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厨娘也翻身》作者:清粥没一碟 文案: 穿成陈浣纱——大启朝桂芬酒楼老板之长女。 当她了解到自己的处境…… 酒楼穷啊,除了老板没外人啊 姐妹多啊,老二三四五六七啊 老爹弱啊,赔了银钱和店铺啊, 老娘美啊,引得坏人流口水啊。 处境难啊,厨艺纷纷都失传啊, 不服输啊,谁说女子不如男! 温馨提示: 1.本文架空,夹杂宋、明两朝的一些设定,请勿考据,么么哒~ 2.女主有金手指,力求合理,如果没把握好开太大,请亲们多担待么么哒~ 3.周一到周六尽量保证日更,周日因没网基本不会更,有断更会在文案上请假,以上,欢迎入坑!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浣纱 ┃ 配角:陈二三四五六七等一系列大启朝人 ┃ 其它:胡编乱造,请勿考据,谢谢 一句话简介:厨神是怎样炼成的! 第1章 陈善 “子时已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拉得长长地更夫唱更声在旻丰城大街小巷里漂荡。 桂芳酒楼掌柜陈善把门板排起来,加了一块横木栓。苦等了一天,进来的客人一个手掌数得出来,摸出袖里几个铜板,陈善欲哭无泪。 他的浑家病了大半年,把个勉强能吃饱的家业散得干干净净,如今一身是债,实指望着这酒楼上能得些出息也好补缺救急。 陈善每日里急得上火,没天黑日地开店揽客,可连月来伙计们走的走,辞的辞,已经只剩下他一家子打理的桂芳酒楼人影萧条,营生凋敝,眼瞅着就是要关门卖铺的征兆,要他如何不急? 为了省油,店里油灯芯只挑了一丝,豆大的光点照不进陈善黑云压城的内心。 “爹,关好门了么?”随着一道娇娇嗓音,大堂柜房边一道门帘掀开,当先走出一个少女。只见她约莫是豆蔻之年,头上两个团团抓髻,各系一根碧绿丝绦,乌发如云如墨,衬得一张巴掌大脸盘白皙清秀至极。 少女手上托着一盏小巧油灯,天生一张未语含笑唇,此时唇角上翘,明眸闪闪望过来,让陈善感觉一阵温暖。 “浣纱,你怎的还未睡?”陈善掩住脸上倦容,和声问道。这时看到陈浣纱身后又冒出了一个小脑袋,不由皱眉:“和纱,你怎地也未睡?” 陈浣纱把八岁的六妹陈和纱从身后拉出来,对老爹解释道:“和纱担心娘,不肯睡觉。爹,今天收了多少钱?” 陈善听闻解释,脸色已然松缓,但听了这后半句,却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大女儿最近处处比以往懂事,倒是可以一吐真心之人。陈善本不欲孩子们担心,但他心里压抑太久,再不倾吐,迟早会憋出内伤,因此不顾掩饰,长长叹了一口气:“哎,近日生意越发难做,日日门客稀疏。到今日,铺里只得60文,不够本钱。” 陈浣纱听了并无异常,这跟她预料的也差不多。 经过一个星期的了解和观察,陈浣纱对桂芳酒楼的情况已经了然入心,如果扔按照以前的方式经营,桂芳酒楼破产是迟早的事。 她的不动声色,看在陈善眼里,只以为是女儿年幼,不懂营生艰难,只是苦笑一声,便收拾好了心情,站起来吹灭桌上油灯,抱起小六,对陈浣纱道:“这些事跟你们说了也不懂,你们只需记得,爹爹就是再难,也不会让你们和你们的娘受到委屈。好了,都去睡吧。” 陈浣纱瞅瞅他寡淡的脸色,没做声。陈善对家人的爱护毋庸置疑,只是有时候,现实逼人,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怀璧其罪,桂芳酒楼占据这么好一个位置,如今形势逼人,哪怕陈善想守着酒楼等出息,怕也无法如愿。既无钱又无权,保护自己拥有的东西,也会成为奢望。 但陈浣纱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谨言慎行,以免露出马脚。 陈善把女儿们送回房,便回到陈娘子房里,一踏进门槛,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草香。 陈娘子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下垫了层层褥子,身上还盖着一床缠枝牡丹花样的缎面大棉被。厚重的被褥压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起伏,让人以为她是纸片做出的人儿。 陈善坐到床边,双手探入被中,轻轻握住陈娘子瘦骨嶙峋的右手,心里如刀割一般痛苦万分。堂堂七尺男儿,不免双目含泪。 “官人。你回了。”陈娘子夜里睡不安稳。陈善一握住她的手,她就被惊醒了。 陈善赶紧抽出一只手,偏过脸,用衣袖擦拭脸上的眼泪,转过头来,脸上已只见笑容:“又惊醒你了。你别管我,好好睡,我在这里陪着你。” 陈娘子哪里看不出他的强颜欢笑,她不说破,只是纤细的手指收紧,反握住他的手,温婉道:“官人莫担心,妾身觉得舒服多了,你自去歇着吧。” 为怕扰了陈娘子的睡眠,又担心晚上她出事没人照看,陈善便在房内置下一副软榻,另外铺了一副被褥,当做安身之处。这几日陈娘子陈珂日渐严重,陈善不放心,便日日只守在她的床前,不能安枕。 陈娘子自责甚深,又不好名言,由此又添一桩心病,身体是日见败坏下去。 见劝人不住,陈娘子心内如焚,只偏头过默默流泪。 陈善见状,忙俯身察看:“丽娘,是旧疾发作了吗?你别怕,我去给你拿温水来。”说着就要起身。 陈娘子忙拦住,泣道:“官人且住,妾身无恙。只是妾身不忍官人劳累至此,心内愧疚难安,难忍泪意。官人,妾身有一言,请你听一听吧。” 陈善忙道:“何至如此!你有话便说,我都听你的。” 陈娘子泣道:“为我这病,家中散尽家财,如今还连累官人日夜看护,不能安枕,妾身是陈家的罪人,拖着一副残破病躯,不能为陈家开枝散叶,若还连累官人身体康健,只有一死以谢罪!” 陈善大惊,继而大恸,也流泪劝道:“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你我结缡十六年,从未红过脸。你为我生养了七个女儿,个个娇憨可爱,这是我陈家的福气,我欢喜不及。你的身体都是为我累垮的,我一定要请医延药治好你。你别丧气,我去睡就是了。如今你在病中,一切以身体为要,再莫如此郁郁寡欢,对身体康健无益。浣纱她们也会担心。” 陈娘子见陈善听劝,便收起了眼泪,点头应是。 陈善投了帕子,给她擦拭干净,自己也洗了把脸,两下里安歇下来。 陈浣纱在门外听到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脸上淌起了两条小河,纯被感动的。 她从未见过这样患难与共,互相为对方着想的夫妻。前二十六年,她看多了虚情假意,久病被弃,她能来到陈家,就是因为她爸妈干架,殃及她这小虾米,被飞刀命中动脉,被迫结束了青春年华。 陈浣纱本来是想来看看陈娘子,顺便请她爹帮着生把火——她来到这里才七天,前面忙着收集信息,生活技能还没来得及提升。小六睡得太晚,肚子饿了,非要她找吃的。厨房里有馒头,却是冷的,她怕小孩子吃了不消化,才过来试试,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抹干净脸上的泪,陈浣纱决定,她一定要帮助陈家脱离赤贫状态,早日致富奔小康! 第2章 困境 陈浣纱听了便宜爹娘的对话,心下感动,待屋里没了动静,她悄悄地退回前院厨房。 厨房里有个蒸笼,里头留着几个杂面馒头——这时候的包子不叫包子,叫做馒头,馒头就是蒸饼,也叫炊饼,陈浣纱转了一圈,只见厨房靠墙的木架上稀稀落落放着几把青菜、一条大个儿冬瓜、半框带皮竹笋、一兜菌菇;墙角架板上有半包白米,一包小麦、十斤糯米;墙壁上挂着十来条各色腊味,有鸡肉、鸭肉、狗肉、牛肉、猪肉;缸里还养着数尾活鱼;灶台上油盐酱醋等各色调料若干。 陈浣纱看着这满目食材,不由得摇了摇头。 别看厨房里有余粮,就以为陈家日子还过得,这些可都是桂芳酒楼最后的家底。 从原主身体接收的记忆来看,陈家变得这样落魄,陈善要负绝大部分责任。桂芳酒楼是陈家祖传四代的产业,百年老店,也曾有过赫赫声誉和荣耀。可惜经过王朝更迭,旻丰城过了一段苦日子,经济萧条,酒楼收入严重缩水,发展受到沉重打击,到陈善手中,已经空有虚名而名不副实了。 再有陈善天生一副急公好义好心肠,不是做生意的料。守成还行,要重振祖业声威却是为难他了。 他脑袋还算活络,知道自己经营不了,就做个甩手掌柜。招揽了一批酒保、茶博士、经纪人在酒楼内售卖,自己收房租钱并抽取少许红利。先几年凭着累积的家底和良好的人缘,生意还有起色,不然也不能养着瘦马——如今的陈娘子元丽娘,并生养下七个千金。 只可惜好日子过了近三十年便转了厄运,先是陈娘子连续生养伤到身体根本,虚症慢慢发作出来;再有长期不管生意,不知酒楼已经人心涣散,内贼勾结外贼,竟然生生把生意做得一落千丈。伙计们一个个离开,陈善苦苦挽留,那些人却拿定了主意,不管他如何挽留都不肯松口应下,还是一个他好心收留的小子悄悄告诉他,城里其他酒楼练手开出绝好的条件,收买人心,挖他墙脚。陈善这才知道自己吃了暗亏。 有心找人理论,但对方财雄势重,双拳难敌四手,没找到半分便宜,反而让人趁火打劫,要逼他低价出售酒楼。陈善再善良再忍让,也不敢把祖业丢掉,只能日日苦撑。但,他实在不是经营的材料,根本没啥效果。 仅看着他能放心把自己全副身家交给外人全权管理,连个监管的人都不派,就知道他脑袋里装的是稻草!要不是他是她爹,陈浣纱真会哈哈大笑三声,为那些奸商的手段鼓掌——有便宜不捡是傻瓜! 一边琢磨着怎么生火,一边想着以后该怎么办。陈浣纱试了几次,才用火镰引燃火花。她往锅里添上水,把馒头撕碎,放到锅中煮,直到煮成烂烂的面糊,才用碗乘出来。从糖罐里挖了一勺白糖散在碗里,搅匀之后,把火熄灭,才端起粥碗回房。 “大姐!我好饿!是什么好吃的?”陈和纱眼巴巴地看着她,准确地说是看着她手中的碗。 陈浣纱笑一笑,把碗凑到她鼻子下:“闻一闻,香不香?” “真香啊,有白糖的香味。大姐,这里面你放了白糖吗?”陈和纱好期待,她年纪小小,嗜甜。 “就你鼻子灵。好了,起来吃吧,别洒在床上。”陈浣纱对撒娇孩子最没辙,尤其是她这几个妹妹,真是比她以前见过的任何孩子都可爱。 陈和纱乖乖地披衣下床,一眼不错地盯着陈浣纱手中的碗,跟着她在桌边坐下。陈浣纱把勺子递给她,叮嘱道:“吃慢点,小心烫。” 陈和纱塞了满满一口粥,口齿不清点回应。 陈浣纱好笑道:“好了好了,你专心吃吧,别呛着。” 看陈和纱贪吃着简陋的面粥,陈浣纱心内有点儿酸,这些日子妹妹们都知道家里艰难,吃饭的时候个个都只吃碗里分到的饭菜,明明还想吃,却在陈父问的时候摇头说吃饱了。 小六打娘胎里就身体不好,比别个更娇弱一些,这才最先忍不住求自己找吃的。陈浣纱起身走到床边,床上还睡着一个憨憨的小女孩,这是她的七妹陈乐纱,才满六岁,记忆中胖乎乎的脸蛋现在也缩水了。她年纪最小,对于家中的事情半懂不懂,但从来不因为吃得不好吃得少而哭闹,每日里只是傻乎乎的笑,乖巧得让人心痛。 还有二妹,三妹,四妹,五妹,都是很好的孩子,就是为了她们,她也得想想办法把家境扭转过来。 陈和纱喂饱了肚子,眼睛眨呀眨地,就困了。 这时间本来就很晚,陈浣纱抱起她,放到陈乐纱身边,哄道:“小六,睡吧。” 话音刚落,陈和纱闭上眼睛应声而睡,陈浣纱不由得心里一暖,为她掖好被角,自己也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她却睡不着,如何让陈家脱离眼前的困境,她得理清思绪。 陈浣纱分析过陈家家败的原因,根由还是在桂芳酒楼上,因此要脱离困境,还得从桂芳酒楼入手。毕竟陈家目前手上的资源,只剩下这家空架子酒楼了。 现在的问题变成如何重振桂芳酒楼,这样有直接的改造对象,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 陈浣纱在脑海中列出桂芳酒楼整顿要点。首先要清楚桂芳酒楼为什么会落败。陈善轻信他人,不善经营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就是他为了省事,雇佣了一批茶博士、酒保等人,这些人虽然能为酒楼带来客人,但他们独立性太大,一旦有外心,就会对酒楼造成很大的打击,所以,陈浣纱要使酒楼能长久经营下来,就必须让酒楼全部为自己所控制。 她不是陈善,她不缺管理经验,也不缺实践操作技能。 前世的她是一家上市食品研发公司的最大股东,虽然还没得及接手管理企业就魂穿大启,但她姥姥从小把她当做继承人在培养,安排她到基层锻炼学习,因此从食品研发生产到包装上市营销,每一个环节她都了如指掌,管理一家小小的酒楼,她很有自信。 况且,桂芳酒楼有两个最重要的优势——位置和声誉。 说起位置就不免说到旻丰城。旻丰城是一个人口六十三万的中型城市,北临都城汴梁,东接云海,南可达金江水道,西可通天湖平原,交通极为便利,因此商业经济发达。 桂芳酒楼在旻丰城横平竖直两条正街交汇处,属于黄金城市中的黄金地段,因此虽然酒楼已经没落,却仍引得其他商家眼红心热。而且陈家曾祖极具经济眼光,酒楼不仅占据的位置好,它占地还广,前边三座楼呈品字形立在三面,半包围住后院,中庭空阔,广植花木,私家小花园什么的不在话下。 这样一个抢手货落在平庸的呆掌柜手中,可不就是老虎嘴边的猪肉,不吞不快啊。 陈浣纱每每想到这样一个好地方被陈善经营成这样,也不免兴起明珠暗投的感叹。 把神游的思绪拉回来,陈浣纱继续思考着酒楼崛起的可行性。 第3章 医馆 陈善在经商上毫无天赋,但在为人行善上无可挑剔。因着他重信守诺,桂芳酒楼才可以勉励支撑到现在。那些粮商、菜农还愿意让他赊欠货钱。 这样诚信经商的人,自然是不能让客人花不实在的酒菜菜,如今酒楼里仅剩的营生唯有早上炊饼晚间糖茶,厨房里的食材不过是他不死心锻炼厨艺置办下,大多数进了自家人肠胃,别说卖钱了。 陈浣纱仔细调查过,桂芳酒楼声誉犹在,只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能找到精通厨艺的人才,不愁招揽不到客人。 这一点陈善已经努力过,无奈他既不适合管理也不适合当厨师,陈家如今的条件,根本请不起大厨。 在大启,或者说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百姓自家轻易不开火,吃饭多是在街市各种吃食门店、摊子、货郎挑子前解决。因这种风气,平民百姓家少有厨师,也没人专门去钻研厨艺。真正的厨师,基本上掌握在官家、权贵世家富绅之流手中。当然一般大户人家、酒楼店铺也会培养几个厨子,这些人跟上述那些人家里的厨子,又不是一个等级了。 厨师在民间难得,他们一技在手,吃穿不愁,把厨艺看得比性命还重,非亲传子弟,厨艺不传外人之手。 所以陈善即便知道自己有天生的地位优势,也没法把酒楼重新振作起来。 陈浣纱有一个历经现代美食的魂魄,但她怎么也是个富三代,下基层锻炼过不假,但真身上阵做菜的经历还是少得可怜——谁会那么没眼色支使未来的老板呢? 所幸,作为一个食品研发公司继承人,她的品位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上手功夫不敢拿出来现,嘴上功夫已经足够唬人。别提她脑袋里,还有数之不尽的各种美食配方,这才是她真正的财富。 有了这些知识,她完全可以培养出自家的厨师。 陈浣纱暗做决定,她的第一步棋,就是相人。 晚上想得太投入,第二日,陈浣纱悲催的起不来床。 当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唬了一跳。 面前几颗小脑袋围成一个圈,悬挂在她脸蛋上方,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充满纠结地瞪着她,好像在挣扎要不要叫她起床。 四妹、五妹、小六、小七,还差两个。 陈浣纱见小七妹陈乐纱含着左手食指,口水拖拉在嘴角,有下坠的趋势,连忙睁大眼睛,躺在床上把她手指从嘴巴里拿出来,作势要打:“小七,说了多少次,不许吃手指!怎么有没记住?” 陈乐纱瞪着她嘿嘿直笑,瓮声细气道:“大姐姐,我饿……” 见她醒来,其他三个妹妹已经散开,坐到她旁边。陈浣纱坐起身,看看四、五、六妹脸上可怜巴巴的神情,问道:“你们也饿了?” 四个小脑袋小鸡啄米一般齐齐点头。 陈浣纱心里软成一团棉花,卖萌可耻啊! 不过陈善从来不曾亏待过她们这些女儿,难道陈娘子出事了? 陈浣纱问:“爹爹呢?你们二姐姐、三姐姐呢?没人做早饭?”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反应最快的老四陈染纱便一本正经地回答:“爹爹陪娘去医馆了,让二姐姐三姐姐给我们买面片汤吃,还让我们不要吵你。” 陈浣纱还没说话,五妹陈如纱已经嘴快道:“二姐姐三姐姐在厨房生火,生了半个时辰,还没生起来。我们都快要饿晕了,小七还哭起来了,所以来大姐姐你房间里面守着。大姐姐,你帮我们做吃的吧。” 陈浣纱摸摸她的头,奇道:“四妹不是说爹娘给了钱么,二妹三妹怎么还去生火?” 陈染纱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如今家里正是缺钱的时候,娘看病要银子,爹爹也不富余。二姐姐说,我们赚不了钱,就要努力给爹爹省钱。” 陈和纱小脑袋一点,附和道:“是啊是啊,我要为爹爹和娘省钱……”说着委屈地看向陈浣纱,小小声道:“可是,大姐姐,我肚子好饿哦,二姐姐不会做饭,你给我们做饭好不好?” 陈浣纱听到这里,又心酸又好笑,下床穿上鞋子,大手一挥,豪气道:“跟我来,看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小姐妹四个齐齐高兴得小脸都亮起来。 陈浣纱抱起最小的陈乐纱,率先走向厨房。 厨房里,两个纤瘦的少女一站一蹲,忙得热火朝天。 陈和纱兴冲冲地跑上去,嚷道:“二姐姐、三姐姐,大姐姐起来啦,我们能吃东西了么?” 背对着门的两个女孩闻言,一起转过头来,陈浣纱“扑哧”没忍住笑了出来,身边的妹妹们也笑做一团。 陈碧纱、陈茜纱小脸微红,相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 她们完全相似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灶灰痕迹,早上梳得整齐的抓髻上还沾着□□和菜花,真个狼狈。 笑了一会,见两个妹妹好险把火生上了,也没烧掉厨房,陈浣纱已经很满意了,因而笑道:“辛苦你们了。都去收拾收拾,厨房里的事情交给我吧。” 陈碧纱是双胞胎中年纪大的那个,性格沉稳,听了这话不好意思道:“……我以为做饭不过如此,谁知和三妹捣鼓了半日,也没把饭做好。” 陈浣纱安慰道:“这没什么,你要是想学,我以后慢慢教你。好了,你们俩先去洗干净脸,头发也收拾一下。” 两人乖乖应了。陈浣纱吩咐道:“茜纱,你带着妹妹们去大堂里玩吧。早饭很快就好。” “哎。” 妹妹们走了,陈浣纱打量了一下,灶火正旺,锅里撒着一把白米,水添多了,米粒还没有煮开,清汤寡水的,还有一股子焦味。案板上几根青菜切得七七八八,菜花也未摘干净,菜薹那截干巴巴的。 陈浣纱不由得摇摇头。陈碧纱和陈茜纱是双胞胎,只比她小两岁,那时候陈家家境还没到这个地步,她们也算当做千金小姐长大的,因此十指不沾阳春水。 陈善对自己苛刻,对妻女却爱若至宝。陈家几个女孩在家门未败之前均未做过家事,陈浣纱能做饭,如今在陈善眼里还是被视为异数。只不过陈善接受能力强,不是一个求甚解的人,因此她也没露馅。 陈浣纱在锅里添了一把米,加上几块姜丝去焦味,把菜薹处老化的那部分切掉,重新洗了一遍,待粥煮好了,放一勺油,清炒一盘青菜。趁着灶火未熄,把馒头贴在锅里煎到焦黄,用一个粗瓷盘装了放到灶台上。 正想着怎么拿过去,就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大姐姐,我来帮你端。” 是收拾干净的陈茜纱去而复返。 陈浣纱让她端着馒头,自己一手提着一罐子白粥,一手端着青菜走向大堂。 大堂里陈碧纱带着几个妹妹在玩游戏,四妹五妹年纪大些,在斗草;小六小七合做在一条长凳上,面前摊开一个账本,跟着陈碧纱认字。两个小萝卜头摇头晃脑,声音稚嫩,萌得陈浣纱险些手软。 小六有只狗鼻子,鼻头抽动,欢快地回过头,从凳子上跳下来,欢呼:“大姐姐来了,好吃的来了。” 陈乐纱是跟屁虫,也想从凳子上下来,被陈碧纱抓住。她扭扭屁股,还想下地。陈浣纱忙道:“坐好坐好,都坐好,乖乖吃东西。小六,别碰到粥,小心烫到!” 一时粥菜摆上去,陈碧纱陈茜纱一边一个,照顾两个小妹妹吃一口,自己才吃一口。陈浣纱笑呵呵地看着她们,给这个添上一碗粥,那个夹上一筷菜,不亦乐乎。 吃完饭,粥和馒头还剩下了一些,陈浣纱是计划着爹娘的分量做的,但见他们还未回,不免有点担心。 陈碧纱沉稳,安排妹妹们玩的玩,学字的学字,才过来跟陈浣纱说话:“大姐姐,爹爹和娘还没有回来,会不会……” 陈浣纱沉吟了一会,道:“嗯,染纱说他们在医馆,我去看看。你在家照顾好妹妹们,店门不要开。” 陈碧纱偷偷看了她一眼,迟疑道:“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有茜纱在家照顾妹妹就够了。” 陈浣纱没错过她古怪的眼神,这又牵扯到原主一桩心事。 陈善夫妻常去的一家医馆叫做杏林春,与桂芳酒楼隔着一条长街,在酒楼东边。医馆主人齐修平是陈善好友,以前经常来酒楼吃饭。因此两家小辈们交情也不错。 齐修平年过四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二子齐长蒲与陈浣纱年纪相当,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陈浣纱一颗芳心寄放在他身上,确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就陈浣纱得到的记忆来看,齐长蒲压根就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傻小子,他把陈浣纱当成妹妹,并无男女之情。因为年纪渐长,再有家里人的教导,他跟女孩子自然渐渐玩不到一起去,因此对她慢慢疏远了。其实这本是正常的,可惜原主陈浣纱却钻了牛角尖,认为是自家落魄了,被看不起了,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胆子也大得出奇。一次留信约他在竹林清溪见面,要与他当面表白心迹,却苦等他不到,一时想不开投水了。 再爬上来就变成了如今的陈浣纱。 陈浣纱从原主记忆中知道这一截,也就对陈碧纱的奇怪心知肚明了。陈碧纱人小心细,她姐姐的心事她看得明明白白,只是不好提起。 不过她不知道如今的陈浣纱换了一个芯子。新时代女性,对这些小屁孩子的暗恋来暗恋去真的没啥感觉。 陈浣纱抛给她一个别担心的眼神,摇头道:“不必,我一个去就够了,如果爹娘没事,我就早早回来。你放心,我已经放下了。” 陈碧纱愕然,她拿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向她大姐,眼里写满心痛和敬重:大姐一定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为了怕我们担心,竟然这样独自忍受,强装坚强! 看来脑补功能强大与否,跟年代是没有关系的。 陈浣纱把陈茜纱叫过来嘱咐一遍,吩咐妹妹们听话之后,就从陈碧纱手中拿过老爹留下来的十六文钱,大步走了。 摸摸袖里的铜钱,她决定要把昨天的计划落实。 第4章 解困 旻丰城是一座富足的城市,民屋整齐,街市宽阔,往来百姓袖手而行,脸上悠闲自在的神态是多年平稳的生活才能养成的。 但再繁华的城市也有背光的阴暗面。旻丰城亦然。 陈浣纱的培养人才计划,目前着眼点就在这片暗处——这里汇聚着失业者、乞丐、孤儿等社会最下层的人。 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民居角落、街头巷尾这些地方,在到达杏林春医馆时,陈浣纱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行动计划。 医馆里面有两个坐堂大夫,大夫们坐在布帘后,给病人看诊。每道布帘外面都有几个人在排队等候,跟后世去医院看病的情况没啥不同。 陈浣纱站在医馆门外,想了想,还是绕到后门去。因陈善与齐修平交好,陈娘子来医馆看诊都是由齐修平亲自接待,一般直接进医馆后院。这里陈浣纱来过多次,熟门熟路。 后院角门虚掩着,陈浣纱上前敲门。门内走出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头,看见她,笑出一脸褶子:“哎,小娘子好些日子没来,二郎今日正在家呢。快请进!” 陈浣纱笑问:“张伯,我爹娘在这儿吗?” 老张头道:“陈掌柜背着陈娘子早半日就来了,如今正在堂上。” 陈浣纱便与他道了福,穿过一处花园时,见凉亭内坐着两个熟人,正是齐二郎齐长蒲与他的妹妹齐长蔻。 齐长蔻手里拿着一把药材,正在考校她二哥认药的本事。齐长蒲眼睛上蒙了一块黑布,只靠鼻子和手感辨认齐长蔻递过来的药材。 “当归!”齐长蒲闻了一下味道,脱口而出药名。 却不见妹妹回答,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他一把扯下脸上的布,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浣纱妹妹,你来啦。” 陈浣纱被齐长蔻挽着手带到凉亭里,隔着一张石桌与齐长蒲两两相望。 第一次看到这个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少年,陈浣纱也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声:帅! 齐长蒲浓眉大眼,笑起来左脸上有一个浅浅酒窝,完全一副阳光男孩的模样。他仅十五,却生得猿臂蜂腰,身材高大,除脸庞尚且稚嫩外,整个人看起来倒与成人一般。 在她打量的时候,齐长蒲已经站起来,走前两步道:“浣纱妹妹,正要与你说呢。上回你留我一个口信儿,蔻娘到晚间才跟我说。我去竹溪找你,却没见到你人,正好大哥要出远门,我便忘了这事。今日跟你道个歉,你别生我的气啊。” 陈浣纱一愣,心里酸酸楚楚,转而却隐隐生出一股喜悦,她知道,这或许是原主留给这具身体的一丝执念在做出反应。但她真是同情已经魂归离恨天的小姑娘,她为之丧命的一个约定竟然这样阴错阳差败在一个迟来的口信上! 心里的酸涩很快就不见了,陈浣纱瞪了面前的傻小子一眼,也没法把小姑娘的丧命怪到他身上去。但她对他是没那意思的,因此只是笑了一下,回道:“二哥别放在心上,我没生气。那日也没什么事,只是邀你看看风景罢了。” 齐长蒲闻言,也不惊讶,反而对他身边的妹妹一挑眉,笑道:“蔻娘,你看我没说错吧。浣纱妹妹又不是小气的人,不会怪你办事不利的。” 陈浣纱心里一动,原来这人根本就不是怕她生气,而是要安他妹妹的心啊。这样一个懵懂的小子,真不知原主喜欢他哪一点。 客套完了,陈浣纱直接进入正题:“二哥,蔻娘,我爹娘在哪里?方便带我去吗?” 齐长蔻赶紧答道:“世叔和婶婶在前厅,我这就带你过去。” 见到老爹时,他正和齐修平在谈论着什么,眉宇间有着抹不开的愁绪。陈浣纱先给齐修平行完礼,才对陈善道:“爹爹,娘怎么样了?” 陈善指指内堂,叹了一声:“哎,你娘身子愈发不好了。还是虚症,这病只能调养,眼下正是春季,最易旧病复发,你娘底子就不好,才会愈发严重。” 陈浣纱眼里浮现忧色,对齐修平问道:“按伯伯的意思,我娘这病要如何调养呢?” 齐修平抚着颔下三尺美须,缓缓道:“只能用温和的药剂慢慢调养,方子我已经写给你爹了,照我的方子服用,每月过来找我调整一次药方,一年后可无大碍。我已与你爹交代过,这方子上的药材可再省不得一点儿,否则毫无效用。” 陈浣纱见老爹手上确实拿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但他看着那纸,脸上的愁容并没有少一些。 见她看过来,陈善把药方递给她。原主在陈家经常往来,耳濡目染下也识得一些药材和药方,如今换了继承她全部记忆的陈浣纱,认这方子倒没啥问题。 虽然不知药方好不好,但陈浣纱一看便知,上面有几味药材却是很名贵的。以陈家如今的经济条件,别说吃一年,吃一个月也吃不起。 陈浣纱看完,直接问道:“伯伯,我娘的身子要痊愈,只要按照你的药方服药就可以了吗?有没有后遗症或其他的危险?” 齐修平略带惊奇的看了她一会,表情自信道:“你娘的病我看了几年,对她的病情已经了然于心。她身体虚弱,一是幼时调理不当,二是生产过多,忧思过重所致,所以我开这张药方,是温补她体内元气,循序渐进,并无凶险。只要你照方抓药,我保你娘身体安康。” 说完,又好奇问一句:“莫非你能抓齐这些药?” 齐修平其实只是跟她开玩笑,在他看来,若陈浣纱是个儿郎,或许还可以重振酒楼赚钱买药,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能有啥办法解决这么大一笔银子?这药方虽好,但着实是贵。陈娘子的病他能治,但碍于陈善的经济实力,只能用别的药材勉强代替,但勉强的终归不是最合适的,因此陈娘子的病才会拖了这么久。 他其实已经决定要帮陈善凑齐这些药材,刚刚也是与陈善在商量此事。但陈善一如既往,坚辞不受。君子有通财之义,但君子也有无功不受禄。齐修平因无法说服他而有些生气。 他问陈浣纱这话,实指望陈浣纱能说出家里的难处,让陈善改变心意接受他的帮助。 陈浣纱的回答铿锵有力:“是。” 但谁都没当真,陈善摇摇头苦笑道:“浣纱,别说笑话了。你去看看你娘,我们该回去了。” 齐修平连忙拦住,语重心长劝道:“伯长,弟妹的病不能再拖了,你就听我的劝吧。” 陈善脸上感激,意志却不动摇:“致远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已烦劳你甚多,真的不能再接受你的银钱了。不要再劝,我意已决。我会想办法凑齐所有的药材。” “想办法?若有办法,你也不会到如此境地了。伯长,你我二人相交多年,还要与我这样见 外吗?” 陈善苦笑一声,叹道:“不是见外,我真有办法……先前一直有人打听酒楼的价钱,我不能 让酒楼在我手里振兴起来,总不能让妻儿连温饱也无法得到保障吧,索性,就把酒楼卖了吧。” 齐修平大惊:“伯长,你……” 见两人一个苦劝,一个死不答应,谁也无法说服谁,陈浣纱简直无语了。她真的有办法啊,怎么就没人相信呢?年纪小真吃亏! 但听到陈善要卖酒楼的话,她也顾不得长辈说话不能随便插嘴的规矩了,当下大声道:“爹爹,伯伯,你们别争了,我真的有办法可以赚钱买药!” 两人充耳不闻,陈浣纱只好使出杀手锏:“我会厨艺,我可以重振桂芳酒楼……”见两人同时傻住,看向她,陈浣纱缓慢却坚定地说道:“给我一个月,我一定能让酒楼盈利!” 陈善不信却忍不住带着一丝丝希望道:“……浣纱,你说什么?你会厨艺?” 齐修平也怀疑道:“浣纱,你不是在骗我们吧?你一个小小女娃,如何能会这样高深的技艺?” 陈浣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比慎重地点头道:“你们没有听错,我会。我会厨艺,我会经营酒楼,我会赚钱。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做菜给你们看。” 陈善内心多希望女儿说的是真的,即便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他颤抖地看看一脸自信坚毅表情的女儿,又看看与他对视的好友,带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决然心情,道:“致远兄,能否借你家厨房一用?” 他迫不及待想要验证女儿话中的真假。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啊! 齐修平连连点头:“好,蔻娘,你带你浣纱姐姐过去。” 齐长蔻脆生生地应了,一脸兴奋地挽起陈浣纱的手,带着她去后院厨房。一路上还叽叽喳喳向她求证:“姐姐,你真会做菜啊?跟谁学的呢?是不是像戏文里一样,寻了一个隐士高人,传授你一身厨艺?” 齐长蒲也很感兴趣,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听他妹妹这天真的问题,打击道:“蔻娘,叫你少看那些没用的话本子,你还不听。你见过有哪个隐士高人收徒,不收男儿收个小女娃的吗?再说,我们旻丰城有名的厨师不在四大酒楼供着,就在高门大户里面,浣纱妹妹如何能见到?何况拜师学艺呢。” 齐长蔻不服气,一时又找不到好理由来反驳,憋得小脸通红,支支吾吾强辩道:“二哥你真古板。以前没有的事情,未必以后不会有。以前还不许老百姓晚上出来玩呢,现在不是取消宵禁了?说不准浣纱姐姐就是有好机缘,偏偏入了哪位大厨师的眼呢?”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因此只能在她哥无赖的笑声下讪讪地住了口。 把齐长蔻说得没了词,齐长蒲得意地笑了一会,才好奇地向陈浣纱打听道:“浣纱妹妹,你真会厨艺啊?难道是仙人传梦,把厨艺都印在你脑海中了?” 话音未落,齐长蔻“扑哧”一声,嘲笑道:“二哥好没脸,方才还拿我看话本子说事,你这理由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啊。” 齐长蒲还未反驳,陈浣纱已坦然赞道:“二哥真聪明,猜得这样准!” 齐家兄妹同时一愣,异口同声道:“不是吧?” 陈浣纱对他们眨眨眼,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笑盈盈道:“真的。”说完已经到了厨房,把两个目瞪口呆的木桩子甩在身后,陈浣纱闷笑了几声,才收拾起情绪,正儿八经地准备起食材来。 复杂的菜弄不出来,一桌好吃好看又不难做的菜她还是能拿得出来的。齐家兄妹对她做菜的过程特别好奇,想要围观却碍于厨艺属于私藏不好意思提要求。陈浣纱见他们磨磨蹭蹭憋得难受,手一挥,厨房里顿时多了两个小帮工。 ”二哥,你会生火吧?” 齐长蒲从小便跟着家里请来的武师舞刀弄枪,时不时还去郊外打点儿野味练习骑射之术,兴致来了生火烤肉吃也没少干过,因此生火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当下爽快道:“浣纱妹妹放心吧,烧火的任务交给我了,火势要大要小全听你指挥。” 陈浣纱笑道:“辛苦二哥了。” 旁边齐长蔻眼巴巴望着他们两个忙活,很是手痒,环顾了一圈,主动请缨道:“浣纱姐姐,我来帮你洗菜。” 陈浣纱答应了,指给她哪些菜需要洗,特别叮嘱她光洗就行,其他不用她处理。 一时三人各有事干,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第5章 厨艺 陈善坐在后堂,心里猫爪狗挠似的难受。想跟过去看吧,又觉得自己不太淡定,但乖乖做在这里等,真是让他如坐针毡啊。 齐修平虽然没有他这么纠结迫切的心情,但心里也很好奇。不过他的好奇是带着怀疑的,见老友这幅坐立不安的样子,安慰道:“十几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让她们小孩子忙去,来,尝尝我新买的明前茶。” 陈善听这一说,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浮躁。当然,这也怪不得他,如果陈浣纱真有那本事,不说陈娘子的身体能养好,而且也能了结他多年的愧疚和遗憾。 对于日渐衰败的桂芳酒楼,他其实是充满愧疚的。祖宗的家业传到他手里,不能发扬光大就算了,反而守不住,要他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人?陈善是个心善的人,也是一个孝子。 他一连养育七个孩子,不仅是与陈娘子感情深厚,也是存了想要生出一个香火的意思。七个女儿,他不是不遗憾,只是,事已至此,不想让陈娘子自责罢了。 与齐修平喝了一盏茶,口不对心地闲聊了一会,终究还是没有镇定下来,只管拿眼睛往外面看。 齐修平叹了口气,叫进来一个小丫头,吩咐道:“去厨房看看,菜色什么时候能出来。” 小丫头刚答应着,就听得阵细细脚步声。齐长蔻快步走过来,脆生生笑道:“爹爹,世叔,菜已经好啦,请移步。” 陈善一听,几乎是立刻弹起来,急匆匆冲到前头,边走边激动道:“哎,就走!就走!” 齐修平急忙跟上。 齐长蔻瞪大眼睛,跺脚道:“怎么都不向我打听浣纱姐姐做的什么菜呢?”抱怨完也赶紧跟上,光看到刚刚出锅的那几个菜色,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快些出尝尝才是正经。 当看到桌上用精致瓷碗盛放出来,色香俱全的几道菜肴,陈善犹不敢相信。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还在,才知道自己这不是做梦。陈浣纱盈盈立在一旁,对其他人介绍道:“这一道是爆炒腰花,这一道是辣子鸡丁,这一道是香酥闷肉……”陈浣纱一一指过去:“ 香煎春笋、清蒸猪蹄、三鲜汤、咸鱼青菜。” 陈浣纱说完微微一笑:“时间短了,还有卤味、卤水拼盘、冷盘之类来不及做了,你们先尝尝?” 陈善光听这些菜名就两眼放光,再得她这一声请,立刻开动。 齐修平父子女三人也不落人后,纷纷举箸品尝。 香! 辣! 劲! 脆爽! 这一尝之下,几个人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吃啊,太好吃了!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过瘾这么香这么新鲜的一顿饭啊! 运箸如飞中,陈善突然举着筷子,拿衣袖挡着脸,嚎啕大哭……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对厨艺好奇,想去厨房看看厨子们是怎么做菜的,却别厨子们当成贼子一样严防死守,还跟他老爹告状,那个委屈啊……现在,现在他女儿无师自通,厨艺甩出那些傲娇的厨师们几条大街啦!他多年委屈找到发泄口了啊!丽娘的病有救啦!桂芳酒楼终于不要在他手上败落!他终于有面目去见早逝的爹妈啦!呜呜呜……陈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大家都唬了一跳。 陈浣纱满脸黑线地顿立当场,齐家人也被陈善的突然爆发吓到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反应不过来。 还是陈浣纱最先反应过来,忙递上一个帕子,劝道:“爹爹,你怎么哭了?来,坐下来,深呼吸,对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陈善哭得直打嗝,在女儿的帮助下,好歹找回了一些理智,但仍然不掩抽泣道:“我……我这是高兴啊!我们陈家终于……终于有救啦!酒楼也不会在我手里被卖掉!我陈伯长不再愧对祖先啦!哇哇哇……”说到这里,他一时情难自禁,想到这几年的悲惨生活,承受的风言风语,悲从中来,又是一番痛苦。 陈浣纱简直是无语,她真没想到,她爹竟然有一副这么感性的心肠。 还是齐修平安慰道:“浣纱,你别担心,你爹这是喜极而泣啊!真不容易,是你陈家祖上有德啊,这才能让你得掌厨艺,继承家业啊。真感人!”说着也默默地流了眼泪。 陈浣纱扫视一圈,见齐长蒲眼圈泛红,齐长蔻珠泪涟涟,好想对天吼一吼:这要死的感性哟! 等陈善终于冷静下来,陈浣纱连忙递过来一杯水,陈善顺手接着,一口气喝了——哭太久,也是需要体力的。 齐修平道:“伯长,恭喜你得此好女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酒楼后继有人了!” 陈善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被这一赞,立马就觉得心也不酸了,脸也不红了,情绪也不低落了,他谦虚地笑笑,口不对心道:“让致远兄见笑了,我这女儿啊,自小就懂事,知道体谅人,如今粗通厨艺,也是祖宗保佑啊!还需要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时时教导呢。” 齐修平看老友嘴巴差不多咧到后脖子的德行,虽然为他高兴,也不免因为他这话而“呵呵”一声。 做人不要太装B啊!陈浣纱在心中默默道。 证明了厨艺,陈浣纱被当做国宝级动物好好围观了一回。齐长蔻叽叽喳喳地把她做菜的过程,如何如何熟练,如何如何翻炒几下就出来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夸大其词地详细描绘了一回,不免把对于她厨艺来源的猜测又拿出来说了说。 陈善时时提问,同一个问题问了两遍,让陈浣纱都听得都心虚了。 她以为陈善会追究她厨艺的来源,但陈善却在听到她对齐家兄妹的解释时不置一词,陈浣纱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但他没问,显然最好不过。 他不追究,齐家自然也不会来问——人家的私事,怎么好让你们这些外人知道。齐修平只是诚心诚意地祝贺了一番,一再承诺,等酒楼开张,一定要第一个去捧场,并且把医院的大夫、客人都介绍去。 陈浣纱趁热打铁道:“侄女先谢过伯伯了,其实,侄女心中还有一个计划,虽然浅薄,也想请伯伯指教一番。” 齐修平“哈哈”一笑:“伯长,你看看浣纱这孩子,不仅掌握了厨艺,心思也这样活,一看就是做生意的料。” 陈善笑得见牙不见眼,对女儿的话也挺好奇的。 齐修平感叹了一句,满脸慈祥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如果我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做到。说吧!” 陈浣纱行了一礼,才道:“我只是一点浅见,说错了,伯伯不要介意。如果一个人,没有什么大病,比如上火、精神不振、食欲不振等等,除了用药剂解除这种症状,是否还可以用更温和的法子呢?” 齐修平点头道:“医馆里有备药茶,虽也用药,却比直接用药剂除病更温和,病人也服用也没那么抗拒。” 陈浣纱笑道:“是。药茶比药剂便宜,口味比药剂要好,但一样能达到调养身体,增强体质的作用,因此即便短时间效果不如药剂药到病除,却能吸引百姓们购买。药茶如此,如果药草结合食材,做成药膳,是不是也一样呢?” 齐修平眼底一亮,却故意摇头道:“你说的虽然没错,但不是独独你这样想,城东祥玉酒楼、城西福云酒楼、还有白凤楼、荣华楼都有药膳售卖,我也去尝试过,只是味道平平,药性发挥得不当,反是浪费了药材。” 陈浣纱却不被他打击,自信道:“那是他们缺乏做菜的技术和对药性的把握。如今我有做菜的技术,只要有一个擅长药性的人帮助,我有自信做出美味又不破坏药性的独一无二的药膳!” 齐修平眼里终于动容,见识过她的厨艺,他不认为她说的是虚言。仅仅凭她做菜所用到的煎炒蒸炸的技巧,就可以在厨师中占有一席之地,再有一个懂药材,识药理的人来帮她,研究出完美的药膳,也只是时间问题。 想想如果真的药膳研究成功带来的利润,再有他一直以来的一个想法,他真是心动了。 齐修平出身并不平凡,他原是为官家做事,在太医院供职时,便因生性淡泊,以钻研医学、救民于疾苦为己任,常常思考怎样让病人们恢复得更快,怎样为百姓们做更多的实事。这样的性格,让他融入不了太医院里排挤钻营的风气,在太医院里存在感稀薄,也因此才能在那风雨动荡之时默默还乡。 他的杏林春医馆在旻丰城名气极大,仁心妙手也是出了名的。但他想要的不是名气,而是怎样用自己的医术造福更多的人。制作药膳这念头他早就有过,不然也不会四大酒楼一出这名头他马上去尝试,结果一次次让他失望。但今日陈浣纱展露的这手厨艺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他真想尝试看看,自己能不能达成这个心愿。 陈浣纱默默等着他的决定,凭借原有的记忆,她对齐修平也有了大致的了解。这样的人,也许看不上她能为他带来的利益,但对成功研制出前所未有的真正的药膳这件事,应该会有兴趣。她只是默默地等,心里其实也有点紧张,没有他她一样能找到其他大夫合作开发药膳,但别人有没有这么值得信任不说,肯定也不会有他那样淡泊名利的品格。 说到底,她重振酒楼是需要银子的,如果能与齐修平合作,钱就不是问题。 齐修平沉默了一阵,连陈善,齐家兄妹都眼巴巴地等着了。 于陈善,自然是希望与老友合作,他是知道齐修平的志向的,更希望借着女儿的技艺做成这件事,也算是对老友的恩情有点回报。至于齐家兄妹,纯粹是认为陈浣纱做的菜好吃,如果自家跟她合作,就能时不时请她为他们做菜啦。 众人瞩目下,齐修平终于说话了:“好!我帮你!什么时候开始?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想,你目前最该做的是先把酒楼撑起来吧。我出一百两银子给你备用,等你腾出了手脚,我们便开始吧。这银子够不够?” 陈浣纱乐开了花,连忙道:“够了。还用不了这么多呢。伯伯思虑周全,我也不该白白受伯伯这番体贴。我们先商量一下,签订一份合作契约。包括双方分成、合作方式等等都需要定下来。” 齐修平豪放道:“不用商量了,你看着办吧。等会我去给你取银子。” 陈善连忙道:“致远兄你这就不对了。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我赞同浣纱说的,先把契约定下来,再拿钱。这样吧,既然这法子是浣纱想的,就让她拟定一个章程出来,给你过了目再说如何?” 齐修平知道陈善是不想占自己便宜,也就没再推辞:“好吧。浣纱,你几日可以做出来?” 陈浣纱忙道:“我回去便做,明日再送过来。” 齐修平答应了,两家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陈浣纱想起家中等候的妹妹们,还有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见陈娘子也醒了,便跟着爹娘一起告辞回家。 第6章 计划 因陈娘子身体虚弱,齐修平特意派了一辆马车供陈家代步。 马车上,只有自家人,陈善便问道:“浣纱啊,你明日真能把章程做出来?重振酒楼,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可不简单。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虽然在齐家他说让陈浣纱拿主意,但心底还是觉得女儿年幼,也许有些事情没法考虑周全,因而有此一问。 陈浣纱一边为陈娘子捏着手臂,一边道:“爹爹放心,我来之前便在心里想过要重新振作酒楼。虽然没有想到齐伯伯这样干脆就答应了合作,但制作药膳也只不过比独独做菜多了一个程序,复杂不了多少的。再说分成,咱们虽然能提供场地、厨艺、经营组织能力,但齐伯伯又出钱还出医术,就冲着这份爽快,我打算跟他五五分账,你觉得怎么样?” 陈善欣慰地点头:“你说得是。不说致远兄要不管收益先垫付着银子,就是看在他这些年给你娘看病却从不收诊金,我们也不能忘恩负义。这事就按照你说的办。” 陈娘子听陈善说了陈浣纱显露厨艺又与齐家达成合作意识的事情,心里犹像做梦似的,不觉得真实。但她向来是个随遇而安之人,性情格外温顺,只以夫为天,一心都在自家人身上,因此对这经营之事毫无意见,但她再不理世事也知道,做生意艰难。要不,陈家也不会混到如今的地步。 陈浣纱,一个从未做过生意的闺阁女儿,能挑起这样的担子吗?但她知晓这是陈善最遗憾之事,因此也不想坏了他的兴致,只是用担忧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女儿,温声细语道:“浣纱,你有此壮志,爹娘都高兴,只不准用这来勉强自己,尽力而为便好。有不懂的地方,就跟你爹爹说,向你齐伯伯请教,他们总比你多许多经验,也看得明白。” 陈善立马接腔道:“是啊。浣纱,要不你先把你计划跟我说说,我也帮你参详参详。” 陈浣纱笑道:“爹娘你们放心,我正要跟你们说呢。” 她道:“我们家桂芳酒楼是大启老字号,名声不必说,如今缺乏的就是名菜和人才,还有规范有效的管理。名菜,这一点我可以保证……”陈浣纱转而对陈善道:“爹爹,你说,凭我今日那桌菜,在旻丰城能不能数得上号?” 陈善听得认真,想了一想,脸上严肃道:“若说做菜的技巧,旻丰城能与你相比的,恐怖不会超过五个数,但若说到火候功夫,调制入味,却还欠缺了一些。不说别的,四大酒楼虽然没你的技巧,但光凭现有的厨艺,就能做到那种程度。”陈善这话说得实在,陈浣纱的厨艺固然花哨、新鲜,但凭他酒楼经营世家出身培养出来的见识和品味,他总觉得她并没有把那些厨艺的效果完全发挥出来。这样的菜品,确实足够酒楼重新开业,但,要与四大酒楼一争长短还是不够看的。 陈浣纱并不气馁,她反而赞同地点点头,夸道:“爹爹不愧是桂芳酒楼的传人,这份见识就是少有的!” 陈善心里熨帖,见女儿这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有数并有了弥补的法子,脸上的表情也松缓了,笑道:“那当然。在你爷爷手里,桂芳酒楼可是人人口耳相传的天下第一楼!你爹我这点眼光还是有的……说吧,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你已经有办法了吧!” 陈浣纱狗腿一笑:“知我者,老爹也!这就是我说的第二点,人才!我的目标不只是让桂芳酒楼重新开业,我要把它开成旻丰城最大最好的酒楼,未来甚至是大启第一流的酒楼,天下第一流的酒楼!” 陈善眼睛放光,盯着脸上散发着自信光彩的女儿,心里隐隐也有了期待。 陈浣纱忽而一转豪放的语气,语速放慢道:“可是,这样的宏愿光凭女儿一个人是不够的,凭我们家和齐伯伯家两家人也是不够的。我们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队伍,培养一支完全属于我们,忠诚于我们的人才!这就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要说之前陈善对陈浣纱的计划还有隐忧有怀疑,在陈浣纱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全部疑虑都化成了兴奋和信任。桂芳酒楼虽然在他爹手中就已经败落,但真正一蹶不振,是在他的手中。而造成这种后果的原因,他想了许多次,终于想明白,他的管理不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不懂厨艺同时没有得用的人才! 陈浣纱不过是看透了他的经营缺陷,她做的也只是两件事——研发核心技术,培养核心人才! 这在后世来看多么简单明了,但在大启这种封建时代,经济刚刚起步,酒楼的经营其实很多采用的都是与陈善差不多的经营模式,只是别人有钱有权,能留得住人能控制住人而已。 所以陈浣纱的这番话给他的震撼是相当大的。他无法得知女儿为何突然变得这样犀利,他只是在心中默默的感激着老天爷、老祖宗——随便谁都行,让他终于看到了陈家复兴的希望! 陈善心里又酸楚有得意,有一种多年苦媳妇熬成婆的释然感,也有一种自己的缺陷终于得意弥补的酸楚,酒楼败落这事对他的打击比看起来其实大太多了。 不说陈善心中怎样悲喜交集,陈浣纱说了这番话,顿了顿,接着道:“这种人才是我们酒楼以后发展的根基,所以我要亲自挑选、亲自培养。” 陈善现在有一种‘女儿说啥都是对的,女儿的决定都是英明的’这样的盲目信任的心理,闻言也不反对,只关心道:“这人选是要好好定,你准备从哪里挑选人?牙行倒是有人可供挑选,只是我们手头钱不够,怕买不到几个。” 陈善不是没想到要从外面招学徒,但学徒出了师,就不一定会安分为酒楼做事,从前的经历,让他心中对外人多了一分提防,尤其是关系到重振家业这样的大事,他不得不多疑。 陈浣纱却道:“牙行虽然是一个好选择,正如爹爹所说,所费太多。不过,也该采买几个人来,另外我想从那些无业者之中挑选一些人出来。旻丰城里多得是乞儿、孤儿、外来谋生之人。” 陈善皱眉道:“那些人不可信。” 陈浣纱道:“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我们给的价钱高,总能换得人一时忠诚,并且,我们要跟他们签订用工合同。” “用工合同?”这次新鲜,陈善大感兴趣。 陈浣纱点头道:“对。用工合同,约定在某个时间段,签订者双方必须遵守的规则,如果一方违背,另一方可以索取赔偿追究责任。”劳动合同么,后世的企业谁没这一手,至于合同的条款,大启又没有劳动局,陈浣纱相信,这里面是大有可为的。 别说她不讲人权,她会给对方应该的福利待遇,但在这个时代,她没有权势可以依靠,只能留一手。 她相信,在厨艺和金钱的诱惑下,总有人能看到其中的好处,愿意与她合作。 陈善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的顾虑也消散了,有了这份用工合同,他可以活络一下他爹在衙门里留下来的关系,到时候去衙门里挂个文书,有官家做靠山,不怕人敢赖账。 想到这里,他深深看了陈浣纱一眼,感叹道:“莫怪致远兄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爹是远远不及你啊!”这话倒不是他的酸话。他也为女儿的聪颖而高兴,但老子不如女儿,心里终归有点儿不是滋味,因此这话里就不免溢出点儿酸味。 陈娘子一直没插话,此时拍了拍陈善的手,眉目婉转,柔声安慰道:“官人这话就错了。浣纱再厉害,只是一个小孩儿,没有你和陈家血脉里传下来的天分,她自己是万万不能想出这些来。要不,怎么以前就不见这样的才能呢?可见,还是祖宗保佑,官人你的血脉传承好啊!” 陈娘子是陈善买回来的瘦马,长相自不必说。她性情可真应了那一句:温柔似水,婉转曲承,最是善解人意。陈善能与她恩爱经年,就是被她美丽的容貌和温顺聪颖的性情所折服。 他听了这番温言软语,已是心怀舒畅,再有陈浣纱也十分有眼力地诚恳附和,心里很快就舒畅了。 三人笑了一回,好像连日来的阴霾都散开了。陈浣纱看着陈丽娘苍白荏弱的脸上,那朵温柔的笑花,心里也高兴,她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未来会他们的日子,会真正的好起来! 按照原来的计划,陈浣纱是打算回来的路上就去相人的,早日找到人,她可早做准备。如今争取到齐修平的加入,明日还会有一笔百两银子的进账,倒不急着这一时半会了。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就这样闯到那些男子中去,不合适。有了银子,她可以先买一些人,找人的时间也宽裕了一些。 马车停在家门口,还未下车,就听到妹妹们的声音。 齐修平总是用这辆马车送陈家人回来,陈家姐妹对这马车熟悉的很,因此一见马车,就知道是爹娘回来了。 陈碧纱陈茜纱领着妹妹们围过来。陈浣纱先下车,再帮助陈善把陈娘子扶了下来,对妹妹们道:“娘没事,大家都进去吧。” 姐妹几个都露出笑容,说说笑笑的簇拥着爹娘一起回家。 陈浣纱看看爹娘脸上温柔慈爱的神情,又看看妹妹们天真活泼的模样,不由从心底露出一个笑。 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家。 第7章 相人 齐修平看到陈浣纱做的契书,欣喜之余也极力反对,他道:“虽说我与你合作,但,酒楼靠的毕竟是厨艺,酒楼经营之事我不擅长,也不会插手,按你契书上的解释,我充其量算得一个研发者而已,我也只愿做一个研发者。五五分账对你是不公平的,你有此大度,我却不能小气。只这一条,你另拟,按照三七来分,我三你七便可。” 陈浣纱心中一喜,脸上的表情却诚恳十足:“世伯这样说就错了。你愿意相信我,与我合作就是十分难得,又这样君子磊落,我哪能不识好歹?你拿五分理所应当,最公平不过了。”虽然五五分账确实心痛,但陈浣纱更看重齐修平这个人。他医术超众,在民间有极高的声望。与他合作,凭借所谓名人效应,得到的好处就不是眼前这些利润可比的。 陈善在边上帮腔:“是啊,致远兄,没有你的银子,这酒楼也没法再开张了,你就不要推辞了。” 齐修平很感动,他没看错人,但越是这样,他越不想接受,因此坚决道:“不行,只能三七分,你们若不同意,这合作之约就当我没答应过!” 陈善急道:“致远兄,你,你怎的这般固执!” 齐修平毫不动摇,一副“要合作就要按他说的办”的表情。 陈浣纱看了看陈善,见他无奈点头,才道:“那就按世伯说的改吧。世伯之恩德,浣纱没齿不忘!” 齐修平故作严肃道:“先别忙着奉承我,等你与我合作,就会后悔你说的话了。” 陈浣纱莞尔。把契书签好,齐修平命人送来二百两银子,对陈浣纱道:“我昨日想了想,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好!酒楼重开,要花银子的地方多着,一百两少了些,这些你先用着……别急着反驳我,你以为我是钱多了?放心,我都想好了,日日催促你赚钱呢。” 陈浣纱便不再推辞,收下银子,从中拿出二十两,其余的交陈善带回家。她带着二十两银子,与齐长蒲一块去了牙行。 大启是一个经济风气比较开放的朝代,官家虽然有征商税,对市场也有严格的管控,但这些仅限制在盐、铁、茶、马这样的行业,千百年来“重农抑商”的思想并无改变,因此,私牙如同雨后春笋一般,遍布大启,而官家却懵然不知。 这些私牙操纵在权贵、大商家手里,有背景有权势,不仅在贩卖货物上充当中间人的角色,也从事人口贩/卖。流民、孤儿、罪奴、或者自愿卖身之人,这些人被当成货物,在牙行里被交易。甚至,厉害的牙行,可以提供官府认可的买卖文书、身契。牙行谋取暴利,官商分账,这已经是一种潜规则,只有官家一无所知。 当朝启主昭明皇帝赵钦是一个宽和仁厚之君,不若先祖崇尚武力,他推崇文学,在诗词绘画上有很高的造诣。但,这样的君主仁则仁矣,却不是英主。朝野上下为图其所好,人人以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为风骨,看起来一片承平之象,却内里败絮蛀虫横生,早已经后继无力了。 当然,这些跟陈浣纱的酒楼没多大关系,她看准的就是旻丰城势力最大的一家牙行,据说,这家牙行府尊大人也占了干股,因此买卖之后,文书身契一一给齐,保你买家后顾无忧。 陈浣纱到了牙行,便落后齐长蒲几步,只做他的女使行事。 两人早有约定,由齐长蒲出面洽谈买卖事宜,但要不要人,要几个人,由陈浣纱做主。 牙人听了齐长蒲的来意,挑剔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客人,在估量买家的身家分量。齐长蒲倒不是一味只长个子不长心眼,从荷包中摸出一个十两的大银锭,在手中把玩。那牙人见了,立刻笑开了脸,眼光只专注在客人脸上,倒不再乱瞟了。 “你要买几个下人,还需要懂些许厨艺?” 齐长蒲按商量过的要求,道:“倒不是要懂厨艺,曾在酒楼饭馆当过小二,或在厨下做过粗活的也可。如这样也达不到,只需身体康健,品性老实听话也罢了。劳你多找些来。” 那牙人乐道:“你这要求也不高,但,除了我家,旻丰城其他的牙行还真不一定能找出这么几个人来。你眼光好,来我这找人,我还真有几个人选。你跟我来,我现在就带你去相看相看。” 齐长蒲与陈浣纱对视一眼,跟上牙人,转过前厅,进了后院。 后院东西有两排矮小整齐的房子,门脸小得很,看起来有些逼仄。院中有一颗高大的桂树,树枝上挂着一口铁钟,钟下一个拉绳垂下来。 牙人拉了三次,钟声传出去,不多时从两旁房间里呼啦啦钻出来二十来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院中空地上齐刷刷站成两排。 牙人道:“这批货都在这儿,我把人点出来,你挑挑看。” “徐长贵、王有才、曾源、曾术、孙不长、周斌,你们几个站出来。”有六个男性从队伍里站出来,在牙人面前排成一排。 牙人一个个给齐长蒲介绍,这六人不是在酒楼当过跑堂,便是在高门大户的厨房中做过粗使活计,也有两人是挑菜挑禾之人。 陈浣纱在他介绍的时候,便一个个仔细观察这些人。这六人年纪最大的是孙不长,四十三岁,有过酒楼做事的经验,只是面黄肌瘦,身上衣衫破旧不堪,看起来最是落魄。 牙人只是随便介绍了一下,对他能卖出去没抱啥希望。但陈浣纱看他虽然落魄,眼神却坚定,衣衫破旧,却显得干净,她在心里选了这个人。 徐长贵、王有才是做过泡堂的,身体健康,人看起来也机灵。牙人着重介绍了一番,齐长蒲笑而不言。 曾渊曾术是两兄弟,一个十七、一个十五。年小的曾术反而长得高大些,曾渊却矮小个儿,瘦精精的。这两兄弟都瘦得跟杆儿似的,衣裳洗得发白。两人以前是大家仆人,挑担烧柴是做过,但不通厨艺。周斌什么也不会,但他体格最好,会两手拳脚,齐长蒲听了倒是眼前一亮。 牙人察言观色,笑道:“这几个不说百里挑一,却是我手里最好的几个,你看着可还满意?小郎君既然是要挑选会点厨艺之人,应该也用得着丫头下人吧?这些人都是老实勤劳的,扫洒杂物,端茶倒水,样样来得,你看是不是也买几个?” 齐长蒲偷偷看了陈浣纱一眼,看到她比着两根手指。来前陈浣纱便告诉他,预计买四个人,但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有几个就买几个,不能凑合。 陈浣纱本来离他就近,这时悄悄往他挪了一步,半个身体藏在他背后。牙人离得远些,因宣布买卖条件,没有点名的那些人一个个吵吵嚷嚷,把他引了过去。陈浣纱乘机到:“周斌、孙不长一定要。曾家兄弟看看情况。但你不能说要买孙不长,你就说只买周斌吧。” 齐长蒲不解,正要问,那牙人已经喝止了乱糟糟的人群,走了过来。 “小郎君可挑好了?” 齐长蒲点点头:“你这儿人倒不少,但不符合我的要求,我看,能用的也就只有这一个!”他指向周斌。 牙人顿住,不虞道:“小郎君想必看错了。不说其他,只说这徐、王两人,就最合你的条件,你怎的说不行呢?小郎君莫不是跟我耍着玩呢!” 齐长蒲说不出话来,他其实也觉得这两人不错,有经验身体又没问题,看起来比其他几个穿戴整齐,人又灵活,不正是桂芳酒楼需要的人选吗?怎么陈浣纱提也不提?但他本来就是个陪衬,做决定的是陈浣纱,他听从即可。因此心里疑惑,面上不显,只一脸高深道:“他二人自然机灵,但这机灵……我只需老实憨厚之人。” 这话其实跟没说差不多,也是陈浣纱之前跟他说好的,不知怎么回话的时候,只管云遮雾罩一番。牙人却一僵,狠狠瞪了那两人一眼。徐王二人原先还脸上目光愤愤,脸上却做哀求之色,这时被牙人一瞪,身体却抖了一抖,脸色煞白,但眼中的怨恨却越发深浓。 齐长蒲若还看不出有蹊跷便白长了这么大。因此,脸上倒也带出了一点不放心的意思。 牙人心里一叹,道:这年月,连个娃子也精明了起来。又恨徐王二人手脚不干净,也不知自己介绍的时候哪句话没说妥,被人抓了错,却是不好再推销了。 牙人又堆起了一脸笑,奉承道:“小郎君真个好算计!这两小子怕是不如你的眼了,你看看这曾术也是不错的。年纪小,好调/教啊!身量又高,以后定然是高高壮壮,有一把好力气!小郎君莫如把他也买了?” 齐长蒲有些犹豫,这个人也是他看中的。但他看了陈浣纱一眼,却不见她有啥表情,心里便有点摸不准。 因此只含糊了一句:“不错,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怕是养不起。” 牙人又劝,齐长蒲真是心动啊,就有了点头的意思。哪怕自己垫钱呢!这时那曾术却说话了:“小东家若要买我,需得把我哥哥一起买了。不然,我是不去的。” 牙人怒道:“你个小鬼!真没个眼色!你是什么东西,还可以给小郎君提条件?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一边骂一边观察齐长蒲的脸色。 曾术倔强道:“要买我,就要买我哥哥,不然我不去!”那个倔劲儿,真个是不死不休的架势。牙人十分头疼,这小子不是没有被挑中的时候,就是这倔劲儿,让买家都退避三舍。谁愿意买个下人还带个拖油瓶,又不是在家里养小爷! 眼看着交易要成了,出这一茬,牙人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齐长蒲倒是十分欣赏曾术的个性,他跟他哥哥的感情也十分深厚,如果有一天,他也处在少年的处境里,他会做出一样的事情。事实证明,饭可以多吃,但话真的不能乱说啊!有些人就是传说中的乌鸦嘴啊! 牙人不依不挠地磨着齐长蒲多买几个人,一来二去,最后拍板时,齐长蒲带走了四个人,但只花了两个半人的钱,一共二十三两银子。 周斌花了十两,曾氏兄弟买一送一十两,孙不长折后特价三两……就这样,桂芳酒楼有了最先的四个伙计。 第8章 开业 齐长蒲把官府加盖官印的身契文书交给陈浣纱,不好意思道:“浣纱妹妹,真是对不住,我自作主张多收了两个人。要不,这银子就我来出吧?” 陈浣纱哈哈大笑:“怪你做啥,二哥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见齐长蒲脸上写满疑惑,陈浣纱乐呵呵地解释:“其实,我想买的就是这四个人。不过如果我说四个都要了,牙人必定会抬高价格,哪有现在这样的便宜。再者,我见你对曾术挺感兴趣,便想要试试他的品性,如今看来,还是二哥哥眼光独到。” 齐长蒲这才知道自己也被她骗过了,但他并不生气,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惊疑眼光看着陈浣纱,喃喃道:“浣纱妹妹如今真是变了个人似的,竟然这样聪慧了。” 陈浣纱笑容一敛,讪讪笑道:“呵呵……只是家里常被人逼迫,不得不多个心眼罢了。” 见齐长蒲被敷衍了过去,才松了一口气,暗暗警惕自己道:藏拙啊藏拙,也就是碰到这憨娃子,不然不一定能唬弄过去。再不能得意忘形了! 陈浣纱上了齐家的马车,见四个人各垮了一个包袱在马车前等着,她对齐长蒲嘱咐了几句。 齐长蒲打量了四人一番,对孙不长和曾源道:“你们身体不太好吧?上车吧,你们与张伯坐一处。”马车够大,但有陈浣纱这个女孩儿在,却是不好让他们进车厢的。 但前座也只有那么大块地,这还是三人都是瘦瘦的身量才坐得下,剩下两个是别想跟着呆一处了。 齐长蒲有点为难。 这时周斌抱拳行了一礼,对他道:“小郎君不必为难,某身体壮得很,你只管驱车前行,某跟得上!” 曾术只要哥哥好,自己吃苦是不怕的,因此不甘示弱道:“小东家放心,我也身体好得很,跟周大哥一样,只靠两条腿一样能跟上!” 周斌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齐长蒲笑道:“那就这样吧。我让车走慢一些。” 说着跳上马车,进了车厢,对陈浣纱一笑:“浣纱妹妹,这人我们真没买亏。”陈浣纱也笑了。 马车嗒嗒走了,牙行对面一个小巷子里,露出半个穿着粗布衣服,蓬头垢面的人来,他盯着马车走远的方向看了一会,把衣服扯得更乱一些,一瘸一拐地进了牙行。 陈浣纱乐得嘴巴都合不上,这些人何止没有买亏,简直是大大的占便宜了! 话从下马车那刻开始说起。陈浣纱与齐长蒲下了马车,自然孙曾二人也下来了。孙不长见到陈浣纱,先是一揖到地:“东家。某孙不长,承蒙选中。但某老弱残躯,怕是浪费了东家的白银。” 陈浣纱一愣,重新审视了眼前人一番。 但见他一袭褐色布衣空荡荡地挂在枯瘦的身躯上,背部微驮,即便是站着,也给人一种他对你很恭敬的印象。他脸色苍白,方正脸,眼角笑纹很深,长相普通,却给人一种温和、舒适的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深沉淡定,陈浣纱不由在心底大呼:小看此人了! 有了这一层认识,陈浣纱也正色道:“老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孙不长一笑,神情中透出一股自信:“ 某曾经营一家酒楼,见过的人如过江之卿,东家虽然有所隐藏,但在某眼中,还是有诸多可疑之处。东家应是不怕人识破,故未加注意。” 陈浣纱赞道:“老丈见微知著,真是好眼力。就凭你这份眼力,我也得留你在这,帮我打理酒楼!” 孙不长眼光一闪,恭敬道:“某身契在东家手中,不敢说帮忙。但残躯老态,恐怕辜负东家的信任。” 陈浣纱哈哈一笑,对他虚扶了一把,孙不长应势而起。陈浣纱道:“老丈不要跟我打机锋了。你放心,你们虽然是我买回来的,但我这酒楼不同别处,你们给我做事,我给你们工钱,提供吃住,提供一个做为人的尊严。时机到了,你们可以为自己赎身。” 孙不长眼中大亮,又是一揖到地:“东家大善,某必全心效力!” 其他三个人听到这里也由好奇变得震惊不已,齐齐行李道:“东家大善,某必全心效力!” 陈浣纱赶紧还礼,心里骂道:老狐狸! 齐长蒲完成任务走了,临走约好明日与陈浣纱一道去找合同工。 陈浣纱带着四人见过陈善等人,又让他们一个个介绍了自己。 这一听,才知道她确实是大赚了。 孙不长原来是一家中等酒楼的拥有人,他是南方人,本身厨艺极佳,经营能力也好,但他不该把酒楼办得太好,碍了其他酒楼的眼。其他酒楼勾结官府,合伙把他坑了,不仅倾家荡产,还变成奴籍。他有一个女儿,远嫁外省,只是他怕女儿一家受自己连累,也不敢去投奔,就被卖到了旻丰城。 陈浣纱听到他的经历,眼前一亮,这是人才啊!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她在心中算计着如何把这人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又听周斌说起他的故事来。 周斌是个武人,也不是旻丰城本地人,原是在大户家做武师。因那家郎君品行不良,周斌看不过眼,在他又一次逞凶斗狠时没有搭理他。那郎君被揍个鼻青脸肿,回来就发卖了他。 这人是个有正义有血性的男儿,身材魁梧,武艺不凡——陈浣纱亲眼着看他赤手空拳劈断了碗大粗细的一根树木,眼冒红心。 她这真是走运了。 相比之下,曾家兄弟的经历便乏善可陈了。他们出身农户,给大户人家送柴禾菜蔬,被诬蔑偷盗,被下到牢里,后来被卖到牙行。不过,曾源能够识文断字,曾术手脚灵活,都是可造之才。陈浣纱连连点头,满意得不行。 桂芳酒楼别的不多,房间最多,陈浣纱心情大悦之下,小手一挥,很土豪的给每人拨了一个单间。别小看这个单间。桂芳酒楼由三座三层木楼组成,主楼叫做桂芳酒楼,是主要招客吃饭的地方,东侧楼叫做馥郁楼,全是雅座包间,西侧楼叫做雅居楼,顾名思义,是供人租住的。四个人就被安排在雅居楼,房间虽然久无人收拾,却内里宽阔,风景极佳。 没一个人不满意的,这是他们在堕落为仆之前也未必能住到的好地方。也因此,四人终于对陈浣纱说的话多了一些信任。 陈浣纱当天就安排孙不长试了试厨艺,正宗的江南风味,清雅细致,赏心悦目。陈浣纱相当满意,陈善感动得不得了。 陈浣纱没急着让他们工作,先带去齐家做了个体检,结果是他们的身体都没有问题,即便是孙不长、曾源看起来病弱也只是因为缺乏营养。陈浣纱放下心来。 当然,这些人不足以支撑起酒楼的营业,陈浣纱还需要去找人。 跟着齐长蒲东奔西窜了几日,陈浣纱又物色了六个人,四男两女。她把人都召集在一起,开了一个详细的会议,并与他们签订了用工合同。酒楼提供吃住,并且每个人每月可以拿到一两银子的工钱,用工合同一签五年,五年之后,看双方意愿再考虑是否续签。有了这个条件,陈浣纱不担心他们把厨艺漏出去,一是他们不由她教导,偷师有限;二是哪怕泄露出去,凭她的能力,五年足够她为桂芳酒楼重新赢得一块招牌。 找人顺利,但买人却不那么顺利了,仅仅在第二天,牙人那儿来信说来了个好材料,陈浣纱看了之后花了五两银子买了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其他人被她看中了。 后买的这个人叫做洛行书,十七岁年纪,身材结实颀长,长得还很不错。人这么便宜是因为不会说话,但陈浣纱不在意他的这个缺陷,酒楼多得是工作岗位,闲不着他。 陈老爹手里有了银子,终于找回来一把面子。花了五两银子就收买了衙门一个捕快,凭着他的关系弄到了加盖官印的用工合同。 却在此时,陈家遇上一件堵心事。 酒楼准备工作也差不多了,陈浣纱有空便会去医馆学一些辨认药草之类的知识。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债主追债上门。 那人是与陈家素有往来的粮商,之前陈善落魄的时候,还借出了十余两银子给他,主动表示可以任陈家在他店里赊购粮食,陈善那时候处境艰难,确实也赊欠了不少银子。 有了这层渊源,那人便经常在陈善耳边说一些劝他卖掉酒楼换银子的话。陈善虽知他的话多半不安好心,但碍着他债主的身份,还有自己确实急缺银子,听了几次态度有所松动。这次这人便是上门要准信的来了。 陈善当日便没答应要卖酒楼,如今更是不可能卖了,便委婉的回绝了他。 那人一听,当下便翻脸了:“陈大掌柜,合着你这是把我耍了?你可得想清楚,你娘子那是常年的药罐子,听说多少银子也补不好这窟窿,你还有七个赔钱货,不得要银子养着?我是一个善心人,看你可怜,才处处帮扶你,为了给你找银子,差点跑断了两条腿,磨破了一双嘴皮子,你却不识好歹!如今我东求人西打听,终于寻到了这么一个大善人愿意出三百两银子买你这破酒楼,你竟然反口?怪道旁人说人心难测,你的良心真真是被狗吃了!” 不理陈善气得脸色苍白,那人翻了翻白眼,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沾了一口唾沫,一面翻得啪啪响,一面气咻咻逼迫道:“哼,如今你不卖酒楼也不成。这是你这些日子借我银子的欠条和在铺子里赊欠粮米的账册子,加起来三十两银子,算上利息,一共是七十三两银子,你要么把酒楼卖了,我宽限你几日;要么现下便还我,不然咱们官府里说话!” 陈善气极,哆哆嗦嗦辩道:“你,你怎能如此出尔反尔!当日借银子、赊欠粮米之时,你明明说不要利息,是给我救急,也让我别急着还钱,待有了银子再还你。如今才过了三月不到,怎地就涨了这许多利息?便是要还钱,也需得给我时日准备,哪能现下就逼迫还款?方掌柜,我们往来多年,你怎的变得如此……如此奸猾!” 方掌柜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真是可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收利钱又如何?我的银子也不是白得的,能白白送给你用?这话你跟官府大老爷去说吧,看看他是信你的还是听我的。” 陈善沉默不语,他现下真是痛恨自己太过天真,上了一次当不算,又一次信错了人。方掌柜却当他怕了,得意道:“现下知道怕了吧?实话跟你说,你这酒楼早就被人盯上了。你也别怨我,要怪只怪你得了这宝贝偏偏自己又是个无能的。人啊,要有自知之明,早日把酒楼卖了你还能得到好,你若再这么固执,可别怪我没提前提醒你,到时候楼财两失,才有得你后悔呢。” 陈善阴沉着脸,道:“到底是谁与我过不去?” 方掌柜此时占尽优势,便想着抖抖威风,不怀好意道:“你真是个蠢笨至极之人!到这份上还看不清这里边的道道,罢了罢了,我今儿就当做善事了。明白说与你听吧,要买你这楼的,不是别个正是这一位。”说着做了一个竖大拇指的手势,便袖起了手,斜睨着他,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陈善僵硬着一张脸,心里愤怒不已。又是这人,前头害得他酒楼衰败若此,如今竟敢把手伸到酒楼拥有权上来。是他太没用了。 方掌柜已不耐烦道:“想清楚了没有?限你们今日之内搬出酒楼,把酒楼房契文书一应准备妥当,明日一早我便来验收,若是想要拖延,那便公堂上见!”说着抬脚便要走。 陈善冷声道:“慢。”他对一旁梗着脖子脸上通红的小二哥燕小丙吩咐道:“去曾源那儿支七十三两银子来。” 方掌柜一愣,狐疑道:“你有银子还债?莫不是想拖延时间吧。这招我可不吃!” 陈善沉默不答。等燕小丙拿来银子,他看了一眼,示意燕小丙拿到对方面前,才道:“你说我欠你七十三两银子,我也不与你争辩,你可点清了数目。那些欠条,可交由我了吧。” 方掌柜看到陈善果真拿出了银子,脸上一黑。却不死心地点了点数目,七个银元宝啊,个个足有十两,再有三颗碎银,七十三两不差分毫。方掌柜脸色彻底黑了,他心念转得极快,想到在那人面前打好的保票,心里悔得跟什么似的,那位的银子可不好拿啊。 抬眼却堆起一脸笑,对陈善道:“陈掌柜可别逞强啊,这些银子是你娘子的救命钱吧?我可不敢拿,不如明日我们再好好商议商议?” 说着就想走。燕小丙何等聪明伶俐,一把从他手里夺下了欠条账册,交给陈善,一边把银子往他身上一扔,狠狠瞪了他一眼,对陈善道:“东家,你看看这条对不对得上。” 陈善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便仔细核对了欠条和账册上的数目,把欠条收好,转身从书房拿出一支沾了墨的笔,连同账册一起递到方掌柜面前:“方掌柜,前账已清,现下就勾兑了吧。” 方掌柜还想推脱,但燕小丙在侧恶狠狠瞪视着他,令他头皮发麻,只得把账册勾掉,讪讪地还了笔。 燕小丙一把夺过他的笔,狠狠扔到地上,跺了几脚,斜眼道:“还不快滚?” 方掌柜捡起地上的银子,落荒而逃。 陈善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歉然道:“浣纱,都是爹爹无用,轻信贼子,白白丢了这么多银子……”陈善老脸通红,无法再说下去。 陈浣纱听完心里虽然气愤,却也没多惊讶。陈善的性格她早就摸准了,会发生这种事情实在不算意外。她在心内叹了一口气,安慰道:“爹爹别这么说,花了银子买了教训,这银子也算花得值了。再说,爹爹也是为了家里才去借银子,只是人心复杂至此,也是爹爹没有料到了。” 陈善又是欣慰又是惭愧,跟陈浣纱立下保证,再不轻信他人了。陈浣纱笑了一笑,如果他真能长些记性,这亏吃得就值了。 把仇人打听了一番,可惜陈善也不知道多少有用的信息。陈浣纱先把这事放下,盘算起手中剩下的银子,以及之后的准备来。 经过半个月的训练、磨合后,终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陈浣纱进行了一次人事安排。孙不长主管厨房,兼职厨师,还要教曾术和洛书行厨艺。曾源做账房——陈浣纱发现他还会简单的算盘,着重训练了半个月后,加加减减记记账之类的完全没有问题。周斌是酒楼看护,要保证酒楼的秩序和安全。陈浣纱给他配了两个手下,曾术有空也会跟他学武。其他两个男子管跑堂、打扫卫生,招呼客人。周斌那组平时也要帮着跑堂上菜。剩下两个妇人,陈浣纱安排她们做洗菜煮饭的工作。 陈善就是个挂名董事长,陈浣纱是执行总裁,管理酒楼内一切事物。还要配合齐修平研发药膳,当然,实践的还得有孙不长来参加。陈浣纱把工作安排完,在心里计划,等酒楼有了盈利一定要再进来一批人,扩充研发队伍。 就这样,在花光手头二百两银子之前,酒楼终于开业了。 陈浣纱计划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是不会闷不吭声就开业的。她雇了一些书生抄写了厚厚一叠广告纸,半月前就在大街小巷里张贴。 上书:百年老店,桂芳酒楼!免费尝鲜!你想吃到天下最独特的自助餐吗?你想品尝让人疯狂的人间美味吗?蒸炒煎炸,用不尽的无上技艺;酸甜苦辣,道不完的绚烂味觉。四月十五日,桂芳酒楼,让我们一起来一次味觉的狂欢吧!本店免费提供各色精致吃食,仅此一次,独一无二,错过后悔! 这广告头几天贴着百姓们该干啥干啥,心头只是有点儿疑惑,这是谁抽风了吧。桂芳酒楼,早败落八百年了,免费吃食,不要太好骗哦! 过了几日,又见街头巷尾再度张贴了起来,上面还画了一些冒着热烟的一碟碟菜肴,哎哟喂,那上面标的价格哦,要死啦,太贵啦,不如去抢劫啊!老百姓蔑视的同时,压根也痒痒的,倒是记住这酒楼的信息了。 再过几日,街头巷尾第三次出现这些纸张,上面的内容又变了,开始有人写试吃体验了,当中三句大大粗粗的字迹:免费品尝,先来先得,吃完即止,让百姓们开始心痒痒了。这么多人吃过?还说好吃?还吃的免费的?要不去吃吃看? 结果到了酒楼开业这天,一大早酒楼前面就排起了长队。 百姓们挨挨挤挤,但酒楼还没开门呢。于是就出现这样的。 “老铁家的,天不亮的,你咋在这傻等呢?我看这酒楼是骗人的,要不咱们回去?” “呵呵,是啊,定是骗人的,回去吧。” 说话的两人继续排队。 “老铁家的,你咋不动咧?莫不是你还信着吧?” “呵呵,我是不信的,这不是天热了么,早起吹吹风,身体常轻松啊。”回话的人打了个哈哈,道:“倒是大姐,你怎么还不走?你看你都隔那么远了,怕是开张也轮不到了,不如早回去!” “呵呵,我也在吹风。再说我就离着你两步远,呵呵。” 老铁家的脸上冷笑,嘴巴里却道:“呵呵……呵呵。” 说话中,酒楼排门打开,一个娇滴滴地小姑娘走了出来,对百姓们说道:“桂芳酒楼今日开业,所有吃食通通免费,先到先得,欢迎乡亲们品尝!请进!” 话音一路,前面的百姓哄然欢呼一声,拥挤着往酒楼内跑去。陈浣纱幸好身形灵活,早早闪在一边,才没被百姓们挤到。 齐长蒲久久回过神,赞道:“妹妹的主意真是神奇,今日来的百姓怕是成千上万了呢。厨房里食材还够么?” 陈浣纱“嘿嘿”一笑,道:“自然是不够的。先来先得么,每个人都有分量限制的,再想吃,出钱买吧。” 第9章 找茬 酒楼顺利开张,关门之后,陈家父女凑在一处算账。陈浣纱拿着曾源登记的账簿一条条念下去,陈善哗啦啦拨算盘珠子——照说这事曾渊完全可以胜任,但计量自己赚了多少钱,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来得痛快! “啪啪啪”几声过后,陈善一张脸胀得通红,对着陈浣纱激动道:“算出来了,刨掉七七八八的支出,净赚十一两银子!这还是大部分吃食没有收钱呢!” 陈浣纱露出了然的表情,心中也高兴:“开业第一天有这样的成绩,也算不错了。大家出力了,要不今日每个人都发百文赏钱吧?” 陈善是个大方人,尤其在心情高兴的时候:“好好,要奖就奖双倍,每人两百文!浣纱,你把钱给他们拿去。我们的酒楼总算能挣钱啦!都是祖宗们保佑,浣纱,碧纱,你们跟我一起跟祖宗们上柱香。”陈善说着眼眶慢慢湿润了,他先行一步,好掩饰自己失控的心情。 陈浣纱暗暗摇了摇头:这老爹心太软了,以后万万不可让他来管财务。 上了香敬告祖宗酒楼有了出息之后,陈善忍让难掩激动,便去了陈娘子房里,老两口说说贴心话。陈浣纱收拾起银子,正准备去前堂发赏钱,却见陈碧纱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陈浣纱最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个性,但这一位平日里便稳重、矜持,因此和声问道:“二妹,你有事吗?” 陈碧纱脸色微红,想说又没法说出口的样子,支支吾吾半天才把话说清:“大姐……你真要赏那些钱给那些下人吗?” 陈浣纱皱眉,为她语气中的别扭,但想想古人跟她的思想本就有差距,因此她便打起了十分耐心:“当然,爹爹发话了,当然要照办。再说今日他们都出了力气,这些银子里有他们一份功劳,自然是要赏的,不然如何笼络得住人心?碧纱,酒楼虽然重开了,能长久经营下去才能多挣钱。这些人能做出来的贡献啊,你是想不到的。” 陈碧纱讪讪的,但眼里还有些不服气。又不肯说话了。 陈浣纱一看便知她的想法,想要解释,却无从解释起,她想陈碧纱是过惯了苦日子,对钱就看得紧一些,白白把自己的银子送给别人,自然是不舒服的。对此,她是理解的,因此只说道:“算了,现在说了你也不理解。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这些赏出去的是小钱,做生意有时候要小气,有时候又要大气。好了,你没事就先回房吧,我看小六小七今天乐了一天,这会儿准困了,三妹一个人怕是顾不来。” 陈碧纱答应着,脚下却没动。 陈浣纱见她不时拿眼瞟一眼自己手中的钱袋子,两只小手绞着襦裙裙带,心里猜到了几,试探道:“二妹,你是不是想要一些钱?” 陈碧纱脸色更红,低着头不敢看她。 这反应让陈浣纱暗叹了一声,见她身上穿的襦裙还是前年流行的款式,裙子本是青葱儿色,如今却颜色黯淡,再见她黑鸦鸦一头青丝盘成双螺髻,两侧各簪两朵新鲜的桃花,桃花粉粉嫩嫩,看来就是新摘的。陈浣纱一回想,这才想起陈碧纱素来爱美,之前家里贫困,她买不起簪花便时时采摘应节气的花儿戴在发间,如今她是想着打扮了。这样一想,心里的不快消失了几分,她拿出一块碎银,对陈碧纱道:“拿去吧。” 陈碧纱听了连忙抬起头,看到银子脸上的笑容一顿,双手接了过来,小声道:“大姐……能不能不要对爹娘说起?” 见陈浣纱答应了,陈碧纱这才转身撩起布帘儿回房。 陈浣纱目送着她离开,摇头笑了一下,心里暗暗记着,等再赚些银子,该给妹妹们置办一些衣裳首饰了。 酒楼一日日走上正轨,陈浣纱一日日更加忙碌。 她得忙着教导孙不长师徒三个厨艺,一般的情况是她写出做菜的步骤、配方,然后跟孙不长讲解注意事项,再由她监督着孙不长把菜做出来。 做出来之后,她品尝,点头就做下一道,摇头,孙不长就得仔细琢磨,练到她满意为止。就她这条舌头,回回都能说出个二五六出来,孙不长等人领教过几次之后,对她心服口服,神态间越加敬重。 陈浣纱倒没觉得什么,她前世便是生活在别人羡慕恭敬的目光之下,骨子里其实有几分傲气。 她对厨艺要求严格,一是过硬的厨艺才是酒楼的活招牌,再来便是把他们的厨艺练出来,她就可以早日着手研发药膳的事情。 齐修平知道她的情况,因此也不催她。但从他时不时便拖齐长蒲之手把一些药材配方送过来给陈浣纱看,陈浣纱也能体会到,他对药膳寄以多大的希望。她知道人手不够,但酒楼目前人也不少,这才是起步的阶段,没法增加太多成本了。 说道齐长蒲,这小子自从帮着陈浣纱相看人手之后,就把陈家当成自己的半个家了。他对诗文没有兴趣,他爹也不勉强他考啥功名,之前就是放任他在医馆中帮把手,如今齐修平入股酒楼,齐长蒲可算是逮着名头了。有事没事就跑过来,厨房里晃晃,大堂里悠悠,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缠着周斌比划拳脚。 齐长蒲有拳脚底子,但他那三拳两脚在专业武师级别的周斌手下,是不够看的。他缠着周斌比划,无非是想他教导他拳脚罢了。 周斌是个爽快人,齐长蒲也是爽朗的性格,两人脾性相投,很快亲密起来。周斌把一身的功夫使将出来,陈浣纱看得傻眼。虽然不到飞檐走壁的地步,但着手硬功夫、灵活劲还是让她大开眼界,兴起了跟着练练的劲头。 于是,周斌的徒弟便多了一串。 这一批人是陈浣纱亲自选出来的,她也花了很大的力气来培养。孙不长厨艺日渐增长,八大菜系招牌菜样样来得,尤其擅长淮扬菜。曾术却不是炒菜的料,陈浣纱本来想把他调离厨房,但无意中发现他雕工出色,于是改变主意,让他专门练习刀工和雕花技术,这是一个细磨功夫,练出来需要时间,好在曾术年纪不大,毅力却足,每天都有进步。 最让陈浣纱惊奇的是洛行书,这个天生失语的年轻男子,他的学习能力十分强悍。孙不长交给他的东西,他听过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又是很有手感,什么东西放他手中,分量都能估摸得□□不离十。陈浣纱有一种捡到宝的惊喜之感,古代的厨房最让她不习惯的,就是没有电子秤啊! 有了洛行书,简直就是有了一台活动的电子秤,效率不是一般的好。陈浣纱表示,洛小同志是个好苗子,好好练,一准儿会在她的酒楼争霸事业中发光发热! 酒楼客人稳定了,日子似乎一天天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麻烦还是不期而至。 当陈浣纱听到酒楼有人闹事而来到前堂时,面对着刻意找茬毫不掩饰的四个小流氓,她真的觉得这是意料之中,他们比她想象的更要沉得住气。她还以为,来找茬的人,早就应该出现了呢。 陈浣纱冷眼看着那几个流氓拍桌子掀凳子嚷着菜食不干净不新鲜,价钱太高骗人之类的,心内鄙夷无比!要找个托儿也找个敬业的好吧!没见这菜都吃得只剩下盘地儿了?没见一个个嘴沾油光不舍得擦一擦? 她以为一个像样的找茬必须得有一个门板的道具,门板上躺着一个或半死不活或已经死透了的“受害者”,再来一帮追讨天理的家属,气势汹汹哀伤欲绝找上门来才对,面前这阵仗简直辜负了她的准备。因此陈浣纱一脸无聊,干脆利落道:“扔出去!” 跑堂的活计们在周斌的锻炼下身手灵活,反应迅速。两人一个抬手搬脚,“砰!砰!砰!砰!”四声,尘土纷扬之后,是地上哀嚎的四条狼狈的身影。 陈浣纱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对楼内外呆如木鸡的百姓们道:“真不好意思,疯狗做乱,打扰了大家用餐。为表歉意,酒楼给每位客人免费赠送一份新品珍珠浓汁,见着有份,大家吃得开心哟。” 酒楼里用餐的客人纷纷欢呼起来,楼外的百姓听说有这好事,一个个赶紧地挤了进来。至于在酒楼门外大街上抱腿呻/吟乞求博得同情的几位,被直接无视了,更有甚者,进来的百姓嫌他们占了地方,偷偷的踩上几脚。 一阵风过去,卷起地上几片落叶,打着卷儿飘向了远方。流氓们互相望着对方鼻青脸肿的脸,眼里夹杂着悔恨的泪花——哪个缺德的说百姓们心底好哟!哪个缺德的是陈家小娘子年纪小好欺负哟!我艹你妹啊! 又跑过来蹭吃蹭喝的齐长蒲悻悻放下撩起来的衣衫下摆,跟着陈浣纱到了后院,终于忍不住问道:“浣纱妹妹,你这样做,不怕他们报官啊?” 陈浣纱拿着一本《本草纪要》一边看一边琢磨着制作药膳的可能性,气定神闲地回复道:“嗯。” 齐长蒲挠挠头,没懂。“嗯是什么意思?” 陈浣纱看到一种药材,脑中灵光一闪,记起来后世一道药膳的作法,脚步加快,她得把它记下来。 齐长蒲却紧跟不舍,追问她原因。 陈浣纱见甩他不掉,只好无奈道:“嗯就是怕的意思啦。别问我为什么怕还要惹他们,你就等着看戏吧。好了,我得去准备药膳的事情,你有事就回家吧。”不这样粗鲁的处理,怎么能引出背后的黑手呢?她可不信这只是简单的市井无赖来找麻烦,在陈善请了捕快们来吃过酒席之后,还能明目张胆找麻烦的,她必须得提高警惕。 齐长蒲却没想这么多,他憨厚道:“我没事啊,我来帮你!对了,忘了跟你说,我今天来本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陈浣纱随口道:“什么好消息?” 齐长蒲眉飞色舞:“我哥要回家啦!” 陈浣纱嘴巴抽了抽,心道你哥回家跟我嘛关系?但见他一副求分享的表情,便附和的点点头:“啊,真好!” 齐长蒲已经唠唠叨叨地说起他哥的事,陈浣纱听着听着就想起了这么个人。 齐修平的长子就做齐长岐,年已十九,却没有娶妻。说起来陈浣纱认识的这几个男子,就没一个早娶的。齐长蒲还算小,但齐长岐这个年纪,在大启来说,已经是晚婚晚育的代表了。 齐长岐是一个优秀的男子,他完全继承了他爹一身本事,精通岐黄而且文采出众。十四岁取得秀才的身份,在众人都看好他考取举人之时,他却毅然离家游学,三年未归。陈浣纱没听说他有订下婚约,这年头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还是个单身儿郎了。她之所以知道这么清楚,是原主对他印象还不错。 这边齐长蒲勿自激动不已:“大哥离家三年,想来医术更佳了。当年他走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抱着他的裤脚哭天喊地不让他走呢,不知道大哥还记不记得,会不会笑话我?” 齐长蒲一边感叹一边一手撑着下巴陷入了回忆…… 身后门帘微微晃动,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很快又消失了。 第10章 白凤 找茬的已经打发了,但被人找上了,陈浣纱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周斌出来混过的人,以前没少跟着他家衙内找别人的麻烦,对这事很有几分经验。不用陈浣纱吩咐,已经着人盯稍那几个混混。 过得半日,周斌来到后院,找到正在冥思苦想计划酒楼新特色的陈浣纱,他道:“东家,你没猜错,那几个人最后进了祥玉酒楼后门。” 陈浣纱停了笔,抬眸问道:“找我家麻烦的不止这一家酒楼吧?” 周斌眼底隐现笑意,他赞赏道:“得亏东家心细,小丙在楼外盯了一炷□□夫,便见到陆续从后门出来几个人。” “哦……哪几个?听你这样说,不是四大酒楼老板亲自出马了吧?”陈浣纱拉长声调缓缓说道。 周斌笑:“正是。虽然他们遮遮掩掩,只是普通打扮。但小丙原先是在丐帮拜过码头的,这旻丰城的人,不说全部认识,十之八!九是没得跑。福云楼云奇峰、荣华楼荣春风、白凤楼刀玉灵。别的还好说,这一个女人好端端不在家相夫教子,瞎掺和进来,可真是……”周斌说着脸上还有点儿惋惜。 陈浣纱好笑。 据说白凤楼的东家是一个年方二十八的俏寡妇,人如其名,长得艳若桃李。她一个女人能撑起一家酒楼,并在旻丰城酒店界占得一把交椅,还是这样敏感的身份,不得不让人遐想连篇。如今看周斌这意思,对人家似乎还有点儿好感呢。 陈浣纱对她经营酒楼倒没啥偏见,她自己也在走这条道。但,这样一个性烈如火的女人,不像是使这样下三滥手段的人。莫非,真应了那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陈浣纱在这边猜测原委,殊不知那头刚刚解散秘密会议的高伯希大掌柜才是眉头紧锁,暗骂陈家:这起子得意忘形的小人! 高伯希的祥玉酒楼跟陈家的桂芳酒楼是天生的死对头! 说起来,这两家酒楼还有一段不浅的孽缘。 真的是孽缘。原先高家祖先只是陈家酒楼里一个厨房学徒。那年月,厨师比现在还金贵,能进厨房做学徒的,一是要看人品,再来是人必须机灵。高家祖先无疑就是一个机灵人,他不但机灵长得还特老实,老实到任何人一见这人就不会怀疑他有啥不好的心思。 陈家祖先是最大一个冤大头,把这小子放跟前养着,看着,结果没给自己培养出一个帮手,倒让人掏摸去不少私藏好厨艺,还带着厨艺另立门户。生生养出来一个白眼狼。 陈家祖先是个忠厚之人,先前看着这娃可怜啊,老实啊,就让他在厨房做事,偏偏还被人蒙蔽着没落得一个师徒之名,这下想拿人家也拿不住。幸好人都是有偏心眼的,对别人再好也比不过对自己人亲。陈家祖先总算还有最重要的两个秘方没有漏出去,就凭着这,在异峰突起的祥玉酒楼挤兑下,硬是稳占旻丰第一楼的地位。地位虽然保住了,但两家之间的梁子也结定了。 高家几辈子的心愿,就是把桂芳酒楼拉下马,拉下马还不够,还得用马蹄狠狠践踏,最后把它巴拉巴拉,变成自己名下一份子,换上自家的招牌。为此,高家几代人都把陈家盯得紧紧的。 终于等到时代变了,兵荒马乱的时候,陈家秉持着一仆不侍二主的家训,在战争中把银子都给了当时的朝堂,可惜,时代还是换了。而高家明面上支持旧主,暗地里投了新朝,祥玉酒楼终于在官家心中压了桂芳酒楼一头。 等桂芳酒楼到了陈善手里,高伯希暗地里做梦都笑出声来,这酒楼还不手到擒来? 挖他墙脚、断他材料供应、抢他客人,桂芳真的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以为接下来的一切就是顺理成章了。却一日之间,桂芳就重新翻本了。听听,百姓们在说着什么—— “今日桂芳酒楼推出了一道XX菜,你吃过没?哎呀,那叫个香喷喷酥麻麻,好吃透了!” “哎呦,你知道吗?桂芳酒楼有个什么珍珠奶茶,一小碗就得三十文,老贵了!但可好吃了!” “桂芳酒楼有个xx,可新鲜了!” “去哪儿吃饭啊……当然桂芳酒楼了!” …… 高伯希心都碎了! 老子的酒楼物美价廉啊!老子的酒楼有酸梅汤、绿豆汤、玫瑰花儿糕啊!桂芳酒楼算什么东西! 高伯希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内心痛得如同万蚁蚀心,但面上还得端着,不能露了短。 但私底下,他坐不住了。他秘密的联系了他的老伙伴们,大家一致决定:东家可忍,酒楼不能忍!不能任那女娃子嚣张! 高伯希端着一副老实无害的脸孔,声音贱兮兮煽动道:“云兄、荣兄,这事事关咱们旻丰所有酒楼的秩序问题,可不能只有咱们三个着急不是?面对这样的乱来的家伙,我看刀掌柜比咱们有经验得多了,不如……?” 云奇峰摸着一把胡子,义正言辞道:“高兄说得对!这事,咱们四大酒楼都不可置身事外,但咱们大男人,也不好对付一个女娃子。我看,刀掌柜是最合适不过了。” 荣春风人不如名,一手抱着自己的胖肚子——那满肚子肥肉哟,晃得他难受,一手擦汗道:“刀玉灵那小娘们撒泼倒是够了,就是不大听使唤啊!你们谁能叫动她?” 三人沉默了一会,高伯希皱了下眉,才道:“这事我来办。一定得让她加入!” 就这功夫,三人分头行动,一边监视着桂芳酒楼的动静,一边由高掌柜去做说客。等到终于把刀玉灵加入到行动里,桂芳酒楼已经安安稳稳过了大半月,势头更好了。 听到小混混们回报后,一直等在酒楼雅间的掌柜们就陷入了沉默。 荣春风抖着满脸肥肉,五根大短柱子指向凉凉喝茶的刀玉灵,颇有指责的意味:“刀掌柜,你倒还有心情喝茶?这么昏的手段,可不像你的招啊?” 云奇峰搭腔道:“就是啊,玉灵妹子,你可不是这样手软的人啊?我听说桂芳酒楼尽是一些年轻俊俏后生,你不是心软了吧?” 刀玉灵手一顿,眼底浮现一丝怒气,但看了阴沉着脸的高伯希一眼,还是忍了下来。 荣春风见她不搭话,一副冷冰冰不屑与他们交谈的模样,不由从鼻子里喷出一道冷哼,皮笑肉不笑道:“刀掌柜倒是有一副菩萨心肠,喜欢俊俏的郎君你早说啊,我荣华楼对街就是个得意的去处,要什么样的没有?可别贪了一时之好,坏了咱们的大事!” 这话就太侮辱人了,谁不知道,他对街就是一鸭馆! 刀玉灵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只是因为顾忌着高伯希没理他们的狗吠,听到这儿,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呢,何况她?她砰地把茶盏拍到桌上,高挑的身子从椅子里站起来,一根手指对准着荣春风的鼻子,噼里啪啦就骂起来:“我呸你个狗嘴里不吐象牙!荣老肥你说谁?有本事你到陈家门口去咧咧,一肚子坏水,不够你这肥油肚皮装了是吧?喷到老娘身上来!你……” 这一顿骂,直把荣春风骂得脸色白里胀红,红里透青,青里转黑,黑里唰地变得惨白……鼻息咻咻的,眼看着就要背过去。 云奇峰和高伯希目瞪口呆,在聆听了两耳朵不带重样儿的骂架精髓之后,他们在心里庆幸:这幸好骂得不是自己啊,要不,连死的心都有了! 高伯希到底是发起者,不得不做个中间人,见刀玉灵被勾起了真火,实在不成个样子了,这姑奶奶的威名,说起来他也怵。要不是手里拿捏着人家的把柄,还真不一定能降得住她。他心里怨荣春风没眼色,面上却要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德行劝架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成家立业的人了,又是一楼之长,吵成这样传出去像个什么样子?快都歇着吧,我叫你们来,可不是听你们吵架的。” 荣春风要被气哭了,尼玛被骂成这样还被传出去,他还要不要活了? 不过他也不敢说啥,毕竟他的酒楼赚的不是啥光彩钱,还得靠着高伯希稳住自己的地位。 他一服软,刀玉灵也就退了。她倒是不求着高伯希,可谁叫她有把柄在人手里呢,想到那个把柄,她眼底闪过一丝狠色!她绝不能让人知道她的那个秘密! 事情至此,虽然大家还配合着出主意,但有之前这一茬,总是气氛不对,人心不齐,最后还是荣春风在高伯希示意下,嘀嘀咕咕了一番,众人无异议,就此散去。 刀玉灵回到白凤楼,独自在房间里坐了很久,她打开面前一个梳妆盒,从梳妆盒最低层的夹缝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来一叠纸。那纸边缘有些许毛刺,纸张也泛着黄,但刀玉灵却彷佛捧着最珍贵的宝贝一般捧到眼前,用眼神一遍一遍抚摩着纸上的每一个字迹,然后把娇艳的红唇轻轻地贴上去。 她艳若桃李的脸庞泛起一丝红晕,如同最美的羊脂白玉上涂上一层浅浅的胭脂,美得令人窒息。但,很快,那丝红晕便渐渐退去,如同红雾散去,只在她眼底留下了一抹深深的近乎绝望的哀怨…… 而陈浣纱这边,对即将到来的阴谋似乎并无所觉。她照样研究着新的菜式,并在考虑是否把火锅推上餐桌。 前院巡场的周斌突然匆匆走进来,对她说了一句什么,陈浣纱惊讶地挑眉,问道:“人在哪里?” 第11章 大哥 陈浣纱看着眼前的婆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要告诉我?” 那婆子说完也在好奇地打量她,被陈浣纱抓了个正着,心下有点儿尴尬,但仍是镇定地笑道:“我就是个传话的,并无一字虚言。小娘子信便信了,若不信,也由着你罢了。话已经传完了,老身就告退了。” 陈浣纱没露出啥特殊的表情,淡淡道:“劳你跑了一趟腿,周斌,把她送出去。” 周斌会意地点点头,拿了一把铜钱放她手里,送她出了后门。 回头见陈浣纱一手托着腮,一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一只毛笔,周斌心里道:这才有点儿小娘子的样儿呢。 想是这般想,他心里还是好奇的,便问:“东家想怎么做?” 陈浣纱坐直了身板,正色道:“按照原来的计划办。你们这两天警醒一些,别因为那些个肮脏事坏了酒楼的生意。” 周斌道:“是。”但神色间还有些迟疑,似乎有话要问又不便开口。 陈浣纱回他一笑,倒把他笑得不好意思了。摸摸鼻子,周斌识相的告退了。 到了晚间,陈浣纱把账本一盘算,满意地笑了。这二十多天来,酒楼的收益是慢慢稳定了。每日都进账六七十两银子,这还是她只开了桂芳楼的缘故。 酒楼的新品推出得并不多,大多还是以孙不长原先的厨艺为主,再加上十几道陈浣纱指导的新菜式。并非她不想把酒楼做大,只是饭得一口一口吃,酒楼目前根基还不稳定,过早把底牌现出来怕没招来好处反惹一身腥。 就这个程度已经够让人眼红了。 还有一点,就是成本问题。如今正是春季,春季推出刷羊肉锅子其实顺时顺气,但陈浣纱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推迟。 不说羊肉本就贵重,单单是这个燃料、工具的成本就让人头疼。如今厨房使用的灶台还是古老的那种,火力不够集中,而且不好控制。日日烧柴消耗也很大,陈浣纱已经让厨房烧柴的同时保存好烧得差不多的树干制成木炭,但这些东西是不足以支撑火锅的燃料。采买竹炭、炼制特殊的铁锅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些虽早晚要做,但陈浣纱想,先把厨房里的燃料问题解决吧。 燃料的问题如何解决?陈浣纱一笑,好在她还用过蜂窝煤呢。 陈浣纱心心念念把蜂窝煤做出来,但那头,齐长蒲回到家却大大的惊喜了一把。 他是从他老爹收到的那封信里得知大哥不日归家,但没想到他回得那么快。 “阿蒲。”比三年前更显清俊的嗓音,仅仅一个称呼,就能让他彷佛回到往日的岁月。 齐长蒲呆呆地站在门外,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从容走过来的那个颀长俊秀的男子,他的哥哥,齐长岐。 “……大哥?”这熟悉又陌生的容貌,齐长蒲缓慢了回神的反射弧这时才给了他正确的回应,他又激动又高兴地一把冲上去,把人抱住:“大哥!真的是你呀!你终于回来啦!我想死你啦!” 他紧紧抱住这具结实的身体,心里的喜悦不加掩饰的从直接的动作间流泻出来,让被他紧紧拥抱住的齐长岐眼底闪过一片暖意。 齐长岐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推开了一些,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雅若明月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笑意,如同一瞬间繁华开放,雍容、雅洁,让同是男儿的齐长蒲也看呆了。 齐长岐笑道:“好了,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过来跟我说说话吧。这三年,你们都好吗?长蔻好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睛看向也站起来的齐修平,却没有说那一句“爹爹好吗”,但齐长蒲本来就不是敏感的性格,没有发现气氛有些异常,他脸上带着欢喜,拉着自己哥哥的手,坐下来,把家里的情况叽叽呱呱地讲了起来。 他讲一会儿,就观察一下自家大哥的神情,见他始终认真倾听,嘴角含笑,心里舒服极了。大哥还是跟以前一样嘛,这般温和,莫怪那些女娘们私下里都叫他玉面小郎君呢。 刚刚看到大哥的一瞬间,他有点儿不敢相认,大哥身上的气度似乎比以前不同了,变得更加沉稳、大气,甚至隐隐有一种凌驾众人之上的高贵感觉,让他有那么一会儿不敢亲近。不过大哥一说话,他就知道这还是那个大哥,是他想差了。 齐修平看着两兄弟亲亲热热一处说话的画面,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他可不是齐长蒲那傻孩子,长岐是真的变了。 齐长蒲已经唧唧咕咕把三年的生活捡着重要的交代了一番,好奇地问着自家大哥:“大哥,你这三年去哪儿了?都做什么啦?为什么三年之间都不回家看看呢?我跟三妹、还有爹爹都可想你了。” 齐长岐微微一笑,眸子里清清亮亮,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我这几年四处游历,走过大启许多地方,也走出过关外,见到很多不同的风景,也认识了许多不同的人。这些事啊,一时也说不完,以后慢慢说给你听。好了,听爹说,你刚去了陈世叔家?” 听齐长岐轻描淡写把话题掠过,齐修平眉头一跳,但也没出声。他之前便问了这个问题,齐长岐也是这样含糊带过,让他心头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深深地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看不清他的心了呢? 齐长蒲是个好说话的,刚落下的兴头马上又涨起来,乐呵呵道:“大哥你还不知道吧?桂芳酒楼重新开业啦!而且你一定想不到,这全是浣纱妹妹的主意!” 齐长岐挑眉,兴味地回应了一句:“浣纱妹妹?她今年应该才十三吧。十三岁的女娘撑起一家酒楼?我却是第一回 听说。” 见齐长岐似乎不信,齐长蒲急了:“大哥,我可从不骗人。真是浣纱妹妹做的,你不知道,她可会做菜了。那一手厨艺绝不比都城中的大厨们差。不信,我晚上带你去尝尝。” 齐修平已是笑斥道:“傻小子!你大哥今日回家,定然是累了的,你却拉着人说个没完没了。先让你大哥好好睡一觉,歇过来了再说也不迟。至于你浣纱妹妹的事情,还怕没时间去证实么?” 被齐修平一说,齐长蒲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一些,没体谅到大哥风尘仆仆赶路回家的辛苦,连忙不好意思道:“我太粗心了。大哥,我陪你回房。你好好休息,再过两个时辰妹妹也回来了,我们明儿再一起去浣纱妹妹家里做客。” 齐长岐温和道:“好。” 等两兄弟一路聊着天走远了,齐修平坐在椅子上,目光盯着虚空中的一点,陷入了沉思。 这头陈浣纱把酒楼所有成员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交代好各自的工作,才回到后院。 这个时候已经晚了。因为有了银子,陈浣纱把房间又修葺了一番,姐妹们各自有了各自的房间,总算不用三四个人挤在一处了。但小六特别黏她,总是偷偷溜到她床上来。陈浣纱说了两次没用,就随她了。 今日在回房之后,却意外地看到陈碧纱在房间里,似乎是在等她。 第12章 将计 陈浣纱看看身后拔步床上睡着的小六,对陈碧纱奇怪道:“二妹,你等我有事吗?” 陈碧纱有点儿紧张地抿抿嘴,细声细气道:“……大姐,酒楼现在有银子了吗?” 陈浣纱挑挑眉,她想说啥? 陈碧纱梗着脖子,笑得有点儿僵硬:“我看酒楼生意不错,我们应该赚了许多银子吧。……爹爹把银子都交给大姐保管,真信任你。我也很信任你。” 陈浣纱眼神锐利了起来,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平日里矜持沉静的大妹妹,好像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她。 陈碧纱说了这些话,心里头渐渐生出一股勇气,她抬起头,直视着陈浣纱的眼睛,狠狠心,轻声却坚定道:“大姐,我,我想支二十两银子。” 陈浣纱缓缓道:“哦?你要这些银子做什么?”二十两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确实不算多,但对原来的她们来说,不亚于一个天价。陈碧纱哪能用到这么多银子。 陈碧纱眼眸一沉,衣袖下的手紧了紧,又缓缓松开,朝着陈浣纱露出一个带着三分羞涩的微笑:“我要上学!” 陈碧纱一字字道,充满着期待和雀跃:“我想跟其他的女娘一样,去雪苑书院里听课。我想学作诗,画画,弹琴,我想……”她在心底默默道:我想成为一个让他刮目相看的人。 陈家是最下等的商贾之家,既然有大姐爱这种贱业,也好运地赚到银子,那她总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吧。陈碧纱揪紧手中的绣帕,想起七岁那年,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眼眸里闪着光,嘴角噙着笑,温和地对她说出的那番话:“碧纱妹妹生性沉静,若是念书习字,怕是会成为旻丰一大才女呢!” 她当时激动得小脸通红,虽然不敢抬起头看他,但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并暗暗发誓,一定要不辜负他的期望。 只可惜,没过多久,酒楼就垮下来,那是陈家最艰难时光的开端,别说读书习字,连最起码的温饱也得时时算计,她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远…… 陈碧纱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这个愿望,却在听到他的消息的那刻,那句话又异常清晰地萦绕在她耳边,告诉她,她原来不曾一日忘记过。 她一定要成为一个满身书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最高贵优雅的女娘,她要成为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陈碧纱执着地看着陈浣纱。 陈浣纱只怔愣了一刻,便回过神来。她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她拍拍陈碧纱的肩膀,鼓励道:“好,想念书是好事。你跟爹娘说过了吗?……明早你来前院儿找我,我把银子给你。好了,别这么严肃,我若是有时间,也想跟你一块去呢。” 陈碧纱眼光一闪,笑着告辞。 陈浣纱梳洗了一番,穿着轻薄的寝衣躺在床上,一会儿想想明日预计的麻烦,一会儿想想妹妹们的安排,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日,陈浣纱趁着吃早饭的时候,把陈碧纱要上学的事情说了。陈娘子如今按时吃药调理,身体已经有了好转,能下床了,也能跟着家人一起用饭,气色好了许多。 陈浣纱把陈碧纱的事情一说,陈善已经点头道:“这事碧纱也跟我提了,既然你也同意,就让她去吧。” 陈浣纱扫了眼对面期待地看着她的陈茜纱,笑着对陈善道:“爹,我看如今家里条件也好了,妹妹们也该学习点知识,看谁想去的,不如都送去。雪苑书院本就是女子书院,我听说里头年幼的女学生四五岁的都有呢,管理很严格,倒也不怕她们被欺负了。” 陈娘子温柔地看了看陈善和女儿们,担忧道:“小六、小七就罢了吧?她们这性子,还是让到身边看着放心。如今我身体也好了,可以先教她们认字。“ 陈和纱鬼精鬼精地接口道:“娘说得对。我才不要去书院,隔壁阿香去过雪苑,她说王先生可严可厉害了,她都怕得吃不下饭。我肯定也怕的,爹爹,娘,大姐,我不去嘛。” 陈乐纱仍然是特别认真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白粥,见陈浣纱看向她,抬起脸对她露出一个傻乎乎地笑,唇边站着一颗米粒,让她看起来格外憨厚。 陈浣纱摇摇头,无奈道:“没说要你们都去,不说看你们自己的意愿吗?这样吧,想去的跟我说一声,一会儿我叫一个伙计套车送你们过去,爹爹,你要亲自去吧?” 陈善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浣纱,我听说昨日酒楼里不□□宁啊,是不是有人来捣乱了?” 陈浣纱嘴角一勾,毫不在意地道:“没事。你别担心,我能处理。”她帮着陈娘子夹了一筷子青菜,劝道:“娘,这是刚出园子的嫩芯儿,你再尝一些。” 陈娘子笑呵呵接了,她没有想到,她还能看到陈家重新振作,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吃饭的一天。她的命真好,哪怕小时候那段苦日子,也没能让她觉得悲苦绝望。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才好。 亲自目送着陈善带着陈碧纱、陈茜纱、陈染纱、陈如纱四姐妹上了马车,陈浣纱返回酒楼,这时候酒楼刚开门不久,客人不是很多。 陈浣纱叫来周斌:“人都邀请了吗?” 周斌道:“东家放心,该请的人咱们都请了,都很乐意呢。等会就到了……东家,真不用去齐家吗?” 陈浣纱道:“这事别把齐世伯拉下水了。再说,如今这些人已经足够应付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这事不足为惧。” 周斌点点头,道:“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好心,果然跟其他人不同。” 陈浣纱瞥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街市上慢慢的热闹起来,桂芳酒楼的大堂也坐满了七八成的座位了。陈浣纱在柜台后一边飞快地写着蜂窝煤的技术要点,一边不时抽出眼神扫一眼外面的情况。曾源安安静静地呆在旁边拨着算盘珠儿,一遍遍核算前日的账册。 自陈碧纱教他收支分开分类列账,他对着新的记账方法就很感兴趣,不时给自己出点儿题目写写算算,那埋头钻研的劲头,跟赶考的学子没啥两样。 陈浣纱乐得见他上进,就不是指点一番,过了一把老师的瘾。 周斌悄悄移过来,隔着柜台,跟她打了个暗号:“目标出现。” 陈浣纱点点头,使了个眼色。周斌便神色自如地走开,像往常一样,在大堂里巡查。 小丙眼尖,那几个人一进来,他就看到了不同。把情况报告给周斌后,他很快就闪到了门外。这理应外合的,总得一个不落才好。 第13章 就计 酒楼里一片忙碌热闹的景象,跑堂的小二哥一个个精气神儿十足,桂芳酒楼短短时日就重新打响了名号,不得不说,这跑堂的特色也是一个原因。 一水儿神气十足的俊俏儿郎就不说了,关键这一个个穿得那叫一个挺拔哟……深蓝色的收腰阔腿衣裳,也不知道是什么款式,袖口收得紧紧地,既有武林侠士的豪迈,又有闲云野鹤一般的自在,看起来就舒服得很。 再有人家上菜不是两只手扒拉着盘子上,而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高举托盘在胸前,那个姿态优雅,进退有度哦,让被服侍的客人们顿时有了一种高大上的感觉。 一般,对着这样的小二哥,客人们都是会回以一个善意地微笑的,可今日,显然有了一个特例。 “砰”瓷器摔在地上,同时一个哀嚎声响起:“哎呦,哎呦,肚子疼死我了,哎呦,我中毒了,一定是中毒了!” 一个嘹亮得能绕梁三日的声音在嗡嗡嗡的大堂里炸开,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桌三个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个穿着黄褐衫儿的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另两个一左一右把持着上菜的小二哥,凶神恶煞的拖着人胳膊嚷嚷着要找公道。 百姓们惊疑纷纷,七嘴八舌道:“这位小郎是怎么了?莫不是旧疾发作了吧,赶紧地送医馆啊!” 另有人说道:“我看这像是犯了癫痫之症啊,这人的同伴真是拧不清的,找人小二哥有什么用,该去找大夫啊!” 哀嚎的那位表情一僵,好险没气得蹦起来——尼玛,你才癫痫,你全家都癫痫! 被说拧不清的两位也不是好惹的,龇牙咧嘴地回过头,却只看到四周指指点点的人群,哪里知道是谁说的。 在大家都议论纷纷的时候,周斌适时出现:“两位客人,还请放下咱们小二哥,你家兄弟看起来病得不轻,大堂里恰好有大夫,不如让大夫来看看?” 三个人闻言一愣,他们可没想到这里会有大夫,还没来得及转移场地呢! 隐秘地对视一眼,地上的那人叫得更厉害了。另两人趁机高声道:“桂芳酒楼卖不干净吃食,吃死人了!现在抵赖啊,乡亲们,你们快来评评理啊!” 陈浣纱在柜台后听得那叫一个汗啊,真是猪一样的对手…… 百姓们虽然有一会儿的惊慌,但明眼人还是觉得他们说得太夸张了,那人不还在叫嘛,哪里死了?再说人家酒楼都说有大夫了,你这不赶紧救人光扯着人不放是嘛意思? 不管他们说啥,周斌上前一手拿住一人肩膀,两人不由自主就松开了抓住小二哥的手,一脸惊怒地瞪着周斌。 周斌没理他们啥反应,手一挥,一个等候在旁的大夫已经去检查地上的人。 另两人见状,连忙去拦,却被周斌挡住。 地上的人仍然在嚎,动来动去躲着老大夫的手,被大夫扎了两针,老实了。 不一会儿,老大夫把把脉的手收了回来,众人纷纷望向他。 周斌道:“钟大夫,他怎么样了?” 钟大夫皱眉道:“看脉相,着实是食物中毒的症状,但……”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众人正安静下来听钟大夫检查的结果,因此那声音传过来十分清晰,那是哀乐的声音。 只听一道悲惨的嗓音哭嚎道:“杀千刀的黑心酒楼啊!为了赚黑心银子罔顾人命啊,活生生吃死了我的孩儿啊!欠人一命,血债血偿啊,陈家人不得好死啊……”那拉长的节奏,一字一顿的话音,无不让人心头一惊。 百姓们像热水落到油锅,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先前这一出还可以当成闹剧,但这都扯上人命了,看起来倒像是真的啊。 有的人脸上发白,看看自己桌上的饭菜,这都吃了大半了,那自己会不会有事? 眼看着群情激奋,陈浣纱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她静静地站在那伙已经走进来的披麻戴孝的人面前,一双乌黑的眸子冷冰冰的,眼神锐利如刀,一眨不眨地盯着带头哭得最惨的那个妇人。 要不是她知道这是个阴谋,没得也会同情起她们呢,倒是演得跟真的一样。 那人被她看得有点儿心虚,声音不自觉就小了下去。但看到不远处那躺在地上的人,顿时又想起了自己的目的,移开眼,声音刷地拔高,跟用力过度崩断的琴弦似的,凄厉异常。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陈浣纱做了个手势,小丙带着六个或中年或老年的男子走到她身后,然后沉声定气,大喝道:“静!”那些人一愣,一时倒安静了下来。 陈浣纱回身对周围的百姓福了一礼,脆声道:“各位乡亲,今儿这接二连三的有人说在我的酒楼里吃出了问题,现下更是牵扯了人命。小女不才,却是做的本分生意,陈家百年声明断然不会自己败坏。正巧今日酒楼邀请了旻丰城最知名的几位大夫、药店掌柜,就请他们当场查验这几位的病情和在座各位的饭食,证明我家的清白。” 陈浣纱对大夫们点点头,道:“劳驾了。” 大夫们点点头,便要上前查验。 那妇人顿时大吼道:“不行!”说着就是身体一挺,挡在了大夫们前面。这一声又急又快,声音尖锐,倒显出了她的几分年轻。 陈浣纱不为所动,反而一脸诚恳道:“你是苦主,自然比我更想知道你儿的情况,让大夫验一验,让我无话可说,不是正好吗?若不然,这便是你栽赃陷害了,你说呢?” 周围百姓急道:“是啊,是啊,快让大夫检查检查,我们都等着结果呢。”吃这饭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啊。 那人再待说,但眼下群情激奋,她再挡着,岂不是说明自己有问题? 她恨恨瞪了陈浣纱一眼,不情不愿地让开。 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夫蹲下去,在门板上男子的肚子上按了两下,却听那人“哎呦”一声叫了出来,把两旁围观的群众吓了一跳:“呀!诈尸了!” 中年大夫赶紧安抚道:“大家别怕,这位病人本来就没死。” 百姓们哗然。 那妇人讪讪道:“我儿是病重,吃了她家的毒物,跟死也差不离了。这不只剩下半口气了么?我儿命苦呀,呜呜呜……”说着她拿帕子掩着脸,哀哀怨怨哭将起来。 陈浣纱低沉着声音道:“你别急着哭,你儿还没死呢。别咒他了。” 那妇人被噎了一下,哭泣声戛然而止。 几位大夫相继为半死不活那位诊了脉,又轮流给地上打滚那位把脉,站起来商议了一番。 那妇人本来十分笃定,此时也有了几分紧张。哀泣声渐小,只不是抽搭两声,胖乎乎的胸脯一翘一翘地,很是打眼。 陈浣纱沉声观察着闹事之人的脸色。见那妇人如此做派,心下不由得冷哼一声。再观门板躺着的那位,到是穿着一套锦缎儿衣衫,只门板外露出的一双手指甲紧紧扣在门板边上,全身不由自主打着摆子,黑麻麻的脸上一片惨白,看起来确实有点儿行将就木的意思。 另处地上躺着的那黄褐衫,倒是面色红润,在两名同伴的陪伴下嘴巴里只管干嚎。 陈浣纱对大夫们道:“几位大夫、掌柜,烦你们看了这两位的病症,可是食物中毒之象?” 众大夫们已经交换了意见,推那四十来岁的李大夫为主回道:“不错,我们诊断结果一致,这两位小郎确实是食物中毒。” 围观的百姓们又是一片议论之声。那妇人送了一口气,得意道:“我便说这是家黑店,如今大夫们已经证实,看你如何狡辩!”转而长叹了一口气,一波三折地嚎道:“儿啊,你个短命儿啊,为娘一定要为你争口气啊!” 陈浣纱暗暗翻了个白眼。 百姓们已经群情激奋。 第14章 清白 陈浣纱与大夫们对视了一眼,见他们显然没把话说完,便提高音量道:“大家静一静,请听李大夫把话说完。” 蹲地上那锦袍男子嚷嚷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陈家黑心烂肺,在饭菜里投毒,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想抵赖么?” 陈浣纱充耳不闻,只对百姓们道:“桂芳酒楼在旻丰起家,全靠街坊乡邻们捧场、信赖,我陈家唯一的愿望就是为大家奉献最美味的美食,断无坑害之意。大家且听完大夫的话再来理论对错。” 百姓交头接耳,犹疑道:“是啊,陈掌柜是个善心人,咱们都有耳闻,这事弄不好是个误会,听听大夫们的话再说吧。” 地上三流氓见势不好,还想阻拦,周斌一个眼色,三个伙计悄悄挨近了一些,不偏不倚正好堵在他们面前,怒目瞪视着他们。小丙更是瞅着空子对地上那位露出一个笑。 黄褐衫一抖,连忙拉住伙伴们的衣角,使了个眼色。 现在形势对他们有利,谅陈家也翻不了案了。只是,黄褐衫儿脸皮一抽,这肚子怎生疼得这般厉害,莫不是那药剂量大了吧? 这时已听得李大夫朗声道:“这二位认真说来不算中毒,只是吃错了东西而已。” 那妇人抢声道:“不可能!怎么是吃错了东西,就是中毒!你没见他脸色白得跟纸似的,这不就是中毒的迹象吗?你们……你们内外勾结,想要瞒天过海啊!呜呜呜……我苦命的儿。” 这话可犯了大夫们的众怒。这年头信誉最为重要,尤其是做生意的,当大夫的,信誉有损,岂不是断了人家财路? 当即李大夫就气得胡子直抖,沉沉喝道:“无知妇人!李某行医二十多年,从未说过一句违心话,你怎敢诬赖于我!简直岂有此理!这二位没中毒,明明是吃多了巴豆,拉坏了肚子,我敢以我的名誉担保,这诊断错不了!” 其余几位大夫也纷纷同气连声讨伐起来。 那妇人脸色有点儿发白,但听了巴豆之说,只是不信,这药是她亲自下的,怎么会是巴豆?她看看陈浣纱冰冷淡定的表情,心里笃定这是她的阴谋,于是冷哼了一声,道:“我也敢担保,这症状绝不是吃错了巴豆!” 正要再煽动煽动百姓,忽见门板上那人全身抽搐了几下,突然从门板上挺了起来。 妇人心道:发作得正好! “你们看,他这可不是中……”一个毒字还含在嘴里,就听“噗噗”几声有节奏地响起,之后一股恶臭传来,门板上的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色一惊,继而一喜,再变成黑乎乎一片压抑惶恐之色。 妇人站得最近,险些儿被这憋了几日的恶臭熏翻一个跟斗,足足退了四五步,才缓过气来。那脸色,青红紫白,可谓精彩。 这头还没缓过来,只听又是一阵震天屁响,百姓们有了准备,纷纷做鸟兽散。陈浣纱从怀中扯出一块帕子,摁在口鼻前,她也没想到这些人会来这么一出。 黄褐衫脸色僵硬,一咕噜从地上翻起来,夹着两条青蛙腿,就想往外边走。 陈浣纱一个脸色,小丙闪身挡住:“胡二狗,事儿没完,你还是留步吧。” 胡二狗脸色难看,憋着口气道:“燕小丙,我们以前也没仇,你别挡我路。” 小丙不屑地哼了一声,只拿袖子掩住口鼻,却不回他。身后三个伙计排排站开,挡住两两人的去路。 陈浣纱这才道:“二位既然说在我这儿吃坏了肚子,什么肮脏污秽的少不得也先忍着了。巴豆之说,想必大家已经看清了,诸位大夫们经验丰富,德高望重,果然没有虚言。但,即便二位没有中毒,为了洗清我酒楼的冤屈,还是查一查这巴豆哪儿来的好。” 那妇人想溜,没溜成,这时候强作镇定,色厉内荏道:“巴豆哪儿来,自然是在你家吃了,现下已经化在肚子里,你还能怎么查?” 陈浣纱笑道:“你家儿郎的自然吃在了肚子里,但这位客官桌席还在,大可一查究竟。” 钟大夫上前查探了一番,大声道:“这菜品中倒是有巴豆粉,但这菜品跟我们那席上的是同时出来的,上菜之前,我与诸位同行已经检查过,并无巴豆成分。” 陈浣纱道:“如此,你们是自己把东西交出来,还是让我家小二哥们帮忙?” 黄褐衫眼神乱瞟,趁机往前一冲,被燕小丙识破,脚一勾摔了他个狗啃泥。燕小丙一把掰开他的手心,从中掏出一个黄纸团,交给钟大夫。 钟大夫手一抹,鼻子一闻,点头道:“正是巴豆粉。” 黄褐衫儿在东西被拿走之时已经瘫软了下来,听了这话只觉得股间一热,一股黄汤浸透了下袍…… 百姓们嘘声连连,纷纷对他们怒目相向。好端端吃个饭,被这闹的,浪费了这一桌桌好饭好菜,作孽哟! 陈浣纱转向那妇人道:“现下,该轮到你来说了吧?” “说、说什么?我要说的都说了?今儿算你们走运,这事我们也不要公道了,他……我儿现下正虚弱,得回家养养。” 燕小丙“扑哧”一笑,脆生生道:“葛妈妈,什么时候你从良了,还生了这么大个儿子?啧啧啧,让我看看这小郎哪位啊……哦,这不是张三郎吗?前儿听说你爹闹了赌坊被拘在大牢里了。我还道你是孝子呢,没成想几日不见,却成了老鸨亲儿了,哈哈哈,这可是大稀奇啊!” 那妇人脸色唰地惨白,咬碎一口银牙,三角眼一吊,啐道:“好你个燕小丙,狗嘴里不吐象牙,老娘清白着咧,去你的大头儿子。这事,我不管了!” 说着把脸边儿发丝一撩,露出一张丰润润大脸盘儿,转身就要走,但仍然被堵住。 这时已有眼尖地看出了那两人身份,叫道:“果然是菊花楼老鸨儿。听说她跟荣华楼荣掌柜是老相好了,这事……” 听着周围的人说起了她跟荣老爷不得不说的秘密,葛妈妈哼哧哼哧喷了一会儿气,一张因为化了浓妆掩盖住七分风韵的肥脸儿抖动不休,气道:“都给我住口,这事儿是我的事儿,跟荣爷可无关,再听你们嘴碎,我撕了你们的嘴!” 众人哄笑,反而调笑开了。 陈浣纱眼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把事儿交给周斌处理,亲自把大夫们送出了酒楼。 张三郎其实是个老实人,也确实是个孝子,在燕小丙三言两语激怒下,把事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净。无非就是得了葛妈妈的承诺,给他银子把他爹换出来,但得冒险服下□□,栽赃到桂芳酒楼。葛妈妈给了他一套华服,看他痛苦的服下□□,等到有反应时抬到酒楼来闹事,却不知,明明是□□为何却变成了巴豆。 胡二狗一伙只是无赖,把送官查办一吓唬马上就招了,他们却是由荣家管家找来的,服的也是□□,也不知为何变成了巴豆。 周斌问出了实情,让他们在供词上画了押,没提要不要报官,把人通通打了出去。几人灰溜溜地在百姓们鄙夷的目光中一溜烟滚远了。 陈浣纱让周斌代为宣布,酒楼今日的菜钱免费,百姓们纷纷道好。而此时,她正在接待一个神秘的客人。 第15章 敌友 后院花厅。 陈浣纱慢悠悠喝了一口茶,神态悠闲地打量着对面的客人,却并不开口搭话 小六从门外凑进来一个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在心里比较,谁长得更好看。她把眼睛使劲盯住陈浣纱对面那人,只见那人穿一袭玄色褙子,内里一件暗黑软缎裙,堪堪遮住饱满的胸部,却露出胸部以上到脖子那一大片雪雪白的肌肤。黑白相衬,更显得那肌肤白得耀眼,再配上那眼尾上翘的凤目,粗细均匀的长眉,好一副风流骄矜的好相貌! 小六虽一直认为自家大姐端美可人,却不得不在心里暗暗赞叹那一身素黑却穿出几分盛气凌人的美艳少妇。 小脑袋一摇一点,陈浣纱不是瞎子,早便看在眼里,对于小六,她总有几分偏爱,于是只斜斜一个眼神杀过去,把小六吓得一吐小舌,反倒大大方方走过来,偎在她身旁,一双眼睛还不住往对面看。 那娘子却沉不住气了,她来此可不是见人喝茶的,在心里道了一声“小狐狸”,脸上却带出三分笑意,道:“早闻小娘子大名,我有心来结交一番,却道同行需要避忌,一直没能如愿。今日一见,小娘子果然稳妥沉静,让我这虚长年华之人汗颜。” 一嘴说着客气话,她心中却焦急得很。照她火爆的性子,就该开门见山,来来去去把心思说清楚道明白,只是这毕竟是两人第一次打交道,还是要试探一下才好。 陈浣纱见好就收,也客气道:“刀掌柜客气了。今日之事,亏得刀掌柜相助,若不然,我恐怕还得费一番力气才脱得开身呢。刀掌柜义举,我记在心上。” 那美艳女娘正是白凤楼女掌柜刀玉灵。她听对方终于承认承了自己的情,心里缓了一口气,再听到后一句,心又提起来,便着意亲热道:“小娘子也不必叫我刀掌柜了,没得生分。我小字玉灵,妹妹若不嫌弃,不如随意一些,唤我一声灵姐姐?” 陈浣纱笑了笑,从善如流:“灵姐姐,果然人如其名。” 刀玉灵道:“说来惭愧,今日之事虽然我从中动了一些手脚,把药换了巴豆,但到底也是从犯,原不该来见妹妹。只是,我白凤楼虽然为旻丰城四大酒楼之一,但其余三家酒楼早就坑瀣一气,我一介女流,到底势单力孤,不敢打草惊蛇。” 她苦笑了一声,提起几分精神,笑道:“如今妹妹为桂芳酒楼撑起了门户,倒是让我也跟着高兴得很。四大酒楼说得好听,到底不如桂芳酒楼赫赫声名,本不该欺压于你。只是高家与你家自来有怨,如今你在明,他在暗,妹妹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呢。” 她说得这样情真意切,好像真的是为陈家打抱不平,但陈浣纱却知道,世界上没有白得的馅饼,自然没有白来的帮助。刀玉灵,她图的是什么? 陈浣纱脸上带着感激的神情,诚诚恳恳道:“有劳灵姐姐费心了。只是,经此一事,高家与其余三家应会收敛吧,毕竟,我手中抓着他们的短处。” 刀玉灵不以为然,语气却越发语重心长:“妹妹到底年轻,不知道人心险恶,比大虫还可怕。”这倒是她的真心之语,只听她道:“你以为高家这么容易就会收手吗?说到底,你手中拿的不过是地痞无赖一面之词,到时候只要把事情推给荣府管家,便可以把他们三人摘得干干净净。且高家把持旻丰酒楼行首多年,根深蒂固,与世家大户也扯不清的干连,若是他狠心整治妹妹一番,怕吃亏的还是妹妹你呢。” 她觑着陈浣纱的脸色,一字字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妹妹既然能把酒楼重新开起来,这个道理,相信妹妹也曾听过吧。” 这些道理陈浣纱怎么会不懂?她只是也不能全部相信刀玉灵罢了,不试探试探谁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刀玉灵说了一大通,见陈浣纱只是倾听,面色上也不见如何紧张,心里终于有点焦急了,耐着性子道:“妹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绝不会害你的。”咬咬牙,她愤然道:“也罢,我这般空口白牙,妹妹不信也是理所应当。我便把底儿交在这里。我一个寡妇,撑起一家酒楼,其中辛酸就是不说妹妹也能猜到几分。我虽不得已继承亡夫遗业,抛头露面打理酒楼,但做得是良心买卖,从不做亏心之事。这番实在是高家欺人太甚,拿了我的短,以此为要挟,我不得不做出顺从之态。” 陈浣纱其实已经相信了几分,但,这事毕竟也关系到陈家家业,她不得不多疑道:“高家确实过分,姐姐有什么短处露在他手里,不如放手一搏,脱离了他的控制岂不好? 刀玉灵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眼中情绪翻滚,最后凄然一笑道:“你说得多,我应该放手一搏。但这一搏,我输不起。先夫有一根独苗,自幼善读诗书,文采出众,在京都进学。但商贾之家不得科举,这是本朝□□之训,虽然后人多有应对之策,但哪有滴水不漏的。高家就拿了我这个短,先夫之子虽买了籍,我却不敢拿白家唯一的血脉来赌。妹妹如今知道缘由,应该相信我了吧。” 陈浣纱忙道:“姐姐言重了,小妹小人之心,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刀玉灵却无半死愠色,反而坚定道:“你做得对,若我是你,只怕也是这样想。我还是看轻你了,正是你这样的性情和心智,才能短时间内达到让四大酒楼忌惮的地步吧。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谈谈合作了?” 陈浣纱道:“当然,姐姐先把其余三家酒楼的状况和关系给我说说……” 刀玉灵这番是悄悄来的,与陈浣纱商谈好之后的事情,她上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从后角门悄悄地去了。 陈和纱听得迷迷糊糊,但知道姐姐在谈的是大事,见她大姐一副深思的表情,磨蹭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出声打断道:“大姐,你真要跟那个黑狐狸合作吗?” 陈浣纱瞪眼道:“什么黑狐狸,要有礼貌!” 陈和纱撇撇嘴:“谁叫她长那么妖,还全身穿得黑,我看也没说错嘛。” 陈浣纱皱眉,严肃道:“和纱,你可以调皮可以活泼,也可以不搭理你不喜欢的人,但不能对人不尊重。她又没惹着你,你这样形容别人,可不是好女娘该做的事,以后可不许让我听到你再这样说话,不然,你就别跟着我睡了。” 陈和纱小心地观察了她姐姐一番,见她姐姐确实很认真,委委屈屈撒娇道:“我知道了……大姐姐,别不理我。” 陈浣纱叹了一口气,想到小妹妹的教育问题也该上上心了。 这时,门外传来熟悉地声音:“浣纱妹妹,你看看谁来啦!” 第16章 相见 陈浣纱抬头一看,只见门外一前一后走过来两个男子。 走在前头的是神采飞扬的齐长蒲,他身后一臂距离之外,熠熠然走着一个皎如明月般的修长青年。 那人眉目如画,穿着一件青色道袍,明明是一身暮气的打扮,却偏偏被他穿出十二分的神采。悠然行走,好似闲庭漫步,仪态中自有一股自在风流,让陈浣纱脑海里只蹦出来一个词:宛若谪仙。 赞叹了一会儿,陈浣纱在脑海里快速搜索了一遍,这可对上了。 齐长岐,记忆中那个少年已经展现出不同一般的风采,但那时候年幼,却没有如今这番意态天成的风韵,眉目间也没有这样深沉不可测。 陈浣纱可以肯定:这人绝壁没表现出来那么纯良啊! 就像她前世的爹,长得一副人模人样,内里实实在在坏芯子。陈浣纱心道,男人不可信,美貌的男人更加不可信! 齐长蒲对他大哥归来的欢喜是不遗余力地试图传达给所有人。两人已来到面前,齐长蒲道:“浣纱妹妹,怎么样?还认不认得我大哥?是不是险些认不出来了?我也是啊,第一眼看到大哥的时候,我还差点儿不敢认呢。大哥这三年越发俊逸了,这一归来,不知旻丰城内多少小娘子睡不着觉呢!哈哈哈……” 陈浣纱与齐长岐一起看了笑得起劲的齐长蒲一眼,齐刷刷一秒内转移目光,各自心中闪过“我不认识这货”的念头。 这一转眼,两人的目光却恰恰对上,一触即分。气氛有点儿奇怪。 齐长蒲笑了一会,估计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傻了,挠挠头道:“嘿嘿,我又高兴过头了……来来来,大家坐下说话。” “哎,小六妹,你干嘛呢?”齐长蒲一抬脚,差点没踩上个人,吓了一跳,忙问。 陈浣纱循声望去,见小六傻呆呆地依着门框,嘴角有可疑的水渍。这一刻,陈浣纱想扶额…… 客客气气地叙了一回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虽然彼此都认识,但毕竟是三年之前了。三年之前,齐长岐一是一个早慧的少年,意气风发,而陈浣纱不过一个十岁女孩,懵懂不知事,因此两人的交情倒比不过陈浣纱与齐长蒲之间的感情了。 但陈浣纱已不是昨日少女,齐长岐也非纯真少年,两个经历过世俗之人凑在一起,感情虽然疏离,谈话间却还投机,气氛也不错。 齐长岐道:“没想到三年不见,你家变坏这样大。浣纱妹妹有这样的技艺,陈世叔当欣慰得紧了。” 陈浣纱淡淡笑道:“这世上之事,总是难以预测。昨日酒楼败了,今日酒楼又好了,不过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也算不得什么惊奇之事。我虽有一身厨艺,到底不及齐大哥珠玉在前。这三年,想必大哥过得也十分精彩吧?” 齐长蒲凑趣道:“是呀,大哥,你快多给我们说说你的事情,我可好奇得紧了。” 齐长岐看了他一眼,眼里快速闪过一抹情绪,他笑道:“你如今长大了,正是对外头好奇的时候,恐怕心里想的不是听我说,而是自己去历练一番吧?” 齐长蒲叹道:“大哥最懂我!可是爹爹不知怎么想的,总是说我年纪还小,没学到他七成本事,不许离家。你们都知道,爹爹的医术,全旻丰城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比肩的出来,我又没有大哥聪明,恐怕再学十年才有可能到他一半的水准呢。这明明就是不让我出去!” 陈浣纱笑道:“可见齐伯伯是知道你猴性儿,怕你在外头吃亏呢。” 齐长蒲斜瞟了她一眼,倒也没说啥。他就是喜欢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情,一个人的心才拳头大,能装下多少心事啊!想想就替那些人累得慌! “大哥,你说呢?” “……呵呵,你前头说错了,浣纱妹妹才是最懂你的人。”齐长岐长睫一掩,遮住眼中的情绪,笑了笑,才抬起头一脸打趣地看向齐长蒲。 陈浣纱一直暗暗观察着他,看到他这一刻的表情,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这人好像全身都是秘密,而且确实有一颗玲珑心,转换话题的本事真不一般。 齐长蒲齐长蔻跟他比起来,真不像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过得一会儿,后厨洛行书匆匆走过来,见花厅中陈浣纱正招待着客人,便在厅堂外停下来。 陈浣纱正对着大门,很快就看到了他,招招手道:“行书,有什么事?” 洛行书目不斜视地走到她身前两步的距离站定,微微点点头算是行礼——这人自第一日来似乎就不太懂得礼仪,对人总是淡淡的,但说他目中无人吧,有时候他不经意间表现出的行动又让人觉得他是训练有素的,就如此刻,陈家众人都已习惯,他用手比划了两下,看向陈浣纱。 陈浣纱道:“你说孙师傅研制出了新的点心,让我去尝尝看是吗?” 洛行书点头。 陈浣纱对齐家兄弟邀请道:“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齐长蒲跃跃欲试,他最喜欢品尝桂芳酒楼研制的新菜式新点心了,碰到了就没有放过的道理,但这次是陪着他哥过来,因此只期待地看向他大哥。 齐长岐仍然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对陈浣纱道:“这算是陈家秘方了吧,我们去合适吗?” 陈浣纱到没想到这一点,愣了半秒才摇摇头:“没事。若这么容易被人掌握,也就不能称是秘方了。再说,我们两家还是合作关系呢。一起去吧。” 齐长岐微笑着点点头,很有风度的让到一边,与刚好抬起眼来的洛行书对了个正着。 洛行书眼眸缩了一下,露出一丝惊异之色,但很快掩去。 齐长岐淡淡一眼望过去,友好地对他笑了一笑,便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洛行书心底骤然一紧,左手食指轻轻弹动了一下,长袖落下来,遮住了他细微的动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面无表情地跟在陈浣纱身后。 后厨里喜气洋洋,连一贯喜欢装老成的曾术也满脸喜意。见到陈浣纱等人进来,孙不长老脸彷佛年轻了几岁,眼中暗藏自得,对陈浣纱施礼道:“东家,这是刚出炉的雪花云片,你尝尝?” 陈浣纱笑眯眯地,鼓励地看了他们一眼,道:“这么快就有新作品,你们都费心了。这是齐大夫的长子,齐家大郎,今日正好碰上了你们的新作,我请他们也来尝尝鲜,你们不介意吧?” 尊重为她工作的每一个员工,这是陈浣纱尽量来做的事情。 孙不长因着药膳的事情,与齐大夫也有过几番接触,对陈齐两家的关系心里有底,因此很有风度地道:“当然不介意。阿术,给齐家大郎、二郎拿两套盘碟出来。” 曾术跟齐长蒲一同向周斌学艺,彼此颇有几分师兄弟的情谊,高高兴兴地准备了另备了两份点心供他们试吃。 孙不长指着案板上三个瓦光铮亮的青瓷小碟,带着期待和炫耀的心理,慎重道:“东家,齐家大郎、二郎,请品尝!” 陈浣纱没有急着动筷子,先洗洗观察了一番。 只见巴掌大的青瓷小碟上面,寥寥六片削薄晶莹的白色花瓣儿,每一片花瓣尖角向内卷起,好似刚从含苞的状态盛放开来,花瓣还不得完全舒展,花心处,一丛嫩黄带翠的花蕊簇拥在一处,鲜活的一点亮色衬托得周围的花瓣愈发显得出尘脱俗。花瓣下方,还有一丛细细纷纷的白色棉絮状的东西,似乎是一堆蓬松的积雪,无论近看远看,都像一幅工笔画。 陈浣纱赞叹道:“不说味道如何,但看这色、这形,已经称得上是精品了。阿术的刀工精进到如此地步了吗?” 曾术嘴巴快咧到了脸边上,但语气里还是故作老成:“凑巧雕刻出来的,我还得好好学呢。” 孙不长斜睇了他一眼,心里非常欣慰,但怕他骄傲,只稍稍夸奖道:“这小子还算勤勉,天分也不差,就凭这手雕工,我敢说,没有二十年手艺的,恐怕也比他不过。” 曾术受宠若惊,瘦削年轻的脸上陡然放出光彩,一双眼睛对这孙不长放射桃心。 孙不长马上意识到,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看这小子那股高兴劲儿,似乎也值了。 不说这师徒两如果感情更为融洽,齐长蒲是个直接的性情,已是赞不绝口:“阿术啊,你小子,真是好样的!” 曾术整了整脸型,作样谦虚了两句。 陈浣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感觉好像回到了前世在酒店厨房里研发新的菜肴的时候,真是让人愉快的气氛啊。 看了色、赏了形,下一步该是闻香了。 香气太浓烈,反而会遮盖住食材的本源。陈浣纱微微俯身,轻嗅了一口,淡雅清香,徐徐入鼻,让人一闻到就觉得舒适、温馨。 陈浣纱提起筷子,小心地夹了一片花瓣,却不想着花瓣虽看着薄薄一片,夹起来倒也没散开破碎,陈浣纱暗暗点头。 尝一口,滑而不黏,甜而不腻,糕点凉丝丝地,融化在舌尖,满嘴的冷香味儿。陈浣纱大赞道:“妙!不论是色、形、香、味,都是极好。这名字也取得好,雪花云片,与这糕点品相真是绝配!孙师傅,你们做得太好了!” 孙不长得意道:“东家喜欢就好。两位小郎,你们尝着怎么样?” 齐长岐人长得一副仙气相,行动举止也带着一股子仙气,那薄唇微启,玉齿轻动,修长的脖颈间一颗精致的喉珠缓缓而动,陈浣纱默默转过了脸——这相貌,真的是人吗? “如闻冷香,如含初雪,雪花云片,名副其实。”齐长岐搁下筷子,微笑赞道。 孙不长笑容又大了几分,“二郎觉得呢?咦……” 陈浣纱扭头看去,只见齐长蒲与曾术两个脑袋挨着脑袋,肩膀挨着肩膀,在那里争抢一小碟糕点。听闻孙不长的问话,齐长蒲趁乱回过头,哈哈笑道:“好吃,太好吃了!喂,阿术,别这么小气嘛,最后一朵给我啦!” 曾术一只手举得高高地,鄙夷道:“通共做了七朵,你一个人就吃了三朵,这最后一朵得留给行书大哥,他忙了这么久,还没吃呢!” 齐长蒲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再抢,蹭蹭跑过来,对孙不长道:“孙大叔,这点心太好吃了,以后你可一定要多做啊,我可喜欢吃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出来,连面瘫似的洛行书,眼里也闪过一丝笑意。 第17章 妹妹 陈浣纱解决了挑事的混子,又得到一道势必会大卖的点心,虽心知对头不会那般容易放手,到底不是愁在眼下,此时心里仍然觉得舒畅。 虽前后只有月余的差距,但陈家已经不是昔日的惨淡景象。 接二连三被人来找麻烦,陈浣纱知道,酒楼走到今日,这种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且听陈善之前的经历便知,桂芳酒楼早就被人盯上了。 再联系到今日背后的人手,四大酒楼就是她的对手了,也许,白凤楼可以暂时排除。 陈浣纱虽然有所忌惮,却也不怕。树大招风的道理她懂,也刻意控制着酒楼发展的步骤,即便这样,总会与人争食。但她不能因噎废食,且等着他们的后招吧。 前楼闹得那样闹哄哄的,陈善晚间自然也听了信儿。 陈善这些日子过得可自在了。陈娘子的身体大好,这本来就是虚症,得好药好吃的慢慢将养着,陈浣纱在家人身上尤其舍得花银子,虽不说极品好药,但寻常能采买到的药材她眼也不眨的买了来,自己精心调配了一些清淡营养,荤素合宜的吃食给她吃着,陈娘子身体虽还显得虚弱,气色已经透出了三分红润。 陈善喜不自胜,两口子好像想把过去今年的苦日子补回来似的,一日日往外头访友会朋,寻幽探胜,真是悠悠闲乐,过得再没有的惬意。 不过陈善虽不管事,到底是一家之主呢。晚间听了消息,自然是要关怀一番。 陈浣纱宽两位长辈的心道:“有点儿麻烦,但在我预料之中,你们二老就放心吧,我身边还有周斌等人保护着呢,吃不了亏。” 陈善倒也没把这事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连着两天被人找麻烦,他这样老好人的心肠,也不得不思索一番人心险恶,因道:“我们身正,自是不怕影子歪。但众口铄金,这闹事的多了,终归对酒楼的生意有影响。这样吧,明日我去给衙门里的兄弟投个帖子,让他吩咐下头的二郎们关注一二,也省得你烦心。” 陈浣纱无不应允。长久来看,自家酒楼要发展,总得在官府面前挣个脸面才好做事,只是她对旻丰城的官路如同瞎子摸象,只知其势大却摸不清门路,既然陈善自己提出来,倒可以趁此探探路。 她点点头,关切道:“这样也好。但爹爹明日别说闹事的详细,只说酒楼刚刚有起色,请衙门里面的兄弟们有空过来喝喝茶便好。” 陈善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笑骂道:“就你猴儿精。放心,爹爹怎么着也虚度了三十六年光阴,这点儿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你呀,小小年纪,虽然是打理着一家子的营生,也别太老成了,过两年及笄了,还是要找个婆家才好呢。” 陈娘子附和道:“官人说的正是这个理呢。浣纱啊,你可是妹妹们的头儿,可得立好这个榜样儿。” 陈娘子指着桌上斯斯文文吃饭的几个女儿,一个个说过去:“你看看碧纱,如今学得似模似样的,茜纱……茜纱虽差些,也是文文静静斯文样儿。就是你四妹妹五妹妹如今跟着念书识字,学习规矩,都似大人了。” 说道这儿,敲了身旁用手抓着鸡骨头的小六小爪子一下,才淡定道:“你与她们不同,小小年纪要挑起一家子生计很不容易,但该学的女儿家的玩意都是要学的。我看酒楼现下也运作得好了,离了你眼一时半刻不会出岔子的,你明儿也跟着妹妹们一起去书院学习去吧。” 陈浣纱无奈,怎么把话题绕这儿来了。她并不是排斥学一些诗词书画,但她觉得,酒楼目前的状况还容不得她有闲暇增进这些知识。 这话不好对陈娘子说,她本来就是一个细腻心思,把酒楼潜藏的危机说给她听,白白费她心神,不说帮不帮得上忙,她那个身子,可承受不起。 陈浣纱只笑一笑,敷衍道:“等忙过了这阵子,我有时间,一定去书院拜师学艺。如今答应齐伯伯的药膳还没做出来,我这样摞挑子,可不太好吧。” 陈善笑道:“说你捉狭你赖不赖?你娘跟你说抽个空子学学普通女娘学习的技艺,你却拉起你齐伯伯的虎皮,真个鬼灵精!你呀,不要把你娘的话抛到脑后才好,否则,总有你吃亏的一天。” 陈浣纱不是这时候的小女孩,哪会被吓到,却不妨碍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笑嘻嘻道:“知道啦,谢谢爹,谢谢娘!大家快些吃吧,饭菜都冷了。” 陈善陈娘子相视一眼,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却眼中都含着满满的宠溺和笑意。陈碧纱垂下头,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突然觉得食欲全无。 她一回来,才知道齐家兄弟来过了,跟陈浣纱独处了半日,据说相处得还很愉快,她问过陈浣纱,陈浣纱却只是三言两语带过,好似见到齐家兄弟没啥特别的。陈碧纱心里不满意,终究没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陈碧纱握紧手中的筷子,再松开,脸上已经是如常恬静的笑:“爹,娘,大姐姐,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陈娘子看了看她的碗,本来就一小半碗的饭动了没几口,担心女儿饿着,她皱眉道:“碧纱,才吃了这么点儿,哪够饱啊?你可不许学外头的风气,什么‘骨肉瘦而仪态美’,那都是骗人的。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太瘦了,身体底子就打不好,以后可有苦头吃了。” 陈碧纱皱皱眉,但还是温温柔柔道:“娘,我不是为这个。我真是饱了,今儿先生留了一个课题,让我们做一首咏春诗,我心里记挂着这个,今儿出不来,明日就要出丑。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吃吧。” 说着毅然就走了。 陈娘子叹了一口气,看着她掀了帘子,回头对陈浣纱道:“你二妹妹性子太过要强了。学问有些就罢了,又不用她去挣个才女的名头出来,这样拼着身体能跟得上吗?” 一直埋头不言的陈茜纱道:“二姐姐在学里就是最用功的,先生夸了她好些次了。但有一样,二姐姐这样出风头,几个入学早的女娘有些不快呢。娘多劝劝她吧,我说的她总不听。” 陈染纱、陈如纱像足了陈善,都是老实性子,天真而担忧道:“是啊,我看田家姐姐和朱家姐姐总是偷偷瞪着二姐姐,原来是嫉妒她聪明呀。” 陈娘子听了这话,更是担忧了。 陈善给陈浣纱使了个眼色,这人现在对大女儿是极倚重的,这种小儿女之间的事情,他倒不如同事女儿身的女儿好使了。 陈浣纱回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对陈娘子道:“娘也别担心,多大点事呢。雪苑书院是什么地方?风气是极严厉的,便是达官显贵的女娘们送进去,也得乖乖遵守它的规矩,碧纱如今得先生青眼,能生出什么事来。你要实在不放心,我再去跟她谈谈。找个机会,你也去学院走一趟。” 陈娘子听了果然好些了。 陈浣纱留了心,就她看来,陈碧纱这举动也着实不太妥当。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是绝对公平的,不要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多少,只要别人权势比你强,再多的聪明有时候也是一击便败的。她得跟陈碧纱好好说说了。 不说她这边怎么想,烦恼总是比计划来得快。 第18章 方子 陈浣纱知道上次的麻烦没那么容易过去,事后一想,她确实是表现得急躁了一些。第一次将人打了出去,当时没引起反弹她以为是自己表明的不怕事的态度让人心里生了忌惮;第二次把阴谋揭开,轻轻一点幕后之人,也没引来想象中的狂风暴雨,陈浣纱这才觉得不妙。 事有反常必生妖。 四大酒楼如此沉得住气,陈浣纱反而担心了一些。当然,担心是担心,不妨碍她推出新菜色,一步步把酒楼流失的顾客招揽回来,奠定酒楼的根基。 正如陈善所言,酒楼已经走上了正轨,内有孙不长掌管厨房,外有周斌看家护院,她如今身上松闲了许多,该腾出时间来专心研制药膳了。 陈浣纱吩咐套了马车——酒楼营业不久,因着外出没有马车不方便,陈浣纱便先置办了一辆马车,平日陈善陈娘子出行也好,早晚接送妹妹们上学放学也好,都得用。她对马夫交代了一句,马车嗒嗒稳稳当当地走出了后门。 前些日子陈善跟衙门里汪捕头通了声气,道有市井无赖在酒楼生事,烦汪捕头巡街之时多多照看,看在二十两白花花银元宝的面上,汪捕头卖了他一个面子,在这条街上巡查得格外勤快一些,倒是让酒楼得了好几日清静。 陈浣纱在马车中坐定,过得一会儿,马车停下来,马夫叩门道:“小娘子,外头官爷爷们巡街过来了,我们的马车先避一避。” 陈浣纱撩起窗帘,往外看了一遍,只见街头慢悠悠踱出几条皂衣打扮的衙门差役,当头一个穿黑鞋白袜,腰间挎着一柄精钢长刀的中年壮汉,雄赳赳气昂昂如同老虎巡视领地一般,龙行虎步往这边走来。 陈浣纱道:“当头的是何人?” 马夫语带艳羡道:“这位是老父母膝下第一等得力之人,三班衙役的头儿,大捕头汪先重汪大爷爷,在旻丰可威风着哩。” 汪先重,不就是陈善搭上的衙门里那跟线么? 不用陈浣纱吩咐,马夫已经把马车赶到路边。那伙差役已经走得近了,陈浣纱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下怀疑道:这个大捕头看起来可威风得紧,神态间骄奢自傲,这样的人,会跟陈善成为朋友? 心下闪过这个念头时,那伙人已经过去了,避在路边的百姓们好似习惯了这情形似的,路上又是热闹熙攘了起来。 马车在医馆角门处停下来,老张头把马车领进去,陈浣纱自去院中找人。 齐修平没找着,却见着了后园亭子里看书的齐长岐。 陈浣纱泰然自若上前行礼:“长岐哥哥。” 齐长岐从桌前起身,把陈浣纱让到一旁石凳上,容色朗朗道:“浣纱妹妹,是来找二郎么?” 陈浣纱摇头:“我找齐世伯商议药膳的事情,烦长岐哥哥帮我通报一声。” 齐长岐道:“真是不巧,我爹爹出诊了,长蒲也跟着。你要商议的事情急不急?若是急可以跟我说说,等爹爹回来我转告他?或者你先回去,爹爹回来我派人来通知你?” 陈浣纱想了一会,面前这人据说医术不下齐修平,而她今日要与齐修平讨教的也不过一些药性的知识,跟他说应该也是没差的。因笑道:“其实也不是急事,前儿跟齐世伯说起的那道药膳,如今我想了一个新法子来调制,配方也有所调整,却不知道这样调整有没有药性相冲的地方,因此想请世伯掌掌眼罢了。久闻长岐哥哥在医药上很有见地,不知能否请你帮我看看?” 齐长岐微笑道:“浣纱妹妹不必这么客气,你信我,荣幸之至。” 陈浣纱也就不客气了,从袖里拿出两张写着字的纸,递给齐长岐道:“这一份是原先的旧方子,这一份是新的方子和制作步骤。” 齐长岐先是淡淡看着,看完第一份,心里不禁对她生出了一丝赞叹,这样的药膳方子,要想出来可不简单。等看到第二份,一直淡然的俊容也不禁一肃,惊叹道:“好法子!” 陈浣纱心知他一定是为上头所记载的蒸馏提炼之法所惊奇了,但面对齐长岐探视的目光,脸上还是配合的表现出一些羞涩。 齐长岐赞道:“妹妹这法子真是妙极。我以前从未见过,也未听闻过,妹妹是从何处得来的?”他没问她是怎样想出来的,是料定这样思虑周全的提炼方法不是一个深闺内的女娘能想得出来的了。 陈浣纱一副懵懂不知的表情,无辜道:“长岐哥哥是说这蒸馏提炼之法吗?我也不知,只是昨日间一梦醒来,心里头就自然浮起了这些东西,我觉得似乎有些用处,但不知能否实行,想着写下来请齐世伯看看,若能用便好,不能用,也无妨。怎么?长岐哥哥觉得这法子好吗?” 齐长岐脸上稍显得激动,但很快又控制住,一双清亮的眸子含着深意沉沉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不错。我虽没用过这种提炼之法,但从你写出的步骤来推演,确实比现行的蒸馏之法更有效更简单呢。……只是,你这法子真是梦中所得?” 齐长岐话一出口,好像知道自己唐突了,对陈浣纱歉然一笑道:“妹妹别介意,我是太过惊奇了。不过史书有载,大旻朝高祖出生之时,梦得万马齐喑,白骨将军从中而立,其后旻高祖果然天生神力,行兵布阵有如神助,没几年,天下垂拱而治。后世几朝也有类似异象出现,由此观之,妹妹想必福缘极佳,才有这样神奇的际遇呢。” 齐长岐娓娓而言,声音明朗清透,听起来如山风过竹,说不出的清亮好听。只见他长睫一起一落,温润的眸光看过来,笑意隐隐似乎要溢出来:“听二郎说,妹妹的厨艺也是这般机巧缘至,可见妹妹是得老天厚爱之人。” 陈浣纱真是要撑不住了,她就随口一编,没想到这大启朝人的脑补功能这么强大,更没想到史书上还有这样凑巧的事——这点可能是历朝帝王心术之一,虽然知道对方只是说说罢了,但被他用这样诚挚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还是忍不住从心里透出一股心虚,脸上一烫。 齐长岐以为她害羞了,体贴的一笑,转入正题道:“妹妹列出的这些药材并无冲突之处,只剂量稍微调整一些便好。食材的处理我不懂,若按照你写的这样步骤来处理,药性便可以完全发挥出来。这个步骤已经很精简了。” 陈浣纱笑道:“这样我便放心了。那剂量的问题……” 齐长岐瞟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妹妹稍候,我这就写给你。” 这一眼光华流转,玉自生华。陈浣纱在心内叹道:男颜祸水啊! 齐长岐把剂量调整了,为了使陈浣纱看得更清楚,他把菜方重新誊写了一遍,顺便把每一种药材的处理顺序和注意事项也列出来。 笔走龙蛇,落纸如云,齐长岐写字的速度极快,但拿到陈浣纱手中的方子,每一个字迹都清晰劲瘦,让陈浣纱生出将这张纸好生珍藏的想法——当然这本来也是要珍藏的,一个酒楼的秘方呢。 正事儿办完,陈浣纱不便久留,心满意足地归家了。 她不知道,家里正有一桩大事等着她呢。 第19章 算计 一样的开端,但这次的过程和结果全然不同。 陈浣纱没有想到,那些人商量出来的对策这样简单,完全是与之前同意的戏码,却这样有效。 她还是把对手低估了。应该是她低估了对手的胆大程度。 酒楼里杯盘狼藉,客人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倒是门外面,一层层人挤着人。大启朝的百姓与□□的百姓没啥两样,围观是一种本能。 陈善是个没经过大阵仗的人,这会儿已经六神无主了。他哭丧着一张脸,忧心忡忡道:“如今可怎么办才好?这些人一进来,点那么丰盛的酒席,偏生没吃几口便说饭菜里吃出了蟑螂、蜘蛛!既不给我们解释的机会,也不跟我们讲理,动手就是摔碟掀桌,你看看这……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陈善眼巴巴地望着陈浣纱,眼神中透出一股渴求。这酒楼如今可是他的命啊,眼看着一日日好起来,却偏偏麻烦也多了起来。他心里隐隐知道找麻烦的是谁,却在心里厌恶处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 也许是这些时日,陈浣纱表现得不似一般女娘,给了他可靠的感觉,他遇到这事之后,潜意识里就觉得应该给陈浣纱去解决。 陈浣纱扫视了大堂一眼,十来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面色不善地把酒楼的人围在中间。那些人人人脸上带着伤,衣服也沾上灰尘褶印,但脸上一股凶悍之色,生生带出恶霸的架势来。 再看自己这边,周斌一身短打,衣裳也显得凌乱了些许,身后曾术、燕小丙几人却同样鼻青肿,显然刚刚经过一番激战。 这样大的麻烦,却没有一个人来及时通知她,陈浣纱眸光一沉,这些人比上次那些难对付啊。 陈浣纱对着那领头摸样的男子打量了几眼,冷肃着一张俏脸,道:“客官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砸了我家的店,如今又堵在店里妨碍客人上门,并非法禁锢我楼内人出入,是何道理?莫不是等着与我清算赔偿?” 那男子一袭锦衣,身体高壮魁梧,五官虽然没长歪,但带着一股煞气,一看就不是寻常的混混之流。 听了陈浣纱这番质问,他不屑地投过来一个眼神,嗤笑道:“你倒有两份胆气!不过别多费唇舌,爷爷没耐性跟你们耗着。还不给爷把银子拿出来?” 陈善气极,脸色胀红,喝道:“无稽之谈!这明明是你们砸了我的店,伤了我的人,却还让我们赔偿,还有王法吗?” 陈善在争斗暂停时已经陪尽了小心,却得不到对方的回应。这会儿当着女儿的面,再听对方这蛮不讲理之词,也不免气怒至极,平日里那些与人为善的老好人性格也暂时抛却了。 那人却像听了笑话似的,哈哈大笑了几声,倏然瞪视过来,一脸煞气:“今日爷爷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王法……愣着做什么,给我砸!” 周斌反应极快,把陈善陈浣纱护在身后,双手拖起倒在脚边的横木门栓嗖嗖几下,就把靠近打砸的两个男子扫到了一遍。那两人捂住腰腿,嘴里哎呦叫着,在地上打滚。 领头那人眉头一皱,几步上前抱住横木,断喝一声“开”,虽然没把横木从周斌手中夺过来,却也扣得死紧,让周斌没法借助它的威力去阻止其他人。 陈浣纱看到这里,已经知道这伙人不简单了。她抓起身边一个白瓷茶壶,对着桌边一砸,清喝一声:“住手!” 清脆地声音吸引了大家一瞬的注意力,陈浣纱冷清着脸,沉声道:“谁敢再扔我一件东西,我就在他身上开一个洞!”她手里抓着一片瓷片,迅速地来到领头人面前,此时领头人已经抛下横木,与周斌双手缠斗在一起,双方僵持不下。 陈浣纱把瓷片往他眼前一戳,那人眼睛一下子睁极大,想脱开手去挡,却被周斌抓得动弹不得。 这一下变故,就是陈善也没反应过来,别说那些一直没把陈浣纱放在眼里的男人们了。 大堂里突然安静下来。男人们或举起茶杯或手搭着桌子,维持着这样的动作一动不动。眼看着有人想打破这样的僵局,陈浣纱又是拔高声音,厉喝道:“谁敢动,别怪我手不稳。”话音刚落,她手中的瓷片锋利的切割口已经贴上了男人的眉心。 其他人都不敢乱动。被陈浣纱指着的男人却脸颊抽动,过了一会儿,突然阴狠狠地笑出来:“好!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娘!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手,给我砸!” 话没说完,他只觉得眉心一痛,一不小心,痛叫了一声,然后,他不敢置信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梁侧边流了下来。其余的男人们哗然,有人忍不住哆嗦道:“熊爷,你……” 熊八目眦欲裂,他没想到,真有人敢这样伤他!脸上黑了又紫,紫了又黑,最后变成一个扭曲地表情,用野兽一般嗜血的眼神盯着陈浣纱,一字一句道:“你够胆!说吧,你想如何?” 陈浣纱毫不怀疑,如果这人双手能够挣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撕了自己。但她没有丝毫畏惧,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声音低沉却冷静:“我想如何?是你们想要如何吧?我不管你们是受谁指使,也不管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今日是你们无理在先。我的要求是,赔偿酒楼所有的损失,然后从酒楼滚出去!” 熊八脸色更加难看,他死死盯着目前年纪虽幼却似乎一身胆气、毫无畏惧的女娘,在心中冷笑一声,暗自发誓要记得这份耻辱。他黑着脸偏了下头,身后一个男子马上上前道:“熊爷?” “照她说的办。” 他用怨恨的眼睛扫视了酒楼里的每个人一眼,然后缓缓道:“回去拿银子,一定要带够,带足。” 那人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离去。 熊八动了动被交缠起来的胳膊,对周斌阴笑道:“现下可以松开了么?” 周斌只当没有听见。 陈浣纱一语不发,直到趁乱溜出去的燕小丙再度溜了回来,在她身后低低交代了一句,陈浣纱才抬起头对周斌使了一个眼色。 周斌把手一松,脚一收拢,稳稳站到陈浣纱身边,警惕地盯着熊八等人的举动。 熊八缓慢地仔细地把周斌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把视线移到陈浣纱陈善的脸上,然后出人意料地退了几步,站到那些男人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陈善却是浑身一抖,在熊八看过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全身好像处在一条毒蛇阴冷的视线下,让他不由得身心战栗。他担忧地看了一眼陈浣纱,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了。”燕小丙轻声嘀咕了一句。 然后是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皂衣钢刀的捕快们快步跑了过来,领导的正是汪先重。 陈善心中一喜,心道救兵来了。 打叠起精神迎上去,嘴里道:“汪兄弟,可盼着你们来了。这里贼子作乱,打砸我的店铺,打伤了我家小二们,还请你们帮我做主啊!” “哦,是吗?那我现在就给你做主……”汪先重冒着油光的紫红脸皮上扯出一抹笑,倏然对着陈善的腿弯就是一下,一脚踩住跌在地上的陈善,一面大声道:“把这黑店东家并伙计们通通给我 抓起来!” 第20章 反口 哪怕陈浣纱多活了一世,也没料到变故会发生得这么快。 周斌近在眼前,但他的动作却被飞速上前的熊八拦住。熊八阴狠毕露,一双胳膊铁钳也似,拼力挡在他面前。同时其余的捕快也围上来,钢刀直指与熊八的人缠斗起来的酒楼伙计们。 陈浣纱想抢过去扶起陈善,却被汪先重用刀鞘抵住:“小娘子,你想抗法吗?” 陈浣纱蹲在他身下,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极力忍住怒火,道:“汪捕头,有话好说,请先放了我爹爹。” “叫你们的人都住手。” 陈浣纱回头扫了一眼,周斌回了她一个眼色,收手回身同时大喝一声:“都住手!”曾术等人立刻停下来,站回陈浣纱身后,形成半包围之势。 陈浣纱道:“现在可以放过我爹了吧?” 汪先重把刀别回腰间,脚下一抬,陈浣纱急忙把扶住陈善。 陈善悴不及防之下被踢倒在地,膝盖磕得极重。好一会儿才忍过那阵痛楚,在陈浣纱的帮助下站起身来。 父女两对视一眼,均知事情不妙。 陈善强挤出一丝笑,恭恭敬敬请教道:“汪捕头,不知我到底犯了哪条法令?如有得罪之处,还望你海涵。” 汪先重还未答话,熊八已经一声大笑:“哈哈哈,你不知道,爷爷我来告诉你。”他阴森森的目光恶狠狠地黏在陈家父女身上,嘲弄道:“桂芳酒楼贪财求利,在酒菜中下毒毒害百姓。用腐坏脏污食材售卖于人,人证物证俱在,捉拿你们,自然是为了归案,还咱们受害者一个公道。” 陈善不可置信,连连辩解道:“汪捕头,不要听信他的一派胡言。明明是他们借故滋事,构陷我们,请你为我们做主啊!” 汪先重却冷笑一声,道:“陈掌柜,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有职在身,自然要秉公办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我就算想帮你脱罪,你也抵赖不了啊。” 说着,对衙役们使了个眼色。衙门里手里枷锁铁链叮当作响,立时就要往陈善身上套。 陈善已经急道:“汪兄,你昨日还……与我称兄道弟,跟我保证有你的面子在,酒楼必定无事,今日怎么反口无信了?” 这话一出,汪先重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脸色却黑了。他以看傻瓜的表情看着陈善,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口中冷喝道:“胡言乱语之辈,给我堵住他的嘴!” 陈浣纱一把挡住陈善,喝止道:“慢。” 她直勾勾看着汪先重,却只看到对方冷酷无情的一双眼睛,里面有一种被拆穿面目的老羞成怒,陈浣纱知道,指望这人良心发作是没戏了。但她不可能就这样任他们给把自家当成罪犯带走。 她一字字条理分明,理直气壮驳斥道:“汪捕头说我家毒害客人,滥用食材,非法牟利,只是听信一面之词,并无证据。若说他们是人证,我也可以说是他们在借故闹事,讹诈我家;若说这些酒菜是物证,他们吃了为何却没事?再说桂芳酒楼食材用料极严,来源均有记录可查,厨房里更是严格按照卫生标准来做,你们随时可以查验。这个物证,又怎知不是他们故意诬陷?” 陈浣纱哂然一笑:“桂芳酒楼开业两月来,凭的绝对是真正的厨艺。在百姓们心里已经有口皆碑,何必要在饭菜里做手脚,自断生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就算是白痴也知道不会去做,何况我们开楼迎客的商人呢?这个罪名错漏百出,这样定罪如何能服众!请汪捕头还是先调查清楚了,再来拿我们也不迟。” 汪先重实在没想到,面前这个十三岁的女娘这么口齿如此伶俐,胆色也大得很。谁不知道这罪名蹊跷?只是……汪先重扫了一眼宽敞的大堂,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的神情,却很快被贪婪所取代,他只轻笑了一声,轻蔑道:“这番狡辩留着到公堂上与县太爷喊冤去吧。本捕头做事,还不用你一个女娘来教!把陈善,还有这些胆敢拘捕的刁民们给我了拿了!” 他威胁道:“小娘子,我看你还是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的好,不然,我只能连你一起拿下了。” 锁拷加身,陈善急道:“汪先重,你……”被他一个眼神威吓过来,陈善只好转而向陈浣纱道:“浣纱,你娘她们……” 陈浣纱安抚地对他点点头,道:“爹爹,你先别急,我一定会为你洗清冤屈的。家里我看着,你放心。等会我就会去求见县太爷。”迎着汪先重不屑的目光,陈浣纱一字字严肃道:“汪捕头,虽然你拿了我爹,但如今官府未定案,他只是疑犯,马上,我就会证明他们是清白的。你执法多年,肯定比我更懂这其中关节吧。” 汪先重只是为财,认真说来与陈善也没仇。他只是看了陈浣纱一眼,做了个手势,带着捕快们走了。 熊八一行走在最后,不怀好意道:“想伸冤?我会让你看看八爷的手段!”说着把身边桌椅一踢,扬长而去。 陈浣纱一个人站在大堂之中,紧皱着眉头看着一行人离去的身影。她倒不担心陈善会多危险,这些人的目的她清楚得很,无非就是打酒楼的主意。在酒楼没有交出去前,陈善是不会有危险的,但受不受苦就难说了。 说到底,是她疏忽了。陈浣纱握紧了手,她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把陈善救出来。 陈娘子晌午之后让洛行书驾车送去雪苑书院了,这会儿只怕也该回来了。陈浣纱把酒楼排板合上,把酒楼关了,收拾了柜上的银子,去了后院。 正在准备,曾源回来了。 今日是与肉铺、粮铺、油铺约好的结账的日子,平日里一般是各铺的伙计们上门收债,因为陈浣纱想着要多了解市场行情,开发优质的合作商,因而让曾源带着两个伙计一块上门去会账顺便考察了。 曾源回来的时候神色兴奋,身后跟着的两个伙计怀里抱满了食材,忙碌整日,三人神色中却无一丝疲倦。他今日看了许多地方,心里有一个很好的计划,想要与东家商议,想到由此带来的收益,曾源激动不已。 吩咐两个伙计把东西送去厨房,曾源一个人来到后院。 他从后门进来,故而没发现前楼有啥变故。只是觉得今日后院冷清得不寻常,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连扫洒的女工也没看到。 进到花厅,却看到陈浣纱正低头写着什么,身边一个木盘,上边放了满满百来两银子。 曾源吓了一跳,忙唤道:“小东家,这是怎么了?” 第21章 求助 曾源一见桌上银两,便知柜上的银钱大约都在这处了。又见陈浣纱从未有过的严肃,因而惊问出声。 陈浣纱闻言抬头,郁郁的容色还未散去,她随手示意了一下,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对曾源道:“阿源,今日这事怕是不容易了结。等我娘回来,你跟我走一趟医馆。” “怎么会这样?”曾源愣愣问道,但从陈浣纱眼中的神情便可看出,她心头也是沉重的,不由疑惑道:“照东家这样说,明摆着我们酒楼是被人设了局,这个局拙劣可笑,可看官府的态度,他们似乎已经偏信了对方了。尤其那汪先重前些时日还与老爷兄弟相交,收了咱们的银子,如今怎会事先没半点征兆就翻脸了呢?” 陈浣纱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能出银子,自然别人也能使银子。如今只看能不能从官府中使力,把爹爹他们救出来了。” 曾源满面忧虑,倒是真在为酒楼担忧。 他如今管理酒楼账务,得陈浣纱器重,又能得到工钱,闲暇时还能学文识字,弟弟也有了可靠的前程,心里十分感激陈家对他们的厚待。再说他们兄弟已经卖身于陈家,虽然陈家从来就不是苛刻的主人,待他们这些死契仆从与寻常人并无不同,但他们的性命前程其实已经与陈家的荣辱休戚相关了。因此,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陈家遭难。 面前的东家虽然年幼,但这两个月来,他却已经不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女娘来看待了。曾源担忧道:“东家,我们应该怎么做?” 陈浣纱却看了看堂上一只西洋挂钟,把笔搁下,吹了吹墨汁,才递给曾源看。一面叹道:“我娘该回来了。” 曾源也叹了一口气,陈娘子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知道该怎生受到打击呢。 心里这样想着,他眼睛还是立刻看向手中的纸。待看清上头写了什么,倏然变色道:“东家,这样做好吗?这简直……” 陈浣纱打断他的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如今是我们有求于人,自然得拿出一些诚意。你也别太担心,我不会贸然行动的。” 说话间,后院传来了娇脆脆欢笑声,是陈娘子领着六个女儿回来了。 陈和纱陈乐纱一见着大姐,就一边一个欢叫着扑了过来,陈乐纱不太爱说话,只是抱着她的腰笑,倒是陈和纱是个活泼调皮的性子,跟她吱吱喳喳讲起了雪苑书院的见闻。 陈浣纱听了一会儿,笑着打断道:“好了,小六,玩了半日把衣裳也弄脏了,先回房梳洗去吧。二妹、三妹,把她们都带去,我与娘有话要说。” 陈碧纱瞅了她一眼,有点迟疑,倒是陈茜纱温顺听话,把妹妹们管束到一起,领着往房间里去。 陈浣纱看看没动脚的陈碧莎,温和道:“二妹,你也进去吧。” 陈碧莎闷闷不乐的出了花厅。陈浣纱现下也没空理会陈碧莎的想法,她把陈娘子扶到上首坐下,温言安抚了一般,做足了准备,才把今日之事轻描淡写地描述了一番。 就这样,陈娘子还是骇得脸色苍白,六神无主。两行清泪就那么顺着她白皙消瘦的脸颊流了下来。 陈浣纱忙安抚道:“娘,你别怕,有我呢。这事说大不大,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他们的目的。无非就是看我们酒楼生意太好眼红罢了。你看,我银子也准备好了,等会就去齐伯伯家里,请他帮忙。一定会把爹爹救出来的,你别担心。你身体不好,可不能胡思乱想。” 陈娘子听了女儿的安慰,又见女儿脸上信心十足的样子不似作假,揪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那你快去找你齐伯伯,你爹爹在牢中,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罪呢。他身子也不好,我们要快些把他救出来才好。” 陈浣纱拍拍她的肩膀,道:“好。娘别急,妹妹们还等着你来照顾呢。我现在就带着阿源出发。“ 陈浣纱吩咐洛行书为陈娘子等人准备饭菜,自己带着曾源,套上马车,就奔往齐家。这旻丰城,如今还能给她们帮助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说来话长,但距离陈善被拿,也不过一刻罢了,消息虽然已经传散开了,但陈浣纱到达齐家求助时,齐修平还是吃了一惊。 “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荒唐了!”齐修平拍桌而起,愤然道:“熊八是旻丰有名的恶霸,他的话怎可尽信?怕是汪先重早被他收买,就等着拿走伯长兄了。你莫怕,我现下就去面见老父母,求他为你爹做主。” “多谢伯伯。但请伯伯稍候一会,我先去一个地方。” 马车在一座高楼面前停下来,曾源进去了一会,很快又出来。 “她怎么说?”马车中,陈浣纱问道。 曾源坐在齐修平身畔,愁眉紧锁,回道:“刀掌柜也很吃惊,白凤楼并未参与这件事。但她还说,祥玉楼高伯希家小妾有一个妹妹,嫁给了熊八,备受熊八宠爱。这两姐妹感情也极好。” 陈浣纱沉吟了片刻,道:“她还说了什么?” “这个是她让我带给你的,她说这个或许对你有帮助。”曾源从袖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只写了两行字。 陈浣纱看了,眸色微动,把纸递给了齐修平。 齐修平皱眉道:“这事看来不好办了。” “先去见过县老爷再说吧。”齐修平把纸叠起来,交还给陈浣纱。 县衙外,陈浣纱先下车向守门的衙役递了帖子。衙役一看,便把它扔回曾源身上,道:“曹大人公务繁忙,没空接待闲杂人等。” 曾源从袖中摸出一锭足足一辆的银块,捕捉痕迹塞到对方手中,脸上带着笑,恳求道:“小人的东家的确有急事面见老父母,还请你帮忙通报一声,小人感激不尽。”那衙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重量,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正眼瞧了他一下,却还是摇头。 “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实话告诉你。只要是陈家的人,大人今日通通没空见。今日没空,自然明日、后日都没空,你们想见大人,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先投对了帖子再来吧。” 曾源好话说了一箩筐,那衙役却不耐烦了起来。齐修平在车内已是听得生气,若不是想试探一下官府的意思,他也不会听陈浣纱之言,让曾源先去试一试了。 “阿源,你退下。”齐修平从容下车,从袖中抽出一拜帖,递过去,傲然道:“陈家人不见,不知道某来求见,大人见是不见?” 那衙役翻了个白眼,心内笑他们不知好歹,正想把拜帖照样扔回,却听齐修平快速道:“我齐修平来往县府十余年,倒真想尝尝被拒于门外的滋味。” 说到后一句,已是目光如炬,直直射向那衙役拿着拜帖的手。 旻丰城医术第一高明的齐修平大夫的拜帖,衙役还真没胆子扔。这人在整个旻丰城都有名,城中权贵世家谁家有个病痛不是求到他手上,知县也是人,也会生病,自然也受到过齐修平的救治,对他奉若上宾。这事衙役自然是知道的,因此赔了一个笑脸,谄媚道:“原来是齐大夫,你稍后,我马上为你去通报。” 待看到他匆匆跑去,齐修平虽然仍有愤愤之色,到底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权贵压人,小人势利。不论是在帝都还是在这旻丰城,天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这样。他对陈善的担忧反而更深了一层。就凭这个衙役的态度,就知道,曹知县已经被高伯希给收买了。 陈浣纱走到他身后,听到他这叹息,但没说一句话。这样的风气何止是在大启,就在她那个时代,也大同小异了。只是比起这里,官家到底是向着民心的。 齐修平的面子还是有用的。当陈浣纱站在府衙后堂之中时,曹大人在拖延了一盏茶工夫后,终于穿着常服由一个贴身随从搀扶的缓缓踱进来。 陈浣纱这是第一次见到旻丰城的父母官,倒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位曹大人心宽体胖,整个一移动的螃蟹。红通通的脸,红通通的鼻子,庞大的身躯,走起路来身上的肉一抖一抖,肚子撑得如同怀胎八月的孕妇,一步一步走得霎是艰难。 就这么短短一段路,他手里的手绢就往脸上扫了无数通。 见了齐修平,他倒有一副笑脸:“齐大夫,正要去请你,你倒自己上门来了,哈哈哈,真是巧!” 他好不容易在刻意加大的椅子里坐定,脸带忧愁地看了一眼自己庞大的肚子,叹息道:“齐大夫,你快快给我把个脉,我如今越是耐不得饿了。日日吃了,很快便饿了,肚子里又撑,人又累,却是受罪了。” 齐修平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大人定是停了我的药方了。如今看着倒比之前症状还厉害一些,这样下去大人的身体只怕会负荷不得了。齐某纵有最好的良方,大人不配合,也是枉然。” 齐修平的语气已经带有责备,但曹知县浑不在意,只苦笑道:“那药方真真是难喝至极,我原是吃了一阵,也好了的。再吃这药,我一闻到这气味,便是心里想吃,嘴里也咽不下去。现下吃却是无用了。齐大夫医者之心,还请不要介怀,再给我开个方子吧。” “大人的病情在变化,原来的方子自然见效不快。等会儿我再为大人把脉,现下有一件至关紧急的事情请大人先处理了吧。” 第22章 条件 齐修平陡然转了话题,言及有要事相求。方才还平易近人的曹知县却是冷了脸色。 他手微抬,随从会意地双手捧上一盏茶,曹知县接了,凑到嘴巴前随口吹了吹水中浮沫,轻品了一口,才抬起眼,手一扬,不冷不热道:“这是前儿刚得的极品龙井,齐大夫不妨也尝尝。” 随从搬上来一把椅子,放在曹知县下首,又捧上来一盏茶。 齐修平面色不惊,躬身一礼:“大人,某……” 曹知县却打断道:“齐大夫,先别忙着说,还是坐下来喝完茶再谈其他吧。” 齐修平侧眼看了身后默然不语的陈浣纱一眼,见她眸间还是显得沉静,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无奈落座。 见他品了茶,曹知县才露出了两分笑意,“如何?” 这一番拖延打断,齐修平心中忐忑,却也无法,只附和道:“香馥若兰,汤色清亮带杏,观之可亲,引之齿间流芳,沁人心脾,确实是难得的上品好茶。”这倒不是瞎话,齐修平什么人?在太医院中供过职,宫中什么好东西没有,总也有一两点漏到他手中。这茶仅稍次于贡品茶叶,怕是金贵万分了。 “齐大夫果然是行家。容云送我这茶,我吃了也觉得极好。”曹知县缓缓道。 齐修平眼皮一跳,想起了这个人。白绪白容云是曹知县府中第一得力的门客,据说曹知县私下里尊之为师,对他极为听从重视。据说这人性情孤傲,视财如命,偏生人又精明,极难结交。他心里蔓延上一层苦涩,眼前浮现出马车上看到的那两句话:三日前,盼娘入白容云府。 盼娘何人?菊花楼葛妈妈手中一等一的销魂女娘,她入白府,不明摆着荣春风已经攀上了白容云这条线了么。那今日陈家这场祸事,不用分说,必然是中了高荣之流的圈套了。 如今曹知县请他喝茶,明着是喝茶,实际上已经是正面表达了他的态度——根本就不容人求情了。 齐修平虽然心里门儿清,但还是不得不勉力一试。陈善是他好友,他若不言不语,陈家一干人还能怎么办? 齐修平骨子里是个直性子,想通了其间关节,这茶却是怎么也喝不下去了,索性站起来,行了一礼,朗声道:“ 大人,我今日来,是想请你放了桂芳酒楼掌柜陈善。我与他相交多年,他是一个心地良善之人,绝不会做黑心的买卖!今日这事,必然是有人从中设计陷害,请大人明察。” 陈浣纱适时上前哀求道:“大人,家父是无辜的。桂芳酒楼开业两月,日日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酒菜的质量是经得起检验的,酒楼的口碑也无一丝不好之处。这些来往酒楼的客官们都可作证。他们一次次光顾酒楼的生意,呼朋引伴来捧场,若酒楼真有不堪,百姓们眼明心亮,一日不察,难道两月还能不察?今日之事,只凭熊八一面之词,诬陷酒楼滥用粗滥食材,捕快们一不取证、二不审查,不由分说便认准我爹是罪人,拿了我爹下狱,实在是冤枉。我一个闺阁女子尚知证据确凿才可定人罪责,又闻大人素日里爱民如子,断案入神,是绝不容许治下有冤案错案发生,小女人微言轻申辩无路,彷徨之下只能求到大人案前,请大人明察!” 这一番话哀哀诉说,一字字道出弱女无助却不堪家人受到冤屈,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人人传颂的青天老爷身上的彷徨之态,便是曹知县,也不由得心思微微一动。 当然曹知县心思微动,是因为被捧得挺受用。他确实是受了白容云的托付,请他惩处一名不守规矩,贪利贪财的酒楼掌柜。白容云道,陈善实乃一介奸商,哄抬物价,刻意打压其余酒楼,致使旻丰城酒楼行业大受损失。其余酒楼的掌柜们,宁愿冒着破财歇业的风险,也要把这等不法小人绳之于法。诸如此类的话说完,白容云还奉上了一张千两银票,言道这是酒楼掌柜们感激大老爷惩治恶徒的一点小小心意。 曹知县当然是笑纳了。对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却不知后头还有这些详情。曹知县虽然不是清官好官,但今年是他在知县位置上的第三年,亟需一些好的口碑和政绩来为他明年挣一份好前程。因而听了陈浣纱这话,心里头倒有了几分在意。 他收了银子点了头,却不代表下头可以太胡来啊。要整人也得擦干净屁股嘛。 曹知县这边在心里稍微埋怨,齐修平已经趁势道:“是啊,大人一方父母,代天子以牧万民,竭心尽力,旻丰百姓人人钦服。陈家女娘的遭遇委实可怜,还请大人帮她家人洗清冤屈。” 这一顶顶高帽子扣下来,曹知县颇有些飘飘然。刚想松口,却看到桌上茶盏,脸色又是一整,冷静下来。虽然白容云做得有点儿不地道,但他也是为自己想法儿捞银子啊。那可不仅仅只是一千两银子,之后还有一千两的进账在等着他呢。明年调职,上上下下疏通关节,哪里不用银子。一介商人,命如草芥,何须他断了自己财路。 他脸上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淡漠,眼中还带着一丝不快。官府之事,怎得他们来争议反驳,真真是刁民。 心肠一冷,就不耐烦应付再应付他们,曹知县做出一副疲累姿态,挥挥手道:“这事官府之中,自有定论,怎轮到你们计较?莫非,我堂堂县尊,还不会判断善恶,平白冤屈了人不成?念在你们本心不坏,本县不与你们计较,你们速速回去吧。” 齐修平大惊,方才曹知县神情里明明还有回转的意思,怎么半刻不到,便改了主意呢,坚决若此? 他冲动地想要再说一番道理,却被陈浣纱拉了一下。陈浣纱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柔弱却坚定地挡在已经起身的曹知县面前,躬身行礼,声音还是温温婉婉:“大人且慢。” 曹知县顿了一下,面有不虞。 陈浣纱做出左顾右盼的姿态,欲言又止道:“能否请大人暂时挥退手下,小女有要事与大人相商。”她可以在“要事”两字上加重语气,且眸色闪烁,似乎这事与曹知县密切相关。 曹知县犹豫了一会儿,估摸着她一个女娘也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淡淡道:“你去外面等着。” 陈浣纱回头对齐修平道:“齐大夫,请你也回避一下。”同时对曾源点了一下头。 齐修平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不放心地看着她,在看到她眸中的坚持和恳求之色时,只得在心内叹了一口,对曹知县行了礼后,悄然告退。 曾源自是毫无异议,只是在出门之前,回过头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抹怜惜和苦涩。 陈家这次损失大了! 人都走了,堂上只剩下两个人。曹知县也挺好奇的,这小丫头要做什么?竟然把她自己带来的人也弄出去了。 陈浣纱没让他多猜,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曹知县面前:“大人请过目。” 曹知县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纸张看去。一看之下,他也微微吃惊,忍不住望向陈浣纱清亮的眼眸,不敢置信道:“这是……?” 陈浣纱微微一笑,“大人,你手中这份,是桂芳酒楼两月的盈利情况。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酒楼发展趋势极好,照这样的速度,每月能赚多少银子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了吧。如你所见,陈家愿以三成干股赠与大人。愿大人早日升官发财,青云直上。” 曹知县眼中的神色从不可置信慢慢变得贪婪狂热,别以为他体胖如猪,就生了一颗猪脑子。哪怕真是个颗猪脑子,陈浣纱这表做得简单明了,如果她写的是实情,那么桂芳酒楼的利润……曹知县嘴边不由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如果他有了这笔横财,明年的升官之路还会远吗? 这是真的吗? 陈浣纱下一句话打消了他的疑虑:“大人若不嫌繁杂,小女已把账本备好,请大人清查。” “好一个陈家女娘,果然是个知礼孝顺的好孩子。”曹知县欣然一笑,转而一脸坚决道:“你这赠礼太过昂贵,无功不受禄,本官可不是强取民财之人!”一面说着,一面目光炯炯逼过来。 陈浣纱在心里嘲弄一笑:装逼!嘴里说出的话却好像从心窝子里掏出来一般:“大人当然不是!我敬大人如父母,家父也常为大人风采敬仰,这点东西只是我们一点心意罢了。再说,大人高风亮节,虽然我们一片好心,但到底钱财乃身外浊臭之物,献给大人,我们还担心亵渎了大人清名,引起大人误会呢。因而还请大人一定不要推辞,接受我们这一点回报老父母的心意吧。” 陈浣纱说得这样诚挚,曹知县也不免肉麻得抖了一抖,但心里却熨帖不已,十分欣赏她的识趣。 踟蹰一番,做足了姿态,曹知县才终于好似不情不愿地接受了陈浣纱的好意。 陈浣纱恭恭敬敬道:“酒楼一日离不得东家,还请大人体谅小女一家妇弱,不好抛头露面,早日洗清我父冤屈。如此,陈家上下感激不尽,必定竭力经营酒楼,不负大人厚望。” 曹知县春风如意,心情很爽,也就很大方地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笑眯眯回道:“自然,自然。我这就吩咐一声,你只管安心。先去看看你爹,今日晚了,明早我便把公文勾了再放你爹离开。 ” 虽然还要等一个晚上,陈善毕竟已经算没事了。陈浣纱虽然不甚满意,也没话好说,因而只表达了一番感激之情,便被大老爷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 齐修平见此,心里有万般不解,但碍着这是在衙门,只能忍着,三人一起在随从的带领下,去了县府大牢。 第23章 探监 陈浣纱三人跟着衙役到了县府大牢。一路上畅通无阻,在大牢门前,正巧碰着刚从里边出来的汪大捕头。 两下相遇,汪先重眉头一锁,陈浣纱盈盈下拜,甚是恭敬有礼。 汪先重冷笑了一下,目光在齐修平身上略有停留,便收回到陈浣纱身上,半点不客气道:“牢狱重地,不是你等闲人闲逛的地方,速速离开。陈伯长罪责已定,明日便会行文下来,此等罪犯,必须严加看管,不容探视!” 陈浣纱正要开口,齐修平已动气,怒道:“汪先重,枉你曾与伯长称兄道弟。你明知今日伯长之罪是受人诬陷,不但不为他昭示清白,反而助纣为虐,如此两面三刀,你良心何安?” 汪先重没想到齐修平敢当面斥责他,这般不给他脸面,当下也恼羞成怒道:“放肆,你竟敢诬陷公差!齐修平,别以为你为曹大人诊过几回病就可以对官府之事指手画脚,说到底你也就是一个大夫。民不论政,你最好是管好你这张嘴,若不然……哼!” 声色俱厉地威胁了一番,汪先重回头对守门的狱卒指示道:“老王,看好这张门,别阿猫阿狗都放进来,别人还以为这县府大牢是他家后花园呢。把兄弟们都给我交代好了,没有县尊的命令,这大牢,谁也别想进去。尤其是那些泯灭人性,搜刮民财的无良奸商,给我好好‘招待’!” 陈浣纱看他唱作俱佳地表演完指桑骂槐,心内微嘲,虽然看不起这等人,但小鬼难缠。纵然今后攀上了曹大人这个靠山,也别小看这帮衙役的厉害,尤其是汪先重这样的小人,惹他记恨,怕是时刻都得提防他背地里给自家找麻烦。 陈浣纱佯装害怕,小心翼翼道:“汪捕头,我们是奉曹大人的命令来探视我爹爹的。你可询问这位大哥,是曹大人身边的大哥让他带我们来的。” 陈浣纱一让,汪先重这才发现她后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杂役,在那里缩头缩脑,见他眼神扫过来,瑟缩地缩到角落里。汪先重心里一咯噔,眼珠儿一转,在心中计较开来。他脸色缓和了一些,随手一指,“怎么回事?有这内情你怎的不说?” 那杂役不过是县衙征用的民夫,只负责一些跑腿扫洒的粗活,白干活官府还不给钱,平日里没少受这帮捕快们的差使欺负,是故明明听到汪先重闹了这个误会,也缩在陈浣纱等人后头看着热闹。 此时被发现,心里才想起了面前这人的恶名,心里害怕,苦着脸小心翼翼道:“捕头大人,小人也不知情啊。方才门里阿三哥交代我把这三人带到大牢里来,只说是曹大人吩咐,小人也不敢打听,便只管听命行事呢。” 汪先重眼里精光闪动,看向齐修平的目光夹杂着一些猜疑嫉妒,这破大夫真这么大脸面,还能把案子翻过来不成? 齐修平早看他不顺眼,见他看过来,只管睁大眼睛瞪回去,嘴里嘲讽道:“汪捕头,现下我们可以进去探监了吧?不知大捕头是否还要找知县大人查证一番,才许我这等闲杂之人进去呢?” 汪先重原想着,凭着他这身份地位,齐修平就算是个炮仗性子,在他已经松缓了脸色之时,也该给他搭个台阶下,没想到他竟然敢讽刺他,险些气炸了肺。 他脸色黑了又黑,顾忌着曹知县不知与他达成何种交易,只好把怒火藏在心里,“哈哈”大笑两声,只当成没听出他的讽刺之意:“齐大夫真是说笑了,既然有阿三吩咐,必然是曹大人有交代。你别介意,我也只是奉命办事,公事公办,不得不严厉些。”说着双眼一瞪,对着守门的狱卒斥道:“别拿了鸡毛当令箭,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都是自己人,还不给齐大夫开门,让他们进去?” 狱卒无端端招了一回骂,心里埋怨汪先重把人当替罪羊,但他也不敢说出来,只能默默在心底诅咒了他几句,堆着笑,把门打开。 齐修平当先迈步进去,看也没看汪先重一眼,倒是陈浣纱还点头示意了一下,正好看到他脸上来不及收起来的怨毒表情。 汪先重脸一僵,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他必须马上知道,知县大人这是唱的哪一出。 不提汪先重等人如何打探,背地里又如何着急布置。陈浣纱跟着狱卒进了监狱,扑面一股阴冷潮气,夹杂监狱里常有的霉味、臭味,熏得她不由得放缓了呼吸。 这大牢是第一任旻丰城城主所建,当初这还不属于大启的领地。不知那任城主出于什么心思,这牢房修得极大,用料极坚固,其九转百回的架构,完全可以当做一座迷宫。这样的牢房,要越狱可不简单。 这样一个足以关押重犯的牢房,在曹大人手里,却没有用到地方。陈浣纱一路走过去,只见两旁牢房里三三两两关着的都是粗布短衣打扮的普通百姓,一个个对狱卒畏如虎狼,看到来人,却又忍不住哀哀乞求。嘴里说的罪责不过是东家打架,西家骂嘴,最多不过是赌博时输了几钱银子赖账。 狱卒不耐烦地用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那些伸出来的哀求的双手之上,啪啪皮鞭抽到肉上的声音震人耳目。 齐修平最先忍受不住,微带怒气道:“王头,他们虽有罪,却也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何以对他们如此严厉?” 王头啪啪大了一顿,发泄了被汪先重怒骂的冤枉气,做出一副横铁不成钢的表情道:“齐大夫你是不知道,这些都是刁民。白白在大牢中白吃白住,让我们伺候着,偏偏家里舍不得一钱二两的银子,不给他们赎身,镇日里鬼哭狼嚎,只管叫穷叫冤呢。我呸,这些穷鬼,谁还想多留着他们不成?舍不得银子,那就好好吃吃鞭子。” 齐修平皱眉,想要说什么,却被陈浣纱拉住,对他摇了摇头。他才想起这次来本来就是费了一番力气来救陈善的,陈善还在牢中,先把这事办了再说其他吧。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不忍心地劝住了老王的鞭子。 走到走道转弯的地方,王头停下来,指着这排最末那监狱,道:“就是这里,你们进去吧,给你们一刻钟,说完了跟我出去。” “多谢王头。一点茶水银子不吃敬意。”陈浣纱微微一笑,示意曾源塞给他一锭银子。王头满意地走了。 陈善在牢房里坐立不安,偏偏腰上被踢到的那处钻心刺骨的痛。汪先重一走,他就扶着腰在牢房里转起了圈子,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担心酒楼,一会儿担心妻女,一会儿又害怕自己进了便出不去,胡思乱想中,听得门外传来声音,扭头一看,却是几个熟悉的身影。 陈善惊喜道:“致远兄、浣纱,你们来救我了吗?” 陈浣纱没想到他爹只消失半个时辰不到,便憔悴了这许多,见他眉宇间有掩不住的痛苦之色,急忙请齐修平帮忙把脉。陈善见到友人和女儿,心里安心了许多,一面让齐修平看诊,一面询问详情。 陈浣纱捡着重要的说了,干股的事情也没瞒他。 陈善听着自己明日可以放出去,心里欢喜,听到干股一事,却心里一痛,深深叹了口气:“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怎的安安分分做生意还这般难?同行相欺,官府争利,只因我无权无势,便可被随意安上罪名,一瞬间投入监狱;只因你愿意献上酒楼利益,便挥挥手,放我出狱。当官的不为民着想,反而从百姓手中讹钱,这世道,还有公理吗?” 齐修平默然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很沉重。大启立国上百年,从战乱中走人和平,天下渐渐繁盛,然而多年承平下来,官员们却似乎一日日缺少从前清廉爱民的气节。旻丰城物阜民丰,历任知县任期谁不捞个钵满盆满,如今这曹大人,仍然没能逃脱这恶性啊。 这边两人长吁短叹,那边陈浣纱却没啥反应。这事对她来说真没啥好奇怪的,官商勾结,贪墨、仗势欺人,哪一个朝代没有?只不过如今这事是发生在陈家,牵扯到她的利益,她才不过打起精神来应付。失去酒楼的利益固然可惜,但她们手上既无权利,身边也没有富贵亲朋,不拿出好处,怎能叫知县大人帮她? 陈浣纱低嘲,抬起脸却扬起一抹笑意,对陈善道:“爹爹何必如此伤怀,只要你能洗清清白,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福气了。银子是永远也赚不完的,少了这三成,我照样可以从别处赚回来,爹爹就安心吧。” 齐修平无奈一笑:“傻丫头,你爹爹伤心的哪里是银子。”这样一说,到底气氛还是轻松了下来。 陈善也笑道:“说起来还真是难为你了。小小年纪,既要为酒楼操心,如今还要与知县大人谈交易,受累了吧?你娘没被吓到吧?你妹妹们呢?” 那些忧国忧民的情绪暂且放下,陈善想起了受惊的妻女。陈浣纱安抚了一番,道:“爹爹,大人说明日便能放你出狱,今晚就委屈你在大牢里呆一晚了。等会我会送被褥吃食过来,这些银子你留着,有什么事情也好打点。” 曾源把银子拿出来,一直在左右张望。陈浣纱心知他心中记挂着曾术,因问道:“爹爹,怎地不见阿术,周大哥他们?” 陈善忙道:“哎呀,看我这记性。忘了跟你们说,他们几个就拘在转弯那边第一间,你们快去看看。务必把他们也一起救出去。” 齐修平把完脉,对陈浣纱道:“你爹爹身体没有大碍,回去用药酒揉一揉便好了。你去吧。” 陈浣纱便带着曾源往那边走去。 从了监牢,少不得又把狱卒打点了一番,确认陈善几人不至于吃亏,陈浣纱便跟着齐修平坐上马车回家。 监狱门外墙边,汪先重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冷眼看着陈浣纱几人神情轻松地上了马车,嘟囔道:“明日定让你们笑不出来。” 第24章 反复 第二日一大早,陈家后院角门套起马车,洛行书驾车,陈娘子并陈浣纱领着小六小七坐在车厢里,准备了糕点好茶,往县衙接陈善几人归家。 马上行到县衙,陈浣纱先跳下马车,等洛行书拿来马凳,她在下方候着,扶着陈娘子等人下车。县衙外头已经围满了百姓,今日是陈善的案子当堂审理之日,百姓们多是来看热闹的。 陈家的马车一到,有常去酒楼的熟客便凑上前来,打招呼,询长道短,话里话外的透着一股打抱不平的气概。陈娘子体弱,陈浣纱只让两个小妹妹一左一右依偎在她身边,自己站在前头,脸上带着忧伤又坚强的笑容,一一有礼的回复熟客们的关心并表示了感激之意。这妇孺弱小之态,不免引起旁人的恻隐之心,百姓们窃窃为陈善鸣不平。 陈浣纱低下眼睫,掩住眸内深意。 “大郎哥哥!”小六一声欢呼,陈浣纱抬眸看去,便见到齐修平自马车上下来,身边站着一个风华绝代的青年,暖融融的视线看过来,对她含笑点头行礼。不是齐长岐又是何人? 齐长蒲扶着他爹走过来,马车内又跳跃下一条矫健的身影,他蹭蹭几步跑过来,对陈娘子行了礼,才转过来面对着陈浣纱,半是担忧半是责备道:“浣纱妹妹,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着人来通知我呢?要是我在,定会把那起无赖之辈痛揍一番,叫他再不敢来你家捣乱!” 齐长岐已经走了过来,听了他弟弟这天真的豪言壮语,忍不住勾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一手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二弟,你真是……遇到这种事情,像你这样冲动任性可不行。寻衅滋事之徒,自有官府处理,若都像你这般,动辄打起来,那置国法规矩于何地?你呀,回去该好好翻翻刑律才好。” 齐长蒲不服道:“我这怎么叫冲动任性呢?固然,国法礼仪不可失,但碰到这等无赖,等着官府处理,自己不是已经吃亏了么?要我说,先把他们狠狠收拾一番,再交给官府发落,既出了气,又遵循了法,这才是正理呢。” 陈浣纱眼里露出一丝笑,年轻人就是好……天真。 齐修平已是笑骂道:“放你的屁!小小年纪,哪这么多争强好胜之心。你大哥的话该好好听听。你看看你有哪点像你大哥?学里的功课不能再落下了。今儿回去,我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事。” 齐长蒲傻眼了,哀嚎一声:“爹,不至于吧?” 齐修平一个眼神扫射过来,齐长蒲蔫巴了。 齐长岐一直注视着这边,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在齐修平笑骂齐长蒲时,他也是带着温雅的笑容,但长长的眼睫翻覆了一回,眸底的神色谁也没有看到。只陈浣纱偶然看过来,觉得他嘴角的弧度有一刻有那么一丝僵硬。 三班衙役排班之后,大老爷升堂问案。 原告熊八,被告陈善都被带到堂前。照例先是一番询问,问案之后便是当场定案放人。这本是说好了的,但不知为何,陈浣纱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曹知县的表情未免太严肃了,问案时言词锋利,简直有些咄咄逼人。 陈善衣衫不满褶皱,虽说陈浣纱有打点,到底是坐牢,对这老实了一辈子的老好人来说,心里不可能不受影响,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憔悴。听了曹知县堂上接二连三话赶话一般问罪,陈善心里突突乱跳,他不懂女儿明明跟他说了与曹知县协议好还他清白,怎地这架势不太像要释罪呢? 不对,这一点儿都不对。 陈浣纱仔细观察着曹知县的表情,见他眼底一片漠然,看底下陈善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块肥肉似的。陈浣纱原以为他是因桂芳酒楼的利润才把陈善另眼看待,但这会儿,她知道事情有了变化。 不只是曹知县眼神不对,连一旁的熊八,也随着问话表情变化起来,他脸上仍然挂着谦卑的笑,但偷瞄过来的眼神无不泄露一丝愤恨和冷酷,隐隐还藏着得意。 陈浣纱倏然抬起头,看到曹知县身后海水潮日屏风后半露出一个身影,正用一双阴测测无比冷漠的目光看着堂下诸人。 陈浣纱一惊,悄声问道:“齐伯伯,知县大人屏风后那是何人?” 齐修平一愣,顺着她说的方向望去,皱着眉,疑惑道:“那是白绪,他怎的在屏风后听堂审案?” 陈浣纱却是心里一跳,那人脸上冷漠的眼神,嘴角勾起的那抹笑一下子就让她心里一亮,眼中的神情复又暗淡下去:今儿她是失算了。 果然,堂上县令大人一拍惊堂木,断然道:“陈善,你为敛民财,轻忽行规,触犯刑律,着即刻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陈善大惊失色,一时间连喊冤的反应也来不及,便被两旁差役中各一个大汉押住手脚,堵住嘴巴,拖到堂下。 陈浣纱眼睛瞪大,却听到身旁咕咚一声响,陈娘子已然受不住刺激晕厥了。小六小七惊慌不已,被陈娘子这一吓,已经哭了起来。百姓们嘀嘀咕咕喧喧哗哗,但到底不关己事,却是谁也没有大声喊一句冤。 曹知县案了便火速退堂。汪先重黑衣皂鞋,腰间挎着明晃晃钢刀,领着众捕快们喝散百姓。 他亲自来到陈浣纱等人面前,笑得脸上的肉纠结在一起,眼睛眯成一线,道:“善恶有报,陈小娘子,我看,你还是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把酒楼空出来赎人吧。三成?哈哈哈……你当县衙里的人都是乞丐呢?”说着大笑几声扬长而去。 其余的捕快自然看得懂上司的眼色,呼呼喝喝过来赶人。陈浣纱一时要顾着陈娘子,一时又要安抚两个受到惊吓的小妹妹,手忙脚乱,连与汪先重顶撞的时间也没有。 她只是用单薄的身体紧紧搂住软倒的陈娘子,任两个妹妹抱住她的腿哭泣,头垂得很低,低得没人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弱,弱到连家人也保护不了,弱到自以为已经成功解救家人却被人狠狠一巴掌打在脸上,弱到天真的把对手估算得太傻太弱,她,果然是……太弱了啊。 第25章 炎凉 陈浣纱跟着齐修平从内室出来,对等候在外边的妹妹们安抚道:“娘没事,只是一时急怒攻心,伯伯开了几副药,喝了就没事了。二妹、三妹,你们顾好妹妹们,我去医馆取药。” 陈浣纱眼底眸色沉沉静静,脸上的神情看似与往日无异,却不知为何,生生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一直喜欢粘着她的小六小七,此刻也是怯生生的偎依在老四老五身边,竟不敢在她面前来撒娇。 陈碧纱欲言又止,齐修平看着这一屋子弱小,眼里闪过一抹担忧,然而,很快他便强打起精神,对陈浣纱摆摆手道:“浣纱,不必了。药材让三郎去取吧,他腿脚快,你这一家子老小,离不得你呢。” 陈浣纱点点头,并不推辞:“有劳伯伯费心了。长蒲哥哥,烦劳你了。” 齐长蒲一向大大咧咧,这会儿却福至心灵一般,感觉到气氛的沉重,他咧出一嘴白牙,拍着胸脯道:“妹妹放心,抓药可是我的老本行,交给我吧。……你别太担心,陈阿叔吉人天相,自然会洗清冤屈。万事都有我爹我大哥在呢,还有我也会帮你的。” 虽然是安慰人的老话,但这个时候,他还能保持这样的热忱,陈浣纱心头一暖,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齐修平紧锁的眉头也稍微松开了一些。 他点头道:“不错,万事有我呢,我一会儿便去见曹知县,向他讨要一个说法。” 说道正事,陈浣纱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心里纷乱如麻,但一个念头在却慢慢的清晰坚定了起来。在县衙之时,那个念头已经有了,想到仇人背后不知笑得多欢,而她只能无力的看着老爹被拿走,娘气倒,妹妹嚎哭而束手无策时,她已经决定,她要变强! 什么藏拙,什么不合时宜,什么循序渐进,都是狗屁。她在这边韬光养晦,但仇人不会给她这个安稳积累的时间,哪怕就是动一动手脚,她便这般惨淡……她再也不要处于这样被动挨打的处境了,她要变强,变得更强,比仇人强大,看看谁还能这样轻易的陷害到她想要保护的家人! 陈浣纱抬起头,直视着齐修平,脸上不见怒意,连最后的一点儿茫然惊慌也隐去,她冷静分析道:“曹知县既然变卦,目前必然不会见我们。爹爹的罪责定得那样痛快,他们手中必然掌握了一定的‘证据’,现下我们得弄清楚,那个‘证据’究竟是什么。曹知县把爹爹押入大牢,并未宣判更实际的处置,想来还是对我家有所求。我想先见一见爹爹,把昨夜的详细了解清楚。伯伯,你能帮我安排吗?” 齐修平随着陈浣纱说出的这番话眉头皱得越紧,凭他与曹知县几番交往,便知这人既贪财又爱名,若真是看中了整个酒楼,怕是自己在他面前也说不上话了。为今之计,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他大夫的身份,曹知县的病症拖下去只会越来越严重,这一点不知能否让他顾及一些。 齐修平陷入思考,陈浣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的回答。 突然听到耳边一道清朗如水的声音说道:“……浣纱妹妹,我可以帮你安排。” 屋内众人齐齐看他。齐长岐还是文文雅雅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却无一处不透露出一股自信的风采,他眨眨眼,认真道:“那个……我在旻丰颇有几个故友,在曹大人面前,应该能说得上两句话——至少,妹妹去狱内见陈阿叔一面这个小小的要求还是能达到的。” 陈浣纱惊讶地看向他,这人总是不甚爱说话,明明是一个风华脱俗之人,却每每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 陈碧莎却比她反应快,惊喜道:“大郎哥哥,你真的能救我爹爹吗?太好了,大郎哥哥你真了不起!” 陈茜纱等人脸上也露出充满希望和感激的神色来,小六最是兴奋,一下子冲过来抱住陈浣纱的腿,又跳又叫:“大姐,大郎哥哥说可以救爹爹!真好! 他说的明明是帮自己安排与爹爹见面吧,什么时候答应救爹爹出狱了?陈浣纱心内嘀咕着眼神里便透出了疑问之色。 齐长岐也是一愣,但看着众人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想说的话却堵在了嘴里:罢了,既然要出手,不妨做得漂亮一些。他微微点头,话却说得谨慎:“我尽力一试。” 漆黑的眼眸与陈浣纱清亮的眼眸相接,各自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一抹奇异的神情,齐长岐心底一哂:为什么他会在一个十三岁女娘眼中看到顽强的不屈之色,竟能触动自己冰冻尘封的一丝恻隐之心,也许是自己渴望同类太久了吧。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在对上齐修平探究的目光时,恍若毫无察觉一般对他爹露出一个自然的笑脸,就像很普通的孩子对自己的父亲微笑一样。但他的心却在刹那间收紧,一点点的苦涩满溢开来。 陈浣纱再一次把目光投注在齐长岐身上,这个优秀的青年,一旦引起别人的注意力,就很难让人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而她,这样看着他,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微笑的他,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和谐的感觉。究竟是为什么呢?陈浣纱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眼睛,管他呢,她连自家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哪里有闲情去管别人的事。 自陈善出事,酒楼便一直没有开业,而过堂之后,汪先重带人查封了酒楼,酒楼也只能暂时歇业了。 树倒猢狲散。虽然陈家还不到这样的程度,但雇来的伙计们却越发消极。两个女工理直气壮找到陈浣纱,表示酒楼既然不能营业了,就得放她们自由了,当然,这月的银子自然是要全额发下去的。不能让她们白白担着惊怕不是? 拿着她们递过来的纸,看着上面列算的酒楼需赔偿金额,陈碧莎气愤莫名。这两人之前在酒楼做事,酒楼管吃管穿还给工资,待她们实在没有亏待之处,怎地人未走,茶也未凉,就做出这般姿态?她气不过,站在两人面前狠狠骂了一通。 陈浣纱当日挑人,因想着挑选身体粗壮的,能吃苦的妇人,却没想到挑来两个精明人。平日还不显,被陈碧纱一骂,立马露了原形。 一妇人紫胀着脸皮双手插腰反口就骂,另一妇人一屁股坐地上撒起泼来:“哎呦,你这小娘子好生没理哟! 咱们都是本分人家,良家妇女,当日只拿好吃好喝好银子来诳我们做事,怎地没说这就是个贼窟窿啊!” 那妇人指天怨地,咒骂道:“如今老贼多行不良究了官,下了狱,酒楼也关了,生意也没了,却要我们生生受这连累!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恶毒!你要活活饿死我们啊!不赶紧地给我们结了银子!我们就告到大老爷面前去!我们没法过了,大伙儿都别想好活!” 陈碧纱怎么说也只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娘,哪有见过这等撒泼手段,见那两人一面满地滚,一面嘴里不干不净的骂,脸上已是气得通红,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陈浣纱冷眼旁观,任凭那两人鬼哭狼嚎了一阵,直到曾源、洛行书等人皆被引来。曾源虽然也为狱中的弟弟担心上火,但他心中却没怨怪过陈家,再看到陈浣纱为救出家人而做出的努力,他心中体谅她年纪小,在她面前,半点不提自家的事情。 此时见这两人不堪的形状,他忍不住心头一怒,随手抢了洛行书手中的抹布,劈手一撕,一边一团,堵住那两张嘴:“泼妇,闭嘴吧!” 洛行书手指曲张了几下,看了陈浣纱冰冷的脸色一眼,默默低下头。 陈浣纱一直沉默地坐着,直到此时,才站起身来,从桌上木匣子里拿出两张纸,语气淡淡的,却让人觉得心里吹起一股子寒风:“这两份合同想必你们已经忘了。想走么?那便按合同工来算清楚吧。依照合约上的条款,一方不经另一方同意擅自解约,需赔偿另一方白银五十两提前解约费。若对对方经济造成损失的,必须赔偿对方经济损失额。” 陈浣纱一笑,娇嫩的小脸如莲萼一般光洁无瑕:“你们这样大嚷大闹,破坏我家声誉,这赔偿银子我不收多了,一百两总得有吧?两百两银子留下,你们现在,马上,就可以滚了。” 两妇人愕然对视,在地上打滚而沾上落叶枯草的两个脑袋一瞬间梗起来,不信道:“休得诳我们!明明是说自由用工,怎地要陪银子?两百两,你抢劫啊!” 陈浣纱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心了:“信不信由不得你,这合同有官府签押盖印,你们大可不信,我只得劳烦差爷们给你们讲讲理了。” 两人这时方知她不是说的假话,各自在心里叫苦不迭。那人只说让她们离了这里,便一人赏五两银子,又说桂芳酒楼马上就倒闭了,不走全都脱不了干系。她们为着财,想也没想便来闹事,谁知,真个就忘记了合同这一出呢!两百两,把她们卖了也凑不起啊,这不是坑了老命么? 两人还不傻,想通了利弊,脸带惊慌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们不走了!我们要留下来!不过月银可不能短我们的,不然,不然我们还要闹!” 陈碧纱气得不行,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她一个字还没出口,已听陈浣纱慢悠悠轻声道:“不想走啊?那可不行,我陈家,可不要留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呢。哦,正愁着没有物证,你既然送来了,说不定可以定个讹诈勒索的罪名呢。” 两人这才知道怕了,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上:“别别别……东家别去告官,都是我们财迷心窍,做出这等不义之事,东家大人大量,饶了我们吧……我们,我们也是受了贼人引诱,一时不查才……东家千万别告官啊!” “贼人引诱?”陈浣纱不以为然。 两妇人连忙指天立誓,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道了出来。任凭她们痛哭流涕表示后悔,陈浣纱也没眨一下眼睛,一声令下,洛行书以超常的利索和身手把两人扔出了后门。 “东家……”曾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不善的神情。 陈浣纱手一挥,制止了他未说的话。她举目望向天边浓浓密密铺盖过来的乌云,在心底暗道:高伯希,你给陈家的这份大礼,我一定会还给你。 第26章 救兵 齐长岐说到做到,晌午一过,便让小厮带了个口信,只说县衙里已经打点好了,陈家可以去探监。 再一次进入大牢,陈浣纱没有心情观察其他。老王接过曾源塞过去的银子,打开牢门,放两人进去后,便远远避在后头。 陈善发髻散乱,下巴上胡茬子乱糟糟地刺啦着,一双眼睛黯淡无神。不知齐长岐是怎生使的手段,周斌、曾术并几个小二哥与陈善关在了一处。见到陈浣纱,无一不脸上露出期盼和喜色。 曾源一见到弟弟,眼光便移不开了。陈浣纱点点头,示意他自便。自己便一步步往角落里仰头眯眼地陈善走过去。 “爹爹。”陈浣纱蹲在他面前,双手握住陈善的手。 仅仅两日,陈善的额头上便似多了些许皱纹,眼尾上的细纹清晰可见。他胡子拉碴,脸上带着牢狱里的灰尘脏污,一袭蓝色锦袍沾了不知多少灰尘杂草,全没有半点往日里富贵闲人的形象。陈浣纱突然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忙垂下眼,隐下微微发涩的情绪。 陈善反应似乎有些迟缓,陈浣纱唤了两声,他才睁开眼睛,茫然了一会儿,才看向陈浣纱,有气无力道:“浣纱啊,你来了。” 陈浣纱有点儿着急,探手去摸他额头:“爹爹,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陈善拉下她的手,轻拍了两下,苦笑道:“无妨,只是昨儿没睡好罢了。你怎地来了,曹大人放你们进来的吗?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决定如何处罚我们了?” 陈浣纱道:“是长岐哥哥疏通关系,放我们进来的。爹,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曹大人如此果决便判你有罪?为何他说人证物证俱在?” 陈善长叹一声,嗫嚅了数回,只觉无法出口。 “ 昨夜汪先重来狱里探视东家,自称有苦衷才不得已把东家拘留起来,赔了许多罪,还把我们也放到一个牢里。他说曹大人有心放任,但得东家签了一份口供,有了这份口供才相信咱们家与他合作的诚意。所以……”曾术在旁边听了陈浣纱的问话,噼里啪啦地把实情倒了出来。 陈善悔恨不已,颓然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掉以轻心了……我就是这样不记教训,被人一次又一次玩弄于股掌,累得你们跟着我受罪。我……我……”陈善说到此,哽咽不已。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坚决道:“浣纱,你别管我了。不管如何,把他们几人赎出去,我,我便奉陪他们到底。桂芳酒楼誓死也不能丢,有你在,我知道你能把祖宗的基业经营好,我就放心了。” 陈浣纱本来心里也生气,陈善实在是太没脑子了!但,此刻听他这样悲切的像交代后事一般交代她不要管他,又觉得他十分可怜。罢了,罢了,谁叫他是她爹呢。 陈浣纱把一番话对陈善说了一遍,终于打消了陈善消极的想法。安抚了陈善和其他人,陈浣纱带着曾源出了监狱。照例是一番打点,老王露出一个含着深意的笑容,客气道:“小娘子无须客气,你既然请得动那人,自然我们不会让你爹爹吃苦的。” 陈浣纱眼眸一闪,却没有多问,道了谢便走了。 齐家花厅。 陈浣纱把牢里的情形说了一遍,道:“今日多亏长岐哥哥打点,爹爹在牢内总算不会受太多苦。”她觑了觑齐长岐的脸色,见他只是淡淡的笑,不觉有些失望。 本想趁热打铁动用齐长岐的关系把陈善捞出来,但齐长岐这表情作态,似乎不太想管呐。转而一想,陈浣纱也理解他的想法,毕竟欠人人情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在事不关己的时候。 齐长岐微微而笑,齐修平眉头一皱。他神色复杂地看一眼长子风淡风轻的表情,忍不住道:“大郎,你的故人既然有如此势力,何不……” “爹。”齐长岐收住笑,平静道:“如果可以,我自然早便做了。只是,我与他虽相交,却不到让他为我与知县大人作对的份上。除非……” “除非什么?”齐修平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不自觉的紧绷起来。 齐长岐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陈浣纱转了下眼睛,猜道:“是不是对方要求一定的报酬?我猜猜,是不是对酒楼感兴趣?” 齐长岐抬眼看了她一会儿,神色间有点儿尴尬,他歉意道:“抱歉,浣纱妹妹,我……我无法说服他们。” 齐修平生气道:“怎地一个两个都盯着桂芳酒楼呢,你那些朋友,我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齐长岐只是苦笑。陈浣纱想了一会儿道:“伯伯别生气。要请人做事,还以报酬,理当如此。长岐哥哥也没法让别人白费力气不是?长岐哥哥,你能否帮我安排一下,我想亲自与他们谈,可以吗?” 齐长岐浓眉一挑,疑道:“你真的愿意这般做?就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但,总归代价不小了。” “无妨,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买卖都是谈出来的。既然他们有兴趣,应该不会拒绝与我一面吧?” 齐长岐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而看向他爹。 齐修平左右看看,挥手道:“罢了,浣纱愿意,你便这般安排吧。” “好,妹妹等我消息。” 这时,齐长蒲从外头进来,抬眼看见陈浣纱在堂上,喜道:“浣纱妹妹。原来你在这里。”他给父兄行礼后,便凑到陈浣纱旁边坐下,说起他从外头打听来的消息。 齐修平一拍桌面,冷冷道:“便知道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三家酒楼联合起来对付你一家,实在太卑鄙了。” 陈浣纱眸光一冷,道:“没想到他们竟然舍得下这么大本钱,倒是对桂芳酒楼势在必得呢。可惜……” 她扬起脸,对齐长岐道:“长岐哥哥,我真有些迫不及待要见见你的朋友呢。” 齐长岐一笑,温润如玉:“他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27章 破局 紫竹林, 如意茶楼。 陈浣纱第一回 知道,旻丰城城郊不远处竟有如此雅致之处。这片竹林疏疏密密生长在官道近旁, 一条宽阔青石板路连通着官道通往旻丰城, 另外两个方向也各自有道连通向其他方向的官道。处在这般便利的位置, 茶楼生意好得不行。 茶楼建筑也相当别致,就地取材的斑竹搭建的三层竹楼, 楼内轻纱幔帐, 空灵飘渺,执一杯清茶,一壶浊酒, 临窗而望, 颇有衣带当风,几欲乘风而去的仙气, 凡心尽涤。 陈浣纱忍不住赞道:“好雅致的竹楼!不知这位茶寮的东家,是何许人物呢?” 齐长岐临风而笑,俊雅的面容在透过竹林疏落洒下来的阳光照射下泛出点点金光,面如朗月,目似疏星, 神仙人物,大抵也便如此了。 “这便是我要带你见的人, 见到他,你会大吃一惊的。” 齐长蒲好奇道:“我从这儿经过数次,怎的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座茶楼?这位东家必定是大哥你这三年内结交的吧?” 齐长岐道:“这间茶楼是三年前建的,因在城外, 你未注意也是寻常。至于这个东家么,等会儿你见到便知道了。” 一路畅行到三楼,陈浣纱心中惊讶不已。这竹楼的主人,倒是真有能耐。竹楼细微处无一不透出精致和主人的用心,难得的是来往小二哥们个个容貌不俗,穿着统一竹青色服侍,轻手蹑脚,行动无声。 再往上走,便看到楼梯旁守着两名俊秀儿郎,劲竹一般笔挺的身姿,眼神沉静。见到齐长岐,两人同是露出微笑,无声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陈浣纱隔着轻纱帷帽打量两人,心道这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呢。 见到三楼的内部摆设,陈浣纱觉得她这才体会到何谓风流。 一样是满目翠竹轻纱,但房内摆设的一切,古朴雅致,别出心裁。占据半间房的竹榻,在临窗的位置摆着一条长案,案上香茶鲜果传来阵阵清香。 案旁跪坐着一个身穿白色锦衣的年轻男子,打扮与寻常男子不同,一头黑瀑似的头发只两侧分出一缕用一个白玉簪子锁在脑后,白衣外头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色轻纱。 他姿态优雅地摆弄着手中玲珑小巧一只茶杯,似乎是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薄唇一勾,笑道: “阿岐,你们来了。这位女娘想必便是桂芳酒楼小东家了,久仰久仰。” 齐长岐与他行礼,对陈浣纱道:“这位是如意茶楼的东家徐无涯徐掌柜。” 徐无涯扑哧一声笑起来,那副仙风道骨的气质却冲淡了不少:“阿岐,别这般正经。我与你一般年纪,又与你相熟已久,你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么?如小娘子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徐大哥吧。” 陈浣纱欣然从命:“徐大哥。” 齐长岐把齐长蒲又对对方介绍了一番,互相见礼,对陈浣纱道:“妹妹把帷帽取下来吧。” 陈浣纱也不习惯带着帽子跟人说话,只是到底是陌生人,不便直接见面。此刻听齐长岐一说,便依言而行了。这一露出容貌,徐无涯神色均微微一动,看了齐长岐一眼。 陈浣纱一笑,道:“徐家哥哥,我的来意想必你都清楚了,我便失礼一回,有话直说了。” 徐无涯亲切道:“妹妹果然直爽,倒跟我那兄弟阿射的性子相似呢。”赞许地一点头,他笑道:“妹妹既然快人快语,我也是一个爽快人。要放你爹出来,于我而言,确实不难。但你心中清楚,保你陈家一时可行,只要你的桂芳酒楼一直赚钱,这样的麻烦便不会断绝。我这人办事,从不喜欢事情做得不彻底,要管就要管到底。只是这样一来,原本不麻烦的事情,倒是有了几分麻烦。妹妹说,我这般付出,是值呢还是不值呢?” 陈浣纱道:“如今我手里,有价值的只有一个桂芳酒楼。这是祖宗的产业,对我家自然意义重大,但徐家哥哥既有如此能力,这酒楼恐怕不看在眼中吧?” 徐无涯笑了,一双狭长桃花眼眯成两弯月牙,活像一只修行千百年的狐狸:“妹妹这般说便是谦虚了。如今旻丰城谁不知道桂芳酒楼有都城酒楼也难以企及的厨艺呢,更何况妹妹的经营手段也是新鲜得紧,假以时日,桂芳酒楼变成旻丰第一楼也未可知。” 陈浣纱心里一紧,他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徐无涯给每人倒了一杯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品了一口,才道:“当然,这厨艺是妹妹的看家本领,酒楼是妹妹家的祖业。我虽仰慕桂芳酒楼大名,却不会干这断人生路、横刀夺爱之事。妹妹放宽心,我的条件一定不会让你为难。” 陈浣纱道:“洗耳恭听。” 徐无涯笑道:“听说你给了曹知县三成干股,却被以高家为首的三大酒楼用八千里白银搅黄了。” 陈浣纱眉眼微动,这事如此隐蔽,才不过两日之隔,他便把双方的底线都打探清楚了,这个人不简单啊。 她道:“徐家哥哥果然神通,莫非,你要这三成干股?” 徐无涯一笑,温良无害:“妹妹误会了。我若要三成,岂不是与曹知县之流无异?我只要一成,便可保你家安然无恙。” 齐长蒲想要说啥,被齐长岐一个眼神制止。 陈浣纱没管旁人如何想法,她皱了皱眉,道:“一成?” 徐无涯肯定道:“一成。但不是你桂芳酒楼一成的收入,而是所有你经手的买卖一成的收益,如何?” 陈浣纱瞪大眼睛,道:“徐家哥哥说笑了,我一个弱质女流,打理酒楼是无奈之举,又如何再好做别的营生抛头露面。不如我一样给你酒楼收入的三成,确保哥哥的利益,如何?” 徐无涯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她,看得陈浣纱心底直骂。无奸不商啊,白瞎了他一身的好气质,果然美色就是用来骗人的么? 两个人沉默下来,各自喝茶看风景。齐长蒲是个急性子,这话冲到嗓子眼里多少回了,终于没忍住:“徐大哥,你为什么不接受浣纱妹妹的提议呢?三成已经是浣纱妹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你……你不能要求更多了。” 徐无涯看了看陈浣纱身边毫无表情变化的齐长岐,脸上表情微妙的变化着,他也不生气,只反问道:“我怎会要求更多?明明我要的更少,浣纱妹妹,你考虑得如何了?” 陈浣纱知道自己的底细估摸着被人探去了不少,没法随便糊弄人了。目前是自己有求于人,又有什么谈价钱的条件呢?一成的分红,听起来确实比三成少了许多,但她以后要做的可不仅仅是酒楼的生意,这样一算,徐无涯简直是徐扒皮啊! 她眼神数变,还是做出决定。 “好,我答应你。我们今日便可立契。但我有一个条件,你既然知道我与曹大人的协议,帮我把他手中的那份分成契约拿回来,应该不是难事吧?”这便是曹知县不厚道的地方,收了贿赂不办事,竟然契约也扣下了。狗官! 徐无涯十分开心道:“妹妹如此看得起我,我便赴汤蹈火,也得把妹妹的事情办好才成。哈哈,喝茶,喝茶。” 陈浣纱也笑了起来,两人目光对视,顿了一会儿,各自摆上最真诚的脸孔,热情地交谈起来。 齐长岐垂下眼眸,看着杯底浮浮沉沉的茶叶,眼神里闪过一抹精光。 在座的怕也只有齐长蒲一个单纯人,不明白这底下的暗潮汹涌了。 “你说什么!”“啪”瓷器落地的脆响,伴随着一声不信地大喝,从高府书房内传来。 荣春风不停擦着脸上滚落下来的汗珠,小心避开茶杯碎片,苦着脸道:“盼娘传回来的消息,错不了。陈善这倒霉蛋不知哪个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请动了那样的贵人,便是白先生在曹大人面前活动,也吃了闭门羹呢。” 高伯希脸色阴晴不定,在书房内烦闷地走过来走过去。 云奇峰皱眉思索了一会,道:“陈家如何请得动那人?若是跟那人有关系,还由得我们把陈善押在牢里吗?这事有蹊跷。” 荣春风翻了个白眼,“云兄,你也太多疑了。这能有啥蹊跷,你忘了,那人最是爱美色和银子。陈善虽然窝囊,他那浑家可是当年有名的瘦马,几个女儿也生得个个不差,我看哪,若有蹊跷,便是这里头的蹊跷罢了。” 云奇峰眼睛一亮,认真想了一会才道:“不对不对。陈娘子病了多年,据说药石罔效,一个病痨子能有几分颜色引得那人动手?便他家最大的女娘也只得十三岁,黄毛丫头有何风情。这里头必定有古怪,高兄,你觉着呢?” 高伯希踱了一阵,心里头冷静了不少,越想越是觉得不对。他是四大酒楼之首,势力大不仅是因为他酒楼开得早,更重要是他会巴结笼络上头的人。知道的多了,想得便越多。这事会不会与那位有关? 想到这里,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忙喝道:“你们别瞎猜了。为今之计,是要想办法,别让他们如意了。” 荣春风的脸上简直能挤出苦瓜汁了:“那人手里握着旻丰城的粮脉、茶脉,我们得罪不起啊。” 高伯希冷笑一声,阴沉道:“我们得罪不起,未必其他人也得罪不起。” 云奇峰道:“你的意思是?” 高伯希拿起书桌上的镇纸,用手抚摸着,缓缓道:“你们莫忘了,徐家可不是只有一个徐无涯。” 云奇峰、荣春风均释然一笑,是啊,徐家内部也乱着呢。 不管这头如何想方设法在后头使绊子,那头徐无涯的面子还是很管用的。当晚,陈善等人便被一辆宽敞的马车送回来,连带着还有陈浣纱送给曹知县的契约。 陈娘子等人得知消息,早早在门外迎了,又是准备火盆去晦气,又是准备热水伺候着陈善沐浴更衣,忙个不停。 所有的人都梳洗了一番,重新汇聚在大堂里。两桌丰盛的菜肴已经准备好,是陈浣纱亲自掌厨,洛行书打下手做出来的。 劫后余生,幸而几人都未收皮肉之苦,只是几日关押,吃穿不甚如意罢了。这时看到这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不由一个个食指大动。 陈浣纱把孙不长请到这一桌,执杯道:“这些日子连累大伙儿受苦了,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作为赔罪。” 大家都站了起来,孙不长道:“小东家这话说得严重了。我们身契在陈家,本来便是陈家的人。多亏小东家四方周全,我们在牢内均为受苦,是东家和小东家的仁心了。” 陈善摆摆手道:“真是惭愧,莫要再多说了。先把这杯酒喝了。” 饮过一回,陈浣纱让大家放开膀子吃。众人也不再客气。 吃过饭后,把其他人安排好,陈浣纱把孙不长、曾源兄弟、周兵、洛行书留下来,道:“这次的事情让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先跟你们说说。” 孙不长道:“东家有话只管说。” 周兵也道:“东家有吩咐说便是。下回再有来找茬的,我一拳头打死了事,也免得他们赖到东家头上来。” 陈浣纱好笑道:“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好了,你们别紧张,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她环视了一圈,看向自己手中的账册,认真道:“我想过了,酒楼不论发展如何,也挡不住仇家想据为己有的心思。我原来的想法是错的,今日后,我要尽力让酒楼快速发展起来。我们发展得越快,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越高,就越有资本与上层的人说话,也才能保护住大家。” 曾源轻轻点头,道:“东家说的没错。我们的仇人仰仗的不过是比我们更丰厚的财力,只要我们能超过他们,那么,我们能仰仗的势力会更强更大。” 陈浣纱挑眉道:“阿源你心中是有主意了吗?” 曾源笑道:“本来收账回来之后便准备跟你商量的,却因为酒楼出事耽搁了,我确实有点儿想法,说给大家听听。” 第28章 变强 曾源轻松道:“说起来, 这跟东家让我结账有很大关系呢。” 曾术两眼亮闪闪地,充满信任和崇拜的看着他哥, 催促道:“哥别打机锋了, 快说吧。” 曾源道:“那日我去良记米行与吴老板会账, 正巧是春耕,米行里存着许多去岁收上来的稻米供人购买做谷种。我到米行之时, 吴老板下到庄子里忙活着卖谷种去了。我跟着米行的活计找到庄里时, 吴老板正带着十来个活计在称米。我在旁边站了半日,他也未见。待见到我时,那脸色都黑了呢。诸位知道为何?” 周斌挠头道:“行商之人, 都有八个心眼儿, 谁知道他想的啥,莫不是坑人被你发现了?” 曾源乐道:“周大哥真是敏锐。你虽未全猜对, 也差得不远了。”曾源不动声色恭维了一声,为大家释疑道:“那些来换谷种的百姓,个个拿出家中白花花的大米来换,且还不是一比一兑换。我们从米行中买米,一石米八百钱, 一两银子不过买得两石大米。但米行从百姓手中收米,确是一旦米四百至五百钱不等, 还得是新米,这中间的利润却是让人眼红。” 曾源说到此处,不免愤懑道:“这还罢了,且我看他收米的斗比卖米的斗还大了不少呢。佃户们老实, 一个个用白米换他陈谷子,并不以为怪。我悄悄寻了人问,竟知人人皆习以为常。” 曾源原先也是在大户家做事,并非没有受过苦,但从前只知道埋头做事,竟是没有丝毫考量过商人这等奸诈的行为。如今眼界也开阔了,多少受到陈浣纱一些新观念的影响,才一看之下大为气愤。 在古代,大粮商们勾结在一起,便能轻易掌控市场行情,大启也是如此。市场上的粮价皆有商会评估,交由官府批准执行。官商勾结,中间的亏损便只能落在老百姓的身上,陈浣纱仅仅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其他表示。 孙不长道:“便是如此,也是自古以来的成例,我们看便看了,说便说了,又如何改变得了?” 周斌点头道:“权势欺人,财势亦欺人。阿源,你还是说点儿实在的吧。” 曾源失落了一会儿,笑道:“我知晓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不吃这个亏。”他抬起脸,一双黑黝黝地眼眸闪闪发亮,带着异常的狂热道:“东家,我们何不买田雇人自己种粮食?如今天下承平,官家早便发了榜昭告天下,有开荒之田地,由开荒者得其三成,所得之田产免税赋十年。” “开荒?哥哥你想清楚了吗?如今我们刚刚摆脱牢狱之灾,哪来的人手和银钱去开坑荒地呢?再说,旻丰城内已无无主荒地,城外官道连着城镇,哪有余地给我们去开荒呢?” 曾术老成的表情也不免碎裂,颇失望道。 曾源一呆,他只是觉得拥有自己一片儿田地,总是一种资本,种粮食庄稼岂不正好供给了酒楼的需要?却没想到陈家突然的横祸把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一点儿家底快用完了。 “哈哈,阿源心思活络,能想出这样独特的点子也不容易,现下做不到,总有可以做到的时候。”孙不长劝慰道。 曾源却更是沮丧,他带着一点儿希望和一点儿歉意看向他的东家。明明是一个年幼的女娘,却让他不自觉地觉得可以信赖和仰仗。 陈浣纱手指无意识地勾画着桌面的纹路,脸上一副思索的表情。 厅内安静了下来,众人慢慢把目光汇聚到她身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浣纱还是没有出声,脸上的表情却不断变化,一忽儿似乎充满疑惑,一忽儿却又释然,看得众人心里有猫爪子在挠似的,好奇得很。 曾术不耐地挠挠头,眼神漫不经心地扫向周围。 咦,他什么时候跑那儿去了? 曾术瞪大眼睛,少年青涩的脸上显出几分符合年龄的憨态。他看着双手抱胸倚靠在立柱上的洛行书,一阵温暖的风刮过,带动他的额发,隐约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乌黑的发落在眉毛下方,堪堪遮住点漆似的双眸,曾术竟在心底生出一种‘洛大哥生得真好看,竟然比起齐家大郎也不遑多让’的感觉。 他与他相处两月有余,现下想来,除了沉默寡言的印象,他竟然对洛行书的容貌从未有仔细的观察。这实在是不寻常。明明,他与他相处的时间那么多,天天见面不知多少个时辰,却不知他的容貌——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曾术顺着他的眸光看过去——东家? 洛大哥痴痴地看着东家? 曾术觉得他今日果然是高兴过头眼花了。许是他的眼光太直接,在他发呆的时候,被注视的洛行书倏然抬起眼,那双眼睛明亮锐利,一时间竟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强大的气势。曾术眨眨眼,却看到对面那人对他轻勾了一下嘴角,扯出一抹似乎是笑容的弧度,眸中的神情也如往日那般平静温和。 他刚刚在想什么?脑海里一闪而过这样的疑惑,却在他平静的眼眸中,一切疑惑都已然消散。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传过来,曾术愣了一下才知道是陈浣纱在说话。 “……如此,阿源的想法很好。虽然我们目前没有这个余力去开垦荒地,但爹爹在当铺里还压着三个庄子,这事我险些儿忘了。明儿阿源跟我走一趟,把庄子赎回来,先把这三个庄子管理得有出息了,积累些银钱,再来办这置地的事儿。”建立粮食基地啥的,她怎么就没想到呢?陈浣纱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暂且把能做的先做好。她见曾源脸上露出的喜色,会心一笑,又道:“大家是否还记得,一月之前,我跟你们提起的那件事?” 曾术反射性地看向洛行书,见他眼眸中闪起一丝亮光,在心底道:原来洛大哥心思也这般灵通,东家一说,他似乎便想到了一般。 曾源的反应自然是极快的,他眼睛一亮,笑道:“东家是说那个——蜂窝煤?已经做成了吗?” 陈浣纱神秘一笑,从袖带内取出一物。 “诸位且一观究竟。”她难得调皮地说道,引得众人都是一笑。 看过之后,众人间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曾术拿着那张画纸在那儿爱不释手,半日才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乐呵呵道:“东家,这家伙看着的确是神奇,真能用它做出蜂窝煤么?我们何时去取?如何去试?” 陈浣纱道:“自然是能做的。如今它就在城东铁匠铺,至于何时去取嘛,就看……”面对曾术伸长的脖子,她好笑道:“自然是看你何时愿意去便何时去呢。” 曾术也不计较她故意逗他之举,闻言大乐道:“我愿意,我现下便愿意。”他“噌”地站起来,激动道:“东家,我现下就去。” 众人都笑起来,曾源拍了他后脑勺一记,轻喝道:“别胡闹,坐下来听东家把话说完。” 曾术小小惊呼了一声,看看兄长的脸色,再看看在座之人的笑脸,蜜色的脸皮一红,讪讪坐下来。 陈浣纱喝了一口茶,道:“我也没许多好说的,等会儿阿术乘坐马车去把东西拿回来,我先检查一番有无差错。要做成蜂窝煤,还需要准备一些原料。这些只能等把田庄赎回来再做了。一则酒楼里人来人往,在这儿做没法达到保密的目的,二则,做煤所用的原料,还是在田庄就地取材的好,三来,田庄那边也开阔,便于大批量生产此物。等一批煤做出来,你们用过了,我们再说后头应该怎么做。” 众人点头应是。 再说了一番酒楼今后的发展方向,陈浣纱单独留下孙不长、洛行书两人,细细交谈了一番,把该确认的事情确认下来,便散了。 自出狱这日起,桂芳酒楼便翻天覆地一改在旻丰城百姓们心中的印象。 赎回田庄的事情自然又引起陈善一番感伤,但经历这番牢狱之灾,虽然身体受到的苦有限,但对陈善的精神无疑是重大的打击。自此之后,他越发对酒楼经营之事看得淡了,他重新认识了他的嫡长女,放心地把整个酒楼的重任托付在她身上。 他会用带着歉意地眼神看着忙碌的陈浣纱默默无言,却绝不会说哪怕一个字要把酒楼接替过来自己经营的话。他日日只陪着经此打击身体状态一度受损的陈娘子,闲暇时夫妻两散步访友,偶尔会亲自送其他女儿们去雪苑书院念书,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酒楼刚刚振作之时的平静安乐里,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份安乐还可以维持多久。 陈浣纱用尽一切能量开始筹谋酒楼的扩展。蜂窝煤问世,在陈家赢得一片赞赏,便是齐家也因此受益。 齐家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再大的变化是齐长岐带来的。他游学三年,不仅满腹诗书,更增添了光靠读书无法增长的阅历和对世情时局认识的敏锐性。但光有这些还不够,大启做官有两条途径,一条便是推官,由世家大族、名门望户或德高望重之人举荐孝廉博学之士为官,另一条途径是科举晋身。 而随着士林人士抱团在官场立身,科举为官之人的地位越来越受到重视和推崇,寒门士子自从又多了一条终南之路。虽然这条路更为辛苦,但只需努力便可赢得一个机会,却比充满潜规则的推荐之道更为受人喜爱了。 齐长岐自然也是打算科举晋身的。他天资聪颖,三年游学让他比一般士子懂得更多,看得看透。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便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众人眼前,而现下。时机已经到了。 八月秋闱,齐长岐正好一试身手。而随着齐长岐入学,齐长蒲的悠闲日子也到头了,在他拖三阻四想方设法仍然无效之后,齐长蒲收拾着小包裹,依依不舍地从陈家的田庄被一辆马车送去了与旻丰城紧挨着的黄洞府白树书院。 日子就这样悄悄地在所有人的忙碌中嗒嗒地飞过去,而桂芳酒楼,终于凭借其独特的南北全能风味、特色唰锅、火锅、干锅而稳稳占据旻丰第一大酒楼的地位。 又是一年七月,骄阳如火,陈家一处田庄,陈浣纱喝着冰镇后的杨梅汤,在贴身女侍竹青的殷勤服侍下,含着笑意审视着眼前层层叠叠的蜂窝煤。 身后洛行书一身灰青色长袍打扮,长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他冷峻的面容仍然藏在长长的额发下面,露出来的鼻梁挺拔笔直,一张不肥不瘦的淡红嘴唇始终维持着一条微微抿着的弧线。天上艳阳炙烤着大地,陈浣纱穿着一身薄衫尤自汗湿黑发,他却清清爽爽毫不受暑气的影响,这让陈浣纱相当嫉妒。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洛行书越发神秘了。在一次拦路越到劫匪之时,陈浣纱惊讶的发现他竟然有一身不输周斌的好功夫。他对人也越来越冷淡,即便是最尊贵的客人,也难让他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除了与最早被陈浣纱买回的那几人关系不错,他再也没有对后来的任何一个伙计露出善意,哪怕是最活泼的人,见到他也自动避让消音。 这些表现,陈浣纱一一看在眼里,但她没有问。只要他还在为桂芳酒楼做事,只要他不危害到她的利益,那么,他是什么样子,她不会多管多问。但她也没有白白放着人才不用的道理,凭心而论,洛行书在厨艺的进益有限,他不可能成为最好的厨子,便是曾术,在已经过去的一年时光里,也证明他更适合做一个发明家。 尽管不如自己的预期,但陈欢一点儿不觉得遗憾。现下,她身边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还有一个极爱钻研爱发明的科学狂人,生活,永远给人意料之外的礼物。 “女娘,日头大了,你该进去歇着了。好容易养白的皮肤,可不能再晒黑了去,回头娘子该念叨你了。”竹青尽职地开始了劝说。 洛行书看了看她好不容易恢复嫩白的脸,眼中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陈浣纱笑道:“好,现下便回。该检查的也没问题了,阿洛,这些蜂窝煤可以运出去了,黄洞府那边,阿源已经催得紧了。明儿便启程吧。” 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陈浣纱终于决定在黄洞府开一家分店,曾源已经过去打了前阵,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她这个东家了。 桂芳酒楼,正在一步一步的变强。 第29章 巧遇 官道上, 一辆宽敞结实的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迈进,咕噜噜地声音在寂静地午后显出几分悠闲。赶车的马夫身材高大, 脸上遮着一块挡尘的麻布, 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犹如一谭古井, 波澜不惊,但他周身透出来的气势, 绝不会让人小看。 车帘掀开一道缝, 暑气夹着尘土扑面而来。素手一动,竹青重新掩好门帘,不舍地收回目光, 对着车内女娘道:“洛大哥今日似乎比平时不同呢。” “哦……有何不同?”清丽的声音婉转动听, 正是由一心泡茶喝茶的陈浣纱所发出。 这具身体一如她前世,有苦夏的毛病。自入夏以来, 她便十分不适这没有空调来调节的生活,有心想要锻炼身体,结果除了把自己的皮肤晒得脱皮之外并无半分好转,她也就认命了。 青竹拿手挡住她再度执杯的手,皱眉道:“女娘, 别喝了。这一路来,你已经喝了十来盏茶了, 方才又吃不下饭,再喝这许多,没得填了一肚子茶水,晚饭也吃不得了。” 陈浣纱瞪着她的手, 避开了再倒了一杯:“哎……你哪知道我这怕热的苦哟!这日头大得,能活活把人晒化了,不知黄洞府那边的宅子如何?” 青竹怒瞪着她,硬是从她手中把茶水截下来,当作没看到她控诉的目光,笑道:“女娘是坐在马车内,四壁还放了这些冰盆儿,尚且热成这般模样,洛大哥却是在外头晒了大半日了呢。”说着不自觉带出了心疼之色。 陈浣纱抿抿嘴,感觉了一下唇上绿茶的苦涩清香,再瞥了她一眼,笑道:“青竹这是在怪我了?罢了罢了,我也不知不体贴女娘心之人,只得寻一个去处,让你的洛大哥歇一歇才好呢。” 外头传来一声咳嗽,青竹粉脸羞红,却忍着没有反驳。 陈浣纱勾唇一笑,眉目间一片暖意。这块木头到底是有人看中了呢。 过去的一年多来,桂芳酒楼不再藏拙,放开了手脚大力发展起来,一日比一日更好,名声也再次传播到旻丰城以外的地方。 蜂窝煤的问世更是把它推到旻丰第一的地位。这一回,陈浣纱通过刀玉灵主动找上了高伯希三人并旻丰有头有脸的酒楼掌柜们。把蜂窝煤的作用演示给他们看。 能成为行业翘楚的,从来不缺乏好的眼光。蜂窝煤应用到厨房里能带来什么样的效率掌柜们纷纷展开了联想的翅膀,一个个瞪着兔子眼渴望地仰望着陈浣纱。陈浣纱小胳膊一挥,大方的与各家掌柜们签订了协议,长期、优先、低价、无限额供应蜂窝煤给他们使用,赢得一片赞誉。 这般明着来送人情,纵使高伯希有再多阴谋,也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笑容满脸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前仇旧怨什么的,有银子重要吗? 使坏什么的,十年不晚啊。 于是陈浣纱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好好经营酒楼了。资金慢慢累积起来,火锅重磅推出,不出意料赢来众多狂热的粉丝。桂芳酒楼赚得钵满盆满。陈浣纱没有再买死契,招工的告示贴出去,不到一天便应者如云。只有一个青竹,是她偶然救下来的,从此便跟了她。 如今药膳也小有成就,桂芳酒楼的药膳已经成为旻丰一绝。齐修平乐呵呵的同时,更是以十倍的狂热一头扎进了研究发明的海洋。 这回前往黄洞府,可是桂芳酒楼迈出的历史性的一步,陈浣纱不觉想得出了神。 马车停下来。 青竹轻唤道:“女娘,前头是一间茶寮,我们是否进去歇歇脚呢?” 陈浣纱回过神,撩起帘子看了一眼,道:“好。” 青竹拿起帷帽给她戴上,先下了车,洛行书神速摆放好脚凳,及时阻止陈浣纱跳车的举动。青竹扶住她的手,便见她身姿婀娜,款款从马车内走下来。 陈浣纱斜眼看了洛行书一眼。他已经扯下脸上的麻布,俊朗的面容冷冷地看着茶寮,似乎并未在意她的眼色。 青竹捂嘴偷笑,在陈浣纱淡淡扫过来之后,摆出一副正经女侍脸,道:“女娘,当心脚下。” 洛行书亦步亦趋,始终离她们只有一步远的距离,神色冷峻地观察着周围。茶寮是三层的竹楼,风格——让陈浣纱涌起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小二皆是清一色着装的俊俏儿郎,态度不卑不亢中却又透出一股温和亲切的气息,陈浣纱暗暗打量了一回,在一个小二哥的带领下直上三楼。 “多日不见,妹妹可安好?”未见其人,爽朗的声音便先人而至。 陈浣纱拿下帷帽,笑应道:“徐大哥别来无恙。真是无巧不成书,没想到今日能在此相遇,不知徐大哥竟把生意做到了大江南北呢。” “哈哈……”徐无涯爽朗一笑,“日前接到妹妹传书,言及在黄洞府设立分店之事,哥哥我最爱看新鲜,知此消息,哪里还坐得住。正要去黄洞府寻妹妹,却没想到方才在三楼窗前,看到妹妹芳踪,真是巧极。” 徐无涯仍然是一袭白袍,丰神俊朗,不知底细的人见到他绝想不到他是一名商人。 陈浣纱在他邀请之下坐到他对面,洛行书与青竹一左一右,侍立在她身后。陈浣纱敏感的察觉到,洛行书对徐无涯似乎观察得仔细了一些。 徐无涯略略扫过她身后两人之后,也未问他们的身份,只与陈浣纱闲聊起来。他对黄洞府的分店极感兴趣,提出要跟她一起启程的要求,陈浣纱爽快的答应了。 “说起来,阿岐与他弟弟如今也在黄洞府求学呢,不知他两温习得如何了?以阿岐之才,今科秋闱,必定大放异彩。”徐无涯带着怀念的口吻道。 陈浣纱笑一笑,道:“上月我收到长蒲哥哥书信,只管在信中诉苦念书无趣,倒是长岐哥哥,在学里受同窗们尊敬,先生们喜欢呢。” 徐无涯朗笑道:“哈哈,我便知道如此。你有所不知,阿岐这家伙历来是如此,也不知他脑瓜子如何生的,学问大得很,常常能得到大家的夸赞和喜爱,总是让我又恨又爱,却不得不服呢。” “徐大哥曾与长岐哥哥一同求学?” 徐无涯道:“不曾。不过,我们相识经年,常常比斗文学才华,这家伙厉害得不像人——这话你可别在他面前说,你不知他只是看着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背地里脾气大得很呢。” 陈浣纱惊讶道:“这倒看不出。” 徐无涯十分得意:“ 你哥哥我自然是火眼金睛,什么掩饰假装也逃不过我这双眼睛。”他说着,无意往陈浣纱身后扫了一眼。 陈浣纱一笑,望望窗外日头,心里发愁。还得半日才能赶到黄洞府,中途怕是不能再多歇脚了,去得晚了,城门就关了。 徐无涯道:“天色早得很呢,妹妹别担心。我在城外还有一处宅子,入不得城,便在宅子里将就一晚也无不可。” 洛行书眼眸一闪,有些不悦。 陈浣纱笑道:“已经知会那头的伙计今日便到,却不好失信。哥哥现下可方便出行?” 徐无涯道:“妹妹稍等,我让小二们准备些吃食,立刻便行。” 等不到一刻,便有小二出来回复东西准备齐全了。陈浣纱便重新戴上帷帽,跟着下楼。 看到楼外精致华丽的三辆马车,陈浣纱稍稍吃惊了一回。 徐无涯笑道:“妹妹,上车吧。” 陈浣纱点点头,上了自己的马车,落下车厢之前,只见徐无涯在两位俊俏青衣二郎的陪同下上了第一辆马车,两外两辆马车各上去四个青衣男子,行动轻盈矫健,不似普通人。 洛行书看了一会儿,一抖缰绳,骏马跑动起来。 第30章 分店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 陈浣纱刚刚好入城。曾源兄弟亲自前来迎接。见了徐无涯,在陈浣纱的介绍下相互见礼, 曾源道:“不知徐掌柜如何打算?” 陈浣纱是女眷, 不便在外头露面, 便只安坐车内,隔着车帘与他们说话。 徐无涯潇洒笑道:“某在此城东正街有一处小院, 倒是容易安置。那便就此别过了, 过几日你那酒楼开张,定要请我喝几杯酒才行。” 曾源道:“哈哈,那是自然。” 徐无涯隔着帘子向陈浣纱作别之后, 一声呼喝, 带着他的马车队伍离开。 曾源对洛行书一拱手,“阿洛, 我们也走了。” 洛行书沉默地点头,手一抖缰绳,便跟在曾源兄弟马车之后,回到一处大宅子。 进到宅子里,陈浣纱在青竹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刚一站稳,便被齐刷刷的问安声唬了一跳。 曾源指着面前分几排站着, 一个个肃立如青松笔挺的身影,不无得意道:“这些是咱们酒楼的伙计们和负责打理宅子的下人们,东家看看,可还满意?” 陈浣纱看了一会儿, 让人下去之后,笑看了曾源一眼,道:“阿源如今越发厉害了,这么短时日,能把人调理成这般规整模样,可比得上孙大叔的手段了。” 曾术嘟嚷道:“哥哥如今也学起了那些达官贵人,穷讲究。” 曾源横了他一眼,把他的小声嘀咕打消了去,眉开眼笑道:“这黄洞府不比咱们旻丰,这里文人荟萃,为学之风盛行,圣人门下,最是讲究规矩。俗话说‘入乡随俗’,咱们要在这儿立足,自然得迎合这儿的需要,你啊,平日里一门心思捣鼓些新玩意儿,可别把性子捂得太孤僻了才好。” 曾术不以为然,也没反口他哥口中把他兴趣称作为“玩意儿”的说法。 陈浣纱却笑道:“阿源果然适合做生意,这话在理。不过阿术的钻研对酒楼也是极重要的,听说你最近发明了一批实用的小工具,明儿带我去看看。” 曾术点头,曾源道:“对对对,明儿东家也去看看。那些东西看着不起眼,在厨房里用起来却能省不少事儿。总算东家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有了一点点回报。” 陈浣纱笑了。曾源看了他兄弟一眼,也笑了。 天色渐黑,刮来一阵微风,吹到人身上十分凉爽。陈浣纱眼里露出一丝疲色,曾源忙道:“东家先去歇着吧,明儿我再来向你汇报酒楼的事。” 陈浣纱点头。曾源对着廊下一挥手,一个穿着桃红色褙子的丫鬟从廊下走出来,在陈浣纱身前行了一礼。 曾源道:“这人叫做粉桃,是跟咱们签了死契的,手脚灵活,人也老实。我便安排她专门服侍东家。东家的住处在第二进,我们兄弟还有阿洛住前院,下人们住前院两侧厢房,因此东家住那头是极清静的,有事儿只管打发她来使唤人便成。” 陈浣纱道:“好,你们也自去歇着吧。” 几人告退。粉桃轻声细语道:“女娘,这位姐姐,请跟我来。” 陈浣纱微微点头。青竹赶紧过来扶了她一边胳膊,一面笑着与桃红说起了话。 陈浣纱的闺房装饰摆设细致周到便不用说了。桃红果然是个沉静老实的性子,恭恭敬敬把人领进屋里,端茶倒水的伺候了一阵,便在陈浣纱的吩咐下与青竹一道守在外间床上睡了。 第二日,陈浣纱一早醒来,颇觉神清气爽。她的窗外有一丛芭蕉,叶片肥厚油绿,看起来便觉赏心悦目。 吃了早饭,曾源已经在外头等着了。陈浣纱让青竹请他进来,便见他抱着一大摞账册,笑眯眯地到了面前。 曾源先问了安,才把账册一本本递给陈浣纱查看,一面道:“这是自我来黄洞府之日起一切开销花费,有买人的、请人的、买宅子,买锅盆碗筷的,东家请细细查看。” 陈浣纱随便翻了几页,便合起来道:“不用看了,你做事我自然放心。” 曾源眼睛里不由得透出几分笑意,也没再请,只笑道:“那我便把要紧的事儿跟东家说一说吧,那日我从账上支了……” 说了一大通,曾源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兴奋道:“如今这边县府里的师爷也跟咱们说得上话了,约好开业之日来酒楼捧场。还有齐家大郎……” 陈浣纱一愣,道:“长岐哥哥?你见到他了?长蒲哥哥如何了?” 曾源道:“是呀,见着了。那些时候,我刚来黄洞府,万事才刚开头。多亏了大郎着人陪着我走东蹿西,还为我引荐一些同行之人,我才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打点好这一切呢。大郎如今交了许多厉害的朋友,不定三五日,十来日,一月总得来几趟,倒是二郎,只来得两回。听说是他如今跟的武夫子,拘得可紧了。” 陈浣纱笑道:“长蒲哥哥这下可难过了,莫怪他信中总是抱怨在这里不得自由呢,不过,我却觉得他抱怨得还挺乐呵。原来他是学武去了……” 陈浣纱想起齐修平偶尔说起在黄洞府求学的两兄弟,似乎并不是太期待两人在学业上有多少成就,说起齐长岐,言语中便透露出种种矛盾,以陈浣纱两世的经历,能感觉出他对齐长岐的感情很复杂。 至于齐长蒲,她猜这小子根本没敢跟他爹说自己弃文从武的事情,便是在跟她的书信中也瞒得严严实实,不知这两兄弟到底是何打算。 曾源忧心道:“二郎来时一再叮嘱我不可告诉齐大夫他学武的事,竟是瞒着家人自己做的主。真是胡来,东家你……?” 陈浣纱好笑地摇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多嘴的。” 曾源呵呵笑了几声,便放下这事,重新把酒楼的事情拿来讨论。 直到曾术来催开饭,两人才定下来,三日之后,桂芳酒楼第一处分店正式开张。 饭菜自然是分开用的,曾家兄弟坚持先等着她吃完再回前院吃自己的。陈浣纱知道这是想听听她对饭菜的评价呢。 这边的厨师也是从旻丰带过来的,在孙不长身边学了一年,手艺也算不错了。三道菜,一盘水晶粉丝,一个糖醋鲤鱼,还有一个清炒藕尖。 水晶粉丝色泽金黄,半透明的粉丝呈现出一种弹性极佳的质感,最下一层是薄薄的鸡蛋片儿,在烫热的铁板高温下,半生的鸡蛋煨成一面焦黄一面白嫩,一种烤香味儿透出来,渗入粉丝中的酸辣味儿,尤其让人开胃。 陈浣纱用筷子挑起一根,长长的粉丝在空气中弹动,那种跳跃的视觉带动着跳跃的香味儿,让在她身边伺候的青竹也不自觉暗吞了一口口水。 陈浣纱尝了一口,酸辣的口味在舌尖蔓延开来,肉香、蛋香、粉丝的香味儿混合在一起,比前世所吃的酸辣水晶粉也不遑多让了。 她点点头,喝了一口茶,笑道:“既有炒菜的弹性,又有烧烤的焦香,这道菜便是孙大叔来做,也差不多这样了,很好。” 曾源笑道:“还是东家聪明,想出用炙烤过的铁板来装着鸡蛋粉丝,这香飘十里的,让人闻着就流口水了。” 青竹笑道:“正是呢,多日不吃孙大叔做的菜,想得狠了。” 陈浣纱道:“你不是想你孙大叔的菜想得狠了,是想着粉丝想得狠了吧。” 青竹抿嘴一笑,半点也没有不好意思。陈浣纱指指那盘菜,青竹乐道:“谢女娘。“便招呼着粉桃过来,把菜碟子端到旁边桌上。 陈浣纱继续品尝第二道菜——糖醋鲤鱼。黄洞府在金江之侧,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口味清淡,嗜酸嗜甜。这一道糖醋鲤鱼,便是传统的名菜。鲤鱼上打着花刀,用调料腌制片刻,再在调配好的面粉糊中滚过,在锅里炸得酥脆金黄,便可捞出来待用。再把调配好的料汁在锅里炸香,淋在已经炸好的鲤鱼上面,红汤酱汁,金鳞赤尾,既好看,口感又好,也是一味好菜。 陈浣纱夹了一片鱼肉,稍微沾了汤汁,放入嘴中。鱼肉外酥里嫩,十分细滑,酱汁酸甜可口,芳香扑鼻,可称得上色香味俱全。 第三道菜是清炒藕尖,盛夏时节,本是荷叶亭亭,荷花俏丽枝头的时节,按理得入秋才是吃藕的最佳时节,然而这道菜所用的恰恰是最嫩的藕尖,一个个不过成人食指粗细,白白嫩嫩,甚是可爱。这藕不光是只取藕尖,它的产地还有限制,只黄洞府最北边青荷县才有这般粉糯可口藕可供尝鲜,当然价值也不凡。 这道菜不需多少调料工艺,只需要简单的加工,便可食用。但这恰恰考验掌厨之人的火候功夫,陈浣纱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了半响,微微摇头道:“火候稍微过了,入口少了清脆,多了糯感,炒制时,颠锅的频率要稍微注意一些。” 青竹忙用瓷勺各挖了一勺放到干净的白瓷小碟里,递给曾源、曾术。两人吃了,表情各不相同。曾术本身在厨艺上不是特别有天赋,倒也没吃出什么差异来,反而是曾源,虽然没在陈浣纱手下学过厨艺,但做了半年掌柜,一根舌头尝过无数美味,练就一身相当不错的品尝功夫。 一吃便吃出了不同,点头道:“东家说得没错。小丙这火候功夫还得练一练。” 陈浣纱笑道:“有这般模样已经不容易了,这些经验总是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倒也不必着急。但凭他这身手艺,已经足够在黄洞府立足了。” 不是陈浣纱自大,凭她对大启朝厨艺的了解,她的桂芳酒楼所掌握额厨艺绝对是最丰富最先进的,别小看她前世继承的几千年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手艺,随便一个拧出来都是大招啊。 曾源也笑:“东家说得有理。小丙心思灵活,又肯做事,这一年多来,长进很大呢。能得东家这一声称赞,也是他的福气了。” 陈浣纱笑一笑,没有多言。他们感激她,这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陈善的失败让她最在意的一点,就是人才的团结。这个时候核心价值观啥的也没形成,她只能先以恩义来凝聚起人心。 陈浣纱道:“明日起,我便去各家酒楼吃个遍,尝尝此处的风味。” 曾源马上道:“可需派几个人陪同?” 陈浣纱道:“不必,阿洛陪我去便可。说起来,今日怎的还未见到阿洛?” 第31章 拜会 陈浣纱与曾源说了半日话, 直到用过午饭,才发现少了一人, 因而问道:“阿洛可是外出了?” 曾源一愣, 他一大早起来便急着与陈浣纱汇报账务, 倒是未曾留意洛行书的下落,脸上带出尴尬之色, 转头望向自己的弟弟:“阿术, 早间让你带阿洛在前楼后院看看,可是见着他了?” 曾术一拍后脑,恍然道:“正是要跟你们说呢, 洛大哥一大早便跟我说了, 他在这处城里的几个故旧大早上的就下了帖子,要邀他去叙旧呢。因那人催得急, 又是几年不得见,他便央我与东家告个假,说且得晚间才能回了。我见你们说得正好,想着晚点来回话,却没想就忘记了。” 他说着, 不由得脸上一片绯色,粗粗的浓眉皱成一团, 显得懊恼不已。 陈浣纱笑道:“无妨,我也就是顺口一问。他既然有私事要处理,便让他把私事办好了也不妨事。下午我便去前楼看看,把小丙叫上, 再有要好好参观阿术你发明的那些工具呢,你们都回去吧。到时我让粉桃去找你们。” 曾源道:“便依东家的吩咐。东家你好好歇着,我们先告退了。” 与曾术行了一礼,恭敬退下。 青竹在外头吩咐了一声,两个打扮整洁的妇人进来收拾桌凳,她自与粉桃一面一个,跟在陈浣纱后头回了内室。 窗下有一个宽面凉塌,上铺一块儿藤编冰簟,四处角落里放了大冰盆。陈浣纱在青竹的伺候下梳洗已毕,拿了一本书,躺在凉塌上细细看了起来。青竹坐在榻下为她打扇,粉桃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一个彩线簸箩,十根手指上穿下绕,灵活的编织着精巧的络子。青竹不时凑过去看一眼,只以眼神与她交流。 陈浣纱看着书,窗外芭蕉宽阔的枝叶遮挡住大部分阳光,偶有的光线从叶子间落下来,洒在身上,似乎带着芭蕉叶的清香味,一阵微风吹入,拂动书页沙沙作响,陈浣纱握书的手指渐渐松开。青竹见了,从她手中轻轻拿过书本,柔声道:“女娘,我把书放好,你睡吧。” 陈浣纱便闭上眼,一时沉入梦乡。 梦里一片声色,闹得脑子里片刻不得安歇,不知多久,她醒了过来。窗外日光尤盛,青竹端着一杯茶轻手轻脚地走近,听到她的动静,把茶放到桌上,过来扶了一把,笑道:“女娘醒得真是时候,刚巧曾大爷过来打听你是否醒了呢。” 陈浣纱迷糊道:“我睡了多久?”她伸手揉了揉额角,觉得头昏沉沉的有些抽痛。 青竹递过茶盏,答道:“将将半个时辰。女娘先用口茶。” 陈浣纱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人清醒了许多。粉桃也进来,伺候她换了衣裳,才出去与曾源会面。 三进的院子说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尤其是顶着斗大的太阳,陈浣纱又最是怕热之人,曾源早安排得周到,在外头备了一乘小轿,笑着请她上轿。陈浣纱略觉有些儿夸张,但想着前楼离后院着实有一段距离,她确实不经晒,便也顾不得许多,干脆利落的上轿了。 软轿从后门出去,绕了个圈儿抬到酒楼正门。转角之处,几个穿着各异的年轻男子见了轿子里下来的人,观察了片刻,便一溜烟儿各自回各家主人处报信了。且不说又有几多人为她好奇,陈浣纱这时却是对酒楼大大的赞叹了几句。 陈浣纱是打算按照前世的营销方法,把桂芳酒楼打造成一个品牌,因而这边的店名,装修风格均与旻丰城的本家无异。但在细节处,有融入了这座城市的人文风气,譬如,在酒楼内墙壁上有许多空白的木框,雕刻精致的木框框起来一片片大大小小的白纸,看着甚是怪异。 陈浣纱边看边点头,在一处墙壁前站定,道:“开业那日题词之人,可有安排?” 曾源笑道:“东家大可放心,我已经安排妥了。齐家大郎自是不能错过的,他如今在黄洞府算得才名远播了,有他为首,定会引得学子们争相效仿。再有他也答应邀几个好友来帮咱们撑门面,便是当日没有其他的人来,有他们也是尽够了。” 陈浣纱点头道:“这面墙题诗题词作画皆可,但一定要有条件,不得随意什么人都来写,那便低了档次。长岐哥哥的朋友我是放心的,待那日他们题诗题词之后,你们便只管宣扬开来,还得指派专人守着这墙面,不得损坏,或让人趁机乱画。” 曾源道:“我明白。东家的意思是奇货可居,越是难得,那些文人才越是重视,留名的人也越发觉得自己地位高了。这真是好计策,东家的点子就没有不好的。” 陈浣纱莞尔:“你别尽夸我,这里头的装修摆设,哪一处不是你用心做出来的。以后我们的店会越开越多,但每一个分店,都要有与总店不同的地方,各有特色,才能深入人心。” “东家说得是。” 考察完酒楼,曾术兴致勃勃地领着陈浣纱去了他的研究基地——酒楼后院。满院子堆满了各种木头、颜料,还有泥巴,沙石。曾术一面介绍,一面眼含笑意,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工作内容十分的骄傲和自豪。 陈浣纱一一看过去,不得不承认,曾术在发明上头十分有天分。譬如把桌子中间挖一个洞,加一根轴,再有几片小木板,简简单单,一套十分朴素的转盘桌就做好了。曾术兴奋道:“自听到东家说起这种桌子,我便琢磨了几日,又请了一个老木匠,帮着看了图纸,才做出了这个。若是一大桌人吃饭,用这个却便宜了许多呢。” 陈浣纱赞道:“阿术果真灵活。这个好消息,我得写信告诉孙大叔,让他也乐呵乐呵。” 曾术不好意思道:“师傅他老人家定是要说我把厨艺抛下了。”孙不长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洛行书面容冷,性子冷,不算是安心做菜的料,一个曾术虽擅长雕工,却半途跑偏一心投入了发明创造的海洋中,把厨艺抛到了脑后,还有一个小徒弟燕小丙,这才算是得他衣钵,让他得以欣慰的人。 因而曾术有这一说。 陈浣纱不由得笑道:“话虽如此,孙大叔也只是嘴硬罢了,在身后,不知道夸了你和阿洛多少回呢。” “小丙,你那边有没有问题?”陈浣纱转头问道。 燕小丙如今成为酒楼的大厨,比之以前成熟了许多,却性子未改,永远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笑道:“虽然火候方面尚要请东家多指教,但让黄洞府的百姓们震一把,却是没有问题。” 曾源呵呵一笑,拍他肩膀道:“臭小子,跟东家还油嘴滑舌。到时除了岔子,看你怎么收回这句话呢。” 燕小丙眉眼一吊,做了个鬼脸,几个人都笑了。 晚间吃过饭,洛行书才回来。陈浣纱让厨房给他留了饭,他说吃过了。站在她面前,不是看她几眼,又不说话。 陈浣纱也不催他,知他身上有许多秘密,到底是不想逼他,便当成没有看到。洛行书傻站了半晌,才告退出去。陈浣纱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第二日,陈浣纱上了马车,带着青竹、洛行书两人,在城里各处酒楼逛开了。奇怪的是,那几家大酒楼的掌柜似乎都清楚她的身份,往往是马车刚停,便有人来请,让她想要打探一下行情也不好意思下手了。 几家应酬下来,陈浣纱头晕脑胀,心里大呼失策。别看黄洞府是文人的天下,掌柜们该有的警觉和眼线一点儿也不少呢。 又被一家掌柜的客气地请出来,陈浣纱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看了眼蔫蔫的青竹,对洛行书道:“阿洛,随便找处小饭馆歇下脚吧。” 青竹好奇道:“掌柜们都是这般戒备,女娘还要再去试吗?” 陈浣纱笑道:“大店有大店的道,小店有小店的好。大店去不了,小店风味总能尝到。别白费了咱们这半日的时间就成。” 洛行书一言不发,拉缰的手臂却比往常要僵硬,只是闲聊的俩主仆并未发觉。 第32章 旧友 要体验一个地方最纯粹的风味, 还得往平民百姓堆中去找。酒楼固然是高大上,小铺里面也能吃出真风味。 陈浣纱摸摸吃撑了的肚子, 鲜鱼汤味浓汤鲜, 煮的乳白色的汤汁看上去跟凝脂似的, 色泽可爱,尝起来满口留香, 真是一味好汤。素日里最爱仪态的竹青也抛开了那份儿拘束, 喝得唇边流油。 主仆两相视一笑,脸上俱是满足的神态。竹青从怀中掏出帕子,不好意思地印了印唇边的汤渍, 想起什么似的, 往身边之人看去。 “洛大哥,你怎的都没吃?是不是这些饭菜不合口味?”青竹微皱着眉, 担忧道。这日头正大得很,他在马车外赶了半日的路,想必是晒得苦了。 陈浣纱闻言看过去,只见洛行书笔直坐着,面前的饭竟是没动一口, 不由也关心道:“阿洛,别是中暑了吧?头晕不晕?” 洛行书脸上淡淡的, 脸色倒是红润,半分也没有虚弱的迹象,只是神情中总有几分欲语还休的意味。见两人看过来,他的表情也没有变动, 摇摇头道:“我无妨。今日暑热,肚子撑得慌,我不饿。” 青竹忙道:“洛大哥,你赶车大半日,怎会不饿?怕是中了暑气,才坏了胃口。多少喝点儿汤,暖一暖肠胃才好呢。”说着主动添了一碗鱼汤,殷殷递到他面前。 举得手酸也不见他接着,青竹咬咬唇,执着地把碗挨近了一些。这一举动不知为何引起了洛行书的恶感,他倏地站起来,丢下一句:“我去外头看看马喂了没有。”便大步流星往外走出去。 青竹一张粉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眼眶里泪珠子不断打转,忍了半晌,呜呜低声哭了。她一面哭,一面喃喃道:“他,他是不是厌了我呀?” 陈浣纱也没料到洛行书今日脾性这般大,素日里,青竹对他示好,他虽不见得高兴,多少也会礼貌地道一声谢,从未如今日这般完全不顾她的脸面甩袖而去。但面前青竹哭得这般委屈,陈浣纱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慰道:“好了,别哭了,阿洛定是累了。你也知道,他平日最是从不叫苦叫累,想来这几日累得狠了,不好意思跟我们说,才这样避出去呢,你可别胡思乱想。” 青竹抬起脸,可怜兮兮道:“女娘说的是真的吗?” 陈浣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我怎么知道那面瘫如何想。但想着洛行书好不容易有个这样真心爱慕他的女子,也不容易,便胡乱保证道:“当然是真的,我与他相处时间长了,看他可是准准的。你大可放心,不怕他百炼钢抵得住你绕指柔。” 青竹破涕为笑,脸红红道:“女娘别胡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陈浣纱笑看着她并不接话,倒让青竹脸色更红,心中犹如浸了蜜水一般。 这方安了她的心,那头一声轻笑传了过来,随之一句“不解风情”也清清楚楚飘入两人耳中。 两人说笑的声音一停,均转头寻去,便见距她们桌三步远的位置,正是靠着窗户的那桌,坐着三个男子,其中一个锦衣华服,相貌最是风流的,摇着折扇,一脚跨在长凳上,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正看向她们的方向。 青竹俏脸一整,瞪了他一眼,斥道:“这位郎君好生无礼,竟偷听我们说话。” 陈浣纱已经转过头去。这样的场面,她是不适合出面的。 唰的一声,似乎是他收起手中折扇,只听那清朗带笑的声音传过来,诚恳道:“小娘子恕罪。某不是故意偷听,实在是难得遇见友人,又恰好听闻友人的桃花事件,某一时控制不住,好奇罢了。” 青竹以为他是故意调笑,又被人说中心事,心中更是生气。陈浣纱见她气得微微发抖,忙给她一个眼色,轻声道:“这位郎君想必与阿洛是相识的,你不妨问清了再谈其他。” 青竹一愣,狐疑地看过去。 陈浣纱语气虽然轻柔,声音却没有刻意压低,是故意让那人听见。果不其然,听那头袍袖西索,几声沉稳的脚步声后,那人已经来到身边站定。 他正正经经施了一礼,笑道:“小娘子猜得不错,某司徒叙,与阿洛是从小相识,一别经年,倒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昨日我还与他饮酒叙旧,苦留他小住一宿不得,却不知今日又在这处小店看到他。某一时兴起,想捉弄他一番,却无意听到……总之,请两位小娘子莫把某的玩笑之言放在心上,某先赔罪了。”说着又是一个长揖。 陈浣纱笑了笑,扫了青竹一眼,意思是正主在这儿。 司徒叙含笑看着青竹,他生得俊眉飞目,修长挺拔,这样面带歉意望过来,当真是温文尔雅,诚意十足。青竹微微脸红,也还了一礼,小声道:“郎君不必多礼,我……不生气了。” 司徒叙温柔一笑,转而对陈浣纱道:“想必你便是阿洛口中独立撑起一份家业的陈家小娘子了,久仰大名。阿洛性子倔强,又不爱说话,不知他怎的在贵府做事,我问他,他也未说。便是承蒙小娘子照看于他了。” 陈浣纱侧头看了他一会儿,谦道:“是阿洛说得夸大了。他如今为酒楼做事,便是酒楼的人,何来照看一说?你既与阿洛是朋友,便尽管与他相聚。今日我们出来时日长了,家里也记挂,就此先告辞了。” 说着站起来,青竹为她戴上帷帽,两人略略行了一礼,便走了出去。 马车在门外不远处,靠着车厢外壁坐着一人,一脚弓着踩在车辕上,一脚懒懒垂下踩在地上,浑身筋骨舒展,看似懒散无力,陈浣纱却知道,这人随时可以积蓄起力量,应对任何突然的意外。 走近了,便看到他微微垂着脸,额发搭在眼睛上面,似乎正在休息。青竹轻轻唤了一声:“洛大哥。” 他便睁开眼睛,看了她们两人一眼,长腿伸展,从马车上跳下来,为陈浣纱搬来脚凳,在把脚蹬收起来时,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饭馆门口处,透过掀起的门帘,隐隐可以看到阴影里的一双眼睛。 洛行书垂下睫毛,掩盖住双眼里一瞬间克制不住的锐利,翻身跳上马车,一抖缰绳,骏马稳健地跑动起来。 车厢里传来陈浣纱清泠泠地声音:“你可认识司徒叙?” 洛行书顿了一会,低低应道:“嗯。”过了一会,又补充道:“小时候与他一起长大。” 陈浣纱嗯了一声,便再也没有出声。 洛行书捏紧了手中的缰绳,心里突然就乱跳了一下。 回到陈宅,家里却来了两个稀客。 陈浣纱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觉得眼前一花,一抹浅蓝色影子划过,她面前便站了一个高高壮壮的少年。 齐长蒲皮肤晒得黑了许多,咧着一嘴白牙,笑嘻嘻道:“浣纱妹妹,好久未见,可想死我了。” “胡闹。二弟,再这般口无遮拦,下回便不让你出来了。”齐长岐跟在后头走过来,俊脸微整,训斥道。 齐长蒲打了个哈哈,尴尬道:“这不是乍一见到妹妹,心里激动么。妹妹别介意啊,我就是这个脾性,可没有冒犯妹妹的意思。” 陈浣纱心里高兴,没把齐长蒲的无心之失放在心上,在她前世来说,想啊想的根本不在话下,动不动叫“亲”的还成了口头禅了呢。因为,她只亭亭站着,温婉笑道:“两位哥哥,来了多久了?怎不给我先来个信儿,我也好在家里等着呢。” 齐长岐道:“知道妹妹刚来,必然有许多事情要亲历其为,我便说要晚些时日再来,偏偏二 郎忍不住,硬是要今日来。倒是让妹妹为难了。” 齐长蒲忙摇手道:“不为难不为难,我们与妹妹是什么关系……额,我爹与陈叔叔是什么关系,陈家的事情可不就是我家的事情?正式因为妹妹才来,两眼一摸瞎,才是用得上我们的时候啊。妹妹,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陈浣纱不由一笑,齐长蒲还是如此直率可爱。青竹已扑哧笑道:“小郎与我家女娘情同兄妹,自然你们能来,我家女娘只有高兴的份儿呢。” 齐长蒲道:“青竹,你如今说话越来越中听了。不知你家那木头如何了?”说着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看到安置了马车走过来的洛行书,眼前一亮,大声招呼道:“嘿,洛木头,听说你的武艺又精进了,咱们两来比划比划!” 齐长岐无奈道:“二郎,你不是说要帮浣纱妹妹做事么,现在这是做什么?” 齐长蒲讨好笑道:“难得有个不是书院的家伙能比划两手,大哥你别扫我兴嘛。再说,妹妹最好的人了,肯定会理解我的,是不是?”两眼眨巴巴地向陈浣纱哀求,那神态,跟只求顺毛的小狗似的,陈浣纱心一软,不觉就点了头。 齐长蒲欢呼一声,完全不顾及洛行书的意愿,勾着他的肩,带着他转向后边的空地去了。 齐长岐微微一叹,对浣纱道:“妹妹,听说开业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可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第33章 雅客 忙碌的日子过得格外快, 转眼便是开业的日子。因有了旻丰城桂芳酒楼重开业的经验,黄洞府这边分店开张便准备得格外充足, 总算没有出错, 顺顺当当的过来了。 这一回陈浣纱没有用自助餐做由头, 免费仍然是免费,但到底有了桂芳酒楼的底子, 这回不差银子, 就扎扎实实地玩起了炫技。别的酒楼不是只会蒸蒸煮煮吗?桂芳酒楼可以煎炸炒炖啊。 菜色流水样上来,每一道都不带重样的,各有技艺各有风味。有雕刻精巧的凤点头, 有玉雪可爱的雪花云片糕, 吃完了还有一杯功夫茶。那菜一碟子少得可怜哟,一筷子下去, 刚尝了鲜儿就没有,引得人流口水啊。 那茶也与别处不同。大启虽有泡茶之法流传,但传统的工艺还是用茶沫子来泡茶。用茶叶冲泡太过直接,不能体现贵族的讲究与工艺的繁复。但桂芳酒楼却搬出了功夫茶。在大厅表演用的圆台上,穿着广袖长袍, 梳着望仙高髻的美貌仕女跪坐桌案之前,执壶冲泡, 光是那优美的姿势,就让人忍不住沉醉。茶案之旁另有一长案,案上焚着三柱清香,一黑衣俊秀儿郎头戴月色丝冠, 乌黑发髻中插了一支长玉簪,跪坐于案旁,十指疏落,淙淙流水之声流淌在大堂之中。 齐长岐在二楼雅座之中,一面品尝着陈浣纱亲手泡的功夫茶,一面聆听琴音。一曲已毕,他才眼含赞赏,对陈欢笑道:“妹妹真是巧思,如此仙音缭绕,茶香扑鼻,这倒不像是吃饭的所在,倒是神仙去处了。” 齐长蒲咕咚喝了一大口茶,把杯子往她面前一伸,道:“那弹琴的倒罢了。只这功夫茶妹妹是怎么想的呢?我向来不爱喝茶,嫌它苦涩,却不想经过妹妹巧手,茶汤虽有涩味却淡淡不可闻,竟是清香宜人,入口回甘了。” 陈浣纱笑道:“哪有你说得这般神妙。若真如此,倒不是我手巧,是茶叶好的缘故了。至于这功夫茶么,也不是我发明的。很早以前,便有先人名为陆羽的,编了一部《茶经》。里面如何选茶,选水,泡茶早写得清清楚楚,只是年代久远,不得流传下来为世人所知罢了。现下里传下来的喝茶的法子,不过是其中一角。” 齐长岐奇道:“这倒是第一回 听说有此奇人奇书。真如妹妹说所,这人倒是茶道的祖宗了。只不知妹妹如何得知此人此书?” 齐长蒲也道:“是啊,我竟不知妹妹博闻至此,以前真是小看妹妹了,罪过罪过。” 陈浣纱横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不觉带上一抹难言的风流,竟看得对面两人微微一怔。陈浣纱却不自知,她道:“我也未见到这本书,只是我家酒楼流传百年,我从先祖留下来的只字片语中得知这一事,更有幸通过先祖留下的记录,学得这泡功夫茶的法子罢了。若真看到这书,我必与哥哥们共享呢。” 齐长岐最先回过神,再看陈浣纱时,眼神里难免有三分不同,“即是妹妹的家传秘技,能品尝得到已经够了。” “今日开业便客流如云,可见妹妹这生意断断是差不了的。”齐长岐看向门外,二楼的雅间座无虚席,来的都是各酒楼的掌柜们以及黄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厅里热热闹闹,在座的多是穿长衫文士打扮之人。 陈浣纱道:“多亏了长岐哥哥带着你的朋友过来为我捧场,你看下头那些人,都是冲着你们的名气来的呢。” 这话并不差,齐长岐在黄洞府的名气之大,是陈浣纱没有预料到的。他站那一题诗,吸引了多少文人学子。本来陈浣纱没准备在大堂里来这么一出功夫茶的戏码。这个待遇,她想留给雅间,待价而沽。但意识到现场的客人中十有六七是读书人之后,她便做了这个决定。 文人爱的是什么,说明白点,还不就是爱装逼么。她便营造这么一个氛围,把酒楼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方面定位,再有齐长岐为首的一帮风头正劲的士子在酒楼吟诗作词的唱和着,何愁印象不深! 所以酒楼有这番热闹,齐长岐居功至伟啊! 齐长岐微微一笑,光华顿生。 “妹妹过谦了。”他扫了一眼下方,收回视线之时,不经意看到对面房间的门帘被掀开,屏风后走出一个穿着紫色长袍,腰系黑色玉带的青年,那青年面相极为精致,少有地显露出阴柔之美。 那人看似轻松,却相当谨慎,在齐长岐观察之时便似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齐长岐敏捷地回过头,借着喝茶的姿势举臂遮住自己的侧脸,神态自然,同席之人无人发现异常。 喝了一回茶,曾源喜滋滋地进来禀报了几次来客的情况,语气中难掩激动。陈浣纱真诚了把他夸赞了一番,让他神色中更显出几分骄傲来。 再一次,曾源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家妹妹,阿岐,二郎,你们躲在这上头喝茶,倒叫我一番好找!”徐无涯仍然是一身白衣不染轻尘,见人便笑着抱怨。众人一时纷纷见礼,徐无涯笑道:“恭喜妹妹,今日是开门大吉啊!” 陈浣纱与他客套了一番,齐长岐道:“无涯,快收起你这套吧。既然是来贺妹妹开店,有何贺仪?” 徐无涯哈哈笑道:“你小子真是见色忘友。”不顾齐长岐不赞同的神色,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帖子,放到曾源手中:“贺仪自然是早早准备的,微微薄礼,不成敬意。” 曾源呈上去,陈浣纱翻开看了看,眉尖蹙起,慎重道:“徐大哥这份礼物太贵重,小女如何敢收。长岐哥哥本便是玩笑话,徐家哥哥可不要当真。”说着把帖子递过来。 徐无涯道:“妹妹只管收着。今日看到你这酒楼的情况,才是妹妹送我的一份大礼呢。比起这个,我准备的这些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陈浣纱一听,便想起去岁茶寮旧约,不由摇摇头,笑道:“我还以为徐大哥转了性格……” “没成想,到底是老狐狸,道行深着呢。”齐长蒲摇头晃脑,打趣道。 又是一番笑谈后,齐长岐道:“今日改做的也做了,妹妹还要去应酬那些掌柜们,我们兄弟便先告辞了。过几日便是秋闱,在此之前,我们便不能常来了,妹妹有事便差人去书院给我们带个信儿。春闱之后,咱们再来相聚。” 陈浣纱笑道:“是。长岐哥哥、长蒲哥哥还是好好准备秋闱吧,齐伯伯想必在家中也想着这个呢。酒楼有阿源、阿洛看着,想来也没什么大事,两位哥哥别为此挂心。” 齐长岐笑一笑,对徐无涯道:“无涯,我有些事要与你说,你跟我们一道走吧。” 徐无涯应了。众人作别,酒席便散了。 曾源道:“东家,雅座里的客人我都招呼过了,你看你还要不要出面?” 陈浣纱想了想,道:“不必了,想来他们虽知道我的身份,但不屑与我女流之辈交际,那日便纷纷回避着我。酒楼如今都是你在打理,便由你来处理这些事吧,我在暗处,如果有事,反而易于应变。” 曾源点头,把陈浣纱送回后院,便又脚不着地的忙碌了起来。 这面齐长岐兄弟与徐无涯一起告辞,齐长岐上了徐无涯的马车,齐长蒲嫌坐车闷,便自顾去外头骑马。 车内,徐无涯浑没骨头似的躺在软垫上,对齐长岐道:“说吧,有何事让我去做?” 齐长岐靠着马车壁,坐得笔直。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扔到徐无涯身上,慢条斯理道:“他来了这里。” 徐无涯有一会儿迷茫,但看清齐长岐的神色之后,一忽儿坐起来,小声道:“你确定?”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连忙补充道:“是否咱们露了马脚?” 齐长岐缓慢摇头,道:“我们行事谨慎,这一年半来,对方不似发现了什么。但这次他出现在茶楼,并与李家搅合在一起,很不寻常。”顿了一会儿,他眸色变暗,语气冰冷道:“让你下面的人去查,小心身边的钉子。” 徐无涯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忽然露出一个邪佞的笑容,缓缓道:“我会让他们好好查!” 第34章 九王 同一时间, 桂芳酒楼后门一条小巷中,有家暗娼, 院门半开, 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娘袒胸露乳, 时不时从门缝中探出一颗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路过的男子抛出媚眼。 似乎是懒怠认真招客, 那小姐招揽了几回便帕子一甩, 把门关严实了。 门内肃杀严谨的气氛截然不同。若是有专业的探子细细观察,便能发现无论是屋檐还是假山阴影处,都隐藏了吐息深厚的高手。 厚厚的影壁藏住了院内的一切。花园水榭之中, 有一座凉亭。一个额发长及眼部的男子笔直站立, 对着正面对着他闲闲坐在石桌旁的男子恭敬地低下了头。 坐着的男子眉目阴柔精致不似男儿,倒比一般美貌的女娘还美貌七分, 他穿着紫色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玉带。如果陈浣纱在此,定能发现这人便是自称洛行书好友的司徒叙。但她一定不知,司徒叙不叫做司徒叙。 洛行书敛首静气,像一块木头, 无声地矗立在赵叙面前。 赵叙眉眼渐渐变得冷厉,狭长的凤目微阖, 右手不经意地拨动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小小一处凉亭中气压仿佛变得极低。良久,他才微微拖长语调,不冷不热道:“照你这般说, 陈浣纱此人全无可利用之处?” 洛行书眉眼不动,声色漠然如水:“是。如果王爷想从她身上抓住那人的把柄,恐怕会白费功夫。” 好似在证明一般,洛行书毫无感情地禀告:“陈浣纱不过一介女娘,最大的能耐便只有祖传的厨艺。王爷自然清楚,这样的厨艺在旻丰、黄洞府或许能占一席之地,但放到都城,却不以为奇。因此,她虽有潜力,但能否为王爷带来足够的利益并不明朗。况且,她的产业已受徐家控制,动她便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赵叙定定地看了他半响。为表示对他的尊敬,洛行书一直微微低头,说这些话时脸上神色漠然不变,眼神也是坚定地盯着脚尖处,似乎说这些话全出自客观的角度,并无私人感情。 赵叙细细观察他的每一个神情,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他愿意的时候,这双眼睛可以温柔似水,让人觉得他就是诗经中所描述的那个温润君子。但,当他刻意盯着一个人时,这双眼睛又是锐利如刀剑,让最善于伪装之人在他眼前也无法隐藏住一丝心虚。 长长地盯视之后,赵叙终于移开眼睛,美丽的凤目弯起来如一弯弦月,他朗笑道:“阿洛,你还是这样冷冰冰的跟个木头一般,真是无趣。我看那陈浣纱长得也不错,她身边那个侍女对你似乎还挺有意思,你呀,还这么不解风情,真是让我失望。” 洛行书微微躬身,道:“王爷恕罪。” 赵叙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笑了一笑,随□□代道:“你回去吧,有新的命令我会让人联系你。” 洛行书低头:“恭送王爷。” 陈浣纱回到陈宅,下了马车,却见到半日不见身影的洛行书斜倚在院中一颗花树之下。夏日难得的一丝凉风吹起他额前长长的黑发,露出他因少见阳光而显得格外白皙饱满的额头,和一双长长的剑眉。 陈浣纱站在马车旁,身边青竹扶着她的一只手,愣愣地看着树下沉默的青年。 那样的眉眼和神情,伴随着纷飞的红色花瓣,让陈浣纱一时间想到仗剑江湖的年轻侠客。只是这一位侠客不知有何心事,身边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格外安静。 洛行书静静看过来,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一会儿后,陈浣纱先移开了目光,一面走过来,一面笑道:“你回来了。” 她没问他去了哪里,只是说“你回来了”。 洛行书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乍然就平静了许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默不吭声,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道:“酒楼生意很好,那些人都很安分。”说完,便自然地转过身,不快不慢地先一步进了花厅。 青竹指着他的背影,结结巴巴道:“女娘……洛……洛大哥,他刚刚是对我笑了么?” 少女芳心乱跳,怀中像踹了个小兔子,片刻不得安稳。脸上红红的,带着不可言说的羞涩。 陈浣纱回过神,看看身边的怀春少女,哈哈笑了一声,含糊道:“是呢,他笑了。” 这一日的热闹似乎正是一个吉兆,桂芳酒楼在黄洞府的生意一路顺畅,每日均有可观的收益。但,因为这一个城市的不同风气,酒楼里增加了足够多的人手,务必保证每位来此的客人得到最尊贵的服务。 渐渐的,酒楼高雅的格调引来了更多颇具才名的客人,其中总有一些文人豪客乘着酒兴,在桂芳酒楼的雅壁上题诗作画。而因为他们的名气,引来观赏词作的客人又更多了。 同行争相效仿,但一是被桂芳酒楼占了先机,二没人家煮鹤焚琴的雅事,便再没能有一家酒楼如桂芳酒楼一般,吸引那么多的文士来赏玩。 在众人既妒且恨地目光中,桂芳酒楼第一家分店平安稳当地走入黄洞府上层社会的视线。 桂花飘香之时,正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考试之后,齐长岐便在齐长蒲的撺掇下,收拾好行李包裹,两兄弟一起搬到桂芳酒楼住下。 齐长岐才名在外,日日有同窗好友过来寻他喝酒,桂芳酒楼有时竟成了他的专场。陈浣纱算是见识到了古代文人聚会是什么样子的,并从中发现了商机。 曾源预见性的目光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无他,他挑中的这处宅子地理位置简直太好了。虽然不是集市中心,但方圆百里之内,有三家在黄洞府数得上号的学院,用现在的话说,便是处在大学城的中心。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这宅子后头便是一处流水。 自齐长岐住进来,常有学子来酒楼聚餐之后,陈浣纱便果断找来曾源商议,修建槽渠,引活水入院中。 听了陈浣纱的规划,众人登时都嘴巴惊得合不拢了。齐长岐右手食指不经意地勾画着图纸上的笔画,抬起眼,目光灼灼,对陈浣纱赞道:“妹妹好敏捷的思维,好新奇的主意!” 不只他惊叹,便是曾源,一直相信自家东家非常人可比,此时也不由得又一次在心中把她的形象往高大上更提升一个层次。在百花丛中,以假山为遮掩,引活水造就曲水流觞的精致,对于酷爱潇洒风流的文人学子来说,确实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不仅仅是这样,陈浣纱道:“假山之间,曲径两旁,一定要遍植青竹与桃树,到时竹叶随风,桃花花瓣落入水中,才是好景致呢。再有这几处,让工匠按照我的图纸建筑灶台,咱们来一个自助烧烤野餐。这些地方系上铃铛,如果客人有需要,只需要摇铃便可,既保证他们的隐私空间,又可以及时提供他们需要的服务。如何?” 曾源喜不自胜:“太妙了!东家放心,尽管交给我去办好了。” 曾术对着图纸,看得目不转睛,这时抬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放射出奇异的神采,带着一股狂热,对陈浣纱说道:“东家,既然要弄出曲水流觞的情景,便不可用一般的酒杯菜碟。不如用藤木雕刻成套器具,再染上古朴的颜色,才能配得上这般景致。” 陈浣纱笑道:“如此甚好。器具打造之事,就交给你去办,如何?” “绝不辱命!”曾术回到的声音特别嘹亮。 这一番改造之后,齐长岐下了帖子,邀请许多好友来玩。这一次,大家玩得格外投入,直到月上中天,喝得兴致大发的人们还不愿意离去,而桂芳酒楼的名声,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在黄洞府传开了。 “噌。”一声极细微的声音让浅眠中的洛行书飞快地睁开了眼睛。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轻轻推开房门,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还是那处院中凉亭,洛行书默立在凉亭中,眼睛盯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心中一时纷乱如麻。 “阿洛。”轻柔的男声传过来。 洛行书转过身,动作流畅而恭敬地行了一礼:“王爷!” 九王爷赵叙温文一笑,目光中却有说不出的深意:“阿洛,你可有事要向我禀报?” 第35章 放榜 九王爷赵叙目光深沉, 脸上的笑意并未传递到双眸之中,他说话缓慢, 但字字如惊雷一般辟入洛行书心中:“阿洛, 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洛行书心中一震, 好不容易才掩饰住内心的波澜,不急不缓地回道:“请王爷明示。” 赵叙走过他的身边, 在凉塌上坐下来。也许是才沐浴完, 他的头发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带着一点点湿润的水汽,散落在他深蓝色宽袖长袍之上, 映衬着乌发里的一张脸庞透出别样的精致和锐利。 洛行书恭谨地低下头, 一时间凉亭内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重。 一道黑影无声走进来,为赵叙奉上一盏温度适宜的茶, 然后便像影子一般无声地退下去。 赵叙微微眯着眼睛,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茶盖,姿态尊荣地轻轻拨动了两下,然后轻呷了一口茶水,似乎在品味茶汤的苦涩与清香气味, 他沉默了许久,才慢悠悠道:“你跟着我多久了?” “十三年。” “十三年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你站在一堆孩子残破的肢体间,双眼血红,看着我的眼神跟一匹狼似的,狠不得立刻扑上来。当时我就在想, 这个孩子心够狠够冷,日后必定能够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赵叙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洛行书的眼睛,“阿洛,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因此,知道十三弟那番谋划,我便毫不怀疑地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执行,我想,这回,你必然也一定能让我安心……” 赵叙暮然收缩着瞳孔,目光锐利如刀锋,直指洛行书的心脏,他道:“阿洛,你说你还可以让我继续安心么?” 洛行书眉宇微动,他膝盖一曲,毫不迟疑地单膝点地,声音坚定不移:“王爷放心。” “放心?”赵叙妖冶一笑,语声转冷:“我真的还可以放心么?齐长岐是怎么回事?陈浣纱又是怎么回事?阿洛,你是否已经忘记你曾经的誓约?” 洛行书垂下头:“属下没忘。” “那好,现在你应该有许多话要跟我说了吧?” 洛行书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回道:“齐长岐,曾任太医院院判齐修平长子……” 洛行书简短有力地声音一直响了小半个时辰。赵叙一边倾听,一面不时就其中的细节和疑惑之处提出更细微的询问,越是听着,他眼底的郁色越是浓重。一个时辰之后,他挥了挥手,洛行书便恭敬地行了礼,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凉亭之中。 “好好盯着他。”赵叙对着空无一人的凉亭低低吩咐了一句,细微的风吹草枝的声音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 桂花飘香之时,正是秋闱放榜之日。 出乎意料地,齐长蒲落榜了,而齐长岐却高中解元。面对着众人对他大哥的恭贺声和对他表示的惋惜之色,齐长蒲仍旧是大咧咧地笑道:“别担心,我没事儿。若我这三滴墨水能中举,那才是奇怪呢。” “恭喜大哥,你这解元是当之无愧啊,爹爹若是知道了,定是要高兴得告慰祖先的。” 陈浣纱见他脸上笑容如以往那般灿烂,心中准备的安慰的言语却是没法说出口了。倒是众人围绕的齐长岐,闻言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并未多言。 陈浣纱远远避到了一边,看着兄弟二人无需言语的默契,对身边的青竹吩咐道:“告诉阿源,今晚酒楼歇业,咱们自己在后园来一场烧烤大会,好好庆祝一番。” 青竹高兴得粉脸儿微红,笑应道:“好呢,女娘。” 陈浣纱一个人慢慢走在回廊之中。桂芳酒楼的后院颇大,也是三进的格局。平日里进行曲水流觞的地儿是前楼与中堂之间,在中堂和后院间还有一处小一些的花园,里边花草茂盛,比前头那处院子更显得精致玲珑。 这里平日没有客人来,是专为招待贵客所设置的。齐家兄弟平日便住在这里。曾术的研究场地也在这儿。 陈浣纱从厨房出来,眼里透着满意。燕小丙如今很有大厨的模样,手底下有五六个学徒跟着他忙碌,难得陈浣纱亲自进厨房,他便跟逮着兔子的狼一般两眼放光,围着她请教个不停。 陈浣纱自然是知无不言的,跟着曾源出来打拼的人,都是她们千条万选信得过的人。燕小丙的忠诚,早在那时与陈善身陷大牢里便得到了验证。如今他已经不是普通的被雇佣的下人了,在桂芳酒楼里,有他半分股份。 初听到陈浣纱提起酒楼可以由下人们入股之时,曾源等人反应得很激烈,其次便是陈碧纱。 陈浣纱还记得当时陈碧纱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神情激动道:“大姐,你太轻率了!他们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家买下来的奴隶!给他们吃穿,还给工钱已经够仁义了,怎能让他们拥有酒楼的一部分?如此上下不分,简直是荒谬!桂芳酒楼是祖宗的基业,大姐有什么资格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 那时她真的非常生气,她一直觉得陈碧纱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却没想到她在心底是那样看待曾源他们。但,连一向温厚仁善的陈善也面露迟疑,却让陈浣纱斥骂的话语咽到了心底。 罢了,本来便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总要给她一些适应的时间吧。不知费了多少口水,才说服了陈善和曾源等人,在曾源他们感激涕零的目光中,陈浣纱知道,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一面想着,陈浣纱已经来到曾术的院子里。 院子门敞开着,里面静悄悄地,连个扫洒的丫头也没有。大约是今日放榜,听到前头敲锣报信的人来酒楼报喜,大家都去看热闹了吧。想来曾术也去了,陈浣纱想着,便准备退回去。 这时,轻轻掩住的门帘里传来几句对话,阻住她的脚步。 “二郎,你怎么不去前楼呆着,到我这儿来做啥?”这时曾术的声音,说着话的时候,他的嗓音有些嘶哑,陈浣纱想,他一定是熬夜搞研究了。 只听齐长蒲乐呵呵道:“前楼太热闹了,有大哥在便够了……我好心来找你说话,是怕你闷着,把自己累病了也不自知,你这时嫌弃我还是怎地?” 曾术闷闷的声音:“谁嫌弃你来着?”又变成语重心长态,小心翼翼道:“……二郎啊,你……不是不高兴吧?” 齐长蒲疑惑道:“怎么会,我为啥要不高兴?你小子不是折腾这些东西把脑瓜子折腾傻了吧?”这语气听起来挺担心的。 “哎哎……你做什么?齐二郎,你再来摸我额头,我要生气了!”曾术大声道,房间里传来一阵打闹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齐长蒲的声音:“别闹了,我真没事。你那啥表情啊,哥哥中了解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真没啥别的心思。我早就知道,哥哥是一定会拿第一的……我只是……”齐长蒲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不想呆在那里而已,那里太吵了。” 曾术道:“还说高兴呢,高兴你是这种心情?” 齐长蒲:“……你这人怎么就没听明白呢?我自己是不难过,反正我也不喜欢念书,我担心的是我老爹。”还有大哥……这一句齐长蒲是在心里默默加上的。 曾术疑惑道:“齐大夫?齐大夫有啥好担心的?莫非,你怕他失望?” “失望?呵呵……”齐长蒲笑了几声,声音里有自己也不清楚的迷茫:“他大概从来便没有想过让我们兄弟考出功名来吧。”顿了一会,不理曾术的不解,他振作了精神,大声道:“阿术,你说我去考武举怎么样?” “武举啊……”曾术似乎在思考,“这道挺适合你,但你爹会同意么?再说,如今天下承平,考了武举又如何,也没有机会建功立业。为官也被文人看轻,只是吃力不讨好啦。” 齐长蒲道:“天下承平么?大启这般辽阔,总有我能效力的地方。我决定了,便是考武举,老爹不同意,我便让哥哥帮我说情。爹总是会听哥哥的吧。” 齐长蒲做了决定,心情也轻松了,语气便显得高兴了许多。两人又凑在一起说起天下形势,建功立业的传奇故事来。 陈浣纱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悄悄地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转身的同时,发现不远的花树下,笔直地站着一个俊雅的青年。 齐长岐微微失神地听着齐长蒲与曾术二人的对话,直到陈浣纱转身发出的动静,才引起他的注意。涣散的精神一下子便聚集起来,他很快露出如常一般温润的笑容,对陈浣纱点了点头,便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陈浣纱来回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以及一墙之隔的齐长蒲的方向,心里不知怎的,就像放心了一块心事一般,轻轻地叹了一声。 第36章 父子 没过几日, 陈浣纱正准备出门,正见着一队车队停在桂芳酒楼后角门, 挡住她的去路。 她眉头一挑, 眼中露出喜色。 “齐伯伯, 你怎么来了?”门帘被掀开,齐修平端坐在马车之内, 在看到陈浣纱的刹那, 脸上沉重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敛。陈浣纱一声招呼后,便敏感的察觉到他心情的异样。 但齐修平反应很快,一眨眼便隐去了担忧, 面上现出笑容。他一面在小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一面回道:“收到大郎的书信,我便开始动身, 今儿城门一开就进城了。浣纱啊,你这是要出门吗?” “前儿在药房定了一批药材,那边来信说货到了,我便想着先去看看。这事不着急,伯伯, 快进来。长岐哥哥今儿不在,长蒲哥哥倒是在后院里, 若见到你,不知得多高兴呢。”陈浣纱上前扶在他另一边手臂上,热情道。 这些年来,齐修平不知帮了陈家多少, 再加上这两年来,陈浣纱与他合伙研究药膳,接触的多了,更是体会到他是一个值得信赖、值得尊重的长辈。有时候跟在他身边,让她想起前世在外婆的教导下学着打理酒店的情景。 齐修平笑了一下,顺势进了院子。青竹眼明心快,立即招呼着几个伙计过来,帮着把齐修平带过来的车队安排好。 后院里,齐长蒲听到消息,早早便迎了出来,见到齐修平,高兴地咧开了嘴,大声道:“爹!你怎么来了?\' 齐修平扶住他的手臂,双眼上下打量着日益显得高大的小儿子,不由得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来?” 齐长蒲把住他的胳膊,一面带着他走进花厅,一面嘀嘀咕咕把书院里的事情交代了个遍,说起的大多是齐长岐的事情,至于他自己的学业情况,便是三言两语模糊过去。 齐修平最是了解自己儿子的个性,怀疑道:“二郎,你可是有事情瞒着我?” 齐长蒲笑容一顿,掩饰着摸了摸鼻子:“怎么会?我对爹爹你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哈哈,我怎么可能骗你老人家嘛。” “是吗?”齐修平意味深长,“你一撒谎,就爱摸鼻头。这性子从你小时候便没有改过,你若没有骗我,你老摸鼻头做啥?” 齐长蒲怔了一下,大声反驳道:“我哪有老摸鼻头,我那是痒痒。”一面说着,一面不自觉的伸手往鼻子上招呼。落在鼻头上的手在齐修平的注视下僵硬地收了回去,齐长蒲低下头,半晌,叹了一口气。 “爹,我给你说实话,先说好,你可不能捶我!” 齐修平捋着颔下美须,慢悠悠斜了他一个白眼,道:“好个混账小子,竟敢跟你老子谈条件……说吧,要不要捶你,得看你瞒着我做了什么。” 齐长蒲傻呵呵笑了几声,悄悄把他爹带到了花厅中,奉上一盏茶,眼一闭,牙一咬,狠心快速道:“爹,我转了武院。” 武院?齐修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待慢慢咀嚼了这两字一遍之后,眼睛立刻瞪起来,大声道:“武院!你转了武院?” 他蹭的站起来,团团转了一圈,从桌案上摆设的花瓶中抽出一把孔雀翊,对着他儿子劈头盖脸抽过去,一面骂道:“混账小子,我叫你自作主张!我叫你转去武院!你还想入朝为武官么?” 齐长蒲本来是抱头鼠窜,听到最后一句,却停下了躲藏的动作,直挺挺站着,生生挨了好几下揍,却梗直了脖子,不服道:“我是想做武将,身为昂藏男儿,骨子里没有热血还叫什么儿郎,不如当个女娘算了!我就是要做将军,杀敌报国,这有何不可?” “孽子!你还有理了!”齐修平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简直是怒不可抑,刚刚还是打闹一般的惩罚便认真了,他狠狠地把手中的物什对着齐长蒲的腰背抽下去,到底是装饰用的东西,被大力抽打了一番早就羽毛四散,枝条断折,但总有那么几下不下心正落在齐长蒲裸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侧脸之上。不到一时,一点点血珠子就顺着伤痕的方向缓缓浸出来。 花厅里鸡飞狗跳,动静闹得这般大,早有端茶过来的下人去向陈浣纱汇报。原想着他父子多日不见,必然会有许多贴心话要说,因此陈浣纱便特意避开去,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陈浣纱收到消息,赶紧赶了过去,恰好看到齐长蒲左脸上好长一条红痕,明显是被抽出来的伤口。他虽然肤色不甚白皙,但自光滑的肌肤上留下这么一道伤痕,还是很快地肿胀起来,带出来一丝血色。 陈浣纱唬了一跳,一把挡住齐修平再度落下来的“鞭子”,口中喝道:“快住手!” 陈浣纱本能地把齐长蒲拉到身后,阻挡齐修平可能落下来的惩罚,一面劝道:“伯伯,有话好说,长蒲哥哥已经受伤了。” 齐修平本来是一时气急,险些失去了理智。这时被陈浣纱一阻,再听了她说的自然地注意到齐长蒲左脸和后脖子上的伤口,心下微痛,眼神却是一黯,高高举起的手似乎被一下子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垂落下来。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总是挺直的腰背不堪重负一般,微微佝偻着。 陈浣不知这两人发生了什么,但看两人的神色,也知是极重要的冲突了。 一时不知道该劝些什么,陈浣纱只好拉起齐长蒲的袍袖,摇了摇,轻声道:“长蒲哥哥,你受伤了,先清理一下吧。” 齐长蒲默然不语,身体却纹丝不动。 陈浣纱看看他,再看看坐在座位上不垂着头叹气的齐修平,悄悄地摇了摇头。她轻轻出门,吩咐青竹拿来干净的水和帕子,又被以前央齐修平做的药膏拿过来。 等她再一次进入花厅,花厅内的两父子还是维持她离开的形势对立着。陈浣纱亲自动手,帮齐长蒲清理了伤口,抹上药膏。那伤口虽然看着有些儿吓人,但只是伤了皮肉,抹了药膏之后,便不再流血,看起来并无大碍。 陈浣纱这才放了心。缓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打打圆场。齐长蒲已经开口道:“爹,我不会改变主意。我没错。”他的声音低沉,坚毅,全不似往日里开朗活泼的语气。 齐修平定定看了他许久,也是声音低沉:“不行。你明日便跟我去书院,我亲自找你们山长,恳求他让你转回文院。你大哥呢?大郎他知不知道你的自作主张?”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转而冷漠。 齐长蒲愤怒抬头,直视着他爹:“爹,你不能不讲道理。这件事跟大哥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管大哥同意不同意,我也不会改变决定。再说,大哥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偷偷提交的申请。” 齐长蒲快速甩出一大串,强调道:“我不会转院。我也不会跟你去找山长,如果你非要如此做,那我便离开这里。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没有能教我武艺的学院!” 齐修平气道:“二郎,你!你非要这样惹我生气吗?” 齐长蒲倏然膝盖一弯,隔着七八步远,跪在他面前:“爹,我从来便听你的安排。你让我念书,我便念书。你让我不要念书,我便回来辨认药材。不只是我这样,大哥也是一样。他明明文采飞扬,早早便可以中举人,中进士,但你却在他中了秀才之后,让他放弃在学院念书,除外游学。大哥没有问你原因,他听了你的话,在外面整整流浪了三年。如今,他中了解元,你却不闻不问,也不见得高兴。爹,天下的父母,都是望儿出将拜相,光宗耀祖,为何你却不同?” 齐长蒲抬起头,眼睛里有着追根究底的执拗,他的眼睛出奇的明亮,竟让齐修平看得微微恍惚。 “爹,你为何不让我学武,为何不愿意哥哥学文,为何要阻止我们进入朝堂,博取前程?你究竟在抗拒什么?” 一句句问话如钢刀一般直入心扉,扎得起齐修平心脏蜷缩在一起,望着眼中充满了怀疑与不解的儿子,齐修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要是不来就好了。 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同样一张年轻傲气的脸庞上,那深深的不解,和被他敷衍之后那受伤的表情,那时的长岐,必定也像他的弟弟一般,对他所做的决定完全不能理解,而他,甚至给不出一个像样的解释。 如今,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又要伤害另一个儿子的理想吗?谁不曾年少过,谁不曾有建功立业,报效朝堂的心愿?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谁又不曾想过,将来有一天,他的才干得到官家的认可,天下的认可,来成就自己一番功名? 他都理解,他都明白,可是,他……不能支持啊。 齐修平恍惚中想起了很多往事,越是回忆,便越是脸色苍白。耳边听到陈浣纱担忧的声音:“伯伯?” 齐修平勉强调整好心绪,冷着脸狠着心道:“你不懂,总之,我是你爹。你若认这个身份,便听我的去做。等你大哥回来,我一样会这样跟他说。考了举人也便够了。你们要么在书院好好做你们的学生,要么便回来与我一起看诊吧。咱们家的祖业便是替人看病,无需出个文状元武状元来增添光彩。我累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浣纱,给我安排一个休息的地方。“ “……是,伯伯,已经安排好了,我这就带你去。”陈浣纱忙道。 齐修平摆了摆手,背对着他们,缓缓走出花厅:“不必了,你叫个人领我去就罢了。你……罢了。”他叹了一口气,终于走出了花厅,最终消失门外。 那一瞬间,陈浣纱只觉得,这位老人,心里有说不出的疲倦。她看看仍然在厅堂里跪得笔直的齐长蒲,这个少年仿佛一下子成长了许多,他的肩背挺得笔直,好像什么也不能使他屈服。 陈浣纱说不清心中是什么心情,她这是慢慢地走过去,拉起齐长蒲的手臂,轻轻地温柔地道:“长蒲哥哥,起来吧。你不是约着阿洛在前院里有事么?” 齐长蒲沉默着,但到底也顺着她的力量站了起来,他看着厅外渐渐明亮刺眼的太阳,脸仰得高高的,彷佛在说服自己一般,低低说道:“我没做错。” 第37章 消息 齐长岐回到酒楼之时, 已听到关于他爹上门的消息。整了整衣裳,他快步走向齐修平居住的院落。 院子里, 他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满是踟蹰地远远看着一间紧闭的房门走来走去, 时不时又停下脚步往那个方向望去一眼,那不是他的二弟又是谁? 齐长岐脚步略缓, 心中已经猜到发生了何事, 大抵是弟弟的秘密被发现而惹得爹生气了吧。齐长岐摇摇头,上前道:“二郎,爹在房间里边歇着么?” 齐长蒲见到他过来, 霎时眼睛一亮, 但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幕,目光转而黯淡:“嗯。爹在里边……他在里边闷了大半日, 在生我的气。”越说声音越小,脸上虽然带着愧疚,但目光却还是透着坚定。 齐长岐拍拍他的肩膀,道:“那件事你告诉爹了?”齐长蒲点头,神色黯然:“可是, 爹不同意。大哥,你也觉得我选错了么?” 他抬起头, 似乎是寻求支持一般,望向齐长岐。 齐长岐静了一会,摸摸他的头,鼓励道:“二郎, 你已经长大了,应当知道,世上许多事情并不能轻易区分对与错。这毕竟关系到你的前程,如果你能选择不悔,那么纵然是错的又有何妨?大丈夫立于世,必须有自己的主见和决断,并对自己的选择负得起责任。爹……是为了你好,但,该怎么选,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齐长蒲爬了爬头发,半清醒半迷茫,想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大哥,不论如何,我都已经决定了。你说得对,我应该选择自己的前程。爹总有一天会看到我的成就,他……总会理解我的。” 齐长岐笑了一笑,道:“跟我一起去给爹请安吧。” “好。”齐长蒲一面说着,一面主动走在了前面。他想,无论老爹是怎样的态度,他的决定也绝不会更改,老爹心软,慢慢磨着,他总会答应的。 齐修平见到齐长岐的那一刻,脸上确实有过欣喜,但那欣喜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便被严肃所替代。 齐长岐微笑的眼瞳微微收缩,袖子里的手悄悄握成拳,咽下心里的苦涩,他谈笑自若的关怀起齐修平的身体。一家人拉起了家常,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早先发生的不快。 闲话叙完,齐修平道:“……大郎,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做?” 齐长岐道:“我要为春闱做准备,这段时日,便不回家了。爹是打算在这边安顿,还是回旻丰?” 齐修平眉头紧锁,感觉说不出的疲倦,他沉默起来,想得越多,心里只觉得无力,良久,他才说道:“春闱,你们兄弟,都已经做出了决定么?绝不更改?” 两兄弟点头不言。 齐修平叹道:“罢了。我的话你们已然不放在耳中,多言无益。我这回来,只是听说你得了解元,原本想跟你说说……如今也不必说了。既然如此,我住几日便回了,你们各自保重吧。” 这样服软的话语可不像平日里的齐大夫说得出口的,齐长蒲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但想到方才大哥的一番话,便堪堪忍住,认认真真行了一礼,劝道:“爹何不在这里多住一些时日?家里也没有急事,妹妹那边也可以她接过来,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不好么?” 齐修平没好声气道:“怎的无事?你妹妹在书院里边念得好好儿的,莫非让她摞下学业陪你舞蹈弄棍?我走了医馆何人来管?再有你浣纱妹妹的药膳正在劲头上,也离不了人。混小子,你要如何我懒得管你,你浣纱妹妹毕竟一个女儿家,独自在外多有不便,你们要时时记挂着她,照顾好她,也放你陈叔叔安心。” 听他这么说,齐长蒲脸上显出笑容来,忙不迭应道:“自然自然,爹爹不说,我也会常来照顾浣纱妹妹的。大哥也是一样呢,是吧?” 齐长岐笑着点头。 齐修平重重地看了他一眼,才撇开眼光。 没多久,陈浣纱过来请几人吃饭。饭后又闲聊起旻丰城酒楼和药膳的情况,齐修平精神才好了许多。 “浣纱,这回过来,碧纱还求着我带她一起来呢。倒是被你爹劝住了。你这妹妹可厉害着呢,听蔻娘说起,她在书院里算是拔尖儿的,结交了许多富贵家的女娘,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若得空,你还是跟她多多亲近一些才好,都是一家人,没得两地相处,反而生分了。”齐修平突然把话题绕到了陈碧纱身上,言外之意似乎是陈碧纱有些异常,让陈浣纱管一管的意思了。 陈浣纱怔了片刻,意味深长道:“多谢伯伯提醒,是我疏忽了。过些日子便是中秋,这回我准备把爹娘妹妹们都接过来,在这边团圆。伯伯何不多住几日,到时候让爹爹把蔻娘一道接过来,两家人一起过佳节,岂不热闹?” 齐长蒲大喜,附和道:“妹妹说的是。爹,你就多住些日子,把妹妹也接过来吧。反正在家里过也只有我们几个人,冷冷清清,有陈叔叔一家一起来过,倒真是热闹许多呢。” 齐修平想了一会儿,到底心里还有顾虑,也不能安心离开,便顺水推舟应下了:“也罢,便多住几日吧。” 当夜,还是在那处暗娼的院落,一个黑影闪入敞开的窗户,跪在一人面前,喁喁细语了半刻钟。 赵叙眯眼道:“很好,继续监视。这回,不信抓不出十三的小辫子。洛行书有何异动?” 那人回道:“回禀王爷,一切正常。洛行书每日跟随陈浣纱进出,并无跟其他人接触。” “不论如何,先盯紧了他,在大计开始之前,本王不允许出任何乱子。”赵叙摸着左手的玉扳指,一字字道。 “是!”那人一句尾音还回响在空气里,人影却又消失了。 洛行书躺在床上,手心里是一张攒成毛球的小纸条,上面的信息是他一直无法安眠的罪魁祸首。 他是九王手下的密探,两年前因执行任务而混入陈浣纱身边,目的便是要摸清齐家的底细。齐家虽然只是一个医药世家,但防备之严,几乎让他无可下手。接着陈浣纱的关系,他接近了齐长蒲。这个少年心性单纯,对他并无警惕之心。但他单纯却不愚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分得清清楚楚。 洛行书只好动用他十几年来暗地里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在九王、十三王爷的眼皮子地下,悄悄地收集着一些机密的信息。 当年一时好玩建立的关系网,在他渐渐成为九王的心腹之后,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他自欺欺人一般当做没有这一回事,竟一直隐瞒至今。九王不知,密探所的人不知,这世上,知道的人只有他自己。 他知道九王对他越发忌惮与不信任,这段时间来的无所作为更是让他在九王心中的忠诚度急剧下降,但他如何能说? 他发现的那个秘密,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对于大启来说,也不亚于一次地震。如果九王知道……他不敢想象。而齐家,究竟在这里头扮演了何种角色?是齐长岐?还是齐修平? 齐长岐是那个人的人,虽不知他与那个秘密是否有何关联,但也绝脱不开干系,在调差的过程中,他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察觉。他抽身得早,没有把抓住把柄,但毕竟露出了马脚。 黑夜里,洛行书幽幽叹了一口气,那个秘密的真相,早晚有一天会露出水面,他该如何阻止? 不论暗处的人们如何想如何做,对于陈浣纱来说,没有比把酒楼经营好更重要的事情了。 因着齐修平的提醒,陈浣纱反思了一个晚上,承认自己对家人的关心太过缺乏了,什么时候,陈碧纱已经有了自己的交际圈,而她一无所知呢? 她不反对妹妹们结交朋友,但从齐修平的语气里想也想得到,陈碧纱所谓的富贵友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把妹妹们都接过来,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吧。 陈浣纱想着,自去年下半年开始,酒楼有了结余,她便听从了曾源的建议,在旻丰城郊外买了一处山头,雇了许多百姓开辟荒地,到如今也有百十亩田地,都已经耕作上作物。秋收冬藏,看看就是收割的季节了,陈浣纱也想了解一下今年收获的情况。 这是她筹划的粮食菜蔬供应基地,放别人管也不放心,家里只有一个陈茜纱脾性与她相像,爱经商算账。陈善自是万事不管,当个活菩萨的,但名面儿上他还是管着这处产业,实际上,已经是陈茜纱在打理了。 陈浣纱想起上次妹妹来信,说起经营中遇到的困难,这回正好好好教导她一番,也好考校考校她到底进步多少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高兴了几分。精神上也兴奋起来,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该如何更好的利用这处产业。 这个年代通信水平极端低下,自然物品运输流通的效率也大打折扣。旻丰、黄洞繁华至此,更有京都在不远之处。位于金江水系中心这样的黄金低位,她不好好利用简直枉费了穿越而来的奇遇。 一切只等家人来了才好计划。不知其他妹妹们怎么样了,小六、小七长高了吗?陈浣纱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第38章 药材 齐修平既到了桂芳酒楼, 少不得要与陈浣纱就药膳的事情多多商量。恰好前日收的药草也到了,现成的能手在这儿, 陈浣纱喜笑颜开的把这事撒手托付给齐修平。 齐修平没半分不满, 有事儿做, 他也不必整日里愁着两儿子的事儿,倒是乐得忙碌。 因着他住在酒楼, 齐长岐兄弟便向书院告了假。刚刚过去秋闱, 齐长岐又取得了好成绩,正是炙手可热,受人期待的时候, 书院里便爽快放行了。 为了让齐修平早日消气, 齐长蒲这些日子可劲儿的表现。每日早早的就等在老爹门前请安,陪着他爹用完早饭, 又恭恭敬敬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他去收药材,清点药材。 齐修平不同于陈浣纱,他收药材不只是在药铺子里边收,有时候便亲自下庄子,去向山里人收草药。庄稼人都实在, 平日里在山中采了草药也没不懂好好处理,要么便是交给村里的郎中收买, 要么便是粗略的晒一晒便送去城里的药铺。这样不但卖不出好价钱,新鲜的药材也被糟践了。 齐家世代行医,医药行当里的沟沟壑壑没有不清楚的。陈浣纱这回是要大力推行药膳的,因而要备下的药材名单上便列了许多。药材在这个年代不算便宜的物什, 齐修平做了多年的大夫,收了一次药材便动起了自家收药的心思。 旻丰城里自然有他合作惯了的农家,但人庄户人家,一辈子说不得也不见得能离开乡镇一次,何况穿城过镇来到黄洞府。自家要运送药材过来,费时费力的,也大可不必如此麻烦。黄洞府的地理气候都十分难得,重重连绵的山丘,与宽阔的沿河平地,药材的品种、质地在大启也是数一数二的。近水楼台,哪有不先得月的道理? 因着这些,齐修平便与陈浣纱商量着,先下到村子里去看看,若是有可为之处,不防在那头也置下一处地头,开辟一处药园。陈浣纱一听,这跟她粮食基地的想法也差不离,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齐修平做事自然是稳妥可靠,再有齐长蒲忙前忙后的不吝惜力气,要园的选址很快定下来。富人家买下一处地本来不是难事,但陈浣纱在黄洞府立足还未深,药材这一块的生意攒在几个大药商手里,村里的药材都是时时有那药材铺子盯着的,贸然出手却不免得罪一些人。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陈浣纱也还是要顾忌一点。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要放弃,大家都不甘心,可找谁来办这事呢?齐修平几番犹豫,却因着某些顾忌不好开口。若按他之前的身份,总有三分情面在,以往的朋友也并非全是趋利避害之人,但为了那个秘密,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时刻提防。 一片沉默中,齐长岐从门外走进来。见他爹和陈浣纱面上都是愁绪,便问道:“爹、浣纱妹妹,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齐修平道:“我们在河源村看中了一处山头,想要开辟出一片药园子出来。只是这地契立户之事难办。这头的官人我们也不识得,河源是有名的药材出产地,怕是那里头牵扯了太多大药商,我们无处下手啊。” 陈浣纱道:“不如,让阿源去衙门里打听打听,不知道黄司吏愿不愿帮这把手?总得试一试才能甘心。” 齐修平锁眉不答。 齐长岐笑道:“我当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一处地契文书,这有何难。妹妹忘记了,有一个人最是能办这类琐事。” 陈浣纱皱眉苦思,突然福至心灵一般,跳起来道:“长岐哥哥说得是徐无涯徐掌柜吗?” 齐长岐点点头,道:“正是他。无涯开的茶楼遍布大启各地,他家本便是茶商。茶叶经营权自古便是在官家手中,能做成大茶商的,一般而言,都是官商。有这一层脸面在,别说一处山头,便是十处山头也不在话下。无涯最是热心,你们安心吧,等会儿我便找他来,有什么要吩咐的,只管跟他说吧。” 他一面说,一面似无意地把目光瞟向惊奇地看着他的齐修平。 齐修平是没有料到他还有这样的朋友,这个人,他虽然听说过一回,但陈善的案子了结之后,他便把这人也忘了。如今再听起来,却不免怀疑齐长岐与那人的关系,真的只是好友么? 这般想着,他便有点儿坐立不安。迟疑这想问个明白,但看看齐长岐那好似证明一般的目光,他话到嘴边,却始终开不了口。长岐他,最不甘心的,便是自己一直拘着他,抑制他,如果连他交的朋友,也要打听个一五一十,他会如何想呢?父子间的关系,近日才好转了些许,他实在不像看到,在他面前始终一副温柔笑意的大郎了。那笑容太温和太标准,标准到他察觉不出他心中的情绪。到底是他亏了他啊! 齐修平兀自胡思乱想,陈浣纱却笑了。 “如此我便放心了。”欢喜了一阵子,陈浣纱想到:“……只是这样一来,徐大哥不会惹上麻烦吧?” 拉帮结派的大商人,可不是好惹的。 齐长岐挥挥手,无所谓地道:“不必担心,无涯他胆子大着呢,本事自然也不小。他能应付的。” 陈浣纱便也放了心。 胆子大的、能应付大商人麻烦的徐无涯一无所知地躺在他装饰豪华的庭院之中,左边一个美貌侍女给他打扇扇风,右边一个美貌侍女纤纤玉手拈着一颗晶莹紫红葡萄送到他唇边,脚下还跪着一美貌侍女为他捶着腿。这神仙一般的日子,他正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突然,一个岔气,呵欠变成了咳嗽,呛得他好一阵子没有缓过气来。 怎么感觉凉飕飕的,跟被啥东西盯上了一般。 神经质地摸摸双臂,徐无涯手一挥,三个美人自觉地退下。在外头候着的小厮看到了,忙躬身笑着上前询问:“大郎,可是有事吩咐?” 徐无涯道:“去把阿大唤过来,我有些事要问他。” “是。”小厮躬身一礼,忙忙地退下去唤人。阿大刚刚从京都本家回来,前儿大郎午憩未醒,便没来打扰。这会儿大郎也精神了,该是来问本家那头的情况吧。 不多时,一个黝黑的汉子跟在小厮后面走进凉亭。凉亭里围了幔子,薄纱遮挡了烈日,又挡住了别人窥探的视线。但这凉亭四面开阔,倒是问话的好去处。 小厮自然是心腹,便守在亭外做个警戒。黝黑汉子进了凉亭,俯身便拜:“大郎。” 徐无涯轻摆了下手,道:“起来吧。家里如何了。老爷可安好,我那些弟弟妹妹们可好?庶母想必已然无恙了?” 阿大一五一十回禀,顿了一下,担忧道:“大郎,如今家里二郎又接管了六间铺面,跟族中长辈也颇多接触。老爷他身子看着健朗,那日我陪他去茶园里视察,才将将行了一里地,老爷便满头大汗,像是发虚呢。……大郎,你何日启程归家呢?老爷已经对我念叨了好些回了。” 阿大实诚,实在见不得主子这不急不缓的脾性,便索性催了起来。再不归家,这家业由谁来继承,还真是不好说呢。主母早些年就去了,这几年,庶母凭着娘家的分量一步步升上来,眼见着就把持了内院了。二郎是个机灵的,在老官人面前装乖卖巧,又四处在族友中活动,倒也博得不少人支持。大郎这镇日在外的,家里有个差池变故,必定得鞭长莫及啊! 阿大自然是忠仆心肠,却不知他这主人心思比他更玲珑万分。他能想到的,徐无涯自小便在这勾心斗角中长大,又有何不明白不清楚的。 只不过,他所谋更大,这些小阴谋阳谋的,根本不放在眼里罢了。 几只跳梁小丑,纵然蹦跶,又能蹦跶到何时? 一番吩咐之后,阿大领命而去。 外门传话的小厮已经疾步走过来,离得凉亭远远的,便被原先那个小厮拦下。心腹小厮阿木道:“且住,你有何事?” 那小厮忙讨好笑道:“阿木哥,外头齐郎君配人送了信来,邀我们大郎在桂芳酒楼见面叙话呢。” 阿木舒展了眉心,手一挥道:“知道了,你等着。”说着就转回去,对徐无涯照实禀告了。 徐无涯道:“让他去回话,说我片刻就到。”阿木自然去吩咐,一面又着人过来伺候徐无涯更衣,准备马车。 半个时辰之后,徐无涯已经被请进桂芳酒楼后院花厅之中。 齐长岐又为他爹与徐无涯二人介绍了一番,才把事情缘由与徐无涯说清楚。 “办这事,我想没有比无涯你更适合的人选了。这样便说定了,交给你去办吧。明日便能办妥了,是么?”齐长岐笑得温润,却让徐无涯突然有踢这家伙一脚的心思。 药材这一脉,大部分是掌握在九王手里吧,这不是让自己去捋虎须么?果然坑人的都是好友啊! 第39章 矛盾 徐无涯一出手, 事儿便似板上钉钉一般,妥妥地办好了。 等拿到官府用印的地契文书, 齐修平已经捋起了袖子, 准备大干一场。原先他在旻丰, 便有这种心思,只是那时候家里两个孩子跟着学药材药理, 大郎远游在外, 心里便静不下来。再有他外冷内热,医治穷人有时候甚至连药材本钱都收不回,医馆的收入也不甚好。 如今可不同了, 光桂芳酒楼的分成第一年便有八千两银子, 买几座小山头还真不在话下,何况这一处山头, 陈浣纱死活不收他的银子。只说他这是技术入股。技术入股,这倒是一个新鲜玩意儿。相熟这么些年,齐修平也懒得跟她客气了。他想:我只为她打理好药田,到时候不收她的银子便是。 如此,齐修平每日里也有了正经的事儿要做, 忙得脚不沾地的,但心情是越来越舒畅了。 眨眼便是中秋, 齐长岐总便跟着同窗们喝了半日酒,晚些时候又被县尊大人请了去赴宴,喝得半醉,还得县尊大人亲自派了马车送回来。由此可见他多受县尊大人的青睐了。 进了后院, 曾源便得了信儿,赶着过来接过他扶着进门。包了一包月饼送给赶车的差役,把马车送走了。角门一关,齐长岐便一改醉醺醺的模样,站直了身子,弹一弹衣袖上的轻尘,对曾源笑道:“我没醉。你们等得久了吧,快进去吧。” 曾源瞠目结舌了一会,不相信温润君子如齐长岐也会作假,但很快他便理解了。中秋佳节,赴宴应酬哪比得上跟家人团聚赏月来得温馨自在。 曾源笑着道:“大郎不知,咱们老东家带着陈娘子、女娘们晌午便到了呢。你家小娘子也跟着一起来了。这会儿都在里头坐着说笑呢。” “那快些走吧,我也有些想念蔻娘了。”齐长岐笑说了一句。 跨过两重院门,微微晚风送过来一阵说笑声。齐长岐进了门,远远望过去,院内最空旷之处,摆了几道屏风,对着院门的这一面,坐着几个男子,为首的自然是齐修平与陈善,齐长蒲在齐修平下首空了一个座位坐着,他的下首坐着曾术。 陈善下首是洛行书,下面一个位置应是为曾源准备的,现下儿空着,空位之后是难得闲下来的大厨燕小丙。 屏风那头传来一阵欢笑声,小六陈和纱的声音最是响亮,在跟陈浣纱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在书院里边受到的欺负,引得大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齐长岐慢慢地走过去,走到席前,躬身行礼:“爹、叔叔,各位弟弟们,长岐来晚了。” 陈善笑咪咪摆了摆手:“无妨。快过来坐着。大郎啊,一年未见,更加风姿啊。听说你中了解元,旻丰城的百姓们高兴得个个奔走相告呢。如此年纪便有如此才华,未来定是前途无量的,某真恨不得也是你这样的年少才好呢。”说着,他转过身对齐修平笑道:“ 致远兄,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大郎天纵才华,翩翩如玉;二郎英武不凡,率真爽朗;蔻娘这孩子也是个温顺明理的,真是让我羡慕呢。” 齐修平心里也骄傲着,但面上还是谦虚道:“瞧你说的。伯长,你有七位千金,浣纱的聪慧就不用我来说了,大家都因此而受益了。其他几个女娘也个个温柔懂事,这才是让我羡慕呢。你只看到大郎二郎的好,却不知,我其实也要操心。” 陈善道:“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孩子们操心的呢。便是浣纱,这孩子从来便有自己的主意,是个稳妥的,我还要操心呢。” 齐修平奇道:“浣纱有何需要你操心的?” 陈善看了齐长岐一眼,意味深长道:“浣纱是我家长女,今年便十五了呢。若不是我没有本事,寻常人家的女娘,这个年纪该是在深闺里学些针黹女红,修身养性的,哪得如她这般,被我累得抛头露面、四处奔波。你说我能不愁么?” 其实陈善这意思,便是陈浣纱该及笄了,及笄就该找婆家了。商户人家的女儿,找婆家自然没有书香门第出身的那般讲究,凭证家里的财产,总是好找人家的。但陈浣纱终归是亲自出来打理酒楼生意的,名声上自然没有优势。 这便罢了,照她的身价和容貌,自然也不愁找不到人娶,但陈善其他方面尚可将就,唯独在为陈浣纱找婆家这上面,眼珠子当真长到了额头上去。 不是没有媒婆上门,但都被陈善找理由堵回去了。在他心中,只有出类拔萃的好儿郎才能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这个人选,他早便相中了。 陈善又往对面下首望了望,越是看越是满意。瞧瞧人家那相貌,那气质,那脾性,都是数一数二,知根知底的。再想想人家那才华,那前程,真个是百里无一呢。 陈善这番丈人看女婿的目光那叫一个露骨,敏锐如齐修平、齐长岐之流,自然是心里门儿清。只有缺心眼的齐小二和曾术这两只,早凑到了一处斗起了闲嘴,却是不知道席上的暗潮汹涌。 这边说说笑笑,屏风那头的气氛却随意了许多。 陈家姐妹月余未见,彼此都想念得紧了。尤其是陈和纱陈乐纱,自小就在她跟前粘着,这乍一分开,便被家里送到了雪苑书院。书院里可不同于家里随便,女先生也没得陈浣纱那边随和好脾气,自然是不习惯的。 这不,逮着了人,两人一人扒拉着她一只胳膊,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起委屈呢。那表情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被送到什么黑心的地儿受欺压了呢。 陈浣纱揉着肚子,笑道:“小六,快别说了。你这般淘气,若我是先生,也得好好的罚你。” 陈碧纱接话道:“就是。你说你一个女娘,不贞静温柔便罢了,学那些个皮猴子行事,像什么样子。你这样没规没距的,我们几个姐妹脸上也无光。” 陈碧纱这般说的可不是玩笑话,面上就带出点严厉来。席间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陈浣纱皱起了眉头。陈娘子已经斥道:“碧纱,怎么说话的?小六还是小孩子,顽皮一些有什么要紧,哪值当你这般训斥她。快给你妹妹赔个不是。” 陈和纱眼睛瞪得溜圆,气得很。陈乐纱却抓紧陈浣纱的衣袖,怯怯地看着她。 陈碧纱不满道:“娘,你怎地这般偏心。六娘就是错了,我们是一家人,才该让她早些明白错在哪里,不然将来还不知道给家里抹多少黑呢。再有七娘也是,成日间只知道吃吃吃,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在家里吃,在书院也吃。我听说上回,先生考校功课,叫到七娘,她可磕磕巴巴背不出来呢,真丢脸死了!七娘,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把心思放在念书上,不然就干脆回家吧。” 陈碧纱难得语速这般快,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便数落了出来。席间人人变色,平日里隐形人一般最不爱说话的老五陈如纱也是脸色胀红,好像被数落的是她一般。 陈和纱更是早就忍不住了,直接嚷起来:“二姐,你,你怎能这么说!” 陈乐纱已经被吓住了,她人胖乎乎的,自小就爱吃,大家都知道的,没想到这会儿拿到席面上来说,可叫她难堪了。脸色便苍白了起来,眼圈里泪水儿直打转。 陈娘子气得不行,却不知该如何处理女儿见的矛盾,只急得不住道:“碧纱你快赔不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妹妹们呢?” 陈碧纱见众人都有指责之意,心里委屈,索性便冷下脸道:“你们怎的都不明白,我这是为了她们两个好。雪苑书院里头都是些什么人,人家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只她们露出这股子小家子气,叫旁人如何看待我们陈家的女娘呢?没得都被带累了名声。素日里我小心翼翼地,才结交了几位大户闺秀,可这些时日,人人都跟我说起六娘、七娘的笑话,叫我真是没脸在女娘们面前交际了。你们,怎么不能体谅我的苦心呢!” 陈碧纱眼睛里含着委屈控诉,也是泪珠儿直转,但脸上一副不服输的神情,直逼着陈浣纱而来。 她道:“大姐也是,一个女娘,如何好日日在外抛头露面。不说在旻丰城里安安分分呆着,倒跑到外地来做营生,这不是平白叫人说闲话么。都说做姐姐的要给妹妹们立个好榜样,大姐就是这么给我们做榜样的么?” 陈浣纱感觉心里凉飕飕的。她从不知道,她为家人付出的,在陈碧纱看来,确是给她带来了耻辱和笑话。她们……也是这样想的么? 陈乐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抽抽搭搭道:“不许你说大姐坏话。二姐坏,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哇哇哇。” 一时间,这面席上已经是手忙脚乱。 陈茜纱一面安抚着小七妹,一面也谴责道:“二姐,你这样说也太无理了。你莫是忘了,没有大姐撑起酒楼,咱们现在吃穿尚且不能保证,又如何让咱们能到书院去念书呢?你说这话太过分了!” 其他的妹妹们也附和道:“是啊,二姐真过分。” 这头闹出这么大动静,隔着几道屏风的另一处席面自然也听到了。陈善的脸当下就拉了下来,待听到众女纷纷指责陈碧纱,而陈碧纱还在狡辩之后,终于是忍不住怒气,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猛地站起来,几步跨过去,青白着脸,等着屏风后的狼狈一幕。 第40章 祸起 陈善几步转过屏风, 看到女眷席面之间针锋相对的一幕,气得脸上雪白。 陈碧纱先转脸看过来, 一见到她爹, 好似找着了依靠一般, 脸上的神色也硬气了几分,但她性格虽然倔强, 在书院里久了, 自然也学到了一套变脸的本领。 她使劲眨了一下眼睛,被姐妹们的同仇敌忾气得有点儿酸涩的眼睛微微泛红,一张清丽的小脸儿雪白雪白的, 虽然还未完全张开, 但神色间的妩媚之意竟有了几分气候。一双杏眼里边水汪汪的,不知是气急了还是委屈了, 总之,那双眸子看过来,任是如何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得软一软。 陈善自来是软性子,对着旁人还得心软三分,对着自己的妻女, 更是娇宠得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是怒气冲冲来分清缘由的,这会儿见陈碧纱这幅可怜的样子, 心头的怒气没奈何便散了许多。他带着点儿不自然道:“碧纱,你是犯了混不成,如何招惹得你妹妹们哭了?” 这软绵绵的一句,却被陈碧纱理解成为兴师问罪。她撅着嘴, 半是委屈半是不忿,顶道:“爹爹,你如何就来怪我?明明是大姐与妹妹们错了,我为着咱们家女孩儿的名声着想,才提点了她们几句。却不知,六娘不但不听,还诬陷我说大姐坏话。你来评评理,我这一番好意,还白费了不成?” 话说到这处,似乎是触及到了她的几分心事,泪珠子便跟断了线似的流出来:“爹爹也不想想,如今大姐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若还同以往一般没羞没躁的在外头抛头露面,知道的,是说大姐能干继承祖业;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能编排多少龌蹉话呢……便不说别的,咱们家都是女孩儿,没得一个儿郎顶门立户的,以后还不得靠着女……靠着……,若如今门风败坏,要别人如何来说咱们家的女娘呢!” “我一片好心,心想着或许爹爹,娘,大姐没留意到,便先提个醒儿。我自去了书院,见过多少大家闺秀,全没一个像我家里姐姐妹妹这般任意作为的性子,才知这样的家风,不得招多少闲话呢。今日我本来是一番好意,谁知大姐便是不领情……”陈碧纱一面说,一面洒泪,倒说得自己有千万般的委屈了。 陈浣纱神色却是越来越冷,她是万万没有想到,陈碧纱心中是这般看待自己,这般看待这些姐妹的。再听她话里话外的,指责她带累了陈家女孩的名声,这是生生在打她耳光呢。原还想着,她年纪也长起来了,虽然放在前世,十四岁的女孩还在童工的范畴,念书才是本职,但顺应这里的风俗,陈浣纱打算在她及笄之后便给她一些银子,让她自己学着打理产业,以后嫁人了才不至于失了气度,如今可以省下这个心思了。 陈浣纱忍得住,不代表其他人忍得住。 陈茜纱气得直发抖,指着陈碧纱,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重重一跺脚,对陈善道:“爹,你都听见了,二姐莫不是疯魔了,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陈善早就目瞪口呆了,他没想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陈碧纱竟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实在是……陈善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再看看陈碧纱拿着帕子拭泪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竟生出厌烦。 “混账,你怎的能这般想?你大姐为了咱们家能过好日子,辛辛苦苦经营酒楼,把女红功夫都耽搁了,你竟然因着这个,怪她带累了你的名声?……你个……”陈善生气地大吼,却迟迟说不出“忘恩负义”这样的话,只重重的哼了一声,道:“罢了,我便不该让你去雪苑书院,不想你道理没学明白,却学了一些自命清高之人狗眼看人低的脾气。明儿书院你也不用去了,在你大姐气消之前,你就在家里好好反省吧。” 陈碧纱愕然,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她都这样大义凛然地说出了缘由,他们还是帮着陈浣纱!莫非,这陈家,只有陈浣纱便是能干之人,便是有用之人,只凭着她会那些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便该值得所有人的追捧和信赖? 爹爹倚重她,娘心疼她,妹妹们一个个都崇拜她,就连他——明明是她先喜欢的长岐哥哥,一回来,看到的也是她!长岐哥哥在黄洞府念书,她便跟到了黄洞府,她怎么敢? 陈碧纱咬着唇,心中如同一把钝刀子在割肉似的,疼得厉害。那日她从书院回来,听说齐伯伯来家了,便想着去他跟前讨讨好儿,却在门帘外听到他与她爹在说齐长岐的婚事。 齐修平话里暗示着想在陈家挑一个女孩子做儿媳,她在外头捂着胸口,心砰砰跳得飞快,脸上泛起一层胭脂红,她羞不可抑地想:若是能嫁给长岐哥哥为妻,她一定会好好孝顺齐伯伯,相夫教子,让长岐哥哥永远都幸福。 她想得那样投入,却不知陈善的一句话便轰然击溃了她的美梦。 “致远兄,不是我自夸,我家七个女儿,却个个都是好孩子。要说为长岐挑个媳妇,我看呐,没有比浣纱更合适的。这孩子……”那真的是晴天霹雳,后来陈善洋洋夸耀陈浣纱的话陈碧纱一个字也听不见,她满脑子都是“长岐的妻子是陈浣纱”这个可怕的设想。那一日起,她的心就变得不再是原来的那颗心,她努力上进,努力结交书院里那些上层社会中的女子,努力要向大家证明,她,陈碧纱,识书断字,交际应酬,哪里都比满身铜臭味的陈浣纱强。 可惜她的努力没人注意到,因而,在中秋团圆的时候,明明知道隔壁坐着自己最心仪的郎君,她才这样放肆地暗讽陈浣纱的土鳖气。可……陈碧纱看看一言不语却目光冰冷的陈浣纱,再看看满面失望的陈善,在心底恨道:“为什么你们都帮她?” 陈善说这样重的话,陈娘子先是不忍了,她站起来扶起陈善的胳膊,软声道:“官人莫气,碧纱还小,不懂事呢。自家姐妹,有什么话说开了便好,我会好好跟她说的,你那还有客人呢,莫要缺席久了才好。” 一面又对陈碧纱道:“碧纱,还不快点给你爹爹和姐妹们陪个不是?” 陈碧纱不动,只是一个劲儿的流泪。 陈善心火又起,脸上也冷了几分。陈娘子见了,忙又是一番安慰。又对陈浣纱使了个眼色,目光中颇多乞求之意。她不过是一个柔软妇人,唯一所求不过一家人安宁美好,即便知道碧纱错了,看她这样受到大家的指责,也只有可怜的份了。 陈浣纱本来不想理会。笑话,陈碧纱这般不知好歹,她不落井下石便算了,如今却要她来帮她说话,她就算两世为人,也做不到这般大度。但陈娘子哀恳的目光实在太过小心翼翼,这个好不容易才能得到一个健康身体的女人,心肠太软,也太柔弱,受不得一点点的刺激,仅仅只是这样的场面,便面色苍白好似随时都能晕过去,陈浣纱在心底一哂:自己到底做不到真正的不管啊。 “爹,算了。今日中秋佳节,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别让其他的事情影响了心情。齐伯伯第一回 与我们家一起过节,别怠慢了他才好。你去吧,这边的事儿有娘和我呢。” 一面说着,一面还安抚着紧紧抱着她的小六小七两人。这时两人都已经住了哭声,正眼巴巴的看着陈善呢。 陈善扫视了一眼,终归还是叹了一口气,疲惫的走出去。 一餐饭吃到最后寡然无味。这边不必说,各自吃了便散了,独留下陈碧纱一人,沉默地拒绝了陈娘子送她回房的好意,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那面大家多少也知道了实情,只是不好说破。看着陈善借酒浇愁,齐修平不由得也想起了自己的心事,觉得愁苦更甚,哥两个劝都劝不住,你一杯我一杯的拼起酒来,最后都醉了。 洛行书送陈善回房,齐家兄弟扶起齐修平回自己的房间。 经过一处假山,一个粉绿裙子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长岐哥哥……长蒲哥哥……”陈碧纱行了个礼,白皙的脸上顶着两颗红桃儿,楚楚可怜地看着齐长岐,道:“长岐哥哥,我有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跟我来一下。” 齐长蒲微微吃惊地看着陈碧纱,但很快便收拾好表情,没啥表示的抬起头看别处。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陈碧纱心里暗恼他不懂察言观色,却知道他与大姐素日里感情最好,也不好说什么,只拿小兔子一般的眼神可怜兮兮地哀求着齐长岐。 齐长岐还是那副温润的样子,微微一笑,歉意道:“抱歉,碧纱妹妹。你看,我爹已经醉了,我们兄弟得伺候他好好休息。再说今日天色也晚了,为了妹妹的名声,我们也不便现在谈话。所以……” 齐长岐微微一笑,便毫不犹豫地扶起齐修平,与她擦身而过。 陈碧纱一句“可是……”堵在嘴里,没有说出来的机会。她怅然地看着齐长岐消失的声音,袖子里的手指划破了手心。 ****** 中秋节过后不久,陈善便死活不肯在黄洞府久留了。也许是因为陈碧纱的事情他对陈浣纱有点儿歉疚,便早早表示要带着陈娘子等女眷们一起回旻丰城。 陈浣纱自然是不能同行的。这边的酒楼算是一步步在走上正轨,不需要她操心,然而新买下来的药庄,却还需要她花费心思打理。 齐修平也没跟着一道回去,药庄还在准备阶段,种什么药材,怎么种,怎么规划,还得他着手去做,陈浣纱能做的,就是在他的想法上加以规划,并出人出钱把想法变成现实。 这对齐修平来说,却没啥好为难的,能跟心爱的药材打交道,让他少吃两碗饭也行呢。 何况,住在这里,有两儿子隔三差五来尽孝道,齐修平虽然不说,但从他日渐和善的面容能看出来,他倒挺享受。 陈茜纱多留了两日,才被陈浣纱让洛行书亲自送回去。这两日,陈浣纱与她详细谈了旻丰城粮庄的事情。不知为什么,陈浣纱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预感总是随着桂芳酒楼的成长而越加浓烈。 陈浣纱相信,所有的不祥都是有征兆的,防范于未然,总比事到临头懊悔迟来得好。 很快,她的预感得到证实。 随着桂芳酒楼地位日渐升高,南来北往的行商们都慕名而来,既然在这里落脚,自然有时候便不免说说走南闯北的见闻,因而,酒楼里的消息流通速度比外头好许多。 临近春闱,客人们的话题除了春闱科举,偶尔也夹杂了一些其他的内容。越来越常被人们提起的,便是边境的战事。 这些年来,北方的蛮族骁国一直厉兵秣马,对大启虎视眈眈。至今未发动大规模战事的原因,是老骁王贺兰珲年老病弱,王庭之争暗潮汹涌。掌管兵马大权的南院王楚域是老骁王的养子,虽然出身大启,但从小养在骁国,在民众之间的声誉极好,支持他当新王的人不在少数。另一派便是贺兰珲的次子贺兰诀,他是名正言顺的北院王,联姻骁国八部众之中第二大部澹台部落。获得八部中三部支持,与楚域实力相当。 双方明争暗斗,维持平衡,才让骁国迟迟不肯南侵大启。 而如今,边境商人带来的消失中却说,近日骁人频繁犯境,虽然是为数不多的小分队,但每每进则烧杀抢掠,被抢劫的村庄十室九空,等到边境的官兵追查过去,则一股风的退回草原深处。 骁人全民皆兵,民风彪悍,善骑射,又熟悉地形,边境官兵也不敢深入缩敌,每每都只能空手而归。而边境村庄却人人自危不得安稳,启人深恨之,却无能为力。 陈浣纱听到这些消息之时,便大皱眉头,晓国不会无缘无故突然来进攻,这样的举动,到底是试探呢?还是只为一时的掳掠? 只可惜她身在南方,看不到万里之外的情景。不是她想要关心国家大事,而是在这样的年代,一场战争带来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并且以她的见识,大启承平太久了,安逸使人懈怠,便只看如今大启重文轻武到何种程度,也便知道,不能对大启的军队抱有太大的信心。 历史书读太多了,陈浣纱深知,重文轻武带来的危害有多大。尤其,大启的处境也并不比晓国好多少。 大启民风开发,官家之事在民间管得不算特别严,百姓们有事没事就喜欢八一八官家秘闻啥的,更以知道得越多官家的绯闻为傲。 因而,陈浣纱也知道一些大启大概的形势。今上赵显是个仁爱之君,这对百姓们是好事,对皇子们便是祸事了。 他虽然仁爱,却对房中术极为推崇,因而大启的秦楼楚馆业也极为发达,明里挂牌营业的鸡楼鸭楼不用说到处是,便是暗娼私寮也是遍地开花。赵显热爱此道,结果生了十八个皇子,公主啥的多不甚数,把公主都弄得不那么奇货可居了。 在宫廷里,虽然条件好,但皇子们的成活率也出奇的低。十八个皇子死的死,小的小,弱的弱,残的残,能拿出手的只有两个——九王爷赵叙和十三王爷赵豁。 赵叙为大,赵豁为小,按理,皇位怎么也得大的来,但问题就出在一个身份上。赵叙生母只是一个才人,虽然因为育有皇子抬了妃位,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妃子,更郁闷的是她娘家仅仅一个知县的官位,赵叙生母分位靠不住,外家势力也靠不住,所以虽然居长,到达皇位的路途仍然漫漫。 赵豁却不同,他亲娘虽然不是元后,却是正儿八经的继后。她是继后所生的第一个儿子,在皇宫里不是嫡长子,却是嫡子。而他那倒霉的嫡长子哥哥已经在三年前病逝了。比起赵叙,赵豁唯一赶不上的就是年龄。 别以为身份高贵就够了,在宫里,年龄长也能做很多事情。 赵叙是二十八岁的青年,建立过军功,帮皇帝治理过天下,这些,都让他在朝堂拥有轻易不能撼动的地位。 而赵豁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整整十年的差距,让他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不过这位十三王爷也不是一个空架子,有母族的力量,尤其继后如今还在位,更是风光无限。他本人据说也是一个文武全才,走的完全是他九哥一样的道路——先立军功、再建政绩。 这两人也是一番明争暗斗,今上赵显却是精力不济了。常年的风花雪月剥夺了他健康的精神,身体虽然看着还康健,也不过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了。在这个时候,九王秉承天意,献上了一位仙道——长春子道长,为今上开炉炼丹,寻仙问道。自有了这位仙长,今上精神果然大震,宝刀重新出鞘,夜御数女,焕发了青春活力,除了没再给官家多添一息,再无其他不美之处。 这一点小小的遗憾完全不在昭远帝赵显心中留下一点儿痕迹,毕竟,他儿子女儿的已经太多,早就不稀罕了。而且随着他的年岁增大,他越来越看那些长大了的儿子不顺眼。要不是老九献上了仙长,他对赵叙其实已经不喜了。 昭远帝如是想到:儿子大了,赶走老子,生儿子就是来讨债的。 大启王朝内部如此复杂,因而虽然对骁国十足提防,也从未下定决心痛击对手一番,如今养虎为患,再除却要伤筋动骨了。 不行,得把边境的情况打听清楚了。 陈浣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挥手让人唤来曾源,如此吩咐一般。曾源虽然奇怪,但也照做了。 第41章 异常 曾源办事一贯稳妥。 没过几日, 陈浣纱便得到确切消息,骁国此番接二连三犯境, 乃是因为今春降了好几场大雪, 大雪迟迟不融化, 导致春草迟迟未生长。饿了一个春天的牛羊又饿到了夏天,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 而刚刚生长起来的青草又要晒枯了, 牛羊不长膘,牧民们无法为生,因而打起了富裕老邻居的主意。 陈浣纱心里一咯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如果骁国是偶然犯境还好, 这样大启的官兵也不是吃闲饭的,总得把他们震慑住。但如今骁国国内形势如此严峻, 目前他们的动作明显不是偶然,而是蓄意试探。不知边境将领是如何应对的,一个不好,很可能会有一场大战在即。 陈浣纱想到这里,不觉冷汗湿透了后背。黄洞府虽然离着骁国还远着, 但穿过黄洞府的金江水系却是四通八达。从它的支流,穿过另一个运河, 连接另一条大江沙江水系。沙江的起源可是离着骁国不远,如果骁人有心,穿过沙江攻过来也未尝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陈浣纱又安定了不少。大启的将领必然比她有经验有见识, 不会意识不到这处水系的重要性。再有大启的水军,虽然不是大启军的精锐,但也素有威名,想来还是可以放心的。 但,粮食和药材的事情,却一点儿也拖不得了。陈浣纱提笔写信,嘱咐陈茜纱,这一季的粮食收上来便不要再卖掉了,最好在旻丰城底下的村镇中多多收集粮食,她有重要的用途。 陈浣纱没给家里人说战争啊啥的,毕竟这只是她的猜测。陈家一家良善,经不起这个。不只是陈家,大启的百姓都是如此。离现今最近的一次战役也是在百十年前,那还是改朝换代的时候。 自启□□打下这江山,大启似乎一直气运昌达,少有的几回战争,也是以官家获胜告终。 不然,昭远帝怎能如此放心的,儿子一过十五岁,就立马放到军中去。不过是借着军队的地儿给儿子镀层金罢了。 且不说陈浣纱这边如何思虑,便是权力中心处,如今也是乱成了一锅粥。 离黄洞府百里处,官道左近,同样一栋竹楼。这里仍然是徐无涯的地盘。 今科最热门的三鼎甲人选之一齐长岐在二楼雅座间喝茶。 这茶不是茶末,还是由徐掌柜亲自动手泡出来的功夫茶。自陈浣纱黄洞府的酒楼露出那一手美人鸣琴功夫茶之后,这种喝茶的形式悄然流传开来。徐无涯与陈浣纱有契约合伙的便宜,自然早早就把这手艺学到手。如今茶楼的生意更是红火了呢。 徐无涯慢条斯理地虑茶,一袭白袍如花瓣盛开一般散落在身边,整个人看起来颇有潇洒风流之感。 但他的神情却绝不轻松。两道浓眉缓缓聚拢,徐无涯倒了一盏茶,递给对面的齐长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吞吞喝了一口,才道:“阿岐,你说对了。” 齐长岐正侧过身子看窗外的景色,闻言侧过头,面孔深沉,语音淡漠道:“可查出来暗桩是谁?” “是……”徐无涯念出一个名字,解释道:“是一队的副手,平日里看着忠厚老实,却不知道他原来是九王的探子,从小便教导着刺探之术。七年前就看上咱们了。” 齐长岐道:“九王,恐怕没这么简单。” 徐无涯皱眉,“是啊,没这么简单。他被我们发现之时,立刻服毒自尽,这人的忠诚至此,可以想到九王的手段如何厉害。凭他一贯的作风,不可能只有一手准备。再有那件事里出现的另一股力量,看其行事,倒不像是九王的风格。” “那件事……”齐长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件事大概是真的,如今形势纷乱,便告诉王爷吧。” 徐无涯惊讶了一下,但很快便赞同道:“正是。骁国此番是要有大作为了,王爷的处境很不妙。这事不能让九王得了先机,这个时节,也顾不得许多了。”他抬起眼,看向好友:“阿岐,我这便去见王爷,你……” “我?春闱在即,我当然是要三榜留名了。你不在朝野,阿射在武,朝野之中虽然有得用的人,但我们始终鞭长莫及。如今越是凝重的时刻,越是不能乱。你去见王爷,便问问他的意见吧。” 徐无涯想了一会儿,道:“那便这样定了。这边的事情我都交给管家,有事他会向你汇报。九王已经盯上你了,万事小心。” “我知道,你家里……” 徐无涯傲然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两人相视一笑,关心勉励之意尽在不言中。 第二日,徐无涯来向陈浣纱作别,说了一大通话,但陈浣纱还是敏感的听出了他要传达的信息——天下将乱,早作准备。 徐无涯大家出身,得到的消息自然比她准确。有了他这一番暗示,陈浣纱更觉得时间越来越迫切。药庄刚刚开辟起来,药材成熟总有一些时日好等,如今却是等不及了。她只能分散人手,在左近分批小量收购药材,不引起官家的注意。 黄洞府还是如平日一般热闹非凡,聚集起来的书生却越来越多。读书人聚在一起,不免就谈论起时局。齐长岐在其中文名之盛,自然也免不了被邀请发表高见。 齐长岐的态度倒是淡定得紧,只说边境驻守十万大军,又有名将坐镇,稳如山岳。他倒是一心备考,不像为战争而忧愁的样子。这个人,陈浣纱总觉得看不透。 但能做的她都要尽力去做。陈浣纱想,一旦战争发生,除了物资,重要的还有通信能力。而在古代,信息交流靠人口相传,实在是太慢了。飞鸽传书啥的,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平民家中是不可能有这个能力的。 她感到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做。 情报系统,人才。又一次,陈浣纱感觉到缺少人才的不便。之前她把眼光放到桂芳酒楼,觉得人手够用了。而今,要把目光放到天下,才感觉人才上的捉襟见肘之处。但这样的人才也不是想要就能有的,需要培养。而目前自己手头可用之人有多少呢?那些人莫不是担任酒楼的经营重任,是腾不开手的。 还有徐无涯。陈浣纱可不信他仅仅是卖茶水的。茶楼酒楼的地方,自来就是信息聚集交流之地,再看他那茶楼里的人训练有素,探听点儿情报,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怎么才能利用这一点?陈浣纱陷入了沉思。 日子可不管人们有多少忧思,该流逝的,还是像流水一样,哗啦啦的就奔向了新的一天又一天。 转眼春闱的事便占了流言主线,而边境的情况,也似乎得到了控制。老骁王不知道得了什么神医的治理,突然身体大好了。身体一好,便有精力来理政。南北两大王这下都歇了大仗的心思,各自开始在老爹面前卖起乖来。 骁王死里逃生,觉得生命尤其可贵。哪值当把宝贵的精力放到打打杀杀之上?不如抓紧时间享受呢。于是他每日里轻歌曼舞,大鱼大肉的吃着,约束两个儿子不许起争端就够了。 战争打不起来了,陈浣纱松了很大一口气。但,很快,这口气又吊起来了。 夏日的太阳本来便烈,但今夏尤其炎热。到了秋天,气温便反常。连着十来日没下雨,陈茜纱来信,庄子里的庄稼有些缺水了。原来再过十来日便可以收割了,但这突然的干旱,把庄稼提前晒完了腰。 陈浣纱当机立断,提前收割。陈茜纱自然是唯命是从,附近的庄户见到他们开始收割,有的便抱起了手看热闹。也有那脑袋活泛的,也悄不声地忙碌了起来。 这预感没错,又是十来日的干旱,气温闷热非常。田间的庄稼根茎晒得干枯脆弱,有的直接就这么晒死了。百姓们才急慌慌地开始抢收,但收成总不如往年。 陈浣纱担忧地看着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心中一点点变得沉重。 第42章 用途 不算突如其来的连连暴晒把百姓们的情绪变得恐慌。虽然庄稼还是能赶在枯死之前便能完成抢收, 但到底收成不如预期,百姓们还得承担一定的损失。 然而这样的损失并没能得到官府的怜悯。据从皇城外面的榜文得到的消息, 今上梦中梦一白龙, 困在沼泽泥潭之中, 对今上道:汝若救吾脱困,当使汝之江山福泽万年。今上再三请示神龙脱困之法, 神龙摇头摆尾, 昂然有遨游四海五湖之意。今上若有所悟,大梦方醒。 及至今上梦醒,召集臣工百官释梦, 又问计于长春子道长, 最终做出决定要南巡北征。 举朝哗然,但无人能驳斥皇帝的决定。官家忙忙碌碌, 算算国库的银子够不顾,该建设的行宫应该在哪里选址,接待的官员是什么呀的规格诸如此类,这叫上下一通忙碌,谁还记得安抚因天灾而损失惨重的百姓呢? 即便记得, 那些正义之士也驳道,君不闻天子梦困龙, 可见要救百姓,先得救白龙。这一说法得到皇帝大肆赞扬,因而,百姓们在承受天灾损失之时, 身上不得不多加一层赋税。 陈浣纱看着曾源交上来的账本,长眉不由轻锁。 “东家,如今商税再加两成,咱们家还亏得粮食、柴禾不花钱呢,不然本月利钱不知还剩下多少。”曾源说起来也是愤愤不平,然而,再怎么愤怒也无法,小小一个商家,如何敢与国家机器相抗衡。 陈浣纱叹道:“于酒楼而言,只是少了二成银子,如今这种情况下,少了也算不得什么。再说,酒楼生意日益好了,失去的总能赚得回来。茜纱信中也说,乡下农税还加了三成哩。” 曾源惊道:“榜文上不是说农税增加一成吗?如今怎变成三成了?” 陈浣纱冷笑一声,道:“上头要一成,下头的人自然也想要分一杯羹,层层都要得利,恐怕三成还不够他们分的呢。” 曾源咬牙切齿:“这些蛀虫!官家就要巡视了下来,眼皮子底下,他们也敢为非作歹!怕也不得好报呢。” 陈浣纱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顿了一会儿,曾源道:“东家,我听衙门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官家南巡,第一个要来的地方就是咱们黄洞府呢。虽然宫里自然有御厨跟着,但备不住官家想换个口味,来尝尝民间风味。因而县尊大人整准备拟令命黄洞府内各酒楼推举出三家酒楼,随时准备接驾呢。那位的意思是,让咱们先去县尊大人面前自荐一番,挂个头名。你看如何?” 陈浣纱长眉一挑,毫不犹豫道:“不行,咱们不能去。” 曾源意外道:“为何?这可是大大露脸的机会。不说别的,如果真接了御驾,凭咱们酒楼的手艺,说不得能得官家称赞,流芳千古呢。这样的荣耀,一生恐怕也就这一回机会。东家怎的不考虑呢?” 陈浣纱道:“桂芳酒楼在黄洞府时日还短,根基也不慎深厚,不宜当这出头的鸟儿。” 这话听来就是敷衍,但这意思很明白了,她是不会允许桂芳酒楼卷入这些是非之中的。自从知道朝堂之内局势复杂,陈浣纱就恨不得离朝堂之争远远的,怎会因为这不只是福是祸的御驾降临而挣破头呢? 曾源虽不甚理解,但他一向对陈浣纱马首是瞻,故而按下心里的疑惑,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那我亲自去跟他推脱了这事便罢。黄洞府本地的大酒楼数不胜数,咱们就是不去,大约也只是让他稍稍不快罢了。他收了咱们那许多银子,自然也不会多说。” 曾源想了一想,道:“东家上回推出来的那几品瘦身美颜的药膳,倒是有许多娘子问起呢。便是有些官夫人,也闻到信儿了。这便又是一大笔进项了。” 陈浣纱笑道:“如此,你便继续大力推行吧。酒楼可以把整个二楼的雅间停业一日,举办一个药膳品尝大会,给店里的老主顾还有各家掌柜的女眷们发帖子,不用她们出银子,只管来品尝便成。旻丰城那边已经推出来的那些果蔬饮品也拿出来,趁此机会,在这边也推行出去。这桩生意做得好,说不得酒楼的收入日后又能增长一大笔呢。” 曾源遥想那刻的情景,不由兴奋道:“东家真是做营生的一把好手。这样的点子,又得让黄洞府的百姓们很是议论一段时日了。这便是东家说的宣传手段么?” 陈浣纱道:“正是。这还不止呢,你知道咱们这次药膳会主要的客人便是女眷。可别小看了这些女眷,论起来,女娘们想要一种东西的欲望,比之男人们,也是不差的。只要她们相信了咱们的东西,自然会时刻惦记着,一传十,十传百的来买。再有与这些夫人女娘们攀扯上了关系,日后行事也多一条路子。这才是我想要的效果。” 曾源大为叹服。 又说了一会儿关于药膳会的话,曾源突然想起一事,道:“东家,这月的银子结下来了,除掉分给各处的银子,还剩下四千两银子。再有之前累积的银子,账上还得三万两呢。这笔银子是如何处理?” 如今的曾源跟着陈浣纱久了,也有了一些理财的观念,要照他以前的想法,有了银子,自然就要好好的收起来才觉得安心,但如今可不同了。 且看看陈浣纱做了些什么。她的银子先是买了庄子,庄子里中了瓜果粮食,还养了猪,如今酒楼的大部分菜蔬都不用去外头买了,自给自足。再有了银子,她开了分店,分店又生银子。她还买了药田,虽说新一季的药材才下地,但可以想见,待过几个月,便是药材也长起来了,不又是一笔银子? 提起陈浣纱这赚钱的能力,曾源不得不佩服。 因而今日看到账上留下来的巨款,曾源不得不想,他这东家是否又有了特别的主意呢? 他还真没猜错。 陈浣纱平日里虽不怎么管酒楼如何经营,但挡不住曾源有这份心,隔几日账目是必得送到她跟前来过目的,毕竟掌握着一楼的营生,他纵然是无贼心,也挡不住日后闲言碎语。曾源是一个周全人。陈浣纱自然也是一个明白人,便你来我往,日久成规了。 账上的银子她原先只打算在黄洞府购置几间铺面,做一些雅士营生。但战争的流言一出,这笔银子才找到了它的用武之地——开办义塾。 人才。人才何等重要啊。陈浣纱因振奋酒楼之时,便想到自己培养可用人才的重要性。倒是因着酒楼日渐好了,便也忘记了。如今再想起来,这事便不能再拖了。 在这个年代,靠着政府也是不稳妥的。大启已经安宁了上百年,盛世之下,早就已经腐朽了。即便战争这儿会不发生,也保不齐什么时候便会突然发生。 原先陈浣纱以为,酒楼到这个程度也已经够了。但,她现在改了决定。她得把酒楼开往大启各处,甚至是晓国,或者其他的国家。她要为自己建立一个强大的餐饮帝国,同时借此建立一个比较完善的信息流转体系。 若有一日,战争不得不爆发,她能及时知晓,做好准备。凭借这些酒楼,她能多一条出路。 做这些,一要银子,二要人。银子她并不担忧,凭着酒楼如今的发展势头,日进斗金也不是多遥远的目标了。但可靠得用的人才,可不是说找便能找到的,乱世之中,仅仅是可用的人才,也不一定可以托付身家。必得对桂芳酒楼,或者对她有一定的归附之心才行。 陈浣纱思来想去,要召集人才可不同之前买几个奴仆签下死契就成了,还得从小便教育起,给他们恩惠,把信赖和忠诚深藏在他们心中。因而,她便说,她要成立义塾。 “义塾?”曾源茫然道:“东家为何兴起这个念头?黄洞府里有名的书院数不胜数,怕是办了义塾也未必有人愿意来啊。” 曾源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大启重文轻武,文人的地位日益在提高,在朝中,文臣可以节制武将,并以此身份而自傲。民间也十分尊崇读书人,有能力的家庭都会送自己的小孩从小念书。尤其是在黄洞府这样的读书人大县,书院处处可见,大家挑选书院的眼光便格外严格一些。 有些书院,甚至可以免费招收一些有才学之士。没有一定名气的先生坐镇,往往百姓们还不乐意把孩子送去念书呢。 陈浣纱要办义塾,放到别处还行,在黄洞府,可有一些难度。 曾源道:“东家,义塾之事在黄洞府怕是不妥。还是东家想在旻丰城试一试?” 陈浣纱站起来,在花厅内踱了几步,站到门边儿,望着庭外青石板道旁的几缸子荷花,缓缓摇头道:“不。旻丰城固然要办,黄洞府也要办。” 她转过身,对曾源道:“阿源,别处只收才学之人,但才学之人岂是收得尽的。你也是贫寒出身,当知道许多贫苦人家的孩子,不是天生愚笨,但连字也无法识得一个,如何有机会进入大书院学习?这样的孩子,便是我们需要培养的人。至于先生,你忘了,咱们有一个解元在呢。” ****** “哦?妹妹想要办义塾,让我来做先生?”齐长岐微微挑眉,微笑着望向一脸陈恳的陈浣纱。 难怪今日一大早便来到他这院儿里,原来是有事相求。 陈浣纱讨好道:“是呀,长岐哥哥。我想着咱们酒楼也赚了一些银子,银子多了是花,少一点儿也是花。倒不如拿出一部分帮帮那些有需要的人。” 齐长岐似笑非笑:“帮助人的方法千千万,你如何就想到要办义塾呢?” 陈浣纱正色道:“古人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知识就是力量。不懂文墨如今来为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咱们虽然是商人出身,也知道读书才是正途。像我的妹妹们,如今都进了书院,那其他与之年纪相仿或更小的孩子呢,他们会不会也想要念书习字,只是交不起束脩?我便是为这些未来的才子们可惜。” 齐长岐一笑,眸光转流间,温润天成。“妹妹真是好心肠。” “呵呵……”陈浣纱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实诚道:“当不得长岐哥哥的称赞。不瞒你说,我做这个决定,自然是有些儿私心的。如今家里的产业也慢慢多了,我也需要许多知字明理的好帮手呢。这样做,既帮助了别人,又实惠了自己,何乐而不为?” 齐长岐这才点点头,道:“何乐而不为?说得好。我正好也想试试教导孩子们是何种滋味呢。你若不嫌弃,我便当仁不让了。白树书院中有几个同窗,对你这个决定也许会很感兴趣呢。” 陈浣纱作揖不迭,笑道:“那便烦请哥哥帮我游说一番了。” 齐长岐应下了。但看向陈浣纱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些不同的情绪。 第43章 宴会 与齐长岐约定好教书的事儿, 陈浣纱心头大畅。睡了一夜好觉。第二日,模模糊糊地被外头细细的鸟叫虫鸣声吵了起来, 睁开眼睛一瞧, 外头竟已经大亮了。 青竹听到房内传来的声音, 从屏风后头转了进来:“女娘,你可算是睡醒了。”一面过来扶她身子, 一面笑道:“前头曾掌柜过来了两三趟呢, 我见女娘睡得香甜,便没把你唤醒。” 陈浣纱眨眨眼睛,脑袋清醒了许多。示意青竹去准备要穿的衣裳, 自己走到外间进行梳洗。等人彻底的清爽了, 才问道:“阿源可是有急事?”心里其实并不着急。若是曾源有急事,青竹是知道轻重的人, 必然会及时叫醒她。但曾源这么三两次的跑,怕也是有不一般的事情要跟自己说呢。 青竹笑道:“并无急事。只是今儿不是宴请了许多夫人和女娘么,一大早便陆陆续续有客人到了。曾掌柜可高兴了。忙前忙后的不算,还来来回回嘱咐下头的人,一定要仔细、小心的服侍。又盼着女娘也去瞧瞧热闹呢。” 陈浣纱也笑:“哦?竟然有这样的效果。怪不得阿源兴奋了。青竹, 快帮我梳头,我也去瞧瞧。” 到了古代, 啥啥都好,就是这一头如瀑青丝让陈浣纱十足烦恼。又浓密又长,仅靠她一人,简直是无法打理。她偏偏还爱干净, 一日不洗头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天天要晾干头发,就不知道要费多少事儿,更别提得梳那些复杂又好看的发式。陈浣纱真是两眼一抹黑,头疼至极。 从前她都是随意抓成一个包包,用布巾或是缎带系住,自然是不太娇媚的。自从有了青竹这一双巧手,她这才算解脱了。 青竹低头闷笑两声,手下极为利落的挽几个圈儿,可爱又不失妩媚的双螺髻便梳好了。青竹看了一会儿,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两只金丝镶嵌宝珠的簪子斜斜插入发髻两边,倒是素雅可爱。 陈浣纱满意地看看,道:“行了,咱们走吧。” 青竹笑道:“女娘何必急着这会儿,早点已经备下了,等粉桃拿过来,先热热的吃一些垫垫肚子才好呢。” 陈浣纱一拍额头,懊恼道:“哎呦,我都忘了。你这一说,我还真饿了。”这些日子忙日忙夜的,饮食也不规律了,脸色也没平日那般润泽,是该好好养养了。 陈浣纱虽然不娇气,但对于女人的脸,还是有足够的关心。保养无小事啊。 早点是一碗清淡的碧玉粳米粥,再有一杯子温热的羊奶。几碟子清淡雅致的佐粥小菜,便成了。这是陈浣纱素日的饮食习惯。自从家里条件好了之后,她便要求日日喝羊奶,不仅是自己喝,还得其他姐妹们都备着。 不过除了小七陈乐纱,其他的妹妹们都不甚捧场,嫌弃羊奶有股子腥味儿。陈浣纱见人家实在不喜欢喝,也便不勉强,便只吩咐给小七的羊奶不要停。 上回看着,小七长得白白胖胖的,身体可壮实着呢。个儿也比小六还高一指,应有这羊奶的功劳。 这边吃了早餐,外头便传来通报。说是曾源又到了。 陈浣纱让青竹收拾了桌子,把曾源让进来。 曾源乐呵呵地进来,见面便喜笑颜开:“东家,你可不知道,咱们二楼的生意都满了呢!” 陈浣纱笑道:“你平日里便经营得好,之前又做了足够的宣传,有这个结果也是情理之中了。” 曾源道:“正是呢。虽然这般说,昨日里我还是悬着一颗心,一晚上没敢睡踏实,就怕那些女娘和夫人们拘束着不来。可见到今日里这景象,我才是安了一颗心。幸而东家你早便提了醒,厨房里东西也是尽够的,人来再多一些咱们也请得起。” 陈浣纱好笑道:“阿源,你也是大掌柜了,见到的客人可不知有多少了,怎的这回跟第一次宴请到客人似的,这般高兴紧张呢。” 曾源摇摇头,理所当然道:“这哪能比呢。从前招待的客人,都是爷们儿多些,自然是好酒好菜招待着,便不会错到哪儿去。今儿这些可都是女客人,娇贵着呢。东家前儿便说,跟这些客人结交好了,回头她跟咱们一宣扬,这效果可了不得的。我哪敢怠慢呐。” 曾源又恨:“便想到有今日,当日置办伙计仆从之时,便该多找几个伶俐活泼的丫头们好好调/教一番,做这些端茶倒水的活儿便细致许多。如今这些婆子倒是灵便,只是不大好看。” 陈浣纱正在喝茶,忍不住一口茶差点儿没喷出来。她拿眼睛把曾源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调侃道:“这还是咱们万事不管,只管赚钱的曾掌柜么?这会儿还会看小丫头们跟婆子们的相貌啦?真是可喜可贺呢。” 青竹捂嘴笑个不停。 曾源稍有尴尬,不过,他如今是什么人物?桂芳酒楼大掌柜,脸皮早便练出来了,只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意意思意思一番,便笑道:“东家快莫取笑我了。以前我是想着,请写小丫头们既不懂事,又要费心思养着,麻烦。哪里知道还有今日这桩生意呢。” 说笑了几句,曾源还是放不下他的生意,便催着陈浣纱去瞧瞧。 陈浣纱自然是应了。 酒楼一楼仍然有许多宾客,但不影响二楼的宴会。当初设计这边的酒楼时,陈浣纱便要求单独有一条道通往上面的楼层,便在大堂侧边劈开了一处地方,用屏风又各色盆栽隔开,搭了一条走廊,悠悠通往二楼。 大启风气开放,不禁止女子在外行走。但这多是贫人家的女儿才当成事儿,但凡有些家底儿的,自诩为世家子弟的,都不会如此行事。女娘们的芳誉还是很重要的,出门少则用帷帽遮挡,重则带着可以遮蔽全身的布幔,只露出两只眼睛。这样的女娘,在上层社会中,才以为“行止端俭,品性高洁”呢。 桂芳酒楼这样贴心的作法,自此之后,便在夫人女娘之中迎来如潮的好评,随之又引起了黄洞府酒楼纷纷跟风的热潮,大大的带动了建筑业、花木装饰行业的发展。当然,这是后话。 陈浣纱走着特别通道,到达二楼。二楼本来便是一溜的雅间,中间跟梨园似的有一圈弧形长廊。此时长廊上竹帘拉下来,遮挡住下边可能传递过来的探寻的视线,雅间门窗都是敞开着。既可以看到沿河的风光,又可以让相熟的女娘们自由选择房间闲聊说笑。 每个房间里都有各色水果点心,最打眼的,便是当中摆放的那一大罐子冒着热气飘着药香味儿的药膳了。 桌上有白瓷小碗,如有客人需要食用,只要吩咐一身,自然有收拾整齐的婆子们上前服侍。但来者大都是有一些家底的人,各自都跟着一两个贴身丫头的,大部分时候,根本轮不到婆子们动手,便有尽心尽力,察言观色的丫头代替酒楼做了招待的事儿。两下轻便。 每个房间里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屋子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眷们凑在一起,真是燕燕轻盈,莺莺娇软,让人如同进入万花丛中,有些眼迷心乱。 曾源只略略露了一面,便避开了。陈浣纱作为实际上的东家,很是用心的打点了起来。她办这药膳会,一是为财,二便是为了这些女人们背后的男人、家族或是势力。她自然是要认真来交际应酬的。 有了东家这一层身份,她一来便引人注意。再有她气度从容,观之和蔼,相貌清丽,很是讨人喜欢,很快便被这些客人们所接纳,混了一个面儿熟。 东拉西扯,说得口干舌燥,陈浣纱又把一个富贵的夫人奉承得浑身舒坦,便找了个空儿,悄悄避到了走廊的隐蔽处。青竹端过来一杯茶水,心疼道:“女娘,快喝口茶解解乏,没想到这些夫人女娘们精力这般充足,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呢,可难为了女娘要一个个解释,还得把她们哄得高高兴兴的。” 陈浣纱喝了一口茶,慢慢地润泽了嗓子,才缓缓道:“开店做生意的,哪有不耐烦招待客人的道理。她们这是对我的生意感兴趣,才这般问我呢。若是不言不语,倒是我这主意不成功了。这点儿累算什么?” 青竹道:“女娘说的是。照这样看,咱们这药膳一推出来,便会卖得好呢。” 陈浣纱笑一笑,转而看向前边。来的宾客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她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响。不只是雅间里三五成群的坐着客人,走廊里设置的桌椅里边也三三两两地坐着客人。个个脸上都露出满意、愉快的表情,看来,这次推出新品还真是开门大吉呢。 不止如此,刚刚跟客人们聊天,便了解到,越是家世好的客人,越是对她那□□的想法有兴趣,到时候,这定制服务,自然也是能行得通的。 陈浣纱勾唇一笑,这般,资金会来得更快,她的计划也能更早的实现。 第44章 婚事 药膳会的成绩不错, 既诗词墙、功夫茶、流觞曲水之后,桂芳酒楼又一次因它量身定制的药膳而扬名黄洞府。客似云来之外, 更有不少的士绅名流之家在酒楼里每日定制药膳, 齐大夫又是把脉, 又是打理药庄的,忙得脚不点地。 陈浣纱见老人家忙成这样, 实在不太合适。便更齐大夫商量是, 是否干脆在外头聘用几个坐堂大夫,只给人把把脉,看看体质, 按照个人体质推荐适宜的药膳即可。这样一来, 即便不是名医,能懂医理的便可。 齐修平一听, 想想药庄里边着实离不开人,药材才长起来,交代给旁人自然是不放心的。酒楼这头,到底不是看病救人,不是那么着急, 再说有自己盯着,总出不了大岔子, 因而爽快道:“酒楼到底是你在经营,这些事情你拿主意便成,我自然是乐意的。只是咱们聘用的大夫,一定要找正直可靠的那一类人, 不拘出身如何,该有的才能和品性是一样不能差的。这样,才不会给酒楼惹出麻烦。” 陈浣纱笑道:“伯伯说的在理,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倒是少不得要麻烦伯伯帮着掌眼了。” 齐修平点点头:“这有啥好客气的,老夫就这一手技能,这时不出手,还有何时可用?你尽管把人找来,我自会帮你考校出真正的人才来。” 陈浣纱谢过,两人又把药庄的事儿理了一理,便分开行动。 过得一日,曾源来说道:“东家,前儿你让我看的地方我已经看好了,就在东侧街上,你看是不是要去瞧瞧?” 陈浣纱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听了这话,十分惊喜:“这么快便找到了?当然要去瞧。青竹,把我那件湖蓝色披风拿来,咱们去瞧瞧。” 青竹忙让粉桃打了水来给陈浣纱洗手,自己去里屋把陈浣纱说的那件披风拿出来。天渐冷了,在家中还好,到外头去,却得添一件薄衣。 不知道正在准备南巡的昭远帝是怎么想的,皇家办事,程序自来繁杂。恐怕等到皇帝真正出巡,已经是十月光景了,那时候天冷下来,各类风物也不死春夏繁茂,可有什么好游的呢? 被粉桃服侍着擦干净手,陈浣纱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系好披风系带,坐上马车,便往东侧街去。 东侧街离桂芳酒楼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这条街上的院子之所以能被曾源看中,是因为这里地处偏僻,风景却独有一段韵味,离得不远的地方,是黄洞府有名的跑马所在,若在这处办一所义塾,文艺武功啥的,施展起来也方便。 再者,这边远离名山大院,倒不必担心与那些大书院起招生的争端。 陈浣纱四处敲了,满意得很。“阿源,你眼光一向独到,这处院子也选得很好。” 曾源颇为自得,但仍然恭谨有礼:“谢东家夸奖。东家满意,我便安心了。我初时嫌这院子太窄,恐怕屋子不够用的,还是院子的主人跟我说,旁边那处院子也在叫卖,又帮我去游说了一个好价钱,我才想着,请东家过来做个决定呢。” 陈浣纱道:“这院子是有些小,不过若如同你说的,旁边那个院子也能一起买下来,那便买了吧。” “东家不见见院子的主人么?” 陈浣纱摇摇头:“罢了,你办好了便可。价钱只要不过分,便允了他吧。”这地方升值空间可大着呢。陈浣纱摇摇望去,只见远远绿树青山间露出几处飞檐翠角,恐怕是哪处大户人家的庄子建在那里头。 方才曾源也道,院子的主人本来是做纸张生意的,因着旁边富贵人家多在这处采买田地修建庄园,把许多穷困人家赶走,他这生意便渐渐经营不下去,这才想买了院子另外置地。陈浣纱便觉着这地儿哪怕多点儿银子都值了。 这年头,有价值的消息多是掌握在官宦世家手里,挨着富贵人家做邻居,说不得一有个风吹草动啥的,她还能早一些时日发觉。 曾源觉得陈浣纱对他实在是信任,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坚定道:“东家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儿的。今儿把院子定下来,明儿便找来泥瓦工匠把院子改一改。至于这院子改成什么样,不知道东家有没有要求?” 陈浣纱道:“咱们虽然是义塾,也得跟其他书院似的,样样齐全才好。旁的我不多说,只有先生与学生们住的的屋子,务必要修得稳妥。也不必如何华美,学生住的房间按照两人一间来修,先生们住的,便是一人一间。房间宽敞一些,前头栽些花花草草的便行。” 曾源道:“如此,晚些时候我请工匠过来看过,画出图纸再给东家过目如何?” 陈浣纱笑道:“你安排吧。” 回来的路上,曾源吩咐马车转了一个道,对陈浣纱道:“东家,虽然是书院不比酒楼,请来的先生们也是要人照看呢。不如买几个手脚干净的小厮和婆子,使唤起来也方便。” 陈浣纱无有不允。 最后花了十五两银子买了四个婆子二个小厮,按照陈浣纱的意思,先拨到义塾那边去住着,又从酒楼里挑了一个稳妥的人过去管教约束,直到义塾正式启动了,便可以走马上岗了。 余者装修那些琐事,陈浣纱是一概不用管的,只管准备着延请先生,招收学生等事。 过了旬月,装修已经稳妥,先生也已经见过了。有齐长岐并他的五个同窗,一共六人。学子们也招收到了二十六名,义塾便正式启动了。 齐长岐道:“妹妹虽然是办了义塾,到底也给书院取个名字才好呢。如今文风虽盛,官家对书院管制便格外严格,也不是不许私人办书院,但到底担了好名声,引人妒恨,不如取个一般书院的名字,也不打眼。妹妹你觉着如何?” 陈浣纱感激道:“多谢长岐哥哥提点,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若就由哥哥赠我一个名儿吧?” 齐长岐沉思了一会,道:“圣人言‘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不若就叫闻道书院吧。” 陈浣纱道:“闻道书院,嗯,挺好的。就这样决定了。长岐哥哥帮我把名字写下来,我让阿源拿去刻了匾回来挂着。” 曾源在一旁笑道:“也不必拿出去刻,东家忘了,阿术这小子最好这一手呢。” 陈浣纱、齐长岐俱是一笑。曾源忙把文房四宝请出来,为齐长岐磨墨。 齐长岐写字,当真是挥毫落纸如云烟,写完吹干墨迹递给陈浣纱两人看,自然又是一阵赞叹,但他却淡然微笑,毫不把这些赞许放在心上。 陈浣纱心内道:这可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才子! 书院办得有声有色,陈浣纱安心了许多。眼看着九月将将过去,这时,陈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有人来求娶陈碧纱了。 这事让整个陈家都吃了一惊,不说陈碧纱现下才十二岁,离及笄还差着呢,就说她还不居长,又是在女院里念书的,怎的会有人跳过大的反而来求娶小的呢?若陈碧纱年纪大些也还罢了,这样的小女孩年纪,陈善是打死也不愿意的。 陈浣纱收到家里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急信,疑惑之余,只得把这边的事儿暂时放下,备好马车回家。 好在这头有曾源盯着,又有齐修平在,出不了什么差错,陈浣纱也放得下心。 天亮便出城,到旻丰城里也是将近着傍晚了,陈善亲自在城门口等着,见到女儿的车队,忙拦了过来。 陈浣纱把老爹搀上马车,见老爹神情郁闷,不由笑道:“看爹爹这神情,家里的女娘给人求娶了还这般不乐,想来是舍不得妹妹们了。” 陈善摇头叹气:“浣纱,这回你可猜错了。你那二妹……哎,先别说,等回了家再跟你好好说道。” 陈浣纱满心的疑惑,也按捺下来,问过母亲妹妹们身体安好,便说一些闲话逗他开心。到家之时,陈善脸上已经不见郁色,眉开眼笑的,携了女儿一起,跨进大门。 第45章 惹祸 陈娘子看到陈浣纱, 也十分的高兴。这个女儿是她与陈善的第一个孩子,夫妻两人对她是没有不疼爱的。但自她身体日渐虚弱, 竟是把家中的担子都挑在了长女的的肩上, 再加上陈浣纱每每行事稳重又有担当, 她心里便渐渐也不担心这个女儿了。身体大好之后,身边大些的女儿该担忧着进学女红方面的教导, 小些的环绕身边分散精力, 也没多的时间来考虑陈浣纱。如今陈浣纱在黄洞府为着家里的营生活动,久日不见,这才一见, 便让她觉得有几分愧疚。 尤其陈浣纱这一年来身量长高了许多, 人长得纤瘦合度,看起来倒是弱不禁风的。像是一忽儿一错眼, 长女便风吹似的,一夜之间长大了。 今日陈浣纱穿着一条鹅黄色撒花洋邹裙,上身一件绣花浅绿短襦,头上梳着单螺髻,斜插两朵鹅黄色芙蓉绢花并两支镶宝珠双蝶簪, 亭亭玉立,格外清爽好看。陈娘子突然就生出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来。 陈娘子这头热乎乎地接了女儿, 嘘寒问暖一番。这般热情,陈浣纱不免有些不习惯。但从陈娘子的眼神里,陈浣纱便猜着了她的想法,便也心安理得的受了——到底是她一片心意, 陈娘子又是多心细腻之人,何必扫她的面子呢。 到了内堂,见并无人在,陈浣纱疑惑道:“爹,娘,妹妹们怎的都不在?” 陈娘子看了陈善一眼,叹道:“碧纱的事儿你也听说了,为着这事,你爹烦恼得很,便让你妹妹们都各自在房里呆着,少出来走动。” 陈浣纱一听这话头儿,便知有蹊跷,因问道:“二妹被求娶,虽突然了一些,倒也不必为此都拘束着妹妹们,可是有什么内情?” 陈善脸一整,不虞道:“都是你二妹惹得祸,我都没脸提!” 气咻咻地自己倒了一盏茶,一口灌下去,对陈娘子道:“丽娘,你给浣纱来说吧。” 陈娘子觑着陈善的脸色,不由得眸中晦涩,也有些不知如何与女儿说出口。碧纱这次做的事情,实在是让陈家没脸。 还是陈浣纱先扶着爹娘坐了,各自倒了一杯茶,神色诚挚道:“娘,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对着外人不好说,对着自家的女儿,还有啥说不出口的?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自然是清楚的,说不得人多,还能拿个主意呢。你就放宽心,且慢慢说。” 陈娘子欣慰地看了陈浣纱一眼,眼带慈爱,微笑道:“还是你最懂事,从不让我和你爹操心。”说着叹了口气,缓缓道:“ 这事还是从前天说起……” 陈娘子如此这般,把陈碧纱被求娶的事儿,前因后果给说了个清楚明白。陈浣纱听着,也不由得叹了一句:这都是什么事! 陈碧纱自进了雪苑书院,倒不辜负那每月十两银子的束脩,日日勤劳用功,大有读出一个才女的架势。陈娘子见着,虽然心疼女儿用功劳神,倒也欣慰,且吩咐厨房里,每日里好吃好喝的补养着女儿的身体,故此,陈碧纱慢慢地长了身量,滋润了气色,人也渐渐长出清丽脱俗的模样。 再加上陈碧纱也是一个善于钻营的人。一般的人家,女孩子学习大多是请个女先生来家里教导学问,但陈碧纱非要去雪苑书院,一是书院教学有口皆碑,再有一点便是能去雪苑书院念书的女娘,家中非富即贵。陈碧纱便是存着结交一些有身份的朋友才去的。 陈碧纱一介商人之女,身份最是微末,她自身学识涵养也有限,结交的多是二流人家的女娘,也有一二身世显赫的,但性格不怎的讨喜。这次的婚事就从其中一个女娘身边而来。 说起这个,陈娘子异常气愤。陈碧纱也不知咋想的,从前还只听说她与结交的女娘出去交际,今日去某某家里赏赏花,明日去某某家里斗斗诗,虽说也有往来,但毕竟不频繁。最先陈娘子也是不反对的。 但中秋之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陈碧纱活动得更勤快了,三天两日的出门,陈娘子问起,她只说是书院里的女娘们相邀。陈茜纱有时看不过眼,便与陈娘子说道:“二姐这样日日出门,且形色匆匆,从不让人跟着的。毕竟是个女娘,娘也且得派个稳妥的人照看着呢,也免得旁人小看了咱们家,累得二姐受了委屈也不好说呢。” 陈茜纱说得委婉,陈娘子也不是笨人,便派了个在身边□□了半年的小丫头春雨跟着。那知陈碧纱更是滑溜,春雨也管不得她。三日前,陈碧纱被那徐小娘子邀约着游湖,春雨跟着。到了地儿,才知去的不止女娘们,徐家的年轻郎君们也到了。 陈碧纱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样子。也不知怎么说的,男女便并到一处席上,春雨当时就觉得不妥当,偷偷地劝了陈碧纱,却被她罚到了外头。那徐娘子带来的丫头中,有一个格外有力气的,有意无意地便不让她进去找人。 等到宴席散了,陈碧纱已经三分薄醉,出来的时候,徐家的四郎还出来相送呢,颇有点眉目传情的意思。春雨心里突突的,心下觉着几分不好,回来便更陈娘子说了。陈娘子虽然不太高兴,到底也没出出格的事儿,存了个心眼便也没多说陈碧纱啥。 谁知,第二日一早,便有徐府的人来提亲呢! 徐府的人来提亲,陈家定然是不同意的。这头刚准备说出口的拒绝,待徐家的媒婆巴拉巴拉一通,陈家人才知道,徐家是不好惹的主儿。 徐家是去年才搬来旻丰城的,原先在这儿便有宅子,只是徐家人大多在外做官,这边的宅子便只有一房庶支住着,如今徐家老尚书致仕还乡,主枝便轰轰烈烈搬回了旻丰城。 如今,徐老太爷的儿子还在朝中担任要员呢。这徐四郎,是徐老太爷庶出的第六子的庶子,虽然在徐家没个身份,但好歹官宦人家,不是陈家可以挑三拣四的。 媒婆把徐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又说徐四郎好人品好样貌,看中陈碧纱可是陈家八辈子积德了。陈善气得半死,但经过之前的牢狱之灾,也知官场中人的厉害,便不敢说得狠了,好言好语的推拒了婚事,到底是把人得罪了。 陈善心里到底也不安,回头把陈碧纱叫过来一通问话。原先陈善只以为是徐四郎唐突,谁知陈碧纱一来,眉目间便掩不住的心虚。又沉不住气,先哭诉道:“爹爹,我不嫁徐四郎。我还小呢,那徐四郎什么身份,不过一个旁支庶出,也敢上门来求娶。我竟没看出他是这样唐突的人!爹爹,你可不能答应他啊!” 陈善本来还觉得女儿说的有理,听到后面,便觉得不像。不由怒道:“你没看出他是如何人品?他一个外男,你一个未出嫁的闺女,如何便与他见的面?男女有别,平日里你娘怎的跟你说的?你为何不听?今日之事,都是你平日不听训导,才引出来的!如今麻烦上身,你且哭呢,有得你哭的时候!” 陈碧纱想分辨几句,见陈善脸色青白,心底便有些害怕。她知道陈善素来心软,便只管哭哭啼啼地十分伤心。陈善果然便心软了,到底是自己女儿,得个教训便罢了,还能如何?心底只恨徐家不着调!陈娘子闻信也出来劝,这般调和,陈善脸色便好些了。 陈碧纱趁机说了一番认错的话儿,陈善心头的疼女之意占了上风,因道:“好了,你也别哭了。爹哪舍得把你们现在就嫁出去,不说你们年纪尚小,便是大些,也得寻了知根知底的才好。如你大姐,现下还没定下,怎的会让你先出嫁?你且安心吧。不过,碧纱啊,你以后可得听你娘的话,莫出去惹这些麻烦了。” 陈碧纱脸色一僵,到底应了一句:“是。”心底却百般不是滋味。不知如何,她现在总听不得别人拿陈浣纱与她比较,哪怕只是提及,心头也总是涩涩的不舒坦。 陈家都以为这事儿便过了,谁知,到了晚间,徐家的人又登门了。手里还拿着一张帕子,只说是陈家小娘子送给徐四郎的信物,两人已经私定了终身。陈善勃然大怒,直说他们诬人名节,徐家却言之凿凿,说让陈碧纱出来对质,看这是不是她的帕子,是不是她送给徐四郎的。 当时春雨扶着陈娘子进来,一见这帕子,脸色便是一白。陈善见到了,心头一跳,便知另有隐情。看向陈娘子,见陈娘子也脸色不好,对他轻轻点了头。 陈善当时只没气倒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徐家见机,硬是咬定两小儿女私定终身,陈家不该言而无信,不然就得衙门里见真章。 那时的屈辱,陈善至今想起,还是觉得胸闷不已。但,任凭陈碧纱如何哭哭啼啼,到底那帕子是在徐四郎手里,哪怕她千般否认不是送给徐四郎的,言辞中的遮遮掩掩也让陈善意识到,这回,陈碧纱真是闯祸了。 陈善六神无主,既不想把陈碧纱就这么许出去,也不敢把人得罪狠了,闹得陈家女儿的名声全部受损,只得一面拖着,一面命人快马加鞭把陈浣纱唤回来。陈浣纱一向镇定多智,希望她这回也能解了家中的难题。 第46章 谋划 听了这叨叨絮絮一席话, 陈浣纱真是不知如何说才好! 就这一年多的功夫,陈碧纱怎的变成这等模样。别说误会啥的, 就她听到的, 她便可以想见当时陈碧纱是如何形态。只是不知她脑子里到底是咋想的?要说攀附权贵吧, 如今却要死要活不乐意;要说是无心之失吧,就凭陈善言辞中透露出来的痛心悔恨之色, 也知这并非郎有情妹无意。 只能说, 这真是一昏招! 陈娘子讲到此处,不免潸然泪下。 “浣纱,碧纱到底是无心之失, 你念着她是你的妹妹, 到底也得帮她一把呢。”她说得哽咽数声,虽是伤心,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怎舍得别人说她不好?言语中倒是说陈碧纱虽有错,但主要的错误不在她身上。 陈浣纱早知这个娘体弱多思,虽则善解人意,却对家人有些溺爱。一般有点儿体面的人家, 是决计不会让女娘来抛头露面的,但陈娘子却对陈浣纱经商一事从未有异议。对陈浣纱如此, 对陈碧纱自然如是。 陈善怒道:“真是前世的孽障!当初她要念书,便特特的送她去了雪苑书院,想着都是女娘,必能学得大大方方, 也能知书守礼,却如何让她左右应酬!如今惹下这样的祸事,到底是她该有这一遭。” 陈娘子哀怨地瞥了他一眼,忍不住辩解道:“官人莫如此说。碧纱到底年幼,懂什么呢?平日里跟女娘们应酬,也是让我知晓的。却不知那徐家小娘子这般无礼,女娘们的花会,竟是把家中男子也叫了去。碧纱是个客人,总不能做出让主家失了颜面的事儿,因而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官人想想,这徐家才是用心险恶呢。” 陈善脸色阴晴不定,到底没有再说陈碧纱如何的话。 陈浣纱暗暗摇头,却也不想再就这一点跟他们争论,冷静道:“到底如何情形,只有妹妹最清楚。爹,娘,且让妹妹过来,再与我说说其中详细。” 陈娘子看看陈善的脸色,见他同意,便让春雨去请陈碧纱。 隔了一会儿,陈碧纱走进屋内。陈浣纱抬眼看去,只见她穿了一袭素色襦裙,一头青丝随意挽了一个堕马髻,十四岁的姑娘,身量苗条修长,该丰满的地方也已然贲起,再看她一身雪肤,丽质天生。果然是窈窕淑女,云鬓花颜。 陈浣纱也不得不承认,陈碧纱是七姐妹中长相最艳丽之人。如今她堪堪长成,引得几个年轻儿郎追逐自然不在话下。 在她打量之时,陈碧纱显然也看到了她。只是她的眼眸却微微一眯,红肿的眼脸低垂下去,掩住眸中那抹怨愤之色。 “爹,娘……大姐。” 陈碧纱柔柔行礼。 陈善夫妻端坐上首,并未出声。陈娘子乞求的目光看向陈浣纱。陈浣纱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拉过陈碧纱的手,道:“这些日子不见,妹妹又长高了许多。” 陈碧纱勉强笑了一笑。 陈浣纱看了头上爹娘一眼,转而牵着陈碧纱坐下,这才正色道:“妹妹的事儿我听说了,今日这里只有自家人,妹妹把那日之事再细细说一遍,可好?” 陈碧纱抓着帕子的手指一用力,已经站起来,愤怒道:“大姐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吗?” 陈善怕案而起,大声斥道:“住嘴!碧纱,你是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什么叫做看你笑话?若你行止检点,谁能看你笑话?这会儿对着帮你的姐姐大呼小叫,明儿,可是大家伙儿都得看你笑话呢。” 陈碧纱咬着唇,脸色苍白但神情倔强。 陈浣纱微微叹了一口气,也不生气。仍然微笑安抚道:“妹妹别这样动怒。我只是想了解清楚当日事情的经过,不这样,如何给你想法子推掉这门亲事呢?” 又对陈善道:“爹,你也别这般生气。若我是妹妹,定然也不想人误会。人之常情罢了。” 陈娘子连连点头道:“浣纱说的是。官人,你先坐下,听她们说吧。” 陈善这才坐下来,对陈碧纱道:“碧纱,好好跟你姐姐说话。若再这般没大没小,我可不饶你。” 陈碧纱低低地应了一声,人却老实了。 这边陈浣纱颇有耐心地倾听着,那头陈碧纱咿咿呀呀地说将起来。无非就是把陈娘子那番话再说一遍,只是由她这个当事儿讲出来,更是情绪激烈罢了。陈浣纱却完全不受起影响,虽面上带笑,但偶尔提出来的问题却个个切中要害,让陈碧纱心头直打鼓。 这般问下来,陈碧纱前言后语时有反复,不用说陈浣纱,便是陈善陈娘子一听,也知道她没说真话。二老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一番话说完,陈娘子也是微有不快,对陈碧纱道:“碧纱,你说话怎的这般吞吞吐吐,莫不是对我们也还藏着真话不成?” 陈碧纱脸色苍白,神经惊惶又微带怨怼,低声叫道:“娘,我没有!是徐四郎他,他……” 陈浣纱懒得听她这车轱辘话,抢先道:“这些暂且不论,妹妹,你只跟我说,你是不是断然不肯嫁入徐家,不惜与你那朋友断绝联系。” 听到断绝联系,陈碧纱像受到惊吓一般瞪圆了眼睛,随即泪光连连,对陈善夫妻道:“也不必断绝联系吧——徐家家大势大,我怎么好跟徐环儿交恶,那可不能在书院之中立足了。” “荒唐!”陈善大声斥道:“如今变成这种局面,你不想着赶紧地撇清了关系,倒还挂念着你那些小心思,真是不知所谓!” “爹……”陈碧纱哀愁地唤了一声。 陈善不理,对陈浣纱说道:“浣纱,你这妹妹不成器,你看着办吧。” 陈浣纱心知陈碧纱这回真是河边湿了鞋,颇有些自作自受的意思,但也不点破,微微一笑,道:“我先想想办法。” 陈碧纱忐忑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姐姐,将会如何处理自己的事情。她突然想起中秋之时那次不愉快的会面,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才在饭桌上团聚。小六陈和纱仍然是瘦瘦的样子,眼里神采飞扬的,只是因着家里最近的气氛,不敢似往日活泼话唠,时不时对着陈浣纱挤眉弄眼。陈乐纱倒是瘦了一些,往常胖乎乎的小脸还是嫩生生的,却多了两份秀气。她对着陈浣纱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脸,却让陈浣纱稍微有些糟心的心情宁和了许多。 饭后,陈浣纱被妹妹们簇拥着回房。 陈碧纱不知是不是自觉没脸还是啥的,吃过饭便独自走了。 陈茜纱拉着陈乐纱的手,偏头对姐姐说道:“大姐,你可回来了。这几日家里真是沉闷够了。” 陈浣纱好笑道:“连你这最是沉静的人都这样说,可见你二姐更是不好受。” 陈如纱一声叹息:“哎,早前便跟二姐说,不要与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女娘们走得太近,她硬是不听。那些人哪里是好结交的?说不得人家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人呢。” 陈染纱一贯老实,说话也直接:“平日里那个环娘子就高傲得不得了,对二姐也没好声气。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必然是故意的。” 陈浣纱眼睛一眨,问道:“徐环儿平日便对二妹不理不睬的么?这是怎么回事?” 陈如纱不知浣纱为何这样问,但仍然是嘴快地把书院里的情形说给她听。陈茜纱似是也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她行事这般高傲呢,我倒想起一事。前儿粮庄上的管事来回话,说是有家富贵人家看中了咱们拢山上的庄子,想买了那片地。我知道姐姐有大用,所以没同意。那家人正是徐家呢。 ” 陈茜纱说道这儿,神色严肃起来:“ 徐家的门第姐姐应该听说了,在旻丰,便是老父母大人也要卖他的面子。当时我还想着,徐家家业虽大,却不仗势凌人,很是难得。不知,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 陈浣纱凝思了片刻,深觉其中似乎隐藏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信息,倒不好太过武断下结论。她看了看左右围绕着的尚显得稚嫩天真的妹妹们,不想把她们牵扯进这些麻烦之中,笑着转移话题:“先别谈这些扫兴的事情。跟我说说,这几个月,你们都做了什么?” 姐妹们说说笑笑,把烦恼抛在了脑后。只是,这些烦恼,岂是轻易抛得开的? 因这次归来得急,洛行书又正好访友未归,陈浣纱是一个人回的,手头上也没啥可用之人。 心里藏了事,陈浣纱是无论如何没法安睡的,谁知道,这会不会是陈家自四大酒楼集体对抗之后的又一大危机?陈浣纱可不敢放松警惕。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为今之计,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对手的一切信息。譬如,她们都知道徐家家世惊人,但到底如何惊人,却谁也说不清楚。陈家毕竟是商户末流,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商人的利益是与官家密不可分的。 陈浣纱不想贸然行动。 辗转反则,谁才是现在能够用得上的人?陈浣纱在心里埋怨了一句:阿洛你消失得可真不是时候! 第47章 作死 有时候可能真的有心有灵犀一说。 陈浣纱这边想着无得用之人, 那头,马上下起了一场及时雨——齐长岐回来了。 这就是前后脚的赶巧啊!当陈浣纱看到齐长岐, 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齐长岐站如青竹, 带有簌簌然潇洒之意, “ 妹妹回来得快,我也来不及跟妹妹说一声。再过几日便是蔻娘十二岁生辰, 我来接她去黄洞府过。若知道妹妹要回来, 我也早一日出行,妹妹路上也有个伴。” 陈浣纱笑道:“可是巧了。蔻娘妹妹要过生辰,真是我疏忽了, 竟然忘了这个日子。只是我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怕是赶不及去为妹妹庆祝。蔻娘呢?可是在家?” 齐长岐道:“她今日还在书院里,我也是提前几日过来收拾一些东西, 并不急。等蔻娘下了学,我再带她来见你。”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陈浣纱的脸色,淡淡道:“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要与我客气。” 陈浣纱正愁不好意思开口呢, 谁知齐长岐这般的会察言观色,又识趣。因郝然笑道:“不瞒长岐哥哥, 小妹正有一事想劳烦哥哥呢。” 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齐长岐沉稳道:“这事倒不必再去查了,之前我便打听得清楚。” 徐家何止是大户人家,简直就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齐长岐道:“徐老太爷当初官至吏部尚书, 门下故旧无数,如今致仕,便是他主动上书朝廷不愿尸位素餐。今上苦留三回未果,于是赏赐了大批金银珠宝准奏。他这还乡,算得上衣锦荣归。若是如此,也不算什么。他有六个儿子,多身负官职。其中长子徐山玉如今已是吏部侍郎,今年正是官员们三年一述职的时期,他那权位,少不得多少官员来巴结呢。看今上的意思,说不定,尚书之位,徐山玉也非不可得。” 陈浣纱叹了一回:“如此说来,徐家咱们家是惹不起的了。” 齐长岐笑道:“听这话的意思,莫非妹妹有何打算?” 陈浣纱道:“哪有什么打算,只是,事关二妹妹的终身,怎么也不能轻率处理了。”想到这里,她也挺糟心,眉头一皱,道:“这事虽然不好办,也得弄个清清楚楚不可。” 齐长岐正色道:“妹妹说的是。不过,我听说徐四郎虽然不是嫡子一支,但在徐老太爷心中,还是有些地位的。妹妹若是想要他改变主意,怕是得过了徐老太爷这一关才成。” 陈浣纱郁闷道:“徐老太爷,恐怕不是那么好见面呢。”她心里思索着,能用什么方法让堂堂吏部尚书见自己这商户之女一面,恐怕就算是见了面,也不一定能说服人家改变主意。但如今商户末流,官家之身的徐家怎能看得起陈家呢?想必徐老太爷也是有考量的。 她这般想着,眉目间便流露出几分释然的神情。却听齐长岐慢吞吞说道:“说起来,无涯的父亲倒是认识徐山玉大人呢,正巧他在旻丰,我让他过来跟你商量商量。” 陈浣纱惊喜道:“徐家哥哥也来了旻丰?长岐哥哥安排个时间,咱们见见面吧。” *** 过得两日,陈浣纱在齐长岐的安排下见到徐无涯,三人商议了半日,各自带着不同的心情回家。 阿大端过来一杯冰冻酸梅汤,看着缓缓品尝的主子,忍不住还是说道:“大郎,徐大人那里……” 徐无涯把碗中饮品一饮而尽,抬起头看向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岚,露出一个似是嘲讽似是洒脱的笑容:“阿大,偶尔也要对他有所求,这才有为人子的样子,不是么?” 阿大还要说什么,徐无涯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把阿大一肚子的担心不赞同堵回了肚子。阿大不由在心中埋怨起齐长岐明知徐无涯与徐父关系如何恶劣,还偏偏强人所难。 马车里的齐长岐确实眼眸幽深,唇边含笑。那边的势力,无涯也该接手了…… 只有陈浣纱,回到家中又被陈善夫妻细细的询问了一番,这两日虽然徐府那边仍然有人上门,但有陈浣纱接待过之后,态度倒是缓和了一些,只是仍然不肯松口,说是下月初一便是好日子,徐家将要过来正式下聘。 因与徐无涯有商议过,陈浣纱倒是不急。既然回了旻丰,需要处理的事情有许多。酒楼里的收支进项自然是不必管,粮庄的事情才是紧要的。 日子看着平静,然而谁也不知道这平静之下隐藏了什么样的波澜。 陈浣纱一面督促着妹妹们用功,一面与陈茜纱计划着粮庄之后的安排。陈碧纱倒渐渐有了出门的心思,竟然不怕死的跟陈娘子要求,要去参加其他女郎们的邀约。 这段日子拘得她可怜,身量看着又苗条了,弱质纤纤,十分惹人怜爱。陈娘子禁不住她的央求,终于是答应了她。 陈浣纱暗地里摇了摇头,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再次见到徐无涯,陈浣纱心里轻松了许多。 有徐家老爷子出面,那个京都的徐大人似乎也肯给一些面子。徐无涯道:“徐大人亲自跟家父承诺,徐四郎将与一官宦小姐成亲,浣纱妹妹可以安心了。” 欠他的人情太多,饶是陈浣纱脸皮日厚,也很是不好意思地道谢:“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真是非常感谢你们。我身无长物,只能亲自做一桌好吃的感谢你们了。徐家哥哥不要嫌弃。“ 徐无涯爽朗笑道:“这有什么,妹妹可别忘了,我的荷包可指着妹妹来充实呢。” 一片笑声中,烦忧尽去。 陈善听了这个信儿,高兴得不成,一定要好好歇歇徐无涯。徐无涯这时候倒像是一个诚恳有礼的青年,表现出来的风度,实在是让陈浣纱大叹:这才是影帝级别的变身术啊! 事情解决了,又过了两日,齐长岐带着妹妹齐长蔻来告别,他们要回黄洞府了。 陈浣纱想着,家里已然安定,黄洞府那边的药田也不知如何了,到底心里记挂,就准备收拾了行李一起走。结果,陈碧纱这个时候又作了个大死。 陈碧纱被送回来的时候,是被一个粗壮的婆子抱过来的。身上披了一件葱绿色的长袍,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那是年轻男子的衣物。 她脸色苍白的躺在那婆子的臂弯里,一头乌发湿漉漉的,下巴尖还不时的滚落一颗水珠,一见就知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陈善当场就惊了一跳,陈娘子听到消息从后院赶过来,唬得脸色苍白。她一把过去抢过女儿,却因身体瘦弱踉跄了一步,陈浣纱连忙拖住她的后背,把陈碧纱扶过来。 “夫人莫惊,碧纱妹妹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我已经请了大夫过来,夫人快把妹妹送回房间,好让大夫诊脉。”忙乱中,一个清脆的声音格外清晰的传过来。 众人这才发现,那粗壮的婆子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长相精致的少年。只是那少年身形比较纤细,穿着一袭白色的衣服,又未出声,因而并未引人注意。 这一番细细打量,陈浣纱便看到他的头发也是湿的,心里一跳,耳边听到陈善问:“这位是……” 少年一礼倒地,满面带笑地介绍道:“我叫徐先学,在家里排行第四,人多叫我做四郎。你是碧纱妹妹的父亲吧。伯父,早便应该前来拜访,不巧前些日子身体有恙,不敢来打扰。” 陈善一愣,怔怔道:“你就是那个徐四郎?” 徐先学笑了:“我就是那个徐四郎。我一见碧纱妹妹便觉得倾心,先前特意禀告了长辈,请了媒人来求娶,却被伯父推拒,我心里还伤心了许久。昨日家里大伯来信,我以为与妹妹再无缘分,却不知今日因缘巧合,在家里妹妹的花宴上又见到了碧纱妹妹,并且在妹妹溺水之时拼力救起她。幸而妹妹无事,不然,我也伤心得活不下去了。” 他温柔一笑,对陈善诚恳道:“伯父放心,我虽然无意冒犯了妹妹,但我一定会负责。我已经禀告了父母,明日便过来提亲,这回,请伯父务必把妹妹的终身付托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让她开心。” 陈善简直被震惊到无法言语了。愣了半天才明白他话里透露出的意思。合着他们在这边焦头烂额到处找关系给陈碧纱摆脱徐家的纠缠,转眼她便屁颠屁颠地凑过去让人家“无意冒犯”了?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若不同意,陈碧纱名节何在? 陈善一口气顺不过来,脸憋得通红,整个人跟中风了似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他跟头牛似的冲到陈碧纱旁边,对着这种苍白可怜的小脸,心里憋着一股恶心,一狠心,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爹!” “官人!” 一时间,大人小孩都是一阵惊呼。 陈碧纱也悠悠转醒,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被这一巴掌打懵了。 第48章 战事 陈碧纱捂住脸庞, 难以置信又无限委屈的呜呜哭了起来。 陈浣纱却没空理她,她看到陈善打完人之后, 身体还是颤抖得厉害, 并且捂住胸口, 跟出不来气似的。忙跑过去,拦住他还想甩过去的手掌, 一面扶着他, 一面劝道:“爹,冷静一点!妹妹的事情晚点儿再说,先把客人送走吧。” 陈善这才想起来, 转眼看了院内各怀心思的众人一眼, 也懒得去猜测别人在想了什么,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 脸都丢尽了,还有什么好说!” 他神太疲倦地走到徐四郎面前,对他道:“徐公子,多谢你救了小女,提亲的事儿, 明日再说吧。我们家还有家事要处理,就不留你了。谢礼等会儿我会派人送到府上。” 说着也不等他再说什么, 便转身进了内院。陈娘子与陈茜纱赶紧扶着陈碧纱带着其他女儿跟了上去。 陈浣纱与徐先学虚应了几句,把人打发走,望着徐家远去的马车,悠然叹了一口气:这他么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 玉人般精致的徐家四郎用手指抚摩着腰间一块白玉,嘴角勾起一抹笑:陈家,尽在掌握了呢。 陈碧纱的亲事铁板钉钉,哪怕她寻死腻活的,也无法改变。不过陈浣纱不只一次的怀疑,她那脑子是用来干什么的?既然不想嫁人,为啥非得上赶着去给人可趁之机呢?悬疑的不知这一点,最近陈浣纱总觉得陈碧纱看她的眼光中意味格外的深远,也许之前就有这样的兆头,只是,她真是想不明白为何陈碧纱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很快她就没时间想这些了。因为陈碧纱的亲事,陈家全家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虽然陈善对这个女儿是怒其不争,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日日以泪洗面啥的,看多了,心也软了。在陈娘子的劝说下,陈碧纱倒是接受了事实,陈家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陈碧纱如今也才十二,说起来年纪太小,就这么急着成亲不太像话,但耐不住徐家强势,非要现在娶。人家话说得还好听,说是徐四郎对陈碧纱实在是一片痴心,娶过去也就是想着名正言顺的朝夕相处,倒可以等到她及笄之后再说圆房的事儿。人家手里拿着短,又占了权势,陈家还能如何呢?准备嫁妆吧。 陈碧纱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在徐四郎的软磨硬泡下,陈善安排未来的小两口见了一面。也不知徐四郎究竟是怎么说的,反正这一面之后,陈碧纱再不悲春伤秋,哀怨缠绵了,眼里还燃烧起一阵古怪的兴奋的火花。 陈浣纱狐疑了一会儿,便抛之脑后,她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要说陈浣纱对徐四郎的观感还不错,长得好不说,关键人机灵,活泛。上门次次带礼物,出手阔绰大方,家里没哪个人没收过他的礼物的。便是对着陈善板着的一张老脸,小脸也能笑出一朵花儿来。跑的次数多了,陈善都被他软化了,陈家对这门亲事的接受程度一致提高。当然,私下里陈浣纱还是觉得疑点重重,但事到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日在就在匆忙中哗啦啦地溜过去,齐长蔻的生辰,陈浣纱没有赶上,却特意托人带了礼物去。齐长蔻在回信中感谢了她一番,说收到的礼物她很喜欢,她在黄洞认识的新的小姐妹们也很喜欢。 那是一系列的卡通布偶,没有那个女孩子能彻底的脱离绒毛玩具的诱惑啊! 齐修平在黄洞府生活得很习惯,工作的劲头十足。药田被他打理的有条不紊,时不常的,还能跟黄洞府的大夫们组织一下医术沙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因这样愉快的心情,哪怕齐长蒲已经开始了武课,成日里舞刀弄枪不亦乐乎,齐修平也默认了。 家里四个人,三个在黄洞府,总不好放着齐长蔻一人留在旻丰城看家,于是,齐长岐干脆把妹妹也带到黄洞府去了,在那边给她找了一间女子书院,照样进学。 一切似乎都这样有条不紊,生活就是这样平淡繁琐。虽然总是有人心有不甘。 譬如陈碧纱。 如今她已经成为准徐娘子,婚礼的日子订在明年开春三月初一。日子看着还远,但对于陈家来说,能相聚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这毕竟是第一个将要出嫁的女儿,陈娘子的母爱已经泛滥到了极致。 也许是将要成亲让陈碧纱成长了许多,她突然跟陈娘子提起,要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还特意指定想要打理粮庄。陇山上的粮庄一共有三个庄子,都是陈茜纱在打理,陈碧纱一向不屑于了解与银钱相关的事物,说是满身铜臭,拉低了她才女的档次,如今却姿态大改,竟一心想要解除这些“铜臭”事业。 陈茜纱默然不语,用姿态表示了拒绝。笑话,粮庄那么重要的产业,是大姐手把手教导她管理起来的,怎能让二姐这样啥都不懂的人来乱指挥?这不是坏了大姐的计划吗? 陈娘子很为难。陈碧纱说的不无道理啊,徐家家大业大,本来就是官宦世家,陈碧纱一介商户之女,嫁进去本来地位就不匹配。如果还不懂管家的事,把家里最擅长的这门本事丢了,岂不是更让人瞧不起? 女儿家的出嫁,谁手里不得揣着点儿私房,她不愿意白白的跟家里拿钱,而想着去粮庄学着管家管铺子,这是好事儿啊,怎么也得支持吧。 陈娘子与陈善商议了一番,觉得这事自己两口子不好做主,毕竟家里的产业都是陈浣纱弄起来的,她才是能做决定的人。 陈浣纱听了爹娘的建议,又听陈碧纱在旁边言辞恳切的哀求,虽然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自己倒也不惧。于是笑道:“瞧你们说的,我又不是不通清理之人,妹妹既然想要学着理事,这是好事,我绝对是一百个支持的。想要管理粮庄是吧?这粮庄活儿粗糙,妹妹以前也没学过,倒不是太合适,我给妹妹找个合适的活儿,先管着两间蜜饯果铺铺子吧。这铺子虽然不大,但一应接人待物,进货出货,结账盈利等都是有个程序的,妹妹先弄清楚里面的门道了,再来管理庄子也不迟。再者,学会了管理铺子,倒比打理农庄更实用呢,徐家高门大户的,想必少不了许多的铺子是由着下面儿孙们管理的。倒是庄子,说不得就是一二管家照应着呢。爹娘说呢?” 陈善夫妻还有啥不满意的,满意慈爱地看着陈浣纱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样定下来,碧纱,你可得好好跟你姐姐学着,别辜负她这番苦心。” 陈碧纱迟疑道:“可是……” 话没说完,便被陈浣纱笑眯眯地打断:“妹妹是觉得二间铺子太少了吗?你先别急,等你把两间铺子打理好了,我再给你慢慢加。俗话说‘欲速则不达’,妹妹先安心地把容易的学会,日后就是打理大生意,心里也有了底气。” 陈善连连点头:“听你大姐的没错儿。” 一时,一家人又说起了其他的事情,倒是陈碧纱,手指在衣袖里捏得发白,最终也只能服从安排。 因着陈碧纱的事儿,陈浣纱在旻丰住了一个来月,还是决定启程回黄洞府。 徐四郎竟然也来送行,看着这个年轻的妹婿笑得纯真妖孽的模样,不知怎的,陈浣纱想起了给鸡拜年的那只黄鼠狼…… 回到黄洞府,日子却并不平淡,预料中的战事终于发生了。 骁国北院王亲自领兵十万,直逼大启边境。奇袭、奇袭、奇袭,连着三次奇袭,边境线几欲奔溃,只有据守北边幽云关的秦将军还坚守着阵地,他是十三王爷麾下的将军。 朝野哗然,官家大怒。愤然召集朝中名将抵御侵略,势必要把骁国铁蹄赶到草原深处。众武将纷纷请命,今上欣慰之余,也便充满了信心。整个国家机构开始转动,筹备粮草,准备兵戈,连绵的队伍日夜不停地赶往边关。 十三王爷仍然留在京都的王爷府,与同在京都的九王一样,日日勤勉上朝听政,似乎朝堂上一片和谐,同仇敌忾地面对这一次战争,但,敏感的朝臣们,总是能从平静的湖水底下,感觉到火山将要爆发的压抑气息。 这些对于陈浣纱的影响是很小的。酒楼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气氛却截然不同的热烈。满腔热血的年轻书生们把酒楼当成了他们口诛笔伐的主要战场,肆意发表着高论,时常酒楼的伙计们不得不搀扶着一个个醉鬼,安置到酒楼外的台阶上。斯文扫地,这倒成了桂芳酒楼外的一道奇景。 另一方面,粮庄和药庄的计划,在陈浣纱的指示下,也已经启动了。 齐长岐这段时间超乎寻常的忙碌,以往总是能赶在天黑前回来酒楼,如今却是三天两头的见不到人,也不知他到底在忙碌什么。而齐长蒲却像每一个热血男儿一样,热烈的关注着战事的最新消息。 洛行书自从陈浣纱回家那次之后,便没有看到身影。因为他一直这样独来独往,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何方,尽管陈浣纱有些担心,却也没有十分在意。阿洛的功夫很高,轻易是吃不了亏的,该给他处理私事的空间。 第49章 请战 战争来得太过突然, 陈浣纱只恨少生了两只手,未能更早做出应对。如今书院刚刚招收了二三十名学子, 齐长岐的同窗也教得尽心, 但学子们年纪不等, 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小的六七岁, 短时间内难当大任。陈浣纱的人才培养计划刚刚开始, 却是暂无用武之地了。 陈浣纱唯有加紧战略物资的储备,为战乱中的自家谋一席安身之地。 即便边境上战火纷飞,远离战场的黄洞府的日子还是显得比较安然。旻丰城的情况也差不多, 陈浣纱估摸的那边暂且是安全的, 倒不必把家人都接过来了。只是嘱咐周斌再度物色了一批年轻儿郎,拳脚棍棒的训练着, 时时巡视酒楼各处。 大启毕竟居安近百年,一直坚信自己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实力雄厚之邦,如今朝廷也积极应战,百姓们先前虽然有些慌乱,但很快便适应了这样的时局, 并不以为意。 边境隔三差五的传来战报,有时候是告捷的喜报, 有时候便是催粮备马的收集物资辎重,一轮叠着一轮的车辙,把路边的野草野花都压成烂泥。 战局似乎是往对大启有利的方面发展,但, 总有一些东西,在黑暗中渐渐侵入…… 久未谋面的齐长岐再一次出现在桂芳酒楼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仍然是一袭白衣,潇洒飘逸,但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疲色,淡淡的,陈浣纱却一眼便看清。 “浣纱妹妹,你那庄子上的粮食都收了吧?”客气了一番之后,齐长岐貌似不经意地说道。 陈浣纱道:“早先茜纱已经让人收了,长岐哥哥怎的问起了这个?” 齐长岐笑了笑:“也无其他。现金朝廷征战,少不得在民间征收写粮食,虽则能得些银钱,到底妹妹也不差这些,还有酒楼需支撑着,我只想着,或许妹妹可以把这些粮食暂先留着,也是有备无患的意思。妹妹可别嫌我多事。“ 陈浣纱一听,知道他话里有话,笑道:“长岐哥哥说什么呢,我岂是这样多心之人?其实,我见前儿衙门在征粮,便有这个想法,粮食都还存着,便有要交的粮税,全是用银子折的。便如你所言,咱们这么大一个酒楼,每日不知要吃多少粮食,当初理这粮庄,就是为了酒楼里自给方便,本是没想着做这个买卖的。如今更不能了。” 齐长岐释然道:“早知道妹妹必然有想法,倒是我多虑了。” 陈浣纱莞尔:“长岐哥哥是有心才是。”说罢,两人均是一笑。 又说了一些话,齐长岐要告辞。 陈浣纱诚心道:“长岐哥哥——” 齐长岐回头:“嗯?” 陈浣纱道:“若是回到这边,厨房里每日晚间都留有温热的饭菜,不丰盛,味道却还不错,你若有空,不妨去瞧一瞧。”她眨眨眼睛,好似是嘟嚷给自己听:“齐伯伯每日看过三四回,回回都要说这一句‘大郎这般晚还不回,定是渴了饿了也没人管的,上回瞧着又瘦了’。” 齐长岐对着门站着,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整个身影都柔和了许多。 “多谢!” 陈浣纱看着他的身影走远,转身的时候,眼角余光中看到廊下转角闪过一角深青色衣袍,不由得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两父子可都是内敛的人呢。 齐长岐一定知道一些什么,或者参与了一些什么,陈浣纱不得不如此猜测。 战争并不如表面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乐观,在百姓们恢复往日的生活之时,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变故哗然而起。前线全部溃败,连秦将军的军队,也被敌人引入一处生死之地,坐困围谷,生死不知。 这样的情报一经通报朝堂,整个大启的天地都变了颜色。 十五万兵力的投入,源源不绝的物资支持,竟然换来这样一个惨败的结果。朝廷震怒,接着便是惶恐。 骁国的军队有这么厉害么?十万大军对阵十五万大军,对方缺衣少食,己方却是粮草兵马尽着最好的提供,这样还能一站惨败至如此地步? 大启承平日久,早已经被养尊处优的生活消磨了雄心与勇气的官员们都害怕了,动摇了,这样的骁国,还是大启能够抗衡的吗? 再有秦将军也被围困了,年轻一代最有才能的将军,如今生死不明,摸不准明儿,骁国占领的城墙上就有会有一颗崭新的人头悬挂起来,这仗还能打下去吗? 于是,顺其自然的,朝廷里面有了议和的声音。骁国要的不就是粮食银子吗,给他们一点就是了,国家安定才是最重要的啊。 圣上也动摇了,说实话,他接手的江山已经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盛世繁华到了极致,他向来是享乐惯了,酒色沉迷已经磨灭了他的意志,只要屁股下的皇位还在,管他战乱不战乱,生灵不生灵的,与其何干? 但这个时候,九王爷第一个站了出来,请战! 九王请战! 从来战无不克的九王,要请战前往前线,荡平敌寇!大启朝堂又晃了三晃。九王的言辞倒是情真意切,什么为国为民,死而无憾啦,什么男儿就要血染疆场守护国门啦,让文官们对他的品行用尽溢美之词也夸不完了。 十三王爷同样请战,但这话说在九王的后面,而且他不若九王征战经验丰富,故而圣上最终把退敌的任务交给了九王。 这些事情,陈浣纱直到得并不清楚,只是酒楼之中,消息难免灵通些,一些流言蜚语就慢慢的传了出来。 譬如九王与十三王不睦,九王目前最得圣宠,有望成为皇位正统传人之类的消息,陈浣纱听了两耳朵,便抛在了脑后。自来帝位最多争斗,兄弟反目啥的,这出戏不要太频繁哟。只是齐长岐来酒楼的时间,又如往常一般的多了起来。也不知是否上次跟他说的话有了效果,但他看起来,总算不是那么疲倦的样子了。 齐修平格外高兴,做起事情来越发的风风火火。就在这时,桂芳酒楼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齐长蒲消失了。 说是消失,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去向,他只是留了一封信,不告而别了而已。 重点是,他走的地方,正好是齐修平最不愿意他去的地方——边境。 朝廷的境况如今百姓间也有流传,齐长蒲本来就是热血少年,不知道在哪里又停了一脑子的热血言论,索性跟着一个同窗一起,私自参加了军队,跟着九王带领的大队伍已经出发了。 信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出了两座城,而已经登了花名册的士兵,是无法私自逃离的。哪怕齐家现下就追上了他,也没法直接把他从军队中弄出来了。 齐修平当场便摔了一桌的碗,直呼“孽子”,眼里的担忧浓得可以淹死人,陈浣纱也不知如何劝导才好。 齐长岐上前劝了一句,谁知齐修平确实一反常态,冷漠甚至是愤恨地看了他一眼,再没说一句话,便把自己关了起来。留下齐长岐一个人站在满是瓷器碎片的房间里,眼里的火热一点一点的冷下来…… 他嗤笑了一声,便恢复了往日的表情,好似无事一般,跟陈浣纱赔礼道歉,然后离开。 过不得三日,当陈浣纱清晨唤了车马准备去药庄里巡视一番,便看见齐修平的院子里,青色 大石板铺就的庭院正中,跪着一个笔直的身影,那人的后面,还站着一个更加笔直的身影。 齐修平的房门打开,看到院中的一幕,他显得十分错愕。 “他已经回来了,你应该可以放心了。”齐长岐异常冷淡的说了这一句,也不等齐修平有何反应,便走了。 跪在地上的齐长蒲一头雾水,不知为何哥哥性格好似全变了,他看向自己的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坚定道:“爹,虽然大哥硬是把我拉了回来,但我从军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现在国难当头,哪个血性男儿不想保家卫国,爹……” 说了许多,没得到意料之中的暴躁回应,齐长蒲狐疑地抬起头,看到他爹脸上的表情时,他却一怔,爹这满面愧疚复杂的的眼神是怎么了? 陈浣纱没再看下去,她上了马车,走了不久,便看到那个如青竹般挺拔着脊背的青年,“长岐哥哥,上车吗?” 齐长岐似乎是愣了一下,脸上的淡漠很快就收拾起来,微微一笑,临风玉树一般:“好。” 一路上两人也不如何说话。陈浣纱的马车外边看着朴素,内里却是十分宽敞舒适。里边卧榻,茶几,茶具,果品点心尽有的。 陈浣纱拿出茶具,把煨好的茶水倒入古朴小盏之中,递了一杯给齐长岐。 这茶水不若刚泡的时候清新,却自有一股回甘的香味儿,喝了让人十分放松。 齐长岐慢悠悠地喝着茶,不时挑起窗帘往外边瞧着,一杯茶下肚,轻轻叹息了一声,赞道:“妹妹泡出来的茶水,喝着就是与别处不一样。” 陈浣纱一笑:“可能是我泡茶之时,心情总是最平静的。” “人在世上,总有许多烦扰之事,若自己不能看淡,时时挂在心上,未免太累。不若放开一些,自己能够轻松,别人看着也觉得愉悦一些,长岐哥哥,你说是不是?” “妹妹这是在劝我么?”齐长岐眼眸深邃,别有用意道。 陈浣纱缓缓摇头,笑道:“长岐哥哥这么聪明的人,还需要我劝吗?只是有些事情,终究是当局者迷而已。” 齐长岐笑一笑,低下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久,当陈浣纱以为他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之时,却听到对面传来一道极低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叹息,让闻着也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无奈……或许也有着愤怒。 “我到了,多谢你送我这一程。这世道越发的不安稳了,妹妹下回出门,还是带上两个家丁的好。”齐长岐跳下马车,叮嘱了这一句,就告辞离开了。 陈浣纱一心想着他那句话的意思,只匆匆作别。 阿洛到底去了哪儿呢,在嗒嗒的马蹄声里,陈浣纱不免有点儿担忧。 第50章 阿洛 洛行书音信全无, 陈浣纱先时还不觉得如何,时间长了, 总是有点不习惯。 大启进入战时, 烽烟暂时烧不到黄洞府, 尤其九王亲征,给予百姓十足的信心。又一轮的征兵在整个大启朝掀起了热潮。而在九王请战之后, 十三王爷作为九王的副手, 也被派往战场。 启朝两个最优秀的王子同时上战场,不说百姓们哗然,就是朝中的大臣也颇为意外。 据说, 这提议还是九王提前, 十三王也没反对。当时陛下半眯着眼睛躺靠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手里把玩着一直金碧辉煌的衔玉琉璃凤簪, 是宫廷巧匠花费月余功夫才雕琢而成,陛下赏玩了半日,对手边太监总管吩咐:“给祁妃送去。” 祁妃是长春子道长为陛下选定的有福之人,仪态万方,殊色照人。正可谓宠冠后宫。 皇帝陛下说了这一句话, 才看向躺下躬身的两个儿子,眼里的光芒晦涩难明, 终于是点了头,于是,两个王子都出征了。 主帅身份如此贵重,下边的人办事无不尽心尽力, 不过三日,粮草兵马辎重都准备妥当,军队从皇城出发,半日便到了黄洞府。 那日陈浣纱刚从酒楼出门,准备乘车去书院看看。 马车停在酒楼门前,远远地一阵厚重整齐的蹄声传过来,远处黄尘铺地,车马不惊。旁边的百姓们熙熙攘攘,被迎面而来的斥候赶到正街两旁。 陈浣纱站在马车旁边,望着一排排武装鲜明的兵丁从身边经过。打头的先锋过去,两匹神骏的战马扑入眼帘,一白一黑。黑马上那名青年将军一身银盔,精瘦的身体挺拔如一杆标枪,虎头头盔罩住半边脸,露出来一双眼睛狭长精锐,陈浣纱的脑海中晃过一袭紫色长袍的身影,不由得一愣。 洛行书的旧友。马上那个显然是最高统帅的人是洛行书的旧友。他旁边黑马上的年轻人与他相似的装扮,只是银盔改成了玄甲,看年龄也比他年轻许多。 骑白马的是九王赵叙,黑马上那位便是十三王赵豁! 陈浣纱下意识便往他们身后看过去。 两人身后各有一列骑兵,白马后领头的也是一身银甲,头盔雕成狼头,陈浣纱一眼便看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洛行书。消失了两个月的洛行书,没有想到,再次见到他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好似感受到她的目光,经过桂芳酒楼之时,洛行书轻轻转过头,深邃的眼眸直直落入陈浣纱茫然的双眼中。那双眼睛瞳孔不引人注意的收缩了一下,很快便转开头。 陈浣纱死死盯着他的肩背,很想跑过去问个明白。但马蹄嗒嗒,很快就走得远了。 “他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你不必担心。” 齐长岐悄悄地站在她身后,看着逶迤远去的队伍,对陈浣纱说道。 陈浣纱回过头,目光尖锐,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齐长岐:“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齐长岐与她对视,目光中带着了然:“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 陈浣纱不语。 齐长岐道:“知道了又如何,他在你身边,总归是在保护你。” “九王想要什么?桂芳酒楼他应该不会看在眼里吧?” 齐长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桂芳酒楼或许还不够吸引他的视线,但人的才能,对九王这样充满野心的人来说,是不会放过拉拢的机会的。” “阿洛他……”陈浣纱迟疑。 齐长岐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摇摇头:“他一直在保护你。” 陈浣纱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齐长岐,说道:“长岐哥哥,你,又是哪边的呢?” 齐长岐一笑:“你说呢?” 这时,齐长蒲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脸羡慕地对两人道:“大启两大战神出征,若我能在他们手下效劳,也不枉学武一场了。” 齐长岐淡淡一瞥,“你又想离家出走么?” 齐长蒲脸上一红,闷道:“大哥,你别取笑我了。我也明白了,爹不同意,我就算跑出去你也会把我抓回来,我还是去说服老爹吧。” “浣纱妹妹,爹最看重你啦,你要记得帮我说好话啊。”齐长蒲求了一声,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陈浣纱笑了笑,看到身边的齐长岐,心道:长蒲这么单纯,怎么有个这样深藏不露的大哥,这人也太能藏了。 洛行书的事情,陈浣纱尽管有些介意,还是想通了。回想起过往种种,与九王刻意的结识,之后桂芳酒楼过得风平浪静,并未惹来麻烦,想必正如齐长岐所言,是阿洛在中间处理过。这样一想,洛行书的隐瞒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战场之上,生死只是瞬息之事,与其介意过去的事情,不如担心他的安危。 局势似乎好起来了。 战场上捷报频传,九王的军队抵挡住北骁铁蹄的进攻,但一时半会的,也难以被对方赶出国界,战争陷入了拉锯阶段。 边境被劫掠的村庄城镇太多,之前的败退逐渐显示出恶果。随着天气慢慢变冷,边境的居民失去了家园避寒之处,田地颗粒无收,边境陷入饥荒。打量的难民往内地涌入。 大启朝堂太久没有经历过危机,在此危难关头,竟然拿不出粮食衣物来赈济灾民,灾荒引起了暴动,没有哪座城池愿意接纳这些可怜的百姓。 皇帝赵钦一道道圣旨颁发下去了事,压根没管下面的人有没有解决好问题。直到各地的起义暴动如同星星之火,有撩燃之势,再也瞒不下去了,这是才拿到朝堂上来对质。 但国库里已经没有余银,征粮的官员走了一批又一批,把百姓们的粮库也掏空了,哪里来的物资赈灾? 官官相护,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百姓们群情激奋,忧思实事的青年学子们聚集在一起,起草万民书为民请愿严惩贪官。适逢春闱刚过,大启用人之时,科举考试一切从简。 春闱之后半月,便是殿试。 齐长岐春闱拔了头筹,脸上看上去去总是很严肃。 每日归来必然是很晚了,房间里的烛火常常照到天明。 齐修平与他的关系似乎更僵了,齐长蒲粗心,关注不到这些细节。只有陈浣纱,见过三两次便上了心, 陈浣纱吩咐厨房,日日给他备了热水,点心,只要他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取用。 有时候酒楼里太忙碌,陈浣纱便自己动手为他准备。 齐长岐开始没说什么,只是陈浣纱去的次数多了,慢慢地他会开口叫她留下来。 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聊聊闲话,或者陈浣纱泡一场功夫茶给他提神。齐长岐会拿些天下形势跟她分说。陈浣纱对这些还是很在意的,战争时期,一点点信息传递都是至关重要。 齐长岐做的事情很神秘。按身份,他不过就是考场暂落头角罢了,还未触及官场,但陈浣纱从他日常的书信言谈之中,却能窥见与他平凡的身世不合的一面。 譬如突然出现在酒楼之中的,一见便知身手不凡的黑衣人。 遇见那些人,完全是碰巧。 那日陈浣纱如往常一般给齐长岐去送一盅冰糖雪梨汁,天气严寒干燥,齐长岐长日劳累,有些咳嗽。他自己出身医药世家,却不甚在意。陈浣纱看不过去了,便亲自动手,给他弄了点润喉的饮食来吃。 因为去得习惯了,与齐长岐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陈浣纱是个干脆的人,齐长岐也不拘小节,因此,陈浣纱到得齐长岐房门前,隔着窗户见里头灯火通明的,便随意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 一面进,一面道:“长岐哥哥,歇一会儿,喝——” 话未完,便被一把三尺长寒光湛湛的青锋指在脖子间而生生打断。 陈浣纱有一刹那脑袋里一片空白。 很快,齐长岐金玉般质地的声音冷喝道:“退下,不得无礼!” 连人还没看清,那人手一挥,剑锋从陈浣纱眼前撤离。齐长岐走过来打开门,满脸歉意地对陈浣纱说:“浣纱,抱歉,让你受惊了。” 陈浣纱双手一软,好险没把手里温热的雪梨汁泼齐长岐脸上。 齐长岐特有眼色地接过来,一手牵着陈浣纱走进房间:“吓着了吧,你坐一会。” “公子!”幽灵一般的声音传过来,陈浣纱眼皮一跳,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齐长岐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心情很好的微微勾了下嘴角。然后回到书案之后,对那黑衣人道:“无妨,你接着说。” 黑衣人踟蹰了一会儿,在齐长岐威严的目光下,没再抱怨什么,恭恭敬敬的接着汇报。 陈浣纱虽然暗示自己是根木头,耳朵却不由自主的支楞起来,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水太深了,陈浣纱心想。她想过齐长岐跟两个王子的争斗有关,但没想过他陷入得这样深,而在显然在其中一个阵营中,占据很高的地位。 齐长岐四平八稳地吩咐了许多在陈浣纱听来要掉脑袋的事情,把黑衣人打发走了,然后好似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对陈浣纱招手:“浣纱,今儿做的这汤汁真好喝。清香不腻,你费心了。” 陈浣纱也跟没事人儿一样呵呵笑:“呵呵,呵呵,你喜欢就好。天晚了,我就不打扰了,东西明儿我让人来收。你早些安歇吧。” 第51章 得利 齐长岐上前一步, 挡住陈浣纱的去路:“浣纱,你知道了我的秘密, 没有话想对我说么?” 陈浣纱脸色一僵, 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哈, 我刚刚有些困了,有些耳鸣呢。长岐哥哥应 当也累了, 不如早些安歇, 有话明日再说吧。” 齐长岐微微一笑,却不似往日那般清隽脱俗,反而带着一股邪魅之色:“浣纱, 你还想躲到 几时?” “长岐哥哥说什么?我不明白。”陈浣纱脸色冷下来。 齐长岐叹了一声, 好似颇有些无奈:“浣纱,如今的局势你都了解罢。九王与十三王爷争夺 皇位, 九王战功赫赫,十三王爷母族势大,双方势力其实旗鼓相当。现在赌的,不过是谁手里的 筹码最多。你真的以为,洛行书帮你挡了一时, 你便可以置身事外?” 陈浣纱的脸色十分难看。 齐长岐看着她,神色复杂:“本来你可以做你的酒楼掌柜, 这些争斗与你无关。但你这两年 做的事情太多太打眼了。如今你手里抓着粮庄、药庄、还有书院,再加上你生财的本事,必然会 引起双方的争夺。被人逼着,不如自己主动站队, 你不相信我么?” 陈浣纱冷声道:“你怎知十三王爷便会赢?” 齐长岐笑道:“赌,再者,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赵叙想上位,怕是没有那个血统,名不正则 言不顺。” “你能保证桂芳酒楼的人,还有我的家人不会被卷入其中,丢掉性命?” “不,我不能保证。”齐长岐道:“浣纱,哪怕你真的归入九王那边,他也无法给你保证。 至少,十三王爷在陛下面前,目前还是最得宠的。” 陈浣纱最终还是同意了齐长岐的邀请。其实她隐隐就有这种危险的预感,但对于自己所做的 事情,她不曾后悔。没有那些事业,她一样无法保护家人的安危,树大招风,如今选择一个阵营 ,也不过是不幸中最好的选择罢了。 自此,齐长岐为十三王爷做事,再不避让她。 可惜,陈浣纱所有的头脑都在自己的生意上,在这一方面,实在无法为他提供多好的建议, 齐长岐浑然不在意,有时候还会给她细细解释。在这个过程中,陈浣纱才发现他隐藏的才能有多 耀眼。春闱状元什么的,真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陈浣纱上了贼船,无论愿与不愿,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是,洛行书却是九王的手下,如此 一来,不免站到对立面,由此引起的麻烦,陈浣纱实在不愿多想。 春闱过去,前方战场胶着,从齐长岐这边得到的消息,九王敢情把这次十三随军当成一个斗 倒对手的好契机。因为秦将军是十三王爷的支持者,好巧不巧地被北骁南院王楚域困住,楚域确 实是一个军事奇才,九王一到,便立刻分兵两路,一路详攻骁国主力,一路绕过山谷,支援被困 的秦将军。 过程如何且不说,结果却是援军在接触到秦将军的同时,同样被困脱不得险。十三王爷带领 的部队被勒令伪攻,说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真实目的,双方心理都门儿清。 两国兵力僵持得越久,形势对十三王越不利。他不能舍弃秦将军,九王名义上帮忙,实际上 坐山观虎斗,十三王的兵力不断被消耗。 恰在这时,启国境内灾民开始闹事。 学子上万民书,同时殿试也正在进行。 这回殿试,一个学子的风头几乎盖住了边境交战双王的风采。 齐长岐横空出世,进入大启朝堂上下的视野,一篇安置灾民的论文,有理有据,痛批陈弊救 灾制度,把赈灾蛀虫无情揭露出来。提出的建议方证实用性极强,简直让人无可挑剔。 这一切都体现在他油滑的字里行间,点到即止,既不过分阻挡上头捞银子的手段,又恰到好 处的能平民怨。一时朝堂上各个派系都极为推崇。陛下龙心大悦,钦点为状元。当庭便赐御前文 书的工作,挂职翰林院。 这颗官场新星冉冉升起。 在十三王爷一系可以的阻挠下,九王赵叙得到消息之时,齐长岐已经名声鹊起,被皇帝宠信 的趋势无可挽回。 赵叙徒叹奈何。 十三王爷在这一回交战中,抢得先手,也算是掰回一城。 齐长岐顺利进入朝堂,至少在后方为赵豁取得了一定的主动权。这些陈浣纱并不太清楚,只 是听齐长岐稍有提及。 齐长蒲铁了心的要为国家出力,齐修平被他缠怕了,实在心软了,在与齐长岐长谈了一夜之 后,同意齐长蒲赶赴边境。 在那之后,陈浣纱明显感觉到齐长岐的心情好了许多。两父子之间的关系终于有所和缓。 时间过得飞快,陈碧纱的婚期将至。 陈浣纱作为大姐,被陈善接回旻丰帮忙操持。陈善颇觉得过意不去,大女儿还未定亲,二女 儿便嫁了,说出去不是给陈浣纱没脸么? 陈娘子生怕陈浣纱有啥想法,特意在她归家那天,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家常菜,都是陈浣纱爱 吃的,好生抚慰了一番。 陈浣纱只觉得好笑,在她来说,压根还没考虑过嫁人的事情,毕竟她也才十五岁。 徐四郎对陈碧纱可谓一往情深,三天两天往陈家跑,把陈家上上下下都收买得服服帖帖的。 只有陈茜纱私下里对陈浣纱说,这个姐夫有些邪性。看着对人好吧,实在是热情得过分,尤其在 面对陈茜纱之时,与其说对她青眼有加,不如说是对她手里的粮庄十分眼热。 陈茜纱年纪虽小,在陈浣纱言传身教之下,历练得很是稳重。不论是徐四郎讨好也好,陈碧 纱纠缠也罢,手里的粮庄管理权硬是不露出来一点儿,气得陈碧纱经常骂她白眼儿狼。 陈茜纱与陈浣纱说起时,还十分不悦:“二姐真是昏了头了,哪怕嫁了人,总也是陈家的女 儿,咱们才是血亲,哪里有把家里的产业还往夫家拉的道理。大姐你给她的那些陪嫁,够她安安 分分当一辈子的富贵少奶奶,偏偏她心大得不成。当初便不该让她念书,都学了些什么呢!” 陈浣纱安慰道:“好了,你也别为她生气。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咱们做到自己应当做的那份 也便够了。有空儿便提拨她一回,强按牛头不喝水,她不听,你还能怎么着?有爹娘看着,不出 打错就成了。” 对于陈碧纱,陈浣纱姐妹之情也淡了,只让她安分些,就阿弥陀佛了。各人的命,强求不得 。 陈浣纱一回来,连带着徐四郎也来得特别勤快。 这人见人一副笑脸,嘴甜得很。年纪比陈浣纱还大几岁,喊起她大姐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小眼神特别诚恳。陈浣纱想,莫不是黄鼠狼给X拜年呢,明显的没安好心。敷衍一番,就背过身 去不理了。 徐四郎在她背后只得暗暗咬牙。 明显的,这一家子,就面前这女子最不好对付。姐姐可比妹妹强到哪儿去了! 不管怎么说,陈碧纱顺利出嫁了,那番喧闹繁华,足够陈碧纱的名字在旻丰城里风光一时。 陈碧纱尤不满意,陈浣纱至今不给她插手粮庄的事物,让她在夫家好生没脸。出嫁之时,都没给 陈浣纱好脸色看。 可把陈善愁死了。大喜的日子,不能把陈碧纱教训一遍,只能在陈浣纱面前小意哄着,倒让 陈浣纱哭笑不得。 陈碧纱成亲之后,陈浣纱照旧回黄洞府。齐长岐需要她出力。 殿试上的奏对出色,齐长岐被指认全权负责灾民安置事宜。这是一个拉拢民心的好机会,齐 长岐当然不会放过。陈浣纱既然已经站了队,当即乖乖地奉献出银子,借着这个机会,桂芳酒楼 初步在大启境内处处设点开花。 齐长岐手下有许多能人,再加上陈浣纱的指导,勉强可以胜任一个分店的掌柜了。当然,十 三王爷表示了十足的诚意,他派去的人,只是帮助陈浣纱立足,等一切稳定下来,桂芳酒楼的掌 管权利,还是还到陈浣纱手上,只是中间赚的银子,他要十取其七。 这个条件算是优厚了,陈浣纱二话没说,全力配合。 政治上的事情她也不懂,每日里只是忙碌自己的事情。 齐长岐忙得更是焦头烂额,好几次陈浣纱感觉到形势似乎对赵豁有力,但没有持续多久,风 向又变了。赵叙毕竟不是普通人。 那一天,一向不见人影的徐无涯来到桂芳酒楼,一袭白衣,风尘仆仆,人显得格外消瘦。 齐长岐见到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陈浣纱被他冷酷的表情吓了一跳,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齐长岐如此失态。 第52章 权势 隔不了多久, 便传来前线胜利,九王班师回朝的消息。 同时, 大启悬而未决十余年的太子之位有了人选, 赵叙正位东宫。十三王爷党黯然隐居幕后 。 朝野没有因此而稳定下来, 因为,在宣布这一旨意之后, 昭明帝突然染疾, 已至弥留之际。 为保证龙体休养的环境,太子掌管了皇帝居所的防卫,接手政令, 连十三王爷入宫请安, 都不得 面见圣颜。 那是齐长岐最为疲倦的一段时光,陈浣纱以为, 他应该失望之极才对,把一生才华压到赵豁 身上,结果却是赵叙上位,换成谁都想不通吧。可齐长岐精神状态还很不错,还是一样的忙碌, 并且态度坚定,无一丝动摇。 洛行书再一次回到桂芳酒楼。他什么也没说, 陈浣纱便什么也没问。好像那一日的相见只是 两个陌生人的摇摇相望。 因此,太子的手下没有人来找麻烦,陈浣纱也不奇怪了。 皇帝终于驾崩了。 没有熬过第二年开春,在冬雪飘零的夜晚, 不声不响的闭上了眼睛。 大启朝恸哭,宵禁三月,全国戴孝。 太子却没有顺势登上皇位,不伦不类的变成监国。 在这个时节,安静了半年的骁国又来挑事了。 然而皇位无人,太子以监国的身份执掌政事,是不方便领兵的。骁国打着的名号却是要亲自 打败九王,一洗前耻。这是挑衅,而且是指名道姓的挑衅,皇帝已崩,太子却未能即位,大启朝 堂本来就挺尴尬的,如今连外敌也能轻侮,大启不接战便是退缩。 朝堂上赵叙登基的呼声越来越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赵叙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内务府龙袍礼册准备齐全,只等那一刻赵叙龙袍加身。 没有人想到,这样的形势下,赵豁打了一个多么漂亮的翻身仗。 后世的史书写到这里,都要赞一声,启武帝赵豁是一个极其能忍的人。 昭明十三年,后世的正源元年,已故二十一年的先帝赵钦之弟端王赵显突然复生,以雷厉风 行之姿再度进入朝堂。太子赵叙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防范,端王重现朝堂那一天,在十三王爷以 及众多老臣的拱卫之下,当场宣读先太上皇赵睿的遗诏。那一刻,整个朝廷都被震撼了。 原来当初赵睿病重之时,随侍在侧的只有当时的福王赵钦,而他最宠信的儿子端王赵显是个 纯孝之人,早前便请旨执意为先王寻找民间神医以期续命。先王突然驾崩,端王在赶回来的路上 遭到埋伏,身受重伤,后来被一个路见不平之人所救。 端王在那人的安排之下养了六年才把伤势养好,但身体根基却垮了。这样漫长的时间,早就 把他愤恨的心沉淀下来,而六年,足够赵钦巩固他的政权,端王只能隐而不发。 如今昭明帝已死,端王当年遇刺之事也无可对质,然而,就凭着他手上的先王遗诏——那是 所有内阁老臣亲自验证过的东西,端王的皇位继承权已经无可置疑。 阁老白英宣布完遗诏的真实性,并率先对着端王赵显屈膝叩首之后,陆陆续续,朝廷内的臣 子跪下了一大半。赵豁站在赵显身后,对面就是兄长赵叙愕然不信的目光,他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双膝点地,口呼:“请王叔奉旨登基!吾皇万岁!” 霎时,整个大殿内一片山呼万岁之音。 端王赵显微笑着看了大殿内的臣子们一眼,在一众低下的头颅中,正好看到微抬头来的齐长 岐,赵显瞳孔一缩,齐长岐迅速低下头去,这一刹那的交汇,彼此心头各是一动。 赵显即位,改元正源。普天同庆。十三王赵豁因为救驾有功,封为一等王诏王,掌管禁卫军 及三军兵马共二十万。封九王赵叙为祥王,管礼部钦天监。 念及祁妃为先王钟爱之人,特命陪葬,封赏为祁贵妃。 又因见青云道长道术高深,特敕命其羽化,随侍先帝左右。 接下来又在十三王爷的积极配合下,进行一系列人员调动,至此,九王党羽被剪除一空。 桂芳酒楼,齐修平听到楼外传声小吏奔走呼号新帝即位的信息之后,手里的茶盏落下来,滚 烫的茶水淋在他的腿上,他却好无所觉。 陈浣纱吓了一跳,马上拿出帕子递过去:“伯伯,快把茶水擦干净,小心烫出伤来。” 齐修平这才感觉到自己大腿上火辣辣一片,忙接过帕子擦了水迹,也忘记跟陈浣纱说一声, 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并把门紧紧地关上。 陈浣纱眼里露出担忧的神色,对曾源道:“快去叫长岐哥哥回来,齐伯伯有些不对劲。” 曾源应了一声,赶紧备马走了。 等齐长岐回来,便见到陈浣纱迎出来。 “我爹呢?” 陈浣纱道:“伯伯一直关在房间里,也不开门,也不出来。闷了大半日了。他好像对新皇继 位……”陈浣纱没有说下去。 齐长岐眉头微皱,点点头,对陈浣纱安慰道:“我知道了。你去歇着吧,我会处理的。” 齐长岐站在房门前,久久,才轻声敲门:“……爹,是我。” 等了一会儿,房门打开,齐修平双眼通红冒着血丝,神色显得十分疲倦。 齐长岐扶着他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父子两安静地对坐着,空气沉闷却平静。 许久,齐长岐轻声问了一句:“爹,我娘是长什么样子的?” 齐修平一震,狠狠盯着他的眼睛。面前的人是自己看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他有一双极漂亮的 眼睛,长长的凤眼,眼尾稍微向上勾着,哪怕不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美丽不可直视。这双眼睛 ,与记忆中的那人长得一模一样。 已经到了揭开真相的时候了么? 齐修平长叹一口气,带着不为人知的遗憾和解脱。 “她是一个十分温柔美丽的人。虽然身份高贵,但待人真诚,十分柔和。没有人见到她不会 敬爱她。她很疼你。” 齐长岐沉默了一会儿,半响纠结道:“她是被那位辜负了么?我娘,她是被抛弃了么?” 齐修平一愣,不解道:“怎么会,端王爱她胜过生命。我虽然见她次数极少,但她在王府的 地位之高,任何人都能感觉到。” 齐长岐一惊,失手把手边的茶壶打翻在地。 齐修平脸色一白:“你……”原来他还不知道他是那人的儿子? “我……”齐长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爹,你能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么?我 如今二十一了,应该可以知道真相了吧?” 齐修平颓然一笑,罢了,当年一诺,隐瞒到如今,已经够了,也是时候让他知道真相,何况 ,他的生身父亲是那一位? 二十一年前。 齐修平是京都卓有盛名的太医。他出身医药世家,家学渊源。但二十岁之前一直在外游历, 不愿被繁冗的规矩所束缚。直到二十三岁那年,齐父从太医院退下来,命令齐修平必须顶替父职 ,混出个模样。 齐修平不情不愿进了太医院,但他性情率直,又喜欢自由,跟太医院内一干按资排辈的同僚 们相互看不对眼,在太医院默默无名。 直到当时京都最金贵的王子端王殿下有一回深夜传召太医。值班的太医因为贵妃有恙,一个 个都上赶着巴结去了,只有被排斥在太医院之外的齐修平还在药房里研究新的药方——他对现状 浑不在意,只要有足够的药材和工具让他琢磨新药方就够了。 端王病急乱投医,把齐修平拉去了王府。 齐修平医术水平在当时太医院里,其实无人出其右,当场简洁有序的把王妃的病情说了一遍 ,又如何用药,如何保养交代得清清楚楚,让端午刮目相看。 从此,齐修平就成了端王府的座上宾,端王府的贵人有点儿小毛病,都是请他,端王对他极 为客气尊重。王妃也是一个十分心细之人,这样的对待,让齐修平体会到被人尊重的感觉,好似 在民间游历那些年,一个病人对医生的尊重和敬仰。 端王妃长得极美,出身高贵,与当时福王妃是双生姐妹。姐姐嫁给福王,妹妹嫁给端王,都 是正妃,可见其家族声势。 齐修平有一回为端王妃请脉,正巧当时的福王妃带着她的小儿子过府,那孩子年纪小小,长 得十分憨厚结实,与福王十分相似。当时端王妃已经身怀六甲,就要临产。 端王府上下,包括当时年轻的齐太医,都一直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等待这端王世子临世, 谁知,等到的却是一场灾难。 端王妃很快便反应过来,忍痛服下催生药,并在孩子出世之后,只来得及匆匆看过一眼,便 狠心交给了齐修平。那个美丽柔弱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裙摆上还带着无法拭去的血迹,她抬起 头,像无数次抬起头看着他一样,用那样温顺又真诚的目光直视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恳求:“齐 太医,这是我与王爷唯一的血脉,请您保护他,一定让他平安的长大。若有来生,我愿放弃一切 来报答你,请您一定要保护他。” 齐修平感觉自己的心想被刀子割了一般,钝痛不止。他很想带着她一起逃跑,但福王的死士 已经在王府的各个出口布下天罗地网,王妃的目标太大,根本无法逃脱。 最终,那人女子用自己柔弱的身躯吸引了死士的注意力,给齐修平和她唯一的儿子留下了一 线生机。 齐修平带着这个秘密,故意在太医院中造成一次失职,被驱逐出太医院,他带着端王世子回 到他的家乡,为他取了一个名字,让他平安长到二十一岁。 齐修平从小教他草药,待他比其他儿女更加严厉,齐长岐也天资过人,教过的东西只要一次 便不会忘记,但哪怕齐修平刻意的引导,他还是表现出他在学术上的非凡天赋。中了秀才之后, 齐修平觉得危险,便把他赶出去游学,想让他远离科举这条路,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齐长岐最终 还是陷入了皇权争斗的浑水之中。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是那个人想让她的骨血与端王父子相认吧。 齐修平叹了一口气,把心底的遗憾再一次深深地埋藏起来。 齐长岐默默地听完,很久都没法说出一句话。 沉默的空气里,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过来:“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陈浣纱一出声,屋内两父子同时一惊,很快反应过来,齐长岐一个箭步打开房门。门外一个 年轻的贵公子正回过头,与喝斥的陈浣纱面面相觑。 “王爷!你怎么在这里?”齐长岐第一时间想到,他听到了多少? 又对陈浣纱笑笑:“浣纱,是自己人,没事了。” 陈浣纱一眼便认出来人,这时巴不得躲出去,见齐长岐这样说,便点点头,退出院外,顺便 把院门关上,吩咐一声不得让人进去打扰齐长岐父子。 第53章 结局 赵豁听完这样一个故事, 面对着齐长岐,心里有点不自在, 有惊讶, 有感叹, 还有一丝微妙的忌惮之意。 “长岐——不,也许我该叫你皇弟。莫怪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亲近, 我以为, 你是父王的儿子,原来……”赵豁苦笑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欢喜的意思。 本来嘛, 以为这人最多不过自己老爹偷情下来的产物, 怎么着也不会威胁道自己的地位,还能当成一个助力。因此和他一起策划了端王复生这段戏码, 当时是算定了端王虽然伤势恢复,但身体虚耗过度,又没得到及时的救治,便是登基也没有精力处理政事,凭他十三王爷的出身和实力, 又在端王上位上建立的功绩,没有后嗣的端王除了吧皇位传给他还能给谁呢? 谁知道, 前面九步都准备好了,最后一步,却发现自己的助力变成最大的阻力,花费了这么多心思, 白白给人做了嫁衣。赵豁心堵,脸色便不怎么好看。 齐长岐在心里叹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道:“王爷别这么说,我姓齐,是一个普通大夫之子,这事王爷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齐长岐这句话相当于向赵豁表态,他对皇位没有兴趣。可赵豁能不能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果然,赵豁只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很快便告辞了。 当天夜里,一辆神秘的马车,停在桂芳酒楼后门。 车夫扣门,很快齐长岐匆匆走过来,亲自领着那辆马车驶入了后院。 房间里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在。 正源帝赵显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齐长岐与齐修平站在一处。赵显把目光投向齐修平,感慨道:“齐太医,二十一年未见,没想到,再次相见,我们各自都变得这么多。” 齐修平撩袍跪下:“陛下万岁。深夜驾到,草民惶恐。” 齐长岐也跟着跪下。 正源帝忙走过来,俯身扶起齐修平,眼睛却一直看着低下头的齐长岐。 “长岐啊,你也快起来吧。”正源帝执意拉着齐修平的手,把他按坐在桌子边,才缓缓道:“齐太医,当年一别,原是请你为王妃诊脉,期望王妃平安生下健康的世子,不想一别竟是二十一年。我以为再无相见之日,可见是老天有眼,让我能再回京都,见到故人。只可怜王妃,孤孤单单撒手人寰,骨肉分离,夫妻之情不得永固,每每想起,本王心里就痛得很。”正源帝以王爷自称,一面说一面泪如雨下。 齐修平眼眶一红,想起昔日佳人音容笑貌,活生生如在眼前,而那人却再也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只听到她的名字便心痛如绞,不由得也落下泪来。 赵显只以为他想起之前的遭遇有所感怀,料想他当年带着自己的儿子东躲西藏,躲过赵钦的迫害,日子是极不易的,顿时对齐修平更加生出好感和愧疚。 但,他来的目的显然不是叙旧。 “齐太医,当年的那个孩子……” 齐修平知道,正源帝是有备而来,既然长岐已经知道他的身世,他就应该得到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荣耀、地位,都应该是长岐的。 “王爷,下官不负所托,二十一年,终于将世子平安抚养成人。如今王爷得以平安归来,便是下官交还所托,把世子带回您身边的时候了。长岐,这才是你的亲身父亲,当今陛下,你是当年的端王世子,如今陛下真正的血脉。” 赵显浑身一震,双眼因激动而泛红,他上下打量着齐长岐,似乎想把缺失了二十一年的父爱从这打量的眼睛里传递过去。 齐长岐也有些激动,他定定的看着赵显,他们长得有五分相似,尤其是一双飞扬的长眉,精神又端正。赵显的两鬓灰白,额头上布满了三道深深的皱纹,多年暗无天日的生活让他的视力也变得很差,看人的时候微微眯着眼睛。但这不妨碍齐长岐长那双眼睛中感觉到真正的感情。 那是一个父亲对自己血脉的爱意。 “长岐——我的——孩子!”赵显声音发颤,他颤抖的伸开胳膊,做出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齐长岐终于哽咽出声:“父皇!”同时,伸开双手,与他相拥。 两父子抱头痛哭,齐修平站在一边,心里酸酸的,眼泪不住往下流。 养了二十一年的儿子,终于还是不属于自己家。 连唯一能与那人保持联系的最后一个人,也不熟与自己了。 那些不能见光的心思,也该断了。 赵显认回了儿子,精神好得不得了,连带着身体也显得好了一些。齐长岐浸淫医道多年,心知赵显的病已经病入骨髓,只能靠好好的养着,半点费不得神的。皇帝这种身份,对他来说负担太大了,如果想多活几年,那就应该不问世事,专心养病。 齐长岐是抱着承担赵显暴怒的心情而对赵显说的实话,但赵显听了,却一点也没生气。他刚得了儿子,宠得已经不知道如何宠才好了,现在哪怕齐长岐说要他去死,他也真的会去死一死了。 何况,他都过了这么多年,仇人死了,妻子也死了,还有什么好追求的。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儿子过得好罢了,他迫不及待地希望齐长岐能接替皇位。 齐长岐当然拒绝。但赵豁不死心,三天两头就要编者法儿的情人来劝。 齐长岐如今还是住在桂芳酒楼。 皇子的身份已经公布了,齐长岐被封为悦王,赵显想给他最华美的府邸,就建在京都最富贵的正德街上,目前正在施工,皇帝的原意是让齐长岐住在皇宫的,但齐长岐拒绝了。他正在为皇帝寻找更好的药方,因此留在黄洞府。 得到他的真实身份,连齐长蒲兄妹在他面前还有些不自在,唯一对他如常人的,也只有刚过完及笄礼的陈浣纱了。 齐长岐有时候很不明白,这个人有时候那么容易惊慌,譬如在撞破他与黑衣人夜探之时,有时候有这般镇定,彷佛发生的什么都不能影响她的态度,譬如在他身份揭开的这件事上。 也因着这一点,齐长岐格外喜欢与陈浣纱相处的时间。如果陈浣纱来得少了或一天没来,他便自己找上门去,借着商量药膳,商议分店的事情……总之有说不完的理由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的与陈浣纱单独呆上很长的一段时间。 陈浣纱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并且并不讨厌。 由于正源帝即位,北骁国估计也知道如今的大启铁板一块,没得打了,小打小闹了机场便悄悄地退兵了。 但国家刚刚安定,正式休养生息的时候,国库里的银子流水一样出去,悦王殿下的府邸只能稍稍往后挪一挪。正源帝看着愁眉苦脸的一个劲儿哭穷的户部尚书,也没得法子。 而悦王殿下回京登基的日期越发渺茫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洞府越来越热闹。 先是诏王赵豁连人带包裹要求来投宿,接着是正源帝十天半月微服出巡,桂芳酒楼前所未有的收容了天下最尊贵的客人。 态度不要太亲切哦! 陈浣纱被正源帝看儿媳妇一样的眼神吓到了,每次遇到,除了眼观鼻鼻观心,就是窘了又窘。 赵豁才来的时候还有点而别扭,时间长了,跟赵长岐又称兄道弟起来。齐长岐封王之后,自然连姓氏也改回去了。但在齐修平面前,他还是一个儿子。这让齐修平破碎的玻璃心稍微得到了一点儿治愈。 毕竟失恋又被抢走儿子啥的,是个男人就会伤心。 一次次的斗智斗勇之后——在陈浣纱看来,只是赵长岐单方面的冷淡拒绝,正源帝终于放弃了让儿子继位的打算,正源二年,皇帝禅位,镇永帝赵豁继位,尊正源帝为太上皇,封其弟赵长岐为逍遥王,封底辖旻丰、黄洞等江南膏腴之地,不必上朝听政,爵位永世承袭。 同时封桂芳酒楼为“天下第一酒楼”,御笔亲题“天下第一楼”。 又是一年六月,容湖里的莲叶接天露碧,湖光水色之中,有一个女子悠闲地坐在船头。 陈浣纱如今已经十八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小船儿摇摇晃晃在湖上游荡,船舱里一个金玉质地的男声懒洋洋说道:“娘子,可以吃午饭了么?你相公要饿死了!” 陈浣纱把手中剥出来的莲子放到旁边的玉碟上,吩咐一声艄公把船往岸边划,便转身弯腰钻进了船舱。 船舱内设了凉塌,一个俊秀如画里神仙似的人物支起一条长腿坐在榻上,头上发带松了,乌黑如墨的长发沿着脸颊迤逦而下,白皙的肤色如同最好的白玉,十分诱人。 哪怕成亲了两年,陈浣纱还时常不能抵抗赵长岐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美色。 真是秀色可餐啊! 三年过去,京东中的纷纷扰扰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赵长岐盯着逍遥王的名头,每日里只用做逍遥之事。 封地有他们出生的地方,双方的亲人倒是各自安稳生活,时刻都能见得着。就是本应在皇宫颐养天年的太上皇陛下,时不常的就跑来逍遥王府长住,名正言顺的打扰小夫妻两的两人世界。 被爱子如狂的老爹烦得受不了的赵长岐,悄悄地带着老婆出来游山玩水了。 这一日到了荣湖,湖里莲花开得正好,陈浣纱想采摘一些新鲜的莲蓬,炖鱼吃,便雇了一条小船,在湖上游玩了半日。 船上有简单的烧饭工具,陈浣纱问船家借了,用刚掉上来的银鱼炖了鲜美的鱼汤,艄公又把自家做的咸鱼肉干酱肉拿了出来,并自家酿的米酒也带了一小坛子。 夫妻两一边吃菜一边对酌,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笑脸,转脸是满目红滟滟的莲花,绿油油的莲叶,清涟涟的湖水,不由得让人生出这样活一世也愿意的感情来。 “浣纱,以后咱们经常来这里玩儿,等有了孩子,就带着孩子一起来玩儿,可好?”赵长岐凑过来,在陈浣纱脸上亲了一口。 陈浣纱脸一红,点头笑了。 一阵清风从湖面上吹过,千千万万的莲花莲叶像是害羞了似的,悄悄地点了点头。 愿岁月安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