复杂许多:上次试着推辞我的额外任务,乔瑟琳可是怀柔之策迭出。 绥靖已用过了,按照我们的逻辑,就到了先礼后兵的时候。 我毫不怀疑乔瑟琳为了让我继续工作,甚至会当场撕掉我们的雇佣合同,并且在我战战兢兢地离开后,再拿出合同的原件。 然后等事情了结,卸磨杀驴,反手将我的军。 我叹了口气。 老黄也许想岔了,看了我一会儿,很郑重地说:“你不用顾及我,我绝对不会往外透露哪怕一个字的,就算是我老婆我也不讲。关于申请回避的事情,为什么你不再考虑一阵子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失语了一阵。 我当然知道目前不是申请利益回避的最佳时机——不如说,已经不可能有比这更坏的时刻了。公司日薄西山,我还想着背水一战,老黄也被我拖下了水:这个时间离场,我的位置将变得十分尴尬。 那我为什么还会想要那样做呢? 在思维的冰山之下,在我意识不到的大脑保持活跃的角落,我究竟在考虑一些什么? “我只是想让她——”我摇摇头,“我想向她承诺一点儿什么。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全,让她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老黄抬起手:“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一天到晚都在说话吗?” 我微微皱眉:“因为我们是社会性动物,而八卦的倾向性就刻在我们的基因当中?” “是因为我们靠说话就可以告诉对方自己的意思!”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你需要做一些事情证明你的能力,有时候你则要依赖于表达,因为——噢,你还不知道吧,姚?人类是没有心灵感应这种功能的!” 我抄着手:“你真的觉得我不知道这种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桑妮亚你的想法!” “我不能——”我噎住了。 这时我已打定主意,不让老黄知道我的多重身份。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黄竖起一根食指在空中毫无边际地强调着什么,像考试前老师总也划不完的重点,“我不会说一个字。作为你的朋友,我能理解你想要一段刚刚开始的关系尽可能保持简单,但作为你的工作伙伴,我强烈建议你慎重考虑利益回避的事。” 我点点头。 “还有,”老黄道,“我需要你向我保证:你不能再在公司里和她私下接触了。这对你、对桑妮亚都好。” “我知道。”我垂着头,“我们在这件事上已经达成了共识。” 他忽然又说:“还有一件事。” 我看向他:“说吧。” 老黄定定地看了我两三秒,张口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说你喜欢女孩儿?” “你也没问过我啊?” “但是……”他说不出话来,半口气噎着,不上不下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别扭。这时嫂子带着俩孩子登门救急,我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送走了老黄一家,我倒了半碗尚有余温的奶汤喝了。 是鱼汤,熬出奶白色可不容易,我当即决定留一碗,明天叫潘德小姐过来品尝。 也不知她懂不懂煲汤的好?明天热了再喝,鲜味大多就流失了,我又犹豫是不是等会儿找个时间送过去。 磨磨蹭蹭洗掉两只碗,我把毛巾顺手搭在沥水架上,去窗边坐着,发了会儿呆。 她在做什么呢?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以为当时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老板是个很好的榜样,与我同校出身,毕业在顶级投行做了五年量化分析师,技术水平和软实力都过硬,转而做咨询,谈吐风流,我想人们艳羡的东西也就不过如此。 但在那样的环境下,毫无底气、只是凭借平台与光环不断膨胀的自我,一路走来都践踏于他人脊背之上的因比较而来的尊严,还有终将归于虚无的成就感,种种因素使我觉得自己只是金钱从左手倒去右手的操盘人,躺在不劳而获的金山上庸庸碌碌,食利而生。 太无聊了。 我有我的借口:我当时需要钱。我妈欠下的赌债虽然极快地被填平了,背后却有我爸事业上的极大牺牲,舅舅那边也是卖了房子才把窟窿补上的:而后刚好错过房价上涨的狂潮。 彼时外债已平,内债难清。我常常觉得由我签下、打给舅舅的那一百万的欠条是我们母女俩的连结,就好像父债子偿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血缘承接似的,当我还清这笔钱,我也终于是在宣告——我是大人了。 我不再需要我的父母了。 今年如果没有这遭黑天鹅,潘德小姐一定是在亚太各地奔波。她除了互联网企业,还有什么传统行业的专攻方向吗?我猜想她更多的是去那些经济更发达的地方,而我肯定还在东南亚的后进国家打转。 假如这一场偶遇不会发生,前缘无法再续,此时此刻,我会有怎样的烦恼呢? 闹铃忽响。 我有点儿被那声音吓着,默默过去关了提醒,准备换衣服。 是时候了。我该去会会凯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凯文今天如在公司那般打扮正式,深色西裤之上是府绸的蓝色衬衫,系一条深色的佩斯利花纹领带,整体很有厚重感。 我暗暗觉得输了一头,想着是周末晚间会面,原本以为这场合谈不上多么商务,只穿了一条薄哔叽料的阔腿裤,上身的真丝衬衫甚至还有胸袋,比起他略显休闲。 输人不输阵,输阵歹看面。凯文见了我,站起来,我也笑脸相迎:“我不知道今天还有着装规范。” “噢,不,我刚谈完事情回来。”凯文很绅士地为我拉开椅子,自己落了座,慢条斯理将领带解了,又打开两颗衬衫扣子。 这么善意的信号? 我心中暗自思忖,面上如常,只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冷血,但我总是很高兴听说我的上级们整个周末都忙于公事。至少加班的不止我一个。” 他神情温和:“我不是你的上级——现在不再是了。” 我抬了抬眉,也微笑着:“这很难说。” 凯文请我点餐。侍应生推荐我们选择他们的招牌套餐,但我实在不想和凯文商讨谁喝哪道汤、谁用哪份前菜这种毫无价值的话题,象征性征询了他的意见,然后自顾自点好,并要求咖啡在主菜以前就上。 “需要任何甜点吗?” 我冲侍应生摇摇头:“谢谢你。” 跟人精打交道就这点好,凯文立马读懂了我想要长话短说的暗示。他握着高脚杯装的柠檬水在那儿假模假样地晃了片刻,嘴角还有笑意。 我道:“是什么让你如此开心?” “我只是在想,”凯文仍笑着说,“如果你一开始就和我一起工作,那场景真是……绝妙。” 我看了他一会儿:“这恐怕无法实现。当初是鲁德拉邀请了我,你还不在蟹壳呢。” 凯文整理着衣袖:“你想说什么?” “只是闲聊,思维发散,探索宇宙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可能性。”我笑了笑,“当然也包括地球上的。我们毕竟生活在地球,不是吗?” 他靠着椅背:“你不愿意和我共事?” “不不,当然不,那不是我的意思。”我看着他,心想,那就是我的意思。 平心而论,他算是很不错的搭档;但如果做我的上司…… 我可能会不服管教。 他兴许还在等我否认以后的说辞,好半天没开口。我也不说话,凯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才道:“好吧好吧,让我们怀着一颗开放的心谈一谈。姚,你会发现我是很有诚意的。” 我环顾四周:“能感觉到你的诚意。” 人均三百新的餐馆,他也算下血本了。 凯文今天显然打算给足我面子,听了我的话,只是摇头一笑:“这算不上什么。你看,我不是那种只会讲漂亮话的家伙,当我说出什么的时候,就一定会力图开诚布公。” 这倒是真的,凯文喜欢阳谋。 我扬扬眉,恰到好处表达我的态度,示意他继续。 “到了今天,我想,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就不必再演什么戏了。”凯文拿捏着他的腔调,微微偏头,“我们都知道新的子公司将要成立,而仅凭现在的情况来说,我们的公司显然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抗衡。” 他很大胆。我敷衍地装作自己因为他的话若有所思,接着点了点头。 凯文的手在空中绕着圈圈,像即将行鞠躬礼的旧时代老爷:“既然这已经是必将发生的事,要我说,聪明人应该学着为尚未到来的命运做好准备。” “我在听。”我十分专注地望着他,一边想些乱七八糟的。 这家的蘑菇汤味道很朴素,找不出一分有新意的地方,该不会是罐头食品吧? “我会说我是个很不错的结盟对象。在某种程度上,姚,你知道吗?我甚至是你唯一的联盟者……”凯文开始高谈阔论,说一些我甚至可以粗略预言的言辞。 潘德小姐能不能喝出来这种区别?她对加有芝士的菜品向来颇具好感,但隐约的,我又觉得她在食品上并没有那么地挑剔。也许是常年的饮食管理、密集的商务会餐让她失去了那份品味细微差别的余裕? 但她又那么喜欢做饭……真想让她尝尝嫂子炖的鱼汤。 她回我消息了吗? “我不知道桑妮亚能许诺你什么……或许还有利松?”他微微扬着头看我。 凯文报出大老板名字时我不受控制地紧抿着嘴唇,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 “当然了,他也可能给过你什么承诺。我无意打听其中的细节。”凯文接着说,“但那只不过是空头支票。” 我扬扬眉。 凯文极有底气:“我可以给你我的位置。” 我微微勾起嘴角。 他看了我一眼:“你不信?哪一部分是你不能相信的,我有这个意愿,还是我有这个能力?” 我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就在凯文能看见的桌面之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反复更换。我还是那么笑着,一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想要给我这个承诺。” 他没立即接话,看了我一会儿,抱着臂:“这还需要说得那么清楚吗?我想要你做我的队友。” “为了什么?”我饶有兴致。 “为了把利松的脖子拧下来。”他做了个手势。 我神色一凝,看着他,不置可否。他竟这么直接? 但有他这句话就足够了。 我问:“既然是‘必将发生的事’——我引用你的话——为什么还需要我呢?别告诉我你觉得那样的命运当中一定得有我的存在。” 凯文对我不甚开放的态度表现得极为大度:“这就是我所说的准备。况且,在我看来你是其中极为关键的一部分。新的局面越早到来越好,为此,人们要学着团结力量……然后支配力量。”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适时道。 他的语速反而放缓了,指腹在水杯上轻轻敲打着:“不着急。” 我默了默,抿了口水。 “开诚布公”的凯文在绕了约莫一刻钟的圈子以后,终于要奔赴主题。 “首先我必须得说你很厉害。”凯文耸了耸肩膀,“最开始我还以为你,无意冒犯,以为你已丧失了理智,你的每一步都那样地不统一,有的过分大胆,有的,又死板到略显低效,不像你的风格。但很有趣的是,局面很显然地向另一方倾斜着,你却没有真正意义上输过任何一次。从那时起我意识到,你是有布局的。 “我恐怕也很难说自己看懂了你的风格,尽管我有信息源去辅助我对内幕进行猜测……其他人的情况可想而知。那么这就值得深思了:为什么利松还在重用你?”凯文的试探点到即止,话锋一转,“你知道吗?有时我都只剩下吃惊了,这场棋局,BCG背后有集团,有公司内部的帮手;你——你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仅仅依靠你自己,拖到现在都不肯认输的?” 他再不是先前那样浮于表面的大度了,凯文望着我,尽量掩饰情绪。 而他眼中不住闪烁着的又是无可回避的人性。因为实在复杂,连我也无法看清。 我说:“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在抵抗?” “拜托!”凯文即刻打断我,“你觉得我很蠢吗?一个人是防御方还是进攻方,不取决于他态度的激进或保守,而重在这一切指向的那个目的,究竟是谁在受益,是谁在沉默中得到好处,却又可以不现于人前。” 我垂着目:“所以你觉得我拿了好几份工资。” “这倒很难说。”他看了看我,“我倾向于认为你最终还是选边站了。” 我望过去。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不敢显露分毫。 凯文作势整理了一下他精心打理的三七分:“否则我们今天也不会见面,不是吗?” 我打定主意,脱口而出:“桑妮亚为你工作吗?” 他的惊讶不像是假装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不,当然不,反过来还差不多。” 他应该不是做戏。我心中敞亮。 凯文不是“太子”。 我不敢多想,随即道:“我为我的唐突道歉。” 他又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处。 “我只是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跟你提过。”凯文吸了口气,“我无意故弄玄虚,你得知道我背后还有个老板。” “好的。”他相当于是在为我做暗示了,我略收敛了姿态,身体微微前倾。 凯文为什么会觉得潘德小姐事前同我打过招呼?这事她应该给我通个气吗?为什么她没有?我强压下我的种种困惑——凯文究竟是如何作出这些判断的?他怎么看待我的立场? “你在好奇老板是谁?”凯文似笑非笑,摸了摸腮边的胡子,“我还以为你已经有所猜测。” 我说:“没有足够的信息。” 他又是沉默,靠着椅背,神情像在玩味什么,才道:“桑妮亚真是……难以预料。你应该小心她——我们都应该小心她。” 我不动声色。这已经是第几个给予我警示的人了? 凯文这番故作深沉弄得我毛骨悚然。 他摊开手:“猜猜吧。范围比你以为的要窄。” 我心下了然。他相当于是在说“太子”不会空降,而是从公司内部诞生。对我们这条业务线熟悉的高管相当有限,除了两个部门的总监以外,就是大老板和COO。 我们是直接向大老板汇报的,平常业务工作中与COO接触不多。既然早有风声,凯文经由COO内推入职,凯文对集团忠心耿耿,COO自然也该是与他肝胆相照的。 这似乎确实是唯一的结果。 我只是没往那方面揣测过。或许在我的高度,仍然难以看清他们那个世界的恩仇与需求;换作是我,有大老板那样值得信任的伙伴带领我成功创业、早早完成了自我价值和财务自由的实现,我宁肯出去单干也不会选择在他背后插刀。 然而大老板的形单影只又确凿无疑,离得越近,我也看得越清楚。 我低声说:“COO?” 凯文笑起来:“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中你。而且我很确信瑞杰也会对你感到非常、非常满意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从凯文那里听到了肯定的答案以后,我沉默不语。 集团钦定的太子是COO,而凯文为他敌前冲锋,再找上我当帮手,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这不该是原本的计划,至少一开始,局面绝非如此。 BCG究竟在这场博弈中扮演一种什么样的角色?仅仅是唯太子马首是瞻的打手吗?我来不及细想,但多少明白,凯文或许是临时上位,他的地位未必稳固,所说的话,也未必可信。 想到这里,我问:“COO想见我吗?” “我会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凯文看着我。 我眼睛微闭。 要交投名状的。 “我在想你应该不介意来一个小小的‘入会仪式’?”他的绅士仪态渐渐包裹不住那种无处不在的做作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动态的,要建立信任,相互付出不可或缺。至于我这边,我想我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你认为呢?” “当然了。”我维持着营业用表情,“我能做些什么证明我自己?” 他对我的痛快显然十分满意:“我相信桑妮亚最近正在向你索要一份文件。” 我心里一沉。 他笑起来:“那也是我们想要的东西。” “有没有可能桑妮亚刚好告诉你,我拒绝了她的要求?”我坐直了一点儿,但又不想自己表露出太多的攻击性,于是缓和了语气。 凯文动了动眉毛:“有没有可能我刚好告诉你,你需要表现出一些诚意?” “从权限上来说,你不应该接触到这些资料。”我尽可能地温和。 “而你可以。”凯文说,“这就是为什么你应该把它交给我。” 我扶着额。一丝额前的头发垂下来了,我也没去管。 凯文对我进行着谆谆教导:“我知道你很擅长跟人打交道,姚,非常擅长。我确信你对我的专业风格也很了解,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们跳过你敷衍我、我敷衍你的戏码,直接奔向正题。彼此识破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 他停顿片刻,看了看我:“毫无成就感。” 我撩着头发。他肯定是早就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先前那一番顾左右而言他的交谈不过是在试探的过程中逐渐让我麻痹。 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也正如他所言,我全无成就感。 但这或许要看具体的人…… 我想到潘德小姐,心中略感安定。 我道:“我没办法提供给你那样的东西。” 凯文偏着头,目光如炬:“你当然可以。” 见我沉默,他又说:“你再想想——现在想。” 我叹了口气:“这没什么可考虑的。” “所以这就是你的底线吗?”他笑起来,“你给自己的底线起名叫‘懦弱’?” 我不与他对视:“我以为我们有着类似的底线,叫作‘合法’之类的。几个月前我们应该已经谈过这个话题?” 凯文放下汤匙:“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好多种法律呢。制定法、判例法,重罪、轻罪,公诉、自诉,还有合同法,以及违反劳动法的合同规定……当你谈论‘合法’的时候,如果不详细阐述你的理解,恕我很难明白那是一条怎样的底线。” 我略清了清嗓子:“抱歉。”并端起水杯。 差些就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聊下去了,还好话出口之前我又制止住。可是能够给我发挥的舞台仅仅局限于小小的一方,我连翻身都困难,又何谈反过来控制凯文的节奏? 将水咽下去,我问:“有没有可能换个条件?” 凯文不笑了:“我讨厌讨价还价。” 我盯着他,不愿放过任何细节:“COO指名要这个?” “你要知道我们为人办事,提供一项服务,收获劳动报酬,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本质。”凯文说,“有时候信息会很昂贵,足以抵消你的酬劳。” 见试不出深浅,我退了一步:“对不起,凯文,我无意冒犯。这对我而言是件无法办到的事,恕我能力有限。” 他乱了。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变动,并且,凯文还掩饰得极好,我也还是注意到他在那刹那被我打乱的节奏。 谁在要这份数据?谁可以同时给潘德小姐还有凯文下命令? 但他极快就又重新控制了主场。凯文带有警告意味地盯了我两三秒钟:“没得谈判。你加入还是退出?我给你几分钟时间考虑。” 考虑? 此事我已反复考虑了一周,哪里又有临阵磨枪的道理? 但我还是默默拿起叉子,举了一半,像是才察觉到无从下手似的,又垂下去。手蹭过桌布,餐叉的尖角刚好碰到高脚杯,发出不小的声响。 我手又抖了一下,把叉子放好。 “对不起。”我小声道歉。凯文仍旧眼神凌厉,看得出他是故意如此、对我保持威压的了,我仍装得心烦意乱,无法镇定下来。 大老板的交待很清楚。凯文是最好的切入点,而为了搭上他,我必须证明自己有能力,同时又易于他控制。 现在就是说明我的温顺的时刻。 拿餐巾在嘴上反复压了三四下,我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我能再多问一个问题吗?” 凯文看了我一眼,仍冷着脸,略点点头。 “你信不信任安宁?” 他反应极快,先是警告地看向我,缓了缓,才说:“可以信任。” “而她在底线问题上和你立场一致?” “姚。” 他叫完我之后就没再说话。 我垂下目,停止往前逼近,只说:“下个周末我会在家里举办一场小型聚会。宁是我的客人之一。” 凯文只考虑了不到一秒钟:“知道了。你想要邀请我吗?” 藏在我记忆深处的怀疑就这样被证实,我没来由觉得一阵沉重,微笑着说:“我觉得你不在场比较好。” 洁西卡的事,安宁恐怕没有那么清白。 可她什么都不缺,何必铤而走险? “也好。我可不想做不速之客。”凯文丝毫不显得尴尬,“所以你的底线还是很灵活的。” 我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是吗?” 凯文的笑容不无讽刺之意:“有一个可变动的底线总是能给人提供更多选择。比如你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步骤拆分或者概念偷换,把超出底线的东西变得合乎底线。” 我还是保持恭温:“人们一般把这称之为卑鄙。” “我愿意称之为是明智。”凯文看了看我。 晚餐结束后我们很默契地没提再去哪儿闲聊一阵的事,想必凯文也不想把周末花在与我勾心斗角上。 我把录音笔连上转换接头,戴好耳机,在手机上确认今天的录音效果。潘德小姐似乎仍在忙,沿着新加坡河漫步,耳朵里是凯文和我交流的机械复盘,我内心中生出一种巨大的空虚。 最开始我只是隐约感觉到了胸腔内脏器的跳动。 就好像是一下子走得快了,血液在心脏的鞭策下奔涌着,我感到自己心跳加速,手按在脖子上,又觉察不到那样的变动——接着就以为是心慌。 可我慌什么呢? 空虚向来最先以“无”的形式展现于人前。仿佛只是思维与记忆涌动的空间里一下子收拾出来那么块儿敞亮的地方,暂且空置着,直到越来越多的情绪奔来、入驻,原本的住客窄窄地挤成一团,而空置着的地方却越来越大,最后成为密封中的密封,成了牢不可破的空气的笼。 我的步速越来越快。 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的人。 从最开始我就在算计安宁了。当然了,我可以哄骗自己,我可以说我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影响因素计算在内,我只是在考虑,我只是在不断变动中试着探索动态的全貌,而她刚好是全貌的一部分…… 从最开始,我就把她当作棋子。 是安宁让我意外、让我失望吗?且不谈以我的身份,有没有资格对她抱以期望,她的进退与立场都只是成年人的选择,要说我不理解她,还不如先问我是否理解我自己。 河岸泛起灼灼的白光,城市的光污染仿佛点燃了一条夜里的河。在寒冷的幻觉里,雾与烟彼此勾引,本该有足以扰乱人心的气势,而炎热让我无所遁形。那些幻想中的烟雾尚未集结就蒸发四散逃去,汽车冲破了空气,慢跑者绕着圈避开了我,手臂绑着条反光警示带,呈现莹莹之色。 是哪里来的光? 我将耳机摘下。我几乎是在快走了,穿着双高跟鞋,很煞风景地夺路狂奔,好像在逃跑。但我终究没有跑起来,我只是走得很快,走得飞快,像夜路里时而感到危险的单身路人。 第三方的情况庞杂,要想做简单的改动使得资料失效,太不现实。复杂变动,工作量极大,风险也高,而且这份资料的最终接收者恐怕包括集团内部的人,事后一查验,我基本就告别这个舞台了。 这份数据有多关键,处在我的位置再清楚不过。况且它还十分具有指向性,一旦流到外面,启动内部调查,恐怕锁定到我还花不了三分钟。我当然可以采取些对策:但若问我,我只觉得画蛇添足。 夜晚第一次变得这么漫长,我在门口迟迟不肯拿出钥匙,好像不开门就能否认掉室内的黑暗似的。 我不知自己是第几次翻出手机。 她还没回我。那鱼汤恐怕只能我自己喝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这一整周的工夫,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越来越硬。 虽然还谈不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手上的事进展得出奇顺利,好像天底下就是有一条规矩:善人会给恶人让道。 我们的那些个第三方与龟毛的大老板倒说不上善人;凯文这一周对我们很温和,BCG也是。 我算恶人吗? 周六潘德小姐自述“闲到需要有人帮忙杀时间”,听说我第二天要举办个小型的乔迁派对,当即自告奋勇要和我一起收拾。我是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闲情逸致,本想劝她在家看看书、好好休息,后来一琢磨…… 我家还有个“密室”呢。 我打开“密室”,道:“惊喜吗?” 她显然早就被次卧的神秘吊足了胃口,答案陡然揭晓,也看不出究竟是失落多一些还是满足多一些,只是手在空中扇着灰尘,环顾一圈:“嗯……” 我耸耸肩:“你就直说吧。” 潘德小姐抱着一边胳膊,瞄了瞄那些箱子,又悄悄看我,笑着说:“空气质量还算不错。” 我见了她的样子就忍不住跟着笑:“上周修文他们来之前我提前收拾过了,不然状况还要惨烈一些。” “所以这还不是最惨烈的。”潘德小姐语速有点慢。 我稍有些心虚,她好像特别爱干净。我于是声称道:“你可以当作这不是我家的一部分。我就是这么催眠我自己的。” 她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撸起衬衫的袖子:“来吧。” 今天的工作量很大,我计划把所有箱子先行拆封,物品先分门别类堆在起居室,对次卧做完清扫以后再行归置。 潘德小姐那边有许多有趣的发现,三双颜色一模一样的出差用拖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猫屎咖啡礼盒、还有一件胸口沾了一片早已干透了的油漆的面目狰狞的衬衫,最开始她还有所反应,到后来完全是麻木了,只时不时瞥向我,神情极为无奈。 我有点儿忐忑。刚刚我在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一包绿色的面包,连生产信息的标签都变绿了,完全看不出是何时被我放进去的。 我要怎么样才能在她不注意的情况下把这个扔到垃圾桶里? “这个乔迁派对你都邀请了哪些人?” “几个公司的同事,规模很小。你知道,我可不想被邻居举报说违反法案。”我把目光从那团绿色的东西上挪开,“我在这边没什么朋友。” 潘德小姐动了动眉毛,手上的劳动一刻没停,不置可否。 我看了看她,小声问:“怎么啦?” “只是在想,也许你应该提前把冰箱门上的软木板卸下来。”她拿刀划开一个新的箱子,“你不会想要任何同事在你家发现我的字迹的。” 我点点头:“我会的。” 她转过来:“听上去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很抱歉,我上周忘了取木板。”我低声下气的,“但修文应该当时就注意到了,木板上的字只是事后的一种证明线索。” 她低着头笑:“这没什么。但坦白说,我不相信修文的观察力有那么神奇。” “你又不知道我们俩在外人看起来究竟怎么样。”我干脆拿了个已清空的箱子当作临时垃圾篓,连同几样要扔的东西,悄悄把绿色面包藏在后面一股脑扔了进去,“就算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起,没做任何出格的举动,我想我们也算登对。” 潘德小姐停下收拾的动作,略有些玩味地望着我:“我不是说我们不登对,姚。我只是不相信姬达。” “那你相信人们之间的感情联系,会在无言中就现出端倪吗?” 她的眼神柔软:“有可能。” 我跟着笑。 潘德小姐翻开箱子,眯了眯眼睛,发出些许鼻音。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她从中拿出个方方正正的包装盒来,“假如这样的东西你都不介意被我看到,那刚刚你悄悄丢掉的,究竟会是什么呢?某种纪念物?” 我定睛一看,紧闭着眼,脚趾都在发麻。 我买的玩具…… 潘德小姐的声音中明显带有很强的捉弄意味:“这没什么。亲爱的,我是一个思想很开放的人,好吗?我感到这是非常健康的表现,而且我也很高兴你懂得照顾好你自己。” 我涨红了脸,走过去。她看上去愉悦极了,见我过来,还极其自然地将盒子递给我,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说:“所以你对此还颇有研究。这两种的区别是什么?” 我把密封口翻过来指给她看:“你看,我没有用过。” 她满目含笑,就这么望着我,也不说话。 “是之前有一阵子……”我揪着头发,“我们能不说这个吗?” 潘德小姐搂着我的腰:“当然可以!” 说完,她亲了我一下,但几乎笑个没停。 我被她笑得脸越来越烫,偏偏潘德小姐还挂到了我身上。也不知我又做了什么戳中她的笑点,她连站也站不稳了,手中握着的外包装盒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去夺,她还要躲开来,一边又不肯放手,仍紧搂着我。 到最后我也没脾气了,怕她笑得太累,一只手揽着她,任由她在此造次。潘德小姐慢慢安静下来,眼睛仍亮亮的,笑盈盈看我。 我凑过去。 一吻方毕,我轻声道:“老潘。” “嗯?”她抬起眉毛。 我又吻在她额头上,说:“哪怕你拿我寻开心,看你笑得那么高兴,我也感觉到很快乐。” “我不是拿你开玩笑。”她小声狡辩,拨弄着我垂到胸前的头发,“我……就那么差吗?” 我霎时间明白她在问什么,不由失笑,摇摇头:“是更早之前买的,嗯,当时我比较……可能是工作还不够忙,精力无处发泄。但也只维持了几天,大概是正常的生理期波动。我后来把买了这东西的事情给忘了。” 她将手上的东西丢回箱子里,两只手挂着我的脖子,就那么直直地望着我。 潘德小姐的声音轻轻的:“那,你想要什么时候试试吗?” 我看了看她,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别过目点了点头。 潘德小姐在我脸上亲了亲。 我不想她误会,以为我私藏了什么八百年前的爱情故事在家里,又主动将绿色面包从那个临时垃圾篓里拎了出来。 潘德小姐自看清我手头的是个什么的时候就不再靠近。她慢慢吸了口气,轻轻咬着嘴唇,可能是想说什么、可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 在最后,她摊开了手:“我得说我很高兴你终于还是找到了营养更为均衡的饮食之道。” 我哑然失笑:“你真的很擅长对恶劣的情况进行合适的包装。” 她耸了耸肩:“这是我的工作。” 我感觉她快受不了这么不整洁的环境了,便把面包又扔了回去,拣了几样不再需要的东西都放进箱子里,道:“那我现在去厨房那边给垃圾分个类,你可以休息一会儿。需不需要我带杯喝的过来?” “不了。应该快结束了,剩下的都是你的工作。”潘德小姐的胳膊在额头上擦了擦,“答应我,不要再在收拾的时候顺手把食物也放进箱子里了,好吗?” “我当时是想搬家后就——” 她打断我:“那也不行。” 我妥协了:“好吧。我答应你。” “乖女孩。” 分完垃圾,我洗了个手,将冷藏室里的矿泉水拿到室内放着预备上。潘德小姐喜欢喝那种尺度难以形容的低温水,像深秋里放置了许久的室温凉白开,又像紧接着薄荷糖之后被吞下的足以冷却大脑的矿泉水。她家里的冰箱有一层设置了10℃,专门用来放喝的。 这种情况,是不是单独去买个不超过一百升的小型冰箱比较好?还可以装在书房里,这样她加班时也能随取随饮。我粗略整理着起居室,一边如此空想。 等我折回次卧的时候,潘德小姐已基本把整个房间收拾出来了,此刻拿了晾衣杆,试着把窗帘挂到横杆上。我从抽屉里拿出备用钥匙。 她成功了,晾衣杆放到墙角,又将半开着的窗户关上:这会儿雨势变大许多。潘德小姐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过身来:“都完成了——接下来,姚,你要在天黑以前把起居室里那一堆杂物都处理好。我已经为今晚的安排买了一部电影,而你知道,明天我很早就得出发去练舞。所以你要快点……” “这个给你。”我把钥匙放到她手心里,学着潘德小姐之前的口吻,轻松道,“不要有压力,我只是想要为你提供方便。比如我在加班,或者还没到家,你有了钥匙之后可以先进门来等。” 她的手连同钥匙一起揣进裤兜里,挑了挑眉:“听上去很体贴。” 我也动了动眉毛,与她对视。 窗外有电闪过。 我摸着脖子:“那你可以先休息一会儿。我打算先清扫一下这个房间的地板,呃,冰箱里有切好的蜜瓜——噢对,水我已经拿出来放了一阵子了,现在应该可以喝。我去拿给你。” 潘德小姐从后面抱着我。 我顿住脚步,不由深吸了口气。 我的天。 我好喜欢好喜欢她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食品供应商在早上十点准时为我送上门了今天乔迁派对上的食物。因为人数有限,菜品方面我就多花了些心思——主要是通过多付钱的方式来花这个心思,毕竟做菜的人不是我。 其中有一道鱼子酱、奶油与三文鱼叠在饼干底的菜,由于造型特殊,送货来的女士仔细做了叮嘱。我打开来,发现他们固定得很巧妙,就是个头稍大一些,一口可能吃不完。今天招待的多是女性,男人只有小丁一个。 安宁是最早到的,并且单独前来,没与任何人结伴。我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一点。 将电脑打开,我改了屏幕自动休眠的时间,又让页面停留到第三方的资讯文件上,便下楼去接她。兴许是考虑到有同事在场,安宁今天打扮低调,但看得出很用心。 我没来由又想起潘德小姐的话。 “之前都专门打过招呼了,还以为你会带个伴儿来呢。”我双手插兜,朝大堂的方向偏了偏头,“今天就这么些人,一个两个都是小鸟胃。我订了好些吃的,你就是把男朋友带来帮忙分担分担也不要紧啊。” 她低着头笑:“我哪里来的男朋友呀。” “女朋友也可以啊,都什么年代了。”我领她去登记,安宁只是笑,竟没接这句话。 这不是很直吗?我眉头微皱,看她写字。 她倒是向来不做美甲的,指甲修剪整齐,也没有哪只手的指甲留得过分地短。工作以外的相处中,待人接物间,安宁对同性并不避讳,反而像大部分直女那样跟男性朋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人不能多想,否则姬眼看姬,无可避免。这会儿我倒是明白为什么昨天潘德小姐说她不相信姬达了: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太过笃定于刻板印象与自己似是而非的判断,到了得知真相时,容易啼笑皆非。 走进电梯,我说:“订的吃的才到不久,我可能得收拾会儿,没法招待你啊。” 安宁摇摇头:“是我来早了。没打扰到你吧?” “哪儿的话,你要来厨房给我打打下手也成——”我打开门,赶在她开口前就道,“不勉强,啊,来了就是客。请进。” 我带安宁简单参观了房子的布局与陈设,到起居室窗前时,她不着痕迹瞥了眼停在茶几上的电脑,兴许是在确认是不是公司发的那种型号。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领她去其余房间。看得出来,安宁对我的次卧为何如此空旷并不感兴趣,而我明显异于常人的衣帽间景象,也只是略微提起她的兴致。 安宁明显是心不在焉。换作平时,我们光是聊床架、衣柜的木料选择,就可以谈上许久。 对于家居和装饰品的选择,她倒是很客气地夸赞了几句。 我决定做个顺水人情。 我和安宁一块儿小心地把鱼子酱搬到了桌子上。一个一个仔细地摆好盘,我说:“里面还有个菜要用打火器稍微炙烤一下,但我这儿只有一个那种直喷式的打火机,还是今天的宴会食品承包公司送的……别的好像没什么了。你想在厨房帮忙还是自己玩会儿?” 她沉吟片刻:“要不然我在客厅坐一会儿吧,问问他们到哪儿了,你这边腾不出空来,待会儿他们到了我可以下去接。” 我点点头:“这样更好。你到时候跟管理员说一下就行,我们都很熟的,应该不要紧。他要是非要户主下去你就给我打电话。” 她好像松了口气似的,靠在厨房过道上看我忙碌起来,转身出去了。 我用手机设置了个定时,提醒声一响,我就把打火器挪到下一份食物上。 安宁拍照也要安心些吧。 我很肯定她会通过拍照的方式保存那些资料,一来公司的电脑,可执行程序安装不了、USB接口输出也有重重阻碍;二来,她要是敢用我的设备将文件发出去…… 除非失心疯了。 我也不知道凯文和她是如何沟通的,指点到了哪一步,关于我,又给出去何种程度的信息。但我与她都只不过是艰难自保,除了这份资料以外,那些不该碰的东西,安宁恐怕没有那个胆子去碰;即便她碰了,我也自有办法收拾她。 我的手只是机械地挪动着,此刻觉得讽刺至极。 食物烤完了,我关了提醒走出去。安宁在起居室窗边坐着看手机,背对我的电脑。 电脑屏幕亮着。现在距离她上次活动鼠标,还不到一分钟。 我从冰箱里取了两瓶水出来,一瓶递给她,一瓶自己扭开来。 安宁趁着坐回去的时候又悄悄挪了位置,试图挡住电脑屏幕。但她坐着我站着,这样的尝试又哪里有成功的可能? 我权当没有注意,慢慢喝水,眼见着屏幕休眠了才拧上盖子,问:“他们到哪儿了?” “快了。鲁本好像买了一个什么需要现取的网红冰淇淋过来,这会儿已经上车啦。” 我慢慢点着头。安宁心理素质意外地还不错,给了她几十秒钟缓缓,这会儿看不出半丝慌乱。 但她肯定没拍完。动作快的话,安宁兴许拍了有一半左右,这还是不作任何确认的情况:我留给她的时间不够。 焦躁正缓慢地吞噬着她。 我要拖到其他同事过来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像匍匐着的猎手,她是焦灼的羚羊。 安宁坐不住了。 她站起来,推着我的肩膀,两个人慢慢挪动到厨房,说不清是谁在掌控谁。安宁在我背后,神情全数隐藏,只有声音维持一种刻意的、高频度的雀跃:“有点饿啦,你准备了哪些吃的?偷偷给我吃一块儿。” “这种贝壳挺好吃的,但这会儿应该还很烫,”我摸了摸胳膊,故作思索,“要不我给你拿双筷子?” 安宁草草环顾一圈,视线转回来,神情犹豫。 我又道:“家里没有零食,冷冻室里只有微波食品,你肯定吃不惯。好像还有两包方便面——噢,对了!冰箱里有一盒无糖酸奶。” 她望着我,略带着点儿委屈,忽然说:“趁他们还没来,要不然,你给我煮包面吧。” 我愣了一下。 安宁从来没跟我撒过娇,从来没有过。 “就是你们上大学的时候你给我做过的那种,你好像专门加了什么特别的泡菜之类的……”她眼神带有期待,“主要是我今天没吃早饭。昨天‘那个’又来了。” 我真是天真啊。 她绝非是多年以前,腼腆又略带着点儿书生气的美高生了。 我一脸恍然大悟,拍了拍额:“我给你烧个热水,那瓶冰的你别喝了,放那儿吧。出去坐!面做好了给你端来。” 安宁笑得像个小丫头,抿了抿嘴,快步走出去。 我笑意全失,摸出手机给小丁发消息:“过来吧。” 他那边即刻作了确认。 冷水灌进了壶里,我扳下开关,煮面的锅架到燃气灶上。热水壶开始工作,那噪音总是雾蒙蒙的,好像远处的锅炉已经烧干,好像有什么年久失修的,正要四分五裂。 我在厨房,如同安宁所期望的那样,不往外一步。 但小丁已经开始给她打电话。她要这么保持静音,不断拍照、不断被打断,挣扎到什么时候为止? 我真是低估她了。 小丁进屋时,冰淇淋的外包装上已经有了层暴雨冲刷过一般的水滴,密密麻麻彼此交叠着。我把冰淇淋放进冷冻室急救,今天没下雨,虽是阴天,但我让他在外边儿带着另外两个同事绕了那么久的路,这冰淇淋恐怕也再难有好颜色。 花无百日红。 匆匆与他们打了招呼,我将热水倒出来晾着,便又回到厨房。有个同事客气了一句想要搭把手,也被我婉拒。 灶上的锅中已有液体正在沸腾。仅凭声音,判断的准确性总是有限的,滚动的气泡、即将陷入蒸腾的液体,比起人们赖以生存的水源,听上去却更接近恶毒的泡泡、无法脱身的泥淖。 然而即便是保留了一切观感,如不以身涉险,又怎么能知道真相? 人是从来不该全盘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的。 他们聚在一起小声埋怨着什么,许是说小丁不认路,又许是吐槽安宁人机分离。我还在厨房里给安宁煮面,一遍一遍往锅里掺凉水。 然而炉火永续,水总有开的时候。 “那个贝壳好像特别好吃。”忽然,我听见安宁说。 “什么贝壳?”小丁问,接着换英语报出几个品种。大家又笑作一团,这几个人待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如果贝壳有不同种类,差异的口感会很大的。”小丁的语气听上去很认真,但他这句普通话在语法上根本是支离破碎。连我都没忍住笑,只是即刻忍住:我不想他们在此时感知到我的存在。 安宁是笑得最开心的,她原本就常拿小丁BBC的出身打趣,玩笑并不过火,浅尝辄止;小丁倒也大度,跟着他们笑,并不纠结于细节。 他们又争了几句,话题已渐渐从可食用贝类的口感跳去了小丁的口音,这时,安宁又转而道:“去厨房看看就知道了,我们争也争不出什么呀。” 我关了火。 我真是,低估她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安宁最后也没能填饱她的肚子。 我将锅端出来,闻到香味,小丁就先说要分一筷子。安宁见状,兴许是不好意思吃独食,又或者她原本就没有胃口吃下这一小锅面,便提议作为配菜分享。最后一人份的面五个人分了,我家没那么多小碗,小丁和另一个人还是用锡箔纸捏的碗接着吃的,样子有点儿滑稽。 “加的是哪种泡菜?”有人问我。 我又详细讲了,道:“是以前上学时候在亚洲超市里发现的,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 安宁跟他们一起笑,没说是她让我煮的。 我悄悄问:“要不要我再弄点儿什么吃的给你?” “这样就很好了。”她摇摇头,“厨房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要不要先收拾碗筷?” 我只是保持微笑:“晚一些时候吧。” 聚会在晚饭前结束,我们到外面用餐,随后散场。看得出安宁一直很犹豫,但她到底没找着借口再登门,与他们一道离开。 安宁今晚恐怕睡不好觉了。 回家后,我按梁衡先前教我的办法,找到了运行中的录屏程序。从页面停留时间来看,她倒很机灵,挑着重要的先拍了,再倒回去拍摄那些我为她准备在最前头的次要部分。 我开了个文档,详细记录了安宁拍下的内容。厨房里一团糟,要是拖着不收拾,有的人看见该要不高兴了。 手机亮起来。 我一边走一边打开屏幕,潘德小姐的新消息写着:“你的派对怎么样?今天我精疲力竭,现在躺在沙发上像具尸体。” 我顿住。 厨房好像不用急着收拾了。 “尸体不能打字。”我键入道,“你的身体还好吗?要不要我过来为你做肌肉放松?” 聊天窗口那头的“尸体”不仅能打字,速度还很快:“那很贴心。但我很好,谢谢你。我想一场派对之后,举办者应该有许多要收拾的地方?” 我看了眼厨房,又瞥了瞥让我魂牵梦萦的单座沙发前的电脑,很难分辨潘德小姐具体指的是哪一处。 潘德小姐:“请别告诉我你要让厨具堆在水槽里过夜。” 我对着手机笑起来,走到厨房,回复她:“我会收拾的。噢,还有件事:你能把监控摄像头拆掉吗?” 潘德小姐:“笑话不错。” 我一边收拾一边思考,但始终找不到适合表达自己感情的话。是直接告诉她我想她吗?尽管也不是不可以…… 我就是不想要那么说。 洗完了锅碗、收拾掉一大包垃圾,她那边还没有发来新消息。我想潘德小姐也许在忙别的事,就问:“下周你什么时候会到我们公司?” 这周我只在昨天见过她,工作日完全没看到潘德小姐的人影。 她过了几分钟之后回复我:“我不觉得那会发生。我在忙别的项目。” 连续两周都不来吗?我有点犹豫是否要表示我的关切,但我们间毕竟有不谈工作的约定,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间接打听什么。 这时,潘德小姐又来了一条消息:“下个周末舞蹈教室的朋友们打算一起去圣淘沙,就是你见过的那些。你要加入我们吗?” “两天?” “是的。” 我没有立即回复。 去是肯定想去的,原本我们就有这个计划;况且那些朋友对于潘德小姐而言显然十分重要,我自然也很重视,希望能多些时间与他们相处。 可是下周凯文必然会联系我,COO日理万机,要与他碰面,时间安排几乎可以肯定是在周末。 我的手在屏幕前停留了好久,最终键入道:“现在我还不确定接下来这个周末的安排。我晚些时候告诉你,好吗?” “当然。”潘德小姐回得很快。 我本以为她会多问一句呢,但没有。 我稍微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但没等我深想,她的新消息又来了:“你今天有没有想我?” 我只觉得心跳加快。 我键入道:“有。” “我也想你。”潘德小姐道。 脸颊僵僵的,我好半天才回过神,发觉自己无意识间都笑得肌肉酸痛了,像个傻瓜一样。 手机紧接着又震了一下,还是潘德小姐。 我点开来。 “你想要视频吗?” 我们常常有机会在视频中见面。大型的线上会议,进度讨论,还有因我的特殊任务展开的两个人的小会。但仔细想想,我们好像还从来没有以私人身份视频过。 她确实是累极了,整个人仰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冲我笑的样子看上去又可怜又疲惫。 我在高脚凳上坐定:“为什么不把手机固定在某个位置?你这么持续举着它会很累的。” “你说得很对,”她翻了个身,人与手机的方位颠了个个儿,“但这样感觉会脖子疼。” 我看了她一会儿:“从这个角度看你有一点陌生。” 潘德小姐眉毛微皱:“不许说下流话。” “哪个词下流了?” 她顿了顿:“你的眼神下流。” 天地良心,我这辈子没被这么形容过。我当即反驳:“现在我所能看见的全部就是一块手机屏幕。你说的从技术上就行不通。” 她眯着眼睛:“那是因为你现在能得到的就只有屏幕。” 我从椅子上下来:“我现在就去找你。我要证明我的眼神和‘下流’一点儿关系也扯不上。” 潘德小姐又躺下了,笑起来。我仿佛都能想象得到她现如今窝在沙发上,是怎样的模样。 潘德小姐说:“你来啊。” 她为什么总是那样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呢?分明使着什么坏,可因为抓不住她恶魔的尾巴,人已气得牙痒痒了,看到她笑得开怀,却又讲不出半个字批评于她。 我默默叹了口气。 我算栽她手里了。 “你为什么那样叹气?”她坐起来了一点儿,“我没有真的要让你过来的意思。你心情不好吗?” “不。”我扬了扬眉,“只是感叹于你的淘气。” “我才不淘气。”潘德小姐坐直了,神情严肃,“那是个用在小孩子身上的词,姚。” 我抿了抿嘴:“对,你说得就好像我第一天学英语一样。” 她似乎有些无奈,找了个什么东西在背后支撑住手机,微微偏头:“好吧。我想问问不淘气的人,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灾难。”我说,“像一场噩梦,浮世绘章鱼大战哥斯拉。” “为什么是……”她微微摇着头。 “浮世绘章鱼,你知道,”我想了半天“葛饰北斋”该怎么用罗马音发音,“就是一个江户时代的画家……” “我知道你在说哪副画。”她讳莫如深地挑起眉毛,眼中还有一种秘而不宣的笑意,“我是问,为什么会像一场那样的噩梦?” 我坐回到沙发上,吸了口气:“也许是因为两者都让人感到恐惧?” 潘德小姐很淡定:“别告诉我你是哥斯拉。” “我不知道。”我想了一会儿,提起另外一种怪兽,“也许我是斯库拉?” 她看上去有些不解:“为什么?嗯,因为你感到自己遭受嫉妒?” “不是。”我困惑地摇摇头,这又是哪儿跟哪儿?我道:“因为,你看,我的对手不是章鱼吗?然后斯库拉的头部也有很多条触须……” 她看上去越来越跟不上我的思路了。 我停下来,问:“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斯库拉是哥斯拉系列里的一种怪物。” “嗯。”潘德小姐看了我几秒钟,“你有没有听说过‘腹背受敌’?” 那个短语直译是“在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之间”。卡律布狄斯我知道,漩涡怪嘛——噢。 《奥德赛》里的。 我摊开手:“我是外国人,你要理解。” 潘德小姐指了指自己:“我对你来说很不像外国人吗?” 我狡辩道:“你有一个文科的哲学博士学位!” 她睫毛一抬。 我坐得端端正正的:“你真的知道很多,桑妮亚。我会说你的提醒很有帮助。谢谢你。”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我都看到她笑了,但当事人开口时依旧表现得很冷静:“总之,斯库拉小姐,可以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感觉自己在同一只大章鱼战斗吗?” 我被她诘难住,咬住下唇:“我也觉得奇怪呢。刚才那个比喻我只是下意识说出口的……现在回过头仔细想一想,这显然是因为你的误导。对,是你的错。” 潘德小姐紧皱着眉:“对不起?” “我会说在我们当中,我也不见得就是唯一的那个需要多了解新鲜事物的人。单调的视角、墨守常规的观点与亟待更新的知识面都在限制你——哥斯拉这个系列是属于大众的,并不仅仅局限于小孩儿。”我侃侃而谈,“而且哥斯拉完全可以是一种地球守护者的角色。你可以说它恐怖而……有力量感。章鱼就仅仅是幻想。仅仅是人类的幻想,那可以代表某种渴望,但绝不是现实。” 潘德小姐态度坦白:“我完全跟不上你的思路。” 我点点头:“对,这就是我的目的。” 我开始大笑。 她的火苗一点一点聚集起来了。潘德小姐瞪了我一眼,可惜隔着屏幕,这点儿“病猫”威慑我还不至于当真。 她似乎从旁边抓起了本什么东西翻找起来,末了,一脸严肃望着我,恶狠狠道:“你五岁!” 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发音。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愣在原地,花去四五秒钟时间才找到潘德小姐的意图——至少是我所认为的意图。 她可能是在说,我只有五岁的水平? 这种骂人话连五岁小孩儿都不用了。 没来由我又想起小学生之间的骂仗,彼此攀比年级高低似乎是个很常见的操作。再看看如炸了毛的猫一般的潘德小姐,她的声势似乎也偃旗息鼓,只剩下忐忑的皮毛在给彼此打气。 我还是决定给她顺顺毛:“你在学汉语?” 她点点头:“才刚开始。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 “我没有空生气。”我说,“我觉得很惊喜、很荣幸,还有一点点害怕。” 她吸了口气:“我们管这个叫‘受宠若惊’。” 我默默往旁边看。忍住,李姚,她是故意气你的,忍住。 我抬起头:“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么?”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看得出来她放的狠话没达到效果、挑衅的言语又被我悄然揭过,这会儿她的心情算不上多好。 但如果我们不继续聊这个问题,她就得问起谁是浮世绘章鱼、安宁为什么是章鱼、我们又如何“大战”等我暂时没法儿跟她解释的事。 “我的意思就是,”我看了看她,“你是因为我吗?关于去学汉语这件事。” “是的。”她声音有点儿轻,又接道,“我只是希望能辨认字和发音,以免被你糊弄。” 她明显在说我管“万庄”念“石油”的事情。 我郑重道:“我保证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潘德小姐动了动眉毛,不置可否。 这是气消了? 我又说:“现在我只感觉到受宠若惊。你所做的很贴心,桑妮亚。我很感动。” 她别过视线:“我只是刚开始学,才到第二册。” “我能看看你的书吗?” 她举起教材。果然是气消了,换作平常,光是这么一件小事,她就得揶揄我好一会儿。 那是本大约十六开的黄皮书,封面上画着大大的白象。因为有很繁复的装饰在白象身上,最开始我还以为是某种印度的童书。仔细一看,封面上用很幼稚的字体写着“给孩子的汉语书1a”,下面还有一行汉字: “轻松学中文(少儿版)” 我忍了好久才没笑出声来,憋着一口气问她:“怎么买了儿童教材?” “我以为会简单一点。”她放下书,“我错了。” 我点点头:“下次到你那儿时借给我看看好吗?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想那会很有帮助的。”她神情很柔软。 我放松警惕。 她话锋一转:“我刚刚是不是犯语法错误了?” “什么?” “你五岁。”她旧事重提,“教我。” 不得不说,潘德小姐讲“教我”两个词的时候,很有一番别样的魅力。我不敢乱想,认真解释道:“嗯,如果你坚持要那么说的话,我想‘你只有五岁的水平’或是‘你好像只有五岁’要好一些。”我又接着把句子翻译成英语再解释了一遍,“但人们真的很少会这么说。” “人们一般怎么说?” 这哪能讲实话,难道我要科普一下我们在骂詈语言中,是多么地喜欢口头地、直接或间接地声称自己是对方的长辈,并顺带讲解顽固的宗族系统吗?这决计无法解释,且会扭曲她心目中中华文化的形象。 我干脆道:“你可以说,‘你很幼稚’。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孩子气很重’,但情感上更负面一些。” “‘很’是‘非常’?” “对。” “幼……” “幼稚。”我放慢了语速。 “幼稚。”潘德小姐模仿地很到位,又问,“是‘石油’的‘油’吗?” “不不,那个字发……” “阳平”怎么说?直译为“第二种声调”吗? 我勉强比划清楚了,接着开始解释字义:“‘幼’就是年龄小的意思……” 我发觉自己非常不擅长教汉语。 非常、非常不擅长。 我们汉藏语系的人跟她这样印欧语系的,简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到了快十二点,潘德小姐终于肯摘下她好奇宝宝的名牌了——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她还有好奇宝宝的一面。她的精神反而比视频刚拨通时要好一些,倒是我,精力不济,电脑上那点儿工作只能留待明日了。 我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潘德小姐摇摇头。 “那今天就到这儿?” 潘德小姐轻轻应了一声。 我看着她笑:“你挂吧。” 她不说话了,瞥过摄像头一眼,盯着屏幕底部不知道什么东西看得津津有味。 我问:“怎么了?” “没事。” 我又是笑,道:“那你挂吧。” 潘德小姐微微抬起一边眉毛:“你怎么不先挂断?” “我不舍得挂。”我说。 说完我就不好意思了。好在英语里这个表达不会显得太腻味,但愿她别多听出什么旁的含义来。 潘德小姐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可是明天我们都必须要工作。” “你说得对。” “那,我先挂了?”她看看我。 “好。”我站起来,瞥了眼我的电脑,“希望你做个美梦。” “希望你睡得安稳。”潘德小姐撩了撩头发,也低着头,“晚安。” “晚安。” 屏幕上她的影子失踪了。 我宛如尚处黄粱梦。 我极少拍照。 新加坡是座很适合城市风景观赏爱好者的城市,傍晚总有看不尽的晚霞,美得像千禧年间的浪漫电影。暴雨中,只要远离落雨的地段,哪怕是在远处观察,也能看到龙卷风一般真实又安全的、水连成的天与地之间的柱。更不要提闪电、狂风、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属于自然的一切都在这里放大了,为人所亲近,继而留存成影像。 占满拥有者的朋友圈、关于美好的记忆,还有生活。 它们将他们留在这里。 我的手机相册干干净净,各式各样的报表、资料、我花花绿绿的会议安排日程,此外就只有她了,她、她深夜出没的头发、她的芒果,和她永远迷人的眼睛。 一起去圣淘沙玩的话,在我这里,也能留下更多关于她的影像吧。 熊掌亦我所欲也。 我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如果能从COO处尽快掌握到一些证据,退一步说,哪怕是能够得知更多关于集团的信息也好,我的任务基本能够交代,向大老板开口时不至于自愧,与她的关系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发展。 可一旦搭上COO这条线…… 站在公司、站在创始人一派的角度来看,我要做什么是显而易见的。人家“太子”也不会只是草包一个,要获取到足够的信任,仍然需要漫长的过程、密集的铺垫,以及潜伏。 新公司成立以后,重新洗牌是必然的,即便我有先发优势,也还得花大量的力气去站稳脚跟;BCG这边肯定想把这笔业务发展成长期且稳定的进账,我与潘德小姐之间哪里能摘得那么清楚? 今年不是个换工作的好时机,假如不考虑老大那边可能为我提供的绿超人的岗位,我要在外面试或找人内推,恐怕都极难遇到合适的职位。 但绿超人的工作能够保留到几时呢?现在的我,是无法从蟹壳抽身的。 我反复翻看着那些安宁长时间停留过的页面。 他们要这份资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BCG也就罢了,要说资料接收者是COO或集团的什么人,从逻辑上来讲,动机实在过于扑朔迷离,让人感到迷惑。 能接触到如此全面信息的人,在公司里确实不多,一只手数得过来。 问题在于,“中指”是我,“食指”可就是COO。以他的位置,即便不直接管理我们的工作,想要查看什么数据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这个周最困扰我的迷思,也是决定把资料交出去前后这半个月,我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的一个关键节点。 有些真相原本就有深深掩藏的宿命。我劝自己。 我们这一家人好像都不信命。 我没来由又想起我爸妈,心里觉得不舒服,去冰箱拿了瓶水,强行干扰思绪进一步四散蔓延。 站远一些,回到根本,纵观局势,我看似攻城略地、进展顺利,其实已退无可退。 那感觉就好像我是一辆火车,只有单个车头、却背了满车厢的燃料。驾驶室中,眼前的景象本应一览无余:可窗外漫天的雾气,始终如一、无法辨清方向的轨道,就是我眼帘的全部,我又该相信那无法验算的逻辑吗? 玻璃上细细的水珠学着相拥。稠密的夜雾里,火车头冲向天外,车身越来越轻,速度越来越快。车厢中,从属于机械的黑色的生命已燃烧殆尽,我撕开雾,走向雨,走向风暴。 这时幻象都散去了,时钟宁静地拨入黄昏。热带灿烂的晚霞吞噬烟云,轨道直直铺进海底。我正单向通行。我的前路尽消,我的刹车失灵。火车跌入海中,蒸汽急速冷却,金属腐朽,人为鱼肉。 唯独破碎的前窗玻璃流过眼泪,已无法挡雨遮风。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与COO李瑞杰的会面异常顺利。 我们出身极其相近,都是本科时期离开国内远赴重洋,研究生阶段选择了较为务实的深造方向,又从咨询转行做互联网,思路相近,取向也趋同,相谈甚欢是必然之事。 事实上他对我态度十分和蔼,听我讲话时也极其专注,再加上以前在公司里接触时积累下来的印象,他一点儿也不像那种会从BCG和凯文这边双面向我施压、逼迫我按印画押交投名状的人。 当然了,做老大的,都得多预备几副面孔。我能理解。 饭后凯文请我留步。 我当然不想留步了,现在是周六中午,快的话,我还能赶去圣淘沙那边聚会的别墅戏戏水呢。 但这事依不得我。先前的饭局中,COO只大致讲了讲方向上的东西,我是半点谱都没摸着,说起来被浪费的不止是我的脑细胞,还有那居功至伟的我录音笔的储存空间。 我给潘德小姐去了条消息,手机转为飞行模式,开始录音。 今天要双管齐下,谁也别想阻止我给凯文设套。 市中心正下着大暴雨。凯文带我去一处私人会所,中途我们在室外步行了一小段,两个人的裤脚都湿了。我不喜欢这种不体面,凯文自然更甚,落座后掏出块擦眼镜那种绒绒布擦干鞋面,随即将布弃置。 我微微动了动眉毛,没说话。尽管这有些浪费,但毕竟是别人的事;再说凯文也许想通过这样的浪费释放什么信号也说不定,那就不容我去随意置喙了。 我今天穿的差旅羊毛面料做的套装,抗皱、防水、速干,鞋也不算太昂贵,倒不要紧。 凯文两指并在一起招了招,当即有侍应生过来。他翻开雪茄册子:“你要来一只吗?” “我不吸烟。谢谢。” 他闻言也不多说,又垂下目,册子稍翻了两页就折回首页,在某处敲了敲:“什么年份的?” “现在库存的世纪六号最早是16年产的,先生。” 凯文点了点头:“要一只这个,拿过来我自己切。可以麻烦你吗?” “我的荣幸,先生。”侍应生退下去了。 真是烧包,我心想,新加坡的烟草本来就贵,在这样的会所里价格更是翻番,他还要了高希霸的热门型号,又得往上添个乘数。本地热门的几家提供雪茄休息室的会所我都来遍了,这家水深得很,但据说雪茄行货居多,也算物有所值吧。 等人走远,凯文才道:“不介意吧?” 我皮笑肉不笑:“当然不。” “人傻钱多”速速来了。 凯文拿起来稍作检查,朝侍应生点头致谢,自己从随身包的侧袋里掏出个精致的雪茄剪来。切好了茄,他又把雪茄递回给侍应生点火,一边道:“给我一杯山崎十八年,加个冰球。” 我不动声色。 “随后就到。女士?” “一杯水不加冰会很好。”我朝他微笑着点点头,“谢谢你。” 凯文将西装外套脱了,从侍应生手中接过雪茄,又把外套交过去,动作娴熟,有那么几分潇洒。当然,我工人家庭出身的,向来看不惯这种腐朽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也有可能我单纯就是和凯文不对付,毕竟那个与我亲密无间的,才是真正的资本家。 虽然她本人对这个身份恐怕难以感到认同。 “为什么他们会提供酒啊?”我故意凑过去,低声问。 现在尚处放宽管制的第二阶段,禁酒令仍在执行。很显然,这家店的做法是违法的。 凯文朝旁边吐了口烟,眉头一松,转过来微微前倾,道:“这家是会员制会所,不存在买卖行为。” “所以?” “所以这里就有一处空白。”凯文一边松着领带一边道。 “这不是空白。” “取决于你怎么理解了。”他笑起来,坐回去,深吸了口烟。 空气中有了闷闷的旱烟一般烈性烟草的气味,又夹杂着凯文的古龙水。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的本性:凯文并非是和我拿捏着什么腔调,恰恰相反,他在接纳我。 我看我和他确实不对付。 “今天和瑞杰的午饭,你感觉怎么样?”凯文望过来,“我想这是你们第一次私下碰面吧?” 我点点头:“是的。他比我想象中要健谈。” “那不是我在问的东西。”他说,“我是说——把他当作是新公司的CEO好了,你会觉得他交谈的方式、他对未来发展的看法等等这些素质,是让你满意的吗?” 这个问题真奇怪。但私人谈话最讲究的就是将心比心、九真一伪,我如实道:“我们的COO很温和,而且愿意听别人的意见,不是那种仅仅相信自己判断的人。我会说这是个处在稳定上升期的公司的绝佳CEO人选。” 凯文举着雪茄,透过烟雾看我。我能感觉到他在笑,怪极了,因为凯文此时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他慢慢吸了雪茄,并不急于吐气,而是在口中回味什么;接着才把烟直直喷出。 真是老练啊,我暗自腹诽。在他心中我们已经熟络到可以共享这样的“绅士放松时间”了吗? 我反正不是绅士。 至于他…… 我看更不是。 凯文道:“我并不觉得新公司会发展得那么顺利,至少不会如你所言,刚刚成立就处在一个稳定上升期。” 我扬扬眉:“我在听。” “你有一个误解。你觉得新公司只是换个头、换个易操纵的大脑的问题,对吗?”他看了看我。 我克制着没给反应,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道集团还真想用蟹壳的原班人马再创业一次? “这次改革的领头人,桑妮亚,桑妮亚·潘德,我不知道你对她了解有多少。”凯文靠着沙发,一只手习惯性地叉着腰,轻轻吸了口雪茄以防它熄灭,“也许你登录BCG新加坡的网页看过她的专攻领域介绍,也许你还看过页面上那个几分钟的采访视频,知道她是个很……很‘BCG’的人,当然这点我想在最近这半年时间当中,你也感觉出来了。 “我不知道她的背景,以前还在BCG的时候就试着打听过,失败了。”凯文摊了摊手,声音很低,“但她做过隔壁公司的案子。这个是保密的,你也知道互联网企业对外宣传的那一套,没有哪家公司会承认自己需要咨询公司的帮助,那太旧时代,不符合互联网精神。” 我微微皱眉:“通过‘隔壁公司的案子’,你是想说什么?” 凯文给我递了个眼神:“就像你知道的那样,隔壁起步比蟹壳早得多,而且那一套瞄准市场——跟最好的人学习——复制模式——扩张规模——套现离场的规则,虽然为人不齿,但确实好用。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全是欧洲人的公司会一夜之间变了天,而改朝换代之后,隔壁就彻底落后于我们了?” “我以为他们……”我顿了顿,“我以为是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呃,技术性的问题。这在市场上也能看出来,隔壁的新主人太傲慢,完全不尊重东南亚的规矩,他们连整套办公系统都要从国内全盘复刻,硬塞给东南亚的员工和第三方。几个重大的失误足够我们完成反超了。这个时期我一直在蟹壳,所以我知道我们都做了哪些针对性调整。” 凯文富有深意地看着我,慢慢点了头,道:“你猜这是为什么?” 他们秘密地请了帮手,而帮手反而和外部联合,给他们做了局? 这话我哪敢说,我自己的录音不好处理,凯文那边也未必就全无准备。我只是望着他,稍显惊讶,又若有所思。 “我答应了我的渠道,所以请恕我无法告诉你细节。”凯文享用着他的雪茄,沉默十几秒钟后,才接着说,“但我敢肯定桑妮亚为此做了重大贡献,并且,她就是因为这个案子才被提拔的。” 我紧皱着眉:“你是说,我们集团在那时候就……” “不不,那不是我的意思。”凯文举起手,语速放慢,“你看,我们是一家美股上市公司,有义务向公众交待我们在做什么,同时也背负着股东的期望……” “我不认为她是那种会参与内幕信息交易的人。”我敛了色。 “我知道。”凯文瞥我一眼,看烟雾四散。 他抽着烟,又浅浅抿了一口威士忌,我们有两三分钟没说话。我装作在看远处装饰了整面墙的烈酒收藏,分析其中有多少绝版酒,总价又如何。 但我心里乱极了。 从提到潘德小姐开始,凯文说的一个字我都不想相信。我觉得他满口胡言,我觉得他扭曲黑白,我觉得他说的是裁剪过的真相……到最后,我觉得他忠诚地说了全部,可我又否认那是事实。 凯文轻轻敲了敲他昂贵的雪茄,漂亮的烟灰齐齐断落,跌入玻璃缸中。 他又长吸了口烟,吐出来:“桑妮亚是个有天赋的咨询人。能升得这么快,说明她有资源、运气好、能力强,三者缺一不可。我很肯定她不会违反规则,出卖客户、哪怕仅仅是卖掉客户的一部分信息,这样的事她都不会去做。 “但你有没有想过,姚,一个对规则理解到极致的人,又拥有那样优越的条件,她可以走到多远?”凯文身体前倾,“她有一百条路可以走,一百条,姚。你是凭借着什么去相信,同样的事情,不会在蟹壳重演?”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盯着凯文杯子里的冰球。 那原本是个与杯子直径差不多大的冰块,调酒师一点一点凿成球体、再放入杯中,以前坐吧台谈事情我曾亲眼见到过全过程。 这算不算是一种人力的浪费呢?我不由想。加到威士忌里的冰块,再怎么精心雕琢,本质上也只是冰块啊。 我忽然说:“COO没有要第三方的文件。” 凯文微微一笑,低头看他的雪茄。我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只听他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我闭上眼。 这一招狠啊…… 凯文一边抽烟一边笑,看着像乍富的西装暴徒。我拿杯子低头喝水,水是冰的,刚端过来的时候我并未察觉。 潘德小姐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会害我吗? 我不忍信。 凯文翘起一边腿:“让我们明确几件事情,我可不希望在诚意方面,我们对彼此有什么误会:首先,我想要你知道,瑞杰确实有意见你,并且委托我从中牵线。这部分是真的。” “集团方面呢?集团那边关于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别过目,一笑,克制怒火。 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我甘拜下风。 “然后是关于……噢,对,你提供的资料。”他捏着雪茄那只手的拇指轻轻蹭过胡子,“有趣的一个小进展,我的人没有拿到全部信息,而我很确信你做了某种干扰。为什么?” 我直视他:“这份资料你要提供给谁?” 凯文顿了顿:“看来我们双方都不会知道答案了。这是个坏的开始。” 我将包压在了双腿上,手捏着提带,随时准备起身。我问:“还有任何事是你想要告诉我的吗?” “别着急。”他抬起一只手,忙把雪茄放下,“你的‘入会仪式’已经完成了,我很遗憾你没有加入你想要加入的那个俱乐部。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到了同一条船上,不是吗?” 我双手抱臂。 他挥了挥手:“你看,关于新公司的发展前景,刚才的讨论让我感觉到你早已有所考虑、有所猜测,而这是一件好事,说明不管怎么样你都没有放弃过独立思考。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个永远保持冷静的无法战胜的人。” 我仍没有笑意:“这很讽刺,我竟然觉得你在夸我。” “我确实是在夸赞你。你就接受吧。”凯文抬眉的动作有些大,似乎是要强调他的真诚似的,抬头纹叠了一层又一层,像资本难以冲刷洗净的毛孔中的污垢。 架在烟灰缸上凯文的雪茄趋于冷却,而它的主人对它早已失去怜惜。我扫了一眼,才抽到中段,听爱这口的客户说,好滋味这才算刚开始。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这么个糟蹋法,当真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吗? “关于我先前的承诺,是这样,”他拿起杯子来抿了一口酒,“一个总监职位恐怕很难在五年之内都持续地对你保持吸引力,我会确保你能在实际收益上获得确实的倾斜。” 我没说话。他说得就好像新公司的CEO已经是他了一样,而这么算下来,凯文捞到的也不过是COO的位置,他凭什么让我相信他给我画的饼? 凯文放下酒杯:“现金。” 我扬扬眉。这倒有点意思。 但我仍然无法对他的话感到信服。我说:“我能知道更多细节吗?关于我本人究竟意外地加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俱乐部?我以为我们的COO瑞杰最多能许诺你一个他现在拥有的职位,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肯定地向我承诺?” “现在就进入有趣的部分了。”凯文坐正,看了看我,“我百分之百同意集团的安排,权力交接,项目优化、结构重组,集团得以直接干预我们现在两个部门的业务,而瑞杰可以来做这个子公司的CEO。” 我示意他继续。 “至于我本人,则会成为蟹壳的CEO。” 我一怔,毫不掩饰我的惊讶:“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我抽了口气:“那大老板去哪儿?” 凯文打了个响指:“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我都不用说任何一个字!” 我摊开手:“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我所了解到的和我从瑞杰那里听说的而言,”凯文道,“集团并不是很关心谁来做这个新公司的CEO——或者,让我们说,‘有的人’让集团不关心这件事——只要该候选人忠实可靠、符合资质,那么是谁都可以,我或者瑞杰……我想主席还是更倾向于瑞杰的,他毕竟是大陆出身,换作我我也更相信和自己背景相近的人。” 我敏锐地留意到凯文与集团之间还有一层联系,但并未在此时询问。 凯文继续说:“但瑞杰更喜欢蟹壳CEO的岗位。我也是。” 他恐怕没说一句假话,要么就是这番假话已在他脑海中反复推演过多次,以至于完全符合实际,却又虚构得不剩哪怕一点逻辑破绽。 他们看中大老板的位置是必然的。假设公司拆分势在必行,而子公司的发展之路,因为外人的有意妨碍,又不会那么顺利…… 我们的股价原本就漂亮。今年逆势而为,情况更为特殊,业绩耀眼极了。 潘德小姐会是这样交易中的掮客吗? 我抽回思绪。 稍作推想我就知道凯文想让我干什么。但我还是问:“可以请你明确地告诉我,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吗?” “很简单,把利松的位置腾出来。” “怎么办到?” “我不会过问细节。”凯文望着我,“基本上,你想要任何资源我都可以拿到。” 我忍不住笑:“你觉得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一家公司的创始人?” “不一定非要是多么肮脏的东西,你知道吗?”他似笑非笑,“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 我与他对视:“我不干脏活儿。” 凯文不甘示弱,微微偏头:“有趣的事实:你已经做过了。” 分别前,凯文让我尽快去开一个离岸账户,或者干脆给他我的虚拟货币钱包。 要收受贿赂,我疯了还差不多,我看他倒真是膨胀得有些精神错乱。 但在外人看来,我想我们的癫狂程度兴许不分伯仲。 我是临时发的疯。凯文逼的。 他给我提了醒: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一家公司的创始人? 将军怕哗变,帝王惧逼宫啊。 这样的故事已在商场上发生过太多次了,股份制的魅力就在于此。与合伙人制企业相比,股份制公司的博弈参与者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最后达成某种平衡:而一旦背后的局势经由自由市场进行置换,情况就又变了。 这个道理对我们大老板适用……对主席也是一样的。 回家换过衣服后,我就提着收拾好的旅行包打车去圣淘沙。一路上我仔细查看了我们交给SEC的报表,试着从股权变动中寻找突破的缺口。 报表内容十分详实,其他内容我都只是快速浏览,但着重查阅20-F和实益人报告,这会让我对我们的大股东有非常全面的了解。 作为一个每年得到的分红还不足以去塞舌尔度半个月假的小兵,我从未关心过集团的股权归属问题。 集团究竟属于谁、在背后操控的资本又是哪家一时间占据上风,诸如此类的问题看起来好像与我有关系,然而实际上,却并不影响我的日常工作。我只是大略清楚我们背后有某南方巨头在砸钱,但仔细看看…… 好像我们还颇受国内资本喜爱。 有名有姓的持股者略过不提,那些不清楚究竟来自哪儿的,我也顺藤摸瓜一个一个找准背后是谁。出租车开到住宅区时我已有发现。 并且,这个发现比我最开始预料的,要重要得多。 隔壁公司所属的集团正在一点一点增持我们的股份。尽管是以不同的面孔、多样的身份,有时是全资子公司,有时这个圈子则绕得弯弯道道的,但毫无疑问……我做了道不算太难的算术题—— 他们至少持有我们百分之十二的股份,这还是我不采取任何额外手段就能查出来的部分。 我靠着窗,扶额沉思。 大老板的持股数一直没有变过,但持股比例不断地缓慢降低着,投票权也遭到了稀释。他的权威远没有我估计的那样牢靠,蟹壳绝不是大老板的一言堂。 在公司内,还有两位持股超过百分之五的大股东,一个是CTO,另一个,非常出乎我意料,是梁衡。COO的名字我翻遍了整个实益人报告也没找着,按理说不应该:他是元老,跟老大那样在草创期即被雇佣的老员工不同,COO应该以技术或资本的形式入过股,算是创始人中的一员。 也许他卖掉了自己手头的大部分股份?我决定有空时再仔细翻阅一下前几年的报表,希望能有所收获。 但现在…… 眼前就是未曾踏足过的圣淘沙的豪宅区,我一手背包,一手戳着手机屏幕:通话界面上显示着联系人“老潘”。 别墅的外墙一一亮起,嘟嘟声戛然而止,电话已然接通。 我看向为我敞开的电子大门,心中七上八下。 我和潘德小姐恐怕要来一场秉烛夜谈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矮小的路灯点亮了精心照料下的大片草坪。潘德小姐轻快地从正门而出,朝我迎过来,比任何一场梦中都要动人。 夜色下的光影为她覆上一层柔柔的水雾,潘德小姐好像刚从电影滤镜里走入生活。我心神忽地一滞,她已抚上我的脸。 “气色很好。”潘德小姐眼中溢满了光,“像是被好运亲吻过的脸颊。” 我把包脱下来拎在手上:“那是我的底妆。还有腮红——我今天用唇釉上的。所以结果大约该是我亲吻了我自己。” “怎么不看我?” 她这会儿穿着一件织得松松的奶酪黄针织衫,领口有些宽了,露出肩膀来,显得身形愈发纤细。温暖的织物间,若隐若现的是在海滨方可一睹的绝伦曲线。 潘德小姐穿了白色的比基尼。 我哪敢说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我轻轻摇着头:“只是在看路。你刚刚说,在晚饭的烹饪中途?” “对。彼得是主厨,他还在准备肉酱,晚上我们的主食是意大利面。”她看了我一眼,“没有酱汁,嗯,不过我调了一点青柠和苹果醋混在一起。” 我顿了顿:“配意面?” “对。”她笑起来,“你还是可以吃彼得的肉酱啊,他准备了很多。” 我轻轻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伸出一只手揽住潘德小姐的肩膀,我低声道:“舞者真不容易。” “等一会儿。” “嗯?” 她搂着我的脖子,在脸颊两侧分别亲吻一下,口吻显得十分满意:“现在好了。” 我反应了一瞬:“所以你就是好运本身吗?” “只是觉得这样的神情更适合你。”潘德小姐挑了挑眉,“刚刚你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暴风雨中穿行过来一样。” “今天下了大暴雨。”我打着她听不懂的哑谜,“而且早一些时候,我确实在大雨中穿来穿去。” 她反而摸了摸我的头:“听起来很辛苦。” 并且,潘德小姐还赶在我批评她以前开了门。 这套别墅面积不大,但分了占地可观的前后院,甚至还有中庭,有种奇妙的禅意。建筑一看便知是由专人设计重建,而且很接近于潘德小姐公寓的软装风格。 她熟门熟路得很,将我带到二楼一个房间放包。柜门打开的衣柜里躺着潘德小姐的包,又挂了件她的外套。这里确实没什么生活痕迹,整体看起来像东南亚度假酒店的豪华套房,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去厨房的路上,我说:“你确定这是你朋友的房子?” 潘德小姐看了看我,眼神又心虚又俏皮。 我心中有数,她的朋友也近在眼前,我便不再问了。 今天还是那些老熟人,彼得、翁可欣、舞蹈教室里的一对搭档,还有“亚洲最强”。他们很随意地和我打招呼,亚洲最强似乎不擅料理,邀我过去一块儿打游戏。我与他们寒暄着,好像自己原本就属于这个团体。 潘德小姐今天撒娇撒得不动声色,套上围裙,扬扬头,也不多说话。我低头只笑,过去为她系好了绑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可欣一副见了稀奇的样子,大张旗鼓在那儿上下打量。我自问没做太过亲密的举动,就道:“怎么,太成年人吗?” 我念大学的时候要是看到朋友给彼此系围裙,可能也觉得奇怪。那会儿有个斯隆商学院的FTM(Female To Male)在和同宿舍的学姐谈恋爱,薇薇安和老白常来我们那儿串门,我们很少跟他主动讲话,偶尔会让他觉得格格不入。他后来经过学姐找我们深入地谈过一次,以为是我们对跨性别者有什么误解:但完全没有。 对于还不到二十岁的我们来说,成日西装革履的他简直像在月球背面生活的人。 老白当时阴阳怪气的台词榜首就是:“你甚至还有份工作?呃!”一边说一边配上讲八卦时白人女孩儿必备的那种势利眼表情。 并不那么成年人的翁可欣拉回了我的思绪:“不,你很好,你就是刚刚好,姚。” 我微微皱眉:“嗯……谢谢?” 说着,我走过去和她站到一起。翁可欣从水槽里拎出一大包约有五六片鸡胸肉的封装袋递给我,一边说:“桑妮亚太过了。” 被点名的太火辣小姐立马抬起头:“她不会做饭,不如留一会儿我来处理吧。”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太火辣”。也许是“太敏锐”女士? “我会切东西。”我小声说,“我反复切它直到切成泥状,然后交给你们做鸡肉球,对吗?但我看到那里有破碎机。” “不不——” “不不不,”彼得和潘德小姐几乎是同时开口,“那样的肉会很机械,失去活力。” 我呆呆的:“那就用菜刀?” 潘德小姐笑着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为什么你不去打游戏呢?” “我在和可欣闲聊。”我乖乖把肉还给她,赖在流理台角落,“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我保证不捣乱,好不好?我保证。” 她悄悄吸了口气:“好吧,如果你坚持。” 说完转身回去与他们一同料理,只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 我去高脚椅坐下。翁可欣可能是小声地说:“她们这算不算PDA?” 我说“可能”是小声,是因为在厨房的这三个人应该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什么是PDA?”彼得问。 “‘当众亲昵’的缩写。”翁可欣摇着头,她削皮速度好快,我完全不明白她是如何一边说话一边保证速度的,“现在我要收回前言,你也是,姚。” 我都不敢晃动我的腿了,一脸难以置信:“我什么都没做。” 翁可欣语气非常奇怪:“是哦。” 潘德小姐道:“你就不能不接她的话?”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翁可欣又插话道:“我说真的。” 我想问详细情况,又不敢张口,尴尬地咬着下唇。 彼得出言相救:“她说桑妮亚今天浑身都带着浪漫的气氛,随时都在瞄手机,还露出那种愚蠢的笑容。” 潘德小姐扭过头来,笑容流畅,微微抬起一边眉毛。 我和彼得一前一后迅速埋下头。 翁可欣可能是瞥见了我在笑,甚至在听了彼得的解释后,我还笑得更明显了,于是不无感叹地说:“爱情的鸟啊。” 看来年纪轻确实也有好处,这种场合,人人都闭了嘴,她还敢煽风点火。 不过,今天中午转飞行模式之前,我特意和潘德小姐打了招呼。明知我这边不会有消息,她还在和朋友聚会时频频查看手机做什么呢? 因着白天的事,我不由多想。 我实在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她。 晚上的食物,老实说,非常寡淡。看人烹饪往往是最容易被勾起食欲的时候,可即便如此,我内心中也没什么感觉。冰箱里倒是有一瓶无糖黑椒汁,并不像潘德小姐先前说的那样,什么都没有;但我拿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像躲瘟神一样看着那个瓶子。 怀抱着对大众智慧的敬意,我又将它放回去了。 亚洲最强他们那边的游戏对决尚未结束,我们决定晚二十分钟用餐。帮忙摆盘时,我开玩笑说:“我是不是不该来?” “嗯?”潘德小姐抬起头。 “刚刚数了一下,算上我,访客刚好多了一个。”我像做贼似的故意往左右探头探脑,“你的邻居不会投诉我们吧?” 她笑着摇摇头,说:“你又不是访客。” 我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声音含糊地应了一句,耳朵发烫。 这时身后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翁可欣抱着臂:“PDA应该算作一种对他人施加的精神暴力行为,你知道吗?” 彼得干脆装没听见,折回厨房拿了一手臂长的超大胡椒研磨器出来。 我看了看令得“克格勃”都不得不装聋作哑的兴风作浪之人。 潘德小姐真宠她啊。 要是我小她一岁,而不是大她一岁,她会不会也这么让着我? 晚餐时我一直在想些有的没的,饭后他们又要一起玩抓阄猜人的游戏,每每我的思绪朝公事飘去,就刚好有什么又将我拽回来,拽回到活生生的、与朋友们笑作一团的潘德小姐身边。 我仿佛形神分裂,一半神游物外,一半留在此地周旋。 然而这又当真是一种周旋吗? 上次和谁围着会客厅的地毯玩游戏,有的人盘膝而坐、有的人挤在沙发上,大家只要彼此作伴就觉得轻松快乐,还是十年前的事。 我怎么可以怀疑她呢? 我怎么可以觉得,哪怕是在某一个瞬间,她曾对我心怀恶意呢? 回房时我走在前面一点儿,一边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在压抑的反面,我内心中杂乱的思维几乎正以几何倍速增长。 世上分明只有一个我,却凭空多出好多只手来,一双两双,竞相奔着我的脖子而去,要叫我听令行事,要叫我做怀疑的奴隶;又或者我本来就因多疑而保留了这样的奴籍。 我竟怀疑她吗? 像百十次重复过的那样,潘德小姐又轻柔地用手背抚上我的脸。我含住她的肌肤浅浅吻了下,四目相对,她的眼中却弥漫了从前未曾有过的担忧。 是什么让她如此伤心? 是我吗? 是她自己吗? ☆、第一百三十章 我们很有默契地先后去冲凉,没说额外的话。最开始我以为她对于今晚要谈些什么多少有数,但一见到人出来,我却又不敢那么想。 她看上去毫无防备,几乎是任由我宰割。 潘德小姐的头发湿漉漉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她就这么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床边,穿一件宽大的竹节棉T恤,面料很薄,让我看得透彻。 换作平常,我们早已贴在一起。 但今天不行。 今天我得知道自己究竟在与什么人……争辩高低长短。 我跪着为她擦拭头发。彼此的皮肤有意无意蹭过对方的,她轻轻抱着我的腰,好像下一秒就要亲吻我。我只是克制,试图保持冷静,还有不间断地忍耐:我感觉内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无名之火,并且愈演愈烈。 头发擦得半干,我一手揪着浴巾,偏过头吻在她耳侧。她抱紧了我,她的柔软与骄傲,她的骨与肉,俱都与我贴合。竹节棉被身体的热度浸到湿润,她无形中感染我,融化我,让我着魔。 潘德小姐仰起头。 我们下一秒就要接吻了。 “我们需要谈谈。”我闭上眼。 她的手松开一点:“好。” 眼皮揭开,潘德小姐还是手无寸铁。我根本说不出话来,悄悄拉开了她的手臂,转而和她坐在一个方向,但稍微离了些许距离。 潘德小姐的表情变了,转过身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怎么反倒是她如此受伤呢? 她利用我因私情而放松的警惕,对我故弄玄虚,叫我麻痹大意。她给予我暗示,又与凯文里应外合。她蛊惑我,像玩弄一只罩在玻璃碗中的苍蝇——她越过雷池,将我的军。 我固然是不愿相信这一切的。我固然是希望凯文口中的一切都纯属虚构,希望我这周六的一开始就待在这里,待在我以为的真相当中。 她怎么反倒还是受伤的那一个呢? 我定了定神:“你设计我。” 她似乎很难以置信,微微皱眉:“对不起,你是在说什么事情?” “第三方的资料。”我别过目,“瑞杰根本没有要求过第三方的资料。我以为这是什么让他安心的问题解决方案,他想要我的手变脏一点……我想过了,我考虑了很久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要求一份自己有权限接触到的东西。这似乎是唯一的理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理由,我只不过是在愚弄我自己。” “瑞杰?嗯,姚,你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她反复劝说、又施了连环计,我绝对不会给出去的。 “也许这不是一个扮演清白的好时机。凯文告诉了我许多事……而我既无法相信他,又不能说他讲的是假话。是我能力不足吗,桑妮亚?”我摇着头,没有看她,“为什么我找不到支持你们素无瓜葛的证据?” 她顿了顿:“凯文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今天你是因为要见他才来得这么晚吗?” “我以为你不希望我说谎。我以为你再讨厌遵守规矩,也不会试着违反我们之间定下的第一条关系守则——” “姚,亲爱的——”她强行跨过来,要捧我的脸。 我不肯,死死梗着脖子。我没想到她会对我用强。 潘德小姐扳正我的脸,怔了一瞬,但还是强硬道:“姚,看着我。” 我抽了抽鼻子,眼睛转向一边。 “李姚。”她叫了我的全名,“看着我。” 潘德小姐的神情让我恍惚觉得,真正受伤的人确实该是她才对。她语气放软了,拇指抚着我的脸颊:“对不起。你为什么流泪?是我弄疼你了吗?” 我知道她只不过是在问我的脸的情况。她口中的歉意不过是针对我皮肤的表浅,她谈论疼痛而非伤害,她不过是在修复她的体面。 我的手穿到她的胳膊和我的脸颊之间,手背蹭过她的小臂内侧,不再动弹。 她收回两只手。 我拿胳膊胡乱揩掉眼泪。 潘德小姐坐了回去。她现在离我有些远了,可又好像触手可及,好像我只要往她那边倒一点点,她的温柔就会对我即刻抚慰,她的眼神就会对我施加治愈,像填平伤口的万能胶水。 我反而离她更远。 我最恨怀柔之策。 “姚。”她环膝而坐,下巴搁在胳膊上,“我们能好好谈谈吗?对你刚刚说的话我感到很困惑,我真的不是故意弄疼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我不是因为那个生你的气。”我看着她,眼神也许说不上多么体贴,“你可以问,关于任何你感到困惑的地方。” 她想了想:“凯文到底告诉了你一些什么?” “我很确定你手头现在有我交给他的第三方资料。”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潘德小姐说。 我心中又冷一分:“你也没有回答我的。” 她吸了口气,望着我,慢慢说:“我希望能得到机会解释——你的推测是正确的,我确实拿到了那份文件。可这并不是一个圈套……” 我听不下去了,抬起手。 潘德小姐噤了声。 我想说话,但发觉自己连呼吸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我没想过我会有如此丧失颜面的一日,好半天,竟讲不出哪怕一个词来。 我的心仿佛受着命运之手的挤压,已无法保全原本的形状——那并不存在的命运啊。假如不是它在玩弄我,我又是因着什么在备受折磨,我又因为何处的恶意,而肝肠寸断? “姚。”潘德小姐怯生生的,“我能得到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我从没听过她这样的语气,于心不忍,又不知是哪里来的莫须有的希望正作祟,最终点了点头。 她语速极慢:“凯文是为我工作。然而我们之间这种隶属关系是非永久性的、是动态的,你得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都为客户服务。我的工作要求我对客户负责。我得承认,为了拿到这份第三方资料——并且我要保证它来自于你——我确实要求了凯文对我保持配合,并在必要的时候引导你。” 我一手扶额:“谁是你的客户?” 她愣住了,脱口而出:“你们的集团啊。” “还有吗?” “对不起?”潘德小姐紧皱着眉。 “还有吗?”我又重复了一遍,抬起头,看着她。 潘德小姐眉头未松,有两三秒钟都没说话,只是与我对视。她眼中的意味复杂极了,末了,道:“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我忽然笑起来:“你不敢答。” 她的表情让人说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心虚:“我签过很多保密合同,姚,不是所有问题我都能回答你的,我权力有限。” 我垂着头,吐了一口长气。我太累了,短短数分钟时间,我却觉得像过了好几天那样长。我问:“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她看了我很长时间。最终,潘德小姐道:“我没有设计你。” “谁是你的客户?” 她眼神一滞,好像复冻的春水上薄薄的那层冰:“你刚刚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我心如刀绞。 但愤怒与巨大的怀疑终究占了上风,我只得忽略她几不可查的委屈,又问:“还有谁拿到了文件?凯文,BCG,还有谁?” 她望着我,神情倔强,不答。 我仿佛在自己割自己的肉。我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极小:“看起来你在失去你解释的机会。” “我别无选择。” “什么叫你别无选择?” 潘德小姐环抱自己,别过了目:“我必须尽快确认新公司CEO的唯一候选人。那是最安全的位置,重组以后,情况将出现激烈的波动,而且你有成为CEO的素质。可从人选的角度上来说,你是一个很激进的选择,我需要拿到证据说服其他人…… “我试着直接向你要了,我试过了……”她的右手全都陷进了头发里,“但我没有办法打消你的疑心,姚,我真的没有选择。你得理解,在工作合同与我们两个人的约定之间,并不存在充裕的自由。我在利用很狭窄的自由。凯文是最好的渠道,你的表现也超出我的预期,以极小的渎职代价和完全合法的手段交出了这份文件——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而且我也没有办法在项目彻底结束以前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了。姚……” 潘德小姐转过来,错愕又失落。 她的手离开了发间。她握住自己的手臂,轻轻颤抖,已然失语。 我叫她失望了吧。 我全数的体面、全数的温柔都已作为代价支付出去,我即将崩塌的理智,依凭着爱意,只能堪堪维持。 大脑像老旧的磁盘,接收到外部信息的反馈后,一点一点擦写,重重叠叠覆盖。 到最后,我只能相信我听到的话——我根本不敢相信,望着她,声音含糊得不像话:“你想让我做子公司的CEO?” 她点了头,眼圈红了。 我忍住差些就脱口而出的话。我试着体贴,我尽力包装,我想要我的感受听上去能温和哪怕多一点点—— “你就不能,”我如鲠在喉,“你就不能待在你自己的车道上,离我的工作远一点吗?” 到头来,只是徒劳。 ☆、第一百三十一章 潘德小姐整个人苍白至极,像摔到地上的玻璃。 她好像连心都碎了。我的眼泪又淌下来,我看着她:“你觉得我解决不了我自己遇到的困境吗?” 她只是摇头:“我不是想要你难过。我尊重你……” “这种对待人的方式不叫尊重。”我抚在胸口,尽量深呼吸,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能理解你有你的工作要处理。我们的立场并不一致,正是考虑到平衡,我们才设置了禁区。你……你先是让我降低防备,又干涉我,替我做我的工作——” “不,姚,我……” 我望着她:“你试着把我放在你认为安全的地方,因为你掌握的信息比我多,你的位置比我高。你保护我,不是吗?” 潘德小姐嘴唇微启,半晌,没有出声。她的睫毛驱逐了悲伤,她的眼泪沿着脸颊连夜出逃。 逃到无人知晓的深处。 而我在这深处里来回挣扎。 我已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了,可又不忍再逼问她。连我都不知道我怕的究竟是哪一种,是她伤心的面孔还是我终将失败的诘责。但我又无法说服我自己就此转身离去,我须得剖白我自己,仿佛我非得如此不可,仿佛有一柄尖刀已化为我的双手,而我与她,必然要献祭一个。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代表的是两家不同的公司。”我垂着头,无力地削平话语中尖锐的部分,但发觉自己根本无从下手,“而你保护我的方式……我会说那事实上更接近于一种‘安排’。你在安排我,桑妮亚,你知道这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吗?” 她下了床,捞起条松垮的绵绸长裤套上。潘德小姐已不再和我分享同一个方向的视野,但她还是脆弱的,还是手无寸铁。 区别在于,她把她的刀交给了我,而后引颈就戮。 潘德小姐在床边的单座沙发坐下了。她望着我,专心倾听,镇定了许多。 我不知道这镇定中又有几分假意,几分对我的亏欠。 至少这也不失为一种残忍的沟通。 “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智慧,相信我有能力做出合适的判断。如果我信息不足,你就提供信息;如果我没有底气,你就做我的底气。受限于立场和合同,我明白,有许多事,你甚至无法给我暗示,但至少你可以选择别去迷惑我。 “我是个成年人,不是孩子。我需要的是支持,是自由——退一步说,假如我的智慧无法被相信,那么至少你该试着理解我的人格。一个人有权利做选择,有权利面对真相,有权利挑战他自己的命运。假如成功的代价就是被支配,”我看向她,“那我宁愿什么都没有。” 她点点头,眼神悲伤:“我真的很抱歉。” “你一定是看到了我所看不到的困难。”我抬着眉,“但我还是很生气,真的很生气。我说的话听起来肯定很刺耳,我不想辜负你的心意——但仅仅是想到这儿,刚刚开始懊悔,我就更生气了。你的做法实在让我非常、非常吃惊,我很遗憾我的真实感受会伤害到你的感情,因为与此同时,我也不想欺骗你。” “坦白说,”潘德小姐一开口,那层稀薄的镇定就全瓦解了,“坦白说,我有一点点伤心。我可以感觉到伤心吗?” 我的拳头都攥紧了,所思所想只是过去拥抱她。我点着头:“当然了。” 可我也得尊重她的勇气。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 这声道谢没来由地让我心痛。好像我已熬过漫漫的长夜,然而肋间的神经中,又有什么在四处乱窜,我疲惫的心脏一次次承受现实的重锤。 在几乎悄无声息的道谢后,她反而振作起来。我不得不感叹于她的聪明,此时的潘德小姐,显然已消化完我吐露的一切:我的情绪,还有这铺天盖地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 她前倾着身子,仰头看我:“你最近是不是还经由谁的引荐,在私下见到了瑞杰?” “凯文介绍的。”我微微点头,“就在今天。” “他说是他在索要第三方的资料?” “凯文暗示我,我们的COO将会接任子公司的CEO……”我说这句话时语速如常,但全神留意她的反应,“而他已经开始为他工作。” 潘德小姐无懈可击,仿佛她对于凯文真正的野心一无所知——我微微皱眉。 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听着,姚,”潘德小姐吸了口气,似乎犹豫了片刻,“你们集团在子公司CEO的人选上,确实有自己的初步判断。我和瑞杰在公司以外见过三次,这三次都不止我们两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COO是“太子”的事在她这里坐实了。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但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形式的合作关系。至于凯文……”她看了我一会儿。 我读懂了她的为难,轻轻摇头:“没关系。” 我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这么说起来,情况已经很明朗了,COO单方面成了凯文的一柄枪,而我与凯文,真实身份都比对方估计的还要复杂。 假如凯文所说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为真……潘德小姐想要把我放在“安全”的位置上,也就顺理成章。 问题在于,她是那只手的一员吗? 她真的藏身于幕后,为此推波助澜吗? 我发现我竟然不敢问——我望向她。 但我不该如此懦弱,我总要配得起潘德小姐的勇气才行。 我当即道:“凯文想要瑞杰做子公司的CEO。” 她抬头看我,立刻又陷入沉思,对此显然并不吃惊。潘德小姐是知道的。 她是知道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对此事知情,那么必然也知道凯文的李代桃僵之策。凯文那个借我来“改朝换代”的计划,恐怕没有和潘德小姐提过,这说明两者是分开的,要么潘德小姐并不负责让大老板下台,要么,凯文还有一些秘密活动,是连潘德小姐都瞒着的——他的关系网是在集团还是在外部? 我眯了眯眼睛,公司方面,创始人派系并非一家独大,集团应当不至于打算使那么肮脏的手段,代价高昂、风险甚巨,这更像是野路子。 可如果潘德小姐并没有参与到此事当中,她又如何得知凯文的野心? 更别提那段与隔壁公司有关的真假难辨的历史…… 我又问:“凯文知道你想让我担任CEO一职吗?” 潘德小姐垂着目,摇摇头。 过了片刻,她问:“你想不想做新公司的CEO?” 我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站在领头人的位置管理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且不谈名利,这个岗位对我而言本身就是很有吸引力的。只是,我的经验明显不足,此前从未站在如此高度处理过事务,对行业的预判肯定也不及大老板。假设不谈那些身外之物,只说成就感,我反而觉得做CEO不一定比得上在我自己的专攻领域踏踏实实地有所成就。 况且,子公司的CEO之位,压根没有潘德小姐想象的那么安全。 ——有没有这个子公司还两说呢。 假如我能得到哪怕一点好运…… 我回想着今天一天内接收到的巨量信息。外边儿有人在盯着我们准备打狙击战,公司的股东构成,又错综复杂。国难当头,怕的就是内忧外患,但只要力气都往一处去了,逐点击破,还有什么难事? 阿豺折箭,记于《魏书》。一千五百年前的人就知道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况乎今日?只是那易折的箭杆到底是死物,公司的力却四分五裂,始终拧不成同一股。任凭大老板如何放权,凯文又有多么愿意器重我,集团的情况我都无从知晓,再怎么小心行事,我恐怕都只能死于暗箭之下。 诸葛亮有东风,那是人家懂气象观测。 我五谷不分的,不看天气预报,要到哪里去等候我的东风? 潘德小姐还在看我,见我回了神,眼中略带征询。 我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我是走投无路,要饿死在绵山上了。 “关于我们的约定,”我吸了口气,“关于我们说好了不能利用私人关系去直接或间接地套取情报……” 她点点头:“我在听。” 我又沉默了很长时间。这实在是太屈辱了,可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做一个潘德小姐保/护/伞之下的什么雏鸟。 我与我的底线对望。 我究竟又算个什么东西? 潘德小姐忽然站起来。我没料到在今晚谈话结束以前她会主动靠近我,但她的步履也是犹疑的,她并不确定我是否仍处在愤怒当中。 潘德小姐最终坐下了,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我像个卑鄙的人,因着她的触碰与安抚,竟然放松下来。 “我能不能违反一次这个约定?”我抬起头。 “你还好吗?”她轻柔触碰我的动作就仿佛是在接近某样珍宝,“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她在纵容我。 “我想知道集团为什么针对大老板。”我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问,“我想知道公司为什么非重组不可,大老板的对面,究竟是谁?”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说完话以后,我仍依照惯性,动也不动地望向潘德小姐。 我在表露什么吗?我以为这个当下,我的双眼多半是如浑水里的鱼眼珠那样平凡又庸碌,根本不值一提。我的大脑空置了,反反复复回放着自己讲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我将眼神挪开。 她仍旧搂着我。话音落地时,潘德小姐的讶异未能掩盖,但她仅仅是吃惊了一瞬。她的眼神自方才起就不曾变过,结果反倒是我愈加困惑:我又哪里值得她如此珍惜? “我在想,”潘德小姐的语气很平缓,“这个请求一定让你支付了很多勇气。” 我抱着自己的胳膊,头低着,像输掉拔河比赛的人:“我不该问的。你可以因此责怪我。” “为什么我要责怪你?” “我不该那么问。”我看了她一眼,原本只是匆匆一瞥,但目光相交以后,我竟再也无法把注意力从她身上挪开。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一双眼睛呢? 潘德小姐眼中住了一汪入夏时分的湖水。景物随风如波荡漾,而那些粼粼的光影,又与她彼此爱重。她所凝望的,她的温柔所归属的,应当是秀气的山、壮丽的云、晨曦中的原野、天地间绚烂的影像,应当是美妙的、深邃的、叫人怀恋的,而不该是我。 我不过是手足无措的小人罢了。 “没有什么你不该问的东西。只是很遗憾,我们被规则限制着,有的规则可以打破,有的则是永久的束缚。是我不能答,姚,不是你不能问。”她抚摸着我的脸颊,动作极轻,像她的眼神那样温柔,“答应我,你要意识到你很勇敢,而且我的确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我没说话。我的狼狈被她看尽,我的走投无路被她看穿。但直到这时候她都还在照顾我的颜面,我能说什么呢? 我已经破釜沉舟了。是成是败,如今看她,不是看我。 她的手垂下来,两只手握住我的右手,很是诚恳地说:“这会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回答你关于项目的问题。我想你已经作出了你的选择,而作为一个与你分享亲密与承诺的人,我也真的想要帮到你。” “你不需要这么谦逊的。”我忍着泪意,愈发看不起自己,“明明是我在求你。” “别那样说。”她拍了拍我,不再开口,只是默默等待。 我形容不出自己的感觉。原本这一刻我是该觉得翻江倒海的,可那些惊涛骇浪,那些狂风卷集,我的恐惧与无助都相继失约。我抬起头,只看见光芒也变得和煦了,只看见她——她立刻就遵循了我的意志。 我先前怎么敢那样揣测她? 多疑不过来自于我的恶意,藏身幕后的潘德小姐反倒比我清白。 我要听吗? 她还是等着我。我不动声色,悄悄吸了口气,道:“我准备好了。还有……” 她轻轻抬了抬眉毛。 “真的很谢谢你。”我说话时几乎不敢看她,“我知道我不应该——” “嘿。”潘德小姐打断我,“如果你不问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默了默,望着她:“谢谢你,桑妮亚。” 她又轻轻地用手背抚了抚我的脸,说:“你畅所欲言地问吧。” 我点点头,斟酌道:“集团内部在是否要成立新公司的问题上,看法并不一致,对吗?” 她默认了这个说法,但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片刻:“你似乎还有别的渠道。” “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我当即服软,也变相承认她的猜测。 潘德小姐叹了口气:“是的。有一部分人觉得这么做风险太大,但他们能争取到的股东支持有限。” “是主席希望拆分重组?” 她望过来,几不可查地点了头。 这和乔瑟琳的猜测对上了。 我微微皱眉,集团的股东构成,我今天来的路上匆匆扫了一眼,但重心还是放在公司这边,没有进行深入的了解。 就粗略印象而言,南方巨头的持股数很可观,投票权与主席的相加,肯定是超过了百分之六十七的。他们双双点了头,其他大股东或拥有投票权的高管再是反对也于事无补。 可为什么非要拆公司呢,究竟是为了拆掉蟹壳,还是单纯地想要架空大老板? 我摸着额头,说话的速度有些慢:“有一个事情很奇怪。自上市以来,我们的股价上涨了接近十倍;今年到第二季度为止,市场上的科技股,没有一家涨幅排在我们之前。这不是简单地依靠运气或资本投入就能办到的,我承认,商业模式和资金对于一家企业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但高管也是其中关键的一环,难道投资人不考虑这个问题吗?” 她看着我:“你说得对。” 潘德小姐的神情有点儿无奈。我眯了眯眼睛:“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无奈在加深,“要不然这个项目会推行得更快。别小瞧我们的团队。” 我耸了耸肩:“我没有。” 潘德小姐吸了口气:“你真的觉得我不知道你们部门在耍什么花样吗?越南。还用我点名吗?” “我们越南市场很好。”我抱着臂不由笑起来。 我就喜欢棋逢对手的感觉。 “好吧,反正截至目前我也没有证据,这只是个猜测。”她温和的眼神中又藏了那么些许的锋芒,转而道,“我确实不清楚。在前期,为了拿下这个项目,我们做了许多准备……我只能说你们的主席是一位非常有主见的先生。” 这番话可大有深意。我扬了扬眉:“他有多有主见?” “像荒漠上的石头。”潘德小姐说,“你可以期待它变成沙子,但在风的作用下,它显然无法成为一团泥。” 我因她的比喻而发笑,又问:“你觉得可能是私人纠纷吗?” “几百亿美元的生意?”她看了看我,摇着头,“我不这么认为。” 我吸了口气:“有时人们会因公事而发展出私交……又因为私交,而影响到公事。” 就像我们一样。 潘德小姐若有所思,慢慢说:“我有一个小道消息。” 我点点头。 “主席先生非常喜欢喝葡萄酒,在18或19年,我不止一次听说他和利松聚在一起品酒。而当时利松几乎一直在出差,对吗?” “是的。”我应了声。我们前两年在印尼投入了极大功夫,不光是大老板,连我都能跟当地常住酒店客房部的服务人员时不时闲聊几句,有位员工辞职前还专门送了我礼物——一大瓶玫瑰味的消毒水——可见我们待在那边深耕的程度。 他那时常在周末返回新加坡。我一直以为是为了陪家人。 “去年夏天之后,这种偶遇再也没发生过。”她望着我,“有任何想法吗?” 墨西哥! 我恍然大悟,当时巴西的业务拓展已略见成效,大老板成天拉着我们开会讨论进军“红海”的事,但时不时地,他就会私下与我和老大提起新蓝海:旧蓝海巴西的成果显然让他有了更多想法,比起大中华区的红海战场,发展像墨西哥这样新蓝海的业务显然会更稳定,也相对顺利。 “红海”的拓展尽管在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搁置了,可彼时大老板便秘一般的工作状态,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那样的人,对于新市场、新的商业模式向来热衷,又怎么会像是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温吞含蓄呢? 我又想起老大告诉我的情报。那时我就觉得奇怪,如果集团主席与大老板仅仅是观念之争,一个想把新市场的拓展重心放在国内,一个想放在巴西,这不过是激进与保守做法的差异,又怎么会闹得产生龃龉? 巴西市场是牛刀小试过了,“红海”成败,则全然是“薛定谔”的,选其中任何一种,尚且可以说是观念不合;但如果放在对立面的,是两个崭新的市场,一东一西、一丰一贫…… 这是线路斗争了啊。 我说:“要说服主席改变想法,恐怕极具挑战性。” “你是说,不可能办到吗?”她看了看我。 我慢慢点了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妈妈的乖宝宝式的CEO了。” 潘德小姐皱起眉:“我才没有在寻找那样的候选人。” “你不是说什么,在经营理念上,CEO要和董事会高度统一,而且还要擅于变通吗?”我眨了眨眼,“那就是妈妈的乖宝宝。” 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 我们相视而笑。她问:“还有别的问题吗?” 她笑意未消,然而这句话对我而言,却无疑是不能忽略的提醒。我从打趣中醒过神来,情绪渐渐淡掉,摇摇头:“没有了。” 潘德小姐望过来,缓缓点了点头。 她慢慢说:“那我想,我们的合作也要就此宣告终止。” 是啊。 我的思绪止住一瞬就又流淌起来,如今我已背离了最初达成协议时的约定,我的身份也被她猜了个十成十。她今天又在我的恳求下告诉了我如此关键的信息,这场合作再勉强延续,已没有实质意义。 于我于她,这能算个好消息吗? 我垂着目,又抬起睫毛看她:“和你合作是件很愉快的事。谢谢你在最后还帮了我大忙。” 她只是微笑着摇头:“我很享受和你一起工作……尽管立场不同。” 片刻,潘德小姐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一怔,心中没来由感到惶恐,问:“你说?” 她嘴唇微启:“我提交利益回避的申请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的心僵住了,复又猛地狂跳。 潘德小姐已经连续两周没有来我们公司,在第三方文件的索要和新公司CEO的人选抉择上,她也一反常态地匆忙……我该知道的——我该意识到的! 我望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我生日前后。”她语气很平淡。 “是因为修文吗?”我紧皱着眉。但还没等我来得及多作思考,潘德小姐已拖了我的手过去,放在她膝盖上。 我们十指交握。她还是那样一副平静的样子,只摇摇头,道:“我考虑了一阵子了。你同意和我约会时我就说过,在恰当的时候,我会申请避嫌。你为什么那么惊讶?” 我吸了口气,到底没说出话来。 我没想过这事她会做在我前头。我喜欢她,也能感觉到她喜欢我,我想要和她谋求一个未来,想要和她一起展开关于浪漫的冒险。前方有很多拦路虎,但说来说去都是工作。在我的职位,尚且要权衡再三,处理大量要紧的事务;何况是她。 潘德小姐申请利益回避之后,这个项目该怎么算?她才做合伙人,我们公司这个案子太关键了,今年乃至未来数年,对他们来说,又显而易见是个漫长的寒冬…… 我根本坐不住,握紧她的手:“可你的工作——” “没有太大影响。”潘德小姐忽然笑起来,偏了偏头,“至少属于我的那份分红不会少。你们公司的项目,之后就由新全权负责——对他我总是很放心,有机会我要把他争取来新加坡办公室。当然,姚,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仍然很愿意为你提供帮助……” 她的声音小了,到最后完全消失。 我心如刀绞。 我居然怀疑她…… 潘德小姐从单座沙发旁的茶几上拿来纸巾递给我,又不断用拇指擦拭着我的脸。她一遍一遍拭干我的泪水,而我竟然像个傻瓜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口气噎在嗓子里:我何德何能。 我何德何能啊。 “我不知道你哭起来会像个孩子。”她笑的模样总是那样打动我,“看你的鼻子和嘴,皮肤全都挤到一起了。这样哭很容易长皱纹……但我不是说你长了皱纹就会拥有更少的吸引力。我想你到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迷人——也许更迷人。” “我分辨不了你是在夸我还是嘲笑我。”我开口说话,结果她笑得更厉害。我又有点恼火,又感觉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声音听上去真的太奇怪了,哭腔让我每个词的发音都变得含糊,像嚎啕大哭的悲伤的小孩儿。 好吧。她说我哭起来像孩子,这个描述是很准确。 “我觉得都没有。”她眯了眯眼睛,为我抽出一张纸,“我觉得我只是在分享自己的真实感受。你想要讲讲你为什么哭吗?是不是感觉到有一点难过?” 我摇摇头,噎了口气:“我感觉到我不值得。” 潘德小姐皱了皱眉,意料之外,似乎又有些不满意。但她没有急于否认我的感觉,只是问:“你不值得什么?” 我听出她的不满,哪里又敢实话实说?可我的大脑仿佛掉线了那样,不管我如何努力地与之重连,它都不给我一点儿反应。 我只好试探着、极小声地说:“你。” 潘德小姐又把刚刚递给我的那张纸抢了回去。这个场景让我感到似曾相识,而她的眼神立即就提醒了我,此情此景我曾在何处见过。 我们第一次牵手那天,在公司附近街区的花坛边上,她也像这样拿走过一张餐巾纸。 但现在,这个女人是我的女朋友了。 我悄悄看她。她想要申请避嫌,也是出于这重考虑吗? 今后在介绍她时,我可以说,这位充满魅力的女士就是我的女朋友吗? 我胆怯极了。 假如在这时候我问出口,潘德小姐一定不会再生气。我想要立刻就确认,可我又怕她觉得我不够郑重:我的愧疚紧接着就弥漫上来,缠紧了我的周身。 在内心的角落,我几乎是缩成一团。 潘德小姐就那么盯着我,眼里有种带着震慑力的光,让人直面真实:“再重复一遍你说的话。” 我咽了咽口水:“你。” “补充完整你的句子。什么‘我’?”她挑着眉。 她说祈使句的时候总是很有压迫感。我吞吞吐吐:“我,我不是想要寻求安慰或者让你来否定我的谎言。你可能没法儿想象我究竟是多么——多么懦弱,我甚至没有保持住对你的信任,今天我还那样质问你……” “补全你的句子。”潘德小姐置若罔闻,盯着我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谁配得上我?”她抱着臂,“说一个名字。” 我张了张嘴。 “总之不是你,是吗?”她又问。 听了她的话,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本想躲开视线,又于心不忍。 我拉拉她的手:“我错了。” 她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将纸巾又塞回给我。潘德小姐帮我把头发别到耳后:“我今天不会夸你。我不会说你究竟是哪里吸引我,你身上又有多少独特而宝贵的特质。我不会说,当你眼里只有我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也不会说,和你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是如何乐在其中。但你要记住,姚,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她在我额头上吻了吻:“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是肿的。 她还好,我的左边眼皮却像被蜜蜂蛰了那样肿了老高,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潘德小姐见了,差些把眼泪给笑出来。 我已好多年没有这样哭过,睡觉之前根本没想到要做预防工作,赖在房间里许久不肯出去。潘德小姐倒不着急,拉了我自拍,左右翻看照片,又开始笑。 我说:“你能不能发给我?” “当然。”她即刻照做,然后猝不及防看着我把她截下来,设为联络人的头像。 “你给我打个电话怎么样?我们来看看效果。”我说。 最后我是被潘德小姐追着跑出房间的。 整个周日,我们都是在泳池边度过。彼得本来想用烧烤架,但问了一圈,连同我在内,大家没一个愿意吃烤制食物的。聚会第二天的餐食也依然寡淡不已,倒是我肿肿的眼睛添了不少笑料。 这反而让我感觉好了一点。 我可不想变成房间里的大象——当然他们对我还算体贴,潘德小姐则明显受到了区别对待,以翁可欣为主的拷问大队的好奇心像是个无底洞般难以填满。 顺便一提,潘德小姐声称她是被我滑稽的样子给逗得笑哭的。 回家后我忙到后半夜。这种越工作越兴奋的状态让我恍惚感觉有些陌生,但手握最后一块拼图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暂停。 集团那边盘根错节,主席声音最大,可不见得拳头最硬。企业这种组织团体,说到底,盈利还是要放在第一位,既不可能成日做慈善,也很难只想着公报私仇。 哪怕集团就是铁板一块,对付这样的铁板,也自有一套方法:就看我摸索不摸索得出来了。 主席显然不会认为大老板是个“听话”的CEO,两人在事业上的分歧几乎无法调和,我也没本事去解决这组矛盾,耗费甚大,颗粒无收,朝这个方向努力明显是赔本买卖。 但有两点。 第一,集团的股东是要赚钱的;第二,他本人也只是一名股东。 集团主席想要对大老板做的事,在诱惑足够大的时候,也同样可以重演在主席身上。因此,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如何撬动主席这个黑箱,而在于集团,在于利。 制衡之道,写在天平上,也写在人心里。遗憾的是,世界总是动态的、总是尚未被人们知晓全貌的,表面上看,可以参阅的资料足有等身高,可我反复推敲,竟觉得自己能够依靠的,唯有人性。 人是万物的尺度。 《鬼谷子》开篇就是捭阖阴阳,看似说道,实则言术。那些估量天下之权、揣摩诸侯之情的,才可能成为善用天下之人。虽是两千年前的天下,公司与之相比,不过区区斗室,今时今日的我却觉得受用不已。 如何创造最大的利润? 冒险。 这项壮举确实有许多人完成过。然而冒险又要求太多的勇气,冒险者,往往孤勇赤贫。资本追逐利益,也厌恶风险,有了体面,就难以对抗人性—— 有了体面,就成却人性的奴隶。 这时就要讲“天时地利人和”了,稳定而肥硕的利润,非如此不可。 天时地利,公司有了。要是集团能挪开一只脚,自然锦上添花。 至于人和…… 我在文件里细细梳理进入公司以来的感悟。 自从BCG带着项目进驻公司,或有意或无意的,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究竟什么样的模式才是真正适合我们的?大老板那一套职级保密的互联网式平等“配伍”,在我看来如同玩笑;而我那个被潘德小姐于大会上当场否决过的提案,如今细想,也不是良方。 人员管理、公司架构,是门学问。 但凡学问,必是有机窍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周一我化了全妆。眼睛仍肿着,双眼皮贴、假睫毛、单束的假睫毛,样样都上了,可谓全副武装。原本我也可以在家办公,如此隆重登场,显然是有要事。 老黄正襟危坐,悄悄发消息给我:“你的眼睛变大了。” 我不动声色,早已习惯于他对于带妆与否的判断,回道:“那是假睫毛。” 老黄:“我还以为你没有化妆。” 我想扶额叹气,又怕把底妆蹭下来,最后尴尬地扶着自己的发际线。今天的会议上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公司如今士气低落,像早已住进战俘营的一群游兵散勇。 大约两分钟以后,会议正式开始。我们不约而同将手机放下来:无论将来是怎样的归属,活总是干不完的,光靠一句“士气低落”想要就此开脱,恐怕困难。 下了会我找到老黄。他有点惊讶,以为我们尚处彼此横眉冷对期间,注意力一半放在周围悄悄用眼神打探着的小朋友身上,一半则停留于我的眼周,显得漫不经心。 我干脆把口罩拉下来。 “你看。我就说你没有化妆。”老黄的发言全在我的意料之内,好像对他来说就只有苍蝇腿似的沉重的睫毛、蓝紫相间的大面积眼影与着色明显的口红,才能算作是精心修饰过面部的痕迹。 我掖着口罩上缘,对他自然没有好气:“我能获得的成就感为零。” “你要谈什么吗?”老黄摸着胳膊,给人以一种心虚的感觉,“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我不认为有那个必要。”我说,“但我这里有一份需要全程保持离线状态的文件要给你看。” 他终于稍微表露出点儿正经模样,若有所思,又朝会议室方向扬了扬下巴。见我不动,老黄望过来,眼神略带征询之意。 我说:“为什么你不先看看再说呢?我在想周一的你一定比平常还要忙碌,也许我们可以商讨一个分阶段的流程来解决这个问题。” 老黄看了我一会儿,眯着眼睛:“在你的笔记本上吗?” 我点点头,放下电脑。周围人很识趣,眼观鼻鼻观心,但显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反常举动。 老黄从刚刚起变得凝重的脸色就没有缓和下来过。 要让他恢复如常也有些强人所难: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的是我的公司架构调整雏形,以及与此相关的一些零散想法。 黄修文打了结一般的眉毛告诉我,他心里有一大堆问题想问。 然而我们的代理部门总监生生沉住了气,合上笔记本屏幕,末了,还带着些许公式化的微笑,道:“这个方案太杰出了,大胆,创新,优雅,大胆。” 我一只手抱起电脑,低声笑着说:“你讲了两遍‘大胆’。” 老黄笑得太刻意,又盯着我一动不动,在我看来,几乎是在瞪我了:“我们抽空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怎么样?尽快。” “你想要多快?” “午饭?”他默了默,“七点半的会议之前我要去健身房。” 我摇着头:“今天中午不行,我和西装男约好了。会议结束以后我们来看看晚上是否能找到空当?” 他稍迟疑了片刻,但仍旧爽快地同意了这个安排。 晚饭前我又同安宁碰了面。先前的工作交待都是通过语音通话进行的,也不知道凯文那边又下了什么样的指令、给予了何种程度的暗示,安宁今天见到我的态度,给我的感觉非常不一样。 就好像她在和一个她发自内心感觉到敬畏的上司说话。 我们之间职级差别虽然大,但这样的情形,此前是从没有过的。 “怎么样?”我还是尽量保持温和与亲切,但又斟酌着分寸,不至于太过火,“消息的腿快,还是我人的腿快?” 她竟然没接这茬,只是像刚入职、强充着专业性的小朋友那样讪笑,说:“重要的人的表现肯定还是要引人注目一些的嘛。” 我略挑了挑眉,等着下文。 这么快就有风了? “嗯……说是你们之间破冰了。午餐闲聊时提到的,倒也没有讲细节,我也没追问,这样更妥当。”安宁道。她没说这个消息是谁讲的,但我们部门时常跟她一块儿吃饭的也就那么几个,猜也猜得出来。 这不过是同事间随口互通的一句有无,我倒不至于较真。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工作上的具体安排……没有听到。”她微微皱着眉头,“这两天我会再留意的,你放心。” 我看了她片刻,感觉还有下文。安宁的忐忑是肉眼可见,但她又何必如此紧张?以前就不说了,如今在她看来,我与她和凯文可是在一条船上的,她又怕我做什么? 安宁嘴角嗫嚅了一阵,仿佛下定决心,又小声说:“还有一个事情,是今天偶然说到的。” 这回,安宁点了参与到“偶然”中的全部名字。 她话没说得太露骨,我心中有数,只点点头,没有表露出愤怒或讥讽的意思。安宁这边,恐怕是七上八下,时不时瞄我一眼,盛了米饭的汤匙差些将食物撒到桌上。 继高攀老大、侍奉大老板之后,我,蟹壳公司的蛇蝎,又搭上新贵黄修文了。 嚼这舌根的有男有女,职级不算太低,有一个我进公司的同期,那会儿常和我跟老黄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加班重做方案;还有一个是我们部门的助理经理,消息应该就是她带到这个“偶然”相聚的群体当中的。 我说:“没看出来,安宁,你门路还挺广。我现在和他们都说不上话呢。” “也没有,只是我不是一直想学会说新加坡英语和闽南话嘛,跟这些本地同事就走得近一些。”她否认得极快,像惊慌失措跑进了鬣狗群里的羊羔,“嗯,我录了音,你如果需要的话……” 我抬起一边眉看她。 安宁的脸色瞬间难看了,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似乎又找不到为自己辩白的措辞。她支支吾吾的:“我只是想以防万一……” 我微笑着说:“就算我们间的对话,你录了音,也没关系。” “不不,”她忙摆手,“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只是想……当然了,也是我想多了,但我还是觉得可以留下这份证据,如果之后你需要的话,也能派上一点儿用场。” 这个弯子转得倒很漂亮。我无意恐吓她,刚才的插曲原本就只是我的自然反应。见她根本已是芒刺在背了,我吃了两口饭,说:“你挺用心的。你现在办事已经很成熟了。” “没有没有,还是要多学习。”安宁看了看我,吞了一大口水。 我仍是微笑,但笑意中也有半分冷意:“在公司交朋友也要审时度势啊,良禽择木而栖,和什么人待久了,别人远远地看到你,就以为你也是那样的人。聊天儿嘛,本来就是交心的事,不然干嘛不下班回家了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呢?但,录音这种行为,容易起到反效果。交心交心,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你找得着别人,别人找不到你啊。你说是吗?” 安宁坐立难安,强自镇定,赔笑道:“是啊,在公司里交朋友,本来就不容易,也不划算。” 我点到即止,又说:“对你来说确实有点难。你难免要迁就他们,就像你姐以前迁就我。我跟她认识的头一年,那会儿我们同一届的有个特别有钱的同学……” 话还没说完我就笑。以我的家境,彼时难以理解开超跑上下学、还在学校所在的镇上买了豪宅的本科生。东部那气候,有辆超跑当玩具,那是真奢侈,一般学生想也不敢想。 瞿芝芝的豪车一直藏到大二伊始的感恩节才让我看见。 安宁的反应浮于表面,似乎尚未放下心来,只说:“我还好吧?说真的,我觉得我比我姐要独立一些。而且现在的工资基本也够自己花了……” 我根本不信。她有一整面墙的古董包,狩猎耗费与后期保养都是可以估算得出的付出,以她的薪水恐怕养不起。 但我不至于拆她的台。现在我是有意给她一个台阶下。 然而安宁考虑的,似乎不是这个。 “话说回来,今天我还听到件事……很不平常。乔瑟琳——”她忽然又止住声,看了看我。 我和乔瑟琳关系比较好,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实在是她极少表现出对谁的亲近,而我本就引人注目,又刚好成了这个“红人”。安宁应该是后悔提到这茬了,我打算装作没听清。 然而一抬头,我就知道我错了。 好个丫头。要是她早生五年,我们说不定要闹个鱼死网破。 她居然试我。 我都不由佩服起安宁来了,分明惶恐不已,只觉得惊魂未定、自身难保,稍一抓住机会,她却连犹豫也没犹豫,立刻想要牵绊住我,浑不拖泥带水。 我怎么能不领情呢? 我略抬了抬眼皮:“乔瑟琳怎么了?” 安宁还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她和大老板应该是真的。上周有人在圣淘沙看见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放下汤匙,细细擦了嘴,抿了口水。 安宁倒没有急着往下讲,瞥过我,也不说话,只是拨弄盘中的餐食。 她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我说:“大老板住那边。好像在北湾,还是面朝海建的。” 她端起杯子:“哇!你去过呀?” 我摇摇头。我曾跟车到过一次门口,但当时很匆忙,拿了文件大老板就叫司机开车了,我连个夸赞他房子漂亮的余裕都没寻着。 这个传言实在让我觉得荒诞不已。圣淘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别墅区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人流多还是集中于娱乐设施。我昨天到了晚上才离开别墅区,怎么人家碰见了,我反而没见着? 安宁没再追问,只说:“好像不是住的地方那边。” 我哑然失笑:“难道他们一块儿去环球影城吗?” 安宁愣了愣,也跟着笑:“你说得对。他们也没做什么,可能只是离得比较近吧——认错了人也说不定,大老板本来就不是特别显眼,但把乔瑟琳认错,还是有点难度的。” 我摇摇头:“所以说谣言信不得啊。” 晚饭我付了账。 回公司的路上,安宁又吞吞吐吐地就之前煮面给她吃的事情道谢。我自然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名义上是道谢,实际是道歉。她用词倒也委婉,不然以我的心思,肯定会觉得她另有图谋。 但这话我仍然没接。安宁的变化让我…… 让我不由去想,是不是我其实也是这样的一种人。 晚上,部门里留下来加班的人很少,今天除了小陈他们几个小朋友外,就只有我和老黄。我们九点以后下班的话,会有一些隐形福利,单身又没有业余爱好的年轻同事都喜欢留得晚一点儿。 老黄当着我的面给嫂子打电话报备。从他的表情判断,原本嫂子该是略有不满,但报出我的名字之后,老黄的脸色就又变了。 他笑嘻嘻地把手机递给我,隔着口罩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小人得志。 “喂,李姚啊?”电话那头传来嫂子亲切的声音,“鱼汤你后来喝完了吗?” “喝完了喝完了,我连夜喝的,特别香。”我笑起来,“孩子们打游戏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今天我们本来说一块儿玩的。对了,你们别忙得太晚,要是下班下得迟,你就叫黄修文陪你一块儿走,知道吗?” 我应着声。 她是多好的人啊,我突然间又想起早些时候安宁听来的闲言碎语。 要是嫂子知道,公司里的人这样议论我,她是会叫老黄离我远一些,还是默默对我敬而远之呢? 我心中有种奇妙的安定。 这种安定毫无证据,要想寻找线索,到头来牵连着的也只是我的感觉:即便是我这样多疑之人,也总是走着天大的好运,得到他人的关心。 而关心我的人,必不会想着加害于我。 老大,嫂子、老黄夫妇…… 还有潘德小姐。 我定了定神,道:“这段时间,哥可能又要忙起来了,嫂子得辛苦一阵。” 她失笑:“嗳,什么时候不是辛苦呢?你才是真的要照顾好自己身体,知道不知道?好了,把电话拿给黄修文吧。” “哎。”我拿着电话下意识点了点头,把手机递过去。 看得出来老黄挨训了。 这会儿,部门的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照明灯开了窄窄的一溜,玻璃上倒映着尚未休眠的城市中心的剪影。 电脑就摊在我们面前,我和老黄一人从附近的工位上拽了张椅子过来,各自坐桌子一角。鼠标被老黄攥着,但屏幕上的光标却好半天没动静,我也不知道他煞有介事地在思考个什么。 终于,老黄问:“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个?你决定做一个企业家?” “很有趣。今天我听到的笑话第一名。”我道。 他转过头来,眼神像一只死鱼。 “我想到了一个策略。”我敛去玩笑之色,“目前还不能告诉你细节……但公司很有可能得以成功保留下来——至于能保留多久,半年还是直到我们成为时代的眼泪,就看这份方案的了。” 老黄神色凝重:“什么是‘时代的眼泪’?” 我吸了口气。这跟我期待他捕捉到的重点毫不相干,但我回忆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应该是日语里的说法,也许是某部动画片或是电视剧里的台词。简单来说就是昨天的黄花。” “什么是‘昨天的黄花’?”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像愁云惨雾挥之不去。 我劝了自己一两秒钟。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图方便、说些他无法理解的语境中的比喻。 “你知道苏轼吗?‘千里共婵娟’?”我问。 他在听到那句诗的时候,茫然的神情忽然找到了某处依凭,连连点头。 我想了一会儿。解释诗歌原本就很难,最初在谈到家乡的话题时,我本来有机会和潘德小姐讲一讲什么叫“欲穷千里目”的——我的思绪在筹措中四处飘零,原来仅仅是日常相处,我便不知不觉间欠下许多笔债。 天下不会再有比她更让我流连忘返的债主了。 “‘来了就别急着走,走了花谢蝴蝶恼。’他写过一首诗,里面有这么一句。”我勉强憋出来一个解释。 “他的诗真烂。”老黄说。 我翻了个白眼:“你还听不听?” “我在听!” “‘蝴蝶烦恼’那一句,如果直接翻译的话,应该是说,‘菊花拖到明天,蝴蝶也会忧愁。’后来人们从中归纳出了成语‘明日黄花’,即‘重阳节之后的菊花’,意思是‘过时的事物’。”我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竟然还对自己的解释水平感到有些惊喜。 但老黄根本不买账,严肃道:“你刚刚说的是昨天的花,而且还是黄色的。” 我又劝了自己两三秒钟,然后说:“我说错了。” “我觉得你是不想向我解释。” “不。”我立刻否认,“是我说错了,真的。” 老黄没从我脸上寻到一丝破绽。他仍旧半信半疑,但总算把注意力从用词细节上转到正确的方向,问:“所以,你是说,在某种影响下,公司从这场麻烦里解脱了——而这个方案就是为了让类似的麻烦不要再重来一遍?“ “对。但这更像是一种可能性,我是指公司能否得到‘某种影响’,”我眨了眨眼,“这也是为什么,关于方案,能有知情权的,目前只有我们两个人。” 老黄眼神一变:“你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会做这份工作。” 我垂着目,忍不住笑。他脑筋太灵活,在这种事上总是难以与之兜圈子。 我说:“事实上,细节和落实的细则,我可能得全权委托给你。” 老黄不说话了。 我也在一旁保持沉默,犹豫着要怎么好好地恳求一下他,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呢?多年以来我们不止一次聚在一起吐槽公司制度,嫌弃个别不合时宜的企业文化,又表达对技术与管理岗并行的政策的厌恶。假如目前他不是那么地忙,说服老黄应该不是难事。 假如我们不是那么地忙,此事,我不会拿来叨扰他。 时间紧迫,我是实在抽不开身了。 他又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我凌晨或谨慎或松散的一通狂想,末了,手松开鼠标,抱着臂想了有好几分钟,道:“好吧。我来做细节工作,但大量的讨论恐怕无法避免,你得腾出相应的时间来。” 我望着他:“你是全世界最支持我的直男。” 他一脸嫌弃地看了看我:“老实说,你刚刚的表述一点儿都不能让人感觉到是一种夸赞。” 他说得对。 我强调:“不加上‘直’的话,就会有一点奇怪。至少对别人来说是如此。” “在你出柜之后,真的,姚,你变得……”他犹豫了有好几秒钟,然后说,“很‘直’。” “我没有出柜,你开的门。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形容。” “说得多了也就有了。比如你刚刚提到的黄色的花还有时代的眼泪。‘很直’当然也能算一种形容。”他接着又讲了三分钟的俚语构成与闽南语对于新加坡英语的重要性之类的全然偏离重点的话题,终于道,“而且我留在公司本来就是为了能帮上忙。” 我点点头:“但我还是由衷地感谢你。特别是,关于我想要这么做的理由和一些其他可能会被问到的地方,你一句都没有提到,这真的很体贴。出于敬意,我保证以后会向你详细解释,到时候你可以问个痛快。” 老黄耸了耸肩:“谁让我是全世界最支持你的男人呢?” 但话音刚落,我们俩的脸色都有些怪怪的。老黄顿了顿,又说:“你说得对,是应该说成是‘直男’。” 我看了他一眼,抱着臂笑:“我很高兴你打开了我的柜门,修文。真的。” 他故作深沉,叹了口气:“谁让我是全世界最支持你的直男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经过两周的轮番鏖战,我和老黄终于利用业余的零散时间将公司框架的变动建议方案给做出来了。为此我还牺牲了一个可以整天都和潘德小姐待在一起的周六,去到老黄家里“亲切友好地交流”。 这几天我们吵的架可能比其它时候加起来还要多。 嫂子戏称我们像在读高三的前后桌。 他们家的两个儿子神奇地保持了一整天的安静,被动为我们的效率增色不少。由于人工有限,这份方案只能算个潦草的雏形,但好歹也是作战伊始的方略。 只要熬过这场硬仗,有的是资源去做优化:BCG的“遗产”也有相当部分可以在改头换面之后继续运转,我想,说服相关方面接受这方案,并不是最难的那个关节。 星期五的下午,在例行汇报之后,我头一次胆大包天地对大老板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向上管理。 臣子死谏的心情大约就是如此了。 我将自己的想法、对集团方面的揣测都一股脑说了,除了个别措辞经过斟酌以外,意思上,可以说是毫无保留。方案的事我暂且按下未表,这个后手需要大老板接招以后才能放出来。 听完我的汇报,他沉默了很久。 以我的位置和与大老板的距离,必然难以揣测他会如何考量。他只是缓缓点了头,椅子朝后退了一点,左手倚在扶手上,盯着已自动休眠的显示器屏幕出神。 刚开始,我以为大老板是累了。如此海量的信息,有些是事实,有些真假莫辨,还有大部分仅仅是我的猜测,要在短时间内从中做出准确的判断,难于登天。 我原本已做好他思考一会儿就叫我写邮件详表的准备。 但很快,我知道我错了。 从沉思里复苏过来的大老板,眼中有一股光,有一阵劲,有鲜为人知的兴奋在跳动。他一定也发现了最后那块拼图,一定是为着绝地反击的机会而颤抖。 这时,他侧过身,与乔瑟琳对视片刻。对方眼中也闪烁着类似的光:他们二人又不约而同望向我。 大老板道:“你的办法是什么?” “有点儿像博弈游戏,”我说,“不过是某种精炼贝叶斯均衡。” 大老板慢慢点点头:“我没有学过博弈论。” “我们试探、观察,试探、观察,直到得出结论,然后我们选择所有战略当中最完美的那一种。”我言简意赅地进行了一个不太严谨的解释,“但为了公司的最优发展,这过程中的每一步,我们都不能离开地面,并且要保证没有败绩。” “听起来有点困难。” “是有一些挑战性。”我说,“另外,整个过程中可能带来的损失,也许是无法挽回的。” 大老板微微皱眉:“你是说经济损失吗?多少钱?” 我点点头:“嗯,大概在几十亿美元的级别。此外还伴有投票权的流失。” 我们一年的营收都不一定有这个数:取决于是“一”十亿,还是“九”十亿。 大老板想也没想:“可以接受。详细讲讲你的方案吧。” 我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即便是乔瑟琳也表露出了些许惊讶,我们几不可查地碰了碰视线。 我当即把平板打开,翻到恰当的页面,递过去。公司的各大股东股份掌握情况已被我做成了条形图,这份资料肯定远远不如内部统计的详实,但我还是费了点儿工夫,因为我没有权限拿到那种资料。 我拿不到,外人也拿不到。 大老板现在正注视着的不全面的状况,反而成了所有人掌握的那个基本面。 “您有百分之三十四的投票权;算上把投票权委托给集团主席的这两千四百多万股票,集团则掌握了百分之三十六点一的投票权。两边都超过了行使一票否决权的最低标准——”我低着眉,“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不看好保留公司整体框架的尝试吗?” 他应了一声:“这是一部分原因。” “好的,明白了。”我即刻接话,“尽管无法直接取得绝对控制权,好处是,对方也没有这个机会。我会建议我们将重点放在公司的相对控制权上,也就是确保集团方面没有办法获得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股东的支持。” “你的表述很有趣。”大老板眯了眯眼睛。 我笑了一下:“是的。我们争取到至少百分之五十一的投票权,这也是一种方案,但伴随着无法承受的风险。然而,只要让集团方面始终无法提出一些决定性的战略……” 大老板盯着平板略想了一阵:“这百分之五的没有命名的股份是指什么?” “我在我们18年五月递交给SEC的实益人报告中看到,当时CTO持有约百分之五的股份,但去年的年报里没有披露相关的信息。我在想他是否刚好减持到大股东线以下了。” “他现在有百分之……”大老板别过头。 乔瑟琳道:“他的投票权目前在百分之二点七左右。售出的这部分股票,交易都发生于最近三十六个月内,证券拟出售报告上有更详细的信息,如果你需要的话。” 高管抛售股票要严格遵循慢走和披露程序,听到乔瑟琳说投票权的比例,我对CTO目前持有的股份有了大致的估算,向她点点头致谢。 现在不是讨论细节的时候,我又问:“首席科学家的持股数没有变动过,对吗?” “梁衡现在有百分之六点四的投票权。”大老板作了肯定,顿了顿,道,“他可以信任。” “好的。”我暗自记下,“嗯,最后就是COO的股票了。我在想,最开始,他应该持有不少数量的B类股?” 大老板摇了摇头。 我正试图领会这个肢体动作的深层含义,乔瑟琳已接了话:“他持有的多是A类股。瑞杰的股票大约在一千五百万左右,已经流向了实控人为主席的一家金融公司,这部分投票权在百分之一点五。” “谢谢你,乔瑟琳,这条信息很有帮助。”我带着谢意笑了笑。 如果要讲凯文方面的跟进情况,现在就是最好的邀功时机。我犹豫片刻,今天要向大老板阐明的各项内容事关重大,COO是钦定“太子”之事一讲出来,恐怕就喧宾夺主。 想到这里,我说:“公司中还有任何人持有较多的股票吗?” “就是你在年报上能找到的那些。”仍是乔瑟琳回应了我的问题,“在锁定期结束后,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套现。” 我点点头:“所以大约有百分之二十二的股份在公开渠道尚无法明确归属,其中是否有持股超过百分之一的人,对于外界而言是不可知的。” “不能这么算。”乔瑟琳说,“我们向投资人公开的报表当中列出的,是高管持有的股票数额,个人增持行为带来的股票增加也算在内。详细数据连同其他股东的持股情况,”她与大老板对了对眼神,“稍后我提供给你。现在你可以知道,这个基本面上非公开的持股人,持股比例约在百分之二十三。我想这其中的差异对你的方案来说很重要?” “是的。”我看向乔瑟琳,又向他们进一步说明,“取得相对优势这个目标,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的判断是,它会很有挑战性。这种困难不仅是在我们这里存在,对于集团方面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双方都掌握了超过百分之三十四的话语权,因此,抢夺剩下的话筒会变得十分艰难。” 这时,我第一次从个人收益以外的角度出发,感谢起我们公司高昂的股价来。由于极高股价带来的可观的成本,目前,这个僵持的局面很难因为某些个人的意志而变更。即便某一方想要通过收购或回购的形式增加自己的占比,大笔资金的动用仍然需要完善的、足以向董事会交待的设计,必然耗费不少工夫,并且伴随大量的会议。 而一旦陷入会议当中,议程的落实就容易遥遥无期。这是在写字楼里生活的人应当有的觉悟。 “剩下的绝大部分股票都分散在一般机构和个人投资者当中,这一批持股人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如果事情恶化到失去平衡,那么至少我们还有一场舆论战可以打。不过,比起争取零散投资者或是一些小股东,我们不如换个方向,确保集团能获得的支持始终不超过百分之四十九。” “说服他们不将票投给集团?”大老板微微皱眉,“这比起说服他们投票给我们,似乎并没有轻松多少。况且这是有风险的,小股东不会贸然给出代投票委托;即便争取到了代理投票权,到了股东大会上,只要他们到场,随时可以换边站。” “您所说的完全正确。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做的,是说服一位大股东选择弃权。”我道,“只要南方的巨头不站在集团一侧,这次博弈甚至不用开场。” 大老板若有所思,看向我,面带欣赏:“你希望怎么做?我想你一定知道,被你选中的这位大股东,同时也是集团的大股东。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的左手去厮打右手?” “有一个办法。”我顿了顿,道,“我们卖一部分股票给我们的邻居。”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话音落地,我没有进一步解释,只默默等着他们反应。 乔瑟琳眉头紧锁,但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困惑,她是向来不露怯的。 至于大老板这边…… 他拿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做老板的没有要求说明,沉默则可以被理解为考验。一片寂静中固然有他的态度,然而另一面,大老板对我的器重又显露无疑。 尽管他那注视着疯狂本身的眼神未曾变过,但时间持续得越久,我却也越觉得自己的提案被慎重对待。 在接下来的某一个瞬间里,我嗅到了希望。 大老板望着我,忽然狂笑不止。 “你很有种,胆子够大。我喜欢!”大老板搓了搓脸,“但你又凭什么保证人家会配合我们的计划?蟹壳是我们的生死线,可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笔重要投资。为了百亿美元规模的生意和体量相近的老对手闹得不愉快,不是一个常见的选择。“ 大老板果然极快理解了我提案的意图。这种商业敏感度是我所欠缺的,情况不变成数据、落到纸面上,我通常很难仅仅通过一个模糊的描述就做出直觉般的判断。 我做事靠分析。 他做事,只靠一双慧眼。 身在海外,心系家国。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个行业来说,许多模式的经验和教训都是从国内几家公司的历史中学习到的,常年保持对相关消息的留意可谓基本职业素养。 在一个潜力已基本挖掘到极限的市场当中,巨头通常各占山头,彼此制衡:有的人说这是多头垄断。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何况焦点所在,是资本这种不知道回头的东西:我看是一山不容二虎。 接下来的论述很顺利,对于隔壁的大本营与南方巨头之间的渊源、双双注资我们公司的原因,我和大老板都各自有过深入的思考,极快地就达成了一致判断。 隔壁所属的国内巨头近年来一直在通过多种形式,利用若干家子公司增持我们的股票,目前已达到总股份的百分之十二。自去年以来,我们的股价上涨得厉害,这个增持速度,竟然也不见减缓。 要说没什么想法,我是不信的。 再说了,我信不信不要紧,它声称它清白,南方的老对手,会相信吗? 蟹壳是集团的核心之一。南方巨头虽然对公司持股更少,但重视程度绝对是不容忽视的。只要我们势头做足、又有力地全程保持威慑,便能埋下猜忌的种子。 他们阔绰到满世界到处砸钱,又将东南亚视为当前的重镇,这土地可就太肥沃了。一旦种子埋下去,未来就必定是发芽生根,全面警戒。 届时会有来自八方的一双又一双手要死死掐断苗头。 无它,全副武装太贵重,没有谁是穿着盔甲睡觉的。 “我有一个疑问。如果一切顺利,将我持有的股份中的一部分成功卖出,但他们的想法又变了,怎么办?”大老板看着我,“这毕竟是无法管理的风险。” 我微微扬了扬眉。他身为一个典型的商业赌徒,现在竟然也会说“无法管理的风险”这种话了,看来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有能力成长。 “这就是整个方案当中最狡猾的部分。”我尽量敛去因设计他人而带来的恶作剧般的笑意,让自己看上去专业一些,“我会建议您售出不超过百分之一的股份。” 乔瑟琳何其敏锐,与大老板对视片刻,当即插话道:“你是想给出一个迷惑信息?” 我应了声:“是的。” 乔瑟琳听到我的肯定,慢慢点了点头,幅度不大,也没再出声。 我又问:“像这种已经成为了大股东的股东,当他们增持的时候,需要再做一次尽职调查吗?” “取决于对方的流程规定。”乔瑟琳轻轻托着下巴,“另外,以利松的身份,转让这个数额的股份仍然会带来一些额外的猜测。指定一个特定的买家也容易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可以考虑公开竞价——但与此同时也要留意舆论风险,外部必然会注意到这个变动。” “我是想利用合同,在《证券交易法》的慢走和预披露规定上变一个戏法。”我解释了几句,说,“实际转让出去的股票份额完全在规定以内,而谈判时,我们给出足够有诱惑力的比例,以说服对方参与博弈。” 大老板忽然道:“百分之一的股票还能接受,现在股价正高,可以套出税前十亿美金左右的现金。好买卖。” 我悄悄瞥了眼乔瑟琳。她果然也不想接这句话。 我也不敢接,可这是大老板,乔瑟琳若不接话,我必须捧场。我讪笑了一阵,说:“完全避免股份的外流当然是我们一致的目标,然而,考虑到时间限制,我感到计划还是要在制定上就保持对基本事实的尊重。此外,’百分之一‘仍然是一个理论上的数字……” 大老板摆了摆手。 我当即止住:“是的?” 他的手朝上挥了挥,抿抿嘴道:“你说普通话。” 我刚要张嘴。 大老板又道:“我是说,你用英语说普通话。” 乔瑟琳脸上闪过一瞬隐秘的笑意。 大老板是让我说人话,别绕来绕去,拿话术把语言包装得过分中立和复杂。我尴尬地动了动嘴皮,说:“好的。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一定听我们的。如果换作是我负责他们的投资部门,即便集团内有这个意向,我也会更多的把视野固定于我司已经掌握的领域,而不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真正想要的那份股份转让合同,可能还会附带来大量的条款,以要求转让人确实按照谈判中的约定,在规定时间内将所涉及的全部股份转让给受让人。“ 我小心留意着大老板的神色,确定他对于这种程度的“人话”尚能接受,才道:“……这也是为什么,我预估损失可能达到十亿美金这个级别的数倍。至少在战略层面,我们需要理解,这样的判断是完全有可能真正应验的。” 他看了眼时间,微微点头,说:“这些细节可以晚些时候讨论。” 我称是,并无视他把这种天文数字称之为“细节”的行为。 “现在的关键在于,谁来做我们的牵线人。”大老板的一根手指在键盘上轻轻地点着,发出些微响动,“倒也不用把信息包装得太复杂,找一个办法让消息传递出去,但又不带有指向性,确保对方的负责人认为我打算售出一部分股权的消息是偶然获得。他们应该会自动行动起来的,不需要再加上额外的动作。” 我点着头。我初步设想的几个方案都比大老板说的要复杂,但资本运作的事,我没有经验,此刻应当相信他的判断。 “至于支持我们团队的股东,可能的话,还是越多越好。我会看看我能做点儿什么。”轻敲键盘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大老板望着我,道,“你做得很好。” “谢谢您。”我拿捏着分寸露出一个笑容,斟酌着,在确定大老板暂时没有更多要交待的事情后,再度开口:“还有一些关于公司框架建议的事情,我做了简单的方案,您看是打印出来,还是我们找时间开个会?” 大老板微微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公司框架?” “是的。在成立子公司的提案被否决以后,我们一是需要证明付给BCG的钱没有白花,二是要说明,通过不间断的内部调整,公司的架构总是最符合当前的效益,以绝后患。” 听了话,他嘴边有一分笑意,将平板递给我:“很敏感?” “有一些敏感。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内容能够保持始终离线,杜绝可能存在的风险。”我尽量让语气听上去平常一些,不带有什么深意,但含蓄中又存在一定的引申空间。现在不是谈论我的多重任务的时候,大老板也不需要知道我的任务展开细节。这点默契,我们之间还是有的。 大老板微微点头:“开个会吧。在这周内找个时间,最好是早上。这样我能清醒一点。” “我会安排。”乔瑟琳几不可查地往腕上的手表表盘一瞥,低声道,“会议还有五分钟开始,需要延期吗?” 他摇摇头:“不了。你今天就不用出席了。” 两人淡淡对视一眼,乔瑟琳低下头应了声,将我带出办公室。 我知道,她要让我交代了。 今天这个大胆提案虽然仅是扎根于公开信息一步步分析而来,但要说没有额外渠道,我就是天马行空般找到了这么个取巧的高风险办法,这种说辞讲出去,任谁也不会信。跟进凯文方面的进展,我也迟迟没向大老板或乔瑟琳汇报。经过此前的多次磋商,针对“这件事”的一些方法论或是行动报告,大老板已表现出彻底的不感兴趣。这一方面是对我的放权,另一方面,也像是放马去吃草。 我要是临阵变节,乔瑟琳有的是办法处置我。 将电脑装进包中,乔瑟琳戴上口罩。我也跟着行动,心想:她不会又拉我到公共会客地点“友好会谈”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乔瑟琳按了十九楼的电梯,道:“去拿上你的包。你想吃什么?我请你用晚饭。” 她要把上次的晚餐补上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乔瑟琳带我去了公司附近一家久负盛名的中餐馆,主打新式川湘菜——反正就是现代烹饪那一套,现在不注明个“分子料理”都不好意思讲自己是做新中餐的。 老实说,除了贵以外,这家店的低温花雕鱼确实还不错。 我们是全店穿得最正式的客人,不用问,公司买单。而且一定是特事特办:就按我们那报销标准,我们在这儿只能点一个菜。 乔瑟琳坚持说账单由她付,让我随意,显然是不打算承认真正付账的人是谁了。 我的警惕之心并未因此放松。 其实都到了现在的地步,我对乔瑟琳原本不需要如此警惕。但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让我应接不暇,现在我最初的“这件事”的目标,干脆脱离了战场一线。乔瑟琳要是较真问起来,我招不招架得住,这很难说。为了不至于陷入那样两难的局面,还是从最开始就做足准备为好。 我将跟进凯文方面取得的发现,COO的事,COO招揽我的事,连同我对集团内部分歧的一些猜测都一五一十讲了,也暗示针对大老板的人确实是主席。不过,在信息渠道上,我做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模糊。乔瑟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拣着要紧的地方问,对于我不愿深谈的,也没有过多为难。 饭桌上作汇报是门艺术。这里又是公共场合,什么样的人都有,于是少不了暗语与转喻,又有许多交换只藏匿于水下,依凭的仅仅是心照不宣。 跟高手过招总是获益匪浅。乔瑟琳常常在我起了个头的时候就观察到我的思路,省却不少穿针引线的工夫。 然而有一件事是十分要紧的:第三方的资料。 资料外泄一事我到现在都没有报备,我确实不知如何是好。于理而言,这样关键的信息交出去,我是该事前就征询上级意见的,退一步说,至少要及时做好报备。先斩后奏已经是比较严重的渎职行为,我又拖了这么久,换作我在乔瑟琳或大老板的位置,仅仅掌握我的渎职,而不知道我彼时所处的环境全貌,我当怎么想? 于理而言——于理而言,在最开始,“这件事”的边界就很模糊。模糊从不受理的管辖,也被理所厌恶,既说不出道理,也无从依靠法理。 细节无关紧要。 这种对“细节”的模糊处理,今晚我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了。 第三方数据外泄的事,我已打定主意隐瞒。安宁拿到的那一批文件,隐隐指向同行的业务拓展所需,我交代此事,公司不一定查得出,也不一定就会认真去查。权衡再三,我仍旧做了这个决定,可面对乔瑟琳,难免七上八下。 凯文与我向来不对付,先前他暂管亚洲部门业务的短短时日当中,我们的不睦,乔瑟琳彼时也一定是注意到的。再说,我和凯文平常业务接触也不算密切,他为何突然态度调转一百八十度,还在我与COO之间主动做掮客,想也想得出来。奇怪的是,乔瑟琳问话很讲求轻重缓急,可对于我究竟如何取得的凯文的信任,她却半个字也没有提到。 我立刻明白过来:她是有意为之。 大老板对我的信任与放权,程度实在太深,让我不禁惶恐。 我倒不是感激涕零。 又不存在什么浩荡的皇恩,我拿钱办事,并且愿意追随这样干实事的企业家罢了。 ——我是不受控制地多想,多疑,觉得有坑,觉得会被秋后算账。 饭后,我们又回到公司大楼附近,乔瑟琳要给我看的文件必须连上内网复验才能操作,而外面的公共无线网络又很不安全。 资料调出来,我正要细看,乔瑟琳伸手一挡:“你拍照。” 我还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你拍下来,回去再看。”乔瑟琳不动如山,又朝电脑屏幕扬扬下巴,“快点。” 我看了看她,实在无力反驳,于是默默照做。 余光中,我注意到乔瑟琳慢条斯理地从挎包里摸出来个什么,接着又双手握着,对准我。 我扭过去。 是手机。 “公事公办。”她极为淡定,毫无被抓包时应有的忐忑,甚至挑了挑眉,对我僵硬的面部表情表达不满,“笑一下。你的笑容在哪儿?” “我现在笑了也看不出来的。”我指了指口罩。 她倒没有得寸进尺地要求我再把口罩摘了,只强令我认真笑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作案”现场笑——而后终于放下了手机,站在我身侧稍作解释。这类业务完全是我的知识盲区,重点放在哪儿、东西怎么看,这些都要靠乔瑟琳指点迷津。我认真听着,心无旁骛。 老实说,乔瑟琳拍了我的“罪证”,我心里反而踏实许多,至少能从那种无止境的猜疑当中挣脱出来呼吸片刻了。 公司在股份上的信息统计很全面,有些公开给投资者的年报内容里写着“不适用”的,在公司内部文件中,也有详细的说明。我需要的资料大多都集中在小股东这边,匆匆一瞥,印象最深的是CTO的持股比例。 先前发现他是依法需要公开相关资料的大股东、现在又仍然拥有百分之二点七的投票权,我还以为他是去年刚刚跌过百分之五的分界线。现在读了详细情报才知道,原来CTO分得的股份相较而言并不算多,在一千两百万股左右。公司的股票发行初期,他一直在市场上进行买入,如此几年下来,套现离场,身价暴涨,但手中的B类股却基本没有流失。 钱财多到了一定境界,人就无法从这种得失中获得足够的刺激,金钱回归了原本的工具地位,而人性的部分也逐渐展现、放大,直至无法忽略。易地而处,CTO与梁衡岗位相近、工作内容又互为补充,拿到手的,差异却如此之大,恐怕难免感到不平。 想到此,我多问了一句:“我知道在组建创业团队的时候,我们的首席科学家还在杭州工作。为什么后加入的他得到的股份差不多是CTO的两倍呢?” “利松私人赠与了他一些。”乔瑟琳并无隐瞒之意,当即就随口答了话。 我的大半注意力还在数据上,她用词又“大”,我微微点头,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等我意识到乔瑟琳说了什么时,我完全愣住了:“他送了他蟹壳五个百分比的股票?” “四个。衡曾签过一份对赌协议,他本来就拥有百分之一的股份。” 乔瑟琳的语气很随性。 我吸了口气。 即便是像乔瑟琳和老大这样工号是个位数的员工,所获得的股份也仅仅是百分之一的零头。百分之四,超过三十九亿美金,这是个什么概念? 我家乡所属的区,一年的GDP,就差不多这个数。 “他送给他四十亿美元的礼物。”我学着她平静的口吻,用不同的话将我的震惊又陈述了一遍。 “当时谁也不知道公司会发展成什么样,你不能拿今天的股价去衡量。”乔瑟琳说,“况且我们软件的底层逻辑全是衡写的,当时我们还不到五十个人……再说,梁衡的资历在早期确实帮公司吸引来了足够的投资者。我们邻居的领投很关键。尽管他们现在也许为此感到后悔了。” 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这百分之四的赠予有多过火。我知道梁衡是个技术大牛,不然大老板也不至于如此礼贤下士,但我对他的分量认识得还是不够清楚。 隔壁巨头参与了我们公司的早期投资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依乔瑟琳的语气,人家还是冲着梁首席来的。我不禁觉得这话有深意:她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消息交给梁衡去放? 自然,这话我不可能问出口。我只是向乔瑟琳确认了剩下的一些数据细节,又检查手机中拍下的资料都足够清晰,不想辜负了她的好意。 乔瑟琳忽然说:“我把照片发给你吧。” “什么?” “刚才拍的照片。”她将手机相册调出来翻给我看,“你抬头的那个瞬间刚好被镜头抓住了,而且这张僵硬的笑容也很不错。” 我实在不知如何接话,问:“从哪个角度上来说‘不错’?” “很有趣。”乔瑟琳与我肩并着肩,往左划着相片。原来她还拍了好几张——但我的注意力已全不在自己那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神情上了。 我墨守成规保存了乔瑟琳盛情赠与的“作案”照片,一来一往中讲出的俏皮话也不如平常那样具有创意。乔瑟琳今晚对我还是很温柔的,看得出她很高兴,为公司找到出路高兴,似乎也为大老板高兴。 我当然也是极度兴奋的。 但在这样的兴奋当中,我又觉得自己一步一步踩着云做的天梯,好像下一个瞬间就要坠向大地。 也有可能是坠入海底?我没来由地想。那家酒店毕竟是朝海的。 在我的“罪证”前面,是一张香格里拉酒店的照片,明显拍摄于泳池边。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可我对拍摄地点非常确定,那白色的囚牢似的建筑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惨淡的铁制阳台成了一种关于徒刑的注脚:漂亮的海岸像一场近在眼前的梦,又像镣铐。 这家度假酒店在圣淘沙。不知过去如何,别人所见又是真是假——但就在最近,乔瑟琳无疑是出现在圣淘沙了。 为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众口铄金,可怕。三人成虎,可恨。 人言可畏,人心势单力薄。 我决定不要去做那些无端的联想。安宁带来的消息是他人亲见亲历还是添油加醋之说,是不是认错了人、是不是另有玄机,这些都得打个问号,怎么别人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面对一个似是而非的证据,我就自动自觉地将它加工、并与谣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乔瑟琳与大老板确实关系紧密,而且是很有默契的相辅相成的工作伙伴——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一同工作了十几年的人,就因为位高权重、互为异性,于是成为人们恶意发酵之下的性伴侣吗? 当晚我与乔瑟琳道别,愈发惊讶于自己的多疑程度,想到后头,有些为自己不齿。 我把心思都放到工作上,努力试着梳理清楚所有股东关系。只是这工作很琐碎,又有大量的资料要查,几个小时难以完成草略。稍一尝试我就放弃了,明天要同潘德小姐约会,还要解决一件人生大事,我希望自己的脸和我的精神一样,都准备充分。 眼一闭一睁,就这么到了周六。我拎着纸袋去了潘德小姐家,她刚起床,在最靠里的小厅里练功。 女人认真时最有魅力。 我在一旁看她,心无旁骛。 纸袋里装着的是一条黑色的无袖连衣裙,裁剪极其苛刻,非得高挑紧致、并能睥睨众生的人来穿才可以。这是我去年圣诞节逛街所获,当时试穿了,觉得精致之余有种只可意会的资本家气息。对外业务,适当唬人可以,过分拿腔捏调则成了一种对他人的隐形打压。我如果是还在咨询,也许可以考虑考虑这样的衣服——不论如何,这条裙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帮我四处打听库存的销售顾问,因此得以在漫长的久别重逢之后,将裙子送给她,成全我的心愿……还有她无端的陈醋。 潘德小姐对我的精心挑选感到很满意。在我隐晦的劝说后,她仍执意在今天穿这个出门。 所谓约会,最要紧的,就是身为参与者的两个人都感到开心。 趁她试穿衣服和挑选鞋子的间隙,我已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沾上油渍、鸟类排泄物的面料清洗小妙招。 查了一圈之后我觉得于事无补,干脆给那位销售发了条消息,请他再帮我找一条同款。得到回复后我放了心,靠在墙上等她出来。 潘德小姐动作有些慢,一门之隔,我的心底却连半分焦急也寻不着。期待几乎蹦到了嗓子眼,想到将要目睹的场景,我竟又很唐突地与新婚之人共鸣。 在婚礼上见到穿礼服的对方的第一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条裙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适合她。 潘德小姐原本就深谙曲直之道。不论她先天的骨相还是后来雕琢而成的四肢线条,都有着恰到好处的美。浑然天成向来是藏着锋芒的,只让观者本能地感觉到赏心悦目,仿佛是一笔画就,又似乎象征着一种来自上意的加护——好在我们都不信神。 正因如此,我知道她并非全然是自然的造物,并非仅仅凭借着好风便上了青云的门阀,并非运气青睐以后,便顺理成章做个枯燥的美人。 裙子衬她,她也让这样挑剔的一条连衣裙做出了自己生动的注解。我往下看,我原本是不喜欢那种带了繁复交叉绑带的浅口高跟鞋的,它让我的脚看上去太像是一件等人拆开包装的礼物。但这些低眉顺眼的皮革纤细地包裹着她,包裹着她的脚踝,攀附往上……我又往上看,这时黑色的连衣裙将我拒之门外,而她的线条却又勾勒出来,即便是设计师本人在这儿,恐怕也不敢多贪一分功。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如此沉迷于一个人。 潘德小姐重重地拍在我的胳膊上。 我拍拍胸口,这一下也挨得太无辜了:“怎么了?” “现在还是早上呢!”她神情严肃,有几分恼怒,又像是想要掩藏难以细说的心事。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强调。 潘德小姐压根不买账:“你看我的方式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我吸了口气,“我只是真的很喜欢你的鞋!你知道,我很少买这种……” “你的鞋确实都很乏味。”她微微点头,不等我反驳,就岔开话题道,“怎么样?还适合我吗?” “适合。百分之百符合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的描述,而且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一点儿。”我又说,“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什么叫我的鞋很乏味?” 我的鞋很好。她的鞋都太花哨了,几双平底的也说不上是覆巢之下的完卵。 潘德小姐干脆无视了我的话。看得出她今天心情很不错,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收到了裙子,还是她对我今天的“精心企划”抱有一定期待。今日我有求于人,总不能提前就把人给得罪了。我于是又默默地将鞋子品味差异的讨论给咽了下去。 我们坐绿线去售有全世界最好吃的海南鸡饭的店。事实上,那家店就只有海南鸡饭这一个品类,也许直接称作“海南起骨鸡饭”比较合适。招牌上也确实写着这样的字眼,但新加坡满大街都是“海南起骨鸡饭”,要找着这一家,可不容易。我也是办事时,被附近写字楼里的第三方员工偶然带去的,那边环境比较老旧,便是称之为我的秘密基地也不为过。 一路上潘德小姐问题不断,她的学习速度确实令我感到佩服。因为没接触过其他正在学汉语的外国人,难以进行比较,不过,自知道了这事以后,我也浏览了不少汉语学习的问答,知道声调、多音字和一些特殊语法是英语母语者的痛点。 在这些难点中,声调据说是最难的,可她似乎真的有一种魔力,能通过基于现实经验的想象和单调且流于纸面的描述,跨越文化与逻辑,对汉语实现先于学习本身的理解。 所谓天赋,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我们在武吉士下了车。这边刚下过雨,空气清爽,最适合散步。她是真的很喜欢同我一起散步,可我的注意力有大半都在她的高跟鞋上。她对此的耐受程度确实远高于我,也许与跳拉丁舞的经历有关系。 莱佛士偶尔是能看到穿十厘米高跟拔足狂奔的职场女性的,但要么做金融要么做时尚行业,和我相距甚远,我便也不觉得这种对平衡的掌握,该是人的常态。 她扩大我的常态。 潘德小姐轻松的心情不改,与我肩并肩,在我的不时指路下往前走。她还哼着什么小调子,似乎是在《轻松学中文》——注意,是《轻松学中文》的少儿版——里学到的。 今天到她家,我发现前两册教科书都被她翻得变成了厚厚一本,张牙舞爪躺在最下方,与崭新的那些伙伴形成鲜明对比。我都不知道是该借着“少儿版”调侃她,还是夸奖她日理万机之余还如此刻苦用功。到后来我就看到了她的裙子,重点彻底跑偏,已忘了这茬。 想到这儿我问:“你唱的什么儿歌?你记得名字吗?” “我不认为它有名字,但好像每个人都会唱,我在一些论坛看到过。”潘德小姐唱了两句,“‘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你会吗?” 我摇摇头:“完全没听过。” 潘德小姐皱着眉:“你确定?‘一二三,三二一,五四三二一’……” 她甚至还摇头晃脑的,唱得很投入。 问题是,这不是在演唱时付诸了感情就能让我回忆起来的啊!虽然我也知道课本上不会教《上学歌》或是《小螺号》,词语和语法毕竟难了一些——我实在不想她把这样的歌曲和我的童年联系到一起,便说:“我想它可能不是一首在汉语母语者当中很受欢迎的歌曲。但大家通常知道一首关于数字的诗,你要听吗?” 她点点头。我于是背了邵雍的《山村咏怀》,并给她解释了大意。 潘德小姐的表情怪怪的:“我很确定这首诗不是你说的这样的意思。什么是‘八朵、九朵和十朵花’?那是二十七朵花。” 我摊开手:“好吧,是‘大约有八、九或是十朵花’。” 她的表情更奇怪了。 我改了口:“就是说有许多的花。用数字来做虚指在汉语当中非常常见。” “虚指?”她眯了眯眼睛。 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解释清楚了。 “秘密基地”的潜在食客很有限,除了在周围上班的人以外,便仅有远道而来捧场的老饕。之前我以为这里周末根本不开张,后来发现附近有个去马来的上车点,周六中午还是会营业一阵的。当然,现在这情况,坐车的人也指望不了,我原本很担心老板不开门,因此已提前来问过。 路上安静得很,零星的几辆共享单车、略显萧条的高龄写字楼外墙,还有偶尔缺一个边边角角的人行道砖块,一切都让潘德小姐愈发好奇。她偶尔往左右张望,似乎是在寻找我魂牵梦萦的所在。 我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怕她待会儿见了生气:我哪敢说我要带她在食阁吃东西? 海南鸡饭的香味,说服力自比我强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给大家留了足够的地理位置线索。我知道本文有一些在新加坡生活的读者,相信大家都同意○东记和天X鸡饭很难吃的暴论。省略食物点评的三百字。本文提到的餐厅基本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故事纯属虚构,人物、公司、剧情均与现实无关,请勿代入),这家海南鸡饭因为实在是太好吃,我要单独说一下。同时,也因为实在太好吃,李姚托梦(划掉)请我不要说,毕竟是人家的秘密基地——之前留言问过的天使要学会自己做侦探。 希望读到本章的小天使们这一整周都能吃到好吃的! ☆、第一百四十章 “是这条路吗?”潘德小姐问。 我点点头:“它不是那种很精致的餐馆,实际上只有大概这么宽。”我比划了一下。 “在食阁里?” “嗯。”我看看她。 她也不知是强装的,还是当真不介意,只笑着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穿这个了。” “而且它甚至是开放式食阁。”我似笑非笑,“后悔吗?我们随时可以折去别的地方,我有几个备选。” “我可不要错过能满足你的味蕾的美食。”她走在我前面一点儿,顿了顿,又等着我,“也许还是让你走前面吧。” 我忍不住低笑。 “海滩路。”像是为了岔开话题似的,潘德小姐念着路牌,神情如常——我敢说她是装的——问,“你怎么用普通话说‘海滩路’?” 我刚要张口,她又抬起手:“什么也别说。” 我默默吸了口气。 她开心就好。 看得出来潘德小姐正在试图描述“海滩”,皱眉苦思、手还试图握住点儿什么一般的样子,让我想起努力分辨着词性的说德语的我自己。她的教材我翻过目录,很确定跟“海”相关的词只会出现在第三册的下期,她离那儿还远着——也许能说出个“水边”之类的? 但这也意义不大。 因为这条路的中文叫“美芝路”。 趁潘德小姐正在此冥思苦想,我一边带她往左边儿走,一边犹豫待会儿要不要夸奖她。夸奖人也要讲究技巧,小孩儿尚且不能乱夸一通,更何况她已是个大人,我话说得过了,难免显得肤浅不用心。 然而,我对学汉语的困难,了解程度相当有限,她现在的水平比起两岁小孩儿不如,还兴致勃勃地唱着那样“脍炙人口”“论坛里每个人都会唱”的数字歌,要有侧重地进行精准的夸奖,着实有些挑战性。 潘德小姐碰了碰我的手背:“你怎么说‘海滩路’?” 她的神情看得我心都化了。 我想摸摸她的脸,可隔着口罩,做这样一个动作难免显得奇怪,于是抬起的手只是轻轻拂过她耳边的头发,说:“是‘美芝路’。” 她跟着重复:“美芝。” 我赶紧补充:“‘美芝’可不是海滩的意思,海滩是另一个读音,我想它应该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的课本上了。” “那什么是‘美芝’?” 我想了想,发觉自己并不知道怎么说灵芝,也说不出“芝兰之室”的“芝”究竟是白芷还是某种别的香草。但我很确定这是个音译名,便道:“也许在闽南语或粤语里,‘海滩’的谐音就这么读。汉字的意思是‘美丽的芝士’。” 她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说:“嗯,‘美丽的芝士’听上去是个很有创造性并且具有冲击力的名字。” “好吧。”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 潘德小姐忽然笑起来。 我早已忘记自己刚刚还在心里打趣她,先是笑她不识路,又为她的音乐品味感到困惑不解,这会儿已完全沦为了她欢笑的材料。想到这笑容是为我而起,我又没来由地少了那么点儿尴尬,道:“是什么让你这么开心?” “你知道的。”她动了动眉毛,还要往前走。 我朝左边的食阁入口偏了偏头:“走这边,我的女士。” 她云淡风轻地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动作极其自然,佯作熟门熟路。 时间尚早,现在就我们一桌客人。鸡饭的摊位旁边就是卖饮料的,这边物价比我和她家周围的食阁都要低很多,大杯的鲜榨果汁,价格低的,只有她家那边的三分之一。潘德小姐眼神中带着好奇,悄悄打量店家置在一边、用红漆漆了汉字价格说明的纸牌,还有纸牌边带上些卤味颜色的米桶。 等我付了钱过来,她小声说:“姚,你的汉字是不是写得挺漂亮的?” 我哑然失笑:“还行。” “这种呢?”她把声音压得更低,给了那张纸牌一个眼神。 “这种字迹可以观察到写字者对汉字的熟练程度,不过从审美立场出发的话,我会说还有一定的上升空间。” 潘德小姐摘下口罩,撇了撇嘴,显然对我含蓄的评价感到不满意,但又无从挑剔。她做这种孩子气的动作总是很可爱,让我能回味好半天。 我问:“你学日语的时候没有练过书法吗?” 她摇了摇头。 这时鸡肉剁好了。 我等着潘德小姐吃第一口。我要的外卖包装,她将油纸打开,看到朴素的浅褐色米粒与叠在其上平平无奇的白斩鸡,似乎有些意外。餐厅里卖的海南鸡饭通常都会配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毕竟是南洋华人的传统美食,各个老店卖点不同,许多店的店招牌都是鸡肉,有的则配上了与鸡饭很合得来的一些爽口蔬菜。 我见她握着一次性的塑料小勺无从下手,便道:“那种酱汁有一些辣,也许你可以考虑先尝尝饭。” 潘德小姐依言行事,眼盯着我,又带着些警告、又有些撩拨人地,将一半勺子送入口中。 她眼睛睁大了,看了看我,又盛了一勺。 我笑起来,趁她吃饭时一边说:“算不上什么正统的概念,但我始终认为鸡饭的精髓在于饭。米的选择是一大难点,另外口味的轻重平衡也非常重要。有的店会选用饱满大粒的米,我想应该是——呃,粳米,”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英语说“粳米”,干脆用了汉语,但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忽然塞进来的外语词汇,“再配合上较重的风味,反过来衬托米香和咀嚼米饭时牙齿得到的一种奇妙的关乎于弹性的反馈……” 她点点头。就说这么几句话的工夫,潘德小姐那份鸡饭已经少了整整一个角。 这很正常,我一个人来这边,通常买三份,两份在店里吃,一份就这么拎着带回去。不过,看到她如此喜欢,我心里还是有种借花献佛的满足感。 能做这么好吃的鸡饭的老板,应该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吧? “鸡肉当然也是一个难点。我不知道印度的情况,但你有没有发现美国的有机鸡肉口感真的非常好?”我继续说,“这边有名的做鸡饭的店我都去过了——其实SCC的鸡饭也小有名气,不过要不是你带我去,我恐怕没机会进入到那样的俱乐部里——总之,如果你是一个对肉质要求比较高,而且有一个挑剔的舌头的人,应该很容易在这样做法的鸡肉当中察觉到腥气。 “这家店的鸡肉几乎没有这个问题,又因为特制的酱汁和滋味丰富的米饭,你真的很难判断它用了什么品质的鸡肉。从成本上来考虑,我会说这是一种高超厨艺的生动体现,因为食材的质量在烹饪中无形地消解了。” 潘德小姐抬起头:“我们可以什么时候去吃SCC的鸡饭,只要你有空。” 我吸了口气:“你听到我刚刚说的是什么了吗?” “我知道,你说它好吃。”潘德小姐又往口中送了一勺子米饭,她的饭已少了小半,鸡肉则只动了两块,“你为什么不开始吃呢?” 我忍不住地笑,缓了好几秒钟,说:“我一旦开始,可能就没空说话了。” 潘德小姐极快地解决了她的那一份午餐。我提议要第二份,但她看起来非常纠结,左右为难了好久,两只眉毛拧着,最后还是说:“我真的很想要来一份,但不行。我不能吃太多复杂碳水或是咸的东西。” “我能理解。”我又确认她是否需要额外的饮料,接着起身为自己买了第二份鸡饭。 不知为何,我感觉潘德小姐看我的眼神,带着些许几不可查的哀怨与憎恨。 但她不可能恨我。 我心安理得地打开了包着鸡饭的油纸。 “说起来,在‘断路器’实施之前,我就提议说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去SCC那边喝下午茶。”潘德小姐抱着手臂,“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约过我?” 我把勺子放下:“我以为你只是随口一提。你知道,当时我们的私人接触有限,而工作来往中,又实在有一种过分……过分紧绷的氛围。” 她皱了皱眉:“我开车到你家接你,和你单独见面,一起打球,还一起吃晚饭!” 我抿着嘴。 完了,反应慢了。 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所以你当时约我完全就是为了套取情报。” “嗯……”我拖长了声音。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惊讶。”她一只手撑在发际,将碎发往后带,“说真的,那里确实是个放松的好去处。也许哪个周末?” “当然了。”我连忙说,说话时,又配上我最真诚的笑容,“我总是很愿意和你分享周末的时光。”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到底没有过多怪罪,似乎打算饶恕我。 这时,一只黑羽黄喙的鸟跳到了隔壁的桌子上。这对于不是全封闭、周围绿化又好的食阁来说非常常见,我本来没当回事—— 桌对面的人忽然抬起了手,肌肉连同皮肤都绷得紧紧的,立马站起来,离我两米远。 我有了新发现:潘德小姐怕鸟。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挥了挥手将讨生活的八哥赶走了,道:“我不知道你还怕鸟。” “我不怕鸟。”潘德小姐说。 尽管鸟已离我们远去,她还是不肯坐下,双手僵硬地放下来,就差没贴着身体两侧了。我没拆她的台,几口把鸡饭吃完,擦着嘴站起来:“走吧。” 她仍旧不动。 我微微挑眉。 “你不要买一份带走吗?”她看着我,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 我不由失笑,点点头:“你说得对。” 鸟的插曲没有让她烦恼太久,补好了妆,潘德小姐又提议我们沿着尼考尔大道散步。这条路风景还不错,而且越靠近滨海桥,景色就越好——过了桥就是鱼尾狮公园,新加坡的大半地标,在那儿都一览无余。 我有点儿想拉她的手。她偶尔也会想要和我手牵着手、毫无目的地闲逛吗?我想漫步于或熟悉或陌生的街道,多少也能算作是潘德小姐的一种兴趣,但她究竟是更喜欢哪一种呢,十指相扣还是肩并着肩?我当然也问不出口,“想要牵手”这种问题,与其说是询问,还不说是在撒娇。 如果等到项目结束以后…… 但我对自己又太熟悉了。 难道仅仅是去除了法律上的担忧,我就能自如地在新加坡这样的地方与她握紧了手吗? 那就不是我。 有的人可以做到,有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从事什么行业,可就是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视他人作泥俑、无所畏惧的勇气。有的男同志从酒吧被带去了警局,第一反应是跟朋友发消息说刚刚坐了警车,而且开车的警员还长得特别帅,是他的菜——这当然也算是一种对于社会“矫正”系统的娱乐化消解,但我即便付出余生,也许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我并非是那样张扬明快之人。 “这边的动物实在是太多了,有时让人难以想象自己其实处在一座大都市的中心地带。”我比划了大约一米长,“我看到过这么大的蜥蜴至少两三次,就在公交站台边上。” 她点点头:“我家附近的动物很少。新加坡街头的猫都很可爱,脑袋圆圆的。” “是和其他地方的长得不太一样。”我说,“对了,你可以仅仅通过外形分辨一只猫的性别吗?” 她表示否认,又略带怀疑地望着我:“你可以?” 我笑了笑:“我可以。公猫的脸部通常更接近于三角形,瘦瘦的,像一只放大了的老鼠;母猫的眼神总是很漂亮。但这更多的是针对本土猫,具有某种特定血统的猫咪的外表会有很大改变。” “你喜欢动物?”潘德小姐偏过头,“我第一次听说猫还有不同的眼神。” “我一直想要养一只。”我悄悄瞥了她两眼,“如果有一个稳定的伴侣的话。我总是在出差,而猫很在乎他们的领域,我不想要他或她时不时地就得住在宠物酒店里。” “听起来很不错。你喜欢什么猫?缅因或者异国短毛?”她笑起来,但没有更多的反应。 我摇摇头:“我不在乎血统或者外形。也许一只健康的年轻本地猫?取决于领养的时候庇护所里有哪些猫咪在等着我。” “特定品种的猫会有相对稳定的性格,我在想品种猫仍然可以计入列表。考虑到我们都很忙,”她的手在空中画着圈圈,“你知道,个性更独立的猫,或者那之类的——就算你离开一个月也完全不想念你的那种。” 我只觉得心脏狂跳,僵硬地点点头,道:“你很体贴。不过我想那样的猫咪是不存在的,猫想不想你,取决于你如何理解猫。但他或她如果真有那样的情感的话,也许只是表现明显和不表现出来的区别。” 她愿意和我一起养猫吗? 潘德小姐略思索了一会儿,也对我表示了认同:“那样的话我更喜欢短毛猫。” “我记下了。”我说。 她看我一眼,摇摇头,只是笑。 我又问:“那么你和家人去野营的时候很辛苦了?考虑到你害怕虫子,又害怕——又疏远鸟。” “好吧。”她叹了口气,看看我,说,“通常而言,一个动物越接近哺乳类,我就越喜欢;反之亦然。所以我真的不是害怕鸟。我只是和它们关系不好。” 我不置可否:“这种不好的关系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 潘德小姐沉默了几秒钟,说:“我上十一年级时,在去表演的路上,有一只鸟拉了便便在我头发上。” 我吸了口气。 “还有一只鸟——那应该是在大四,有一天我喝了一些酒——它试图叼走我的头发。”潘德小姐摊开两只手,“基本上,我觉得它们对我的头发抱有十分敌意的态度。” 我犹豫了一阵:“你知道,就像民航客机也总是在重量上下功夫那样,其实,为了减重,鸟在演化中变得在飞行时需要不断排泄以——” 她一只手按在我的口罩上:“别安慰我。” “好的。”我乖乖闭了嘴。 “不许看我的头发!”潘德小姐道。 “好的。”我说。我也没再申诉,为什么不许我看她的头发——我确实是因为她猜测的那种原因,注意力才放到了头发上面。 我喜欢她的头发。不管是平常仔细打理过的电影明星一般的效果,还是洗完澡后稍微有点儿乱糟糟的样子,因为是她,那些头发好像就突然变得漂亮了起来似的,让我没来由感觉到对它们的喜爱。微微发卷的黑发从东方审美上来说似乎不如直发,然而一切的依凭又到底是人—— 试问有谁会不去喜欢她呢? “今天的午饭你觉得怎么样?”我瞧了她一眼,并寄望她不会觉得我仍然在瞄她的头发,“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早早就要求的这次约会有一些想象,但我带你来了这样的地方,呃,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比如环境也许差了一点儿,还有鸟在附近等着吃饭。” 她望着我笑,一时不答,慢慢才又开口,眼睛弯弯的:“你是不是很早就想带我来这儿吃饭啦?” “我想分享我知道的所有好东西给你。”我看了看她,又望向前路,“说起来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新加坡都谈不上喜欢。工作环境不错可能算是一大优点,你知道,如果我回到家乡,身为女性会让我在职场上受到少许限制。当然,我不是说作为一个华人女性的不便在这里就不存在了,然而一个一切都规范化了的社会,总是让人能够有所依凭,让人感觉到安全——就好像有一条铁的规律,人人都必须遵守。” 她认真听我说着话,朝右边偏了偏头。那里有一座纪念公园,白色立柱十分显眼。我们慢慢朝着高耸的尖塔似的纪念碑而去,潘德小姐一边走一边道:“这里的人确实很依赖于秩序,对于规则本身,也有高度的信任。但……这话可能有些不正确,我觉得本地人在某些方面总是不够敏锐,又或者说是政治冷感比较恰当。我也许会更倾向于将它形容为一种‘天真’,从另外的角度上来讲,或者也是幸福的背面。烦恼都留给精英倒也不失为好好过自己生活的办法。” 我动了动眉毛:“现在我明白了。你确实像学新闻的。” 潘德小姐摇着头笑了笑:“要是当初真的选择了新闻学、并且从事新闻工作,或许我会快乐许多。但可能没办法跳舞了,这是讨厌的地方。” “你现在快乐吗?”我问。 “工作上很有挑战性,另外我也擅长这份工作。”她没有回答快乐与否,“至于个人生活,我会说我比满意更满意。” 我笑起来:“是吗?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这上面写的什么?”我们已来到立柱下,潘德小姐指了指右侧的刻字。 “和左边的英文意思差不多。”我说。我没有读给她。 “1942到1945年……”潘德小姐喃喃两声,拾阶而上。 纪念碑内部中空,镌刻着一些与现世若即若离的汉语史料。潘德小姐转了一圈,仰头看简洁而又有力的纪念碑结构,最后走下来。我没上去,就在阶梯上等她。 她靠近我,也不往下走,自己不知道在笑个什么,看上去有些狡猾。 我觉得怪怪的,问她:“是什么让你这样开心?” “你啊。”潘德小姐挑着眉毛,笑容里骄傲的意味更浓了。 我跟着她笑,虽然明知道她在笑我。 这时潘德小姐伸出一只手在我们之间比了比:“我比你高。” 我怔住片刻,不想她竟是在笑这个。 她又两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许上来。” 我停住脚步:“你的鞋跟比我高,就算我们站在一个水平面上——” “不。”潘德小姐使在我双肩上的力气,充分显示了她的不依不饶。 我的拇指和食指捏了大约一寸出来:“认真地说,脱了鞋我好像比你高一点点。” “你没有我高。”她的语气十分笃定,“你是头发多。” 我默默看着她。 几近入云的白色尖碑之下,高挑的她显得如此渺小,如此珍贵,好像人世间匆匆一场际遇,稍一放纵,握住的就只有烟云。太阳在疾风的助力下刺破了云雾,耀眼的光穿过来了,纪念碑被拉扯出一条短而黯淡的阴影。绿茵地上,青草发着光:我当然知道青草不会发光。 就如她应该清楚,我确实比她高一点点,我认为至少有零点五厘米。 “我已经观察这一点很久了,虽然我们穿同一码的鞋,但你的肩膀常常很紧张……”潘德小姐非常认真地讲着她认为她比我高的种种证据。 “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我仰望她。 她一定是被光爱着。 潘德小姐怔了一瞬,眼中有笑意在波动:“你的女朋友比你高。”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们手牵手走了一阵,尽管只有一小段路。 潘德小姐说:“你知道,尽管戴着口罩,我都能感觉到你笑得好像今天才做完牙齿美白。” “你的比喻真是糟透了。”我吸了口气,“而且我根本就不是惟一一个在笑的人,你有什么立场说我?” “我本来是想说你笑得很傻。”她避重就轻,“但我喜欢你现在的眼神,看上去很自信。” “像刚刚做完牙齿美白?”我接话。 潘德小姐晃了晃我们牵着的手:“答对了!” 我当即说:“如果那成立的话,你就笑得像偷吃了冰箱里放着的最后一个布丁。” 她顿了顿,眯着眼睛:“事实上,还挺准确。” “你喜欢吃布丁吗?”我顺口问。 她摇摇头:“我喜欢口感更丰富和固定的东西,况且商品化的布丁通常不够健康,而自制的,口味与口感每次都是惊喜。我不是说我不喜欢惊喜,但在精加工的食品上,人们往往有更好的选择。”她瞥了一眼我的左手,“比如你手上拎着的那个。” “你为什么不让我打包两份?” “我又没有说我要吃。”她看向一边。 我笑起来:“就是买给你的。我不吃。开心一点了?” 潘德小姐藏着笑意,并不答话。 我们去了潘德小姐家。她新买了投影仪,可以直接在墙上投影,但机器送到以后还没有调试过。我提议说先在起居室试好,不过机器的主人声称她对这些东西非常拿手,坚持要在布线困难的主卧进行第一次尝试。 我们看上电影,已是两小时之后。鸡饭都凉了。 今天的我,非常飘飘然。仿佛周围刮过的每一阵风都和煦了,仿佛毒辣的太阳光、汹涌而至的大暴雨也忽然温柔起来,隔绝危险的落地窗在此保驾护航,而我与她联袂出演,我与她成了我的世界中/共舞、共渡、共振着的主角。 我已能够同她分享周遭万物:我所知道的全世界最好吃的海南鸡饭、那些在我挑剔眼光下经受住考验的漂亮衣服,还有我的感悟、我的痛苦——最重要的是我的喜悦。 并且,我的喜悦还可以和她的彼此共鸣。 潘德小姐也很开心。她是肉眼可见地感到开心,连去接杯水都要蹦蹦跳跳地唱着“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但在我面前,多余的一个字也不肯提。 时钟滴答作响。我们云里雾里,还在溢满了的快乐当中乐不思蜀,可世上总有人保持清醒。 “你说什么?”房间外正与哥哥视频聊天的潘德小姐忽然提高了音量,“什么叫你‘只是顺便到访’,十四天的隔离……” “我不要——” “而且你是从哪里拿到——” “……好吧,但是——” 外面断断续续传来她的声音,我越听越觉得紧张,干脆从床上坐起来穿戴整齐。 在众人的休憩之外,那些保持清醒的,负责鸣响警钟,人类社会向来如此。 支离玻碎的信息拼凑成同一个答案:潘德小姐的哥哥要来新加坡了。 外边儿好长时间没有动静,潘德小姐慢吞吞扭开了门,看着我:“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情……” “嗯,”我走过去,“你的哥哥要来看你?” 她吸了口气,语速极慢:“是的。另外你可能需要……嗯,和他吃一顿饭。我保证不会让他变得太烦人,但是……” 我感觉自己的声调都扭曲了。我指着自己:“你哥哥要见我。” 潘德小姐认命般地点点头。她拉着我的手,模样怪可怜的:“你可以见见他吗?可以吗?拜托你了。” “可以。”我干巴巴地应了声。 她明显松了口气:“谢谢。”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气管就像是被钳住了似的,只觉得呼吸都困难。我知道我是紧张了,可潘德小姐看上去似乎比我更担心。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她会这么担忧于拉吉夫的到访,就平常听到的那些描述来说,他们的关系相当不错,甚至比有的血统一致的兄妹还要好——也许是为了我? 我想试着安慰她,但我们两个人都同时释放着与理性绝缘的不安,就仿佛是喝下了叫作“不安药”的饮料,非得毫无理由地紧张一整夜才行。 潘德小姐与我对视着,最后也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来。 “为什么你会不想要他过来?”我揽着她,两个人坐在床角落的矮沙发上。投影仪还没有关,墙壁落了一块四四方方白蒙蒙的光。 “我不是不想要他过来……”潘德小姐叹了口气,“他总是很关心我。你不会想到在我出柜时他有多疯狂,拉吉夫曾经在一年里最忙的时候飞越半个地球,要带我在麻省找神庙做普伽。”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说普伽这个词了。我问:“你什么时候出的柜?” “对他吗?就是我在飞机上遇到你的第二天。”她撩起额前垂下的头发,“我们太亲近了,要隐瞒他根本不可能——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彼得是十分虔诚的东正教徒?” 我摇摇头。 “这真的非常讽刺,我的哥哥认为长期没有吃到,呃——我们会把食物先献给神,然后再吃掉一部分供品,这被理解是神给的礼物,梵语里念作‘普拉沙达’——长期没有吃到普拉沙达的我亟需净化和祝福;而我最好的朋友,强烈劝说我不要选择这样一种‘西方的生活方式’,因为这会让我下地狱。”潘德小姐扶着额笑。 分明是如此苦涩的话题,她的笑容中却不带有一点儿阴霾。我紧紧搂着她的肩膀,潘德小姐只是望着我,慢慢又说:“他们两个人都在最大程度上给予了我支持。彼得选了关于LGBT的课,我哥哥在背后做了哪些努力,我则没办法知道。他只是希望我能够快乐……所以后来我向他保证,当我遇到合适的人,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彼得帮了我很多。在发现自己可能喜欢女孩儿之后的那几个月,我解答了自己的疑惑,可又继而陷入漫长的困扰——”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与情绪都好像穿到了远方,“而他,一个劝说我远离这种‘罪孽’的人,反而帮助我完成了自我认同。”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故事。我说:“他们跨越了宗教去理解你。” “你因此可以想象他们是多么爱我。”潘德小姐轻轻叹了口气,“而且拉吉夫可能没有彼得那么友好,他的性格比我要强势一些,你得做些准备。” 我的紧张又回来了,摸着一边眉毛,手指撑起额头的皮肤:“我会的。” 她无奈地笑了笑。片刻,潘德小姐问:“你是什么时候跟父母出柜的?” “在我上高中时。”我道,“但整个过程非常漫长,仅仅是让他们正视这个问题就花了好几年。而且我和我爸的关系并不亲密——老实说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装作我想要晚点儿结婚,还是默认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我妈还行,不过自从重逢以来,我们只在劳动节那天互发了一条消息。我还没找到机会告诉她关于我们的事。” “你们就是今年遇到的吗?仅仅是个巧合?”她望过来。 我点点头:“在全面断航以前。我的‘牵线’朋友过来玩,然后我在金沙酒店楼下遇到了她。她是个资深的行为经济学研究专家。” 潘德小姐有点儿犹豫:“你那是个比喻还是……” 我哑然失笑:“是真的。离开油田之后,我妈靠这个谋生。不过她也确实很喜欢赌博,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只要我肯请半个月假到澳门去找一圈,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我妈。” “她目前住在新加坡吗?” 我摇了摇头:“应该是在日本。具体是哪里我不清楚,她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要打搅她。” “也许那不一定是一种打搅。”潘德小姐垂下睫毛,眼皮动了动,又道,“但我尊重你的想法。” 我感到今天这样好的气氛,不适合聊到这个话题,于是问:“你哥哥是新加坡的永久居民吗?现在的通航情况似乎仍然很不乐观。” “不是。”潘德小姐沉默了好几秒钟,看得出这件事着实让她很烦恼,“他说贸工部会给他发批准入境函,我们家的公司在这边有一个办公室。我想也许是真的,前几天似乎在新闻里也看到了类似的介绍,但当时我没有留意。现在航班应该还没有恢复,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之后我会再去大使馆的网站上确认情况——谁能想到他愿意花掉十四天的自我观察时间过来‘办公’呢?” 我微微皱眉:“他为什么要在今年这样的时候来看你?” “一方面是因为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的排灯节,已经过去快十个月了。我们通常每三个月就能见一次。”她悄悄看了我两眼,“另一方面是因为,今年遇到你的时候我太兴奋了,不小心告诉了他……” 我吸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应。 “再说他比我要大一些,偶尔会表现得像我的照顾者。”潘德小姐抿了抿嘴,望着我,沉默好几秒钟,郑重道,“我还没有向我的父母出柜。”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在接下来的这个周当中,通过两次私下会面,将放消息给隔壁巨头的整体计划全部向梁衡讲清楚了。他照旧答应得很痛快,甚至让人难以分辨这是出于他的义气,还是因着大老板在背后,又默默做了何种安排。 结合他的性格、穿着打扮与日常习惯,我是当真猜不到,他竟有百亿身家。 在表面的背后,他的富有究竟是源自一种得天独厚的时代红利,还是基于超然物外的高尚人格呢?我又想起那些因为虚拟货币暴富的新贵,大部分人的下场都令人唏嘘。 什么是运,什么是命? 在这世上,我还是只信奉我自己的本领。然而天地间总有比力更强大的力出现,到了这种时候,我却也只能期盼着眷顾——来自谁的眷顾? 我说不出来。 九月最末尾的时节,拉吉夫到了新加坡。 由于是从孟买出发,不符合居家隔离的条件,拉吉夫这两周被安排在酒店当中实施隔离。我和潘德小姐到大楼对面的人行道站着,遥遥与阳台上的拉吉夫挥手致意。 他的身形看上去很结实,轮廓流畅有力,比官网照片上留给人的印象还要好。潘德小姐和他拨着视频,但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躲着没出镜。 不过,她觉得我的拖延行为意义不大:拉吉夫在新加坡的住处离她家非常近,等他出来了,我们肯定会碰面不止一次。我这才知道圣淘沙那栋豪宅就是他的。 可潘德小姐明明和我差不多紧张。 这就是有家人撑腰之后的理直气壮吗?她说起谎来面不红气不喘的。 离了我们公司的项目,潘德小姐比起之前略有空闲,每天都去酒店看她哥哥。我感觉她没有她自己声称的那样排斥拉吉夫的到来。 后来我又抽空陪她去过两次,每次他们都要通过手机说好一会儿话,离开时总是再三道别,隔着几十米的空间,两个人反复挥手——在最后一次陪她过去的时候,我在视频里录了个脸,跟拉吉夫简单打了招呼。 他与潘德小姐很神似,特别是眯着眼睛或者笑起来。而且两个人威胁人的语气也很相近: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威胁,但至少拉吉夫说着“见面后要好好问问你”的时候,显得笑里藏刀,让我冷汗直流。 公事方面,我们这一番辛苦倒也算没有白费。大老板已顺利与我们单方面确定的“战略合作伙伴”接上了头,乔瑟琳则亲自跑了一趟会计与企业管理局,把架势给做足了。凯文找了我三次,态度一次比一次严厉,我的底气也一次又一次地得到积累。 进入十月下旬,我们的“战略合作伙伴”已与我们开始秘密商讨洽谈会的出席人员事宜。他们对此保持了高度的重视,会直接从国内派人过来。具体细节都是乔瑟琳操办,兴许是念着我有功,又或是后续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她偶尔会和我提上一句进展。 至于BCG方面,因着越南事务那些手脚的后劲,又没了潘德小姐坐镇于此,他们的进度被大大拖后了。 实话实说,最近这一阵子,我志得意满。 ——除了今天。 这个周日,潘德小姐破天荒地在舞蹈教室那边儿告了假,从早上就开始准备饮食。拉吉夫已恢复了正常活动,前几天忙于务公,今天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日子。 我周六晚上强拖着潘德小姐陪我练了一个小时的个人情况问答。 拉吉夫很高大,没留胡须,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他的西裤做得极其漂亮,一晃眼我便注意到了,上身裁剪干净的白色T恤,也是肉眼可见的高级。 开口说了没五分钟,我就发现他和我一样是个稀有混纺面料的狂热爱好者。 潘德小姐暂时性地被我忘在了一边。 大型集团的企业家通常对自己手下的核心业务非常熟悉,然而术业有专攻,多半在技术层面差些火候。有的人是从技术骨干白手起家,即便远离一线,也始终保留着对技术本身的热情。 以他的出身,我以为至多是个票友,却没想到他从原料到工艺都如数家珍,上中下游,每个细节都能侃侃而谈。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高人,我虽然尽量克制,却也忍不住问了一大堆问题,连自己往嘴里塞了些什么吃的也不知道。 我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没有加酱汁的素羊肉。”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所以现在你从你的世界里出来了?” 我被她忽如其来的敌意噎住,竟没能在第一时间说出话来。好半晌我都难以有所反应,对她的态度,全然摸不着头脑。 拉吉夫大笑起来:“她妒忌了。” “我才没有。”潘德小姐紧皱着眉,眉峰高高挑起,对他的发言显然十分不满意,“我做了这么多菜,你们根本就没有心怀感激地好好吃掉。” “我总是心怀感谢。”我望着她,不便表露出过分的亲昵,只是说,“最近我重了差不多两公斤。我的体重通常非常稳定,所以我甚至都不能用最近身体正在储水的借口去作解释,或者安慰我自己——这都是因为你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潘德小姐仍旧神情严肃,嘴角的弧度被她严格管控着:“夸张有时是一种罪过。” “妒忌有时也是一种罪过。”拉吉夫道。他真是个妙人,一开口,潘德小姐竟然就不回嘴了。 这话换作我说,估计我俩能争上个三百回合的后续。可我忍住不敢笑,拉吉夫则看了看我,说:“我知道你对面料的质地乃至纺织工艺都很感兴趣,今年春天我给桑妮亚上了好几节课。” “拉吉夫。”潘德小姐叫了他的名字。这回,她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了。 生气了。 我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说的完全是一种彼此毫不相关的无端联想。”潘德小姐转而望着我,显然,我的尝试失败了,“我希望这种彻头彻尾的谎言不会影响到你作出判断。” “我没打算做什么判断。”我悄悄说。 “她对纱线、原料和面料的后整理才不感兴趣。”拉吉夫拆台的时候似乎一点儿顾虑都没有,我甚至都没能在他脸上寻找到幸灾乐祸的痕迹,“但我妹妹向来很擅长从几百种面料当中选到最贵的那一匹,这是个事实。” 我对此深有同感。她在高级织物上好像有一种天然的敏锐:分清好与坏不难,但能从一百种顶级材料中找到最珍稀有趣的那一件,这的的确确很值得称道。 可我哪里敢在这种时候对拉吉夫表示认同,今天又是我们头一回正式见到,在他这边,我也感到有些为难。 我只好说:“和桑妮亚聊到纺织物的话题时,她总有一些十分新锐的见解。在产业链方面,她的看法也给我带来了许多启发,成衣产业真的对面料商们构成了冲击性乃至于是颠覆性的影响。” 拉吉夫动了动眉毛,点点头,又望向潘德小姐:“我不知道你还会聊到产业形势。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和爸爸的工作。” “我不会回去的。”潘德小姐立刻道。 “我没有在说这个。”他哭笑不得,“姚,我得说,你们谈到的那些都是桑妮亚个人的看法,不代表专业人士的立场。”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刚刚你还在强调你给了我一课。” “那不是我的原话。” “哈。”潘德小姐一脸意味深长,“那通过‘不代表专业人士的立场’,你是想说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拉吉夫道,“你的想法不代表是我的想法。” 她立刻追问:“从何种角度而言,我的看法就只是‘桑妮亚个人的’,你的就成为了‘专业人士的立场’?” 拉吉夫张了张嘴:“对不起。你知道我就是做这项业务的,而且已经在这个领域学习和实践了超过二十年,对吧?” 潘德小姐抱着臂翻白眼。 我清了清嗓子,掩盖笑意,问:“是什么让你选择专攻纺织科学而不是工商管理?” “我们的爸爸讨厌商科。”拉吉夫耸了耸肩,摇着头,“他认为商科只是一层掩护。一帮富人家的小孩儿在经院式的环境里相互置换资源,以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花着信托基金拨付的钱,毕业后连自己躺着的那座钱山的零头都挣不到。” “哇喔。”这个看法极其尖锐而且过于片面,换作平常,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此话出自一个资本家之口。 当然,拉吉夫和潘德小姐也不符合他们的社会地位带给人的一般印象。举例来说,我就没想到拉吉夫会操不带有任何地域特色的一种混合状态的口音。 听潘德小姐说,拉吉夫的大学学业是在英国完成的,他平常又时不时来往于印、英之间,再加上英联邦国家的中上阶层总有一种十分暧昧的对英国口音的推崇,我还以为以他的身份,应当会考虑在此方面下工夫。 这种事屡见不鲜,也不独发生在英联邦国家。我上中学时,同学中就常有英音与美音哪种好的讨论,彼时我也曾牵强附会地参与到其中,却从没想过,这种“正统论”的说法,原本就是不具备任何形式上的正确性的。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在这一点上,例外显然是种族主义者—— 明亮的房屋中并不存在那样的人。 我看向行事低调的拉吉夫,他们俩是真像啊。即便不知情的,若听说他们是兄妹,也只会觉得果然如此。 ☆、第一百四十四章 饭后我们喝着茶,潘德小姐同我坐在一侧,拉吉夫坐另一侧,履行隔离期间我们说好的“问答”约定。 老实说,我能够感觉到他对我的照顾。先前吃饭时就能看得出来,拉吉夫特意问了我的饮食习惯,并确认桌上的菜都能让我入口。这跟一般意义上对于异邦人浮于表面的“招待”不同,拉吉夫给我以一种他确实是在为我考虑的感觉。 另一方面,我也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是在待客:尽管我们是在潘德小姐家中、吃着潘德小姐辛苦准备的餐食,他仍带着不言自明的主人翁立场。 我们讲究长兄如父,不知道这个道理对于她的家庭而言,是否也同样适用。 谈话进行了大约一个小时,有一点点像面试,但我尽量忽略这种感觉。拉吉夫的态度很真诚,但比起潘德小姐的同辈人,我更多是觉得自己在接受一位长辈的询问。 当我提到自己在青春期就完成了自我认同以及对直系亲属的出柜时,他表现得很惊讶,随即又称赞我的勇气。我犹豫再三,没有问他,是不是对我来自的文明有些误解。 况且也很难说产生误解的究竟是谁:幅员辽阔的国家可不止印度。 一直到拉吉夫起身去接电话,我才发觉自己的肩颈已然僵硬,许久不得动弹。 潘德小姐搂了搂我的肩膀:“谢谢你和他谈这么多。我知道有的问题有一些冒犯,但你还是直接回答了。” 我摇摇头:“你哥哥表现得很尊重我,我没有感觉到不舒服。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紧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时我也有一点儿怕他。”潘德小姐笑起来,“我的两个侄女也说拉吉夫常常看起来很严肃,所以大约他就是那样的人。如果有哪里感觉不好就告诉我,好吗?我会同他谈谈的。” 我望着她,没有随口否认,认真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抿着嘴:“今天的你好喜欢道谢。” “我每天都想要谢谢你。”我说,“我总是快乐得像在做一场梦。” “回到现实你会发现,”她眉毛的弧度看起来很骄傲,“其实真实的世界也很不错。” 我在与她互相靠近以前发现了已经回来的拉吉夫,低下头,悄悄咳了咳。潘德小姐立刻坐端正了,不动声色,到底比我要擅长地下工作得多。 晚上,我留在潘德小姐家里过夜。这阵子她肯定要把私人时间都留作家庭时光,我可不忍当个破坏分子,今夜便是近来我们最后一次单独相聚。 躺在床上,我百感交集。 她静静地与我牵着手,也不说话,我们在静谧中分享同一片空气,安定与温柔飘落到床的周围。 “在想什么?”潘德小姐问。 “很多事。”我说。我一只胳膊垫在脑袋后边儿,“我们的关系,大学时光,我的家人……真的很多。” 她转过来,撑着脑袋,侧身看我,笑意温和:“沉思中的女人。” “你为什么一直记得我?”我问她,“仅仅因为多年以前的一个搭讪吗?我想这么久以来,你的生命中也一定出现过许许多多有魅力的人,为什么你偏偏记得我呢?” 潘德小姐眼神微动,伸出手摸着我的眉毛,抚了抚我的脸,又将我偏离了轨道的发丝带到正确位置。 她慢慢说:“你是我的一个梦。” 我怔住了。分明是这样浪漫的一句话,我却觉得话语里带着极为沉重的分量。 “你记不记得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强调要由我来开车接你、选定餐厅并且为晚饭付账?”她纤长的睫毛垂下来,“那是我在2009年秋天就想好的事情。假如我们真的能遇到第三次……” 我微微皱眉:“在航班上的偶遇之后?” 她点点头:“你知道为什么以前我和彼得叫你‘哭包’吗?” 我撇了撇嘴。 “当时我没有向你搭话,不是因为你睡着了。那样的话,我完全可以选择在发放餐食的时候、或者是落地以前找你。”她的眉眼又专注于我,手背在我脸颊上轻轻抚摸着,“你睡觉的时候落了泪。” 我眯了眯眼睛,无从回忆,望向她。 “坐你旁边的女士发现的。她还向左右的乘客询问是否有多余的纸巾,我们是后来才意识到你睡着了。”潘德小姐在苹果肌的位置指了指,“你的眼泪就像滴了半瓶眼药水那样滑下来。因为坐的位置不方便,我只看了你两次,你看上去——” 我说:“我都不记得这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想那段时间对你来说一定特别艰难。” 我摸了摸她的手,如气声道:“谢谢你。” 潘德小姐摇着头。 片刻后,她又慢慢地开始讲:“在我们相遇以后大概半个月,我的气就渐渐消了。我想你大概只是没有往心里去,我好像找不到什么借口去责怪你。我只是想着从威斯巴登回来以后,也许我可以试着去和一些女孩儿约会——不一定要是你。暑假结束时,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如果我们不是在飞机上再次邂逅,即便今年再和你重逢,最开始的时候,我的内心可能也不会立刻就产生波动……好像我欠缺的哪一块终于在漫长的时间以后被补全了。 “我设想了很多。你的眼泪让我记忆深刻,可能我就是无法抵御你的眼泪吧。”潘德小姐笑起来,“我想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理由。只是,那种想要尝试的感觉渐渐变了,我发觉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大概我实在是编织了太多的幻想,那些与现实只保持着很弱的联系的东西又慢慢组建成了我心目当中的你。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有点儿害怕——好吧,是非常害怕——我不想要去喜欢一个梦,一个想象中的人。” 我握紧她的手。 潘德小姐低着头:“我做了……相当程度的尝试。女人,男人,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有某种‘亚洲狂热’,也许我就是喜欢东亚女孩儿……但到最后我能确定的就只有我是女同性恋的这个事实,我几乎以为自己无法陷入恋爱,或者没有激情去维持一段长久的关系。在约会中我总是很难产生感觉,并且通常不在状态。 “几年以后,大约是在我攻读博士时最忙的那几个月,我实在无法兼顾学业、跳舞、社交与正常的睡眠。在这种情况下,我反而发现自己有能力经营感情了。后来我又交过两个女朋友,她们都是很棒的人,而且对我帮助很大。” 她看了看我,似乎是在确定我并没有因此吃醋,才放下心来,轻声道:“可就是感觉不对。” 我与她对视。 潘德小姐嘴唇动了动:“这就是我在找的那种感觉。每一次我望向你……” 我凑上去吻了她:“我很荣幸。” 她又笑了起来,眉宇间的困惑一扫而空:“真正认识之后我发现你和我想象中差别非常大。我以为你是那种无视规则、喜欢挑战权威的坏女孩儿,说不定在感情上还不愿做出承诺,喜欢当个花花公子。” 我吸了口气:“而你就对这样的一个坏女孩儿抱有幻想吗?我岂不是让你很失望?” 潘德小姐笑出了声:“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多了。虽然有的时候还是像个坏女孩儿。” 我不由跟着她笑:“我倒没有发现自己有那一面。” “你的思考速度总是很快,而且发言保守,做事又大胆。”她捏了捏我的脸颊,“坏得恰到好处。” 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所以你是喜欢这种适当的自我控制?” 潘德小姐摇了摇头。 我看着她,无声表露出我的疑问。 她又是笑,扶着额头,也随我坐起身子,一只手高举到我头顶。我抬起来一点儿,让她穿过我的脖子搂着我。 潘德小姐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而不是喜欢我的梦,有一个十分明确的契机。我并非是喜欢你表现‘恶劣’的那一面,与此相反,我是喜欢你毫无痕迹的体贴。” “怎么说?”我动了动眉毛。 “你记得我去探望你吗?在你缺席的时候。”她低着头又咯咯笑起来,“那天你的衣服……” 我有点儿着急:“那是意外!我当时病得太厉害了!” “我知道。”她还在捂着肚子笑,“你还害怕传染给我——不管你当时得的是什么病——套着洗碗用的手套,戴一顶帽檐歪向一边的鸭舌帽……” “别说了,”我捂住脸,“我好尴尬。” “没关系的。”她搂着我肩膀的手稍微用了点儿力气,“姚?” 我把手放下来,试探着望向她。她果然没再笑我。 “那天你住进了我的心里。”潘德小姐望过来,神情很认真,“你穿得那么有趣,走路时每一步都像缺水的人踩在沙上,但却固执地贴着墙,离我远远的。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场景究竟有多滑稽,又有多浪漫——我在心里发誓我要靠近你。靠近你,不断地靠近,直到你拒绝我的那一天到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为她动容。 潘德小姐久久地望着我,距离如此之近,我能清晰看到她眼中我的倒影。我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我不知道。 我的心神因她而有所牵动。 她眼里渐渐泛起泪意。潘德小姐食指抵在鼻尖,生生忍住了,望着我笑:“你什么时候对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我失笑,片刻后止住笑意,凝望她:“你是说从性的意味上感觉到你对我强烈的吸引力吗?肯定比你想象中要早,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在我们开始单独见面后不久我就浮想联翩了。” 潘德小姐的神情显得有些俏皮:“我不意外。” “因为你对你的魅力有所认知?” “因为你有时候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她眯着眼睛,立刻拆台。 我无可奈何。她说的大约是事实,我也知道自己隐藏得不怎么样,既然她最开始就回忆起我是谁,自然就会对我的遮掩做出正确分析。 但那到底又是另一回事。我细细望着她,也许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我的面部线条便不自觉柔和下来。只要潘德小姐出现在我面前,我沉重的人生、繁杂的思绪,好像就都被某种奇妙的安全感给隔离开了。我仿佛是住进了一朵温柔的云里,因而再难去想象最初隐藏的心机,内敛的敌意:我把握住了此时此刻,并与她大胆前行。 我说:“我和你是同一天动的心。” 潘德小姐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是更晚一些。我做了什么?” “跟你做了什么没有关系。”我摇摇头,“只是那天,你就那样超出预料地出现我的家里——当我看到玄关那儿站着你,外面的风和阳光都从我背后灌进来……那个瞬间我就知道我对你是有所图的,我恐怕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感情。我以为我会陷入相对漫长的一个失恋期……” 她打断我,微微皱眉:“你就没想过主动一点?” 我吸了口气:“我不能——” 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为什么我可以?” 我无奈地望着她:“你知道我喜欢女孩儿啊。我一直默认你是直女。” 她摇摇头:“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 我沉默了片刻:“好吧。” 她显然感到不满,眼神像一柄锋利的刀藏在鞘中。 我看了她一会儿:“我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 潘德小姐的神情变了。 她眼中溢满了吃惊与心疼,又默默敛了情绪,就那么望着我。这时我恍惚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条温柔的河,河流只是静静流淌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觉得。 她的情比人要长,难道还比河要长吗? 我无从辨析。 我被安定的河流簇拥着,一时竟忘却什么是危险。 潘德小姐问:“为什么你会那样想?” “我,”我顿了顿,“我说不出证据。我只是一直有那种感觉。” “姚。”她神情严肃,“就算没有我,你也应该有这种自信,你可以经营好一段美好的关系,你会遇到很多很棒的人。可能不是从第一天起,你就能预见你们会共度多么美满的余生——但付出你的努力,展示真实的你是谁、告诉对方你的感受,我向你保证——我向你保证,你会度过幸福的一生。” ——那确实就是她啊。 我鼻子有点儿发酸,耸了耸肩膀,酷酷地说:“我现在就很幸福。” 她的眉头松开来一点:“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觉得。” 我们自然地望向彼此。分明是那样霸道的一个人,分明已习惯了身居高位,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挣脱掉的几近宿命般的唯吾独尊的漩涡。她对我倾注的感情柔软得就像猫咪背上最里层的绒毛,好像一点一滴的尘埃都要小心呵护着:而她又是那样的人。 哪怕是灰尘也不忍沾到她的身上。 我忽然道:“你为什么这么漂亮呢?” 潘德小姐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她怔住一瞬,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样笑起来。无声的言语间透露着潘德小姐的默认,她对自己的美当然是知情的:这时她又多知晓了那么些许针对她魅力的脚注——毕竟在她看来,我可能已然被她迷倒,以至于语无伦次。 我倒不在乎自己是否语无伦次。浪漫总伴随着疯狂,更何况与我一同历险的人是她。我只是意外地在那个刹那发现,自己早已登记入住,成了她的心上人。 我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人了。 她为什么这么漂亮呢?我扯了扯她的脸。 潘德小姐一巴掌打到我胳膊上。 拉吉夫在这种特殊时期奔赴新加坡处理的事务,据潘德小姐说,既不重要也不紧急,并且绝大部分都可以通过线上流程处理。我心里直犯嘀咕,他们关系好归好,可拉吉夫这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总给我一种是冲着我来的感觉。我一面检讨我的自大,一面又觉得这种自大似有所依,于是成日保持着忐忑:我总觉得他会在离开之前再来找我深谈,说不定还会避开潘德小姐。 我毫无根据地想起早年的苦情偶像剧中常常出现的“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戏码。 五百万卢比是多少钱来着? 不过,直到拉吉夫离开新加坡,这样讽刺又略显滑稽的场面也还是没能发生。他出发前一天、我们吃着“最后的晚餐”的时候,拉吉夫也没有发表任何带有深意的演讲,连“照顾好我妹妹”或是“如果弄哭了她我就要你好看”之类的垃圾话环节也一并取消——恰恰与此相反,拉吉夫甚至当着我的面叮嘱了潘德小姐,少工作,多约会,享受人生。 这样约束和克制着自己的“长兄如父”是我未曾见过的。 我算是被她的第一个家庭成员接受了吗? 集团那边对我们的计算,应当有所察觉。凯文虽然心细,到底只是有一种摸不清形状的感觉,威胁我又不成,如今尚且蒙在鼓里;COO却不一样。 到底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佼佼者,COO尽管是个追求端正的人,该有的心思却一点儿也不少。他平日里掩藏得好,又不像凯文那般被大老板卡着脖子,真需要什么信息,仅仅是问一句话的事。然而如今局面,我们的博弈,已可称得上阳谋。 所谓阳谋,便是光明正大地行事,敌人也阻拦不得。 大股东都有哪些,这是放在明面上的,有心者一查便知,结合公司异动反过来推敲,自然会有所猜测。 这场庙算我已推演过不下数十次,由于事关重大,其中的数据细节我还不厌其烦地复算过五轮,实在是怕哪个马虎之下的低级错误让我们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沦落得满盘皆输。这些比例,公司的相关同事检查过无数遍,我耗费的这些不过是无用功。 要说有什么作用,大约就是求个心安吧。 此番豪赌毕竟是我拖大老板下水。按他本来的计划,创始人派系式微,新公司木已成舟,我作为钉子深深扎进去、从长计议,虽然说不上十全十美,但到底稳打稳扎,可行性方面有很高的保证;可如果我们押错了宝…… 赢家通吃,这个道理没有变过。 进入舆论战将会使公司陷入极为艰难的运营挑战当中,这种局面,双方都会尽力避免。我在制定策略时已将集团壮士断腕、痛打落水狗的可能性考虑了进去,他们如果选择弃卒保车、试图置公司于死地,事情被闹大,必然严重影响公司的公众形象和股价,并非我杞人忧天。正因如此,赢面要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并且,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为了创造这种走向胜利必然的观感,为了使人信服、感到这样的未来是众望所归,博弈的关键全都系在了两个大股东身上。 第一个,不消说,是我们重点发力的隔壁巨头。 另一个……就是梁首席了。 只要他们中有任意一方选择站在集团那一边,短期来看,也许局面还称得上是陷入了僵持;长期而言,我们必败。 这就是打保卫战的艰难之处,城中死守,不得外援,退无可退。 只能打一仗,一仗须必胜。 谈何容易。 我曾隐晦提醒过乔瑟琳好几次,要注意梁衡与隔壁方面的接触。大老板虽然对他表示了极深的信任,但我与乔瑟琳位置不同,进行考虑、做出判断的立场必然是不一样的。我知道梁衡肯定与公司签订了若干有关竞业限制的条约,但作为那个甲方的主体究竟是谁——退一步说,当尘埃落定以后,去追责的这个甲方究竟是谁,一切还尚未可知。 梁衡会反水吗? 我久久苦思,仍得不出答案。 ——我会反水吗? 在隔壁巨头与我司的洽谈会敲定后一周,我向潘德小姐说明了我的计划。不过,我的说明,重点并不在阳谋的部分,而在于后手,在于我的“阴谋”。潘德小姐看着我的眼神显得意味深长,而我已下定决心不去解读她。 如果有不明白的,我就说。如果有猜测的,我就问。 我再也不要误解她的心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今我们的立场干脆了许多,再也不像以前保持着业务合作、她又尚未申请利益回避时那样,试探与刺探、交锋与争锋,总是没完。 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潘德小姐对“优化”本身的热情。她显然喜欢那些效率极高、架构优雅简洁的东西,受困于现实中张牙舞爪的角力、万不得已的平衡,真正的优雅似乎只能存在于纸面上。 我让她看到了优雅的可能。 我们是一家技术型的、核心竞争力为产品的互联网企业,让资本掐住脖子、被派系斗争裹挟着往前,正常,但又不正常。业界的普遍情况并不能简单套用到个体身上,以我们的底气,为包袱减负、成为一家真正的专业人管专业事的公司,这样的未来还是有可能开创出来的。 再说大老板也初步认同了这个方案。 潘德小姐与我一致认为,这是针对泥淖中的我司奋力自救的最好办法。 谈完正事,已到了后半夜。我们俩精神奕奕、像刚从一个长长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洗漱时还有闲心打闹。到了床上,潘德小姐问我:“今天你和我谈到这件事,是出于你的个人兴趣?” “BCG的项目仍在进行当中呢。”我自然是说实话,“我只是想给你一个交代。” 她扶着脸望过来,慢慢说:“然后,再让我适当地给你们集团的少数派带去一些新鲜空气吗?” 我笑起来:“我女朋友好聪明。” 潘德小姐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善。 我立刻往床边躲。 她的手落了空,竟在下一秒就道:“你过来。” “我不过来。” “你过来。”她指着我。 我猛摇头:“我不过来。” 潘德小姐扬起下巴:“你过不过来?” 我咽了咽口水:“之前做卧推的时候我的肩膀有一点痛。而且我的手臂也还在疼,你知道的,昨天是手臂日。” 她很淡定:“我不会碰你的胳膊或者肩膀的。” “我的背也疼。”我赶紧说。 潘德小姐点了点头,抿着嘴道:“你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挪回去一点儿。 潘德小姐没有动静。 我又往床中心的位置靠近了一些。 潘德小姐还是不动。 我坐回去。 她两只手捏住我的脸:“这一下是为了你的聪明智慧。” 还好。不是很痛。 我还是龇牙咧嘴的:“好。” 她松开片刻,忽然发力:“这一下是为了你的依从性。” 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我的依从性很好。不管是口腔医生还是健身教练都喜欢我。” “你这句话的目的是让我生气,还是想让我转行做牙医?”她手上未松。 潘德小姐的眼神太富有压迫性了,我好半晌想不出招来,到了口边的又都是顶嘴的话。 “痛。”过了几秒钟,我这么可怜巴巴地说。 她放松了一点儿,神情无奈,好像拿我没有办法:“好吧。总之我很高兴你能提前知会我,这对我们团队接下来的工作也有一定帮助。BCG不会挡住你们的路。” “集团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吗?”我问。 潘德小姐摇摇头:“别担心。” 她话锋一转:“主席先生会很不高兴,这一点倒是真的。但我仍然不觉得我们会有大麻烦——取决于他究竟如何看待企业,单纯的量产机器还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我心神一动:“你有办法说服他?” 潘德小姐只是笑,不动声色:“无可奉告。” 我知道再往后问也收获不大,于是体面地停在了此处。潘德小姐对我的知趣和今晚的主动告知似乎很满意,此时将手拿了下来。 我一边看她一边揉揉我的脸。真疼啊,都说小孩子才怕脸颊被捏,不想我这样一个深谙社会丑恶的人,也能被揪下堪比长城厚的脸皮。 于是在她面前便只像个赤子。 我指了指我的嘴,说普通话:“嘴一个。” 这三个字分开来,她应该都能听懂。当然,汉语是博大精深的,潘德小姐如在云里雾里,但还是亲了亲我。 “那是什么意思?”潘德小姐微微皱眉,“一个嘴?” 我纠正道:“一张嘴。” 潘德小姐果然张着嘴:“张……” 我努力地给她解释着量词区别。好在她有日语基础,理解这个学习难点根本没花什么工夫。 然而她的注意力仍旧死死地咬住了我们的讨论重点,不愧是顶级咨询公司的合伙人,只有她忽悠人的份,没有别人忽悠她的份。潘德小姐问:“颠倒语序之后,它成为了某种具有引申意义的俗语吗?口头奖励?” 我有些佩服她的想象力,只说:“意思是‘亲亲’。” 潘德小姐摸着下巴:“所以这是个很可爱的说法。” 我忍着笑:“我同意。” “你怎么说‘抱抱’?”她问,“手一个?” 我噗嗤笑出来。 潘德小姐不高兴了:“错得很离谱吗?” 我摸摸她的胳膊:“我们今天就先学这一个短语怎么样?下次我教你怎么说‘抱抱’。” 她有些怀疑地看着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真可爱啊。 立冬之后的那一周,隔壁巨头派到新加坡的团队落地了。目前,国内已经是这场风暴中最安全的地方,他们仅需一周隔离时间。这次他们是秘密到访,正式会面前的一整周又都待在隔离设施当中,可周五时凯文还是气急败坏地找到了我。 我心里觉得奇怪,却不知道放出消息的究竟是谁:是隔壁的人,还是乔瑟琳有意为之。 面对凯文的质问,我早有准备。 在这件事上我具有天然的正当性。凯文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他的所有怀疑都仅仅是怀疑。再说,尽管只是一部分,可我确实给出了他所要求的东西,资料不全,逻辑上讲,也不算我的错,他要怪只能怪安宁:毕竟我不是没有给她机会。我的态度又死又硬,凯文原本就将信将疑,志气便短了一头。 虚张声势,看的就是谁更有底气。他即便只表露出一瞬间的对自己判断的动摇,认输也成了板上钉钉。 凯文调转枪头,说起子公司的事。我一一听着,偶尔给他挖坑,为录音证据增添一份材料,心里暗想:他的愿望不会有成真的那天了。 周六是排灯节。对于印度裔而言,这似乎是个特别重要的节日,往年小印度那边常常有活动,神庙的参拜者更是络绎不绝。我对宝塔街上那个神像层层叠叠堆着的建筑印象颇深,但它留给我的记忆,璀璨多过庄严,再加上毕竟是异邦的文化,我从没有想过要到里面去一探究竟。 今年,排灯节对我来说不再是多了一天假期那么简单。寺庙和其他公共场所一样,目前仍有严格的人员进出限制,尽管潘德小姐也是无神论者,我还是在她主动提起以前去查了相关的条例,确保我们可以趁着节日进去逛逛——如果她想的话。 她不想。 不仅不想,潘德小姐还明言,这周末我不可以去她家找她。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她和我说的时候语气非常高调,明显不害怕伤害到我的感情——我从她一反常态的强势中,察觉出极细微的心虚来。 她是要和父母说什么吗?也许是打算出柜? 我没有问她。我不好意思问,假如真的问出了口,不管事实是否像我所猜测的那样,我都觉得有点儿自作多情。向父母出柜在我看来是一件对于人生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有些人基于情感不愿说,有些人为了规避危险不能说,还有一些则困在了对利弊的权衡当中。潘德小姐是个很成熟的女人,我想要尊重她的判断。 但我大错特错了。 周日早晨,我收到一张来自拉吉夫的图片。自加上好友之后我们还没有发过消息,冷不丁看见发信人是他,我紧张到瞬间清醒。 潘德小姐穿了纱丽。 我太后悔了。我太后悔自己那么乖地听了她的话,我悔恨于我的扭扭捏捏,悔恨于我的不好意思,悔恨于我自作多情的自作多情:不,别误会,我不是要把自己的女朋友物化为什么带有异域风情的女郎。 我反复细看截图于视频聊天窗口的模糊的潘德小姐。 座机拍摄一般的像素耽误了我的工夫。 我给潘德小姐打电话:“你穿了纱丽!” 她的声音有活力极了,明显是在练舞中途。她只停顿了不到一秒钟:“烦请你转告我哥哥,姚,我要烧了他的所有邮票收藏。” 我置若罔闻:“我想看!” “不行。” 我重申立场:“我想看!” “不。” 我变换主语:“你能给我看看吗?” 她拒绝的声音慢了一拍:“不能。” 我乘胜追击:“求你了。” 潘德小姐果然拍了照片。 我现在宣布全世界最支持我的直男,在三十分钟内,暂时从黄修文换为拉吉夫·潘德。 坦白说,兴许是因为没去在意,从前的我并未意识到纱丽的美。我对纱丽的欣赏浮于表面,以为那仅仅是一块或纹样繁复、或质地朴素的长条的布,以为它限制人的行动,又毫无裁剪可言——我真傻,真的。 正因为它只是一块布——正因为它只是一块布,撑起如此夺目身姿的,才唯有潘德小姐的曲线。额头的首饰,绚烂的纺织,不过印证了富有。这块纱丽无疑是工匠的炫技之作,换作平常我可能早就转而研究面料细节……我确实在研究细节。 关于她的细节。 我几乎是一寸一寸看她,从潘德小姐的手臂望向她的腰间,最后沉迷于眉眼。照片上的她神情看上去有点儿别扭,我很少见她露出这样害羞的神情。她像被父母勒令换上正式服装——事实上也可能如此——的少女那样,又期待,又无端想要反抗,最后矜持地对镜观察。而她不是少女。她比少女更有底气,更柔韧,带着风浪过后的温暖,历久弥坚,不能忘怀。 我心智大乱。 我对她已走火入魔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洽谈会的规模很大,绝大部分高层都需要出席。这是隔壁巨头的有意要求,尽管不符合常规安排,又或是各怀鬼胎:公司作出了相应的调整,但在具体的主讲人上,自然有所权衡。 为了避嫌,这一系列的会议上我都希望能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大老板认同了我的判断。 我不出面,老黄自然就得亲自上场。会议开始以前大约半个小时,我从部门的临时小会中脱身,下到十六楼找乔瑟琳。最近我们的单独沟通特别多,老黄见怪不怪,倒是一句也没多问。公司里肯定是有传言的,具体传些什么,我不太清楚,安宁偶尔会捎带一两句或尖锐或温和的内容给我,与我的判断大致接近——但我并不信。 现在,我已默认她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另有目的。看在瞿芝芝的面子上我对她能忍则忍,以安宁目前的段位,也不敢做什么过火的事。 然而,如果我给她这个过火的机会,她要怎么选,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来。 只愿一切尽快了结,这样我们不至于走到那个地步。 乔瑟琳跟我简单讲了讲对面的情况。她是真厉害,普通话能听个大概、但不会说,竟也在短时间中观察到大量细节,对谈判者主次与性格有了基本把握。 他们一行中,有人隐藏了职务混在小兵里边儿。 乔瑟琳的这个判断仅仅是基于一个递水的细节,递的还不是杯子,是瓶装矿泉水。我将信将疑,可是乔瑟琳说的话在我心里分量极重,即便没有亲眼目睹,我也不能贸然断定她的判断站不住脚。 会议室定为公司里最大的那一间,我和乔瑟琳走着过去,一边低声交谈。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气,我们的高跟鞋落在地板上,此起彼伏,像行进中的鼓点。 演奏里出现了杂音。 走廊尽头是第三双高跟鞋。 我眯了眯眼睛,这个人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穿着件无领的灰色衬衫,裙子很长,气质极佳,不太好分辨是哪里的华裔。 四目相交,来者脚步略迟了一个瞬间,立刻加快速度。冲我来的?我微微皱眉,心中一动,偏了偏头。 乔瑟琳认识这个人。 我愈发疑惑,又看向远远朝我们过来的女人。 这能是谁呢? 我加入公司以前的老员工吗? 突然,乔瑟琳拉住我。 我转过头去,从她眼中看到了恐慌。 我咬紧了牙关,生怕自己骂出脏话来。我说:“你现在回大老板的办公室。这边情况稳定之后我通知你,你再去开会,我试着在会议中途加入你们。” 乔瑟琳点点头,不再往前看,高跟鞋声往反方向而去。远处的人立刻加快了速度,我忙往上迎,隔壁巨头的人已经到了,现在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她要是嚷嚷起来可就耽误了大事——我为我的想法感觉到恶心,这时,在大会议室对面候着的保全留意到我给的眼神,往门上敲了敲,立刻行动。 门打开来,保全团团围住几乎要冲过来的她。 我朝负责人点了点头,上前解围,看清她眼中波动的情绪,只觉得恶心与惭愧更甚。我几乎是要吐出来来了,压着声音道:“崔女士您好,我是李姚。咱们到会客室谈谈吧?” 这是大老板的妻子。 我不能置信—— 但乔瑟琳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她和大老板真的有牵连。 将人半强制地带到会客室后,我发消息通知乔瑟琳过去开会。崔女士什么也不喝,但我还是给她倒了杯水,温的那种——我怕她待会儿泼我——然后我把外套脱下来放在角落——主要还是怕她待会儿泼我。 我总还是要去开会的。 我留了两个人在门口守着,其余人还是回去待命,以备不测:很难说哪边才是真正的“不测”,我只是暗自庆幸,从她出现到被带来这儿,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叫喊,也没有寒暄。 有的只是……有什么呢?我是没有资格领会一个素未谋面的伤心之人的想法的。 大老板办公桌上有一块双面相框,正面是他们夫妻连同孩子一家三口,背面是孩子的单人照。大部分时候我能看到的都是孩子的照片,但偶尔他会把它倒过来。 她比合影里看上去成熟许多,衣料考究,可举止间看不见她的底气。我感觉崔女士是今天才知情的——我别过目一两秒钟。 我催促自己镇定下来。 “您好。”我看着她,“再做个自我介绍,我是李姚,木子李,女兆姚。我在……” “我知道你。”她的声音和我想象中差别甚大,好像力气被什么给抽空了,气若游丝,“你帮了老林很多忙,本来我们还想请你吃饭的。” 我怔住一瞬,谨慎地点了点头:“谢谢您。都是我的分内之事。” 崔女士抬头看着我,像在观察些什么。她神情间有种意味复杂的淡淡的笑意,此时她镇定得很,至少比我要镇定得多:但我竟觉得我在为难她。 我本来就在为难她。 崔女士开口了:“你叫我崔姐吧。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情况。”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总以为后边儿还有一句半句没说完的话,但她的力气似乎就在“情况”处耗尽了。正当我以为该自己接话的时候,她又道:“我不是过来闹事的。老林已经一周没回家了,电话又不接,我打给乔瑟琳呢,乔瑟琳又各种推脱。” 她说到乔瑟琳的名字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叫人觉察不出愤恨来,有的只是无奈,百般无奈:仿佛乔瑟琳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她所喜爱的小玩意儿,可又恰好在错综复杂的结团里充当了纱线中心的死结,成为一场灾难的扳机。 “她以为我要找她算账吧,今天溜得那么急。”崔女士垂下头,竟微微一笑,“老林在开会?你的反应可真快。” 我的诡异的感觉应验了。她提起乔瑟琳,更像是提起尚未成器的小孩儿,有待雕琢的玉器,仍需调/教的仆从,但断不是一个与她平等的人,一个某种程度上的……对手。 我心中一滞。 是了,她对她没有敌意,但似乎也瞧不起她。 “最近公司的核心业务面临整改优化,林总非常忙,听说常常歇在公司。乔瑟琳刚才是要送备忘录过去,我主动过来招待崔姐,还得您赏脸,不然以我这级别……”我笑了两声,“大堂的同事是该重新定一下绩效了,一点儿准备时间没留给我们,我连去楼上拿个吃的过来的工夫都没有。您这会儿有胃口吗?我备了些低盐饼干在办公室,有一款味道很不错,想让您也尝尝。” 崔女士轻轻托着脸:“难怪老林看重你。” 这是不接招啊。我心里一沉,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但我的感受又极为矛盾。 这能叫被她为难吗?分明是我要为难她。 然而今天的会议至关重要,可以说是整个计划的生死线所在。消息是要放出去的,但必然是通过COO与凯文等人往集团传,可不是将事情一股脑闹大了,让整个业界都知道我们公司出了这样的家丑,再顺带的将股权变动的风吹到集团的股东耳中。不论如何我今天都得把人留在这间小小的会客室里面,任凭我对她多同情,对乔瑟琳的选择是多么不能理解,又如何看轻大老板的回避——此乃私德。 保住公司是我的工作。 我略敛了色,说:“公司今年的处境很难。业绩虽然确实很漂亮,但在内部,特别是内部管理上,我们还是遇到了挺多挑战的。您看,处在我的位置,都有这种感觉,更何况是林总呢?” “我知道。”她轻轻点着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是难得的既能主内又能主外的人……老林该给你加工资啊。” 我垂着目:“公司有固定的调薪流程。” 不知为何,崔女士被我这句话逗笑了。她扶着额笑了好一会儿,末了,抬起头,眼中有了些许光彩。她的底气慢慢找到了依凭,在满目的脆弱里,崔女士的精神扎下了根。 她望着我,一直到我们对视,才说:“我今天要见到你们林总。乔瑟琳面对不了我,我理解,大家十几二十年的朋友了,我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为难她——你要把人给我弄来,今天午饭之前我就要见到人。” 我瞥了眼腕表,现在距离午间休会还有两个小时,午餐会由乔瑟琳顶替大老板应酬、再由我这样一个汉语母语的人来替乔瑟琳做观察工作的话,应该能给大老板中途开溜处理私人事务留下一定余地。可这哪里是我能安排的事?尽管可以给大老板列出个一二三的执行方案来,说到底,拍板的人是他,我没办法也没能力做这个决定。 我赔着笑:“崔姐您看,我只是林总的一个下属……” “我和他是夫妻关系。不论关系存续还是破裂,在有的事情上,我都是很有发言权的。”她看了我一眼,神情很温和,“我们可不像那些时髦的富豪家庭那样,签过什么财产协议喔。” 我默默吸了口气:“我会尽力确保您可以在今天结束以前见到林总的。” “是今天中午。”她的话软绵绵的,仍旧不带什么攻击性。 我低了头,改口道:“今天中午。” ☆、第一百四十八章 崔女士在我如坐针毡以前放我离开了会客室。 我原本是打算一直留在那儿的,但会议室那边如今什么情况尚未可知,待会儿要怎么见缝插针地留住大老板、又怎样委婉地跟大老板提起此事,样样都要烦心。我耗在那儿也是干耗着,不如先离开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思路,再冷静地做些打算。 安排了一个知根知底的年轻女同事在会客室门口守着,我反复与同事和两位安保交待,崔女士身边绝对不能离人,更不能让她靠近会议室——确保他们全都认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以后我才敢离开,这时已经快十点半了。 胃里一阵恶心,我快步跑到洗手间,可好半天,等来的也只有干哕。慢慢拍着胸口,我没急着出隔间。 覆水难收。 唐人李冶,少年出家,死于乱棒之下。世人都知道那一句“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却不去想其中深意。 要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如今已少了。各式各样的夫妻都有,唯独这样的少见,好像民事结合的配偶之间要么就浓情蜜意、要么就貌合神离。我自然没有资格对他人的家事指手画脚,可假如哪一天,我找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还得经过重重机关设卡,哪怕知道阻拦者是无意,知道一切只是“公事公办”……于是就连婚姻本身也公事公办了。 想到崔女士的态度,我本能地提高警惕。如果此事被集团当中的任何人知道—— 我吐了出来。 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去会议室,乔瑟琳在忙碌的间隙通过邮件传递给我一些关键信息。我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提会客室那边发生过什么。 到中午,我才见到了大老板。原本以为我该觉得他是一头什么妖魔鬼怪了,可定睛一看,大老板还是我熟悉的那个人:可我又当真对他谈得上熟悉吗? 我克制着不要往别处想。公司不是道德的审理法庭,我也不能做任何人的法官。我只是忍耐,一边消化自己无端生出来的情绪,一边提醒自己保持专业性,为人着想,为人分忧。他见我一直远远地跟在最后面,便让乔瑟琳在前带路。我一看就知道乔瑟琳什么都没说,心中更是为难。 以她的身份自然不好开口,但说到底,她才是大老板的秘书。此事我处理了,要在大老板面前装个一无所知,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们相处时日尚短,即便他视我为左膀右臂,对于私事,难免有所顾忌。如果此事之后乔瑟琳不离开公司,大老板又觉得心里膈应,我这臂,他恐怕就得挥泪斩落。 谁也不想身边放个提醒自己败绩的人,认真论起来,这是大老板的私事,可此事可大可小,万一两人走到离婚的地步,又必然涉及股权分割,我的态度稍微拿捏不到位,将来就是大老板的眼中钉、肉中刺。 “集团那边有动静?”大老板神情严肃,问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是别的事,但也需要您尽快处理。”我尽量维持着商务化的口吻,“您妻子在楼下最靠里的那间会客室等您。” 大老板脸色一僵,眉头皱着看我。我哪里敢跟他对视,微微低着头,往前挪了一步:“我现在带您过去吗?” 他慢了半步,但仍随着我往楼梯的方向走。“战略合作伙伴”已从电梯间消失了,我迈着步子,既怕大老板问话,又怕他什么也不说,最终,两个人一言不发下了楼。手搭在安全门上,我顿了顿,道:“之前安排了两个安保人员在门口保证您妻子的安全,需不需要我先让他们离开,您在这儿稍等片刻?” 大老板想了想,摇摇头:“没必要。走吧。” “好的。”我推开门,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到了门口,我给守着的同事使了个眼色。她带保全先行离开,几人都没说话,但门内的人一定是听到我高跟鞋的声音了。 “您需要我留在门外吗?” 他看了看我,仍是摇头:“你辛苦了。今天我一时走不开,情况特殊,要特事特办。中午的午餐会,我需要你代替我主持局面,你得有个身份。让乔瑟琳介绍你。至于李瑞杰他们那边……暂时先这样吧,你灵活一点儿,实在不行,也别想着拖延了,迟早的事。从早上的情况来看,进展应该会比我们先前预料的顺利,你就好好做你的工作吧。” “明白了。”我应了声,“有事儿您给我打电话。” 他微微点头,推门而入。 由于公共场所的人数限制,午餐会参与的人并不多,但我仍大出风头。这种事向来瞒不住,我心里有数,默默做着凯文来找我对峙的准备。 乔瑟琳介绍我时,用了个非常奇怪的职称,说我是“一项核心业务的负责人”,没加具体职务,更没详细说明我的岗位。她几乎不主动说话,隐隐有点为我打辅助的意思。这与我先前预料的情况恰恰相反,我知道,自今日起,大老板不会再容许我韬光养晦了。 趁着间隙,乔瑟琳又悄悄告诉了我会上的情况。一间会议室里能落座的人有限,不管明面上是何种身份,既然参与到首轮的会议当中,其位置必定关键。被乔瑟琳怀疑隐藏了职务的那个“小兵”也在,今天午餐会上我特地留意了,但看他三十几岁年纪,穿着很不讲究——他们这一行人都是——背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软包,人也没有“官气”,难以判断深浅。 中午的话题我选得很务实,粗略介绍了我司的地缘发展成果以及多年来我对东南亚市场的一些感悟。看得出来大家都听得很认真,那“小兵”则明显对技术性的话题更感兴趣,全程主动追问过两次,他们那边的高管脸色如常,别说眼神警告,连个诧异的瞬间也寻不着。 回到公司,我说:“那个人应该是他们集团总部的,不像投资部门的人。” “他会不会来自于隔壁公司?”乔瑟琳显然认同我的判断,但仍保持谨慎。 我摇摇头:“我们的邻居的雇员不会这样公开地出现在我司,他肯定是从国内过来的。但是职务……” 信息太少,我无法做出判断。 “那不重要。”乔瑟琳当即道,“他们有意隐瞒,说明对方身份敏感;可是人露了面,又说明不怕被查到。这意味着他们对于这笔投资很谨慎——但也十分重视。” 我微微颔首。 已到了继续开会的时间,大老板仍未回来。乔瑟琳将他的位置空着,我则坐老黄下手。他大约是在四点一刻回到主席位上的,今天的会议很熬人,车轮战,我们这些并非主打、时不时能休息的员工都受不住,乔瑟琳熬了一整天,竟还保持着充沛精力。 我也不晓得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电力充足,是否只是虚张声势。 早晨拉了我手臂的乔瑟琳,眼中的情绪不会作假。 到底是前辈啊,我心中百感交集:有朝一日,我会修得这样的百张面孔,我会彻底地公私分明、会干脆抛弃我的一切吗? 这世上什么样的感情都容易克制,唯独愧疚是人所不能掌控。正因如此,道德构成公序良俗的底线,而众人心中的准绳,属于大众的“善”,恰恰来自于愧疚之情。 效力于利的人,也配拥有良心吗? 晚上大老板是和崔女士一块儿离开的。我没亲眼看见,但有个证据:乔瑟琳没有跟车。 看到我的时候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摘了口罩,脱下刚背上的包,随意甩到桌边,又朝旁边空的办公桌椅努了努嘴。大老板办公室外边儿有三张独立的办公桌,但只有乔瑟琳一个人用。 这种局面,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我过去把包放下,推着椅子的靠枕直到乔瑟琳的桌前,她让了我半边位置。我说:“你有时会不会觉得,这张椅子是为男人设计的?” 乔瑟琳抬了抬眉毛:“怎么讲?” “我觉得我已经足够高了,至少高于平均水平。”我坐下来,又扶着椅面往里坐得深了一些,往后仰躺,示范给她看,“这东西根本没有在支撑我的脖子。为什么人体工学椅的设计师会觉得我们需要被撑住后脑勺?” 她垂着目,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头脑太贵重了?” 她很少这样笑。 我略感意外,望着她,只是问:“太贵重,以至于无法承受过劳休克时的一摔吗?” 乔瑟琳笑着摇头,拉开办公桌一角的文件柜,“啪”“啪”拍了两个玻璃杯在桌上,拿起酒瓶晃了晃:“要不要来一点?” 我看了一眼,点点头:“给我一小杯就好。” 她拿出来的是一大瓶伏特加,酒瓶里还剩大约一半。看这架势,乔瑟琳向来是纯饮的,我有些没料到。我不知道她有喝酒的习惯,而且伏特加是那种很无趣的酒,除了酒精味就再无其他,无法讨好味蕾,只能满足身体对酒精路径依赖般的渴望。 我不爱喝酒。 但今天,我是一定要和乔瑟琳喝一杯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乔瑟琳倒酒倒得很克制,仿佛我们是在哪个威士忌吧或是精酿啤酒屋品味人生。我也不知道她平常是否就这么喝,不过,把酒倒出来之后,乔瑟琳并不急于畅饮。酒瓶放回柜中,她单手握着玻璃杯微微晃动,反而是我先浅浅呷了一口。 真是难喝。除了“难喝”之外我都找不到第二个形容词去描述它的味道。 我的喉咙在下一瞬就热起来,血管仿佛一下子打开了。我的疲惫没有消散,而像是终于变成了个可以卸下来的沉重的包袱,此刻被我甩开来一脚踢到角落,只要背过身去,我就可以将它暂时忘怀。我躺在椅子上,让靠背分担脊椎的压力,拖着声音:“漫长的一天。” “是啊。”乔瑟琳扯了张纸擦掉口红,轻轻抿了口酒,继而又灌下一大口,“但我们应该多看看阳光的一面,往好处想,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你一直都在办公室悄悄喝酒吗?”我看了看她。 “加班的时候我偶尔会喝一点。”她似笑非笑,“而且这也不算那么鬼祟的行为,利松知道的。” 我垂着眼皮:“你们的关系应该很亲近吧。” “共事十六年,从无到有,从零到一,太亲近了。”她点点头,又看着手中的玻璃杯发了会儿呆,“我和他老婆来自同一所学校。他们甚至是我介绍认识的。” 我抿了口酒,没说话。 “你一定很瞧不起我。”乔瑟琳低着头笑,不无自嘲之意。 “我不想要评判任何人,”我说,“那是他们的个人生活……” 乔瑟琳抬起眼皮,眼神叫人说不清深浅:“你那么正确,姚,你不会累吗?” 我灌了口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做。乔瑟琳,我不是说大老板没有魅力或者——好吧,我不想要谈论细节——他结婚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重重叹了口气:“你完全可以有比这好得多的选择!” “我也是这么跟我自己说的。”她望了望我,视线随即错开,“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算了。我无意为自己辩解什么。” 我也跟着沉默了片刻。我不想去追问她,可就以前的了解来说,大老板完全不是乔瑟琳的类型——我知道她喜欢同比较注意自己外在形象的、而且是相对年轻的男士约会。吃窝边草根本不是乔瑟琳的风格,更何况她多少要比我更在乎外界的风评一些:她毕竟是异性恋者,某些保持洒脱的资本是乔瑟琳不具有的。 “我以为你不打算结婚。”在最后,我说。 “我仍然没有结婚的打算。”乔瑟琳捂着额头,长时间不语,末了,才道,“那是一次性的事。好吧,诚实地说,发生过两次,我压力太大了,利松根本意识不到外部条件的变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核心团队遭遇危机,他永远觉得是理念问题。哪有那么多理念问题?这个世界不是围着理想转的。” 我抿了抿嘴:“关于崔女士知情的途径,你有任何猜测吗?我总有这种感觉,她是今天或者最近才知道的。” 乔瑟琳看了我一眼,深深吸了口气,但我几乎察觉不到她叹气的声音。乔瑟琳说:“我还没有求证,但应该是利松自己说的。” 我微微皱眉。 现在太关键了,不论大老板是出于什么心理选择在这种时刻坦白,我都感到无法理解——他要是真那么做,甚至称得上是不可理喻。 乔瑟琳再度扶着额头:“他……他就是那种人。” 我把杯子放下:“他不知道你只是随意作乐?” 乔瑟琳好像有点儿尴尬,微微别过目:“我说过了,他不信。” 我一手扶在鼻下看她。 乔瑟琳眯了眯眼睛:“好了。现在你绝对是看轻我了。” 我抬起两只手:“我没有。我只是惊讶于你在工作和私人生活上处事态度的反差。” 她端起杯子:“这是你政治正确的发言,还是你的真实想法?” “你知道,有时政治正确也是一种人心所向。”我说。 乔瑟琳没再追问,默默喝了口伏特加。她在摄入酒精的时候完全没有表现出享受或是痛苦,那模样仿佛就是在喝矿泉水。 换句话说,她是在摄入某种人类维持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想了好半天,我还是决定问问她:“你觉得大老板会选择离婚吗?” “我不知道。”乔瑟琳答得极快,叹了口气,片刻后,又郑重地说,“但她肯定会。” “崔女士?”见她肯定,我稍感惊讶,但也没有立即否认。别说乔瑟琳与崔女士相识已久,即便是今天才与崔女士初次见面的我,短短的接触也让我隐约有了这种猜测。 那哪里是个会忍耐、会“牺牲”的人?尽管人们选择留在一段婚姻关系中的原因有很多,也不是所有人在遭遇性不忠的情况之后都想要离开,可我还是感觉到,那位说话温柔、态度坚定的女士,并不会为了利益,就选择委曲求全。 不管那是多大的利益。 我定了定神,道:“这场离婚案会极大地影响到公司的发展。如果它必然发生,那就应当被推迟到不得不发生的时候。” 乔瑟琳望着我:“现在你就抛弃你的正确了?” “我没有‘正确’。”我说,“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她想了片刻,轻轻扶着腮:“你说得对。但这始终是他们夫妻的事,我们可以站在公司雇员的立场上给出建议,不过,也只能做到这儿。” “我能……”我晃了晃手,“站远一点吗?” 乔瑟琳又端起杯子浅浅抿了抿,半晌,道:“我理解你的想法。让我去说吧。” 我点点头。片刻,我说:“我还想问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 “你今晚有豁免权。” “你们是在圣淘沙见面……”我望着她,话没说完。我实在不知道该在后面接什么词。 乔瑟琳连忙摇头:“怎么可能。除了跟车的情况我很少去那边,最近这一个月去得多一些,但都是在酒店区,有些集团的事不方便在办公室里谈。外面有消息?” 她反应好快。 我应了声:“有些传言,说是在圣淘沙看见过你和大老板。” “能找到是谁说的吗?”乔瑟琳动了动眉毛。 我闭着眼睛轻轻摇头:“你知道我不擅于此道。” 她微微点头,沉默了一秒钟,忽然问:“你和凯文之间,是不是有个中间人?” 我不动声色,看了看她,晃晃酒杯:“我还以为这是我们下班后的‘快乐时光’呢。” 乔瑟琳一怔,笑起来:“当然了。” 血液里流淌的酒精让我的恐惧推迟了。我与她碰杯,默默咽下一口酒,又一口酒——这时乔瑟琳将伏特加的瓶子又从文件柜中拿出来,她为我和她一人斟了正好四分之一杯。这个量有些太多了,就算不是纯饮,平常我都不一定能喝得下:但我偏偏没去阻止。 乔瑟琳还是像喝水一样喝着她的酒,那样子实在奇怪,不像她在喝酒,倒像她在品水。可渐渐地,我又感到她那模样十分妥帖,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乔瑟琳说:“谢谢你跟我提起这个。我会试着去查一下会不会是集团那边特意放的假消息,但,我的位置你也知道,这类似的流言从来没有断过——我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从某种角度证实它——” 我笑起来:“那会成了从结果反推原因的。我很少有机会能听说原始版本的传言,但我很肯定,其内容会是为权、为利,唯独不是为了感情,或者为了性/爱本身。” 乔瑟琳今天的笑点也很低。酒精让我们暂时性地变成了两个快乐的傻瓜。 她很肯定地回应我:“你说得对。尽管这让我们失去了一些可靠的消息渠道……有时我还是有一点儿高兴:你也是谣言女人俱乐部当中的一员。” “你说为什么就没有谣言男人俱乐部呢?”我摸着脸。我的脸好烫:这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又喝了口酒。 乔瑟琳摇摇头:“他们太丑了。” 我哈哈大笑。 她很认真地说:“人类为了追求美付出一切,迫害一些特定的人,或者干脆阉割人性。最奇妙的是,就连这种‘阉割’都是经过挑选和包装的,是带有选择性的,阶级的区分带来优越感,带来满足,可是满足从来不是美。为了追求美,为了成全对自我的美的幻想,有些人就变得扭曲,变得距离美越来越远——变得成为‘丑’。他们太丑了。” 我不知道麻痹我的是酒精还是她的话。我云里雾里,最后说:“你是文科出身吗?” “我学金融工程的!”乔瑟琳再度笑起来。 她的思维跳跃性地又回到了原本的话题当中:“总之,呃——你不用过分担心,可能只是个巧合。站在我们的位置,永远都有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你得学会辨认方向,学会分辨轻重利害,必要的时候,相信直觉。” 我点点头:“崔女士来公司也是个巧合吗?偏偏是今天……” “取决于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人究竟是谁,利松,还是阴影中的什么人。”乔瑟琳说话的速度渐渐慢了,“我已经查过此事。前台认识她,但据说她主动阻止了前台的女孩儿打电话向我报备。” 她冲我挑了挑眉,略带深意,开口道:“说是‘有一个惊喜给利松’。” ☆、第一百五十章 走在路上,我有些晃晃悠悠的。我的大脑不得清静,被卸下来堆到角落的疲惫仍然背负在我的肩上,先前的,不过是一种虚无且短暂的想象,我不过是因着酒精的作用暂且感觉不到那份沉重感——但只要稍一偏航,只要我往前的脚步落下得稍微慢了那么一点儿,偏离的重心、下坠的威力,瞬间就能让我恢复清醒。 据乔瑟琳所说,她和大老板之间的插曲就发生在最近,那么崔女士此前曾经从大老板那边听说我们的计划,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固然不至于专门挑这种时候来砸场子,可一切单用“巧合”解释,又总让人无法笃信。 当真那么巧吗? 我们的门禁还算比较严格,如果是前台不认识的一般访客,都需要员工在内网上提前申报、到访后由员工亲自下来接人方能入内,但崔女士毕竟身份特殊,又有选择主动绕过报备流程的理由……我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看起来是风平浪静,我却觉得山雨欲来;到如今是有惊无险,谁又能知,秋后光景如何? 四季分明之地,早已入了秋。 而我感受到的炎热仍未停止。 我接起电话,手机听筒里传来潘德小姐的声音:“刚刚在洗澡。怎么了?” “老潘。”我叫她。 潘德小姐笑起来,像夜里温柔的风:“怎么啦?” “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去找你?”我挠挠鼻子,坐在公交车站台座位的最外侧。我有些晕乎乎的,所幸身体正本能般地寻找着最安全的位置。 “现在吗?”她顿了不到一秒钟,“好。你什么时候到?” “嗯……”我拖长了声音,“九点二十?” “姚。” “嗯?” “你是不是喝酒了?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慢慢站起来,车已经快到了,“那我们十分钟后见?” “嗯——能保持着现在这样吗?我是说保持着通话。”潘德小姐说话的速度很快。 我反应了一会儿,“嘀”了下交通卡,找到张空的椅子坐下:“好。你是不是想我了?你很少提这样的要求。” 她不知道在笑什么:“如果你坚持的话,那种推测也成立。” “‘推测’是什么意思?”我尽量压低了声音,一边在包里翻找着耳机戴上。我知道自己酒喝多了之后说话容易控制不住音量,此刻感觉自己已经是蚊声讲话了,但潘德小姐似乎仍听得很清楚。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听筒那边只有些微的杂音。我倒也没有追问——老实说我这会儿已经忘记自己的上半句是什么了。 片刻后,潘德小姐道:“你没有坐地铁?” “我坐公交车过来,之前不想下楼梯。”我说,“你为什么知道?” 她沉吟,最后说:“我有超能力。” 我反复检查着自己带的东西,确保没有落下任何一样,一边说:“我知道,是车内广播不一样。不许说谎话,坏女人。” 她又在笑。 “你笑什么!”我尽量保证自己的声音同时做到小声但又有威慑性。 潘德小姐笑意未止,仍不回答我,只说:“你在收拾什么?我听到三遍‘眉笔’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收拾?”我微微皱眉,四处张望,“你在车上吗?” 她一阵大笑,似乎止也止不住。再开口时,潘德小姐也难以忍住笑意:“姚,听着,我觉得你的……”她又笑了好半天,“我觉得你的东西应该都在包里了。你有把它们拿出来过吗?” “没有。”我摇摇头,把包拎起来放到腿上,又左右看了一圈,“没有东西在外面,除了我的耳机。” “耳机在哪儿?”她问我。 “耳机在耳朵里。” “好乖。”潘德小姐哄着我,“你把包拿上,好吗?” 我很勉强地说:“好吧。” “你坐哪一路公交车过来?”她哄人的语气越来越明显了,我有点儿不高兴,但一边又感到很受用。 我一边回答她一边捏紧了包。我还想再打开检查一次,确保所有东西都带齐了:这时车停了下来。 潘德小姐就在下车处等我,她的头发还湿着,棉麻质地的草褐色披肩裹住两臂,将她的白T恤和漂亮的线条全都藏了起来。她伸手过来扶,我把包递过去。 “有点儿像刚出差回家的推销员。如果拎的是律师们那种带扣的公文包就更像了。”我走在前面一些,见她还不跟上来,扭过头,“桑妮亚?” 她把包塞到我胸前:“我不是来给你提包的。” 我抱着包,感觉莫名其妙,但还是隐约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我等着她,和她并肩往她家里走,小声问:“你不喜欢我的比方吗?我也不是说你就一定是等着推销员父母带礼物回家的那种小女孩儿……” 她睨了我一眼:“为什么你就一定是做父母的那一方?” “我不知道。”我努力地思索着,潘德小姐就站在旁边等着我想。她一只手扶着我的左手手肘,那姿势真别扭,好像她是我的什么看护者。也许是想挽着我?我把手抬起来一点儿,潘德小姐竟翻了翻眼皮,眼角略有笑意。 她到底还是挽着我了。我左右看看,拎着包的那只手费力地抬起来,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你看上去像一个贼。”潘德小姐说。 “啊。”我望着她,“我知道了,因为我感觉到很温暖。那不像是我觉得自己是父母——我是觉得,自己像被迎接的那个终于要回到家的人。” 她挽着我往前走,只看路,步速比平常慢一些:“好吧。” 我微微皱眉:“什么是‘好吧’?噢——对了,为什么我看上去像一个贼?” “你拉口罩的方式。”她只回答了后半句,“还是很笨的贼。” 潘德小姐一直挽着我走到了起居室,连鞋也不让我换。我踩在地毯上,立刻有了很强的负罪感,恨不得马上就起身去找吸尘器做清洁。但我这么说出口她肯定会不高兴,我只能说:“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想我?” 潘德小姐冲我翻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白眼。 她从来没跟我翻过白眼! 我的内心大为震惊,立刻站起来:“怎么了!” 她指了指沙发:“坐下。” 我于是又乖乖坐下。 潘德小姐端了水过来,又拿毛巾给我。她离我不远不近,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观察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有感觉到头晕吗?” “没有。”我感觉至少过去了两三秒钟,“你家用什么牌子的地毯清洁剂?我觉得号称可干洗的那些清洁剂都不好用。” 潘德小姐托着下巴:“你喝了多少酒?” “不超过两百毫升的伏特加。但我今天没能喝太多水,晚饭质量也很堪忧。”我实话实说,“你觉得我喝醉了?” 她的叹息声若有似无,恍惚间,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潘德小姐到我身边坐下,温度合宜的手背贴在我脸颊上:“我觉得你有一点儿亢奋。喝一点水,好吗?” 我捉住她的手,不让她起身:“这样舒服。” 她轻轻笑起来,又把刚才被我塞到一边的毛巾塞到我手中:“这个怎么样?” “可是我更喜欢你。”我微微皱着眉,声音拖得长长的。 潘德小姐揉了揉我的头发:“如果你保证先喝一杯水的话,我就把手借给你敷脸。” 我觉得有点儿别扭:“你不应该和你的女朋友谈条件。” 她扬扬眉,作势要抽开手:“再说一遍。” 我撇着嘴拿了茶几上的水杯。 潘德小姐一只手揽着我,轻轻拍打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果然如约定的那样贴在我的脸上,一会儿换成手心,一会儿又换成手背。我怕她手抬得太久、肌肉酸痛,原本已改了主意,但潘德小姐只是摇摇头。 城市的夜景湮没于高楼之下,远处的天际线点缀着码头边工业的灯火。海岸从没有熟悉的味道,可不知为何,那些等待馏分的原油筒仓、高大的冷却塔和港口进进出出的集装箱却让我觉得无比怀念,让我产生错觉:好像我终于到了可以卸下我包袱的地方,好像危险已经远去、精神得以松弛,好像食堂深处糕点铺传来的扑鼻香气、换班时间家属区拉响的汽笛、子弟校放了学的哥哥姐姐们呼朋唤友、邻居开得过于大的电视机的声音—— 好像我回了家。 一睁眼,工厂消失了。我在都市的心脏,这里确实也炼油。然而不胜寒的高处,又哪里去寻裕廊岛上黑色的黄金? 我仍旧安全得像是缩在自己的被窝里。 潘德小姐抿着唇,慢慢活动着她的手,轻声问:“睡好了吗?” “不困了。”我捏了捏脖子,“我梦见了石油工厂。” 她有些诧异,整条左胳膊伸到了我面前:“你是说西边的那些?哪家公司?” 我没来由觉得好笑,但到底是我把人家胳膊给压得发麻的。我轻轻为她放松着手臂,一边留意她的神色,以免下手过分地重了。我说:“应该是梦见了我父母工作的地方。我有没有说过我会弹钢琴?” 潘德小姐轻轻点头。 “每次放长假回到廊坊的时候,我都到我们社区大约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地方练琴。我的老师年纪很大,手在七十年代受过伤,已经不能弹琴了,但我很尊敬他。”我大致比划了一下方位,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懂,“之前和你提过,我们那儿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就算是过来出差的人,也有对内经营的宾馆可以接待他们,我们叫‘招待所’,‘招待’就是接待的意思。” 她认真听着,一边享受我的按摩。 “在我上四年级时,老师家附近的宾馆开业了。我觉得特别奇怪,因为很少有人到我们那儿旅游,商务往来的人也不会倾向于住在外面。”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那时我总觉得等我寒假回家的时候就会听说宾馆倒闭的消息,毕竟一般宴请的商业规模很难撑起那样豪华的一栋建筑。” “你小时候的兴趣好广泛。” “也许是受同学的影响。你可能不知道,北京是座从小学生到出租车司机都很关心社会发展的城市。”我含着笑。 潘德小姐扬了扬眉:“结果如何,你的判断应验了吗?” 我摇摇头:“那家宾馆现在都还活着。” 她的手放下来,不再让我按摩了,轻轻握住我的右手。 潘德小姐的目光停在我脸上。 我淡淡道:“寒假回家的第二天,我看见我爸和一个陌生女人从宾馆里走出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潘德小姐凑得离我很近,眼中溢满了怜惜。她握紧了我的手,但什么也没有说。 我感激她的这份体贴,闭了闭眼,道:“如果说我的人生里有什么是让我觉得遗憾的,那就是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我妈。我妈可能到现在都以为我不知道。” “这不是你的错。”潘德小姐神情很认真,“这是你的父母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即便你偶然遇到了这样的情景,应该做出处理的人都是你父亲。姚,这与你无关。” “那个人和他是一个办公室的,也有自己的家庭。我太后悔了,我妈平常在北京教书,她在我十年级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一切,当时我爸辞了职开始创业。”我眯着眼睛,“如果我早一些告诉她,也许她可以早点儿保持警惕,也许她不会选择留在这段婚姻当中,她可以把收入和精力都放在那些更重要的事情上,而不是我爸的事业,或者我……而且我作为发现者,本来就应该站出来。至少我该和他谈谈,或者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时至今日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爸会做那样的事,我妈又有哪里不够好。”我望向潘德小姐,“你也同意吧?关于我当时的处理完全谈不上完美。” 潘德小姐极为严肃:“你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并且,姚,我再强调一次——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和你无关。” 我靠在沙发椅背上:“我知道……” “你不知道。”潘德小姐眼神笃定,“这不是你的错。”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你怎么看待人们出轨?” “我不赞同那种做法。”潘德小姐说,“保持坦诚和彼此尊重是一段浪漫关系中的基本要求。” “有的人最终原谅了自己无法做到性忠贞的伴侣。”我望着她,“你觉得那公平吗?” “我觉得那是别人的事。” “如果是我呢?” 她眯起了眼睛,慢慢道:“你是那个去原谅他人的人,还是那个被原谅的人?” 我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可能是那个最先放弃沟通的人。” “不会的。” 我动了动眉毛。 潘德小姐说:“至少不会发生在我们的关系里。你比你想象中的更擅长维系一段感情。” “你觉得我有那种基因吗?”我问。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潘德小姐肯定会生气。 但她没有。 她只是抬起右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而后说:“我的心感觉到你竭尽全力呵护着我。” 我顿了顿:“是吗?你不会觉得我做得还不够?” 她摸着我的脸,连同眼神也融化了似的,轻轻拂过我的每一寸角落:“我所能感觉到的全部就是,我很幸运地遇见了你。” 潘德小姐真温柔啊。 我一时无从辨析她言语中的真假,只是本能般去相信,既像我想去相信,又像我无法对她生出怀疑。 我们慢慢靠近,安静地分享了一个绵长的吻。 古来常道温柔乡,多少英雄埋没于此,我却总觉得那不过是士大夫在为男人们开脱。我的看法原本十分坚定,此时此刻却犹疑了:潘德小姐的吻总能消磨我的意志,淡化我的记忆与痛苦,抚慰我,让我沉沦,再带我回到美妙的现实当中。 偶尔,我也过分地争强好胜。她是遇强则强,愈挫愈勇,而只要我退后、只要我反攻为守,她就化作浪底的沙,绵密、细腻,叫我头皮发麻。 潘德小姐稍稍挪开了点,睫毛扇动,扫过我的鼻尖:“你有点酒气。” 我很是尴尬,自顾自闻了一阵,什么也没寻着,反而是头动得太快,有些发昏。我悄悄看她:“我闻起来很糟糕吗?要不要我先去冲个澡?” 她撩开我的发丝,将左边耳朵拨出来,低声说:“别总担心那么多。” 意志不坚的人,拿红颜作借口。 我无暇自省,只是神思发散——我愿与红颜分享我的人生。 壁灯下,阴影吞没了几分钟的片段,在我眼前,潘德小姐的嘴唇微微发红。 我抚上她的脸颊,不由合了眼皮,轻声道:“我真的太幸运了。” 拇指感觉到潘德小姐生动的笑容,只听她说:“你今天才知道吗?” 我摇摇头,看着她:“我今天才攒够了勇气告诉你。” “真希望你的生活当中有更多让你感觉到幸运与快乐的东西。”她眼神点过我的嘴唇,一寸一寸抬高了,又与我对视。 潘德小姐犹疑了片刻:“我不该插手你的事,但我希望你能获得平静,停止对自己的折磨,不论是生活习惯上,还是精神上。” 我微微皱眉:“我没有折磨我自己。” 她叹了口气:“你的房子,姚。” “它只是有一点点乱……” “乱糟糟的房间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潘德小姐略带了点儿笑意,可又即刻归于郑重,“我是说,在我经常性地拜访以前,它看上去更像是样板间。你甚至没有锅。你的所有绿植都是塑料做的——最像是有人活动的地方,分别在衣帽间和起居室的窗边。然而衣帽间完全就是你工作的再现,我丝毫不怀疑,那里呈现出来的高度组织化,不过是你的一种连带的强迫行为。” 我抿着嘴:“那窗边呢?” “说到起居室的窗边,”潘德小姐望着我,顿了顿,道,“你不觉得那里很像是酒店的办公桌吗?我甚至都猜想得到你出差在外的模样。” 我无从反驳。 潘德小姐拍了拍我的手背:“既然现在我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对于我,你看起来也很满意——” “我超级满意的。”我插了句话。 她被我逗笑了,看上去有一点得意,又接着说:“——我想要你过得好一些。我希望你内心不安定的部分能够找到什么东西安顿下来,我希望你能得到休息。” “那听上去很像是希望我即刻长眠之类的。”我看了看她。 潘德小姐这回没再笑,挑起眉毛,语气平静:“我认真的。” “对不起。”我回望她,犹豫了两三秒,道,“呃,你可能觉得有点儿难以想象,但这其实是我第一次跟别人提起我家里的事情。所以,呃——我有一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是故意打断你或者把话题引去别的方向……”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握住我的手,“你有意转移话题的时候,手法要流畅得多。” 我默了默:“那听上去又像是讽刺,又像是在夸赞我。” 她的眉峰很俏皮地动了一下:“为什么不能两者兼有呢?” 我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 是什么在起作用呢,尚未代谢完毕的酒精、冷暖适宜的光线,还是灯光下的她?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潘德小姐的话轻易就在我心中留下了痕迹,我慢慢咀嚼着,一方面只想要回避,另一边,又不自觉陷入思考。 我已经安全了。 我有了可以托付后背的人,那么,在保护她的同时,我能否试着面对我自己磕磕绊绊一路遭遇的裂缝呢? “你觉得我该从哪里做起?”我抬起头,认真问她。 潘德小姐看着我:“今天为什么喝酒?我知道你喜欢保持克制。” “我今天刚知道了一件事。”我轻轻反握她的手,“我非常尊敬的人私德有亏。” 她只是看我,既不显得惊讶,也没表露出任何审视的意思,问:“像你的榜样一样的人吗?” 我点点头。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提到你父亲的事?”她见我应声,放慢了语速,道,“他们都不是你。你是不同的人,你有能力控制自己的人生。” “他们都很优秀……” “但他们不是圣人。”潘德小姐今晚的语调格外温柔,她冷静、坚定,向来的强势却毫无踪影。 我还以为自我暴露会让我置身险境。 我真的安全了。 “他们不是完美的,我知道。我也没有要求自己追求完美……” 潘德小姐打断了我:“你确实追求完美,你自己清楚的。” 我吸了口气。她说得对。 我改口道:“好吧。你觉得问题在于我把自己的标准强加到别人身上了吗?” 她没有随口答我,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不是那样。至少,你没有给我那种感觉。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你做了很多包裹。” “包裹?”我微微皱眉。 “每当你遇到一件事,它让你感觉到无力解决或是没有去解决的立场,你就将它们打包、将包裹存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潘德小姐抿着唇,“很遗憾,在人类的思维当中,存在一种叫作‘潜意识’的空间。那些包裹会一直在那儿,没有人做清洁工作的话……你还记得你次卧之前的样子吗?” 我望向她:“你是说,也许我应该拆一些包裹。”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这是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知道,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十一月底,新加坡已完全进入雨季。天气预报上的“特大暴雨”字眼全无变化,偶尔会让人有每日都重复着同一天的错觉。 公司的情况日新月异,我的行程表五彩斑斓,提醒着我日界线的更变——当然,是往好的一面更变。 凯文和我彻底撕破了脸。 我已秘密地将此前的录音整理归类交给了乔瑟琳,这场漫长的潜伏终于盼来了曙光。COO方面作为集团嫡系反而不动声色,我感觉有些不对劲,特意准备了匿名的渠道,等到尘埃落定,再给他那边儿送份大礼。 只要不是落到白纸黑字上的事,那就全都说不上十拿九稳。如今我们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实施着,时刻提防的来自身后的暗箭迟迟不见踪迹,我却无法克服这份多疑,无法劝说自己那只是杯弓蛇影。退一步说,即便我们大获全胜,集团仍旧在重要事务上对我司保有着相当程度的话语权,外力是赶不走的,要想取得平衡,就得趁早留后手。 我手头的证据非常硬,只要大老板想动凯文,他即使不进局子也得脱层皮。 问题在于,凯文虽非集团嫡系,到底又与钦定“太子”过从甚密,和BCG那边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要是不离场,那个秋后算账的局面,我哪怕就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后背生寒。 不过,凯文可没少利用COO。假如大老板当真做了重耳,“忘记”我这个为他打拼江山的介子推,东西交给COO一份,我在暗中至少又多了个敌人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真理是颠扑不破的。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是个平平无奇的周一。 我请了一天假。 今天我三十一岁了。 时隔十年之久,三十一岁的我再次收到了来自我妈的红包。她倒是大方,出手四个六,我回了个更大的,她又发来个五位数。如此反复三次,我腻了,收下了她的钱,满足她的愧疚作祟。 我没感谢她生下我,她也没祝福我生日快乐。 只是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我妈发来一句:“如明年安全,你可带朋友来东京玩。我邀请你们看女排比赛。” 我回复说好。 这个懒觉睡得我很舒服,潘德小姐的床比我家的要硬一些,兴许是枕头的关系?只是我更喜欢床放在房间的正中,她的则贴墙放,中途有一次醒来,是我不小心踢到了墙,把我自己给吓醒的。 她早就去上班了,临走前又在冰箱里给我留了早餐的半成品——现在是“早午餐”了。我没敢辜负这份心意,打开音响煎了鸡胸肉,又坐在吧台前将食物一一用毕。屋子的主人确实比我要会享受生活得多,就是这个听音乐的品味实在是很……老派。潘德小姐的CD柜里甚至有几张皇后乐队的黑胶唱片,但全都没拆封,家里也没有黑胶机,应该只是她的收藏。 与她相反,别说是音乐专辑了,我家里的实体书都相当有限。勉强找了张尚能入耳的《小偷小摸(Sticky Fingers)》,我活动着肩膀准备热身,在窗前开始一天的锻炼。 手机在桌上狂震,新一周的汇报与交接已进入白热化状态。我充耳不闻,这些事自有老黄操心,过生日的人应当愉快地享受生活。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潘德小姐给我下了死命令,今天如非情况紧急,否则我都不能工作:再无聊也不行,无聊了就翻书。 我看了看她书柜里的这些收藏,反复扫视,反复浏览。 她似乎仍保持着在校时的阅读习惯,涉猎甚广,又显然有轻重之分,非虚构类作品很少,大多都是现在工作上能用得着的专著或工具书。有少量几本小说,书脊显得很旧,抽出来之后我发现有明显翻阅痕迹。她在文学上品味与我相近,但到底专攻于此,书架上自然少不了名不见经传的冷门作家。 我拿了其中一本翻看两页,继而又放了回去。严肃的文学作品似乎已难以成为我的消遣之选,我只是一行一行浏览着或新或旧的书脊:书主人的思绪是无法捕捉了,可那段时光仍然能够被想象。 最后我翻起了《轻松学中文》的少儿版。 潘德小姐的练习册上有大量笔记,她的汉字字迹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一笔一划极其工整,不过也明显看得出有的字是“画”出来的,而不是写出来的,笔画顺序想必一塌糊涂。我原本只是翻着玩,顺带帮她检查检查正误,不曾想每个单元的空白处都能看见她练字。 女字旁写得不怎么样,上下结构的“李”字倒很不错。 她练的是我的名字。 窗外是倾盆大雨。 我心中有止不住的暖意溢出。 三点多的时候,潘德小姐通知我她可以在六点以前赶回来。我没料到她那边结束得那么早,手忙脚乱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准备。今天由我下厨是我提的主意,兴许是我信心满满的状态镇住了她——也可能潘德小姐就是单纯地不忍打击我的积极性——她象征性地鼓励了我,并表示不论如何她都会吃掉它们。 我提前查过了食谱,至少这会儿不至于一边翻看手机一边忙碌。主食很简单,牛排嘛,是个人都能做,我已清理过血水、涂了层油放回保鲜室备用了;汤和甜点都是现成的;难的是冷盘。 虾,中午用过午饭,我就煮熟并一只一只剔虾线剥壳。至于调味,这有点儿困难,我已决定相信网上查到的配方,材料精准到零点一克、用厨房秤进行调配。 难的是蔬菜。 准确地说,难的是洗菜。 我已经搓了这颗西蓝花超过二十分钟,除却花蕾不间断地掉下来以外,它完全就没有被洗净的态度。如果是问我,我会觉得这颗西蓝花工作态度很不端正,应当送回垃圾桶重修“如何做好一颗蔬菜”——但不行。我没有备用食材。 我拍了张“洗净、大约是洗净、我认为不太干净”的三种蔬菜合照给潘德小姐,附文字道:“你觉得它们看起来足够干净了吗?” 发完消息后我又切去和我爸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仍然停留在前几日,他答复我说下周一的下午六点之后有空,可以同我视频。从朋友圈的情况来推测,他确实非常忙,有几个大单要签。我稍微觉得有那么点儿滑稽,毕竟就算是和我妈讲话我也不用提前预约:但我并未纠结于此。 逝者不可追,我与他确实说不上多么亲近。 潘德小姐的消息进来了:“我无法用肉眼判断。也许你可以试着摸一下它的皮,确保蜡都洗干净了。” 潘德小姐:“不要再碰那颗西蓝花。” 第二句话是全大写。 我没反驳什么,在这种事上她比我要有经验得多。检查好了水果,桌上又传来一阵振动声。 我点开来:“顺便一提,不管你洗了多久,假如你在用过手机之后直接接触它们的话……” 潘德小姐:“你知道的。” ……我敢说她现在正握着手机偷笑。 雨停的时候,我刚刚处理好冷盘。调味汁就在一旁备着,时间已接近下午五点五十。潘德小姐就快回到家了,我没来由地紧张,却说不出自己紧张的究竟是什么,是我有待检查的晚餐作业,是她,还是我努力去拆的“包裹”。 我确实应该和我爸谈谈。自上次讲过我妈想要还钱的事以后,我们还没有说过话。 我们近年来的联系着实有限。此前每几个月,他至少要给我打一次钱,那时MSN如日中天,我们好歹还能通过无法克服的网络延迟不咸不淡地交谈那么几句;申请博士以后,因为有助教奖学金,连这种金钱来往干脆都省了,他言简意赅,我也谨守沉默。 后来,答辩前后,我尤其忙,进了A社,联络不增反减。到新加坡以后我曾回国一次,祭拜外公外婆,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还舅舅的钱。我爸也跟着去了苏州,只上了炷香。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几天我们说过的话还不超过十句。 大约是那时候起,我们间的联络就变得屈指可数了起来。分明已经进入了移动互联网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前所未有地便捷,可翻翻我们的聊天记录,内容几乎就只有过年的时候我给他拜年。今年春节我有意没同他发消息,结果他也确实没有发任何消息给我:应该是根本就没往那方面考虑过。 回想年初,由于疫情偶然联络、又因着我妈的事多说了几句话,到了年末,我们又当真能推心置腹地谈一场吗? 阳台仍带着暴雨的水汽,我拉开了门,面对城市,背离手机。 铜制的沉重雕塑托起我的右臂。袖子一下子浸湿了,金属带走我的体温,从无知无觉的手肘开始。 身后的智能锁响了,我的手机也适时也在桌面摆动两下,像离了水的鱼。 我没有回头。 他应该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钥匙按她平常的习惯被挂在了玄关的衣帽架上,接着是口罩塞进垃圾桶里的声音——随身包是就那么脱下来放着了吗?潘德小姐的脚步声消失了片刻,她经过了地毯,脚步声复又出现,我适时转过头。 “很高兴能在晚饭之前见到你。”我淡淡一笑。 原本我是没打算勉强我自己的,但她——没有人能看到那样一双眼睛而保持着面无表情,我像水雾一样飘荡的忧郁也不由淡去,遁入空气当中。 “在做什么?”潘德小姐扶着一边胳膊,又朝室内扬了扬头,“你的手机好像收到了新消息。” 我回应她的前半句,两只手推在雕塑上,发觉推不动,道:“这是空心的还是实心的?” 潘德小姐哑然:“你说什么?” “我的好奇心已经在这里流连了许久。”我恢复了原本的姿势,但把体重交给雕塑的时候显然更放心了,“这是某种铜制的材料,对吗?如果是实心雕塑,它的重量则可以达到几吨,我不明白这是怎么运上来的。我也试着推它或者敲一下听听看它回馈给我的声音,但似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它是空心的。” 潘德小姐的神情已从困惑中解脱出来并得到转化,变得更为丰富,更令人着迷,仿佛她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一手将额前的头发撩到脑后:“我给制作这个雕塑的艺术家打个电话怎么样?” 我看了她一会儿,指指嘴唇:“要不先亲一下你的生日女孩儿?” 潘德小姐一阵笑:“我还没洗手,刚回到家。等我先换衣服。” 我跟着她回到室内,带上了门。 潘德小姐把我关在衣帽间外面。我的衬衫袖子湿了一大片,分明有十分正当的理由要替换衣服,可她还是不让我进去。 肌肤相亲的人尽管也有他们的界限,但这条界线往往不在于赤/裸的身体。我猜她也许要更换什么盛装,力图使我惊艳——只是,此刻的我,无暇猜测细节。 我心不在焉。 人们的勇气通常很难长久维持,那原本就是一种要依赖于肾上腺素的无形概念,倘若物质并不延续,精神又何以长存? 我确实认为自己有了安全的归所,在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拥有了家、拥有了可以被称之为“家”的港湾,我确实认为潘德小姐的建议很正确,我应该去拆开些包裹,试着做个自由的人;如果不行,至少做个努力保持内心平静的人。 我的内心平静不下来。 我怯场了。 门内传来潘德小姐的声音,因着墙与门的阻隔,显得有些闷闷的:“我要出来了。” “我以为你已经‘出来’了?”我藏着笑,玩了个关于出柜的谐音梗,“至少是对我‘出来’了。” 她扭开门:“不好笑。” 我上下看了她一圈,很是惊讶,没忘指指自己的嘴:“刚才约好的。” “谁跟你约好的……”潘德小姐环住我的脖子。 她像夏天吃到的第一口棉花糖那样在我唇间轻轻点了两下,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生日快乐,姚。” 我不由搂住她。 潘德小姐倒抽了口气,右手一缩:“噢——太冰了。你去换件衣服吧,现在衣帽间空出来给你了。” 我没忍住笑,还要逗她,只是打湿了的那只袖子离她远了一些。 这时桌上我的手机接连振动,缓慢而吵闹地爬行于桌面,像刻板的时针。 潘德小姐揉揉我的头:“那我们晚一点吃饭?我先去书房,你可以拥有整个起居室、衣帽间或是别的场所,我就待在那个房间等你。” “我在起居室和他视频吧。”我默了默,拉着她的手,“别担心。你对我能起到的全部作用就是帮助,没有任何一点儿负面的增益会来自于你。” 她拖着身体往反方向而去,两个人拉直了手,潘德小姐的指尖勾着我,微微皱眉:“那算是你的情话吗?” 我笑着点点头。 她没说什么,只是藏住笑意,慢慢松开我。 潘德小姐换的是家居服,一套华夫格的羊绒卫衣套装,米色,衬得她很有活力。没见到意料中的盛装出席,我紧绷的神经反而放松下来。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日:睡到自然醒、对着食谱做饭,她赏我一个吻。 我给我爸回拨过去视频。 接通以前,我对着屏幕稍事整理自己的头发。唇边沾了一点儿潘德小姐的口红,我下意识用拇指揩到了唇上。嘴唇的颜色一下子变得鲜活,我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正要起身找纸巾擦掉—— 视频接通了。 手忙脚乱的我见到了镜头怼脸的我爸,后者吓了一跳,不知道是被什么吓的,我的惊慌失措,还是他角度奇怪的脸。 三年多了。我爸看上去比朋友圈的照片里要沧桑一些。 “爸。”我张着嘴,话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脑子一片空白,道,“您吃过了吗?” “还没有。晚一点儿我煮面条,现在还不饿,刚在外边儿谈了业务回来。”我爸扶了扶眼镜。他手上的皮肤看起来有些怪,好些地方都发红,应该是这阵子用酒精消毒洗手的次数太多了。我的皮肤随我妈,不容易过敏,倒是免过一劫。 “你吃了吗?”好半天,我爸问。 “没呢。”我如实说。 我们相对沉默,今天的网络状况流畅得不像话,连个因卡顿而派生的闲聊主题也找不出来。我已经习惯于以前那种低画质与延时聊天一般的节奏,此时此刻,被高速网络囚禁着的我,竟像是什么做着社会性死亡实况的主播。 他为什么不把鬓角的白头发染掉?我爸看起来足够稳重,他助理穿着打扮也很庄重,大夏天的照片上也是西装革履,应该不是为了谈生意的形象考虑,故意为之。衬衫领子很挺括,光泽度看起来也不像免烫面料,他自己熨的衣服吗?我爸不可能请保姆,他自己要是不熨,难道衣服鞋袜,一并都送去干洗店打理?现在干洗一件衣服可不便宜,但我没法儿想象我爸拿个熨斗熨衬衫的样子。 他晚上打算吃什么面条?吃得饱吗? “姚姚今天……”我爸开了口,“啊,有什么事要和爸爸说吗?” 他果然不记得我生日。 “想问您点事。”我的语气沉稳多了,“您和那个阿姨还有来往吗?” 我爸紧抿着嘴唇,脸色微变。他默了片刻,扶正眼镜,说:“没有。我现在一个人过挺好的。” “你们当时是怎么回事,能不能给我讲讲?”我一边说话一边暗暗觉得,他下一个瞬间就要闭口不言了,他将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也决计不去吐露自己的丁点心声。 但我还是道:“您当时为什么那样啊,爸?” 就像我预料的那样,我爸敛了色,脸上的肌肉看上去略显僵硬,好像每一根纤维都扭了起来,要维持某种颜面,某种威严,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他人赋予的铁的男子汉的形象。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总觉得那就是我爸动怒的样子:毕竟他几乎没跟人红过脸,在家也只是生闷气,不会贸然发怒。 别管知识分子还是高级工人,邻居里总有些喜欢摔碗骂娘的。我知道好多人都羡慕我爸妈,我曾经也以为这样的关系最好。 在他出轨之前我都是这么以为的。 我说:“您要是觉得冒犯了,可以不讲。” 铁的男子汉动了。我爸一手掩着唇,视线往下,恍惚间让我想起他深夜在办公桌前加班画图的样子,就连玻璃板里夹着的一家人去公园玩的照片都仿佛历历在目。 他的眉毛抬起来,显露出我前所未见的疲惫。我爸淡淡道:“爷俩有什么可冒犯的。我也琢磨过这事,没什么不能和你说的。” 我尽量保持着平静:“您琢磨出什么来了吗?” 他的手仍习惯性地压住鼻下的皮肤,好像在做什么难题。我知道自己等不来长篇大论,但我也没想着,我爸只说了一句话。 “我那时候太寂寞了。”我爸说。他语气很平淡,既不像在做检讨,也不是博同情,他那纯粹就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我愣了一会儿。 他们当时是周末夫妻,我也不在我爸身边,要说寂寞,确实不假。 我以为我能脱口而出,反问他一些什么。我以为我一直记得撞破此事时内心的不解与怒火,我以为我即便不是正义,也该是正义的伙伴,应当做得到本能地去逼问他、质问他、控诉他,并且不假思索。 我不能。 我那一腔困惑,自诞生之日起,就岌岌可危,好像矛头下一瞬就会调转来向着我。 “是因为我在北京上学吗?”我听上去像被挤扁了似的,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就是为了照顾我上学我妈才——” “瞎说!”我爸打断我,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这是我的错误,跟你没关系,跟老姚更没关系。” “可是……” “你妈喜欢做学术,不爱干技术工种,这你是知道的。关于你在哪儿受教育,我们也谈过很多,北京什么情况,咱们石油什么情况,这个你很清楚。”我爸淡淡的,“至于我和老姚,那是我们的问题——主要是我的问题。你爸就是没管住自己。这事儿挺不爷们的,不光彩。” 他犹豫了一秒钟:“你是最近和你妈聊到这个吗?” “不不,不是。”我否认,“呃,我和她说话也不多。” 他慢慢点点头,忽然又道:“那你是,思想上犯错误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我吸了口气,“为什么不是我对象犯错误了?” 他想了想:“我觉得你忍不下这个气。” 我看着他。 他真的一点儿都不像谁的爸爸。在我的想象中,要是哪个父亲听说女儿遭受如此欺骗,恐怕都要暴怒,脾气慢一些的还能询问细节,脾气急一些的,已提着家伙要赶过来了。 我爸称职吗? 良久,我的心中都没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姚姚,”慢慢地,我爸问,“你现在交朋友了吗?” 我的心提起来。 “我现在就在女朋友家里。”我看着他,“她在隔壁屋,您想见见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第一次看见潘德小姐如此方寸大乱。 “你不是说他还处在自我欺骗的状态当中,拒绝承认你出柜的事实吗?”潘德小姐在不算大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六七步就得调转个方向,“我应该怎么和他打招呼,你觉得我只介绍自己的名字会不会显得不够礼貌?我还没有学到更多的表达……或者我说英语,你帮我作翻译?可以吗,姚?” 想到这个好主意,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我正要开口,潘德小姐又忽地止住脚步,手捂在胸口:“我穿这个是不是太不正式了?我得去换件衣服……也许灰色的套装?你觉得针织衫好还是衬衫好?” 我按住潘德小姐的肩膀:“他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没什么可怕的。你为什么比我见拉吉夫还慌张?” “拉吉夫什么也不是!”她声调提高了点儿,“拉吉夫一点都不可怕!” 我抿着嘴:“你认真的吗?” 潘德小姐顿了顿:“好吧……但那是你爸爸,不一样的。我觉得我还是——” “桑妮亚。桑妮亚,桑妮亚——”我叫住她,让她看着我的眼睛,“没事的。他的视频还接通着,只是互相问个好,没什么的,好吗?而且我会一直在旁边。” 潘德小姐与我手牵着手,忐忑地跟在我身后。 回到起居室,我比划着,用眼神向她确认。只见她慢慢做了个深呼吸,朝我点点头。 我比我想象中要平静得多,不知是因为对面只是我爸,还是我无所畏惧。 她让我很是骄傲。 我将手机拿起来。 潘德小姐的笑容看上去僵硬极了:“您好,爸爸。” 我“嘭”地把手机扣下去。 潘德小姐揪着头发:“你怎么说那个词?你怎么说那个词?” “叔叔。”我教她,心跳得飞快,“叔——叔。” “叔叔。”潘德小姐吐了口气,匆忙地理着头发,拍了拍胸口,“好了,我准备好了,来吧。” 我与她相视一眼,默默又举起手机。 我爸在笑。 潘德小姐的表情毫无破绽,但她现在肯定比之前还要紧张——我的手臂快被她勒到供血不足了——潘德小姐字正腔圆道:“您好,叔叔。” “你好。”他先讲普通话,看了看我,又换英语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李群,李姚的父亲。” “很荣幸能认识您……”潘德小姐发出个“秦”的气声。 我悄悄拼读给她,她微笑道:“群,能在今天见到您,我觉得很有纪念意义。” 我爸明显怔住一瞬。 我默默道:“今天是我生日,爸。” 他极小声地“噢”了一声,神情迟缓,定了定神,才说:“生日快乐,姚姚。” “谢谢您。”我淡淡笑了一下,“让我来作介绍,这是桑妮亚·潘德,我见过的最才华横溢、见识卓绝的女人,她同时也是我的女朋友。” 我爸慢慢点着头:“你好,桑妮亚。” 潘德小姐抱之以笑,似乎在找合适的寒暄话题。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她竟连自我介绍都给忘了。好在我爸并不介意长辈先自报家门这种事,他原本也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我没有让他们熟悉起来的打算:我和我爸都谈不上多熟悉,至少今天不算是个好时机。 想到这儿,我赶紧在潘德小姐开口以前中止这场尴尬的谈话:“我知道你还有一些要忙的事?” 我朝她挑了挑眉毛。 两人又是一阵教科书一般的彼此问候,我趁乱将人解救下来。 视频里对望着的又只剩下我们父女俩,我爸犹豫道:“她很……” “很漂亮,我知道。”我含着笑。 “模样是很端正。”我爸点点头,“你的朋友是哪个国家的人?” “她是印度人,妈妈是波兰的。她在美国长大。”我瞥了旁边的潘德小姐一眼。她在远处仰头看书架,佯作对这边充耳不闻,尽管分明就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怪可爱的。 “你们上学那会儿就认识吗?” 我顿了顿,应了声:“但今年才在一起。” “噢。”我爸又点点头。 末了,他道:“你过得好,爸爸挺开心的。” 我看了看他:“她不止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我爸沉默了一会儿,“啊,刚才忘记说了。你替我告诉桑妮亚,就说我欢迎她来我们这儿做客。” 我闭了闭眼:“好。” “那你们玩儿你们的吧?还有别的什么事没有?” “没什么事儿。”我说,“您煮面条去吧。” 我爸没急着挂断。 我默默等着,不去催促他。 这也算是我的美学吗?我眯了眯眼睛:这算是我对我爸的爱,或者某种程度的眷恋吗? 我爸还是我爸,我也还是我,人的关系光靠胶水是粘不上的。包裹今天拆开了,我却没能感觉到轻松。 相反,有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将我包围——说是“包围”似乎也不准确,因为它应当是从内部冲出来的。 我后知后觉。 我在与我自己和解。 几秒钟的等待换来了我爸的询问:“你要是想置换套大点儿的房,跟爸爸说,我这边已经缓过来了。我想办法把钱汇给你。”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他会同我说这个:“谢谢爸,不用了。钱您留着放在公司账上周转吧。” “你……在那边,工作好吗?”他的话就像是从云里飘出来的,试探之中,全无底气。 “我工作情况还不错。”我抿了抿嘴,“现在管五十来号人。” “噢。”他沉默了一两秒钟,补充道,“那挺好,恭喜你啊姚姚,爸爸很为你感到高兴。” 他的脆弱为何如此暴露无遗? 我微微皱眉,又强笑着说:“那我们就先去吃饭了,您也早些吃吧。” 他回过神来:“啊,好好。” “再见,爸。” “再见。” 视频通话挂断,我走到沙发跟前,重重坐下,朝后仰躺。潘德小姐就像感知到了我的疲倦那样,即刻走过来,询问般看着我:“你想要一个拥抱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 她好温暖。 “我的袖子冰不冰?”我的下巴嵌在她颈窝里。 潘德小姐摇摇头:“我喜欢我们这样抱着。” “我也是。”我嗅了嗅她的发丝,“我喜欢你的洗发露的味道。” “你今天和我用的是同样的洗发露啊。” “你身上的闻起来更好,也许和你穿的香水有关系。”我贴着她的脖子,慢慢蹭到了耳后,“郁金香?” “嗯。”她偏过头来,好像要亲吻我的脸,但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离她的耳朵远一些,“百瑞德今年还出了一款藏红花与玫瑰的花香调中性香,据说有初春的味道。” 我往她耳朵蹭:“那听起来很虚无缥缈。” 潘德小姐无奈地笑起来,轻声道:“姚……” “怎么了?”我懒懒地抬起眼皮。 “为什么我们不先吃饭呢?”她试图站起来,“我还从来没有尝过你的手艺。至少让我看看沙拉,如果情况不太乐观,我们可以趁早做别的打算。” “我觉得现在就可以做别的打算。”我箍着她的腰。 她对我宠溺到了极点,望过来,坐到我腿上,揉了揉我的发顶:“如果你想的话。你感觉怎么样?” 我搂紧了她,慢慢叹息。 潘德小姐环抱着我。 “我的感受太复杂了,好像无法用简单的一个词去形容。”我吻了吻她的下巴,“现在在我的内心当中,有高兴的部分。能把你介绍给我父母让我觉得很……很踏实,很安全。另一方面,我又没有向家人分享喜悦的那份快乐,好像他们只是一个标签。” 她蹭着我的脸:“你也跟你妈妈说了?” “是的。我发了我们的合照给她。”我垂着眼,“但如果是正式介绍你们认识,我想我会很高兴的,非常高兴——只是在那之前我得先学会和我妈相处,时移世易,情况已经不同了,我们得找到新的相处模式。特别是现在,我能感觉到我心底里还是隐藏着很多对她的情绪,有的是负面的,也存在正面的情感,比如多年以来我对她的思念和担忧。” “一步一步来,别着急。”她望向我,“我会在这儿的。” “我知道。”我闭上眼睛,靠着她。 潘德小姐与我相互依偎着。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亲密是这样一回事,它无比柔软,却能抵御风霜,明明只是微小的幸福,却又不灭于严寒,不毙于山火。 仅仅是她的肌肤,她的体温,她惯用的香水,我的疲惫便随即消融于抚慰,我就有了底气,有了变得勇敢的神与魂。 “我觉得很累很累。”我慢慢又开始倾诉,“我以为我会陷入不安当中,也许我能发现点儿从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也许我会感觉到解脱。不得不说,我对于拆开‘包裹’这件事产生了期待,而这种期待有时又是不切实际的。我只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累,作为一个开始,这种疲惫感给人的印象可不怎么样。” 潘德小姐坐起来了一点,寻找到我的眼睛,说:“我很为你感觉到骄傲。” 我抿着唇:“累的感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嗯……”她看了看我,“也许我们可以先从换掉打湿的衬衫开始?” 我错愕,笑起来:“你说得对。” 潘德小姐给了我一个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晚餐乏善可陈。 牛排滋味尚可,但那是肉质打下的基础,我几乎没做什么,只需要定时翻面,这种劳动很难带来成就感。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光秃秃的西蓝花,这跟我平常吃的口感差异极大,如果是闭着眼睛做双盲测试,我将它们当成有亲属关系的两种不同蔬菜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潘德小姐礼貌性地对我认真做了夸奖。坦白说,她的夸赞向来很真诚,只是今天晚上她刚好把重点放在了肉质决定一切的牛排与全然照本宣科的沙拉调味汁上,叫我不知如何厚着脸皮领受。 “嗯,芝士味道真不错。”用甜点的时候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你在哪一家订的?” 我告诉了她店名:“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手工制作?” 她的回应流畅极了:“我家没有模具。” “所以你完全相信我能做出这样的蛋糕?”我望着她,似笑非笑。 潘德小姐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好吧。我不知道你喜欢海盐芝士蛋糕,毕竟这很——”我顿了顿,“用你的话说,很乏味。” “乏味也没什么不好。”她望过来,“你不就是一个喜欢乏味的人吗?” “我和‘乏味’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强调,“如果你有了那种感觉,就说明你对保守而富有专业性的选择有一定的偏见……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认为过生日的人最大是一条跨文化通行的准则。” 她眨了眨眼:“诚如你所说。” 我抿着嘴:“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我会说,”她站起来,偏着头看我,“是那种保守而又稳重的选择。” “耳环?”我隐约捕捉到她神情中恶作剧的意味。 潘德小姐摇了摇头。 这时,她走去玄关拎了包过来,从中拿出手机鼓捣了一会儿。 我的手机屏幕亮了。 潘德小姐发来了一张图片。 “愿望券?”我慢慢读出来,微眯着眼睛。 她到了我的跟前,抱着臂,像个胸有成竹的上位者,然而神色间又有藏不住的忐忑与期待,她倒像是交作业来了。 我又仔细观察自己收到的礼物,那明显是出自她的手绘,又将手绘的券扫描而成,字迹很清楚,使用条款与限制的措辞严谨得像份合同。 潘德小姐给了我一个许愿的机会。 她吸了口气:“你看上去好像不是很满意。” “母本在哪里?”我抬起头,“我想要那张纸。” “那不重要。”潘德小姐目光点向我的手机,“你用这张图片就可以兑换你的愿望。” “可我想要纸质的,更有仪式感,更像一份礼物。”我瞄了瞄她,她这样居高临下地看我,反而让我生出造反的心思来。 但今天我有着天然的权利,或许不必兵戎相见。我望着她,就像一只小狗在看漂亮的女孩儿。 她确实是漂亮的女孩儿。 然而我可比一只小狗要有执行力得多。 我抱住潘德小姐的腰,头蹭着她:“我能得到你制作的那张原始的‘愿望券’吗?” “我还以为你喜欢电子化的东西。”她还是抱臂,胳膊将她的胸部与我的头死死分开,我只能蹭到柔软的羊绒卫衣,“我送给你的更轻便,更容易保存,也不会丢失,况且它还符合你一贯的习惯。你觉得我送了一份很糟糕的礼物?” “不是那样。我喜欢你的礼物。”我仰起头,掩藏我的攻击性,“但这是你的劳动成果,难道你不想要送给我更完整的礼物吗?” “那就是完整的礼物。”潘德小姐仍旧不松口,“它的母本不属于你生日礼物的一部分。” “过生日的人只值得一个愿望吗?我知道你给了我一个愿望,可我还是贪心地想要多得到一个。”我可怜巴巴的。 潘德小姐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她终于笑了,眼神无奈:“好吧。当‘愿望券’兑现的时候,我会在纸质版的上面盖章作废,然后留给你作纪念。你觉得这样的处置好不好?” “好主意!”我立刻笑起来。 潘德小姐揉了揉我的头,神情满足。 “所以你喜欢我的礼物?”她问。 我站起来:“我很喜欢它。我会想一想自己应该许一个什么愿望……” 她止住我打算收拾餐具的手:“让我来吧,生日女孩儿。你可以从现在就开始你的思考。” 因为目的达成,她又十分殷勤,我非常轻易地就被哄到了卫生间先行洗漱。 与镜中的我自己对望,我忽地被我的直觉击中,愣了片刻,竟忘记打开水龙头。 ……天真。 我太天真了。 这一整套“照顾我习惯”的电子版愿望券的说法,根本就是个十足的陷阱。 潘德小姐一开始的目的就在于说服我真的用掉这张券,而不是仅仅将它当作一个单纯的纪念品,收藏在柜子当中。 我竟然还为了她的设计而主动去央求她! 清水拍打到脸上,我挤出一抹泡沫洗面奶,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怎么就着了她的道呢? 这番咬牙切齿让我印象深刻,当夜我就报了我的大仇。 天亮的时候潘德小姐还没醒来,我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坐在床上检查我的生日礼物。 还在。 卧室的窗帘留了条缝,晨光泄入,落在床脚。她睡靠里侧的位置,一只胳膊连同半边肩膀从被子里露出来,朦胧曦光中,又有道不尽的美。微微卷曲的黑色长发遮住她漂亮的背部线条,我想亲亲她的肩头,又怕扰了她的清梦。 潘德小姐的眉眼都藏于梦乡,我借着光细细看过去,不知何时,也不知何故,却渐渐生出泪意来。 她许给我一个愿望。 而我已别无所求。 潘德小姐眉头微动,睫毛轻颤,睁开了眼。她与我对视,先是笑,瞥了眼窗外,又望着我。 我俯下身去,点了她的唇,再吻了吻她的额头:“早安。” 她眯着眼睛笑:“早安。我爱你。” 我一怔,只是回望她,潘德小姐却伸了个懒腰,拉着被子坐起来。被子下,她的脚碰了碰我的,轻道:“去拿我的衣服给我。” 大早上就开始使唤人。 我还在震惊中没能回过神来,就像发现了个惊天秘密的人那样,掀了被子,木然地去寻她的衣服。内衣不知怎么回事,从沙发落到了地上,我先把卫衣递给她,扭开门去了衣帽间。 她爱我。 我的眼泪绷不住了。 长久以来,我总觉得自己像藏身于大洋的孤岛。岸边有时是暴风雨卷起的死鱼,有时是搁浅船只的遗骸,风浪里常住着的唯有腥臭,我闻到危险,茕茕独立,困在深海当中。 我在海洋里不为人知。 惊涛吞没我,狂风摧残我,石与浪雕刻我的形状,我身不由己,寻不到意义地活着。在这个世界的角落,我被遗忘了,我被保留,又因孤独而获得眷顾。 我活了下来。 遥远的风徐徐而至,大洋彼岸播种着财富与文明。已不记得第一个登岛的人是谁,有的来寻宝,试图搜罗我的秘密;有的只是单纯的观光客,在我的沙滩上留下终将被海浪带走的“到此一游”。 潘德小姐是一艘让人无法遗忘的船。 她太冒进了,从飓风里穿行而出,天大的胆、违反规则的好运,她的帆屹立不倒,横跨冰霜雪露,破开浓雾,越过海的沟壑,一步步走向我。 我隐瞒我的坐标,模糊我的经纬,我想搬家,我想干脆躲到世界另一边去。 在世界的彼岸,深海之下,又有我们相逢的证据。桅杆上挂着她的捕梦网,潘德小姐掌握了我秘密的语言,唱给我流浪者之歌。 可我不过是一座岛。陆地刺穿我的脚踝,海洋改变我的轮廓,它们都那样无情、那样冷漠,我知道不会有人救我。 她来到此,倒也不是为了对我施以援手。 潘德小姐并非来此休整,也不缺少航行的材料。她总是悠闲漫步,分享她的喜悦、倾听岛的呢喃,偶尔埋葬枯萎的鱼,打扫打扫离了岸的关于海洋的历史。 在无声中,她一遍遍倾诉。她不必郑重承诺,不惧怕于任何猜忌与怀疑。 她是承诺本身。 潘德小姐陪伴着我。 疾风骤雨退到她身后,我喘过气来,割断我生锈的锁链。 我自由了。 我是安全的。 我终于、终于有了愿望,有了家,有了船桨。我想和她听同一张唱片,吃亲手做的午餐,我想分担她的苦乐、她的思绪、她的时光,我想与她彼此珍重,与她共赴远航。 我想爱她。 我能去爱她。 将衣服带回卧室,潘德小姐对我的眼光勉强点了头。两个人悠闲地穿戴好了,彼此检查,又手拉手去卫生间洗漱。她倒是不嫌弃我今日如此幼稚,但我心里暗想,恐怕潘德小姐也算乐在其中。 她简单梳了头,把手边的牙膏递给我。 我为她和我自己分别挤了一小段,又拿刷头把牙膏尽量均匀地抹在牙齿上。 瞥了镜子里的潘德小姐一眼,我轻声说:“我也爱你。” 紧接着我就按下电动牙刷的按钮。 她笑起来的模样是最迷人的,但我只是尽量保持酷酷的,不动声色。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老板转让一部分股权给国内巨头的事已是板上钉钉,关乎公司存亡的谈判,就在今日。 我破格出席,作为大老板的副手参与到会议当中。这是他的意思。 战争有时更像是对事前准备的验算,明里暗里的争斗日夜展开,漫长的博弈中,双方打空了数副手牌。梁衡不负所望,成了创始人派系的铁杆拥趸,大老板还意外地在最后关头争取来了CTO的支持;计划的关键,手握超过百分之十投票权的那家巨头,自然站在我们一边。 大势如此,谈判不过是揭幕的仪式。 针对最主要的议题,是否要成立一家负责独立运营核心业务的子公司,集团的大股东也即南方那家巨头,投了弃权票。 这个画面实在是有趣,因为代理投票人同时是这个议题的发起者,集团主席在表明自己的立场之后,又紧接着宣布了他的“后台”的弃权。赞同成立子公司的股东,投票权相加,甚至不超过百分之三十二:高举双手的唯有我们高高在上的主席与光杆司令的“废太子”李瑞杰罢了。 2020年12月7日,我司无事发生。 他们迎来了他们的败北。 公司内部的重大结构调整已紧锣密鼓进入最后的筹备,新的一年,亚、欧两个部门又将合二为一。这个部门总监的位置可了不得,虽然仍听大老板调遣、级别上是个“D”,但毫无疑问,职权可与COO并驾齐驱。 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做到“C”字头,对于新任的部门总监而言,已非遥不可及。 这个新总监是谁呢? 我点了发送键,给大老板发去我对新部门人员职务调整的安排建议。 公司技术、管理岗并行的臃肿结构将在2021年被基本废除,例外在于COO这个岗位。我司情况特殊,许多核心事务是大老板亲自负责,在两部门合一、其他结构又都作了相应调整的情况下,COO的设置,不免显得有些鸡肋。 老黄很不理解我的执意安排,即便听了我的理由,他也感到没什么必要:拍板的人毕竟在上面,有什么需要改动与商定的地方,由行政的同事去跟进即可,我又何必在草案阶段就将大老板的烦恼考虑进去? 这事我说不通他。老黄不理解归不理解,到底还是没提出强烈反对,我想,在内心深处,他是明白我的顾虑的。 事实证明,这个多心很有必要。 我们的方案毕竟粗略,最终落实的时候,有相当多的细节都发生了改变,专业人办专业事,这些调整都能称之为是改善——唯独COO这个稍显官僚主义的位置被保留了下来,成了优雅结构中突兀的、状若现实的注脚。 我不意外。 要是COO也用奥卡姆剃刀给剃了,新任部门总监——也就是我,大老板一手提拔的人——可就成了他第一个要提防的对象。 改革以后的COO将从外部招聘。慧琳已悄悄跟我通过气,李瑞杰在新的财年之后,会调去集团担任总部高层,是平调,但那个职位远不如我司的COO关键。 公司官网人才招聘的页面已有职位更新,这次挂出来的启示当中,还包括两个CEO办公室的助理空缺。 这两个助理,可不是招给大老板的。 乔瑟琳得到的器重,不日后,就将有人分担。 她最近非常忙,大老板的离婚律师三天两头往公司跑,公司结构改革,也要她从中协调。那次晚上和她一道在公司里偷偷喝酒的行为,很是拉近了我们的私人关系,乔瑟琳义正辞严地表示她绝对不会犯第三次错误,再和大老板睡到一起。 我当然是口口声声相信她的觉悟,只是心里暗想,第一次还能用“压力”解释,那第二次,难道也还是“压力”吗? 但对于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万不敢吐露一个字。 人皆有过,孰能无瑕? 废太子,也还是太子。历史上的废太子大半含恨而终,但偏偏又有一个朱见深,给了两立两废的爱新觉罗·胤礽以希望。 废太子可有数十个。 李瑞杰做得了成化皇帝吗? 不论如何,我手里那点儿凯文膨胀野心的证明,还是给李瑞杰那边去了一份:当然,用的是之前准备的匿名渠道,除非他找到凯文当面对质,否则都猜不出我的真身来。 至于凯文…… 我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公司将如何处置他,我不清楚,但他人肯定是留不下来了,欧洲方面的重点事务,我在安排建议中都划给了桑杰管理。凯文力图保持他的风度,用了最大限度的忍耐,约我在外商谈。我可不敢再同他到什么私人会所见面,把地点定在了公司外的小公园里,天台没有,大马路也远着,他总不至于一言不合激情杀人。 倒不是我想得太多——凯文肯定恨我恨得牙痒痒,人在盛怒之下做什么都不奇怪。 准备充分是我的风格。 “你真的认为这就是最终胜利?”凯文压低了声音,面容被口罩遮去了大半,但仍能看出肌肉紧绷,“不断换边站的人可没有善终,你在蟹壳不会永远都这么如意。” 我微微一笑:“至少我现在很如意。你不觉得这就足够了吗?” 他额头的血管都快跳出来了:“真希望你能一直都如此简单和快乐。” “哇喔。”我很夸张地动了动眉毛,“没想到能得来你的祝福。我甚至还有一些感动,有点意外。” 凯文别过目去,一手插在裤兜里。他倒也绅士,都气成这样了,还是爱讲阴阳怪气的话,绝不考虑直抒胸臆。 过了好一会儿,凯文再度开口,语气中的情绪少了些许:“我之前和你提到的那些,你全都忘了?公司幸免于难还远远不到终点,蟹壳这两年不会那么平静的。” 我顿了顿,说:“你知道吗?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一家公司经营的是业务本身,在安全问题和内耗上花费太多功夫,很不明智。如果是我,我会选择等到看不见的手伸出来再说。” “那时你的钱包已经空了。”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只问:“然后呢?” 凯文瞥了一眼周围,道:“我这里有一个机会……” “我有竞业协议在身,”我挤了挤眼睛,“没办法跳槽去别的公司。” 我故意放慢了语速,又说:“会被起诉的。” 话音未落,凯文狼一般地盯着我,紧接着就道:“我知道,你手里有一些证据,但你就没想过,同样的事你可以做,我也可以做?” 我笑起来,语气非常温柔:“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很可能是提前买了赎罪券的?” 凯文一惊,青筋暴起,已然大怒。 到底是西装革履之人,他沉住了那口气,威胁我:“即便你一直为利松工作,你的‘入会仪式’也还在我手里。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姚,我会遵守我的规则——桑妮亚可是生意人,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我眯了眯眼睛:“你什么意思?” “是,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她会愿意配合公司的计划,阻拦我们在利松的私人问题上带来一些‘新鲜空气’,但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了……” 我心里一空。 这么说安宁确实是故意的,前段时间那个对了一半错了一半的关于大老板与乔瑟琳的流言,确实是他们一手炮制。崔女士掐在那个时间点到公司来找人,也与此有关吗?我不动声色,听着凯文长篇大论的威胁,哪里是虚张声势,哪里是确有其事,我一概不知。 潘德小姐拦了他们? 这阵子我一直提防暗处之人的后招,结果后招迟迟没等来,大胜之余,我也不免有些担忧。凯文今天当我面承认了他的设计,此刻却拖潘德小姐下水,不同寻常。 唯一的解释是,他之前说的都是真的。 独立于BCG之外,针对蟹壳的资源优化案,潘德小姐个人,还有第二个客户。 “……这样的人你也敢相信她?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拥有如此胆量。”凯文放完他最后一句狠话。 “我确实相信她。”我道,“我是个看结果的人。” 凯文愣住,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眉头紧皱,道:“你会后悔的。” 我摇摇头:“我不会。” 凯文眯着眼睛,慢慢又说:“不,你会后悔的。” 我朝公司方向偏了偏脑袋:“走着瞧。” 他冷笑一声,往反方向而去。 几天以后,针对凯文与安宁等人严重渎职行为的调查正式展开。这次内部调查极为低调,公司里没有一点儿风声,可见不透风的墙的确是存在的。 我做了打破墙的人。 十二月月底的某一天,我叫部门里的一个实习生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凯文送去了回收办公资料用的箱子。 老黄和我悄悄去了欧洲部门的办公区围观,亲眼见证凯文极度扭曲的表情。 怎么说呢…… 我和他当真不对付。 看见讨厌的人吃瘪,人的恶趣味总会作祟。 这也算是我无伤大雅的瑕疵吧? 另一个人,则走得很安静。之前第三方数据泄露的事,在针对凯文的调查中隐约显露出苗头。慧琳亲自找我问话,我一问三不知,什么也没讲。 此事乔瑟琳必然和调查小组的同事打过招呼。我本以为自己会被为难一阵,没想到,慧琳确认过细节之后,竟再也没人找过我。 我不知道安宁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离开公司以后,又会去往何地。我不知道她将来的前路指向哪里,是万丈高楼,还是百仞深渊。 她的人生将与我再无交集。 今日以后,为我牵线搭桥的瞿博士,就不是我的债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三月,公司股价跌破一百五十美元每股。我非但没有急于抛售已到了解禁期的股票,反而把所持现金的大半都投进了股票市场。 潘德小姐对于我司股价的看法与我相反——人家毕竟是狙击战的幕后黑手之一,立场之争,可以理解——她做空,我做多,谁也说服不了谁。 求同存异嘛,不能为了钱伤了和气不是? 再说,现在我的持股情况,也是要写进年报里的了。真想减持还有一大堆程序要走,我一个做长线的,自然与她保持着基于智慧与尊严的针锋相对。 去年一年,潘德小姐的收入很有限,至少没达到我的两倍。我因此无视客观事实,在谈判中获得了某种微妙的勇气,要求她搬离她的顶层豪华公寓,来与我同住。 潘德小姐拒绝得很干脆:“我家离你和我的公司都近。” 我于是又转而要求挑选一处地段合适的房子,借口更是冠冕堂皇:我说想要和她拥有一同看房、构想未来生活的体验。 这个理由打动了她两分钟,但很快,潘德小姐就意识到了房屋空置的问题,并且反过来说服了我。她那套房子很难寻找到合适的租户,即便谁有意向,那样精心照顾之下的房子,饶是我也舍不得交给外人。 在安慰自己“多一份被动收入”“她家就是我家”“吵架了我可以在公司加班过夜”之后,我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房子放到租房中介那儿挂了牌,正式搬去了潘德小姐家里,与她同居。 潘德小姐大方出让了自己的衣帽间,并将书房也分给我,但明令禁止我在晚上十二点以后加班。 老黄和一干同事现在都去了绿超人,新伙伴尚未及时补充,又有欧洲方面的陌生事务需要尽快熟悉,我有时很难不去思考,这样的单向条约,算不算是一种她对我的为难。 但每当到了晚上,与她同床共枕,一场好眠,睁了眼,第一个见到的还是她,我的抗议,却又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顺便一提,完美的冰箱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搬来了这边。我们家的起居室现在突兀地放着这样一件大家电,其夺目程度,可以与那条玻璃柜中的红色舞裙相比。 况且它们都是同样的浪费:完美的冰箱平常只用来放饮用水。 周五开完视频会议回卧室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潘德小姐敷着新买的海藻面膜,躺在床上读《墙上的斑点》。 最近我已经习惯于她偶尔不那么性感迷人的平凡一面,我的重点并不在她乱糟糟的头发、颜色可怕的面膜或者歪倒在床上的孩子气的样子。 我在看墙。 不是墙上的斑点——墙上没有斑点,有的只是潘德小姐的一双腿。 是的,她的两条腿就那么直直地、平行于地面地贴在墙上,好像她在用双腿丈量什么那般。这画面太——太——太容易引发人类的共情共感了,我光是看着都觉得疼,她竟然还能劈着横叉看书! 潘德小姐见我进来,打了个招呼,便把书放到一边。她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 我坐到了床边,犹豫半晌,还是道:“疼吗?你的腿。” “完全不会。”潘德小姐摇了摇头,“这样很舒服。” 我吸了口气。 我决定不和常年跳舞的人讨论这种问题,只是说:“我一直以为你坚持让床贴墙放是因为习惯。你知道,有的人觉得这样睡觉会让他们感觉到比较安全。” “你想要睡外侧吗?”潘德小姐倒仰着头,“我喜欢这样拉伸韧带,很方便,还可以同时看会儿书。不过我在地面做拉伸也能有同样的效果,我们可以把床挪到中间,这样两个人都能睡外侧——如果你希望的话。” “没关系。”我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潘德小姐眼睛睁开,望着我,忽然开始笑。她立刻就按住了自己的脸颊,只是笑意难忍,磕磕绊绊道:“姚,你的嘴……” 我拿起手机照了照,哑然:“你的面膜质量太差了!” 我看上去就像刚偷吃了一整包奥利奥还浑然不觉有何异常的小孩儿。 “这跟质量没有关系。”她还是强令自己不许笑。 据潘德小姐说,敷面膜时如果做太大幅度的表情,会很容易长皱纹。我认为这完全是个伪概念,但无法说服她:如果我在这时候逗她笑了,她甚至还会生气。 为了家庭和谐,我立刻起身到卫生间洗净了嘴。 周六时,潘德小姐总比我要醒得早一些。今天起床以后她没练基本功,我们各自打扮——她要求我穿戴好以后就躲去书房——接着很有仪式感地在起居室碰面,开始一整天的约会。 潘德小姐和我去吃SCC的海南鸡饭,饭毕,又在俱乐部里用下午茶。 一年过去,彼时的我恐怕不会想到,当初那个随口约定,竟会有实现的一天。 我与她相逢相知,相依相偎,凭借的是一点点时运,与人类的勇气、人类的决心,人类的爱。 这世上没有神。 但我与她拥有彼此。 “你说得对,风景好极了。”我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抿了口红茶,道,“光线也非常不错,但可能更适合商务会面或者一般聚会。” 她抱着臂:“你对我挑选的约会地点不满意?” “不,当然不。”我随即就说,“约会的重点在于人,不在于场所。你的赏光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种荣幸。” 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只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有你在的地方。”我说了个满分答案。 她对满分显然很不满意:“我认真的。高空餐厅?也许什么更亲近自然的场所?” 见她如此严肃,我沉吟着思索了片刻:“或者一起去看个展览?博物馆之类的能够带来话题又提供精神上的满足的地方。” 潘德小姐似有同感,笑了笑:“我们上周才去了博物馆。这里是文化沙漠,我们又禁足于此……” “老实说,我对‘禁足’本身不是那么排斥。”我望着她,“如果通航变得安全,你和我都无法再每天躺在同一张床上入睡。我们会在陌生的地点醒来,每个周末匆匆相聚——而且通常是周五晚上才能回到新加坡。通勤带来的疲惫会阻止我们约会的,而我真的很喜欢和你约会。” 她眯了眯眼睛,神情中有藏不住的得意:“至少约会让你越来越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也很喜欢你喜欢和我约会这个想法。” 我失笑:“那么,你喜欢和我约会?” 潘德小姐扬了扬眉毛。 我低着头笑。已不需要她的表白或陈情,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人世间最令人感到安慰的,莫过于有人与你心意相通。 “如果不考虑被疾病折磨着的人们和受到阻碍的经济发展,”我问,“你会更倾向于哪一种,人们保持距离,还是恢复以往的交流?” 潘德小姐想了想:“我还是更喜欢安全的世界。” 我点点头。 “我们可以一起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扩大生活的边界,品尝美味……我还想带你见见我的父母。”她耸了耸肩,“人们正常地工作和生活,当然,对于我们来说,也许见面的时间更少,分开的时间更多。但我仍然认为那种短暂的分离是有意义的,我们把精力投入事业当中,看到一个小小的领域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得到了一点改善,那真的让人很有成就感。我是说,那正是我们去劳动的原因,不是吗?” 我眨了眨眼:“我劳动主要是由于需要挣钱。” 潘德小姐扶着额,笑得很开心。 “话说回来,”她睫毛一抬,“上一次我们在这里用餐的时候,你骗我说‘万庄’读作‘石油’。” 我抿了抿嘴,很诚恳地望着她:“我那样做实在太不应该。” 她轻轻摇着头:“你已经就此向我道过歉了。我是想说,当时你有提到一位诗人……” “噢!”我拍额,“王之涣。他是唐朝人,在廊坊的一个小城里工作过,他流传到今天的几首诗对汉语母语者来说都很熟悉,但有名的作品,主题都和廊坊无关。” 潘德小姐含着笑,眼神轻轻拂过我:“比如?” 我向来禁不住她这么看,哪里还生得出推辞之意,当即背给她听,又断断续续作了翻译:“他写过一首诗,呃,《去到观鸟楼》,‘太阳消失在山际,黄河流入了海中。如果想一眼看到五百公里以外,那就再往上爬一层。’” 潘德小姐抿了抿嘴:“你确定那栋建筑叫‘观鸟楼’?” 我比划着:“那是一种鸟……我不知道‘鹳雀’怎么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诗的内容,特别是最后一句。它真的非常有名,而且富有深意。” 她看了看我,慢慢道:“你是说,富有深意的是‘如果想一眼看到五百公里以外’吗?” 我吸了口气:“它真的不像我翻译得那么差。” 潘德小姐望了我片刻,最后说:“我还是努力学汉语吧。” “我可以翻译得更好的!”我不服气,“你让我再试试……” “我觉得比起那样,我自学它的原文会比较快。” “古诗很难的!你让我再试一次,‘夕阳被山峰吞没,黄河在大海消融……’” “问题不在于前两句,亲爱的。你知道我爱你,可是‘一眼看到五百公里’实在是——” “那是虚指!虚指!而且它其实是‘一千里’,千这个量词在汉语当中……” 我们的争论一直持续到日落,潘德小姐沐浴着金色的光,人行道上留下我们并肩而行的剪影。 太阳明天照常升起。 爱会延续到每一个明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