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后我被亲友团宠上天 作者:无繇可医 简介: 苏意出生那年,人族与妖魔爆发大战,身为人族大军领袖的父亲苏凭易眼睁睁看着他被敌人丢入妖魔深渊,直到大战结束才将他救回。 逃出生天后,大哥苏衷以保护之名将他放养在避世桃源,暗地保护,表面却不闻不问。 十五岁这年,苏意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上正轨,不料他的道侣却为救妹妹而选择杀他完成宗门悬赏任务。 惨 苏意 惨。 刚穿越过来的苏·打工人·意(打鸡血):修行是一条孤独之路!主角开局都是孑然一身!无情道!我来了! 然后,他就收获了一只凭亿近人的儿控爹,一只金手指挂满全身的弟控哥,一只对别人别扭对自己直大球的仙师追求者…… 以及见面就掏心掏肺送温暖的七大姑八大姨! 苏爹:这些年我儿受苦了,宠!都给我使劲宠! 视若珍宝,要啥给啥。 有难他出头,有宝给儿留! 苏哥:我弟弟说的都是对的,如果不对,看前半句! 没有任何人可以说弟弟的不是,爹也不行。 师兄:我不是双重标准,我只对师弟一个人好。 师兄:别问,问就是我的小师弟天下第一可爱! 仙师: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仙师:宠他的是我?你不满意? 仙师:他真的好,我哭死。 被宠爱包围的苏意:诶不对啊?我龙傲天剧本呢? 1.主攻,非穿越,攻只是原装灵魂换了两个壳,并且一开始他不知道。爹和大哥前期做错事,后期一直努力弥补,攻也是看到这点才原谅并接纳他们。 2.沙雕小可爱团宠攻x对别人别扭对攻直球受,攻的渣前任后期会虐!会虐!会虐!(高亮) 3.轻松游历向,非传统古典仙侠。爱情戏少,亲情友情较多,纯苏爽甜文升级流。 PS:本文仅图一乐,如有bug请多包涵,希望不要过多挑刺,谢谢谢谢!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爽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意 ┃ 配角:白绮,苏凭易,苏衷等。 ┃ 其它:主攻,仙侠。 一句话简介:修仙问道,优势在我。 立意:为梦想努力拼搏。 第1章 “收拾收拾,滚下山去吧。” 用以上这句话为结尾,天道干脆利落结束了这唯一一次与人交谈的机会,将苏意踢出梦境。 不出意外的话,在苏意成就圣人之位前,祂将不会再显现。 耳边是动听的鸣叫,大珠小珠落玉盘,莫过于此。 头顶洒下细沙般的阳光,微风如水流,携沙淌过,离去前,敲开了他的眼帘。 苏意睁开双眼,日光落在眼底刺刺地疼,他一下别过头去,又抬起手臂遮了遮,等到眼睛适应这样的光线,才缓缓坐起。 他躺在一片枯黄的草地上,身旁有一株低矮佝偻的梨树,枝头立着几只青黄羽毛、头带冠翎,犹如雏凤的鸟儿,不远处还有一泓清澈的溪流。 苏意站起身,抖了抖沾满草屑的广袖长摆,走到溪水前蹲坐下来,以水为镜,好好看了看自己此时的模样。 「镜」中人一头乌黑的长发,半掩着秀气的面颊,黑白分明的凤眸一眼望去有满月皎洁的光辉,细看却是毫无神采,明亮而涣散。 他身着天青色儒衫,洗得泛白的衣物显得寒酸,背上有一把生锈的、用布条包裹着的长剑,愈发像个落魄的江湖剑客,是丢在人群里能引来略体面点的江湖人士侧目的形象。 “开局惨淡,不过我喜欢。” 苏意笑了笑,水面上的人也跟着弯起了嘴角,生得俊俏讨喜,还有点肉肉的面庞顿时变得生动鲜活,灵气逼人。 哇!长得这么可爱的吗?一点也不威武霸气! 苏意撇了撇嘴。 他站在溪边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处于山顶的一片空地上。周遭无人,除了他唯一的活物就是枝头几只雀鸟,他便也不着急下山,拿出天道的馈赠——基础大道心法《红尘书》,边翻看边整理这具身体的记忆。 苏意是万千世界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穿越之前是个编剧,写仙侠剧本混口饭吃的打工人。 虽然他的剧本总是在开拍阶段就被改得面目全非,但这份工作既能养活他,又可以满足他的写作欲,所以即便看不到出路,他也数年如一日地坚持着,硬生生熬到国内影视行业换天。 可惜,就在他以为影视环境变好,自己终于要有出头之日的时候,他……穿越了。 人生总是这么大起大落。 熊猫捧脸.jpg; 好在这次穿越对苏意而言不算坏事,毕竟他所处的世界是个高玄仙侠界,足以满足他从中二期持续到打工人时期的修仙梦。 并且在穿越之初,他便见到了此方世界的天道。 “天道有缺,世上已有万载不曾诞生一位圣人。吾看中汝之执着,今予汝一项机缘,若日后修成正果,反哺于吾,全了你我之缘分,亦是功德一件。” 天道文绉绉地说道。 苏意皱了皱鼻子,着实不喜欢这种古典仙侠式的画风:“可道人言否?” 天道:“可。” 然后给他列出了几个可供选择的「机缘」。 【你的父亲虽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他愿意用性命弥补,放下仇恨救他逃出生天,获得绝世秘籍《九天剑诀》】 【你的大哥假装与你兵戎相向,其实暗地里一直保护着你,放下偏见与他重归于好,获得超级势力天机山庇佑】 【你的恋人背叛了你,但他有莫大的苦衷和不得已,原谅他,助他完成心愿,获得神器空濛双剑】 【你是一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的小人,上面三人一个都不原谅,选择与他们形同陌路两不相干,获得基础大道心法《红尘书》】 苏意一目十行看完这四个选项,想也不想就道:“送分题,我会!选第四项。” 题目很简单,前三个选项也是非常明显的干扰项。 修仙修的是什么?当然是潇洒快意、随心所欲的人生。 既然要快意,那面对伤害、背叛过自己的人,形同陌路已经是最底线的选择了。至于原谅?以德报怨?呵,孔夫子拿着他名为「何以报德」的大阔剑静静注视着你。 前三个选项一排除,啪!答案这不就出来了吗? 苏意想到这里,觉得自己聪明坏了,理直气壮地一叉腰,大声说道:“我的父亲给了我性命,他有权力收回去,却不是我必须原谅的理由。” “大哥心意虽好,可他既然连保护他的弟弟都要如此偷偷摸摸,为免日后麻烦,互相远离是我对他最大的尊重。” “而恋人?首先修仙人不需要爱情!其次如果有了,那么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恋人背叛了我,就给我爬!” “最重要的是,这些因果都属于原身,皆因原身之死而烟消云散。我与他们既无羁绊,何来恩怨?不如各自潇洒抽身的好!” 他的话说得堂皇正大、字正腔圆,将意识空间震得隆隆作响,连天道都被他这般气势所慑,久久不语。 良久,天道方扔出一本秘籍将他砸出意识之境,并说出了文章开头那一句话。 现在的人族啊,真是礼崩乐坏!不讲人德! 但听着还是有那么亿点道理的。 苏意翻开黑底金字的《红尘书》第一页,继续整理记忆。 原身也叫苏意,今年十五岁,一个彻头彻尾的倒霉孩子。 出生那年,九鼎大陆遭遇妖魔二族联合攻打,他的父亲苏凭易身为人族领袖,主导着整个战局,将妖魔军队打得连连败退。 正因如此,妖族一方出了个损招,将刚出生的他抓去做人质,威胁苏凭易退兵。 为人族未来,苏凭易自然不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被扔下妖魔深渊。 之后为了弥补,也为了复仇,苏凭易在制定完一系列反击策略之后,以禁术从生死道里夺回了小儿子的魂魄,苏意因此得以复生,但落下了永久失明的后遗症。 苏凭易在那之后,也因重伤陷入沉睡。 此为天道第一个选项由来。 苏意复生之后,苏家人意识到苏家的后代一贯多灾多难,怕他再受难,便由他的大哥,天机门门主苏衷做主,送到一处名为「避世桃源」的地方生活。 后来,为了更好的隐瞒他的身份,苏衷还生生杜撰出一个罪名套在他头上,明面上派人追杀他,暗地里让心腹保护他,只为他在世人眼中与苏家毫无关系。 矛盾文学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此为天道第二个选项的由来。 第三个选项,也就是实锤苏意苏家人身份的一项,便是他的恋人,出身天机门的剑客冷白遇背叛了他。 冷白遇是天机门底层弟子,与苏意的相遇完全是个意外。两人虽都为男子,却是日久生情的自由恋爱,本来小日子过得好好的,没病没灾,算是善始。 偏偏冷白遇那体弱多病的妹妹病情突然恶化,想要根治,需要一味名贵药材,而这味药材正好在苏衷发布「苏意悬赏」里。 结局毫无悬念,冷白遇在苏意生日这天将人灌醉,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 苏意死得痛快,苏意来得奇怪,冷白遇得不到药材,苏衷气得脸绿成白菜。 这波啊,这波是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江湖上有个笑话,一言以蔽之:苏家人的感情。 纵观历代苏家人,祖上丧妻丧夫的比比皆是,爷爷辈的兄弟相残,苏凭易这一根独苗苗不得已放弃小儿子,苏衷好心办坏事,苏意悲催了一辈子…… 所以说,苏家人有个屁的感情?没有感情才是对彼此最深的感情! 苏意回忆到这里,忍不住挠挠头,人都麻了。 “修仙吧,要个锤子的亲情爱情。”他抠抠脸颊,又翻过一页,嘟囔道:“世界这么大,以后得道了四处溜达,观人情百态,不比局限于小情小爱里舒坦吗?” 不仅舒坦,还能避开苏家人的迷之体质,何乐而不为? 苏意说着,先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原本有个豁口的心脏,又揉了揉眉心位置。 心上原先有伤,被天道治好了。 但天道治不好他的眼睛,只能另外送给他一对灵眼,外视天地万物,内视百骸脏腑。 如此甚好。 …… 避世桃源,一处以大法力开辟的小秘境,其中良田美池、青山绿水,景色甚美。 冷白遇来之前,这里是苏意一人的世界。他只知自己生于斯长于斯,几乎不去考虑自己的身份,也不在意这是什么地方。 后来冷白遇偶然闯入,两人在此过平平淡淡的小日子,也是分外惬意。 现在冷白遇滚蛋,拿苏意的心头血回去交悬赏,偌大的秘境里便又只剩下苏意一人。 苏意不介意此地冷清,他没心思管这个,将《红尘书》第一章 「观心」篇看完之后,迎着月光开始正式修炼。 避世桃源内灵力充沛,而他身为苏家人根骨奇佳,又有天道灵眼辅助,冥想入定后灵力入体,在经脉中有序流转、循环过一个大周天。 世间修行正道有三条,分别是众生平等的正统练气士、读书人修行的浩然气和佛门的三大佛法境界。 《红尘书》脱胎自练气士诸多道法中的一支:红尘道。因而承袭了练气士的境界划分,分别是入门期的观心、洞明、铸魂三个普通境界。之后历三重天劫,便得入地仙之境,再是天仙、半圣、圣人。 每重境界又分前、中、后和大圆满期。 观心境,讲究心意通达、灵台澄净,这个境界以修炼心境为主,修为为辅。心念通明,则修为无关隘滞涩,快则半年,慢则三年,必定突破至下一个境界。 苏意心性坚定,且早早树立志向,当即在避世桃源的灵力和天道灵眼的加持下破入观心前期,再经一夜打坐修炼后磨到中期,可谓水到渠成。 一夜突破观心境两个小境界,在修行界虽然少见,却不算罕见,但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修仙小白而言,这已经是非常振奋人心的事。 一夜星辰流转,明月西沉,朝阳东升。金色的日光攀上山壁,在山顶一泻千里,照得天地通明。 刻苦修炼一整夜的苏意缓缓睁开眼,口中轻吐浊气,身心松快。 天亮了。 第2章 苏意并未在山顶停留,也没有继续修炼。深谙劳逸结合之道的他决定下山去,先取了钱财和换洗衣物,再离开避世桃源。 原身独自在避世桃源长大,却不是只会在桃源里苟着。他曾经外出上过学、打过工,社会经验丰富,还攒了一笔钱。 如果没有冷白遇这档子事,苏意其实很愿意在桃源里苟着,最好苟到成为半圣,举世无敌再出去。 然而冷白遇一旦将原身的心血送至天机门交悬赏,必然会引起苏衷的注意,到时苏衷杀过来,万一再看出他不是原本的苏意,那万事皆休。 当然,有天道庇佑,加上苏衷本就不曾亲自接触过原身,应该看不出来他和原身有什么区别。 怕只怕他一时脑抽,觉得既然远离保护不了小弟,那就把人放到身边守着,这样的结果苏意更接受不了。 千言万语,百多思虑,不如跑路。 苏意想得很清楚。 他一路狂奔下山,身轻如燕,没费多少功夫就冲回了原身住的小木屋。 屋子不大,却布置得温馨雅致,处处都能看见冷白遇留下的痕迹。 苏意皱了皱眉,忍着心底的不适,从床头的箱子里取出一沓银票并小十个碎角银子,通通揣进怀里。 九鼎大陆有一个世俗王朝,名叫太玄。皇族统一修行者出身,为官做宰之人不是儒门的书道者,便是各大门派入世修行的弟子,势力盘根错节,无比复杂。 但高层斗归斗,颁布的法令却皆于国于民有利,比如全国统一的银票就是其中之一。 “世俗皇权与修行者的结合,比我想象中的合适。” 苏意拍了拍衣袖,一看窗外天色大亮,忙不迭出门,想要从屋子后边的小路离开。 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却没料到另一人的速度更快。 就在他即将抵达避世桃源的出口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随即整个秘境地动山摇,天旋地转,仿佛被一股巨力托着上下左右地摇晃,最后又重重落回地上。 托这股动静的福,苏意梦回曾经晕车的经历,差点被颠吐了。 此时,避世桃源入口大开,率先涌入的是带着杀气的凌厉的风,有人乘风而来,浑身笼罩着杀机与焦急,因此牵动的金色灵力将他周身包裹,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在他看到苏意的那一刻,桃源内霎时树静风止,灵力也乍然如云开雾散,露出底下一位白衣胜雪,高冠博带的俊美仙人。 苏意强压着晕眩和反胃感仰头看去,第一眼看到了一团清风托举的白云,随即便见云上有人长身玉立,风姿清雅,飘然脱俗若风清月霁,不敢逼视。 他的气质如此不凡,面容却让苏意感到熟悉——那张脸,除了眉眼和气质以及脸部轮廓不像之外,竟与他有七分相像! 会在此时以压路机之势冲进避世桃源,面容又和苏意相似至此的人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原身素未谋面的大哥,天机门门主,苏衷。 来得可真快。 苏意心中暗暗吐槽,面上则迅速挂起戒备之色,挺直了背脊冷冷与他对视。 “你……阿意……” 苏衷怔在云上,呆呆地望着他。若不是脚下的云是一件可自主运行的法器,他估计会因为出神太久而跌下去。 “天机门主,久仰了。” 苏意拿出前世面对甲方时的演技,可爱挂的小圆脸上露出包含三分戒备三分冷笑和四分的漫不经心标准扇形图表情,脑子则飞速运转,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什么。 是佯装不认识他?还是干脆表现出自己其实什么都知道?又或当个滴水不漏的谜语人,引他猜忌,任他幻想? 三个念头犹如三条弹幕,一秒从苏意眼前掠过,不及多想,他便飞快做出决定——当然是简单粗暴地选择第二项! 尽早把话说开,了结过去恩怨,才能更自在方便地修仙! 苏衷并不知道苏意这一瞬间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只是迅速收敛神色,眼神复杂地凝视着他:“你没死……很好。” “好”字的尾音带出了如释重负的意味。 然而这话落在苏意耳中,却是队友摸鱼亚索疾风——再好不过的助攻! 他当即一声冷笑,矜持又高傲地微抬起下巴,略带稚气的脸却让他看上去毫无威胁感,反倒像只炸毛的表情包熊猫:“在你们苏家人眼里,我是不是早就该死了?最好死在十五年前的——妖魔深渊里?” 话音未落,他再可爱的脸,都挡不住苏衷霎时如遭雷劈,原本妥当的表情管理也经不住这晴天霹雳一记九霄玄雷,令他愕然瞪大眼。 “你说什么?”苏衷脱口而出,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什么十五年前的……妖魔深渊?”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将话锋一转,试图遮掩一二。 感谢榜一大哥送来的超级助攻套餐! 苏意右手背在身后一握拳,面上则仍冷冷的,犹带三分讥讽。 “别装了,世人皆知,苏家人的亲情是最可悲的东西,祖辈兄弟阋墙,上一代父弃子,这一代兄杀弟,谁听了不说一句传言果非空穴来风?” 他讥诮地一抬眉,说着足以令苏衷肝胆俱裂的话语,而后语调婉转,犹如春风化雨般喊了一声:“你说是吗?大哥。” 云上的苏衷晃了晃,脸色煞白,险些站不稳栽倒下来。 世间一切声音尽数褪去,他的耳边只不断回响着一句话:他是怎么知道的? 苏衷用力闭了闭眼,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竭力将心头排山倒海般的情绪压下,再睁眼,眸光平静无波。 “过去之事,你当真都已知晓?” “不说十分了解,也有六七分了。”苏意仰视着他,觉得阳光刺目,眯了眯眼,“亲爱的大哥啊,你能下来同我说那余下的二三吗?我仰得脖子酸。” “呃……”苏衷抿了抿唇,虽然因他那促狭多过亲昵的称呼而心情复杂,却仍是收起法器,轻巧落到地上。 他望着身前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的弟弟,满腹心事无从说起,又不甘于沉默,只能垂头轻叹。 “你想知道什么……不,你从何处得知此事?你分明从未真正离开过避世桃源。” 送苏意入避世桃源是苏衷亲自做的决定,这处秘境亦是他千挑万选确保安全过的,秘境方圆五百里内都是他的眼线。 可以说,他从不涉入苏意的生活,但也不曾远离过。 正因如此,他实在想不通苏意从何知晓过往之事。 然而苏意闻言,却嘲讽地笑了笑:“你们可知宿慧早开一说?” 苏衷一怔,旋即惊骇道:“你……莫非一出生便开了宿慧?” 说完,他的眼神从苏意的小圆脸上扫过,心下疑惑:这憨乎乎的样子也不像啊。 宿慧的世俗含义为天生的智慧,而在修行界,这代表一种极为罕见的天赋——天生灵台、灵智早生。 用人话说,就是修行根骨奇佳,并且记事早,记得深,比一般人更加聪明。 苏意说自己宿慧早开,便是拿这个概念解释自己为何知道一切。人们对生死之间的经历总是记得更深,对于一个天生早慧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这个理由可以解决苏衷所有的疑惑,同时也能堵住他继续发问的嘴。 ——那些事并非外人告诉我,而是我亲身经历、亲自体会、刻骨铭心。 Nice——苏意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苏衷自然品到了这层意思,不禁攥紧了拳头,眉宇间掠上沉沉的痛楚。 “父亲……为天下人,放弃你,是父亲一人之过,非苏家之过。”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脸颊越发苍白,“为了弥补这一过错,父亲几乎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你之命。如此,不够让你释怀吗?” 说罢,他目光如刃,直刺入苏意眼中,仿佛想由此剖开他的魂魄思想,将他的想法摊开来看个分明。 “释怀?我若真的释怀,还怕你不让。” 苏意笑眯了眼,背着手,故意将语气放得平缓柔和:“苏凭易先生予我生命,又夺我生命,之后再还,于情于理,我欠他一回。但和大哥你,我们无恩无怨,无牵无挂。” “苏家既未抚养我,又未培育我,同样不存任何羁绊。细算下来,我苏意除了姓氏和欠苏凭易先生的那条命之外,与你们苏家再无关系。” 苏衷已经彻底从激荡的情绪中抽离,闻言冷静地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仅代表我自己,将我本人,苏意,逐出苏家。”苏意敛起笑意,咬着字音将整句话说得字正腔圆,清晰无比,“除了待还的那条命,从此我和苏家——再无干系!” …… 天机门后山,一座小小的庭院草木葱茏,本是清风朗日雀鸟和鸣的景象,却突来一道雷霆炸响,惊破此地的宁静祥和。 苍翠的竹屋内,一道修长缥缈的身影躺在临窗的榻上。 他生得貌若皎月,气度卓绝,虽然真切存在,却自有一种云缭雾绕的朦胧感,如同一抹逼真的幻象,下一刻便会迎风散去。 此人便是救了苏意之后,重伤沉睡至今的苏家当代家主,苏凭易。 他已长眠十五载之久,今日之前没有半点苏醒之相。然而此刻,他的手指颤了颤,在突如其来的雷声里缓缓掀开眼帘。 庭院之上乌云层叠,云中银蛇游走,狂风大作,一副风雨欲来的压抑沉郁。若非此处被苏衷划为禁地,天机门人不可踏足,如此景象早已引来他人的目光。 不过,即使现在无人发觉,也快了。 另一边,苏意的打算惊呆了苏衷,他看着身前的弟弟,深切觉得自己数十年的阅历还是太浅薄、不够用,怎么也得换父亲的千余载来才能招架住这孩子的脑回路。 他仅代表自己将自己逐出苏家? 这话乍一听离谱,仔细一想……更加离谱啊! “我不同意。”短暂的怔愣后,苏衷面色沉肃,断然回绝。 苏意勾了勾嘴角,笑得十分歪嘴龙王,邪魅狂狷:“这是我的决定,无所谓你同不同意。” “那么,我的想法,你愿意听吗?” 天外陡然响起极温柔平和的声线,天际风排云开,一束华光垂坠,光芒里,一袭白衣,还披着黑发的苏凭易翩然落地,正侧身落在苏意和苏衷中间。 一瞬间逼格拉满! 第3章 苏凭易,凭亿近人的前人族大军领袖,现天仙大圆满境练气士,一千年前的「百晓生美男子榜」榜首,天机门主苏衷的父亲。 哦,苏意也是他的孩子,只不过孩子刚生下就因他而死,后来他豁命救回之后,孩子活了,他又沉睡了。 一句话总结,生了,但没来得及养。 正因如此,原身的记忆里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苏凭易转身看向他,面上神色平静淡泊,眸光无波,看他如看陌生人,威严自现。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想法——我的小儿子怎么长得这么可爱! 苏意扬了扬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心里暗想:这人不愧是千岁老神仙,相貌年轻,气度却不凡,威势内敛而锋芒不减,绝对是他二三十年人生糊弄不过去的真大佬。 想到这里,他索性放飞自我,敞开了做自己。 “这位是……”苏意佯装不知,但猜到了苏凭易的身份的样子,故意越过苏凭易去看苏衷,“令尊?” “阿意,他也是你的父亲。”苏衷仍为苏凭易的出现而震惊着,对他下意识用上了之前幻想的昵称。 苏意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道:“那还真是说人人到说鬼鬼来。我才刚说欠了苏先生一条命,苏先生这就向我讨命来了?” 用词诚恳,情真意切,毫无表演痕迹。 他其实就没在演,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父亲……” 苏衷忍不住开口,却见苏凭易挥手打断了他,而后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苏意,不紧不慢地道:“你方才的话,为父都听到了,说的倒也算有道理。如果为父当真要向你讨命,你打算怎么给?” 哟,老神仙不走寻常路啊! 没事,这题他也会! 苏意却也不慌:“若是一个父亲理直气壮地找自己儿子讨命,身为儿子,我自然不能不给。” 说着,他从衣袖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一角碎银子:“不过,我希望我能自行选择死法,比如被银子砸死?” 苏凭易笑出了声,没别的,因为他的绰号就是凭亿近人,也因为这孩子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着实太可爱了。 “为父不要你的命,如果你需要银子,为父这儿也不缺。” 苏凭易笑着慢悠悠地走近一步,苏意顿时汗毛直竖,正要后退,便感觉身体被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力量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任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掐了一把。 “为父只要你用欠下的那条命换你继续当苏家孩子,当我苏凭易的孩子。”他到底没忍住冲动,两手齐上揉捏着苏意肉乎乎的脸颊,嘴角噙着笑意,淡淡地化开了眉眼间的沉肃。 “#+=#&……” 苏意冲他怒目而视,硬是把丹凤眼瞪成了杏核眼,嘴里咕咕哝哝嘟嘟囔囔出一串不明字符,看着气鼓鼓的,又可爱又滑稽。 提起的心慢慢放下,苏衷看着父亲揉搓小弟的脸蛋,不禁笑了起来。 他走到二人身旁,轻轻按住苏凭易的手,温声道:“父亲,先让小弟回答吧。答不答应,选择权还是在他手上。” 这就叫上小弟了? 苏意瞪向苏衷,换来个无辜的眨眼。 苏凭易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见小儿子脸上印着几个红红的指印,便伸手拂去。 “好了,你说吧。” 闻言,苏意第一时间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能动了立马往后跳出好几米,微微发热的腮帮子抽了抽。 他捂住双颊,警惕且坚定地说道:“你们别想了!我苏意,就算饿死!死外边!都绝对不要再当你们苏家人!” 要什么亲情要亲情?无情道不好吗?男人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还会掐他的脸! 众所周知,真正的主角开局都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与其费劲吧啦走感情线,不如全神贯注地修仙! “好吧,那这条命你就先欠着。”苏凭易并不为他的选择生气,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叠单张面额一万两的银票。 “修仙路上从非坦途,所需资源更是堪称天价,不可计数。我儿既已踏上修行路,为父也不能不为你打算。这些银票,权当是你我父子今日重逢的见面礼……” 苏凭易说着,正要把银票递给苏意,手伸到一半却又收回,从中抽出三分之二,再以法力将剩下的三分之一送到苏意面前。 他纯良一笑,慢悠悠道:“不过,我儿不愿当苏家孩子,这自苏家产业里出的一份便不能给你。为父沉睡多年,积蓄不多,身上只有这十万两,意儿可莫要嫌弃啊。” 爸爸。 张口就是十万两,还是除去厚厚一沓苏家部分后剩下的数目。 如此豪气,当得起一声父亲! 打工人的真实现状.jpg; 苏意修无情道的信念遭到前所未有的动摇。 “emmm……” 他迟疑片刻,还是选择遵循心意,将飘在身前的银票收进袖子,然后一扬头:“我觉得苏家人还是能当一当的。” 苏凭易嘴角一扬。 苏意见状,干咳一声:“银不银票的不重要,主要是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既然你执意要用我欠的命换我继续顶一个虚名,那我出于尊老爱幼的原则,也只好勉强答应。” 他话音刚落,苏衷便笑出了声。 “好,辛苦我儿如此勉强,那这些银票你也拿去吧。”苏凭易笑眯眯地将另外三分之二银票连带着一块玉锁一起拨给他。 “往后苏家产业,你亦有一份分红。持此玉锁,你可随意支取任意苏家名下的店铺的资源,危险时也能凭它证明身份,向我求救。” 苏意先把银票扒拉进袖子,再拿起玉锁前后查看。 玉锁的样式类似孩童时带的平安锁,正面刻着苏家家徽——一对首尾相衔的阴阳鱼。正面则镌着他的姓名,苏意。 “冒昧问一句——”他捏着玉锁,半期待半好奇地瞪圆了眼,问:“苏家产业多吗?” 那小表情,跟偷瞄附近有没有坚果的小松鼠似的。 苏凭易弯了弯嘴角,看向苏衷。 便宜大哥低调一笑:“不多,也就遍及四海,无处不在的程度。” 苏意果断将玉锁塞进胸口的暗袋。 含泪认下这门亲戚.jpg; “玉锁中有一些修炼心得,是你出生那年咳咳咳……” 苏凭易说到心上隐痛处,情绪一岔,不禁低低咳嗽两声。 苏衷本就在暗暗担心他的伤势,忙紧张地看了过去。 向长子摆摆手示意无事,苏凭易眼神柔和地看向苏意,继续道:“在你出生那年便放入其中,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苏意一怔。 “为父知晓你不愿回苏家,天机门于你而言亦非好去处。带着玉锁,往后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想做什么,只要不行大奸大恶之事,也随你……咳咳。” 苏凭易叹了口气,面上却淡淡笑着。 “为父不求你闯出多大的名堂,只要我儿高兴就好。” 苏意不知为何,心里一阵酸楚。 说不上是原身的情绪残留,亦或他这个从来缺乏亲情感知的无情打工人的触动,至少这一瞬间,他对这个父亲多了一份认可。 “我说真的。”苏意不由得脱口而出,“欠你的命,如果哪一日你觉得需要,我会还你。” 苏凭易眉尖微蹙,旋即展眉笑道:“若有那一日,也是为父替你还。” …… 送苏意离开避世桃源,苏凭易终于压不住伤势的反噬,猛然吐出一口浊血。 “父亲!”苏衷忙扶住他,脸上担忧和焦急交杂,“你的伤……” “无碍。” 苏凭易摇摇头,抬袖拭去唇边的血渍,又嫌弃地扫了一眼袖口的污迹,强撑着用仅存的法力换了一套干净衣衫,和苏意穿的那件同色同款。 “其实我早就该清醒了,只是当年救意儿时受生死道力冲击,这些年来也一直抵抗着道力侵蚀,我只能被迫沉睡。” 苏凭易淡声解释道。 “那父亲今日为何会醒来?”苏衷合理猜测:“因为小弟?” “不,因为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大灾将从今日而起,我灵心有感,方才被惊醒过来。”苏凭易拍拍他的手背,自行站定,又道:“好了,先回天机门吧,除了照看意儿和调查灵心所感预示之事,还有一事我想亲自处理。” 苏衷是他带大的孩子,与他心意相通,当即便猜出他是打算。 “是小弟那位恋人的事?” 苏凭易点点头,素来温柔的神色覆上几分山雨欲来的阴沉。 “我既醒来,你为掩盖意儿身份所做的布置以后便可撤了。那人为救亲妹背叛意儿,甚至对他下了杀手,对他而言是情有可原,对于意儿而言却是个巨大的隐患,不能让他再出现在意儿面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处理的方式,良久方道:“将药材给他,让他与他的妹妹隐居山林,从此不可再与意儿有任何接触,了却他二人的因果孽缘,也防止他往后再以旧情绑架意儿。” “不杀他吗?”苏衷皱了皱眉,对于那胆大包天之人很是厌恨。 苏凭易眼中的杀意一掠而过:“我们若出手杀他,必会在意儿心里留下疙瘩,也可能让他成为意儿的憾恨。留他一命,日后看意儿自己的想法,要杀便杀,要放便放,总之不能由我们动手。” “是。”苏衷长吐一口气。 “另外,我见意儿似乎开了灵眼,虽能视物,但他的眼盲之症我亦不想放弃。”说到此节,苏凭易心头隐隐作痛,“待我伤势稍好,你便随我一同去拜访天机门的老门主。” “是。”苏衷沉声应下。 父子二人正谈论苏意之事时,另一边,苏意已经用灵力加速,跑到百里之外的青溪城了。 青溪城位于一条名为青溪的河流边上,名字也来源于此。城池面积广阔,颇为繁荣,是个热闹的,有红尘烟火的所在。 “起名的人管这叫溪啊?” 苏意站在城门口,一手挡在额头上,眺望那河面宽达二三十米的河流,发出灵魂质问。 发表一番惊叹后,他甩甩头,收起乡下人进城般的一惊一乍,整了整衣物,摆出修行者的体面,大步迈进城门。 “站住,你的名籍(身份证)!” “哦。” 查过名籍,苏意顺利进城,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好奇地左顾右盼。 城内的景象与现代古装剧中的市井场景大差不差,街上人来人往,偶有人牵着马、架着牛车或马车路过,穿行于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之中。 护城河畔青黄的杨柳拂过水面,青衫磊落的书生手持书卷漫步于岸上,偶然一抬头,便与桥头轻纱覆面的美人打个照眼。 路旁的小摊贩卖什么的都有,也不拘于哪处集市,卖早餐的,卖糕点的,卖零零碎碎小玩意儿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苏意脚步一顿,涣散的双眸映不出这般生动鲜活的景象,天道灵眼却让他看到了熙攘人世与芸芸众生。 他修的是《红尘书》,走的是红尘道,需要感悟世间百态。 而今红尘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人间烟火从他眼前纷至沓来。 第4章 在城中逛了一圈,苏意路过三间印有苏家家徽的酒楼、五间挂着苏家家徽的客栈、两间贴着苏家家徽的饭馆后,终于找到了一家与苏家无关的客栈。 什么叫遍及四海,无处不在啊? 苏衷式战术后仰.jpg; 虽然得了苏家人的身份证明——玉锁,但苏意其实并不准备这么早接触苏家的产业。 一来是他脸皮不够厚,还未彻底适应自己的身份。二来则是他不想将自己的行动轨迹过早暴露在苏凭易与苏衷面前,多少得给彼此一点缓冲的时间。 出示名籍订了间上房,苏意进屋后将门窗掩上,盘腿坐在床沿,取出《红尘书》和玉锁放在膝前。 《红尘书》乃是天道馈赠,虽说天道不知为何选了他送大礼包,但基础大道心法之名丝毫不打折扣,修行之法从观心境到圣人境,通天坦途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过,《红尘书》也有一点不好,便是只有大道心法,而无其他任何术法。 一般门派传授于弟子的心法都会搭配攻伐之术、遁法之类的法术,而《红尘书》完全没有。 但考虑到《红尘书》的位格,世间有资格与它配套的术法确实不多,反正是天道送的羊毛,没有就没有吧。 好在他的便宜老爹给力,玉锁中除去修炼心得,也附上了苏家精研的法术,从天灵遁术到风月九剑林林总总十五种,单拎一种出来都够普通修行者抢破头,足以让他学上很长一段时间。 苏意握着玉锁,灵识沉入其中,决定先从中挑选两种自己现阶段能学习的法术。 灵识之下,玉锁恍若幻化成一卷平铺开来的竹简,其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未等他仔细辨明,便听到苏凭易慈爱的声音徐徐响起。 “我苏家传承百代,万载修仙世家,所出强者无数,其留下之心法与法术不胜枚举,今只择与你体质相合的十五种,愿我儿以此强盛自身,砥砺自我,平安喜乐。” 话音渐渐褪去,竹简上的字迹也开始浮现清晰。从左到右共十五根竹简亮起,每一根代表一种法术的修炼方法。 苏意依次看了介绍。 剑法:风月九剑。 苏家第三十二代家主,修红尘道途中心有所感,以秋月春风四时之景和人世感悟熔炼一体,创出此术,共分九品。 此剑法入门简单,但提升过程艰难。观心境即可入门一品,但观心至铸魂境仅可修至二品,度过三重天劫入地仙境后方能继续修行。修习此剑法之人,同境界内攻伐第一,单论剑术威力,修行界迄今未有出其右者。 遁法:天灵遁术。 苏家第四十五代最强者,将基础五行遁术融入风月九剑之内,独创此法,为天下第一遁术。 风月九剑修至二品,将会自动领悟天灵遁术。 刀术:大须弥刀…… 将十五种法术的介绍一一看完,苏意不出意外地倒回最前头,果断选了可以搭配使用且性价比最高的风月九剑和天灵遁术。 渡劫之前,修到二品的风月九剑乱杀,还能自动领悟遁术。渡劫之后,风月九剑可以继续修炼,而且同样是同阶无敌。 花一份力气修两种法门,还是堪比超级大杀器的法门,简直修行界懒人必备套餐,不选它们,都对不起苏凭易特意将它们放到最前边的心意。 苏意想着,毫不犹豫地点开了「风月九剑」那支竹简。 灵识中光芒大放,柔和若流水的清辉淌过他眉心灵台,他顿时犹如置身温水,浑身都暖洋洋的。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而宏大的声音自灵台之上恢宏传响。 古时圣人传道,其声若洪钟大吕,大道之音过处,遍地金莲。聆听者莫不沉醉其间,不分资质优劣、根骨好坏,皆各有所得。 苏意现在的感觉,就像正听圣人传道,那些高深玄奥的词藻语句被拆解成一加一等于二般的简洁明了,一过耳就能牢牢记住,甚至融会贯通,直取道法本源而去。 沉浸于悟道状态下,苏意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当年上学时也能通过这种方法记忆知识,他大概会是清华北大真正意义上得不到的人吧? 那一瞬间,文科男子天团的名字、著作与生平纪事冷不防从眼前闪过,苏意猛地打了个激灵,给自己吓醒了。 焯!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么可怕的回忆! 苏意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再度将灵识沉入玉锁,却发现属于风月九剑的那支竹简已经黯淡下去,再点也点不开。 难道是掌握了? 苏意想到介绍里说风月九剑入门简单,便退出玉锁,转而冥想内视,果然在眉心灵台内看到了一柄小小的剑气。 是本源剑气!果然已经凝结出来了! 风月九剑的入门要求便是凝出本源剑气,只要剑气诞生,就算达到了一品境界。 不过这时的剑气还不可外放使用,对内必须加紧修炼提升修为,将剑气蕴养壮大。对外则要把九招剑术练习纯熟,最好再有足够的实战经验,磨砺自身的战斗意识。 除此之外,在一品蕴剑阶段,修习风月九剑的剑者便要为自己寻一把剑。每一日修炼结束之后,使用剑气「打磨」佩剑,直至做到驱使佩剑如臂指挥的程度。 修炼、蕴剑气、打磨佩剑,三者缺一不可。这才是修炼风月九剑真正的难点! 弄明白修炼的关键,写惯了大纲的苏意当即为自己制定了一份计划表。 每天修炼两次,分别在早晨日出和晚上月光最盛的两个时段,每次一个时辰。 每天练两次剑,一次在第一次修炼之后,一次在第二次修炼之前,争取半个月内将九招剑术牢记于心,能够纯熟运用。 实战方面先不急,把基础打好再说,何况这会儿也没有与人交手的机会,倒是磨剑要尽快安排上。 风月九剑的介绍里明确说了这个步骤宜早不宜迟,在习练剑法前期,由于修习之人剑道造诣有限,磨剑甚至比蕴剑都重要一点。 那他现在要做什么就很清楚了。 买剑! 苏意摸了摸怀里厚厚一沓银票,在金钱的力量下,腰板挺直,走路带风,大步到了客栈楼下。 饭点已过,大堂里略显冷清,他环顾一周后走向正在擦桌的小二:“小二哥,向你打听个事儿。” 小二看到是他,热情地笑笑:“客官您随便问,只要是关于青溪城的事,不管什么我都能给您说出一二三四来!” “哈哈,我的问题倒也不需要你这么博学。”苏意露出一抹温和讨喜的笑容,“是这样的,我想买一把剑,你知道城中哪里有好一点的武器行吗?” 小二把擦桌子的布巾往肩上一甩,略一思考,笑嘻嘻地道:“武器行?哦,您是说卖剑的地方是吧?从咱客栈出去,朝东边……就是大门右手边直走,街尾有苏氏八宝楼,一共八层楼,三楼就是卖武器的。” 一边说,小二一边给他比划,最后好心地提醒道:“苏氏商行是出了名良心商家,不管卖什么东西质量都是一等一的!但价格嘛……不便宜,客人您……量力而行吧。” “谢谢,我知道了。”苏意点点头,想了想,忍痛从怀里摸出一颗碎银子塞给小二,笑道:“请你吃茶。” “诶!谢谢客官!”小二喜笑颜开,应声也应得字正腔圆发音饱满,就差一句过年才用的「新年快乐」和「恭喜发财」了。 苏意微笑着留下心疼的泪水。 虽然手里攥着大把银票,但一下给出一粒能买三十屉肉包的碎银依然会心疼。 抠门人是这样的。 苏意摸了摸袖子里的银票,舒缓了心疼感后轻吐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出客栈。 八宝楼,顾名思义,共有八层出售各种宝物的楼层,是苏氏商行旗下的尖端商铺之一,占据苏家收入的大头,多开在繁华之地。 青溪城只一座八宝楼,从外面看,整栋楼采用了暴发户式的装潢风格,镶金嵌玉,彩饰辉煌,非常直观地将「宝」这个字写在了明面上。 青溪城八宝楼的掌柜是苏衷的心腹,一位地仙境练气士,名叫聚财,是天机门里一朵硕大的奇葩。 他修行天赋极高,六岁便入天机门成为外门弟子,十二岁进了内门,一路顺风顺水地度过天劫,修炼到地仙境。后来天机门换天,又顺势加入苏衷麾下,原因是苏家世俗产业多,有他发挥商业天分的空间。 对,这人酷爱经商,或者说热爱一切能获取财富的正经手段。 年过五百的聚财是个喜欢穿金戴银的帅大叔,一头灰白的发松垮垮地簪起,看着慵懒而散漫。 他的衣着饰品用的是最昂贵的材料,走到阳光下,他比阳光亮眼,珠光宝气这个词语简直就像为他量身定制,即便是那些见惯了富贵的皇族,看了他都禁不住赞叹他的奢侈。 但他只是喜欢这些东西而已。 一楼大厅,聚财倚坐在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柜台后,托着下巴懒懒地查看传信金羽雀衔来的消息。他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眼雾蒙蒙的,好像要睡去了一般。 “苏先生醒了……好事。二公子回归……好事。两件好事,双喜临门,值得早点打烊到重云楼好好庆贺一番!” 说着,他心中一喜,把金羽雀捧到掌心顺了顺毛,正要挥手关门。 这时,台阶下走上来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天青色长衫,黑发高高束起,一张稚气未褪的小圆脸可爱讨喜,眼波流转,灵气十足。 聚财眼睛一亮:“好俊俏的小后生……诶?这是……” 他想起什么,忙又展开手里的信件,信件末尾有幅他方才不曾细看的小像,轮廓圆润,眉眼秀气,正是门外那小少年的样子。 彼时,苏意已经进了八宝楼,一抬头,就差点被柜台后的人闪瞎狗眼。 这是珠宝柜成精了吗? 第5章 苏意眨巴眨巴眼睛,还未回过神来,就见那人形珠宝柜一个疾行闪现到自己面前,松散发髻上的珠宝流苏晃出一道璀璨的光彩,险些晃晕他的眼。 他一拱手,笑意盈盈地道:“属下不知二公子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不知二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缺钱?缺宝物?或是代门主巡视小店?属下……” 聚财上来便不管不顾地吧啦吧啦自说自话,把苏意头都说晕了,连忙抬手制止:“等等等!什么二公子不二公子的?你在说什么?” “咦?二公子不是已回归苏家?莫非门主未曾同你说起苏家族产之事?”聚财的表情比他更疑惑,一面说一面探身抓起柜台上的信查看。 他一动作,身上的环佩珠饰便晃个不停,折射出的光芒愈发晃眼。 看到聚财如此热情,再加上他手里的信,苏意大概明白是什么状况了,一撇嘴,放弃挣扎:“别看了,我确实是苏家二公子,说正事吧。” 聚财也是人精,听出他语气不对,立马把刚摊开的信收进袖子,面上则仍是笑容可掬:“好好,二公子既然不是为巡视小店的经营状况而来,肯定是有需要的东西。您说吧,只要小店有,无论是何物品属下皆会双手奉上。” “谢谢。” 涉及修炼大事,苏意打起精神,不再坚持自己那没有意义的「低调」,向他说出自己的需求。 “我修炼苏家的风月九剑,需要一把佩剑,你能否根据我现下的修为和用剑习惯,为我挑选合适的剑?” 闻言,聚财当即肃了神色:“修习风月九剑所需之佩剑会跟随剑者一生,万不可马虎。二公子既然信任属下,属下这就斗胆为您提供几种选择。” 说罢,他抖抖金丝银片相嵌的衣袖,周身七彩华光闪动,带着苏意直接进了八宝楼的库房,并落在专门存放剑器的红木剑架前,手一挥,剑架外的屏蔽术立时消除,露出底下一柄柄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剑。 苏意定睛看去,诸多剑器间气息相连,彼此迥异。或性情暴烈,或如春风化雨般的温和,或冷冽,或锋锐,难以尽述。 但想到这里,他又惊觉自己竟把剑当做人来看,居然还分析起了它们的个性,不免感到古怪。 聚财不知他所想,收敛起笑意,认真道:“我八宝楼珍藏的名剑古器大多在此,有些是名家手笔,有些则是散修们从各类遗迹中发掘出放到这里售卖,因此外表看着或新或旧,但无一例外都非常强大。” “观剑如观心,选剑如择友。挑选佩剑有一点极为重要,便是看眼缘,看剑客与剑的契合度。因为剑也和人一样,有自己的个性。” 聚财说着,随手指向离苏意最近的一柄青铜长剑:“就如同这柄秋水长天,原是三千年前坐化的白羽剑客佩剑,曾随他征战四方,杀气凛冽,不适合寻常人,尤其是刚刚步入剑道的剑客使用,而普通剑客也配不上这柄绝世杀器。” 苏意顺着他所指看去,那青铜剑一身凌厉通透苍碧,说是青铜,其实形态如玉,内里还透着一丝如血的猩红,杀意凛凛逼人眉睫。 不用聚财提醒,他的直觉已经告诉他这把剑与他相性不合。 看到他了然点头,聚财一笑,紧接着道:“二公子既然初入剑道,所需者定是一把新剑。何为新剑?并非新铸之剑,而是未曾有人使用过、未曾留下其他剑客的印记与风格、有着强大可塑性的剑。正好,我们八宝楼面向广大修行者做生意,最不缺的就是这类的剑,属下这便挑几把好的,为二公子详细介绍。您看如何?” 还能如何?苏意当然毫不犹豫地点头。 于是聚财拿出了看家本领,开始介绍起八宝楼库存最好的六柄「新」剑。 他口才好,知识渊博,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既精准地指出每把剑的特点和优缺点,又留出余地,让苏意自行感受这六把剑的性格,让他自行选择。 人虽看着花里胡哨,可他一番操作下来,在苏意眼中的形象已经非常靠谱了。 良久,六把剑逐一介绍完毕,聚财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在半空化出一壶清茶并两只金镶玉的杯子,斟上茶水,先给苏意递了一杯。 “多谢。”苏意习惯性道谢,端着杯子饮了一口,眉心却微蹙,似乎被什么困扰。 聚财提着以整块翡翠雕琢而成的茶壶,看看他再看看剑架,心中了然:“二公子可是不知如何选择?” 苏意不假思索地颔首:“是啊。这些剑我觉得个个都好,但总是差了一点东西,一点让我毫不犹豫做出选择的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没一把让他喜欢的。 聚财笑了笑,垂眸的瞬间瞥见他虎口处厚茧,突然心念一动:“二公子开始修炼之前,是否也练过剑?” “嗯?”苏意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脑海中便浮现出一柄生锈的,用布条包着的长剑,迟疑着说:“确实练过。” 见状,聚财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二公子练剑时用的佩剑可还留着?” 苏意听到这儿,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从袖里乾坤——一种收纳法术——中取出那柄离开避世桃源后便一直收在袖里的长剑。 没有名字,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仅仅是以生铁简单塑形的锈剑,缠绕其上充当剑鞘的布条更让它看起来十分磕碜,在一室宝剑的映衬下,如同大家闺秀身旁灰头土脸的灰姑娘。 然而它一出现,苏意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落上去,指尖眷恋地抚过剑身,视其余宝剑如无物。 “怪道二公子对其他的剑动不了心。”聚财含笑的声音自身旁响起,带着温柔的释怀,“原来您早已做好选择。” “可是这柄剑……” 苏意将其抱住,面上露出了孩童般的不知所措:“可以成为我的佩剑吗?” “为什么不可以?属下说过,选剑如择友,二公子对剑的认可比其他一切都重要。”聚财温言细语,在满身琳琅珠玉的衬托下,他眼中明亮的神采更显得澄澈通透。 他小心翼翼接过那柄剑,对苏意说:“二公子若信得过属下,便将此剑交予属下,最多三日,属下定还您一把绝佳的佩剑。” “好!”苏意眨着眼应下,那双酷似苏凭易的凤眸慢慢洋溢起笑意,分明是濯尽尘污的澄净,却又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然。 聚财喜欢明亮的、耀眼的、亮闪闪的东西,如同身上佩戴的金银珠饰,如同苏意这双漂亮的眼睛。 …… 天机门后山,青山碧水间一座花木扶疏的小院内,苏凭易手持书卷坐在水池旁,披了一身流波潋滟,气质昭昭如朗月。 他身前站着一个人,身着天机门外门弟子服饰,英俊的面容凝固从晨光里的石像,原本内敛的眸光此时皆成了茫然,好似听不懂上一刻出自苏衷口中的话。 苏衷立于父亲身侧,双手拢袖,静静地告诉他有关苏意的事,包括苏意的身份、门内悬赏的由来,以及不久前发生过的事。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开口,看向这人的眼神里带着悲悯。 此人便是苏意的情人,冷白遇。 “呃……”停滞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消化掉苏衷信息量极大的话,他张口想说些什么,颤抖的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一个音节,脸部肌肉颤动着,露出近乎荒谬的悲伤。 “只是一个……一个误会?”他这么说道。 “是误会。”苏凭易将竹简平摊在膝前,垂落的一角上写着「铸剑术」三字,而他并没有看冷白遇,“正因为是误会,是事出有因,所以我不杀你。但对应的,你带着你应得的药材同你妹妹离开,永远不要出现在意儿面前。” 说罢,他卷了卷竹简,仿佛是随口一问:“可能做到?” 苏凭易的语气并不重,甚至没有责备,冷白遇却感觉好像有一座大山压在肩头,迫使他弯曲背脊,低下头颅,万般言语汇于舌尖,也只能吐出一个「是」字。 他当然不甘心,因为这个玩闹般的、本质是误会的悬赏失去了两情相悦的心上人。 可他再细想,却发现如果没有这个误会,他甚至救不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他最在乎的妹妹,因而那些针对眼前人的以下犯上的指责又成了回敬他自己的刀,让他百转千回,依旧只能得这个「是」字。 有时不是人想做错选择,而是无数选择摆在面前,通往的只有错误的结果。 冷白遇这样的人,他就是没办法再有更好的,更妥帖的选择了。 于是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有些心灰意冷地说:“弟子明白,多谢门主、仙上。” 苏凭易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冷白遇走后,苏衷却皱起眉头:“我看他心性坚忍,未来只要勤奋上进,定有一番成就。今日如此相逼却又不杀,是否会让他成为小弟的妨碍?” “不会。”苏凭易活了千年,看人极准,当即道:“从此回的事情上看,他是一个把妹妹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又极端利己利妹之人,他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只要我苏家不倒,你天机门门主的身份不变,他就绝不会做任何以卵击石之事。因为他知道,那只会为他自己,和他的妹妹带来灭顶之灾。” “何况,意儿未来只会比他更强。而且我看意儿如今对他不甚在意,甚至提都不提,比起杀他,可能更想与他死生不复往来。日后若是两人遇上,或者意儿想起此事,要再追究,把他再找出来也非难事。” 苏衷闻言,放心地点了下头,随即不再纠缠于此事,而是好奇地看向父亲手中的「铸剑术」。 “父亲今日怎么想起看这个?莫非是要为自己亲自铸一柄佩剑?” 苏凭易的佩剑早在十五年前的妖魔大战里遗失,再要寻找旷日费时,不如先找一把或者铸一把用着——苏衷是这么以为的。 不料苏凭易却摇摇头,给出了另一个他始料未及,却也合情合理的答案。 “方才聚财来信,说意儿想将一柄锈剑铸成自己的佩剑,问我苏家麾下那几名铸剑师谁有空闲出手相助,最好三日内就能完成。”苏凭易微微一笑,理直气壮:“为父想亲自为意儿铸剑。” 苏衷忍俊不禁:“嗯,这确实是父亲会做的事。” 为补偿从前的亏欠,也是因为对幼子的疼爱,苏凭易做出如此决定对苏衷而言不难理解。 第6章 把锈剑交给聚财,苏意目的达成,原本想要离开再四处走走,可告别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热情的聚财一把拉住。 他看着苏意,眼睛亮闪闪的,如同看见金子的巨龙:“二公子,您一定还需要点别的法器吧?” “啊?我不……” 苏意条件反射地想否认,聚财却没有等他说完,便将库房内所有的禁制法术尽数撤去,随即牵着他一个架子一个架子地看了过去,逮着好东西就兴冲冲地给他介绍。 “二公子,您看看这个百宝囊,空间比寻常修行者的袖里乾坤大百倍,而且可以存放活物,使用起来非常方便!” 一只巴掌大,以金丝银线织成的布袋被聚财捧到苏意面前。 苏意面皮一抽,迎着他期待的目光,拒绝的话竟说不出口:“这个很贵吧……” “二公子,瞧您说的,这是您苏家的产业,怎么会收您的钱?” 聚财一脸「有被侮辱到」的神色,不由分说地将百宝囊塞到他手里,然后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来,您再看看这架九星连弩,一次上膛可连发三十支箭,每支箭矢以太阳精金打造,箭头涂有剧毒,猝不及防之下甚至可以威胁到地仙初境的强者,虽然是一次性用品,但用作防身极好。” 聚财一面说,一面把苏意上下打量了一遍,心疼得直摇头:“二公子初回苏家,又刚刚踏上修行之途,实力着实差了些,人也生得瘦弱,从前流落在外必是受苦了。这把弩好生收着,也算讨个心安。” 说罢,他拿走还未被苏意收起的百宝囊,把九星连弩放入其中,之后也没还给苏意,而是领着他一路走一路扫荡,用库房里的宝物将百宝囊装了三分之一还多点。 要不是看苏意不像喜欢金银珠饰的人,他都想把身上的饰品摘下来给苏意塞进去。 “好了好了,可以了!真的够了!我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苏意哭笑不得地拽住聚财,受宠若惊之中带着手足无措,有些磕巴地道:“你也说过这里的东西属于苏家,若是把宝物都送给了我,你、你也会受到责难的吧?” “怎么会呢?” 聚财停下脚步,旋身面向他,原本堆着热情笑意的脸淡了几分,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他负责打理苏家产业中最尖端的部分,之所以留在青溪城这样的小地方也是图这儿清静,而非真的只是一名小小掌柜。 可他没说这话,而是叹着气说:“如果今日站在此处的是门主,他必不会同二公子多谈什么,只会默默地将您用得上的东西都装进百宝囊交给您。属下这般,其实是为门主做的。” 门主?是天机门门主苏衷?他那个便宜哥哥? 苏意眨眨眼,不知怎的,只要提到和苏衷、苏凭易有关的话题,他心里就禁不住的有些别扭。 他垂眸道:“是吗?我看他对我很冷淡的样子,你不是在哄我吧?” “那二公子便是误会门主了。” 聚财摆摆手,广袖一挥,在珠玉叮当交响的声音中变化出一套一套黄梨木桌椅,先请苏意坐下,又为他倒上一杯茶,自己才坐到他下首。 顿了顿,他斟酌着语句道:“其实在二公子出生之前,苏氏商行虽然繁盛,却也没有将触角伸至世间各地,到今日这般无处不在的程度。” 苏意喝了一口茶,好奇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聚财半眯着眼陷入回忆。 十四年前,天机门前代门主——苏衷的师父在妖魔大战中受创,将门主之位传给临危受命的苏衷后退隐养伤。 刚刚接任的苏衷在天机门中并没有多少声望,甚至在接任大典中还有几名长老联合内门弟子向他施压,逼他交出掌门令牌,情势十分危急。 但苏衷偏生就靠着自身实力打退了那群不怀好意之人,并将天机门与苏氏商行深度捆绑,一举令二者焕发生机。 在大战中死伤无数的天机门得到了苏氏商行的资源支持,而苏氏商行也得到天机门的实力反哺,双方相辅相成。 正是此事让众多天机门人看到了苏衷的能力,他这个年轻的门主才得到初步认可,进而发展出自己的势力、部下,慢慢掌控天机门,并使其发展壮大。 聚财便是在那时投入苏衷的麾下。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聚财在天机门内是个怪胎。他不喜欢修行,却钟爱经商,钟爱在修行者眼中华而不实的金银珠宝,不惜为此荒废修炼,还成了一名世俗商人。 当时的门人弟子大多不耻他,即使面上不表露出来,暗地里也会嘲讽讥笑。 可苏衷却把他叫了过去,认真询问他的意愿,倾听他的想法。知道他确实爱财如命之后也未曾讽刺,反倒给了他梦寐以求的职位。 十四年了,聚财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苏衷一袭白衣坐在屋内的阴影处,手里拿着一只玉制长命锁轻柔地摩挲,眸间含着笑意,明明是如此耀眼的存在,那一刻却飘渺如烟。 他说:“既然你喜欢经商,那我便将苏氏商行交由你打理。除特殊事宜之外,一年只需交给我一次总账,其余大小诸事皆由你全权处置。” 聚财惊喜又茫然,喃喃地问了句:“门主为何如此信任弟子?您不认为弟子这样做是玩物丧志吗?” “放在从前,我或许会有这种想法吧,但现在不会了。”苏衷握着长命锁的手紧了紧,声音沉郁,“我只是想到……我的小弟可能会对世间任何一种事物产生兴趣,再看这人间便觉得哪里都好,没有什么是不值得喜爱的。父亲若还醒着,定也同我有一样的想法。” “他真的这么说?”苏意惊讶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苏意刚出生不过两个月就被妖族那方扔下了妖魔深渊,苏衷怎会对他有如此深的感情? 自幼亲缘淡薄的苏意实在不能理解这种过于浓烈的亲情。 “是啊。”聚财看着他惊诧的小表情勾起嘴角,“后来门主让我尽力扩张商行的覆盖范围,最好能做到村镇上也有苏氏产业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家小客栈。他说他的小弟并没有死,而是失落于人间,或许哪一日就会再次出现,然后走进某间苏家店铺里,被他寻回。” “为此,门主还精心准备了一份单子,上面写着二公子可能用到的东西,这些东西苏氏商行名下的店铺人手一份,为的便是哪日二公子有需要,走进任何一间铺子都能立刻得到所需之物。” “呃……”苏意垂下头去,手指绕着束发的带子,神色略显茫然,心里的别扭感倒是消散了很多。 “那他还对我这么冷淡……”他咕哝道。 聚财耳尖,听到这话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消除了一点苏意对苏衷的生疏感。 于是他趁热打铁:“门主心性平和而内敛,即便有情也鲜少全然流露。也许对他来说,只要二公子能够平安健康地出现在他面前,别的就都不重要了。” 苏意撇撇嘴,两根食指相对着绕来绕去,浑身都写着不自在。 就是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苏衷得知苏意的死讯后,几乎是立刻就抛下一切赶到了避世桃源。 而记忆再往前推移,苏意这么多年能过着平淡闲静的生活,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甚至一有需要马上就能得到天赐之解决方法,想来都是苏衷的手笔。 他曾经真的非常认真地想要让自己的小弟远离苏家,远离修行界的纷争。可当他明白苏意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苏家人的命运后,便也毫不犹豫地出现在他面前。 苏意再想到初见时,自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自己脖子酸,让他从云上下来,他毫不犹豫就照做的小小细节,心头对他那一丁点不知缘由的芥蒂终于消散。 下次见面,如果这人不再故作冷淡,就好好叫他一声「大哥」好了。 苏意这样想道。 …… “轰——” 天机门后山不知第几次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甚至炸开了苏衷施加于此的防护术法和隔音术法,半空冒出浓烟滚滚。 见状,坐在院子外处理门中事务的苏衷无奈地笑笑,挥手恢复术法,然后让副手去取新的铸剑材料。 “要最名贵的那些,不然仍是顶不住父亲的灵力。”他着重嘱咐道。 苏衷的副手名唤林观,跟随他十年有余,从未见过他如今日这般,敞开了天机门和苏家的库房给人可劲儿造的豪气。 虽然知晓那个糟蹋材料的人是苏凭易,可他依旧不能理解苏衷为何不制止自己的父亲,毕竟苏凭易……是真没什么炼器的天赋。 “门主……” “去吧。”苏衷微微拉长尾音,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意,“父亲是在为小弟铸剑,轻易马虎不得。你记得多挑一些性质温和的顶级材料,不用担心,我苏氏的储藏一定够。” “是。” 林观知道自己问不了也劝不动,只好摇着头下去取东西。 他走后,苏衷合上书册,倒一杯清茶施施然地看着院落,日光落在眼底,如潭底空影,少了几分幽深曲折,多了些从未有过的怀念与柔软。 苏凭易没有炼器天赋,可是他实力高强,如能铸剑成功,以他天仙大圆满的仙力为剑开锋,必是绝世宝剑。 他想给苏意最好的东西。 苏衷也想。 一点材料而已,即便再珍贵,苏家不缺,天机门不缺。只要能为苏意打造出最好的佩剑,哪怕是用数不清的珍宝去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苏意是苏家父子失而复得的亲人,与仅仅是重伤沉睡却无性命之忧的苏凭易不同,他曾经差一点就真的死在妖魔深渊下。 如果不是苏凭易强行闯入生死道,硬撼天道夺回他的魂魄,世间早已不存在苏意这个人。 小弟出生时的兴奋,死亡时的悲痛,失而复得时的狂喜,苏衷如今回想,仍觉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苏家因长久以来的宿命欠他,苏凭易为天下人欠他,而苏衷这个没能及时救下他的哥哥,也欠他。 所以谁也不舍得再让他受一丁点委屈了。 “呼……” 苏衷摩挲着茶杯,眯着眼轻笑:“等剑铸好,我便亲自送到小弟手里。” 与此同时,在铸剑炉旁忍受灵火炙烤的苏凭易一边总结,一边说道:“待剑铸成,我便有合理的理由再度出现在意儿面前了。” 父子的默契.jpg 第7章 聚财在青溪城待得久了,身边又没人陪着说话,难得遇上苏意这样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便情不自禁拉着他说了许多。 他本是心性纯粹之人,否则也不会为爱好而荒废修为,和苏意聊的大多也是打理苏氏商行时遇到的趣事或者烦难,吐起槽来嘴又碎又损,让苏意不由得想起了在现代的几个损友。 两人从中午聊到傍晚,中途聚财还不着痕迹地劝着苏意喝下几大壶茶、吃了好几盘点心,把他的午饭和下午茶包圆不说,到晚饭时间,拉着他就要去青溪城最昂贵的酒楼重云楼请他吃饭。 苏意:“嗝……” 不用吃晚饭,已经饱了。 揉揉发涨的胃,苏意哭笑不得地拽住了起身要走的聚财:“我刚刚吃了很多点心,已经饱了,晚饭便不必吃啦。” “那怎么行?”聚财板起脸,俊朗的面容严肃起来,与某些世家大族以威严著称的大家长相比也不遑多让,“二公子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三餐必要按时吃,否则……” 他的眼神意有所指地在苏意头顶转了一圈,意味深长道:“会长不高的。” 苏意摸了摸头,以目光丈量自己和他的身高差——差了整整一个半头。 苏意式吸氧.jpg; “可是我今天刚定了修炼目标,不想第一天就偷懒。” 苏意瘪着嘴,小模样明明认真又庄重,却因为生得太可爱,反倒像是猫猫思考的拟人版表情包,让聚财刚松开的手又攥紧。 牵着他的手腕,聚财舒展儒雅的眉眼,笑得如沐春风:“吃顿饭而已,用不了多少时间,何况吃饱了才有力气修炼不是?” “呃……”这句话真和「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不过,既然聚财已经铺好了台阶,苏意也不再坚持,顺着台阶点头道:“好吧。” “走!”聚财顿时笑的更加灿烂。 重云楼,青溪城内最高的建筑,一共十二层,远远望去如同立于云间,这即是重云楼名字的由来。 重云楼并非苏家产业,而是青溪城主陈青语家族经营的店铺之一,因为背后有人,所以底气十足,表面上担着第一酒楼之名只招待非富即贵的客人,暗地里也做些黑市生意,涉及的势力盘根错节,苏氏在此也不可轻撄其锋,与之相关的生意市场始终都打不开。 但这些生意上的事聚财当然不会拿出来增添苏意的烦恼,他今晚只想和二公子好好吃一顿饭,多聊一会儿天,并没有其他任何的心思。 苏意不知道聚财的想法,他一进重云楼就被此地辉煌璀璨的灯火晃了眼,环顾着店内华美繁复的陈设装潢,一脸惊叹。 金墙玉柱琉璃灯,灵木桌,翡翠屏,彩练横空,明珠如云,浓烈的、对比度极强的色彩犹如天宫里打翻的颜料盘,空气中都浮着淡淡的金色粉尘,那是凝练到极致的灵力团。 苏意吸一口气,体内才修炼出不久的灵力顿时沸腾,并开始自发增长。 还有这种操作? “重云楼的餐食皆以各类名贵灵植为材料烹饪而成,滋味鲜美,食之忘俗。”到一楼靠窗的位置坐下,聚财一面为苏意介绍,一面看着他生动的小表情笑,“最重要的是价格不贵,数十万两就能点一桌最高规格的菜肴。” 苏意震惊脸:“哇……这叫不贵?” “的确不贵。”聚财漫不经心地凡尔赛,“比起苏氏酒楼一桌百万两的灵兽宴着实不算什么。” “呃……”神壕的世界他真的不懂。 猫猫头落泪.jpg; 见苏意瞪圆了眼睛,满脸写着羡慕,聚财忍俊不禁:“二公子若是到苏氏酒楼去自然是不必花钱的,奈何青溪城地方小,富人少,苏氏酒楼开不到这儿来,只能委屈您随便吃点了。” “不随便,不随便。”苏意连连摆手。 在这种地方,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打工人哪敢随便说话TVT。 “好了,二公子稍待片刻,菜单上有一道菜需要食客亲自挑选食材,属下算是个中老手,先去一趟。” 聚财给苏意倒了杯茶,嘱咐他先坐着,便起身向后厨走去。 苏意目送他离开,随后小心翼翼端着那用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茶盏抿了口茶,清甜的茶水入口便化作温和润泽的灵力,如同春日的暖风拂过五脏六腑,柔暖而舒适。 他轻吐一口气,整个人仿佛飘在云间,醺然欲醉,喝茶硬是喝出了酒的效果。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吗? 苏意望着杯中青绿色的茶水,满心敬畏。 这时,他听到不远处响起清亮的歌声。 彩练环绕的碧玉台上,一名身披蓝衣,眉眼英气的少女坐在中央,抱着一架凤颈琵琶弹唱不知哪个地域传来的小曲。 曲调里有春风化雨、人间四季,倏而调子急转直下,又转为金戈铁马、冰河入梦的壮阔豪情,一首曲子片刻间跳跃了好几种风格,却融合得恰到好处,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违和。 苏意放下茶杯,不禁托着下巴望过去,微微垂眸倾听少女弹奏的曲子。 他喜欢这首歌曲中蕴含的生命力,让他心生振奋的同时生起几分对另一个世界的怀念,而且这怀念在少女的曲调里也是温暖得令人想要落泪的。 人都喜欢美好的东西,他是俗人,尤其喜欢。 “叮……锵!” 然而,当歌曲行至最后一个转音处时,却倏然被刺耳的杂音淹没、打断。 过于突兀的前后对比把苏意吓了一跳,他定睛看向前方,就见碧玉台上除了那名少女外,又多出一个锦袍华服、满身酒气的醉鬼。 醉鬼脸色酡红,手里拖着一张椅子,椅背摩擦过地面发出十分尖锐的声响,连绵不断,惹人厌烦。 他醉醺醺地指着少女,大着舌头质问她道:“你弹的这是什么鬼东西?少爷我到这里花钱是为了找乐子,你唱的这狗屁东西能让少爷我乐出来吗?啊?!” 醉鬼态度嚣张,刻意拔高的声音带着令人生厌的张狂,却也让原本略显嘈杂的重云楼安静了下来。 苏意厌恶地皱起眉。 虽说醉鬼不是什么稀罕生物,但这种等级的酒楼居然会出现这么没素质的醉鬼还没人管,这是真实存在的事吗? 他刚想到这,便看到疑似是酒楼掌柜的人领着一群修行者小跑了过来。 可他们并没有立刻拿下那个人,反而那名掌柜赔着笑,好声好气地和醉鬼说了些什么。 然后醉鬼便冷笑一声,挥袖「啪」地一下抽在掌柜脸上,把他狠狠抽飞出去。 这个时候苏意的非酋体质就完美体现出来了,掌柜飞到了他这边,猛然撞翻他的桌子。 如果不是苏意反应快,及时往旁边跳开,他能和那张桌子一样一起被撞翻。 “抽卡手气不行就算了,没必要这种事也冲着我来吧?” 苏意鼓了鼓嘴,不高兴地咕哝着,还不忘弯腰去扶那被扇得不轻的掌柜。 但他的手才伸出去,就感受到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下一秒,那醉鬼竟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扯了过去。 “哟!这破地方竟还藏着个小美人,不错不错。” 醉鬼的眼神明亮锐利,瞳孔里映出苏意隽秀俊俏的面容,他生得宜喜宜嗔,是修炼无情道的人都想rua一把的讨喜可爱,一双瞪圆了的凤眸虽然没有焦距神采,却泛着满月光辉,比世间最名贵的宝石都更美丽。 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觉得苏意长在了自己的审美点上。 被醉鬼那并不带浑浊的邪意,却像阴冷的蛇信般的眼神一看,苏意哆嗦一下,浑身都腻歪极了。 什么毛病? “放开!”苏意用力甩开他的手,揉搓着腕部被他碰到的皮肤的同时,恨恨地一脚踹在他膝盖上。 然而被踹的醉鬼无事,他的脚底板却因为反震力隐隐作痛,微微发麻。 与此同时,那群被掌柜带来的修行者莫名挡在了醉鬼身前,还冲着他冷喝一声「放肆」。 “行了。”醉鬼拍了拍衣服上的脚丫子印,摇摇晃晃地撞开护在自己前边的人,扬着下巴走到苏意面前,眉眼烦闷地皱起,语气却不掩傲慢,嗤笑道:“别吓着他,少爷我难得看一个人顺眼——把他给我拿下。” 修行者毫不犹豫地应声,然后向苏意走了过去。 苏意人都傻了。 是他见识少,没见过大场面,请问这丫的是哪部点家小说里跑出来的纨绔子弟吗? 还是说自己拿的就是天道钦点的龙傲天剧本,现在这是触发剧情了? 苏意咬了咬牙,瞪着那个死醉鬼攥紧拳头,准备等被抓到他身边后,趁其不备狠狠给他眼眶一拳。 他肯定是打不过这群人的,但不是有聚财在吗?聚财去厨房看食材,估计很快就回来了,所以他一点也不慌,只想在聚财回来之前做点什么,为自己出口气。 就在那帮修行者的手即将碰到苏意,而苏意也做好了出拳的准备之际—— “砰——” “咻——” 两道破空声几乎是同时响起,一道对应着一架凤颈琵琶,从右侧凌空而来,重重敲上一名修行者的后脑,并以他为基点,直接砸翻了一排人。 “青溪城城主家的纨绔儿子喝多了在自家门口发酒疯是吧?” 碧玉台上,扔出琵琶的少女掀起衣摆踩着栏杆,右臂搭上屈起的膝盖,一歪头,似笑非笑地道。 “地儿是你家的,人可不是,老娘不会惯着你这种臭#=+&!” 那一瞬间,苏意听到了一连串bibibi的电报声,一脸懵逼。 在少女说话的同时,另一道破空声对应的酒杯猛然砸在醉鬼眉心,把他抽得被动三个后空翻趴倒在地,面上无伤,脸却因为未知的剧痛而迅速扭曲。 苏意后知后觉地看向另一处,二楼栏杆旁,白衣雪发银束带的男子徐徐起身,折扇甩开掩面,鬓边翡翠缠枝发饰衬着昳丽而清冷的眉眼,超然独立。 男人看一眼地上的醉鬼,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而他看向苏意,冷漠的眼神却有一瞬破冰。 “呵。” 男子拢起折扇,露出俊美得咄咄逼人的面容,用最冰冷的语气,说出了最有力的话语。 他说:“天凉了,让陈家破产吧。” 苏意:“……” 猫猫头疑惑gif 第8章 说完那句霸道总裁经典发言之后,男子一闪身下至一楼,那名电报少女也紧跟着他的步伐跳下碧玉台,大喇喇站到他身侧。 被茶杯砸倒在地的醉鬼竖起一根手指,艰难地张开嘴,挤出一个字:“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上倏忽蹿过银色的电芒,眼皮一翻,整个人瞬间失去意识。 “你!你们……还不快把小少爷扶起来!” 颤巍巍站起身的掌柜见状,慌忙指使其余没反应过来的修行者去搀扶那醉鬼,而后整了整衣服,端起极卑微的笑容和歉意,向着男子长揖到底。 “是小少爷年轻不懂事打扰仙师雅兴,小的在此代他向仙师致歉。好教仙师知晓,我陈家植根于青溪城,兢兢业业耕耘三百多年,能有今日殊为不易,还请仙师不要因小少爷的个人行为迁怒于整个陈家。” 掌柜把姿态放低得不能再低,一边说陈家不易,一边说醉鬼的个人行为不要上升整体,三言两语就为自家砌了座阶梯,恭恭敬敬地请男子从上面走下。 但这位被称作「仙师」之人并不理会他,而是定定注视着不远处的苏意,眼底有冰化雪消的三分柔和。 苏意……苏意还懵着。 不是他脑子转得慢,而是事态发展太快反转来得太急,醉鬼身上的酒气还萦绕于他鼻尖,一转眼醉鬼就趴了,掌柜也毕恭毕敬地对待打趴那醉鬼的人,这飞速变化的种种实在令他回不过神来。 直到撞上男子清冷的眸。 “陈家兢兢业业地耕耘青溪城,私下与一伙盗窃各宗门宝物的贼人合作,高价向自家经营的黑市出售他们所窃之物,再以更高的价格卖给散修。” 男子眼睛看着苏意,口中不停,直接挑出陈家最大的秘密,惹得掌柜与一众修行者变了脸色。 苏意也被吓一跳,总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后颈处阵阵发凉,隐约觉得灭口的屠刀将要落下。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掌柜的表情沉肃中带着一丝阴冷,却不是冲着那男子,而是对在场的食客,尤其是离得最近的苏意,甚至能感受到刺骨的、直逼眉睫的、宛若实质的杀意。 很多机灵的食客已经别过头去装什么都没听到,更有甚者祭出了法器,随时准备破门逃跑。 唯独苏意,跑也跑不掉,装傻也装不了,只能把手探进衣襟握住长命锁,准备试试苏家二公子的身份够不够保命。 “仙师,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 掌柜再顾不上那惹事的醉鬼,青着脸对身前的男子说道,他到底也不敢跟这人摆脸色,头垂得很低,声音里有种竭力维持平静的紧绷感。 “我陈家并非只是商贾,而是由朝廷和太上府钦点的人间管理者,您若是没有证据便肆意诽谤……我陈家虽不比仙师的地位尊贵,也定是要上达天听,求一个真相和清白的!” 男子闻言,终于施舍他一记冷眼,除了像在看死人,这回还带上了一点看蠢材的无奈感。 苏意被裹挟于双方莫名其妙的氛围中,小脸绷得紧紧的,握着长命锁的手指逐渐僵硬。 两位大佬,你们谈论大师能不能找个屋子坐下来慢慢聊,别在我这种无关人士面前叨逼叨? 走你们不让我走,听了我又要被灭口,强买强卖跟你们相比都算和蔼可亲啊! 苏意腹诽着,身上忽的一冷,原来是那男子的目光又转到了自己这边。 你憋特么看了! 他低下头,在心里咆哮道。 男子不知是不是听到他的心声,唇角扬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淡淡道:“我的确只有个结论,而无确切的证据。” 闻言,掌柜暗暗松了口气,把心放回原处,义正辞严:“既然如此,仙师便不该向陈家泼脏水。此种大逆不道之事我陈家必不可能做,仙师合该去调查那胡说八道污蔑陈家的人才是!” 他说得好听,苏意的想法却是: 真的吗?我不信。 虽说都是萍水相逢吧,但苏意莫名的就是更信任那陌生男子一点,如果他不一直盯着自己看就更好了。 少女这时翻了个白眼,挠挠耳朵漫不经心地道:“嘁,你这老大爷说话简直跟放屁似的,要是消息不准确,以白绮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才不会千里迢迢过来。” 老、老大爷? 苏意微微瞪大眼,果然看见掌柜年轻的面孔抖了一下。 但那少女估计也是他惹不起的存在,所以他没有回嘴,客客气气道:“消息是否准确,全看仙师能否拿出证据。若否……” “哟,这么多人不去吃饭,都围着我家二公子干什么呢?” 聚财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管家挽尊的屁话。 同一时间,他身形化光落在苏意身前,身上的衣饰在灯光下闪得晃人。 以保护的姿态挡住苏意,他神色懒散,眼神却凌厉,刀子一样剜过掌柜和他身侧的一众修行者,随即冲男子笑眯眯地拱手:“白绮仙师好。” 男子颔首以示回礼。 哎哟喂可算来了! 看到聚财高大的背影,苏意狠狠松了口气,躲在他背后擦擦额前的冷汗。 而被挡住视线的男子一皱眉,有些不悦。 “二公子?”掌柜愣了一下,怔怔望向苏意,“他是……” “他便是苏氏二公子,苏凭易大人的幼子,天机门门主的小弟,苏意。”聚财颇为自豪地提高声量,叠buff似的报出苏意的身份,一瞬间在偌大的重云楼里造成了石破天惊般的效果。 苏意看到掌柜的表情立刻变得惊愕与惶恐,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投来了无数或惊叹或好奇的目光,目光无形,却很沉重,让才放松下来的苏意再度变得紧张。 不是吧?这个身份真的有这么大的份量吗?怎么好像比那位仙师出场时阵仗还大? 苏意仿佛站在了聚光灯,脸上虽然还能保持冷静,心里却暗暗叫苦。 “原来是苏家的孩子。”男子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脚步一转换了个位置,继续盯着苏意,语气淡淡:“我从前还在修行界闯荡时,曾听闻苏家人从上到下个个护短,是这样吗,这位先生?” 聚财挑了挑眉,儒雅的气质有一瞬变得凌厉,而前方的掌柜也随之脸色大变。 男子不理会两人身上的小小变化,径自说道:“方才这位陈家管家,重云楼的掌柜因为我提出的一个没有证据的消息,便对贵家公子起了灭口的杀意。这点小事,护短的苏家人应当不介意吧?” 此话一出,掌柜的脸色瞬间一片死白。 苏意也没料到男子会这么说,这话听上去似乎有哪里不对,却是大实话。 掌柜的杀机连他这个修行界的小菜鸟都感受得到,男子既然是仙师,当然不可能毫无察觉。只不过掌柜针对的人那么多,他却专门挑苏意来说,配上聚财先前的介绍,就有种刻意拱火的感觉。 这还不算,少女紧接着补刀:“被白绮打得躺地上那小子刚才还想抢你们家二公子呢!” 苏意:“……” 这句大可省了。 掌柜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辩驳。 “啊,是这样啊,确实,我苏家人不至于计较这点小事。” 聚财怔了怔,忽然笑得如沐春风,但周身激增的寒意却令酒楼内的温度急剧下降,那句「不至于计较这点小事」也被他说得如同「爷这就过去取你狗头」一样恐怖。 掌柜的手开始抖了。 “二公子。”这时,聚财转过身看向苏意,眉眼温柔,轻声细语,“方才仙师说了陈家什么消息?” 掌柜眼神一动,好像要看向苏意,男子身后的少女却大喇喇跳到他身前挡住。 见状,苏意眨眨眼,大概明白了那位仙师的意思,便把之前听到的消息复述给聚财听,再补充道:“仙师还说天凉了,让陈家破产吧。” “天确实凉了。”聚财轻轻抚过苏意的头发,而后转身向掌柜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仙师需要的东西,在下明日会差人送去。” 苏氏商行一直认认真真地做生意。 但也从来不是只做生意。 “二公子,这里太嘈杂,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吧。”聚财牵着苏意的手,待他亲昵如子侄,“顺便给今日方醒的苏凭易先生传个讯,把今晚的事和他说说。” 啊这?这是在让他告状吗? 苏意眨巴眨巴无神的眼,小圆脸上绽开了笑容:“好啊,我还要告诉大哥!” 聚财笑眯眯地点头,向他做了个「二公子真聪明」的口型,牵着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至于腿软跌坐在地的掌柜,轰然爆发出巨大讨论声的食客,都不被他们所关注。 白绮定定望着苏意离开的方向,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收回眼神,对少女说:“临风儿,你是怎么想到影响陈家那小子,让他发酒疯惹事从而惹到苏家人头上的?” 少女瞥了那醉鬼一眼,说道:“我只是遵照天机门老门主的吩咐而已。本来还有点同情那家伙成了棋子,但看到他刚才居然想强抢民男,我现在是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了。” “果然是算无遗策。” 白绮喃喃道,说完甩开折扇,也带着临风儿离开。 …… 天机门内,又炸掉一箱珍稀材料的苏凭易从铸剑炉的废墟里出来,叹了口气,心累得甚至洁癖都不想犯了,灰头土脸地坐到大儿子对面。 “父亲不必心急。”苏衷为他倒了杯冷茶,笑意盈盈,“还有两日时间,孩儿相信你。” 苏凭易按了按心口,俊美的面庞上满是无奈:“为父也相信自己,只是每回险险成功之际,那恼人的旧伤便会发作,令我功亏一篑,着实厌烦。” 提及他的伤,苏衷正了正神色:“父亲的伤……” “不碍事,已经被我压制住了。”苏凭易摆摆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唉,我这老父亲想找机会见见小儿子可真是辛苦。” 闻言,苏衷同样无奈地点头:“我这位大哥想见小弟也不容易。” 父亲两人对视一眼,发出了同病相怜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只传讯符鸟从院外飞入,符鸟身上写着聚财的名字。 苏衷见状,忙将符鸟招至身边:“聚财的消息?莫不是与小弟有关?” 苏凭易迫不及待道:“快接通。” 苏衷点点头,伸指触上符鸟额头令其展开,化作一面半透明的镜子。 镜子中映出聚财珠光宝气的身影,与此同时,苏意的小脑袋也从他身后探出,像只探头探脑的猫猫,依旧是可可爱爱的模样。 苏衷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疾风刮走了苏凭易面前的茶杯,而苏凭易则不见了身影。 镜子里,苏意迷茫地眨眨眼:“咦?刚才是什么东西一下子过去了?” “是父亲。”苏衷抿着嘴忍笑,一面将今早才分开的苏意好好打量了一番,一面温柔地道:“他应是去沐浴更衣了。” 第9章 苏意回客栈退了房,听从聚财的建议住进八宝楼,此时正在楼顶吹风……哦不,是跟苏衷和苏凭易打视频电话。 符纸化成的水镜悬浮在半空,正好映出苏意的上半身。 水镜对面是坐在石桌旁的苏衷,他端着茶盏细细打量半日不见的小弟,把苏意看得有些不自在。 聚财笑眯眯地退至一旁,双手拢袖,同苏衷说了今日发生的事,尤其着重讲述方才在重云楼的经历,虽然没有添油加醋,但也隐隐流露出拱火意味。 苏意不插嘴也不补充,想看看苏衷的反应,看他是不是真的像聚财所说的那样在意自己。 这取决于他以后还要不要走无情道(划掉)这取决于他以后要用何种态度对待这个并不熟悉的兄长。 苏衷听得此语顿时蹙眉,面上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却仍然慢条斯理地问道:“阿意,事情真如他所说?” 多问这一句,倒不是因为他不相信聚财,而是他就想趁此机会理直气壮地叫出「阿意」这个称呼。 苏意仔细观察苏衷的反应,却万万猜不到他的想法,还抱着试探的心思说:“是这样没错。仙师爆出陈家做的脏事时,那管家见我在旁,便对我起了杀意……” 说到这儿,他小心地抬眼瞅瞅苏衷的表情,又故作委屈地补充道:“可吓人了。” 苏衷端着杯子的手一抖,几滴茶水立时溅在手背上。同一时间,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素来以温润儒雅面貌的示人的天机门主此时气场冷冽,周身寒意萦绕,几乎滴水成冰。 苏意被惊得颤了颤,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感到心虚,潜意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补救。 然而苏衷却搁下茶盏,用冷冽中带着沉怒的神色云淡风轻道:“天确实凉了,陈家的位置也是时候挪一挪了。” 嗯? 苏意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看着他,脑子突然转不过弯来。 聚财则反应极快地应声:“那属下多搜集一些材料交给白绮仙师?” “嗯,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只要有关陈家的罪名,全部递上去。他这位太上府的天下行走着实清闲了太久,正该为他找点正事做。” 说话间,苏衷的眼神漠然得可怕,让苏意无端联想到睥睨众生的神祇。可他一看向自己,眼中的冷漠又霎时如同雪化冰消,一眨眼的功夫便恢复了最初的温柔。 他淡笑着说:“不用怕,大哥会帮你解决他们。” 啊这…… 没有对比苏意还能说他对自己冷淡,这一对比,苏衷对他不能说是冷若冰霜,只能说是柔情似水。 聚财的说法算是实锤了。 苏意,一个没有感情的搞钱打工人,无情道编外人士,气走天道的修行者,亲缘淡薄的薛定谔式孤儿…… 久违的感受到了被爱的温暖。 八宝楼顶的夜风很凉,朦胧的月色照映苏意无神的瞳孔,眸间正焕发出满月般的朗朗清辉。 他抿嘴笑了笑,终于可以心无芥蒂地说道:“嗯,谢谢你了,大哥。” “呃……”苏衷白净的面颊倏然擦上绯色,近乎手忙脚乱地端起杯子往桌子上倒茶,发现不对后连忙缩手,又碰掉了放在桌沿的折扇,向苏意生动诠释了什么手足无措。 他也不想失去冷静! 可是小弟叫他大哥耶! 苏衷有些恍惚地想。 苏意被他的动作逗笑了,聚财更是绷不住地笑出声,然后赶紧捂住嘴,免得事后被上司灭口。 苏衷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张永远淡定的面孔总算露出点青年人的朝气与腼腆来。 彼时彼刻,苏凭易洗漱完毕,换上水青色长袍,手持折扇,犹如一阵吹绿江南的春风,施施然从屋里出来,正好听见小儿子那声清清脆脆的「大哥」。 然后,他酸了。 就像喝了一坛陈年老醋后又连吃三大框酸柠檬那么酸,让他禁不住直把扇柄捏得嘎吱作响。 意儿都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苏凭易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未表露出一分,只淡然地走到水镜前坐下,径直占据苏意的视野。 看到他,苏意立马想起原身与他的父子纠葛,不由自主地一撇嘴,旋即挤出一个笑容,阴阳怪气地道:“苏先生,您也在啊?不是去沐浴更衣了吗?回来得这么快?” “呃……”说句实话,苏凭易料到苏意对自己的态度不会太好,毕竟自己有前科在。 可是这与苏衷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苏凭易心里一阵凄凉。 苏衷在旁边悄悄看了自家父亲一眼,虽然知道这样很不好,可小弟对他与父亲的差别对待还是让他不由得心里暗爽,眼里盛满笑意。 捏着扇子的手紧了又松,苏凭易毕竟是老江湖了,很快便想到恰当的回应,轻轻叹息道:“抱歉,为父先前忙于铸剑,仪容不整,必得换件干净衣裳才能见人。意儿可是等急了?” “谁等……铸剑?铸什么剑?”反驳的话语说到一半苏意突然察觉有异,涣散的眼瞳浮出些许疑惑。 不会是……帮他铸剑吧? 苏意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然,苏凭易合拢折扇搁至一旁,微微笑道:“自然是为我儿铸剑。为了将你的铁剑改造成合适的剑器,为父忙碌一整日,引得旧伤复发数次,不久之前方找到恰当的改造之法。”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话里话外却都在说自己的不易,提及旧伤复发时,甚至以袖掩唇低低咳嗽,面色是恰到好处的苍白。 苏衷看向他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敬佩,聚财更是满心满眼的膜拜。 什么叫示弱啊?什么叫卖好啊?什么叫套路啊? 这老神仙拿捏小年轻感情的手段简直恐怖如斯! 苏意虽然隐约觉得哪里奇怪,可看到苏凭易虚弱的脸色,心里某处仍是软化了一点点,语气也缓和不少。 “哦,为我铸剑……你不用勉强,既然身上有伤,交给别人去铸也没关系。”他压抑着心头没来由的别扭,认真说:“比起一把剑,还是你的身体更重要。” 苏凭易低低地笑出声来,不时伴随着几声轻咳,眼中满是宠溺。 “无妨,待你的剑铸成,为父再养伤也不迟。”他凝视苏意,柔和的目光即便远隔千万里也似有沉重的份量,蕴含着比苏衷的护短更加扣人心弦的情感,“剑铸好之后,为父再亲自送去青溪城给你。” 苏意抿了抿嘴,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拒绝。 苏凭易也以为他会拒绝,反驳的话都想好了,可他却点了头。 “好吧。”苏意眉宇间露出一丝藏不住的小傲娇,“那我等你……爹亲。” “呃……”苏凭易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却不慎抖掉了手里的折扇。他弯腰去捡时,额头又磕到了桌角。 他也不想失去冷静! 可是意儿叫他爹亲耶! 善于拿捏人的老神仙终于被反拿捏了.jpg; 苏意终于没绷住,和旁边的聚财一起笑出了声。 片刻后,传讯结束,灵符水镜消散。 苏凭易心情甚好地打着扇子,听苏衷说陈家的事之后,眉梢一挑,把杀机与怒意藏在眼底。 “陈家,陈家。”他转了转折扇,云淡风轻地道:“安逸太久,陈家的家主大抵是飘了。无妨,为父去青溪城时,会抽空上门拜访一趟,让他落回实地。” 苏衷托着下巴问:“取他的命?” “不必如此。”苏凭易摆摆手,“打个半死,给个教训就是。” …… 接下来两天,苏意待在八宝楼就做一件事——修炼。 他严格遵照自己之前定下的时间表,每日打坐修炼、磨砺本源剑气、练习风月九剑的九招剑式,然后被聚财领着四处品尝各种美食,一日三餐吃的都是珍馐美味,修行享受两不误,那叫个惬意。 三日过去,苏意心境平稳,修为水到渠成地步入观心境后期,可以在练习剑式时加入本源剑气进行攻伐。 脸也圆了一圈。 “不是说多吃灵食可以长高吗?”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越发圆润的脸颊,惆怅地叹了口气,“要不之后少吃一点……算了,今天多练一会儿剑吧。” 少吃是不可能少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少吃的,少吃一口都不行。 毕竟不吃饱怎么有力气修炼嘛? 而在天机门内,踩着第三日傍晚,铸剑时限的尾巴,苏凭易终于将苏意的锈剑铸成一柄三尺长剑。 剑身通体为石青色,盈盈如玉,剔透而不失锐气,犹如整块天然生成、不事雕琢的翡翠。 苏凭易望着铸剑炉中成型的剑器,越是临门一脚之际越不敢大意,沉着脸,并指点在心口,指尖吐力,竟冒险勾动了原本藏在心脉里的生死道力。 人间七苦,生死为大,生死道是世间万物死去、消亡之后魂魄所归之处,亦是天地间最为凶险的所在。 苏凭易曾经为了救苏意只身进入生死道,不但硬撼天道夺回苏意的魂魄,更以活人之躯替苏意承受了生死道力的侵蚀,以至沉睡多年,以他的实力,至今仍有部分生死道力不曾化消。 剑者,凶器也。而生死道力便是天下最锋利之物,如能以此为这柄剑洗礼开锋,定能铸造出一柄天下无双的凶剑! 这样的剑,才配得上他的意儿。 随着苏凭易周身灵力涌动,一缕灰色的气息从他体内爆冲而出,令天色骤暗,令阴云压天,令雷鸣阵阵。 这缕气息看似淡薄,可它一出现,天地间便盈满肃杀死寂的气势,苏凭易四周的空间裂开道道缝隙,骇人至极。 艰难控制着那缕气息,苏凭易调动浑身法力,缓慢地将它注入铸剑炉。 刹那间,头顶的雷云炸开银白色电光,雷霆如水,轰然坠落。 半个时辰之后,阴云散去,露出一片灿灿星辉。 苏凭易灰头土脸地走出铸剑炉的废墟,与之前无数次铸剑失败时那样,只不过这次手中多了柄青碧长剑。 抖了抖破损的衣袖,他温柔注视着掌心长剑,指尖抚过刃面,轻声道:“终于完成了。望你以后常伴意儿身侧,护他平安无忧。” 长剑一声铮鸣,如同回应。 苏凭易笑了笑,将它收起,回屋洗漱。 整理一下,他要去青溪城看儿子了。 第10章 苏意来到青溪城的第三日是个雨天。 小雨,下得淅淅沥沥,从窗前往外看如云似雾。天地笼罩在一片深青的光线里,那青色犹如画家笔下蘸的颜料,抹过远处的层云山水,近处的梧桐枝叶,氤氲出深深浅浅的绿色,在秋日的萧索里平添一抹生机。 傍晚的时候聚财有事出去了,苏意没有问他去做什么,看他那兴致盎然的表情就知道和陈家黑料有关。 待在八宝楼修炼了好几日,趁着今天无事,又见外面雨景甚美,苏意便打着伞出门散散步,走着走着来到了河边。 斜风细雨中,有老者穿戴斗笠蓑衣,凭溪垂钓,意境如诗如画。 而在老者身旁不远处,一对年轻的恋人正在上演……爱情戏? 那名女子不过二八年华,穿金戴玉,华丽非凡,神色有些激动。男子则与她年龄相反,着装朴素,看着像是个穷酸书生,正为她打伞,试图平息她的怒气。 两人的声音穿过雨帘,隐约传进刚走到近旁的苏意耳朵里。 “你说,你是不是已经厌倦了我?”女子控诉地问。 男子一脸被冤枉了的神情:“你怎能如此怀疑我?我对你的爱山川日月可鉴,矢志不渝!倒是你,竟答应要去见你父亲为你安排的订亲对象,莫非你要背弃我们之间的爱情?” 说着,男子脸上露出三分隐忍、三分痛苦加四分的难以置信的神情,紧紧盯着女子的双眸,想要得到一个否定答案。 女子泫然欲泣,捂住脸悲戚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能抗拒?你若真的爱我,何不早日考取功名,然后风风光光地上门提亲?让我只身抵抗父母的责难,这就是你对我的爱?” “功名……功名……” 男子激动地扔开伞,大喊道:“我不考取功名难道是我不想吗?是我考不上啊!” 苏意没绷住:“噗……” 这幕爱情戏前面都还好,气氛烘托到位台词情绪饱满,把明明是两情相悦却不能在一起的酸涩与痛苦演绎得恰到好处。 但最后这句转折简直神来之笔,把好好的偶像剧变成了喜剧。 苏意原本是想过桥到河对面去的,现在顿时没了这想法,打伞站在柳树下看这对小情侣吵架的后续。 凑热闹.jpg; 而他们也没有让苏意失望,吵得逐渐激烈、金句频出,最后互揭老底,怒提分手,一拍两散,临走前女子还甩了男子一巴掌,声音那叫一个清脆响亮。 ——这不比某些烂俗偶像剧好看? 同一时间,在河岸的另一侧,有人顶着风雨埋伏半晌,连苏意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看见。 桥对面是青溪城的集市,平日游人往来商贩云集,无比的热闹。 今日虽然也和平时一样,商贩们热情招呼客人,客人或问价或还价,往来游客摩肩擦踵,高声谈笑,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但热闹中却掺杂着一丝诡异的肃杀。 一处卖异域香料的摊位前,身穿粗布衣裳的小贩笑着接待两名并肩行来的客人,递出打包好的香料的瞬间,脸上的笑意变成杀意,沉声道:“目标还在河对岸,不要轻举妄动。” 客人点点头,接过香料就走,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攥着利刃的一头,慢慢又收回袖中。 香料摊对面,支着蓝底黑字布帘的算命先生扶正桌上的龟甲,对面前款款而来的年轻妇人道:“夫人想算什么?婚姻,还是丈夫的事业?” 女子身姿婀娜,容貌秀美,掩唇轻笑着道:“小女子想算桥对面那小郎君究竟何时过来?等了这么久,小女子着实有些等不及了。” 算命先生抚须笑道:“快了!快了!” 此言一出,集市内的氛围有一瞬肃杀,但转眼又恢复原状。 再说对岸,苏意看完了爱情戏,稍微回味一番就感觉一天的快乐都有了,抬脚走到桥上。 他脚步不快,每一步落下都让集市里严阵以待的人更加严肃,几乎要绷不住表面的虚假热闹。 卖香料的小贩握住了摊位底下的刀,街上走的行人纷纷放慢了脚步,算命先生捧起龟甲,年轻妇人从鬓边抽出一支不带流苏的簪子。 雨声幽微,桥上与桥下被分割成两个空间,一面是苏意的悠然自得,一面是集市众人渐渐沸腾的杀意。 然后,苏意踩在分割线上,停住了。 是的,他上桥了,但没有下,而是站在桥中间看风景。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gif; 已经酝酿好的杀手:“……” 仿佛被人照着胸口重锤一击,他们飙升的战意猛然被压制回去,憋屈得想要吐血。再看苏意眺望远方,气定神闲的身影,这份憋屈更是无限放大,差点有人憋不住想要直接对他动手。 “冷静。”算命先生以传音之术制止了冲动着,“我们的目标是让他无知无觉地死去,必须做到任何人都查不出是谁杀了他,否则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地替换掉一整个集市的人——他是苏家幼子,你们难道想直面苏凭易和苏衷的怒火?” 年轻妇人攥着发钗,轻哼道:“他苏凭易重伤沉睡了十四年,谁知道现在还剩多少实力。苏衷嘛,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算命先生冷笑:“那可是苏凭易,苏家当家人,即便重伤初愈,他的底牌也足以杀你无数次。而苏衷……如果天机门主对你而言只是毛头小子,那我只能说,人可以死我家门口,我爱看。” 年轻妇人阴阳怪气地道:“嘁。这么怕他们还要来杀那小子,也真是为难你们了。” 香料摊小贩不理会她,冷静地问:“那我们如此行事,他们真的就不会发现?” “有人会替我们遮掩。”把玩着香料包的客人言简意赅地说道,“这里是青溪城,苏家在此毫无根基。”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都点头表示明白。 桥上,苏意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杀手盯上,一手撑伞一手扶着栏杆,睁大没有焦距的眼眸望向远处在雨中氤氲成蓝绿色泽的山水。 眉心灵眼无形,却给予他超脱人体视力的视觉感知,他能看到蓝绿交融山水色彩,也能看清在山头打滚的野猫、趴在叶片下的寒蝉,乃至地上最微小的沙砾的形状。 近视人苏意从未如此清晰地观察过世界万物,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一旦开始就有点停不下来,视线所及,什么都想往深里细看看。 ——这大概便是修行界萌新朴素又接地气的快乐源泉。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颇有韵律的轻响,苏意看着远处,听着雨声,正觉惬意之际,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一声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向他走来的人原本也不准备隐藏,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近前。 微凉的风拂起那人一缕发丝,扫过苏意的面颊,苏意诧异地扭头,就见身前的白底青竹油纸伞下,苏凭易正看着他微笑,长身玉立,昭如朗月。 他没有穿初见时的白衣,而换了苏意喜欢的青色衣裳,广袖对襟,飘逸潇洒。长发高束,如云的发髻间斜簪玉钗,月白的飘带垂落在他身后,迎风翻飞,又添几许出尘。 苏意怔怔望着他,第一反应是——我以后长开了是不是也能有这样的颜值? 颜狗是这样的。 “三日不见,我儿便忘记为父了?” 小儿子呆呆的模样十分可爱,苏凭易调侃地说着,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圆脸。 嗯,手感比之前更软,估计是被聚财喂胖了。 衷儿这属下找得好啊! 苏爹满脸欣慰。 被他冰凉的手指冻到,苏意一下子就回过神来,揉了揉脸,然后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 苏凭易刚刚铸剑完毕,虽取出了体内的隐患——生死道力,却也引动旧伤,即使压制下去了脸色也不免苍白。 苏意以为自己很不喜欢这个人,毕竟作为父亲,他曾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敌人手里。 可想到他之后做的种种,那点没来由的怨怼又慢慢平息。 算了,年轻人要看得开,不能太过斤斤计较。 他做错了事,却也拿命去弥补了,太小气会有伤心境,对修行无益。 苏意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板着小脸说:“没有忘记,但是你刚才的手太凉,冻到我了。” “啊……” 苏凭易没想到他会在意这样的小事,后知后觉摩挲了一下指尖,确实冰冷。 “抱歉,为父这就……” 他正要运起法力祛除身上的寒意,苏意便突然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大步往桥下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走了走了!下雨天这么凉,我看你冻得脸都白了,赶快找个暖和的地方坐坐!” 苏凭易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愣愣看着前方纤瘦的背影,完全没有天仙境高人的从容风范,反倒露出一点无措来。 苏意的手比他小了一圈,手指也纤细,只轻轻攥住他两根手指,便让他感受到那份令他无所适从的脆弱,甚至不敢回握,怕会伤到苏意。 苏凭易来此之前设想过很多苏意可能的反应,或是被奚落,或是被冷落无视,唯独不曾幻想他会如此亲昵地对待自己。 他不敢这么想。 儿子的手暖得发烫,将苏凭易冰冷的手烫的发热,甚至一直蔓延进心底,引得周身灵力沸腾。 可他瞬间将所有异样压制下去,微笑着反握住苏意的手,跟上苏意的脚步牵着他往前。 “嗯,意儿想去哪里取暖?”苏凭易柔声问道,身旁灵力微涌,弹开飞向苏意的雨水与冷风。 “去一个视野比较好的酒楼?”苏意仍惦记着没看完的风景,并未察觉自己的手被包进了他的掌心,自然而然地问:“爹亲来过青溪城吗?知道这里有哪家酒楼适合看风景?” 听到「爹亲」二字,苏凭易的嘴角又上扬一点,立刻换了自称:“爹亲没有来过青溪城,不过有个地方应该可以让我儿满意。” “嗯?”苏意好奇地看向他,才发现他们离得这么近,想要后退,又被他轻轻拉回去。 “太上府在各城池设立的分殿,太上明月楼。”苏凭易收起自己的伞,挤到了苏意伞下,宁愿自己淋雨也要离他更近些,“你大哥也在那里,给你带了礼物。” 苏意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还是把伞面往他那边倾斜了一些。 苏凭易顺势用法力为他遮雨,然后自己淋着。 整点让儿子心疼自己的小心机。 苏意果然看了看他被雨打湿的另一侧肩膀,加快了脚步。 “那快走吧!”他笑着说,“我想见大哥了!” 苏凭易:“啧。” 他也不是跟大儿子吃醋,他只是天生爱吃酸的。 …… 父子二人并肩离开之后,集市上的一众杀手们依旧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原因无他,他们的眉心灵台处,都有一缕锋锐的无形剑气,杀意凛凛,直逼眉睫。 第11章 进入太上明月楼之前,苏意从未想过王朝办事处也能如此接地气。 三层高的小阁楼分作三种泾渭分明的用途。 一层是普通茶馆,出售茶点,兼有说书先生评讲话本,供来此用餐的百姓打发闲暇时间。 二层是戏院,演的是九鼎大陆非常受欢迎的「高台戏」,由数名年轻男女各自扮演不同角色,演绎一个或一组故事,与舞台剧类似。 三层则是太上府派来驻扎于青溪城的工作人员的办事处,进门先领牌子,再根据个人诉求前往不同房间咨询。这是太玄王朝基层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门外停步收伞,苏意将伞递给迎出门来的小二,问苏凭易:“爹亲,大哥在哪里啊?” “二楼,白绮仙师约聚财和陈家掌事人在那里见面,顺便看今日演出的新戏。”苏凭易一面微笑着向儿子解释,一面向小二颔首。 小二大概是提前收到了消息,不敢多说多看,毕恭毕敬地将他们二人引上二楼。 步出楼梯,苏意好奇地环顾四周。 二楼面积宽敞,中间立着一座直径约二十米的白玉高台,四面排布着错落有致的座位,不同等级的座位会有半米左右的间隔,以屏风隔开,再施以防护术法,隔绝窥伺。 苏意和苏凭易上楼时,台上的戏剧正演到精彩处,全场寂静。 只见那身着水系发白的粗布儒衫的男子激动地扔开伞,冲身前的女子大喊道:“我不考取功名难道是我不想吗?是我考不上啊!” 苏意:“……” 缓缓打出一个问号.jpg; 他想到不久之前在河岸旁看见的爱情戏经典戏码,再看台上那两名演员—— 有一说一,双方不能说长得一模一样,只能说连表情都如出一辙。 合着他早上正好赶上人家排练,免费看了正版花絮是吧? “意儿,怎么了?”苏凭易走到苏意身旁,见他的眼睛想粘在台上一般,好奇又苦恼地问:“你喜欢看这样的高台戏?” 他的好奇在于不知道儿子的想法,苦恼则是因为……他对这种苦情戏真的不能理解。 完犊子,以后和儿子的共同话题怕是又少一个! “啊?没有没有!” 苏意赶紧摆手摇头地否认,生怕慢一点会让他误会。 这种戏放在生活里是人之常情、人间真实,但放在戏剧中,对他这个饱览各类影视剧套路的打工人编剧而已属实是过时了,他真的不爱看! 真的! 见状,苏凭易一挑眉,正要开口,一道传音术法便化作青色雀鸟飞至身前,发出了苏衷的声音: “父亲,小弟,我们在你们正前方一架泼墨山水屏风后,白绮仙师与青溪城主已经到了。” 传音结束后,青色雀鸟轻盈盈落在苏意肩头,用鸟喙轻啄了一下他的面颊,才化为薄雾散去。 “走吧爹亲,大哥在催我们了。” 苏意摸摸被啄的地方,抬头望向前方,一眼就看到了苏衷说的屏风。 “好。” 牵着苏意的手,苏凭易带他转过屏风,周身空气忽然泛起涟漪般的波动,波动止息后,眼前豁然开朗。 屏风后的空间远比在外面看的要大得多,四张长几并五个桌垫摆在四个方位。 苏意三天前见过的白绮仙师坐在东面上首,侍女临风儿守在身后。苏衷和一名陌生男子分坐左右,余下的是白绮仙师对面的位置,摆着两个坐垫,想也知道是为谁而留。 至于聚财,他跪坐于苏衷身后,向苏意眨眨眼,笑了笑。 苏意回以一笑,旋即小心翼翼地将这里的人打量了一番。 苏衷身着水蓝色儒衫,高冠博带,儒雅端方。见到苏意与苏凭易,他第一个起身迎上,让两人先坐下,然后对苏意微微颔首,面上露出让他安心的笑。 白绮仍是初见时的装束,白衣雪发银束带,鬓边发饰犹如翡翠缠枝,衬得相貌昳丽清艳,而神情高冷。 他握着并未展开的折扇向苏凭易一点头,随即望向苏意,凛然如霜雪的眸光一瞬破冰,辉光流彩,是任谁都能看出的差别对待。 苏意怔了怔,不知为何顶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往苏凭易那边靠了靠。 至于最后那名陌生男子,观他面阔口方,剑眉星目,气质沉肃而稳重,就知道他是青溪城主,也即陈家的当代当家人。 “苏先生,在下青溪城陈家陈凛风,久仰了。” 陈凛风起身向苏凭易行礼,语气温和,不卑不亢,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仰与欢喜。 “我沉睡了十四年,确实很久了。”苏凭易淡笑着回礼,却没有站起,抬高的视线犹如睥睨,寒意涔涔,“竟不知青溪城已被陈家圈地,排除异己,连我儿听个真假莫辨的传闻,都会引来杀意。” 陈凛风的表面淡定霎时破防,冷汗沁出额头。 苏凭易沉睡之后,修行界的人对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十四年前。 那时的他是人族大军领袖,是修行界的大能和名人,素来温文尔雅,处事从容,脾气也好得出奇。 陈凛风以此作为参考,想着只要诚心认错赔罪,让苏凭易帮忙说句好话,就能在白绮仙师那边稍作遮掩。他完全忘了,或者说不在意自己的管家对苏意生出过杀意的事,刚刚好好撞在了苏凭易的逆鳞上。 这时他才想起去看苏凭易身边的少年。 苏意与苏衷很像,但眉眼更像苏凭易,即便因双目失明而无神采,眼眸也清澈透亮不惹尘埃,一看便是心性简单纯粹的人。 陈凛风反应过来后,第一世间就想跟苏意拉近关系,话语都组织好了,却在出口的前一刻被白绮仙师打断。 “陈城主,且坐吧。” 陈凛风背脊一僵,顿时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笑着应了一声后若无其事地坐下。 苏意不知道刚才那短短几秒钟里,这位陈城主内心到底转过多少念头。他只觉得对面的白绮仙师眼神太过专注长久,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大佬没事老盯着他看干什么?难道大佬本人有洁癖,而他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苏意想着,在脸上摸索一阵,啥也没摸到。 苏凭易与苏衷察觉这点,对视一眼,又转而看向白绮仙师,眼中流露出探究之色。 白绮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凝视不太礼貌,便垂眼,不紧不慢地展开折扇:“既然人已到齐,我便不多赘述前事。” “我名白绮,天仙中期修为,现担太上府天下行走一职,代太上府巡视四方、纠察检举,以正视听。前日八宝楼掌柜聚财已将陈家在青溪城所做之事上呈于我,经查证,句句属实,未有欺瞒之处。” 他语调铿锵,掷地有声,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说完便转向陈凛风,道:“我今日便会把整理好的卷宗呈报太上府,陈城主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白绮威势强横,灵力不外放,就已经压迫得陈凛风面色惨白,冷汗直流,此时便是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也难以辩驳。 但这份气势止步于苏意身外,既是白绮有意控制,也是苏凭易阻拦的结果,因此苏意并不知道陈凛风正在经历什么,只以为他是心虚了,才会吓成这样。 陈家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他连审判结果都没听到就吓出了冷汗? 苏意托着下巴,不明所以。 “仙、仙师明察,我陈家……知、知错了,还请仙师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陈凛风拱手磕磕绊绊地说,一边说身体一边微微颤抖。 “戴罪立功?”白绮合上折扇,轻轻往桌沿一放,「咔哒」的轻响令他狠狠哆嗦了一下,“三万百姓、两千散修的命,被你们陈家送给妖魔二族的余孽,他们或是成为口粮,或是变成妖魔修炼的工具,而你们经营黑市获得的钱财,有一部分也流入妖魔余孽之手,如此罪行,何以戴罪立功?” 他冷冷一笑,说完忽的看向苏意,冷不防问:“二公子认为他们陈家要如何做才能戴罪立功?” 苏意正震惊于陈家做的祸事,猝不及防听到白绮的问题,脱口而出:“把妖魔余孽一锅端了?” 四周倏然一静,静得针落可闻。 苏意也回过神来,看到陈凛风投来生无可恋的眼神,不禁懊恼自己嘴快,正想补救两句,却听到苏凭易和苏衷笑了一声,白绮眼里也泛起一丝名为笑意的情绪。 “意儿歪打正着,倒是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苏凭易揉揉苏意的头发,笑着夸奖道。 苏衷也向他投去一个赞赏目光。 只有陈凛风感觉还不如死了。 “原本陈家的罪足够判个满门抄斩。但现在我却觉得二公子的处罚方式更好。”笑过之后,白绮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妖魔余孽集中于淮南地带,那里环境恶劣,天灾横行,的确适合陈家。我会上书太上府,为你们争取这个责罚。” 陈凛风面如死灰,他想再辩驳两句,却被白绮一个禁言术封了口,再出手封锁他的灵力。 临风儿笑眯眯拿着捆仙索走上前,把他五花大绑捆成粽子,再冲苏意眨眨眼,才心满意足地把人拖走。 苏意:“?” 啊?这么快就解决了吗? 他一脸懵圈。 看出他的疑惑,苏衷剥了一只灵橘凌空送至他面前,笑道:“此事证据确凿,原本就不必同他多说。太上府之人早已去陈家抄家了,留他在此,不过是想让他做个明白鬼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苏意了然点头,拿起橘子习惯性掰成两半,一半分享给身边人。 苏凭易接过灵橘,面上仍是淡淡的、从容的笑容,心里却有个小人在撒花放鞭炮了。 意儿给我分橘子了!我儿子心里有我! 苏衷:“啧。” 失策,就应该他去接小弟,然后跟小弟坐在一起的! 父兄二人心中的小九九没传到苏意那里,他快乐地吃着甘甜可口的橘子,腮帮子微鼓还一动一动的,小仓鼠似的。 白绮的目光忍不住又被他吸引过去。 苏凭易见状,不悦地轻扣桌面:“仙师还有什么事吗?如若没有要事,便请去处理陈家之祸吧。” 下逐客令.jpg; 快走快走!别老盯着我儿砸看! “确实没有什么要事。”白绮磨磨蹭蹭地起身,捏着折扇,脑子飞速运转,忽然又扒拉出件险些被自己遗忘的小事来,“太上府名下的云下学宫近日正在遴选弟子,我观二公子资质非凡,可有兴趣去试试?” 事是小事,关键在于——白绮也是云下学宫的讲师之一,并且连续三年授课指标没有完成,讲师俸禄已经扣完了,正在前往倒贴的路上。 但如果他成了学宫弟子…… 白绮不禁再度看向苏意,心中暗道:那我愿意把过往缺的课补上。 “云下学宫?”苏凭易回忆了一下,想起那是自己曾经任教过的学府,忽然眼睛一亮,“意儿,为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你意下如何?” 若是意儿愿意去云下学宫,他也不介意恢复讲师身份,争取更多的父子相处时间。 正好天机门老门主的退隐之处也在那,也省了他多跑一趟的时间。 苏衷闻言,点点头以示赞同,心里想的却是天机门总部离云下学宫不远,平日里看小弟、找小弟联络感情都很方便。 真是个好主意,白绮仙师不愧是你! 三人各怀心思,纷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苏意。 而苏意:呆滞.jpg;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穿越了……他还要上课?! 第12章 云下学宫是太上府为网罗天下人才为太玄王朝所用而设立的修仙学院。如果说太上府是王朝的中枢管理局,那么云下学宫便是其最重要的附属机构。 学宫每十年会面向九鼎大陆招收一次弟子,择优而录。入学之后,所有学员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共用一套修行方法,十年期满后再统一参加肄业考核,成绩优异者可自行选择入朝为官、留教学宫或离去。不合格者虽然会被剥夺学宫弟子的身份,却也会由学宫出示介绍信,为这些学子谋一个出路。 云下学宫是当今大陆上唯一且规模最大的修仙学府。十年培养出一届学员,无论他们是否通过考核,对于太玄王朝,乃至整个大陆而言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正是因为有学宫的存在,太玄王朝才能延绵至今,并未被一路行来的艰难险阻而击溃。 而今年正好是云下学宫老生毕业,招选新生的年头。 苏衷向苏意慢条斯理地介绍着云下学宫的来历、影响力与进入其中学习的好处,娓娓道来,不带个人私心与偏向——至少在苏意看来是如此,颇有说服力。 苏意听了,还真有些心动。 其实云下学宫的运转方式他很熟悉,与现代的大学大差不离。 大学的专业课知识面虽广,但他不感兴趣,所以学得头秃,而事实也证明他在大学学到的知识点工作后多数用不上。 但云下学宫不同,他在里面修行,一来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二来若是能顺利毕业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即使无法通过毕业考试,学宫也会分配工作——当然考虑到自家父兄的身份,这一点于他可有可无——进退都不亏,没有必要拒绝。 修行无岁月,苏意连现代的十六年寒窗都挺过来了,没道理不能在云下学宫里坚持十年。 苏意思考间,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归为坚定。 苏凭易、苏衷和白绮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见状,知道事情稳了,纷纷放下心来。 苏凭易唇角噙着一缕笑意:“意儿做好决定了?” “嗯!”苏意轻吐一口气,转头认真地看着他,“爹亲,我愿意去参与云下学宫的遴选。” “好。” 苏凭易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上手揉了一把他的脸蛋,被他不满地瞪了才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转向白绮:“仙师可否告知云下学宫今年招收弟子的时间地点,以及选拔标准?” ——我也想揉。 白绮扫了扫苏意的小圆脸,把涌上心头的突兀想法压下,方答:“十日后,到云下学宫外的青云楼参与考核。考核分资质与实战能力两项,具体标准如何,到时二公子便知道了。” 虽然他很中意苏意,但并没有为其泄题,这样对其他考生不公平。 苏意点点头,然后突然尬住——云下学宫在哪儿?青云楼又在哪儿? 别说他本身就是个没什么方向感的路痴,就算不是,初来乍到的他对这个世界也毫不熟悉,即使手上拿着地图,估计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所幸苏衷没有让他苦恼太久,当即笑吟吟地道:“云下学宫距天机门不过百里,十日之后我会准时带小弟前去参加考核。小弟,你意下如何?” 苏意忙不迭点头:“当然好啊!不过天机门离青溪城远吗?” 苏衷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苏凭易那边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很远。哪怕是以法术赶路也需要近两日,所以为了不浪费时间,这几天意儿便随我们回天机门小住如何?” 熟悉路线的苏衷:“……” 爹亲牛批! 一息千万里的白绮:“……” 不愧是你啊苏先生! 旁观的聚财:“……” 套路这么深的吗? 小小包间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古怪,但苏意似乎对此一无所觉,觉得苏凭易的提议有理,便答应下来。 “嗯,可以啊。”他攥着苏凭易的衣袖一角眨巴眨巴眼,“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苏凭易反握住他的手,笑道:“现在就出发。” 正当父子三人各自达成目的,心情愉悦地要起身告辞时,白绮却突然低咳几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咳……咳。” 白绮施施然站起,手中折扇轻轻甩开,覆在面前:“说起来,我身为太上府天下行走,却在太上府避世甚久,着实不该。正好有些时日不曾去天机门了,三位能否允我同行?” 苏意闻言,左右各看了父亲和大哥一眼。 苏衷以眼神询问过苏凭易,见他微微颔首,便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成功蹭车的白绮仙师面上无异,心里的小人却欢快地蹦跶了两下。 苏意,一款平平无奇的前人族领袖、天机门门主、太上府天下行走诱捕器。 而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 天机门位于江北道中心的白京山上,独踞数十峰,面积广大,视野辽阔。 其中苍木林海,花草繁茂,明月出山之际轻云薄雾升腾,仙气浩渺。又有良田美池奇峻峰峦,门人弟子腾越其间,仙门气度扑面而来,几乎满足了苏意对修行界洞天福地的所有想象。 苏衷是天机门主,居于主峰,但只在山脚盖了一间小院,其余地方都改建成藏书阁或修炼之地供弟子使用。 苏凭易随他住在那间小院里,如今苏意过来,住处自然也不变。 倒是白绮仙师,被安排在了主峰对面的连天客舍。 其实白绮是想离苏意近一点的。不过客随主便,他也不好在人家父兄面前表露出对苏意的喜爱,哪怕自己没有歪心思,于是并未多说,老实提包入住。 苏意并不知晓大人们七拐八弯的奇怪心思,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摸摸灵气漫溢的翠竹草木,看看水池间游弋的金色灵鲤,再到屋内四处逡巡,看什么都好奇。 苏凭易由着他转悠,对跟在身旁的苏衷道:“云下学宫的实战考核要求只怕不低,意儿刚刚涉足修行,这几日我会亲自教导他风月九剑。” “好。”苏衷轻声应下,“父亲可需要佩剑?不如孩儿先替您寻一把应急。” “不必,我用竹枝便好。”苏凭易摇了摇头,“若是用剑,我担心收不住力气伤及意儿。” 苏衷想到他身上还有伤,如若旧伤复发一时控制不住,还真有可能出现如此状况,便没有再说。 父子二人走到厅前,正好见苏意从楼梯上探出个小脑袋,笑容可掬地问:“大哥,爹亲,我住哪个房间?” “不急。”苏凭易笑眯眯地招手,“先下来,爹亲有一样东西给你。” 苏衷也点头:“大哥也有礼物相送。” “哦哦!” 苏意开心地跑下楼梯,一路小跑到二人面前,仰起小脸问:“要给我什么呀?” 苏凭易摸摸他的头,随即一翻手,掌心现出不久前铸好的长剑,递给他。 长剑通体青碧,色泽剔透晶莹,犹如美玉。剑身修长,苏意握住则正好,双面开锋使得剑刃自带凌厉之气,可以轻易切开最高硬度的太阳精金,但苏意触碰上去,却只会抚摸到柔如清风的灵力。 “为父已为此剑开锋,单论锋利程度世无其二。虽然原型是你常用的普通锈剑,但如今也算脱胎换骨。”苏凭易温柔注视着幼子,“你还满意吗?” 他并没有说铸剑过程的艰难,也只字不提最后以生死道力开锋时的凶险。这些会让孩子担忧的事情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就想看见儿砸开心。 苏意握住长剑,剑柄上忽有一道懵懂的意识传入心里,是孩童般的欣喜雀跃,甚至不需要他另外注入灵力温养,这柄剑就已经认可……或者说认定了他。 “满意!”他一把抱住长剑,笑得眼睛弯成了一对小月牙,“谢谢爹亲!我特别喜欢!” “喜欢就好。”看他高兴,苏凭易也高兴。 苏衷在一旁见状,微笑着取出自己早已备下的礼物,一条缀着水青色穗子的、以美玉雕琢而成……苏意Q版小人儿剑穗。 “昂?”苏意看着剑穗愣住了。 那玉雕小人儿不过拇指大小,却精雕细琢栩栩如生,他歪着脑袋,圆圆的脸蛋上挂满可爱的笑,软萌又灵动,可见雕刻者的用心。 苏意懵懵地指着自己:“给我的?” “嗯。”苏衷将剑穗递给他,笑眯眯地说道:“这是天灵玉雕,底下的穗子由灵蚕丝织成,至于作用,你遇到危险时便知道了——但大哥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 他没有细说天灵玉和灵蚕丝是什么,只补充了一句:“这剑穗很贵。你若不收下,大哥会损失很多很多钱哦!” 小弟之前为了十万两愿意回归苏家,现在拿「贵」字作饵,他就算想拒绝,应也会答应。 苏衷如是想道。 而苏意真就让他拿捏住了,虽然觉得在自己的剑上挂个自己的Q版雕刻剑穗很羞耻,但……谁让它贵呢? 谁能抵抗得了钞能力?反正他不能! 苏意想着,接过剑穗小心翼翼地挂在剑柄上,又小心翼翼地问:“我用剑的时候不会把它弄坏吧?” 苏凭易与苏衷忍俊不禁,后者忍不住捏捏他的脸,笑着说:“放心吧,不会的。” 苏意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好了,意儿先休息一夜,明日再开始为十天后的云下学宫考核做准备。”苏凭易拍拍他的肩膀,神色微肃:“这十日里,为父会亲自教导你练习风月九剑,为了考核,更是你未来的安全着想,为父对你的要求将会非常严格。” 苏意正色点头:“我明白!” 另一边,连天客舍之内,白绮拿着天机门弟子刚送来的美酒,坐在桃树枝头小酌。 临风儿叉腰站在树下,盯着他垂在半空的长腿问:“白绮,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来天机门做客?天机门明明没有问题啊!” “因为苏意。”白绮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然后提醒她:“还有,在外面,记得叫我大人。” 临风儿歪了歪脑袋,突然恍然大悟地一拍掌心:“因为苏家的小儿子?哦!我知道了!你是要老牛吃嫩草!” “噗——” 白绮一口老酒喷了个天女散花。 作者有话说: 仙师现在还没爱上阿意,不过该宠还是宠的。感情戏要等阿意成年。 第13章 “胡说八道什么!” 白绮跳下桃树,在临风儿后脑呼了一巴掌,板着脸否认:“我只是看他讨喜,想多看看他而已!” 临风儿抱住脑袋,往后跳开数米,连忙改口:“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像你见着喜欢的花花草草便会移栽到住处,然后盯着看上半个时辰那样?” “差不多,不过也有些区别。”白绮倚在树干上,仰头饮一口酒,目光悠远,“普通花草我看半个时辰便腻了,但他,我想一直看下去。” 临风儿皱皱鼻子:“你是这么长情的人吗?” “如果对象是他,我应该是吧。”白绮轻轻一叹,“临风儿,替我取纸笔来。” “做什么?”临风儿奇怪地问。 “我想画一幅苏意的画像。”白绮晃着酒壶,语笑阑珊,“想见他了。” 房间内,苏意并不知晓客舍里有人在思念自己,只是老老实实按照时间表例行睡前修炼,蕴养灵台间的本源剑气,再将剑气引入新得的长剑中,令二者相互「打磨」、熟悉,增加熟练度。 一个时辰后,他修炼完毕,睁开眼凝视平放于膝前的长剑,指尖触上,感受它的欢喜而舒适的意识。 “爹亲说,修习风月九剑的剑客一生只会有一把真正的佩剑,互为彼此的依靠。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苏意扬起嘴角,“以后你就叫青萍。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你我往后便一起修行,共同进步吧。” 青萍剑锵然一声鸣响,声音清亮,久转不绝。 次日一早,苏意早早地起身,在院子里的水池旁洗漱之后,立刻迎着天边第一缕晨光开始修炼。 他心境通明,意志坚定,因而在观心境的修行无所滞碍,只要再磨砺几日,便能水到渠成地修至观心境大圆满,向下一个大境界发起攻势。 不过在那之前,他要抓紧提升风月九剑的进度。 苏意默默给自己增加了一个KPI。 等苏凭易和苏衷步出房间,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彼时,苏意刚刚完成基础修炼,正准备练习风月九剑的九招剑式。他已经把动作记熟了,但剑式之间的衔接略显生硬,运用起来也不纯熟,大概与他毫无实战经验有关。 他正苦恼于如何改进这一缺点,看到昨日说要教导他的苏凭易顿时眼睛一亮,连忙跑上前去。 苏衷见状,当即笑道:“那父亲便教导小弟练剑吧,孩儿稍后会命人送来早饭,这便先去处理事务了。” “去吧。”苏凭易颔首。 苏意听到这话,也乖乖地向他挥手道:“大哥再见。” 揉揉小弟的头发,苏衷带着愉悦的心情化光离去。 长子离开后,院中静了一瞬,苏凭易旋即在水池边的石桌旁坐下,沉声说道:“意儿,你将九招剑式练一遍给为父看看。” “好。” 苏意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让心绪恢复平静,继而举起青萍剑。 乍然有风拂过,吹起苏意束发的带子。他顺着风势旋身出剑,引本源剑气进入青萍剑内,而后持剑闪转腾挪,灵巧变换,招式更迭犹如行云流水,连贯地把整套剑式练了一遍。 苏意原身是有剑法基础的,但这点基础与风月九剑的难度相比不值一提,他也是下了很大功夫才把招式记全练熟。 希望天道酬勤。 最后一剑刺出在空气中打出裂帛般的声线声响,苏意顺势收剑站回原地,惴惴地等着苏凭易指点。 苏凭易淡淡的面色看不出喜怒,亦无批评或夸赞,只是从整体出发,为他点明五个要害问题,再道:“再练一遍,这次尽量做到改正这五个错处。”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让苏意下意识挺直了背脊,专注精神,应声之后马不停蹄地出剑。 第二遍练习下来,苏意有些气喘,额头冒了些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第二遍比第一遍更加累人,明明只是几个动作的微调,却耗费了比之前两倍甚至更多的力气,这让他怀疑自己之前的练习是不是真的不够到位。 苏凭易却仍不点评,又指出五个错误,其中一个是上回就说到的,被他漏了。 苏意擦擦汗,大概明白了他的教学方法和自己的进益,也没有废话,剑身一转直刺前方。 第三遍,又指出五个问题,其中一个与第二遍提出的相同,第一遍的错误不再重犯。 第四遍,五个问题,其中一个与第三遍提出的相同,第一第二遍的错误不再重犯。 第五遍,五个全新的问题。 第六遍,五个全新的问题。 第七遍,两个问题。 第八遍,一个问题。 第九遍…… 第十遍…… 在苏凭易精准的指导下,苏意一扫自行练习时的轻松写意。他越来越疲惫,一遍比一遍累,但对剑式的掌握程度却直线上升,就连先前不知如何突破的转招滞涩瓶颈都自然而然地踏了过去,不需要另外练习,更不需要什么指点。 第十遍练习结束之后,苏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手臂酸疼得微微发颤,精神上却无比畅快,甚至还想再来十遍。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不努力并不是全然出于懒惰,而是努力却看不到成果。如果他以前学习能像今日这样有即时反馈,或许清华北大对他来说便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不错。”苏凭易终于露出笑容,“这九招剑式你已掌握纯熟,再想有所进益,便要到实战中慢慢领悟。” 这也就是说,单纯练习能累积的熟练度他已经拿满,不必再苛求了。 苏意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人一放松,疲倦不堪的身体便不自觉地倒向地下。 他正想顺势坐下歇会儿,却见苏凭易一招手,自己便飞到他身旁,坐在他旁边离得极近的椅子上。 “辛苦了。” 苏凭易捏着袖子为苏意擦拭额前汗水,随后并指凝力,在他手臂、膝盖、肩背等几处穴道轻点数下,温暖的灵力涌入他体内,淌过经脉穴位,舒缓疲劳。 苏意慢慢喘匀了气,笑道:“谢谢爹亲。” 苏凭易唇角微弯:“嗯,不必谢,这是为父应该做的。” 正当父子二人说着话时,院外一名弟子送来了早饭。有灵米烹制的米饭、清爽可口的小菜,以及几盘色香味俱美的菜肴。 饭菜里灵力充沛,香气诱人。苏意刚练过剑正饿着,一嗅到它们的香味,肚子便忍不住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好了,先吃饭吧。”苏凭易将米饭与筷子放入他手中,眸底含笑,“吃完父亲再教你对战时如何使用风月九剑。” “嗯嗯!”苏意用力点头,迫不及待地扒了口饭,然后下筷夹菜,第一筷子的菜放到了苏凭易碗里,“爹亲也吃!” 苏凭易十分高兴地应下。 他喜欢指点儿砸练剑! 他要一辈子指点儿砸练剑! …… 云下学宫,居于烟波浩渺处,无垠云海如天梯石栈勾连学宫几处门扉,云路直通太上府。 此时此刻,学宫的藏经阁内忽然发出一声书册坠地的声响。一名中年男子重重摔掉手上的经书,气得吹胡子瞪眼。 藏经阁东面有一扇宽而大的窗,窗上有一人斜倚,昏然欲睡,然后被这冷不防的声音惊醒。 鹿明月懒懒地掀起长睫,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问:“白讲师又怎么了?可是哪名学子的表现不如你意,又惹你生气了?” 白冷眉沉哼一声,抬眼看见他逆光的俊雅侧颜,又哼一声。 “我白家世代于云下学宫教书,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为家族子女争一个内定的入学名额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鹿明月懒散地应声,“反正挤占的是别家孩子的名额,你当然不用觉得过分。” 觉得他在阴阳怪气,白冷眉怒道:“这也是宫主同意了的事!何况我儿子天资聪颖资质非凡!纵然没有这个名额,考上学宫也是迟早的事!我不过不希望他蹉跎时光,为他争取一个本就会有的机会,有何不可!” “你激动什么?” 鹿明月诧异而茫然地转头看过去:“我并没有说此事不可啊。” “你……” 白冷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他怒气冲冲,却让他更是疑惑。 无内鬼,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怕他气出毛病,鹿明月虽然不解,但也强忍着困倦正色道:“名额不是已经发下去了吗?白讲师为何又拿此事说道?难道有什么变动不成?” “哼!” 白冷眉气得一甩袖:“那苏家的苏凭易醒了,说是想回云下学宫授课。他的小儿子也找回来了,要参加十日……不,九日之后的考核!” 鹿明月不明所以地歪歪头:“这不是两件好事吗?” “好个屁!”白冷眉怒爆粗口,“宫主方才问我是否该为那苏家的黄口小儿留一个名额,意思就是让我把我家儿子的名额让出去!他苏凭易的小儿子才开始修行,哪有本事通过考核!不好生准备十年后的那场,非要挤占这一届的名额,亏他苏凭易从前还是人族领袖,竟也这般不通事理!” 鹿明月听出味道来了,扯了扯嘴角,转过头去。 “你不是说你的儿子天资聪颖资质非凡,何不让他自己去考?” “这是两码事!我儿子的名额绝不能让给任何人!” 白冷眉暴跳如雷,像无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两圈,抖着嘴唇说:“不行,我这就去回绝宫主,另外也要让我儿子提前准备。他苏凭易定是要给他小儿子准备许多考核用的法器的,我们白家也不能示弱!定要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儿子用上!” “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说罢,他急匆匆地出门去,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鹿明月「啧」了一声:“怪道你教不出好弟子,如此自私短视,真不知宫主还能忍你几年。” “苏先生啊……他那样光明磊落的人,才不会拿这个所谓的内定名额。”他翘起二郎腿,闭着眼不紧不慢地道,“除了你和你那不学无术的懒惰儿子,参与云下学宫考核的其他世家大族之人也都不需要。” 第14章 书房内,苏衷处理完天机门事务时,已近午后。 想着今日杂务不多,他正要回院子看小弟练剑练得如何,窗外便忽然飞进来一只传讯符鸟。 符鸟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停住,化为半空的一行字迹,发信者是他在云下学宫任教的一位好友。 “内定名额?” 苏衷看了传讯内容后先是一愣,旋即哭笑不得:“父亲与我何时说过要为小弟争取这所谓的内定名额?云下学宫现任宫主怕是想太多了。” 说吧,他挥手抹去半空的字迹,再化出一只符鸟,载着自己的回复飞往云下学宫。 对苏衷而言,这不过是件连询问苏意和苏凭易一句都不需要的小事。他们苏家人向来光明磊落,行事坦荡,即便苏意通不过考核也无妨,只要苏家还在,苏凭易与苏衷还在,苏意便不必为任何事担忧。 苏家可以为苏意提供任何一条路,他想走哪条就走哪条,想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云下学宫从来不是他唯一的选择,甚至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将此事抛在脑后,苏衷起身往自家的院子行去。来到门前,他站在一丛翠竹后,微笑着看向院内的两人。 苏凭易正在指点苏意磨剑。 准确地说,是指点他如何以自身本源剑气打磨青萍剑,在相互磨砺中促使双方逐渐发展壮大,此为风月九剑的修行方法之一。 苏家剑者多习风月九剑,不过能将此剑法练至大成者,都走出了自己的剑道,苏凭易也不例外。 他自然不希望幼子重复自己的道路。不过苏意如今的实力离真正的剑道还远得很,苏凭易也只需教导他一些基础技巧,磨剑的窍门便是其中之一。 “静心凝神,先将本源剑气分散,均匀地铺至青萍剑全剑。而后把全身灵力注入剑气,令其壮大——注意,是所有剑气同时壮大,而非单独增强某一道。如此,既可锻炼你的意志与一心多用之能力,又可将磨剑功效发挥至最大,时日长久,你的青萍剑和本源剑气必会有长足进步……” 苏凭易娓娓道来。 苏衷在门外听着,思绪一时回到幼时,年幼的他亦是在苏凭易的循循善诱下修炼、习剑,享受着父亲的宠爱,生活宁静悠闲又不失精彩。 苏衷是在爱里成长起来的人,所以苏意出生时,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给予小弟同样的,甚至更多的爱。 因为母亲至少陪伴了他许多年,而小弟一出生,母亲便因某些往事而丧命,甚至没能得到她一个拥抱。 望着苏凭易脸上掩不住的笑,苏衷也扬了扬嘴角。 遗憾正在被弥补。小弟过往的缺失,他们会一点点为他补上。 …… 一整天练剑下来,苏意在苏凭易温柔和蔼的严厉中付出了比平时多两倍的努力,当最后一个训练项目结束之际,他已经累成死狗。 只有吃饭的时候还有些精神。 苏衷百忙之中抽空回来陪他们二人吃了晚饭,见苏意累得连拿筷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心疼地搁下碗,命人下去准备舒缓疲劳的药浴,又看向苏凭易,迟疑着道: “爹亲,小弟初入剑道,您看是否……” 苏凭易眉梢轻挑,还未开口,苏意便把脸从碗里抬起来,双眸闪闪发光:“我没关系的,大哥你不用担心。我觉得现在的修炼强度还好。” “放心,为父有分寸。”苏凭易往苏意的蘸碟里添上他爱吃的肉片,安抚地向苏衷笑笑。 “好吧。” 苏衷虽然担忧,不过想到苏凭易只会比他更心疼苏意,便勉强放下心来。 晚饭过后,苏凭易回屋调息疗伤,苏衷又去忙天机门的事务,苏意按照习惯打坐修炼一个时辰,然后泡大哥准备的药浴,在月上中天时回屋睡觉。 今日实在累得狠了,苏意几乎是一沾床便睡着,打起了小呼噜。 苏凭易在房中调息完毕,将恼人的旧伤压制下去之后,方轻手轻脚来到小儿子的房间。 月色深静,如一泓流泉,清冷而温柔地披在苏意身上,眷恋不去。 苏意手脚微蜷拥着被子,小脸埋在被子与枕头之间,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眸和长长的睫毛。 苏凭易曾听人说过,这样的睡姿是没有安全感的体现,再联想到幼子的经历,他的心尖都疼得抽抽起来。 悄无声息地坐到床边,苏凭易轻抚苏意的头发,手掌顺毛一般滑至他腰侧,而后运使灵力,丝丝缕缕绵绵密密地渗进他体内,抚平药浴和睡眠无法根除的酸痛疲惫。 他也曾刻苦练剑,知道这些犹如附骨之疽般的小痛楚累积起来后会多么磨人,舍不得让孩子经受。 半晌,苏凭易收了灵力,手掌顺势抚上苏意鬓边,弯腰与他贴了贴额头。 “意儿,好梦。” 苏衷处理完手头的事,已近子时。从书房回院子途中,他遇到了等在路口的临风儿。 他收住脚步,微笑着问:“姑娘是在此等我?” 临风儿披着红色带兜帽的披风,夜色里很是显眼。她拨下帽子,笑吟吟道:“白绮仙师让我来送点东西,是给你弟弟的,希望你能代为转交。” 一说完,她便迫不及待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薄册双手递上。 “这是……” 苏衷接过翻了翻,诧异地抬头:“是白绮仙师写的《剑术基础总纲》?” “唔。”临风儿摊摊手,“云下学宫要求每位讲师都出一部自己的修炼心得,要求越基础越精炼越好。他拖了好几年了,直到今天才写完。” 她左右看了看,又凑到苏衷身边用手挡着脸说:“我替云下学宫的剑修学子们谢谢你弟弟。” 说罢,她嘿嘿一笑,蹦蹦跳跳地离开。 苏衷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的书,眉梢一挑,莫名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白绮仙师……不会对阿意有什么想法吧?” 百思不得其解,苏衷只得先收好总纲,而后回到院子,第一时间去到苏意房间查看他的情况。 床上,苏意换了个睡姿把被子蹬开,睡颜沉静。 他宽大的袖口滑落至手肘处,露出一截瓷白的小臂,衣领也微微敞开。苏衷怕他着凉,忙不迭为他拉好被子,又把窗户关严实。 做完这些,他舒一口气,又朝不远处的香炉方向信手一挥,炉中便燃起安神静心的助眠香。 袅袅轻烟,淡淡雅香,或可送小弟一个美梦。 苏衷心满意足地离开。 门扉合上之后,置于床头的青萍剑上掠过一道光彩。光芒里透出人性化的、深深的疑惑。 剑:睡个觉而已,至于吗? …… 接下来数日世间,苏意在苏凭易的严格训练下,无论是修为还是剑术实力都突飞猛进。 直到突破至观心境大圆满,他风月九剑的修炼也来到第一个关隘:将本源剑气融入青萍剑,使人剑一体,如臂指使。 关隘需要自行突破,苏凭易不能插手,也无法指点。但他为苏意找了一个最合适的突破之法——实战。 天机门内有一处妖兽山谷,其中豢养百种妖兽,实力从观心境至地仙境,应有尽有,可供门人弟子以狩猎的方式进行实战训练,对于提高实力成效显著。 苏意突破那天,苏凭易问他是否愿意入妖兽山谷突破自我,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于是苏凭易没收了聚财送他的百宝囊,让他孤身一人,提剑入内,在里面待了整整三天。 三天,苏意噩梦般的三天。 第一天,他被观心境初期的妖兽围追堵截,直至被逼入绝境才暴起反杀,事后对着妖兽血肉模糊的尸体吐了很久,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 可是妖兽山谷的环境不允许他颓废。在他沉浸于恐惧、惊慌和震撼的时候,新的妖兽被血腥气吸引而来,向他发起了进攻。 他不得不提剑反抗,然后……开启漫无止境的杀戮。 第二天,苏意接受了现实。 妖兽的凶悍与悍不畏死给他这个修行界小白上了一堂精彩的心理课,也为他剥离修行界宁静祥和的假面,让他看清底下的真实——弱肉强食的真实。 他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必须抛弃一部分软弱!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第三天,苏意终于彻底适应了他所看到的新的规则。 妖兽山谷外围的天苍峰顶,苏意立于崖边,青衫猎猎,原本一尘不染的衣物现下早已被斑斑血迹覆盖,他下颚微抬,轮廓柔和的圆脸冷酷肃杀,无神的双眸辉光如刃,满身杀伐。 与苏衷和苏凭易初见的那个软萌少年判若两人。 苏意身前围着一群狼妖,狼王站在最前方,压低身体冲他龇牙,喉间溢出警告的低吼。 狼群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猩红的瞳眸杀意凛冽,比崖顶的风更为冰寒。 苏意冷哼一声,提剑纵身,身形于半空化作一弯月光铸成的剑芒,以极快的速度绕着狼群疾掠一圈。 所归之处,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连绵回响不绝于耳,刹那间鲜血飞溅,一颗颗狼头滚落在地。 狼王眼中流泻出人性化的恐惧,半声低嚎还压在喉咙里,青萍剑锋锐的刃光已经切过它的咽喉—— 下一刻,新的头颅掉入尘土。 一招秒杀数百观心境中期的狼妖,外带一头观心境大圆满的头狼,苏意反手持剑落回原地,疾风吹起衣摆,猎猎作响。 他的身上终于生出剑修独有的锐气。 “三日之期已到。” 苏意收剑回鞘,仰头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 和父亲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血腥味的空气,握着青萍剑走向妖兽山谷出口。途中又遇到几头妖兽,也被他顺手斩杀。 远远的,还没到出口,苏意便看到那里站着两道身影。 苏凭易青衫磊落,苏衷白衣如雪,父子二人静静注视着他走来的方向,眼中满是担忧思念。 苏意心头吊着的那口气突然轻轻放下。 他仍然挺直背脊,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将青萍剑收回袖里乾坤,他朝着那两道身影飞跑过去: “父亲!大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苏意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父兄。 “意儿!” 苏凭易毫不犹豫地将苏意抱入怀中,丝毫不介意他身上的污垢。他的手臂收紧,全无顾忌地释放自己的担心和想念,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苏意的头发。 苏意埋首在他怀中,乖巧地安慰:“好了爹亲,我没有受伤,什么事都没有,而且进步可大了!” “嗯,没事就好。”苏凭易点头,却还是舍不得放开他。 苏衷迟了一点没能抱上小弟,见父亲依依不舍的样子,虽然理解,却还是笑着提醒道:“父亲,小弟方出妖兽山谷,一定十分疲倦,不如先带他回去休息吧?” 苏凭易闻言,这才放开苏意。 “好,我们先回去。”抚了抚苏意额前的碎发,苏凭易牵着他的手,慢慢往来处走去,“待你休息好,爹亲再检查你这三日训练的成果。若是达不到预期效果,爹亲可要为你加训的。” 苏意瘪瘪嘴:“爹亲真的很严格。” 说完他便抽出手,跑到苏衷身边。 苏衷看了父亲一眼,笑眯眯揽住小弟的肩膀。 苏凭易攥住空了的手,极夸张地叹息一声:“哎呀呀,为父真是自寻烦恼!” 苏意冲他做了个鬼脸,而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金橙色的橘子般的水果,剥开果皮,递到苏衷面前。 “大哥,这是我在妖兽山谷无意间发现的水果,我这几天都靠它充饥,味道不错,特意带出一颗给你尝尝。” 他眨眨眼,满脸期待的笑意,让人不忍拒绝。 反正苏衷是舍不得拒绝,低头就着他的手衔去一瓣果肉。 水果入口,苏衷不着痕迹地挑挑眉,咀嚼之后咽下,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 “嗯,味道确实不错。”他顺了顺苏意额前的碎发,目光往身旁眼巴巴看着的苏凭易身上一转,笑道:“不要生父亲的气,让父亲也吃一块吧?” 苏意看向苏凭易,一秒后别开眼、缩回手,故作别扭,其实是为了遮掩眸中浮起的笑意。 “诶!” 苏凭易忙抓住他的手腕,轻柔但不容置疑地将他拉回自己身边,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因为担心你,爹亲整整三日茶不思饭不想食不下咽,吃你一块水果不过分吧?” “你真的要吃?”苏意眨巴眨巴眼,失焦的瞳孔流转出猫儿一样的狡黠。 苏凭易以实际行动为回答,低头咬住一瓣果肉,牙齿咬下—— 意料之外的酸涩在舌尖尖锐地炸开,他骤不及防之下被呛得咳嗽出声,面颊不自觉地微微扭曲。 “唔……” 看见苏凭易被酸到面目模糊的样子,恶作剧得逞的苏意和苏衷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们啊……” 苏凭易勉强咽下酸果子,伸手在兄弟俩额前各自轻敲一下,无奈又宠溺地摇头。 回到院子,苏意泡在苏衷早已命人备下的药浴里搓洗头发,药力渗入肌肤,随着血液流转缓缓起效,让他昏昏欲睡。 脱离妖兽山谷的血腥杀伐后,他现在终于有了点真实感,一直被强压下去的疲惫也落回实处。 他趴在浴桶边沿闭目养神,就在快要睡着之时,药浴半个时辰的时效才过去。 走出浴桶,苏意拖着泡得快秃噜皮的身体换上水蓝色新衣,慢吞吞地转出屏风,离开浴房。 “阿意……嗯?困了?” 苏衷坐在客厅,正翻着书,听到脚步声后抬眼一看,便看见哈欠连天、脚步拖沓、困得眼泪都出来了的苏意。 因为太困,他衣服也没好好穿,衣领半边高半边低,腰带系得松松垮垮,还任由湿漉漉头发披在背后,濡湿了衣衫。 苏衷长眉微蹙,随即起身,拿着书册走到苏意身边,先施法烘干他的头发和衣物,再解开他的衣带,替他理正衣领、系好腰带、抚平褶皱。 而苏意……苏意太困了,他巴在苏衷身上睡了过去。 “辛苦你了。”苏衷抱住他,心疼地轻抚他的长发。 即使知道这是修行的必经之路,即使自己也曾经受过相同,甚至更严苛的训练,但同样的事放在苏意身上,他就是觉得心疼不已。 苏衷从前自诩稳重,足够心狠,执掌天机门以来从未对任何人心慈手软。 然而苏意的出现却告诉他,他的心境还是不够冷硬,还是有柔软之处不曾被覆盖,还需努力。 相比苏凭易,他确实年轻得很。至少易地而处,他没办法狠下心来放苏意进妖兽山谷历练。 虽然苏凭易也心疼坏了,整整三天都处于生人勿近的状态。 抱起苏意回屋,苏衷给他盖上被子,再点上安神香,方把手上的《剑术基础总纲》放在床头。 他弯腰垂头,贴了贴苏意的前额:“好好休息。” 这个动作从前母亲常做,如今轮到苏衷为苏意做了。 另一边,连天客舍一座客院内,白绮坐在树枝上,垂下左腿轻轻摇晃,喝着酒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我不是,苏先生可不敢乱说。” 苏凭易施施然坐在树下石桌旁,气定神闲地一笑:“那部《剑术基础总纲》我看过两遍,确实精妙非凡,直指大道。白绮仙师若不是专门为我儿编写,何以这时才特地拿出来?据我所知,仙师在云下学宫执教,因缺课太多,又没有贡献相应的授课教材,不仅俸禄被扣光,每个月还要倒找学宫三百金的补贴……” “咳咳。”白绮低咳两声,暗示他别再说了,嘴上则依旧不肯说实话,“我的教材本就已经写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取出,不过是凑巧。” “啊……凑巧啊,仙师说凑巧那就凑巧吧。” 苏凭易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说正事。”白绮收起酒壶,日光穿过枝叶照在他鬓边的翡翠发饰上,光亮熠熠,倒让他的面容隐入暗处,显得冷清,“你今日过来是为了天机门老门主吧?” “我想,苍天阙不会喜欢老门主这个称呼。” 苏凭易答非所问了一句,下一刻便话锋急转:“青溪城陈家所行之事颇为隐秘,若非聚财亲自留在青溪城暗中留意,也拿不出那么多证据。你堂堂太上府天下行走,居然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主动前往,又让你的侍女于重云楼弹琴扰乱陈家幺儿心智,令他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事,进而通过我儿引起聚财的不满——” “好算计。” 苏凭易眼底投下冷光:“但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反而使我想起了一个爱以谋略操控天下局势的人。” “是他,天机门前任门主,苍天阙。” 白绮干脆利落地道出答案,然后沉声解释道:“我的侍女临风儿是苍天阙表妹不久前才找回的小女儿,对付陈家的计策是他送给临风儿的见面礼,在此之前我确实不知,也并没有利用苏意的想法。” 对于苏意,他是真的喜欢,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他不希望苏凭易误会这一点。 “我知道。”苏凭易点头,若非如此,他不会允许白绮跟随它们回天机门。 白绮见状,松了口气,坐直身说:“苍天阙依然住在那个地方,也依然是那个惹人厌的性子。你的伤他或许有办法,却不一定会帮你。” 苏凭易笑了笑,语气中透出强烈的自信:“我自有我的底牌,他一定会帮我。” “那我拭目以待。”白绮倚回去,挥手取出酒壶,“对了,我可以去见苏意吗?我想看他了。” 苏凭易笑脸一僵,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某件事。 他皱起眉头,警惕地问:“你对我家意儿……是不是抱有什么……” 言有尽,而意无穷。 白绮嘴角微扬:“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他。” “呃……”苏凭易沉默半晌,确认等不来这句话的展开解释后,缓缓站起,周身无形剑意寸寸凝聚,锋芒蔽日。 “离我儿子远点。” 白绮:“?” “等等你听我解释……” 剑意犹如天河倒卷的洪流,铺天盖地,汹涌而至。 将他淹没。 …… 十日时间已至,云下学宫考核开启。 太玄王朝帝都名为云下城,云下学宫位于城池上空,接云引日之地,其辉煌宏大犹如天宫,仙气飘渺。 青云楼距云下学宫不远,此时楼内楼外站满了前来参与考核的人,其中不少都有家人相送,人声鼎沸,颇为热闹。 所幸有穿着云下学宫学子服的青年人帮着维护秩序,提供咨询,所以青云楼的秩序并不混乱。 这一幕乍一看和苏意记忆中的大学新生开学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就很亲切。 苏凭易以太一云遁术载着苏意和苏衷飘然落地,先给跟在后方的白绮一记眼刀,然后摸摸苏意扎好的高马尾,笑道:“前方便是考核处,入青云楼之前需先登记名籍,需要为父与你大哥陪你去吗?” 登记名籍?很好,更亲切了! 苏意摆摆手表示不用,大步走向青云楼门口,取出名籍进行登记。 为他登记的是个娃娃脸师兄,本来可淡定了,但一看到他的名字就猛然抬头,盯着他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苏意不解。 “没什么没什么。”师兄笑眯眯地摇头,做完登记后将名籍递还,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待苏意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师兄忽然偷偷摸摸地取出传讯符,心中默念: “法学社的朋友们注意!那位替青溪城苏家出了个绝妙惩罚之法的苏意小师弟已进青云楼,都准备一下!” “只要师弟通过考核,我们就立刻请他加入法学社,从他身上榨出更多奇思妙想充实修行界律法,惩恶扬善!” 大约两息之后,传讯符另一边传来回复:“收到。” 第16章 “且道师兄,且道师兄——” 云下学宫百里桃林内,身着红色学子服的学员冲一株枝叶繁密的桃树上连声呼喊,因为压着嗓子,声音还有点怪异。 连续喊了一盏茶时间之后,树上枝干轻晃,终于传出一点动静。 浓密的叶团被一只修长白净,犹如美玉雕琢而成的手拨开,紧接着一张睡意惺忪的俊脸探了出来,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大,异色瞳孔里满是睡意。 姬且道打了个哈欠,红蓝鸳鸯色眼眸泛起淡淡的水汽,慵懒道:“时间尚早,不如困觉——清松师弟不趁着休沐日睡懒觉,跑来这里叫我做什么?” 清松哭笑不得:“且道师兄,你又忘了嘱咐我们的事?” “嗯?我何时嘱咐你们什么?”姬且道托住下巴,垂眸做思索状,思着思着脑袋一点,差点又睡过去。 清松一拍脑袋:“真是被你打败了。且道师兄,是你说苏家二公子一到青云楼就要通知你,你想亲自去见见这位出了个有趣惩罚的后辈,你想起来了吗?” 姬且道猛然睁眼抬头,眼中睡意顿时一扫而空:“他到了?” 见他终于清醒,清松用力地点头:“是啊。我们法学社的一名成员正好登记到他的名籍,立刻就给我传讯了!” 闻言,姬且道轻巧跃下枝头,红衣翻飞飘然,一抖衣袖,便恢复了儒雅风范。 他向清松微一颔首道谢,身形疾闪,化光而去。 此时此刻,青云楼内寂然无声。 苏意进门之后便拿到了一支竹签,上面写着数字「二」,是他考核的顺序。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名一看就知道出身富贵的少年,衣着华美,环佩琳琅,手中握着的长剑锋芒毕露,稍微靠近一点便会有锐气割裂肌肤的痛楚,以至于没有人敢接近他,他的身边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空白地带。 苏意在妖兽山谷待了三天之后,被那里天然生出血腥煞气磨砺得皮糙肉厚,对那把剑的剑气并没有什么感觉。 但为免自己太过显眼,他也默默从那人旁边退开。 考核第一项是检测资质,检测方法很简单,几乎就是走个过场。 一位云下学宫的学姐让苏意扎破手指,往一只青铜圆盘上滴了滴血,圆盘将其吞噬后立时溢满辉光,犹如十五的满月,光彩盈盈。 “嗯,天赋很高。”学姐满意地点头,却并不惊异,“虽然比且道师兄差一点,但已经超过学宫内的九成弟子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苏意,把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他之前测试资质的人也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不屑一闪而过。 第二项考核需等所有参与考核的人测完资质,苏意顶着众人惊讶、探究的目光挤出人群,随意找个角落坐下,抓紧时间磨剑。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是苏意在现代的十六年寒窗中悟出的考试真理。 提着宝剑坐到窗边,白风霜从袖里乾坤内取出美酒小酌,那悠闲的模样与一众紧张待考的学子形成鲜明对比。 在他喝下第二口酒时,人群中走出一个灰衣小厮凑到他身前,用传音术说道: “先生命小的来为公子传话——入学名额已经拿到,公子不必担心,今日的考核尽力展露实力即可。” “知道知道。”白风霜不耐烦地甩甩袖子,“我爹就是瞎操心,爱面子。明明名额都到手了,还非要我来这种嘈杂地方参加什么破考核,说是不能让别人因为我们用特殊名额而看低我们。那名额本就应该属于我门家,不给我,也要给白家的其他人,轮得着谁指指点点吗?” 说罢,他又看向窗外,惆怅一叹:“有这时间,不如让我去百花云池听听曲儿,喝喝酒,你看看这里面的人,有哪个值得我全力一战吗?是那些歪瓜裂枣,还是那个天赋最高的小子——哦,看他的眼睛,他还是个瞎子,嘁。” 轻蔑地嗤笑一声,白风霜绝不承认自己非常在意苏意的天赋比自己高这件事,仰头又灌了口酒。 “这……” 小厮虽然早已习惯这位公子哥的张狂傲慢,目中无人,但听到这话,还是不免替他尴尬地脚趾扣地。 毕竟白风霜满打满算也就观心境后期,加上他佩剑的威力勉强能算是有观心境大圆满的战力,却因为从未实战过,这个说法也要大打折扣。 而青云楼内参加考核的人,观心境大圆满的一抓一大把,还有几个已经突破至洞明境初期,其中不乏散修,实战经验丰富者不知凡几。 他认为的谁都打不过,其实应该是谁都打不过。 要不他的父亲也不能这么拼命地替他争取那个特殊名额。 不过这些事不是他一个小厮应该苦恼的,小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半个时辰后,资质测试结束,师兄师姐们开始清场,在青云楼一楼中央腾出一座长逾百米的实战台,并支起双层防护术法,避免考核者交战时力量外溢,破坏楼内的摆设装潢。 实战考核的顺序与对战双方的安排沿用资质测试的次序,即按照资质测试的顺序排布对手。 苏意是二号,他的对手便是一号的白风霜,以此类推。 没料到自己会是第一组上场的,苏意有些紧张,捏着拳头低声道:“早考早好,早考早好……加油!” 打气完毕,苏意走上实战台,站在右侧。 他的对手白风霜,被维持秩序的师兄叫了三遍才慢悠悠地站起,带着一身酒气跳上台子,睁着一双醉眼懒懒地看向苏意。 苏意皱了皱眉,却还是礼貌地道:“在下苏意,请指教。” “呵,指教是吧?好。”白风霜摇晃了两下,举起那柄寒气森森的剑,脸上醉意褪去七分,冷笑道:“小瞎子,来吧,我让你一招!” 小……小瞎子? 自从得到灵眼以来,苏意视力无碍,便也忘了自己双目失明这件事,身边也没人会特意提起。 现在冷不防听到这个满含鄙薄恶意的称呼,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有些生气。 这个人也太没礼貌了吧? 嘴唇一抿,苏意右手一翻,青萍剑锵然出鞘。 随即,他的周身杀意攀升,锋锐无匹的剑气直冲云霄,惹得实战台四面的防护术法不断震荡,直到姗姗来迟的某人注入一道灵力,才令其稳定下来。 而同一时间,苏意握住剑柄猛然一转,身形化为曲折的银光,百米之距眨眼即过,扇形剑光当头向白风霜劈下。 白风霜吓了一跳,余下的三分醉意也尽数褪去,慌忙抽剑格挡。 他的剑是古代剑修的杀器,甫一出鞘便使空气中溢起浓烈的血腥味,怨鬼嘶嚎的剑鸣铮铮作响,悍然迎上青萍剑刃。 古剑有灵,又是嗜血杀器,换个修行者来此刻已经被这可怕的剑势吓退。 但白风霜根本催动不出这把剑真正的气势,而他能催动的部分则根本影响不了在妖兽山谷中训练过的苏意,被苏意轻易瓦解。 青萍剑擦着古剑侧刃的向下穿行,直刺白风霜心口。他骇得心惊肉跳,失了分寸,慌忙转动古剑想要再挡。 却见苏意顺势一拍剑柄,青萍剑立刻绕着古剑转了一圈,将其勾住后苏意再度握上剑柄,猛然向后带回,古剑便自白风霜手中脱手而出,直刺入台子的远处。 “你……” 苏意如此凌厉迅猛的攻势,着实把没什么实战经验的白风霜打懵了。他甚至忘了自己学过的御剑术和法术,居然徒步冲过去捡剑,背后空门大开。 饶是还在对战阶段,苏意也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脚下一步踏出,身形闪动,直接冲到他身前,反手将剑刃架在他颈侧。 剑器锋锐,寒光闪烁,死亡的威胁直击白风霜的心灵,让他下意识停住脚步。 冷汗霎时从额前滑落。 苏意微微睁大无神的眼瞳,小圆脸绷得紧紧的,语气冷硬道:“承让。” 承、承让? 他输了? 在一盏茶不到的时间里,输给了这个小瞎子? 白风霜脸色惨白,表情从惊慌到呆滞,再到茫然,五官渐渐扭曲,就像他被踩在脚下的自尊。 他死死瞪着苏意,眼底涌出突如其来的暴怒,却因为青萍剑还架在脖颈上而不敢动弹。 苏意让他看得很不舒服,好在台下的师姐迅速说出了比试结果。 “第一场实战考核,苏意胜,考核通过。” 苏意松了口气,收剑回鞘,向白风霜拱手一礼后,转身就要下台。 可就在这时,不再被死亡威胁的白风霜横眉竖目,好像终于等到了机会,猛然将古剑抓回手里,冲毫无防备的苏意挥出一剑—— “谁说你胜了?!我还没有认输!” 古剑锋芒凛冽,一道剑气化为数十剑光,破空刺向苏意。 “住手!你在干什么?!” 台下的师兄师姐们惊诧厉喝,白风霜却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抬剑又全力挥出数下。 苏意意识到危险,回身想要应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剑气临身,即将切开自己的衣物,向要害袭去—— “轰!” 突来轰鸣声响彻青云楼,苏意看见白风霜被一股无形巨力撞到防护术法罩上,四肢摊开被余力钉在半空,面颊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 古剑铿锵坠地之际,有轻柔的风吹散了逼杀苏意的数十剑气。 旋即风声回响,清灵浩荡,红衣乌发的姬且道凌空落在苏意面前,红蓝鸳鸯凤眼从容扫过苏意,再淡漠地望向白风霜。 “欺软怕硬、无耻偷袭、法术与剑术双双差劲。” 姬且道温文尔雅犹如儒生,开口却是比剑修的剑更锐利冷酷的话语: “阁下如此行事,无异于废人也。”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写到且道师兄了!意宝最好的朋友!他终于出场了! 撒花转圈! 第17章 说得好! 逃过一劫的苏意一边后怕着,一边在心里为面前的人鼓掌叫好。 “你……你是……” 被钉在防护术法罩上,白风霜愕然瞪大双眼,看着姬且道的目光里除了惊慌,还有深深的恐惧,就像弱小动物遇上不可力拼的天敌,浑身僵硬都止不住身体本能的颤抖。 “且道师兄!” 先前为苏意做资质测试的师姐在下方喊道,声音里有强行压抑的、针对白风霜的怒意:“先别跟他计较了,不要破坏考核。” “哼。” 姬且道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淡淡的不悦。 但他到底听劝,随手一挥,白风霜就被抽下实战台,撞进刚才那个给他传话的小厮怀里。 苏意见状,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冷不防迎上面前之人清静幽邃的异瞳。 他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姬且道便带着他化光下台,径直登上青云楼二层的露天平台之上。 双脚刚落地,他又看到身前光彩涌动,桌椅、茶果、点心于栏杆旁浮现,长天辽阔悠远,姬且道的身影却是最明艳的亮色,牢牢抓住他的目光。 “未来师弟,坐吧。”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苏意愣愣点头,直到坐下,方才恍然回神。 “这位师兄……”他环顾四周,表情中略带局促,但更多的是好奇,“刚才那个人是……” “跳梁小丑,不必放在心上。”姬且道不疾不徐地说着,拎起茶壶倒茶,将其中一杯推向苏意,“在下姬且道,不出意外的话,我便是你未来的师兄。” 姬且道……且道? 苏意陡然想起之前做资质测试时师姐说的话,满眼惊叹惊奇地打量他——哇!这位就是云下学宫天赋最高的师兄吗? 他此时的心情就像普通人偶遇明星,没别的,只想多看两眼。 “未来师弟?”姬且道眨眨眼,不明所以。 “哦哦,师兄叫我苏意就好。”苏意回过神来,端起茶杯抿了口,顺势改口,“对了师兄,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嗯,问得好。”姬且道淡淡道,“苏意师弟可还记得,在白绮仙师处置青溪城陈家时,你向他提出了一个惩罚的方式?” 他乍一问,苏意确实没有第一时间想起那个玩梗大于建议的提议,但在他认真的凝视下,记忆的浪潮很快便送来答案。 ——“让陈家人对付妖魔余孽?” “正是。”姬且道倏然绽开笑颜,有如春风十里,繁花漫山的昳丽,“苏意师弟可能不知道,太上府虽由太玄王朝设立,却也是当今修行界的最高掌控者。治理人间需以律法相佐,管理修行界亦不例外。” “因而,太上府于云下学宫内成立一法学社,由部分精研律法之道的太上府强者和王朝官员为首,带领学宫中最出色的一批弟子,专门探讨与制定和修行界相关的律法条文,以期减少争端,还众多安心修炼的修行者以太平。” 苏意第一次听说修行界也要用法律去治理,不禁微微瞪大眼,好奇地听他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十五年前,妖魔二族大举进攻人族,被苏凭易率人族大军击退之后,剩余残兵化整为零,潜入人间与修行界,一面悄然发展势力,一面蛊惑无知或心思不纯的人,引为己用。 陈家便是被蛊惑的对象之一,而与他们一样,在暗地里做出同样事情的人数不胜数,导致修行界的风气越来越差,人间也不时掀起动乱。 太上府有处理此类事件的力量,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干涉理由,因此有人提出一个建议,便是如太玄王朝治理人间一般,以律法约束修行者。 奈何建议虽好,人间的律法却不能照搬照用。修行者有其独有的罪行,而在判罚一事上也常有争端。 例如罪大恶极者可诛,但修行者做到怎样的程度才算罪大恶极?以及同一罪行的不同程度如何行诛杀之罚?是否应该加入连坐之罪? 一条一条均要细化,麻烦至极。 因而自这一建议施行以来,即便法学社囊括云下学宫众多优秀学子,又有人间制定法律的官员相助,时至今日十年过去,仍是没有拿出一部成文法律。 “问题就卡在量刑这条上。针对陈家这类案件,诛全族显得太过残酷,势必会牵连无辜。若只诛主谋和从犯又起不到足够的震慑效果,麻烦。” 姬且道说话间,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个无情的阐述机器,对于所说的内容并不掺杂过多私人情绪。 但苏意能看出他平淡神色之下暗藏的苦恼。 “所以……你们觉得我随口提出的那个惩罚方式很适用?”他试探地问。 “正是。” 姬且道微微一笑,显然也认为这一提议是神来之笔。 “妖魔余孽难缠,陈家人与它们对抗之中必有良多困苦,且伤亡绝不会不小,如此便能起到惩处与震慑两重效果。除此之外,他们多杀一只妖魔,人间和修行界便多安全一分,他们也可借此戴罪立功、行善积德,未来或可为家族后辈争取脱罪,又有一重教化意义。” 姬且道看着苏意,异瞳间光彩熠熠,满是对他的赞赏。 “苏意师弟这随口一句,便替我们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苏意笑了笑,心里发虚。 其实他当时真的就想玩个梗,而且还是个只有自己能理解的梗。 嗯……这是能说的吗? 他低头又喝了口茶。 姬且道见状,慢条斯理地提起茶壶为他添茶,又不紧不慢地道:“为此,法学社的众多成员相信苏意师弟脑海中仍有不少奇思妙想有待发掘,便让我来向苏意师弟,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苏意捂着茶杯抬头看他。 “请苏意师弟加入法学社。”姬且道缓缓说道。 “我?”苏意指着自己,诧异了一阵后慌忙摇头,“不不不,我对律法什么的一窍不通,唯一能说得上来的也就一句「挣大钱的方法都在《刑法》里」之类的……” 拒绝的时候,苏意一时口快,没收住又玩了个梗。 这回他还未说完,就看到姬且道挑了挑眉,淡静从容的神色间露出一丝惊喜。 “咦?苏意师弟这话说得极妙!” “啊?” 苏意傻眼了。 他又说什么了? “挣大钱的方法都在《刑法》里……嗯,《刑法》二字颇有微言大义之感,一语诉尽世间律法之本质,大妙!” 姬且道没有理会他懵圈的反应,自顾自做起阅读理解来。 “至于「挣大钱」这三个字,可以泛化为世上所有罪行,意思便是将天下恶事收拢于律法书内,以罪定之,震慑罪者与有心犯罪者,同时引导人们向善,不去触碰此类事端,极妙!” 一番解释下来,姬且道的眼眸明亮得吓人,看向苏意时眼底似有两簇火焰,几乎要化为实质烧到苏意身上。 “呃……”不至于,师兄,真的不至于! 这真的只是个梗而已! 苏意人已经麻了,全麻,脸部肌肉都僵硬得没了知觉。 “很好,很好,我果然不曾看错人。不枉我力荐苏意师弟入社。” 姬且道缓缓起身,向苏意拱手行礼。 即使看得出他心中激动,他的动作与语速仍是不慌不忙,慢慢悠悠,仿佛一倍速电视剧里用0.75倍速行事的角色。 “师兄,你听我解释……” 苏意本想让他不要想太多,自己其实没这个意思,这些都是他悟出来的,和自己无关。 姬且道闻言,倒也确实留给他解释的时间和机会,静静等着他开口。 可苏意看着师兄澄澈明净,丝毫不掩饰喜悦和赞赏的双眸,那些听起来并不十分正经的解释又说不出口了。 对于姬且道而言,或者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什么是梗?玩梗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玩梗? 这三个问题,苏意说不明白,也不想与用这种玩笑意味甚重的话,去打破姬且道的领悟。 “我觉得……”于是他停顿了一会儿,直到姬且道疑惑地微微歪头,才挤出一个憨憨的笑容,说:“师兄说得对,但我其实没有师兄想得这么多。” 苏意长得精致,圆圆的脸型又有加分,如今一笑,倒真有几分可爱不自知的勾人意味,小猫爪子似的挠在姬且道心头。 姬且道自认不喜欢可爱的事物——除了研究律法,其实他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可是此刻看着苏意的笑脸,却突然很能理解学宫里养毛绒灵兽的师妹们的想法。 某些时候,一切特质在可爱面前都一文不值。 姬且道反应慢了一点,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了小师弟头顶,还顺着人家的马尾摸了一把。 “师兄?” 苏意被他吓了一跳,像受了惊吓的猫,瞪圆了失距的眸子,却更显乖巧可亲。 姬且道想,学宫里人人都喊他且道师兄,因为怕把别人与他叫混。 但是苏意单独唤他师兄,似乎比且道师兄这个生疏的称呼更加好听。 “嗯。”姬且道若有所思地点头,也从善如流地改换称呼:“师弟的随口一说倒为我点明了一条路。虽是无心之言,却仍重如千钧。” 苏意低下头,不知道怎么接话。 姬且道的手还放在他脑袋上,似乎暂时不打算移走,他也不好提醒。 “那师弟是不愿意加入法学社吗?”姬且道观察着他的表情,声音比一开始温柔了许多。 “我可以拒绝吗?”苏意眨着眼问。 “当然。”姬且道微笑颔首,“我绝不勉强你。” “嗯……”他回答得这样爽快,倒叫苏意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了,“那我再……考虑一下?” “好。” 姬且道缓缓点头,从他头上收回意犹未尽的手:“我……” “轰——” 他话音未落,苏意冷不防听到东面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升腾而起的是青色焰火,犹如遮天蔽日的浪涛,气势骇人。 “那是什么地方?”苏意脱口而出。 姬且道一扬眉:“那是天机门前任门主隐居之地。” 说罢,他又问:“师弟想去看看吗?” 闻言,爱看热闹的苏意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第18章 在苏意入场考核之际,苏凭易与苏衷一同前往天仙山,拜访隐居于此的天机门前门主——苍天阙。 天仙山据传是一名上古天仙坐化后仙躯所化,由于毗邻天仙山,几乎等同于云下学宫的后山。这是一座从下方看并不巍峨,却永远攀不到顶的奇异山峰,由此引发了很多猜想,说什么的都有。 云下学宫守着奇山,自然知道物尽其用的道理,于是在肄业考核中加入了让学员攀爬天仙山这一项,考验学员的耐力、忍性与灵力积累,要求他们必须达到某个高度,方算通过。 山脚下,曲溪环绕,花木叠翠。依山傍水处立着一座小院,院外有木牌: 苍山翠阙——修行界中人止步。 苏凭易与苏衷化光落下,看到这块牌子,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一笑。 苏衷问:“父亲,需要孩儿为您通报师父吗?” “不必。你退到远处去,莫要被余波牵连。” 苏凭易微一抬手,苏衷便明白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当即一个闪身退出十里,站在云上静静等候。 确认儿子退得够远之后,苏凭易视那木牌于无物,抬步跨过门槛,扬声道:“多年不见,苍兄别……” 话音未落,竹屋内陡然射出一道凌厉的剑气,悍然切开清晨的风声与阳光,直逼苏凭易眉心灵台。 这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的架势—— 还真是一点没变。 苏凭易眼都不眨一下地挥袖格挡,剑气便顺势炸碎,碎片分散开来从各个方向刺向他,破风之声尖锐无比。 却在下一刻被尽数冻结成冰晶,落地摔得粉碎。 “来无恙。” 苏凭易艰难地说完剩下三个字。 这时,只见竹屋的门从里打开,一人缓步踏出,手上随意拎了把锈剑。 他有一头奇异的苍蓝色长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后以两支木簪束紧。白得反光的面庞犹如上好的画纸,精心绘着修长的眉、孤冷的眼和精致的唇鼻。 虽然俊美得不可逼视,却平白显得不真实,仿佛画里走出来的人,再是栩栩如生也少了几分人气。 于实力最强之时选择隐退的天机门前门主,苍天阙。 看着他,苏凭易认真地问:“真的非要打吗?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 苍天阙不为所动,举起了手上的剑。 然后……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苏意和姬且道远远看到的那样。 姬且道带苏意乘云而上,来到苍山翠阙上方,也就是青色焰火的外围,近距离围观两位大佬交手。 他微微抬手,周身便有无形气流交织环绕,不动声色地替苏意挡去灵力余波。 而苏意睁大眼看着焰火中心战况胶着的两人,诧异道:“爹亲?”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让苏凭易和远处观战的苏衷耳尖一动,齐刷刷往他这边看来。 “爹亲?”姬且道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称呼,再看向交手的二人便心下了然,“原来是苏凭易先生,那没事了。” “什么意思?”苏意下意识揪住了姬且道的衣袖,“那个人就是天机门前门主吗?我爹亲为什么和他打起来了?” 姬且道瞥了一眼他的手,感觉很新奇。 学宫的师弟师妹甚多,却都拿他当做庙里供奉的神像,不敢离得太近,更遑论上手碰触。 他这位小师弟……是太过单纯,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师兄?” 久久没听到姬且道的答复,苏意奇怪地看了过去,微蹙的眉心里写着不加掩饰的担忧。 像是只受惊炸毛的小猫。 “不用担心。”姬且道回想起师妹们安抚狸奴的手法,抬手抚了抚他的长发,“苏先生与苍先生是多年好友,此时不过是久别重逢的好友过招,谁也没有真正动杀心。” 他手上的力度温柔平缓,加上不疾不徐的语气,倒真有几分说服力,让苏意安心下来。 但是,苏衷不能安心。 看着姬且道放在自家小弟头上的手,刚刚靠近的苏衷微微黑了脸,一闪身便突破姬且道的防护,迅速出现在苏意身边。 准确的说,是出现在苏意和姬且道中间,顺势拱开了后者的手。 姬且道:“?” 何方妖孽? 苏衷挤开姬且道后,顺势揽住苏意的肩膀,笑问:“阿意,考核结束了吗?” “咦?大哥?”苏意眨眨眼,“嗯嗯,考核已经结束了,我也通过了。” 他本想多说一句「中途略有波折」,但想了想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直接略了过去。 苏衷颔首道:“那就好。父亲与师父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打完,我先带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说完,他揽着苏意作势要走,却听得身旁悠悠传来一句:“天机门主,稍等。” “哦?”苏衷挑了挑眉,转眼看向说话之人,“你认得我?” 姬且道礼貌地笑笑:“在下姬且道,云下学宫学员,也是令弟的师兄。” 原来是云下学宫当代首席姬且道。 脑海中掠过姬且道的身份与一系列过往经历,苏衷虽然欣赏,可想到他方才对自家小弟「动手动脚」的事,依然有些不悦,只是并未表露在脸上,客客气气地回应道: “幸会。我家小弟年幼,以后还劳姬学子多多关照。” “门主客气了。”姬且道闻言看了看苏意,唇角微扬,笑容里满是赞赏,“我很喜欢小师弟,而小师弟也给予我诸多帮助,于情于理,我自然会关照他,不必门主过多叮嘱。” 姬且道不喜欢客套,说话也直接,让苏衷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话。 这个人他为什么不按常理出牌? 苏衷疑惑.jpg; 好在苏意看出了苏衷的尴尬,连忙对姬且道说道:“师兄,你叫住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嗯。”听到苏意开口,姬且道的目光当即转移至他这边,“我是想说,二位可以先到学宫内走走看看,熟悉环境。当然,苏门主其实不需要熟悉环境,那由我带小师弟四处逛逛即可。” 苏衷:?? 不是吧阿sir,这就开始抢人了? 苏衷心中冷笑,面上则淡定地道:“不用了,距云下学宫开学还有三日,我会再另寻时间带小弟熟悉学宫环境。” 说罢,他向姬且道轻轻颔首,然后揽着苏意乘云而去。 “师兄再见……” 苏衷的动作太快,苏意只来得及扭头道了句别,人就已被自家大哥带着飞渡曲溪,远远离开。 “再见。” 姬且道也不介意苏衷莫名其妙的举动,微笑应答,然后化光离去。 同一时间,青色焰火中心的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收手,苍天阙剑上随剑意释放的火焰随风熄灭,只留下点点火星坠地。 苏凭易看了一眼苏意和苏衷离开的方向,随即笑道:“现在愿意听我说明来意了吗?” 剑尖指地,苍天阙冷冷道:“一句话。” 苏凭易点头,认真道:“你治好我的旧伤,我为你入天仙山秘境,找人。” 闻言,苍天阙脸色微变,正想问他这话什么意思,就见他也表情一变,突然快速地化光而去。 苍天阙诧异又疑惑,只能先跟上。 …… “大哥。” 踩在苏衷的代步云朵上,苏意往回看了看,姬且道已经不在原地:“你不喜欢且道师兄吗?” “不是不喜欢。”苏衷笑眯眯地揉揉他的头发,绝不承认自己是酸了,“姬且道是云下学宫当代首席,首席这个身份代表他是这一代的弟子中最强的存在,加上他在学宫里是公认的脾气古怪,我是担心他对你起不好的心思。” “不会啊,师兄人挺好的,他刚才还救了我呢!”苏意心直口快。 “嗯?”苏衷却忽然警惕,“救了你?你刚刚不是在考核吗?难道和你交战的对手对你起了杀心?” “这个嘛……”说漏嘴了,苏意尴尬地挠挠脸。 苏衷当即停在在天仙山腰处,一边握住他的肩膀仔细检查,一边语气略显严厉地说道:“说实话!” “呃……”苏意鼓鼓脸,在他莫名凌厉的注视下小声说了白风霜的事。 苏衷:我晒干了沉默mp3; “蠢货!” 天机门主眼中掠上沉沉怒色,但再看向苏意时,又变为春风化雨的柔和。 “白家的后辈既然胆敢公然破坏考核秩序,这一代的云下学宫就不必出现白家的子弟了。” 苏衷语气淡淡,却充满威势。 苏意讷讷道:“剥夺白风霜一个人的入学资格就可以了,不用连坐吧?” 他是从学生时期过来的,知道剥夺入学资格是多么可怕的惩罚,有些不忍心。 苏衷揽着他的肩膀,不紧不慢道:“白风霜是个纨绔子弟,他的父亲又溺爱他,若只剥夺他一人的入学,对他可以说是毫无影响。只有如此做,才能让白家家主反过来惩罚白风霜与他的父亲,真正起到警告和处罚作用。” “这么复杂吗?”苏意挠挠头发,被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整不会了。 他困惑又无语的小表情着实可爱,苏衷忍不住上手揉了揉他的脸,笑道:“这些事你不用管,等着白风霜与他的父亲来与你道歉就好。” 苏意的嘴巴被揉搓得撅起,有些口齿不清地应道:“好吧……”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 天仙山上风云骤变,铺天盖地的灰雾不知从何处涌出,眨眼间汇做翻涌的云海,云海再度变幻,幻化成一只巨兽,猛然张口向苏意和苏衷吞下。 “小弟!” 苏衷愕然瞪大眼,第一反应就是想抓住苏意闪身离开。 可苏意眉心的灵眼忽然痛了一下,他不自觉捂住额头,踉跄着后退两步,正好躲开了苏衷的手。 与此同时,云海巨兽恐怖的吸力尽数倾泻到他身上,瞬息之间他就被扯进巨兽的口中。 “小弟!” 苏衷大惊失色,迎着吸力想去抓苏意的手,却只听得「咔嚓」一声,什么坚硬锐利的东西被他拽下,划破了他的掌心。 吞掉苏意后,云海旋即倒转,雾气散去—— 苏意已经不见踪影。 苏凭易着急赶到时,只看见失魂落魄的苏衷,他的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豁口,血迹间躺着他送给苏意的那只Q版小人玉像剑穗。 玉像裂成了两半。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我需要一个解释。” 位于云下学宫中心区域的长天阁,今日迎来了两名暴怒的客人。 苏凭易和苏衷。 他坐在堂前的上首位置,将一枝刚摘下的竹叶放在手边,苍翠欲滴的叶片上似有晶莹晨露,细看却是杀意逼人的剑气结晶。 苏凭易只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而苏衷口都没开,静静立于他身后,拢着衣袖,眉睫低垂。 但父子二人身上的杀气已经充盈天地,令整座长天阁的温度跌至谷底。 苏意被天仙山灰雾巨兽带走后,苏凭易提着一根竹枝进了学宫,冲天的剑意惊醒了正在闭关的学宫宫主,乐弦引。 乐弦引是个脾气暴躁的练气士,在修炼的紧要关头被惊扰更是让他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实在打不过苏凭易,两人差点在学宫里打起来。 好在苍天阙及时出现,在苏凭易用竹枝抽死他之前分开了他们。 也是苍天阙为他争取了现下这个交流机会。 “是这样的。” 乐弦引揣手站着,原本梳理整齐的银白发髻此时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眼前,半掩着一双满是无奈的桃花眼,将天仙山内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天仙山有一处秘境,需要以特殊方法在特殊时间开启,这件事苏先生和苍先生都知道。但最近二十年,因为一件九鼎大陆上众所周知的事——十五年前的人族与妖魔大战,天仙山的秘境也出现了奇诡的变化。” 苏衷终于抬起眼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沙哑:“是我刚才见到的那样?” “嗯。”乐弦引皱起眉,似乎被此事困扰了许久,“秘境里时不时会涌出一股灰色的雾气,吞噬附近的生灵或者物品,每次只吞噬一种,被吞掉的人和东西再也没有出现过。很难说他们是被困在里面还是……” 顿了顿,乐弦引瞟一眼苏凭易和苏衷的表情,没有说出那个更糟糕的可能。 苏凭易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中的烦躁不安和沸腾的怒意。 他言简意赅道:“打开秘境,让我进去找人。” “呃……”乐弦引为难地摇头,看得苏凭易和苏衷心头火起。 苍天阙见状,出声帮他解释道:“不是他不想,而是秘境打不开。开启秘境的方法在十五年前就已遗失,你们想进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灰雾再次出现。” 苏凭易深吸一口气,克制不住的怒气终于浮到脸上:“你们的意思是,在我儿生死未卜、可能正遭遇危险之时,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干等着?!” “是。”苍天阙苍蓝色的眼毫无波动,像两颗无生命的晶石,应得冰冷又残酷。 苏凭易一时心绪失控,看着他冷冷笑道:“十五年前,你的徒弟跳入天仙山秘境深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种反应。” “轰——” 话音未落,苍天阙周身煞气暴起,磅礴气势几乎冲开阁楼,乐弦引猝不及防被震得连退几步,赶紧扶正歪掉的发髻。 他很无奈。 苏凭易不闪不避地迎上苍天阙冷冽的目光。 “父亲,师父,你们先冷静一点。”苏衷面无表情地出声,阻止二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冲突,“我送给小弟的天灵玉雕替他挡了一次死劫,他身上还有青萍剑和聚财送的百宝囊,进入秘境至少有自保之力。我们只要等到灰雾再次出现,便可入内找他。” “除此之外,我们可以在这段时间里试着查阅古籍,寻找开启秘境的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小弟活着,我们就一定能将他救出来。” 他说的冷静又条理分明,但紧紧嵌进掌心的手指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所幸苏凭易也明白此时急迫无用,没有再咄咄逼人,收敛了气势后向乐弦引微微颔首,又对苍天阙道:“抱歉,我不该揭你伤疤。” “哼。”苍天阙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祝愿你早日寻回你的儿子,不要像我一样蹉跎多年,一无所获。” 苏凭易脸一黑,但想到是自己先撩拨的他,便忍了没有回嘴。 长天阁外,怀里抱着整理好的律法条文竹简的姬且道歪了歪头。 他过来,原本是想把这些东西交给乐弦引,却不想正巧听到了苏意被灰雾吞进秘境的事。他心里一动,没有再听后面的谈话内容,将竹简放下便离开。 姬且道先回宿舍拿了样东西,然后出门直奔天仙山。 …… “啊——” 寂静的旷野上陡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尖叫。 苏意从半空坠落,无意识张开嘴,发出几乎扯破喉咙的叫声,又在一头栽进花海时戛然而止。 静默的花海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浪花,苏意脸朝下摔了个结结实实,差点没把五官摔平。 “唔……好痛……” 趴在原地缓了半晌,苏意才从晕眩和剧痛中渐渐回神,用手臂撑着地面一点点坐起身。 他揉了揉生疼的鼻子,一抬头便有花瓣从头发里飘落,同时还嗅到了争先恐后涌进肺部的花香,呛得让他打了个喷嚏。 “这里是……” 苏意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见自己置身于一片漫无边际的花海之间,单调而灼艳的红色与天空的蔚蓝色泾渭分明,蓝与红的交界处有丝线缝合般的褶皱,显得整个世界都怪异且不真实。 他不敢轻举妄动,先唤出青萍剑,再运起云遁术想要升至半空。 可他试了好几次云遁术都不起作用,而别的术法虽然能用,此时却也派不上用场。 “什么情况?”苏意挠挠头,余光往剑柄处一瞥,又大惊失色:“我的玉雕呢?不会掉了吧?惨了惨了!大哥说它很贵的!” 嘴里念叨着,他急忙在自己刚刚摔下去的地方不断翻找,为此折断了十几朵花,恨不得把泥土都翻过来,可惜依旧一无所获。 一只爱钱的苏意失去了理想。 跌坐在翻倒的花丛里,苏意心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皱着小脸气鼓鼓地站起身,泄愤似的顺手一剑挥出,斩断大片红花。 生气!太生气了! 苏意鼓着小圆脸无能狂怒,一剑一剑地劈出,又砍了好几剑,直到剑气所及突然铿锵一声撞上什么东西,才让他从心疼懊恼里回过神来。 他砍到了什么? 苏意疑惑地走向声源地,一边走一边想道:听声音像是金属或者坚硬的晶石,不是撞大运碰上什么宝物了吧? 他不抱期待地拨开地上截断的落花,下一秒,就被一具莹白如玉的骨架吓得飞窜出去几十米! “啊——” 踉踉跄跄地跑出老远,苏意瞪大眼,呼吸紧促,满脸的惊魂未定,脑子似乎都吓木了,好半天才恢复运转。 他苦着脸别开头去,生无可恋地呢喃说道:“我是最近运气太好,今天终于开始还债了吗?” 虽然在妖兽山谷历练过,但苏意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人骨架,心理上一时调整不过来。 而且他暂时不想调整,更不想再去看那骨架一眼。 想着,苏意提剑朝反方向一路飞奔。 一刻钟后,他飞奔回了原地。 “不行,我不能败给一具骨架!”苏意咬牙切齿地为自己打气,“闯荡江湖……闯荡修行界,遇到的事只会越来越残酷。以后说不定还要亲自杀人,我现在就被一具骨头架子吓住,那往后要怎么办?” 这样一想,他便坚定了信念,慢吞吞走回骨架所在的地方,忍着不适将其从落花里挖出来,平放在地上。 大概是之前做的心里建设起了作用,也可能跟这具骨架生得一点也不狰狞有关,苏意定睛打量,发现骨架本身晶莹雪白、尘土不沾,比起人的骨骼,更像是以美玉制成的艺术品。 联想到修行者修为至精深后都会脱胎换骨,他猜测这具骨架属于一名修为不低的修行者。但至于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那就不是他能思考的事了。 苏意思及至此,想起自己也莫名其妙落入这处所在,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怜悯,双手合十,向骨架拜了拜。 “我的家乡讲究人死之后入土为安,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讲究,也没法问,就只能按我们家的规矩来了。” 说着,他原地清空一片花卉,以剑气凿出大小合适的空洞,然后小心翼翼捧着骨架放进去、掩埋,顺手捡起一把花拢了拢,放到隆起的土堆上。 “那个……你看我也把你埋葬了,你的灵魂便安息吧。千万不要突然跳出来吓我一跳,拜托拜托!” 苏意拜了好几下,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了好几遍,才稍微松口气。 他要去找出口离开这个地方,或者去往别地探查离开的方法。 苏意抱着青萍剑,绕过土堆正要离开,经过骨架原先躺着的地方,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摔当然是没有摔,因为他及时拿青萍剑当拐杖稳住了身体。但他因此低头的同时,也看到了那个从土里冒出半边的青铜圆环。 苏意看看圆环,再看看旁边的土堆,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这、这是什么意思?善有善报的修行界版? 苏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踱过去,将圆环周围的土壤扒开,一扇圆形的、通往地下的青铜门便出现在他面前,浑身上下都好像写着: 来开我!快来开我! 苏意:猫猫思索.jpg; 一般情况下,在陌生的副本里贸然开不知名的关卡,几乎和作死没有区别。 苏意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但架不住他没别的选择了啊! 这个世界里出现的任何东西对他而言都是未知的,他想找离开的方法,就必须以身犯险,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算了,富贵险中求吧!” 苏意心一横,握住青铜圆环猛然一拉,这扇门便在艰涩刺耳的摩擦声里缓缓打开。 出乎意料的是,底下并不暗,光线反倒比外面更明亮些。光芒遍及之处,一条白玉砌成的台阶螺旋向下,并不很深的深度一眼就能望到底。 把青萍剑横在身前,苏意踩着台阶慢慢下地,盏茶功夫后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视野里大部分地方空无一物,唯有楼梯的正对面长着一株……仿佛唯恐进来的人发现不了的树。 那棵树高约两米,不粗壮,通体是晶莹的赤色,犹如红玉雕琢而成。枝叶苍苍,盘绕于树干上的藤蔓也是深青色,色泽质地如同翡翠。 而在树下,那株藤蔓缠绕得最密最紧的地方,躺着一名绿衣少年。 苏意定睛看去,少年闭眼恍如沉睡,并且长着一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他:“?!” 第20章 少年的头发很长,蜿蜒披散下来,一直散落到小腿下方,有微卷的弧度。 他的面颊圆润丰盈,五官秀气,苏意看他便如同揽镜自照,哪哪儿都像,但看久了便觉得处处都有区别,又不那么像了。 真是奇怪。 苏意不自觉地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蹲在他身前,伸出的手刚碰上他的脸,手指便穿了过去。 不是实体? 苏意愣愣地瞪大眼,恍然惊觉自己居然无知无觉地走到了树下,连忙倒跳三步,退到树荫笼罩的范围外。 他捂着脑袋用力甩了甩,想要甩掉那种被蛊惑的错觉。 放下手时,苏意闻到一股花香,才看到掌心沾上了红色的汁液。 这股香气……是红花汁液? 苏意凑近掌心嗅了嗅,确认是外面那种红花的味道后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变,立刻运使净水术冲洗掉手上的汁水,然后举起青萍剑刺破食指。 钻心的疼痛刺入心口,并随之冲破蒙蔽灵眼的迷雾,他猛然抬头,就见身前一切景色尽数化为飞灰,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红色花海,和花海中心玉台上,一名相貌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俊秀少年。 果然是幻境! 苏意刚要松一口气,便察觉脚踝处传来收紧的力度,有什么锋利的东西用力绞紧,扎进皮肉,痛的他忍不住皱眉。 他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满地荆棘一样的骨刺,以及……铺在花海下的、漫山遍野的、死状可怖的……枯骨。 鲜红的花海与惨白的枯骨,交织出一种奇诡的艳丽与恐怖。 尖锐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苏意整个人僵在当场。 他头皮发麻,浑身都在一股无形的恐惧中微微颤抖,从鼻腔里呼出的气体似乎也浸着冷霜,五脏俱寒。 苏意直面过很多次死亡,在妖兽山谷,在刚才的幻境。 但他从未如此刻这般,真正直面枯朽腐烂与繁荣盛大并存的……炼狱! 别慌,别慌。 苏意,冷静下来! 苏意不断地深呼吸压下心头的惊怖,用颤抖的手攥紧了青萍剑,砍掉缠绕在脚踝上的骨藤。 剑刃上亮起月白流光,丝丝缕缕汇成暖意后传递到他掌心,仿佛是在安慰他,让他恍然有种被苏凭易和苏衷攥住手掌的温暖错觉。 他眼眶一热,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地思念起才刚分别的父亲和兄长来。 这就是拥有时不曾注意,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的苦逼吗? 苏意抱住青萍剑,竭力克制着不断滋生壮大的负面情绪,迫使自己镇定地朝不远处那座玉台走去。 先从最显眼的地方开始查探。 苏意这样想着,却不料忽略了身边的危机,以至于第一步刚踏出,就在骤不及防之际遭遇袭击! 袭击他的正是地上的骨藤! 骨藤生有倒刺,身长不明,分支繁盛而密,乍一掀起犹如铺天盖地的巨网,划过半空时破风声刺耳,让人耳膜隐隐作痛。 苏意骇了一跳,所幸反应机敏,青萍剑横劈而出,直接削断扑面而来的骨藤……上面的倒刺。 剑锋所过之处,灵力吞吐,剑气纵横,却只削去骨刺,对于骨藤本身毫无损伤。 这也就表示骨藤的坚韧程度远非以他当下的实力御使的青萍剑所能砍断,青萍剑虽然不弱,可他太菜了。 玛德!这个时候还要让我发现如此令人悲伤的事情! 苏意几乎是苦中作乐一般想。 想归想,他的反应却分毫不慢,既然青萍剑暂时对骨藤无用,那他换一种有用的武器不就好了? 思及至此,苏意迅速将青萍剑收进袖里乾坤,并从中取出百宝囊,将聚财送给自己的九星连弩抓了出来。 骨藤速度极快,他不过是取个东西的功夫,平静的花海上已经被肆意翻飞的藤蔓掀出滔天骇浪,漫天都是交织飞舞的骨藤与破碎的花瓣。 空气中花香浓郁,苏意只吸了一口,灵眼又有被蒙蔽的迹象。为了保持清醒,他不得不又用剑刺了自己一下,这次他选择刺在掌心,并且刺得更深了些,痛楚也更甚。 一眨眼,骨藤已成遮天蔽日之势,它们狂乱地挥舞、翻腾,带来吞噬万物的阴影。 藤蔓收拢,聚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下往上猛然包住,势要将苏意困在其中,然后慢慢吞吃。 眼前的能见度骤然降至最低,急剧收紧的骨藤携带着尖锐的骨刺裹向苏意,如果再不采取行动,那下一秒要么他被无数骨刺洞穿,要么就被骨藤绞碎。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命悬一线的危急之际,苏意把体内灵力疯狂灌入眉心灵眼,让其「洞明万物」的作用发挥至最大—— 头痛欲裂的痛苦开始疯狂蔓延,他拼着灵眼榨干灵台的后果,一息之内锁定了骨藤的要害命门处,然后举起九星连弩,按下发射按钮! 用二十八颗上品灵晶作为驱动力,推动三十支以太阳精金打造而成、箭头涂有剧毒的箭矢划破阴影,于黑暗间擦出三十点金色火光,它们犹如相衔的星辰光辉,汇成一束流星般的光亮,一刹那刺穿骨藤命门,撕裂巨网。 “唳——” 耳边似响起了冲破云霄的凄厉叫声,苏意捂着耳朵,却努力瞪大双眼,看着骨藤编织而成的网破裂、炸开、化为齑粉。 粉末如萤火飘散落入花海,那些蕴养它们的枯骨也随之散成粉末。蔚蓝的天空下终于只剩一片一望无垠的鲜红,以及红色花海中沉睡的少年。 苏意愣了许久,才脱力似的摔倒在地。他的身体不住地发着颤,冷汗从额前渗出、滑落,头也一阵阵发疼,眉心的灵眼更是传来了不堪重负的痛楚。 相比之下,随之而来的眩晕感反倒显得友好了很多。 “嘶……” 稍微缓过神来之后,苏意发现脚踝上多了一圈密密的小血洞,估计是刚才被骨藤缠到脚时上面的骨刺扎的。 好在他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疼,这一点疼痛也就不足为道了。 咦?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好凄凉? 苏意叹了口气,带着气也不知道找谁生的苦闷感,从地上摸索到自己方才掉落的百宝囊,从里面倒出十几瓶药,都是聚财说有备无患给他装进去的,治疗外伤内伤的都有。 他根据瓶子外贴着的字条指示找出一瓶外敷的药粉,给手上、脚上的伤洒上,用绷带包扎裹紧,过程中不断倒抽冷气,疼得眼泪汪汪。 正在这时,混在药瓶的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突然亮了起来,吸引了苏意的注意。 他抓过镜子,发现这是聚财送给他的传讯仪,据说在任何地方都能使用——前提是要有传讯对象特有的传讯仪编号。 差不多等同于手机。 苏意眼睛一亮,手忙脚乱地把传讯仪翻到正面,戳了戳镜面上不断闪烁的金光。 光芒一闪,聚财笑眯眯的脸便出现于他眼前。 “二公子,别来无恙啊……嗯?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伤了?” 意识到环境不对,又看见苏意身上刚包扎好的伤,聚财神色剧变,怒上眉梢:“谁干的?!” 苏意眼里本就含着痛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听到他的声音,眼睛一眨,便顿时潸然泪下。 聚财:“……” 二公子哭了。 他要炸了。 …… 不只是聚财,苏凭易也快炸了。 “这位道友,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被数千身着统一服饰的修行者——准确的说是太玄王朝专门培养的的修士——围得密不透风的天仙山,苏凭易满脸「劳资现在很生气,而且马上就要给你一发五雷轰顶」的表情,语气阴沉地询问挡在身前的人。 而这位一身制式铠甲,相貌英俊的青年冲他拱拱手,非常冷硬地回道:“属下奉王爷之命镇守天仙山秘境,在秘境开启之前不容许任何无关人士靠近,请苏先生见谅。” 太玄王朝皇族姬姓,共分一系主脉,十二旁支。主脉嫡系即皇室的皇子公主,而十二旁支在各自的封地称王,拱卫天子。 太玄修士乃是皇族亲卫,绝大多数成员都是从云下学宫的学员里择出,虽然年轻,却天赋惊人,实力不俗,自然人人心里都有股傲气,面对苏凭易这样的前辈也能不卑不亢。 放在平时,苏凭易不会跟他们这些小辈计较,但今天不同。他的小儿子还在天仙山秘境里生死未卜,他没心情与任何人过多废话。 于是他沉了脸,冷冷道:“我从来不知道天仙山成了哪位王爷圈的地,也不知道天仙山秘境已经从云下学宫转至哪一位王爷手里。” 闻言,青年的脸色更加冷冽,继续强硬地道:“抱歉,我等只是听命行事,请苏先生不要为难。” “让开。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苏凭易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天上乌云压顶,犹如天幕低垂,乍起的雷电中剑意如火,致使整片天地都随之沸腾。 “苏先生难道想忤逆……” 青年抬头凶悍地瞪向苏凭易,正要报出自家主子名号,就见铺天盖地的无形剑光仿佛骤雨突至,轰然坠落。 死亡的煞气在逼近,锋锐无匹的剑意切开了他,以及在场每一位修士头上佩戴的护身法器玉冠,眨眼就要刺穿他们的灵台,斩灭他们的生命与魂魄。 青年霎时被扼住喉咙,惊骇欲绝,目眦欲裂,终于想起自己是在跟什么人对话—— 那是苏凭易,是十五年前的人族大军领袖,是进入生死道硬撼天道还能全身而退的狠人,是当今九鼎大陆的第一剑修! 悔之晚矣! “苏先生,请手下留情。” 千钧一发之际,天仙山半腰处传来不疾不徐的温润声线,话音未落,一袭红衣的姬且道翩然转身,以他为中心,身前的空间泛起水波般的纹路,温吞而坚韧地挡住了苏凭易的剑意。 只是挡住,而非挡下。 他的红蓝异色眼瞳古井无波,虽然挡得艰难,汗水滑过眉眼,淡然的神情却丝毫未变。 苏凭易冷冰冰地注视他:“任何人欲阻我在此等待救援我儿的时机,都等同于与我为敌。” “我非是要阻止苏先生,恰恰相反,我亦为救小师弟而来。” 姬且道翻起右掌,掌心托起一团包裹着一对青铜钥匙的金光:“我有开启天仙山秘境之法,但个中缘由不便详谈。另外,今日时机未至,请苏先生耐心等待。” 苏凭易长眉一凛,正要再开口,却见苏衷架着云急急奔向自己,脸上既有欣喜也有担忧: “父亲!聚财说他联系上小弟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劳动节快乐啊! 第21章 聚财人没过来,传讯仪也没送来,只给苏凭易和苏衷传了一段他与苏意利用传讯仪交谈的影像。 至于他人去了哪里,此处先按下不表。 影像里,苏意手脚上染血的绷带分外刺眼,而他在聚财开口时流的眼泪更是灼心。 别说苏凭易和苏衷看了心疼,姬且道在一旁瞧着,素来这也不在意,那也不在意的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好在苏意很快便擦掉眼泪,解释自己没事,并说了先前的经历。 ——听得苏家父子拳头都硬了! 相比之下,聚财在最初的愤怒之后,倒是冷静了一些,嘱咐他不要轻举妄动,既然花海里的骨藤已经解决了,那就暂时留在花海,等他们进去救援。 除此之外,聚财更发现了一件相当严重的事——那就是这片花海里种的花。 “花?” 苏意眨眨眼,小心翼翼地把传讯仪凑到一朵花近前,说道:“我不认得它们是什么花,但它们的香气会使人产生幻觉,我先前就差点中招。” 说着,他也顺势观察起这些花来。 这种花通体鲜红,不但花瓣,连茎叶和根系也都是红色的,碗大的花朵开放后显得格外雍容华丽,很像牡丹,却又比牡丹多了些妖异。 聚财看清花的长相后,表情瞬间变了,沉声道:“这是绯色桫椤,御心丹的主材料之一,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什么是御心丹?”苏意不解地问。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日尚短,很多东西都不了解。 “一种被太玄王朝和太上府明令禁止炼制、出售和服用的禁药。” 聚财面沉如水,看得苏意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心里惴惴:“那……” 见他好奇又不敢问,聚财笑了笑,为他解惑道:“御心丹是人族与妖魔大战时期,妖魔一方炼制出来控制人族修行者的丹药。这种丹药服下后可以使修行者的修为以极快的速度增长,地仙境之下,一粒丹药就能让人突破一到两个小境界,效果堪称逆天。” “但同样的,代价也足称逆天。” 服用御心丹的人族,最后都被妖族的炼药师控制,成为了战场上妖魔一方用以消耗人族兵力的工具。他们单体实力强劲,数量多且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增加,险些拖垮了人族大军。 最终还是苍天阙使计,诱导妖魔一方全部释出手中掌控的服用了御心丹的人族修行者大举进攻,而苏凭易与其里应外合,将他们全数歼灭,并夺取和毁掉御心丹的丹方,这才在最终决战中反败为胜。 “服下御心丹的修行者在受到炼制之人的控制后,造成的神识损害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无法解控,只能杀掉他们。因此那一战过后,人族元气大伤,时至今日也还未恢复至从前实力的五成。” 聚财说及此事,语气都沉重了很多。 “原来如此。”苏意喃喃道。 此刻再看这些冶艳的花,他已经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思,只剩下厌恶。 这时,聚财突然皱眉道:“绯色桫椤是妖界独有的花,培育出来便是专门为了炼制御心丹。为什么天仙山秘境里会出现这么大一片绯色桫椤花海?” 苏意茫然摇头。 他也是初来乍到,刚刚才从骨藤袭击里逃出生天,哪儿知道这些。 “罢了。”聚财问完就后悔了,怕他因为自己的话再去调查,连忙道:“二公子不必在意此事,等你出来后会有专门负责这类事情的人前去处理。总之保命要紧,除了你的性命,其余皆是小事。” “嗯嗯!我知道了!”苏意忙不迭点头。 影像到此便结束了。 “影像是半刻钟前发来的,小弟现在应该暂无危险。”关闭记录影像的仪器,苏衷长出一口气。 苏凭易却仍不放心,直勾勾看向身侧的姬且道:“你方才说有办法进入天仙秘境,此话当真?” 闻言,苏衷诧异而期待看了过去。 “是。”姬且道缓缓点头,摊开手让他们看掌心的两把钥匙,“现下时机未至,三日后满月之夜,二位可再到此地,与我一同入内。” “稍等。” 虽然救人心切,但苏衷还是警觉地提出了疑惑:“我记得天仙秘境的归属权在云下学宫,但开启方法已经失落于十五年前的大战中,你是从何得来开启秘境的方法?” “并非开启,只是进入。”姬且道长睫微垂,遮掩瞳色,显得有些心虚,“此方法之来历恕我不能告知二位,抱歉。但我相救小师弟之心与你们别无二致。” 苏衷扫了他掌心的钥匙一眼,暗暗记下它们的模样,准备回天机门再让人调查。 至于突然出现,并围住天仙山的这群皇室修士,他也会一并调查他们的来历与目的。 思及至此,苏衷道:“爹亲,我们先回去吧。” 苏凭易沉着脸点了点头,最后再看姬且道一眼,见他淡定自若,不卑不亢,心中也有了判断。 父子二人回天机门后,姬且道慢慢转过身去。 他身后的一众修士刚刚从苏凭易的威压中缓过神来,却仍围着天仙山没有离开的架势,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青年,已经默默站回原位。 “麻烦。” 缓缓吐出两个字,姬且道一挥袖,乘云而起,向云下学宫东面行去。 那里是太玄皇宫的所在之处。 …… “砰——” 与聚财简短的通讯结束后,苏意手中的传讯仪炸成粉碎。 这显然不是正常状况,毕竟一只传讯仪往便宜了说也要两万两,不可能做成一次性用品。 那就只可能是秘境的影响了。 苏意为逝去的两万两叹了口气,旋即拍拍手上的粉末,将接近报废状态的九星连弩收起,提着青萍剑起身。 绯色桫椤花海漫无边际,四面八方都是鲜血一般的艳色,红得灼眼。 想起它们的来历和功效,苏意板着脸挥剑横扫,一路走一路斩断花枝,连根都给它们刨了,片刻之后才走到花海中心的玉台前方。 而他身后经行之路,只余满地残花。 苏意这回留了个心眼,将青萍剑插在玉台旁,以玉台为中心施展了个防护术法,然后才走到近前。 形如弯月的台子仿佛坠落人间的月亮,又如同寒冰,散发着阵阵寒意。 少年一身单薄的水绿色衣衫,像把青山绿水穿在了身上,愈发显得肌肤胜雪,容貌秀气,有一种冰雪雕像般的不真实感。 苏意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本来是不抱希望的,却意料之外地探出了微弱的鼻息。 活着!他居然还活着! 苏意猛然缩回手,警惕地退开几步,为了排除危险,便干脆连他带整座细细打量起来。 玉台有一半埋在地下,周围盘踞着层层叠叠的花根,这些根系有泰半深植地底,估计是这片绯色桫椤花海的母根。 玉台内不时有一缕绿色光华从溢出,没入根系当中,滋养花海。而玉台表面掺杂着红色的纹路,苏意细看之下才发觉这些纹路似乎是浮在上方的,其中一头缠绕着少年的手指、脚腕甚至发丝,那些被花根吸收的光华,其实是这种神秘纹路从少年体内抽离的力量。 是力量吗?还是生命力,或者……灵魂? 苏意察觉此点,不禁头皮发麻。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躺在这里,被人,亦或不是人的生物用作滋养绯色桫椤的工具,生不算生,死不得死,何其残忍。 这算什么?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吗? 通辽仓鼠苏意表示虽然这事他熟,但也照样愤怒! 如果绯色桫椤是秘境原有的植物,那这秘境的主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绯色桫椤是后来人种下的,敢种这种被严令禁止的妖花,保不齐与淮南道的妖魔余孽有关,甚至有更大的图谋。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不是现在势单力薄的苏意能兜得住的。他想了想,决定先跑路。 不过跑路之前,他得先把人救了! 苏意咬了咬牙,攥着剑低声道:“我实力不够强,不一定救得了能,只能试试能不能帮你把身上的红纹砍断。如果做不到,我菜我先骂你,但也希望你不要见怪,等我爹和我哥进来,我再让他们来救你!” 碎碎念了一堆,苏意觉得buff叠得差不多了,便提剑蓄力,将全身仅存的灵力尽数注入青萍剑剑尖,朝其中一条缠着少年脚踝的红纹砍了下去。 青萍剑锋锐无匹,直接砍下了玉台的一角,那道纹路也应声而断。 有门耶! 苏意精神一振,又是「哐哐哐」好几剑下去,把所有纹路尽数斩断,在玉台上变得如同月球表面之时,也算是将少年解救了出来。 松了口气,他把剑插回地里,揽着少年的肩膀轻松将人背到肩上。 正想伸手拔剑之际,突如其来的危机感霎时令苏意头皮一炸,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本能握住青萍剑反手挡在身后,然后在铿锵一声巨响中被一股巨力猛然击打向前。 与此同时,他施加在玉台附近的防护术法被人轻易击碎,但好在也多少替他卸去了一部分劲力。 苏意持剑的右手瞬间麻了大半,手掌不由自主地颤动,可见那股突如其来的袭击力量有多凶悍。 他刚要回头,周围便闪出了十名蒙面黑衣人。他们呈圆形排布,将他包围其中。 握剑的手紧了紧,苏意向后瞥了那玉台一眼,毫不意外地看见玉台正有微光闪烁,大概是报信的象征。 那这十人来此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苏意竭力冷静下来,试图观察这十个人的实力。但他一个观心境大圆满的修行界菜鸡,根本看不出他们的深浅,而这基本上就意味着他们至少都比自己强一个小境界。 数量占优,修为占优,看气势这群人保不定还是杀手出身。 这一波啊,属实是对面的飞龙骑脸局了。 怎么办? 苏意的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那十人便不由分说地抬手、架弩,对准他—— 发射! 第22章 九星连弩好用吧? 自己用当然是好用, 但如果是别人对自己用,那就是灾难。 苏意没想到这群黑衣人会这么不讲武德,除了最开始那一下居然打都不打, 上来就用最有「性价比」的方式搞袭击。 偏偏这一招还特别有用,苏意人都没反应过来,三百支太阳精金铸成的就已经逼近眼前。 整整三百支箭,可见这群人心肠有多么歹毒! 射不死他, 也能压死他啊! 他甚至都能闻到箭头上涂抹的毒药的味道,刺入身体的幻痛也随之袭来。 除了闭眼等死,考虑用什么姿势倒下比较帅气之外,苏意再也想不出此刻的自己还能做什么。 直到—— “轰——” 苏意耳边炸开一声如同恒星爆炸的巨响, 紧接着一股滚烫的力量从背上瞬间涌入他体内,直贯灵台。 他的周身倏然迸发炽热的青色焰火, 犹如洪涛滚滚,一出世便霸道地铺开,漫卷苍穹浩土,弹飞漫天箭雨的同时,也将大半绯色桫椤焚烧殆尽, 连一点灰烬都没能留下。 如此恐怖的力量挤进身体, 几乎要挤爆苏意的躯壳。在自保的本能驱使下,他条件反射地举起青萍剑, 将大量力量灌注其中然后猛然挥出! 借着剑气施展的青焰威力更为惊人,竟把秘境的空间烧灼出一道道裂痕, 玻璃碎裂声不绝于耳。 而那十名黑衣杀手一照面, 甚至连声闷哼都没出, 就在被青焰剑气击中——准确的说是扫中之后, 也当即化为灰烬。 苏意:“……” 猫猫呆滞.jpg; “不要停下……” 这时, 有细微的吐息扫过耳廓,苏意感受到背上的人动了动,细若蚊蝇的话语艰难地传进他耳中: “将这股力量……全部用尽,毁掉绯色桫椤花海和玉台……” “若不用尽力量,你也会……被其反噬而死。” 苏意听得都快炸毛了,察觉体内,尤其是灵台处仍然有灼热的力量流转,他想也不想就将它们尽数注入青萍剑,然后开始—— 哪里不会点哪里! 苏意背着少年提着剑,随意选了个方向就往前狂奔,一边跑一边释放大规模AOE剑气犁地,所过之处,绯色桫椤化为飞灰,地面尽成焦土。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花了多少时间才将体内的奇异力量耗尽。等到他停下来时,早已经跑出花海不知多远,四面是一片荒野,天色也从白日变成夜晚,深蓝天穹上挂起了一弯钩月,清辉冷寒。 气力与精神瞬间萎靡,苏意腿一软跌倒在地,背上的少年亦随之滑落在地,躺在他身旁。 抱着青萍剑气喘吁吁许久,苏意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少年已经醒了,睁开一双青绿色的眼眸四处观察,丝毫没有因为刚刚逃出生天而感到轻松或是后怕。 就仿佛他已经习惯了。 对了!他本来就是秘境里的人啊! 苏意赶紧起身,先和少年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然后才疑惑又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的目光落回他身上,看见他灰扑扑的小脸和乱如鸟窝的头发,以及再狼狈也藏不住的可爱表情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久没有在这个地方看到如此鲜活生动的人了。 苏意见他只笑不说话,以为他是在笑自己形容狼狈,赶紧掸掸身上的灰,又顺了顺炸开的头发。 少年见状,笑道:“我叫尽尘缘,不是这里的人。如你所见,我是被人带进来,当做滋养绯色桫椤的工具。在你之前,我还遇到了二十几名和你一样想救我的人,但他们在成功之前,就尽数死于那群杀手之手。” 交待的这么清楚爽快? 苏意当然不会被他简单搪塞过去:“难道你没有像刚才对我那样,给救你的人灌注力量吗?” “来不及啊。”尽尘缘扬了扬嘴角,有气无力:“他们的武器没有你的剑那么锋利,往往才艰难地砍断一根束缚我的纹路,就被赶来的杀手杀了。” 苏意半信半疑,又问:“你有这么强的力量,还无法自救?” “那不是我的力量,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保命符。可惜我没有灵力去催动,只能守着它们任人宰割。” 尽尘缘有问必答,配合得不得了,但眼中却没有一丝求生欲或劫后余生的喜悦。 苏意并未关注他的情绪,只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下那股能释放青色焰火的力量,突然莫名觉得很眼熟。 “诶?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有人用这种力量?”苏意喃喃道。 尽尘缘眼神微变,张口欲言,可还没等他询问,苏意便握拳一捶掌心,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掉进这里之前,那个和我爹亲打架的人用的就是这种力量!他好像是天机门的前任盟主……叫什么来着?” 苏意的脑袋断路了一瞬间。 “苍天阙。” 旁边有个声音提醒。 “诶对对对!我听师兄说他姓苍,应该就是这个名字!”苏意忙不迭点头,点完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尽尘缘,愣愣地问:“呃……他是你师父?” 尽尘缘点了点头,唇角微扬,却笑得一点也不开心。 这不巧了吗这不是? 苏意一个滑步蹿到他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眼巴巴地问:“朋友,你师父既然给了你这么厉害的保命符,那他应该也有给你传讯仪之类的法器吧?你能不能想办法联系上他?” “呃……”尽尘缘瞥了他的手一眼。 苏意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见自己的手不知怎么变得脏兮兮的,把灰尘都弄到人家手上去了,连忙把手缩回,然后用干净的衣角给他擦了擦。 他瞪圆了眼一脸期待的模样像只扒着石盘讨吃食的猫儿,很是讨喜,是那种看了就令人心情愉悦的讨喜。 尽尘缘即便再不高兴,这会儿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想了想,从颈上解下一条缀着几只银铃的链子。 “我师父说,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都能通过这个东西联络上他。”尽尘缘的语气飘忽得好似一阵轻烟,风一吹就要散去,“但我没有灵力,一直无法使用,只能劳烦你试试还有没有效了。” “哦哦,好。” 苏意接过链子之时,终于察觉他的情绪不对:“嗯……你是不舒服吗?还是在担心什么?” 难不成这里还有别的危险,或者那帮杀手还会卷土重来? 苏意有点麻。 迎上他既担忧又无措的目光,尽尘缘笑着摇摇头,用极疲惫的声音说:“只是刚刚脱身,脱力而已。这串铃铛注入灵力便能连接到师父手中的另一串,十五年了,希望他还没有丢掉。” 见他不愿意说,苏意也不好追问,拿起铃铛轻轻甩了甩,铃铛晃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不会响的铃铛?给宠物带的吗? 苏意脑子里闪过一个无稽的想法,没有深思,运起体内仅存的灵力注入铃铛。 铃铛微微亮起,彼此碰撞间,虽然无声,却撞出了道道音波。 尽尘缘看着他动作,表情冷淡又疲倦。 …… 天机门主峰峰顶。 山风凛冽,吹得苍天阙衣袖鼓动,猎猎作响。 他临渊而立,相较于崖下无边的云海,身形单薄的他如同一个渺小的黑点,却又莫名扎眼得很。 苏衷去翻阅古籍寻找其他进入天仙秘境的方法,苏凭易则来到山上,看着苍天阙的背影沉默不语。 良久,苍天阙像才发现苏凭易的到来,转身面朝他的方向。疾风掀开他的衣襟,带出了一串银铃,铃铛虽随风摇晃,却并未发出应有的声响。 看见那串熟悉的铃铛,苏凭易张口欲言,却被他冷冷打断:“看见围住天仙山的那群修士了吗?” 苏凭易眸光一暗:“他们是皇族亲卫,但不知听从哪一位的指示。” “这不重要。”苍天阙蔚蓝的眼冷得像两块倒映天空的寒冰,“重要的是他们此时出现在此地的目的。” “我不关注皇族的算计。”苏凭易背过身,不接话茬,“我只想救出我儿。” 苍天阙轻笑一声,眼底却无笑意:“你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能进入秘境,找到他吗?” 苏凭易垂下眼帘:“因为他是妖,又是自己跳入天仙秘境的诛邪禁制,就算你进去也只能找到一具空壳。” “不。” 出乎意料的,苍天阙摇了摇头,下一秒便语出惊人:“因为十五年前的大战结束之后,天仙秘境就落入了太玄王朝掌控,对外的说法是失去了开启秘境的方法,实际上有人在利用这个秘境做别的事。而这件事,不允许任何人破坏,甚至不能被人发现。” 苏凭易诧异地回过头去,眼神明灭,几度变化,良久才恢复平静:“连你这位人族大军的军师也不行?” “你这位领袖不是也被阻拦在外?”苍天阙讽刺地回道,“你的儿子掉进那里,很可能会发现什么,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呃……”苏凭易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锐利无匹,语气淡而坚定: “如果我儿出事,我要太玄王朝十三支血脉所有成员,全部陪葬!” 崖下云海陡然开始剧烈翻腾,如同烧沸的水,被暴怒的建议搅得翻覆不止。 对于他石破天惊的狠厉宣言,苍天阙没有任何多余情绪,摊开手,望着掌心一道伤疤定定道:“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今年正好是大战过后第十五年,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 苏凭易闻言一怔,怒火消退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与不安。 他正询问之际,却见苍天阙的冷漠表情忽然裂开,惊愕又恍惚地看向胸前的铃铛。 与此同时,那串铃铛亮起青色的光,光芒划过半空,构筑成一面传讯水镜,镜中映出了两道身影。 “喂喂!能听到……哦不,能看到我们吗?” 苏意顶着脏兮兮的小脸入境,冲镜子另一端的人挥了挥手。他的肩上枕着刚认识的尽尘缘,后者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他开口也缓缓掀开眼帘。 看见儿子,苏凭易一个滑步挤开了震惊到失神的苍天阙,着急地道:“意儿,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有没有受伤?遇到了什么危险?你……” 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同时不断地以眼神打量苏意的状况,直到余光瞥到苏意肩头,才看见水镜里另一个人。 那个人和苏意一样,都对他的紧张失态而感到无奈和好笑,脸上还露出了戏谑的浅笑。 苏凭易的问询因此戛然而止,陷入和苍天阙相似的惊异。 “尘缘……” 苏凭易张了张嘴,声音却从旁边传来。 基本上苏凭易是怎么挤开苍天阙的,他就被苍天阙怎么撞开。 然后苏意和苏凭易便被迫坐在贵宾席看到了苍天阙的川剧变脸全过程。 震惊——狂喜——笑——笑着落泪。 ——再到最后的暴风哭泣。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苏意呆呆地看着单膝跪地、一手捂住心口, 一手掩面哭泣的苍天阙,人都傻了。 人设崩塌就在一瞬间。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头也不回地戳戳尽尘缘,“我们联系上的不是你师父?” 尽尘缘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嗯,把水镜关了吧。” “等等!” 尽尘缘话音刚落,苍天阙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三两下拭去眼泪, 神色也一秒恢复镇定。 “尘缘, 你……”他停了停,让声音里的颤抖消退一些,话语出口却仍然显得低声下气, 甚至卑微:“你还活着,这不是你的留影, 而是你本人,对吗?” 苏意懵懵地眨眼,恍惚有种误入别人故事的多余感。 “是,我还活着。”尽尘缘长睫微闪,一面把手伸到苏意腰后掐了把, 一面在他低头看过来时冲他眨眨眼。 那双青绿色的猫瞳仿佛会说话一般, 苏意只看一眼,便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帮我告状。 妙啊!他也正想跟爹亲告状呢! 苏意回他一个「了解」的眼神, 再转头看向苏凭易,立刻摆出了委委屈屈的表情。 猫猫头落泪.jpg; “爹亲, 我刚才被人追杀了。”苏意可怜巴巴地说,“一共十个人, 一人一架九星连弩攻击我, 要不是尽尘缘把他师父给他保命用的灵力灌输给我, 我现在人就没啦!” 苏凭易原本还在为苍天阙的反应震惊,听到这话,震惊霎时变成震怒,虽然剑意未出,天地间却乍然响起一声利刃出鞘的铿锵铮鸣。 “用九星连弩攻击你的杀手——”他沉了脸色,气极反笑,“很好,为父知道该从哪些渠道查出这帮见不得光的家伙了!” 说罢,他突然脸色剧变,担心地问:“那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就是狼狈了点。” 苏意擦擦灰黑的小脸,冲他傻兮兮地笑了笑,随即用抱怨和诉苦的口吻说出自己进入秘境之后的经历,并着重描述了他见到尽尘缘时,尽尘缘的糟糕境况。 最初的失控狂喜之后,苍天阙似乎真的冷静了下来,听苏意讲述的过程中也并未再有任何过激举动。 直到他说完,苍天阙也只多问了一句:“尘缘体内的灵力已被尽数抽空?” “自我跌入秘境之始,便不知被何人抽去所有灵力,躺在那座玉台上以自身命力滋养整片绯色桫椤花海。” 知道苏意不清楚自己的状况,尽尘缘便主动开口,但说话归说话,却吝啬得不肯看苍天阙一眼。 苍天阙凝视他疲倦而苍白的面色,心里已经给胆敢这样对他的人来了二十次万剑犁地,哪怕脸上仍然扣着镇静的面具,也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我明白了。”苏凭易瞥他一眼,压着怒火,尽量温柔地对苏意道,“意儿,你再坚持三日……不,半日就好,很快我便会入秘境带你出来。” 苏意抿着嘴用力点头,还忍不住向他撒娇道:“那你要快一点哦,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苏凭易轻笑道:“好。” 苏意注入的灵力不多——因为剩的就不多——水镜传讯很快便要结束,他只能依依不舍地跟苏凭易暂时道别。 水镜消散后,暴怒的老父亲与暴怒的老师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打一架吗?” 沉默片刻,两人又异口同声地答:“好。” 那一天,天机门海拔最高的主峰差点被两个怒火滔天的顶尖剑修削成平原。 …… 把铃铛戴回尽尘缘脖子上,苏意想了又想,才艰难地忍住询问他和他师父从前的故事的冲动。 尽尘缘不知他的想法,在这段时间的休息中恢复了少许体力,不用他再背着,可以自己行动了。 “苏意,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环顾左右,入目所及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只有几座光秃秃的石山矗立,分外荒凉。 苏意闻言,也跟着四处看了看,茫然摇头:“其实我对天仙秘境的了解很少很少,少到今天才听人说起,只知道个名字。” “实不相瞒,我也一样。”尽尘缘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不知会不会有新的杀手再来追杀我们,等你父亲和我……我师父进来之前,我们先找个地方躲着吧。” “嗯,我赞同这个提议!前面那座石山不错,我们过去看看?” 听到这话,尽尘缘略做思索,发现摆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待在荒原和进入假山两条路,都具有同样的不确定性和危险。 于是他应道:“好。” 苏意点点头,搀着尽尘缘的手臂往石山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进入山中。 石山陡峭,道路崎岖,却并非真的空无一物。地表长着许多类似云母、水晶、琥珀之类的矿石,而且都有重复的开采痕迹,像是有人专门种植和采集一样。 尽尘缘一皱眉,握住苏意的手臂:“我们避开那些开采痕迹密集的地方。” “嗯。” 苏意也反应过来,扶着他专挑啥也不长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清理鞋底沙土印出的脚印。 在即将走到山顶时,两人看到几块石壁之间藏着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及附近并没有矿石和人类活动的痕迹,看上去是个不错的藏身地点。 两人保持着警惕,小心翼翼穿过石壁进入山洞,一抬头,便看见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景象。 山洞表面是石头,但内部却覆满了一种蓝色的晶石,晶莹剔透、色泽柔润,如同深海的水波,梦幻而宁静。 却无端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快跑!” 尽尘缘低喝一声,苏意立马拽着他往身后两步之外的洞口奔去。 他们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可还是慢了一步。 山洞就像活物一般蠕动起来,闭合了洞口,而四周覆盖的蓝色晶石也随之柔软地蠕动,仿佛什么生物的血肉,层层叠叠地朝他们挤压而来。 苏意的表情很难看,因为他想起前世看动物世界时某些动物的狩猎方法了。 而很显然,这类知识全宇宙通用。 尽尘缘沉声道:“有些凶兽会把自己伪装成死物引诱猎物不自觉地靠近,再吞噬它们。这个山洞或许就是如此。” “我们太大意了!” 苏意有些懊恼,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当即拔出青萍剑,又把百宝囊扔给尽尘缘。 “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尽尘缘刚接过百宝囊,还没等他打开,晶石壁就已经重重逼近,将他们困在了极逼仄的空间里,眼看下一秒就要把他们碾碎。 正在这时,苏意一剑在晶石壁上削出一条大豁口,又接连砍下几剑,把晶石砍碎击落,扩大活动范围,为尽尘缘争取到一点时间。 借着这一点点喘息空间,尽尘缘连忙开启百宝囊,快速扫过里面的物品后抓出一瓶药粉——确切地说是一种价格昂贵的毒药,然后拧开盖子扬手洒了出去! 在此之前,他大声提醒道:“苏意!屏息!退开!” 苏意条件反射地照做,拉着尽尘缘避开了药粉的笼罩范围。 几乎是同一时间,药粉落在那些蠕动着靠近的晶石壁上,如同烤熟的肉串上冒出的滋滋油响,晶石壁被迅速腐蚀、溶解,在响声中化开了一大片,甚至还在不断地扩散蔓延。 见药粉有效,苏意连忙问道:“还有吗?” 尽尘缘点点头,又拿出几瓶作势要洒。 四周的晶石壁却像被溶怕了一样,慌忙收缩舒展,眨眼间就恢复成了原先的山洞形态,洞口也张开,大有请君快些离开之意。 “走!” 尽尘缘拽了苏意一把,两人慌不择路地冲出洞口,闷头往前冲了不知多远。 直到他们一头撞上什么东西。 “砰——” “哎哟!” 苏意的脑袋磕得生疼,踉踉跄跄地后退站稳,捂着撞到的地方抬头看去,才惊觉他们虽然跑出了山洞,却也从石山上莫名其妙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立在他身前的是一座黑猫雕像,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只不过被他一头撞歪了,现在仍在颤动。 以雕像为中心,四面八方都是黑色的、成团棉絮一般的云雾,它们拱卫着黑猫雕像,远远望去,如同用棉花垫的猫窝里睡着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 诶……诶? 苏意愣了愣,没明白自己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个比喻。 “苏意!小心……” 正当他愣神之际,尽尘缘的提醒接踵而至,可惜下一秒便因为脱力晕倒在他怀里。 苏意手忙脚乱地把人接住,又想转头往回跑,岂料还没动身,就见那尊雕像便突然亮起红光,光芒散尽,一只毛发锃亮、黑中带红的金瞳玄猫便带着满身的锁链出现在他眼前。 苏意:“……” 真是猫啊? 他抱着尽尘缘傻在原地。 “人类,你好。” 玄猫矜持地向苏意点了点下巴:“我是天仙秘境的秘境之灵,玄岳。” “你……你好。”苏意收紧了抱着尽尘缘的手臂,与他相依取暖,“是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 玄猫咧嘴一笑,狡黠的模样像只狐狸,让苏意忽然心里一慌,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如你所见,我是一只被人困住的秘境之灵。所以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把你们从石山上转移到我的栖身之所。” 玄岳舔了舔爪子,语气凉薄:“唉,想我最近一段时日每隔几天就会捞几个人类进来,但他们一个比一个短命,非但救不了我,还得赔上自己的性命。希望你们……不,是你能多活几日。” 苏意头皮一炸,浑身发麻:“原来那灰雾是你的手笔……不对,你说被你带进秘境来的人都死了?” “是呀。”玄岳晃了晃爪子,身上的锁链跟着摇晃作响,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被困住我的人、那个不想被发现秘密的人,杀了。” 苏意忽然脊背发凉。 第24章 “轰——” 皇宫内, 姬且道一脚踹飞了草居堂的殿门,朱红门板直接飞出去数百米,将他的十五堂兄, 清平王独子姬昭遥的寝宫砸塌了一半。 “殿下!殿下您不可如此啊殿下!” 砸都砸完了,草居堂的侍卫首领才匆匆赶来,跪倒在姬且道身前请他手下留情。 姬且道看也不看他,一步踏出, 无形劲力便将人震开, 不伤性命,只做禁锢。 紧接着他抬手唤剑,一柄古藤缠绕的银色三尺剑缓缓现身。长剑出现的刹那, 杀气盈满天地,将寝宫的另外半边也随之压塌。 姬昭遥终于坐不下去, 从崩塌的宫殿内冲出,杀气腾腾地掠至姬且道面前—— 然后在他的剑锋之下冷静下来。 “十九弟此来……”相貌英武的青年咬了咬牙,竭力表现得淡定,“有何贵干?” 太玄王朝姬姓皇室,每一代的嫡系与旁支子弟都是放在一起排行, 而皇帝也会在每一代的旁支王族里亲自选出一名子女封为世子或郡主, 接到皇宫培养。 名义上是给他们更好的发展机会,实则是将他们当成质子, 让各支王族切莫生出不臣之心。 姬昭遥便是当今陛下的三弟清平王的独子,排行十五。 而姬且道则是皇室血脉的独苗, 排行十九。 和自幼被当做质子, 即便衣食无忧也免不了担心受怕的姬昭遥不同, 姬且道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 天赋卓绝, 备受宠爱,世上最好的东西对他而言唾手可得,那个尊贵的宝座未来不出意外也是属于他的。 但姬且道对此毫不在意,他甚至并不怎么关注皇族之事,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皇宫,更遑论与旁支的兄弟姐妹们交流。 基本上只要非重要场合,他从不出席需要与所谓的「亲人」们接触的场合。 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自然让他旁支的兄弟姐妹们暗地里都对他生出了或多或少的不满。 虽然如此,但他们每回见面却还要想方设法地与姬且道拉近关系,言不由衷地说着好话,不着痕迹地巴结奉承。 正因如此,除逢年过节以外,姬且道便更不乐意回宫了,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些虚伪的应酬。 今日却不同。 “撤掉天仙山外的修士。”姬且道神情平静,语调仍是不急不缓,“三日后,我要开启秘境。” 姬昭遥最厌恶他这种无论何时何地都故作从容的姿态,心里的厌烦铺天盖地,脸上却堆起笑意:“十九弟,此非我能做主之事。毕竟天仙山秘境是人族与妖魔大战结束之后,陛下暗中赏赐于父王的奖赏。派人守住天仙山是父王的命令,我身为他的儿子,实在不能违背。” 说完,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寝宫,眼中闪过一丝肉痛,又若无其事地说:“十九弟就为这件事毁了我的草居堂?” 剑尖指地,姬且道微微一笑,手指轻扣剑柄上苍翠欲滴的古藤,敲击出一声一声清亮的铮鸣。 “天仙秘境内有我的小师弟,他若有事,我会亲上三王叔府邸。” 姬昭遥的脸色霎时变得阴沉:“十九弟是要为一名师弟与你的王叔动手?” “可笑的威胁,可笑的人。” 姬且道骂人都是慢悠悠的,没有一丝气势,却又让听到的人冷汗直流。 “你当真以为三王叔利用天仙秘境所做之事无人知晓?” 姬昭遥一怔,迎着姬且道平静的目光,心内突然涌上一股慌张。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一定是他在诈我! 姬昭遥如是想道,但并没能因此放下心来。 姬且道继续慢条斯理地道:“那些事情只要揭露出一件,三王叔一脉最轻的处罚,都是诛绝一族。更何况我的小师弟,是苏先生的小儿子,他若有事,以苏先生的个性,即便是与太上府作对,也必要屠尽三王叔全府。” 说罢,他一旋剑刃,剑气便削落姬昭遥鬓边的一缕头发,死亡威胁凛凛逼近。 看着姬昭遥霎时惨白的脸色,姬且道说道:“很快你就会明白,一座草居堂,只是三王叔与堂兄你所要付出的代价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条。” “我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姬且道广袖一拂,化光而去,留下姬昭遥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就在姬且道「提醒」姬昭遥好自为之的时候,天机门内的苏衷坐在古籍堆里,因寻不着旁的进入秘境的方法而烦躁地皱紧眉头,任由平日珍视爱重的书籍散落一地。 好在他并未让烦闷影响头脑的清醒,在书里找不到办法后,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闭关了十年,九鼎大陆上少有人知的——苏家人。 “姑姑是灵体修士,曾修习过开辟空间通道的法术,如果是她的话,应该能以其他方式进入天仙山秘境吧?” 苏衷喃喃自语完毕,连忙从袖子里翻出一只传讯符鸟,用指甲划破指腹,在符鸟眼睛处点上血珠,以血为引,符鸟当即活了过来,展翅飞出窗户。 “无论如何,现在只能什么方法都试一试了。”苏衷站起身,行至窗边,衣摆掠过古籍,举目眺望远方:“希望姑姑能够顺利收到符鸟。” …… 天仙秘境内,苏意人还傻着。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黑猫,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什么,你能不能直接点告诉我,那些被你制造出的灰雾吞进来的人都死在了谁的手里?” 说话间,他脸上露出几分隐隐的、好像做好了拼命的准备的悲壮。 从落入天仙秘境开始,苏意遇到的麻烦就没断过,他这会儿已经有点习惯,甚至麻木了。 不就是要杀自己的人吗?跟之前没遇到过似的。 猫猫头落泪.jpg; 玄岳弯起嘴角,优雅地并爪蹲坐,不疾不徐道:“我是秘境之灵,能够束缚我,又掌控整个秘境为其所用,那人的实力非同凡响。虽然我不认得他,不过我曾听替他办事的属下称呼他——王爷。” “王爷?是皇族人?” 苏意很快便明白过来,追问道:“有没有更具体的称呼,比如什么什么王?” “唔……”玄岳歪了歪脑袋,起身慢悠悠向前踱步,边思索边道:“好像是有一个什么王……哦,我想起来了,是清平王。” 话音未落,苏意还在回忆「清平王」是谁时,玄岳忽然一个弹跳跃至头顶,在他诧异而懵逼的眼神中一爪子按在他眉心,往他灵台里扔了一撮灵力。 苏意只感觉额头被柔软的肉垫按了下,随即灵台一冷,然后瞬间头皮发麻。 他捂住脑袋大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迎上他惊恐的小眼神,玄岳露出了奸计得逞的微笑,慢条斯理地舔舔爪子: “没什么,只是让你得到我这位秘境之灵的认可。” “几个意思?”苏意脑子里的警钟响得震耳欲聋,让他心尖都跟着颤,“你你你给我说清楚!” “意思就是,从今日起,我玄岳便认你为主,你将成为天仙秘境名义上的主人,并得到一部分的控制权。” 玄岳跳回原地,笑眯眯地补充道:“不过天仙秘境的实际掌控者不是我,而是那位清平王,所以你这个秘境主人与我一样都是名存实亡。当然,你得到了作为秘境核心的我,对于清平王来说依然有威胁,所以他会不会再派人来除掉你,我就不清楚了。” 说罢,它丝毫不在意苏意投来的仿佛要杀人的目光,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所幸你死了我也没有什么损失,顶多便是再等下一个幸运儿。总之,你加油活着,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玄岳说完,像招财猫一般冲他挥了挥爪子,转身带着满身的沉重锁链,重新化为雕像。 下一刻,苏意与尽尘缘便被弹出这个猫窝一样的奇异空间,回到石山。 从半空跌下,苏意揽着尽尘缘踉跄地站稳,因为玄岳的无耻行径气得破口大骂: “死猫臭猫烂猫!自己想不出方法逃脱控制就拉我下水是吧?活该你被人用锁链捆住!” “我要是能逃出去,必要把你拴集市上卖艺!给你吃老鼠喝泔水!晚上睡稻草堆还不给你盖被!” 苏意气呼呼地骂了好几句,直到骂得口干舌燥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发泄过怒火,他深呼吸数次平复心情,再环顾四周,周遭景色与先前所见并无不同,只是那个山洞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下山还是就地找个隐蔽处躲起来,进退两难。 但很快,苏意又放下了为难。 如果清平王已经取得天仙秘境的实际掌控权,那么只要他们仍在秘境之中,不管躲到哪里都无济于事。 既然如此,先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恢复灵力吧。 苏意想着,就近找了处空地,让尽尘缘倚着石壁,自己则盘膝而坐,运功恢复灵力。 天仙秘境内灵气充沛,苏意全力运转功法,干涸的灵台逐渐被新的灵力填满,他的气力与精神也在这过程中飞快恢复。 一晃眼三个时辰过去,苏意睁开眼,眸间闪过喜色。 他突破到洞明境了! 事实上苏意的积累早已足够,心境也完满无缺,突破是迟早的事,在此时突破更是意外之喜。 他还需坚持三日,多一份力量就是多一分生机。 “你如何了?” 苏意出神间,耳边突然传来尽尘缘的声音。他转头看去,正迎上少年关怀的眸光,某种说不上来的陪伴感暂时压平了他心头的不安。 “我没事,你放暔渢心吧。”想了想,苏意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被迫成了天仙秘境「持有人」的事。 闻言,尽尘缘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蹙眉,似乎欲言又止。 苏意正要询问,却见他眼神中起了微妙的变化,那变化翻译过来好像是—— 别动! 苏意神情微变,但身体一丝不动,也没有僵硬紧绷,反而故意更放松了些。 尽尘缘垂下眼帘,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右手缓缓背到身后,掌心攥着那串不会响的铃铛。 四周静默半晌,蓦地,尽尘缘猛然抬手把铃铛扔向苏意身后,在铃铛内仅存的苍天阙的剑气炸开的同时扔下一个字: “跑!” 苏意想也不想地抄起尽尘缘往前跳开,运起还不纯熟的云遁术疯狂前冲,不及回头查看,就感觉头皮被滚烫的温度险险擦过,隔空燎了一下,头发几乎都要烧起来。 强烈的危机感使得他本能地朝旁边一闪,下一秒就看到几个相连的巨大火球与自己擦身而过,那炙热的温度烫得他手臂下燎起一溜燎泡,钻心地痛。 可他此时也顾不上这点痛楚了,加快速度想要冲出假山。 然而,就在苏意离出山只差半步之遥的时候,数条锁链突然破空而来,分别缠住他的手臂、小腿与肩膀,巨力袭上,猛然又将他拖拽回去。 锁链末端连着尖利的钩子,直接嵌入苏意骨肉。剧痛排山倒海般的袭来,他咬着牙试图挣扎,皮肉撕裂,血液洇染,他的口腔里也满是铁锈腥气,最终却仍不敌,被硬生生扯回石山,摔倒在地。 “苏意!苏意……” 疼痛令苏意眼前发黑,连尽尘缘焦急的呼唤都有些听不清。 他趴倒在地上,艰难地抬起眼,只见前方缓缓十数道黑影疾闪至身前,依旧是黑衣蒙面的杀手,只不过手上的九星连弩变成了断魂钩。 苏意疼得浑身微微抽搐,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再无别的地方能动。 他茫然又愤怒地看着这群人,千万句脏话堵在心口,却悲哀地发现可能还来不及骂出声,自己就会死在他们手下。 杀手们快速逼近,断魂钩从苏意体内猛地抽离,带出一蓬血花。 随即,铁钩再度落下,苏意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尽尘缘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轰——” 秘境内忽起震天巨响,石破天惊。 第25章 断魂钩已探至尽尘缘面前, 他甚至能闻到钩尖处浑厚沉淀的血腥气,或许下一秒就会成为被其斩断的新的怨魂。 死亡近在眉睫,一切似乎已经无所转圜。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秘境的天空骤然划开一道漆黑的裂口,阴冷而尖锐的风呼啸而出,险之又险地带偏了那十几把断魂钩,更吹的它们左摇右晃, 互相碰撞作响。 瞬息之后, 一把仿佛在血海中浸泡过无数年的凶戾长刀从天而降,坠地的刹那将整座石山一剖两半,轰隆巨响带起漫天烟尘, 凌厉的刀光把逼近的杀手震飞倒退,不得不收回断魂钩卡在附近的石壁上, 这才稳住身体。 杀手们睁大冷厉的眼瞳看向头顶狰狞的裂口,随着成片如蛛网般的银白闪电无声劈过,一道红色身影飘然而落,踩在猩红的刀柄上,促使刀劲二度迸发。 这一回, 一分为二的石山转瞬崩解, 除了苏意与尽尘缘被一股柔力托起,所有杀手都被埋于尘埃之下。 红衣舒卷, 突然出现的女子凛然注视前方,一抬手, 长刀翻转入她掌心, 写意自然地朝前一挥, 刀刃上锋芒吞吐, 霎时间银光照彻秘境, 藏身于暗处的上百名杀手连声闷哼都没发出,就已灰飞烟灭。 尽尘缘托着苏意的身体,怔怔注视着前方的女子,那举手投足间沉默而霸戾的气场,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苏红尘,苏凭易的胞妹,苏家唯一的灵体修士。 女子手腕一转,将长刀自胸口贯入,以自身为鞘收刀。 旋即她回过身,身形一闪来到苏意身前蹲下,伸手快如闪电地点住他周身几大要穴止血,然后取出药丸喂他服下。 血止住了,药效发作之后,苏意原本急促而微弱的气息也渐渐平缓绵长,只是嘴唇与面色仍旧惨白,眉心也深深皱起。 尽尘缘知道他疼得厉害,连忙把之前没来得及还给他的百宝囊取出,从中找到一瓶可以止痛的丸药,倒出两粒喂他吞服。 “多谢前辈相救。”他一边给苏意喂药一边道谢。 女子闻言,冷漠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额前略长的发丝向两鬓分开,露出酷似苏凭易,但更为清冷和柔美的面庞。 “不必谢我。”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苏意,动作笨拙,却充满怜惜,“我是苏红尘,他的姑姑,理应救他。救你,不过是顺便。” 对她的身份猜测得到证实,又听她说得如此耿直,尽尘缘莞尔:“那就当我是为自己向你道谢吧,苏前辈。” “嗯。”苏红尘这回点了点头。 抱着苏意为他渡气疗伤,她低着头,细细打量怀里的少年,淡漠的眉眼间不由得浮上几缕难得的柔和。 苏红尘是灵体修士,以灵体修刀术,同时体悟空间之道,走的是和整个苏家都截然不同的路子。 为了提高修为,她闭关十载磨砺刀法,乍然被苏衷的传讯符鸟惊扰,原本还有些生气,但一看到传讯内容,就马不停蹄地强行打开通往天仙秘境的通道,以灵体进入,险险地赶上救苏意。 苏红尘此刻就是庆幸,万分的庆幸。 但凡她再来晚一瞬,兄长就又要失去他的小儿子,而她也会再度失去小侄子,抱憾终生。 届时,他们就算杀尽凶手与其背后之人,也换不回怀里这个宝贝疙瘩了! 这样想着,苏红尘稍微收紧手臂,让苏意枕在自己肩头。 “苏前辈,您是怎么进来的?” 危机解除,又有大腿在侧,尽尘缘脱力地跌坐回地上,擦着额上的冷汗微笑着问。 苏红尘言简意赅:“我修空间道,又是灵修,可以强行撕开秘境空间进入。” “那您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尽尘缘似懂非懂,索性问起另一个更关心的问题。 “或许不行。” 出乎他意料的,苏红尘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旋即语出惊人: “因为秘境真正的主人,已经到了。” 尽尘缘一怔,旋即感到一阵寒气自后脊冲上大脑,头皮发麻。 天边冷月下沉,朝阳东升,清澈的日光驱散夜色,于半空铺成一条大道,牵引一名中年男人远远走来。 那人身着粗麻布衣,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儒衫,又以纶巾束发,端正持重。 怕压到苏意的伤口,苏红尘将他轻松打横抱起,转身迎上男子。 他停在三米外,礼貌地一笑,虽然长相普通,却有一种儒雅温润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 事实上,这是他所修功法的特质,也是他的致胜之招。 苏红尘却不吃这套。 “楚清黎,清平王麾下谋士之一。”她冰冷的眼瞳像两颗反射不出光的玻璃珠,直勾勾盯着人时,会带来极强的压迫感,“他竟会让你过来。” 闻言,被称作楚清黎的男人向她躬身行礼,格外谦卑。 “苏二先生,久见了。王爷得知苏家小公子不慎坠入天仙秘境后,立刻派楚某前来接他出去。只可惜路上因为一些琐事耽搁了小半日,这才让秘境守卫伤到了小公子。” “对于此事,清平王府一定会给苏家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言辞恳切,态度谦逊,一面轻描淡写地粉饰太平,一面不忘担下部分责任好显得自己占理,谋士惯用话术使得炉火纯青。 苏红尘听完,果断点了点头:“你说的对,苏家确实需要一个交待。但你不用跟我说,去跟我兄长说。” 略做停顿,她在楚清黎稍显僵硬的表情中补充道:“如果他看到小苏意身上的伤之后,你还有命开口的话。” 一旁的尽尘缘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 楚清黎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道:“楚某会带上赔礼去向苏先生和小公子赔罪,但在此之前,二先生还是先带小公子离开养伤吧,天仙秘境毕竟是王爷的属地。” “哦?” 苏红尘柳眉微挑:“天仙秘境是清平王的属地吗?” 听出她话里有话,楚清黎一瞬间警惕起来,笑问:“自然。楚某正好带来了太上府的文书,上面清楚写着将天仙秘境作为赏赐赠与王爷,二先生要看看吗?” 苏红尘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身后便传来苏凭易的声音: “不必了。” 天穹之上,被苏红尘撕开的空间通道二度扩张,苏凭易强行穿过通道,顶着空间之力的撕扯闪身至苏红尘身前,只冲久违的小妹点了下头,便把目光转到苏意身上。 自然也看到了他衣服上的血迹,与血迹下方的创伤。 苏凭易许久没有这么生气了,气得甚至说不出话,掩在袖子里的手都微微发抖。 他阴沉着脸,怒火虽然隐忍不发,却带起了磅礴气势,搅得整座秘境也随之不安颤动,杀气沸反盈天。 楚清黎敛起笑容,看着沉默的苏凭易心里发怵,并深刻认识到这事儿怕是糊弄不过去了。 他只希望苏凭易的脾气能像十五年前那样好,如此才可能有缓和的余地。 想到此节,楚清黎拱手施礼,可一句「苏先生」还未出口,便忽感杀机临身,不及多想,他连忙祭出法器挡在身前,却仍被强势而来的恐怖剑意猛然砸进地里。 而这,不过是苏凭易怒火宣泄的开始。 天仙秘境内响起一声剑鸣,直冲九霄,震荡寰宇。 天上剑光纵横,破云层、裂天幕,犹如裁纸。地下涌上一股空前强大的劲力,自地底深处怒袭上冲,令地表裂开一道道缝隙,如同厨师乱刀下的豆腐,支离破碎。 苏红尘先前发怒只崩碎了一座石山,苏凭易则让剩下的石山,乃至秘境中能叫得上名的东西全部裂解粉碎,骇人剑气甚至直指秘境本源,仿佛要将此地彻底摧毁。 尽尘缘看着眼前一幕,惊叹的同时不禁有些羡慕——羡慕苏意有苏凭易这个父亲。 但当苏凭易即将毁掉秘境本源时,那位暗中监测秘境的人终于坐不住了,当即发动阵法将之护住。 灿金色的光团外浮出道道形如锁链的奇异符文,它们接连成线、纵横交织,形成一张密密的网,在禁锢秘境本源的时候,也为它阻挡外界的攻击。 苏凭易的剑光便停在阵法符文外一寸的地方,难再前进。 偌大的秘境里,唯有苏凭易几人落脚的地方完好。 苏凭易也不看那道被挡下的剑光,伸手把苏意接到怀里,顺便拍开小妹依依不舍伸来的手。 苏红尘的表情更冷厉几分,怒上心头,柳眉倒竖,拔刀朝秘境本源的方向一挥,直接打碎了那个阵法。 “姬寻踪,再不出来,你就可以改名姬失踪了。”苏红尘的刀尖指向身前,横眉怒目,冷言冷语,“让你的谋士出来挡灾,自己缩在后方当乌龟也就罢了,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若是今日我没有及时赶到,小苏意早就死在你豢养的杀手手下。到时候找个不知者不罪的由头搪塞我苏家,再拉上太上府为你从中调解,你能脱身,天仙秘境的秘密也能保住,我说的对吗?” 阵法破碎后,秘境本源暴露出来,像一轮太阳般悬在空中。 苏红尘的声音回响于四面八方,却无人回应,连刚从地底爬出来,灰头土脸的楚清黎也不敢开口,生怕触怒这位气头上的姑奶奶。 更重要的是,苏红尘所说,确实是他们的想法。 片刻后,等苏红尘的回音散尽,半空才悠悠响起一声轻叹: “此回伤及苏家小公子,是本王行事疏忽,但请苏二先生莫要如此揣测,本王并无先生所说之意,而这天仙秘境,也没有什么秘密。” 苏凭易解下披风裹住苏意,小心地抱着儿子,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他问:“你是不是想说,那些黑衣杀手并非由你豢养,而是某个杀手组织的成员;在天仙秘境内种植绯色桫椤、开采某些不允许民间流通的矿石这两件事也在太上府报备过,不算违礼逾矩——这些废话?” “趁此时还有时间,换一套说辞。若是你想用这些借口让太上府介入此事,为你做调解,我不介意提出「让你偿命」的和解条件。” 声音的主人陡然沉默下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说对手的话, 让对手无话可说的同时掀掉对方的底牌,是苏凭易常做的事。只不过以前用来对付人族共同的敌人,现在剑指曾经的同伴。 良久, 那个声音才又开口:“天仙秘境的秘境之灵已经认小公子为主,本王这便上请太上府,将秘境赠与小公子作为见面礼。” “不够。”苏红尘冷冷地道。 那个声音顿了顿,再添加十几种补偿之物, 每一种都万分珍贵、有价无市, 让对这些不算了解的尽尘缘也听的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像报菜名似的说完,苏凭易和苏红尘仍然没有露出好脸色,但前者微一颔首, 似乎想要「轻轻揭过」一般说:“三日之内将补偿送到天机门。” 声音主人和楚清黎松了口气,正要谢过他的「大度」, 就听见他补充说道: “我儿的伤可以揭过,但你们禁锢利用苍兄最心爱的徒弟种植绯色桫椤之事,他也需要一个交待。” 声音主人:“……” 楚清黎:“……” 脊背发凉。 尽尘缘饶有兴趣地挑挑眉:“这里面还有我的事?” “当然。”苏凭易抱着苏意,冲他一本正经地说:“苍兄已经针对清平王府做好一系列排布了,我儿身为你的师弟, 也跟着出了份力。走吧, 一同出秘境看看。” 说罢,也不给另外两个已经傻眼的人说话的机会, 苏凭易与苏红尘交换一个「懂得都懂」的眼神,带着灵力尽失的尽尘缘化光离开天仙秘境。 坑清平王一笔好东西, 再反手把整个清平王府卖掉, 苏凭易做得无比纯熟, 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黑心肝。 谁敢动苏意, 他就要谁付出惨痛的代价! 暗地里, 一直默默注视事态发展的秘境之灵玄岳弯了弯嘴角,知晓时机已到。 秘境之外,天仙山脚,苍天阙与苏衷师徒二人正坐在庭前饮茶,话眼前事。 苍山翠阙内花木扶疏,即便在秋日也是荫绿蓊蔚,只一树鲜艳的枫红烈烈灼目,偶有叶片飘落。 苍天阙拾起一片落叶,考校徒弟:“今有一人,曾因为天下人征战得赐宝物,于世间名气鼎盛。若需谋其性命,当从何处做起?” 这是一道很普通的考题,出自云下学宫的《谋略百问》,是每个谋士的必看读物,没有标准答案。 苏衷略做思索,而后笑道:“先以计坏其名声,再罗织罪行,最终突出其中最不容辩驳之事,得以一击毙命。” “合格,但不算出色的答案。” 苍天阙放下枫叶,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书写。 “使计坏其名声失于刻意,不如编织理由令其蛰伏,少现于世人面前。时日一长,等世人对其印象淡去,再趁机植入数条对其不利之言论。” “譬如:「身为皇室中人,清平王本就有义务守护天下人,但他不能仗着自己曾有战功便如此行事」这一类偷换概念的话。此处的「如此」可以随意做文章,往后在日积月累、潜移默化之下,名声自损,而我不费一丝气力。” 人族与妖魔大战结束后,清平王作为当年的参战者之一,已有许久不曾出现在世人面前。 当年清平王锋芒太盛,为了不使天子忌惮,他选择急流勇退、韬光养晦,直到今日都不肯露面。 而让清平王韬光养晦的提议,在他得到天仙秘境,开始秘密种植绯色桫椤时,由苍天阙亲自提出。 苍天阙又问:“那罗织罪名一项,又要如何行事?” 苏衷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要最重要的那条罪行是真,其余的便都无关紧要,能瞒过不知内情的世人就好。” “正是如此。” 苍天阙眯起眼,脸上的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 “御心丹带给世人的记忆之惨痛,不是短短的十五年就能抹消。即便太上府暗地里同意清平王种植绯色桫椤另做他用,普通的修行者和百姓也不会认可和理解此事。” “只要这件事是真,那其他的罪名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俊秀的面容闪过一丝了然,苏衷垂下长睫,丝毫不担心师父的谋算会落空,只是好奇地问:“师父是何时得知师兄受清平王禁锢?” “他一开始种植绯色桫椤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苍天阙盯着茶杯,青碧色茶水映出他俊美精致却冷若冰霜的脸,被涟漪捕捉到眼底一抹怒意。 “那时我以为尘缘已死,他们只是在利用他的躯壳行事,所以想了个小小的算计法子,在十五年后的今日令清平王和太上府吃个小鳖。” 苏衷低头喝茶,不敢做声。 这种捅出去会在修行界掀起惊涛骇浪的大事,对他而言只是小鳖。 重新定义小鳖。 苍天阙继续说:“如果我知道尘缘一直都还活着……呵,我早就打烂那处没什么用的秘境了。” 后半段话倒是让苏衷颇有同感,一想到自家小弟在里面遭的罪,他也恨不得把天仙秘境捶烂。 #天仙秘境:你们两个给劳资打开麦克风交流!# “时机差不多了。” 苍天阙眼神一动,察觉尽尘缘的气息逼近,他不假思索地起身往外走去。 “让天机门的人公开清平王所行之事吧。” 他要去见他的宝贝疙瘩大徒弟了! …… 苏意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经是出秘境的第二天中午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随手往身旁划拉一下,不小心碰到什么人的手,冷得就跟冰块似的,瞬间将他冻醒。 他诧异地看向床边,就见苏凭易支着头闭目养神,因他碰到自己的手而睁眼,面露喜色的同时,眉宇间的担忧也还未褪尽。 “意儿,你醒了?”苏凭易伸手抚上苏意的脸颊,急得连声询问:“伤口疼吗?可有哪里不适?肚子饿不饿?” 他的手太凉,苏意脸上就像贴了块冰块,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苏凭易见状,更担心了,却完全没发觉自己的问题:“嗯?怎么了?身上很难受吗?” 苏意无奈,从被子里抽出两只手包住他的手掌,指尖暖意融融,都不需要说话,一瞬间便衬托出他的手有多么冰凉。 “抱歉,是爹亲疏忽了。”苏凭易有些懊恼,连忙运起灵力捂热了掌心,“爹亲才从太上府回来,手会这么凉,是因为与一名修寒霜剑的长老过了几招,虽然爹亲把他打得嵌进了墙壁,却仍不免留下几分寒意。” “太上府?过招?” 苏意闻言,终于发现不对——他居然已经从天仙秘境回到了天机门! 猛地坐起,苏意焦急地问:“爹亲,尽尘缘呢?还有,我记得昏迷之前我正在被人追杀,那我是怎么出来的?” 虽然苏凭易已经治好他身上的伤,但看他起得这么猛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顺顺毛,柔声说道: “没事,爹亲已经解决那些杀手,尽尘缘也随我们出了秘境。至于派人追杀你的幕后之人,爹亲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略带安抚的话,苏意慢慢冷静下来,发觉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之后,这才相信了他的话。 “派杀手杀我的人是谁?”苏意揪着苏凭易的衣襟问,“他为什么要杀我?” 苏凭易轻抚他的长发,将清平王所做之事一五一十道来。 原来,在太上府把天仙秘境赏赐给清平王后,他便与太上府内几名医修出身的长老勾结在一起,暗中栽植绯色桫椤,想要复原御心丹。 双方给出的理由是,从前销毁御心丹是战时的特殊需求,但现在人族大胜,日后可以用御心丹反过来对付妖魔两族,控制它们为己用,增强人族的实力。 如此说法合情合理,太上府即便明面上没有直说同意,也默许了他们的做法。 不过,绯色桫椤是妖族专门为炼制御心丹而培育的植物,种植时需要注入妖力,并且必须是具有天妖血脉的妖族妖力,因为培育出绯色桫椤的正是一名纯血天妖。 不巧的是,妖界几乎所有的天妖都折损在那场大战里,余下寥寥几名也被妖魔余孽护得死死的,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这时,清平王在天仙秘境的诛邪禁制中发现了重伤垂死的尽尘缘,他们本应将尽尘缘送回苍天阙身旁,却因为察觉尽尘缘是猫族天妖的后裔,而生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所以,他们就用尽尘缘当做培植绯色桫椤的工具?” 苏意气愤地瞪大眼:“苍天阙明明是大战的功臣之一,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人家的徒弟!” 就为了个被自己人销毁的狗屁御心丹? 苏凭易拍拍儿子的后背,示意他先消消气:“因为尽尘缘是妖,而他的父母,两名猫族天妖,在大战前期给人族一方带来了极为惨重的伤亡。” “那……”苏意卡了下壳,瘪瘪嘴,声音弱了下去,“可是这又不关他的事。” “确实与他无关。但他的父母重创了诸多人族修行者,而苍天阙亲自动手谋划,送他们入死局,完成了大战中第一次人族反攻的同时,也在尽尘缘心上打了个死结,无法转圜。” 苏凭易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好友苍天阙。 “尽尘缘是自己跳进天仙秘境的诛邪禁制的。他是天妖,又有苍兄这个护短的师父护着,想要求死并不简单。当时的天仙秘境还由秘境之灵掌控,其禁制之强大非如今能比,他跳的突然,苍兄救之不及,这么多年才会一直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种爱不能爱,恨不能恨的痛苦,我可以理解。” 在现代饱览狗血剧的苏意心有戚戚。 不过他很快便想到一事,奇怪地问:“爹亲,你说在秘境之灵掌控下的诛邪禁制很强,可是那秘境之灵……” “被人捆起来了是吧?”苏凭易好笑地揉揉他头发,“那是我做的。在大战中期,你还未出生的时候,为了能将无辜百姓送入天仙秘境暂时躲藏一阵,我亲自出手禁锢了秘境之灵,免得它战时捣乱。” “啊……难怪它要坑我!”苏意恍然大悟,“那只死猫!我就说它是故意的!” “它坑你?”苏凭易不明所以。 苏意绷着小脸,气鼓鼓地说出玄岳用灰雾拖自己和其他无辜者下水,还故意认自己为主引来杀手的事。 苏凭易的眼神危险了起来。 “我明白了。”他揉揉儿子肉乎乎的脸蛋,边笑边意味深长地道,“嗯,爹亲会替你教训它的。” “不,我要自己教训它。” 苏意眼珠子一转,顿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爹亲,你说我把它放到农田里体验生活,顺便替农民们抓一段时间的老鼠,怎么样?反正它是猫,本就该做猫做的事。” 闻言,苏凭易轻笑出声,伸手轻点他眉心。 “难怪姬且道如此欣赏我儿,你这满脑袋关于惩处的奇思妙想,一般人还真学不来。” 苏意嘿嘿一笑,期待地搓搓手。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让那只猫去体验牲活了! 见苏意一脸迫不及待,苏凭易无奈地笑笑:“好了,在捉弄玄岳之前,先见一个人吧。” 苏意眨巴眨巴眼,奇怪地问:“谁?” “爹亲的胞妹,”苏凭易道,“你的姑姑。” 第27章 苏红尘站在庭前树下, 红衣如火,迎风猎猎。 午后的日光投在她身上,却穿体而过。她是灵修, 早已抛弃躯壳,如今留存于世的是她形如实质的灵魂。 苏意被苏凭易牵着走出房间,苏红尘有所觉察,立刻转身看向他们, 与苏凭易相似的秀美面容漠然冷淡, 却在看到苏意时柔和了几分。 “兄长。”苏红尘向苏凭易一拱手,而后果断将目光转到苏意身上,“小苏意的伤如何了?” 她叫我小苏意耶? 苏意眨眨眼, 无神的瞳孔流转出奇异的光彩,笑意盎然:“没事, 爹亲已经帮我治好了!你是……我的姑姑吗?” 「姑姑」二字一出,苏红尘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又温柔许多,拘谨干巴地做着自我介绍:“嗯,我是苏红尘,一名灵修刀客。实力不强, 十年前刚突破地仙大圆满, 这十年来一直在寻找破境之法……” “停停停!”听她越说越偏,苏凭易哭笑不得地打断她,“你是在找工作还是招夫婿?这么多年了,一紧张就胡言乱语的毛病还是一点都没改。” 苏红尘抿抿嘴, 脸上的漠然变成别扭, 似乎想要辩驳什么, 想想又觉得无话可说。 苏意见状, 松开自家爹亲的手小跑向苏红尘, 握住她的手仰头一笑,学着她自我介绍的方式一本正经地说: “我叫苏意,嗯……十五岁,一名刚踏上修炼之路的剑客。实力真的不强,才刚突破洞明境,正在努力中。” 他一边笑眯眯地说话,一边用目光丈量自己与苏红尘近一个头的身高差,心里默默流泪。 为什么姑姑也比我高这么多QAQ; 苏红尘心性冷淡,对后辈却很好,尤其喜欢乖乖巧巧可可爱爱的后辈。 长着一张憨憨圆脸的苏意正好踩在她的审美点上,这会儿她看苏意仰着脸同自己说话,心头已经有个小人扑棱着撒花转圈了。 “嗯,很好。”苏红尘绷着脸夸奖,也不知是在夸什么,另一只手抚上苏意的散开的头发。 以她的修为,只要愿意,凝出实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什么东西。 指尖拂过的发丝细软冰凉,带着一点刚刚附着上去的日光温度,像苏意给人的感觉一样柔软脆弱,苏红尘不忍下手太重。 苏意出生之前,她也替兄长带过大侄子苏衷。 苏衷虽然很乖,却是那种沉稳、有锋芒的乖巧,她对着大侄子时,往往会觉得正在跟小时候的兄长相处的错觉,可看着小侄子苏意,便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 单单纯纯,干干净净。 苏红尘凝视苏意明亮的双眸,心里暗想:听说之前都是大侄子在带小苏意,他带的真好。 苏凭易远远看着相视而笑的小儿子和小妹,揣着手,微微一笑。 而在同一时间,天机门人将清平王霸占天仙秘境,暗中种植绯色桫椤的事并一应或真或假的罪名散播出去,以帝京为中心,辐射向周围四座拱卫帝都的重城,再向更远的地方传扬。 托开遍九鼎大陆的苏家商行的福,有关清平王的负面消息像插上翅膀一般飞往各个地区,犹如野火燎原似的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苏衷还在苍天阙的指导下利用消息传播过程中不可避免夸大化与扭曲化,把清平王从曾经的英雄宝座上扯下来的同时妖魔化了他的形象,一方面肯定他的功绩,另一方面以功过不相抵的理念瓦解世人对他残存的敬仰和宽容,彻底让清平王府名声扫地。 苍天阙谋算人心的本事,苏衷只学了一成。他只需将这一成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能轻松达成目的。 苏意入学云下学宫这天是九月十五。朗日轻云,天空高远,没有秋日萧索的景象,只有新生们满含期待和憧憬的笑颜,以及从他们身上焕发出的蓬勃的生命力。 清晨起来,苏凭易给苏意留了张传讯符说自己要去太上府议事,苏衷与苏红尘会送他入学。 他洗漱之后换上云下学宫的弟子服,一身红色儒衫,头戴纶巾,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利利落落,朝气蓬勃。 小跑出门,苏意在院子里看见好几日不见的苏衷,而他也看着自己。 “大哥——” 苏意飞扑过去,给了苏衷一个大大的拥抱,强大的冲力让苏衷禁不住倒退一步,稳稳搂住他。 “这么有精神,伤都好了?”揉搓着他的脸颊肉,苏衷笑眯眯地问道。 “好了好了!回来那天爹亲就给我治好了,连块疤都没留下!”苏意被他揉得鼓起嘴,有些含糊不清,“大哥,你这几天去哪儿了?都不来看我。” “去帮你出气了。”苏衷笑了笑,揉揉他的头发,并未多谈此事,“走吧,时辰已至,该入学宫了。” 苏意乖乖点头,也没有多问:“好。” 兄弟俩勾肩搭背地出了院子,还未找着苏红尘在哪儿,眼前便落下一道黑影——抱刀的苏红尘。 “姑姑。”两人赶忙站定,向她打招呼。 素来高冷的姑姑神色微柔,朝他们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运使云遁术,带起他们风驰电掣地赶往云下学宫。 苏红尘的云遁术可比苏凭易和苏衷的刺激多了,起步就是二百码,堪称空中飙车……哦不是,是飙云。 猝不及防下,苏意身体一晃,猛然往后摔倒,是苏衷眼疾手快地将他捞进怀里用力抱住,淡定得仿佛早已习惯。 苏意惊魂未定:“哥……” “嗯,习惯就好。”苏衷把他的脑袋往肩上一按,又捂住他的眼睛安抚地说:“很快就到了,你先闭目养神一会儿。” 苏意稀里糊涂地闭上眼,高速移动下强烈的撕扯感与失重感让他脚下发飘,有点晕乎。好在苏衷把他抱得很紧,替他抵消了绝大部分的不适。 苏红尘瞥了他二人一眼,眼中有笑意闪过,故意又加快了速度。 片刻后,云朵坠地,苏衷脸色发白地抱着苏意站定,哭笑不得:“姑姑,你的速度怎么比之前更快了?” 苏红尘的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若无其事道:“行了,松开你弟弟,让他进学宫去吧。” 苏意闻言,从苏衷怀中探出脑袋,向学宫大门方向张望。 彼时,门口人潮往来,除了新入学的学员之外,还有不少已经毕业的师兄师姐帮着维持秩序、领师弟师妹们熟悉学宫、找到宿舍等等,十分热闹。 修行界的新生开学日和现代的学校区别也不大,苏意甚至看到拖家带口送孩子过来的父母,可亲切了。 苏衷松开探头探脑的苏意,笑道:“家长不能进学宫,你自己进去吧,我和姑姑在门口看着你。” “嗯。” 苏意点点头,大步往前走了一段,又回头向身后并肩而立的两人挥手道别: “大哥,姑姑,再见!” 苏衷笑着挥挥手,苏红尘也轻轻点头。 目送苏意走进学宫,苏衷的笑意顷刻变成了冷漠:“姑姑,太上府那边想死保清平王,最后的惩罚定为收回封地,全府迁往淮南道,剿杀妖魔余孽十年。” “姬寻踪种植绯色桫椤是太上府默许之事,即便你把此事弄得举世皆知,对于他们而言也非大罪,这个惩罚在情理之中。”苏红尘淡淡道,“但他既想杀小苏意,又那般对你的师兄,兄长和你师父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自然不会。” 苏衷颔首道:“清平王种植绯色桫椤的目的绝不仅是他说的那么简单,聚财这段时间动用了安在清平王府的钉子,收到一份消息,清平王暗中使用绯色桫椤炼制出的御心丹培养了一批杀手——正是他派出袭杀小弟的那些。除此之外,他私下里收养了很多孤儿,一边引他们走上修行路,一边用绯色桫椤炼制的其他丹药控制他们为自己所用,所图不小。” “你有证据吗?”苏红尘一针见血。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苏衷转向苏红尘,传音入密:“请姑姑替我走一趟淮南道,在那边的黑市里替我向一个人取一份情报。那是他欠我的东西。” “很重要?”苏红尘认真起来,“不能让其他人去?” “那是一份名单,记录着与清平王勾连的太上府医修和其他一些人,让别人去取我不放心。”苏衷向她郑重行礼,“麻烦姑姑了。” 闻言,苏红尘扶起他:“黑市地址、要找之人的身份、以及如何找他,说清楚。” 苏衷直起身,把早已备好的纸条递到她手里,轻声提醒道:“阅后即焚。” …… 学宫内,草色氤氲,花木扶疏。笔直而宽阔的道路犹如网格线向四面八方延展,通往学宫各地,路口处立着指引方向和去处的木牌,普通,却又有种别样的壮美。 苏意在门口发现了学宫的地图,正在上面寻找着宿舍的所在,冷不防被人轻轻拍了下肩膀,一扭头,便看到姬且道含笑的俊颜。 “师兄?”苏意高兴又疑惑地转过身去,“你不是已经肄业了吗,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吗?我是法学社的成员,要留下处理修行界律法相关的事宜。譬如将清平王府流放淮南道的判决,便是我斟酌之后,参考师弟之前的提议所做。” 姬且道微笑着道。 他仍着红白儒衫,长发半散,气度矜贵儒雅。 听着他不紧不慢地说话,苏意惊讶于他居然有处置清平王的权力的同时,也莫名感觉时间流速都变慢了,初入学宫的陌生感也消退得七七八八。 这就是有熟人的好处啊! 苏意正想开口,姬且道却又说:“我在这里等你许久,不必看地图,想去哪里,我带你去便好。” “师兄不忙吗?”苏意正看地图看得头疼,闻言,果断移开目光。 “忙。”姬且道诚实点头,但旋即又慢悠悠地说:“不过带你熟悉学宫的时间还是有的。” “好!谢谢师兄!我想先去宿舍!” 苏意毫不犹豫地应下,姬且道啧微笑颔首,领着他并肩走上左边的道路。 走在路上,苏意好奇地看向他,正好被他抓住,温声问:“想问什么?” “嗯……”苏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说出自己的困惑:“师兄刚才说清平王的惩处是你定的,真的吗?” “真的。”姬且道直视前方,眼中闪动淡淡的冷色。 “他虽是我的皇叔,却太过愚蠢,不知天高地厚,还险些要了你的命。若非他的某些罪名因证据不足无法判定,我会判的更重!”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苏意怔怔看着姬且道, 良久,才回过神来。 姬是国姓,他叫姬且道, 自然是太玄王朝的皇室宗亲。 “清平王是师兄的皇叔……”苏意眨眨眼,诧异且困惑,“你是他的直系晚辈,居然不需要避嫌吗?” 姬且道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不必因为任何人避嫌。严格说起来, 如今的我在太上府任执法者一职, 皇子身份要排在我的职务之后。” “原来如此。” 苏意喃喃着,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抱上了一条大腿! 太玄王朝皇子、云下学宫首席、太上府执法者…… 这叠buff一样的身份,听上去不比自家爹亲和大哥低。他又是自己的师兄, 是不是可以趁机找他了解一下修行界的大小事情? 苏意眼睛一亮,扯住姬且道的衣袖正要询问, 却见姬且道忽然神色一凛,吓得他以为是自己举止失礼,连忙松手。 “师兄,我……” 苏意刚想道歉,姬且道却一脸严肃地做了个噤声动作, 并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草丛。 苏意忍不住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那草丛茵绿茂盛,苍翠欲滴, 不时随风摇晃两下…… 嗯?随风摇晃? 苏意后知后觉地发现当下无风,草丛却时不时摇晃, 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活动, 让草丛也跟着动一样。 这里可是云下学宫!不至于出现危险生物吧? 苏意心里惴惴, 瞥了姬且道一眼, 却感觉他的表情更加严肃, 甚至多了紧张和一分不易察觉的僵硬。 得,见师兄这样,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苏意立马也跟着紧张起来。 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草丛一晃,吓得师兄弟二人齐齐往后跳开一步,落地的刹那,一只金橘色的猫猫从中探出身子。 姬且道:“!” 苏意:“?” 猫猫体态圆润,想必是伙食极佳,从脑袋到身体都圆滚滚的,覆上一层绵软金黄的皮毛,歪头看人的模样憨态可掬。 让师兄这么紧张的就是一只……胖橘? 苏意疑惑间,橘猫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长尾巴左右甩了两圈,踩着优雅,但是顺拐的猫步小跑过来。 姬且道再次飞退好几步,整个人如同快进了似的,从0.75倍速变成二倍速不止,边退边向苏意打手势: 师弟!危险!快跑! 苏意还未反应过来,那只橘猫已经跑到身前,像圆球球似的趴在他脚面上,仰头发出软软的喵喵叫。 细长的尾巴有意无意扫过他的小腿,猫猫压低耳朵蹭在他腿上,他一时没忍住,蹲下挠了挠猫咪的下巴。 “咪呜……” 橘猫没有躲开,反而就着苏意的手换了几个角度,喉咙里溢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柔软温热的触感与猫猫的可爱表现,让苏意这个(自称)钢铁硬汉都觉得心要融化了,一边撸猫,一边和它对着喵。 橘猫:“喵呜喵……” 苏意:“喵……” 橘猫:“喵呜?” 苏意:“喵喵……” 没有人可以不回应这么可爱的猫猫!没有人! 姬且道缩在一边暗中观察,绷着脸看师弟和橘猫快乐对话,心中升起说不出的危机感。 师弟也被这种危险而又可怕的生物迷惑了!不行,我要救他! 但是师弟喵的好可爱,想多听几声。 素来沉稳从容的首席师兄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纠结,他既想救师弟,又想多听师弟喵几声…… 姬且道纠结半晌,冷不防听到苏意靠近的声音:“师兄?” 他一抬头,便看见苏意抱着橘猫朝自己走来,脚下不自觉地再次开始后退。但他退的比苏意走的慢,不过几息功夫就被苏意走近,逼到路的拐角处。 苏意高高兴兴地抱着猫摸毛,猫也舒舒服服地窝在他怀里,只有姬且道脸都绷得僵硬了。 好不容易从猫猫的温柔乡里回过神来,苏意终于发觉姬且道的异样,奇怪地问:“师兄,你怕猫吗?” “呃……”姬且道欲言又止,警惕地斜了他怀中的橘猫一眼,斟酌道:“不是怕,而是觉得这种动物太危险,需要谨慎对待。” “啊?”苏意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他,姬且道,云下学宫首席,修行界的超级天才—— 觉得猫危险? 这不离大谱吗? 苏意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师兄被猫妖伤过?” “不是。” 姬且道飞快地否认,定了定神,似乎是恢复了平日的淡定,用正常语速说道:“学宫里有很多这种动物,往届的师弟师妹们也喜欢投喂,或者收养它们。”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苏意揉了揉猫头,与猫猫一同瞪圆了眼,憨憨的表情神似。 姬且道看着苏意柔和了神色,再看那只猫却依然满含戒备:“我见过几名出身贫寒的师妹,为了给她们的猫挣得口粮和助其脱胎换骨的灵药而整日为学宫发布的悬赏任务忙碌奔波,荒废修行。更有一名师弟执行任务时为救一只玄猫而失误受伤,诸如此类的事情更是不胜枚举,仿佛大家只要靠近了猫就会失去理智……” “所以……”苏意回过味儿来,撸猫的手一顿,“师兄觉得是猫蛊惑了他们,才会认为猫是危险的?” “嗯。” 姬且道认真点头,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反对喂养和收养猫,但心志不坚、没有养育条件的人,不宜接近它们。” 苏意听着这与现代养猫理论极像的话,又上下打量一番明显拒猫于千里之外的他,不禁笑出声。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不是猫猫蛊惑了师兄师姐们,而是他们爱上了猫猫呢?” “爱?”姬且道犹如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一般,怔怔重复了一遍,“人……爱上猫?律法倒是不禁止,但这不会太惊世骇俗了吗?” “师兄你别胡思乱想!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 苏意好气又好笑,费了点功夫才跟他解释清楚大家为何会喜欢猫,甚至为了猫而做出一些部分人无法理解的事。 “就像有人喜欢书法,有人热爱剑术那样,喜欢猫不是被猫蛊惑,只是纯粹的喜欢而已。师兄觉得那几位师姐是荒废修行,那位师兄为猫受伤不值当,可人家高兴啊,为自己喜爱的事物付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苏意一面说,一面鼓着脸,捏起大胖橘的猫爪轻轻拍了姬且道一下。 姬且道冷不防吓了一跳,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然之色。 为喜爱的事物付出…… 看看苏意,再看看他怀里与他神似的猫,姬且道简单做了个对比。 他依旧觉得猫危险,但看着像猫的师弟却觉得可爱。 他对猫的叫声不感冒,却喜欢师弟与猫对话发出的喵喵声。 他能理解师弟师妹们对猫的喜爱,可这份理解最初也是源于师弟。 姬且道不傻,他把自己和他人的感触对换一下,便明白之前是自己想岔了——其实一切的根源只在喜不喜欢而已。 于是他伸出手指戳了戳猫耳朵。 “喵!”橘猫抖抖耳尖,发出不高兴却仍是软绵绵的叫声。 姬且道放松下来,又伸手顺了顺苏意的头发。 苏意疑惑歪头。 “明白了。”姬且道拎起猫猫的后颈皮把它放到地上,再帮苏意拂去衣服上沾着的猫毛,“我不喜欢猫。” ——喜欢师弟。 …… 苏意与姬且道步行至位于学宫南边竹林里的男弟子宿舍,一路上偶遇了不少散养的小动物,让苏意发现自己居然有招小动物喜欢的体质。 吝啬鬼小松鼠给他递松子;傲娇大尾巴狐狸缠着他的腿不放;小情侣青羽雀非要落在他肩头吵架,吵完顺便秀一波恩爱;柔柔弱弱的白兔幼崽扒在他脚背上,非让他抱着…… 怎么回事?难道他体内的大德鲁伊血脉苏醒了? 苏意:猫猫头疑惑.jpg; 姬且道不拦着他与动物们亲近,反倒乐得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即便是对着猫,他也不似先前那样防备,愿意让它们靠近苏意。听苏意与猫猫们喵来喵去,他的心情都更愉悦了。 来到宿舍外,苏意肩上一对情侣鸟,怀里抱着兔子,脚边还跟着只亦步亦趋的白狐狸,惊呆了门前负责登记入住学员信息的师兄。 “且道师兄好。”师兄先跟姬且道打了招呼,然后目瞪口呆地看向苏意,“师弟这是拖家带口来了吗?” “啊?不是不是!”苏意连忙摇头,托起拢在手里巴掌大小的兔子笑道:“它们都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师兄说都是散养的普通动物,也不是灵兽,让我想带着就带着,我便把它们带过来了。” 主要是这些小动物缠得太紧,他实在甩不开,这才都带上的。 闻言,负责登记的师兄看了看姬且道,见他微微颔首,便二话不说放他们进去。 “那没事,反正宿舍都是独门独院,师弟愿意养就养着吧,左右养它们也没多少开销。” 上一届的学员大多已经毕业,或是得了官职,或是领了太上府安排的差事,能走的都已经走得七七八八。 这会儿留下帮着处理琐事的,都是未通过考核,暂时没有去处,只能接一接学宫内任务的普通弟子,自然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尤其看到首席师兄姬且道跟在苏意身边,更不会为这点小事去多嘴多舌。 “那就谢谢师兄了。” 苏意道过谢,拿到负责登记的师兄递来的玉制令牌,便领着一帮小动物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姬且道慢悠悠随行身侧,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搬到苏意隔壁的院落住一段日子。 “师兄,”这时,苏意拉了拉姬且道的衣袖,“一会儿跟我说说学宫的事吧,关于课程,还有需要遵守的规则之类的。” 姬且道转头,正迎上他满含好奇的明亮眼瞳,不及多想便点了头。 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两人便听到道路右侧的院门里传出一声痛呼: “哎哟!你怎么又咬我!作死是吧?信不信我把你脑壳敲碎了?!” 作者有话说: 后面是快乐学宫生活,团宠属性已激活! 不过意宝不会一直待在学宫里,还是要和同修们一起出去游历的! 第29章 暴躁的话音刚落, 院门里忽然甩出一团裹着焰光的生物,直直飞向苏意,口中发出哀切的嘶鸣。 苏意未及反应, 身边的动物们就先炸了毛,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他的白狐狸更是将大毛尾巴圈在他腿上用力往后拽,想带他躲过那只不明生物。 不过,姬且道的反应比苏意和它们都要更快。他轻描淡写一挥手, 缠绵如丝的灵力交错探出, 在不明生物撞上苏意之前拦了下来,并化去其周身围绕的焰光。 火焰之下,一只通体雪白, 唯有眉心处一缕红毛的金瞳幼猫浮现而出,被姬且道的灵力捆缚于半空, 不断挣扎哀鸣着。 苏意定睛看去,见它背部有一道长而深的伤口,深可见骨。因为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伤口边沿有二度撕裂的痕迹,靠近尾巴的部分也开始化脓, 血流不止, 几乎把白猫染成了红猫。 “咪……呜……” 白猫的叫声如泣如诉,听得人心里不自觉发酸。苏意皱了皱眉, 正想让姬且道放它下地,院子里风风火火冲出来的人便让他暂时打消主意。 “喂!你快放下我的猫!” 奔出院子的人虽然也身着云下学宫弟子服, 但格外风流不羁——他甚至没穿中衣, 腰带也松垮垮地系着, 露出一片白皙胸膛, 披头散发的颇为狂士风范。 这人一出现就冲姬且道大呼小叫, 边说还边伸手去抓半空的白猫,动作粗鲁。 “住手!” 见他差点抓到白猫背上的伤口,苏意一时没忍住,抽出青萍剑连着剑鞘将他的手格开。 那人愣了一下,仿佛终于察觉旁边还有个人,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苏意,然后嗤笑道:“怎么?你要拦着我带回我家的灵兽?” “是妖兽。”姬且道收回灵力,任白猫慢慢坠地,自己也不紧不慢地纠正,“一只有稀薄天妖血脉的未化形猫妖,应是你从外界带来。” 九鼎大陆的妖分两种。修炼到可以化形的叫做妖族,不能化形的叫妖兽。 前者是人族死敌,至于后者,经过驯化后可以被收养训练为修行者的助力,但太上府对此管控得非常严格,普通修行者申请不到饲养妖兽的资格。 而灵兽,那是天地自然蕴生的精怪,数量稀少,多数或存于山野之间,或被太上府掌控,一般修行者养不起,甚至见不到。 “不管是什么兽,反正它是我捡到的,那就是我家的东西!” 那人不耐烦地说着,一把抄起地上站都站不稳的白猫就要塞进敞开的衣襟。 这回他倒是记得避开猫背上的伤,只不过白猫更加剧烈的挣扎依旧撕裂了伤口,凄凄切切的哀嚎响彻周遭。 “喵嗷……” 毕竟是人家的猫,苏意不好抢夺,只能没好气地提醒:“这位同修,请你动作轻一点,再这么粗鲁地对待它,它的血都要流干了!” “我……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折腾这只傻猫吧?” 那人一瞪眼,气呼呼地撸起了宽大的衣袖,露出遍布新旧抓咬伤痕的手臂:“它是我捡的!捡的!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受伤了!你是不知道我为了帮它处理伤口遭遇了什么!” 说罢,他往前逼近,把手递到苏意的眼皮子底下,再大的嗓门也挡不住语气中的委屈: “看看看!给我抓成什么样了!” “呃……” 心里头某个隐隐的猜想被当事人当场推翻,苏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姬且道的目光扫过那人恨不能戳到苏意眼睛里的的手臂,眉心一蹙,挥手挡开,换上执法者的口吻道:“无论这只妖兽来历为何,自去太上府登记并申请饲养资格,否则连你带它一起驱逐出云下学宫。” “啊?”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人现下傻眼了,讷讷道:“这么严格?” 姬且道缓缓点头:“这是律法规定。并且在申请期间,你的妖兽需交由太上府照料看管。” “啊这……” 那人犹豫地皱起眉头,手上力道不自觉放轻了一点,白猫顿时找到机会在他手上狠狠咬了口,趁他吃痛跳脚之际挣脱出去。 “臭猫你……你们也看到了吧?是它咬我的!是它先动的手!” 其实人家动的是口…… 苏意嘴角微微抽动,心里正吐着槽,忽觉腿上一沉,那只白猫居然拖着伤体蹲到了自己脚背上。 苏意:“?” 这些动物都什么毛病?怎么都喜欢往他身上赖? 白猫窝在苏意脚边,好好地收起了方才挣扎时露出的戾气,呼吸短促,十分虚弱,也十分乖巧。 那人见状,更是火冒三丈:“你有没有良心啊?是我从那个山沟沟里千辛万苦把你捞出来的好不好?你现在居然去亲近一个才认识的人,那你之前为什么挠我?” 说着,他还要再把猫抓回去,白猫立刻弓起背脊,任由伤口撕裂也要哈他。 “好了好了,你先冷静一点。” 苏意十分头疼地制止这位脾气暴躁的同修,想了想,先看看白猫又看看姬且道,见他点头,才弯腰捞起猫。 白猫没有挣扎,反而一头扎进他的臂弯里瑟瑟发抖。 同修那边已经快七窍生烟了。 苏意想到,大概是自己的大德鲁伊体质又生效了,正好这只猫需要疗伤,于是冲他说:“这样吧,既然它并不排斥我,那就由我先替它处理伤口。放心,我不要你的妖兽。” 他想要妖兽,苏凭易和苏衷哪个不能送他一打,实在不行拿自己当饵去钓都能钓到几只,着实没必要抢别人的。 “嗯,我作证。”迎着那人狐疑且不信任的眼神,姬且道淡定地说:“如果他对妖兽有兴趣,我手中有不少,任他挑选。” 毕竟是身份多得如叠buff的大佬,这点收藏还是有的。 苏意听得咧嘴一笑——嘿!现在又多了一个获取途径! 那人不知道姬且道的身份,却见他意态从容,满身贵气,不像吹牛逼的样子,勉勉强强信了他的鬼话。 “行吧,抱它进来。我房间里有专门给妖兽用的伤药。”他有些别扭,估计是还没越过心里那道坎儿,不过为了白猫的伤,还是同意了,“我叫祁连云。” 苏意不疑有他,快步跟了上去。 姬且道背着手慢悠悠跟在后面,临进门时,脚尖轻轻拨了同样落后苏意一段的白狐狸: “那只猫是何来历?” 狐狸抬眼看他,狭长的蓝色眼瞳似乎漾起笑意。 “放心,”它口吐人言,“它不会伤害苏意小先生,我也不会。” “记着你的话。师弟如有损害,我必亲上江南道,找你们老祖宗的麻烦。”姬且道慢条斯理地往前走,把威胁说得云淡风轻。 白狐狸抖抖耳朵,谦卑地垂下头:“我记住了。” 走进房间,苏意看着满地胡乱摆放的木雕和雕刻工具无从下脚。 蹲在他肩头的青羽雀小情侣发出清亮的喳喳声,仿佛在嘲笑屋子的主人,被挪至左肩给白猫让位的兔子眼底也泛起人性化的笑意。 “咳,那什么,你先等会儿,我收拾一下。” 祁连云干咳一声,侧身走进房间飞快地将雕刻工具收进袖里乾坤,然后将木雕分门别类放好,动作快而熟练,一看就是做过很多次了。 苏意注意到这里的木雕多是动物,什么动物都有,大到虎豹,小到蚂蚁,个个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更重要的是,这些木雕不止精致,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灵性。仿佛雕琢它们的人为死去的木头注入了精气神,使得本是死物的木雕也变得生动灵巧。 走进房门的瞬间,苏意居然察觉无数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至自己身上,好像被千万人注视着,而这些视线的源头,正是房间里的动物。 “咪……咪呜!” 苏意背脊一僵,同一时间,怀里的白猫也发出了不安的叫声,肩上的兔子与情侣鸟更是瞬间炸毛,显然它们也感觉到了不对。 “行了,进来吧……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祁连云扭头招呼苏意进屋,却发现他正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直把他看得汗毛直立,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我只是大概知道这只猫为什么不愿意亲近你了。”苏意嘴角扯出一抹略显僵硬的笑。 这时,姬且道和白狐狸总算跟了上来。一人一狐进屋时,前者脚步微顿,后者倏然炸毛,与苏意反应类似。 唯独祁连云一无所觉,茫然地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人和动物。 …… 清平王府全府迁至淮南道,只有世子姬昭遥留在京中继续当人质。 而清平王是最后一个启程的人——独自启程。 通往淮南道的官道修得宽阔笔直,每隔十里设一处驿站,供来往行人休息,偶尔也会有修行者光顾。 出城百里的驿站内,一名戴着厚纱斗笠的男子独自凭窗而坐,一把竹制的剑放在桌上,手里摩挲着一块没有刻上任何花纹与字样的令牌。 秋风萧索,卷起地上枯黄的尘土与落叶飞向同样枯黄的天,那被黄色沙尘覆盖一样的天空上,忽然风云逆转,仿佛一个巨大的倒悬的漩涡。 有人从漩涡里走出,白衣雪发银束带,鬓边发饰犹如翡翠缠枝,衬得眉目清冷而又绮丽。 正是白绮。 斗笠人身形一闪掠出驿站,竹剑也回到他手里,顺势一旋,剑尖指地。 “我猜到有人会来,却没想到第一个来的……是你。” “我今日站在此地,有两个原因。” 白绮抬手化出折扇轻敲掌心:“第一,我亲自带你前往淮南道。” 斗笠人微一点头:“合情合理。” “第二。” 敲扇的手一顿,白绮在轰然炸响的雷声里化扇为剑,银光如电流劈过,正和斗笠人的竹剑剑尖相抵—— “把小苏意受的伤还给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屋里古怪的视线在祁连云用布盖住木雕之后消失了, 苏意也松了口气,抱着猫坐到窗边的木桌后,开始给它处理伤口。 姬且道与狐狸对视一眼, 下一刻,它跳到桌上,挨着苏意的手趴下,而姬且道则在屋子里四处溜达起来。 祁连云斜他一眼, 想着反正没什么贵重东西, 便随他去了。 苏意没有关注他们,先把白猫小心翼翼地放到桌面上,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安抚情绪, 再用特殊调制的药水帮它清洗伤口。 白猫的伤处已经化脓,药水涂抹上去会消解脓水, 代价是极其强烈的痛楚。 “咪……喵嗷!” 白猫痛得嘶吼都变了调,毛发炸开,肌肉绷紧,险些让伤口再次撕裂。但它再痛也强忍住了挣扎和抓挠苏意的冲动,和之前祁连云的待遇形成鲜明对比。 祁连云却顾不上这些, 着急地道:“你下手轻一点啊!” 话音未落, 姬且道忽然溜达了过来,将他轻轻挤开, 随即伸指点在白猫的额前,水波般的灵力温柔漾开, 平息对它而言过于尖锐的疼痛。 “继续。”他说道。 “谢谢师兄。” 苏意点点头, 继续手上的动作, 而白猫似乎也知晓他们是在帮自己, 一动不动地乖乖趴着。 洗净伤处的脓水, 苏意把药粉均匀撒在白猫的伤口上,来回洒了两遍。确认药粉已经完全覆盖伤口,他才拿起纱布轻柔地包裹上去,在末端靠近尾巴的地方打了个结。 做完这些,他因为紧张满头大汗,正要用袖子擦擦汗水,姬且道便递了手帕过来。 “多谢。”苏意接过,感激地冲他笑笑。 姬且道微笑着摇头道:“举手之劳。” 祁连云没管他们在做什么,一门心思地盯着白猫瞧。白猫虽然仍旧虚弱,但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眼皮子也不停往下耷拉,困得不行。 见状,祁连云小心地问它:“我用木头给你做了个猫窝,里面铺着棉被,你要不要进去睡会儿?” 他如此谨小慎微,甚至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因为白猫的抓咬而生气的模样,让苏意看见了猫奴的影子。 果然猫奴是不分时代的。 也不分时空。 疼痛消减,白猫终于恢复理智,懒懒地抬起眼皮,点了下小脑袋。 祁连云立马乐颠颠地去搬猫窝,回来时还被白猫感激地蹭了蹭手背。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白猫就挪到苏意边上,把脑袋埋进了苏意摊开的、还沾着药粉的掌心。 祁连云:就很气.jpg; 便宜同修的表情可以称得上心如死灰,苏意忍着笑,将白猫抱进他做的窝里,顺手揉了两把耳朵尖。 姬且道眼中含笑,静静注视着眼前这寻常又可爱的一幕,直到祁连云气呼呼地拉开椅子坐下,才移开目光。 “你是和我一样的新学员吧?”祁连云没好气地问。 苏意应道:“嗯,我叫苏意。” 他本以为祁连云会因为自己的名字做出什么反应,毕竟因为他,修行界最近可闹了不少事。 结果祁连云果断地说:“没听过,我村沟里出来的,不管你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我都不认识。” 修行界还有村沟的说法? 苏意哭笑不得,决定换个话题:“你是在哪里捡到这只妖兽的?” “从淮南道来学宫的路上。”祁连云撑着头,回答得很爽快,“大概是在一条干涸的水渠里,里面有很多动物骸骨,大的小的都有,而且臭气熏天。这小家伙当时就缩在角落里,身上还有伤,我怕它死在那儿,费了好大劲才从狭窄的沟渠里把它捞上来。” 说着,他横了舒服趴着的白猫一眼,幽怨地说:“谁知道一点好没捞着就算了,反倒收获了满手的伤。” 苏意不禁笑了一声,正想安慰他两句,姬且道却先一步慢条斯理地问:“你能告诉我那条水渠的具体位置吗?” 祁连云不假思索地点头,又问:“可以啊。怎么,你也想去寻宝?” “寻宝?”苏意不解,“这和寻宝有什么关系?” “啧,一看你们就是修行界的名门大户出身,一点也不接地气。”祁连云嗤笑着摆摆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卷轴,“玲珑居每十天会发行一张藏宝图,上面记着各地可能藏有秘宝的东西——当然,只是可能而非一定。相当于花点钱买张图赌一把。” 祁连云展开自己斥「巨资」买来的图,翘着腿抖着脚尖说:“上一期淮南道藏宝图指引的地点就是那条水渠附近,我不仅在那儿捡到了这只猫,还挖出了一套雕刻工具。既可以用来雕刻,也可以用作武器,非常趁手。” 说完,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并拿出那套工具展示给苏意和姬且道看。 毕竟这不是珍贵的法宝,顶多比普通人使的兵器好点,而面前的两人看着就不像缺钱的样子,看了也就看了,顺便还能推销一下自己做的木雕。 “喏,我屋里的木雕都是用它们雕刻出来的,精巧绝伦,栩栩如生。”祁连云在桌上排开雕刻工具,有些期待,“两位要买一只回去收藏吗?” 苏意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的工具,它们看上去确实只是普通的刻刀凿子,打磨得锋利且光亮,并无法器自带的宝光。 “看起来很普通,也很正常。”他说。 祁连云一本正经地强调道:“虽然很普通,但是很好用,它们可是让我的雕工进步了很多呢!” 听到这话,姬且道拿起中间的刻刀递到眼前,仔仔细细查看了许久。 祁连云有点不高兴他乱碰自己的东西,一把夺过刻刀,连同剩下的工具一并收进袖里乾坤。 “喂,你们到底买不买?不想买的话,看在这位同修帮白猫处理伤口的份上,我也可以送你们一个。等着啊!” 说着,他也不等两人答应,径直转身去挑选赠送的木雕。 苏意这时也察觉了姬且道的异常,疑惑地问:“师兄,你怎么了?” “有点奇怪。”姬且道隐约有种预感,却一时说不上来,“那套工具,以及他的木雕作品,都很奇怪。” 苏意想起进门时感受到的视线,忍不住打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挺奇怪的。”他咕哝道。 刚说完,祁连云就捧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孔雀木雕跑回来,不由分说地塞给苏意。 这尊孔雀雕工细腻,尤其将展开的尾羽雕琢得分外精致,即便没有上色,也丝毫不影响它的华美艳丽。 它的眼睛是木雕上唯一有色彩的地方,用最便宜的绿色玛瑙石打磨成半圆,严丝合缝地嵌进眼眶,随着光线变换而华彩流转。 苏意捧着木雕时,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卷土重来,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在孔雀的眼睛中看到了人的情绪,是……轻蔑? 他吓了一跳,再定睛去看时,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是错觉吗? 苏意搓了搓孔雀的双眼,耳边是祁连云的喋喋不休: “这尊孔雀我雕了半日,用时虽不长,但用心一点不少。我初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它像的奇妙,就是那种……实力不强,没什么用,但格外精致漂亮讨人喜欢,想让人捧在手心的……哎哎哎!踢我干嘛?” 祁连云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意一脚狠狠踹在小腿肚上,吃痛跳起,一脸无辜。 姬且道在一旁想笑又只能忍着,以免师弟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苏意双眸瞪得溜圆:“你才实力不强没什么用!我以后会变强的!而且肯定比你有用!” 说完,他一手抱着木雕,一手拉起姬且道,冷着脸硬邦邦地说:“谢谢你的木雕,走了,有缘再会!” 然后气冲冲地大步往外走。 望着他的背影,祁连云揉揉小腿,有些心虚地道:“我这不是还夸你好看和讨人喜欢了吗……” 是真的好看,也真讨人喜欢。 …… 苏意的怒气持续到白狐狸主动跳进自己怀里,撸上蓬松柔软的长毛为止。 姬且道看着他绷紧的小脸,笑吟吟道:“消气了?” “本来也没有很生气。”苏意口是心非,并且在他的下一句调侃到来之前快速转移话题:“对了师兄,你刚才说祁同修的工具和木雕都很奇怪,哪儿奇怪啊?” 谈及此事,姬且道正色道:“我暂时说不上什么地方奇怪,需到他说的地方看看才能确定。不过这都是小事,我会解决。师弟你明早有课,先回去休息吧,今日耽搁了不少时间,改日我再带你熟悉学宫的环境。” 苏意好奇心不重,也相信姬且道的能力,当即答应下来。 送苏意到他的院落——一十八号院子,姬且道等他进去,方转身离开。 云下学宫分配的院子不大,但拾掇得整洁敞亮,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包括大概率用不上的厨具。 苏意逛了一圈,最终坐在庭前已经结出青色果子的桃树下,将窝在怀里的狐狸、肩头的白兔幼崽放在膝前,然后伸出手指捋了捋小情侣青羽雀的鸟翎。 “要不要给你们各自搭一个窝?”苏意笑眯眯地问,“还是不搭窝,晚上和我一起睡?” 狐狸发出细细的叫声,低头拱了拱他的掌心,再仰起头,满眼天真无邪。 兔子也歪头靠在他手腕上。 “好吧,我知道了。” 苏意了然点头,正看向肩头的两只雀鸟,就见它们各张开一边翅膀搭着自己的后颈。 勾肩搭背.jpg; “明白,谢谢你们帮我省事!”苏意冲它们竖起大拇指。 顺手把祁连云送的孔雀木雕摆在一旁的地上,苏意取出进校门时上一届师兄发给他的《学宫规矩》。 “好了,我现在要研究研究这个《学生手册》……哦不,是《学宫规矩》,你们自由活动吧。” 第31章 帝京百里之外, 驿站前。 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不过因为交战双方动手时升到了高空,所以并未破坏官道和驿站这些官家设施。 他们之所以如此行事, 一为谨慎,二为……罚款金额被太上府定得太高,即便以他们的身家也付不起。 长剑弯折合拢,重新化为扇子回到白绮手中, 他意态从容, 白衣一尘不染,仿佛只是出门散了个步回来。而与他交手过的斗笠人虽然气息平稳,身上却血迹斑斑, 好不狼狈。 “白绮仙师不愧为太上府的天下行走,实力高深, 我自愧不如。”斗笠人抖抖衣袖,视满身伤痕于无物,“如果不是为了替一名小辈出气而来,我会更加敬佩。” “我行事,何须你敬佩?”白绮轻摇折扇, 不紧不慢地道:“我喜爱之物, 是人也好,是花草鱼虫, 甚至一粒沙土也罢,都不允许任何人妄动。你该庆幸苏意无事, 否则今日便是太上府作保……”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以扇掩面:“不对, 如果危及到苏意的性命, 你根本活不到今日。清平王殿下。” “呵。” 像是自嘲, 又像是嘲讽地轻笑一声,清平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年轻俊俏、宛若少年郎的面孔。 他转向东面,仰头迎着日光眺望远处的山头,浩渺云雾间似乎立着两道身影,他们虽无动作,却令他如芒在背。 “此行淮南道,有苏先生和苍先生的算计,我怕是再没有命回帝京了。”清平王眯着眼微笑,“但你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我也只是他人手中的棋子罢了。” “他们会找出你背后的棋手。”白绮不为所动,“不过你不一定看得到了。” 清平王戴上斗笠,以法术换下身上的血衣。 “那么,祝我好运吧。” 白绮走到他身旁做押解状:“祝你好运。” 目送两道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苍天阙冷哼一声:“便宜他了。” “太上府的执法者公正性无需怀疑,这的确是最适合他的惩罚。”长风吹起苏凭易的衣袖,云雾缭绕间,他姿容朗朗,如昭昭明月,超然得不似红尘中人,“何况他背后还有些线条牵扯,就这样轻易斩断,才是真正便宜了他。” 拂开被风掠起的苍蓝发丝,苍天阙寒星般的眸子闪了闪:“说的是。此去淮南道,正好以他为饵,钓一钓那里的鱼。” 闻言,苏凭易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我已经交给衷儿处理,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去云下学宫陪儿子,顺便教书了。” 苍天阙不置可否:“随你。” “对了,你家尘缘现下情况如何了?” 苏凭易像是突然想起这事儿,压着眼底的调侃笑意故作疑惑地问。 “呃……”说起尽尘缘,苍天阙的冰块脸终于融化几分,撩开右手袖子,露出腕上一个深深的牙印。 “他咬的。”苍天阙一脸沧桑,“而我只是想给他把脉。” 云雾浩渺的山头上,陡然惊起一声爆笑。 …… 云下学宫的早课定在辰时二刻,也就是早上七点三十。早课内容丰富多彩,以至于《学宫规矩》里专门腾出一章篇幅来介绍和讲解,并同时附上不准时参加的惩罚。 苏意习惯早起,完成例行修炼与剑术练习后距早课还有一刻钟,此时出门时间刚好。 他从桃树下走过,仰头看向树枝,只见那对青羽雀小情侣正把脑袋扎进伴侣的脖颈毛中沉睡。 不欲打扰它们,苏意悄悄在树下的石桌上留下一碗灵米,又叮嘱窝在树根缝隙间的兔子不要乱跑,便抱着蓝眼睛白狐狸悠然走出院子。 在长长的早课名单中,苏意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一门——剑术精讲。据说这是学宫的热门课程,却是早课中最冷门的一项。 原因很简单,早上人们更喜欢做弹琴吟诗作画这样简单而又舒缓身心的事,而剑术精讲……实在太过催眠。 事实上苏意和其他不选剑术精讲的人对这门课有相同的感受,但架不住他对其他的文化特长课更不擅长。 几多斟酌之下,还是这门课更适合他一些。 上课的地点在云天舍,位于学宫北面的云天山顶。 苏意在山路上疾奔,让狐狸跟在身边,边跑边说:“你不要偷懒哦,跑步锻炼有益身心健康,我也是为你好。” 狐狸迈动四肢轻松跟上他的步伐,听到这话嘤嘤叫了一声,透出撒娇意味。 苏意莫名的能理解它叫声中的含义,笑道:“好啊,陪我跑到山顶,一会儿早课结束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据说狐狸喜欢吃鸡,学宫膳堂有用灵米喂养的鸡做成的菜,我给你买。” “嘤!” 狐狸高兴得原地蹦跶一下,加快速度跑到了他前面。 一人一狐狂奔上山,动静吸引了提早到来的几名学员的注意。 他们身上仍带着新生的拘谨,回头查看情况也显得小心翼翼,只敢隐晦地打量苏意和他的狐狸,生怕冒犯。 苏意则要放松得多,蹲下摸摸狐狸的脑袋,让它自行找地方等自己下课,然后向在座的几位同修行礼打招呼。 被招呼的人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起身回礼,虽然依旧局促,却终究打破了苏意带来前空气中凝固而僵硬的气氛。 山顶上的桌案是照报名人数摆的,苏意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得最晚,只剩下一个松树下的位置可选。 他也不在意,溜达过去坐下,将青萍剑取出横放于桌上。 苏意刚坐定,远处便传来悠远的钟鸣,不必说也知道是上课铃声。 山外静止的云海陡然于钟声中翻滚成洪流波涛,朝阳自云下跃升而出,晨光喷薄,如金色的颜料般泼洒在云层浪涛之上—— 有人从中走来。 苏意仰头去看,忽然瞪大了眼睛。 那个人不是…… 迎着五名学员惊愕的目光,苏凭易踏云海而行,英姿俊丽,飘然出尘,犹如闲庭信步,速度却极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人已到峰顶平台。 爹亲?! 苏意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脑筋一转,似乎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来云下学宫读书了。 啧,什么老年人的智慧啊! 苏意在心里好笑地吐槽着,脸上的神色也随之变得无奈。苏凭易的目光从他面上扫过,猜出他此时的想法,眼中笑意更深。 这时,忽然有一名学员出声,打断了他们父子的脑电波共振: “您……您是苏凭易苏先生?” 苏意循声转头,苏凭易也顺势看向说话的人,那是一位生得年轻,甚至称得上稚气的少年,娃娃脸上溢满欣喜和惊叹,更有一种见到偶像的恍惚感。 “哦?你认得我?”苏凭易不紧不慢地笑道。 “嗯……嗯!”得到肯定答复,少年噌地一下站起,又紧张又兴奋,“我、我见过您的画像,也听说过许多您的故事,您是我走上剑道的引路人……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能在云下学宫见到您!” 幸亏他选了剑术精讲! 少年在心里土拨鼠尖叫。 见状,苏凭易温声道:“很高兴十五年后依然有人记得我,不过关于我的故事还是留待课后再说,现在,我们要上课了。” “是!” 少年大声应下,非常用力地坐了回去。 其余几人看向苏凭易的眼神也变得万分崇敬。 除了苏意。 他捧着脸,兴致勃勃地打量身前景象,也实实在在地感受普通修行者对苏凭易的敬仰崇拜。 其实他这个儿子,对于父亲的过去完全称得上一无所知,甚至直到今日才真切感觉到父亲是修行界名宿,受万人景仰,而非只是个护短的儿控。 说实话,亲眼看见父亲的小迷弟向他表达敬意,而且今后可能会看到更多类似情景的感觉……蛮奇妙的。 以后说不定还会发展到有人查出他是苏凭易的儿子,然后辗转找上他要签名什么的…… “这位学员?” 苏意正沉浸于幻想,耳边冷不防传来带着戏谑笑意的呼唤,与此同时,头顶随之落下一道阴影,将他惊醒。 “到!” 苏意条件反射地应道,一抬头,便见苏凭易正弯腰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的一缕长发垂在半空,顺势拂过苏意面颊,痒痒的,像一种无心的捉弄。 苏意脸上泛起薄红,眨眨眼,小心地问:“爹……苏先生有什么事吗?” 倏然更改的称呼令苏凭易有些不适应,但他不愿对儿砸表露不悦,便直起身,随手招来一根树枝,平递到他面前。 苏意看看树枝,又看看他,不解地歪了歪头。 苏凭易藏在袖里的另一只手抖了抖,差点没忍住揉搓他脑袋的冲动。 “用这根树枝,演示一下这几招剑式——” 苏凭易尽量认真授课,广袖一挥,半空中忽现十二招剑式,简单,却处处透着不可言说的道韵。 苏意扫了一眼便记下招式,接过树枝,走到前方空地站定,从第一招开始演练。 他的风月九剑是苏凭易亲自教导,那九招剑式与这十二招同样简单而繁复,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他演练,才更能让另外四名同修有所体悟。 果然,亲眼看苏意演练一遍之后,他们面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思索与了然之色,隐隐理解了苏凭易的用意。 同一时刻,苏凭易从身后握住苏意持树枝的手,带动他的手臂复现第一招,并辅以简洁明了的讲解。 他含笑的声音自苏意耳畔掠过,伴着温热的吐息与衣袂间清冽的竹香。 这种几乎摆在明面上的捉弄,直让苏意这个亲儿子明知被逗,仍是忍不住地耳朵泛红,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领咆哮: 收起你胡乱发散的魅力! 别撩我!! 第32章 “所谓大道至简, 我等修行者修炼的过程便是追寻大道本源的过程,而这过程称得上化简为繁,只因那些极简的道法若不斟酌详解, 寻常人根本难以体会。” “直至拥有相当的实力之后,我们方能剔除寻道时收获的冗余体悟,由繁向简,回归本初。修道一事阐述万千, 来来去去不过就是这么个道理。” 苏凭易讲解完十二招剑式的精妙与重要性, 这堂早课也抵达尾声。 他用一个修行界最广泛为人所讨论的话题作为结尾,说的虽然不多,却直指修行本质, 令在座的五名学员包括苏意在内,都获益匪浅。 钟声再次从远处响起, 彰显早课结束。 时近中午,该去膳堂用餐了,但除了苏意之外,另外四名学员却磨磨蹭蹭地不想离开。 他们想和苏凭易搭话,与这位传说级别的大人物交流交流, 可胆怯绊住了他们的脚步, 谁也不敢主动上前。 苏意记仇,还惦记着苏凭易刚才捉弄自己的事, 对他投来「一起吃饭吧」的隐晦目光视而不见,礼貌地向他打了声招呼便转身找狐狸兑现承诺去了, 走得那叫一个爽快。 看着自家儿子抱起狐狸欢欢喜喜离开的背影, 苏凭易无奈扶额, 可算明白了什么叫作死一时爽, 事后火葬场的感觉。 正当他想追上去之际, 课上第一个认出他身份的娃娃脸少年忽然小心翼翼迎了上来,目光中满是崇敬和期待: “苏先生,我、我有一些剑术上的问题想请教您,不知您现在是否有时间?” 这句话如同按下开关,其余三人也小心地走近,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苏凭易,有一个特别紧张的还差点把自己的袖口都抠烂了。 苏凭易看看飞快消失在山下的苏意,再看看围在身边的学生们,立刻又了解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受。 上一堂课,明白两个道理。 苏凭易:我赚了(确信)。 就在自家父亲被他的崇拜者兼学生缠住的时候,苏意已经下了山,抱着狐狸走向山脚北面百米外的一膳堂。 “我从《学宫规矩》的副册里看过各个膳堂的一旬菜单,一膳堂今日会有烤鸡和免费鸡汤,等会儿到那里我买两只烤鸡,你一只我一只,怎么样?” “嘤嘤!” 狐狸用力蹭着苏意的手,蓝盈盈的眸子里充满欣喜,对主人的提议十分满意。 苏意回忆着副册里对一膳堂厨子厨艺的超高评价,步子也迈得更快了些,甚至把苏凭易的存在都短暂地抛在脑后。 穿过面前的竹林,再有几十米就是一膳堂。 苏意正要加快脚步,忽见右手边有条岔路,人声鼎沸、喧嚣莫名。 从路口开始,不算宽阔的道路两侧搁几步就支起一个带各色布棚顶的摊位,将整条道塞得挤挤挨挨的,只在中间留下一条可供一人经过的小路。 这些摊位前不约而同地放着一块木牌,上书某某社招新的字样。与苏意同为新生的学员们拿着在师兄师姐们的提醒下提前申请来的办社资格,三五个人组成一个小团队,开学第一天就在特定地点开始了积极的招新活动,场面之大之怪异—— 让苏意不由得幻视自己在现代上大学时每年都要经历一次的百团大战。 青春啊!这可太青春了! 苏意的内心啼笑皆非,可如此奇异且熟悉的场景仍是令他情不自禁地驻足,看着那条人来人往、热闹红火的街道出神。 他倒也不是怀念什么,就是单纯的感到有趣。毕竟现代的百团大战可不会出现用五行遁术留住同修、当场约战输了就加入社团这类的画面。 惊险刺激,武德充沛! “这位同修你有兴趣加入社团吗?我们御兽社正在招新,看看孩子……哦不,看看我们吧!” 苏意正看两名剑修交手看得起劲,突然被人扯了下袖子,然后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撞进他的视野,把他吓了一跳。 与他搭话的是个瘦瘦高高,模样帅气的青年,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却不具备丝毫的压迫感,反而是带着梨涡和虎牙的笑容,配上他头顶的猫耳朵头饰,十分阳光可爱。 苏意瞅了瞅他头上的耳朵,他立刻就反应过来,速度极快地从袖里摸出个新的兽耳发箍——这次是兔子耳朵。 “我叫梁羽尘,这是我们社团专门为招新准备的头饰,可爱吧?还可以控制它们抖动的哦,就像这样!” 梁羽尘一边说,一边演示亲身演示,两只猫耳朵颇有弹性地抖了抖,和真正的耳朵也无甚区别。 苏意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接过他递来的耳朵翻来覆去地看,不知想起何事,面上忽的泛起狡黠之色:“加入社团就送吗?” “嗯嗯!” 一看有门,梁羽尘立马精神无比,凑近了苏意几步,滔滔不绝地开始结束他所在的社团: “我们御兽社是专门负责帮助学宫以及其他同修代为照料妖兽的社团,现下已经申请到了合适的社团场地,学宫内原有的五只妖兽也都转移至新场地,进行登记和照顾了。” “社团成员平日的工作是关注妖兽的身体状况,承担必要的喂食和训练等事务。而与之对应的好处便是可以深入了解各种妖兽的习性以方便日后获得属于自己的妖兽,并且只要通过考核,每一年都可以得到一个申请收养妖兽的资格!哪怕你现在还没有拥有妖兽,名额也可以一直保留,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了妖兽却拿不到收养资格了!” 讲到这里,梁羽尘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忙打住话头,递过去一份薄薄的册子。 苏意接过时,听见他又说:“我们有心把御兽社发展成法学社那样的规模,最好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同修选择加入必不会吃亏的!” 言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意,期待能得到一个肯定答复。 苏意顺了顺狐狸柔软的毛发,低下头,恰好与它漂亮的蓝眼睛相对,那里面似乎闪过人性化的笑意,冷不丁使他想到一些事情。 “社团……可以提供让普通兽类修行成妖兽的法门吗?” “嗯?”梁羽尘被问得猝不及防,直到瞥见他抱着的狐狸才恍然大悟,颇为熟练地画饼:“会有的,当然会有的!” “好,那我加入。”闻言,苏意十分爽快地笑着点头。 梁羽尘高兴地原地蹦起十几米:“谢谢同修!” 一番折腾后,苏意拿着标号为「二」的社团成员身份牌和《社团活动手册》,脸色略显微妙地走向一膳堂。 总觉得上了贼船。 目送苏意的身影远去,梁羽尘掏出一本小册子,在第一页三个条目的第一条——社团最低申请人数后画了个完成标记。 “嗯,凑够两个人了。只要我再招到一位成员,就能集齐「社团申请任务」的三人小队,等任务完成,御兽社便可以正式开张了!” 收起册子,梁羽尘合掌拜了拜:“愿先祖保佑,祝我好运!” 刚拜完,他便眼前一亮(物理),一名画像被挂在学宫俊杰堂的师兄化光而来,落在他身前。 “你的……御兽社,”师兄慢条斯理地询问道,“还缺人吗?” 梁羽尘愕然瞪大眼。 …… 抵达一膳堂的时间比预期的晚了点,苏意准备点餐时,发现烤鸡已经卖完,两只现做需要小半个时辰。 他犹豫间,突然被人抓住手臂轻轻往后一拉,未及反应,人便被带走,化光进入一膳堂二楼的隔间中。 苏意只觉得瞬间脚下一空,很快又落回实地,站稳之后,苏凭易含笑的面容立即映入眼帘。 “爹亲?”他眨巴眨巴眼,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自然是为了与你一起吃饭。”牵着儿子坐在桌前,苏凭易示意他看自己提前点好的菜肴,笑道:“如何?这些菜色可还合你的胃口?” 苏意依言看向餐桌,只见桌上摆着卖相精致、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汤,置于中间的正是一盘烤鸡,皮酥骨脆,肉质鲜嫩,只一看便让人食指大动。 美食在前,他心头那点儿对苏凭易在课上逗弄自己的小小不爽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需回答,苏凭易已经从苏意明亮的眼瞳中得到了答案,满意一笑。 不过,苏意咽下嘴里泛滥的口水,同时按住蠢蠢欲动的狐狸,并未马上动筷。 他起身背着手,弯起眼睛,围着苏凭易转了一圈,说:“爹亲,你闭上眼,我有样想东西送给你。” “哦?”苏凭易托着下颚,笑吟吟地望过去:“意儿要送我什么?” 苏意板起脸,鼓着嘴说:“你先闭上眼睛!” “好好。” 苏凭易宠溺地答应,如他所愿地闭上眼,毫不设防。 见状,苏意从袖中取出梁羽尘送的兔子发箍,一边朝他头上戴去,一边抿着嘴偷乐。 就在发箍即将落在苏凭易发间时,苏凭易蓦地睁眼,反手扣住苏意手腕,顺势夺过发箍往他脑袋上一扣。 “哎呀!”苏意心里一惊,连忙伸手想要摘下,面颊气得用力鼓起:“你根本没有闭眼!不讲武德!偷袭我!” 闻言,苏凭易轻笑出声,一时笑得停不下来,攥着他的手不让他摘下发箍,还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为父并非偷袭,只是觉得这只发箍由你戴着更合适——嗯,确实很合适,如果是猫耳朵就更好了……嘶!” 他的话还未说完,手腕突然被狠狠咬了一口,疼痛让他条件反射地低头,正好看见苏意冒火的眼眸。 苏意松开嘴,怒气却使他瞪圆了眼睛,发箍上的兔耳朵也随主人心意支棱起来。 苏凭易眨眨眼,没忍住作死的冲动,上手揉了揉那对耳朵,笑道:“兔子逼急了果然会咬人,意儿你……哎哟!” 苏意又狠狠啃了他的另一只手腕一口。 #作死一时爽,一直作死一直爽# 第33章 苏凭易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哄好生气的儿子, 并在他的瞪视下有些不舍地替他取下头上的兔耳朵发箍。 然后一转手收进袖子。 父子二人玩笑一阵后,终于可以安静坐下吃饭,在旁边看完全程的白狐狸也总算吃上心心念念的烤鸡, 眼睛满足地眯起。 苏意一手拿着筷子,吃碗中几乎堆成小山的、由苏凭易夹来的菜肴,另一手轻轻抚摸狐狸背上绵软顺滑的毛发,腮帮子因塞满食物而鼓起。 苏凭易继续为他碗里的「小山」添石加沙, 微笑道:“弟子寝舍住着可还习惯?要不要搬来为父的院子?” 苏意咽下口中鲜美的鱼肉, 想了想,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是学宫弟子, 你是授课先生,这样不会违反规矩吗?” 他对学员宿舍的环境没有意见, 但也不排斥更舒适的住处。 “不会。”苏凭易不假思索地道,顺手又夹去一只炸得金黄酥脆的鸡翅,“学宫分配给讲师的住处任我们支配,甚至可以外租出去,跟自己的孩子一起住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额外用途。” 苏意埋头啃鸡翅, 边听边点头, 唇角不小心沾上一点油渍。 苏凭易拿了手帕帮他拭去,动作宠溺又妥帖:“既然你同意了, 那我现在便让人将你的行李带到我住的地方。” “好。”对于他这意料之中的急切,苏意面露无奈“对了, 我院子里有一只兔子和一对青羽雀, 爹亲记得把它们也带上!” “知道了。” 苏凭易听说了昨日他从学宫门口走到宿舍差点被各种小动物淹没的事, 虽然过去了一晚, 这会儿回忆起来还是压不住不断上涌的笑意。 伸指点了点苏意的鼻尖, 苏凭易笑着说道:“你啊,才刚突破洞明境,身上已有亲近自然的道韵,这一点可真不像杀伐凌厉的剑修。” 那当然,他可是被天道选中的人! 苏意骄傲地微抬下巴——然后继续啃鸡翅。 没办法,一膳堂的厨子手艺太好了! 苏凭易见他吃得高兴,一面托腮拿他蠢萌的吃相下饭,一面不停为他汤足饭饱,昏昏欲睡。 从一膳堂出来,暖得恰到好处的阳光从头顶洒下,催生出了苏意的睡意。 他莫名困得厉害,仿佛刚才的饭菜里添了助眠的材料,眼皮子直往下耷拉。掩嘴打了个哈欠,他迷迷糊糊地靠向身旁,像只树懒一样挂在苏凭易身上。 苏凭易本身便是人群的焦点,四面八方都有视线投注在他身上,看到苏意此举,这些原本隐晦的目光霎时变得惊诧诡异,甚至有一部分掺杂了点偶像被人冒犯的怒气。 换作以前,苏意肯定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家爹亲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但现在他困了,困倦的人不会考虑这么多,他只是本能地贴着自己最信赖的人,寻找一个安全的休憩之所。 “困了?”苏凭易揽住苏意,任他拿自己的肩膀当枕头,被他的发丝蹭得颈间发痒也不放在心上,非常享受他对自己的依赖和依赖。 但享受归享受,他仍然不忘追问:“昨夜睡得很晚?还是修炼了一夜不曾休息?” “没有,我明明很早就睡了……” 苏意含糊地咕哝着,脑袋拱进他肩窝,自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合眼便几乎彻底睡去。 见状,苏凭易无视周边之人投来的惊诧目光,抱起他运使起云遁术,以最快速度回到「教职工宿舍」——一座有着宽阔庭院,被拥簇于两株海棠树间的二层小竹楼。 彼时,他派去替苏意收拾行李的人已经把苏意的东西全部取来。 除去衣物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之外,小情侣青羽雀、白兔幼崽和那只他人赠送的孔雀木雕也被一并带来。 前面两者窝在有苏意气息的包裹上,直到看见苏意才离开包裹,各自找了喜欢的角落猫着。 后者则放在苏凭易为苏意腾出的房间窗台上,迎着日光,充当眼眸的绿色玛瑙石熠熠生辉。 但苏凭易并未关注这些,为已经睡着的苏意脱去外衣和鞋子,轻轻放在床上。 一接触到柔软的床铺,苏意便翻了个身滚进床的内侧,搂住叠成长条状的被子把脑袋埋进去,身体微蜷。 苏凭易抚了抚他披散的长发,随手一挥关窗,平日俊美得略显清冷的面容,此刻却满是温柔: “睡吧,好梦。” 说罢,他在屋子四方设下强大的法术屏障,转身出门,前往云下学宫宫主的住处报备此事。 一点无伤大雅的规矩,只要能达成目的,他不介意遵守。 苏凭易离开后,房间里安静下来。 窗扉合拢,大部分阳光被阻隔在外,只透进朦朦胧胧的光影,像树荫下的静水,浮在熟睡的苏意身上,同时圈住了窗台上的孔雀木雕。 木雕的眼睛是活的——平常看来如此。而此时光影正好,那双眼睛看着便愈加灵动自然,甚至仿佛……眨动了一下。 不,不是仿佛,它真的眨了眨眼睛。 栩栩如生的木雕孔雀沐浴着午后的日光舒展羽翼,它无声地扬起脖颈,迈开爪子,拍动起理论上无法带它飞行的华丽翅膀自半空滑翔至苏意枕边,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他。 在这个过程中,苏凭易留下的屏障并未被触动,而它也没有伤害苏意的意图,只是走到苏意身上,化为一缕青光,没入他的体内。 …… 火,漫天的火,像溃堤的洪流般的烈焰席卷整片旷野,向天空伸出狰狞的、狂乱舞动的触角,张牙舞爪,不可名状。 而苏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片火海中,上一秒他还舒舒服服地在爹亲怀里睡着觉,这一秒刚睁开眼,便已经在死亡的边沿大鹏展翅。 不及多想,他着急忙慌地爬起想要逃离火海,却发现火焰已经烧到了他视野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他的身体。 他能清晰感知到火舌舔上肌肤、涌入四肢百骸,朝肺腑与骨骼深处扎根的感受。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有一种背负了千万斤重担的沉重感,因为压迫太过,以至于他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都带有重量,被迫弯曲的背脊发出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不堪重负的声响。 “唳——” 正当苏意惊诧之时,远天骤然惊响一声厉啸。 紧接着,一道裹挟着五彩光芒的神俊身影自东方破晓处拔地而起,那恢宏扩大的彩光瞬间弥漫开来,将漫天稀薄而细碎的云都染上色彩,烈烈红日也锟了一圈彩边。 光芒中心,一只体型庞大的青色巨鸟振翅腾飞,朝着某个方向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长啸。 是孔雀,一只觉醒了上古彩凤血脉的灵兽孔雀! 苏意瞪大眼,怔怔看着那头巨大的孔雀展翅掠过天际,留下遮天蔽日的阴影。 孔雀是天地孕育的灵兽之一,据传乃是凤凰血裔,成长的上限与下限都相当惊人。 普通孔雀实力弱小,空有一副神似凤凰的外貌,却称得上徒有虚表,堂堂灵兽甚至可能连山林中最普通的豹子都打不过。 但若机缘深厚,能够打破体内的血脉之锁,孔雀便会在一日之内跃升至天灵境界,对应的是练气士的天仙之境。 而苏意面前这只孔雀,绝对是天灵境的强者! 可它看起来非常愤怒……有什么事情能让这样一头灵兽愤怒至此? 苏意呆呆仰望头顶的身影,心头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没有根由的疑惑。 奇妙的是,这个疑惑居然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在天灵孔雀飞往的方向,那一片连绵不尽的群山中,忽然跃起一团灰黑色的火焰,与地表正在燃烧的这片火海应是一种火焰。 焰光中间立着一头皮毛灰黑的狐狸,它的体型不输孔雀,眼中泛起猩红血光,身后更是张开九条长而巨大的尾巴狂暴地挥舞,尾巴扫过之处,山倾地颓、生机寂灭,景色骇人无比。 是传说中的九尾狐……但,不是正常状态下的九尾狐! 苏意几乎要把眼睛瞪得裂开,来回扫视着这两头庞然巨物,隐隐猜到它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它们也确实没有令他失望,在短暂地对峙之后,两个巨兽在空中进行了一次恐怖的碰撞。 九尾狐的尾巴将孔雀包裹成球,具有强烈侵蚀性质的灵力幻化为火焰,不断消解孔雀身外的护体彩光,将它烧灼得皮开肉绽。 孔雀也不甘示弱,它身怀凤凰血脉,本身就掌握天地间的至强火焰——五彩灵火。在九尾狐的狐火烧灼上来时,它便以同等强度的灵火对抗反击,并扬起头颅,照着九尾狐的额头狠狠来了一下。 金石交击之声霎时响彻寰宇,它们像撞在一起时那样飞快地退开,又在退到半途以更快的速度折返,再次凶狠战做一团。 就像两个色彩不同的太阳在天上发生了剧烈的碰撞,灵力余波肆意扩散、灵火和狐火不停飞溅,让本就陷于火海的大地如坠炼狱。 苏意的身体也终于支撑不住快速增长的重量,在「咔嚓咔嚓」的脆响里皲裂、剥落与粉碎。 惊悚的是,直到最后一刻,他的意识都还是清醒的。 ——他清醒地看完了这吊柜的一幕。 “嘤……嘤嘤……” 光怪陆离的梦境在记忆层面玻璃,仿佛烧尽了的纸张灰烬,一片又一片离开苏意的大脑。 在他即将忘掉所有的梦中内容时,他突然感受到手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在拱自己,并发出焦急的叫声。 那叫声和触感都分外熟悉,苏意一个寒颤,猛然惊醒。 “嘤嘤!” 一颗白乎乎的狐狸脑袋探到他眼前,蔚蓝的眼瞳中满是担忧。 “啊,是你啊……” 苏意张开嘴,声线干涩沙哑得仿佛几十年没有喝过水说过话。而当他想伸手抱住狐狸时,肌肤上滚烫的触感却令他飞快跳起,胡乱在身上拍打。 “嘶……好烫!谁趁我睡着的时候给我附魔了火焰术?!” 狐狸:“?” 第34章 田间地头上, 一道犹如黑色闪电般的身影弹出草丛,张开双眼的瞬间,日光在它金色的瞳眸间折射出璀璨光芒, 锐利无匹。 这是一只金瞳玄猫,皮毛锃光瓦亮,身形矫健强壮。 此时,它正压着腰身, 目光灼灼地盯住前方一片长在碎石泥土间的杂草, 良久,忽如一阵狂风般席卷出去,下一刻爪子下方便按住了一只足有半个它大小的肥瘦老鼠。 “咔——” 爪子有力地踩断老鼠的颈骨, 让这只可怜的家伙毫无痛苦地死去。玄猫张口吐出黑焰,将其焚为灰烬, 随风而去。 逮——杀——扬,一气呵成。 做完这些,它又观察四周半晌,耳朵不停地转动,直到确认方圆十里之内再无一只老鼠, 才放松地在原地趴卧下来。 “呼——” 玄岳轻吐一口气, 下巴垫着前爪,无奈地自言自语道:“苏家那小家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竟然真的让我一个秘境之灵来田野里帮普通人族抓老鼠……” “话说他似乎没有规定时间,我不会要在这里抓一辈子老鼠吧?” “啧, 真麻烦, 早知道就不去招惹那小家伙了。我当时就是手欠, 明知道他是苏凭易的后代还要坑他, 现在可好, 坑人不成,自己栽了,真是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喃喃念叨着,玄岳晒着太阳懒洋洋地睡去。 片刻后,一名跛脚琴师牵着个总角之龄的孩子走过。经过它身边时,那孩子被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吸引,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 众所周知,黑色是吸热性最强的颜色。 孩子一下缩回手,在琴师低头看来时,瘪着嘴委委屈屈地道:“烫手……” 琴师眸光闪了闪,不发一言,只是伸手拂过他的掌心,扫去其上滚烫的温度,然后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行过田野,很快消失在金黄的稻浪深处。 与此同时,玄岳猛然惊醒过来,盯着身体侧面黑中泛红的皮毛看了半晌—— “焯!我为什么会这么烫?!” 云下学宫内,不久前刚刚发出相似「感叹」的苏意此时正泡在冷水里,采取物理降温的方式平息身上莫名出现的炙热——效果很显著,除了一点残余温度,他现在基本上已经感受不到睡醒之初的恼人热意了。 又浸泡片刻,确认热意全部褪去之后,苏意才从浴桶中起身,换上崭新的弟子服,披头散发地离开浴室。 刚回到房间,白狐狸便叼着一样东西飞扑过来,轻盈地跳至他怀里趴卧下来。 苏意定睛一看,被它叼着的居然是祁连云送的那只孔雀木雕,不过与受到时相比,此刻的它浑身密布裂纹,一双犹如人眼一般灵动的玛瑙石眼睛也从中间碎开,摸一下还能沾上碎屑。 “这是……” 经过先前的梦境,苏意对孔雀这种生灵已经有点PTSD了,但他依然强忍着不适拿起木雕打量一番,然后不适就变成了不安。 “是错觉吗?还是我的心理映射?”他把木雕拿正,指腹抚过孔雀的头颅和羽翼,喃喃道:“我怎么觉得这木雕长得那么像我梦里那只……不对!它的尾巴怎么合起来了?翅膀怎么张开了?!” 发现不得了的变化,苏意烫手似的猛然把木雕甩出去,落地的瞬间木雕四分五裂。 蓦地,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刚回到家就听见这里响动的苏凭易。 他衣摆飘拂,可见是直接飞上来的,脸色略显紧张而担忧地问:“意儿,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他顺手将苏意拽到了自己身旁。 “爹亲?”苏意从些微惊惧里回神,诧异地看了看苏凭易,再望向地上的木雕,心中顿时有了盘算。 他正色道:“我刚才做了个梦,可能跟这尊木雕的变化有关。” 紧接着,苏意将如何得到木雕、木雕的变化以及梦境的内容一五一十全部说出——当然隐去了祁连云说他像孔雀这条。 听完他的讲述,苏凭易的神情有一瞬的冷冽,把地上的木雕碎块招至掌心,扔了两个探查术上去。 约莫盏茶功夫过去,上面亮起丝丝缕缕的微光,光芒里溢出怪异、燥烈的气息,令人不适。 “那是什么?”苏意往苏凭易身后躲了躲,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角。 “一点意念残留。”苏凭易眉头微蹙,伸手抹去木雕上的微光,像随手擦掉晨间凝结的露水,“天妖的意念残留。” 苏意闻言,不禁缩了下脖子。 天妖是对妖族至强者的称呼,相当于人族练气士的天仙境、灵兽的天灵境。 不过十五年前的大战之后,妖魔二族的天妖与天魔便已几乎折损殆尽。妖族可能还存有一两名天妖,魔族的天魔却是切切实实的死绝了,这也是淮南道的妖魔残军一直由妖族占据主导权的原因。 乍然听到孔雀木雕上有天妖意念残留,苏意头皮发麻:“天妖意念……很强吗?有没有危险?” “不用担心。”苏凭易这才发现自己吓到了他,神情一软,温柔地摸了摸他微湿的头发,“只是一缕意念残响,让你做个梦已经是极限了,做不了更多。” 话虽这么多,但苏凭易并没有把木雕还给苏意,而是自己收起,又道:“这木雕先放在我这里,我会让人调查上面的残念是怎么回事。那个送给你木雕的人,你也暂时不要接触。” 苏意忙不迭点头:“好。” 作死到最后真死的事情他在无数文学影视作品中看得够多了,绝不会以身试险。 见他答应,眼中却仍有惴惴之色,苏凭易好笑地捧住他的脸蛋揉了揉:“好了,不要多心,莫说只是一抹残念,便是真正的天妖降临,为父也不会让它动你分毫。” “唔……” 对哦!他爹亲可是人族天仙! 微微揪紧的心舒展开来,苏意一下子放松了许多,看着身前面露傲然的男人,眼中闪过狡黠笑意。 他有些口齿不清地说:“诶?我居然差点忘了爹亲你是天仙境强者,谁让你平时一点高手风范都没有嘛……哎哟!” 揉搓苏意脸蛋的手在他额前轻轻敲了一记,苏凭易好气又好笑:“意儿觉得为父没有高手风范是因为谁?” 苏意一本正经地道:“首先排除是因为我。” “嗯,我家意儿排除法学得很好。”苏凭易牵起他的手往屋外走,“首先排除掉了一个正确答案。” 白狐狸窝在苏意怀里,将父子二人的亲昵尽收眼底,它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若有所思。 …… 苏意晚上有课,和苏凭易一起吃了晚饭后便赶往上课的地点——天星斋,观星云台。 第一年入学,所有学员都要修习一门历史文化课,学习的内容主要是九鼎大陆的发展史,包括太玄王朝的诞生与延续、各族的融合与交锋等等,属于在一般人看来有用,但没那么有用的课程。 但苏意却知道,这门课的重要性不在于学了什么,而在于培养修行者对于人族当下的管理机构——太玄王朝、太上府——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这是一种微妙而隐蔽的心理牵引,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苏意还是穿越之前一直生活在类似的环境里,才能第一时间察觉。 可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也乐于配合——只要这门课程的难度低于高数和大物。 来到观星云台,苏意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刹那,广袤而繁盛的星光随风入怀。 观星云台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台」,基底是一望无垠的灿烂星辉。 南风横陈铺叠,星光便犹如水波一般荡漾,自近处蔓延向远方。这片星空仿佛高悬于红尘俗世之上,让人不由得心生幻想,如若世间真有所谓的神界天宫,此处即便不是亦不远矣。 苏意刚踏入其中,周遭便辉光升腾,化为一张长几、一个坐垫。同一时间,四周已经坐满了这一届的新学员,他认识的祁连云和梁羽尘皆在其中。 姬且道也在。 看到自己座位旁乌发红衣的儒雅男子,苏意惊讶道:“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姬且道正在阅读竹简,听到他的声音,便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眼底清冷的涟漪化作淡淡的笑意。 “有些事需要与人商量,而我只有今晚稍有空闲。”他示意苏意坐下,把竹简收进袖子,“此事也与你有关。” 苏意一头雾水:“什么……” 「事」的读音还含在嘴里,他便看见两道身影飞快朝这边奔来—— 正是梁羽尘和祁连云。 “来了来了!我们来了!” 梁羽尘一阵风似的停在苏意面前,头顶的猫耳朵换成了尖尖的狐耳,精神地支棱在发间。 祁连云仍是那副慵懒狂士打扮,头发披散、胡子拉碴,只不过将衣领掩上了。 “哟,小孔雀。”和梁羽尘一起给姬且道行过礼,祁连云眼神一转瞥见苏意,懒散的神色精神了些,“你也是御兽社的成员?” “叫谁小孔雀呢!”苏意现在听到孔雀二字就头皮发麻,再想到那孔雀木雕是他送的,忍不住冲他亮出了捏紧的拳头。 祁连云把他的手按下去,笑嘻嘻地道:“好了好了,你不喜欢我以后就少叫几声。” 苏意瞪他一眼,别开头去。 姬且道见状,略显诧异地挑了挑眉——师弟情绪有异,应该和面前这人有关,需着重关注。 “你们认识啊?”梁羽尘抖抖耳朵,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笑道:“那我就不用介绍了,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苏意闻言,不解地看向他问:“什么正题?” 梁羽尘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社团申请任务的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四人围成的小空间内倏然静默下来。 苏意一脸懵圈地盯着梁羽尘, 再看姬且道和祁连云,见他们毫不惊讶,才明白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大冤种。 “社团申请任务……”他嘴角一抽, 面无表情地道:“所以御兽社还没成立,你就出来画饼拉人了?” 梁羽尘一歪头,半边耳朵往后扯:“画饼是什么?” “这不是重点。”苏意捂脸,“算了, 先跟我说任务的事吧。” 事已至此, 纠结无用。与其再揪着这事儿不放,不如赶紧解决问题。 反正…… 苏意悄悄看了姬且道一眼,正好撞上姬且道的目光, 连忙冲他笑笑,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师兄会出现在这里, 说明他也加入了御兽社。不管他加入的目的为何,总归算是个保底机制,任务总能完成的。 至于祁连云,苏凭易确实让他暂时不要接触这个人,不过事急从权, 况且又有姬且道在, 问题应该不大。 这么一想,苏意便放松下来。 梁羽尘不知道苏意百转千回的心思, 他更在意自己接下去要说的事,关于御兽社的申请任务。 距离上课还有半刻钟, 他尽量言简意赅地说道:“我们的任务很简单, 组织一个三到五人的小队前往寂灭旷野挖掘古灵兽和古妖遗骸, 最少十具。” “寂灭旷野是什么地方?” “任务是挖尸体?” 梁羽尘刚说完, 苏意和祁连云便异口同声地问道, 只不过两人的关注点截然不同。 祁连云像只跳蚤一样蹦跶老高,用力抓了抓头发,揪着脸说:“不是吧朋友,让我们上远古战场挖尸体这种任务是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还至少十具——我申请太上府调查此人的底细,保不准往上数几代就有摸金校尉出身的先祖!” 苏意本来还在疑惑寂灭旷野是什么,听到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凭你这么开阔的思路,我觉得你也值得被查一查。” 祁连云瞪大他那双狭长的眼:“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你急了。” “我……” “好了好了,先别吵!”梁羽尘哭笑不得地挤到两个活宝中间,说道:“这个任务其实不难,而且一直是学宫内的长期悬赏任务,并不存在祁同修说的那种情况。事实上,学宫对于古代灵兽与古代妖族的研究基本都建立于从寂灭旷野挖掘出的遗骸上。” 苏意了然点头。 他懂,就是化石研究嘛。 “那也感觉怪怪的,挖人家尸体……” 祁连云小声地碎碎念,却也没有再纠缠此事。 等三人吵吵完,姬且道方施施然开口解答苏意先前的疑惑:“寂灭旷野位于淮南道境内,是一处上古战场,可以追溯至十万年甚至更早之前的荒古时期,乃上古灵兽和上古妖族的交战之地。” “因时间久远,寂灭旷野早已不存任何妖气或灵兽气息,埋在地下的二者骨骸也散去所有力量,与沙石尘土融为一体,仅余一点研究价值。但这些骸骨不能令修行者增长实力,却可以让我们了解荒古时期两族的体型、大致实力等等,而这些内容则会进入史书与学宫的史学课程。” “总的来说,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 他这么一说,苏意就明白了,当即精准地总结道:“这是个考点,还是让我们自行挖掘的考点。” 姬且道忍俊不禁,抬手揉揉他的头发。 梁羽尘和祁连云一怔,片刻后,看向他的眼神也变得十分敬佩:“精辟!” 这时,远处蓦然钟声鸣响,是上课时间到了。 祁连云立刻起身,冲苏意使了个眼色后窜回自己的座位。 梁羽尘急急忙忙地说:“我们在三日后的休沐日早上出发,争取两天之内完成任务,到时候再见!” 说完,他赶着先生抵达观星云台的最后一秒回到位置坐好。 苏意与姬且道对视一眼,后者并不准备离开,也没有就此事多说什么,而是从袖里重新取出那卷竹简,气定神闲地阅读起来。 见他如此从容,苏意顿时放松不少,安安心心地开始听课。 “社团申请任务?” 烛光下,苏凭易翻过一页游记,冷不防听到苏意的话,幽静的眸子掠过一丝奇异光彩:“御兽社……新奇。知道任务的内容和地点了吗?” 苏意靠着他整理课上先生发的史书,点头道:“嗯,我们要到寂灭旷野挖掘十具古灵兽或古妖遗骸,大概用时两天,三日后的休沐日出发。” 苏凭易略做思忖:“任务倒是不难,寂灭旷野也不危险,想去就去吧。不过,你要当心那个叫祁连云的弟子,他雕刻的木雕上带有天妖残念,说明他有奇遇,或者手里有相关的物品,这可不是什么正派东西。” 整理书册的动作一顿,苏意忽的想起一事,抓住他的手说:“我记得他说他用以雕刻的工具是从淮南道某个地方挖出来的,而且除那只孔雀木雕外,他其余的雕刻作品也给我奇怪的感觉,就像……它们都是活的一样。” 苏凭易眉心微蹙,反握住他的手指,以掌心的暖意拂去他手上的寒凉。 他思索着,幽微的眼波里纠结拉扯,良久才说:“这件事我会让人注意,你不用担心。另外,与祁连云打交道的时候,你也要多长几个心眼,如果发现不对,以保护自己为先,明白吗?” “嗯嗯!”苏意用力点头。 见状,苏凭易仍不放心,又取出一颗金色圆珠翻掌拍进他额心灵台。 那珠子漂浮在苏意的灵台之内,他好奇地用灵识触碰一下,视野中倏然展开一片天地,广袤无垠,还有点熟悉。 苏意摸了摸额头:“这是?” 苏凭易沉声解释道:“天仙秘境的秘境本源。我花了些时间将里面于你有害的东西剔除,你若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可以控制它强行张开秘境的诛邪禁制,保住性命。” 说完,他又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过程中始终攥着苏意的手,把他的手悟得发烫。 苏凭易就像个焦躁的老父亲,满心都是对初次出远门的孩子的担心忧虑,一句注意安全的嘱咐都能使他联想出无数不好的事,令他越说越是不安。 苏意一开始还耐心地听着,听到后面发现他的措辞越发离谱,加上见他眉毛都皱得快打结了,哭笑不得地赶紧打断: “停停停!爹亲,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我只是出去做个任务,没什么危险,顶多一两天就回来了。” 这样轻描淡写的话仍是不能让苏凭易放心,正要反驳,苏意便眼疾手快地抱住他的胳膊,枕在他肩上:“何况我也不是独自行动,且道师兄会跟我们同行,他是云下学宫当代首席,实力高强,有他在,即便遇上危险也能顺利解决,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唉。” 不得不说,苏意把姬且道搬出来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苏凭易欲言又止好几次,着实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最后只发出了一声轻叹。 “好吧。”他轻抚苏意的长发,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苏意的后背,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安抚自己,“是爹亲啰嗦了。” “确实啰嗦。”苏意板着脸点头,却又在苏凭易不高兴地低头看来时莞尔一笑,小动物似的蹭蹭他:“但我不讨厌。” 苏凭易轻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这还是句人话。” …… 时间一晃而过,休沐日转眼即至。 苏意把收了一大堆东西的百宝囊放入袖里乾坤,与依依不舍的苏凭易道别后跑出院子,在前方的道路转角处看到了姬且道。 “师兄!”苏意飞奔上前,欢快地招呼道。 “师弟,早。”晨光落在姬且道含笑的眉眼间,温柔静雅,他扫过苏意肩头的白狐狸,问道:“你要带上它吗?” 苏意嘿嘿一笑,揉搓了几下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它非要跟着,我想这个任务又不危险,带着它出去见见世面也好。来,跟师兄打个招呼。” 白狐狸甩着尾巴,乖乖抬起爪子朝姬且道挥了挥。 姬且道先向它微微颔首,才对苏意说:“祁师弟和梁师弟已经在学宫门外等着了,我们走吧。” “好!” 二人运起遁术,化光掠出学宫大门,果然在道路一侧找到梁羽尘和祁连云的身影。 梁羽尘头上的发箍变成了松鼠耳朵款,十分精神可爱。祁连云则是哈欠连天,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云下学宫距寂灭旷野足有万里之遥,纯靠法术赶路虽然速度不慢,可对于洞明境的苏意三人而言消耗太大,不是最佳选择。 姬且道早已考虑到这一点,淡淡地否决梁羽尘提出的租借飞舟法器的建议,抬手一挥,一座小型远渡飞舟便在半空浮现。 他向苏意道:“这座飞舟是我从前在学宫做任务所得,品质一般,但速度尚可,勉强一用。师弟,我们上去吧。” 苏意不知道远渡飞舟的价值,只开开心心地跟着他上去。而梁羽尘和祁连云已经看傻,也听傻了。 “品质一般,勉强一用……话说远渡飞舟多少钱一艘来着?”祁连云瞠目结舌地问。 “别问。”梁羽尘回过神来,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深沉悠远,“问就是钱对且道师兄来说只是个数字。” 第36章 白绮亲自将清平王押解至淮南道妖魔余孽最活跃的地区, 盯着他在此安置完王府一众成员,又去向驻守此地的太上府修士队伍说明缘故,才算完成任务。 甩掉这个大包袱, 他松了口气,正想启程回帝京看看多日未见的苏意,便在道路尽头看到了苏衷的身影。 苏衷一袭水青色儒衫,意态从容, 姿容俊雅, 沐浴于日光下,犹如谪仙临尘,凭风而立, 超然绝俗。 白绮眯了眯眼,随手甩开折扇, 信步走上前去,目光在苏衷脸上一转,满意地找到了一点苏意的影子。 “白绮仙师。”苏衷不知他的想法,否则绝不会如此客气地同他打招呼,“仙师可有时间同我一谈……清平王之事?” “苏门主, 你知道我对这些阴谋诡事不感兴趣。”白绮拒绝得干脆又冷淡。 “此回亲自送他到淮南道, 一是为了替苏意讨点利息,二是因为太上府下达的指令。若非如此, 再过一万年我都不会接触皇室中人。” 苏衷微微一笑:“仙师误会了,我并非想请仙师帮我对付清平王, 只是有些东西需要交给你处理。” “哦?是什么?”白绮眸光闪了闪, 以扇掩面。 苏衷翻掌取出一只百宝囊抛向他, 开门见山道:“里面是我截获的从清平王府流出的半成品御心丹和药方, 以及一份记录——清平王收留孤儿, 控制并将他们培养成杀手的记录。” 白绮对清平王不甚了解,正如他所说,他不关注皇室中人的事,所以从苏衷口中听到这些消息之后也更加惊愕。 他查看过百宝囊里的物品后,皱紧眉头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不干涉仙师的决定。”苏衷把问题轻巧地踢回去,又状似无意地说:“聚财会留在淮南道盯着清平王府的作为,而我不久后也会收到一份名单。” “名单……” 白绮不傻,在苏衷近乎明示的提醒下,立刻猜出那份名单的内容:“太上府内保清平王的人确实太多了,抛开那位刚正不阿的执法者不谈,其余人与他或多或少有利益牵扯……” “问题正出在这些「利益」上。”苏衷微笑着点明要害,“什么样的利益,值得他们去保一个将御心丹用于人族身上,重现当年妖魔两族作为的人?” “呃……”白绮深吸一口气,合拢折扇,面色冷如寒霜:“太上府运行多年,生出些虫豸在所难免,此事我会负责。不过……” 他生硬地截住话头,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了苏衷一番,惹来苏衷不解的询问:“不过什么?” “不过,天机门向来不在意太上府,苏门主突然对此事如此上心,恐怕不是因为好心吧?”白绮的折扇轻敲掌心。 “确实不是。”苏衷含笑的眼眸渐渐冷却,像日光下冷浸浸的雪亮锋芒,“我的初衷,仅仅是为了替小弟讨回公道罢了。” “呃……”白绮又深吸一口气,摇头失笑,颇为敬佩地说:“你对苏意的在乎令人羡慕,也令人心惊啊……” 苏衷闻言,眼底寒光尽褪,唇角再度扬起笑容:“仙师说笑了。待名单到手,我会第一时间交给仙师,如何处理,便看仙师的选择了。” 白绮呵呵一笑:“多谢你为我找了一个这么大的麻烦啊。” 苏衷客气颔首:“好说。” …… 远渡飞舟速度奇快,全速行驶之下,不过一个时辰便抵达寂灭旷野外围。 飞舟平稳落地之后,苏意第一个跳下舟去,抱着白狐狸转身冲姬且道招手:“师兄快下来!看是不是这里!” 听到他欢快的声线,姬且道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到他身旁,目光往前方望去,又向四面八方扫荡,只见四周一片平坦阔地,遍地都是干硬结块、崎岖不平的黑红土壤,满布地缝沟壑,几乎称得上支离破碎。 这里寸草不生,找不到任何活物,除了沙石泥土之外,唯一的东西便是大量或探出地表、或散落于沟渠缝隙之间的干枯骨骸,连风声也显得寂寥。 虽然感知不到危险,但此处……确确实实是一片生命禁区。 “确是寂灭旷野无误。”周遭环境与自己在书中看过的描述别无二致,姬且道点点头,眉心却不自觉地微蹙。 也许是身处陌生地域的错觉,他总觉得此地看似平静,却隐隐藏着什么说不上来的危险,令他有些不安。 但苏意全然没有这种感觉,他就像刚刚离开巢穴的小兽,好奇地探头探脑,四处打量,还蹲下戳了戳坚实的地面,看什么都新奇。 姬且道也没拦着,只微笑看着他,任他折腾。 观察了一会儿,苏意总算想起飞舟上还有两个人,而他们磨蹭了半晌不知在做什么。 于是他走到飞舟门边敲了敲,没好气地冲里边喊道:“祁同修,梁同修!我们到地方了!快下来吧!” 声音传入内中,过了许久,梁羽尘和祁连云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两人相互搀扶,腿软得如同面条,走一步抖三下地下到地面,脸色煞白。 苏意一开始不能理解他们的状况,困惑地眨了眨眼,直到祁连云跑到旁边蹲下,干呕了几声,才恍然明白: “啊,你们晕船啊?” “也不算。”梁羽尘忍着汹涌的反胃感,勉强挤出一缕笑意,“只是没有乘坐过飞舟,有些不适应。” “那不就是晕船吗?”苏意没料到修行者里还有晕船的大冤种,属实是给他们整不会了,哭笑不得地问:“对了,你们平时晕不晕云遁术啊?” 梁羽尘抿紧嘴唇,隐约有种被侮辱的感觉,正要否认,就见呕完了刚漱过口的祁连云搭上自己肩膀,擦拭着唇角水渍,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平常不晕云遁术,刚才也不是晕船,而是一种病。” 苏意战术后仰,神情严肃:“什么病?吃药能治吗?” 蹲在他肩上的白狐狸也歪了歪脑袋,蓝眼睛里满是好奇。 “穷病!”祁连云的回答掷地有声。 做侧耳倾听状的白狐狸:“……” 苏意:“治不了,抬走吧。” 这个人确实有点大病。 三人插科打诨了一阵,让队伍里的气氛变得轻松的同时,顺势消减了祁连云和梁羽尘的晕船后遗症。 老实人姬且道也趁此机会,用探查术在广阔的寂灭旷野上寻到一处骸骨最多,且相对完整的地方,他们一闲聊完毕,便将苏意牵到自己身旁,为他指路。 “往东面走三百米有一处沟渠,宽约六米,深二十米,下方埋有不少骸骨,并且保存尚算完好。” 姬且道说着,率先往前走:“不过这些骸骨埋得较深,若想在不破坏骸骨的情况下将其完整取出,需要些时间和耐心。师弟可能做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修行者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苏意拍着胸脯打包票,双眸弯成可爱的小月牙,瞳孔虽无焦距,却如琉璃明珠,剔透明亮,折射着灿烂日光,十足的明媚动人。 姬且道很想摸摸,但是不敢。 怕戳到师弟眼睛,也怕他生气。 在二人交谈之际,祁连云很没眼色地蹿到苏意另一侧,戳戳他的肩膀,笑得贱兮兮地道:“我说小孔雀,你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做过这样的精细活儿吗?” “首先,感谢你对我的认可,我确实是个快乐的公子哥,还不晕船。”苏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其次,挖骸骨这种事有手就行,才不算精细活!” “最后?”被他故意绷紧的小表情可爱到,祁连云挑起半边眉毛,笑眯眯地凑近他问。 “最后——”苏意飞起一脚踹向他:“你话很多!” 祁连云一个纵跳躲开他的扫堂腿,嘴里发出快活且嚣张的大笑:“诶嘿!你踢不着!” 闻言,姬且道挑了挑眉,指尖一勾,祁连云便被不明力量拽动,突然绊了一跤,头朝下差点把脸摔平。 见状,苏意扑哧笑出声,还有些晕眩的梁羽尘也没忍住笑意,便是窝在苏意肩头的狐狸,也不禁发出嘲笑的嘤嘤声。 祁连云跳起身,赶忙吐掉嘴里的沙子,回头瞅了姬且道一眼,目光幽怨。 姬且道伸手帮师弟拈去粘在发间的狐狸毛:雨我无瓜.jpg; 四人一狐笑闹着来到姬且道所说的沟渠前,站在上方往下一望,底部凹凸不平处几乎全是森白的骸骨。 两面的石壁上多有坑坑洼洼的痕迹,而多数坑洼里也露出了骨骸的一角,埋得非常深,想要完整地挖出并不容易。 一行人跳至沟底,分头行动,各自放出探查术寻找完整的、符合任务要求的骸骨,然后用法术将骸骨镶嵌的土块整个切割、分离出来,后续再做精细处理。 苏意有嗅觉灵敏的白狐狸协助,甚至不需要怎么找,很快便挖出了三具古妖骸骨,速度比姬且道还快一点。 众人一番忙活之后,十个巨大的方形土块陈列在沟下,黑红色泥土包裹着森白的骨头,放在遍地尸骸之地,视觉冲击极大,也极瘆人。 梁羽尘抖抖耳朵,从袖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精神抖擞道:“来吧,该把骨骸从土里切分出来了!” 苏意点点头,却忽然犯难——他之前没有考虑到要做这种细致的切割工作,除了青萍剑、九星连弩等武器之外,并未带任何利器。 “小孔雀,忘带工具了吧?”祁连云蹭到他身旁,冲他眨了眨眼,“要不要我借你一把刻刀?” 苏意想起他有全套雕刻工具,眼睛一亮,正要点头答应,姬且道却慢悠悠地替他拒绝:“不用。” 说罢,他随手拿出一柄约有手掌长的匕首,通体银白,镶金嵌玉,华美瑰丽的同时兼有吹毛断发的锋利,不必猜也知道价值不菲。 下一刻,这把价值不菲的匕首便到了苏意手里。 迎着另外三人诧异的视线,姬且道矜持而淡然,慢条斯理地道:“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师弟且先用着,若不趁手,我再为你换一把。” “趁手!当然趁手!” 苏意小心翼翼接过匕首,指尖抚过精致的刀鞘,很是做了一番心里建设,才抽出匕首向土块划去。 坚硬的土块在刀锋下犹如豆腐,被轻松切下一角。 见状,姬且道才安心地放手由他处理这具尸骸。 与苏意拉近关系的机会被抢,祁连云悻悻地摸摸鼻尖,从袖里乾坤内拿出自己心爱的雕刻工具。 且道师兄也太作弊了,怎么能用奇珍异宝这样庸俗的物品剥夺他接近小孔雀的机会呢?有钱了……有钱好像真的了不起! 他心中碎碎念个不停,手上动作则分外麻利,展开装有雕刻工具的布袋之后,抽出一柄大小合适的刻刀便开始干活儿。 祁连云没有察觉的是,这套雕刻工具现身之际,锋刃上倏然同时掠过一道深沉阴冷的暗色,周遭的温度随之悄然下降,变化虽不大,却引起了姬且道的警觉…… 也引起了整座寂灭旷野的变化! 突来一声利剑划破长空的锐响,苏意尚未反应过来,视野便猛地暗了好几度,就像天空拉上厚重的帷幕,遮蔽了所有光线,虽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能见度却也骤减至周身两米之内。 他震惊地仰头望去,无法视物的瞳孔内竟映出了一弧镰刀似的血红光芒。那道光芒横贯于寂灭旷野上空,宛若一条巨大而可怖的苍穹裂口,又像一只微张的眼眸,冷酷地注视人间。 光芒两端延伸至寂灭旷野边界,呈弧形坠落,腾起半透明的屏障。一声嗡鸣响彻天地,云霄之上,云层尽去,澄净得近乎冷酷的湛蓝天宇现出白日星辰…… 不,那不是星辰,而是一粒一粒凝练的光团,发出黑色的、仿佛在燃烧一样骇人的光。它们汇聚于一处,非但没有吐出光线,反而在吞噬本就暗淡的光明,凭空造就了白日夜幕之感。 寒意自后背蹿上头皮,强烈的压迫感自头顶的裂口和暗星群中倾泻而下,苏意霎时如同被冻结在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师弟!快走!” 姬且道时时刻刻不紧不慢的语速终于变了调,他一把拽住苏意的手,又以法术托起同样怔住了的梁羽尘和祁连云,身形化光,曲折而迅疾地掠向寂灭旷野之外。 可他终究迟了一步,如锋如刃的血光已经扎入旷野边际,屏障已成。 他飞身上前,抬手全力击向屏障,深厚的灵力汹涌而出,却无能撼动屏障半点,只在上方漾起几缕微不可察的波纹,而他也被接踵而来的反震力狠狠反弹回去。 落地时,姬且道踉跄了几步,苏意连忙搀住他,面上闪过焦急与担忧:“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咬牙平复翻涌的内息,姬且道将他拦在身后。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了祁连云震撼到扭曲的惊叫: “那是什么?!” 第37章 祁连云的惊叫吸引了苏意和姬且道的注意, 两人扭头看去,就见寂灭旷野上坚实的大地正无声开裂。 地上原本存在的沟壑被无形的巨力从中掰开,翻覆倾倒, 掀起漫天扬尘。旧的裂缝不断扩张,新的裂痕快速蔓延,本就崎岖的地面在一道道裂缝中支离破碎,变成一张庞大的蛛网, 网下是正在攀升的未知事物。 姬且道见状, 施展云遁术将众人托升至半空,以免陷落进开裂的大地。 苏意瞪大双眸,他的灵眼视角中除了正常影像之外, 还有无数猩红血线在空中疯狂涌动交织。 这些血线自地底往天上扩展,而与之一同出现的, 是一具即使埋藏地下多年,也依旧莹白如玉、广袤无边的……躯壳! 首先拱起的是一根弯曲的脊骨和牵连的八根肋骨,它们撑起了一个阔大,却又紧密的空间,高高地耸立半空, 像一座苍白空旷的宫殿。 其次是两只掌骨和八根趾骨, 它们虽然牢牢抓地,但因为形体庞大, 骨骼中间的空隙几乎可当做两个房间,甚至两座院子来看待。只不过趾骨那锋利尖端上闪过的寒光会打消任何人以此为居所的想法, 即便只是才中经过, 或许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最后探出地面的是拖曳在身后的数十根尾骨, 它们原本应该覆着美丽的、像霞光一样彩羽, 如今却只留下光秃秃的细骨。当然, 还是因为体型惊人,这些骨头里最纤细的一根都比人间最宽阔的道路更加巨大,并且长得一眼望不到边。 说来漫长,可整具骨架升起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由于骨架过于阔大,苏意几人一开始甚至没有发现它缺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骨骼,直到他们勉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才发觉骨架上少了一颗头颅和一段颈骨。 “这是……” 苏意怔怔望着骨架,脑海中突然不受控制地回放出昨日做的怪梦,梦里那两尊恐怖存在的身影在他眼前闪动数次,终于让他脱口而出: “天灵孔雀?!” “天……你说这是天灵境的古代灵兽孔雀?”梁羽尘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头顶的兽耳紧紧贴着头皮,眼睛瞪大,眼珠子都快瞪出去了,整个人紧张得绷成一条直线。 一旁的祁连云仍然处于震惊失语的状态。 姬且道看了苏意一眼,没有问他为何有此猜测,而是顺着他的思路观察这具骸骨,良久,脸色凝重地点头。 “观其形态的确是灵兽孔雀的样子,又有如此巨大的体型,即便不到天灵境也相差不远,师弟的猜测应该是对的。” 震撼到空白的思绪慢慢回转,祁连云的声音有些哆嗦,却仍不忘吐槽:“你师弟说什么都是对的,你就没反驳过小孔雀……苏意的话。” 这么大一尊古代孔雀遗骸摆在面前,他可不敢乱叫了。 听他这会儿还在插科打诨,苏意虽然找回了些实感,却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轻轻蹬了他一脚:“少说废话!” 梁羽尘的耳朵抖个不停,往姬且道身边蹭了蹭,小声问道:“太上府对寂灭旷野的开发研究持续有百余年了,从未听说过此地有这么大的古灵兽骸骨啊!咱们……咱们是不是碰到什么机关禁制,惹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附近并无机关,至于禁制……” 姬且道的语速恢复正常,不慌不忙,从容镇定,多少给身边的三只修行界萌新带去一些安全感。 不过说到禁制时,他微妙的停顿再次令三人提心吊胆,见他仰头望天,也纷纷跟着抬头,于是那道弧形血光第二次映入他们的眼帘。 “这是禁制!绝对是禁制!”祁连云喃喃道,“可是它和孔雀遗骸……有什么关系吗?” 姬且道摇摇头,梁羽尘也苦恼地直抓头发。 苏意的灵眼视角比其他人看到更多,先前看到的猩红血线仍在,并且更加密集和杂乱无章。 这些线条一端牵连着天灵孔雀的遗骸,另一端连接在头顶血色弧光的顶部最高处,中间部分则不受控制地群魔乱舞。 它们不影响视线,也不伤人,就是有点费san值。 苏意强迫自己不去关注那些血线,只盯着血色弧光看。 弧光横贯整座寂灭旷野,犹如一座巨大的桥梁,苏意全力运转灵眼,将这道光芒一层层拆解分析,想捕捉到它的本质。 「视线」犹如坠入血色通道,在漫长而短暂的前行后,忽的豁然开朗—— “感应到敌人气息,禁制启动——” “启动完成。” “警告!敌人中存在#-@(无法听清)的微弱气息,暂时无法歼灭!” “感应到窥探视线,自带反击——” “错误!是#-@(无法听清)的注视,已强行停止反击!” “无法控制反击余波震荡……” 一瞬间,苏意的大脑好似挤进一个冰冷机械的声音,数句话几乎是同时响起,带着重叠的回音震荡于他的神经之上。 他的灵眼顿时关闭,并第一次泛起不堪重负的疼痛,天旋地转的晕眩与恶心反胃感一齐涌上,让他摔倒在地,揪着衣领不住地干呕。 “师弟!” 姬且道被吓了一跳,连忙揽住他,手里捏着静心凝神的法术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丢。 祁连云和梁羽尘也慌忙凑上前查看他的情况,连一直窝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白狐狸都伸出脑袋,用鼻子拱了拱他的侧脸。 好在姬且道的高阶安神术很快起了作用,苏意慢慢缓过劲儿来,抓着他的手借力,勉强站起。 “你怎么了?被禁制或者古灵兽遗骸影响到了吗?”姬且道担忧地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濡湿成一绺一绺的,手上也全是湿汗。 苏意喘了口气,说:“我刚刚好像听到禁制里传出了声音。” “啊?”三人先是一愣,然后祁连云第一个表示不信,“不可能吧?我们都没有听到啊……且道师兄也没反应!” 梁羽尘用力点头。 姬且道也疑惑地蹙眉,但并未立刻发表意见,而是问:“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像是人在说话,说了好几句。” 苏意将自己听到的话语一一说出,旋即晃晃脑袋,一时也不能肯定是真听到了那些话,还是只是错觉。 祁连云托着下巴,凝眉深思:“你说这道禁制是感应到敌人气息才发动,原本要执行歼灭手段,又因为某个你听不清的存在的气息而停止攻击。在此基础上,我们合理推测那个让你听不清名字的存在和禁制认为的敌人都在我们当中,至于那边的骨架……大概可能也许是被禁制引出来的?” “总结得很好,我就是这个意思。”苏意拍拍他的肩膀,夸奖道。 “这么说起来……”梁羽尘左右看了看,耷拉着一只耳朵,“我们当中有内鬼?” 闻言,祁连云立即捶他一拳:“不要扰乱军心!” “未必是内鬼,那个声音说了,禁制感应到的是气息,而非敌人。”姬且道不紧不慢地分析道,“兴许是我们携带的东西里沾染上了禁制认为的敌人的气息。” “这也不大可能吧。”祁连云挠挠头,将信将疑,“这禁制一看就知道很强,能被它视作敌人,得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啊?那种存在的气息,怎么都不会和我们扯上关系,除非是且道师兄你……” 姬且道淡淡地否认:“与我无关。我身上并无古物。” “不……” 祁连云本想说「可能沾染气息的不一定是古物」,便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扭头看去,发现苏意正用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 “咋、咋了?”他吓得乡音都蹦出来了。 苏意幽幽地道:“你身上,不是有一套在寂灭旷野附近挖出来的雕刻工具吗?” “你说这个?”祁连云下意识取出了雕刻工具,刚才忙乱间他怕弄丢,就先收起来了,“它们都只是普通刻刀而已,没什么……” 话音未落,寂灭旷野内忽然一阵天摇地动,孔雀遗骸消失的头颅部位,有一扇百米高的巨门伴随着一声声轰隆巨响缓缓升起,死死卡在颈骨处,门上还挂着一把足有十个锁孔的铜锁。 “特殊之处。” 祁连云一脸懵圈地补完了剩下的四个字。 与此同时,苏意看到空中的血线被拦腰裁断,始作俑者正是从他的雕刻工具上延伸出去的十道灰黑色光芒。 薄光如刃,锋锐无匹。 它们划破长空,直蔓延向巨门锁孔的方向,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苏意也没有从这一幕中回过神来,便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震动天地。 响声过后,门上的铜锁忽然开始缓缓转动,一圈转完,锁盘猛地陷入门内,并且从中分成两半,往后带开闭锁的门扉。 长久闭拢的巨门,乍然开启时不免艰涩缓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随着门户洞开,藏在内里的异空间景象终于露出冰山一角——一道蜷缩的灰影,九条静止于半空的尾巴。 是苏意梦里的九尾狐古妖! “快跑!” 苏意大喊一声,但先一步炸碎的门却惊起巨响,将他的声音完全掩盖了过去。 体型庞大,不输孔雀遗骸的九尾狐陡然现世。它趴卧在地,静止的尾巴开始慢慢扫动,紧闭的眼睛也缓缓睁开。 苏意猝不及防对上它的眼瞳…… 里面满是混乱与疯狂。 第38章 九尾狐苏醒了。 失去所有理智, 只剩杀戮欲望的上古九尾狐,醒了。 这个认知把寂灭旷野的四人吓完了,祁连云的身体开始不自主地抖动, 雕刻工具也掉落在地。 梁羽尘浑身僵硬,虽然取出了自己的佩剑,但看着身前的庞然大物,袭上心头的绝望让他不知从何下手, 从哪一招开始用起。 姬且道第一时间将苏意护在身后, 一柄古藤缠绕的银色三尺剑悍然出鞘,环绕周身旋转一圈后侧立一旁,吞吐着森森寒光与泠泠杀意, 正如他此刻的表情。 苏意却无心关注这些,他的眼中只有那只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只以四肢驻地起身,便惹得天地动荡的九尾狐。 一模一样!真的和他梦里那只一模一样! 九尾狐看着面前四只蝼蚁般的小不点,嗜血的欲望令它无意嫌弃对手的弱小,毫不犹豫地呲起獠牙,驱动小山一样巨大的身影冲向他们。 它的速度与力量同样恐怖, 苏意四人只感觉眼前一暗, 腥臭的、含着浓重铁锈味的狂风便席卷而至。 只听得铿锵一声巨响,被风压得抬不起头的苏意勉强抬头望, 就见姬且道手持三尺剑挡住了一只从天而降、遮天蔽日的巨大狐爪。 剑光宛似沸腾的洪流喷涌而出,姬且道双手发力, 竟直接将那只狐爪推了出去, 然后反手一剑刺向苏意身侧, 替他挡下扫来的长长狐尾, 紧接着连出数剑, 一剑比一剑凌厉,把其余几条翻飞的狐尾尽数拦下。 他神色凝重,动作丝毫不慢,将全身灵力注入长剑后撑开了一圈剑气屏障。可即便他拿出了全部实力,也只能勉强护住周身这方寸之地,或许在九尾狐眼里,他全力施为的屏障和一碰就碎的泡沫无甚差别。 姬且道尚且如此,苏意三人就更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而更可怕的是,如此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对于九尾狐而言,不过是刚刚苏醒时的一点热身活动。 九尾狐轰然落地,仰头长啸一声,声浪洪流直冲九霄,如同真正的战斗开始前吹响的号角。 苏意等人只觉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了,痛苦地捂上耳朵,却无济于事。 下一秒,九尾狐在将散未散的吼声中望向他们,满含癫狂的黑红色瞳孔扩散至整个眼眶,杀意暴虐。 它的九条尾巴齐亮,代表它将要同时施展九个妖术,第一个就是风——无穷无尽的、宛如利剑刀刃一样的风,轻易切开姬且道的剑气屏障。 始料未及下,站得离姬且道较远的祁连云第一个受了伤,他的手臂与小腿被割出数道口子,浅的只是破皮,深的几乎见骨,痛得他倒吸冷气,脸色煞白。 梁羽尘是第二个受伤的人,他的肩膀被一缕风刺穿,伤口不小,正汩汩地往外渗着血。如果不是苏意及时拉了他一把,第二缕风就会划开他的颈项。 不过相对的,苏意手臂上也多出了一道伤口,钻心地疼。 见状,姬且道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当即立起长剑,并指抹过银亮的刃面。 他的指腹过处,一道璀璨的金线渐次明亮,贯穿刃锋,随即携带无穷剑意直冲九天之外,裁纸一般从中撕开铺天盖地的狂风,又在天上炸裂。 金辉震荡,洒落万千剑雨,犹如实质的风和雨针尖对麦芒,激烈交错一瞬,轰然抵消殆尽。 但这只是九尾狐的第一个法术,用以争取时间的小小把戏。 寂灭旷野之上,本就昏暗的光线霎时被吞噬一空,黑暗如同厚重帷幕垂落四方。 九尾狐端坐于暗色间,身后升起一道漆黑的日轮。它缓慢地攀上半空,黑洞洞的阴森可怖,仿佛一只黢黑的眼瞳,无尽死气缭绕其中,直面它,有一种凝视死亡的大惊悚大恐怖之感。 这轮黑日,即是九尾狐将八个法术揉在一处的成果。 好似有寒风渗进体内,将苏意四人的血液冻结,僵在原地,呼出的气息里都带着寒浸浸的血腥味,心战胆栗。 握着剑柄的手一颤,姬且道咬紧牙关,做好了搏命的准备。 他将剩余的灵力尽数涌入长剑,剑刃浮起耀眼的金辉,淬了日光般的明亮。 奈何些微光芒在倾覆世间的黑暗面前不值一提,就像他们对于九尾狐来说,只能算是几只强壮一些的蝼蚁。 就在姬且道酝酿搏命招数的时候,苏意忽然心有所感,仰头看向头顶的血色弧光。 那道弧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点亮,光华内敛,聚于锋芒,如一柄高悬的屠刀,无声无息地指向九尾狐。 同一时间,他的耳边再度响起那个冰冷的声音:“已经确定目标,执行诛杀命令。” “错误,禁制处于残缺状态,灵力不足,无法诛杀。” “已修正命令:禁锢目标。” 同样是几句话一齐响起,同样带着回音震荡,苏意顿时眼前一黑,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地倒向一旁,摔倒前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拽住姬且道的衣角,挤出一个字: “退!” 蓄力被打断,姬且道手忙脚乱地接住昏倒的苏意,未及多想,立即驱动云遁术往后疾退。 就在他们退开的刹那,九尾狐头顶的黑日鼓胀膨大,似要爆炸开来。 但笼罩寂灭旷野的血色弧光动作更快,登时化作弯刀斩落,眨眼间逼近九尾狐,一瞬裁断黑日,同时余劲前冲,猛地砍在九尾狐脖颈处。 黑日当即断成两截,尚未爆发的力量像漏气一般倾泻而出,余波扩散,仅仅化为一阵沉闷的声响。 而砍在九尾狐颈部的弯刀并未给它带去多少伤害,甚至没能破防,所幸这一刀的目的也非是击杀。 趁九尾狐被弯刀砍懵了的时候,锋刃上腾起八道刀芒,凝练而浑厚。刀芒如链,一端捆住九尾狐的四肢、九尾和头部,另一端与天上的弧光相连,构成一座开放式囚笼,将它困锁其中。 懵了片刻,九尾狐甩甩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被禁锢之后,怒而仰天咆哮,并不断地挣扎反抗,甚至缩小身形,试图从锁链的空隙里脱身。 可惜,血色弧光凝出的刀芒锁链结实无比,不仅用蛮力扯不断,还会随着它的体型自动变换大小。即便它有天妖实力,对上这近乎赖皮的禁锢之术也无济于事。 百般挣扎不成,九尾狐无能狂怒地嘶吼着,怒气冲天。 另一边,姬且道抱着昏迷的苏意,带着祁连云和梁羽尘躲到一处不深的沟渠内,于黑暗中随手掏出两颗明珠照明。 “苏意怎么样了?” 一落地,祁连云便焦急地问道。 姬且道面沉如水,席地坐下,让苏意枕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运使仅存的几分灵力查探他的状况。 反复检查数遍之后,姬且道确认他只是被震晕过去,并无大碍,表情才放松下来。 “没事,让他休息片刻就好。”姬且道说着,取出两瓶极品补灵丹,先给苏意喂下一颗,然后把剩下的一口闷。 梁羽尘被他吓了一跳,正想说这样服药太过危险,就见他周身迸出一圈纯粹的金色灵力。灵力沸腾翻滚,混乱而浓烈,却被他轻易镇压吸收,没有翻起一丝风浪。 见状,梁羽尘把话咽了回去。 大佬,大佬(拱手).jpg; 方才消耗的灵力恢复了一些,姬且道缓过劲来,呼出一口气,淡淡地望向正担忧地注视着苏意的祁连云: “说吧,你的那套雕刻工具,究竟是何来历” 祁连云一怔。 …… “苍天阙,别拦着我!意儿有危险,我要去救他!” 云下学宫内,感应到苏意有难,苏凭易脸色惊变,当即要起身赶往救援,可还未出门,就被突然造访的苍天阙拦下。 披散着青碧色长发,苍天阙神色冷淡,语气毫无波澜:“这是他命里的劫数。你若前往,便只会害了他。” 苏凭易原本要绕过他离开,乍然听见这如石破天惊般的话,立马停下脚步,死死盯着他:“此话何意?” 苍天阙旋身在桌旁落座,拎起茶壶倒了杯茶,悠哉悠哉的模样气得苏凭易想当场拔剑与他血溅五步。 故意磨蹭了一阵,他才饮着茶说:“苏意出生时我为他算过一卦,卦象显示他因果缠身,一生都逃不开劳碌奔波的命运。与他相关的因果里,和他那位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前恋人的纠葛是最脆弱的一条,天仙秘境的遭遇勉强也能算一条,而他今日之灾殃,则是另外一条。” 苏凭易的脸色难看至极:“你不是说你算不出与他相关的具体的因果吗?今日怎么又换了一种说辞。” “当时算不出,是因他命格未显。今日我也非是算出,而是他的遭遇让围绕着他的因果自发浮现,我方得以一窥。”苍天阙平静地纠正。 “我说过,大道三千,因果之道最是难缠。谁沾染,便只能由谁了结,因而你不能替他杀他的前恋人,不能为他挡应在天仙秘境内受的伤,今日也不可干涉他的劫难,否则便是在害他性命。该由他承担的劫数若被你分担,往后他将遭到极其严重的反噬,你不会想知道那是什么后果。” 苏凭易怔怔立在原地,半晌过去,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苍天阙敲了敲茶杯,道:“玉不琢,不成器。这是他命中的因果,也是他成长的契机,让他自行去化解吧。” 在他对面坐下,苏凭易无力地摊开手,眉眼掠上深深的疲惫。 “苍兄,我有一事想问你。” 苍天阙摩挲着茶杯道:“你想问我,如果今日在寂灭旷野受苦的人是尘缘,我会怎么做,对吗?” 苏凭易点点头,闭了闭眼。 “其实类似的事,十五年我就经历过了。”苍天阙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从舌尖漫至心底。 “我算出尘缘的死劫,以为可以为他化解,为此甚至不惜亲自算计他的双亲——但结果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境况,还不如我当时陪他坦然赴死。” “抱歉。” 苏凭易双手捂住面颊:“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上,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让人抓狂。” “至少你最后拼死救回了他,与我相比是个好结局。” 苍天阙放下茶杯,眼底汹涌的情绪犹如挣脱枷锁,显露一瞬,又在下一刻被他狠狠压制回去。 “说正事吧。我今日过来,是替你疗伤的。” 作者有话说: 一直有小天使问有没有副CP,本文有且仅有一对货真价实的副CP,就是尽尘缘x苍天阙,放心,他们俩的故事不会占多少篇幅的,尽尘缘主要走阿意的友情线。 第39章 阴暗的沟渠底, 两颗明珠照亮方圆十米之地,光芒的中心坐着姬且道与枕在他腿上沉睡的苏意,祁连云与梁羽尘则坐在他们对面, 静默了许久。 白狐狸窝在苏意怀中,不时用鼻子拱拱他的手,担忧地看着他。 “我……那套雕刻真的是我捡来的,只不过不是在我说的那个地方, 时间也不是最近, 而是三年前在寂灭旷野内,一具几乎已经和泥沙融为一体的尸骸旁。” 祁连云总算开了口,低低地讲述着他捡到雕刻工具时的事。 暴雨天出行, 祁连云觉得自己肯定多少有点大病。 可不出门又不行,因为他托人买的雕刻用的木料放在十里外的驿站里, 怕雨天潮湿将木头泡坏,他不得不立刻去取。 路途虽远,好在他可以走驿站与自家之间的直路。中途需要经过寂灭旷野外围的一小片路,不危险,还是最好走的一段。 祁连云施展不太熟练的遁术掠过雨幕, 很快便抵达寂灭旷野。前方一片浓稠如墨的黑暗, 黑到即使他是修行者,也几乎看不清两米之外道理的程度, 不得不再费力点个照明术。 正当他举着一团金光闷头往前莽时,遁术不知怎的忽然失灵, 他一下从半空摔到地上, 脸朝下地栽在湿泥里, 在上边印了张惟妙惟肖的脸出来。 “我#-+&!(九鼎大陆脏话)(大量)” 气恼地跳起来, 祁连云手忙脚乱地施展洁净术扫去身上的泥水, 不经意一低头,便发现,在自己摔倒的地方旁边,正躺着一块半米厚的石板。 石板内嵌着一具尸骸,被雨水打湿之后几乎与包裹自己的泥沙不分彼此。 祁连云好死不死地正对着尸骸的眼眶,夜里一打眼看见那叫个瘆人,条件反射地跳到旁边,然后便踩到了什么硌脚的东西。 他举着照明术定睛一看,泥土里居然有一套奇异的刀具。 捡到手里仔细分辨过后,他确认,那是一套雕刻用的工具。 “我当时以为这只是一套普通的雕刻工具,并没有想太多,只当是哪个雕刻师路过时不小心丢下的,便带回家里用了。” 祁连云扶住脑袋,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脑子被驴踢完之后又让门给夹了,还是那种边塞重城的大城门夹的。 懊恼片刻,他像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从得到那套工具后,我的雕工突飞猛进,雕出的作品越发精巧生动有灵性。除此之外,我雕刻的感觉也产生了变化,以前只是死板地雕琢,而使用那套工具雕刻时,我会有赋予手下的材料生命的感觉,就……很奇妙,这种感觉直到现在也没有消退。” 姬且道垂下眼帘:“你的雕刻作品的确有生命。” “呃……”祁连云愕然:“什、什么意思?” “从你手中诞生的每一尊木雕,都附着一缕古妖或古灵兽残念,来自寂灭旷野的万千妖、灵二族残魂。”姬且道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至于使它们依附上去的方法,或者说工具,正是你捡到的那套雕刻工具。这套工具是打开天灵孔雀遗骸上方巨门的钥匙,那就说明它们与这尊孔雀有关,它们的特殊能力自然也是由此而来。” 闻言,祁连云震惊到失语,良久才反应过来,用力揉搓头发,把本就不整齐的长发揉成了鸡窝。 他失落又懊恼地道:“原来我的技艺并没有进步,只是因为得到了这套与古灵兽和古妖有关的刀具,才……得,手艺一点儿实际长进都没有,还惹出了今日的祸端,连累你们和我一起困死在这里。果然路不拾遗是人间美德,要是有命出去,以后我绝不胡乱捡东西了!” 祁连云欲哭无泪。 “这件事与你无关,没有你,也总有其他人。”姬且道摇摇头,并不责备他,“更何况,我们也不是毫无生机。” 彼时,梁羽尘正试着向外传讯,但传讯符鸟用一次碎一张,哪怕是更高阶的传讯术也发不出去。 听到这话,他停下了还想尝试的手,苦笑着道:“我方才试过了,天上那道弧光困住九尾狐的同时,把我们也锁在了这里。传讯术用不了,传讯符鸟飞不出去,我们如今是自救不成,求救不成,怕是只能和九尾狐一起在此等死了。” “我说的生机并非指这些。”姬且道指了指沟渠之外,“杀掉那头九尾狐,我们便可安然离开。” 祁连云、梁羽尘:“?” 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人面面相觑,神情微妙。 就是那种想骂人但不敢骂的微妙。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姬且道淡淡地戳穿他们的心思,却也不介意,“那只九尾狐虽然强大,却非是真身,而是一道从上古时期被封印至今的残魂。” 一面说,他一面替苏意疗伤,将刚恢复过来的灵力源源不断注入苏意右臂的伤口,促使其迅速愈合、恢复。 梁羽尘眼波微转,若有所思:“且道师兄说的不错,外面那只九尾狐确实强大,但还不够强大……至少,不是真正的九尾天妖的强大。” 他停下来略做思索,接着说:“那尊孔雀遗骸,以及天上的弧光禁制,应该都是用以封印、镇压它的存在。距离古灵兽与古妖的争斗已然过去十万年,哪怕是真正的九尾狐,被镇压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大抵也只能剩下一点残魂了。” 祁连云在一旁安静听着,表情逐渐从微妙变成无语,再变成地铁老人手机。 “二位,我打断一下。”他摆摆手,一本正经,“你们口中的「一点残魂」方才是以碾压姿态将我们赶进这里的。即便且道师兄全力出手也只能勉强抵挡,甚至无法在它身上留下一条破口。” 你们心里没数吗? 最后一句由于情绪过于激烈,祁连云没敢说,但他的眼神已经表明一切了。 梁羽尘闻言,苦笑道:“的确如此。九尾狐是残魂虽然是事实,但我们打不过……也是事实。” “或许,我们可以借助一些外力。不是向外界求救,而是——” 姬且道说着,向头顶指了一下:“借助这道禁制。”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躺在他怀中的苏意手指一动,紧闭的眼睫也颤了颤,缓缓掀开。 …… 苏意并没有昏睡。 准确地说,他的躯壳昏睡了,神识却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引至一处神秘所在,于纯白的空间里看到了一台…… 电脑?! 望着前方漂浮在半空的笔记本电脑,苏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反应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掐自己一把—— 好吧,神识没有痛觉。 “是清醒梦……还是我又穿越了?或者这个世界其实是现代修仙文明,只不过现代元素被隐藏起来了?” 苏意紧张地碎碎念,这一瞬间,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跑出无数自己看过的同类型小说,要不是神识也不能流汗,他的冷汗估计已经从额头垂到脚背了。 就在这时,陡然响起的冰冷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已检测到#-@(无法听清)的气息,身份验证中——” “验证通过。” “我是诛邪禁制零号。” 这道声线和之前出现在苏意大脑里的声音相同,不过不再是几句话重叠回响,而是像正常对话那样一句一句地响起。 苏意的心脏被强烈的震惊攥住,但他的理智仍在正常运转,并且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 “你也是诛邪禁制?” “也?”声音里流露出半分人性化的疑惑,“我不具备深度思考能力,无法分析深层语意,有话请直说。” 得,这是个直肠子人工智能……哦不,考虑到时代问题,这应该是个仙工智能。 苏意眼角抽了抽:“呃……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其他地方也有诛邪禁制,你们是一个东西吗?” “正在检索#-@(无法听清)留下的信息——检索完毕。#-@(无法听清)共留下六套诛邪禁制,我是第一套,你知道的其余诛邪禁制如有编号,应当属于我的衍生体。” 声音的主人十分诚实,问什么答什么,答完了还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苏意虽然被这个回答整得脑子有点乱,但还是立刻点头,并一股脑问出了自己的所有疑惑: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是谁创造并把诛邪禁制布置在寂灭旷野?六套诛邪禁制的存在分别为了什么目的?还有……那边那台笔记本电脑……是你的本体吗?” 声音的主人顿了顿,第一次不答反问:“笔记本电脑是指我的形态吗?” 它刚说完,苏意就看到不远处的电脑拔高几寸,原地旋转两周半,似乎是在向他展示自己。 “啊……”苏意此刻心内的违和感掏出来能把外边的九尾狐淹死,“你的主人没说为什么把你弄成这样?” “我是禁制之灵,这是我的阵眼,由天灵玉打造而成,#-@(无法听清)创造我时并未留下该形态的由来。”声音又停了一下,“很高兴从你口中解开这个困扰我十万年的疑惑。” “不、不客气。” 听到天灵玉三个字,苏意又想起自己弄丢的剑穗,心脏疼得直抽抽。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朝电脑……阵眼投去遗憾的一眼。 啊,原来不是真的电脑啊。那看来这个世界还是正常的修仙文明,只不过十万年前出现了个和他一样的穿越者,大概是出于玩笑的心思,给他这位后来人留了一个高级彩蛋。 唉,也不知道那位前辈如今还在不在世。 苏意这样想着,心底却对这个猜测生出隐隐的不协调感,总觉得猜得哪里不对,但又不是全错。 算了算了,先解决眼前难题才是正经! 苏意回过神来后,诛邪禁制零号也正好开口回答他的前几个问题: “我的创造者是#-@(无法听清),六套诛邪禁制的存在皆是为了镇压此世为祸人间的恶妖,我的任务同样如此。而你,你的体质特殊,先前受伤时血液滴落在我的本体——即你口中的禁制上,将你的神识与我的意识连接,你才会出现在此,与我进行交谈。” “体质特殊?”苏意脑筋飞转,迅速想出一个可能,“我之前被天仙秘境的秘境之灵认主,秘境里有第二个诛邪禁制……我也不知道是几号。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意识才会连接在一起?” “信息不足,无法判断。”禁制之灵冷冰冰地道。 苏意想到自己昏迷前,姬且道护着他们在九尾狐爪下苦苦支撑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解决寂灭旷野上的那只九尾狐。对了,你是负责镇压九尾狐的禁制,有办法吗?” 禁制之灵回答道:“我已镇压九尾狐十万年,在这十万年中,已剥离九尾狐的躯壳与灵魂,并镇杀前者与部分后者。如今九尾狐仅存一缕残魂,三分实力。但也导致禁制残缺,灵力不足,最多只能执行禁锢手段。” 好消息:九尾狐被狗策划史诗级削弱。 坏消息:九尾狐被削了他们也打不过,能打九尾狐的剑也被狗策划削成得只剩个剑柄。 苏意:一种植物.jpg;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事情比苏意想象的更加棘手。 九尾狐身为上古天妖, 即便只剩下三分实力,也绝不是如今的他们能够抗衡,更遑论击杀。 可不杀九尾狐, 禁制启动,将其禁锢的时候,寂灭旷野也相当于被完全封锁,他们出不去, 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给苏凭易发讯息, 让他这位当代天仙提剑进来砍瓜切菜似的宰了九尾狐残魂…… 问题来了,禁制之灵明确告诉他,禁制一开, 寂灭旷野便会彻底封闭,传讯术用不了, 其他的传讯工具也用不了。 得,那就只能等苏凭易自己发现他儿砸被困住了赶过来援救,没别的法子了。 苏意席地而坐,托着下巴苦中作乐地想:好歹还有点希望,不是彻底的死路。 虽然如此, 可他的小圆脸仍然纠结地皱成一团。 禁制之灵漂浮于空中, 静静注视着身前的小少年,明明没有情感和深度思考能力, 此时却不禁回忆起久远以前,与那个已经记不起面容的男人相处的场景。 那人喜欢说话, 对着没有「人性」的它也能喋喋不休地聊上很久, 平常性格乐观活泼, 天大的事在他这里也犹如清风拂面, 不值一哂。 但有时, 他也会为了一些事蹲坐在角落里,独自苦恼很久。 就像苏意现在这样。 禁制之灵摸不清自己此刻的想法和感觉,它只是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让苏意不再那么烦恼。 于是它冷冰冰地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彻底摧毁九尾狐的残魂。” “嗯?”苏意一下支棱起脑袋,“什么办法?” “我的阵眼由天灵玉打造而成,内中蕴含强大的力量,如果可以从外部将其击碎,使力量爆发出来,再同时引爆禁制,两股力量汇聚之后足以诛杀九尾狐残魂。” 闻言,苏意眼睛一亮,可没等他说话,禁制之灵紧接着又说: “但这个办法有两个条件必须满足。第一,天灵玉坚硬,想要击碎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至少达到人族的地仙境。第二,这两股力量需要引导,否则无法精准地击中九尾狐残魂。而这种强度的力量……引导的媒介只能是另一个诛邪禁制。” 苏意用力点头,几乎是立刻给出解决方案:“我师兄是地仙大圆满境,有能力打碎天灵玉。至于第二个诛邪禁制……”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心——他的灵台内有一颗珠子,那是出发前苏凭易交给他的天仙秘境的秘境本源。 “我有。” 禁制之灵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是你提过的天仙秘境中的那个?但天仙秘境不在此处,诛邪禁制也无法移动。” “不需要移动。”苏意沉着脸,提出自己的设想:“秘境本源在我这里,我就是秘境本身,同样可以驱动诛邪禁制。以我的身体作为媒介,将两股力量通过我体内的秘境本源传向秘境中的禁制,再由我来控制禁制引导力量诛杀九尾狐。” 简单地说,他就是兼具中转和控制两个功能的主控台,将力量导入天仙秘境的诛邪禁制后,控制禁制将力量朝指定目标释放。 这个方法可行性很高,不过…… “对你而言太过危险,你的身体不一定能承受得住如此恐怖的力量。”禁制之灵声线微沉。 苏意淡定地拉某只还在田间地头抓老鼠的猫下水:“如果有秘境之灵分担呢?” “成功的几率会增加一半。”禁制之灵直白地说道:“但危险性没有降低,你依然可能因力量冲击而死。” “冒险是必然的,这种情况下,不存在安全的脱身办法。” 苏意轻叹一声,从刚才起就一直萦绕心头的隐忧令他有些烦躁,他抓抓头发,忍不住说出一个莫名涌上心头的想法: “虽然我也可以待着等爹亲救援,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必须自己解决,否则……之后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呃……”禁制之灵沉默良久,才说:“我无法理解人类的直觉,不过,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就照你说的做。” 苏意深吸一口气,将随着这个古怪念头而来的烦躁压下,而后心念一动,望向前方的「电脑」: “这件事……如果成功了的话,你是不是会跟着烟消云散?” “是。”禁制之灵虽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但仍以理所当然的口吻答道,“这是我的创造者#-@(无法听清)交给我的任务,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已经等待了十万年。” “十万年……是头猪都成精了。”苏意小声咕哝,“你就不会觉得遗憾吗?” “遗憾?” 禁制之灵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认为这种问题值得浪费时间思索。可既然是苏意提出的疑惑,它便下意识认为自己理应拿出一个答案。 于是它沉思良久之后,冷冷地说:“对我而言,不能完成任务,才是遗憾。” “好吧。”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复,苏意早已知晓。 他微微垂下脑袋,强迫自己开始处理正事。 “我试试能不能通过秘境本源联系秘境之灵。”苏意说道,“希望那只死猫在坑别人的事上,也能像坑我一样靠谱。” …… 抓够每日规定数量的田鼠,玄岳趴在田埂上晒太阳打盹。 它枕着并在一起的前爪,阳光下,一身皮毛油光水亮,体态健硕,长长的尾巴在身后缓慢地甩动,慵懒而闲适。 就在玄岳即将入睡的刹那,神识中冷不防响起一道声线,吓得它原地跳起,浑身炸毛如同刺猬,半晌才慢慢平复。 而那个声音仍在它神识里坚持不懈地叨叨:“喂喂?听得到吗听得到吗?我是苏意,呼叫玄岳,听到请回话……” “听到了听到了!叫一次就行了!苏意小子,你嘴怎么这么碎呢?” 玄岳一边回应,一边哭笑不得地重新趴卧下来:“为何突然用秘境之灵联系我?” 联络上了! 计划通……了一半! 盘坐在地上的苏意挺起腰背,将自己在寂灭旷野遇见的事简明扼要地告知它,并同时说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玄岳听完后,整只猫是麻的。 它眯起金瞳,盯着日头看了好一会儿,方在日光灼眼的刺痛里回过神来:“小子,我确实坑过你,却从未想过要你的命(主要是不敢),你上来就给我整个找死的活儿不合适吧?” 苏意单手撑着下巴,满脸严肃地戳穿它:“你没有坑死我不是因为你不想,是因为我爹亲比你强。而除我以外,你还坑了很多人,他们无辜被你带入天仙秘境,死于清平王杀手刀下,清平王固然是罪魁祸首,可你明知他们会遭到毒手,依旧强行将他们带入秘境,也属帮凶。别想逃避责任!” 他说得言辞凿凿,正气凛然,令玄岳不自觉偏了偏目光: “这便是你故意让我到田间捉老鼠的缘由?” “捉老鼠不好吗?为百姓做贡献,也能让你体悟人间烟火。”苏意淡淡地说着,随即话锋一转:“这只是给我安排的第一个惩罚,如果你此回愿意配合我行事,我可以撤销这一惩罚……” “然后换下一个惩罚方式?”玄岳平静地接话。 苏意斩钉截铁地应道:“是。” 玄岳突然一声喷笑,笑声里满是畅快和愉悦,直把苏意笑懵了。 这猫是抓老鼠压力太大傻了吗? “苏意小子,你真不会与人谈判,一点也没继承到你父亲那个能把死人说活过来的口才。” 大笑过后,玄岳的语气低沉下来,有些不易察觉的怀念:“但是……算了,我这条命本就是你们苏家人救的,之前又鬼迷心窍,差点害了你……配合便配合吧。” 这条命本就是苏家人救的…… 直觉告诉苏意这句话背后有故事,他也确实好奇。但他此时没空探究这些,若是解决了九尾狐残魂之后还有命在,再亲自去问玄岳或者爹亲吧。 思及至此,苏意当即说出自己的安排:“最多半个时辰后,我会将诛邪禁制零号释放的力量纳入体内,你只要负责帮我承担部分力量,坚持到我将力量导入天仙秘境的另一套诛邪禁制,借以锁定九尾狐残魂并将力量再度释放出去即可。” “我没问题。”玄岳重新趴回地上,晒着太阳吹着风,懒洋洋地眯起眼,“但你会承担巨大的危险。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 苏意坐直身,像是自我鼓励,也像应和某个隐隐的念头似的说: “修行一场,总得做点疯狂的事。” 更何况,他总有种感觉。 今日之事本就是该由他亲自承担的……责任。 …… “我不同意。” 狭窄的沟渠底下,姬且道的语调平静而舒缓——因为是和苏意说话,但周身却有寒霜般的剑气悄然蔓延,使周遭石壁上附上一层苍白冰霜。 祁连云猛地打了个寒颤,与哆哆嗦嗦凑过来的梁羽尘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苏意从姬且道怀里坐起身,揉了揉同样有些发抖的白狐狸,撒娇似的说:“师兄,你别制冷了,我冷。” “呃……”姬且道果然收起仍在弥漫的霜寒剑意,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用最柔和的语气说着最强硬的话语:“我绝不可能让你去冒这样的险。” 苏意叹了口气,把脸埋进狐狸柔软的毛发,闷闷地说:“我也想待在这里等爹亲和大哥救援,可是我若不亲自这件事,往后灵心有碍,修行之路将会寸步难行。” “修行关隘可以另寻方法突破,这不是让你搏命的理由。”姬且道不紧不慢又有理有据地地反驳道。 “人活着,走上修行路,此二者与搏命无异。我今日若不直面属于自己的劫数,一味地躲在亲朋好友的羽翼庇护下,往后若是你们不在我身边,我又要如何去面对人生中无处不在的磨难?” 苏意抬起头来握住他的手,一双没有焦距的凤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光: “而且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只能由我亲自解决,因为解决此事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身上,或许……这就是我的劫难,如果这一回不自己面对,下一回再遇上,便将是更加危险和不可处理的危机。” “呃……”姬且道反攥住他的手,并不很用力,掌心却有湿热的薄汗。 “这只是一种感觉。”他好像在强调什么一样,“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而已。” “修行界没有虚无缥缈的感觉。”苏意纠正他,“这是先生在给我们上第一堂史学课时讲的第一句话,你当时也在场。” “师弟。”姬且道唇角一撇,垂下的眼睫隐约透出几分失落,“你在绑架我。” “劝说!是劝说!”苏意无奈扶额,“师兄,你把我的思路都打断了!” 姬且道轻笑一声,浅淡的笑意里,眉间郁气尽去。 “好吧。”他淡淡地说,“我帮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天机门内, 苏衷坐在书房窗前,表面面沉如水,内里心烦意乱。 他原本要撰写书信, 握着笔的手却松了又紧,迟迟不能落下。良久,他按捺着把笔甩开的冲动,竭力保持平静地落笔书写。 这是一封给远在淮南道的聚财的信。它将承载着苏家所谓的秘密, 以天机门最高规格的保密手段和保密渠道递送出去, 最终被清平王安插于帝京的探子们前仆后继、牺牲无数之后夺走,递交到清平王手里。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清平王是猎物之一, 真正要钓的是站在清平王身后的大鱼。 正因如此,所以即便苏衷再如何担忧苏意的境况, 他也必须先处理完此事。 从苏凭易那边得知苏意身上的因果劫难之后,苏衷焦躁和担忧了很久。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焦虑其实无济于事,因为他不能代苏意承担这些磨难,甚至于他的父亲和师父都不能出手相助,否则便是在害他。 苏衷认真地想了很久, 为何自己的小弟自出生起便一直总要面对比旁人更多的困苦劫数, 而他这个大哥总是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受苦。 苏意今年才十五岁, 便已经走过两遭生死,往后的人生更注定了坎坷跌宕, 毫无坦途。 苏衷不甘心, 他不想只这么看着小弟受难, 他想将苏意拽出那条名为命运的洪流。 可是苍天阙曾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例, 告诉过他, 人意无法抗衡天数。 真的无法抗衡吗? 苏衷落笔如刃,一边在心内质问自己,一边从无数翻阅过的典籍里推导答案。 既然无法抗衡,那就创造一个不那么混乱的世界吧。 即使苏意的劫数不可避免,苏衷也要保证,未来的他只需应付劫难本身,而不必承受来自其他阴谋者因为他的出身对他「顺水推舟」的暗算。 他想,他如今总算明白了父亲曾经无意间的一句感慨: 生在苏家,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 寂灭旷野上,天穹夜色,万里无云。 旷远的风声中,已经发泄完毕的九尾狐残魂像只普通的巨型狐狸一样蜷缩趴卧,九条尾巴被子一样盖在身上,遮去弧光禁制向它施加的枷锁,似乎已经安然睡去。 但嗅到人类气息后,它又猛然抬头,眼底混乱暴虐的情绪有增无减,冲着苏意的方向狠狠咆哮了一声,震耳欲聋。 声浪如劲风横扫四野,苏意被震退了几步,姬且道顺手拦着他的腰将人稳住,随手支起护罩挡去狂风。 祁连云厚着脸皮缩在他背后,扯了扯苏意的衣袖:“且道师兄负责打碎阵眼,那我们应该做什么?总不能让我们干看着吧?” “是啊。”梁羽尘头顶的耳朵抖了抖,一本正经地道:“菜鸡也想帮点忙的——力所能及的那种。” “你们负责求援。” 苏意早已想好了安排,笑道:“阵眼破碎后,禁制对九尾狐残魂的禁锢作用会持续三息时间,同时解除寂灭旷野的封锁。你们趁这三息时间立刻向外求援,最好给我爹亲和大哥发消息,他们若是能及时赶到,我的性命安全便有保障了。”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地应下。 苏意点点头,又与姬且道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在心中默道:“禁制之灵,开始吧。” 话音未落,众人便看到天上的血色弧光骤然一亮,旋即一分为二,一半没入九尾狐残魂毛发间的枷锁,维持最后三息的禁锢,另一半化为一面赤青色圆盘,于半空缓缓转动。 不待苏意开口,姬且道当即拔剑出鞘,身影化为一束金光掠上空中,奋力运转功法吸纳天地间游离的灵气。 灵气犹如千万条金色丝线从四面八方蜿蜒而来,在他掌心汇聚,而后一同涌入手中长剑,剑意汹涌,气势浩大。 飞快地蓄力完毕,姬且道磅礴一剑斩出,正中面前的赤青圆盘,锐利锋芒瞬间嵌入一寸,以蛮力将万分坚硬的天灵玉硬生生裁开。 自缺口而始,无数细密的裂纹快速滋长蔓延,转眼间扩散至整面圆盘,形如蛛网。 下一秒,圆盘自主抵抗未果之后,猛然应声而碎,万千碎屑迸溅向四面八方,划出凛冽而刺耳的风声。 阵眼爆碎的刹那,禁制之灵将禁制内仅存的力量,和着禁制阵法破碎的力道一同引入苏意体内,而它自己,则在不断崩塌的意识之境里,朝苏意望去最后一眼。 同一时间,苏意在这股庞大力量涌入的第一秒便感受到几乎被撑爆的痛苦。他的每一寸骨骼、肌肤、血肉,乃至每一粒细胞都传来不堪重负的饱胀感,仿佛下一刻便会跟随阵眼一同爆开。 他吐出一口鲜血,浑身犹如火焚,涨得通红,面颊……甚至于每一寸皮肤上都裂开斑斑纹路,犹如破损的精美瓷器,稍微一缕风吹过,便会碎了满地。 三息倒计时已经开始,九尾狐似乎也察觉到禁锢自己的东西正在消失,于是开始了剧烈的挣扎,任凭身上的枷锁深深嵌进血肉也不松力。 没有形体的锁链在它不计后果的拉扯下快速崩裂、风化,它的九条尾巴逐一解除封锁,四肢也渐渐挣脱残存的桎梏,距离彻底脱身只差一步之遥。 姬且道平复被阵眼破碎的力量反冲激荡的气血,握紧长剑,做好它一重获自由便出手牵制的准备。 而另一边,祁连云和梁羽尘已经放出了几十条传讯术。 苏意强忍着痛楚,将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分开,一半流向秘境之灵玄岳以此减轻自己的负担,另一半则快速淌入秘境本源,借由它将力量导进天仙秘境内的诛邪禁制。 他控制诛邪禁止启动、运转,锁定身前将要挣脱封锁的九尾狐残魂,脸上的裂纹变得更多更密,也裂得更深。 再有一息时间,苏意便会操控这股力量回流至体内,朝它释放! 此时此刻,远在万里之外天仙山忽然剧烈地震颤一下,轰鸣声中山石滚落,把附近经过的人吓了一跳,也惊动了云下学宫的一众先生学子。 天仙秘境内,原本深埋地下的禁制符文快速上涌,将苏意摧毁绯色桫椤时搅得一团糟的地面由内而外翻腾了一遍,尘土飞扬,黄烟滚滚,甚至整座秘境都在微微颤动。 沉寂多年的诛邪禁制开启,一十八枚紫色符文跃上半空,围绕赤青色天灵玉打造而成的阵眼依次点亮,轻而易举地吞下自苏意处传递而来的力量。 禁制随苏意心意运转、跨过万里之遥,锁定寂灭旷野上的九尾狐残魂,确保无论它是否躲闪,都能一击必中。 命中率百分之百,是完整的诛邪禁制的标配功能,这一点零号禁制之灵虽然没有告诉苏意,却已教了他使用的方法。 而在帝京的农田里,玄岳浑身一抖,体内的筋骨血肉在骤然涌入的磅礴力量下发出不堪忍受的剧痛和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它却面不改色,以自身为媒介,迅速将苏意分摊过来的一半力量汇进秘境中已然开启的诛邪禁制,然后低头舔了舔肉垫上渗出的血渍。 “玩儿得真大。”玄岳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你们苏家人都是疯子呢?” 寂灭旷野内,三息时间一闪而过。 九尾狐残魂挣开最后一条锁链,九尾在半空胡乱舞动,投下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 一经脱身,它疯狂而混乱的眼神霎时投向苏意,微张的巨口喷吐出暴怒的寒气,獠牙龇起。 姬且道见状,心内一凛,正想横挪过去挡在苏意身前,便听到苏意的声音带着重叠的回音响起: “师兄,退开。” 姬且道下意识选择了照做,继而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半空之上,青萍剑锵然出鞘,剑锋掠起恢宏彩光,如接千丈日色,璀璨耀目。 而苏意神色冰冷傲岸,犹如传说中目下无尘的神祇,带着满身裂纹,犹如一只将要破碎的陶瓷娃娃,于迸发出残缺而瑰丽的美艳之际,挥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剑! 仿佛大日坠落,无穷无尽的金光掀起汪洋恣肆的洪流,肆无忌惮地铺展在天地之间,让姬且道三人失明了一瞬,耳边只有九尾狐痛极的一声长长嘶吼,震动九霄四野。 剑气纵横十万里,携带着斩落星辰的气势穿透九尾狐残魂的躯壳。 视野恢复之后,三人看见远处那头才刚脱身的九尾狐残魂眉心多了一个豁口,豁口内闪烁着金辉,飞快地蔓延向它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切开道道缝隙,然后从缝隙中迸射而出。 它只一声悲鸣,巨大的魂土便彻底地撕裂、粉碎,碎片如同冰晶,又像早秋的霜,纷纷扬扬洒落在寂灭旷野一片狼藉的土地上,消失得悄无声息。 风从江南来,卷着九尾狐残魂最后一缕气息吹过苏意的鬓角和裂痕斑斑的面颊,似乎在他衣襟处流连了片刻,方彻底消散。 正在此时,姬且道三人还来不及为劫后余生感到高兴,便看到苏意身上爆出一阵血雾,整个人无力地坠下半空。 “师弟!” “苏意!” 姬且道第一个冲了上去,接住苏意的同时灵力不要钱似的涌入他体内,就像踩着钢丝拉蜘蛛线,艰难地稳住了他濒临崩溃的身体。 祁连云和梁羽尘也围了上来,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白狐狸绕着他焦急地打转,脚尖不断跺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此刻,苏意还保有一点点意识,而这一点点意识让他只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疼痛。失去光彩的眼瞳转了转,却似两颗破损的琉璃珠,每多动一下,都让人担心下一秒便会破碎。 “师……兄……” 他挤出两个轻得快听不清的字,姬且道却连忙点头,终于不再是平常宠辱不惊,不慌不忙的样子,语速也变得短促:“我在这里,师弟,你要撑住!我马上就送你回帝京求医!” 他话音未落,忽见天边虹桥铺展,彩光接引,苏凭易带着满身尚未褪去的药味转瞬即至,落地便冲到苏意身边,小心而不容置疑地将他从姬且道怀里夺过去。 面露焦急和痛悔,苏凭易忍着杀意与暴怒,先往苏意口中喂了一颗丹药,而后运起灵力化开药力,并为他压制、修复不断恶化的伤势。 “意儿,爹亲来了,别怕,你不会有事的。”他眼眶微红,俊美的容颜却强挤出一个略显难看的笑容,温柔地道。 苏意身体的各项机能遭到重创,浑身剧痛难忍,灵眼视角也变得模糊不清,几乎看不见苏凭易的脸庞。 可是熟悉的气息袭上身来,他却能够感知得到。 苏凭易到了这个信息让苏意条件反射一般放松下来,他歪头靠在父亲怀里,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咕哝着撒娇: “爹亲……我……疼……” 第42章 “咳、咳咳……” 云遁术上, 苏意瘫软在苏凭易怀中,枕着他的肩头低低地咳嗽。每咳一声,他的嘴角便渗出一缕血丝, 冶艳的血色衬得他面色愈发惨白,眉眼虚弱地耷拉着。 那份来自零号诛邪禁制的强大力量在苏意身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 虽然苏凭易已强行稳定他濒临崩溃的躯壳,但灵力修复不了他体表的破损,丝丝缕缕的裂纹从眉梢起, 蔓延至眼角、颧骨、鼻梁、嘴唇, 右半张脸覆盖着密密的纹路,犹如一只将碎未碎的瓷瓶。 脆弱到苏凭易甚至不敢伸手碰触。 心头一阵阵抽痛,苏凭易强迫自己不去看儿子面上的伤痕, 握紧他的手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修补他体内经络脏器的破损, 并祛除那些残存在他血肉间,正不停破坏他身体机能的禁制余力。 虽然已经尽力压制情绪,但他的表情还是十分难看,周身冷酷的气场比高空的气温与寒风都更加凛冽,让祁连云和梁羽尘两只修行界小菜鸡风中凌乱。 “苏先生, 师弟如何?” 又服下一整瓶恢复灵力的丹药, 姬且道一面疗伤复气,一面询问苏意的状况。 姬且道向来以淡泊高冷的面貌示人, 对着苏意却常常情绪外放,此时更是把担忧与心疼刻进紧皱的眉头里, 甚至感受不到体内经脉正因大量涌入的狂暴灵力而锐痛不止。 “意儿的伤麻烦得很。”苏凭易言简意赅, 语气冷硬, 输送灵力间, 又给苏意喂下一颗灵药,“我会带他到苍兄的住处,让他帮忙医治。” “我们可以一起去吗?”祁连云壮着胆子问道,“我们也担心他。” 苏凭易现下着实没精力纠结这些,随口应了一声,加快云遁术前行的速度。 彼时,苏意如同如同置身于岩浆火海中,五脏六腑同遭火焚之苦,似乎连声带也受到了影响,痛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死死皱着眉头,强行挨着。 他隐约听到苏凭易和姬且道的声音,知道他们是在担心自己,想要回应,却没办法开口。好在从右手掌心处涌入经脉的灵力极大地舒缓了他的不适,虽然仍是痛苦,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苏意就这样苦苦煎熬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蓦地,他好像被放进温水中,清凉的药香钻进鼻腔,犹如清气冲头,驱散混沌,一下唤醒了他麻痹迟钝的五感。 “唔……” 苏意喉头一痒,张口吐出一大口略带凝结的黑红色淤血,闭紧的眼也在颤抖一阵后慢慢睁开。 明亮却柔和的光线冲破眼前的滞碍,苏意发现自己能看得到东西了——他的灵眼已经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舌尖也返上一股苦味,好像刚刚有人给他灌了什么极苦的东西,满嘴都是让舌头发麻的苦涩。 “唔……好苦……” 苏意皱起小脸,眼瞳湿漉漉的,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病猫,又可爱又可怜。 他一出声,就跟钓鱼似的引来了三道身影——中间的是拿着蜜饯的苏凭易,风尘仆仆赶来的苏衷在右边,姬且道端着自己那碗药站在左侧,不约而同地盯住他,并异口同声地问: “意儿/小弟/师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苏意面前的光线被这三人给挡得严严实实,小扇子似的长睫扑闪扑闪,眸底重新焕发明亮的光彩。 “我……没事啊,应该没事了吧。”苏意抿嘴笑道,笑得可乖巧了,丝毫没有先前挥剑斩九尾狐残魂的霸气冷酷。 苏凭易闻言,欣喜的笑刚要跃上眉角,就因想起他拿生命冒险的事而板起脸来,胸腔内心脏震荡的频率仍紧促而凌乱,沉声说道: “你没事?你没事我们有事!你可知道为父收到传讯时是何种心情?你可知道你把你大哥吓成了什么样?” 苏凭易的声声质问并不严厉,却藏着痛心与不易察觉的悔恨,听得苏意垂下脑袋不敢说话,只能虚心认错。 “对、对不起嘛……”他扁着嘴,伸手去拽苏凭易和苏衷的袖子,“可是当时想要解决九尾狐残魂,就只有那个办法了。” “下次还敢不敢?”苏凭易一边严肃地问,一边紧紧攥住他伸过来的手。 “下次还敢。”苏意一时嘴快,不小心把心里话脱口而出,顿时收到三道凌厉中带着不敢置信的眼神,连忙改口:“下次不、不敢了!” “真的吗?”苏衷握着他另一只手,弯腰轻轻捏住他的脸蛋,虽然面带笑意,却令人无端的心里发寒。 苏意吓得把脑袋点得如捣蒜:“真的!真的!当然是真的!” 他哪敢否认。 苏意脸上还残存着不少细密的裂痕,苏衷也不敢再捏,得了想要的答案后便松手,无奈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能记着今日说的话就好。” 苏意歪了歪头,表情无辜得像啃萝卜时被揪着耳朵提起来的兔子,让苏衷实在也说不出什么重话了。 弟弟太可爱就这点不好,再生气都舍不得下嘴训斥。 正在这时,门口有一人探头进来,正是苏意在天仙秘境内认识的尽尘缘。 他晃了晃水绿色的马尾,说道:“苏先生,苏衷师弟,师……苍天阙让你们过去,说是有关于苏意伤势的事要告诉你们。” 苏凭易回身看向他,点点头,又看看苏意,声线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我们先离开一会儿,你在这儿好好休息。” “嗯嗯!”苏意笑着冲他们摆摆手。 苏凭易与苏衷对视一眼,先后走出房间。 姬且道将手中的药一饮而尽,因过于浓烈的苦味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放下药碗,把手轻轻按在苏意脑袋上。 “师兄?”苏意奇怪地出声。 “师弟,我也很担心你。”姬且道一脸严肃地道。 “嗯,我知道啊。”苏意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蹭了蹭他的手,“怎么了?” 姬且道抿着嘴唇,正要再说什么,尽尘缘却正好溜达过来,背着手,笑眯眯地戳戳他。 “且道先生,苍天阙也让你过去。”尽尘缘一双猫儿眼笑成两道弯弯的月弧,满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因为你针灸治疗还没做完就跑过来看师弟,害得他浪费了一副以针灸催动的灵药,他很生气哦。” “嗯?”苏意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地望向姬且道,“师兄,快去治伤!” 姬且道心虚地别开眼,理不直气也壮地道:“我只是灵力亏空,并无大碍……” “一口气吃下好几瓶恢复灵力的丹药,导致脏腑经脉都因混乱而狂暴的药力而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 尽尘缘打断他的狡辩,并把他刻意隐瞒的伤势直接揭开,笑吟吟道:“这叫做没事哦?” “师弟,我……” “门在那边,去治伤。” 姬且道抿了抿嘴,看看门再看看板着脸的师弟,无奈地轻叹一声,然后给尽尘缘甩了一个「你给我等着」的眼神,微低着头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他还回头看了一眼,被苏意狠狠瞪了,才带上房门离开。 「闲杂人等」先后都走光了,尽尘缘终于不用再绷着笑容,垮了脸拖着脚步走到浴桶前坐下,手肘撑着桶沿捧住下巴,直勾勾看向苏意。 苏意泡在碧绿的药浴里,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衣服被水打湿贴在身上,肌肤若隐若现,领口处露出的锁骨与脖颈仍带着细密的裂纹,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掬起一捧水浇到身上,想了想,把身体又往水里沉下一截,只留个脑袋探出水面上,好奇地迎上尽尘缘的目光。 “听说你是苍先生的大徒弟,我大哥的师兄。是苍先生让你来照顾我吗?” “不是,是我自己请缨来的。”尽尘缘摇摇头,语气低落,“有件事……我想趁单独相处的时候跟你说。” 苏意点头:“说吧。” “我能不能……”尽尘缘的手指绕着一缕头发卷来卷去,“跟着你?” “啊?” 苏意千想万想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要求,顿时真情实感地疑惑了:“为、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想留在这里,不想留在苍天阙身边。”尽尘缘近乎自暴自弃地道,他捂住脸,声音闷闷的,“不想留在害死我父母的人身边……” “呃……”苏意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开口。 尽尘缘与苍天阙的纠葛他不清楚,但从这只言片语能听出那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至少对尽尘缘而言是。 害死他的父母,这项错处实在太大了,大到没有任何理由能劝他留下,即使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苍天阙身边是他最楠。枫安全的去处。 将心比心,苏意想,如果有人杀死自己的父母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肯定拼着粉身碎骨也必要弄死那个人! “那你……”苏意犹豫着道,“他肯放你走吗?” 尽尘缘放下手,紧紧抓着浴桶边沿,眼神坚定而悲伤:“他说让我自己决定,而这就是我的决定。” “嗯,我赞同你的决定。”苏意凑近他一点,“可是为什么你要跟着我呢?” “因为……”尽尘缘眨眨眼,眸间的忧伤褪去大半,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意,“跟在你身边最安全嘛。” 苏意:“……” 尽尘缘唰地站起身,掰着手指头跟他数:“你看啊,你的父亲是苏凭易,大哥是天机门门主苏衷,姑姑是苏红尘,最疼你的师兄是云下学宫当代首席……个顶个的都是超级强者!跟着你别的好处倒还罢了,保证自己的安全肯定是没问题的!你说我该不该选你。” “该!太该了!” 苏意几乎要被他说服了,旋即却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经地问:“既然我身边安全性这么高,那我为什么会待在这儿泡药浴呢?” “一个猜测不一定对。”尽尘缘弯腰靠近他,笑眯眯地调侃:“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太能作死了呢?” “呃……”苏意想起自己不久前那没来由的一定要拿命解决九尾狐残魂问题的责任感,面无表情地挥手说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院子里, 苍天阙接住一片从枝头飘落的红叶时,苏凭易、苏衷与姬且道三人依次来到他身前。 没有桌,没有椅, 苍天阙自己都是席地而坐,三人对视一眼,也只得有样学样地围着他坐下,再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 “苍兄。”率先开口的是苏凭易, 他辈分最高, 最为了解苏意的状况,自然也最为担心,“意儿他的伤势……” “不严重。”苍天阙盯着手中的红叶淡淡道,“我已为他抚平体内最重的伤创,余下那一二分残伤, 让他泡几日药浴慢慢拔除即可。稍微棘手的一点是,接下来半个月内他不可动用灵力,否则会加深未尽的余创,酿成暗伤,这一点你们要谨记。” 闻言, 苏凭易与苏衷连忙点头:“我们记下了。” “至于你, 还有你。”苍天阙的目光依次转向苏凭易与姬且道,一个一个讲。 “苏先生, 你的伤难缠之处在于体内残存的生死道力,不过你控制得很好, 并未任由其蔓延, 以至伤势恶化。初步治疗结束之后, 我会开一帖药方, 一日一次, 连吃两个月,便能恢复如常。” “而姬学子……你下回再做同时服下整瓶丹药回复灵力的事,我就把你吊在云下学宫门口再给你治疗!” 苍天阙对着苏凭易尚算和颜悦色,等到了姬且道这个后辈这里,顿时换了副严厉冷冽的面孔,把手里的红叶一下拍到他额前。 姬且道被拍得身体不住后仰,还未反应过来,苍天阙便并起双指点在他眉心,称得上狂暴的灵力轰然涌入他之灵台,浩浩荡荡地吞没内中残留的丹药药力。 如此治疗手段,对于姬且道的伤势而言最恰当,也最便捷,但十分痛苦。 他的灵台胀痛不止,痛楚甚至快速蔓延到整个头颅,并有向其余身体部位扩散的趋势。 过于强烈且纯粹的疼痛令他浑身发抖,搭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揪紧衣服,指甲抓得几乎要裂开。 汗水从他发间渗出,自额顶滑落,汇至下巴处滴滴答答地淌下,就像淋了场雨,背上胸前的衣物被迅速洇湿,不一会儿,他整个人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还是从滚水里,因为他身上冒出了白烟。 苏凭易和苏衷在一旁看着,紧闭嘴巴,哪敢出声。 幸亏师父当时医治小弟没有这么粗鲁——来自苏衷向苏凭易抛去的眼神。 苏凭易微微颔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因为他还有一场后续的针灸治疗。 情场失意的男人可真可怕啊…… 知晓苍天阙此刻心情很差,也知晓他心情很差的原因的苏凭易在心中如是感慨道。 另一边,在房间里,苏意终于泡够了药浴时间,被尽尘缘小心翼翼地扶着跨出了浴桶,换下湿透的中衣,穿上青绿色寝衣,用棉被裹住。 裹着被子倚在床头,苏意在得知祁连云和梁羽尘已经回到学宫,白狐狸也被他们带回去照顾之后,便放下了心头的最后一丝忧虑。 他让尽尘缘拿了面镜子过来,照着看,发现面上的裂纹已经淡去一半,余下的一半集中在眉梢眼角之处,泛着浅浅的红色,并不难看,倒像特意画上去的装饰,衬得他秀气俊朗的面容多了几分异域式的、中性化的魅惑感。 他觉得新奇,试着戳了戳裂纹,没有痛感,却像碰到瓷器的缺口,有些粗粝的扎手触感。 “这个……能完全长好吗?”苏意又戳了几下,问道。 “据苍天阙说,可以。” 尽尘缘倒了杯药茶,垂眸在碧绿的茶水里看见自己沉郁的眉眼,顿了顿,露出一抹略显刻意的笑。 “放心吧,就算不能完全消除痕迹,这一点点疤痕对你也影响不大。”他走到床边坐下,将茶杯递给苏意,“至少我认为它们长在你脸上还挺好看的。” “唔……说的也是。” 苏意搁下镜子,十分自信地收下尽尘缘的赞美,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然后下一秒,他就因舌尖上蹿起的强烈的,比直接嚼灯笼椒都刺激味蕾的苦味而把茶全部喷了出去: “噗——” 小圆脸立马皱成了小笼包脸,苏意捂着嘴,目光里充满惊恐:“这是什么茶?!难道是在一片绿茶叶里加了致死量黄连的药茶吗?!” 尽尘缘刚被吓了一跳,又让他独特却又合理的推测式吐槽逗笑了。 从怀里掏出巾帕给他擦擦嘴,尽尘缘笑道:“这是红清波,一种长在江南道云星梦泽深处的药材,用它与茶叶一同揉制,制成一两万金的药茶,你方才喷出去那一口茶水至少值两千金。” “咳咳咳……” 苏意被口中残存的苦涩茶水呛到,一边咳嗽一边把茶杯放得远远的,因为咳得太过剧烈,眼眶不免微微发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太贵……苦了,太苦了!我真的喝不惯,留给你们慢慢享用吧!” “这是苏师弟从苏家商行的奇珍仓库里调来的,专门给你调养身体用,一共也就一壶的量,除了你谁敢喝?” 尽尘缘为他再倒一杯,一双圆亮的猫儿眼笑得弯起:“喝吧,眼一横心一闭,往下灌就是了。” 苏意勉强止住咳嗽,看看杯子里仿佛正冒黑气的茶水,再看看他: “我猜,你是想说眼一闭心一横?” 尽尘缘嘴角一抽:“咳咳,领会意思就好,领会意思就好。” 这茶劲儿真大,他只是回忆了一下从前喝过的那一口的滋味,就把脑子给苦懵了。 苏意叹了口气,抿抿嘴,旋即换上视死如归的表情,接过杯子,把整杯茶水倒进嘴里。 “呕……这是什么反人类的味道!” “哎呀!你怎么把茶叶一起喝进去了?那个可不止有苦味啊!” “尽尘缘,我马上就给你倒一杯,咱们同归于尽吧!” 两人在房间里笑闹了一阵,接着一壶茶或多或少发泄出心头的郁气——当然,红清波是真的苦,这一点他们谁也没夸大其词。 所以苏凭易和苏衷进来之后,便看到了两条瘫软在床上的咸鱼少年。 …… 为了苏意能清静养伤,并且伤势反复时能及时就医,苏凭易带着他暂住于苍天阙家中,父子二人住一间客房。 至于苏衷,他最近忙得只有陪小弟吃一顿饭的时间,晚饭之后就被苏凭易提溜出门嘱咐了一番话,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月色笼罩着凝固秋夜里的小小院子,苏意坐在窗边的榻上,裹着小被子,把脑袋靠在父亲肩上打瞌睡,膝上正摊开一本《九鼎大陆通史》。 苏凭易原本在给他讲课,见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树懒似的垂着脑袋昏昏欲睡,便停了讲述,好笑又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 “唔……”苏意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咕哝着问:“什么声音?” 苏凭易微微侧耳,果然听到自窗外飘进来的琴音。把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月光与夜风汹涌而入,琴声也更加清晰,而月下独自抚琴的寂寥身影,同时映入他们眼帘。 苏意被吵醒,眯着眼望出去。 苍天阙一袭白衣,苍蓝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俊美得不可逼视的容颜隐隐笼罩着霜色,清寒刺骨。 他原就是如此冷酷之人,于无人陪伴之际犹为明显,却在尽尘缘走近时冰化雪消,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下来。 抚琴的手停下,苍天阙依旧坐着,仰头去看站立于自己身前的尽尘缘。 尽尘缘身量单薄,并不高,青色长衫穿在身上,使得他犹如一张染了青绿风雨的薄薄纸片,又脆弱,又坚韧。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而苏意听不清,只是觉得这一幕看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爹亲。”他枕着苏凭易的肩膀,小心翼翼问:“尽尘缘和苍先生……是不是有段那什么的过往啊?” 苏凭易被他遮遮掩掩的用词逗笑了:“是。他们曾经既是师徒,又是道侣。” “啊?都已经到道侣这个程度了?”苏意噌一下坐起,困意一扫而空,“那后来又为什么……” “尽尘缘是猫妖。他的父母皆是妖族的天妖境强者,在十五年前大战爆发之后,人族与妖族相悖的立场便使他们的感情走到撕裂边缘。” 苏凭易对此了解不多,但总归比外人知道的多些。反正不是什么秘密,苏意想听,他便拣着能说的说。 苏意点点头,眼睛明亮,听得可比刚才他讲九鼎大陆历史时认真多了。 八卦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jpg; “尽尘缘不愿背离父母,也不想伤害苍兄,只能在两边委曲求全。后来实没办法,只能以跟着父母回妖族为条件,换他们对苍兄的一次手下留情。” “可是苍兄那个人……说好听点叫做执着,说难听点便是自我。他一开始不想加入战局,毕竟对他来说,世人生死与他无关,他只会关注和保护自己寥寥无几的朋友、徒弟与心爱之人。其中,尽尘缘是他最不可触动的逆鳞,可想而知,当尽尘缘被强行带走之后,他有多恼怒。” “所以他就杀了人家的父母?”苏意目瞪口呆。 “当然不是。苍兄精通卦术,又是擅长谋算人心的谋士,哪有这样愚蠢。”苏凭易点点他的鼻尖,笑了笑,但笑意又很快淡去。 “他选择介入大战,以谋略对抗妖魔大军,所求者便是击败他们之后,通过双方谈判的机会让尽尘缘名正言顺回到自己身旁。” “哦……确实是聪明人的做法。”苏意说着,脸上裂纹处痒痒的,忍不住在苏凭易肩上蹭了蹭,“那之后为何会走向极端?难道是尽尘缘的父母那边出了问题?” “不,问题出在尽尘缘身上。”苏凭易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他乱动,以免他蹭破脸上的裂痕,“他算出尽尘缘有一死劫,这死劫应在了他的父母身上。若要化解,必须杀死他的父母。” 苏意傻眼了:“啊?” 当年卦象出来后,苏凭易亲眼看着苍天阙为了救尽尘缘做了多少事。他甚至想过对尽尘缘用转命之法,以自己的性命相抵,最终却在探知那对天妖想拿尽尘缘祭妖族大阵对付人族之后,放弃了所有设想过的办法。 这一场劫数无可转圜。 因为只要那对天妖夫妇不死,尽尘缘便永远处于死亡威胁之下。卦象如此,天意如此,人心亦如此。 “啊……” 把前因后果听完,苏意这个局外人呆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判这其中的是非对错。 猫妖夫妇所做之事是为妖族,无错。 苍天阙为救尽尘缘,说不上错。 尽尘缘最终绝望自裁,更没有错。 是劫数如此,而天意不成全。 苏意出神间,耳边的风声忽然清晰,送来尽尘缘对苍天阙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啊,可是我得走了。” 苏意抬眼望出窗外,见尽尘缘快步回了房间,而苍天阙仍坐在原地,保持着那个仰望的姿态,周身孤独的气场几乎吞没月光。 “谈恋爱好难。” 苏意扁扁嘴,把脑袋扎进苏凭易怀里,小声地嘟囔道。 苏凭易笑了笑,揉着他的头发说:“那就不谈。” 反正他也不认为这世上有谁配得上自家儿砸。 无药可救的儿控是这样的.jpg; 作者有话说: 白绮:别啊!我还没出场呢!(尔康手)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夜深了, 月色泠泠,寒风凄凄。 苏凭易把倚在自己身上睡着的苏意放回床上,掖紧被角, 手指轻柔拂过他柔软细弱的长发,良久,才悄然无声地离开房间。 庭前月下,秋霜落叶, 苍天阙怀抱七弦琴倚坐于树影间。苏凭易才出房间, 便听到他冷冰冰地说: “出来!” 掷地有声的冷酷话语,使得院落内外两人皆心里一惊。 “苍先生,深夜来访是我失礼, 但不至于如此杀意腾腾吧?” 远处浓墨般的黑暗里,一名衣色白如雪的人缓缓现身。他手持折扇, 鬓边翡翠碧色在暗夜中同样熠熠生辉,衬得他眉目绮丽,清艳而不失淡冷。 正是刚从淮南道风尘仆仆赶回的太上府天下行走,白绮。 苍天阙睁开眼,眸底如寒霜倾覆, 淡漠若寒潭静水, 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绪:“深夜前来,也是为苏家小子?” “是。”白绮微一颔首, 冷然而直白。 话甫落,他已行至院中。 “我有请你入内吗?” 霜白剑意自脚下弥散, 苍天阙手指一拨琴弦, 倥偬琴音过处, 冷风凄咽, 一瞬令白绮止步。 “抱歉, 是我心急。”白绮眉头微蹙,看出他的心情糟糕到极点,不欲与他针锋相对,顺势退到门外,“请问苍先生是否可以允我入内,探望我的后辈?” “呃……”盛怒中的一拳打进棉花里,苍天阙闭了闭眼,再睁开,周身凛冽的气场慢慢平复下来。 “进来吧。”他抱琴起身,迈步走向卧房,“至于是否能探望你的后辈,自去问后辈的父亲,与我无关。” 话音未落,苍天阙的身影便消融于月色之间。 突然被点到,苏凭易定了定神,走到白绮身前。 两人互相见礼后,白绮卸下表面的冷淡,略显急切地问道:“苏意如何了?我回来途中听说他受了重伤,现下可还安好?” 他语气里满是忧虑,可见心情焦灼,苏凭易想起先前误会他对苏意有非分之想的事,一时有些尴尬,只能不冷不热地道: “意儿伤势无碍,方才已经睡下了。要探望,仙师明早再来吧。” “无妨,让我在窗前看他一眼,我确认他无事便离开。”白绮沉声说道。 这个要求虽然古怪,却也算在情理之中,苏凭易带他到客房一侧,将窗户稍微推开一点。 暖黄色烛光悠悠淌出,白绮借着黯淡的光线看见抱着枕头睡得正香的苏意,这才放下心来。 他合上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绷紧的冷脸松快了许多。 “明早我会差人送来调养所需的灵材宝药,万望收下,算是我为苏意补上的小小见面礼。” “这种东西自然多多益善,我不会拒绝。”苏凭易微微一笑,作为父亲,他必然高兴于越来越多的人对苏意好——只要没有歪心思。 想着,他暗含警惕地看了白绮一眼,又说:“药材之事,我代意儿多谢仙师。” “不必。”白绮摆摆手,回头不舍地多看了几回,才向苏凭易告辞离开。 夜里发生的事苏意一无所知,他一觉舒舒服服地睡到大天亮,半梦半醒间,还是被一股诱人的香味唤醒的。 “什么东西……好香!” 苏意抬起埋在被子里的脸,眼睛迷迷糊糊地掀开一条缝,鼻子耸动着往前凑,忽的脑袋一下悬空,他趴在床沿骤然惊醒。 床边,尽尘缘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烤肉冲他哈哈大笑:“世人都说馋猫馋猫,我看你们人族才最馋呢!睡得再熟,我用一盘烤肉就能叫醒你!” 苏意坐直身,挠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因为真的太香了嘛。” “好了,快去洗漱吧。”尽尘缘收起笑容,在他肩上拍拍,又故意把盘子在他鼻下转了一圈,“我做了很多菜,洗漱完,我们一起吃早饭。” “好啊!” 苏意闻言,顿时没了睡意,跳下床穿鞋换衣服,见窗前放着一盆温水和洗漱用具,又小跑过去拿起使用。 “你做的烤肉好香。”拿细柳枝蘸盐漱口,他有些口齿不清地道,“不过早上吃烤肉不会太腻吗?” 说罢,苏意吐出盐水,用清水漱了几次口,再掬水洗脸。 尽尘缘笑吟吟地等他完成洗漱,才端着烤肉上前,夹起一片塞到他嘴里。 “尝尝,会不会腻?” 烤肉薄而酥脆,咸香鲜美,口感和味道都无可挑剔。 苏意砸吧砸吧嘴,拉着尽尘缘的衣袖乖巧笑道:“超级好吃!一点也不会腻!所以我可以再来一块吗?” “识货!来,这一盘都是你的!” 尽尘缘连盘子带筷子全部塞给了他。 于是两人一边吃烤肉,一边勾肩搭背地走出房间。 苏意嚼着烤肉放眼望去,院子的红枫树下摆上了一张圆桌,苏凭易、苍天阙和许久未见的白绮围坐桌旁,或笑或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他眼睛一亮,叼着烤肉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并牵着尽尘缘飞跑过去: “爹亲!苍先生,早!还有白绮仙师!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白绮卸下面上的冷漠神色,冲他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坐下用饭吧。” “好!” 苏意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自己坐到苏凭易和白绮中间,而尽尘缘大大方方坐到苍天阙身旁。 众人落座,餐桌上原本略显诡异的气氛因苏意的到来被打破。他就像五六月的盛夏晴日,到哪儿都是暖风和煦阳光灿烂,拥有驱散一切阴霾的力量。 正因如此,所以人人见了他都喜欢,小动物也愿意亲近他。 “爹亲,尝尝这个烤肉,是尘缘做的,可好吃了!” 苏意一坐下便给苏凭易分享自己盘中的烤肉,语气轻松愉快,让旁观者听了也感觉心情甚好。 苏凭易宠溺地吃下儿子分享的烤肉,味道如何他是没怎么尝出来,不过在苏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等评价时,他还是点头说好,夸奖了几句。 闻言,苏意灿烂地笑开,而身为烤肉制作者的尽尘缘却完全没有被夸到的感觉,只觉得这父子俩在秀感情好,哭笑不得。 白绮静静看着苏意,多日未见的陌生在这长久而静默的注视里消弭殆尽。 他习惯于安静地观察喜爱之物,至于人,这么多年能入他眼的人也只苏意一个,他实在不清楚怎样对待苏意会更好,便只能拿出老习惯,在一旁默默看着。 主动搭话或许会更好吧?但是应该和他说什么好呢?谈学习……不,这听起来是个送命题。 白绮表面毫无波澜,内心却如雨中的湖水,涟漪不断,想法不绝。 “白绮仙师?” 察觉到熟悉的、长久的被注视感,苏意转过头去,毫不意外地撞上了白绮的视线,得以一窥他眼底莫名的温柔。 苏意摸了摸脸,眼角的裂纹犹在,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唤了一声:“仙师?” “嗯?哦,抱歉。”白绮乍然惊醒,惊觉自己居然看着他出了神,忙顺着他的动作找了个理由:“你脸上的纹路可是先前受伤留下的痕迹?” “是啊,尘缘说这些裂纹之后会慢慢消失的。” 苏意点点头,正要夹菜,苏凭易和白绮两双筷子便一同伸了过来,前者给他夹了绿油油的青菜,后者给他夹了一只大鸡腿。 见状,苏意鼓了箍嘴:“爹亲,你是我亲爹吗?” “我是你亲爹,所以才给你夹菜。”苏凭易笑眯眯地将青菜递到他嘴边,“先吃点清淡的垫垫胃。” 苏意不情不愿地张口接过青菜,下一刻眼睛微亮,一脸惊喜地咽下:“好吃耶!” 说完,他一低头,便看到碗里的菜肴堆成了小山。 都、是、白、绮、夹、的! “谢、谢谢仙师。”苏意缩回筷子,笑着道了声谢,便在碗里扒拉起想吃的菜来。 “不用客气。”白绮对口腹之欲不感兴趣,却觉得苏意吃东西的模样很有趣,托着下巴打量他。 苏凭易冷觑白绮一眼,那种自家白菜被外头的猪觊觎的感觉再度袭来。 苏意却毫无所觉,自己吃不算,不时还会给白绮夹一点菜,与他有说有笑,一度将身边的苏凭易都忽略了去。 白绮鲜少动筷,却把他夹的菜都吃了,并对苏凭易偶尔扫向自己的冷眼坦然以待,视若无物。 尽尘缘捧着碗看着眼前三人其乐融融的一幕,许久之后,才低头一笑。 看来苏意的护道者名单上又可以多添一人了,哎呀!他现在越发觉得跟着苏意是个好想法了! 苍天阙手撑额头,余光瞥见尽尘缘脸上的笑意,另一手探进怀里,捏住了不久前送来的请柬一角。 有些事影响食欲,还是等饭后再说吧。 …… 帝京之内,人声鼎沸。 西北南明大街上,一户高门大户人家正张灯结彩,处处挂红,为明日的迎亲嫁娶做最后准备。 仆人们进进出出,忙前忙后,虽然个个动作熟练麻利,却沉默得可怖,偌大的宅子也笼罩在极端的寂静之内,说不出的诡谲。 而在屋宅深处的某间院子里,一人身着青衫,站在萧索枯黄的草木间,安静地垂头盯着地面,整个人像一尊精致的玉像,不言不语,没有生气。 如果苏意此时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个人就是他阔别已久的「故人」——冷白遇。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晨间的日头踱上中天,方有人匆匆进来,打破他不正常的沉默。 那是个身板清瘦,留着一把山羊胡的矍铄老人,他站到冷白遇面前,恭敬而冷漠地道:“姑爷,老爷请您过去一叙。” “我的小妹呢?”冷白遇开口,声音沙哑艰涩。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上一句话:“老爷请您过去一叙。” “呃……”冷白遇下颌收紧,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攥紧,片刻后冷静下来,竭力平静地道:“有劳带路。” 老人躬身颔首,抬脚走在前方。 作者有话说: 最近家里事多,以后就只能保持日更三千的频率了。我尽量做到不断更。 第45章 最近这段时日, 帝京里办亲事的人家很多。 平民百姓者有,大小修仙世家者也有,随便拉个孩子出门逛一圈, 都能收喜糖收得盆满钵满,拿缸装可能还装不完。 苏意早上起来,喝了调理的药汤之后兴冲冲提议与苏凭易下棋。 苏凭易欣然应允,问他几时学的围棋, 他却反手掏出了一副跳棋。 “爹亲, 你儿子我头脑简单,不擅长下围棋,咱们还是玩点简单的吧。” 他笑眯眯放下镂空格子棋盘, 将琉璃珠打磨的棋子摆上,简洁明了地说明规则。 这副跳棋是他画了设计图, 用传讯符鸟寄给苏衷,让他找人连夜打造出来的,早上一醒成品便放在了他床头,和跳棋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他以为已经丢了的天灵玉雕剑穗。 苏衷清早来过,可惜当时苏意还睡着没有见着, 想起来怪遗憾的。 甩甩头, 苏意收回思绪,将最后一条规则说完。 跳棋上手简单, 益智有趣,看似是普通的小游戏, 其实暗含很多交锋技巧, 趣味性不低。 在场的除苏凭易之外, 白绮、姬且道、尽尘缘和苍天阙也是一听就会。听说跳棋最多可以六个人同时混战后, 他们也选择加入战场, 两两对阵厮杀。 六种颜色的琉璃珠在棋盘上铺展,苏意捏着紫色的一颗走出第一步,再看身边几位大佬,莫名有种菜鸡误入菜刀局的感觉,只能和尽尘缘凑到一起瑟瑟发抖,抱团取暖。 “帝京林家的小姐今日要成亲了。”白绮折扇轻摇,拈起蓝色的玻璃珠率先向苏凭易发起攻势,状若无意地道,“听说是招婿入赘,凭着林家与皇室的关系,请柬发到了很多人手上。” 苏意盯着棋盘:“林家小姐是谁?” 姬且道瞥了白绮一眼,心念一转,想起那被招的女婿,立即知晓他是故意的。 苏意那段失败的感情经历,在场的人除了尽尘缘都知道。不是他们刻意打听,而是此事本就不是秘密。 倒是苏凭易与苍天阙知道冷白遇牵扯到苏意身上他人不可触动的因果,而姬且道和白绮却不了解,他们对冷白遇皆带着一份隐而不发的杀意,巴不得借着此事让苏意更加厌恶他。 于是姬且道慢悠悠地接茬:“林家乃帝京名门,书香门第。族中子弟多为书道修行者,讲究读万卷书,养浩然气。至这一代,林家嫡出唯有林家小姐林如霏,是京中闻名遐迩的才女,曾入宫当过我的小妹,三公主伴读。” “哦……”苏意恍然大悟,“那师兄是不是也收到了请柬?” 姬且道微微笑道:“自然。” 话音未落,棋盘上忽然响起琉璃珠碰撞的轻响,原来是白绮手中的一颗棋子跨越千山万水,目标从苏凭易转向了姬且道。 “其实我们都收到了。” 白绮向姬且道的棋区发起猛烈攻势,蓝青二色琉璃珠犹如两柄刀锋悍然交接,而白绮本人则若无其事地看着苏意浅笑道:“只是认为没必要出席而已。毕竟林府招的那位女婿,着实不怎么样。” 说罢,他的又一颗棋子跳进了姬且道的腹地。 姬且道:围笑.jpg; 故意在小师弟面前落他面子,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这话怎么说?”苏意还不知道林府女婿是谁,好奇地眨眨眼,歪头看向白绮。 他的眼神落在白绮身上,莫名的令白绮心情大好,一时放松,被姬且道狠狠还击了一把也不介意。 “那个人叫冷白遇,听闻曾是天机门弃徒。”白绮佯做漫不经心地道。 冷、冷白遇? 苏意一怔,未及反应,心头便有剧烈痛楚像洪涛倒卷一般涌上。好似是原身残存的意念,又仿佛自灵魂深处升起的隐痛,绵密不绝,犹如附骨之疽。 白绮暗暗注意着他的反应,见他只是愣神,而并未有更激烈的情绪波动,便接着说道: “他出身低微,却有不错的天赋,修炼也很是刻苦。我原以为他会是一名追寻大道的散修,未料他亦有追名逐利之心,在得知林家以武招婿之后,竟以卑劣手段重创了其余竞争者,让自己成为最后的赢家。” 苏意愣愣听着,捏着棋子的手僵直用力,变得惨白。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白绮的话如同隔水传来,听不真切。 “好了。” 恍惚之间,苏凭易温柔的声音冲破了苏意脑海中的混沌,他怔然抬头,苏凭易的手便落在他头顶,安抚地揉了揉。 苏凭易横了白绮一眼:“那个人的事不用再说,我们不想知道。” 白绮合上折扇,低头一看,自己的棋区不知何时已经被苏凭易和姬且道蚕食干净。 他轻笑摇头,伸手握住苏意仍僵在半空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暖意消融他指尖的冷寒僵硬。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若不喜欢,我便换个话题。” 苏意的异常实在太过明显,连尽尘缘也看出来了,不禁担心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乍然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我没事,没事。” 当时与冷白遇分开,苏意并没有太大的感觉,甚至每每回想他差点杀死自己的事,心中也毫无波澜,所以苏意一直认为冷白遇对自己没有影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所谓的没有影响,只是因为这个人不在眼前,不在耳边。 如今知晓他竟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而且马上就要成为别人家的赘婿,苏意就是在心里玩一百次龙王赘婿的梗,也藏不住那份扎根在心头,平日隐形,此刻才张牙舞爪地肆虐起来的疼痛。 看着他恍惚出神的模样,姬且道眉尖微蹙,突然开始后悔提起这个话题,白绮亦感觉不安,心里有些懊恼。 气氛一时降到冰点,无人开口,连棋子都不走了。 这时,一直不发一言的苍天阙忽然执棋在棋盘边沿轻轻敲击。 清亮得略显突兀的声响惊醒众人,苏意是反应最大的那个,他吓得几乎跳起,瞪圆了眼看向苍天阙。 “心有挂碍,不利于修行,更会影响往后的人生。” 苍天阙单手托腮,淡漠的眼波光清冽,像一面明镜,照得苏意心事通明。 “如有恩怨,早些解决。”他把话说得意味深长,不仅仅是给苏意听,“不要让不值得的人耽误半生。” 苏意眼睫轻颤,抿着唇,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眶泛红。 他的委屈不是因那段失败的爱情而起,是为死在过去的自己。那个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人,却为命运所捉弄,最终死在心爱之人手下的苏意。 苏意以前总想着,冷白遇吧,他做的事站在他的角度是情有可原,把亲情看得比爱情重要似乎也很正常,可以理解,也似乎能够原谅。 但现在一想,苏意凭什么为了他去死啊?凭什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了成全他的兄妹情深付出性命? 明明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为何总要被这不值钱的所谓温柔良善绑架着去理解加害者? 情有可原?我情有大爷的可原!爷就是不原谅!捅在自己心口的这一刀,必须得讨回来不可! 人生在世,对自己好一点吧。 苏意按着心口,对已经逝去的原身默默说道:谅解冷白遇之前,你先对自己好一点吧,苏意。 “白绮仙师。”他吸了吸鼻子,冷静地压下突然爆发的负面情绪,眼睛红红地看着白绮,像只委屈巴巴却还要强撑坚强的小动物,“你收到了请柬,能不能……带上我去参加婚宴啊。”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白绮顿时心里一软,忍不住伸手拂去他睫毛上的水珠。 “可以。不过你为什么要去婚宴?是想破坏他的婚礼吗?” “也不是。林小姐与此事无关,我不想因为一个人渣牵连到她。”苏意用力眨掉眼中的水汽,“我就是想去膈应他一下,然后叮嘱林小姐,小心以后被这个诡计多端的渣男利用。”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一起去。” 姬且道看了看白绮,总感觉他对自家师弟不怀好意,立即提出同行:“等到婚礼过后,我替你向他约战。他对你刺的……做过什么,你可以在战中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他总是不忍去想冷白遇刺向苏意的那一刀,更说不出口。连他一个外人谈及此事都感到不适,亲自经历的苏意该有多痛苦? 旧伤疤依然血淋淋地横亘在心上,哪怕只是提到一嘴,他也担心触痛苏意。 “那便一起去吧。”苏凭易揽着自家儿砸,轻吐一口气,“当初为父曾想过为你出气,可是这口气只能由你自己出。” 若非为了让苏意亲自解决这桩因果,他早就在见面之初便杀掉冷白遇了。 苏凭易当时之所以强忍住杀意,还把冷白遇所需的药材交给他,都只是不想让这桩因果旁生枝节罢了。 冷白遇是要死的,不死也必须剜心刻骨地痛上一回。但执刀者,只能是苏意! …… 婚宴在傍晚开始,等待之余,苏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 众人知道他心情不好,都尽量不去打扰他。白绮原本还想进去安慰,走到中途就被苏凭易拖走,与姬且道一起商量如何给冷白遇往后的人生使绊子。 尽尘缘想了想,到厨房做了一道莲子羹,凭借美食敲开了苏意的房门。 苏意有点蔫巴,看到莲子羹倒是提起了一些精神,捧起碗慢吞吞吃着。 尽尘缘歪了歪头:“还在想冷白遇的事吗?他都让你这么不高兴了,你再想只会更难受,想点别的事吧。” “我没想他。”苏意老实说道,“真的没有想他,就是心情不好而已。” “啊……” 单纯的心情不好要怎么安慰啊? 尽尘缘眉头紧锁,认真翻遍自己的记忆寻找开解他人的办法,许久过去,忽然眼睛一亮。 “苏意,你看!” 苏意正低头吃着莲子羹,冷不防听见他欢快的声音,懒懒地抬头:“看什么……耳朵?还有尾巴?” 尽尘缘的头顶冒出一对橘白二色的毛耳朵,直挺挺地立起,耳尖还抖了抖。与此同时,一条修长的橘色,带环状条纹的尾巴扫上床铺,小心翼翼地卷住苏意的手腕,柔软得不可思议。 苏意眼睛放光,莲子羹立时失宠被他放到了一边,搓着手指问:“我……能摸一摸吗?” “可以啊。”尽尘缘笑颜灿烂,主动凑过去,“以前师……嗯,苍天阙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让他摸摸耳朵或者尾巴,他的心情就能好起来。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看你的反应,好像这一招对你也是很有用的样子。” “是啊是啊!撸猫可是解决坏心情的最佳方法!” 苏意用力点头,卷着他长长的尾巴绕来绕去,时不时再捏一捏他的耳朵,那叫个心满意足。 猫猫是人间瑰宝(确信)! 此时,门口的台阶下悄无声息地坐了个人。 苏凭易三人讨论完他们的「冷白遇清除计划」之后,走近一看,居然是苍天阙。 他委屈地缩起长腿,拿着一只酒壶,神情高深莫测,纵然聪明如苏凭易,一时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折扇轻敲掌心,白绮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苍天阙,奇怪地问:“怎么不进去?” “不进去,”苍天阙喝了口酒,一脸严肃地道:“当然是不敢。” 苦酒入喉心作痛.jpg; 苏凭易望天:“……” 白绮扭头:“……” 姬且道扶额:“……” 他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好笑,他们都不会笑。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黄昏时分, 日头西斜。 林府内外挂上的红灯笼在黯淡的余晖里亮起,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吹唢呐,绕着帝京护城河转了一圈, 撒出无数喜糖铜钱之后,方回转府邸,开始拜堂。 新郎官一袭朱红喜袍,面如冠玉, 英俊非凡, 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头,脸上虽有笑意,却不及眼底, 甚至看不出多少喜悦之色。 而在喜轿内,新嫁娘缓缓垂下握着团扇的手, 从身旁垂落的厚厚红纱朝外看,沿街围观的百姓们身上散发出浓浓喜意,远比她这位婚礼主角更适合待在这里。 林如霏轻叹一声,忧愁攀上她秀美的面颊,眉心的桃花花钿也泛起了褶皱。 陪嫁的丫鬟跟在轿子旁, 余光瞥见她放下了手, 于是轻叩轿门提醒。 “小姐,”她的声音混进喜乐, 若有若无地传入轿中,“时辰未至, 尚需忍耐。” 林如霏微一颔首, 无奈地再度举起团扇半遮面容。如云的秀发上堆砌着高高的华美发饰, 珍珠流苏垂落鬓边, 随喜轿摇晃的幅度而轻轻晃动, 如同她不安的心。 有些事,她明知是错,却依旧只能被裹挟着随波逐流。如今既已做出决定,无法更改,便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并祈祷路上的艰难险阻少一些了。 迎亲队伍回到林府正门之际,苏意与尽尘缘拿着白绮和苍天阙的请柬进入了林府,位列贵宾席。 苏凭易和姬且道原本要跟来,可他们之前没有收下林府的请柬,虽说以他们的身份想去也能去,不过考虑到苏意的目的,他们出席到底失于刻意,便只得和白绮与苍天阙一起前往林府对面的皇室占星楼,借苏意身上的观尘水镜实时查看情况。 简单地说,苏意和尽尘缘到现场,苏凭易四人看直播,安排得明明白白。 值得一提的是,听说苏意要参加林府婚宴后,苏衷立即让人翻出不知丢在哪个犄角疙瘩里的请柬也匆匆赶来,进门时还引起了一场轰动。 林府只算半个修行世家,唯皇家马首是瞻,与天机门这样的修行界宗门巨头一直没有什么来往,给苏衷发请柬也是出于礼貌,林家人里谁都没想过他会来。 毕竟就连皇室,也只拍了一名宦官登门送礼。 “你大哥真有排面。” 正当苏衷被林家家主和一众仆人拥簇着走来时,在林府前庭花厅内,一片红绸与繁花之间,苏意与尽尘缘坐在角落的位置低声交谈。 苏意闻言,抬头便看到浩浩荡荡一群人进入花厅的景象。 苏衷一袭青衫,从颜色到款式皆与苏意身上这套相似,却穿出了与他截然不同的超然出尘之气,站在人群中央犹如鹤立鸡群,不落凡俗,苏意一眼便看见了他。 林家家主林逢卿是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清瘦老者。 与其他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的谄媚不同,他对待苏衷温和有礼却不卑不亢,甚至有点看小辈的迁就顺从感,一面走一面笑吟吟地同他闲聊筹备今日这场婚礼的琐事,顺嘴还催起了婚。 “苏门主今年也一百又二十岁了,又生得这般风流俊俏,气度不凡,在修行界更是一代天骄。”林老爷子欲抑先扬,好好夸奖了苏衷一番后,突然话题一转,问道:“准备何时娶亲啊?” “林老先生客气了,我暂时未有成家的想法。”苏衷温润的笑容一僵,好在程度轻得几不可察,赶忙转移话题:“不知今日参加宴席者中,可有一位名唤苏意的小公子?” “这……刘管家?” 林逢卿顿了顿,看向一旁负责登记出席宾客名单的管家。 刘管家立时躬身道:“有。这位苏公子与他的朋友坐在花厅东面的流觞池旁。” 林逢卿笑着点头道:“是这里。不知那位苏公子是苏门主什么人啊?” “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小弟,不久前才回归苏家。”苏衷也不隐瞒,他今日过来,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补上之前未做的公开苏意身份之事。 “这……”林逢卿微微瞪大眼,原本浑浊的眼珠一瞬间掠过锐光,但很快又被层层涌上的笑意覆盖,惊喜地道:“原来是二公子回来了,恭喜苏门主!不知苏门主可否为老朽引荐一番?” “自然可以。”你的女婿,可是小弟今日出席婚宴的原因。 苏衷微笑着应下,倒没有说出后半句。 主要这事儿也与林逢卿无关,苏意连他的女儿都不会迁怒,何况是他。 “诶诶!你哥带着林老先生过来了!” 尽尘缘喝着鱼汤,瞥见苏衷正领着林逢卿走向他们这边,原先满足地眯成一条缝的猫儿眼瞪得溜圆,赶紧扯了下苏意的衣袖。 “我看到了。” 苏意无奈扶额,大概猜到苏衷带着这么大排场走向自己是为了什么。 二人说话间,苏衷与林逢卿已经来到他们面前。所幸两人提前做过心理准备,施施然放下筷子,起身向他们行礼。 “见过大哥/苏门主,林老先生。” “二公子,还有尘缘小先生快快请起!老夫可不敢受你们的礼!” 林逢卿略显惶恐地虚扶起他们。 他刚知道苏意的身份,而且苏衷还在身旁,哪儿敢受苏意的礼。至于尽尘缘,当年苍天阙在人族与妖魔大战中因尽尘缘之死大开杀戒的时候他就在战场上看直播,更不敢让尽尘缘给他行礼。 两人这一礼下去,他得折多少年的寿啊! 苏衷倒是坦然受礼,还不忘举手敲了敲苏意的脑袋,笑眯眯道:“难得见你这样乖觉,还给我行礼。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仿佛吃了八百个爆裂术那样呛我的时候了?” 苏意摸摸被敲的地方,脸上堆起可爱的笑抱住他的手臂:“哎呀,干嘛这时候翻旧账啊?那会儿不是事出有因吗?事出有因!再说了,我当时为什么呛你,你自己不知道吗?” 说着,他用力勒住苏衷的脖子。 苏衷由着他跟自己闹,一时全没了超然脱俗的仙人气场,就像个普通的,对自家弟弟无可奈何的傻哥哥。 尽尘缘看得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林逢卿则直接瞪大眼眶。 不是说苏家人的感情都是笑话吗?这兄弟俩怎么看起来跟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呢? 看着苏意与苏衷笑闹了一阵,林逢卿终于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想正式地跟苏意打个招呼。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大喊:“迎亲队伍已到,吉时将至,准备拜堂——” “哟,是小女和小婿回来了。” 林逢卿抚着胡子一笑,转身对苏家兄弟和尽尘缘说:“三位贵客,与老朽一同前往正堂如何?” 苏意脸上的笑容飞速淡去,他下意识看了苏衷一眼,苏衷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心。 “好。”于是苏意点点头,勾起嘴角,“请林老先生带路。” 他面上平静淡然,心头却有某处因为即将见到冷白遇而沸腾不止。 林家正堂位于花厅之后,除林家人外只有个别重要宾客进入观礼,比之花厅冷清很多,就连门上的红色双喜字与红绸色泽都像比别处偏暗。 从花厅的热闹与芬芳里陡然步入正堂,苏意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令他不适的气息,他不禁眉心一皱。 那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像秋日的落叶埋在冬天的冰雪下微微腐烂,混合着寒意的陈腐朽坏味道,略带一点死气沉沉的感觉。 但苏意用力嗅了几下,却并没有闻到感知里的气味,甚至四周还点着上好的熏香,是沉静如水的清香。 可能是环境变化带来的错觉吧,这里毕竟是室内,的确不如花厅那边生气勃勃。 “三位,请上座。” 林逢卿引着苏意三人坐到他提前命人准备好的位置,在右手第一列的前三个。 苏意坐下时,冷不防被过分冰凉的木椅惊了一下,如果不是椅子的材料是非常明显的木质,他会觉得自己坐在了冰块上。 但他看向苏衷和尽尘缘,以及旁边安静坐着的林家人时,却发现他们脸上并无异样。 嗯……这不会又是什么修行界特有的名贵木材吧? 苏意撇了撇嘴。 蓦地,堂前的龙凤红烛烛光摇曳了一下,与此同时,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很快,两名身着红衣的婢女提着琉璃宫灯率先迈入,立在门边。灯笼里的朱红烛光照在红色地毯上,像流水般铺展出了一条道路。 少顷,喜袍红摆扫入,新郎与新娘手持红绿牵巾踏上地毯,徐徐而来。 苏意蓦地屏住呼吸,抬眼看去,只见冷白遇身披红衣,头束喜冠,仪表堂堂、英俊无俦地走进正堂,与他身边举扇覆面的貌美女子来到主位上的林逢卿跟前,站得笔挺如松,长身玉立。 苏意的胸腔里忽的蹿上一股钻心的剧痛,尖锐而紧促,让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扶手,用力得指尖褪去血色,脸上也褪去血色。 而冷白遇那边,仿佛终于察觉到他的目光,快速地朝他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令他强装的镇定自若瞬间瓦解冰消,他的身体猛然一震,眼中透出深深的震惊,裂开的平静假面下满是难以置信。 而随之席卷而来的,还有他压抑已久,从不暴露于人的悲哀与痛苦。 “一拜天地——” 司仪扯开嗓子,于两人对视之际,在苏意心头剧痛、冷白遇眼底聚起泪光之时,冷酷地宣判结局。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一拜天地——” 司仪敞亮的声音传遍大堂, 犹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冷白遇身上,他不得不弯下挺直的腰身,僵硬地朝天地一拜。 他挺拔的身形此时却仿佛一块僵硬的铁板, 弯折时发出艰涩喑哑的嘎吱声,喉口涌上一股铁锈腥气,那是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渗出的鲜血。 苏意压下心口汩汩冒出的痛楚,一双明亮的眼少见的蒙上阴影, 沉而冷冽, 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 苏衷一直关注着他的表情,见状,轻轻握住他的手, 安抚地摩挲他的手背。 尽尘缘担心他,也剥了一块橘子递到他嘴边。 苏意叼过橘子吃掉, 向两人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短暂的插曲后,苏意再看向冷白遇,已经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 他攥着红绿牵巾,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与林如霏相对拜下, 却不知自己的伪装实在拙劣。 林如霏的眼神穿过薄纱团扇, 从冷白遇身上扫过,再望向他后方的苏意, 眸光闪了闪,许多事皆已了然于心。 随着司仪最后一声「送入洞房」落下, 冷白遇和林如霏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中离开正堂, 走向他们的喜房。 临出门前, 冷白遇似乎想转头再看苏意一眼, 但转到一半又生生僵住脖子, 最终把头扭了回去。 苏意发现他这一动作,唇角扬起淡淡的冷笑。 新人拜完堂,林逢卿从主位上下来,再度迎到苏意三人面前,笑着说道:“三位贵客随老夫一同入席吧,稍后老夫再为你们引荐小女和小婿。” 苏衷看了看苏意,见他垂眼默认,便应道:“好。” 回到花厅,林逢卿带着他们坐在中间的大圆桌后,亲自招待和敬酒。 各色佳肴流水一般地端上,卖相绝佳,香气扑鼻,宾客们即便不是为这一口吃食而来,看到这些菜色也忍不住拿起筷子。 虽然因为见到冷白遇而心情不好,但和他见过这一面之后,却也让苏意真正放下了他,此时再想起他,心里没什么感触,最多只剩下一点厌烦。 把渣渣前任暂时抛在脑后,苏意大快朵颐,拣着自己感兴趣的菜肴吃得不亦乐乎,顺便给苏衷和尽尘缘夹一些。 苏衷被林逢卿拉着说话,只能时不时看一眼小弟夹的菜,藏起无奈,耐心应付林老先生套近乎的话语。 尽尘缘倒是无事一身轻,与苏意凑到一起交流美食,分享快乐。 酒席过半,林逢卿缠着苏衷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虽然没能从他那里得到切实的好处,但一番交谈下来,拿到了优先从天机门采购各类法器的资格,也算是意外之喜,抚着胡子笑得十分高兴。 苏衷总算得以喘一口气,拿起筷子品尝苏意夹的菜。 这时,尽尘缘正好吃完一整条鱼,将啃得干干净净又整整齐齐的雪白鱼骨挪到另一只盘子里,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林老先生,您方才说几时要为我们引荐林小姐和她的夫婿?” “哦,对对对!因和苏门主聊得太过高兴,老夫竟把此事忘了!”林逢卿像是才记起这件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快派人去请小姐和姑爷来!” 一旁垂手低眉的管家闻言,轻声应是后退了下去。 林逢卿又道:“喜房离花厅有些远,劳三位稍等。” “没关系。”苏意盛了一碗汤,捧在手里慢慢喝着,语气悠闲,“好饭不怕晚。” 林逢卿眯了眯眼,隐约感觉这话听着奇怪,但又找不出奇怪的点,只能笑眯眯地应下。 又过了片刻,苏意的汤喝完了,尽尘缘吃完了两只巴掌大的醉蟹,冷白遇和林如霏缺依旧没有过来,连管家也不见人影。 苏衷直觉有异,吃掉苏意夹的最后一块牛肉,放下筷子问:“林老先生……” “轰——” 话才起了个头,喜房方向忽的传来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大地也随之震颤摇晃,桌上的杯盏东倒西歪,更甚者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花厅内嘈杂起来,苏意猝不及防下也向旁边歪倒,被苏衷稳稳地扶住,护在身后。 尽尘缘扒住苏意的肩膀缩在他后方,从他肩头探出半个脑袋,一双诧异的眼望着传出巨响的地方。 那里的声响已经平息,却有一囱浓烟滚滚卷上半空。彼时黄昏已过,日与夜的交界线融在残存的一线余晖里,烟尘过处盖住了最后的光线,夜色阴沉幽森,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林逢卿腾地站起,用力朝身边的仆人摆手,“快!你们快去瞧瞧!” 仆人刚应声,就见刘管家匆匆忙忙跑到林逢卿身前,目光隐晦地环顾一圈,垂着头说道:“老爷,小姐和姑爷在新房中闹了些矛盾,打起来了。小的已经想法子暂时制止了他们,您快去看看吧。” 林逢卿神情微冷,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盯着刘管家,见他几不可察地点点头,才端起笑容,拱手向宾客们赔礼道歉。 “方才那阵动静只是个意外,诸位且先坐下用餐,容老夫前去处理一下。” 说完,他又冲苏衷歉然地笑笑,才跟随刘管家快步离去。 “哥。”苏意看着他的背影,拉了拉苏衷的衣袖,“真的是意外吗?” 苏衷听到了刘管家先前对着林逢卿的说辞,却并不相信,只是摇摇头,拉着苏意坐下:“左右是林家家事,不用管这些。” 动静平息之后,宾客们坐回原位,虽然气氛很快便恢复如常,但在周遭略显嘈杂的交谈声里,隐隐可以听到关于此事的低声讨论。 苏意收回视线,对这些讨论也不感兴趣,正看着桌上的菜肴想着下一道菜要吃什么,便看到林逢卿又回来了。 这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女儿和……女婿。 林如霏换下了华丽繁复的婚服,一身樱红色长裙,身姿窈窕,步履婀娜,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 冷白遇身着与她同色的儒衫,落后她半步并排而行。拜堂时外放的情绪已经被他完全收拢,此时脸上带着面具一样完美却不真实的浅笑,即便站到了苏意面前,也能从容地维持这份伪装。 见到他,苏意搁下了筷子——没胃口。 “苏门主,二公子,还有小先生,容老夫为三位介绍。” 林逢卿似乎并未发现苏意与冷白遇之间的暗潮汹涌,抚着山羊胡笑眯眯地说:“这是小女如霏,这是小婿冷白遇。如霏,白遇,快见过三位贵客。” 林如霏闻言一笑,淡然行礼:“妾身见过苏门主,尘缘小先生……” 顿了顿,她抬眸注视苏意,眼底闪过一分探究,旋即敛眉低睫道:“苏二公子。” 冷白遇也随着她一一见礼。 “二位真是郎才女貌,一对……”苏意微笑着看向冷白遇,“璧人。” 这个逼人。 听出他语气里直奔自己的嘲讽,冷白遇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攥住。 “苏二公子说笑了。”林如霏淡淡地应道,“妾身与夫君相识至今不过三日,在彼此熟悉,意趣相投之前,不敢称璧人。” “相识三日?”尽尘缘拿巾帕擦拭着唇上油渍,闻言,奇怪地问:“今日这场婚宴看上去像是准备了三个月还多。” 苏衷心念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倒是苏意也忍不住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林逢卿却像不以为意,笑呵呵道:“哈哈哈,那是自然。老夫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为她招婿一事前几年便开始准备,她的婚宴更是如此。小先生,待你日后有了女儿,便能明白老夫的心情啦。” 无形催婚,最为致命,尽尘缘一下闭上了嘴。 苏意仍是觉得奇怪,但毕竟是人家的事,也不好多问,便只能看着林如霏,真诚而平静地说:“那我祝二位早日了解彼此,知心相重,恩爱白头。” 林如霏怔了怔,正要回答,便听到他又说:“但如果实在不行,也请林小姐珍重己身。人活在这世上,还是自己更重要。” “呃……”听到这话,林如霏下意识地看了冷白遇一眼,见他抿紧嘴唇,睫毛微微颤抖,顿时心下了然。 “多谢二公子。”她向苏意笑了笑,淡然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属于人类的情绪,并该换自称:“我记下了。” 言罢,林如霏似是还有话想说,冷白遇却无意间勾住她衣袖上的饰品,这个突如其来的顿时小插曲打断了她正在酝酿的话。 “还有一事。”苏意便直截了当地对冷白遇道:“这位先生,希望你仍记得我们有一段需要了断的纠葛。事关过往的生死,我不能放下,所以想要找个机会与你彻底了结此事。” 冷白遇的身体轻轻一抖,深吸一口气后才敢迎上他的目光,压抑着心中汹涌激荡的情绪,声音喑哑:“是,我记得。苏……二公子想如何了断?” 苏意的脸上无悲无喜:“三日后云下学宫,与我打一场。从前你偷袭重创我,现在我给你堂堂正正与我交手的机会,你觉得如何?” 林逢卿在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想插嘴询问,又被苏衷拦下。 “好。”冷白遇定定凝视着苏意,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快要落泪的感觉,“欠你的那一刀,我一定还你。” “不用你还,平白说的好像我们还有关系似的。”苏意皱皱鼻子,有些腻烦,“你全力出手就是,我会自己讨。” 观尘水镜的另一端,白绮听到苏意干脆利落的拒绝后,摇扇的动作都停了一停,不禁垂眸浅笑。 “小苏意看着脾气好,却是很懂得如何往别人心上扎刀。”他合拢扇子,不紧不慢地敲着掌心,眼神冷冷地扫过冷白遇一瞬苍白的脸,“如果此人对他仍然有情,这句话于他而言,凌厉凶狠更胜锋刃。” 姬且道托着下颚,垂眸看着水镜中的苏意,不疾不徐:“他当初险些杀了师弟,如今师弟不过是言语稍利,他自当受着。” 苍天阙拈起一粒花生掰开,一半扔进嘴里,一半捏碎了喂桌缝里冒出的几只蚂蚁。 他淡淡道:“合该如此。” “是啊,合该如此。”苏凭易看着冷白遇的反应,笑得比谁都舒坦。 “可惜,”白绮轻蹙眉峰,捏着折扇十分遗憾地道:“我们不在现场。” 看直播哪有现场观看得劲啊! 闻言,苏凭易、姬且道和苍天阙赞同地点头。 当代修行界大佬夺笋珍贵录像.jpg;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啪——” 婚宴结束之后, 书房里,冷白遇被盛怒的林逢卿一甩袖子抽到门上,动作间散发出的力量波动, 竟不下于苏衷。 林如霏眉睫一颤,望着那从门上滑落,单膝跪地吐出一口鲜血的「夫君」,低低地叹息。 “父亲何必如此动怒。”她劝道,“女儿已在言语之间为苏门主种下疑虑, 从婚宴上离开后,他定会去调查女儿与冷公子婚事背后的隐情,顺藤摸瓜, 自然能查出一切事情。” 林逢卿卸去温和讨喜的表象,眼神阴冷锐利, 直刺跪在地上浑身痛得发抖的冷白遇。 “为父处心积虑为你择了这样一位身上带有大因果的「夫婿」,为的就是借这份因果了结这桩旧事。事实证明,他惹上的因果确实不小,竟是与苏家二公子的感情纠葛,连苏门主都引来了, 对我林家而言, 这可是天大的助力!” 说到此节,林逢卿狠狠瞪他:“若非他有意打断你的话, 你顺势说出更多令苏门主怀疑的讯息,便不会有苏二公子提出的三日后与他交手的变数!” “父亲, 小小变数而已, 想来不会影响大局, 苏门主该查的还是会查。”林如霏挡在他身前, 垂头道:“何况, 他也不是故意的。” “是吗?” 林逢卿沉沉一笑,笑声里全是怒意。 “我看那苏衷对他弟弟的上心程度可不低,三日后弟弟与仇人的对决,和因为一句有疑点的话便展开调查,你们若是苏衷,会觉得这两件事孰轻孰重?” 林如霏秀美的容颜覆上一层淡漠:“左右仍有时间,父亲若此时杀了冷公子,三日后便不好与苏二公子交待了。” “哼!”林逢卿想到此事就恼火,用力一甩袖子。 不过很快,他又舒展紧皱的眉宇,似笑非笑地对冷白遇道:“是,我们确实还有一点时间,等得起这三日。” 林如霏有些疑惑:“父亲想做什么?” 林逢卿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踱步到冷白遇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公子,若是你在对决中死于苏二公子之手,又在死前同他说明林家的事,以他的性子……会不会出手相助?” 冷白遇原先只是低头听他说话,整个人如同一块石头,死气沉沉。 但此时听得这话,他突然猛地抬头,看向林逢卿的眼神愤怒得如同两团火焰。 “好,好,从你的反应里我知道,他一定会的。那我们就这么办。”林逢卿畅快地一笑,弯腰按住他的头,逼他弯下脖颈,不紧不慢地道:“记住,你三日后死了,你的妹妹,才能活。” “如霏,看好他!” 说完,他松开手,大笑着出门去。 冷白遇踉跄着从地上起身,焦急地扑向门口,却被门上施加的禁制猛然弹了回去,再次重重摔倒在地,唇角溢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林先生……” 他浑身发抖,渗入四肢百骸的剧痛让他的身体和意志都濒临崩溃。可即便如此,他也要强撑着起身。 林如霏见状,长叹一声,过去将他扶起。 “冷公子。”看淡世事的女子冷静而悲悯,鬓边步摇轻晃,衬得她的眸光与神色晦暗难明,“世事不能两全,你要保自己的小妹,便注定要将苏二公子牵扯进这桩是非之中。” 冷白遇一下僵住了,表情也凝固空白。 他像是才明白这个道理,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回放出从前为救小妹对苏意下死手的背弃与上海,良久,忽然弓起背脊,撕心裂肺地咳出血来。 林如霏扶他坐下,淡淡地说:“苏二公子是个很好的人,错过他,你势必要终生后悔。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因为他身边有苏门主,还有苏凭易苏先生,是非虽大,他们却总能护他周全。” “何况……” 林如霏转眼看他,语气渺若云烟:“听你方才所言,难道不是已存死志?” “我想……想……” 冷白遇艰难地止住咳嗽,痛极了一样蜷起身体,佝偻的背脊轻轻发抖。 “我想过要死在他手里,可是见到他之后,我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再也听不出与林如霏初见时清冷悦耳的质感。 “我想多活两年,多看看他,哪怕是在远处看着……也好。” 情字深奥,令人琢磨不透。 有时是让将死之人续命的良药,有时又是剜心碎骨的剧毒。 林如霏冷眼瞧着冷白遇痛不欲生的模样,觉得他可怜,又感觉这份痛楚背后,藏着让他咎由自取的往事。 修行者,也终究不能脱离人身之桎梏。 …… 从林家出来,尽尘缘被苍天阙接走,只剩苏意和苏衷慢悠悠地往城外走去。 此时,夜色已铺满了街道。两旁的民宅屋舍在流水般的月光中拉长阴影,如水底藻荇。 苏意走在其间,忽的想起前世「怀民亦未寝」的段子,忍不住笑了一下,方才重见冷白遇的糟糕心情一扫而空。 “笑什么?” 夜风送来清冷的询问,苏意诧异抬头,就见照满月色的屋顶上掠下一道身影,白衣雪发银束带,着装模样一如初见,正是白绮。 旁边的苏衷被抢了话,无奈地闭嘴。再看白绮持扇走向苏意,身上毫无仙师气度 反倒难得温和的模样,蓦然心里一动,眯起眼睛。 “白绮仙师!”苏意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笑着与他打招呼,再回答他的问题:“我只是想到一件趣事……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着,他莫名感到怅然,记忆里的那个世界,以及与它有关的点点滴滴,如今都变成了无法与他人共享的回忆。 苏意的失落惆怅表现得实在明显,白绮以为他触景生情,又忆起与冷白遇的过往,神色沉了沉,随即收拢折扇,在他头上轻轻一敲。 “既是趣事,回忆一刻笑过便罢,无须挂怀。”月光幽微,白绮鬓边的翡翠发饰色泽冷清,倒衬得他平素冷漠的眉眼多了分暖意,“席上酒菜油腻,走吧,我带你去吃点解腻的东西。” “等等……” 听到这话,苏衷当即警惕起来,不等苏意说话便率先开口。 但他的反应没有白绮这个成日混迹人间的太上府天下行走快,话还未说完,白绮便淡淡打断:“你的父亲在苍先生家中接受最后一次治疗,因所需时间较长,苍先生请你前去护法。” 苏衷眼角一抽,明白他是在故意支开自己,可苏意脸色一下变了,下意识揪住他的袖子问:“爹亲的伤……” “放心,不会有事的。”白绮弯了弯嘴角,顺势抬手,安抚地捋了捋他颊边垂下的细软发丝,“他怕你担心,所以让我带你四处走走,等你回去,治疗应也结束了。” “可是我想回去看看……” 苏意皱起小圆脸,微微黯淡的眸子充满了担心。 白绮见状,不紧不慢地向苏衷抛去一个眼神,苏衷不愿苏意忧虑的心理被他拿捏得死死的,暗暗咬了咬牙,只能顺着他的意思。 “阿意,我先回去为爹亲护法,你和仙师在外面逛逛。”揉开苏意紧皱的脸,苏衷微笑道,“我明白你担心爹亲,不过依照爹亲的性子,若是你在旁边反而会让他紧张,甚至反过来担心你的心情,不利于师父治疗。你放心,待师父医治完毕,我马上给你传讯。” “呃……”知道他说的有理,苏意不很情愿地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白绮身边,目送他化光离去。 “好了,我们走吧。” 白绮执扇轻点苏意的肩头,他条件反射地回头,恰好撞进仙师大人荡漾着月光的眼波,那双初见时冷如冰雪的瞳眸,此时仿佛涧底流泉,宁静温柔。 这个眼神,与苏凭易和苏衷平时看他的相似,但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算了,不重要! 压下对苏凭易的担心,苏意一歪头,果断放弃并不擅长的微表情研究,向白绮伸去一张期待的脸:“仙师,你刚才说要带我去吃什么解腻的东西?” 白绮收起折扇,唇角噙着笑意,先揉了一把他的脸。 这群「老男人」怎么都喜欢对他动手动脚? 苏意捧住脸瞪白绮一眼,他才不慌不忙地缩回手,说:“去路边茶摊,吃茶叶蛋。” “啊?” 片刻后,城门口的茶摊迎来了两个踩点赶夜宵的人。身着棉麻布衫,朴素干练,如同寻常的过路旅客,问老板各要了一碗米粥配俩茶叶蛋。 草棚下烛光幽幽,头发花白的摊主笑呵呵的,动作麻利地为客人送上事物,然后回到灶台后收拾东西。 苏意扯了扯身上的衣物,再看看旁边褪去一身华美钗饰的白绮,倍感新奇。 没有了锦衣华服,白绮绝艳绮丽的相貌似乎也少了很多攻击性,静静地托腮坐在烛影里,成了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 苏意双手搭在桌上,手指不自觉轻敲着桌面,小心翼翼、时有时无地打量着对面的人,明明是深秋的天,却因为没来由的紧张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直到清粥和茶叶蛋被端上来,他才猛地放松下来,捧起热乎乎的粥碗喝了一口。 白绮佯做没有察觉他方才的视线,拿起茶叶蛋,在椭圆的一头敲开豁口,剥开几块蛋壳后只余一圈底,用手指托着递给他。 “谢谢仙师!” 苏意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目光扫过他沾着茶水的指尖,连忙取出巾帕递上:“您用这个擦擦手吧。” 这话一出,白绮立刻散去用来抹去茶水的灵力,接住巾帕擦拭一下,却并未还给苏意,而是叠放在手边,又拿起一颗茶叶蛋。 苏意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咬了口蛋白,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美味顿时攫去他所有的注意力。 “好吃耶!”他脱口而出,忍不住再咬亿口。 林家婚宴上不乏山珍海味,苏意生气归生气,饭是一点没少吃,味蕾早在各种美食的围攻下麻痹了。 这颗茶叶蛋的味道却有种令人口齿生津的刺激感,替他扫去腻味,连没什么味道的米粥都因此变得更加爽口。 “你喜欢就好。”白绮剥完了第二颗茶叶蛋,仍放在苏意碗里,“我在外奔波忙碌时,心里总惦记着城门茶摊的这一口味道,想着早点完成任务就能早些回来吃上一颗茶叶蛋,枯燥的任务便会有趣很多。” 苏意有样学样,也剥了一颗还他,笑吟吟道:“可是我听说仙师你不爱接任务,也不喜欢出门,一年里有大半的日子都待在太上府内偷闲。” “是啊。”白绮脸上隐有笑意,理不直气也壮地承认,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但我偷闲的每一日,都会让人到这儿替我买茶叶蛋带回去。” “哈哈哈……咳咳,我没有嘲笑的意思,就是觉得很有趣。” 苏意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赶紧收住笑声一本正经地解释。 太上府天下行走,高贵冷漠的白绮仙师居然喜欢吃茶叶蛋! 虽然这茶叶蛋的味道确实天下一绝,但是他耶!白绮耶!修行界的大佬耶! 不行,好怪,他要再看一眼! 苏意的眼神再不躲闪,眼底含着笑意把白绮看了一遍又一遍,白绮也微笑着,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两人正在相对傻乐间,忽听的不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仔细一看,竟是从城外来了两队迎亲队伍,贴着城门的左右两边并排过去。 “又有人娶亲?”苏意奇怪地道,“今天的日子很适合成亲吗?” “最近帝京成亲的人很多,像是都扎堆赶在今年完婚。”白绮敛起笑意,眸光幽微深寂,“加上林家,这已经是第五百一十二起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第五百一十二起。” 田间地头里, 玄岳趴在田垄上喃喃道。 它蜷缩趴卧着,一身乌黑的皮毛让它几乎融进夜色,却又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只比过去黯淡一点。 上次被苏意当了一次中转站,玄岳同样受伤不轻,好在苏意也算说话算话,免了它继续抓老鼠的惩罚, 只让它镇守于帝京农田里当一只镇宅神猫, 还送了不少药材给它。 到今日,它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不过养伤期间,玄岳并没有闲着, 它虽然不再和野猫抢活儿干,却一直关注着帝京内外的奇诡异事。 别说, 倒还真让它发现了一件,那就是最近一个月内,帝京附近成亲的人数暴涨,截至今日已经办了五百多起亲事,媒人们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一般人可能认为此事寻常, 但玄岳不会这么想。 婚丧嫁娶, 皆为人道大事,暗合天道。每举办一场婚礼, 人间便多一道喜气,丧事则相反。而一定时间内, 婚丧喜哀二者会维持在固定的数量, 并且时刻处于动态平衡之中。 如若哪一方过多或过少, 都会引起人道变化, 而且往往还是不好的变化。 “一个月, 五百桩亲事,如果再倒回去看,从半年前开始,婚事的数量就一直在逐步增加,直到现在,也就是十月份中旬达到顶峰……如此庞大的喜气涌入,但帝京人道却并无太多变化,难道有人攫取它们用作别途……” 玄岳低声说着,忽然浑身绷紧,怒目圆睁,金色竖瞳在夜色下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意。 “谁?出来!” 田垄之下,刚收割过一轮作物的稻田鼓起一条蜿蜒的土堆,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中经过,最终停在玄岳身前。 一只银灰色猫头探了出来。 巴掌大的猫仔踱出地面,身披月光,周身如沐清辉。它身上不沾尘土,却仍嫌弃地抖抖耳朵,圆圆的眼睛睁大,瞳孔竟是两弯倒着的月牙形。 “猫妖?” 玄岳坐起身,修长健硕的身躯让它得以俯视这只小猫仔,脸上止不住的古怪:“这年头,妖族也敢到帝京来了?” “我又不进去。”小猫仔回答得也很直接,“再说了,以我跟我们家少主人以前的关系,就算我进去了,苍天阙那个愚蠢的人类也得保我!” 听到「少主人」三个字,玄岳的眼神心虚地往旁边飘了一下。 那小猫仔却也没能从它黑乎乎的猫脸上发现这点细微的情绪波动,说道:“我是替人来传话的,你帮我进城提醒一个叫苏意的人,帝京近日有事发生,让他能躲则躲,别掺和。” 苏意? 妖族里有认识苏意的人? 玄岳瞳孔一缩,见小猫仔又要运起遁地术离开,于是情急之下一爪子踩住了它的尾巴。 “你干什么!” 小猫仔倏然炸毛,气得回身挠了它一脸,虽然因为实力不行没有破它的防,却也让它吃痛,赶紧撒爪。 “你等会儿等会儿!”玄岳捂着差点被抓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苏意?又是谁让你给他传话的?” “问话就好好问!下回再踩我尾巴,信不信我真身过来把你拍成猫饼?!” 小猫仔炸着毛气呼呼地吼道,奶声奶气的,毫无气势可言。 玄岳放下爪子,露出一双金瞳盯着它,无奈又好笑地点头。 心疼地舔了舔尾巴,小猫仔粗声粗气地说:“让我传话的不是我们猫族的猫,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孔雀长者——看什么看?孔雀虽然大部分是天生地养的灵兽,但十多万年前妖族和灵兽还没闹翻时,有不少孔雀和妖族结合生下了混血孔雀妖,它们继承了灵兽一方悠长的生命,活到现在又不奇怪。” 玄岳的胡子抖了抖,在十几万年的岁月压制下,语气都变得客气起来:“混血孔雀妖活到现在是不奇怪,但它让你给苏意传话就很奇怪。” “那是我们妖族最后一位还活着的混血孔雀妖了,它没有参与十五年前的大战,甚至是反对妖魔两族与人族开战的,只可惜当时妖族和魔族里的主战派太多了,当然现在也还是不少。” 小猫仔撇了撇嘴,在淮南道困守多年,难得有人可以说说话,它也不急着走,就地坐了下来。 “那位长辈做事有自己的想法道理,而且多数时候都是对的。不过它从不解释,所以在结果出来之前,没有人知道它做一件事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如同十五年前的大战,如同今日的传话。” 小猫仔舔舔爪子,蹭了蹭脸:“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认识苏意……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你和他有关系,便过来找你了嘛。” “觉得?”这不靠谱的回答让玄岳瞪圆了眼,哭笑不得,“你就不怕弄错吗?” “不怕。” 小猫仔眯起眼狡黠一笑:“因为我的天赋能力是天恩,上天恩赐的好运,在重要之事上绝不出错!” 玄岳: …… 经历连番变故之后,苏意已经突破至洞明境初期,离中期也只差一线之遥,而冷白遇仍停留在观心境大圆满。 照理来说,他和冷白遇这一战是菜鸡稳赢局,但谨慎起见,他这三日还是向学宫那边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天机门的院子里,认真修炼认真备战。 在此期间,苏意收到了玄岳让他暂时远离帝京的提醒,但玄岳没有说清楚原因,而他又有要事在身,便把这个提醒搁下了。 反正是在帝京,就算碰到危险,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苏意笃定地想道。 白绮应是完成了任务,空闲许多,这三天里来找过苏意几次,每次便是坐在院中看他练剑,不时提点一二。 无端被抢了活计的苏凭易对他又好气又好笑,所幸他真的只是指点苏意剑术,与苏意交谈相处也守着礼数,并未表露出更进一步的意思,否则苏凭易早将他打出去了。 白绮这边清闲下来,姬且道那边却又开始忙碌,但他忙的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为三公主——他的小妹筹备婚礼。 “三公主要成亲了?” 一日练剑中途,苏意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坐到苏凭易身边,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眼底闪着好奇的光。 皇室成员众多,他只认识姬且道一人,三公主也只是听姬且道提过一句。 “是啊。”白绮提着茶壶为他续茶,垂头时鬓边的翡翠头饰光彩流转,愈发衬得他眉目绮艳,“据说是三公主自己选的夫婿,去年的探花郎丰昀。婚期原本定在明年三月,但不知为何,突然又提前了。” “最近成亲的人这么多……”苏意托着下巴,神情严肃,“三公主难道也想凑个热闹,与民同乐?” “你啊。”苏凭易忍俊不禁,抬手敲敲他的脑袋,无奈摇头,“公主的婚期由太上府的观天司专门算过,日子定的很好。忽然改到三日后这个中规中矩的时间,想必另有重要缘由。” “三日后……”苏意想了想,“那不就是我和冷白遇交手的第二天?” “是。”白绮不知想到什么,清眼底浮起粼粼的冷光,“公主大婚当日,必有人趁势进入帝京作乱,为了杜绝此事,太上府已决定提前一日开启朱雀剑阵。” 苏意和苏凭易同时露出诧异神色。 朱雀剑阵是帝京的护京大阵,乃是一位神秘奇人于太玄王朝建立当年送给初代皇帝的贺礼,至今已有近十五万年的历史。 由于存在时间漫长久远,常有传闻说朱雀剑阵已经不堪其用,之所以仍将它当做帝京的护京大阵,图的便是它的象征作用。毕竟帝京乃国朝帝都,即便外敌进犯,也打不到这里来,有没有护京大阵问题不大。 太上府对于这条传闻从未承认,却也没有否认过,于是很多人便把这当做事实,心照不宣。 “朱雀剑阵还能用吗?”苏意揪住白绮的衣袖,忍不住问出这个堪比历史迷题的问题。 白绮看了看他的手指,状若不经意地握上:“我不清楚。事实上,除了太上府主,如今没有人说得清这件事。因为朱雀剑阵存在的历史实在太过悠久了。” “说的也是。十五万年啊,足够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了。” 苏意沉浸在思绪中,并未察觉自己的手被白绮握住,还是苏凭易看到了,板着脸把白绮的「爪子」拂开,并在苏意看不到的地方瞪了他一眼。 白绮微微一笑,收回手,意态从容。 两人间的暗潮汹涌,苏意一无所知。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到了与冷白遇交手这天,苏意与苏凭易和苏衷告别,一出门就看到满大街张红挂彩,气氛热烈,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就连街角的几个小乞儿都因为得了赏赐换上干净衣服,用以乞讨的破碗里装了许多印着红痕的钱币。 苏意走出一段,便觉头顶投下阴影,抬头看去,原来是宫里的宦官侍从们站在法器行云毯上,正在往地面上撒币、撒喜糖那么大的金银和宝珠。 百姓们对此见怪不怪,热情地上去疯抢,一面抢一面说着吉祥话,声音震天。 作为洞明境的练气士,苏意的境界即便距离触及人道仍遥不可及,此时也能感受到虚空中人道的震颤。那数量恐怖的喜气浩浩荡荡冲上云霄,汇成霞彩,连烈日也不能与之争辉。 这个阵仗…… 苏意又觉新奇,又觉莫名的惊怵,不想在街上继续停留,加快速度赶往云下学宫,来到约定的地方。 天尘脉,清峦峰,云天之间,云下学宫学子的演练场。 彼时,冷白遇已经提前到了。他孤零零地站在峰顶,浩渺云烟卷着风吹得他衣袂翻飞,鼓动的白衣下身形单薄,气质也从曾经的温润变得淡漠。 四周无人,是苏凭易提前打过招呼,让平常在这里交手喂招的学子暂且离开,给他们腾出足够的空间。 苏意走到冷白遇十米之外,再看他,已经没有重逢当时的悲伤愤慨,只有心头的隐痛彰显他仍对此人耿耿于怀。 冷白遇身体一颤,有些胆怯地避开他的视线,可是没过多久,又鼓起勇气看向他,整个人犹如卸去枷锁,不光身心松弛,就连那些强忍着不敢展露的情意与愧疚,此刻也以眸光无声地向他宣泄。 “阿意……” “闭嘴。” 冷白遇哀戚的声音被苏意冷冷打断,他一开口,苏意就明白他们不在同一个剧组——苏意是仙侠那边的,而冷白遇想跟他演苦情戏。 你演你妈的苦情呢?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冷白遇的那些苦衷与痛苦对任何人说都可以, 都有可能得到谅解,唯独对着苏意这个纯纯的受害者,他没资格。 冷白遇睫毛抖了抖, 泪光盈眶,他却只能狼狈地垂眼:“抱歉,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解释……可是为了妹妹,我别无选择。” 这话说的无情又无耻, 他自己也明白。因为明白, 所以每一个字都像剜在心上的刀,令他痛不欲生。 苏意活活给他气笑了。 “你说你别无选择……不,你只是在很多选择里做了最自私的选择罢了。世上失去亲人者甚众, 难道每一个人都会选择以他人性命为代价留住自己的亲人吗?” “好,我当你天性自私, 心里只有你的妹妹的安危,不管别人的死活。那你既然做都做了,现在摆出这副你很痛苦的样子又是为何?难道你以为凭着你心里屁用没有……咳,无济于事的愧疚,我便会谅解你、原谅你?与你和好如初?!” 说话间, 苏意想起自己看过不少类似的影视剧, 正因为看过,所以越发火大, 更想把眼前这人的头按进岩浆里让他清醒清醒。 对着他做出这种「我好痛苦好难过好愧疚你快原谅我」的样子,无异于隐形的道德绑架——你苏意只是失去了生命, 我可是因为亲手杀了你而痛不欲生耶。 苏意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唾沫。 “我……我没有这样想过……” 冷白遇像是被劈头盖脸地骂懵了, 脸上露出几分无助:“我只是……如果我把欠你的命还给你……” “我再说一遍, 闭嘴, 拔剑!” 再次打断他的苦情戏台词, 苏意抬手唤出青萍剑,察觉到主人的愤怒,青萍剑也铮鸣颤抖,剑气冲天。 “冷白遇,我告诉你。就算你死在我手中,我也不会原谅你。”苏意握紧剑柄,声音比剑锋更冷,“因为你本就该死。” 一剑穿心之痛,莫过于此。 冷白遇犹如遭受重击,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惨白着脸,捂住心口喷出一口血,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 什么玩意儿?这人这么脆弱? 苏意一皱眉,正要再开口,却发现他的颓然除了一部分是情绪作用之外,另一部分却是因为伤势爆发导致的虚弱。 他正要上前查看,便感觉脚下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自下方蹿出,未及反应,就有一条仿佛被鲜血染成的红绸缠上他的腰身,猛地将他往远处拽去。 “阿意!唔……” 冷白遇惊慌失措地扑向苏意,但没走出两步,胸口便被一条相同的绸带贯穿,带起一篷血花。 剧痛令他面容扭曲,那红绸却不管不顾地贯入伤口,缠绕在他身上,将他一把扯往同一个地方。 “负心人……吃掉你!” 同一时间,帝京之内天摇地晃,林家府邸瞬息之间轰然爆碎,附近的百姓、府邸里的人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随之化为碎屑。 府邸粉碎之后,砖瓦碎石等碎片被狂乱的风扬上天空,弥天的尘土仿佛黑云暴雨一般沉沉落下,将晴朗的天掩成乌黑。 「暴雨」中,一株庞然巨树拔地而起,粗壮的根须掀开地表,扬起尘土,宽大的顶冠肆意舒展、扩张,高高地撑在帝京上空,投下晦暗阴影。 黯淡的光线中,巨树青黑色的纸条上垂下无数条细长的红绸。如同在鲜血中浸泡过的绸带迎风而舞,疯狂摆动,似有生命。 绸带所过之处,空气中飘起浓郁的血腥味,凌厉的破风声尖锐刺耳,带起足以碎金裂石的气劲。 无数飘飞的红绸中,一条从远处极速飞来,尾端缠着一个人,正是一脸懵圈,还未回过神来的苏意。 他瞪大眼看向前方,只见黑暗近处立着一株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树,树上暗红的绸带恣意扭动着身躯,如同某种发狂了的爬行动物,扭曲而又混乱地拍打着地面,扫起一阵又一阵的烟尘。 看到这场景,苏意当场就想给自己过个san check。 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从修仙文明转向克苏鲁世界观了吗? 苏意终于脱离怔愣状态,神色一凛,握紧手中的青萍剑朝缠在腰间的绸带挥去,试图将之砍断。 然而一剑下去,那柔软的绸带被砍中的地方却融化成一滩软泥,不但卸去大部分的力道,更咬住青萍剑剑刃不放。 苏意吓了一跳,正奋力挣扎之际,远处忽现一道银色流星,星辉划破黑暗,转瞬即至,在他惊诧的注视下凛然裁断困住他的红绸。 “啊——” 绸带断开一截,发出如人一般的凄厉尖叫后快速消散。 而苏意突然腾空往下坠落,同时引来了无数道游离在远处的绸带。它们就像海底的鲨鱼嗅到血腥味,争先恐后地想要缠到苏意身上,移动时迅如闪电,锐利的破风之声不绝于耳,听得苏意头皮发麻。 好在这次不用他动手,发出那道流星般的剑意的人便横掠而来,在半空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人抱住。 脚尖点在冲得最快的一条绸带上腾空跃起,那人周身迸发出扇形剑气,银光灿烂冷冽,瞬间炸碎所有逼近的绸带。 被人抱着落在巨树一根外延最长的枝丫上,苏意惊魂未定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白绮微微绷紧的俊颜。 “没事吧?” 白绮环顾四周,简短而关心地问。 “没、没事。”苏意摇摇头,在他怀里站直了身,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他的衣袖,视线左移右晃,越看越是心惊,“这是什么情况?” 身下的巨树探出地表之后,仍在不停地向上攀长,催生更多繁枝密叶,势要把整座帝京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那些红绸便是直接从枝干里长出,犹如热锅里的长虫,激烈地扭动身体,朝苏意和白绮这边快速包围、靠近过来。 “一点历史遗留问题——我原以为已经解决的问题。” 收紧手臂牢牢抱住苏意,白绮冷着脸抬起左手一挥,陡然划过的银色剑气斩断从身后偷袭的绸带,毫不留情。 闻言,苏意忽的福至心灵:“和……太上府有关?” 白绮也不隐瞒,诚实地点头。 苏意却识趣地闭上嘴,不再多问,转而道:“我爹亲和大哥,还有师兄呢?” “这棵树出现之前他们在太上府。”白绮说着,忽然将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眼神一厉,足下一束寒芒绕身而上,“开启朱雀剑阵需要他们的力量。” “那现在……” 脸贴着他的衣物,苏意看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闻到一阵阵铁锈味,浓烈得像一团浆糊直接糊进鼻子,甚至产生了窒息的错觉。 而在同一时间,那些原本包围住两人的绸带突然齐齐抽身,整齐划一地扽得笔直,犹如铺天盖地的箭雨般向地面刺去,刺穿了数千名被其他红绸卷回的人的身体。 这些人中有修行者,也有来不及逃离的普通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有十岁以下的孩子幸免于难。 “负心……人,吃掉你!” 一刹那,天地间响起重重叠叠的鬼魅气音,像是无数压低声音的人同时开口,更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昆虫节肢爬过地面的背景声,声音如潮水般起伏涌动,忽远忽近,令人背脊发凉。 巨树下腾起一朵巨大的血花,来自被红绸带回的人群的心口,红绸攒成纤细而密集的花瓣,将锐利的尖端根植其中。 人群被刺穿心脏后,脸颊有一瞬间因为剧痛而扭曲,但很快便在狂热、迷醉的状态中失去意识,毫不反抗,任由红绸抽干全身的血液与生命力,干枯的脸上凝固出同一张怪异的笑脸。 黑暗深处,红绸舒卷,血花开放。 这一幕瑰丽而恐怖。 杀死数千人后,巨树又拔高百米,投下的黑影足以将帝京完全盖住。 从它身上生长出来的红绸色泽变得更加瑰艳诡谲,一部分随着枝叶向四面八方舒展而去,另一部分则继续逼近枝头的白绮和苏意。 “白绮仙师,是不是死了……很多人?”苏意靠在白绮怀里,小声问道。 “是。”白绮的目光扫过死去之人干枯的尸体,里面早已埋下一颗颗结晶种子,那是他之前没有出手相救的缘故。 事实上,被种下结晶种子的人已经是必死无疑,而他一旦出手,这些由巨树的灵力凝结而成的结晶就会被立即引爆,那瞬间爆发的可怕力量不仅能撕碎此地的所有人,还会波及帝京的其他地方。 所以他不能动。 但即便白绮现在不出手,这些尸体的存在也是一个隐患。 巨树的目的除了杀死这些人之外,还要利用他们摧毁帝京,死的人越多留下的隐患就越大,可常人只要被红绸碰上,体内便会种下这样的结晶种子,在这样危急的时候,无论是救是杀他都无从下手。 死循环。 只能希望驻守于帝京内外的皇室修士和其他修行者反应能快一点了。 白绮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苏意正在挣扎着想要抬头。 他不希望苏意看见如此恐怖的景象,提醒道:“先别看,我带你离开这里。” “不、不用。” 苏意虽然怵得慌,可他不喜欢被人当温室里的花朵一样护着,便仍然执意从白绮怀中探出了脑袋。 树下的场景,他看一眼便生出强烈的反胃感,脸色瞬间惨白。饶是如此,他还是眼尖地从一堆尸体里看见了冷白遇。 出乎意料的,冷白遇并没有死,他被一条红绸穿透心脏吊起,和他有相同待遇的还有十几名锦衣华服的修行者。 处于半生半死状态的他们在空中微微摇晃,空气里隐约传来窃窃私语,内容不外乎如何让他们更惨烈地死去,听得人头皮发麻。 “白绮仙师,他们……” 苏意拽了拽白绮的衣袖,向他指出被吊起的人的方向。 白绮冷眼一扫,正要说什么,天地蓦然轻颤,突如其来的霞光瑞彩冲开巨树汇聚的阴云黑气,如晨曦初生。 苏意诧异地仰头,凤眸间映出漫天的五彩云霞,辉光熠熠。 在这陡然明亮的天光里,一声空灵悠远的鸣叫自远方响起,如同神鸟驾着绚丽霞光而来,由远及近,由空幽至犀利,仿佛一把华美而锋锐的剑,出鞘刹那,寒光绝云! “朱雀剑阵开启了!” 白绮冰冷的声线终于带上一丝笑意,不知有意还是无心,说话间,他把苏意又往怀里拢了拢,收紧臂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帝京之内, 位于皇宫中央的九宝塔楼此刻正迸发出耀目彩光。而在塔楼背后,一只巨鸟虚影缓缓张开羽翼,腾跃长空, 在帝京上方撑起一圈无形的清辉。 塔楼顶端有一座以天灵玉打造而成的阵台,苏凭易站在阵台前,双手触碰其上,将灵力源源不断注入, 以维持剑阵运转。 与此同时, 苏衷带领一众天机门弟子,与同样率领着皇室修士的姬且道分散到帝京各处救人。 幸运的是,巨树本体并未动手, 四处掳掠百姓和修行者的是从它枝干里生长出来的红绸,单对付红绸并不困难。 不幸的是, 红绸不仅有再生能力,并且任何人只要被它们碰上,体内就会留下结晶种子,一旦救治不及,便是当场引爆, 既赖皮又恐怖。 因为结晶种子的存在, 苏衷和姬且道甫一进入巨树遮蔽范围就损失了数名属下,自己也差点中招。 好在帝京里除了他们四处救人之外, 还有很多修行者也发现这一点,并且马上开始了自救。情况虽然糟糕, 却没有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就在两人忙于救人的时候, 他们收到了来自苏意和白绮的传讯。 “哥, 我有重要的发现要跟你说!” 苏衷击退迎面而来的红绸, 腾出空刚展开传讯符鸟, 里面便传出了苏意焦急的声音。 闻言,苏衷立刻开口询问:“阿意,白绮仙师去找你了,你见到他了吗?有没有脱离危险?” 说话间,又有红绸朝他这边冲来,与先前无数次那样将目标定在被他护在身后的普通百姓身上,攻击的角度刁钻而凌厉,让他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一句欺软怕硬。 “我和仙师在一起,暂时没事。哎呀你先我说!”察觉苏衷打斗的动静,苏意担心拖太久令他在战斗中分心受伤,言简意赅地道:“那些红绸袭击的目标是有规律的!它们不会攻击普通人,只会攻击并杀死在感情中做出过负心薄幸行为的人!除了孩子,男女老少不论!” “什么?” 这听上去莫名其妙又似乎合情合理的讯息使得苏衷动作一顿,正与他缠斗的红绸当即抓住机会抽身,再度袭向他身后的人。 他不得不以剑卷住长绸扯回自己身前,剑气吞吐,一瞬将其绞碎。 “是真的!而且如果被抓到的人负心行为足够恶劣,它们还不会马上杀死他,而是带回巨树底下将他们吊起,以更加严酷的手段对待他们。” 苏意语速极快,偶尔伴随着打斗声响,听得苏衷又是古怪又觉焦灼。 周身剑气腾飞,弹开齐袭上来的数十红绸,苏衷沉声说道:“先告诉我你的判断依据!” 他不是不相信苏意,而是需要一个能让他人信服的理由。 “冷白遇此时就被挂在那里,与他一起被挂的十几名修行者都出身皇室,仙师说他们都有抛弃过伴侣的行为。” 苏意的嗓音一下子低沉下去:“另外被卷回树下的那些人里,白绮仙师认识的、了解的人,也都有过背叛感情、背叛伴侣的经历。” 听到这里,苏衷回头看向一直被红绸锁定为目标的几人,喝问道:“你们是否做过负心之事?!” 那几人面色煞白,显然也听到了苏意的话。在苏衷的气势压迫下,他们不敢撒谎,都畏畏缩缩地点头。 还真是如此! 苏衷有点哭笑不得。 背叛感情之类的事虽然缺德,但只是道德问题,到底不算死罪——冷白遇那种动手杀人的不算——他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抛下被自己所救之人。 如今看来,他只能加快速度,先把救下的这部分送离帝京要紧。 “我明白了。”思及至此,苏衷当机立断道:“阿意,跟紧仙师,万事小心为上!待我处理好帝京这边的事,就立刻过去找你!” “了解,哥你也小心!” 苏意话音一落,传讯就此终止。 收起小弟发来的符鸟,苏衷深吸一口气,仰头看了看已经完全合拢,封锁住帝京的朱雀剑阵,手上长剑一转,领着身后之人冲向城门。 同一时间,收到白绮传讯的姬且道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另一边,苏意刚刚结束通讯,便看到白绮冷着脸又斩下数十红绸,动作越发凌厉狠辣,但周围的红绸不减反增。 苏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白绮仙师难道也……” “没有。”知道他要问什么,白绮回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我活了一千年,从未与任何人有过感情纠葛。” 准确地说,在苏意出现前,他甚至没有跟人有过牵手及更加亲密的接触。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亲昵的肢体接触,就是刚才……以及现在抱住苏意的举动。 老男德班资深成员了。 “那它们为什么一直针对我们?”苏意倒也不怀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是被渣……被负的那个,它们总不能是针对我吧?” 白绮眯了眯眼,手起剑落再度砍断一条红绸,淡淡地说道:“也许,是因为我们身处此地,给它们造成了威胁。” 二人交谈之际,巨树再次吞噬了数百人的生命力,枝干伸展,又要向上拔高。 可就在此时,空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仿佛是什么东西被触动,方才冲破阴云的清越鸣叫再度响彻九霄,霞光瑞彩里忽而剑气纵横,银白流星般的剑气犹如暴雨倾盆而下,直冲巨树而来。 “剑阵被触动了!” 白绮脸色一变,双手抱住苏意后纵身跃下枝头,足底清辉汇聚成剑意银莲,载着他们来到巨树主干的一处死角,而后收拢花瓣成花苞状,将他们层层包裹、保护起来。 苏意还懵着呢,就感觉地面一震,紧接着便听到无数剑气划破空气的锐响,仿佛倾盆暴雨瞬间砸在花苞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沉闷声响。 这一刻,天地嘈杂,又寂静。 蜷在白绮怀里,苏意不敢动弹,乖乖地靠在他胸前,耳边除了「风雨」声,隐隐的还能听到他的心跳,略显急促,却沉稳悠长。 白绮按着他的后脑,偏头贴着他柔软的鬓发,还注意避开自己的头饰以免硌到他,呼吸里尽是他身上清新的气息。 这种与人前所未有的亲密举动,令白绮不自觉地紧张,以至于搭在苏意腰间的手都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平日里,他绮丽的眉眼总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寒,任谁看了,第一眼都是几乎被刺伤的痛楚,而非惊艳。 但此时他拥抱着苏意,却收起了这份无意识的伪装,垂落的眼睫下藏着温柔,是他羞于启齿,不敢展露的情感。 仿佛有东西裂开,又有新的东西在心头酝酿。 一阵漫长而短暂的轰鸣后,苏意察觉到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一切正在恢复平静。 于是他推了白绮一把,说道:“仙师,剑阵好像停了。” “嗯?” 白绮怔怔回神,不自在地松了松手,然后掩饰似的低咳了一声,将合拢的剑气银莲张开缝隙,探查外界的情况。 彼时,鸣叫声已经消失,空中的霞光黯淡大半,应该是因为阵法力量消耗过大。 而剑阵付出这么大代价,巨树自然讨不到好,原本向外扩张了十倍有余的枝干现在被削去了九成,只有从主干上直接延伸出去的那些勉强保留着,遍地都是碎叶枯枝,甚至盖过了地上的尸体。 与此同时,巨树呈现出萎靡、虚弱的状态,主干与一部分根系上裂痕斑斑。它被迫降低了高度,收拢枝条,只占据以原先的林家府邸为中心辐射出去的方圆十里之地,笼罩在帝京上方的阴影总算是除去了泰半。 奇特的是,即使自身遭受重创,巨树依旧伸出枝条包裹住挂在枝头的十几人,不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是为了将他们留下,以待往后的折磨。 就……很离谱,很执着。 苏意从白绮怀里探出脑袋,无语地移开落在冷白遇身上的眼神,忽然又看见天上游离的彩光,奇怪地问:“朱雀剑阵应该还有余力吧?为什么不继续攻击,直到彻底除去这棵树?” “呃……”白绮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可能有些敏感,苏意正想说不能回答就不用答,白绮便摇了摇头,先一步开口道: “朱雀剑阵虽然开启了,但威力并不完整,有诸多限制和缺陷。其中最关键的一项是——” 他抬头望向半空正在慢慢恢复光彩的云霞:“只能被动防守反击,无法主动进攻。而且……” 这可能是朱雀剑阵最后一次启动了。 苏意也仰头去看剑阵,有什么缺陷限制的他看不出来,但看着看着,忽然品出一点不知从何而起的熟悉感。 似乎不久之前,他曾经在某个地方感受过类似的气息。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不等苏意找到这份熟悉感的来源,白绮便展开剑气,银莲托着二人跃上半空,发出剑气摩擦的铿锵声响。 苏意揪住他的衣服,小声提醒道:“那边那些人……” “我知道。” 不能救的无法出手,顺其自然,能救的则必须要救,这是白绮的行事准则。 他将苏意护在身后,并指为剑,四周的灵力霎时卷起狂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至他的指尖,凝成一道雪色剑光,犹如白昼月色,一瞬划破天际,斩断挂着冷白遇等人的树枝。 十数人从半空坠落,白绮正要施法接住他们,耳边却冷不丁响起凄厉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啸! “啊——” 同一时间,无论遭遇何种变故都不动如山的巨树主干突然猛烈晃动起来,密密麻麻的根系疯长,一根盖过一根,一片越过一片,仿佛翻滚的泥浆一样冲破地表,竟像是巨人要抬脚移动一般。 巨树暴动,却小心地没有触碰到上空分朱雀剑阵,因而剑阵未动。 但因遭受重创而萎靡的红绸群却霎时暴动,气势比先前更为癫狂混乱,毫不顾忌所谓的「动手原则」,直奔取命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苏意和白绮始料未及,几乎是眨眼间就被红绸包裹起来,一圈又一圈地捆成了巨大的红柱。 伴随红绸而来的还有暴涨的根系,它们覆盖在外围,然后不断收紧,似乎想要将他们两人彻底碾碎。 时间漫长,也短暂。 好像是一瞬过去,又像度过了无限长的岁月,当根系与红绸收缩至一定程度时,忽的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一声接着一声,一阵连着一阵! 褐色的树根由内而外裂开一条条细小密集的裂缝,而锐利的银芒从中渗透、突破而出,瞬息间崩裂四溢,毫不留情地撕碎裹紧红绸,将厚厚的树根炸成漫天碎屑! 剑气银莲上方,白绮手持三尺寒光,一脸沉怒,翻飞的衣角都带着凛冽怒意,天地之间杀气如滚水,浩荡沸腾。 苏意捂着划破一道口子的脸龇牙咧嘴。 白绮的目光扫过他脸上的伤口,眸光更是一沉,口中吐出两个含怒的字: “找死!” 第52章 白绮天仙境中期的修为放在人才济济的太上府也是绝顶强者, 对外只比苏凭易稍差一线,盛怒之下全力出手的威力毋庸置疑。 苏意只觉得眼前一亮,旋即便有铺天盖地的银色剑光从地下升起, 犹如一泓逆流的天河,眨眼间淹没了巨树枝干。锐利无匹的剑气撕裂长空,裁开所过之处一切阻碍,将其化为齑粉。 一瞬间, 周身所有的巨树枝条、红绸都像河滩上的秽物被剑雨冲刷殆尽。 论打击面, 白绮的剑雨攻势远远不及朱雀剑阵,然而在攻击力上,残缺的剑阵同样比不上他的全力一击。 两息之后, 以苏意和白绮为中心,百米之内的树冠被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巨树主干也收到沉重的创伤,多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剑气孔洞。 损失最重的莫过于树上生出的红绸与冲出地面的树根,剑气直冲它们而去,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它们彻底湮灭,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剑气散尽, 巨树的荫蔽笼罩范围再度缩水一圈, 并且没有再催生出长绸,残存的根系也没入地里。 “走!” 一招得手, 为免巨树再蓄力反扑,白绮一把拥住苏意, 顺手带上不远处险些被波及的十几人, 身形化光而去。 冲出朱雀剑阵时, 阵法颤了颤, 非但没有阻拦, 还主动张开了一条缝隙放任他们离开。 巨树发现此点,试探似的伸出数根枝条扑向缝隙所在,但刚一靠近,已经恢复了部分力量的阵法再度启动,毫不客气地将它们轰成碎屑。 巨树立刻老实下来,只默默积蓄力量,在不会引动阵法反扑的位置缓慢地伸展枝干,投落阴影,根系也朝着地里更深的地方生长。 再说另一头,苏意被裹进白绮的怀抱冲出朱雀剑阵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忽然再次涌上心头。 而这一次,他捕捉到了这份熟悉的源头——诛邪禁制。 是的,朱雀剑阵与诛邪禁制带给他的感觉非常相似,就是那种番茄与西红柿之间的相似。 之所以他没有第一眼就看出来,是因为朱雀剑阵的外在表现与诛邪禁制差的太远,而且朱雀剑阵启动时他并没有亲眼见到。 论起诛邪禁制,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比苏意更加了解。 他曾与寂灭旷野中的初代诛邪禁制之灵有过交谈,亲自驱动禁制进行战斗,还充当过诛邪禁制的中转站。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全盛时期威力极为可观的阵法,哪怕变得残缺,用起玉石俱焚的方式也比学宫教材上记录的一般阵法更加恐怖。 要知道,寂灭旷野那个半残状态的初代诛邪禁制可是能与远古天妖残魂极限一换一的可怕存在。 而不是他拉踩,自从十万年前灵妖大战结束后,天地间的灵力日渐稀薄,如今的天妖与十万年前的天妖实力有着天壤之别,便是人族天仙,不但数量越发稀少,实力上也远远不及荒古时期从厮杀中成长起来的那一批强者。 所以照理说,如果朱雀剑阵真的是诛邪禁制——哪怕不是,仅仅只是有所关联,并且残缺不全,威力也不会这么弱,连这样一课诡异的巨树都奈何不了。 按照初代诛邪禁制最后一击的强度推断的话,这个剑阵再不济,也能在第一次发动时就把这棵树削成木棍才对啊! 苏意百思不得其解。 在他疑惑的片刻间,白绮已经冲入皇宫中央的九宝塔楼,随手一挥,抛下满地昏迷不醒的人,然后拥着他轻巧落地。 苏凭易与苍天阙是负责维系朱雀剑阵运转的人,彼时,苏凭易正好与苍天阙换班,一抬眼就见到白绮垂眸盯着苏意瞧,右手还揽在苏意的腰上。 苏凭易从前就怀疑白绮想老牛吃嫩草,总是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苏意,嘴上还不承认。 现在看到这一幕,老父亲心里的警钟都快敲裂了,想也不想就上前将白绮扒拉到一边,心疼而警惕地抱住自家多灾多难的小儿子。 “意儿,没事吧?可有受伤?或者身上有哪里不适……” 沉思中的苏意被父亲滔滔不绝的关怀询问打断思绪,习惯性地在他怀里蹭蹭,笑眯眯地说道:“我没事,一点儿伤都没有!哦对了,方才是白绮仙师救了我!” 说着,他从苏凭易的肩膀处探头看向白绮,向他挥了挥手,一双明亮的眼弯成小月牙:“仙师,谢谢你!” “不用客气。” 白绮被他可爱到了,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在中途就被苏凭易打开,顺便附带了一个冷冷的眼神。 “呃……”啧。 苍天阙双手放在阵台上,看眼前这场情景喜剧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想给白绮加油鼓劲,让他抓抓紧将苏意从苏凭易那儿抢过去。 但苏凭易可能是察觉到他这缺大德的想法,当机立断地转移话题。 他转向苍天阙,正色道:“白绮仙师,说说吧,京中那棵突然出现的树,还有朱雀剑阵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意的目光顺势落在苍天阙掌下的天灵玉阵台上,瞳孔微缩——不看细节的话,这座阵台与他见过的初代诛邪禁制阵台几乎完全一样。 所以,朱雀剑阵是第三座诛邪禁制? 白绮并未察觉苏意的异样,听苏凭易提及巨树的事,他眸底闪了闪,垂下眼帘,不答反问:“林家的人如何了?” “在巨树出现的前夜,林家所有人便都已撤离帝京,前往江南道避灾了。”苍天阙微微眯眼,声线低冷,“说吧,这棵树到底与林家……与太上府,有何干系?” 闻言,苏意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他身上。他看了看苍天阙,想想,又望向白绮,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说起来,这件事从林家小姐与冷白遇成亲开始就处处都透着古怪,现下又跟太上府扯上关系,个中内情定然不简单! 白绮沉沉地叹了口气,再也没有与苏意初见时那种孤矜冷傲的气度,反倒透出一丝颓然。 在场的人都有资格知道此事,何况这件事闹成当下的局面,迟早也要公之于众,所以他不再隐瞒,和盘托出。 原来,这棵树名叫姻缘树,是千年之前太上府从淮南道移植到帝京的上古太一神木的分枝……残缺版。 姻缘树最早诞生于妖族之内,是妖族重宝之一,其能力一如其名,能够使心意相通之人喜结良缘,情路顺遂。 妖族一向薄情寡爱,鲜少寻找伴侣,是姻缘树的存在让整个族群得以不断繁衍。 千年前的人、妖两族虽有摩擦,但还不到开战的地步,所以当时妖族内宿老发现姻缘树出了问题后寻上太上府前任天下行走求助。前任天下行走将姻缘树移植过来后,发现内中封印了一股古怪的力量,如果长久靠近,便会受其影响,逐渐迷失心智。 “那位妖族宿老发现问题时,妖族内已有不少迷失心智的妖怪,为了彻底解决姻缘树里的奇异力量,太上府派出诸多强者,同妖族强者一并动手,但……失败了。” 白绮眉宇间蒙着一层晦暗的怒意。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何失败,只知道动手的双方在不久后便死的死,疯的疯,即便是前任天下行走也没能逃过一劫。如今还活着的,只有那位第一个发现姻缘树状况不对的妖族宿老——混血孔雀妖。” 听到这里,苏意忽然眉心一跳。 混血孔雀妖……对了!玄岳之前提醒他暂时离开帝京以避难的时候,曾说过让人带这个消息给他的是一头混血孔雀妖,听说已经活了十几万年,说不定和千年前那位妖族宿老是同一个人! 苏意想着,却不着急开口,而是继续听白绮讲述。 苏凭易揽着苏意,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他的头发:“后来太上府便把这棵姻缘树留在了帝京?” “不是留在帝京,而是带不走。”白绮淡淡地纠正道,“姻缘树扎根的地方位于林家府邸下方,事实上,林家府邸之所以盖在那里,正是为了掩盖姻缘树的存在。而看似与皇室交好的林家,也是为太上府办事,看守姻缘树的人。” “既然如此,此回巨树失控,他们为何不提前告知太上府?”苍天阙冷冷地问。 若不是事发突然,他何至于被太上府拉壮丁,到这儿来维持朱雀剑阵的运转?而帝京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准确地说,是死那么多的「负心人」。 “因为林家想摆脱这个命运,并脱离太上府的掌控。”白绮斩钉截铁地道,“林家人与姻缘树相处这么多人,已经被其影响了。姻缘树对他们的影响除了表现在子嗣后代身上之外,更悄无声息地侵蚀了他们的想法和理念,所以……” “所以他们才能毫无顾忌、毫不愧疚地抛下整个帝京一走了之,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任由这么多人白白死去。” 苏凭易揽在苏意腰间的手猛地收紧,低沉的语气间带着一点冷怒。 “或许在他们眼中,那些负心人本就该死。”苍天阙轻吐一口气,眸间思绪几度变化,最终化为一抹嘲讽,“若是如此,那他们被影响得可就非常彻底,根本救不回来了。” 白绮冷着脸点头:“他们应该就是这样想的。据我这几日的调查,京中最近的亲事之所以这么多,便是由林家家主在背后推动。姻缘树靠姻缘喜气增强实力,姻缘树能有今日的实力,他功不可没!” “对了。”想到三天前婚宴上那个平易近人的林家家主,苏意皱了皱眉,余光扫过昏倒在地的冷白遇,忽然想起一事,“你说林家昨天晚上就举族迁走,那他们有没有带走一名非林家族人的少女?” 林逢卿既然是故意借着婚礼喜气滋养姻缘树,那么冷白遇与林如霏的婚事应也不是真的。 冷白遇不是会轻易被人利用的人,能让他如此配合,林逢卿恐怕是拿他的妹妹威胁他了。 “少女?”白绮一怔,“林家府邸不留外人超过一日,因为怕姻缘树影响到无辜之人。林家对外也没有可以安置他人的屋宅去处,应该是……没有的。” “啊?”这回换苏意愣了愣,一垂眼,就见冷白遇悠悠醒转,与他四目相对之际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妹妹不在林家人手上,那你什么情况?” 这家伙不会真的打着入赘林家的主意吧? 苏意话音未落,苏凭易便一把将他拦在身后,白绮也抬脚走到他与冷白遇中间,将二人隔开。 “我……我妹妹……” 冷白遇心口的伤仍在汩汩渗血,却不妨碍他忍着痛爬起身,焦急地道:“我妹妹在那棵树里!林家主说那棵树可以为她续命,所以把她放到了里面!” “啊?”苏意的语调困惑地上扬。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姻缘树看上去像是有救死扶伤之心的存在吗?”白绮冷冷地嗤笑,“将死之人靠近姻缘树,只会死得更快。” “不可能!” 冷白遇厉喝一声,像是被他哪句话戳中了心事,脸颊微微扭曲。 不顾身上还有伤,他强行驱动法力,踉踉跄跄地冲出九宝塔楼,一头扑向了正在缓慢伸展的姻缘树。 “诶……” 苏意想要拦着他去找死,可一句话还未出口,便看到一条红绸闪电般地弹出,如蛇信一般贯穿他的心口,再次将他拽了回去。 这一次他没有昏迷,而是疯狂地攀着红绸攀上姻缘树主干,然后从主干最初的两根分岔处……跳进其中?! 苏意呆呆地问:“他疯了吗?” 为了救妹妹,他连命都不要了?还是说他也被姻缘树影响了? “从那里难道可以进入姻缘树内部?” 白绮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盯住那处地方:“我得去一趟!” 说着,他正要起身,袖子便被苏意一把抓住。 “带上我带上我!”苏意仰起小脸,殷切恳求的模样可怜兮兮,让人不忍拒绝。 白绮心头一软,正要答应,就看到苏凭易把苏意的手牵了回去。 “那就一起去吧。”老父亲苏凭易温柔笑道,“意儿,跟在为父身边。” ——不要理会那边的白毛。 白白毛绮:“……” 啧。 苏凭易微笑,白绮冷脸,一同出发的三人里只有苏意兴高采烈,左手一条大腿右手一根金手指地抱着,丝毫不担心,完全是奔着探险去的。 而一言不合就被留下的苍天阙看着三人的背影,嘴角一抽: “呵呵。”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今天更得晚了点,还好赶上了! 以后大家如果在下午三点时等不到更新,就晚上九点再来看吧,我一般就在这两个时间段更新。 另外,不得不说评论区某些小天使是真的很敏锐,你们居然提前好多章就猜到了我给冷白遇设置的虐点,搞得我都不敢回复你们了。(捂脸) 第53章 冷白遇的妹妹名叫冷雪, 只比苏意大一岁,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父母去世时,冷白遇才十岁, 父亲将妹妹交给他,他便默默地把保护和照顾妹妹当做人生最重要的事。 哪怕后来加入天机门、遇到苏意,得到了很多对他而言同样重要的东西,冷雪依然被他放在首位, 任何人、事、物都要为之让步。 冷雪先天不足, 体弱多病,单单为了让她活下去,就几乎耗尽了冷白遇所有力气。可他从未觉得痛苦, 从未认为妹妹是累赘,也从未想过要放弃。 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的家人, 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于是冷白遇抱着这样的想法,心安理得又痛不欲生地夺去苏意的性命、利用自己的婚姻与人生,只为妹妹求一个生机。 他沉浸在这种极端利她的付出中,悲伤地满足着。 直到不久前白绮告诉他,他甘愿做林家的饵诱苏意入彀, 再一次将自己的心爱之人置于危险境地的行为, 不仅救不了妹妹,还可能加剧妹妹的死亡! 甚至妹妹或许已经因为他的愚蠢不在了……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冷白遇下意识摒弃那个惊悚的猜测, 因为太过惊惧,他连身上的疼痛都感受不到, 徒手生生拔出了刺穿心口的红绸, 调动浑身法力为自己吊着命, 茫然又焦急地跳入姻缘树中空的主干, 狼狈地摔倒在底部。 姻缘树内部自成一片广袤的空间, 似真似幻,一片荒凉。 明明是以姻缘为名,以婚姻喜气为食的古树,外表生得诡谲可怖也就罢了,内里竟也是荒芜凄凉,毫无生气,从远处吹来的风里都带着寂寥清寒,让人不由得联想它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如此模样。 苏意三人只比冷白遇迟一步进入这里,一抬头便看到他踉踉跄跄奔向东面,仿佛他早就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苏意看了一眼苏凭易,苏凭易又与白绮对视一眼,都不必开口,便默契地跟上了冷白遇的脚步。 四人一前一后地闯进一面水镜般的透明屏障,未及反应,就发觉周遭景色丕变,从荒凉凄清的旷野,变成一片一望无际的茵绿草地,以及视线中央,那棵生长在缓坡上的参天古木。 褐色的主干宽阔而高,枝叶舒展,在蓝天下投落错落有致的光影,叶缝间漏下金色的光沙。 翠绿的枝条犹如碧玉,迎风飘摇,上方密密地系着许多红色绸带,同样是鲜亮而耀眼的红,却柔和明快,在风中肆意飘舞着,只让人感受到近乎梦幻的美感,而丝毫没有在外界的癫狂可怖。 那是……正常状态下的姻缘树? 苏意三人脚步一顿,怕前方有诈,谨慎地没有继续上前。 冷白遇却不管不顾地冲向那棵巨树,赫然是奔着树后那座若隐若现的平台而去,即便中途绊倒了好几次,摔裂了身上的伤口,他也仿佛没有知觉,眼里只有他的目的地。 他的背影决然而无助,仿佛抱着救命稻草孤注一掷的赌徒,绝望地奔赴在穷途末路的人生路上,祈求前方有一个好结果。 苏意不由得皱起眉:“他的精神状态不对,太疯狂了。” “看来,姻缘树影响他人的能力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强大。”白绮化出折扇甩开,轻轻摇了摇,语气从容,“他若是见不到平安的妹妹,只怕会当场崩溃。” “无论如何,先过去看看。” 苏凭易微蹙着眉头,牵着苏意也朝冷白遇那边奔去。 白绮见状,只好快步跟上。 三人没有靠得太近,在主干下方的石台侧面约莫百米处停步,而冷白遇正好赶到石台之前,痴痴地望着躺在上面的人。 那是一名柔弱纤瘦的少女,头发雪白若银丝,模样秀气,眼睛闭着,如同只是睡了过去。 冷白遇看到她,忽然松了口气,整个人都像卸去重担似的放松下来,虚软地跌坐在石台边。 但在远处看着的苏意却倒吸冷气,苏凭易与白绮也挑了挑眉。 冷白遇对此毫无所觉,只是轻轻握住少女冰冷的手,低声呢喃: “雪儿,你不要怕,哥哥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你,这是我答应爹娘的事,即便我死也要护住你……” 他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比身上的伤更加严重,甚至已经到了……判断不出面前人到底是生是死的程度。 冷白遇垂下头,发丝上结着血块,凌乱地散开,狼狈得看不出本来面貌。 苏意看着好像楠/枫平静下来的他,心头却冒出一股近似惊惧的寒意,不由自主地揪住苏凭易的衣角,往他身边靠了靠。 咽了下唾沫,他轻声问:“爹亲,石台上的那个人……” “已经没有气息了。”苏凭易轻柔捋过苏意的头发,带着安抚意味,“而且,她并非刚死之人,虽然身躯保护完好,但……她至少已经死去十年了。” “十年?”苏意不由得抬高了音量,然后赶紧降下来,“怎么会?十年前冷白遇的父母刚刚去世,他的妹妹如果当时也已经死去,那不该是这个模样啊!” “幻术。”白绮冷淡的声音因为说话对象是苏意而变得柔和,又有些疑惑,“她的身上恒定了一个幻术,可以随着时间流逝而使变换自身状态。这并非什么高深法术,而是一个巧妙的把戏,按理说,他不该十年了都未察觉。” 苏意瞳孔一缩,再看向冷白遇时,眼中的厌恶不禁掺杂了怜悯,复杂难明。 如果苏凭易和白绮说得不错,那他的妹妹其实早已逝去,他这十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他为救妹妹不惜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的举动,都成了一个悲哀的笑话。 他像个囚徒,困在随手就能揭开的虚无幻象里,自我为难、自我放逐,几近癫狂。 这样的人一旦清醒,必会陷入更深的疯狂漩涡,比死也差不了多少。 不,死亡可能没有这么痛苦。 “算了。”苏意抿了抿唇,“还是不揭穿了吧。就让他活在幻境里也好,他已经够可悲了。” “意儿还是良善。”苏凭易不置可否,眼底却漫上寒意,“他并不畏死,诛心方是报复他最好的办法。” 说话的时候,他暗自决定,待处理完此事便避开苏意亲自找上冷白遇,用他妹妹已死这件事诛他的心。 苏意可以仁慈善良,苏凭易愿意尊重他的选择。但是冷白遇亏欠他的一切,苏凭易一定要代他尽数讨回! 然而苏凭易才想到这里,缓坡上疑似姻缘树的巨树竟冷不防地开口了,还是细声细气、单纯懵懂的少女声线。 “人类,你为何对着一具尸体自言自语?” 哦豁! 苏意还没来得及为听到树木说话而感到惊讶,就被它话中之意吓了一跳——这算开局咬打火机,雷区蹦迪吗? 相较于他,苏凭易和白绮的反应就大多了。前者直接给他套了一身防护术法,后者以扇化剑插在身前的地上,天仙境气势威压四方,让整座异空间的都因此微微颤抖。 远处的巨树却像屏蔽了他们的存在似的,见冷白遇不回答,重复问道:“你为何对着尸体自言自语呢?” 冷白遇僵硬的身躯猛然一抖,浑身犹如触电般发着颤,幅度慢慢增加,从轻微到剧烈,直到最后连眼睫毛都在发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飞快褪去。 他再也握不住少女的手,哆哆嗦嗦地抬头看着身前的巨树,那眼里的怨恨与悲伤漫溢汹涌,恨不得将树干烧出一个大洞。 “你说……你说什么?” 冷白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掌心有一寸寸冷光汇聚成剑,上一刻还只能吐出惊惶的气音,下一刻便暴怒大吼: “你胡说什么?!” 话音未落,冷白遇举剑砍向了巨树,骤然迸发的灵力崩裂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在剑刃砍到树干之前,他已经被汩汩喷出的血液染成了血人。 巨树似乎不能理解他的愤怒与悲伤,只轻描淡写地驱使数根枝条抽出,第一下抽飞了他的佩剑,第二下把他掼到土里,第三下就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住,吊在空中上下挥舞。 “你这人真是奇怪,自己一味地活在虚幻当中,甚至不容许别人指出事实。” 少女的声线单纯而无辜,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刺入冷白遇心上最痛的伤创。 “你胡说!你胡说!” “我妹妹没有死……” 冷白遇动弹不得,却仍然声嘶力竭地反驳它的话,脖子上青筋暴起,满脸通红,若不是被捆得实在挣脱不开,他只怕要冲上去咬下巨树的一块树皮。 巨树看着如此癫狂的他,仿佛跟他杠上了,腾出一条细细的树枝从石台上的少女身上虚虚扫过,就像打破了一颗肥皂泡,少女身形剧变,从十六岁的躯壳变成了六岁孩童的模样,面容平静,却早已没了气息。 最后的幻象被破除,刚才疯狂喊叫的冷白遇忽然静了下来。 他就像一幅凝固静止的画,眼神直直望着石台上的孩童,眸底终于再也没有了生气。 掩瞒已久的现实陡然揭晓,冷白遇无法再维持自我欺骗。他的眼眶一下子通红,却没有落下眼泪,瞳孔里装着的好像不是人类的目光,而是两泓鲜血。 强烈的悲伤自他体内散发而出,浓郁且真实,犹如海面上厚厚的阴云。 他歪了歪头,想要开口,却猛地吐出一口浊血。 原来是体内堆积的伤势受他心绪牵动,一并爆发,五脏六腑灵台丹田当即随之破损开裂,生命力瞬间便要流失殆尽。 可即便如此,他的眼睛也死死盯着石台上的孩童。 “呀,这就承受不住了吗?人类,果然是脆弱的生灵。” 巨树的语气依旧无辜,就在它说完话的下一个瞬间,它庞大的身影顷刻化为一阵烟雾,径直灌入冷白遇体内。 于是苏意三人便惊讶地看到冷白遇浮在空中,双臂微抬,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无形的线吊起,关节一卡一顿地活动,直至抬起头、放下手,毫无神采的眼眸终于望向这个空间里仅存的活物。 与它四目相对的刹那,苏意头皮一炸,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惊慌,心慌得乱跳,情不自禁地躲到了苏凭易身后。 苏凭易连忙把他往背后掩了掩。 “啊,是你啊。” 「冷白遇」注视着苏意,面部肌肉僵直冷硬,声音里却满含笑意:“这一世的你过得好像不错啊。” 此话一出,苏凭易与白绮齐齐皱眉,却仅仅只是困惑,落在苏意耳中却仿佛雷轰电掣,他惊愕地瞪大眼,一时竟忘了反应。 第54章 听到姻缘树的话, 苏意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我穿越的事被人知道了? 他怔怔地看了一眼「冷白遇」,看见她眼底的戏谑与阴毒,冷不防打了个激灵, 意识到自己和她想的可能不是一件事。 姻缘树用的是「这一世」,那她说的其实是苏意的前世今生? 苏意有些混乱的大脑逐渐平静和冷静下来。 苏凭易显然与苏意想到一起去了,眸光微沉,淡淡地问:“你知道我儿的前世?” 「冷白遇」僵硬地歪了下头, 无辜地眨眨眼:“前世吗?” “你说的不是此事?”苏凭易皱眉。 “是, 又不是。” 姻缘树说着话,忽然往苏意的方向走出两步,第三步刚刚抬起, 身前便划开一道凌厉的剑气,让她的脚僵在半空。 “说归说,”插在身前的剑化为合拢的折扇轻敲掌心,白绮冷冷注视她,杀意不加掩饰,“不要靠近他。” 姻缘树也不介意,退回原位后开始伸展肢体, 加强对这具躯壳的控制。少顷, 她冲苏意扬起嘴角,两颊的肌肉隆起, 堆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皮笑肉不笑(生理)。 这个笑容杀伤力巨大,苏意当即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 咬牙切齿地道:“好好说话, 别笑!也别做其他表情!” “哦。” 强做的笑脸瞬间垮掉, 姻缘树微微睁大眼, 面无表情:“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人的笑——在他的记忆里, 你表现得很爱他。” 闻言,白绮不自觉地捏住扇柄,表情更冷了些。 “在我的记忆里,我确实很爱他。”苏意板起脸,眉宇间三分稚气都化为冷漠,直截了当地问:“不要东拉西扯,你到底想说什么?” 被呛了一句,姻缘树却丝毫不生气。 她一卡一卡地张开双臂,原地僵直地转了一圈:“这里是我的意识空间,你们之前不知道这一点,对我毫不设防,所以我捕捉到了你们所有的记忆——包括那些被刻意封锁起来的、不记得了的记忆。” 话音未落,白绮和苏凭易同时脸色一沉,如果不是想听完他后面的话,以他们的脾气,此时已经拔剑莽上去了。 瞥见两人冷沉的表情,苏意赶紧站到他们中间,一边一个抓住他们的手,当他们愤怒阈值的锁。 宰掉姻缘树可以,但得先让她把话说明白。 “你究竟什么意思?”苏意瞪着「冷白遇」问道。 姻缘树用冷白遇的声线发出了尖而古怪的笑声,背着手凝视苏意,那不带感情的视线仿佛直刺他的脑海,剖开连他也不知道的「记忆」。 “你的过去是这一世,现在是这一世,没有前世。但你的过去与现在间隔了漫长岁月,所以可以被视作前世。” 她的解释有点绕,却不难理解,只是因为苏意没有相关的印象,无法将她口中的过去现在一一对应起来。 见面前三人好像都陷入沉思,姻缘树悄悄往前挪了一步,又桀桀地笑了两声:“疑惑吗?不解吗?好奇吗?想知道答案吗?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帮你想起那段往事。” “对了,”姻缘树冲苏意眨眨眼,补充道:“我还可以为你和这具身体的主人再续前缘哦。” 其他还好,苏意听到这句话属实蚌埠住了,瞪着她狠狠呸了一声:“呸!谁要与他再续前缘!” “你们之间的误会都解开了,按照常理,不是应该重新走到一起吗?”姻缘树好像对他的怒气十分不解,“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闻言,苏意气得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跟她拼了,还是白绮拦住了他,一边用折扇给他扇扇风熄火,一边冷声道:“控制你过于跳跃的想法,说出你的条件。” 毫无疑问,苏意身上的确存在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现在被姻缘树的意识空间窥探到了。 即便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也有交易的必要,毕竟谁也不能肯定这个秘密不会对苏意有害。 “啊,抱歉抱歉,我又跑题了。” 姻缘树不好意思地道歉,但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冷白遇的身体,所以声音还是冷冰冰的,毫无起伏。 “我的条件很简单,放我离开。”她指了指头顶,“把外面那座阵法撤了,放我离开。” “这不可能。”苏凭易不假思索地拒绝,“你的情况你自己清楚,如果离开帝京,你身上能够影响普通人甚至修行者心智的力量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巨大的混乱,我们不可能答应你的条件。” “是吗?” 姻缘树的语气霎时冷了下来,看着站在他们中间的苏意,眼底再度涌出那种阴毒的戏谑:“原来你们囚禁我这么多年,是因为忌惮……不,害怕我体内这股力量啊。” “那么,只要这股力量不存在了,我就能离开了吧?” 感慨般的话语落下,姻缘树的身形蓦然淡去,像一幅被擦除的沙画,就这样凭空消失。 见状,苏意三人先是一愣,然后同时感到背后一凉,刺骨的寒意直冲头皮。 “快出去!”苏凭易焦急道,“她可能要释放那股力量!” 苏意用力点头,然后指了下石台上的孩童尸体:“带上她!” 白绮微一颔首,挥手将其收起,而后带着苏意化光离去。 离开的路途毫无阻碍,三人轻松地脱离姻缘树的意识空间,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 回到现实,苏意刚刚站稳,就见现实里的姻缘树彻底黑化(物理)。 它的体内逸散出大量黑烟,烟雾一层一层堆叠累积,不仅在半空结成一片厚重的黑云,扩散开来的烟雾更是笼罩了整座帝京,仿佛夜幕化为实质,覆盖了这座城市。 烟雾无味、无毒,无形无质,只要碰上就会悄无声息地渗入他人体内,向上污染灵台,蒙蔽理智与意识。 帝京内的百姓已经被苏衷和姬且道撤离完毕,但还藏着许多不知死活,以为这次混乱会是机遇的修行者。 他们不是负心人,最开始并没有被姻缘树攻击,所以想方设法地躲避苏衷和姬且道带领的天机门弟子和皇室修士,并靠近姻缘树所在之处。 这些人多是散修,把富贵险中求当成行事准则,为了一个可能让自己一步登天的机遇敢于做出任何事,心里充满了贪欲。 正因如此,当姻缘树释放的烟雾侵入他们体内时,他们心中的贪欲瞬间被激发、放大到极致,整个人散发出狂热得近乎疯狂的气息,提起武器就砍向身边的人。 “敢跟我抢奇遇!杀!” “是我的!都是我的!谁也不准跟我抢!” “皇室修士?来带我们离开?不,不对……你们一定是来跟我抢机缘的,我杀了你们!” 原本隐藏在暗处的修行者突然全部跳出来,红着眼眶看谁都是敌人,纷纷拔出兵器、拿出积攒已久的符箓和异宝,不计得失甚至不要命地清除目光所及所有的活物。 不过一眨眼功夫,刚刚平静不久的帝京再度混乱起来,并且混乱程度远超先前,还在不断激增。 “唔……” 苏意难以置信地看着其他地方爆发的冲突时,忽然听到苏凭易压抑的闷哼声。 他连忙转头,就见苏凭易眼底泛起强烈的杀意,为了压抑这份暴涨的杀意,苏凭易揪着心口处的衣服,眼眸开合间凶光毕露,十分骇人。 他也被烟雾影响了? 白绮神色一凛,正想护着苏意退开,苏意却先一步冲上去抱住苏凭易的手臂。 “苏意……” 白绮惊得想要出声提醒,手中折扇化为长剑,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然而苏意的手握上去之后,苏凭易周身的凛然杀气突然雪化冰消,他低头看着一脸担心,略带惊慌的儿子,眼神逐渐温柔,沸腾的情绪瞬间被他压到心里。 “爹亲没事。” 苏凭易揉了揉苏意的头发,指尖从微凉的发丝拂到苏意柔软温热的面颊,落到实处的触感化消了因曾经失去他而起的痛苦。 苏意并不知道刚才的短短一瞬他都想了什么,担忧地问:“爹亲,你没有被雾气影响吧?” “有一点影响,不过没有大碍。” 拍拍苏意的脑袋,苏凭易柔声解释了一句,然后看向旁边持剑戒备的白绮:“这些雾气应该便是姻缘树体内的力量所化,会放大人心中的负面情绪。为免京中剩余的修行者全部自相残杀而死,我们必须先解决黑雾!” “你有办法?”确定他不受影响,白绮微微松了口气。 “我有一招法术,可以强行收拢扩散的雾气并将之封印。”苏凭易说道,“途中姻缘树本体可能会向我发动攻击,我需要你替我挡下它的袭击。” “好。” 白绮一口答应,垂头稍作思忖,伸手轻拍苏意肩膀,眸光深邃:“在这里稍等,我们很快回来。” 苏意眨眨眼,又看了看身边的苏凭易,乖巧点头。 “我明白了。” 片刻后,苏凭易和白绮跃上半空,停在朱雀剑阵之下。 苏凭易掌心聚气成风,随即狂风席卷,弥漫全程,爆裂而精准地卷起所有黑雾,飞快向他所在的地方倒转回来,集中于一处。 姻缘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见他出手,立即催生出无数枝条红绸,全力施为朝他攻去。 然而攻势未至,却在中途被白绮尽数拦下。 白绮一人挡关,剑不出鞘,只以剑指驱使剑意横扫而出,便将漫天飞舞的长绸枝蔓一一挡下,轻松写意,毫不费力。 姻缘树似乎因此而暴怒,拔出网状的庞大根系群加入攻击,那些粗大且附着巨力的树根带起凌厉的攻势,铺天盖地的锐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混乱之间,一条树根仿佛走错了位置,贴着地面悄然游至苏意身后,身躯一扭,突然朝着他全无防备的后背刺去,直冲他的后心。 这时,苏意身上由苏凭易所下的防护术法一一亮起,试图护住小主人。 但它们在树根面前却像纸一样薄,树根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它们彻底撕裂、摧毁,最终成功递上苏意的后心—— 然后,苏意转过身,攥住了它。 树根一怔,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开始疯狂地挣扎想要逃离。但苏意掌心亮起璀璨的银光,死死禁锢着树根——那是白绮离开之前传给他的自保之力。 与此同时,苏意身旁的空间裂开一道缝隙,一柄彩光环绕,如同白绮的佩剑般看不清真容的长剑从中跃出,在苏意身侧静静沉浮,犹如稳重慈祥的长者,无声守护着他。 这是苏凭易那柄早已失落的长剑剑灵。 “早就知道你会对我下手。”苏意咧嘴一笑,眼眸似可爱的弯弯月牙,眼底却冰冷如霜,“说吧,你到底在我的记忆中看到了什么?” 他话音刚落,正在不断挣扎的树根忽然停了下来。 它抬起前段,像是看了苏意一眼,苏意甚至从上面看见了一抹凶狠。 于是下一刻,磅礴的记忆洪流扑面而来,淹没了他的意识。 作者有话说: 我是个傻子!早早就写完了居然没有发出来QAQ! 第55章 十万年的众生记忆, 究竟能汇聚成多么庞大的江流。 苏意应该是唯二知道答案的人。 脑中一声比开天辟地时更宏大广袤的轰鸣声之后,苏意眼前只剩下了茫茫白光。如同日光下白得反光的河面,奔腾的水流毫不留情地冲刷过他的意识, 欲将其吞没。 这不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恰恰相反,它带给了苏意意料之外的温暖与安心感,仿佛重回摇篮, 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晒着阳光,听着母亲哼唱的曲调,在微微的摇晃中沉沉入睡。 但这种安心里却隐藏着大恐怖、大危险。 苏意察觉到这一点时, 已经快要来不及了。他的意识被庞大的记忆洪流同化了大半。 好在苏凭易的佩剑剑灵及时冲入他的意识空间,这是苏凭易留下保护他的底牌, 自然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防护。 但在剑灵正要施术,从记忆洪流内剥离苏意的意识之际,变故陡生! 几乎陷落于那虚幻的温暖中的苏意大脑忽有一瞬的明晰,某一瞬间,他看到自己记忆深处有把锁自行解开, 仿佛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 无数画面从中汹涌而出,化为更加恐怖的浪潮, 逆流而上,刹那间阻断了外来的记忆洪流, 并毫不留情地将之吞噬。 苏意看不见浪潮里沉浮的记忆, 一如他看不清洪流里的人生。他只是被动地成为双方博弈争斗的战场, 心慌意乱地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 幸运的是, 这场战役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瞬, 站在他这边的一方便以碾压之势大获全胜! 奔涌的浪潮击退了记忆洪流,便又以来时一样迅猛的速度倒退回去,再次锁进那只匣子,上了锁,宁愿蒙尘也不容窥探。 同一时间,苏意脑海中响起一声尖叫,流水褪去后,一个披头散发、素衣白裙的少女意识便从半空坠落,跌到苏意身前。 这是姻缘树的意识。 这里是苏意的意识空间。 危机来得快,去得也快,苏意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回神。 但当他看到地上的少女,以及不远处同样愣住了的彩光剑灵时,他立刻反应过来,对剑灵道:“请替我控制住她!” 剑灵闪了闪,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身化绳索将少女捆了个结实。 情势瞬间逆转,发动攻击的姻缘树意识在苏意的意识空间里动弹不得,而苏意站在不远处,揣着手悠哉悠哉地打量她,一双眼瞳如湖底明镜,带着澄澈的好奇和笑意。 “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他惊讶的语气中有一点欣赏和赞美。 对美丽事物的欣赏和赞美。 姻缘树的意识外化确实很美,宜喜宜嗔的小脸,柔弱温婉的气质,如潭底明月、空谷兰花,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美人。 但她并不珍惜自己美丽的容颜,恶毒和愤怒的表情扭曲了她的面孔,眼中透出的深深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苏意一时想到她释放出的、能放大人心底负面情绪的烟雾,再去看她,便再看不出一丝美感。 “哈哈、哈哈哈……” 听到他「以貌取人」的称赞,少女仰头狂笑,然后冷漠地凝望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苏意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干脆不多说别的,直接进入正题:“你从我封存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原来你对我困而不杀,是想问我这个啊。”少女一歪头,露出甜美的笑容,眼底的恶意却丝毫不减,“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可是,你承担得起知晓答案的代价吗?” “什么意思?”苏意皱了皱眉,不由得向前逼近一步,轻喝道:“说清楚!” “我会回答你的,但不是在这里。” 少女转了转脖颈,语气懒散,却听得人不安。 苏意正想追问,却见她正起身子,眸间红光一闪,整副躯壳突然由内而外炸开,裂成一团刺目而尖锐的白光。 苏意悚然一惊,未及反应,剑灵便猛然发力,化为一道螺旋状风柱,在白光彻底爆发开来之前将其绞碎,护住了苏意的意识空间。 但饶是如此,苏意也受到了一点余波震荡,恢复意识之际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地向后跌倒。 还是剑灵体表彩光一闪,带着他冲向空中的苏凭易,苏凭易顺势揽住了他。 “爹亲?”迷迷糊糊中,苏意一把抱紧了苏凭易,“黑雾解决了吗?” 看着他迷糊的样子,苏凭易轻笑一声:“抬头。” 苏意依言抬头,不远处正悬浮着一个巨大的风涡,原先笼罩帝京的黑雾被尽数困在其中,随着漩涡本身的旋转而被飞快地驱散和消除。 同时,朱雀剑阵又启动过一次,配合白绮直攻姻缘树本体,不仅削落它九成以上的枝干,就连主干也被劈得一半焦黑、一半霜白,狼狈不堪。 姻缘树惨兮兮的模样令苏意心里咯噔一下,倒不是他同情这棵树,而是姻缘树还没告诉他有关他记忆的事,如果就这样死了,对他来说会有些麻烦。 反手收剑,白绮的身影掠过长空,轻盈停在苏意身旁,毫不掩饰自己的关怀:“如何?没有受伤吧?” 苏意冲他笑了笑,乖巧答道:“没有,我没事。” 白绮眼神一柔,苏凭易则横了他一眼,默默把儿子往怀里揽了揽。 这个时候,苏衷和姬且道终于完成了任务,姗姗来迟。 两人抬头看见空中的三人,相视一眼,也一前一后地赶到他们身旁,第一个看向的同样是苏意。 苏衷的气息略显紊乱,姬且道左边袖口烧出一片焦黑,能让他们狼狈至此,可见疏散人员的过程中遇到了不少麻烦。 不过对着苏意,他们仍是做出淡定从容的模样。 “大哥,师兄。”苏意从苏凭易怀里探出脑袋,捏着袖子给苏衷擦了擦脸上不知何时粘上的灰,“你们都还好吧?” “无妨。”苏衷一怔,而后主动把脸伸过去,任由他拿袖子蹭来蹭去。 姬且道见状,眼中闪过一抹羡慕,拢着袖子慢条斯理地坦诚现状: “京中百姓与活着的修行者都已被我们送离,余下的那些受方才的烟雾影响太深,不仅彻底失去了理智,而且体内埋下了姻缘树的结晶种子,我们无法靠近,也难以救治,只能任由他们去了。” 闻言,苏意不由得叹了口气,眉宇间流露出惋惜之色。 他不经意间一抬眼,却看到姻缘树主干中间的裂口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是冷白遇,被姻缘树意识操控的冷白遇! 苏意的瞳孔像受惊的动物一样一缩,猛地抓住苏衷与姬且道的手,将他们拽到自己身边。 他脱口而出:“小心!” 二人怔了怔,忽然心有所感地回身,也看见了那道略显僵硬怪异的人影。 “是姻缘树的树灵。” 白绮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上白光如练,犹如晴夜里裁下的一尺月华。 “准确地说,它是一只同妖族相处过久,被妖魔之气污染而堕落的灵兽,我们称之为恶灵。至于它体内那股特殊力量是什么,从何而来,或许也同妖魔二族有关。” 白绮当众道出姻缘树的身份,引来了姻缘树的冷笑。 “恶灵吗?我喜欢这个名称。如果你们认为我是恶,那就尽管这样称呼我好了。” 「冷白遇」踏着开裂的树干,眺望被众人护住的苏意,死板的面上渐渐浮现出浓烈的怨毒。 它扬声道:“苏意,你不是想知道那份被封印的记忆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轰隆——” 姻缘树的尾音还悬在半空,天上忽的响起一声闷雷,震耳欲聋,惊彻天地。天穹之上被朱雀剑阵冲破的阴云再度汇聚,几乎是眨眼间便聚集出漫天低垂的灰黑天幕,阴沉沉的直压地面。 朱雀剑阵的力量在不由自主地退缩。 苏凭易眉峰微敛,突然发觉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机正在降临这方天地,它们并非只存在于头顶忽然汇集的云层之中,更充盈于此地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里,以至无处不在,无所不有。 这股气机的主人,他曾经亲自对抗过。为此落下的伤,不久前才彻底根除。 苏凭易蓦然心惊肉跳,横眉厉眼扫向远处的「冷白遇」,沉声道:“住口!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的喝止来得太晚了点,姻缘树已经以极快的语速说完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苏意,你的时间与生命被强行斩断成三截,处于第三截的你,窥探身处过去两截的自己,代价可是灰飞烟灭啊……” 没头没尾的感叹,故弄玄虚的惋惜,姻缘树的三言两语落在苏意耳中宛如天书一样玄奥难明,让他不由得呆住了。 可没有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天上又是一声惊雷巨响,仿佛浪潮一般堆叠起伏,由远处向近处翻滚逼近,最后犹如一把从天而降的重剑,轰进人们的大脑,淹没世间一切声音。 被黑雾影响了心智的修行者们忽然如遭雷击,浑身剧烈颤抖着倒在地上,抱头翻滚惨嚎。 「冷白遇」在这恐怖的雷鸣中无声大笑,张开双臂说道:“既然你们称呼我为恶灵,那我就为你们好好地恶一次!” 随即狂风倏然而至,将姻缘树连根卷起、撕碎。 风雷大作,世间溢满沉重的轰鸣。 姻缘树的本体化为漫天飞舞的木屑,而控制冷白遇身躯的树灵也被强行剥离,卷上云霄。 朱雀剑阵亮起一瞬,转眼黯淡,阵法上泛起不堪重负的裂纹。 九宝塔楼上的苍天阙见状,并不惊讶,早有预料一般停止向阵台输送灵力,仰头望着天空。 天上风云搅动,一时旋转,一时舒卷,苍穹化为倒垂的漩涡,深得看不见尽头,只有面对它时的无尽恐惧。 苏意瞪大眼睛,看着头顶灰白色的庞大气旋,说不出的惧意涌上心头,恐惧之外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 姬且道眯了眯眼,说话间悄然取出武器挡在苏意身前,掌心蓄力,蓄势待发。 苏衷不知想到什么,瞳孔微暗。而白绮似乎已经猜到答案,深吸一口气,绷紧的身体如同拉满的弦。 沉默良久,苏凭易抬手唤来剑灵,眼眸死死盯着天上的气涡,张口吐出三个字: “生死道!”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凡天地万物, 无有生死,皆为生死道所司。” 帝京之外的田野里,玄岳端坐于田埂之上, 眯着眼眺望京都方向,淡淡地道。 通体银灰色的小猫仔舔了舔爪子,无奈道:“可惜那个人类没有听我和孔雀大人的劝告。现在生死道开启,生死法则的意志亲自降临, 他恐怕难逃一死了。” “说什么呢。”玄岳瞥它一眼,“苏意不可能死。要死,他早就死了。” 小猫仔歪了歪头,突然有些困惑:“情理上他是非死不可的, 但我的天恩本能却在预示他可能真的死不了——难道因为他爹是苏凭易?” “是吧。”玄岳回答得语焉不详,眼神也意味深长,“反正,这是他人生里最后一个坎儿了。” “嗯?”小猫仔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玄岳却垂下头,不再说话了。 人、妖、魔三族死后,魂魄都会进入生死道,或转世轮回, 或化为天地灵气, 或回归混沌虚无,不一而足。 苏意还在襁褓中时死过一次, 进入过生死道内。是苏凭易凭借天仙境大圆满,半步红尘仙的修为, 强行开启生死道, 入内将他的魂魄带了出来, 为此沉睡十余载, 旧伤缠绵, 不久前才彻底痊愈。 通过此事,生死道看似并不强大,区区天仙就能与其分庭抗礼,以武力逆转生死。 但事实上苏凭易能救回苏意,他和苏家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其中之一便是苏家三代之内仙路断绝,最多修炼到天仙境,再无法寸进。 而苏凭易,原本是被誉为九鼎大陆上最有可能突破至红尘仙境界,得大逍遥的人! 苏凭易当年行事偏激且冲动,但并不后悔。再重来一次,他的选择依旧不会改变。 然而生死道的法则意志不会允许一个已死之人破坏法则、回归人世。 十五年前它被苏凭易一剑斩去部分本源而不得已沉眠,如今被天道警示唤醒,一睁眼正好看见苏意这个「法外狂徒」,肯定要动手收了他! 而事实是,祂真的一言不发就动手了! 几乎整个化为气旋的天宇忽然猛的收缩内吞,一刹那的静止之后,将蓄满的力量轰然喷吐出来,化作一柄垂天之剑,宽广而巨大,直逼苏意而去。 见状,苏凭易与白绮毫不犹豫地腾身而起,银白剑意与五彩剑灵环绕向上,没有半分畏惧,径直与生死道剑相对碰撞,针尖对麦芒。 世间的声音好似被一瞬抽空,然后完全迸发而出,形成一股几乎震碎天地的声浪。 巨响过后,修为略低的人纷纷倒地昏迷,修为高者也不禁耳鸣目眩,就连苏衷和姬且道都被余波震伤,唇角溢出,血丝。 然而同一时间,四道不同色泽的力量在苏意身旁盘绕交织,为他挡去一切可能伤害到他的力量。 除了一点对世间至高存在的伟力的震撼之外,这一次交锋对他可谓毫无影响。 可是他依然变了脸色——因为他看见苏凭易和白绮被上苍降下的剑震得倒飞而回,即便那把剑也被他们的攻势撕碎。 第一招就两败俱伤,对面飞龙骑脸十七张牌,我方对三带连不成顺子的散牌,这还怎么打? 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了! 这是自生死道降临之后,苏意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法! 苏凭易落地后,抬袖掩唇吐出一口血,白绮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佩剑之上环绕的银光裂纹斑斑。 可他们都不甘示弱,还要再上,却在动作之前被苏意一左一右地拽住。 “爹亲,仙师,请先住手。”他的脸色白得好像刷了一层漆,眼瞳却亮得出奇,手上的力道虽不重,却也极为坚定。 “意儿。”苏凭易反握住他的手,即使神色竭力维持冷静,微微颤抖汗湿的手仍然出卖了他,“生死道不会放过你,而我不允许祂将你带走!” 苏凭易在惊慌,在害怕,但他一如既往地坚定。十五年前没有选择苏意,已经令他抱憾终生,十五年后他绝不允许相同的事再次发生! 如果生死道要把苏意和天下众生放上天意的天秤,他也只会用自己将苏意换下来,而不是只择其一! 想到这里,苏凭易用力抱住苏意,仰头冷冷地望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带走他!” 气旋忽的一震,从中传出了一道平和宁静的声音: “人族痴儿众多,其中独你最痴。你之亲眷、道侣,死去者无数,为何只有怀中这一位,你不能接受他的死亡?” 生死意志的问题来得刁钻而犀利,在场还保有意识的人忍不住都看向了苏凭易,想看他如何回答,苏衷也不例外。 苏凭易的眉眼却一下子柔和下来,抚着苏意的长发,迎上他看来的目光:“生死有命,我失去的人确实很多,也能坦然看待他们的死亡,唯有意儿不行。或许是因为,我最偏爱他吧。” 此话一出,苏意完全怔住了,生死意志也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他的回答自然合情合理,但听上去……有些过于双标和自私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应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苏凭易仿佛陷入回忆,面上带着追思,仍不忘好好地护住苏意。 他说:“意儿出生那年,大战爆发。我妻子拼死生下他,最终难产而亡时,我还在战场上指挥大军,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因此,意儿是我妻子生命的延续。” “意儿甫一出生,就被妖魔两族抓去当做人质。事实上,我当时有机会救他,不是用大局交换的拯救,而是只有再多一日时间,凭我的排布,就能将他安然无恙地救下。可是我的计划被大军中的妖族卧底破坏,即便他们最终死在我的剑下,却也无法弥补疏漏。能救而因为我的无能不能救,因此,意儿是我一生的憾恨与愧疚。” “意儿去世后,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闯入生死道。当时我不敢想自己会成功,只是逼着自己出剑,去硬撼生死法则,在死亡的边沿跳跃。我想的是如若救不出他,便与他同葬生死道,也好过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郁郁独活。但是他最终回到了我的怀抱,因此,他是我绝望之中生出的希望。” “他出生时,我站在人生最辉煌的顶峰,而后一朝跌入谷底。我为他尝尽生死之痛,他就是我一生的缩影。” 苏凭易的眼神逐渐坚定,讲述的话语也渐渐凌厉:“所以,我偏爱他。我要他好好活着,平安长大,去体会人间百味,四时风景,做想做的事,爱应爱的人。而不是在生死道里,等待一个漫长的转世机会。” 开头抛出论点,中间分段论述,结尾再次点题并升华。 结构完整,内容清晰,论据翔实。 苏凭易的一番话让苏意想起了自己前世写论文时的场景,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一瞬间,他心底涌现出的勇气没有缘由,就好像疲惫的旅人停下看了一眼辽阔浩瀚的星空,然后精神抖擞地朝着更加辽阔浩瀚的前路走去。 沧海间一回眸,碧波里一叶扁舟载着星点烛火,照亮汹涌澎湃的旅途。 苏意忽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你说得很好。”生死意志沉吟半晌,终于再次开口,“但这并不能说服我。我为天道法则,生死之基,不能允许任何破坏规则的事物存在。” “你当然可以如此做。” 苏凭易毫不相让:“只是在那之前必须先杀死我!” 气旋又开始缓慢旋转,飞快蓄力。 话不投机,生死道想继续动手了。 这时,姬且道反手自虚空中抽出长剑,清亮如洗的剑光照破九霄,而他则不紧不慢地与生死意志论法: “天道无情,众生皆为草芥。可你并非天道,只是一处领域的法,既然是法,便有法外容情之理。” 他堪称大胆的坦然引起了生死意志的注意,生死意志暂停蓄力,反问:“如果人人都仗恃武力,要我容情,法还能持续运行吗?” “问得好。”姬且道不卑不亢,慢条斯理地笑道:“法外容情的准则,便是有绝对正当,且具备说服力的理由。如若我师弟能够说出一个恰当的理由,阁下是否愿意允他一次重生之机?” 称呼生死意志为阁下,便是将祂放到与自身同等地位交谈。 三言两语转移话题焦点,则是给苏意创造自救机会。 姬且道一向信奉自助者天助的道理,对他而言,除了武力之外,这就是他能给予苏意最好的帮助。 生死意志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哑然失笑:“人族聪慧者众多,你应当是其中最为出色的那一批。” “不敢。”姬且道眨眨眼,“所以阁下的回答是?” “我想先听他的理由。”生死意志不置可否,只转而看向苏意,“如果他有的话。” 闻言,苏凭易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把苏意往怀里揽了揽。 但苏意却主动挣开他,在他担忧的注视中往前一步,沉声道:“在那之前,我也想先了解一个前情。” 他的要求很突兀,生死意志却不介意再多浪费一点时间:“你说。” 苏意深吸一口气,问:“为什么姻缘树说出我封存的那部分记忆,会唤醒阁下?” “嗯?”生死意志明显一怔,片刻后给出了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因为……姻缘树说出那句话后,我受到了天道警示,似乎那背后藏着不能被揭露的秘密。” 苏意又问:“那么,危险的是秘密,而不是我?” 生死意志答复得很快:“你即秘密本身。” “既然如此,”苏意抬起无神却明亮的双眸,“我为何会成为天道眷顾之人?上次我濒死之际,救我者,天道也。” 苏意说着,抬手点了点眉心灵眼。 他的话听起来很像是上苍眷顾才让他捡回一条命来,然而事实是——这句话的含义就是表面意思! 生死意志当即「咦」了一声,气旋一震,不知对苏意做了什么探查,良久后突然惊呼出声: “你是……你确实是……但你怎么会是……” 生死意志发出了一连串填空题般的惊呼,让原本忧虑、紧张不已的众人愣住了,完全不明白祂发现了什么,纷纷朝苏意投去好奇的目光。 苏意本人则镇定得很,揣着手气定神闲地看着天上的气旋,眼中细看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苏凭易眸光闪了闪,稍微放下心来,但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的剑。 白绮十分惊异地打量了苏意一番,眼底有赞赏也有惊叹,敬佩他的从容,也好奇他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良久,生死意志终于平静下来。 气旋缓缓散开,恢复为洁白柔软的云朵。生死意志的声音从云里传来,满怀感慨和怀念,更有一种释然: “原来你不是你,你是你啊……” 苏意表情一僵:“?” 他呆呆傻傻的模样仿佛逗乐了生死意志,引得祂不禁轻笑了一声,不解释,反倒又留下了一个谜: “如果你是你,那你确实不该亡。世上众生皆能死,唯独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看日月山川,看星流湖海,看涧底的明月倒映夜空,看雨后的第一抹彩虹,看人间烟火,看草长叶落! 等我的眼睛好了,我要去看五彩斑斓的世界!你们记得要……布置……我! 苏意耳边恍然响起谁的声音,前面的几句像远远地隔水而来,最后一句则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 他出神一瞬,再抬头,便看到天边堆叠的云上,架起了一座彩色虹桥。 而生死意志已经退去。 苏意眨眨眼,还未从「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就脱困了还得到了好几个迷题」这件事中回过神来,就被扑过来的苏凭易和苏衷用力抱住! 第57章 生死意志离开之后, 帝京被守在外围的皇城修士接管,而苏意身心俱疲,跟随父兄与师兄出城, 在白绮的提议下来到了一处农家小院,烹茶设果,再加一盘茶叶蛋,宛如家庭聚餐。 苏意坐在桌旁, 先顺了口气, 然后准备拎起茶壶倒茶。不过手才伸到一半,苏衷已经先他一步,给在座的几人都倒上了茶。 “我以茶代酒, 多谢二位此回相助的之情。” 苏凭易端起茶盏,向白绮和姬且道举杯示意, 面上带着温文儒雅的笑,全然看不出方才与生死意志对峙时冷静的疯狂。 姬且道回敬他,慢悠悠地说:“我行事出自本心,只为救师弟,苏先生不必对我言谢。” 他的性格坦荡直接, 行事缓而稳, 即便遇到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也能不紧不慢地处理, 沉着而淡定地找出破局之法。 一如不久前直面生死意志之时,他为苏意争取机会的举动。 姬且道能成为云下学宫当代首席, 能力与性格自然皆有不凡之处。 “但还是要谢谢师兄!”苏意语气轻快地道,“还有白绮仙师!” 白绮饮了口茶, 心念一动, 抬眼去看对面的苏意。 他看上去并没有被先前的危机影响, 咕嘟咕嘟灌下两杯茶后,现在正在剥茶叶蛋——剥三个,第一个递给苏凭易,第二个喂到苏衷嘴里,第三个自己吃,丝毫不跟白绮客气。 大约是受他的轻松所感染,白绮脸上不由得泛起笑意,而这份笑意恰好被苏凭易捕捉,老父亲心头那根警惕的弦立马被拨动了。 “咳。” 苏凭易轻咳一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唯独白绮做出倾听状,却仍然盯着苏意看。 他有些气闷,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只能低头咬一口儿子剥的茶叶蛋压压火气,再说:“今日事毕,意儿需回到云下学宫避一避接下来的风波,至于生死意志所说的——意儿身上的迷题,待风波过去后再行调查。” “理应如此。”苏衷艰难地咽下弟弟亲自喂的茶叶蛋,拿着另外半颗赞同道,“有劳姬先生看顾一二。” “我会的。”姬且道不假思索地应下。 即便苏衷不说,他也会这么做。 这几人心照不宣地安排好之后的事,苏意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边给自己倒上第三杯水,一边奇怪地问:“爹亲,你们说的风波是什么?难道生死意志留下了什么麻烦?” 苏凭易搓搓他的脑袋,对他的单纯哭笑不得:“因生死意志的出现,姻缘树灵已死,但它造成的破坏仍在,影响极大,此为其一。而你是引出生死意志的人,如何对待你,如何看待此事,此为其二。” 白绮折扇轻摇,目光仍然落在苏意的身上:“最后,这两件事的源头都要追溯至太上府对姻缘树的疏忽处理,太上府内部的看法和最后的反应,也会引起不小的风浪。皆是麻烦。” 苏意越听小脸皱得越紧,捧着皱成狗不理包子的脸蛋咕哝道:“还有这么多事啊……那需要我出面吗?” “不用,一点杂事而已,为父还是可以替你挡下的。”苏凭易轻描淡写地为他揽下所有惊心动魄的动荡,面上的笑意从容而自信,“这段时日你经历了太多劫难,就在学宫里好好读书,好好休息吧。” “好的!”听到这话,苏意想都不想便连连点头,生怕慢一点他就会改变主意,让自己陪他一起处理这些麻烦事。 高兴之余,苏意莫名觉得放松,不是那种远离麻烦的放松,而是挣脱枷锁,此后再无桎梏的松快。 就像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难,越过去便得大解脱。 可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难道和他那段被封印起来的记忆有关? 苏意心内想着,面上却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手上麻利地又剥一颗茶叶蛋,这次是亲自喂到苏凭易口中。 白绮在他对面看着,羡慕地叹了口气。 姬且道则只是看着自家师弟笑——因为他喂茶叶蛋时太用力,就差把整颗茶叶蛋怼进苏凭易嘴里,差点把苏凭易噎死。 师弟真可爱,多相处一会儿,就多一会儿的心情愉悦。 …… 正如苏凭易所说,在危机的潮水退去之后,露出的河滩上满是麻烦。 姻缘树的暴动给帝京造成了巨大破坏,无论是几乎被翻了个番的街道地面,还是损毁的无数民居,以及强行启动的朱雀剑阵消耗的大量资源和被迫延期的公主大婚,桩桩件件都是能让朝中官员把头挠秃的大事。 如果说这些都还好处理,那么生死意志现身一事不但惊动了太玄王朝皇室,更是令举世震荡,尤其在修行界里,这件事已经传得玄乎其玄,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而苏意身为此事的中心人物,早已不出门而名传千里。 姻缘树灵消逝后的当天晚上,来自皇室和修行界各大门派的拜帖与邀请函便如雪花一般朝苏意飞去。 有送到学宫的、送到天机门的,甚至送到他曾经借住过的苍天阙家里的,浩浩荡荡轰轰烈烈,想藏都都藏不住。 但仅仅过去一夜,这些拜帖与邀请函便尽数消失,并且再也没有新的送来。原因自不必多说,是苏凭易和苏衷发声施压了。 他们不允许任何人拿此事去打扰学宫中的苏意,包括学宫里来自不同势力的先生。 同一时间,苏凭易与苍天阙来到太上府所在的秘境空间——太虚山阁。 太虚山阁云水环绕,种满了翠竹、鲜花和梧桐树,繁花似锦,绿草如茵,郁郁葱葱且生机勃勃,是世外仙境,也不乏人间烟火。 山阁最高处坐落着一座亭子,四面开阔辽远,有清风徐来,正适合谈事。 苏凭易迟了一步,抵达亭子里时,这里已经坐了三个人。他们分别是太上府现任府主玉雪清,太玄王朝皇帝姬非,以及先他片刻到来的苍天阙。 玉雪清人如其名,气质清冷如雪,相貌俊丽若月下冰雪,连衣着也是极清极素的雪白,看似年轻,眼神却若冰湖,深邃而平和。 他身上唯一不似冰雪的,便是温静柔和的性情。 姬非年过百岁,多年身处高位,威严与贵气已覆盖了他的修士气质,也让他俊朗的面目显得模糊,在世人与不熟悉他的修行者眼里几乎等同于一个尊贵的符号。 但在苏凭易和苍天阙这种看着他长大的人眼中,他依旧是多年前那个虽然酷爱眠花卧柳、斗鸡走狗,却心如赤子、聪慧敏锐的少年天才。 即便如今他已不会开怀大笑,说话时也经常说三分藏七分,满眼深沉,他们看他依旧如看家里的小辈,只不过苏凭易温和些,而苍天阙冷酷些罢了。 但今日显然与平常时候不同。 玉雪清和姬非,当代修行界与世俗王朝的最高掌权者极难得地齐聚一堂。而苏凭易与苍天阙,两位修行界名宿,声望齐高的大能也联袂来到,便知他们今日要谈之事非同小可。 四人分别见礼,略做叙旧之后,很快便进入正题。 率先开口的是玉雪清,他如墨的眼瞳转向苏凭易,开门见山地道:“生死道意志为先生幼子亲临,虽然最终选择放过他,却也险些因此酿成大灾,不知关于此事,先生可有解释?” 苏凭易是个好说话的人,但苏意是他的逆鳞,而玉雪清这直白又凌厉的询问正撞在他的逆鳞上,他立刻就不悦地眯起眼睛。 以苏凭易的身份与性子,他当然不会直接呛声,只是另起话题,用更加冷冽的语气反问:“姻缘树灵千年之祸,皆因太上府的不自量力和疏忽轻慢而起,以至今日帝京损毁严重,更间接引出了生死道意志。我也想问,关于此事,太上府主可有解释?” 论及源头,生死意志是姻缘树灵以不明方式引来的,而姻缘树灵又是太上府遗祸,这口锅怎么都轮不到苏意来背,甚至于他也是受害者。 至于导致姻缘树灵心性扭曲的罪魁祸首是谁,时日久远,已经无从追溯。 苏凭易一想到苏意差点因为太上府没处理好这件事而受难就一肚子火,结果玉雪清上来就想甩锅,不先拔剑再说话都算他脾气好。 玉雪清面色一滞,未料到他问得如此不客气,虽然不生气,却也有些郁闷,只是养气功夫好,面上不显。 “抱歉,我并无指责之意。”玉雪清微微低头,“我只是想弄清其中缘由。如有冒犯,我向先生赔礼。” 和苏凭易相比,玉雪清与姬非都算是小辈,而且单论实力,他们加起来都不及苏凭易。无论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在面对苏凭易时他们都要客气三分。 “其中缘由我亦在查,但比起这没有着落的事,目前更重要的是弥补损失。”苏凭易的神色缓和了一些,语气却仍疏离,“如有需要我出手的尽可直说。” 姬非冷眼旁观,观察局势了片刻,听到这话眼睛微亮,当即微笑道:“眼下倒确实有一件事只有苏先生可能办到。” 苏凭易微微颔首:“说来听听。” 姬非捻着衣角摩挲一下,说道:“姻缘树灵虽死,但它的本体,那棵巨树却依旧保有生机,还在不断地生长和自我修复,普通法术对其无用,天仙境以下的修行者的攻击还可能为它所吸收,化为自身壮大的养料,根本无法将其摧毁。太上府内两位天仙境中期的长老研究之后,认为如若不能以绝对的力量瞬间将它湮灭,这棵树便永远不可能枯萎死去,而这种强度的力量,应该只有天仙境大圆满乃至更高的红尘仙境界,才可能发出。” 这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机会,玉雪清从善如流道:“当今修行界唯有苏先生是天仙境大圆满修为,我们想请您出手一试。” “可以。”苏凭易一口答应,这种举手之劳顺水人情,他没有拒绝的必要。 苍天阙原本安静听着他们交谈,一直没有开口,听到这里却挑了挑眉,反问:“为何要摧毁姻缘树本体?” 他问得突兀,玉雪清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说道:“姻缘树本身是妖族转嫁给人族的祸害,留下它变数太多,如若日后再兴灾起祸,只怕会酿成与今日相同的灾难。” 与性格谨慎的玉雪清不同,姬非早已想到此节,微微笑道:“正是如此。所以哪怕姻缘树可能给我们带来再多好处,没有足以制约,甚至摧毁它的存在,我们都不敢冒险将之留下。” “如果确认苏凭易有这份力量,你们便可以暗中将其留下了,你是这样打算吗?姬非陛下?”苍天阙看向姬非,冷冷问道。 “苍先生将此事说出,我的打算便不算暗中了。”姬非气定神闲,丝毫不因为自己的算计被戳穿而感到慌张羞愧。 他是帝王,这原本就是他该做的事。 玉雪清皱了皱眉,显然并不赞同这种做法。正因为不赞同,他才会在苍天阙提点后才往这个方向想。 “既然陛下如此坦荡,我就直说我的盘算了。”苍天阙抚了抚衣袖,淡漠的眼瞳泛起冷色,“如若我这好友可以摧毁姻缘树,那么姻缘树能留下,却不能只为王朝所用。太上府与天机门同样要参与到对姻缘树的培育、使用和限制行动当中。三方努力,互相制衡,祸福同享,陛下以为如何?” 打碎太玄王朝吃独食的谋算。 为天机门谋福利。 拉太上府下水,戴上相互制衡的面具,但无形中确立唯一能够摧毁姻缘树的苏凭易的主导和核心地位,同时给苏凭易一派的人争得无形的护身符。 计策虽简单,却是一举多得的周全。苍天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仍是当年独自一人搅乱修行界风云的风采。 更气人的是,这个对策人人都想得到,所以玉雪清不赞同,姬非不肯自己提起,苏凭易甚至从未往这个方向想。 而他作为这件事里唯一一个局外人,最不应该提出此策,偏偏就提了,还提得理直气壮,毫不掩饰私心。 姬非现在有理由怀疑,他的父皇当年之所以见过苍天阙后便逝世,就是被他气走最后一口气的。 看着玉雪清和姬非略显僵硬的表情,苏凭易笑了笑。 他请苍天阙一起来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 就在大佬们于太虚山阁内讨论正事时,苏意跟着说要回学宫上课的白绮和姬且道回到了云下学宫,并在进门的瞬间,就收获了从四面八方蹿出来的小动物们的热烈欢迎。 草丛里、树枝上、角落间,胆小的兔子、高傲的猫猫、警惕的鸟雀,纷纷冲出来巴到苏意身上,差点将他扑倒在地。 白绮眼疾手快地伸手揽在他腰上,让他勉强站住,看着埋头往他怀里钻的大橘猫白猫,蹲在他脚背上蹭来蹭去的兔子,还有不断落在他肩上、头顶的鸟儿们,拦都不知道怎么拦,哭笑不得。 苏意手忙脚乱地应付着热情的小动物们,突然发现自己的「大德鲁伊」属性似乎更强了,上次进学宫时明明还没有这么夸张。 他抱着猫,用脚背托着兔子,双肩头顶载着用鸟喙磨蹭自己的鸟雀,一脸无奈和懵逼地抬头,就看到姬且道在一旁笑。 苏意嘴巴一鼓:“师兄,你笑什么?” 姬且道的嘴角不住地上扬,施施然说道:“我想起高兴的事。” 苏意:“……” 第58章 抱着拖着背着大只小只的动物回到自己的宿舍, 苏意一路上几乎快被热情的动物们淹没,还是白绮看他实在苦恼,和姬且道一样忍着笑带他化光脱身。 若非如此, 他能不能平安回宿舍还是两说。 多日未归,院子里倒还干净整洁,只是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落叶,在他进门时迎风而起, 仿佛也在表示欢迎。 就在苏意准备先安置身上的小动物时, 桃树枝头突然蹿下来两只雀鸟,它们用力拍打着翅膀,小小的鸟喙上各叼着一颗硕大红润的桃子, 径直扑进他怀里。 苏意不得不先当下左右手上的幼猫接住它们——主要是接住那两颗桃子,随即便被它们气呼呼地啄了两下, 没用力的那种。 在它们之后,很快,一只长大了点的兔子迈开小短腿冲出客厅,一个闪现跳到苏意脸上,像一块小号毯子一样抱着他的脸, 耳朵使劲儿抖动, 不停地蹭他。 苏意被毛茸茸的兔子蹭得脸也痒,鼻子也痒, 连忙轻轻把它揪下顺了顺毛,再扭头打了个喷嚏。 这边新旧「相识」正喜相逢呢, 一只皮毛胜雪的大狐狸悄然自门外溜入, 轻盈跃上苏意肩头,“无意间”把两只情侣鸟挤了下去。 与此同时, 祁连云含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时路上听到同修们说学宫里的动物们都围着一个人打转, 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回来了。” 苏意带着一身挂件回身看去,就见祁连云施施然走近自己跟前,头发梳好,束了发冠,衣服也穿得整齐严实,不像初遇时那样邋里邋遢,那股子逍遥气倒是还没散。 祁连云在他身前站定,左右看了看,先向姬且道行礼,旋即好奇地望向白绮,笑眯眯问道:“这位是?” “哦,他是……” 苏意正要跟他郑重介绍白绮,白绮却甩开折扇摇了摇,高冷而不失威严地道:“我是云下学宫的实战课先生白绮。” 祁连云一愣,下一刻整个人身板挺得笔直,紧张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见过白绮先生!” “嗯。”白绮轻轻颔首,“明日起我会面向全学宫正式授课,因涉及到对战,如无要紧事,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准备了。” “啊……哦、哦!” 祁连云下意识抬头,被白绮淡漠的视线扫到后立马低头,不敢有异议。 众所周知,云下学宫内最不能惹的就是实战课的先生,因为他们真的可以在课上光明正大给你一百剑最终落个轻伤结果,让你在肉体上饱受摧残的同时又以严厉批评带给你你精神上的痛苦。 不过在离开之前,祁连云还是抓紧跟苏意说道:“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宿舍里的动物都是我和梁羽尘负责喂养的,它们的食物都放在厨房的橱柜里。对了,御兽社已经正式成立,有空的话来找我,我带你去社团看看,里面妖兽不少,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他的德鲁伊光环应该不会影响到血脉等级更高的妖兽吧? 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苏意点点头,和祁连云约好明天下课后一起过去,便目送他离开。 祁连云走后,姬且道原本想在这儿偷会儿闲,却还是被太上府一张传讯符叫走——传讯符的主人是太上府主,他不得不去。 「闲人」尽皆离开,白绮十分满意,顺手藏起太上府主给他发的传讯符,同苏意一并安置这些随他回来的小动物。 情侣鸟、兔子和白狐狸自不必多说,它们本就在这里生活,喂点吃的就好。 雀鸟们放到桃树上,由它们自行衔枝做窝;几只大兔子随地放养,院子里灵气氤氲,草木繁盛,它们不缺口粮和栖息地,一窝躲在苏意发间跟着他回到宿舍的蝴蝶同理。 至于那两只刚断奶的幼猫,白绮挽起袖子,亲自动手,用灵草灵花给它们编了一个精巧玲珑的大篮子,再铺上柔软的被褥,一把它们放进去,它们便乖乖地蜷起身子,头挨着头,爪子碰着爪子,沉沉睡去。 白绮编篮子时,苏意全程坐在旁边托着下巴看,看完了挠挠头,又抠抠手,无奈地笑了笑。 脑子:爷会了!这东西不是有手就行? 手!你特么给劳资打开神经传输交流! 安置好最后一只动物,苏意与白绮坐在廊下,吹着风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 白狐狸卧在苏意腿上,蓬松的大尾巴蜷在身侧,一小截尾巴尖搭着他的手腕。 秋日午后的风掺杂着三分日光的暖意,吹得人昏昏欲睡。 苏意打了个哈欠,不知怎的就觉得眼睛睁不开了,晕乎乎地向一侧的栏杆靠去。 白绮瞧他一眼,手指一动,便有无形的风让他换了个倒下的方向,轻轻枕在自己肩头,长睫垂下两道弯弯的阴影,衬得睡颜宁静。 拂过耳畔的呼吸声柔和轻缓,落在白绮耳里却比狂风暴雨喧嚣。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苏意恬静的脸,鬓边翡翠发饰折射出璀璨的光亮,正好掩去他眸间情思。 “快些长大吧。”他说,微凉的指尖在苏意眉心一点,亲昵中带着无奈,“我可不是冷白遇那样的小人,不能带你早恋。” 别说早恋,待苏意长大,他能不能真的把人拿下也难说。 毕竟苏凭易和苏衷都不好应付。 一想到这里,白绮便不由自主地叹息出声。 情路漫漫啊。 …… 姻缘树之祸结束后,被树灵附体过的冷白遇勉强幸存,只不过根基全失,重伤在床,形如废人。 醒来之后,他气质丕变,与从前判若两人,并未再对妹妹的死而有任何过激反应,只是沉默地将她安葬在父母身侧,然后拖着病体回到了曾经与苏意一起生活过的避世桃源。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会在此苟延残喘,抱着充满憾恨和美好的过往死去。 今生一错再错,如果有来世…… 不,他这样的人就不要再有来世了。 做人太累,况且,他也确实不配再入人道。 虽然冷白遇悄无声息地离去,但和他一样受姻缘树所害的人却不肯轻易罢休。 这些人里有死去的百姓的家属,以及失去一切的普通人和修行者。他们有的闹上官府索取补偿,有的抗议太上府在灾祸来临时不作为,借此机会讨要好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因为他们合情合理但强人所难的要求,帝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搅和得满城风雨,喧嚣不已。 而负责处理善后事宜的官员和太上府修士们也都忙得焦头烂额,连从来不管琐事的姬且道都被叫着两头跑两头忙,连一点偷闲的时间都没有。 然而这些事与云下学宫无关,与云下学宫的学子们无关,自然也与苏意无关。 他在宿舍里美美地睡了大半天,第二日早早起来,便见到白绮出现在院中,旁边的桌上摆着精致美味的餐点。 两人一起用过早饭,又一起前往天平山上课。白绮授课,苏意听讲。 实战课上,苏意靠着白绮的偏心眼坐到了第一排,成为第一批和白绮交手,由他亲自喂招指导的学员。 白绮的上课风格凌厉而简练,要求十分严格,下手有分寸,却是在学员们的极限处卡着,借此重压逼迫他们进步。 但对着苏意,他虽然也严格要求,态度上却会温和很多,指点他时也会多解释两句,明晃晃的偏爱。 好在即便白绮有所偏爱,在课程上对待每一位学员都是公平公正不偏私的,所以学员们不会对他和苏意有意见,只会在课后八卦两句,玩笑一下也就过了。 可苏意却由此事察觉了白绮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总觉得这种变化背后的原因并不简单。 实战课结束,同修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三五成群地离开。经过苏意身边时,他们总会隐晦地看他一眼,然后憋着满肚子对他和白绮身份的猜测快步向前,走到他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地方再畅所欲言。 但人多了,话多了,总有一些会传到苏意耳朵里,所以他听到了不少令人哭笑不得的无恶意揣测,比如他和白绮是不是有什么暧昧关系。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苏意想都不想就排除了这个正确答案,并且在与白绮一同回宿舍的路上,他认真地提出建议:“白绮仙师,我知道你与我父亲关系不错,但是你不用在课上把我和其他同修区别对待,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 白绮摇扇的手一顿,面露不解:“什么?” “你不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故意偏心我吗?”苏意歪着脑袋,圆圆的脸上写着比他更多的疑惑。 “呃……”白绮抿着嘴,不知该不该笑,最终选择叹息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 “不是,我待你好,与你父亲无关,只是单纯喜……欣赏你而已。” “是这样吗?那是我误会了。”苏意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眼眸一弯,笑容乖巧又可爱,“谢谢仙师,但我仍然觉得……” 他的话还没说完,白绮的扇子便轻轻落下,敲在他头顶,把他后半截话敲了回去。 苏意捂着头茫然看向他,见他无奈地摇头,说:“我对你的要求与其他学子是一样的,如果非要说哪里不一样,就是态度稍好些,这不算偏心。” “真的吗?”苏意眨眨眼,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 “方才我用剑柄抽在你肩上那一下,疼吗?”白绮一面说,一面并指运气点在他的伤处,化开淤血。 苏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再看他素白修长的手指,诚实说道:“刚才疼,现在不疼了。” “那就是了,他们和你一样疼,你也不比他们轻松。”白绮轻轻按揉着他的其他伤处,眉目间的清冷渐渐消融,“实战课是云下学宫最重要的课程之一,与你们未来的命途有极大影响。我若不严格要求你,不是对你好,而是在害你。” 苏意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而且白绮似乎真的没有对自己手下留情,顿时释然一笑,用力点头:“我明白啦!” “那就好。”白绮微微一笑,“走吧,去膳堂用午饭。” 苏意琢磨了一下,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一时又回忆不起来,而且他确实喜欢膳堂的饭菜,便没有再多想,高高兴兴地跟着白起吃饭去了。 他不记得要澄清那些暧昧流言的事,白绮也只作不知,放任自流。 于是当苏凭易处理完太上府和太玄王朝那边杂七杂八的事,回到云下学宫准备rua儿子解解压时,便听到了满学宫隐秘疯传的流言—— 苏意可能在和白绮搞师生恋。 苏凭易:“……” 当时他的大招已经开始酝酿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苏凭易找到白绮时, 他正在为下一堂课做准备。 以前他不爱授课,正是因为课前的准备工作多而繁琐,除此之外, 他还必须针对不同学生的实力、根基和综合能力制定不同的训练方法,十分麻烦。 不过云下学宫现在有苏意在,麻烦就麻烦一点吧,左右不会比出任务更麻烦了。 白绮这样想着, 正要去拿书架上一本《剑术基础入门》用作参考, 转身之际头皮突然一炸,连忙侧过身。 下一刻,一束满载怒意的剑气打碎他右边鬓发上的翡翠发饰, 并且深深钉入书架背后的墙面。 白绮诧异地看向门外,就见苏凭易提着从路边折下的竹枝进来, 一双眼睛盛满了深冬冰雪,寒浸浸地冒着冷气,刚进门就以竹当剑,二话不说朝他劈了过来。 宏大的剑意凝成一束,所过之处将空间也拉开一条漆黑的豁口, 携风带雨地直逼白绮命门。 剑气凝练, 不伤屋内陈设,仿佛是奔着对他一击必杀去的。 白绮仓促之下迎战, 虽然挡下了苏凭易的第一剑,却来不及躲闪他接踵而来的密集攻势。面对环绕于他身侧呈扇形分布的一二十道剑气, 白绮只能两手一摊, 表示认输。 好在苏凭易气归气, 却不打算真的要他的性命, 十二柄剑锋形成囚笼圈住他, 剑尖指着他周身各处要害,杀意内蕴,锐气森森。 “看在太上府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苏凭易轻抚竹枝,低眉敛目,冷静端方。 白绮正要张口,左鬓的发饰也悄然裂开剥落,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他下意识地先摸摸发髻,还好,还算整齐。 “我能先问一句,我需要向你解释什么吗?”白绮不慌不忙地问。 问完之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能让苏凭易如此生气的,只有可能是和苏意有关的事…… 等等!和苏意有关的事? 白绮当即想到这几日学宫里有关他和苏意关系的种种传言,心里冷不丁咯噔一下,面上微微愕然。 完蛋!他放任流言发展的行为,似乎给自己找了个巨大的麻烦! “看来我不必回答你了。”苏凭易冷笑地觑着他,剑气再度逼近,几乎贴在白绮身上,“说吧,那些传言是怎么来的?不可能是真的吧?” “当然是假的。”白绮心念急转,毫不犹豫地否认道,“课上我待苏意的态度比其余学子稍好一些,才导致他们产生了这种误会,之后我会澄清并遏止流言。” 之所以说得如此坚定,不全是因为怕苏凭易,而是他突然想到被自己忽略掉的一件事——这种流言对于苏意本人也是一种困扰与伤害。 虽然当下的流言仅仅还停留在众人私下讨论的阶段,然而难免有人会因此看轻,甚至以为他故意偏心而敌视苏意,长此以往,问题甚大,不得不防。 考虑到此节,白绮眯了眯眼,又发现一个细节——这个流言未免传播得太快,也太广了。 苏凭易今日才回到学宫便得知此事,可见学宫内多少学子在议论,很难不让他联想到背后有人故意推动流言的传播。 如果没有这个人,流言遏止一次即可。 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人存在,那么流言本身就不重要了。 思及至此,白绮立刻歉然低头,对苏凭易说道:“抱歉,此事是由我引起,我会解决的。” “不必了。” 苏凭易冷着脸,抬手将一块碎了半边的腰牌扔到桌上,顺便撤回剑气,冷冰冰的语气也回温不少。 “来之前我已经花了点心思查清此事,有人在刻意散播关于意儿传言,是清平王留在京中的一枚钉子。” 苏凭易坐在桌旁,淡淡道:“清平王被贬淮南道之后一直不安分,不仅与同样被贬斥的青溪城陈家勾结,暗中尝试与妖魔余孽勾连,背地里也小动作不断。好在太上府的暗探一直盯着那边,聚财也留在淮南道暗中看着,等到小妹取回那份关键的名单,我便可送他得真正的大逍遥了。” 白绮微微松了口气,拿起那半块损毁严重的腰牌,指尖抚过残存的半个「清」字,问道:“他为何要针对苏意?” 问完,他忽然惊觉自己问了句废话,眼角不由得一抽——又要挨损了。 果然,苏凭易一听这话当即笑了,语气中透露出些许同情和嘲讽:“针对意儿?不,他是在针对你,只不过拿意儿当拐,想要迂回地破坏你的名声罢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苏凭易回来得及时,又一时气急把这枚钉子拔了,学宫里的流言很快就会向着另一个堪称吊诡的方向发展,白绮会被塑造成一个极为糟糕的形象,别管有没有人信,至少在那些不熟悉甚至不认识白绮的人,这个难看到极点的初印象就这么烙下了。 而苏意作为败坏白绮名声最重要的「角色」,势必也会被牵连,乃至连苏家都被迫承担流言的代价。 引导舆论、操控舆情,那人这一手表面上不痛不痒,实则阴毒至极。 白绮闭了闭眼,仿佛在竭力压抑着怒气,半晌后睁眼,眸底只剩冷静。 “那人在哪儿?” “我「失手」,放他逃走了。”苏凭易的手指轻敲桌面,“名单很快就到,我想看看能不能利用他钓一回鱼。” “嗯。”白绮冷冷颔首,“将名单交我一份,苏家和天机门对付清平王,我来解决太上府内部的蛀虫。” 苏凭易微微笑道:“我正有此意。” 在苏凭易和白绮两人商讨着如何使清平王天凉「王」破时,另一边,对于流言一无所知的苏意走进了学宫为御兽社拨的「活动场地」——一座三进三出的、三分之二的空间被设计成不同环境的庭院的大宅子。 御兽社正式成立之后,虽然苏意几人在寂灭旷野的遭遇鲜有人知,但因为社团福利不错,确实也招到了不少对培育妖兽感兴趣的学员。 他们被梁羽尘带着成日泡在院子里,给妖兽们洗澡刷毛喂食,不时安抚它们的坏脾气,解决不同妖兽之间的「争端」,忙得除了上课之外再无空闲时间。 上课对于他们来说都算休息。 以上这些事是苏意来的过程中,祁连云滔滔不绝跟他说的众多话语里的一部分。 “嗯……”苏意有些无语,脸上挂起礼貌的笑,“那你们还真是辛苦。” “是啊。不过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应该就能清闲一点了。”祁连云笑嘻嘻地凑近苏意,讨好地道:“我就等着你回来帮我们搞定最难搞的那几只妖兽呢!” 苏意一愣:“什么意思?” “呃……” 祁连云摸摸鼻尖,表情一言难尽:“总之你进去就知道了。” 苏意头顶冒出三个无形的问号,并且带着问号跟随他走进御兽社,穿行于碎石铺陈的苍竹小径间,从初入门的草木葱茏处来到一片冰天雪地的荒原。 是真冰天雪地,下着雪,有冰面下流动的河川,放眼望去满目雪白的旷野。 旷野边沿,一名玄衣少年正拿着纸笔记录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不吃饭!今天又不吃饭!已经连续三天不吃饭了!祖宗啊,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你知道为了养活你,为了给你造出这片冰原,我们付出了多少吗?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准备的食物,好歹也给我们点个菜,或者说说你的口味给我们参考一下啊,就这么闷着到底怎么回事啊……” 苏意听到这番没怎么收住音量的碎碎念,忍不住下脚重了些,将地上薄薄的冰层踩得裂开,发出咔嚓一声。 那少年听到声响,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转过来:“你们是……祁同修,原来是你啊,这位是?” 他说着,疑惑地打量了苏意一番。 “他叫苏意,和我一样,也是御兽社四名创社者之一。苏意,他是御兽社的社员,负责管理冰原这一片区域的蓝湘。”祁连云摆摆手,言简意赅地给双方都介绍了一下,然后直入正题:“情况怎么样?那家伙还是不肯出来吃饭吗?” “是啊!”说起正事,这位名叫蓝湘的少年顿时苦恼皱眉,忍不住抱怨道:“所以说雪狼数量稀少是有理由的,它也太难伺候了!” 祁连云无奈摇头,伸手拍拍还懵着的苏意的肩膀,随即双手合十向他拜了拜,虔诚地道:“接下来就拜托你了,苏同修。” “啊?” 苏意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蓝湘也疑惑地挠了挠头。 片刻后,苏意抱着一筐灵气氤氲的灵果走向冰封的河川,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就见祁连云和蓝湘揣着手望着他,眼中满是说不出的期待。 他哭笑不得地转头,看了看怀里的灵果,有种自己的大德鲁伊身份即将被证实、且马上就要成为工具人了的预感。 河川安静平和,冰面之下水流舒缓,隐约能见到几尾鱼儿游过。 河滩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石子,在河面与河岸的交界处,密密的长着一丛又一丛的蓝色霜花,足有半人高,宛若特殊品种的芦苇,正迎风舞动。 苏意刚踏入霜花丛边沿,便听到极细微的一阵窸窣声,仿佛有只小动物速度极快地从中穿过,又好像只是风声。 他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没法回头求助,想了想,从筐里拿出一枚灵果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咬下一口。 灵气逸散,果香芬芳,苏意的味蕾品尝到清甜的滋味,不禁无声地欢呼雀跃,他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笑容。 然而他这一手,却把远处的蓝湘看傻了。 “祁同修,他他他……” 蓝湘指着苏意,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紧张,一枚灵果而已,他又不是付不起钱……咳咳,我的意思是,他这么做应该有他的用意,往下看往下看。” 祁连云一面给出不太靠谱的解释,一面按下蓝湘的手,安抚这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 当初苏意可是一照面就搞定了他家那只坏脾气的白猫,这里的雪狼脾气比白猫还好点呢,只要它能见到苏意,后面的事就不会再是问题。 祁连云对苏意充满信心。 苏意不知道他的想法,又啃了两口灵果解馋,才咂咂嘴,试着冲霜花丛说道:“有人……有狼在吗?在的话吱一声,我……” “嗷呜……吱!” 右边突然响起低沉的叫声,音量小如蚊蝇,在这寂静的冰川旁却十分响亮。 苏意被那个小小的「吱」可爱到了,抿着嘴忍笑,将剩下半个果子吃完,然后再取出一颗握在手里掂了掂,用哄孩子的语气温柔说道: “嗯嗯,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不主动去找你,不接近你,你不要怕……担心。” “你闻到我刚才吃的灵果的味道了吧?非常美味,并且含有充沛的灵力,无论是用作果腹还是修炼都非常合适,实在不行拿它们当零嘴也是件妙事。” 说着,苏意把装着灵果的竹筐放下,摊开手,慢慢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说:“我把灵果放在这儿,你可以等我离开以后再出来吃……哎哟!” 苏意话音未落,后腰突然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碰了一下,他吓得连忙回头,就见一颗雪白的狼头从自己旁边的霜花丛里探了出来。 紧接着,白狼站起身,肩高超过了苏意的腰部,澄蓝的眼瞳如两汪冰泉,清澈而宁静,一张面孔即使以人类的审美来看也足称英俊,气质威严而沉稳; 这是一匹分外神俊的雪狼!是这片冰原唯一的主人! 雪狼在愣住的苏意身前坐下,仰起脑袋静静注视了他一会儿,再看向他手里拿着的灵果。 苏意莫名理解了它的意思,小心翼翼地把灵果递了过去。 雪狼咧开嘴角,似乎笑了一下,低头叼过灵果吃掉,而后垂下头,压低原本精神抖擞地竖立的耳朵,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 苏意微微瞪大眼,突然感到一阵受宠若惊。 远处的蓝湘目瞪口呆,而祁连云微微一笑,十分淡定。 第60章 不过一个照面, 让整个御兽社愁了三天的雪狼便与苏意熟识起来,挨着他趴下,乖乖张嘴接过他喂来的灵果。 一口一个, 嘎嘣脆! 半筐灵果下肚后,远处的两人才算回过神来。 蓝湘清了清嗓子,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苏意:“这……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修炼了什么独门秘法?还是他跟那只雪狼原本就认识?” “天下之大,奇人异士不可胜数, 不必非要找个缘由。” 祁连云拍拍他的肩膀, 而后轻手轻脚朝苏意的方向走去。 彼时,苏意正从竹筐底部翻出一颗灵气最浓,最饱满多汁的灵果递到雪狼嘴边, 边喂边顺了顺它颈部的毛,长而柔软, 手感比起天鹅绒也不遑多让。 好乖!好可爱! 苏意眼睛里泛着星星,忍不住一手抱上去,亲昵地贴在它脸边。 雪狼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却没有挣扎,乖乖任他抱着, 还歪头蹭了蹭他。 就在一人一好相处时, 抱着一大盘熟牛肉的祁连云的突然靠近引起了雪狼的警惕。 它猛地坐起扭头,一双冰蓝色瞳仁缩小竖立, 警惕而充满杀机,身上的毛发也微微炸开。 祁连云吓得缩回伸出去的脚, 张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攻击意图, 脸上也堆起了友善的笑。 但雪狼仍是排斥他, 不仅瞪着他, 还呲起了牙。 祁连云没办法, 只得可怜巴巴地压着声音求助道:“苏意,救救孩子!” 苏意笑了一下,搂着雪狼的脖颈给它安抚顺毛,小声道:“好了好了,他并不是坏人,也不会伤害你,只是想给你再送点吃的过来。这一筐灵果你吃不饱的吧?” 他的语气温温柔柔的,像在哄孩子一般,倒真把雪狼哄好了。 雪狼抖抖被他的吐息蹭得痒痒的耳朵,乖乖趴回去,大脑袋枕在他腿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见状,祁连云松了口气,抱着盘子蹑手蹑脚过来,也不敢凑得太近,隔着三米将盘子放下,然后一溜烟蹿回原位。 蓝湘揣手站着,看着苏意端起盘子亲手给雪狼喂肉,羡慕得一会儿叹一口气,一会儿叹一口气,把祁连云叹麻了; “怎么?羡慕啊?”祁连云撞了撞他的肩膀,“有人替你把该做的事做完了,你落一身清闲,唉声叹气的做什么?” “可是我想亲自喂它,我就喜欢照顾妖兽的感觉。”蓝湘撇撇嘴,十分不甘,“要是想清闲度日,我为何要加入御兽社?” “说的也是。”祁连云想到家里那只不好伺候的白猫,再想想自己每回突破千难万险摸到它时的满足和快乐,顿时替蓝湘瞅得嘬牙花子,“等我找个机会跟苏意说说,让他传你两招?” “一切就拜托你了!” 蓝湘二话不说向祁连云抱拳行礼,又握着他的手满脸深情。 祁连云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一地,赶紧扒拉开他的手,让他正常点。 动物吸引力这方面,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蓝湘和祁连云这边靠近都不能靠近,但对苏意,雪狼却是一千个一万个亲近,恨不得赖在他身上跟他离开,苏意一说要走就咬着他的衣角,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可怜兮兮。 苏意抱着它哄了许久,答应它每天都会过来一趟,这才哄得它放开了自己的衣角,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送他倒退到祁连云两人身边。 在苏意依依不舍地离开,祁连云送他出去之后,雪狼的眼神和神色都立刻冷漠下来,看也不看眼巴巴瞅着自己的蓝湘,毫不犹豫扎进冰川旁的霜花丛里,消失了踪影。 蓝湘叹了口气双掌合十,让苍天知道他认输! …… 在御兽社门口与祁连云道别,苏意回宿舍略做休息,换下身上沾满狼毛的衣物,又赶去上下午的课。 之后几天,苏凭易和白绮忙忙碌碌,苏意也不得清闲,每天上完课就去御兽社陪雪狼,一晃眼便过去了小半个月。 这天,白绮难得闲了下来,不用备课,也不用到太上府与人扯皮,在午膳结束的半个时辰后来到苏意的院子前,「正好」遇上准备前往御兽社的苏意。 由于苏意走得太急,而白绮并未躲闪,他一头扎进了白绮怀里,额头磕在他下巴处,两人双双退了一步。 “当心。” 白绮反应略快,站稳后立刻伸手扶住了苏意,合拢的纸扇轻敲他额前,问:“怎么匆匆忙忙的?这是要去御兽社吗?” 苏意捂着额头抬头看他,正迎上他含笑的视线,又比初见时柔和了好几分,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对待其他人时的淡漠清冷。 被人偏爱的感觉永远都是令人心情愉悦的,苏意傻乎乎地笑了笑,说道:“是啊,我去御兽社给雪狼喂食。诶?仙师怎么知道我要到御兽社去?” “你的行程足有一旬未变,我怎会不知道。”白绮牵着他的手腕,说话时垂头注视他的双眼,“走吧,我随你一起去。我也想看看御兽社的妖兽养得如何,毕竟那里有不少妖兽是太上府送进去的。” 有人陪着,那个人还是白绮,苏意自然高兴地满口答应:“好啊!” 二人并未以法术赶路,而是漫步而行。 一路上,苏意兴致勃勃地跟白绮讲着最近自己遇到的事,白绮也认真倾听,不时询问一些问题,让他说得更多,也更开心。 白绮话不多,却有一种难得的包容与宠溺,与苏凭易近乎溺爱的关怀和苏衷成熟妥帖的宠爱不同,却也本质相通。 他非常尊重苏意的意见,但并不会盲从,而且真的能在任何话题上与苏意聊下去。 苏意说上课遇到的趣事他能捧哏,说某些课程太难他能分享学习经验,说御兽社的妖兽特别黏人也能提供脱身小技巧,就连苏意时不时冒出一个现代梗,他都可以半懂不懂地接话,把无心的幽默感拉满。 比如,苏意跟他吐槽某堂课的老师讲课技巧好得十分糟糕,让他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白绮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废话文学,却能巧妙地接上:“是啊,抛开内容来说,我也非常欣赏他的授课能力。” 苏意哈哈大笑,对于这门课仅存的一点郁闷便在笑声里悄然散去。 两人聊了一路,苏意进入御兽社时比往常还要快乐,笑容满面地走向冰原。 然而刚进门,他们便看见梁羽尘急匆匆地朝大门跑来,跑到一半看见他们,尤其是见到苏意,眼睛顿时亮得像看见了黑夜里的照明术,脚下一闪,径直冲苏意身上扑。 白绮顿时眉心一皱,扬起折扇虚点在他胸口遏止他的冲势,把被吓了一跳的苏意拦在身后。 “社长,你怎么了?”苏意扒着白绮的肩膀探出头,一双眼睛眨啊眨,奇怪地问。 “苏意!你可算是来了!”梁羽尘往后跳了一步,向白绮歉然一笑,而后着急地看向苏意,“你快跟我过去看看!雪狼和今天刚来的一只混血孔雀妖打起来了!” “啊?”苏意一愣。 同一时间,冰原与苍兰林地的交界处气氛如冰,连空气也被冻结般的冷冽寂静。 雪狼端坐于冰原一侧,神色平静,眼神深邃,唯有用力扯向后方的双耳显示了它的真实心情。 而一只羽毛艳丽,翎羽华美的孔雀立于它正前方,华丽的尾翅完全展开,张扬而高傲,通身流光溢彩,美不可言。 但这样的美艳并非用于求偶,而是属于孔雀这种生灵的最高规格的挑衅。 雪狼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压低上身,毛发炸开,咬紧的齿缝间溢出警告的低吼,杀气腾腾地迎上孔雀的挑衅。 双方针尖对麦芒,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苏意跟着梁羽尘匆忙赶到,白绮不疾不徐地缀在他们身后。 喘着气站定,苏意左右看看,发现雪狼的爪子已经从肉垫里探出,浑身肌肉紧绷,犹如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顿时心里一颤。 与此同时,它对面的混血孔雀妖仰颈吐出一声清越的长啸,直冲九天,气势凛然,更是把周遭围着的御兽社社员惊得面色凝重。 “不好!它们要动手了!”梁羽尘沉声道,“孔雀妖身上有伤,但雪狼的实力远不及它!这两只如若打起来,必定是两败俱伤!苏意,你有办法阻止它们吗?没有的话我们只能强制打晕并分开它们了!” 苏意闻言,顿时皱紧眉头:“我也许可以拦住雪狼,但那只孔雀妖……” 他一边说,一边望向孔雀,它有满身凛然不屈的傲气,性子也是桀骜不驯,现在又处在愤怒状态,绝不是凭借区区一点亲和力就能阻拦得了的。 可若只是拦下雪狼,孔雀的攻击又可能会伤到它,这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白绮见苏意皱眉,眸光冷了冷,伸手在他眉间一点。 苏意愣愣地抬头,露出不明所以的懵懂神色。 “莫急。”白绮语气淡淡,“你拦住雪狼,我为你制服混血孔雀妖。放心,不会伤到它,只会让它冷静下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长久相处,苏意已经十分信任白绮,听到这话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才询问梁羽尘的意见。 梁羽尘……梁羽尘能有什么意见,以白绮的实力,别说制服一只混血孔雀妖,就算是妖族那只纯血孔雀亲身过来他都能碰一碰,梁羽尘能信不过他吗? 得到许可,苏意松了口气,与白绮交换一个眼神后,抢在雪狼出手之前猛然闪身突进,一把拦在雪狼身前。 几乎是同一时间,白绮顺势挥扇,银色扇形剑气将孔雀妖团团围住,剑尖指向它周身要害,迫使它抬起的利爪僵在半空。 时机正好,配合默契。 “嗷?” 看到挡在身前的苏意,雪狼周身的杀气尽皆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淡淡的委屈,垂头拱进苏意怀里,撒娇似的呜呜几声。 苏意揉搓着它的大脑袋,也不责备,只是无奈地问:“怎么了?怎么和人家打起来了?” “嗷呜!” 仿佛有人撑腰的孩子,雪狼探头冲孔雀妖吼了一声,然后仰头看苏意,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是它先挑事的! “什么?”苏意抱着它搓了搓耳朵,转过身,不赞同地盯住孔雀,“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挑衅人家?” 孔雀歪头,眼中满是桀骜和嘲讽,冲苏意张开爪子:“唳!” ——人类,要碰一碰吗?! “嗯?” 不远处,白绮捏紧扇柄,微微眯了眯眼,剑气再度逼近,几乎抵在孔雀身上。 孔雀妖:“……” 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有本事让我先跑三百里蓄力!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更晚了!我来了我来了! 第61章 在白绮的物理劝和下, 孔雀妖不情不愿地放下爪子,原地端坐,展开的尾羽也一根根收好, 拢成一束拖在身后。 苏意见状,稍微松了口气,撸了一把雪狼的脑壳,说:“来来, 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闹的矛盾。” 说着, 他向白绮和梁羽尘等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带着雪狼返回雪原深处,在冰川旁的霜花丛内坐定。 这里是雪狼最熟悉的地方, 也是它和苏意相处最多的地方。 少顷,白绮缓步而来, 身后的孔雀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小而精致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服不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白绮,摩擦摩擦鸟喙,仿佛时刻准备着抽冷子给他一下。 “梁学子去处理其他事了, 我过来看看你这边的状况。” 好似察觉这只孔雀妖的不善, 白绮头也不回,折扇轻轻敲在它脑袋上, 把它敲得垂下头去,龇牙咧嘴敢怒不敢言。 看到这一幕, 苏意忍不住笑出声, 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再拍拍身边的空位。 白绮顺势坐下, 揪着孔雀妖的脖颈让它坐在自己身旁, 扇面轻摇,阵阵凉风吹向苏意,抵消雪原上的寒意。 雪狼看看他,再看看垂头耷拉脑的孔雀妖,嘴角一咧,把个硕大的狼头枕在苏意膝上,呜呜地低声叫起来。 苏意不会兽语,但相处久了,也可以领会它叫声的意思。 雪狼说,孔雀是今早被梁羽尘亲自带到御兽社,原本想让它在苍兰林地休憩,谁知它感应到雪狼的气息之后,莫名其妙冲过来以「言语」挑衅,非逼着雪狼和它打一架。 “嗷呜……哇!” 雪狼说完,委屈巴巴地把脑袋凑到苏意眼前,让他看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小块是秃的,失去的毛发应该是被生生拽掉,隐约能看到一点点血渍。 苏意心疼地揉揉它:“这里是……被孔雀啄的?” “唔。” 雪狼点点头,瞪了孔雀妖一眼。 孔雀拍了拍翅膀,高傲地昂起头,发出嘲笑一样的叫声。 白绮没好气地又敲它一下,略做思忖后说道:“孔雀是骄傲的灵兽,好斗,这只虽然是混血孔雀妖的后代,却也继承了祖辈的性格,事事都要争先。我想,这匹雪狼应该是它到来之前御兽社最强的妖兽,它是见猎心喜,才故意挑衅。” “唳!” 孔雀妖忽然跳脚,扭头用力啄向白绮,但中途就被他挥扇拍开,纸张与鸟喙碰撞,激起金石交击的脆响。 “怎么,还觉得不好意思?”白绮无奈摇头,“这傲慢又娇纵的性子,真是把你们先祖学了个十成十。” 苏意搓了搓雪狼的脑袋,一人一狼都瞪圆了眼睛朝他们看去:“仙师,你认得这只孔雀?” “它是太上府在淮南道发现的一只混血孔雀妖,据说是无主年幼,还可以导上正途,便送到云下学宫来教养。我这几日在太上府办事时,偶然看过它的记录册子。” 苏意一开口,白绮立刻抛下孔雀,转而看向他,语气也温柔不少,突出一个显性双标。 孔雀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呵,男人.jpg; “原来如此。”苏意若有所思,“我原以为太上府对所有的妖族和魔族都持赶尽杀绝态度,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闻言,白绮的脸色冷了冷,但并非针对苏意:“其实……事实确如你之前所猜测的那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始终是太上府,乃至整个人族的主流观点。不过,总有人不喜欢这样一竿子打死的做法,所以——” 说着,他用扇子戳戳孔雀的脑袋,板着脸道:“你应该庆幸捡到你的是不那么敌视妖族的人,并且别再四处闯祸,为他招惹麻烦了。” 孔雀不耐烦地挥起翅膀按下白绮的手,另一只翅尖则指向雪狼,还要再与它继续之前没来得及开始的战斗。 雪狼冲它凶狠地一呲牙,转而埋首于苏意怀中嘤嘤嘤地叫着装可怜。 它只是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一米多高小狼崽,它不想打架,只想赖在苏意身上,过吃了睡睡了吃的摆烂生活。 没出息! 孔雀看见雪狼那副故作柔弱的模样就来气,原地跺了好几个深深的爪印,扯着嗓子开始「口吐芬芳」。 白绮听了一耳朵,眉头一皱,捏住孔雀的嘴巴警告它闭嘴,并且在苏意疑惑地看过来时微笑摇头,表示它并没有说什么有营养的话。 确实没什么营养,都是妖族脏话罢了。 …… 哄好闹矛盾的两只,并将它们分开安置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 天上半面暮色霞光,半面星子点点。半面姹紫嫣红,半面蓝灰交杂。泾渭分明而又如溶于水,和衬着秋夜晚风,倒见宁静。 “今日多谢仙师帮忙了。”离开御兽社没两步,苏意便感激地笑道,“如果不是有你在,那头孔雀只怕会闹翻天,我可能到现在还不得脱身呢!” “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白绮转头看他笑颜灿烂,心中也愉快,于是嘴一顺,就把一直没想好如何开口的话脱口而出: “苏意,清平王府被判流放之后,曾经试图暗中与妖魔余孽勾结,虽然最终被我方阻止,但陛下与府主却再容不下他们。待你姑姑从淮南道取回一份至关重要的名单,太上府的天怕是要变一变,而清平王府也将会被诛绝血脉。” “啊?” 苏意的心和注意力仍停留在御兽社这边,冷不防听见这么重要又这么陌生的事,不由得停下脚步,一头雾水地注视白绮。 这件事牵连多方,白绮虽然用最简单的话语将事情说清楚了,但真正和苏意有关,且让他关心的,却只有被一语带过的他的姑姑,苏红尘。 于是他一把攥住白绮的衣袖,仰起脸,露出有些忧虑的神色:“所以姑姑消失这么多天,父亲也不说她的去向,是因为她去了淮南道办事?那她有没有危险?” “相信你姑姑的实力吧。”白绮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安抚地笑笑,示意他安心。 不等苏意再问什么,白绮状若无意地转移话题道:“这件事我与你父亲和兄长已经处理一段时日了,之前不跟你说,是不想将你也牵扯进去。而今日告知你,则是想让你警醒一些,毕竟你的身份在整座帝京都十分显眼,一定会有人盯上你,拿你做文章。” “盯上我?”苏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眼波流转,忽的一亮:“对了!前几天好像有关于我的流言传得很广。不过我还没来得及了解流言的内容,这流言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会不会跟这事有关?” 提到不久前的流言,白绮忍不住想起那对被苏凭易打碎的发饰,摸摸鼻尖,藏起了心虚。 “有关,流言是我解决的,至于内容……那不重要,你还是不要了解的好。” “哦。” 苏意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暗暗决定回去之后一定得打听清楚流言里都有什么。 有些事,别人越藏着掖着就越想知道,苏意一个吃瓜爱好者自然也不例外。即便那是他自己的瓜,他也得吃明白才行! 至于吃完瓜以后是连夜抠出一座云下学宫,还是换个世界生活,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白绮一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他的想法,却并不打算拦着。 他也想知道苏意打听出流言以后的表情。 造瓜人心里憋着乐,而吃瓜人怀着好奇心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迎头痛击。 半个时辰后,迎头痛击如约而至,并且这结结实实的一击来自苏凭易。 烛光下,苏意捧着装满美食的碗一脸懵圈。 苏凭易和苏衷坐在他身边,两人原本对传言的内容很是不悦,可一看到他呆滞的表情,不悦便迅速被好笑取代,苏衷还往他口中塞了块羊肉,堵上他因惊讶而张开的嘴。 苏意下意识咀嚼一阵,咽下,如梦初醒似的把筷子重重拍到桌面上,气得面颊微微涨红: “我和白绮仙师是一对?!胡说八道!胡乱造谣!” 白绮!太上府当代天下行走! 人族天仙境!千岁大先觉! 和他!传绯闻! 苏意活了两辈子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简直荒天下之大谬,离寰宇之大谱! 他一向来脾气都楠`枫不错,但现在那个造谣者若是站在他面前,他必要撸起袖子把人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 “好了好了,别气坏了身子,我们先吃饭啊。”苏衷笑眯眯地给他顺毛。 今日的晚餐有清蒸螃蟹,秋螃蟹最为肥美,苏凭易以前喜欢吃,也经常吃,此时正熟练地为两个儿子一人剥了一只。 将剥开的蟹钳肉递到苏意嘴边,苏凭易戳戳他气鼓鼓的脸蛋,忍俊不禁:“不要生气了,造谣生事之人为父已经处理干净,学宫里也无人再议论此事,吃螃蟹吧。” “哼!” 苏意重重地哼了一声,虽然憋气,却还是乖乖叼走蟹钳,一口吃掉。 美食入口,味蕾狂喜,多少舒缓了一下他糟糕的心情。 “这个传闻那么不可信……”苏意瘪瘪嘴,既生气又疑惑,眉头微微蹙起,“为什么能在学宫传播开来?我听白绮仙师说,当时流言传得很广来着。” 苏衷一直有在关注苏意在学宫中的生活,听到这话顿时眼角一抽,按着额头无奈地道:“阿意,你不认为仙师待你比其他人十分不同吗?” 虽然他非常讨厌传闻的内容,也绝不愿意看到苏意与白绮擦出什么爱情的火花,但无风不起浪确实所言非虚,白绮对苏意,实在是特别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心思的地步。 备注一下,他家小弟不算明眼人,毕竟他以前都能看上那谁。正因为不算,所以才要把人护好了。 苏衷如是想道。 “啊?”苏意一愣,并不知道自家大哥心里的弯弯绕绕,挠挠头:“有吗?” “没有,吃饭吧。”苏凭易向苏衷使了个眼色,顺口抢答,并迅速转移话题:“我们不说这事了,意儿,明日休沐,让你大哥带你出城,去见见玄岳吧。除此之外,另有一人也想见你许久了。” 玄岳是天仙秘境的秘境之灵,这会儿还被苏意「流放」在城外呢。 苏意奇怪地问:“有什么事吗?” “你去了就知道。”苏凭易把另一只剥好的蟹钳递给他,微微一笑,“这次见面,或许正好可以解答我们的一些疑惑。” 苏意不明所以,却仍是乖乖点了头。 父子三人吃着饭,又过片刻。 苏意的脚趾在鞋里抠了抠,好像终于忍不住似的尴尬地问:“爹亲,传闻里没有什么……很刺激的部分吧?” 苏凭易怔了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之后,脸瞬间黑如锅底:“没有!” “真的?”苏意眨眨眼,以他多年的吃瓜经验来看,他不相信。 苏凭易沉默半晌,脸色更难看了:“我明天再去查查。” 作者有话说: 关于我一章更新写了两天的事:肩周炎犯了,腰肌劳损比较严重,不能久坐也不能长时间打字,写一会儿就得起来做做伸展运动。加上卡文,所以更得慢了。不过之后还是会正常更新,只是不一定能定时定点了。感谢在2022-06-05 00:45:02-2022-06-06 23:4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帝京城外, 杏花村口青石板上,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两只猫并排趴着,迎风眺望身前曲折的长路, 耳朵在风里东倒西歪地抖动,落在过路人眼里也是一道奇景。 近冬的日光寒浸浸的,苏意来到杏花村时,肩上正披着苏衷今晨带给他的披风, 小脸窝在白绒绒的毛领里, 圆润又可爱。 苏意瞥见青石板上两只猫时,玄岳也朝他看过来。 一人一猫只在天仙秘境中有过一面之缘,给对方留下的偏还不是什么美好的印象, 此时隔空相望,倒有种恍如隔世的错乱感。 玄岳身边的银灰色小猫却是眼睛一亮, 它抽了抽鼻子,忍不住跳下石板飞扑向苏意,在空中轻盈一蹦,整只猫便落入他的怀抱。 苏意猝不及防接住了一只小毛球,软绵绵的手感令他下意识揉搓了一把, 再捧到眼前好奇地问:“你是?” “我叫云白, 是一只猫妖。”小猫仰起脑袋,口吐人言, 声音清脆又软糯,像口感甜软的青团,“也是先前让玄岳提醒你离京避难的人……猫。” “哦?”苏意看了玄岳一眼, 笑眯眯地揉揉它的耳朵尖,“谢谢你, 可惜当时我没有听你的话。” 在姻缘树之祸爆发前, 苏意曾收到过玄岳的提醒,让他出京避一避接下来会发生的灾祸。 但那时的他只想着尽快收拾冷白遇,错过了避难的好时机,最终还是被卷了进去。 好在事情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名叫云白的小猫抖了抖发痒的耳朵,在苏意掌心端正坐起,并拢爪子,尾巴圈在身侧,是要谈正事的架势。 苏意见状,顺手拉过旁边正在环顾四周的苏衷坐到石板上,又让玄岳往旁边挪动一下腾出位置,这才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嗯。” 云白斜睨苏衷,应了一声,尾巴尖微微甩动:“其实我们妖族高层并非全然敌视人族,依然有个别人对人族友好,比如此回让我来提醒你的那位大人。它是一位从上古时期生活至今的混血孔雀妖,大约有十五万岁了。” 十五万岁,平铺直叙的四个字,却直白地令人感受到时间的重量。 苏意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问了一遍,得到确定答案,方对这个陌生的年龄数字生出半分实感。 苏衷却好似并不意外。他垂眸注视小猫月牙状的瞳孔,道:“如果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位,那它可谓是妖族的老祖宗了。据我所知,十五年前它并不赞同与人族开战,因而在妖魔两族战败后,它也因为曾经的决策被妖族余孽边缘化——难道,它就丝毫不为此而迁怒人族?” “老祖宗已经活了十五万年了。”云白的尾巴拍了拍石板,准确地说是拍了拍身旁的玄岳,有些烦躁,“十五万年,该看过的东西它早已不知看了多少遍,还会在意这点小事?” 玄岳斜它一眼,又往旁边挪了挪,半个身子悬空在石板之外。 “既然它连被妖族敌视这种「小事」都不在意,为何会在意一个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人族的生死,还特意派你,一只拥有天恩禀赋的猫妖千里迢迢过来提醒?” 苏衷的语气冷了两分,带着咄咄逼人的锋芒。 对于可能危及苏意的一切事物,他和苏凭易都有种近乎偏执的在意。 苏意自然知道这点,所以在苏衷的脸色沉下来时,他先抓住苏衷的手,安抚地摩挲了一下。 闻言,云白弯弯的猫嘴拉成了一条不高兴的直线:“你别误会,老祖宗对苏意没有敌意,它对整个人族都没敌意,否则也不会让我过来了。” “哦对了。”它歪头想了想,补充道:“那头落在太上府手里的小孔雀是老祖宗的后代。” 听到这话,苏意诧异地瞪大眼,条件反射地看向云白。 “猜到了。”苏衷表情不变,“毕竟妖族目前只有一只孔雀妖。我不明白的是,它为何要这么做?” 云白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老祖宗没有说。不过在我出发之前,老祖宗曾叮嘱过我,如果苏意最后没有躲开帝京内的灾殃,就让我给他带一句话。” 苏意脱口而出:“什么话?” “老祖宗说——”云白抬起爪子挠了挠耳朵根,“你遗落的记忆和过往,都能在苍明道天意泉找到。如果你想找回它们的话,不妨往天意泉一探。” 闻言,苏意皱起眉头,一种莫名的冲动与慌乱蹿上心头,攥着苏衷手的手指忍不住收紧,指甲微微掐入他的肉里,泛起刺痛。 察觉他陡然变化的心绪,苏衷抽出手揽住他的肩膀:“它怎么会知道阿意的事?” “不清楚,我只是个带话的,现在话带到了,要怎么做随便你们。” 云白对着苏衷语气很冲,眼神也凶巴巴的,不过看向苏意时,它的态度又缓和了很多:“老祖宗的意思其实是希望你不要在意过去,往前看,往前走,过好当下的人生。” 十五万岁的混血孔雀妖的嘱托从它口中说出,竟流露出一种跨越时空的亲切感和长辈式的循循善诱,苏意略显混乱的思绪在这样的感觉中渐渐平息。 沉默半晌,苏意抱着苏衷的手臂,想从他身上得到些许安全感。 苏衷贴近他,碰了碰他的额头,无声安慰。 “既然不希望我去找回所谓的过去,它又为什么要让你来告诉我这些?” “因为老祖宗从不任何人的决定。”云白站起身,踱步至苏意腿上蹭了蹭他,仰起脑袋,一双圆圆的猫儿眼中满是安慰,“它只会告诉你已知的信息和它的建议,至于最后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它不干涉。” 苏衷轻轻一笑,有些感慨地道:“它倒是很懂得尊重他人,不愧是活了十五万年的老祖宗。” “那当然了!因为刻意隐瞒,用「我为你好」这类理由擅自决定他人人生的事而惹出的麻烦数不胜数,老祖宗看烦了,肯定不会做这种蠢事。” 云白一抬下巴,骄傲地扬起猫尾甩了甩。 说完正事,云白放松下来,蜷在苏意腿上,亲昵地把小脑袋放到他掌心:“终于把话带到,我可以去找我家小主人了。唔,你身上的气息好亲切啊,就像我家小主人一样,呼噜噜……” 苏意下意识挠了挠小猫崽的下巴,把它挠得十分舒服,喉咙里发出可爱的呼噜声。 他紊乱的心绪因为有苏衷陪着,加上撸猫的惬意而慢慢变得平静和清晰。 苏意暗暗做下决定后,随口问道:“你家小主人是谁?我带你去找他吧,就当是感谢你千里迢迢为我带来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好啊!你人这么好,一定和我家小主人特别合得来!”云白用力点头,兴冲冲地说道。 苏意好笑地摇摇头,正想问它怎么知道自己人好,就听到它说:“我家小主人叫做尽尘缘!他有个讨人厌的师父叫苍天阙,在人族可有名了!你快带我去找他吧!” “啊。” 苏意卡了一下壳,摸摸鼻尖:“我和你家小主人确实挺合得来……” 片刻后—— “小主人!” 天仙山下,苍山翠阙内,巴掌大的云白张开四爪,宛如一只飞鼠般扑向院子里的尽尘缘,吓得他连忙抛了手里的茶壶一把接住它,一脸懵圈。 “云白?”尽尘缘捧住小猫崽,顺手揉了揉,秀气清冷的眉眼舒展出一抹欣喜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老祖宗说你活过来了,让我过来保护你!” 云白手脚并用地抱住他的脸蛋,在他脸上啄了好几下,又胡乱地蹭来蹭去,肆意抒发自己的思念。 苏意和苏衷揣手站在门边,探头朝院子里看去,小心翼翼又兴致勃勃地打量着离尽尘缘不远的苍天阙。 他面色如常,但眼底光华变换,冷热交杂,复杂中透着一丝恼火。 “大哥,人会和猫吃醋吗?”苏意观察着苍天阙的表情,以手掩唇,凑到苏衷耳边低声问道。 “一般人不会。”苏衷摸着鼻尖同样小声回答,措辞和语气尽力委婉:“但是师父他不是一般人。” 苏意正想回答,就听到苍天阙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脑袋凑到一起的兄弟两人顿时分开站直,理了理袖口,若无其事地走进院子,向苍天阙拱手行礼: “苍先生/师父。” “嗯。”苍天阙淡淡颔首,挥手化出一套石制桌椅,“坐吧,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正好有些话想嘱咐你们。” 尽尘缘闻言,笑容微敛,搂住还在乱蹭的云白垂下青绿色的眼瞳,道:“我先回避。” “你不用回避。”苍天阙拦住他,即使重逢了这么些日子,苍天阙面对他时依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由得向小弟子投去个示意他帮着说话的眼神,“这件事与你也有关系。” 苏衷牵着苏意坐下,见状,连忙出声附和道:“师兄,你也留下吧,没事的。” 尽尘缘左右看看,见苍天阙垂下眼不敢直视自己,只得无奈地点点头,抱着还在撒娇的云白坐到了苏意身边。 云白待在两个喜欢的人身边,快乐地在苏意和尽尘缘身上跳来跳去,一会儿蹭蹭这个,一会儿贴贴那个。 苍天阙冷觑它一眼,心中有些羡慕,微微叹了口气,索性别开眼,眼不见为净。 “苏意,这只猫给你带来的消息可信,如果你确实想找回失落的记忆,可以照它说的去做。”定了定神,苍天阙语出惊人。 他说着,低头略做思忖,又道:“去与不去,代表着你未来的两条命途,唯一确定的是此行并无危险。我无法干涉你的决定,当然也无法提醒太多,只能告诉你这些。但若是你决定要去,记得年后再出发。” 苏意吓了一跳,没想到苍天阙的消息这么灵通,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来之前苏衷提前告知过他此事。 但他很快就想到苍天阙的能为,加上苏衷听到他的话时也怔了一瞬,这意味着苏衷也并未料到这一状况,当即反应过来是自己想岔了。 沉下心来,苏意再倒回去想想,让他今日来见云白的人是苏凭易,云白给的消息来自一位活了十五万年、对人族抱有善意的上古混血孔雀妖,而告诉他消息可信的人则是苍天阙…… 三重信任buff叠满。 如果他不是苏意,如果他不知道苏凭易多么重视自己,他会觉得这是苏凭易三人联手给他做的一个套,并且想方设法地推着他往里跳。 即使他已经决定自己一定要到苍明道走一趟。 苍天阙看着苏意的神色几度变换,最终归于平静和坚定,便知他想明白了,放心地看向尽尘缘。 彼时,尽尘缘正在与云白喵来喵去地说悄悄话。 他说着猫族的喵言喵语,笑得可爱,喵得也可爱,只是都与苍天阙无关。他一想到这点,差点酸倒了自己的牙。 勉强压下心头的不悦,他提起勇气对尽尘缘说:“尘缘,如果苏意决定要前往苍明道,你也和他一起去。” 尽尘缘疑惑地一歪头,云白则冲他皱了皱鼻子,没好气地问:“为什么?” “为了恢复尘缘失去的妖力。”苍天阙定定注视着尽尘缘,眸光沉静而坚定。 闻言,尽尘缘的眸光闪了闪,点头答应。 苏意的目光在这对师徒身上转了一圈,故技重施,以手掩唇凑近苏衷:“大哥,尘缘除了是你师兄,曾经还有什么别的身份吗?” 尽尘缘:“……” 苍天阙:“……” 苏衷轻咳一声,小声回答:“我不敢说。” 第63章 从苍山翠阙出来, 时间尚早,又是难得的休沐日,苏意不想这么快回学宫, 便磨着苏衷带自己四处逛逛。 日光挥洒,照见一袭青衫的苏衷俊雅磊落,风仪出尘。他身上有谪仙人的超然气度,但身旁机灵可爱的苏意却为他增添几许烟火气, 生生将天上谪仙拉进红尘里来。 帝京内经过此前的姻缘树之乱, 早已无先前那种游人如织、锦绣堆叠的繁华,不时还能看见正在修建中的民居酒楼,以及还未进行修缮的断壁残垣, 处处狼藉,却也处处热闹。 苏衷护着苏意走在道路内侧, 见他左顾右盼,仿佛看什么都觉新奇的样子,便笑着问道:“不会遗憾或者失望吗?来帝京这么久,第一次上街看到的却是这般景象。” “不会。”苏意摇摇头,在苏衷面前, 他不必字斟句酌, 很直白地说:“其实在姻缘树作乱之前,我和白绮仙师出门逛过, 那时的帝京正值公主大婚前夕,灯火通明, 繁华无比, 却处处透着冗杂繁重的虚假。就好像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或者……刻意浓妆艳抹的美人, 我不喜欢。” 说到这里, 苏意忽然看见前方有个卖陶瓷玩偶的摊位, 兴冲冲地拉着苏衷跑上前去,在摊主的招呼声下拿起一只圆滚滚胖乎乎,憨态可掬的小人玩偶。 阿意跟白绮仙师单独出门? 苏意说了一长串话,却只这句令苏衷印象最深,一时心生警惕。 但他并不表现在脸上,笑眯眯地看着小弟挑选玩偶,一边等着付钱,一边随口接话道:“那你喜欢现在的帝京吗?” “说不上喜欢,毕竟我也没有在这里待过很久。但如今的帝京与之前相比,要真实可爱许多,希望重建之后的帝京能保留这样的感觉吧!” 苏意心不在焉地答话,看着摊位上一排排形态各异的小人儿,摸摸这个瞧瞧那个,感觉每一个都很喜欢,爱不释手。 苏衷默默记下这话,见苏意手里拿着两只总角少年玩偶,还在苦恼要不要继续挑几个,便揉揉他的头发说:“若是喜欢,就都买下吧。” 天机门门主,有钱!大气! 闻言,苏意还没说什么,那摊主便机灵地应声道:“小公子放心买,这些瓷偶都是我们自家手捏的,每只都是独一无二,绝对对得起价钱!您要是喜欢,可以多买几只,或者全买下来!” “全买?” 苏意眨眨眼,有些心动,又觉得浪费。 虽说现在不缺钱了,但他依旧不喜欢乱花钱,可能是前世留下的节俭印记吧。 正在苏意纠结之时,身后忽然响起女子冷淡的声线:“把这些全都包起来。” 这道声音很熟悉,苏意一怔,连忙回过头去,就见三米外站着多日未见的苏红尘,一袭红衣如火,神色如冰,清寒冷冽的目光从他们兄弟二人身上扫过,才漾起几许柔和。 “姑姑。”苏衷并不意外她的出现,微笑着向她行礼。 而苏意在短暂的怔愣后,也很高兴地叫了声「姑姑」,上去牵住她的衣袖。 “嗯。”苏红尘向苏衷颔首,看了下苏意,犹豫着抬手抚过他的头发,动作略显生疏笨拙,宠溺道:“喜欢就都带回去吧。” 听到连姑姑也这么说,苏意便没有再拒绝,笑着点头:“好!” 摊主一直关注苏意这边,见他答应,都不用他再提醒,立刻手脚麻利地开始打包摊位上的玩偶。 “诶,等等!” 但苏意拦住了他,手指从一众瓷偶中划过,利索地挑出一只矮墩墩的仕女,两颊画红圈,两鬓扎着高高的发髻,五官精致,笑容可掬。 将这只仕女瓷偶捧到苏红尘面前,苏意笑眯眯道:“姑姑,这个送给你。” 苏红尘眼眸明亮,看见瓷偶后更亮了,小心地接过看了看,再谨慎地收好,唇角扬起一点笑意:“谢谢小苏意。” 钱虽然是她付的,但东西是小侄子送的啊! 苏红尘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高兴,连日奔波的疲惫也消退很多。 苏衷见状,厚着脸皮凑上前问:“有我的吗?” “回去再给你挑!”苏意冲他皱皱鼻子,转头让摊主打包好剩下的瓷偶,可宝贝地收进了自己的百宝囊。 从瓷偶摊位前离开,苏意站在苏红尘和苏衷中间,询问苏红尘这段时间的经历。 苏红尘不爱说话,不过问的人是苏意,而且这些话原本就要跟大哥和大侄子说,她便挑了重要的部分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她之前受苏衷所托前往淮南道黑市取名单,还未抵达淮南道,一路上便遭遇了好几次袭击,有杀手刺杀,也有伪装成天灾意外的人祸,耗费了不少力气和时间才算赶到目的地。 淮南道黑市环境复杂,势力林立,她在那里人生地不熟,刚开始不免烦恼了一阵。但很快,聚财便收到消息主动找上她,给她提供了不少帮助。 聚财在淮南道是苏家商行代表人,不能轻易涉足黑市,这也是苏衷没有让他帮着取名单的原因。 但有他协助,以银钱开道、人脉铺路,着实为苏红尘省了许多功夫,途中虽有诸多变故,好在最后名单还是顺利到手了。 说到此处,苏红尘陡然一转话题,淡淡地问:“小苏衷,把名单交给我的人是谁?” “是父亲早年的故交,大隐于市,我也是托赖父亲的人情才能请他相助。”苏衷奇怪地问:“怎么,他冒犯了姑姑?” “没有,但他提起了小苏意。”苏红尘瞥苏意一眼,冷不防迎上他眼底的熠熠辉光,忍不住放柔了语气,“既然是大哥的旧识,知道小苏意也正常。” “诶?那他说我什么了?”苏意捏住她的衣袖,好奇地问。 苏红尘顿了顿,脑海中浮起不久前惹得自己大怒的一幕,微微沉了脸:“他说你会成为历代苏家人里最早找到道侣的成员。” “嗯……他的关注点真有意思。” 苏意一撇嘴,哭笑不得。 这话吧,说对也对。毕竟他十五岁就跟冷白遇结为道侣,这个年纪成家对于凡人而言可能不算早,但放在修行界确实算是早恋了。 然而苏红尘和苏衷都不认为冷白遇算他的道侣,而是发散思维到了其他人身上,觉得苏意可能很快就会被外人抢走,这会儿看谁都警惕。 苏衷原本就防着白绮,现在听到这话,更是把对他的警戒拔高好几级,暗暗决定以后若非必要,少让苏意和他见面。 对了,还得把这事儿告诉爹亲和姑姑,让他们心里有数! 苏衷绷着脸如是想道。 “小苏意,不用在意他的话。”苏红尘拍拍苏意的肩膀,语气有些重,“世俗情爱皆是虚妄,唯有修行最真。何况这世上没几人能配得上你,打不过你爹、你哥和我,谁也别想把你拐走。” “姑姑,您想多了。” 苏意眼角抽了抽,扭头去看苏衷,正想让他帮自己说句话,却见他也满脸严肃,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 “姑姑说得对。”苏衷抛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赞同。 苏意:“哥,你也想太多了。” …… 回到云下学宫的宿舍,苏意送走换着法地嘱咐他远情离爱的姑侄二人,无奈地抹了把冷汗。 别说,催婚虽然烦人,但反向催婚,尤其是没头没尾的反向催婚也一样烦人。 苏意走进院子,满院的小动物都聚了上来,围着他打转撒娇,与他最熟悉的白狐狸更是直接跳进他怀里,尾巴一卷,舒舒服服地躺下。 抱着狐狸坐在树下,苏意挨个摸了摸小动物们的脑袋,然后取出先前买的瓷偶,在地上排开,按着不同标准挑出几个来。 两只面容相似,但衣着不同的总角少年是送给苏衷的,白衣这只送他,蓝衣那只自己留着。 唯一一只正常比例的瘦长仙人偶留给苏凭易,苏意第一眼瞧着它就像苏凭易,尤其是那双垂下的,似清冷似悲悯的凤眸,简直如出一辙。 师兄也要送一个,就送那只形似不倒翁的笑脸瓷偶。姬且道在苏意面前就是这副模样,笑眯眯的,不紧不慢的,永远不会生气不会倒下,亲切又可爱。 至于白绮仙师那边…… 苏意咬着指甲想了一会儿,最后从剩下的瓷偶里拿出一只表情冷漠的圆脸偶,伸手戳了戳,忽然一笑。 嗯,这模样这表情,像他。 挑好要送出去的几只瓷偶,苏意把余下的几十个摆在了屋子里。 书桌上几个、窗台上几个、床头几个、餐桌上几个,宿舍里原本没什么装饰,即使小动物多,也多少显得空荡。 现在把瓷偶这么一摆,氛围顿时温馨了不少,苏意挑灯夜读时都不孤单了。 在苏意忙活这些琐事之际,苏红尘与苏衷去见了苏凭易,一家子凑到一起整合信息交换情报,又筹谋了片刻,便把清平王府安排得明明白白。 至于名单里一长串太上府的名字,苏凭易直接传讯给白绮,由他负责摆平。无论他准备怎么做,只要不影响他们收拾清平王就好。 而这类事,未完成之前一点风声都不会传出去,更不会拿去影响苏意的心情。至多在结束之后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需要时拿来哄苏意开心。 再说白绮那边,拿到名单以后,他看着里面大半熟悉的名字沉默良久,长叹了一口气。 太上府成立多年,虽然各项规制几度变换,监察制度严密,但内部腐化总归是不可避免的,毕竟人心复杂。 但他没想到腐化者里有这么多他的熟人,或是他从前同修,或是君子之交的战友,他们都曾为维护人族抛洒热血,也有过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如今却堕落至同清平王为伍,助他以人试药,重现当年妖魔两族对待人族的残虐行为。 清平王用绯色桫椤制妖族禁药,秘密操控一批严格训练出的修行者为己所用。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单是这种行为就不可原谅! 太上府中人理应最清楚禁药的危害,可这些人,这些真真切切经历过十五年前那场大战的人,竟也会掺和其中,着实令白绮失望不已。 掌心蹿起一缕火焰烧掉名单,白绮屈指轻敲桌面,不一会儿,一名头扎红绳的少女便蹿了进来。 正是他的婢女,临风儿。 “去太上府一趟,在我处理事务的那间屋子的暗格里取一只木匣来。” 白绮只是吩咐,没有说木匣子有什么。 临风儿也不问,一闪身离开,半个时辰后才抱着一只尺余长的木匣回来。 白绮并指抚过木匣,匣面上的纹路依次亮起,随即匣盖主动弹开,里面并没有宝光透出,只静静躺着一沓又一沓的纸张。 他是太上府天下行走,有监察之责,这些年虽然看似不管事,但暗地里盯紧了太上府内的所有人,因此搜集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以及暂时不宜揭开的罪行。 名单上的那些名字,大多也有出现在木匣里的罪状上。 以前不好发作的事情,现在数罪并罚,正好一并清算。 不过在那之前,他需要先找到与清平王勾结之事确切的定罪证据。 白绮收起木匣,附耳对临风儿嘱咐几句,便让她出门办事。 彼时,窗外夜色如流水,疏星朗月辉光交映,宁静恬然。 他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从袖里取出一幅未及装裱的画卷。 画卷展开,赫然有一片斑斓色彩,而苏意站在花丛间,正看着画外的他微笑。 “心情不好。”白绮微微一笑,指尖轻点画中苏意的鼻尖,“且去见你。” 第64章 白绮来到学宫宿舍的时候, 苏意正在读书。 今日的例行训练已经结束,剑术练习也在课上超额完成,他现在只剩文化课掌握得不好。所幸修行者的记忆力不错, 很多东西他看一遍就能记住,所以温书倒也不算一件枯燥的事。 事实证明,只要有及时且看得见的反馈,学习也可以不那么乏味。 白绮化光落地, 见书房方向亮着灯, 想了想,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身前聊胜于无的木门上敲了一下。 敲门声被灵力放大, 传入苏意耳朵里,奇怪地搁下书推窗往外看, 正好白绮望着那边呢,见到他探出来的脑袋,便笑着抬手挥了挥。 片刻后,白绮进了苏意的书房,在书桌的对面落座。 苏意端着两只盖碗茶盏进来, 将一盏放到他面前, 捧着另一盏坐回原位,笑呵呵地招呼道:“仙师尝尝我做的灵果碎冰, 我自己吃过,觉得挺不错的, 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灵果碎冰?什么新鲜玩意儿? 白绮饶有兴趣地掀开盖子, 见白瓷碗里盛着一捧小山似的碎冰, 晶莹剔透的冰堆上浇下捣烂的果酱, 拌着果子碎块, 色彩缤纷,卖相极佳。 茶盏旁放着小勺子,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碎冰入口便化成沁凉的水,混合酸甜的果酱和果肉,口感很是新奇。 虽说未必称得上多好吃,但就这份新鲜感也值得一句夸赞。 于是白绮笑道:“味道确实不错,看来在温书之余,你也没有忘记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 “那当然了!”苏意嘿嘿一笑,脸上有几分狡黠得意,“对了仙师,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找我有事吗?” “没……有点闲事。” 白绮本想说实话,就是过来看看他,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妥,立刻换了种说法,并且迅速找到合适的理由: “听你父亲说,年后你要去一趟苍明道天意泉?” “是啊,去找回我失落的记忆。”提起此事,苏意眼中的笑意淡去,像静水面上掠过的鸿影。 白绮端着茶盏,试探地说道:“不介意的话,让我和你一起去?” 苏意闻言,歪了歪头看他,密密的睫毛掩着晶亮的眼睛,像毛茸茸的小动物:“仙师有空吗?” 白绮指尖一动,忍着上前摸摸他的头的冲动,垂眸笑道:“当然有空。等处理完手上一桩的任务,我就卸去太上府天下行走一职,当个修行界闲人。” 苏意吃了勺碎冰:“这么重要的职位能说卸就卸?” “以前的太上府或许不行,现在……只要实力足够就可以。”白绮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但半遮半掩的话总是比挑明了说来得更有力量,苏意当即心领神会地长长「哦」了一声,也不再询问。 “那行吧,过了元宵我们一起去,也不拘非要做什么,就当是去游玩一番。” 苏意舀了一大勺碎冰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囤食的小松鼠,边说还边拿着书卷凑到白绮跟前,讨好地笑笑,向他请教温书时碰上的难题。 白绮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脸颊,才牵着他坐到身边,给他答疑解惑。 之后的日子如风过泉水,偶有涟漪,大体却是平静的。 苏意在云下学宫老老实实待着,每日认真上课,认真修炼,认真照料御兽社里的大小妖兽并努力调解每天要闹三次矛盾的雪狼和混血孔雀妖。 苏衷常过来陪他,不时带上苏红尘一起考校他的剑术,再带他出学宫闲逛。 苏凭易和白绮一面在学宫教书、陪伴苏意,一面处理清平王和太上府某些人勾结之事。 太玄王朝主人与太上府主那边,由于在姻缘树一事上亏心,对于这事儿也很上心,很配合,该怎么处置就这么处置,丝毫不徇私。 至于姬且道,他这段时日很少出现在苏意面前,倒不是不想露面,而是在法学社与三公主两地两头忙。 法学社负责的制定修行界律法一事已进入最后阶段,收尾工作繁重琐碎,需要细致耐心地一遍遍辩难和校对,光是这一边就让姬且道忙得脚不沾地。 可三公主那边也离不了他。因为姻缘树作乱,三公主原定的婚期作废,不得不推迟到明年的正月十五。 这个日子是好日子,但三公主不喜欢,说是与大节日撞上了,百姓们以后想起这个日子第一个想到的定不是她的婚期,而是元宵佳节,不符她的尊贵的身份。 这样的想法吧,也不好说她矫情,姬且道就觉得她是任性且瞎讲究,可没办法,父王最宠的就是她,大手一挥便让姬且道妥善处理此事,必要在今年之内给他三妹妹挑一个好日子成亲,一应婚礼筹备也都由他负责。 得,他现在是彻底忙得脚打后脑勺都来不及疼了,更别说找苏意联络感情。 事实上,他能在寥寥无几的休息时间中腾出一点想起苏意这个人,都算他对苏意情深义重。 苏意知道姬且道忙成这样,还是从尽尘缘口中听说的。 十月份那会儿苍天阙进宫给三公主看婚期,尽尘缘被他硬拖着一起去,混了一圈赏赐回来,百宝囊装满了好几个,把苍山翠阙堆得满满当当。 尽尘缘跟苏意吐槽苍天阙瞎搞事时,顺便提起了当时也在场的姬且道,说他忙得衣带渐宽、面容憔悴,差点没把苏意笑死。 一晃眼到了年末,十二月中旬的时候,重建得差不多的帝京下了一场大雪,满目是冰天雪地,一片洁白。 正值休沐日,苏意穿上加绒窄袖长衫,披着一件堪堪及地的红色毛领棉披风,毛茸茸的绒帽一戴,站在雪地里可爱又喜庆。 刚过腊八,他身上还携着腊八粥甜糯的香气,靠近他就觉得温暖。 苏意站在学宫门口等了一会儿,就见尽尘缘抱着云白从远处跑来,一边跑一边向他挥手致意,胸前披风的长系带在风中飞扬。 等他跑近了,苏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后扫了一眼,意料之外的没有看见苍天阙的身影,调侃道:“诶?怎么不见苍先生?他不是不让你独自出门的吗?” “没事,这回有云白陪我,它很厉害的。” 尽尘缘笑眯眯地举起怀中的小猫,云白也配合地伸起两只前爪比了一个表示强壮的动作,小毛团认真演戏的模样可爱翻倍。 苏意揉揉它脑袋,和尽尘缘一起有说有笑地走向帝京。 大雪过后的帝京笼罩在一片如画的纯白中,重新修缮的屋宅、高低林立的店铺,都像画里延伸出来的风景,好在往来游人甚众,角落里也不缺小摊小贩和挑担叫卖的普通百姓,处处是烟火气。 而比平常不同的是,趁着雪天,帝京光秃秃的树木枝头、以及平常用以挑灯照明的灯杆上挂起了冰做的灯,灯笼里放着一支支红色喜烛,傍晚开始点燃,彻夜通明。 苏意在学宫里熬了俩月,再出来看什么都是新天地,指着前边的冰灯问:“那是什么?提前为元宵节准备的花灯?” “当然不是,现在才十二月十一,离元宵早着呢。” 尽尘缘在街边买了三串糖果子,一串给苏意,一串给云白,剩下的一串自己咬了一颗:“你专注学业可能不知道,三公主的婚期改了,改到十二月十六,也就是五天后。这些灯都是出于三公主的设计,给她的婚礼专门布置的物件。” “啊?”苏意诧异地叫出声,“虽然这么说不好——三公主的婚礼前夕不会再出一次类似姻缘树之乱的事吧?” 尽尘缘笑了一声,摇着糖果子说:“不会不会,这回的婚期是师……苍天阙亲自算的,算之前焚香沐浴整了全套准备工作,肯定没问题。” 苏意干干笑道:“呵呵,希望如此。” 难得清闲,两人在帝京内逛了一圈,又瞧见不少三公主婚礼的布置,其中最华丽的莫过于铺了整条帝京主街的繁灯烛台。 据说这是驸马迎亲走的最后一段路,已经提前半个月封锁准备了,苏意和尽尘缘只在外围远远看了一眼,就被那处的金碧辉煌震撼得不轻。 “挺好看的。”苏意咬了一口糖果子,发出没文化的感慨。 尽尘缘赞同点头,给予抠门人的回应:“就是费钱。” 两天正一本正经说着废话,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轻唤:“师弟。” 是熟悉的,但有一段时日没听过的声音! 苏意讶然回头,只见眼前光华一闪,身着红白衣袍的姬且道便出现在眼前,依旧眉目俊雅,气度端方,却也同样如尽尘缘所说的——衣带渐宽、面容憔悴。 “哎呀师兄!你怎么这么憔悴了?” 听人说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看到姬且道眼下的乌青与即使笑着也没松开的眉头,苏意的担忧溢于言表。 他一手攥住姬且道的衣袖,另一手蹭了蹭自家师兄的眼角:“不是画的……真是累出来的啊?” 姬且道原本心情欠佳,浑身上下都写着一个字——烦。可经过苏意这番无意的插科打诨,心情突然好了不少,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也悄悄放晴,整个人看着亮度都上去了。 “我没事,最近比较忙而已,等过了这个年就闲下来了。”姬且道握住苏意的手,说着,又向旁边的尽尘缘颔首示意,然后问道:“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苏意又咬了一颗糖果子:“哦,今天休沐,我和尘缘出来逛逛,正好走到这里,听说和三公主的婚礼有关,就停下看看。” “嗯,现在没什么可看的,到了婚礼当日,再让苏先生和苏门主带你来看吧。” 姬且道扫了主街一眼,面露无奈地提出告辞:“我在皇宫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你们慢慢逛,看上什么东西报我的名字直接拿就是。另外,稍后我会让人给你们送去请柬。” “好,谢谢师兄,师兄慢走!” 苏意向他挥挥手,目送他离开。 尽尘缘抿抿嘴唇,低头对云白道:“他命真好,是吧?” 云白用力点头。 …… 与此同时,皇宫内,公主寝殿里,一袭大红嫁衣的三公主摘下头上昂贵华美的凤冠猛然砸下,任由冠上的珍珠宝石掉落一地。 姬且道方踏入寝宫就看见这一幕,并不生气,只是越过地上散碎的珠玉,走到背对自己的妹妹身后。 他心平气和地问:“为何发脾气?” 三公主这段时日发了不少脾气,而原因各不相同。 婚期选不好、喜服不喜欢、婚礼筹备出现各种问题…… 但她只发脾气,不迁怒,而且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不算难伺候。 姬且道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只当她和以前一样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没有多想。 我什么事没见过.jpg; 然而,三公主听了他的询问后猛然转过身去,袖摆飞扬,发间流苏飞旋,险些抽到他脸上。 披散的长发下,三公主粉面含怒,美眸凛凛,单手扶着微凸的肚子冷冷道:“皇兄,我想换个驸马!” 姬且道:“……” 我对这大千世界一无所知.jpg 第65章 三公主闺名筠嫘, 今年十八岁,遇到她的准夫婿,去年的探花郎丰昀之前, 也是位女中豪杰,彪悍得很。 她要不彪悍,也不能干脆利落地拿下探花,婚礼还未开始, 孩子就先怀上了。 太玄王朝对未婚先孕之事非常不齿, 但筠嫘公主全不在意这些,她想着,反正自家孩子的爹一定是自己的丈夫, 又不找人接盘什么的,碍不着别人的事。 因着这事, 宫里很是闹了一场风波,后来提前婚期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只可惜中途又被姻缘树搅和了。 如今婚事定了,婚期就在五日之后,姬且道为她忙了两场, 本以为就快结束, 没曾想一入宫便听见这话,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可奈何。 筠嫘公主怀孕之后性情大变, 易怒且敏感,从前不甚在意的事现下吹毛吹疵, 因为一点小事发怒是常有的。 但从未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激烈尖锐, 连换驸马的话都说出口了, 可见气得不轻。 姬且道虽然无奈, 却更心疼妹妹, 走近了扶盛怒的筠嫘坐下,随手端过温在炉上的安胎药递给她,方问:“发生何事?” 筠嫘皱皱眉,犹豫了一下,将那碗闻着就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随即沉了脸色和声音道:“驸马为人不忠,不堪大用,也不配为我夫君,为我儿父!” “他对你不忠?”姬且道面上不显,眼神却一瞬凌厉。 “不,恰恰相反,他是因为我,对他从前的妻子不忠。”握着药碗边沿的手指用力到泛白,筠嫘忍住把摔碎的冲动,不想在兄长面前发脾气,只平铺直叙地道:“很俗套的故事——贪慕虚荣,以致抛妻弃子。” 话本子照进现实大抵如此。 书中借男女写世情人情,总要编纂三五负心薄幸的形象,而这些形象往往通过科举高中塑造,让进士头三名中相貌最为俊美的探花郎承担。 不少以此为文章根基的话本由于内容充实、讽刺辛辣,传播甚广。在讥讽时事之余,也在世人心里为探花和贫寒高中的士子们留下了极深刻又极差劲的形象。 多年前,曾有一任探花直批这是话本创作者的刻板印象。他一生只娶一人,与妻子举案齐眉,为国为家无愧于天,欲以自身经历破除这种印象。 他也确实做到了。 在他之后的多届探花郎都因他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但多年后的今天,那位探花艰难摘掉的污名,又将因为一人重新回到世人心中。 姬且道怔了怔,回神之后在筠嫘身前坐下,暗中传讯请人去查,然后才问:“你从何得知此事?是否已经确定事情属实?” “若不确定,我不会如此说!”筠嫘目光凛凛,直起腰,杀气腾腾,“前日与探花交谈时,我不慎打碎了他一直佩戴于身上的玉佩,本以为那只是枚普通玉佩,我赔他一块就好,孰知他因此对我大发雷霆,拂袖而去,当时我便留了心,请人去查玉佩的来历——” 她顿了顿,再开口,掷地有声:“果然有鬼!” 听到这里,姬且道其实隐约感觉不对,便追问:“何以见得?” 筠嫘不疑有他,绷着脸将自己差人调查的过程、经过、结果和盘托出。 原来,那日探花发怒离去之后,筠嫘便派出心腹秘密调查玉佩的来历。从源头一路追查,沿着蛛丝马迹追根溯源,最终于驸马赶考时停留小住过的某地找到了制作玉佩之人——当地琢玉世家的女传人。 玉佩是她赠与探花,探花赶考途中遇难为她所救,与她成亲,探花离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如今正守着孩子等待高中的探花归去。 可是探花中举后没有回去找她,甚至没有让人向她报信,反而选择了留京待娶。 “怎会如此?”姬且道听完来龙去脉,第一时间揪出其中存在的律法问题,“他的户籍不在那处,又未回乡,如何与人成亲登籍?没有登籍就不算成亲,未婚先孕,那名女子与你不同,他置人家于何地?” 筠嫘冷冷道:“确实如此,所以我说他不堪大用!我不嫁他!” 姬且道心内恼火,但仍然冷静思考,冷静反驳:“婚礼已经筹备完毕,并且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你不能说不嫁就不嫁。” “那就换人!”筠嫘斩钉截铁道。 “换人?换谁?以你的身份,夫郎的出身不能低,那些有家世、有才学者,你愿意嫁,人家也未必肯接受这门婚事。”姬且道不紧不慢地反驳,“何况,你真的想嫁给不爱之人?” “呃……”过热的头脑被一盆冷水浇得冷静下来,筠嫘低头沉默半晌,疲惫地捂住面颊:“那我该怎么办?要我接那女子过门当妾?当平妻?” 姬且道摇头:“这是其中一个选择,皇兄可以给你另一个选择。” “什么?”筠嫘一把抓住他的手。 姬且道把手按在她头上揉了揉,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独自抚养孩子,继续这场婚礼,但驸马不入我皇室名册,只担个虚名。婚礼结束后将他下放偏远地区任职,对外就称父王开恩,准许驸马上地方任官,把他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这样一来,你的名声和皇室名声都能保住,驸马拿不到任何好处,还要在地方上当牛做马,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至于那名女子……” “无辜受害,不致牵连。”筠嫘倏然站起身,用力一捶桌子,面露坚定,“皇兄,就这么办吧!” 姬且道缓缓点头,心中思绪流转,最终只化为一声轻叹。 …… 婚礼前夕,天机门小院里,几个苏家人正在围炉吃太平锅。 太平锅,也就是火锅。 一家人口味接近,所以只弄了一份酸辣锅底,切成薄片的肉片下锅烫熟,一卷一卷地随着沸腾的辣汤翻滚,再被捞进蘸碟里,趁热入口,味道一绝。 苏意脱了披风,一边吃得满头大汗嘴唇通红,一边听苏凭易讲新鲜出炉的王朝秘事——公主那位从古典话本里走出来的探花郎未婚夫。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听到结局,苏意有些不满地皱皱鼻子,“那位探花没别的惩罚?” 事儿确实是俗,但俗不耽误它疼啊,筠嫘公主头疼,那位无辜的姑娘和她的孩子心疼,他们这些听众也牙疼胃疼,要是没点大快人心的惩罚,总感觉不得劲! “明面上的惩罚没有,但赴任路上、到任之后的无形处罚少不了。” 苏衷拿漏勺捞起一大勺熟透了的肉片,分苏意一半,温声解释:“这件事说出去不好听,虽然丰昀触犯了律法,可他是朝廷钦点的探花,又是公主亲选的驸马,这事儿若闹出去,里里外外多少人颜面扫地。你师兄倒想依律处罚他,但出于各方面考虑,最后还是选了这个方式。” “弯弯绕绕真多。”苏红尘冷哼一声,藏于体内的刀蠢蠢欲动,“如果是我,定一刀劈了他!” 苏凭易莞尔笑道:“公主要是有小妹你这一身实力,事情倒还简单了。这不是实力没到吗?” 说着,他低声叮嘱苏意吃点素菜,又给苏衷和苏红尘夹了点萝卜。 “对了。”苏意啃了两块肉,突然想起什么,问:“探花的妻儿呢?公主不会迁怒她们吧?” 苏凭易摇头:“不会。公主让人给她传去消息,说她的丈夫因急病死在赶考途中,补偿给她一些银子。又帮她和她的孩子上了户籍,让她不至于因为户籍之事被风言风语侵扰。” “那还挺好,公主人真不错。”苏意高兴了,眉开眼笑,继续低头吃肉。 苏红尘的表情也柔和了几分。 到了婚礼这天,帝京热闹得犹如一锅滚水,处处沸腾。 从夜里子时一过,安置在各处的冰灯便亮起来,彻夜通明。彩绸红布铺天盖地,将冬日的都城装扮得姹紫嫣红,仿佛春天脚步早到,空气也暖津津的。 天亮之后,宫里人便按吩咐上街,替公主驸马接受百姓祝福,再发红包、洒喜糖,与民同庆。 苏意和尽尘缘混在人群中间,接了好几大袋的糖果和金叶子,不夸张地说,他们今天一天拿到的红包能顶上普通百姓大半年收入,这还是在他们为了凑热闹而没有特意去抢的情况下。 苏凭易和苍天阙护在他们身边,静静看着他们玩闹。 热闹一整日后,将将黄昏之际,驸马架着他的灵器——一艘庞大如山、金碧辉煌的巨船,行于半空,驶向皇宫。 驸马一袭红衣立身船头,意气风发,袖卷风流。 苏意迎着阳光仰头看他,见他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就知道事情妥了。 今日大概就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日子,今日过后,他的人生便要另一套剧本走了。 苏意低下头,牵着苏凭易的衣袖随着人潮朝皇宫方向走。 苏凭易宠溺一笑,也不说用法力带着他离开,就陪他凑这份热闹。 就这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到了皇宫门口,百姓止步,看那艘巨船缓缓落地。 驸马大步流星地下船,到了宫门口忽的一掀衣摆跪下,取出婚书就开始念,那叫个深情款款,极有穿透力的声线响彻四方。 婚礼当天念新郎自个儿写的婚书是帝京这一代的规矩,说是向上苍表心意,祈祷往后的日子夫妻和睦,事事顺遂。 苏意拉着苏凭易站在人群偏后一点的地方,踮着脚往前看,正听得起劲,学人家优美工整的词藻准备用到自己的文章里呢,忽然前头一阵骚动,紧接着数量庞大的人群如退潮一般往后涌。 一时猝不及防,他差点被撞倒在地。 苏凭易直觉不对,眼神一凛,把苏意扯到怀里后纵身跃上半空,揽着他乘云往下看去。 只见原本立在巨船前头念婚书的新郎官站了起来,脖子歪耷着,婚书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手脚都张开,扭曲成诡异的弧度,犹如失控了的提线木偶,面上笑容消失,化作不似人类的呆板僵硬。 苏意被他的诡异模样吓了一跳,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苏凭易便动手了。 他表情严肃,抬手就唤出了残缺的五彩剑灵,剑灵冲上云霄,如披彩霞,扬起浩光万千洒下,笼罩住聚集在皇宫门前的人潮。 尽尘缘和苍天阙站在人群另一端,反应稍慢,却也迅速与他打出了配合,以灵力将人群分割开来,避免因踩踏而出现伤亡。 几乎是在两人的配合打完的瞬间,驸马的身体忽然像吹气似的胀大,轰然炸开,血肉骨骼碎裂飞溅之际变成灰白色,于半空燃烧成灰,灰烬所过之处,催生了蒙蒙雾气。 “怎么了怎么了?”苏意抱着苏凭易的腰,在他耳边连声问道。 “是魔族手段!”拥紧苏意,苏凭易面沉如水,驱使剑灵继续发力,隔开那些诡异的雾气。 列队齐整的皇城修士从四面八方赶来,帮着驱散和安置还慌着的百姓,白绮与姬且道负剑而来,齐刷刷落在苏意身旁。 “怎么回事啊?”苏意不明所以地接着问。 白绮摸摸他的头发,微笑着安慰道:“没事,一点意外,很快就能解决。” 被抢了动作的姬且道斜他一眼,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阵风吹至,原本逸散开来的雾气骤然凝聚,汇成一头灰白色的庞然巨兽。 鹿角虎脑,青面獠牙,体态庞然如吞天之兽—— 年鬼! 第66章 年鬼不是年兽, 而是魔族死后残魂聚集而成的怪物,能力强大而诡异。 由于没有肉身,年鬼不会被因常规攻击而受伤。同样的, 年鬼也无法攻击人族与妖族的身体,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们的危险性。 因为它们可以直接攻击灵魂,并且难以防御。 简单地说,这就是一头亮出血条的特殊BOSS。 免疫物攻, 攻击都是真实伤害, 且物防对它没用。 资深游戏玩家苏意做出了判断。 下一秒,那头面貌狰狞的巨兽突然仰天咆哮,身体突然炸碎, 化为无数缕灰黑色雾气向四面八方散开,铺天盖地。 “哼!” 苏凭易冷哼一声, 指尖法印变换,剑灵张开的浩光顿时织成网状,比巨兽化成的灰雾更快一步张开,就像往鱼窝处扔下渔网,抬手一拽, 所有丝状的雾气便被一网打尽。 “吼——” 光网内, 雾气重新汇聚成年鬼,它在网中愤怒地四处冲撞, 一边挣扎,一边吼叫, 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张看似薄弱的网。 苏意见状, 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姬且道见年鬼被轻易制服, 不禁看了苏凭易一眼, 眼中略带敬佩,说道:“皇宫附近的百姓都已驱散,皇城修士也展开了全城搜捕,寻找操控年鬼的魔族。” 说到此节,他的脸色微微一沉:“皇城内的禁卫军和修士越发懈怠了,竟在小妹大婚时出如此大的纰漏。” 姬且道确实厌恶驸马的作为,却不认为他该以如此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去。 说话间,一阵微风拂过,带起空气中不易察觉的浅淡灰气向; “淮南道的妖魔余孽曾经差点与清平王府牵上线,派出一部分善于潜伏的成员潜入帝京,甚至在此扎根,并非难事。”白绮甩开折扇轻摇,“对了,注意一下方才出现在这里的百姓们的状态,其中保不齐就有年鬼化雾时影响到的人。” “我知晓。” 姬且道应了一句,转头确认苏意被好好护着,才与三人道别,带着被苏凭易困住的年鬼离开,处理后续之事。 苏意目送师兄离去,余光一转,瞥向驸马原本站着的地方。还没看清驸马这会儿的样子,白绮的扇子便挡了上来,扇面上的白雪红梅霎时映入眼帘。 “皇城现在乱成一团,只怕后面还有得忙,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吧。”白绮垂头看他,微微笑道。 苏意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 苏凭易若有所思的目光从两人身上缓缓转过,再一瞥苏意原本要看的地方,那里蜷缩着一团焦黑灰烬,乍一看狰狞可怖,已经没个人样了。 原来如此。 苏凭易了然。 这时,白绮又开口道:“不要回学宫,去苍山翠阙。” “为什么?”苏意闻言,忍不住问道。 “魔族手段诡异,特意在三公主婚礼上闹这一出必有缘由,还不知道它们往帝京安排了多少后手。”白绮合上纸扇,轻敲掌心几下,“若说帝京附近哪里最安全,莫过于天机门和苍山翠阙。但天机门距学宫较远,往来不便,倒不如就近的好。” “也好。” 苏凭易赞同他的提议,苏意也点点头,父子二人便随白绮一同回转苍山翠阙,再讨饶苍天阙一阵。 三人进门时,苍天阙正坐在廊下与尽尘缘对弈。 棋盘上黑白二色的棋子紧密排布,苍天阙素白的手指拈着一粒黑子,略显随意地放到某一点上,还未收回手,尽尘缘便也迫不及待地下了一子,笑得眯起眼睛: “看!我赢了!” “嗯,你赢了。”苍天阙看也不看棋盘,气定神闲地浅笑,“下得不错。” 难得二人相处地如此融洽,天公也作美,一阵清风吹起檐前的积雪,一时犹如柳絮纷纷,意境唯美,让苏意三个都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了。 不过苏意一向思绪清奇,虽然不太了解围棋,却从苏凭易那儿听说过苍天阙下棋水平很高的事,现在见尽尘缘赢了他,于是好奇地凑上去,想看看这盘棋的含金量有多高。 结果走近一看,好家伙!含金量可太高了!这赫然是一盘五子棋!还是某人放水痕迹浓重的那种! 苏意看着苍天阙的眼神立刻变了,既佩服又好笑,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情。 苏凭易与白绮是知道尽尘缘和苍天阙的往事的,两人对视一眼,前者掩唇轻咳,后者摸摸鼻尖,踱步上前。 “苍兄好雅兴。”苏凭易的语气里压着一点笑意,“要不要与我对弈一局?” 苍天阙冷眉微挑,还未回话,尽尘缘就先一步站起身,抄起趴在桌角打盹的云白,走到了苏意身边。 “呵。”苍天阙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短短一个字,杀气满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让苏凭易上的是断头台。 白绮直觉这盘棋可能有问题,立即牵着苏意走到院子树下,尽尘缘也跟了过去。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听到棋子敲击棋盘的声响。声音不大,却尖锐凌厉,如平地起惊雷。 苏意吓了一跳,小心扭头地瞅一眼,便看到棋盘已经被一团蒙蒙灰雾笼罩,苏凭易和苍天阙借着对弈的由头在棋盘上斗法,把棋子扔得跟洲际导弹似的。 苏凭易还无奈地说:“苍兄,你今日的棋风比往常似乎格外凌厉。” “废言。”苍天阙眼睫一掀,杀气森森,“赢了这局棋,我便允你儿子在此留宿。” 苏凭易瞬间打起精神,认真地盯着棋盘推演后手,没再说话。 不知怎的,苏意觉得这一幕特别喜感。 在树下的石桌旁坐定,尽尘缘给苏意和白绮倒了杯茶。 他放下茶壶时,院外四面八方忽的回荡起令人不安的窸窣声,像深夜的厨房里,老鼠虫蚁爬过锅灶碗筷的细碎杂声,让人不由自主地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 白绮神色一冷,苏意则好奇地抬头向远处张望。 只见苍山翠阙之外的地方回荡起隐约晦暗的灰白色,将逐渐迫近的夜幕染成了凄冷的苍白。 这种色泽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好像本来就是空气的颜色,给人一种雨天赤脚踩过潮湿苔藓的黏腻感,看了浑身都不舒服。 “那是什么?”苏意扯了扯白绮的袖子。 “不知道,但应该也是魔族手段。”白绮扫了一眼他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唇角微弯,但很快又被些微凝重压了下去,“魔族擅长针对人族的灵魂和精神两方面做手,手段诡谲,防不胜防,接下来几日帝京怕是不太平了。” 交谈间,那种诡异的灰白色向苍山翠阙侵蚀而来。 苏意和尽尘缘都惊了一跳,但他们尚未开口,就见廊下的苍天阙头也不抬,随手拈起一枚棋子抛往半空。 圆润乌黑的棋子顿在空中,霎时张开一片墨色,仿佛把远处的夜色裁了一角过来罩在这上头,瞬息弹开逼近的灰白色泽。 “烦。” 苍天阙眉宇间流露出几分不耐之色,可谓是与平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漠截然相反。 苏凭易很少见他失态,这会儿突然有些不妙的预感:“这次魔族派来的人很难对付?” 他话音未落,皇宫方向突来一阵巨响,轰鸣声,恢宏古朴的宫殿被一团巨大的火光替代。 众人跟着一震,正趴着打盹的小猫云白也吓得炸毛弹起,连滚带爬地钻进尽尘缘怀中。 苏凭易还未反应过来,苍天阙便二话不说,猛地掀了棋盘,语气紧促道:“苏兄,跟我走!白先生,劳你留下顾守此地!” 被他点名的两人都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只下意识地点头答应。 苍天阙也没有马上解释,一双幽深的眼眸扫过尽尘缘,最后在苏意身上停留片刻: “晚上警醒一点。” 苏意一愣,脱口而出问:“什么?” 苍天阙摇摇头,表情高深莫测,也不等苏凭易和白绮追问,径直身形化光,朝皇宫方向奔去。 苏凭易无奈,留下剑灵保护苏意,方才追了过去。 苏意呆在原地,懵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转头问尽尘缘:“苍先生一直这样?” 尽尘缘回以干巴巴的一笑:“对。” 搞权谋心术都是谜语人,苍天阙可是个中翘楚。 “莫慌。”白绮眼波微转,好像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拍拍苏意肩膀,“今夜同我待在一起,我会保护好你。” 苏意眨眨眼,乖乖地往他那边挪了一步。 “嗯,谢谢仙师。” 尽尘缘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 另一边,苏凭易随苍天阙来到已成废墟的皇宫之后,落地的瞬间,便感觉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朝自己倾覆而来。 那浓墨般的暗色宛若化为实质,粘稠而湿腻,置身其中,如同身陷沼泽,强烈的压迫感令人不由得感到呼吸困难。 苏凭易眉头紧锁,正要动作之时,忽然感觉黑暗中探出许多无形的触角,一圈一圈地缠绕上身,直逼他的灵魂而去。 猝不及防之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招,精神世界忽的剧烈震荡发颤,眼前倏然一黑。 好在苏凭易反应极快,狠狠一咬舌尖,剧痛便将他从莫名的昏眩中惊醒。与此同时,他体内气血震颤,灵光迸发,猛地震碎缠绕上来的无形触角。 “当心。” 苍天阙的提醒姗姗来迟。 苏凭易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星眸微抬,望见四面八方皆被夜幕笼罩,处处是阴冷昏暗之色,虽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能见度也低得可怕。 他堂堂天仙境大圆满的修行者,在借助灵力视物的情况下,竟只能勉强看到方圆三米的事物,苍天阙站在三米之外,他就真的连苍天阙的一片衣角都看不见。 “怎么……” 苏凭易下意识想要询问,眸光所及,突然发现了一点不对。 是不对,笼罩在皇宫的断壁残垣之上的黑暗,并不是正常的夜色。 这片夜幕,它是活的! 苏凭易思及至此,不禁悚然一惊。 “这里没有黑夜,只有一只名叫「黑夜」的魔族。” 苍天阙的提醒再次迟了半拍传来。 苏凭易:“……” 总感觉这家伙是故意的。 值同一时刻,苍山翠阙这边虽有苍天阙留下的术法护着,但那诡异的灰白色彩却依旧从四面八方翻卷而来,漫天掩地,衬得这座小小的院子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块顽石,让身处其中的几人感受到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房间里一灯如豆,尽尘缘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很困,早已抱着云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苏意也打了个哈欠,坐在书桌后,勉强忍着困意摘下鬓边的发钗,伸出去挑亮灯盏里的烛火。 白绮与他几乎是并肩坐着,手里拿了本游记随意翻阅,不时朝外面张望一下,神色有些凝重。 又过了一会儿,苏意打了第五个哈欠,揉掉眼角沁出的泪水后努力睁大眼睛。 白绮见他困成这样,有些奇怪,伸手抚上他的额头,灵力没入他的灵台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异状。 于是他问:“今日很累吗?怎么如此困倦?” “没有啊,我今天没做什么。”苏意揉了揉眼睛,眼皮子不住地往下耷拉。 见状,白绮温柔地制止他揉眼睛的举动,迟疑片刻,没有让他去床上睡,而是让他枕在自己肩头。 清澈如泉的气息拂上苏意鼻尖,他闭上眼的刹那,意识就像绑了秤砣似的不断往下坠。 白绮深吸一口气,莫名有些局促,轻抚过苏意的头发,温声道:“既然困了,那便睡吧。” “唔……” 苏意含糊地应了一声,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多说,便坠入梦乡。 这一梦,便是当下的庄周遇见了十万年前的蝴蝶。 第67章 “红色、蓝色、黄色、白色、黑色……好多颜色!但是怎么只有颜色?” “哎呀!颜色又没了!” 高广旷原之上, 一株通体赤金的巨树突然冲破地表、掀开土壤,以磅礴气势拔地而起。 枝叶铺陈为铺天盖地的广袤,树冠展开时遮天蔽日, 洒下金辉灿灿的隐蔽。 就在树冠中间,两根粗壮主干的交错之处,一颗静静放置于此的赤金色、椭圆的蛋状物蓦然裂开一圈,立起的尖头那端被一颗脑袋顶起, 蛋壳里探出一名黑发雪肤的小少年来。 少年并不是刚刚破壳的蛋生生灵, 他身上没有沾着蛋清之类的东西,不但穿戴整齐漂亮,衣服上还佩着各种饰品, 高高的长马尾辫里绞着一股一股的金丝,阳光一打, 整个人都发着光。 顶着蛋壳跳出蛋外,少年摸索着取下脑袋上的半个蛋壳,细长的手指抚过壳上若隐若现的,犹如流动的熔岩般的纹路,凤眸眨了眨, 叹了口气。 他有一张极漂亮的脸, 不是那种雌雄莫辨的漂亮,而是清俊秀气, 富有少年气,并且不带一丝攻击性的漂亮。他连头发丝都好看, 偏生一双眼睛看不见。 古人常说画龙点睛, 可见眼睛对人而言有多重要。人的善恶、情绪、乃至精气神和灵魂, 都能通过双眼展现出来, 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 有时比一张漂亮的皮囊更加惹人喜爱。 而少年,虽然生着一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睫毛卷曲,恰到好处地半掩着黑白分明的瞳孔,明亮又迷人,瞳仁却是涣散的——他看不见。 刚睁眼出壳的时候,少年还能看到一点光亮和数不尽的色彩,可是片刻过去后,这些东西就都从他眼底消失了,只剩下深沉又静谧的黑暗。 好在不能视物并不影响他的正常行动,他是天地自然孕育的生灵,天与地与他浑然一体,他天生便可感知万物。 除此之外,少年眉心灵台处正孕育着能够观视天地的灵眼,虽未成形,但已经初显作用,无法让他看见具体的事物,却可以令他一眼窥尽万物的本质。 因此,眼睛看不见对少年的影响其实不大,要说最大的缺陷,莫过于他往后看不到大千世界的各色景象了。 这是少年叹气的原因。 “唉,我大约是混得最惨的天孕生灵,别说与盘古大神、女娲娘娘相比,就是一般的灵兽都比我幸运……起码它们能看见东西。” “哦不对,这个世界没有盘古大神和女娲娘娘……” 少年一边咕哝,一边挥袖收起自己栖身的蛋壳。 虽然对自己无法视物这件事心有不满,但他并不颓丧,踏上离自己最近的赤金色树枝,树枝便自发垂落,将他放到地上。 “在这儿待着吧,”少年跳下枝头,顺手拍拍树干,脸上兴趣盎然,“我四处去看看,很快回来。” 说完,少年负手往前走,走到一半又回过身嘱咐道:“对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记得保护好自己。记住,在自我保护的前提下不可伤害其他生灵,明白?” 巨树低下树冠,如同在行礼应是。 少年见状,伸出右手,将拇指与食指相扣,翘起另外三指,比了个奇异手势之后大步离去。 “这个时间点儿啊……” 少年一面走一面掐指计算日子:“该是大年三十,过年的时候了。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族发展到哪个阶段,有没有发展出类似的节日。” 说话间,少年犹如闲庭信步,却一步踏出了这片荒芜的旷野,进入不知多远距离外的一座高山。 此时正值傍晚,夕阳余晖将山头抹成了灿灿金色,圣洁而庄严。 而在金光之中,一座由古木为骨,翠竹搭架的庙宇静静矗立,为这肃穆的一幕更添几缕神性。 少年看不见具体场景,却从自然的反馈中知晓有这些存在。他好奇地抬头,灵眼视角下,在门上牌匾的位置看见一簇若隐若现的微光,像快要熄灭的残烛,艰难地撑持着最后的光亮。 他伸手一招,那团微光便乖巧落进他掌心,绕着他的手指飞舞。 “这是山神残魂啊……” 少年抚了抚光团,便知晓它的本质——这座山的意志残余。 山的意志,在他的认知里,自然便是山神。意志残缺,所以称为残魂。 而事实上,这个洪荒初开的年代根本还没有这些概念。 少年现下不知此事,指尖探入微光,攫取它留下的记忆。 记忆中出现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与它们千奇百怪的能力,也出现了山神落到如今境地的原因。 原来是对面一座比它更高更大,绵延更广的无名山上降临了一尊独眼赤肤、人面蛇身的灵兽,虽是与它一样天生地养的生灵,性格却冷酷残暴,毫无感情,甫降临便吞噬掉那座山上的所有生灵,并一口吞了方圆数十座山的山神。 此山山神因救助过人族,受其供奉,所以在自己的祭祀之地,即这座庙宇里留下一丝残魂。 可祂没能护住生活在附近的人族,庙宇便因此荒废,而它也日渐衰弱,即将消散。 少年看过它的记忆后,大抵了解了这片世界当下的状况。 人族、妖族已诞,却尚处于弱小阶段,此时大地上的霸主是各种由天地孕育的灵兽,比如各山山神,再比如对面无名山上那尊强得不讲道理的生灵。 虽然早有猜测,可得到确切答案后,少年仍是失落地轻叹一声。 “罢了罢了,我的诞生背景,便与我生而不能视物的盲眼一般,都是机缘,也都是命运。” 少年拢紧双手,捧起将将湮灭的山神残魂,并指点在上方,一股金灿灿的灵力便快速涌入当中。 这股磅礴、纯粹而强大的灵力注入之后,就如在残灯内倒入灯油,山神残魂登时像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不仅越变越大、越来越亮,而且形体愈发凝实。 与此同时,脚下的山也随着这道快速恢复、甚至比之前更为强横的意志一同拔高。 因少年注入灵力时,脑海中闪过的一个模糊想法,山势只拔高而不蔓延,很快便伸入云霄,伫立天地,恍如撑起苍穹的一根坚实的柱子。 “多谢大人……” 残魂趋于完整,山神重归人世。 可祂没有化出形体,依旧以光芒形态存在,只是从少年掌心浮起,升上半空尊崇地一拜。 少年歪了歪头,还未反应过来,光芒便没入山地,与整座山融为一体——竟是选择回归原始状态! 华光璀璨铺展,延绵至每一粒沙石、每一片落叶之内,带动山体继续升高,直至刺穿九重云雾,可以睥睨天下万山,方用尽气力停下。 山神意志散入山中万物之内,沉眠之前,悠悠留下最后一句话:“吾必不负大人所愿,以身为柱,一力擎天。” 少年诧异地挑挑眉,忽然心有所感,回身看向身后的庙宇。灵眼中,牌匾上形体怪异的字迹化为横平竖直的熟悉字体,赫然四个大字——山名不周。 他愣了许久,冷不丁一拍额头:“哎呀!大可不必!” 一转眼,少年落荒而逃。 他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再不跑便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出了山,少年灵心有感,不禁回头瞧了一眼,却发现身后高耸入云的山峰竟然消失了踪迹,那里只存一片草木氤氲的山林,郁郁葱葱,一望无际。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山海经大荒西经》 不周山神秘莫测,未有知其所在者。 少年捂住脸,从指缝间挤出一句幽幽话语:“我不是这个意思……” 蓦地,身后一声巨吼打断了他的话,声浪如无形的云雾翻滚而来,席卷天地,狂风大作间吹过前方的山林,大片树木就像割麦子一样齐刷刷倒了下去。 少年眉心一皱,卷着飞扬的袍袖回头,便见不远处的高山上,一道庞然身影巍峨支起,赤色蛇尾凛冽如风中燃烧的烈火,人面之上一只独眼紧闭,浑身流露出一种具有神性的恐怖。 那恐怖生灵面朝少年,闭紧的独眼慢慢睁开。 就在祂睁眼的时候,原本已经步入夜晚的天空忽然缓缓变亮,祂身后的黑色高山也有天光寸寸攀上,就像黑夜将尽,曙光渐明—— 生灵的眼睛完全张开的刹那,方圆万里忽如天光大放,亮如白昼,只缺一只金乌衔日飞过,这一幕便与少年记忆中的某个名字完美契合。 他嘴角一抽,嘴里咕哝道:“你不是……你必不是烛九阴!我绝不给你起名!” 说完,少年也不管这尊生灵为何会找上自己,扭头就朝远处跑去。 生灵的独眼却已锁定了他,尾巴一甩,口中再度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而后不假思索地冲向他,速度疾如闪电! …… “啊!” 苏意被梦中的恐怖追逐戏惊醒,睁眼之时眼前先是一亮,然后又暗了下去,浑身冷汗涔涔,濡湿了背上的衣服,黏腻腻地紧贴皮肤。 他这边还惊魂未定呢,身旁忽然有人探手将他拥入怀中,随即面前冷光一闪,他诧异地抬头,正好看见白绮握着苏凭易留下的剑灵化为的彩色短刃,挑过自己眉间,勾起一只半透明状的漆黑虫子。 白绮绷紧俊颜,一双素来淡漠的眼厉光如刀,刮得苏意脸部生疼,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察觉到他的反应,白绮才定睛对上他的视线,眼神与神色都慢慢平静、温柔下来。 他握刀的手一转,彩刃上劲力一吐,直接震碎那只虫子。 下一秒,短刃化为彩色剑灵,钻入苏意的衣袖。 “怎、怎么了?” 苏意倚在白绮臂弯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询问的时候,他顺势往四周看了看,就见尽尘缘缩在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云白的小猫脑袋从尽尘缘怀里探出来,也在跟着抖,一人一猫看向他的眼神既有害怕,也有担忧,只是担忧比害怕更多一些。 白绮搂着他轻拍了拍,伸手扫去他眉心灵台上最后一丝晦暗:“小事,刚才有只魇魔偷跑进来,被我撵走了。” “魇魔?梦魇的魇吗?”苏意枕着他的肩膀,并未发觉姿势不对,困惑地问道。 白绮也乐得被他枕着,没有提醒,点头道:“是。你被魇住了,做了些……事,不过并未造成什么破坏,所以不用放在心上。” “啊。” 直觉告诉苏意最好不要追问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否则他的脚趾头可能会迎来一项大工程,而他也会想连夜换个世界生活。 为了转移话题,苏意想起了自己做的怪梦,一把抓住白绮的手,讷讷道:“我刚才确实做了个梦,但……不是噩梦。” “那是什么梦?” 询问的人是尽尘缘。 确认苏意恢复之后,他便从床上下来,走到苏意身旁好奇地问。云白蹲在他肩上,也用同样好奇的目光看了过来。 “我梦见……”苏意抓着白绮的手不住地用力收紧,“自己从一颗蛋里出来了。” “噗。” 尽尘缘抿嘴发出了笑声。 白绮嘴角一动,眼底压着笑意,揉揉苏意的头发:“然后呢?” 苏意没在意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然后,我给不周山起了名字,又遇见了烛龙。” 尽尘缘笑意一僵:“啊?” 云白:“??” 白绮敛起笑容,掩唇轻咳一声,又隐晦地打量苏意几番,像是怕他害怕似的收紧了怀抱: “我觉得这个梦挺噩的。” 第68章 倚着白绮, 苏意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在这期间,他也把梦的大部分内容向白绮和尽尘缘说了一遍。 没说的部分可能涉及梦中少年的身份与他的猜测, 他犹豫过要不要和盘托出,但最后还是选择暂时隐瞒它们。 “你这个梦还挺有趣。” 尽尘缘坐在桌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拎起水壶倒茶, 仿佛在茶馆听书似的。 屋里多点了几盏灯, 光线暖黄而明亮,与外面的霜雪夜色相比,既暖和又温馨。 苏意听到尽尘缘的话, 抬头之时发现自己仍待着白绮怀疑,目光稍微上移便能看到他优美的下颌线与小半张侧脸。 苏意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从他怀里挣出去,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 “抱歉,我我……我不是……总之对不起!” 他少见的紧张到结巴,让原本因为他挣脱自己怀抱而有点失落的白绮觉得好笑,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还困吗?”白绮主动转移话题。 “啊?”苏意懵了一会儿, 先点点头, 又摇摇头,“不是很困——我指的是正常困意。” 现在想想, 他之前没来由的困倦应当和魇魔有关,要不也不能引出那么个奇怪的梦境。 但, 那真的只是个梦吗? 苏意忍不住在心中反问自己, 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而他告诫自己暂时不要多想。 “既然困, 那就再睡会儿吧。”白绮语气温柔地对苏意说道, 说话之时,他走到紧闭的窗扉前,将木格窗推开一条缝隙,朝外张望,“尘缘小先生,你也一起休息。” “仙师,不会再有魇魔跑进来吧?” 闻言,尽尘缘不禁有些紧张,反倒让苏意开始好奇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他对魇魔忌惮至此。 “像魇魔这类能力诡异但实力弱小的魔族,有一只跑进你师尊亲手设置的结界已经是足够夸张的战绩了。” 白绮头也不回地说道,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尽尘缘眼珠子一转,瞅了苏意一眼。 他怀里的云白也跟着看了看苏意。 苏意被这对猫猫主仆看得懵了一瞬,似乎也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嘴角: “是这样的,以后有话或者有事可以直接跟我说,没必要总玩顺水推舟那套。” 同一个套路玩得多了,真的没意思。 苏意大概猜到了魇魔进入院子的原因,这只漏网之鱼应是苍天阙故意放进来的,为的就是让他做刚才那个梦。梦里的内容也可以实锤了,正是他失落的那段记忆,或者至少与那有关。 至于苍天阙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些,大概率是因为苍天阙不能说。 他不能说,又觉得自己应该推动一把,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达成目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仔细想想,苏意还是感觉无语。 他在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里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做个与之有关的梦都需要谜语人亲自推动? 难道是……二次穿越,然后创造了当下流传的种种神话与习俗? 想到梦里的不周山和烛龙,苏意抿了抿嘴唇。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尽尘缘拉到了床上躺下,还是躺在内侧。 “苏意,你在想什么?” 尽尘缘拉高被子,把一角分给身旁的云白,再分一半给苏意,见他露出沉思之色,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苏意呼出一口气,扭头看了看他,微微笑道:“睡吧。” 房中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的簌簌风雪声。 白绮回头确认二人已经挨着手脚睡去,便推开窗,以木架支起,向外面的夜色里伸手一抓—— 流光溢彩的气息汇入指间,在他掌心凝聚成一片青赤色、在烛光下流转出斑斓五彩的孔雀尾羽。 白绮面不改色地把尾羽捏碎,他的掌中霎时瑞彩升腾,于半空勾勒出几行如缠花舒卷的妖族文字: 此回动乱,实非魔族愿也,亦非妖族所愿。 白绮眼神微动,略做思忖后,挥袖将半空的字迹抹去,流动的色彩再度汇入手中化为孔雀尾羽,被他掐指结印,送往苏凭易和苍天阙的所在。 从窗户望出去,他屈指敲了敲窗棂,唇角勾起讽刺的笑意:“负隅顽抗,心怀侥幸——真是找死。” 另一边,远在皇宫废墟之上,苏凭易与苍天阙联手撕开那只以黑夜为名,能力也如黑夜笼罩天地,诡异莫测的魔族的封锁,并打碎它的虚身,展露出真正的形貌。 一张铺展开的、绘着精致五官的黑色卷轴。 它静静地悬在空中,细密的黑色丝线沿着本体蔓延出去,层层叠叠地展开,犹如一张巨网,分隔天与地。 黑夜魔族本身没有攻击力,唯一的攻击手段就是影响修行者的意识与心智,削弱他们的实力。 它现出真身后能力也并未消失,在「黑夜」的笼罩下,正在帝京内围剿四处作乱的魔族的皇城修士仍然感到实力被压制的憋闷感。 他们倒是想先集中力量解决「黑夜」,然而人手不够,也无法对其造成有效攻击,只能寄希望于苏凭易、苍天阙和太上府里的顶尖强者。 同一时间,「黑夜」退去虚身后,皇宫的废墟也发生变化,从一片断壁残垣变成断壁残垣中还矗立着一座九宝塔楼。 塔楼完好无损,周身环绕着凛凛如寒星的剑光,是半沉眠状态的朱雀剑阵自发启动了防御,不仅挡住黑夜魔族的侵蚀,也护住了九宝塔楼中的人。 皇帝姬非与他最宠爱的女儿,三公主筠嫘。 彼时,二人正站在塔顶眺望空中的「黑夜」,身后便是朱雀剑阵的阵台,神色略显凝重。 苏凭易和苍天阙对视一眼,闪身进入塔顶。 “苏先生,苍先生。”姬非眉眼微敛,向二人礼貌颔首,“那只魔族……两位可有办法解决?” “强攻不下,我们已经将它困住,等天亮吧。”苏凭易回答的很直接,“待天亮之后,这只魔的能力就会大幅削弱,届时再以法器将它封住。” 筠嫘公主的瞳孔因震惊而微微外扩,问道:“这头魔族竟如此强大,连苏先生也拿它没办法?” “魔族的能力一贯诡异,而且不受大多数真实攻击影响。” 苍天阙随口解释了一句,没有深入,而是就势话锋一转:“陛下,此次魔族借公主大婚侵入帝京,其目的与这段时间的筹谋可都调查清楚了?” 这话一出,姬非神色不变,筠嫘却面露惭愧之态,低下头去。 苏凭易见状,奇怪地问:“公主,你怎么了?” 筠嫘不顾脸上精致的妆容,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长叹道:“这次魔族作乱,根源是是我的问题。” 苍天阙固然顶着个算无遗策的名头,虽然在傍晚年鬼出现之时就已推算出一点背后隐藏的种种,此时听到这话,也不禁别过头。 如果事实与他推测的相近,那他一定和筠嫘公主一样无语。 苏凭易左看右看,第一次感受到被谜语人包围的古怪滋味,正想再问的时候,远处忽有符鸟衔彩光飞来,途中闪出几道剑气斩了数头想要拦截的魔族,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到苏凭易面前。 符鸟浮在半空,一张口,嘴里衔着的青赤色尾羽便落到苏凭易手里。 “是白绮仙师送来的东西。” 苏凭易拈着尾羽一转,彩光散开,方才出现于白绮眼前的几行字再度浮现,在场几人看了同时表情一变,心思各异,齐齐沉默下来。 良久,姬非眼中异光微闪,说道:“这应该是妖族那头活了十五万年的混血孔雀妖传出的消息,可信度如何?” “那位一向与人族友善,在十五年前的大战中也坚持停战和谈,三族和平共处的理念,由它递来的消息应当不会有错。” 苏凭易抓下文字,让它们变回孔雀尾羽的模样,脸上露出浅浅笑意:“看来妖族与魔族方面要变天了。” “是啊。”苍天阙颔首,“早就该变天了。” 在魔族一方引爆埋在帝京的种种布置、四处作乱时,淮南道的妖族最年长者突然传来这样一条措辞明确的消息,直接说此回动乱非魔族所愿,就相当于把魔族内部的斗争摆到了明面上,同时也挑明妖族的意思—— 现在真正掌控魔族的人并不打算侵入人族,而妖族与它是同样的想法。 如果这不是妖魔两方的计策,那就表明它们对待人族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变化的根源,或许与两族内部的权力斗争有关。 “若真是如此,对于人族来说是一件好事。”姬非若有所思地道,“这块盘踞在淮南道的芥藓之疾,终于看到了解决的曙光。” 闻言,苏凭易心中思绪一转,把孔雀尾羽交给他,然后看向筠嫘公主:“公主,先说说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思?” 筠嫘公主的眼神从那支流光溢彩的尾羽上收回,红唇一扯,皮笑肉不笑道:“事情要从那个冤种驸马和他的妻子相遇时开始说起……” …… 离帝京八百里外的小镇上,家家户户熄灯闭门,安静休憩。 只有靠近镇口的一间二层小竹楼还点着灯,灯光从二楼房间的窗缝里渗出来,在夜色里暗淡又绵密,隐隐映出一道倚在窗前的影子。 房内,一名素衣珠钗的妇人坐在床头,怀里珍惜怜爱地抱着一个襁褓。 她垂头低眼,温柔地轻拍襁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仿佛在哄孩子睡觉。 哼着哼着,她拍打的手一顿,指尖抚上襁褓的头部摩挲起来,笑眯眯道:“行动失败了?” 襁褓忽的一颤,突然抖动两下,发出了苍老的声音:“你家那口子在大婚之前被人族公主发现他成过亲,还和你有了我这个孩子的事,决定婚礼过后就将他发配出去远离帝京。为着这事,我们不得不提前行动,以免这颗棋子早早失效,仓促之下,虽算不得失败,却也被挡下了。” “呵,废物。” 妇人抚了抚鬓边的碎发,骂人的语气也温温柔柔。 襁褓一僵。 妇人继续道:“为了你们这所谓的侵占帝京计划,把千年前埋下的暗子姻缘树都提前用了,最后却只取得这样的战果,你说你们不是废物是什么?” 襁褓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声线里压着沉沉的怒火:“并不是我们想提前计划,而是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 “先是苏凭易苏醒,然后是天仙秘境易主,苍天阙徒弟回归,引他顺势入世。再之后,苏凭易解决了我们的后手——寂灭旷野里的九尾狐残魂,姻缘树之乱引来了生死道意志,却依旧让整个人族全身而退……” 襁褓细数了这一连串意外之事后,深深叹了口气:“再不动作,我们的暗桩迟早会被一一拔除。天机门那边已经从清平王府顺藤摸瓜往魔族这边调查了,苏衷的本事你也知晓,更何况他师父也在暗中为他把关。不想被温水煮青蛙地抹除,我们只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妇人笑了笑,毫不犹豫扔下方才还视如珍宝的襁褓:“我原以为这一代的太上府不行,人族皇帝实力又弱,你们这一脉对人族帝京的筹谋能够成功,同时也可以完全拿下魔族的掌控权。可现在看来,你们其实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你什么意思?”襁褓猛地立起,像人一样看着妇人。 妇人袅娜起身,扬唇一笑:“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几日前,魔族新王登基,已定下日后与人族相处的方式。妖族的王垂垂老矣,孔雀大人支持与人族和谈那一派,主和派有它支持,即使现在声量小,往后也会慢慢壮大,蚕食主战派的势力——” “三族不共戴天之势,可能很快就要成为历史了。” “这不可能!” 襁褓强装的淡定瞬间破碎,气得暴跳如雷,在床上狠狠蹬了几下。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若非为了削弱你们这一脉的力量,并转移你们的注意力,好叫新王可以顺利登基,你以为魔族会支持你们提前发动攻击吗?” 妇人一边说,一边掩唇轻笑:“不过你也不用太在意此事,毕竟木已成舟。现在的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从帝京的泥潭里捞回几个得力手下吧,据我探知,太上府精锐尽出,与皇城修士配合剿杀你的部下,苏凭易与苍天阙也盯上了你家「黑夜」,已经将它困在帝京,待天亮便会封印它。你……” 话未说完,襁褓便猛地撞开她,扑出窗户后化为一束流星消失在天际。 妇人并不介意,笑着坐回床上,指尖勾起一缕细丝,细丝延伸出去,化为无数纤细的无形丝线,每一根丝线的尽头都没入一个人的眉心。 他们都是这座小镇的镇民。 “原本想吃掉他们,造出一个更大、更美丽的梦境。”妇人的手指划过嘴唇,遗憾地摇头道:“可惜了,现在不能得罪人族啊。” 魇魔一族无确切形体,也从无固定立场。 它们只效忠胜者。 第69章 苏意这一觉睡得十分瓷实, 眼睛一闭一睁,天已经大亮了。 一夜无梦,睡得也沉,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见旁边的尽尘缘早早就醒了,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洗菜,只有云白还卷着尾巴趴在枕头上打盹。 苏意轻手轻脚地下床, 一边朝门外走, 一边把脚塞进鞋里,跨出门外时,天光如洪流洒落, 照得他面容明亮,双眸熠熠, 如初升朝霞。 “苏意,醒了?”尽尘缘的招呼适时从水井旁传来,“快去洗漱,一会儿我们一块吃早饭!” 苏意循声看去,见尽尘缘单手抱着一篮子菜站起, 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那些水珠飞溅入草地, 满目是清新爽利的绿意。 苏意笑着应了一声,跨过氤氲的草木到水井边上洗漱。 修行者本是尘埃不沾身, 但与尽尘缘住在一起时,他和苍天阙都愿意保持这种普通人的习惯。 人间烟火, 他们喜欢。 简单洗漱完毕, 苏意借着水井当镜, 把有些散乱的长发理好梳起, 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飒爽英气。 正当他对着水面整理打结的发尾时,白绮的脸也映入其中,笑眯眯地打量着他。 “仙师,早!”苏意一下反应过来,转头向他打招呼,并一眼就看见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这是什么?” “本来想到城门口买茶叶蛋,不过因着昨晚的事,那位老人家没开摊,所以我顺路买了些茶酥饼回来。” 白绮提起油纸包晃了晃,牵着他走向树荫下的石桌,途中手不经意抚过他长长的发尾,轻巧将结块捋平。 “谢谢仙师!”苏意嘿嘿一笑,接过纸包让他先坐,“你先坐吧,我到厨房拿盘子放茶酥饼!” 说着,他一溜小跑向厨房。 白绮顺势坐下,看着他轻快蹦跶的背影跑进厨房,眼中满是笑意。 彼时,尽尘缘正在灶台前忙活,他蒸了包子,煮了饺子,还炒了一盘佐餐的小菜,忙得满头大汗。 苏意从橱柜里拿了个盘子放茶酥饼,见状,问他:“尘缘,要不要帮忙?” 尽尘缘也没与他客气,立刻道:“你帮我把包子和饺子都装盘端出去吧,我这边再等豆浆煮开就好了。” 好家伙,一顿早饭这么丰盛? 苏意瞪圆了眼,给包子和饺子装盘时,忍不住粗略数了一下二者的量,再去看旁边锅里半口锅的米黄色豆浆,咂咂嘴,总有一种他做这么多是要喂猪的感觉。 将装得满满当当的四五个盘子放上托盘端起,苏意边往外走边问:“尘缘,你每天都做量这么大的早饭吗?” “不是,我不常下厨。偶尔心血来潮进一回厨房,想做的东西多了收不住手,就会多做亿些。” 尽尘缘拿起锅铲,打着圈儿搅拌锅里的豆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映出他鼻尖的细汗,表情专注入神。 苏意好奇地问:“吃得完吗?” “吃不完可以交给苍先生。”提及苍天阙,尽尘缘此时的语气已经比从前平静了很多,“不管最后剩下多少,他都能一个人包圆。” 原来真的是喂猪。 苏意抿着嘴偷笑一下,端着托盘离开了厨房。 院子里,白绮依旧坐在石桌旁,只是手边多了只慵懒趴着的猫。 苏意出来时,他正在低头与云白说话,云白甩了甩尾巴,斜他一眼,回了一个高贵冷艳的「嗯」。 “你们在说什么呢?”苏意上前,将装有茶酥饼、包子和饺子的餐盘放下,随口打听道。 “他问我妖族内部是不是换天了,我回答他是。”云白毫不避讳地回答,一面说话一面抻着脑袋去蹭苏意,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他。 虽然知道苏意吸引小动物,但白绮见到这只高傲的猫儿如此,心中仍然不免感到惊讶和诧异,只是对着苏意并未表露出来。 他搭了把手,将托盘接过去立在桌旁。 这时,笼罩在院子上方的结界突然自动解除,分开的光线外,苏凭易、苍天阙和苏衷三人走入远门,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倦色。 “爹亲!大哥!” 看到他们,苏意高高兴兴地迎上前去,苏凭易与苏衷见到他也露出笑容,挨个摸摸他的头。 苍天阙环顾院子一圈,没见着尽尘缘,眼中莫名透出一丝紧张。 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旁的白绮摇着折扇答道:“尘缘小先生在厨房煮豆浆。” “嗯。”苍天阙沉沉应了一声,如同松了口气。 苏意一手一个牵着父兄坐下,自己则下意识地坐在靠着白绮的那一侧,歪着脑袋打量苍天阙。 很快,尽尘缘提着一大壶豆浆与几个碗从厨房出来,见他们回来也并不惊讶,细看他准备的碗的数量也能看出他早有预料。 一桌人围着石桌坐下,热热闹闹地吃了顿早餐。 饭后,三位长辈级人物到廊下摆桌下跳棋,顺便讨论魔族入侵帝京的正事。 苏意、苏衷和带着云白的尽尘缘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凑一桌闲聊。 苏衷也忙了一夜,一方面安排人策应帝京,另一方面追查此回魔族侵入的原因与幕后操控者,直到今早才有结果。 “说起来,这属于魔族内部斗争的一环,帝京在其中扮演的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角色。” 迎着苏意与尽尘缘好奇的目光,苏衷慢条斯理地倒豆浆,不紧不慢地说。 妖、魔两族内部分裂已久,一向是数派并立的状况,按照它们对人族的态度,可以粗略地分为两方,即主战派与主和派。 其实在这一点上,万族一如人族。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主战派的实力远远超过主和派,加上两族同气连枝,双方的王都是从主战派里选出,所以与人族的关系日益紧张,以至于闹到十五年前彻底撕破脸的地步。 但幸运又不幸的是,十五年前那场大战几乎流干了主战派的血,让主和派窥见空隙上位,这些年来不断将主战派残余人员排挤出权力中心。 而在这种背景下,两族主战派的剩余成员被迫抱团,为了拿回从前的地位,它们开始了一场针对人族的筹谋。 以千年前埋下的暗子姻缘树为针,以对皇位野心勃勃的清平王为线,以寂灭旷野的九尾狐残魂为后手,剑指帝京。 “在主战派的谋划里,它们原本准备先助清平王扰乱帝京局势,因而勾连太上府内的虫豸种植绯色桫椤,研制御心丹,为清平王培养一批推翻当今陛下统治的死士。待帝京局势一乱,立刻发动姻缘树,摧毁帝京内的一切生灵,同时倒戈反水,狠狠给清平王一刀。如果中途再有意外,便利用封印在寂灭旷野内的九尾狐残魂解决,方方面面,考虑得还算周到。” 苏衷言简意赅地复述了妖魔两族主战派的筹谋,脸上有一丝赞赏之色:“这个计谋并不精妙,但胜在行事严密。在人族始料未及的情况下,真的有可能对帝京造成极大的破坏。而一旦让它们占领帝京,主战派在族内的声望定会大涨,很可能会让它们拉拢到许多中立的族人与主和派的边缘成员,致使主战派再次壮大。” “与此同时,”他顿了顿,“人族失去帝京,对于太玄王朝治下的普通百姓和修行者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它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尽尘缘眯了眯眼,神色复杂。 尽尘缘出身猫族,属于妖族中的主战派,在十五年前的大战里元气大伤,他的父母也因为要献祭他开启某个阵法,而被盛怒的苍天阙算计身亡。 因为这事,他对全族心寒,又无法接受父母死于苍天阙之手的事实,选择跳入天仙秘境的诛邪禁制自尽。奈何他的同族依旧没有放过他,利用他的躯壳培养了十几年的绯色桫椤。 可以说,经历过这种种艰难之后,尽尘缘对妖族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感情。 但他听说妖族的现况后,还是不免感到唏嘘。 “是啊,差一点。”苏意赞同地点头,随口道:“事情是从哪里开始变化的呢?” 苏衷闻言,似乎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微微笑道:“从你出事,爹亲苏醒那日开始。” “啊?”苏意一愣。 他再往深里想,突然惊讶地发现,事实好像确实如此! 原身死亡,而他穿越过来后,沉眠十四年的苏凭易忽然苏醒。以苏凭易的实力,有他在,主战派的谋划就先毁了一半。 后来苏意跌入天仙秘境,撞破清平王在里面种植绯色桫椤,进而牵带出之后一连串的事,主战派在清平王身上做的手笔也算是被毁掉了。 寂灭旷野的九尾狐残魂被苏意操控诛邪禁制诛杀、姻缘树之乱因苏意引来了生死道意志而潦草结束…… 可以说,除了昨夜的入侵行动外,主战派计划的每一个节点都被苏意无意中踏过、破坏,以至于逼得它们不得不提前发动进攻,做最后的挣扎。 是的,在苏凭易他们眼中,魔族昨夜的入侵行动就是一种濒临绝境的挣扎,而且是蠢人的挣扎。 因为「聪明」的妖族并没有出力。 “啊这……” 想通个中关节,苏意的眼角狠狠抽动,只觉得脊背发凉。 “我我……我居然无意间破坏了它们这么多计划,我不会被暗杀吧?” 听到这话,苏衷还没来得及回答,尽尘缘就先笑出声来:“你想什么呢?天底下现在谁敢暗杀你?” “好像也是。” 苏意反应过来,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 苏衷笑道:“入侵帝京的魔族主力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抓的抓,杀的杀,只剩下一些漏网之鱼四处逃窜,它们很快也会被皇城修士抓回帝京。现下只差最后一个步骤,就能完满解决此事。” “什么事?”苏意和尽尘缘异口同声地问。 “带着那几名被抓获的魔族,找魔族谈判。”苏衷由衷地高兴,眼中的笑意渐渐加深,“三族的关系,也是时候变变了。” 苏意托着下巴点头,不明觉厉,隐隐有种见证了什么不得了的历史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接下来几日, 帝京里重重关卡,防守严密,一面是出于保护百姓的需要, 另一面是为了拦截仍然藏身于京中的魔族,将它们逮出来,该杀的杀,该收监的收监。 一连五日的忙乱之后, 帝京内的魔族被清理干净, 皇城修士也终于收兵,开始第二次的重建事宜。 百姓们倒是没什么意见,毕竟他们的损失朝廷会赔。但负责修缮和建造之事的人心里已经把魔族喷了千百遍, 苏意每每上街,路过那些倒塌的建筑时, 都能听到施工人员一边工作一边骂骂咧咧。 这是好事,降低百姓们对魔族天然的惧怕心理,为日后可能会到来的三族融合创造条件。 苏意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因为施工人员们的妙语连珠笑个不停。 魔族入侵之事解决,帝京重归平静, 之后的大事小事有太上府和朝廷处理, 倒与平常人不相关了。 苏意这边,云下学宫的期末考核如期而至, 他自认复习得还可以,所以进考场时自信满满。 然而文学和史学的卷子一拿到手, 他就明白自己想岔了。先生们考前画的考试范围, 真正含义其实是除了画出的范围不考, 其他所有的内容都要考。 苏意对着卷子抓耳挠腮, 考完之后又愁了好几天, 连实战课第一的成绩都无法让他展眉微笑,令他身边的人也不禁跟着发愁。 直到成绩出来,他看见各科都合格的批示,才松了口气。 几个苏家人与白绮也跟着松了口气。 考核结束不久,便是除夕之夜。 除夕前夕,苏意邀请尽尘缘一起到天机门过年。 天机门虽大,但过年时,弟子们各有去处,只留一部分守护山门的战力。而苏家人的年,自然只在他们住的那间小院子里过,并不铺张奢华,与寻常人家没甚区别。 苏意邀请尽尘缘,便是觉得苍山翠阙冷清,加上春节是家人之间的节日,考虑到他与苍天阙的繁杂纠葛,怕他触景生情。 尽尘缘收到邀请后欣然同意,并和不请自来的白绮一起加入了苏家人的家庭活动——大扫除与春节布置。 对于一群修行者来说,大扫除的难度无异于掸掉衣服上的灰尘。不过用法术协助的话,就失去了家庭活动的意义,于是众人纷纷放弃法术,转而拿起扫帚抹布,亲自动手打扫。 普通人希望拥有一键清扫的能力,而真正拥有这种能力的修行者却反而选了更麻烦的事,世事向来有趣。 房间里,苏红尘扎起头发和衣袖,举着接了两根竹竿的长扫帚清理墙角屋顶的蛛网或苔藓,不时清下来一阵灰尘,呛得她面无表情地咳嗽。 苏衷负责擦洗门窗与家具,拎着一只小水桶和两块换洗的抹布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跑,几趟下来满头大汗,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琐事的毒打。 家务活可比坐在书房里处理各项事务累多了。 苏意与苏凭易大概是苏家人里唯二两个有家务经验的人,尤其是苏意,无论前世今生都没少干活,打扫起来别提多娴熟。 苏凭易则是少年时期有过一段以普通人身份闯荡天下的经历,在码头扛过货物,在工地搬过青砖泥浆,替别人的新宅子做过清洁工作,即使多年没有回顾,也熟练得很。 然而,最熟悉家务活的两人却都没碰家务,而是在院子里搬了张桌子,一个写对联和福字,一个剪纸、扎平安结,顺便承担指点之责,把苏衷和苏红尘指挥得到处跑。 白绮和尽尘缘作为客人,负责的是清闲的磨墨裁纸之类的工作。 苏凭易泼墨挥毫,在裁剪得宜的红纸上下笔如神、势如破竹地书写。 第一幅是要贴在正门的,于是他选了一组「春满神州千里秀,时逢盛世万家兴」,横批「岁序更新」。 苏凭易的字龙飞凤舞,大气潇洒,透着他独有的洒拓气质。字体本身则筋密骨直、傲骨嶙峋,犹如红梅凌霜雪,孤矜不群。 苏意捏着折叠的纸张,刚剪出一对双鱼门笺的轮廓,就看到他刷刷几笔写完了第一幅春联。 再看他的字,联想到自己文史考核卷子上「需多练字」的评价,苏意的小脸不禁一垮。 “爹亲,过完年你带我练字吧。”苏意叹着气下剪,闷闷地说,“我那一手共工撞倒不周山似的字实在拿不出手。” 苏凭易被他的话语逗得轻笑:“好。不过你这共工撞倒不周山用的是什么典?” “啊?”苏意一下傻眼,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嘴快,居然把前世的神话故事给漏出来了,“啊……没什么,我胡乱说的。” 尽尘缘帮着捋打平安结的红线,听到这话,笑着接道:“我倒是听说过不周山,这是我们妖族传说中的神山,据传那是撑起天地的天柱,也是妖族的发源地。至于共工……可能是某个地区神话中的神灵?” 说着,他好奇地看向苏意。 苏意干笑点头:“对对,他就是我胡乱看来的神话故事里的角色。” 苏凭易提笔蘸墨,看了儿子一眼,并未纠缠此事,而是顺着话头往下说道:“说起来,人间的神话故事虽然有很多重合与矛盾之处,但大多精彩,不仅丝毫不亚于一名修行者的生平经历,还与修行界不相干,也不知百姓们是如何想出来的。” 苏意心头一动,隐隐冒出个猜测,却又被他用力按了下去。 白绮也在剪纸,闻言,眸光微闪,淡淡笑道:“我从前在云下学宫求学,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便研究了一段时间。” “你研究出什么了?”苏意咔嚓剪出一对漂亮的鱼尾,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凭易与尽尘缘也停下手头的动作看向他。 “嗯……”白绮拖长语气,故意吊了吊他们的胃口,直到他们等得想打人,才微微笑着说:“我发现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常根据地区环境不同而有不同程度的出入,但神话中的人物和神灵却几乎没有变化。” 他先抛出结论,引起三人的注意之后,才举了个例子: “比如关于金乌,淮南道以南的地区视其为太阳神,有金乌出而衔日东升的传说,是善神。但淮南道之外,尤以北方地区,金乌却往往以反面角色的身份出现,除了脍炙人口的十日同天传说之外,还有金乌吞日窃日的说法。” 苏意听到又一个熟悉,但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听人提起的名词,眼皮子一跳,先前那个古怪梦境里的不周山与烛九阴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完蛋!不会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吧? “妖族也有关于金乌的传说。”尽尘缘兴冲冲地加入讨论,“我小的时候被养在孔雀大人身边,它就同我说过金乌的故事,说金乌是妖族天妖,更是妖族祖先之一!” “哦?那位曾这样说过?”苏凭易凤眸微眯,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如此,这可能就不止是传说那么简单了。” 白绮玉白的手指穿过红线,低头间,鬓边的翡翠流苏轻轻晃动,错落光影掩着他绮丽又清冷的眉眼,无端显出几分深沉。 他不紧不慢地说:“除金乌之外,民间神话里绝大多数有名有姓的角色几乎都能和妖族扯上关系,其中最为特殊的,一者为龙族,一者为凤凰,二者都属于天地灵兽,在神话里被描述得极其强大,极其具体。但修行界的共识却是,世上不存在龙凤这两种生灵。” “不存在吗?”苏意脱口而出,“可是不是传说孔雀是凤凰血裔吗?” 白绮拿起折扇,宠溺地轻轻敲他额头一下,说道:“现存典籍——无论人族典籍还是妖族典籍,关于孔雀的表述里有一个最大的矛盾,那就是一边说孔雀是天生地养的灵兽,一边又说孔雀可能是凤凰血裔。事实上,后一句描述从未被证实过,而孔雀也一直被视为灵兽,只不过与妖族关系比较近罢了。” “啊……” 苏意鼓了鼓嘴,小圆脸皱得像刚刚出锅的包子,虽然困扰,但是可爱。 白绮眼神一柔,正要上手捏捏,就被苏凭易用毛笔把手敲了回去。 “咳咳。”警告地看他一眼,苏凭易清了清嗓子,“民间神话素来与现实脱节,不必多想。” 白绮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点点头,以示赞同他的话。 苏意垂下长睫毛,利利落落地剪完最后一下,将折叠的红纸慢慢展开,露出一只正圆纸框,框内是一对栩栩如生的水墨文鱼。 “爹亲,你听说过烛龙吗?”他一边压平褶皱,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苏凭易不疑有他,盯着那对水墨文鱼门笺道:“嗯,我曾经去过江南道,在那里的神话故事中听过这个名字。” 在他说话时,白绮从苏意手里拿走了门笺,素白的指尖抚过鲜红的鱼儿,十分珍惜爱怜:“这鱼剪得精致,贴在门上有些可惜了。” “一张门笺而已,不难。”苏意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向他扬起灿烂的笑容,“仙师若是喜欢,这张就送给你吧。” 苏凭易一挑眉,还没开口,就见白绮迅速收起双鱼门笺,微笑着道了谢。 苏爹:“……” 这个人好深的心机!今天就不该让他过来! 苏凭易表面无异,内心已经气成河豚。 这时,苏意放下剪子,拿起了白绮之前顺好的红绳,用数根粗绳打结、缠绕,熟练而迅速地编出一只吉祥结,底下缀以两颗碧玉珠,红绿交映辉映,精致而雍容。 在场的另外三人都不擅长手工,平时也不在意这些,虽然听说过民间盛行的各色平安结,却很少见过,见了也几乎没往心里去。 现在看到苏意如此轻松写意编出一只从外观上看很是复杂的绳结,他们都不禁怔了一下。 苏意没有理会发怔的他们,冲屋里扬声喊了一句「姑姑」,下一刻,苏红尘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 “小苏意,怎么了?”苏红尘微微弯腰盯着苏意,板着的脸柔和几分。 苏意笑吟吟地把吉祥结串到她腰间,一本正经地道:“这只平安结送给姑姑,就当是新年礼物,讨个吉祥!” 苏红尘明显怔了怔,忍不住低头小心地捧起那只吉祥结,反应过来后,她抬手就往上面叠了几十层防护咒,然后十分认真地应道:“多谢,我会好好珍惜它。” 她的表情实在太严肃,让苏意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也……算了,您开心就好。” 苏红尘揉揉苏意的头发,脚下像踏着风一样轻盈盈地飘回屋子里,打扫起来都更有劲了。 苏意笑了笑,一转头,就迎上了三……不,四道目光,还有一道从门边投来。 被苏凭易、白绮、苏衷和尽尘缘四人直勾勾看着,苏意心里一阵阵发毛,缩了缩脖子,问:“怎、怎么了?” “咳,都是家人,意儿要一碗水端平才好。”苏凭易轻咳一声,向他伸出手,眼中满是明亮的渴望,“爹亲的礼物呢?” “还有大哥的!”苏衷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 白绮也想开口,却被苏凭易一眼瞪回去。因为待苏意的心思,他对着苏家人本就心虚,被苏凭易一瞪,立刻闭了嘴。 还好他得了一张门笺,不亏。 尽尘缘眨巴眨巴眼,一双圆圆的猫瞳满是无辜:“我是你的朋友,拿不到平安结,可以送我一张剪纸吗?什么样的都可以!” “呃……”苏意干干一笑:“哈哈哈,都有,都有。” 等会儿?他的手工活儿不是用来布置屋子的吗? …… 除夕当日,阳光攀上窗台,如水漫过,密密地渗进红梅窗花,透进房间。 众人仍在睡着。 突然,一声爆竹惊响,如同唤醒沉眠的天地,躺在床上的苏意一下睁开眼睛,赤脚跳下床,揉着眼睛跑到窗前推开窗,就见院子里,苍天阙正把一串点燃了的爆竹挂在门上,尽尘缘在他旁边气得跳脚,还要把他往外推。 苍天阙面无表情,任他推搡,自己却毫不动弹。 苏凭易开了门,见到这一幕,无奈地上前劝和,似乎还调侃了句什么。 尽尘缘站在一旁咬牙切齿,最后气呼呼地踩了苍天阙一脚,随即转身朝屋里跑来。 苏意不及反应,便听见敲门声响起。 “阿意。”苏衷温柔含笑的声音传入房中,“快起床吧,过年了。” 第71章 太玄王朝的春节与苏意印象中的春节并没有太大区别。 春联、桃符、爆竹、窗花、年夜饭、压岁钱, 他熟悉的一切这个世界都有,并且在表现形式上几乎完全一样。 正因如此,即便这是他在异世界过的第一个年, 他也能毫无挂碍,全身心地融入其中。 从窗前跑回床边,苏意把鞋穿好,将昨夜便叠在床头的红白配色对襟广袖儒衫从内到外仔细穿好, 然后梳起长而高的马尾辫, 用绞着金丝的束带固定,在外面加上一定发冠,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 秀色夺人。 拾掇好自己,苏意小跑过去开了门, 就见苏衷正等在门外,看到他,笑着伸手把他牵住。 与此同时,苏意歪着脑袋打量难得穿了件颜色鲜艳的衣服的苏衷,与自己同款同色的衣物套在他身上, 无端有一种红梅凌霜傲雪的清寒孤矜, 即便满眼笑意也盖不住这种清冷气质。 这大约就是仙气,羡慕不来。 苏意在心里暗暗羡慕。 “走吧, 爹亲已经在楼下了。”苏衷牵着他下楼,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他羡慕着, 说起了今日的安排,“今天的早午饭我们随意吃点, 年夜饭才是重头——你有没有非常想吃的菜色?告诉我, 我替你准备。” “非常想吃的菜色?嗯……” 苏意迅速转移了注意力, 一只手被苏衷牵住,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非要说的话,我有点馋冰糖肘子,之前在青溪城吃过。” “只吃了一次就让你念念不忘,看来味道确实不错。现学是来不及了,我让人到青溪城买去,现在过去,很快就能带回来,施个术法,放到晚上没有问题。” 苏衷辟谷多年,直到苏意回到苏家才开始吃饭,但多数时候也是陪他用餐,并不关注民间的菜肴,自然不会做冰糖肘子。 但他有钞能力,满足苏意的心愿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意闻言,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一下脚步,说:“对哦!你和爹亲都不会做饭,那今天的年夜饭是都出去买吗?” “当然不是。”苏衷好气又好笑地敲了敲他的额头,“你睡糊涂了不是?昨晚尘缘才说今天的年夜饭交给他,你还嚷嚷着让大家一起给他打下手呢,怎么一觉醒来就都给忘了?” “啊?我有说过吗?” 苏意愣愣地捂住额头,想了一会儿才从记忆的犄角疙瘩里翻出一点关于此事的零星的碎片。 于是他一拍脑门,无奈地道:“哎呀!都怪白绮仙师昨夜的一碗酒糟汤圆,我吃完了以后醉醺醺的,把这事儿给忘了。对了,尘缘他开始准备了吗?” 苏衷笑道:“是啊,他早早就进厨房处理食材了,刚才师父放爆竹吓到他,还被他踩了一脚。”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又怕被苍天阙听到,连忙抿紧嘴唇。 苏意也想起刚才在窗前看到的景象,低头偷笑:“那苍先生今天也跟我们一起过年对吧?” 苏衷点点头,语气里压着笑意:“对,而且师父他主动拿下了包饺子的任务,已经在厨房赖下了。” “那倒是挺好!”苏意嘿嘿一笑。 兄弟二人边说话边下楼,走进院子,一抬眼便见苏凭易坐在石桌前择菜。 他也穿了一身与苏意和苏衷相似的红色长衫,往枝影横斜的树下一坐,自成风景。哪怕是挽袖择菜的动作,由他做来也显得赏心悦目,不带一丝烟火气。 “醒了。” 将一颗小白菜分成片片菜叶,苏凭易抬首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又说:“先坐下吃点点心,是白绮仙师一早买来的。” 听到白绮的名字,苏意眼睛亮了亮,下意识在四周找了下,问:“仙师来了吗?在哪儿?” 苏凭易正要回答,屋后便有人适时转了出来,手上提着一个篮子,里边整齐且分门别类地放着昨日众人一起准备的东西。 “我在这里,方才去屋后的杂物间找粘贴春联的浆糊了。” 白绮信步而来,缀着金红丝线的白色衣摆掠过地上新发的草芽,像一阵晨间的薄雾飘至苏意身前,低眉垂眸,目光温柔。 苏凭易一见他的表情就感觉不对,向苏衷使了个眼色。苏衷心领神会,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站到他与苏意中间,向他拱手行礼: “仙师,新年好。今日也同我们一起过年吗?” 苏意原本也想问这个,见苏衷先问了,便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等白绮的回答。 于是白绮一低眼便看到他亮晶晶的双眸,因苏衷介入而起的丁点儿不悦立刻散去,微微笑道:“是啊。太上府自诩仙家之地,不过民间年节,素来冷清。正好今年有机会,便到天机门凑个热闹。” 苏红尘正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不禁向他投去一眼,长眉一挑:“我记得你不喜欢热闹。” 突然被熟人揭短,白绮面不改色,继续看着苏意说:“那是以前,现在喜欢了。” “呵,善变的男人。”苏红尘菱唇微扬,发言十分霸总。 苏意缩在苏衷身后扑哧笑了一声。 一番交谈之后,苏红尘与苏凭易坐在一起择菜,顺便用她精湛的刀法表演一个饺子馅儿的一百零一种剁法。 苏意、苏衷和白绮则负责将篮子里的桃符挂上、春联和窗花门笺福字等饰物贴好,再到厨房帮尽尘缘处理食材。 分工明确。 由于苏衷一直觉得白绮对苏意「图谋不轨」,所以在干活儿途中,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苏意那边的情况,并随时做好分开凑到一起的他们的准备。 而在这过程中,他经常会遇到上一刻两人还是隔得老远,下一刻就莫名其妙碰到一处的状况,不出意外的话,每次也都是白绮主动,这更坚定了他的想法,看着白绮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 是这样的,他家小弟过完年才十六岁,又刚刚结束一段糟糕的感情,所以无论是他还是他父亲他姑姑,都不会愿意看到苏意再次稀里糊涂地跌入感情的深渊。 更何况……白绮大苏意太多,这堪比东海到西海的年龄差,着实让他们不能放心地放任白绮瞎搞事,还是先拦着吧。 苏衷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一百个分开苏意与白绮的正当理由,并且毫不犹豫地贯彻实施。 但苏意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知道白绮的心思,在第不知道多少次与白绮闲聊时被自家大哥莫名打断,他又困惑又有点生气,直接将人拽到了一旁。 桃符已经挂上了,苏意一手拿着还未来得及涂上浆糊的门笺,一手叉腰,气鼓鼓地问苏衷:“哥,你为什么总是打断我与仙师的交谈?你这样很不礼貌!” “我并非故意打断,只是想加入你们的话题,一起讨论。”苏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方才与仙师说起自己喜欢的口味,却只提了几句,我想多知道一些便忍不住发问了,虽然很没礼貌……” 他战术停顿了一下,故作无奈地叹气说道:“我下次会改。” 他的演技炉火纯青,苏意感觉不对,却也说不上哪里怪异,狐疑地打量他半天,才将信将疑地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待在我们旁边呗,别总是冷不丁的插一句嘴。” “好啊!”苏衷等的就是这句话,欣然应允,并随即接过了他手上的门笺,“我来贴门笺,你去给一边的窗户贴窗花。对了,留那张红梅报春的给我,我想把它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 “好。” 苏意没有多想,答应后便走到一旁继续干活儿。 苏衷站在他身后,看了看他的背影,而后转身望向白绮,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便也回了一个微笑。 “苏门主多虑了。”白绮从篮子里拣出苏意亲手编的大号平安结,将其缀在两块桃符之上,不紧不慢地道,“他还小。” 白绮并不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苏衷却听得明白,当即眯了眯眼。 “仙师说出这话,就表明我与父亲的考虑并非多想。” “待他及冠,二位再来与我议论此事吧。”白绮气定神闲,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反正你们也不能左右他的决定。” “呃……”苏衷怔了怔,旋即笑道:“那仙师记得勤加修炼,提高实力——否则我担心您五年后会被爹亲斩于剑下。” “多谢提醒。” 白绮敛起眼中的笑意,与苏衷对视一眼。那一瞬间的电闪雷鸣、硝烟弥漫,胜过史书工笔无数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而造成这一切的苏意对此一无所知。 一晃眼到了傍晚,屋里屋外的琐事都忙完,苏意与白绮便进厨房帮忙。 苏红尘外出打酒,苏凭易、苏衷和苍天阙三人由于厨艺太差被禁止踏入厨房,只能坐在廊下下跳棋,顺耳听一听从厨房里传出的对话声。 彼时,偌大的厨房内热气袅袅,三个灶台都支锅热油煮着菜肴,尽尘缘来回奔忙,却丝毫不显忙乱,反而将所有琐碎的事办得细致妥当,让苏意十分佩服。 年夜饭一共十道硬菜,两道凉菜,总共十二道菜。 其中苏意点的冰糖肘子是苏衷派人去青溪城买来的,放在灶台边沿保温,余下的十一道,除饺子是苍天阙包的,其余的则都由尽尘缘亲手烹制,现在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苏意与白绮进厨房时,尽尘缘正把红烧鲤鱼装盘,鲜嫩的鱼肉上浇满了酸甜爽口的酱汁,被刚出锅的热气一熏,香味从鼻腔直扑味蕾,令人口齿生津。 看到两人,尽尘缘用袖子抹了把额前的汗水,笑道:“来来来,先帮我把做好的菜端出去,我再蒸一个翡翠白菜卷就好了!” 说着,他把红烧鲤鱼塞给苏意,然后对白绮一指不远处圆桌上排开的九道菜,便回到一个灶台前,将托盘上的十二个肉馅白菜卷下锅蒸熟。 苏意朝圆桌那边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嗅到了空气中许多种不同的香味。 它们交织缠绕成一团,浓郁得化不开,偏偏又泾渭分明,哪一种都香得让人垂涎三尺。 泪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下来.jpg; 他的馋样实在明显又可爱,白绮在一旁看得轻笑一声,说道:“不用在这儿干看,先把菜都端出去吧,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咳咳……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苏意吸溜了一下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着红烧鲤鱼小跑出去。 白绮见状,不想他再多跑几趟,便直接用个大托盘将所有的菜都放上,一并端了出去。 盖上锅盖,尽尘缘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方才站的地方——准确地说是白绮方才站的地方,发出一声了然的轻笑。 彼时,天色已暗,恬静深蓝的天幕广袤无垠。晚风吹起枝头的薄雪,化成天边点点寒星。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自远处传来,距离虽远,胜在数量多,声浪连绵,因而能一直传进天机门来,为这座小院增添了许多过年的喜庆气氛。 窝在廊下下跳棋的三人被苏意一个个赶了起来,去厨房搬碗筷、拿调料,脚步稍显急促,身影略显狼狈。 外出打酒的苏红尘提着十几坛酒和苏意点的冰糖肘子回来,路上应该是先喝了一壶暖暖身子,脸上红扑扑的,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坐下便有横刀立马之势,霸气外露。 苏意走到她身边,被她一把拉住,直接从衣袖里掏出几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包往他手里塞,不要就生气,还给白绮也塞了两个。 红包一般是长辈给晚辈的,鉴于她是苏意的姑姑,白绮非常高兴地收了下来。 被占了红包名额的苏衷在一旁皮笑肉不笑,暗暗思考着给白绮套麻袋的成功几率有多高。 饺子是最后上桌的,由苍天阙亲自端上来,非常沉重的一大锅汤饺。 饺子包得很好,但那汤底是鲜艳又深沉的红色,不知用了多少辣椒调的味,凑近了闻一下都让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苏凭易问他是不是故意在除夕夜做这么一锅汤折腾人,他的回答是今年忘了酿屠苏酒,索性在汤里多放点辣椒驱寒保暖,一汤多用。 然后众人一致决定把饺子捞出来用清汤涮着吃,这锅辣汤由他独享。 广阔天穹之下,星辉熠熠。爆竹声里除旧岁,一群人围坐桌前,品着美食,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地度过了这个年关。 这是苏意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一个年。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苏意这个年过得很充实。 不仅心灵上充实, 身体也像充了气一样长肉,体型比年前敦实了不少。 好在长肉的同时他也长个,倒是没有一口气胖成球。 一晃眼到了元宵这天, 苏意早早就被苏凭易从床上提溜起来,让他自己选择是帮白绮包汤圆,还是和他大哥一起扎灯笼。 苏意当然是挑自己更擅长的——他选择跟着白绮包汤圆。 院子里,苏意坐在圆桌旁, 苏凭易和苏衷一左一右地占了他身边的位置, 手里拿着竹篾、丝带等扎灯笼的工具,白绮则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包汤圆。 苏意本想和白绮坐在一处,这样干起活儿来比较方便, 但父兄两个反对得一个比一个激烈,让他以为自己不是要和白绮一起坐, 而是要和汤圆一块儿坐进锅里。 白绮却像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反应,并不在意,反而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于是苏意在不明所以中包完了一大盆豆沙馅和黑芝麻馅的汤圆。 在他们几人各怀心思,暗潮汹涌之时, 苏红尘全程旁观, 只出了一张试吃汤圆味道的嘴。 人生,还是应该简单一点。 晚上, 苏家一家人没有到帝京城凑灯会的热闹,只在家里挂起扎好的灯笼, 在晚风摇曳的灯火下吃着汤圆谈天说地, 其乐融融。 白绮接到了入宫参加元宵宴的邀请, 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幕场景里。 但他硬是推了邀请, 理直气壮地挤进苏家家宴, 美其名曰朋友也是家庭成员之一,让苏凭易想赶他都无从下口。 轻风碎雪,明月当空。 夜色里,苏意兴冲冲拉着苏衷到屋外的溪流前放灯,隔着好一段距离都能听见兄弟俩的说笑声。 苏凭易是长辈,不好加入小辈们的娱乐活动,便在院里看着,手上端一碗热腾腾的汤圆,对身旁气定神闲坐着的白绮道: “仙师之能,苏某今日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可惜没有用在正事上。” 他语气温和,眼中带笑,将略含嘲讽的话语说得十分动听。 白绮却毫不介意,望着苏意的背影,见他一下跳到苏衷背上打闹,唇角扬起,慢悠悠地回答道: “对我而言,我想做之事就是正事。” 苏凭易轻笑一声,没有再多说。 不远处的河岸上,苏意与苏衷边放灯边玩闹,打闹间,不知是谁先向对方撩了一捧水,放灯就变成了打水仗,互相你泼我躲起来,宛若顽童。 苏红尘抱刀在旁边的石头上打坐,听到声响,睁开一只眼看向他们,见他们难得如此幼稚,却玩得开心的模样,眼底也浮出浅淡的笑意。 天上几点星斗闪烁,月华如练,辉光脉脉投入水上的涟漪,被苏意一把掬起泼向了苏衷。 过了元宵,春节就算结束了,苏意前往苍明道天意泉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在苍天阙的提议下,此回由白绮、苏衷和尽尘缘随行,苏凭易原本也想跟着,但妖魔两族的使团不日进京,他和苍天阙都需留下护卫,便只能无奈地打消念头。 正月十九,苏意与父亲和匆匆赶来相送的师兄姬且道,以及学宫内认识的朋友们告别,并从忙得脚打后脑勺,年过了跟没过似的姬且道那儿拿了一个迟来的超大红包,乘上法器飞云天梭出发。 苏凭易与姬且道并肩而立,目送天梭穿过云层远去,都露出一抹放心的神色。 “师弟与苏门主离开后,苏先生在京中便无后顾之忧。届时如若妖魔使团一方有任何异动,望先生全力出手,绝不可在帝京留下任何隐忧。” 良久,姬且道收回目光,虽身上挂着诸多事没做,说起话来却依旧慢条斯理。 他一贯如此,即使忙得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但向外人展露出的依旧是从容不迫的姿态。 “这是我应为之事。但……”晨间的阳光刺眼,苏凭易眯了眯眼睛,“你们就这么不信任那边?”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姬且道想起十五年前那场大战爆发前的事,面色渐冷,眼眸深暗,“它们不是没有借和谈之名潜入京都,制造混乱过。既有前科,就不要怪我们防备。” 苏凭易与他回忆起同一件事,脸色也沉了沉,负手道:“不知此回使团的带领者是妖魔两族哪位宿老?” 姬且道垂眸一笑:“父皇已接到线报,妖魔使团的带队之人……据说是那位活了十五万年的混血孔雀妖。它气血衰微,实力早已跌落巅峰多年,却被称作妖族里活着的史书,地位名望极高。” 苏凭易心领神会地接上:“看来此回和谈主要看它的态度。” 姬且道点头,余光一瞥天色,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是他百忙之中专门为苏意腾出的休息时间,现在已经用完,他也该回皇宫继续忙碌了。 与苏凭易道别,姬且道化光而去。 苏凭易站在原地,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口中低念道:“妖魔使团、混血孔雀妖……” …… 飞云天梭的速度虽不及天仙境白绮的御云术,但胜在稳定舒适,毫不费力,万里距离半日即至。 太玄王朝十二道,苍明道与淮南道一样属于相对偏远落后的地区。 不过淮南道的落后是因为妖魔两族盘踞于此,人族的力量难以延伸发展,而苍明道则是因为地形环山抱水,又没有值得开发的资源,修行者们不愿到这儿来,普通百姓无法跨越漫长路途抵达,因而除了风景,一无所有。 好在少了外来者和为了攫取资源而起的种种作为,让苍明道最大程度保留了淳朴的民风与秀丽的景色,反倒使这里得了一个世外桃源的美名,近几年也逐渐声名鹊起。 在苏意看来,江南道商业发达,淮南道武德充沛,其他几道也各有长处,苍明道一个小透明搞搞旅游业挺好的,也为王朝官员和太上府办事人员提供一个退休后养老的好去处。 这倒不是他信口胡诌,苍明道这几年的发展还真就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飞云天梭停在苍明道域外驿站处,众人下地略做休整,便乘着竹筏顺流而下,一路看山道蜿蜒、水路曲折,满目青碧之色,令人心旷神怡。 天意泉离道域线不远,竹筏随水流过两个转弯后泊岸,上岸前行数里之后,便见一片蓊润的荫绿环抱着一瓯满月般的清泉。 光线斜照入林,在半空凝出道道琉璃金痕,照得泉壁波光盈盈,青绿通幽。 泉水极清冽,虽然早上才下过雪,水面上却无一片浮冰,靠近了甚至能感受到融融暖意,十分惬意。 苏意一行人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到天意泉时已近午后阳光最盛的时辰,只见波光盈绿,脉脉如语。 “这就是天意泉啊……沿途听百姓们说天意泉风景独美,冠绝苍明道,如今亲眼看见才知道此言不虚。” 苏意踏过碎石滩来到泉畔,低头看着清澈如镜的泉水,无波无澜的水面登时映出他好奇的面孔。 倏然有一尾鱼儿经过,打碎了这倒影,还扬起水花点点。 “苍明道,天意泉……” 白绮行至苏意身旁,抬头环顾四周,若有所思:“确实是钟灵毓秀之地,但……怎么感应不到灵气?” 众人原本只顾着欣赏美景,一时没有注意到这个,听他说起也才反应过来——这里居然感应不到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 大凡山水灵秀的地方,灵气也比别处更加浓郁,更适合修行,天意泉……或者说整个苍明道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越是风景秀丽之地,感受到的灵气就越稀薄。 到天意泉这里,干脆就一丝灵气都感受不到了。 想来描述苍明道那句「没有值得开发的资源」,指的不仅仅是实质上的资源,还有这种奇异现象。 “苍明道一贯如此,但具体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目前无人知晓。”苏衷回答道。 但他说了跟没说一样。 尽尘缘左右看了看,发现苏意背着手站在岸上,正垂头盯着水里,便小跑过去,问他:“那位孔雀先生说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遗失的记忆,怎么样?有感觉吗?” 苏意的目光正追着那条往来翕忽的红尾锦鲤,听到这话摇了摇头:“没有,我只觉得此处很美,令我心情愉悦。” 尽尘缘赞同他对天意泉的夸奖,拉着他坐在岸旁,忽然一叹气:“唉,苍先生说我可以在这儿恢复妖力,但是我……” 说着,他摊开手:“也是毫无感觉。” “别急。咱们才刚来,多看看。”苏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眼睛仍注视着水里的锦鲤一眨不眨,“你看那条锦鲤,是不是特别漂亮?” 尽尘缘正从怀里拿出水壶,想带一壶天意泉的水回去烹茶,闻言,顺势转向他目光的落地,看到一条身体呈红白二色,鱼尾飘逸柔软,如晶似玉的鱼儿。 他笑了一下,介绍道:“那不是锦鲤,是红白凤尾龙睛,一种少见的观赏鱼,只在苍明道可见。” “观赏鱼怎么会出现在天意泉里?”苏意捧着下巴,水光在他脸上漾起明灭的波纹光影,愈发衬得他双眸明亮,“难道有人拿天意泉当自家鱼缸养鱼?” “哪有人会做这种事。” 白绮含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苏意感觉身旁一暗,是他坐了下来。 “凤尾龙睛是野生观赏鱼,只能生活在大江大河,或者如天意泉这样的所在,莫说寻常人,就算是修行者买下凤尾龙睛,一日照看十个时辰,也几乎不可能养活。” “这样啊……” 苏意若有所思地点头:“那这种鱼数量很多吗?” “这嘛……” 白绮迟疑一下,并未给出答案,而是看向不远处的苏衷。 他不了解苍明道,也只在某本游记上偶然见过凤尾龙睛的简单介绍,连凤尾龙睛是不是苍明道的原生生灵都不清楚,自然回答不了苏意。 苏衷收到他的眼神求助,踱步至泉水旁伸手探了探水质,说道:“凤尾龙睛是极稀少的鱼类,不能被家养的特性致使它们更加罕见,在野外能遇见一只已经很幸运了。你若是喜欢,我倒可以请御兽师试着驯养一两条……” “不用不用!我不是那个意思!它们理应自由地穿行于川流溪泉之间。” 见他误会了,苏意赶忙摆手拒绝,然后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其他地方少见凤尾龙睛的话……天意泉的凤尾龙睛应该会相对多一点吧?” “嗯?为何这么说?”白绮挑了挑眉,不解地问。 苏意抿了抿嘴,突然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将灵力注入其中,抬手甩向泉水右侧一块布满青苔的嶙峋怪石上。 刹那间,一声惊响犹如石破天惊,惊起满池涟漪,如同烧开的滚沸的水。 涟漪之下,一条又一条身披红白二色鳞片的鱼儿摇摆着大尾巴浮上水面,汇成一条耀眼的红练,位于头部的那只衔着落叶带领族人游向,如同传说中鲛人的尾巴,摇曳生姿。 尽尘缘看呆了,白绮和苏衷也跟着一怔,只有苏意像是早有预料,朝水里伸出手去,那条鱼儿便凑近了,把他甩出去的落叶放回他手里。 数百只鱼儿探出半个脑袋,为首的那条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串细密的泡泡,仿佛正同他说着什么。 苏意灵心有感,还未反应过来,那尾鱼儿便跃出泉水,在他额前撞了一下,随即潇洒落入水中,转头离去。 鱼群顷刻间四散,一转眼便全部不见了踪影,水上的涟漪也随之消弭。 苏意愣愣地眨了眨眼,忽的眼前一黑,身体向后方倒去。 昏睡之前,他依稀听到了谁的呼唤,但他们声音太小,都被一声来自亘古之前的悠悠钟鸣盖了过去。 几乎是听到钟声的瞬间,少年从梦里惊醒,眼前一捧橘黄色火堆静静散发着热量,为他拂去从破损的门窗外呼呼灌进来的寒风。 被桌子顶住的木门因结构扭曲而留出一条宽大的缝隙,隐约可见外面天上一弯赤红的月亮。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温文尔雅却略带颤抖的声音: “这位……先生,夜深风雪冷,能否让我们几人入房内避一避寒?” 作者有话说: 真的有红白凤尾龙睛鱼,很漂亮,大家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搜来看看。 第73章 少年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倒是外面什么东西被风吹得砰砰响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不少。 但没等他整理好思绪,就听见了久违的人声——确实是人类的声音!他不会听错! 不过荒郊野岭, 时下又是洪荒初开的背景,少年这段时间一路行来看尽了遍地路骨残躯的惨状,早已对曾经的同族——人族,不抱希望。 尤其在他前不久刚被一群人类设陷阱暗算之后。 少年听完外面人的话, 稍作思忖, 忽听得天地间充斥着空幽的风声,以及雪花堆积于檐上,压得木头桩子发出不堪重负发出的断裂声。 如果外边那几个真的是人类, 这样寒冷的夜晚放任他们在外,明早起来他估计只能看见几具空皮囊。 罢了罢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他正是托了福运和老天眷顾才有这一世,便大度一回吧! 想着,少年捡起旁边的树枝拨弄火堆,抬手撤走抵门的桌子, 让门外的人进来。 几声欣喜若狂的道谢后, 三个衣着单薄的男子便飞快推门进入,再迅速地把门关上, 将桌子拖过来重新顶住木门。 他们想必做惯了类似的事,动作敏捷又利落, 做完才因为内外气温的巨大差异而狠狠打了个哆嗦, 颤颤巍巍地冲拢起的双手里哈出一口热气。 少年抬起眼帘望过去, 瞳孔虽失焦, 但凤眼明亮, 有一种神采飞扬的明媚感,衬着长眉菱唇和丰润的圆脸,秀色夺人。 被他这样一看,三名男子皆愣了愣神。 这三人年纪相仿,衣着打扮甚至行止气质也相去不远,应该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不过,虽然多处地方相似,却还是能看出为首者是被簇拥于中间的那人。 那人生得剑眉星目,气质英武,性格也很是爽利,不多话,向少年一拱手后便坐到距火堆较远的窗户下方的位置,礼貌又警惕。 另外两人围在他两侧,隐隐表现出护卫状态,手上利索地拢了一堆破屋内原本就有的干草,用火石升起一堆新的篝火。 房间里两个火堆,温度瞬间升高,暖流在空气中回荡,几乎化为实质,将最后一点寒意驱散。 三人似乎松了口气,把已经结霜的水囊拿出来烤化、加热,小口小口地抿。 少年对那三名陌生人颇有兴趣,但为免引起他们的警惕和误会,并没有贸然搭话,而是稍微侧了下身,佯装托腮假寐,时不时睁开眼扫他们一眼。 三人皆是人类,约莫在二十岁左右,有一点武艺但不是很强。身上的衣服是亚麻材质,不过从光泽来看,中间那人的衣服用料比左右两个要顺滑平整很多,包括脚上的羊皮厚靴。 附近是一片山林,大雪封山之后人迹罕至,连动物也少见,少年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这栋破木屋并收拾成能住的样子。他们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看样子又不像逃命,想来这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路过。 作为自己「破壳」后初次见到的人类,少年默默思忖着明日是否要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看能不能找到人类聚居地。 这段时日,他自诩走出了不短的距离,可看到的大部分是荒地,别说人了,像之前的脑补版「不周山」与「烛龙」之类的存在都没见过,着实有点腻味了。 如果再找不着可以与自己产生有效「交互」的生灵,他就得回自己的出生地「充电续航」了。 思索间,少年渐渐感觉困意上涌,掩嘴打了个哈欠,合眼休憩。 两堆篝火静静燃烧着,不时发出干草在高温下爆开的噼啪声,除此之外,唯有风雪声呼啸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忽然没来由地惊醒,睁眼之际发现眼前的光线黯淡了大半,能见度低得只剩一两米。 他定睛看去,面前的火堆因干草即将烧完而只余几缕零星的火光。而旁边本应存在的火堆却已熄灭,甚至连那三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嗯? 少年挑了挑眉,转眼望向窗边,就见那三个人类挤到了一起,用几乎要把自己憋死的力道紧紧捂住口鼻,并在他看过来之后轻而快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弄出动静。 同一时间,在极端的寂静里,他听到了那一声声极有规律的、好像什么东西与墙壁撞击发出的声响。 是他上一次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少年垂下眼眸,抬手一挥将面前的火光熄灭,房中霎时陷入完全的黑暗。 夜色犹在流淌,如同半凝固的浓墨,静静洇染铺陈。 几乎所有声音都淹没在这片阴暗里,只有门外一声声的撞击犹如钟表,有规律地回响。 蓦地,一缕流水般的光线从门缝内渗透进来,像是烛火。与此同时,有女子温婉的声线乍然传来: “屋内的先生,夜深天冷,能否让小女子进屋避避风寒?” 这是组团就逮着他一个人碰瓷来了吧? 少年心中一阵无语,正要回答,几道惊恐的视线却忽的从旁边投来。 他转眼看去,见那三人缩得更紧了,不约而同地冲他摇头。 外面的女子有古怪? 少年眨眨眼,隔着门说道:“姑娘是独自一人?” 他一开口,门外倏然静默,墙角的三人也浑身一僵,空气中流淌着浓郁成实质的震惊,好像他的应答是件十分诡异的事。 少年不解地歪了歪头,还想再说话,那三人里的为首者便扑上来捂住他的嘴,给他打眼色打得眉眼都快抽奖了。 大哥,你可憋说了! 这时,外面安静良久的女子终于回应道:“小女子确是一人,无意中迷失此地,跋涉许久才见到人烟,还请先生垂怜。” 说着,女子低声啜泣起来,幽怨动人。 听到这话,屋子里的另外三人明显精神一晃,仿佛受到了什么无形力量的影响,那为首之人捂住少年嘴的力道也松了松。 而少年的反应却是:好经典的志怪小说女主角发言! 外面要不是个被迫干坏事的女鬼或女妖,他当场表演一个生吞篝火! 拉开男人的手,少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问:“姑娘在这里迷了多久的路?又在夜里花了多少时间才找到这栋木屋?” 女子被他不走寻常路的问题问得呆了一下:“这……小女子迷路三日有余……走了大约、大约两个时辰才找到此地。” 很好,这是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女鬼或女妖。 少年在黑暗里扬唇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姑娘天赋异禀,体力过人,居然能在这样的风雪之夜提着烛灯走两个时辰的路。既然如此,马上天也要亮了,姑娘再多走一段出林去吧,省得浪费了之前的路途。” 屋里的三人:“……” 门外的女子:“……” 这话说得离谱,但是合理。 在众人沉默之际,少年挥手重新燃起篝火,心里已经为此夜拟出了一个古典小说标准标题: ——过路客风雪破木屋,弱女子勇走山夜路。 以后得空可以写一本《洪荒演义》。 少年兴冲冲地想。 明亮的火光重新填满木屋,暖意驱走寒冷,也压过呼啸的风声。 见识过少年的从容与「幽默」,屋内的三人似乎麻木了,再次缩到一起,脸上露出看破红尘的神情。 门外的女子又沉默半晌,蓦然风雪大作,砰砰地拍打在门窗上。 三个人类吓了一跳,逃也是的蹿到少年身边,牙齿开始打颤,一看就知道外面来的是什么。 少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立刻询问,而是对女子说:“姑娘还有事吗?” 女子并未回答,门外传来了另一道低沉嘶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粝沙地的声线:“我就说不需要多此一举!” 话音未落,突来一阵狂风震开了破旧的木门,金色的烛光像失去遮挡物的流水倾泻入屋,而在光芒背后,大雪编织成幕布,一名身段婀娜,头颅却是赤红鱼头的女子提着烛光载体——一盏莲花灯,站在门槛之下。 女子身后有一道巨大的阴影,阴影张开青蓝色羽翼,头颅高昂,舒展的尾羽抖落瑰丽的光彩,在夜色里熠熠生光。 鱼头女和……一头幼年期的纯血孔雀? 少年一愣,躲在他身后的三人则僵成了三座雕像,恐惧之情油然而生,并且无形地扩散开来。 载着夜色与雪幕,孔雀收拢羽翼,微微垂头,高傲的眸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毫无感情,唯有淡漠冷酷的杀意。 “人族,血气充沛。”它鸟喙开合,发出如金玉交击般悦耳的声音,“正好为吾所食。” 尾音刚落下,孔雀与鱼头女便化为一阵劲风掠入房间,房门在它们身后砰然关上,莲花灯内的烛火光明大放,像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 圣洁,却冰冷。 孔雀张开嘴,庞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尖喙如削风裂雨的刀斧一般朝少年狠狠啄去,空气中骤然迸发出碎金裂石之声。 少年身后的三人目眦欲裂,恐惧梗在咽喉堵住心口,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们以为少年即将亡于孔雀嘴下的时候,少年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他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握住了孔雀的尖喙。 那张削风裂雨、碎金裂石的鸟喙,被他轻描淡写地抓住了。 “一只孔雀,口气真大。”少年扬起嘴唇,笑容明媚可爱,“不知道还以为你的先祖凤凰来了呢。” 鱼头女眨了眨,握着莲花灯把手的手松了又紧,不知所措。 孔雀也怔了一下,随即心生暴怒,浑身羽毛炸开,根根竖起,泛着锋锐冷厉的金属光泽。 它奋力挣扎,想要挣开少年的手,喉间溢出愤怒的咕噜声。 下一秒,它的鸟喙上传来咔嚓一声轻响,青色的尖嘴裂开细细密密的裂纹,这些裂纹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增加,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它漂亮的尖喙就寸寸粉碎,和着赤青色的血液一齐落地。 “哎呀,不小心太用力了。” 少年的睫毛无辜地闪了闪,松开手,任由孔雀的鸟喙碎片散落而下。 孔雀瞪圆了双眼,尖锐的痛楚直冲大脑都没能冲开它这一瞬间的惊骇。 三个弱鸡人类与鱼头女:已经麻了。 “唳——” 短暂的寂静后,孔雀怒发冲冠——冠羽根根竖立——喉咙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剑啸,瞬息间狂风大作,撕碎了这栋本就破旧的木屋。 “卑劣的人类!吾要……杀了你!” 失去嘴巴的孔雀放出口齿不清的狠话。 大风起于微尘,烈火发于夜色,漫天呼啸的风雪化为焚烧万物的烈焰,刹那烧红了半边天宇,照亮山林。 “正好。半夜扰我清梦,我也不想放过你。” 少年一扬眉,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骇人的戾气,如飓风一般冲破云霄,径直撕开孔雀制造的狂风烈焰。 他捏紧拳头,双眸灼灼生辉,烈烈如火:“看好了!这一招叫做——” “以理服人!” 第74章 以理服人——物理。 以德服人——武德。 少年左右开弓, 拳脚并上,运起浑身力量和灵力,打了自「诞生」以来最为酣畅淋漓的一架。 没有招式, 只有朴实无华的拳打脚踢。 不需防御,只要用最快速度干碎敌人自己和同伴们就能得到绝对的安全。 少年严格遵循上述两条原则,一手抓住孔雀细长的脖颈将它的头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抡圆了蓄力, 朝它身上每一个挣扎、鼓动的部位打去。 期间配合着恰当的呼吸之法以保证体力消耗不会过大, 并卡着孔雀的反抗反复爆锤它在挣扎间露出的弱点,就像乡下人家打糍粑,力道均匀, 节奏舒缓,还伴有打铁一样火花四溅的景象与丁零当啷的脆响, 整体充满了艺术气息(迫真)。 于是,在鱼头女与三名人类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少年用一双拳头硬生生把孔雀打得瘫软在地,铺成一张花里胡哨的肉饼,到最后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照着孔雀相对完好的那半边翅膀再狠狠补上一脚, 少年轻吐一口气, 甩了甩酸软的拳头直起腰,俯视脚下的大鸟问: “你服不服?” 孔雀闻言, 颤巍巍地支起一节翅尖,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纵观它全身上下, 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不但原本泛着金属色泽的羽毛失去了光彩, 而且羽毛下的皮肉也血痕斑斑, 若不是有硬度可观的骨头撑着, 它此刻就真的是名副其实的「一滩烂泥」了。 再看少年,从捏碎孔雀的尖喙到拿它当糍粑捶,全程轻松写意,不见一丝勉强,哪个更像反派……咳咳,孰强孰弱,自然是一目了然。 鱼头女看看地上的「肉饼」,再看看「肉饼」后站着的少年,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提着灯后退。 溜了溜了.jpg; “站住。” 不料刚走出一步,鱼头女便听到少年轻描淡写的制止。 虽不带丝毫情绪,却令她浑身颤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先、先生……” 鱼头女缓缓回过身,正好瞧见少年像拎鸡一样拎起那只蔫了吧唧的孔雀晃了晃,心头一阵发颤,忍不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来都来了,别着急走啊。”少年掀起长睫,黑白分明的眼瞳清澈皎洁,像明镜一样映出鱼头女的面貌,“我刚才不让你们进来,你们宁愿拆房子也要进。现在房子拆干净了,见势不妙就要跑?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呃……”如果能重来,鱼头女情愿把脑袋剁了也绝不会听从孔雀的吩咐。毕竟得罪孔雀还能痛快一死,得罪面前这位类人生物可是要被按着捶成饼的! 鱼头女在肚子里把孔雀骂了几百遍,面上则努力咧开鱼嘴,堆起讨好的笑容:“先生莫怪,小女子亦是受孔雀大人胁迫,不得已上门搅扰先生清静。还望先生大发慈悲,看在小女子是初犯的份上,饶我这一回!” 说罢,她向少年盈盈拜下。 “初犯?不对吧。我看你之前敲门编借口借住的举动很熟练啊。” 少年不为所动,随手在半空一抓,便有浓郁灵气汇入他掌心化为绳索,被他用来捆住那只还没缓过神来的孔雀。 他这一手看得在场所有清醒的存在都是一愣。 鱼头女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咬咬牙,索性实话实说:“这……请先生明察,小女子虽不得已为孔雀大人行此引诱之事,但手上从未沾过鲜血。”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同样是极大的恶行。” 少年轻哼一声,神情不辨喜怒,但声音落在鱼头女耳中却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叫她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跪在少年跟前,双手捂脸喊冤:“先生!小女子与孔雀大人并非人族,虽然常于夜半时分找上落单之人掠夺其命力修行,却从不害他们性命!比起那些动辄造杀一方的灵兽,实在罪不至死啊!” 说着,鱼头女潸然泪下。 她哭了,少年笑了。 “你这话说得,跟放屁一样。人族的盗窃行为,会因为窃贼只偷了一条鱼干便不算偷吗?命力乃人族生命之本源,一旦被外力掠夺,无论数量多寡,都会对其身体健康造成严重影响,甚至可以害病暴毙而亡。你们罪不至死,他们就活该送命?” 说罢,少年面无表情地提着绳索的一端用力甩动,把捆得严实的孔雀转得像个在半空飞舞的陀螺。 鱼头女无话反驳,怔怔地看了少年半晌方低下头去,眼中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悲戚:“可是……万类相竞,天意如此,我们又能如何?” 洪荒初开,如一盘经纬纵横的棋局,所有种族都是棋盘上的落子,彼此厮杀争斗,抢夺有限的资源以使族群延续,残酷而又真实。 少年这时反应过来,他站在人族立场指责鱼头女固然无错,但对鱼头女和孔雀这类非人生灵而言,它们的作为同样合情合理,甚至它们比起他见过的那头「烛龙」还要温和得多。 实际上,大家都是被竞争规则推着走的棋子罢了。 沉默片刻,少年将孔雀放下,收回捆缚它的灵气绳索,面上隐隐露出思索之色。 鱼头女见状,似乎察觉他的态度有所松动,连忙膝行至孔雀身旁小心地扶起它。 在此之前,孔雀与鱼头女不过是驱使和被驱使的关系,但在她方才鬼使神差地说出那句「万类相竞,天意如此」的话之后,她再看遍体鳞伤的孔雀,便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从前,鱼头女和孔雀欺压人类当中的弱者,掠夺他们的命力修行。 现在,它们被更强者欺压。 生存原本就是一个怪圈。 “这位先生……” 四周寂静,风声空幽,就在少年与鱼头女皆沉默之际,躲在前者身后的三人慢慢回过神来,为首那位踌躇着开了口。 少年转头看去,发现三人已经从恐惧里抽身,而对于刚才的事,比起震惊,他们脸上更多的是一种没来由的兴奋,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没有过多迟疑,为首的男子向少年行礼,随即问道:“不知先生可是人族?” 他问出这句话时,双眼明亮得好像有火焰在烧。 少年迎着他的目光,一歪头,不答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男子显然有着丰富的交流经验,并且足够聪明,当即从少年这模棱两可的反问里推测出一些东西,略做沉吟,转而看向地上的鱼头女和尚未恢复意识的孔雀。 “洪荒开辟至今已有三千余年,我人族文明鼎盛,却因身体孱弱,加上天生拥有命力而饱受异族侵害。我听先生方才之言,对人族与其他种族相杀相争的现况虽然理解,却并不十分认可,想来另有盘算?” 少年盘腿坐下,于风雪中重新拢起一堆火,招手示意那三人坐下。 他不发话,鱼头女也不敢带着孔雀离开,只能抱着孔雀坐在原地,两片鱼鳍微微张开做倾听状。 少年不看他们,盯着风中摇曳的火光淡淡地道:“人族孱弱,却生来就拥有能助其他生灵修行的命力,我游历这些日子虽没有真正见过普通人因此受难的场景,但从这一点上也能推测出具体情况。” “万类相竞本是天理,然而有些竞争方式却畸形得可能将族群带入灭亡的深渊。” 孔雀枕在鱼头女的膝上,闻言,瞳仁在眼皮下转了转。 鱼头女并未察觉它的异状,定定看着少年问:“先生不赞同我们以掠夺人族命力的方式修行?” “当然。不是因为我偏心人族,而是这种修炼方式既缓慢又危险,前期还好,修炼至高深处,可能会使你们因果加身,得不偿失。” “洪荒幅员辽阔,生灵众多,借人族修行的也不少。可你们有听说过后者中出过什么旷古烁今的强者吗?洪荒内真正的至强者大多天生地养,哪怕它们残暴不仁,视生灵性命如草芥血食,也从没人觉得它们的力量来自被吞噬的人族吧?” 少年捡起一根枯枝拨弄火堆,干草烧灼的噼啪声和着他淡漠的话语,无端地使人恐惧。 在场的三人与鱼头女听懂了他的话,顿时感觉寒风拂上身来,渗进骨头里去。 “所以……这种方法是、是错误的?”鱼头女结结巴巴地问。 “不同种族之间为了自身延续而各自征伐是常事,没有对错之分。但以吞噬某一族群的血肉而壮大自身作为修炼方法,却是罕见。” 少年抬眸环顾四周,见三名人类隐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便看向鱼头女: “我姑且不提这种方法是好是坏,只说方法本身——命力是人族的生命源泉,虽然人人都有,但性质天差地别,对于其他生灵而言非常驳杂。将这些驳杂,且几乎不可能提炼精纯的力量吸入体内,年深日久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们可有想过?” “呃……”鱼头女沉默下来。 是的,这个问题她之前从未想过,孔雀亦然。 别说是它们,所有以人族为血食和增长力量的灵丹妙药的种族都没有思考过类似的事。 洪荒危险,世道艰难,强大的生灵多且层出不穷,除了快速变强以求生存,它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杂事。 可少年说的如果是事实,那他们所谓的生存,也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鱼头女本是底层妖物,今日一朝开蒙便得知如此令人绝望的命运,她当即生出一种不如死了干净的悲观情绪,整个人楠枫笼罩在一层晦暗的阴霾中。 这时,她怀里的孔雀忽然抖了抖翅膀,睁开双眼,眼底早已没了刚才的傲慢。 碎裂的鸟喙重新长出,它挣出鱼头女的怀抱,收起翅膀与尾羽,低下头,嘴一张,发出沙哑,却充满求教意味的声音: “先生看穿此路不通,可否为吾等指条明路?” 一旁的男子看了它一眼,表情一肃,冲少年垂头道:“先生既知问题所在,还请指点我等冲破藩篱之法。” 藩篱。 在洪荒时代的人族词典里,这是一个极重的词语。 听到立场相悖的双方的一致请求,少年一扬眉,终于发现他们的知识盲区在哪儿了。 合着这帮憨憨以为修行方式只有从别的种族身上薅羊毛这一种吗?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少年从刚才听他们说洪荒的修炼方式开始便感受到的违和感终于得到了解释—— 洪荒初辟的三千年来,各族征伐已成习惯,每个种族都被「变强就只有掠夺其他种族」的思想钢印控制着,根本没有体会到修行的本质。 修行的本质,是损有余以补不足的天之道,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借天地间的浩瀚伟力为自己所用。 洪荒时代灵气如此充沛,稍微吸收转化都能令自身实力飞涨,效率和精纯程度哪一个不比直接掠夺人类命力高? 守着金山要饭,说的就是这群不开窍的洪荒早期生灵。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天道开辟混沌之后就已沉寂,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指引,偏偏各族又互为食物,尤其是人类,更是处在食物链最底端。 其他种族吃人吃得多了,发现人族的命力可以令自身实力增长,当然就会变本加厉地迫害人族,所谓的修行之法发展到今日这番情景,实属正常。 想到这里,少年不禁摇摇头,无奈地说:“修行是一种汲取外来力量以壮大己身的举动,已知人族命力驳杂不堪,而且单个人的命力不多,收集麻烦,吸取太多甚至会导致自身出现问题,那你们何不把眼光放长远、放广阔一点,看看其他可以被汲取和利用的力量?” 三名人类和一头孔雀听得齐齐一愣,某一瞬间依稀抓住了什么,但又感应不明。 鱼头女耿直,直接问道:“先生指的是什么?” “哎呀,三个孺子,两块朽木。” 少年以开玩笑的口吻吐槽了一句,抬手接住一片飘然垂坠的雪花。 刹那间风静雪止,万籁俱寂。 旋即,有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力量汇聚而来,如江河一般浩浩汤汤,环绕在少年周身。 “这一股天地之力,够不够为你们开辟新路?” 第75章 破败的木屋废墟上多了一座更加坚固古朴的石屋, 由三名人族设计施工,孔雀加以防护,鱼头女打扫整理, 虽不华丽,却窗明几净,宽阔敞亮。 少年坐于石屋内一蒲团上,在传授修行之法前, 先询问了他们的来历。 原来, 三名人族出身人族第五王朝东乾之国,在地理上位于云梦大泽之东,幅员辽阔, 因深受其他种族之苦,所以举国上下武德充沛, 人人尚武参军,已发展出兵家之雏形,万军结阵,可据强大妖魔于国门之外。 这三人中,为首者名为泽, 今年二十有二, 是东乾的太子。另外两人分别叫沼与深,与他同岁, 是他的部下。 三人三年前从东乾边境出发,西行云梦泽, 需要横穿逐日岭山脉后再往东面绕回东乾, 这是属于东乾太子的历练。 若能平安回归, 则通过试炼, 可以接任王位, 引领人族继续与妖魔抗争。如若在此途中死去,或者五年内没有回国,则自动剥夺太子之位,另择储君人选。 而泽,是这一代东乾帝君在十年内选出的第九名太子,也是九名储君人选中坚持时间最长、跨越地域最广的一位。 孔雀是天生灵兽,无名无姓,正处于幼年期。先前因误闯同族领地,被同族打一顿后驱逐,逃亡路上偶然救起了同样被天妖欺侮的鱼头女,收她为手下。 妖族与灵兽不像人族,没有取名的习惯,因而它们无名。至于年岁,洪荒生存艰难,单是活着就已需要耗尽心力,它们并不会费心去记忆此事。 少年听完他们的来历,微一颔首,不发表评价,而是说:“我今日传你们修行之法目的有二,一是为你们寻一条出路,二则希望你们将此方法广而传之。此功法因初创而粗浅,但人人皆可修炼,如有大才华者,亦可从中触类旁通,或以此为基础改良,或创造出新的法门,至于种种演化,任意随心,我不干涉。” “是。” 三人两兽垂头答应,脸色沉凝。 “应了我的话,便需担这份因果。若是未来让我发现你们有意藏私,后果如何我不保证。”少年多警告了一句。 他们再次不假思索地应是。 其实身为太子的泽在听完少年的话后,就猜到这一套修炼方法往后会对洪荒产生多大影响。 取天地之力为己用,气魄宏大,堂皇庄正,如真能习练至高深处,说不定还能将天地置于掌中,与道并立。 或许这会引来更加激烈混乱的征伐,但洪荒生灵的实力必将会拔升到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开往后万世修行之先河。 这样的时代,哪怕只记录下一鳞半爪,也是气吞山河的波澜壮阔。 泽并不畏惧这样的改变,恰恰相反,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是这个时代的一员,就情不自禁地感到热血沸腾,甚至希望那一日早点到来。 孔雀与他是一样的想法。 至于沼、深和鱼头女,碍于见识不如前两位,此时还看不到这么长远的未来,却也深深为少年口中的修行本质之气魄而折服。 他们生活于天地间,遵循自然法理,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够将它们转化为自身的力量。 这是稍微想一想就会令人心潮澎湃的未来,而这个未来里,他们是先锋。 真好。 少年的眼神从五人身上扫过,特殊视野下,他看见五道影子背后腾起了五种不同形状的光。 有鳞爪光亮的苍龙,有仰天长啸的彩凤,还有凛然射日的弯弓、凿地劈天的巨斧,以及一尾身形飘逸,空灵近道的鱼。 是未来的他们吗? 少年饶有兴趣地想,并把自己脑海中有关修炼的法门,最简单原始,却也最磅礴浩大、拥有无限可能的那一种娓娓道出。 远古时期,洪荒开辟三千年。 逐日岭山脉内,寂寂山林中,万族先师围炉而坐,阐经论道,传下最初的,亦是当代唯一的修行之法,洪荒至此变道,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于是黑夜骤明,天边霞彩飞扬,瑞光千条。 洪荒天地震荡。 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天下师道,亦由此而始。 …… 在苏意大梦万千之际,白绮与苏衷也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昏迷而慌张,只是按照出发前苍天阙的提示,在天意泉附近寻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地界,铺上被褥,将他放在上面。 时间已近午后,林荫密缝间投下道道明亮的光线,泉水碧影幽幽,光影错落交杂,极清极静。 苏意侧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睡得很沉,仿佛在做一个美梦,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尽尘缘把披在他身上的裘衣往上拉好,再拢了拢,有些担心:“苏意真的不会有事吗?” 苏衷用法力拾来一些柴火,生了个应景的火堆,说道:“不会,出发之前师父跟我们说过,恢复记忆时昏睡是正常现象,他此时做的梦,便是他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橘色火光熊熊燃起,融化了旁边的薄薄积雪。 “能与生死道意志牵扯上的记忆,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内容。”白绮垂下头,看着苏意惬意的睡颜,眼中闪出好奇,“莫非是他的前世?” 苏衷拿着树枝拨弄火堆的手一顿,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沉吟良久,才憋出一句:“前世……无论他前世是谁,与谁经历过什么,这一生他都是我们苏家的孩子。” “这是自然。”白绮眯眼笑了笑,鬓边的翡翠发饰微微反光,他的神色意味深长,“那不过是一段记忆而已。”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然后一个继续拨弄火堆,另一个从袖里取出本《太玄王朝神话通读》看了起来。 全程听完他们的交流,尽尘缘眨巴眨巴眼,低头抿着嘴偷笑。 说那么含蓄,还不是怕苏意恢复记忆后脱离苏家,离开他们? …… 梦境的开头演化结束,进入了最重要的部分。 传下修行之法,少年并未继续在人世游历,感觉到一种深沉而难以化消的疲惫的他不得不与五名弟子分别,回到自己诞生的地方——一片高广旷野上立着的金色巨树。 跳到巨树中间交错的枝干里坐下,少年像回到家中,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懒洋洋地靠着树木,一闭眼就几乎要睡去。 巨树主动收拢枝叶,为他遮去日华月辉、风霜雨露,落下恰到好处的荫凉。 但少年将将入睡时,不知突然意识到什么事,一下子睁开眼跳了起来,原地转了两个圈,嘴里喃喃道: “不行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睡去!这棵树太显眼了,万一以后有人或者妖魔摸过来想要占为己有,虽然不是打不过,但无端招惹麻烦不符合我的行事风格……对了!弄个阵法把树保护起来!” 少年用力一捶掌心,一个绝妙的主意在心头酝酿,脸上同时浮现出促狭的笑意。 他并指做笔,凝灵力与指尖,为设想的阵法简单做了个设计图。 首先是阵眼。材料如何,形态如何,是否需要创造一个意识对其进行控制。 其次是阵法的囊括范围与作用。 最后是如何延长阵法寿命。 结合各类仙侠小说的阵法设定,少年很快就完成了设计图的绘制与标注,并迅速开始制造。 他张开双手,全力汲取天地间游离的灵气,将其凝结成一块一块的不规则结晶,只取其中纯度最高、面积最大的一块,其余的则随意抛向四方。 少年将留下的这块结晶裁切成心中的形状,然后五指一抓,把相关的阵法设计注入其中,以此为中心基点,让阵法之能向四面八方辐射扩散。 阵眼成型的刹那,外表已经彻底改变的晶体迸发出璀璨的光辉。射出去的每一缕光线都形如实质,像绷得笔直的丝线般刺入地里,以巨树为中心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再慢慢融入正常的阳光。 阵法,成! 这个阵法以纯粹灵气凝结而成的晶体为阵眼,阵法效果只有一个,就是击杀所有抱着恶意主动靠近巨树的生灵。 最强的防御就是攻击,只要敌人全部死亡,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一切。 因为绝对强大的力量和丰富的参考资料,少年创造阵法的过程异常顺利。之后他又测试了阵法的威力,差强人意,勉强能挡住这个世界的大部分种族。 “好了,现在可以安心睡了。” 少年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到不远处空中飘浮的阵眼上,脸上刚堆起的笑容又慢慢消失。 他伸手摸了摸阵眼,眼底浮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深邃寂寞。 “笔记本电脑……呵。” 少年有满肚子感慨,但寂寞到了极限,很多话是说不出口的,更没必要说出口,他也只能以一声轻笑带过。 “算了,以后就叫你诛邪禁制吧。嗯,诛邪禁制零号。” 随口给阵法起了个名字,少年挥袖放出从前栖身的蛋壳,抬脚走进去,身子蜷缩起来,再把另外小半个蛋壳缓缓盖上。 光线逐渐消失,蛋壳外的世界一点一点隐去。 闭上眼之前,少年抱着双膝,在心里说道:“希望我下次醒来,这个世界的人族已经发展得足够强大、足够热闹了……” 下一秒,蛋壳合拢,交接处裂纹淡去,一颗硕大的蛋立在巨树金色的纸条中,静如磐石。 此后,岁月流转,光阴如梭。 洪荒时代因一套所有种族通用,且没有上限的修炼方法迎来巨变,真正进入万类相竞的时期,风起云涌,争斗不休。 在这期间,修行天赋最高、适应性最强的人族迅速崭露头角,在第一位修行的泽帝带领下快速崛起,与万族相争,发展出了最初的王朝雏形。 紧随其后的是妖族。引领妖族的是一头灵兽孔雀和一尾鱼美人,它们联手收服游荡于大陆上的绝大部分妖怪,并与人族合作,学习人族的管理之法,将妖族改为妖国,成为屹立于洪荒时期又一强大势力。 在人、妖两族站稳脚跟后,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强大灵兽,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它们的末路。 与此同时,苏意游历人世时留下的一些印记也逐渐发展成为不容忽视的庞然大物。 譬如化身传说的不周山,譬如诛邪禁制零号与它所守护的金色巨树。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少年这一觉睡得深沉,甚至忽略了时间的流逝。若不是蛋壳外突然响起的恼人敲击声,他估计能一直睡下去,不愿醒来。 “啪——啪——” “咔嗒——咔嗒——” 好吵…… 睡梦中的少年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捂住耳朵,努力忽视外面的嘈杂,换了个姿势还想接着睡。 “啪嗒——轰!” 忽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天地仿佛都随之摇晃起来,差点晃倒少年栖身的蛋,也彻底惊醒了他。 “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吵我睡觉!” 少年气冲冲地睁开眼睛,在巨大起床气的驱使下一脚踢开蛋壳顶部,猛地从里面站起身。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前方传来的刺耳呼啸声。 “什么东西敢吵我……卧槽!” 少年骂骂咧咧地一抬眼帘,霎时目眦欲裂,一座被人扛起抛向这边的小山在他的奇特视野里迅速放大,落下时轰鸣声沉闷而贯彻天地,带来无边的压迫和阴影。 少年没来得及回过神,这座「小山」就狠狠撞上巨树,砸中了他的脑袋。 树没事,人也没事。 只是他的额头上多了一个油光锃亮的大包。 谁这么不讲武德!敲「门」的扔山!? 第76章 泽帝治下五十年, 人族东乾之国已发展为洪荒大地上的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简单地说,就是泽帝带回东乾的修行之法让每一个人族个体都拥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在生存环境的高压和人族本身强大适应力的助推下, 以此让东乾实现从弱小种族到三人即有击退普通异族之力的迈步,从原来的食物链底端、万族之口粮变成了一方霸主。 生活环境改善之后,最初那批苦到骨子里的人族领袖助手们痛定思痛,居安思危, 开始搞起了可持续发展战略。 在这一战略下, 食物是这些从饥荒里走出的人考虑的头等大事! 他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发明了农作物的种植与培育之法、家禽走兽类的养殖等食物自给来源,一跃为食物链的中流砥柱,上可烹珍奇异兽为美食, 下可饲鸡鸭牛羊以果腹,饲养技术与烹饪技艺齐头并进。 到目前为止五十年过去, 人族的发展已经达到三十人成团则自带生态循环,圈地即可为城并自给自足的境界。 东乾领土因此不断外扩,所过之处驱逐异族、耕种养殖,将文明火种深深地根植下来,间接蚕食异族的生存土壤, 同时达到消除治下臣民对异族的恐惧、对东乾文明产生强烈的自信与拥戴两个无形目的。 堪称一股清流。 至于隔壁与泽帝交好的两位妖族领袖, 它们表示完全理解并赞同泽帝的想法,还给予了泽帝强大的外部支持, 但并没有照搬照抄。 不是它们不想抄,而是人族的种植、养殖和烹饪三大种族天赋它们根本抄不过去。 但有一点它们可以抄, 还抄得很好——东乾日复一日增长的尚武风气。 大约是从前受尽了压迫的缘故, 以泽帝为首的人族修行者们对于武力的追求已近痴狂的程度。 而极端强大的武力有时候就等同于极端可怕的破坏力, 一味追求后者的代价是, 人族在修行与攻伐一道上剑走偏锋, 放弃其他所有能力而堆积攻击,其原理大概是: 最好的防御就是攻击,只要敌人死光,他们就能护住需要保护的一切了。 妖帝孔雀点了个赞,妖皇鱼美人不但点赞还转发仅自己可见。 不过,努力是一方面,底蕴薄又是另一方面。 人族的修行起步晚,体魄上不如其余异族,虽然天赋卓绝者不少,但五十年时间仍然太短,即便带来了可观的力量增长,却也同时招来了其他族群的敌视。 其中与人族矛盾最尖锐者,莫过于荒古大泽之南的月羽族。 月羽族,类人而有双翼,信仰月神,每十旬一祭。天生力大无穷,可日行万里,往返大泽内外不过三日,以人为食。 ——《大荒列族记》。 作者是当年与泽帝一同游历大荒的两人中的沼,如今身兼史官和农官二职。 除月羽族之外,东乾周边还有许多异族创立的小国,面积虽小,但国民个个强大,不时骚扰侵犯东乾边境,掠夺资源,是令泽帝十分头疼的芥藓之疾。 人族敌人众多,加上在大荒生存艰难,天灾人祸不断之下,泽帝不得不殚精竭虑五十年,哪怕已是修行者,也时常有吃不消的感觉。 当下的人族就如架在火上的一鼎汤,表面热火沸腾,内里暗藏危机,而且随时处于爆发的边缘。 终于,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也为了东乾的延绵,泽帝当朝提起了传位之事,并让自己的五名子女一同参与竞争,不限男女,最后胜出者坐上王位,而败者留下辅佐。 所谓的竞争,自然是与他继位前做的那样,从东乾边境出发,西行云梦泽,横穿逐日岭山脉后再往东面绕回东乾。 因时制宜,由于如今的王储比当年的泽帝强大得多,所以他又往这条固有路线里加入一处——往荒古大泽之南,猎杀至少一名月羽族,带回他们羽翼顶部的彩色尖羽为证。 泽帝五十一年九月,刚过十五岁生辰的帝女钺第一个出发,她和老老实实按照路线走的兄姐们不同,选择从东乾南面动身,想先去荒古大泽猎杀月羽族。 因为比起王位,她更喜欢与敌人真刀真枪地交手,享受战斗的乐趣。 初夏日光明媚,山林大泽已呈现出生命力蓬勃的浓绿,翠色夺人,连打在地上的阴影都恨不得是绿色的。 在斑驳的光影中,身着束袖劲装的少女腾挪跳跃,高高扎起的马尾在身后飞舞,短暂割开投入林里的光线。 少女右手持着青铜打造的钺,表面刻有繁复精美的浮雕,如同祭坛上供奉的礼器。 但浮雕中间塌陷了一块,像是有人举着它往什么东西上重重拍打过,才留下这样滑稽却又带着无形威慑的痕迹。 帝女钺与她的同名兵器。 帝女出生那天,泽帝亲手打造的礼器钺刚好铸成出炉。钺是东乾重器,于是他给自己最小的女儿取名为钺。 他的女儿也没有辜负自己与这种兵器的缘分,长大后第一眼就相中了祭祀时的钺,并自行打造了一把当做武器,日夜苦练。到现在,十三岁起便持钺守在边境的她数次击退入侵的异族,在五位王储中以武力称雄,深受百姓爱戴。 脚尖踩在树干上借力跃出树林,帝女钺稳稳落地,顺手一甩青铜钺,甩去刃面上残留的血迹。 这时,林中又跳出两道身影,一男一女,是泽帝派出与帝女钺并肩作战的人。男子名为荒,女子名为箐,都比钺年长三岁。 “帝女,我们已经赶路整整一旬了,中间只短暂休息过三次。”箐跑到钺的身边,递出水囊,低声询问道:“过了前面那条斛水便是月羽族的领土,要对付它们需得全力以赴。帝女,停下歇口气吧?” “也好。” 钺一抹额前的汗水,喝了口水后说道:“月羽族可不是边境那些以偷袭为生的家伙能比的,那些家伙你我抬手可杀,之前驻守时也确实杀了不少,但月羽族,若非我们三人联手,只怕很难拿下。” 说罢,她席地而坐,从随身携带的兽皮袋里拿出烤得焦黄的面饼撕成三块,自己拿一块,另外两块分出去。 荒正在巡视四周以防危险,接到面饼才稍微放松一些,放到嘴巴咬了一口。 整整十日的紧赶慢赶,三人都十分疲惫,吃喝之后便各自歇下。 如此半日过去,烈阳当空走到了傍晚。 夜里的大荒最为危险,几乎是刚入夜,附近的密林中便传出窸窸窣窣的轻响,瞬间惊醒了浅眠的三人。 第一个醒来的是荒。 他的性格稳重缜密,是三人中最警惕的一个,睡眠也最浅。听到声响后,他立刻翻身跳起,双眼凌厉地扫向四周,同时双手一动,袖中弹出两柄青铜短刀分别钉在他身后的树干和脚边的地上,贯穿两条手臂粗的毒虫。 “嘶嘶——” 毒虫拼命扭动着身躯,试图挣出他的武器,却被他两下削去了头颅,并挑飞至它们冲出来的地方。 很快,那里就聚起了一团阴影,远看微微蠕动,近看才知是一大包拱在一处的蛇虫。 它们都是山林常客,也是无数危险中的先锋。 这时,钺和箐也醒了。 箐的武器是一条长鞭,以兽骨穿成,边角磨得尖锐。 她对着蛇虫聚集处猛然甩鞭,长鞭呼啸如裂空,悍然抽击于虫团上,将数十条蛇虫抽得翻着肚子四处扭动,首当其冲者在几度抽搐后断成几截死去。 钺的兵器不适合对付这样的敌手,于是警惕四周,一双利眼如黑暗中的灯火,耀眼得如同世间最锋利的锋刃。 她转动视线,耳朵也跟着抖动,不放过四下一点动静。 蓦地,一道乌光劈过虚空,悄无声息逼向钺的后脑,角度刁钻而力道凌厉。 钺登时眉心一凛,反手将钺挡在身后,锵然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刃面之上,又被她猛地发力弹开,并回身提手,狠狠将其砍断! 那是一头形如鼠类,有两颗锋利大板牙的奇异生物。通体漆黑,毛发如钢针一样根根竖起,帝女的钺甚至没能完全劈开它的皮毛。 不过在帝女巨大的力量下,钺刃依旧划破它的脖颈,干脆利落地要了它的性命。 “动静越来越大了!” 荒一脚踹飞不知从哪个方向扑来的异兽身影,把双刃使出了残影,却仍能分出心力去关注四下的声响。 他们休息的地方是一片空地,离树林只有百米距离,不远处还有一条藏污纳垢的大河,入夜之后处处是危险。 大荒固然没有安全之地,但他们选择的无疑是危险之中更为危险的所在。 “帝女,先离开!”箐迅速做出判断,语调冷静而短促,眼神睿智,“往斛水东行十里有一片旷野,我向曾经经过东乾的大荒远行者打听过了,附近的异兽都不敢靠近那处所在,先去避避。” “异兽都不敢靠近的地方,岂非比这里更危险?” 钺翻身后跳,避开两只从自己面前交错而过的异兽,寒光削断了她鬓边一缕碎发。 箐扬声道:“所以我们不进去,只在附近留宿。” “好!” 钺没有问她为何之前不说有那么个地方,直接去那里休息,而是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建议。 “帝女,箐,你们先走!”荒挥舞着兵器沉声说道,“我断后!” 没有多说,在边境一同作战打拼培养出的默契让三人互相配合,迅速脱离了异兽的包围圈,快速奔向箐所说的旷野。 生活在洪荒大地上的人族都有夜视能力,夜晚的黑暗从来不是他们的阻碍。 在同样强悍的灵力与脚力的帮助下,三人先后赶到了那处旷野边沿,一抬头,远处矗立于夜色下,恍如深渊之内腾起的大日的金色巨树便映入他们眼帘。 巨树高而不知其所高,大而不知其所大,遮天蔽月,撑起天地,闪烁着即使在晦暗里,也显得夺目刺眼的光芒。 但奇怪的是,巨树虽大,那本应磅礴舒展的树冠却是紧紧合拢,枝叶之间不漏一丝缝隙,如同一个完整无缺的半圆。 那些追赶他们的异兽已经停在了三里之外,不敢寸进。 三里,是巨树光芒笼罩的范围。 “那是什么?” 钺停下脚步,抬脚踩在旁边的石头上,转动手里的青铜钺问。 “不清楚,我只打听到那棵树很早之前就在这里了。”箐舒了口气,慢慢走到钺的身边,“也正是因为它的存在,那些异兽,以及月羽族这样强大的异族才不敢靠近这片旷野。因为靠近者,会被杀!” 荒正在看着后方的来时路,防备着那些不知道会不会追上来的异兽,听到这话顿时被吓了一跳: “那我们靠得这么近……” “安心,只要不接近那棵树半里内,或者试图破坏合拢的树冠,就不会遭到攻击——这里可是大荒远行者们口中最安全的临时栖息地。” 箐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钺盯着树冠,良久,忽然眯起眼,饶有兴趣地问:“那树冠看起来像一间小屋子,你们说会不会是哪位强者的住处?” “也可能是某位强大异族的住处。”箐一眼看出她的想法,当即警告道,“大荒之中强者无数,帝女,不要冲动行事!” “放心,我当然不会……” 钺摆摆手,遗憾但克制地选择放弃探查的打算,但话还没说完,后颈忽的寒毛竖立,强烈的危机感使得她头皮发麻! 她当即喝道:“退!” 话音未落,三人往三个方向避开,藏身于附近的遮蔽物后。 与此同时,十数颗表面附着着银色冷焰的巨大石头便破空而来,朝他们原本站立的地方袭去。 但由于三人及时躲开,那些石头砸中了他们本来正对着的金色巨树树冠上,发出十几声连续不断的轻响。 “月羽族!” 看着那些石头,以及上面附着的温度低到所过之处寒霜蔓延的焰火,钺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凌厉的眼神射向石头抛掷而来的方向—— 百米外,三名背生双翼的人形生物正飞在半空,俊美的面容上覆盖着鳞片一样的细纹,和野兽一般的竖瞳冰冷残酷,透着几分嘲弄。 “疑惑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三名月羽族中,着装最为华丽的一人勾起嘴角,语气里充满嘲讽。 “从「偶然」路过东乾的大荒远行者口中打听到了不少东西吧?” 箐脸色一变,迅速明白了他们此刻为何能及时地出现在这个地方。 “那些人是你们故意派出的探子?” “一开始是探子,知道你们东乾的历练内容后,就顺势变成了陷阱。”着装华丽之人继续道,眼中的得意之色几乎满溢出来。 箐还想再说什么,那三人却不打算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于是神色同时一变,双臂展开,无形的力量托起四面八方的石头,将天生的寒焰附着其上,猛然抛出。 没错,月羽族人对于力量的使用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数量庞大的石头劈头盖脸砸下,既是强大的攻击,又是绝对的防守。 钺三人在狭窄的空间里狼狈腾挪躲闪之时,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一边愈发赞同「绝对的攻击就是防御」这句话。 这话原本是泽帝年少时提出的,以前他们虽然赞同,却到底没有真切感受到过,如今算是补上了亲眼见证、亲身体验这一环。 若能逃过此劫,回去后他们一定要更加努力!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 就在他们躲得愈发艰难,而三名月羽族人的神色愈发得意时,他们都未曾注意到绝大部分石头都砸到了哪里。 那些石头时不时地砸中树冠,却因为力道微弱而难以引动守在巨树周遭的阵法的反击。 然而原本缩在树冠下,蛋壳里熟睡的少年,却被接连不断的敲击声惊醒,怒冲冲地推开蛋壳,伸手拨开树冠,从中探出脑袋: “什么东西敢吵我……卧槽!” 一颗硕大的石头沉沉砸在少年前额,留下一个油光锃亮的肿包和一声震耳欲聋的国骂。 骂声之后,万籁俱寂。 第77章 “我叫苏意, 我一向与人和善。” “但这不是你们在我睡着时乱敲我家的门,还用石头砸我脑袋的理由。” 黑夜深深,篝火独明。 火光旁, 钺、箐、荒三人坐在一侧,三名月羽族人坐在他们对面,六人着装、相貌各有不同,却都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抱头蹲防, 额前一个硕大的肿包油光发亮。 而在离篝火最近处, 一名黑发雪肤,身穿织金白袍的少年正盘膝而坐,眼中火光明灭闪烁, 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训话。 少年有一张漂亮的脸,眉眼清俊秀气, 虽然瞳孔无神,但双眸明亮,盲眼非但不是他的缺点,反倒削弱了他过分精致的容颜给人带来的压迫感。 当然,他的额头上同样的位置处, 也有一个与面前六人一模一样的肿包。 少年自称「苏意」。这是他前世的名字。 月羽族的三人不知道少年来历, 却在看到他从金色巨树里出来后便骇得瑟瑟发抖,被他徒手按着捶也不敢反抗, 即使没有丢脸地求饶,此时那几乎匍匐在地的姿势亦让人看出他们的惧怕。 反观另一方的三个人类, 年纪都不大, 实力也不比月羽族之人, 却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 钺自不必说, 哪怕打不过, 在苏意抡拳捶过来时她是激烈反抗了的——这一点从她头上比其余人都大都亮的肿包上就能看得出来。 相较之下,箐和荒更加冷静,在苏意的拳头落下之际,他们选择了闪躲而非正面相抗——虽然躲了和没躲一个样。 现在,六人在苏意的左右两边坐着,人族一方偷偷摸摸地打量他,月羽族一方则低眉顺眼,丝毫没有方才出手攻击前者的霸气狂妄。 “说吧,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家附近交手?” 抬手揉散额前肿包的淤血,苏意正襟危坐,颇有威严地问。 “你家……” 钺看了看他身后擎天蔽月的巨树,眼睛在火焰映衬下闪闪发光,随即正色道:“我是东乾帝女钺,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箐和荒,我们之所以出现在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的月羽族人,神色狡黠:“是因为东乾的试炼。至于为什么会和他们打起来,大人不妨问问他们为何突然攻击我们。” 她的讲述足够清晰,苏意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然后看向月羽族三人组。 三人中,方才率先发起攻击之人的翅膀抖了一下,微微抬头,眼睫却低垂着,不敢直视苏意。 他谦卑而恭敬地说:“回大人,这里是我月羽族的领地范围,而月羽族一向与人族交恶,彼此关系不共戴天,而且……” 说到这里,他喉结滑动两下,语气里透出些微杀意:“据我们探查所知,人族这一代人王后裔的试炼里多了一项内容,便是至少猎杀一名月羽族人。我们攻击他们,既是为了维护领地,也是为了自保。” 这倒是出乎苏意预料,不过……合情合理。 苏意眨眨眼,看着帝女钺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钺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里沉淀着静默而深邃的思绪,犹如汪洋大海扑面而来,让人生不出欺骗的想法。 而钺素来诚实,本就不打算欺瞒,所以很干脆地点了头,应道:“没错。月羽族以人族为食物,我们与他们,正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箐与荒脸色一暗,心中压抑的敌意再度翻涌上来。 三名月羽族人却不以为意。 “大荒之中万族并立,强者为尊,彼此之间互为食物是很正常的事。”为首之人抬了抬眼帘,朝钺那边一瞥,“你们人族不也四处猎杀异兽、圈养肉禽,或修炼或果腹,与我们有何区别?” 坐在他身旁的另一名月羽族人点点头,略微咬牙道:“我有一只驯养多年的异兽正是被人族擒去吃了。你们可以拿其他异兽当做食物,自身沦为血食,不也正常?” 箐和荒眼睛一瞪,正要开口,却被钺抬手止住。 “我没说这不正常。”钺平静地与那为首的月羽族人对视,眼神之中刀光剑影暗流涌动,各不相让,“正因为正常,所以仇恨不可避免,无法化解。月羽族食人,人族便以杀月羽族人为试炼。除此之外,不必多说。” 话音未落,人族三人与月羽族人抬眼相视,眼中杀气凛凛,毫不掩饰。 苏意左右看看,大概了解了事情全貌,垂头略做思忖。 片刻后,他想通了,脸上露出微笑,顺手捋了捋头发,发丝间的金线熠熠生光,华贵而沉静。 苏意不偏不倚地道:“你们可以维持现状,互相争斗,与我无关。不过有一点你们必须记住——” 他停顿少顷,笑眯眯地指着身后的巨树道:“以此树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不得出现任何争端。” 闻言,钺挑了挑眉,随即斜了对面脸色大变的敌人,笑着说道:“好!我人族一定遵守约定!此话我亦会告知妖族,它们与人族是盟友,也必不会违背!” 她笑得很高兴,发自肺腑的高兴。 箐和荒的表情与她差不多。 原因很简单,巨树方圆百米范围,包括了一部分月羽族的领地。当然,这部分领地并不是他们原有的,而是他们灭掉一个小异兽族群后强行夺过来的。 若非巨树光芒笼罩的那三里范围有阵法守护,他们连这块土地和生长在上面的巨树也不会放过。 人族管不到异族的争端,钺三人也没有那么正义感爆棚。但只要月羽族吃亏,他们就高兴! “大人,这……” 相比钺、箐和荒的喜气洋洋,月羽族三人的神色可以称得上灰败黯淡。 为首之人犹豫着开口道:“巨树方圆三里以外都是我月羽族的领地,我们是先来者……” “是吗?” 苏意一扬眉,掐指算了算自己沉睡的时间——五十年,旋即冷冷笑道: “五十年前我在此入睡时,附近还是一片荒野。如果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这里该是我的领土。” “话不能这么说。” 另一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年轻月羽族人终于忍不住了,他撇着嘴,隐隐流露出对苏意的不屑,声量比为首之人高了好几个度,满是不服气: “您之前又没有特意占领此地,总不能我们开辟了荒野,赶走了盘踞于此的异族,却让什么都没做的您摘了桃子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为首之人一声厉喝:“住口!” 年轻人吓了一跳,身体也跟着颤了颤,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 虽然仍是不服气,但见他表情难看,年轻人还是乖乖闭了嘴。 为首之人见状,又转过身,想向苏意道歉。苏意却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小伙子,你是在跟我讲道理吗?”苏意并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月羽族的年轻人,“你们刚刚才发表完万族并立,强者为尊的意见,现在又来跟我讲道理?” 那年轻人一撇嘴,满不在意地说:“除非您的实力强大到足以一击毁灭整个月羽族,否则确实应该遵循大荒的道理——这同样是强者为尊。” “我让你闭嘴!”为首之人气得横眉竖目,抬手一个法术扔过去,堵住了他的嘴。 年轻人十分不服,但碍于面前的人身份比自己高,就算能解掉他的禁言法术也不好动手,只有敢怒不敢言。 帝女钺三人安静吃瓜看戏,顺便观察苏意的反应。 “原来如此。一击毁灭整个月羽族,就是你认为的实力强大对吗?” 苏意眯起眼睛,笑得十分和善。 但周遭的气温突然骤降,一阵寒意藏在深沉的夜色下,如暗潮静静涌动。 钺的心里咯噔一下,不仅是他,月羽族的三人也隐约觉察到了不对。 这时,苏意站起身,淡定地抖了抖宽大的衣袖。 袍摆在夜风中飘逸地舒展,他云淡风轻一扬手,身后的金色巨树蓦然大放光明,如深渊里点燃的大日,炽烈的光线如铺天盖地的洪流,顷刻间淹没一切,颠覆万物。 日夜在此逆转。 耀眼到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辉下,忽来一阵刺耳又威严的破空之声。就像北海的浪潮上掀起的万丈飓风,呼啸着掠过夜空,劈开一道宽阔的银色光河,犹如星辰坠落。 即便被大日一样灼烈而刺眼的光芒包裹着,在场之人、整座洪荒大陆上的一切生灵都能清晰看见—— 荒古大泽之南,无垠旷野之上,有浩荡的星河如垂天之云坠落,在金色华光的边沿轰然震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铺陈了漫天的瑞彩霞光,将使黑夜骤明,令天地为之惊颤。 这样美丽的景色下,却暗藏恐怖的力量。 那是只露出一鳞半爪,就能让万族惊惧的利刃锋芒。 辽阔的洪荒大地陷入了绝对死寂,许久过去,都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胆敢吐出积在胸口里的气息。 而近在咫尺的观赏完上述景象从出现到消失的人族三人,以及月羽族三人大脑一片空白。 这种完全超出他们认知的事物,配合着苏意举重若轻的释放手段,已经全然超过他们接受能力的边界。 不知过了多久,当六人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苏意已经收了神通,在篝火里烤一种不知名的果实。 果实烤熟了很香,他剥开皱巴巴的外皮,露出底下鲜嫩的果肉,咬了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 但这样烟火气满满的画面,依旧盖不过他们心里那个愈发拔高,如擎天之柱的恐怖身影。 尤其是刚才对着苏意大放厥词的月羽族年轻人,现在已经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眼中写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恰好这个时候,苏意拿着半颗果实看向他,脸上笑意盈盈,略带调侃: “如何?我小露的一手,达到你心目中强者的标准了吗?” 闻言,那年轻人像触电一般狠狠哆嗦数秒,然后吓得昏了过去,另外五人也是齐齐一抖。 苏意:“……” 他怎么有种欺负小朋友的感觉? 第78章 “苏意还没醒吗?” 天色将晚, 白绮看了一眼沉沉暮色,对篝火另一边的苏衷问道。 他膝前垂下半卷竹简,神色在暖色的火光下微微闪烁, 显出一种平静的温柔——这是极难得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 苏衷伸手抚上苏意的头发,他枕在自己膝上,睡颜沉静。 “没有,不过他睡得很安稳, 好像在做一个美梦。”苏衷低低地笑了一声,“看来那段记忆对他而言还算美好。” 白绮脸色一柔,随手化出一条青色的绒领披风搭在苏意身上,正要说话。 这时, 远处平静的水面上忽的划过一道波光,像锐利的剑芒自水底劈出, 来如闪电疾驰,消失也只在一瞬之间。 白绮和苏衷瞬间警惕起来,不约而同地护住苏意与旁边静坐的尽尘缘,并向亮光闪过的地方看去。 尽尘缘的反应则比他们都快,几乎在光芒亮起的刹那, 他便支起头, 眼神冷厉地盯住那处。 三人目光落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倒映着夕阳余晖、风平浪静的昏黄水色。 “刚才的光亮……”尽尘缘撑着下巴, 一脸严肃地问:“不是我的错觉吧?” “不是。” “我也看见了。”白绮与苏衷异口同声地答道。 与此同时,虚空间浮起两人的剑意, 若有若无地围住这一方空间, 防备可能出现的危险。 不怪他们反应过大, 实在是苏意此时状况特殊, 而尽尘缘手无缚鸡之力, 不警醒一点,谁知道会遭遇什么。 苏意不能受伤,尽尘缘也不能。前者是他们的逆鳞,后者是他们不想惹也不能惹的人的逆鳞。 尽尘缘不清楚两人的想法,目光灼灼地盯着光芒划过之地,心口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像是条件反射一样,他倏然站起,抬脚就要往那边走去。 苏衷被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师兄,你要做什么?” 他的呼唤绊住了尽尘缘的脚步。 “在外面,别叫我师兄。”尽尘缘斜他一眼,神情冷静,不像被蛊惑的样子,也并不生气,“我想过去看看。” “这……” 苏衷有些犹豫,眉头微微蹙起。 他倒不是对自己和白绮的实力没信心,而是习惯了谋定而后动,不习惯在弄清情况之前靠近可能的危险源。 但尽尘缘并非任性妄为之人,他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定有重要原因。 苏衷想起出发前,师父叮嘱他无论何时都要听师兄的话的事,思忖片刻,不太情愿地将苏意交到白绮怀里,也跟着起身。 “好。”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呃……”尽尘缘鼻子里呼出一口无奈的叹息,没有拒绝,只是退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向着泉滩前方走去。 白绮让苏意枕在自己肩上,很温柔地虚环着他,一半心神放在他身上,另一半则密切注意着尽尘缘和苏衷那边的状况。 夜色渐深,泉水色泽更暗,一半是黯淡的黄色,另一半则映出了天际的弯弯月牙和疏漏的星子。 两人走到近前,忽然感觉四面吹来的风凌厉了些,像薄如蝉翼的刀片拂过面颊,泛起微微的刺痛。 同一时间,夜幕像是加紧了脚步一样匆匆覆盖过来,把水面上最后一丝暮色也抹去,留下阴沉沉的黑色,浓墨般的黏稠和阴郁。 “当心。” 白绮提醒的话语从背后传来,却似隔了一层屏障,出现了扭曲、变音和迟滞的现象。 意识到这一点,苏衷与尽尘缘皆是悚然一惊。 变故来得太快,甚至还没靠近源头,就已经对他们施加了如此影响。 两人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地往后退去,但倒退的后脚跟尚未落下,便抵上了什么尖锐的东西。 “师兄,低头!” 苏衷耳畔掠过不易察觉的轻响,顺着响声望向尽尘缘身后时瞳孔骤缩,脱口而出。 尽尘缘立即低头,便感觉有什么薄而尖细的利器擦着耳朵飞掠过去,被苏衷抬手握住——握了个空! “唳——” 仿佛千万声厉鬼嘶嚎自地下翻涌而起,汇聚成江潮海浪,暴虐地席卷过天地,激起无形而巨大的震颤。 尽尘缘反应不及,被震得闷哼一声,耳鼻嘴角渗出了血丝。 苏衷一把圈过他,两道金色剑气从脚下螺旋盘绕上身,绞碎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奇特劲力。 它们无形无影,如风如雨,比世上最锋利的武器都锐上三分,更多了恐怖的来去无踪之能,令人防不胜防。 所幸苏衷的实力还可稳压它们,剑气化为龙形盘踞于两侧,只用尖牙利齿便可轻易将之摧毁。 “师兄!” 苏衷腾出手来捂了捂尽尘缘的耳朵,将劲力初出时对他造成的影响尽数化去,灵力如水,再轻柔抚平残存的痛楚。 尽尘缘终于缓过来,低低地喘息一声,勉强说道:“我没事。” 二人再一张眼,周身环境丕变。 不再是风景如画的天意泉,而是一处白骨森森的古战场。 地里埋葬着残缺的枯骨和兵器,未断的旌旗插在黑红色的土堆上,半面朽坏得看不出原样的旗帜迎风飞扬。 土壤被鲜血染成了晦暗的红,灰沉沉的天幕下,无形的风正在肆意吹拂——它们会摧毁所过之处的一切,包括地里的白骨。 除了那面旗帜。 “那些是……”苏衷凝眉注视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细长骨骼,“不是人骨,好像是鱼的脊柱。” “是鱼妖原形的脊柱。”尽尘缘冷不防开口,引来苏衷奇怪的一瞥,正好瞥见他眼底复杂难明的情绪,“这种鱼妖,你见过的,就在不久前。” “凤尾龙睛?”苏衷眨眨眼,语气复杂地吐出这个名字。 尽尘缘点点头。 “呜——呜——” 空气中掠起凄厉而空幽的风声,一缕微风贴着地面擦过,撞碎了那节鱼骨。 苏衷放眼望去,偌大的古战场到处是形态不一的妖骨,除鱼妖之外,单他能认出来的就有十多种,数量之庞大,触目惊心。 这些妖骨埋葬在此已久,上面理应附着的妖气早已消磨殆尽,和寻常动物的骨骼别无二致。 发觉这点,苏衷的脸色有些凝重:“这片战场上有无数妖族埋骨,但我印象里,世上不该有这样一个地方。” “或许这片战场并非存在于当下,而是在漫长岁月之前。那段岁月长到足以让平地变高山,沧海桑田。” 尽尘缘说着,弯腰抚上土地,坚硬的触感下涌出冰冷到略显锋锐的温度,来自曾经洒在此处,如今却早已干涸冷却的妖血。 苏衷听出他语气中的感慨和怅然,心里一动:“师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尽尘缘犹豫了一下,沉默点头。 “我幼时在猫族藏书里看到过一张残缺的地图,地图上是一处古战场,在久远到难以用数字描述的时间前,它被称为妖族坟冢。根据寥寥无几的记载,这里死过太多妖族,所以累积残存了一股庞大的力量。妖族内很多成员都希望找到这里,将那股力量化为己用,可惜……” 尽尘缘说到这里,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想要者多年求而不得,倒是我们,无心插柳柳成荫。” 苏衷若有所思:“所以,这就是师父所说的,让你恢复妖力的契机?” 尽尘缘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阴沉,他抬目眺望远处,视野尽头正是那半面飘扬的旌旗。 同一时刻,白绮拥着苏意依旧坐在天意泉畔,看了看苏衷与尽尘缘消失的位置,又环顾四野,微微眯起眼。 “出来吧。” 话音刚落,那处曾经引起醒着的三人注意的水面忽然无风起浪,水上的空间也扭曲成旋转的洞口,一名鬓发灰白的男人从中步出。 男人相貌俊丽,气度儒雅,虽然黑发里掺杂了银丝,却并不显得苍老,反而为他增添更多成熟气韵。 他衣着朴素,只穿了一件素青色衣衫,长发松垮垮地扎起,斜簪一支木钗。 饶是如此,他亦给人一种如宝石般的流光溢彩之感。 朴素与华美,两种迥异的气质在他身上交融和谐。 白绮揽着苏意的手一紧,几乎是一瞬间眼底便浮起冷沉的戾气。 如临大敌。 男人笑了笑,看着年逾千岁的白绮的眼神犹如在看顽童:“不必如此警惕——其实我早该来了。” “在人、妖两族的恩怨化解之前,身为最后一只混血孔雀妖的你,依旧是我们的敌人。” 白绮仍然盘坐在地,周身却已凝出数十剑光。 它们层层叠叠地铺展、环绕于周身,剑尖直指被道破身份的男子—— 他正是妖族最后一名混血孔雀妖,活了上万年岁月的空樊。 “是啊,两族如今依旧是仇敌。”空樊双手拢袖,像一个在大街上揣手看热闹的老大爷,眼中含着笑意,“可我从未想过与人族为敌,更不会……对他动手。”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到了苏意身上。 这一眼岁月漫长,如同呼啸而过的时光陡然停滞的一瞬,重量如山岳沉沉。 “呃……”白绮敛起敌意,流露出一点恰当的疑惑:“对你而言,他是谁?” “一位……我无缘相识的故人。” 空樊回答得十分干脆果断,但说完便自嘲地笑笑,琉璃般的瞳孔泛起一点冷质感的色泽。 “你放心,我不会对他做什么。毕竟与他相关,也与我相关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空樊后退一步,摊开手,表示自己并无敌意,“我会在这里等他醒来,带他去完成最后一件有关过去的事。” 白绮眼帘微垂,神色一片漠然:“给我一个理由。” 他问得认真,而空樊虽不想回答,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为了这件事,我拖着这副苍老的躯壳,苟延残喘了近千年。” 岁月洪流轰然降落,浩荡如垂天之云。 …… 篝火旁,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月羽族的三人哆哆嗦嗦挤在一起,像寒风中抱团取暖的鸽子。 人族的三位倒还好些,毕竟他们并未对苏意出言不逊。比起害怕,他们更多的是好奇和崇敬,时不时就抬眼瞥苏意一眼。 苏意……苏意还在吃。 烤熟的果子口感软糯,像栗子泥,沙沙瓤瓤的又能饱肚,苏意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吃得很开心。 又一次察觉钺投来的目光,他转过明亮的双眸,笑吟吟问道:“小姑娘,你也想吃吗?” 说罢,他摊开手,白皙的掌心托着两颗烤得表皮焦黑的果实,笑容和善。 钺看了看那两颗掉入河里,能让沿河所有生物死绝的恐怖毒果,咽了咽口水,故作镇定地说:“不用不用,您继续,继续。” 其余五人也把头点得像捣蒜。 “好吧。”苏意收回手,脸上露出一点没有分享成功的遗憾,“这果子味道不错,不吃可惜了。” “呃……”这话他们可不敢接。 又过了一会儿,人族这方的三人见苏意将剩下的果子都吃掉,拍拍手掸去碎渣,脸色惬意的样子,暗暗对视一眼,开始试探着询问一些想知道的事。 率先开口的是三人中最稳重的荒:“这位……先生,请问您是人族吗?” 苏意掸碎渣的手一顿。 哦呦!这小伙子可真是拿捏住了探口风的重点啊! 第79章 苏意放走了月羽族的三人。 看着他们如释重负, 拍打着翅膀争先恐后离开的背影,苏意无神的瞳孔中浮现出一缕笑意,不是嘲讽讥笑, 而是一种没来由的怀念。 钺探头看他,少女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好奇,既纯粹天真,又有几分狡黠。 “我现在不是人类。” 收回眼神, 苏意终于回答了荒的问题。 “现在不是?”荒果然捕捉到他话里有意的漏洞, 却没有顺势问他以前是不是,而是转了话锋:“那您现在属于哪一族?” “我嘛……” 苏意眯了眯眼,忽然站起身, 走到自己栖身的那株金色巨树下,拍了拍树干。 树冠微晃, 像是风吹,又像在回应他的招呼。 苏意仰头看着层叠的枝丫,枝叶缝隙间洒落的清辉,温柔得像从前他在巨树庇护下静静的时光。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这棵树,于此世间都并无容身之地。 即便他设下结界, 即便他有千钧万钧之力, 也挡不住外来者探究的视线、试图染指的想法与举动,以及一些包裹着对他实力的恐惧的敌视、排斥和恶意。 而这样的恶意, 广泛存在于洪荒时代大地上的每一处。 苏意想到这里,一个莫名的念头在他心里萌芽。 他放下手, 背倚巨树, 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族, 如果非要为我找一个出身……我属于这片天地。” 说着, 苏意看向钺, 含笑的双眸里带着一些她如今看不懂的意味深长的东西,让她一愣。 属于这片天地吗? 钺低下头,几缕碎发半掩眉眼,藏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若有所思。 箐不明白苏意在打什么哑谜,与荒交换了个眼神后,十分头铁地一昂头,问道: “先生您……您以后会与人族……交恶吗?” 她设想中的询问是理直气壮的,但真正说出来时语气却弱了不止一点,最后三个字更是把音量降低到不能再降,脖子仍梗着,人却已经怂了。 苏意被她逗乐了,轻笑道:“未来的事谁说得准。会不会与你人族交恶,那得看我接下来的游历过程会遇到什么。若是有人族得罪了我……” 说到这里,他故意冲箐眨眨眼,一脸无辜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可是很记仇的。” “呃……”想起苏意方才小露的那一手,箐慢慢垂下头,求助似的看向钺。 钺拍拍她的肩膀,一双清亮如洗的眸子直勾勾迎上苏意的视线,唇角微勾,笑吟吟地说:“那为了不让族人们无意中得罪苏先生,请让我们跟随先生一起游历吧!” 苏意敛起玩笑的心思,认真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 钺端端正正跪坐着,双手交叠,轻轻拜下,定定地望向苏意:“请先生同意我们的追随。” 荒在一旁点头,沉稳道:“先生沉睡多年,今日刚刚苏醒,对于这片大地应该十分陌生。我们手上的地图和一些族中口口相传的讯息,或许可以为您解答部分疑惑。” “很不错的条件。”苏意托着下巴,好像在很认真地思考,“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出发?” “啊?” 钺愣了一下:“现、现在?能不能让我们休息……” “走吧。”苏意干脆利落地站起身,随手一挥便打灭火堆,“晚上的世界,可也是别有一番意趣啊。” 地上唯一的光源消失,夜色吞没灰烬里仅余的火星,只留下一尺白练般的月华,朦朦胧胧地向四面八方晕染。 钺、箐和荒条件反射地抬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倾斜视角下一望无垠的天空,其上星子密布,月光如水,而苏意站在天与地之间,身后的影子分明渺小,却给人以伟岸浩大之感。 此时还没有月明星稀的说法。星辰与日月轮转起落,天地大道亦刚刚萌发。 所以万类相竞,残酷而自由。 自那夜起,苏意身后多了三条小尾巴。 他带着他们在洪荒大地上四处游历,处处留下足印。 苏意先去了传闻中最危险的大荒山,抵达时是个晴朗的月夜,正好赶上大荒山内几大族群因争夺一样宝物而掀起的大战。 几族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陈尸遍野,血液把江水染得彻红,山顶的白雪也变成了红雪,融化后的一滩滩水渍黏稠得化不开、蒸不掉。 苏意没有出手,却给了钺三人一个任务——两日内,整理出大荒山大战的起因、经过,并推测其结果。 三人小组:“??” 好好的游历变成了游学,还要交小组作业,三人可谓是满头问号。 但疑惑归疑惑,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完成了作业。 彼时,苏意坐在山顶,捞起一捧干净的雪化开烧沸,往里面扔进几片路上随手折的叶子,泡了一壶茶。 收到作业时是下午,他正在饮茶,漫不经心地听着三人给出的答案。 有一说一,整理起因和经过两部分内容他们做得不错,但到了结局这里,就多少带点个人感情了。 关于大战的结局,三人的答案各不相同。 钺认为主导争端的几大族群最终会同归于尽,即便不灭族,也会元气大伤,今后再无崛起的机会。 荒认为战争会带来巨大的死伤,却同时会推动族群往前大迈步。据他调查,参战的种族里除去本身实力就弱,没有什么底蕴的个别小族之外,几个大族已经借此剔除了族群内的腐肉,更有一个大族的首领利用这场大战而巩固了原本不稳的权力,让全族上下一心,齐心向前。 箐的想法是最简单的,大战过后会死很多很多人。 三个人,三个角度,三种答案。 苏意就像批改作业的老师一样,拿着三份答案笑了笑,眼神高深莫测。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大荒山停留了一段时间。 二十日后,大战结束。 大荒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胜者踩着败者的尸骨,摧毁他们最后的血脉,以最暴虐的手段对待剩余的族群,巩固统治。 其手段之残忍,令三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小崽子脸色惨白,表情愤怒。 “你们说得都对。那三个答案,其实同时存在于胜败双方的身上。而这样的大战,这样的胜败与代价,会一直存续于这个混乱的时代。” “这个没有法度规则,一味追求强者为尊的时代。” 苏意怀里揣着一串红色的果子,味道酸甜可口,有生津止渴的作用,果树长在大荒山的骨山里。 钺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毛,荒亦有所思考。 只有箐,她听不懂,也并不在意这些弯弯绕的东西,只是拿着纸笔记下这段时日在大荒山看到的一切,包括刚刚过去的大战,以及山上的环境和生存于此的种族。 哦,对了,还有苏意手上的水果。 从大荒山出来,苏意领着三人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 那是一座山谷,里面孕育着辉煌宏大的烈日,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灵禁区。 于是苏意架起虹桥,带着钺三人走入山谷,在山谷中逡巡,犹如闲庭信步。 钺和荒瞪大眼睛,一副长见识了的样子。而箐,她在惊叹之余,也不忘为无法拿出纸笔记录下面前的景象难受得抓心挠肝。 太阳并无神识,夜里便静静地沉在山谷底下,犹如一片火焰的汪洋,将山石草木浸染成剔透如晶体般的红,伸手触碰,却只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温热。 苏意在这里呆了一日。半日用来陪伴沉睡的太阳,半日跟随太阳走遍了洪荒时代的天空。 “我想,我这辈子再没有任何经历能比得上今日更惊奇震撼了。” 苏意化出的青云上,钺站在他身后,半眯起眼直视前方的大日,口中喃喃道。 “呃……”荒轻吐一口气,饶是他心性沉稳,此刻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箐……箐在写小说……哦不是,是记录今日的经历,这一章的章节名是《吾与日同游》。 翻译一下就是——《我陪太阳巡视洪荒的一天》。 众所周知,人族的文人都是写实派。 苏意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红水晶般的果子,是他刚刚从太阳栖身的山谷崖壁上薅下来的。 “你看到了什么?”苏意边吃边问。 “大日凌空,万物繁盛。”钺不及思索便给出了答案。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一团耀眼的火焰,眼中有向往和欣赏,却没有取而代之,或者纳为己用的野心。 荒沉默半晌,才说:“规则。大日的存在,令世上存在日夜轮转,也为万物生长提供光与热。若没有这个规则,导致日夜混乱甚至不分,世间哪里还有什么万类相竞之说。” 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下笔如神,随口应付了一句:“好热。太阳虽好,靠得太近却也果然不行。” 苏意轻轻一笑。 他看着眼前的三人,如同看到了一根主干上延伸出的三根枝丫。每一根虽然有着不同的形貌,但都生长茂盛,欣欣向荣。 那是人族的未来。 离开太阳栖息的山谷,苏意与钺三人又去了其他的很多地方,见识种种异事,日趋厚重的经历逐渐丰满了他们的灵魂。 北海的风浪狂肆傲慢,海里的鱼妖鲛人却能同气连枝抵抗灾劫,两族浑然一体,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力,将惊天动地的浪潮牢牢阻隔封锁在外。 南方大泽连绵,陆地破碎,诞生了多如繁星的种族,常年相互征伐。 四方皆有强大的灵兽坐镇,它们天生地养,实力强劲,却大多性情残暴,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因而它们生活、活动的区域几乎都是生灵禁区,危险程度,可能比大日山谷更甚。 遇到这样的灵兽,苏意一般不会手下留情,该打就打,该杀就杀,从不手软。 至于原因,则要追溯到他遇见的第一只灵兽身上。 那是一条背生羽翼的巨蛇,通体漆黑,双眸赤金,盘踞在深山大泽之内,一边享受其余种族供奉,一边肆意吞噬生灵打牙祭,暴虐而懒散。 苏意几人经过水泽之时,偶然遇到刚刚吞掉一整座山头的巨蛇。它应该是没有吃饱,还想再顺嘴吞了他们果腹,不由分说就张口咬了过来。 原本苏意还在思索要不要跟它讲道理,一见这样子,得,直接讲物理吧。 那天的晚饭是蛇汤、蛇羹和烤蛇肉。 一条巨蛇,他们足足吃了半年才算吃完。 箐的记录里也多出了十几页的食谱。 如此,四人在洪荒大地上游历了一圈,兜兜转转用了三年,最终绕过了荒古大泽之南,回到东乾。 那日下了一场小雨,天地皆灰,草木山石在雨水中沁出深邃宁静的沉沉绿霭。 苏意折了一片硕大如圆盘的绿叶做伞,步行于泥泞的路上。 钺、箐和荒三人相互搀扶,拖着伤脚走在他身后,手上还提了刚打的猎物,由双方身上的血迹不难看出一方是怎么死的,另一方又是怎么伤的。 雨帘低垂,长风微微。 苏意停在一座石头垒成的城墙前,仰头去看雨中的人族城镇,眼瞳清澈如洗。 久违了。 第80章 五十年岁月荏苒, 再见故人,已经垂垂老矣。 泽帝在山上造了一座亭子,四面是开阔的高山旷野, 酝酿雷电和雨水的阴云从身旁游弋而过,触手可及。 苏意踏进亭子时,就看见他正在往烧沸的热水里扔树叶。 一种深绿色的,有锯齿状边沿, 带着一点竹子清香的不知名树叶。 年迈的人族首领面容苍老, 鬓发皆白,却精神矍铄。 他身上穿着朴素的灰衣,是方便行动的束袖立领, 还扎起了裤腿,鞋子上沾着上山时踩到的泥土, 就像个刚从田里耕种回来的老农。 “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泽帝搅拌了一下面前浅底宽肚瓮里的绿叶水,笑呵呵地道。 由于加的叶子太多,他搅拌的时候还卡了卡,手上下意识地一用力, 搅拌用的勺柄就发出了一声断裂声。 苏意眉头一跳, 踱步至他对面坐下,瞥了那瓮绿叶水一眼:“你平常就喝这个?真是……口味独特。” “嗯?不是, 我平时喜欢白水。”泽帝笑着摇摇头,“钺的信比你们回来得快了几日, 信上写先生喜欢喝用叶子泡的水, 我这是为您准备的。” “啊这……” 苏意嘴角一抽, 再看那瓮水, 一阵头皮发麻。 “行了行了, 别搅拌了。”他哭笑不得地抢过泽帝手上的勺子搁在一旁,“我喝的叶子水……不是这么弄的。” “那是怎么弄?”泽帝的眼睛微微睁大,老人深邃的瞳孔里透出一层微蓝,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好奇,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苏意诧异一瞬,旋即笑了起来,指着瓮里的水说:“首先,把它泼了。” 片刻后,瓮里重新烧开两勺滚水,水中翻腾着十数片叶子,添了点盐,用小口木勺舀起,盛在木碗中。 用这些不知名的叶子煮出来的水带着一点甜味,加上盐后,口感很像盐汽水,若是再有些酸味,便和老盐柠檬的味道差不多了。 泽帝趁热喝了一口,顿时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低头一下喝了半碗。 “你把这一片的人族治理得不错。”苏意吹开碗上的茶烟,饮了一口,“只可惜时日尚短,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暂时不能发挥出全部作用。” 泽帝扬起唇角,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爷爷,眉眼间依稀还能看见年轻时的丰神俊朗。 他往碗里又舀了一勺叶子水,不紧不慢地道:“有些事,一代人是做不完的。我能用五十年时间将人族的实力提升至此,利用同听先生传道的关系与妖族交好结盟。做到这一步,也就够了。” “总得留些别的事给后人们做。” 苏意转眼看他,「目光」穿过他这身腐朽的皮囊,窥见内里正在燃烧迸发出最后光亮的灵魂,心头一动。 “你就快要死了。”苏意直白地道,端碗的手轻轻摩挲着碗沿,用老友叙旧的口吻问:“你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如何?” 泽帝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他看着苏意,冷不防地想起了过去发生的许多事。 少年时期的泽老成持重,心态年轻,性情却沉稳得很,所以才能在他那一代的诸多兄弟姐妹里脱颖而出,最终凭借苏意传授的东西登上帝位。 五十年励精图治,鞠躬尽瘁,方造就今日欣欣向荣的人族。 泽聪慧善谋,行事多有算计,在家国大事上更是走一步算十步,为了促成人族与妖族结盟一事煎熬了数年,写下一屋子的备策,才让此事圆满无缺地达成。 之后为推进修行一事,他同样如此,几乎耗空心血。 孱弱的人族只用五十年便能在这方天地站稳脚跟,不再任其他种族予取予求,拥有反击之力,他当居首功。 王城内有修史的官员,已经开始着手撰写他的生平。 史官曾问他对自己的评价,因为这也是修史的一部分内容,可他的答复便是与此刻相同的沉默。 思及至此,泽帝轻笑一声,低头喝水。 “这辈子我过得很好。”他说,“其他评价,留待后人分说。” 苏意猜到会是这个回答,不意外地笑了笑。 沉默半晌,他看着瓮里水面上浮起的泡沫又问:“如果可以选择,你希望再重活一世吗?” “重活一世吗?”泽帝闭上眼,微微仰起头,雨中微凉的山风拂过他带着笑意的面颊,“不了,我不想。活这一生,痛快恣肆过就足够了。” 苏意歪了歪头,正困惑之际,便听到他又说:“不过,我希望想再活一世的人能够得偿所愿。” 迎上苏意投来的眼神,老者露出慈祥的笑容:“先生不要见怪。我是人族首领,一生为臣民们达成了许多心愿,其中有不少我做不到的,就从心愿变成了祝愿,你就当这也是其中之一吧。” “呃……”苏意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是帝王,又不是神祇。” “诶,一个随口祝愿而已,又不是真的向神祇提出的愿望。”泽帝摆摆手,笑得十分无奈,“人族向神祇祈求的年岁……早已经过去了。” 饱受各种种族残虐的年代里,人族祭祀过很多神灵。祈求祂们庇佑,希冀有一股强大的外力保护自身。 后来他们发现,他们所祭祀的,也是残害他们的生灵中的一员。 无数惨痛的过往让人族明白了生存只能依靠自身力量的道理,并将其贯彻于族群发展的方方面面。 苏意曾经见过的那些庙宇,就是很久之前的人族留下的,现在它们都已变成了废墟。 “好,你们做得很好。”苏意点点头,由衷地夸赞道,“不祈求庇佑,便无所畏惧。这是一条宽阔大路,虽然艰险,却有无限可能。” 泽帝微微颔首,感激道:“也要感谢先生为我们指引了方向。” 苏意不置可否地笑笑,喝完碗里的茶,便起身与他告别。 他走得潇洒,就像到朋友家中做客一般自然。 泽帝没有阻拦,只望着他步行下山的身影问:“您不去见见孔雀和鱼女吗?” “不必了。”苏意头也不回,“我和他们的缘分在未来,日后自会相见。” 泽帝双手捧着茶碗,欣慰地点头。 “那就好。”他的眼角堆起细密的笑纹,“还有缘分,还能再见就好……” 山下,箐回家整理这段时间记录下来的见闻,帝女钺则把猎物交给荒去处理,守在山下,等到了缓步下山的苏意。 “您要走了。” 帝女英姿飒爽,一如初见,眼睛里凛凛地闪烁着锐利无匹的光。 “是啊。这一去,往后便未必再有机会相见了。”苏意眨眨眼,神色轻松,语气也轻快得近似寻常,“帝女今后有什么打算?” 钺垂下眼帘,负着手,虽然低头,却有一种蓬勃向上的锐气,直冲云霄,威势凛凛。 “我的打算……”她绕着苏意走了一圈,“先生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苏意看着面前的少女,她已褪去三年前初见时的青涩跳脱,不知从何时起已能看出两分稳重,藏在她外露的锋芒之下。 他突然想起前世一位帝王,不禁冲钺笑了一笑。 “无论你要做什么,祝你成功。” 钺躬身行礼,用的是东乾师礼,郑重其事。 “多谢先生。”她扬起脸,笑容分外灿烂,“即便我不能成功,我的后人也一定可以做到!” “那就去吧。”苏意伸出手,拍拍她的头,“带着人族往前走。” 钺按着被他拍过的地方:“我会的。” …… 从东乾回到旷野,苏意跨过诛邪阵法外的枯骨,随意一挥手加强了阵法,然后一闪身跳上巨树,在金灿灿的枝叶间盘腿坐下。 阵眼浮现于半空,他托着下巴伸手去碰触,纯粹由灵力化成的晶体闪了闪,像有生命一般在他指尖轻蹭。 “这五十年辛苦你了,往后依旧要劳烦你护守于此。”苏意微微笑道。 阵眼身上光华流动,仿佛在回应他的话语。 苏意让它重新隐入虚空,身体往后靠在树干上,惬意地吹着夜风。 一片乌云悄然笼罩了这片夜空,不一会儿,小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顺着叶尖儿滴落,洗去巨树上经年累积的尘灰。 苏意侧耳听了片刻雨声,忽然说:“大树啊大树,你觉得世上应不应该存在一种事物,可以让死去的生命以独特的形式再度复苏,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他话音未落,微风乍起,吹得枝叶婆娑起舞,簌簌作响。 “你认为可以?”苏意好像从这声响中听出了赞同的意味,“我也认为可以。我原本还给这种事物起了个特别具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叫轮回……” 他顿了顿,语气沉郁下去:“算了,换个名字吧。这种事物与生死有关,或许可能牵涉大道,便称其为……生死道吧。” 风停树止,四周静默下来。 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闪电劈过天空,切开阴云和雨幕,无声炸响。 “知道了,我知道催生这样一种事物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之前仅仅是传承最初的修炼法门,就让我沉睡了五十年,化生这样一条大道,只怕会抽干我的力量本源。” 苏意与冥冥中的意志对话,平淡镇定,从容而坚决。 “但是,我意已决。” “轰——” 闪电的光芒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雷轰鸣。 “为什么?” 苏意歪了歪头,双眸微微睁大,玲珑剔透的眼睛如明珠,如美玉,却涣散无焦距。 “大概是因为……我想再看看这个世界吧——用我的眼睛,而不是神识。” 双臂枕在脑后,他闭目假寐,淡淡地说:“若能重活一世就好了……你当谁想做这个护道者?我是那块料吗你就强塞给我?” 雷声安静下去,闪电也没了,只有雨声沙沙啦啦地回荡。 “罢了罢了,且去吧。” 苏意摆摆手,翻了个身侧躺着,拿孕育自己降生的蛋壳当做枕头,口中喃喃道: “且让我做一场大梦,梦里有我需要的那样事物,也有我想看的风景。” 有无声的风平地旋起,惊雷轰鸣,暴雨滂沱如注,天地为之动荡。 而巨树金色的枝杈在他的话语里轻轻震颤,一片又一片的金沙悄然剥落,露出底下灰白如雾的本质。 这一株体型庞大的树,无声无息地蒸腾在风雨之中。 下一刻,两道气流螺旋攀升而上,如两条巨龙冲入阴云,驱散云层,独独留下广阔无垠的天空,以及漫天闪耀、骤然璀璨的星辉。 苏意在繁星里,做了一场年岁久远的美梦。 第81章 这一次, 苏意沉睡了很长时间。 长到洪荒大陆从根本上改头换面,长到数不清数量的种族湮灭在岁月洪流中,长到原以为没有尽头的万族相争被画上句点, 最终站在终点的高峰欢呼着的,是任何人都不曾预料到的人族。 一万零二百三十五年。 在修行界未曾成型的年代,在生死道不曾出现的天地间,人族, 是洪荒大陆上公认的最弱小的种族。 他们体格孱弱, 没有天生强大的力量,即使有着不俗的智慧,也没有达到可以凭借智力横扫天下的程度。 非要说有什么优势, 那就是繁衍的速度快。这让他们如同深林沙砾之下弱小却除之不尽的蝼蚁,山野间年年新发的绿草, 哪怕脆弱不堪,却永远存在。 但人族的弱小,却在修行之法广传世间后迎来了改变的转机。 那一年的破败房屋内,泽带回先师传授的修行之法,一如人族里第一个钻木取火的先祖, 为人族的发展带来燎原之火。 那一年的星夜旷野下, 帝女钺追随先师游历四方,收获了许多宝贵的经验, 也明辨了自己的志向,更是为之后的人族指明道路。 然后一代代人筚路蓝缕、艰难前行, 自残酷的种族之争里杀出血路, 奔赴那个从前看起来高不可攀的终点。 而当他们真正站到那个位置时, 才恍然惊觉一路行来的不易。 横扫八荒, 威服四海。 上筑天宫, 下立人皇。 一统洪荒。 人族终于从蝼蚁,发展成为巍峨的峰峦。 在这期间,与人族同行的许多强大存在或老或死,许多族群或隐或灭。可以代替先祖看见这宛如奇迹般的一幕的,仅仅只有从未掉队过的妖族。 说是妖族,也不准确。确切地说,是妖族最初的那两位王者,被称作孔雀与鱼女的强者。 虽然会这样称呼他们的人早都逝去,即便他们早就垂垂老矣。但他们依然守着最初的名字与面貌,等许多年前,他们唯一的朋友转述的那场在未来的相见。 这一日,妖族里下起了雨。朦朦胧胧的微雨从灰白的天幕上垂落,像一面若有若无的轻纱帷幔,偶尔有风携落枝头的花朵。 化为人形的英俊男子身披彩绣辉煌的华服,散着发坐在涟漪绵延的大泽畔。身边长满了满山遍野的芦苇,风一吹便沙啦沙啦地响。 人族为这种植物取名蒹葭,孔雀喜欢这个名字。 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阵水声,空灵清澈。水面上的涟漪被一道长长的波纹划开,水波延伸至孔雀身旁,忽然溅起大捧的水花,水珠如同散落人间的星子,准确而又眷恋地落到了孔雀身上。 “你怎么还是只用这种小把戏捉弄人?” 孔雀无奈地笑笑,有千钧万钧之力,却任由水珠洒在身上,从他如今成熟稳重的神情与气质,几乎已经看不出万年前那个桀骜又热烈的小小混血妖的影子。 红衣赤发的女子从水里探出半个身子,长发如水藻一般游散开,慵懒地趴到孔雀腿上,只扬起双眼,神情温柔。 “不知道旷野那边今日有没有下雨。” 鱼女摆了摆纤长的赤色鱼尾,声音低沉中带着一点沙哑韵味,却十分悦耳。 “泽曾说,他与先生重逢于一个雨天,是先生去找的他,所以每到下雨的时候,我便期待着先生会忽然找过来。” 她把脸贴在孔雀的膝盖上,语气中是一派纯然的期盼。 “但是这里很少下雨,而先生也一直没有找过来。” “或许……” 孔雀拍了拍鱼女的脑袋,安抚她有些失落的情绪,又看向枝头被雨淋湿的浅粉色花朵,意味深长道:“先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他话音未落,四周陡然扬起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把树梢的雨水甩了下来,劈头盖脸打在他们头上。 孔雀与鱼女猛然转头,就见烟波尽处,一名少年撑着荷叶伞信步而来,简直便是梦中的场景。 鱼女猛然坐起,孔雀也瞪大眼睛。 可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就消散了,半空中只见一块奇形异状的晶体微微沉浮,上面附着苏意的气息。 晶体闪了闪,忽然掉头飞走。 不及思索,两人飞快地奔了过去。 一追一逃之间,漫长的距离被压进一瞬的时光,等到晶体停在一人身边,孔雀与鱼女也收住脚步,他们才发觉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是一座荒凉的山谷。 这座山谷在万年前酝酿出了一轮太阳,每一日早晨太阳从这里出发,傍晚后沉眠亦于此,在当时,这就是一片由光与热组成的天空。 但万年之后,太阳熄灭。曾经的深渊变成了空谷,甚至没有为它留下一丝痕迹。 鱼女记得,很久很久之前,泽那位有着令他们也为之震惊的大志向的女儿钺,就是埋葬于此。 她是人族最伟大的几名人皇之一,来得潇洒,去得从容。 时至今日,鱼女想起她跳入山谷拥抱太阳时的气魄依旧会感到震撼。 腐朽老去的躯壳没能侵蚀她刚硬又洒脱的灵魂,她用那一日的日出为自己办了一场人间最盛大的葬礼。 想到这里,鱼女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与此同时,孔雀忽然若有所觉地抬头,在山谷中太阳升起的地方,看见了那一道背对他们的身影。 “先生……” 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但上前的步伐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 一瞬间,狂风大作,悠悠声响回荡在天地间,如同一曲哀歌。 苏意循声回头,鬓边散碎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飘起。 孔雀和鱼女怔怔看着他,那道渺小的身影背后的苍穹仿佛要倾压下来,垂天的云正按在他肩上,而他如同一力擎天的蚍蜉,几乎要被碾碎。 “好久不见。” 苏意冷漠的表情在看到他们之后破冰解冻,笑着向他们挥挥手,而后眼神一凝。 远处的两名妖族背后牵扯出两道若有若无的虚影,与他们的原型别无二致,却是垂垂老矣地趴伏下来。 这代表着他们就快死了。 勉力撑持了万余年,他们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若不是仍有一个执念萦绕于心,他们只怕早已选择长眠故土。 与苏意在未来的一会,就是他们最后的愿望。而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鱼女心头那口气一松,慢慢地原地坐了下来。 孔雀扶着她,就势坐下。 苏意见状,快步走向他们,坐于他们身前。三人围坐一处的时候,身旁又隐隐现出三道模糊的身影。 阔别万载,终得重逢一见。 “这些年,辛苦你们了。”苏意来回地打量着他们,一眼望尽了他们的生平经历,所以越发悲悯。 “还好。”孔雀一扬眉,笑容放松而又畅快,“带领妖族,可比统治人族轻松多了。不过与之相对的,妖族也被人族远远甩在了身后。” 鱼女微笑点头,用一种仿佛在调侃老朋友的惋惜口气说:“可惜泽那家伙走得早,没能看见今日的人族——他甚至没来得及听钺亲口讲述指引人族取得今日这般成就的志向。” “一统洪荒吗?”苏意感慨地笑了笑,眼里隐隐透出自豪和晦涩,“是啊,真可惜啊,钺也没能看到。” 孔雀正色道:“泽倒也罢了,先生却不必替钺惋惜什么,那孩子一生波澜壮阔,即便是死亡都被她当做装点人生的小事。死前拥抱烈日,将日出当做葬礼,这样的胸襟气魄,世上无人能及。” 说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欣羡。 “我知道。”苏意忍俊不禁,“我看到了。” 刚刚一走进山谷,他便从太阳熄灭前最后的记忆里「看」到了这一幕。 没有魂魄和人性、等同于规则和公正的烈日,也记住了那名苍老却耀眼的女子。 “你不用羡慕。”鱼女拍拍孔雀的手,望着苏意,眼神温柔,“能在死前与先生再见一面,我们同样幸运。” 说话间,她身后那尾赤色的鱼原地转了一圈,欢欣雀跃。 孔雀也赞同地点头。 接下来,两人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与苏意说起了很多事。 有愉快的,也有痛苦的。有改天换地的大事,也有生活里的琐碎小事。 就像放学回家路上的孩童,与自己最亲近的长辈分享在学校里的经历。 他们说得专注,苏意也听得认真。 恍然间,雨停了,但天没有放晴,还是灰沉沉的一片。 月亮从东山升起,辉光盈盈。星辰稀疏地排布于四面,已有几分苏意印象中该有的夜空模样。 鱼女好像说累了,倚在孔雀肩头听他说当代人皇幼时的糗事。半闭着眼,很放松的神情,好像将要睡去。 孔雀也靠着她的脑袋,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长睫慢慢垂落。 见状,苏意微微笑道:“听你们说了这么久,我也来说两句吧。” 两人轻轻点头,眼皮却睁不开,意识朝着沉眠的黑暗滑落。 恍惚之中,他们好像被一只手抚过额头。 同时,有温柔含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辈子太过辛苦,下一世就过得简单些吧。等我们再度于红尘中相逢,我再带你们去看日月山川,看星流湖海,看涧底的明月倒映夜空,看雨后的第一抹彩虹,看人间烟火,看草长叶落!” “等我的眼睛好了,我要去看五彩斑斓的世界!届时,你们记得要布置一个盛大的回归礼来迎接我!别的不用多,妖族的特色美食多来一点!我之前可从来没有品尝过!” “等下一世,等下一世。” “下一世,我去找你们。” 无人回应的约定和承诺,回荡在妖族死后化成的萤火里,随夜风散落。 苏意看着身前空空荡荡的位置,笑了一下。 “你听到了吗?”他头也不抬,对冥冥中的存在说道,“我不想成为生死道意志,不会变成天道的一部分,也不要你赠予我的这一身力量和权柄。” 他站起身,单薄的背脊上再次压下了沉沉的天宇和阴云,翻滚的云层犹如无声而又暴怒的咆哮,却丝毫影响不了他。 身侧的晶石微微闪烁,苏意轻叹一声,将它送回遥远之外的旷野。 离去之前,他剥离了晶石内储存的一部分信息,命令它沉眠,直到遇见非解决不可的危机才能苏醒。 苏意不知道这枚晶石与它控制的阵法未来会遇到多少事,也不知道自己的念想能否成真。 他仰头望着星月同起,漫天璀璨的苍穹,并指点在眉心,藏去一部分记忆。 这些记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将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天道也不行。 以后若是有缘,再解开这封印不迟。 不解开也没关系。 做完这一切,苏意抖抖袍袖,迎上了那片倾轧而来的天空,身影没入星辉,仿佛沉入汪洋的一枚小小石子。 …… 很多年后,苏意忘了那一日发生的大部分的事。 他只记得最后时刻,自己对于记忆的封锁被更改,以至于进入轮回后失忆了整整十五年,后来因为受到打击过大,也只恢复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部分。 那一日天气正好,时节也好。 苏意忘却了穿越之初经历的种种,抛开那些波澜壮阔却非他本愿的遭遇,只做自己。 一场大梦,从洪荒时期做到如今。 苏意终于醒了。 第82章 苏意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 是处于视野上方的白绮。 他的目光斜落在前方不远处的火堆上,一只手轻轻按着苏意的手,另一只手则拿着枯枝拨弄火焰, 让它们燃烧得更加旺盛。 随着树枝的拨动,火中飘出散碎的灰烬尘土。 苏意不及反应,冷不防被这烟火气呛了一下,连忙坐起身, 捂着嘴咳嗽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正枕在白绮的腿上。 “苏意, 你醒了?” 苏意突然弹起,把白绮也惊了一跳。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惊诧顿时变成了欣喜的笑意, 板着苏意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 “咳咳……嗯,我睡了很久吗?” 咳完最后两声, 苏意随口问道,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发觉他们仍在天意泉旁,苏衷和尽尘缘却不见了踪影。 “不是很久,只过了两天。”白绮把搭在他身上的披风披到了他肩上, 不等他开口询问, 便主动解释道:“别担心,你大哥和尽尘缘小先生去了另外一处奇遇之地。苍先生曾说此行会有尽小先生恢复妖力的契机, 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契机所在。” “原来如此。” 苏意拢了拢衣领, 垂下眼帘, 静静地坐在火光照耀之处, 分明是真实存在的人, 却莫名给人一种虚幻缥缈之感。 看着这样的他, 白绮忽然有些不安,敛了眼中的笑意,小心翼翼地问:“你……恢复记忆了吗?” “恢复得差不多了。”苏意点点头,反应比平常迟钝一拍,才察觉他的语气有异,抬眼瞧他,“你怎么了?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 白绮平常的表情少得很,偶尔把情绪波动放到脸上,也总是淡淡的。 此时近乎明显的紧张和不安,已经是苏意认识他以来见过的他最大幅度的表情了。 “我……” 白绮顿了顿,正要回答,就听见身后某处传来了某只孔雀含笑的调侃: “他啊,兴许是怕你要离开,心里正在不安呢。” 苏意挑了挑眉,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白绮的微表情,旋即疑惑地回头,去找说话之人的身影。 空樊就站在他们斜后方不远处,慵懒地倚着一株枝干遒劲的枯树,衣着朴素,但气质尊贵,一双眸子在夜色里流光溢彩,不像凡俗中人。 看到他那一刻,苏意怔了怔,眼前倏然浮起一张熟悉的面孔,与面前这人的模样隐约重叠。 空樊见他眼神变化,也猜到了变化背后的原因,不禁收起眼里的笑意,用一种慨叹多于怀念的语气问他:“我是不是很像你印象里那位大人?” “你知道?” 苏意刚刚恢复记忆,大脑还一团浆糊似的乱糟糟的,乍然听见他意有所指的问题,颇为诧异。 空樊挑起嘴角:“我这一脉的混血孔雀妖有独特的传承,其中就包含了一小段先祖的记忆。正因如此,我们的长相也和先祖相似,而我……应该是所有族人中最像先祖的那一个。” 他解释得很清楚,苏意听懂了,表情便格外复杂:“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空樊。”空樊欣然答道,“因为不敢冒犯先祖名讳,所以我们这一支改姓为空。今日来见你,是为了完成先祖的愿望——来提醒你一件事。” 苏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的愿望是什么。” 那是他在孔雀和鱼女死前所做的承诺。 这一世,他们的先生会主动去找他们。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空樊高兴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和我去一趟妖族坟冢吧,也许在那里,你能找到先祖与鱼女大人的转世。” 听到这话,苏意挑高了眉毛,一直在一旁安静听着的白绮则皱了皱眉。 不过,看见苏意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脸上更有浓烈的喜悦,他便没有多问,只说:“我要同他一起。” 空樊闻言,以眼神询问苏意的意见。 苏意不假思索地道:“可以,他是我信任的人。” 这个回答戳中了白绮的心坎,他的神色几乎是立刻便柔和下来。 空樊耸耸肩,淡然道:“那就走吧,你的兄长与朋友已经快要找到那个地方了。” “啊?” 苏意一愣,还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见空樊随手一挥,紧接着周身环境丕变,山灵水秀的天意泉霎时变成一片古战场,满目疮痍,满山遍野皆是累累白骨。 风声呼啸凌厉,如刀斧劈凿。 奇特的无形气劲融入风里,朝突然出现的三人席卷而来,所过之处虚空上裂开道道细密的纹路,犹如乌黑的水波,散发出凛冽的死亡之气。 白绮眼神一厉,不等这些气劲靠近,周身盘旋而起的剑气便将它们尽数绞碎。 “一点风而已,不要这么暴躁嘛。” 空樊笑吟吟地调侃他的过度反应,顺手一抓,便把几缕无形劲力从风中剥离出来,像把玩丝线般将其缠在掌心绕着玩。 白绮懒得搭理他,一转眼迎上苏意好奇的目光,便温声解释道:“这是战场上特有的怨气,由战死之人……或者妖魔的残魂汇聚而成,一般只诞生于死伤惨重的远古战场中。” 苏意恍然点头,习惯地往白绮身边靠了靠,环顾四周。 只见这片一望无际的战场之上,处处是森白的枯骨,因年代久远,原先血流成河的场景消退成遍地的暗红,风吹过土壤,空气里都是锋利的腥气。 他一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前方,那里有一块隆起的土堆,上方插着一支残旗,半面旗帜迎风猎猎,依稀可以从中窥见这片战场的过往。 “看到那片旗帜了吧?” 空樊的声音适时传来,苏意转头看向他,问道:“那里是……” “我们要去的地方,你的兄长与好友应也已经在那里面了。” 空樊微微一笑,率先抬脚朝旗帜所在的位置走去,不给苏意考虑和犹豫的机会,也不管他与白绮是否跟上。 苏意与白绮对视一眼,都到这里了,不跟上去也说不过去,便跟在他身后,一前两后地走到土堆前方。 苏意走近了才发现,那面旗帜上其实并无任何花纹,仅仅是一张黑红色的布。 它随风鼓荡出水波般的弧度,安静又虚幻,明明近得触手可及,却给人一种相隔甚远的感觉。 “这里是古战场的核心,也是战死于此的妖族将士的坟茔,里面蕴藏着死去的将士们最后留下的力量。” 空樊伸手去碰触裂痕斑驳的旗杆,几圈涟漪自他掌心涌出,在土堆下方汇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入口。 苏意心头一动,仿佛心里有根弦被什么拨动了一下,想也不想便朝入口走去。 白绮没来得及拉住他,只能快步跟上。 空樊看着两人的背影,先是笑了笑,然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没有入内,而是原地坐了下来。 托着额头,他闭上眼,好像想休息一会儿,嘴里喃喃道:“终于把人带来了……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完成了任务……” 昏暗的天宇下,一团彩光洋溢而起。披着色彩斑斓的羽毛的孔雀窝在旗帜下,酣然入睡。 有的人梦醒了,有的人才正要开始做梦。 …… 入口背后没有广袤的天地,只有一栋破败的木屋,以及屋门外一捧暖黄色的篝火。 篝火旁坐着早苏意和白绮一日进来的苏衷,他的腿上还蜷缩着一只通体银白,只有耳尖上竖起两撮深青色绒毛的猫。 “大哥!” 看到苏衷,苏意眼睛一亮,小跑着扑了过去。 苏衷伸手抱住他,眼底浮上的笑意掩去了疲惫。 “醒了就好。”揉揉苏意的头发,苏衷没有问他恢复的记忆是什么,而是关切地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苏意笑眯眯地回答,说完又好奇地盯着他腿上的猫,“大哥,这猫不会是你在古战场里捡的吧?” “傻话,古战场里哪有活物。”苏衷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额头,“师兄与我误入此地后,在那座木屋里捡到了几片蛋壳,蛋壳里残存的妖力突然涌入他体内,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就变回了原型,这会儿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苏意听得莞尔:“我才刚醒,尘缘又睡着了。我们这一行不会是来睡觉的吧?” 白绮在木屋外转了一圈,迟疑地停在门槛前,并未进去。听到苏意的玩笑话,他回头看了化为原型的尽尘缘一眼,眉心先是微凝,不一会儿便又舒展开来。 “他正在消化那股外来的妖力,等他醒来,便能将之彻底掌控。” “是啊,我也是如此猜测。”苏衷点头赞同他的推断。 见两人都这样说,苏意放下心来,伸手小心地在尽尘缘身上抚摸两下之后,将目光投向篝火后方的木屋。 像,太像了,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木屋与他初见泽三人、孔雀和鱼女时所在的屋子别无二致,就连屋外由苏衷生的这堆火也微妙地对应上了他的记忆,让他恍然以为自己踏入了时光长河的某一节段,将要邂逅往事和故人。 不过,苏意的心性一向洒脱,所以并没有在汹涌而来的回忆中驻足停留,而是跟苏衷和白绮打了个招呼,便推开木屋的门,缓步踏入。 苏衷想要拦着他,却被白绮无声阻止。 白绮并不知道苏意恢复的记忆到底是什么,但从他与空樊的对话里能听出些许内情,也知道苏意来到这里的原因,自然不会阻拦。 反正有他在,无论屋子里有什么,都能护住苏意。 白绮平静地想。 苏意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木屋,反手将门带上。 黯淡的光线从虚掩的门缝里照进来,映出空气中飘旋的粉尘。 苏意立于门口,揣着手向前看,面前本是一片空荡荡的、布满尘土的地面,却在他望过去的瞬间浮起暖色的光线,光辉里圈着几道围坐的身影,模糊悠远,远远看着,仿佛一张陈旧的老照片。 他眨眨眼,身前的景象便消失了,那里依旧空荡荡的,只不过多了一堆蛋壳碎片。 嗯?蛋壳? 苏意眉峰一挑,走上前去捡起一块碎片,指尖抚过光滑的表面,拈出一缕残余的妖力。 很熟悉的气息,而且不是一种,是两种。 这应该就是苏衷方才说的让尽尘缘变回原型的蛋壳了。 苏意放下蛋壳,在屋内转了一圈,却没找到半个影子,好像蛋壳完整时孕育的存在早已离开,这屋子只剩下一个空壳。 想到这里,他突然灵光一闪,停下了寻找的动作。 木屋里倏然变得安静。 他站在原地,笑眯眯地道:“我都来了还要躲着,是想让我把屋子拆了,揪着你们的后颈皮将你们提溜出来吗?” 无人回应,只是不知从何处传出了一声东西被碰触的响动。 苏意也不着急,接着说:“是身体变小了,性子也跟着幼稚了吗?故意躲着我,就不怕我干脆不找你们,直接离开了?” “明明是先生先说话不算话!” 墙角里蓦然传出小女孩奶声奶气的抱怨,与此同时,那处空间泛起水波一样的褶皱,褶皱褪去后,露出两道抱膝而坐,依偎在一起的小小身影。 说话的女孩皱起粉团般的小脸,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眼底有恼怒,更多的却是等得着急了的委屈。 她身边的男孩并不开口,反而抿着嘴偷笑,到底是笑谁就不清楚了。 “我哪里说话不算话?” 苏意在他们面前蹲下,伸出手以指尖顺了顺女孩鬓边的碎发,笑容温和:“这不是一恢复记忆,就马上过来找你们了吗?” 女孩瘪瘪嘴,眼角两片形如鱼鳞的绯色纹路色泽渐深:“算啦,我们就知道先生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推迟兑现承诺,所以孔雀才会在上一世结束之前在血脉传承里给后裔们留下一个名为责任的命令。” 说着,她牵起男孩的手走到苏意身前,仰起小脸去看他,向他伸出另一只手,一本正经地道: “先生,恭喜你顺利找到我们!现在就带我们离开这里吧!” “好。” 苏意开心地笑了起来,一左一右地牵着他们,就像一个大孩子牵着两个弟弟妹妹。 “出去之后,跟我说说你们上一次转世的事吧,就像洪荒年间再次相遇,你们对我絮絮念叨时那样。” 男孩的双眸弯了弯,乖乖答道:“好。” …… 回程途中,两个妖族幼崽占了飞云天梭上唯一一张床榻,在苏意身边呼呼大睡。 苏衷抱着自家仍在沉睡的师兄,看着幼崽们的眼神复杂得一言难尽。 白绮就更不必说,直到现在还有点懵,只不过懵着也不妨碍他抽空给苏意削了个苹果。 “别看了,他们是我捡来的小崽子,以后就跟我一起生活。”苏意啃着苹果,悠闲地翘了翘脚尖。 苏衷心里疑惑更甚,但比疑惑更多的是吃味。 他无意识地揉搓尽尘缘耳尖的绒毛,小声问道:“阿意很喜欢它们?” 苏意咽下苹果,余光扫过自家兄长绷紧的脸,忍着笑道:“是啊,他们又可爱又听话,我怎么会不喜欢!” “呃……”苏衷手一紧,动作略大,便揪下了尽尘缘的几根耳朵毛。 “咪呜!” 原本就快要将妖力消化完的尽尘缘瞬间惊醒,惊叫一声的同时狠狠挠了他一爪,然后再度昏睡过去。 猝不及防之下,尽尘缘足以碎金裂石的妖爪在苏衷手背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血珠一下渗了出来。 “哎呀!” 苏意吓了一跳,脱口而出的讶声吵醒了身边的孩子。 男孩往他怀里拱了拱,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苏意原本要关心苏衷的伤,听到男孩的声音后却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低头揉揉他的头发,低声说了句没事,让他接着睡。 苏衷见状,脸更黑了。 “小弟,我被师兄挠伤了。” “哦哦,我给你包扎……” “先生您不要说话,吵到我了……” “抱歉抱歉,你睡吧,我不说话了。” 苏衷:“……” 白绮坐在一旁,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脸都要抽筋了。 飞云天梭在吵吵闹闹的声音中慢悠悠地远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谢谢大家忍着我糟糕的文笔剧情看到这里(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