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穿越网游之归途 作者:青之狩 【本文文案】 网游中凶名远扬的刺客其叶沃若,喜闻乐见地穿越了。 他看着围在自己身边,小手抓着自己衣襟,仰着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充满孺慕之情喊着爹爹爹爹的三个粉嫩的萝莉正太,陷入了沉默。 其叶沃若:……我的战斗技能和武器装备跟着穿越也就算了,这三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某人:你游戏里的娃啊。 其叶沃若:胡扯,我只有一个女儿,前几天刚做任务领养的。 某人:当年你和你的小号生过一个儿子吧? 其叶沃若:早和那号离婚了,儿子归她带的。 某人:自攻自受,说到底还是你儿子。 其叶沃若:……好,还有一个呢? 某人:你的小号又和你的另一个号结婚生了个儿子吧? 其叶沃若:靠!这也算? 某人:自己撬自己的墙角生的,当然是你儿子。 其叶沃若:坑爹啊! 某娃:爹爹,谁坑你了?我帮你打他 其叶沃若:……乖,爹没事。 友情提醒:多开有风险,生娃需谨慎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游戏网游 系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牧 ┃ 配角:江望,叶苍,叶暖,叶茗 ┃ 其它:养娃,强强,游戏系统 一句话简介:网游刺客穿越游戏异界 立意:向善而生,落子无悔。 ==================== # 苍茫大地 ==================== 第1章 小娃 ==================== 叶牧醒来的时候,天边一抹残阳如血,脚边蹲着个人,正搂着他的脚丫子津津有味地啃。 “我说……”他睡眼惺忪地看着这一幕,迷迷糊糊地开口。 那人停下动作,缓慢地扭过头,露出一张高度腐烂的脸,空荡荡的眼眶看着叶牧,显露出颌骨的下巴开合了一下,掉下几缕腐肉,浓烈的尸臭味扑鼻而来。 “吼~~~” “……”四目相对,时间静止了一瞬。 “靠!!”睡意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叶牧赶紧使劲蹬腿把自己的脚丫子从对方怀里拽出来,带着心脏受到冲击的怒气一骨碌站起来,暴躁地拔出背负的双刀直接给对方开了瓢。 利刃轻而易举砍开腐朽的头骨一路向下贯穿了头颅,怪物正在摇摇晃晃站起的身体停滞,随着划过的刀光轰然倒地,脑中的秽物飞溅到四周稀疏长着些许枯草的荒地上,染上灰灰白白的颜色,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恶臭。 叶牧维持着收刀的姿势微俯着身顿住了。刀身上沾染的些许腥臭液体滚动着汇聚到刀尖滴落,他的视线追逐着它滑过雪亮的刀身,自己被啃得破破烂烂的皮靴,和脚下贫瘠的黄褐色土壤,最终屏住呼吸直起身,抬头望向这片被夕阳笼上一层暗红色,陌生却又透着诡异熟悉感的莽莽大地。 临睡前他曾见过这样的风景,透过他22英寸的电脑屏幕。 一个不可置信的判断渐渐成形。 不会有这样真实,而又色彩鲜艳的梦境的。 身上穿着异常眼熟的黑色皮甲,手中的武器已经确认了是真家伙,而刚才的下意识反应——他握着武器的手慢慢收紧,施加的力气越来越大,突然拧身挥刀再次用力砍在怪物的尸体上,响起了轻微的“扑哧”声。 ——对双刀的莫名熟稔,以及这种爆发力和反应速度,都绝不是他以前能做到的。 叶牧缓缓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强忍恶臭迅速搜索了一下四周,没发现什么可以成为线索的东西。翻动尸体确认毫无遗漏后,辨认了一下方向,他加快步伐离开了此地。 天快黑了,视野变差,气温下降,肚子很饿,身上除了手中的双刀和暗袋中的一大把尖端泛着幽光的甩手箭外什么都没有。如果这里真的和他网游中的角色其叶沃若下线前停留的地方如此相似,那么他衷心希望宿营地的方位也不要有太大变动。 茫然不安之类的负面情绪,还有关于现在处境的思考什么的,等到了能确认安全的地方再伺候吧! 他可不打算让今晚成为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夜! 一路躲躲藏藏,有惊无险地砍翻几只徘徊的怪物,天色完全黑下来时,他远远看到了宿营地的火光。 放慢脚步提高警惕,叶牧俯下身,一袭黑衣完美地融入了夜色里,缓缓接近了营地。 铮然弓响,一支羽箭疾射而来,深深扎入他面前不足一步远的土中,翎尾犹自微微震颤。 “嘿!往哪走呢,前头就是陷阱区了!”飞獴远远看到叶牧形迹可疑地靠近,还兀自向先前布下的陷阱走,不由得一阵心烦。射箭警告后左绕右绕出了陷阱区来到他面前,顺手拔起半截插在土里的羽箭,不客气地在对方的肩上磕了磕灰,“跟着,别走错了。你挨上几下子倒没啥,我重新布陷阱要耽搁多少功夫!” “哦。”叶牧淡淡应了一声收起武器,按捺下夺过那支箭折断扔回给对方的念头,默记着沿途的路线,跟在对方身后全身心戒备地进了营地。 尽管在游戏中这里是己方战士们的休憩地,而他也的确成功地凭记忆找到了它,但并不意味着已成为了“现世”的此处,依然如同游戏中设定的一样值得信赖——最简单的例子,游戏中的宿营地作为绝对安全的默认补给点,外围可是从来没有过所谓陷阱区这玩意的。 叶牧暗暗打量着走在前面的这个背着把大弓,身着棕色饰着鸟羽的皮甲,一身尘土,刚才甫一照面便是满脸不耐烦的年轻人。 使弓箭,布陷阱,还有这身装束,像是游戏中饮羽楼的人,若是如此,以他们在长年的游猎生涯中锻炼出的优秀视力,能远远在黑暗中发现自己并不稀奇。 从对方的反应来看,刚才的行动并不合宜,能顺利进入营地已是意外之喜,现在向对方套话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因对方的提醒他得以避开了陷阱免于受伤,他领了这份情,而之前对方满含轻视的举动,他也同样铭记于心。 无论是游戏里的其叶沃若还是现实中的叶牧,从来都是有恩必偿,睚眦必报的。 放弃了搭话的打算,看着那人一声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叶牧将视线转向营地中心的熊熊篝火,和影影绰绰三五成群围在篝火旁的人影,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那里对于观察环境,收集情报或者寻找搭讪目标来说,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会有个如此大的“惊喜”等着他。 “爹爹!”一个清脆的童声充满开心地叫起来。和暖的明亮篝火旁絮语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跳了起来,拽着另一个高一些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迈着小短腿拼命向叶牧跑过来。 在叫他?叶牧觉得可能性不大,干脆在原地站住不动,准备静观其变。 然后一个粉嫩嫩的小萝莉就这样直接扑到了他身边,扯着他的衣甲下摆,费力地使劲仰着头和他说话,黑亮亮的眼睛快乐地看着他眨也不眨:“爹爹,抱抱~” “……” 被小萝莉一路拉过来的另一个小男孩也靠了过来,抓到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一张小脸上满是孺慕之情:“爹爹,没受伤吧?” “…………” 得不到回应的小萝莉自个儿高高兴兴地转移了目标改为牢牢巴住叶牧的腿,在他身旁探出一颗小脑袋四处张望,然后叫起来:“哥哥,这边这边~” 一个看起来大约十一、二岁的俊秀小少年端着只木杯走过来,将杯子捧到叶牧面前:“爹,喝水。” “………………” 叶牧神色不变地接过少年递来的水杯,拍了拍因为自己的沉默而松开了手露出有点失落表情的小男孩的肩膀:“爹没事。”然后弯下腰摸摸小萝莉的头,轻轻松松地单臂将她捞起来抱在了怀里,微扬下巴示意了下篝火的方向。 “别站这了,过去说话。” 顶替了别人的身体吗……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几个孩子认错了人,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确认现处的这个世界,究竟和他玩的那款网络游戏《狼烟》有何种程度的关联。 他可不认为这是一夜之间游戏就从键盘3D网游升级到了全息虚拟网游了! 深夜,营地中的某个简陋帐篷里,三个小娃头靠头卷着毯子睡得香甜,叶牧坐在一旁铺开的草席上,一条腿随意地曲起,十指交握搭在上面,表情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脑中分析着之前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 游戏中,这一带被设定为时空回溯的古战场,专为流放杀戮过多的重犯而设,囚犯们通过日夜与昔日入侵的妖魔军厮杀来积攒声望换取补给或洗刷身上的罪恶值,罪恶值归零后会自动被系统传离地图。 而现实里,这片土地上,人类与妖魔的战役在不久前确实地发生过,妖魔撤退了,但战死的士兵和被屠戮的村民们的尸体受到魔气侵袭,成为了本能渴求着新鲜血肉的低级怪物,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在所过之处传播着瘟疫。 大战后伤亡惨重的军队正忙于修整无暇顾及这些怪物,而由于它们行动路线的随机性,派出小股部队清剿效率并不高,普通民众不慎接触到怪物的话又极易染上疫病。于是王朝开出了悬赏征集侠士清剿怪物。与此同时,听闻妖魔终于撤了军,从妖魔军侵占的大片土地一路流亡而来的幸存者们也纷纷涌向军队驻守的地区。这处营地,就是为了暂时收留流民和供各门派的弟子休憩而临时设置的,不过划分出了两个区域,并不住在一起。 游戏中,一共有六个可选门派,饮羽楼远程□□,北斗营文韬武略,重霄门剑侠法术,百草堂医术毒经,山水阁歌乐双绝,七杀殿刺杀潜伏。 现实里,虽说几个孩子对这些并不十分了解,但零零碎碎说出的几个门派名显然也能和游戏一一对应上。 照这种相似度来看,等到熟悉了这具身体的战斗本能后,可以尝试多杀一些怪物,或许有可能达到“罪恶值归零”的条件被送回去。叶牧思量着,微微有些头疼。老实说,他着实不擅长这种有悖唯物主义的思考方式。 除此之外,他还知晓了让他无比纠结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他看向孩子们幸福的睡脸,心情更复杂了。 本来套话是很顺利的,孩子们显然十分信赖“爹爹”,问什么都乖乖地回答,直到晚饭后回了帐篷,他在问过孩子们喜不喜欢念书后,借着考察小萝莉会不会写她自己名字的由头,让她在地上写出他们各自的名字。 ——当他看到小萝莉抓着小木棍歪歪扭扭在地上写下的一个个名字时,脸色再也控制不住地诡异起来,失态地猛抬起头盯着孩子们的脸挨个看过来。小萝莉不由得奇怪地问:“爹爹,暖暖写错了吗?” 叶牧摇摇头,目光转回地上那四个名字,简直要把那块土地瞪出一个洞来,嘴上抚慰地说:“不,暖暖写得很好。” 天知道他有多震惊。 “叶苍”,是游戏中刚刚开通养育系统时,他心动于更新公告中所说孩子加成的属性,于是娶了自己当初建来加血用的小号,一个柔弱的百草堂女医师后生的儿子。是个百草堂的小医师。那时庭院里正是冬景,白茫茫一片,于是取名为“苍”。 “叶茗”,是他玩另一个专门用来下副本的号时,不想重新刷结婚必须的情缘值,便直接用那个百草堂的女号跟其叶沃若离婚后和这个号结婚生的儿子。一个重霄门的小剑侠。当时看到包裹里回复内力用的龙井茶,于是取名为“茗”。 “叶暖”,是他后来更中意七杀殿的小刺客对人物的加成属性,又不愿使用道具强行更改孩子的门派,于是做了一连串的任务花了大价钱领养回来的小孤女。一个七杀殿的小刺客。当时正值春暖花开,于是取名为“暖”。 “叶牧”,是游戏中凶名远扬的七杀殿男刺客其叶沃若角色背后的操作者,也即是他的真名。 换句话说,名为叶牧的他,被他们唤作“爹爹”,是一点儿错也没有的。 但是作为一个打定主意单身的GAY,骤然多了二儿一女,饶是以他的接受能力,也还是有些适应不良。 而当他提及孩子们的娘时,本来一脸欢喜争先恐后回着话的三个孩子却都突然安静了,你看我我看你,一脸茫然。他见状只得闭口不谈,带开了话题。 想到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女人,叶牧一阵恶寒。不过他并没有一个人纠结多久,大地的轰然震颤就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一声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呼啸着冲上了高空,在整个营地上空回响。 飞獴射出警示响箭后,立刻就地连连翻滚远离了守夜士兵的尸体,一块巨石擦着他的胳膊狠狠砸在他刚刚的位置,泥土飞溅。他咬着牙起身迅速后退,手中已不停歇地挽弓搭箭,弓如满月,指间三支白羽箭蓄势待发,一瞬后,离弦,气贯长虹直射向前方那小山一般的巨大妖魔在黑夜中闪着红光的眼睛。 听到响声奔出帐篷查看的士兵们匆忙抽刀举盾迎上了潮水般黑压压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各色可怖妖魔。 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响彻了夜空,彻底终结了这个原本沉寂安宁的夜晚。 “敌袭————!!!”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连载中,女主无限流,欢迎收藏~ 船员招募中[无限] 新文文案: 宇宙广袤无垠,飞船能量告罄。 正当濒临绝境,无限系统降临。 作为一名没有部下的船长,在余舟看来,副本不是险境,是难得的人才招募现场。 竞争对手不是敌人,是一个个金光闪闪的未来船员! 通关副本,获得能量,升级飞船,扩建船舱。 在副本中留意那些可造之材,将TA们拐回去一起建设飞船。 副本开始前…… 余舟:“与其打打杀杀,不如合作共赢。交个朋友,来我的船上工作吧。” 对手:“你想得美。” 副本结束后…… 对手(别别扭扭):“你的船上还缺人吗?要不,交个朋友?” 后来有人在飞船内网上匿名发布了一条帖子。 标题:【当初你同意招募的原因是什么?】 主楼:【麻烦大家了,做个小调查。我是想要报恩。】 众人纷纷匿名回复。 一楼:【打不过就加入。】 二楼:【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三楼:【待遇什么的不重要,主要是想追求理想。】 四楼:【实际尝试后,发现工作还挺有趣的。】 五楼:【因为我喜欢船长。】 六楼:【我也喜欢船长!】 三楼:【回复五楼六楼:你们知道船长有权限能看到匿名是谁吗?】 六楼:【什么?!】 五楼:【回复三楼:那不是更好吗?^^】 ……当日,帖子莫名消失。原因至今未知。 预收文《荒岛饲养员》,生存种田流: 作为太空救援队的一员,白桑自认什么场面都见过。 直到她追踪收到的奇怪求救信号,迫降到一颗陌生星球荒无人迹的孤岛上。 发现发出求救信号的可能是面前一只眼巴巴看着她的小动物。 白桑:这场面我真没见过。 自然星球倾尽全力组建了一支探索舰队,踏上凶险的旅程,寻求解救家园的希望。 通过直播,母星上的人们揪心地看着一艘艘飞船熄火,一个个强者耗尽力量变回幼兽形态沉睡。 唯一清醒的舰队长支撑着仅存的旗舰,载着满船的冬眠舱,跌跌撞撞地闯过了最后的关隘。 力量耗尽前,只来得及发送出一枚求救信号。 遥远的星球上,人们眼睁睁看着直播中舰队长的气息渐渐微弱,却绝望地无计可施。 直到那个身影在曙光中出现。 人们屏住呼吸,听到直播中响起了一个女声—— “咦,这里有个受伤的小动物。”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无知无觉的白桑捧起了他们的舰队长,在众目睽睽下摸了摸他的头。 “小家伙,不会是你在求救吧?” 第2章 战起 ==================== 外面喊杀声四起,孩子们也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互相问着发生了什么,叶牧却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静止的雕像。 以刚刚那声响箭为信号,他的眼前突然展开了一道人物信息菜单。 是标准的网游中那种标注着人物各种声望值阵营关系以及游戏成就的信息菜单。 菜单上此刻空空荡荡,没有以往的各式师徒亲子夫妻战场等杂七杂八的分类,只挂着一个分组。 雇佣兵声望:55/10000 “轰!”一声打雷般的闷响。 同时菜单旁有红色的文字不断刷出,巴掌大的文字刷起了足有一人高的高度,幽幽竖直悬浮在空中,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您杀死了变异的瘟疫行尸,获得雇佣兵声望15 您损毁了死者尸体,扣除雇佣兵声望10 警告:雇佣兵声望不足10点,为负时将强制退出地图。 您杀死了瘟疫行尸,获得雇佣兵声望15 您杀死了强壮的瘟疫行尸,获得雇佣兵声望20 您杀死了瘟疫尸兵,获得雇佣兵声望30 您引发了叶苍的疑惑,扣除雇佣兵声望5 您引发了叶茗的疑惑,扣除雇佣兵声望5 您引发了叶暖的疑惑,扣除雇佣兵声望5 飞速浏览后,叶牧的目光在那行警告上停了停。 强行退出……吗。想及游戏中的类似设定,他眸光一沉。 《狼烟》中并没有雇佣兵声望的设定,不过也有某些特殊地图,需要一定的声望要求才能进入,期间的行动如果殃及了友方NPC,是会扣除相应声望的,当声望不足地图要求时,会被系统强制传送回角色名下的房产中。 自己身上并没有携带着类似地契的东西,而且警告中用到的词,并非“传送出”,而是“退出”,虽然并不清楚其中具体有何差别,但确实有着无法忽视的不详意味,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为好。 此时又是一阵天摇地动,破旧的帐篷发出簌簌的悲鸣。 ……另外信息中的四处扣分也令人在意,按发生顺序来看,第一处应是他后来在尸体上补的那一刀,后面三处,大概是将话题转到孩子们的母亲时引起的那阵沉默。 那么,如果引发疑惑的次数更多的话…… 金戈交鸣声遥遥响起。 势必要尽快融入环境,了解这个世界人们的行事守则了,今后的行动也需要更谨慎些。 “敌袭————!!!”有呼喝声传来。 同时文字屏上突然又连续浮现了三行新的文字: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自动攻击技能。 解锁自动攻击技能,扣除雇佣兵声望50点。 警告:雇佣兵声望不足10点,为负时将强制退出地图。 营地中,不知名怪物负痛的嘶吼声响彻云霄,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滔天怒火。 这时叶牧面前的信息文字突兀地一阵波动,一双小手从中探出,抓上了他的胳膊。 人物菜单和文字随即消散。 “爹爹,好吵,外面怎么啦?”叶暖抓着他的胳膊,拖着毯子,像只蜗牛般裹成一个球包着昏昏欲睡的叶茗一起吃力地靠了过来,拖着没睡醒的糯糯嗓音问着。 而叶苍已经飞快穿好了衣服,拎着两个小娃的衣服走过来,挨个从毯子里扒出来套上衣服,然后看向叶牧:“爹,怎么办?” 叶牧抬手揉了揉孩子们的脑袋,抓过身旁的双刀站起身,叮嘱道: “乖乖在这等着,爹去看看情况。别点灯,如果遇到危险就大叫。” 三颗睡得毛躁躁的小脑袋频率一致地点了点头,手拉手靠在一起一人一句回答着。 叶暖:“恩~爹爹快点回来哦。” 叶茗:“爹爹小心。” 叶苍:“爹,危险的话赶紧回来。” 叶牧简单地应了声“好”,掀开帐篷门闪身贴着帐篷走了出去。 只有5点声望。 不能出错。 深吸一口气,他借着黑暗掩护摸向了附近一带交战声最为激烈的区域。 箭如雨下,被陷阱困住的妖魔一群群倒下,却仍悍不畏死的前仆后继向前冲击,但无一能越过饮羽楼弟子们以□□陷阱设下的死亡地界。也有个别脑子灵活的,悄悄派小队绕了路从那只小山般高的蛮力魔先前践踏而入的地界顺利摸入,避开士兵们的防线,趁乱向着这边的交战区而来企图来个前后夹击。 却不知半途遇上了潜伏刺杀,背后偷袭的行家。 妖魔匆匆前行,它们刚刚走过的帐篷拐角处,叶牧无声无息地现出了身形。 队伍末端的妖魔身后,黑影缀上,寒光现,割喉。 前方的厮杀声掩盖住了鲜血喷涌的细小声音。 撑住倒下的沉重尸体,尽量不发出响动的缓缓放到地上,叶牧狠狠咬了下舌头,强行压抑下出乎意料瞬间席卷了全身的战栗惊惶。 尽管游戏中杀人如麻,但现实里他仍是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自从入了社会,收敛锋芒连架都很少打了,更何况杀人。 行尸们因为显见已死的外形,干涸枯瘦的肢体,以自保为由砍杀起来虽然不适,却并无多少心理负担,但妖魔不同。他没有经受过妖魔侵袭的惨烈,没有眼见过两军厮杀的残酷,对其所抱有的一切印象除了游戏中的几个3D模型和历史剧情,就仅有靠着三个孩子口中描述的零碎片段拼凑而来的大致概念。而现在,重重夜幕下本就看不清它们和人迥异的外貌,除了它们彼此间偶尔交流时发出的低嗥声外,那形似高大人类的身高轮廓,刀锋切入的轻微滞涩,血溅到脸上的扑面腥气,尸体入手的温热触感,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他刚刚确实地在彼此毫无冲突互不相识的情况下,用双手有意识地收割走了一条性命。 没有时间来反胃不适,机会稍纵即逝。 丢掉脑中一闪而过的逃跑念头,他强行命令自己迈出脚步,避开尸体,静悄悄跟上了前方的妖魔队伍——略有点僵硬的身体可能并没有完美执行“静悄悄”的指令,但起码还是成功的没有引起妖魔们的注意。 或许第二次,第三次出刀仍有些许心理障碍,但自动攻击技能的加成保证了这种心理状态毫不影响自黑暗中发动的致命攻击的准确与力度,而四次五次时,这已经成了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倏忽几息间,来路已横尸一片。 这支突袭小队直至成员少了近一半才发觉不对,情知暴露又找不到目标,于是当机立断直接向目的地发起了冲锋。 叶牧放弃了尾随,退回那一片此刻在四面厮杀声中显得格外安静幽深的帐篷区——暂住于此的各门派弟子,多已前往营地四周迎战杀敌了。 但他不能去,因为有三个脆弱的小家伙需要保护。 为何这种危险的战前营地会有人带孩子一起来?因为游戏里头孩子设定是不死的,受伤最多只会降低亲子亲密度,买个纸风车糖葫芦什么的就能乐颠颠地哄回来。可是在没有系统法则保护,也不知此处的百草堂和山水阁是否仍拥有复活技能的现在,他冒不了这个险。 将利刃自最后一具妖魔军尸体的胸口拔出后就着尸体细细拭净,叶牧长出一口气,心脏犹自跳得剧烈,尚未从刚刚的一场生死厮杀间放松下来。 脱离的那队妖魔军在黑暗的掩映下悄悄分出了一组五人在附近搜索,他隐于暗处寻隙一击即走,成功解决了两人,在对方接近了自家帐篷时却不得不现身正面对战,着实胜得惊险。 悄然离开战斗地点,潜到一处角落平复了下气息,他静下心分辨着四周的响动。 远处的战斗显然仍在持续,但近处四周已然毫无异动,他思考了一下,摸回了自家的帐篷。 还是确认下孩子们的情况吧,何况他答应了小萝莉要早点回去,不能食言。 说实话,他着实有些踌躇该如何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地方护好三个孩子,尤其还是在他对自身的能力都没有十分把握的前提下。而要饰演好“爹爹”这个角色,还要冒着相处间引起疑虑被扣声望的风险。 但放弃的理由可以有很多,坚持的理由只需一个就够了。 叶牧直到如今都清楚记得,当年生着重病的他被曾经的父亲带出医院诱哄着在原地傻傻等待,撑着一口气等到天黑了又亮,直到最后昏迷过去。意识跌入黑暗前,那一刻的心情。 尽管只是七岁时的记忆,却就此永远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知道当时大哥要上学花销很高,他知道家里困难没什么钱,他知道自己那时的病治起来要花不少钱,他知道父母当年本不想再要孩子,只是如何折腾都没能流掉,种种事情又耽搁了去医院,月份大了,才不得已生下了他。他可以找出更多的动机和理由,但又有什么必要? 他们只是,不要他了。 在还没发现自己的性取向时,他也曾很认真地想过,将来有了孩子,或许他/她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不够听话,还可能性格顽劣调皮捣蛋让人操心,兴许还有着这样那样他暂时想不到的缺点,但他会喜爱对方会鼓励对方会管教对方,有时实在被气急了也可能收不住脾气上了拳头,但他绝不会真的下狠手,也永远都不会放弃对方。 因为那是他的孩子,他会保护他们。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叶牧掀开了帐篷门,直接对上了三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保持着掀开帐篷门的动作定住了。 “爹爹!你回来啦~”叶暖欢呼一声,收回刚刚灵蛇般死死缠住叶牧脚踝的软鞭,卷了卷塞回小裙子旁边的口袋里,然后飞扑了上来。 “……” “是爹爹啊。你身上血腥味好重,哪儿受伤了吗?”叶茗抓回那条在掀开帐篷门时爬到了叶牧手上,现在还在兀自吐着信子的一尺来长的小蛇,借着帐篷外的月光可以看见一段心惊的翠色一闪而没,爬行到了小男孩的袖中隐匿不见。而叶茗对此毫无异色,只是担心地抓着叶牧的衣甲上上下下地查看。 “…………” “爹受伤了吗!严不严重,快进来包扎一下。”叶苍手忙脚乱地收回抵在叶牧腰间,刃口处吞吐着冷冷寒芒的匕首,插到小靴子里藏得严严实实,手心里倒握的另一把匕首也随即滑回了袖中。拉着叶牧又不敢用力太大,急得团团转。 “………………” 感觉像是看到三只小奶猫一瞬间变成了三只合作无间的小豹子,叶牧慢慢放下掀着帐篷的手,上面犹自残留着刚刚毒蛇自手间滑过的凉腻。看着此刻重新变回小奶猫模式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三个小娃,他笑了一下。 “没事,一点小伤。” 你看,其实坚持一下,就能发现,事情并不像预计的那么糟。 就像当年的他后来被一对不孕的夫妇捡回去,送到另一家医院检查后,却发现之前的结果是误诊。他得的不过是场小病,看着凶险,其实打几天针吃上一段时间的药就可以痊愈一样。 只不过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一旦错了,无论后来怎样后悔,都已经—— 来不及。 与此同时,在叶牧进入帐篷的一刻,菜单信息与红色文字再次出现。 雇佣兵声望:855/10000 您杀死了妖术师,获得雇佣兵声望50 您杀死了傀儡妖,获得雇佣兵声望50 …… 停顿片刻后,新的信息出现。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包裹功能。 解锁包裹功能,扣除雇佣兵声望500点。 --------------------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为文中不会给出明确解释的相关设定补充说明: 自动攻击技能解锁条件:1.声望达到50点 2.参加过一次战斗 3.参与战役 包裹功能解锁条件:1.声望达到500点 2.对未持有而包裹中存在的道具的需求 第3章 始动 ==================== 提问:一个战斗狂,杀人魔的包裹里会有什么? 眼前出现的是个疑似餐车的两层悬浮半透明平台。 整整齐齐的格子中,井井有条地码着一盘盘皮酥肉嫩,色泽鲜亮的红烧肉,每盘红烧肉旁边搭配了一瓶牛奶,红白相映看起来有食欲极了。而且还附赠了许多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作为饭后甜品,考虑十分周到。平台边放着一架古琴,风雅人士吃到兴起还可以弹上一曲抒发胸臆,这种细微之处的贴心关怀着实令人感动。 比较煞风景的是平台下层胡乱堆叠着一大堆的森白骷髅,看到这种景致再好胃口的人也难免多少失了兴致。 扫了一眼后收回目光,叶牧安抚地挨个摸摸孩子们的小脑袋: “外面打起来了,乱的很,待在这里别出声。爹去办点事,一会回来。” 孩子们纷纷松开手,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湿漉漉满含担心的眼睛望过来,却很乖地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说。 抛开莫名的罪恶感,叶牧离开了帐篷走出一小段距离,确认四下无人后,再次看向那飘在半空跟着他亦步亦趋的半透明餐车——不,包裹。 向它伸出手,手指明明是处于虚空中,却在接触到其上的物品时感觉到了真实的触感,就着那半透明的轮廓抓住后收回手,一盘飘香四溢的红烧肉已然端在了手里。 在四面杀声震天的营地中,叶牧坐在黑暗里吃掉了一盘红烧肉。 尽管是为了尽快验证猜想收集情报,也是为了避免突兀出现的食物引发孩子们的疑惑,但背着孩子们躲起来偷偷吃肉这种事,他是再也不想干第二次了。 即便是作为以战斗风格猥琐阴狠著称的七杀殿刺客,也仍不免觉得这种行为十分猥琐难以接受。 静静坐在原地,感受着之前连番战斗中流失的体力迅速地回复着,叶牧抬手摸上之前正面迎战时被砍出的伤口。 完好如初,已经愈合了。 确实是游戏中恢复生命的满级食物红烧肉的功效。不知道恢复内力的牛奶和恢复孩子好感度的糖葫芦是否仍和游戏中的设定一致,不过这两者并不急于试验。 而那把游戏中只是用于在每天杀戮后下线前弹奏自娱,从而平复心境的古琴,如今的自己除非去特意学习琴技,否则怕是用不上了。 平台下层的人骨,是他游戏中杀戮后拾取的对方尸体。《狼烟》中规定身有罪恶值的人被击杀后,会随机掉落包裹中的数样道具。以防万一,他便恶趣味地将空闲的包裹栏全部装满了人骨充数。现在意外化成了真实的存在,看起来格外惊悚,但在研究清楚它们是否还存在其他功效前,他不打算随便扔掉。 看了看手中的空盘子,叶牧起身将它放到包裹中的空格子里,尝试着松开手,盘子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化透明,成了和包裹一样的状态。 刚动了寻找关上包裹方法的念头,面前的包裹便消失不见了,数次试验后,叶牧确定它是凭着自己的意念而出现消失的。 这样说来,之前获得的自动攻击技能,使用与否或许也可以自主选择? 不及细想,叶牧警觉地侧过头,仔细倾听后闪身隐藏了起来。 远处的喧哗声突然变大了,一个迅速奔跑的脚步声在逐渐接近,弦声连响,而随之而来的—— 叶牧倒抽一口冷气。 该死! 仿佛突然撕破无边的黑暗而出,小山般巨大的魔物疯狂咆哮着自黑夜中远远显露了轮廓,胡乱抓取挥舞着身边的一切物事四处投掷,一只红色的眼睛忽明忽灭,转动扫视间给人以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它在搜寻,那个弄瞎它一只眼睛,又伤了它另一只眼睛的人类。 一把抓起脚边的士兵扬起手臂,它的腿上突然一痛,针刺般的感觉传来。 停滞住动作,循着箭支射来的方向望去,锁定了那个正在帐篷间奔跑着弯弓射箭的人类,猩红的眼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手掌嘎吱用力,随手将那已经软趴趴看不出原样的士兵一扔,摇摇晃晃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了过去。 找到了。 叶牧眼看着那魔物停了停,头颅缓缓转向这片帐篷区的方向,随即大步走了过来,虽然动作缓慢,却一步便拉近了不少距离,沿途的帐篷被它一路拔起狠狠扔掷向前,像是纸片般破碎得不堪一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以它的行进速度,回去带着孩子们避开已是来不及,而混乱中更加难保安全。 敛眸一瞬,他睁开眼,身形如电迅疾奔了出去。 避无可避,那便战。 急速奔跑中,风自耳旁刮过,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如鼓般擂响,比以往任何一次潜伏于暗处伺机而发的刺杀,任何一场被围困埋伏浴血脱离的逃亡更为剧烈紧张。 这里,是真实。 这里,是战场。 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战栗,在面对如许恐怖强敌的迎击中,在第一次放开所有顾虑全心奔跑的路途中,他第一次确确切切地触摸到了,自傍晚睁开眼看到那一轮如血残阳那满目龟裂荒土时,便一直缺乏的那样东西—— 真实感。 这里,是他身处的世界。 这里,是他活着的世界。 刀出,伏身,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妖魔重重踩下的脚掌,顺势一蹬地扑身而上,双刀狠狠插入妖魔的后足,以此为借力腾跃而起拔出双刀,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旋身,敛形,躲过妖魔吼叫着抓下来的巴掌。 倏然一息间,便是生死分界线。 翻身扑上妖魔的手背,在迎面猛烈的强风中随之被带向了高空,双刀借着一扑之力刺入手背勉强固定住身体,妖魔发出吃痛的怒吼,拼命晃动着手臂,另一只手伸过来抓,却又大叫一声缩了回去,掌心深深插着三支矢箭,几近没羽。 在剧烈的颠簸中勉力维持住平衡,拔出一边的利刃,用力向妖魔的手腕扎去,如是两边轮换着连滚带爬艰难地向妖魔的肩部移近。 妖魔的咆哮声近在咫尺,震耳欲聋,身处的高度寒风烈烈,一个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但他的唇边却扬着不可抑止的上扬弧度,眼瞳是从未有过的闪闪发亮。 这里,是他万分熟悉又全然陌生的世界。 这里,是他赌命拼搏并欣然面对的世界。 妖魔痛号一声,抬起未受伤的手摸向扎着羽箭的面门,胳膊随之接近了头颅,将不设防的脖颈曝露在了叶牧眼前。 ——就是现在!!! 腾起,扬臂,下刺—— 绝杀 大蓬的鲜血喷涌而出,兜头染了他一头一身,妖魔的身体后仰,双手茫然地在空中抓了一下,急速消逝的生命却让它再也无力支撑住庞大的身躯,重重向后倒去。 一阵天摇地动,尘土飞扬。 ……这里,是他当下生存的世界。 从妖魔的脖颈处踉踉跄跄地爬起,费力拔出深埋在其中的双刀。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一般,身体沉重得连一个手指都不想动,脑子轰隆隆地嗡嗡作响,刺鼻的血腥味刺激得胃部一阵翻涌几欲呕吐。 他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饮羽楼小子跑过来说着什么,但完全听不清楚,于是直接无视掉了。迈出一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他喃喃咒骂了一声,缓缓坐倒在地上,将双刀放在身旁,双手犹自握着刀柄不放。 他看到三个孩子向这边跑过来,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惊惶失措,他张了张嘴,想说,别乱跑,快回去,遇到妖魔怎么办。还想说,慢点跑,别着急,绊倒摔着怎么办。不过他实在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只能撑着眼皮看着三个小家伙跑近围了过来,不客气地将饮羽楼那个小子使劲挤到了一边。 干得好。 他看着三个孩子想伸手碰他却又心疼地缩回了手,几次往复急得眼泪汪汪,他想笑一笑,表示一下爹没事,一点儿没受伤,结果牵动嘴角才发现自己一直露着大大的笑容,脸都僵掉了,不由得勉力奋斗了一阵才让表情恢复正常。 三个孩子发现他没有受伤后安心地守在他身边怎么都不肯走,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感觉力气恢复了少许,立刻开口下令: “你们三个,快回帐篷去,这里危险。” “知道危险你还带着他们来战场?”一个声音接口不满地说着,他一转眼才看到刚才离开的那个饮羽楼小子不知何时又去而复返了,正倚在一边抱胸看着自己。 看到这个家伙就想起刚刚的惊险,虽说理解他是想把魔物引到无人区减少伤亡,但这并不妨碍叶牧对他的观感直线下降——虽然原本就已经是负值。 “干卿底事?”冷冷回了一句后,他转头面对小娃们,继续耐心催促: “乖,回帐篷去,爹休息一会就好。” “哈”地笑了一声,飞獴不在意地耸耸肩,再次插话: “不用撵他们回去了。”他抬手比了比远方。 “战斗已经结束了,妖魔退兵了。” 四周的厮杀声已经消失了,点起火把,三三两两的人们在打扫战场,重整帐篷。 交战中毁了一大片帐篷,但数目却也是足够用的。 因为有更多的人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 “明天早上,你还是快些带着他们去北方吧。”飞獴望着那一片狼藉,平静地劝说,黑黑的眼眸中映照着跳跃的火光,“前线,不该是小孩子来的地方。” 叶牧沉默了一下,听出对方话中的好意,终究还是开口答道: “正有此意。” 同一时刻,距离营地大约两百里的一处山谷中,一道狼狈不堪的身影正连滚带爬地趁着夜色在黄土道上奔跑。 头上流下的鲜血糊住了眼睛,身上多处伤口火辣辣的疼,这样的情况下,听觉反而格外的敏锐起来。 身后“哒,哒,哒”的马蹄声,不紧不慢,颇有韵律,传到他耳中却好似来自黄泉的呼唤。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铿琅”一下双刀出鞘的声音,在他的背后格外清晰地响起。 夜风吹过,微冷。 他僵住了,停下脚步,费力地回过身,喉间咯咯作响。 放大的瞳孔中,最后映出的景象,是月光下泛着寒光的一袭黑甲。 “狩猎游戏很尽兴,可惜,我现在觉得无聊了。”垂下手,任鲜血自双刀上滴落,追击者对着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似解释又似惋惜地说道。 自对方怀中取出染血的军报,黑色面具下的嘴角露出一抹愉悦的笑。 “那么,下个目标是谁呢?” 第4章 坐骑 ==================== 雇佣兵声望:1355/10000 辛苦了!您杀死了蛮力魔,获得雇佣兵声望500 您杀死了妖魔将领,获得雇佣兵声望500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坐骑功能。 解锁坐骑功能,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点。 这是一早醒来时,浮现在叶牧面前的信息。 去领过雇佣金顺便换了些许食水火石小刀等物,一直到带着孩子们来到了营门前准备上路时,他也没研究出这个功能该如何使用。 “呦,准备走了?” 飞獴打着哈欠走过来,自来熟地打招呼:“陷阱昨天报废的差不多了,重新布置的路线不太一样,跟着我走。小孩子们当心点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叶暖便很高兴地跑了过去张开双臂:“叔叔,抱抱~” 飞獴愣了愣,笑哈哈地弯腰将小萝莉抱起来,逗她:“干啥不让你爹抱啊,是不是觉得叔叔比你爹靠谱多了?” 小萝莉抱着飞獴的脖子,很认真地说:“爹爹昨天很辛苦,今天要多多休息,不能太累啦。” “……” 熬了一宿重新布置陷阱,脸上还挂着两个黑眼圈的飞獴默然转头,死盯着那个据说很辛苦的,回去还洗了个澡一觉睡到天亮的,精神焕发的某爹看了一眼,心情复杂地带着他们出了陷阱区。 他放下叶暖,指了指营区的另一个方向:“那边每天会送一批流民去北边,有小队的士兵护送,看着时间也快出发了。经了昨晚那一遭,原来不肯走的一些人估计也改主意了,这一批走的人应该挺多。你们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 “不了。”叶牧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因为某些不清楚的条件而触发什么功能,人太多,意味着暴露异常的可能性也越大,而且,他有一个要去的地方。 “……问你件事,去长益城该往哪边走,距这里大概有多远?” 他在做师门任务的时候,曾经大略听师门的NPC提过七杀殿的历史,据说妖魔入侵之前,七杀殿是隐秘地设立在南方长益城周边某处山谷中的。那一带在游戏中已经成了平原,每次做师门抽到缅怀祭祀任务都要先传送到长益城,然后从地图上跑过去,所以他还记得相对的大致方位。 而长益城在游戏中就设立在这片特殊地图传送出口的不远处,他亦向孩子们确认了它在“现世”的存在。找到它,他便有七八分把握找到七杀殿所处的山谷。 他需要验证一下这具身体的身份,是否在他醒来之前,在“现世”有过活动和记录。 同时,尽管他想要通过多杀一些怪物来尝试是否能够脱离这个世界,但因为那不定时触发的“解锁”,要攒下足够的声望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成的。现在看来击杀妖魔获得的声望更为可观,那么提升战力也就成了当务之急。在七杀殿,他或许可以设法得到一些技巧上的指点。 “长益?”飞獴讶异了一下,“往北大约四十里地,从这往西走上官道,顺着走上半天差不多就到了。不过去那做啥,你不知道吗,那边已经封城了,只出不进。说是怕放进去流民染上瘟疫。”他愤恨地“呸”了一口,“真是好盘算,拖着军队耽搁在这,又能帮他们抵御妖魔攻击,又不至于把战火烧到他们头上。” “不是去那,路过而已。”叶牧摇摇头,难得主动地上前拍了拍飞獴的肩膀,“昨晚承你照应了,多谢。” 有点意外,飞獴顿了下回过神:“咳,彼此彼此,客气啥。”他回手大力拍拍叶牧的肩,热情地笑着,“先前兄弟心情不好,有得罪的地方别见怪哈。不耽搁你们了,抓紧上路吧。我叫飞獴,一路保重!” 叶牧微微地笑了:“叶牧,后会有期。” 目送一行四人离去,飞獴又打了个哈欠,摇摇昏沉沉的脑袋转身回营准备补眠。 迎面遇到同门师弟,偷眼看过来一副犹犹豫豫有话又不敢说的样子,飞獴看着那样子就来气,没好气地训斥道: “鬼鬼祟祟做啥,有话直说!” 师弟小心地问: “师兄,你肩膀受伤了?” “啥?”飞獴莫名其妙地摸上肩膀,摸到一手油腻,摊到面前一看,一手的红色汤汁,依稀好像还能闻到肉香。 他愣了一瞬,大骂: “靠!七杀殿的小心眼子!” 而这时的叶牧,正被一双温柔甜美的黑色大眼睛脉脉注视着。 “……”叶牧面无表情地看着在他们离开了营地不到两百米后,从远处撒欢儿跑过来的这头雪白绒绒,毛发卷卷,两角小小,眼神柔柔的大号羊羔,试探地叫了一声,“储备粮?” 对方就快乐地“咩~”地叫着,伸过头颅亲热地在叶牧的身上蹭了蹭。 旁边的火红色高大骏马很不屑地喷了一下响鼻,把头撇向了一边。 面前正是游戏中其叶沃若的两匹坐骑,耐力型的“储备粮”,和迅捷型的“逐风”。 “羊羔~”叶暖欢呼着扑上去,埋在厚厚的毛里幸福得简直要冒泡泡,“好暖和~爹爹,暖暖想坐羊羔。” 像是听懂了一般,白羊温顺地曲下两只前腿,以方便孩子们爬上自己的背。叶茗自动自发地爬上去后,伸手将叶暖拉了上来抱住坐稳,似模似样地抓起了在白羊厚厚毛发下的颈圈上拴着的绳索。 “那咱爷俩就骑马吧。”叶牧和叶苍说着,摸了摸骏马的脖子,“逐风,要辛苦你了。” 骏马“咴”了一声,伸过头咬住叶苍的衣服拖到自己的鞍边。 叶苍仰头看着高高的马鞍,扒住试着爬了几次实在上不去,于是求助地看向叶牧: “爹。” 叶牧倒并不是存心想看儿子的笑话,他正面临着一个刚刚想到的严峻问题: 他不会骑马。 信息里没有提示说过,解锁了骑术功能。 叶牧上前将叶苍抱上马背,牵着红马调整方向后,自己也随即踩蹬翻身上马将叶苍护在怀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抓住缰绳,嘱咐道: “逐风,慢点跑。” ……就是不知道它能不能明白了。 四人一马一羊悠悠走在熹微晨光中的荒凉大地上,渐行渐远。 半日后望见了长益城高高的城墙。 城门紧闭。 阳光正好,清风徐徐,有位锦衣华服的俊秀公子远远坐在官道旁的大树下,在饶有兴致地烤肉吃。 听到马蹄声,他抬起头,扬声温和地提醒着:“前面城门关了,进不去的。” “多谢,我们只是路过。”叶牧点头示意后回道。 “如此,一路平安。”公子笑道,遥遥一揖。 “借君吉言。”叶牧抱拳回了一礼。 两方就此别过。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储备粮: 游戏中到了一定等级,会通过任务随机送一个坐骑。 其叶沃若看着脚边还不到他角色的小腿高的雪团子。 毛茸茸胖乎乎粉嫩嫩的。 他想起了晚上吃的小肥羊火锅。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于是“储备粮”诞生了。 第5章 湖畔 ==================== 时近傍晚,远远望见那片烟波浩渺的碧水时,叶牧勒住马,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并不清楚游戏中的所谓历史究竟是多久远前的现实,但显然,既然其间相隔的时间能让山谷变成平地,自然也可以让一片如此浩大的湖泊消失无踪。 这片湖泊正拦在山谷方向的必经之路上,绕路的话需要不少时间。今晚之前,看来是到不了那片山谷了。 前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还带着三个孩子,赶夜路不是明智之举。 临水的地方,应该会有人家。叶牧感觉着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决定在附近找个地方投宿,也让孩子们好好休息一下,吃顿热乎饭菜。 他们下了官道,沿被人畜踩踏而出的小路向着那片湖泊行去,坐在白羊背上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四处张望的叶暖突然咦了一声,抬手指向一边: “爹爹看~那儿有个人在睡觉。” 叶牧循声望去,确实在一丛茂草掩映下,伸出了一双穿着草鞋的大脚,孤伶伶横在那里一动不动。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心生了不详预感,示意孩子们噤声,他翻身下马,谨慎地接近后,从背上摘下一把刀,连鞘一起前伸轻轻拨开了草丛。 一群蝇虫轰地一声炸起飞舞,显出了原本被密密麻麻覆盖住的一张扭曲脸孔。 大张着的嘴巴像是在无声地呐喊,面容腐烂严重无法辨识,而胸前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两边的肉翻开着发黑溃烂,这人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并且……叶牧看了一眼那张开的口中一团明显新鲜得多的连着羽毛的血肉,皱了皱眉。 是行尸,不知道那刀伤是生前受的致命伤,还是尸变后被人砍出的伤痕。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且不说军队封锁了战场一带还派了小队巡逻清剿,就是按行尸的速度来说,这些时日也明显不够它绕过长益城来到这里。 无论如何,这一带都不安全了。 告诫孩子们警醒些后,叶牧持刀牵着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满心戒备地护着一行来到了湖边。 一路无事。 既然发现了行尸的踪迹,露宿就成了最差的选择,天黑之前,务必要找到一处投宿的地方。 叶牧牵着马,和湖水拉开一段距离沿岸边走着,随时提防着可能出现的行尸。湖旁的视野较为开阔,有什么情况也能及时发现。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暖橘色的日头自葳蕤青山边探出半张脸,在浩瀚的水面上映出金红色的粼粼流光。湖面滟潋,有微微的风吹过,绞碎了一片流金,似乎间或有鱼儿巡游,激起一尾涟漪又消失不见。归巢的雀鸟鸣啼,伴着风间传来青草的清香,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这等美景叶牧现下是无福消受了,无忧无虑的三个孩子倒是开心得很,连一路昏昏欲睡的叶茗都睁开了眼,将小脑袋支在叶暖的肩膀上,盯着那片湖水看得目不转睛。 岸边芦草间,哗啦一声水响,一个身影摇摇晃晃爬起,湿透了黏在脸上的缕缕乱发间,是青白的肤色惊恐的眼。 活人。 那人见到叶牧一行,一个哆嗦似见了鬼般,当即扎着手转身又重重投进了水里,激起好大一片水花。 “我说——”叶牧微微扬声试图将那人安抚出来,问清楚附近的情况,“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看,我还带着三个孩子。” 叶暖也跟着开口叫:“是呀,叔叔~你出来吧,水里多冷呀。” 软软甜甜的童音在风中消散。 水面一动也不动。 倒是似乎有隐约的嘶吼声接近了。 等了一会,直到能看清远方蹒跚而来的憧憧身影,湖面依然寂然一片。 将坐骑牵得离岸边更远了些防备那人自水中突然袭击。叶牧嘱咐孩子们当心后,拔刀闪身向尸群迎了上去。 经了昨夜一役后,现在他重新对上行动缓慢的行尸,应付起来显然轻松了不少。尽管这一拨行尸足有十数只之多,依然瞬息间便被尽数解决。 回过身,他颇为无语地发现之前那人竟趁着这短短的空当迅速潜上了岸,此刻正举着扇大贝壳哆哆嗦嗦地比在叶暖的脖颈高度,离她的脖子足有一掌宽距离,双眼惊惶地看着这边,底气不足地吼着: “你……你别过来!” 从叶牧的方向能看到叶茗那条小蛇悄无声息地游到了那人裸着踩在地上的一双泥足边,昂首吐信,像是很嫌弃地在考虑要不要下嘴,叶茗本人依然靠在叶暖肩上不动,借着那人看不到的角度,朝天不雅地翻了个白眼。而叶暖手里捏着从口袋中拉出的半截软鞭,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满脸兴奋地看着这边,似乎觉得十分新奇好玩,一点畏惧之色都没有。 看着叶苍趁那人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已经悄然下马摸到了对方身后,袖中匕首滑出作势欲刺,叶牧连忙喝止: “住手。” 那人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挪开了手中贝壳,又赶忙慌慌张张地比回去,结结巴巴地嚷着: “不……不住!” 经了这声喝他倒是镇定了不少,说话也流畅了:“你把刀扔下!”说着威胁地比了比手中的贝壳——依旧离着叶暖的脖子老远生怕蹭着小姑娘的嫩皮,“不然我对她不客气!” “……”叶牧非常干脆地松开手,双刀坠地。 那人咕咚咽了下口水,开口时不自觉地成了商量的语气:“那啥,有吃的没?”又急急补充,“给块干粮就成,真的,不挑。” 叶牧心电急转正考虑如何搭话,原本乖巧沉默的储备粮却愤怒地“咩!”了一声,一蹄子踢了上去,那人没防备之下一个趔趄,被白羊一头狠狠拱上,“咕咚”一声撞晕在地不动了。 逐风挪了几步,假装不经意地从那人身上踩了过去。 脚尖一勾将刀挑到半空一把抓住收起,叶牧走过来看看,确认人真的晕过去了,便先放到一边不管。 他分别摸了摸叶茗和叶苍的头,夸奖道:“干得好。”然后又轻轻戳戳叶暖的额头,微微俯身和委屈地摸着额头的她平视,无奈地教育道:“暖暖,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或者不要轻举妄动,伪装好自己让对方轻视,然后找机会一举反击;或者立刻反击拖延时间,同时及时大声求救知道吗?不要因为轻视别人或者觉得好玩就随便把自己置于险地,意外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的。像是刚才那人,你可能觉得很有趣又没什么危险,但如果那贝壳上淬了毒呢?那么近的距离,稍微不小心就会被割到吧?何况,”他摸了摸叶暖的小脑袋,放缓了语气,“你知道爹爹看到你被人劫持着有多担心吗,暖暖也舍不得爹爹难过吧?” 叶暖带着哭音说:“爹爹,暖暖记住啦。”又伸出小手笨拙地摸了摸叶牧硬硬的头发,“暖暖听话,爹爹不难过哦。” “乖。”叶牧将她抱到怀中,安慰地拍了拍背,和叶苍说:“苍儿,你先和茗儿坐一起,咱们再走一段,前头应该有村子。”说着一手提起脚边那个倒霉的劫匪,粗鲁地直接横放到了逐风的马鞍上。 逐风不满地喷了口气,使劲抖了抖身体颠得背上的人在晕迷中闷哼一声,这才心满意足地迈开步子跟在叶牧身后。 暮霭中,一座依水而建的小小村落在视野里渐渐分明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需求,改了一下湖边地形 这章里头写到砍行尸如砍瓜切菜时,我心里在呐喊着“少年恭喜你!升级了!”,几次差点手误直接打出来,扳得十分辛苦。 好想加个升级的那么一道白光……可惜是写实向o(╯□╰)o 第6章 剧变 ==================== 村落中看上去只有七八户人家,大部分行尸刚才已被吸引过去消灭掉了,仅剩下行动更为迟缓的,或是被关住无法移动的零星几只徘徊在屋舍内外。 凝视着那具张开嘴巴咿咿唔唔地吼着,摇摇摆摆走过来,不过将将到自己小腿高度的小小尸骸,叶牧眼神暗了暗,一刀砍下了它仅余的大半个脑袋。 这是村中最后一个行尸,所有的屋子都已经清理完毕。 他拎着在某户人家找到到的一篮子小鱼干——这玩意在房梁上挂得很高,那间屋里的行尸伸长了手也没够到——转身回到村中占地最大的那间院落中,叶苍守在院门旁正在机警地观察四周,逐风和储备粮都在院子里,后院仓库里有草垛,叶暖捧了满怀的草料一趟趟往返喂着它们,一双小细腿跑得飞快。 偶尔她停下来伸手摸摸低头吃草的储备粮的耳朵,白羊就抬起头“咩咩~”一声,漾着水光的大大黑眼睛温柔地眨一眨,凑过来轻轻蹭蹭她的手,逗得小萝莉嘻嘻直笑。 和两个孩子打了招呼,叶牧走进正屋,叶茗坐在外间桌边摆弄着一些小巧玲珑的瓶瓶罐罐,抬起头看到他后开口:“爹,那人有些受寒,别的没什么事。”顺手递过来一个小瓷瓶,“这个给他闻下,很快就醒。” “好,辛苦茗儿了。”叶牧拿过瓶子拍拍他的肩,径直走到里屋。 他因为知道叶茗能役毒蛇,所以问过他能不能替那人检查下情况。现在看来,这孩子的门派是百草堂无疑。 驱使毒物,是百草堂毒派的隐藏技能。 另外两个孩子,叶苍的招式风格显见是七杀殿的路数,而叶暖,六大门派中会使软鞭的只有十八般兵器皆可修习的北斗营。 这点和游戏中孩子们的门派并不相符,但他目前并不知道这差异缘何而来。而且既然连从头至尾都和其叶沃若这个号毫无关系的叶茗都出现在了这里,门派职业发生了变动似乎也毫不出奇了。 相较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叶牧想过一瞬便将疑惑压在了心底。 他看向躺在床上,被严严实实五花大绑的那人,随手将篮子放到床边,屏住呼吸拔开瓶塞,将小瓷瓶凑近对方鼻下,晃了一阵便重新盖紧收起,同时后退了几步。 须臾,对方突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身体像虾子一样一下弹跳起来,却被绑着的绳子拦回了床上。那人猛然睁开眼睛,正对上了走过来的叶牧心平气和俯视着他的双眼。 “一条鱼干换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的话,过了今晚就放你走,如何?” 先捡了两三件无关紧要的事来说,慢慢引导着话题,最终,叶牧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剧变发生在一个多月前的夜晚。 有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老爷突然前来,举着火把来回游走把村里人都叫了起来,像是驱赶入圈的家畜般粗暴地将他们集合到了村口。 迎接惊怖无措缩着肩膀的他们的,是骤然当头无情砍下的军刀。 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一面倒的屠杀。 惨叫声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这座村落就重新安静了下来,伴着弥漫开来的浓烈的血腥味道。 如此安静,死一般的寂静,确然死亡的寂静。 只有村外草丛中一双死死大睁的眼看到了一切,等到官兵离去后许久,才敢跌跌撞撞爬出来放声大哭,直到天色破晓。 刚看到那个被当胸刺穿的村民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那些已然残破不堪的尸体三三两两重新爬了起来,他吓破了胆,一头扎到了水里,死命地游,在湖中呆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一向在消息闭塞的小村里过着安宁的日子,哪里听说过死人还能活动的事情,经这连番惊吓成了惊弓之鸟。第二日偷偷摸回去解了条船,一直在湖里飘荡,但这湖三面环山,他寻不到出路,生吃了快一个月的鱼虾,实在受不了了,这才壮着胆想上岸看看情况。 结果直接撞到了叶牧他们面前。 那人说着呜呜地哭起来,一个大男人,浑身哆嗦得像个柔弱小姑娘,躺在那里满脸泪水,看起来可怜极了。嘴里还不住哽咽着赔罪: “呜……我昏了头……擤……看到拿刀的……(抽泣)我就、想起来……嗝……吓着孩子了、畜生我……呜啊啊——” ——嚎啕大哭。 叶牧平生还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被这副情景激得汗毛直竖。叶暖好奇地从外间探出头来瞧,看到这景象连忙咚咚跑过来,拉着叶牧的手对那人劝着: “叔叔~别哭啦,爹爹不是凶你。叔叔听爹爹的话,以后乖乖的~爹爹就不生气啦。” “……”叶牧向对方说了声“鱼归你了,明早给你解开”后,也不管对方听没听到,当即牵着叶暖出了里间,仍能听到身后不时夹杂着打嗝的哭声。 太可怕了。 心有余悸地努力无视掉那让人心浮气躁的哭声,叶牧回想着对方叙述的事情。 此地被杀的村民们为何会变成行尸?那队突兀出现的官兵极为可疑,但时日已久,事实如何却是无法知晓了。 总之,明天打点起精神多注意一下便是了。 当晚,孩子们躺在侧屋铺得厚厚的被褥间睡得很熟,逐风和储备粮卧在正屋的房檐下相互依偎着也睡得香甜,而叶牧裹着一床被子坐在房顶,守了一宿夜。 午夜,有新的信息悄然出现,深紫色的字体泛着流光。 七杀殿声望:175/10000 您杀死了行尸,获得七杀殿声望10 您杀死了行尸,获得七杀殿声望10 …… 您杀死了弱小的行尸,获得七杀殿声望5 ……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门派系统。 解锁门派系统,扣除七杀殿声望100点。 且不提研究了半天这个“门派系统”含义的叶牧,他身下的正屋里,床上被牢牢绑着的那人并没有入睡,而是大睁着眼直直盯着屋顶看了一夜。 ——一如那一晚,他大睁着眼看了全程父老乡亲被屠戮的过程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纯属恶搞—— “而叶牧裹着一床被子坐在房顶,守了一宿夜。” 飞獴狂笑:哈哈哈!现世报,来得快!这就轮到你小子熬夜了吧! 第7章 废墟 ==================== 这一晚,毫无异动。 第二天一早,在孩子们起床收拾行装时,叶牧又去村子里转了一圈,一切正常。 临走前,他解开了绑着那人的绳子,留了些干粮给他,顺便告知了长益封城的消息。那人低着头接过干粮,愣愣的也不说话。 一行人离开后许久,坐在床上的人动了动,抓着手上的干粮,就胡乱地往嘴里塞。 干粮很硬,他却吃得很急,像是有仇似的撕咬着,满满的一嘴死命向下咽,梗得喉咙生疼。 边吃,边呜呜地大哭,几次卡得喘不上气。 乱发下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他胆小,他没用,他是畜生。 他,他说了谎。 官兵走了,但是……妖魔来了。 他怎么敢说呢? 在他前几日,刚刚亲眼见到一个同样背着双刀一身黑甲的人,和妖魔聊了许久之后? 脚旁嘶吼着爬起来的小小行尸,那人看也不看就拔刀狠狠刺了个对穿,平常得好像他刀尖上挑起的并不是人类小孩子的尸体一样。还很嫌恶地一甩,抛到了芦苇丛中,正正砸在他藏身的地方附近。 他想他一生都忘不掉对方那漫不经心瞥过来的一眼——那绝对不是有血有肉的人类会有的眼神。 冰冷,残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他全身发起抖,突然把剩下的干粮丢进床边那只装着小鱼干的篮子里,掐住喉咙弯下腰拼命地干呕起来。 另一边,叶牧一行解决掉两只游荡的行尸后,再没遇到什么阻碍。离开湖边一路做着记号走出一片密林,他们终于到了叶牧印象中的地点。 两旁的山崖靠得很近,远远的露出一线天,看起来格外高远。陡峭的崖壁上密布着疯长的树木,根部牢牢抓住岩石,树冠肆无忌惮地朝上空张牙舞爪地生长着,一重重绿荫遮天蔽日。明明是正午时分,幽暗的山谷间却是一片死寂,不见鸟雀啼啭,亦无猿猴攀援,凄凄冷冷毫无生气。 叶牧翻身下马,刚刚环伺了一周,叶茗就紧跟着驱着储备粮靠了过来,悄声说: “爹爹,这里的气息不对。” 他皱着淡淡的眉毛,清秀的小脸上露出明显的厌恶神色: “虽然很微弱,但绝对是定魂香的臭味。” 定魂香吗…… 叶牧对这个词并不陌生,游戏里,这是百草堂毒派让他颇为头疼的一个技能。由于属于毒系分支中的辅助类高级蛊毒,实战中没有太大价值又要花费大量潜能点,修习的人不多。但其叶沃若树敌太多,刚好就有这么两个不走寻常路的玩家分别被和他有仇的帮会招揽,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定魂香,辅助类蛊毒,单人技能,标记目标角色后一小时内可通过追魂蛊随时获知对方所处距离与方位,不可移除不可抵抗状态,角色下线不消耗状态持续时间,角色死亡后状态清除。 这个技能可以说是以隐秘行动为主的七杀殿的克星。但换到现实中,还是有必要确认下它的实际效果的。 未等发问,叶茗已经开始解释起来: “爹爹不知道这东西吧?它是种蛊药,人吃了以后追魂蛊就能跟着味道找出他走过的地方,效果能维持多久要看药的剂量大小。”他揉了下鼻子,一副相当反感的样子,“对人倒是没什么害处,不过味道闻起来好恶心。” 七杀殿的地盘,却出现了百草堂的蛊毒……叶牧心底沉了沉。 一行人慢慢深入了山谷。 七杀殿的入口很显眼,或许它原本是非常隐蔽的,但现在真的很显眼。 空地上是飓风刮过般的一片狼藉,四周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奇形怪状的妖魔的尸体,陆续分布着一路延伸过去,将山壁上的那个黑漆漆入口暴露无遗。 入口旁,一个带着面具一身七杀殿装束的弟子,被一把长刀钉在那里,四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趴趴的耷拉在身边,头颅折断般地垂在胸口,已然断气多日。 静默片刻,叶牧回身上马,拨转了马头。 “我们走。” 他本以为七杀殿旧址被弃置,是发生在妖魔大举入侵之后的,但现在看来,事态显然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 无意冒险进入一探究竟,多余的好奇心从来都是太奢侈的东西。 他只是个刺客,不是英雄。 此路不通,而七杀殿未来重新建立的地点,离这里颇有一段距离。 那么只有回到官道继续向北了,先找一座城池,将孩子们安置下来。 另外…… 此处的妖魔应该就是行尸的来由,之前村子里遇到的那个人,对这里的异变,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故意有所隐瞒? 回途仍会经过那里,倒是不妨问问。 归返的行路速度要快上了许多,而迎接他们的,是一座空村。 被砍死的行尸统统消失无踪,只留下地上一大块一大块的污迹证明着它们曾经的存在。他们昨晚借住的院子里,一个眼熟的篮子空荡荡翻倒在院落中央,那人已经不见了。 屋内外大略扫视了一遍未发现什么异样,一小块干粮沾满灰尘滚落在门边不起眼的角落,叶牧的脚步在那里微微顿了顿,随即毫不停留地出了门,上马带着孩子们离开了。 问题的答案于他并没有多重要,无需在此耽搁时间。 天色近乎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望见了新的城池。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关闭。 黑暗中远远的有一团火光格外明显,渐渐走近后一瞧,在官道旁一间小小的破庙门口,有位锦衣华服的俊秀公子和几个乞丐围坐在火堆边,在饶有兴致地烤肉吃。 听到声响他望过来,“咦”了一声,笑着招呼道: “又见面了,好生有缘。” 意态从容自在,语调平和泰然,一袭华衣明明该是与此处破败不堪的景物格格不入的,穿在他身上,却生生让人觉得如同那月光,这篝火,以及他由心而发的笑容一般,十分和谐地汇入了这片景色,并将这夜晚显映得更为美好。 正是之前长益城外的那位公子。 第8章 夜话 ==================== 篝火噼啪燃烧着,跳跃的火苗映得人的脸也染上了一层金橘色的柔光。那位公子和善地问: “夜深露重,庙里地方足够宽敞,火堆也烧旺了。足下若不急于赶路的话,不如在此稍作休息?” 一眼看去,附近除了这间破庙,并无可以投宿的地方,又受了诚挚的邀请,叶牧便翻身下马,点头应了下来: “如此,叨扰了。” 只是却要委屈孩子们将就一宿了。 原本围在火堆边的乞丐们见他牵马走过来,当即一窝蜂散开避进了庙里的一处角落,在黑暗中三三两两散坐着,一双双闪着光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他们一行后又迅速移开不敢多看,还犹自不忘抓着烤肉大嚼,响起一阵的咀嚼吞咽声。 叶牧在庙门旁的大树上栓好两匹坐骑的缰绳,一边叶苍已经利落地跳下马背,过去将靠在一起打瞌睡的叶茗和叶暖抱下了地,两个小娃迷迷糊糊地手拉着手,梦游一般地跟在叶苍身后,随叶牧一同进了破庙。 这座庙外面看着很小,但内里空间却着实够大。以那半截神像和供桌为界,乞丐们占据了一边,另一边靠内的角落里铺着厚厚一层干净的稻草,上面规规矩矩地摆着个黑布包袱,看起来应该是那位公子的东西。 四面打量了一番,在另一角安顿孩子们睡下后,叶牧来到篝火旁,似不经意般地坐在了那位公子对面的位置——从这个角度,通过没了门扇的庙门,可以将庙内另一侧乞丐们的动向尽收眼底。 向火堆中添了些树枝后,公子抬起头。 即使是在做添柴这样简单的动作,他也依旧是带着三分笑意,眼神十分专注的,此时,这样的眼神便平和地落在了叶牧身上。 “在下贺凉,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叶牧随意侧坐着,迎上对方的视线,友好地回道: “贺公子,幸会。在下叶牧。” “叶少侠,”贺凉温和地微笑,“既然来到了这盛阳城,想必也是要渡江北行?” 渡江?游戏中的地图上,长益城以北,确实有一条横贯了大半个中原的浩浩大江,但这片流域中只有一个集镇和数座小村,并没有较大的城池坐落于此。 又一处时间造成的差异吗…… 如是思忖着,叶牧口中回答:“正是如此。妖魔作乱,四野难安,我打算将孩子们送至北方,以避战乱。” 这几天他每时每刻都在暗自留意旁人的说话风格,并努力回想着上学时代所学的古文知识,力求不在对话中带出不符时代的词汇来。此时这段半文半白的话说下来,倒也不算费力。 贺凉点了点头:“冒昧问下,那三个孩子是兄台的……?” “正是犬子和小女。” 讶然地扬扬眉,贺凉真心实意地称赞:“年长者机敏灵动,年幼者玉雪可爱,叶兄好福气。” 叶牧微微笑了一下,坦然回应: “多谢。” 见对方毫不谦虚地如数收下了夸奖,贺凉心中稍稍怔了一下。观其言行,他本来觉得对方应该并非这样自大骄矜之人,不由得有些意外。 不动声色地细细察看对方的表情,却见他神色自若,目光清明,并无自得之色,倒是唇边难得噙着一抹浅浅笑意,柔和了面部的冷峻线条,显见心情不错。 恍然发觉这位只是单纯的儿控,贺凉失笑,倒觉得对方率直坦然,看起来亲和了不少。 心中一动,便带过话题,闲聊起其他的事物来。直至月上中天,才堪堪停住话头,各自歇息。 彼此都从对方的话中推敲打探,得了不少信息,至于有价值与否,那就端看个人的想法了。 一夜无话。 一早起身顺利进了城后,两方在城门处分别。 临近前线,城中的气氛不说是草木皆兵,却也是人心惶惶。自沦陷区而来的流民们的惨状,让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和平富足土地上的人们人人自危。同时,大量涌入的外乡人更是加剧了治安的恶化。不少店铺都挂出了歇业的牌子,店门紧闭。街上时常可以看到全副铠甲跨刀巡逻的士兵,扫过来的目光冷淡而警惕。 找到一家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住下,叶牧叫了早餐送至房中。嘱咐三个孩子吃过早餐就在房内休息,不要乱跑后,他孤身一人出了客栈,七拐八拐,进了一家仍在营业的酒楼。 将一锭银子放在迎上来的店小二手里,叶牧吩咐: “五份红烧肉,分开装,我要带走。”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再加一份甜品,一坛最烈的酒。” 少顷,他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出了酒楼,另一只手上拎着个酒坛。 这里的物价比他预计的要便宜很多,算是一个好消息。现在看来,之前得到的雇佣金相当丰厚,足够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所需。 回到客栈,将一份红烧肉和那份甜品送到孩子们的房间后,他走进另一间上房,关门落闩。 心随意动,包裹栏在面前出现。 走到桌前,包裹栏的上层便保持着半透明的状态停在了桌子间,看起来十分古怪。 他将酒坛放到其间的空格上,试探地松开手。 酒坛一动不动地停在桌子上,毫无异动。 他将酒坛放到一旁地上,从食盒中拿出一盘红烧肉,如法炮制。 红烧肉一动不动地摆在桌子上,毫无异动。 沉思了下,他对比了一下桌上的红烧肉与包裹中那一盘盘红烧肉的区别,端起来吃掉几块,留下差不多的分量后,又试了一次。 少了一些的红烧肉一动不动地摆在桌子上,毫无异动。 再次思考一阵后,他伸手将之前留下的那个空盘子从包裹中拿了出来,上面红色的汤汁之间清晰地留着一个掌印。看着它皱了皱眉,叶牧直接将手中的这盘红烧肉尽数倒到了空盘子上。 当他重新将这盘红烧肉放在空格上,松开手指的时候,那盘红烧肉整个儿泛起了一阵涟漪,清晰起来后,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状态,与包裹中其他的红烧肉看起来一模一样——包括每一块肉的位置,大小和色泽。 “!” 将它重新从包裹栏中拿出后倒掉,把盘子清洗的干干净净后,叶牧另拿了一盘红烧肉倒在上面,放到桌上。 青花瓷盘装着的红烧肉一动不动地摆在桌子上,毫无异动。 端起来吃掉几块后,放回桌子上。 它成功地被放进了包裹,发生了和刚才一样的变化。 ——看起来,必须要二者的形态达到某种程度上的一致性后,才可以放进包裹。那么,来看看除了外形外,功能是否也发生了变化吧。 收回包裹栏,叶牧拎起脚旁的酒坛,拍掉封泥将它打开,房内一时间酒香四溢。可惜,这唯一的酒客却是个焚琴煮鹤的主儿—— 他倒了满满一碗酒,将火种靠近,在碗里的酒轰地一声猛烈燃烧起来后,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匕,将它凑在火焰上面,正反仔细地烤了烤。 等到匕首冷却后,他摘下手甲,直接在左臂上割开了一道口子。 裸着冒血的那只胳膊,他坐下来,吃掉了一盘从酒楼买的红烧肉。 毫无异动。此外,他觉得这家酒楼的菜做得太油腻了。 感觉了一下略微发涨的肚子,他苦恼地努力吃掉了那盘转化而来的红烧肉。 伤口愈合了。 他觉得他再也不想吃红烧肉了。 将最后一盘红烧肉吃掉几块后倒进盘子里放回包裹,顺便尝试着把普通的盘子放进去。 一个沾着汤汁的空盘子孤孤单单地摆在桌子上,毫无异动。 果然不行。 从桌边站起身重新戴上手甲,叶牧努力回想着游戏中还有什么道具可以放进包裹。 这其实很困难。网游不同于现实,一样道具你可能每天都会见到它甚至用到它,但除了那个图标,你很少会去记下它的名字并将它同现实的物品联系到一起。 就像如果早知道有今天,他绝对不会贪图满级食物多出的那么一些回复量而将包里放上满满一组红烧肉,而是会退而求其次放上一组高级食物臭豆腐,毕竟吃豆腐比起吃肉要轻松多了。 ——他知道接下来该去买什么来实验了。 臭豆腐。 但在逛了一圈街,向几个人打听都得到了一脸茫然的回应后,叶牧不得不确信,在这个时代,臭豆腐还是一种未被发明出来的食品。 原本他还是有些失望的,但当午夜来临时,这失望就变成了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冷汗慢慢浸湿了他的里衣。 红色的信息幽幽闪烁着。 转化红烧肉一份,扣除雇佣兵声望150点。 转化红烧肉一份,扣除雇佣兵声望150点。 雇佣兵声望:55/10000 门派声望:95/10000 此时,客栈后院堆放垃圾的地方,有数只老鼠正在窸窸窣窣地聚在一起埋头大吃。 突然,随着一声惨嘶,一只老鼠死命地瞠大了眼珠,根根血丝浮现,灰色的小身体像是吹气球般迅速鼓起涨大了起来,“砰——”地爆炸了。 随即仿佛信号般地,老鼠们纷纷发出了悲鸣,一个个肚皮涨大到可怖的程度后,接二连三地砰砰爆炸了开来。 这一场短暂的喧闹只让睡在柴房里的小杂役翻了个身,不满地咕哝了几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过了几日,在收拢垃圾准备焚烧时,小杂役突然想起来似的,和伙伴说: “奇了怪了,这几天好像都没看到有老鼠,像是死绝了。” 伙伴讥笑着: “有没有老鼠吃的也不是你的粮,瞧你闲操的这份心!” 那场喧闹发生的地方,静静洇开着浅浅一层暗红,像是有什么汤汁曾经洒落。但地上却是干干净净的,一丝血肉甚至灰尘都没有留下来。 第9章 江中 ==================== 初遇一个人,是注定;再遇一个人,是缘分;但在短短三天内偶遇了同一个人整整三次的话,却实在让人觉得未免过于巧合。 何况对方还曾说过自己急于归家,不会于这盛阳城内多做停留。 叶牧迎着客船上那位公子看过来的目光,当先开口招呼: “贺公子,早。” 态度不热络也不冷淡,语气平平常常,就像一早出了家门,看到邻居时的一声问候一般。 盛阳城的渡口一早就很热闹,如梭的船只在宽广的江面上穿行交错,码头上面容疲惫的流民们挤挤挨挨地在和摆渡人讨价还价,赤膊的苦力们吼着有规律的号子,扛着沉重的大包小裹送上停靠在码头的大型商船,忙得热火朝天。 这片喧嚣中,贺凉站在一艘中型客船的甲板上,刚刚收回望着人群若有所思的目光,侧转过身直面叶牧的方向,遥揖了一礼。 熹微的晨光下,他的微笑从容自然: “叶兄,着实有缘。” 他看了看叶牧牵着的坐骑和他身后一溜儿小鹌鹑般乖乖跟着的三个孩子,温和地邀请道: “难得在此相遇。这艘船我已经包下,很快就要起程。叶兄准备渡江的话,我送叶兄一程可好?” 叶牧略一抱拳,爽快回应: “恭敬不如从命。” 同时在心中轻呼了一口气。 ——还好为了防止以后重新召出坐骑时引起孩子们的疑惑,并没有为图省事,收起坐骑来乘船渡江。 昨天他除了验证包裹的用法,在处理垃圾时还曾顺便走了一趟客栈的马厩,一番研究后发现当他手摸在自家坐骑身上,心中想着收起坐骑时,可以同游戏中一样将坐骑收回身上,在左手腕处会多出两道并行的锯齿状刺青,栩栩如生的纹理十分细致,乍一看去倒像个颇为别致的手环。 而那时他明显感觉到步伐迅疾轻快了一些,力气似乎也增加了少许。 但保持这种状态却也会加剧体力的消耗,明明吃了将近三大盘子的红烧肉,他却在不到两个时辰时就又有了空腹感。回到马厩将坐骑放出后,它们也是十分饥饿的样子,一头急急的就扎到了食槽里,吃得头也不抬。 《狼烟》是款玄幻类的网游,世界的设定是万物有灵,而坐骑其实也是灵物的一种。依附在身上可以给人物加成一部分属性,代价则是随着时间流逝会缓缓消耗人物一部分的内力值,内力归零时改为消耗依附坐骑的体力值,二者同时归零时,依附状态不变,但加成属性消失,直到补充内力,而坐骑的体力也随时间自动恢复后才会再次生效。 想到那个设定,他拿出包裹中的牛奶尝试着喝了一瓶,果真非常玄幻地觉得肚子不饿了。 效果好到从那时一直持续到现在他都没有吃任何东西,但胃里仍然有种刚吃过饭一样的满足感——还是正好的八分饱。 婉拒了贺凉共进早餐的邀请,将坐骑留在甲板上,领着三个出发前已经吃饱了肚子的小娃,一行人进了船舱分主次坐下。 船体晃动了一下,变成了有规律的轻微颠簸——开船了。 自内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女声问着“阿凉,谁来了?”,一边有只素白的手伸出,掀起了内室门上遮挡用的青布帘子,露出女子半张苍白却美丽的脸来。 贺凉立时站起身,几步走过去扶住她,低声交谈几句后,小心地呵护着她走了过来,向已然站起身的叶牧介绍道: “叶兄,这位是罗迎,我世伯家的姐姐。”他笑了笑,难得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罗姑娘有些水土不服,故而一直在卧床休息。” 他紧接着向那女子介绍着:“罗姑娘,这位是叶牧,我新近结交的朋友。”他打趣般地眨了眨眼,“我和叶兄三日之内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遇到了三次,这是何等的缘分。” 罗迎虽然面带病容,一双凤眼却仍是十分明亮,她没有作闺阁女儿的打扮,一袭利落的红衣看起来倒像是江湖上的侠女,合体的剪裁巧妙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乌黑的长发亦是干练地挽起,斜斜插着一支乌木钗固定,鬓边有几缕发丝散落,衬着毫无血色的白皙肌肤,不经意间带出了三分妖娆妩媚。 她含笑看向叶牧,眼神是好奇而活泼的,声音虽能听出病中的中气不足,却也宛转怡然。她说: “果然有缘。” 随即大大方方地拱了拱手,说:“叶公子,幸会。” 异变就在此刻突然发生。 客船猛的一个剧烈颠簸,整个船只似乎都向侧面翻转了一下,又惊险地重重落回,几乎是同一时刻,外面四处响起了惊呼惨叫声,其间夹杂着马的嘶鸣。 罗迎一个踉跄,反应极快地试图稳住身形,接着就被贺凉一把扶住。叶牧摇晃了一下调整了身形,连忙向孩子们看去,刚好瞧见叶苍漂亮的一个翻身跃起,稳稳落地,叶茗死死巴住固定在地板上的座椅不放,小脸有些发白,叶暖和他偎在一起,虽说也是在抓着座椅扶手,看姿势倒像是在护着叶茗似的,圈住的小胳膊保护意味十足。 快步走过去摸摸叶茗的头安抚后,叶牧抬头和将罗迎扶到椅子旁坐下的贺凉对视了一眼,各自匆匆叮嘱了一声自家亲友,随即闪身出了舱门去查看情况。 说起来也不过是在几秒的时间内发生的一切,外面的人声与马嘶声愈来愈急,听起来嘈杂无比。令叶牧有些意外的是明明是翩翩公子的贺凉,却也能跟上他的奔跑速度,在仍然颠簸不停的船上如履平地,脚步矫捷轻巧。 迈出船舱,出现在两人眼前的生物,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是龙。 本是晴天白日的天气,浩浩荡荡的江面上,此时却起了大雾。朦胧缭绕的升腾水汽间,可见激荡飞溅的翻滚浪花。白浪间有巨大无比的长长身躯骤然腾跃而起,带出哗啦啦的好一阵水声巨响,船只也随之猛烈动荡不安。依稀可见那凶兽有着蛇般柔韧颀长的躯体,墨色的鳞片层层叠叠排布而下,不见首尾,升腾起伏,泛着寒到骨子里去的幽光。 船工们哆嗦着挤在桅杆等一切可以固定身体的地方,惊呼悲鸣着抖如筛糠不住叩头,一张张脸上是恐慌到了极致的表情,看起来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只是苦了被拴在一旁的逐风和储备粮,动物的蹄子在平整的甲板上十分不好固定着力,在颠簸中只能依靠缰绳来努力移动稳住身体,磕磕绊绊看起来相当惊险。 惊呼声马鸣声与波浪汹涌声中,响起了一阵悠长高亢的龙吟。巨大的身躯擦着船侧腾跃而下,近得可以看清那上面密密麻麻巴掌大的黑色鳞片,激起的巨浪又掀起了客船好一阵的动荡。 就在这样急乱吵杂的时候,叶牧的面前浮现了一大串文字。 雇佣兵声望:55/10000 门派声望:95/10000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聊天系统。 解锁聊天系统,扣除雇佣兵声望50点。 警告:雇佣兵声望不足10点,为负时将强制退出地图。 [当前]墨龙(天):坎水!我知道你在这里,休想再跑!出来一战! [当前]储备粮:有话好好说~冷静点我们帮你找好不好? [当前]逐风:小心! 对话信息一条条伴着周围的马嘶龙吟声刷出,看起来相当热闹。 叶牧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这条龙是天字级灵兽。 游戏中,人物发言的名称后面会有一个小括号,注明此人物的大致综合实力等级,由强至弱分为极、天、地、玄、黄五层,每层中还各有更细致的阶层划分不提。这个括号标注可选择隐藏不显示,但展示出来的话,会默认对低等阶实力的生物有一个威慑效果,视双方等级差异而定,对阵时的攻击效果拥有一定量的加成。 他的角色其叶沃若虽然只是地级后期实力,但因为曾达成过千人斩成就,成功击杀过一千次与自己实力相仿的地级玩家或更高级的天级玩家,从而默认固定激活了一个(凶)的属性,对低等级威慑效果加倍,高等级对其的威慑效果减半,被击杀后死亡惩罚加倍,不可选择隐藏。 但那也仅仅是游戏中的数据而已,他可以精准地操作游戏角色进行各种巧妙的跑位和犀利的斩杀,遇到这样的天级灵兽也有一拼之力。可换作了如今的现实,哪怕这个身体的实力值真的和游戏中一样,以他这短短数日自行摸索积累的战斗意识,最多也只能发挥出真正实力的十之四五,难以做到得心应手。 力敌胜算不大,先尝试着作下沟通吧。 遵循以往的经验,叶牧试验着反复想着要说的话。 信息栏突然刷出了新的信息。 [当前]叶牧(凶):坎水是谁? 随着信息的出现,原本翻腾不休的墨龙突然凝滞住,扑通一下整个没入水中,激起好大一片浪花。惊叫的人群也瞬间收声,而逐风和储备粮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世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 一瞬后,爆发出的是更大声更惊恐的尖叫声浪,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墨龙自水中哗啦一声腾起,第一次显露出了那狰狞的头和斗大的眼睛。 [当前]墨龙(天):谁在说话! 贺凉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了叶牧。在刚刚那一瞬间,有个冰冷嗜血的低语声直接自他脑海中响起,带着无尽让人胆寒的杀机,简直让人错觉耳边响起了万鬼号哭的声音。 虽然是平素没有听过的语调,但他确信,那是不久前才交谈过的叶牧的声音。 叶牧却无暇注意这些异状了,他看着面前的信息栏,终于面色大变。 您引发了叶苍的强烈疑惑,扣除雇佣兵声望10 警告:雇佣兵声望为负数,强制退出地图。 他迅速转身,正对上了不知何时跟过来的叶苍晦暗不明的目光。 身后,墨龙一声长吟,腾空而起第一次将那震撼的身姿整个现于了人们眼前,带着无边的威慑,凌空扑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哟黑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哟黑的地雷-3- 看到打赏咱高兴地鼠标一扔,跑去屋里欢乐地转圈圈,舍友问:“你抽什么风呢?” 某:“有人给我打赏了!好高兴好高兴~。(≧▽≦)/~” 舍友:“那还不赶紧去好好码字。” 某:“恩恩,一会就去,我先平复平复心情,生平第一个打赏,好激动~~” 舍友:“给你打赏的那个人现在可能也在万分懊恼,哎呀手一滑点错了。” 某:“一边去~!” 然后我愤怒地坐回来码字了。 家有损友什么的真是太悲伤了…… 第10章 红染 ===================== 呛了一口水,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睁开眼,入目的是无边的血红。 他似乎浸在血海中,却诡异的毫无窒息感。 没有急于起身,保持身体静止的状态,叶牧谨慎扫视了一番目力所及的地方,脑海中飞速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他记得那时看到叶苍突然神色惊慌地扑过来,同时贺凉似乎在旁边拉了他一把,三个人撞到一起,然后是墨龙巨大的身躯轰隆隆地擦身冲过,眼前的一切就像漾起了波纹一样的全部扭曲起来,旋转变化成了无意义的彩色光带。 他在那眼花缭乱的色彩间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想及那条凶神恶煞的墨龙和现在不知何处的孩子们,叶牧几乎立时就要跳起来。随即他死死咬紧牙,强行控制住身体保持原状不动,压抑下那一瞬间爆发涌出,充斥了整个心脏的恐慌。 冷静,现在情况未明。 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对于解决事情毫无帮助,时间宝贵。 当务之急是确定此时所处何方,找到返回盛阳城的途径。 尽管这样反复告诉着自己,努力将思绪从那艘此刻可能仍在江中飘摇的船上暂时移开,但那无法遏止的不安仍旧仿佛化作了鞭子每时每刻在抽打着他,驱使着他加快了行动。 他无声地挪动了一下四肢,摸索着身下的土地。 背部被双刀硌着,说明武器还在。从指尖传来的触感平滑坚硬,明显不是湖底或海中那种松软的泥土,更像是人工铺排出的玉石一类的东西。 远远的可以看到有许多黑色的影子在这血色的世界中浮沉,有天光自遥远的地方照射下来,水中没有任何声音。 暂时没有发觉危险,他准备起身。在有所动作前,脑子里控制不住的担忧再次一闪而过。 ——苍儿当时正在甲板上,不知道现在是否安好。 意念方动,信息栏在他面前展开。 红色的文字隐在同色的水波间难以分辨,只能勉强借着它本身闪过的流光来辨识猜测,其间有些词实在无法识别,唯有略过。 [当前]墨龙(天):—你! 未—入有效房—,门派系统已——,返回门派驻地。 返回七杀殿门派驻地,扣除七杀殿声望50点。 [当前]叶苍:爹! [当前]叶苍:爹,你—了,没—吧? [当前]叶苍:爹? [当前]叶苍:爹?你……听—到吗? 苍儿?! 费力解读出大部分信息后,叶牧一惊,当即手一撑地起了身,向四周看去。 水的颜色愈靠近底部愈是沉淀出浓烈的红,勉强可以看出地面是整块的黑色玉石铺就,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远方。这一片区域死寂无比,不见半点生物活动的迹象。 没有叶苍的身影。 他会在哪? 忆及当时自己发言后船上的异状和随即而来墨龙的攻击,叶牧打消了在信息栏中说话的念头。但苦于身处水中,又无法确实开口。 等等。 身处水中,无法开口。 苍儿能够说话,应是在水面之上。 他一蹬海底,迅疾向着上方游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些黑色的东西渐渐分明起来,认出那是什么的时候,叶牧瞳孔微缩。 ——那些,是穿着七杀殿服饰的弟子们。 一具具尸体被折断了头颅或带着火烧雷击的痕迹,毫无生气地漂浮在水中。密密麻麻的身影映着那无边无际的血色,格外凄厉悲凉。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那一幕幕信息。 【返回七杀殿门派驻地】 曾在七杀殿入口处看到的一片狼藉,和妖魔们的尸体。 游戏中,七杀殿传授武艺的那位蒙面人说,去向那些英灵致意吧,七杀殿的弟子应当铭记,是先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我们如今的延续。 当原本漫不经心扫过的话语,具现到眼前呈现出了血腥的真实面目时,是格外的触目惊心。 叶牧再次加快了游动的速度,几乎使上了他所知的全部游泳技巧。同时调出信息栏,盯着那再没有浮现出新的对话文字的空旷所在,心急如焚。 要尽快找到苍儿,这个地方并不安全。 ——快一些,再快一些。 当他猛然自水中探出头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那巧妙地自洞窟高高穹顶的裂缝中洒下的耀目日光,不是四面石窟上氤氲出紫色暗芒蜿蜒扭曲的一行行神秘符文,也不是身处的这片墨玉为岸翻滚不休的浩瀚血池,而是一瞬间几乎令他全身血液都为之凝结的,悠悠浮现在空中的两行血色文字。 [当前]食腐妖(玄):你从哪沾的这一身人味?山洞里早就清理干净了吧。 [当前]幽梦魔(地):嘻,刚才在血池那边杀了一个漏网的人类呦。这些小老鼠真会躲,可费了我一番功夫呢。 他泡在水中,瞳孔扩大了一瞬,如坠冰窟。 弯弯曲曲的洞窟拐角处,两只妖魔正嬉笑着随意交谈,一只身材矮小,一双黄色的浑浊眼睛眯在层层褶皱间,五官中唯有一只红通通的大鼻子格外突出,时不时抽动两下,另一只身量颇高,但好像浑身没有骨头似的细瘦纤长,软软的依偎在石壁上,惨白的脸上嘴唇扭曲嬉笑着,裂开长长的一道缝隙,能够看到其中的森白利齿,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那双晶紫色的大眼睛,眼波流转间雾气迷离,顾盼生情,水当当的分外好看。 矮小的那只妖魔含混咕哝了两句什么,然而声音刚刚发出一半,脑袋就突然掉了下来,鲜血溅的有半人高。 匹练般的刀光毫不停歇地顺势将另一只妖魔拦腰斩断,妖魔的脸上犹自带着来不及消失的嬉笑,身体真的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整个哗啦一下摔到了地上,鲜血汩汩流出,汇成了一大片血泊。 拐角处,黑甲的身影静静收起了刀,向前走出几步,稍稍抬了下头。 墙上幽幽的磷火跳动着,映照出叶牧面无表情的脸,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黑色眼睛中,自深处隐隐泛出一抹血红。 他没有多做停留,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洞窟中的阴影。 安静利落的动作,周身却带着一股欲择人而噬的森冷疯狂。 妖、魔! 走在通道中的妖魔只觉得身侧一阵疾风袭来,随即便被一股大力抵在了石壁上,被狠狠扼住的脖颈下方一阵寒气,横上了一把雪亮的刀,刀锋后,是一双冰冷的眼。 叶牧牢牢制住这只身材瘦弱的妖魔确保对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后,低声问: “听得懂我说话吗?明白,点头,不明白,摇头,挣扎,死。” 对方只是惊慌地瞪着眼睛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圆滚滚的黑色小眼睛中,满是哀求和乞怜。 就好像人类一样。 掌下的皮肤不似以往那些妖魔一般粗糙,虽不细腻但也紧致平滑,小小的身上还不伦不类地裹着不知哪里得来的,人类女子的布裙子。 可能是妖魔中的雌性? 利刃毫不停滞地割断了那细瘦的脖子。钳制松开,那具身体就贴着洞壁,缓缓滑下。 叶牧垂目看了自己染满鲜血的左手一眼。 温热的,妖魔的鲜血,也是红色的啊。 就好像人类一样。 属于过去叶牧的道德约束在战栗悲鸣,属于其叶沃若的凶狠肆意在奔窜咆哮。 但此刻驱动着他行动的并非这二者,于是寻觅猎物的脚步,挥下屠刀的手臂从不曾迟疑过半分。 不是仇恨,仇恨会让他仅存的理智磨灭殆尽,不能放纵这种危险的感情,至少现在不行。 而是守护,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出离开这四通八达山中洞窟的路线,赶回叶茗和叶暖身边。 他已经迟了一步,不能再耽搁下去。 要说他和孩子们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不至于。 他从来是个感情淡薄的人,何况严格来说,他和孩子们满打满算,也不过只相处过短短五天的时间。喜爱和疼宠是真心的,可要说会在意到奋不顾身的程度,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那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孩子,这个行动理由已经足够充分。 那是他的责任,他的羁绊。 在他最初走过的那个洞窟拐角处,血泊中有惨白的身体动了动,仿佛没有骨头般攀援爬动起来,半睁开的眼皮中,是晶莹流转的紫色光芒。 幽梦魔柔柔地叹息抱怨着“咿,好痛呀。”,细长的手臂探到那另外半截一动不动的身体边摸索了一下,抓出一只黑漆漆的丑陋硬壳虫,狠狠捏碎,黄褐色的汁液流了满手。 山腹中某个人工开凿修整出的大殿里,一条懒洋洋卧着的巨大硬壳虫突然抽搐了下,接着疯狂抖动起了背上那一节节的黑亮硬甲,彼此摩擦撞击,无比刺耳的声音顿时响彻了整个山中洞窟的每一处角落。 妖魔们惊觉警惕起来,轰然四散检查起所有的地方。食腐妖们翕动鼻翼努力分辨着生人的味道,狂暴魔挥着人高的棍棒在通道间跑动,沉重的脚步震得石壁轰轰作响,而寄生妖们则攀援到任何一处不惹人注意的缝隙,趴伏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几乎和石壁成了一体,只露出一双发光的眼睛,等那粗心大意的猎物自动送上门来。 窸窸窣窣的兴奋细语声和咆哮声在洞窟间回响,磷火的幽光下,一个个扭曲狰狞的影子在石壁上张牙舞爪地晃动,映照出群魔乱舞的景象。 有人类混入洞窟,妖魔们热烈欢迎,快出现吧,小老鼠,来参加这场终“生”难忘的狂欢。 同一时刻,血池中的水剧烈震荡起来。 被丢弃其中的无数具七杀殿弟子残破不堪的尸体,齐齐睁开了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觉得有点惊悚片的意味了…… 请相信,本文是治愈向。(严肃脸) 每次发新章节前可能会修一下前面的章节,稍微改动些字句排版之类,情节内容不会变化。 看到显示更新,点开后没有新章节的话,再过个四五分钟点开就会显示了。 祝阅读愉快:) 第11章 假面 ===================== 尖利的虫鸣声响起的一瞬间,叶牧警觉地刹住脚步,一闪身后背贴到石壁上,垂下手中的双刀防止其反光暴露行踪,将身影彻底隐藏在了阴暗的角落中。 他的视线落到一旁漂浮着的信息栏上,那里连连跳动出了新的信息。 您杀死了食腐妖,获得七杀殿声望50 您杀死了弱小的食腐妖,获得七杀殿声望30 您杀死了狂暴魔,获得雇佣兵声望50,七杀殿声望100 您杀死了食腐妖,获得七杀殿声望50 您杀死了食腐妖,获得七杀殿声望50 雇佣兵声望为正,相关锁定功能恢复。 [地区]警告!洞窟中有小股敌军出没!警告!洞窟中有小股敌军出没! [当前]寄生妖(玄):有人类,有人类,在哪里?在哪里? [当前]寄生妖(玄):耐心等,耐心等,发现了,发现了。 [当前]寄生妖(玄):戛—— [当前]寄生妖(玄):好危险,好危险,快点逃!快点逃! 他感到左手腕处一热,不及查看,就看到远远地从洞窟顶部掉下来一个灰扑扑的瘦小身影,四肢着地灵活地飞快向这边跑了过来。 静待它飞奔进了攻击范围,刀光倏然扬起,自暗处发动的突袭迎上那股冲力,轻而易举地将妖魔横切成了两半。 尚未做出下一步应对,眼角余光已瞥到有影子一闪,迅疾回刀格挡住攻击,“铿——”一声,是兵器交鸣的声响。 叶牧心中一怔,对方的攻势却毫不停歇地连连袭来,攻击角度阴诡毒辣,招招向着要害而来。 凭着身体的出色本能意识见招拆招,勉强打了个旗鼓相当。腾挪过招时他已确认对方是个人类。昏暗的通道中看不清面容,隐约可以看出手中的一对武器有着形似剑的轮廓。 险之又险地挡下划向颈部的利刃,刀光闪过,那一抹亮色间,极快地晃过一片眼熟的精美布料绣纹。 心念电转间,他旋身闪过下一波攻击,紧随身体的移动,左手的刀扬起铮然架住变招刺来的剑锋,唤出心中猜测的那个名字: “贺凉?” 对方突然收了攻势,后跃拉开距离。沉默了一瞬后,贺凉那平静温和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语调仍是一贯的不疾不徐: “叶兄。” 不等叶牧回应,他极为自然地接着说道: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 从容得就像之前那直欲置人于死地的攻击,不是出自他手中一般。 虑及在此僵持下去亦无益处,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确定印象中没有哪种妖魔能读取人的记忆或模仿人的外貌后,叶牧静静握紧手中的双刀,应道: “好。” 熟稔地在九曲八绕的洞窟间迅速前行,分出一丝注意力捕捉着尾随在身后那几不可闻的足音,贺凉认真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 之前在船上,黑龙长长的身体气势惊人地自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他被一团血红色的光芒包围了,当眼前重放光明时,他已然身处这个地方。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贺凉讽刺地一笑,似苦涩又似怀念。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踏入的这个地方。 七杀殿。 收拾心情,疾行中的双足一点地面,借着惯性向前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向侧旁斜扬了一下手臂,随着武器刺入□□的滞涩感,调整了身姿顺势落地,轻巧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抖了一下剑尖,将上面串着的寄生妖尸体甩至一旁,前行的速度没有慢下半分。 万物有灵,各有所长,世间各种奇事怪谈屡见不鲜。但一瞬间便能使人到达百里之外的术法,他从前却是闻所未闻,即便是一心寻求仙术天道的重霄门,也未曾有过这般神通。 那条墨龙虽然凶悍难缠,但是也决计没有这样的能力。 在这里遇到叶牧,对他来说着实出乎意料,但略一深思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他想起那时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以当时的情形来看,这位叶兄,显然在和墨龙对话。 之后的异状,亦是在他们撞到一起后发生的。 仅凭这两点或许还不至于引起贺凉的重视,然而对方身上穿的,是与七杀殿的服装风格如出一辙的黑甲,隐秘处亦有七杀殿的暗记,可他却十分确信,七杀殿从未发放过这样的防具——加上这点,便足以让他立意一探究竟了。 对方的身手有种奇异的违和感,尽管招式毫无章法,应变倒还算迅速,每每做出的攻击精准犀利应付起来颇为棘手,但也只有向着各处要害攻击的几个套路,潜行技巧勉强到了入门级的水准,不过是仗着出色的协调性与灵活度,尚能看得过去。 一言以蔽之,就像一个本来的高手,突然遗忘了所有的武艺技巧,仅靠着身体的本能从头开始学起一般。 因此在刚刚昏暗的光线下,他才会误以为对方是被寄生妖控制了的七杀殿弟子,发动了毫不留情的攻击。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位叶兄,是助力,是仇敌,还是只是……适逢其会呢。 扳动了某处隐秘的开关,石壁忽然翻转过来,露出了个一人宽的入口,有柔和的光从里面流泻出来,看在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眼中,不由有些目眩。 当先走入那片光亮,贺凉回首,微笑不带一丝阴霾,若是无视掉他那身华服上溅上的大片血迹,以及手边仍露着的那对寒光闪闪的袖剑,看起来倒着实像个亲切好客的主人了。 “叶兄,请。” 叶牧迎着光微微眯了下眼,目光掠过那对袖剑,没有片刻犹豫,迈步走了进去,平静得就像真的只是在回应主人热情的邀请一般。 石壁随即翻转回来,隔绝了那一室光明。 不同于狭小的入口,这片隐藏在机关后的空间,出乎意料的宽广空旷。 高高的穹顶上裸露在外的岩石纹理昭示着这里仍是山腹之中,空气却清爽而新鲜。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密密生长着寸许长顶着一对嫩绿小叶的植物,绿茸茸厚厚铺开来壮观无比,像是一层天然的地毯。有几块长条的大块岩石随意置于其间,看起来是作休憩之用。四周的石壁下挤挤挨挨地蹲着一大簇一大簇雪白的蘑菇,最大的一朵足有脸盆般大小,小的也有碗口般大,边缘略微呈现出半透明状的菌盖罩在地上,几乎看不到短短的菌柄,发出着柔和却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洞窟。 贺凉走至空地上,转身面对叶牧,袖剑滑回袖中隐匿不见,抬手揖了一礼。 “那么,重新见过。在下贺凉,七杀殿六代弟子,忝居首席。之前多有隐瞒,还请见谅。”他的语气依旧平和,问话却是单刀直入,“不知叶兄,又是何人?现下,意欲何为?” 叶牧倒提着刀,抱拳还了一礼,亦是很直接地答道: “在下叶牧,不记得门派出身,过往经历。”说着听来匪夷所思的话,将弱点示于人前,他的表情仍然平静无比,“我在这世上的记忆只从前些天开始,除了自己的孩子之外,什么都不记得。” 眼下的情形,对方明显对这七杀殿相当熟悉,而自己的身体,说到底亦和七杀殿的路数割舍不开。他并不擅长虚言矫饰,无论这位贺公子表明的身份是真是假,有无试探,与其遮遮掩掩编造漏洞百出的谎言,倒不如摊开来说,直接给出最难以置信的真实答案。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的“真实”。 他继续说道: “船上遇见的那条黑龙袭来时,在下曾有一段时间失去了意识,回过神来已身处此间洞窟。不知贺少侠是如何来此,是否知道后来情况?”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无需掩饰的迫切。 即便得到的是这样看似敷衍的回答,贺凉仍旧是一直微笑着认真倾听,神色无比专注,此时他摇了摇头,如实答道: “在下亦是那时忽然到了此地,并不知船上后来如何。”随即他又安慰道,“不过那位罗姑娘,实际上是在下的同门,平时最是机敏灵变,急公好义,有她照拂,料想孩子们不会有事。” 沉吟了一下,他有些难于启齿地开了口: “只是既然你我二人均于那时到了此地,当时令郎亦在一旁,会不会……” 呼吸一滞,叶牧沉默了一瞬,闭了闭眼,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僵硬地吐出那几个字: “他被妖魔杀死了。” 一个“死”字,重逾千钧,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一瞬间,全身都几乎为之冻结的愤怒绝望。 他看向表情终于起了变化的贺凉,静静说: “我晚了一步。” “现在我想要尽快赶到孩子们身边,确认他们安好。贺少侠可知,此处洞窟的出路?” “万望告知,不胜感激。” 贺凉偏了偏头,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无踪,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着叶牧,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任谁也猜不透他此时心中想了什么。 接着他爽快地说: “好。” “我知道一处密道,可以通到外面。” 不过他们却是走不了了。 这座庞大的山内迷宫中,正在每一个角落,每一条通道,每一所房间中,进行着无休无止的厮杀。 对峙双方,是妖魔,和那些自血池中爬出,继承了生前的实力技艺,不知痛苦疲倦和死亡的,复仇机器。 发现事情不对,及时退回到那处隐藏洞窟后,二人相对无言。 贺凉突然笑了起来,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样子。他走过去在岩石上坐下,身体微微后仰,双手随意地撑在身后,抬起头,问道: “左右一时出不去,做个交易如何?” “你的底子很不错,欠缺的只是系统的训练。” “我教你如何发挥实力,而你,帮我做一件事。” 第12章 沧海 =====================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如今的七杀殿,已经被妖魔侵占了。”对于门派中昔日发生的惨变,贺凉说得轻描淡写,“当日事出突然,撤离匆忙,本门秘宝大多遗落此地。我教你战斗的方法,你助我潜入藏宝的洞窟,如何?” 叶牧沉思了一下,答道: “成交。” 对方说的话,他并不十分相信,正如对方也不会完全相信他一样。 之前的对话中,因为提及了叶苍的死讯,他还是多少被情绪所影响,话中出了纰漏。 一个心忧孩子的人,在突然到达一处陌生地点,又遇到了对此地很熟悉的人时,第一句问话绝不应是询问洞窟出路,而是询问此地是何处,位于何方才对。 他的问话,或者表明他所谓的忧心只是一心想要逃离此处而编织的堂皇借口,或者表明,他并不是真的对此地一无所知。 贺凉不经意地挑明了此处是七杀殿,亦是在传达一个信息——对于叶牧的隐瞒,他心知肚明。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合作。 洞窟内如今的情形很乱,那些“复活”的七杀殿弟子虽然在攻击妖魔,但在发现他们时也会发动无差别的攻击,完全无法进行沟通。这些“复活者”继承了生前的战斗本能,除非受到致命伤,不然无时无刻都进行着全力攻击,而越往外围,妖魔的出没频率也越高,要同时应付这二者,一个人行动着实力不从心。 为了达到双方的目的,彼此合作显然是最佳的选择。 纵使再怎样急于离开此地,叶牧仍权衡得出其间利弊,于是回应得亦是肯定无比。 ——尽管这样一来,将他之前显露出的忧心,衬托得十分虚假可笑。 曾经,他在遇到类似的境况时,有人这样一声声质问过他。 如果真的是出于真心,为何还能冷静衡量得失? 如果真的是如此在乎,为何仍旧可以压抑感情? 如果真的是不想失去,为何即使事情重现,你依然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最后那人狠狠一掌打开他伸出的手,说,爱一个人,是会奋不顾身,不顾一切的。叶牧,你真虚伪。 你的血是冷的。 其实,你只爱自己。 怔愣一瞬,得出自己无法改变这种特质的判断后,叶牧没有挽留,眼睁睁看着对方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那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性,他可以为了重要的人、事、物而牺牲,但绝不容许自己的牺牲,毫无价值。 他想,对方有句话说的没错。 他的血真是冷的,连愤怒或者悲伤,都不带一丝温度。 那又如何? 无论被如何看待,他仍旧坚持自己的行事风格。 专心听着贺凉关于战斗技巧的解说,叶牧深吸一口气,按照对方说的方法蓄力,缓缓举刀,身形一动,耀目的刀光携着森然杀意,重重横空斩出。 比起横冲直撞去送死,现在更应做的,是全心提升自身的实力。待外面两方势力两败俱伤时,才好趁隙一击脱出。 认真看着贺凉演示的潜行伏击技巧,他敛目屏息,收敛气息,捕捉着身体本能和意识操控间的微妙平衡,学习并记忆着那种感觉,黑豹般箭射而出的身影,疾如闪电,悄然无声。 内心骚动的不安仍在低语着,快一些,再快一些,快点去到孩子们身边。但在这驱策下首先能做的,是尽快掌握这些技巧,让成功离开的把握更大一些。 随着一声“小心了”,贺凉突然出剑袭来。回手挡下来自背后的攻击,连连招架的同时回忆着先前听到的要点,尝试着将其运用到实战中。几次惊险地避过剑锋,随着渐趋娴熟的应对,身体中的战斗记忆一点点觉醒。不知不觉间,逐渐开始转守为攻,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中,眉眼间舒展的,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肆意张狂。 人这一生谁能说自己从不犯错,又有谁真能事事顺遂如意? 刀尖斜扬,铮然荡开霜寒剑锋,兵器相交的声音不大,却听起来惊心动魄。 他不敢说自己能算无遗策,但至少可以做到,出手无悔。 刀光携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凛然劈下! 脚下的路,从来只有一条。要做的,只是认真走下去。 贺凉的动作骤然加快了许多,闪身一个后跃避开。刀锋自他面前寸许一掠而过,锋芒寒凉。 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感觉激得全身战栗,他急促喘了几口气平复下呼吸,畅快笑出声来,眼眸熠熠发亮。 “痛快!”他收起袖剑,看向叶牧,说,“记住你挥出这一刀时的感觉。其他的,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 收刀回鞘,叶牧真心实意地说: “多谢。” “哈,不必道谢,你不欠我什么。”贺凉带着愉悦的笑意,摇了摇头,“接下来,就要有劳叶兄了。我保证,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请。” 跟随在贺凉身后,走出洞窟前,叶牧垂落视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左手的手腕。 黑色手甲与护臂的间隙中,有两道并行的锯齿状刺青安静地排列其上,乍一看去,就像个样式别致的手环。 在昏暗的通道中时没有觉察到,待到后来进入这处洞窟,在明亮的光线下他发现了这个坐骑依附的标志。 警报响起时信息栏中浮现的那条“雇佣兵声望为正,相关锁定功能恢复。”,指的大约就是这项由雇佣兵声望换取的坐骑功能。 他确信自动攻击技能一直是可用状态,从附加功能的角度来看,或许之前被一并锁定的还有包裹功能,不过他已经确认了包裹现在能够正常调出使用,所以这个猜想却是无法验证了。 总之不要过度依赖就好。 还有一点令他十分在意。 那时的获取声望信息虽然显示的十分快速,但匆匆一瞥亦足以让他断定,其中并没有“您杀死了幽梦魔”的字样。 被逃掉了吗…… 在脑中反复描画着那双紫色的眼睛,他走出洞口,石壁在他身后翻转关上,将一切重新隐于黑暗。 没关系,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但或早或晚,他终究会杀了它。 无论花费多少心力和代价。 洞窟中的厮杀,似乎已经到了尾声,至少在这一带,已经没有了妖魔的活动踪迹,徒留急促的虫鸣声在洞窟中一遍遍回响。 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游荡在通道中,在捕捉到任何生物的瞬间飞扑而至发动起无休止的攻击。 虽说之前观望时已经对这些七杀殿弟子的战斗力有了大概的估计,但真正正面对上,才知道这些“复活者”有多难缠。 不知疲倦,亦毫不顾惜自身的攻击,武器打掉了,就用拳头,胳膊不见了,就用牙齿,哪怕失去了整个头颅,身体也犹自要拼命站起,踉踉跄跄地四处徘徊。 尽管一路上能避则避,可总有无法避免的战斗。除了交战,贺凉没有在黑暗中发出任何声音,但从那越发加速的脚步中可以想见,他此时的心情绝不会多么美妙。 随着前行,“复活者”出没的少了,但与之相反,散落在洞窟中妖魔的尸体却多了起来,这种异常让两人心照不宣地降低了速度,行动得更加谨慎起来。 一直大声响着,令人心烦意乱的虫鸣声突然发出一道尖锐高亢得像是狠狠划过玻璃的长音后,诡异地完全停歇了下来。 突兀降临的寂静让人颇为不适,总觉得耳中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虫鸣声在哪里奏响。而那些四处横七竖八分布着的残破尸体,看起来更是透露出了越发不详的气息。 空气中,洋溢着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 绕过一处拐角前,贺凉停了下来,在磷火下现出身形,看了看墙角处摊落着,肢体被分解成了一节节的狂暴魔尸体,表情凝重起来。 他靠近叶牧,凑到他的耳边,细不可闻地低语道:“前面是大殿,入口在里面,情况不对,当心。” 温热的吐息喷在耳朵上,带了点痒,叶牧微微偏头避开,点头示意明白。 贺凉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旋即一闪身,从墙上那盏磷火灯下的死角处,悄然过了拐角。以叶牧的眼力,也只是看到那块不大的阴影似乎动了一动,磷火的焰芒跳动了一下,随即便一切如常。 他注意着步伐和角度,同样迅速跟上。 转过拐角,面前豁然开朗。 延伸出一截后,通道变得方正平整,上下左右四面均镶上了人工修砌的大块青色石砖,不远处便是大殿的入口,直接敞开着并无殿门。门口左右有两座明显不是人类风格的骨制灯塔,其中左边一座已经被撞散倒塌滚了一地,所幸这里是石窟,才没有引发火灾,那处角落里有一具被烧得焦黑的佝偻躯体,已经分辨不出种族,而另一座仍旧熊熊燃烧着,发出黄中带些红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通道。 贺凉隐身在入口旁,食指按在唇上,对叶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通过宽敞的入口,可以清晰看到殿中的情形。 妖魔的尸体在大殿中散乱地分布着,一个一头红色短发的男人背对着入口站在大殿的深处,正在进行一场拷问。 他的脚旁,是一只双足被匕首分别钉在地上,匍匐着猛烈抽搐的大型妖魔,张大的嘴发出着无声的惨叫。 男人不耐烦的清朗声音自殿内清晰传出: “不要浪费时间,快点老实交待。还是说,”他冷哼了一声,一脚踩在妖魔背上,手中的长刀狠狠钉穿了妖魔的一只手掌。俯身手扶在刀柄上,他好整以暇看着妖魔的挣扎,接上了刚刚的话,“痛得还不够强烈?” “不知道?这个答案我可不满意。”骤然拔出钉在地上的长刀,男人牢牢踩住妖魔不让它挣扎,刀锋已经缓缓移到了妖魔的肩部,“再考虑一下,恩?以你的体型,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不过在那之前——”男人突然一个腾跃反身,箭射向了殿门处,和头发同色的一双红色眼眸中,满是翻涌杀机,声音飘散在空中,“似乎来了新的客人!” 刀光凛冽,迎面袭来! 但是这刀光来得快收得更快,叶牧尚且未曾行动,那攻势已经一瞬间收得干干净净,男人站在他面前,红眼睛中的神情一秒之间完成了从野狼到兔子的转变。 他乖乖站在那里,亮晶晶的眼睛中全是喜悦,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唤道: “爹!” 第13章 幽梦 ===================== 叶牧一向认为,与其为了突如其来的事情无意义地惊讶惶恐,还不如早早接受现实然后选择最佳的应对方案。要宣泄压力的话,去游个泳健个身,或者回家上游戏大战一番就好。 所以尽管自从那天睁开眼后就不断面临着被穿越,被袭击,被认亲,被卷入战役,被拦船,被传送等等层出不穷的突发事件,他依然自认保持了相对来说还算良好的心态去积极接受和适应——反正要减压的话,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足够满足他的需求。 但现在摆在面前的事实,却真真正正让他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像只小兔子一样乖巧地站在他面前,红彤彤的兔子眼睛高高兴兴地眨一眨,关心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不是顾及手里拎着的长刀的话,大约还会上手亲自检查一下,完全无视了旁边贺凉的存在,口中一声声地问着: “爹,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好久。” “爹,妖魔没伤到你吧?”目露杀气,“要是有不长眼的,我替你教训它。” “爹?”面露担忧,凑过来,“你怎么了?” 叶牧的目光落在一边刷一下打开的信息栏上。 您杀死了寄生妖,获得七杀殿声望50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七杀殿影卫,获得雇佣兵声望50,扣除七杀殿声望50,亲密度+1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七杀殿影卫,获得雇佣兵声望50,扣除七杀殿声望50,亲密度+1 ……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好友系统。 解锁好友系统,扣除雇佣兵声望50点。 …… [当前]叶苍:不过在那之前——似乎来了新的客人! [当前]叶苍:爹! …… [当前]叶苍:爹?你怎么了? 不,等一等,冷静。 不是说他不高兴自己的孩子死而复生,但眼下的情形就算从玄幻的角度来说也太不科学了。 再怎样他也没办法把那个有条理地进行拷问的男人,和总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贴心小少年联系到一起。 这已经不只是面貌年龄的差异,而是性情语气都彻底变了一个人。 ——虽然现在面前这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红眼睛男人确实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疑点太多,不能定论。 他勉强克制着自己开口,从没觉得说话这样的艰难: “苍儿?” 信息栏和实体一起兴高采烈地应: “爹!” 想一想连一觉醒来穿越到这样一个世界并且发现自己多了三个娃这种事情都能发生,其实叶苍死而复生性情大变又一下变成了成年人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不,更有可能的还是面前这人通过某种渠道获取了叶苍的记忆,现在又为了某种目的打算利用其来骗取自己的信任。妖魔中都有寄生妖这种可以操控人类尸体的东西难保不会有其他生物拥有读取人类尸体记忆的能力。 但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找到叶苍的尸体,或许苍儿真的还活着?哪怕并不是面前这个人,也可能是落在了这个人手中。 信息栏明确显示了此人就是“叶苍”,可他目前对信息栏的聊天相关功能仍称不上了解,不知是否有被瞒骗的可能性。毕竟在这上面的名称做不得准,有些名称是特指,而像妖魔的名称就是种族统称,或许有伪装术能够瞒过系统判定也说不定。 叶牧突然觉得自己的智商完全不够用了。 或许可以暂且应付静观其变?但这件事情,他着实难以泰然处之。 不经意间扫过信息栏,某个记忆闪过,叮的一声驱散了他脑中的重重疑云。 有一样东西,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只有三个孩子才拥有的能力。 他突然开口: “苍儿,还记得你娘吗?” 男人愣了愣,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里露出了实打实的茫然。 信息栏毫无变化。 叶牧心中一沉,抱着希望再次开口详细描述: “你忘了吗?她是百草堂的弟子,最擅长女红和烹饪,这些还是你告诉爹的。” 口中说着的同时,他紧盯着信息栏。面前这人若是继承了记忆的假扮者,应当会说自己不记得或者否认曾说过这样的话,但如果是真的叶苍—— 信息栏闪动的时候,他的心重重一跳。 您引发了叶苍的疑惑,扣除雇佣兵声望5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他的身心,他从没有一刻这样热切地祈求着这条信息的出现。当它出现的这一瞬间,他几乎觉得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景象。 同时,叶苍开口,满脸疑惑:“爹,你在说什么?” 但他已经听不清叶苍说了什么话了,他一把将对方揽进怀中,死死拥住,因为过于激动甚至手都有些哆嗦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察觉到自己有多么的悲伤和后怕。 “没什么……没什么。” 嘴里胡乱应付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没事,太好了。 真是你,太好了。 相比起这个,对方身上发生的任何无法理解的异变,此时都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叶苍睁大了红眼睛,眨巴眨巴,犹豫着抬起空着的一只手,看动作是想摸摸叶牧的头,不过举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又落下来,笨拙地拍了拍叶牧的背。 贺凉倚在一边,带着十分微妙的表情看了看这对“父子”的亲情互动,收回视线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进入了大殿,边走双剑边从袖中滑出,一个闪身来到已经趁机爬起,正在努力不发出响动弓着身试图悄悄溜走的妖魔背后,利剑毫不停歇地深深刺进了妖魔的后心。 妖魔倒地的沉重声响让叶牧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立即调整了情绪松开手,拍拍叶苍的肩后,转头看向贺凉。 贺凉站在妖魔庞大的尸体旁,正看过来,微笑一揖: “叶兄,从这里出发,遇到双数岔路选最左,单数岔路选正中,迎面遇灯向右转,便是出口。看起来你已经找到了强力的帮手,我在此处还有些事情要解决。便就此分别吧。” 话语中,只字不提叶苍的事情。 好奇心会杀死猫,何况,从一路得来的线索中,他已经看到了太多令人不可置信的东西。 他欢迎变数,但若是掌控之外的变数,并不利于他的行动,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闻言,叶牧顿了顿,多少可以想见对方的顾虑,而他也有许多问题要询问叶苍,当着贺凉的面确实多有不便,于是亦不勉强要求同行,抱拳回了一礼: “如此,后会有期。” 静立殿中直至再也听不到叶牧他们离开的足音后,贺凉环视殿内一周。昔日肃穆古朴的大殿像是被整个粗暴地拆卸过一般,墙上处处可见被大力敲击出的坑坑洼洼的痕迹,原本精美的壁画全部被破坏殆尽。 看起来妖魔们曾在这里寻找过什么,但它们注定一无所获。 殿内的一角,有条巨大的黑色硬壳虫仰面朝天倒在那里,可怖的大颚无力摊开着,两排小细腿全部蜷起,从肚腹处的伤口流出了一大滩黄褐色汁液,整只虫子已经僵直死去了。 再次确认了附近没有任何人后,贺凉走至那只虫尸附近,自袖中取出一条连着细细绳索的钩爪,看准角度扔向了高高的半空。 钩爪稳稳搭在了本应空无一物的地方。 以此为借力,贺凉脚点墙壁连连腾挪攀援至半空,在一处墙砖处操作了一阵后,翻身落地,在大殿的另外三个角依次如法施为了一番。 大殿的入口处传来轧轧响动,秘密的通道开启了。 这是只有七杀殿的殿主、首席和各部执事才知道的机关,通往的是七杀殿最核心的部分—— 地陷。 七杀殿的殿规中除了七杀七不杀,事实上还有一条殿规,是和此地一同保管在他们心中的秘密。 若有一日,七杀殿所在之地沦入敌手,必当引动地陷,玉石俱焚。 这个焚,焚的是这座山中迷窟,是其间的所有生灵,自然也包括了,机关的引动者。 退离的那一天,确实应当有人承担此责前来才是。但已经过了一月有余,这座大型迷窟却仍旧存在于此地。入口处的机关确实还留有新近开启过的痕迹,那么在地陷之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走出通道,贺凉看着面前的景象,眼神凝结了一瞬。 有昏黄的阳光自高高的穹顶间洒落,温柔地照耀着这处大型坑洞,他此时正身处天坑的底部,有地下水哗哗流过,为这处寂静幽深的场所带来一点生机。 但这里原本不应是这样的。本应在此的秘密洞穴,连同启动地陷的机关一起,统统不翼而飞。 还有……他仰起头,望向那自高处落下的阳光,和坑洞顶部周遭眼熟的黑色玉石。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地陷之上,就是血池。 此时,自天坑上方传来了交谈的声音,虽然距离颇远,但在这安静的环境中,却也听得分明。 一个柔柔的声音说着:“咿,这里怎么了?阿留,带我去瞧一瞧~” 是人类的语言。发音吐字微微有些生硬,但并不妨碍听者分辨出那撒娇一般的亲昵口吻。 随即,便看到那天坑的边缘处,遥遥探了一颗头出来。 贺凉迎着日光和那人远远对望着,微微眯起了眼。 幽梦魔“呀”了一声缩回头,和身后那人嬉笑着说: “阿留,下面居然有个人呢。我们找根绳子放下去,把他拉上来,好不好?” 裂开的嘴中,森白的牙齿闪着寒光。 第14章 盛阳 ===================== 另一边,叶牧二人走得相当顺利。一路避开徘徊的七杀殿影卫,顺手斩杀数只漏网的妖魔后,已然看到了洞口的微光。 走出洞窟,重见天光时,恍如隔世。 在心中大概估计了一下所拥有的雇佣兵声望后,叶牧开口: “苍儿,转身,别回头。” 叶苍眨眨眼,乖乖地转过身背对着叶牧,顺手把手里的长刀收回腰侧的刀鞘,突然“啊”了一声,说: “糟糕,忘记把匕首收回来了。”接着自顾自耸耸肩,“算了,也没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叶牧环顾一周确认没有异动后,收刀还鞘。抬起双手,心念转动间,已触到了动物温热的皮毛。 被唤出的逐风和储备粮看看两人,乖觉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回身吧。”叶牧说着,扫了眼一旁的信息栏。 要尽快赶路的话,坐骑必不可少。花时间调开叶苍后再召出坐骑,进行掩饰伪装之类的,没有必要。此时值得一冒引发疑惑的风险。 叶苍转回身,看到突兀出现的两匹坐骑后,表现得十分平淡正常,他问叶牧: “爹,我们去哪?” 翻身上马,叶牧答道: “盛阳。” 看看马上的叶牧,再看看自己高高的个子,叶苍认命地走到储备粮面前,骑到了白羊的背上。 因为也是为了载人而设的坐骑,白羊虽然看起来软软绵绵十分可爱,但实际体型并不娇小,此时叶苍长手长脚骑在它背上,却也伸展得开,没什么不适。只是一个五官深刻立体的大男人,坐在一头毛嘟嘟的萌系少女风羊羔身上,看起来难免引人发笑。他自己也知道看起来大约会是个什么样子,扶了下额头,自暴自弃地抓起了缰绳。 默默移开视线,叶牧叮嘱了一声“跟上”后,面不改色地一抖缰绳,驱马当先冲了出去。 飞驰之中他伏下了身体,贴近逐风的耳朵,低低地问: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咴?!” 骏马一声嘶鸣。 同时他面前的信息栏中,不断浮出了新的信息。 [当前]逐风:诶?! [当前]储备粮:叫什么呢?呜哇!为什么他把刀□□了,危险危险!救命! 身后咩的一声惨叫,白羊一个猛蹿赶到了红马的旁边并驾齐驱飞奔着,此时叶苍手里拎着拔出的刀正沉思着在羊背上上下比划,动作刚好被叶牧尽收眼底。 他不得不中止了对话,直起身来先关心一下自家儿子: “苍儿,怎么了?” 叶苍抬起头,爽朗一笑:“爹,没事。我看它毛太厚了,削短点应该能轻快不少。” “咩咩咩!” [当前]储备粮:头可断,羊毛不可短! 这时已经进入了林区,坐骑们慢下了速度。储备粮走得十分不安心,时不时侧过头偷偷向后瞧上一眼,黑黑的大眼睛含着一包泪,委屈极了。 叶牧无奈劝阻道:“难为你了,暂且忍忍,莫要动它。” 爽快地点点头,叶苍说:“我听爹的。”,随即刷一下收起了刀。 储备粮欢快地“咩~”了一声。 [当前]储备粮:主人最好了~ 哭笑不得地看着信息栏,转眼间又沉淀下情绪。叶牧开口问道: “你们可知道,今早在船上,那条龙袭击之后,情形如何?” [当前]储备粮:不知道…… 叶苍:“恩?它横冲直撞过来,然后爹和我就到了那个山洞里了。” [当前]逐风:没印象。诶,为什么我要回答。 得到这样的答案难免有些失望,但多少也在预料之中。他打起精神,说了声“恩,知道了”后,收回信息栏,不再开口。 叶苍意识到了什么,问:“爹是在担心小弟小妹?他们现在很好,没有危险。” 叶牧闻言,转头看向叶苍,问:“你知道?” 叶苍点点头:“我感觉得到他们的状态,很安全。” 微微松了口气,叶牧说“那就好”,将目光转回了前面的路。 无论如何,还是要亲眼看到才能安心。 尽管寻找方法回到原本世界的念头从不曾减弱过半分,但在那之前,他有必要先将三个孩子安置妥当——好吧,其中一个现在看来可能不能称之为孩子了。 没有他们的陪伴,他来到这个陌生又凶险的世界中后的生活,绝不可能是现在的轨迹。 或许他会一个人逃走,然后茫无目的地在这片地域上游荡,寻寻觅觅着返回他的世界的方法,在战斗中适应下来活下去?或者迷失于杀戮而不自知。 孩子们的一声声呼唤,让他的心在来到这世界之后第一次安定下来。 那是归属感。 他很少品尝到的感觉。 出了林区,便是湖畔,不久前刚走过一次的路十分熟悉,没花费多少时间就到了小村,直穿而过,向着官道行去。 然而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让叶牧刹住了坐骑,变了脸色。 他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声音,但远处天上成群飞舞着,有着细长尾巴的奇形怪鸟,他却是十分熟悉。 那是妖魔们训练出来的斥候,报死鸮。 在古战场的地图中,它的出现只昭示着一件事情。 妖魔的大军来了。 一拉叶苍,二人滚落坐骑进入丛间隐蔽起来,翻滚中叶牧收起了坐骑,转眼间此处看上去已然寻常如故。 有几只报死鸮脱离了队伍向这边飞来,在空中盘旋几圈没什么发现后,尖锐地拉着长长的调子号叫几声后返回,重新汇入了鸟群。 大地不知震颤了多久,良久之后,一切重归寂然,叶牧慢慢从地上站起身,脸色凝重无比。 从报死鸮的飞行方向来看,它们是从盛阳方向而来,而它们的目的地显然只有一个。 ——长益城。 在洞窟中不过短短一天时间,这片土地上,又发生了什么? 而半日之后,他就发现了更大的麻烦。 盛阳城外,是黑压压妖魔的军队,铁桶一般将盛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大江之上,翻滚涌动着不知名的巨虫,丑陋的身上披着虬结的厚厚甲壳,辨不出头尾。随波而来的,是极其简陋的木筏子上载着的大批妖魔。 天空之中,成群的报死鸮盘旋飞翔着,虎视眈眈,厉声尖叫。 此时要渡江,明显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两人伏在远处,伺机观望着。 江上的火光燃了半夜,城墙处的厮杀声,也响了半夜。 胜负分晓。 盛阳城,破。 后半夜,点亮这黑暗天幕的是城内的熊熊火光,以及即使在远处都能听到的,满城的惨叫悲泣和呼号。 在那烧红了半边天的火光下,两人离开了这处地界,趁着依旧浓重的夜色,返身向南行去。 叶牧问:“能确认他们现在的状态吗?” 叶苍答道:“他们没事,很安全。” 这番对话之后,便是沉默地赶路,再无交谈。 盛阳城的境况,昭告着这样一个事实——大江以南的这片土地,已经成为了沦陷区。 半壁江山,尽数落入了妖魔之手。 江必然是要渡的,但交战中的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可以预见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中,这条大江将成为新的战线,两边的警备必当严密无比。 现今,只能在某地蛰伏下来,再徐徐图之。 或者等待尘埃落定警戒松懈,或者沿江而行寻找新的渡江地点。 首先要做的,是避开妖魔占领了新的土地后,即将到来的一批大清洗和搜查行动。 这一带,叶牧最为熟悉的地方,便是那处渔村。 依山傍水,草长林密,将那附近作为临时的据点,再合适不过。 七杀殿所在的那处山谷中,呼哧带喘地奔出一个人,在微薄的星光下手脚并用,向前奔跑。 叶牧如果看到,必定能够认出,这便是之前在湖畔偶遇,后来又失了踪迹的那名村民。 这人不停不停地奔跑着,涕泪流了一脸,还有血痕糊在上面。 要去哪里?他不知道。 在他的脑中,反复闪现的,只有从幽梦魔胸口探出的那截剑尖,和那双簌簌掉下泪珠的紫晶眼。 他被那只妖魔劫了去,对方没杀他,只一个命令,就是陪它说话。 一直说话一直说话一直说话,说什么都行,只要是人类的语言。 他是个孤儿,村里人也不大喜欢他,自个儿搭了个小房子远远住在村子的外边。从小到大,没人肯那样认真地听他说话,也没人肯那样和气地回答他。 和妖魔一起度过的这几天,比他过去和人类一起度过的几十年还要幸福快乐。 虽然妖魔的形貌吓人,但在他心中对方真的很美丽。 它没做坏事,只是救起了那个人而已,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要恩将仇报杀了它? 仇恨一旦埋下了种子便开始迅速生根发芽,连着过去曾受过的那些欺侮嘲笑一起,化作了生平从没有过的黑暗情感一口吞噬了他的心。 星光下,他脸上那双显露出无比险恶神色的眼睛,晶紫灿灿,灼灼无华。 第15章 狩灵 ===================== 第一缕晨光照射到最高那枝树梢上的时候,叶牧在林间升起了篝火。 这里是位于七杀殿西侧那座大山的山腰处,密林遮天,附近有清溪流过。逐风和储备粮待在小溪旁,津津有味地啃着一丛半人高的蒲草。 自从知道了坐骑们确实有了灵智,他就不再特意拴着它们,而是放出后让它们在近处自行觅食。 叶苍拎着几只剥皮洗净的兔子走过来,递给叶牧,问: “爹,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放下手中的匕首,叶牧接过兔子,串上削好的树枝,架到了火上。他不时翻动下手中的树枝让兔子受热更均匀,一边抬起头看向叶苍,开了口: “暂时在这里待上一两天,然后咱们沿江向西走看看情形。” 妖魔们的栖息地,是位处神州东南方的大片荒原,穷山恶水,气候恶劣万分。而此次,他们也正是攻破了神州的东南门户——长宁关,由此长驱直入中原大地。 根据最初在军中得来的消息推算,妖魔入关至今不足一月,它们的势力未必能如此快地延伸至西南地区。 只是不知道它们是如何绕过长益城寻到位置隐秘的七杀殿,如何攻陷了机关重重迷阵一般的山中洞窟,而大费这一番周折的目的又是什么。 思绪一闪而过,他示意了一下篝火对面的位置,说: “苍儿,坐,咱们聊聊。” 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后,叶苍盘膝坐了下来,将手凑近火堆烤着,和明亮的火焰同样颜色的眼睛望过来,声音爽朗: “好啊,爹想聊什么?” ……被一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人,这样面对面地唤作爹,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按下这种怪异的感觉,叶牧问:“昨天咱们到了那个洞窟后,发生了什么?我似乎听到你在喊我,但见不到人。你又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啊,”叶苍露出了很无奈的表情,“我当时在池子底下,难怪爹你看不到。那下头有个房间,我睁开眼就被关在里面了,能看到上面的情形,但是动也动不了。”他耸耸肩,“可把我急坏了,爹你走了好一会之后,我突然能动了,就赶快出来找你。” “至于样子——”他收回烤火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睁大了眼,“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爹不喜欢?” 依稀可见彼时少年的稚气。 当真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后,叶牧认真道: “不是不喜欢,你能确定现在这样对身体无害的话,就没问题。” 叶苍,活着的,完整健康的。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长得稍微比他爹帅一点之类的,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闻言放下心来,露出笑容,叶苍说:“这个爹放心,没关系的。” 兔子很肥,在火上烤得吱吱流油,香气逐渐散发出来。从怀中摸出小袋的盐巴,细细撒上,又翻动了一下树枝后,叶牧再次开口: “那么,你在池子附近见没见过一个紫色眼睛的妖魔?皮肤应该很白。” “紫眼睛,白皮肤?”叶苍凝神想了想,肯定地回答说,“没见过。” 如此说来,倒是他当时想岔了。叶牧在心中默默划掉了寻隙重回洞窟搜捕那只妖魔的计划。 “另外,”顿了顿,将烤熟的兔子从火上移开,他抬起眼,“苍儿,后来在洞窟里复活的那些尸体,和你有关吗?” 从洞窟中出来的路途太过顺利,即使是在一些他认为极有可能暴露行藏的地点,那些七杀殿影卫也依旧对他们视若无睹。这不得不让他联想到,遇到叶苍前那一段平静得诡异的路途。 “啊啊,爹说那个啊。”叶苍笑起来,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毫不在意地说: “那些家伙是我叫起来帮忙的。” 说着他接过叶牧递出的兔子,撕下兔腿吹了吹,大口咬下,嚼了嚼咽下去,这才抬起头继续说: “我急着找你,又听到警报,还以为洞窟里的主事者应该知道你在哪,结果杀过去浪费了半天时间,一点用都没有。”他不满地说着,直接将兔腿整个咬进嘴里,抽出来一根干干净净的腿骨。 “……你叫起来的那些‘人’,能分辨敌我吗?” “恩?”叶苍停下动作,愣了愣,“他们不会攻击我,其他人的话就不清楚了。” 顺手把腿骨丢到一边,他爽朗地笑着,很骄傲的样子,“反正爹那么强,肯定没问题。” 不,还是有问题的。 这和刚重逢时那个一脸担心的问“爹,妖魔没伤到你吧?”的人也差太多了吧。 叶牧站起来,沉默地走到叶苍旁边,将手放在对方疑惑地转过来的脑袋上,揉了揉。 红色的短发意外地很柔软,暖暖的带着人类的温度。 举着手里的野兔眨眨眼,叶苍露出了叶牧熟悉的,高兴中带点不好意思的表情,微微闪躲了一下就停住不动了。 他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每次摸他的头时,都会别扭地想躲开但最终仍乖乖不动,总会露出的那种,明明开心却要努力掩饰起来,但仍是不自觉地笑起来的表情。 好吧,或许有问题,但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换个角度想想,对自己的信赖能让对方少担些心,也是件好事。 叶苍开口: “爹,你再不吃的话,兔子都凉了。” 说着,他将野兔举到嘴边咬了一口,老实地说: “我说了爹可别生气,火候烤的真不错,但是太咸了。爹吃肥的那只吧,那只抹的盐少些。” 直接顺势拍了一下他的头,叶牧训道:“你爹我也是头一回做,有得吃就不错了。”转身坐回火堆旁,拿起兔子来吃。 “爹,你拿错了,是你左边那只。” “乖乖吃你的。” 茗儿和暖暖也在的话就好了。他不经意地这么想。 再等一等,爹很快去找你们。 叶牧不知道,他曾和某件事情的真相擦肩而过。 幸存村民的顾虑,和贺凉一笔带过的叙述,让他错失了那整张拼图中的最后一块线索。 妖魔入侵七杀殿的时间,不是最近一个月。 ——而是长宁关仍未沦陷,王朝内歌舞升平的,一个多月前。 日头高挂,离他们不足十里的山谷中,迎来了一批新的访客。 一队气势神态明显与普通妖魔有别的妖魔侍卫骑着黑色的高大走兽,护送着两个人进了山谷。看到谷内的异状时队伍也没有发生骚动,纷纷下了坐骑训练有素地散布开检查四周后,将目光投向了七杀殿的入口。 向被护送的那位全身罩在斗篷中的人请示后,一行人将两个人护在队伍中央,进入了洞窟。 “真凄惨。”经过洞窟的通道中散落的妖魔肢体时,斗篷微微一动,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样说着,喜怒不辨。 “近了,越来越近了。快一点!”另一个人低声喃喃着,面无表情。那是个很漂亮的少女,容颜像瓷娃娃般精致,长发与眼眸却是异于常人的幽蓝,只是那双眼睛无比空洞,目光像是穿透了眼前的景物,投注到了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随着深入,通道中,一具具七杀殿弟子的尸体像是失去了牵线的木偶,以各种奇异的姿势无力地横陈于地,已经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尸体。 “不是,不是,不是这些。”少女呢喃着,脚步越发的快了。 最终,他们在那处曾经的血池,如今的天坑旁停下了脚步。 “不在了,离开了。”少女轻声重复着,浑身开始剧烈哆嗦起来。 斗篷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按在少女肩上。那只手平稳修长,指甲修整得整整齐齐,如果忽视掉那五片和肌肤一样苍白的指甲的话,真可以说是十分好看的。 那个声音说:“它跑不掉。” 随即斗篷动了动,将头转向一旁侍立的妖魔侍卫,吩咐道:“传令下去,封锁自盛阳城往南,长益城往北这一带。附近能调动的所有军队,除了长益一支,全部给我一寸寸地找过去。所有人类,一概处死。遇到冲突,立即来报。”声音顿了顿,平静无波地说,“理由就说,天生灵物,归位了。” 依旧按在少女肩上的那只手微微收紧,斗篷转回,向她重复了一遍: “它跑不掉。” 收回手,那个声音说: “将路上抓到的那个人类带过来。” 斗篷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半截幽梦魔的尸体上。擦得干干净净的尸体仰面被放在那里,失去双眼的眼眶空洞洞的,看起来丑陋又可怖。 肯让自私残忍又狡诈的幽梦魔自愿献出双眼的人类,会带来什么好消息呢? 他很期待。 在他头顶,阳光从高高穹顶的裂缝中洒下。 在近百米高的那处裂缝的旁边,地表之上,贺凉手枕着头躺在那里,被阳光晒得浑身暖洋洋的,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这下麻烦了……看来一时半会是没法子北上了。 只是因为辛辛苦苦爬上来,心情不佳阳光又正好,所以想说稍微躺一会也没关系,结果却听到了有意思的对话。 天生灵物吗?第一次听到的词汇。 不过那个说话的声音,可真耳熟啊。 他微眯起眼看着天上的太阳,露出一个冷笑。 第16章 桑田 ===================== 叶牧坐在小溪旁,面前开着信息栏,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他在以这种方式和一边的逐风交谈。 篝火被扑灭了,上面铺了一层细小的树枝和长长青草,余烬的温度透过枝叶间传出,带着氤氲的热度和青草芳香。叶苍仰面躺在上面睡得正香,头舒舒服服地枕在储备粮厚厚的毛发上。储备粮倒也不记仇,乖乖卧在那里任由叶苍靠着,半闭着眼似睡非睡,偶尔嘴巴动一动,咬一口嘴边的青草嚼嚼吃掉,颇为怡然自得的样子。 而叶牧这边的对话,就没有那么温馨了。 “逐风,昨天墨龙突然袭击之前,船上为什么会沉默了一瞬间?” [当前]逐风:因为主人的声音太可怕了。 “……你听到的,是我的声音?什么内容?怎么个可怕法?” [当前]逐风:是主人的声音没错。突然在脑中响起来,杀气腾腾的说,坎水是谁? “脑中?不是耳边吗?” [当前]逐风:是脑中没错。说起来主人你为什么能听懂我说的话。我前几天不是真心嘲笑叶苍那小子笨蛋的,主人你不要告诉他。 “……以后不要这么说了,这次就算了,我不会告诉他的。你知不知道,那条墨龙为何来袭,它说的坎水又是谁?” [当前]逐风:没听过坎水这个名字。谁知道那家伙发的什么疯,突然冒出来拦着船不让走,嚷嚷着要找坎水打架,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大概是在江里待久了,脑浆也变成泥巴了吧。 沉思了一下,回想当时的情形,再联系到在洞窟中看到的那条[地区]警报,叶牧意识到了自己可能犯的错误。 他当时只想到灵物们交谈人类听不懂,却没料到,其实自己在信息栏中的发言,人类也听得到。而且还是以在脑中响起这样一种惊悚的方式,也难怪船上会起骚动。 至于说杀气腾腾,或许是因为自己(凶)的那个固定属性? 想了想有了主意,叶牧对逐风说: “我和你说一句话,在脑子里响起的那种。” 他集中了注意力,想着要说的话,并附加了一个前提条件——只让逐风听到。 [当前]逐风:诶? [私聊]你对逐风说:能听到吗? [当前]逐风:听到了。主人你想说什么? [私聊]你对逐风说:没事。 [当前]逐风:…… 回头看了一眼,叶苍睡得很熟,而储备粮也没有异样,不像是听到了什么的样子。叶牧由此判定,这应该是正确的私聊方式。 真是,这种事情一开始本就应该想到的,却被固有思维所局限,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才弄明白。还是得尽快适应这样“非科学”的思考方式才行。 捏了捏眉心,抬头看看透过枝桠洒下的阳光,他拿出一瓶牛奶喝了下去。 因为疲倦和困顿而有些昏沉的大脑瞬间一清。看起来,恢复内力的功效,除了可以消除饥饿,同样也能补充睡眠。 他沉默下来,脑子里飞快整理着至今为止收集到的情报。 从他醒来至今,除了最初的武器装备和这具身体,先是在宿营地遇到了游戏中的孩子,然后在妖魔夜袭时解锁了自动攻击技能,战斗中途受伤后解锁了放有回复药的包裹功能,打算离开营地远行时解锁坐骑功能,在前往七杀殿旧址途中解锁门派系统,江中遇袭听不懂墨龙的语言时解锁聊天系统,而最后,是洞窟中和贺凉一同行动时,解锁的好友系统。 将这种种事情放在一起一看,某种规律便清晰可见了。 他姑且将这种种即使在现世也颇为不可思议的能力归为“游戏系统”,而这个系统,明显在随着他获取声望的增加,所遇事情的不同,以及他自身当时的需求,一步步在自我完善。 起初他以为解锁所需的声望是依次递增的,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在坐骑之后解锁的聊天系统和好友系统,每样也只扣除了五十点声望。 试着从游戏的角度想想,扣除五十点声望解锁的自动攻击技能,聊天和好友系统,彼此间有什么相同之处?而与扣除更多声望的包裹和坐骑功能相比,又有什么不同? 前者是在游戏中与他人互动的相关系统,而后者是只服务于他一人的? 不,结合之前雇佣兵声望为负时被重新锁定的坐骑功能来看,这个分类不应该是这么简单,至少雇佣兵声望的变化对前者毫无影响,而后者的解锁状态却是依附于雇佣兵声望的状态而存在的。 雇佣兵声望的用途,目前所知的有解锁系统功能和转化现实道具两种。而包裹和坐骑功能,比起另外三项功能,多出的声望是消耗在了哪里? 原来如此! 他顿时豁然开朗。 如果把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看作是在游戏中新建了一个人物的话,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自动攻击技能,聊天系统,好友系统,都是新建人物后便默认拥有的功能,而包裹功能虽然也是开始便拥有,但里面的东西却不是初始人物应该拥有的,坐骑功能也是一样,尽管人物默认可以拥有坐骑,但却是需要通过后来的一系列任务获得,或者在系统商城中购买,不管怎样都不应该一开始就拥有坐骑才是! 解锁包裹和坐骑功能,所扣除的大量声望,或许并不是为了解锁功能,而是为了兑换包裹中的道具和他的这两匹坐骑! 思考明白这个声望系统运作的相关原理后,叶牧没有感到丝毫欣喜。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放弃了继续深思那背后令他心生寒意的真相。 刚刚那个假设,加上现世中和他的游戏账号有关的种种迹象,让他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遵循着系统规律活动的NPC。 那种感觉糟糕透了。 将手放进小溪中,潺潺的溪水自指间流过,带着料峭刺骨的寒。鞠了一捧清澈的溪水泼在脸上,溅起的水珠一路自下巴滑过喉结,从脖颈处落进衣内,冰冷的感觉让人的思绪也冷静了下来。 他不是哲学家,关于自身存在合理性之类的思考,到这里就可以了。 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利用已经摸索出的规律,来有效发挥这个“系统”的作用。 虽然不知为何声望统计的面板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但托能够随时呼出的信息栏的福,他心里仍然对自己现在持有的声望数目有一个大概的估算。 现在的雇佣兵声望应该还有二百点左右。 值得一试。 他努力放空大脑,不再想起记忆中狼烟的游戏地图,一遍遍告诉自己,这里是个全然陌生的地点,他迷路了,对这里一无所知,他迫切需要知道这是哪里,以及整个世界的格局。 面前的信息栏浮现了新的文字。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地图系统。 解锁地图系统,扣除雇佣兵声望50点。 一幅无比宽广的地图在他面前展开,然后像是被折叠了起来一样,眼花缭乱的一通变幻后,成了一张人高的平面地图悬浮在他前方半空中。 地图是标准的游戏画风,却比游戏地图要详尽真实得多,在一些洞窟建筑之类的地方均有特殊的标记注明,当目光落到上面,左上角便随即显示出当前距离此地的里程数目和海拔差异。右上角有一个类似罗盘的方向标示,而地图正中,代表己方所在的蓝色光晕轻轻闪烁着。 成功了。 他看向记忆中大江的位置,微微皱了下眉。 江河的位置,和他记忆中的形态,有着很大的差距。 原本它在流经中原的西部地区时,应该是自一块平原而过才对。但此时从地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在西部的流向要偏北得多,是经由了两座山间而过的。 简单地说,在他记忆中,这条江在地图上就像是毛笔蘸了浓墨画下的一横,但现在,横的后半部分仍是原来的样子,前半部分却抬了头,整个在地图上成了长长的一捺。 这简简单单的一捺,将原本可以绕过的崇山,变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迅速计算了一下大江两岸群山的海拔高度和与此地的距离,预估了一下这条路线所需的时间后,叶牧不得不放弃了沿江西行的计划。 陆路行不通,水路行不通,那么……天空呢? 叶牧想到了空中那成群的报死鸮。 相对来说,空中是妖魔防线里最薄弱的环节了。 自己通过信息栏中发出的私聊,不知道妖魔是否能听懂。倒是可以去抓一只妖魔来试试看。 如果行得通,或许能获取情报,找出敌军中负责驯养异兽的妖魔,从而短暂地获得报死鸮们的操控权。 说到驯兽,游戏里,饮羽楼在这方面算得上行家,毕竟是饮羽楼弓系的隐藏技能。 他不经意地想到了在这个世界认识的唯一一个饮羽楼弟子,那个叫飞獴的青年。 妖魔既然已经攻至了盛阳城,长益城外毫无遮挡的那支军队,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大概凶多吉少。 当初告别时的话语言犹在耳,自己还欠对方一个人情没还。却没料到或许当日一别,便是生死殊途。 眼神沉了沉,他不再多想,转而思考起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希望你还活着,欠人人情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飞獴还活着,虽然活得很不好。 他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混着沙土的血水,在烟尘滚滚中靠着身后的墙垛,勉力举起似有千斤重的胳膊,借着身体的力量扯动着拉开弓,瞄准空中盘旋号叫着的报死鸮,松弦,箭出。 带着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只丑鸟哀号一声坠落,他喃喃骂着: “老子还没死,嚎啥嚎。” 他的身边,是烽火,硝烟,尸体,一身血污的士兵,和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震天厮杀声。 在他脚下,已经被血染红的高高城墙上,刻着两个几乎辨识不出的大字—— 长益。 第17章 将离 ===================== 时值黄昏,树叶在夕阳的照射下,锯齿状的边缘上泛着金光。 宿鸟归林,在啾鸣的鸟雀声中,铿然响起了一声兵刃相交的声音。 收回双刀,叶牧重新审视了自己这个儿子的实力,由衷称赞道:“苍儿很厉害。” 他打算摸清叶苍的真实实力,所以提出了切磋一番。起初双方均含着试探之意只用了几分力,后来渐渐放开手来畅快打了一场。尽管和生死间那种真刀真枪的厮杀还是有区别,但也能看出,两人基本上是势均力敌,不分高下的。 叶苍提着刀,喘了几口气调匀呼吸后,真心实意地说:“还是爹更厉害些。” 刚刚大打了一场后,却依然呼吸平稳神态自然,他自认自己做不到。 摇摇头,叶牧没有多说什么。 这是包裹里回复内力的牛奶的功效,一直在源源不绝地供应他的体力所需,并不是他个人的能力。 但是在没有摸清包裹中经过“转化”的食物对现世的人是否无害的时候,他不会贸然将其展示在对方面前或者交给对方食用。 看了看天色,他和叶苍说:“走,咱们到附近转转,熟悉一下地形。” 点了下头,叶苍收刀回鞘,闪身跟上。 另一边,洞窟中静静坐着,恍如雕塑的蓝发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直愣愣的空洞目光转向了本来空无一物的地方。 一旁站立的妖魔侍卫走近了一步,微微躬下高大的身躯,听到了她微不可闻的呢喃。 “找到了,非常近。” 它随着少女的目光转过头。 那里,是西边的方向。 被调集的妖魔军队迅速向七杀殿的西方区域集结起来,而身处山上的叶牧也随即觉察到了不对。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惊飞的群鸟,一旁的叶苍皱眉蹲了下去,单膝跪地,将双手按在地上凝神细察,过了一瞬后开口: “爹,情况不对,有大量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往这边移动。” 叶牧的目光转向地图,密密麻麻代表敌人的红点,迅速出现在了蓝色光晕的周围。 空中远远传来报死鸮令人印象深刻的号叫声。 是妖魔。 虽然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何,但着实是比预计要严重得多的势态。 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不知道的话,抓来问问就知道了。 叶苍问:“爹,去看看情形?” 叶牧点头,叮嘱一句“小心些”后,在地图上那些缓慢移动的小红点中,锁定了距离最近落单的一个,伏身前往了那个方向。 叶苍紧随其后。 长着一对尖利的大爪子,身材矮小的利爪妖正嘟嘟囔囔地在茂密的林中前行,每次尖爪划过,挡路的那些灌木野草便纷纷扬扬碎了一地。 真不明白将军是怎么想的,军中已经派了这么多的人上山了,何必还要像狂暴魔那样的傻大个儿也一起来凑热闹,连累得它们还得先开出足够后续部队通行的道路出来,它觉得自己的指甲里现在都是一股青草味儿了。 嫌恶地抽抽鼻子,它无比怀念起昨晚利爪穿透人类柔软躯体的那种感觉。 美妙到简直会上瘾。 而现在面前这堆破木烂草都是什么玩意儿!它泄愤地用力一爪下去,没看到刚刚走过的那棵大树旁的阴影动了起来。 下一秒,它就成了俘虏。 下巴被紧紧卡住发不出声音,脑中一个令人恐惧得简直要尖叫,生不出任何反抗念头的阴冷声音问: “你要回答问题后痛快点死,还是,”左腕一凉,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只爪子掉了下来,被人一脚踢到了一边,“拒绝回答,我一点点把你砍死?” 让人眼前发黑的疼痛慢了一瞬才疯狂袭来,它张大嘴,被扼住的嗓子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叫,身体剧烈抽搐了起来。 问明了所需要的情报后,一刀刺出给了这倒霉妖魔一个痛快。转头看向走近的叶苍,叶牧问:“苍儿,妖魔的尸体,你能不能控制?” 叶苍摊了摊手:“控制不了,七杀殿里是环境特殊,又条件刚好。那种能力我也只能用那么一次。” “如此,我知道了。”叶牧没有再说什么,脑中开始拟定别的应对方案。 留下尸体在原地作为转移视线的手段,两人迅速离开了这一带,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妖魔尚未完成的包围圈间。 这群妖魔来自顺江而下,昨天攻占盛阳城的那支军队。 据利爪妖所说,它们是中午接到了报死鸮传达的命令,被派出前往这一带进行搜索,杀掉所有遇到的人类。但在不久前又接到新的命令,让它们火速转向西边,从七杀殿的位置开始一路详细搜查,发现使用双剑的人类便立刻报上去,其他人类,一概格杀。 双剑,还真是罕见的武器。 不知他们走后贺凉到底在洞窟中做了什么,竟然惊动了这么多的妖魔。只不过如今,却是他们要先面临这一场麻烦了。 隐匿前行间,叶牧慢慢地笑了起来。 黑夜要来了,在这密林之中,会是谁的麻烦,可不一定啊。 时而避开搜寻的妖魔,时而突袭留下几具尸体,在逐渐降临的夜色里,一场安静的血色战斗拉开了序幕。 不知道,谁是猎物,谁又是猎者。 洞窟一侧的通道中,传来致敬行礼的声音,但蓝发的少女的视线没有移动过半分,依旧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个披着斗篷的人影来到她身边,苍白的手搭上她单薄的肩,声音不同以往的柔和了许多,几乎像是情人间的絮语。 “搜查的军队有发现,就在附近。我们去看一看,离。” 声音像诱哄又像是在预言:“别担心,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将长刀自妖魔的尸体中拔出,看了看地图在近距离内没有发现红点,只有一个被他特殊标记出来,代表叶苍的友方绿点闪烁着,显然其他妖魔应该是已经被叶苍杀掉了。叶牧趁隙扫了一眼一旁的信息栏。 您杀死了利爪妖,获得雇佣兵声望50 您杀死了傀儡妖,获得雇佣兵声望50 您杀死了狂暴魔,获得雇佣兵声望150 …… 您杀死了双头妖,获得雇佣兵声望50 您杀死了妖魔小队长,获得雇佣兵声望50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拾取功能。 解锁拾取功能,扣除雇佣兵声望300点。 您获得了妖魔军通行令牌。 您获得了长矛。 …… 您杀死了利爪妖,获得雇佣兵声望50 之前杀死一个长着两颗头的妖魔时,看到信息栏中提示对方是妖魔小队长,他心中一动尝试着搜寻了一下对方身上,当真成功解锁了拾取功能。 获得的令牌和长矛可以放进包裹,那时地图上显示有许多红点在往这个方向而来,他便没细看直接丢进包裹匆匆转移了地方。 此时他摸出那枚令牌,举到面前借着依稀的月光细细端详起来。 似乎是木制的令牌,上面刻着粗糙的奇异花纹,当然,也许那是他不认识的妖魔文字。 他放下手,皱眉看了看地图。 这片地图上汇集的红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集了,需要转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这么一会功夫,已经遭遇了十几场战斗。他能够补充内力倒还好,但叶苍未必能支持下来整晚这样高强度的战斗与迁移。 何况后面或许还有不得不正面遭遇的战斗,保存体力至关重要。 大致扫视了一眼地图,他的心中有了决断。 叶苍自林中出现,走到他身边,他便顺手把令牌抛给叶苍,说了声“收好”,随即选定一个方向潜入了黑暗。 叶苍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乖乖收起令牌跟在后面。 稍微绕了一段路,避开了几拨搜寻的妖魔后,他们在一处断崖边停了下来。 这里是两边山崖交界最近的地方,下面便是七杀殿所在的山谷。隔着近三丈远的距离,可以依稀看到对面的山崖斜斜延伸过来。 抬手唤出逐风,叶牧看向叶苍,笑了笑。 “苍儿,咱们暂时要分开一段时间。” 突然明白了什么,叶苍睁大眼:“爹?” 拍了拍叶苍的肩,叶牧叮嘱着:“你骑上逐风,它从这里能跳到对面的山崖。然后立刻离开这一带,找个地方藏起来。刚才给你的是妖魔军的通行令牌,你既然听得懂妖魔语,不妨找机会抓个妖魔问问用法,或许用得上。” 他收回手,语气微顿:“等此间事了,爹自有方法找到你。保护好自己,万事小心。” 叶苍静了静,翻身上马后,拨转马头看过来。 今晚月朗星疏,山巅的疾风吹得树林哗哗的响,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的声音清朗,平静而压抑:“爹,保重,苍儿等你。” 不再多说,他抓起缰绳,策马扬鞭。逐风扬蹄飞奔起来,化成疾风,在临近山崖的时候,腾空纵跃。 月色下的影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稳稳落到了对面的山崖之上。 苍儿还是不够强,即使强行留下,也会给爹添麻烦吧? 那就去变得足够强大。 爹不像苍儿一样没用,爹很强,所以,一定,一定不要有事。 否则,苍儿自己都不知道,到时,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情啊。 断崖之上,能看到那人影似乎回头向这边望了一眼,随即便驱马离去,再无留恋。 叶牧转回身,目光掠过地图上那个移动中的绿点后,重新看向了地图西侧,那大片大片活动中的红色小点。 按照计划,还要做一番布置才好。 他可没打算把命留在这个地方。 地图上,那个蓝色的光晕缓缓,但是坚定地,汇入了密密麻麻红色光点的海洋。 谁是猎物,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定,不是吗? 在红色光点最密集的那一处,披着斗篷的人影站在少女的身旁,听着不断传来的报告,转头看向一边的少女,声音依旧平静: “很有活力,这很好。不过时间太晚,早点解决吧。离,它在哪?” 少女直直看着前方,那里是山谷的所在。黑暗之中,无人看到她的眼眸微微波动了一下。 随即她缓缓转过头,木然地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 她所指方向的前方约十里处,叶牧刚刚杀死一只妖魔,闪身躲过另一只妖魔的攻击后,回手将刀刺进了对方的胸膛。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始觉得是不是给主角取名的时候没选好时辰,弄了个天煞孤星的命格…… 这章本来我没打算让叶苍走的,但是写着写着发现他不走的话必死无疑QAQ 好吧,至少好感度加到MAX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o^)/~(喂 第18章 未落 ===================== 这一夜注定不会安静。 叶牧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爬树的天赋,但事实上他现在在茂密的枝桠间翻滚飞扑腾跃,简直要比最狡猾的猴子还要灵活。 游戏里他的角色其叶沃若确实是学到了七杀殿的刺杀系隐藏技能飞檐走壁,如果说这个身体因此而会爬树,倒也说得过去。问题是现实里,他从七岁往后这十五年里,可是再没爬过树了。 人的潜能都是被逼出来的,这话果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任谁在上千米的峭壁之上,所能依附的着力点只有陡立的岩石和横亘的树木,外有报死鸮群盘旋号叫,上有众多妖魔虎视眈眈,下有黑暗空谷深不见底,其间还有许多身材细小灵活的寄生妖攀援往复,只待找到目标便扑上前来的话,都会尽全力抓紧能够触碰到的每一枝树杈,并拼了命的摸索学习怎样不发出响动地在其中快速移动的。 肩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当他向着新的一枝树木伸出手时都会以更强烈的一波疼痛来昭示自己的存在,却仍是被他彻底地无视了。 那是临扑下峭壁前,为了躲避狂暴魔抡来的沉重棍棒,而被一只利爪妖在背上留下的长长伤痕,当时疼得他眼前一黑险些摔落山崖,现在倒也差不多习惯了。 原本他是另有打算的,但妖魔的决心比他预想的还要势在必得,他模糊地觉得有至少一整支妖魔军在这座山上搜查,到了后来几乎寸步难行,稍不留神若被缠上就会难以脱身。火把将林间照的恍如白昼,地图上的红色光点几近连成一片覆盖了这整片区域。更不妙的是对方似乎能知道他的动向一般,即使再如何绞尽脑汁甩脱了追兵隐匿起来,不消一刻总会有更多的妖魔围上他所在的方位探查,让他连暂时歇息进行回复的空当都没有。若非那些妖魔似有顾虑,攻击均避开了能一击致死的部位,他或许撑不到现在就已经在某次围攻中丧生了。 简直就像在游戏中被下了定魂香一样,但这次如附骨之疽般穷追不舍的敌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而被抓住的后果,也绝非游戏里掉上几级那般轻松。 眼看林中不可久待,他不得不就近来到另一处山崖边,行险现身,在妖魔们的面前翻下了山岩。 地图中显示,位于峭壁的中部,应该存在着一处洞窟的入口。 想及贺凉曾提过通向外面的七杀殿密道,他决定赌一赌运气。 在黑暗的峭壁间摸索的手一空,穿过攀援的藤蔓探到了另一个隐匿的空间,他心中一喜,借着信息栏发出的幽光寻找到完整的入口,在报死鸮再次号叫起来时,借着那声音的掩护腾身进了洞口,引发的一阵枝叶簌簌声淹没在报死鸮那在黑夜中听起来格外凄厉的声音里,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刚刚进入洞穴,尚未来得及查看四周情形,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低咆了一声迎面扑来。 双刀犹在背上的刀鞘中不及拔出,身处洞口立足未稳又不好使力,他试图闪躲却在昏暗中撞到了一边的石壁上,狠狠冲击了伤口,让他一阵眩晕,招架的动作也随之偏移了几分。 招架的左手上传来剧痛。他来不及细看,右手回手拔出背上的刀,将面前的身影一劈两半。 洞窟内重新安静下来。警惕四顾没有发现其他气息后,他低下头,在血红色的微光下,看到自己的左手上挂着半片小孩子的头颅,上面的肉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嘴巴犹自紧紧咬着自己的左手不放。 他收回刀,掰开对方的嘴巴,失去最后一丝动力的头颅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一边,在他手掌外侧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一圈牙印,正汩汩冒出血来。 这具行尸没有双腿,若非他是自外面爬进洞窟,高度正好与它相当,放在平时,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但在此时,却对他完成了最致命的一击。 地图已经自动切换成了洞窟内的地形,通道大殿密室厅堂清清楚楚。而一边的信息栏中,连连显示出了新的信息。 您杀死了弱小的尸鬼,获得雇佣兵声望10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洗刷了身上的罪恶值。 洗刷罪恶值,扣除雇佣兵声望3000点。 罪恶值为零,相关锁定功能恢复。 警告:雇佣兵声望不足10点,为负时将强制退出地图。 警告:雇佣兵声望为零,相关功能锁定。 他的心沉了下去,试着调出包裹,周围静悄悄的,毫无反应。 左手腕上,第二道代表着坐骑的刺青重新出现,沉寂在那里。 另一边疾驰中的逐风突然消失,让叶苍猝不及防,虚悬空中的身体饶是再如何调整身形,仍是摔在了地上,他没有立即起身,怔怔地呆在那里,喃喃了一声: “……爹?” 你不会有事的,是……吧? 十指蓦然用力,狠狠抠进了坚硬的土地。 而那位蓝发的少女,在又一次的问询中,剧烈颤抖了起来,双眼茫茫然看着前方,反复说着:“在哪里,在哪里……?” 披着斗篷的人影按住她的肩,说:“离,今天就到这里。” 人影微微转头,吩咐道:“接着排查那片峭壁,山谷内外也要严密防守。其余部队就地驻扎,等到天明,继续搜查这一带。” 随侍的妖魔侍卫沉默地低头应下。 而他们搜查的目标,正扶着石壁,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在洞窟蜿蜒曲折的通道中。 被紧紧扎住的左手已经没了知觉,眼前一阵一阵的黑,耳边传来嗡鸣的声音,心下知道自己大概是中了尸毒,他努力分辨着此时看来模糊不清的地图,在上面四通八达的道路中寻找着最近的密室所在。 力气流失得很快,他拖动着步子,最终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便趴在地上,一步步地向前爬动。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意识,但心底的声音不断叫着让他重新醒过来,他在原地缓了一阵,继续向前爬。 不是不知道这样加速血液循环或许情况恶化得更快,但与其留在原地等待迟早被发现的结局,他宁可自己去拼一线生机。 摇曳开合的视野中,他模糊看到蓝色光晕停在了密室的入口。 周围的环境是什么样子他已经看不清了,他想着要撑起身摸摸旁边的墙壁,他以为他这样做了,但事实上他只是颤动了一下身体,歪向了一旁。 鲜血流在那块土地上,地面突然斜斜裂开了一道口子,像张大嘴一样,他的身体随即滚入了那片黑暗里。 大嘴合拢,唯留地面上一道蜿蜒的血路,延伸到这里后,显出了一块突兀的空白。 他好像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发着烧,很难受。但是他不能走,因为他在等人。 等的人是谁呢?他记不起来。 小朋友们开心地跑来跑去玩着,那些大人们在一边带着笑容,他好像有点羡慕,又有一点带着开心的期待。 为什么呢?他也不清楚。 大家都回家了,他孤伶伶坐在那里,天黑下来了,很冷很冷,他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 他站起来,四面瞧了瞧,周围空荡荡黑沉沉的,他有点害怕。 草坪上有一截漆得很漂亮的树干倒在那里,两头挖空,上面还有一个洞,他白天看到过小孩子在里面爬来爬去。 他钻进去缩成一团,脸朝着外面的洞口,努力睁着眼睛,生怕那个人来了他看不到。 两边有冷风飕飕吹过,他抱着膝盖,虽然觉得骨子里都在泛着凉气,但胸口那里依旧捂得热乎乎的。 他睡着了吗?那人来过了吗?他都不知道。 天亮了,他爬出来回到原地坐好,头很沉,很难过。但是阳光照下来,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儿了。 人慢慢多起来了,有小朋友拿着花花绿绿的零食在吃,他盯着咽了咽口水,觉得肚子好饿好饿。 两个小朋友打打闹闹,手里吃到一半的糖人掉到地上摔碎了沾了灰,哇哇大哭,大人过来哄才不哭了,手里拿着新的糖人高高兴兴走了。 地上摔成一块块的糖人,在阳光下折射到他眼中,泛着七彩的光,非常非常好看。 左右瞧瞧没人看到,他冲过去,捡起来一股脑塞到嘴巴里,像做了坏事一样的心虚,赶快回去坐好。 糖果在他嘴巴里化开,是甜的,满满的幸福感。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糖果。 但是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刚才跑了一段,头更晕了。那个人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他看着公园里的人慢慢少下去,看着天色慢慢暗下去,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在等谁呢?不知道。 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他的心里说着—— 那个人,果然没有来啊。 是啊,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是啊,他早就知道了,从他那晚难受得睡不着,爬起来找水喝,听到爸爸妈妈谈话的那一刻。 为什么没有跑进去哭泣撒娇,而是转身回去躺下睡觉,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呢? 因为相信他们,是不会不要自己的。 不,并不是。 是因为不相信,他们会要自己啊。 你看,其实一开始你就知道,你始终是一个人。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叶牧仰面倒在黑暗中无知无觉,预兆着死亡的青灰色已经爬上了他的肌肤。 外面的通道中,一名妖魔侍卫手持火把走过,突然在密室入口旁停住了脚步。 它单膝跪地,捻起一片已经发干变灰的污迹,指腹轻轻一揉便化为粉尘簌簌落下。 抬起眼,借着火把的光芒,它看到了延伸出去的那大片灰暗痕迹。 顺着痕迹一路追寻,听到外面报死鸮的呼号声时,它停住了脚步。 在一片石壁处操作了几下后,峭壁上那处洞口被无声无息地掩住了,外面攀援着大片藤萝,和周围的山石看起来一模一样。 随着洞口的关闭,报死鸮刺耳的号叫声终于在耳旁消失。妖魔侍卫转身回到那处密室入口,在自己脖颈的某个地方抚了抚,直接将整张面皮揭下,露出贺凉俊秀的脸来。 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地面便已经张开了那张大嘴。他手持火把,直接坐在斜坡上滑了下去。大嘴在他身后合上,这片黑暗空间中,仅余他手中火把的一片光亮。 来到空间底部,他看着面前躺在一片密草间的叶牧,有些无奈地微笑起来。 “叶兄,你总能带给我很多意外和惊奇。” 站起身,他将火把顺手插在一旁的支架上,在这片像是药圃的空间里忙碌起来。 叶牧依旧沉睡在那场久远的梦境中。 有那么一个人,他看不清他的脸。 那个人带给他过快乐和温暖,把他从那片永恒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他感激那个人,喜欢那个人,爱上了……那个人。 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更不允许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对方带来伤害。 所以只要能够看到那个人就好,对方无法接受的这份感情,他一个人守着就好。 那个人回应他的时候,他高兴得几乎发了狂。 小心翼翼,全心全意地呵护,他用了全部的心力,只想加倍地对对方好。 但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他会观察那个人的喜怒哀乐,随时把对方想要的东西给他。 那个人说,真正爱一个人,是把自己想要的东西给对方,你从来没有把你想要的东西给过我。 他会对那个人忠诚诚实,一个字都不会欺骗对方。 那个人说,真话有的时候很伤人,哪怕是为了我,你也连一个善意的谎言都不肯说。 他们坚守着彼此的原则不肯退步,直到一切爆发开来,那个人甩开他的手,走得头也不回。 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他一个人等在公园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永无止境的寒冷。 他没有开口唤住那个人,就像多年前,他从父母的门外安静走过,没有出声。 对不起。 我可以为了爱你,牺牲自己。 但我永远也无法因为爱你,而不做我自己。 你看,其实从这个角度来说,你那句话也没有说错。 我最爱的,只有我自己。 叶牧身上的伤口被整整齐齐地包扎妥当,肌肤上的青灰色消褪了,但是又发起了高烧。 不过即使是发着高烧,他依旧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声都不哼。 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叶牧,又瞧了瞧一边的汤药,贺凉认认真真地打量起叶牧的脸来。 这张脸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冷淡没什么表情的,但不可否认还是相当俊朗。黑色的长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根偷跑出来影响到活动。脸颊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即便是高烧也没能带出来一点儿红来。整个人哪怕闭着眼,看起来也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好亲近。 好吧,也不算吃亏。 扶着叶牧靠到自己胸前,贺凉端起碗含了口药,低下头,嘴唇相抵,舌尖探入,大大方方地渡进了对方口中。 往复数次,一碗药喂完,贺凉抬起头,稍微有些不解。 药的苦味也就算了,怎么好像还有股奶味。 没有多想,重新安置对方躺下后,他站起身,手从脸上抹过,又变成了妖魔侍卫的样子。 在这耽搁了好一会,得回去应个卯,那个侍卫首领可不是个容易蒙混的家伙。 叶牧觉得,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他早已习惯,并接纳了这片黑暗,所以并未觉得多么难熬。 虽然周围很寒冷,但同样的,习惯就好。真的冷得受不了,那就跑起来,尽管跑步不会增加丝毫温度,不过劳累之后,就会发现,其实比起这样又累又冷,单纯的寒冷还是很幸福的。 有温暖的感觉传来,让他多少吓了一跳。 稍微有些不适应,不过他亦乐于享受。 温暖之后会显得更寒冷?那种事情之后再适应就可以了。 他不畏惧寒冷,但也不抗拒温暖。 而且,这个温暖很怀念,就像是久违的,人类的温度。 他慢慢睁开了眼。 唇上的触感离开,火把的光在眼前照射出橘黄色的光晕,一个人偏过头看着他,笑说:“醒了?” 眨了眨眼,聚焦了视线,眼前的景物清晰起来,叶牧顿了顿,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贺凉。” 第19章 七杀 ===================== 贺凉半蹲在叶牧身边,身上是一套狰狞的黑色铠甲,本应是和他平时的气质十分不符的样式,却被他穿出了英姿勃勃的感觉,看起来毫不突兀。叶牧的目光在他手中端着的药碗上停了停,移开视线迅速扫视了周围。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这处大约有几十平米大小的细长洞窟,潮湿松软的厚厚泥土上,密密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奇异植物,空气中漂着淡淡的青草清香,耳边能依稀听到水声嘀嗒。调出的地图显示,这里就是他昏迷之前进入的那间密室。 脑中晕眩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太阳穴还稍微有些抽痛。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过,疼痛没有先前那般剧烈,只是仍使不出多少力气。叶牧积蓄力量半撑起身,重新看向贺凉: “你救了我一命,多谢。” 因为发烧而稍微有些沙哑,但依旧平静的声音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睁开眼看到贺凉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有种久违的情感蓦然席卷了他的心。 可能是因为刚在生死线上打了个圈,或者是因为洞内的光线正好,耳边的声音和缓,周围的温度适宜,甚至还可以是因为他刚醒来眼睛发花,或者随便别的什么。 那时候,他突然觉得,对方是从没见过的好看。 但紧接着,恢复的理智就告诉他,比起这几分动心,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妖魔现在没找到这里,不代表他们永远找不到这里。 他说:“贺凉,这座山上有至少数千的妖魔在搜捕人类,一旦被发现踪迹就是不死不休。它们有办法知道我的方位,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找个隐秘地方避开为好。救命之恩,容后再报。” 隐藏下妖魔关于搜捕目标的形容,他在说话的时候,没有流露丝毫的异样。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如果是之前被追杀时遇到贺凉,他未必会将自己的状况告诉对方,真的到了危急的时候,倒是更有可能有意将对方暴露出去来转移妖魔的视线。 可现在,对方救了他。要说对方救他一命他就肯为对方去死,那是不可能的,但恩将仇报的事情,他也做不出。 之前他中了尸毒身手迟钝,外面的峭壁上难以活动,而附近的妖魔又都是行动灵活的寄生妖,稍有破绽就容易被对方控制,这才不得已之下选择进洞碰碰运气。现在他虽然身体虚弱,但只是气力不足而已,在洞窟之中仗着地图,以静制动,未必不能寻隙杀掉一只妖魔。 获得雇佣兵声望解锁包裹后,恢复起来就要容易得多了,届时再找机会逃离便可。 贺凉闻言,安静了一瞬后,将手中那还余了小半碗汤药的药碗递给他,依旧是从容不迫的微笑:“叶兄,还是先喝药吧。” 早早伪装成妖魔侍卫旁观了审问全过程的他自然知道,那个之前他没有注意到的村民阿留,都和那个披着斗篷的人说了什么。 弱者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进行无力的报复,他并不把这点麻烦放在眼中。 有趣的是,虽然妖魔获取的情报不对路,但还是好运的找到了对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所追寻的“天生灵物”是什么,但确实应该和叶牧脱不了关系。 对方将自己的状态坦诚相告,那么他也会回以真实的情报。 他开口打消了叶牧的顾虑: “外面的妖魔,叶兄不必在意。我曾经伪装潜入了它们中间,它们寻人,所依赖的是其中某人的能力指引,现在不知为何,那个能力已经失效了。” 这也是他如此快地再度返回这处洞窟的原因。之前妖魔军没有太大动作,是在静待那位蓝发的少女恢复精力继续寻人,而现在,那位少女却不知为何陷入了一种狂乱的状态,嘴里不断念念有词着“很近的,在哪里”之类的句子,拼命抱着头猛力摇头,看起来完全指望不上。照这种情况,妖魔军大概很快就要大肆调兵开始搜查了。在这样频繁发令的情况下,要继续伪装在旁,暴露的风险太大。 等它们发现一名侍卫失踪了,这座洞窟就会成为重点的排查对象吧。不过这处密室本就处于一条隐藏的通道之中,要找到这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接过药碗将苦得发麻的药汁一饮而尽,叶牧将空碗放到一边,说:“这样便好。” 他迎上贺凉的目光,问:“我昏迷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快到午时了,你睡了大约五个时辰。”贺凉将碗拿起来,站起身去收到密室角落的一处木架上,口中回答着,错过了背后叶牧有些微妙的表情。 叶牧刚刚调出信息栏,上面就刷出了一大堆的信息,看清内容后,饶是他如何镇定,也不由得大为尴尬。 信息栏中的文字是满目的粉红: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相依相偎,亲密度+20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相濡以沫,亲密度+50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相濡以沫,亲密度+50 …… 逐行看下来除了不断提示“亲密度+50”的信息外再没别的了,叶牧默默关掉了信息栏,感受十分复杂。 虽说他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由于曾经的对象心底颇为抗拒同性相恋,他们之间最多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亲吻而已,更亲密的举动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这回倒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和一个认识不久的人有了亲密接触。 好吧,也不算吃亏。 按下思绪,他试着握了握拳,仍是有些发麻,使不上什么力气,看来还需要稍微恢复一下。在洞窟中调不出外面的世界地图,不知道苍儿怎么样了,实在应该尽快找机会外出一趟查看下。 “你余毒未清,还是躺下再休息一会为好。”回身看到叶牧的动作,贺凉温和地提醒道。 不过坐起身这么一会,就隐隐感到体力不济,心知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外出这事急不来,叶牧从善如流地重新躺下,再次扫了一眼地图,确定附近一段距离内没有红点,同时开口说: “此番劳你关照了,我已无大碍。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想起一事,他又说,“有个消息不知你是否知道,妖魔北上,前天夜里,盛阳城已经被攻占了。明面渡江,暂不可行。” 额头上突然被敷上了一叠冰凉的触感,即使穿着一身铠甲,贺凉走路仍是毫无声息,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此时刚刚收回将浸湿的巾帛搭在他额头上的手,扬眉俯视着他,微笑。 “举手之劳,叶兄不必介怀。” 他救下叶牧,纯粹是顺手而为。 这处密室中,种植的均是各类毒草和对应的以毒攻毒之物,从空气到墙壁,均含有大量的毒素。七杀殿弟子虽不精于毒术,但平时仍在抗毒能力方面做过一些针对性的训练。若是他人擅入此地,除非是擅长岐黄的百草堂弟子,否则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中毒暴毙。而他发现叶牧时,对方除了尸毒,并没有其他的中毒症状,同时还有赖于附近的各种毒素,抑制延缓了尸毒的蔓延发作。若非如此,以他的毒发速度,未必能撑到被自己发现的时候。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还要在这里停留一阵,叶兄且安心休养,此处位置隐秘,妖魔一时之间找不到这里。” 前天杀死那只幽梦魔后,他又仔细调查了那一处天坑,在坑底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属于孩童的小小手印。在那附近,他找到了真正的“地陷”。离开此处之前,他是必然要设法将这处机关启动的。叶牧身上的毒素要排清也不过需要花费最多一天的时间,总归相识一场,他决定照顾对方到状态恢复,待他离开后再启动机关。 额头上的冰凉多少驱除了一些头痛,叶牧不再多说,沉默地领了对方的好意。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燃烧的火把发出着轻微的噼啪声,嘀嗒的水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在这样的环境中听来越发的清晰。 贺凉坐在斜对面不远处的地上,手上专心整理着一些药泥,将其调和成他需要的颜色,旁边还放着若干小巧玲珑的奇形工具。叶牧稍微侧过头注视着他手上的动作,待他的工作告一段落时,沉吟着问: “这是,易容术?” 《狼烟》的六大门派中,根据侧重点不同又各自分出两个派系,每个派系中最优秀的一些玩家,有机会习得本派系的隐藏技能。七杀殿的两大派系,是刺杀与潜伏,而易容,就是潜伏系的隐藏技能。 贺凉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笑道:“正是,叶兄对此有印象?” “记忆里,我似乎曾经见过类似的动作。”叶牧这样回答。 游戏里的其叶沃若虽然是刺杀系,但也有潜伏系的朋友。易容这项技能是可以对其他玩家使用的,虽然有效时限会比自己使用要短得多,不过在某些时候还是相当好用。而施展这项技能前,备好材料进行准备工作时,游戏中的人物会做出一系列相应的动作,他曾看过许多次,这会儿再看到贺凉的动作,就觉得十分的眼熟。 会使用易容术,贺凉之前所说七杀殿六代首席弟子的身份,八成是真的。这样说来,倒可以确定一下这个身体的身份了。 隐隐有了猜测,他直接问道:“贺凉,我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七杀殿的弟子,但是之前看你的反应,并不认识我。我们以前,没见过吗?” 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贺凉放松身体后倚,靠在洞窟的石壁上,肯定地回答:“这也是我好奇的事情,以叶兄的能力,在七杀殿中不应籍籍无名,但是我们之前,确实从未见过。” 在看到叶牧那个“死而复生”又莫名长大的儿子时,他一度有过疑问。 人类中虽然偶尔会出现天生异貌,头发和眼眸的颜色与常人不同的,譬如当今皇帝的五皇子就是紫眸,七杀殿也有位弟子长了一双金眸,亦偶尔听说有赤发、金发等等异相之人诞生,但却是从未有过发色和眸色都异于常人的情况。 而灵物则不同。修为高深的灵物可以化为人形,要改变外貌年龄虽然麻烦,却也不是做不到的。只不过化形时仍会留下一部分本体形态特征,无法隐藏,如角、爪、羽、麟、尾等。即便是化形最为接近人类的程度,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会有所变化。 但灵物更多的是习惯于用自身强悍的身体或者天赋能力来战斗,而当时大厅内外妖魔尸体上残留的战斗痕迹,虽然狠辣,却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七杀殿的战斗风格。 他思考着问道:“关于七杀殿,叶兄可还有什么印象?” 在能够确定现世和他玩的那款网游之间的联系前,叶牧不打算妄自说太多,于是保守地答道:“我知道七杀殿这个门派,也模糊知道此处的方位所在,至于其他的,我就没什么具体的记忆了。” 沉思了一瞬后,贺凉抬眸微笑:“自从门派生变后,七杀殿弟子多有失散在外,我重述一遍妖魔入侵七杀殿当日的情形,叶兄可以回忆一下,看看是否能想起什么。” 虽是这样说,他却首先提起了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 “七杀殿的弟子选拔,是每十年一次。通过购买那些因家贫而被卖掉的幼小孩子,或者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弃女,再经过严格筛选后,录入门墙。门内弟子虽可自由婚配,但除非伴侣亦是七杀殿弟子,否则终身不得透露自身身份,孩子亦不能拜入师门。如有违背,死。” 那个“死”字,他说的平静自然,不带丝毫杀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因为那语气就像是说下雨需要打伞,天寒需要加衣一样,是无需置疑也无需在意的理所当然。 “叶兄应该知道,七杀殿的弟子,时刻以面具示人,最为擅长隐匿暗杀,与情报收集。”他笑起来,目光却如水寒凉,“这样的能力,让世人恐惧胆寒,却让王朝的当权者如芒在背。于是十四年前的那次七杀殿选拔,他们设法送了几个孩子进去。” 像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提及的是这片华夏大地的最高统治者一般,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微微眯起了眼:“多么异想天开的想法,用潜伏的法子来对付最擅长潜伏的七杀殿,派出的还是几个六七岁的孩子。”说到这里时,他低低笑出了声,“最可笑的是,居然真的让他们成功了。” 仍然是不带丝毫杀气的话语,但正因为那话语中没有带着任何情绪,听起来才让人更加悚然, “这里原本选址隐秘,入口前也多有机关布置。但却防不住带了路的叛徒,和有备而来的妖魔。”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身后的石壁,“先是大量的寄生妖潜进来,控制了不少普通弟子,混乱之中很多人被砍伤,又被嗅觉灵敏的食腐妖循着气息发现。接着,是大批的狂暴魔。等到穷途末路之时,就轮到叛徒登场了。” “七杀殿弟子选拔严格,训练艰苦,旨在忠诚坚忍,强干机敏,贵精而不贵多。”他的眼眸黑沉沉的,窥不见其中的情绪,而说话的声音依旧平静,“殿中数千弟子,除去任务在外,经此一役,死亡一千三百六十二人,失踪二百零七人,伤者,不可数,残者,不可数。” 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火把渐渐要燃尽了,光芒摇曳不定。滴水的声音仍然在“嘀嗒”,“嘀嗒”响着,敲出一室回音,满心森寒。 良久,叶牧开口,发出声音时才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发干:“抱歉,我没有印象。” 不像是战斗时身体会下意识地行动起来,尽管听到了这样一件秘辛,他的脑中也没有多出任何记忆来。 “无妨。”贺凉说,“记忆这种东西,玄妙得很,有时候没有,说不定还是件好事。或许什么时候就会自己想起来,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因自己的问题而触及了对方的伤心事,叶牧多少有些歉意,想了想,他问:“你说的那个叛徒,后来如何了?那个人可有什么特征?” “不必在意。” 光芒最后跳了一跳,在火把熄灭前的最后一秒,叶牧看到贺凉微笑起来。 七分专注,三分笑意,是平素的云淡风轻。 “那个叛徒,我会亲手杀了他。” 黑暗降临,一室幽深。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唐代诗人李郢《为妻作生日寄意》 注2:“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唐代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 第20章 迦罗 ===================== 这一夜的天空黑鸦鸦的,看不见半点月色星光。丛林中间或有巡逻搜查的妖魔所持火把的红光一闪而逝,但是从气势上来看明显没有昨天那般的紧迫感。 被呵斥着在这片山林上上下下搜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到了晚上仍被督促着继续搜查,要说妖魔们没有怨念那是不可能的。尽管迫于命令还是要走来走去做个样子,但精神都已经松懈了下来,十分的漫不经心。 山腹的七杀殿迷窟中有更多的妖魔在四处敲敲打打,偶尔会惊叫一声不小心跌入突然打开的某处密室之中,紧接着周围的妖魔便会一拥而上跟着闯进去,不消多久再毫无收获地纷纷走出来。 而仍旧是先前的那处大殿里,一只食腐妖被重重扔到了大殿中央的空地。 它哆嗦着抬起头,看到面前那个披着斗篷漠然静立的身影时,那双浑浊的小眼睛看起来简直就要哭出来了,红色的大鼻子可怜兮兮地拼命抽动着,瘦小的身体紧紧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斗篷稍微动了动,那个声音平静地问: “如何?” 食腐妖结结巴巴地开口,尖利的嗓音虽然说得断断续续,发音奇异,却确实是人类的语言:“祭……祭师大人,外面,壁上,找过了,没有人类气息……”它似乎是想努力保持镇定的,但身体仍旧控制不住筛糠一般地抖了起来。 “既然如此,留你何用?”依旧不带火气的声音,听在食腐妖的耳中却是晴天霹雳,它还来不及出口求饶,一道雪亮寒光闪过,便被整个分成了两半。 将微微抬起的手收拢回斗篷之中,没有再多看那具漫延出大片血泊的尸体一眼,声音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 “废物。” 尸体很快被妖魔侍卫们悄然拖走,只余下殿内的一滩血迹,长长延伸至大殿的入口。 与此同时,同样装扮的一名妖魔侍卫,在山林边缘唤住了一只狂暴魔。 在诚惶诚恐低下头的狂暴魔面前,它低声发出了妖魔的吼叫:“跟我来。” 将狂暴魔带至一块巨大的石头面前,命令它将其搬起后,它们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处长长裂缝旁边。 那道裂缝安静地卧在黑暗中张着大口,几乎难以将它从周围的密草间辨识出来,端等着有哪个倒霉鬼失足踩入,便让他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手持火把照亮了四周,妖魔侍卫站在一旁,偏头示意了一下那条裂缝,傲慢地命令道:“丢下去。” 狂暴魔呼哧带踹着,费力地举起那块巨石,向裂缝中用力掷下。 巨石脱手身形不稳的瞬间,修长的刀身深深没入了它的后心,而另一柄利剑随即从他的脖颈斜斜划过,扬起一蓬血花。那力度让妖魔向前踉跄了两步,脱离了后心的那柄长刀,脚下一空,摔进了那道裂缝之中。 此时,地底响起了沉重的闷响。 那块巨石自高空呼啸而下,重重砸到了裂缝之下那处天坑的底部。 本就已经十分脆弱的壁垒,轰然破开,涌出了十几丈高的水花。以此为契机,整座山中洞窟,都开始颤抖起来,每一处墙壁,都逐渐回响起越来越大的水流声,那声音越来越急促,不消几息间,激荡的水浪便从所有的角落缝隙飞涌而出,带着万千威势,摧枯拉朽般挤压开了本应坚硬无比的岩石和墙壁。 大山震荡嗡鸣着,竟然在缓缓向下陷落! 水龙,苏醒了。 易容成妖魔侍卫形貌的贺凉一拉刚刚收起手中长刀的叶牧,急促地说:“走!” 两人在这大地的震颤中,趁乱沿着山脉飞驰离开。 颠簸的快速移动中,叶牧再次扫了一眼地图。 出了洞窟后,他惊愕地从地图上查看到代表着叶苍的绿点停留在了长益城中。在与贺凉的交谈中,得知了长益城如今仍未沦陷,这才多少放下心来。原本只是想着顺手帮下贺凉的忙,并不清楚对方的具体计划,却没想见目睹了这样一番惊人的变化。 侧身避开迎面的一棵大树,他左手试着握了握拳,虎口处顿时传来钻心的疼痛。 得找个机会回复一下生命,现在倒是可以借机适应一下,看看受伤时如何在不影响活动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保存体力。 被他们抛在身后的那座高山,在良久之后才停止了震颤,但整座山峰,已经生生矮了近乎三分之二,而内里的洞窟,连同其间的众多妖魔一起,早已湮灭殆尽。 一道亮光自半空间划过,披着斗篷的那个身影,狼狈不堪地挽着蓝发少女的腰,在空中现出了身形。 他恨恨盯视着下方的山峰,再也保持不了冷静,咒骂了一声: “该死!” 而那名蓝发少女依旧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稍稍歪了歪头。 在临近官道的一处树林,叶牧和贺凉停了下来。 贺凉动作利落地除去那身妖魔侍卫的伪装,露出里面的一身轻便黑衣,变戏法般摸出了一张黑色面具盖到脸上,将上半边脸遮得严严实实,仅露出嘴唇和线条优美的半个下巴,整个人立时看起来诡秘内敛了许多。 他整理好衣着和武器后,看向叶牧,说:“叶兄,我们就在此分别吧。” 此时叶牧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另一件事情上。 悬浮在他面前的信息栏中,是暴风一般刷屏滚动的无数文字,除了在某些时刻会突然减缓刷新速度能匆匆扫上几眼外,完全看不清飞驰而过的一行行内容。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狂暴魔,获得雇佣兵声望75,亲密度+1 ……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食腐妖,获得雇佣兵声望25,亲密度+1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寄生妖,获得雇佣兵声望25,亲密度+1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万灵系统。 解锁万灵系统,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0点。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寄生妖,获得雇佣兵声望25,亲密度+1 ……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食腐妖,获得雇佣兵声望25,亲密度+1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双头妖,获得雇佣兵声望25,亲密度+1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家园系统。 解锁家园系统,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0点。 您获得了江南地契。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利爪妖,获得雇佣兵声望25,亲密度+1 ……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强壮的利爪妖,获得雇佣兵声望50,亲密度+1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妖魔小队长,获得雇佣兵声望50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家园仓库功能。 解锁家园仓库功能,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0点。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双头妖,获得雇佣兵声望25,亲密度+1 ……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织网魔,获得雇佣兵声望200,亲密度+1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妖魔千夫长,获得雇佣兵声望300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江南仓库功能。 解锁江南仓库功能,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0点。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狂暴魔,获得雇佣兵声望75,亲密度+1 ……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狂暴魔,获得雇佣兵声望75,亲密度+1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中原仓库功能。 解锁中原仓库功能,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0点。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狂暴魔,获得雇佣兵声望75,亲密度+1 ……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塞北仓库功能。 解锁塞北仓库功能,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0点。 ……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强壮的狂暴魔,获得雇佣兵声望150,亲密度+1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妖魔百夫长,获得雇佣兵声望150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西凉仓库功能。 解锁西凉仓库功能,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0点。 ……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精英级妖魔侍卫,获得雇佣兵声望200,亲密度+1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精英级妖魔侍卫,获得雇佣兵声望200,亲密度+1 您与队友合力击杀了精英级妖魔侍卫,获得雇佣兵声望200,亲密度+1 辛苦了!您与队友成功保卫了七杀殿,获得七杀殿声望2000 ……信息量略大。同时,这样几乎等于天上掉下来的声望,让他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尽管如此他还是记得对贺凉的话做出反应,暂时将目光由面前的信息栏转回贺凉身上,突然想到了什么。思忖一下后,叶牧问:“你接下来,要渡江吗?” 贺凉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有此意向。” 接着便住口不语,显然在等着叶牧的下文。 叶牧说了一声“稍等”,四处扫视了一番,走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空地上。 他刚才想到了信息栏中提及的那个“万灵系统”。《狼烟》这款游戏中,游戏人物随着等级实力的提高,可以捕获、收服、或者培育灵物,从而签订契约为玩家所用,并根据灵物的特性,有战斗、伪装、辅助、骑乘等等不同的能力。一名满级的玩家可以分别契约一只本命灵和四只伴生灵。然而这个设定有一个限制,灵物向善,身负罪恶值的玩家,无法获得契约灵物的帮助,随着罪恶值的增加,还会大幅度减少契约灵物的好感度,好感度归零时本命灵无法使用,而伴生灵则会自动解除契约。 他的游戏角色其叶沃若常年顶着累累的罪恶值,所以也没费功夫去找什么伴生灵,但本命灵却是有一只的,只是基本上没唤出过几回,不是看到信息栏,他几乎忘了游戏中还有这么一个设定。 那是他有一次杀掉了游戏中一个大型帮会的帮主后,无意间获得的珍贵战利品。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 模仿着印象中游戏里角色唤出灵物的动作,他单膝跪地,将右手按在面前的地面上。闭上眼,让自己相信从那里真的可以呼唤出他脑中所想的生物。 贺凉注视着这一幕,惊讶地看到以叶牧按在地上的那只手为起始点,有紫色的细微光线开始延伸,在地面上游走出神秘而古朴的复杂图案。 一个稍带着些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平板声音在叶牧脑中响起: “汝,可闻吾音?可知吾名?” 叶牧愣了愣,说起来,他一时真的想不起,当初给这只本命灵起的,是什么名字。 那个声音依旧在执著地问: “汝,可闻吾音?可知吾名?” 他努力在脑中回想,当初看到了拾取到的战利品,顺手使用之后,随着提示出现的那个小小身形。在当时被追杀的忙乱状况下,他随手取的,是什么名字来着? 地面上那个占地颇广的紫色图案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 那个种族的别名,取其首尾,应是—— 叶牧睁开眼,唤道: “……迦罗!” 声音落下的瞬间,布满地面的瑰丽图案大放光芒,华彩形成了一道光柱直冲云霄,当光华褪去,那逐渐显露出的身姿,带来了铺天盖地的浩然气魄。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广阔的空中,乌黑羽翼的巨鸟伸展开翅膀,遮蔽了天空。它低下头,金色的锐利眼睛望向了这片树林。没有开口,但声音却在叶牧的脑中回响。 “应汝之唤。汝,有何意愿?” 站起身,叶牧仰头看着空中的大鹏,说: “迦罗,带我去一个地方。” 他转身看向贺凉,问:“贺凉,我要去长益城接一个人,然后渡江北上。从空中走会容易一些,你可要和我一起?” 当着对方的面就这样直接唤出迦罗,算不上是谨慎的决定。但从战斗技巧到信息情报,他从贺凉那里受益良多,连性命也是被他所救。尽管认识的时日不久,他不敢说自己十分了解对方,可凭着这些经历,也足够让他付出一定程度的信任。 贺凉看了看叶牧,那人站在夜色里,暗沉的天气中看不清表情,但气势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就像他身后空中那只盘旋逡巡的黑鹏不是他刚刚唤出的一样。 他笑起来,朝叶牧走过去,简简单单地应道: “好。” 既然有更加便捷的方法,又何妨一用。至于那些关于对方的疑问,他决定自己来寻找答案。 作为七杀殿潜伏系的佼佼者,收集情报,也是他的一大爱好呢。 而此时的长益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连续两天一夜的战斗,面对着源源不绝的妖魔,还要随时提防报死鸮群来自天上的偷袭,王朝军队的将士和饮羽楼弟子的伤亡数每时每刻都在增加,仍在坚持战斗的战士们,发出的攻击与防御,也越来越力不从心。 设于城墙内侧的临时指挥卫所中,灯火通明,人声杂乱。不断有奔跑的士兵带着满身血与铁的气息闯入,带来的却是一个比一个糟糕的消息。 箭矢将尽,军力不足,城门快要抵挡不住,妖魔军中又出现了新的蛮力魔。 所有还能动的战力,均已投入了战斗,现在,是真真正正的无兵可调。 早在多日之前就发出的请求增援的急报,至今仍旧杳无回音。 年轻的将军自案牍前抬起头,因连日不曾睡眠而疲惫憔悴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睛虽然熬得血红,却依旧亮得惊人。 “最后一个命令。”他说,声音虽然嘶哑,但语调仍是同每次下令时一样,是能让听者也随之生出坚定信心的铿锵有力。 “死战。” 带着伤的士兵毫不犹豫地肃容行了一个军礼,大声重复了一遍:“死战!”,转身用他最快的速度拼尽全力奔跑出去,去传达他的长官这最后一道命令。 将军提起一旁的□□,向门外大步走去,隐于铠甲下的伤口扎得紧紧,猩红色披风在身后飞扬,迈出的每一步都稳健而快捷,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已经身受重伤,又几日没有休息的人。 等不到援军,就只有拼尽最后一分战力,来尽量拖延住妖魔的兵力,给北方的战线多一些喘息时间。 他作为将军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是他身为士卒应尽的义务。 将军的命令被层层传递了下去,进攻的妖魔顿觉对面的士兵们都发了狂,原本一个个勉力支撑的家伙,像是突然不知道从哪生出了一股力量,大声嘶吼咆哮着,奋不顾身地扑过来,看上去竟像是比最凶恶的妖魔还要可怕。 “死战!”一名刚刚失去了持刀的手臂的士兵大吼着,红着眼扑向刚刚攀上墙头的一只妖魔,仅有的一只手臂铁箍一般死死将对方抱住,一同翻滚下了城墙。 “死战!”被妖魔的利爪狠狠贯穿胸膛的士兵,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仍旧毫不停歇地挥下手中的大刀,狠狠斩下了对方的头颅,呛咳着血沫,在倒下之前,犹自全力吼着。 “死战!”□□如电,刺穿了妖魔的胸膛,回手一抡,架住了数道攻击。身上的伤口因大幅的动作再次挣裂,血染战甲,将披风的红映得更浓烈了些。他一抖枪身滑开妖魔的兵器,顺势一枪将两个妖魔刺了个对穿,奋力大吼着。 无数的士兵倒下了,而随之倒下的,是更多的妖魔。 北斗营,没有俘虏的将军,只有战死的士兵。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庄子-逍遥游》 第21章 长益 ===================== 这是个不眠之夜。四面冲天的喊杀声中,长益城的居民们紧闭门户,缩在家中瑟瑟发抖,为着前线的军队和自身未卜的命运而祈祷。 城中最大的那所宅院此时静悄悄的,毫无人气。位于后花园里的那一片湖泊,突然像是煮开了一般剧烈翻滚沸腾了起来。 随着哗啦一声水响,叶苍从湖泊中站起了身,身上离开水的部分却干干爽爽,没有沾染上任何水渍。 黑暗中,他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定格在了恍然。 “原来如此。” 这样微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后,他弯腰从一边的草丛中摸出自己的那柄长刀,直起身转头望向厮杀声最激烈的那个方向,冷哼了一声,一手随意地将刀扛在肩上,疾速冲了出去,几个跳跃就翻过了围墙,消失在了墙的那头。 长益城外,身形庞大的蛮力魔无视了向它身上射来的零星箭矢,慢悠悠地抬起手臂,一下下轰隆隆地砸在厚厚的城门上。每一次大力撞击,都会将城门撞得簌簌发抖,吱呀悲鸣着落下许多灰尘来,也让在城门内部死死抵着的士兵们的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城墙上,妖魔已经占据了半边地盘,正和士兵们纠缠厮杀在一起,看情况正在艰难而缓慢地扩大占据范围。 空中,失去了饮羽楼弟子的弓箭钳制,报死鸮们十分活跃地号叫着盘旋,一双双贪婪的黄色眼睛紧紧盯住了下方的人群,只待那些受伤的士兵一个疏忽,就呼啸着俯冲而下在他们身上狠狠地叼下一块肉来。 匹练般雪亮的刀光,就在这时由城墙上直坠而下,巧妙地籍着蛮力魔那庞大的身躯连连向上纵跃,空中一个翻身,在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割开了蛮力魔的脖颈,就好像在切豆腐一样的轻松。 避过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鲜血,叶苍收回刀,趁蛮力魔的身躯倒地的一刹那,闪身跃入妖魔之中,刀光劈下,血光扬起,肆意收割着生命。 城墙上妖魔们的攻势不知为何突然削弱了许多,但与之对敌的士兵们并不管这么多,见到有机可乘,便势如疯虎般展开了强力的反击,一时之间竟然反占了上风,妖魔节节败退。 而那位将军在厮杀中很快觉察了不对,反手挑飞一只扑上来的妖魔后,他稍微踉跄了一下,撑着□□直起身,凝神打量起战场。 不是错觉,身在其中的人可能一时无法发现,但这样纵览全局看来,妖魔们的力量、反应速度和灵敏度,明显都大幅降低了。 他敏锐地嗅到了胜利的气息。 不论原因为何,这个情况如果持续得再久一些的话,也许……还能守下去! 交战中的双方如果抬起头,或许就能注意到,他们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像是飘来了一大块乌云,看起来和黑沉沉的天色几乎融为了一体。 叶牧坐在迦罗的背上,看着面前的地图,上面显示叶苍就在他们的下方。而下面那震天的交战声明白地告诉他,这里是战场。 刚看到地图上那个绿点冲进那大片红点之中时,他惊得心脏狠狠跳了一下,险些要让迦罗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直接冲下去。但随即绿点周围的红点便像是遇到了烈日的冬雪一般,迅速消蚀不见。在绿点的所过之处,出现了一片一片诡异的空白地带。 “已经将近三天了吧……”贺凉看着下方的战场,“叶兄,你要接人的话最好尽快。从这个形势来看,长益城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叶牧转过头,微带歉意地说:“贺凉,我要下去一趟,大概要在此耽搁一阵子了。” 面具下看不清贺凉的表情,他偏了偏头,语气仍旧平和,没有丝毫讶异:“叶兄要找的人,在战场?” “是啊。”叶牧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但不知为何听起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得去把他抓回来。” 他让叶苍找个地方藏起来,可他倒好,直接跑上了战场。两军交战之地是好玩的吗?!这不省心的臭小子! “刀剑无眼,叶兄你伤势未愈,一旦卷入乱军之中,也很难全身而退吧。”贺凉直截了当地指出这点,沉吟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地面上大片奇形怪状的妖魔营帐,说,“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计划,叶兄且听听如何?” 他们趁着夜色,从后方安静而迅捷地潜入了妖魔营地。 正面对敌,非七杀殿所长,但伏击暗杀,却是七杀殿的老本行。 要做的,只是找出目标,然后,斩杀。 收起武器,两人对视一眼,重新隐入了黑暗。只留下那几具已经断了气的妖魔尸体,睁着眼不甘地倒在那里。 当妖魔在此地的高层将领被刺杀的消息传开,再加上正面攻城受挫,迟迟不见成果,那些低层将领失了主意,七嘴八舌彼此间谁也不服谁,只得匆匆撤回兵力,以图后计。 正杀到尽兴的叶苍发现妖魔有撤兵的动向,相当不爽地追出了几步,却突然察觉到身后接近的气息,猛然回身扬刀欲劈—— 那只企图偷袭的妖魔定在原地软软倒下,身后露出叶牧面无表情的脸。 目光对视,叶苍眨眨眼,表情一刹那变成了十二万分的兴高采烈。 “爹!”大叫了一声,他一个箭步上前,来了个熊抱。 “太好了!你没事!” 紧紧环住的强健手臂,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叶牧本来打定主意要好好训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但见此情形,也只得先将话吞回肚子里,收刀回鞘,抬手安抚地摸摸他的头,说:“别担心,爹没事。” “他再这么用力抱下去就有事了。”贺凉顺手杀掉附近溃逃的妖魔,好心地提醒道。 叶牧身上的伤口是上药包扎过了没错,不过这连番奔波下来也没有好好恢复,又因为之前的中毒本就愈合得慢,一个不慎用力,就可能让伤口崩开。 叶苍闻言连忙放开手,仔细观察着叶牧的气色,问:“爹,你受伤了?” 叶牧摇摇头:“被妖魔抓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他借着四面燃烧的火光看看叶苍,确认对方完好无损,这才问道,“苍儿,你怎么来了这里,又上了战场?” 叶苍没有立刻回答,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说:“爹,我们先进城再说。” 扭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城墙,叶牧问:“苍儿,你在城中有事要办吗?没什么事的话,咱们就尽早出发渡江。爹找到了空中的代步坐骑。” 战乱时期,若是进了城,说不得又要有一番波折。 火光下,可以看到叶苍露出了一种十分纠结的神色,踌躇着开口:“确实有些事要告诉爹,在这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叶兄,我们进城一趟吧。”贺凉突然开口,同样看向了那座城池,“刚好,我在这里也有些事情要做。” 既然两人都这样说,叶牧便姑且按下顾虑,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 城墙上,眼看妖魔退去,松了一口气的士兵们力竭坐倒在地,还有些力气的支撑着起身去帮助伤员,而那些死去的袍泽,则一时之间是没有人手去收殓了。 将军在一名士兵的尸体旁停住,单膝跪在他身边,抬手轻轻合上了对方大睁的眼睛。 那是他的传令兵,对方总是出色地传达贯彻他的每一个命令,而这最后一道命令,他依旧是彻底完美地执行。 一名士兵跑到他身边,报告着:“将军!外面有三个人要进城。”顿了顿,他补充道,“其中一个人刚才杀了那只蛮力魔。” 他皱皱眉,拄着枪站起身,来到城墙边向下看去。城墙上火把的光芒远远投射到地面,看不清那三个人的面容,但依稀能分辨出他们的轮廓和衣着。他远远望着,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转身向城墙下走去,口中命令道: “放他们进来。” 城门上一处供行人进出的小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三人鱼贯而入,穿过幽深黑暗的城墙门洞后,站在那里的,是长益城目前的最高统治者。 年轻的将军提着□□,向三人抱拳行了一礼。 “在下简序,镇南军左将,北斗营十七代弟子,多谢三位方才的出手相助。” 叶牧抱拳回礼,答道:“在下叶牧,我们只是适逢其会,将军不必多礼。” 简序询问:“不知三位值此时机,特意前来长益城,所为何事?” 叶牧尚未回答,一边的贺凉抬手摘下了面具,有些突兀地开口问道:“这位将军,在下有事相告,可否借一步说话?” 简序视线转到他身上,神色未变,点点头说:“可以。” 贺凉随即转头对叶牧说:“叶兄见谅,我找这位将军有些事情要谈。” “无妨,”叶牧说,“我和这位先找个地方去聊聊天。”他拍拍叶苍的肩,这样说道。 “如此,倒不劳二位费神。”简序闻言,爽快地招手唤来一名小兵,吩咐道,“帮这两位少侠安排一下住处。” “多谢。”叶牧坦然领了这份既是感谢又是监视的照拂,和贺凉说了一声后,与叶苍一同跟着那位带路的士兵离开了。 而简序和贺凉则一前一后走进了那间临时指挥卫所。歉意地让贺凉在居室稍候,简序先是强撑着忙碌了一阵处理完战后的诸般事宜,这才挥退众人,转身进了居室。 刚刚迈进房间的瞬间,简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流露出一种随意而漫不经心的慵懒来。 直接无视了一旁的贺凉,他开始翻箱倒柜,找出来绷带伤药后顺手扔过去,一脸疲惫地重重坐到床上,脱掉铠甲露出上身的狰狞伤口,说:“正好你先帮我包扎一下,背后的伤我够不到。” 贺凉拿着绷带和伤药走近,看看简序身上一道道渗着血的扭曲伤口,当真手上动作不停地开始包扎起来。 将药粉拍在血糊糊的伤口上,他微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应该已经死了。” 声音不紧不慢,动作不疾不徐。 “嘶”地抽了口冷气,简序困倦地闭着眼睛,抗议道:“轻点,贺大公子我没惹到你吧。”顿了顿,他不满地说,“区区几个不入流的刺客而已,本将军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掉,阿瑶还等着我回去娶她呢。” 贺凉一圈圈在他身上缠紧绷带,温和地说:“我记得,上次收到的书信里,有人和我哭诉,温初瑶姑娘对他不假辞色,却对另一个‘獐头鼠目,败絮其中’的家伙笑得十分好看。” “恩,后来我想了想,阿瑶对谁都笑得很好看,但她只对我不假辞色,这肯定就是爱了。”简序昏昏欲睡地说着,“说起来,我上次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零三天前。”将绷带最后打了个结,贺凉收回手,说,“好了。” 顺势一头躺在了床上,简序睁开眼看着上方,说:“两个月啊……我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那种惫懒而玩世不恭的气质从他身上褪去,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自律而冷静坚定的将军。 他问:“贺凉,你不尽早回你那繁花似锦的京城,还在这片是非之地停留做什么?” 贺凉手中把玩着那张黑色面具,说:“遇到了一点意外。” 简序闭上眼睛,说:“还是早点离开吧,既然遇到,回头帮我送封信去京城。不管朝中那些人如何打算,这长益城,我能守一天就守一天,其他的,让他们看着办。” 话语声渐渐微不可闻,他很快沉沉睡去,打起了小呼噜。 注视着儿时伙伴的睡颜,贺凉低声说:“好。” 拿过一旁的薄被给他盖上,贺凉转身出了居室,明灭的烛火下,他的神情平静无波。 两个月,对他来说,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另一边,叶牧确认一般地重复问了一遍: “苍儿,你要留在长益城?” “是的,爹。”叶苍也仍旧很肯定地点了头。 “能告诉我原因吗?”叶牧问。 叶苍闭上嘴,第一次避开了叶牧的目光,说:“对不起,爹,我不能说。” 没有强求答案,叶牧继续问:“那么,你是出于自愿吗?”,同时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叶苍的视线转回来,坦坦荡荡看着叶牧,说:“我是出于自愿的。” “你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吗?” “爹,我不会有事的。” “苍儿,回答我,”叶牧静静地说,按捺着升腾而起的怒火,“你能保证自身的安全吗?” 叶苍顿了顿,说: “——我可以。” “苍儿,接下来的问题,仔细认真地想过之后,再给我答案。”叶牧说。 “你能在妖魔的军队包围中,在四面八方都是妖魔,砍之不尽杀之不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活下来吗?” 沉默了很久,叶苍清朗的声音坚定地答道: “我可以。” 这句话噌地点燃了叶牧的怒火,他一把扣住叶苍的双肩,浑然不顾左手虎口的疼痛,大声质问: “你可以?你让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么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里,外头无论哪个方向都是妖魔的军队,天上地上除了敌人就是敌人,这样的形势下你让我安心把你留在这里离开?你还说你能活下来?你觉得这种情况下有人能活下来?”他气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扬起拳头怎么也打不下去,恨恨一拳击在了一旁的墙壁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爹!”叶苍惊呼一声着急地抓起他的手想察看,被他一把抽了回来。 “爹。”叶苍又叫了他一声,说,“……爹就可以。” “什么?”叶牧没反应过来。 “我说,即使在妖魔军队的包围中,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爹还是活下来,来找我了,不是吗?”叶苍平静地说,“苍儿相信爹,爹也试着相信苍儿一回,好吗?” “这和那情况根本……”叶牧想说这两者情况根本不一样,却在看到叶苍那双沉静坚定的红眼睛时住了口。 他很熟悉,那种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因任何事而动摇的眼神。 室内一时无比静寂。 良久,叶牧闭了闭眼,说:“你长大了啊。” 不再是需要时时关照保护的小不点,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坚持。 慢慢呼出一口气,他说: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记住你的回答。” 相信……吗。 对他来说,真是个沉重的词语啊。 第22章 隐箭 ===================== 清晨,长益城的大街上静悄悄的,渺无人迹。连偶尔看到的野狗,都是藏在墙角的阴影中夹着尾巴前行,随便一点响动就会被惊得猛蹿出好远。 叶牧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留神打量着周边的建筑场景。 这里和游戏中的长益城不大相同,不过偶尔在某些地方仍能隐约看出有些熟悉的影子。游戏里,他曾在这座城中做过一个任务,具体的剧情对话他已经忘记了,但他记得很清楚,任务过程中,曾用到过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只是从眼下的情形看来,无论那条密道是否存在,一时之间也是找不到的了。 收回目光,决定稍后再仔细寻找,他转过街道的拐角,向打听到的饮羽楼在此地的临时驻扎点走去。 在离开这座城池前,他总是要了解一下这里的城防情况,尽力保证叶苍的安全的。不知道贺凉和简序说了些什么,昨晚一个小兵来传过话后,那些若有似无的监视明显被撤去了,但贸然向士兵询问城内的具体情形,多少还是难保得来消息的可靠性。倒不如去找性格直爽彼此也打过交道的飞獴问问,顺便确认一下对方是否安好。 驻地大门紧闭,朱红的大门上是兽头鎏金的铜环。叶牧握住铜环叩了叩门,沉闷的响声过后,门内依旧一片静寂,毫无声息。 叩门数次没得到回应,叶牧皱了下眉,走到一旁打量了一下高高的围墙,沉吟了一下。 被追杀的时候来不及思考,从那个自动攻击技能来看,飞檐走壁之类的门派技能,或许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来激活。 尽管可以自行慢慢摸索战斗方式,但不可否认,通过观察记忆身体自发的攻击行动,并模仿着那种感觉来自主进行攻击,大大加快了他出手准度与力度的提升速度。 他并不信任也不打算完全依赖这个游戏系统,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未必好吃,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他只信赖自己能够掌控的力量,譬如那张世界地图,他也在逐步地将它牢牢记到脑子里。不过在成长过程中,这个系统的确可以给他不小的帮助,该用到的时候,他也会将功能利用发挥到极致。 调出信息栏悬浮在一旁,叶牧抬头望着墙头,凝神回忆着飞檐走壁的技能名称和游戏中的大概动作,身形一动,腾跃而起,在墙面上一点,借力纵跃而出。 身在半空的瞬间,他似乎感到了风的流动。脚下像是有看不见的气团般,在这一跃之中,托起身躯,将他整个人送得更高。 随着一个翻身,他落于高高的墙头之上,轻巧无声,没有惊起半点浮尘。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隐藏技能飞檐走壁。 解锁隐藏技能飞檐走壁,扣除七杀殿声望1000点。 晨光下,庭院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面前这一进院落的正房厅中摆着座屏风,静悄悄的看不清内里情形。宽敞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地面上隐约可见斑斑点点的血迹,一路延伸至侧面的一间厢房,厢房的门半开着,里面隐约似乎传出些响动。 观察过四周的情形,叶牧目测了一下围墙和厢房的距离,一蹬墙头,扑身跃出,空中一个翻滚后,恰恰落在了那处厢房的檐上。 那声响现在听来清晰了不少,叶牧侧耳分辨,顿时无语。 抑扬顿挫,此起彼伏,里头有不下四五个人在打着雷鸣般的呼噜。 他翻身落地,戒备着进门查看,便看到七八个饮羽楼的弟子横七竖八地睡在各处,衣甲未解,伤口也只是草草包扎了一番,呼噜打得震天响,看上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别想将他们叫起来。 扫了一眼那些疲惫不堪的年轻面容,叶牧悄然退出厢房,顺手掩上了门。 他走进那间正房,刚刚转过屏风,眼前一花,一道黑影携着腥风迎面扑来。 来不及观察室内情形,他跃至一旁闪过攻击后连连后跃,退到了庭院之中,这才看清那袭来的黑影,竟是只吊睛白额大虎。此时正低俯着身,前爪按地后爪微退,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房内有人嘶哑着嗓音提声说:“回来!” 老虎当真停住了攻势,一双黄眼警惕地盯着叶牧,缓缓退回了房内。 叶牧没有再靠近正房,站在院中稍稍扬声,说:“在下叶牧,前来探望一位故人。刚才敲门未见回音,一时心急擅自入内,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房内静了静,那人说:“叶牧?你进来。” 于是叶牧走进房间,看到了斜倚在床上微微眯起眼犀利地盯视过来,几乎脱了相的飞獴。 看起来万分狼狈,不过至少是活着的,这就足够让人放下心来。 “还真是你,怎么会在这?”飞獴吐了口气,顺手拍了拍床边伏卧着的大虎昂着的头,示意对方放松警备。 “说来话长。我听说饮羽楼驻扎在这,就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叶牧看看飞獴眼下浓重的两片阴影,简单带过话题后开门见山地问,“有些很重要的事想问你,现在方便吗?” 飞獴咧咧嘴,哑着破锣嗓子说:“桌子上有水,给我倒一碗。你要问啥?” 大约一刻钟后,叶牧和飞獴告别,原路离开了这处驻扎地。 飞獴的口风很紧,城中存粮布防之类的信息一概直言不能说,不过他倒是说了个大约已经被妖魔军发现了的信息——城中没有箭矢了。 饮羽楼弟子的箭支都是以特殊方法制成,做工不说复杂,但也绝不是一时间能大量制作的,何况这城中要寻找到适合做箭支的材料几乎不可能。而用普通方法临时赶制的木箭之类,不提准度和射程,单是对皮糙肉厚的妖魔们的杀伤力,也低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要用这种箭支造成伤害,需要的是几倍的专注与气力,偏偏经过连番高强度的战斗又不能好好休息的饮羽楼弟子(说到这里时他睁着通红的眼瞪了叶牧一眼),此刻已经没几个还有这份精力。 箭矢吗……叶牧思索着。 游戏里,每个玩家可以学习两种生活技能。为了在野外也能及时修理维护身上的武器护甲,恢复装备的耐久度,其叶沃若的生活技能,就是满级的武器锻造和护甲制作。仓库里也堆着不少为了冲技能熟练度而购买的锻造原材料。如果这里真的也能按照游戏中的规律,哪怕做把顶级武器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但最大的问题是——《狼烟》这款游戏里,压根就没有箭支的设定,更别提制造配方和制作方法了,要锻造根本是无处着手啊! 你见过哪款大型网游中,弓箭手的箭是按攻击频率来消耗,到哪都需要背着大捆箭矢,还得时时补充数量的? 此路不通吗……不,等一下!如果换个思路的话—— 眼前一亮,他抬起头,迅速打量起周围,寻找着城中的当铺所在。 游戏里的仓库,就设在当铺中,玩家们纷纷表示,这货比银行还黑。银行的异地取款也就扣一部分的手续费,而当铺不但没有利息,除了玩家的出生地区外,其他地区的仓库功能还是需要额外交钱才能开通的。虽说金额不多,但交一次钱只能开通一个城池的仓库!不交钱?那想取东西的话,就乖乖跑回你那片出生地吧,谁管你是要从江南跑到塞北,还是要从西凉横渡东海呢。 作为一个哪有敌人哪有他,并且常年红名的七杀殿刺客,其叶沃若的仓库是十分豪气地全部开通了的。尽管每次进城往仓库里丢战利品都要冒着被城中守卫发现追杀的风险,不过显然要比带在身上被追杀来得划算——要知道,红名累计到了一定程度,是会上通缉榜的,其他玩家可以隔一段时间便查询到他此时的大概所处位置。他穿越前,就是上了通缉榜,被他的老对头预测到了他的下一步行动地点,带着一群人打了他一个埋伏,才把他杀掉,复活后自动被流放到了古战场。 ……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取得成果与日后回报而言,敌对的这次埋伏行动,真的可以算是相当成功。其叶沃若至少在将来可以预测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是不会再给他们造成什么麻烦了。 在敲响当铺紧闭的门时,叶牧心情十分微妙地想着。 又是敲了好一会,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开了半边门,打量他一眼,看到他背上的双刀,这才住了口,问:“干嘛?” 叶牧说:“我想进去看看。” 中年男人没好气地说:“不开门,别看了。”说着就要把门甩上。 修长冰冷的刀身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男人僵住。 叶牧说:“我想进去看看。” 这次他成功了。 男人僵着身体亦步亦趋跟在叶牧身边,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脖子上那把刀给割了喉,斜眼看到这强盗的另一只手在虚空中抓来抓去,不由得暗暗叫苦。 本以为是个劫财的,看这架势,莫不是遇上个脑子有毛病的吧。 而叶牧正忙着清理包裹,仓库在这里的具现形式颇有些像现代超市的货架,只不过是木制的。他把那堆人骨统统放进仓库,只留了一具以待日后研究还有没有其他用途,剩下的包裹空位全部装满了锻造的原材料。 仓库里还放着许多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但他略略一扫没看到什么现在用得上的,于是暂且略过。 整理完毕,他在当铺的柜台上放下一块银子,转头看向已经抖如筛糠的中年男人,说了声“叨扰了”,收回长刀,离开了当铺。 男人在原地怔了怔,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哐当关严了门,这才惊魂未定地滑坐在地上,大出了一口气。 没坐多久,他一跃而起,走到柜台旁掂了掂那块银子,又借着灯火看了看成色。 是真货。 摸摸脖子,似乎还能感觉到刀锋的寒意,他哆嗦了下,仔细收起银子,去严严实实封住了门。 而叶牧则找了间空屋翻了进去——这种房子不少,毕竟之前那些天,战火就近在眼前,有不少人举家迁往了北方。 成与不成,还要试试。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生活技能。 解锁生活技能,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点。 他的面前,凭空出现了熔炉铁砧鞣架硝台等物,旁边悬浮着一列菜单,列出种种配方和所需材料。 原本要使用武器锻造或者护甲制作之类的生活技能,是需要在城池中的铁匠铺进行的。但作为一个杀人越货资产颇丰的玩家,为了修理装备方便,他早早就花钱开通了随身工具包,非战斗状态下可以在任意开阔地点使用生活技能。 对照配方从包裹中拿出相应的材料,放在铁砧上的瞬间,双手自己动了起来。 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敲打淬水之后,那把武器静静成形。 银白色流畅的弧形恰似弯月,沉甸甸的,触手微凉。弓身上面纹着纷繁复杂的花纹,在不起眼的一处角落中,隐着一片叶子的图样。弓弦是异兽身上的筋脉,绷得直直,遒劲坚韧。 武器锻造高级成品——落日弓。 于是飞獴在不到一个时辰后再次被驯养的老虎咬着肩膀叫醒,火大地勉强睁开眼,在看到走进屋内的那个身影时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咒骂了一声:“靠!又是你。” 紧接着一把弓就被塞到了他面前,那个扰人清梦的家伙说:“试试这个。” 语气中毫无歉意,不过飞獴也注意不到这个了,他的眼神凝在那把骚包的银白色大弓上,拿过来试了试弓臂的硬度,又拉了拉弓弦,低声说:“好弓!” 随即他又苦笑起来,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开,看向叶牧,说:“你拿它来做啥,长益城里头现在一根箭也没了。” 叶牧仍然坚持道:“试着拉开假装射一箭看看。你能拉开,这把弓就归你。” “说定了!”飞獴飞快地接口,尽管手边无箭,但他对这把弓是着实喜欢,当下撑着身体坐起来,半跪在床上,举起弓低喝一声,缓缓拉了一个满贯。 叶牧火速闪到了一边。 弦满,箭凝,银白色的光箭就这样在指间成形,锋芒锐利。 骤然感到多出来的触感,看到蓦然出现的箭矢,飞獴吓了一大跳,本就酸痛无比,是在强自蓄力的胳膊一泄劲,登时弦松,嗡鸣,箭出! 箭矢笃然穿透了对面的墙壁,不知射到何处去了,只在墙面上留下一个鸽蛋大小的圆洞,有束光透了进来。 飞獴怔怔地放下手,瞪着那个洞,愕然张大了嘴。 松了口气,叶牧在他想起来发问前便截住说:“你别问我这弓是怎么回事,又是从哪里得的,我就给你一百张这样的弓,如何?”顿了顿,他补充道,“没有这把好,不过箭矢肯定不缺,杀伤力也有保障。” 游戏中的饮羽楼弟子只要有弓便可发动攻击,看来现实里由他制造出来的弓箭也依然保留了这样的特性。 他慎重思考过拿出这种弓的后果,参考到这个世界中的种种异状,这种特性虽然打眼,但也并不十分奇异,即使将来有人追问,也能约略圆过去。 出于谨慎,他没有做满级的武器,而是选了次一等的高级配方,但实物的威力还是比他预计的要大上许多,这样看来只要中级配方制造的弓便足够使用,故而有此一说。 飞獴转回视线,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深深看着他,沉默了一瞬,没有推脱,郑重地说:“这份情,饮羽楼记下了。”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认真。这是他作为饮羽楼的首席弟子,代表整个门派许下的承诺。 叶牧摆摆手,说:“大敌当前,一损俱损,我也只是出于自己的考量。”他顺手倒了碗水给飞獴,说,“你先睡吧,弓我一会带过来。” “然后再被你叫醒第三回?”飞獴接过碗一饮而尽,吐出口气靠在了床上,活动了下肩膀说,“算了,我去看看那帮同门,你去忙吧。” “好。”叶牧也不废话,点头离开。 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响动,飞獴挠了挠白额虎的耳朵,说:“这家伙又没走门。” 一会得记得告诉他,下次来饮羽楼的驻地,务必要先通报了再进。若不是这次大家都累得半死无心布置,光是重重陷阱就够他喝一壶的。 ……不过按他这手翻墙上房的活计,估计也撞不上几个。没谁那么有兴致,在临时驻地的房顶上也安上陷阱。 摸着下巴,他不怀好意地想,下次让师弟们在上面设几个捕鸟的陷阱好了。 且同千里寄鹅毛,何用孜孜饮麋鹿。投桃报李,亲密度+10 最终叶牧也没能找到那条密道,城内建筑着实繁多,搜寻不易,他只得放弃。锻造了一对顶级双刀和匕首交给叶苍,再细细叮嘱一番作罢。 城内事毕,同飞獴,简序,叶苍等人告别后,叶牧和贺凉离开了长益城。 坐在迦罗背上,贺凉问:“叶兄渡江之后,打算去哪?” 临别前,叶苍曾私下对叶牧说过这样一番话。 “爹,我找到小弟小妹们的大概位置了。” 根据叶苍所说的方位距离,在地图上从长益城为起点找过去,所在的地方是—— “京城。”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本来说好了是在昨天发的,但是渣手速直到现在才码完,十分抱歉>.< 继续努力码字。 一起拼文的基友吐槽我“快跟喻队一样了!” 然后每当报字数时被几千字和几百字这个惨烈对比打击到的时候,基友说“加油 喻队” 可恶我要当黄少啊摔!QAQ 第23章 重逢 ===================== 鹏鸟展翼,直冲云霄。 报死鸮们畸形的翅膀无法带着它们那格外巨大的骨架飞至鹏鸟的高度,只能在低空中尖声号叫着不甘地盯着那个翱翔的身影转瞬间脱出了它们的视线范围,徒留一根黑色的长长羽毛自空中悠悠飘落,被报死鸮们蜂拥而上泄愤般抓咬得破碎不堪,几只报死鸮用力过猛撞在了一起,于是彼此间又引发了好一番恶斗不提。 此时迦罗已经顺利飞过了那条大江,进入了王朝掌控的范围,在叶牧的命令下暂时放缓速度盘旋在空中。叶牧转过头问道:“贺凉,你打算去哪里?距离远的话,不妨和我走一趟京城,按这个速度花不了多少时间,等到了京城后我直接让迦罗送你过去。” 一直在思考什么的贺凉从鹏鸟宽广的背上坐直了身,笑起来:“真巧。直接走吧,我也要去京城。” 从洞窟内再次相逢至今,叶牧的行动虽然仍然急迫,但原本隐隐流露出的焦灼却减弱了不少。他现在突然如此肯定地要去京城,必然是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孩子们的消息。他之前和罗迎约定过如果路上遇到意外失散,就在京城会面。本来他是打算渡江后先行搜寻看看有没有对方留下的讯息,确认后再动身北上的,如今既然同路,倒不如先去京城了结了手上的事情后,再作打算。 闻言,叶牧一顿,突兀问道:“你和那位罗姑娘之间,可有联系方式?” 尽管其间遭遇了种种变故,但事实上自江中异变那日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天半的时间。他计算过,即使是用最快的马,哪怕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也不可能在这数日内从江边抵达京城。他相信叶苍的话不会有假,便将这异状归为了孩子们的特异之处,但如果贺凉他们本来的目的地便是京城的话,这就未必是个巧合了。或许,孩子们真的和那位罗姑娘在一起? 一句问话在贺凉听来便有了新的猜想,他答道:“七杀殿在京城有处驻点,她到京城时通常会住在那里。叶兄循着地址过去,在那儿留下讯息,她看到后自会主动联系你。” “这种地方,告诉我地址不要紧吗?”叶牧问。 “无碍。”贺凉笑了笑,一撑臂向后躺了下去,鹏鸟背上的羽毛密密匝匝,虽然微硬但并不咯人,颇像一张铺好的床褥。舒服地闭起眼,他顺手摸出那张面具扣在上半张脸上,向上推了推挡住射在眼皮上的强烈阳光,说道: “以后也用不上了。为了提防叛徒,七杀殿以往的所有驻点,都要更换。” 鸟背上安静下来,叶牧驱使迦罗起程飞向京城。迎面猛烈的风中,他伏下了身,避回没有多少风的这片区域中,静静看向贺凉,目光一点点柔和了下来。 他喜欢贺凉,但也仅此而已。 在放任感情之前,他永远会先理智地衡量得失。这里是他此时生存的世界,这里或许是属于其叶沃若的世界,但是,这里从来都不是,属于叶牧的世界。 他一直呼吸的,是那个世界的空气;接触的,是那个世界的人类;学习的,是那个世界的知识;他会和人打架但绝不会动刀砍人,他会四处旅行但坐的绝不是鹏鸟,他近距离接触老虎这种动物只会是在动物园里,他不会飞檐走壁但脚踏实地也很安心。 他适应这里的规则,不等于他认同这里的规则。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无比清醒地记得,哪里是他要回去的地方。 那里没有叶苍,叶茗,叶暖,那里也没有贺凉。 但那里,是他的归属之地。 发觉自己对贺凉动了心时,他愣了一下便坦然接受。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 不过这份喜欢,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心心念念离开这个世界的他,没有对感情负责的能力,所以绝不会放纵自己的情感去招惹对方。 尽管通过清除罪恶值的方式来返回原本世界的尝试已经落空,安置好了孩子们,让他们成长到足以自保的程度后,他仍会通过逐步探索这个游戏系统,或者收集这个世界中那些与仙神之事有关的信息,来寻找归去的方法。 ——属于叶牧的那个世界,没有贺凉。 意识到这一点时,还真是有些失落啊。看着贺凉,叶牧这样想着。 他移开视线,翻身仰面躺在了那里,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凝视了一会,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慢慢闭上眼。 脚下的路,永远只有一条。 半天之后,他们来到了处于中原正北方的京城,正值黄昏。 远远落地,贺凉跳下大鹏的背,顺手重新戴上面具后,抬头看向叶牧,报出了一串地址。 “讯息留在屋外的水缸下。入京前我还要做些其他布置,叶兄请便。”贺凉微笑,“有缘的话,或许还会再见。” 收起迦罗,叶牧抱拳一礼:“保重。” 同贺凉分别后,叶牧将那对打眼的双刀收进包裹,稍作了一番乔装,拆卸下一些皮甲部位,让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更像是一套普通的黑衣——他没忘记贺凉说过的话,七杀殿那场灾难的根源,或许就是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在沦陷区没多少人会在意这个,要进京城的话却是不得不小心一些。 唤出逐风,上马前他扫了一眼一旁的地图。上面现在有四个标注出的绿点了,叶苍,飞獴,简序,和贺凉。 标记上飞獴和简序是为了通过确认他们的安全来推断长益城的状况,而标记上贺凉,却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还欠着对方的救命之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遇到变故没联系上罗迎,他除了在京城搜寻叶茗和叶暖,也仍需要联系贺凉确认一番。 顺利入京,一路打听询问后,他找到了位于京城外围的一处小院。 这里颇为僻静,院落不大,一枝茂枝自墙头探出,在最后一抹暮色下依旧焕发着勃勃生机。院中有交谈声和器皿响动的声音,能闻到饭菜的香气,显见这里有人居住。叶牧心思百转,收起逐风,上前敲了敲门。 交谈声止歇,有轻快的脚步声渐近。“吱呀”一声,门扉开启,俏生生站在那里,穿着布衣钗裙,素面朝天的那位女子,正是之前见过的罗迎。 她看起来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穿着这样简单的装束,看上去收敛了之前的艳色,倒有种小家碧玉的清丽模样。 看到叶牧,她咦了一声,显然认了出来,讶道:“叶公子?” 她扫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身后,转眸看向他,急切地问道:“不知叶公子当日可有看到阿凉?他可还安好?” “罗姑娘放心,贺凉没事。他也一同来了京城,不过他另有事做,所以我们分开了。这个地方也是他告诉我的,想必他很快就会联系罗姑娘了。”叶牧耐心安抚着。 显然松了口气,罗迎道了声万幸,这才发现自己的失礼,连忙让开,脸上重新露出了明丽的笑容,说:“叶公子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快请进——” 一个“来”字尚未说完,随着一声小孩子清脆的大叫“爹爹!”,一阵急促的奔跑脚步声响起,一个软软的小身子像枚小炮弹一样直直扑向了叶牧,叶牧下意识地半蹲下来抬手一捞,一个红衣红裙红着眼眶的小福娃就这样直接捞到了怀里。 叶暖抱住叶牧不放手,一叠声地叫着“爹爹爹爹”,随即一瘪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哇哇大哭。 另一个小身体也凑了过来,叶茗的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叶牧的另一只手,用的力度比平时都要大得多。看起来眼睛也有点红红的,唤了一声“爹爹”后,紧紧靠在他身旁怎么也不乐意动,扯过他的手把小脸藏进去,须臾叶牧就感觉到了手心的一点湿润,并且还有迅速泛滥的趋势。 叶牧的心几乎要软化了,他弯下腰,一边一个抱起两个小娃娃,看起来就像是一边挂着一只小树熊,脑袋分别和他们的小脑袋碰了碰,低声安慰着:“爹爹来晚了,别怕。” 回答他的是更为响亮的哭声二重奏,同时两只小树熊巴得更紧了。 傻爹爹颇受打击,即使被数千的妖魔军追杀他也没这么手足无措过——他打小就是让别人哭的主儿,哄小孩的活计真是生平头一回干。两边的哭声灌满了耳朵让他压根没法冷静下来思考解决方法,不由得下意识向一边的罗迎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叶公子先进屋吧,让他俩哭一会舒缓下情绪。这几天两个孩子一直担心你,还强忍着不哭不闹,看着怪懂事也怪可怜的,现在这是放下心来了。”罗迎关上门,劝慰道。 大喜大悲或者长期压抑的情绪后大哭一场发泄出来是好事这个他当然知道,不过哭得这么凄惨真的没问题吗?叶牧患得患失地想着,努力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一边进屋坐了下来。 半晌后,两边都总算差不多恢复了正常。叶牧终于真的能冷静下来好好组织语言安慰两个小娃了,叶茗已经止住了哭声埋在他怀里羞得不肯抬头,露出一只红彤彤的小耳朵,另一边叶暖仍时不时抽泣两声,还不忘把叶茗往旁边挤挤,好占个更舒服的位子巴着。 “爹爹,你上哪里去了……噎,哥哥呢?”叶暖问。 叶牧顿了顿,微笑着说:“苍儿有些事情,所以没和爹一起过来,他也很惦记你们。放心,爹爹保证,他没事。” 叶暖乖乖点头不再问,依旧和叶茗牢牢巴在叶牧身上,看起来一时半会是不会下来了。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罗迎点起了油灯,晕黄的光照亮了这间小小房舍。虽然面积不大,但室内布置得相当整洁温馨,细麻布的帐子勾拢在床边,家具物什擦得干干净净,不染尘灰,一小束花朵摆在柜子上,增添了几分野趣。 叶牧这时才有空闲转而和罗迎说话,他看向罗迎,认真地说:“这几天,两个孩子多劳罗姑娘照顾了。” 罗迎宛然一笑,说:“叶公子客气了,孩子们很乖,我也很喜欢他们。” 两边客气一番,却像是约好了一般都避开当日分别后的情形不谈,转而聊起了别的话题。 罗迎微笑探询:“阿凉既然能告诉叶公子这个地方,看来已经表明了身份,那么我就直说了。如今妖魔战起,这京城尚算安宁,叶公子带着两个孩子,可有何打算?相识亦是有缘,七杀殿虽然遭逢巨变,但对于天下形势,风土人情,多少还是略知一二的,或可供君参考。” 想及包裹里的那张江南房契,叶牧便问道:“罗姑娘可知,如今的江南情况如何?” “江南并不安稳。”罗迎摇了摇头,“南方安宁奢靡,盛世长久,少有置军。妖魔此次既然已经掌控了江上水道,直入江南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塞北苦寒,东海孤悬,叶少侠如欲寻个太平之地,可以考虑往西凉而去。” 叶牧顿了顿,直言问道:“恕我冒昧,听罗姑娘的意思,似乎对如今的中原局势并不看好?” 他印象里游戏中的那场上古大战,似乎妖魔也只入侵到了中原一带。但他做任务时对这些历史方面的东西向来不关心,却也无法确定具体情形。 罗迎抬起手将鬓边散落的头发理到耳后,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也是十分赏心悦目,她轻呼了口气,说:“叶少侠既然和阿凉是朋友,我便多嘴奉劝一句,如今的中原,着实不是个适合安身之地。” 她轻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纤白的手指虚虚点在唇上,慢慢说:“中原的危机,不在外敌,而在人心。” 另一边,此时的贺凉,已然换下了那身黑衣,恢复了那身翩翩公子的装扮,唇畔带笑,气息温和,悠悠然走向一处静卧在黑暗中,巨兽般沉默着的宏伟建筑群。 它有个名字叫皇宫。 在他出示了一样信物之后,宫门处的侍卫行礼,直接放行。 不消一刻,他便在御书房中见到了一位威严的老者。 老者看起来已有五十余岁,却精神矍铄,身板健壮,一双眼睛淡淡扫过,便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这是只有常年居于万人之上的人才能养成的气势威仪,而这位老者,正是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华邗帝。 王朝与六大门派的关系十分微妙,皇权在这些侠士看来,并不是多么令人畏惧的东西,即使觐见天颜,通常也只需要作揖礼便可。但贺凉却恭敬地跪地垂首,行了大礼。 华邗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淡淡说:“起身。” 他漠然地扫过贺凉,问:“可有收获?” 贺凉站起来,躬身开始汇报。 同一时间,有不速之客造访了那处偏僻的小院。 打开门,一身武者打扮的精壮男人站在外面,抱拳说道:“这位是叶牧叶公子吧,我家主人想请您前去一叙。” 讶然扬扬眉,叶牧自认来京之后行踪隐秘,却不料被人找上门来,还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一瞬间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口中却毫不犹豫地答道:“好。” 他对罗迎说:“劳烦罗姑娘稍为看顾犬子小女。” 罗迎的目光在来者身上一转,也不阻止,含笑道:“举手之劳,叶少侠小心。” 叶牧正要迈步,却被一双小手抓住了衣甲,低头就看见叶暖一双泫然欲泣的黑眼睛,叶茗站在她身边,同样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是极力掩饰但仍然流露出的不安。 心内叹息一声,叶牧半蹲下身,和孩子们平视着摸摸他们的头,保证道:“爹爹去去就回,不会莫名失踪了。爹保证。” 刚和孩子们见面没多久就要重新放他们单独在这里,他又何尝不担心呢。但眼下的情势,与其避而退走,直面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才是解决问题更快的方式。 瘪了瘪嘴,叶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又突然扑上来熊抱了一下,说:“爹爹早点回来呀。” 叶茗跟着点点头,说:“爹爹小心。”清秀的小脸上一脸的严肃认真。 叶牧也同样严肃认真地点头应下后,站起身,转向耐心等候着的武者,说:“走吧。” 地图上,代表着叶暖和叶茗的两个小绿点安静闪烁着。 -------------------- 作者有话要说: 奈落之底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奈落的地雷,飞扑~-3- 本文要在5月2号入V了,入V当天三更。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每个点击收藏评论打赏我都有看到,是它们鼓励陪伴着我从一章只有2个点击的纯新人一直写到现在,无论离开还是留下,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存在。鞠躬,抱抱。 ———— 新文连载中,女主无限流,欢迎收藏~ 船员招募中[无限] 新文文案: 宇宙广袤无垠,飞船能量告罄。 正当濒临绝境,无限系统降临。 作为一名没有部下的船长,在余舟看来,副本不是险境,是难得的人才招募现场。 竞争对手不是敌人,是一个个金光闪闪的未来船员! 通关副本,获得能量,升级飞船,扩建船舱。 在副本中留意那些可造之材,将TA们拐回去一起建设飞船。 副本开始前…… 余舟:“与其打打杀杀,不如合作共赢。交个朋友,来我的船上工作吧。” 对手:“你想得美。” 副本结束后…… 对手(别别扭扭):“你的船上还缺人吗?要不,交个朋友?” 后来有人在飞船内网上匿名发布了一条帖子。 标题:【当初你同意招募的原因是什么?】 主楼:【麻烦大家了,做个小调查。我是想要报恩。】 众人纷纷匿名回复。 一楼:【打不过就加入。】 二楼:【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三楼:【待遇什么的不重要,主要是想追求理想。】 四楼:【实际尝试后,发现工作还挺有趣的。】 五楼:【因为我喜欢船长。】 六楼:【我也喜欢船长!】 三楼:【回复五楼六楼:你们知道船长有权限能看到匿名是谁吗?】 六楼:【什么?!】 五楼:【回复三楼:那不是更好吗?^^】 ……当日,帖子莫名消失。原因至今未知。 预收文《荒岛饲养员》,生存种田流: 作为太空救援队的一员,白桑自认什么场面都见过。 直到她追踪收到的奇怪求救信号,迫降到一颗陌生星球荒无人迹的孤岛上。 发现发出求救信号的可能是面前一只眼巴巴看着她的小动物。 白桑:这场面我真没见过。 自然星球倾尽全力组建了一支探索舰队,踏上凶险的旅程,寻求解救家园的希望。 通过直播,母星上的人们揪心地看着一艘艘飞船熄火,一个个强者耗尽力量变回幼兽形态沉睡。 唯一清醒的舰队长支撑着仅存的旗舰,载着满船的冬眠舱,跌跌撞撞地闯过了最后的关隘。 力量耗尽前,只来得及发送出一枚求救信号。 遥远的星球上,人们眼睁睁看着直播中舰队长的气息渐渐微弱,却绝望地无计可施。 直到那个身影在曙光中出现。 人们屏住呼吸,听到直播中响起了一个女声—— “咦,这里有个受伤的小动物。”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无知无觉的白桑捧起了他们的舰队长,在众目睽睽下摸了摸他的头。 “小家伙,不会是你在求救吧?” 第24章 暗涌 ===================== 叶牧对即将前往的地方多少有些设想和提防, 也许会是某处隐秘的屋舍,也许会是某个豪门大院,也许只是个僻静无人之地, 但有一个地方绝对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现在已是深夜,这里却喧嚣靡靡得远比白天更为热闹。丝竹声不绝,娇语声盈耳, 香脂气扑面, 红粉色满眼。罗衫半掩的女子们游鱼般灵巧地周旋在欢客们之间, 巧笑着依偎着嗔语着, 好一番风月盛宴。 烟花之地。 默然扯下柔若无骨般缠绕上来的如雪玉臂,闪身避开娇笑着偎过来的女子,从那层层脂粉圈脱出后,叶牧被武者领至了二楼的一处包厢, 可以听见其中传出的歌乐之声。 武者有规律地敲击了几下门, 在门外躬身禀报道:“大人, 叶公子来了。” 雕花木门被人拉开, 倾泻出了室内香料混合着酒气的味道,女子的缠绵歌声伴着琵琶铮鸣声清晰起来, 站在门内, 同样武者打扮的男人看了叶牧一眼, 抱拳避在一边,道:“叶公子, 请。” 叶牧走进了包厢, 一眼便看到了那位怀抱美姬,半提酒壶的华服男人。 五个美姬环绕在他身边, 小意服侍,他抬眼看到走进来的叶牧, 哈哈大笑一声,推开膝上那个正含着枚剥了皮的葡萄要哺入他口中的美姬,招了招手道:“总算来了,快过来坐。” 就像是在招呼一名相识已久的旧友。 这个男人看起来有三十余岁,面容生得极为端正俊美,就像酿到了醇厚的美酒,经了岁月后沉淀出醉人的魅力,即使是这样放浪形骸的举动,在他做来也自有一股不羁风流。 叶牧走到男人左手边的空案坐下,自有美姬乖觉地过来斟酒服侍,奉上水果糕点等物。一边坐着的歌姬一曲唱罢,又换了支调子启唇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男人端起酒杯,向这边抬手一敬,道:“我知道你叫什么,从何处来,来京为何,你却不知道我是谁,又为何邀你来此,这一杯,权作赔罪。”说罢仰头喝干,亮了亮杯底,靠在他腿旁的美姬立刻执起酒壶,再度斟满。 男人执着酒杯看过来,道:“我是简临,承祖辈余荫,袭安顺王爵。邀请叶公子来这里,实是因为听闻公子自南部而来,想探询一下南部情形。仓促之间,招待不周,见笑了。” 简……这个姓,可着实不多见。叶牧迎视着简临,没有理会一旁软玉温香依偎过来的美姬,问:“王爷想问哪方面的事?” 知道他的姓名,知道他自南部而来,还知道他为何来京,对方这样说或许只是为了震慑,但是对方显然不知道,他的经历比较特殊。在这个世界上,知道他名字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而其中知道他会来京城寻找叶茗和叶暖的人,只有三个。 联系来此之前罗迎的神态反应,简临的情报来源于何处,一目了然。 他不在的时候,罗迎对叶茗和叶暖多有照顾,重逢时孩子们虽然情绪波动得厉害,但面色健康红润,衣着也干净温暖,为着这个,他是感激她的。这一次,他不会计较这件事,而对于简临的询问,只要不涉及私密,他也会如实告知。 这看起来,倒更像是一次试探。 垂下眼,叶牧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贺凉和他的这位同门之间,也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亲密无间啊。 在叶牧坐在红粉堆中凝神应付周旋,置满桌美食于无物的时候,有人正为了一口吃的,挣扎在生死边缘。 发动地陷那座山的山腹中,仍留有些许不大的缝隙,有的地方勉强能让人挤进半个身子,到处密密实实看不到半点光明。 阿留费力地从一处窄小的缝隙中挤出来,弯下腰,将手指长的两条小鱼递到自壁中露出来的一颗头颅嘴边,咽了口口水,努力把视线从鱼身上移开,小声说:“你吃。” 从幽梦魔那里得来的眼睛,让他在黑暗中也能隐约分辨出活物和死物,但他笨手笨脚,守在那条细细的地下水流旁,忙了半天,也只抓到这两条小鱼。 山腹坍塌的时候,他正缩在一间石室里被一名妖魔侍卫看守着,慌乱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什么打到头昏了过去。他醒来的时候,自己的小半个身子被埋在土里,周围没有光线没有声音连空气都稀薄得可怕。把自己挖出来,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摸索着,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声,在这无边的寂静里被放大放大。 不知道乱撞了多久,他几乎要在这心跳声中发狂的时候,幽梦魔的眼睛让他看到了一抹光。 那是活物才有的情绪之光,朦朦胧胧的,对他来说却是无比明亮耀眼,他发狂般地挖掘着,来到了那里,抱住那颗头颅放声大哭。 尽管肚子很饿,他觉得,这颗头更需要吃些东西。它的身体被塌下来的土严严实实压住了,土里头还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碎石,他徒手挖了半天,也只挖开了一小块地方。要整个挖出来,绝对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 他希望它活下去,他需要它活下去。 头颅动了动,微微偏了一下,张口咬住那两条鱼,吞了下去。 它第一次发出了一个音节,模糊的奇异音调的,人类的语言: “水。” 晨光微熹,叶牧带着一身脂粉气,离开了渐渐安静下来的勾栏院。 他离开之后,简临也搂着名女子出了花楼,一辆豪华马车驶过来,载上两人又骨碌碌地行远了。 不消半个时辰,到了安顺王府,简临叫了名小厮过来,让他着人领着那名女子安置下来,而自己则直接去了书房。 一名青年男子正倚在窗边,专心看着一册书卷,听到脚步声后抬眼看过来,将书放下,站起身倒了杯茶递过去,问:“老师,如何?” 简临接过这隔夜茶喝了一口,嫌弃地嘴角一抽,不动声色地放到一边,正色说:“太子殿下,此人可用。” 而回到小院的叶牧刚刚跃上墙头,一扫院内当即面色大变,脚下一点箭般疾冲出去落在叶暖身边,沉声问:“暖暖怎么了?” 叶暖躺在空地中央,是熟睡的模样,周身却覆着巴掌厚的半透明黑色晶体,看上去就像是将她整个人封进了一大块黑水晶里。叶茗守在她身边,凶狠地和罗迎对峙着,手里攥着一把药瓶,而那条翠蛇盘在叶暖身上,昂首吐信,三角锥般的蛇头四处转动,眼中是冷冷的凶光。 站在数米开外的罗迎见到叶牧,松了口气叫道:“你回来了。”知道眼下的场景多么容易让人误会,她语速极快地解释道,“你走后他俩说要等你回来,我劝他们先去睡,结果刚才听到响动出门发现他们偷偷跑出来了,我看到时叶暖已经是这个情形了,叶茗一直不让我靠近查看,问他什么也不回答。这情况得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了,你快看看叶暖怎么样了。” 衣摆一紧,叶牧还未询问,叶茗看到他后已经立刻靠了过来,抓着他的衣摆匆匆说道:“爹爹!暖暖没事,别让人靠近她!” 没有细问,叶牧先应下:“好。”他看向罗迎,直接道,“抱歉,罗姑娘,我有些话想问茗儿,可否请你暂避?” 罗迎点点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叶暖,说:“我出去走走,一个时辰左右再回来。” 标记了罗迎后,看着那个绿点确实远离了这附近,叶牧这才问叶茗:“茗儿,怎么回事?” 叶茗仰着脸,认真地说:“爹爹,暖暖要成年了。” 成年? 叶牧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叶苍身上的变化。他稳定下心神,半蹲下了身,平视着叶茗问:“茗儿知道暖暖成年需要多久吗?对身体有没有害处?” 叶茗努力地皱起小眉头想了想,说:“要花多久茗儿也不清楚,不过茗儿记得,成年应该是件好事吧。”他揉揉眼睛,小小打了个哈欠,说,“但是一定要好好守着,不能被人碰到,不然成年后的性格会受到那人的影响!茗儿可不想让暖暖像别人,不过如果是像爹爹的话就没问题。” 叶牧默然转头看向叶暖身上的那条小翠蛇,问:“……被蛇碰到的话,应该不要紧吧?” “什么?”叶茗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向袖中一摸摸了个空,转头看过去呆了呆,手忙脚乱地拎起那条小蛇,塞回了袖子里。 “应该……不要紧吧。”他的目光游移了一下,底气不足地说着。 听起来真令人不安。 略略想象了一下,叶牧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想一想,有个蛇美人做女儿,其实也挺不错的……吧。 看了看自己的手,叶牧觉得出于慎重考虑,还是不要贸然碰叶暖为好,不然天知道会不会因为不同性格的冲突,带来什么不可预知的影响。 “戴着手套碰的话,会不会造成影响?”叶牧问道。 “这个茗儿也不知道。”叶茗摇了摇头,“爹爹最好让暖暖睡在湿润的土地上,这样会快一点成年。” “……白天需不需要晒太阳?”叶牧问。 “晒太阳?”叶茗想了想,笑起来,说,“爹爹想得真周到,这个暖暖一定会喜欢。” “……” 叶牧开始怀疑自己的孩子们其实是花灵或者草灵之类的生物了。 不过,也没关系。 他摸摸叶茗的头,说:“爹爹记下了,暖暖这里有爹照顾,茗儿乖乖回去睡觉吧。” “好。”叶茗点点头,清秀的小脸一脸认真地说,“爹爹辛苦了。等茗儿睡醒了,就来换爹爹的班。” “安心睡你的。”叶牧看着,突然伸手戳了戳叶茗一本正经的小脸蛋,若无其事地收回来,“等到爹累了,会拜托茗儿的。” 软软的,手感不错。 眨巴眨巴眼,叶茗摸摸脸愣了愣,乖乖道:“好的,爹爹。”但是却没立即回屋,似乎思考了一下,走过来抱住叶牧的胳膊,脸贴在上面蹭了蹭——就像在撒娇,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打着哈欠回屋了。 这小家伙。 叶牧从包裹里摸出手甲戴上,在院中四面转悠了一圈,选定地形,小心地搬着叶暖放到了北面墙根附近的草地上。 随即他在一边坐下,思考起来。 原本他是打算带着叶茗和叶暖去西凉安顿下来,然后自己回长益看看叶苍的,但叶暖现在的情形明显不适合长途移动,看来只能在京城找个地方暂时先住下来再说。开通了仓库倒是解决了他的财政问题——感谢游戏中的货币系统,那里的基本交易单位是元宝,银子和铜钱都只作为零头使用,转化之后,金灿灿地堆了一小堆,要在京城租一处房子是绝对没问题的。 至于那个安顺王简临,他一时还猜不透对方的目的,于是暂且放下不想。 且不提叶牧这边如何同罗迎道别后搬到了另外一所清净宅院,每日里勤勤恳恳地搬着叶暖选睡址晒太阳,拖着懒洋洋不愿意动的叶茗一起锻炼,顺便研究研究游戏系统细枝末节的功能,练习一下获得的各类七杀殿招式,回忆一下游戏里的种种历史和变动。另一边,朝廷中焦心观望的某方势力,终于得到了那件他们等待许久事情的结果。 华珩,这位王朝的太子殿下,面对自己的授业老师,慢慢说出了那个结果: “老师,父皇已经决定了,以江为界,暂时放弃中原南部一带,不会出兵支援。” “从最近的将领调动来看,父皇他,大概要向北斗营下手了。” 在父皇仍然理智的时候,曾和他谈论过六大门派。在父皇眼中,百草堂医理药毒,不可擅动;饮羽楼远居南蛮,不值担忧;山水阁歌乐咏志,不过小技;重霄门自在逍遥,不入世俗;唯有北斗营,将领谋士,层出不穷,或乱朝纲;七杀殿,刺杀隐匿,掌控情报,动摇皇权。 他们也曾为此费尽心神思考过,怎样在不引起反弹的情况下,蚕食收服这两支游离于皇权之外的势力,并已经初步布下棋子,列出计划,做好了让接下来的几代皇帝一步步慢慢布局的打算。他们坚信哪怕要花上几十甚至几百年,皇权一统的目标,终究可以实现。 但他的父皇,太着急了。 他曾经英明睿智的父皇,随着一日日的老去,增长了猜疑心与掌控欲,却似乎再也不记得,曾经对他说过的教诲。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不点,他仍旧年轻英俊的父皇将他抱在膝上,大笑着踌躇满志地点着地图,说: “珩儿,你要记住,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将来也会是你的天下;这子民,是朕的子民,将来也会是你的子民。为皇之道,当泽被苍生,造福万世!” 他至今犹能记起彼时父皇爽朗的笑声,熠熠发亮的眼睛,和意气风发的面容。那个时候在他小小的心中,他的父皇,就是他全部的崇拜与信仰。 心中那尊神像碎裂,是惊闻七杀殿覆灭消息的时候。 他无比震惊,失态地直接跑去询问父皇,却被奏折当面甩在了脸上,那个人勃然大怒地向他咆哮:“蠢货!不尊皇权者,死有余辜。一群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而已!将这件事交给你弟弟去办就是因为你这样的妇人之仁,还敢来质问于朕!滚回去好好反省!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话,你这个太子之位,还是早早让贤的好!免得千秋基业毁于你手,朕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被甩到的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但不及他内心动荡的百分之一。同记忆中幼时那天一样的明亮阳光中,他捂着脸站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个毫无威仪肆意怒吼着的人,第一次发现记忆中那永远坚定的面容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那永远挺拔的身姿,已经有些微微的佝偻,而曾经明亮如晨星的眼睛,也已经浑浊了起来。 他的父皇,老了。 于是他开始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用所有他之前从父皇那里学到又在其他大儒那里融会贯通的知识,重新来认识面前的这个父皇。而幼时的那个下午,被他深深收在了心底。 父皇,你变了,但是没关系。 珩儿记得那个曾经的你,你的理想,你的抱负,还有你的每一句教诲,都在我的心里。 ——我会阻止你。 第25章 酌酒 ===================== 清早, 叶牧起了身,穿戴整齐,一边盘算着去街口买笼叶茗爱吃的蟹黄包子回来做早点, 一边向外走。推开门,就看到一个人悠悠然坐在院中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最粗壮一根树杈上,垂下半片华丽丽的重纹衣襟, 手里拎着个酒壶慢悠悠喝着。在他身边不远处就是一个鸟窝, 一对鸟儿在不远处惊慌失措地飞来飞去, 嘁嘁喳喳叫得凄惨, 鸟窝里探出几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不解世事地张着奶黄的喙嗷嗷求投喂。这么热闹的环境下,那人却坐得八风不动,自顾自地酌酒, 眯着眼微微笑着, 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叶牧吐了口气, 说:“贺凉, 你一大早跑来我家,不会就是为了欺负几只鸟吧?” 贺凉把目光自树梢末端那片叶子上转过来, 温温和和地笑着, 说:“来得正好。难得我来做客, 还带了好酒,我瞧着这几只鸟就很不错, 你不如做个东道, 把它们烤来添上一道小菜佐酒,想必味道一定很好。” 叶牧默默看看那几只小巧玲珑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鸟, 看看贺凉手中随手拎着壶嘴朝下半天才慢慢掉出一滴的酒壶,再看看贺凉一如既往却感觉分外温和的表情, 走到树底下闻了闻。 冲天的酒气,感觉就像是把人整个扔进酒池好好泡了一通才捞出来一般。 内心重重叹息一声,按下乍见贺凉引发的情绪波动,他仰头对贺凉带点诱哄地说:“你下来,咱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食材可以做来下酒。” “好啊,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的手艺。”贺凉应着,跳下树来,动作敏捷,落地难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随即又站得稳稳,笑道,“哎呀,失礼了。” 果然是醉了。 叶牧想着,也不说破,留意到他听话地跟在自己身后走到了厨房,一路上脚步沉稳无比,如果不是见过他平时走路时的迅捷轻巧,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看了看空荡荡的厨房,贺凉转向叶牧,微笑着问:“下酒菜在哪里?” 顺手拉过来一张条凳,叶牧说:“你坐在这等一会,下酒菜很快就好。” “好吧,那我拭目以待。”贺凉说着,果然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肩端背直,手里还犹自拎着酒壶不放,专注地看着叶牧在灶前忙碌。 这家伙遇到了什么事把自己喝成这样?叶牧一边想着,一边升火,煮粥。 目前为止,他在这个类似于中国古代的世界里只学会了用灶台做这么一种饭——粥。 煮的烂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不夹生就好,多放些水,就不会烧焦。 如果他生活技能学了烹饪,从包裹中那些红烧肉的味道来看,倒很可以在这个世界当一回大厨,不过没这个技术叶牧也不在乎,饭什么的,能吃饱就行。在他看来锻造和制甲可是实用多了。 稍微抓了把青菜叶子什么的切碎了放进去,随便加点盐搅一搅,等白米煮的粒粒绽开,就算是完成了。 青菜是青菜的味道,白米是白粥的味道,再稍微带一点点咸味,肯定算不得好吃,不过起码吃不死人。 盛了一碗连着勺子一起递过去,叶牧说:“给,下酒菜。” 贺凉注视着这碗青菜加粥,悠悠叹息一声,点评道:“不该期待的,不过至少勇气可嘉。” 说着倒也接了过去,把酒壶放到一边,动作优雅神态专注地吃起来。 叶牧自己也盛了一碗吃掉。刚放下碗,面前就递过来了另一只碗,贺凉微笑着问:“应该管饱吧?” 叶牧无言地接过给他又盛了一碗。 两人吃完,一大锅粥也见了底。贺凉站起来笑道:“承蒙招待。礼尚往来,这壶酒就送给你了。”他摆摆手,说,“酒足饭饱,也该告辞了。” 皱眉看看他眼睛里隐约可见的血丝,叶牧问:“要不你在这睡一觉再走?床铺被褥和新的换洗衣物都是现成的。” 努力思索了一下,贺凉说:“好啊。房间在哪?” 于是在叶牧烧水提浴桶添水调水温的过程中,贺凉就坐在他的床边,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着。 “成了。衣服我放在这里,咱俩身量应该差不多,我之前买来全新没穿过的。你自便吧。”叶牧放下一叠衣服,说着打算退出房间——他一点也不打算考验自己的自制力。 “叶牧。”贺凉突然喊住他。 叶牧停下脚步,转身望去。这还是贺凉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贺凉并没有看他,半眯着眼,微笑着倚在床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悠悠望着半空,说:“王朝决定放弃沦陷区了,不会再有支援。” “……他们还活着。”调出地图确认了一下,叶牧这样回答道,同时心微微一沉。 叶暖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已经在晶体中成长到14岁左右少女的样子了。或许他该找个时间去一趟长益城,看看情形。 “你那个‘儿子’也在长益吧,不担心吗?”贺凉问。 沉默了一瞬,叶牧给出了一个听起来相当冷漠的回答:“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担心是无可避免的,但说到底,那依旧是叶苍自己的选择。在孩子们没有成长到足以理解并做出选择时,他会为他们选择他认为最好的道路,并为之负责。而当他们成长到足够的程度时,就该放手让他们为自己负责了。 于情而言他会担忧,但于理而言,只要出于自愿,那么任何结果对他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贺凉重复了一遍,懒懒微笑起来,“我要沐浴了,你请便。”说着动手开始解开衣带。 叶牧目不斜视地出了屋子,顺便把门关上。绕路去了一趟厨房,将那个空酒壶收了起来。 不管接下来怎么计划,先去给叶茗买份早餐吧。 此时的长益城头,已然斑驳破损不堪。 尽管妖魔们自那日以后战力便被莫名地大幅削弱,而新的□□也让饮羽楼弟子们可以放开手来进行攻击,但妖魔源源不绝,仍是一点点将长益城逼到了吃紧的地步。 妖魔军的统帅营帐中,织网魔盘踞其中,细长的数条毛腿兴高采烈地舞动着,一双拳头大的外凸眼睛骨碌碌不停转动,已经在考虑攻入城后是要先吃个人类小孩开开胃呢,还是挑个壮实人类换换口味。 区区一座孤城,哪怕反击再厉害,也早晚会被攻破。 这时帐门一掀,却是一名狂暴魔直愣愣闯了进来。 织网魔愤怒地发出一声尖嚎,毛腿一齐挥动起来:“哪来的蠢货,找死!” 狂暴魔连忙整个跪伏在地上,举起一块牌子大叫:“将军,祭师大人命你带着军队立刻前往江岸沿线!” “祭师大人?”织网魔停止了挥动毛腿,其中一只伸过去,用尖端的指甲挑起牌子送至眼前,拳头大的一对眼睛睁了个斗鸡眼,瞧了半天才算辨认分明,不满地尖嚎一声,毛腿们疯狂挥舞起来:“就快攻下城了,只要一天!不,半天!我可以立刻让他们加紧攻击!那些人类撑不了多久!” 狂暴魔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但仍是坚持着把话说完:“将军,祭师大人命你立刻过去!违违违违令的话视作逃兵论处。” 织网魔安静下来,长腿伸过去,把牌子递到狂暴魔面前。 狂暴魔伸手去接,一根长腿在它背后无声无息地扬起,尖端的锋利指甲泛着不详的幽光,笃地一声狠狠扎下,将狂暴魔钉了个对穿。 狂暴魔痉挛了几下,肌肤迅速变得青黑颓败,随即便咽了气。 织网魔的长腿缩回,勾着那牌子在面前晃了晃,哼了一声:“一个低级妖魔也敢对我指手画脚,仗着所谓的祭师大人吗,哼,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成。”长腿一扬,牌子飞到空中,随即便被另一条长腿狠狠钉穿。 将牌子甩到一边,织网魔多足并用出了营帐,发出尖嚎:“收队,撤军!” 它会记住,回头向魔神大人好好告这位“祭师大人”一状的。 而还没等叶牧做出决定,是继续看护叶暖还是前往长益一趟,他就已经不得不面对了第三种可能性。 在又一天的例行晒太阳活动中,包裹着叶暖的晶体一阵闪烁后,砰然消失在了叶牧面前。 叶牧急急打开地图,当终于找到代表叶暖那个绿点的所在地时,意外地怔了怔。 是北斗营。 叶苍的“成年”,就是在他所属的门派七杀殿中完成的,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无论如何他是必须要走一趟北斗营了,好在北斗营本身也是地处中原北部地区,和京城的距离不算十分遥远,以迦罗的速度,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在从迦罗背上看到地面上那黑压压一片向着北斗营方向行进,明显不怀好意的军队前,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第26章 星台 ===================== 报信还是不报信, 这是一个问题。 叶牧驱使着迦罗从那些军队头上的高空掠过,在他们无知无觉间就超越了过去。飞往北斗营的途中,他考虑着这个问题。 不同于妖魔与人类这种由于本身所属种族而天生对立的立场, 无论是北斗营还是王朝军,和他都没什么亲密交情,贸然卷入这种不明原由的争斗, 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不过, 说到这场争斗的原由, 其实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联系七杀殿的境遇, 不难想象在那位皇帝眼中,北斗营会是个什么地位角色。 最终他决定先找到叶暖看看她的情形再说,要是能直接带走最好,如果不能的话, 大概就要考虑有意结交北斗营或者干脆趁乱混入王朝军了。 小半天的时间后, 叶牧悄悄潜入了这片在地图上被标注为“星台”的区域。 北斗营的驻地看起来就是一座纯粹由岩石堆砌而成的战争堡垒, 从地面到墙壁统统都是巨大无比又整齐万分的岩石制成, 走出十步左右便能看到一个武器架,上面摆设着各类寒光闪闪的兵器。塔楼之间还有用于瞭望的哨台和瞭望孔, 整个驻地都感觉庄重又肃杀。 唯独星台这一带是不同的。 书案, 纸卷, 笔墨,在宽广的平台上, 这些四处可见的东西, 给这片平台增加了浓浓的书卷气息。 上面有不少儒生打扮的北斗营弟子在讨论或者比试些什么,种类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有盯着龟壳铜钱等物仔细卜算的, 有埋首书堆口中念念有词运笔如飞的,有仰天仔细看着天上偶尔飘过的云朵的, 也有围在沙盘旁推演战局走势的。不过里面并没有叶暖的身影。 再次确认了一下地图上叶暖确实存在于此地,叶牧转而设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或许这里也有和七杀殿那时的情形一样的密室存在。 这样的话就麻烦了。叶牧倒挂在檐下的阴影中,想着。 不同于那次叶苍可以主动和他对话,自从叶暖进入“成年”阶段后,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开着信息栏,却没有收到过哪怕一次来自叶暖的对话信息,他也不敢贸然发送私聊信息过去,担心干扰到叶暖的“成年”。 既然成年的方式并不是完全一样,那么就无法预测这种状态会保持多长时间,得做好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的准备了。 还好将叶茗留在了家里,到了晚上还没办法解决这里的事情赶回去的话,就直接私聊告诉他吧。他之前有和叶茗练习过这种交流方式,虽然只能他说叶茗听,但在有些时候也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眼下的情形,只能协助北斗营。如果放任王朝军进攻,万一战斗波及到这处星台就不好了。 打定主意,叶牧便也不在此久留,借着廊檐之间的暗影与空隙,一路飞檐走壁隐藏身形,摸到了北斗营的主殿——游戏里门派任务可能会接到送信任务,需要把信件送达给各门派的掌门人,所以尽管除了七杀殿外的五个门派的驻地地形他都不熟悉,但加上地图对照后,掌门所在的主殿的位置绝对是一清二楚的。 主殿中,北斗营的核心人物们聚集在一起,正面色凝重地召开着一场秘密会议。 作为一个从来不缺谋士的门派,尽管他们没有七杀殿那样厉害的情报收集能力,但见微知著,一叶知秋,从来都是他们擅长的东西。最近在朝中任职的弟子们陆续反馈回的消息,隐隐指向了一个不妙的可能性,而擅长星象与吉凶预卜的弟子,也得出了些不好的警示和征兆。他们此番,就是要商讨一下北斗营接下来的决策与行动计划。 就在这个时候,殿门被敲响了。 殿内正在讨论中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互相看了看。 这里位于北斗营的腹心地带,平时弟子们没事的时候都不会往这边来,更何况今天他们早早就下了命令,要求警备外松内紧,弟子们尽量表现得一如往常。殿外亦是和通常一般,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巡逻的弟子来回经过。 一身雪色铠甲的矫健女子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开口说:“让他进来吧,来者非敌。” 于是当叶牧走进主殿时,便迎接了十数道目光的研究洗礼。 他全然当做那些目光不存在,直接抱拳一礼,直截了当地说:“大约上万的王朝军在往这里移动,一个时辰前距这里还有大约五百里的路程。” 一片寂然。 仍是那名雪色铠甲的女子走上前来。她生得不算秀丽,但微微有些野性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也自有种独特的魅力。一双眼睛漆黑漆黑,看人的时候就像是直接看到了人的心里。 听到了这样紧急的消息,她的面上却没有紧迫之色,从容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红霄,暂居北斗营代门主,这位七杀殿的少侠,应该如何称呼?” 叶牧说:“在下叶牧。” 他默认了红霄所说的七杀殿的身份,这样行事会方便很多。何况严格来说,这话并不算错。尤其是在他开通了所有七杀殿的门派招式,并一一将之牢牢记住之后。在遇到战斗的时候,说不定他比原本七杀殿培养出来的弟子还要熟悉这种风格。 红霄转头吩咐了几句,原本仍然对叶牧有所怀疑的众人立时听从命令散去,各自开始忙碌布防。而她则转回视线,道:“多谢叶少侠此番特意前来传达警讯。” 叶牧说:“哪里,不过举手之劳。红霄门主肯立时便相信在下,我也十分意外。”顿了顿,他说,“在下倒也不算毫无目的。听闻北斗营知晓天文地理,能行命理占卜,亦有相人,风水之道,在下有些事想请教。” 红霄道:“天道奥妙,北斗营对此多少有些涉猎。叶少侠请讲。” 叶牧斟酌了一下,组织语言问:“请问红霄门主,这世间,可有孩童能倏忽间便变为成年?” 红霄想也不想,立即答道:“若是普通孩童,此事绝无可能;若为灵物化形,则或可改变外貌,但会保留一部分原型形态,亦或发色眸色均有变化。” 叶牧一怔,他原本只是随口问问收集一下信息,倒不料似乎真的得到了什么接近真相的答案。 他换了个问题,问:“那么,这世间,可有人天生异发异眸?” 红霄说:“单纯异色或者单纯异眸确实存在,但双异之人,在我所知的记载中,并无实例。” “我曾偶然见过北斗营的星台。可否告诉我,关于这座星台的历史?”叶牧这样问道。 两次“成年”,两次传送。一次是在七杀殿的血池,一次是在北斗营的星台,他不认为这会是个巧合。七杀殿血池的历史他暂时无人可问,但相信在北斗营中,必然会留有大量关于本门的历史记录,里面或许会记载关于星台的由来,也许能推断出其中的规律。 红霄说:“星台是自北斗营建立之初便存在的建筑,通常作观星预测之用。似乎是为了纪念什么而建立的。另外北斗营有规定,绝对不可将其损坏。”她歉意地道,“先代曾有一次大规模妖魔入侵,许多历史典籍在那时丢失了。对于星台,门中也只有这些零碎的记载。” 叶牧顿了顿,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红霄门主可知,这世上是否仅有此一个世界,若有多个世界存在,又是否会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或影响?” 这个问题让红霄思考了一阵,这才摇摇头:“叶少侠,抱歉。这个问题北斗营未曾深究过,我们更喜欢将探索精力投注在现世的种种法则中。少侠将来若是有机会,可以询问一下重霄门的人,他们对这类方面了解较多。” “如此,我知道了。多谢红霄门主为我答疑。” 红霄的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邀请道:“叶少侠如若不在意几日后的麻烦,不如在此盘桓几日。” ……?! 叶牧讶异了一下。值此即将开战之时,按理来说对于突然出现的外来人,即便不怀疑,也该是多有防备才对。他本已做好打算假意告辞,回头再偷偷潜回星台守着。这邀请来得这样突兀,亦看不出是有监视试探之意,他几乎要以为对方已经知晓了他来此的原由了。 迎上红霄的目光,他说:“恭敬不如从命。” 过了明路也好,倒方便了他的行动。 同一时刻,驻扎在江边,与妖魔厮杀苦战的王朝守军将领们,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由京城而来的特使,并从他那里收到了一条令他们不敢置信的命令。 “你说撤军?!开什么玩笑!”一名将领失声吼道。 这条大江是贯穿中原最重要的防线,如果失守,中原以北将几乎无险可守,妖魔能够一路穿过中原肥沃的腹地,直逼京城! 每个人都知道这里的战略意义,即使不知道的人,在听同伴们耳提面命后也都知道了。这里的士兵之所以对着数倍强壮于自己的妖魔奋勇战斗,之所以在缺兵少粮,敌人又源源不断的情况下支撑到现在,不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身后是自己的家园故乡,父母妻儿吗?!他们一直被训诫的都是,他们不能退,也不该退。 特使无视了这些将领们的极力分说,只是平静地说:“将军们莫要急躁。京中对此自有打算,不是我们可以置喙的。中原形势大家都看得分明,若无布置,又怎会下这样的命令。” 他环视了一周,不退不避地迎上那些将领们或探究或打量或怀疑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令行禁止,想必这一点,将军们是比我要清楚的。” 尽管万般疑虑,但印信和虎符都做不得假,最终将领们也只得听从命令,遵循那位来自京城的特使的指示,撤军! 这一退,便是中原浩劫的开端。 妖魔如同见了鲜血的苍蝇一般,渡过大江便一轰四散开来,狞笑着欢叫着狩猎着人类,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进行着肆无忌惮的破坏。 无数人失去了生命,无数人又摇摇晃晃以死者的身份爬了起来,并将这绝望进一步地扩大,翻涌。被大量魔气侵袭的地方,绿草纷纷枯萎,土地渐渐板结,空气开始燥热,连水源都在慢慢干涸。 瘟疫,妖魔,行尸,给这片大地染上了死亡的血色。 华邗帝砸坏了他从前最喜爱的一方端砚,仍不得不命令围攻北斗营的军队撤回,来回护京城。 妖魔军已近,他想做一统天下的圣皇,却绝不想当妖魔爪中的俘虏。 妖魔军自三面呈合围之势,逼近了京城。 第27章 花烛 ===================== 子夜时分, 即使是再勤奋的北斗营弟子也已经回去休息了,叶牧一个人坐在这片宽广的星台上,静静等候。漫天星子在这里看来似乎格外的近, 在漆黑的天幕上闪耀着冷光。有风吹过,稍微有些寒凉,但他颇为享受这样的静谧与清冷。 这是他守在这里的第三个夜晚了, 也是最后一个夜晚。妖魔逼近京城, 他务必要回去一趟将叶茗接出来。北斗营这里暂时无事, 他紧接着大概会去一趟长益城看看叶苍, 然后才会回到这里。 坐在那里记了半宿的地图后,时近破晓,叶牧站起身,眯起眼看看远方地平线上露出的那第一抹金光, 抬手唤出迦罗, 离开了此地。 在他乘着鹏鸟远去后, 从阴影处转出个人来。 黑色长发黑色眼睛, 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女孩子,偏偏却面无表情。她盯着天边那个逐渐消失的小黑点, 甜甜糯糯的嗓音唤了一声“爹爹”后, 收回视线, 在阳光下摊开手,仔细看着苍白的掌心中的纹路。 “是凶, 跟去的话, 会给爹爹带来麻烦。” “真讨厌。”女孩子微微嘟起了嘴,似乎是在表达生气, 但看上去依旧冷冰冰的面无表情。 去哪里好呢?找个暖和的地方看书吧。 女孩子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一卷书册, 四处张望一番,找了个阳光灿烂的地方,缩在那里黑黑小小的一团。金灿灿暖洋洋的阳光下,那双黑眼睛弯了弯,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打开书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叶牧再次回到京城时,明显感觉到城里的气氛变化了许多。 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人们在街头巷尾低声絮絮交谈着,时不时惊恐地瞟一眼四周。很多店铺都牢牢关上了门不再营业,街上巡逻的士兵多了不少。而现在在那些民众间,往往一点小事,就能引发一场争吵或者殴斗。 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绝望,压抑,恐慌的气息。这些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的人,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战争和死亡距离他们如此的近。 叶牧加快了脚步,急急回到了租下的那个小院。 刚一进门就是轰然巨响外加漫天粉尘,他连忙后跳连蹦带跃才好不容易躲开,然后便看到叶茗哒哒哒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抬起头唤:“爹爹,你回来啦!” 摸摸叶茗的头,叶牧答道:“恩,爹爹回来了。爹不在的这几天,茗儿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来过这?” 叶茗条理清晰地回答道:“茗儿很好,就是有些想爹爹和暖暖。没人来过这里。” “爹爹知道了。这次辛苦茗儿看家了,做得很好。去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们要搬家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叶牧看着叶茗黑亮亮的眼睛,微微有些愧疚。事情一波接着一波,这孩子没过多久的安稳日子,又要跟着四处奔波了。也不知像前几日那般平静的日子,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来临。 叶茗却不知道叶牧的心中所想,乖乖点点头说:“好的,爹爹。”转身回去收拾自己的一些小玩意。 叶牧四处转了转,没什么好带走的。他在院中停住脚步,转身回房,拿出了一个被细棉布包裹着的物什。 掂量了下沉甸甸的重量和指腹下坚硬的触感,叶牧挺无奈地问自己,带着这东西干嘛呢? 罢了,反正无伤大雅,他就随心一回好了。叶牧将它揣进了怀中。 叶茗走过来,说:“爹爹,我收拾好了。” 一弯腰单臂将叶茗抱起来,叶牧说:“好,咱们走。” 尽管城内的气氛不佳,但叶牧的心情还是不算糟糕的,直到在转过一个拐角前,几句只言片语飘进耳内。 “……吵得很,在这时候办……” “贺凉嘛,什么事做不出……” 他猛然驻足,凝神分辨声音来源方位,转向走过去,找到那两名议论的闲汉,问:“你们刚才说,贺凉如何?” 他本来不该是这样喜欢多问的性格,但不知道为何,那几句话落在他耳中,似乎和着这城内的气氛一起在他的心上蒙了一层阴影,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焦虑不安。如果不问个清楚,怕是难以释怀。 两名闲汉看见他冷着一张脸,颇不好惹的样子,忙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地说:“随便聊聊,随便聊聊,没有说谁。” 皱皱眉,烦躁感再次涌上,他顺手摸出一锭银子塞到闲汉手里,道:“说。” 闲汉感觉着手中银两的分量,眼前一亮,将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忙不迭地道:“我们在说那个贺大学士家的儿子,要说这小子,嘿,那是真心黑手狠……” 叶牧听他拉拉杂杂半天扯不到重点,皱眉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转向另一个闲汉问:“你们刚才说的什么?” 那闲汉早在一边看着那大银锭子眼馋,这时得了机会表现,连忙凑上前来笑着说:“大侠,今儿个是那贺凉娶妻,接到新娘后带着花轿绕城转了整整一圈,刚才那锣鼓声响的,可威风了!我们就在说这个。” 心中的那种焦躁感一瞬间就消失了,不,严格地说,应该是整个心脏似乎一瞬间就消失了。 没有疼,没有酸,而是空,无边无际的空洞一般的感觉,潮水般蔓延上来,转眼就已淹至没顶。 他知道自己的思维还在正常运转,因为他甚至记得摸出另一锭银子给了那名闲汉,转身离开,随口安抚了叶茗,并且还有闲心在想,其实这场成亲也可能是演戏给旁人看的,毕竟贺凉的拿手绝技就是易容不是。 但那时对着那个闲汉,他想开口问新娘是谁,喉咙却像是哽住了般,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只有他自己知道,转身时,他其实是落荒而逃。 不过一个名字而已,他居然不敢问。 叶牧低低地笑起来,停下脚步,背靠上了坚硬的石墙。 多可笑,他有那么喜欢贺凉吗?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还是没有那么喜欢吧?你瞧,即使是现在,他的理智还是在清醒地告诉他,既然不打算去追求,那么对方无论选择谁,都是理所应当的吧,本来就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他笑得肩膀都开始颤抖,心念电转间,面前已经打开了地图,那个名字他很少关注,却依然能在地图上第一眼就看到。那个小绿点和另一个小绿点挨在一起,看上去挤挤挨挨,亲亲密密。 罗迎吗…… 他收住了笑,闭上眼,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 他摸摸叶茗的头,说:“茗儿陪爹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这种行为蠢透了,他知道。 即使去了又怎么样呢,无论看到什么,他也都只是个旁观者而已。 不过那又如何?要痛的话,就直接痛到最极致好了,可以帮他更清醒地认清现实。 自己做出的决定,结果他也会自己承担。这心痛,也不过是结果的一个附加代价罢了。 叶茗乖乖地点头,看着叶牧,突然伸手摸摸他的脸,说:“爹爹不哭。” 哭?他有吗?愣了一下,叶牧抬手摸摸脸,干干的毫无水渍。 他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叶茗的小脑袋,应道:“恩,爹爹不哭。” 他循着地图找到了那座大大的宅院。 张灯结彩,人声鼎沸,这个宅院里的喜气洋洋,简直和外面那座城市的压抑格格不入。 叶牧坐在屋顶上,远远看着人群中心的那两个人。 他第一次看到贺凉穿红衣,这个人当真是穿什么都适合,红色在他身上张扬而热烈。 他们互相行礼。真奇怪,隔着这么远,他居然还能看清贺凉眼中的神色。他望着罗迎,眼神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专注,就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他见过贺凉的许多面,但虽然没见过他这一面,他却能一眼就确定,那是贺凉极少展露出的真心。 真心……呢。 三拜叩首,夫妻礼成。 以手拢杯,朝那边虚虚一敬,叶牧抱着叶茗起身,说:“好了,咱们走吧。” 他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祝你幸福,还有,恭喜。 就这样吧。他冷静地想着。 这份心痛,他照单全收。 叶茗搂着叶牧的脖子,在他怀里沉默了好一会,抬起头,像是下了个很重要的决定般,郑重地说:“爹爹,别伤心了。等长大了,茗儿嫁给你好了。” 猛然听闻这话脚下一个踉跄,叶牧站稳后,哭笑不得地看着叶茗这认真的小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说:“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好意心领了,你爹爹还没沦落到娶不到媳妇的地步,不用你来牺牲。” “哦,爹爹将来要是没人要了,记得告诉茗儿,我会负责的。” “臭小子瞎想什么!” 野外,迦罗起飞,向着南方的长益城而去,远离了奢靡而颓败的京城。 喜宴之上,突然从大门的方向传来巨响。一大队佩着寒光闪闪大刀的官兵凶神恶煞地破门而入,一刀劈翻面前的长桌,以无比野蛮的方式闯进了这原本喜乐祥和的喜堂。 就像是撕破了那层粉饰太平的面纱般,惊呼声四起,负面的情绪暴风一般席卷了每个人。 贺凉悠悠然放下手里的酒盅,抬眸时已再寻不见半点真心。眼眸顾盼,扫视了全场一圈,锁定了那显然是带头之人的官兵,微笑起来,扬声问:“诸位来此,看来不是为了讨一杯喜酒。不知……又是有何所图?” 第28章 孤城 ===================== 依旧是在晴天, 高空,迦罗的背上。叶牧抬头看看那仍然蓝得通透的天空,难得地放空了思绪, 没有去思考任何事情。 他一点也不打算回忆起那天,贺凉懒洋洋躺在距离这里不到一丈远的地方,黑色衣襟铺开在身边, 长发流泻散开, 脸上纯黑色的面具稍微有些滑落, 露出少半张俊秀的脸庞。阳光直接而强烈地照射下来, 和着高空凛冽的风,并不算舒适,那个人的唇边却依然带着笑,自在惬意的样子。 衣甲被扯动了一下, 他回过神。低下头, 叶茗小手抓着他的衣襟, 躺在他身边翻了个身, 把脸缩进他身侧的那一小片阴影里,正睡得香甜。犹带着稚气的小脸上, 是属于孩子的无忧无虑。只是看着, 似乎都能让人从中汲取力量, 让心情慢慢平稳下来。 摸摸叶茗柔软的头发,他环视了一圈, 鹏鸟的背足够宽敞, 看起来即使放下十几个人也没问题。于是储备粮被唤了出来,卧在了叶茗的另一侧。让它呼吸新鲜空气的同时顺便帮叶茗挡挡风。 毛嘟嘟暖洋洋的储备粮一凑近, 叶茗就像是有意识般立刻抛弃了爹爹,自动自发地转身靠了过去, 埋在厚厚的毛发里闭着眼睛幸福地蹭了蹭,看起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被抛弃的人默默转过视线,调出信息栏。他现在迫切需要一刻不停地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做——哪怕是随便看看什么文字也好。 信息栏中两个灵兽正在亲切友好地进行着对话。 [当前]储备粮:新同伴吗?你好~ [当前]迦罗(玄):汝,所求为何? [当前]储备粮:以后要在一起合作了,请多关照。 [当前]迦罗(玄):证明汝之存在意义,方能得到吾之认可, [当前]储备粮:恩,说定了,我们以后一起加油吧~ ……毫无意义。叶牧关掉了信息栏,转而看向地图。 长益城就在前方了,但周围的红点,似乎比上一次少了许多? 忽视掉心底隐隐的躁动,他定神观察起周围的情势。 从空中可以看到,长益城周围原本存在的山坡树林之类,已经全部被粗暴地破坏碾平。只留下空空荡荡的一大片空地,和其中孤伶伶矗立在那里的一座石头城。 本来是极好的攻城地形,周围却只能零星看到三五成群的妖魔在巡逻往返。地图上也找不到妖魔大部队的影子。 但那上面明明白白显示着,在城内有大片代表友方的绿色光点存在并活动着。 有什么原因,让妖魔暂时放弃了长益城吗?叶牧想到了从北斗营那里听闻的中原局势。 为了集中兵力,先尽快攻下京城?这个理由看起来有些牵强,但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就个人立场考虑,这场人类与妖魔的战役,他是希望王朝能够胜利的。如果参照他所知晓的游戏历史,也证实了这一点。但他仍需要考虑到最坏的打算,万一这个世界的历史出现偏差,在那个京城中他至少要确保一个人的安全。 贺凉……他默念着这个名字,仍会觉得胸口沉闷得几乎要窒息。 以贺凉的能力,哪怕京城以最快的速度失守沦陷,也一定能好好活到他去接应的时候吧。 具体的打算,还要等到他了解了叶苍的情形后再作布置。他将思绪从这上面拉回来,看向四周。 这种一目了然的空地上显然没有哪里适合隐蔽地着陆,于是叶牧只能选择最不低调的方式,直接让迦罗飞至了长益城上空,在城头盘旋一圈后,降落了下来。 原本他还提防着饮羽楼的弟子会将他们误认为敌人而射箭阻挠,但事实上他们平安无事地落了地,没有遭受到任何攻击。 已经早早收起了储备粮,叶牧抱着叶茗自迦罗背上一跃而下,迎面就是一声咆哮,只见一只吊睛白额虎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激起一路滚滚烟尘。 不,那老虎的目标似乎不是他们,而是在追赶另一个人。因为紧接着,一头红发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叶苍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唤:“爹!啊,小弟也来了!最近还好吗?”顺便头也不回地将长刀连着鞘举起来向后一敲,正正敲在扑过来的大虎头上,对方哀呜一声晕头转向地摔了回去。 “我们很好。”叶牧默然看了看那只似乎很眼熟的老虎,抬眼瞧瞧四周没发现那张显眼的银白色大弓,于是决定向四周那些目不斜视,该干嘛干嘛的饮羽楼弟子学习,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说:“你看起来……还不错。” “我挺好的,爹别担心。”叶苍阳光灿烂地笑着站在那里以供检阅,红眼睛一转看向叶茗,一双大手就伸了过去开始戳那白白嫩嫩的脸蛋,“小弟,看到哥哥也不打招呼。太没礼貌了。” 叶茗皱着小眉头任他戳着,似乎有什么事想不明白,不过嘴里还是乖乖地喊道:“哥哥。” 叶苍的嘴角咧得更大了,摸摸他的头,心满意足地说:“乖。” 看起来似乎有点微微的不怀好意? 叶牧再仔细打量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消失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幅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兄弟其乐融融图。叶茗被叶苍接了过去抱着举高转了一圈,从他这个角度还能看到叶茗在空中小小地翻了一个白眼,懒洋洋地附和着叶苍的举动欢呼了几声。然后被放下地,一大一小牵着手看过来。 ……他没有告诉过叶茗和叶暖那些发生在叶苍身上的事,但现在看起来,叶茗对于长大了的叶苍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他再次确认,孩子们之间必定是有什么事情,在有志一同隐瞒着他的。 叶茗或许是真的不知道,而叶苍……他想起了之前和他提出要留在长益城时,叶苍脸上的欲言又止。 有个士兵跑过来,行了一礼,说:“三位,将军请你们过去一趟。” 叶牧应道:“好。” 一会再和叶苍谈谈吧。这次来,他务必要将一些事情弄个明白。 他不是一定要知道孩子们隐藏的秘密是什么,但是在这样的乱世,他必须确保这些秘密,不会导致什么危及他们安全的意外。 ——比如那种突如其来的“成年”,和瞬间发生的传送。 叶苍带着叶茗跟上他们,顺便垂下手中的刀连鞘向后一敲,偷偷摸摸绕到他身后张爪欲扑的那头老虎便再次哀呜一声,捂着脑门滚到了一边。 进入那处指挥卫所,简序迎了上来,笑着一抱拳:“真是你,来坐下聊。” 自从他给这长益城留下了那批弓箭后,简序待他的态度便诚恳亲热了许多。 回礼后,一行人分主次坐定。简序寒暄几句后,问:“叶牧,来得正好。现在江北的情势如何了?我前几日看着妖魔调动,似乎是统统往那边去了。” 叶牧大致将从北斗营那里得来的情报按时间顺序一桩桩说了说,顿了一下,扫过简序听闻王朝决定放弃南部一带时依旧平静,完全露出没有任何不满愤懑的表情,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北斗营曾被王朝派军围困的事情。 虽然他们两个无论是处世宗旨还是所抱持的信念都完全不同,但他是敬重这位年轻的将军的。 看着简序依稀有些眼熟的轮廓,叶牧心中一动,半是聊天般提起道:“说起来,我在京城曾经遇到过一位安顺王,和简将军还是同宗,叫做简临,承蒙他热情款待了一番。” 简序原本沉稳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一下,然后便恢复了正常。他呼出口气,无奈地笑起来,看着叶牧说:“让你见笑了,那是家严,为人比较……随性。” 他似乎是在谨慎地斟酌着,才选了这样一个不含贬义的词语来形容。 “不会,令尊很风趣。”叶牧这样答道。 确实很风趣,每一次表面上是无意中说出的话语,仔细一想却往往包含着某些深意。那一顿酒席吃下来,虽然仍不知道简临的目的是什么,但已经足以让他断定,这是一个难缠的人。如非必要,他是十分不想再和他打交道的。 但是看起来,简序和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好,一个提起时便满脸隐忍,而另一个,在儿子困守孤城时,还有心思夸赞勾栏院美姬的头花样式,搭配得十分巧妙。 这也是他表面上看到的东西,还不能下定论,不过要从简序这里知晓简临的目的,似乎是不大可能了。 从简序那里告辞出来,叶牧看向叶苍,说:“苍儿,我有事问你。” 叶苍爽快地答道:“好,我也有事要告诉爹。” 他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 叶苍说:“爹不必担心小妹,她已经成年了。这丫头最是倔强固执,要是她想联系爹,早在你们来这里之前就能联系上了。既然没有动静,就说明她还另有打算。” 顿了顿,他笑起来:“她有自保之力,没问题的。” “至于小弟,”他再次揉了揉叶茗的头发,被叶茗不满地搬开了手,这才和叶牧说,“他不会很快‘成年’的,还要爹费心了。” 叶牧皱了皱眉,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得留在长益城。”叶苍说着,整个人却哗啦一下子从他面前消失不见了,后半截声音随即在远远的地方响起。 叶牧转过头,循声看过去。 叶苍站在那片庭院中的小湖旁,向这边遥遥摊开了手。 “您看,没有人能杀死我。” 他笑得依旧爽朗,看上去却隐隐有种令人看着十分不舒服的狂妄。 于是叶牧走过去,重重敲了一下他的头。 “爹?”霸气的男人乖乖垂下手,红眼睛委委屈屈地看过来。 “凡事没有绝对。”叶牧说。 “……无论什么时候,记得保护好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苦色咖啡扔了一个地雷 饼℡仐唲扔了一个地雷 梅若雪舞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姑娘们的地雷~抱抱~ 第29章 惊闻 ===================== 在重新唤出迦罗离开长益城前, 叶牧顺便叫住了附近的一个饮羽楼弟子询问道:“打扰一下,请问有名叫飞獴的饮羽楼弟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名弟子礼貌地回道:“飞獴师兄吗?他很好, 刚刚换班回去休息了。”他指引了一下方向,说,“你可以去驻扎地找他。” “谢谢。”道谢后, 叶牧带着叶茗, 在落日余晖下离开了长益城。 地图上标注出的绿点只能让他确认人物是否存活, 却看不到人物的具体状态。来到长益后, 他只看到了老虎却没看到它的主人,故而有此一问。 既然对方还好手好脚活蹦乱跳,那就没必要去看了。 飞獴躺在临时驻地的床上睡得正香,吸吸鼻子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后, 继续呼呼地睡着, 万事不知。 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 叶牧坐在迦罗背上调出了地图。 原本只是为了提前确认一下状况才望去的一眼, 却让他脸色剧变。连连切换了世界地图、地区地图和局域地图,各式各样的地形图在他面前飞速闪过, 将中原一带匆匆浏览了一遍后, 切换到世界地图又细细看了一番。最后丝毫不像他风格地, 又重复一张张看了过来。 每看过去一张地图,他的心便沉下一分。 其实不用这样细看过去, 被标注出来的人物在地图上也该是一目了然的, 哪怕是在最笼统的那张世界地图上,也能查看到对方大致的位置。 事实如何, 他早已清楚。 地图上,标注着贺凉的那个绿点, 消失了。 扫过最后一张地图后,他调出了信息栏。 [私聊]你对迦罗说:迦罗,最快的速度飞到京城。 [当前]迦罗(地):如君所愿。 鹏鸟长啸一声,语音清越,黑色羽翼舒展了开来,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乌云。风声骤然凄厉起来,如果此时伸出头,便能看到脚下的大地被以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甩在了身后,快得甚至让那景物在人的视野中扭曲了起来,不及看清便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彼端。 有鸟兮,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叶牧护着叶茗伏在迦罗的背上忍受着呼啸得几乎要将人的头狠狠吹下来的疾风,努力贴伏在那硬硬的羽毛之间,固定住身体。但此时这些不适对他来说不值得费半点心思,他闭上眼,想的是京城的局势。 一些之前他由于心情杂乱而没有深思的疑点重新翻涌上来,却让他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凉了下来。 他确认贺凉对那位罗迎姑娘是真心喜爱,但为何要在这样的时刻成亲?不会是因为担忧战乱而不想留下遗憾,这不是贺凉的性格。而之前那个闲汉说过什么来着……? (“我们在说那个贺大学士家的儿子……”) 那座办着喜事的宅院,他翻进去前曾不经意中看到过门上的匾额,是“贺府”。 是贺凉为了任务伪装潜伏进去?也许贺凉这个名字和容貌都不是真的。 不,能标注在地图上的,必然是这个人真正的名字。他之前曾经打算将叶苍标注为一个“苍”字,却被提示过,与人物姓名不符,需要重新标注。 也就是说姑且不论容貌,贺凉的名字是没有疑问的。而一个人刚好和贺大学士家的儿子同名同姓,又刚好来冒充他的儿子的可能性有多大? 贺凉曾经说过的话,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七杀殿的弟子选拔,是每十年一次。通过购买那些因家贫而被卖掉的幼小孩子,或者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弃女,再经过严格筛选后,录入门墙。”) 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袭来,叶牧死死咬紧牙,他习惯万事先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性,但这一次,他真的不愿意承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如果贺凉所说的,“七杀殿的叛徒”存在。 或者,如果那个源自皇帝授意的叛徒,就是贺凉。 一场在妖魔围城时举行的婚礼,必然是极为招风,极为显眼的吧。 连他在那样偏僻的巷尾都能听到人们的谈论,最为擅长收集情报的七杀殿,即使现在落魄到连据点都已经失去,又怎会错过这样的消息? 他一遍遍说服自己,这不是贺凉的行事风格,那个人绝不会坐以待毙。但他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他自昏迷中醒来的那次密室中的对话。 (“那个叛徒,我会亲手杀了他。”) 那个时候,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贺凉,是认真的。他知道。 迦罗放缓了速度,远处的地平线上,那一大片的建筑在黑暗中显露了轮廓。 京城到了。 尽管有着种种猜测,但当他把叶茗留在迦罗背上,让迦罗飞至半空等候,自己趁夜翻过了城墙,沿着他只走过一次却记忆深刻的路线,来到那所宅院外时,却站住了脚,脑子里一瞬间,什么都没想。 宅院的门大开着,喜气洋洋的红绸被七零八落地扯在地上,看起来被不少人踩过。门内的假山石侧翻在一旁,庭院内一片狼藉,空荡荡幽静静,鬼气森森,看不出半点白天时的喧嚣和热闹。 他走进去,一直走至白天摆开喜宴的那一片正房大厅,目光扫过四周翻倒的椅子被砍成两半的桌子一地的碎盘子以及房柱上的兵器痕迹,低下头,认真看着脚下,单膝跪下,伸手在地上抹了一下。 是什么呢,信息栏的红光照射着,实在不好下判断。 于是他摸出火石,在一旁捡起半支蜡烛,点燃。 火光下,四周大片大片红色的喷溅状痕迹,映入了眼帘。 那样多那样多,四面八方扑过来,几乎让人像是被扼住了脖子般无法呼吸。 张扬而热烈的红色,就像贺凉穿的那身喜服。 他吹熄蜡烛,调出地图,目光转至上面的一个绿点。 那时偶然标注的,后来忙乱中也忘记了取消的,给过他沉重打击的一个绿点。 罗迎。 罗迎在哪里呢?她抱膝坐在贺凉曾经告诉过叶牧的那处七杀殿据点的小院里,呆呆地一动也不动。 白天那一袭喜服已经被她换下来了,此时一身麻布白衣的她,肤色在月色下显出一种冰冷的森白,看上去就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娃娃。 一道黑影自墙头悄无声息地落下,叶牧站在了院中。而罗迎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目光都没有稍稍偏移一下。 叶牧问:“他在哪?” 他没有说是谁,但两个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罗迎一个字也没有说。 叶牧挡在她面前,弯下腰和她对视着,一字一句地问:“他在哪?” 于是罗迎的目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进了他眼里,奇怪地一瞬间似乎读懂了那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的黑眸下,掩藏的东西。 她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他死啦。” 说着流下泪来,她流泪的样子也是极好看的,眼睛眨一眨,两行清泪无声地淌下,滴滴答答滑过下巴打在地上,击出一个个的小水洼来。 她没有嚎啕大哭,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她是很伤心的。 如果看到了她的眼睛,或许这个形容词会改为,伤心欲绝。 叶牧却依旧固执地再问了一次:“他在哪?” 看起来得不到答案的话,他会一直问下去。 罗迎看着他,过了一会才开口:“……被安顺王带走了。”她略去了那个词。 叶牧没有再做耽搁,闪身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罗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抬手捂住嘴,眼泪从那双美丽的凤眼中止不住地流出来。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呜咽。 安顺王很好找——之前的会面后,为了以防万一,叶牧给他做了一个标注。 于是深夜搂着美姬睡梦正酣的安顺王爷房内,就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室内嚓的一下亮了起来,灯火被点亮了。美姬迷糊地缩了缩半露的香肩,向简临怀中依去,简临却是警觉地立刻睁开了眼,一把将美姬推入床内,顺手就摸出了枕下的单刀,赤着健硕的上半身倏忽间便站在了床前。 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简临看清了窗边的人后,眼神一凝,问道:“叶公子深夜来此,所为何事?”语音中隐带怒意。 叶牧看着他,问:“贺凉在哪?” 闻言一顿,简临皱眉,正要发火说他无礼闯入只为了这种事情,却在接触到叶牧的眼神时改了主意。 那是明明看起来冷静无比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的眼神。让人一看便明白,对方只会接受所提出问题的答案。 静了静,简临沉声说:“尸体停在西侧院里。” 他身后,美姬慵懒地睁开了眼,一双玉臂灵蛇般缠绕过来。却一眼看到了窗边的陌生黑衣男子,不由得一声尖叫! 第30章 未央 ===================== 挥退了闻声而来询问的侍卫, 简临披上外衣,提着灯笼带着叶牧走过长长一段路后,来到了地处偏僻的王府西侧院。 他在院门处站住, 转身看向叶牧,说:“就在里面。”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叶牧走路的速度没有半分变化, 直接从简临身边经过, 迈进了那个小院。 月光下, 盖着白布的人形躺在长桌上, 静静停放在院落正中。走得近了,便是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叶牧伸出手,掀起了白布,在看清其下内容的一瞬间, 他抓着白布的手猝然收紧, 紧紧闭上了眼, 看起来整个人都凝固在了那里。 一点点镇压住几乎汹涌而上控制了他整个人的那种疯狂暗冷的情绪, 一丝丝捕捉回瞬间消失殆尽连大脑都像是僵木住无法再思考的理智,一遍遍告诫自己住手住手住手冷静冷静冷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良久, 他才睁开眼, 重新安静地看过去。 他从来没有看过, 贺凉这样狼狈凄惨的样子。 在那里的,与其说是人类, 倒不如说是“人形”。 七零八落拼凑在一起的身体, 单独歪在一旁的头颅,翻卷绽开的皮肉, 深可见骨的伤口,黏着血纠结在一起的长发, 破败惨白毫无生气的皮肤。眼睛闭着,不会再睁开,嘴唇苍白,不会再微笑,被鲜血弄脏了的脸上,再不会有任何的表情。 看起来陌生得让他甚至有些无法确认,这个人是否真的是那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永远从容自在的贺凉。 他向那颗头颅伸出手,小心地避开了上面一道醒目的伤口,触上了他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僵凝,信息栏里的信息告诉了他最真实的答案。 拾取亡者尸骸一份,扣除雇佣兵声望1000点。 您获得了贺凉的尸骸。 您失去了贺凉的尸骸。 警告:目标状态异常,拾取失败。 在他面前,包裹栏自动展开。那个“人形”正好位于其中一个格子里,变成了和包裹一样半透明的状态。但不同的是,透过虚化了的血肉,可以清晰看到其中实体状态的森白骨骼。 他的手指毫无障碍地穿过了那些虚化的血肉,触及了其中的骨骼,而在碰触到的瞬间,那些散落着的破碎骨骼像是被手指吸引了一般纷纷开始聚拢虚化,须臾间便在他手上还原成为了一副完好无损的半透明骷髅,从血肉中分离了出来。 您获得了贺凉的尸骸。 但与此同时那些血肉就像是见到了蜜糖的蚂蚁一般疯狂涌动着试图重新依附上来,骨骼被它们触及到的部分随即开始波动,时而虚化时而凝实,似乎正处于“虚幻”与“现世”之间。 就像一场无声的争夺战争。 您失去了贺凉的尸骸。 警告:目标状态异常,拾取失败。 手指一紧,一股莫名的怒火一瞬间掌控了他的身体。叶牧压根没来得及多考虑些什么,直接扯过余光中包裹一角的另一具人骨塞给了那一堆血肉,趁着它们转移了目标纷纷扑涌包覆上那具人骨时,手上一用力,尸骸便完整地脱离了出来,安静地被摆在了格子里。包裹栏随即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具残破不堪但骨架完好的尸首停留在那里。 您获得了贺凉的尸骸。 他的面前,月光依旧凉凉地照映着院内的景物,一切看起来正常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站在院口看着这边的简临都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从那一行行看起来相当刺眼的醒目提示上移开视线,收回仍旧触在那颗头颅上的手,白布落下掩住了伤痕累累的尸体。他转向简临,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是谁杀了他?” 简临走进院内,脚步沉稳。他在离叶牧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静静迎上他的视线,端正的面容平静无波。 “下达命令的,是本王。” 瞳孔收缩了一下,叶牧慢慢地微笑起来。 “为什么?”他问。 这是第一次,他对一个“人类”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杀意。 就像是一下子取回了对四周的感官,他开始重新听见夜里细弱的虫鸣声,风吹动满树叶子的簌簌声,自己一下下剧烈跳动的心跳声。而在这其中尤为清晰的,是内心深处的喁喁低语声。 (杀了他。) 冰冷的夜里,寒凉的夜风挟带着血腥气弥漫在院中,叶牧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有种比气温更加寒冷的情绪侵染了他全身,让他异乎寻常的镇定而敏锐。 “因为他矫令调走了防守江北的军队,让妖魔长驱直入中原。因为他导致了京城如今的危局,直接威胁到了王朝的核心。因为他,中原千万名手无寸铁的百姓就这样被直接暴露在了妖魔面前!妖魔所过之境,十室九空,瘟疫横行。你觉得这场战争之后,无论胜负,牺牲的百姓数量会是多少?那不单是个数字,那是一条条人命!是我们的同胞手足!” 简临不闪不避地看着他,收敛了平时的不羁肆意,是全然陌生的深沉冷厉。 “叶牧,或许他是你的朋友,但是,他该死。” 宣言掷地有声。听到了这样的话,叶牧却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 “因为你觉得他该死。”叶牧重复了一遍,“所以没有审判,派人围杀。还要这样凌虐,让他不得全尸?” “这是我的疏忽。”简临说,“本来,该有一场审判。” 叶牧依旧微笑着,指了指他:“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他回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真相如何,我会去自己判断。” 放下手,他说:“王爷,保重。” 很平静的声音,就像一句平常的问候,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 他就这样离开了。 简临站在院中,目光扫过那方长桌上白布覆着的人形后,转向了漆黑的夜幕。 月明星稀,其夜未央。 有一行数骑在趁着夜色赶路。 当先的一名男子放缓了些马速,等待和后面一骑并驾齐驱之后,说:“殿下,前方大约三十里外就是北斗营了。” 被称为殿下的那人在马背上直起身凝神看向远方,月色下的侧脸英挺,正是太子华珩。 他说:“找个地方宿营,凌晨出发。” 队伍在附近的林中休整下来后,坐在树下靠着表皮粗糙的树干闭上眼,他考虑着另一件事。 此次前来与北斗营修好,轻车简从一路奔波,消息难免不够灵通。不知道京城局势现在如何了? 转眼间天将破晓,京城中,叶牧从一户官员的宅邸中翻出来,打算向着下一处目标而去。 算上简临那次,这已经是他今晚造访的第四户人家。他在抽丝剥茧,从他们口中一点点还原事情的真相。 在这片黎明前无比黑暗的夜色里,一身白衣的罗迎拦在了他面前。 除了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压根看不出她之前那样伤心地哭过一场。她手里握着一对鸳鸯剑,站在叶牧将要前往的路上,淡淡说:“叶少侠,今晚已经有太多人不得安寝了,住手吧。城内的气氛够紧张了,别再制造骚乱。” 她说:“有什么问题,我来回答你。” 叶牧看着她,说:“贺大学士,是贺凉的父亲吗?” “是。” “贺凉当初,背叛了七杀殿吗?” “不。”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是忠诚的。” 并未纠缠于这个问题,叶牧继续问道:“贺大学士,是五皇子那边的人,对吗?” 罗迎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她回答道:“是。” “安顺王爷,是太子殿下的开蒙老师。”叶牧说,“王朝只有这两位皇子,据说现今皇后所出的这位五皇子,聪敏通达,很得皇上的看重。” 他静静地问:“罗姑娘,这场争斗里,贺凉是哪一边的?七杀殿是哪一边的?你,又是哪一边的?” 罗迎彻底沉默了下来。 等待了一小会后,叶牧换了一个问题:“七杀殿,参与了昨天的事吗?” “没有。”罗迎顿了顿,咬紧唇说,“事前我们并不知情。”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微熹的晨光里,叶牧看着她的神态,说:“那么,就是五皇子,或者安顺王了。” “叶牧。”罗迎短促地喊了他一声,美丽的面容严肃起来,“别再查下去了,好吗?五皇子和安顺王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的京城,承受不起失去任何一方引发的动乱。我们现在首先要面对的敌人,是妖魔。” 她感觉得到面前男人压抑内敛的杀意,事实上在对话的过程中她一直在克制着身体条件反射般想要战斗的自卫本能。对方在这种状态下还能保持理智已经很难得了,更让她心惊的是对方的行动力。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已经比自己预计的离真相要接近了太多太多。 叶牧注视着罗迎,突然问:“你去看过他吗?” 不过一句问话,却让罗迎像是挨了一击一般,剧烈摇晃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她抬起眼,在晨光下,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显出比他们初见时还要脆弱一般的苍白。她应了一声:“……啊。” 她直直地看回来,深亮澄净的琥珀色的瞳仁亮得吓人,她说:“是啊,我看到了。我怎么可能不去看他。” “即使如此……?”叶牧没有说完便被罗迎失态地打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无礼过。 她说:“即使如此。” 语音有些颤抖,但是无比的坚定。 两人对视了片刻——或许也可以称为某种对峙。罗迎开了口。 她说:“叶牧,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伪令调走了江边守军的,确实是阿凉。这件事,他做错了。” 叶牧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 “我不信任你。”他说得直白,毫无半点耐心与伪饰。 “但是这一次,我暂且收手。只是现在,只是这次。”这八个字他是一字一字地说出来的。 “我们,两清了。” “谢谢,再见。” 他从一直沉默的罗迎身旁走过,大步离开了这里。清晨的阳光下,那道黑色的身影不一会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罗迎抬起手捂住心口,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里绞成了一团般痛得无法呼吸。她缩起肩,颤抖着唇无声地呼唤了一声那个名字,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阿凉!”) 迦罗载上叶牧重新起飞时,叶茗在它的背上,缩在储备粮暖烘烘的肚皮底下睡得正香。听见响动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叶牧后爬起来,唤:“爹爹,你回来了。” 他四处看了看,听着呼呼的风声,问:“爹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叶牧摸摸他的头,说:“茗儿,咱们要去西凉。”说及最后一个字时,他微微一顿,垂下了眼。 不过是一个相同的字而已,说出口的瞬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疼痛难言。 他的面前,包裹栏打开着,一具白骨静静躺在那里。 西凉,是百草堂的所在地区。 那是上一次误以为叶苍已死时,他曾想过的去处。 游戏中的百草堂和山水阁,可复活尸骨,起死回生。 他知道这很荒诞,不过更荒诞的事情,已经在他身上发生过了,不是吗? 只要有半点希望,不,哪怕没有任何希望,他也会去尽全力尝试的。 他会救回他。 ==================== # 西凉谜云 ==================== 第31章 西凉 ===================== 越往西行, 土地越是逐渐显露出了荒凉之感,半天也难得看到一片茂密的植被森林,有的地方裸露在外的土地甚至已经沙化。于是当接近了地图上百草堂的位置时, 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浓密绿意便格外的显眼,在猛烈的日头下让人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跟着清凉了不少。 此时已是又一天的下午, 正是一天中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叶牧在地图上寻到了附近最近的一处小村镇, 让迦罗在那附近落了地。 要去百草堂, 也得先把叶茗安置好, 让他好好休息。然后他自己前往,行事也方便些。 西凉的风土人情与中原大不相同。小镇中没有楼阁,密密麻麻排开的房屋多以泥土砌成,从房顶到窗舍乃至屋门大多是拱形结构。麦色皮肤, 穿着清凉的人们在街上走过, 有臂套金环身罩薄纱性感热辣的舞女, 有披着斗篷神秘莫测难识真容的过客, 还有远方而来的一些行商和过路的商队。镇子虽然不大,却是十分热闹, 半点看不出中原那般的人心惶惶。 在一处旅舍落脚后, 留下叶茗, 叶牧独自一人出了门。他打算买几件这里的行人常穿的那种黑色斗篷,以备不时之需。向过路人和店家一路打听着, 他转进了一片颇为密集的房舍群落。 阳光落在房檐上, 在不算宽的过道中投下阴影。这里比起外面的街道要安静许多,见不到什么人影。叶牧一路不快不慢地走着, 在转过一处拐角后,消失了踪迹。 少顷, 他来的方向传来一阵急急的杂乱脚步声,一个身材丰满,微微有些发福,穿着陈旧的中年女人匆匆出现在拐角处,紧皱眉头伸着脖子四处张望,满脸的焦灼慌乱。 黑色身影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落下,即使在太阳下晒了半天也没带上半点热乎气的森寒长刀连鞘一起搭在了女人的脖颈上。叶牧问:“你跟了我这么长一段路,打算做什么?” 猛然听闻身后不带感情的话音响起,中年女人吓得狠狠一个哆嗦,紧接着却没有失声尖叫,而是急急反过身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乍然间大放悲声。 “少侠!求求你帮我一件事,我做牛做马也会感激你!求求你!” 她毫不顾及架在脖颈处的长刀,手忙脚乱地将腕上的银镯子头上的发簪耳边的耳环等物统统摘下来,在面前聚了小小的一捧,向叶牧那边推了推。随即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砰砰直响,不一会额上已见血痕,口中只是反复说着“求求你!” 泪流满面,血污容颜。红肿眼中,蕴滔天恨意。字字声声,如杜鹃啼血。 叶牧收回长刀,侧让几步避开这莫名而来的大礼,极快地扫视了中年女人一番,没察觉什么异样。便说:“你先起来,有什么事好好说话。” 女人忙忙爬起来,将那一捧首饰收拢,看起来想往叶牧手里塞又不敢造次。举起衣袖往血泪交织的脸上抹了一把,顿时脸上看起来一片血淋淋的十分恐怖。她努力赔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少侠,到我家说行吗,就在这附近,很近的!真的!” 叶牧看着她,平静地说:“我没有那么多功夫。你直说,想让我帮你什么忙?”说着一纵身,落在了一侧的房檐上。 中年女人一急向前追了两步,冲口而出:“求你帮我杀一个人!”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叶牧停住了正待离开的脚步,他注视了中年女人片刻,确认她是认真并迫切的,于是问:“为什么找上我?你想要杀的人,又是谁?” “只有六大门派的人才敢在这里也带着武器。你这身打扮,我知道你是七杀殿的。大家都说七杀殿本事很大,没有杀不死的人。”女人说着,眼中放出渴求而仇恨的光,“求求你!杀了那个百草堂用毒的畜生!”她失声痛哭起来,“他杀了我的孩子!” 百草堂? 叶牧翻身落回她面前,简短地问:“具体情况?” 女人哭着,絮絮诉说起来。 天快黑时,叶牧返回了落脚的旅舍。 那个女人的孩子,前些日子得了不知名的重病,药石罔效。她病急乱投医误找上了百草堂的毒系弟子,对方哄骗之下用她的孩子试了药。她眼看着孩子不好了,忙抱着去寻了另一位药系弟子,这才知道孩子居然中了毒。几岁大的小孩子,就这样在她面前痛得哭号了好久好久才生生咽气。 从女人的叙述里能看出,她对于害了自己孩子的毒系弟子是恨不能生啖其肉,夜寝其皮的,但对于同为百草堂的药系弟子却仍然尊敬推崇。而在她叙述事情的过程中,表达对那名毒系弟子的痛恨时,曾反复用到过“果然”“大家都说”之类的词语——百草堂毒系在西凉似乎并不受欢迎。 明天需要验证一下,这是此地真实的通常认知情况,还是对方因为遭遇惨变而神智有些昏乱才说出的臆想。 他扫了一眼地图,视线落在了百草堂的标志上。 那个女人关于暗杀的请求,他并没有答应。 他没有多么强的正义感与侠义心肠,如果真的要动手杀人的话,必然是为了他自身的原因,旁人的悲痛与故事,和他无关。尤其在他现在还有求于百草堂的情况下,更是无意节外生枝。 不过,如果明天向药系一派的询问没有结果的话,对方说的那名毒系弟子,或许会值得一探。 这般思量着,他睡了一觉起来后,揣上叶茗出品的祛毒丸解酒丹之类,便驱马直接往百草堂而去。 依山而建,在茂林掩映中隐约露出碧瓦一角的宽广山庄,便是精研医理,通晓毒术的百草堂所在。 山庄入口处,那一片茂林包围的空地中,分外的“热闹”。 原本这里每日会有药系的弟子们轮流值守,免费为慕名而来的病患们诊治,人流终日不息。但今日值守的长桌前,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倒是一旁的入口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硬生生将原本相当宽敞的入口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叶牧隔着老远就听到了颇为耳熟的一声悲哭。 “我的孩儿啊,你死得好惨!下毒的畜生,你不得好死!” 趁着骚乱,叶牧闪身避开人群密集的地方,左右一绕便转到了山庄的大门方向,隐在了一处很不显眼的阴影中。从这个角度看去,人群包围中的情形一目了然。 昨日所见的那个中年女人,此时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当间,抱着一床小被子嚎啕大哭。她看起来明显是一夜都没有梳洗过的,脸上干涸的血污和泪痕被眼泪一冲,留下道道红痕,看起来触目惊心。围观的人群在离她四五米远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半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隐晦的视线纷纷向着百草堂的这个方向看过来。 百草堂弟子的服饰多以白色为主,药系服饰辅色为绿,毒系服饰辅色为蓝,以此作为区分。数名袖口镶着浅绿边纹的年轻男女就站在一旁,看起来似乎对于眼前的情况并不多么慌张,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而围观者们的注意力也并不在他们身上,不友善的目光多是投向了入口处负责看守的那两名袖口镶蓝边的毒系弟子。这两名同样岁数不大的弟子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目光时不时飘向敞开的大门内,有意识地避开了人群的方向。 这时从门内快步走出几位青年男女,看服饰药系和毒系皆有。人群一阵骚动,自动让开路来。 为首的一位药系弟子越众而出,走近中年女人,温声安抚道:“这位夫人放心,百草堂正在彻查此事,绝不姑息,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递出一块雪白的锦帕,问:“夫人可否容我给你先行处理一下伤口?” 中年女人哭声渐息,停住了口中翻来覆去的乱骂。她抬头看着这名药系弟子,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哽咽着点点头,松开紧紧抓着的小被子,接过了锦帕按在脸上,掩面抽泣着。而药系弟子却也不嫌弃她的一身脏污,得到许可后便轻柔地拨开那纠结在一起的头发,露出伤处,一番处理后薄薄覆上了种浅绿色的药膏。动作行云流水,神色中只见关怀,不带半点勉强。 在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另外几名同来的药系弟子亦是开始劝散人群,重新在一旁排起长队诊治起来。只不过那些队伍中仍时不时有些目光投射过来,似有似无地关注着这边的动向。 那几名一起过来的毒系弟子却从头至尾都在袖手旁观,站在山庄的大门外,看着这些人的忙碌。彼此间低声交流着什么,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过了不一会,门内又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前面一人相貌平平,但皮肤却不似其他百草堂弟子一般偏白皙,而是近似当地人一般,是常在烈日下行动才有的浅麦色。一身白色蓝纹的百草堂服饰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皮肤更黑。走出门后站定,微蹙着眉抬眼看过来。在他后面跟着的那人是个药系的姑娘,一张娃娃脸此时尽是紧张,视线来回扫视,观察着门外的情形。 原本已经温顺下来的中年女人望过来的刹那,就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一瞬间挥开她身旁的药系弟子弹跳起来,状若疯虎般猛扑向那名麦色皮肤的毒系弟子,一声破了音的尖嚎—— “畜生!” 第32章 饮毒 ===================== 女人是满腔仇恨死命地向那名毒系弟子扑上去的, 却被对方一抬手架住,轻松地将胳膊扭到了身后。动弹不得的她仍旧拼尽全力挣扎着,原本被整理好的头发再次凌乱地披散下来。口中大声叫着什么, 似咒骂似痛呼似哀鸣,分辨不清内容,但不由得让听者觉得心生恻隐。 毒系弟子在她颈后拂过, 女人的尖利叫声顿时消了音, 只是徒劳地张着口型, 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呀呀声。一惊过后, 她顿时奋力挣扎得更为激烈,看起来全然不顾惜自身会受伤的样子。 给她处理伤口的那名药系弟子连忙上前,不赞成地斥道:“闻庄,住手!你这是做什么。” 闻庄看向他, 说:“不是要知道具体情况吗?让她安静一些, 才好说话。” “做贼心虚吧!”一边待诊的人群中不知有谁很大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在眼下这个情形下格外响亮。待闻庄侧头看过去的时候, 那声音又消了声。但迎视他的人们的眼神,明显是反感畏惧和排斥的。 “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有话想说的话, 倒是站出来, 必然让你说个痛快。”先前来的那几名毒系弟子中,突然有人冷笑着开口。手抄在袖中, 眼神不善地扫过人群, 直看得那些人纷纷避开了他的视线。 “百草堂向来行事光明,何需畏惧人言。”长桌前正在看诊的一名药系弟子停下检查, 转身向毒系弟子们看过去,不赞同地接口说道。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事件原本的两名主角反倒没有多少人再关注了,场地中隐隐似乎要转变成药系和毒系弟子的对峙。 此时,那名跟着闻庄一起过来的药系女弟子开口打破了这种一触即发的沉默。 “闻庄。” 唤了一声,引得所有人的目光转而重新聚焦过来,她在众目睽睽中伸手扶上了中年女人的胳膊。没看见她做什么,中年女人挣扎的力度就立刻明显减弱了。闻庄也没阻止,松开手任她将中年女人扶到了一旁。 女弟子连连在中年女人身上几处按过,指间在阳光下闪过一道亮光。叶牧微微眯起眼,心下回忆起,药系弟子的武器,似乎是……针? 那名女弟子安抚着和中年女人说:“大娘,我给您治了一下扭伤。现在我帮您恢复声音,您别急,慢慢说。我们大家总要听听您把事情经过说明白,才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早先来的那名药系弟子也走了过来,和这名女弟子站在一起,容貌看起来居然有六七分相似。只不过一个的轮廓更俊朗些,另一个则因为婴儿肥,总带了几分的孩子气。 他说:“景彤,给她解开。” 说着双手虚扶上中年女人的肩膀,和她平视,郑重地说:“这位夫人,事情经过如何,你尽管说出来。我景安以百草堂首席弟子的名义向你保证,如果真的有百草堂弟子滥杀无辜,百草堂绝不姑息,必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句句坚定,这片空地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中年女人“啊”了一声,恢复了声音。她看了看景安,抬起手胡乱擦了擦眼睛后抓住他的衣袖,转头仇视地盯着闻庄,哑着声音大声说:“他杀了我的孩子!”一句话出口,眼见着眼泪又是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情绪有再次崩溃的迹象。 景彤连连轻顺她的背,低声安抚着。中年女人这才断断续续地,说清了事情的过程。 听着中年女人的叙述,气氛重新凝重了起来。 “……我的孩儿,就这么在我眼前咽了气!可怜他痛了整整一夜!娘对不住你!是娘害了你!”中年女人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在景彤忙着劝慰的低语声中,一个男声毫不留情地冷淡说道: “的确是你害了他。” 发言的,正是那被指控的对象——闻庄。此时一语既出,连百草堂的弟子中间都起了一阵骚动,各种意味的视线纷纷投向独自站在门前,纹丝不动的那个身影。 他却不为所动,看着中年女人,说:“我多次嘱咐过你,开的药需要定时定量服用。以毒攻毒本就凶险无比,容不得半点错处,你却瞒着我找人改过了药方,孩子病情有变时也没来找我,而是去找别人来看诊。”他漠然地说,“既不信我,当时又何必托付于我。瞻前顾后,自作聪明。我医得了病,医不了命,是你断送了他一条性命。” 中年女人一声发了狂的咆哮,疯了一般就要向着闻庄扑过去。景安连忙死死架住她,喝斥道:“闻庄!” 闻庄看向他,嗤笑道:“景安,我看在你是首席的份上,给你几分面子。别以为真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大呼小叫。你要我说明情况,这就是情况。村妇无知,我不与她计较。但是你难道还不知道?我若是真想毒死一个孩子,有多少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可以选择,又何需这般麻烦。” “若非她的孩子当时病得快死了,她跪在地上苦苦求我,赌咒发誓事事都听我吩咐,我未必会破例用这费力不讨好的手段。眼见最难熬的阶段过去,孩子病情渐好,她倒自己犯上了嘀咕,怪得了谁去。” 景安只是制住那名中年女人,直直看着闻庄,问:“以毒攻毒?你当时用的,是毒术?” “是啊。”闻庄回视着他,说,“是毒术。” 一片哗然。一名药系弟子突然大声说:“荒唐。那孩子当时是患了病,并非是中毒,何来的以毒攻毒!”他排众而出,脸气得通红,说,“我记得这位大娘,当时是我给她的孩子看诊。那孩子明明是重病难治,我便开了些安神延命的方子,此例我亦在当天的晚议上提出过,众位同门应该还记得。” 药系弟子附和肯定了他的说法,而毒系弟子则保持了沉默。 不过有一人却嘲讽地说:“那或许是你们医术不济,见识浅薄罢了。” 正是先前开过口的那名毒系弟子。 “你!”药系弟子怒目而视,说,“那次晚议你也参加过,不是也没提出过什么异议?” 毒系弟子满不在乎地摊开手,说:“恩,是啊。比起闻师兄,我自然是见识浅薄的。”他瞥了一眼,说,“不过起码我还有自知之明,不会胡乱凭空指责。” “安静。”景安阻止了他们的争吵,松开那名在景彤的安抚下停下了动作,但依然狠狠盯着闻庄的中年女人,转向闻庄问道:“闻庄,你可还记得当时开出的药方?” “给你们看了也是白费功夫,我新研制出的‘奈何’,对毒术了解不深的人又怎么看得出它的奥妙。”闻庄说着,走向那名中年女人,边走边说:“不就是要证明我说得是真是假吗?我倒有个更好的提议。” “本来我是打算等那孩子痊愈了再告诉你。”他在中年女人面前站定,看着那双凶狠的眼睛说,“你和他得了同样的病,不过是因为身体更好些,发作出来的更慢罢了。不过你这几天这一番折腾,耗损了精气神,刚才我看着,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吧。你没有感觉到吗?” 一旁的景安脸色一变,道了一声“失礼”,匆匆抓起中年女人的一边手腕,不过把了一会脉,便惊疑地抬起头,沉声问,“闻庄,你做了什么?” “确切地说,我只是什么都没做。”闻庄双臂抱胸淡淡地说,“之前为了压制她的病情,送了只蛊虫在她身上。为了防止再被说成对她蓄意下毒,刚才就顺手收回来了而已。” 他看着中年女人,说:“觉得很累,站都站不稳?胸口发紧,喘不上气?周围开始变冷了?胃里不舒服隐隐作痛,还有些想吐?这些症状是不是很熟悉?” “你们大可以检查看看我有没有在她身上做过手脚,而你。”他说,“你知道的,他们对这种病毫无办法,要不要让我来救你?顺便你自己亲身来确认下,我开出的,是致命的毒还是救命的药。”他将头靠近,声音降低得只有站的极近的人才能听清,仿佛恶魔的低语,“以及,害死你的孩子的,到底是谁。” 中年女人的瞳孔一瞬间扩大了,狠狠的目光看着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意外地半晌都没有说话。 “是要灭口吧!”人群中有谁说着。 这句话传入中年女人的耳中,原本逐渐开始浮现出游移和迷茫的目光顿时被警惕所取代,她尖利地说:“你凭什么担保?” 景安想说些什么,却被中年女人打断,她摇着头,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一步,说:“不,我死了,没人给我的孩儿报仇。不,不!”她似乎又要激动起来。 “我来担保。” 叶牧注视着面前这一幕,突然开了口。 这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时,人们惊讶地四处寻找着它的来源。 紧接着,就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一个人从檐下的阴影中走出,就像是一步步从影子里浮现在了阳光下。现在分明是在大太阳底下,那巴掌大的阴影也不是个能藏人的地方。但是在他现出身形之前,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 西凉的气候终年炎热,但人们却从后背硬生生窜起了一股子凉意。如果不是他的影子明晃晃的,周围又人多势众,大概早就有人开始惊叫有鬼了。 没有理会那些各异的视线,叶牧径直走到中年女子的面前,对她说:“如果他没有治好你,你死了,我会杀了他。这笔交易如何?” 就像是看到了最甜美的复仇曙光,中年女子的眼睛一下子亮得惊人,连忙向怀里摸去,却在下一刻大惊失色,浑然不顾形象地拼命在怀中翻找摸索起来。 许久后,她慢慢拿出手,手指上拈着一枚小小的丁香状银耳钉。 她哆嗦着嘴唇,看向叶牧,喃喃说:“不见了……首饰,丢了……”颤巍巍地举起手,将那枚耳钉递向叶牧,眼中满是乞求。 叶牧注视了那双眼睛一瞬,戴着黑色连指皮手甲的手伸出,从那脏污而布着伤口的手指上,拿走了那枚已经有些发黑的耳钉。 “成交。” 这笔交易的结局,不知道对这个女人,是幸还是不幸。 因为他觉得,闻庄说的更有可能是真话。 他不记得闻庄这个名字,但是他记得他所提到的那个“奈何”。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奈何之毒,可解除被使用对象的绝大多数负面状态,中毒者固定时刻损失一定量生命。是百草堂的毒系玩家必学的一项技能。 而和它同一系列命名风格的另一个技能,是百草堂无论药系还是毒系玩家,都必定会学至满级的技能——“无常”。 生灭相续,刹那无常。复活技能,对玩家尸骨使用,经对方同意后可原地复活玩家。视技能等级和死亡时间而定,扣除对方一定的经验值。 这是《狼烟》中,唯二的两个复活技能之一。 一行人没有在众目睽睽下再交谈什么,而是一同进入了山庄。景彤带着那个中年女人先行离开了,大概是要安排下住处,可能还要做个诊查。景安则是领着叶牧来到一处客室,坐下奉茶,互通姓名后,这才客气地询问道:“叶少侠似乎认识那位夫人?” “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刚好遇到罢了。”叶牧这样答道。 “这样说来,叶少侠今日前来百草堂,可是有事?”景安问道。 “确有一事相询。”叶牧顿了顿,正色问道,“我想知道,百草堂可有起死回生之术?” 景安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十分古怪,问道:“叶少侠所说的起死回生,是指什么?” “人死而化为尸骨,这尸骨,可否复生为人?”叶牧极其认真地问道。 景安一时没有说话,而是仔细端详了叶牧一番。确认对方神志清醒思维正常,看起来也无甚疾病后,这才轻咳一声,答道:“人有生、老、病、死,此为自然之道。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之术,只是传说罢了,百草堂并无如此技艺。” 叶牧并未放弃,换了个方式问道:“自古以来,医术一系的传承多由百草堂而来。不知史上可有过类似的,关于死而复生的相关记载?” “叶少侠,人死即如灯灭。若是此人为短暂假死,仍吊着一口生机未灭,尚有可能救回。但已成白骨,要重新复生,却是绝不可能,史上也从未有过这样死而复生的事情。”景安说着,似乎不想在这样荒谬的问题上再纠缠下去,转而提及道,“那位夫人近期要在百草堂接受诊治。叶少侠既然做了见证人,我会将此事告诉值守弟子,少侠可以自由出入山庄。但山庄内其他地方为弟子们平时学习居住之所,以及药材种植之地,为了避免误会,还请少侠多加注意,不要误入。” 叶牧注视着景安,突然说:“无常。” 他没有漏过那一刻景安的任何细微的神情,但是没有丝毫破绽。景安最正常不过地流露出了些许疑惑,问道:“叶少侠是什么意思?” 叶牧垂下眸,说:“没什么。” 抬起眼,他的面上仍然一片平静,说:“我知道了。明天我会来看看情况,就此告辞。” 辞别了景安,拒绝让对方相送,叶牧一个人沿着记忆中的来路走回。在半路上,他遇到了向着这边而来的闻庄。对方步子迈得很快,看起来心情不佳。 闻庄看到他,当先站住了脚,仔仔细细一番打量,也不打招呼,直接问:“你有把握杀得了我?” “我相信你能够治好她。”叶牧这样答道。 “你相信?”闻庄双手环胸看着他,看起来并不信这番话,“那还真是多谢了。”说着似乎丧失了谈话的兴致,打算离开。 叶牧原本就打算找个机会去见他,眼下刚好遇到,又怎会白白放过。他的一句话,让闻庄停下了脚步。 “所谓的以毒攻毒,毒术不一定是用来解毒,也是可以用来治病的,是吗?” 叶牧转过身,看着那个略有些僵硬的背影,说: “你在和她说话时,说的是‘这种病’。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确实没有中毒,而是生病——我说的可对?” 第33章 求索 ===================== “……既然如此, 你方才突然出现,是有什么目的?七杀殿的人行事,应该不只是单纯为了睦邻友好, 门派互助吧?”闻庄回身看过来,默认了叶牧的猜测,冷淡地问道。 叶牧答道:“我来此, 是想要复活一个人。” “复活?”闻庄怔了一下, 随即笑起来, “你该不会把这句话也和景安说了吧?那个一板一眼的家伙有没有要给你把脉看看你精神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和我说, 人死如灯灭。”叶牧说,“但我觉得,能打破成见,会用毒术来尝试治病的你, 应该会有不同的答案。” “我吗?”闻庄摊开手说:“我觉得, 这是个很美妙的想法——但是并不现实。” 叶牧神色不变, 问道:“为何?” 闻庄耸了耸肩, 说:“我不否认,我乐于探索一切有用的知识, 并且会去尝试任何可行的方法, 但是我知道我能做到什么, 又做不到什么。‘奈何’一毒,我尝试过上千种的改动研究, 查阅参考了过去的数百起不同病例, 还要参照单独个体的不同情况进行几十次的细微调整,这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而我所依仗的, 是百草堂过去几百年的经验积累和药理分析。” 他哼笑了一声,说:“景安那家伙虽然思想古板, 无趣得很,却向来最喜欢研读古籍。百草堂的藏书他未必全部吃透了,但必然是全部读过的。他应该告诉过你,起死回生之术,纵观以前的全部历史,也从未有过任何有据可循的记载。再好的设想,不知其原理与规则的话,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难以实现。” 言下之意,也是并不看好叶牧的想法。 因为历史中流传下来的一些故事,七杀殿在西凉的风评并不好。在当地人的心中,或许比起百草堂的毒系还要可怕一些。但是闻庄并不反感这个突然冒出来,说着看似荒诞的想法的七杀殿刺客——看在对方看穿了他的真实想法之后,仍然对他表示了信心的份上。 这点好感让他可以按捺下因为被青梅竹马的景彤质疑而起的脾气,站在这里和对方说话。不过也仅此而已。 这时天光正好,庭院中绿意盎然,树影婆娑。叶牧俯身拂过一旁花丛中一朵垂头半绽的娇嫩白花,目光自地上跃动的斑驳光影上一掠而过,突然提起了另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 “……我记得在看到的记载中,西凉以前是一片荒凉沙漠,环境恶劣,生存不易。百草堂的祖师生于此地,成名后将门派建立于此,立下宏愿,要把荒漠化为绿洲。当时人们觉得他异想天开,但是数百年过去,如今的西凉,已是现下这般光景。” 百草堂的药系弟子,擅岐黄之术,亲近草木植物并熟知其习性,隐藏技能为催生植物。 游戏中,创建了新的账号后,角色会出现在所选门派的出生地中,并自动播放一段本门派的片头动画,以便玩家更好的了解本门派的特色和历史。叶牧当初创建百草堂的那个小号时,曾看过西凉在百草堂的看顾下,由一片无垠荒漠上的某个破落小村为起点,一步步被绿意覆盖,最终辐射出了大片大片植被,湮灭了所有沙地的情景。那飞速变化的场面颇为震撼,让他印象深刻。尽管如今的西凉还未达到游戏中那时的盛景,但比起门派建立时那样恶劣的环境,显然是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直起身看向闻庄,说:“不管是镜中的花,还是水中的月,终归有迹可循。如百草堂祖师手中昔日和现今的西凉,如你手中本为剧毒却可救命的奈何,只要有心,总是有‘可能性’的存在。” 像是承受不住强烈的阳光般眯起了眼,掩藏起黑眸中的势在必得,他微微笑了起来:“我叫叶牧。谢谢你的回答,告辞。” 今天就到这里好了。还需要收集更多的情报,来做个计划。在那位中年女人痊愈之前,还有一段时间。 不要急,不能急。 看着叶牧离去后,闻庄转身走向客室所在的院落方向。 叶牧是吧?他记住了。 对方可不像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不过这种事就让景安去烦恼吧,只要不找到他头上来,他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花费哪怕一丁点心思。除非对方侵害到了百草堂,那才是需要毒系出手的时候。 想着即将到来的那场决计不会多么愉快的与景安的谈话,他皱眉拨开垂下的细枝绿叶,大步迈进了花木掩映下的院门。 在他踩过的泥土中,微微露出一点不显眼的银白色光芒。 如果拨开那层薄薄的泥土,会发现一枚小小的银耳钉。它曾作为一笔交易的见证而被交付出去,押上的则是一个人的性命。在那不久之后它就被这样随意丢弃在这里。 交易已经成立。而在这片拥有各种奇怪蛊毒的地域里,它的前任主人不打算携带任何来自于陌生人的东西。 此时的叶牧已经遥遥看到了山庄的大门。周围一眼看去没有任何人,他却停住了脚步。 似乎自从来到西凉后,就总是被人尾随啊。 “跟了我这一路,有什么事?”他回身问道,视线直指远处路旁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刚才和闻庄对话时他便听到了树丛后传来的细微足音,地上的花木后多出一道影子,调出的地图上可以看到一个移动过来的绿点停在了那里。谈话结束后,那人没有跟着闻庄走掉,反而是一路随着自己走到了这里。脚步声亦未做什么掩饰,倒不如说是颇为光明正大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不像是监视,和挑衅或者试探也有些差别。既然对方不打算主动现身,就由他来发问好了。 几声轻轻的击掌,一名男子自蜿蜒的石子路旁转出来,说:“我还在想,七杀殿的人,应该不至于连这么简单的跟踪都察觉不到吧。” 似笑非笑的狭长眼眸,击掌的手掌细长纤细,飘飘荡荡的镶蓝衣袖半滑下来,露出瘦骨伶仃的半截手臂。一眼便能让人认出,是先前数次开口和药系弟子呛声的那个毒系弟子。 他抬手用拇指指了指自己,说:“顾兴言。” 做完这个极其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他重新将手抄回袖中,说:“既然你发现了我,就告诉你一个消息好了。” “你不是在追寻起死回生之术吗?我听过一个传闻,妖魔有一种术法,可以将尸体复生,找回生前的意识。” 他薄薄的唇露出一个冷笑。 “七杀殿的人,既然都敢当着我们的面放言说可以杀死百草堂的弟子,应该不至于会害怕区区妖魔吧。” 叶牧看着他,开口: “愿闻其详。” 意外从名为顾兴言的毒系弟子那里得到了新的情报后,离开百草堂,返回住宿的旅舍时,叶牧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 不管顾兴言提供的消息是否真实,他都是要去验证一番的。但此事可以作为备选,等到百草堂这边的事情结束再前往查探。当下的重点,还是要尽早探明闻庄的底细,然后再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不过在那之前…… 热闹的街道上,叶牧牵着马信步走着。此时他披上了宽大的黑色斗篷,遮住了一身皮甲和背后的双刀,看起来只是个寻常过路人模样。 他在一个小摊贩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有件事情要办。 片刻后,他敲响了旅舍中他租下的那间小小屋子的门,唤道:“茗儿。” 脚步声走近,门栓扳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叶茗仰头刚叫了一声“爹爹”,就眼见什么东西迎面而来,盖了个严严实实。 两只小手奋力地推啊推,好不容易重见了光明,叶茗摘下来一看,手中一个憨态可掬的猪头面具在对着他微笑。 大手落下,揉了揉他的头发,叶牧说:“路上看到,觉得和茗儿挺像的,就顺手买回来了。” 和猪头对视了一瞬后,叶茗捧着面具抬起头,皱起淡淡的小眉毛,不满地抗议道:“爹爹!” 叶牧半蹲下来,轻松地将叶茗搂了过来,缓和了脸上的表情,说:“爹爹今天的事情办完了,茗儿陪爹爹出门逛逛好不好?” 那个中年女人的眼神,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在七杀殿的石窟中,自己浸泡在冰冷的血池中,看到那两个妖魔的对话时的心情。 向中年女人提出那笔交易,除了为了他自己的目的,大约也多少包含了一些个人的情绪。 并非是对于对方悲惨遭遇的怜悯,或者对自身将心比心的庆幸。 而是感谢她提醒了他一件事。 还有人他必须保护,还有人需要他照顾,还有人担心着他,还有人应该牵挂。 意识到这一点,让他从一直勉力按捺的那种负面情绪中真正冷静了下来。 失去的和欠下的,他会努力挽回和偿还。但与此同时,他会记得珍惜和感激,身边仍然存在的温暖和美好。 这二者,从来都不冲突。 第34章 复生 ===================== 亲子间和乐融融的这个下午, 京城的气氛却是风雨欲来。 妖魔军已经对京城形成了合围,虎视眈眈地盘踞在数里地之外,似乎只要一个命令, 就能群扑而上,一口吞噬掉这座孤立无援的城池。 曾在长益城出现过的场景,在这座帝都以更为宏大的规模再现了出来。缩在城中发抖的那些官员中, 或许有人会想到那座被舍弃的孤城, 然后联想到报应二字也说不定——京城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长益城的消息了, 在他们的眼中, 那必然已经是一座死城。 在这个危急的时刻,华邗帝任命的守城将领,让许多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甚至不顾皇帝长久以来的积威, 放弃了明哲保身的原则, 纷纷出言劝说。 安顺王——简临。这个人选不能说不合适, 要说战争经验和军事素养, 京城中无人敢自认能超过这位世袭爵位的异姓王,毕竟对方曾经长年坐镇于与妖魔作战的第一线——长宁关, 只在近些年才被召回京城卸了权柄。但关键是对方的独子, 正是那支多半已经凶多吉少的镇南军现任的统帅。尽管简临长年离家又作风糜烂, 和自幼在京中长大的这个儿子是出了名的关系不好,但毕竟父子天性, 谁也不敢说眼睁睁看着儿子的死, 简临心中会一点想法都没有。 可是华邗帝的态度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于是最终那些反对者也只能放弃, 忧心忡忡地自我安慰着,那位喜好享乐的安顺王, 应该不会脑子一热,拖着全京城的人给他那个不孝顺的儿子陪葬……吧? 新近重新掌握了大权的这位安顺王,正在城墙上巡视。他脸上看不出多少临危受命的意气风发,也没有坐困愁城的焦虑紧迫,神态看起来和平时一样的沉稳。一身威武的铠甲配上那张俊美的面孔原该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但每个人的目光却绝不是因为这个而被他吸引,而是因为那周身流露出来的渊渟岳峙的气势,让人莫名有种一切尽在他掌握一般的安心和信赖。 这极好地安抚了那些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战争,内心惶惶的士兵们——至少他们可以镇定下来握紧手中的武器了。 简临眯起眼凝视着远方,地平线上可以看到大地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形成了一道彩色的环带。外围一圈是死寂的红与黑,中间一圈是渐变的枯萎的黄与褐,内里只有短得可怜的一道绿色,仍旧环卫着这座城池。 那是受到魔气侵袭的土地。 收回目光时,他的余光中扫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具被长矛粗鲁地串在上面的尸体,就架在城垛中央,不时有经过的士兵向着它唾上一口或者砍上一刀。一团模糊得几乎看不到任何完好的血肉,或许称之为人形更为适合一些。事实上,它现在还能保持着一个可辨认出的人形,已经可以称为奇迹了。 简临看了它一眼,吩咐身边的亲兵:“去解下来,扔出城外。” “我看不必了吧。” 这道纤细柔和的声音来自于一名穿着镶黄锦衣的少年,他的相貌精致呋丽,一双紫色的眼眸,左眼下生着一点泪痣。这样雌雄莫辩的长相配上这样的声音,却没人能对他生出轻视之心——不只是因为那双像极了华邗帝,永远凌厉森冷,又因为眸色而更添了几分妖异的眼睛,更是因为他幼时便当殿斩了对他母妃出言不逊的大臣,行事向来心狠手辣处事果决,从而造就的赫赫凶名。 正是以未及弱冠的年纪,便可与太子势力抗衡的五皇子——华珪。 他走上城墙,身后跟着一名佩刀的随从。那双紫色的眼睛从那团血肉上扫过,最终落在了简临身上。但在这期间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无论是那团血肉,还是简临,在他眼中都是同样的一件东西,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简临低头行了一礼,道:“五皇子。”态度不卑不亢,但礼数是全然做足了的。 华珪一臂抱胸,另一只手握拳抵在下巴上,笑道:“王爷不必多礼。这家伙胆敢背着主子做下这样的事来,我看,就这么放着吧,挂在这里也好警戒那些别有用心的宵小。” 他这样笑吟吟地说着,明明应该是颇为文致秀雅的动作,但配上那样冰冷的眼神,让人完全不觉得温和有礼,倒是有种无端恐怖的感觉。 简临沉声说:“战事将起,对着一具尸体发泄怨气亦是于事无补。士兵们应该留着每一分力气来对抗妖魔。我需要一支能够全力以赴进行战斗的军队,尸体放在这里,会让他们分心。还请五皇子不要为难微臣。” 华珪偏偏头,说:“不过一个叛徒而已,安顺王既然这么说了,那就随你处置吧。”他扭头望了望远方隐隐可见的黑压压的妖魔军队,笑了一声,依旧用着那样柔和的声音说,“父皇对王爷十分看重,可不要让他失望啊。” “微臣定当鞠躬尽瘁,不负皇恩。”简临恭敬地向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礼。 “呵,我会向父皇转达的。”华珪随意地挥挥手,说,“那么就静候安顺王大展神威了。” 他转身走下了城墙,没再施舍半点目光在简临身上。 “恭送五皇子。”简临不为所动,依旧将礼数做了个十足。 走出一段距离后,一直跟在华珪身后的随从上前几步,靠近了他,低声道:“殿下,这样是否不妥?毕竟那人……若是记恨在心的话,恐对殿下不利。” 华珪侧过头看看他,忽然一笑,精致的面孔一刹那便如春花绽放,紫色的眼睛中烟波流转,眼下的一点泪痣仿佛活了起来,平添了三分妩媚。 他说:“那又如何?杀掉就好。” 挂在长矛上示众的那具尸体被解下来抛下了城墙,重重摔在土地上,激起一地尘土后,静止不动。 在傍晚时分,妖魔发动了几次试探性的攻击,留下了数千具尸体后退了回去,似乎在酝酿着另一波更猛烈的进攻。 随着夜幕降临,城墙上点起了熊熊火把,士兵们巡逻警惕着妖魔,抓紧时间休息的士兵们手里也犹自紧握着武器。这个夜晚,大概很多人都没法安心睡个好觉了。 城墙下显得格外黑暗的那片阴影里,堆积着妖魔们的尸体,亦有少量士兵的尸体夹杂在其中。重重尸堆下,有一具尸骸突然动了一下。 它看不到,听不到,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任何东西。但是有一种感觉在灼烧着它,让它一点点地苏醒了过来。 饿……好饿。 仿佛来自于灵魂最深处的饥饿感驱赶着它,让那具破败不堪的骸骨拥有了格外惊人的力量。它扒动着周身重重挤压过来的尸体,慢慢抬起了身。 尸堆整个动了动,顶端的一具瘦小的寄生妖尸体滚了滚,随着颤动啪嗒一声从尸堆上摔落在地。细脚伶仃的四肢摊开着,露出一张狰狞扭曲的遗容。 城墙上值守的士兵一个哆嗦,用手肘拐了拐一旁身高体壮的战友,问:“你听没听见什么动静?” “没听见啊,什么动静?”战友顺手拔起一支插在墙头的火把,探头向着城下照了照。 影影绰绰的光线中,那些层层叠叠的尸体显露着奇形怪状的轮廓。静悄悄一片伏在那里,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他向城下吐了一口浓痰,收回头,把火把插回去。蒲扇般的大手大力拍了拍士兵的肩膀,把对方拍得一个趔趄,说:“听错了吧。没事,甭紧张!那些狗崽子敢来的话,照头砍就是了!”说着,大手恶狠狠地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士兵扶了扶头上被震歪的钢盔,瞧瞧毫无畏色的战友,咽了下口水,不再说话了。 傍晚的杀伐声那么大,好不容易打退了之后,这晚上就显得安静得让人心慌,兴许真是自己听错了也说不定。 此时在尸堆下,那具骸骨攀爬着,露出白骨的手突然探出,越过一具妖魔的尸体,抓住了一条属于人类的胳膊。 那是名死去的士兵,手臂被一只死去的妖魔紧紧拽住,显然是被妖魔给拉下了城墙。骸骨拽了两下没拽动,像是恼怒了起来,用了大力,嘎巴一下将整条手臂给扯了下来。它自己四肢上挂着的残肉因为这个动作也脱落了不少,它却只顾得将那条手臂送到嘴边,一口咬下。 在高高的地方有着更多让它无比渴望吞噬的存在,但是它实在是太饿了,宁可循着本能,先从附近的一些吸引力弱一些的存在吃起。 尸堆下,窸窸窣窣地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长益城中,叶苍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了京城的方向。红色的眼眸疑惑地微微眯了眯。 奇怪,出现的这个气息是……?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飞獴探过头来看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望了望,问道:“嘿,小子,看啥呢?”紧跟着催促道,“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去瞧瞧那丫头的守城机械捣鼓成啥样了。” 饮羽楼弩系的隐藏技能,是机关制造。 一柄连着刀鞘的长刀抬起,缓缓架开了他的手,叶苍看着飞獴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嫌弃,他冷冷地说:“走开,离我远点。” “嘿,你这家伙!”飞獴气得叫了一声,跟在他脚边的白额虎立刻咆哮一声,飞扑过去。 长刀回收,轻松地敲到了白额虎的脑门上。大虎再一次晕乎乎地被敲了回去,哀呜一声蜷回飞獴脚边呜呜直叫。 飞獴俯身揉揉它的脑门,然后安慰般地帮它挠了挠下巴,说:“下次加油。” 一抬头,叶苍已经自顾自地走出了好远。飞獴摇摇头,嘀咕了一声“这小子”,快步追了上去。 要不是看在对方在先前的守城战中几次救下了他的同门的份上,即便是叶牧拜托了他对这小子多照应一点,他也绝对不会这么容忍这个傲慢自大的家伙! 前方就是城墙,火把的照射下,可以看到城墙上有数头狰狞的机关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旁边有个蹦蹦跳跳在向这边挥手的女孩子。飞獴以他良好的目力远远一扫,便找到了站在一边似乎正在凝神评估机关威力的简序。 不管怎么说,做出了机关,守城的把握就更大些了。飞獴啧了声,露出了一个笑容。 今天的长益城,状况良好。 另一边,一队急驰向京城的人马中,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少女轻轻咦了一声,抱紧马脖子,抬头望向天空。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中,映照出了夜空中的点点星辰。 “那颗星星,怎么会在那里……”她喃喃自语着。 突然自队伍前端传来长长一声马嘶,当先的数名骑手急急勒住了马,骏马嘶鸣着前蹄腾空人立而起,口边被缰绳勒出了血痕。整支队伍生生停了下来,一阵骚乱,好在人马均是训练有素,这才没出什么事故。 “怎么了?”她不远处的一骑催动马匹向前,喝问道。 前方的骑手还没回话,另一个声音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太子殿下,出来一见如何?”在妖魔们的拱卫下,骑着黑色的高大走兽拦在道路正中央。全身罩在斗篷中的祭师扬起一只手,这样询问道。 随着这个动作,四周林中惊鸟乍起,铺天盖地的报死鸮盘旋着,遮蔽了这片天空。妖魔们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般从林间黑压压地蜂拥而出,包围了这支不过数十人的队伍。 沉默,片刻后队伍两边分开,一骑从中间走了出来。 华珩骑在马上环视了四周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那个人影身上,说:“很精彩的时机捕捉。” 这条路正是之前围攻北斗营的那支军队急急撤回时所走的路线。从他拜访北斗营所获悉的撤军时间来看,那支军队经过此地,最多也就是半天之前的事情。现在这里的妖魔数量虽多,但在那支集结了王朝大部分精锐的军队面前却算不上什么。从对方的状态来看,不是经历过战斗的样子,那么必然是依靠情报,打了一个时间差。 他此次前往北斗营是秘密行动,为了便于赶路只带上了几个心腹的亲卫。不知妖魔是在何处得到的消息。不过现下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想到刚刚一名骑手在他身旁低语的话,华珩策马再次向前了几步,说:“只不过,不知华珩何德何能,以致于会让阁下动用这么大的阵仗。阁下可否为我解惑?” 披着斗篷的人抬了抬头,像是在细细打量华珩。 “我和你无冤无仇,正相反,我还很欣赏你。” 颇为惋惜一般地叹息着,那个声音说,“但是,你注定是要死的。与其死在我的手上,你不如自杀吧?你死之后,我可以放其他的人离开。” 华珩沉默了一阵,似乎当真在思考这个荒诞的提议。片刻后,他开口问道:“此言当真?” 他身后的人马一阵骚动,几名骑手纷纷拨马赶到他身边,叫道:“太子殿下,莫要听他胡言!” 斗篷微微一动,那个声音冷哼道:“多嘴!”一道雪亮的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转瞬间便出现在了那几人身前。 “铿琅琅”一声清越的交鸣声,那道光出乎意料地被当先一骑一锤砸了下来,消失不见。而那名骑手也有些吃不住力,身子一沉,几乎被从马上击落,吃惊道:“好大的力气!” 以此为契机般,华珩急急策马隐入了人群,整支队伍的骑手各自变动了几个身位后,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方式开始交错运作起来。 在天空中盘旋的那些报死鸮眼中,那支队伍像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住转动的圆环。盯得久了,那圆环似乎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变成了三个,三个变成了许多个,带着令人胆寒的气势,纷纷杂杂迎面袭来!不由得惊声尖叫着,跌跌撞撞地四散开来,彼此间推搡冲撞,落下满天的斑驳羽毛。 气势这种东西本该是肉眼难见的,但随着这支队伍的运作,妖魔们几乎错觉能看到他们的气势在一节节的攀升。它们明明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数量,却在面对这几十个人时,生出了一种想要掉头逃跑的冲动。 骑手们纷纷拔出了武器,刀枪剑戟,斧锤鞭钩,形形色色。居中那一名骑手的兵器所向之处,队伍便随之调动,运转如意,如臂使指。 籍着刚才妖魔们的注意力大多被华珩所吸引,他们已经隐秘地调动队伍,排好了军阵。而此时,阵列已成,变化随心。纵使面对的是数十倍的敌人,他们仍有信心一战! 北斗营军武系隐藏技能——阵魂。 这批人马,正是被代门主派出,和太子殿下一同前往京城的,北斗营战斗经验最为丰富,武艺应变最为出色的一批弟子。 居中的骑手兵锋前指,一声大吼:“杀!” “杀!”数十声宛如一声的大吼。骑手们仿若尖刀般迅疾变化了阵型,却是当先向着拦路的妖魔发动了冲锋! 叶暖驱马紧紧混在冲锋的人群之中,感受着周围那股冲天的凌厉杀伐气息,摸摸骏马起伏的肌腱,轻声说了一句话。 “很有趣呀。那就,帮你们一下吧。” 此时,叶牧正看着面前打开的地图。 现在上面标注出来的绿点已经有十个,达到能标注的上限了,他习惯每天确认一下它们的动向。但今天查看时,却发现叶暖的绿点离开了北斗营,看方向,似乎是去往……京城? 他调出了京城的地图,代表着简临和罗迎的两个小绿点在上面活动着,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尽管如此,那里现在也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叶暖去那里做什么? 他抬头看看,叶茗难得没有早早睡觉,正在高高兴兴地整理今天出去玩时买回的各种小零碎,和他平时调配药材摆放那些瓶瓶罐罐时一样,整整齐齐地在桌子上摆了几排,就像在阅兵或者展览。于是唤道:“茗儿,来帮爹爹做个实验。” 叶茗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凳子上跳下来,走过来问:“爹爹,要做什么?” “茗儿,走一个叶字来看看。” “……?” 一刻钟后,叶茗蹭蹭蹭地冲到床上,钻进被子里裹成一个蚕蛹就不放手了。单露出一张小脸,闭着眼睛对叶牧一脸认真地说:“爹爹,茗儿困了。” “……”叶牧默然无语地走到床边,去拉叶茗身上的被子,遭到了顽固的抵抗。 叶茗裹着被子一拱一拱蠕动着缩到了床的最里侧,闭着眼睛居然也熟练地找到了枕头。把小脑袋放上去,他一本正经地和叶牧说:“爹爹,小孩子要多休息。爹爹也早些歇息吧。” 他才不要再傻乎乎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爹爹就在面前,想说什么话的话,直接用说的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地上走出来啊。 叶牧看着那张好像睡熟了一样的小脸,沉默了一下,说:“茗儿,你没脱鞋。” ……片刻后,被子动了动,又动了动,两只小鞋子从被子卷里推了出来。 默默拎起那双小鞋子放到床边,叶牧走到桌旁坐下,打开了信息栏。 刚才实验了一下,让叶茗在地上走出想说的话,而他通过记录地图上叶茗的光点活动轨迹来分辨的话,还是可以达成对话的目的的,不过有些繁琐麻烦。但若是改为只用特定的活动方向来代表“是”“否”和“不确定/不知道”的话,就方便得多了。 [私聊]你对叶暖说:暖暖,别怕,我是爹爹。 叶暖挥出鞭子,灵蛇吐信般绞上一只妖魔的脖子,回手用力一扯后抖了一下收回,在马上俯身避开了另一只妖魔挥来的攻击。被绞住的那只妖魔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脖颈软塌塌的,显见骨头已经全部碎裂了。 这时,她听到了叶牧的声音。 眨眨眼,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突然甜甜地笑了起来,进攻的那个妖魔猛然看到这样诡异的变脸不由得一个哆嗦,紧接着就被迅疾而来的软鞭绞碎了喉。 “快点打完,要和爹爹说话。”叶暖咬了咬嘴唇,对着那些妖魔天真无邪地笑了,“你们,快点去死吧。” 像是起了雾一般,比黑夜更暗的黑色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吞噬了阻拦在这支队伍前方的妖魔。被黑雾碰触到的部分,就像春雪遇到了盛夏的阳光般迅速消融,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消失了踪影。 阵型前方的骑手们突然感觉受到的攻击力度减弱,阻拦在面前的妖魔也减少了。虽然不知原由,但他们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一鼓作气,狠狠撕开了妖魔的包围圈! 祭师望着那队疾驰而去的人影,抬手止住了要前往追击的妖魔们。 虽然让目标逃掉了,但是斗篷中却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心情不错。周围的妖魔大气也不敢出,死命低着头拼命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心里嘀咕着祭师莫非是气急了? “真是意外的收获。”祭师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的半截妖魔残肢上,那伤口平滑无比,就像是被最锋利的利刃迅速切断了一般,但是周围却没有任何可以相对应的尸体。 吞噬……他记得,某个天生灵物,似乎就有这样的能力?可惜此次把“离”派去做了另外的用途,只能先放对方离开了。 “——就让你多活些时日吧。”斗篷动了动,那个声音悠悠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醉薇薇的地雷~抱抱O(∩_∩)O 第35章 尸鬼 ===================== 深夜的京城, 妖魔发动了又一波攻势。这一次不像前面几次一般稍加试探后便退回,而是气势汹汹地大批扑上,看起来是动了真格。城墙上下火焰熊熊, 杀声震天。 一名士兵被妖术师发出的术法击中,尸体自城墙上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跌落下来,随即便被数只寄生妖踩在脚下, 以之为弹跳点一跃攀援上了城墙外壁, 而那具尸体便歪曲着躺在了众多的尸骸上, 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 激烈的厮杀中, 无人注意到层层叠叠的尸堆微微颤动了一下。一只皮包骨头的手从中伸出,四处摸索一下,一把抓住士兵的尸体,将它缓缓拖入了尸堆中, 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尸堆上, 是生灵的战场。尸堆下, 是死灵的盛宴。 用餐完毕后, 它从尸体的胸腔里抬起头。经过不断的进食,现在它已经不再是刚苏醒时那般白骨裹着一团烂肉的模样。虽然苍白瘦弱, 但是确实存在的肌肉和皮肤完整地覆盖包裹了原本露在外面的白骨。凌乱的长发污浊不堪, 但其下的面容也恢复了人类的模样。只是粘着满面的血肉残屑, 颇为可怖。 那种让人发狂的饥饿感暂时消失了,它停滞的思维似乎稍微灵活了一些。不太舒服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它想要离开这挤挤挨挨的尸堆。 凝滞的黑色眼睛向上看了看, 和一具死不瞑目的妖魔尸体看了个眼对眼。它转动了一下眼球,听着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和大地的震颤。 直觉告诉它, 现在出去不是个好主意。 于是它伏下来,耐心等待着外面的喧嚣消失, 重归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确认外面安静下来后,它开始向上攀爬,这动作它已经做得很熟练了,于是爬的也很快。 推开最后一具挡路的尸体,一轮月亮映在了它始终大张着的眼睛中。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它站在层层的尸堆上,咯吱咯吱扭动僵硬的脖子四处看了看,选定了一个方向,抬脚准备走过去。 头上突然亮了一些,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喊着:“喂,快过来!” 它咯吱咯吱地抬起头,城墙上探出着一颗人头,旁边伸出一只胳膊擎着火把,正把另一只手掌举在嘴边鬼鬼祟祟地向它叫着:“别发愣啊!赶紧的,快过来!”紧接着城墙上晃晃悠悠地垂下来了一根绳子。 它看看那个急吼吼向它招手的人类,看看那根绳子,走了过去抓住它,咯吱咯吱地两手轮换着抓住麻绳,在墙上咯吱咯吱地蹬了几下,没等墙上的人使力把绳子拉上去,就已经攀上了墙头。 那正蹬着城墙努力向后拉绳子的士兵眼一花,面前就多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死气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他甚至能看清对方脸颊旁晃晃悠悠要掉不掉的小半截肠子。再加上手中的绳子一下子失去了牵拽的重量,不由得大叫一声“娘诶!”,向后重重摔了一个屁股墩,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了怎么了?!”另一个本来正靠在一旁打盹,一边手臂上胡乱缠着渗血的绷带,高高壮壮的士兵一跃而起,冲过来问。 那士兵牙齿打战,一个劲向后挪,指着它说不出话来。 高高壮壮的士兵探头看看,惊了一下。顺手抄起一边的火把凑过来,再定睛一看,这才“嗨”了一声拍拍它的肩,说:“你莫见怪,他是眼花了。” 随即他扭头和地上那士兵说:“怕什么,是人。这都是在底下沾上的。”说着粗粝的手指还伸过去,从它脸上摘下了那半截晃悠的肠子,顺手扔到一边。 地上那名士兵眼睁睁看着,“咕咚”咽了好大一声口水,强撑着才没被吓晕过去。 “走,我带你去洗把脸。”那健壮的士兵用没受伤的一边胳膊自来熟地揽上它的肩,说着还捏了捏它的肩膀,感慨道,“可怜的,这么瘦。也亏你能在刚才那么乱的战斗里活下来,啧啧。” 它被他带着走着,咯吱咯吱地扭过头看看那随着说话一上一下滑动的喉结,视线下落在那只渗血的胳膊上,翕动了一下鼻翼。 虽然还不饿,不过好想吃。 士兵说了一阵听它没反应,扭头看看,正好看到它的视线。于是大力拍了拍它的肩,说:“莫怕,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你是个命硬的。”说着站住了,往下按它的脑袋,说,“低头。”把脑袋咯吱咯吱按成了九十度角。 他们已经走下了城墙,角落里有一口井。士兵过去井边单手轻松地提出了水桶,舀出一瓢水来,走过来哗啦哗啦浇在它脑袋上。 它咯吱咯吱地抬起头,水流蜿蜒而下,冲走了血迹和肉末,丝丝缕缕贴在脸上的乌黑的长发间,露出惨白色的皮肤来。 城墙上有人向这边喊了一声,士兵高声应着“来了!”,一边将水瓢塞到它手里,说:“你自己洗洗吧。一会抓紧时间睡一觉,鬼知道那帮狗崽子什么时候又来。”咳了一声,向旁边吐出一口痰,咒骂了一句。 城墙上又喊了一声,士兵高声应着“来了!”,拍拍它的肩,说:“现在这兵荒马乱的,能活着见面也是缘分,我看你这衣服也挺破了,分条布带给我吧,也沾沾你的好运气。”说着顺手从那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衣服上扯下来一条绕在手腕上,说,“回头砍死那帮狗崽子,咱要是还活着,我请你吃酒。” 城墙上骂骂咧咧地再次喊了一声,士兵大吼一声“来了!!!”,和它说:“得,走了,好好休息,瞧这手凉的。”说着感慨地摇摇头,转身大步跑上了城墙。 它用僵硬的手指握着水瓢站在那里。凉水顺着它的脖颈钻进衣服,流过同样冰冷的胸口。它咯吱咯吱地扭头,看到井边的水桶,便走过去,探头朝里面看。 月亮下,桶里的水被风吹得微微泛起涟漪。明明是昏暗的环境,在它的眼中却是纤毫毕现。它看着水里照出来的那张脸,觉得有点印象,于是努力转动脑子回忆起来。 它咯吱咯吱地直起身,张开毫无血色的唇,嘶哑的声音遵循记忆中的发音,慢慢念道:“叶……” “叶牧?”一个女声惊疑不定地唤道。 它怔怔地扭过头,脖子发出咯啦一声,似乎扭到了,不过它没有痛感,所以也没什么影响。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中,映照出罗迎一袭白衣的倩丽身影。 此时的月亮从薄薄的云雾后钻了出来,一时间月光格外的明亮。明亮的月光下,它站在那里,和罗迎对视了一瞬后,突然转过身,拔腿就跑。因为转身太急,脖子又咯啦一声被正了过来。 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不想见到这个女人。 看到她,会让它觉得很难受。和挤在尸堆里不同的另一种难受。 罗迎下意识地追了上去,但对方越跑越快,渐渐地竟然开始慢慢拉开了距离。念及要尽快告诉简临的那份情报,她只得生生地停下了脚步,转而快步走回去,但脑中仍止不住地回想着刚刚在月光下看到的那张脸孔。 收集情报是七杀殿的基本功,她十分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那张被乌黑的头发半遮住的面孔,的确是叶牧的脸没错。 但是现在想来那人的身形过于瘦削了,除非用药,不然一个人即使不吃不喝,也很难在短短几日内消瘦如斯。惊鸿一瞥间无法确定对方是否是易过容,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未知的变数。 希望不会造成麻烦。现在的京城,内忧外患已经够多了。 想及那份又一支数目可观的妖魔大军正在前来京城的情报,罗迎在心中叹了口气。 此时它跑到了一条小巷中,察觉罗迎没再追来后,慢慢停下了脚步。 它自言自语地念道:“叶……牧?” 叶牧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叶茗咕哝一声,闭着眼睛伸出小手安慰地拍拍他。一大一小头靠头睡得很香。 它在那条小巷里站了一会,隐隐约约的,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动头颅打量了一下四周,它重新快速奔跑起来,带起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响声。 片刻后,它翻过院墙,落在了一间院落中。 这里的主人似乎已经数日不曾回家,常走的小路上生出了杂草。它抬头看看院子里的大树,绕过去,一路走到了厨房。 冷锅冷灶,灶台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它咯吱咯吱地蹲下来,翻了翻,找出半袋大米。它脑子里觉得这应该是可以吃的东西,但是感觉上却对它毫无兴趣,盯了片刻后,最终还是放下,起身走了出去。 一路来到主人家的卧房,它推门进去。铺盖整整齐齐叠在床上,房内空无一人。它在床边站了一会,咯吱咯吱地上床平躺下来,脏兮兮的衣服在床褥上浸染了一大滩污秽的印渍。 它没有睡眠的概念,却第一次闭上了那双一直睁开着,眨也不眨一下的眼睛。 于是,它真的做“梦”了。 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便是一个人的一生。 晨光初照时,重新睁开的那双眼睛,已经取回了理智和清醒。 它坐起来,环顾室内,似讥似嘲地哑声嗤笑了一下。下了床铺,四处翻找一番,找到了几套衣物。 升火,烧水。哗哗的热水被倒进浴桶,腾腾的水汽氤氲着朦胧了人的眉眼神情。原本的衣服被扯下丢弃在一边地上,沐浴,起身。即使是刚洗过热水澡,那瘦棱棱的躯体仍泛着冰冷的青白。擦拭,更衣,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它赤着足走出了房间。 来到灶台前,它看着灶中跳动的明亮火焰,牵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它走回那棵大树下,仰头看看满树的葱茏枝叶,目光在那个鸟窝上停留了一瞬后,将手中的火把凑近了树根。 哔哔啵啵的声音一开始很小声,它耐心地注视着那点点火星逐渐蔓延,最终熊熊燃烧起来,蜂拥而上吞噬了整棵大树。 滚滚浓烟淹没了原本翠绿的枝叶,鸟儿惊慌失措地扑闪着翅膀飞起,悲鸣着在张牙舞爪的浓烟的追赶下,逃离了原本安乐的家园。一边的房屋亦燃烧起了火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轰然坍塌! 它离开了小巷,将化为熊熊火场的那个院落抛在身后。在敲锣打鼓“走水啦”和居民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它的脸上带着已经变得无比自然的笑容。 是夜,驻扎在京城外的妖魔营地中,迎来了一位等待已久的客人。 “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你来晚了。”妖魔发出不满的嗥叫。 “遇到了点麻烦。”一身黑甲的人漫不经心地用妖魔语这样说着,黑色面具下露出了彬彬有礼的微笑。 “好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见你的。告诉我,祭师在哪里?” “祭师大人说了,你要的东西在百草堂。”妖魔挥了挥手,嘲弄般地嗥叫道,“快去吧,这里也用不着你了。等你回来时,我们就要在这个什么……?‘京城’里见了。” “那还真是可惜,我们大概见不到了。”他惆怅地叹息了一声,刀光闪过。 长刀直直穿透了妖魔的头颅,他将刀拔出,顺便捞住妖魔倒下的尸体,微笑着向它问道:“你说是吧。” 那双眼睛漠然冰冷,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 他走到帐内的地图前,苍白的手指触上那悬挂着的整张人皮,划过其上所绘的长益,盛阳和京城,最终停在了西凉的位置。 “漏网之鱼……”他笑了起来,“还算值得期待。” 同一时刻,在西凉,叶牧看着面前地图上的京城,和那个距离京城越来越近的代表叶暖的绿点,计算了一下她到达京城的大概时间后,收起了地图。 昨天的那次谈话,以叶暖维持原定行程而结束。 “这对我很重要”这是叶暖给出的回复。 相当似曾相识的情况,也许值得安慰的是,比起当时一味奉行沉默是金的叶苍,这次他多少还收获了一个勉强可以算得上是理由的答复? 绝对不是。 当他告诉叶暖,他打算回去京城,多少和她有个照应时,得到了连续三个毫不犹豫的“否”,和一句“绝对不要”,那种感觉差劲透了。他差点想直接召出迦罗连夜飞过去追上这丫头,好好教训她一顿。 他确实几乎真的这么做了,但是在决定动身前,他冷静下来想了想,不顾此时已经是深夜,直接一句私聊叫醒了叶苍。 叶苍的绿点猛然活动起来时,无语地在地图上四处转了好几圈,这才开始认真地回答。 而叶苍给出的意见是——“务必听她的” 这句话被叶苍仔仔细细地重复了两遍,可见他对这件事的认真慎重。 那就这样吧。 往好处想,和叶暖同行的人是北斗营的精英弟子和王朝的太子殿下,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吧。 叶牧仔细叮嘱了叶暖一些注意事项,尤其特别叮嘱要和那个什么太子保持距离后,切断了联系。 成年之后一直都没见过她,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叶牧对比了一下之前黏人得恨不得长在人身上的小丫头,和现在这个一个劲说“否”“否”“否”的女儿。 果然还是当初受了那条翠蛇的不好影响吧。他颇为不爽地想着。 且不提京城外的妖魔营地中发现一位将领死在它自己的营帐中时所引发的小小骚乱。那支被派去围困北斗营的精英联合军队,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京城,不要命地疯狂进攻,硬生生把妖魔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总算是和京城取得了联系。妖魔军的将领急忙忙地请示祭师大人,得到的回复却是千篇一律的“按兵不动”,眼巴巴望着这样一块肥肉却没法吃到嘴,听着同僚们在中原各地的惬意享受,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对祭师大人的怨恨简直能够实质化了。 而这支军队打通的联系,倒是正好方便了和北斗营冰释前嫌后,带着数十名北斗营弟子归来的太子殿下入京。通过军队所驻扎的地盘入京时,两方人马的表情都很微妙。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殿下这次急匆匆地前往北斗营是为了什么。妖魔军在中原四处肆虐,要把它们全面赶出中原,务必需要大量精通军事,擅长用兵的中高级将领。王朝倒也有开设书院,其中亦有军事相关的知识传授。但纸上谈兵终究比不得实战练出来的经验——北斗营的弟子是个个都要上过战场,杀过妖魔的。每年北斗营都会送一批弟子去长宁关应征入伍历练,百官们表面上不说,心下亦是猜测,这大约才是之前安顺王被召回京城的真正原因——这位王爷虽然和北斗营没什么私交,但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皇帝心里肯定还是会犯嘀咕。 总之,这批之前还差点被定为逆贼被围杀的北斗营弟子,很可能过不了两天就成了他们的同僚甚至顶头上司……这些士兵可不相信,对方个个都能像安顺王那么忠君爱国无怨无悔,自家儿子被砍了还能兢兢业业拥护皇权。 军队中,隐隐涌动起了一股暗流。 第36章 食物 ===================== 太子华珩到达京城后, 没有半点修整的时间。先是被急召进宫觐见华邗帝细述了北斗营此行的所得,接着去安排了随他一同前来京城的北斗营一行众人先行休憩,然后派人去唤来安顺王了解了京城现下的局势, 对五皇子趁他不在京城时做的一番布置做了些应对,一直从初日高照忙到玉兔东升,这才终于有了喘口气的私人时间。 他坐在书房里, 长呼一口气放下笔, 抬头看到一旁案上早已凉透的酒水菜肴, 这才想起太子妃之前来过一趟, 不过才说了没几句话下仆便通报安顺王来访,所以太子妃只是将酒菜放下后便静静退下了。 念及鹣鲽情深的爱妻和伶俐聪明的儿子,华珩终于从满脑子的制衡权术、格局应变中分出些许心神来,心中浮现一丝温情。他起身坐到案边, 一眼便认出是太子妃的手艺。几道小菜, 都是他平素爱吃的口味, 乍看简单, 细察却十分精致用心。虽然大概是累极了,腹中并不觉得饿, 他仍是执筷吃了几口。 斟了一杯酒, 想着自家不久就快七岁的儿子, 华珩一瞬间有些恍惚。在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时,也是在这个书房, 曾会见过一个和他儿子现在差不多一样大的孩子。 彼时一席长谈, 明明是不大的孩子,却有着那样早熟聪慧的心智, 他为之暗暗心惊的时候,未尝没有过惜才的心思。只是从小被传授的帝王心术, 让他严格而理智地选择了可见的最佳方案,依旧执行了原定的计划。 光阴流转,如今物是人非。华珩却忽然觉得,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懂过那个人的心思。 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将酒盅顿在案上,轻轻一声叩响,华珩抬眼时,已湮灭了最后一点属于私人的叹惋,仅余一片平静。 不论过往是非,贺凉,且以此杯祭你我一场相识,黄泉路上,你必不会寂寞。 值此时节,他的五皇弟,于国于民,有害而无益,当杀。 此时的皇宫里,一处宫室中,正充斥着甜蜜的气息。 重重憧憧的锦绣织帘后,那张大床上,一身繁复宫装的长发丽人压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层层叠叠的绮丽华裳像蝴蝶的翼般铺开,蛛网般密密装裹束缚住猎物。白皙的肌肤在迷蒙的光线下,映出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几声笑语流淌。 气息交缠间,丽人伏身贴近了男人,低婉的音线带着另一种意味的撩人,在男人耳边一次次这样问着: “告诉我,喜欢吗?爱我吗?” 男人气息不稳,沙哑着声音回答:“喜欢……当然喜欢……我爱死你了!”他仰起头,迷乱地索求着心中神灵给予垂怜。 笑声流泻,丽人亲昵地依偎过去,给予对方至高的奖赏。 在男人全副心神为之沉醉,感知降到最低的时候,丽人细白的手抚上了他的颈,双手间,隐约一道金光闪烁。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男人猛地睁大了眼,喉间“嗬”了一声,颈部迅速漫开了一道血线,英俊的脸上犹带着来不及褪去的愉色。身体猛然一震,抽搐了几下咽了气。 指间缠绕着仍深深勒入对方颈中的金线,丽人仿佛未察觉对方的异变一般,含情脉脉地吻上那削薄的嘴唇,快乐地在唇齿间呢喃着:“是吗?我接受了。你这样爱我,我好高兴。” 丽人将脸贴在那彻底沉寂的胸膛上面,细细感受着尚存温热的气息,小兽般温驯地摩挲片刻,闭上眼,绽放出了绮丽的微笑,说:“我也爱你啊,很爱很爱。” 爱意难得,需要细心浇灌,耐心呵护,再于最热烈之时让其停驻时光。温情易逝,更显弥足珍贵,只在此刻,值得他敞开怀抱尽数接纳品味。于是所有的喧嚣都退去,所有的躁动都止歇,只留下某种深沉的,温柔的宁静环绕在他身边。 脑海中疯狂的回音得到了短暂的餍足,安静下来等待着下一个祭品的浇灌。 在被鲜血与污秽浸染的华丽大床上,黑色的长发蜿蜒流泻,显露出的半边精致脸庞上,一点泪痣格外妩媚动人。五皇子华珪依偎着尸体,带着孩子般纯净的笑容,沉沉睡去。 晨光初照时,随着细微的脚步声接近,殿内响起一声女子的惊呼。 “殿下!您怎么能穿娘娘的朝服做这种事情!” 华珪依旧保持着依偎在尸体胸口的姿势,缓缓睁开了眼。原本又着急又慌乱的宫女甫一接触到那双紫色的妖异眼睛,登时想起眼前这位的脾气,下意识住了口,温驯地低下头去。 喧嚣混乱的这世间,携着黑暗狂躁的情绪,重新呼啸着席卷而来。 华珪坐起身,犹自和男人亲密碰触的肌肤分开,有少许粘稠的血液流下。他从床上爬起来,看也没看宫女一眼,拎着匕首赤着脚从她身边走过,有些厌烦地吩咐道:“床上的东西处理掉,做得干净点。” 走至外室,随从已经早早在此等候。像是没看到华珪身上的裙装和大片血污,也没闻到那刺鼻的气味一般,他尽忠职守地听着五皇子的吩咐。 “告诉那些家伙,新送来的礼物挺不错的,这件事我答应了。”华珪握拳抵在下巴上,曼声这样说着。随从恭声应下,却没动弹。 果然,紧接着华珪就说道: “这事就交给你,去查查那批北斗营的人,打听下里面有没有什么新出现的生面孔,整理出一份资料交给我。” 眼尾上挑,紫色的眼中波光潋滟,华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意味不明地轻轻哼笑了一声。 他那位太子哥哥,应该快要按捺不住,准备动手了吧。 手指在发间梳过,漫不经心地在发尾打了个圈儿,他略带嫌恶地弹了弹手上沾染的血垢,吩咐道:“备水,我要沐浴。” 今天,该去哪里找一份新的礼物呢? 中原西部某处,本应是繁华城市的地方,此时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城门像黑洞洞的大嘴一般张开着,从参差不齐的城墙上看去,被烧得焦黑的废墟和其间游荡的残缺身影,昭示着它曾被妖魔军队攻占过的事实。一颗颗人头悬挂在城门上,暴凸的眼和大张的嘴,像是在无声地向苍天嘶吼着不甘与悲凉。 一身黑甲的男人骑着匹通体乌黑,头罩黑布,看上去好似一匹毛发稀疏的马一般的高大走兽,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视线从那一排人头上扫过,在其中一颗像颗球般格外浑圆肥胖的头颅上停了停,从那面目变形的五官中认出了它原本的身份。 郡城太守。 随即想起了相关的情报资料。 总是笑哈哈的人,是面团一样和事老的角色,但处理起事务来相当有一套。弱点是嗜好美食,大部分俸禄都花在了吃食上。有一母一兄,两子一女。 从资料上整理出来值得记住的只有这些信息,但现在可以增加了一条。 妖魔入侵中原,坚守至终,城破,亡。 收回目光,他翻身下了坐骑,牵着骑兽走进了城内。 破败而障碍丛生的废墟中,他走的从容无比,就像是在某处风景绝佳的地方游玩,但前进的速度却不慢。游荡的行尸对这个造访者似乎并不感兴趣,他也不主动招惹它们,只有在他前进路线上的行尸,会被迅疾的刀光劈过,像个破布娃娃般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远远甩到了一边。 虽说暂时没有看到半点可以称为麻烦的东西,但他的心情并不太好。因为灵魂深处,那种让人躁动的饥饿感,又隐隐有复苏的迹象。 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他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困扰地皱了下眉。 之前他尝试过熟制的菜肴、新鲜的生肉甚至活着的禽畜,但是没有用,那种东西无论多少都会被胃部以相当强烈的反抗送出。几番折腾后,他不得不放弃,转而将目光投向了食欲指引着他选择的目标——人类。 吃人肉倒也是种颇新鲜的体验,虽然无论是新近死亡的人类还是即将感染的尸骸,如果不考虑心理因素的话,在他吃来其实和一截木头,一片树叶都没有任何区别——除了能有效的抚慰那种来自灵魂的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肉越新鲜,饥饿感就消失得越快。但不知为何他不想去狩猎活人,就只能更努力地去寻找新鲜的尸体。 城中的行尸们显然和他重叠了大部分的食谱,在那上万不知餍足的食客们挖地三尺之后,现在没剩下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了。于是他只得再次加快脚步迅速离开了这座城池,打算在路上碰碰运气。 骑上走兽重新上路不久,他突然控制着坐骑改了个方向。 因为饥饿而越发灵敏的感官告诉他,那里有“食物”。 不,从气息来看,或许更应该说是,也许将来可以成为“食物”的存在。 是活人,而且—— 黑色面具下的嘴角慢慢上扬。 ——很多。 但是先于他的行动,反而是那些气息朝着他跑了过来。他偏偏头,忽然停下了前行,嘴边的笑容更大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男孩,以着这个年纪来说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像是在被蛮力魔追赶一样死命地向这边跑着。看到骑在“马”上的陌生人时,那双眼睛骤然爆发出光彩,陡然又提高了奔跑的速度,狼狈地滚了几滚来到了男人的坐骑旁,仰起一张染满尘土的脸庞望着他,拼尽全力的祈求着叫道:“救命!救救我!” 随即追赶过来的是一群气喘吁吁,手持粗糙的棍棒等物的流民,其中甚至还有瘦骨嶙峋的女人和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看到陌生人,也是一怔,犹豫着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这边。一双双深深凹陷的眼睛在看着那匹“马”时,几乎像是发出了绿油油的光芒。不过大概是顾忌男人身侧的长刀,克制着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一个相对来说还算健壮些的矮个子中年男人站了出来,叫道:“伢子,过来!” 男孩一哆嗦,像落水的人寻求浮木一般更往骑手身旁靠了靠,叫着:“不!”他转向骑在走兽上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切的男人,抖着嘴唇哀求道:“救救我!他们……他们要吃了我!求你!”急慌慌地连连叩起了头,一阵尘土飞扬,不消片刻地面上就被磕得出现了一个凹坑。 男孩正全心全意地忙着磕头,突然觉得肩上一阵冰冷,那寒意几乎让他失声惊叫起来。紧接着从那里有股力量传来,他不由自主地被拉了起来 男孩张皇着转头,看到一直沉默的骑手已然下了马,刚刚松开握着他肩膀的手,正抬头向对面那个中年男人看去。他大大呼出一口气,忙不迭地躲到了骑手的身后,止不住地战栗着,牙齿磕出细碎的响声,不由得更加拼命地闭紧了唇。 那矮个子中年男人一瞪眼,像是想发火,但在骑手的视线下吞了口口水,又改了主意。他尽量和气地寻找着适当的称呼,说:“这位……先生!”像是很得意自己会使用这样高深的称呼,自觉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放松了不少,叹了一口气,说:“先生,我们也是没法子!被那些怪物撵着追着,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儿,什么吃的也没有了,土里也刨不出食来,这是老天要绝咱们的路啦!大大小小,多少张嘴,总不能眼睁睁饿死。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你知道这一路多不易!我们也没少他一口吃食。现在活不下来啦,孩子没了还能生,大人没了,孩子也活不了。这事,他娘也同意的。”说着拉过旁边一个女人,向她问,“伢子他娘,你说,你自己说,是不是这样?” 女人的五官看上去和那男孩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只不过更苍老、衰颓、畏缩些。她缩着肩,点点头,鼓足勇气大声说:“我愿意的。”她不敢向男孩的方向看一眼,缩回人群,捣着嘴呜呜哭起来。 “莫哭,莫哭。”中年男人看看她,又叹了一口气,转向骑手时,连脸上的皱纹看起来都沉重了不少。他说:“先生,你是有本事的。伢子遇上你,是他的福分。你要保他,我们这里老弱病残,也没法有什么话说。但这世道,谁活到现在都不容易。你发发善心,能不能,施舍点吃食,我们那里还有几个人,饿得都走不动路了。哪怕一口干粮,兴许就是救回来一条人命。我老林不说一句假话!先生,你要是不信,去瞧一眼就知道了。我们真是没法子了!唉。”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抹了把脸,眼圈一红,嚎啕哭了起来。人们也大多低下了头,胡乱擦拭着眼睛,手里的棍棒垂了下来。 食物的味道萦绕鼻端,那感觉越发的甜美。骑手微笑起来,终于开了口:“你既然这样说,那就去看一看吧。” 这些人流露的感情在他看来很真实,要说唯一的违和感,就是他们都太“香”了。让他的饥饿感都顿时来得更鲜明了些。 如果说活着的人在他看来像一顿佳肴,新死的尸体是普通的干粮,死去已久的尸体是隔夜的剩饭,那么包括此时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男孩在内,这些人给他的感觉,不亚于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味。 有所类似但比这微弱得多的味道,他曾在那些受了伤的士兵那里闻到过,但是眼前这些人身上,显然毫无血迹和伤口。甚至为了防止被疫病感染,他们一个个虽然衣不蔽体,但看得出来是有尽量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一些的。不难看出这是一支流亡经验很丰富的队伍,从中年男人的口音来看,倒像是从南方逃亡而来的那最早一批流民。 查探一下这种美味感觉的起因,似乎会很有趣啊。他牵着走兽不远不近地跟在正返回临时居住地的那些人身后,笑得很开心。 真好,这一路走来,终于不会无聊了。这种期待,让不得不吃人肉所带来的不适感,都消失了大半呢。 多谢你带来这个惊喜,怀里不知道揣着什么小秘密的小家伙。 跟在他身后的男孩打了个哆嗦,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胸口,感觉到怀中某件东西的坚硬触感,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露出几分回味的神色,又一个激灵放下手,抬头看看头也不回向前走着的骑手,加快脚步紧紧跟了上去。 但他们再没机会见到那个临时居住地了。 许多摇摇晃晃,披着残破盔甲,手执长矛大刀等武器,向着这边奔跑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 “尸兵!快跑!”响起一声大叫,人群轰地一声向着反方向跑了起来,混乱中竟然还维持着某种程度上的秩序。老者们被附近的年轻人搀扶着,女人们三三两两手牵着手彼此帮扶,男人们虽然也在逃跑,却或多或少放慢了速度,护卫在了人群的前后和两翼,使这个整体不至于失散,倒是有了些许战阵的意味。 骑手站在原地没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番景象。人群的侧翼从他身旁跑过,那些人没有分一个眼神给他或者他身后的男孩。男孩猛然冲出一步,像是想汇入人群一起逃跑,但紧接着又收住了脚步,偷眼看看骑手后,站回了他身后,哆嗦着咬紧牙关,紧紧握住了拳头。 骑手像是没意识到男孩的小动作一般,仍是注视着那跑远的人群,直至他们消失在视野中。这才转头,看向了已经近得可以看清它们腐烂面孔的尸群。 骑手甚至还有心情转过身,和男孩说了一句“在这里等着”,这才走向尸群,拔出了双刀,唇边是一如往常的笑容。 难得期待一下啊,就这么被这帮家伙破坏了。心情真差,就干掉它们吧。 刀光起,一场一面倒的杀戮拉开了序幕。 男孩看着砍瓜切菜般砍着那些尸兵的男人,咽了口口水,后退一步,悄悄靠到了走兽的身上。 双手摸到的结实的肌腱触感让男孩突然动了起来。以不符合刚才畏缩的一种快捷和灵敏,他疾跑出一小步,伸手抓住了缰绳,扯着走兽脖颈上的稀疏毛发就要向它背上爬。他的动作相当迅速灵活,换作一个普通人,甚至可能都还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但这匹“马”却要更警觉些,一扬脖子就避开了他的手,并立刻后退了一步。 男孩急得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边注意着男人那边的情形,一边拼命扯着缰绳再次抓过去,走兽侧头闪开,男孩没抓住毛发,倒是抓住了一直罩在走兽头上的那块黑布,随着走兽侧头的动作,撕拉一声,被扯了下来! 近距离里,一颗人头瞪着男孩,凸出的嘴向他喷出一口像那些行尸一般腐臭的气息,就长在嘴巴上方的两只眼睛间距极宽,几乎长到了脑袋的两侧。缰绳从它的额头位置穿过,留下两个黑色的孔洞。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突然把头伸了过来。 男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跌跌撞撞地转身就要逃开。但急急忙忙中缰绳反而缠在了手上,怎么甩也牵扯不动。他一边尖叫着避开走兽紧跟过来的人头,一边拼命后退,另一只手慌乱地摸进了怀中。 原本正用余光观察着这边情形的男人一刀砍死身旁的尸兵,便要动身过去。 男人身形未动,那边拼命后退的男孩已经崴了一下,在还没站稳的时候,被仰头后退的走兽带动缰绳,向前狠狠一扑,一下子就僵滞在地上静止不动了。 这变故不过发生在瞬息的时间。男人赶到时,走兽正低头拱着俯趴在地上男孩的脑袋,头上的缰绳另一端犹自牵在男孩手中。 挥开走兽,那颗人头有点委屈地转向了另一边。男人将男孩翻过身来,看到一片血迹染红了男孩衣服的前襟,而男孩的一只手仍伸在怀里。他伸手拉开男孩的衣襟,那只手握着一把匕首抵在胸前,匕首的大半部分斜斜插进了男孩的胸口。 死了。 男人苦笑了一下,站起身,砍死了剩下的几只尸兵。 转回身,他坐到了男孩身边。 一场安静而优雅的进食。 不久后,他骑上走兽离开,原地留下了一具骸骨,数块残肢,和一把染着鲜血的匕首。 此地距离西凉,还有约四天的路程。 在他离开了大约半天的时间之后,人群重新返回了这个地方。 看到那具骸骨时,他们愣住了,脸上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失望。中年男人走过去,低头捡拾查看那些骸骨上的痕迹,又抬头看了看前面不远处四散的尸兵遗骸,突然大叫一声,显露出无比愤怒痛恨的神情来。 他捡起那把匕首,转过身向人群挥舞着怒吼:“是狩猎——那人和我们一样是狩猎者!他吃了伢子!他违反了教义!”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哗然着交头接耳起来。男孩的娘扑出人群,冲到那具骸骨旁,痛哭失声。 “我们是天择教信徒,我们用力量、头脑和团结狩猎!吃掉善心的人,让他们与我们同在!吃掉自私的人,让他们成为养料!吃掉牺牲的同伴,让他们归依神灵身边!与福祉同在!吃独食是最卑劣的行径!神灵会用最恐怖的灾难惩罚他!” 所有的人,包括前一刻还在痛哭的那个女人,都直起身,大吼着:“惩罚!”脸上是全然的狂热。 中年男人拾起四周的残肢,仔细地不遗漏哪怕最细小的一块。他将其中一块手指大小的郑重交到女人的手中,说:“这伢子是好样的!你要努力,连他的份一起努力。将来归依神灵,伢子寻得回来!神灵会记得你们的事!” 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女人抽泣着接过那块残肢,点点头,将残肢塞进嘴里,虔诚地嚼了嚼,吞了下去。 同一时刻,在神州的许多个地方,都有这样的小团体在活动。团结,生存,排外,牺牲——天择教的教义同瘟疫一样,甚至比瘟疫的速度还要快的,以久居和平却陡遭战乱的慌乱人心为温床,在王朝的统治者无暇他顾的时候,由无数的角落中迅速蔓延来开。 第37章 端倪 ===================== 清晨, 叶牧和叶茗在街上的小摊上吃早点。 附近的小摊有人在交谈:“你听说没,凉粉嫂去百草堂闹事了。” “可不是,我看她是失心疯了。找毒派的那帮人给孩子看病还不算, 孩子都死了,居然还敢让他们在自己身上动手,听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我和你们说件事, 你们可别告诉别人。”另一人神神秘秘地看了下四周, 凑过去低声说, “我听人说, 前不久有人在百草堂那一带看到过尸体!那可惨,身上都快烂没了。看样子,像是个女人,说不定……” “别瞎说!”当即有人打断他, 露出不相信的神气来, 恼道, “乱猜什么!我那天就在场, 人家药系的首席弟子景安可说了,他保凉粉嫂没事。景安你记得吧, 上次那阵子城里不少人发了病, 领着人来咱们这里看诊的那个带头的俊秀小哥。我记得你当时还去领了人家发的免费药材, 这会在这里胡编乱造,亏不亏心!” 先前说话那人似乎有些发窘, 嘀嘀咕咕地说:“我知道, 没那意思。我这不是不知道你说的这事嘛。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等着凉粉嫂回来重新开摊呢。再说我也没瞎说啊, 虎子信誓旦旦跟我说他看着一具尸体在那,你说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有……” “行了, 你还说!”另一个人没好气地接口道,“虎子那家伙说的话也能信?整天游手好闲没个正经业务,神神秘秘也不知道他在干嘛。我和你说,我看你少和他来往才是正经!我看着啊,指不定什么时候那家伙就得惹出点事来。” 有人笑道:“凉粉嫂要是真回来了,她做的凉粉你还敢吃吗?人家那可是在毒窝窝里待了好几天,你不怕?” 先前那人一挺胸,瞪大了眼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怕啥!人家能回来,药系的人肯定有把了关,哪有什么关碍,照吃。凉粉嫂那手艺,真是绝了。唉,就是命不好。”说着摇了摇头。 一人笑骂道:“你啊,早晚死在吃上!” 一群人议论纷纷,很快就转开了别的话题,不久后便结账离开了。 叶牧坐在那里安安稳稳的吃完自己那碗面条,伸手把叶茗的碗端过来,转了个个儿。只见青花白底的大海碗边沿,转过来的这一面上,几片薄薄的肉片平平整整地贴在上面,拼得严丝合缝工整无比。瞥了一眼正眨巴着眼睛东张西望一副天真无邪状的叶茗,叶牧伸筷子把叶茗偷偷藏起来的这些肉片一片片夹回碗里,重新把碗推到他面前,说:“不要浪费食物。”直到看着叶茗皱着小脸不情不愿地乖乖吃完后,这才摸摸他的头,开口: “今天和爹爹一起出门吧。不是想采些药草吗?听说附近有座山里盛产药材,等到爹爹的事情办完,就带你过去。” 叶茗的眼睛一亮,也不苦着脸了,眉开眼笑地立刻点点头。 私聊唤回了任它自己去游玩飞翔的迦罗。来到百草堂后,留下叶茗在迦罗那里,叶牧独自一人走进了山庄。 那些闲汉口中的凉粉嫂,就是那个求医的中年女人。那个女人名唤黄杨柳,夫婿早亡,留有一子,在小镇中支了间摊子靠卖凉粉维持生计。原本因为她的好手艺,生意挺红火,这些年一个女人自己带着个儿子,日子却也不难过。直到她的儿子忽然生了那场怪病…… 这是叶牧这几日在镇中进行调查时获得的一部分信息。除此之外,他发现,由于时常会前来派发免费的防疫药材并开设义诊,药系弟子在镇中的风评相当不错。但与之相对的,毒系弟子却是颇受当地人戒惧疏离,甚至多少有些被敌视的存在。在当地人的故事里,那些毒系弟子似乎个个笼罩着神秘而恐怖的色彩。据说,他们接触过的任何物体,都可能有着夺人性命,或者引发什么奇诡病症的效果。母亲们会在她们的孩子还小时就反复地告诉他们,如果惹怒了毒系弟子,一定要诚心去祈求他们的谅解与宽恕,否则早晚会莫名暴毙,或者不明不白地死于突然蹿出来的毒虫或者蛇类之口——这在叶牧听来,更像是那种吓唬小孩子们不要恶作剧的恐怖故事,但从当地人的态度看来,他们似乎当真对此坚信不疑。 也因为这个,虽然那些毒系弟子也会参与义诊,但除非是迫不得已,不然没人愿意因为一些小小的病痛去向他们求助——谁知道会不会莫名其妙就丢了命呢? 无论是药系还是毒系,对叶牧来说都是游戏职业中的一种流派,当然是没什么偏见的。甚至因为“奈何”之毒的关系,他如今收集情报的重心还更要倾向毒系一些。但他必须得说,对于现今百草堂中的某位毒系弟子,他确实毫无好感可言。 知道起死回生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有多么的荒诞无稽,叶牧对自己的想法有着足够的坚持和规划,也早有心理准备去面对他人各色的眼光。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很喜欢大声宣扬自己的目的,从而主动把自己置于被人异样看待的环境之中。排除屈指可数的几个嫌疑人,最近在百草堂中迅速流传开来的那条关于“热衷着起死回之术的偏执狂”的流言,其源头显然就是那个一向不吝于对他表露出最大恶意的……顾兴言。 对那些百草堂弟子们若有似无的注视视若无睹,叶牧沿着这几日已经走熟了的路线,向黄杨柳现在所住的地方走去。 不可否认,那些流言多少给叶牧在百草堂中的调查带来了一些困扰。相比在城镇中的调查,这里的谈话要花费更多的心思和技巧。不过他还是有所收获。至少,他确认了闻庄确实是百草堂年轻弟子中毒系造诣最高的一个。毒系弟子不大听从首席弟子景安的话,通常倒是唯闻庄马首是瞻。 对于首席弟子之争中景安成为首席一事,毒系弟子大多颇为不满,认为是出于门主的私心——毕竟如今的百草堂门主明芷就是药系弟子出身,而她伉俪情深的那位同为百草堂药系的夫君,多年前和毒系弟子可是有些私仇的。 近日明芷门主夫妇带了百草堂的一批弟子前往中原,百草堂暂时交由首席弟子景安管理,隐隐流露出让他接任百草堂门主的意思来。本就心有不服的毒系弟子们更为激愤,即便是对着叶牧这样的“外人”,也将对门主的不满明显流露了出来。 而将这矛盾更为激化的,是黄杨柳的病情。 黄杨柳这几天的情况并不太乐观,时常会陷入昏迷状态,醒来时的精神也不好。虽然全身都浮肿起来,看起来整个人都胖了一大圈,痛得时不时就会痉挛,却也不大声呼号,只是呀呀地低声叫着,怔怔地发呆,就像那天的嘶吼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一样。只有在见到叶牧的时候她才会突然振奋起来,反复和他确认着那个约定,眼睛中都放出亮光来,回光返照般地令人心悸,让人不由得担心那拼命抬起来的肿胀脑袋会不会下一刻就重重跌回枕头上,再也不会动弹。尽管在叶牧看来,百草堂对她的诊治用药相当慎重严谨,生活方面的照顾十分周到细致,住处和饮食上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她仍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日的衰弱了下去。 尽管如此,偶尔会遇到的闻庄倒是没什么变化,照样是大步走得飞快。从他看诊时认真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对着看上去快要断气一般的黄杨柳也没有任何苦恼焦虑的样子。但虽然叶牧对这些看病的关窍是丝毫不懂,有一个细节也许可以表明黄杨柳的病情确实是正在恶化的——最近他在黄杨柳那里遇到闻庄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看起来,对方每日的看诊时间正在增加。而闻庄每次开方子之前所凝神思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从黄杨柳那里出来时,叶牧在出门时转过头,看了仍在屋内替黄杨柳诊治的闻庄一眼。 闻庄的诊治,不可谓不尽心。如果那味“奈何”的效果属实,叶牧觉得,也许黄杨柳现在的精神状态才是阻碍她康复的最大问题。不过也不排除现在的“奈何”并没有游戏中那个技能的效果一般好的可能性。如果她的病情再继续恶化下去,他大概就要想办法说服她,将“杀掉闻庄”的交易,改为“让闻庄设法复活她的孩子”了。 以他的游戏系统,弄出一点足以让那个女人相信的所谓“奇迹”或者“希望”并不难。有了这样的可能性,她总会多少振奋一些,或许还能更加好转也说不定。但这样的方法不到必要的时候他并不想用,一方面是不欲将自己的某些“与众不同”让一个并无多少交情的人知道,另一方面,他自己对“起死回生”这件事本身,事实上也没有多少把握。 说到底,哪怕以叶牧之前生活在那个世界的观念来看,复活亡者也是一件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相信这件事的可能性,会尽他所能的为之努力,但同时从理性的角度出发,他也无法否认存在“最坏的结果”的可能性。对于这一点,他同样做好了接受的心理准备,但那个女人的精神状态,却恐怕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失望打击。 叶牧突然在庭院中站住,蹙起了眉。 等一下,刚才模模糊糊的,似乎想到了什么被他忽略的,很重要的信息? 是什么来着……刚才他都想到了什么? 一边凝神回想着,一边无意识地抬了下眼。视线中那一瞬的景色反馈到大脑,甚至还没来得及对它进行任何判断的下一刻,他立刻将脑子里的所有思绪丢个精光,极速冲了出去。 一瞬间他落在了小路的尽头,四周是浓密的树荫和生机勃勃的花草,但空无一人。 有细细碎碎的虫鸣声在绿荫里传来,热热闹闹地叫着。风声,草木婆娑声中,没有人的足音。 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明亮的光线中,寻找不到来自冥间的寒凉。 他环顾了一圈,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啊,刚才好像看到了个,本来不应该在这里的身影,匆匆从这里一晃而过的样子? 有种不太舒服的,像是噎到了的感觉卡在胸口。叶牧眨眨眼,说不出什么心情地打开地图,上面明白地显示出在这一带,除了他自己的蓝色光点和不远处房间中黄杨柳和闻庄的绿色光点外,没有任何绿点存在。 他不认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努力回想刚刚的一瞬间,其实他也只是看到了个一闪而过的黑影吧?或许是枝条摇曳间被光线照射出的阴影啦,路过的鸟兽啦或者突然被阳光直射导致眼睛花了一下……这几种情况,才是合理的真相吧? 他所以为的,那个时候的感觉,怎么想都不大合理,因为…… 叶牧的目光转向一旁无声无息打开的包裹,伸出手,触到了冰冷坚硬的质感。 你看,你在这里,对吧? 半透明的白骨沉寂在包裹里,泛着幽幽的莹白的光。 收回手,关上包裹和地图,叶牧站在原地,闭上了眼。 只要一会儿好了,只需要一会儿,让他回忆一下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暂且不去深思它的真伪。 那一瞬间,贺凉仍然活着的感觉。 近乎贪婪地狠狠记忆下来后,叶牧睁开眼,没有留恋地离开了。 足够了。将它作为为目标而努力的一部分动力。 叶牧离开后,过了一会儿,景彤沿着同样一条路走过来,在半途截住了看诊完毕的闻庄。 她的娃娃脸上满是担忧地问:“闻庄,你告诉我实话吧,黄大娘的病情现在这个样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闻庄站在那里,抱臂看着她,场面一时静谧下来。片刻后,他说:“她能熬得过两天后那一次药浴的话,三成。” 景彤轻轻“啊”了一声,像是因这个答案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抿了下唇,问:“黄大娘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用‘迷梦香’?” 迷梦香,毒系药物,可快速助眠、迷醉、镇痛,但剂量过大时易出现幻觉,多次使用会产生依赖,销蚀身体根本。 闻庄有点吃惊地放下手臂,看看景彤,皱了下眉说:“这个倒是可以使用,但是不用上相当大剂量的话,对她的药物痛没有任何效果。而且那种剂量,最多只能用一次,还有上瘾的可能。一旦上瘾,可能会影响后续的治疗。” “我不是打算用来给她止痛的。”景彤摇头,微仰起脸,毫不示弱地看着闻庄,有点生气的样子,“闻庄,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黄大娘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疼痛,是心病。” “所以呢?”闻庄闭上嘴,下巴不悦地绷紧,看起来不太想谈这个话题。 “当时她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闻庄,这样把事情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是没法解决问题的。”景彤看着那张满是抗拒的脸,停了停,上前一步抓起他同样是麦色的大手,合拢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放软了语气说,“有什么事,咱们一起解决一起承担,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是吗?” 闻庄看着她晶亮的眼睛,想起了什么,表情终于带着些无奈地一点点柔和了下来。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yoyo扔了一个地雷 颖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两位的地雷,抱抱~O(∩_∩)O 第38章 追魂 ===================== 看着叶茗高高兴兴地在山林间走着, 时不时眼睛一亮以并不常见的敏捷动作飞扑过去用手中的小铲子挖出一棵草啦一块树皮啦甚至是蛇蜕鸣蝉或者疑似某些生物的新陈代谢产物的东西,然后再心满意足地走过来仔细放好。叶牧跟在他身后一边享受着林中的清凉,一边注意着可能冒出的野兽之类, 默默从手上拎着的那个已经半满的篓子上移开了目光。 虽然知道药材嘛总会包含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但亲眼看到还是……觉得以后要使用那些从叶茗那里得到的药丸时,多少会有些心理阴影了。 弯腰拾起一小段枯枝将篓子中拱啊拱地爬出来的某个软体动物拨回篓子里, 看着枯枝上留下的一小摊晶亮黏液, 叶牧面无表情地顺手将枯枝扔到了一边。 好吧, 不管怎么说, 难得看到茗儿这么高兴。 从一旁多刺的灌木丛中摘了几颗红亮亮看着喜人的小浆果,叶牧在手中抛接着,心里寻思着如果拜托迦罗去帮忙抓几条鱼来当午餐的话,它会不会抗议罢工? ……不, 从那个身形来看, 抓来的很可能是鲨鱼或者鲸鱼一类的奇怪家伙吧。想及此处, 叶牧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走神的工夫, 旁边伸过来一颗马头,一口将他抛在半空的浆果给咬走了, 留下一声哼哧般的嘶叫。 [当前]逐风:谢谢主人。还能再来点儿吗? 直至他们在一处难得的泉水旁休息, 叶茗忙着整理那些五花八门的材料, 还忍不住一反平时的安静,高兴地举起某个看起来色彩斑斓颇为恶心的虫子给叶牧看, 说这是制作某某毒的主要材料时, 叶牧才遽然收拢了散漫的心神,终于想起被他忽略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一次进入七杀殿的山谷时, 叶茗曾经说过一句话。 (“虽然很微弱,但绝对是定魂香的臭味。”) 那是叶牧初次确认了现世的百草堂与游戏中百草堂技能的关联性……这一点在闻庄提到“奈何”的时候, 他本应该早就想起来的。 是因为习惯了孩子们时常的有所隐瞒所以并未想起向他们询问?不,大约是因为,游戏中的孩子虽然有职业之分,但也只是会给予人物一定的加成属性,并不像游戏中的角色一样拥有相同的各系职业技能,所以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再加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叶茗从来都是孩子的模样,使得他从未想过,用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去询问这个孩子。 但其实,叶茗的存在本身,也可以说是“奇迹”的一种吧。 听着叶茗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药材介绍后,叶牧靠坐在一颗大石头旁看着他,问:“茗儿,你知道百草堂的‘无常’吗?” 叶茗微微侧着小脑袋看着叶牧,很正常不过地说:“恩,茗儿知道。” 叶牧放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收紧,正想继续问下去,叶茗却紧接着开口说:“爹爹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无常’只是百草堂的一个传说啊。” 叶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像是在加深这句话的可信度,他说:“随随便便就能起死回生什么的,真的好厉害。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他笑了起来,很是憧憬的样子。 叶牧深呼吸了一下,按捺下短时间内一提又一落的动荡心情,问:“茗儿,这个传说,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可以把具体的内容告诉爹爹吗?” 随着这句话,他看到叶茗露出了久违的茫然表情。 您引发了叶茗的疑惑,扣除雇佣兵声望5 叶茗淡淡的眉毛几乎要纠到了一起,看起来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个问题之中。手上不慎用力,那只据说很珍贵罕见的虫子一下被捏扁了,散发出一股即使离得颇远也能闻到的恐怖气味。但叶茗对此却毫无察觉,仍旧眼神发直,苦恼地念念有词着:“‘无常’?好奇怪。从……哪里知道的?是哪里……是什么……” 随着他的嘀嘀咕咕,一行行文字接二连三在信息栏中浮现。 您引发了叶茗的强烈疑惑,扣除雇佣兵声望10 您引发了叶茗的强烈疑惑,扣除雇佣兵声望10 …… “茗儿!”叶牧连忙一跃而起,一边唤着叶茗的名字,一探身就把他整个儿举了起来。 “咦?”骤然的身体腾空打断了叶茗的思索,那双眼睛中重新取回了灵动的神采。他在叶牧的双臂中看看四周,茫然地转回头来和叶牧看了个眼对眼,问:“爹爹?” 松了口气,叶牧说:“茗儿,记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没什么关系。” 叶茗眨巴眨巴眼,乖乖地点点头,突然疑惑地抽了抽鼻子,低下头看到手里攥着的已经成了一片扁扁的肉饼的花虫子,惊叫一声:“我的归魂散!”手忙脚乱地从叶牧的臂间挣脱出来,脚一落地就忙不迭地跑回去埋头进行好一番处理补救,看起来已经把刚刚的小插曲忘到了脑后。 叶牧看着那个忙碌的小身影,心中却蒙上了一层不安。 想了想,他打开地图,分别联系了叶苍和叶暖。 发出是否知道百草堂的“无常”的询问后,叶牧得到了两个“否”的回答。 他看了一会面前的地图,将它收了起来。 线索断了。 叶茗刚才那样失常,他不会再去追问,以免再次刺激到他,或许会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 那就仍然依照他原本的计划来吧,继续从百草堂那边入手。反正,信息也已经收集到一定程度了。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当初七杀殿山谷中,叶茗闻到的定魂香,显然是毒系弟子的手笔。那么,它为何会在那个敏感的时间出现在那里,而施放它的那个——也许是那些——毒系弟子,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爹爹不知道这东西吧?它是种蛊药,人吃了以后追魂蛊就能跟着味道找出他走过的地方,效果能维持多久要看药的剂量大小。”) 定魂香,追魂蛊。 追踪效果…… 曾经,在养伤的那间七杀殿密室中,贺凉微笑着讲述当日发生在山谷中的惊变。 (“这里原本选址隐秘,入口前也多有机关布置。但却防不住带了路的叛徒,和有备而来的妖魔。”) 叶牧想起了他询问七杀殿的那场背叛中贺凉的立场时,罗迎坚定的话语。 (“他是忠诚的。”) 有一个猜想慢慢成形。叶牧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他想,值得为此而进行另一份调查来验证,哪怕要用到一些“非常规”的方法。 就在这同一天的深夜,百草堂的某处房屋中,有两个人进行了一场谈话。 “……大致上就是这样。事情进展很顺利,不过有个意外需要你出手解决。” “哦?说来听听。” “是个……七杀殿的漏网之鱼,叫做叶牧。他每天都会来,你肯定认得出。” “七杀殿?从中原到西凉,跑得还真够远。你应该知道他的目的吧。” “呵,是个痴心妄想着借助医术来起死回生的可怜人。大概是有小情人之类的死在你们手里了吧。” “是吗,还真有趣。我知道了。” “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 “好吧。说起来……我是不是见过你?总觉得你有些眼熟。” 灯火照耀中,一身黑甲的男人抬手按上黑色面具的边沿,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暧昧不清地回答道: “……谁知道呢?” 漫天的星光下,七杀殿的遗址,那块已经成为土丘的地方,突然扬起了好一阵猛烈飞扬的尘土。 过了许久,天都开始蒙蒙亮的时候,一只套着黑色铠甲的粗壮手臂伸了出来,重重扒上坑边。即使上面满是尘土,也依然可以依稀辨认出属于铠甲的乌亮寒光。紧接着是一颗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头颅。随即,是第二只手臂。随着猛然的一撑,整个身体也哗啦一声从坑中脱离了出来,带得周围的泥土纷纷落下。还能听到坑洞中似乎传来一声惊呼。 脱困的妖魔侍卫重新在大地上站直了身体,贪婪地伸展着四肢。随后它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站在那里转动头颅打量起了四周。在它脚边的坑洞中,传来着哼哧哼哧的喘气声。 过了好一会,一只人类的手从坑洞中伸出来,四处挣扎着摸索了一下,牢牢抓住了妖魔侍卫的脚脖子。妖魔侍卫低头,看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类像只土拨鼠一般连扒带蹬着洞壁,呼哧带喘地勉力从里面在向上爬。于是索性后退一步,借着那只还抓在它脚脖子上的手,将那人整个儿从坑洞中拖了出来。 人类一抬头,入目的是清晨的熹薄阳光。他一瞬间似乎呆了一下,随即跌跌撞撞地跪坐起来,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天光,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声音。 “啊……” 他像是对着一幕从没见过的美景一般,大睁着眼睛直到疲累得流出眼泪也不肯眨一眨,喉中的声音翻滚着。 “啊啊……” 终于像是确定了面前的真实一般,他发疯般地跳起来,手舞足蹈地泪流满面,张大了嘴大叫着: “啊————” 他想不到任何语句来表达自己的喜悦,只能任凭声音自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止不住地喷涌出来,声嘶力竭到嗓音沙哑也不愿停下。 多久了,在地底艰难前行了多久,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概念。终于帮助他那唯一的同伴脱了困后,他们在地底日复一日的摸索,前行,周围是无边的黑暗、逼仄和寂静。时日这样漫长,努力这样绝望。久到让他几乎在这过程中忘却了过往,忘却了自我。在他的脑海中,现在反反复复记起的,只有同伴偶尔会回答的只言片语,和对方在挖掘中发出的细微声音。 那声音让他的精神在每每濒临发疯的边缘时,又被险而又险地扯了回来。 狂喜慢慢消退,他恐慌地盯着自己的手掌,随即而来的空虚不安像是狞笑着要把他的理智拖回那深不见底的坑洞。他慌乱地转动身体四处寻找着依靠,在看到妖魔侍卫的高大身体时瑟缩了一下,但紧接着就被追赶而来的空虚驱使着扑了过去,直至抓住了那冰冷的铠甲才安静下来。 妖魔侍卫任由他抓着自己的铠甲,转过头警告般地盯视了循声而来的那些妖魔一眼,直至它们在那冷冷的目光下统统匍匐在地表示出了顺服,这才迈步走了出去。那个人类哆嗦着跟在它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紫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它铠甲上的一块磨损伤痕,不敢向旁边那些形貌可怖的妖魔的方向动一动眼珠。 妖魔侍卫和那些妖魔嗥叫着交谈了几句,又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后,自有妖魔送了附近最健壮的走兽过来。它拎着人类上了坐骑,辨认一下方向后便毫不留情地狠狠驱使着走兽向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人类牙齿打着颤死死抓住手下的铠甲,就像那冷冰冰的质感能给他多大的安心一般。在疾速前行的坐骑上颠簸着,他混混沌沌的脑子中,从未想过会被带至何方。 当这两“人”一骑出现在城外的地平线上向着长益城而来时,城头值守的饮羽楼弟子立刻就发现了他们,开始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凝神戒备起来。 刚好轮到值守的飞獴走过来,一只胳膊支在墙垛上,手搭凉棚仔细打量着逐渐接近的那个小黑点,突然诧异地说:“人类?” 但紧接着就辨认出了人类身后的那个属于妖魔的轮廓,脸色一沉,伸手将背后的大弓取下来,瞄准着那两个逐渐接近的不速之客,手上用力,将弓慢慢拉开了一个满贯。箭已成形,箭尖随着那一骑的接近,而缓缓随之移动着。 真是鲜明的特征啊,在撤离饮羽楼时曾见过的那种高级妖魔。拜它们所赐,他们撤离得可真是相当狼狈啊。 想及留下断后的那几名精通机关的饮羽楼弟子,飞獴开弓的手臂更加的稳,凝视着箭尖所指的目标,脸上露出一抹嗜血的气息来。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妖魔侍卫在弓箭的射程外停下坐骑,将人类一把抓起扔在了地上。 就是现在!飞獴一眯眼,指松,弦响,箭出! 银白色的光箭呼啸而出,带着迅猛的杀机射向坐骑上那名妖魔侍卫的头颅! 一般的弓箭射出的箭矢也许到了一半的路程就会力竭坠地,但是,这把弓是“不合常理”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妖魔侍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瞳孔骤然收缩,一个翻滚藏到坐骑一侧,避开了那支已然射至的光箭。饶是如此,肩膀也被那光箭擦了个边,带出一蓬血花。原本应该覆盖在那里的铠甲像是柔软的泥土般完全消失不见了,只在箭矢射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深陷的凹痕。 见此威力,妖魔侍卫驱使着走兽疾驰而去,直到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后,才重新在坐骑上坐正了身体。转过头深深地望了那座长益城一眼,目光自远处地上匍匐着的那个人类身上一掠而过,它驱使着走兽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飞獴啧了一声,悻悻然地放低了手中的弓。遥遥打量着那个被扔下坐骑后就一直趴在那里,生死不知的人类。 他可不觉得一个高级妖魔会好心救助一个人类,还贴心地把他送来城外。这个距离也分辨不出对方是人类还是行尸,暂且静观其变吧。 人类从头晕眼花的昏眩中回过神来,晃了晃头。这些天他根本没吃多少东西,仰仗着石缝间的苔藓水藻等物才活下来,身体十分虚弱。再加上一路的颠簸和刚才突如其来的摔打,让他一时间根本没法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任何事情。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四处看看,却发现自己被一个人丢在了荒野上,立刻惊慌了起来,腿一软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紧接着,张皇四顾的他就看到了远处高高的城墙。一眼认出那是他以前曾去过几次的长益城,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拼命向着它跑去。 飞獴看着那个人类意向分明的行动,顺手拽过来旁边一个同样正在观察那个人类动向的饮羽楼弟子,说:“去通知将军一声。” 饮羽楼弟子应了一声离开,不久后回来时,不但带来了简序本人,还捎带了一个懒洋洋的叶苍。 从城墙下收回目光,飞獴看到正在把扑过去的老虎敲到一边,动作都带着些没睡醒的意味的叶苍时,奇道:“你这几天不都是昼伏夜出的吗?又改习性了?” 叶苍用眼角瞥了他一眼,难得地居然回了他一句,带着点意味不明地感慨:“反正无论是哪一种,都早晚会被吵醒的。” 虽然睡眠什么的无关紧要,但是在完全放松恢复精神的时候突然被脑海中的声音吓一跳,或者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什么的,那滋味可不大令人愉快。 这时还真有点嫉妒叶暖那丫头,虽然神神叨叨,但睡前扳扳手指头就知道会不会睡个好觉,连恶梦都从来不会做上一个什么的……想一想好像也不错的样子。 飞獴莫名其妙地说:“啥?” 叶苍无视了他,径直走到城墙边,和简序一样向城墙下看去,顺便一刀把身后扑过来的老虎敲回去。 飞獴咂了一下舌,不和他计较,也重新将注意力转向了城墙下,问:“怎么处置?” 城墙下,一个人正扒在城门上,拼命捶着紧闭的厚重大门,向城上呼喊哀求着。 简序沉吟了一下,还没做出决定时,叶苍却在看到那人的面貌时“咦”了一声。 “这人我好像见过。等一下,让我去会会他。”叶苍留下这句话,一撑墙垛就翻身跳了下去,直接从高高的城墙上落到地面,轰地击起一地尘土。 那人被突然的巨响声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把后背紧紧靠着大门,恐慌地看着那边。 叶苍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毫发无伤地向他走过去,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打招呼道:“呦!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畏畏缩缩地看着叶苍,紫色的眼睛即使含着眼泪看起来也很漂亮。他努力地挤出声音,回答道: “王天留……我叫王天留。” 第39章 江望 ===================== 这一天和以往不太一样。 叶牧在例行探望黄杨柳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叫景彤的药系女弟子。因为景彤负责照顾着黄杨柳的日常起居, 并且要时时看护她的病情变化,所以两人之前倒是时常遇到,并且也交谈过数次的。但往常总显得有点怕他, 每次总是没待上多久就会找个理由回避出去的女孩子,这次却是在周围忙这忙那地,硬生生等到了他的探望结束。而他离开的时候, 景彤竟然还客客气气地跟上来, 说要送他出门。 走出房门一段距离, 确认黄杨柳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后, 叶牧回身看向明明有点害怕,还一定要做出一副平平常常样子的景彤,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地问:“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景彤眨眨眼睛, 有点僵硬地露出一抹笑容, 说:“那个, 有件事情想和叶少侠提前打声招呼……关于黄大娘的病情, 我们要做一次特殊的治疗,想请你稍微配合一下。” 和叶牧这样两个人单独相处, 她真的有点儿害怕啊。七杀殿的故事在她听来都血淋淋的和恐怖故事也没什么差别, 当时叶牧的登场也吓得她一个激灵, 只不过当时那场面没人注意罢了。她最害怕鬼啦死人啦这些东西了。虽然很失礼,但她是真心觉得, 叶牧身上没多少活人的生机和热乎气儿。 叶牧可不知道景彤已经在心里偷偷把他的形象鬼怪化了。他没有问治疗的具体内容, 只是直接问道:“需要什么样的配合?” 景彤鼓足勇气直视着叶牧,让自己别去在意对方背后那两把存在感极强的长刀。她坦诚地说:“是关于黄大娘的孩子。我们想要用一些方法让她先暂时忽略失去孩子的悲伤, 全心投入配合治疗。但是这需要避免一切来自外界的相关刺激,以免她的情绪再度失控。请你在和她交谈的时候, 也不要主动提及和她的孩子有关的话题,包括那笔交易,好吗?”顿了顿,她又说,“我相信你看得出她现在的情形,我们保证,不会对黄大娘的身体有害处的。” “可以,我记下了。”叶牧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 打算从精神方面入手吗?这样也好,如果进展顺利,不用他来插手的话,他当然乐得全力配合。 景彤松了口气,礼貌地道谢。正要道别后迫不及待地溜走,叶牧却出声叫住了她,打算顺势询问一个问题。 “景姑娘,有件事情想和你打听一下。” 他说:“我曾听闻,百草堂中有种蛊毒名为定魂香,不知道此事是否为真?” 景彤怔了一下,犹豫了一瞬后,回答道:“确有此物。”她似乎是有点担心叶牧想要用这种蛊毒去做什么,随即又补充道,“但是这蛊毒颇为复杂,不是熟知毒术,惯于养蛊的人,是无法达到成效的。” “这样吗。”叶牧点了下头,说,“多谢姑娘为我解惑。” 这种蛊毒颇为复杂吗?那么,会使用的人应该不多吧。这下子,范围立刻缩小了不少。 两人告别后,景彤呼了口气,拍拍胸口转身往回走。刚刚拐过转角,视线开阔起来时,她哆嗦了一下,立刻停住了脚步。 脸色难看地盯着倚在一棵大树旁,戴着黑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的黑甲男人,景彤手中悄悄扣住了银针,问: “你是谁?” 刚刚一照面看到那身黑色衣甲,她几乎以为是叶牧去而复返,还被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不对。叶牧虽然整日一身黑衣,但从没见他戴过面具。何况这人的身形和给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比起叶牧那样冷冰冰硬邦邦,像是块即使放到阳光下也会冒出寒气的冰坨子的感觉,眼前这人明显要从容随意得多。 黑甲的男人倚在树上摊开双手,示意自己的手中并无武器。他直起身体,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说:“这位姑娘,冒昧打扰了。这些日子,我的同门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你说同门?”景彤问了一句,隐隐有了猜测。 “在下那位同门,叫做叶牧,姑娘应该认识的。”男人和气地笑着回答。 “你是七杀殿的人?”景彤嘴上这样问着,心里却差不多已经相信了,暗叫倒霉。眼前这人的装束,以及能够悄无声息来到这里的本事,看起来和叶牧平日的做派相似极了,都带着点儿说不上来的某种特质。她是真的不喜欢单独和这类人打交道。 看到男人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她转而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唔,我是追着我的同门过来的。姑娘大约也听说了吧,我的这位同门,有点儿古怪的执念。”见景彤犹豫着点点头,男人忧虑地叹了口气,露出了几分担忧的神色,说,“也不怪他这样。妖魔入侵,他情同手足的一个朋友被杀了,死得很惨,当时他却没来得及援救。从那以后他就受了些刺激,不知从哪听说了起死回生的事情,就信以为真,大老远地跑过来求医了。” 随口捏造着悲惨的故事忽悠着面前的小姑娘,男人的心神倒是分出了一大半在思索刚才听到的叶牧和景彤的对话。 昨天意外在百草堂的山庄里看到叶牧就足够让他吃惊了,晚上听来的情报更是有趣。而在他还没决定下来要怎么做的时候,又让他得知了一个新的信息。 定魂香……叶牧提到这个,是巧合,还是他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男人抬头看看景彤,苦笑着说:“他应下的那个交易我听说了,实在是胡闹。七杀殿有门规,除非危急情况,否则不可轻易对其他门派弟子下手。这件事是他私自应下,而不是七杀殿的指示,理当无效。我想他大概是当时一时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于是犯了糊涂,对百草堂的冒犯,着实抱歉。这笔交易不会进行,带他回门派后,我会如实禀报上去,门中自会对他有所惩戒。” 拜那位皇帝所赐,极力掩盖了七杀殿被入侵的相关消息。在这天高地远的西凉,百草堂还未察觉到任何的端倪。 景彤惊诧地问:“你来这里,是为了将叶少侠带回七杀殿?” 听说那笔交易取消,确实让她松了一口气。纵使她相信闻庄未必会输给叶牧,但七杀殿毕竟是杀手这行里的佼佼者,招惹上这样一个人终究还是让人心怀不安。可是紧接着想到黄杨柳现在的病情和精神状态,想到居民们的议论和百草堂里一部分人的质疑,她一下子又急了起来。 现在好不容易要设法安抚下黄杨柳的情绪,成败还是五五之数,此时叶牧突然离开,必然会极大地刺激到黄杨柳。万一她的病情因此恶化,导致回春乏术,难道要闻庄不明不白地一辈子背负着害死人命的恶名吗? 念及此处,景彤抿了下唇,问道:“你们这样急就要走吗?” 敏锐地听出景彤的未尽之意,男人心思电转,联系已经获悉的情报,立刻明白了她的顾虑之处。温和地笑起来,男人问:“姑娘是担心那位夫人的病情吗?” 景彤点点头,说:“黄大娘现在的情况,受不得更多的刺激了。” “这点姑娘不必担心。”男人爽快地说,“既是如此,我便多等几日好了。只是还请姑娘替我向我那位同门保密,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来到这里的消息。”他叹息一声,说,“之前就是我没能劝住他,让他私自离开门派,不顾中原的形势赶了过来,万幸这一路没有出事。若他知道我追到了这里,少不得又会生出一些波折。” 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另外,此次情急,贸然造访多有失礼。在下略通一些易容的技艺,姑娘若是需要帮助安抚那位夫人,或许有可以用到之处?” 闻言,景彤终于打消了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易容术这项技艺,是七杀殿的独门传承,旁人根本模仿不来。 想到传闻中神乎其神的易容术,她心中一动。只要那传闻有六七成的可信度,加上易容术的配合,这次的治疗,或许成功率会高得多? 她说:“确实有需要仰仗少侠的地方。”顿了顿,她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颇为不好意思地看过去,问,“我叫景彤。该怎么称呼你呢?” 男人微笑起来,回答道:“景姑娘,在下江望。” “江少侠。”交换了名字,对方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神秘吓人的感觉了,倒是让人觉得和他交谈起来很是轻松适意,让景彤默默推翻了之前对七杀殿弟子的固有印象。 景彤想起简直和她想象中的七杀殿弟子形象一模一样的叶牧,便忆起了之前江望提到的关于叶牧的事情,和话里话外处处的解释维护。不由得问道:“江少侠似乎和叶少侠关系不错。你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朋友吗……”江望复述了一遍,语气有些微妙,突然宛然一笑,说,“我们可算不上是朋友啊。” “诶?”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景彤有点吃惊。 猛烈的阳光中,大树浓密的枝桠将江望整个庇护在它的树荫下。明明灭灭的细碎光影中,尽管戴着面具,依旧可以清楚辨识出江望的表情。 七分专注,三分笑意,十二分的温柔相思。 他说:“正确地说,是我倾心于他才对。” 既然一切已经脱离了预期的轨迹,那就再变得更有趣一点吧。 就当做支付……他刚刚苏醒,神智还未恢复的那个晚上,借住那一宿的住宿费好了。 景彤睁大了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江望的意思。但是看着对方那样柔和的神情,再加上刚才的那句话,她怎么也无法看出另外的意思来。 叶牧和……江望? 叶牧坐在毒系弟子居住区的某间无人房屋中,思考着景彤所说的“特殊的治疗”,顺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明面上能收集到的信息已经差不多都收集到了,要再有进展,需要的就是暗地里的功夫。 他原本锁定的目标是景安和闻庄,如果“无常”在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那么这两人理应是对相关信息知道得最详尽的人。如果“无常”还没有面世,那么这两人也是最有可能将它研制出的人。 但想起了定魂香后,他又在名单上增加了一名需要调查的目标——顾兴言。 顾兴言告诉他的有关妖魔术法的传闻,他在街上打听消息时假作无意地询问过,也找机会试探过景安。但是无论是街上的居民还是据说熟读百草堂藏书的景安,看起来都对此一无所知。那么顾兴言的消息来源就很耐人寻味了。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药系弟子和毒系弟子的兴趣侧重不同,也许顾兴言是找了些别的什么文献看过,或者有另外的消息来源。但是翻出定魂香一事后,尽管仍然不能确定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并不妨碍叶牧对于顾兴言起了疑心。 和妖魔有所接触的不明毒系弟子……会不会有这么巧的事,调查一下就知道了。 刚才他出了山庄后又绕了段路重新翻进了山庄,打算等到天黑利于行动的时候,先去顾兴言那里看看。 他闲来无事,调出了地图查看绿点的活动。 受地图规则所限,他能标注出进行追踪的绿点只有十个。此时被他标注出的除了三个孩子和简临父子以及飞獴,另外四个,是黄杨柳,景安,闻庄,和顾兴言。 此时这四个绿点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山庄里。但尽管地图上建筑群落和房屋标注得分明,叶牧没有实际去查探过,还是不知道它们分别的功用。除了黄杨柳的绿点永远静止在那间她疗养的院落中,闻庄和景安的绿点看起来都相当忙碌,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后就会去往另一个地方,而顾兴言看上去倒是意外地宅,也是在一个地方待着好半天不动地方,不过能看到他的绿点在那间屋子里不时转来转去。 叶牧默默记忆下那几个景安和闻庄常去的地点以及顾兴言待着的屋子,打算晚上去查探一番。 得明天才能回去了,不知道茗儿有没有好好吃饭。 先不提叶茗有没有趁爹爹不在偷偷挑食,叶苍此时看着某人好一顿吧唧吧唧的狼吞虎咽,觉得自己大概是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王天留几乎要把头埋到了碗里,饿死鬼投胎一样吃得飞快,连面前的菜都顾不上夹。这已经是第四大碗饭了,让人不由得怀疑他那瘦弱的小身板究竟把那些饭都装到了哪里。等他好不容易吃光了饭从碗里抬起头来,正想去盛第五碗的时候,一只大手伸过来轻松地截走了他的饭碗。 王天留瑟缩了一下乖乖收回手,紫色的眼睛颇有些可怜兮兮的看着拿着碗上下打量他的飞獴,努力赔出一个笑,说:“我吃饱了……吃饱了。”还不小心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 飞獴把目光转向叶苍,问:“人你领进来了,也得你负责看着了。你打算怎么办?” 王天留在一边支起耳朵听着,小心翼翼地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往叶苍那里挪了挪,像是想偷偷抓住他的衣角,但是又不敢,犹犹豫豫的样子。 他那点小动作全落入了在场两人的眼中,只不过为了防止他再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所以权当做没看到。 叶苍眨眨眼,特别阳光地笑起来。他站起身,破天荒头一次亲切地拍了拍飞獴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这一阵子你照看我辛苦了,多亏有你在。” 飞獴立刻警惕地摸摸肩膀,发现没什么异常,上面没有被染上菜汤之类的东西,这才放下心来,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你小子适应性强,我也根本没照看上啥。” 叶苍说:“不,多亏你照看得好。”他爽朗地笑着,再次拍了拍飞獴的肩膀,说,“现在我适应得差不多了,不用再照看什么。他就交给你照看了。”说着一晃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以飞獴的目力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走掉的。 飞獴莫名其妙地回忆了一下叶苍刚才的话,意识到叶苍口中的“他”是谁,顿时黑了脸看向王天留,正对上对方哆哆嗦嗦看过来,水雾氤氲的紫晶眼。下意识没好气地训道:“不准哭!娘们儿兮兮的成个啥样子!” 王天留吓得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点点头,眼睛更泪汪汪的了。 飞獴啧了一声,看着王天留噤若寒蝉的样子,终于还是把想呛声的话咽了回去,说:“跟我走。” 看这小身板子,找点不大紧要的轻巧活计先给他做做,观察一阵子看看吧。 第40章 迷梦 ===================== 夜幕降临时, 叶牧本来是打算依照原定计划前往白天记录下的那几个地点查探的,但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让他临时改了主意。 这么晚了,闻庄还留在黄杨柳的院落里, 这倒还可以说是查看病情或者是出了什么突发状况。但是那个宅在某个房屋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连晚饭时间都没出过门的顾兴言也出了门,径直向着黄杨柳所住的院落而去, 就是件颇为耐人寻味的事情了。 是景彤提到过的特殊治疗?但关于黄杨柳的看诊和治疗, 闻庄向来是亲力亲为, 只有景彤会时常帮他打个下手。叶牧还从来没有在那间小院里看到过除此之外的第三个人。 总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去看一看好了。 叶牧闪身出了房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夜色里。 黄杨柳的住处,桌上一只小小的香炉内,静悄悄地燃着数支香。那些忽明忽暗的红色光点是室内唯一的光线来源。黄杨柳仰面躺在床上睡着, 因为身上肿胀的疼痛而无意识地在梦中发出几声哀呓。这种状态本来应该是极容易惊醒的, 但她却一反常态睡得很沉, 就像任何事情都不能把她吵醒。 闻庄和景彤就站在屋外的院落中。闻庄压低声音说:“景彤, 现在要改主意的话还来得及。说真的,我觉得还是告诉她说, 她确实有个所谓的害死她孩子的仇人, 让她努力活下去好辨认出真正的仇人这招更好用些。这比你演一出还魂戏码假装她的孩子回来看她, 然后留下一堆遗言劝她好好活着什么的可信多了。” 景彤穿着一身破破旧旧的小袄,看起来十分滑稽。她一样压低了声音回道:“那是你压根不明白母亲的心, 对她来说, 报仇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事。” “说得好像你多明白一样。”闻庄低低嗤笑了一声,无奈地说。 他的父亲青年丧偶, 将孩子养得大了一点就把他送进了百草堂,他自己是从来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样子的。而景安和景彤兄妹俩是在他们幼时便父母双亡, 被百草堂收养。所以严格说起来,他们其实谁都没有真正的和母亲相处的经历,自然对于所谓“母亲的心”也无从感受。 景彤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是女的。”她拉拉闻庄的手,说,“不是说定了吗,你放心,看我的。” 闻庄闭上嘴不再说什么了,但想了想又叮嘱道:“你自己小心些。” “好的好的。”景彤应着,突然“呀”了一声,说,“你等等,守在这里,不要动,我有点事情,马上就回来。”说着慌慌张张地踮着脚就跑出了院子。 叶牧悄悄来到小院外时刚好看到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外跑,连忙闪身隐藏起来。定睛看去,因为那人身上滑稽的小衣服,叶牧差点就没认出来那是白天还见过面的景彤。 她这身装束是要做什么去?叶牧打开地图,黄杨柳在屋内,闻庄在院中,顾兴言也到了,在院外的不远处停下,不知道是在做什么。院内一片静悄悄的,看起来暂时不会有什么情况。 叶牧斟酌了一下,决定跟上景彤去看看。 景彤却也没跑出多远,在一片不大的树林里停了下来,在林子里一边转来转去,一边小声地叫着:“江少侠,你在吗?” 江少侠?叶牧皱眉,潜藏得更谨慎了些,准备静观其变。 景彤刚刚叫了两声,江望便轻巧地自黑暗中转出,一伸手将四处乱转的景彤拦了下来,低声说:“我在这里。”吓了景彤一大跳。 今夜无星无月,本来应该是相当好的夜探天气,但此时却给叶牧造成了麻烦。他看着那模模糊糊的两个身影,完全辨识不出那个“江少侠”的长相,只能凭借耳力仔细注意收集着夜风中传来的每一句低语。 那个江少侠的动作,似乎有些眼熟?他不确定地想着。 江望正在动作娴熟地在景彤脸上修整着,手里不断变戏法般地出现各种各样的小瓶子和工具。景彤原本稍带些婴儿肥的娃娃脸在他手下变得肤色暗黄了一些,乍看上去脸盘更小了一些,眉毛略略加粗,眼睛微微合拢,两颊略作修饰,再添上一些不明材质的道具。片刻后,如果景彤能照到镜子,她会发现镜中的人连她自己也认不出——那是张属于五六岁的孩子的脸。 江望停下手来,和景彤说:“景姑娘,你的头发……?” 五六岁的小孩子可不会有这么一头浓密秀丽的长发。 景彤抽出发簪,一头黑色秀发迤逦而下,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便有了万般风华,可惜如今能够看到这一幕的只有一个人。她的手指在长发间梳过,最后留恋了一下这把自幼精心温养的黑发,恋恋不舍地放下手,说话的语调却是很坚定的:“说好了的。江少侠,你剪吧。” 江望也颇为可惜地看了一眼那头长发,但下手咔嚓剪掉时却也没见有半分留情。不过几剪刀,剪断了十几年养出的头发。曾经被无限宝贝着的黑发,杂草般铺开了满地,纷纷乱乱地铺叠在那里,再没有任何人多看它们一眼。 只剩下短短一小把的头发被随意扎成了一个直冲冲的小辫子,江望后退一步,不理会脚下踩到的那大把黑发,端详了景彤一下,说:“去吧。” 景彤匆匆向江望道谢后,裹着那件小袄子转身就跑,急急要赶回黄杨柳那里。 香燃的时候差不多了,闻庄的耐心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吧。 叶牧看着景彤离去,思考了一下后并没有跟上去。比起黄杨柳那边的某种特殊治疗,他更想先查明这个神秘冒出来的“江少侠”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这样打算,但叶牧也想趁隙看看黄杨柳那边的情形。他唤出了地图,但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愣住了,后背止不住地窜上来一股寒气。 地图上表示,他所在的这片树林中,除了代表他自己的蓝点外,什么都没有。 他抬眼看去,那个江少侠现在还站在林中,看上去暂时没什么行动。但地图上,那个江少侠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 叶牧想起了昨天他走出黄杨柳的院落时,在小路尽头看到的那个一闪过后就消失不见的黑影。那时地图上也是同样什么都没有显示,他本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影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系统地图上,己方是蓝色光点,友方是绿色光点,敌方是红色光点,简洁明了,壁垒分明。但如果一个人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那又意味着什么? 来不及深思,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下,很容易跟丢目标。叶牧隐匿着身形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江少侠,谨慎稳重得就像一名最安静的猎手。但是猎物回报给他的却是突然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立刻停下了脚步,叶牧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警惕地环顾四周,林间的重重黑影让他的搜寻近乎徒劳无功。叶牧的手缓缓移向背后的刀,却在即将触到刀柄时顿住了。 冰冷刺骨的寒意贴上了他的双臂,那是属于人类的双手,却比午夜料峭的风还要寒冷。一个人从他的身后贴近了他的耳边,低声愉快地说: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晚上好啊,真是一场意外的会面。” 做得很不错的潜行,连他都没有察觉任何端倪——如果不是夜晚的风改了方向,把食物的味道送到他那里。 这时景彤已经回到了黄杨柳的院子里。闻庄还守在那里,看到她后恼火地低声问:“你突然跑出去做什么了?”随即他话音一顿,眯起眼辨认着黑暗中景彤那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的轮廓,向她走过去,低声急促地问,“你头上那是怎么了?没事吧?” 景彤飞快的一个弓身避开,匆匆扔下一句“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出来再告诉你”,就一溜烟跑进了黄杨柳的屋子。 闻庄只得停住了脚步,看着那间小屋,深深地皱起了眉。 屋内,点起了一盏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将人影投射在了窗户上。 景彤点燃灯盏,把它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床头那边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了一些后,摸出一个纸袋,在香炉里撒上了一把粉末。 一股氤氲的缱绻的气息登时在屋内弥漫开来。 随后她耐心等待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走到床头,尽量模仿着小孩子清脆尖细的声音,轻轻唤道: “娘,娘。” 黄杨柳自噩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的世界扭曲着光怪陆离。一种晕陶陶的感觉冲淡了无时无刻侵蚀着她的痛苦。她看到她的小小的孩子在她面前,依恋地看着她,一声声地叫着。 “娘。” “娘。” 迷梦香一丝一缕地起着作用,构筑出人类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另一边,叶牧缓缓放松了身体,说:“这可不是个适合会面的姿势。” “说得也是。”身后的人说着,真的放开了手。 察觉力道减弱的一瞬间叶牧便前冲了一步顺势拔出长刀,头也不回地弓下腰向身后狠狠一扫。刀刃在空气中呼啸而过,落了个空。 他直起身回过头,那人已经不见了。 地图上,顾兴言的绿色光点在返回房间,叶牧到小院附近查看了一圈,又查探了几个地点后,趁着未尽的夜色离开了百草堂。 在附近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坐下休憩时,叶牧摸上胳膊之前被那人抓住的地方。 好像还能感觉到那时那种刺骨的冰凉一般,简直要寒到人的心里。 有着这样的温度的,会是活人吗? 从第二天开始,黄杨柳的病情就像是奇迹般地,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她见到叶牧时再也不会流露出失控的情绪,平时也在努力地配合治疗。曾经在她眼中失去的生的光芒,像是被重新点亮了。 叶牧仍然一步步进行着颇有计划的夜探行为,不过除了对百草堂的地形更加熟悉外,没什么特别的收获。他也再没遇到过那天晚上的那位“江少侠”。 这种事他不打算去问景彤,也不觉得对方一问就会老实地告诉自己。但景彤最近这些日子见到他时的表情却有些奇怪,简直就像天天晚上夜探对方门派的是她一样。 叶牧莫名有种对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的即视感,不过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头绪,于是索性放到一边不管。 但是这几天,他在拜访百草堂的时候注意到,似乎碰到药系弟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便是偶尔遇到,那些弟子也大多都是一脸倦容,来去匆匆。 叶牧观察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原因。最近前往百草堂看诊的病人越来越多了,药系弟子不得不加派人手来增设轮值,即便是这样山庄外也排出了长长的队伍。 他猜想近期可能是有什么流行病,于是叮嘱叶茗尽量不要出门。 牵着逐风走在街上,叶牧的目光扫过街边的人。 似乎是因为流行病的爆发,连没有染病的居民们也变得懒洋洋的,就是吆喝的叫卖声也是有气无力。街上的行人比起之前要少得多,一个个看起来都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塞进身上的黑色斗篷,和外界整个儿隔离开来。明明是炎热的气候,人们却把自己包裹得几乎像是在过冬。 城里充斥着一种阴暗的气氛,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后,就像是一只充得满满的气球般,随着某个事件的到来,轰地一声爆炸了开来。 那个导致所有事情发生的起因,是一个人死了。 那个人得了流行病,去百草堂求了一个方子,拿回来抓药,熬煮药汤连续喝了好几天,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床上。 悲痛欲绝的家属自然不肯这样善罢甘休,直接打上了那人之前抓药的那个铺子,嚷着他们卖的是假药。铺子的掌柜很愤怒,赌咒发誓自己一直是诚诚恳恳经营。堂堂正正做事,从来不做那种断子绝孙的阴损事。事情越闹越大,到后来找百草堂的药系弟子一鉴别,那些药材还真的都没什么问题。于是只能把死因归到那人身体虚弱上,家属自认了倒霉。 然而这并不是事情的结束。第二天,又一个得了流行病的人死去了。 他也吃过了百草堂的方子开出的药,不过是在另一家药铺抓的药。 同样的一番大闹,这次这家药铺被查出有以次充好的事情,用陈年的或者受潮的药材当做新药在卖。愤怒的家属砸了药铺的招牌和柜台,嚷嚷着要求药铺的掌柜给个说法。 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完,就在当天下午,第三个死亡的人出现了。 一模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只是,这人和第一个死亡的人一样,是在同一家药铺抓的药。 听说了此事的居民们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没有吵也没有闹,没人再嚷着要谁给一个交代,都纷纷散去了。那是种令人心惊的平静。 有患了流行病的人偷偷地停了药。 当第四个、第五个死者出现,而即使是百草堂的方子也无法治愈时,那种恐慌终于让人们躁动了起来。 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他们开始怀疑,是百草堂的方子出了问题。 人们大批大批地集结在百草堂周围,群情激奋地讨要一个说法。有情绪过于激动的人甚至攻击了进行义诊的弟子,事情一度几乎要变得不可收拾。在即使说多少话语也传达不到对方耳中的时候,景安不得不下令,暂时停止义诊,让弟子们撤回山庄,趁着人群在毒系弟子的毒物威慑下犹豫着不敢上前的时候,牢牢关上了山庄的大门。 看不到了任何一点希望,又有一部分人在冲击的时候沾到了毒系弟子的药粉毒物,中了稀奇古怪的毒。虽然不致命,但疼痛难忍,而且现在也没有人来给他们治疗了。人们更加激动起来,咒骂着向山庄内投掷各种东西,山庄的白色墙壁很快染上了花花绿绿的污秽脏污。他们议论纷纷,决定就守在山庄外面,不信百草堂的人永远都不出来! 但是情势的发展永远比人类的设想要快,死神的脚步也从来不曾因为那些挣扎和怒吼而减慢半分。 紧接着而来的大批量的半途停药或者拒绝服药的患者的死亡,以及原本健康的那些人们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愈发明显的流行病的症状,让所有被冲昏的头脑都在死亡的胁迫下被迫清醒了起来。 那种清醒就像是被冰水从头一直浇灌到了脚底,带着股绝望的不详的寒意。接受过诊治的那些人抱着方子一边服药一边祈求着上苍的怜悯,而新近患病的那些人——其中有不少是之前围攻山庄的主力军——匍匐在山庄的大门外,痛哭流涕地忏悔着乞求百草堂的帮助。 百草堂沉寂了片刻后,那扇大门在所有流着泪的绝望目光中缓缓打开。 许许多多的百草堂弟子鱼贯而出,井然有序地排开长桌,迅速恢复了义诊的秩序。数口巨大的木桶被抬了出来,里面是暗褐色散发着苦涩药味的液体。有弟子站在一旁免费发放给人们,并让人们回去后互相转告,可以前来此处领取防疫药汤,降低患上流行病的风险。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一部分患者拒绝接受毒系弟子的诊治——有些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恐惧,有些却是因为在上次的抗议中,受到过来自毒系弟子的攻击——就是那些中了毒的倒霉蛋。 毒系弟子们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乐得他们的长桌前的队伍比其他的都要短,早早诊治完毕,就光明正大地抬起桌子回了山庄。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疫情终于得到了控制。虽然偶尔也有死亡的患者出现,但毕竟不像刚开始那般的成批量病逝了。而且,也有人在慢慢地好转起来。城镇中一点点开始恢复了生机。 黄杨柳在这样的时候静悄悄地离开了百草堂,红润的脸色,健康的身体,虽然瘦弱了很多,眉眼间也总蕴着一丝愁苦,但比起当初的样子,却着实要好了太多太多了。 叶牧和闻庄、景彤一起送她离开,景安因为事务繁多,实在没法抽身前来,但也托人送来了问候和一点礼物。 她对闻庄和景彤分别鞠了一躬,向叶牧说:“那笔交易,不作数了。谢谢你每天来看我,你是好人。” 叶牧抬手递给她一枚耳钉,银白色的底托,上面四片纤长叶子的形状回环着围绕在一起,像是在彼此依偎,互相追逐。 “退回的订金。” 黄杨柳一个劲儿地摆手,摇着头,说:“不,不用的,这个太贵重了。” 叶牧执著地举着,说:“这是规矩。” 黄杨柳十分为难地说:“这,这怎么好呢,哎呀。” 叶牧看看她,换了个说法:“那么,算我补偿你的礼物。你原来的那枚耳钉,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黄杨柳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小心地收了起来。 闻庄看着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回去后,收拾收拾东西,找个新的地方生活吧。” 听起来倒有点儿像恐吓。 黄杨柳有些迷茫,但还是点点头,表示她记得了。 她最后走过去,和景彤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那背影虽然孤伶伶的,但是挺直而坚韧。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第41章 齿痕 ===================== 送别了黄杨柳, 叶牧收回目光,向闻庄和景彤说:“那么,我也就此告别吧。” 这些时日百草堂弟子忙乱非常, 内部放松了巡逻警戒。叶牧趁着这个机会,已经将那些可疑的地点都调查过一番,但是除了将那些地点和记忆中游戏里百草堂的建筑分布一一对应上之外, 他几乎再没有什么别的收获。不过情况完全相反地, 另一方面关于定魂香的调查, 却已经锁定了最终的目标。 作为高级蛊毒的定魂香, 即使是百草堂的毒系弟子也没有多少人会用。稍为打听一下在那段大概时期中长时间不在门派的弟子都有谁后,那个唯一的答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叶牧面前。 顾兴言,毒系弟子中的佼佼者。只是由于专注于钻研攻击类蛊毒,不像闻庄那样涉猎广泛, 而且为人又刻薄自傲, 不喜交际, 所以在毒系弟子中的声望远不如闻庄。但他自己对于这点似乎并不在意。正相反, 他平日里表达出来的对于闻庄的信服拥护,要说是闻庄的头号粉丝也不为过。 几个会使用定魂香的人选中, 只有顾兴言曾在那段时期外出游历, 据说是为了捕捉一种难得的毒物, 直至两个月前才回到门派。因为顾兴言平素也几乎不和同门来往,所以倒是没人知道顾兴言此次的收获如何。 复活技能的事情看来在百草堂这边暂时没什么进展了, 更何况以西凉现在的情况, 实在不适合让叶茗长期停留。叶牧打算在妖魔还未将注意力转到江南一带时,带着叶茗先前往山水阁一探。不过在此之前, 他打算颇为不厚道地找机会敲顾兴言一记闷棍,看看能不能得到些关于定魂香的线索, 也算是帮百草堂排查一下隐患。 ……好吧,大概,还带了一点报复心。毕竟承蒙顾兴言在百草堂中对他的“宣传”,让他收集情报时可是多费了不少的力气和口舌。 叶牧看看地图上顾兴言的那个绿点,意味深长地转开了目光。 闻庄和景彤自然不知道叶牧正在心里谋划着什么。听叶牧说要告别,闻庄倒还好,只是看了看叶牧,双手抱臂说了句“后会有期”。景彤的反应就耐人寻味得多了,她惊讶地“咦”了一声,说:“你这就要走吗?” 叶牧思绪一顿,看向景彤,问道:“景姑娘可是有什么事?”他敏锐地觉察到景彤似乎有些……焦急?这可是她第一次忘记了那种一直以来的害怕,连客气礼貌的“叶少侠”都没说。 景彤摇摇头,说:“没什么事。”顿了下,她有点儿犹豫地又开了口,“你很快就要动身吗?” 叶牧心下飞快思考着景彤这句问话的用意。这些时日里他和景彤完全没有多少交情,不用和他打交道了,对方应该会松一口气才对。要说有什么反常……就是那天夜晚,在林中和景彤交谈的那位“江少侠”了。 果真是为此的话,倒是来得正好,刚好一并把疑问解决了吧。 早在疫病爆发的时候,叶牧就带着叶茗避进了山林。有迦罗看护着,他倒不担心叶茗的安全问题。趁着现在没有后顾之忧,正是可以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打定了主意,叶牧回答道:“今天天色晚了,我准备在镇上暂住一宿,明天上路。” 景彤悄悄地松了口气,说:“如此,祝叶少侠一路顺风。” 叶牧抱拳回礼,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简短地说:“再会。” 回到旅舍,叶牧稍事梳洗,又小睡了片刻后,等来的人却让他有些意外。 门外站着的,是景安和闻庄。 这个组合…… 移身将两人请进屋内,关上门的同时调出了系统地图,扫了一眼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凝神留意了一下周遭的动静,叶牧回转身,问道:“两位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 屋子不大,此时装了三个成年男人就显得有些逼仄。进了屋后,闻庄自去寻了把椅子坐下来,景安却是站着没动,正色和叶牧说道:“叶少侠,冒昧来访,我们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说着揖了一礼。 叶牧看了看景安,再看看一边坐着,一反常态也是满脸凝重的闻庄,说:“请讲。” 景安和闻庄对视了一眼,闻庄点点头,示意周围安全。景安这才重新看向叶牧,开口道:“叶少侠自中原而来,想必见过那些妖魔。我们想请叶少侠帮忙查探一下,这一带地区有无妖魔的踪迹。” 叶牧怎么也没想到景安说的会是这个,立刻严肃起来,问:“你的意思是?” 景安沉声说:“这场疫病来得蹊跷。我们排查了水源、食物、蚊虫和气候,仍然找不出疫病的源头。而且这次疫病和以往那些疾病不同,药物的效果要大打折扣。我们怀疑,疫病的源头是妖魔。” 顿了顿,他说:“起先我们并未往这个方向考虑,但是今天下午叶少侠离开后,有外出采药的弟子来报……”他停顿了片刻,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在这一带的山林中,发现了新鲜的人骨。根据上面的痕迹来看,不是野兽所为。” 他看着叶牧,诚挚地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容疏忽。百草堂弟子长居西凉,对妖魔知之甚少。我知道七杀殿最擅于情报收集,还请叶少侠在此耽搁些时日,百草堂会按七杀殿的规矩支付酬劳。” 景安的话音刚落,一个全新的面板立刻在叶牧面前忽地一下浮现。 叶牧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没有露出惊吓的神色来。 【临危受命】景安委托你查探最近城中疫病的源头。 【任务奖励】黄金十两,七杀殿声望500点 简简单单的两行字,一扫便能看清。叶牧调出信息栏,果然看到了新的信息。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任务系统。 解锁任务系统,扣除雇佣兵声望50点。 叶牧收起这两个悬浮的窗口,没急着回复景安。尽管知道可能性不大,他还是先调出地图确认了一下叶茗的情况。确认小娃安然无事,他放下心来,迎上景安的目光,应道:“好。” 任务栏可没给他提供拒绝的选项,卖给百草堂一个人情,借机看看这个系统是怎么回事也好。 叶牧走到床边,假意从床头拿东西的样子,借着身体的掩护从包裹里取出掩饰身上服饰的黑色斗篷,回身问景安:“发现人骨的那片山林在哪?” 一旁的闻庄站起身,说:“我带你去看看。” 三人出了旅舍,景安先回了百草堂处置事务,闻庄牵过自己骑来的马,看看叶牧,问:“你的坐骑呢?” [私聊]你对逐风说:过来吧,不用监视了。 卧在街对面一家饭庄门外,看起来像是用餐的客人骑来的火红色骏马站起来,本来应该是系着的缰绳不知道怎么就开了。它溜溜达达地走过道路,很是傲气地睨了闻庄那匹黑马一眼,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这才乖乖地走回叶牧身边站定。叶牧总觉得它好像站得都比往常要精神,四条长腿看起来格外矫健。 饭庄的小二探头看了看这边,有点纳闷地挠挠头缩回了脑袋。 那匹红马什么时候卧在那里的,他怎么没发现…… 闻庄看了红马一眼,心道七杀殿的人,连养匹马都这么古怪。也没说什么,见叶牧的坐骑过来了,便翻身上马带路。上马的动作娴熟流畅,显然是常在外面行动的。 那片山林,意外地离镇上的距离并不算遥远。严格地说,还要比它离百草堂的距离要近一些。 在山林外停下,闻庄下马后,没急着进林,而是拿起马背上挂着的一个黑布包袱,问叶牧:“那些骨头我也带来了,给你看看?” 叶牧应下后接过来,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打开包袱,显露出来的人骨上齿印宛然。整整齐齐的上下两个月牙。他略略一怔,这个痕迹…… “和人的齿印真像。”闻庄出声道。他牵着马看着叶牧,说:“要不是人类没有这么坚硬的牙齿能在这种骨头上留下痕迹,我真会以为这人是被人吃掉的。” “妖魔中也有很多和人的构造很像的种族。”叶牧不置可否地说着,想起了幽梦魔那一口令人印象深刻的森白利齿。 不过他对妖魔的齿痕可着实没什么研究,毕竟他也没真的让那些妖魔挨个给咬上一口比对过。重新系上黑布包袱,叶牧对闻庄说:“咱们去林子里看看。” 向林子深处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了那一小片空地。叶牧一路观察着周围的林木生长情况,以及附近的树干草丛,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妖魔行动的痕迹。 那片空地上还残留着人类的几行凌乱足迹,除此之外,叶牧一无所获。 和闻庄分别后回到旅舍,叶牧坐在桌边,重新打开黑布包袱,取出一块骨头,盯着上面的齿痕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痕迹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脑中灵光一闪,但紧接着,叶牧下意识地就想推翻那个设想。 怎么可能……不,保险起见,还是试试的好。 放下骨头,叶牧起身披上斗篷走出门,片刻后拿着从饭庄买来的一个馒头和一团硬碱面回到了房中。 因为这种要求,他被饭庄的小二拿奇怪的眼色看了好几眼。 在馒头上咬了一大口,叶牧将馒头和人骨放在一起比对了一下,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 用硬碱面给自己做了一个简单的牙模,叶牧将它轻轻放在人骨的齿痕上。 牙模稳稳地落在了齿痕中,严丝合缝,就好像本来就该出自同一口牙齿一样。 第42章 人心 ===================== 叶牧凝视着那齿痕沉吟了一会。 他当然确定这不可能是自己做的。且不说他记忆中并没有失去过意识的可疑空窗期, 他自己的牙齿他还不了解么,要在这样坚固的骨头上咬出印记来,然后直到现在还给他留有一口完整的好牙, 绝无可能。 叶牧只知道人的指纹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至于齿印……这个他真不清楚是不是每个人都不一样, 或许也有意外相同的也说不定。 巧合?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不过如果不是巧合的话, 会是怎样的情况, 造成如今这样的状态呢? 叶牧调出地图, 看着上面发现人骨的那片山林的位置,思索起来。 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他倏然抬起头,拔出了长刀。 将刀举至眼前, 烛光照耀下, 刀身上清晰地映出叶牧的眉眼。 这张脸, 他不说陌生, 却也并不是十分熟悉。 比之现实的他多了几分冷厉,比之游戏的他少了几分凶悍。 这是属于游戏中其叶沃若的五官轮廓。叶牧曾在镜中打量过, 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是长给别人看的, 严格地说, 比起以前还帅了点儿,总归他不算吃亏。 但说到底, 这张脸也不过是他当初在系统提供的若干脸型中选了个自己最满意的。虽说游戏初始的脸型选择颇多, 但毕竟玩家人数众多,审美各异, 就连最丑的那几张被玩家们戏称为“来自美工的恶意”的脸型都有人会选,他的这个脸型, 在游戏中更是难免会遇到“撞脸”。某个和他选了同样脸型的同门死对头,就曾经扬言,要杀到他换脸型为止。 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别的“玩家”。身材这种系统可以调整的东西或许会有差异,但是齿型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会不会……完全相同? 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收紧,叶牧猛然站起身,收刀回鞘,脚下一刻不停地向外走。顺手抓过一旁搭着的黑色斗篷,甩手披上的同时,他已经出了门。抬手将斗篷上的兜帽带上,俊朗面容上的表情,也随之被隐在了斗篷兜帽的阴影里。 再去那片山林附近检查一番好了。如果真的是妖魔的话,相对于白天,应该会更喜欢夜晚活动才对。 而若是“玩家”…… 做出“食人”这种事情的,会是正常状态的人类吗? 无论如何,都值得再跑这一趟。 此时已是深夜,对面饭庄的店小二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直起身打着哈欠准备关上门板时,看到先前那个奇怪的客人从对面旅舍中匆匆走出来,上马疾驰离开了,在夜晚寂静的街道上留下好一串马蹄声。 店小二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正好看到像是有什么黑影从那旅舍中掠出来。他定睛再看了看,街道上明明空无一人,于是揉揉眼睛嘟嘟囔囔地啪一声合上了门板。 街道上陷入了真正的寂静。 疫病肆虐的时期,没人有兴致在深夜外出游玩。 纵马飞驰中,叶牧总觉得有些不对,就像是……被什么盯住了一样。但他几次回头,都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迹象,耳边也只有自己这一骑的声音在深夜中回响。 今晚天色不好,仅凭目力看不到多远,调出的地图上没有任何异常。叶牧一边觉得可能是因为关于“玩家”的猜想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了,一边仍是提高了警惕。 拐过一个弯,叶牧生生拉住了马。不消一瞬的功夫便收起了逐风,将有些碍事的斗篷解下放回包裹,闪身纵跃上了一棵茂密的大树,将身影藏于茂密的枝叶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碰掉。 到底是不是错觉,静心等待一下就知道了。 既然有遇到同样的“玩家”的可能性,在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的时候,小心一些总无大错。 叶牧在枝桠间安静地等待着,紧紧注视着来路,连每一次呼吸都控制得缓慢悠长。 等待了一阵子后,他微微眯了下眼。 地图上静悄悄的没有出现什么新的光点,但是叶牧确认自己听到了还很微弱的马蹄声。 那声音渐行渐近,听着韵律还挺悠闲。然后,蹄声就在弯路不远的地方停止了。 从叶牧所在的角度,仍是看不到那里的情况。但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林中的气氛一时间就像是静止了。 一个人影从路的那边走进了叶牧的视野。看不清装束,像是一身甲衣,手里提着刀,走得不疾不徐。 那人向着叶牧的方向走过来几步后站住,开了口: “既然特意等候在这里,何不现身一见?”他笑了一声,“这也不是个适合会面的样子吧?” 就像知道叶牧在这里一样。 叶牧眼神一沉。他听出来人是谁了。 这个声音让他印象深刻,是那天晚上那位神秘的“江少侠”。 从对方的话里可以看出对方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于是叶牧索性也不再掩藏,大大方方地从树上翻身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江望面前。 叶牧问:“江少侠跟着我一路来此,不知道有何见教?” 说话的时候叶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江望,辨识出江望脸上戴着的面具时,微微一怔。 这是……李鬼遇到了李逵,遇到了正经七杀殿的人了? 叶牧想到了这些天景彤看着他时的古怪眼神,虽然反常,但不像是知道了他并非真正的七杀殿弟子的样子。 紧接着,就像是要证实叶牧所想一般,江望开了口: “我只是挺好奇……‘七杀殿’的人,会用什么方法来收集情报完成任务。” 一身标准七杀殿风格甲衣的江望这么说着,任谁都听得出他话语中“七杀殿”这三个字的意味深长。 果然是被发现了。叶牧想着,不过并没有多少慌乱。严格地说,无论是武功招式也好武器装备也好,哪怕从系统声望上来看,他也确实应该算是七杀殿的弟子……尽管不是这个世界的七杀殿。 更何况,对方也未必真的是七杀殿的人。 无法显示在地图上的角色,以叶牧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有两种猜想,一种是这个世界的“灵物”,一种是游戏世界的“玩家”。 或许还有别的他所不知道的情况,但不管怎么说,对方看起来总是和“正常”的七杀殿弟子相差甚远的。 叶牧说:“我也不过是勉力一试罢了。上次在百草堂匆匆一面,江少侠也让我印象深刻。” 潜台词是:你亦是在百草堂中形迹可疑,咱们的把柄一样多,谁也别想拿捏谁。 江望显然听出了叶牧的言下之意,他并未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而是换了个温和些的语气,说:“咱们也算有缘,你在查探的事情我刚好有些眉目,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把情报告诉你,如何?” 尽管全副心神都在戒备着对方暴起偷袭,但这一瞬叶牧还是不由得微微有些晃神。他很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交易方式,提出要求,把条件摆在台面上,然后交给对方来选择。或许通过拐弯抹角的方式可以在交易中获得更大的利益,但那种交易方式他并不喜欢,反而会对对方的要求还要更严苛一些。而第一个看穿了这点,从而在和他的交易中巧妙地避开了雷区的,是贺凉。 刚才那一瞬,对方提出交易时,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贺凉。但当初贺凉会用这种方式和他做交易,还可以说是因为曾经在盛阳城外那一晚的闲聊中摸清了他的脾气。作为惯常心思缜密的七杀殿弟子,这位“江少侠”违背一直以来表露出的那种性格,提出这样直白的交易,又是基于什么原因? 如果是籍于观察的话,那真是优秀的情报收集能力。对方的情报也许真的值得期待。 顿了一下,叶牧说:“……你想问什么?” 江望顺手把拎着的刀插回刀鞘,笑了起来:“听闻叶少侠在追寻起死回生之术,我很好奇原因。” 叶牧沉默了一瞬,声音平静地说:“我想复活一个朋友。” 这是自闻庄之后,他第二次对别人提起他的目的。其实他不应该回答的。让他向人回答一次这个问题,对他而言等于让他重新回忆一次那天晚上染满鲜血的喜堂,苍白惨淡的月光,和贺凉支离破碎的面容。告诉闻庄,是因为很有可能复活之术“无常”的线索就在对方身上。但是现在,不过是一件委托而已,不过是一个可能无足轻重的情报而已,这样的交易,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价值。 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说了。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瞬间的怀念,让他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心防,从而生不出拒绝的念头? 江望却像是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再接再厉地问道:“不知叶少侠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叶牧看着江望,停顿了很久才说:“他叫……贺凉。” 话音落下,林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江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句话都不说了。 饶是叶牧现在情绪极其恶劣,在这沉默持续了没多久后也察觉了对方的异常。他正要出口询问,却听到了一声笑声。 “呵。” 是真的觉得很好笑的那种充满讽刺的笑声。江望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充满了不容错辩的恶意。他放声大笑着,满含讥嘲地说:“贺凉?你说贺凉?死有余……” 那个“辜”字还没出口便戛然而止,江望仓促地止住了笑语,颇为狼狈地一侧身,避开了当面劈下的匹练刀光。左躲右闪着那泼雨般的连绵攻击,寻了个空当这才拔出双刀当啷一声架住了劈来的长刀,但后退的身体也重重撞在了一棵树上。 隔着交织架住的寒凉锋芒,叶牧居高临下看着江望,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真真切切流露出了嗜血的神情。从那逼迫着的兵刃上传过来的力量,大得惊人。 叶牧平静地说: “住口。” 第43章 蛊惑 ===================== 四目相视, 短暂的无声僵持后,江望轻轻地笑了一声。 “呵。” 听不出其中包含的情绪。在笑出声的同时,江望腿上一个用力蹬在树干上, 借着反荡的力量抬手震开了叶牧的双刀,眨眼间便游鱼般灵巧地脱出,退到了一旁。 叶牧亦未过多逼迫, 垂下手中的双刀, 沉默地看着江望。但他整个人此时给人的感觉, 仍是危险而富于攻击性的。 江望却好像没什么战斗的意愿。他收起双刀, 叹息着,无比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怎么办,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我们相处一下试试看,如何?” 如果江望是想欣赏叶牧惊愕的表情的话, 他无疑是要失望了。尽管现在是黑夜, 但在江望的眼中和白天没什么两样。他清楚地看得到, 听到这句话后, 叶牧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丁点的变化,看过来的审视目光也没有半点动摇。 但如果他是想让叶牧冷静一点的话, 那么他的确做到了。 叶牧本来是在权衡着要不要直接和这位“江少侠”先打上一架, 把对方修理一顿顺便摸摸对方的底的。而且已经做好了准备, 只要这个“江少侠”再说点什么不中听的话,就直接拎刀招呼上去再说。但他怎么也没想到, 对方开了口, 说的不是道歉不是挑衅,居然是表白。 ……也许应该说是, 求爱。 饶是叶牧此刻怒气冲天,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觉得十二万分的莫名其妙。 是的,莫名其妙。且不论这个“江少侠”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有何用意,可信度又有少到可怜的多少分,对叶牧来说是根本一丁点触动都没有。不过经了这一番古怪的情绪变化,当他回过神时,却也再难找回之前那般想着要打上一架的心情了。 叶牧狐疑地审视着江望,终于开了口,冷淡地说:“你什么意思?” 他看到江望伸手自怀中取出了什么,不由得暗自戒备。紧接着,却是一道火光自江望手上亮起,幽幽地摇曳着给这黑暗的林间带来了一豆光明。 江望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取下了脸上的黑色面具。他看着叶牧,微笑起来。 “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是吧。” 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映入叶牧眼中的那个人,逐渐自面具后显露出的容颜,有如墨的眉上扬的眼挺直的鼻端正的唇。那双黑色眼睛在看着人的时候,无来由地便会给人几分难以接近的感觉。 尽管因为微笑而显得温和了许多,仍然可以让人一眼便毫无疑问地确定,这张脸同他那张曾在镜中看到过,在水面看到过,在不久前还借着刀身打量过的脸庞,如出一辙。 同样身高,相同相貌,但气质却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林中相对站着,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叶牧深深吸了口气,关于那个“玩家”的猜测,他虽然有过些设想,但其实内心里并没有觉得这猜测会有多真实。现在眼睁睁见到一个当真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难免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出于谨慎,他没有贸然出声,而是略为平复情绪后,为了确认般地开口问道:“你知道《狼烟》吗?它是什么?” 如果对方真的像他一般是莫名来到这里的“玩家”,理应听得出他所指的狼烟并非是这世界上通常意义的那一个,而是那款大型3D网游。 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和他一样遭遇了这种不可思议事情的人吗?对方又会不会知道一些,关于现在这种情况的原因,和不为人知的什么线索? 江望手上一晃,熄灭了火折子。林中重新陷入了黑暗。 停顿了一会,江望回答道:“一种古老的,边关用来通报有妖魔入侵的烟火信号。不过,我觉得你想听到的应该不是这个。” 叶牧不置可否地说:“你知道我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吗?” 江望似乎笑了起来,他温和地说:“很可惜,我不知道。叶牧,你把我……当做谁了?” 叶牧还来不及失望于猜想的落空,以及他仍是这世界中唯一异乡客的事实,便因江望熟稔的语气怔住了。 听对方的意思,自己应该认识他吗? 叶牧飞快地想到了这具身体成谜的来历,面色古怪起来。难不成这个身体在这世界上还有个双胞胎兄弟之类的,而对方刚好是七杀殿的弟子?或者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下一刻他就把这些思考完全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想起过,因为对方悠悠地说了一句话: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青菜加粥做下酒菜。不过那次也是受你照顾了,明天我请你喝酒吧。我知道一家饭庄的葡萄酒不错,歌舞也挺有意思。” 叶牧的思维一瞬间凝滞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手艺是什么样,所以也很少下厨,多是在酒楼买了菜肴打包回来。这个世界上尝过他这唯一一道……可以说是拿手菜的人,只有一个人。 一个应该已经,不存在了的人。 那个时候,贺凉点评着那碗相当原生态的粥,一边悠悠地说着不该期待的,一边乖乖地吃了个精光。明明喝得那么醉,看起来却和没事人一样,只有脸上泛着不明显的微红。眉头无意识地稍稍蹙着,坐得离燃着火的灶膛远了一点儿,衣襟有些散乱开,露出一小片胸口来。然后伸着胳膊递过来空空的碗,问:“应该管饱吧?”比起平时要更柔和的眼神让他几乎是狼狈地避开了视线。 记忆中那张微笑着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一张破败的苍白的翻着刀口的,五官模糊的面容将它取代。 ——明明是已经,不存在了的人。 手中的双刀锵锒一声掉在地上,叶牧叫道:“贺……凉?”声音有些不明显的颤抖,向着江望走了几步,又站住了似乎不敢向前。 江望走过来,简简单单地应道:“是我。” 叶牧慢慢地抬起手,摸上江望的脸庞。入手冰冷的温度,像是犹自带着来自幽冥的森凉。面前的这个人,会说话,能微笑,那双眼睛虽然暗沉沉的,但依然能看到这个世界,能够注视着他。 你还活着,真好。 叶牧伸出手,一把将对方紧紧地环入了怀中。他抱得那样紧,就像是生怕再失去对方一样,几乎要将人整个箍进自己的身体里。 下一刻,长刀出鞘的声音铿然响起。叶牧一手执着自江望腰间拔出的刀,抵在江望的后脖颈,另一手依旧在江望后背环过,死死地锁住江望的两只手臂,将对方牢牢按在怀里。在江望的肩颈旁,他抬起头,露出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 “说出你的目的,或者,死。” 平静无波的声音,哪里还有之前的半点激动。 死而复生啊,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要相信这样的幸福结局。如果他不曾在那个夜晚,亲手将那具尸骨,从那堆支离破碎的血肉中取出的话。如果他不曾看到那样凄惨狼狈的面容的话。如果他不曾触碰到包裹中尸骨那冰凉的触感的话。 他真的,真的是想要相信的。 有多么想要相信,他现在就有多么地,想要杀掉他。 利用了那份记忆的人。伪装着那位逝者的人。这么喜欢扮演亡者的话,将你送去陪着他,好不好? 对方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现在,一点都不重要。 如果不是还有一些疑点未曾明了,他真的想要直接杀掉这个人。但仅存的为数不多的理智阻止了他的行动,心底还隐约有一个十分微弱的声音说,万一,万一这是真的呢?尽管希望渺茫,但万一真的是贺凉回来了呢? 死死咬着牙,因那猜测而生出一股渺茫的希望,又因为这点渺茫的希望而生出更大的怒气来。叶牧持刀的手依旧平稳,他听到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在说:“我现在的耐心不好,你最好不要乱动。” 江望果然没有做什么动作。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放松了身体,毫不紧张地把下巴搭在了叶牧的肩膀上,简直就像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紧绷到近乎凝滞的气氛一般,轻松地说:“我的目的吗……是想问问你,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他像是有点苦恼地说:“按理来说一切准备都是照着步骤来的,不应该出现差错才是。结果我复生后就发现自己换了个样子,也没找到任何易容的痕迹。我差点以为是分别之后你出了什么事,阴差阳错之下导致我借尸还魂了。虽然说用着你的这张脸我也不算吃亏,但不知道原因的话,还是有些不安心,不是吗?” 叶牧听着这段话,敏锐地捕捉到了“准备”、“步骤”、“复生”几个关键词,身体一僵,慢慢地问: “是关于什么的准备?你说,复生?” 说话的时候,喉咙干涩得可怕,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一点点地加快。 江望似乎笑了笑,说: “是啊,关于复生的准备。你不用再替我费心寻找起死回生之类的方法了。在这方面,妖魔有更直接快速的法子,只不过有些小小的缺点。这么久了,你真的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上次见面就应该已经察觉了吧。” 不对的地方?当然有。西凉的夜晚固然寒凉,但人体的温度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低到让人觉得毫无生气的程度。尽管如此紧密地拥抱了这么久,江望依旧整个人都散发着寒意,手上触碰到的肌肤虽然柔韧,但却冰凉而缺乏弹力,就像丝绸包裹缝制的人偶,没有一点属于人类的温暖和生机。 叶牧沉默着没有说话。如果对方是在说谎,未免编了个太过离奇的谎言,想取信于他的话,应该有更好的方法。而且,就算这样欺骗他,又能在他身上得到什么? 对方说话的语气,真的让他越发觉得熟悉。那种令人怀念,又有些令人恐惧的熟悉。 可能是真的吗?叶牧突然闭上了眼。 不,先别考虑那些,冷静下来想。有个再明显不过的判断方法,如果对方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有一个细节,是自己应该知道,而对方所不知道的。 对方问过——“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如果对方所说来自妖魔的复生之术真的存在的话,要说中间出的所谓差错,只可能是被他拿走的那具骨骼。 叶牧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当时那团血肉的异动,系统信息奇怪的拾取提示,还有那一具被他塞给了血肉的尸骨。 那具尸骨是他之前整理仓库时留在包裹里以备研究用的。因为每具尸骨前都会有其来源者的游戏名,所以他特意选了穿越前追杀他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害他被官府传送到那片流放地图的那个敌对玩家的尸骨,也算是带着点报复心理。现在想想,那个敌对好像就是曾经嚷嚷着,要杀到他换脸型的家伙? 他没有比对过包裹里的那一堆尸骨,不知道它们的形状是不是像那些回复食物一般,每一个都像是直接复制粘贴出来的相同产物。但如果在这个世界中它们真的能够如实地存在,拥有各自形状的话,单论头骨而言,那具尸骨确实应该和他自己的头骨形状一模一样——因为他们的脸型相同,而头骨的形状决定了人的脸型轮廓。 从这个角度来说…… 叶牧睁大了眼,心跳得越来越快。 他见过贺凉易容,自然知道易容都需要在哪些地方下工夫。他刚才触碰对方的脸颊,确实没找到易容的痕迹。如果是因为换了骨骼,导致相貌变化。这种情况……有可能吗? 他努力思考着其他的可能性,但是那些猜测就像细小的水花般刚刚出现便湮没消失,留不下任何的痕迹。 叶牧不确定这是因为那些猜测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根据,还是因为他此时的情绪,让他不愿意去接受任何其他的可能。 他慢慢地,一点点地重新回忆起那些关于贺凉的记忆,那些被他刻意封存,很久没有再仔细回想过的记忆。谨慎得可以说是小心翼翼。 刚刚在火光下看到的那张脸,忽略掉那熟悉的五官轮廓。微笑的样子,看着人时的神态,渐渐地,和另一张脸重合了起来。 叶牧低声说:“贺凉?” 江望相当自然地应道:“怎么了?” 耳边传来的声音,忽视掉那陌生的嗓音。温和的口吻,说话的腔调,就像是另一个人曾经不经意的闲聊。 叶牧说:“景彤叫你江少侠。” 江望无声地微笑起来,回答道:“换了张脸,换了个身份,当然还是换个名字为好。我现在的名字,是江望。” 相逢以来的言行举止中,那种莫名奇异的熟悉感。匆匆一瞥间,让他心惊的,真的是对方神秘的来历吗? 像是擦去了玻璃上蒙着的那一层厚厚的灰尘,逐渐露出其下清晰透彻的本质来。除去那些敌视、提防、怀疑和疏离后,重新审视,显现出来的人…… 是你吗? ……贺凉? 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开始沸腾起来,传遍四肢百骸,传递到指尖。身体和对方接触的那些地方明明传来了凛冽的寒意,错觉中却好像烧着了一般,让他几乎要松开手来。但事实上他没能动弹半分,胳膊就像岩石一般横亘在原处。不,应该说,这一瞬间,因为翻涌而上的情绪,他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叶牧慢慢地,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克制着没有让胸腔发生太大震颤。他说:“好久不见。” 声调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夜幕的掩饰下,他狠狠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激荡的情绪。 江望说:“其实之前见过一面。” 声调同样平稳没什么变化,就好像那一瞬间对方的异样,他一无所知。 “恭喜复生。” 叶牧平平淡淡地说着,垂下了刀,松开仍有些僵硬的手臂,打算放开贺凉,却感到一只手臂从背后环过来,反被搂住了。 江望依旧保持着下巴搭在叶牧肩膀上的姿势,稍微侧过了头,问:“我先前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叶牧问:“什么提议?” 江望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说:“没被放在心上吗?我可是认真的。” 叶牧皱了下眉,回忆着刚才的对话。他现在有点不在状态,总有种不敢置信的虚幻感。尤其现在夜色这样的黑,他几乎有些疑心眼下发生的一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这也是他没有推开贺凉的一个原因,毕竟这触感明白无疑地证明了现在的真实。不过他还需要点时间去消化接受。 紧接着,叶牧总算想起了贺凉的所谓提议是什么。 ——“怎么办,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我们相处一下试试看,如何?” 原本觉得莫名其妙的表白,当换了个对象之后…… 喜悦之类的情绪也许存在了不到一秒?紧接着随着思考能力而复苏的理智就让他行动起来,果断挣脱了贺凉的拥抱,后退了一步。 叶牧看着江望,说:“抱歉,我拒绝。” 叶牧的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但江望看得出,对方是在认真地拒绝。 他温和地问:“为什么?” 这其实是江望久已有之的一个疑问。 七杀殿的人,察言观色是基本功。他当然知道叶牧注视贺凉时,那与平时格外不同的目光,代表了什么意思。 不知道为何叶牧一直掩藏着这种心思,没有表露出来,这点江望也能理解。虽然他自己个人而言,对于这种感情并不在意,但毕竟世俗中这种事情仍属少数,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不过如果对方的感情当真深到可以罔顾他人的眼光,即使被人看作精神不正常也要追寻方法来复活他的话,之前在贺凉活着的时候又为何要一直隐忍不发?加上这些天的了解,他不觉得叶牧会是个多么在乎世俗看法的人。 何况他现在主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愿,按照叶牧的性格,应该不会来欲擒故纵或者顾虑推诿那一套,他说拒绝,必然是真的拒绝。要说是害怕他现在的状态?但他完全看不出叶牧有半点恐惧的样子。所以,他真的对叶牧拒绝的原因很好奇。 叶牧沉默了片刻,问:“我记得,你应该已经成亲了?” 他拒绝的原因并非是这个,无论那场婚礼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内幕也好,都对他的决定没有半点影响。但是此时要作为一个借口,这个理由显然很合适。 而且叶牧也的确有些疑惑,他当初认为贺凉对罗迎的心意并非虚假,但为何此时对方又会和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看起来却没有半分的顾及? 江望闻言,微微一顿后,回答道:“当初不过是为了某个计划,协助演上一场戏,给罗姑娘安排一个合理的身份出现在京城罢了。”他叙述的时候,就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一般,温和的声音没什么变化,反而让人觉出一股无情来,“何况在她看来,我大概也是该死的吧。死人是没什么错的,怀念之后,她的日子总会接着过下去。以我现在的状态即便和她相认,大约也只会得到当头一剑。既然立场不同,没有可能,又何必再去牵绊,徒生波折。” 叶牧想及最后一次和罗迎见面时,对方的表态,便沉默了。他和罗迎来往的次数不多,对贺凉与罗迎之间的相处并不了解,也无法判断这话中的情况是否真会发生,更不好置喙什么。 江望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再多说什么,而是话音一转,说:“说起来,刚才一时忘记了,我也应该先重新介绍一下。” “江望,变异尸鬼,现任妖魔千夫长。不过我来这里倒不是为了什么任务,而是一点‘生前’的私怨。”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叶牧手上的长刀,说:“不直接给我一刀的话,我就当做我们暂时达成和平共处的共识了。” 叶牧反手拎起手上的刀,伸手过去,插回了江望身上的刀鞘。然后转身过去把丢在地上的自己的双刀捡起来,动作熟练地收回刀鞘。 江望专注地看着叶牧,又转回了刚才的问题,问:“那么,除了这些之外,为什么?” 显然,他不觉得这些会是叶牧拒绝的原因,或者说,不应该只有这些原因。 叶牧回过身看着江望,说:“我现在,没有对感情负责的能力。或早或晚,我总有一天要一个人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这是他真正的理由。既然江望执着地要一个答案,那么他就告诉他。 “听起来,倒有些像是死亡。”江望这样说着,走向叶牧,说,“你知道临死前,我想了些什么吗?”语气轻松而随意。 在叶牧面前站定,江望说:“我想着,这么一个人死掉,真是太寂寞了。被所有人唾弃,所有人都希望我去死。我这辈子,没怕过什么,但是当时,真是害怕得要死。”他轻轻笑了起来,“然后,我就真的死了。” “知道了还有人希望我活着,我很高兴啊。”江望笑得很开心,连叶牧在这样漆黑的夜里都能分辨出他上扬的嘴角,“我不在乎你有多少秘密,来自哪里,将来又要到哪里去。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我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在那场喜宴上,以那样的一种方式。” 叶牧感觉到冰冷的手指触上了他的脸颊,那寒意几乎让人一个激灵。江望说:“你看,现在你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喜欢我。这样的事多难得,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世道里。” 那手指描绘着叶牧的轮廓,江望向他凑过来,低低地说:“叶牧,和我在一起吧。” 语意像是叹息像是请求,带了几分的缱绻温柔,仿佛来自暗夜的蛊惑。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叶牧的唇上,试探般地辗转厮磨。 恍然间时光翻转,叶牧忆起了那天在七杀殿的密室里,他从伤重濒死中醒来,依稀间唇上温暖的触感。 临死的时候,想了什么吗?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一定要活下去。 但是在更久远的时候,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还是个小孩子,一个人坐在公园里,面对他当时所以为的死亡的时候,他确实曾经感受过,那种濒临绝境,孤立无援的恐惧。 只不过他要更幸运,抛弃他的只是两个人,而不是世界。人们对于那样的小孩子,给予的也绝不是唾弃,而是更多的包容和耐心。 江望所面对的,会是怎样的情形,他无法想象。但尽管如此,从这只言片语中,他也察觉得到,江望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 在一起吗?叶牧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望,停顿了片刻,突然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以行动做了回复。 “好。” 声音在冰冷的夜里响起,依旧沉静,却不同以往的冷淡,带着源自人类的温暖气息。 见到贺凉死去时的惊痛,和独在异乡的排斥感相比,他仍然分辨不出哪个更为难以接受。但他现在只是不想放手,不想放开眼前失而复得的人。 ——那就留下来吧,尽管这个世界让他觉得这样格格不入。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最好的选择。感情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东西,哪怕是传说中最牢靠的亲情也会有放手的时候,更何况这样双方并不相知的爱情。且不提京城中流传贺凉所做的事情是真是假,就是单论眼前,他也隐隐对那包放在旅舍的人骨的来源有了猜测。再加上江望现在还不明了的身体状况,以及京城的那个已经和他成了亲的罗迎…… 只是就像他当初只想着要复活贺凉一样,现在他只想和这个人在一起。 他想着,自己最近似乎越来越感情用事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他准备好了迎接那样未知的未来。 不能接受的,就去改变它。能够接受的,就去适应它。 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后悔。 月亮从厚重的乌云中探出半边,洒落些许光芒,转瞬又被掩没进了云层中,再难寻得踪迹。 百草堂里,景安和闻庄此时却还没有休息。 灯火通明的宽敞厅室中,摆放着数排床榻,上面躺着的许多面色蜡黄的病人,看服饰赫然都是百草堂的药系弟子。另有一些弟子穿梭在床榻间,忙于照料诊查。 “脉搏加快了,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要把温度降下来。”景安略略把过脉,放下一名弟子的手腕,问闻庄,“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 闻庄把手自这名已经高烧昏迷的弟子的额头上移开,翻开他的眼睑查看了一下,简短地说,“一个时辰左右,症状会减轻。立刻降温的话,到时候的治疗效果只能看运气。” “现在的状况等不了那么久,即使熬过去人也会出问题。”景安立刻皱眉站起来,吩咐下去,让人将早就备好的烈酒拿来,准备替高烧的弟子降温。 忧心地看看四周,景安叫来一名弟子,嘱咐道:“让今天轮值出诊的弟子们注意,出诊前后务必要仔细药浴,服食草药,一旦出现症状,必须及时治疗。患病人数不能再增加了。” “说得好听,怎么预防!现在的防护措施够严密了,师兄弟们还不是接二连三地病倒。”那名弟子还未应下,一旁不远处另一张床榻旁,有个诊查的药系弟子突然站了起来,一把将手上的布巾掼在地上,激愤地说。 他眼圈发红,满眼血丝,显然是很久没有休息过了。说话时虽然顾及了满屋的病人,音量并不算大,但在安静的厅室中却也足够引人注目,让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了。一时间众多弟子纷纷看过去,想看看是谁这样无礼地和首席说话。但看到是谁时,又都沉默了下来。 那名药系弟子平时脾气挺好,人缘也不错。他身旁守着的那张床榻上,躺着个容色秀丽的药系女弟子,正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昏睡着。那是这名药系弟子的小妻子,作为一对感情颇好,形影不离的夫妇,两人平时没少被别人打趣。但这名药系女弟子前些天在外坐诊,回来后就爆发了和那些求诊的人一样的病症,短短几日就发展到了昏睡不醒。这名药系弟子眼看着爱妻一日日憔悴下去,却束手无策,已经在这里守了整整两日都没合眼了,谁敢拉他,他就和谁急,甚至不惜动手。他们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向来的好好先生这般发怒的样子。 而且在这里躺着的药系弟子们,谁不是因为坐诊而染上的病呢。饶是百草堂弟子从来都被灌输着医者仁心的思想,在这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也不由得心中犯上几个嘀咕。 景安看着那名药系弟子,并未生气。他最近也是焦头烂额。不只是疫病迟迟无法找到根治的方法,从最近的情况看来,虽然疫病传播有所控制,但后来染上疫病的那些人的症状却产生了变化,现在更是有人传人的趋势。雪上加霜的是出外坐诊的药系弟子们也开始病倒,一时之间人心浮动。但每天仍需要维持一定的人数出外看诊,再加上看护的弟子,现在的人手捉襟见肘。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地因着一把人骨就找上不知底细的叶牧。 这名药系弟子的心情他也理解,正待好言安慰几句,那名弟子却将矛头又转向了一旁的闻庄。 他指着闻庄说:“我早就想问了,这次的疫病,是不是你们毒系搞的鬼?” 景安一惊,喝止道:“终水,你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但是这种话不能乱说。” 终水冷笑了几声,说:“我乱说话?你问问大家是不是这么想的。疲累不堪,体力不支,心慌气短,高热,食欲不振,紧接着就无法进食。这些症状你们不眼熟吗?最早那个在山庄门口闹事的女人,似乎就是这些症状吧?不是还是拜我们的闻师兄所赐教,我们才知道的吗?” 他环视四周的人,毫不畏惧地迎上那些毒系弟子的恼怒眼神,讥笑道:“看什么看。龟缩在山庄里很安全吧。和你们的闻师兄沆瀣一气,高兴了?开心了?一群软蛋!”他说着,扭回头指着闻庄,说,“你别说这次的事情你不清楚。多巧啊,一个孩子病了,死了。他娘病了,闻师兄大展神威治好了。然后疫病大规模爆发了,我们的闻师兄又没辙了。你看着我们一个个生病,是不是很高兴?心里挺快意的吧。明明是药系弟子,却治不好自己的病,只能求助身为毒系的你。”他眼圈一红,哽咽着,使劲捶了下自己的胸膛,叫道:“朝雨她不就是说了你几句闲话吗?有什么你冲着我来啊!来啊!你毒死我都没关系!我求求你,治好她!好不好?” 他好像又突然冷静了下来,看着闻庄,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说:“那个女人痊愈后急匆匆地就搬走了,多巧,是不是?在这里住了好些年都没搬,生了一次病,就搬家了。”他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声音粗哑难听,偏了下头,他依旧直直地看着闻庄,说:“你最好祈祷朝雨没事。大家顾及什么同门之情,维护你不提这件事,人要是死了,还讲什么狗屁的同门之情。你猜,那些死了亲人的乡民,如果知道这件事和你的联系,会不会活活撕了你?” 一时之间,厅堂内安静无比,只有终水嘶哑的笑声响着,弟子们交换着各异的眼色,大气都不敢出。 但是,药系弟子们似乎悄悄离那些毒系弟子远了些,也许只是错觉? 第44章 麦田 ===================== 百草堂周边除了城镇, 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有勤快的农人起床准备劳作。近日里令人心惶惶的疫病风波,在这样平静的村子里, 似乎已经察觉不到端倪。正值荞麦开花的时候,连绵起伏的绿意上是白色绒绒花的海洋,就像是落了一层望不见边际的新雪。清风吹过, 远远便能闻到沁人的花草清香。金黄色还未变得猛烈的阳光照在田埂上, 看起来是个生机勃勃的早晨。 这大片的荞麦田分布在官道的两旁, 每日官道上也时常有商队行旅经过。有心思灵活的村民就在自家田边支了个草棚, 放上几张木桌条凳,每天担了些冰凉的甜水来卖,也是给过往行人提供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 村民将提来的担子卸在草棚中,擦了擦额头拎起农具准备下田劳作, 抬头时正好远远望见官道上有两骑行来。想着或许是第一批开张的客人, 于是站住脚定睛望过去, 在看清楚那两人的装束时却打了个寒颤, 低下头急匆匆地侧过身去,像是在忙忙碌碌地准备家什, 半点也不敢再多看。 在这官道旁做生意, 自然不少见到那些奇人怪客。即便是一般人心有畏惧的毒系弟子, 对村民来说也不过是需要小心应对的客人,完全没有传言中那般可怖。但那两名骑手的装束分明是七杀殿的风格。村民从过往商旅的口中知晓过更多七杀殿的风评事迹, 对这个门派可以说要比旁的普通村民更敬畏上几分。此时心中一时忐忑一时惶惶, 只盼着那两人就这样过去不要停留,更希望是自己的猜测出了错。 然而马蹄声偏偏就在草棚外停住了。村民的心提得老高, 但不得不硬着头皮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草棚外的这两人,正是叶牧和江望。 之前在林中, 两人结束对话后,相处间一时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不过是比起之前更随意了几分。江望复又提起最初谈论的疫病来源一事,并没有提供什么具体情报,而是饶有兴趣地说要带叶牧去一个地方。 策马一路行来,走得并不急。路途中,彼此简单交换了些京城分别后的经历,但是并未深谈。叶牧寥寥数语说了自己听闻死讯后找到安顺王府,悄然换了尸骨,然后前来百草堂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起死回生,其间的心情变化全部隐去不提。江望却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直接从他那匹“马”上转瞬就闪了过来。 叶牧只觉得一阵风过,身后就多了个人。一双手臂伸出紧紧搂住了他不说,脑袋也得寸进尺地靠了过来。这又和对战时不同,在平常放松的状态下和人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对于向来不习惯与人亲近的叶牧来说,着实是个陌生的体验。身体不由得一僵,肌肉下意识地紧绷,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迟疑了一下,他抬起左手覆上江望冰冷的手,随即就被那只手牢牢抓住了。 江望兀自抱着,很愉快地说:“原来如此。我原本担心会不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真那样的话,或许会有些麻烦。现在看来,还是多亏你了。” 他侧过头,似乎贪恋温暖地贴近,说:“除了换了张脸之外,倒是没什么异样,不过看着和你自己一样的脸,会不会觉得别扭?你喜欢的话,易容变成其他相貌也可以的。”他笑了起来,“反正我也习惯了保持着易容状态。你想要什么样子都可以,没什么影响。” 并不追问为何这具尸骨化成的相貌会和叶牧一模一样,也一句不提叶牧究竟是如何完美地“换了尸骨”的。 叶牧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不用易容,你现在的样子就好。” 别扭是多少都会有的,但他更想看到江望真实的面貌。如果是原本世界那张他用了二十多年的脸,要接受起来可能还需要很是做上一番心理准备,但现在的这张脸事实上他自己也没用上多久,相比之下心理障碍还是挺容易克服的。更何况,比起江望还活生生地存在于世这个事实,那张脸是什么样子,真的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他倒是有考虑过江望自己会不会更习惯于原本属于贺凉的相貌,但江望的话中并未提及,从话意来看,显然对此也没什么执著。那么,只要现在的样子就好。 江望应了声好,好像想起了什么,带着笑意说:“不,也不能说是什么异样都没有。我刚醒来的时候,脑子糊涂得很,不知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你家里,结果是间空屋,我就在那里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才想起所有的事情来。”他悠悠叹息了一声,说,“大约是骨头换了,冥冥之中就以为那里是自己的家了?” 叶牧静默了一瞬。 不,无论怎么想,那具源自他游戏中敌对的尸骨都应该不具备这样的功能。 不过,这种事就不用告诉江望了吧。 于是他心情很好地一声不吭默认了。 江望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说起来,有件事很是抱歉。我刚醒来时,肚子很饿,又控制不住情绪,躁怒之下把你的房子烧了。希望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才好。” 聊天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而不是在说烧了对方的房子一样。 叶牧呼吸窒了一下,差点呛到。 烧了房子倒没什么问题,问题是那间宅院是租来的。 因为租期还有大半年,所以他在临走的时候也没和主人打过招呼,这下可麻烦了。 有点头疼地想着下次到京城时再去找那原主,多给些银子将那宅院买下来吧。他说:“……没关系。后来怎样了?” 江望轻描淡写地说:“随后我听说我的一个仇家在西凉,就找了匹坐骑,直接一路赶过来了。刚好就遇上了你。”收紧手臂,他笑着说,“这倒真的是意外之喜,也不枉我千里迢迢跑这一趟了。” 叶牧问:“仇家?” 之前江望确实说过,原本来这里,是为了从前的“一点”私怨。 “这个倒是不着急,要解决还不到时候。你早晚能见到他,回头我再详细告诉你。”江望说着,手臂一伸将叶牧执着缰绳的右手也抓住,顺势停下了马。 这时道路两旁已经不见了树林,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舒展开来。满天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得远了,露出深黑的天幕,和一弯细细的月亮来。远处的地平线上,迷蒙的山峦轮廓间,隐隐泛起了熹微的薄光。 “看,天快亮了。”江望着迷地凝视着那片光,低声地说。 听到不同平常的语调,叶牧侧过头,看向江望。渐渐明亮的光线中,那个人凝望远方的眼神专注温柔,隐含笑意。 叶牧的心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悸动了一下。 随即他看到那个人转过头来,专注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在这里,我很高兴。” 近乎呢喃又像叹息的声音,他们在乍升的晨光下,交换了亲吻。 浮现的信息,此刻没有人去关注。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相濡以沫,亲密度+50 [当前]逐风: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临危受命】景安委托你查探最近城中疫病的源头。 【任务进度】10/100 【当前状态】你觉得这一带的田地似乎有些古怪。 叶牧虽说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任务提示,不过他倒也没错过这条信息。信息栏就那么明晃晃地悬浮在半空,想要错过也难。 这倒是帮他确认了现在前往的目的地是正确目标,不过虽然仍在考虑任务之类的事情,但事实上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毕竟昨晚遇到的事情实在太过波折,终究还是需要时间来消化情绪。 重新出发前,江望进行了简单的易容,明明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但给人的感觉却和之前截然不同。戴上面具,骑回那匹头蒙黑布的走兽,坐在兽背上的骑手,整个人的气势都像是发生了变化。 更加的……张扬,凌厉,肆无忌惮。 他转头勾起笑容,说:“快到了,走吧。”随即便驱策坐骑,当先一骑驰骋了出去。 这是看起来和从前的贺凉截然不同的一个江望。 叶牧一抖缰绳,逐风便长嘶一声,紧追而上。他骑在马上,注视了江望的背影片刻,收敛了心神。 现在不是谈话的时机。找个时间,再好好聊聊吧。 关于一些,他们彼此间不知道,但是应该知道的事情。 ——等他确认了某件事之后。 按下这些考量不提,叶牧分出一部分思绪,回忆对比起游戏中的任务系统来。 据说《狼烟》的任务系统不错,任务分歧众多,剧情感人,设计巧妙云云。不过叶牧对此可是基本没怎么关心过。对那时候的他来说更大的乐趣是与玩家间的争斗。难得做任务,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削减罪恶值,就是为了积攒NPC的好感度或者声望值,从而解锁地图或换得装备。每次做任务时,直接去游戏论坛搜索一下其他玩家的攻略心得,然后选个奖励最中意的路线一路做下来就是了。 不过虽说如此,基本的常识他还是知道的。 游戏里的任务没有主线支线一说,完成任务的方法也不拘一格。譬如一个寻回失物的任务,你可以循着NPC话语中给出的线索一路追寻做完若干感人的任务,最终成功寻回失物获得奖励,也可以在早知道失物在谁那里的情况下,直接去把那个NPC杀掉夺回失物,两种方式所获得的最终任务奖励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前者视所选择的路线而定,任务途中可能获得的各种奖励,用后一种方式完成任务的人就无法得到了。当然也有杀掉持有失物的人,反而也获得了对方持有的其他道具的情况。可以说,除了最初的起始任务和最终的任务奖励,任务的难易度以及收获,完全是视玩家的选择而定。 而任务进度就是为了让玩家确定自己所走路线而设,每进行了任务相关的行动后都会增加进度,达到100时便会完成任务。 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这个任务系统倒似乎和游戏里的任务系统运行方式差不多。追寻发放任务NPC话中的线索来到某地——在特殊时间遇到线索NPC——根据线索NPC的指示获得下一步情报,任务进度增加,任务继续。 ——开什么玩笑! 这个思绪不过是一闪而过就被叶牧怒气冲冲地否定掉了。尽管只是一瞬间的思维,他仍然难以控制地为之感觉到了羞耻——因为将江望和一个线索NPC等同了起来,这不但是看轻了江望,也是侮辱了自己。 恼火地排除掉那些乱七八糟的联想,叶牧开始观察起道路两旁的荞麦田。任务状态里通常就藏着下一步进度的线索,只看他能不能找到了。 能获得江望那里的情报固然不错,但他自己也要早些适应这个任务系统,才能让它真正为自己所用。获得援手的机会难得,趁此时候更要抓紧时间探索才是。 当江望在草棚前停下坐骑的时候,叶牧也随即停下了逐风,从那大片大片的花海中收回了目光。在草棚中的村民看来,就像只是单纯被那花海吸引了一般。 叶牧翻身下马,向江望走过去。 这片花海,美则美矣,但是美得太安静了。 固然其上有蜂蝶忙碌,周遭有清风吹拂,草木窸窣。但还是少了许多种声音——那些伏于草间,潜在叶中的,昆虫的鸣叫声音。 道路两旁,有细小的虫尸仰于其上,被烈日晒得越发干瘪,褐色的肚壳和斑驳的泥土混在一起,不仔细留神的话,是绝对察觉不到的。但若有意搜寻,就会发现那些虫尸的数量,简直多得出奇。 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临危受命】景安委托你查探最近城中疫病的源头。 【任务进度】20/100 【当前状态】你发现农田里的昆虫大批离奇死亡,但是蜜蜂和蝴蝶似乎安然无恙? 第45章 食欲 ===================== 草棚中的村民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但无论是叶牧还是江望,都能一眼看出他努力掩藏着的惶恐。村民殷勤地拉过一旁的条凳,又用衣袖擦了又擦后才后退了几步, 问:“两位少侠,喝水?” 江望在桌前坐下来,笑吟吟地说:“我倒是不用了, 给我的同伴来一碗吧。” 叶牧在他对面坐下, 没有说话, 打算看看江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归不可能是闲来无聊特意恐吓一个普通村民吧。 村民寻了个青花大碗, 哗啦啦舀了满满一碗的甜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叶牧面前放下,冲着叶牧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虫牙。然后若无其事地蹲到草棚的角落里, 装模作样地开始假装修理农具。 叶牧看了看他, 又打量了一下那碗甜水。 水看起来很清澈, 莹莹地清亮, 里面沉着几片像是叶子的东西,泛着鹅黄的浅色。 似乎没什么问题? 他抬起头, 江望正兴致盎然地看过来, 说:“怎么了?我听朋友说, 这家的甜水味道还是不错的。” 叶牧沉吟了一下,端起碗一饮而尽。 清冽的水从喉咙一直流进胃中, 让人激灵灵地打一个寒战, 浑身的毛孔都像是舒张了开来。那味道稍微带些甜,清爽爽的, 暑气全消。如果此时不是温暖的清晨而是在炎热的正午,必然会让人忍不住再来上一碗。 仔细回味后, 叶牧说:“味道确实还不错。”心里盘算着,这个叶茗应该爱喝,下次有时间可以带他过来散散心,刚好这附近的风景也不错。 江望点点头,唤那村民过来后,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村民有些惶然地赔笑说:“少侠,这……太多了,小的找补不开。”他小心地把银子推回来,说,“今天第一单生意,少侠喜欢喝,就当小人送的。不值几个钱,就是小人的一份心意。” 江望温和地笑起来,说:“你不用推脱,也不用找补。除了水钱,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在田边这些时日,除了这一带的村民,可还见过什么人进过这片农田?” 他不及村民回答,便继续说:“此事十分重要,你可务必要想好了再回答。不瞒你说,我们此行是为了追捕一名门中叛逆弟子。他生性嗜杀,又擅长易容,甚至可以完全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这人的踪迹在这附近中断了,我们推测可能就藏匿在这一带。若是有什么人形迹可疑,哪怕再小的迹象也可以说与我听,可不要隐瞒,以免后悔莫及。” 叶牧默然地看着江望煞有其事地忽悠村民,把对方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样的江望……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他当然知道原本的贺凉也并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无害,但那时的贺凉即便算计人,也必然是一环扣着一环,务必要让人捉不住把柄的。何曾用过如此简单粗暴又直接的……咳,谎言。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江望此时好像……相当地乐在其中。看,那双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点儿? 他坐在这里心生感慨,另一边的村民却已经被吓得信了个七八分,竹筒倒豆子地把印象里那些颇为打眼的客人给说了个遍,生怕有漏网之鱼。 其中关于一个人的叙述引起了叶牧的注意。 “……看起来是位百草堂的少侠,瘦得很……不大说话……眼睛特别厉害……见过好几次,最近许久没来了……” 江望看起来对这个人也很感兴趣,问了许多细节问题。而随着两人对话间的补充,叶牧微微吃了一惊,又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 那描述,实在让他无法不联想到一个人。 顾兴言。 从村民那里听过所有的消息后,叶牧和江望走出草棚,也没上马,牵着坐骑在官道上漫步,一边说着话。 江望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也已经有头绪了吧?” 叶牧说:“人选倒是不意外,只是还要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方法,就无法对症下药。不知道原因,就无法斩草除根。 虽然这么说,不过叶牧也没有拜托江望的意思。能进展到这里他已经很满意,接下来就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这毕竟是他接下的任务。 【临危受命】景安委托你查探最近城中疫病的源头。 【任务进度】30/100 【当前状态】你发现农田里的昆虫大批离奇死亡,但是蜜蜂和蝴蝶似乎安然无恙?听说有百草堂的弟子形迹可疑,不知道这里的异变和那个人有没有关系? 恩?这个情况是? 叶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任务情况。一般来说,任务进展中收集到的每一条线索都对应了一条路线。任务过程中,不同的路线或许有线索重合的可能,但也只是变化成同一条状态提示,还从未有过并列两条线索列在一起的情况。 他很快下了决定。既然如此就两条线索同时进行看看好了。 暂且把这些放到一边,叶牧问道:“不过,你是如何发现这里有问题的?” 江望说:“相当明显啊……” 他松开手中的缰绳,那匹黑马一般的走兽立刻撒了欢儿地奔向一旁的田地,埋头大吃起来。 注视着走兽的动作,江望说:“这种低级妖魔只吃魔气侵袭过的土地,对魔气相当敏感。这么一大片地区,即使我在距离过远的时候感应不到,也绝对逃不过它的感知范围。是它带我过来了这里。” “如果你能‘感觉’到魔气的话,那么面前这副情景,必定比现在呈现你眼中的景色还要壮观百倍。”江望感叹地说着,望着面前开得绚烂的花海。 “我真惊讶,这里的人们是因为什么还没有行尸化。以这里的魔气,足以将一个健壮的成年人生生转变成尸兵才对。这片地域的土地,完全是被魔气重度侵袭过的样子。” “真的是,相当壮观……”这样说着,在江望的感应中,无边无际的原野延伸向远方,茂密的绿色荞麦茁壮生长,然而更为茁壮的是自那片荞麦间探头而出,仿佛火焰般抖动着跳跃着,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快要实体化了一般,代表着魔气的暗灰色火海。仿佛极低的阴霾般密密厚厚地覆盖着,翻滚涌动着,不住变化出各种形状。有细碎的零星白花在翻涌波动间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疑心是错觉。 那是人类与妖魔都看不到的妖异景色。江望将视线移向叶牧。在这片蔓延的混沌灰色中,尤以他自己身周的灰色最为浓郁深厚。然而这灰色在靠近了叶牧的身旁时,却戛然而止,还仿佛畏惧一般地,向外移开了足有一尺远。 那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和这个灰色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却让他感觉……该死的好吃。 很好吃的感觉,很好吃的味道,很好吃的样子。只是这么看着,就让他的饥饿感熊熊燃烧起来,几乎要忍耐不住地扑过去,撕咬啃噬,一点不剩地吞噬殆尽。 眼眸一闪,解除了对魔气的感应。世界在江望眼中重新染回了颜色,然而却没让他的神情缓和半分。 他饿了。 上次那顿饭几乎可以等同于已经变质,只差还没发酸发臭罢了。这片地域能吃的食物太少,还几乎全是濒临坏掉的状态。不要说吃饱,就是好好吃上一顿饭,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累积的饥饿感在刚才的感应状态下,就像打开了开关一样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轰了他一个猝不及防。他差点就要一个恍神中,转变成最初苏醒时,完全被饥饿感支配,全无神智的那个状态了。 他这样想着,不动声色地费力把目光从叶牧身上拽开,转移注意力般地望向远方的官道。 那间草棚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小点儿了,不过他好像还能闻到食物的香气。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想要走开去找点儿什么填饱肚子,脚却像生根了一样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说什么,好饿,吃掉吧。 糟糕,不行,不能是现在。 为什么一直不吃活人?明明那些食物唾手可得。明明杀过的人也不计其数。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可以为了守护而杀人,为了利益而杀人,为了欺骗而杀人,甚至是为了有趣而杀人,但他偏偏就是无法接受,自己要为了食人而杀人。 所以,不行,不可以吃。 为什么不行。仔细想想很可笑不是吗。进食是为了生存。既然可以为了生存而杀人,为什么不可以为了食人而杀人。人类的进食不是杀戮吗?为什么食人就不行。其实不是已经吃过很多了吗?那些食物在活着的时候不也是人类吗?被别人所杀,被意外所杀获得的食物,和自己杀死获得的食物有什么区别吗?难道不是自己狩猎得来的,吃起来反而要更心安理得吗。 不,只有这个不行。 可是不吃的话会死的,死亡那么可怕。不是千辛万苦才从那里逃出来吗?这样死掉真的可以吗?还记得自己付出过多少代价吗?死掉的话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只为了这可笑的坚持。 不,他是有理由要坚持的。 理……由……是什么呢? 面前的视野扭曲变幻着,鲜活的食物的触感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只要咬下去…… 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 那是分界…… 什么分界? 贺凉……和,江望…… 不吃的话,会死啊。死掉的话,也可以吗?不是有一定要达成的目标吗? 目标…… 是啊,目标更重要吧。 目标。 吃吧。 张大的口,狠狠地咬下,带着全然妖魔的贪婪。 骨骼在利齿下咯吱发出一声脆响后断裂,鲜红的血液飞溅,随即便连着骨肉被囫囵咀嚼咽下,犹如终于抓到目标的水蛭般,跗骨的头也不抬的掠夺。 一场饕餮盛宴。 随着鲜血骨肉入喉,灼烧般的饥饿感缓缓褪去,被压制至深处的理智,一丝一缕地连结汇聚,咯吱咯吱地开动名为思考的机器。 咀嚼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咬合的力度减弱,最终彻底消失。 染成鲜红的视野,慢慢地恢复清明。 口中,是至极美味的佳肴。已然饱满的胃仍在不知餍足地渴求着更多。 眼前,是村民放大的惊骇面孔。头颅仰着翻着死滞的白眼,脖颈前一片的血肉模糊,可见森白的断骨。 死……? 我……杀了他? 我……吃了……他? 原来所谓的原则,其实,就像琉璃一样容易破坏掉。 美丽的,梦幻的,不切实际的,容易破碎的。 “啪嚓”的一声,就不见了。 这样简单,让从前的坚持显得多么可笑。 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吧。 是啊,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记得那个就好了吧,其他的,什么都随便吧。 是的,只要记得那个就好了,除了目标,什么都可以随意。 多可笑。 多可笑。 含糊地呜咽了一声,江望呛咳着,浑身颤抖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染满了鲜血的殷红的嘴唇的弧度,却在一点点地上扬,上扬。眼神中摇曳的光芒明明灭灭,一时混沌一时清明,闪着慑人的寒光。他弓起了背,咳嗽得几乎像是要把内脏都一起咳出来。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臂,毫不温柔地把他从那堆模糊的血肉里扳了起来,直接向后重重摔了个倒仰。随即一只穿着黑色皮靴的脚还用力踹了踹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叶牧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望,很不客气地一脚踩在他胸口将他牢牢压制住,蹲下身凑近,伸手翻开他的眼睑查看瞳孔的情况,江望倒在那里却全然不做动作,只是一径地边咳边笑起来。笑声夹在咳嗽声里,显出了些狼狈凄惨,却又带着令人心惊的尖锐。 但是紧接着另一个尖锐凄惨上千百倍的声音尖叫了起来!全然盖过了那怪瘆人的笑声。 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一骨碌地坐了起来,见到身上的一大滩血肉碎骨又是一声更高分贝的尖叫,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一个成年男性也会叫出这样尖利的声音。随即他的动作倒是挺麻利,一边尖叫着就一边冲出草棚逃跑了。 随着尖叫声远去,草棚里倒是陷入了一阵奇异的寂静。 江望眨巴眨巴眼睛,眼睫从眼睛附近的手指上刷过,目光终于恢复了焦点,视线慢慢上移。 叶牧黑着脸看着他,一只手刚刚放过他的眼睑,另一只手……另一只手臂原本应该在的位置,空空荡荡的还垂着点碎肉,半根白骨直棱棱地戳出来,上面似乎还留着齿痕。 停顿了一会儿,江望迟疑着开口,叫: “叶牧?” 声音听起来居然有些怯怯的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想给江望的坐骑种族起个威武霸气的名字的。 但是我想了五分钟脑子里出现的唯一的词就是——人头马。 于是还是叫它低级妖魔吧!-_-### 第46章 立断 ===================== 叶牧认真地端详了江望一番, 确认他的神态恢复了正常,这才收回手,移开了踩在江望胸口的脚, 顺势坐在了他身边,问:“没事吧?” 心下多少松了一口气。 事发前他是察觉到了的。 江望感叹了那句“相当壮观”后,站在原地没多久就有些不对劲了。 定定地注视过来的目光非常火热, 简直要把人烧出个洞来。火热倒是无所谓, 问题是那个火热看起来不像是情.欲, 给人的感觉更像是……食欲。 正在这么想着, 江望居然还真的咽口水了。和他说话也没有反应,状态怎么看都不对劲。 在那火辣辣的目光下他的手都已经悄悄地握住刀柄了,考虑着寻个空隙就把对方打昏。结果江望盯着他咽了咽口水,表情狰狞地变来变去后, 突然就转身狂奔了出去。 那个速度愣是让他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 如果他的门派隐藏技能不是飞檐走壁的话, 恐怕就真的来不及阻止江望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发现飞檐走壁其实用在赶路上也会速度很快。不过平常的时候, 他大概也是达不到那时使用的速度的。 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已经飞了起来, 不过随即他就紧跟着江望扑进了草棚,眼睁睁看着江望一把扑倒了那个村民, 张口就要咬。 好在那时江望的动作不知为何凝滞了短短的一瞬间, 让他还来得及扑过去, 想也没想地把左臂拦在了江望面前,同时另一只手在江望后脑重重一击。 白首相知犹按剑, 朱门先达笑弹冠。人情翻覆, 亲密度-100 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不知道那时自己的潜意识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会做出那么傻乎乎的举动来。哪怕随便换个什么东西伸过去拦一拦也好吧。 如果当时拦过去的是刀鞘什么的,大概也不至于会弄成现在这样狼狈。果然还是受感情影响, 干扰了判断吗。 感觉着断臂处持续传来的让人眼前发黑恨不得昏过去的疼痛,叶牧也只能在心底苦笑这变故来得太过措手不及。 当时面对拦在面前的手臂,江望是片刻都没有迟疑地狠狠一口咬住,迫不及待地开始贪婪地撕扯大嚼。后脑受到的那一下重击看起来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动作快得直到骨头的碎裂声传入耳中,叶牧才意识到自手臂上传来的剧烈疼痛。 疼得让他几乎要当即惨叫出声。 好不容易咬住牙关把惨叫声咽回喉咙里,大概是痛到极致,反而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叶牧轻微地动了动左臂,判断出那咬合力绝对无法单凭蛮力挣脱后,自然而然地抬起另一只手,拔出了背上的长刀。 动作流畅,毫无迟疑。阳光照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射出刺目的亮光。 是他想差了,江望既然已经成了尸鬼,想要像对待普通人那样设法击昏他,自然是行不通的。 他曾实验过,回复食物无法在移动时、战斗时和受到攻击时发挥治疗效果——这攻击甚至包括蚊虫叮咬。而且以眼下的情形,即使回复食物有效,也未必能在江望的撕咬下起到什么作用。左手似乎已经完全被吃掉了,不想办法解决现在的情形,等着他的是整个人被活生生吃掉的可能性。 更何况,凭他现在的状态,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灼痛着,死死握住刀柄的手甚至暴起了青筋。叶牧神色莫测地看了埋头大嚼的江望一眼,扬起的长刀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终究还是迅疾地斩下! 血花飞溅,手中的刀一松,“当啷啷”地落在地上滚到了一旁,刀刃上一抹殷红的血色在阳光下无比醒目,迅速地沿着刀锋汇聚,融进了泥土里。 叶牧倒抽了一口冷气,疼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他慢慢地,慢慢地坐在地上,扭曲着表情从包裹里摸出一把红烧肉,胡乱地塞进了嘴里,努力地控制着喉咙吞咽下去。 他没有把握回复食物对这伤势能有几分效果,但这总归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 简陋的草棚中,阳光从顶棚上照射下来,却没法让大量失血的人的身体温暖起来。血腥气弥漫的棚子里,桌子长凳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早已经被吓得昏迷过去的人身上,一个人伏在那里贪婪地啃食着,发出瘆人的咀嚼声,另一个人斜靠在一旁,原本左臂应该在的地方空荡荡的,是被利刃齐齐切断的痕迹,但却并没有血流出来。 紧接着,从那断臂处,就像破土而出的小苗般,有白色的骨茬慢慢冒出了头。 断臂生长的滋味叶牧是一点也不想回忆的,总归虽然谈不上痛,但也没有比疼痛的感觉好上多少。 比起平时的伤口恢复,骨骼的生长看起来要缓慢得多,叶牧吃掉了两盘红烧肉才将将长出了半根上臂的骨头。确认避免了流血致死的危机后,他撑着右臂站起身,去查看江望的情况。 咀嚼声似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咳嗽声。 不大温柔地一把将江望掀了过去,防备着江望暴起发难。但江望比起之前似乎意外地温顺……不,不如说是失神,很轻松地就被掀在了地上,倒在那里只顾着边咳边断断续续地笑着。 直起身的时候,因为丢了一边的手臂,没有掌握好平衡,一时踉跄重重地踹了那个村民一脚,带得那人的身体颤了一下。 叶牧也没在意这个。他压制住江望,看着那双眼睛,心沉了下去。 那绝对不是正常状态的样子。虽然有着神采,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带着一种阴郁的狂气。 他低声开口唤道:“江望?” 没有得到回应,江望眼下的状态似乎听不进任何声音。叶牧正打算想其他的方法,就被背后传来的尖利惨叫声大大刺激了一回耳朵。 不过和江望恢复了神智相比,这个就微不足道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先前江望是盯着他的时候流露出了“食欲”,担心贸然靠近会再次刺激到对方。叶牧真是很想把江望一把抱进怀里的。 他可再也不想见到江望露出刚才那样的眼神了。 江望坐了起来,定定地看了叶牧一眼,视线移开望向那边地上的一滩血肉碎末,在落在一旁的那把刀上停了停,最终才把目光落在了那半截兀自支棱着的断臂上。 他一声不吭地向那里伸出手,试探般地慢慢按在了叶牧的左肩上。 抬起眼看向叶牧,他说:“我没事。你的伤口虽然没流血,但还是需要处理一下。我这里有药可以暂时麻痹知觉……需要吗?” 声音平静温和,简直就让人疑心之前的疯狂和一瞬间的软弱,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一样。 但叶牧觉察得到他伸过手来时的迟疑。思考了一下,他决定实话实说: “不用担心,胳膊应该还可以再长出来。”停顿了一下,他覆上那只冰冷的手,安抚地握住,“有些事,回去之后告诉你。” 他本来也没打算把自己的特异之处一直瞒下去。不过这种事情,他还真不太知道该怎么向江望说明。更何况,刚刚才经了那一番折腾,现在实在不算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江望看起来相当意外的样子,不过并没有追问下去。 “好啊。”他这样说着,“找个合适的时间,好好聊聊吧。” 他看了看叶牧,问:“你的伤势,现在能骑马吗?” 稍微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肩,叶牧答道:“没什么问题。” 除了偶尔会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幻肢痛外,伤口本身虽然因为露出的肉芽断骨看起来很可怖,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痛觉,不至于影响行动。只不过他短时间内着实是没办法在这里再吃得下肉了,所以还是留待回到镇上再完全恢复吧。 两人现在都是一身的狼狈,好在包裹里还有备用的斗篷,罩上也就看不出什么了。不过毕竟不大舒服,早点回去清洗掉比较好。 江望站起身,顺势握紧手把叶牧拉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松开手。 看着叶牧,他轻轻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抱歉,这种情况不会再出现第二次——我保证。” 这句话听起来格外的认真。 叶牧正要说话,外面就传来了一声长长的马嘶。 [当前]逐风:主人!主人!!你还好吗! 紧接着连踢带打地滚进来两大坨…… 好吧,是他们两个的坐骑,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打起来了。 逐风看起来占着绝对的上风,怎奈敌方手段太下作,死死咬住逐风的尾巴毛不放,仗着身体庞大死命地往后坠着,任凭逐风怎么踢踹,脑袋上的黑布都掉下来,有鲜血流出来了都不松口。直到被逐风拖着进了草棚,看到江望,这才一下松了口,跛着脚费劲地站起来,乐颠颠地想凑过去。 被怒火冲天的逐风一蹄子给踹出了草棚,四蹄乱蹬好半天也站不起来。 逐风也不管它,惨嘶一声就凑了过来,一声接一声地嘶鸣着,听起来几乎像匹疯马。 [当前]逐风:主人!对不起!我来晚了! [当前]逐风:流了好多血!主人你还好吗? 一颗马头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那半截断臂,眼睛里看起来都快泛起泪花儿了。 [私聊]你对逐风说:……我没事,别担心。 叶牧看了一眼逐风的尾巴,原本漂亮的金红色毛发被扯断了不少,隐隐渗出血来。 被一匹马关心……老实说,感觉挺奇怪的。他一直以来虽然从没把坐骑灵兽当成没有感情的物品,但也绝对没有当做过可以平等交流的对象。就像在刚刚遇到危机的时候,他压根想都没想到过外面的逐风。 叶牧突然觉得有点难以直视逐风的目光,于是抬起手,帮它顺了顺鬃毛。 以后……再对它们好一点儿吧。 转头看到江望扶起了犹自在地上踢蹬的走兽,叶牧收回了逐风让它自行疗伤,走过去一手搭在江望的肩膀上,亲昵地说:“咱们共乘回去如何?” 咬了逐风尾巴的黑色走兽不明所以地看看这个和颜悦色的人类,没什么智商的脑子里很快就忘记了刚才没来由的恶寒,低头高兴地吃起地上的泥土来。 回到城镇,恢复了左臂,又泡了个热水澡后,叶牧总算是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他没有立刻去找住在另一间客房的江望,而是披上斗篷出了门。 在街上走了一段路后,他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小弄虽然不起眼,但是两边的店铺着实颇多,大多带着古色古香的岁月沉淀后的气息。走过一个拐角,一间小小的门面,外面一面棕色布旗书着一个“当”字,这就是叶牧此行的目的地了。 在店内逗留了一段时间后,他出门返回了旅舍。 虽然中间有些波折,不过该确认的事情总算完成了。 他去比对了那些库存的尸骨,确认过果然大多都有着差异,而源自同一个人的两具尸骨也完全一样。这才放下了最后的心结。 尽管感情和感觉上都告诉他江望就是贺凉,他本身也已经认定了这样的事实。但那毕竟是出于他的猜想,确认也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那具源自贺凉的尸骨,他稍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它留在了包裹里。 虽然见到它就会让他忆起贺凉惨白色皮肉翻卷的脸,但它亦陪伴着他度过了一段最伤怀的时光,让它跟着他,就当做是一个见证吧。 返回旅舍,径直走到江望的客房外,叶牧摘下兜帽,抬起右手敲了敲门,左手隐在斗篷中,垂在身侧,握紧拳又松开,不停地循环做着恢复。 泡了个热水澡,神经放松后,左臂比起刚长好时完全不能操控,一动就觉得钻心的疼的状态,已经恢复得好多了。除了在不经意的时候还会痛一下,基本上再没什么问题。至于那点儿心理障碍,叶牧相信他早晚可以克服的,不急于一时。 过了一会,门无声地打开了,江望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黑色布衣,披散下来的黑发带着沐浴后的湿气。襟口随意地斜敞着,露出一片紧实的胸膛。他站在门口,目光自叶牧的左臂上一掠而过,什么都没说地侧身让开,让叶牧进门。 叶牧走进屋内,脱下斗篷,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圈这间不大的客房。 屋内四四方方,家什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柜一床。江望那身黑甲已经拭净了血污,整齐地放在小柜上,泛着幽冷的光。桌上一壶一杯,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些许酒香。床铺平平整整,丝毫不乱,就像从来没有人在上面睡过一样——不,也许这是事实。 江望关上门,走回室内,坐在床上。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叶牧的左臂一番后,才开口问道:“你的左臂现在能动吗?” 叶牧摘下左手的手甲,向江望伸出手,掌心向上在他面前展开,说:“已经没事了。” 当时左臂的护甲几乎整个都破碎掉了,他只好用护甲制作重新做了个护腕出来,顺便把整套衣甲都修了修。这也让他发现了一个修理附带的效果——修理过后的整套衣甲,都像刚被制造出来那样新崭崭,简直要发着光了。上面沾染的血迹划痕灰尘什么的完全消失不见,比清洗过的还要干净。 江望的注意力倒没在这上面。他抬手握住叶牧的手,确认那是完好的,温暖的,灵活的之后,若无其事地握着垂下手放在膝盖上,看向叶牧,真心实意地说:“很神奇。” 他制止住了想要开口说话的叶牧,垂下眼思考了片刻后,微笑起来。 “在讲你自己的故事前,先听听我的故事吧。” “你既然去过了安顺王府,想必多少也猜到了些什么。” “王朝里,太子殿下和五皇子的势力,一直明争暗斗得厉害。论起血缘关系,我大约还能叫那位五皇子一声‘表弟’。” “而安顺王简临……”江望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却没什么怨恨,相当平静的样子,“是我曾经的同僚。” -------------------- 作者有话要说: 活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发现我对药物以外的一样东西过敏,那就是——松仁玉米! 松子不过敏,玉米不过敏,为什么松仁玉米会过敏呢……这真是太神奇了p(′⌒`q) 第47章 贺凉 ===================== 说了这样一句话后, 江望看向叶牧,带了几分好奇地发问道: “说起来,我有些感兴趣。你对我‘之前’的身份, 知道了多少?” 听到江望说的那句话时,叶牧确实下意识地推断了很多种可能。既然江望问起,他便沉吟了一下, 选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开口道: “你告诉过我, 王朝曾经有过针对七杀殿的某些计划。我想, 你应该是这番布置中的成员之一。” 江望看起来并不意外, 点了下头,肯定了这一点。就好像他承认的不是一件全然否定了他一直以来表露出的身份立场的事情一样,没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神色没有半分的变化。 “我六岁那年, 被选中成为执行计划的人选之一。当时还有一些孩子入选, 不过我们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而那时候考查和联系我们的, 是二皇子——如今的太子殿下。”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事到如今, 那个计划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了。原本太子殿下和我的约定很简单,我去参加七杀殿的弟子选拔, 如果入选, 他会帮我做一件事。而从此以后, 世界上就再无贺大学士家的大公子,只有七杀殿的一名新弟子。我出师后, 将七杀殿的运作方式、成员构成、相关训练之类的基本情报告知太子殿下, 这笔交易就算完成了。接下来能在七杀殿爬到什么样的位置,要选择怎样的行动, 就是我自己做主的事情。”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只是中途出现了些意外, 让那位大学士发现,本来应该早就死掉的儿子,居然还活着。偏偏他巴结着的那位五皇子,又对这个‘计划’听说过一点似是而非的皮毛。两厢一对,事情也让他们猜出了个几分。” “这下我的身份就成了一件麻烦事。我那位身为五皇子的‘表弟’可不乐意看着太子顺利完成计划,于是不想暴露细作身份被七杀殿无休止地追杀的话……就只有与他合作了。” 江望轻轻啧了一声,提起这件事时看起来仍有些懊恼,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他看着叶牧,说:“可惜他终究不知道我和太子的约定是什么,被我虚言应付过去后,一边要我继续待在七杀殿替他收集情报,一边却仍要我假作忠于太子,以便及时破坏计划。于是我便光明正大地去找了太子,如实将这些事情告知于他。平时一边传递些不大紧要的消息给五皇子,一边把五皇子的动向报告给太子殿下。包括……这位五皇子,私下里和妖魔有交易的事情。” 慢慢收紧冰冷的手指,江望笑吟吟地低声说:“叶牧,我生平最恨的一件事,就是受制于人。谁若是妄图掌控我这把刀,我就先将那持刀之人杀掉。” 明明是没有波澜的话语,却带着让人不容忽视的血腥气息。就像那个“杀掉”并非只是普通的比喻,而是真的这样做过一般。 叶牧反握住江望的手,看着他唇边一如既往的浅淡笑容,和平静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心疼——尽管他知道江望从来都算不上软弱,而且看起来总是面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只是江望虽然没有提及,也可以想见,那位五皇子既然敢放心把这样大的秘密暴露在江望面前,必然是曾对他用过某种手段或禁制的。 但他觉得江望并不需要安慰之类的东西——至少在这件事上完全不需要,因为江望表露出的那种平静看起来绝非伪装,而是源于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坚定。所以他什么多余的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听着江望接下来的话语。 “七杀殿弟子常年掩饰真容,以假名行走。即便是同属一门,若非关系亲密的人,也是不甚清楚真实容貌身份的。五皇子不知道我首席弟子的身份,只以为是个普通弟子,所以并未对我太过防范。我本想找个机会除去后患,只是大约是天生相克,那位贺大学士再次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设法让我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中了追魂蛊。所以,是的。不只是计划的成员之一。带着妖魔进入七杀殿,并且在关键时候反叛的人,是我。” 江望这样叙说着,想起了当天的场景。 他向来自负记忆力,但每每回忆起那天,却完全记不得任何有关当时场景,人物表情之类的细节,全然是一片模糊。然而妖魔的那句猖狂大笑却是格外清晰—— “七杀殿?人类真是好笑,就让你们做个明白鬼!我们今天这顿大餐,可是多亏了你们的皇帝,和你们这个好同伴!” 因着常年和平,七杀殿中修习妖魔语的弟子并不多,当时能听懂那句话的也没几个人。但是随即便有跟随的妖魔特意用人类语又讲了一遍。随着那妖魔首领大笑着掷出的人头,重重落在了他面前。 他低下头,看着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看着上面被血浸染的面具,慢慢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在他面前豁然开朗。 接下来的动作甚至不用多加思考,几乎就像演练好了一样的自然。 他松开了手中搀扶的同门,袖中滑出随身的匕首,深深刺入对方腹中,一个用力将人推向身旁的弟子,籍着那一挡之机,闪身汇进了妖魔的阵营。 双刀已出鞘,森寒光芒指向的,是昔日的同门。 他不会死在这里。 不过是换了个阵营而已,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了啊。只不过这次,是妖魔。 黑色面具下,是灿烂到近乎灼人的笑意。 “……战事未起时,五皇子偶尔会让我传递一些消息,也曾和那些妖魔打过几次交道。但他过于警醒,几乎没留下过什么把柄。不过也是在此期间,我结识了一名妖魔的高级将领。” “七杀殿那次战斗中,五皇子安排下的妖魔叫破了我的身份,我只得和妖魔汇到一处。战斗结束后,我认识的那个妖魔将领对我提出了一个邀请。” “——做它们在京中的间谍。” “接下来,差不多就是你已经知道的事情了。罗迎和我的交情一向不错,她不肯相信我的背叛,坚信我是被陷害的。托她的福,这段时间里七杀殿给我找的麻烦不算多。以七杀殿这件事为契机,在王朝中取得一定的信任后,我找到了机会,设法调开了江边的军队,放了妖魔北上。而交换条件,就是全新的身份,和所有仇敌的性命。” 这长长的一段故事在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江望探过身,随着他的动作,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发尾拂过他们交握的手。犹带着些许湿意的触感,带过一种无机质般的寒凉。他带着笑意说: “唔,我今天说的话够多了。叶牧,你想告诉我的,又是什么样的故事?” 在听完了这个主旨为“背叛”的故事之后,你会告诉我怎样的故事? 头发轻轻掠过手背的感觉明明是冰冷的,却像是燃着了火般一路流窜过全身,让人不由得呼吸一滞。 叶牧突然倾过身,伸手把江望用力抱在了怀里。 闭上眼,埋在冰凉柔软的发丝间,开口时,声音传出来听上去就有些沉闷。 “抱歉,稍等一下,一会儿就好。” 房间里就这样奇异地安静下来。叶牧感觉到江望停顿了片刻,伸出手臂环过他的后背,给予安抚般回拥的力量。 身体的躁动片刻后平复了,但是心中的躁动却让他仍然久久无法开口。 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从来都不知道。 因为对于七杀殿隐秘身份的固有印象,因为习惯了和他人保持距离,因为之前对于这份感情的消极态度,因为对自身所怀秘密的顾虑,因为太多太多的原因。在发觉贺凉的死亡前,他从未试图主动去了解过贺凉的想法。 也从来不知道,在贺凉很高兴地为了随便什么风景或者食物而感叹着,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的时候,其实正背负着许许多多的面具,和那么晦暗沉重的目标。 如果能对贺凉多了解一些,如果在贺凉喝得大醉来找他的那天,面对贺凉的问题,多想一些,多问几句,而不是给出一句回答后就匆匆转身出门的话,后来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不至于那么残酷而无可挽回? 他知道对于过去的假设毫无意义,也知道即使事情重来,“当时”的他还是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一切只不过是遵循着每个人的性格而导致的必然的结果。他只是对于这样冷漠而无作为的自己……感到不甘心。 另外,他也相当矛盾于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按照本心思考,他是不打算对自己的来历有所隐瞒的。但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现今这种玄幻的世界,也着实算得上怪诞离奇,和盘托出的话,是否太过莽撞? 上一次恋爱失败后,他曾经认真审视过自己,也反思过得到这种结局的各方面原因。必须得承认,他的直言相告,曾在许多情况下导致了双方的冲突。 他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圆滑一些,结果才会比较有利。也知道在一些秘密上太过诚实的话,这种信任有时对于对方而言也是一种压力和负担。一味为了极端的诚实而不顾及实际情况,算不上是种美德,只能说是一种任性。但是他可以对于一些事情和问题保持沉默或者表明不想回答,可一旦真的要说出自己的看法,他永远也没办法对着真心相待的人说谎。 他憎恶对着真心相待的人说谎。 然而久违地拥抱着喜欢的人,感受着室内静谧安心的气氛,即便早已下定了决心,事到临头,他却不由得动摇起来。 不过刚刚确定关系而已,现在坦白会是合适的时机吗?说出来之后,江望真的能够接受吗?他能够好好地表达,不让江望误解吗?只说出一部分事情,而不是一股脑都说出来的话,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他在害怕。 慢慢收紧了手臂,叶牧说:“我的故事,可能有些不可思议。” ——不需要再犹豫什么。他想要更多地了解江望吧?那么首先,自身的坦诚,应该是最基本的事情。 松开手,叶牧抓住江望的肩膀拉开一些距离,深吸一口气后,强迫自己看着江望的眼睛。 “我说过,我没有在这世上的记忆。但是严格地说,应该是,我没有‘在这个世界生活’的记忆。” 贸然说出这些,无论对于感情还是信任,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考验了吧。抱歉,明知如此,我仍然做了这样的选择。 这是我的任性和自私。 “就像古时的人无法确实想象出千万年后人们生活的状态,而千万年后的人尽管可以阅读历史文献,仍然无法确切体会古人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像是那个‘千万年前’。我记忆中一直生活的那个世界,则类似于那个‘千万年后’。” “在我记忆中的世界,没有灵物,没有术法。人们更多的是借助类似饮羽楼的‘机关’,各种各样,复杂精妙得多的‘机关’和工具来生活。作为一种娱乐方式,有人凭借各种传说和想象,用‘机关’构筑出了一个类似于‘幻境’的奇异空间……” 努力挑选着这个世界的人容易理解的方式,叶牧缓缓叙述着来龙去脉。 关于狼烟,关于其叶沃若,关于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关于他本身。 听着叶牧语气平静的叙述,江望的眼睛错愕地微微睁大,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有些呆呆的表情。 他也大致猜测过叶牧要说的话,并有预期那多少会令人惊讶。但是,他完全没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 另一个……世界? 诚然,叶牧身周总是有些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但是仅凭着这些许的异常和一个没有破绽但也没有证据的故事,就想让他相信,世界上会有另外一个那样古怪的世界吗? 七杀殿的人即使对于看上去再不可思议的情报也会认真对待,分析思考。但相对的,他们也很难完全去信任从别人口中获得的情报,哪怕它听起来再完整可信。而在这种时候,他们往往更信赖凭借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分析和直觉而得出的判断。 如果叶牧的神情不是那么认真凝重,如果抓住自己肩膀的那双手臂不是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紧绷,如果直直看过来的那双眼睛不是坚定得没有一点动摇闪躲,如果他不是下意识地觉得,眼前的男人现在是从没有过的诚恳和笨拙…… ……如果不是这样,他绝不会相信这些话语。 他不确信这会不会是某种程度上被感情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毕竟他现在居然有点想要靠近然后推倒这个男人——尽管叶牧正在说着一些对双方来说都挺重要的事情。 像这样莫名而来的冲动,对他来说还是挺新鲜的。 视线稍稍游移了一下,江望决定满足这难得的一时兴起。 恶作剧般地低笑了一声,他反手抓住叶牧的手臂,身体向后倒去的同时顺势一拽,成功看到叶牧踉跄了一下向他倒来,在差点摔在他身上的时候险之又险地伸手撑住了床铺。 看着近在咫尺的叶牧有些讶然的表情,江望伸出手拉下他的头,难得有些粗暴地啃咬上去,唇齿交缠间,咽下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果你说的是谎言,那你真是我所见过最厉害的谎言家。 ……真是……你这么坦诚,倒让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叶牧直接交底了。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觉得主角会不会太鲁莽,于是又从头读了一遍小说,然后发现,结果显而易见。 这是叶牧以理性做出的非理性的选择。 谢谢二化贝的地雷-3- 第48章 蛇语 ===================== 一番耳鬓厮磨后, 两人坐在床上,这才重新说起正事。 “死去不久的人如果受到了魔气影响而重新开始活动,会视体质和情况的不同, 成为尸兵或尸鬼。”江望半倚在床头,握着叶牧的左臂,一边专注地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徐徐按压活动着, 一边开始用一种相当客观的语气对自身的情况进行说明。 “尸兵只是毫无意识, 单凭本能活动的行尸走肉, 随着时间流逝躯体也会逐渐腐朽。而尸鬼则或多或少会保有一些生前的意识, 只要有足够的血食就能保持躯体的完好,即便不进食,腐朽速度比之尸兵也要缓慢许多。但是与之相对,尸鬼对于血肉的渴望和需求也要更为强烈, 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满足, 本能会压过意识, 成为比尸兵更凶猛的魔物。” “妖魔有一种秘法, 死亡前让人服下一些特殊的药物,可以大幅增加成为尸鬼的几率, 而保留的思维和意识通常也比自然形成的尸鬼要完整。据我结识的那个妖魔将领所说, 以六大门派弟子的体质, 若是通过这种方式,成为尸鬼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江望知道, 即使不去特意说明, 叶牧也能从这段话中,察觉到他当初察觉的事情——这种秘药, 此番绝对不是第一次用在六大门派弟子的身上。 “尸鬼在觉醒时,生前所受的伤害会保留下来。通过进食, 这些伤害会逐渐修复。大约是得益于你当初的那番行动,我虽然受伤颇重,但骨骼却保持了完好,所以修复起来更容易些,让我早早恢复了意识。” 垂下的视线落在那只左臂上,回忆起断臂时这人煞白的脸色。 这么想来,加上那一次,已经受你两番照顾了。 “——谢谢。”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道谢,叶牧有些诧异地侧头看向江望。停顿了一下才了解江望的意思,他说:“不用这么说。当初我贸然插手,把事情变得复杂了,没给你造成麻烦就好。” 念及江望此刻的身份,叶牧斟酌了片刻,慎重地开口问道:“现在这场战争,总有一天会分出胜负。你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室内原本平和自然的气氛顿时一凝。 “事到如今,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什么好人。”江望淡淡说着,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看着叶牧。 “叶牧,别人的死活我不在乎,家国天下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人想要活得轻松自在,就得认清自己的立场,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样身份该做的事。得陇望蜀,在乎的东西太多,最后只会什么都得不到。这种事情,我和那名妖魔将领达成协议的时候,早已经有所准备了。” 江望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如墨的眉眼舒展,却让人觉出漠然的意味来。 “即使伪装得再像人类,现在的我,仍然是以人类为食的妖魔。我对无谓的杀戮没兴趣,但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会对人类手下留情。叶牧,妖魔和人类不同,是实力决定一切,胜者为王的种族,也是阴险冷酷,毫无血缘温情的种族。我不相信妖魔的承诺,但它们的这种特性却很方便利用。只要有相应的实力,努力爬到足够的地位,到时,想杀的人我会亲手解决掉。” “需要帮忙吗?”叶牧只是平静地问道,目光坦然,“两个人能做到的事情,总归要比一个人多。”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现在的气氛并不适合继续追问下去。 杀了想杀的人之后的“将来”,江望,你又打算如何自处呢? 而且…… 江望,你真的能彻底舍弃人类的身份,对做过的事情毫不在意吗?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会让自己陷入渴望血肉而失控的境地,以为自己吃了人的时候,你的失态又是为了什么? 刚才的那番话,你是在告诫我,还是在告诫……你自己? 答案如何,就让我自己来确认吧。 我想更多地了解你。 江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谨慎地评估这番话的分量般审视着叶牧。再次开口时,第一次彻底褪去温和的表象,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性格中危险的一面来。 “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说,我原本并没打算让你搀和进来。”冰冷的手抚上叶牧的脸颊,从说话的声音中分辨不出情绪,“不过既然说了,即使你以后想收回,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让我先了解一下未来同伴的实力吧。我来这里想要解决的仇人到底是谁,想必你已经有些眉目了。三天后,我会杀死那个人。以那个时刻作为分界,在此之前,不拘手段,你能查出这城中的疫病,缘起于何吗?我拭目以待。”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林地中,叶茗正躺在软绵绵的羊背上,手里捏着一枚圆滚滚的褐色药丸子,举起手对着太阳细细查看。过了一会儿又收回手,把它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立刻嫌恶地拿开老远,但是目光仍旧死死地盯住它不放,小眉头几乎要打了个结,十分苦恼的样子。 明明用的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原料,做成药丸后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但是为什么闻上去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呢…… 烦恼地把药丸顺手扔掉,翻了个身趴在羊背上,看着储备粮慢悠悠地吃着地面的青草,叶茗拖长了声音,自言自语地抱怨道:“爹爹~快点儿回来吧。” 连平时最喜欢的制药都提不起半点儿兴趣,闲得快要长出蘑菇来了。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突然觉得手腕那里有些异样。叶茗轻抖了一下手腕,有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就从袖中抖落了下来,被他一把抓住。 叶茗拎着小蛇的尾巴提到眼前,和它盯了个对眼。这才懒洋洋地说:“你也这么觉得吧?”说着抖了抖手,让它看起来像是附和般地颤了颤头。 翠绿的小蛇不满地吐了吐信子,徒劳地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开,发出了抗议般的嘶嘶声。 叶茗却好像心情好了一些,感兴趣地伸出手指,想要摸摸翠蛇的小脑袋。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安慰道:“不要寂寞,爹爹有事情要做。我会陪你玩的。” 翠蛇嘶嘶叫着拼命地闪躲,眼见着避无可避时,异变瞬间发生。 原本纤细的蛇身像是吹了气般瞬间膨胀变形起来,五官凸显,鳞片褪去,四肢舒展,毛发生成,衣饰浮现。 “小石头你够了!” 随着一声忍无可忍的大声抱怨,取代翠蛇出现在那里的,是个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年。一头四处支棱的黑色短发,吊眼尾部带着一抹天然的暗红,本是算得上俊俏的五官,脸颊上却覆盖着两道巴掌宽的细密绿色鳞片,从脸侧一直延伸到脖颈,直至没入衣襟,使得整副形容都有些可怖起来。少年气恼地瞪着叶茗,龇牙咧嘴地从他手中把衣摆拽出来,一对尖尖的虎牙白森森地泛着光。 脊背上突然增加的重量让原本悠闲地吃着草的储备粮吓了一跳,“咩”地直起身来,拼命地在原地转着圈儿扭头向后瞅,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叶茗一瞬间也多少吃了一惊,紧接着却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恍然道:“是了,你早就可以化形了。”说着便觉得很无聊般地移开目光,在颠簸的羊背上拱了拱,换了个安稳点的姿势继续没精打采地趴在上面。 储备粮:等等!这种事情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本来以为只是一条有些灵性的小蛇,平时也从没见它说过话。现在却突然化了形,还一副和叶茗很熟的样子,是怀着什么居心?储备粮一急,咩咩叫着转圈转得更欢了。 “那种事现在不重要。小石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绿衣少年手忙脚乱地扒在羊背上让自己不要掉下去,把脸凑到叶茗面前,一脸严肃地说。 一声嘹亮的清啸,随着突然席卷的狂风,林地上暗了下来。黑色的鹏鸟倾下充满压迫感的身姿,金色的瞳眸锁住了那个绿衣少年。 迦罗:汝,有何用意? 来自血脉的被天敌盯上的恐惧让少年哆嗦了一下身体,但他撑起身,仍然逞强地努力让自己仿佛毫不畏惧般地笑了起来,如果能让说话的嗓音不带着那么些颤抖的话就更好了: “来……来得正好。” 他跳下了羊背,虽然落地时有点脚软但仍是努力站住了,看着迦罗,嘶声说: “你们不会不甘心吗?失去自由,被一个人类束缚,而不得不听命于他。” 鹏鸟审视着绿衣少年,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摇。 迦罗:育吾躯者,予吾名者,供其驱策,是为契约。 “可是你真的想要这样的契约吗?”少年看起来也同样的执著。 他努力仰着头,压抑着畏惧看着迦罗遮天蔽日的身影,大声说: “你可以飞上九万里的高空!没有什么能阻碍你!你可以飞行整整六个月!没有哪里是你去不到的地方!鸟雀嘲笑你,是因为它们不知道你看到的世界!你原本应该是最自由最骄傲的生灵,而现在呢?你只能徘徊在方寸之地,连翅膀都没办法尽情伸展,只因为来自一个人类的无法违抗的命令!你需要背负着力量远不及你的人类四处奔波,把速度压抑到低得可怜的地步而无法自由飞翔,像那些未开灵智的骡马一般做着行脚的工作!你真的甘心吗?” “还有你!” 他又转头看向储备粮,在天敌的盯视下移开目光,这举动可真需要勇气。储备粮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不防少年突然转头看过来,正好对视了个正着。眨巴眨巴黑黑的大眼睛,它无辜地说: “咩?” 少年一瞬间似乎泄气地垮下了肩,不过下一刻他立刻重振了精神,谆谆劝说道:“我知道羊族天性喜欢亲近人类。可是明明拥有足够的实力,却因为契约的束缚无法化形,甚至连身体都要在获得允许的情况下才拥有。存在与否完全被人类所掌控,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喝一口清甜的水都没办法自己做主。你真的能满足这样的现状吗?看看他给你起的名字!那算是什么名字?在他眼里你只不过等同于那些随时可以摆上餐桌的肉畜!这样的人值得你留恋吗?你不想去寻找你的同类,你的族人吗?” 慷慨激昂的少年说话的途中突然一个下腰,身体弯成了一个柔韧得不可思议的弧度,随即又轻轻松松地直起身来,手里抓到了一个扔过来的瓷瓶。他继续把这番话说完,才嘶了一声看向叶茗,说: “小石头你不要乱扔东西,很危险的。” 叶茗皱着小眉头,生气地看着绿衣少年,说:“不许说爹爹的坏话。” “好吧好吧。”少年也没有争论,走过来把瓷瓶递还给叶茗,看了一眼储备粮,正好看到它没什么感触地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吃起了青草。 一时没忍住又嘶了一声,绿衣少年放弃地转向迦罗,正好对上鹏鸟流露出危险意味的金黄色眼瞳。 原本要说的话不由得一顿,脊背生生窜起一股恶寒。少年立时翻身折向一旁,闪过了电射而至的数道黑光。那黑光笃笃几声紧贴着他的脚边深没入地,却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几根黑色长羽。虽然不是动了真格的攻击,但也透出了浓厚的警告意味。 迦罗:谗言佞语。汝,有何居心? “谗言吗……我说的可都是实话。”绿衣少年努力咧开嘴笑了笑,飞快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是小石头的灵兽,怎么可能做什么对他有害的事情?我不过是想见见你们的主人罢了。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盯着我,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做,哪里也不会去的。” 说着,他果真就这样盘膝坐在了原地,但是最后又看着迦罗说了一句饶有深意的话。 “伴生契约,本来应该是关系极其亲密的生灵之间签订的吧。就算那个人类养育了你,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没等迦罗做出反应,他立刻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态:“就这些,我什么都不说了。”闭上嘴巴乖觉地沉默下来。 迦罗冰冷地盯了他半天后,一声清啸,扇动翅膀。林间重新席卷起狂风,光线一亮,鹏鸟已经离开了。 绿衣少年开始纠着眉头清理被狂风卷了满头满身的草木枝叶,叶茗从储备粮背上爬下来,看着他严肃地教诲道:“小翠,爹爹是很好的人。我喜欢爹爹,但我还是一样喜欢你的,你不要吃醋。” 绿衣少年正谨慎地从头上往下揪小团小团的刺球,闻言一个手抖,嘶的一声揪下来几根头发,也顾不得疼痛连忙跳起来分辨道:“谁吃醋了!谁会吃你的醋——算了,我和你认真什么。别叫我小翠,我叫连翠,连翠。好好地叫别人的名字,再叫我小翠我就咬你。”他龇了下虎牙,威胁道。 林间因为说话声而变得热闹起来,储备粮踱到一旁。洒下阳光的空地上立着一栋结实的小小木屋,只有一人高的小房子仅能供孩童出入,看起来就像是个玩具屋。它在木屋旁延伸出来的棚子里卧了下来,不忘把两只小小的角警觉地朝向连翠的方向,然后张开嘴,无声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主人,快点儿回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契约灵物记忆设定:根据游戏中的经历,演化而来形成现实中的记忆与性格,包括好感度。 试着写了一下小剧场,结果发现两个人一点都不高深莫测了!这两个家伙是谁! 请姑且随意看看吧……可以当作只是刚好同名同姓的两个人的啊哈哈||| 关于昵称: 一天,叶牧反思了这段时间的交往后,慎重地和江望商议起来。 叶牧:江望,我觉得现在这个阶段,咱们彼此应该有个昵称。那些亲密的情侣似乎都是这样的,虽然不理解意义何在,但大概有助于增进交流感情。 江望:(饶有兴趣)好像挺有意思的,好啊。你有没有什么外号? 叶牧:(思考)好像只有一个……豺哥? 江望:…… 江望:什么? 叶牧:(赧然)在我们那里的学堂念书时,一群小孩觉得威风有趣,胡乱叫着玩的……不是我的主意。 叶牧:(啧,失言了。中二时期的不良少年,“豺狼虎豹”四大天王什么的,绝对是应该干掉所有知情人灭口的黑历史……) 叶牧:(转移话题)我没什么昵称,不过你应该有吧?我记得罗迎好像是叫你“阿凉”? 江望:(恍惚一瞬,苦涩微笑)过去的称呼,不提也罢。 叶牧:(心中微酸)好,那我叫你“阿望”?呃,“阿望”……“阿汪”? 叶牧:…… 江望:…… 叶牧:(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阿汪? 江望:(沉默一下,从容微笑)不错啊,和豺哥也是般配。 叶牧:…… 叶牧:(严肃)我觉得昵称这东西也不是很必要,咱们还是直接叫名字吧。我喜欢江望。 江望:(微微一怔,微笑)好。我也喜欢……叶牧。 第49章 敌意 ===================== 叶牧同江望约好了三日后在旅舍碰面, 届时一切自见分晓。他披着斗篷一个人走出旅舍时,决定先去山林看看叶茗的情况。 虽说临时建了个简单的小房子,也留下了充足的干粮清水和野果, 但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中原现在战火纷乱,西凉地处偏僻,关隘险要, 又有擅长岐黄之术的百草堂看顾, 可以说是难得的清静之地, 亦是他原本打算暂时安顿叶茗的地方。既已知晓这场莫名而起的疫病乃是人为, 从他私心来讲,也是想要查个究竟,尽力还这里一片安宁的。 之前他在那片异常的麦田中取了些泥土植株,死亡的虫尸以及蝴蝶蜜蜂回来, 托了帮叶茗寻找药材的经验, 这些零碎的活计他这次做起来可谓驾轻就熟。临走前又留下银子换走了棚子里小半桶的甜水。将这些东西交给叶茗看看, 说不定也会有些线索。 就在此时, 他听到了迦罗平稳的传音。 “吾主,情况有变。” 叶牧顿住了迈出的脚步, 凝神倾听起来。随着迦罗平平的叙述, 他慢慢冷下了脸色, 快步走到无人处放出了逐风,视线从已经恢复如常的马尾处一扫而过, 没有停顿地翻身上马, 纵马疾驰了出去。 [当前]逐风:主人,没事了吗? [私聊]你对逐风说:我没事, 你的伤恢复得如何? [当前]逐风:诶?哦。小伤而已,已经全好了, 主人不用担心。那个蠢大个子伤得绝对比我重得多,我的蹄子可不是容易挨的!这家伙脑袋不但不好使,连砍下来当成装饰品都嫌太丑,痛上个一年半载就算便宜它了。 叶牧回忆起最后一次看到江望那匹黑色的坐骑时,对方那看起来活蹦乱跳不痛不痒的模样,决定贴心地对此保持沉默。 [私聊]你对逐风说:逐风,这次我受伤的事情,不要和别人说。 [当前]逐风:好的主人。 在疾速奔驰的骏马上伏低身体,叶牧回忆起迦罗复述的那些话语来。 那条翠蛇从最初的营地起一路待在叶茗身边直到现在,从那番话中也能听出它——或者说“他”已经知道了不少消息。但是既然如此,明明已经以原形潜伏了这么久,为什么会挑选这个时候突然化形暴露出来? 他倒不是很担心叶茗的安危,翠蛇真想加害叶茗的话,有的是更好的机会。翠蛇所说的那番话,与其说是为了挑拨离间,倒不如说是一种明晃晃的挑衅。 挑衅……吗? 进入山林后收起逐风,熟悉着飞檐走壁的技能一路飞速赶到山林中的小木屋时,他一眼就看到了正挤在棚子底下靠坐着木墙,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的绿衣少年。被挤到一旁的储备粮警惕地盯着他,两只小角都快要戳到他的身上了。 反而是屋内正盘坐在地上摆弄瓶瓶罐罐的叶茗先听到了动静,立刻抬起头看过来,高兴地叫道:“爹爹,你回来啦!”,一边举起油绿的手挥了挥,另一只手上还在忙着捣弄草叶。 叶牧对叶茗点了下头算作招呼,正待开口回应什么,只见绿衣少年一骨碌站起来,在差点撞到房檐的时候一弯腰,撑着储备粮的背来了个漂亮的前滚翻,站定后咧了咧嘴,笑道: “来得好!” 听到儿子的呼唤心中刚刚升起一点温情,就被绿衣少年给煞风景地横插进来破坏掉了,叶牧沉思地打量着他,确定对方确实对他有着些莫名的敌意。他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绿衣少年恶意地笑起来,说:“区区一个低贱的人类,也想知道我的名字?你如果跪在地上求我,再磕上百八十个响头,能逗我发笑的话,我说不定会考虑考虑告诉你。” 叶牧还没来得及感到生气或是别的,就看到绿衣少年险险地偏了下头,帅气地接住了一团后方袭来的不明物体。只听“啪叽”一声,就看那手上满满的绿汁往下滴落,还有几点溅到了脸上。叶茗站在小木屋的门口,手里捏着一把草泥,生气地说:“小翠,你太没礼貌了。爹爹,他叫连翠。” 连翠僵着脸甩掉手上那团药泥渣子,脸色也变得油绿油绿的了。他盯了叶茗一眼,咬着牙冷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睨视着叶牧,冷笑道:“带种的就别缩在自己儿子背后,敢和我单独‘聊聊’吗?” 古怪地看了连翠片刻,叶牧说了声“好”。然后他径自走到叶茗面前,蹲下来将叶茗的头发揉得一团乱。意犹未尽地感受着软软的手感,又在叶茗的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和声道:“茗儿,稍微等一会儿,爹爹一会就回来。” 叶茗还保持着张着两手防止叶牧碰到草泥的姿势,顶着一头乱发呆呆地点点头,小脸蛋一片爆红。 拍拍他的肩,叶牧站起来,回身对连翠说:“走吧。” 连翠嘶了一声,厌恶地看了叶牧一眼,当先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连翠面对着叶牧,似乎反感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开门见山道:“人类,让你儿子解除我的契约。” 叶牧沉吟道:“契约?你指的是什么?” “别装傻!”连翠冷笑连连,说道,“你不就是仗着这个契约,才强行拘了大鹏替你卖命吗?休想我会和它一样顺从。若非我当时受了重伤,你以为凭你儿子的实力,能够成功和我签订契约?” 话音未落,尘沙暴涨,绿衣少年的身影一瞬间隐没于沙尘之中,紧接着,其间幽幽亮起了两盏探照灯般发出黄芒的,爬行类无感情的巨大橙黄色眼睛,锁定猎物般阴冷地盯视过来。 毛骨悚然的嘶语声弥漫,大地微微震颤,能看到尘沙中有无比巨大的身影碾压而过,传来树木轰隆隆倒地的声响。 有鲜红细长的分叉一闪而逝,是蛇类的信子在吞吐。 叶牧一动不动地迎视着那双可怕的眼睛,在视野中调出了信息栏,余光扫过。 [当前]连翠(天):让你的儿子解除契约!我不能杀了他,却可以杀了你。别指望那只大鹏能救你,我不过是怕你逃跑,装出害怕的样子诱你上钩罢了。区区玄级的一只鹏鸟,我还不放在眼里。 尘沙中,探出一颗硕大的蛇头,裂开血盆大口。墨一般稠黑的口腔中,巨大的尖牙闪着寒光,有液体顺着淌下,跌在地上,嗤拉一声冒起了白烟。 冷下了神色,慢慢眯起眼睛,叶牧抬手摸上了背后的长刀。 他不挑食,但是威胁还是不太愿意吃的。既然对方气势汹汹不打算好好说话,那就先打上一架,分出了胜负再继续说吧! 刚好,他也已经太久没有动过手了。 随着巨蛇长尾轰然甩过,昭示着战斗的开端。 这是叶牧在这个世界遇到过的最难对付的敌人,也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天级灵兽的强大。翠色的蛇明明有着庞大沉重的身躯,却意外地灵活机变。层层叠叠的身躯环绕,波动,蜿蜒,眼花缭乱的行动方式却丝毫没有混乱。攻击随时可能从任何一个角度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挟着恐怖的气势袭来,不过是咬,碾,缠,卷,砸,五种变化,却让人生出应接不暇无从着手的感觉来。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身躯冰冷湿滑,无处着力,即使造成了有效的伤害,那段身躯也会立即滑走隐没在重重环叠的同样翠色的身躯里。 现在的形势,与其说是对战,倒不如说是翠蛇好整以暇的戏耍。 在翠蛇的长尾又一次擦着身畔砸下,激起碎石沙尘无数,狠狠打在他身上,割出许多细小伤口的时候,叶牧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唇边的笑容却更加扩大了一些,眼睛亮得惊人。 多难得,一个比你强大,并轻视于你的对手,一个给你时间,磨练成长的对手。这么难得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 打输了该怎么办?这种事打完再说! 骨子里好战的血液在喧嚣,处于彻底被压制的局面,反而格外激起了战斗和嗜血的欲望。神经隐隐作痛,感官敏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大脑完全放弃了思考的工作,全身心地沉浸到了战斗之中,在意识到之前便条件反射地做出了种种行动。 随着又一刀劈出,巨大杂乱的打斗声中,半空似乎传来了隐约孩童清亮亮的焦急嗓音。 “小翠,住手!” 就像是按了一个开关,随着这句话,原本正做出攻击的巨蛇充满威慑的身影一瞬间便消失无踪,周围一下静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尘土纷纷扬扬地落下,能听到弯折的树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叶牧喘着粗气站住,抬头眯起眼向空中看去。 又是一阵疾风,鹏鸟落在这片已经被夷平的大块空地上,叶茗从它背上急忙忙地跑下来,还差点跌了一跤,幸好被鹏鸟伸出翅膀护住了。他也顾不得和迦罗道谢,跑过来看着满身伤痕,看起来状况相当凄惨的叶牧,懊恼委屈得一瘪嘴哭了出来。 “哇啊——爹爹对不起!” 一边抹着眼泪哭哭啼啼,一边慌忙从怀里掏出小药瓶,连扯出的其他药瓶掉在了地上摔碎了也不顾,踮着脚伸着小胳膊努力地想去清理伤口。 刚刚的战斗狂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比面对不可战胜的强敌要恐怖一百倍的慌张。 半蹲下来,由着叶茗的小手在伤口上忙忙碌碌,叶牧努力露出一个自认最亲切的笑容,安慰道:“茗儿别怕,爹爹没事……” 他想说这伤口不过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都不影响行动,来上一盘子红烧肉就能解决,结果话说一半,对上了叶茗泪汪汪的黑眼睛。 闭上嘴,叶牧感到了莫名的心虚,这可真奇怪。 另一边,一条小翠蛇在断折的草木中努力降低存在感地爬啊爬,半空中却突然落下一只大爪子,将它牢牢按住,差点把它压断了气。它嘶嘶挣扎着昂起头,正好看到鹏鸟低头盯过来的眼睛,立刻安静了下来。 迅疾地化成人形,依旧被按在鹏鸟爪子下的绿衣少年扯着嗓子向叶牧叫道: “喂,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第50章 任务 ===================== 让迦罗放开了连翠, 叶牧牵着叶茗走过来,看着连翠龇牙咧嘴地站起身,诚恳地问道: “还需要单独‘聊聊’吗?” 连翠瞪着眼睛说:“卑鄙的人类,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没办法反抗契约者罢了!你的实力虽说差劲,在弱小的人类里勉强也还算看得过去。左右你们最多也只能活上个一百来年,姑且守护你儿子一段时间也可以, 但休想让我听命于你!” ……这态度变化未免有些太快, 是因为知道已经在他面前暴露了“契约”的强制力吗? 叶牧注视了连翠片刻, 微微笑了起来, 相当友好地回应道:“如此,有劳了。” 不管对方作何打算,姑且静观其变好了……只要记得告诉叶茗平时注意离这条蛇远一点,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于是气氛又诡异地和平了起来, 叶牧抱起似乎仍在和连翠生气, 一眼也不向那边望的叶茗, 一行人重新走回临时营地那里。储备粮正守在那里望眼欲穿, 远远望见了便一路小跑过来,咩咩地叫着想要安慰地蹭蹭叶牧。 连翠发出了一声嗤笑般的冷哼, 斜了储备粮一眼, 化作翠蛇一溜烟地没进草丛中不见了。 放出逐风任它自行和储备粮躲去一旁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交流些什么, 叶牧先是治愈了伤势,问了叶茗这两日的饮食住行情况后, 又细细告诫叮嘱了一番, 这才取出了带来的那些样本素材,和叶茗说明它们的来历。 “茗儿, 这些东西所在的地方魔气强烈,你看看, 可有什么头绪?” 叶茗盯着叶牧手上的东西瞧了一会儿,纠起淡淡的小眉毛,很是无奈地抬头看着叶牧,说:“爹爹,你这个样子,我什么都看不出的。你放心吧,要说魔气,战场那里的魔气,比这些东西要厉害多啦,它们影响不到我的。” 在叶茗面前,叶牧拎着一个封得很严实的玻璃瓶展示着,谨慎地让瓶子和叶茗保持了一段距离。瓶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完美而流畅的曲线昭示着它曾是一个多么精致的牛奶瓶,里面的角落里,可以看到装着一只蜷曲着已经死亡的指甲盖大小的虫子。 闻言,叶牧思考了一下,将瓶子递给了叶茗,叮嘱道:“茗儿你小心些,别打开。隔着瓶子看不出的话就算了,安全第一。” 去交给闻庄检查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既然是毒系弟子牵扯进了这件事里,为了以防万一,不是非到了实在没有头绪的时候,叶牧还是不大想要让他知晓的。 叶茗点点头,接过瓶子举起,变换角度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又挨个查看了一下那些装着其他东西的瓶子,最终,反而是拎着泥土的那个瓶子停下了动作,有些出神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像是遇到了些想不明白的事情。 叶牧默默看着,也不出声打扰,但是忍不住手痒痒地抬起手,把那对皱起的小眉头按平抚顺。 过了一会儿,叶茗突然站起身,蹬蹬蹬地跑进小木屋,拿出了好几个瓶子,挨个倒出药丸,捣碎,捻起粉末,嗅了嗅,打了一个喷嚏。 做着可爱的举动,叶茗却脸色大变。他抬头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和叶牧说:“爹爹,不好了!土地的魔气在增加!”这神态比之先前看到叶牧受伤时也快差不多了,看起来就像是遭遇了灭顶之灾,惊慌不安得简直随时都要哭出来。 翠蛇哧溜一下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一下子变成了人形。连翠急冲冲地追问道:“你说什么?!你确定?” 但此刻没人有心思计较他偷听的事情。叶牧忙不迭地抱起瑟瑟发抖的叶茗,轻拍着他的背,不断温声安慰着,连爹爹武功盖世聪明绝顶做什么事都是小菜一碟这种自吹自擂的话都说出来了,总算是及时让叶茗平静下来,没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哭上两场。 连翠有点傻眼地看着这副情景,不知想到了什么,嘶了一声,反常地安静下来。 叶茗止住了发抖,却仍旧把脸用力埋在叶牧怀里,心里纠结万分,觉得丢脸得简直不想见人了,如果地上有个洞,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的。但是想到让他惊恐不已的这个发现,他还是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抓住叶牧的手臂才安心下来,抬起头,红着眼眶,可怜巴巴地对叶牧说:“爹爹,你会不会不要我?” “……”叶牧呆住了。 连翠一个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满眼泪花嘶嘶直叫,捂着嘴蹲到一边忙着伸出舌头扇风止痛去了。 叶茗充耳不闻,依旧难过地看着叶牧,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随时都会哭出来。 叶牧舒出一口气,看着叶茗的眼睛,把他抱得高了一点。低下头,额头抵着额头,郑重地承诺道:“无论什么时候,不管茗儿变成什么样子,爹爹都不会不要茗儿的。” 责任也好,感情也罢,孩子们拥有多少秘密也没关系,只要孩子们还唤他一声爹爹,他就不会对他们置之不顾。 除非孩子们不要他这个爹爹了,否则他是绝不会不要孩子们的。 ——是的,他是绝不会不要孩子们的,“除非孩子们不要他这个爹爹了”。 意识到自己又在下意识思考一些讨厌的东西,叶牧停住思维,自嘲地挥去脑中那被勾起的过去回忆带来的阴影。 他看到叶茗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软软的小手摸在他脸上,凑过来吧唧在脸颊上亲了大大的一口。 “我最喜欢爹爹了!” 带着草木清香的吻,开朗的童音回响,驱散了心底残留的最后一丝阴翳。 一切已经不同了。叶牧这样告诉自己。 他早就不再是那时候的小小孩童,也早就不再只会绝望地等候。他有着想守护的人,有着努力获得的能力,也重新学会了如何去信任感情,期待感情。 他曾经是那个无力的孩子,那次经历也确实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但是现在不是那个无人的公园,现在经历的时间不是曾经的那些日夜,他所面对的人不是那时候臆想出来的身影,他也已经是从那个孩子一步步成长走来后,截然不同的一个“现在”的他了。 叶牧笑了起来,摸了摸叶茗的头,问: “茗儿,莫怕,到底怎么了?” 眼神温和,坦荡而清明。 叶茗说:“爹爹,茗儿不能确定是为什么,但是,这片土地的魔气在快速增加。看现在的速度,用不了半年的时间,这里就会变得和战场那儿的魔气一样多。要是再这么发展下去,还有可能变得更厉害,甚至和那些妖魔本来在的地方一样!土地这么变化,土里生长的花草,土里出生的虫子,这些东西都会受到影响……不,已经受到影响了。”他皱起了眉,“但是……好奇怪,茗儿虽然也觉得有点不对,但最近做出来的药,本身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按理来说,明明应该会有些异样才对啊。” 【临危受命】景安委托你查探最近城中疫病的源头。 【任务进度】40/100 【当前状态】分析样本后,你发现了土壤的异常情况。土里生长的植物产生了异变,土里生长的庄稼当然也不能幸免。听说有百草堂的弟子形迹可疑,不知道这里的异变和那个人有没有关系?真相似乎越来越近了。 叶牧扫过跳出的任务提示栏,听到叶茗说: “爹爹,可以带我去看看那里吗?爹爹带回来这些泥土的地方。” 叶牧看向自己的小儿子,叶茗的表情严肃得像个小大人,抿着唇说:“爹爹,不能让情况再这样下去了,茗儿想要做些什么。茗儿知道,茗儿可以做到的。” 叶牧看着这样的叶茗,矛盾于是否要拒绝这请求。 在那片荞麦田附近,他本身确实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但既然那里是连江望都会为之感叹并说出“这里的魔气足以将一个健壮的成年人生生转化成尸兵”的程度,即使叶茗表示他对魔气拥有一定的抵抗力,而麦田那里的村民看起来也并无异常,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你带他去吧,我会保护他的。”连翠突然出声道。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继续在那里呵护他的舌头,站起了身恢复了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见叶牧看向他,他双手环胸哼了一声,说:“放心,我分得出轻重缓急。如果事态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任其发展下去于我也没有好处。区区魔气还奈何不了我,我可以护得他周全。” 叶牧沉思了一下,对连翠说:“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必了。那个地方比你了解的还要危险得多,我不会带我的孩子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爹爹!”叶茗焦急地叫了一声。 叶牧摸了摸叶茗的头,对他说:“茗儿,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爹爹。这件事对茗儿来说真的非常重要。”叶茗恳求道。 “那么,茗儿,爹爹答应你,一定会解决这件事。茗儿相信爹爹,好吗?”叶牧的声音温和,他把叶茗放下来,随即半蹲在他面前,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和他商议道,“茗儿,那里对你来说,有很多很多未知的危险。爹爹也很想解决这件事,但是爹爹不想让茗儿冒险。茗儿的安全对爹爹来说,是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事。而且,事情并没有到非要茗儿冒险的地步。爹爹保证,会第一时间将结果告诉茗儿。茗儿在这里等爹爹回来,好不好?” 叶茗有些不甘心地咬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点了点头,说:“爹爹,茗儿等你回来。” 叶牧抱了叶茗一下,松开手,起身准备出发去探查,衣角却被抓住了。 他低下头,叶茗拉着他的衣角仰头看他,说:“爹爹,你要小心。实在不行……实在不行的话,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关系的。爹爹你也不要冒险。”说到后面,声音里又带了点哭腔。 叶牧微笑起来,伸手帮叶茗理顺了乱蓬蓬的头发,应道:“好,爹爹一定保护好自己。” 叶牧带着逐风离开后,林地里重新陷入了寂静。叶茗在原地站着,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翠看着他,半晌,嘶了一声,嘀嘀咕咕地抱怨道:“有眼无珠的人类,居然不相信我的实力。”这样说着,表情却有些复杂。 而离开林地的叶牧,没有前往那片魔气充溢的荞麦田,而是掉转马头,重新造访了小镇。 镇上的人们虽然依旧行色匆匆,但疫病肆虐得最厉害的时候毕竟已经过去,街上也有一些摊贩重新开始营业。叶牧寻了几处食肆分别坐了坐,又随意般地和人闲聊了些话题后,自街道上走了走,折入了一条小巷。七拐八拐后,在一间破旧的小院外停了下来。 这是他探听到的,凉粉嫂——黄杨柳的旧居。 土地被魔气侵袭,叶茗只是疑惑于药材的改变,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那大片大片,生长茂盛,花开绚烂的荞麦田。 如果说药材的改变连百草堂的技艺都难以察觉,那么被魔气侵袭的粮食呢? 吃了这种粮食的人,又会如何? 那个时候,不知为何,他想到了黄杨柳早夭的孩子。 那个得了怪病,“病死”而非“中毒”的孩子。 西凉随即蔓延开来的疫病。 黄杨柳临别时,闻庄莫名而来的嘱托。 冥冥中就像有道命运之线,绕了一圈,将一切都串到一起后,又回到了原点。 叶牧看着落了层薄灰的紧锁的院门,一跃而起,轻巧地翻进了院内。 落地的刹那,任务栏突兀地浮现了出来。 【临危受命】景安委托你查探最近城中疫病的源头。 【任务进度】40/100 【当前状态】分析样本后,你发现了土壤的异常情况。土里生长的植物产生了异变,土里生长的庄稼当然也不能幸免。凉粉嫂的孩子得了疫病死亡,说起来,凉粉的原材料是什么? 任务进度……没有变化? 第51章 坦言 ===================== 叶牧原本也不是为了任务系统而来的, 看到提示,稍微诧异一下也就罢了。这条任务信息倒是提供了一个情报——凉粉嫂的孩子得的,确实是“疫病”。 ……不过, 这个“系统”所提供的信息,可信度有多高呢? 他站在院中,游目四顾。 院内一角, 歪着一辆木推车, 大约是凉粉嫂平日出摊用的, 可以看到上面放着许多杂物。叶牧屏住呼吸凑过去查看了一下, 无非是些凉粉摊上常见的调料佐菜等物。用过的碗筷凌乱地堆叠在一起,看上去已经放置许久没有清理过了,几乎看不出海碗原本瓷白的颜色。没什么能引起人注意的东西。 叶牧默念一句叨扰,走进正房。可以看出主人家离去的匆忙, 衣物四处凌乱地摊开着, 还有些掉到了地上。颜色全部意外的朴素, 黑色, 白色,褐色……几乎不像一个女子的衣物。 不过是一闪即逝的感慨, 确定了这间房中也没有想要寻找的东西, 叶牧退出来, 向正房旁边的灶房走去。 前脚刚迈进门,灶房里就有什么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叶牧眼疾手快地一个箭步上前捉住, 却是一只咕咕叫的芦花母鸡。两只脚爪乱蹬着,看起来精神抖擞。炸开的羽毛上沾了许多谷壳, 随着母鸡的挣扎簌簌掉在地上。 叶牧循着散落的谷物望去,看到一个布口袋跌落在地上。袋口敞开着, 小半袋谷物都洒了出来,上面还落着几根鸡毛。他走过去,半蹲下来拈起了一粒谷壳,调出包裹和带回来的几个玻璃瓶对比了一下。 ——是荞麦。 【临危受命】景安委托你查探最近城中疫病的源头。 【任务进度】50/100 【当前状态】看起来荞麦就是引发疫病的原因,可以去向景安交差了。但是产生异变的荞麦田仍然令人在意,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放开拎着的母鸡任它扑棱棱地飞走,叶牧翻出小院,敲开了邻居家的门。 根据得到的线索又去街上转了一圈,最后确定了这镇上平日里买的荞麦确实都产自那附近的荞麦田,凉粉嫂家也不例外。叶牧回到小院,将那只母鸡绑了,和那小半袋荞麦一同装进一个黑布口袋。唤出逐风,将口袋系在马背上,叶牧翻身上马,一路行到了镇外。 调出地图,他的目光落在黄杨柳的那个光点上。 黄杨柳曾和他说,是闻庄欺瞒了她后,用她的孩子试了药。而闻庄的说辞,却是黄杨柳苦苦哀求于他,他才勉为其难出手医治。对于这两方迥异的说辞,当初他不是没有过疑虑的,于是也曾在探望黄杨柳时旁敲侧击了一番。但当时黄杨柳的情绪并不稳定,能问出的信息有限,一时哭哭啼啼说当时闻庄“假装”了药系弟子,一时又说不该病急乱投医相信毒系弟子能救她的孩子,说辞前后矛盾得很,他也不好深究。黄杨柳病愈后,出于谨慎,他也曾略略提了一句,黄杨柳却哀伤地说,都是她当时急昏了头生的误会,说到底,总归是她自做的孽,得来的报应也怪不得别人。事关他人伤痛,他便将此事按下不提。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却还是暂时留下了她的地图标记,并借故送还了一只耳钉。 ……游戏里,人物装备中是有首饰这一项的,包括耳环戒指项链手镯玉佩若干。感谢贴心的游戏美工,这些东西和七杀殿的面具山水阁的代甲一样,即使装备在人物身上,也是可以选择隐藏,不在人物形象中显示出来的。免于了叶牧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若干耳洞环佩的窘境。这也是他迟迟没能下定决心研究装备系统来取回自己消失的面具的主要原因……和被迫自动多上两个耳洞相比,没有面具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那枚送出的耳钉,是他在自己仓库里找到的替代品。七杀殿的装备多少都带着些避毒的属性,他将这个送给黄杨柳,也不过是心中疑虑尚存,略尽人事罢了。 现在看地图时,黄杨柳已经远离了这处城镇,看起来在往西凉腹地行去,一切安好的样子。似乎只是他多想了,但那天晚上黄杨柳接受特殊治疗时,顾兴言罕见地离开了他的屋子,来到那间院外,会是单纯出于关心吗? 不论如何,土地异变一事都需要告知百草堂一声。百草堂在西凉多年,无论是对西凉的了解还是对植物的熟悉都是他比不上的。至于土地异变的幕后主使如何,也可借机试探一番。 念及至此,叶牧直接策马去向了百草堂。 百草堂和他之前离开时的气氛相比,有了明显的不同。 弟子们三五成群神情诡秘地交头接耳着什么,以身着的服饰颜色为界,泾渭分明。守门的那名毒系弟子见到本应已经离去的叶牧去而复返,也只是不甚关心地抬抬眼皮扫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那个不断鼓动挣扎的黑布口袋,询问都不曾有一声便任由他走进了山庄大门。 这倒方便了叶牧行事。瞥了一眼地图上位于一处代表着闻庄和景安的两个光点,他拦住几个多少交谈过几次的百草堂弟子,问明了景安的所在后,便收敛气息,一路直向那里走去,途中也或多或少听到了些堂中险恶气氛的由来。 闻庄和一众毒系弟子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这是叶牧未曾料到的。他收拢心神,专心解决着当前的事情——走到山庄最大的一处建筑前停下,他向守门的那名药系弟子打了个招呼:“我找景安有事,他在吗?” 厅内的屏风后很快绕出来一个人,却是闻庄大步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残留的几分怒意。他向叶牧点头示意了一下,顺便也禁不住看了一眼那个动来动去的黑布口袋,让到了一边,沉声说:“进来说话。” 叶牧拎着口袋走进厅内,绕过屏风后,厅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他眼前。 一张大得足以坐下数十人的长桌摆在厅中,此时那些椅子都空落落的,只有景安一个人坐在桌边按着额头。听到声响他抬头望过来,看到叶牧,便站起来迎道:“叶少侠。此番前来,事情可是有了进展?”随即对闻庄说,“闻庄,那件事稍后再议。”语气是罕见的不容置疑。 闻庄径自走到桌旁,拉开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问叶牧:“什么事?” 毫不理会景安的话,显见还是余怒未消。 叶牧也不顾虑这个,和景安示意后,自己找了张椅子拉来坐了。看景安的样子显然没有避讳闻庄的打算,便直截了当地说:“上次找我查探的事情,有线索了。” “这附近我没有发现大批妖魔的踪迹。那具尸骨大约是偶然流落至此的单只妖魔所为,应该只是意外,与这场疫病无关。” 除了江望这个例外,妖魔在他的地图上从来都是显示着醒目的红色光点,而这样的光点这些天并未在地图上出现过。他也拜托迦罗在空中查看了一番,得到的答案是即使最近的战火之地也离西凉颇有一段距离,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到达。他思考过妖魔潜入的可能性,但在那片荞麦田中,地图也依旧显示毫无异常,没有任何可以称为密道或者地下洞窟的东西。 景安正色说道:“果真如此的话,可谓幸事。叶少侠想必是发现了其他线索?景安愿闻其详。” “我并不确定此事与城内疫病是否有关,毕竟在看病诊脉一项上,百草堂才是行家。”不动声色地恭维了一句,叶牧说,“不过确有一事让我十分震惊。妖魔所滞留的地方,会染上魔气。我确实没有在西凉这一带发现大批妖魔的踪迹,然而这片土地中的魔气却在增加。”口中这样说着,他没有放过两人的表情。 惊愕。闻庄一改散漫的模样,满脸严峻地直起了身。景安更是一下直接站了起来,手扶桌子,身体前倾,紧盯着叶牧语气严肃地确认道:“事关重大,叶少侠此言当真?”声音里都带上了罕见的冷意。 心念急转,叶牧向他点了下头,说:“不会有错。尤以附近镇外那一片荞麦田最为严重,那里的魔气是即使在战场都极为罕见的浓厚。奇怪的是,在这种情况下,那里的村民却还安然无恙,而植物乍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只不过各类小虫子倒是死了不少。查到这里我便毫无头绪,不知百草堂能否看出什么。” 景安沉吟道:“叶少侠说的地方我刚好知道。前些时日,那里遭了虫灾,所以让毒系弟子走了一遭,驱蛊灭虫。排查疫源时,我们也曾有弟子到那里探查过,但回报只说虫灾已除,并未发现其他异常。如今看来,有必要再度去确认一番。” 叶牧神色一动,问道:“不知当时前往驱虫的毒系弟子姓甚名谁?我想找他问问当日的情形,或许有所收获。” 景安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回忆,一直沉默不语听着两人对话的闻庄突然开口道:“当时前往那里的弟子,叫顾兴言。” 两人向他看去,景安恍然道:“不错,当时去的人是顾兴言。”他对叶牧说,“顾兴言现在应该正在山庄,我即刻让人找他过来。” 闻庄站起身,说:“不用麻烦叫人,我走一趟好了。” “留步。”叶牧唤住了正拔腿要走的闻庄,“有一件事,我有些不解,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 闻庄停住脚步,看着叶牧,说:“说吧。” “这件事,我仅仅是猜想——毕竟在看病诊脉一项上,百草堂才是行家。”叶牧看着闻庄,将刚才说的话重申了一遍,将那个黑布口袋拎到了桌上,“我只是有些疑虑,黄杨柳以卖凉粉维生,她的凉粉所用材料,出自那片荞麦田。她的儿子生了病,紧接着是她本人,而那些症状,似乎和最近的疫病有些相似。不知道这二者,有没有什么关联?” 厅内出现了一阵安静。不知为何,一时间景安和闻庄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闻庄嗤笑一声,打破了沉默。他说:“不愧是七杀殿啊。你来之前我们正在商议此事。不错,这二者系出同源,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 第52章 冲突 ===================== “闻庄。”景安蹙眉唤道, 语声里是全然的不赞同。但既然闻庄的话已出口,他便也苦笑着对叶牧点点头,说:“确然如此。叶少侠所言之事我们业已察觉, 近日分发的防疫汤药便是由‘奈何’演化而来。只是想必叶少侠亦能明白我等顾虑,此事还望勿要声张。” “便是将事情公然说出去又如何。”闻庄咬牙打断道,再也按捺不下怒气, “景安, 我毒系一脉问心无愧, 何必遮遮掩掩倒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那些人若要闹, 便让他们去闹,有骨气去避忌猜疑我毒系,想必也用不到我毒系弟子辛苦调配的药!现在的事态又算什么?你知道那些药系弟子私下里都在说什么。你真要任由事情这样下去,同门离心?” 景安沉默片刻, 没有回答闻庄的质疑, 而是将目光转向叶牧, 道:“叶少侠见笑了。” 叶牧知机地站起, 说:“我出去走走,二位先聊。” 他一点都没兴趣参与百草堂内部的纠纷, 想要确认的情报已经到手。黄杨柳得的真是疫病的话, 无论她找上闻庄是否偶然, “奈何”都注定成为这场矛盾的焦点。毒系仅能解毒,药系方能医病, 这是在当地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观点。而闻庄当日负气说出的“以毒攻毒”, 更是错失了最好的辩白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这件事下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定义。若黄杨柳得的是同样的疫病这件事传扬出去, 因着闻庄那日的话,当地人便会视这场疫病为毒, 从而怀疑是毒系弟子所为,更有甚者会怀疑百草堂。即便辩白说黄杨柳得的是病,视毒系弟子如虎的当地人,又怎会相信毒术也可以治病? 这是一场两难的局,发现疑似妖魔所害的人骨后,景安便急急找上他委托了这个任务,大概除了希望早日查清疫病来源,也存了几分期待,希望能找到蛛丝马迹证明此事系妖魔所为,一旦事态暴露也可凭此证明此事与毒系无关吧。 也是因为如此,既然知道了事情是因魔气而起,百草堂一定会比他更为迫切想要查明那片土地的异状。如此一来,他可以先着手从其他线索查起了。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调出信息栏,不算太意外地看到了浮现的提示。 您完成了任务【临危受命】,完成度50% 您获得10金,七杀殿声望500 评价:马马虎虎,少侠请再接再厉。 转过屏风,叶牧正待调出包裹确认一下那奖励的十金何在,抬眼便看到一名药系女弟子毫无仪态慌慌张张地一路疯跑过来。 那名女弟子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守门的弟子和站在门口的叶牧一般,拼尽全力奔跑着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直入厅内,快得让人都反应不过来要阻止。紧接着,叶牧听到了她颤抖着嗓音的喊声。 “景师兄,不好了!颐和厅出事了!” 叶牧走出大门,站到了一侧不起眼的角落,开始静观其变。守门弟子也无暇留神看他,惴惴不安地向门内张望着。 厅内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不消一刻那三人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景安快步走在前面,手里抓住女弟子的手腕带着她一路疾行,听着女弟子气喘吁吁的叙说。闻庄稍微保持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什么。三个人都没分神旁顾,一路快步走远了。守门的药系弟子犹豫一下,也跟了过去。 叶牧调出地图匆匆扫了一眼,代表顾兴言的光点依旧窝在他常驻的房中,没有异样。 关掉地图,他抬脚便远远跟上了景安他们。 颐和厅是百草堂暂时安置那些染病的药系弟子的地方。原来却是药系弟子终究和毒系弟子起了冲突,一名毒系弟子说是自己有了新的治疗思路,药系弟子却因认出那新增的几味材料中有剧毒蛊虫而执意不肯,三言两语之下双方都生了火气,几乎险些动起手来。顾虑到厅内患病的同门,争端终究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是两系弟子间的气氛,已经是剑拔弩张,当真一触即发。 景安和闻庄赶到后,各自安抚下一系弟子,闻庄问明了那毒系弟子的配方,沉吟一下表示赞同。在景安的担保劝说下,药系弟子这才放开护持,虎视眈眈地看着毒系弟子进行治疗。但还暂时不知效果如何。 此番事罢,景安这才想起叶牧来,抬眼寻找,却早不见了人影。 叶牧看到结局后便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潜了出来。值此机会,正好去拜访一下此行的另一个目标。 一路走过百草堂的曲径回廊,在目的地停下脚步。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把面目也掩进兜帽里,他抬起手,敲响了面前紧闭的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露出顾兴言不耐烦的脸来,叶牧不待他说话,当头便是一刀劈下! 顾兴言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迅速,他相当狼狈的一个侧身,看起来就像是要跌倒一般,却恰恰避开了刀光。拽着打开的门板险险站住,身形未稳时便已扬起了一把粉尘,地上幽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荧光。 然而这剧毒只蚀到了一件被迎面抛过来的黑色斗篷。随着斗篷兹兹作响地冒着黄烟落地,露出大开的房门,顾兴言也看到了站在门口持着刀的男人。 “叶牧,你这是什么意思?”眼见叶牧没有进一步的攻击,顾兴言这才停住动作,松开门板站直身形,恼怒地喝问道。一段时间没有露面,他看起来瘦得更吓人了,眼窝深陷下去,眼底两片青黑的阴影,但是眼神反而亮得更加尖锐了些,盯住人看的时候,刀锋刮过一般凛冽。 叶牧缓缓地垂下刀,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顾兴言,开了口: “我以为,你应该明白?拜你所赐,我这段时间可是没少受人关注。” 顾兴言脸色变了变,冷笑道:“那又如何?这么可笑的事,当然要与人分享。不想让人知道的话,一开始就不要让人知道。” “我有些奇怪,”叶牧没有理会顾兴言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以你的性格,即使看不惯我,又为什么会选择嚼舌根这种你绝不擅长的方式来给我找麻烦。你应该知道,这种方式虽说恼人,但实际上无关痛痒。” “那段时间,百草堂内的关注重点本应在闻庄和黄杨柳的身上,偏偏我又在其中横插了一手。闻庄能不能治好黄杨柳固然让人挂心,但是和莫名而来的七杀殿弟子的真实目的相比,一个病女人自然不会吸引更多的注意力。为了给闻庄减轻压力,你还真是煞费苦心,但我可不太乐意被人利用。” “就是利用了你又如何?你这是来找我算账?”顾兴言戒备地站在门内,两手抄在袖中,讽笑道。 “这倒不是,毕竟你也给我提供了不错的情报。”叶牧相当心平气和地回应道,“妖魔复生术法的消息,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们也算两相抵消了。”这样说着,他将刀收了起来,“颐和厅那里出了乱子,毒系和药系弟子起了争执,你不打算去看看情况吗?” “他们自管闹他们的,只要不惹到我的头上,与我有什么相干。”顾兴言冷漠地说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叶牧,明白无误地流露出反感的情绪来,“你如果只是想来喋喋不休地说一堆无聊的事,我就不奉陪了。我很忙,没时间和你谈天说地。” “我是想问顾少侠,妖魔既然连复生这等神奇的秘法都有,不知有没有传闻说,它们有种秘法,效果类似毒系的定魂香?” 顾兴言的脸色一下变得相当难看,哐地一下,在叶牧面前重重甩上了门。 叶牧毫不动怒地在门外说:“请转告闻庄,我明日再来山庄拜访。”说罢,转身离开了。 事情已渐明朗,然而他心中仍有一个疑虑不明。 确实如他所言,因为顾兴言提供的妖魔复生术法的情报,他才能如此快速地确定江望便是贺凉。然而,就和顾兴言的性格不适合去背后嚼舌根说人八卦一样,以顾兴言的性格,当初就算看他不顺眼,讥讽嘲笑几句便罢了,又为何要平白无故地将这个情报告诉他,反而让自身因此而惹来了他的疑惑,反倒暴露了和妖魔的联系? 随着叶牧走远,身影在路的尽头消失不见。顾兴言庭院后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像是风吹拂过枝叶的声音。 江望舒舒服服地倚在一枝粗壮的枝桠上,身影藏在枝叶间半点也没有露出端倪。他扯过旁边一根纤细的树枝,拈着上面翠绿欲滴的叶片欣赏了一会那勃勃生机,松开手,任它从手心刷地溜走,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 叶牧那一大堆话里,真正想要确认的其实也只有那一句吧。“一个病女人”,顾兴言大概根本没注意到自己透露了什么。 作为百草堂的弟子,作为毒系弟子中的佼佼者,对于“中毒”和“生病”的差别,绝不可能这样不敏感,除非那是他自己也认可的“已知事实”。 树下传来脚步声,敲门声,弟子的呼唤声:“顾师兄,你在吗?闻师兄有事找你。” 且不提顾兴言去见到闻庄和景安,听说了叶牧带来的消息后面色如何阴沉,左右他一向神情阴郁大家都习惯了。闻庄听到顾兴言说他已经见过了叶牧,不由得询问道:“他问了你什么?” 顾兴言哼了一声,说:“他莫名其妙地劈了我一刀,说了一堆不明所以的话就走了,根本没提到什么荞麦田。临走时他说明天还会过来。” 闻庄又问过几句后,顾兴言便表示他还有很多事忙,从那里告辞了。闻庄看向景安,说:“叶牧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景安摇摇头,说:“不管他到底想做什么,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轻忽。闻庄,有劳你和小彤走一趟吧。” 闻庄站起身,点了下头,应道:“我这就去。” 深夜,百草堂的某处房屋中,点亮了烛火,映照出两个人交谈的身影。 “那个叶牧,你上次说要再观望一下,到底是作何打算?放任了这许久,他已经快要妨碍到正事了,万一因他而失败,你我都落不了好处。你要是顾念着昔日的几分情分,不忍动手的话,我杀了他也是一样!” 江望笑了一声,看着面前心浮气躁的人说:“我自有主张,你莫插手,总归坏不了你的事。” 顾兴言紧紧咬着牙,狐疑地打量着江望,但是在那黑色面具掩盖下什么也看不出。他眯起眼,试探地问道:“你和他以前交情很好?你该清楚,自己现下的身份。” 江望侧了侧头,不甚在意地说:“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明白。也罢,左右到时需要你帮忙。不妨和你透个底,教你心安。” 他摘下手甲,伸出苍白的手,在烛火下细细端详着。 注视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手指,他慢慢收拢了掌心,温柔地微笑起来。 “他痴心妄想想要复活的那个人,就是我。我只不过是想让他成为我的同伴,变得和我一样罢了。” 江望好整以暇地说着,语气轻松又甜蜜:“毕竟一个人在这样的处境里,总归太过辛苦寂寞。我想,他也一定是愿意的。” 顾兴言的脸绿了。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江望看了大半天,才完全消化了这句中的意思。当即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犹自觉得不适,憎恶地说道: “真恶心。” 话方出口,眼前黑影一闪,一股钻心的痛楚便自左臂剧烈地袭来,顾兴言连忙死死咬住牙,这才没痛呼出声来。 江望狠狠抓住顾兴言的手臂,将它弯折成了一个几乎慑人的角度,隐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紧扣在衣袖上的苍白手指随即便染上了可怖的紫黑色泽,还在顺势迅速向上蔓延。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没分给它半点视线,力道也没有丝毫松懈。 “管好你的嘴。”江望微笑着,温和地说,带着不详的气息。墨黑的眼一片冰冷,没有半分属于人类的情绪。 “我的脾气,可没有他那样好。” 第53章 不速 ===================== 叶牧离开百草堂后, 便直接驱马去了那片荞麦田。经过这一番来回奔波,他重新见到那片荞麦花海时,已是月兔高挂, 夜色深深了。 白日里发生那番变故的草棚伫立在田边,棚里的桌椅依旧是他们离开时凌乱翻倒的样子,他临走时压在桶底的银子也还是放在那里, 显然主人不曾回来过。探看之后, 叶牧没有再去田里查看, 而是收起逐风, 走下官道。循着田间的小径,往地图上显示这附近最近的一处村落走去。 白天的时候那个村民受了惊吓,不知道回去后有没有说些什么。百草堂大概很快就会派弟子前来此地查看,两边难保不会遇到。以防万一, 还是要事先做些应对。藉此机会, 也可以深入调查一番, 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顺便在此地等着那些百草堂弟子前来, 观望一下看他们能不能发现什么。 夜色中的花海格外寂静,新雪般的花朵在黑夜里并不明显, 但涌动的花香依旧丝丝缕缕缠绕在人身边。单看表面, 无人能想到在这样美好的地方, 会酝酿着令人谈之色变的魔气。 荞麦在小径两旁簇拥成了天然的篱墙,随着走动, 探出的枝叶不时扫到斗篷上, 沾了夜间的露水,就好像也染上了花香般。叶牧看着地图, 上面几个人的光点都没什么变化,只有闻庄的光点离开了百草堂, 向着这边的方向来了,不过看起来要到达还需要一段时间。 百草堂来查看的人是闻庄的话,倒是比起其他人说话要来得方便。叶牧关掉了地图。 他走出了那片荞麦田,正好置身于一个不高的小山坡上。小径蜿蜿蜒蜒自脚下延伸开去,前方的黑暗中,沉睡着一座小村。 收敛气息,他向村落走去。 村落的小院中,几只趴伏的狗警觉地抬起头,动了动耳朵,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卧下睡了起来。 此时村里人都已经吹灯安歇了,连某些“业余活动”都早就告一段落,叶牧也因此而避免了某些尴尬。他在村中转了一圈,便将目标锁定在了唯一一户还有响动的人家。 院门紧闭,房门从里面牢牢闩住,村民夫妇俩睡在床上,女人早已睡熟打着呼噜,平时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男人却翻来覆去,怎么都闭不上眼。 一闭眼,就会回忆起白天被袭击的那个时候,看到的那双毫无人性的眼。就好像成了猎物被猛兽扑倒一般,死亡的预感让人动弹不得,几乎错觉自己的咽喉已经被利齿撕裂。 他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被婆娘问了也不敢说,生怕事情传扬开去,让那煞星找上门来。只是一味胡乱地摇摇头,说是有恶客在甜水铺子里打架,他险些被波及。虽说糊弄过去了,但却是心惊胆战地拽着婆娘不让她出门,躲在房子里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那发狂的七杀殿门人吃完了同伴,再找过来。一向泼辣的婆娘见他这模样,加上那一身血淋淋的也着实吓人,倒是难得乖顺地听话,两人在房内惴惴不安地枯坐了一日。直到天黑才略为放下心来,吹灯安歇。婆娘嘴里碎碎念叨着明日一早要去草棚看看情况,那些人打起架来手下没个轻重,也不晓得损失了多少,没一会就语声渐消打起了呼噜。他却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平日里嫌弃婆娘总是碎嘴,这时却巴不得她再多说一些,免得他一人胡思乱想心里发慌。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敲的是闩住的房门,叩,叩,叩,三响,吓得他生生打了一个激灵,呼地一下坐起来,瞪大了眼盯着那扇门看,就好像它突然变成了个妖怪似的。 紧接着他听到门外有一个男声在问:“叨扰了,有人在家吗?” 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感自脊背蹿过。村民听出那是白天那个发狂男人的同伴的声音,这是……鬼敲门?七杀殿真有这么邪性,死了都要化成厉鬼找上门来索命? 他闭紧了嘴,哆嗦着手一把捂住犹自呼噜打得正欢的婆娘的嘴,硬生生将那呼噜声给压了回去。婆娘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唔唔挣扎起来,他吓得冒了一身冷汗,拼命按住示意婆娘安静,心里祈祷着门外听不见这动静。偏偏这时门又被叩响了。 叶牧站在门外,听着屋里反常地安静了下来,便叩门再次询问了一声。室内沉默片刻后,窸窸窣窣地好一番响动,一个重重的脚步声向门边走来,哐当好大一声响,门呼地一下被打开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持着菜刀站在门内,对他怒目而视,凶巴巴地问:“干什么?!”刀锋在月下闪着寒光。 “……” 叶牧稍稍后退了几步,和那把菜刀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心里有些纳闷。西凉的民风有这么凶悍?虽说扰人清梦是不太厚道,但应该还不至于到夜半有人敲门就持刀来迎的地步吧……或者说,是白天那个村民在村里说了什么,所以导致现在这里的村民们的警惕性特别高? 暗自打量着女人的神情,他客气地说道:“深夜造访,着实抱歉。想请问夫人,可知那边田边的甜水铺是谁家所开?在下的同伴今日突发急病,损毁了棚子里的桌椅,然而我们今日便要急着继续上路,想要赔偿,却还不知棚主家住何处。是以惊扰了贵宅,还请见谅。”摊开手,手里的银子在她面前一亮后,又旋即收起。 说谎!藏在门后举着斧头的男人在心里呐喊。 想要赔偿偏偏等到半夜才来?那么多户离田地更近的人家,偏偏来敲他们家的门?他一直醒着,但根本没听到村里的狗叫唤!平日里若是来了生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吠得欢!急着上路……上哪的路?黄泉路吗?这时分,好像快到子时了吧。 紧张到了极致的时候反倒对这种种异常格外敏感,越想越忐忑。他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觉得门外有阵阵阴风透过门缝吹过来,真冷。 女人不像男人往鬼鬼怪怪的方向一路想下去转不过弯来。她听了叶牧说的话,缓和了表情。抬起手理了理头发,说:“你找对人了,那间棚子就是我家开的。虽说地方简陋,毕竟也是我们辛辛苦苦置办的,经不起你们打打杀杀。你既然有心,就把银子留下吧。” 叶牧说道:“如此正巧,不知白日里在棚中照看生意的那位兄台可在?当时我那同伴病发得突然,形容可怖,让他受了一场惊吓,现在可还安好?”不知那村民看没看到他断臂的一幕,以防万一,将左臂向斗篷中藏了藏,掩盖得严严实实。 男人躲在门后冥思苦想,心道今日左右是躲不过这一劫了,没来得连累自家婆娘。听到此处,便咬咬牙,将斧子藏在身后,背着手从门后走了出来,拦在女人身前,干巴巴地笑道:“虚惊一场,没什么事。少侠你客气了。”一眼看到当时伤得那么重的人就这样活生生站在门口,没事人一般的样子,心中对于鬼怪的猜想又验证了几分,背在身后的手连连对婆娘挥动,让她赶紧躲开逃走。 叶牧打量男人几眼,见他背着胳膊身后不知藏了什么的样子,也不说破,只在心里暗自警惕,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对话道:“兄台无事就好。我那同伴病得凶险,一时脱不开身,现下才来寻访,失礼了。” “不失礼,不失礼。”男人只能勉力笑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出了一身冷汗,夜风一吹,嗖嗖的凉。见背后的婆娘没有动静,不由得急得心里暗骂。平日里看着泼辣伶俐,这会儿关键时候怎么如此不晓事。 叶牧递出银两,诚恳说道:“这些银两权作赔罪,我那同伴这病让他颇为困扰,不欲与人知道,还请二位代为保密。他脾气不好,若教人知道了,少不得动怒,又要发作上一场。” 男人干干地笑着,点头应下,从身后拿出一只汗湿的手,要去接那银子。 女人却抢先一步将银子抢了过去,攥得死紧,笑道:“好说好说,你尽管放心,我们必不会说出去。”说罢瞪起眼对男人吼道,“木呆呆的,在这里杵着作甚,没得碍眼。好吃懒做的东西,一天到晚只知道窝在家里,老娘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中气十足的怒骂声,惊起了村里的狗好一阵狂叫。 叶牧收回手,看着面前这怪诞又紧张的场面,女人一只手攥着银子,另一只手却仍用力握着菜刀,手背上都暴起了筋。这两人是在……害怕他? 想及白天那血淋淋的场面,叶牧顿悟,觉得这也难怪。左右目的已经达到,便快速告辞离开了。 哆嗦着手闩上门,男人这才长出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女人斜睨他一眼,嗔道:“一个江湖客而已,瞧你那点出息!”悄悄藏起握着银子发抖的手。 自觉成功从厉鬼手里保护了自家傻婆娘的男人,转头就被这女人嫌弃,郁闷地说:“你这婆娘,知道什么。” 两人吵吵闹闹复又就寝不提。 叶牧离开村落,打开地图,看到闻庄的光点在镇上滞留了下来。略一思忖,他也拨马回到了镇上。小睡片刻后,一早起身,恰恰在镇口截住了休憩一晚后,正要出发的闻庄和景彤。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抹茶的地雷~O(∩_∩)O 第54章 蛊毒 ===================== 姑且不论闻庄究竟信不信这是场“巧遇”, 总之他没有反对叶牧同行的提议,于是一行三人便策马向那片荞麦田行去。 景彤骑着一匹四蹄雪白的茶色骏马,头上系了一块月白色的巾帕, 掩住了仍然很短的头发。路途中,她悄悄向叶牧看了几眼,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 没有贸然询问有关那位“江少侠”的事情。 一路无话。 到了目的地, 几人翻身下马, 叶牧便向他们示意田边那累累的虫尸。 “我最初觉得这片田地有古怪, 就是因着这里的虫子死得实在太多。但听你们一说,似乎反而是歪打正着。” 闻庄蹲下来,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泥土,拾起几只虫尸, 托在掌心查看。景彤则是直接走进了田里, 拨开长得茁壮茂密的荞麦, 四处张望, 不知道在检查些什么。两人都是立刻投入了全心全意的调查中,神情变得严肃而认真。 叶牧看着两人的状态, 牵着马安静地站在一旁, 避免出声打扰。这里交给了百草堂的专业人士, 他站在那里闲来无事,便开始研究起系统的任务和声望功能。 自从信息栏提示任务完成后, 那个任务面板就再没出现过, 他试着思索呼唤也毫无反应。当时景安诱发那个任务的契机,值得注意的也就是“委托”和“任务酬劳”两点。现在他多少也掌握了一些这个系统的规律, 回忆起游戏里接任务时的情景,决定什么时候去找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乐于助人”一下, 看看有没有什么进展。 而任务奖励的那十两黄金就安安稳稳地躺在包裹里,金灿灿的看起来十分喜人。念及包裹那个“转化”的特性,叶牧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当然,他是没办法确认百草堂的钱库里有没有少上一锭金元宝的。这点也只能待他回头接到别的任务时再做尝试了。 声望系统也是叶牧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他目前看到过和数值相关的词汇一共有五种:雇佣兵声望,门派声望,七杀殿声望,罪恶值,亲密度。 雇佣兵声望自不消说,这个“系统”的一切,包括他自身都和这个声望息息相关。这应该就是整个系统的关键所在。而当它比罪恶值高时,似乎可以抵消掉相应的罪恶值。 门派声望应该同游戏中一样,是指人物所属门派的声望,对他来说等同于七杀殿声望,影响到技能学习等一系列的方面。但除此之外,游戏中原本还有着众多的势力声望,比如这次任务,按常理来看,应该还会奖励百草堂声望才对。不过这点可以暂时放到一边,留待以后再进行研究。 罪恶值……在游戏中,是因为主动杀戮其他玩家而增长。他隐约猜测或许也是导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个因素。虽然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杀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也做好了手染鲜血的觉悟——尽管如此,为了验证猜想就去杀人还是算了吧,他自认不是个杀人狂。 亲密度……这个数值这两天已经出现得频繁到他想要找找屏蔽系统的程度了,虽说如此,他可不觉得这个数值就真的等同于对方对他的好感程度。且不说那个组队扔了一块石头就呼呼增加的亲密度靠不靠谱,单从他送了飞獴一堆弓箭,增加的亲密度还不如他重伤昏迷时江望的一个拥抱加得多,就知道这东西的扯淡程度了。——当然,这也不可能是他自己对别人的好感度。 这些数值多少他现在也只是有个大致的估计。最初会准时在晚上跳出来,记录着各项声望数值的人物信息菜单,自从他在江中遭遇那条墨龙,意外传送之后,就好像从来不存在一般销声匿迹了。他也尝试了各种方法想要调出它,但是全部失败。前后对比一下,他也只能毫无根由地猜测,也许是因为那时的强制退出地图,或者那场挟带上了江望和叶苍的传送,还有可能是因为系统认定的“孩子”没有全部跟随在身边,总之是导致这个系统出现了某种不可知的错误? 这边叶牧脑中在苦思冥想着各种“不科学”的事情。景彤急急走过来时,看到的是叶牧神情冷淡地站在那里,一副八风不动生人勿近的样子,审视着面前的田地,深沉地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三匹马牵在他手里,都没能让这气氛热乎上一点儿。 她停住脚步,正迟疑着要不要等上一会儿,叶牧已经看了过来,问:“景姑娘,怎么了?” 景彤说:“叶少侠,我们发现了些情况……有些奇怪。” 两人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距离,闻庄正等候在那里。见叶牧过来,便简明扼要地说了他们的发现。 这里的虫子,全部死于一种类似蛊毒,却全然不同的某些东西。无论用什么方法来查看,也看不出任何异常,只能判定是寿命耗尽的自然死亡。然而这些不同种类的虫子绝不可能这样大批量地在同一时间“自然死亡”。直白地说,是它们的“生命力”被剥夺了。 这里生长的植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然而当景彤尝试着催生植物时,原本生长在这里的植物格外活跃地回应了呼唤,而她自己带来的种子,仅仅是落入土壤中,不待催生,一瞬间就成了毫无生机的死种。 他们也只能因此而得出结论,这片土壤在贪婪地攫取一切生命力。然而不知为何,在它其上生长的植物,飞舞的蝴蝶蜜蜂,以及来往而过的人畜看起来都没有受到影响——究竟有没有受到影响,就不是现在一时可以知道的事情了。 闻庄将事情叙述完,凝目注视着叶牧,开口问道:“事关重大,我们这就要赶回百草堂,你要一起来吗?” 叶牧点头应下。 三人快马赶回百草堂后,闻庄让景彤去找景安,稍后在议事厅会合,他自己则先行带着叶牧往上次的那个大厅走去,半途中,在一处无人的走廊上,他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叶牧。 叶牧也随之站住,且不说话,看闻庄想说些什么。 闻庄看着叶牧,说:“明人不说暗话。叶牧,你是不是怀疑毒系与这次事件有关?” 叶牧神色不变,问道:“何以见得?” 闻庄双手抱臂,冷冷地说:“从景安说出毒系弟子曾经去过那片荞麦田时,甚至更早之前,你就开始怀疑了吧?随后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不就是为了试探?你先我们一步去见到过那片荞麦田的顾兴言,又什么都不说,难道不是因为怀疑他在其中做了什么?” 他抬手撑在叶牧身旁的的廊柱上,充满压迫感地倾过身来,紧盯着叶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叶牧,叶少侠。我佩服七杀殿收集情报的本事,也感激你为西凉做的一切。但是,这里是我百草堂的山庄,你怀疑的是我百草堂的弟子。昨天的事情我们可以把它当做一场误会,你要怀疑的话也大可以去调查,看看能发现些什么,我也很期待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只是,袭击百草堂的弟子,这种事情,我希望再也不要发生第二次。不管是在百草堂,还是其他什么别的地方。” 眼神凌厉,是满满的警告之色。 叶牧看着闻庄,沉默了片刻,坦然应道:“我知道了,此番是我考虑欠妥。没有证据的时候,我不会再对百草堂的弟子出手。” 闻庄显然听出了这话中的未竟之意,他眯了一下眼,收回了手,淡淡说:“好。真的再发生第二次不愉快的话,希望叶少侠能拿出足够让人信服的证据。此外,还请叶少侠不要在山庄中随意走动。去弟子们的居所探友访客倒无不可,一些隐秘之地还请多加留意。现下山庄内事物杂乱,若有误伤,反倒不美。” “如此甚好。”叶牧的关注重点有些偏移,听说得到了光明正大前往弟子居所的许可,立刻就应了下来。如果有事非要往其他地方探寻怎么办?努力不被发现,不要让自己中招就可以了。 不过他还是正面回答了闻庄最初的问题:“我从未怀疑过‘毒系’与这次事件有关。闻庄,我怀疑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几个人’。” 一瞬不瞬地看着闻庄,他这样说道。 “这样看来,我也是这‘几个人’的其中之一了。”闻庄看起来像是觉得有些可笑地说着,倒是没有发怒,“也罢,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耽搁得够久了,我们走吧。” “闻庄,我还有件事想请教你。”叶牧唤住他,丝毫没有因为怀疑对方而感到不好意思,问道,“毒系弟子平时也会做这种驱蛊灭虫的事情吗?那时的情形,和今天的场景是否一样?” “这是常有的事。西凉气候多变,三不五时就会闹上一场虫灾,不及时驱除的话,一季的收成都会受影响。”闻庄神色冷淡,但还是详细解释道,“但我们通常是让村民回避,驱使食肉的蛊虫扫荡一番,一般来说,不会留下这么多完整的虫尸。况且距离上次虫灾已有一段时日,那时的痕迹断无可能残留至今。” “这样大片的田地,以一人之力,要驱除干净不知需要耗时多久?” 提及本门技能,闻庄缓和了脸色,语气里有淡淡的骄傲:“百草堂驭蛊之术,即便是学艺不精的弟子,也可驱使以千百计的蛊虫。擅长此术的弟子,全力施为,掌控数目可达上万。只是驱虫捕杀而已,通常一日时间便可完成。” 得到了答案,叶牧也不再多问。两人来至议事厅,景安和景彤已在厅内了。见两人姗姗来迟,景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招呼大家落座。几人刚刚坐定,他便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彻底治愈疫病的方法,已经找到了。” 闻庄咣的一下站了起来,带翻了椅子发出好大一声响,他全然没在意,只顾紧盯着景安急急问道:“找到方法了?已经证实有效吗?谁找到的?” “确实有效,患病弟子的情况已经控制住了。”景安说着,“不过开出方子的人真是让人意外……是顾兴言。” 第55章 行尸 ===================== “是他?”闻庄显然也很是意外, 他沉吟了一下,感叹说,“难怪他这些时日总是不见人影, 想必就是在为此事忙碌。” 神色轻松了不少,他问景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在今天上午,闻庄一行人还没回到山庄的时候, 昨日改换了治疗配方的那些患病弟子的病情突然加剧, 眼看着情况就已经变得极为凶险。这下那些同患病弟子交好的药系弟子们再也按捺不住情绪, 就连景安的话也再难听进去半分, 厅内气氛一触即发。顾兴言就是在此时来到了颐和厅,干脆利落地几下放倒了阻拦他的药系弟子,强行给患病弟子灌下了汤药。 汤药灌下之后,那个原本极为痛苦的患病弟子立时平静了下来, 不久便沉沉睡去, 脉象平稳。顾兴言这才出示了那份配方。彼时事态紧急, 药系弟子传阅过那药方, 没察觉什么不对,也只能将信将疑地急忙去调配熬药, 给那些情况危急的患病弟子服下。景彤去找景安的时候, 正有一名患病不久的弟子悠悠醒转, 神智清醒,行动自如, 却是已经彻底痊愈了。而他们过来的时候, 已经陆续又有几名弟子醒来,曾经折磨他们, 险些要了他们性命的疫病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景安寥寥几语说明了事情经过,对当时的情形并未具体描述, 但听他叙述的几人也能感受到这其间事态的惊心动魄。没有再追问什么,虽说景彤已经向景安转述过一次了,闻庄还是详细向景安说明了他们此行的发现。 景安听罢,点点头,没有就此说什么,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叶牧,笑道:“此番多亏了叶少侠的情报,景安不胜感激。顾兴言现在正在颐和厅看顾,叶少侠有事问他的话,不妨与我们同行?” 叶牧站起身,说:“想要确认的事情我已从闻庄那里得知。颐和厅那里眼下想必事物繁忙,我就不过去打扰了。我仍要在镇上逗留两日,景少侠若有事,不妨让人到上次那间旅舍那里给我留言。” 景安似乎没想到叶牧会这样说,略微有些讶然,随即应道:“既如此,叶少侠请在此少待,稍后便让人将报酬送来。” 叶牧心情微妙地收下了那锭作为酬劳的金元宝,看着它和包裹里那锭元宝一模一样的大小形状,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可能成真了。面上没带出任何异常,他辞别了景安三人,走出议事厅一段距离后,闪身便收敛气息向顾兴言的房间走去。 之前在百草堂内调查时,他的调查重点主要落在了“无常”的线索上,加上顾兴言很少外出,所以他并没有去过顾兴言的那个房间。现在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留意着地图上的光点,他来到了顾兴言门前,不出意外地房门紧闭。他抬手推了一下,却只听“吱呀”一声,意外轻松地推开了门。原来并未上锁。 居然没有锁门,就是不知道是因为主人离开得太匆忙,还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了。 目所能见的地方是没有什么类似机关记号的东西,叶牧直接站在门口向室内看去。 阳光倾泻,室内的情景一览无余。这里看起来像个工作室而并非一个弟子的卧房。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恐怖的气味。窗下放着一张长桌,上面瓶瓶罐罐摆的满满当当,一只瓷碗里放着些像是没处理完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呈现着一种诡异的青绿色,看起来就是这恐怖气味的来源。书架占去了房间的另外大半个空间,挤挤挨挨地紧靠着床头。里面杂乱地塞着许多书册,有一册书只塞了一半进去,还有大半本翻开在外面,书页都已经泛黄了。床铺上被子凌乱地摊在那里,显然是没人收拾过,中空的床底紧紧地塞着几个木箱。 再念及房间主人毒系弟子的身份,这是个看一眼就让人不想进去的房间。 不过时间紧迫,叶牧可没工夫顾虑那么多。想到之前看到房内地上的荧光,他尽量不去回想其中成分地吃了几粒叶茗出品的避毒药,猱身而入,进入室内后顺势关上了房门。在空中一个横移恰恰落在了那张床上,调动了全部的警惕性。 房内静悄悄的没有异动,叶牧却立刻皱起眉,冷下了神情,迅速望向四周。 就在他触碰到床铺的瞬间,地图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光点。 近在迟尺的红色光点。 抬头在床帐那里没发现什么异常,叶牧低下头,目光落在了床铺上。 他先将一把长刀伸到下面挨个敲了敲那些箱子,最后停留在其中一个大木箱上,再次敲了敲。 这箱子虽然大,但听声音,里面装的东西并不满。 他这才动手将它从床底略为拖出了一些。不知里面究竟是装了什么,箱子大归大,但拖起来并不沉重。上面挂着把看起来挺结实的黄铜大锁。叶牧扫了一眼地图上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了的红色光点,调出信息栏,看着面前的木箱,用上了私聊频道。 [私聊]你对变异的行尸说:喂。 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回应。叶牧也不过是想借此确认一下箱子里是什么东西,看到这个结果,怔了一下。 他是真没想到顾兴言胆大到敢在百草堂内,自己的房里,就这么大咧咧地放着一只行尸。 变异的怪物,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只见过两次。一个是他最早在那片战场上醒来的时候稀里糊涂砍死的那只瘟疫行尸,一个就是眼前这只被关在箱子里的行尸。 倒是可以把这口箱子送去给景安他们看看,这足够作为顾兴言和妖魔勾结的一个证据了。但在现今这个顾兴言治愈了许多百草堂弟子的时刻,难保不会被反咬一口。 虽说不知道顾兴言那个治疗配方有没有猫腻,但既然以百草堂的手段都看不出什么,他更不可能察觉其间的深意。他提出要向顾兴言询问些什么,又提前与他会面,景安也必然看得出他对顾兴言有所怀疑,自会有所思量。而顾兴言能说出和他会面的事,却绝不可能将他们谈话的内容如实告诉闻庄,有此语焉不详,闻庄也少不得留心一些。这两人并非易与之辈,顾兴言想要在其间做什么手脚,只怕不容易。但在现在这个时候,想要对付顾兴言,却也不现实。 ——那就先确认一下箱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吧。 思忖了一下,他调出了随身工具包。工具台展开,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空间立时愈发狭小。拎起砧台上的锤子,对着那把锁用力砸下。火花四溅,一声脆响,铜锁断裂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把锤子放回砧台上,收起工具包,做好战斗准备后,叶牧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刀尖缓缓挑开了箱盖。 随着箱盖慢慢被打开,可以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 叶牧定睛看过去,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箱子里面,一具小小的行尸蜷缩在里面,手臂抱在胸前,双腿弯曲,是幼年时在襁褓里的姿势。头上稀疏地残留着几根头发,看样子生前只是个五六岁大小的孩子。它似乎被突然照射进来的光线惊吓到了一般,轻微地颤了颤,转过露出一半白骨的头颅,空洞洞的眼眶看了过来,嘴巴开合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叶牧亲眼见过许多诡异恐怖的怪物,也亲历过许多凄惨绝望的场景,但面前这个行尸的情况,让他第一次连握着刀的手指都开始发麻,几乎不忍目睹。 行尸的身上五彩斑斓,皮肤上放射状呈现着一块块瑰丽恐怖的鲜艳色泽,有些部分的躯体已经缺失了,但是缺口平整,是被人用刀割下的样子,有些地方的皮肤也外翻着,创口像是经过精密计算一般冷酷而精准,老练地避开了那些容易溃坏的关节。仔细看看,会发现行尸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紧紧地绑住了,脖子也被箱底的一个环扣在那里,就像标本中被大头钉钉住的蝴蝶。 ——实验品。 叶牧脑中闪过这个词汇。但还有一件事更让他难以接受。 这具行尸身上残余的那些布料虽然已经污浊不堪,难以辨认,但上面的花纹相当眼熟。 歪歪扭扭的笨拙绣工,土气糟糕的色彩搭配,同样的款式,他曾在黄杨柳抱着的那床小被子上看到过。 ……这是,黄杨柳早夭的那个孩子? 叶牧沉着脸,一刀刺下,钉穿了行尸的头颅,那尸体就这样安静地不动了。他合上箱子,把它原样推回床底,将那把锁的残骸也拨到床底一眼看不见的地方。快速查看了一下房内,除了这口木箱再没发现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仔细清理了来时的痕迹后,他原样关上门离开了。 下一个目的地是坟场。 叶牧离开后不久,那扇门再次被人推开了。 一只穿着黑色皮靴的脚迈进,毫不迟疑地落在地面上。那人走近床边,单膝跪地将那口大木箱拉了出来。没有上锁的箱子被轻松打开,来人向箱子里面看了一眼,轻轻噫了一声,四处打量一番,立时看到了原本被箱子挡住的那把已经坏掉的铜锁。 箱子被重新合拢,推回了床底。江望在床边站起身,有点伤脑筋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是来晚了一步,叶牧现在大概是往坟场去了吧。 今天是约定的第二天,事情却开始发展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还有一天。默默地这样想着,江望走出房间,关上了门。愉快地笑了起来。 不管怎样,到了明天,这里的一切就结束了。结果到底会是怎样呢? 未知令人恐惧,但也令人着迷。 叶牧在镇上打听到当地人埋葬尸体的地方,找到了黄杨柳孩子的坟墓。墓前有几个已经干瘪的果子摆在那里,大概是黄杨柳离开前曾过来祭拜过。 坟包上的泥土很新,看起来最近刚刚被翻开过。这痕迹显然是这几日才留下的,不然祭拜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但是顾兴言这几日没有离开过山庄,那样一只行尸要不惊动别人地送进山庄也不容易。也就是说,他还有同伙? 叶牧在这片坟地中走了一圈,这些时日这里多了不少新立的墓,不知道埋下的时间,只从痕迹上也没法判断有没有什么异常。他离开坟地,回到镇上买了些铲子灯笼等物,静等天黑后,来到坟地,挖开了黄杨柳孩子的那座坟。 不出意料,里面只有一具已经被撬开的薄棺材,棺材中放着些孩子的玩具被褥等物,但尸体却不翼而飞了。 仔细查看了棺上的痕迹后,叶牧将土重新填回去压实,将目光转向附近的一座新坟,他支着铲子拄在墓碑前,矛盾地开始思考挖坟破棺的必要性。 虽然一直以来都没有听到过行尸伤人的风声,但是既然最早死去的黄杨柳的孩子化为了行尸,那些因疫病而死的人应该也有化为行尸的可能。不管顾兴言在研究些什么,从那个行尸身上的手法也能看出,这绝对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实验。这片坟地中的尸首,很可能也曾经成为过他的实验品。 但是虽说在有必要的时候,叶牧行事也算是百无禁忌,他还是难免觉得挖人坟墓这种事有点儿缺德。 啧了一声,叶牧将铲子扔到一边,来到坟茔前俯下了身,摘掉手甲,将手按在了那个土包上。看向地图。 先姑且这样尝试一下吧。行不通的话,说不得也只能做一回这缺德的事了。 花了小半夜的时间在坟地里转了一圈,这样挨个试探过去,叶牧一共发现了三个亮起红色光点的坟墓。 两座是新坟,一座却是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老坟,连墓碑都不知哪里去了,坟头上的草长得老高,又处在墓地的边缘地带。不注意看的话,说不定都会以为那是个稍微高点儿的土包。 先把那座一看就很危险的老坟放在一边,叶牧默念几声叨扰,挖开了其中一座新坟。 起开棺盖,一只行尸坐了起来。 您杀死了变异的行尸,获得百草堂声望50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势力系统。 解锁势力系统,扣除雇佣兵声望50点 您杀死了变异的行尸,获得百草堂声望50,扣除妖魔军声望50 杀死那只行尸后,叶牧调出信息栏,原本是打算确认一下这只行尸的状况。看到浮现的几行信息时,不由得一怔。 第56章 古坟 ===================== 叶牧尝试着调出势力信息, 这一次,面前顺利浮现了界面。 蓝色的字体整整齐齐地摞了一排,在视线投注其上的时候泛起流光。 王朝军:崇拜, 势力声望:79565 七杀殿:友善,势力声望:10705 饮羽楼:尊敬,势力声望:25300 北斗营:亲密, 势力声望:20300 百草堂:亲密, 势力声望:12600 山水阁:友善, 势力声望:3600 重霄门:友善, 势力声望:3600 妖魔军:仇恨,势力声望:-96315 紧接着,叶牧就眼睁睁地看着北斗营的声望数字跳动了一下,增加了100点。 又稍微等待了一会儿, 声望没有新的变化。觉得一时半会还研究不明白这个系统的计算原理, 叶牧将面板关掉, 决定还是先把眼下的挖坟大业做完。 另一座新坟挖开后, 里面仍旧是同样变异的行尸。这次叶牧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留心观察了一下。这只行尸外表看起来和他以前遇到过的那些行尸没什么不同, 不过行动上要笨拙迟缓很多, 坐起来之后撑着棺材壁, 半天都没能爬出棺材。除此之外再没发现什么异常,也看不出什么厉害之处, 叶牧就将它杀掉了。 最后, 他来到了那座老坟前。 先谨慎地做好了战斗准备后,叶牧摘下手甲, 手按在土包上,同前两次一样地将目光投在了信息栏上。 [私聊]你对化生魔说:喂。 深深地底, 一口被许多铁链紧紧缠绕锁住的青铜棺中,骤然亮起了两点红光。 土地传来微微的震颤,隐约像是有嘶吼声自极深的地底传来,还没消化掉不起眼的老坟里埋着一只妖魔的事实,叶牧就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复。 [当前]化生魔(天):魔神大人? “……” 保持着一手按在土包上的姿势,叶牧又仔仔细细地把这四个字看了两遍。 魔神大人?这种终极反派BOSS的称呼是哪里来的?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游戏里妖魔一方类似于神灵的信仰崇拜对象和最高统治者? 叶牧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新获得的那个声望系统,但紧接着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无论怎么看,那个“仇恨”的妖魔军声望值,都不会让这只妖魔莫名其妙地叫自己“魔神大人”吧。 土地依旧在轻微地震颤着,像是有什么凶兽企图冲破厚厚土层构筑的樊笼。 棺材内,红色的光点疯狂地游移着,一下下狠狠的撞击声在棺材内沉闷地回响,伴随着爪子划过金属表层的刺耳抓挠声,然而无论是束缚住棺材的铁链还是棺材周围的坚实土层,看起来都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一声愤怒的咆哮声响起。 [当前]化生魔(天):魔神大人,请释放我。从今以后,我会是您最忠诚的奴仆。 地面之上,叶牧还没想明白眼下的情况,就看到了这迫不及待冒出来的效忠请求。 “释放”……也就是说,这只妖魔是被封困在这里的? 斟酌了一下,叶牧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且看看这隐藏于此地的天字级妖魔是个什么状况。于是试探地发出了信息。 [私聊]你对化生魔说:哦? [当前]化生魔(天):魔神大人,我将一心一意侍奉于您。求您原谅我的愚蠢狂妄,将我从此地解救出来吧。 ——看来这只妖魔短时间内是没办法自己跑出来的。 知道这点后,叶牧果断决定把它交给百草堂来解决,就当是完成任务后附赠给他们的一个情报好了。至于化生魔的请求……他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魔神大人”,把它放出来后,再来打一架吗?单挑天字级妖魔这种事,在游戏里做就可以了,现实中不是必要的话,他还是没兴趣去尝试的。 虽说这只化生魔口中的“魔神大人”仍然让人有些在意,但这种事情也不可能从它口中得到详细情报。与其贸然发言暴露自己不是“魔神大人”,还不如以后留心一下这方面的情报……明天倒是可以问问江望,看看他知不知道些什么。 直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重新戴上手甲,叶牧打算无视这座坟继续他的调查。节外生枝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时候已经不早了,在充斥着妖魔和行尸的坟场里过夜可不是他的爱好。 [当前]化生魔(天):魔神大人?魔神大人!我愿意立下仆从契约,绝不背叛,从此供您驱使。 叶牧提起灯笼,照着周围的坟墓,寻找起这附近另外的新坟来。 既然这里关着一只天字级妖魔,埋下的尸体会变成行尸就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但如果是这样,又无法解释为何在那些同样毫无破坏痕迹的老坟里,并没有红色光点的存在。难道是时间太过久远,行尸都已经腐烂殆尽了? 找一座离这只妖魔最近的,没有红色光点的新坟挖开看看就知道了……看来,他今天注定是要干几回这掘坟破棺的勾当了。总觉得连衣服上都染上腐朽泥土和某些东西混合的奇怪味道了,回去一定要彻彻底底洗一个澡。 叶牧心情不算愉快地吐出一口气,锁定了一个新目标,踩着微微震颤的土地,拎着铲子走了过去。 [当前]化生魔(天):魔神大人!我知错了,求您饶恕我,听听我的祈求吧! 地底的青铜棺里,刺耳的抓挠声狂躁地如骤雨般密集响起,这声音听到的话简直会令人发疯。 叶牧开始动手挖掘新坟,渐渐形成了一个浅坑的时候,铲子当的一声铲到了棺材盖。他停下来,用铲子将浮土拨到一边,发现这口棺材已经被打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尸体不见了。 而地底的那口青铜棺中,抓挠声突兀地停了下来,那两点红光明灭不定地闪烁了一下。 [当前]化生魔(天):魔神大人,您还在吗?我有天生灵物的消息,是艮山的消息。 叶牧原本正沉思着面前的情形,只是偶尔扫视一下信息栏上浮现的话语。但这条信息中的一个词让他立刻抬起头来,将这条信息又看了一遍。沉吟着把目光落在了那个词上。 艮山。 他还记得,当初在江中遇到那条墨龙时,对方咆哮的话语中,是在呼唤“坎水”。 天为乾,地为坤,雷为震,风为巽,水为坎,火为离,山为艮,泽为兑。是为八卦。 《狼烟》的游戏系统中,融合了不少阴阳五行、六爻八卦的设定,万灵系统更是与之息息相关。八卦这几种指代意义的词汇,在不少游戏物品的名称中都有体现。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对此记了个分明。上次遭遇墨龙后,他本来是想对此一探究竟的,结果突遭意外传送,紧接着又误以为听到了叶苍的死讯。一番忙乱之后,再想起时已是无从着手,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此时再次听到一个天字级的生物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起这个词,由不得叶牧不在意。 暂且将眼下的事情放下,叶牧回到那座老坟前面,重新将手按在了土包上。 [私聊]你对化生魔说:说。 [当前]化生魔(天):魔神大人,艮山将我困在这里,这个仇我一定要向它讨回来。请解放我吧,我愿为您作马前卒,将它擒住献给大人。 叶牧沉默地看着信息,没有说话,而化生魔也一反刚才的焦急,安静下来并不出声,像是在等待着叶牧的抉择,连土地的震颤都停止了。 化生魔的话里透露了很多信息。“坎水”“艮山”之类,似乎都是名为“天生灵物”的种族,它的话中提到的“它”字,也证实了这一点。妖魔的魔神正在寻找抓捕这些天生灵物。而这只化生魔,就是被“艮山”封困在这里。 这让叶牧想起那一次妖魔突如其来的搜捕,和某些他很早之前就隐隐有过的猜测。 关于“孩子们”的一些猜测。 良久之后,通过私聊发过去一声类似愤怒的冷哼,叶牧收回手,站起身,走回那座刚刚挖开的新坟前,举起灯笼凝神察看起来,平静得就像刚才的话他从未听到。 往后更加留心注意些,远远避开可能的危险也就罢了。这只化生魔要尽快解决掉,其他的事情,该知道的时候,总会有知道的一天的,不是吗? 并不急于一时。 他把思绪收拢,注意到棺材里面一角,灰土堆积的地方,留着半个模糊的手印。 凑近看时,会发现这手印的线条十分平滑,即使是在手指关节之类的地方也完全没有那种微微凸起的指节印,而是近乎一条平滑的直线。 这种情况更像是…… 叶牧抬起手,手上的手甲是七杀殿常见的款式,柔韧的皮革贴合地包裹住每一只手指,勾勒出流畅的黑色线条,务求在起到保护作用的同时也不会影响使用武器时的灵活性。自手腕处延伸至手肘的皮革质料则变得坚硬,连接着手甲与护臂,有需要的时候也能拆卸下来。 他伸出手,模拟着当初留下手印的那只手的动作,手指虚虚拢起,像在托拽起什么东西一般,按在了那个手印上。 严丝合缝地,他的手和那个手印重合了。 叶牧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那只手,愣了一下。但隐约又有种像是意料之中的感觉。 地图上没办法查看到的接触过顾兴言的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带着行尸进入百草堂的人,顾兴言的同伴,原来是你。 江望。 片刻后,叶牧收回手,直起身,跳回坑边。他将挖开的坟全部恢复原状,稍作了一番掩饰后,唤出逐风,翻身上马直奔镇上而去。 今晚发现的事情太多,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想想接下来的行动了。 距离约好的时刻,还有一天。 深深的地底,被锁住的青铜棺内,两点红光闪闪烁烁,化生魔依旧在耐心地等待。 它有信心,即使动怒离开,魔神大人也不会放弃关于天生灵物的线索。关上它几日略显惩戒后,就会来解放它了。 棺内响起长长的一声刺耳的抓挠,像是在得意地冷笑。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云扉的火箭炮~O(∩_∩)O 以下是叶牧视角基本不会发现的系统设定: 势力系统开启条件:在世上存活一段时间后,获得新声望时开启。 势力声望用途:类似好感度加成光环,该势力所属人物对于叶牧的初始印象多少会有影响,不足以强烈到令人察觉异常的地步。而这种影响只作用于“第一印象”,对于之后的相处没有加成,对系统开启前就认识的人几乎不产生作用。除非数值高到一个多得夸张的地步,否则也无法产生“绝对”的影响。 举例说明:王朝军的士兵此后会更容易被叶牧说服,觉得此人让人信任,但如果叶牧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平民或者是以妖魔的形象出现,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对叶牧进行攻击,最多觉得稍微有些惋惜。相对的,妖魔军会更不容易被叶牧说服,但如果叶牧易容后以妖魔将领的身份下令,它们依旧会乖乖听从,只是会觉得这个将领惹人讨厌。此时叶牧如果着意拉拢,它们也会改变想法觉得这个将领其实还不错。讨厌叶牧的顾兴言此时如果见到叶牧,第一眼会觉得还挺顺眼,紧接着就会怀疑自己是太累了产生错觉,不会改变对叶牧的印象,在之后的交互中仍然会照样和他敌对。 势力声望初始值:本门派初始值为亲密,声望12000点。转化时,孩子所在门派自动被认知为叶牧所在门派,获得对应声望加成。重复门派无重复加成。由于孩子的行动所导致的声望变动,被默认为叶牧的声望变动,但不在信息栏中显示。声望系统未开启前的一切变动在系统开启后均计算在内。 ↑这就是传说中的真·主角光环,终于写出来了真是太愉♂快了~=-= 第57章 交易 ===================== 这一晚, 叶牧挖了几座坟,洗了一个澡,想了一会事情后, 倒头睡了两个时辰的觉。虽说来回奔波了大半宿,但现在的身体总归底子好,醒来时依旧精神奕奕。 他昨晚整理了一下目前的状况。姑且不论江望在事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顾兴言在做什么实验, 并且很可能和这次的疫病有关。顾兴言和妖魔有所勾结, 而在荞麦田的行迹也着实可疑。但仅凭这些,要断言顾兴言就是造成疫病的罪魁,仍然太过武断。 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还不能下结论。 (“不拘手段, 你能查出这城中的疫病, 缘起于何吗?”) 不拘手段……吗?回想起江望当时说的话, 叶牧很快有了决断。 就用直接一些的手段吧, 也差不多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叶牧走进百草堂。地图上,顾兴言的绿色光点在颐和厅待了一夜后, 刚好也在不久前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叶牧也没去见仍在颐和厅的景安和闻庄, 直接往顾兴言那里去了。 再次站到顾兴言的房门外, 等到这附近再没什么人活动后,叶牧抬起手, 咚咚地开始敲门。 有耐心地敲了好一会儿, 门被打开了。顾兴言一脸不耐地看过来,见到叶牧时一愣, 紧接着就像是看到什么让人不快的东西一样,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了一下, 憎恶地说:“你又来做什么?” 叶牧的视线在顾兴言脸上一转,将他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 有反感,但是没有惊慌。抛去那不明原因的拉开距离不提,看过来的不善视线也没有躲闪回避,没有半点秘密被发现的惶恐,和上次听见他提及定魂香时表现出的惊慌狼狈截然不同。 再算算顾兴言回到房中的时间,看来对方还没发现那口放着行尸的箱子被人打开过了。 最好的情况。 叶牧一手撑在门框上,拦住了顾兴言出门的路,看着他问道:“你和妖魔有勾结,对吧?”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是两个人能听清的范围。 顾兴言一瞬间眯起了眼睛,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神情,抓着门的手松开,拢到了袖子里,慢慢地说:“这种话还是不要随便说得好。你这是故意找茬?” 叶牧轻轻敲了敲门框,说:“昨天你不在,我到你屋子里转了一圈,你总该知道自己的床底下放了什么东西吧?还要继续说你不知情?痕迹可有处理干净吗?” “你!”顾兴言露出暴怒的表情,抑制不住地回头向床铺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强行抑制着转过头来,狠狠盯着叶牧,咬着牙说,“七杀殿真是好大的威风,看起来全然不知礼数。所有师兄弟都亲眼看到我昨日在颐和厅忙了一整天没有回房,在这期间,被某些蟊贼摸进来放了些下九流的东西,嫁祸栽赃也未可知。” “这种场面话就不用说了吧。”叶牧冷淡地说,看着顾兴言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你在尸体上做的那些实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毒系弟子的手笔,当真要闹开,让那些百草堂的弟子来鉴别一番吗?” 顾兴言的袍袖微微颤动,看起来是被叶牧气得发抖,但最终他还是冷静了下来,再也不掩饰地露出阴郁恶毒的目光来,看着叶牧,抑制着声音尽量平静地说:“好吧,我承认,为了早日研究出抑制疫病的方法,我确实用了些不被人提倡的手段。但是事急从权,就算事情被同门知道,要被责怪惩罚我也认了。但是你觉得你能凭此摆脱窥伺百草堂内务的罪责吗?至于说我和妖魔勾结,这个罪名我顾兴言可担当不起。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才有了这么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事到如今,还要问这种问题吗?”叶牧看着顾兴言,像是在注视一个死人,连声音里都带上了刻骨的杀意,“你应该知道,我上次那句话不是随便说说。七杀殿死伤惨重,弟子们流离失所,这一切,可都是拜君所赐!好一个定魂香,真是精彩的毒术,七杀殿……刻骨铭心。” 不等顾兴言有所反应,叶牧收回手,站直了身体,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审视着顾兴言,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真的不会对当日的事情仔细追查?还是自信到觉得,你在其中做的手脚,没有任何人能发现?若非顾及百草堂一向的声名和门派间的关系,此番就不会是我一人前来了。要确定那段时间百草堂弟子的行踪是用了不少时间,但也不是多难的事情。难得你见我找上门来提及定魂香,还沉得住气没有轻举妄动,可惜这份聪明用错了地方。你觉得我那是试探?”他低低嗤笑了一声,说,“要不是我留着你还有用,即便是在百草堂……” 话语未尽,铿然一声,顾兴言眼前只见一片寒光闪过,耳边一凉,面前雪亮寒刀已经直指眼前,锋芒吞吐,近得他能嗅到其上淡淡的血腥气。 叶牧一寸寸将指在顾兴言面前的长刀移开,口中的话这才说完。 “七杀殿想杀的人,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七杀殿索命的刀。” 这样说着,他的双眼平静无波。 一缕发丝飘然落地。 顾兴言这才回过神,蹬蹬蹬连连后退了几步,摇晃了一下身体,终究还是没有腿软坐到地上。强自站在那里,他深呼吸了一下,挺直了脊背,出乎意料地变得镇定了。 不见了焦躁敌视或者其他的什么,顾兴言看着叶牧,低声说:“原来是这样……你倒是一直把情绪掩饰得不错。你既然不动手,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叶牧仔细观察着顾兴言的表情,收起了长刀,说:“妖魔复生之术,你应该不只是知道传闻而已吧?”声音虽然仍旧冷静,但抑制不住地带了一丝迫切。 顾兴言怔了一下,紧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试探地问:“我知道的早已全部告诉过你,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别装傻。”叶牧像是没了多少耐心,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早就知道七杀殿发生的变故,当时却还贸然在我面前提及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妖魔之术,不就是想试探一下我来百草堂的真实目的?你既然敢冒那样的风险,虽说是低估了七杀殿收集情报的能力,但自身想必也是有所倚仗。你能参与到袭击七杀殿那种秘事中,可见同妖魔的勾结颇深,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要有关妖魔复生之术的详细情报——全部。” 顾兴言一时没有说话。他看着叶牧,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怎么知道若是告诉了你复生术法的事情,你之后会不会翻脸对我动手?”口风显然是有所松动。 “那要看你提供的情报价值如何了。”叶牧淡淡说,“不过我可以保证,一个月内不对你动手。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走得很远,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拥有新的身份了,不是吗?你要躲在百草堂也随你高兴,但你该知道,即使我不说,七杀殿也早晚会找到你,心怀侥幸只会让你死得更快。这一个月里,我也可以向殿内隐瞒有关你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你没有有所隐瞒。” 顾兴言眼神闪烁,带着恶意地笑了起来,说:“好,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这笔交易我也可以考虑。” 叶牧道:“你说。” “你这么大费周章,连仇怨都放到一边,是不是与你之前声称想救的那个人有关?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是吗?”顾兴言一边说,一边紧紧盯住了叶牧。 “……不错。”叶牧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告诉你也无妨。救他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只不过我没能在百草堂找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只要你提供的消息确实,暂时放过你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个人”……在知道七杀殿死伤惨重的情况下,顾兴言却仍然把重点放在了“一个人”上,就好像知道他想复活的只是某个特定的目标一般。莫非江望和他说了什么?但即便真是如此,江望透露给顾兴言的信息也绝不多,否则一开始顾兴言不会连他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都无法确定。 顾兴言好像有些被触动,感叹道:“这般在旁人眼中匪夷所思之事你也肯为之努力,倒是深厚的感情。却不知此人是男是女?”见叶牧审视地看过来,他解释说,“复生之术,男女需要注意的事项也有差异。林林总总,事项琐碎。确定了阴阳,我才好与你分说。” 谎言。 已大致从江望那里听说过复生情形,叶牧立刻分辨出了这话的真假。但是顾兴言特意提的这两个问题颇让人玩味,倒像是在他心中已经有了个答案,只不过要印证确实一般。 心里在回答是男还是女上略为斟酌了一下,表面上叶牧没有停顿太久,便给出了答案。 “男。” “想必是七杀殿的弟子?” “不错。” 顾兴言看着叶牧:“有件事要先说与你知道。妖魔复生秘术不比通常百草堂的治疗一般温和,可不是随便几服药就能见效。而这般起死回生的逆天之法,也绝不可能救回一个和之前一样完好无缺的大活人。若那人忘了你,彻底沦为食人嗜杀的妖魔一流,甚至灵智灭亡,将你视为食物,你当如何自处?”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叶牧微微眯起眼,生硬地说。 而他的心底,已经对这个问题给出了答案。 若真的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会阻止他,束缚他,喂养他,培育他,并且在无法可想,无可挽回的时候……亲手杀了他。 取出尸骨,埋葬亡骸,然后不过是又一轮复生之术的寻找罢了。 “是吗,那就换个问题。”顾兴言看起来也并不是非要知道问题的答案,但在说接下来的话时,他的眼睛却格外地亮了起来,紧盯着叶牧,低下来的声音中,含着一种难以分辨的不怀好意。 “如果是最好的情况,那人成功复生了,也记得一切,你觉得,在被迫食人的时候,在被世人憎恨鄙夷的时候,在人群中无处容身的时候,他会不会怨恨?怨恨擅自将他变成那样的你,怨恨打扰了他的安眠的你,怨恨于……只顾着自己的感受,自私自利的你?那个时候,你又当如何自处?” 叶牧沉默了一瞬。 类似的问题,他曾经思考过。而在知道江望的状况时,他也曾经设想过最坏的情况。 他开口,给出了回答。 “我会和他在一起。” “陪着他,就这样?”顾兴言眼中刚刚浮现出嘲笑的神色,却听到叶牧用冷静得近乎无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食人,我就和他一起食人,他被人憎恨鄙夷,我就和他一起被憎恨鄙夷,他在人群中无处容身,我就也让自己无处容身。总归他变成什么样,我和他在一起也就是了。” 如果遇到顾兴言所说的情况,以江望的性格,不可能怨恨于人,即使真的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也只会果断的自我了结吧……不过在自杀前,倒是有可能把他这个罪魁祸首先干掉,防止他再想出什么方法来打扰他的永眠。 念及于此,叶牧的眼中有极浅淡的笑意一闪即逝,快得无法令人捕捉。 但他还是不希望那种事发生,确实是出于自私,即便是违逆对方的意愿,他也希望江望活着,而仅仅是因为“他希望”。江望如果厌倦了那种生活,或许会想法子把他也变成同类吧。他也多少有所察觉对方性格中残酷的一面。他不欣赏那样的结局,也打算极力避免事情变成那样,除非真的到了无可选择的时候……那也就只能思考那种情况下的解决方法了。 总归,我会和你在一起。 “真完美的答案——完美得……甚至有点儿虚伪。我知道了。希望你这样的想法能够一直保持不变。”顾兴言慢慢地说,甚至还挤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微笑,“那么,我有个更好的提议。如你所说,我确实和那些妖魔打过不少交道。这复生秘术,我当时很感兴趣,也曾设法将这法子学了过来。只不过此术条件限制颇多,非得在东南荒原那片妖魔长期栖息的土地上方能施展。你知道,这几天百草堂内疫病的研究正到关键时候。我到底是百草堂的弟子,对此事不可能袖手旁观。你若能略等上两天,容我将疫病的根治方法详细教授给同门,我可以随你一同前往东南荒原,助你复活那个人。” “不必。”叶牧干脆利落地回绝掉了这个提议,说得煞有介事,“我不信任你,也没打算现在就将赌注押在这复生秘法上。你只要将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我自会去自行核实抉择。” 顾兴言停顿了一下,浮现出讥笑的神色,说:“我也不信任你。那么这样如何?你保守秘密,等上几天,待我将疫病的根治方法教授给同门后,我就将妖魔的复生之术完完整整地告诉你。左右也不过只是五六天的时间,你总该等得起吧。” 话音未落,一个光板冒了出来。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奖励】复生之术(全) “成交。”叶牧回答得飞快。 他收起任务栏,视线从顾兴言身上移开,扫视了屋内一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根治方法’?你在百草堂内想做什么与我无关,但亏你能说得好像这疫病与你全无关联一般。对着那些因你而死,又化为行尸的人下手肢解实验,还夜夜睡在那张床上,真的不会做噩梦吗?” “杀人的技艺,和医理的牺牲,哪个更高尚?”顾兴言抄着手反问道,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个动摇,“我听说你和景安的委托已经两讫了。不管我在做什么,应该都不影响我们的交易吧?毕竟这也算是交易的一部分,你总不会突发兴致去向景安告密?” “我不会做多余的事。”叶牧看着顾兴言,饶有深意地说,“希望你也不会。” “这就算是达成协议了?”顾兴言说着,伸手扶上了门,半点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那么,我应该可以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了吧?这几天,希望你尽量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难保我一时糊涂记错一些关键之处。请便。” “记住我的话——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叶牧最后重复了一遍后,后退了一步,“告辞。” 叶牧离开后,顾兴言关上门,回身急急走到床边,拖出床底的箱子,伸手打开。 箱盖陡一被掀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顾兴言定睛看去,见到箱子里那具已经迅速腐烂,看不出原形的尸体,不由得脸色难看地“砰”一声合上了箱盖。 想到方才的对话,他冷笑了起来。 几天后?用不了几天,叶牧就不再会是一个麻烦。那个尸鬼不是想要新的同伴吗?帮他一把也无妨!何况,连本人都说了,不管那人变成什么样,都会和他在一起。 真动听的话,只是不知道届时成为了尸鬼,他还能不能把这段话再说一次了。 一个变态,一个虚伪,倒是般配得很。 就此将事情抛在脑后,顾兴言继续忙碌起自己的事来。 另一边,叶牧在山庄中左拐右绕,没走出多远,就折入了一间无人房屋的屋后。 停下脚步,他看看周围的环境。百草堂的山庄占地极大,其间甚至不乏丘陵茂林,此处院落就靠着一座小丘,能看到上面有座亭子,一条小路自院后蜿蜒过去,路两旁是间或交错的树林。大约是有些类似枫树的品种,这个时节,一些树的树叶已经开始泛黄,金绿相间景致颇佳。 屋后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斜斜伸展着茂密的顶冠,在炎炎烈日中投射下大片阴凉。树荫下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他便径直走过去,捡了一个石凳坐下,重新调出了任务面板。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进度】30/100 【当前状态】你承诺不会告诉七杀殿有关顾兴言的事情,也不会把他和疫病有关的事告诉百草堂。然而似乎有人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要保守秘密的话…… 叶牧原本只是打算借着七杀殿的名头,以定魂香的事情震慑一下顾兴言,然后再伪作迫切寻求复生之术,假意与顾兴言合作。安抚住的同时转移对方注意的重点,看看能不能在谈话中找到些关于疫病之事的眉目。但没想到这个假意合作,却给他画出了这么一个意外的大馅饼。 完整的复生之术。 这东西他势在必得,在设法完成这个任务前,说不得要保住顾兴言的命了。 也因此,他需要一次谈话。 簌簌的风声里,有脚步声传来。他抬眼望去,一身黑甲的江望走过来,抬手摘下面具,看看四周,说:“这地方倒是幽静。” 在叶牧右手边的石凳上坐下,一手随意地放在桌上,侧过身看向叶牧。江望说:“我着实没想到,你会提出和他合作。” “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口风,但是似乎托了某人的福,事情意外的顺利。”叶牧说,“倒还是你给我的灵感——你好像有些事情没有告诉我?” “哈。”江望笑了起来,说,“果然被发现了。” 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桌面,江望移开目光,看向那片林地,思考了一下,转向叶牧说明道: “事情你大约也了解得差不多了。顾兴言同妖魔有些联系。我前来百草堂本是为了私仇,原本是打算只要找到人,就把他直接杀掉。但是路上经过那片荞麦田时,因着对魔气的敏感,却让我察觉了些有趣的事情。我想看看他在做些什么勾当,就假借了妖魔的名义,说是来协助他,暂且取得了些信任。” 他带着笑意说:“顾兴言觉得你可能会坏事,让我来把你解决掉。我扯了个谎,稳住了他,又以七杀殿弟子的身份,让那位景姑娘以为我是来寻你回殿的,拜托她帮我留意你的行踪。这段时日,顾兴言不知在研究些什么,我也顺便帮了他一些小忙。不过这几日,眼见着那些土地的魔气增长到了如此惊人的程度,却是不能再如此放任下去,所以,我才和你约定了,今日就杀掉他。” 笑容越发灿烂了起来,带了些隐约危险的意味,江望说:“想一想,在心心念念的事情即将成功的时候,却要眼睁睁看着快要得手的成果而死去,那种恐惧和不甘,一定比平时要强烈得多吧。” 对江望的这种恶趣味,叶牧有些无奈。然而在如今之际,接到的这个任务却注定与江望的期待冲突。他问道:“事情大致上已经明了,江望,我们的三日之约,就到此为止如何?” 江望略略有些愕然,他凝视了叶牧一瞬,确认对方是认真的,便收起笑意,问:“你确信要如此?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大半日,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是的,到此为止吧。”叶牧有些歉意地说,“江望,我想知道顾兴言都做了些什么,或许能多少察觉出他的目的。直接问你显然要比继续调查来得快速。”停顿了一下,他解释道,“我接到了一个任务。” “‘任务’……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奇妙的‘系统’?”江望停顿一下便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询问般地看向叶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沉吟着问,“什么任务?” 叶牧先向江望简要解释了一下任务系统的原理,之前完成任务时发生的情况,和他对于任务奖励规则的猜测,最后说道:“任务是帮顾兴言保守秘密,奖励是……完整的复生之术。” 听到这个词,江望的神色一动。他略略沉吟了一下,笑道:“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的任务完成之前,顾兴言还不能死。不过是等上几日的功夫,这倒无妨。你想知道些什么,我也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不过有个问题我很好奇,”他抬起眼,探究地看向叶牧,问,“你现在要这复生之术,有什么用呢?” 叶牧眨了一下眼睛,突兀地沉默了下来。 江望原本也只是出于不解,随口探问一句,见到叶牧的反应,反而将他的好奇心勾了起来。手肘支在桌上,他身体微微倾过来,用一种温和的诱哄般的口吻说:“可以告诉我吗?” 叶牧犹豫了一下,直视着江望,慎重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说:“我想将它交给那些擅长医术,擅长玄术,或者擅长仙术的人看看,或许,能从中研究出解救之法。” 他是不太想说的,毕竟江望是凭借着自己的意愿,选择了使用这复生之术,并且看起来也彻底下决心抛弃了从前人类的立场,正在逐步地适应妖魔的身份。他这样说,就好像将江望的选择全盘否定了一般。不过既然江望想知道,他也就如实回答。 如果江望真的一心打算作为妖魔生活下去,他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如果找到恢复的方法,能够说服江望的话也很不错。不管怎样,多一种选择总是好的,不是吗? 江望一瞬间好像呆住了,脸上的微笑都有点僵硬,看上去有点儿傻乎乎的。——不,挺可爱的。叶牧在心里这样纠正道,继续心情忐忑地观察江望的神情。 片刻后,江望的表情又恢复了自然。一点点,慢吞吞地,他游移开了视线。嘴里应和着说:“是……这样啊。” 叶牧踌躇着,没接话。有点拿不准江望这是个什么态度。 生气?也不像啊。 气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尴尬起来了。 叶牧正飞速思考着要不要再说几句解释的话补救一下,就见江望侧过头轻咳了一声,突然站起了身。 叶牧也立刻站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江望的手,正要说话,下一刻却被紧紧地抱住了。 江望用力地抱住叶牧,一只手还被他抓着,另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脊背扣住,下巴搁在他的肩颈处,闭上眼睛,低声说:“你啊。” 声音淡淡的,不辨喜怒。 叶牧闭上嘴,想了一想,还是决定说道:“要是我说的话有哪里让你不快,我道歉。你如果有气,也不要闷在心里,尽管说出来没关系……” “呵。”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几不可闻。 叶牧起初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但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江望的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抑制不住的笑声响起,先是低低的笑声流泻,随即笑声渐响,最终,变成了畅快无比的大笑。 叶牧愣了愣。怎么说呢,江望经常会笑,但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江望这样开朗的笑声。 是的,“开朗”,莫名有些和江望不相称的词语。但听到这样没有丝毫阴翳的笑声,傻子也能明白过来,这人根本就没有生气。 叶牧抬起手,给笑得太厉害以致于开始呛咳的人顺顺气,无奈地等着他笑完。 虽然不觉得这有那么好笑,但能让江望这么开心,也算是值了吧。 笑声渐止,刚才明明笑得那么厉害的人又没了动静。叶牧刚想看看江望的情况,就听到他又说了一次。 “你啊。” 声音低沉,带着的情绪有些复杂。 然后他听到江望说:“你之前说,要帮助我。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吗?”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江望的声音又变得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了。 似乎也不打算等待叶牧的回答,他一句句地接着说了下去。 “土地的魔气变得浓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妖魔长久滞留的地方,会染上魔气,但随着时间流逝,土地终究会自我修复净化。离开东南荒原太久,妖魔就会变得虚弱,非得返回那里休养一阵方能恢复。一旦妖魔掌握了这种方法,它们可以把整个神州大地,都变成适合它们栖息的地方。你知道这对于生生世世生活在环境恶劣至极的东南荒原,觊觎着外面大片肥沃土地,渴求得已经发了狂的妖魔们,意味着什么吗?” “顾兴言研制出了这种方法,而我已经掌握了这个配方。如果我将它献出去,你知道我在妖魔中,会获得什么吗?” “叶牧。”他最后这么说道。 “现在,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第58章 晚议 ===================== 两个人这么站着, 连时间都好像凝滞了。 也许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很久。叶牧停在江望背上的手抬起来,覆在了江望的后脖颈上, 手指穿过柔软的发丝,按在了脑后。 肌肤接触,温热的手掌和冰冷的皮肤相接, 时间久了, 就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变成了一样的温度。只是不知道是冰冷了谁, 还是温暖了谁。 叶牧说:“江望,你还没有这样做,是吧?” 江望说:“是啊,我还没有这样做。” “那就够了。”叶牧这样说道, “江望, 请你不要这样做。” 江望呵呵地轻声笑了起来, 说:“如果我说不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把你绑起来, 哪里也不让你去?”叶牧说着玩笑般的话,但是声音中没有笑意, 听不出其中到底含了几分认真, 他说, “江望,如果是你的愿望, 拼尽全力我也会帮你达成。但是把配方交给妖魔, 这并不是你的最终愿望吧?要达成一个目标,手段有很多种, 没必要选择最糟糕的一个。我记得你说过,妖魔是弱肉强食的社会, 妨碍到你地位的妖魔,无论多少我也会帮你杀掉。所以,请你不要这样做。” “一路打打杀杀过去?……和你的情报收集手段一样,还真是粗暴直接啊。”江望略带了些挖苦地说。 “粗暴直接?怎么说?”叶牧配合着转移了话题,打算先缓和一下气氛。 “要查出疫病的根源,方法有很多种。定魂香的事情我说得已经很明显,最简单的一种方法,就是籍着这个七杀殿覆灭的理由质问百草堂。翻出顾兴言当初在那片田地所做的事情,很容易能将他的真面目揭露。即便猜错了,只要说是误会就可以,有那片田地关于魔气的发现做籍口,百草堂不会追究。我觉得你不会想不到这种方法,然而,你却选了最麻烦的一种,为什么?” 稍加留意一下,想要知道叶牧做了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把那片田地的事情告诉百草堂,让他们去研究解决疫病的方法。试探顾兴言,确认疫病是不是他的手笔,末了又以定魂香的事情转移视线,不仅招来了顾兴言的杀意,也让对方按捺不住加快了行动。真亏他能让那两个百草堂的主事者对他深信不疑。这个做事风格,完全不是七杀殿的套路。怀疑谁,就一点也不忌惮让对方知道他在怀疑他,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去找可能知道的人问。最后更是直接找上顾兴言提出合作,若不是刚好和他先前敷衍顾兴言的那些话对应了起来,这两个人会不会打上一架惊动旁人还未可知。 还真是……让他想要扶额叹气,几乎不忍直视的粗暴直接。 “恩……我说了,要达成一个目标,手段有很多种。”行事方法被鄙视了,叶牧一点儿都没觉得惭愧。他继续抓紧机会给江望洗脑,为了增强说服力甚至开始自卖自夸:“你说的方法固然简单,但一旦猜测错误,不仅给接下来的调查增加了难度,也容易打草惊蛇。我的方法虽然麻烦了些,但是胜在稳妥,而且全面细致,不会遗漏任何可疑之处。你看,”他收紧了手臂,带着笑意说,“这不就让我抓到一个隐藏的同伙?” “好吧,就算你的手段有效。”江望说,“你觉得我会相信,你没用那样的方法,是因为担心‘打草惊蛇’?”这四个字,他特地咬重了音。 “唔,被发现了。”叶牧说着,总算停止了胡搅蛮缠,认真地回答起问题,“江望,我习惯凡事都考虑到最坏的方面,但是在没有确实证据前,我不会去随便定义一个人。定魂香之事是顾兴言做的没错,他和妖魔有勾结这件事确凿无疑。但在确认疫病之事也出自他手之前,我不想去以“顾兴言勾结妖魔,在西凉散播疫病”这种罪名向百草堂指控他。如果真的无可选择,我会这么做,但如你所说,方法有很多种,没必要非这个不可,不是吗?”他一语双关地说。 “你的情报收集表现可不算精彩……但是我好像被你说服了。”江望淡淡地说,“看在口舌之利的份上,也算你的能力过关,勉强值得信任吧。我答应你,不会这样做。” 叶牧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江望是答应了什么,怔了一瞬,他埋下头,带着笑意说:“多谢信任,敬请期待。” 最后紧紧抱了江望一下后,他松开手臂,略略拉开一段距离,变成了能看清彼此表情的状态,但是并没彻底放开手去。凑近了低声说道:“口舌之利这么高的评价,我可是真要十分努力才不辜负你的期望了。” 江望明显听懂了这话中的意思,正打算说些什么,叶牧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个格外热情的吻,堵回了所有未尽的话语。 恩,真是需要十分努力。 一阵脚步声响起,有交谈的声音往这边而来。两个身着毒系服饰的年轻弟子穿过后院,往那条小路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谈笑着。 “顾师兄这回可真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气!哈哈,看那些家伙的表情。” “今天的晚议上不知道要谈什么,嘿,要我说,非得好好嘲笑一下那帮家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闻师兄也真是,总让咱们顾及什么同门之情,可没见那些家伙顾及半分!那会儿他们居然还想动手,真好笑,就算动起手来,难道我们毒系还怕了他们不成。” “没法子,你也知道闻师兄喜欢那个景彤,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诶?今天是谁负责打扫卫生,这么偷懒。你看这一地的树叶,连桌子上的都不知道扫走。” “罢了罢了,别管了。最近事情这么多,有所疏漏也难免。再说现在的季节,指不定是打扫之后新掉的,左右咱们也没空过来找人对弈,先放着吧。赶紧回去休息,晚上我可要攒足了精神,把这口窝囊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两个人说着,推开后院的篱笆门走了出去,在小路上渐渐行得远了。 茂密的大树上,被打扰了好事,狼狈藏身,还撞落了一地树叶的两个罪魁祸首目送着他们离去后,面面相觑。 身体后倚靠向树干,江望看看肩上还斜斜落着一枚黄叶的叶牧,无声地大笑了起来。不同于身为贺凉时总带着的亲和的微笑,也不是江望偶尔会露出的冰冷笑容。那是发自内心感到好笑,而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细碎的金色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的脸上,连五官也柔和了起来,温暖得就像那些阴郁疯狂从未存在。 叶牧甫一看到这样的江望,便失了神。 他没发现,自己的脸上,也带着自然而然的笑意。愉悦而放松。 等到周围彻底没什么人活动了,两人才跃下了树,因着刚才听到的事情而交谈起来。 “顾兴言和妖魔很早就有勾连,这次他籍着妖魔入侵的时机动手,大约还有后招。我这些时日见他行事,倒是无一不与这疫病相关,只是不知在研究些什么。你上次提及定魂香的事情让他受了些惊吓,加快了行事动作,这倒让我看出些端倪。我怀疑他的图谋不小,是在算计整个百草堂。再加上你和他约定的时间,他的图谋到底是什么,想必答案就在今天的晚议上了。你的任务描述是什么?”江望问道。 百草堂的晚议,是每三天就会进行一次的,类此门派内部交流会的东西,所有没有外出,身上也无差使的弟子都要参加。会讨论一些行医或研究时遇到的疑难问题,或交流一下彼此摸索钻研出的心得,无事时也带着些同门间联谊来往增进感情的意思,若是有什么门派大事或决议,通常也是在这种场合宣布进行。 叶牧复述了一遍任务描述。江望很痛快地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会帮他保守秘密。”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进度】40/100 【当前状态】你承诺不会告诉七杀殿有关顾兴言的事情,也不会把他和疫病有关的事告诉百草堂。知情人承诺不会把秘密说出去,看来今天的晚议应该可以安然度过了? 叶牧又复述了一遍任务描述,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说不定今天的晚议上还会出什么岔子。” “真是不吉利的任务名,看来顾兴言的运气很差。”江望若有所思地笑道,“我看看戏倒也不错,但让我出手帮他是想也别想,不添麻烦就是极限。到时就得你多多费心了。如何取舍,想必你自有抉择……不用太把那个劳什子任务奖励放在心上,这复生之术说隐秘倒也算隐秘,但我想知道全套内容还是有法子能拿到的。” “好。”叶牧这样应道,和江望提起了昨晚那只化生魔,以及所谓“魔神大人”的事,问道,“此事不知你可有察觉,那个‘魔神’又是什么?” 江望沉思了片刻,这才答道:“你说的化生魔若真有那么强大,我前往那里十数次却从未察觉异常,大概是因为那个封印得力。至于它最近苏醒,可能是受了周围环境日渐激荡的魔气影响,多少恢复了些力量,还是早做处置为好。这些行尸大约是因为疫病和魔气的作用而生成,自然死亡的人并不曾尸变,所以应该与它无关。” 停顿了一下,他看向叶牧,说:“至于它所说的‘魔神’,在妖魔中的地位,和你所说那个‘游戏’里倒是相差无几。基本上是等同于神灵,信仰和统治者一般的存在。不过我也并未当面见过它,只是听说有着大神通,类似一动念即杀人,飞天遁地之类。具体的,也没什么详细描述。妖魔将领中能面见魔神的人也极少,只有那些妖魔侍卫会常常侍奉在魔神身边。还有一个极受宠信的祭师,可以算作是魔神的使者,代为传达魔神的意志。” 说到这里,他饶有兴趣地问:“说起来,你那里的那个‘游戏’,和这里的世界,相似度竟然如此之高。既然连‘魔神’都有,不知道六大门派的历史是否也有相似?你说那里的时间比这个世界要快上许多年,那时‘魔神’却仍然存在。若果真是同一个人,倒当真足以称为神灵般的存在了。却不知那时的六大门派是什么样,七杀殿又流传下来了什么故事?左右现在无事,不如找个地方,你讲些来听?” 于是时间就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匆匆流逝。听说在游戏里,七杀殿的历史上也曾在妖魔入侵时有过一次灭门危机,并且被迫迁徙,江望只是略略失神,随即便恢复了情绪,转移话题问起其他感兴趣的事情来。 转瞬就到了晚议时分,两人提前前往议事厅,各自寻了个稳妥隐蔽的角落,隐匿起来开始看戏。 随着时间临近,穿着两色弟子服的百草堂弟子们三五成群纷纷走进议事厅,各自寻了地方和自己亲近的弟子坐下,不多时原本空旷的大厅就变得人满为患。有意留心的话,就会发现其中有不少被簇拥着的药系弟子都是脸色苍白,大病初愈的样子,但看那说说笑笑的模样,似乎精神还很好。百草堂的弟子们彼此交谈时都十分注意,尽量把声音控制在不大的范围内,饶是如此,数百人坐在其中,那交谈声也足够形成一阵嗡嗡声,在房梁上听来,催眠效果极佳。 正在昏昏欲睡时,叶牧一眼扫到了门口熟悉的身影,却是景安兄妹和闻庄走了进来。无论是药系弟子还是毒系弟子,都有不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显见虽说连遭巨变,但这几人平日里的人缘还是很不错的。 议事厅内那张长桌旁摆放的数十张椅子,此刻已有一少半有人落座,却还空着大半的位置。叶牧注意到这似乎是遵循着某种规律。坐在桌旁的多是些年岁偏大,或气度沉稳,或意气风发的人,药系毒系都有,也并不是按照个人的喜好而落座。那些一看便是新近入门或者较为年轻的弟子,大多是直接去找了错落在大厅四周的椅子落座,即使一时找不到座位,也没有过去坐在长桌旁的。看起来,这桌边的椅子,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百草堂里的某些地位衡量。 进入了大厅,景安就和闻庄景彤分开了,各自去择座位。看行走方向,景安是往长桌首座的位置走去,闻庄与他的位置要隔上两三个空位,而景彤则还要远一些。 此时,议事厅门口传来了一阵更大的骚动。 一群袖口镶着蓝色边纹的弟子闹哄哄地涌了进来,当中拥着的一人,正是顾兴言。才一个白天不见,他看起来就像是越发瘦得厉害了,眼下浓重的青黑色,让叶牧看着都担心他可别在任务完成前就先把自己折腾得一命呜呼。 那些弟子亲热地七嘴八舌和他说话,声音有些大,让在那附近坐着的人不由得皱眉,却也不好说什么。而顾兴言表情不冷不热,偶尔简单地回上一两句。也不找地方坐,就站在那里,两手抄在袖中,像是在等待着些什么。连带着同他进来的那一群毒系弟子也不肯散去,一群人乌压压站在那里,在大多数人都已经入座的议事厅内显得十分扎眼。这气氛显然就有些不对,后面走进来的弟子经过他们身边时,都是悄悄地瞄上一眼,便立刻匆匆去找位置。 过了一会儿,有清脆悦耳的编钟声,叮叮当当此起彼伏地响起。随着这声音,厅内的说话声停止,立刻显出了一片格外的安静来。而这时,在坐满了的议事厅中,独独站着的那一群人,就已经不单是扎眼,而是突兀的程度了。 顾兴言就在此刻动了。他冷冷一笑,向那张长桌走去。而他身后那些毒系弟子,则轰地一下作鸟兽散,脸上带着某些隐秘的兴奋表情,匆匆找地方入座了。 厅内数百人的目光都落在顾兴言身上。他却恍若未觉般,走过长桌旁的那一张张座椅,把那些含义各异的视线全然当做不存在。 随着他的脚步一路往前,厅内隐隐起了些骚动,但是谁都没说什么。连坐在首位的景安,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走过来。 随着座位一个个被顾兴言抛在身后,他距离这张长桌的尽头也越来越近,终于他走到了闻庄身边,正要走过去,却被闻庄一把抓住了手臂。 顾兴言低下头,看着闻庄,客气地问:“闻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不大,但在此刻分外寂静的大厅里,却教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闻庄的脸上没有笑容,但神色也并不严厉。他站了起来,似有意似无意地拦住了顾兴言的去路,说:“顾师弟,这张椅子,你当得起。” 厅内起了一阵骚动,但在闻庄抬眼环视厅内时又重新变得寂静下来。闻庄将目光转回顾兴言的身上,说:“顾师弟,你坐这张椅子。” 是邀请,却好像还带了些劝诫的意味。 顾兴言和闻庄对视了一瞬,笑了笑。老实说这笑容在他此刻这张形销骨立的脸上,衬着那两个硕大的青黑眼袋,倒有点儿惊悚的意味了。他说:“闻师兄的椅子,我怎么能坐。以闻师兄的能力,坐这把椅子,已是大大的屈才了,我又怎敢再来争抢。”说着似乎想要挣开手去,怎奈闻庄似乎抓得颇紧,一时却挣脱不开。要努力挣开的话,拉拉扯扯的就太难看了。 于是他停下了手,说:“闻师兄,我知道你顾念私交和同门情谊。然而规矩就是规矩,闻师兄可是觉得,以顾兴言的能力,当不得前面几把座椅?” 闻庄静默地看了顾兴言一眼,将目光转向首席,对上了景安看过来的视线。他沉默片刻,松开了抓住顾兴言的手,重重地坐回自己的座椅。 顾兴言又笑了一笑,说:“多谢闻师兄成全。”随即便不再停留,径直走过空着的第二三张椅子,站在了长桌最上首的那张椅子边。 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正是景安,他是看着顾兴言一路走过来的,此刻脸上也没什么讶异的表情,而是问道:“顾师弟看来,是想争一争这首席了?”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顾兴言先是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揖礼,随即手抄在袖中,缓缓直起了身来。 “顾兴言不才,想请景师兄,换一换位置。” 随着这一声落下,厅内就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一般,嗡嗡嗡的交谈声陡然而起,一瞬间,厅内变得沸反盈天! 在喧闹的厅中,顾兴言无言地和景安对视,枯瘦如骨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容错辩的嘲讽冷笑。 景安的手扶上座椅的扶手。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张座椅和其他座椅有些细微的差别。扶手要更宽一些,而在不起眼的侧面,嵌着一排不知作何用途的镂空铜管,粗细大小各不相同。 景安的指尖叩上其中一个铜管,随着一声常人无法听到的震颤声响起,同先前一般,节奏却更为急骤的编钟声,叮叮咚咚地如急雨倾盆般在议事厅中响起,厅内的声音顿时为之一静。 叶牧揉了揉耳朵,暗骂了一句。在房梁上,这编钟声听起来尤其的清晰。方才那第一阵钟声还好,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钟声来得格外迅猛,让他的心跳都被惊得停跳了一瞬。 他向江望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怎奈江望隐匿得着实隐蔽,从这个角度,连半片衣角都看不到。自然也不得而知对方此刻的情形。 于是叶牧只得收回目光,继续向厅中看去。 而厅中,景安坐在椅上,迎视着顾兴言的目光,尽管是需要仰视的角度,却没有半点心浮气躁。他摇了摇头,清清楚楚地说:“景安认为,以顾师弟之修养,不足以相争首席之位。” 这一句说出,顾兴言怫然作色且不必提,连闻庄都大吃了一惊。厅内的弟子更不用说,刚刚安静下来的大厅再次喧闹了起来,还夹杂着不少喝骂声。先前同顾兴言一同走进来的那些毒系弟子轰然站了起来,大声叫骂着“凭什么?!”“不公平!”“胆小鬼!”“害怕了吧!”云云,更多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且不必提。 闻庄狠狠地皱起了眉,站起身,轰地重重锤了长桌一拳,发出好大一声响,整张桌子都颤了颤。厅内再次一静。那些义愤填膺叫骂得正欢的毒系弟子们也闭上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悄悄地又坐回了座位。 闻庄这才转向景安,皱着眉疑惑不解地问道:“景安,为什么?” 第59章 无常 ===================== 百草堂是个修习医理毒术的江湖门派, 但同其他五大门派一样,自幼对弟子们读书习字的教育也是相当严格。而百草堂的教育中,最为偏重的一项, 就是修养,也就是弟子们平日里的德行品质和待人处事。这衡量的准则并不中规中矩,甚至在某些地方有些离经易道, 比如那个“学无先后, 达者为先”就是浑然不顾及辈分长幼的一个排序, 但大部分关于德行操守的教育还是没有多少差异的。 百草堂的弟子, 会尊敬崇拜那些医理毒术上有所成就的同门,也会因为在某些方面的分歧而争论不休甚至近乎不顾风度颜面,没有谁会对此有所异议,也不会因为输掉争执而觉得受到侮辱。但平日里的行事上, 若是有人违背了那些约定俗成铭记在心的道德准则, 却会被所有人看轻鄙夷。而在这种教育之下, 景安说顾兴言“修养不足”, 就成了一句很严重的指控,远比指责对方“技艺不精”要严重得多。这几乎等同于是在明晃晃地说顾兴言德行有亏, 甚至可以说, 是在质疑对方的人格。 而以景安的性格来说, 这样的措辞也是相当激烈的。何况闻庄在此之前从没听景安提起过任何对于顾兴言的不满,因此他一时间着实是相当疑惑不解。 以西凉现在的情势, 他也不认为是个适合更换首席的时机, 毕竟景安这个首席此时还暂时代行着门主的职责。在明芷门主和大部分优秀弟子仍然外出未归的时刻,景安即使直接拒绝顾兴言的挑战也无可厚非, 所以他才没再坚持阻止顾兴言的行为,谁知景安却说出了这样近乎撕破脸的话。 在晚议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 在众多弟子面前,这句话一说出去,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以顾兴言现在的人望,景安的威信必然一落千丈。景安不是喜欢无的放矢的人,所以他是真的有什么发现? 闻庄凝神等待着景安的回答,但景安却并没有看向闻庄。从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就只盯着顾兴言,厅内的躁动半点也没干扰到他,依旧坐在椅上,双手稳稳地放在扶手上,并没有再次叩响钟声。 而就在现在,厅内重新安静下来的这个时候,他站起了身。 景安说:“顾师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吗?” 顾兴言方才似乎是被意外的指控惊住了,脸色阴沉却一时没说话,而这时面对景安的质问,他倒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冷笑着反击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得到景师兄这样的评价。倒要请景师兄指教。” 景安叩了叩面前的桌面,像是背书一般流畅地念道:“碧玉青,断肠草,阎王笑……”一连说出了足有十几种药草的名字,他才停了下来,说,“现在,顾师弟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吗?” 他深深看着顾兴言,意有所指地说:“顾师弟,有些错误总可以被纠正。而有些错误,一旦迟了,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顾兴言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紧接着却想起了什么,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 景安看着顾兴言,他以前和这个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对方总是孤身一人行迹匆匆,投过来的目光冷漠而疏离,偶尔几次在闻庄身边见到,也向来是不太合群的样子。印象中他连晚议都很少参与,明明毒术不错,当年还是十几岁的沉默少年时,就在桌边有了一席之地,却从未主动争取过靠前的位子。后来更是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又突然归来时,就已经成了这副瘦削冷漠的样子。 疫病肆虐时,为了排查来源,他曾让弟子们在出诊时向居民们打听过,那段时间有没有莫名失踪或者暴毙的人,亦或者是其他的异兆。最终却是一个弟子无意间愤愤说的一条流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人议论说,在百草堂附近,曾死过一个人。 百草堂占地宽广,那条流言又语焉不详,不知出处,更何况时间久远。然而那流言中的那人死状极惨,颇像是只有毒系弟子能做到的程度。其中固然有流言夸大失真的成分,也可能只是村镇中因着对毒系弟子的畏惧而有的传闻,但在那个敏感的时候,他总要多想一想。而一番追问之下,倒真的让他找到了那流言的最初来源。 那个叫虎子的人已经死了。因为不信任百草堂的药方没有吃药,死于疫病。 原本事情也该到此结束——如果他没有在虎子的尸身上,发现了追魂蛊的痕迹的话。 在仔细确认了虎子确实是死于疫病之后,景安选择了将此事埋在心里。当是之季,不宜多事。 所以后来发现了疑似妖魔噬咬的尸骨时,景安找上了叶牧。他是真的不希望,这场疫病会和百草堂的毒系扯上关系。 但是其实,他还留下了另一副尸骨。一副在百草堂附近发现的,发黑的尸骨。 寻常药系弟子只当那尸骨的主人生前或许是中了什么毒,或者是疫病导致的变化,但景安在仔细辨认后却认出,那上面少说也有七八种毒药交织的痕迹。 那一刻他震惊地直起身,脑中闪过的第一反应,却是幸好闻庄出外忙碌不在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景安承认,他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对毒系生出了猜忌之心——哪怕其中的佼佼者是他多年的对手和好友。 他对毒术研究其实并不深,但胜在博闻强记。百草堂的书库中有各种各样的藏书,其中不乏性情奇特的前辈们留下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著作。其中就有一本疑似志向是仵作的毒系大师的著作,洋洋洒洒数百页,全部是不同毒药致人身死后可能留下的痕迹,末了还特意写出了一些可以无影无形或者痕迹很快就会消除的毒药种类。 景安不是仵作,但他也看得出,尸骨上留下的那几种他能辨认出的毒药痕迹里,有一些只要单独一种就足够很快置人于死地。既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折磨,却在一个人的身上用到了那么多种毒药……饶是再不愿意,景安还是回忆起了某些不好的记忆。 导致毒系弟子如今地位尴尬的原因有很多,但却必然和许多年前出自毒系的某些败类脱不开干系。 ——实验。 人体实验。 作为百草堂现今实质意义上的代门主,景安能做的事情很多。调查所费最大的功夫就是避开毒系的耳目,还要忙碌于门内的日常事务和疫病的工作,饶是如此,他最终仍是顺着翠园的药草领取记录,找到了背后的人。 顾兴言。 看到了这个结果,他却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因为紧接着他就想到了顾兴言一向对闻庄的推崇,和闻庄外出游历时也曾有段时间失去了联系,时间恰好与顾兴言有所重合的事情。 这会是个巧合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重拾信任就再难达成。几次同闻庄交谈,为了百草堂的现状而忧心忡忡时,景安几乎按捺不住要出口质问。但最终他只是掩盖下所有的异样,像往常一样地谈话,背后花费更大的精力去监视毒系弟子的动向,甚至籍着妹妹和闻庄的亲近,在平时看似关心的问话中,小心翼翼地打探闻庄的行止。 简直变成了他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但在药系和毒系关系日益紧张,还悬着疫病和未知的妖魔威胁的时候,景安不敢冒一点险。 是对朋友的信任,还是对门派的责任?当背负着整个百草堂将这两者做对比时,景安发现,他珍惜的友谊原来脆弱得微不足道。 这种自我厌恶和重重压力逼迫着他,在察觉顾兴言即将有所动作时,景安甚至有了一种“啊,终于来了”的感觉。 不顾会引起弟子们误会,而采用了这种含蓄的质问。景安也不知道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但大约心里总是还抱着期盼,能将一切温和地解决就是最好。 顾兴言却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这个念头。 顾兴言只是讥笑着,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问:“景师兄慎言,你这样说,倒像是我做了什么错事一般,这个名头我可担当不起。景师兄还是告诉我吧,顾兴言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也好让大家听个清楚明白。” 看过来的眼神中,景安看到了满满的讥嘲与恶意。顾兴言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在逼他做出选择,是担下胡乱侮辱师弟的名头,还是把事情在公众下说出来,让药系和毒系刚刚趋于缓和的关系再次决裂! 景安的脸色一沉。 而随着顾兴言那句话落下,原本正在房梁上旁观的叶牧的任务面板上,文字有了新的变化。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进度】50/100 【当前状态】阻止景安说出顾兴言的秘密。(30s) 在状态后跟了一个倒计时的数字,正在一秒秒跳动减少。 限时任务? 叶牧用了大约三秒钟的时间衡量了利弊,随即囧然地跳下了房梁。 正屏息凝神关注着厅中凝重情形的人们只觉眼前一花,原本对峙的场面中就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明显不是百草堂弟子,不少弟子还曾见过的人。 景安顿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疑道:“叶少侠?” 在叶牧身后不远处,顾兴言的表情也变了变,不过克制住了没有开口。 叶牧努力无视掉四面八方众人火辣辣的目光,一边抱拳打了个招呼,说:“景少侠。” 边拖延时间,他一边偷偷用余光扫了一眼任务栏。 倒计时的数字消失了,任务状态则依旧没有变化。 限时任务如果没有在时间内完成,就会直接判断为整个任务失败。现在他籍着突然现身,算是暂时阻止了景安原本要说的话,但是接下来…… 叶牧认真严肃地说:“景少侠,我有些要紧的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经得好像他只是突然造访,而不是刚刚还在窥看人家门派的重要会议一般。 景安不过转念间便明白了叶牧是如何突然出现在此地的,他神色不变,客气地说:“叶少侠,现在百草堂有些内务要处理,叶少侠之事,还请稍后再议。” 特意在“内务”两个字上加重了发音。 叶牧则权当没听到景安的拒绝,大步走近景安,罕见热情地一手搭上了景安的肩,说道:“景少侠还是先听过再做决定吧,确实是十分要紧的事情。”籍着没人看到的角度,他在景安耳边微不可察地说了两个字。 “妖魔。”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落在背上的众多目光中似乎突然有一道凌厉得让人后背发凉,叶牧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和景安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后,恢复了不苟言笑的状态,问:“景少侠意下如何?” 景安审慎地看了叶牧一眼,看对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又思及有其他门派的人在此,总不好继续说门内隐秘,这才点了一下头,转向闻庄道:“晚议继续进行,闻庄,这里先交给你了,我去去就回。” 随即他看向顾兴言,沉声道:“顾师弟,你我之事,稍后再议。” 顾兴言却意外地没有再反对或者挑刺,只是脸色阴沉不定地想着什么。沉默地眼睁睁看着叶牧和景安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擦身而过时,叶牧和顾兴言的视线相接,籍着转过头和景安说话的动作掩饰,微不可见地对他点了点头。 顾兴言就再没说什么话,见那两人走出了大厅,也不消闻庄劝说,冷哼一声自去长桌尾端原属于他的位置落座。 也罢,今日被这家伙破坏了计划,暂时收手也无妨,总归这两日还能找到机会。只不过,看来要早点解决掉这人了。那只尸鬼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天都没有露面,不然他们联手,现在这世上应该已经多了一具新生的尸鬼了,哪里还轮到这家伙来坏他的事。 就再耐心等等吧,左右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那尸鬼必定会出现。顾兴言暗暗咬紧了牙。 且不论议事厅中接下来的晚议气氛有多古怪,景安同叶牧离开议事厅一段距离,确保无人能听到他们的话后就站住了脚,说道:“叶少侠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叶牧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景少侠原本在厅内想说的话,可否过段时日再说?” 景安目光一沉,尽量控制着语气道:“这是百草堂的内务,就不劳叶少侠挂念了。如果叶少侠只是想说这个,景安只能说,失陪。”说罢便要离开。 叶牧说:“我发现了一只天级的妖魔。” 景安的动作一顿,转身看向叶牧,眼神带着隐隐的怀疑,但总算是继续听叶牧说了下去。 叶牧说:“这只妖魔不知被谁封印了,但最近封印有所松动,也才让我察觉了踪迹。我并不确信此事是否与疫病有关,但总归是早些将其剿灭为好。我人单力薄,此事思来想去,也只能托付于百草堂。” 话中的未尽之意,就是劝说景安,面临强敌门派内部不宜动乱。 景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叶牧说的是真的,疫病和妖魔的事情总要比门内弟子的品德问题要重要得多。事实上若非顾兴言抢先发动咄咄逼人,他原本也是准备让弟子们修整几天再解决这个问题的。 一时之间还分辨不出叶牧话语的真假,景安问道:“这只妖魔封印于何处?” “镇外墓地。” “好。”景安这样说道,“如果叶少侠所言属实,百草堂自会同心协力,除此祸患。”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进度】60/100 【当前状态】景安承诺暂时保守秘密。虽然气氛有些奇怪,但是晚议似乎可以顺利进行了? 不,既然提示这么说了,就一定不会顺利。叶牧默默地想道。 他几步追上往回走的景安,说:“景少侠,一起走吧。” 语气自然,就像真的受到了邀请似的。 景安无言地看了叶牧一眼,急着回去看厅内的情形不想与他缠扯,又念及接下来的晚议中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安排,也就随他去了。不过之前委托任务时难得对叶牧转好了那么几分的印象,却是又要跌回谷底了。 那些杂记上写的原来是对的,七杀殿的人,还真的有一颗八卦的心。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一回到厅内就被一直心不在焉的众人发现了。顶着齐刷刷打量的目光,叶牧环视厅内一圈,拎过一把空椅子,在江望藏身之地的不远处找了个进可攻退可守视野也不错的位置放下,坐了下来。还特别友好地对附近看着他的弟子们点了点头。 相比景安,叶牧受到的关注还算少的。而当景安同顾兴言说事情搁置下次晚议再说时,顾兴言却也只是很大声地嗤笑了一声,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出异议。晚议就在这样一个诡异而又表面和谐的古怪气氛中进行了下去。 议题过半时,景安终于再一次叩响了钟声。 他环视厅内一周后,语气平静地说:“针对近日的疫病,顾师弟研制出了一种行之有效的药方,下面请顾师弟为大家讲解。” 顾兴言站起了身,还没说话,一个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 “哈,讲解?他也配!” 今晚经了这么多一波三折后弟子们似乎都有点儿习惯了,四处张望寻找起说话的人。 那声音响起的瞬间叶牧就转头看向了说话的方向,是靠近门口位置的一个男弟子。叶牧倒是对他有点儿印象,这人是晚议快开始的时候匆匆进门的,正好遇到顾兴言那一拨人乌压压堵在门口。这人挎着一个大药箱,低着头匆匆经过他们身边,就找了个空位置坐下了。因为一般弟子都会下意识找个离那群人远点的地方坐下,所以这人格外不同的反应让叶牧对他稍微留意了一下。 那人说完那句话,自己就站了起来。大声说:“这等无德无义之人,不配给人做讲解!” 弟子中有一处地方起了些骚动,一个女弟子站起身,急急走到了那个男弟子身边,看行动还有些不利落,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男弟子见状,一时间却也顾不得继续说什么话,上前几步揽住女弟子的肩,像是想扶她坐下,然而那女弟子却执意站在原地,两人小声争执了些什么,男弟子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他说:“朝雨,你是被骗了!那个顾兴言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句话出,场内鸦雀无声。叫朝雨的女弟子十分尴尬地向顾兴言那边张望,像是想说什么,却被男弟子强硬地按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们这边忙着小两口争执,顾兴言却不是白白挨骂的性格。他冷笑着啪啪拍了几下手掌,说:“这道谢的方式真是别开生面,药系弟子的修养,顾兴言受教了。” 说得让药系弟子们不由得尴尬了起来,即便平日里和毒系弟子的关系并不算亲密,但确实是顾兴言研制的药方救了不少药系弟子一命,连那个朝雨都是其中之一。说话的终水作为朝雨的夫君,对着可以说是恩人的顾兴言说出这样的话,也着实是太过分了些。 景安沉声道:“终水,你失礼了。” 终水却看着景安,大声质问道:“景师兄,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告诉什么?叶牧的第一反应,就是晚议开始时景安说的那番话。 他立刻看向任务面板,上面的信息却没有任何变化。 心念电转之下,叶牧决定暂且按兵不动。 除非是任务需要,不然不管是于公于私,他还是乐得看到顾兴言倒霉的。 而景安一开始也认为终水指的是他最初那番话,但他细想就发现这实在是不可能。且不说他的调查一向隐秘谨慎,就说他拿到证据确认是顾兴言所为时,朝雨正身染疫病病重在床,终水整日守在床边看护,怎么可能有精力去留意他的调查? 于是他说:“终水,现在是晚议。有什么私人恩怨,等晚议结束了再解决。” 终水却像是从这句话里确认了什么,说:“景师兄,你当真要包庇他们,对事实不闻不问吗?”抬手直直地指向了顾兴言。 他们? 联系终水一贯的主张和对毒系的看法,景安察觉到终水可能是误会了什么。然而这个场合下,他只能制止道:“晚议后你来找我,我们再说。” 至于那个关于包庇的指控,在此时同终水分辨也只是让事情恶化下去。这么一个无来由的指控景安还背得起,于是也便略过不提。 冷眼旁观的顾兴言脸上露出了一个讥笑。 而这个讥笑被终水看到了,似乎恰好触动了他的什么神经。原本有些犹豫的他立时愤怒了起来,拎起脚边的大药箱,急急走到了长桌边,轰地一下就将它放到了桌上。随即不待弟子们反应,就一把掀开了药箱。 瞬间,一股恶臭弥漫了开来。 都是医理毒术的行家,除了甫一闻到异味时纷纷下意识屏息防止中毒后,随即便分辨出了这气味不算有害——单只从健康意义上而言。于是桌边有人难免好奇地起身向药箱内看了一眼,立即脸色大变。 叶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依旧毫无动静的任务面板。 他大概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了。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 顾兴言在向药箱里看了一眼后,面色一变看向终水,愤怒地说道:“你!” 终水回瞪过去,大声说:“这是我从你房里找到的东西。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举起药箱,哗啦一下将其中的东西全部倒在了长桌上。 液体飞溅,恶臭蔓延,但随即响起的,是越来越多的惊呼声,声浪渐大,连景安和闻庄,都不由得变了脸色。 颜色诡异的液体散落,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躺在其中的一具几乎看不出原形的小小尸首。再仔细看,近处能将它看得清楚的人,就都不由得冒出了冷汗。有些年轻的弟子不忍卒睹地转过头,几乎不愿再看第二眼。 尸首上的那些痕迹,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理解了在它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即,质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了顾兴言身上。 但是顾兴言继开始的情绪波动以后,却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最终却是他冷笑了一声主动打破了这凝滞的僵局。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这样冷漠的发言显然让不少人都为之震动而不可置信地看过来,终水却没有因为这个而动摇,也许在他心目中顾兴言即使再卑劣也不会让他吃惊了。他将手中的药箱丢到一边,发出好大一声响,紧盯着顾兴言说:“这种实验,你们做过很多次了吧?暗地里,你们害死了多少人?” 他突然转过头,直直瞪着闻庄,大声地说:“这场疫病,根本就是你们策划好的吧!闻庄,闻师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陡然一阵惊呼声后,厅内又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景安,闻庄,终水和顾兴言四个人身上游移,听着终水一句接一句的质问。 虽然乍看这逻辑荒唐无稽,但听着听着,也有药系弟子们不由得生出了怀疑。是啊,且不说毒系弟子们没有一个染上疫病,就说这实验一事,顾兴言可几乎算是亲口承认了的,仅此一事就可知其人的德行!而这样的人,真的会那么好心,研究治愈疫病的药方来救人吗?该不会,真的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吧。 厅内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但顾兴言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抄在袖中无动于衷地冷笑连连,闻庄不知为何也只是坐在座位上,面色沉沉地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水一径的激愤指控,景彤听得愤愤几次想跳起来反驳,却在目光触及桌上那具尸首时不忍地移开了眼,最终求助般地望向了自己的兄长。 而景安,这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叩钟,而是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终水,住口。” 声音不算特别大,甚至语气也没有多么激烈,但先前几次不顾景安制止,但凭一股情绪将事情闹到如今地步,连闻庄都敢公然指责的终水,就在这一声之后,蓦然停下了话语。 气势是种很神奇的东西,也许是声音,眼神,神态,或者其他的什么,总之,此刻的景安,让人下意识地不敢反抗。 厅内静悄悄的。景安看了顾兴言一眼,最终目光却落在了闻庄身上。 “闻庄。”他说。他这样叫过闻庄无数次,无奈的温和的严肃的亲近的,但只有这一次,他唤得是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正经。 闻庄抬眼看向景安,他的脸上像是冰冻住了一般没有表情。 景安就像没看到闻庄的异常一般,问道:“终水说的话,你不反驳吗?” 闻庄沉默了片刻,这片刻在厅内的人们看来着实是十分漫长,然后他开了口,声音低哑粗粝,几乎不像是他发出的声音:“这么可笑的话,让我反驳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又闭紧了嘴,沉默得像是一座石像。 终水差点按捺不住反唇相讥,但慑于现在的气氛还是闭上了嘴。 景安的目光又转向了顾兴言,说:“顾兴言,你在用人体做实验?” 顾兴言像是对现在的情形觉得有点可笑,倒是难得老实地答道:“是啊。” 景安问道:“活人,还是死尸?” 顾兴言停顿了一会,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轻飘飘地说:“都有。”他恶意地补充道,“而且,很多。” 厅内一片寂静,让人心惊的一问一答还在继续。 景安说:“为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正好问到了点子上,顾兴言挺直了脊背,说:“当然是为了研究。” 他不待景安继续问下去,抢先嗤笑道:“你想问的事情我一起告诉你好了。你们对人体实验避之不及,却不知道它有多么好用。没错,我是用尸体做了实验,但如果不这么做,你们以为真的单凭书上那些一成不变的知识,和那不痛不痒的温和配方,能在短短时日内研究出完美解决疫病的药方?”他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那具尸首,凹陷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说:“觉得那很恶心,很悲惨?没有它的诞生,今天,这里的人,”他拖长了音,环视厅内,不少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慌乱地避开了视线,看到叶牧时他目光一顿,本来很好的心情受到了恶劣影响,但随即又恢复过来,重新看向景安,张开双臂,说,“这里会少上几十个人,多上几十具尸体。还有什么?哭泣,憎恨,死亡。景师兄,你们总觉得我居心叵测,但要不是我,你觉得你现在能安安稳稳地坐着首席弟子的位子,摆着首席弟子的架势,在这里对我的做事方式指手画脚?而你们!”他转过身面对着厅内众人,恶毒的目光直直看向了坐在门边的朝雨,大声嘲笑道,“觉得不赞同?你们的命就是这样换来的!不赞同的话,就自行去死吧!觉得不道德?这个药方诞生,可以救助外面多少濒临死亡的病人?不道德的话,就不要用它,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去死吧!这就是你们的修养,你们所谓的道德了?” 也许有不少人因此而心绪震动陷入了思考,但并不包括叶牧。他看向了任务面板。 【为山九仞】顾兴言的秘密。 【任务进度】70/100 【当前状态】顾兴言承认了人体实验一事,解救疫病的药方是由人体实验获得的。 任务变了? 由现在的任务名称来看,似乎只要得知了顾兴言的全部秘密,就能完成任务了。 此时顾兴言倒开始咄咄逼人地问景安:“景师兄,你认为,我做的是对?还是错?我是应该做实验,还是应该看着同门去死?” 景安毫不动摇地回答道:“顾师弟,人体实验是错的。” “和书上写的一样标准的回答。”顾兴言用绝不是赞扬的语气这样说道,挥挥手,又转向了闻庄,语气一下子礼貌了起来,“闻师兄,你觉得,我做的是对,还是错?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尽管顾兴言用很渴求答案的目光一直盯着,闻庄却只是一直地沉默。 最后顾兴言像是泄了气,心情恶劣地转过头,却正好看到了叶牧。 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他突然说:“说起来,我的研究能这么顺利,还是多亏了一个人的帮助,你们可得好好感谢他才行。” 叶牧微微眯起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兴言莫非是看事情败露,打算倒打一耙?毕竟他在百草堂的行事也绝不能说毫无破绽,刚才出现在厅内的时机也巧合得很,又拉着景安出去说了一阵话。若是顾兴言真的牵扯上他,说不定还能给景安也顺便泼一盆脏水。 虽说这么思考着,叶牧依旧坐得不动如山,左右见招拆招罢了。 在不远距离的暗处,一只苍白的手抚上了手边的长刀。手指握住刀柄,慢慢地收紧。 真是很想杀掉啊,那么得意地喋喋不休时,突然把一切想说的话都扼杀在喉间,让人的生命充满不甘地戛然而止,一定是十分美妙的感觉。 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了顾兴言的脖颈处。从这个角度,只要一刀,就能了结这个人的性命。 期待了好久的机会就在眼前时,要按捺住期待和渴望,可真是难捱。 收紧的手指缓缓松开,手从刀柄上移开了。 约定好了的,就再等一等吧。 再等一等。 顾兴言正要说话,却突然感觉脖颈一凉,一种森寒而恐怖的死亡预感瞬间笼罩了他。浑身的汗毛一瞬间全部炸开了,凭着生死间磨练出的身手,他形象狼狈地向旁边一滚,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满厅疑惑的目光。 刚刚几乎让他窒息的死亡错觉,已经潮水般地褪去了。 不,那不是错觉!他在东南荒原历练出的感觉不会有错。 他确定,有人想杀他。 那人——就在厅内! 视线游移不定地看过一张张面孔,顾兴言想到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心脏不由得重重一跳。 若是因为那些话而想杀他……是那只尸鬼? 一瞬间,顾兴言打消了原本想要给叶牧和景安制造些麻烦的念头。 他的时间不多了。 收敛了所有的狂态,拍打掉衣袍上因为刚才的打滚而沾染的灰尘,抬起头,挺直背,把双手抄在袖中,顾兴言好像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个孤傲的毒系弟子。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看看那些站着的弟子们,然后平静地问景安:“景师兄,晚议是否还要进行?这讲解,我是做还是不做?” 一时间,厅内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景安身上。 事已至此,景安决计不可能再对顾兴言的所作所为保持缄默。他很快下了决断,敛容道:“顾兴言违背门内禁令,禁足问心院,此事明日进行审理。违背门规之人,没有参加晚议的资格。令行。” 一言话落,长桌旁的两名药系弟子当即向顾兴言走去,看样子是要将其带出议事厅。他们袖口的绿色镶边颜色比之普通弟子要更为浓郁,似乎所司职位有所不同。 顾兴言靠坐在椅上,半抬眼皮撩了两人一眼,却只是坐在椅上不动。两名弟子却在快要走近顾兴言身边时,骤然停住了脚步。 有细细微微的窸窣声响起,紧接着,顺着顾兴言的下摆,从他所坐的椅下,汹涌漫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黑虫,一涌而上瞬间铺满了地面,像块涌动着的黑色毯子般铺展了开去。离得近的人在那窸窣声响起时便立刻知晓不好避了开去,是以顾兴言的身旁在顷刻间便形成了一丈见方的空地。 那黑虫却也不再向外扩散,只在这有限的地带逡巡来去。随即发生异动的却是长桌上的那具尸首,嗡嗡的振翅声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潜藏在其中,鼓动着意欲破体而出。 然而随着轻轻一声,一只金绿色的蝎子落在了尸首上。 那只蝎子只有成年人的半个巴掌大,颜色暗淡,模样颇不起眼。落下后便静悄悄地伏在原地没什么举动,但原本的振翅声却立刻安静了下来。 顾兴言这才抬起头,向那边看了过去。 闻庄收回放出蝎子的藤罐,凝目看向顾兴言,说:“顾师弟,不要冲动行事。” 他原本一直坐在那里不动不言,在顾兴言和景安的一问一答间,几乎叫人忽视了他的存在。然而当振翅声甫一响起,他便立时站起了身,迅速走过来,一出手便镇压了事态发展。 顾兴言仍坐在椅上没有起身,难得地用这样可说是失礼的态度面对闻庄。他笑了笑,说:“闻师兄对门内,可谓尽心尽力。”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说:“闻师兄,门规迂腐,虽说如此,我违背了禁令也是事实,即便受罚也是无可奈何。然而终水擅闯我的房间在先,又胡乱攻讦于你,甚至污蔑我毒系同门。纵是我德行有亏,终水此等行为,就当真光明磊落吗?”他冷笑着说,“我做实验,说到底也不过为了治病救人。但终水又是为何私自闯入我的房间?——说到底,不过是不忿于被毒系所救,认定了我们别有图谋,即便是救命之恩也不想承这个情罢了!若要我因此而受罚,是不是应该先行惩罚于他?” 一言出,终水愤愤不平,斥道:“你当真好意思说。我早知你包藏祸心,心思恶毒。”他转向景安一揖,大声道,“景师兄,终水行为确有失当,然而全为门内安危所虑,绝无二心。” 不待景安说话,顾兴言却嗤笑了起来,言道:“不错,好一个‘为门内安危所虑’。我不眠不休,忙碌数日救了同门的性命,却原来在同门的眼中,只是一个‘包藏祸心’‘危及门派’的角色!闻师兄,你看,这就是他们的看法。因着我是毒系,所以必然是行事恶毒的。因着我是毒系,所以即使救了他们的命,也必然是早有图谋的。”他笑得很大声,问闻庄,“闻师兄,这就是我们亲爱的同门师兄弟!你总是劝说我们,同门不过是各有所长,本应守望互助。但那些被愚昧村民捧得高高在上的药系弟子,可有真的将我们当做同门来信任?出事之时,是我们来抵御那些□□的愚民,那些‘温柔的’‘和善的’药系弟子先行撤退被保护得好好的,全然不用出面,有多少毒系弟子却在束手束脚不能伤人的时候,被那些暴民所伤?事后那些村民怕死,又来祈求怜悯。这时轮到药系弟子出面来当好人,而我毒系弟子被质疑为难之时,这些药系弟子又在哪里?师父们口口声声说药系毒系无高低分别,但既是如此,你明明阅历成就都高于那个只会死读书的景安,为何门主却选了他做首席?说到底,在他们眼中,所谓的百草堂,药系弟子才是百草堂的弟子,而毒系,只不过是个还有些用处,能衬托得他们地位更加超然的附庸罢了!” 他重重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冷笑着睥睨厅内众人,口中仍对闻庄言道:“闻师兄,我尊敬你,因着你实在是毒术上的天才。那些庸才无法察觉其中精妙,我却知道,此次疫病,全仰赖你研制的‘奈何’才抑制了事态蔓延。闻师兄对此缄口不言,反教那些药系弟子来猜疑我毒系,却是实在聪明,却也实在委屈!” 厅内哗然,却是因着“奈何”在疫病中起到的作用,除却部分核心弟子外,大多数弟子还是第一次听闻。交头接耳中,惊疑不定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景安和闻庄。 而顾兴言则火上浇油地大声问景安:“景师兄,我所说的,可是实情?此次疫病的防治,是否全仰仗于闻师兄的功劳?” 弟子们一静,屏息等待着景安的回答。而闻庄仍旧面向顾兴言站在那里,背对着景安。 景安的目光掠过那个沉默的背影,心里明白,以一种最坏的形势揭露于此的这个事实,终于让事态开始变得无可挽回。 承认,会让他们一直以来的种种顾虑和忍耐化为乌有,又是在这样一个弟子们情绪不稳的危险时候,门内必然会面临种种质疑和动乱。否认,无论他内心存有多少疑虑,闻庄在疫病一事上着实劳苦功高,他真的要用轻飘飘的一句否认,将这一切全数抹消? 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死死攥紧。景安想要说话,却第一次觉得难以发声。 他想起门主临行前殷殷叮嘱和信任的目光,想起百草堂被围堵时村民们愤怒的表情和墙上斑驳的污痕,想起一直以来面临的各方面压力和苦心筹谋周转。抬起眼,望见的是一双双等待答案的眼,那是他的同门,是他想要守护的百草堂,是他一直以来的家。 喉头吞咽了一下,他张开了口。 “‘奈何’一事,于疫病防治上,意义重大,贡献良多。” ——就这样吧,这是百草堂亏欠他的荣誉。尽管这是一个格外不恰当的时机。 闻庄闻言一震,转身望向景安,景安却只是直直地看着顾兴言,从那平稳的声音里,谁都无法窥见他片刻前巨大的心绪起伏:“顾师弟,即使你有所质疑,我仍是要说,药系毒系确无高低之别,同样都是百草堂的弟子,也绝无附庸一事。你有什么想法,就一并都说了罢。” 顾兴言击了几下掌,赞道:“说得真好听。你隐瞒此事,不过是怕闻师兄的声名超过你,动摇你首席弟子的地位吧?其实你又何必如此。”他扬起手,捉住宽大的镶着浅蓝边纹的袖口,大声讽笑道,“想必闻师兄也早就知道,即便我们如何尽心尽力,只要我们还身为‘毒系’,只要我们穿着这身衣服,那些人的偏见就不会消除。所谓的‘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不过是一句空谈!” 他放下手,讥嘲地说道:“这次我开出的药方,也是循着‘奈何’一毒给我的启发而得出的方法。我们毒系,又何曾比你们药系差了什么?以你们狭隘的心胸和眼界,到头来,却还不是要仰仗着我这‘歪门邪道’研制的‘无常’来活命?” 原本安坐一旁的叶牧,在那个意外的词汇出现的一刻,震惊地坐直了身。 ——“无常”? 总不会,是他知道的那个“无常”? 【为山九仞】顾兴言的秘密。 【任务进度】80/100 【当前状态】解救疫病的药方,是由“奈何”之毒演变而来的“无常”。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2014年快乐~祝万事顺利,笑口常开O(∩_∩)O 第60章 成年 ===================== 议事厅内, 顾兴言和景安还在说着什么,底下坐着的弟子间也是一片混乱,而叶牧的注意力, 却大部分被顾兴言刚刚提到的“无常”所吸引。 他前来百草堂的最初目的,就是游戏中百草堂的复活技能“无常”。后来发生了种种事件,因缘际会之下, 他已放弃了在百草堂探寻它的念头, 却从没有想过会在顾兴言的口中, 听到了这个词。 游戏里的无常, 是复活技能,起死回生一术,当得上“生灭相续,刹那无常”的名头。而顾兴言, 和妖魔勾结的顾兴言, 将西凉的土地遍布魔气的顾兴言, 一手制造了这场疫病的顾兴言, 利用尸体做实验的顾兴言,他所研制出的“解救疫病”的药方, 却叫做“无常”? 叶牧不认为这是个巧合, 他总觉得脑中有个隐隐约约的想法, 却抓不住其中的重点。 反过来想,这个药方, 大约牵系着顾兴言一直以来行动的目的。他和江望都觉得, 顾兴言的目的在这场晚议上就可见分晓,而顾兴言在这场晚议上, 都做了些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叶牧分出些许心神听着厅内的谈话, 快速回顾着这一晚顾兴言的行动。 最开始挑衅景安,在那时,他明知景安也许掌握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却依旧有恃无恐,也就是说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人所知,而他后来果断承认终水的指控也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他所求的,不是百草堂内的名声地位。随即他一直在指控景安和药系弟子,并且掀出了“奈何”一事,再联系景安的顾虑和此事曝光的后果……他是打算籍着这场疫病,离间百草堂的药系和毒系? 不,不对。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当局者或许在连续不断的事件中无法察觉,但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顾兴言的行动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违和之处。 当真打算离间的话,最开始就不要提供药方,放任那些药系弟子生病死去显然是更快捷省事的方法。事态若是如此发展,随后再曝出“奈何”可以抑制疫病之事,被悲愤冲昏头脑的药系弟子,情绪必然会比现在激动得多,也要容易挑唆得多。 ……也许只是顾兴言的智商太低,想不到这样的方法?叶牧恶意地猜测道,但自己也知道这不可能,一念闪过想想便罢。 剩下的可能性……叶牧轻轻啧了一声,开始试图揣摩顾兴言的思考方式。 从江望的话能得知,顾兴言在此处的行动是他误打误撞发现的,也就是说妖魔一方并不知情。若说顾兴言是打算偷偷实验出培育魔气的方法去邀功,就应该越低调越好,如今的行为却也不像。 顾兴言对研究的那份狂热实在不像是假的,再联系他对于闻庄的推崇和对于景安鄙视的理由,总不会只是个单纯的科学狂人吧……等一下! 叶牧重新回忆起顾兴言在厅内的一系列发言,逐句分辨着其中的重点,再联系仅有的几次同顾兴言打交道的经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厅内站着的那个瘦骨伶仃的身影。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难不成顾兴言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单纯为了研究?不,应该是他想错了吧。人为地制造出一场从未有过的疫病,然后再研究出治愈它的方法,这种事情简直毫无意义。何况一个疫病的药方,当得起“无常”这个名号吗? ——“无常”。 ……能够名为“无常”的,会单纯只是一个疫病的药方吗? 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如果真的是花费了偌大心血研制的药方,应该不会甘心让它埋没于世上吧。 不过在那之前,至少得创造一个能够和顾兴言单独谈话的机会。 叶牧站起身,向站在长桌旁边的闻庄走了过去。 刚刚那片刻间叶牧转过了许多个念头,但事实上时间才过去没有多久。顾兴言和景安对话间的事态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在长桌旁不少人都乱哄哄地站着的时候,叶牧的行动虽然醒目,却不算打眼。也有一部分人留意了这边,不过在现今这般的厅内,叶牧和闻庄的交谈声还不足以让远处的人听到。 闻庄正沉默伫立在那里,看着事态发展。见叶牧走过来,他以生硬而格外失礼的语气说:“叶牧,不管你之前和景安说了什么,这是百草堂的内部事务,不劳其他门派过问。”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之前和景安的谈话内容。”叶牧单刀直入地说道,“我在附近发现了一只被封印的天级妖魔,而封印已经松动了。” 短短一句话,闻庄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面临强敌之际,是否还能放任厅内的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同门离心? 闻庄深深看了叶牧一眼,没有开口确认此言的真假,而是转过身,强硬地打断了那边的谈话。 “够了。” 叶牧回归座位,照旧无视了周围弟子们偷偷打量的目光。看着闻庄寥寥几句强行改变了厅内的气氛,而景安也顺势各打五十大板暂时定下了终水和顾兴言的惩处,虽说仍有不少弟子心中愤愤,面上也带出了些许,但这场一波三折的晚议总算还是可以算作“平安”地结束了。 当然,谁都知道,眼下的平静只是暂时的。 不过这就和叶牧无关了。晚议一结束,景安脸色难看地将他找来,又细细问了一遍那只妖魔的情形后,便客气地请他离开了。对于景安会如何与闻庄商议叶牧倒是不关心,他走出山庄后,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唤道:“江望。” 背后传来响动,肩上微微一重。一只手臂亲密地挽了上来,绕过脖颈,紧接着来的就是一个热情的吻。 分开之后,江望侧过头,笑道:“今晚这出戏,倒让我有些看不明白了。那个终水横插进来着实让人意想不到,你的任务如何了?” 叶牧复述了一回任务的描述变化,也顺带说了自己的猜测和看法,问道:“你怎么看?” 江望沉思了片刻,笑了起来,低语道:“却是我小看了他。” “你有头绪?” “我原本以为,顾兴言只是想要报复。”江望说道,环在叶牧肩上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肩甲,“他相当自傲于自己的毒术,也确实很崇拜闻庄。以他对百草堂现状的憎恶,想要用激烈一些的手段去改变也不奇怪。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起来,虽说一直都在做些见不得光的实验,他对那些患了疫病的人的情况也未免有些太过关注了。” 手指的敲击突然停止,江望提议道:“直接去问问本人吧,现在去的话,说不定还能看上一出好戏。你的任务也很快就要完成了吧。” “好,尽量别惊动百草堂的人。”叶牧也正有此意,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 两人复又悄悄潜回了百草堂,循着地图指引找到了顾兴言禁足的问心院。 说是禁足,实际上就是软禁。此时天色已黑,在山庄颇为偏远的一隅,空荡荡的小院正中孤伶伶地立着一所房子,院门前后各守着两名药系弟子,明显是在看押院中的人。 看了一眼地图上代表着景安和闻庄的两个绿点,那两人现在正在一处,叶牧猜想他们该会有场不太愉快的谈话。随即他就看到这两个绿点同时活动了起来,看方向,却正是向着这边而来的。 念及上次景安和闻庄来找他委托任务时,闻庄的表现明显是有什么能够察觉他人窥伺的手段。叶牧特意向江望提及后,江望在两人身上洒了些不知名的粉末,随即籍着夜色的掩护,两人先一步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檐下,各自找了一方安置,运用手段悄悄捣了一个洞,静等听听接下来的谈话。 不一时,景安和闻庄果然来到了院外。景安同看守弟子交谈了几句后,两人穿过院门走到门前,景安叩响了房门。 无人回应。 闻庄蹙起眉,直接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当先走了进去。景安却留在了门外,合上门扉,走到了院中。 叶牧听到顾兴言的声音不冷不热地说:“闻师兄,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闻庄问道:“顾师弟,你今日为何要这样做?” 顾兴言道:“我却不知道,闻师兄指的是什么?若说实验的事,就勿要多言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禁令违背就违背了。若说其他,我今日所说的话,又可有哪一句说错,甚或是冤枉了人?”他讽笑道,“要是因为我话说得太过直白,让景师兄没能下得来台,倒也只能让景师兄发扬药系弟子的风度修养,多多包涵了。” 闻庄沉声道:“顾师弟,此处没有外人,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虽说同你来往不多,但自认也有几分眼光。你从来是一心研究毒术,从不多么顾及他人眼光的人,今日在晚议上的那番话,着实不像是你会说的。” 顿了顿,他说道:“你若有什么麻烦,大可与我商议。” 顾兴言隐隐约约像是叹了一口气,突然问道:“闻师兄,我开出的药方你看过后,觉得如何?” 闻庄毫不犹豫地称赞道:“相当精妙,我有所不及。” 顾兴言笑了几声,说:“我这点微末的才学,又怎么比得上闻师兄的天纵之才。”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狂热了起来:“从没接触过魔气,也没有我这样深的研究,却能单以毒术,制出‘奈何’这样成功制御了魔气的配方。闻师兄,你真的是天才,我从未见过的天才。” 房内沉默了片刻。 闻庄缓缓说:“顾师弟,你在说什么?” 顾兴言一径地笑着,说:“闻师兄,你知道吗?我曾经很崇拜你,因为你在毒术上的造诣。我也很轻视你,因为你的才华,被这片土地,被百草堂束缚了。而我,我的目光放得更远,我有更多想要探究的事物,包括——妖魔。” 能从笑声中听出顾兴言很兴奋,他说:“闻师兄,我离开门派,游历了许多地方。然而最吸引我的,还是东南荒原那片陌生可怖的土地。那片土地,神秘,危险,但也可能蕴涵了无数未知的异毒!于是我走了进去。魔气,比我想象中要凶险得多。然而我用蛊毒抵御了它,并在被击败前成功找到了制御它的方法。我在那里待了很久,你不知道,我在那里学到了多少东西,我们的前辈都从来不曾掌握过的东西。” 闻庄说:“然而,你回来了。” 顾兴言嗤笑了一声,声音变得诡秘了起来,说:“我回来了,因为我有了一个新的设想。闻师兄,东南荒原中魔气无处不在,为了抵御它,我把蛊种在了自己的身上,直至它混合着魔气,同我的身体融为了一体,发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变化。那么,既然蛊毒能用在我身上,养蛊的方法可不可以用来饲人?以魔气为饵,以蛊毒为种,最终,会饲育出怎样的毒人?” 叶牧听着这番话,脸色凝肃了起来。 以魔气为饵,以蛊毒为种,饲育出的“毒人”……听着这些描述,不知为何让他有些轻微的烦躁,就仿佛有种看到了实际产物般的即视感。 房中传来好大一声响动,叶牧猜测是闻庄惊骇起身,撞到了椅子。 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能听到闻庄忍耐的质问声:“你这样做了?为什么?” “偏见。” 顾兴言这样说道。 “闻师兄,你不觉得,偏见很烦人吗?所以平时的学习时,毒系弟子面前就医的人数寥寥无几。所以每日的晚议时,门主总对药系的景安大加赞赏。所以尽管毒系也保护着这片土地保护着百草堂,药系却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所以尽管闻师兄你的技艺再如何精湛,首席弟子还是落到了景安的头上。” 他嗤笑了一声,说:“不过,闻师兄你说得没错,我一向不在乎这些。只要不妨碍我对毒术的学习,别人的眼光又算什么?只不过让人徒生厌烦罢了。但这作为一个试炼不是很不错吗?毒系弟子因为与蛊毒相伴,不会染上疫病。正好让我看看,那些同样求学的药系弟子,能不能解开往常一向蔑视的毒!” 闻庄停顿了一下,说道:“但你还是出手治疗了那些患病的药系弟子。” 顾兴言呵呵笑了起来,说:“闻师兄,救了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你啊。是让我大大意外的那个‘奈何’。” 他的声音激动了起来:“闻师兄,你真的是天才。我用毒术做到的,只是转化,而你做到的,是治疗。看着你治愈的那个孩子,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为什么?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 他急促地说着,语声越来越高昂:“偏见,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偏见是如此恼人!我以前一直无视它,却原来它一直在影响着我,限制着我的思维。毒术对我来说,和治疗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而闻师兄你却正视了它,并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你做到了即使将事实摆在我眼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去尝试的事情!” “闻师兄,你治愈了那个孩子,打乱了我的研究进度,我却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是的,闻师兄,我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这却让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而我,也想要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 “是的,没错,不只只是转化,我能治疗它们吗?我有对于奈何的分析和研究,我有对于魔气的了解和大量的实验。我能成功,我一定会成功。” 顾兴言的语气中,满是喜悦和骄傲:“最终的结果,闻师兄,你看,我做到了。” 一片死寂后,闻庄的声音响起:“这场疫病,是你制造的?” 一声失望的叹气,顾兴言说:“到头来,你想问的就是这个?疫病是我制造的,那又如何?” 【为山九仞】顾兴言的秘密。 【任务进度】90/100 【当前状态】这场疫病,是顾兴言为了完善“无常”制造的。“无常”能够治愈魔气引发的疫病。 “嘭”地一声沉闷的声音,是拳头击打在人身上的声响。紧接着是顾兴言的一声痛呼。 闻庄的声音像是强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你疯了。” 门扉忽地被拉开,闻庄攥紧拳头大步走了出来,咣地重重关上门,带得门扇来回震颤不已。景安循声转身望过来,却被闻庄一把扯着胳膊,片刻不停地大步走出了小院。闻庄冷声道“回去再说”,并强抑怒气地对看守的药系弟子说:“严加看管,绝对不能让他跑了。”那杀气腾腾的气势吓得看守弟子也顾不得对方是一直腹诽不已的毒系弟子,点头诺诺应下。 院内重归寂静,夜色更深,一道黑影游龙般悄无声息地顺着虚掩的门,进入了室内。 摇曳的烛火下,顾兴言躺在床铺中,脸上犹带着一块拳头大的乌青淤痕,看过来时稀奇地说:“居然是你先来了。” 叶牧隐在烛火照耀不出身影的角落,闻言试探地问道:“不然,你认为会是谁。” 顾兴言又恢复了那副讨人嫌的样子,冷笑一声说:“不关你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牧看着顾兴言,说:“刚才的谈话,我听到了。” 顾兴言嗤笑了一声,连话都懒得回答。 叶牧沉吟了片刻,直截了当地将疑问问出了口:“你所说的,妖魔的复生秘术,莫非,是你所创?” 顾兴言震动了一下,讶异地支起身看了过来,片刻后,又倒回床铺上,闭上眼,冷笑道:“是啊,多神奇,被世人所畏惧的毒术加上魔气,却能做到他们梦寐以求的起死回生。可惜,那种食人的东西完全不是我想要达成的目标,不过是些可悲的失败作罢了。” 【为山九仞】顾兴言的秘密。 【任务进度】100/100 【当前状态】复生之术是顾兴言所创。 您完成了任务【为山九仞】,完成度100% 您获得复生之术(全),顾兴言的笔记,百草堂声望10000 评价:太完美了!您解开了全部的谜题。 如期完成了目标,叶牧却无暇感到高兴。他紧紧盯着顾兴言,追问道:“既然如此,你能够研制出‘无常’,是否有方法完善——我是说,治愈通过复生秘法复活的人?” 顾兴言撩起眼皮奇怪地看过来,随即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瞳孔微微睁大,盯着叶牧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早就有联系。”他嗤笑了起来,说,“我也真是粗心,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如何啊?和尸鬼相处,很难捱吧?” 他恶意地笑着,说:“真可惜,治愈的方法,我不会告诉你。但复生秘法我倒可以如约交给你。怎么样?我还记得你当初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可着实动听得很。也算是我成全了你们。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考虑要不要当真这么做,不过看在你一往情深的份上,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那只尸鬼——” 有冷风吹过,烛火急剧地摇曳了一下,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余光中一点兵刃的寒芒,叶牧下意识地想出手阻拦,却在意识到对方是谁时,停顿了一刻。 也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血花在顾兴言的胸前绽放,弥漫。 江望站在床前,冷静地收回了染血的长刀,没再看床上犹自睁着双眼微张开口的尸体一眼,转过身和叶牧说:“走吧。” 叶牧凝目看了江望一眼,无声地点了下头。 两人一路悄无声息地出了院落,直到离开了百草堂的山庄,才在一片林地间停了下来。 叶牧问道:“为什么?” 江望同顾兴言有仇,要杀他并不难以理解,但关键是这动手的时机,实在是恰到好处得让人不得不疑惑。 江望不答反问道:“你的任务如何了?” 叶牧看着江望,说:“已经完成了。任务奖励也拿到手了。” 江望呼出一口气,说:“那就好。”他说,“不必在意他的话。他的身体,也是被魔气重度侵袭的状态,只不过仗着毒术苟延残喘罢了。若真有能够治愈的方法,不消别人,他首先就会先治疗一下自己。既然没有,说明他对此也是无法可施。” 叶牧说:“江望,你知道我现在更在意的是他的哪一句话。” 江望沉默了一会儿,说:“叶牧,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我确实有一些不能和你说的事情,抱歉。” “我知道了。”叶牧点点头,没有追问。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回旅舍吧。” 翌日,叶牧面临的是来自景安的质疑——顾兴言所受的致命伤,实在是太容易辨认的干净利落的刀口。 而面对这罕见的江望留下的疏忽之处,叶牧只得昧着良心认下,将七杀殿定魂香一事拿出来说了说,再重新用上了那个“不远万里潜心追索凶手”的身份,景安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却也不好再行追问。 告辞之时,景安突然问道:“我记得叶少侠初来西凉之时,曾对我说过一个词‘无常’,不知是何用意?” 叶牧一愣,打着哈哈说:“有吗?时间太久,记不得了。大约是心绪起伏,一时感慨世事无常吧。” 景安紧接着问道:“我听舍妹提起,似乎有位七杀殿的少侠前来寻你,不知叶少侠可有见到?” 叶牧一本正经地说:“见到了,不过我把他劝回去了。门派重建还需要他出一份力。对了,临走时他还让我代为向景姑娘道谢。” 景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叶牧反而将他叫住,递出了一本笔记。 叶牧诚恳地说:“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但此事确然有所失礼。顾兴言临终前,我曾和他有过一番谈话,他托我将这本笔记转交给百草堂,其中记录的是他对魔气的研究和蛊毒的实施步骤,想必对治理西凉的魔气和疫病有所帮助。而贸然动手也是我一时激愤的个人行为,还望此事不致影响百草堂与七杀殿的关系。” 这番扯淡的话两方都知道没人会信,但景安还是接过了这本笔记,算是接受了这个表面上的理由。 叶牧紧接着说:“此物干系重大,若是存在被妖魔所知,必然会觊觎其上记载之术,还请百草堂妥善保管。百草堂近日若欲剿除那只天级妖魔,在下也可略尽绵薄之力。” 景安停顿一下,应道:“这是自然。” 此事便就此揭过不提。 这边事了,叶牧赶去探看了叶茗,将土壤一事的解决进度告知于他。他原本一边烦恼着要不要把江望介绍给叶茗——对一个从来没结过婚也没养过娃的人来说,这种问题简直比让他单挑两只天级妖魔还要来得艰难——一边准备把叶茗带回镇上好好补养一下身体,但叶茗却像是在林子里住出了感情,撒娇耍赖就是不愿意搬离那座小木屋。无奈之下他只得千叮万嘱,留下了带来的食盒后离开了。 离开前,他唤来了迦罗。 坐在林间最高的树枝上,叶牧抬头看着乌黑羽翼的鹏鸟,说:“迦罗,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迦罗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滞留在羽翼扇起的疾风不至于旋至叶牧附近的高度,金色的锐利眼眸看了过来,声音在叶牧的脑海中响起。 “无需虚礼。” 叶牧说:“迦罗,再过一段时日,等到战争结束,时日安定之后,你就随自己喜欢,去天下遨游吧。” 身边的风突然加剧了一瞬,带动得树叶簌簌作响。 鹏鸟在脑海中问道: “汝,所言何意?” 叶牧说:“没什么别的意思。连番辛苦,总该有个盼头。”他移开目光,望了望天际看起来离得极近的云层,说,“届时我想必会找个地方定居,江南就很不错。到时你也不用总是守在那里,尽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游玩了。” “如是,诺。” 叶牧回到了镇上。 与迦罗的这番谈话,还是那条翠蛇当日的举动提醒了他。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本命灵的定义是什么,但就他自身来说,也没打算一直拘着鹏鸟的自由。既然如此,当然还是早些沟通说明的好。 又过了两日,叶牧收到了景安传来的消息,百草堂已经准备就绪,即将动手剿灭那只天级妖魔了。与此同时他的任务系统跳出了剿灭化生魔的任务。 在无数布置下,缠绕着层层锁链的青铜棺在众人的注视中被起了出来。叶牧一边在密语里高深莫测惜字如金地应付着化生魔,听着对方大表忠心的谄媚话语,一边无语地看着闻庄带着数个毒系弟子,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将青铜棺研究了个彻底。 籍着江望友情赞助的理论知识和景安丰富的知识储备,青铜棺的棺盖震颤着脱离了一层锁链,挪开了一小道缝隙的一瞬。化生魔的身影刚刚露出了半片指甲,铺天盖地的蛊虫便一拥而入,前赴后继地灌入了青铜棺中。 沉闷的嗥叫和更为猛烈的撞击声响起,然而在源源不绝的蛊虫袭击之下,终于不甘地黯淡了下去,最终徒留消亡前,长长的一声鸣号—— 叶牧从信息栏读懂了它的含义。 [当前]化生魔(天):叛徒—— 青铜棺上的锁链,咯啦咯啦一段段自动碎裂脱落下来。青铜棺沉闷地落地,众人警惕地上前查看时,斜开的棺盖后,可以看见棺中的那只妖魔,已然连原形都分辨不出了。 妖魔消亡,土壤的治理也在药系弟子们的努力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妖魔造成的偌大动静,先前的疫病同毒系有关的传闻不攻自破,叶牧同百草堂的关系也因此事而重新好了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了迦罗的声音。 叶茗,即将成年了—— 调出地图看到代表叶茗的光点在百草堂专门种植各种珍贵药草的翠园中闪烁,叶牧几步追上刚刚告别过的景安,友好客气地表示愿意去百草堂小住些时日。 景安似乎已经习惯了叶牧时不时的突兀要求,没有怎么询问就同意了,然后拨了一个颇为偏远的院子给他。 当晚,叶牧就摸去了翠园。 翠园外,看守翠园的弟子呼呼睡得很香,入口旁,绿色衣衫的连翠盘膝坐在那里,抬头看过来说:“等你好久了。” 罕见的心平气和的语气。 叶牧走近,连翠站起身来,又看了他两眼,说:“我带你去找小石头。” 依旧是让人讶异的心平气和的语气。 连翠将叶牧带到了翠园边缘地带的一棵大树旁,在树根那里坐了下来,招呼叶牧道:“还要等一段时间才结束,不过左右就在今晚了。” 叶牧没坐下,他看着性情大变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的连翠,问道:“这里是‘翠’园?”在翠字上加重了发音。 游戏中的百草堂也有翠园这个地方,作为师门的一个秘境而存在。所以叶牧一直以来也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多想什么。但在叶茗的成年莫名选在了此处的时候,再联系这条一直伴在叶茗身边翠蛇的名字,这其中的含义就有所不同了。 连翠盘膝坐在树下,看看叶牧,说:“小石头会告诉你的。”说罢像是生怕叶牧再追问什么,变成翠蛇,一溜烟地不见了。 叶牧沉默地打量了四周一圈,坐在了树下。 虽说一直以来对孩子们的身份有所猜测,但当真事到临头的时候,叶牧发现他心底仍旧不免有些惶然。 闭上眼,他在脑中回忆着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的一幕幕,重新睁开眼时,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就看看,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至少他相信之前相处的那些感情并非虚假。 待过了子夜,月亮温柔的照耀下,生长着一簇花草的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叶牧立时望了过去,起先他还疑心是错觉,但随即,他眼看着那片土地上生长的花草简直像有了灵性似的,以一种绝不科学的方式连着生长的土地一起移到了一边,然后,就从那块顷刻间干净得空无一物的土地上,探出了一只手来。 叶牧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自土中伸出,随即浮出的是覆着宽大袖袍的手臂和半边肩膀——明明是从土里浮现的,那袍子却在月光下一片雪白——然后,一颗头颅探了出来,早先探出的手伸过来半掩住脸,看动作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然后那人一抬眼,正好看到了坐在树下看着他的叶牧。 那人维持着手上的动作呆住了。 紧接着哧溜一下,人影钻入土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花草飞速地自动移过来填补了土地的空白,在月光下有精神地摇曳着,看起来就像片刻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叶牧闭了闭眼,无奈地唤道:“茗儿,出来。” 他的面前隆起了一个小土包,随即一颗头颅怯怯地探了出来,一双手扒在地上,眼睛望向上方看了看叶牧,这才整个人都浮了出来,坐在了叶牧面前。 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有着纤秀温文的眉眼,一头长发整整齐齐地披在身后,在月光下依稀能分辨出是偏棕的色泽。雪白的宽袖衣袍一尘不染,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等着挨骂的小孩子。 叶牧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不再是小孩子软软的发质触感,掌下的发丝柔韧光滑,带着夜间微微的凉意。 少年顶着叶牧的手掌抬起头,问道:“爹爹?” 叶牧应道:“恩?” 紧接着视野里掠过一抹雪白,已经是个小少年的叶茗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叶牧,高兴地笑着叫道:“爹爹!” 很是花了几秒钟适应了一下长大的儿子,然后叶牧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叶茗的背,说:“我在。” 翠蛇卷着树枝,将身体拉得长长的自树上垂下来,对着叶茗露出鄙视的眼神。 叶茗巴着叶牧,抬起头,对叶牧连同他身后的翠蛇露出一个笑容,十二分的亲切信赖。 叶牧再次伸手摸摸叶茗的头,心中充斥着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莫名的自豪感。 翠蛇打了个冷战,松开尾巴轻轻掉在树下恢复了平常的体型,然后悄悄游进叶茗垂落于地的衣袖里隐没不见。 此时的京城中,叶暖认真拨弄着桌上的数粒豆子,表情严肃如临大敌。半晌后她突然停下了手,嘀咕道:“啊,时机到了。” 一抬手把豆子统统吞噬不见,叶暖一头倒在了桌上,默默在心中说:小石头,就看你的了。 另一边,长益城中,叶苍在院中站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就去了飞獴院中。 飞獴警觉地一骨碌起身,就看到叶苍一手牢牢按住正在奋力挣扎的白额虎,整个人稳稳坐在老虎背上,对他说:“我要走了。” 飞獴还没明了这是个什么情况,下意识地问道:“去哪?” 叶苍说:“去找我爹。我这就出发,明天帮我和简将军说一声。”说罢放开白额虎,不待它反身欲扑,人已经出了房门,不见踪影。 待飞獴消化了这段话,愕然地跳下床追出门,院内已是空荡荡的了。 而城内的某处庭院中,传来哗啦一声水响。湖面泛开了一层层的涟漪,过了一会又恢复了平静。 横跨中原的大江某处狭窄的分支水流中,水位涨得比往年要高出许多。而格外深的水底,横七竖八地蜷曲着数只丑陋巨虫的尸体,几乎铺满了江底。然而在虫尸之间,隐约似乎可见一点黑芒。 在这幽深的水底,却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 叶苍低头看着那飘飘荡荡的虫尸,显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反感。水底仿佛平地起了龙卷,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水流激荡,连带着将那无数虫尸也搅动了起来,向江面席卷而上,最后形成了一道几十米高的水龙卷,几乎将这一段的江水为之一空,哗啦一声,将其间裹挟的虫尸,狠狠拍在了岸上。水流则像自己有意识一般,汇聚奔涌着,重归了江流。只留下岸边的众多草木,像是刚刚彻底洗了个澡般,水亮亮清凌凌的动人。 叶苍落在江底,低头看看脚下踩的“地面”。 巴掌大的鳞片层层叠叠排列,蜿蜒的身躯不见头尾,却是那条曾在江中遇到过的墨龙。 跺了跺脚见它没有反应,叶苍当即拔出长刀,原地坐下,抓起一块乌黑发亮的鳞片向上掀,还将长刀刀背向下地伸进去,协助努力地开始拔鳞片。 拔了约莫十二三块,硬生生让那乌黑威武的龙身上秃了一小块的时候,一声痛啸声响起。 叶苍站起来,揣好鳞片,没见他做什么动作,便已经一瞬间来到了几十米外。他向下沉了沉,看着这里有一截埋在水下洞窟里的龙身颤动了起来。 随着轰隆隆的闷响,巨石簌簌掉落后,哐地一下,墨龙终于从洞窟中抽出了头颅,一睁眼就看到了面前的红发男人。 叶苍爽朗地笑着,抬手打了个招呼,同时也扬起了手中的长刀:“呦,老龙,原来你还没死啊。”他在水里开口说话,却一点也没有呛水的表现。 尚在晕晕乎乎的墨龙一眼见到叶苍,登时须发皆张,怒啸一声,直冲了过来。 墨龙:坎水! 这攻击被叶苍轻松地躲闪了过去,随即他再次出现在了墨龙面前,用商量的口吻问道:“我着急去一个地方,看在我把你救醒的份上,载我一程如何?” 墨龙一声长吟,声音高亢震耳。 墨龙:废话少说,速来一战! 叶苍眯了眯眼,红色的瞳眸在水中似乎更添了一抹让人心惊的血色,他笑道:“好吧,真没办法。最近也确实有些运动不足,就当热身好了……只要留你一命就够了吧?” 这样笑言着,长刀却已经毫不留情地劈出! 这边厢水底打得天翻地覆,另一边,叶牧开口,向叶茗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茗儿,艮山……是谁?” 叶茗静了一瞬,回答道:“是我。” 说出口的一瞬,属于少年与孩童的稚嫩仿佛一瞬间从他身上褪去,明明是同样的容颜,气质却仿佛已经经受过了岁月千百年的沉练。 他抬眼,问道:“爹爹,你知道‘天生灵物’吗?” 世间万物有灵,各有变化神通不同。除却乾天与坤地本体便为这个世界,坎水,离火,艮山,巽风,震雷,兑泽则为六灵,各自司掌所属的神通。此六灵本身没有形态,只能依存于普通灵物而拥有身体,六灵所依附而形成的存在,就被称为“天生灵物”。虽然六灵形态不定,本身也无好恶之别,但它们在世上以实体的姿态存在,却是必须—— “远古洪荒时期,有大能以天地法则,借万灵之力,布下了天演八卦阵。而六灵,则是阵眼。最开始,阵眼的本体所在,分别衍生出了六个门派。而发展到后来,则是最为强盛的六个门派中,会诞生阵眼新的依存本体,互为镇守。而这座大阵,镇的是妖魔,守的是神州。” 有这座天演八卦阵存在,神州大地就永远排斥着妖魔。只要妖魔踏足神州的土地,其本身的力量就会被数倍地削弱,无法擅入其中。 “虽然阵法之力是仰仗着六灵阵眼而决定阵法威力的强弱,在阵眼更换本体之时也曾数次有过妖魔入侵的事情,但终究随着阵眼苏醒就会重新取得优势,击退妖魔。然而魔神的出现,让一切起了变化。” 提到魔神,叶茗神色难看地打了个冷战。叶牧见状,将叶茗拉过来搂在怀里,握住了他有些凉的手。 叶茗怔了怔,抬头说:“爹爹……” 叶牧摸摸他的头,说:“我听着,继续说吧。” 叶茗向叶牧怀里缩了缩,继续说道:“魔神,其实曾经是个人类。”他缓缓说起了如今这世上也只有几个人知道的秘闻。 那是很久以前,一次妖魔入侵时的故事。非要说的话,也只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 彼时的魔神,是一处衍生阵眼门派中的弟子,而在这个门派中新生的阵眼,是六灵中的“离火”。 六灵虽然不死不灭,但是在更换依附的本体时,只会延续记忆,而不会延续感情。所以每一次新兴的强盛门派诞生,就意味着六灵其中之一的“死去”与“新生”。而这次的离火,同那个弟子相爱了。 但是战乱之中,即使强如六灵也无法完全地保护一个人。何况它们的身上有着阵法赋予的不容违抗的制约——妖魔入侵之时,力量强盛到一定程度的六灵,务必要前往妖魔聚集而有着大批人类的地方,通常来说,会是城池。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可以给予附近的妖魔更加强力的削弱状态。 这一条规则显然是为了更多地保护人类,却在那场战役中,让离火眼睁睁失去了她的爱人。 拥有数代记忆,感情却犹如新生的离火,寻尽了一切办法想要复活她的爱人。这种事情在历代的六灵中不是没有过,最终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但这一代离火的不同就在于,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她最终甚至可以说成功了。她成功唤回了爱人的神智。 然而她复活的,却是一具尸兵。徒有思考能力,却没有过去感情和记忆的尸兵。 沉浸在喜悦中的离火没能察觉这一点,而更糟糕的是,不知道离火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无视天地法则将爱人复生,而被她复生的尸兵,也就拥有了跨越“法则”的能力。 它成功契约了本该无法契约的“天生灵物”。让六灵之一的离火,成为了供它驱策的奴仆。 随即它设下了陷阱,利用离火的能力,企图逐个击破,将天生灵物全部据为己有,以便一举破坏天演八卦阵。此时,它已经有了另一个称呼,叫做魔神。 “契约的力量来源于法则,即使身为六灵也很难摆脱,但至少,自杀还是有机会做到的。更换了本体,契约的力量就会削弱,只要让自己不要被抓住,就能再拖延一段时日。但糟糕的是,六灵之间彼此互有感应,只要魔神手中仍然掌握着离火,它就能追寻到我们的踪迹——除非,有另一种能够凌驾于契约之上的法则,破坏这种感应。” 叶茗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下来,而叶牧虽然对于那些契约法则之类的东西仍然一知半解,但联系之前的经历,却也猜到了几分。 他想了想,语气温和地问:“比如说,父子关系?” 这一声问出,他明显感到怀里的叶茗一个哆嗦。随即只听哇地一声,叶茗居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下让叶牧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握着叶茗的手都能感觉到泪珠吧嗒吧嗒掉在上面。叶茗抽噎着,紧紧抓着叶牧的手,努力地解释说:“爹爹,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想找到能打破契约关系的法则,结果回过神来,就变成了人类的小孩。噎……我们成年了才取回力量,全部恢复了记忆,不是故意骗爹爹的……爹爹你别不要我们。”说着哭得越发伤心了起来。 叶牧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试探着帮叶茗擦掉眼泪,承诺道:“我没有生气。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们的。” 他的话音落下,叶茗神奇地止住了哭泣,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向叶牧看过来。 接触到叶牧的眼神,叶茗抿起嘴,低下了头,说:“爹爹,对不起。”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向叶牧道歉。 叶牧看着叶茗的模样,按了按他的头顶。 “这次的道歉,爹爹接受了。下不为例。” 叶茗乖乖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江水哗啦一声,激荡起好大一片水花。墨色的巨龙威风凛凛破水而出,腾空直冲云霄。升腾间,身侧还隐约伴随着蒸腾的云霞雾霭,可谓气势十足。 不过仔细看去,会发现这巨龙身上颇多伤痕,而龙首之上,尚坐着一个人。 叶苍拎着刀,敲打着墨龙的脑门,催促道:“老龙,再快上些,我的事紧急得很。不是同你打了这半晌,早就应该快到地方了。” 墨龙愤怒地长吟一声,激昂清越。 墨龙:待我修养一番,下次必要将你打败! 叶苍应着:“好好好,有志气,来再加把劲,飞得快点儿。” 红眸中,有着几不可察的焦虑。 叶茗那家伙也不知道靠不靠谱,可不要把事情办砸了才好。 这边叶牧在开亲子教育会,另一边,闻庄在天刚破晓时来到了镇外的墓地。 这里昨日刚清剿了封印于此地的化生魔,一场战斗虽不激烈却也是十分惊险,声势颇大。加上百草堂此次派出的弟子众多。这里的坟茔虽然未曾遭到破坏,却也是东一道裂缝西一堆土拱,看上去寥落无比。 这天却是顾兴言的头七。 闻庄在坟地边缘一座相当不起眼的坟前停住了。这座坟虽然很新,但连墓碑都没有半个。数日的时间,坟包上已经冒出了细细的草芽。 闻庄放下带来的纸钱香烛等物,一言未发地摆上供物,烧了纸钱,又在坟前伫立了片刻,便准备转身离去。 “你来这里,是为了祭拜故人,还是为了警醒自身?”一个声音饶有兴趣地问道。 闻庄一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一旁的树后,江望走了出来。 闻庄蹙起眉,道:“是你。” 江望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来到顾兴言的墓前停住。注视着那个坟包,他轻声感叹道:“顾兴言也算是好命。他破了无数的坟毁了无数的尸,到头来自己却还能落得一具全尸,一处安身之地,实在是够本了。” 又环视了坟地一周,他笑道:“不过这墓地选得也着实是妙极。临着这样一众有宿怨的邻居,想必即使有了安身之地,也是夜夜无法安睡的。” 闻庄不悦道:“逝者已矣,纵使你和他有再多的仇怨,又何必追到坟前再来嘲讽一番。” “嘲讽?”江望面具下的唇笑了起来,“我没有嘲讽他的意思,不过是也顺势反思下自身罢了。却不知我将来的尸骨会流落何处,若是被野狗分而食之,倒也算物尽其用,落得干净。” 轻轻巧巧地说着这样的话,江望最后扫了那座坟一眼,说道:“更何况,我又何需嘲讽他。他的这番机关算尽,已是对他自身最大的嘲讽。” 转过身来,江望说:“亏得有这样的痴人相信,世上真有如此天才,从未接触过魔气,就能制出那样一味‘奈何’。说起来,我倒觉得当年的你与他颇为相像。” 闻庄看着江望,说:“游历东南荒原已是数年前的事了,你我都已变化良多,从前的事不必再提。” “好吧,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江望转入了正题,“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祭师开出的条件还是很优厚的,说到底,他想拉拢的,一直都是你,而不是那个顾兴言。” 闻庄摇了摇头,说:“我拒绝。相识一场,给你一个忠告,下次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交的那个朋友,已经死了。”他转身,大步离开了。 江望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叹息了一声,嘴边的笑容几近嘲讽。 明明曾经动摇过,现在却能说得这样坚决吗? 也罢,总归是相识一场。 他微微低头,看到脚边的那座坟茔。 你……倒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怀抱着虚妄的满足而死,该算是幸福,还是悲哀呢?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自己落到像你一般。 闻庄回到百草堂时,迎面遇到了正等着他的叶牧。 “叶少侠,有什么事?”闻庄纳罕地随叶牧走到一处僻静之地,问道。 叶牧说:“闻少侠,记得当日我曾经问过你,复活之术是否可行。” 他看着闻庄,说:“闻少侠当日的回答是,再好的设想,不知其原理与规则,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难以实现。” “但是,如果我找到了它的原理和规则,能否请闻少侠助我,将镜花水月变成现实?” 闻庄神色一动,问:“你指的是?” 叶牧递给闻庄一叠草稿,说:“就是此术。” 他交给闻庄的,正是之前获得的奖励复生之术(全)的誊抄稿。 闻庄一张张翻看起来,越到后来,查看的速度越慢,最终他震惊地抬起头,低声问:“这手稿,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虽然字迹不同,但其上的思路与基础,与之前景安拿到的那本顾兴言的笔记上所记的原理,一般无二。他不用询问便能断定,此术必然出自顾兴言之手。 “因缘际会而已。”叶牧一句带过,心知闻庄必然已经看出了端倪。他直接问道:“这手稿我也翻阅过,闻少侠想必也看到了此术的要诀与不足之处。不瞒闻少侠,这复生之术,是妖魔常用的秘法,受害者中颇多六大门派弟子。可否请闻少侠设法破解此术,若能解救此术的受害者,便是再好不过。” 叶牧也知道,当一个人拿到这份手稿的时候,更可能感兴趣的研究方向,是如何完美地完善复生之术,而非如何治愈那些使用过不完美的复生之术的人吧。但无论如何,有希望的话去试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闻庄看着手中的几张纸,想起顾兴言那日所说的话,和他留下的“无常”,内心一叹。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因果循环吗。寻出这复生之术的破解之法,以及,若是有可能的话,完善这份复生之术,顾师弟,这就当做,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好,我会设法一试。”闻庄开口,应了下来。 ==================== # 妖魔之争 ==================== 第61章 决意 =====================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又详细询问了许多使用了这份秘法可能造成的缺陷和注意事项后,叶牧真心实意地同闻庄道了谢,回到了暂住的小院。 在清剿那只化生魔的前一天晚上, 叶牧坐在旅舍的床边维护装备时,江望告诉他,他收到了妖魔将领的消息, 要去同妖魔军汇合, 并且接受在约定中即将属于他的一股势力。显然, 他们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 “——你打算参与这场战争吗?”叶牧问道。 “军功是取得威望与扩张势力的最快手段。”江望这样说着, 声音平和,就像往常谈论风土人情时一样。灯芯噼啪地爆出一声轻响,他伸手将它拨了拨,让室内变得更明亮了些, 注视着油灯的侧脸神情专注, 语声却有些迟疑, “但是——我想, 你说的没错,我可以试试其他的方法。” 他从桌前站起来, 转向叶牧, 身影掩去了室内大半的光亮。他说:“叶牧, 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就和我吵架吧。” 叶牧屈指敲了敲手中长刀的刀身, 发出一声清响, 确认它的强度没有问题。心中思忖着江望这句话的来由,抬起头看向江望, 直接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叶牧,你的行事风格和我差很多。我不清楚你原本所处的那个世界有什么样的规则, 但也听得出,那是个王法至上的和平国家。而这里,只要个人的实力足够强大,就足以凌驾一切王法。你没杀过人,而我从小就在学习怎样更好地杀人,已经杀了很多人,将来……势必还会杀更多的人。” 叶牧不语,听着江望说话。诚然,他一直在努力适应着两个世界不同的规则,并尽可能地回避与设法解决同江望在这种“三观”上的冲突。原来江望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对我来说习以为常的事情,对你来说可能却无法容忍。我会试着选择一些你能接受的方法来处理问题,但有的时候,我不确定那种处理方法是否真的可以让你接受。” “所以,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就和我吵架吧。打架也行。”江望说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叶牧。 ——别离开我。 总觉得像是听到了这样的话。叶牧挥去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认真地答道:“好。” 他不擅长也不喜欢吵架,在现实中通常也不倾向于用暴力解决问题。但是如果这样能够让江望安心的话,偶尔吵吵打打据说也有益于感情交流。 如果你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我会和你打一架的,吵架也行。 他对江望伸出手,说:“武器拿来,我帮你维护一下。”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 总觉得不知为什么,有些高兴。 明明因为即将离别有些担忧和不安,但是听到那些话时……好吧,他很高兴。 室内的气氛自那之后就放松了下来。虽然接下来的维护工作受到了江望很多的干扰,但还是顺利完成了。江望依依不舍地离开时,交给了叶牧一张黑色面具和一个木牌。 “戴着它,在妖魔军中找个将领级的妖魔,出示木牌后询问尸鬼的信息,你就能找到我。”江望看了叶牧的脸片刻,说,“……建议你在中原一直戴着它,虽然我在外行走时会做些伪装,但妖魔种族天赋众多,难保有妖魔能够看穿我此刻的真容,也许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知道了。处理完这边的事我就动身,你……”叶牧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说道,“注意安全。” 江望凑过头来,轻轻咬了一下叶牧的嘴唇,很快抽开身,正待离去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关于那片荞麦田的魔气,有个不太重要的消息,你可以把它告诉百草堂。疫病前期死亡的人都化为了行尸,然而疫病后期死亡的人,有一部分没有尸变。死亡时间越靠后,尸变的几率就越小。我猜测,应该和他们所说的那个‘奈何’有关。”江望没有转身,背对着叶牧继续说道,“……我给顾兴言带去的,都是发生了尸变的尸体,特意打乱了死亡时间顺序。所以这个信息,他们应该不知道。” 径直说完,他就直接离开了。只留下一句告别。 “再会了,叶牧。” 于是这两天,叶牧除了忙于化生魔和叶茗的事情,也在烦恼,该如何把这个消息“不突兀”地告诉百草堂。 在西凉所做的实验都记载在那本笔记上,即使是顾兴言也没有完全研究清楚。百草堂现在也只是在分析其上记载的对土壤所做的手脚,试图遏制消除土地中的魔气。江望的这个情报或许会对他们的研究有所帮助。但是直接说的话,就等于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他挖过不少的坟头。再联系顾兴言的人体实验和最后那个怎么看都像是灭口的行为……他能察觉到,因为“无常”这个词,景安已经多少对他产生怀疑了,这时候再说出这个消息,简直就是自找事端。 “爹爹。”一个声音高兴地唤道。 叶牧循声望去,看到穿了一身不知从哪得来的毒系弟子服,看起来纤尘不染的叶茗时,立时想起了被他忽略的事情。 成年后的叶茗告诉了叶牧不少事情。作为艮山,土地可以说是叶茗力量的来源。魔气如果彻底侵袭了这片土地,叶茗自身也可能被扭曲往妖魔的方向,被天演八卦阵的法则约束而强制“新生”。还未成年时,虽然没能记起这些回忆,但他下意识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所以才会那么失态。而成年之后,凭着叶茗有意识的控制针对和百草堂的一系列措施,魔气的蔓延已经被成功遏制住,随着时间流逝早晚会被彻底修复——不过可能要花上数十年的时间。 然而除却这一点,百草堂是叶茗依附的门派,他有着从百草堂创立以来全部的记忆。这让他的技艺绝不逊色于门派中的任何一个弟子。顾兴言的笔记原件和江望提供的信息,完全可以交给叶茗。 叶牧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 叶茗听着叶牧所说的信息时,乖巧地点点头,然而甫一拿到那本笔记,全副心神立刻就为之吸引,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看起来连叶牧的存在都忘了。这一看,就是大半天。直到叶牧拎回了晚饭,仍旧埋首笔记头也不抬。 叶牧唤了两声,见叶茗读得如痴如醉半点反应都没有,无奈地伸出手,抽走了叶茗手上的笔记。 叶茗怔了一瞬,忽地一下跳起来,俊秀的脸瞬间染上了可怖的戾气,一把抓住笔记,力气大得惊人,冷冷道:“你——”后半句在看到叶牧时卡了壳。 叶茗眨了眨眼,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慢慢松开手,拉上叶牧的胳膊,绽开一个天真烂漫的微笑,不好意思地唤道: “爹爹,你回来啦。我刚才书看得入迷了。” 叶牧默然看看叶茗,再回想起当初刚刚遇到成年时的叶苍,发现他的两个儿子都练就了好一手变脸的功夫。人生在世,总会有几副不同的面貌,这个叶牧倒不在意,但以防万一还是得确认一下。 摸了摸叶茗的头,叶牧问:“茗儿,魔气对你的情绪有没有影响?” 叶茗尴尬地扯了扯衣袖,摇摇头,说:“爹爹,魔气只是限制了我的实力,对我本身不会有影响。” “那就好。”叶牧没有多说什么,道,“吃饭吧。” 吃过晚饭,叶茗蹙眉对叶牧说:“爹爹,那本笔记我看过了。根据你说的情况,我有个猜想需要验证一下。蛊毒里,众多蛊虫相互撕咬而最终存活下来的那只,就是百毒不侵的蛊王。以此参考,那些后来在疫病中死去的人,可能是因为长期食用魔气孕育出的粮食,导致对魔气的抵抗力增强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些最终痊愈的人,很可能再也不会被魔气影响。” 叶牧闻言一怔。叶茗的这种说法,让他想到了一个词——“免疫”。 他想起曾经在战时营地听到的消息。普通民众不慎沾染上魔气的话,极易染上疫病。难道顾兴言在阴差阳错之下,研制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批疫病的“疫苗”? 叶牧不由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难以抑制地受到了些许震动。因为来自现代,深知疫苗的重要性和它的彪悍功绩。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让他觉得,自己可能正在参与历史。 叶茗眼睛发亮地看着叶牧,兴奋地说:“爹爹,我要去见见这一代的百草堂弟子。那些被治愈的弟子身上可能会有我想要的答案。我要亲眼看看,那个‘无常’和‘奈何’。” 叶牧沉吟了一下,问:“茗儿,以你现在的状态,打算以什么名义出现在他们面前?你说过,现在的六大门派几乎无人知道天生灵物的存在。” 叶茗狡黠地笑了一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爹爹,请帮我引见一下百草堂现今的主事人,届时我自有办法。还请爹爹配合我一下,只说是在外与我结识便可。” 叶牧看看跃跃欲试的叶茗,思索了一下,答应了下来。 虽然叶茗那么说了,从叶牧的角度来说,仍然觉得见过叶茗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天知道百草堂内会不会还有第二个同妖魔勾结的顾兴言。因此他没有太过声张,直接邀请景安来到了小院。 百忙之中抽空应邀前来的景安见到叶茗时,注意力先是被那明显异于常人的棕褐色头发所吸引,随即目光落在叶茗身上那件毒系弟子服上,在前襟和袖口处的花纹上停了停,微微一顿后开口问道:“阁下是……?” 面对景安时的叶茗是一副沉静的模样,犹带着些青涩的面庞显露着与外貌不符的成熟,让他看起来瞬间年长了许多。他行了个揖礼,言道:“景首席,幸会。你应该没见过我,我是连木。著有手书二十六卷,得以收录书库。在外游历一百七十六年,今日回归门派,听候差遣。” 叶牧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保持着高深莫测状,心里略有些不安。叶茗不知道,他面前站着的可是一位据说阅读熟记了书库全部藏书的学霸,那二十六卷手书若是真有其事还好,如果是他随口编造,立时就会被景安拆穿。 他看了景安一眼。 景安先是一愣,继而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古怪了起来,问道:“失礼了……在下曾于书库读过一册手记,其中对于因中毒而亡故之人的尸体状况有颇多详尽记录,那册手记的落款是一个‘木’字。” “咦,你读过那册手记啊。”叶茗眼睛一亮,气度什么的立刻抛到了一边,兴致勃勃地追问道,“那手记是我写的,怎么样?同实物对比没有误差吧?我后面提出的几个方案你尝试过没有?效果如何?那可是我的得意作!” 景安轻咳一声,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道:“此本手记让我获益良多,果然真知灼见。但那手记颇有年头,冒昧一问,阁下是否是……‘灵物’?” 叶茗干脆地承认道:“不错,我是翠园中一株茶树所化的灵物。昔日承蒙恩师不弃,引领我加入了百草堂。” 好一番对谈,又看了几件叶茗出示的信物之后,景安确认了叶茗的身份。他恭敬地同叶茗谈论了被魔气侵袭的土壤与疫病一事,得知叶茗所言的猜测后,便立刻邀请他加入最近的研讨。再更换了如今百草堂应用的全新身份标识,并安排了另一间独立小院之后,叶茗成功在百草堂落地扎根了下来。临去之时,叶茗回头,得意地冲叶牧挤了下眼睛。 叶牧摇头失笑。比起叶茗昨天那副小心翼翼讨好卖乖的样子,他还是更喜欢见到现在这般因为谈及喜欢的东西,而显得格外活泼生动的叶茗。 原本叶牧是打算让叶茗先尽情地去研究他感兴趣的东西,暂时不打扰他的。然而没过多久,当他每天例行地打开地图,翻阅上面记录的众多光点的情况时,意外地看到代表叶苍的光点并不在长益城,而是跨越了小半个中原,正停留在大江北部偏西一带的某个小镇上。 飞獴和简序的光点还停留在长益城,说明那里应该还没什么事,既然这样,叶苍为什么突然离开了? 叶牧若有所思地将视线移向地图上的西凉,看叶苍的行进方向,是打算前来这里? 他正想发送密语询问一下叶苍,但虑及叶苍此时所处的地点,还是打消了念头。虽然自妖魔渡过大江,大举侵入中原之后,他赶路时都是借助迦罗之力,从未在途中落地停留。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知晓中原一带现在是怎样混乱的局势。城镇绝非一个可以安心休憩的场所,还是不要贸然去打扰的好。 叶苍曾说过,他同叶茗叶暖之间有着奇妙的感应。既是如此,叶牧就找上了叶茗,询问此事。 叶茗放下正忙碌的事,应道:“是的,爹爹,叶苍……大哥正往我们这里来。”叶牧总觉得听到了那声“大哥”之后一个很轻微的咂舌。 决定先放下这点,叶牧问:“这么远的距离,路途危险,他来这里做什么?”看叶茗的表现一切正常,叶苍想必还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但尽管如此,在危机四伏的中原地带长途跋涉,简直是种玩命的行为。即使叶苍作为天生灵物有着保命的手段,这行为也实在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叶茗蹙着眉,不太情愿地说:“爹爹你不知道,叶苍……大哥他可是相当怕寂寞的。先前因为我和暖暖没有成年,他担心我们的安全,肯定一个人又胡思乱想了一大堆,一边自寻烦恼一边又不敢告诉爹爹,说不定在心里都哭过好几回。这次应该是感觉到我成年,终于坐不住了,害怕爹爹生气,所以打算来负荆请罪吧。”他拉拉叶牧的衣服,说,“爹爹,大哥就是个笨蛋,别生他的气好不好。我们身处本体依附的门派时,一定程度上可以摆脱天演八卦阵的束缚,在妖魔聚集之地比较遥远的时候可以不必前往参战。但是大哥不行,他依附的门派几乎毁灭了,本体也被破坏得彻彻底底,爹爹生他的气的话,他就无家可归了,很可怜的。” 叶牧默默地想象了一下躲起来偷偷哭泣的叶苍……心中一阵恶寒。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摸了摸叶茗的头,歉意地说:“原本想在这里多留些时日,等到土地的情况好转起来再出发。茗儿,你留在这里没问题吗?” 身处中原的叶苍,无法摆脱天演八卦阵的规则,一路上必定会被迫参与一场又一场妖魔与人类的战斗。相比不知前路危机四伏的长途跋涉,这样的他在被妖魔环伺的长益城待着反而最为安全,依仗着城墙作为后盾,还有众多战斗经验丰富的同伴。但既然他主动离开长益参与了战斗,叶牧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优哉游哉地坐在西凉等他前来?还是有意识地让这段艰险路途更短一些的好。同叶苍会合后可以前往京城,正好也看看叶暖的情况。 更何况自从听叶茗说了他们的处境,叶牧就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事情还要他亲眼确认了孩子们都安好后,好好合计合计。 有关叶茗提到的那个——魔神。 抛开眼前和平的假象,叶牧不可能忘记这样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从最初在七杀殿附近遭遇的那次危及性命的围捕,到近来百草堂封印的那只妖魔,妖魔的行动虽然还没有造成任何不可挽回的伤害,也足以让他意识到魔神的爪牙伸得有多远,稍不留神就可能在任何时候迎来灭顶之灾。魔神对天生灵物的格外执着,已经清楚证明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那么,主动出击才是他喜欢的迎战风格。 不断参战,累积实力……或许他可以参考江望的选择,打入妖魔军内部了解情况试试?江望应该不介意多一个能够帮他解决妖魔中的反对者,还能暖床的手下。叶牧认真地想着。 叶茗不知道叶牧一系列的盘算,只是点点头,说:“爹爹你放心吧,我在百草堂从毒术上同时着手,土地恢复起来应该会更快。”他顺手从袖中摸出软趴趴像在睡觉的某条翠蛇,拎着它的尾巴给叶牧看,“何况还有小翠陪着我。” 正在装睡的某条翠蛇立刻一甩尾巴挣开叶茗的手,落地变成了少年,十分恼火地叫:“说了我叫连翠!”他看了叶牧一眼,不太自在地偏转开视线,闷闷地说:“你们聊。”飞快蹿出了门外顺便带上了房门。 叶牧看看犹自有些晃动的门,收回注意力,同叶茗说:“茗儿,那我今晚就动身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挑食。” 叶茗应了一声,顿了一下,突然说:“爹爹,你有喜欢的人吧?” 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个上,叶牧怔了一下,想起江望,饶是现在有着各种担忧,仍然不由得心情好转起来,坦然承认:“不错,爹爹有个喜欢的人。”他问,“茗儿,你怎么知道?” 叶茗抬起眼看着叶牧,琥珀色的眼睛澄澈宁静,他说:“成年后,我能感觉到另一个和爹爹有些相似,但掺杂了其他感觉的气息。那种变化,只可能是爹爹你赋予了它某些不同于世间的‘法则’。爹爹,我听景首席说了,你交给一个叫闻庄的毒系弟子一本妖魔的复生秘术,想要研究出解决它缺陷的方法。” 叶茗问:“爹爹,我可以也加入这个研究吗?我想,我的知识能够在这上面派上用场。” 叶牧怔了一下。 发现叶茗对于毒术知识的深厚了解时,叶牧脑中确实曾闪过将此事拜托给叶茗的念头。他也有这个自信,叶茗对于他的托付,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去努力。但这个念头也只是想想便罢。不同于将顾兴言的笔记交给叶茗的行为,那是为了更快解决困扰叶茗的土壤魔气问题。而复生秘术本身,是彻彻底底浸淫牵扯着魔气与毒术,要解读它,势必要去深入了解魔气。但是不用说叶牧也知道,身为天生灵物的叶茗对魔气有多反感。他已经将此事托付给了闻庄,锦上添花固然好,如果是建立在让自家孩子为难的基础上,那么不做也罢。 他拍了拍叶茗的头,说:“不必勉强。” 叶茗摇摇头,他看着叶牧,说:“爹爹,我只是想帮你的忙。”声音诚恳。 叶牧收回手,看着叶茗,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另一种感觉涌上来,原本小小的孩子,长大了站在自己面前,一脸认真地说,想要帮他的忙。该说是……感动还是其他的什么呢,心绪复杂。胸口好像有些奇怪地堵,但这感觉并不讨厌,应该说……还不错吗……也许。 最后他只是笑了笑,郑重地说:“那就……拜托了。” 原本下意识地想再拍拍叶茗的头的,手在伸出去时,改变了一下方向,最终拍了拍叶茗的肩膀。 叶牧动身离开后,房子重新陷入了寂静。 过了一会儿,连翠重新走进了屋子,不满道:“这次我可没有偷听。你们到底说了什么?还特意把我赶了出去。” 叶茗专注着手边的事情,淡淡说:“小翠,不要再提防爹爹了。” 连翠诧异地瞠大了眼,问:“这居然是你说的话?小石头,你要分清楚,不要因为法则约束的感情,就影响了你的判断。” 叶茗停住手,看向连翠,认真地说:“小翠,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当初我懵懵懂懂,你不惜冒险,也要进行试探确保我的安全。但是,你也亲眼看到了结果。爹爹……他是不一样的,所以,不要再做那样的行为了。” 连翠有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没错,我承认这个人类目前看起来还算不错。即使面对天级灵兽的诱惑也没有动心。但是,你真的这么轻易就能信任他?小石头,我还是觉得是感情影响了你的判断。你总该记得,人类是多么善变的生物。是,我们曾经和很多人类友善交往过,但最终把我们出卖给魔神的,也正是那些人类!小石头,我活了这么多年,我经历的岁月是人类的几十倍,但即便是我,从那以后也再不敢说我了解一个人类!” “我也并不了解人类。”叶茗这样一句话,让连翠的话语戛然而止。叶茗重新低下头,忙碌着事情,说道:“小翠,我从来都不了解人类,但是至少,在身为叶茗的时候,我想试着让自己成为人类。会感动,会在意,会付出信任,也会被感情影响判断的……人类。”他笑了起来,一派天真,“小翠,如果人类的叶茗死了,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再次变成身为天生灵物的艮山而已。我们已经重新认识了这么多次,真的有那一天的话,你还是会来找我,再和我认识一次吧?” 连翠嘶了一下,不满地抱怨道:“这可说不准,谁知道你下次的性格会不会变得更加恶劣。” “小翠,既然这么想,就努力让下次不要来。我现在的性格还是挺不错的对吧?”叶茗忙碌着,口中道,“千万不要来破坏我们的父子感情哦~拜托啦~”尾音快乐地微微扬起。 “嘶,知道了!好好说话!” 某一处的城镇里,叶苍不爽地飞快砍倒前赴后继的大批行尸,难得没有露出爽朗的表情,一脸恼火道:“怎么那群人类还没走远吗?慢吞吞的真是受够了!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到西凉啊!”他愤恨地挥刀,像是手里握着的是杆球棒一样,直接将一只行尸的脑袋暴力打飞了出去。 城镇外,一群携儿带女艰苦逃亡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大股的水流从天而降,洪流般将人们全部卷起。浪头的尾端拍打了一下地面,神奇地像是借着那股反弹的力量般凌空而起,倏忽间行出了近百里,水流收回至天际,徒留一群吓傻了的人们湿淋淋地怔在原地,须臾之后回过神来,又哭又笑地跪地感谢神灵保佑。 叶苍厮杀的上空,墨龙自云间探出头来,向地面吐了好大一口口水,形成了一道小型的瀑布,那瀑布尚未流尽,叶苍已经出现在了墨龙头顶,念叨道:“好了,快走,快走。” 墨龙不满地腾跃而出,抱怨道:“我的长处本来就不在速度。这次我记住了。你等着,我下次一定要双倍地找补回来!” “好好好,等你能打赢我再说吧。” “你!” 第62章 路遇 ===================== 当叶苍的光点还在地图上艰难移动, 时不时停滞半天的时候,籍着迦罗的速度,叶牧已经行了大约五倍左右的路程。在地图上查看到即将接近叶苍的光点时,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也为了不致于同叶苍擦身而过,叶牧让迦罗找一片没什么人迹的地方降落了下来, 将它收起, 改为换乘逐风前进。 一路荒凉。 这里是被魔气重度侵袭过土地常见的样子, 红褐色的土层露在外面, 裂出一道道干涸而可怖的大嘴。前行了一段路后,估量了一下速度,叶牧就不得不收起逐风自己行走,饶是如此也必须要很小心地前进才能避免一脚踩入, 被裂缝卡住脚踝摔倒而导致骨折。被太阳晒得灰白的岩石翻落在土地上, 其间偶尔间杂着白骨, 是地面唯一特殊的色彩。偶尔难得能见到一两枝焦黑色的木棍支棱棱地斜斜伫立在地面上, 表面有剥落的油漆般的痕迹,那是硕果仅存的植物曾生长于这片地面的证明。在大地上吹拂的风干辣辣的, 也带着一股邪劲, 要么半晌都没有一丝风, 要么倏忽而起的大风,几乎要连地面上的人都一起吹走。 落地之前叶牧就已经戴上了面具, 虽说不太习惯, 但这种时候还是不由得要感谢它的存在。他紧紧闭着嘴巴,避免因为什么时候而起的风吃上满嘴沙子。目测这里是个练习飞檐走壁时反应速度的好场地——可惜, 现在不是个适合的时间。 他往前走了不知多久,在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已经有不屈不挠的沙子钻过衣甲咯着他的后脖颈时,周围的环境终于好些了——至少地面还算平整,不再有那些让人难以行走的裂隙。而土地的色泽瞧起来,似乎也要比刚才那时好看一些。时不时地,还能看到泥土里零星分布着些不屈不挠稍微探出点头的枯草芽。 叶牧走得却更小心了,因为在地面上,留下了不少纷乱的痕迹,像是有大部队曾经从这里走过。其中有些足印前端还带着深刻的爪子压进泥土的痕迹,这可不是人类能够留下的足迹。 现在这样的地形可实在不适合潜行与遭遇战,叶牧一边前行一边努力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随时打算着迎接在视野中出现的第一只妖魔。 地图上,出现了红点。 叶牧放缓脚步,借着附近偶尔错落的大块岩石,努力掩蔽身形不出声地接近。 随着距离拉近,地图上显示出的红点越来越多,已经增长到了十几个。叶牧停住脚步,观察了一下分布,选定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前方逐渐现出了那些妖魔的身形。 评估了一下双方实力,叶牧看准时机,骤然发动了攻击! 随着血花溅起,昭示着一场战斗的开端。 意外比预计轻松得多地解决了这些妖魔,叶牧的脚步在一只妖魔的尸体旁停下了。他收获了一个意外的战利品。 ——一个原本被妖魔倒提在肩上,看样子像是储备粮的人类。刚才叶牧砍倒这只妖魔时,因为顾虑到这个人,所以下刀砍在妖魔身上时狠了点儿,这不幸的人在妖魔倒地时被甩了出去,好像撞到了头,晕了过去。 叶牧看着这个昏迷不醒,衣衫褴褛又蓬头垢面的人犯了难。 他不介意顺手帮这个人一把,甚至将他带上一程直到某个有着安全城墙的城市,然而这附近,哪里有称得上“安全”,甚至只是“完好”的城镇呢?而他的所谓“善心”,还不足以到无视叶苍的安全而优先为这个人考虑的地步。 叶牧斟酌了一下,从包裹里取出了些干粮食水,以及一把匕首放在这人身边,俯身拍拍他的脸,掐住人中试图将他唤醒。 这时,身后有一股强风袭来。叶牧警觉地跳开,回身向那边看去,愕然看到……天降了一道小型瀑布,在阳光下一瞬折射出了彩虹的幻影,随即彩虹消失,站在那里一身狼狈的男人喜悦地眯起红色眼睛,唤道:“爹!” 叶牧一眼看去,已经将叶苍的情形打量了个遍。 一段时间不见,叶苍的皮肤黑了不少,变成了偏深的小麦色。身上的皮甲已经破损不堪,显然经历过了极其激烈的战斗,有一只护甲不翼而飞,另外一边的肩甲也不见了,连那头红头发都十分的无精打采。然而叶苍看起来精神还不错,高兴地笑着,咧开一口唯一闪闪发光的白牙。大步走过来,唤道:“爹,好久不见!”随即是一个重重的拥抱。 放开手后,叶苍扫了一眼那边躺着昏迷不醒的人,没说什么要紧的话,问:“爹,见到你就好了。咱们接下来去哪?我听你的。” 叶牧也按捺下向叶苍询问那些关心的事的念头,说:“京城。”他走回那个昏迷的人的身旁,皱眉重新掐住了他的人中,说,“等我把这个人唤醒。” 叶苍凑过来探头看了看,说:“这个容易。”一挥手,水流哗地从半空落下,浇了那人一头一脸。 那人立刻呛咳着醒了。睁眼时好似还犹自不知是什么情况,惊恐地四处乱刨了一下,随即感受到脸上的凉意,立刻大睁了眼,哆嗦道:“水!水啊!”贪婪地伸出舌头,拼命地舔面颊上残余的水珠,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洒了珍贵的水,眼球急得直转。 叶牧沉默着,视线落在那张几近癫狂又透露出强烈求生欲望的脸上,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头脑,意识到,现在的中原,战时的中原究竟是到了何种地步。 他拿起一旁给这人备好的装满的水囊,举在他面前给他看,说:“别急,这里有很多。这些都是你的。” 随即一股奇大的力气将那水囊抢了过去,那力气简直让人怀疑它不是出自一个瘦弱得看着像是随时都要死掉的人,而是出自一只蛮力魔。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不似刚才的小心,以要将水囊拧碎的气势拧开了水囊,大口大口急急地往嘴里灌,甚至溢出了不少也顾不得。 叶牧怔然地看着这一幕,简直无法理解这人的行为,但是脑中已经悄然给出了答案——必是怕被人抢走,只有灌在肚子里的才安心。 他当然知道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状态,以及流民可能会有的样子,然而当那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他发现,事先考虑过的状况,不代表当它真的发生时,他能够完全平心静气地面对。 看着那人将水囊里的水统统喝完,犹自仰着脖子等待着水囊中残余的水珠落下,叶牧移开了视线,说:“苍儿,我们走吧。” 不是不能给予这人更多,但后果只是让这不安心的人将自己的肚子生生撑破。不是不能将这人带去安全的城市,但叶牧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叶苍应了一声,跟上叶牧。脸上依旧是那种爽朗的笑容,连扫过那人那般的光景时眼神都没有动容半分。在记忆里,他帮助过许许多多的人类,然而那也不过是天演八卦阵束缚的结果。不是他的本愿,也从不会因此在意。这次额外地付出帮助,也只是因为叶牧罢了。 对他来说,抛却立场和法则,其实妖魔与人类,对他而言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不,或许还是有区别的。 叶苍想起了在长益城结识,又被他毫不留恋地抛下的,那群也曾共同战斗过不短的一段时间的……也许算是“同伴”。 如果他们死了,他应该会感到难过的……作为“叶苍”而言。 在叶牧看不到的角度,叶苍落后半步,迅疾地伸出手,拧断了手持匕首扑上来那人的脖子,一手轻轻巧巧地将他放在地上,把他手中握着的匕首收走藏进了手甲中,重新跟上叶牧。一切只在转瞬之间发生,快得还不足两个呼吸的时间。 略略活动了一下手腕,叶苍没有因为那个企图抢劫的人而纠结半分,只是想着又多了一把爹做的匕首。 还有就是……能自由地杀人,真是太好了。 红宝石般的眼眸里,泛过一道血色。 ——作为天生灵物的坎水,在法则的束缚下,是连杀人的念头都不能有的,更不要提付诸行动。 所以,能自由地杀人,真是太好了。这次,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有信心保护爹的安全了。 叶牧的脚步曾经不为人知地迟疑过片刻。 在他面前的地图上,背后代表着那个人的绿色光点,一瞬间变成了红色,随即……消失了。 叶苍跟了上来,高兴地同他交谈着其他话题,正常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叶牧按下纷杂的念头,斟酌着话语,最终在走出一段距离后问道:“苍儿,你杀了刚才那个人?” 叶苍闻言愣了一下,相当坦然地点了点头,笑道:“他想抢劫,我就杀了他。我做得挺隐蔽的,怎么还是被爹发现了。看来我的修炼还不到家。” 虽然不是完全赞同叶苍的行为,但叶牧也知道,在如今的这个世道,其实像叶苍这样的行事方式,才能更大地保障自身的安全。是以他最终只是说:“这种修炼不做也罢。苍儿,以后不用因为顾虑我而向我隐瞒什么,比起出于善意被蒙在鼓里,我更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 叶苍乖乖地应道:“好的,爹,苍儿知道了。” 鲲鹏自大地上扶摇而起,目的地是京城。而同一片大地遥远的东南方向,毗邻东南荒原的地方,有一个生命“新生”了。 那生命刚睁开眼便被早有准备的众人团团围住,无数只瘦骨伶仃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身体。她惊恐地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眼神狂热得近乎呆滞的人类,努力挣扎却无法挣脱,最终再也无法忍受地尖叫了起来。大颗大颗眼泪从她碧绿的眼睛中流出。 她面前的人群散开了些,一个穿着袍子,面目掩在兜帽里的身影走了过来。这身影印在她大睁的双眼中,勾起了她最恐怖而惊痛的记忆。她瑟瑟发抖,突然以格外猛烈的势头挣扎了起来,然而那无数只手就像铁钳一般,牢牢箍住让她无法逃离。她绝望地看着那只手按上了她的额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就此停滞在了那个动作。 按在她额头上的手拿开了,人群逐渐散去。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双碧绿色的眼眸,此时已经化为了一片死寂。有轻轻的风吹拂在她身边,拂动着她绿色的长发。 那些人群此时欢呼雀跃着向一名蓝发蓝眸的少女那里围拢,卑微地跪下,躬身亲吻她的手指或脚,随即在一旁那些同样全身笼在袍子中的人那里领取食物与水,然后感恩戴德地散去。 一只苍白的手搭上了蓝发少女的肩膀,但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回应。 祭师说:“离,做得很好。”一边招了招手,那绿发绿眸的女子便驯服地走了过来,含住了那伸出的手指。 祭师的另一只手细细摸索着女子的下巴,像是探究又像是把玩,低声道:“巽风。” 抽出手指,祭师推开了巽风,摩挲着离火的头发,发丝在手指间缠绕,轻轻说:“下一个,是早该加入的漏网之鱼。”祭师罕见亲昵地对离火说,“离,找不到也不要紧。有座长益城,我的部下告诉我,它们在那里会奇怪地失去大部分战斗力。”肩膀震颤笑了起来,祭师问,“你觉得,会是谁?让我来猜一猜……” 祭师吐出了那个名字:“……坎水?” 收回手,细细擦了擦手指后,祭师抬头最后望了一眼面前那片巍峨壮观,几乎高耸入云的建筑,道:“走罢,还有一群新人,也该送给我那位部下了。” 自四处的角落中,有什么巨大的影子颤动了一下,众多各式各样的机关巨兽缓缓站起了身。其上的枢纽部位,操纵着它们的,是数个饮羽楼服饰的弟子。然而那些弟子的眼中,是毫无生机的呆滞冰封。 第63章 旧事 ===================== 前往京城的路上, 叶牧与叶苍籍着这短暂的平静时机交流了一下情报。在叶牧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在西凉发生的几件关键事件后,叶苍提起了长益城现在的情况。 据叶苍所说,长益城在饮羽楼弟子们的努力下, 城防机关建设已经基本完善。最近城池附近连偶尔出现的零散妖魔小队也销声匿迹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风平浪静的架势。简序在此期间彻底整顿了一番城内事务,将那些青壮年的男子收编成组进行了一定的训练, 相关的后勤等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整座城池可以说被打造成了一架厚重的战争机器。 “我大概能猜到妖魔不进攻长益城的理由。”叶苍说着, 眯起了红色的眼瞳, “应该是魔神的命令,因为长益城内,是最后仅存的一批饮羽楼弟子。” 不同于叶茗对于魔神的心有余悸,叶苍在提及魔神时, 语气正常轻松得很, 但总让人觉得其间有种不寒而栗的杀意。 “这是魔神的惯用伎俩了。之前妖魔袭击七杀殿时也是一样, 虽然占据优势, 却仍然让七杀殿的不少精英弟子成功撤离。魔神不会让某个门派元气大伤,导致一蹶不振。因为它的目的, 是门派驻地——或者说, 是六灵依存本体的所在地。” “彻底掌控了门派驻地, 意味着一旦被魔神契约,即使我们通过自杀的方法更换了本体, 仍会因为法则的约束重生于阵眼之处, 落入魔神的控制中。所以魔神不会完全摧毁饮羽楼,因为那样一来, 会有新的门派取代饮羽楼成为阵眼,巽风也会随之‘新生’。它所控制住的门派驻地也就失去了意义。” 叶苍顿了一下, 爽朗笑道:“虽说七杀殿的驻地毁了,爹你倒是不用担心我。那地方彻底毁了倒也干净,这样一来,在七杀殿那群人正式确定下新的门派驻地前,我本身就成为了七杀殿的阵眼。” 他收紧拳头,发出一阵骨骼咯啦啦地响,露齿一笑,白色的牙齿都在阳光下发着光:“托这个的福,我现在能运用的力量可是强了许多。” 叶牧闻言,问道:“苍儿,魔神现在可还能感应到你们的存在?” “因为我现在是‘叶苍’而非‘坎水’,原本六灵间的联系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我在长益待了许久,也不见妖魔有动静,想必那感应是已经消失了。否则即便城内有着饮羽楼的弟子,魔神若是知道我在那里,不该毫无反应才对。”叶苍说。只是踌躇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我还不清楚,当时在七杀殿为何会被发现踪迹,或许是因为这种联系让离火将你误认成了六灵之一。眼下情况不明,爹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叶牧看着叶苍,觉得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无奈和憋闷,这情绪堵在嗓子眼卡得十分难受,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叶苍眨巴眨巴眼,有点无措,脸上维持的笑容都有些垮掉。他拙劣地转移话题道:“其实有我在,想必也没什么问题。对了,不知道还要多久到京城?” 叶牧没接话。他探出身,抬起手,带着怒气把叶苍的一头红毛重重揉了个乱七八糟。 可怜叶苍僵着身体咽了下口水愣是没敢躲闪,瞪着眼睛被造了个鸟窝头后,还要阳光灿烂地笑着讨好说:“爹,这里风大,仔细坐稳了。” 叶牧阴沉沉道:“苍儿,我听说你们被阵法制约,须得在遇到众多人类被妖魔所困时,前往援助。” 叶苍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 叶牧道:“所以在七杀殿分别后,你留在长益城,是受法则制约,不得不为之?” 叶苍观察着叶牧的神情,谨慎地又点了下头。 叶牧深吸一口气,问:“既然如此,当初在盛阳城外遇到妖魔围城之时,莫非那制约就突然不起作用了?” 随着这句话出口,叶苍一瞬间再也维持不住表情,心底一片冰凉。 ——被发现了。 被发现,他当初明明有能力改变局势,却选择了对那座城池的惨境袖手旁观。 是的,从七杀殿出来,意外遇到大批的妖魔军队时,他就做好了被法则束缚强行动身的准备,连用来向叶牧解释的借口都想好了几个。 结果,却一直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那种身不由己失去控制的束缚感,没有那种从灵魂深处开始撕裂般的剧痛感,没有那种意识恍惚神智都无法维持清醒的游离感。 当亲眼远远地看到了那浸染了血与火的城墙,却仍能自如地控制身体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强行克制着,才没有狂笑出声。 全身激动得战栗,他听着远处喧嚣的厮杀声,眸中映着比眸色更浓烈的火光,伏在冰冷的地上,十指深深扣入土地,却是在近乎贪婪地品味着狂喜。 ——自由。 他从未体会过,并已经死心以为永远都无法体会的,梦寐以求的自由。 仿如罂粟般,甫一尝试就成了瘾,再也无法舍弃的自由。 与这自由相比,人类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他甚至曾期待着,那悲泣声再久一些吧,那惨叫声再响一些吧,让他多多品味一下,在这映衬之下显得更为甜美的自由。 直至那狂喜稍稍退却后,他不经意间转过头时,看到叶牧盯着战火中盛阳城,格外冰冷凝肃的侧脸。 那瞬间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并几乎是立时,下了决定要隐瞒这件事。 错过了最初的时机,后来几番犹豫,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却终究在如今,以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最糟糕的时机,暴露了出来。 饶是脸色再难看,叶苍仍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大咧咧的笑容,承认说:“嗯,爹爹你在附近时,阵法的制约力似乎就不会发动。大概是因为法则之力受到了干扰。” 叶牧看着叶苍难看的笑容,在心底又叹了一口气。 他有什么立场与权利去因为这件事责怪叶苍?即便当时知道了叶苍的能力,他就真能放心,催着叶苍去那座被妖魔重兵包围,注定陷落的城池? 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件事。 叶牧问道:“既然制约不起作用,你后来又为何执意要留在长益城?” 叶苍一愣。红眸心虚地眨了眨。 叶牧伸出手,重重地按下又开始□□那头红毛:“不清楚在七杀殿时为何会被发现踪迹,所以故意留在城里当诱饵,恩?当时说得好听,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恩?” “爹,爹我错了。对了爹我给你带了点龙鳞,质量可好了,打武器什么的用得上。爹我拿给你看啊,不够还有~” 遥遥地,似乎传来一声愤怒的龙吟。 -------------------- 作者有话要说: 渣游戏,乐不思蜀,被编辑提溜出来了||| 第64章 雷动 ===================== 路途行近京城时, 鹏鸟撞进了一片云海。 说是云海可能并不准确。轻纱般虚渺的水气一拥而上,眨眼间充斥了目之所及的全部世界。气流裹着云烟,而显露出可见的形貌来, 深深浅浅地流淌涌动在空中、身畔,浅淡的白色卷着些微凛冽的凉意沁上肌肤,掠过脸颊, 构画出一番淼茫的景色来。 很漂亮。 然而不过须臾, 一阵隐约的尖利啸叫声便自远处纷杂地传来, 随着叶牧面前地图上浮现的鲜血般漫延开来的红色光潮, 打破了这片刻之中的静谧。 那啸叫声甫一入耳,叶苍猛然坐直了身,红眸微眯,抬手捞过一把云气, 似在感应什么, 转瞬间讶道:“妖魔?——好多!” 这句“好多”绝不是叶苍大惊小怪。 刺耳的尖啸声由远及近, 嘈杂连成了一片, 叶牧此时已然分辨出那是报死鸮的声音。而他面前的地图上,由无数代表敌方的红色光点聚集而成的毫无间隙的红色光潮, 正随着鹏鸟的前行而飞速地大片展现出来, 席卷旷野。 让迦罗降低了飞行高度, 拨开层层叠叠仙緲的云雾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色, 名为群魔乱舞。 黑色的妖魔大潮气势汹汹地覆盖了下方的每一寸土地, 虽看不清晰具体情形,但比之曾经在盛阳城附近见到那支妖魔军的凶戾杀伐之气, 下方这大片的军队,却显出一种仓皇失控的态势来。能看到那大片的妖魔中, 有好几处都在发生不小的混乱。饶是如此,这一大片的妖魔却真如潮汐一般,仍以一种飞快的态势在向远离京城的方向移动,并随着这移动逐渐溃散开来。 叶牧凝神观望了片刻,蹙眉不大确定地向叶苍问道:“妖魔这是……撤军了?” 叶苍同样正紧盯着下方的情形,他哈了一声,说:“不是撤军……”他凭空很响地击了一掌,四周的云雾纷纷聚拢过来,飞速变成了翻滚的大片黑云,然后稀里哗啦气势恐怖地隆隆砸下一大堆少说也有脸盆大的冰雹去。紧接着才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叫道:“爹,它们这分明是在逃命!” “哦。”叶牧闻言点点头,调出游戏包裹,从里面找了找,摸出几枚拳头大小黑黝黝的铁疙瘩。 《狼烟》这款游戏里,每个门派都有些日常任务。他手上这几枚铁疙瘩,就是七杀殿某个日常任务的任务物品,而作用嘛—— 【雷火弹,特殊制品,在投掷地点一定范围内造成毁灭性打击。使用限制:使用者所在坐标高于投掷目标200尺。】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叶牧目测了一下妖魔尤为密集的地点,让迦罗调转飞行方向,把雷火弹一个接一个地扔了下去。 只见大地开始轰隆隆地震颤,随着迦罗一路的飞行轨迹而冒起了滚滚的火光与黑烟。叶牧的信息栏中,击杀妖魔获得雇佣兵声望的提示信息开始疯狂地跳动刷屏。 ——效果不错。 扔下最后一个雷火弹,叶牧向京城的方向望去。在远处的大地上,有一支与妖魔明显不同的军队紧咬着妖魔潮的尾巴,正纠缠吞蚀着妖魔的军队,逐步推进。 看起来,是人类反攻的军队。 “恩?”叶苍突然讶异地说,“暖暖?” 叶牧闻言微怔,看向地图。果然上面代表着叶暖的绿色光点,不知何时已经接近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只是偏离了两军交战的中心地带,在边缘处徘徊。 直接让迦罗飞向那附近降落下来,下降途中还杀了不少自找死路袭击过来的报死鸮。在接近了叶暖所在地点的时候,叶牧察觉到了某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叶暖因为收到了他的密语,所以滞留在原地。在叶暖的光点附近,还有不少的红色光点与绿色光点在活动。按理说作为交战双方有这样的景象十分正常,但是在地图上来看,那些看似杂乱无章活动着的绿色光点,正逐渐呈扇形辐射开来,彼此间保持着一段距离,又渐渐合拢汇集为一个空心圆。 这个即将成形的圆形中,圆心所缺陷的那一团空白地点,叶暖的光点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总觉得这种动向,隐隐透露出了不太好的意味。 把消息传递给了叶暖,叶牧两人加快速度赶过去。就在遥遥看到少女身影的时候,不远处数个正与妖魔捉对厮杀的士兵,突然变换身形,几刀齐下,杀死了那片刻前还看似拼杀得难解难分的妖魔。随即他们掉转方位,一句话也不说,齐齐向叶牧二人袭来!甫一出手,就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早有提防的两人自不会因这袭击而慌了手脚。叶苍兴奋地嗤笑了一声,红眸涌上狂热的好战色彩,迫不及待地当先抽刀迎了上去。而随后的叶牧则后跃一步,避开士兵迎面而来的杀招,顺势自然而然地回手一刀,展开了迅猛不断的反击。 虽然依旧思维冷静判断精准,但在战斗的时候,叶牧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像往常那般享受到与强敌对战的愉悦与战栗。 交战的对手出现了破绽,长刀立时自刁钻的角度斜斜刺出,如同往日无数次的练习那般流畅地咬住了目标。利刃刺入人体的滞涩从刀身传来。对方的表情是凶狠的,挥起了手臂。侧身,避开那道攻击。 长刀抽出,带出一抹血花。迎击,闪避,攻击,出现空隙! 一刀封喉。 避开那具倒地的身体,紧接着毫不停歇地迎上了其他围攻者越发凶狠的攻势。只在兵器相交的时候,在某处与战斗无关的更深层的思维里,有着这样的思绪。 人类。 ——我杀人了。他冷静地这样想。然后杀死了第二个围攻者。 与此同时,在几十里外的京城,这场围杀的策划者并没有将这些士卒的性命放在心上。 对于五皇子华珪来说,不过是因为从合作者那里收了一个让他还算满意的男人,所以作为交换而帮忙设伏抓捕一个据说有点难缠的小女孩而已。虽说目标从进入京城以来就一直待在太子府深居简出,让人无处下手,但这也只是捕猎的小小助兴罢了。在接到目标外出的消息,很快做出反应派出了手下精锐前往抓捕,并提前将附近军队的调动情况摸清后,得到抓捕成功的回报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他并不感兴趣那目标为何突然自己跑了出来,也不在乎合作者究竟索要她去做什么,眼下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上。 太子华珩。他的兄长,他的对手,他的……仇敌。 他心情非常好地斜斜倚着榻,轻轻弹动着手指,抬眼看到来人,便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如寒冰消融,春暖花开。 “你来啦。”他说。语气轻快而活泼。 第65章 为君 ===================== 我从来都无法理解我的兄长。华珪这样想。 所以, 失败似乎也不应该有多惊奇。他低头看着胸口,银白的剑身没入其中,深色的衣襟濡湿了一大块。在那里, 血液正同生命一起从创口流失。 但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同那只高级妖魔约好了的。妖魔败退,诱军追击, 从而引开那个最棘手的安顺王。而在京城这边, 只要杀死太子, 再让早就接应进宫的妖魔彻底控制住华邗帝, 这天下,便尽在掌中。 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抬起头,视线沿着剑身向上移动, 最终盯住执着剑的太子华珩, 牵动嘴角, 姣好的面容扭曲着, 露出了一个沾着血的有些凄厉意味的狞笑。 这个他原本认为性格有些软弱的兄长,在片刻前一剑刺进了他的致命要害, 出剑精准, 动作凌厉而毫不拖泥带水。 为什么没有提防?自己本不该粗心大意到如此程度, 任由一个身带长剑的人靠近而毫无防备。 只是啊,只是。太子从来不以武学而扬名, 从没有人见过太子随身的那柄剑出鞘使用。久而久之, 所有人都习惯了它,也漠视了它。那似乎只成了一件精美的装饰, 一个身份的象征,给太子殿下增加某些空泛的威严。 而他华珪, 虽长着这样女气的面容,却实打实地以勇武酷烈著称,一言不合即便是金銮殿上也敢拔剑杀死大臣。这样的他,怎会将太子的剑放在眼里?没想到正是这样一柄剑,由这样一个意外高明的剑手握在手中,给了他致命一击。 可是,为什么?华珩本不该察觉到他的谋算,就算想除掉他,也不该是今时今日。为何本应是猎物的人,却抢先一步成为了猎手? 身体开始渐渐发冷,死亡的气息似乎已经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但华珪就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他兀自出神地想着——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你赢了啊,皇兄。”华珪开口说着,偏离了视线。他胡乱扫视着周围,就好像是在空无一人的宫室中看到了一张张面孔般,说,“是谁出卖了我?恩?母后身边的……那个小如?我最近宠着的那个……言郎?该不会……”他说一句,便要咳一声,点点殷红的血溅落在地。说到这里时似乎没了力气,望着某处停顿了片刻,古怪地笑了起来,眼波重新转到华珩身上,语调凉薄又肆意,“我那随从……怎么不见人影?那条狗,是不是,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华珩垂目看着华珪。他的神态并不十分冷漠,但也没有除掉对手的欣喜。眼中的神色平静无波,执剑的手也依旧平稳。他说:“他已亡。不必试探,你的计划我尽已周知。在我来此之前,宫中的妖魔已尽数授首,贺大学士一干罪臣也已缉拿入狱。皇弟,你是最后一个。” “没有什么内应。我的情报来源,是七杀殿。” 华珪怔了怔,紫眸微微睁大,转瞬咳笑道:“那些余孽倒是……好手段,好算盘。你却也敢,相信……如此气度,弟弟我……佩服。”却不知是讽是叹。 他仰视着华珩,消失了笑意,喘息着说:“皇兄仍不拔剑,想必……华珪身世,也已……尽知吧。” 因为剑身仍穿透在胸中,所以伤口无法自行愈合。而那致命伤口为了维持生机向身体源源不断索求着体力,便令他四肢无力,无法暴起反击。华珩的种种举动都令华珪意识到,自己隐藏的秘密恐怕已被知晓。但饶是他心知此次恐怕绝无生机,听到的回答仍出乎了他的意料。 华珩道:“无需七杀殿。你身具妖魔血统,此事我早已知晓。” 华珪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成了空白。片刻后他自谈话以来第一次暴躁失控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暴怒而凶狠,动作很大地向前一倾身,浑然不顾这将伤口拉扯得更深,语调几近咆叫道:“事已至此,何必拿我取笑?!” 华珩抬起未执剑的另一只手,拭去面上溅上的血沫,正视华珪,平静道:“你七岁那年,私下习武意外重伤,伤势却自行痊愈。事后你查阅了不少书籍,应已知晓,你的紫眸,伤势愈合能力,均源自你母妃一方家族中混入的血脉——‘幽梦魔’。” “皇弟,此事你做的最错的,是瞒着你的母妃。皇宫里没有什么是真正的秘密,那时的我,已同你现今一般大了。你所做的事,隔日便有人告知于我。” 华珪盯视着华珩,试图找出对方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但是没有。紧接着他想到了更为可怖的事情,甚至开始全身哆嗦起来:“那,父皇他……父皇……” “父皇他知晓的时间,只会比我更早。”华珩如是说道。 华珪的牙齿咯咯地打着颤,道:“所以,你们……都在,看我笑话?”看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他绞尽脑汁,费心掩饰,看他曲意逢迎,小意周旋? 一直以来的恐惧算什么,一直以来的努力算什么,一直以来的争夺算什么,一直以来,连觉都无法安心入睡,不敢信任任何人的自己——到底,算什么?! 他咆哮一声,紫眸中血光一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再不顾及胸口的长剑,向华珩直扑了过去。 一瞬间,一切像是被施展了时间延缓的法术。 他的头飞到了空中,看到了自己倒在一旁的身体,看到了自己身后那个戴着面具,正收起手中武器的黑衣人,他看到他的皇兄望着自己无头的身体,紧接着转头看过来,不期然和他对视上,一瞬间那冷静自持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波动。 华珪的思绪也许有一瞬间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些小时候的记忆吧,关于那些懵懂无知的年幼时光。但随即,一切都消逝了。 紫色的眸保持着怒张的状态,那颗头颅落在地上,滚了一滚,停了下来。 属于他的时间,永远停止了。 华珩看着那颗头颅,停顿了片刻,才将视线转向来人。 这位七杀殿来客此时方出声道:“太子殿下,此间诸事已了。我七杀殿一众就此辞别。”声音虽冷冽,但语音清泠,显见是位女性。 华珩道:“殿主,此番有劳。” 七杀殿主微一颔首,道:“殿下客气了,告辞。” 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一方需要一块能够休养生息重振门派的驻地,而另一方则需要战时最及时快捷准确的情报信息。 七杀殿主离去后,华珩收起手中染血的剑,最后深深望了华珪的尸身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妖魔血统,是个不能诉诸于口的禁忌。 彼时华珩只觉得是父皇过于宠爱华珪的母妃,所以爱屋及乌。而后来,随着华珪年岁渐长,开始在朝堂上处处与他相争,他渐渐明白过来,父皇只怕还有着用华珪磨练制衡他的意思。而手中握着这样一个秘密,即便华珪的势力如何庞大,他只消翻手间便能将其打落尘埃,并无真正的威胁。 但父皇太过自信,却算错了华珪本身。 在掌握了一定势力后,华珪不知何时联系上了妖魔。当父皇调回了镇守长宁关的安顺王简临,又暗下辣手暗算了北斗营门主后,妖魔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原本在众人印象中固若金汤的长宁关,并一路迅速逼至江边。而值此国难之时,父皇却还心心念念着,要剿灭心腹之患的北斗营,不让他们有战乱中反叛王朝的机会,全然不顾及在此用人之际,无故杀害大量善于用军的将士谋臣,对军队以及后续战事会造成的动荡影响。 他忧心于此事,也就暂时放下了与华珪那点争斗。当贺凉将那枚能够调遣军队的虎符交到他面前,他才惊觉自己的这位五皇弟竟然有了这样疯狂的野心与能力。 华珪他,竟打算将固守江边的军队撤离,将他们骗入妖魔的埋伏,从而一举歼灭! 那是王朝最精锐的数十万军队!是一直在拼死抵御着妖魔的猛烈攻击,抛头颅洒热血都不会皱一下眉的好儿郎! 在知晓此事的一刻,心惊之余,华珩清晰地意识到,只怕华珪,已经没有把他自己当做人类了。 但与此同时,一个解决困扰他数日难题的方法在一闪念间,出现在了他面前。这方法令他茅塞顿开,但又前所未有地令他迟疑而……难以决断。 最终他下定决心,前去拜访了他的开蒙老师,久经战阵善于用军的安顺王简临,说出自己的想法以请教可行性,并得到了简临的帮助,将计划补充得更加可信而完善。 这是一个乍看之下疯狂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华珪原本筹谋,只要泄露出去就会颠覆他以往所有的贤名,令他遭受无数人憎恨唾骂的计划。 ——放妖魔过江。 将计就计,在保全军队实力,稳固江边防线的前提下,打开一道口子,将一支妖魔军队放过大江,将其诱往京师,以解北斗营之围。 为了能让军队严格听从调遣,避免无谓的伤亡,除了华珪的那枚虎符,华珩又将一份印信交至贺凉手中,并将诸般事宜一一叮嘱托付。 贺凉对他郑重应下,转过身,将守在江边的军队全部调走,彻底对妖魔敞开了中原的大门。然后赶回来,全然无事般地对他说一切顺利,甚至自己也在京城留了下来,开始认真地筹备婚礼。于是即使听到妖魔入侵前来京城的消息,他也只当是意料之中。在他领命立刻动身前去北斗营请将并修复关系时,临行前还曾半开玩笑地对贺凉说,可惜来不及喝到这份喜酒。 他至今仍记得,在路上遇见那个浑身浴血的士兵,听到他说江边防线全线失守,妖魔大举进攻的消息时,那种不可置信的震惊心情。 这是他出生至今,恐怕也将是毕生之中,受到的最沉痛的一次教训。 回京之后,见到简临时,华珩听闻他述说的一切,心绪复杂。 贺凉死了。死于他亲生父亲在酒中下的侵蚀功力的毒,死于五皇子暗伏用来灭口的杀手,死于简临派遣去捉拿他的士兵,亦死于一心求死的他自身。 不是一心求死的话,贺凉有无数手段能够安然脱身。 他调开了军队,把妖魔放入中原致使生灵涂炭,却也保存了绝大部分军队的实力,并侧面给北斗营解了围。他背负所有人的憎恨,死后尸骨亦不得善终,却至死也未说出那印信虎符的来源,没有在京城危如累卵之际让庙堂之上再起争端。 贺凉死了,背负着一切的罪孽死去,将这件事就此画下了一个休止符。徒留无数未解的疑惑。 华珩不明白贺凉的目的,以他做的事而言可说是死不足惜,但与此同时他清楚地知道,放妖魔过江的贺凉有罪,与妖魔勾结的华珪有罪,而将信任与权力交于贺凉,却未能做到真正的知人善任,从而铸下大错的过于自负的自己,有着同样的罪孽。 唯有以毕生铭记此事,加倍克己审慎,励精图治,以求不辜负这饱受磨难的苍生黎民。 华珩推开门,走出充斥着血腥气息的宫室,迎着阳光,有些不适应地微微眯了一下眼。 ——这是他终此一生都将背负的为君的责任,与为君的罪孽。 妖魔虽未来得及真正伤害到华邗帝的健康,但一切揭晓后,来自爱妃与儿子的背叛仍让这个其实已不年轻的男人大受打击,精神恍惚。谁也无法知晓这到底是因为华邗帝当真对那死去的妃子情根深种,还是因为华珪母妃一系血统中,源自幽梦魔的那份精神蛊惑。总之他似乎再无心思打理繁琐重要的朝政,好似昔日的雄心壮志与种种抱负都化为了乌有。心灰意冷地在宫殿里深居简出地过起了隐居生活,将一干事宜全部托付给了太子。 太子将诸般朝政都安排的得心应手,前方安顺王简临的大军也频频传回捷报,众臣交口称赞太子的贤明持重,展望着彻底将妖魔打回荒原的美好未来。谁也不会不开眼地询问,那以贺大学士为首的被下了狱的一众官员,应当如何处置。 叶牧一行人就在这个时候,回到了京城。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意识到一件事。 我!完全!不擅长写!宫斗!政治!军事!权谋! 虽然花了大概二十个小时,但是终于能够把这最辛苦的部分给解决了,还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我!再也!不要去写!宫斗!政治!军事!权谋!了! 第66章 法则 ===================== 回京的只有两个人, 叶暖不在其中。 费了一番功夫,解决了那些暗杀者的攻击后,叶牧两人和叶暖成功会合。这是叶牧第一次见到长大成人的叶暖, 对着这样一个看上去全然陌生,亭亭玉立,甜甜唤着自己爹爹的少女, 还着实有些不适应。 虽然看到叶牧时明显很高兴, 但少女在飞快地交谈了几句后, 就有些抱歉地表示, 详情容后再叙,她必须跟随军队的步伐,去加入前线的战斗了。有她在,王朝军方面会获得很大的优势。 这显然是很重要的正事。看得出叶暖与喜欢随心所欲, 讨厌被强加束缚的叶苍不同, 对于身为六灵所负的能力与责任十分重视, 也在认真履行。 叶牧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叮嘱了注意安全后,就见一身红衣的少女利落应下后, 迅速翻身上马, 一骑绝尘而去。 ……原本深思熟虑设想过的应对话语和准备好的见面礼都没时间用上, 微妙地有点失落。叶牧很快就把这点情绪抛到脑后,视线转向一边地上被捆成了粽子的, 在刚才的攻击中特地留下的“活口”。 那幸存的士兵咬紧牙关死不开口, 对待人类时手段还算温和的叶牧也不可能用什么刑讯逼供——在这种事上叶苍倒是个行家,不过在叶牧的面前, 作儿子的多少也要维护一下良善的表象。 就在叶苍不多的耐心很快用尽,打算把所谓的狗屁良善团吧团吧丢掉, 自告奋勇出手时,叶牧在那名被绑缚的士兵面前半蹲下来,平视着士兵,改变了话题: “也罢,你不过是听命行事。若执意要忠于你的主子,我也不为难你。活着总比死了要好,是不是?只是我们不可能白白放你离开,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来赎买你的这条性命?” 之前无论问什么,都一直执拗地沉默不语的士兵,闻言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抬眼看向叶牧,似乎在估量这番话的可信程度。 (势力声望——王朝军:崇拜) 在士兵看来,眼前这名七杀殿的人虽说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但眼神和语气都给人一种可信之感。作为敌对立场的双方而言,他本不该相信这番很可能是诱哄的话语,他也并不惧怕死亡。但是……如果有活着的希望,谁愿意白白去死呢? 他的表情渐渐松动了,谨慎地问:“你们……想要什么?” 叶牧微微摇头,打断道:“不。不是我们想要什么,是你——能付出什么?”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当然,诸如你的一条手臂或者腿之类——这种东西我们不需要。” 士兵再次沉默下来,但这次显然不是出于拒绝。他看起来有些愁难,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自己能用什么作为交换。 叶牧也不着急,站起身来,并不去催促他。 过了半晌,士兵抬起头,踌躇一下,说:“我尚有十两纹银的积蓄在身上。” 饶是叶牧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索要钱财,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由得呆了一呆。虽说哪怕只收一文钱,对这笔交易也没什么影响,但如果就这么答应下来,傻子也能看出其中有问题。 他顿了一下,慢慢重复道:“十两纹银?你是认真的吗?”见士兵神色间不像是蓄意戏耍,便说,“你觉得,自己的命只值十两纹银?” 叶苍冷哼一声,大步走过来,半眯起红眸,凶神恶煞道:“和他纠缠什么,一刀杀了便是。”他看出叶牧有所计较,便也不提什么刑讯折磨之事,专心扮起了黑脸——不,也许是本色出演。 士兵被绑缚住的拳头捏紧,仰头道:“我全部身家只有这十两纹银。从军打仗有今日无明日,鬼知道哪天死在妖魔手里,留着银子不花作甚。”他嘿然冷笑一声,惨笑道,“只是没想到兄弟们没死在妖魔手上,倒是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时栽在了活人手里。罢罢罢,事已至此,再也无颜求恳。你们若是觉得不值,就尽管拿了这条贱命去罢,也好教我和兄弟们团圆。”说罢闭目待死。 叶牧沉吟了一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叶苍,道:“既如此,十两纹银也罢,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士兵闻言睁眼看过来,道:“何事?” 叶牧没有立刻答话。他环顾四周,走向远处一个死去的弓兵,弯腰从那弓兵身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来——这弓兵刚才在远处抽冷子放箭,可是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一时大意之下甚至险些中箭——然后又走了回来。 双手握上羽箭的中段,微一用力轻松将其折断。紧接着回手抽出长刀,对着士兵一挥而下! 士兵瞳孔微缩,盯着那长刀向自己挥来,随即身上一松,绳索被刀断裂,纷纷落下。他略活动了下手脚,有些踉跄地爬起,站定看向叶牧。 叶牧将这支断箭抬手递出,不动声色道:“把它交给你背后的主子,告诉他,再来相扰,便如此箭!” 士兵点了下头,正要来接,叶牧却一收手,道:“我们的交易,你可清楚了?” 士兵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小锭银元宝,托在掌心,试探地问道:“这十两银子给你,你说的事我会去做,如此,你便肯放我走?” 【死里逃生】士兵请求你放他离开,他愿意为你完成委托。 【任务奖励】纹银十两 成功了。 眼神微微游移瞥了一眼跳出的任务栏,叶牧心道。 通过诱导来获得任务,是他这次做出的新尝试。从之前做过的任务来看,要触发任务的话,不管其中有着多少真心,至少发放任务的那方要有“进行交易”的意愿。故而明明掌握着士兵的生死,他仍是提出了交换条件,关于钱财数目的质询,也是为了在士兵脑海中强化“交易”这个概念。 而他的主要目的,还是在于那支断箭诱导出的“任务后续”,即是士兵背后的那个主使者。 他伸出手,按在士兵手中的那锭银元宝上,说道:“好。” 【死里逃生】士兵请求你放他离开,他愿意为你完成委托。 【任务进度】10/100 【当前状态】你答应放他离开,但需要转交的对象已经死亡。还要收下银子,放他离开吗? 叶牧的手微微停滞了一下。必须得说,虽然也期待过能否从任务描述中获得一些关于主使者的线索,这仍是一个令他相当意外的情报。 什么情况?主使者已经死了? 心念电转之下,他慢慢收拢手指握住元宝,道:“你走吧。” 按照最初显示的任务奖励来看,这个行动有很大的可能导致任务直接结束。不过无论任务继续还是结束,对他来说都是一样。主使者已死,继续追究下去没有意义。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您完成了任务【死里逃生】,完成度10% 您获得10银 评价:无所事事,少侠请努力一些。 手心一空,银锭已经落到了包裹里。 士兵有些疑惑那元宝在这眨眼之间被收到了哪里,盯着叶牧的手看了一眼。但关于生存的事宜显然更重要一些,他很快接过断箭,对叶牧草草作了一揖,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叶牧望着士兵的身影消失,收回视线对叶苍说:“意外的顺利。我原本以为他的态度会更加抗拒。” 叶苍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表情却不似平时那般爽朗,像是想起了什么。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笑道:“大概是因为受到了法则的影响。” 叶牧对于这个答案有些疑惑。叶苍解释道:“爹你带来的法则中,有个能力叫做‘声望’吧?随着那个数目的增减,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在它所认定的‘势力’所属成员,对待你的态度及情绪。”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道,“异世法则对于这个世界本来规则的影响力原本微乎其微,但因为六灵是天地法则的产物,故而与我们订立了契约的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两种法则互相接纳与融合。” 提到这个,叶牧立刻想起了曾令他挂心许久的那个雇佣兵声望,以及曾几次威胁到他的“强制退出地图”。看起来,叶苍对于“法则”的了解,明显比叶茗要深上许多,故而他直接将疑问问出了口。 叶苍收了笑,道:“两方法则初初接触时,有个融合接洽的过程。天地法则不似我们天生灵物一般有自己的意识,它的‘规则’决定了它会自动排除那些‘外来者’。用那些修行者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天意难违’。然而隶属于异世法则的人,不是天地法则能够直接影响到的,所以它只能通过一种异世法则认可的方式,从因为换了一个世界,而导致异世法则出现破绽的某些地方来进行‘排除’。这个破绽,应该就是那个‘强制退出地图’的规则了。” 如果被排除的话,会怎样?叶牧扫了一眼叶苍的表情,决定忘掉这个问题。 ——那看上去,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问了另一个问题:“既然法则已经融合了一部分,这种排斥现在还是否存在?” 叶苍认真地看着叶牧,以难得的十分正经的态度,说:“其实排斥多少仍会存在,不过爹你可以放心,它不会再造成任何影响。” 郑重得就像个承诺。 点点头,叶牧说:“我知道了。” 重新前往京城的路上,叶苍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带着懒洋洋的笑容,用力收紧了拳头。 当然不会再造成任何影响。否则,他当初费劲心思,努力收拢七杀殿地陷后四处逸散的阵法本源之力,让自己成为阵眼,重新置于天演八卦阵的牢牢掌控之下,是为了什么呢? 随即他听到叶牧说:“苍儿,你能变回小孩子的样貌吗?” 叶苍:“哈?” 虽然可以改变形貌,但绝对不要变回去!原本局势所迫时,都是小孩子的状态也就算了。他作为第一个成年的,当初看到叶茗那个难得一见的蠢乖样时,可是还曾经在心里好好嘲笑了一通呢!事到如今再让他顶着一张小孩子的脸,用着那种小胳膊小腿儿?被叶茗知道的话会被嘲笑一百年的好吗! 他抬起头,红眸亮晶晶饱含期待地看向叶牧,悲伤地发现叶牧是认真的。 叶牧摘下脸上的面具,珍惜地收到怀里,一边解下手甲一边对叶苍说:“进了京,咱们的装束和你的发色眸色就太过显眼了,这种敏感时期不宜多事。但是这身装束也就罢了,我不通易容之术,要掩饰你的发色和眸色却是有些困难。若是不行,说不得只能让苍儿你委屈一下,戴顶帷帽遮掩一二了。” 叶苍的表情凝重起来,在顶个布帐子和变成小孩子之间抉择了一下,紧紧抿着嘴,整个人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身形变小,手脚变短,发色变黑,长眸变圆。衣物随着形貌同时发生了改变,但武器由于是叶牧锻造所以无法变化。黑发的俊秀小少年闷闷不乐地抱着足有自己人高的长刀,抬起头严肃地对叶牧说:“爹,这件事绝对,绝对不准告诉叶茗!” 叶牧眨了眨眼,看着这样的叶苍,突然有种非常怀念的久违之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一把将其抱了起来,掂了掂,笑道:“恩,爹知道了。” “!!!放我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叶牧前期频频遇险被坑,一点儿也不冤。因为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这是大宇宙的意志。 后期顺利起来了,是因为叶苍成年有了能力后,开始加深同阵法的联系,削弱屏蔽了这种排斥。 第67章 妖魔 ===================== 不知是否是皇城之民特有的从容, 走在京城的街道上,轻易看不出这是一座不久之前还曾被死亡阴云笼罩的城市。虽说城中的气氛还带着些许未褪下的锐利冷凝,不时可见残留着血与火气息的巡逻队伍, 但或许是为了宣泄前段时间紧绷的情绪,两边的店铺生意好得出奇,营业得热火朝天, 街道上也十分地喧闹, 就好像人们都一股脑从家中走出来了一般。连平日宽阔的街道看上去都狭窄了几分。 叶牧护着坚持要自己走路的叶苍, 避开一旁擦身而过的一辆牛车, 又微微偏头,让过一旁满面红光的农夫肩上危险扛着的锄头尖。在路上拐进一旁人气旺的店铺买了些糕点等物后,提着这大包小包的东西,费了好一番气力, 才辨识着路途来到曾在京中租住的那片小院……的遗址。 看着面前一片焦黑的平地, 也能想见当初那把火烧得有多大。叶牧伫立在原地, 开始默默回忆自己有没有曾在什么时候得罪了江望。 见鬼的“肚子饿没控制好情绪的一时失手”, 除非江望在纵火这项技能上当真天赋异禀,否则以眼前这种损毁程度, 明显是蓄意纵火才能造成好吗! 叹了口气, 叶牧去敲邻居的门, 询问是否有人在火灾中受伤,并打听房东的去处。 叶苍原本还满心好奇地跟着叶牧走来走去, 待到发现那邻居看到叶牧时一副见鬼的样子, 又从两人对话中听出那片烧毁的房子原本是叶牧租住下的,立时脸色就变了。 耐心等到两人说完话, 叶牧道谢并送上慰问品后与那邻居告了别,两人往旁边另一户人家走过去时, 叶苍才拉了拉叶牧的衣襟。 仰头看着叶牧,叶苍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可爱又乖巧地问:“爹,这是谁要和你过不去啊?” 就算叶苍把自己笑成一只黑兔子,叶牧也不可能被这副无害单纯的表象欺骗。他立刻意识到儿子是想要帮自己出气。感动是很感动,但想到那个罪魁祸首……叶牧觉得脑袋隐隐疼了起来。 居然忘记了这一茬,这下该怎么解释才好? 他思考了一下,把事实用一种经过艺术加工的方式告诉了叶苍:“爹的一个朋友曾在这里小住,他发生了点意外,房子就变成这样了。不是什么仇家。” “原来是这样。爹,你的那个朋友也太不小心。”叶苍收起灿烂得让人发毛的笑容,抱怨道。 “恩,没法子。”叶牧应道,见叶苍没再说什么,略微松了口气。继续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拜访。 “爹,你那朋友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啊?实力怎么样?”叶苍在空隙时兴致勃勃地追问。 叶牧:“……” ……儿子,咱们换个话题吧。 把周围邻居拜访了个遍,并找到房东进行了过程略为艰难的赔偿。一切完成后,叶牧带着叶苍去了之前打听到的,京城最好的客栈。 他得问问叶苍关于魔神的事情,之前几次都有突发的事情,导致未能详细询问下去。另外,他还打算替江望留意一下那个五皇子的情况。江望明显是准备自行解决这桩私人恩怨,所以他也不欲擅自插手,但帮忙查探一下五皇子的近期动向还是做得到的。原本这种情报最适合找简临来获取,但安顺王此时正率军在外与妖魔交战,而在京城的罗迎……为了防止哪处无意识泄露了江望的行踪,同时也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理,叶牧不打算与其碰面。虽然没见识过这位美丽的情报专家难缠的一面,但叶牧可不会对其掉以轻心——能够与过去的贺凉交好的,怎样也不太可能是泛泛之辈。 关于魔神的情况,叶苍说得意外地细致,正是因这份细致,叶牧得到了一个令他吃惊不已的情报。 “爹,魔神虽说在这些年中,力量强大了许多,但本质上仍是一具尸兵。它的能力延伸了昔年身为人类时的那些招式。而它昔年所属的那个门派,爹应当也听说过。是据说隐居海外,许久未有音讯的——重霄门。” 停顿了一下,叶苍说:“事实上,重霄门已经覆灭了。它早早就落入了魔神的掌控。活下来的门人弟子被妖魔看守禁锢以维系阵眼所在,用来束缚住离火为其所用。而其中的一部分,在妖魔入侵前被转化成了尸兵,充作魔神护卫。” 重霄门,擅御剑,通法术,可攻可守,进退自如。 叶牧不清楚在游戏中的历史上,重霄门是否有过这样一段经历。显然,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想要打倒最终BOSS,需要绕开或者解决掉BOSS身边自带的这一团战力爆表的DPS。 他沉吟片刻,问道:“苍儿,六灵中,除了你们三个,其他天生灵物现在如何了?” 叶苍道:“当初除了离火,最先被暗算的就是我们三个。震雷和巽风因着常驻门派,又无内奸,魔神不易下手,得以暂时无事。但现今妖魔大举入侵,饮羽楼沦陷,巽风很可能已经被魔神抓到了。身处山水阁的震雷还不知情况如何,但他是我们中最强的一个,想必无事。爹你带来的法则,让我们得以摆脱了魔神的追捕,离火感应不到我们,而我们虽然可以彼此感应,也无法感应到它们三个。”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说,“若是爹这边无事,我打算不日动身,到江南走一遭,去山水阁看看震雷的情况,同他商量一番眼下的情形。”他抬起眼,邀请道,“爹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就一起来吧?震雷是我们当中本体存活时间最长的一个,对法则的掌控力也最深。他知晓的东西比我们任何一个都多,爹若是有什么疑问尽可问他。关于法则之事若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这世上就再无可能有其他人知道。” 叶牧对这个提议十分动心,但对他来说,眼下并不是做这个的时候。自京城到江南,即使以鹏鸟的速度也要数日之久。疑问什么时候要解答都可以,而战事瞬息万变,有些机会错过了就不再来。妖魔那边才是头一等的要紧之事。 故而他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今次我就不去了。苍儿,你可知道离火、巽风、震雷常用的攻击手段?若是你见过魔神出手,就将他的手段也与我说说。” 叶苍的神情严肃了起来,问:“爹,你可是要去找那魔神的麻烦?万万不可!爹你有所不知,当初我们三个为了摆脱契约,自毁本体脱离束缚之后,我趁着形神还未消散,曾一刀劈开了魔神的头颅。我亲眼看着魔神殒命,本以为其绝无幸理,谁知仍未能解除离火的契约。从那次我们在七杀殿附近遇到的围杀来看,离火显然仍在魔神的掌控之下。我不知道当初离火为了让那尸兵复生到底做了什么,但显然生死法则已经无法约束到它。爹你贸然前往,风险委实太大!” 叶牧揉了揉叶苍的一头黑发,道:“放心,我是为了有备无患。你爹我惜命得很,没把握的情况下,不会随便出手的。” 叶苍明显很不放心,但也暂且先按下,细细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叶牧不提。 另一边,长益城在被遗忘了许久之后,迎来了最大的一次危机。 当黑压压的妖魔军队围拢时,无人害怕。厉兵秣马许久的他们,早已渴求着一场战役,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然而当某些庞然大物在妖魔的裹挟中,自远方显露出身姿,并逐渐向城池而来时,城墙上原本战意高昂的某一部分人,齐齐变了脸色。 飞獴用力地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又抬起手使劲揉了揉。旁边的饮羽楼弟子跌跌撞撞地靠过来,抓住他的胳膊紧张道:“师兄!你看那边!是不是、是不是……?”声音都变了调。 飞獴对师弟的叫喊声充耳不闻,他紧紧盯着远方那移动的巨大机关上,微不可见的憧憧人影,生平第一次,万分痛恨起自己往日引以为傲的良好视力来。 那些人影,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即使闭上眼也能辨识得出饮羽楼那熟悉的服饰特征。而善于捕捉活动猎物的眼睛,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些人缓慢滞涩,完全不似往日攀高穿林那般矫健灵活的身形动作? 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甚至克制不住地哆嗦起来,连手中的弓箭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往昔视作眼珠子般爱惜它的主人却一无所觉。飞獴比城墙上所有人都要更早地意识到,来的已不是昔日的同门,而是被妖魔侮辱亵渎了的傀儡。 一腔愤懑直冲脑门,飞獴再也无法忍受,狠狠闭上眼,似要把所有愤怒仇恨悲伤统统发泄出去一般,仰起头声嘶力竭地长长嘶吼了一声—— “啊—————————————————————” 声调凄厉变音,吼至最后已近破裂啼血,有虎啸声加入了进来,震耳欲聋,杀气冲天。 城墙上的人们彼此惊然对视,一个接一个地,越来越多的饮羽楼弟子从这嘶吼声中明白了什么,转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远方那熟悉的机关轮廓,一双双眼睛,随着虎啸声,染上了通红的杀意。 飞獴突然收了音,他举弓抬手,从背后一股脑抽出四支长箭,看也不看,弓如满月,抬手射出。那四支长箭与长弓本身凝结的无形之箭竟发出了同等的威势,挟着轰鸣爆裂之音,迅如雷电一般,跨越长长的距离,狠狠刺穿了妖魔军前列的五名妖魔,竟余势未绝,将后排的五名也洞穿过去穿了个葫芦。 妖魔哗然向四周散开,第三排的妖魔余悸未消庆幸着自己捡了条命,却见位于正中的那名妖魔依旧滞于原地。 一片寂静中,荒原上一阵狠戾的烈风吹过,它轰然倒地。脸部正中多了一个空荡荡的黑洞,却无箭矢。 它成了那支无形之箭裹挟而去的最后一个战利品。 一箭之威,竟至于斯。 妖魔相顾失色,以它们的凶狠,竟一时间心动神摇,裹足不前。 而此时,隆隆的声音响起,巨大的机关巨兽迈着无感情的步伐从它们之中走过,迈脚落下之处的妖魔忙不迭地躲避,有那反应不及的,便被巨兽毫不停滞地一脚踩在了脚下。碎了胳膊腿的还算幸运,整个人被踩中的,当那巨兽抬足继续走时,在原地就仅余一团污秽残骸了。 这总算让妖魔们回过神来,感到被森冷的气息铺天盖地地镇压下来。抬头望去,正触到机关巨兽上黑甲将军低头俯视的森冷目光。不消一字半句,早已见识过新头领残酷手段的妖魔们,在感受到的死亡威胁之下,立时恢复了凶性,嗥叫着争先恐后地冲向了城池。 黑甲的将军抬起头,目光遥遥扫过城门上方长益城三个大字,最终落在了城墙之上。 即使没有饮羽楼般犀利精准的视力,他也笃信,那个人就在那里,不会在其他地方。 每次比武切磋输掉,被他嘲笑时,那个人总是会浑不在意地笑说,为将者,需擅武而不必精于武,兵法军策方是他的所长,真是到了面对面厮杀的时候,再高明的武艺,能帮他在千军万马中多杀几个人? 命运开了一个如此荒诞离奇的玩笑,彼时的他从未想过,当真会有这样的一刻,以敌军的身份,要攻下对方镇守的城。无可周转,不死不休。 祭师将新转化的饮羽楼尸兵并这支妖魔军队交于自己,命他来攻打这座孤立无援的城。他不通晓军事,而祭师显见也不在乎妖魔的损失。他心知肚明,这是一场试探,试探他是否顺从合用,也是一次逼迫,逼迫他彻底面对妖魔的身份,更是一个考验,考验他到底有几分手段能力。 厮杀声起,江望抬起手,按在面具边缘,低声用人类语说了一句话。 他说: “吾友。这一次,你不会输给我罢。” 目光所及之处,那阻隔了妖魔的厚厚城墙之后,江望知道,那里有一条密道。 一条从城内腹地直通城外,时日久远,荒废多年,已近无人知晓的密道。 一条可以直取胜利果实的密道。 简序的长处是行军布阵,而他的长处,是情报收集。 至于满城百姓的性命,守军将士的性命,在胜利面前,哪里是身为妖魔的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他早已将中原大地千百万人的性命送到了妖魔的屠刀下,又岂需顾虑一城? 只不过。 只不过,他还是有犹豫。 只不过,有人对他说过,要达成目标,手段没必要选择最糟糕的那个。 只不过…… 江望望着那座城池,手缓缓放下。 只不过,那里有他自小结识,将他从泥泞中拉出,帮他引见了太子,与他分享彼此心事秘密,一直一直相交到今日的……生死兄弟。 这一次,你不会输给我罢。 我的……兄弟。 第68章 囚牢 ===================== 正午时分刚过, 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候。而在京城的天牢之中,能感受到的差别无非是从小窗投射下的光斑又偏移了几分。 而这一点,此时被关押在这里的人又怎会有心情去注意。 贺大学士披头散发坐在牢中, 一身粗布囚服,虽说形容狼狈面色憔悴,但比起一旁牢狱中哭叫大喊, 或失神喃喃自语的那些狱友, 沉默坐着的他已经可算是颇有气度了。 关于他们的判决已下, 此时关在这里的人已经知晓了最终的结果。 死刑。 就在这充斥着神智昏乱气氛的地牢中, 有人影自囚牢间走过,最终停在了贺大学士的牢房外。 与环境并不相符的清丽声音唤道:“贺修文。” 很久没有被他人直呼其名的贺大学士,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来人是在呼唤他。他眉宇一轩,对来人冷声道:“你这不知廉耻的妇人, 如今连基本的‘礼’之一字也不懂了吗?” 来者一袭素色白衣。虽无环佩叮咚, 却有容颜呋丽。不是罗迎, 又是哪个? 她闻言并不恼怒, 放下手中的篮子,看着贺大学士, 美目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她说:“贺修文, 时至今日, 你还是这个样子。” 贺大学士淡淡冷哼了一声。虽然对于自己的儿子贺凉已然没有多少感情,但对于这个嫁入贺家当日便抛下自己新丧的夫君, 勾搭上风流成性的安顺王简临, 新婚夫君尸骨未寒便与简临公然出双入对,使得堂堂贺家沦为京城笑柄的便宜儿媳, 更是只有全然的厌恶。此时不欲再与她多费口舌,索性闭上眼, 来个眼不见为净。 罗迎也并不急着说话。她打开篮子,将里面放的食物一碟一碟地拿出来,通过栅栏的缝隙放到牢房内的地上,最终拿出一小壶酒,提在手里,闲聊般道:“贺家有个厨子,据说厨艺颇精。我这几日向他讨教了一番,你看我将这手艺学到了几分?” 贺大学士哂然一笑,安坐在原处眼也不睁,似是不屑至极。 罗迎倒出一小杯酒,将其细细倾倒在地上,牢房内一时间酒香四溢。她曼声道:“其他菜肴也就罢了,这一碟特制的桂花糕费了我不少心思,你还是尝一尝吧。”说着将其中一个碟子向贺大学士的方向推了推。 糕点如雪般洁白,茸茸的白霜上点缀着片片嫣红花瓣,如初雪上落了新梅,看上去细腻诱人。 听到“桂花糕”三字,贺大学士神色一动,睁开眼,望也不望那糕点一眼,只盯着罗迎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牢房后,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中,缓缓抬起脸来的白衣女子,显露出来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然而令人惊恐的是,那赫然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容颜。完完全全变换脸孔的白衣女子,用同样改变了的低婉声音温言说道:“尝尝吧。你不是最爱吃我亲手做的这一味桂花糕吗?” 那张脸孔细看之下,单论眉眼轮廓,竟与贺凉有三四分相像。贺大学士那故去十数年的亡妻影像,仿似从他深远的记忆中走出,在这地牢中,亭亭玉立重现了彼时的娇妍模样。 贺大学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像是看见了厉鬼,失声道:“丽娘?!”他一瞬间急切地探出了身,紧接着意识到了其中的诡秘之处,又强自镇定下来,喝道,“你这妇人,休要装神弄鬼!” 白衣的妍丽女子只是信手拈起一块桂花糕,向贺大学士递出。随着这动作衣袖半落,露出一截纤白如雪的皓腕来。她道:“我记得那时,你最喜我亲手将它喂予你。还为此作了一首诗。只是时日太久,我却再记不得词句了。怎么,除了那时的心意,连你的口味也一并变了吗?” 贺大学士面色数变,盯着她,只是突然大喊:“来人!来人!” 女子轻笑一声,也未见她如何动作,本坐在牢房另一边的贺大学士便仿似被什么无形的丝带抓住般,不由自主地被拉了过来。纤白的手指扶上贺大学士的下巴,明明纤细却有着不容人挣扎的力量。动作委实不客气地钳开他的嘴,将糕点整个塞进了他的嘴里。关心问道:“这味道可好?” 贺大学士本来正拼命挣扎,并想将糕点吐掉。然而当那糕点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停住了挣扎。那双眼中闪过不可置信与惊惶,连女子松开了束缚他的手指也不知避让,下意识地咀嚼了一下,抬头紧盯着女子,含糊不清道:“你究竟是谁?” 女子审视着贺大学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道:“贺修文,这一味桂花糕,比之你那厨子做给我们孩儿的那一碟,味道如何?” 随着这道轻声曼语,贺大学士的面色可见地浮上一道青气,像是有看不见的鬼魂扼住了他的喉咙,并慢慢收紧。他徒劳地张开嘴,喉咙中嗬嗬作响,却呼吸不到赖以生存的空气。眼球渐渐凸出,表情狰狞扭曲起来,他仍是自喉咙中勉力挤出声音来,勉力伸出手去,道:“你、你……” “那一份定魂香,七杀殿领受了。这一份回礼,不知你可满意?”女子说着,重新直起了脊背,又已恢复了罗迎的容貌。 她耐心地看着贺大学士挣扎,抽搐,倒在了牢里,箕张的手指不甘地颤了颤,消于沉寂,终至于无声无息。一旁的桂花糕被他在挣扎时打翻在地,雪样的糕点落入尘土,染了一身污秽。 看着那具毫无生机的尸体,等待了片刻后,罗迎微微扬手,抛了什么过去。贺大学士的尸体便嗤嗤地自燃起来,须臾间化为了乌有。 她抬起手,素白的指尖拈着一片薄如蝉翼的□□,栩栩如生的五官轮廓,细看可分辨出正是方才那“丽娘”的容貌。罗迎轻轻摩挲了一下,仔细地将其卷好,细心收了起来。 丽娘姐姐,你不会怪我杀了你的夫君的,是不是?如果你还活着,一定会亲自动手吧。 他不该对七杀殿下手的,更不该……害死了阿凉。 对不起,一直以来,都不知道阿凉是姐姐的儿子。对不起,没能更好地教导他。对不起,没能救下他。 但是,为什么呢,丽娘姐姐?我还记得你说起自己夫君时,唇边幸福的笑。作为七杀殿的杰出弟子,你最终选择的夫君,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早知如此,我当初为何要顾及同门间的所谓私人隐秘,为何没有多问一句他的身份…… 姐姐,我用你教我做的桂花糕毒死了他,也算是做了一个了结。可是逝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阿凉当初匆匆返回门派驻地时,为何要向我打听过去的事情,又为什么要问,我是从哪里学会做这一种桂花糕。 阿凉小的时候,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糕。是不是在他还没记事的时候,在姐姐你还活着的时候,也曾像昔日幼小的我一般,吃过你亲手给他做的桂花糕? 贺府那个厨子做的糕点,倒是仿出了七八分姐姐做的风味,终归只是形似,而差了最关键的那种秘诀。但这七八分也足够阿凉觉得熟悉,他是不是也是因为认出了这种做法,才会动摇到连中了定魂香都没有察觉? 只是,姐姐,你知道吗?那厨子在贺府做了三十多年的活,这却是阿凉第一次在贺府吃到这一道桂花糕。你可知道,在你离世后,阿凉拜入七杀殿前,在贺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不,还是不知道的好。 贺修文,他真的该死。 罗迎将一壶酒尽数倾倒于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酒壶摔落于地破碎开来。那一袭白衣的身影,无声地穿过晦暗的天牢,逐渐消逝不见。 只有透过小窗照射下的那一小块光斑,映照着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与地上散落着的几块桂花糕。 有阴影一闪而过,遮蔽了那光线,片刻又恢复正常。 叶牧自高高的小窗外翻身而下,谨慎地避开巡逻的士兵,七拐八拐隐蔽着身形远离了天牢,才略为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伏于檐下而酸痛的身体,心情复杂的长出了一口气。 他还有些没自天牢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 五皇子的那场宫变虽未成功,但造成的动静可不小。自京城中很容易打听到五皇子身陨,贺大学士一干人等被下到天牢的消息。听闻五皇子已死的消息时,他大感吃惊,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心心念念准备复仇的江望。如果知道自己的仇人还没亲自动手就已殒命,付出了如此大代价的江望会是什么反应? 但担忧归担忧,能了解的情报还是要了解。他设法知道了天牢的方位,就独自过来准备踩踩点,晚上来会会那位贺大学士。 谁知道在绕着天牢打转观察地形时,自地图上看到了罗迎的光点靠近了过来。 他所处的位置正好离得不远,便索性冒了被士兵发现的风险,找到了对应牢房的小窗,从而从头到尾见证了这一场毒杀。 当罗迎抬手将贺大学士拉过去时,嗅出了不详意味,叶牧本想出手阻止。毕竟从他们的对话中,他已经猜测到这个披头散发的囚徒就是贺大学士,贺凉的父亲。只是刚刚微微动了一下手时,另一种属于黑暗的情绪控制了他。 有必要去阻止吗?他扪心自问。 江望述说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时,这位贺大学士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永远都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江望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这位贺大学士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听江望叙述的时候,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他确实是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将这个枉为人父的家伙狠狠揍上一顿。 现在,如果不阻止,这个人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即便阻止了,他依然很快就会死。 这个人比起活着,是不是死掉对江望来说会更好些? 动手的时机转瞬即逝,在被这个克制不住的念头阻止了一瞬后,为此思考的再多也已经毫无意义。事件的发展再也无法挽回。 贺大学士死了。死在罗迎的手上。 罗迎的种种表现,他们之间的对话,以及提及的那个“丽娘”都颇为令人在意。但此时叶牧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的,是刚才自己那一瞬的犹豫。 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这样想。 纵使贺大学士有再多的不好,纵使江望表现得再云淡风轻,“父亲”二字的分量,永远不是那么微不足道。 江望会乐于听到他父亲的死讯吗?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可能做到对其毫无感情?而且五皇子已死,复仇目标落空的他,能否再承受这样的打击? 是不是……不该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见死不救? 叶牧慢慢地,收紧了手。 不管怎样,至少这件事,应该告诉江望。关于贺大学士的死讯。 其他的……到时再说吧。事情已经如此发生,后果再难料,也总要面对。 五皇子和贺大学士这两个重点人士已死,在京城再多逗留也无意义。叶牧挂念着江望之事,休整一番后便与叶苍准备离开京城,先一同往南,待追上身处前线的叶暖后,再让迦罗送叶苍去往江南,而他则欲顺势在妖魔军中打探一下江望的动向。 出城之时,却遇到了一桩意外。 进出城门时,总要有番例行的检查。通常而言进城的检查比较严格,而出城的检查较为宽松。偏偏今次负责检查的军士,盯着叶牧的脸看了好几眼,也不说放行。 叶牧倒还沉得住气,后面排着的队伍就隐隐有些骚动。一旁的军士见状过来向那负责检查的询问道:“嘿,怎么了这是,有问题?” 负责检查的军士是个莽汉,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站在那里颇为吓人。此时他瞪着叶牧,表情有些困惑,搔搔头,嘀嘀咕咕道:“怎么总觉得有点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另一个军士闻言顿时警惕起来,仔仔细细打量了叶牧几眼,又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近些日子的通缉告示,没发现有哪个和眼前人长相相近的。左看右看这也就是个沉稳可信的本分人,还带着个怪伶俐的小小子,不像是什么有隐秘的。神情便放松下来,道:“嗨,这些日子你是打仗打得太累了吧,我看没什么问题。走吧走吧。”后半句是对叶牧说的,并挥挥手示意放行。 叶牧点头示意一下,便领着叶苍往城门外而去。还没走几步,背后就一声大喝:“我想起来了!给我等等!”惊得城门处的士兵立刻“哗啦”一下齐齐对叶牧举起了□□,枪尖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微眯了一下眼,将包裹栏中的双刀调整到适合抓取的位置,叶牧轻轻按了一下叶苍的肩示意稍安勿躁,不动声色地转过身,道:“军爷有什么吩咐?” 那大汉迈开步伐,几步就走了过来,哈哈大笑着对城门的士兵摆摆手,道:“误会,误会,没什么事。”一边自来熟地一把揽上叶牧的肩,将其几近半拖地带到了一旁,这才松开手,重重拍打了几下叶牧的肩膀,瞪起一双眼,责道:“怎地!不认得我了?”说着还想去揉揉叶苍的头,被叶苍哧溜一下跑掉了。大汉笑骂一句:“小子倒机灵!”,浑然不知那边那个混世魔王差点爆发,只碍着当着爹的面不好发作,在心中咬牙切齿要回头给他个教训。堂堂坎水的头是随便谁都能摸的吗?! 叶牧看着这自来熟的汉子,脑中飞快地过了几遍,十分确定从未见过此人。但想及江望此时同他一样的相貌,心念电转间也不把话说死,思量着这大汉看起来也与自己不熟,便只是试探地道:“却是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 大汉“嗨”了一声,道:“也不怪你,那日兵荒马乱的,又是晚上不甚真切。哥哥我也是眼力好,这才认得出。” 这就被认了个“哥哥”的叶牧手指动了一下,姑且耐心听他讲话。 “怎么?还是想不起来?”大汉连比带划,道,“就是狗崽子们头几天攻城的时候,还记得不,我们把你从城根儿底下提溜上来的!我还带你去冲水来着!喏,就是那边那口井!”说着指了指另一头的墙根底下,细看确实有一口井。 拍了下脑门,汉子兴冲冲地撸起袖子,将长满了黑毛的粗壮手臂凑到叶牧跟前,给他看上面系着的一根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布条,道:“看!这布条有印象没?嘿,我跟你说,没准还真是沾了你这布条的运气,那天往后这大战小战地打下来,就没受过重伤!”说着将胸膛拍得砰砰响,咧嘴笑道,“这回想起来了吧?” 叶牧感到叶苍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袖,细如蚊蚋地说着什么,便扫了一眼信息栏。 [当前]叶苍:爹,那布条上有你的气息?虽然很淡。更重的是高级妖魔的气息。 背手轻轻拍了拍叶苍示意自己知道了,此时叶牧差不多已确定对方遇见的是江望,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顺着话意道:“原来是你!当日多谢了!” “嗨,举手之劳。”大汉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捏了捏叶牧的肩膀,笑道,“挺好,这几日养得壮实多了,汉子就该这样,多吃多长。那天遇见你时,瘦得那个惨,小脸那个白呦,我用点力都怕把你拍散架喽。”说着感慨地摇摇头,拍拍叶牧的肩道,“看你现下活泛多了,我也放心了。趁着休沐,好好将养将养,有把子力气,那群狗崽子要再来的话,砍头也砍得爽快些!得嘞,不耽搁你办事,去吧!哥哥我在城南二卫队,闲了来找我吃酒,那天把你提上来那小子今天不在,回头一并引见给你。”说着感慨万分地摇摇头,念叨道,“也是缘分。” 叶牧的神色有些紧绷,从这鲁直汉子的只言片语中,他大致能推想到当日江望的形貌。有关战时城外这一节江望从未提过,那缚在臂上的布条虽只是匆匆一扫,也能从上面的血污看出江望彼时的情形有多狼狈。而这些,是江望云淡风轻的描述里从未提及的部分。 他闭了闭眼,真心实意对大汉说:“多谢这位大哥,得了闲必定前来叨扰,告辞。”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大汉哈哈大笑,突然伸手又要揉叶苍的头发,仍是扑了个空,“咦”了一声奇道:“小子反应真快!” “……”为了大汉的生命安全着想,叶牧尽快地带着叶苍告辞离开了。 另一边,罗迎从天牢出来后,去了京中那处七杀殿的小院。 “你回来了。”斗室内,七杀殿主放下手中的情报,抬头道。 罗迎肃容行了一礼后,方道:“殿主,事情已了。” “辛苦了。”七杀殿主道,语声有些淡淡的慨叹,“丽娘当初甘愿在最强盛之时隐退,只可惜所托非人。” 罗迎咬了下唇,道:“便是知晓今日之事,姐姐在天有灵,也必不后悔当初之决定。” “她着实是这么个性子,你倒了解。”七杀殿主说完这一句,收起了闲聊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道,“关于定魂香一事,我之前只与你说了贺府的牵扯干系。这里有份西凉近日传来的情报,你看一下。” 罗迎接过情报,迅速看过后,讶道:“西凉竟出了这等大事。” “疫病一事虽已解决,但其中有一事未解。”七杀殿主道,“根据百草堂弟子的说法,我七杀殿曾有名弟子自始至终参与了此事。而据驻西凉的弟子回报,期间确实有一名我七杀殿的弟子前往当地暗桩,但并未表露代号身份。”她叩了一下桌面,道,“而此番事件,之前并无殿内弟子汇报。西凉驻地的这份例行报告,是我们收到的第一份有关此事的情报。” 罗迎轻轻蹙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道:“会不会是战时出了意外。毕竟近期情报传递仍然有所迟滞,尚未完全恢复正常。” “还有一桩不解之事。”七杀殿主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从情报来看,那名七杀殿弟子前往百草堂,是为了寻求‘起死回生之术’。”她叩动桌面,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问询,“这世上,可有存在‘起死回生之术’?” “怎么可能?”罗迎冷静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地之理。即便是那些行尸,也只是低级魔物的一种,不再属于人类。如果说真有所谓的‘起死回生’,那复生的,也必然不再是人类,而只是失却了本衷的魔物罢了。是哪名弟子如此愚妄,竟还勘不破此中关窍?” “这,就是第三桩不解之事。”七杀殿主叩着桌面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道,“百草堂首席弟子景安托西凉暗桩向我转达了问候,以及毒系弟子有关定魂香一事的调查与致歉赔偿,同时他还因七杀殿弟子在疫病一事中对百草堂的帮助而表达了谢意,并向我打听这名弟子的排名代号。” 她停顿了一下,淡淡道:“问题就在于此。那名七杀殿弟子,根据景安首席的描述和现有的情报来看,我们七杀殿——并无此人。” 话音方落,室内一片静寂。 这静寂持续了短短一刻,罗迎道:“难道……是他?”语意中充满了不确定。 她想到了叶牧。 叶牧在她看来,是十分古怪而神秘的一个人。 第一次见面时,她也曾留意到了对方衣甲上七杀殿的暗记,然而那时门中遽变方歇,她重伤在身,贺凉又不能在同门面前暴露身份,故而不便相询。紧接着船只便罕见地遭遇了墨龙袭击,叶牧、叶苍、贺凉不知所踪,独留下她与叶牧的两个孩子。而随后墨龙却再未袭击过来,反而化形后将她们直接送到了京城,只道有人来接。虽说墨龙口风极严,但景彤看得明白,这强大灵物此番奔波,为的是叶牧的那两个孩子。 第二次见面,那时她已与安顺王简临有了联系,并在暗地里追查七杀殿一事的朝中内情。当时妖魔逼至江边的消息传来,朝中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太子一方苦于华邗帝对北斗营隐隐的敌意,北斗营门主此时正生死未卜,北斗营意向不明,故而欲找一使者往北斗营一行探询。此时她收到贺凉的讯息,告知叶牧即将前往会合,并言道此人实力不错,可以信任。这才有了后来向安顺王的荐举。只是未及料到的是随即叶暖身上便发生了异变,叶牧绝不可能丢下刚寻回不久的孩子远行,故而此事再也未提。 第三次见面……她才知道,贺凉为何会难得地给出“可以信任”这样的评价。而叶牧那时流露出的愤怒悲伤绝望到底是出于友情还是……逝者已矣,她亦不愿深思。至少,她想,还有这样一个人不计任何地纯粹为之牵挂悲伤,贺凉如果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罢。 而最后一次匆匆一面,让罗迎一直牵挂至今,不知为何,她总是不能释怀那时月色下那人看过来的眼神。她甚至有些不确定那格外苍白消瘦的人是否是叶牧,并在一次次的回忆中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不管叶牧如何行踪成谜身份古怪,因着贺凉的缘故,罗迎总是对他有着几分好感,也不认为他会是七杀殿的敌人。但如果真是情报里的这种情况,有人冒充七杀殿弟子的身份——那概念就完全不同了。故而罗迎也未隐瞒,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如实说了出来。 只是述说之时,她隐隐有些不安。 如果西凉的那名不明身份的七杀殿弟子果真是叶牧,那他追寻“起死回生之术”究竟是为了什么,便也一目了然。 雪色的衣袖下,她攥紧了手指。 只希望,叶牧不要在偏执之下,做出什么事来才好。 她不会容许任何人,打扰阿凉的安宁! 第69章 江北 ===================== 暮色四合, 灰黑色的残破城池在斜阳下沉默地矗立着。城外高低起伏的红褐色土地上,四散着人类与妖魔的尸体。城池下风处,未焚尽的尸堆犹自冒着滚滚的浓烟。 这座城池前不久刚被王朝军队彻底“清理”过, 其中的行尸与妖魔已被灭尽。尚且保持完好的部分建筑已经被利用了起来,临时的帐篷也安置开来。这里将作为一个中转地,为王朝军即将展开的反击供应补给粮草所用。 这支军队的主帅——安顺王简临正在其中一处军帐之中, 凝神看着地图, 脑中思索着各处传来的军报, 分析着现在的形势。 长期滞留中原大地, 久离东南荒原的妖魔,最近已经开始变得虚弱,逐渐显露出战斗力下降的趋势。而这正是蛰伏许久的王朝军等待的时机。联系了各处军队,一鼓作气之下, 各地均传来了击败妖魔的可喜捷报。然而中原毕竟已经沦落一段时日, 满目疮痍魔气充溢的恶劣环境, 以及大群被魔气诱生的行尸都给军队的反攻带来了不少阻碍。眼下之际, 大部分妖魔军已逃亡至中原南部一带,以大江为界, 江北一带就目前所知的情报来看, 已没有可威胁王城的大股妖魔军队。但溃散四处的小支妖魔军仍是不容忽视的威胁。现在正应稳扎稳打, 逐步蚕食清理后方,待北部供给线稳定后再整合力量, 一举向南推进。 就形势来看, 军队战役中,有北斗营弟子的辅助筹谋。后勤方面, 追击妖魔途中遇到的百草堂门主及其门下一众弟子,也应邀随军, 给予了军队很大帮助。士兵们一路行来,目及家园惨状之时,亦是个个悍勇争先,战意强盛。尽管仍有一个新兴的“天择教”作乱,但江北的情况已趋好转。然而…… 简临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代表大江的那条曲线以南,一处孤城之上。神色莫测。 长益城。 北方根基未稳时,不宜贸然拉长战线深入腹地,向南部出兵。 简临自怀中摸出一份看了无数次的战报,并未打开,只是摩挲着残破的封皮,双眼依旧紧紧盯着地图,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份战报是一只伤痕累累的苍鹰带来的。 镇守长宁关多年的简临自然识得,那苍鹰是饮羽楼弟子常常役使的飞禽。这只信使似是经过了极艰险的战斗才飞抵营地,到达时半身染血,翎羽不全,负伤极重,几乎是一头坠入营地。饶是如此仍羽翅皆张,怒目而视凶态毕现,不肯教人靠近。只在见到他时,好似分辨出他是军中主将一般,安分下来。低头将卷起的战报自翅下啄出,金色瞳目紧盯着他将其拿起后,似乎终于放下心来,低低鸣叫一声,头颅一偏双目一闭,不及救治,便已溘然长逝。展开双翅近五尺长的鸟,入土之时,重量轻飘飘的,皮都紧紧贴合上了骨头。 战报是最新来自长益城的消息,执笔人是长益城目前职守最高的将领,镇南军左将简序——他的儿子。 战报中以冷静客观的口吻描述了此时长益城中的这支军队,自妖魔入侵以来的种种战役及行动决策情况,还有观测到的妖魔军情报及妖魔动向。 信末写道:“妖魔军复至,数约万逾。有机关巨兽间杂其中,役者混沌,疑为妖魔所控。镇南军必坚守长益,待我王朝军收复河山之日矣。镇南军左将简序敬启” 战报中,以军中暗记的形势标明了城内尚余军队人数,及粮草等补给情况。 就数字来看,是个甚至可以算得上不错的数据——仅就书面上,单就一场守城战来看,足以坚持一月有余。 ——然而那是长益城。不是全线开战时的一座前线城池,而是被妖魔占据了数月之久的腹地中,前无援兵后有敌军的一座孤城。朝中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已经沦陷的长益城。 在妖魔环伺的中原南部,还有一座城池在抵抗!那个城池里还在战斗的,是原本驻守长宁关,后来转战中原,本以为已经在南部地带全灭的镇南军! ——而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本以为已经失去的,唯一的儿子,还活着。 但是,现在不是向南进军的时候。他是全军的主帅,他掌握着的,是人类最后能够反击妖魔的力量。他的一切命令和行动,不能出于他个人的意愿,而是为了人类最终的胜利。 一切为了胜利。 长益城如今,就像陷阱中诱兽的鲜饵,捕鸟笼中诱鸟的食粮,看似令人渴望,一旦探手,便会落入樊笼,有去无回。除非那伸出的手足够强大,拥有足够破坏那陷阱鸟笼的力量,尽管如此,也会被虎视眈眈的陷阱鸟笼死死钳咬豁下肉来。得不偿失。 所以,现在不能出军。 在妖魔尚未渡过大江,朝中第一次讨论是否要出兵援救长益城时,他做了反对。而这,是他第二次,反对出兵南部进行救援。 即使不知中原北部的情形,熟读兵书的简序,也该预想得到王朝的顾虑,和长益城面临的情况吧。 所以才在战报中只字不提援军一事,只道“待我王朝军收复河山之日矣”。 然而,在妖魔大军涌入中原南部的时候,在那些败军满含对人类的痛恨与失败的怒气的时候,那座奇迹般的城池,还能够坚守多少天?等待着那座城池的,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简临握紧了拳。 他的儿子已心存以身报国的死志,而他,第二次,放弃了他的儿子。 军帐外传令兵的声音响起:“将军,紧急战报!” “进来。”简临回身道,从声音到神态,是一贯的沉稳从容。 他收起了手中那份战报,紧接着投入到了繁忙的调度之中。 一旁悬挂的地图上,有一处城池被蘸满浓墨的毛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那是将军唯一能为他的儿子做的,参考了江边局势后,在未来有朝一日王朝向南的反攻中,定下的第一个要夺回的据点。 盛阳城。 与此同时,比简临所在的城池更靠近前线的地方,一支军队的临时营地外,时隔数日,叶牧再次见到了叶暖。 一身戎装,尚带着未褪去的战争气息的美丽少女,在看到叶牧的一刻亮了眼睛。飞快地卷起手中拎着的鞭子,一边快步走向叶牧,毫不犹豫地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带了点儿撒娇意味地唤道:“爹爹,你来啦。” 少女温香软玉的触感和环过身体的纤细手臂,都让从没有过这种经历的叶牧有点儿尴尬。此外看到叶暖平安无事还是令人放下心来。但他仍然注意到片刻前叶暖脸上犹未散尽的怒意。摸摸少女的头,叶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叶暖松开了拥抱,墨黑的眼睛看着叶牧,道:“爹爹,你要往南走吧?要小心人类啊,对陌生人不要掉以轻心。”善于卜算的少女,不用叶牧开口似乎就已经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地,她说,“我们一路追着妖魔过来,路上遇到了不少难民,通常都是护送他们到附近的城池暂时安顿下来。但是不久前有一支负责护送难民的小队失去了联系,预兆是大凶。本以为是遇到了溃散的妖魔军队,谁知道我们赶过去才发现,他们是被人吃了。……被‘人’吃了。” 叶暖平静地说着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那些暗算了小队士兵的难民没能走远,被我带着人统统抓了回来。审问后才知道,这样的事情现在一点都不罕见。那些人号称是什么‘天择教’,光明正大做着吃人的事情,并说这样可以不被妖魔伤害……倒也说得有些道理,他们身上那股食了人的臭气,简直近似于妖魔了,再加上现在中原充斥的魔气,这些人将来还不一定会产生什么样的异变。这个所谓的‘天择教’传播很广,已经形成了松散的组织,在中原各地还有着不少成员,里面男女老幼都有,诱骗的手段层出不穷。爹爹你一定要小心。” 叶牧微微一窒。习惯了种种杀戮争斗,见过了各样残酷之事,不代表他就能对这样的事情平淡以对。毕竟在他的常识里,妖魔还算得上是异类生物,有怎样的习性都可以归于种族天性,而人类做出的食人举动则是明确让他体会到了乱世人心的荒诞可怖。何况据叶暖所言,这种事已形成了组织,则更见其中的残酷之处。 而且。他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样的女孩子,即使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六灵之一,在感情方面而言,还是一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女孩子。就要面对这样的乱世,这样狂乱的人类与妖魔,身陷诡计,经历厮杀。 如果可以,他想尽其所能让叶暖过得平安喜乐,无需面对这种种艰险。但现下的世道并非避开了争斗就可安居一隅,有些事情总需要有人去做。而不需要说出口他也看得出,叶暖绝不会逃避这一切。她自有她的责任和坚持。 所以叶牧终究没有说什么。他应下叶暖的叮嘱,表示自己会小心。又问了叶暖眼下在军中的身份经历,得知她当初成年后的做法与叶茗类似,是直接去见了北斗营的代门主,取得了北斗营弟子的身份,随即与前往请贤的太子殿下一行到了京城——顺便得知了之前叶暖一个字都没提过的,途中遇到祭师的那场埋伏厮杀,在心里给祭师又记了一笔账——然后就是顺利的从军入伍,在军中得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经历了这连番厮杀后初步建立了不错的威信。 叶牧向她询问王朝军与妖魔眼下交战的情形,这才知道江北的局势一片大好,她所在的这支军队撵着最主力的一股妖魔,已令它们逃回了大江以南,现下正是要去巩固战果,收复江边防线。这也意味着,要知道江望的详细动向,他只有继续南下才能找到足够地位知晓此事的妖魔将领。 同时,他想起了叶暖刚才说,他要南下。就将疑问问出了口。 他立刻就不知道该不该为此举感到后悔。 “爹爹,红鸾星动,你的姻缘在南方吧?”叶暖精巧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淡定,纤巧的手指指了指南边的方向,“你给暖暖找的娘亲,性格好吗?等到有机会了,让他和暖暖见一面吧。我很期待啊。”黑发墨眸,站在那里便像一幅写意山水画的少女甜甜地笑了。 “……”一时间,叶牧竟无言以对。 虽说还是有点尴尬,叶牧也没忘记正事。临告别前,他从包裹里叮叮咣咣地拎出了闪闪发亮的全套北斗营铠甲套装,以及长鞭一条——上次见面没来得及送出的礼物。 这是他能做出来的最好的铠甲与武器了,原本材料还有些不足,好在所欠缺的金属在此世亦能找到,只是花费了些声望将其转化成锻造可用的原材料。 “不知道这些比起你原本的铠甲武器如何,若是不足的话,留下备用也可。”他早早问过叶茗,虽说武器铠甲之类的装备可以让他人使用,可惜牛奶之类的回复品以及各类消耗品仅他自身使用方才有效,即使是六灵也无法融和其中的法则之力。至于当初他贸然交替的那具骨骼对江望产生的影响……只能说是无知者无畏之下,好运的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看着抱着一堆铠甲,几乎大半张脸都被挡住了的少女,叶牧停顿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心。 “注意安全,万事小心。”重复了许多次地,他不厌其烦地这么说。 “嗯,爹爹也要小心啊。”叶暖说着,突然踮起脚,凑了过来。 落在脸侧的,一个轻如絮羽的吻。 “以兑泽之名,事事平安。” 第70章 不满 ===================== 叶苍坐在迦罗的背上, 一个人往江南去。 叶苍不太高兴。 临走时,他怕叶牧一个人莽莽撞撞去找魔神的麻烦,仗着还顶着小孩子的样貌, 放下脸皮撒娇耍赖非要问出叶牧的具体计划打算,否则就要拽着叶牧陪他一起去见震雷。 叶牧考虑了片刻,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半蹲下来, 平视着对他说:“苍儿, 你应该也同茗儿一样, 能感应到某个气息吧?那是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此行就是要去帮他的忙。” 说起那个人的时候周身的感觉都柔和了。 “爹爹,你喜欢她?”砰地变回了成年模样,坐在原地,微眯了一下眼, 叶苍看着叶牧问道。 他看到叶牧怔了一下, 然后笑了起来。 “是啊, 我喜欢他。” 即使那是个肮脏的妖魔?叶苍勉强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当然察觉到了那个气息。除了异界的法则之力, 还混杂着难以忽视的妖魔气息。同那个布条上一样的令人反感的气息。 天演八卦阵的存在就是为了镇守妖魔,身为阵眼的六灵无论性格如何, 对于妖魔本身的观感都是发自内心的憎恶。二者就像滚油与冷水般不可调和。那是他们从存在初始便镌刻在灵魂里的天性。 抛开这种由衷的厌恶, 仅就妖魔这个种族本身而言, 在叶苍的记忆中也不是一个能够与哪怕任意一个美好的形容词联系在一起的存在。爹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家伙? 想偷偷去把那个家伙消灭掉的念头蠢蠢欲动,但是……爹难得会笑得那么开心。 回忆到这里, 叶苍转过头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 虽然感应不到具体的位置,但是那个有着类似爹爹气息的家伙, 就在那边的方位。 叶苍愤愤地挥了挥手,下方大片大片的云彩便聚拢起来, 很快变成了墨汁般的乌云,发出隆隆的闷响声,顷刻间便是大雨倾盆。 最好,最好不要让他找到充足的理由,他可是一点都不介意多杀一只妖魔。 爹该不会是被妖魔的术法给迷惑了吧?叶苍紧紧地蹙起了眉头,回忆叶牧的一言一行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脑中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即使此行要去见的震雷在他记忆中,是与他志趣相投的交往已久的好朋友,也没令他的情绪有多少起色。叶苍自己郁闷了一阵,又觉得旅程沉闷,便和迦罗说起话来。 虽然和迦罗不算多么熟悉,但毕竟也打过几日的交道,何况它是叶牧的本命灵,从感情上来说还算亲近。 “迦罗,你一直在爹身边,应该见过把爹迷住的那个妖魔吧?” 迦罗清啸了一声。 “什么?你大部分时间在看护叶茗,没见到那人?叶茗那臭小子有什么好照看的,一肚子坏水身边还跟着个最是听话的长虫,任谁吃亏也轮不到他吃亏。”叶苍念叨着,越想越觉得不太放心。他固然相信叶牧不会那么轻易上当受骗,但也保不住被有心的家伙算计。左思右想后郑重道:“迦罗,等着到了江南地界你就把我放下吧。那地儿没有妖魔,安全得很。你还是回去跟在爹身边,千万注意点,看看和爹见面的是个什么样的女魔,别让我爹被占了便宜。这事儿算我承你一个情,就这么说定了啊。”一个妖魔也想当他坎水的便宜后娘?没那么容易。 顺了顺迦罗背上光滑的羽毛,叶苍叹气道:“迦罗啊迦罗,可惜你怎么是只雄的呢。你若是只雌鸟,以你的姿色幻化成人,该是个多漂亮的美人。本命契约这东西,说是生死契约,通常缔结这契约的灵物,不都是爱上了人类,冲着生命共享这一条去的?就算说是灵物中的姻缘契约也使得了。届时有这么一条在,还有那女魔什么事儿呢?”他嘀嘀咕咕,很是不甘心地说道。 一声带了些不满的啸叫,鹏鸟方向一转,一头扎向了下方一路走来一路跟随的大片乌云里。 始料未及的叶苍来不及驱散云气,转瞬间就被那瓢泼大雨给满头满身地淋成了落汤鸡,不由得一下跳起来有些生气。但本是他多嘴理亏,又还尚需迦罗帮忙看着叶牧,不好发火,最终也只是驱散了乌云,抹了一把将周身的水汽清除掉,重新坐了下来,叹道:“你这暴脾气的性格……还是算了,须得给我爹找个温柔体贴的。”又想到还不知那没见过的女妖魔是个什么德性,顿时又长吁短叹起来,再无心计较其他。 最喜欢的爹爹,怎么一个不留神,就让妖魔给拐跑了呢? 从来性格豪爽,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叶苍,顶着烈日晴空,坐在鹏鸟背上,满心悲凉,生平第一次涌起了伤春悲秋的愁绪。 而被人满腹忧愁惦记着的叶牧,可不知道自己儿子此时心里那些九曲十八弯。他别过了叶暖,就一路赶向了江边。途中也遭遇过几次溃散的妖魔,经历了几番恶战,算是磨砺了一下身手。待到再次看到那条奔腾不休,声势浩然的大江时,却是正好目睹了一场恶战。 一条非常眼熟的墨龙抓着仿似带壳蚯蚓般的丑陋巨虫,在水气间腾于半空,像在挥舞流星锤一般抓着巨虫的一端,狠狠地将另一头向一旁的山坡上甩去。锤得大地震动隆隆直响,还夹杂着戾气十足的龙吟声声。 [当前]墨龙(天):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偷袭老夫!胆敢入侵老夫的领地!胆敢破坏老夫的洞府!胆敢让老夫当坐骑!胆敢拔老夫的龙鳞! 龙吟一声就是轰隆砸下一声巨响,倒是颇有规律。只是看看那巨虫与墨龙的体型对比与肢体构造,最后那两声愤怒的咆哮倒似不是对着它来的。 认出这墨龙便是当初拦截在江上叫嚣着要找坎水打架的那条,再看看坎水也就是他那乖儿子叶苍前些日子送给他的珍稀锻造材料,正静静躺在包裹里的那十几块卖相上佳的墨色龙鳞,叶牧默默地努力让自己的气息更隐蔽了一些,远远绕开了这一段大江流域。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虽然挑战天级灵兽也是种乐趣,但是叠加了狂暴BUFF的BOSS还是算了吧,人的生命应该用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说杀个魔神,谈个恋爱之类的。 现在的江面上不只墨龙那一处打得热闹,其他地方也不平静。溃退的妖魔挤挤挨挨在渡江,更有妖魔间彼此自相残杀起来的事情。这番混乱倒是方便了叶牧。一路避开大群的妖魔所在,循着地图找到了代表妖魔的红点较为分散的地方,抓了落单妖魔问出妖魔将领的特征和妖魔渡江的方法后,叶牧趁着夜晚妖魔懈怠下来的时候,悄然物色到了目标。 抓俘虏是没有用的,妖魔可不会顾虑自己长官的性命——倒不如说,它们巴不得自己的长官死掉,好有机会爬到更高的位置。被猎捕到,就说明是弱者,在妖魔的规则里,应该属于弱者的东西只有一样——死亡。 不过,其他妖魔不会顾惜长官的性命,但是长官自己总还是惜命的。妖魔可没有什么种族利益军人荣誉之类的概念,在生命受到胁迫的时候,出卖和反水对妖魔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所以,叶牧花了不少力气,在不惊动其他妖魔——或者说,把所有被惊动的妖魔都干掉了的前提下,制服了一只在妖魔军中尚算有些地位的妖魔百夫长。 这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妖魔们渡江的方式是如此的简单粗暴,连最基本的运输工具都没有,直接是用听命于妖魔的江中巨虫当做渡船。想要渡江,务必要混入妖魔之中,一个掩护者还是颇为有用的。 行动前便在身上洒了从江望那里得来的,据说可以掩盖人类气息的药粉,叶牧又是特意选择了一只身形足够高大的妖魔作为胁迫对象。趁着夜色,站在巨虫起伏不定的背脊上,夹杂在一群妖魔中,将存在感降到最低,还算平静地渡过了宽阔的江面。 在巨虫渡过大江,抵达对岸的土地上时,叶牧手中挟持的妖魔已经断了气——当巨虫行至江中的时候,这只被挟持的妖魔有了异动似乎想要做什么,被时刻防备着的叶牧当即用匕首绞碎了心脏。因为特意选择站在了下风处,在剧烈的江风中这血腥味并未传到其他妖魔那里,但当巨虫抵达岸边停止了游动时,这气味可就扩散开来了。不待其他妖魔反应过来,顺手用了下拾取技能,也没细看拿到了什么就把东西扔进了包裹,叶牧将妖魔百夫长的尸体向其他妖魔那里一推,借着这片刻间的遮掩,闪身从巨虫的脊背上跳下,融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您获得了妖魔服饰。 终于找了个可以暂时安顿下来的隐蔽之地,叶牧查看信息栏时就看到了这么一条信息。他从包裹中将那一大坨看起来灰扑扑的由不明甲壳及皮革制成的衣服拎出来,展开后发现这衣服的款式果然和那只妖魔百夫长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防御度一般,重量中等,美观度完全不存在,好处是比起那些动不动就袒胸赤膊的妖魔,这件衣服的布料还算是比较多了。另外由于是系统出品,衣服可算是全新,虽然不知是不是服饰特色,衣服上散发着一种妖魔身上特有的谜样气息,但洁净程度还是有保障的。 想到游戏里偶尔会有的潜伏任务中,总会有那么一件神奇的服饰道具,使用后就能全方位无死角地伪装成目标人物,顺利打入敌方内部,比七杀殿的易容特技还要好用。更加逆天一些的,甚至可以将人伪装成一丛杂草甚至一块大石头,而敌方的NPC还毫无所觉。叶牧满怀希望地拿着衣服,在脑海中迫切地希望使用它伪装成一只妖魔。 衣服安静地躺在他手上,完全没有产生一键自动换装效果,更不要说是附带变形术了。 叶牧盯着它看了几秒,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身形,认命地自己动手,研究着衣服构造,将它穿在了身上。好在七杀殿的制式套装本就是贴身设计,再套了这么一件衣服也不显得臃肿。而这件衣服看来多少还是对得起系统名号的,穿上之后大小以及细节上似乎自动有所调整,意外地合身,并不影响行动。 虽说不会易容术,但趁着夜色,这件服饰还是能稍微糊弄一下普通妖魔的。 灌下一瓶牛奶,叶牧往地图上最近的一片红点聚集地潜行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啧,榜单还有一万二,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我也很不满 涟苍茗扔了一个地雷 涟苍茗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小苍的地雷和营养液~^o^ 第71章 清光 ===================== 向一只妖魔的高级将领打听消息并不容易。不, 严格地说,是“本来应该并不容易”。 虽然江望给了他一块能够证明身份的木牌,但在如今这种混乱的局势下, 妖魔的低级将领未必能知道江望的详细行踪,而找上高级妖魔又有身份暴露的危险。比起将希望寄托在这块小木牌上,叶牧还是更乐意选择另一种符合他喜好的做法。 首先要找到一个足够大的妖魔驻扎地, 然后要潜入进去找出妖魔主将的所在, 最后要面对一个不知实力如何有怎样战斗方式的高级妖魔, 并且要防止被闻声而来的妖魔包围截断后路。 如果目的是刺杀的话反而要简单得多, 但要打听消息……操作起来困难等级就要高得多了。 叶牧耐心地等了半宿才等到那只妖魔将领身边的妖魔少起来。 他的运气不错,仅就外表来看,这是一只无论体型还是活动都与人类极为类似的妖魔,甚至比起普通人类的身型还要更为瘦弱一些。这固然意味着它会拥有某些防不胜防的强力手段, 但也说明它并不是一只以力量见长的妖魔。对于需要留活口的行动来说, 可以说是个不错的目标。 而且经过了大半夜的观察, 叶牧差不多也能将它同记忆里游戏中的某种妖魔对应上了。 妖术师, 妖魔中罕有的擅长大面积法术攻击,伤害极强的一种类人型妖魔。体质与灵敏度在妖魔中只能算得上一般, 经常与大块头的力量型妖魔一同出现, 可以算是妖魔中的法师。因为这种妖魔的智力颇高, 在妖魔中通常拥有较高的地位,以人类阶层来做比喻的话, 差不多同幽梦魔一般, 是类似于名门贵族的存在了。 但是能够独自统领一军的妖术师,必然比普通的妖术师有着更充分的底牌。而面前的这只妖术师, 所依仗的应该就是它身边一直寸步不离的两只妖魔了。 看起来完全无害的两个还没有人膝盖高的灰黑色“蘑菇”偎在妖术师脚边,椭圆的肥厚盖子, 粗短的肉质状底柄,一动不动沉默地墩在那里,就像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石头墩子。妖术师甚至曾经把它们当成凳子,在其中一个上面坐了好半天。 如果不是地图上除了妖术师外,一直闪烁着的两个红点,那看起来真的是毫无威胁的两块蘑菇状石头。 拟态魔。 可以说最弱小也最强大的一种妖魔。 弱小,是因为它们虽然有着强悍的防御力,但毫无攻击手段,如果不是依附着其他妖魔,那藏在“伞盖”“底柄”中细小的四肢,甚至无法支撑着它们的身体独立移动一尺的距离。 强大,是因为如同这个种族的名字一般,在感受到生命受到足以致死的威胁时,它们能够完整模拟最近一次吃掉的妖魔的形态,甚至能够一瞬间从石头墩子转变成山一般高大的蛮力魔。尽管这种拟态在一天之后就会失效,而拟态魔也会随即死亡,但在这期间,它们能够完美复制所拟态的妖魔的特性及战力。 这种妖魔有着无底洞般的胃口,无论体型多么巨大的妖魔也吃得完,那看似肥厚的伞盖掀起后,就是一张血盆大口。而在它们那几乎没有容量的脑子里,吃就是唯一存在其中的欲念。它们是罕有的能够与其他妖魔共生的妖魔,通常被拥有一定智商的妖魔所饲育,订下奴仆契约为之所用。 在游戏中,遇到带着拟态魔的妖魔,最佳方案就是在拟态魔被妖魔激发拟态状态前,抢先将那负责操控的妖魔杀掉,然后留下拟态魔那几个“石头墩子”在原地,任其自生自灭,或者做好万全准备后逐个击破。因为谁也不知道在辛辛苦苦将石头墩子敲掉一半血后,新出现的拟态满血妖魔会是个什么等级品种。由于这种不可预知性,它被玩家们戏称为“彩蛋”,若是有哪个黑手开出了地级甚至天级的妖魔,就是“爆蛋”了。 作为一名常年在古战场刷怪消红名的玩家,叶牧其实挺喜欢这个彩蛋。不只可以给乏味的刷怪生涯找点儿乐子,如果真的爆蛋了,杀掉的地级或天级妖魔还能降低更多的罪恶值。比杀普通妖魔要来得快捷得多。 不过当游戏换作眼前的现实时,他也是稍微花了些时间才将那两只拟态魔辨认出来。 叶牧伏在一边的黑暗中,籍着一旁木箱货物的遮挡,轻缓地调整着呼吸,蓄势待发。 妖术师在进食。他已经忍着怒气眼睁睁看着它撕咬那一截人类小腿有一段时间了,很快就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就在妖术师带着斗篷的头颅转过去的一刹那,叶牧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飞速地扑向妖术师,顺便一脚将那两个拟态魔踢到了一旁——这真的得用上十二分的力气,那分量确实等同于两个石头墩子——同时刀光闪动,卸掉了妖术师两条胳膊之后,刀背重重一击,干脆利落地将妖术师打昏了过去。 一切顺利,下面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是把这只妖术师悄悄运出去了。这看起来也没什么难度。 在成功把这支妖魔军的将领绑架,并特意找了个离四周的妖魔军都足够远,一时半刻即使战斗造成声响也不会引来大群妖魔的地点后,叶牧将妖术师弄醒,准备逼供。只希望刚才那一击没有打坏这只妖术师的脑子,对方还能记得他想要的情报。 [私聊]你对妖术师说:回答我的问题。 前一刻尚且意识仍有些混沌的妖术师,顷刻间神色大变,竟好似连失去了双臂的痛苦都没有感觉到一般,整个儿扑在了地上,挣扎着深深地将额头贴到了地面,颤抖着嗓音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 [当前]妖术师(地):魔神大人,请您吩咐。 ……魔神大人? 叶牧按捺下再次油然而生的古怪感觉。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让这些妖魔几次三番将他误认成了那个魔神,既然面前的妖术师摆出了这种驯服的姿态,不好好利用的就是笨蛋了。 [私聊]你对妖术师说:尸鬼的军队在哪里? [当前]妖术师(地):禀告大人,尸鬼和它的部下在围攻长益城。 看到信息栏翻译出的这个答案,叶牧的呼吸一窒。但他心知此时不是犹豫的时候,趁着妖术师没回过神来察觉到不对之处,有什么筹谋正要抓紧才是。他飞速思考着这其中的可利用之处,不期然由刚才那两只听从与妖术师的拟态魔,想到了他曾向叶茗询问过的契约。 因为当初连翠口口声声嚷着要解除契约,所以叶茗成年后,想起这一茬时,叶牧便向叶茗询问了有关契约的事情。得知在这个世界里,“本命契约”是一种与本命灵同生共死、分享生命的平等契约,而“伴生契约”则是单方面的主仆契约。主人若是死去,伴生灵亦会死亡,而伴生灵的生死对主人没有影响,且伴生灵无法反抗主人的命令,以此约束伴生灵为人所用。 虽说按着游戏系统的规矩,叶牧还有四个伴生灵的空位可用,他短时间内对于抓个灵物签订伴生契约倒也没什么兴趣。不过本着知识多多益善,没准哪天就能用上的想法,还是同叶茗学了伴生契约的具体签订方法。其实主要步骤也没什么难度,关键是选定的伴生灵必须全心服从,不得有抗拒契约的念头。 从听到的传言中魔神在妖魔中的地位,以及这只妖术师的顺从程度来看,这最关键的一点倒是不成问题。但是伴生契约是以“灵物”作为契约对象的,而面前的这只显然是彻头彻尾的妖魔。 叶牧觉得可以一试。 不只是因为当初那只化生魔曾提到愿意与他立下“仆从契约”,还有一个疑问在他心里已经存在很久了。 聊天系统。 这个聊天系统能够将妖魔的对话转化为文字,也能显示出灵物的话语,但惟独人类的交谈无法显示,而私聊的对象除了三个孩子外,也无法联系其他人类。 三个孩子或许是因为天生灵物的身份,或者是系统默认的法则缘故,所以被聊天系统所认同。但抛去人类,惟独能够转化灵物和妖魔的语言,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两者在法则上有着某种程度的共通之处? 不管怎样,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失败了无所谓,如果成功了,正好利用契约之力,从这只妖魔的高级将领口中获取妖魔一方的详细信息,问完杀掉就是。没准还能收获两只附带的拟态魔做打手。 [私聊]你对妖术师说:你可愿与我签订仆从契约? 妖术师哆嗦了一下,像是抑制不住想要抬头看过来,但又强行克制住了。它恭恭敬敬地给出了回答。 [当前]妖术师(地):魔神大人,这是我的荣幸。 叶牧回忆着详细步骤,有些生涩地一步步操作下来,自己也拿不准手势语言什么的到底标不标准。妖术师倒是一直乖顺无比地将额头贴伏于地,任由叶牧在那里忙碌。 一套程序下来,什么反应也没有。比起当初迦罗出现的场面,既没有什么奇特的声光效果,信息栏也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信息提示。叶牧心里估摸着,这十有八九是失败了。 但到底是成与不成还是得试过了才知道。叶牧半蹲下来,将手按在妖术师的斗篷上,按照往常唤回迦罗或逐风储备粮的方法,心里想着收回。 什么反应都没有。手掌下依旧是斗篷粗糙的质感,妖术师还在原地。 果然是失败了吧。叶牧开始站起身,一边准备收回手,一边在心里不抱什么希望地想着,伴生灵给我出来。 即将离开斗篷的手顿住了,叶牧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紧盯着那里,确认刚刚看到有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真的有效?难不成会自己消失然后重新被唤出?也对,没准是两种法则间需要一个转化的过程。 叶牧重新将手按了回去,全神贯注地打算将伴生灵呼唤出来。而结果也没令他失望,那金光逐渐扩散开来,形成了有规律的图案,开始漫溢流光溢彩。随着光柱逐渐形成,那图案的光芒越来越明亮,叶牧心中的感觉也越来越古怪起来。 等一下,这只妖术师似乎还在他手底下按着瑟瑟发抖,没有消失啊。那这一番阵仗到底会唤出什么……? 不及他思考完毕,乍现的明亮白光席卷了整个视野,冲破了浓墨般的深夜。叶牧好悬及时闭上眼睛,才没正面那最夺目的一瞬光芒,饶是如此,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那光芒的刺眼。 光芒散尽,叶牧警觉地握紧长刀,睁开眼,一时却还无法恢复视力。他当机立断,先是松开手,直接向后一连几个翻滚,一骨碌地站起身来。 这时他也渐渐恢复了视力,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未散尽的金光流曳下,刚刚妖术师所在的地方,坐着一个赤膊的男人。 男人有着健康强健的体魄,深麦色的肌肤,随着金光渐渐黯淡下来,叶牧才发现原本以为是被光辉所映的那头短发,原本就是灿金的色泽。 光芒湮灭,周遭重归黑暗。叶牧紧盯着这个突兀出现的男人,沉声问道: “你是谁?” 系统法则再怎么转化,也几乎不可能会把一只妖魔的妖术师,给大变活人成这么一个金发壮男! 男人抬起原本撑在地上的手臂,向旁边一按,咯哒一声响。叶牧这才注意到那只妖术师不是消失了,而是被男人坐到了身下,所以一时没有看到。而男人这一按,那妖术师的脑袋歪成了一个离奇的角度,显然是活不成了。 男人开口了,低沉醇厚的声音,说的是人类的语言。 “主人,初次见面。我是清光。” 叶牧半点没有因为这个称呼而放下戒备,他整个人都进入了备战状态,表面上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道: “我却是没有印象,何时多了你这样一个伴生灵。” 信息栏的红色光芒,在一旁幽幽闪烁着。 [当前]清光(极):主人,初次见面。我是清光。 第72章 震雷 ===================== 名叫清光的男人只是自顾自站了起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双臂尽断满身血迹的妖术师的尸身,向叶牧问道:“主人, 你可有多余的衣物?借我遮掩一二。” 这么被一个人类形态的家伙换作“主人”,有种微妙的不适感。但比起因为对方“极”的那个实力评定而引起的警惕,这种不适感已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叶牧翻手从包裹中拎出那件利用率颇高的黑色斗篷扔了过去, 口中问道:“你是什么种族的灵物?” 男人接住斗篷, 抖开披在身上, 仅露出一个在夜色下也泛着光的金色脑袋。看向叶牧, 回答道:“我是蝶灵。主人,不必那么警惕我。我是你的伴生灵,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如果叶茗告诉他的关于伴生契约的知识没错,并且他和这个清光之间真的有伴生契约存在的话, 倒是能确定他所给出的回答皆为实话。从男人有问必答的合作态度来看, 这话语的可信度倒还有那么几分, 不过一个金发小麦色皮肤的壮汉蝶灵……好吧, 这点在现在而言不是重点。 “你有什么能力?”叶牧审慎地问道。 “催眠目标,构筑幻象, 回复伤势, 增强战力。大致上就是这些。我是辅助型。”金发男人摊摊手。 ……这听上去, 是个标准的山水阁配置。 山水阁,歌乐双绝。平心曲愈伤, 战魂歌咏志, 臻于佳境者,歌者迷智, 乐音蜃景。 再联想到叶茗和叶暖这般的天生灵物都可以成为门派弟子……“你该不会有个从属门派是山水阁吧?”叶牧慢慢问道。 清光闻言一愣,苦笑道:“是啊。主人你对山水阁应该没什么偏见吧?” 叶牧没有理会清光的反问, 结合对方的实力,以及之前叶苍提到的话语,一个离奇的猜测浮现出来。 “你是,震雷?”他这样问道。 对方身上的气势一瞬间似乎发生了改变,但细看之下仍是原本的样子。金发的男人抬手搔了搔头发,第一次没有很快地直接回答问题。过了似乎很短又似乎颇久的一段时间,他方开口道:“不错,我是震雷。” “主人,你居然连这个也猜到了。”名为清光的六灵之一——震雷这样说道,低沉的男音在说出“主人”这个称呼的时候,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既不过分恭谨亦没有丝毫愤怒,就像平平淡淡的一个称呼般,不含任何的情绪起伏,“这一点,你是如何想到的?可以告诉我吗?” 新的一天里,叶苍经历了一路奔波,终于抵达了山水阁。 带着因记忆而来的对老友重逢的期待,以及因情感空白而来的纯粹的好奇,叶苍压根没走正门通报,而是视门墙于无物,直接翻入门派,循着记忆的路线,径直摸到了山水阁门主的房间。 推门而入,却发现室内空空荡荡。叶苍皱起眉四下环顾一番,发现这间房子似是已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于是出门决定还是找个山水阁弟子来问问。 毫无不告而入的自觉性,叶苍完全没有隐藏行迹,光明正大地四处转悠,还没走过两个院落,就听到了两名女子的争执之声。 “初瑶,门主临行前有令。你勿要擅自行事。”一个女声这样劝阻道。 “师姐,现今中原妖魔横行。我们身负这一身技艺,却要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这……我做不到!”另一个婉转的声音语气有些激烈地反驳道。 “门主令我们紧闭门户,无论发生何事皆不可擅离,初瑶师妹你难道要公然违令不成。山水阁传承这许多年来,门主有哪件事情料错过?此事门主必然有所定夺,我等要谨守命令,勿要坏了门主的苦心……谁?!”言及后来察觉有人接近,女子清喝一声,二人双双转过身来。 叶苍露出爽朗的笑容,摊手示意自己毫无敌意。他不知自哪摸出一件信物来,向两人出示了一番,道:“我来找清光,怎么,他不在吗?” 身为师姐的女子查看了信物后,缓和下神情来,施了一礼,道:“原是门主故交,失礼了。只是门主有事出行,已经许久未归,公子此番怕是见不到了。” “哦?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叶苍怔了一下,问道。 “已有半年有余。” “如此……我知道了,告辞。”叶苍红色眼眸沉了下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半年……那时候妖魔还未攻破长宁关,算算日子,应该是他还在魔神契约束缚之下的时候。 清光,在这期间,你做了什么? 另一边,清光也正好谈起了叶苍。 “原来如此。主人,这可真是难得。坎水的性格我最为了解,要让他这么信任一个人,可是不容易。”夜晚时看不清,在白日下,清光一张英俊而轮廓深刻的脸庞就显现出魅力来了,在金发的映衬下,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整个人都散发着荷尔蒙的致命吸引力。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天生气场不合一般,叶牧对于清光,是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连相处都是一种勉力忍耐。简直可以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精神折磨。 “我所知道的六灵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些。还有,你不必叫我主人。”叶牧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躁意,直视着清光,道,“只要你如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何,又是如何成了我的伴生灵,我可以立刻解除你的伴生契约。” 这么一个从天而降的添堵的伴生灵,即使实力再强,他也一点都不想要。 清光对于这番话的回应是举起了双手,道:“好的,你不愿意听的话,我就不这么称呼了。”但对于后面那个问题却避而不答,而是自我推荐道,“我这个伴生灵还是挺有用的。构筑幻象的能力,可以扭曲周遭人的五感,从而要让他们把你当成另一个人或者妖魔也能做到。比七杀殿的易容术效果还要完美无缺。” “既然如此,就有劳了。”叶牧语气平平地说道,伸手抓住了清光的胳膊,心中毫不犹豫地想着收回。 拥有伪装功能的伴生灵要起效时,可并不需要将伴生灵本身唤出才能发挥效果。 左手腕代表着逐风和储备粮的两道锯齿状刺青旁,多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蝶图案。随着叶牧的意念牵动,周遭似乎泛起了无形的波纹,须臾又重归正常。 幻象功能开始发挥了作用。 举起手盯着那图案看了看,叶牧决定先将此事放下。通过私聊告诉了叶苍一声后,就不再管了。左右暂时翻不起波浪,清光到底有什么目的,时日久了自有端倪。 更令他挂心的是另一端。 长益城。叶牧看了一眼地图,该说是万幸吗?上面代表着飞獴和简序的光点依旧活动着。但这并不表示情况就很乐观。 从地图上估测了一下距离和赶过去所需的时间,叶牧片刻也没有耽搁地动身了。 在这片土地的另一端。 飞獴满是血丝的眼中,是冷静到了近乎可怖的杀意。他站在城墙上,平平举起弓,开弦,松手,重复着这机械般的动作,便收割走了一条条敌军的性命。 ——这敌军里,当然也包括站在对面机关上的,那些穿着与他身上同样服饰的傀儡。 因为其行动迟缓的特性,甚至可以说,击倒它们,是比杀死其他妖魔要更为简单的一件事。 最难的,不过是最开始的一次开弓。跨越过了那道坎,便再没有什么令人为难的事情。 或许也是因为守军放开手后,那些被操控的傀儡损失过大。这几波攻击中,已经少见傀儡的身影被派上前线,只有数具失去了操控者的机关巨兽,孤零零地伫立在城墙外,在双方激烈的战斗中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静寂来。 妖魔又一次败退了。 黑甲的将领听到战报,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用妖魔语道:“一刻钟后继续进攻。”从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变化。 一旁有个嘶哑的声音插进嘴来:“尸鬼大人,这一次,让尸鬼部队也参战吧。”却是站在角落的一名妖术师在说话。伴着磔磔的笑声,它道:“前几次被消灭的失败品已经全被它们吞吃消化了,那些贵重食物分毫都没浪费。现在这些傀儡听话得很。”这样说着,它意味深长地摩挲着手中一支小臂长的白色骨杖。 “妖千,这里的主将是我。你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我不介意让你永远闭上嘴。”江望淡淡道。 帐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看了一眼被祭师派来跟随着他,名为辅佐实为监督,真正实际掌握着尸鬼部队的这名妖术师,江望收回视线,视其如无物般径直走出了帐篷。在心内轻轻冷笑了一声。 差不多今晚就可以送它归西了。 就算得罪了祭师又怎么样?送到他手里的东西,想要再拿回去,就掂量一下付不付得起代价吧。 路过一处营帐时,江望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里停留着饮羽楼活下来的一众尸鬼。 啃食了被杀的那些尸鬼的血肉,这些尸鬼要恢复记忆,大概就在这几日了吧。 睁开眼,面对利箭相向的昔日同袍,面对啃食同门的面目全非的自己,面对身不由己受人掌控的境地,你们,会有怎样的反应? 至于你们那些昔日的同门,在看到曾拼死抵抗妖魔,以身牺牲又重新归来的你们时,会做出的选择…… 在前几日那些拉开的弓弦上,我已经看到答案了。 走至营地外围,江望看着不怀好意渐渐靠近的另一军妖魔,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们过界了。” 一只比他高得多的狂暴魔哼哧了一声,发出像是笑声般的动静,道:“你们白费了这几日,也没见有什么成果。不行就退下来把位置让出来!换到我们手里,不消一日就能攻破,到时心情好的话,没准还赏你们几根骨头吃吃。”说着带了十数个妖魔,气势汹汹逼迫过来。 微微敛下眸,江望轻轻咂了一下嘴,突然笑了起来。 剑出,影闪,人住。 妖魔们犹自嘶吼着,有些妖魔的攻势尚且挥到一半,尸首便轰然倒地。 补了一剑,砍下那只狂暴魔的首级。一身黑甲的江望抬手,将首级扔回了那支军队中。 “我说了,你们过界了。”黑色面具下的眸中,是嗜血的热忱,“有什么异议的话,让你们的将领来。” 半身被溅上妖魔鲜血的黑甲将领抬手拭去脸侧的鲜血,微微地笑了。 “我……随时欢迎。” 第73章 夜色 ===================== 在这天傍晚, 叶牧走进江望的营帐时,看到的是江望正将长剑从一只妖术师的胸口抽出。 弯腰自妖术师的尸体上拾起了掉落的骨杖,江望道:“我记得我下了命令, 非通传不得擅入营帐。” 他转头看过来,问道:“你是忘记了命令,还是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叶牧看着江望, 一时间有点不敢认。说实在的, 分别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江望身上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现在看上去, 几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妖魔了,和叶牧见过的那些妖魔将领都是差不多的那么一个调调。 应该为这种适应力欣慰吗?叶牧心情有些复杂。 为了避免对面杀意盎然随时可能会砍过来的一剑,他先是解除了幻术才摘下面具,说道:“江望, 是我。我来了。” 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江望整个人松懈了下来, 有些懒洋洋地道:“是你啊。来得正好, 帮个忙,先把这具尸体扔到外面去。”拎着骨杖指了指地上妖术师的尸体。 说好的小别胜新婚, 说好的热情欢迎呢? 叶牧决定还是先把破坏气氛的尸体扔出去, 回来再重新培养久别重逢的气氛。 他走过去, 弯腰将尸体拎起来,拖着向帐外走去。 背后风声轻响。 有人体靠近后背, 贴了过来。江望懒懒道:“后心要害被贴近了还这么毫无防备, 恩,这回我确认是你了。” 紧接着整个人巴了上来, 耳边悠悠叹了口气,说:“叶牧, 动作太慢了。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我很想你。” 叶牧站在原地,脸上好像有点发热,不过这应该不是重点。他清咳了一声,道:“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我也想你……我先把尸体扔出去。”顺便冷静一下。意外袭击有点受不住。 安静片刻,一声轻笑,身后的人离开了。 叶牧迅速地处理掉了尸体,迅速地返回了营帐。 江望看起来在毁尸灭迹这行上也是个熟练工,这片刻间,营帐内已经半分命案痕迹都不见了。不过这人也恢复了平日一本正经的样子,坐在案后,看到叶牧回来,示意他坐过来,口中问道:“过来的路上遇到什么事了?遇上妖魔南撤的军队了?” 叶牧摇摇头,说:“我去京城走了一趟。” 江望坐直了身,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很感兴趣地问:“战场局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想必京城的震荡也不小吧。我这边对京城的情报倒是一时顾及不到,有什么新鲜事吗?” 叶牧停顿了一下,实在找不到可斟酌的句子,最终只得直接道:“江望,五皇子死了。”同时上前一步,关切地注意着江望的神情。 江望有些怔然,迟滞了片刻才道:“消息确定吗?那人有不少渠道,或许只是假死脱身。” 看着江望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叶牧心下微松了一口气,闻言将当日在京城外遭遇围杀的事说了出来,道:“我怀疑此事的幕后主使就是五皇子,除他之外京中也难以找到有此实力又同妖魔勾结的势力。五皇子的头颅曾被出示给他麾下势力,那双紫眸应该难以造假。两厢一对,应该有七八分的可信。” “是吗。”江望道,“他是怎么死的?” “宫中传出的消息,是五皇子意图谋逆,被太子殿下亲手斩杀。” “那也不错。”江望这样不辨喜怒地说着,突然道,“还有别的消息吧。你看起来有些犹豫……是个坏消息?” 叶牧想要先安慰江望一下,哪怕说几句话也好呢。但是贺大学士的死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里面罗迎所扮演的角色,还有他自身的见死不救……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不管怎样,江望有知道这些的权利。 叶牧深吸一口气,组织语言,尽量客观地,将天牢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 待最后一句说完,帐内重归寂静。但是这沉默并未持续多久,江望很快开口了。 “罗迎所假扮的丽娘,是我的母亲。” “我幼年失恃,是以竟从来不知,我的母亲是七杀殿弟子。而罗迎与我的母亲情同姐妹……她是我的师父。” “我父亲当初那味定魂香,就是下在一碟桂花糕中引我上当。想必是七杀殿查明了其中隐情,故而上门寻仇。” “即使你出手阻止,七杀殿对他的报复也不会停止。阻了这次,还有下次,再加上因五皇子之事朝廷要治他的罪……他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而这说到底都是他自身种下的种种因果,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你不必介怀于心。”江望看着叶牧,眼神沉静,“我不会因此怪你。” 叶牧突然有些说不出话。他觉得面前的桌案太碍眼了。大步绕过去,什么都没说,一把将江望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需要安慰的人,明明是你啊。 他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才合适,又嫌江望身上太冷冰冰,就只能努力地把人再抱得紧一些。 “……我在这里。”憋了半天,他道。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江望的手臂环了上来。 这一夜,妖魔军出乎意料停止了无休止般的对长益城的进攻。 城内守军警惕着妖魔随时可能发动的更大规模的进攻,但也趁机将长时间战斗的弟兄轮换了下去,让他们抓紧时间好好休息。 意外地一夜安宁。 而第二日,有关长益城的话题,也正式摆到了叶牧和江望面前。 得知进攻长益城是妖魔祭师的命令,叶牧蹙起了眉。 “我有一事不解。”这样说着,想了想,他从头对江望说明了天演八卦阵的存在,六灵及六大门派的关联,以及有关魔神的事情。 而他的不解之处就在于此。 “魔神是顾虑阵眼所在,因此才一直以来对长益城网开一面。这能合理地解释长益城一直安然撑到现在的原因。但如果是这个原因,为什么这一次祭师又让你来进攻长益城。毕竟刀剑无眼,胜负难料。这是否意味着对魔神而言,城内的饮羽楼弟子,乃至饮羽楼的阵眼传承已经不重要了?” 江望花了一些时间才将这些秘闻消化掉。所以过了一阵方才回答。 “也许是因为……魔神有十足的把握确信,我不会攻下这座长益城。”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 “你有什么线索吗?”叶牧闻言问道。 “谈不上线索……只能算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暂且当不得真。还要再验证对照一番,才好说明。”江望虽然这样说,但看起来像是已经有了思路,他若有所思道,“不过若事情当真如我所想,我却是没必要进攻得如此卖力,白白损耗手下势力。且先佯作架势唬弄上两天,看看风向。”说着便当真传令下去,只让小股妖魔时不时冲上前去骚扰一番,做出一副攻城态势。 叶牧发现,他不但看不懂魔神的想法,连江望的想法也看不明白了。但不管江望是出于何种考量做了这样的决定,这样的结果总可谓是不错。故而见江望不欲多说,便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反正其间缘由,总有事态明朗之时。 另一边,祭师的心情很不美丽。 “五皇子死了?”妖魔祭师重复了一遍,即使穿着斗篷,也能察觉祭师的视线正紧盯着那只报信的妖魔。 倒霉的妖魔虽然吓得恨不得随时拔腿就跑,但也只能强撑着老老实实回话道:“禀报祭师大人,五皇子确实死了。” “五皇子怎么会死?”妖魔祭师就像没听到一般,自言自语道。忽然又道:“五皇子既然死了,你为什么反而活着回来了?” 妖魔一愣,从这句话中察觉出不详的意味来,面色大变正想求饶,一道白光一闪而过,便已尸首分离。 尸体很快被拖下去处理掉,祭师站在原地沉思了许久,道:“长益城的情况如何?” 有随侍的妖魔侍卫回话:“根据前几日妖千传回的消息,江望大人还在攻城。” “让它撤回兵力,把长益城给我围住。不要让其他妖魔碍事。” 妖魔侍卫躬身应下,便有妖魔去传令。 “太子还活着,五皇子却死了……”祭师微不可闻地自语道,斗篷下有明灭不定的光在摇曳,“坎水不在长益城,再加上百草堂,北斗营……是哪里出了问题?” 除了巽风外,猎捕其他天生灵物的行动处处不顺,这种情况足以让祭师意识到,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了。但是,造成妨碍的到底是什么? 原本安插在百草堂和北斗营的细作,在之前的几次事件中已经全部暴露死亡,而山水阁无论安排进多少细作,或早或晚总会被那个老不死的门主发现灭口。现在五皇子一死,关于人类方面的情报更是不畅,一时之间竟是理不出头绪。 ——七杀殿现在应该恢复了不少元气吧,倒是可以设法从此处入手。 斗篷微微一动,祭师吩咐道:“你去那群天择教信徒中,找几个有眼色机灵些的人类,拾掇一番后,让他们去向七杀殿买情报。就要西凉和京城,最近一段时间的所有情报。” 妖魔侍卫当即领命,去办此事不提。 就且看一看,这些天生灵物又折腾出了什么花样吧。 转过身,祭师呼唤妖魔侍卫首领:“白魏。” 轻微的铠甲碰撞声,随侍两旁的妖魔侍卫中,站在队列首位的那名身材更为高大一些的妖魔侍卫站了出来。 “你上次说的那一个,和你一同在地陷里幸存的,有双幽梦魔紫色眼睛的人类,是在长益城吧?你亲自去走一趟,把他带来。让他打出五皇子的名号,交给天择教的那群人类,就说是圣子。让他们给王朝军制造些麻烦。另外,这一趟过去,也仔细看看江望带着它的部下,在那里安不安份。” 铠甲声响,妖魔侍卫首领白魏垂下头,沉默地领命而去。 长益城中,一个略有些单薄的男人,努力提着一个沉重的食盒,走上了城墙。 “呦,天留来啦。”有熟识的士兵迎过来,将食盒轻松拎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将盒盖打开,立时饭菜的腾腾白气升腾而出。士兵吸了吸鼻子,赞道:“真香。天留兄弟好手艺啊,你来了,大家伙儿可有口福了。”亲热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看他一头的汗,道,“你去一边坐着歇会,这个我来。”说着吆喝着众人来取饭食。 男人感激地朝士兵笑了笑,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养出了些红润的脸上,紫色的眼睛十分明亮。但当放下手,视线看到城墙外的妖魔营帐时,垂下的眼中,闪过了些许阴翳。 第74章 命运 ===================== 叶牧在妖魔营地的一处围栏旁站住了脚。 妖魔绝大部分都是夜行性的种族, 不知是为了迎合主将的习惯还是出于战术的考量,这支军队的活动时间更多的还是倾向于白昼。随着天色亮起,不时有妖魔来向江望禀报些什么。虽说有清光的幻术掩饰形貌, 但作为一个生面孔,长久待在江望帐中仍是过于显眼。再加上也想更详细地了解一下妖魔的情况,寻了个空当, 他同江望招呼一声后便离开营帐, 在营地中转了一圈。 妖魔军的管理不似人类军队那般纪律严明, 倒是更像一个临时组合起来的联盟, 乱哄哄的没有多少章法。叶牧幻化的妖魔形貌可怖,他又有意放开气势,加上衣甲上带的高级妖魔气息,看上去十分的不好惹。是以即使走到了哪个妖魔百夫长分管的辖区, 也没什么不长眼的妖魔来找他的麻烦。 而他现在所在的这片区域有所不同。周遭活动的妖魔明显比其他区域要多。他感觉得到, 随着靠近这边, 明里暗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多了不少, 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味道。 在一个还不足以引发冲突的距离停下来,隔着各色营帐的空隙, 叶牧的视线尽头, 是这片区域异常的原因所在。 人类。被圈养起来的人类。 那些人类似乎被捆绑着手脚, 一个个垂头坐在地上,看上去大约有几百个之多, 挤挤挨挨的乌泱泱一片。能看到有妖魔在人群中走来走去, 时不时提出一两个毫无动静的人,将其扔出来堆叠在一起。随意得就像人类在挑选以供食用的牛羊牲畜。 叶牧死死地将双脚定在原地, 虽然从叶暖那里过来的路上也曾看到过几次类似的景象,但那种难以言喻的憎恶感仍旧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无法克制地涌动了上来。控制着呼吸让自己不至于露出足以被妖魔察觉的异状,他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后,转身离去。 妖魔虽然食谱广泛,人类的食物和各种人类不能吃的食物都在菜单之上,但对它们来说,最美味的食物还是人类本身。一路行来,叶牧没少见到高级妖魔将领以食人为乐,也遭遇过带着人类作为粮食的妖魔队伍。他看过顾兴言关于复生秘术的手稿,知道即便不是为了享乐,单只是身为尸鬼的江望要维持住理性和战力,也无法断绝新鲜人类血肉的供应。但知道归知道,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对叶牧仍是一种冲击。 他想起之前不肯狩猎人类,强撑到失去理性的江望,和这次见面时整个人都像是有什么发生了改变的江望,终于确认了这次重逢以来心中莫名的不安从何而来。 比起大部分时间是用迦罗往返各地,这一次才长时间地脚踏实地直面战争的他,江望已经抛弃了那些在现实中看来过于无谓和理想的坚持,开始正面尸鬼的身份,开始以食物的标准认知人类,开始变得……像个妖魔。 曾经见过的撕咬着人类的妖魔将领的身影,逐渐变换成江望的身影,叶牧握紧拳,挥去那种想象,大步走向营地外。 江望说得没错,他来得太慢了。但总有些什么,是他能做的吧。 这场战争一日不平息,人类同妖魔的冲突便一日无法停止。至少他可以设法让战争结束的时刻来得早一些。 在一处四野无人的地方停下,确认附近没有妖魔活动后,叶牧一手按在地上,召出了清光。 之前惦记着早些同江望见面,没有多做理会。现在,该是正式会会这位据说震雷的时候了。 这一回召出时,总算没有上一次那般浩大的动静,金色的图案在地表蔓延成形,光芒一闪,金色的蝴蝶拍打着羽翼,须臾间便化成了男子的形态——身上的衣服还是叶牧给他的那件。 低沉地“恩?”了一声,有些不适应突然而来的阳光而微微眯起了眼睛——从阳光下可以看到,他连瞳仁都是野兽般的金黄色——清光看着叶牧,道:“叶君,有何事?” ——似乎真的记下了叶牧之前说过的不喜被唤作主人一事,换成了“叶君”这种称呼,听起来容易接受多了。 叶牧开门见山道:“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清光。我知道六灵因为魔神的缘故,对契约这种东西相当反感。苍儿说过,震雷是六灵中最强的一个,且深谙世界法则。强大如你,为什么会成为我的伴生灵,真的不能告诉我原因吗?我之前说过的承诺仍然有效。” 清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偏了偏头,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他说:“叶君,不需要解除契约。相反,听了原因之后,可否就让事态保持现状?” 不待叶牧回答,清光便已经接下去说道:“我借契约之力栖身,是为了更近地了解感悟异世法则。” 这是个听上去玄之又玄的理由,不过事实上穿越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玄幻了。叶牧沉默了一下,问道:“若是如此,你是如何成为我的伴生灵的?” 清光摊了摊手,道,“这还是由于叶君的缘故。叶君初于此世醒来,遭遇行尸时,可有在行尸身上察觉到什么异样之处?” 叶牧露出思索的表情,脑中迅速回忆起当初醒来时的场景。 他从未对别人详细说过那一幕事情,清光却如此笃定他那时遇到了行尸。除非他有什么能够看到那个场景的手段,或者根本就是——当时他也在场? 那具行尸有什么特殊的吗? 要回忆那时的种种细节并不困难。当时他还满怀着突然穿越的意外,抱着几分寻找法子回到现世的希望,不但处处留心记忆周遭情形,连那附近的地形地势都强行记了下来,预备着万一是那地点特殊,关系到他的穿越,日后也好来找。当时斩杀的那具行尸他仔细搜查过,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等等,确实有一点非常明显的异常之处。那时在宿营地中出现的信息—— 【您杀死了变异的瘟疫行尸,获得雇佣兵声望15 您损毁了死者尸体,扣除雇佣兵声望10】 现在想来,这条扣分信息出现得古怪而毫无缘由。但是这种细节清光绝对不可能知晓。所以这是……试探?对于他拥有的系统能力的试探? 叶牧佯作不知,蹙眉道:“似乎并无什么奇异之处。你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清光见叶牧似乎确实没有什么触动,眸色略深,道:“坎水他们可有和你说过,你来到此世的原因?” 这话题转得有些突然,不过倒也并非全无关联,而且这也确实是叶牧十分在意的一件事。之前察觉到的试探之举让他对清光升起了戒心,面上却并未表露出来,此时便配合着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他们也不甚清楚,不过应该是同魔神的契约之力有关。” 清光倒意外坦诚,道:“坎水他们新生之时,我和巽风均已察觉不对,又恰逢妖魔叩关,大举来犯。事态紧急,我们几个合力运转了天演八卦阵,一者为了制御妖魔,二者希望借着乾天与坤地这两股世间法则之力,能够抵消那复生尸兵带来的异界之力的影响。然而纠集了众多妖魔的信仰后,那异界法则却是意外地难缠。离火不在,天演八卦阵六灵缺一;坎水他们刚刚新生,力量不足,遭了残存的异界契约之力的反扑;再加上离火同那只妖魔间的契约,直接影响到了阵法的运转。这种种因素叠加,竟是搅动了天地法则,为了保全坎水、艮山和兑泽,生生又拖了一股异界之力过来——这异界之力,就是你。” 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给叶牧些时间消化听到的信息。片刻后才继续道:“因为天演八卦阵牵扯出的这番变化,直接导致坎水他们力量耗尽,被新的异界之力所控,离火和巽风也是力量大损。我虽仗着多年累积,尚有些余力,却倒霉的正处在这牵引之力的附近。为了不被异界法则波及,不得不收敛力量胡乱找了只行尸寄身,借着魔气掩盖灵力,削弱与阵法间的感应之力。”他深深地看了叶牧一眼,道,“谁料那行尸却被人类气息吸引,自己找上了你。那时天地间法则一片混乱,尚未回归正轨,那只行尸一死,再无媒介缓冲。所幸你身上带着异界的山水阁之物,也算有与我相合之处,故而异界之力的排斥破坏之力不算太强,只是凭籍着它的法则,强行结上了这么一个伴生契约。” 叶牧颇花了一些时间才理清清光这一番话语之意,冷静道:“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互相看不顺眼,这个世界的法则和魔神带来的异界法则掐上了架。这个世界的法则占着主场优势实力强大,本来应该分分钟能把外来的异界法则揍趴下,但是魔神比较不要脸,不但诱拐了世界法则的一个孩子反过来对付它,还另外给它的三个孩子下了毒充作人质眼看就要毒发撕票。于是世界法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拉一个倒霉蛋儿过来把局面搅浑,把那仨人质扔给他算是以毒攻毒解了这盘死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而区区不才在下我,就荣幸地成为了那个被选中的倒霉蛋儿。我这样理解,应该没错吧?” 清光面不改色道:“有些异界词语我不懂其含义,不过大致上可以理解为你说的这个意思。但世界法则并无意识与感情,一切只是自主运转的结果,其间玄机我亦不能窥其万一。以通俗的话来说,可以称其为‘命运’。” 饶是叶牧心绪复杂,听到这话也简直要被气笑了。根据叶苍的说法,他初期遇到的种种险境均是由于世界法则的排斥之力而起。也就是说,他被世界法则莫名其妙拉来这个世界解决了烂摊子,然后世界法则转过头来就开始兢兢业业地努力挖坑意图消灭他这个外来者,何等的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而这一切,都是出于那什么狗屁倒灶的命运——言下之意就是,没人闲着没事特意坑你,谁让你命不好呢? 他怒道:“坑爹啊!” 清光奇道:“这是何意?” 叶牧恢复了平静神色,微笑道:“无事。不过,你要借契约了解异世法则,总该付些利息吧?” 清光挑挑眉,闻言并不恼怒,笑道:“叶君想要什么样的利息?”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送到眼前,叶牧毫不客气地一股脑问了许多事情。清光着实不负震雷博学之名,诸般事情大多一一详尽解答,连妖魔各族的习性特点等情报都如数家珍,去了叶牧不少疑惑。只有在魔神之事上,他坦言因为异界法则不同,并不了解。叶牧顺口提及山水阁的复生之曲,果然在此世并不存在。 问答之间,不知不觉就是半日过去。当叶牧走进江望营帐解除幻术时,原本一手支着桌案在看一份卷宗的江望直起身,扫了一眼就从叶牧的神态中看出了不同,合拢卷宗轻松笑道:“你这一去半日不见踪影,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问可是让叶牧终于找到了机会,走过去一把揽住江望,将头埋在肩颈处,沉重地吐出口闷气,告状道:“江望,我被耍了!”语气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江望抬手顺顺毛,带笑问道:“哦?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干的?”无意识地冷下了目光。 那种会让人烦心的家伙,杀掉就好。 叶牧抬眼望着帐顶,像是透过营帐看到了外面的天空,深沉而愤怒道:“这个世界。” 江望:“……” 胡闹一番总算是把胸中憋闷的那口郁气给发了出去,在江望忍不住动手“家暴”前,叶牧恢复正形同他详细分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番缘由。”江望抓过叶牧的手腕,看了一眼那金蝶的图案,提醒道,“那世界法则既然与异界法则相斥,你那三个孩子也就罢了,如震雷这般与你没有交情的天生灵物,心里对于你这样异界来客的看法还未可知。它肯被你驱使,未必就是表面所说的理由,也可能是别有所图。你平日里同它打交道时,记得当心提防。” 叶牧道:“这一点我也想过,你放心,我会注意。” 说完此事,叶牧正色道:“江望,你之前说过,妖魔离开东南荒原的时间太长,就会变得虚弱,需要返回荒原休养。以你看来,距离那个不得不返回的临界值,还有多久?” 江望想也不想,答道:“能停留多久要视妖魔的能力而定。越强大的妖魔,能停留的时间越长。按大部分妖魔的水准来算的话,还有不足三个月。”略顿了一下,他道,“不过妖魔通过吞食同类可以延长停留时间。祭师那里有种寿命短却极易受孕,每次能产十几个后代的‘豚妖’,就是专供表现优异素有战功的军队食用。那种有供给的军队,至少还可停留半年有余。” 他看向叶牧,敏锐地问道,“你问这个,是准备从中插手?” 叶牧扫了一眼地图,收回目光对江望道:“之前你说过,妖魔军是听令于魔神,而魔神的命令都是通过祭师传达。我若是设法杀了那个祭师,你觉得如何?” “你想杀了祭师?”江望沉吟了片刻,方道,“有件事我没有和你说。我还是贺凉的时候结识的那名妖魔将领,其实就是祭师。如今我手上的这批妖魔,可以说是它的直属军队。我之前杀的那个妖术师,就是祭师派来军中辖制我的妖魔。” “有麻烦吗?”叶牧问道。 “没什么关碍,利益交换而已,现在这种时候它不会和我翻脸。毕竟它手上能真正掌控的军队其实不多。”江望不在意地道,“妖魔与人类不同,只注重个体势力的得失,没有种族的概念。只是慑于魔神的威势,才不得不在面上听令调遣罢了。眼下我因为遵着祭师的命令,坐守孤城,动弹不得。若能杀了祭师,无人传达魔神命令,几只大妖魔彼此不服,局面必然混乱,对我来说也是个好机会。不过有件更重要的事情。”他探询地看向叶牧,肃然道,“祭师虽说喜欢亲手处置违了命令的妖魔,却从没真正同其它妖魔战斗过。我只能推断出是重霄门的路数,却不知道实际战力如何。而它身边无时无刻都有侍卫护卫,我曾混入那支侍卫队伍查看过,全是百中挑一的强手,那侍卫首领给人感觉更是难缠。你那‘系统’虽然神奇,却也没有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本事,若要出手,可有全身而退的方法?” 叶牧在说出这想法前自然考虑过种种方面,见江望问起,便实话实说道:“具体如何操作,还要看到时的情形而定。没有万全的把握时,我不会出手。我想潜伏在祭师身边,一来是想收集些关于魔神的情报,二来是为了打探妖魔军的具体动向,第三点才是杀掉祭师。如果事情不成,我不会强求。” “你很在意那个魔神?”江望问道。 叶牧道:“因着天生灵物的关系,魔神绝不会放弃找我的麻烦。有备无患,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顿了顿,他冷然道,“可能的话,我也想找一找,有没有能够杀死魔神的方法。” 江望轻轻叩了叩桌面,带着感兴趣的神色,道:“好想法。这种事情,我可不能置身事外。”他笑了起来,眼眸发亮,“‘弑神’这种事情,真的实施起来,一定足够令人兴奋。” 叶牧沉默了一瞬,微笑起来,说道:“好。” “就这么定了。”江望道,“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祭师那里?” “你这边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一会就走。” “稍微等一下。”江望在一旁的桌案上翻了翻,抽出一张卷起来的地图铺开,道,“我和你说说祭师现在的地点,和沿路的军队分布情况。有几句比较常用的妖魔语发音,最好也要记下来。另外,我之前易容在祭师身边待过几天,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得告诉你。” 交换了必要的情报后,两人又在营帐里磨蹭了一阵,约定了平时联系的时间和方式,叶牧这才恋恋不舍地出发了。 营帐里重归寂静。奇异的是,营帐中的人似乎也随着叶牧的离去,彻底死寂下来。安静得让人觉得,这座营帐中没有任何有意识的生物。 许久,人影微微动了动。 江望原本衔着的笑容隐没不见,手指扣住桌面,目光放空,脑海里飞速回忆着刚才的一幕幕场景。不放过叶牧说过的每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细微的神情,以七杀殿最严苛的眼光评判着其间的信息。 须臾后,一声低低的冷笑。 “异界法则……魔神——果然如此。”江望慢慢地,勾起了嘴角。 清光是吗?所谓的六灵,真面目也只是个别有用心的家伙啊。 只是,绝对,绝对,不要妨碍到他。 眼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的,是一闪而逝的森然杀机。 他抽出带在身边的骨杖,摩挲把玩了片刻,走出了营帐,直直向着他的目的地走去。 掀起帐篷的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阴暗的角落里,有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咀嚼的声音,和憧憧的人影。就在江望掀起帐篷门的一瞬间,有一道隐于一侧的人影发出很大声的响动,带着腥风向他扑来,在即将触到他时,骨杖幽幽闪过一道磷光,那人影就像被强行绷直了线的人偶,被迫停了下来,硬邦邦地站在原地。 “恢复意识了?”江望一手持着骨杖,另一只手掰住那人的下巴细看神色。在帐篷投射进的明亮光线里,能看到那人剧烈颤动的眼球中,种种挣扎仇恨与愤怒。那目光近乎是怨毒的。饶是被骨杖所制不得控制身体,整个人依旧在发出细碎的簌簌颤动,可以想见是用出了多大的力量。 江望看着这人,面具下的神色温和了起来,问道:“你,想死吗?还是想活下来?” 用的是属于人类的语言。 那人的挣扎突然停止了,紧盯过来的眼球死寂下来,映着日光像是冷冷的琉璃珠,空洞洞的毫无生机。 这已经等于给出了回答。 江望松开了手,用近乎于温柔的口吻道:“那么,永别了。” 轻轻一声嗤响,那人像是割断了线的人偶,整个人委顿了下来。 跌落在地,暴露于日光下无数细小的灰尘中,是属于饮羽楼的服饰,和不似活人的青白色的手臂。 第75章 间曲 ===================== 又是一天夜晚。 江望接到了祭师下的新指令后, 便光明正大地将兵力一收,连每日例行公事般的派小队妖魔骚扰都不做了,只自顾自地将城一围, 便专心调理起手下的妖魔来。偶尔几次有其他眼馋人类的妖魔军蠢蠢欲动地靠近过来,就是毫不客气地先打了再说,行事之张狂霸道令人发指。偏生他本人神出鬼没的捉不到踪迹, 倒是同他作对的妖魔将领, 每每过不得两日便被手下发现横尸帐内。如是几次后, 尸鬼的凶名便也在妖魔中传开了, 没有那等想不开的妖魔再来附近滋扰。 白魏此时也到了长益城下。 它没有去找江望,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毫无响动地穿过了围城的妖魔营地。此时抬头看了看城墙后,便整个身影扭曲着发生了变化, 眼见着飞速地小了起来。 须臾后, 一个小小的身影, 灵巧地攀上城墙, 几下攀到城头,翻了进去。 这几日妖魔止了攻击, 长益城内也缓过来一口气。虽说城外的妖魔一日尚在, 就一日不得懈怠, 但终究是连番战斗,又无兵力补充。因着兵员不足, 城墙巡逻的某些地方难免出现了些空当。 而那小小身影也极灵活警醒, 一路翻垣飞跃走来,没有被一个人发现。 轻巧前进的步伐突然一停, 身影顿了顿,改变了前进方向, 远远地一个大圈绕了开去。 在它原本线路的前方院落内,吊睛白额虎昂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抖了抖胡须,似乎有些疑惑。无声无息地起身,在院落中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这才又回到榻旁重新卧下。 身影前进的步伐再一顿,突然一个翻滚,飞速缩到了一旁的阴影里。 空中有轻微的振翅声,一道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很快掠了过去。 饮羽楼驯养的寒鸦落在一棵树枝上,视线所及一切正常,侧过头啄了啄羽毛。视线的死角里,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跑过。 身影突然驻足,它的前方是一马平川的道路。 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抬脚正欲前行,迟疑了一下又收了回来,绕了另一条路。 在它刚才抬脚时意欲落足的地方,看似坚实的道路下,是饮羽楼特制的连环陷阱机关。坑底的粼粼尖刺等待着它们的第一个客人。 最后,身影跃进了一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院落,闪身消失在了一间房门后。 王天留是在颠簸中醒来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了满天星光。有点颠,腰被咯得挺疼的。一道房檐檐角在眼前忽地闪过。 他一下惊醒了。发现自己被人抗在肩上,正以一种飞快的速度穿过街巷。 什么人?!而且,城内的警哨呢? 想到那些平日里嘻嘻哈哈同他开玩笑给他帮忙的军士,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张开嘴就要叫出声来。 一只大掌紧紧捂住了他的嘴,手甲上的铁锈味充斥了口腔,那些坚硬的棱角划破了他的嘴。尽管如此他仍唔唔地拼命挣扎着。 是那人发现他醒了,在他叫出声前抢先一步制住了他。 一个有些生涩的发音说道:“安静。” 他突然安静下来,这声音他十分耳熟,在曾经那噩梦般绝望的地底。 他被捂着嘴放了下来,转动眼珠看过去,熟悉的黑色甲胄带着冰冷的气息映入眼帘。他惊喜地想说话,才发现还被捂着嘴。 这一下让他的头脑冷了几分,想起来对方的身份。 妖魔…… 如果说在最初不晓世事的他眼中,因着幽梦魔,因着眼前的妖魔,而对整个妖魔族群抱着一定好感的话,这数个月亲眼目睹甚至亲身参与过的与妖魔的交锋,那些鲜血足以洗刷掉最初的天真,让他认知到不是所有妖魔都会对人类那么友善。事实上,他之前所遇到的,可以说是在他见过的所有妖魔中罕有的两个特例。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一边发冷一边感谢自己的运气,也感激这唯二两个给予过他庇护的妖魔。 张口欲呼的嘴闭上了,如果他唤来了守卫,面前的妖魔会死。 但是妖魔是敌人啊……他矛盾得很。 衣服一紧,他又被抗了起来。似乎因为他安静听话,这次没有再捂住他的嘴。妖魔扛着他,谨慎地前进着。 前进的速度不快,他渐渐也看出,妖魔是在躲避着城内的守卫。 他的脑子有点乱,一时想着妖魔为什么要抓他,一时想着就这么放走妖魔会不会给城里带来灾难,一时又自欺欺人地觉得妖魔很强,万一唤来了人反而害得来人被杀的话,还不如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让它走。 眼见着远远看到了城墙了。再不能犹豫。他咬咬牙,在妖魔避到一处阴影中时,悄悄把一条腿伸出了檐下。 就这一次,听天由命罢。死的话,大不了把命赔给它。 树上寒鸦的视线突然定住,在某个檐下,伸出了一道可疑的影子。 它突然乍地飞起,大声叫了起来。凄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扑打翅膀盘旋在空中,紧紧跟住了那可疑的对象。 满城立醒。 这响动一出来,白魏一顿,知道已经暴露。顾不得再掩饰,全力向着城墙狂奔。 有乌鸦俯冲下来干扰攻击,有几次大概啄到了肩上的人,听到他痛叫出声来。 它想及祭师要求的那对紫色眼睛,百忙之中动作一顿,换了个姿势护住人类的头面,闷头往前冲去。 城墙近在眼前,士兵的枪尖也近在眼前了。 它一把将人类扔上城墙,几步快蹬,竟是避开枪尖赶在人类落地前攀上了城墙,又一把接住人类,直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背后有弓矢声响,半空中避无可避,肩背中了一箭。 城内的骚动引得城外的妖魔军队也有了反应。原本就是夜行种族的它们有不少还没休息,影影憧憧地探出头来张望,却是没有丝毫过来救援的意思。 白魏总算在被箭羽扎成个靶子前到了妖魔军的营地。 妖魔们起先是满含敌意提防地看着它的,其中还有不少不怀好意的打量,但在它走到火把附近映出身上的甲胄后,识出它身份的妖魔便纷纷忙不迭地退避开了。 一道悠闲的声音说着:“侍卫大人要去城里散步,怎么也不说提前同我打个招呼?也免得弄得这般狼狈。” 道路的前方,黑甲的尸鬼好整以暇地站着,一手扶在腰间的刀柄上。 白魏肩上的王天留瞪大了眼。 周围的一切声响和身上的疼痛都已一瞬间褪去,这一刻他注意到的,只有面前那个黑甲的人类。 不不不,黑甲的妖魔。 这样的声调,这样的身影。他认出它来了。 他记得这个妖魔。曾经在村落被屠杀后,在湖边交谈的妖魔。 他和这双眼睛都记得这个妖魔,被从深坑中救起后,一剑杀了幽梦魔的妖魔。 那双眼睛看过来了,他睁大了眼定定回视,这一次,他不会再畏惧它。 他要死死记住这只妖魔——他要杀了它! 江望笑了,打量着王天留,漫不经心用妖魔语道:“侍卫大人打哪找来这么一个稀罕物?可要好好保管才是。” 白魏以妖魔语回道:“让开。”背后有血流出,沿着甲胄缓缓流淌,滴入土中。 江望扫了一眼白魏的状态,当真意外好说话地让开了路,还抬了下手,示意妖魔们给白魏让出路来。口中道:“别耽误了侍卫大人公干,请。” 经过江望身边时,白魏停了一下,问道:“尸鬼大人,妖千在何处?” 江望平常道:“它意图谋弑我夺权,被我杀了。”将明晃晃的谎言说得理直气壮。 白魏沉默,没再说话,直接走了。 身后淋淋漓漓的血迹落了一路。 另一边,山水阁中,前些日子本应已经离开的叶苍去而复返。照样是避开了所有人悄然潜入,这一次却没往起居之处走,而是绕来绕去,到达了山水阁的腹心地带。 六大门派,每个门派都有一处阵眼所在之地。北斗营是星台,百草堂是翠园,七杀殿是血池,饮羽楼是鸿塔,重霄门是剑炉,而山水阁是——云洞。 这里不同于门主平日的起居之所,是山水阁中类似禁地般的存在。若是被发现的话,即使顶着个门主故交的名头,也绝逃不开一场恶斗。偏生叶苍从记忆中得知,清光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就变动这里的机关。故而即使他身为坎水,在这雾气缭绕的潮湿洞穴中有着天然的优势,也仍是走得小心翼翼。万一马失前蹄,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次叶苍去而复返,是为了解除心中的一个疑惑。 这半年多来,清光到底是去做了些什么? 原本他虽然心有疑虑,但并未太过在意,想着遇到清光时,当面问问也就是了。直到他收到叶牧的密语。 清光成了爹的伴生灵?开什么玩笑?!真的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清光? 虽然叶牧后来又发来密语,告诉他了清光成为伴生灵的原因,但也没能让叶苍放下心来。 虽说“研究法则”这种理由,确实是他记忆中的清光会干的事情,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叶苍都会就此撒手不管。但换作叶牧,他就不由得要再多用心想一想,其中有没有什么问题。 尽管漫长岁月的记忆都告诉他作为挚友的清光是个可靠的家伙,但新生导致的感情空白,仍然让他下意识地倾向于叶牧。 而且对于叶牧转述的,关于那场穿越的由来,尽管叶苍对这部分的记忆十分模糊,仍旧隐隐觉得有哪里令他感到不安,似乎中间叙述的部分有所出入,却又说不出个详情来。 是以他左思右想后,一咬牙还是来了山水阁。打算进云洞一探究竟。 六灵的本体就处于阵眼之处,故而门派的阵眼对于六灵而言,是绝对隐私紧要的地方。除非极其亲近信任之人,否则绝不会让人进入。 凭着漫长岁月的交情,记忆里叶苍是被招待来过云洞的,此次的不问而入就让人十分别扭。尤其是同为深知阵眼重要性的六灵,叶苍心里的歉疚之意要来得更重。 不过歉疚归歉疚,他还是打定主意要闯上一闯的。清光若真有什么秘密,也只会藏在此处。如果到头来证明是他多想,他会回头向清光坦诚赔罪,要怎么受罚他也认了。 ——说到底,不过是两边感情称一称,叶牧一方占的分量要重得多罢了。 叶苍站在云洞的迷阵之中,凝神计算着九宫八卦方位,抬手作刀,一斩而下! 云雾散尽,豁然洞开。 叶苍走进甬洞之中,严阵以待下一处障碍机关。 就算会受罚也好,他可是真心希望这一次,是他想多了啊。 这个时候,叶牧已经循着江望提供的地图,到达了祭师的驻地外。 这里是个四面环抱的天然谷地。可惜原本的秀丽景色已经荡然无存,其间魑魅魍魉,群魔乱舞。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尝试着用了新的文体和分段方式,不知道读起来效果如何? 第76章 魔神 ===================== 叶牧一动不动地伏在山崖的阴影处, 半阖着眼似睁非睁,连呼吸都放得缓慢悠长。整个人都像是融进了岩石里。 这可实在不能怪他过分谨慎,谁让他似乎刚好赶上了妖魔高级将领们的……呃……军议? 之所以有疑问, 是因为眼前这乱哄哄的场面可一点儿都不像个军议的样子。 叽里咕噜的一大串妖魔语叶牧是听不懂的,好在他有信息栏这么个即时翻译神器。此时他就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信息栏看,间或飞速扫一眼下面的情形, 然后很快收回目光, 同信息栏中显示的妖魔对上号。 织网魔, 妖术师, 狂暴魔,暗影魔,白骨魔……不是特殊种族就是魔字后缀,小妖一个也不见。一水儿的地级打底, 时不时夹杂一两个变异或者精英, 其中还看到两个天字级。这么一群魔头凑在一起, 吵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没动起手来, 真是个奇迹。 叶牧默默想着,这大约也能从侧面说明魔神的积威之深重。祭师只是个负责传话的角色罢了, 这些妖魔却在它面前也不敢随意放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狐假虎威? 说起来, 这位祭师可是从头至尾一言未发啊, 看起来老神在在的模样。 轻飘飘地溜过底下少数几个同样一直沉默冷眼旁观的妖魔,目光一触即收。看着信息栏中那些妖魔为了战争中的利益分配掐得火冒三丈的样子, 感受着底下越来越紧绷的气氛, 叶牧想着,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吧。他虽没学过管理, 也知道适当让底下人内斗有利于掌权,但真让下面的人打起来造成重大损失, 那就是个傻瓜了。 正想着,果然见祭师的斗篷微微一动,似乎是要说话。 一声愤怒的尖啸,一条毛腿举起,遥遥地直指祭师。 妖魔们突然为之一静,仅剩那条毛腿兀自举着,看起来格外的显眼而执着。 叶牧看了一眼信息栏,将目光投向那只大蜘蛛一般的妖魔。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它的死期。 [当前]织网魔(地):你们胆敢嘲笑我?若不是祭师故意从中作梗,那座城早就是我的了!现下祭师还派那尸鬼守在那里,不准其他妖魔靠近,指不定是藏了什么好东西。纵使它是魔神大人的使者,我也要向魔神大人告它一状! 一片寂静中,祭师的斗篷动了动,声音悠悠道:“织网魔,你对魔神大人下的命令不满?” 叶牧愣住了,一时之间只觉得一切滑稽得简直可笑。无他,因为祭师这句话,他居然听懂了。 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瞬间精通了妖魔语,而是祭师他说的,根本是人类的语言。 作为传达魔神指令的祭师,在妖魔将领的聚会上,当着众多高级妖魔的面,说着人类的语言! 如果这还能解释成是祭师特立独行有个性的话……叶牧转向了毫无反应的信息栏。 最近的一条信息,就是刚才织网魔的发言。紧接着伴随着尖啸声,在叶牧的注视下又浮现出一条。 [当前]织网魔(地):别妄想拿魔神大人作为借口。你瞒着魔神大人给自己捞好处,当真以为不会被发现吗?我要向魔神大人揭露你的真面目。 祭师“哦?”了一声,道:“你说……我在偷偷给自己捞好处?” 双方一个说着妖魔语一个说着人类语,竟然还在顺畅无比地对话。当真看不出来织网魔那种体型,居然也听得懂人类的语言。不过这种事可不是叶牧关心的重点,他紧紧盯着信息栏,果真没有出现祭师的话。 聊天系统可以显示灵物和妖魔的话语,祭师的话语没有显示在上面,也就意味着,祭师其实是个人类? 叶牧的目光转向地图上代表祭师的红点,看看穿着斗篷将全身都掩盖得严严实实的祭师,再看看毫无动静的信息栏,一时间只觉得这件事荒唐得可笑。 代表魔神向妖魔们传达指令的,是个人类? 不,仔细想想,聊天系统的显示规则也只是他自己的推断,并没有经过足够多的验证,或许有些特殊的妖魔不会在上面显示话语也说不定。贸然下结论的话过于武断,还是要再观察看看。 就在叶牧重新定下心来时,正好听到祭师的下一句话。 “既然你口口声声这么说,就自己去向魔神大人解释吧。”祭师的斗篷动了动,似乎是环视了一周,道,“如果再没有其它异议,我这就要请魔神大人降临了。” 没有妖魔喧闹,包括刚才张牙舞爪气势汹汹挥舞着毛腿的织网魔也规规矩矩地收起了长腿,异口同声说了同一句发音的妖魔语。 叶牧的信息栏上飞快地刷屏,妖魔们说的意思是“敬请魔神大人降临”。 叶牧一边感觉微妙地想着这些妖魔将领居然都能听懂人类语,竟还都是难得的双语人才,一边也因这话语而精神一振。 他的运气真是相当好,居然能正好赶上亲眼目睹魔神现身。这可是珍贵的收集情报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什么重要之处。 妖魔们说完这一句便陷入了一种肃穆般的寂静,摩西分海般围出了一大片空地。祭师一个人向空地中央走去,斗篷飘动,在这气氛中竟也显得神秘起来。行至空地中央,祭师单膝跪在地上,垂首喃喃念了些什么,紧接着双手按在了地上。 此等严肃重要的场景,叶牧却不由得有些走神。因为这动作实在是有些眼熟,恩咳,他召唤迦罗时,也差不多是这么个动作姿势。 不过魔神显然不会是祭师的召唤兽。只见那整片地面都像是化为了熔浆一般,从地底爆发出了大片夹杂着无数黑丝的红色。地面真的烧着了,红色的火焰蔓延着,轻舞着,升到尽头变成了轻灵的蓝,像是为之攀升到尽头的天空的颜色一般。但那热度可一点都不温柔,纵是叶牧身处半空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周边的岩石甚至发出了嗤啦啦的声音,像是被烤热的黄油一般融化了下来,而位于这片熔岩中心的祭师却安然无恙,连袍角都没有被火苗燎着一点儿。 随着这火焰的升腾,妖魔们全部都伏身于地,唯二目睹这般火焰胜景的,大约也只有重新站起身来的祭师和潜于一旁的叶牧了。不过虽说为之赞叹,叶牧心中更惦记的还是最重要的事情,时时留意观察着空地上的情况。 有一大簇火焰嗤拉一声升上了半空,跳动间隐约形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与此同时,一个深冷的声音响彻在了在场所有生灵的耳畔。 “说罢。” 毫无废话与赘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携带了无穷的煞意与威势,教人为之心动神摇,不敢贸然开口。还是祭师首先说了话。 他向着火焰中的人形低下了头,恭敬道:“魔神大人,您忠诚的部下们向您禀报最近的战果。”说完便点名道,“暗生。” 随着点名,一只暗影魔看上去有些激动地半支起身,但依旧低垂着头避免直视火焰,毕恭毕敬地将战果汇报上去,不过是胜几战,掠财多少,杀人多少之类,得了魔神一个“不错”的评价,激动得哆哆嗦嗦地趴了回去。 接下去,便是秩序井然地随着祭师点名,一个个进行汇报。魔神很少说话,得到夸奖的都显得激动万分,得到一声冷哼的则是紧张地保证会更努力杀敌,还有一个倒霉蛋儿直接得了个“废物”的评价,不待那抖如筛糠的妖魔有什么反应,火舌仿佛有生命般地自空中席卷而过,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散去时原本那妖魔所处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别说漏出些惨叫声,就连半点儿骨灰儿都找不到了。好歹也是个玄级妖魔,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原本在那周围的妖魔估计自此要留下心理阴影,哆嗦得不行了还死死待在原地头都不敢抬,只是齐声劝魔神息怒。 这场面颇有些像是古代的朝会,魔神则是个杀伐掠夺的暴君,生杀大权尽在一念之间,偏偏竟没有一个妖魔敢于露出半点儿反抗的神色。若非亲眼所见,绝难相信这些暴戾凶狠的妖魔,竟也能驯服胆怯得犹如羔羊。 点名到最后,祭师才喊出了那只公然挑衅他权威的织网魔。 织网魔汇报的时候倒是同其他妖魔一样乖巧,不敢生出什么事端来。直到汇报完,魔神不喜不怒地保持沉默时,它才鼓起勇气,开始告状。 [当前]织网魔(地):魔神大人,您忠诚的部下有事向您禀报。 火焰翻滚了一下,爆出一个“噼啪”的火花。魔神淡淡地“哦?”了一声,不辨情绪。 [当前]织网魔(地):魔神大人,您的祭师辜负了您给予它的信任和权力!它凭着一己喜恶,不顾战事得失,包庇人类,私养军队!这一次北方的战事失利,都是由于祭师故意拖延魔神大人的指令造成的后果! 火焰燃烧着,慢慢向外围一点点地扩散,魔神的声音响起。 “可有附议者?” 妖魔们全都噤若寒蝉,恨不得减弱再减弱存在感,将自己缩得小小的。哪里还有敢发声的妖魔。魔神耐心等了片刻后,又问了一遍。 “可有附议者?” 一片安静,织网魔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急忙忙发出啸叫。 [当前]织网魔(地):魔神大人,此事千真万确!我—— 火焰猛烈的一个席卷,化成灵蛇般的长鞭,一倏而逝。 直到织网魔惨烈的尖啸声响起,妖魔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织网魔的长腿全部被烧成了飞灰,只余一个臃肿的身体和脑袋,尖声惨叫着滚来滚去,像个滑稽的大肚子葫芦。在这破了调的惨叫声中,魔神的声音冷冷道: “聒噪。愚蠢。祭师的行事出于我的授意,哪里有你置喙的余地。” 织网魔此时大约是听不清魔神在说些什么了,它疯狂地滚来滚去,一路上的妖魔纷纷避开,却不防它昏头转向地,撞向了一个露着半边森森白骨,整个长得像一扇巨大肋排的妖魔。 这妖魔就是之前说过话的两个天字级妖魔其中之一,它像是没看到织网魔那臃肿的身体般待在原地,而织网魔却在接近了它身周范围时,身体肉眼可见地开始消溶。织网魔似乎在疼痛中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不该进入的领地,徒劳地拱动着企图远离,身上的血肉却像是被胶着在了原地一般,片刻间便连同那惨叫声一同消失殆尽,原地徒留长长一根一椎节一椎节的白骨,上面骨刺狰狞。 这只天字级的白骨魔叩了个首,便浑若无事地伏在原地,没有妖魔敢离它的“肋尖”太近。 织网魔的死似乎让魔神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最后留下一句: “祭师说的话是我要传达的话,祭司的命令是我传达的指令,我相信他的忠诚,不需要再做怀疑。” 说完,火焰倏地一卷,整个聚拢汇集起来,流光溢彩地铺满了整个空地,像是一片流动的火焰之湖。祭师立于湖上,深深躬身,湖水涌动着翻了一个卷,便沉入地底不见了。 经过了这么一番杀鸡儆猴,活下来的妖魔们显然也没了什么争吵的兴致,一个个同祭师打了招呼,便依次退去了。不过细看可以发现它们对祭师的态度还是要比之前恭敬了不少,显然它们对于魔神的态度都有所考量。 高级妖魔们离开后,原本外出守卫的妖魔侍卫们就返回了岗位。而仍站在那片空地中央的祭师转过身,向织网魔残留的那根白骨的方向望了一眼。 数道白光闪过,白骨便七零八落地碎成了几截。 叶牧伏在阴影中,因为保持一个姿势的时间太长,身体隐隐开始酸痛起来,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连手指头都没有移动半分。除了偶尔眨动一下的眼皮,整个人真的像是石头做的一样了。 然而他此刻的心中,掀起着惊涛骇浪。 从魔神的第一句话传到耳中时,他就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后面那一幕幕情景,他都是处于一种恍神的状态中,纯当了闹剧在看的。看到后来,却因着妖魔们那种格外的驯服,而又隐隐透出恐怖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遇到的化生魔和妖术师都称呼他为“魔神大人”,而一直以来都无比神秘强大的魔神,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魔神的话语传到他耳中时,是人类的语言。但完全不必担心这点,当妖魔们听到时,那一定是属于妖魔的语言。 魔神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威势和凶狠,甚至会让妖魔们怯于开口。这点对于叶牧倒是不起作用,但他也大致上想象得到妖魔们的感受。 没有妖魔敢于直视魔神的火焰化身,而侍奉于一旁的祭师则一直穿着斗篷。只有祭师才能请来魔神降临,魔神对于祭师是无条件的维护和信任。 叶牧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信息栏上。 [当前]元洲(凶):祭师说的话是我要传达的话,祭司的命令是我传达的指令,我相信他的忠诚,不需要再做怀疑。 要破除所谓魔神的无比威势与神秘,只需要一个信息栏,一条简简单单的消息就足够了。 魔神的话语在他耳中响起时,那声音十分的耳熟,因为不久之前祭师正在用同样的声音说话。 祭师的话语不会出现在信息栏上,当然是因为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想要发当前信息。 请魔神降临的动作眼熟也正常得很了,那其实根本就是灵兽的召唤动作吧。至于召唤出来的强大魔神化身?据说魔神是把六灵之一的离火契约了吧? 魔神能够契约天生灵物……是的,是的,当然可以。既然他都能够契约据说六灵最强的震雷,魔神契约个离火也很正常。 当初离火复活的,是一具只有思考能力,却没有过去感情和记忆的尸兵——有的话才奇怪了吧。这根本是把一个倒霉的玩家拉过来了吧。 魔神,其实就是一个,同他一样的“玩家”吧? 而这件事,六灵他们,真的没有察觉到吗?叶牧安静地思考着。 不过现在更主要的问题不是这个。叶牧的视线转向了一旁悬浮着的地图,目光落在代表祭师的红色光点上。 如果祭师……或者说魔神,和他是同样的玩家的话,在他的地图上,自己这样一个作为敌对势力的红色光点,应该是非常的明显吧? 第77章 人类 ===================== 叶牧按捺下一时纷乱的思绪, 依旧潜伏在原地。 魔神是个“玩家”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他的一个猜测,贸然行动只会增加行踪暴露的风险。 更何况仔细回想一下从江望那里获得的有关祭师的情报, 亦是让他发现了刚才震惊之下未曾注意的矛盾之处。江望告诉过他,曾在七杀殿追杀围剿他们的那支妖魔军队,当时便是祭师亲自指挥。如果对方真的有游戏地图, 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可能逃得掉?要么是现在这个祭师和当初那个并非一人, 要么就是对方并没有这种手段。 他扫了一眼下面的情形, 同样为了防止有过于敏锐的妖魔察觉到他的视线, 仅用余光一掠而过。 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打定主意要将对方的身份探个究竟。 疑似“元洲”的祭师在毁了织网魔的骨骸后,没有再多做停留,径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数名妖魔侍卫以护卫的姿态跟随在后。不同于这处会议场所被燎出的一片暗红晶体般的岩地, 那个方向还保留着许多掉光了叶片的树木, 枝干泛着被魔气深度侵染后的红褐色, 枯萎脱水, 张牙舞爪般扭曲地交错伸长着。叶牧所处的地方视野不错,远远打量一番, 能望见那边林木后依稀露出房屋的檐角。 他并不急着跟过去, 留意着地图上代表祭师的光点所在, 默默记下光点曾停留过的几个地方,一边以细微的动作隐蔽地活动着麻木的手脚, 让它们恢复足够的灵活性。要不惊动妖魔地潜入到这里已经费了不少劲, 越往腹地防守只会越严密。看天色,再有几个小时就是夜晚, 尽管那是妖魔们最活跃的时间段,但也更容易隐藏踪迹, 亦是便于浑水摸鱼。 待到天光暗了下来,觑了个时机,叶牧一手撑了下岩面,籍着起身的力度足下轻轻借力,用出飞檐走壁的法门,游鱼般无声无息地循着阴影处落到了谷地上。按照早已观察制定好的路线,绕了个大圈避开守卫,悄然摸进了那片林中。又兜兜转转了许久,才接近了祭师的所在。 其实以他现在的伪装,本不用这么小心。清光的幻术加上他身上的妖魔衣甲,让他在他人眼中完美地成了一个妖魔,即使光明正大地现身,一时半刻也不会引来什么怀疑。但念及祭师可能拥有的游戏地图,叶牧还是宁可麻烦一些,一路潜行进来——毕竟之前他没有被祭师发现,还有一个可能性:游戏中的七杀殿玩家处于潜行状态时,是不会在其他玩家的地图上显示光点的。 祭师看起来并没有昼伏夜出的习惯,不同于其他地方逐渐兴起的喧闹声响,越是接近祭师的所在地,周围越是一片寂静。除了那些负责守卫的妖魔侍卫,几乎见不到其他走动的妖魔。这倒是给叶牧的潜入提供了方便,让他后半段的行动畅通无阻。 这片他之前远远望见的建筑群,并不是他原本所以为的村落。从种种建筑设施以及风格来看,更像是某个门派的驻地或是据点。从驻地的面积来看,这门派的规模看来还不小。只是之前巧妙地隐藏在了群山间,不见端倪罢了。华美的建筑在黑暗中死气沉沉地沉寂着,透露出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腐朽。只有祭师所在的建筑尚还透出一片光明,很是醒目。 叶牧在与其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建筑的屋檐处隐下了身形。 这是他能接近的最近距离了。祭师处所的守卫是出乎意料的森严,就好像一路上不多的妖魔全都聚集到这里了似的。光是建筑前站的妖魔侍卫就有八个,更别提暗处隐匿的那些寄生妖。叶牧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辨认出那一对对在黑暗中隐隐闪着光的眼睛。而在游戏地图上显示出来,他还没有找到正体的红色光点尚有三四个。将那处建筑守得水泄不通。 叶牧自认没有那等本事,能不惊动妖魔地通过这般严密的防线。便在周围寻了个方便监视又相对来说较为适宜的所在,耐心蹲守起来。 期间那些妖魔侍卫们换了一次班,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只妖魔侍卫提着一个食盒走近了那处建筑。 叶牧精神一振,紧紧盯住了建筑的入口。这食盒八成是送给祭师的,如果祭师真的是个玩家,吃食上必然与妖魔不同。 很快地,妖魔侍卫提着食盒退了出来,沿着走道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在它身后,叶牧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左拐右绕走出了好一段路后,附近活动的妖魔多了起来。扫一眼游戏地图,能看到上面闪烁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叶牧放慢了跟踪速度,只留意着不让那妖魔侍卫在视线中消失太久。一边默运着游戏技能附送的隐匿气息技巧,有惊无险地跟到了他的目的地。 果然,那妖魔侍卫将食盒送到了一处露天搭建的类似于炊所的地方。看周边的情形,这里原本应该是个小广场,现在则架起了许多口大锅,一个个脸盆大小,看不出原形的猩红色肉团被投进去,火焰在木柴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带起滚滚黑烟和呛鼻的油腥气。远远近近围着许多虎视眈眈馋涎欲滴的妖魔。 叶牧隐在暗处,望着那边皱起了眉头。 妖魔侍卫送过去食盒的那处灶台不同于别处,在广场一角独占了不小的地方。一应物事在各处杂乱的锅灶中,显得格外规整清洁,而其他妖魔也俱不接近此处。在灶间忙碌的,却是两个人类。灶台附近站着数名妖魔侍卫,看上去不只担负着守护的责任,隐隐也有着看守的意思。那妖魔侍卫送回食盒后,也加入了其中。 让叶牧皱眉的,却是那灶上的食材。 不同于其他锅灶边随意堆积在地上的红色肉团,那处单独锅灶的食材摆在案台上,看起来已经取用了小半,但仍能辨识出原本的来历。 ——他本来应该是辨不出的,只是这一路上,他曾在妖魔的餐桌上,见过更加原生态的这种食材。着实让他记忆犹新,无法不一眼看穿。 “人类”。 灶上小火咕嘟嘟滚着,从砂锅中冒出升腾的白气,叶牧望着那一幕,脸色难看得几欲作呕。 一股寒意上窜。不同于先时亲眼所见的妖魔食人,亦或是曾经听闻的人吃人之事。看到人类以人类对待食物的方式,来精心烹调“人类”,这副场景的冲击性是巨大的。叶牧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已经不愿再去深思那名“祭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在附近静静等待着,等到妖魔们争抢分食后又散开,等到那锅炖了许久的肉被妖魔侍卫装进食盒带走,直等到夜色开始稀薄,天边渐现熹色,才跟上了被两名妖魔侍卫押走的那两个人类厨子。 叶牧本以为妖魔侍卫会将这两人带到哪个房舍关起来,谁知妖魔侍卫走了好长一段路,不只出了建筑群,甚至还在往更远的地方走。看两个人类的反应,对这一路也是走熟了的。只得按下心中疑惑,远远缀了上去。 他们最后来到了一处营寨外。足有两人高的木制尖头栅栏紧密地围拢着,随地势绵延起伏出去,看样子少说也有几百米。被栅栏所限,看不到里面的情形,而看守寨门的,又是一队妖魔侍卫。 叶牧也观察出规律了,这种全身披甲不辨头面的妖魔侍卫,大约是类似于祭师的亲兵。平素一般的地点几乎从来都见不到,只会守在祭师身边,或是看守一些对祭师来说比较要紧的场所。至于眼前这处营寨的作用,游戏地图上大片的绿色光点已经给出了答案。这里,大约就是祭师“圈养”人类的地方了。 目送着两个人类进了营寨。叶牧远远绕着营寨转了半圈,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看准了附近一时间没有人类或者妖魔活动,飞快地翻身过了栅栏。 他本已做好了目睹一片惨状的心理准备,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宁静。 栅栏之后,乍一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庄。 数间屋舍尚还沉寂,数间屋舍已升起炊烟。远处能看到有人行走路上,隐约听到交谈声。几家院落中杂物放置整齐,种着几畦油绿小菜,不像是被囚禁模样,倒透出一股生活气息来。再转过几个屋舍,还能在某家后院看到一窝挤挤挨挨在一起,哆嗦着瘦得大老鼠一般的小猪。 单看眼前景色,是好一片乡村风光。但思及一墙之隔那难以计数的妖魔,和那灶台案上鲜血淋漓的“食材”,眼前这场景,就从祥和中透出恐怖来了。 除了心理因素,叶牧亦是觉得这村落中透着某些古怪。他不急与村民接触,一路谨慎收敛行迹,趁着清早行人不多,在周遭偏僻屋舍处多转了好几家,心中那种诡异之感愈发增加。他索性站住脚,仔仔细细地开始打量眼前的院落情况。 房屋看来已有了年头,屋下挂着风干的辣椒。能听到屋内有动静,想是主人家起身了。农具散乱地堆在柴禾堆旁,狗舍空着。篱笆破了几个洞,院子里的菜长得不错—— 叶牧目光一凝,低头看了看脚下隐隐透出黑红色的暗沉土地,又抬头望向那长势喜人的绿油油菜苗。 这里的土地早被魔气污染了个彻底,外面的树都枯死了,更别提杂草。这些人家种的菜,也未免长得太好了一些。 第78章 灵物 ===================== 不过是几棵生命力格外旺盛的菜苗而已。 如果是刚来到这个世界欠缺“常识”的叶牧, 八成会这么觉得。但经过了西凉时江望的那一番“科普”,清楚地意识到了土地魔气对妖魔的重要性,如今的叶牧再见到这种异常景象, 不由得就往深了思考。这里出现了类似于西凉的荞麦田的情况,会不会是妖魔通过某些渠道获得了顾兴言留下的信息。毕竟顾兴言原本就同妖魔有联系,曾透露过只言片语也说不定。 叶牧原本尾随两个给祭师做饭的厨子, 是想通过他们得知些关于祭师的信息, 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口来着。但眼前的村落显然处处透露着谜团。按他的想法, 直接找上此地的主事人寻求答案显然是最简单的, 只是这样一来不免惊动妖魔,影响到之后的行动。他踌躇片刻,决定先将这村中的情况摸透再作打算。 看看越来越亮的天色,再穿着这身黑色衣甲在村中活动就太显眼了。叶牧索性当了一回鸡鸣狗盗的小贼, 悄然从某间房舍里转了一圈, 再出来时已然收起装备, 换上了一身农夫的装扮。照着先前瞧见的某个身材相仿的年轻村民的样子, 改变了一下幻术,再尝试着略佝偻了背, 埋头走了几步。虽说仍然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总归他还是打算继续避开村民行动的, 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时,稍微糊弄一下他人目光, 使人不至于一眼认出是外来者罢了。心中暗道, 之前还是考虑不周,以后再做这种潜入的活计时, 应该在包裹里带上几套变装以备不时之需。 变装后,叶牧转而深入了村子内部。据他暗中观察, 一路上见到的村民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行走、交谈、劳作,除了他们的声音和动作似乎都有些迟缓——不是很明显,可能是疲劳或魔气影响造成的。总体说来,几乎就是个平静的小村庄。 叶牧刚刚转过某个墙角,某个方向突然响起一声沙哑的喝斥。 “抓住他!” 叶牧一凛,下意识地要做出反应,旋即分辨出那声音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并不是在说他。听着那个方向随即传来的骚动和喝骂声,他收敛气息,循声寻了过去。 几个村民围在墙边,伸长了胳膊挥舞着锄头长杆等物,正在骂骂咧咧地试图捕捉—— 叶牧第一眼望过去,杆影霍霍中差点以为墙头上那被围攻的是个红肚兜的小孩儿,但紧接着,就见那红影极度灵活地闪躲了所有攻击,一跳两跳蹿到了房顶,抓起一大片稻草连带着土灰丢了下去,抛了下面追赶的村民一个灰头土脸,发出嘲笑般的叫声。 “吱吱!” 是只红毛的长尾猿猴。还围着一个肚兜,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什么。 那猴子跳来跳去,戏弄得下面一群人疲于奔命。眼看着来围攻的人越发多了,嗖地一下从窗户钻进了某间屋子,人们紧跟着冲了进去,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叶牧在暗处,早看到那猴子是佯做了个花枪,实际早就飞蹿出了好远。看这猴子的样子不像是野生,八成有人饲养。他没管这边的动乱,紧追着猴子而去。 这猴子速度极快,可见先前那番举动确实只是存心在捉弄人。此时在房舍间蹿行,几乎只能看到一道红影刷地掠过。眼神不好的人没准还要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叶牧一边在院落间绕来绕去地跟踪,一边还要注意着不要同其他村民撞个正着,一心二用之下十分吃亏,不出意料地在红影翻跃过又一座屋顶后失去了目标的踪迹。 叶牧放缓了脚步,也不气馁。在附近转了几圈,没找到猴子的踪影,便换了方向,转而重新向村中心走去。 头顶忽然喀拉一声轻响,一大蓬的稻草灰劈头盖脸地从空中向他罩下。 间不容发的时候,叶牧头也不抬地闪身疾冲,一瞬间将速度提至了极限,冲过了那片攻击范围。紧接着片刻也不耽搁地扭身,身形尚未全部转过来,眼角余光瞄到那即将逃跑的红影时便用上了飞檐走壁的法门,一蹬地飞身而起,长臂一捞,蓄势已久的一击稳稳捉住了目标。 捉住猴子的同时叶牧就压低了身形,改变了跃起的方向,籍着余势悄然落在地上。一手制住猴子以防被它抓咬到,不免有种狩猎成功的得意感,忍不住笑道:“恭候多时了。” 看着手里吱吱叫着挣扎的猴子,又觉得自己这举动也太幼稚,咳了一声将手伸进猴子的肚兜,摸索了一番,从捂得温热的内里暗袋中摸出一个鼓鼓的小布包来。 得手后叶牧就放开了猴子,结果猴子却没逃跑。叶牧纳闷地看了一眼,却见它双爪紧紧揪住胸口松动的肚兜,蹭到墙根处,一双黑豆眼瞪着叶牧,猴脸上极其人性化地露出一副……呃,惨遭□□的表情。 读出这么一副表情的叶牧黑线了一下,也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瞄了一下猴子的腿间……这明明是只公猴子! 结果猴子就像读懂了叶牧的眼神似的,双腿一夹,猴脸上的表情更加的屈辱了,一副忠贞不屈的模样。 叶牧决定无视那只搞怪的猴子,专心手上的正事。他动手解开从猴子那里打劫来的布包,随着一阵扑鼻的清香,露出一小捧红彤彤指甲盖大小的红果子来。 这果子表皮晶亮,但捏起来还颇有弹性。叶牧拈起一颗打量着,总觉得有些眼熟。凝神想了一会儿,总算回忆起来,是在西凉进山陪叶茗采药的时候,曾顺手在路边采过几颗。当时他还想让叶茗辨认一下这是什么果子,能不能吃来着,结果被逐风一口叼走了,吃得很是高兴的样子。后来那一路上再没见到相同的果子,他也就忘了这回事。 猴子“吱吱”地叫了两声。叶牧抬头看去,只见猴子收了那副怪样,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果子,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来抢,末了两爪搭在一起,开始对他连连作揖,猴脸上明显露出讨好的表情,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果子不放。 叶牧顿了顿,留下一颗果子,将剩下的重新包好,抛向猴子。只见红影一闪,猴子已抓着布包跃到了墙上,盯着他手里的那颗被劫走的果子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终究没敢动作。对叶牧威吓般地龇牙咧嘴叫了几声,气呼呼地逃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十二生肖至此为止已全部在文中出过场,感兴趣的可以找找看呦。第一个全部找对出处章节的有新年红包拿~^^ 提示信息如下。 鼠:我感到了世界对我深深的恶意。 兔:知足吧,你好歹当了一回吃货,我可是食材啊。 鸡:我很担心,不知道会不会成为食材。 牛、狗、猪:打酱油,我们最专业。 龙:作为威风堂堂的实力派,我很满意。 虎:打打杀杀的多累,作为卖萌吉祥物,我很满意。 羊:要和我比卖萌吗? 马:我只要帅就够了。 蛇:嘶嘶,以人类的审美观,我才是最帅的。首先,要比帅,你得有个人形。 猴:等等,据说建国后动物不准成精。 第79章 天择 ===================== 方才猴子那一番叫声显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耽搁了这么一会儿, 叶牧已经听到了匆匆接近的脚步声。他重新佝偻下身形,借着房舍阴影的掩护快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脚步声的主人赶上来的速度却也不慢,叶牧听到那人跑动的急促脚步声。在那人接近之前, 他大步转过拐角。 及至那村民追赶过来,转过拐角时,视野之中已经空无一人了。这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拎着草叉狐疑地四处看了看, 又同附近院落里闻声出来查看的村民交谈了几句, 一无所获之下, 悻悻走开。 叶牧隐于某户人家之中, 自窗缝间打量着外面的情形。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汉子似乎是不甘心,又探头探脑地在四周徘徊了一阵子,这才死心离去。 在他收敛行迹的情况下,这汉子未免也太快地确定了自己离开的方向。这种警觉性, 在普通村民里可不常见。叶牧留神记下了他的形貌特征。 待那汉子离开, 叶牧另换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 召出了逐风。 火红色的骏马被召出后正要像往常一样地“咴咴”叫上几声, 就被叶牧在颈项处轻轻拍了拍。意识到环境不对,逐风看看四周, 警惕地收了声, 在原地轻轻踱了踱步, 抖了抖鬃毛后,探头过来, 亲热地拱了拱叶牧的手。紧接着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 疑惑地打了个喷鼻,伸头往叶牧的怀中嗅去。 叶牧一手推开凑过来的马头, 一手从怀中摸出用玻璃瓶装着的那枚红果子,问道:“逐风, 你知道这是什么果子吗?” 红马看了看玻璃瓶,小声发出了“聿聿”的声音。 [当前]逐风:主人不认得了?这是百灵果。 百灵果。这个名字透露出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 叶牧的包裹和仓库里都没备着这东西,难怪他没有认出。但这物品的用途,只要是《狼烟》的玩家,几乎没有不知道的。毕竟在作为游戏一大特色的万灵系统里,它是不可或缺的一样物品。 签订契约的灵物随着在线时间流逝或玩家的罪恶值增加,会逐渐降低好感度。好感度为零时,本命灵不可使用,伴生灵则会自动解除契约。百灵果是游戏中唯一一种可以用来喂食灵物,直接增加灵物好感度的道具。 考虑到游戏与现世的差异,叶牧又细细问了具体情况。按逐风的说法,这果子能增长灵物的实力,哪怕普通禽兽吃了也有好处。倒没察觉到有其他特别之处。 许诺有机会的时候帮逐风多弄几颗百灵果来,叶牧将它召回,心里有了盘算。 这果子显然是猴子自村民那里偷来的,看新鲜程度是才采摘下来不久。从这周边的环境来看,应是人为种植所得。就是不知这人为的种植只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了。 这百灵果倒是提醒了他另一件事。他游戏时就极少用到万灵系统,故而召出迦罗时也没有想到还有好感度界面这一回事。眼下看来,最好还是试着调出查看一下,免得再在不知情的时候多了哪个像清光这样的伴生灵。 叶牧尝试着思考了几个关键词的组合,就见信息栏上刷出了一列讯息。 本命灵:迦罗种族:大鹏好感度:45 伴生灵:清光种族:蝶灵好感度:0 伴生灵:无 伴生灵:无 那个加亮加粗的蓝色好感度数字“0”看起来特别醒目。 ——或许,这个就是清光表现得不大在意这个伴生契约的理由了。 虽说不知为何契约在0好感度的情况下仍然没有自动解除,但身为六灵之一,清光要利用这条系统规则解除契约想必不是件难事。 叶牧本就将与清光的契约关系视作一件交易,想通其中关窍,也就将此事暂且放下。他继续动身查探村内情况,这次着重留意那些院子里的菜地,果然发现了异样。一些人家对院子里的菜地格外着紧,不仅紧锁着院门,哪怕院内无人,室内的窗边也必定坐着人,三不五时地视线就要往院中看上一眼。叶牧用声东击西的法子,转移了别人注意力后,趁机溜进去看过一眼,在地里找到了挂着还未成熟的青皮百灵果的植株。 此外,在村子中央有一大块突兀的好似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正中央一根粗木桩高高竖着一个由累累白骨和彩色粗布扎制而成的人形,构成头颅的是形状奇特的不知什么生物的巨大头骨,一串骷髅头穿成的项链挂在人形的脖子上,散发出一种险恶而诡异的气氛。不时有经过的村民停下脚步,对着这令人不快的巫像膜拜,口中喃喃祝祷着什么,神态虔诚狂热。叶牧看了几眼那巫像,只觉得有种莫名的眼熟,搜遍记忆却全无印象。 距离那空地没多远的地方,有一处占地格外大的院落,颇高的石墙挡住了一切窥探的视线,地图上能看出内里有许多人,紧闭的院门处还有两个精壮汉子站在两边,好似守卫一般。院内有个男人在用极富煽动力的声音说着什么,每当话音落下,一些声音便纷纷应和。叶牧在墙外听了一阵,却是在说着“天择教”的种种好处。诸如“百邪不侵”,“天运庇佑”云云。结合那些村民对那巫像的崇敬,叶牧明白过来,这一村的人大约都是天择教的信徒,只是不知这天择教同妖魔又是什么干系。 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食人部族中,可真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他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过滤掉那些无意义的强调感叹与夸张的描述,男人的话中提到的三个词语引起了他的注意。 “圣子”,“圣兽”与“圣果”。 据男人所说,圣子是上天赐下,身具异象,传达上天的意志,解救人们的苦难。圣兽是圣子的仆人,庇佑人们免于妖魔的残杀。圣果是圣子带来的天上的果实,哪怕是污秽的土地也能生长,抱着虔诚的心种下,将果实作为祭品奉给上天后,种过圣果的土地就能重新种出粮食来。 听男人的话中之意,这“圣子”在指点他们来到这片“世外桃源”后,由于天人的思念而被召回去了,教中遇到危难时还会再次降临。这番胡扯叶牧是不信的,然而此时怕也难以探查到这“圣子”的真面目。所谓“圣果”叶牧琢磨着可能同这“百灵果”有些关联,而守护村子的“圣兽”—— 随着走向村子的更深处,周边的建筑群逐渐变得破败而古老,消失了人类生活的气息。这些建筑中几乎找不到一间还算完好的房屋,倾颓的房舍错落着,形成了一座沉默而巨大的废墟。那些木制的房门不是腐朽殆尽就是碎裂着堆积在门口,透过空荡荡的窗户,还依稀能看到房内垂挂的看不出本色的破烂帐幔。原本疯长的荒草在魔气的侵蚀下已经全部枯萎,保持着最后一刻生长的姿态,张牙舞爪地攀在墙壁土石之间,或是枝棱棱地伸向天空,大丛大丛地埋没了原本的道路。 看起来被废弃的建筑和枯死的野草之间,有一条显然是被人践踏形成的小路。再走出一段距离后,地势陡然开阔了起来,一片格外宽阔的寸草不生的荒地出现在眼前,脚下的土壤由隐隐的黑红色转为了墨汁浸染般的浓黑。 路的远处有些响动,叶牧停下脚步,催动幻术隐在远处,遥遥看到数名汉子推动着一辆辆辘辘的独轮车走向荒地,车上满满地堆着巨大的椭圆形灰黑色石块,使得车轮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那些汉子在荒地上停下,将石块倾倒堆积在一起,开始往身上紧紧捆扎一些形状古怪的皮革护具,又用厚布将面部也牢牢覆紧,只露出一双眼睛,并在额上扎了一条布带。随即,他们各自抱了一块石块走到荒地的边缘放下,相互间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定。彼此呼喝几声后,拔出尖刀,齐齐一刀捅向石块,同时飞快地拉下额上的布带遮住了眼睛。 尖刀轻而易举地戳进了石块,同一时间,空气传递过一阵无形的波动,叶牧眼前一暗,仿佛听到了无数生命临死的尖利哀号。 他稳住心神,发现周围静悄悄的,那些哀号声只是错觉。但紧接着,在他眼前,荒地上原本悄无声息的石块,骤然间齐齐翻卷炸裂开来,涌出无数半透明的鲜红色触手,瞬间席卷淹没了整片荒地,挥舞抽打得地面也随之隐隐颤动。这震动挥舞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便已然死寂,由于那惊人的声势,却显得时间格外漫长。 触手停止了动静后,以极快的速度消逝了颜色,变得灰白枯萎,仿佛烧尽了的炭块或烈日下的冬雪般,簌簌消融在了地上。荒地很快重新变得空荡起来。而在原本堆叠石块的地方,留下了一堆猩红色的肉团。叶牧一眼便认出,这正是之前那类似妖魔炊所的广场上,众多锅灶所烹饪之物。当时他还留意打量过,只是委实辨不出来源,没成想却是这般来历。 那些汉子将肉团重新堆上小车,又沿着来时的路走远了。叶牧这才现出身来,谨慎地接近空地,四处查看了一番。这片空地看起来与之前没什么区别,干干净净地没有遗留下任何东西,只是土地的颜色似乎又更加深了一些。叶牧也不在此地逗留,走入了那些汉子走来的小路。 ——他隐隐觉得,这个诡异的紧挨妖魔驻地而建的人类村落里,隐藏着一些重要的秘密。 第80章 圣兽 ===================== 走出一段距离后, 道路分为了两条。叶牧查看了两边的车辙痕迹后,选择了车辙印更深的一条路。又走了不多时,随着地势逐渐降低, 一座山丘出现在面前。 平缓下降的道路一直通到山丘凹处的最低端,一小片平整的石地后,是一个山洞。山洞的入口十分宽广, 却在多处架设了尖利的木桩拒马, 只在中央部分移开了两处拒马, 留下约三米宽的口子以供通行。而洞口石地的四角, 高高立起的四根木桩上,是与村中广场的形状相仿的四个巫像,只是这里的巫像要颇小上几号,构成巫像头颅的是人的头骨。巫像的脚下, 许多的白骨堆叠在木桩底部, 垒成了四座约一米高的白骨塔。 随着这幅极具特色的景象映入眼帘, 叶牧停下脚步, 认出了究竟是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巫像。 ——《狼烟》团队副本任务:“鬼村”。 叶牧常刷的副本不多,“鬼村”恰好是其中一个, 副本流程还记得很清楚。 进入副本后, 是一个破败的村落。村落里有许多游荡的行尸和变异行尸, 以及一只精英级变异行尸。打败精英级行尸后会获得钥匙,开启村落通往后山的门。在后山一片空地上, 将遭到一只巨大的魔化黑猿的袭击。如果能够在限定时间内击败黑猿, 就会出现一名神秘的七杀殿弟子,对话一番后唤回黑猿神智。随后黑猿将帮助玩家移开一块堵在山坳里的巨石, 展露出藏在巨石后的山洞。进入山洞经过种种机关并打败分布其中的一些怪物后,面对的就是副本的最终BOSS——鬼王。 要寻找鬼王藏身的那处山洞所在, 标志性的建筑,就是洞口前呈四角分布的白骨巫塔。 可惜当时只负责跟着团队一起砍怪,完全没留意任务内容。叶牧衷心希望那鬼王是后来才搬进山洞里的,他可不想单挑一个二十人副本的终极BOSS。 走进山洞,内里的通道意外地颇为宽敞,外围还有些石壁天然的粗糙模样,再往里走一段距离便变得相当工整。近三人高的洞顶与周围的洞壁一般平滑,像是被人精心打磨过一般。每隔一段距离道路的两边便设有两支三角木架,盘中盛着不知名的油脂,橘红的火光在其上跳动,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异味。 隐匿着气息,叶牧前进得很小心。此地若当真是游戏里那座鬼王所处的山洞,在他的印象里,通道中分布的致命机关可不少。 然而地面并没有出现陷坑,两边也没有突然刺出长矛,更没有从半空中淋出毒雨来。在山洞中走了一段距离后,叶牧还亲眼看见数名汉子推着同之前一样的满满的独轮车,从通道深处无比正常地走了过来,毫无所觉地经过了隐在一边的他身边,又推着独轮车辘辘走远了。距离近得叶牧都能清楚看到他们露出的皮肤上凝的一层霜雪似的白色粉末,也不知是不是天择教的什么特定仪式要求。 他索性在原地等了等,等那些汉子又推着空掉的独轮车回来,便悄然缀在了他们身后,果然一路上很是顺畅,没看到半点机关。 走过了约数十米的通道,地图上显示出三个代表敌人的红色光点,尽头处的洞口透出一片辉映的红光来。男人们推着小车鱼贯而入,叶牧靠近后,隐蔽地向山洞内看去。 屏住呼吸——运气不错,没有鬼王。 他看到了“圣兽”。 山洞内,在由大块“石卵”堆积而成的台子上,如同听到的描述般,有着暗红色的庞大生物。那生物表皮光滑,肌体泛着一种莹莹的光芒,边沿的部分呈现出近似透明的状态,看起来简直像一只巨大的圆球蛞蝓,完全分辨不出头尾。它身上的光芒似乎也在流动,当某一处的光芒褪去,变得凝实,那一部分的肌体就像成熟了的果子一般,骨碌碌脱落下来,在几个呼吸间变成了椭圆的灰黑石卵,滚落到一边。 男人们就沿着边缘小心翼翼地拾取着这些石块,经过一些挑选后,将其中某些装上车,另一些又重新堆积回台子上。那生物只是明灭不定地原地涌动着,没有表现出攻击性。 不管描述中对圣兽如何极尽夸耀之词,叶牧觉得这东西看上去……真的挺伤眼的。 此时,叶牧留意到山洞一侧有个三米见方的蓄水池,池旁地上坐着两个黑甲黑盔的妖魔侍卫。每过上片刻,不见妖魔侍卫有什么动作,便有一股水流自动从池内掀起,飞至石台半空,环绕一周后,雨水般浇洒到圣兽身上。每被浇灌一次,那圣兽身上的光芒就亮上几分。 有些眼熟……重霄门的法术——春风化雨? 叶牧想起叶苍曾说过,重霄门已经落入了魔神的掌控。 默默评估了一下形势,叶牧退向甬道深处,屈膝按地,召唤出了清光。 金光一放即收,金色大蝴蝶翩翩飞起,翅形华美流畅。它停在叶牧的肩膀上,轻巧得完全感觉不到重量。翅膀摇曳着,映出水般的流光。清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叶君。” “清光,里面那只红色的怪物是什么?”叶牧指了指那处洞口,低声问。 蝴蝶飞起,周身似乎泛起了波纹般,立刻融入了空气,只是不知是否因为契约的关系,在叶牧看来仍能辨识出模糊透明的形态。它飞向洞口,稍一停留便飞了回来,重新落下。 “天级魔物,豚母。”蝴蝶振动了一下翅膀,“豚妖吞食同类,进阶成为豚母。外皮剧毒,啸声致命。性喜湿润,食物充足时会产卵,妖魔食之,可补充魔气。” 叶牧闻言心中一动,若能将它干掉,对妖魔军队显然是个打击。 由于契约压制,伴生灵的实力无法超过契约者。指望清光帮忙大杀四方行不通,叶牧本身才是战斗主力。要越级挑战,还得想想法子。 琢磨着如何应对豚母的剧毒,叶牧问道:“它可有什么弱点?……撒盐?”想起那大号蛞蝓的外型,随口开了个玩笑。 清光:“不错。豚母惧盐,一旦沾染便会翻卷外皮,露出内腹。此时击杀,事半功倍。” 短暂的无语间,叶牧想起刚才看到那些男人皮肤上析出的白色粉末。 豚母之所以不攻击那些男人……也许是因为盐? 商议一番后,一个计划逐步成型。 黄昏降临。村中某院落,夜晚轮值的男人们聚集到了这里,叶牧白天遇见的中年汉子也在其中。 青石地上摆着许多大木桶,男人们依次走过去,提起木桶,将里面的水从头上哗啦啦浇下。放下空桶,一个个就这么湿漉漉地走出,三五成群地结伴往村后山洞去了。 那中年汉子临走前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四周,滴着水的头发下目光一瞬间格外犀利,然而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收回视线,看起来又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汉子,跟着同伴们离开了。 男人们离开后,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跛脚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嘴里喃喃咒骂着,把院内散落的桶一个个拎到房檐下,粗暴地擦干排好,又拎着扫帚开始扫院内的积水。 干活的男人没看到,在他身后开启的屋门处,有道黑影一闪而逝。 叶牧闪进房间,极快地扫视一圈,立刻锁定了几个可能的目标。 悄无声息地翻找过柜子和几个布口袋,打开角落的一口大缸,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昏黄余晖下,叶牧看到里面半满的白色颗粒。 摘下一只手甲,叶牧伸手抓起些许捻了捻。直接用了拾取。 您获得了盐。 这条信息飞快地刷了满屏。虚空悬浮的半透明平台上,雪白的盐堆满了一格格空间。 感谢《狼烟》的生活技能,盐作为烹饪的基本食材之一,一格内能够堆叠许多许多份。 缸里的盐没了踪迹,原本插在其中的木舀子跌落下来,在半空被一只手抓住,轻轻放在缸底。 叶牧戴回手甲,将缸口重新盖好,一切恢复原样。像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 从头到尾只花了几分钟。 跛脚男人扫完了积水,牢骚着将扫帚扔在门外,回到屋里关上了门。全然不知屋内的盐缸已经空了。 豚母所在的山洞内,男人们又运走了一批石卵,将空车推回来,今日的工作就算是全部结束。等待来使、敬献祭品之类的工作,自有另一批人来做。他们敬畏地对圣兽和两名守卫行过礼,纷纷离去。山洞里一时陷入了寂静,只余那两名妖魔侍卫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每隔一段时间,便掐诀给豚母“沐浴”。 又一次的浇灌后,山洞内昏暗的光线下,蓄水池旁有一处阴影暗得更深邃了些。 池水仍因为刚刚的法诀而波动不已,层层泛开的涟漪之下,无数细白的粉末无声地扩散溶解开来。 籍着清光的幻象遮掩,叶牧将呼吸放得缓慢悠长。他低伏在洞壁角落,此刻离那两个背对他的妖魔侍卫只有不足三米的距离。将所有盐都倒入池中后,他左手虚握,五指指尖点在地上,缓缓抬起右手,无声地握住了刀柄,目光睃巡着妖魔侍卫铠甲间的薄弱之处。 游戏里他很擅长击杀重霄门的法术系玩家,但现实里对战这样的施法者还是头一次。最好的对战方式是用急速的攻击打断对方的术法施展,这意味着他最好能在发动攻击时就尽快解决掉一个对手,将局面变为一对一。这一次突袭,至关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个时刻即将到来。 离叶牧稍远些的那个妖魔侍卫有了细微的动作,如果不是近距离观察很难发觉。只见它做了些手势,池中的水流便哗啦一声翻卷而起,飞向石台,环转一圈后—— 叶牧动了!一瞬间解除了幻象,触地的左手金光乍现,脚下发力飞扑向近前的妖魔侍卫,右手已经拔出背负的刀,一气呵成地斩向其铠甲的头颈接缝处。 伴着耀目的金色光芒,他感到刀锋一滞,如入败革。斩中肌骨的手感传来,立时顺势狠狠一拉。 此刻半空中的水流刚刚天女散花般落下,背后的光芒中清光现出了身影,金色的眼目低垂,黑袍翻滚,按上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古琴,弦动,声起。 水流碰触到豚母的瞬间,一声尖锐得直刺灵魂的惨烈嘶嚎声响起!然而比这更快的是一声铮然琴鸣,甫一起音便似山洪乍泄,席卷出飞瀑湍流般的清亮音色来。音色深沉悠远的古琴却奏出了峥嵘杀伐的激昂气势,生生压制了那蕴含无尽幽咽哀嚎的啸音。 豚母整个翻卷而起,暗红色的表皮烧着了一般崩裂开来,激烈地摔在石台上抽搐,连带着底座的石卵向四方散落滚动开来。嘶嚎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叶牧身形一旋,另一把刀已在手。抑制着那嘶嚎声在脑中带来的昏眩,又是一刀攻出,硬抗着妖魔侍卫暴起的回手一击,自刁钻的角度沿着刚刚造成的创口,斜斜刺入! 由喉至脑,一击毙命。妖魔侍卫的临死一击也重重打在了他身上,喉头一甜,叶牧踉跄一步,硬咽下一口血。 这时另一个妖魔侍卫刚从面前的巨变中回过神,猛地站起身来。 已经晚了。 灵敏而迅捷的七杀殿弟子永远是重霄门法术系弟子的克星,哪怕这个法术系弟子穿了一身铠甲。过往的游戏经验在实际战斗时多少起了些作用,至少叶牧很清楚对方会些什么法术。然而这仍是一场颇为艰难的战斗,其间很是发生了几次危机,不过叶牧终究还是尽可能快地干掉了这个敌人——在豚母从疼痛中回过神之前。 将刀从妖魔侍卫身上拔出,叶牧转身面对他此番最大的敌人。 豚母仍在尖啸。致命的效果被清光的琴音中和削弱了,山水阁的琴音同时还有迷幻遮掩的作用,外面的人一时半刻不会发觉这里的异常。但轮值的妖魔随时可能前来,那些村民也可能闯入此地,时间紧迫。 石台在豚母的翻滚中坍塌了大半,散落一地的石卵有许多裂开了缝隙,从其中挥舞出密密麻麻的红色触手来。由于琴音的影响,那触手并没有叶牧之前所见的威势,软绵绵地挥舞片刻后便即散落成灰,留下一块彻底死寂的石头。豚母在石台上,外皮整个炸裂翻卷起来,所谓的“内腹”暴露在叶牧眼前。 他终于知道了“豚母”这个名字的由来。 豚母的内腹是层层叠叠的赘肉,上面生长探出着二三十个怪物的头颅。那些怪物头颅形貌似猪,光滑无皮毛,呈现出一种粉红的色泽,整个怪物就像是被那层厚厚的赘肉吸收了一般,仅有头颅露在外面,一双双眼珠像石头一般,和那些灰黑色石卵看起来是相同的材质,那似乎永无休止的尖啸声就是从它们大张的口中响起。 叶牧躲避着那些挥舞触手的石卵,靠近了高台。随着叶牧的接近,那些石头眼珠好像察觉到了一般,齐齐向他的方向转动过来,死气沉沉地注视着。啸声蓦然停歇了一瞬,只这瞬间,就有许多石卵在琴音里炸裂消融。而那些怪物的头颅中,有五六个好似活过来了一般,开始向外挣扎。随着哔哔啵啵不断的响声,它们像破了皮的种子一般,突然干瘪塌向了一边,从裂开的嘴里,发芽般,生长冒出了茁壮的触须来!那些触须见风即长,转瞬便生得足有一人粗细,探出十几米,挟着劲风,向叶牧劈头盖脸地砸下。 这个时候,叶牧十分感谢青蛇连翠。 他没有同天级妖魔战斗过的经验,但他很熟悉这种卷、缠、砸、困的战斗方式。而且不得不说,豚母最令人棘手的是它的剧毒和啸声,以及那为数众多拱卫于它的石卵,在这种触手攻击上,它真的没有太多战斗技巧可言。相比连翠那时充满压迫的攻击,这些袭击只是看着凶险,应付起来简直轻松得难以置信。 接近豚母的过程毫发无伤,叶牧甚至还觑准时机斩断了两条触手。 豚母似乎意识到了情况不妙,攻击停了停,有更多怪物头颅开始挣扎着蠕动起来。 叶牧趁隙飞快地蹿近了它的本体,手起刀落就剁掉了一颗怪物头颅!盖因豚母生命力顽强,只有失去了所有头颅才会死亡。 这给豚母造成的痛楚似乎远胜刚才斩断的两条触手。它再次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十几条触手破体而出,铺天盖地地砸向叶牧。 叶牧一击得手,轻功跃向上空,触及洞顶时拧身一跃,折向一旁。触手轰隆隆地擦身而过,重重打在岩壁上,引得山体都一阵震颤,尘土簌簌掉落。 这动静颇大,叶牧加紧了攻击。一旁的琴音转为古朴悠远,听着这乐曲,连刚才在妖魔侍卫手上受的伤似乎都不大疼了。 一声又一声的轰鸣中,战斗仍在持续,逐渐向着胜利的一面发展。 随着最后一颗头颅飞出,豚母整个塌陷下来没了动静,只余血糊糊一张外皮。然而山洞仍在摇晃,伴随着隆隆闷响,碎石落的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塌陷。 暗道不好,叶牧召回清光,顺手对豚母用了个拾取,感到手中多了什么圆溜溜的东西,来不及查看,便在劈里啪啦坠下的石块间向山洞外拔足狂奔。 好不容易跑出了塌陷区域,免于被活埋的命运。听到山洞外的动静,叶牧一个激灵,激发幻术的同时隐匿了身形,悄然摸向洞口。 闻声而来的值夜村民们围在山洞外,看着不断晃动的山体,手足无措。有机灵的人已经赶回村将消息报给长老,剩下的人留在这里,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看看。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突然这山就隆隆地晃起来,连这入口都塌了一半,看起来可怪吓人的。 叶牧白天见到的那个中年汉子神色惶急,走上前一步,说:“我要进去看看情况,谁跟我来?”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犹豫道:“……守卫大人在里头罢。他们要是都出了事,咱们去有什么用。” 中年汉子顿足哀叹道:“蠢货!圣兽要是出了问题,咱们哪还能过这种安定日子。早晚都是死,你们不去,我去。”说罢当真气哼哼一头扎进了洞里。 叶牧正蹲守在洞口附近,愁于难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去。眼见这汉子一头闯入,大喜。隐在一旁等他过去,便缀在后面,待到离洞口远了些,外头人再听不到里面动静,便自黑暗中出手,一掌袭向汉子后颈,欲将其打晕,扮成他的样子蒙混出去。 那汉子就像脑后长了眼睛般,突然侧身,未见有怎样明显的动作,却恰好躲过了这一掌。 一击落空,叶牧心道不好,当机立断抽身而退,拔出了背后双刀。 那汉子站在原地却没有其他动作,轻咦了一声,道:“且慢动手,自己人。” 叶牧审视地看着汉子,没答话。 汉子急促道:“长话短说,我是七杀殿弟子,意外身陷于此。不管你是什么来路,我有办法带你出去。只要你先答我一个问题,山洞里那变异豚妖可是死了?” 叶牧对汉子说的话半信半疑,也没有“认亲”的打算,但他问的这事却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戒备着答道:“那妖魔已死。你能如何带我出去?” 听闻豚母已死,汉子眼睛一亮,道了声“好”,飞快道:“我等下出了山洞,会设法引开他们注意,你既然有隐匿气息的法子,想必不用我再多插手。我白日里会在家中,你若有其他事,可来寻我。”他张望一下四周,就地打了个滚,在身上抹了几把灰。一骨碌爬起来,道:“这就走罢。”说罢当先往外走去。 衡量了一下,叶牧跟了上去。 汉子果真守信,临到洞口,神情一变,慌慌张张地嚷着“不好了!”跑出去,还摔了一跤。登时所有人都围过去询问,叶牧趁机脱了身。 他本来计划得手后就立刻离开,此时却改了主意。圣兽是妖魔的补给来源,圣果却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汉子若真是七杀殿弟子,在这村落待了许多时日,肯定知道些详情。有必要和他谈谈。 这一逗留,却让他又看了另一件奇事。一日之内,天择教这三样“圣物”竟让他见了个遍。 ——传说被召回了天上的“圣子”。 隐在暗处遥遥看着被那妖魔侍卫带过来交给村中长老,被欢天喜地的众人毕恭毕敬迎回去的白袍“圣子”。叶牧眯起眼,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打量了许久,这才确定没认错人。 虽说换了身衣服,但这不是当初在湖边小村里失踪的那个王天留吗?重逢后叶苍和他提过一次,这人不是在长益城?怎么到了这里。 他有些惦记,江望那边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正被叶牧暗中观察的王天留,此时一言不发地走在据说是天择教长老的矮个男人身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塌陷的山洞方向。 从方才开始,他突然有种感觉……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在召唤他。极其迫切,比他当初在地下饿得狠了,重新见到食物时的那种感觉,还要迫切得多。 这诡异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更不敢提出过去看看。一边巴不得离那里越远越好,又一边抓心挠肺地想要冲过去。混乱之下连周遭的情形都没留意,更别提长老喋喋不休口沫横飞说的什么教义了。 为了克制这种感觉,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开始努力回想前不久的经历。 他被妖魔带走,又见到了当初抓到他的那个祭师。但那祭师只是扫了他一眼,示意先把他押在一边,就转而去听另一只妖魔的汇报,报告的还是中原形势。他担心长益城,不免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那妖魔却只顾说京城的事,而后不知为何又说起西凉来。还谈到了七杀殿,什么“百草堂”“毒术”云云,似乎那边起了什么乱子。他听得昏头转向,祭师却似乎对那里十分了解,一个个名字如数家珍。唯有一个名字似乎格外着重,反复念叨了许多次。 咽了口口水,充满眷恋地往山洞那边扫了一眼,又强迫自己跟着长老走向村里。王天留在这种纠结里不经意地想,他被妖魔侍卫押着离开时,祭师是在说什么来着? ——“叶牧?这个叶牧……是谁?” 叶牧此时充满了困惑。 他找了间没人的破屋休整,然后才想起当时乱中自豚母那里拾取的战利品。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包裹里也没有。他努力回忆,愕然发现在那中年汉子进山洞之前,明明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当时竟也没发现异常。 他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很确信不可能是被自己弄丢了。挠头之下,想起调出信息栏翻看当时的系统消息。 您获得了魔种。 您绑定了魔种,获得妖魔军声望100000 叶牧一顿,又看了一遍信息,顺便数了一下那一串零。 魔种。 《狼烟》的玩家,可能不在乎装备,可能不喜欢下本,但只要是玩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绝对听说过魔种。 但真见过它的玩家,一千个里也未必有一个。叶牧就属于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 它未必是最珍贵的道具,却绝对是游戏里最罕见的道具,也是“鬼村”这个副本受欢迎的主要原因。 当玩家完美解开了所有机关和谜题,且在挑战过程中团队没有一人牺牲的时候,击败鬼王,有低几率掉落魔种。 效果:使用后绑定(唯一),万魔之源。 这说法看起来很强悍,实际上却没什么用,只是有个有趣的效果:绑定后可变身,造型十分拉风,变身后所有妖魔自动变为友好生物,不再主动攻击绑定者。变身期间不能使用任何道具和门派技能。 这功能在现在的叶牧看来当然很实用。然而他尝试了各种方法,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没有突然具备“变身”功能。 再看系统信息……绑定的效果也许就是增加了这许多声望? 叶牧查看自己此时的妖魔军声望。 妖魔军:仇恨,势力声望:-61800 …… 叶牧决定把魔种的事情忘掉,还是好好休息吧。 随着夜深了下来,村庄因为圣兽死亡而起的骚乱也渐渐平息。村民们拜见过新降临的圣子,便也各自回去歇息。王天留心不在焉地拒绝了长老提出送来服侍他的人,关起门一个人在房内左右纠结。 夜色愈深,圣子的房门突然开了。 守卫在外的男人回头,问:“圣子,您……”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幽光流动的紫色眼眸。 王天留走出院落,男人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维持着扭头的动作,彷如石像。 终究输给了那愈发迫切的呼唤声,王天留走得飞快,夜色下的一切在他的眼中纤毫毕现。 一路顺畅地走到了那半倒塌的山洞前,王天留在此地犹豫了一下,看着仿佛深不见底的洞口,一瞬间陷身地底那段经历带来的恐怖感占了上风,他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骤然清醒。呼唤声停止,他张皇四顾,看到四座白骨巫塔,哆嗦了一下。 自己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他转身要回去,没看到身后,从洞口流水蔓延出了一滩血糊糊的皮,呼地一下腾空而起,扑了过来。 王天留感到头上一片被遮住了,抬头看去。 那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印象。 没过多久,地上的人醒来了,脑海中多了许多记忆,思维像是水洗过般清醒。他觉得自己感觉从未如此好过,自从…… 他伸手抚上眼睛,紫色的眼眸眼见着沉淀下去,泛出冷硬的石头光泽,转瞬又恢复了波光潋滟的晶紫。 ——自从幽梦魔,把眼睛和它的诅咒种在了他身上。关于那个七杀殿弟子的诅咒。从那一刻起,通过这双眼睛,它残留的情绪每时每刻都笼罩着他。 而现在,所有影响都结束了。吞噬了豚母的记忆,吞噬了幽梦魔的感情,他“醒来”了。 月光下,他的皮肤仿佛流动过暗红的光芒,白皙得更近似透明了几分,仔细看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是王天留,他是人,他是——魔。 记忆里以为早已忘记的往昔,他家一直被村民们所排斥,据说他爹是“怪物”,死后成了石头人的怪物。 被拟态魔吃掉的人类,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死去,和平常一样地活着。回到家乡,成亲,死亡。女人艰难地生下孩子,独自抚养,没能等到孩子长大成人,就一病归西。 留下无知的孩童,和没有觉醒的血脉。如果没有意外,就这样度过作为人的一生,然后死去。 意外。 拟态魔是怎样诞生的? 豚母诞下的石卵,一部分死亡,一部分被吃,一部分成为豚妖,一部分成为拟态魔。 豚妖吞噬豚妖,成为豚母,拟态魔吞噬妖魔,成为妖魔。这是它们刻于血脉的传承方式。 他吞噬了豚母,他成为了王天留。一个全新的自己。 现在,他要去寻找一个人。他从记忆中发现他,从气息上分辨他,那个人拿走了他守护许久的一样重要宝物,他要将宝物夺回来。至于那个人……也许,也许可以放过他。 如果没有在战斗中杀了他的话。 他熟悉那宝物的气息,它就在附近。 王天留开始在废墟间行走,一间间地检查废屋。月光照射出他的影子,好像有巨大的触须在他身后游动,也许只是草木晃动的影子。 “找到了。”他说着,哗啦一下扯开门。破碎的木板就此分崩离析,掉落在地上时却只剩下一滴透明的液体,发出滋的一声,沉入地底。 他看到了那件宝物。他看到了那个人。 宝物?人? 那个人是—— 木门拉开的声音响起时,叶牧警觉地一跃而起,武器已拿在手中。看向门口,白袍的男人站在那里,月色下的紫眸溢彩流光。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找到了自己,但显然来者不善。做好了迎接恶战的准备,叶牧客气地招呼道:“好巧,梦游吗?” 男人站在那里,没有攻击,也没有说话。正当叶牧真的开始怀疑对方是梦游的时候,男人开口了。驯从而温顺地低下了头。 “——魔神大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我还活着!(喂 鬼村副本里的所有BOSS都在文中有过篇幅五百字以上的剧情出场,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对号入座~ 据说用古琴想要弹奏出文中描写的那种效果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请理解为清光的独家神技。(写这一节时我脑补的音乐是幻想三国志4里紫丞的琴曲《奔壑》一段。) 第81章 魔种 ===================== 短暂的讶异后, 叶牧冷静下来。 他被误认过好几次,不过都是密语系统造成的误会,这样面对面被唤为“魔神大人”还是头一回。 “——我假设, 你不是认错了人?”叶牧道。 男人抬起头,露出惊讶的表情。他道:“魔种选择了你。你没有继承它的记忆?” “那是什么意思?”叶牧开始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想到魔种的效果说明, 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捡到了一个大麻烦。 “呃, 可能因为你原本也是人类, 所以继承记忆需要时间……?”男人困惑地抓了抓头, 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 察觉到叶牧的视线,男人抓着头的手一僵,若无其事地放下来,轻咳一声, 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魔种会选择一个人类。但它选了你, 你就是新的魔神。我这么说, 听起来可能挺难让人接受的, 不过你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早点知道这件事, 对你有好处。”他指了指叶牧的脑袋, 纳闷道, “它现在应该是在你的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起作用……你真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 叶牧完全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对, 没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多出什么东西, 更没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了。男人的话听起来十分荒唐,但介于这本来就不是一个科学的世界…… 叶牧抱着判断真伪的心态, 继续问道:“你说我是魔神,然而据我所知, 你们的祭师正在供奉着一位‘魔神’。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它也有一颗这个什么‘魔种’?” “魔种是唯一的。”男人果断地回答,颇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你所说的那只妖魔,只是消灭了很多曾经知道魔神真相的高级妖魔,宣称自己是‘魔神’,唬唬那些新生的妖魔而已。即使它强大得能够杀死之前的魔神,得不到魔种的认可,它就永远成不了真正的魔神,没法拥有魔神的威能。” 唯一性这点被他说中了。叶牧的心沉了沉,表面上仍怀疑地看着他:“你说它除掉了那些知道真相的妖魔,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还有——你长得很像我之前见过的一个人。”嘴上这样说着,他暗自却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他不太相信对方会出于好心和他说这么多,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眼下趁着能问的时候姑且多打听一些情报,如果男人表露出任何攻击的端倪,他也不会老实地等待对方先出手。 男人点点头,道:“我们之前见过一面,你还给了我一些干粮。”他紫色的眼睛光芒流转,一瞬间漂亮得不可思议,“看在这个份上,我劝你在影响还没开始的时候,尽快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继承记忆的过程也许会很久,魔种的气息可能会引来高级妖魔。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他闭上眼,似乎有光华在他身上流动,白袍涌动鼓胀起来,像是树木生根一般,自下摆挤挤挨挨地蔓延出了五六根看起来相当眼熟的手臂粗细的触手,像是有生命般,伸出来后慢悠悠地扬到半空,各自探头探脑地摆了摆。 这是叶牧没有立刻攻击的主要原因——那触手并没有表现出凶暴性,说实话,看起来还……呆头呆脑的,有点蠢。他亲眼看到两根触手从袍子底下探出来时一头撞到了一起,然后像是惊到了般乍然分开伸直,如同两根木棍一般地直挺挺蹿长了好一截,才重新软化下来。 男人睁开眼,灰黑色的石头眼睛死寂地看着叶牧,明明没有开口说话,却有声音响起:“你杀死了豚母,我继承了‘它’的记忆。魔种虽然没有选择它,却让它成为了守护者。魔种给了它关于魔神的知识,给了它提升实力的魔气,也影响了它,改变了它。但这种改变是微不足道的——与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改变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触手慢慢地挥舞着,声音仍在继续,音调里没有情绪的起伏,像是预言,“现在,现在你还算是一个人类,但改变已经开始。魔气会逐渐侵蚀你,这个过程一定比你想象的要快得多,你会成为彻底的妖魔。你将发现,你开始能够影响那些实力低微的妖魔,让它们听从于你,但更多实力高强的妖魔会察觉你,抵抗你,魔种吸引着它们,来击败你,杀死你。死亡,意味着结束。活下去,‘你’会成为魔神。” “如果我‘离开’呢?”叶牧沉吟着问道。魔种会影响妖魔的话,远离妖魔又会如何? “你没有选择。”男人的眼睛重新泛回紫色,触手一根根地收回,开口道,“除非你能够完全自如地控制魔种的力量,那时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在此之前,它会汲取大量的魔气来改变你的身体,你杀死妖魔,它们的魔气就被你汲取,平衡得以维持。没有补充的魔气,魔种就自己给予你魔气,那对你来说绝不是件好事,如果你想在这种侵蚀中保留自己的意识,就尽量避免它这么做。” 他看了看天色,道:“我出来的时间太久,该回去了。”嘴上这么说了,他却没立刻转身就走,而是在原地静立片刻,背过手,望了望空荡荡的门框,又看向叶牧,脚步一转站到门边,道,“啊!……你也要走了吧?下次见面,你就是真正的魔神了。请。” “多谢你的消息。”叶牧道,“……你的触手没事吗?看起来踩得很疼。” 他刚才看到男人脚后有个触手尖探出一下又缩回去藏进袍底,还以为男人是故意留了一手想要背后偷袭。结果他眼睁睁看着男人侧身时,就这么……一脚……重重……踩了上去。 所以,不是偷袭,而是控制不好没收回去……吗? 只是看着都觉得很痛,真亏他能强忍着还面不改色地说这么一堆话。 男人脸色一变,故作平静的表情崩裂,立刻抬脚挪到一边,掀起袍子,捞出身后拖着的那条触手,两手抱到面前,仔细查看。那触手尖都被踩得肿了一圈儿,又红又亮简直像个小灯泡。男人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瞬间闪电般缩回来,脸上表情都疼得抽搐了一下。 叶牧无言地收起武器,自身上摸出一个扁盒,道:“拿去。外敷,消肿镇痛。”抬手扔了过去。 男人一手抬起,恰恰接住,尴尬道:“……谢谢。”将盒子里半透明的淡绿色膏脂抹了些在触手上,神情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他捞着触手看向叶牧,清清嗓子,放弃了再努力撑起高深莫测的架势,说:“那个,力量增长太快,一时不太适应,见笑了。上次见面太仓促,也没通个姓名。我叫王天留,你是?” “叶牧。” 王天留“咦”了一声,道:“你是叶牧?西凉的那个?……我跟你说,把我绑来的那个祭师注意到你了,最近还是少用真名为好。” 祭师……元洲?叶牧颇觉意外,略一思索,猜到大约是因为自己在西凉那番动静过大,露了行迹。点头应道:“多谢提醒……长益城现在情况如何?”他顺势探问了一句。 王天留露出复杂的神情,说:“被包围着,情形不能说好。但还在战斗,所以……情况还行?” 他看起来不愿对此多谈,摆摆手,捞着触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叶牧走到门边,远远地还依稀能看到他边走边努力想把触手塞回袍子底下,没注意看路差点被绊了一跤,一惊之下更多触手冒了出来。 目送那身白袍手忙脚乱地消失在夜色里,叶牧收回目光,决定立刻动身离开。圣果的事可以以后调查,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这个“魔种”带来的影响。 他轻车熟路地溜出村庄,穿过妖魔驻扎的山谷,在边缘地带暗中徘徊一番,选中了一只落单的玄级妖魔,骤然出手,一击毙命。 ——刀锋收割生命的瞬间,他感觉到了“魔种”。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肉眼看到的地方没有任何变化,却能察觉到有东西被呼唤着,从妖魔那里流了过来。 下一个瞬间,就像被一条细长的虫子钻进了身体般,猛烈的灼痛和穿行感袭来。 叶牧手一抖,差点儿没能拿住刀。他闪身避到阴影中,大汗淋漓地拄刀半跪在地。这片刻功夫,能清楚感受到那流动的东西从手臂一路游走上咽喉,头颅,在脑中转了一圈,随即一分为二,飞快地冲进了眼球! 眼前一黑,他死死捂住双眼,那种疼痛简直像是被人拿匕首在其中搅了一搅般,几乎疑心眼球已经破碎。但掌心下完好的触感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错觉。疼痛很快褪去,温暖的感觉渐渐从四周包围上来,像是……像是幼时模糊的记忆里,身处母亲怀抱一般的安心。 叶牧挪开手,试探着缓缓睁开了眼,下意识地眨了眨。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黑夜向他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那黑暗依旧笼罩,却不再阻碍他的视线。月光和夜色交织出最上等的清辉,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在地面升腾,拥簇着翻涌至脚踝高度,又轻柔地四溢散开。而他身周,那些雾气欢快地跳跃着,穿梭着,触及他身体便消融不见,带来的正是那种格外温暖舒适的感觉。叶牧伸手捞了一把,触手之地空无一物,那些雾气就像云朵般被掬在了手上,随即又迅速消逝在掌心。 这是……魔气? 他撑着刀站起身,极目四顾,天穹仿佛被分为了两边。此时身处的这片大地,空中明月稀星,在黑色的天幕上闪烁着清冷的光芒,而在那条无形的分界线外,更加遥远的一侧天边,无尽的黑暗突兀地吞噬了一切,只是望上一眼,似乎都要被卷入那深沉凝重的黑色里。 在某些部分,天幕和那片黑暗的交界处有些模糊扭曲,像是正在被那片黑暗侵蚀。 辨识了一下那黑暗所在的方向,叶牧呢喃道:“东南荒原……” ——妖魔聚居之地。 他扫了一眼信息栏: 变身经验值:3/10000 还真是游戏的显示方式……苦笑一声,一时间叶牧的心情颇为复杂。魔种带来的改变得到了验证,意味着他得面对自己将会变成一个不知名生物的事实。乐观地想一想,他记得曾看到的魔种变身图片还是个挺帅气的人形,这边应该也差不多……吧? 是人形就可以了,真的。 微微摇头停止了胡思乱想,叶牧冷静下来,考虑起如何应对此事。 从游戏信息方面,他找不出什么办法解除魔种的“绑定”。猎杀妖魔对他来说不算困难,重点是及时补充魔气,避免魔种对意识的侵蚀。他能隐隐察觉到身体有种类似饥饿感的虚弱,看来还需要更多的魔气。此外—— 叶牧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金蝶印记。从天生灵物的立场来看,他毫不怀疑面对“魔种”时,它们会有什么反应。对于叶苍他们三个他倒是不担心,清光的态度就很值得估量,他不想随时揣着一个难以预测的危机。是到了解除伴生契约的时候了。 不过,要先找一个不受打扰的场合。毕竟,难说活了漫长时间的清光,会不会认出魔种。最坏的情况,没准在召出他的下一秒,他就得面对一个实力为“极”的敌人。 江边是个不错的地方,人类势力范围的那一侧,不会引来妖魔,解决完此事,回来猎杀妖魔也很方便。顺路他还能去一趟长益城,和江望打个招呼,交换一下情报。 叶牧想道,希望江望听到魔种的消息时,不会太过吃惊。前不久他还和江望念叨,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杀了魔神,谁能想到没过两天,自己就要成了这个什么“魔神”? ……不过要是能看到江望惊讶的表情,好像也挺难得的。 想起当初江望听到他说出来历时,罕见愕然的神色,叶牧不由得笑了起来。心底轻松许多,忽然觉得要变成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妖魔,也没那么要紧了。 将来的事情,等他当真有了所谓“魔神”的能耐,再做打算吧! 思索着应该先同叶苍他们通个消息,让他们有点心理准备。叶牧调出地图,浏览标记的光点时一怔。 叶苍的光点——从江南消失,出现在了长益城。 发生了什么事?他当即试图密语叶苍,却看到信息栏浮现出文字: 特殊状态,发送信息失败。 他又尝试着密语了其他人,依旧是同样的反馈。几次后只得放弃,将其归咎于魔种的“变身状态”。 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临时性还是永久性的,叶牧想起了游戏里魔种变身时的限制。 不能使用任何道具和门派技能…… 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熟练了七杀殿的各类攻击方式,在战斗时并不怎么依赖于系统辅助,刚才的突袭也是出自自身操控。他重新选定了一只妖魔,暗中尝试用系统的技能发动攻击,感觉到身体在原地沉重地停顿了一瞬,攻击发动! 几刀解决掉这只妖魔,叶牧的脸色很不好。 试图发动技能的一瞬间,他整个失去了对身体的操控。这和之前那种在系统帮助下发动技能的状态不同,在系统技能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如何发力,身体如何移动,而刚才——刚才,他一瞬间失去了身体的所有感觉,就像一个幽灵,无所凭依地存在于世,没有任何联系。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糟糕。 他暂时放弃了再尝试使用道具的打算。从门派技能这边出的岔子来看,他觉得喝下一瓶牛奶,没准就食物中毒了。 往后的战斗,需要格外小心了。 叶牧换回妖魔的伪装,迅速动身返回长益城的方向。他沿路绞杀着各类妖魔,注意不将踪迹显露出来,而尽量伪装成妖魔内部争斗的模样。 魔种的改变仍在持续地进行,叶牧开始能够察觉到妖魔的气息,甚至从而判断其的强弱程度。这为他的暗杀提供了不少便利。除此之外,他双手的指甲变得坚硬而边缘锋利,隐约带上了金属的光泽,个子好像也长高了些。谢天谢地,没有多出一条尾巴或者两只犄角来。 及至到达长益城外的妖魔营地时,他哪怕不做伪装露出人类面貌,也没有妖魔会怀疑他的妖魔身份了——有一头对魔气最为敏感喜爱的鬼面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不用缰绳牵引也乖巧得一步不离,时不时探头去啃食他走过的土地。 这走兽是叶牧杀死的一只妖魔的坐骑,主人死后就跟上了叶牧。它像能看到魔气般地,每每喜欢趁着附近的魔气往叶牧那里聚拢,翻卷出一道浪头时,一口大嚼下去,吃得极为高兴。叶牧认出这是江望曾骑过的那种走兽,自己也需要一头不大显眼的坐骑在妖魔的地界行走,便也没做驱赶。倒是不知道此举无意中为他省却了不少麻烦。 出示了江望事先给他的令牌,顺利进入营地,叶牧一抬眼就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门派服饰。 饮羽楼的人?他大吃一惊,再仔细看,发觉这些饮羽楼弟子的肤色青白,表情麻木,身带魔气,显然并非活人。 尸鬼。 叶牧蹙起眉,直接穿过营地,走向江望的营帐。帐外多了两名饮羽楼尸鬼守卫,似乎是事先得到了命令,看到令牌后,其中一人开口道:“大人不在帐内,跟我来。” 声音沙哑,语调平平。背着一把有些破旧的巨弓,看起来年纪很轻,大约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只是瘦削得吓人。 按捺下心底的些微异样,叶牧将走兽留在帐外,在尸鬼的带领下,绕过小半个营地,在临近长益城的营地边缘见到了江望。 这里停放着许多高大的机关巨兽,江望正站在其中之一的脚旁,同一名饮羽楼尸鬼交谈着什么。 察觉到有人接近,江望停下交谈,转过头来。叶牧正准备抬起手和他打个招呼,就见江望第一眼望见他的时候,原本微微含笑的神色遽然大变。 他抛下交谈对象,大步走过来,几乎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眼前,面色严峻地抬手掐住叶牧的肩,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正待说话,才想起来旁边还有别人。抬手挥退尸鬼后,抬眼问:“你做——你遇到什么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紧绷,完全不复平日的清朗从容,听起来甚至有些失真,几乎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了。 江望这样子真是太吓人了。叶牧飞快地交代道:“我在祭师的驻地发现了一个天择教的人类村子,杀了里面供奉的天级魔物豚母,莫名其妙吸收了一个魔种,然后就这样了。”尽量把表情放得无辜一些。 “魔种?”尾音上扬,带着疑惑。江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叶牧,深呼吸后,努力将嗓音放得温和平静,问:“……你还好吗?” 语气里仍不免带出了担忧。 心里一暖,叶牧安抚地拍拍他的手,道:“我没事……恩?” 碰触到的肌肤不是预料中的冰冷,而带着些微微的温热。叶牧讶然地改为握住他的手掌,这才确信不是错觉。正待问个究竟,却听远处一声大喝: “住手!” 人未到,声先至。发声的人却也比声音慢不了多少,叶牧和江望循声望去,就见匹练般的森然刀光袭来! 两人反应迅速,各自闪开,那刀光直追江望而去,汹汹来势教人一时间只能闪避,直将他逼开数米方止。攻势停歇,显露出人影来,却是叶苍手执长刀站在场上,红眼睛杀机毕现地紧盯着江望,背对叶牧头也不回,紧张道:“爹你没事吧?别被骗了,这家伙是个妖魔。” “……”叶牧哭笑不得,道,“我知道。” “啊?”叶苍听到叶牧如此说,看到江望也没有战斗的意思,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刀尖下垂,后退了几步站到叶牧身侧,但依旧不放松地盯着江望。正待说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鼻翼翕动,突然疑惑地嗅了嗅,紧接着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叶牧要说话却被叶苍用手势制止,只见他揉了揉鼻子,视线在四周看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江望身上,又嗅了嗅,再嗅了嗅。不可思议地盯着江望看了又看,手一松,长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露出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他维持着这个被雷劈了的表情,转头看向叶牧,哆嗦着手指向江望,问道:“爹爹爹……他,他是那个女妖魔?!” 这和想象的不一样啊!火辣身材呢?妖娆姿色呢?这人怎么看……他、他都是个男的吧! 江望扬了扬眉,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被指着也没生气,还在叶苍看过来时,冲他露出一个充满慈爱的笑来。 叶苍整个人抖了一下,卡啦一声迅速扭过头,看回叶牧,红眼睛充满控诉地等待答案。 这种尴尬的场面……叶牧干咳一声,深觉自作孽不可活,早点把话说明白不就没这码事了?知错就改。他看着叶苍,认真回答:“没有什么女妖魔。没能早点和你说清楚,是我的错。我喜欢的人是他。” 微妙地有种第一次出柜的感觉…… 叶牧眼看着叶苍从被雷劈的表情变成了一片空白。愧疚地唤道:“苍儿?” 果然惊吓过大了吗? 叶苍眨眨眼,又眨眨眼,缓缓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叶牧,又看了看江望,默然无语了半晌,一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砰咚”一下变成了孩子模样。 在叶牧疑惑的视线里,小小少年迈着小短腿走到江望面前站定,抬头,板着一张脸,道: “方才多有失礼了。娘亲。” 最末二字,唤得字正腔圆,抬起的红色眼眸里,意味……深长。 第82章 交汇 ===================== 家庭伦理时间结束。 叶苍是察觉到叶牧气息变化后, 匆匆发动事先留在长益城的后手赶了回来。此时误会消除,叶牧不免要将魔种一事的前后情况详细说了说。 听到叶牧提及和清光杀死豚母一段,叶苍忽然变回了成年模样。他没有打断叶牧的讲述, 听完后才开口道:“爹,我有些事想问问清光。” 叶牧点头,道:“眼下这种情况, 我打算解除和他的伴生契约——这个稍后再说。”他召出了清光。 召唤的金光出现的一刻, 魔气仿佛烧沸了一般沸腾起来, 哗啦啦急速向四面八方退散开去, 露出干净无比的一片地带。 流溢的金色光芒中,男人睁开了眼,金色眼目淡淡看了叶牧一眼,便将视线准确无误地转向叶苍。 “……坎水。”清光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怀念, “你变了很多。” “啊, 叙旧的话一会儿再说。”叶苍道, “先和你说声抱歉, 我闯了你家的云洞。” 气氛奇异地紧迫起来。叶牧轻咳一声,和江望交换了一个眼神, 道:“你们先聊, 我们去附近散散步。”拉着江望走远了。 旧友会晤, 显然该有单独的空间。 留下的两人谁也没关注他们的离开,摆在他们眼前的是相当险峻的话题。神色不动, 清光声音微沉, 道:“看来,你发现了。” “为什么?”叶苍大步走向他, 表情罕有的肃穆认真,“山水阁的阵眼被人破坏, 你的本体毁了——是你自己做的?” 天知道他破除迷阵,看到显露出来的彻底坍塌的云洞时,那种震惊的心情。 天下间没有谁能够在完全不破坏外围迷阵的情况下毁掉清光的本体,无论是谁,即使是曾经来过这里的他,或者对阵法深有研究的兑泽,都做不到。 他确信刚刚闯过的,是一座完好无缺的大阵。那么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一个人。 ——这座大阵的主人,震雷清光。 但是,为什么? 天生灵物,被天演八卦阵选中成为六灵之前,它们也是普通灵物的一种,有着各自的本体。譬如清光的金蝶,叶茗的山茶树,叶暖的烟烟罗。 尽管在本体和阵眼都毁灭的情况下,它们可以选择将自身化为新的阵眼,因为阵法而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几乎没有谁会这么做。因为这样会使阵法对它们的约束力增强到惊人的程度。更何况,本体是它们最重要的根基所在。毁去本体,对它们来说无异于亲手杀死自己。 而且,那是震雷啊,是它们之中,本体存活时间最为悠久的震雷。 他绝没想到震雷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何这样惊讶,坎水。”清光没有被道破秘密的动摇,安然道,“你知道我从不冲动行事,这样做自然是有其必要。反而是你,坎水,从前的你,绝对不会为了一个人类而选择成为阵眼。异界法则的威力果然惊人,它彻底改变了你,作为朋友,我很惋惜。”金色眼眸注视着叶苍,他深深叹了口气。 叶苍皱起眉,道:“不管怎么改变,我就是我。我想要力量,就付出代价,这有什么大不了。但你不是我,清光,回答我的问题,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为什么?”清光笑了起来,道:“坎水,你知道的。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做。” “你也‘应该’知道我不喜欢绕来绕去卖关子。”叶苍道,“有话直说。” “你不可能忘记。吾等的记忆,只会隐藏,不会消失。为何不愿想起?追寻真理的过程不可能毫无牺牲,坎水,你明白这个道理。”清光道,声音隐隐带着奇妙的韵律,“跨越天地法则,引动异界之力,令死者复生。这件事,单凭离火,是做不到的。” “所以,她向我求助,我答应了。”他一步步向叶苍走近,黑袍振动,仿佛蝴蝶震颤的羽翼,缓缓道,“当时你也在场。坎水,回忆起来!”最后一句,他的声调骤然加重,近似喝斥。 瞳孔微缩,叶苍连连后退几步,脑海中仿佛轰然炸响。就像罩于水面的薄冰噼啪破碎,或是浮于镜面的灰尘被拭去,隐藏于深处的记忆现出身来,汹涌而至。 啊啊,怎么会忘记呢?根植于骨子里的,对自由的渴望。 正是因为这种渴望,希望挣脱阵法束缚的渴望,让他和一直在探寻天演八卦阵奥秘的震雷交上了朋友。尽管动机不同,但他们有着相同的目标。经过对天演八卦阵长久的研究,他们遇到了一个瓶颈——凭他们两个,还无法触摸,无法突破的瓶颈。 就在这时,痛失爱侣的离火,绝望之中找上了他们。 一个合适的契机。 加上离火的力量,他们有了反过来制约天演八卦阵,让它为他们所用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瞬。 一瞬间,能够改变很多事情。 不是不知道此举可能动摇天演八卦阵的根基,不是不知道大阵在战乱中对于人类的重要性。但震雷为了探寻阵法本源可以牺牲其他,离火无论如何都要救活爱侣,而他? 他只想要自由。从成为坎水起就不属于他的自由。 巽风镇守边关,对妖魔满心仇恨;艮山性情温和,和人类相处友好;兑泽一心为公,坚守着六灵的职责。它们三个,都不会同意这样的举动。 所以,这是一次秘密行动。 对他而言,一次完全失败的行动。 震雷达到了他的目的,更加深入地了解了天演八卦阵;离火达到了她的一部分目的,至少在那个时候,复活的那人看起来还不错;唯有他,牺牲了几乎全部力量,最终却仍旧绝望地感觉到自己被阵法所束缚。 后来因力量大损又大受打击,疏忽之下被魔神所契约时,他觉得这一切简直是场最荒诞的笑话。 他想要自由,最终彻底失去了自由。 他怎么可能甘心?用长久的时间,在魔气四溢之地艰难地积累力量,找到机会以自我毁灭为代价,他暂时摆脱了契约,狠狠给了那该死的魔神一刀。 逃亡,天演八卦阵的动荡,两股法则之力的对撞冲击。冲击转化中,他得到了法则施予他的虚假记忆,忘记了自己。 一段蒙昧的孩童时光。 那个时候,出现在面前的人是—— 叶苍下意识地喃喃道:“爹?” 话语脱口的瞬间,眼神骤然恢复清明。 反应过来后,忽然觉得在老友面前这样失态有些尴尬。源自漫长记忆的骄傲和源自本能反应的感情争斗一瞬,他果断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 面子有什么用?他只要活得高兴就好。 叶苍直起身,在短短数秒间,已经重新镇定下来。 他看向清光,道:“——这么说,你成为阵眼,是为了当初的行动?难怪当时只有你受到的反噬最轻。我早该发现的。”深深吸气,他低语道,“原来你才是我们中最舍得的一个……” 随即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清光,如果是本体状态,法则之力的对撞确实可能波及到你。你将自己变成了阵眼,天演八卦阵会给予你完全的庇护,怎么可能被迫无奈和人结下伴生契约?”他沉声道,“你有什么目的?——和天演八卦阵相比,异界法则绝不是你关注的重点。还有魔种,你不可能察觉不到那只豚母的异常。你跟在爹身边,任由这一切发生,是为了什么?” 再次叹息一声,清光道:“能够毫不犹豫地把这种人类的称呼唤出口……你一直寻求着自由,却心甘情愿被人类的感情所束缚。看来,我们的合作只能到此为止了。至于我的目的——坎水,我同你约定过,会帮你找到获得自由的方法。我为它而来。” 他淡淡道:“我找到了。” 做梦也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叶苍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他听到的是什么,立时被极度的狂喜冲昏了头脑, 清光或许会故意误导他人,但从不说谎。 然而在那狂喜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攫取了他的心脏。这让他还残留了几分理智地问道:“什么方法?”声音都不由得因为期待而有些发颤。 清光却没有立时回答。“虽说多此一举……”他抬起手,指间闪耀起青白的雷光。那雷霆于掌上跃动交曳,构成了文字。 杀了叶牧。 青白色的雷霆冷酷地映入眼底,狂喜凝固。 叶牧和江望没有走得太远,毕竟这里还是妖魔驻地的范围。他们走到听不到清光他们交谈的距离,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也需要谈谈。 “按你的说法,魔种还会继续改变你,直到你完全成为妖魔。”江望道,“我不觉得成为妖魔很糟糕,但实事求是地说,它也绝对不能说是件好事。”转过身,他端详着叶牧,语气是一种少有的柔软,“何况对你来说,它发生得猝不及防。感觉怎么样?” 叶牧有那么两秒钟颇想耍个帅,云淡风轻地来一句“没事”之类的……在江望关心的注视下,他说了实话:“我……有些担心。”他斟酌着用词,“江望,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有什么变化,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这种感觉,很不好。” “我明白。”江望道。他没有说什么劝慰的话语,只是抬起手,拥抱了叶牧。 非常紧密的拥抱。 这令人安心。 安心的同时,叶牧也确认了一件之前就颇为在意的事。分开后,他蹙眉道:“先不提我的事。江望,你怎么了?” 之前重见时,他就觉得江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刚才交谈时,他确认了。 那是比起“江望”,更近似于“贺凉”的声音。 江望身上的阴冷也消失不见,这不排除有他自己因为魔种而体温降低的缘故,但江望本身显然也发生了变化。 江望道:“不要紧。复生之术的缘故,我在逐渐‘返回’生前的样子。没什么坏处。”他看起来对这种变化并不在乎。 两人转而谈起了其他话题。叶牧说了在魔神驻地的发现,着重谈论了有关魔神的真实身份。随即他问起江望这边的情况,得知在他离开期间,江望暗自下手除去了周围几支妖魔势力的一些头目,在它们内部为了夺取那些空出来的地位争斗之时,又以这些势力之前的几次试探挑衅为借口,狠狠打了几场立威。最近周边清净了不少。 “恩?”正交谈时,契约感应一动,叶牧忽然看向他们刚才走来的方向。半空波纹摇曳,清光凭空走了出来。 “清光,你们聊完了?”叶牧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隔在了清光和江望间,挡住了清光身周对魔气的自动涤荡。 清光的反应十分冷淡,他道:“叶君,你既步入魔道,契约就此中止。吾名,震雷。”抬手震碎了身上的黑袍,碎片黑色蝴蝶般纷飞飘落。须臾间,身上已换了一件金色华服,有着繁复花纹的袍角压下,广袖流云,明明是极为华贵夺目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毫不喧宾夺主,自有威赫曜曜。 叶牧感到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抽离消散,信息栏浮现文字: 好感度为0,蝶妖清光同您分道扬镳。山长水远,君自珍重。 同时,作为交换补充,另一种力量涌了过来,绕了叶牧一周,遁入虚空。 仿佛抛去了一层无形枷锁,清光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升,以震雷的身份,他看向叶牧,目中再无怜悯,道:“你,好自为之。” 挥袖间一股劲风扑来,此次显现的金色光芒不同以往,带着雷霆万钧的威慑。魔气仿佛雪遇滚水,金光所过之处尽皆消融。连叶牧都不由得觉得胸口一窒,那种魔气缺乏时的虚弱感陡然加剧,脑中针扎般痛了一下。 一双手自身后扶住他。叶牧勉强抬眼看向前方,金光消散,清光离开了。 叶牧稳了稳心神,问过江望确定无事后,疾步往回走。叶苍这会都没有露面,不免有些让人担心。 他远远就望见叶苍木愣愣握刀站在原地,那身影几乎凝成了一根柱子。听到他们接近,方动了动,转身看过来。望见叶牧的一刻,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 步伐一顿,叶牧再看时,叶苍已经一脸苦恼地走了过来,张了张嘴,干巴巴道:“……我和清光谈崩了。你们没事吧?” 叶牧道:“无大碍,他自行解除契约走了。你想问的事得到答案了吗?” 叶苍欲言又止,握着刀的手紧了紧,最终牛头不对马嘴道:“那件事比我想的要复杂……我还要再想想。”他垂下眼,匆匆道,“我需要独自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说完一刻不停地转身抬脚就要走。 叶牧怎么放心让他这么离开,快步赶上抓住他的胳膊道:“苍儿——” 手被一把挥开了,两人同时一愣。 难言的尴尬与沉默。 叶苍顿了顿,道:“爹。你要……小心。”扔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干脆直接狂奔跑走了,看速度毫不亚于来的时候。 叶牧站在原地,担心之余,真是十二万分的莫名其妙。 江望把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他走到叶牧身边,道:“先由他去吧。叶牧,你现在的情况更要紧。你需要大量魔气,我建议沿着江边一带猎杀妖魔,较为不易引起注意。时间紧迫,我们最好尽快动身。” 叶牧回过神,闻言愣了下,问:“我们……你要和我一起走?” 江望沉吟道:“看来是我平时表现得太冷漠。叶牧,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一个人离开?” 叶牧道:“你走了,这边的驻地怎么办?如果那些妖魔再打过来,发现你不在……” “所以我该为了这些东西待在这里,冒着再也见不到你的风险?”江望道,“叶牧,你说过,要达成目标,手段有很多种。以牺牲重要的人为代价,来达成目标?对我来说,那是最蠢的一个选择。” 叶牧闭上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当然,他也不想拒绝。 于是稍作安排后,叶牧先行骑着鬼面马离开营地,走出一段路,另一位骑士加入了他。 往江边的一路上,虽然一直在狩猎妖魔,叶牧仍感到了越来越频繁的头痛。他眼前时常闪过一些从未见过的片段,内容大多是各种各样的妖魔,或厮杀,或抢夺,也有更大规模的战争,偶尔还会看到妖魔对人类的屠杀。 他猜测,这是魔种的记忆在复苏。 这时候有个可靠的同伴真是帮了大忙,他可以全心在那些记忆冲击中努力保持自我,而不必担心失神中丢了性命。当然这些记忆也不是全无好处,那些成百上千的战斗记忆直接影响了他本身的战斗技巧,有时他几乎不用思索就能下意识击中妖魔们的弱点。一次战斗里他被狂暴的妖魔击飞了长刀后,特别顺手地往它眼眶里一抓——“嗤!”直接绞碎了它的脑子,顺便报废了一只手甲。从那以后他就不戴手甲了。 到了江边,叶牧抽空去了趟对面人类的地盘。清光解除契约的举动提醒了他,天知道魔化程度加重后,系统变化,会不会牵连到同他有干系的那些灵物。万一再也唤不出它们,对它们来说,等同于死亡。 他唤出迦罗,和它说明利害,提出解除本命契约,鹏鸟沉默许久后应下。紫色光芒中,契约顺利解除。迦罗留下一支黑色的坚硬翎羽,言道叶牧需要帮助时,燃烧羽毛,无论身处何处,它都会赶来协助。 而试图放生坐骑的行为则困难得多。储备粮表现得很驯从,只含着两包眼泪,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简直让人觉得自己罪大恶极,逐风则直接叼住他的衣服不松口,一屁股坐到地上耍赖不动——真亏它能做出这种高难度的动作。奈何叶牧心意已决,但也顾虑它们乱战之中遇到危险,便拜托迦罗将它们送至西凉叶茗处,再任它们自由离去。契约解除,坐骑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逐风临走还叮嘱叶牧一定要来接它。叶牧也总算是救出了自己的衣服——上面一排清晰整齐的马牙印,逐风这家伙……牙口真好。 看着迦罗越飞越远,消失在天边,江望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做,事情未见得会有那么糟糕。” 叶牧摇摇头,道:“以防万一。” “走吧。既然来了这边,不如索性多走一段路——再往前走一段,有个地方风景不……错。”话一出口,江望沉默片刻,道,“罢了,现在的风景,只怕不能称为不错了。” 之后一整天,江望心情都有些不好,很是大肆杀了许多妖魔。第二天恢复了正常。 最近,江边驻扎的妖魔们,有一部分开始往南迁移。 原本江边一带是极好的地盘,毕竟隔三差五还能偷偷去江对面杀些人类,打打牙祭,对面看上去一时半会也不会打过来。弱一些的妖魔头目,都抢不到这一份肥差。然而自从前些日子起,江边开始“闹鬼”。 要说妖魔害怕鬼怪,那是笑话。最开始一个妖魔驻地被发现里面的妖魔全部死亡时,只以为是人类发动了突袭,周边妖魔势力一哄而上将其地盘瓜分,一边提防着人类再次袭击,一边嘲笑着被灭门的妖魔势力,沾沾自喜于捡了个便宜。第二个妖魔驻地被灭时,妖魔们一边瓜分势力一边提起警惕,既提防遭到袭击,又巴不得下一次被袭击的是自己的邻居。第三个、第四个被灭时,除了一部分极贪婪的妖魔,大部分妖魔顾不得再争抢地盘,收敛实力开始日夜防备。当第五个、第六个……被无声无息毁灭的妖魔驻地出现,且其中妖魔的死状越来越奇特,到了后来有些连尸首都找不到,只留下空了许多的驻地时,一些妖魔就宁可吐出嘴里的肥肉,也要远离这未知的危险了。 妖魔不惧怕鬼怪,但惧怕死亡。尤其是所有被灭势力中的幸存者,都是一开始见势不妙就迅速溜走的妖魔,连凶手的面都没见到。而那些倚仗着自己的藏匿技术留在驻地的妖魔,全部死亡,无一活口。 不得不说,游戏地图在用于灭口时,着实有奇效。 以驻地为单位进行剿灭,是在发现对于魔气的需求越来越多时,叶牧两人商议后得出的计划。这样大的狩猎数目,决计无法再遮掩下去,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做到明面。元洲当初为了掩盖魔神真相,灭杀了许多知晓魔种存在的高级妖魔,托他的福,即使消息传出去,也不会有多少高级妖魔意识到真相。不过随着事态扩散,早晚会引来某些知情的妖魔,它们势必不好对付。在那之前,他们需要做好准备。 那些死状奇特,乃至彻底消失的妖魔,出自叶牧的手笔。随着对魔气的感应加强,参照了某些回忆中的手段,他开始设法让魔气为他所用。 游离的魔气很容易控制,通过抽离或凝聚它们,他能够一定程度上削弱或增强妖魔的战斗力,他猜测,六灵对妖魔们的压制与削弱,也是类似这样的方法。随着实力增强与大量的练习,他能够控制的范围在稳定增长。另一个附加作用,当他无意间“锁住”江望周围的魔气后,江望表示他有种吃饱的感觉,于是叶牧每天多了一个乐趣,看到江望周围的魔气变得稀薄,就调动其他地方的魔气塞进去补充满……他私心里暗搓搓地觉得,有点像是在种花。唔,这个想法可绝不能让江望知道。 试图将魔气凝为实体要困难得多,它们可以凝结到让人能看见的程度,但让人能够触及——这需要相当程度的魔气与凝聚力,也极花费精力。叶牧凝出来过指甲大的一小团,鬼面马的反应不亚于逐风遇见百灵果,叶牧研究一番后顺手喂了马,它当即倒地。叶牧还以为它死了,把它留在原地,谁知过了两天它自个儿又精神抖擞地不知怎么寻了过来,个头整个壮实了一大圈,毛色乌黑,蹄子锃亮。 同时,叶牧发现他能感应到这匹鬼面马体内流转的魔气了,也就是说,他能够尝试着控制它们。他另寻了个妖魔如法炮制试了试,喂了魔气团后果然同样对它体内的魔气有了控制,苏醒后的妖魔虽然仍龇牙咧嘴一脸凶相,肢体动作上却对他表现出了相当的服从,而当他把所有魔气抽离——那只妖魔在他眼前化为了飞灰。 那之后,他设法直接去感应、调动妖魔的魔气,弱小的妖魔更易控制,越强的妖魔越难掌控,光是初步控制住它们就需要花费许多力量,要调动那些魔气则更难。当他多次运用这种方式后,这件事渐渐变得容易了些。想达到熟练的地步,还需要漫长时间的大量练习。 魔种改造身体带来了某种程度的排斥反应,叶牧总觉得自己像块燃烧的炭,表皮下每一丝一缕的肌肉都在噼里啪啦地被小火炙烤,这感觉有点像是发烧到40度以上。他蜕了一次皮,过程简直惨痛得不堪回首,新的肌肤更坚韧结实,终于不会再无意中被自己的指甲割伤了。他的力量增强了不少——从前他可没强悍到能单手碎脑,速度也快了许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要是脱掉累赘的衣甲极速奔跑没准能跑出残影,当然只是想想。他进食越来越少,睡眠时间也在减短,这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魔种带来的回忆,充斥着他的整个梦境,要在梦中保持自我比清醒时更困难,每一次睡眠都仿佛格外漫长。 他睡着后,又做了梦。 “叶牧”盘踞在大石头上,一只小妖吭哧吭哧在给“他”清理皮毛。宽敞而阴冷的大厅里,红色的血涂满两边的墙壁,上面挂着各种妖魔凶恶的头颅,长长地排列出去。这是“他”的宫殿,“他”得意的战利品。但现在,“他”感到愤怒。 一下将小妖摔飞,“叶牧”直起身,盯住闯入者,发出咆哮。 他看到那身衣服,很眼熟,哦,对了,是重霄门的弟子服饰。那是个英俊的男人,英俊,皮肤苍白,带着腐朽的气息。 “还好来得早,快进阶了啊。”男人拔出剑,舔舔嘴唇,“你是天级又怎么的,老子可是千人斩,嚎个屁啊。”他听懂了,不,“他”听不懂。 “他”要碾碎这个大胆的闯入者,将他的头颅挂在墙上! 战斗,剑光,火光,“他”受伤了,伤势加重,这让“他”更狂怒,男人狼狈地左支右绌,露出慌乱的神色。“他”咆哮一声,抓到了!狠狠撕成两截。 人类断裂成两半的肢体略微平息了“他”的怒气,但还不够。“他”向断肢咬去。 一瞬间,地上的尸体变成了被撕成两半的……狐狸?身后得意的大笑,剧烈的疼痛!白色剑光,头颅飞起。 “他”看到自己无头的身后站着那个人类,“他”摔在地上,看着人类在“他”的身上翻来翻去像是找东西。血咕嘟咕嘟流着。 杀了他。 “魔神啊,超级大BOSS,总该掉点好东西吧。”无头的身体骤然爆裂!人类被炸飞。冲击席卷。 杀了他!“他”升起嗜血的快意。 虚弱,黑暗。骤然一只爪子,伸进“他”的脑袋,抓住了什么,用力往外一拽。 那是极剧烈的来自灵魂的撕扯—— 叶牧惨叫一声,从地上蹿起来!短短一瞬就大汗淋漓。 他死死捂着脑袋,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瞳孔放大,喘着粗气,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中回不过神,存在于记忆里的那种疼痛好像也被带到了现实似的。 他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吗? 一个人靠过来,强行抓住他的手向外掰,阻止他继续自残下去。在他耳边说:“嘘。你没事。那是梦,醒过来。没事了。” 在耳边冷静镇定的呼唤声里,叶牧渐渐回复了知觉,随着意识回笼,他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身后的人察觉到他的变化,这才减弱了紧箍住他手的力道,转到他面前。 江望探视着他的表情,道:“又是恶梦?这次的回忆,看来相当不愉快。” 脑袋仍然残留着那种疼痛,叶牧长长呼出一口气,想勉力笑一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他暂时可不想再回忆一遍这段记忆,简单道:“糟透了。” 江望伸手,触碰他的脑袋,手触及的时候叶牧下意识一缩,又强行稳住。江望问:“头疼?” “缓一缓,一会儿就好了。”叶牧席地坐下,撑住头,疲倦道。 这里是他们前几天清空的某个妖魔驻地,选了间相对干净的帐篷临时住上一夜。两人夜视力都极好,又不畏寒,故而住下时连火都不用升。但这会儿叶牧倒还挺希望有点火光,大约在这样恶梦的夜里,火堆也变得可爱起来。 不过他也只想了想,毕竟这行为软弱而无谓。 不过只是一个梦。叶牧反复地告诉自己。一边头疼,一边恼火于自己的不中用。 有些响动,江望坐到了他身边。 “叶牧,在七杀殿,负责情报收集的弟子,和负责潜入刺杀的弟子,要学的东西有些不一样。”江望闲聊地说道。 恩,一个是擅长易容,一个学的是飞檐走壁…… “情报收集方面,有时需要用些特殊方法,也要避免弟子被外人轻易诱惑,所以会学些欢爱的手段。” 恩……恩?!叶牧手一滑,他放下手,直起身扭头看江望。 江望正凝视着他,眼神专注而温柔。身体前倾,抚上他的手,缓缓上移。叶牧以为他要吻过来,他却微微偏头,一个吻落在脖颈要害处,温和,不带侵略性,却能感到牙齿撕扯住了肌肤,轻轻碾磨。气息喷吐,激起一阵战栗。 “你觉得,我这一门的排名如何?” 叶牧仰起头,呼吸微乱,他道:“……头名?” 江望低声愉悦地笑起来,道:“多谢称赞,但错了——我当初这门技巧学得格外差劲,为此挨了不少罚。” 叶牧诚实道:“真看不出来。” 江望退开了些,撑起身,和叶牧对视,他的手不知何时游走到了叶牧衣下,划过肌肤,渐渐下移。 “长夜漫漫,总要做些事方不辜负光阴。”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清朗从容,却又透着不明的魅惑,“叶牧,助我重温修习一番,如何?”覆上。 呼吸一紧,叶牧狠狠地用一个热情的吻回答了这个问题。 散落,纠缠,交汇。 头痛?去他的。 夜如其何,夜未央。 -------------------- 作者有话要说: 恩咳,如果这是个恋爱RPG游戏,这一章就是统计各项数值和FLAG,进入分歧路线结局的时候了。 下面这个段子宅度不够的话可能看不懂,略过也没关系。 里数据: 江望:爱情路线成功,好感度满-爱情结局 华珪:爱情路线失败,路线结束 飞獴:爱情路线关闭,好感度高-友情结局 迦罗:爱情路线失败,好感度中-友善结局 叶苍:爱情路线关闭,好感度满,(清光路线结束)-??结局 王天留:爱情路线失败,好感度低,(江望路线成功)-普通结局 元洲:多周目要求,路线结束 清光:特殊要求,好感度不足,路线结束 第83章 黑水 ===================== 黑水渡, 地处江边一处险要之地,水势湍急,易守难攻。原本有一伙水匪盘踞于此, 倚仗地利做下许多恶事。然而疾风劲浪阻得住官兵的大船,却阻不住皮粗肉厚的巨虫,开战后不久这里便沦为妖魔的一处据点。因为地形气候颇受巨虫喜爱, 眼下已成了那些在江中兴风作浪的巨虫们的栖息地。坐镇此地的妖魔首领, 亦是实力强悍。 它是叶牧二人的下一个目标。 是夜, 宽阔的江中, 波涛起伏,一条十几米长的丑陋的巨虫正随着水波游动,它的体型在同类中算得上娇小,故而没有被分派到那些掀船弄浪的任务, 而是在厚厚甲壳上拖着老大一个白乎乎颤巍巍的萤囊, 看起来像是某种昆虫的丝和分泌物织成的茧。眼力好的人, 还能隔着那层半透明的白翳, 瞧见里头影影绰绰的妖魔们。 ——没错,它是用于载妖魔的。如果不是黑水渡地形特殊, 相信那些妖魔宁愿选择乘坐简陋的木筏子, 因为这种“船”坐起来感觉实在是不太美妙。航行中, 通常伴随着无休止的颠簸、怒骂、下黑手,到了地方后发现少了那么几只妖魔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身上缺了些零部件也是常事。 眼下“客舱”里简直是难得的安稳, 妖魔们都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努力嵌入囊壁,借着那些黏性在剧烈的颠簸中稳定身体, 巴不得将自己整个埋进去才好。 毕竟那些不够识时务的妖魔都已经死了。肢体在地上四处骨碌碌滚动,不时砸到它们的脚趾头。 那两个突如其来的煞星巡视了一圈后, 似乎终于满意了建立的权威,其中一个道:“告诉我,你们中谁是头目?” 头目的脑袋刚从您脚边滚过去! 发问者似乎立时从它们表情中得到了答案,抬剑看似随意地点了一只妖魔,道:“现在,你是头目了。过来回话。” 点中的刚好是头目平日里最为倚重的一只格外狡诈的妖魔。巧合?不可能。意识到来者不好糊弄,妖魔们表现得更乖巧了。 叶牧耳中听着江望用熟练的妖魔语在那唬骗恐吓妖魔,凝神控制着丝丝缕缕看不到的魔气向妖魔们缠绕过去,融入,连汇它们本身的魔气。这活计就像给人偶的手足连接上丝线,不牵动绳子的时候,人偶们是察觉不到自己被控制了的。同时心底暗道,是该将学习妖魔语提上日程了。 魔种的记忆里,大多是战斗的场面,交谈的片段少得可怜。他现在倒是听得懂妖魔们那些嗥叫所表达的意思,开口说的时候发音还很古怪。像这种需要潜入作战的时候,一说话就容易露出马脚。 巨虫浑不在意它的“乘客”间发生了什么。它穿梭过激流险滩,游过地下暗河,经过一段漫长得几乎要把胃都颠出来的航行后,蠕动着爬上了岸。 萤囊开启,叶牧和江望混在妖魔中离开巨虫,脚落了实地。骤然踏实的感觉让人有些落脚不稳,这时萤囊里散发的大量血腥气也引来了询问。 岸边的防守并不严密,几乎可说形同虚设。数只妖魔围拢在篝火边,抓着一些发黄发黑的骨头,像是在玩什么游戏,一只妖魔走过来,瞧了一眼正往一处被水淹没了一半的洞穴里蠕动的巨虫,隔着萤囊也看不清里面什么情形,尖着嗓子问:“怎么死了这么多,你们的头儿呢?” 被江望点中的那只妖魔眼神闪烁,道:“运气不好,遇到军队,死啦。” 妖魔幸灾乐祸道:“军队?得啦,那个蠢货早晚死在你手里。”它说着张望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些乖得鹌鹑一样蔫头耷脑的妖魔,啧啧道,“你自管去和大人汇报吧。”说着手爪抬起,似乎要挠挠胳膊。 它感到空气一瞬间稀薄了起来,抬起的手爪仿佛陷入了泥沼,越来越……迟缓,遥远…… 叶牧从它身边走过,一刀了结了它的生命。魔气在它胳膊处绕了一圈,叮在上面的一只黑色甲虫松开口器,晕头晕脑地滚落下来。 和它讲着话的那只妖魔在它动作变缓的一刻身体一动要逃跑,被江望钳住后颈轻松拗断了脑袋。 那几只正在玩乐,似乎没有注意这边动静的妖魔,在那个抬手爪的动作一出的时候,就将骨头一扔跳了起来,各自捞起武器意图攻击……迟钝同样包围了它们,与之相反,那些从巨虫上下来的妖魔,突然有数只迅如闪电地冲了过来,动作格外敏捷有力地结果了它们。只留了一个活口被七手八脚地按住。然而这些动手的妖魔,脸上的表情也没比那些死在它们手里的好到哪去。 一切发生得突然,其他幸存的妖魔这时哄然,就要四散逃跑。在它们身边的一部分同伴魔怔了一样暴起对它们动手,一时死伤许多,其他几只,也被叶牧一一解决。 叶牧走到特意留下的唯一一只活口面前,蹲下来冥思苦想后,用磕磕巴巴的妖魔语问它:“你们的‘大人’在哪?” 被按住的那只妖魔一瞬间如丧考妣,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耳朵不大好使,您说什么?” 完了!这是它和按住它的那几个妖魔共同一致的想法。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妖魔语,这位大人肯在它们面前出这样的丑,显然它们是活不成了。 死也有不同的死法,妖魔识时务得很,准备有问必答,它可不想多受折磨。问题是——听不懂啊! 叶牧回忆了一遍魔种的记忆,调整发音,又问了一次。 这下妖魔听懂了。它飞快地供述出来,相当地合作。不管是面前这位,还是他们顶头那位大人死掉,它都乐见其成,完全不需要犹豫。 叶牧杀了这只妖魔,却没立时动身往驻地内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地面上,他能感应到,地下某处涌动着许多代表着生命的气息,那应该是巨虫们的巢穴。江望走过来,一看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指了指巨虫刚才游入的洞穴,问道:“下去?” 叶牧收回目光,道:“虫子没多少灵智,先解决这里的首领。” 两人飞快地行动起来,又一次剿杀,开始。 叶牧抵达黑水渡的时候,另一边,王朝军的战船,正蓄势待发。 岸边,安顺王简临肃容对另一人道:“叶师父,此役干系重大,需君援助。黑水渡内形势难测,万事小心。” 前几日从七杀殿传来消息,言道妖魔们的魔气供给已断。最近江对岸的妖魔驻军亦发生动乱,守备空虚。简临从中窥得战机,虽不知事情起由,亦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举突破江边防线的绝好时机。罗迎已先行动身,独自渡江往南查探虚实。而军队若要大举渡江,势必要拿下黑水渡这处据点,以防后路被截断。 被称为“叶师父”的,是黑发墨眸的少女,一身戎装,身姿凛然。姣好容颜彷如冰雪覆盖,少有表情。她听罢,点头道:“将军放心,定不辱命。” 赫然正是叶暖。 叶暖登上战船,一声令下,一行便即升帆起航。叶暖站于船首,凛冽江风至她身畔便转柔和。她闭上眼,气息发散,连通天地。于是风顺云散,天光显露,恶浪止歇。船只如离弦之箭一般,乘好风,破白浪,迅疾往黑水渡行去。 天生灵物,威能如斯。士卒们瞠目看着这般天色奇景,两岸景色飞速掠至身后,一时间升起无边斗志信心,望向叶暖的目光,如看女武神一般。 殊不知女武神正在那里暗自雀跃,哎呀就快要见到爹爹啦。这么一想总觉得船行得还是慢了些。 叶暖骤然睁眼,明丽眼眸一片沉静,唰啦啦抽出赤练长鞭,击向空无一物的前方,喝道: “开!” 啸叫风起,一鞭抽出,明明落空,却仿佛击打到了实物。天地之间隐隐为之一颤,前方江水随这一鞭哗啦啦向两边分开,露出下面潜藏的好大一条巨虫来。那巨虫的厚厚甲壳随这一鞭而化为无形,露出底下巨大腹腔,挣动数下,直挺挺不动了。 江水回拢,掩住那骇人景象。船队毫不停留,倏忽而过。直至船队离去,水面平息,江中才悠悠浮起长长一具虫尸。 如此行程,不及半日,便抵达黑水渡口。天光正亮。 渡口不似众人预想中般戒备森严,反而可说一片死寂。船尚未抵岸,已瞧见岸上那许多横七竖八的妖魔尸体,看样子,倒像是妖魔们自相残杀。船上本已做好迎战准备的士卒们颇为惊愕,只是由于军规而尚保持着肃静。目光纷纷落在叶暖身上,等待命令。 察觉有船靠近,有巨虫从岸边洞穴中蠕动着探出头来,被叶暖一鞭子打了回去。她扫视一番,将岸上情形收于眼底,下令道:“一队二队,登岸驻守。其余队伍,两队一组,倒油!” 士卒们立时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除却迅速登岸,查探妖魔尸首情形并列阵警戒的队伍,其余士卒合力搬出一口口陶缸,来至船边,向下倾倒。一时只见哗啦啦黑水倾下,气味刺鼻,须臾间船畔的水面上已是一片黑油,并不下沉。那黑油有生命一般地,自动拢聚,长长黑蛇般拖着尾巴,往那巨虫探出的洞穴中嗖地窜入。 一缸缸黑水倾下,叶暖凝目注视着黑水流入洞穴,听着洞穴内骚动声起,回手取了候在一旁的士卒手中火把,一把抛下。 一见明火,水面上当即燃起熊熊大火。整个天空都随之映红了一瞬,紧接着,和蔓延的火势同样迅速,伴着猛烈上升的高温和汹汹气势,升腾火舌的黑水,连带着滚滚浓烟,自四面八方一齐全部倒灌涌入了洞穴。 轰隆隆,土石震动,岸边碎土纷纷坍塌落下,隆隆声中,大地起伏涌动,可想见下面垂死挣扎的情形。地面有些地方涌起土坡,有些地方龟裂开来。人在岸上都有些站立不稳。 叶暖紧紧盯着洞穴,直至落土将洞口完全掩埋,确认没有巨虫再从中逃出,便令数队人留船守备,领着其余士卒登岸,在这地震中,深一脚浅一脚往驻地内去了。 驻地深处,叶牧正陷入苦战。 黑水渡的妖魔首领已被合力击杀,然而随即而来的是更为强大的敌人。一只追循魔种气息而来的天级妖魔,到了。 这天级妖魔有着人形身躯和巨大双翅,靛蓝色的羽毛极为醒目,上半张脸是类人形貌,下半张面孔则弯曲坚硬形如鸟喙。赤着的双足五趾如人指般细长,又枯瘦坚韧锐如鸟爪。叶牧刚杀了那妖魔首领还没来得及歇口气,这厮便从天而降来了个突袭。 它狡诈得很,盘旋于空中,盯准了叶牧,倚仗着飞行之利,每每一击即走,绝不落地。叶牧一时间竟是对它无处下手,身上零零碎碎添了许多伤口,几次险些被抓至空中。 且这鸟人攻击便攻击,还十分聒噪,嘴里是一时半刻不肯停歇。这么一会功夫,它已经把叶牧的血肉五脏脑袋四肢列数了十多种吃法,俨然视他为盘中菜肴。叶牧一言不发,只专注闪避攻击,在妖魔没有察觉的时候,每次它俯冲攻击一回,便有丝丝缕缕的魔气附着上来,积蓄力量,静等致命一击。江望倒是颇有余裕,他又不受攻击,只觑冷子出剑解围,便一句一句回敬过去,将鸟人从长相到肉质全方位嘲讽了一遍。这边打得热闹,却还比不上那边的斗嘴激烈。 又一击后,妖魔飞得高了些,盘旋着桀桀嘲笑道:“虫子,别挣扎了!没有翅膀的家伙,只能在地上爬。哪怕你让大地升上天空,也连我的一根羽毛尖都碰不到。”说着,它一个迅猛的俯冲,再次狠狠攻击过来。 大地轰隆一震,一个土包忽地平地而起,妖魔收势不住,砰地撞在上面,摔了个狗啃屎。羽毛四散飘零。 叶牧怎会错过这般大好机会,立时一刀斩下。江望也忽地靠近过来,剑光极刁钻精准地一吐即收。 连连震颤起伏的土地打断了他们的攻势。那妖魔吃了意外狠狠一撞,却也凶悍,硬生生扑棱着翅膀,极狼狈地腾身而起。翅膀根处一刀一剑的伤口滴滴答答往下滴血。它飞得高高的,缓了缓神,不忙反击,先是谨慎地四下寻找着刚才是受了什么突然袭击。 它居高临下,望见原来是渡口处一队人类军队在寻那些虫兽的麻烦。暗道晦气,又看回场中。此只见时地面摇晃,地形变化,叶牧一边要防备天上的袭击,还要注意回避可能突然出现的地面裂缝和丘陵。一时间看上去有些忙乱。 妖魔见到机会,立时将那军队丢在脑后,二话不说,趁势连番攻击,终在一次攻击中趁着地势晃动剧烈,叶牧闪避不及,一爪穿透护甲,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嗖地飞上天空,它被那血肉中蕴含的魔气吸引,一口吞下去。桀桀道:“可惜啊,虫子,你方才若能砍断我的翅膀,倒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休想再侥幸伤我半分。还是早早自杀罢,免得零碎受苦!” 叶牧抬眼看着空中的妖魔,无形的魔气仿佛巨网,密密匝匝地笼罩了它的半边翅膀,线头便在叶牧手中。而刚才妖魔吞下的那块血肉,成了所有魔气凝聚的最终结点。 魔气流转,丝线收紧。他不再做出跌跌撞撞的模样,站稳了身体,抬起手,召唤着那部分魔气回拢,向旁边轻轻一撕。 一声凄厉嗥叫,妖魔爆出漫天血花,一只翅膀就这样脱落下来。它另一边的翅膀慌乱地连连扑腾,却再也承载不住身体,轰隆一下连同那半边断翅一同,一头炮弹般摔到了地上。再无声息。 叶牧正待过去察看,被江望拦住。江望对他摇摇头,走过去打量了几眼,一剑刺向妖魔。 唰地一道快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自尸首中扑出,片刻间叮叮当当交手声暴雨般响成一片,又唰地分开来。叶牧这才看清那同江望对战的生物形貌。 类人的脸孔,眼瞳部分几乎全是眼白,只中间一点全黑瞳仁。身体乃是坚皮包裹着一根骨头,延伸出四根支棱棱细长四肢。昆虫般四肢着地,蓄势待扑。裹着骨头的厚皮像抹了一层油般,白得近乎发腻。四爪坚韧锐利,泛着冷光。而鸟人尸首那边,靛蓝羽毛覆盖血污,魔气已经开始逸散,是毫无动静的一团死肉。 江望盯着它,凝重道:“寄生妖……”顿了顿,他改口道,“不,寄生‘魔’。” 寄生妖在妖魔中算是相当弱小的一个物种,这些小东西平日三五成群地藏于暗影中,每捕食一只妖魔总要死上几只同伴。弱小的实力让它们不得不合作谋生,但谁也不希望死的是自己。在随时可能发生的算计和背叛中,寄生妖通常都活得不长。即使有那么几只幸运又聪明的家伙活了下来,也会因实力低下,最终死于其他妖魔之手。寄生妖一直是寄生妖,存活、成长到能够被称为“魔”的寄生妖……在明面上,从来没有出现过。 寄生魔桀桀笑了几声,扭转头颅,眼球转动,瞳仁贪婪地看向叶牧。唰地一下,它身影消失在原地。 叶牧只觉一道劲风袭来,快得几乎来不及反应。那袭击进入了他身周的魔气范围被拖慢了许多,让他一刀拦了回去。紧接着就是第二击袭来,第三击,第四击……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仿佛巨浪迎面拍来。每每反击得手时,从寄生魔的那层厚皮上传来反震之力,震得手都有些隐约发麻。看似不起眼的一层皮,却像钢铁浇铸般坚韧。且这妖魔此时又不同之前,本身魔气内敛凝结,自成一体,几乎无懈可击。 天级妖魔的实力,此时彻底露出獠牙。 寄生魔很兴奋。当年祭师动手灭口时,它见机不妙,早早舍弃了寄身皮囊,换了一个实力不高的寄生对象,这才存活下来,又一步步爬到天级妖魔的位置。察觉到魔种的气息时,它知道它最大的机会来了。上一次魔种变更主人,它实力不济,只能眼馋看着那些强大妖魔争斗。如今那些老对手已死得差不多了,连魔种的存在本身都成了秘闻——这对它来说,是天赐的良机。 它寻到黑水渡,先是去看了那些妖魔的尸首死状,又藏在暗处看着叶牧两人杀了妖魔首领,这才趁机突然出手。一边出言挑衅,它一边试探着叶牧的底牌。 它不会轻忽对手,尤其是拥有魔种的对手。 残忍地咧嘴一笑,爪子觑见空隙,一击而过,带起一串血花。 现在还不是收割的时候。这只是次对实力的试探,爪子上的麻痹毒素已经进入了猎物身体,晚些时候,它有更好的方法,更完整地猎捕到目标。 它有耐心,毕竟,叶牧这样人类形貌的魔物,又被魔种改造了身体,是它相当中意的寄生对象。撕碎了实在可惜。 铮地击开刀剑,寄生魔忽然跳到一边。叶牧骤失对手,还没从那种极限战斗的状态中回神,耳中先听到了很多往这边而来的奔跑脚步声。 妖魔?黑水渡的妖魔应该都被杀了——不,不对,范围内的魔气没有增加……人类? 有一个气息如同涟漪般散开,将魔气推拒过来。像傍晚温暖的潮水拍打沙滩,亲近的,欢乐的气息。像是在打招呼。被推拒过来的魔气雀跃着簇拥到叶牧身周,流血停止,疼痛消失。自在得好像鱼儿入了水里,空气的阻力消失不见。 寄生魔压根没把那些人类军队放在心上,猫捉老鼠般戏弄道:“虫子,跑吧。天黑前,带着魔种跑得越远越好。天黑后,魔种就是我的了。” 当然是骗人的,它压根没打算等到天黑,不过籍着言语给对方施加压力罢了。给人希望又摧毁希望,它喜欢这个。 它又桀桀笑道:“你的同伴倒是聪明,知道保存实力。当心些罢,你现在受了伤,他想对你下手可容易多了。” 寄生魔能活到现在,很重要的一点是它从不相信所谓情谊。在它眼中,叶牧是一只还带着些人类的软弱愚蠢习气,只是运道好拿到了魔种的新生尸鬼,得到了魔种还敢和其他妖魔同行,简直不知死活。它对于江望还要更忌惮上几分。这尸鬼始终没有真正动手,却每每在它即将占据上风时狠辣一击,专攻关节薄弱之处,几次逼它不得不舍弃了大好局势回防。面上虽然不显,它心中对江望的杀意已极为深重。待到魔种到手,必要将其置于死地。 寄生魔的本意是挑拨离间,听到叶牧耳中却想歪到了“下手”的另一种含义,登时脸色有些微妙。他拉回跑偏的思绪,注意到那些脚步声远远停住了。 寄生魔察觉叶牧神色变化,自以为离间得计。桀桀笑道:“怎么,难道你还指望那些人类能救你?”它张狂道,“除了魔神大人和天生灵物,这世上没有谁能抢走我的猎物!” 话音未落,一条赤练长鞭呼啸而来,带着扫荡魔氛的无回气势,重重砸在寄生魔身上,“喀拉”一声响,在刀剑之下彷如钢浇铁铸般坚韧的厚皮裂开了缝。丝丝缕缕肉眼看不到的魔气流泻而出, 一个娇美声音杀气腾腾道:“去死!”声落人至,正是叶暖赶到,远远瞧见自家爹爹半身浴血,立时勃然大怒。她两手一抬,场间迅速弥漫起黑雾,上来就发动了杀招。 寄生魔也见机得快,一察觉那鞭上带着克制妖魔的强盛灵气,立刻猜到来者身份。心里怒骂一声倒霉,当即就要逃跑。 那雾气拦住了它的去路,甫一接触,就像海绵洇进了水里,身体立刻沉重了几分。它见势不敢再往里面跑,折身往叶牧那边嗖地蹿过去。 它打算得很好,这里可不只它一只妖魔,那两只尸鬼凭着外貌骗骗人类还行,可瞒不过对魔气格外敏感的天生灵物。只要它们能引开灵物一瞬间注意,就足够它逃之夭夭了。天生灵物又拿不了魔种,它回头再来捡便宜就是了。 叶牧身形掠动,下一瞬出现在寄生魔面前,迎头一刀斩下。 寄生魔硬抗了这刀,折了个方向就要向外蹿,瞥到那紧追而来的赤色鞭影已出现在叶牧身后,暗笑一声—— 那鞭子拐了个弯,唰地冲它气势汹汹打过来。 寄生魔尖叫一声,又挨一鞭,平白生出许多委屈来。接着更不公平的事发生了,叶牧三人一拥而上,对它群殴。 寄生魔到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那天生灵物像是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专盯着打它一个。 它的骨头断成了好几截,魔气被抽离,视野黑了下来,最后的影像,是那天生灵物扑向魔种的宿主。 哼,终于要下手了吗?它想着,有些安慰。 听到灵物的声音,关心地叫:“爹!” …… 它连忙死了。 随着寄生魔彻底死去,最后一丝魔气被吸收,叶牧忽然脑中一痛。一阵暖意涌出转瞬席卷全身,像是浸在了有些烫的温水里。以他为中心,方圆百里的魔气仿佛掀起风暴的大海,呼啸翻涌,甚至无视了叶暖身周的灵气排斥,遮天蔽地地向他涌来,形成了巨大的魔气漩涡。 变身经验值满,您开启了魔化状态。 您在妖魔军的声望变为:友善 黑水渡,极深的地底,错综复杂的通路内,那些被火油烧灼而死的虫子们巨大的尸首分布其中,焦黑外壳尚保持着它们临死前的狰狞形貌。它们本该永久沉寂下去,随同着它们的魔气一起深埋地下,让此地在百年间寸草不生,瘟疫横行。而现在,那所有的魔气都被召唤着雀跃离去,争先恐后地穿透厚厚土层,带着浸入其中的那些魔气一起,向着召唤它们的源头而去。 魔气本该无形无态,不为凡人所觉,然而四面八方奔流而来的魔气太过厚重,连看不到的人都感觉到了那种异样。士卒们东张西望,奇怪地问身边的伙伴:“喂,这天是不是变暗了?”在无知无觉间,足够将他们瞬间化为魔物的魔气自他们身边汹涌而过,有意识般地绕开了这些人类。 大江以北,一些扶老携幼的流民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被魔气重度侵袭的黑色土地,像被无形的潮水洗刷般一层层褪去颜色。由墨黑至暗红,由暗红至赭褐,由赭褐至棕黄,最终显露出的,是他们熟悉又久未见过的,妖魔入侵前,养育了他们世世代代的黄土地。 当熟悉的色泽出现,一名老者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颤抖地跪下,枯树皮般苍老的手抓起一把黄土仔细端看,又抬起头哆嗦着看向远方。昏花的眼睁得老大,映着那起伏的,看过了几十年的黄土地。他嘴唇蠕动几下,哑着嗓子叫道:“苍天哪——!”,蜷缩起身体,趴伏着,亲吻着这片黄土。两滴浑浊的泪珠流过眼角沟沟壑壑的皱纹,带着经历的那些苦难,无声落地。 大江以南,妖魔们的感受直观而恐怖,像是面对熊熊大火的飞蛾,渴望扑过去的感觉和窒息危险的感觉同样鲜明。弱小的妖魔迷失于其中,飞奔着向遥遥呼唤它们的地方而去。奔跑,奔跑,越是接近,越是欣喜,越是感到自身变得强大无匹,阻隔着它们的一切都被无视,即使是不会游泳的妖魔也毫不犹豫地奔入江水。它们或是死于半途,或是在越发缩短的距离中忽然爆裂,紧接着它们的魔气也投入了那魔气的浪潮中,随着那最初的意识往始源而去。 更多的妖魔顶着压力开始远离,逃,逃,逃!求生的意念超越一切,像被蛛网黏住的飞虫挣扎一线生机。越强大的妖魔越能摆脱这种吸引,头也不回地逃离开去,相对弱小的则苦苦挣扎,不时有妖魔迷失在呼唤里。当那种吸引渐渐减弱,停止,幸存的妖魔们匍匐在地,尚且来不及庆幸活命,便一跃而起狂奔远离。 在距离这种恐怖吸引最近的地方,叶暖在魔气暴动的第一时间一个拧身,原本奔向叶牧的路线直接改为冲向了江望,声音清甜唤道“娘亲!”,结结实实地来了个猛烈的拥抱,捕捉到的瞬间便抓住不再松手,黑色雾气转瞬收缩裹住了两人,密密实实形成了一个黑茧。 黑茧内,江望除了被抱住时僵硬了一瞬,很快也冷静下来,没有胡乱挣扎,问:“叶牧有危险吗?”。叶暖墨玉般的眼眸中,倒映着外界的万般情形。闻言眸色倒略缓和了些许,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爹爹此时危不危险,但她知道若她不出手,这个“娘亲”也许就会大大的危险。魔气对妖魔的吞食未必会区分对象,她不会眼睁睁看着爹爹在无意识中犯下大错。 黑茧外,一部分魔气被分割凝实出来,包裹住黑茧,像是被无形的手控制着形成了一层保护壳,将这一片地域从魔气呼啸的领域中彻底割裂开来。 汇集而来的魔气凝聚,压缩,凝练到极致。叶牧在风暴的中心,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境地。 他的意识像是向外延伸出去,又像是向内探视进来。随着魔气涌来,他“感觉”到了那些疑惑的士卒,那个流泪的老人,那些逃亡的妖魔,就像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甲,脚踩的土地。他让魔气避开黑茧,就像只是屏住了一秒呼吸。与此同时,他“看”到了自己脑内的魔种,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它的样子。它是个黑色的椭圆扁球,看上去就像一块大些的石头一样不起眼。它的体积正在消减,消减的部分并没有消失,而是同他融合起来,成为他的一部分,契合得像他控制自己的手指。 他在成为“它”。 随着融合的进行,叶牧觉得自己似乎又进入了魔种的回忆,无数片段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身周闪过,又沉眠于脑海深处。在彻底融合的一刻,突兀地一阵麻痹感爆发出来,又像被潮水洗刷般迅速退去。只这一瞬影响,使得叶牧有些许恍神,那些回忆片段便蓦然化为了巨大的漩涡,丝毫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就将叶牧的意识席卷拖入进其中。 “它”睁开了眼。 残留的红光消散,眼前豁然开朗,不同于之前的梦境,“它”觉得自己十分清醒,然而与此同时又有着一种异常的隔离感。 起先“它”以为这是魔种的又一段记忆。 视野清晰,视角自地面拔高升起。 ——“它”看到了高楼大厦,霓虹灯光。 ==================== # 天演八卦 ==================== 第84章 起始 ===================== 繁华的城市, 两栋建筑物间的幽暗小巷内,一只野猫全身毛发竖起,弓着身紧盯着一处虚空, 发出尖锐的嘶叫声。 虚空里,“它”缓缓拔高,舒展开了不存在的枝叶。 一股无形的波动向四周辐射开来, 连微风都不曾扬起, 却有种令人寒毛直竖的恐怖气息刮过。这股气息出现的瞬间, 野猫仿佛见到了最恐怖的天敌, 闪电般地逃走了。 随着气息扩散,像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片区域,周围的情形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它”的感知里。 “它”熟悉这种感觉。不是在那段叶牧的记忆里,而是在“它”的另一段记忆里。 它曾是一棵树。 记忆里, 它在大地上生长, 枝叶蔓延向四面八方。树枝上生出的气根自空中垂入地面, 形成广袤的森林。它一直向外生长, 直到某一天森林外面成了不适合它生长的地方。它失去了外围的一小部分枝叶和气根,剩下的根系守卫住了已经占据的土地。许许多多的生物来了, 在它的森林中活动, 狩猎, 死去,一代代繁衍下去。那些残留下来的尸骸则成为供给它的养分, 极少数的时候, 它也会自己寻觅养分。 悠久漫长的时间里,它注视着那些生物, 就像现在它注视着这些生物。 这里的建筑是欧式风格,许多教堂, 路上的人类大多是白种人的长相,彼此交谈时说的不是英语,而是另一种听不懂的语言。有很多人类聚集在一片广场上。 它不关心这个,它被察觉到的另一件事吸引了。这片土地上的某处存在“养分”,足够让它生长得更加茂盛的丰富养分。 距离有些远,它的枝叶还探不到那个地方。 它要落下根系,吸收枝叶笼罩范围内的一切养分,从那些土壤植物昆虫动物人类中汲取所有能汲取的养分,就像它还是棵小树时做的那样。这样它可以将枝叶生长得更远,往那块有着丰富养分的地方。 这是它的天性本能,是它唯一的行动方案,它从不拥有思考的习惯。 无形的枝叶摇动,树木漫长悠久的记忆中,叶牧的记忆刹那间浮现,一个念头被抛出。 【为什么不走过去呢?】 与树木经过的岁月相比,人类的记忆太过短暂渺小,像水珠之于池塘。但当水珠活跃起来,重重落入池塘,泛起的涟漪会在水面扩散开来。 这涟漪暂时阻止了气根的落下。 托周围现代建筑的福,与这些场景唯一有联系的就是身为“叶牧”的记忆。这让记忆的影响变得更明显。 【走过去,直接得到那些养分。还能找个最适合生长的地方,扎下最主要的根系。】 “它”说服了自己。树的根系无法走动,“它”应该换一种样子。 冥冥中,空气波动,“它”的枝条收回,根系拔起,形态开始发生改变。当这种转变开始,树的记忆分崩离析。 ——虫子锐利的口器绞断了坚硬的树根,蛀穿美味的树干,啃噬到深藏其中的魔种。虫子将魔种吞下的一刻,独木形成的森林轰然倒塌。 一闪即逝的记忆残片里,虫子将魔种带给了驱使它的妖魔。在那里等候的妖魔—— “它”凝聚出无形的四肢,婀娜的身体,双足轻盈地落于地面。 浮现出的,是新的妖魔的记忆。 它,或者说,她。 驭使虫子的女性妖魔,谋杀了庇护妖魔的死树,成为第一个没有被死树吃掉的天级妖魔。以死树为养料,她用魔种的力量培育出各种异形的虫子,让它们成为妖魔的工具。她统御着失去庇护森林而惊慌失措的妖魔,发动了数次对人类的战争,将边境几座城池夷为平地,虫群经过的地方什么也没剩下。并由此得到了一个新的称呼—— “魔神”。 记忆出现的同时,思考能力回归。“它”明悟了自身的状况。 如果说记忆是沙,通过记忆与感情形成的完整人格是一座沙堡。那么当魔种里的无数记忆同“叶牧”原本的记忆融合,就像一大堆沙子涌入掩埋了沙堡。每一段记忆都是流沙融入沙堡的重新塑形,成功,则成为更大更坚固的沙堡,失败,沙堡垮塌,成为沙堆里毫不出奇的一部分。 ——属于妖魔的记忆,只是流沙。意识到这一点时,像是从梦中醒来,无形的隔膜碎裂,记忆主体更替。 掌控权回到了叶牧手中。然而妖魔的记忆仍旧施加着影响,要完全抵抗这种影响并开启下一段记忆,还需要些时间。 叶牧对这魔气凝就的暂时的身体姿态叹了口气,走出小巷。夜色下繁华的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对叶牧视若无睹——在他们眼中,那里只是一片空地。叶牧试着戳了一下旁边的墙壁,能感觉到虚无的手指穿过混凝土,被水泥砂石包裹充斥……呃。他恶心地收回手,不愿再回忆那种触感。 他环顾四周,观察行人的行动,周围的环境以及各种细节——这里看上去不像是通过记忆构筑的幻境,各种陌生的异国信息都太过真实而合乎逻辑。 之前感应到的“养分”仍旧存在于感应之中,像酷暑天气里的空调房般让人难以拒绝。抱着探寻究竟的念头,叶牧朝着那个地方行走。一半心思用来压制分离妖魔的记忆,另一半留神观察并避让着路上的行人。当见到有人拿出手机,他立即走过去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 待机界面显示着时间和日期。 晚上10点25分,日期是他穿越的前一天。 这不可能是个巧合。 叶牧顿了顿,加快了脚步。他需要确认自己是否回到了现世,或者是又一次穿越,或者别的什么。 前往“养分”的途中稍微绕了点路,在一间营业酒吧的休息室里,他找到了电脑。 运气不错,屋里没人。 调动一部分妖魔的记忆,魔气在操控下以某种频率高速震颤起来,发出人耳难以捕捉的嗡嗡声。很快,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几只个头颇大的黑亮甲虫爬了出来。 压下大范围召集虫潮的念头,叶牧驱使着虫子打开电脑,调出浏览器,输入度娘网址。 甲虫“啪嗒”地落在回车键上,熟悉的页面被打开了。 输入“ip”,回车。电脑的所在地址在网页上显示出来。 I国……和国内有六小时的时差。现在国内的时间,应该是穿越当天的凌晨四点多。大约十八个小时后,当天晚上他同往常一样入睡,醒来时就到了异界。 调查了其他信息,验证自己的网络账号,微博,活动痕迹等个人信息均存在,与记忆中并无出入。 叶牧慢慢直起身。 这里是他的世界。 他就这样……回来了? 简单,仓促得不敢置信。徒留几分荒谬。 他的确曾经心心念念地想找到回归这里的方法。但在西凉的那个夜晚,回应了江望亲吻的一刻起,他就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何况魔神对六灵的威胁还没消除,复生之术的治愈方法还没找到,江望……他到了这边之后,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会是怎样的状况。 他要回去。 找到方法,回到那边的世界去。 【这边的世界多好啊,安稳,富足。凭着现在的能力能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何况是由于巧合才回来的,不回去也是无可奈何。】 妖魔的记忆冒出头来劝诱,叶牧很快将这想法掐灭。 这次穿越应该是与魔种有关。彻底整合魔种的所有记忆后,或许会有线索。他回到了自己穿越之前的时间点,不知道此时国内是否存在着另一个叶牧。虽然打个电话确认是最快捷直接的方式,但贸然接触也有可能改变历史,有发生未知变故的风险。最好是尽快回到国内,亲眼确认一番—— 赶在“叶牧”入睡,一切发生之前。 还有十八个小时。 查找了需要的资料,关闭电脑,驱散甲虫,叶牧走出酒吧,往“养分”的所在奔跑起来。 他找到了吸引着他的那个“养分”。 在被隔离起来的一条街道上,亮如白昼的探灯照射下,数名穿着生化服的研究人员围拢忙碌着的,一块一半砸入地下的半人高的红色陨石。 看到这个的时候叶牧终于想起来了。 穿越的前一天,国内新闻说凌晨四点能够看到罕见的红色流星雨。他没有牺牲睡眠时间早起欣赏奇观的浪漫感,准时上床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听说前一夜的流星雨光芒特别明亮,世界数地有陨石落下。对他来说,只是听过就算的闲言。 现在不是了。 仗着无人能够看到,叶牧光明正大地走到陨石旁边,籍着一名研究人员后退了几步进行记录的空当,上前忍住不适将手直接穿入了陨石之中。 他碰到了那个“养分”,碰触到的一瞬间,它化作了他的“养分”。 就像水溶入水,光汇进光。 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 它是“魔种”。 -------------------- 作者有话要说: 无责任小剧场: 叶牧:I国人民深夜聚集在广场上,原来是为了看流星雨吗?真是浪漫。(语气平平) 某人:不,他们是在玩Pokémon Go。 第85章 陨石 ===================== 随着叶牧收回手, 一声轻微的“喀啦”声响起,红色陨石的表面龟裂开了蛛网般的裂纹。 一名研究人员手中拿着的仪器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发出急促响亮的警报声。他们叫喊着什么, 立刻四散远离了陨石。 叶牧站在陨石旁边,虚无间,他的形态再次发生改变。随着新的力量涌入, 旧的妖魔记忆隐去, 新的记忆出现。 吻部拉长, 是善于撕咬的结构。鼻翼翕张, 能够分辨出最细微的气味。手指弯曲暴涨,变形成锐利粗壮的爪子。无形的妖魔形态有着许多近似野兽的特征,它的记忆也是—— 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欲望的东西翻涌而出。狩猎的欲望, 吞食的欲望, 杀戮的欲望。嗅到人类的气息, 妖魔贪婪的眼睛睁开, 垂涎地舔了舔虚无的长长舌头。 ——然后看见面前的陨石像是个戳了几个洞的大气球,正在疯狂地向四面八方噗噗喷涌着魔气。 叶牧:…… 这感觉就像是看到毒气弹在闹市区发生了大爆炸。冲击之下, 人类的意识顷刻间浮了上来。叶牧的眼神恢复了一点清明, 心中挣扎了一会儿, 按捺下妖魔嗜血看热闹的念头,出手收拢魔气。 如长鲸吸水, 翻涌的魔气纷纷投向叶牧手中, 被他收束凝聚。直至陨石平息下来,不再喷涌魔气。远处研究人员手中那台尖叫的仪器也随之声音由高渐低, 最后安静下来。 被紧急调运来的另一部高精密探测器此时也组装调试完毕,研究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它转向陨石的方向, 另一名盯着屏幕看的研究人员随即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 “上帝啊……”他喃喃道,瞳孔由于惊恐而放大。 探测器的屏幕显示的不是正常景色,而是机器捕捉到的各种射线和波的反馈。研究者们能从这些乍一看去杂乱无章的图像中分辨出大量的信息。但此时屏幕上的异常光景,即使是一个对科学完全不了解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奥妙。 在各种图像之间,有一个纯黑色的,活动着的类人形。 黑色不代表哪一种射线或者波动,它代表的是“无”,意即没有探测到任何射线或波。但这本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肉眼看不到,各种射线和波始终充斥着这个世界。然而那个人形活动接触的地方,所有图像都湮灭不见,就像被人形吞噬了一般。 随着其他研究人员将目光投向屏幕,冻结般的沉默降临了。他们看向空无一人的陨石方向,又死死盯向屏幕。 “……外星人?”一个研究人员紧张中难掩兴奋地说着,压低了声音, “快,测量仪!” 还没等他们有所动作,屏幕上,那有着怪兽特征的人形抬起它的一只——那与其说是手,看形状不如说是巨大的爪子——忽然转头,“望”了过来。 叶牧看向远处那些围在一台仪器后面的研究人员,他们中的一些人在他看过去的同一时间猛地抬头望向这边,隔着厚厚的生化服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仍旧让他有种被“注视”的错觉。这感觉让他不存在的牙根有些发痒,很想撕咬开一些什么活着的东西。 也许一会儿他可以去找些鸡腿之类的东西咬一咬。叶牧用理智这样敷衍地安抚着自己的情绪,遏制住属于妖魔的袭击人类的念头。重新把注意力转向手中那枚翻腾着的魔气团子。 刚刚这团魔气凝聚到一定程度时,他忽然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遥远地方的某些“存在”。那感觉就像之前在死树形态下感应到这颗陨石,他猜测——那些应该是其它坠落的陨石。而手中的魔气团子,无法描述的直觉告诉他,这是连接陨石的“通路”。 或者,用游戏的说法,类似“传送石”的东西。 叶牧总算控制住受妖魔记忆影响的情绪,开始思考这一切代表的意义。 在现世发现魔种固然不可思议,但他此时的存在本身就已足够不可思议。重要的不是过去发生了什么,而是现在,将来,即将发生什么。 叶牧将目光投向一边不再冒出魔气的陨石,他能察觉到它以奇特的形态凝固着海量的魔气,终究有一刻会像刚才那般爆发出来。要彻底转化吸收它们不是不可能,但要花费比之前多上不计其数的精力和时间,并不现实——水溶于水很容易,冰溶于水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眼下无法解决这个隐患,不过至少可以将它暂时稳定下来,让这颗定时炸弹爆炸的时间推后一些。 叶牧举起爪子,向陨石落下。 研究者们在远处屏息盯着屏幕,窥探着星外来客的一举一动。他们看到那人形转身面对陨石,挥动爪子,随后,屏幕上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黑色的人形猛地散开。一瞬间屏幕全黑了下来,随即又亮起。人形消失了,它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不断收缩坍塌的黑点,周围的图像信息呈现出极为混乱的状态。这状态持续了短暂的时间,随即,屏幕忽然像信号不好的老旧电视机般闪了闪,重新显示出的图像恢复了正常。人形再也没有在屏幕上出现过。 研究人员们面面相觑,一名心急的人已止不住奔向陨石,然后忽然停下脚步,瞪着面前的陨石,几近失语。 在他们远离之前密布着蛛网裂纹的陨石,此时像是被重新捏合滚动了一番的橡皮泥球般,表面不止没有了裂痕,连陨石本身的坑坑洼洼都消失不见,光滑得像个剥了皮的红鸡蛋。 而在这红鸡蛋上,像是野兽爪子划下的痕迹醒目地书写了一个单词。 DANGER 且不提研究者们的困惑和又做的种种检测,位于I国遥远东南方的另一个国家,另一颗红色陨石上方,肉眼不可见的大片黑雾倏然浮现,凝聚出了叶牧的身形。 他抬头四顾,第一眼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异世。先于远处的高速公路映入眼中的,是四面八方雀跃涌来的,无穷无尽的魔气。遮天蔽日,奔流如海。公路上的车辆无知无觉地在仿佛深海的浓黑魔气中穿行,像恐怖故事中浮现于黑雾中的幽灵船。 叶牧低下头。 脚下这颗红色陨石,只余大半残骸。它在坠落到地面的那一刻,就破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关于现实研究相关的事情就很心虚……本章关于一切科学技术的描述皆为虚构,请视为架空。如果有对其了解的小天使能告诉我一下真实情况就更好了。 第86章 天生 ===================== 叶牧降落在地上。周围的地面一片狼藉, 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不小的骚乱。他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公路,目光转回地上破损的陨石。手掌虚虚自陨石破损的边缘抚过,一抹肉眼不可见的残余气息缠绕上他指间。 新的记忆涌现, 就像每次读取魔种的记忆一般,但与那又有着明显的不同,这气息中没有会影响到他的那些“原宿主”的感情, 它是一段影像, 一份只有魔种能够读取的信息。 ——源自另一个本该存在于此的“魔种”。 画面是一瞬间展开的, 以碎裂开的陨石为中心, 全息影像中,刚刚落地的陨石还冒着硝烟。远处的公路上陆续有车停下来,几个人往这边走来查看情况。沿着公路更远一些的地方,孤伶伶一盏路灯旁, 有个低矮的小棚子里依稀有人在向这边张望。 叶牧在传送的时候有意选择了大致位于他祖国方向的陨石, 然而从走近的人们的相貌服饰来看, 他的估算有些偏差, 这里显然还是其他的国家。 那些人靠近了陨石,稀奇地观察着, 用叶牧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什么。有人弯腰捡起来一块陨石的碎块, 又马上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扔掉, 对其他人说了什么话。有人也跟着好奇地摸了一下陨石,坚持了几秒钟, 受不了地缩回了手。 在能够看到魔气的叶牧的视角, 这简直是作死的行为。刚裂开的陨石冒着猛烈的魔气,能看到那些人触碰陨石时, 有魔气从陨石中沿着触碰的地方向他们身体挤进去。 如果放任下去,相信等叶牧传送来的时候, 看到的不会只是陨石,还会有数只被魔气转化的活尸。 影像中,很快那个转机就发生了。 地面微微震颤起来,另一边,远处的森林中冲出了一头大象,像发疯的坦克一般隆隆往这边冲来,叶牧第一次知道原来大象可以跑得这么快。 作为旁观者他可以这样感慨,但当时面临着一头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大象的那些可怜人,显然没办法这么淡定。他们往公路边跑了一段距离,又停下来观望情况。那大象跑到陨石边,停了一停,又立刻咆哮着往那些人追去。在它用鼻子卷起一个离它最近的倒霉蛋丢出去摔了个半死之后,所有人终于确实地迅速行动起来,撒腿跑上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包括那个被摔出去的家伙——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得倒也挺快。 大象没有穷追不舍。将他们撵走后,又回到了陨石旁边,躁动不安地转了几圈,长鼻子忽然向裂开的陨石中心探去。 信息戛然而止。 看起来,魔种被那头大象带走了。 叶牧没有急于行动,站在原地重温了一遍最后那幕场景。他有些在意,影像中,那头大象原本似乎顾忌着什么,即使在陨石边打转也保持了一些距离,它是在看到什么之后,才做出了最后那个突兀的举动。 他在影像中,顺着大象最后朝向的方向看去。 ——是远处公路旁那个小棚子,有个往这边跑来的人影。在信息结束时那人影还有一段距离,看不清形貌,只能约略看出穿的是条裙子。 似乎是名女性。 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尽管叶牧现在就可以再捏个魔气团子传送离开,但于情于理,将另一个魔种放置不管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虽然他还对那是不是魔种心存疑虑——他记得王天留说过,魔种是唯一的——不过都换个世界了,似乎再多出几个魔种也没什么奇怪的。没准只是因为当时砸到那个世界的红色陨石只有一颗呢? 叶牧循着隐隐约约的感应,往那个“魔种”所在的地方追寻而去。 这感应时断时续,有时微弱得几乎分不清是不是错觉。好在对方留下的痕迹足够清晰。 沿着踪迹进入森林后,一路的树木都被暴力摧折了,深入了很远的距离后,有些树木的断茬上还能看到斑斑血迹,显然那头大象在暴力推进的时候自己也受了伤——这也表明它现在的状态不会太好。 叶牧在空气中嗅了嗅,低头看了一眼某块尖锐的石头,上面的血迹还未干。和那些树木上的血迹不同,以妖魔的丰富狩猎记忆打包票,它是人类的血液气息。要再说的详细一点,他还能分辨出,血迹的主人是名年轻少女,年龄不会超过十六岁,在奔跑到这里时摔了一跤。 叶牧叹口气,躬下身,四肢着地,这动作让他的心理颇不适应,然而记忆告诉他,以他目前的形态,这才是跑起来速度最快的姿势。 他急速地奔跑起来。爪子有力地扣入树干腾跃而出,灵活地急转弯避开路上的障碍物,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 他得抓紧时间。 很快他灵敏得多的耳朵听到了远处的骚乱。 迅速接近,叶牧看到了那边的情形。 那头在影像中看过的大象此时身体已经被血染红,一路冲过来让它受了不轻的伤。但它就像丝毫感受不到一般,卷着一棵小树,狂暴地在四处乱挥乱砸,林间尘土飞扬。时而用身体重重撞向一边的树木,吼叫声十分凄厉。能看到有丝丝缕缕的魔气从它伤口中逸散出来。 叶牧的视线转向林中一角,一个穿着艳丽裙子的女孩正哆哆嗦嗦地躲在那里,紧张地盯着大象看。 所幸那头发狂中的大象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他放心得太早了。 一棵折断的树木倒下来时卡在了其他树木中间,倾斜的断茬口尖锐地伸出着,眼看那头大象一头就要撞上去,女孩立刻直起身子大叫了一声,声音里全是惊恐。 大象的动作停止了,转过头,猩红充血的眼睛循着声音看过去。 女孩就像被天敌盯住的小动物般僵硬在原地,用哀求的语调说了什么。 大象狂暴地吼叫了一声,低下头,尖利的象牙朝前,一头向女孩冲了过去。 叶牧瞳孔骤缩,一跃而出。 魔气在这极速间产生着变化,虚幻的躯体在空中浮现身形,凝结成形。 一只手抓住了女孩。 大象一头撞了过去,直直撞在了树上。这一下也撞得不轻,它摇了摇头,晕乎乎地转过身,寻找失踪的猎物。 叶牧将女孩在另一边放下,在她惊愕的瞳孔中看见他自己。 不是半人半兽的形态,黑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能看出是人类的面孔。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随着念头指甲蹭地冒出了一截,又被他收了回去。 谢天谢地他下意识中也用魔气给自己凝结了衣甲,不至于在未成年少女面前公然裸奔。 没有多少时间来打量自己的变化,叶牧看向那头已然注意到这边的大象,站起身。 想了想刚才看到的看起来很锐利的指甲,再打量一下皮糙肉厚的大象,心情一时有些微妙的愁苦。 要徒手搏斗大象的话,还是之前的爪子比较好用啊! 为免战斗波及到女孩,在大象有所动作之前,叶牧主动发起了进攻。 他猱身而上,纵跃时无意识地用上了在无数场战斗中用熟了的飞檐走壁的技巧——那起效了,他灵巧地避开了大象挥来的长鼻子,以一种看起来违反物理学的行动轨迹,自空中的死角处落向大象的脊背,一伸手,指甲弹出,深深抓进了上面原本就存在的一处创口处,将那创口狠狠扩大了不止一倍。 大象的吼叫声响彻林间,摇头晃脑,重重撞向一旁的树干。叶牧在那树干飞速逼近时就松开了手,跳落到与女孩相反的另一方向。 树木在这一下撞击中应声而折,压倒下来的枝叶和沉重树冠又给大象造成了二次创伤。那伤口的血流得更猛烈了,更大股的魔气从创口中冒了出来。 在刚才的一击中,叶牧成功地通过创口的魔气,勾连上了大象体内流转的一部分魔气,并取得了它们的控制权。这比当初控制那只天级妖魔容易得多,刚种下的小树总是更容易拔起来。 他要做的只是连接上更多,探索它体内的那枚核心魔种。 面前这头大象成为了魔种的宿主,这一点他已经从魔气中确认了。 战斗没有什么悬念,如果是穿越之前的时候,他面对这头大象大约只有逃跑一个选项,而现在,该说大象面对此时的他时,连逃跑的选项都不会有。 他甚至还在战斗中探索了一下新身体的用法和特性。 唯一需要花费些心思的地方,只是控制战斗的范围不要波及太广。 在魔气连接的网络覆盖到最终的核心,感应到同源的魔种气息时,叶牧收拢了这张大网,向外轻轻一扯。 一瞬间,大象爆发出一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凄惨得多的叫声,不似之前那浑身浴血仍凶性十足的架势,身体摇晃一下,小山一般轰然倒塌。完全失去了任何战斗能力。 叶牧走到大象面前,魔种在大约脖颈中心的位置,他能感应到它还在一点点向大象的头颅里移动,简直就像寄生虫一样。 考虑到此时不知在哪的某个自己脑袋里也有这么个东西存在,这真不是什么美好的感觉。 尽快解决吧。叶牧想着,右手分解散逸为虚体的魔气,又重新凝结,成为一只巨大锐利的爪子——刚才战斗中研究出的一点小技巧——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估摸着下手位置。这大象的脖颈足有两人环抱还粗,可能得把它的头颅切割下一半才能取得出来。他对虐杀没兴趣,也许该先把它杀掉? 他看了一眼大象的眼睛,它的眼睛仍旧泛着一种可怖的猩红色,但光芒已经开始涣散了。虽然涣散,显然还活着。 那猩红的眼睛盯着他,眼角却流下了眼泪。 叶牧决定给这可怜的家伙一个痛快。他举起了手。 女孩的悲鸣声响起,叶牧眼前一花,却见那女孩飞快地扑了过来,发着抖挡在了他和大象中间。要不是叶牧及时往后收了一下,她可能就撞上他的爪子尖了——那不会比直接撞上刀锋好到哪去。 女孩紧紧盯着他,乞求地重复说着什么。她画着浓艳的妆容,光看面容几乎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着急地说话时却还能听出女孩几分稚嫩的嗓音。 叶牧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她在用一种很奇怪又蹩脚的英语发音说:“先生,请不要……不要……” 见他没什么反应,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女孩发起急来,她忽然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少女青春的胴体立刻暴露出来。 这真的把叶牧吓到了,他猛地后仰,一连后退了好几大步。手足无措地想拿件衣服扔给她披上,又想起来自己的衣服都是魔气凝结的,手在空中无助地划拉了一下,急急侧过身去。 女孩跪了下来,仰起头看着叶牧,努力克制着颤抖,摆出一个柔顺的姿态,让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她一双发育良好的胸部。不顾自己的膝盖还流着血,向前膝行了几步,又说了些什么。 以叶牧此时混乱的状态实在听不懂——这也不用听懂,现在的情形也太明显了。 他不看她,爪子崩解重组为人类的手掌,对她摆摆手,花了相当的努力才把不知道被冲击到脑袋里哪个角落的英语找出来,怕女孩听不懂,挑简单的词汇,刻意用有些严厉的声音说:“衣服,穿上。” 女孩听懂了,悉悉簌簌的一阵声音后,她又唤道:“先生……”声调里带着忐忑不安。 叶牧转回身,女孩重新穿好了衣服,仍跪在那里。他大步走向大象,女孩惊慌起来,膝行着想抱住他的腿,被他按住肩制止住了。 叶牧在女孩面前半蹲下来,沉吟片刻,对她用英语一字一顿缓慢地说:“我不能保证,但我会试试。”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话。片刻后,她的眼中蓄起了眼泪,呜咽一声,松开了手。 叶牧将手放在大象的脖颈上。 要取出魔种,直接切开是最直接省事的途径,但也还有别的方法。他能够控制大象体内网布的魔气,通过这些同源的魔气,他可以一点点将魔种“拉扯”出来。这个过程相对缓慢,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对宿主会非常痛苦,也难说宿主会不会在这过程中死亡,甚至他也不知道取出魔种后它会不会死。这既没效率,又可能白忙一场,也没什么回报(当然他完全不需要女孩的那种“回报”),他还赶时间。 但值得一做。 乐观地想想这样也不是全无收获,如果真的能够成功取出魔种而保住大象的性命,也是一笔宝贵的经验,他将来想动手除去自身的那颗魔种时,或许可以参考。 ——如果他还有机会,能够回去那个异界的身体的话。 这漫长的“牵引”花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女孩一直紧紧抱着大象,安慰着它。不知道是不是这安慰起了作用,有几次叶牧都以为大象撑不过去了,但它到最后都还有微弱的气息起伏。 这对叶牧也着实不轻松,控制魔气的精细度,速度和专注力都有很高的要求,越到最后越是困难,就像往外拔一个牢牢吸住的吸盘一般,他还不能太过用力——最后一步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间,那股相持的力道消失,新的“养分”从手掌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同一刻,叶牧面前爆发了一股令他极为不快的气息。不至于有威胁性,但就像看到蟑螂落在了手背上一般,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他触电般地收回手,后退两步皱眉查看情况。 一样的奄奄一息的大象,和浑然察觉不到异样的女孩。 不,不对,魔气变了。 林间原本也到处弥漫着魔气,由于魔种的关系,大象附近的魔气还比其他地方要更为浓重许多。但现在,那些魔气纷纷往四周涌去,就像有什么在排斥着它们一般。 很快叶牧就确认了这不是错觉。变化发生得相当明显而迅速,片刻后大象身周就成了一片净土,魔气分毫无法入内。而那种令他不快的气息,正是从大象身上传来的,这气息还在越来越茁壮。他注意到大象的伤口止血了。 女孩也感觉到了气氛的改变。她茫然地抬起头,在她看不到的景色里,她身上之前缠绕摄入的魔气,正丝丝缕缕冒出,消融在空中。妆容下原本有些发青的面色很快重新恢复了红润。 叶牧站在那里,觉得这一切太荒诞了。 这种气息,这种场景,这种能力,他很熟悉。虽然相较而言面前的气息还远远没有那种威势,但那种感觉是完全一样的。 ——“天生灵物”。 他早该察觉到的。他想。 天生灵物的能力,和魔种的能力,绝对相斥,但事实上,却也是十分相似的啊。 第87章 渐变 ===================== 一片寂静的林中, 大象微微动弹了一下,睁开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见状, 女孩惊喜地唤了一声什么,也想跟着站起来。却腿脚一软,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象鼻伸来, 扶住了她, 随后向上一卷。女孩下意识地一手牵住裙子, 扶着象鼻, 顺势便轻巧地攀上了象背。这一套动作轻车熟路,显见曾做过无数次。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伤口,抚摸着大象的脊背,又哭又笑地和它说着话。然而极快地, 话声止住。她回过神, 撑起身惶恐地匆匆望了叶牧一眼, 飞快地沿着大象的身侧滑了下来。 象鼻又灵巧地接住了女孩, 将她稳稳放在地上。 女孩向叶牧走近两步,声调感激地说了句什么, 眼看就要再次俯跪下来。 叶牧一直在沉吟地审视着大象的一举一动。此时方才转开目光, 上前一步, 握了一下女孩肩膀止住了她的动作。 对她摇摇头,他重新看向大象的眼睛。近距离观察, 野兽眼球中的血丝仍未褪去, 其中却明显有什么改变了。它平和,深处有着智慧的光芒。 叶牧不确定这会不会只是他想多了。 剥离魔种的生物将拥有天生灵物的特性——会是规律, 或者只是个例? 而现在在他面前的,是野兽, 还是“灵物”? 叶牧将周遭缭绕的魔气收敛得滴水不漏,踏前一步,试探地向大象缓缓伸出手,谨慎地注视着大象的反应。 野兽会由于本能的天敌感应而流露敌意,有思考能力的灵物则能够分辨出行动的好恶。 手触及了大象的皮肤,还是颇有些不适感,但有了心理准备总比刚才好多了。 手下的皮肤不安地动了动,大象侧过脑袋,盯着叶牧看了片刻,伸出鼻子卷住他的手晃了晃,叫了一声,露出了一个……近乎于“微笑”的表情。 长出一口气,叶牧看了看面前这新生的灵物,又看了看一旁不明所以站着的女孩。 抬起头,虚空中,这一片空地由于大象的存在而成为了魔气的空白带,但一定范围外,仍充斥着挤挤挨挨想聚拢过来的魔气,反而令那一圈地带比其他地方的魔气还更浓厚了几分。再向外,是遮天蔽日,不见尽头的魔气之海。 魔气已经彻底扩散了,即使是他也做不到将它们收拢。他拥有的能力就像是可以将雪堆汇聚成雪球,但要如何捕捉飞舞了整片天空的雪花? 在可以预见的将要发生的混乱中,天生灵物的出现,或许是一线新的希望。 但对大象和这女孩来说,却未必都会是好事。 作为匆匆过客,他没办法对此提出确切的警告,也无法提供确实的庇护。 但作为这一切的参与者和推动者,他起码应该留下一点小小的馈赠和守望。 些许魔气自指间探出头,震颤出无声的音波。 大象察觉了什么,警惕地四处望了望,又将女孩卷到了背上。 妖魔的驭虫术,呼唤着附近最为活跃的那些昆虫。 明明没有风,地上的落叶却一片接一片地飘了起来,凌空飞舞,片刻后,其中一片叶子盈盈落在了叶牧的掌心。 它轻轻震颤了一下翅膀,静止下来,哪怕在这样近的距离,你也无法分辨出它和那无数片枯叶有什么区别。 它是一只蝴蝶。 这样的伪装,或许刚好合用。叶牧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输入给它极细微,却又极精纯的一缕魔气。 这不会让它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但足以支撑它接受妖魔记忆中那些秘法的融合改造。 被呼唤来的不只是枯叶蝶,其他的虫子也能够派上用场。 一点点最多能够致死的毒性,一根足以变得如针般尖锐的口器,能够致幻和麻痹的麟粉,以及天赋存在的完美的隐匿伪装特性。 叶牧最后给它下达的命令,是在女孩受到足以威胁生命的攻击,或者察觉这种程度的敌意时,发动攻击。 给它输入的魔气中含有叶牧好不容易才分离出来的微不足道的一点魔种的碎屑,尽管微不足道,这点联系也足以让他在这只蝴蝶被毁灭时得到讯息。 叶牧将蝴蝶给大象和女孩认了个眼熟,便驱它离开。蝴蝶恋恋不舍地绕着他飞了一圈,又在女孩肩上停了一下,翩翩隐入林间不见踪迹。 “它会保护你。”叶牧用英语对女孩说,只是不知她能听懂多少。“小心。”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叮嘱道,“保持警惕。” 女孩眨眨眼,摸摸大象的脊背,认真地点点头。这看起来多少能让人放心一些。 现在,他该尽快出发了。只差最后一件事。 刚刚从聚拢来的虫子那里得到了一点信息。循着那信息指引,叶牧弯腰自附近的草丛中捡起了一部小巧的手机。旧式的非智能手机,外壳有些褪色和磨损。应该是女孩之前不小心掉落在这里的。 在将它还给女孩前,叶牧按了一下手机键盘,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上的时间。 凌晨4点47分。他不清楚这里和国内的时差是多少,但凭感觉估算一下,应该过去了大约两个半到三个小时。 还有十四个小时。 归还手机。叶牧飞快地离开了那片林间。魔气近乎雀跃地向他涌来,他没费多少力气就聚拢出了一个“传送团子”。但这次他没有立刻传送,又略花了些时间多捏了两个魔气团子。 虽说从方位和距离来看,下一次传送的目的地十有八九是在祖国境内,但此时那个坐标在他的感应里却是比之前微弱了一些,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多个脱离的途径总是好的。 专注心神,肉眼可见的身影仿佛融入了黑暗,由有形化为无形的手掌收拢,捏碎了魔气团子。 意识,存在,思维,俱化而为无,循着隐约的牵引和核心,倏忽而去。 很挤。 这是叶牧的第一感觉。 这其实挺奇怪的,毕竟在他没有刻意凝结实体前,照理来说是应该没有“挤”这个感觉的。 很黑。 这是叶牧的第二感觉。 这也非常奇怪,毕竟魔气就像他的触手和耳目,即使是黑夜也不会妨碍他的感官。 倒是有“养分”飞快地汇入进来。快得他甚至还没回过神。 叶牧不舒服地挣了挣,就像在沼泽下向上穿过了厚厚一层的淤泥,一阵很让人不愿回忆的触感之后,简直应该在虚空中配上“啵”的一声音效,一切忽然豁然开朗。 清晨的阳光洒落下来,隔着空气中朦胧的魔气,显现出一种日食般绮丽的美感。 叶牧整个人挣脱出来,看向身下。 一个金属桶伫立在那里,凭还未消散的一点感觉判断,里面应该还填充了泡沫塑料之类的东西。 显而易见是人工所为。 这一带处于荒山野岭,却非常热闹。 漫山遍野都是穿着防护服的人在搜寻,不时有人戴着手套拾起陨石碎片飞快地隔着泡沫纸一裹,放进送来的金属桶里封闭起来。 落在这里的陨石应该也已经破碎了,刚才自动传来的养分和弥漫在空中的魔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散逸的魔气并不似之前那个地方一般浓厚,因为就像救火队员一般,许多仍冒着魔气的陨石碎片被那些手灵活地拾取,包裹,封印。那些地方必然是魔气最浓厚的地方,但那些人一次次投入穿梭在厚重的魔气里,片刻都不曾停留。 是军队。即使不根据那井然有序的搜寻分工和灵活矫健的身手,也看得出。 叶牧环视一周,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被一处地方吸引了。 那里实在是非常醒目。 好像游戏中的路牌一般,山野间四处分布的金属桶有一些竖着立起的纸壳,上面大大的涂黑箭头都指向一处地方。 那里有一棵树,上面贴着一张纸。 不知为何,忽然神经紧绷起来,叶牧走过去。 入目的却是一行英文词汇,他怔了一下,紧接着看到纸的下半截写的是中文。 这是相同意思的两段话,手写体,中英双语。 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看不见的朋友,你好。 第88章 信息 ===================== 【 看不见的朋友, 你好。 对这些陨石的初步鉴定显示,它具有强辐射性,并在向大气释放大量放射性物质。截至坠落后三小时, 距此两百公里处的省会G城已检测到四倍于安全剂量的辐射指数,且仍在持续上涨。综合区域内城镇人口统计数据,预计受到影响的人数至少在一千万人以上。 这些放射性物质的读数是全新而未知的, 无法预测它将造成的后果。 一场重大灾难可能正在降临, 令人担忧的是, 在明确它的危害性并进行相关研究前, 它已经对这些受影响的区域和人群造成了某种未知的改变。 请问你是否愿意分享一些关于这些陨石的信息?任何信息都具有参考价值,有助于缩短研究进程,并将可能存在的危害降低。 我们承诺尊重你的隐私及安全,如有需要, 也愿意在能力范围内提供帮助或回报。 衷心期待你的联络。 联系方式: 邮箱:XXX@XX.com 手机:1XXX 座机:XXX 传真:XXX Z国科学院月球与行星科学研究中心刘建德 Z国人民JF军G省Z军分区司令员肖中平 】 叶牧的目光在最后两个签名上停留了片刻。 刘建德的签名和整张留言的字迹是相同的, 笔迹清晰有力, 最后一行肖中平的签名和职衔则是另一个人的笔迹, 落笔粗疏狂放。 结合留言的用词遣句习惯来看,两人之中, 这个名叫“刘建德”的人, 应该是真正促成这张留言的人。 但他看到的信息不只这些。 留言开头的称呼“看不见的朋友”, 显然是已经确定他的存在可能,并在认同他具有文字交流能力的前提下发生的对话。 那么对方是从何处得到的信息, 知晓了他的存在? 叶牧迅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自己一路的行程。 不可能是从大象和女孩那里得来的信息, 时间对不上。问题一定出在之前的I国那里。 叶牧看了一眼刘建德的职衔,恍然顿悟。 Z国科学院, 且是陨石相关的研究方向,对方很可能是在和I国的同行联络时, 听说了I国陨石发生的事情。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留言还加入了英文版,因为他当时留下的警告是英文的“DANGER”。 但对方是怎么确定陨石上浮现的警告是源自一个能够交流的对象,而不是什么自动生成的奇异现象? 叶牧又把当时的情景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立刻察觉了之前他没放在心上的一个细节。 在他传送之前,曾有那么一刻,觉得那些研究人员在“注视”他。或许这并不是他当时由于新涌入的记忆而造成的错觉,而是他真的在被“注视”着。通过那些研究人员面前的那台仪器。 他不知道那仪器上究竟显示的是怎样的状态,那不重要。关键在于,他以为的“无形”并非毫无踪迹,是可以被某些仪器捕捉到的。 这一点在今后的行动中需要注意。 这张留言大喇喇地贴在这里,再加上四周那些箭头指向牌,显而易见这个行动是取得了在这里执行回收任务的军队指挥官的认可的。同理可证,在这样的情况下在留言中伪造一份军区司令员的签名也是不可能的。则留言中肖中平的签名也是真实的。 而无论从时间方面,信件措辞方面或者签名方面来看,这张留言都还只是处于一种自发的个人联络行为,而非政府官方的信息。 既然不是官方声明,刘建德作为个人,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说服一名在执行紧急特殊任务中的司令员,让对方安放下这些儿戏般的指向牌,甚至在这样一张看起来荒唐无稽的留言上签名落下承诺—— 除非巧而又巧的,刘建德刚好和这位肖司令有着很深的交情。否则这张留言中展现的行动力,决断力,说服力与想象力,都足以令人尊敬。 陨石坠落后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整理了信息做出应对的行动力,一旦确定了可能获取信息的途径就全力以赴实施的决断力,能够在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情况下还拉来盟友收获支持的说服力,以及,给一个身份未知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看不见的朋友”写留言的想象力。甚至都没办法确定这个“看不见的朋友”是否真的能够看到这份留言。 而对方做了这么多,在留言里却也只是礼貌地询问他“是否愿意分享信息”而已。 无论努力还是诚意,都已足够。如果真的要选一个人联络,刘建德的确是个非常合适的对象。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选择,当做没有看到这个留言,直接离开。“看不见的”可以成为“不存在的”。当他真的联络他人的那一刻,他的存在将被确信无疑,为人所知。 联络存在风险,离开十分安全。 叶牧看向仍在忙碌的那些军人。 防护服在魔气这样浓厚的地方并不能完全防护住魔气的渗透,何况他们还要一次次地拾取近距离接触陨石碎片。即使戴着手套,仍有魔气丝丝缕缕地渗入进去。 他们没有选择“安全”的选项。 叶牧认为自己不是个容易热血的人,但他的确受到了某种激励。 他该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看不见的世界里,叶牧闭上虚无的眼睛,身影扭曲拉伸,倏忽伸展铺开。 荒野中的人们身形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晃,稳住后看了看彼此,问:“是不是地震了?” 看不见的土地下,虚无的根系在向四周疯狂蔓延,看不见的半空中,拔地而起的茁壮巨树伸展开遮天蔽日的枝桠,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气根从中垂落。 独木成林。 地下的根系探寻养分,自然而然向着那些魔气最浓厚的地方生长。它曾在魔气相伴下度过无数的岁月,它能够清晰察觉那些养分的气息和所在,正如它曾经能够清晰地捕捉到在它林中生活的那些妖魔。 地下的根系确定位置,空中的气根随即落下。一如曾经精准的捕猎般,无数气根仿佛无数触手,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狩猎目标。 发现视野里有什么在动,从而警觉起来的军人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陷入了呆滞。 伴随着轻微的簌簌声,漫山遍野,或大或小,无数碎落的陨石悬浮了起来,升至半空。其中一块正好要被一个战士拾起,眼见目标好似自己长腿一般从指尖溜开了,那战士反应迅速地抬手去抓,没抓到,却好像握过了另一截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的手背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那触感飞快地卷着陨石溜走了。 另一边,原本正在汇报工作的小战士张大了嘴,指着半空叫道:“司令,桶!桶飞了!” 许多待用的金属桶凌空飞起,飞过一段距离后又在一片较为平整的空地哐哐落下,自动打开,随即纷纷扬扬落下的是泡沫纸,接着是稀里哗啦的陨石雨,砰砰咚咚一阵繁杂热闹的声音后,所有金属桶都被完美地封闭起来,连着里面的陨石一起。整个过程流畅,简洁,高效。没有任何一点漏网之鱼。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喷嚏声响起,作为它辛苦行动的酬劳,虚无的气根从那些军人们身上抽走了魔气。 肖中平也觉得身上一凉,仿佛被人往后脖颈倒了一瓶清凉油般一激灵,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由于防护服的阻挡,不幸喷了自己一脸。说也奇怪,这个喷嚏打出来反而觉得神清气爽,松快了很多。但他没心思注意这个,快速地奔跑过去,他凝重地盯着空地上有规律地排列的金属桶。 那些金属桶排列成了一个字。 【是。】 是?是什么?什么是? 一张画着涂黑箭头的纸壳被刚才那一阵邪风卷到了半空,此时晃晃悠悠,从半空飘落。肖中平的目光追逐着它,直到落地,目光下意识地沿着它的指向看去。 他看到了贴在树上的那张纸。 然后想起来自己之前签过的这么一个玩意儿。 【请问你是否愿意分享一些关于这些陨石的信息?】 压根没指望过得到回复的肖司令下意识地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疼得一抖,大着舌头喃喃自语道:“刘教授你还跟我说什么超级英雄,这个超级英雄……阵仗有点大啊。” 第89章 预兆 ===================== Z国, 上午8:25,G省Z市某区室内 噼里啪啦雨点般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在室内回响。大片大片的文字飞快在屏幕上出现—— “……以上我所提供的信息,皆为没有任何证据的凭空臆想, 仅供开拓思路。” 连续不断的键盘声忽然停止,那双戴着手套的手似乎有些踌躇,随即放缓了速度, 慎重地一字字地敲下一段话。 “此外, 每颗陨石中, 存在着一个‘核心’, 我将它称为‘魔种’。 魔种会选择它的宿主。 本区的魔种已被我取走,毋须忧虑。” 这次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最后一行字被敲下。 “作为提供信息的回报,我希望获取一个人的资料。 这个人是网络游戏《狼烟》的玩家, 游戏ID是‘元洲’。” 拖动页面, 检查了一遍邮件全文后, 鼠标移动, 点击发送。 叶牧自电脑前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 不久前帮助军队收拢了陨石碎片后,他并没有现身相见, 而是记下那张留言上的联系方式, 前往附近的Z市, 就近找了台联网的电脑将路上在脑中整理出的信息写下来,用新注册的邮箱发了出去。 为了掩饰个人习惯, 在发信时略微模仿了一下迦罗的语气。而在描述那些从异界得来的魔气信息时, 他刻意没有修正其中那些有悖于现世的异常之处。说到底,两个世界的魔气究竟是不是完全相同, 他亦无法确信。实际如何,还是要看现世研究的结果。 而最终提到“魔种”, 《狼烟》,与“元洲”,则是他给出的隐晦提示。 “元洲”,这是当初潜入妖魔会议时,那个以魔□□义发号施令的妖魔祭师,在游戏信息中显示出的名字。他当时猜测其很可能是同他一样的玩家——而现在,正是可以验证猜测的时候。若能获得一些相关的情报,则更是意外之喜。 他不知道这款网络游戏与现世到底有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关联,要不要关注,要不要研究,会不会有发现,就取决于收信人的行动了。 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叶牧迅速清除了在电脑上的操作痕迹,关机将一切恢复原状。 接下来,他也该动身往回赶了。时间还来得及,既然已经回到国内,这次他打算采用普通的方式,利用交通工具赶回去。 ——也亲眼确认一下,魔气爆发的影响和扩散速度。 他收起室内浮动的魔气,凝重地望了一眼外面魔气涌动的天空。 Z国,上午8:28,G省G市月球与行星科学研究中心 周媛看了一眼墙上钟表的时间,放下手中的记录工作,回到电脑前刷新了一下邮箱页面。 作为见习生,她一早被导师打电话叫来研究中心后,先是被发了一套防护服要求穿上,接着就被安排了这么一项奇怪的任务——留意屋里的电话,传真机,每隔五分钟刷新一下指定的邮箱查看有没有新邮件。 虽然对进出忙乱的研究人员们和隐隐躁动不安的气氛有些疑虑,她还是认真地完成着这份任务,同时抽空帮同事们打打下手。耳中留意听着只言片语交流的信息,似乎是关于昨晚的陨石,有什么不好的发现。 按捺下隐约的不安,她看向邮箱界面——刷新出来的收件箱顶着小小的红色感叹号提示,有新邮件到了。 她精神一振,点进去看了一眼邮件标题,非常简明扼要——“陨石的信息”。 确认不是垃圾邮件,她停下手,没有再做操作,起身汇报此事。 很快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周媛尊敬地向他问好:“刘院士。” 男人对她一点头,立刻将注意力转向了这封邮件。周媛知趣地回避到一边,去忙其他的事情。 刘院士看邮件花的时间有些久,期间还接了好几个电话,非常忙碌的样子。周媛偶尔在工作间隙看他一眼,隔着防护服也看不大清表情,只觉得气氛有些严肃。 过了一会儿,刘院士抬头叫她:“小周,你过来一下。” 她立刻走过去。刘院士却问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小周,你了解一个叫《狼烟》的网络游戏吗?” 周媛有点吃惊,但还是老实回答:“嗯,我玩了四五年了。” 这也算是她一个业余爱好,她和男朋友就是在大学时从网游里认识然后奔现的,现在还在一起玩。平时在研究所接到男朋友的电话聊天时,也难免带出来一些游戏术语。 刘院士又问:“这游戏里有叫‘魔种’的东西吗?另外,你听没听说过一个叫‘元洲’的玩家?” 周媛听到前一个问题怔了怔刚想回答,却在听到后一个问题时,从心底泛起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战栗。 yuanzhou?哪个yuanzhou?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电脑屏幕。邮箱已经关掉了,搜索引擎页面开着,搜索词条是狼烟和——元洲。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 【“老婆,新号我懒得想名字了,借你的名字用用啊。” “周媛倒过来,就叫‘元洲’。嘿,还是个玄幻风!”】 叫做“元洲”的玩家,是她的男朋友。 她几乎没有停顿地回答道:“我在游戏里都是固定和一些朋友一起玩,没听过这个玩家。‘魔种’是游戏里的一种特殊道具。”她略停了停,以一种稍微有些好奇的口吻问,“刘院士,这个游戏怎么了?” 刘院士沉吟片刻,对她压了压手,说:“现在还不确定。过来坐,和我详细说说这个魔种吧。” 周媛依言坐下,开始解答起刘院士和游戏相关的各种提问,将疑惑压在了心底。 她今天起得早,因为导师召得急,洗了把脸就匆匆出门了。那时候男友还在睡觉。 等一会吃午饭的时候再给他打电话问问情况吧。她想。 Z国,上午9:46,G省G市汽车站 一辆从Z市到G市的巴士开进车站,缓缓停下,乘客们纷纷起身下车。 后排一个原本有些凹陷下去的座位平复了起来。 叶牧下了车,从出站口走到马路上,脚步一停,又转回了车站里。 他仔细打量着车站里候车的人们,皱起了眉。 从Z市到他家所在的T市,最快的交通方式是从G市乘飞机直达T市。再加上查到给他留信的那位刘建德教授所属的研究所也在G市,也想探个究竟。所以他搭乘了这班巴士。 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里,他在无人可见的情况下,尽力将周围弥漫的魔气都收拢了起来,同车的乘客也就没受到多少魔气侵袭。 而此时他看车站里的其他人,觉出了一点微妙的区别。 相比刚下车的那些乘客,这些车站里的人胸口处的魔气要更为浓重一些,不是很明显,大约深了一个色度的区别。如果他不是长久地看着这些魔气,几乎觉察不到。 而且……虽然现在勉强也算是早上,但在车站里吃东西的人,是不是比起平常多了一些? 这一眼望去就有至少五分之一的人在吃着饼干,茶蛋,火腿肠之类的零食,还有人正起身往小卖部走去。 叶牧扫视一圈,锁定了一对情侣。 那对情侣中的男生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火腿肠,女生在一边碎碎念地抱怨他吃这么香让人眼馋,又因为要减肥拒绝了男生笑嘻嘻递过去的面包。 但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推拒的手也不是那么坚决。叶牧看到她犹犹豫豫地抓住了面包的包装袋。 叶牧有意控制着范围,将她周身的魔气一扫而空。 女生看了一眼面包,表情重新变得坚定,把面包塞回了男生手里:“我不吃。” 叶牧看了一眼时钟,将车站的魔气统统收拢。又注视着人群等候了十多分钟。 那些吃着东西的人陆续吃完手中的食物后,除了几个越吃越香的人,大多都没有要再吃些什么的意思。小卖部的客流量也少了起来。 魔气会增加人的饥饿感吗?或者这饥饿感只是表象,还存在着某些更深层次的变化? 更糟的是,无论是印象里还是他之前所见的情形,在异界的时候,魔气对普通人并没有这种影响。 这意味着很多经验可能不再适用。 叶牧改变了行程,他决定先去医院看看。 如果有所变化,一定是身体虚弱的人最先有症状反应。 Y国,当地时间清晨 男人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在外面鬼混了一夜才回来的儿子,但被骂的年轻男人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埋头吃个不停。饭菜以惊人的速度消失着。 男人骂了一阵,见儿子没反应,心头火起,一把抢过饭盆,在儿子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向来脾气火爆的儿子终于抬起头,盯着他,一双手牢牢抓住了饭盆往回扯。 男人吓得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儿子把饭盆抓回去,又开始埋头吃了起来。 他脑中不断回放着刚才儿子看向他的眼神,不像平时那样要么凶狠要么不耐,那双眼睛呆滞木楞,带着死气沉沉的钝感与暮气。 M国,当地时间傍晚 笼中的小白鼠在逃出笼子未果的情况下,开始互相疯狂地撕咬。 在观察者们悚然的目光中,最后的那只肠穿肚烂的胜利者吃掉了所有同伴的尸体。趴在笼中的那块陨石旁不动了。 第90章 夏天 ===================== Z国, 上午10:21,G省G市研究中心 一支部队驻入了研究中心,所有人被要求上交手机等一切电子设备, 不得向外传递消息。 作为最高负责人的刘建德院士不在被限制的人员中,他的电话几乎要被打爆了,现在换了一支手机, 只和特定的一些人联系。 他百忙之中抽时间给研究员们争取了在监视下打一个电话向家人报备行程的机会。 周媛仍被安排着在守候电话和传真, 查邮件的活儿倒是不用她干了。轮到她打电话时, 她拨打了男朋友的手机号, 响了半天没人接听。她的心忽地提了起来。 挂断又打了一遍,依然是漫长的嘟嘟声,往日很快就会被接起的电话毫无回应。 莫名地,一种出事了的预感击中了她。 她又拨了一遍, 一边拼命在脑海中回忆着早上男友的情形。她当时急着出门, 起床后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就出卧室了, 现在想来, 男友是不是睡得有些沉? 她一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一边又不由得为这带了些不详的猜测而脸色发白。挂断电话点开□□想看看男友上午有没有在常活跃的□□群里发过言。 周媛的异状早被一边的士兵注意了, 看她动作不对立刻斥道:“干什么!”上前一把夺过手机。 周媛这才回神, 镇定了一下情绪, 道:“对不起。我男朋友不接电话,他可能出事了。” 士兵狐疑地看她一眼, 没有把手机还给她, 问:“你要打给别的人吗?” 周媛想了下,拜托他打给了她租的房子的房东, 电话里只说早上出门时男友身体不舒服,刚才打过去电话没人接, 拜托房东去房子里看看情形。房东果然很紧张,一口答应说立刻去看。 挂断电话后周媛又拜托士兵如果房东有回应的话告诉她。士兵此时也基本打消了疑虑,对此事颇为关心,应下后还安慰了她一句。 周媛一边忙着工作一边挂心男友,时间在煎熬的等待中过去。 忽然她的名字被叫到了,她抬起头,看到那个士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的电话。她连忙走过去。 士兵开口时,声音放得格外的和缓:“来消息了,你别激动。” 闻音知意,她心里一沉,定定地盯着士兵。 “你的房东打电话来,说你男朋友昏过去了,已经送医院了,具体情况要检查后才知道。” 她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没站稳,仿佛分成了两个人,听着自己说:“我知道了。” Z国,上午10:25,G省G市某医院 叶牧避让开驶出的救护车,往急诊部的楼里走。 他一处处看得很仔细,连重症监护病房都找过去在外面看了一会,期间还目睹了一名病人抢救无效死亡。但并没有什么可确定的收获。魔气除了在人胸口处似有似无的聚集外,再没有什么可见的异常。而那些病痛与伤亡——他没有足够专业的知识来区别它们是否出于某些“异常”的影响。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往T市的航班下午一点半起飞,如果还要往研究中心去一趟的话,他没时间再在这里逗留了。 他转而往楼门口走,这时一辆救护车在门前停下,一台担架被抬出。 叶牧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紧紧盯着躺在担架上的男人。 在他的感知里,虽然很微弱,但那个男人身上,隐约有着和陨石与陨石间“通路”类似的波动气息。 叶牧以极快的速度仔细感应了一番,但除了那微弱得即将消散的波动外,男人身上再没有什么可感知的异常。 目光在抬着男人匆匆走过的医护人员们身上打量了一圈,一无所获。叶牧在须臾间做出了决断。 研究中心的情报他可以事后从那位刘院士那里获得,而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的情况则是全新的情报,值得优先探究。 在救护车开走前他悄无声息地掠身而入,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救护床边的登记表,并根据上面的时间确认了它是他要找的那张—— 出车地点:X区Y号 出车时间:10:25 患者姓名:夏天 病情诊断:昏迷,呼之不应,刺痛无反应,生命体征平稳。 到达时间:10:47 按照登记表上的地点信息,叶牧很快到达了事发地。 这是间面积不大的房子,二室一厅,细节上布置得很温馨。卧室的门大开着,被子凌乱地堆在床上。墙上的海报吸引了叶牧的视线——那是《狼烟》的游戏人物海报。他还在屋子里看到了不少类似水杯抱枕之类的《狼烟》游戏周边。 他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相框,里面是之前担架上那个男人和一个短发姑娘的合照,两人头碰头看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右下角有黑色水笔写的“天天&媛媛”,并用一颗心圈了起来。 放下相框,叶牧戴着手甲的手指触上了床铺,一进门他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这里有着类似之前在Y国破碎的陨石那里获取的残余气息。 记忆展现。 浮现的场景是扭曲破碎的,就像信号不好的老旧电视充满了雪花和噪点。 画面中,叶牧看到了魔气的漩涡。 那漩涡自墙上涌出,仿佛一朵硕大怪异的喇叭花般探出大半部分,朝向的正是床铺的位置。而床上依稀能看出睡着照片上那一对情侣,像是被那漩涡拉扯着一般,闪动着虚影一般的扭曲边框。离漩涡更近的男人一瞬间似乎被抽离了什么涌进漩涡,那漩涡随之平息消失。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是04:□,显示分钟的部分破碎无法看清。 这记忆非常短暂。叶牧仔细辨识了一会,确定那不是错觉,的确有什么难以分辨的东西从男人身上被抽离到了漩涡里。 至于这漩涡的来处……叶牧的目光落在了那面墙上。 墙的另一边是这房子的书房,靠墙是个带书架的双人电脑桌,并排安置着两台电脑。 书架上摆着《狼烟》里重霄门和北斗营的男女角色手办,叶牧按下两台电脑的开机键,视线从它们上面淡淡扫过,一个猜测隐隐约约地浮现。 《狼烟》,魔气,漩涡,昏迷……这令人不由得有个巧合至极的猜想,只待找到能够确认或打破它的证据。 操作一番跳过了开机密码,在电脑的桌面上能看到《狼烟》的游戏图标,叶牧看着那许久未见的熟悉图标恍惚一瞬,登入进去——需要输入账户密码。 两台电脑上都尝试登录游戏账号未果,叶牧也不气馁,转而打开了浏览器页面,输入了《狼烟》的游戏论坛地址。 这次顺利地自动登录了上去。 《狼烟》游戏论坛的账号昵称和该账号游戏角色的昵称是一样的,两个账号一个的名字是“朱氏天下”,而另一个—— 手指按上显示器,叶牧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无声低语:“……原来是你。” 黑色手甲下的屏幕上,显示的那个论坛昵称是—— “元洲”。 那个他在妖魔军议上从信息栏中看到的,属于“魔神”的名字。 第91章 变异 ===================== 猜想被证实的这一刻, 叶牧的第一反应就是返回医院,杀了那个叫夏天的男人。“元洲”曾围杀于他,猎捕过坎水他们, 这场战争也是由其化身“魔神”发动,无论从哪方面都是头号大敌,心腹之患。 但随即他按下了这个念头。且不论在现世杀掉夏天是否能影响到异世的“元洲”, 单凭那短短一幕记忆, 很难判定“元洲”与夏天的联系有多紧密, 是否同为一人。不能因为自己的穿越, 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是相同的情况。 他不吝于用些不光明的手段排除威胁,但不想殃及无辜。 眼下他更关注的,还是“穿越”这种现象本身。这关系到他是否能够成功回归异世。 有一点令他十分在意,记忆中这异状发生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多, 而根据推算, 计算时差后, 他回归现世的时间正是国内凌晨四点多。这其中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重新激发出那段记忆, 从书房的视角能够看到那漩涡是自电脑中生成,空间呈现出一种黑洞般将周边席卷吞噬的恐怖态势, 但现实中的物品却怪异得毫无异动。这波动迅速延伸出去, 在某个节点瞬间回收坍缩, 消失不见。 叶牧回忆分辨着当时在夏天身上感觉到的类似“通路”的那种波动气息。那和他在数次“传送”的感觉极为相似,却又在某些关键处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和主动而发的“传送”相比, 它更近似于“捕捉”。 这令叶牧不由得怀疑, 在他穿越的那个夜晚,是否也曾经有这样一个漩涡在他一无所觉的情况下自电脑中生成, 将他一口吞噬。 而并未一同穿越的他原本的身体,是否也会呈现出这种昏迷不醒的状况? 平复下情绪, 叶牧仔细检查了这台曾生出漩涡的电脑,但它没有任何异常,如果不是从气息中捕捉到的那些记忆画面,他会判断这就是一台普普通通的电脑。叶牧倾向于认为,关键的锚点不是电脑,而是“狼烟”这款网游。 最后他花了十几分钟迅速浏览了一下“元洲”的论坛交流信息和电脑里的其他文件图片,试图从侧面了解这个可能是敌人的男人。 从“元洲”在论坛上的过往发言记录来看,口吻颇为嚣张,说话有些自我,因此和不少人在帖子里对喷过。但能看出他对玩家间的战斗颇为擅长,不少关于战斗方面的帖子都言之有物。根据发言能知道,他玩的职业是重霄门的剑侠,热衷于野外杀人,还发过一张获得千人斩成就,激活(凶)属性加成的截图——这也和叶牧曾在异界看到的“元洲”的信息对上了。 但不管怎样,这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年轻玩家,和叶牧曾观察过的那个表现得装神弄鬼,喜怒不定,烹制人肉而食的“元洲”,近乎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不过这个年轻玩家的性格特征也很眼熟,他确实曾经见过——叶牧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最终定格在某个甜蜜而热情的夜晚,在那更之前,剧烈的头痛,混乱的记忆造成的噩梦——想起来了! 在魔种带来的某个天级妖魔的记忆里,斩杀了它的,正是这样一个重霄门形象,带着疑似灵物的狐狸,自称达成过千人斩的玩家。 这个形象和“元洲”重合了起来。 叶牧重新以评估敌人战力的眼光,审视起“元洲”在论坛上发过的各种信息与图片。最终定格在一张游戏截图上。 那张图上,是一只被许多条毛绒尾巴簇拥着的胖乎乎白色小狐狸,种族“百尾”,特性是“伪装”和“辅助”,作为伴生灵时,可以变形成为其他灵物形态,但不具备相应能力加成,仅作观赏娱乐之用,作为本命灵时,额外拥有战斗中替主人承受一次致命伤害的能力。 这个帖子的主题是某个玩家表示部分灵物能力太强影响游戏平衡,并举了一些喜欢恶意杀人的玩家为例,“元洲”发了这张图并回复楼主:“就算用这种摆设灵物当本命灵,你大爷还是你大爷。菜就是菜,别找理由说什么装备差距。哦,对了,再告诉你个大新闻,有罪恶值时灵物是没有属性加成的哦!傻X!” Z国,下午13:30,G省G市机场 记下各种可能会有用的情报后,叶牧将所有访问痕迹消除,赶到机场,坐上了前往家乡T市的飞机——没买票的那种。 飞机拔高到空中的时候,他望向舷窗外。 大地像是一片浅灰色的魔气之海,从深处偶尔翻涌出底层的墨黑,人类就活动于那最浓重的底层,毫无所觉身处深渊。 那上层的灰色并不压抑,它显得虚无,缥缈,起伏间甚至还带着些奇特的韵律和美感。但它又固执,贪婪,四面八方延伸开来,铺遍了目之所及的整片空间。 一种风暴将至的沉重感压在心头。 时间仓促,叶牧不确定自己发出的那封邮件能够起到多少作用,而他手头也的确还有着一些可能对现状有帮助的东西——顾兴言的研究笔记,那些厚厚的关于魔气“疫苗”的设想与实践资料,这些东西他当初逐张翻阅过,虽无法理解专业术语代表的含义,也难以提炼重点,但拥有魔种的他将那些记忆复刻再现出来,却是能够做到的。这也许并不适合现世的魔气与人类,也或许能够及时阻止许多将发生的悲剧。 然而这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而可预见的穿越时间点,就在眼前。 还有大约九个小时。 叶牧将机舱中的魔气收拢于掌心,望着或安然小憩,或低声交谈,或阅读,或看风景,一派平和景象的乘客们,沉沉叹了口气。 Y国,当地时间中午,某医院 一台重症寄生虫病的开刀手术刚刚结束,从病人体内取出的大量寄生虫被倒入袋中,封口后辗转送至了医院的医疗垃圾焚烧处。 那是一间独立位于医院角落的简陋锅炉房,不大的房屋上方烟囱处飘出的烟气正徐徐散尽。烧锅炉的人开门接过垃圾袋,抱怨道:“怎么不早点送来?这一炉刚烧完,等下一炉吧。”扬手将垃圾袋扔到了室外水泥垒出的垃圾存放处。关上了门。 被粗暴扔下的垃圾袋在撞击中散开了袋口,过了许久,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中,有细长的虫子自袋口中探出。阴影中,那本该是低等线形动物的头部,赫然张开了一双细小的,仿佛浓缩了几十倍的,近乎人类的眼睛。 X国,当地时间早晨,某废墟 战火纷飞的地区,每天都有无数人因各种原因死去。幸存的平民躲藏在这原本的城市,如今的废墟之中,艰难生存。 在天光大亮的白昼出外活动是危险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冷枪随时可能夺走行人的生命,更别提那些随机爆发的枪战或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暴徒。于是外出搜寻生活物资的平民大多选择黑夜行动,并在天亮前赶回栖身地躲藏。前一段时间的天降陨石对他们来说,还不如一次爆炸值得让人挂心。 一个寻找物资的女人在归途中被迫停下了脚步,她握紧手中一头磨得尖利的金属杆,警惕地盯着对面那条龇着牙,流着口涎,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 能在这座城市中生存至今的野狗并不比人更安全,它们足够凶狠,饿红了眼,并大多吃过那么一两具倒毙在角落里的尸体——也就是说,人类,在它们眼中已经成为了食物的一种。 通常它们在面对活人时还是会有所犹豫,只要人类展现出足够的威慑力就会退走。但今天这条野狗似乎饿疯了,看到人后,稍一停顿便咆哮着扑了过来。它一条腿不太灵活,扑出来时身体不由自主偏向一侧,女人抓住这个空当,一杆子刺穿了它的肚腹,将它掼到地上,撒手抡起身上的巨大背包,朝它的头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砸。沉重的背包和血肉重重接触发出持续的闷响,直到野狗没了动静女人才喘着粗气撒开了手。重新扎了几杆子确认野狗死透了,女人背起背包,拿上金属杆,打算将野狗拖回去——这也是不少食物,不能放弃。 一被拖起,野狗露出了被压在身下的一侧腿脚,女人目光无意间扫到,猛一哆嗦下意识松开了手。她后退几步,见了鬼般地盯着那里,喃喃骂了几句。 野狗的一条前腿明显比其他三条腿粗壮上许多,长度却要短上一截。那条腿的毛发稀疏,能看到下面发白的皮肉。而在腿的末端软软耷拉着的,不是粗短的狗爪子,而是五条完全分裂开来,细长无毛的,近乎人手的结构。 第92章 暗潮 ===================== M国, 当地时间凌晨,某研究所 “目前的小鼠实验结果显示,这种新型辐射会强烈增加实验体的食欲。在没有充足食物的情况下, 实验体会攻击进食往常不会攻击的生物乃至同类,在大量进食后,其中大部分会出现各种异状死亡。存活率最高的两组实验体, 一组是按原本生物习性喂食的, 还有一组是食物匮乏时捕食了同类的。”研究员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以尽可能简单明了的方式向面前的监察顾问汇报, “对实验体的病理解剖还在进行,根据目前的监测结果来看,实验体会受到进食物种的影响产生某些变异——有一组小鼠在吃掉兔子后,死亡时有部分个体的耳廓有异常增长, 其中一个个体的尾巴膨胀, 毛发旺盛生长, 变成了明显的兔尾巴形状。” 他上前一步, 目光炯炯,神色紧张凝重:“如果这种辐射对所有生物都有这样的影响——尤其是人类, 那这将是场前所未有的灾难, 长官, 时间宝贵,我们需要人类受试者。” 监察顾问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点头承诺道:“我会如实反应并尽快申请相关手续落实, 有新情况随时汇报。” 目送监察顾问离开,研究员通过重重关卡, 穿上防护服,回到隔离的实验区域, 迎面见到手下的助理研究员匆匆走来,汇报道:“教授,您刚才观测过的C4组实验体有情况,里面的陨石样本不见了!” 咽了一下口水,研究员沉着道:“我知道了。重点观测这组实验体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反应。”说着他语气和缓了些,“今晚工作任务很多,接下来很快会有更重要的实验任务布置下来,告诉他们趁现在先去换组休息吃点东西。”他的喉咙隐蔽地吞咽了一下。 助理研究员应声而去,在无人看到的情况下,背着监控摄像头,研究员防护服下的面孔狰狞地扭曲了起来,显露于上的是狂热的渴望。 想着之前在碰触到实验体隔离罩时融于掌心不见的那块椭圆陨石,感受着空空落落翻涌着强烈饥饿感的肠胃,研究员低头看着手上小鼠实验的结果报告,神色剧烈挣扎着,狠狠咽了一下口水。 Z国,下午16:40,T市 叶牧下了飞机后并未立刻回家,而是就近找了一间无人的办公室,检查确定没有摄像头后,借用了其中联网的电脑。 空中航行的几个小时中,他通过魔种尝试着回溯提取了当初翻阅顾兴言的研究笔记时的那些记忆。这工作起初颇为费神。从魔种蕴含的海量记忆中提取属于叶牧的特定场景的某些记忆,就像从一盘炒土豆丝里挑选出混在里面的姜丝一样艰难。总是会有各种各样其他的记忆冒出,打断搅乱记忆的回溯。在累积了许多次的失败经验后这件事变得容易操控了些,叶牧拿出最多的细致和耐心一幕幕大致浏览后,从那些浩如烟海艰涩难懂的记录中截出了他认为可能是重点的部分资料,将其默背了下来。 他登录了之前临时注册用来和刘建德联络的邮箱,打算在回家前将这部分资料发送过去,让对方自行考虑如何处理利用。 这时他看到了新邮件提示。 之前发送给对方的邮件,有了回复。 收到的邮件发送时间是大约两小时前,从遣词造句习惯来看仍出自刘建德院士之手,但传达的信息显然来自官方政府。邮件中先是衷心感谢他所提供的信息,表示已将他索要的资料文件在附件中寄出,随后用简要的文字介绍了一番目前关于魔气的生物实验和其它实验结果及猜想,最后诚恳地提出希望能够进行更进一步的对话交流,以及可能的合作。 再次阅读了一遍邮件,以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节后,叶牧打开了邮件中的附件资料。那是他之前提出的关于“元洲”的情报信息。 ——这份情报远比他所预期的详尽得多。也和他之前所获取的信息一一对应。 资料里分门别类,条目清晰地列出了“元洲”的个人信息,人际关系,成长经历,性格喜好,游戏资料,目前状态。 元洲,本名夏天。27岁,游戏视频主播,直播风格嚣张自我,但现实亲友对其的评价多为性格稳重,很少生气。在网游《狼烟》中的近期常用账号是重霄门的“元洲”,只契约了一只本命灵物“百尾”,游戏情侣是北斗营的“朱氏天下”,号主是夏天现实中的同居女友周媛。两人感情稳定。夏天于今日上午被发现昏迷于家中,目前已转移至军区医院监护。生命体征平稳,昏迷原因不明。 叶牧从资料中提取了这些重点信息,将其他情报也顺便记了下来。他把录入的顾兴言的部分研究资料发送过去,并表示会考虑进行合作,将在明早给出答复。 他会准备两套方针,视今晚的情况而做出变动。 消除了电脑上的浏览痕迹,他站起身。 现在,该回家了。 Z国,下午16:55,G省G市研究中心 数个小时前被临时集结的谈判组第一时间打开了收到的回复邮件。 里面的医疗资料被转交给相关的专业人士进行分析。针对邮件里的交流态度,谈判组给出了乐观的判断。 尽管陨石辐射目前还没有明显的损害发生,但G省已经启动了重大传染病疫情紧急预案,严密监控省内各大医院汇报的异常病例。当小鼠实验结果初步显露后,这待遇又提升了一级。一切有关陨石事件的处置措施有着极高的优先级,随着刘院士的报告,和这位“神秘朋友”的联系被提上了焦点。 官方并未将太多希望寄于“神秘朋友”的情报,但也相当重视此事。基于对方表露的友善态度,事务组定下的初步方针是和平接触,争取合作。 由于是对方提到的“元洲”的女友,周媛差点被事务组带走调查。这耗费时间的行为被刘院士阻止,并说服周媛提供了夏天的部分私密喜好资料以完善情报。毕竟这位“神秘朋友”既然提到了“元洲”,说明ta很可能知道夏天的昏迷原因,增进友好交流有益于获取情报救醒夏天。 但虽然没被带走审查,出于保险起见,周媛也不能再参与敏感的陨石研究。离开进行研究前,刘院士和周媛又谈了谈,交给了她另一项任务—— 玩游戏。 以研究为目的的玩游戏。刘院士希望既了解《狼烟》这款网游,又具备一定陨石知识的周媛,能够以全新的视角,找到游戏中的“魔种”和现实中的陨石,可能存在的联系。有任何发现或猜想,都整理出来作为报告提交。 “你现在心情一定不好过。因为可能是陨石诱发的病症,夏天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有新情况我会告诉你。我们所有人都在和时间赛跑,而这件事只有你最适合。任何新想法都可能会有突破。不要怕想法太荒唐,出于无知,所有新事物在原有的知识体系看来都可能是荒唐的。”刘院士对她慎重地一低头,“拜托你了。” 这番话让周媛压下对男友和未来的担忧,拿出专业的态度,认认真真地……开始玩游戏。 登录游戏时,她鬼使神差地输入了男友的游戏账号密码。 随着水墨晕染,游戏的场景在电脑屏幕上铺开。 暗红色的斜阳下,重霄门的剑客孤独地站在贫瘠的黄褐色土地上。远处是零星妖魔的身影。 洗刷罪恶值的特殊地图——古战场。 第93章 觉醒 ===================== Z国, 下午17:09,T市某住宅 穿门而入,站在玄关, 叶牧抬目四顾。种种熟悉又陌生的冷色调陈设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明明是自己住了数年的家,闭着眼也能说出家具的摆放位置,实际给他的感觉却陌生得仿佛初次造访一般。 四室二厅的房子只有他一人居住, 客房都被他按心意改成了健身房, 娱乐室和书房, 一间空房都没留下。彰显着主人闭塞的交际圈和并不欢迎访客的态度。 按照记忆中的习惯, 那个刚刚下班的“他”会在公司附近的餐厅解决掉晚餐,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到家。 叶牧不确定和过去的“自己”在同一地点出现是不是个好主意,但这是最直观的能够解开他穿越真相的机会,他愿意为此承担一定的风险。 为了不打乱记忆中的时间线, 他不打算在“自己”面前现身。 所以留给他能自由行动的时间不多了。 叶牧直奔娱乐室, 打开电脑。 他很想立刻登录游戏看看自己的游戏角色是个什么状态——毕竟一切都和《狼烟》这款网游牵扯颇深。但担心这一行为可能引发穿越的相关反应, 他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放在最后。鼠标一转先打开了游戏官网。 游戏资料——游戏历史。 首先, 确认他穿越的那个异界和《狼烟》的时间线相似度有多高。 在搜索栏,他输入关键字“魔神”。 滑动页面匆匆扫过大段大段的文字, 叶牧忽然停滞了动作。 他看到了一个被埋葬的名字。 【贺凉取得妖魔的信任, 在奉上华邗帝头颅后, 获得了觐见魔神的荣耀。于妖魔军议中,众多妖魔环伺之下, 舍身刺杀了当代魔神。致使妖魔元气大伤, 不得不在祭师的带领下退出中原。中原大地重获生机。 七杀殿将前首席弟子贺凉追封入影殿,因其声名狼藉, 争议颇多,只在内部由殿内弟子祭拜。 数年后, 安顺王简临剿灭天择教残余势力,斩杀五皇子。简临被部下拥立称帝,新王朝自此而始。】 叶牧心里一突,迅速翻看了这一段前后所有背景资料。 游戏背景同他所知道的历史从更早的时间点上开始出现分歧。 背景设定中,王朝太子从北斗营返回京城途中被祭师率妖魔军围杀。华邗帝听闻死讯,惊痛大怒,认为太子之死是北斗营的报复,不顾妖魔大军临境,一意孤行要攻打北斗营为太子报仇。安顺王简临因此而反。五皇子逃离京城,在妖魔扶持下自立政权,以紫眸异象为天择象征,自号“圣子”,收拢了大批天择教徒。百草堂的药系毒系关系在一次次冲突事件中愈发紧张,乃至彻底决裂,冲突演变为流血死亡事件,景彤死亡。她的死让双方痛心自责,事件最终以闻庄杀死顾兴言,药系毒系双方重新讲和告终。事件平息后闻庄出走,终其一生再没有回过百草堂。安顺王简临的独子简序在妖魔军的围攻下孤军死守长益城,五皇子指使天择教徒伪装成从妖魔手中逃出的难民混入城中,于内部给予了致命一击。简序战死,长益城沦陷,城中军民十死无生。 随后是他刚刚看到的那段背景资料。 这段历史中没有变成妖魔的江望,贺凉并未在京城死去。 暂且按下思绪,叶牧依照原定的计划,关闭游戏网站,转而浏览起时事热点新闻。从有关陨石的新闻里,确认了陨石雨降落的具体时间和大致的各处落点。 最后,给另一个“自己”留了一封信在家里的应急包中,并在从前的邮箱中设置了两封明天中午定时发送给刘院士和“自己”的邮件后,叶牧将目光转回了桌面上的《狼烟》游戏图标。 还有大约不到二十分钟那个“自己”就会到家。叶牧在脑中拟定着需要处理和注意的事项,毫不停顿地点开了游戏。 其叶沃若,上线。 一身黑甲的七杀殿刺客出现在了游戏地图的绿水青山间。 期间叶牧凝神感受着身周和电脑附近的一切异常,但安安静静,无事发生。 记下角色身处的地图坐标和人物面向,叶牧飞快地挨个点开各项人物资料,一目十行地查看后,没发现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地方。本命灵鹏鸟迦罗,坐骑逐风,储备粮……鼠标在亲子页面的三个小孩子脸上滞留片刻,轻轻晃过,叶牧关闭了资料。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挂着的罪恶值。一旦他进入古战场,在消除罪恶值前无法出来。时间不够。为了避免另一个“自己”上线后察觉异常,古战场暂时不能去查看。 于是他转而传送去了游戏地图的长益城,甩脱城内守卫的追杀后,出城直奔附近的一处遗址,七杀殿供奉先人之地——影殿。 电脑中的刺客走过一座座沉默的雕像,在其中一座前停下。视角缓缓拉近,雕像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了屏幕上。 叶牧向后仰了下身,极短促地轻轻抽了口气。他的视线无法从屏幕上移开。 那雕像的脸他非常熟悉,又因在这般境地下的熟悉而透露出一股诡异的陌生。 江望……贺凉。 门锁转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注视。叶牧移开目光,快速操作角色传送回了登录时的地图。玄关处传来开门声,钥匙的碰撞声,窸窸窣窣的换鞋声。 游戏角色在上线的位置停住,调整面向角度。叶牧轻轻按下键盘的快捷键关闭游戏,再次操作快捷键,关闭电脑。 电脑主机发出关闭电源的轻响,叶牧在靠近的脚步声里,避开椅子站起身,伸手关闭了屏幕的电源。指尖在离开电源键时转入虚无。 他转过身,走到娱乐室的门口,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以旁观者的视角打量自己,这种感觉有些奇妙。 叶牧审视着一无所觉的“自己”。T市和魔气爆发的G省距离很远,目前受到的影响不大。对方身上自然没有被魔气侵袭的痕迹。他没有找到任何可能会引发穿越的可疑之处。 他不确定这是自己曾经历过的“历史”,还是充满可能性的所谓平行时空。但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时候,他选择先将思路转向有迹可循的选项——假设面前的自己,就是穿越前的自己。假设在自己穿越前,有过这样一次他未曾察觉的会面。 那么除了可能存在的突发事件,引发“穿越”的,也有可能是此刻的他自己。 之前夏天的“穿越”,虽然无法确定具体时间,但和他估算中,陨石坠落地球,自己回归此世的时间十分接近。如果能找出这三者间的联系,或许能够重现这样的“穿越”。 叶牧沉下心,细致地感应起其他陨石的情况。 在I国时,他感应到的其他陨石落点有七处。除了在那之前就被他吸收的I国的魔种,Y国的魔种被他从大象身上剥离吸收,Z国的魔种被他传送后无意识地直接吸收。这两处地点在魔种被吸收后就渐渐从他的感应中消失了。而另外五处中,有两处的感应变得相当微弱,还有一处稍微有些模糊,另外两处的情况和之前相差不大。 因为不确定是否会引发类似I国那样陨石破损魔气爆发的情况,叶牧没有贸然动手尝试。他进入书房,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结合之前看到的各地陨石坠落的新闻报道,锁定了感应微弱的两处地点之一。 那是M国的陨石落点。从新闻里可以得知M国的陨石坠落前就在半空碎裂了,碎片大部分落在一处农场附近。既不用担心损坏陨石导致魔气泄漏,又地广人稀,相对来说风险较小。 叶牧听了听书房外面的动静,此时的“自己”去了健身房进行日常锻炼,锻炼后会去娱乐室打游戏,晚上临睡前才会来书房读一会儿书。 他站到房间的视线死角,取出一个魔气团子,但没有像之前那样进行“传送”,而是尝试着模拟在夏天的房间里回溯看到的情景,以M国的感应点为目标,引动魔气形成漩涡。 有点像在搅动凝固的糖浆,起初看起来似乎徒劳无功,但在耐心的重复试验后,在某个临界点,它的形态开始改变。这种改变由慢至快,一瞬间,仿佛连通了节点,魔气的漩涡猛然自手中绽放开来,有什么无形之物从其中浮现,随同漩涡一起,投入了叶牧的掌心,消失不见。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漩涡吸收的瞬间,全新的,片段的记忆涌出,接管了身体。 无形的身躯变为有形之物自空气中浮现,肌肉消退,身高拉长,黑色的长发回收缩短,染上浅黄的色泽,瞳孔变成湛蓝,眼角浮现细纹,黑色的皮甲崩解,化为白色的研究服饰。 研究员惊讶地看着四周,脑海中是尚未褪去的强烈饥饿感。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熟悉的记忆涌现,他的眼神一凝,当房间外的脚步声靠近时,研究员整个消散在了空气中。 过去的“叶牧”出现在书房门口,狐疑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房间,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看不见的世界里,重新化为黑甲形象的叶牧撑住额头,思绪有些混乱。 刚才那短短一段时间内,他“成为”了一个M国的研究员。这部分记忆并不完整,被饥饿感占据了大半。但同样源自此世人类的记忆让他察觉到了之前未能从妖魔的记忆中察觉的异常。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断浮现的各种记忆,那些情感,冲动,举止,习性,是“穿越”归来的叶牧受到魔种影响导致的。 不,并不是。 他是研究员,他是叶牧,他是妖魔,他是死树。 “它”是魔种。 它接收了从异界而来的那些记忆,就像它此刻接收到来自M国的那些记忆。 受到周边现世环境的影响,它选择成为了“叶牧”。并逐渐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因此而开展行动。但其实它同样可以选择成为“死树”,成为“妖魔”,成为“研究员”。 它放下“手”,“看着”它崩解为魔气。 它静静询问自己。 ——“我”是谁? M国,当地时间早晨,某研究所 研究员进食的动作停止了一瞬。 随后饥饿感驱使着他继续了手上的动作,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发生。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圣诞快乐! 第94章 抉择 ===================== 叶牧住宅的书房内, 无形的魔气波动着。 它已经有了答案。 剥离了记忆与感情的影响,唯一留下的是经历。 在陨石破裂时收拢魔气,在大象狂化时取出魔种, 在军队行动时给予帮助,在收到联络时做出回应…… 那是误认自己是“叶牧”时做出的行动,同时也是“它”的行动与选择。 它在成为“他”。 以“叶牧”为主体的记忆浮现成形, 其他纷杂的记忆流沙般纷落汇入, 魔气重新凝实为人形, “叶牧”睁开了眼。 意识到种种记忆和感情其实严格来说并不属于自己, 还是感觉有些奇怪的。脱离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后,一切如此真实而清晰,仿佛确然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 但他拥有的也只是记忆和感情。 那个有着江望和六灵的异界,属于那个“真正的”叶牧。 ——那个和他一墙之隔, 此刻对将来一无所知的, 人类叶牧。 几个小时后那个人将遇到一场“穿越”, 并于异界未来进入魔化状态时, 由于魔种间某些莫名的联系,传输过来了这一份, 身为“叶牧”的记忆。 ——传输的只是记忆, “真正的”叶牧依旧存在于那个世界中。 他忽然有点儿想走到旁边的房间, 去把那个近在咫尺的叶牧揍一顿。 当然也只是想想。 压下心底那点儿怅然若失,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现实的计划中。 他本来的目标是找寻穿越回异界的方法, 现在则没了这个必要。 但他依旧可以观察“叶牧”的穿越, 了解这种现象和魔种的关联。 而且不知道“叶牧”穿越后,留在现世的人类身体会是什么情况。或许他可以从此取代“叶牧”的现实身份, 真正作为叶牧在现世生活下去。 反正异界的那个“自己”,已经决定留在那个世界了。 控制住情感波动, 以理性思索着,这是最好的“共存”方法。 不要考虑如何抢夺穿越机会。不要将“叶牧”视为敌人。 他花了一点时间说服自己。 ……没必要选择最糟糕的一种解决方式。 夜色降临,“叶牧”躺在床上,一如既往准时入睡。 他站在床尾,静静等待着。 异变发生前,他观察到了那个“预兆”。 感应到的五处陨石点中,原本变化不大的一处地点,感应忽然微弱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波动自冥冥的感应中横扫而来。 像一波波震荡开的海浪,那潮汐般的波动一次更比一次强烈,冲击与拖拽的力量交替出现,如同忽然被扔到了游乐场飞速运行着的大摆锤上,类似失重感的影响下,他踉跄了一下。 原本收拢的魔气团子爆开扩散,随波动震荡着,在某一个最高点,猛地向娱乐室坍塌至肉眼几不可见的一点。 下一刻,漩涡穿过墙面绽放。 强大的吸引力从漩涡中传来的同时,感应中,凭着这不可名状的联系,从更遥远而无法追索的某些地方,他察觉到了新的感应点。 ——一共四个,新的感应点。 在这强烈的波动中,感应到的瞬间,他收到了微弱的反馈碎片。 那是扭曲破碎的,一闪而过的数个影像。 ——某处幽暗开阔的所在,地上刻画着发光的复杂的纹路图形,中心处一口半开的棺材,里面隐隐约约看到有人,近旁跪坐着一位幽蓝长发的少女,另一侧站着一个金色短发的男人。较远些的地方,还有一名半身隐在暗处的男子。 他从身形认出了远处的男子是成年后的叶苍。由此推断,金发的男人可能是震雷清光。 ——黄褐色的荒原上,残阳如血。锦绣华服的清光表情凝重地望向虚空,远处隐约可见某个蹒跚的身影。 这个地方他非常熟悉,还曾多次回忆以加深印象。那是他记忆中穿越到异界的地点,古战场。 ——如有实质的奔流魔气汇成漩涡,漩涡中模糊显露出一道身影。一身戎装的少女正在奔跑,她的前方是手执双刀,凝视漩涡的黑甲男子。 ……叶暖,江望。 ——地面上刻着很眼熟的发光纹路,数道身影分散站在其上。 还来不及看清,这个画面就很快消失了。 这些画面闪过,种种下意识的思考也不过是一瞬间。他察觉到随着漩涡成形,那其中传来的吸引力在加大。全身的魔气都在蠢蠢欲动想直奔漩涡而去,乃至凝结的身体边缘都开始变幻不定。他对抗着这股吸力,忽然感知到有什么从床上的“叶牧”处脱离,一头扎进了漩涡。 但漩涡却没有平息,反而不规则地剧烈颤动起来,随着冥冥中波动的回落,竟隐隐呈现溃散之态。 虽不知道这情况意味着什么,但他下意识觉得不妙。一咬牙,不再全力抗拒吸力,分离出一部分魔气,看着其一股脑地涌入漩涡。 直至大半魔气都被漩涡吸收,它才稳固下来,倏忽收拢不见。冥冥中的波动也随之平息。 正当他以为一切终于结束时,似曾相识的某种力量忽然出现,遁入了床上的“叶牧”体内。 他一愣,快步走到床边,观察床上人的状态。 “叶牧”看起来正普通地熟睡着,表情平和放松。 思索片刻,他尝试将其唤醒。对方毫无反应。 没有感知到任何异常。他对着那张沉睡的脸看了一会儿,做了决定。 他伸出手,魔气幻化的手甲在碰触到床上人的肌肤时融入其中,维持着半俯身的姿势,他整个人流水般被床上的人“吸收”了。 就像那头发狂的大象,和他在记忆中看到的那位研究员,作为魔种,他可以选择“宿主”,与其融合。 天渐渐亮了。阳光透过窗帘,有熹微的光芒照在床上。 叶牧醒来的时候,察觉到了多出的那股力量是什么。 那是一段记忆。 在清光强行解除契约时,作为代价支付,却因为灵气与魔气互斥而游离在外,最终在契约之力的引导下,由身为“人类”的叶牧接收的记忆。 清光最重要的,在漫长的时光中,有关“天演八卦阵”的记忆。 叶牧从床上坐起身。人类的身体有些沉重,这份属于“人类”的沉重反而带来了某种安定感。 他暂时没有行动,沉下心梳理了一番来自清光的记忆。 天演八卦阵和被它排斥的魔气,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有两种方法可以发动天演八卦阵。 其一,六灵齐心合力,引动天地灵气。 其二,世间魔气增长到一定程度,阵法自动运行。 清光所尝试的,是利用天生灵物和阵法的联系,通过削弱天生灵物来影响天演八卦阵的运作,使魔气在阵法的抑制减弱后暴涨,从而引发天演八卦阵的自主反应。 召唤出“魔神”的那次实验里,三位天生灵物将灵气毫无保留地灌输进了离火那位已故爱人的尸体中。一方面是为了引动阵法复苏亡者。另一方面,也是试图通过此举创造出一个“天生灵物”,将坎水和阵法的联系转移到它身上。 清光长年以来收集过许多天演八卦阵的信息,并对其进行过种种试探,这是手段最激进的一次,结果却不尽人意。被复苏的尸体非但没有成为天生灵物,反而化为了尸兵。 话虽如此,对叶牧来说,这份记忆帮助他更清晰全面地了解了天演八卦阵的各种布置。倒是份意外收获。 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现实。叶牧起床后,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适应身体。他拿了一支新牙刷,扔掉旧牙刷,按照记忆洗漱完毕,在手机上下了一笔跑腿买药的订单,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服,简单解决了早饭,脸色苍白地取了外卖员送来的止痛药,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给公司打电话请了病假。 看过药品说明,取出两次量的药片扔进马桶冲掉。戴上手套,叶牧走进书房,将打印机和办公用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取消昨天设置的定时发送邮件后,拿出一沓全新的A4打印纸,在桌前坐下,抽出笔,开始将脑海中顾兴言的研究笔记逐页记录下来。 这与其说是记录,倒更像是重绘,他操控着记忆中的笔记浮现于桌面,与面前的纸张重合,笔尖循着上面的字迹在纸上飞快描画着。 写过一行后叶牧停下笔,对这样的效率不太满意。他找出墨水瓶拧开盖子,注视着面前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笔记影像,抽出一缕魔气使上面的字句更凝实后,摘下了右手的手套。 他右边的袖管忽然柔软地塌陷了下去,又随即扬起,扭曲出了一个违反人体结构的弧度。数根纤细的枝条从袖口喷涌而出,在半空中变得更坚韧粗壮,从中分裂垂落了更多的枝条。那些枝条轻巧地汲取过墨水,循着细微的魔气痕迹落在纸上,吸收掉魔气的同时留下一点黑色的墨迹。密密麻麻的枝条活动起来令人眼花缭乱,但它们本身却十分灵活,互不干扰,秩序井然。 几秒钟后,那些枝条安静下来落到一边,叶牧拿起这页纸,上面的内容俨然将记忆影像中的笔记复制了下来,连字迹的细微转折处都分毫不差。 利用打印机的自动扫描功能将复制后的笔记扫描进电脑,之后整本笔记的内容都如法炮制,一个多小时后,叶牧完成了这份有点枯燥的“录入”工作。枝条簌簌收回袖口中,人类的手掌重新伸了出来。 他取出一张湿巾仔细擦拭掉手指上沾染的黑色墨水,重新戴上手套,放松下肩膀,舒了口气。 把所有内容拷进U盘,叶牧停了一秒,将文件包的名称改为“顾兴言的笔记”。 这是他近期打算发给刘院士的最后一封邮件。顾兴言的笔记里,有着大量源自人体实验的数据记录,这件事从他之前摘录发送的各种重点信息中或许还不明显,但将复刻的笔记完整发送后,他相信专业人士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这毫无疑问会提升对方的警戒心,和对自己的危险性评估。之前他一心想着回去异界,现在却要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出于安全考虑,如非必要,他不会再动用这个联系邮箱。 一只鸟飞掠过枝头,一口吃掉了一只模样有些古怪的虫子。 它继续在城市间飞过,落在了一户人家的窗外,叼起一个小小的U盘,振翅飞走。 它飞过半座城市,落在另一个窗台上。 明明空无一人的室内,却有看不见的人打开了窗户,取走了U盘。 窗户关闭,鸟儿忽然炸起羽毛,叫了一声,惊慌地飞走了。 解除了蛊虫对野鸟的控制,叶牧在这个随机选择的新地点,借用电脑给刘院士发送了邮件。 他回绝了对方合作的提议,但发去了完整的笔记文件。 相信以国家的力量,能够发掘出其中每一点可用之处。 而他打算将这个未知身份静默下来。不再留下任何活动轨迹。 抹去所有痕迹后,接下来,作为人类而行动。 ——一个莫名吸收了魔种,和其中某些记忆信息的“人类”。 回到家中,显露身形,他站在窗口前,望向远方。 无人看见的天尽头,漂浮着层层叠叠的灰色烟霭。 魔气,已经快要扩散到这里了。 Z国,上午,G省G市研究中心 收到的邮件被第一时间打开。 一番分析讨论后,人们各自忙碌起来。而取得部分许可的刘建德拿着一张写了一些字的纸走进另一间房间,将其摊开在周媛面前。 “这些词语里,有哪些与这个游戏有关吗?” 纸张上写着许多从顾兴言的笔记中摘录出来的特殊名词——游戏中的药材有部分和现实中的草药名称一致,但还有许多有关蛊术、毒药之类的部分,是明显带有玄学风格的词语。另外还存在一些从语境上判断并非本意,更近似于指代某些事物的密语。 列在首位的词语,是“顾兴言”,而纸张里众多词语之间,还分布着两个词语:“奈何”和“无常”。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T市。 处理掉应急包里留给自己的信,抹消了部分可疑的行动轨迹信息,叶牧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仿佛午睡一般,安详地闭着眼。 比起“天外来客”或者“异形”,一名普通的,土生土生的,经受过社会主义价值观洗礼,接受过国家资助且无不良犯罪记录的“人类”,看起来显然更无害,更容易获取信任一些。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和外界来往的初期阶段,更真实地成为一名“普通的人类”——除了某些需要保留的部分。 暂时将各种不属于“人类叶牧”的记忆沉入脑海深处,包括叶牧穿越到异界后的那部分,只留下源自初代魔神的驭虫能力和源自清光的部分天演八卦阵的信息,以及叶牧本身穿越前的记忆和部分今天上午的记忆。随着记忆的沉淀,他的思绪渐渐平缓,坠入了深沉的“睡眠”。 就像刚从一个漫长而模糊的梦中醒来,叶牧睁开了眼。 梦的内容已经消逝,只有一股强烈的不舍和悲伤的情绪久久挥之不去。 坐起身,大脑开始运作,他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时间,仔细回忆着上午的经历。 他记得自己早上起床后,在洗漱时扔掉了使用不到一个月的牙刷,拿了新的牙刷,穿了一套不适合上班穿的衣服,虽然没有感到身体不适,却订了止痛药,给公司打电话虚构理由请了病假,又将买的药片扔进了马桶里。 然后他又换下这套衣服,穿回睡衣,躺到床上,盖上被子,一觉睡到了现在……下午一点多? 叶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自己没有发烧。 难道是当时太困了,思维迟钝只想请假睡个懒觉? ——乐观地想想,总不能是精神异常的先期症状吧。 他陷入了深切的自我怀疑。 第95章 就医 ===================== 叶牧没有思考太久。 他看了一眼窗外。窗帘拉开着——他往常午睡时一定会拉上窗帘, 这也是一个反常之处——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窗外的空气泛着稀薄的灰色。 魔气已经蔓延到这里了。他微微蹙眉。天空中的魔气像是被漩涡搅动的海水般翻涌起来,穿过玻璃进入室内, 收拢进他掌心消失不见。 天色稍微亮了几分,但依旧隐约有种灰蒙蒙的感觉。四周的魔气涌动过来,覆盖了这一处的空缺。 叶牧目光凝住, 看了看窗外, 又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他忽然意识到, 关于“魔气”的概念, 是自然而然在他脑海中浮现的。 他起身走到窗户边,用手机对着天空拍了张照片。 照片里,是清晰的蓝天白云。 坐在书房里,叶牧看着电脑上的网页, 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 为了寻找可能造成自身这种情况的线索, 他检索了昨天和今天的新闻, 一则关于流星雨和陨石的新闻让他直觉地想到了“魔种”。 根据“魔种”这个词, 他将情况和网游里的那个特殊道具联系了起来。虽然觉得大概率是巧合,他仍浏览了一遍游戏官网的种种背景设定, 在看到“天演八卦阵”的设定时, 想起了更丰富详尽的资料信息。 不过这些可能只是源自他的幻觉和妄想。 虽然他没感觉自己的思维逻辑有什么异常, 但精神障碍患者也未必会觉得自己生病了。 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判断,一旦有问题, 早发现早治疗。 看了一眼电脑上显示的时间, 他决定去医院看看精神科。 奇怪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心态平稳, 并不忧虑。 已经过了中午的车流高峰期,但路上的车还是很多。 叶牧的车开得不算快, 弥漫的魔气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视野。比起之前在家看到的情况,天色变得更暗了。 根据一路以来的观察,这些魔气似乎只有他自己能看到。 医院永远都有那么多人,精神科相比其他科室患者还算少,等候一段时间后,轮到了叶牧的号。 看诊的是位中年男医生,在叶牧坐下后问:“什么症状?” 叶牧说:“今天午睡起来后,我看到空气中到处都是黑色的雾气。”一边说着,他一边将诊室里的魔气收拢起来,操控着魔气团子在医生面前转了一圈。 医生专心听着他说话,手上一边记录,神色毫无变化。 叶牧轻咳一声,继续说:“我能控制它们做出一些变化,还觉得它们是‘魔气’。是由之前的陨石雨落下的‘魔种’带来的。会影响人类和动植物。” 顿了顿,他谨慎地补充道,“今天早上起床后,我可能有些头疼。因为我记得自己因为头疼请了病假,还买了止痛药。但对具体情况,我没有什么确切的印象。” 医生点点头,和气地又聊了聊天,问了几个诸如吃的什么药,现在感觉,最近情绪,过往病史之类的问题,将记录输入电脑,告诉他:“去领单子做个脑部CT。” 捏着魔气团子走出诊室,叶牧一边拿出手机在医院APP上缴费,一边循着指路牌往CT室走,顺手还收拢着医院里的魔气,义务做着大清扫——不管是不是幻觉,先清理干净总归比较舒心。 随着漫不经心地放开思绪,他的意识仿佛也随着医院里弥漫的魔气伸展开了触角,各个科室门口等候的人群,问诊交谈的医生和病患,抽血化验的护士们……也许是他的幻觉症状又强烈了,他不在意地想着,在众多场景信息嘈杂迅速的冲击包围中,迈出的脚步没有丝毫偏移。 随着一个信息片段的闪过,像是轻轻拨动了脑内那根警戒的弦,他猛地停下脚步。 无意识地半抬起头,停止收拢魔气的动作,那片魔气轻盈弥漫着,随着意识的投注传来更多更详细的信息。 从消防通道推开门走进走廊的捂着肚子佝偻着背的男人,男人身后台阶上散落的数根烟头,男人逡巡着恶狠狠地落在各间科室门上的目光,男人不自然地藏在腹部衣襟下的手——从衣襟和指缝间有锐角和反光一晃而逝——是刀! 做出判断的一瞬间,身体自然而然动了起来,叶牧拔足狂奔。 灵活地穿梭过人群,将一路的惊呼和抱怨声甩在身后,脑海中循着直觉规划出了路线,推开通道门,冲上楼梯,一层,两层……鼻端先一步嗅到了残留的香烟气味,转过拐角,前方地面上散落的烟头映入眼中。 男人拉开科室的门,看着闻声看过来的一男一女两名医生,嘴唇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抖动着,扭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他向女医生扑过去,手从衣襟下抽出,高高举起,手上的刀重重挥下。 一只小飞虫忽然冲进了他瞪得发红的眼睛里,刺激得他下意识地闭紧眼,手上力气一歪,一刀砍在了桌子上。 男医生的惊叫声中,他感到膝弯被重重踹了一脚,同时持刀的手腕被狠狠抓住,肩膀被人一扭一按,脑袋咚地一声磕到了桌子上。 刀具脱手,哐当一声掉到地上,被人一脚踢到了一边。 他拼命挣扎着抬起头,正好看到女医生惊恐地两手捞起一旁的小盆多肉,把花盆迎面往他脑袋锤了下来。 一声钝钝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响,他失去了意识。 叶牧制服了行凶者后,还来不及做更多动作就眼看着行凶者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只来得及抬手抓住了女医生爆发后脱力滑落的多肉花盆,使其免于四分五裂的命运。 把花盆放回桌子上,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坐在地上的女医生,把行凶者拖到一边让开位置,让她的同事过来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外面听到响动的人闹哄哄地围在门口,叶牧和在前面探头探脑的人说了一声“麻烦叫保安过来。”,伸手摸了下衣兜——刚才一路狂奔过来时,他竟然还记得把手机揣到了兜里——拿出手机拨了报警电话。 半个多小时后,他坐在了警察局里,做笔录。 因为是见义勇为的一方,对面两名警察提问的态度很温和。 叶牧重述了一遍案发现场的情况后,警察问:“有目击者说你当时是直接冲进诊室的,你是在之前发现了什么吗?” 叶牧说:“我看到了他衣服下面藏着刀。” “是在哪里看到的呢?” “在一楼通往CT室的走廊上。” “看到后你做了什么?” “我跑到三楼,看到他拿着刀在砍人,于是制止了他。” 两名警察原本轻松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了,坐直了身体。 叶牧诚实又无辜地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警察同志,我觉得我好像有特异功能,我当时在一楼,眼前出现了他在三楼拿着刀的景象,所以跑了过去,结果竟然是真的,还好赶得及。” 对面警察的神色变得复杂,劝道:“叶先生,我们非常感谢你阻止了一起恶□□件。做笔录是为了核实当时的情况,方便我们开展后续工作。不需要有什么顾虑,如实回答就好。” 叶牧叹了口气,真诚地看着对方,说:“我说的是真话。今天我去医院看病,就是因为我发现我好像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你们看,这是我的挂号记录。”他在手机页面上调出医院APP的就诊信息界面,展示给警察看。 两名警察看着手机界面上显眼的“精神科”三个字,对视一眼,再看向叶牧时,眼神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惋惜,还带了点小心翼翼。 叶牧权当没看见,礼貌问道:“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做完笔录我还得回医院做脑部CT检查,检查费都交了。” 因为整件事确实和叶牧没什么关系,行凶者和受害者两方之前也和他毫无交集,警察迅速地做完了笔录,客气地将他送出警局,还主动提出送他回医院,并在被拒绝后留下号码殷殷嘱咐他不要自己开车,一旦遇到困难就打电话。 叶牧沐浴着警察关怀的目光打电话叫了代驾,保证绝不在出现幻视症状的情况下再危险驾驶。直到坐进车里才算松了口气。 代驾很快到了,发动汽车,询问目的地时,叶牧却没有报出之前去的医院,而是说了一家大型商超的地址。 事实已经证明,那些“魔气”并不是他的幻觉。如果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信息都是真的,那在魔气的影响下,世界很快就要出现动荡了。这种时候,多在家里储备些物资总归有备无患。 而且这次医院一行,还让他发现了另外一些事。 虽然表面没有变化,他的身体素质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格斗技巧也增加了。之前迅速奔跑了那么久,他连呼吸都没怎么变化,制服行凶者的过程,也比他预期得更容易。还有…… 叶牧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落着一只普普通通,一个指头就能碾死的小飞虫。 当时紧急情况下,他通过魔气控制一只飞虫袭击了行凶者。 有意识地去思考时,他使用出了驭使虫子的能力。 第96章 合作 ===================== 打发走代驾, 在商场买了满满一车物资。开车回家后,叶牧留了一部分便于储存携带的应急物资放在汽车后备箱里,其他物资来回几趟搬回了家, 分类放好。 一切打理妥当,坐进沙发,他终于有时间打开手机再次浏览新闻。 一条几小时前发布的新闻通告引起了他的注意。 “坠落的陨石中发现新物质, 或对环境产生未知影响。目前国内陨石已全部回收隔离, 专家正对其进行全面检测。初步判断新物质可能导致生物新陈代谢加快, 食量增加, 动物攻击倾向变强。建议G省和X省及附近地区民众减少外出活动,在家中常备半个月左右的食物,山林附近居民锁好门窗,谨防野生动物下山觅食攻击, 需要帮助请拨打电话XXXXX。不吃野味, 注意观察控制家养宠物, 避免宠物和老人小孩独处, 见到流浪动物请及时拨打电话XXXX报告处理。” 某种程度上这从另一方面印证了叶牧的信息。 从通告来看,官方显然已经意识到了魔气的存在。但时间这么短, 叶牧不确定官方对它了解多少。 从他对魔气的了解来看, 最近的危机不是饥饿, 也不是可能攻击人类的动物。危机来自人类本身。 ——行尸。 人类死亡后,尸体可能在魔气中化作寻求血肉的行尸, 除此之外, 他隐约觉得曾经听谁提起过,健康人类在魔气浓厚的地方, 也可能逐渐行尸化。 但他不知道这个转化过程有多久,又是怎样的程度算作“魔气浓厚”。 至少目前看来, 作为陨石落点,魔气中心的G省还没有疑似出现行尸的报道。 X国,某驻兵地附近,废弃超市 一个偷溜出来的士兵在翻倒的货架间翻找着,试图找到几盒遗漏下来的香烟——如果有酒就更好了!——实在不行,有个罐头也算值得。 士兵粗鲁地翻动着杂物堆上面的砖石木块,一边因为额外的体力活动感觉饿得胃都要烧穿了。饥饿让人更加脾气暴躁,他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拒绝给士兵们加餐,自己却关起门大吃大喝的上司。 他没什么警惕心。离营地这么近的地方,筛过好几遍,周围还有巡逻队和瞭望哨,除了自己人,就只有尸体,能有什么危险?——哦,还有两天前,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破石头。轮到他们队巡逻到那附近时他还好奇地远远望过一眼,碎了大半的石头块,在废墟里不是特意寻找的话,看起来和周围那些炸得半塌的建筑水泥块简直没什么区别。 骂声和翻找的声音掩盖住了另一种细微的响动。 倒伏在入口旁腐烂大半的尸体,抽搐着撑起了身。 它转动头颅,爬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背对它半蹲在地上的士兵,以及那段毫不设防露出的后脖颈。 Z国,T市 晚饭后,叶牧接到了来自医院的感谢电话。 医院代表人告诉他那个女医生只是受到了惊吓,没有受伤,感谢了他的见义勇为,并转达了对方想要上门拜访当面道谢的意思,被婉拒后又询问他的工作单位,提议给他送感谢信和锦旗,仍然被谢绝。最后只得热情表示已经将他今天的检查费全部退回,希望他能早日就医,一应检查费用医院方面全免。 叶牧答复自己感觉很好,异常症状已经消失了。如果没有复发,可能不会再去医院。 对方表示没事来做个全套健康检查也好,体检费用全免。 叶牧礼貌表示会考虑。 即将挂断电话时,叶牧忽然叫住了对方,问:“您看到今天下午关于G省陨石的新闻通告了吗?” 对方愣了一下,说:“……看到了,您有亲友在G省吗?” “没有。”叶牧说,“最近可能治安不好,平时医生护士们多提高警惕,看到奇怪的人躲远些。” “好的,我们会开会提醒大家注意,医院也打算再加强安保措施。叶先生,再次谢谢您。” “不客气,再见。” “再见。” 结束通话。医院代表人拿起桌上两份文件,是医院最新接到的通知。 一份是关于T市启动重大传染病疫情紧急预案,监控异常病例及时上报的通知。 另一份是严控医院遗体存留时间,要求遗体尽快火化,最长停留时间不得超过两天的通知。 就她所知,全国各省份今天都陆续启动了这两份紧急预案。源头就是G省。 她记得这位叶先生的幻想症状里,好像也提到过关于陨石的设定。可能是因为这点才更关注这些新闻吧。 出于尊重病患隐私的原因,作为非相关专业人员,她只是草草扫了一眼问诊记录,重点看的是科室医生的初步诊断结果。 因为压力和自我心理暗示出现短暂幻想的情况也不少见。她没有多想,拿着通知起身去忙碌加班了。 这让叶牧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他考虑后还是销假如常上班工作——他在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工作,是个中层管理,还算消息灵通,方便留意各地动向——上午过去一半,有几名便衣人员客气地将他请出了办公室。 “疾控中心?”叶牧有想过或许会有人来找他,毕竟他在医院留下了问诊记录,也从没掩饰过自己遇到的异常状况,不如说他隐约觉得自己乐于见到这样的发展。但他万万没想到来找他的会是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人。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据对方的说法,是给他看诊的精神科医生上报了他的情况。由于他的病发时间是在陨石坠落后,症状里又有和陨石有关的幻觉,医院本着严谨慎重的态度上报给了疾控中心,疾控中心追踪信息查到他的就职地点,上门请他去中心做个全面检查。 叶牧非常配合。他其实也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充满好奇。 在疾控中心做过各种检查,又在询问下复述了自己看病时的说辞。检查结果显示,他各项数据一切正常。 但他一时半会也没法离开。因为他的数据太“正常”了。 紧急预案启动后,疾控中心连夜给不少上报的病患做过检查。其中有些人身体上出现了轻微畸变,有些人是原本的不适症状忽然加剧。还有一种由体检中心上报过来的普遍存在的情况:这两天体检过的所有人,都呈现出皮肤起皮,心率增快的症状。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症状还在逐渐加剧。 而叶牧的的心率十分正常。 联系上他所说的“魔气”和已知的陨石“新物质”的信息,疾控中心的负责人斟酌一阵,再次确认叶牧一切数据正常后,选择将情况继续上报。 被人送到附近一间宾馆,休息一段时间顺便吃了顿午饭后,有几个人带着一台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仪器匆匆赶来。 为首的一名气质颇为精干的青年人自我介绍叫纪和,出示的证件属于一个叶牧不太了解的“国家科技工业安全局”。他态度很客气地希望叶牧配合做个检测。 叶牧按操作人员的要求操控着魔气从那台仪器附近驱逐和聚拢,几次反复,又询问过叶牧的感受后,观察记录数据的人露出惊喜的神色,拉着人出去说了什么。叶牧通过魔气“看”到他们又打了几个电话,随后纪和单独回到房间,和他进行了一场正式谈话。 “希望我去G市?”叶牧重复了一遍,没有给出回答,而是反问道,“所以我看到的‘魔气’,就是新闻中提到的,陨石的‘新物质’吗?” “按目前已有信息还不能下定论,但可能性很大。”纪和即使坐在柔软的沙发椅里也依旧腰背挺直,解释道,“G市有更专业的仪器和相关方面的专家,在那里能得到更详细的检测结果,有助于对‘新物质’的研究。专家组方面希望征求你的意见,是否愿意加入合作研究。” 叶牧点点头,非常爽快地回答道:“好,我加入。什么时候出发?” 纪和脸上闪过些许惊讶,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快得到肯定答复。他的神情放松了些,站起身和叶牧握了下手。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回答叶牧的问题: “我们现在出发,一小时后的航班。” 从飞机上透过舷窗俯瞰大地时,叶牧觉得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 而网络上,国外媒体发布的几条行尸攻击人类的视频在世界各地掀起了轩然大波。 --------------------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由于中间断更,忘记感谢地雷了! 明明都是对渣作者如此不离不弃的小天使们,我这个负心汉! 时隔多年(喂)补上感谢名单: 冬卦扔了1个地雷 slon扔了1个地雷 谢谢你们,我会认真写完这篇文的。 第97章 惊蛰 ===================== 到达研究中心, 叶牧见到了研究所的负责人刘建德院士。 刘院士很和气,和他聊了几句,得知他也在玩《狼烟》这款网游后, 还拿出一张纸询问他上面一些游戏术语的意思。看到“蛊术”这个关键词后,他展露了驭虫方面的能力——源自妖魔的驭虫术和百草堂的蛊毒在某些层面上有着相通之处,这让他在疫苗研究室的科学家们之间大受欢迎, 帮助他们把研究疫苗的进度条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有些人表露过对他获得这些“能力”原因的好奇, 不过都很收敛含蓄, 发起过一次对话后, 只提出了一些普通的研究申请,由叶牧自主决定是否配合研究。他们或许有些猜测,但在迫在眉睫的灾难面前,一切心思都要为解决问题让步。 戒备森严的研究中心里很难察觉到外界的变化。但叶牧也能通过网络获取到外界的信息。 Z国第一个发布了关于陨石“新物质”的警告, 并向陨石落点周边各国发出了撤侨通知。此时陨石天灾的说法已经甚嚣尘上, 但有些人还心存疑虑, 认为这可能是个恶劣的谣言或者玩笑, 还有一些人因为Z国也是陨石落点之一,出于对安全性的考量, 没有选择归国。聪明人已经察觉到了不详的信号, 陨石落点的各国都有许多民众开始向受陨石影响较小的国家或区域迁移或逃离。 第一个在陨石影响下发生大规模动乱的地方是Y国, 有些人睡下后就再没醒来,直到它们开始腐坏的身体抽搐着活动起来, 遵循本能追寻着新鲜的血肉。大批行尸蹒跚着, 随着魔气将恐怖和绝望带向了四面八方。 在这种境况下,一个女孩和她的“大象妈妈”成为了绝境中的救赎。她们在尸潮中救下了许多人, 行尸接近她们时行动会变得迟缓无力。她们的故事由某些幸存者传颂出来,也引来了一些暗中窥伺的目光。但短时间内, 尸潮阻断了消息的传播,魔气阻隔了外界的探查。 还有一些小国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明面上的联系,传出的最后一些影像,是充满不详的尸潮,和某些奇形怪状的“妖魔”。 ——吃过人的动物,可能获得部分人类的思维能力或记忆。而它们循着本能,会倾向于捕猎更多的人,以求提高自己的智力。吃得越多,它们身体的某些方面,就越趋于人形。 国内也发生了多起动物伤人事件,市区发现游荡的动物一律击毙。养殖场和动物园纷纷关闭。物价飞涨。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妖魔”都来不及成长到懂得隐藏自身行迹的程度,就已经被发现击杀。但有一种“妖魔”,险些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寄生妖,由某种寄生虫转变而成的“妖魔”。它藏在人体内部吞食了整个宿主,也继承到了足以意识到自身处境的思维水平。暗中蚕食了一个又一个人,造成了许多无头案,闹得人心惶惶的同时,谨慎地及时更换着宿主,甚至最后追寻着可能让它更强大的“陨石”的信息,寄生一名研究实习员,混进了G市研究中心。 然后迎面遇到了循着魔气变化前来查看的叶牧。 叶牧忽然出手制服它的时候,它还狡猾地伪装成受害者向警卫求救。在企图转移宿主寄生警卫取得武器时,被叶牧截住当场捕获。 这起事件之后,各个公共场所,交通要道和防护重地又新增了一重专门针对寄生妖的检测。 相对暗潮涌动的国内,一些国家大面积爆发了□□。恶性暴力案件频发,人们大部分时间躲在家里,外出时警惕地拿着武器,甚至可能因为某个时刻的对视而互相攻击。 因为在食人的动物向人类转化的同时,食用动物的人类,也显示出了动物化的异变。发生身体上的变化甚至还算幸运,只是可能让人难以分辨是变异的人类,还是食人的“妖魔”,有被误杀的风险。而如果是思维上的变化,人类可能智商退化,成为一个只知道被食欲驱动而攻击他人的傻子。 素食相对而言更安全,但魔气重度侵袭的地方,植株枯萎,土地绝收,粮价随之飞涨。 当国家拥有储粮习惯,能够宏观调控的时候,在政府强而有力的干预下,这种恐慌短期内尚且可以抑制。而那些粮价失控,拿着全部身家都买不到粮食的地方,动乱随之而起。 他们将饥饿的目光,转向了同类。 ——食人的话,就不用担心发生变异,或者变成傻子了。 然而现实并不像捕食者们想得那样美好。体力较弱的女人,老人,孩子更容易捕获,但吃掉后除了外貌,它们自己的体力,力量乃至骨骼身形也可能随之变化,从而成为其他捕食者的食物。更有些人,受到“猎物”的记忆影响,出现了人格分裂乃至精神错乱的症状,甚至有人在“猎物”的记忆占上风时,怀着对捕食者的恨意“自杀”身亡。 这让它们的行为稍微收敛了一些,但也只是“稍微”。 强壮的捕食者互相猎食,弱小的捕食者勾心斗角,变成孩童模样的捕食者借着外貌苟活,又对更弱小的孩童出手。 它们虽然披着人类的外皮,但已然沦为饥饿的野兽。 魔气依然没有停下扩散的速度。 世界再也没有一块净土。 “根据当时的天文观测数据,那场陨石一共有八处落点。”会议室内,一场秘密讨论正在进行。 多媒体大屏幕上是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闪烁分布着八个红色光点。光屏上方居中显示的两个字是“魔种”。 “一号留下的讯息声明,它取走了我国的‘魔种’。I国陨石也曾出现过警告留言,其中的‘魔种’大概率被一号或者未知的二号取走。经过初步判断,可能出于善意。目前这两者去向未知,一号能够追溯到的最后信息出现在T市。”地图上的两个光点被点亮,随即消失。另一个绿色光点在T市显示出来。 “Y国出现过‘象女’传闻,地点很接近陨石落点。一号曾给出信息,说魔种会选择宿主。以目前的信息,还难以推断‘象女’的出现是否与魔种有关,建议高度关注。”一个红色光点变成了橙色。旁边翻出一张模糊的照片,能看出是一头大象,大象身上有一个人影。 “C国有人声称自己为圣子化身,这场灾难是一次‘大清洗’。从‘圣男’的相关视频看,他除了背部生出白色翅膀,还曾在行尸群中安然走过,并且能够压制‘妖魔’,根据表现高度怀疑其为C国魔种宿主。对方现在正在国内四处巡回演讲,竞选下一任议员,并鼓动民众弹劾C国现任总理。此人暂无危害人类倾向,但疑似精神状态不稳定,而且所经之处事故频发,需要关注动向。”另一个光点变成橙色。一张高清演讲照片,一名半长金发,蓝色眼睛,身形有些瘦削的白人男子对着镜头咧嘴笑着,带着点神经质的气息,他身后展开着白色的翅膀。 “L国发来消息,收到我国警告后,第一时间以一级警戒程度将陨石回收隔离。这颗陨石大体完好,周遭未出现异常,无密切接触者。‘魔种’可能还在其中。L国希望和我国进行科学团队访问交流,共同进行有关‘新物质’的研究。合作正在顺利推进。”一个红色光点闪了闪,被方框圈了起来。 “M国要求我国提供当初发出警告的情报来源,并质疑我国在这场世界性灾难初期有所保留,未提出足够警示。M国拒绝透露国内陨石的情况,但从它最近发布的‘新物质’研究进度推断,M国很可能也掌握了部分‘魔种’的信息,并至少进行了一期临床试验。”另一个被圈起来的红点。 “N国交易网站上曾有多人发布过出售或拍卖陨石的交易信息,由于当地很快发生了大规模□□,现在多名卖家已失联,魔种去向不明。观测到N国‘新物质’数值极高,怀疑与魔种有关。”一个红点爆成了一团红雾。 “X国已全面失联,卫星检测到了大群尸潮的行动轨迹。周遭地区的尸潮表露出向X国聚集的趋势。‘新物质’数值极高,怀疑与魔种有关。”最后一个红点爆成了红雾。 “最后,是‘惊蛰’,高度怀疑其为魔种宿主。魔种来源可能是‘一号’。‘惊蛰’始终表现出积极友好合作意愿,无可疑行动轨迹,建议对其进一步开放加密信息,加深合作研究。” 一个绿色光点出现在屏幕上,新的照片翻开。叶牧在照片上,安静地注视着镜头。 第98章 猎捕 ===================== 官方发布了一份公告。“新物质”由于其改变生物基因, 容纳显现各种生物特性的性质,被正式命名为“源质”。 签了一份待遇优渥的新合约后,叶牧成为了新成立的“源质研究所”的其中一员。 只要有利于社会稳定, 他就乐于给予帮助,能从其中获得多少个人利益倒在其次。这样积极主动其实不太符合他的性格,但只有这样相对稳定的社会体系下, 才能持续运作像《狼烟》这样的大型网络游戏。 他自认没有这么强烈的网瘾, 却对这款游戏抱有某种他自己也不理解, 亦不愿去深究的, 难以割舍的感情。 他很少登录游戏,每次上线也不再沉迷于打打杀杀。心态变得像个休闲玩家,总是很喜欢去游戏中的影殿,在那里放空思绪坐一会儿再下线。那片刻的时间里, 始终有种陌生又柔软的感情包围着他。每次下线都像一场无声的离别。 他在有意识地克制着逐渐拉长登录游戏的时间间隔, 也许有一天他再也不会上线。 叶牧加入的新部门下辖好几个科室, 叶牧所在的调研科暂时由刘建德院士担任领导, 主要负责前期取样调查的工作。同事里还有两个他的熟人。一个是行动科科长纪和,他手下管着几个行动小组。另一个是同在调研科的名叫周媛的研究员——就是之前被寄生妖袭击的那名研究实习员。由于叶牧及时识破了妖魔的伪装, 寄生妖没来得及对她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在昏迷了几天后, 苏醒过来的周媛拥有了排斥魔气的能力——“灵力”, 和天演八卦阵所需要的“天生灵物”的灵力不同,比那微弱许多, 但属于同源的存在。 周媛的觉醒让一时停滞的疫苗研发有了新的突破思路。科学家们尝试从寄生妖的尸骸上提取那种同化宿主却又不会改变宿主基因的物质。各地捕捉到的其他种类妖魔也纷纷送抵研究中心, 但都没发现寄生妖独有的那种物质。 科学家们需要一只活体寄生妖。 叶牧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 这段时间在研究中心,除了配合研究, 他的空余时间也安排得很满。提出希望进行战斗训练的申请后,他得到了专业的教官指导。虽然受训时间不长, 但在能够无数次重现教学记忆的能力加持下,这些全新体系的冷兵器战斗方式依然令他受益匪浅。 这次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验证学习成果的好机会。 全国各地疑似妖魔作案的案卷信息被汇总起来,由专人筛选后,选出那些可能性最高的案例,送进了调研科。 叶牧与纪和他们的行动组一起,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行动。 Z国虽然还没有出现大面积动乱,但在源质(魔气)的影响下,国内也有一段时间恶性案件激增,后来在部分地区以雷霆手段实行军事管理后情形才好了很多。在众多案件中筛选出的几桩案件都或多或少符合下面几个特征:属于富含源质的地区,短期内发生过多起命案或者是多人受害的命案,从尸首上或附近地区检测到疑似妖魔活动痕迹,死者曾有过寄生虫病的诊断记录。 地区的限定注定这些案件地点距离G省G市距离都不远,他们处理的第一起案件就在G市当地。 三名男子高中生失踪两天后,尸首在一栋烂尾楼里被巡查保安发现,尸体残缺不全,有被啃噬过的痕迹。根据监控追踪他们的生前行动轨迹,是自行前往此地。案发地点附近摄像头稀少,没能发现可疑人员。 这对叶牧来说不算太难的问题。附近的魔气……哦,现在该叫源质,固然没有存留下多少信息,但几个残余的片段也足够让他捕捉到罪犯的身形衣着。通过他描述的罪犯特征,警察很快从附近地区的监控中锁定了嫌疑犯。 抓捕后根据DNA比对,这是一名流窜的A级通缉犯。他供述称为了躲避军管时的人口登记筛查,在烂尾楼里藏身,被来此聚会的高中生撞见后,担心行踪暴露遂犯下罪行。他看到过网上其他国家有关“捕食者”的消息,想要效仿它们的行为,以此改变外貌,但尝试后实在难以突破心理障碍,只得放弃。 犯下案件的是人类,但这起案件里也的确诱生了一窝妖魔。在保安发现之前,有老鼠啃咬过尸体。这窝老鼠被捕捉到时,其中一只已经生出了人类的耳朵,还有一只会发出含糊的人语——如果放任不管,那些老鼠入室在人睡梦中啃咬手指头脚指头的恐怖传说,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现实。 第二起是G省内F市繁华地带发生的一起特大交通事故致多人死亡案件。 这起案件□□有十人死亡,多人受伤。其中有一人疑似心脏病发身亡,五人在事件引发的连环车祸中身亡,最初肇事车辆里的四人在车辆撞击中尸体损毁严重,但根据法医尸检结果,四具尸身上多处损伤都没有生活反应(人体在生前受到伤害后出现的防卫反应),也就是说,在造成这场连环车祸之前,车上坐着的已经是四具尸体了。而四具尸体的大脑和舌头不翼而飞,五官和内脏也有不同程度的缺损。 这四名受害者之前互相毫无交际,其中一人是出租车司机,另外三人是打车的乘客。车辆行驶记录显示,车辆正常驾驶,几次靠边停车分别载上三人后,又在路上行驶了大约二十分钟,忽然提速一头撞向了前面的车辆。 三名乘客上车前都很正常,而据在这之前司机安全送达的最后一名乘客回忆,在她下车时,没发现司机有什么异常,“我当时坐在后座没太注意,印象里就是挺沉默的,一路上都没说过话。我上车告诉他我去哪儿,到地方他停车我就下了。钱是用手机扫码付的。”。 一处监控摄像头从斜后方录下了受害者中第二名乘客上车的情景。她在看到停下的车上有乘客时,动作停顿了一下显然有些犹豫,随即拉开车门探头说话——摄像头看不到车里的情况——她的身体向车里倾倒进去,双腿被拖拽般拉进车内,她的手还搭在车门上,随即拉上了车门,看起来就像她自己关上的一样。其他道路监控里,她坐在车里的副驾驶座上,没系安全带,头微微倒向一边,垂着头就像睡着了。 F市因为这起事故人心惶惶,戒严级别提升到了最高。 由于事故地点当时人流密集,环境复杂,源质没有留下有用的信息。这次是纪和的行动小组发现了线索。他们带来了最新版测量源质的仪器,先将事件后所有接触过事发场景或受害者尸体的人员筛查了一遍。在一名糕点厂的员工身上,测到了稍微偏高的源质浓度。 这名在工作时被单独叫出来进行检测的年轻男员工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听小组成员说要让他去做个检查,也顺从地答应下来。就在这时,叶牧忽然开口:“先做一个初步检查。请把口罩摘下来,张开嘴。”他紧盯着对方——为了保证食品安全,厂内操作人员在工作期间都戴着口罩,这名男员工此时也戴着一个遮住了半张脸的白色口罩。 男员工摘下口罩,张开嘴,众人往他口腔中看去——稍微有些参差不齐的两排牙齿,一条舌头,没什么特别的。 叶牧却顺手抄起了身边行动组组员携带的一个一米多长的捕捉叉,一脚将男员工踢翻在地后,向着对方口中狠狠叉了下去! 男员工惊恐万分地睁大眼,发出了半声惨叫,随即被堵在嗓子中——他的胸腹部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舌头两侧睁开眼睛,拖着一大串内脏从他口中奔涌而出——被捕捉叉迎面按在了地上。 叶牧低头注视着将内脏扭曲变形成手指,挣扎抓挠着试图扳开捕捉叉的妖魔,头也不回地对组员说:“捕捉笼——这是种新的妖魔。” 傀儡妖。和寄生妖习性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寄生妖控制着宿主的身体活动,并逐渐同化宿主将其吸收的养分化为自身的养分。而傀儡妖并不直接干预宿主的活动,它逐步吸收掉宿主的大脑和内脏,与此同时又将自身化为宿主缺失的大脑和内脏,完美地替代原部位正常工作。在傀儡妖主动离开宿主之前,你甚至很难分辨它和宿主本身到底有什么区别。 但它喜欢把自身的“脑袋”放在宿主口中代替舌头,第一时间汲取养分。仔细长久地观察时,能隐约看到舌头上它闭合的眼睛。 考虑到当时车上的尸体有四具,这里未必只有一只傀儡妖。 最终的筛查结果出来:一共四只傀儡妖,全部都在糕点厂。从部分糕点里检测出了傀儡妖活着的幼体。几批出厂糕点被全数召回,彻底销毁。但还有一些糕点已经流入市场,不确定是否被傀儡妖污染过。后续的排查、预防和治疗工作,就是其他部门的职责了。 唯一一个好消息是,傀儡妖的特性在另一个方面解决了疫苗研发中的某些技术难题。 但研究依旧需要活体的寄生妖。 叶牧他们继续前往了第三起案件的发生地。 第99章 疫苗 ===================== 第三起事件在G省相邻的H省, 严格来说不算案件,因为警方暂时没有发现受害者。但当地的妖魔测试仪多次发生过检测到妖魔的反应记录,几次筛查都未发现妖魔的踪迹, 经过检查确认仪器没有问题后,这份情报就一路被报到了源质行动科。 “这里的源质含量比咱们经过的周边地区低很多。”叶牧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行动科带的源质测量仪器, 上面显示的信息证实了他的判断。 纪和说:“H省的源质增长速度始终比其他地区缓慢一些, 这种差异不算太明显, 相对来说变化最缓慢的地区就是这一带。这里有一个研究组专门在研究这个问题, 目前还没找到原因。他们之前也发来了合作邀请,希望能听听你的意见。” “我暂时没发现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不过按理来说,这种环境下不会太早催生出强大的妖魔。”叶牧没有把话说得太满,“先走一圈看看吧。” 他们坐车沿着被触发过的妖魔测试仪所在地缓缓走了一遍, 叶牧的感知里没有察觉什么异常之处。倒是在最近一次被触发的测试仪所在地附近的源质中发现了一点值得在意的残留信息——一只毛发精致, 洁净健康的蓝白色猫咪曾从附近一闪而过。 这在一个月前或许很正常, 但在游荡动物均被捕杀的现在绝不常见。 示意司机停车, 叶牧询问同车的纪和:“我记得人口登记的时候也登记过家中宠物?” 纪和点头说:“登记过。那些不想留下宠物的家庭,登记员会把宠物带走安乐死。所有保留宠物的家庭, 都按要求签署了宠物管理责任书, 记录了具体宠物情况。” 叶牧描述了猫咪的外观, 纪和立刻联系人调查当地宠物登记档案。 这种毛色的猫特征鲜明,档案里一共有346户符合条件的记录。筛掉年龄大小/品种明显不符的那部分, 还有105户资料。叶牧翻了一下那些登记时的照片, 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对猫脸盲——看了十多张猫照片,那些猫在他看来长得似乎都一模一样。 纪和看出了他的不确定, 对组员说:“把这些地址在地图上做出标记,以测试仪所在地范围为中心, 以小组为单位,分区向外去每家重新登记测试一遍。”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收到了一处异常报告。 报告地点在一处小区二楼,住着一户姓蒋的独居年轻女性,养着一只蓝白色英国短毛猫。叶牧他们赶到时,女主人正隔着笼子安抚那只被测出源质浓度偏高,因为被关了起来而躁动不安的猫咪。 她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冷白色的光滑质感,显然是某种轻微程度的动物变异。 纪和单刀直入地询问道:“蒋女士,你的猫最近外出过吗?” 蒋女士似乎有些不擅长和陌生人交际,可能由于外貌变化的关系,对他人的注视也较为敏感,流露出下意识的回避态度。她站起身,手里攥着笼子边,局促不安地说:“没有啊。之前登记员说过,宠物跑到外面发现后一律按流浪动物处决,主人还要判刑的。我每天都关着门窗,就怕铜锣烧跑出去。” 叶牧记得资料上记录过,铜锣烧是这只猫登记的宠物名。 他的视线在蒋女士身上不动声色地掠过,看了看笼子里折成飞机耳,弓着身凶巴巴对他哈气的猫咪,环视屋内一圈,问蒋女士:“我可以在屋里四处看看吗?” 蒋女士显然不太情愿又没法拒绝地“嗯”了一声。 叶牧在屋内走了一圈,凝神感应着屋内的源质分布和空气的流动,看了看阳台上大大小小十多个植物枯死的花盆,里面的泥土还湿润着。最终他在客厅内的空调座机旁停了下来,伸出手将空调挪到一旁,露出了后方墙壁上的空调外机口。那个洞口不知何时被刨得大了许多,有风从那里灌进来。他在洞口边缘刮了刮,捏起些许新鲜泥土和一根细小的猫毛。 “看来它找到了越狱的方法。”叶牧转过身说。 纪和皱了皱眉,过来检查过泥土后,向属下打了个手势,公事公办地和蒋女士说:“女士,您涉嫌过失导致未对宠物采取安全措施,可能危害公共安全。我们需要剥夺您对宠物的监管权。” 蒋女士看着那个洞口,显然也很震惊,她有些惊慌地问:“铜锣烧跑出去了?它伤人了吗?” “目前没有接到过相关报警。”纪和说,手里一边填好了告知单,递给蒋女士,“但这依旧违反了您当初签的责任书——这只猫我们会带走,请在这里签字。” 另一边,组员提起了捕捉笼。那只猫忽然躁动不安地开始在笼子里尖叫着撕扯摇晃起来,力气大到让组员一时间没拿住,笼子失手砸在了地上。随着猫的尖厉叫声,一旁的源质测量仪滴滴响了起来,上面的数值飞快地攀升到了足以判定为妖魔的危险值! 变故就发生在刹那间。纪和第一时间将蒋女士挡在了身后,屋里的组员迅速拿出武器,如临大敌地对着笼子。叶牧却暂时没有做什么动作,他观察着那只猫,忽然开口:“蒋女士,能麻烦您让它安静下来吗?” 纪和投来不太赞成的目光,但在不清楚叶牧意图的情况下也没出声反对,只是警惕地守在旁边,提防那只猫暴起伤人。 蒋女士倒是没露出什么害怕的情绪,她几步跑到笼子边,蹲下身哄道:“铜锣烧乖,不怕,不怕。”她将手指伸进笼子,试图去抚摸猫咪。 猫对她龇着牙,弓着身后退了几步,作势欲咬。 纪和绷紧肌肉,已经准备好随时出手阻止了。 但那只猫几次做出攻击的姿势,又几次放弃,最后喉咙里咕咕叫着低吼了几声,退到了笼子里离她最远的角落。 蒋女士看起来有点伤心,但屋子里人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测量仪上的数值又下降了。 “是她的原因?”纪和问叶牧。 “也许不完全是。我发现阳台那里的源质含量要比其他房间少很多。”叶牧说着,问蒋女士,“我看到阳台有很多花盆,您在那里都种了些什么?” “几种猫草,猫薄荷,还有我从老家采的一些植物种子,我也不太清楚种出来的都是什么,有些会开花,有的还结果子。但最近都枯萎了……”蒋女士说。 行动组员已经带着仪器去了阳台测试,各种检测后,一盆源质最低的植物被挑选了出来。 它看起来像是一棵枯死的小灌木。叶牧注视了它片刻,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伸手碰了碰它的枝干。干裂的外皮掉下来,露出下面一点微弱的绿意。 它还活着。 ——这棵不知名的植物在异界有个名称,叫做百灵果。 这棵植物被迅速护送去了当地的研究所,而蒋女士主动提议带人去她同样位于H省内的老家寻找更多的植株。这份贡献让她得以救下自己心爱的宠物猫,但出于人身安全考虑她暂时只能拥有探视权——检查后确定蒋女士皮肤的异变源自某种鱼类,这会诱发猫咪对她的攻击欲望,她的猫几次出走可能就是为了避开蒋女士。 至于这只叫铜锣烧的猫,同样送到了研究所,在专人看护下被隔离观察起来。蒋女士整理它的日常用品时,在猫窝角落里发现了三颗它藏起来的小红果子,她认出那是她种的那棵不知名植物结出的果实。这三颗果子研究所取走了两颗,留下一颗放在铜锣烧的禁闭室里进行观察。铜锣烧飞快地吃掉了那颗果子后,它的源质数值再次下降了。 而在第四桩案件的发生地,叶牧他们终于抓到了此行真正的目标——一只活体寄生妖。 比起之前叶牧捕获的那只寄生妖,这只寄生妖弱小很多,也没有那么狡猾。它吃了前一任宿主后,寄生在了宿主的男友体内。这种手段或许能暂时瞒过刑侦调查,却瞒不过仪器和叶牧的感应。没什么波折就被抓了个正着。 在带着捕捉到的寄生妖回到研究中心时,叶牧听说了两个好消息。 其一,被送去研究的百灵果,同样有助于疫苗的研发。全名蒋平彤的蒋女士带人在她的老家,找到了更多的百灵果植株,当地研究所已经开始全力探索这种植物的奥秘。 其二,在野外还收获了一些百灵果的果实,检测无毒并征询过蒋女士意见后,其中一部分被分给了铜锣烧。铜锣烧一口气吃掉了所有分给它的果实,哀叫着痛苦挣扎了一段时间后,源质数值经过剧烈波动,彻底清空!检测后确认,它成为了Z国记录中第二个拥有“灵力”的生物。而且比起周媛,它的能力似乎更强一些。专家认为,它的能力似乎和传闻中的“象女”有些相似。 铜锣烧和蒋平彤因此成为了调研科的新同事。暂时会驻留在当地的研究所,辅助百灵果的种植研究工作。 而在多方面的努力下,疫苗终于进入了第一期临床实验阶段! 第100章 时机 ====================== 一年后, L国,陨石封锁地 已升任调研科科长的叶牧注视着监控中那颗被重重封锁起来的陨石。另一边研究团队的学者们正在激烈讨论解决措施。 Z国全民接种疫苗并向国外出口援助后,尸潮之乱在成长为无法抵挡的洪流之前, 从源头被控制住了增长幅度,目前正被各国联合逐步压制清理。只是碍于大量消灭行尸后会增加游离源质浓度,不能动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进行攻击。但世界上以地区和国家为单位, 终于形成了一些相对稳定的安全区。 研究发现种植过百灵果的土地在短时间内可以种植庄稼, 这为可预见的粮食危机带来了新的希望。然而土地在庄稼种植过程中又会被源质逐渐污染, 一段时间后还是需要重新种植百灵果。灵力能够将这个过程减缓。目前植株数量有限, 粮食仍然入不敷出。不过无论如何,总归是有了解决危机的曙光。 与此同时,新的势力格局逐渐建立。 大批尸潮仿佛受到召唤一般,从Y国一路向X国汇聚, X国和其周边地带直至Y国, 形成了行尸最多的沦陷地。Y国的“象女”在一次救助中遭到了别有用心的伪装者袭击。负伤将袭击者杀死后, “象女”和她的“大象妈妈”退入了遍布尸潮的沦陷地带, 再无音讯。她的清晰照片在那次袭击中被拍下:女孩倒在大象背上,勉力撑起上半身, 露出的小腿上一道长长的伤口流着血, 看过来的眼神满怀愤怒。她的裙摆上, 栖息着一只不起眼的蝴蝶。 另一个沦陷地是N国,这里成为了妖魔的聚集地。它们前期潜伏起来, 出人意料地迅速占领了它的邻国, 并取得了部分热武器的使用权限。为首的是一只外貌极像人类,长着一条猴子般的长尾巴的妖魔。它声称它们是深度异变的人类, 自行立国并要求与其他国家互不干涉。没人天真到相信它们图谋的仅止于此,但各国各有各的麻烦和顾虑, 短期内只能谈判后接回各国的幸存者,并救走了本土的一批难民。被留下的土地上仍有许多人类在艰难求生,在外界的暗中援助下,同妖魔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战斗。随着世界各地的妖魔纷纷汇聚而来,这场战斗变得越发艰难。 M国某处研究所发生了一起血案,所有研究员和安保人员无一生还。这起案件发生后,M国源质的研究进度骤然停滞不前。随后在社交网络上,“教授”发布了一则声明,声称对研究所发生的血案负责。这则声明引发社会哗然,因为“教授”是位学术界的泰山北斗,有多项重要研究成果,早期在源质研究上也公布过许多重要发现。“教授”在声明里说,他在发现自己被源质感染后,主动要求以自己作为实验对象进行观察研究,多项源质研究都是在这样的基础下完成的。然而M国却开始逐渐控制他的自由,他的研究成果被窃取后冠上他人的名字发表,每天进行的实验项目不再由他自己做决定,酷烈程度日渐加剧。严密看守下他沦为了一个实验动物。这段暗无天日的时间持续了半个多月,终于找到机会逃离后,他决定施以报复。 M国政府很快对这份声明做出了回应。他们封掉了“教授”的声明信息,声称“教授”是杀害了原本教授后在逃的极度危险妖魔,对其发布了最高通缉令。但直至今日,他们都没能抓到“教授”。只能追逐着一起又一起的血案,判断出“教授”还身在M国境内。 可能是物极必反,随着魔气遍布全球,世界各地陆续出现了一些排斥源质,觉醒“灵力”的生物。其中最为有名的一个,就是C国的“圣男”。“圣男”认为源质带来的饥饿是上天对人类的考验,呼吁人们不要屈从于欲望,徒造杀戮。他以身作则,直播自己的禁食过程,日夜不停地在圣像前祈祷。三天三夜后,声音嘶哑,匍匐在地的他,在众多信徒的见证下,觉醒了强大的“灵力”。他的能力范围内,植物能够重新在土地上生长。 这让他的声望一时如日中天,获得了众多信徒的追随。他们把C国现任总理赶下台,重启选举,赢得了C国大部分民意支持。新政府明面上也要尊重“圣男”的意志。“圣男”的存在和他宣扬的观点,很大程度上安抚了C国民众,降低了犯罪率。在这份光明的背后,有部分虔诚的信徒认为这是上天的考验,拒绝注射疫苗。也有部分狂热的信徒,效仿“圣男”拒绝进食,乃至于把自己生生饿死。 而那份被“圣男”排斥的魔种,本该化作巨量的源质涌向世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所在的C国——那一天,叶牧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传送到一处金碧辉煌的教堂,于暴裂的源质中收拢魔种时,在半空中和匍匐在地背生双翼的金发男子遥遥对视了一瞬。 而L国这颗封锁的陨石,随着外界源质的增加,也日渐发生了异动。 自从陨石降落以来,L国一直保持着和Z国的良好关系。从源质研究到疫苗接种乃至百灵果的种植培育,多方面第一时间进行了合作交流。在国内科学家尝试了多种方法都没有成效后,L国果断地联系Z国寻求帮助。 这就是为什么叶牧此刻会站在这里。 而这也是他等待了许久的时机。 表面上注视着监控,实际上叶牧的感知已经联系到了那颗陨石,以另一种方式更近距离地“看”到了它的样子。 这颗陨石在当初的坠落中损伤不大,但此刻上面却布满了龟裂的纹路,有源质从中丝丝缕缕地逸出。其中的魔种已经能被清晰地感应到,过不了多久就会破壳而出。 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在全球引发另一场源质潮汐。 L国希望能够复制“圣男”的经历,在让人成为魔种宿主后,通过禁食来觉醒“灵力”。他们为此准备了二十名志愿者,只是对于如何影响魔种的选择,仍然毫无头绪,而且还不确定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 Z国内部讨论时,叶牧说明了陨石的现状,并表示自己可以主动引发魔种现世,尽力将源质爆发的影响控制到最低,但对于魔种如何选择宿主并无把握。 这也是Z国学者们犹豫的地方——让叶牧参与行动,有助于掌握主动权,控制局势避免风险。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已知的魔种宿主,谁都不确定L国的魔种会不会更倾向于同样选择叶牧作为宿主。如果届时Z国人收走了L国的魔种,一个处理不好,容易引变成国际纠纷,影响到两国合作关系。 最终还是L国方面主动表示,希望叶牧可以参与到行动中来。即使魔种最终选择了叶牧也没关系,只希望他可以在有余力时保护一下那二十名志愿者的生命安全。万一魔种真的选择了他,如果方便的话,想让他帮忙在L国内找找有没有拥有“灵力”的生物——不知道他们都是听说了些什么小道消息,总之他们似乎觉得叶牧在这方面还挺擅长的。 问过叶牧的意见后,Z国又和L国商讨了一下具体细节——帮忙寻找灵物可以,但是以一定时间为期限,不保证一定能找到。保护志愿者安全理所应当,但不能放到协议里,毕竟到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谁也说不准,不能打包票——诸如此类的。作为有求于人的一方,L国态度很爽快,双方迅速达成了共识。 在无数双眼睛的见证下,陨石封锁的地方,第一次敞开了它的大门。 叶牧和二十名志愿者穿过重重封锁,来到了陨石面前。 他退到比志愿者们稍远一些的位置,用新学的几句L国语示意他们:“做好准备。” 志愿者们围着陨石,以不远不近的距离站了里外两圈。深呼吸后,为首那名明显军人气质的人向他点了下头,回应道:“准备好了。” 叶牧微垂下眼,放开心神,引动周边的源质,遥遥勾连上了陨石的气息。 源质仿佛呼吸一般,缓缓荡漾开去。 一放,一收,随着循环往复,陨石的波动与它形成了共鸣,更强烈的振动辐射出去。 地面明明没有动,身处其中的人们却觉得自己在摇晃。 那个瞬间,就像蛋壳破裂一般,陨石无声地破碎在了空中,被禁锢许久的强大波动鼓噪着要向四面八方涌去。 如果要叶牧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有点像是从打破的生鸡蛋里捉住所有蛋清,但是不能弄破其中的蛋黄——他巧妙地控制着自身的源质,将那爆发出来的庞大部分剥离,捕捉。随即,他后退了两步。 这两步间,被他围拢住的那部分源质挪移过来,将他的气息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其中。 而在那片刻间似乎想要向他投来的魔种,在原地停滞片刻,没入了离它最近的志愿者体内。 压迫在场间的源质被叶牧收拢一空后,志愿者们全部软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叶牧凝神感应过四周的状态,对着监控做出了代表“安全”的手势。 救助人员们迅速带着医疗设备冲进来,开始对志愿者们施行急救。 昏过去的志愿者们很快陆续醒来,最晚苏醒的就是被魔种选择的那名志愿者。他是个中等身材的青年人,淡黄色短发,蓝眼睛,蓄着胡子,整个人沉默而剽悍。L国的人称呼他为“伏特加”。 确认“伏特加”成为了魔种宿主后,L国人欢天喜地地对Z国团队致以了热烈感谢,交流了一部分后续信息,用最高礼节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走。至于之后的谢礼或者说利益交换,就是两国之间的事情了。 而叶牧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也已经达成。 引爆陨石一夜过后,叶牧向上级提交了一份报告——关于他所知道的天演八卦阵的所有信息。 据他所说,这可能是从L国的陨石里获得的记忆碎片。而如果与L国交流验证的话,他们会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在L国陨石爆发的那一刻,叶牧将这份记忆提取后,混入了当时的源质中。所有在场直面了源质冲击的志愿者,都会或多或少获得那份记忆。 也是在那一刻,被他主动封锁在脑海深处的所有记忆全部回归。 随着那些沉寂的情感一起。 第101章 转化 ====================== 叶牧提交的报告引起了高度重视。这是可能彻底解决粮食问题的一条出路。当天他被迅速调回国内, 参与一场线上会议,详细彻底地解释了手中掌握的所有关于天演八卦阵的信息。 不知道高层背后又经历过怎样的讨论,不久后他收到了新的任务, 各个相关部门会全力配合他,寻找联络足以构成天演八卦阵的六个“天生灵物”。进行天演八卦阵的布阵尝试。 按叶牧给出的标准,Z国其实已经拥有了一个“天生灵物”, 就是调研科那只叫做铜锣烧的猫咪。而周媛和其它陆续发现的几只灵物由于灵力不达标, 没有达到“天生灵物”的标准。国内在尝试用百灵果培养灵物, 但短期内还看不到效果。 而将选择放宽到世界范围, L国也同样掌握了部分天演八卦阵的消息,再加上之前种种合作交流,他们非常乐于合作。但“伏特加”对新掌握的力量还不算熟悉,他们认为现在让他尝试成为“天生灵物”有些操之过急, 希望过段时间再进行试验。L国表示当集齐五个“天生灵物”时, 他们会立刻加入。 Y国的“象女”和C国的“圣男”大概率都是“天生灵物”。C国的“圣男”在接到Z国联络后, 表示希望先和带来天演八卦阵消息的叶牧进行会晤, 以便判定这消息是上天的指引还是恶魔的诡计。叶牧带队去了C国。然而随行的谈判队伍并没有发挥实力的机会,这场会面出乎意料的顺利。 “圣男”见到叶牧的第一眼就睁大了眼睛, 脸颊上泛起激动的红潮。他喃喃自语:“使者……”他神情虔诚地伸出手试图亲吻叶牧的手背, 被叶牧动作灵敏地避开了。恢复了记忆的叶牧知道“圣男”就是自己之前收拢C国魔种时遇见的那个祈祷者。他觉得对方大概是在那个场景中误会了些什么, 却也不方便出声解释。“圣男”一心认定他是带来启示和救赎的使者,对合作的要求无有不应, 态度极为配合……这算是一件好事, 大概,如果不把对方那些名为狂信但在叶牧看来近乎骚扰的举止计算在内的话。 敲定合作事宜后, 叶牧匆匆离开C国。和他同行的谈判队伍回返Z国,而他则携带着必要的武器、应急物资和通信设备, 独自前往了X国至Y国之间的沦陷地。 他要去寻找Y国的“象女”。 籍着“象女”身边蝴蝶的指引,他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锁定了方向。他向行尸群走去,不再收敛力量。无形的巨树从他身后平地拔起,枝叶垂落,抽走魔气。他走过的地方,行尸像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 一处枯死的山林间唯一一小片绿色丛林里,他见到了“象女”。 蓬头垢面,依靠大象抱膝坐着的女孩警觉地抬起头望过来。叶牧此时的样貌不是之前见面时七杀殿的那副游戏装束,她陌生地眨了眨眼,偏过头似乎在倾听确定什么,随后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迟疑地用蹩脚的英语唤道:“……先生?” 蝴蝶飞过来,像一片叶子般轻盈地落在叶牧肩头。 没有刻意伪装身份,叶牧对她提出了合作邀请——确切地说,是对她的“大象妈妈”。她们确认了叶牧的身份后,立刻答应了下来,并为能帮上忙感到快乐。 叶牧询问过她们后,联系上Z国,让人来把她们接回国内。顾虑到女孩的感受,特别说明了接应人员里要有比较细心的女性。女孩和大象都需要治疗和照顾。可以预见到,调研科不久又要迎来新成员了。 在接应人员到达前,叶牧进行了一个精细的小实验——他谨慎地抽走了当初在枯叶蝶身上留下的那一丝细微的魔气。蝴蝶没有死去,还成功拥有了“灵力”。叶牧最后给它下达了“禁止伤人”的命令后,断掉了对它的控制力。它绕着他们飞了一圈后,飞向了其他地方。 而叶牧则在原地短暂停留了几天。一方面是等待与接应人员交接,另一方面,也在等待上面的回应。 之前和女孩沟通时,她告诉了叶牧一个消息—— 行尸潮里,有一个它们的首领。她们曾和它遥遥打过照面,又各自退开了。 于是在联系Z国时,叶牧提出了一个计划。他想要找到那只首领,确认它是否拥有魔种。如果有的话,尝试将魔种转移给新的宿主,以图制造另一只“天生灵物”。 接应人员和上级的肯定答复是一同到来的。带队的是叶牧熟悉的行动科科长纪和。周媛和行动组的两名女队员,还有一名女医生接手了女孩的照顾工作。一支队伍护送“象女”回返Z国。而留下的这支五人小队,就是参与此次斩首行动的志愿者了。除了纪和,有一男一女比较眼熟的应该是行动组成员,还有……两名训犬员和两条警犬? 见叶牧看向警犬,纪和解释道:“研究发现百灵果对动物的效果比人类要大,目前发现的‘灵物’也是其他生物居多。听你报告说‘象女’中的天生灵物是那头大象,上面不确定是不是动物更容易成为‘天生灵物’,以防万一就带来了。”他示意了一下战术背包,说,“还带了两包百灵果。” 除此之外,纪和还带来了卫星观测的行尸活动路线图。上面圈出了行尸首领可能存在的大概方位。 叶牧确认后,带着小队沿女孩指出的方向,追寻着源质的变化出发。 当着小队成员的面,叶牧击杀行尸的方式温和了许多。他铺开源质掩盖气息,一路上以赶路为主,尽量避免战斗。夜晚临时驻扎时,吃过晚饭,纪和走到他身旁,闲聊般地询问道:“这次行动如果顺利的话,算上L国的‘伏特加’,咱们可能就有五个‘天生灵物’了。要是能摸索出一套可行的方法的话,到时候你有没有兴趣也尝试一下转化?” 叶牧看了他一眼,问:“这是你自己好奇,还是替别人问的?” 纪和没做掩饰,直白地回答:“刘院士他们很关心你的想法。” 叶牧说:“和他们说,我不会转化。”他没多做解释。 纪和也没追问,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他很快走开了,叶牧望着远方,微微出神。 与其说他“不会”转化,实际上是他“不能”转化。 “圣男”和“伏特加”是魔种的宿主,他们排斥魔种后,转化为“天生灵物”。 而他,他是魔种本身。如果剥离了魔种,这个身体会像周媛的男友夏天一样陷入不明原因的昏迷。 天演八卦阵如果能够顺利布成,阵法范围内排斥一切魔气,届时身为明面上的“魔种宿主”,他的处境会很尴尬。 但根据他所了解的天演八卦阵的信息,他觉得,自己可能无需为此费心。 他有一种猜测,关于天演八卦阵中所缺失的“乾天”和“坤地”。 六个“天生灵物”,引动“乾天”和“坤地”所代表的世间法则之力,落成天演八卦阵。 因为这种描述玄之又玄,所以Z国对于建造天演八卦阵并没有抱着太大成功的希望,只是打算先实际操作后,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未知的变化,能不能从中掌握一些有用的知识。 而亲身感受过异界的天演八卦阵和这个世界魔气爆发之间联系的叶牧,隐约间觉得,引动法则之力的契机,可能也和魔气爆发有关。 当世间魔气增长到一定程度,天演八卦阵会自动运行。那么在布阵的时候,引发魔气暴动,是否能牵动法则,补全天演八卦阵? 他打算作为那个“暴动点”,尝试一下。 一旦成功,作为对立面直面天演八卦阵威力的他会有什么结果,他并不清楚。但最坏不过消亡躯体,磨灭记忆。对身为魔种的他而言,那与其说是死亡,不如说只是回归本源状态,开启另一次的“新生”。 作为叶牧,他做出这个选择。作为叶牧,他接受这个作为叶牧的“自己”,可能消失的结局。 他没什么不安的情绪,只是对充盈在胸中的这种情感有些不舍。 它叫做“思念”。 第二天,他们找到了那只行尸首领。 它的确是魔种的宿主。 幸或不幸的,那是一具苍老的行尸。岁月在它的皮肤上堆叠出层层沟壑,让它即使在魔种的加持下依旧步履蹒跚。在叶牧的控制下剥离了那摩肩接踵的行尸潮的保护,它本身的战斗力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它腐化脆弱的手爪依旧牢牢牵着另一具苍老的行尸,指爪与指爪纠缠在一起,不知道以这样的姿态走了多远仍没有丝毫放松,仿佛它们生来便是一体一般。 小队里有成员低声咒骂了一句,偏过头去。 纪和神情绷紧了一瞬,命令道:“集中精神!”他问叶牧,“开始吗?” 叶牧看着嘶吼咆哮着,牵着行尸蹒跚向他们走来的行尸首领,不合时宜地有些出神。 他想,魔种啊,源质啊,陨石啊,其实真他妈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向行尸首领走过去。行尸首领伸出另一只手爪抓住他的胳膊,张着嘴向他咬去。 他说:“开始。”抬起另一只手,将配备的□□抵在行尸首领头上,扣动了扳机。 连续两声枪响,第二枪送给了首领牵着的那具行尸。它们先后摔落在地,手爪依旧紧紧地牵在一起。 关于如何隔绝魔种叶牧已经有了一次经验。他看着魔种投入一条警犬体内。那条警犬失去了意识,其他人倒是保持了清醒,没像L国陨石爆发时那些志愿者一样昏过去。 他们挖了一个大坑,将两具牵着手的行尸埋在了一起。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0 15:12:53~2021-03-21 21:3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何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教授 ====================== 一路给魔种选择的那条代号“芒种”的警犬喂食着百灵果, 返回Z国的途中,它成为了“天生灵物”——当然,叶牧也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品种是德国牧羊犬的“芒种”在成为“天生灵物”后, 依旧一副焦躁虚弱的模样嗷嗷叫着讨要百灵果,成功从忧心的训犬员那里多讨了好几颗果子吃——然后垂头丧气地被识破它伪装的训犬员训了一顿。与此同时,旁边的另一条警犬眼巴巴看着, 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叶牧偷偷喂了旁观的警犬一颗百灵果。它快乐地冲他摇起了尾巴。 其他人转开视线假装没有看到, 只有“芒种”发出控诉的汪汪声。 回到Z国, 汇报交接完毕, 去探望过女孩和大象,休整了一天后,刘院士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刘院士没再问他关于“转化”的事, 而是和他说:“叶科长, 这里有一封邮件你可能需要看一下。我已经发送到你的邮箱里了。” 叶牧在办公电脑上打开工作邮箱, 点开邮件。原邮件是英文, 下面被另外附上了翻译过的中文文字。 “嘿!我是‘教授’。我看到了你们的小动作。你们在L国和X国都搞了点事,是不是?再去掉C国那个傻X(脏话), 你们的下一个目标是谁?N国的那只猴子?还是想来找我(叶牧注意到这里没有直接翻译原文, 原文应该是‘舔我的XX’)?不管你们在做什么打算, 它都不会那么顺利了。我告诉了N国那只猴子有人想杀它,谁知道一只惊恐的小猴子会做点什么呢?你们知道了答案的话告诉我一声吧, 我还真是挺好奇的。不用谢。 至于我, 我给你们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要不要来看看?如果你们好好求我(原文是‘好好舔我的XX’……), 我们也许能有一段愉快的时光呢。记得要准时,我讨厌迟到的家伙。你们不会想看到我发火的。” 邮件附录里有一张手绘的极其简陋的邀请函。上面用蚯蚓一样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地点和时间。地点是M国某地, 时间换算成Z国时间是两天后,特别用红笔大号字体注明了仅限一人入场,跟着好几个感叹号,下面还涂了一个血红的骷髅头。 电脑的右下角冒出消息气泡。 (刘建德:今天早上外交部收到了N国发来的联络信息。【视频】) 叶牧点开视频。 N国那只长着猴子尾巴的妖魔首领出现在屏幕上。它对着镜头整理了一下装束,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后开口:“Z国的各位阁下,早上好啊。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不利于两国友好关系的流言,这让我十分痛心。我们是很重视和Z国之间的友谊的,听到这种消息,连忙费尽心思准备了一些精美的礼物送给你们。具体数目是多少我也记不太清,总共大概几十份吧,悄悄放在了你们的城市里。礼物多种多样,希望你们会喜欢,为表诚意,给你们看看其中一份样品。” 它挥挥手,镜头转向另一边,将站在那里的上百名人类收入镜头。这些人仿佛被什么操控了一般,无声无息地低垂着头。随着镜头对准他们,那种操控似乎被解开了,他们身体轻微地晃动踉跄了一下,迷茫地抬起头,看到了镜头后面什么恐怖的东西,纷纷发出惨叫。 但在他们迈开腿逃跑前,人群中,一头大约五米多高的蛮力魔现出身形,咆哮着站起了身! 它迈出的每一步,都踏着血肉与哀嚎。它伸出手一把抓住一个人,往嘴边送去—— 镜头被转了回来,在背景声的咆哮与哀嚎之间,妖魔首领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可能有些吵闹。不知道这样的礼物你们会不会喜欢,所以我们也不好贸然拆封,它们还完整地待在原地。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一直让它保持原样。但是,”它忽然将脸凑近了镜头,黄褐色的眼睛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如果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让我开始担心我们的友谊,就只能拆开那些礼物盒子,让你们看到我们的诚意了。” 它深深,深深地注视着镜头,咧开嘴笑着,一口尖利的牙齿在屏幕中清晰可辨,牙龈上还隐约可见血丝,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当然,我相信那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的,是么?” 它重新远离了镜头,动作优雅地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说:“愿我们的友谊长存。” 视频结束。 叶牧将视频的进度条拖回到蛮力魔从人群中出现的那一刻。 人群中显然藏不下一只五米多高的蛮力魔。它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一样。 他曾经见过一种妖魔能够造成这种现象。 拟态魔……? 他并不确定,而且妖魔首领藏在Z国的未必只有一种妖魔。 虽然它可能也只是在虚张声势,但Z国显然不会去赌那个“可能”。 (叶牧:上面怎么说?) (刘建德:各个城市现在都在进行暗中筛查,短期内得不出结论。上面的意思是,近期不要刺激它们,之后算总账。我们主要还是把精力放在培养新的天生灵物,布置天演八卦阵上。) 确实,天演八卦阵落成的话,阵法范围内妖魔造不成太大破坏。妖魔首领的威胁到时自然化为乌有。 (刘建德:至于“教授”的那封邮件,我们不打算理会。发件人不一定是“教授”,背后也可能是M国政府在搞鬼。不管是哪一方,那里大概率是个陷阱。) (叶牧:我想去看看。如果那确实是“教授”的话,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凑齐第六个“天生灵物”了。) (刘建德:太危险了,我们可以用其他方法,未必需要魔种。) (叶牧:我能感应到“教授”在不在那里。如果他不在,我就回来。如果他在,我会见机行事。) (叶牧:我有把握。早一天完成天演八卦阵,我们就能早一天把那些“礼物”送回它们老家。) 除此之外,他想要尽量收集在外的魔种,以确保天演八卦阵时作为“暴动点”的强度。 对面过了一阵才发来回复。 (刘建德:好。你需要哪些协助?) 敲定具体事宜,结束和刘院士的对话后,叶牧又单独给纪和发了个消息。 筛查妖魔的工作通常是由当地军警进行,具体细节上则是由行动科对接给出指导。 他将游戏里拟态魔的截图和具体特性说明发了过去。 (叶牧:【图片】【说明】) 从百灵果到各种妖魔,事态发展至今官方对于现实和游戏之间那种微妙的共性也有所察觉,只是没有放在明面上提起过。 纪和果然没有多问,回复一如既往地简洁。 (纪和:收到。感谢。) 片刻后,他可能是听说了叶牧接下来的行动,又发来一句。 (纪和:等你凯旋。) 两天后,M国某地 “到这里就可以了。留意我的信号。”叶牧对司机说。 司机是个扎着金棕色长发,黑眼睛,有着漂亮的小麦色皮肤的活泼姑娘。她是Z国提供给他的M国这边的接头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同时也是魔种宿主的志愿者。一切顺利的话,她会成为调研科的新成员,代号是“白露”。 平稳地停下车,她和叶牧说: “去吧头儿,千万活着回来啊。新入职第一天上司就去世的话,不好找下家的。拜托帮个忙啦。”她双手合十拜了拜。 你的上司应该不会在你入职的第一天去世……倒是很有可能在你入职的第一个月里去世。毕竟此行如果顺利的话,天演八卦阵的布置也就是这个月的事情了。 这样想着,叶牧对她点了下头,暗含同情地说:“放心。” 他徒步走了大约一公里,来到了邀请函上写的地址。 那是一处占地颇广的私人庄园。通往庄园内部的大门紧闭,上方有摄像头正在运作。 随着距离接近,叶牧确认了感应中的魔种确实在庄园里。 这是最好的一种可能性。要知道他在很早前曾通过魔种间的感应获得过M国这位教授的一部分记忆,从那些记忆来看,那封邮件从语气到措辞乃至于字迹都实在不像是出自教授之手。 所以“教授”当初的声明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他的确在各种实验中疯掉了。而M国政府的声明也并非全然虚假,现在控制着“教授”的人格,大约并不是原本那位教授。 确定了目标存在,下面的剧本,他不打算按照“教授”的想法去走。 也是时候该实验一下如何操控魔气暴动了。 叶牧第一次彻底放开了对魔气的禁锢。以他为中心,魔气的洪流轰然奔涌向四面八方。 他的视角随着翻涌的魔气迅速延伸,拔高,很快将整座庄园收入视野。 庄园里大片枯萎的植物褴褛地伸展着枝干,映衬得庄园格外荒凉冷寂。但它比表面上要热闹得多,他能察觉到暗处隐藏着许许多多的妖魔。魔气风暴将它们卷入其中,毫不停歇地撕扯成碎片,化为风暴的一部分。破碎的残肢噼里啪啦地击打在庄园别墅的墙面和屋顶上。这场无声的风暴从建筑物间掠过,将内部的信息反馈给叶牧,一切伪装都无所遁形。两只伪装成双胞胎孩童样貌的妖魔被风暴吞噬,一名老人一名中年人和一个小女孩被控制着力道压迫昏迷过去——叶牧没打算对他们掉以轻心,这三人行动自由还拿着枪支,同样很可疑——最后,是“教授”。 “教授”在试图控制周遭的魔气,但他的挣扎在汹涌翻腾的魔气风暴中也仅能勉强自保,就像一个水桶承受不住千仞飞瀑的冲击。他在气急败坏地叫嚷着什么。叶牧将注意力投注过去,谨慎地控制着魔气风暴——主要是担心一不小心把他连同魔种一起撕碎吸收了——增加了一些强度,他被迫闭上嘴安静了下来。 魔气凝实成为有形的枝条,卷着“教授”撞破玻璃窗,一路飞到了叶牧面前。 无边无际的魔气风暴中,叶牧向被捆扎得严严实实,仿佛看见了什么难以理解,不可名状的事物般瞪大眼睛的“教授”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来了。” 枝条谨慎地扭断了“教授”的脖子。离体而出的魔种在叶牧的驱赶下,委委屈屈地朝远处的“白露”投去。 风暴渐息,屋子里的三名人类被以温柔得多的方式拖出来,摆在叶牧面前。叶牧从他们一人满是皱纹的脸下光滑的脖颈,一人半黑半白黑白花奶牛般颜色的皮肤,一人小女孩身形却有张成年男性长着胡子的脸上依次掠过,目光一沉。 这种异常特征非常容易分辨……“捕食者”。 等待“白露”苏醒后,将“教授”的尸体和三名“捕食者”交给她处理了后续。当M国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处私人庄园的异常,而为此忙乱起来时,他们已经回到了Z国的土地上。 半个月后,“白露”和“伏特加”先后成为了“天生灵物”。 天演八卦阵的准备工作至此完成。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妖魔首领最后那句“愿我们的友谊长存。”时,脑海里不小心闪过表情包【为我们的友谊干杯.jpg】,然后就回不去了……救命! 不能我一个人受此折磨! 第103章 归途 ====================== 布阵的日期定在了三天后。 刘院士找到叶牧, 问他到时需不需要回避一下——目前不确定天演八卦阵会不会对魔种宿主造成损伤。叶牧毫不犹豫地表示他要在场旁观。 这位长者凝视了他几秒,叶牧觉得他大概一直都有所猜测。 但刘建德最终什么都没问。他郑重地说:“没有你的帮助,一切不会这么顺利。你救了许多人的命。我一直都很感谢你的出现。”他向叶牧伸出手, 说,“除开工作上的关系,或许你愿意和我成为……朋友?”最后两个字, 他说得很缓慢慎重。 叶牧和他对视一眼, 伸手回握, 说:“当然。一直以来, 你也帮助了我很多。谢谢。” 这一切本不会如此顺利,是刘院士一力阻隔了背后所有的刺探和猜疑,在权限范围内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和自由。 当初那张留言上的承诺,他始终完成得很好。 叶牧请了两天假, 回到了老家。 他在当地车行租了一辆不起眼的代步车, 开了一个多小时, 在一处村庄边沿停了下来。 疫苗普及后, 各地的生活秩序逐渐恢复了些,但由于源质污染, 大部分地区的种植业依旧处于停滞状态。再加上有关妖魔的恐怖传闻, 人口稠密的地区还有点人气, 像这种乡村,就不免显出几分荒凉。 现在正是中午饭点, 村口没什么人在。 叶牧没有下车, 闭上眼,将感知放了出去。 幼时关于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他只记得院子里的一棵大枣树。枣子成熟的时候,大哥会带着他打枣吃。后来为了大哥上学方便, 他们搬去了镇里租房子住,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来过这里。 抛弃他的那对父母在他成年后曾来找他认亲,被他冷淡地否认后,没再出现过。他也并不关心这一家人去了哪里。 他找到了那间逐渐同记忆中景象重合的老房子。它看起来许久没有人住过了,呈现出破败的景象。院子里的枣树枯败了,漆黑地倒折下来,将一处房梁压垮了小半边。有些小虫子在枣树下面窸窸窣窣地生活着。 他静默地“注视”了这景象片刻,作为“叶牧”,和过去做了一个无言的告别。 收回感知,启动汽车,他将村庄抛在了身后。 他去的第二个地点是一所福利院。 当年的老院长早些年就已经去世了,他去墓前送了一束花,又在福利院外面略站了站。听着孩子们的嬉闹声,去附近的银行,把存款全部汇入了福利院的账户。 第三个地点在另一座城市。一处上了年头的居民楼。叶牧还记得当初走进这里时的忐忑心情。 这时夜色已深。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叶牧站在楼下,注视着其中一扇亮着暖橘色灯光的窗,出了会儿神。 后来收养他的家庭对他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初到时他也曾感受过温暖关怀。但那时他心防很重,难以亲近。也就始终没培养出多少感情来。后来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关系更是变得淡淡。两个孩子之间,感情和物资上有所偏心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不管怎样,他们一直抚养他直到他考上了大学,让他没在那之前为了生存困苦过。他记得这份恩情。 办了助学贷款去异地上了大学,那之后他也回来过几次。他住过的房间早就改做了他用,每次回来家里的气氛也有些尴尬,像是在接待客人。下面的弟弟小时候难免骄横,长大了倒收敛很多,但态度也是不冷不热。这个家庭对他没什么要求,也没什么期许。几次后他就不再回来了,只是逢年过节汇出一份金额恰到好处的红包。 除开他,他们是完整的一家人。而现在,他也拥有了新的家人。 他想,这次也不必见面了。 第二天他抵达又一座新的城市。大学已经恢复了正常教学,校园里那些枯死的树木被扎上了彩纸、毛线、绸布做成的彩色的花。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个地方会有些激烈的情绪起伏的。可当他注视着那些青春洋溢的学生们,不期然间想到的却是:不知道江望在十几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意识到这一点他失笑了一下,毫无留恋,转身离开了。 最后他回到T市自己的家中,写了一份遗嘱,将这所房子的所有权留给了他的养父母。将房子里的一些私人物品处理完毕,订好回程的车票,他登录了网游《狼烟》。 天演八卦阵发动成功的话,可能会再次连通那个游戏异界。为此这段时间里他在权限范围内尽可能多地翻阅了研究所那些有关百灵果、妖魔、源质的研究资料。如果到时有机会,他希望把这些记忆和《狼烟》的那段游戏背景历史,以及天演八卦阵的信息和关于妖魔祭师的情报传递给异界的那个“叶牧”,算是送给另一个“自己”的一份礼物。虽说事情未必能像他计划的那么顺利,但先做好充足的准备总是好的。 至于还躺在军区医院里的那个夏天,他不打算对他下手。一个世界的恩怨交给一个世界的人了结。即使杀了这个无知无觉的夏天,也影响不到那个身处异界的妖魔祭师,不过泄愤而已。 旁观“叶牧”穿越时,他曾在游戏异界感应到四个传输点。两个点的时间在过去,他不打算擅加影响,免得引发什么未知的变化。一个点的时间在未来,他不清楚那里的具体情况。最终可选择的,只有唯一一个传输点——异界的“叶牧”在黑水渡彻底融合魔种,引动魔气漩涡的那一刻。 出于对游戏和异界之间联系的考量,他准备把游戏角色停在游戏里的黑水渡,作为可能存在的定位指向。 叶牧在上线的影殿停留了片刻,正准备传送,旁边却冒出一个发言气泡来。 [当前]西门庆:别总在安全区缩着,有种出来啊。 叶牧移动视角,看了一眼屏幕,确认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看着对方的游戏ID,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以前在游戏里经常被他打来打去的一个帮会的帮主。 一年前那段时间人心惶惶,游戏里也冷清了许多。直到最近,游戏在线人数又有回升的趋势。 叶牧的目光在对方发言里的那个“总”字上顿了一秒。习惯性地开始嘲讽。 [当前]其叶沃若:想带人在外面埋伏我?一共守了多少次,具体展开说说?:) 他最近一年都是在影殿待上一会儿就下线。这里是安全区没法战斗,也没留意过周围有没有鬼鬼祟祟地埋伏着人。不过时隔一年多依然记得来找他打架,这位帮主也是很有恒心了…… [当前]西门庆:你大爷的!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你故意的是吧? 对方控制着角色气愤地对游戏里的其叶沃若做出拳打脚踢的动作。 叶牧现在没有在游戏里打打杀杀的心情,何况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上线了,心态上难免多了一点宽容。 [当前]其叶沃若:没有。现在不想打架。我以后大概不会上线了。 看在这份执着上,告诉对方一声,免得再特意带人跑过来埋伏他。 [当前]西门庆:? [私聊]西门庆对你说:怎么了突然?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私聊]西门庆对你说:缺钱的话我可以借你。你得留身份证号码打借条的那种。 [私聊]你对西门庆说:没事。以后工作会很忙,没时间玩游戏了。 [当前]西门庆:哦。 [当前]西门庆:那你反正也要不玩了,圆我一个梦想吧。让我杀你一次。 叶牧看到这句话,控制着其叶沃若往影殿外面走,西门庆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离开了安全区范围的下一刻,对方迫不及待地开了杀戮模式砍过来。 其叶沃若站着没动,让对方砍了一刀,随后—— 你对西门庆施展了背刺,造成了15003点伤害。 你对西门庆施展了影杀,造成了7602点伤害。 …… 你成功击杀了西门庆! [当前]其叶沃若:不行。 叶牧心情愉快地按下了传送,在黑水渡转了一圈根据记忆找好位置,退出游戏前隐约看到西门庆好像在世界频道上骂“其叶沃若你大爷的”。 这款游戏真的带给他很多快乐。 另外,他没有大爷。 回到研究中心,天演八卦阵的各项事务都已经准备就绪。 布阵地点被定在G省当初陨石坠落的地方。 时间是正午,山野间晴光正好。 六个“天生灵物”,按八卦方位各自站好。 “圣男”居震雷位,大象居巽风位,“伏特加”居坎水位,“白露”居离火位,“芒种”居艮山位,铜锣烧居兑泽位。 叶牧遥遥看着场间形势,意识到巧而又巧的,N国那只妖魔首领所在的方向,正是乾天方位。 而他正处于坤地方位——这倒是他自己有意识选择的站位。 清风拂过场间,叶牧能察觉到那六股令他下意识排斥的气息正在彼此共鸣,暴涨的灵力让他不适地眯了下眼。附近测量场间源质的仪器滴滴滴地显示,场间源质被彻底排除了。观察者们脸上开始露出喜色。 但那股灵力暴涨后迅速回落,被排斥开的源质以更凶猛的势头反扑了回来。如果不是叶牧及时接手大部分源质干预了一下,附近的几个普通人差点被突然集聚的源质侵染。 场间的六个“天生灵物”也受到了冲击,纷纷露出难受的神色。 果然行不通吗?叶牧暗中叹了口气,敛去所有神色。 指挥部联系六灵询问过他们的情况,确认没有大碍后,决定休息片刻再试一次。 这一次,当那股灵力暴涨到顶点,即将难以为继时,叶牧决然出手。 魔气风暴再次释放开来。源质测量仪器一同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与此同时,叶牧放开的感知中,那仅存的一处位于N国方向微弱的魔种感应,仿佛感受到了微风的烛焰般,亮了一亮。 叶牧没有错过这个瞬间,他籍着感应引动魔气,强行牵引着那一处魔种,加入了这一场共鸣! 遥远的N国,妖魔首领尖叫一声,惊怒地被突然爆发的强烈魔气压在了地上。 世界仿佛微微震荡了一下。 魔气与灵力的风暴彼此冲击,不停消亡又不停生长,场间的六灵被汹涌的灵力冲刷洗涤,艰难挣扎着。“圣男”“嘭”地变成了一只羽翼丰满的大白鹅,鹅脸上露出人性化的茫然表情;“伏特加”弯着腰按着脑袋,有两只牛角从他手掌下的发间冒出来;“白露”双臂交叉捂着胳膊两边,色彩斑斓的雉鸡羽毛已经自上而下覆盖了她半条手臂;其他三个“天生灵物”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而叶牧,他在艰难地维持自己对身体的控制,但终于还是在冲击力的影响下席卷而出。视野陡然升高,他看到自己失去意识的身体在原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强烈的灵力在他面前绽放。 世界在震动。 天地明明没有变化,所有人却都意识到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在发生。 六个“天生灵物”的灵力汇入新出现的那股灵力,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像重瓣的花朵层层绽放。无形的灵力潮汐向四面八方奔涌,将大片大片的魔气驱向了高空。那翻涌不休的魔气向叶牧投来,托着他上升,上升,不断上升。巨大的魔气漩涡仿佛一只倒扣的碗,在大地上空成形。 天地在共鸣。 当那灵力的花朵绽放到盛开,像是被什么轻柔地推了一把,他跌入一片信息的海洋,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应。 一种奇妙的悬浮感将他包裹,无数记忆浮现又沉匿。他似乎行了很远,又似乎停在原地。 意识从深沉,厚重的信息海中浮现,展开感知的触角。 他听到了尘埃在空气中浮游的声音,他感觉到了微风拂过发丝的触感,他的眼睛眨了眨,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他看到向他奔跑过来的叶暖和江望担忧的目光。 他回到这里,他从未离去。 这一刻,叶牧彻底融合了魔种。 像一个行了远路的旅人终于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他忽然涌起一股彻底放松后的疲惫感。 汹涌的魔气投入他的衣甲,依附成了隐隐重叠的许多墨黑色花纹,形成黑夜般的幽深色泽。没有留下任何一丝魔气游离在外。 叶暖在担心地询问些什么,但此刻任何话语都传递不到他耳中。 他上前几步,在两人惊讶的表情中紧紧拥抱了他们。 孤独的心终于落在了它的归处。 他垂下头,笑了起来,轻声说: “嗨,我回来了。” ==================== # 旅途终焉 ==================== 第104章 交心 ====================== 叶牧花了一点时间让江望和叶暖相信他现在很健康, 没有任何问题。 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和现在的情况。叶牧仔细打量了叶暖一番,看她精神颇好,放下心来, 问她:“暖暖,你怎么会来黑水渡?” 叶暖说:“王朝军准备渡江反攻妖魔,我知道爹爹在这儿, 就先行率军前来整顿渡口据点。托爹爹的福, 我们在这里没遇到多少抵抗。” 她说完转向江望, 神情沉静下来, 朝他行了一礼,很正式地唤道:“失礼了。叶暖拜见娘亲。” 江望对此似乎适应良好,身形不动受了一礼。他摸出一小袋不知什么东西递给叶暖,声音略带笑意, 一本正经说:“乖, 娘亲也没带什么好东西, 这是天择教那个“圣果”的种子, 拿去玩吧。” 叶暖双手接过,一板一眼地道了谢。她对叶牧二人说:“方才魔气暴动, 大江以南的妖魔必受重创。军情如火, 暖暖身负重责, 就先失陪了。爹爹,娘亲, 恭祝事事平安。”说话时, 她玉华般的容颜上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刹那如冰雪消融, 春暖花开。 铠甲轻轻响动,她再行一礼, 转身离开。 目送叶暖走开,叶牧转向江望,说:“江望,我们得谈谈。” 从《狼烟》的那段游戏背景历史中,他似乎窥见了贺凉当初的目的和计划。那种舍身刺杀的决绝让他为之震动,又因为其与江望迥然不同的表现而感到隐隐不安。此刻在他面前的江望,仿佛万事不经心,曾经随声附和他打算“弑神”的江望,一直以来的想法和目的是什么? 比起暗自猜测,他更倾向于直接向江望询问答案。 他问江望:“江望,我之前说过,我想要杀了魔神。那时你说,你对‘弑神’很感兴趣。”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询问道,“这种程度的‘感兴趣’,会让你为了杀死它,甚至不惜与魔神同归于尽吗?” 他很担心江望。 江望手指轻轻敲打着剑柄,有些惊讶地笑着说:“你怎么会忽然冒出这种想法……”注视着叶牧脸上的神情,他突然止住话音,收敛了笑意。 他们对视。有那么一瞬间,没人说话。 有时叶牧觉得江望的眼睛很像玉石,温润通透,却将所有情绪内敛深藏。在某些时候,又惊人的漂亮。现在,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他忽然想,一直以来,江望是怎样看待他的? 眸色一点点深沉下去,温暖褪去,露出其下冰冷的深海。江望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所以,你从那些记忆里知道了些事情,是吗?”他道,“叶牧,其实有一句话,我当时没有说—— “我寻找‘弑神’的方法,已经很久了。 “在你告诉我你的来历的时候,在我问你那些‘游戏’里的门派历史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魔神的身份。或者更早之前,在江中遇到那条墨龙,在我听到你的声音在脑中直接响起的时候。你知道这也是魔神的神通之一吗?我一度怀疑过你就是那个‘魔神’。” 叶牧有些惊讶,心中微微一沉。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他没有意识到——他是说,江望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自然。那些谈话,提问……还有什么? “当然,很快我就意识到你不是。但你们之间仍然可能存在某种联系,某种我还不清楚的联系。那是我最开始会接近你的原因,而我最终也达到了目的,你带给了我想要的答案,比我预想中还要多的答案。”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江望仍然是看着叶牧的眼睛的,“魔神,祭师,元洲,异界之人,尸鬼,或者别的什么——无论他是什么,只有一件事不会改变——我会杀了他。” 叶牧轻而短促地吸了口气,道:“……所以,这是你的目的,杀了魔神?为什么?” 被诱导出了情报?他并不在乎那些信息。江望最初接近他时动机不纯?正是这样才让他们有机会拉近了距离。要说他完全不介意江望长时间的隐瞒,那是假话。意识到自己的爱人在相处时别有目的,他的确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这点问题可以留到以后慢、慢、解决。他不会因此怀疑或去质问他们之间的感情。 江望笔直地站着,整个人看起来紧绷,而没有一丝一毫放松。他在大多数时候当然也是机敏而充满警觉的,但那种警觉被掩盖在游刃有余的表象下,从来不会暴露得这样分明。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为什么?因为被袭击的七杀殿,因为被破坏的天演八卦阵,因为现在这到处都是的蝗虫一样的妖魔。因为那些死在它们手里的人,因为那些将要死在它们手里的人,因为——”他的语速渐渐变快,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第一次移开了视线。 闭了闭眼,他低声道:“……因为那些死在我手里的人……他们本不该死,是我把妖魔放过了江。叶牧,那是我的责任。” 叶牧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他还记得江望曾笑着说“别人的死活我不在乎,家国天下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人想要活得轻松自在,就得认清自己的立场,是什么身份,就做什么样身份该做的事。”,那情景历历在目。 他嗓子有些发干,道:“在西凉的时候你说……我以为你不在乎。” 江望抬起眼,很平静,没有流露出任何悲痛或悔恨的情绪,他道:“因为我那时在说谎。叶牧,我习惯了欺骗和背叛,而你不同,你一直很诚实,这对我来说是种罕见而珍贵的特质。我想,我也该对你诚实一些。” “我知道了。”叶牧说。他按下杂乱的心绪,深呼吸后,努力露出笑容,对江望伸出手,尽量轻松地说:“总之,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心有灵犀?‘弑神’这件事,最初还是我的提议。” 江望没有拉住那只手,任由它悬在空中,他看着叶牧,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不会让魔神回到东南荒原,但首先,杀掉魔神就是件危险的事,它活了很久。叶牧,你有你的未来。自始至终,这都是我的责任,你不必被牵涉进来。” 叶牧锁起眉,他沉声道:“江望,这是‘我们’的未来。” 江望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的眼神开始游移不定,脸上平静的神色像是一层即将崩溃的面具,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叶牧定定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江望,这是‘我们’的未来。” 他没有再等待对方的回应,直接伸手,强硬地把江望拉向自己,紧紧搂住了他。像哄一个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他感觉到对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魔气反馈回来信息,江望在他背后悄悄抬起手,捉住了他的衣甲。 他没有去偷看江望此刻的表情。 片刻后,江望忽然推开他,急切地,恶狠狠地亲吻了他。 一吻结束,他凝视着叶牧的眼睛,有点笨拙地说:“对不起。” 叶牧吻了回去。他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江望的额头,说:“没关系。” 两人重归于好。商议后他们决定先尽快返回长益城,解决那里的妖魔后再去找魔神动手。叶牧点燃了迦罗留下来的羽毛。鹏鸟没过多久就出现在了天边。看到安然无恙的叶牧它似乎很高兴,但在听说叶牧叫它来只是为了赶路时,叶牧总觉得从它脸上看到了些无奈的表情…… 搭载上两人,遮天蔽日的鹏鸟振翅而起。 与此同时,一群向南边惊惶逃窜的妖魔,经过了长益城。看到这座尚算完好的城池,陶醉地嗅闻着空气中隐约传来的人类味道,它们纷纷眼睛一亮。虽然知道这座城池被妖魔看守着,却不免还是有妖魔跃跃欲试。 一只玄级妖魔上前,声称前来投靠,要求见此地的妖魔首领。几番答对后它发现首领不在,嘿嘿笑了笑,鼓动着其他蠢蠢欲动的妖魔们一起,厚着脸皮往城池方向冲。 一支羽箭射来,将它狠狠钉在地上。数个巨大的机关巨兽活动起来,投下充满威慑的阴影。肤色青白的饮羽楼尸鬼高居其上,弯弓搭箭对着躁动的妖魔们,其中一名尸鬼声音沙哑,语调平平道:“擅闯者,死。” 一些妖魔见状退却,却也有一些妖魔压抑许久,反被激起了凶性。连带营中也有部分妖魔早就不满于江望不许他们对圈养起来的新鲜人类战利品下手,只能隔上很久吃上几个开始腐坏变质的行尸化的人类。它们汇聚到一起,引发了营中哗变,对机关巨兽悍然发起了进攻。 箭支如雨般携着杀机落下。 远处,长益城头,飞獴怔怔望着那片骚乱,紧盯着机关巨兽上那个手持巨弓的熟悉身影,口中喃喃道:“师父……” 第105章 弑神 ====================== 长益城外发生战斗的时候, 地平线的远方有另一群不速之客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披着斗篷的妖魔祭师停住坐骑,斗篷下的骨杖微微扬起,护佑在他左右的妖魔侍卫随即一起停下坐骑, 一时间鸦雀无声。 祭师望向远方扬起的尘土,沉吟片刻,翻身下了坐骑, 半蹲下身, 五根苍白的手指按在了地上。斗篷翻转间, 能看到那肤色同样苍白的手腕上, 隐约有一蓝一绿两个印记亮起了璀璨的光华。 光华散去,蓝发蓝眸的少女和绿发绿眸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温驯地低下头去。 祭师骑上坐骑,示意妖魔侍卫带上两个伴生灵, 自言自语道:“快了, 就快完成了……” 他们加快了赶路速度, 虽说如此仍花了一段时间。抵达长益城外时, 饮羽楼尸鬼们已经解决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那些躁动的妖魔在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伤亡后,终于被鲜血冷却了脑子, 四处溃逃而去, 被饮羽楼尸鬼们一一射杀。此刻营地附近遍布妖魔尸骸, 还未来得及清理。 守卫的饮羽楼尸鬼验证过祭师身份后,很客气地请他进营地。祭师没有动, 斗篷下传来声音, 道:“让江望出来见我。” 祭师的目光落在为首的那只尸鬼身上,悠悠道:“他不会不在这里吧?” 长益城内, 叶苍原本不声不响回来后,就闭门不出, 给了闻讯来找他的飞獴好大一个闭门羹,这天却忽然跑了出来。 先发现的还是飞獴的吊睛白额虎,大吼一声扑过去,毫无意外地被推了个跟头回来。飞獴按住跃跃欲试打算再扑过去的白虎,蹙眉看着叶苍。叶苍却完全没向他们这边看一眼,扑到城墙边,扶着城垛看向妖魔营地的方向,眼中的憎恨几欲而出。 飞獴问:“咋了,有仇家?” 叶苍没有理会,他瞪着那边,快化成了石像。抓着城垛的手指紧了又松,一跺脚,突然就翻下了城墙,拔足向那边狂奔而去。 “哎!”飞獴叫之不及,怒道,“隔三岔五跑上一回,什么毛病!”咒骂一声,无可奈何地取下背上弓箭,凝神留意妖魔营地动向。 一旁的吊睛白额虎得了自由,又被空中飞过的一只金色蝴蝶吸引了注意力。它向蝴蝶扑过去,却扑了个空,转头四顾都没再找到,疑惑地嗅了嗅,恹恹地回到飞獴身边趴下不动了。 确认了江望的确不在营地的祭师拨转坐骑正待离开,忽然纵身跃起。一道白光后,他的坐骑嘶嚎着倒地死亡,被砍断的头颅鲜血喷出老高。祭师不知怎地已闪至数丈开外,斗篷尚还没有停下波动。他道:“坎水。我本来不急着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妖魔侍卫们沉默着散开,隐隐形成了包围圈,将叶苍围在当中。数骑上前,数骑后退,却是调整了一下队形。 叶苍站在场中,浑然不惧。他狼似的眼睛直直盯着祭师,红眸中汹涌杀机,道:“既然来了,索性就再让我砍一刀吧!” 他冷笑着挥了一下长刀,突然发动了袭击! 法术绽放在场内,刀剑鸣响,黑色的身影自妖魔侍卫中突袭闪现。哗啦啦一片水幕翻起,将妖魔的阵型击散。一道雪亮刀光直向祭师而去。 忽然间狂风大作,绿发绿眸的女子拦在了叶苍面前。 长刀一滞,叶苍唤道:“巽风……”他注视着对方死寂的眼眸,怒火更盛,闪避过重重攻击,手下刀法更凌厉了几分,却一时突破不了阻拦。 不算太远处的妖魔营地里,饮羽楼尸鬼们关注着场中的情形,看到出面阻拦的绿发女子,听到叶苍唤她巽风时,露出了惊愕而愤怒的表情。 一道道目光沉默地转向它们的首领,带着压抑的怒火迫切地寻求指令:“门主,打吗?” 为首的尸鬼狠狠一咬牙,举起手中的巨弓,续上箭矢,沉声道:“打!” 有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尸鬼有些彷徨不定,握着弓问:“我们打哪边?” 门主倏然一箭射出,钉穿了一名妖魔侍卫,喝道:“你说呢?这还用问!” 箭雨向外围的妖魔侍卫们疾射而去。 战场边缘,祭师的斗篷动了动,说:“也罢。离,去吧。”抬起的骨杖所指方向,是前方那座长益城。 蓝发少女空洞的目光投向长益城,一步步朝它走去。一路走,一路化为了青蓝色的火焰,迅速从地上蔓延而去。所及之地无不燃烧殆尽,嗤啦啦露出熔岩般的色泽。 祭师轻描淡写地挥了挥那支骨杖,其顶端幽幽闪过磷光。箭雨忽然中断,机关巨兽上的饮羽楼尸鬼们武器脱手,纷纷痛苦地弯下了身,表情狰狞地对抗着那股来自全身的控制之力。 一个深冷而充满威势的声音在所有生灵的耳边响起: “魔神谕,全力攻夺长益城,破城后,捕食随意,不禁争抢。” 原本慑于饮羽楼尸鬼威势而退缩的众多妖魔们,纷纷直起了身,无数双闪烁着贪婪和杀意的目光投向了长益城。 此刻,那焚尽一切的火焰已逼近了长益城下。 场间局势瞬间翻覆。 叶苍见势不好,硬挨了巽风一击,闪身拦在了火线之前。他抬手铺开水幕,对抗熊熊烈火,在巽风也加入攻击后不由得踉跄一下,恼怒喊道:“清光!别看热闹!” 古朴悠远的琴音响起,水势为之一涨。广袖华服的清光现身城头,叹道:“若非你言语诱骗,我怎会身陷此地。坎水,那个人类果然腐化了你。” 叶苍眉头一皱就要顶着攻势反驳回去,但在此之前另一个突发情况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一道幽微的刀光在祭师身后一闪即逝,刀锋及体的瞬间祭师才猛然醒觉,急急闪身,却已避之不及,只能侧身躲开要害。刀锋撕拉一声破开了斗篷,露出祭师惊怒的面孔。那刀光随即而上,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迫得他手中骨杖被震脱甩出,落在了来袭者的手里。 一道声音随即遥遥接过了话头:“清光,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魔气自场间轰然爆发,妖魔们这一刻经历了与饮羽楼尸鬼颇为相似的感受,它们体内的魔气不听使唤地沸腾起来,将它们压趴在了原地——一些最为急切冲得比较靠前的妖魔直接碰到了离火化身的那片熔岩池,火焰瞬间席卷全身,将它们化成一缕青烟,只在原地留下一个个燃烧后的黑色印记。 祭师本身似乎不受魔气变化影响,却也身体剧烈一震,猛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面前的袭击者。破碎的斗篷飘落在地,显露出祭师的全貌。那是个肤色苍白英俊却带着几分阴郁的男人。他紧盯着袭击者,一时间竟然没有动手攻击。 叶苍红眸瞬间亮起,一时间气势大涨,挥退一波攻势后,兴高采烈地嚷道:“爹!” 您获得了尸蛊法杖。 解除了法杖对饮羽楼尸鬼们的控制,将法杖随手收进包裹防止遗失。一身黑甲的叶牧紧盯着面前的祭师,缓缓拔出另一柄长刀,神情没有丝毫大意,回道:“别分心,注意安全!” 看着叶牧收起了夺去的法杖,祭师却没有多少愤怒的表情,反而因为这举动而显得更加激动了一些,他的视线在叶牧身上来回打量,开口时,声音甚至都不像往常从容,带着几分紧张和迫切:“其叶沃若——你……你也是玩家?!” 听到自己的游戏ID,注意到祭师的异常反应,叶牧心念电转,没有急于出手攻击。他保持着戒备,回答道:“是啊,你不也是吗?元洲。”他念出了对方的游戏ID。 听到这个称呼,祭师——元洲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凝结成了一个怪异的似哭似笑的表情,看过来的目光却更亮了几分。他问道:“所以——这真的是个网游,对吧?是不是什么最新的游戏技术——全息?脑电波登录?”他没等叶牧回答,急急忙忙地说道,“你、你能不能退出游戏,帮我和游戏公司反映一下?我好像遇到了BUG,找不到退出游戏的选项了。我四处叫,也没有找到游戏客服。拜托了,我可以给你酬劳的!或者,对了,你可以帮我报警吗,我叫——”他忽然停住了,神情渐渐狰狞起来。 “——夏天。”叶牧接上了他的话,一字一句慢慢说着,注视着他,“你叫夏天,27岁,游戏视频主播,家住Z国G省G市X区Y号,有一个同居女友,叫做周媛。” 他的怔了怔,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喃喃道:“对,夏天,我叫夏天。周媛……元洲……媛媛……”他颤抖起来。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元洲的一系列表现,叶牧终于大致确定——他疯了。 早在魔种里接收到元洲击杀前任魔神的那段记忆时,叶牧就有些奇怪。作为一个穿越者,元洲在那段记忆里,表现得未免有些太过放松从容,和祭师一贯的表现也并不相符。后来在他现实收到的关于夏天的情报信息里,记录着夏天的直播风格嚣张自我,但现实性格其实颇为稳重。 现在看来,不知是逃避现实催眠自己相信,还是受到外界多种因素刺激,他将这场穿越,当成了一个出了BUG无法下线的……游戏。 他在这场“游戏”里,度过了比他现实那27年的经历,还要漫长许多许多的人生。 夏天的记忆逐渐淡去,唯独剩余退出游戏的执念维系着他。他成为了祭师,成为了“魔神”。 没有给元洲太多反应的时间,叶牧紧接着发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元洲心神动摇下,有问必答道:“我一直在做主线任务,想看看剧情线走到和游戏里的版本同步进度后能不能退出游戏。任务做到让我扮演魔神,被刺杀后假死脱身。但贺凉那个NPC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换了个名字和身份,又迟迟不动手。我就想过来多杀点NPC刺激他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他快点动手,把任务完成。不、不对……”说着说着,他回过神来,“其叶沃若……叶……你是那个叶牧?”他后退几步,眼中浮现出狐疑的神色,“是你一直在干扰我的任务?你接了对立阵营任务?” 幸好江望不在这里。叶牧想。 叶牧迅速顺着他的话回答道:“我是来救你出去的。你在现实里的身体生命特征平稳,但是昏迷不醒。我们排查后发现是这款测试中的全息网游出了问题。但是没法锁定你的位置,需要派人进入游戏来找你。所以我知道你的现实资料。但是你的身份伪装得太好,我找不到人,只能试着做任务,看看能不能在任务过程中遇到你。我以为你在人类阵营,接的当然是人类阵营的任务,谁知道你这么厉害,跑去妖魔阵营做了隐藏任务。” 元洲闻言放下了些戒备,表情渐渐明亮起来,迫不及待地说:“是这样啊,谢谢,太谢谢你们了。我们现在就退出吧?要怎么操作?” 叶牧沉着冷静地说:“别着急。你是意外登入的游戏,我们需要先让你这个账号回复到最接近进入游戏时的状态,这才方便保持传输稳定,避免中间出现意外。”他似乎思索了一下,一项项列举着说,“包裹,仓库,任务,万灵,好友,声望就算了,那个是数值变动,影响不大。” 他和元洲说:“你尽量把包裹和仓库清空,放弃目前接下的所有任务,解除签订的伴生灵物契约,删掉列表里新加的好友……不过你应该没加过新的好友吧?除非是又遇到了新的BUG。” 元洲连忙说:“没有,没加过。”他飞快地把包裹里的物品往外扔,补充生命内力的食物药品,加灵物好感的百灵果,装备,毒药,陷阱,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飞快出现。他拿出来一个叶牧就收起来一个,一边说:“回收成功。” 没缓过气来的饮羽楼尸鬼们和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妖魔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只有远处的离火和巽风依旧与叶苍清光打得惊天动地。 元洲扔光了包裹里的东西,搓着手急得团团转,念叨着:“仓库……仓库得回城操作。任务,任务我都放弃了。万灵系统……本命灵是我初始自带的,我现在有两个伴生灵……”他说着就要操作。叶牧注视着他的动作,面上神色不变,暗自绷紧了神经。 元洲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他环视四周一圈,又看向叶牧,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那种狂热的情绪迅速退去,他的面孔变得比之前还要苍白。他看向叶牧,残存着摇曳犹疑的一点希望,喃喃道出疑问:“你……真的能让我退出游戏吗?之前你说你找不到我,可你为什么不在世界频道发个信息?那样我不是立刻就能看到了?” 叶牧没有流露丝毫慌乱,从容回答:“你应该体会过在当前频道说话时的实际效果吧?游戏公司觉得开放世界频道的话,每次发言影响到的数据波动太大,所以还在测试中。因为你是意外登入,我不清楚你有没有这个测试功能。我的账号上是没有这项功能的。” 元洲苍白的脸上勉强扯出一点笑容,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他说:“是这样啊。你别见怪,我就是,真的太突然了,有些不敢相信。我想详细问问,到时候那个退出游戏,你具体是要怎么操作啊?” 叶牧说:“等你的账号回到最接近初始状态,检查没有遗漏之后,我会尽量把游戏世界的状态也调整到接近你登入时的状态。重新补全天演八卦阵,复现你登入游戏时的场景,开启传输让你能顺利退出游戏。” 元洲说:“这样啊……听起来好像挺靠谱的。那要补全天演八卦阵,就得把离火和巽风放了……”他突然说,“我不是舍不得啊,毕竟这总归是个游戏。主要是你也知道,游戏里也有不少骗子。这东西解除契约容易,再想抓就难了。我想先验证一下你的身份。” 叶牧在心中叹了口气,问:“怎么验证?” 元洲的脸上闪过狡猾和残忍的神色,他拔出了身后背负的长剑,问叶牧:“能让我杀你一次吗?我没有死过,不太清楚。但是作为玩家,你可以复活吧?” 气氛一时凝滞。良久,叶牧叹了口气,说:“我果然不擅长撒谎。”他向元洲抬起了手中自始至终没有收起的长刀。 元洲的表情扭曲了起来,他哆嗦着用剑指着叶牧,不死心地问:“所以,你是骗我的?没有退出游戏?” 叶牧毫不回避地看着他,沉声道:“你会提出那样的要求,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不是吗?你一直都知道,这根本不是个游戏。” “闭嘴!”不似人类的嘶吼声从元洲喉间发出,他面目狰狞着,向叶牧发起了攻击! 双刀交叉铿然架住元洲的长剑,叶牧想,时间差不多了。 他的地图系统上,代表着江望的那个绿色光点,已经抵达妖魔驻地所在的那座山谷很久了。 江望在离山谷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让迦罗降落下来。 他独自潜入了妖魔驻地。 乘坐迦罗前往长益城的途中,叶牧和他交流了关于魔神的信息。得知魔神有个能够变形和替死的本命灵“百尾”后,他立刻将其和祭师身边的那个妖魔侍卫首领白魏联系了起来。注意到长益城外出现了祭师的行踪,但没有发现白魏后,他们经过迅速商议,决定分头行动,绝其后路。 江望没有急于去祭师处所附近寻找白魏。要对付一只能够变形的灵物,贸然行动只会暴露自己。他在山谷外围游走一段距离后,潜入了那个妖魔看守的村落。 正在房间里一条条按摩着自己众多的触手的男人警觉地抬起头,看向房门,灰黑色的眼睛漾起紫色的光华,庞大的触手游入房间的阴影处,蓄势待发。 来访者客气地敲了敲房门,然后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江望一脚迈进门,用剑鞘挡住抽来的触手,开门见山地说:“王天留,帮我去见白魏,拖住他——你知道拐走你的那个大个子叫白魏吧?” 王天留在触手的簇拥下直起身,俯视着这只眼熟的妖魔,虽然已经摆脱了幽梦魔对他施加的心理影响,仍旧难以遏制地对其产生了敌意。不出手攻击是他最后的克制。他气笑道:“凭什么?” “凭他为祭师替死后我们可以留白魏一命。”江望无视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触手,大步过来拖着王天留就走,“凭我之前救过你一命。人要知恩图报,是不是?” 王天留呆了呆,一边不由自主地跟他向外走,一边问:“你救过我?什么时候?” “你出身的那个村庄。当时你偷听我和妖魔谈话的时候,靠得太近了。”江望边走边说,利落地拖着他躲到阴影处继续前行,“风向改变了,妖魔会嗅到你的味道。而我不仅没有揭穿,还替你遮掩,当然算是救你一命。”他轻轻将手搭在王天留肩上,温柔地问,“你会报恩吧?” 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王天留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发现的确如此,便踌躇着点点头,说:“好吧。你不能伤害白魏。” “我保证他会活着。”江望说着,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推了他一把,“去吧,我在暗中跟着你。记得,不管聊些什么——拖住他。” 作为妖魔派遣的“圣子”,王天留拥有一定的自由。 他离开村落,提出面见妖魔侍卫首领“白魏”的请求后,被带到了祭师处所外。一名妖魔侍卫入内汇报,片刻后走出门,对他说:“随我来。” 将他带到一所无人的房间里,妖魔侍卫对他说:“在这等着。”便要离开。 王天留上前一步,说:“白魏,你要去哪?” 妖魔侍卫停下来,转过身说:“你认错了,我不是白魏。大人稍后就来。” 幽紫色的眼睛光华流转,王天留看了他片刻,肯定道:“不,你就是白魏。” 幽梦魔的眼睛能够能看穿伪装,百尾的幻术对其不起作用。 看出他的笃定,白魏不再否认,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隐于暗处的江望因此锁定了目标。 他终于能分出些心神,挂念起另一边的叶牧。 叶牧和元洲的战斗并不艰险。 在离火和妖魔侍卫们的护卫下,祭司已经太久没有亲自动过手。他本就屡受打击,气得发狂,携带的补充生命和用于战斗的道具又在开战前被叶牧骗了个光。妖魔们被魔气压制得动弹不得,离火和巽风也被叶苍反过来死死缠住,不许她们回返救援——祭师亲自下达指令将她们派遣出去时,绝没想到是在给自己敲响丧钟。 失了章法的战斗中,他很快招架不住,萌生退意,企图御剑飞天逃跑。被叶牧一刀狠狠掷出,从背后穿透了胸膛。 元洲跌落在地,长剑摔落一旁。他怨毒地紧紧盯着叶牧,像要把他的相貌深深记在脑海,挣扎着说:“你会……后悔的。” 妖魔驻地内,王天留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白魏突然痛苦地捂住胸口弯下身,随即身影一闪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呛咳着直起身,神情阴狠的男人,不由得面色一变。 元洲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迎面撞进了一双氤氲流转着晶紫光华的眸中。 他迷迷糊糊,仿佛见到了挚爱之人,一时沉醉。听她问:“你都契约了什么灵物啊?”便炫耀道:“我抓到了离火,还有巽风!还有你送我的那只‘百尾’,我也一直留着呢。” 她似乎笑了,说:“那,可不可以把它们送给我呀?” 他有些舍不得地说:“离火和巽风可以都给你,‘百尾’你也想要回去吗?” 她撒起了娇:“还给我吧,好不好嘛。以后我再送给你别的礼物。” 他有些怅然,说:“好吧。”依依不舍地解除了那些契约。 他说:“我想看看你的脸。” 随着话音落下,他的心口一痛,冰冷的现实携带着铁器寒凉的剑锋一同穿透了他。 他低下头,看了看心口的长剑,又抬起头,看了看持剑的江望。 他诧异地问道:“你,你怎么敢……” 长剑带着血线拔出,这一次割断了他的脖子。 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最后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动动嘴角,露出了一丝充满喜悦的微笑,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 如果叶牧在这里,他能认出那个口型,在说: “退出游戏。” 第106章 余波 ====================== 随着元洲的死亡, 江望身体晃了晃,吐出一口漆黑带着碎肉的血来。 他擦了擦唇边的血渍,恍若无事般, 对王天留说:“多谢,你回去吧。在村里待着,等到外面安静了再出来。你会看到白魏的。” 王天留用触手挠了挠头, 不太放心地看了看他, 说:“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他离开了。 江望用剑支撑着身体, 来到元洲的尸体旁, 剑尖从伤口中挑出一条僵直死亡的蛊虫来。将其装入盒子收好后,忍耐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他靠坐在墙边,动作不太灵活地扯下戴着的手甲, 看到自己的手指由原本接近正常肤色的状态, 变成了呈现出死尸般质感的青白色, 低低叹息一声。 会变成什么样本就是看运气的一件事。他现在还活着, 思维条理分明,甚至还能活动身体, 没有缺胳膊少腿, 已经是他设想中最好的可能性之一。 妖魔的复生之术算是蛊术和魔气结合后的一种邪术。 尸蛊吃掉原本的尸骸, 化作新的躯体重新活动起来。但与此同时,也受制于比它们等级更高的蛊母。那些饮羽楼尸鬼会被骨杖所控, 就是因为骨杖里有一只蛊母。 不同的蛊母都能依靠等级压制控制尸蛊, 但其中孕育那些尸蛊的那只蛊母仍是特殊的。这只蛊母死亡时,被尸蛊“复生”的尸鬼也会随之死亡。 祭师和他说过, 复活他的那只蛊母,在祭师心口, 与祭师同生共死。 这是种威慑,可祭师不知道的是,属于“贺凉”的骨骼,早在复生之前,就被叶牧以另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取走”了。 他那时察觉了自己并没有像祭师所警告的那样完全受到控制,却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直到叶牧的话解开了其中的疑惑。 当听说叶牧“换了尸骨”的时候,他差点为这种奇妙的阴差阳错笑出了声。 后来叶牧拿到了复生之术,看到这一部分资料时,还特意询问过他蛊母的影响,他当时就是用这个理由安慰叶牧,表示自己已经脱离了蛊母的控制。 但他那时其实说了谎。蛊母对他的影响的确没有那么大,但影响依旧存在。 这使得他“复生”得并不彻底,但同时,当蛊母死亡时,他“死亡”得也并不彻底。 左思右想,他还是没有使用易容术把自己伪装成平安无事的样子。 开战前没有告诉叶牧蛊母的真相,这是他隐瞒过叶牧的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他想努力学着对叶牧坦诚一些。 只是又要让叶牧担心了……希望他不要太生气。 因为他现在可能变得有点丑,这副模样不太方便哄人啊。 发着愁重新戴好手甲,他支撑着身体寻了个隐秘的地方,把自己藏了起来。 长益城外,元洲倒下后,他所在的地方忽然变成了一只被长刀钉穿的小狐狸,远处交战中的离火和巽风随之化光消失。叶苍一道攻击扑了个空,反应极快地转手就是一道激流,将清光从城头冲下来,卷着他跑向叶牧,叫道:“爹!你没受伤吧?” 清光迅速化蝶闪到一边,重新化作人形,拂去身上水气,微带恼怒道:“坎水!” 叶牧安慰叶苍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随后转向清光道:“劳烦你救救这只狐狸,我和人承诺过保他一命。” 清光抖掉衣摆的水珠,冷淡道:“区区妖魔,我为何要听你差遣?” 叶牧心平气和地说:“你解除契约时付出的‘代价’,我收到了。我对此有一些新的发现,但不是很想告诉那些态度不够友善的家伙。” 清光陡然投来凌厉的目光,和叶牧对视后,沉默片刻,转过视线,一言不发地走到狐狸身旁。他一手拔出长刀的同时,另一手有辉光洒下,收拢了狐狸的伤口。 将长刀刀柄向前递给叶牧,清光意味不明道:“你收到了?那你想必也知道,坎水当初主动加入,想要的是什么了。” 叶苍警觉地凑过来,问:“爹,你们在说什么?” 接过长刀收起,叶牧看他一眼,顺手揉了揉他的一头红毛,说:“在说你不想当‘坎水’的事情。” 叶苍一愣,随即面色一白,低下头说:“爹,你知道了啊……” 叶牧说:“没事,我没生气。”他对清光说,“我这里有一些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新设想,等妖魔的事情结束,我们可以探讨一下。” 在现世给出天演八卦阵的资料后,科学家们针对源质和天生灵物的特性,对天演八卦阵的运行原理提出过一些设想,但碍于阵法还未实际布成,只停留在假设的阶段。那些资料他都看过记了下来,或许能找到达成叶苍愿望的方法。 但在这之前,还有许多事要解决。 捉起那只忽然发出一阵白光,无意识地呜咽了几声,蹬了蹬腿的小狐狸“百尾”,叶牧转向了饮羽楼尸鬼和妖魔们。 他一眼找到了尸鬼们的门主,取出那支尸蛊法杖递给他,向他问道:“我要去清理妖魔驻地,确认祭师的死讯,修复天演八卦阵,将妖魔驱回东南荒原。你们要来帮忙吗?” 门主鹰隼般锐利的眼眸看着叶牧,接过法杖,利落地点了头,回答道:“当然!” 他打了个呼哨,巨大的机关巨兽们齐齐向叶牧低下头颅。 叶牧又转向趴了一地的妖魔,解除了对他们的压制。 残存的那些妖魔侍卫挣扎着起身,就要不管不顾地冲向叶牧。它们跑出几步后,突然齐齐身体一震,呃呃几声后,哗啦啦散落在地,从盔甲缝隙中流淌出破碎的血肉来。 这一幕吓坏了其他妖魔。它们四散逃去——来不及了,虚空中无数无形的枝条垂落,瞬间将它们绞杀殆尽。尸骸落了地,就散成了一堆飞灰。 叶牧面色肃然地将众多魔气凝聚的枝条收拢回来,重新化作衣甲上的重重暗纹——那些妖魔侍卫的死亡并非出自他手!这种异状的源头很可能来自江望那边。江望现在还好吗? 念及在复生之术中看到的蛊母和尸鬼的联系,他提起心来,后悔没有在战前多问一句。地图上依旧闪烁的那个代表江望的绿色光点并不能让叶牧完全安心。让叶苍留在长益城帮忙护卫,顺便把妖魔营地里圈养的那群人类也交给他看护后——叶苍又非常顺手地卷了清光去帮忙——叶牧提着昏迷中的小狐狸翻身骑上一匹鬼面马,带着驱使机关巨兽的饮羽楼尸鬼们匆匆向山谷驻地开拔。 长益城外一时只留下满地妖魔残骸,和那群被捆绑着手脚的人类。 一道身影忽然从人群中起身,拦在了叶苍面前。 叶苍警觉地把手按在刀柄上看过去,一愣,道:“罗……姑娘?” 罗迎倒提剑柄,抬手一礼,道:“少侠可否帮我传信入城?我自江北王朝军而来,有些消息欲告知长益。” 罗迎的心底并不似表面那般平静。 她之前来到长益城外,发现想要越过城外驻扎的妖魔营地,潜入长益城传达消息并不容易。营地外陷阱重重,内里防守的又多是目力极佳的饮羽楼尸鬼。她谨慎观察了半日,仍未找出可混入的破绽。直到饮羽楼尸鬼与妖魔们起了冲突,她才趁隙潜入营地中关押人类的地方,还顺手杀了几只想浑水摸鱼来偷吃人类的妖魔。 祭师和叶苍发生冲突时,她没有轻举妄动。一旦长益城破,需要有人回去传递最新的情报,让王朝军及时做出应对。她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后续祭师和叶牧的那样一番对话。 对话中他们提到了贺凉。罗迎根据前因后果,模模糊糊推导出了一个令她不愿深思的结果。 如果这一切都是源于早有预料的算计,源于一只妖魔荒唐无稽的妄念,也未免太过可笑,太过惨痛了。 而阿凉……他们的对话里透露出阿凉还活着,这可能吗? 纵然思绪万千,眼前的第一要务,还是她此刻身负的任务。 她向叶苍出示了传信凭据,道:“镇南军左将简序可在此地?” 此时城门开启,一队人马向这边疾驶而来。 叶苍扭头看了一眼,对她说:“你看,最前面的那个就是。” 罗迎望过去,看到领头的年轻将军,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简序无恙,至少安顺王简临可以安心了。 一路急速行进,机关巨兽不知疲倦,再加上魔气对鬼面马的加持。半天后叶牧一行就抵达了妖魔驻地的山谷外围。 而谷内,看到祭师处所外护卫的妖魔侍卫们都不明原因地化作一滩滩血肉,大着胆子入内查看,却发现了祭师尸体的妖魔们此刻正乱作一团。 那些高级妖魔并不关心谁是杀死祭师的凶手,也不想去追捕这样危险的敌人,它们唯一担心的只是祭师的死亡可能触怒魔神,使得魔神迁怒于它们。但在聚集起来胆战心情叩请魔神,说明情况后又等候了半天,都没等来魔神回应的情况下,它们散去时就不免各自暗中打起了盘算。 有些妖魔贪心地想要北上继续进攻王朝,有些妖魔顾虑到魔神打算守在山谷等待回应,还有些妖魔从北边逃来的零星低级妖魔带回的讯息中嗅到了不详的气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它们争吵不休,这番乱象再持续一阵子,又会如往日一般以某几个妖魔死亡,手下势力被瓜分一空作为结束。 直到这座山谷被一个人包围。 遮天蔽日的阴影覆在它们头上时,高级妖魔们机警地做出了躲避的动作,向天空看去,随即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了——魔气形成的巨大树木冲天而起,树冠铺陈开来,枝条纷纷落下,在外围层层围拢,将整个山谷严严实实地堵在了它的树冠下。那股威慑的气息仿佛唤起了它们身体中久远传承的恐惧,生出一股无法反抗的绝望来。 唯二的两只天字级妖魔颤栗着,发出难以置信的哀叹:“死树……”仿佛一瞬间重温了它们还十分弱小时的梦魇。 那时所有妖魔都生活在死树的阴影下。它们被它庇护,它们被它饲养,它们被它捕食。直到最初的魔神将它抹杀。无数岁月过去,连魔神之名都更替了几任主人,存活至今的它们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昔日记忆。却在身临此境时,格外鲜明地想起了那些日夜担惊受怕,不知何时会被身旁枝条倏然吞噬殆尽的恐怖回忆。 幼年的经验让它们安静地趴伏下来,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为了那一刻来临时能够发动反击而积蓄力量。能够成长至如今地步的妖魔没有单纯的蠢货。那些高级妖魔发现了它们的异样,惊疑不定地学习着它们一般安静下来,警惕地观望着谷中巨树的动向。 放出了死树后,叶牧没有急着对山谷中的妖魔动手。把“百尾”交给饮羽楼门主代为看押,他循着地图上标注的绿色光点,先去找到了江望。 在一栋建筑物房顶的背风阴影处找到江望,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叶牧松了口气,紧接着就察觉到了异样,重新提起了心。江望周身的魔气稀稀落落的,呈现出一种日薄西山的景况,像是一株因为缺水而开始逐渐枯萎的无精打采的小花。 他迅捷无声地跃上房顶,谨慎地轻声唤道:“江望?” 那坐着的身影动了动,没有回头,江望喑哑了许多的声音有点苦恼地说:“叶牧,你带了斗篷吗?我不太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叶牧嗅到了血的气息,但不确定是江望受了伤还是他从杀死的妖魔那里沾染上的。从包裹里取出一件新的斗篷罩在江望身上,他在江望身边坐下,一边唤出魔气试图给江望“浇水”,一边问:“你受伤了吗?” 窸窸窣窣地穿好斗篷,江望向叶牧转过来。虽然戴着面具,但也能从那青白的肤色看出他的情况不太好。然而他的心情似乎还不错,语气轻快地说:“出了一点小问题,看到你让我感觉好多了……叶牧,祭师死了。王天留实力竟然还不错,蛊惑了祭师让他解除了所有灵物契约,省了我不少工夫。白魏应该没死吧?我答应了王天留保他一命。另外,离火和巽风都自由了,不过没出现在驻地里,不知道她们去了哪儿,需要留意一下。” 叶牧没让江望转移话题,皱起眉头,说:“白魏活着。江望,具体是什么‘小’问题?” 他发现除非他有意控制,否则魔气没法在江望身边长久留存住,就像一个满是漏孔的筛子蓄不住水。这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江望说:“说来话长。”他似乎有点虚弱地依偎过来,靠在叶牧肩上,慢慢解释起来。 听完前因后果,叶牧看着恹恹的江望,有心说他两句,又舍不得让他伤神,最后没办法地吐出口气。 他倒是明白江望之前为什么会隐瞒不说。江望一心想要杀死元洲,一旦说出此事,他在对战元洲时势必有所顾虑。而元洲并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对手,漫长岁月让他积蓄下了许多强力道具。若非他临机应变编造的谎言骗到了元洲,对方带着那满满一包裹杀伤性强大的各种道具,胜负还未可知。真正开战前,谁也没预计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江望担心他会因此遭遇危险也很正常。 说到底,当初战前商议得太急,他自己也没想到多问一问,确认一下这个要紧的问题。 埋怨或者自责无用,当前要务还是找到办法解决江望身体出现的问题。 于是山谷中的妖魔们不幸迎来了一位心情很差的“魔神大人”。 这位能够操纵死树,外表酷似人类的魔神只向它们简单地传达了两个消息。 第一,前任魔神已经被他杀死。 第二,它们有两个选择:留下所有俘虏的人类,立刻带着它们的所有手下滚回东南荒原,或者现在死在这里。 看到往日凶名显赫的两只天字级妖魔当即如蒙大赦般俯首听命,加上头顶死树的强大威慑,没有哪只高级妖魔想不开要以自己的性命去成全新任魔神的立威。一个个乖巧无比,连声应下。饶是魔神很不讲理地告诉它们但凡有哪只妖魔滞留在王朝大地被他发现,就连同它供认出的所有上级妖魔首领一同斩杀,也没有妖魔敢露出一丝异议。它们回过头加倍凶恶地鞭策着手下妖魔聚拢退军,还要不放心地亲自细细搜查一番,生怕哪个死对头暗中留下一两只手下坑害于它们。 这也是叶牧想要达到的效果。将山谷中的妖魔一举灭杀固然简单,但首领一死,妖魔们势必会失去控制,四处流窜。在王朝军的有序反攻下,它们活不了太久,但在它们死前,能造成足够多的杀伤和污染。它们需要一个‘魔神’,一个拥有足够实力让妖魔首领们乖乖听命,且将它们全部带回东南荒原的存在。 妖魔们被驱赶着,潮水般退向了东南荒原。巨大的机关巨兽和驾驭它们的饮羽楼尸鬼仿佛沉默的牧羊人,在外围巡逻监视,不让它们有脱离队伍重回中原的机会。 行军接近东南荒原,经过饮羽楼的遗址时,他们在鸿塔里发现了呆坐其中的巽风。 新生后就落入祭师掌控的巽风心智还未完全成熟。看到那些又心疼又怕吓到她,只敢远远观察的饮羽楼尸鬼时,她似乎从传承记忆中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克服了天生灵物对妖魔自然产生的反感,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牵住了她们破败的衣袖。 几名饮羽楼的尸鬼接下了照顾巽风的责任。看向巽风时,她们身上那股了无生机的气息淡去了很多。 在中原大地和东南荒原交界的长宁关,叶牧他们停留下来。看着最后一只妖魔走进东南荒原,关隘的大门轰然关闭。 在这里,他们等来了收到传信后前来接守的简临率领的王朝军,以及叶牧信上特别注明求助的对象,随军援助的百草堂门主。叶暖,叶苍和清光也一同抵达。这座边塞的关隘久违地有了几分人气。 叶苍和叶牧见了一面,又看过巽风后,就与清光匆匆动身赶往地处海外的重霄门驻地,去接应可能身陷那里的离火。六灵齐聚,方能重新发动天演八卦阵,补全中原大地如今残缺不全的保护阵法。 百草门的门主一见面就对叶牧表露了善意。她从百草堂首席弟子景安的信中得知了西凉发生的一切,对叶牧的帮助心怀感激。得知需要救治的对象是身为尸鬼的江望时,她犹豫片刻便答应下来。然而检查后,她遗憾地告诉叶牧,药系的治疗方法无法用在尸鬼身上。 同样收到叶牧传信的叶茗就在这时带着青蛇连翠来到了长宁关。叶牧当初在黑水渡和魔种融合的时候,清理了江北土地中的魔气。这惠及到了叶茗所在的西凉。他终于不用守在那里对抗土地对他的污染了。 他带来了他和闻庄关于妖魔复生之术的最新研究进展。 叶茗对于治疗“娘亲”很是上心。拜见顺便检查过江望的情况,又看过叶牧默写出来的来自现世的种种资料后,叶茗拿着其中一份关于天演八卦阵的资料,若有所思地问叶牧: “爹爹,你觉得娘亲会不会愿意取代大哥的位置,成为新的‘坎水’?” 第107章 终焉 ====================== 叶茗拿的那份资料是一份关于天演八卦阵更换“天生灵物”的设想, 严格来说只是一个试探性申请的课题研究方向,没有多少实质性内容。 申请者在报告里表示,将天演八卦阵这种国之重器长久维系在固定的某些人身上很危险, 容易滋生权力腐败,需要进行约束。根据掌握的相关资料,申请者给出的解决设想是定期更换作为阵眼的“天生灵物”。 既然“天生灵物”存在更换本体, “传承”给新的灵物的可能, 那完全可以尝试主动控制这个“传承”的过程和目标。申请者表示既然我国有魔种宿主, 可以利用魔种宿主和天生灵物互相排斥的特性, 让魔种宿主控制源质对天生灵物进行彻底隔离,伪装出“天生灵物”本体毁灭的假象,欺骗天演八卦阵,让它主动寻求新的阵眼。 很有创意的想法, 是清光永远不会设想的角度——他绝不会在天演八卦阵的运行问题上去寻求死对头魔神的帮助。 然而令人悲伤的是, 随着叶牧“回归”到这个异界, 失去了魔种宿主, 这份报告已经可以预见了被打回的命运。 在心中替这位申请者默哀三秒钟,并遥遥致以谢意后。叶牧详细问起了具体的操作过程。 据叶茗所说, 针对一般被转化的尸鬼, 他们已经找到了杀死其中的尸蛊, 同时保留躯体生机的方法,只待实际验证。但江望由于叶牧当初的操作, 复生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变异, 身体处于特殊状态,不能套用已有的治疗方案。 更专业的细节叶茗没有详细解释, 只是根据现有条件和资料告诉了叶牧治疗需要的一些步骤。 一具洁净的属于江望的尸骨作为重塑的基底,山水阁的还魂曲“归去来”用来保证一点生灵不灭, 百草堂的治疗方法重生血肉,天演八卦阵的灵力灌输开启生机。 而为了达到最后一步,需要“欺骗”天演八卦阵,让它将江望选为新的阵眼。 这一步不一定会成功,但即使失败,最坏的可能性也不过是江望从此需要依靠灵力“续命”。能够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总比如今无时无刻遭受血肉崩溃之痛要强。 叶牧将决定权交给了江望自己。 听完叙述,江望沉吟片刻,凝重道:“魔种和天生灵物互相排斥。如果我真的成为了‘天生灵物’,相处起来你会很辛苦吧。” 叶牧本以为江望最在意的会是阵法对六灵的束缚问题,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一边控制住江望周身的魔气不让它们跑掉,让江望能好受一点,一边说:“排除这个因素的话,你对这个治疗方案怎么看?” 江望坦然说:“我会接受……不如说,求之不得。”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叶牧,我曾经把七杀殿当成了我的家,然后我亲手毁灭了它。天生灵物和门派互相依存,互为镇守。有机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那里,亲自保护它的话,我很乐意这样去做。” 知道这是江望的心结,轻易无法解脱。叶牧没说什么劝慰的话,只是俯下身,小心地轻轻抱住了他,说:“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家。那这份治疗方案,等叶苍回来问过他的意见,不出意外的话就这么办吧。不用担心魔种的问题,我有解决的办法。” 他笑了笑,说:“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我在原本世界的样子吧?” 就像他能化身死树,化身之前曾成为魔种宿主的每一任魔神,他同样可以化身成为作为人类的“叶牧”。而作为人类时,他对天生灵物并没有那种强烈的排斥。 江望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他说:“我很期待。” 叶苍和清光回来时,带回了一个新生的离火和拖家带口的一捆重霄门尸鬼。 不知是出于绝望还是愧悔,原本那个离火在获得自由后,消灭了她自己。 他们赶到重霄门遗址时,新生的离火正眼泪汪汪在将那里残存的重霄门尸鬼们一个个打倒捆起来。 他们想带离火走,她还不乐意,他们只得妥协地把重霄门尸鬼们也一起打包带了回来。 他们刚好赶上百草堂弟子们将第一批饮羽楼尸鬼治疗成功。其中有一些尸鬼拒绝了后续的治疗,选择作为人类,和他们的战友长眠在了同一片土地上。 而选择活下来的人则陆续返回饮羽楼的遗址,和那些幸存的饮羽楼弟子一同,一点点重建起新的饮羽楼来。 巨大的机关巨兽在废墟中活动着,一砖一木搭建起新的家园。 人们心中的伤痛或许永远不会愈合,但希望也永不磨灭。 百草堂的弟子们随即投入了对重霄门尸鬼的救治。一些山水阁的弟子也在救治中提供了很大帮助。百草堂的医术救助人们的身体,山水阁的歌乐则抚慰着那些伤痛的灵魂,治愈着人们的心灵。 这些山水阁的弟子由一名叫做温初瑶的弟子带领,是背弃门主的命令,偷跑出来援助中原的志愿者们。她们谨慎地选择先找到王朝军会合寻求安排和保护,并在结识了同样随军的百草堂弟子们后,一拍即合,找到了新的合作救治模式。 ……然后甫一渡江就在长益城正正好撞上了她们的门主——清光。 清光神色莫测地看了她们片刻后,不辨喜怒地说:“你们现在回返门中领罚,此事便就此作罢。若要违令坚持前行,便不再是我山水阁弟子。” 弟子们犹疑着彼此对视,清光积年门主的威望让她们不敢当面反抗。但一路行来看过种种惨况,激发了心中的责任感,她们也没有一个人在此时打起退堂鼓。最终温初瑶领头,向清光行了一个大礼,道:“弟子们拜谢门主昔日教导。就此拜别。山高水远,望门主珍重。” 清光却微露了一点笑意,叹道:“既然你们替自己决定了命运,就没有人能再替你们决定命运。罢了。”他挥一挥衣袖,道,“门主令就此废除,去做你们想做的事吧。” 时隔多年,原本临危受命代任山水阁门主的他,终于见到了不再迷信于他的庇护和权威,拥有自己的思考和决断的合适继任者。 这份累赘的俗务,或许很快可以彻底卸下了。 言归此刻。听说了那个利用天演八卦阵“移花接木”的计划,清光第一反应是开口驳斥,但尚未说出口,就凝视着那张计划单蹙眉陷入了深思。 叶苍则是“啊”了一声,红色的眼眸浮现一种迷茫,就像没反应过来刚刚听到了什么一样。他无意识地四处看了看,叶牧的神色不似在开玩笑,而清光的反应则更进一步佐证了这点。 他深深吸气,这个念头一点点充盈了他的脑海,笑容遏制不住地从他脸上显露出来,甚至显得神情看起来有些灿烂得怪异。 他的眼眸闪闪发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当然,我同意。完全可以。我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基于双方的迫切愿望,这场特殊的治疗在多次推敲过其中细节后,很快开始实施。 其中叶牧主要负责了最初提供洁净的尸骨和最后“欺骗”天演八卦阵的工作。中间的环节由其他人实施帮助。 一切都很顺利。 当浩浩荡荡的灵力波动渐趋平静,中原大地和东南荒原之间的阵法屏障再次归于完满。 新生的天生灵物睁开了眼,眼眸中倒映出了叶牧的身影。 那一刻,他露出了叶牧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叶苍顺利摆脱了“坎水”的身份,即使因此而实力受损也没能影响他的好心情。如果不是叶牧按住他命令他休养几天观察适应一下,他能立刻像欢脱的狗子一样撒腿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 叶牧很快在确认他无事后把他放归了这片天地。原因无他,叶苍实在是活泼激动得甚至有点烦人了。他会忽然从随便哪个角落冒出来,满面笑容地拉着人喋喋不休地抒发半天感慨。虽然很理解他的心情,但有些时候身为家长也需要一些独立的空间。 同样不堪骚扰的叶茗和连翠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向叶牧道别后,和部分百草堂弟子一同返回了西凉。 叶暖暂时驻扎在了长宁关。除了防范妖魔,维修关隘,她也想就近看顾巽风和重建中的饮羽楼。 离火和救回的那些重霄门弟子没有急于返回海外重建门派,他们在战后的中原大地上奔波,帮助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照顾那些生存艰难的孤老妇孺。山水阁和百草堂的弟子们同他们结伴,以城池为单位建立了一个个简单的救助点。一些可能产生的麻烦或者别有用心的谋划在暗中泯灭于无形,七杀殿弟子无声施以援手后,重新悄然隐匿了行踪。 王朝的援助随后到达。顺利接手了战后的救助和重建工作。离火和重霄门弟子返回海外时,队伍里多出了一些他们收留的孤儿,那些懵懂的孩子,在将来会成为重霄门新的根基与希望。 而叶牧和江望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七杀殿主和罗迎就先一步找上了他们。 江望说服叶牧不要插手,向她们坦言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交出手中长剑,垂目等待她们对他的判决。 长剑当啷一声被丢到了一边。江望抬眼,看到罗迎已经泪流满面。七杀殿主将长剑拾起,倒提长剑递回给江望,说:“鲜血只能用鲜血来偿还。你已经杀了我们的仇人。”她露出一点笑容,道,“从今以后,或许该称呼你为……‘坎水’?” 他们在七杀殿新的门派驻地住了下来。一切都好,只是总会有新的七杀殿小弟子好奇地跑来这片“门派禁地”附近探头探脑。 有时江望会坏心眼地隐匿在那些小弟子身后开些玩笑。有时叶牧会用无形的枝条轻轻将小弟子们推回去。 久而久之这里在不靠谱的传闻中变成了死于七杀殿之手的仇敌埋骨之所,会闹鬼的那种。 过来探头探脑的小弟子反而更多了……永远不要低估七杀殿对未知情报的好奇心。 甚至这还成了某一届弟子的考题。但这批弟子不幸撞上了四处撒完欢回来探望空巢老父亲(纯属擅自想象)的叶苍。不满于亲子团聚时间被打扰的叶苍格外铁面无私,这些小弟子们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就一脸茫然地被提溜着在禁地外摞成了一堆。 经常溜达到禁地外面玩耍的逐风和储备粮倒是很受小弟子们的欢迎,没有哪个小弟子没在储备粮厚实绵软的毛发上打过滚,也没有哪个小弟子没尝试过偷偷骑上逐风的马背——一些成功了,一些没有。成功的那些一部分是凭借实力,还有一部分则是逐风偷偷放了水。 逐风心满意足地表示,百灵果真好吃。 期间王天留曾来拜访过他们。他向叶牧提出了一个请求。 “你想成为魔神祭师?”这个请求真是出乎了叶牧的意料。 “是的。”王天留显然很认真,“需要有人给妖魔们指引出新的方向,否则它们只会又一次走上侵略中原的老路。作为‘魔神’的您长久不出现的话,我斗胆想成为您的使者,成为它们的引路人,同时也是监管者。” “你想将它们指引向何方?”叶牧端正神色问。 “不知道。先从可以做的事情做起吧。既然有‘豚母’,或许也能找到其他可以养殖的食物。” 沉吟片刻,叶牧说:“或许你可以教导它们……种地。” 西凉的那些荞麦能够在魔气旺盛的地方生长。找到方法,未必不能在东南荒原种植成功。至少这是一个明显可行的方向。 听到叶牧的说明,王天留的表情明亮了起来。问过许多细节后,结束话题的时候,他干咳一声,露出一点赧然之色,充满尊敬地问: “魔神大人,能赐给您的子民一些钱财,用来购买种子吗?” 叶牧给王天留拿了一些钱,并冷酷无情地告诉他需要还款。王天留欣然应下,带着钱财离开了。叶牧后来依稀听闻他和白魏在西凉留下过行踪,又在东南荒原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那些高级妖魔闹得比较凶的时候他走了一趟东南荒原,以雷霆手段镇压反抗后正式宣布了王天留祭师的身份。随后就没有多加理会。 忽然有一天王天留送来了一堆财宝,表示这是妖魔们给魔神大人的供奉,今后每年都有。另外很不好意思地,小心翼翼地告知,他的名号不知什么时候,在妖魔中从“魔神大人”变成了“农神大人”。 原来王天留将荞麦鼓吹成了“魔神大人”的恩赐。试种成功,并(在魔神大人发来的死亡威胁下)顺利地全面推行后,几年过后,终于让妖魔全面摆脱了饥荒。有些种地种得比较好的种族或群落,甚至还有了余裕琢磨一些新东西,来讨魔神大人的使者——祭师王天留的欢心。王天留收到这些礼物后琢磨了一下,又问过确认它们能量产后,和王朝一方经历了互相试探,尝试着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边境贸易场。这些供奉就是由部分第一次尝试收取的税收而来。 而在推广荞麦种植时,王天留说的是“发展农事是魔神大人的意志”,传来传去不知为何就在底层妖魔口中指代变成了“农神大人”。这个名号甚至连王朝方面在联络的时候也有正式提及问起。 考虑到“魔神”在过去历史中和王朝方面的种种冲突厮杀,王天留当时没有立刻解释此“农神”乃是彼“魔神”。而是来探问叶牧的意思,是否要澄清这个名号。 叶牧对这种名头并不在意,索性让妖魔们将错就错这样叫下去。倒是江望后来听说了这件事,引得他笑了半天。 于是他们晚上愉快地玩了种地游戏。 某天,他们收到了简序和温初瑶即将成婚的消息。请柬有两份,是通过叶暖转交的。其中一份格式标准,语气客气而不失尊敬,是送给叶牧的,另一份在开头没有写上受邀者的姓名,而是工工整整的三个字“致吾友”。 打开请柬,里面的正文也非常直观明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盘踞在请柬上。 “来随礼。” 江望拿着那份请柬定定地看了半天。叶牧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说:“想去就去吧。我陪你一起。” 江望握住他的手,收紧手指,像是从中汲取了勇气。他说:“好。” 婚礼前夕,简序在院中简单摆了一桌酒席。挥退下人后,拿起酒壶慢慢地自酌自饮。 一点响动传来。他回过头,说:“菜未凉,酒尚温,你来得正是时候。” 江望从阴影中走出,声音微微含笑道:“还未恭喜你,得获佳人芳心。” 提及此处,简序从眉梢眼角都露出喜气洋洋来,赞同道:“大喜,大喜。” 江望在桌边坐下,取过桌上另一只酒杯,斟了一杯酒,对他一敬。 两人气氛平和地小酌了几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也没什么特定的话题,只是闲聊交换了一些彼此的近况。 酒过三巡,江望放下酒杯,笑了笑,说:“还有人在等着我,我得走了。”他起身道,“明日的婚礼我就不露面了,贺礼届时送到。祝你们同德同心,白首偕老。” 他就要转身离开,简序突然唤道:“等一下!” 简序忽地站起身,大步朝江望走过去。江望不闪不避地站在原地,看着简序朝他伸出拳头,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简序叹道:“知道你活着,我很高兴。”他凝目注视着江望的眼睛,说,“长益城被围时,我曾收到一封密信,告知我城内有一条密道,若见势不妙,可安排人从此处撤离。 “长益城解围后,我带人去密道那边的出口看过。外面准备了许多粮食和军备物资,竟然没有妖魔来此掳掠。你说稀奇不稀奇?” 江望赞同地点点头,说:“的确稀奇。” 简序啧了一声,念叨一句:“你还是这个性子。” 他手握成拳,向江望举起,朗声说:“听说你改了名字,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简序,你叫什么?” 江望微笑起来,同样握拳,和他的拳头碰了一下,说:“你好,我叫江望。” 叶牧坐在府中小厨房的屋顶上,正掀开一块瓦片专心致志地学习厨娘如何烧灶做菜。背上忽然一沉,贴上来一个人时他也没慌乱,稳稳当当地把瓦片放回原处,转头悄声问江望:“你们聊完了?” 江望也悄声回答:“聊完了。”他忍不住笑,和他咬耳朵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叶牧揽住他,几个轻巧的纵跃悄无声息地避开守卫们的视线来到府外,方才放开手,恢复正常音量道:“抽空学习一下,你知道我不太擅长这个。” 他至今也只会用土灶煮粥。倒是江望意外地很擅长烹饪,连摆盘都带着美感,还会做外表精巧的小点心。 第一次给他庆祝生辰的时候江望特意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他很高兴,忍不住全吃光了,不出意外地吃得很撑,只得变成一棵树扎在院子里消化了一夜……从那之后江望就不肯一次给他做太多菜了。 他也想学上一两道拿手菜,等江望生辰的时候做给他吃。 江望似乎心情很好,语带笑意地问:“你想学什么?回家我教你。” 叶牧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道:“……那我想学的可能有点多。” 后来,他确实学会了很多。 有一天,叶牧心血来潮,唤出了很久没查看过的信息栏。 粉红色的闪亮信息猛地跳出来。 亲密度已满。 太棒了!条件达成,您解锁了婚礼系统。 他对着信息看了许久。 “……江望。” “嗯?” “我们成亲吧。”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希望有机会还能再见^^ 谢谢每一个点击,评论,收藏,订阅,谢谢给我投霸王票和浇营养液的小伙伴。 鞠躬,抱抱。 下一本想写一篇放飞自我的女主无限流,锻炼一下写完整的小故事和塑造不同性格角色的能力。 男主是女主的飞船,尝试一下养成系的人外设定(当然还是有人形的)。 新文连载中,欢迎收藏。也可以点进作者专栏收藏我哦。 船员招募中[无限] 新文文案: 宇宙广袤无垠,飞船能量告罄。 正当濒临绝境,无限系统降临。 作为一名没有部下的船长,在余舟看来,副本不是险境,是难得的人才招募现场。 竞争对手不是敌人,是一个个金光闪闪的未来船员! 通关副本,获得能量,升级飞船,扩建船舱。 在副本中留意那些可造之材,将TA们拐回去一起建设飞船。 副本开始前…… 余舟:“与其打打杀杀,不如合作共赢。交个朋友,来我的船上工作吧。” 对手:“你想得美。” 副本结束后…… 对手(别别扭扭):“你的船上还缺人吗?要不,交个朋友?” 后来有人在飞船内网上匿名发布了一条帖子。 标题:【当初你同意招募的原因是什么?】 主楼:【麻烦大家了,做个小调查。我是想要报恩。】 众人纷纷匿名回复。 一楼:【打不过就加入。】 二楼:【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三楼:【待遇什么的不重要,主要是想追求理想。】 四楼:【实际尝试后,发现工作还挺有趣的。】 五楼:【因为我喜欢船长。】 六楼:【我也喜欢船长!】 三楼:【回复五楼六楼:你们知道船长有权限能看到匿名是谁吗?】 六楼:【什么?!】 五楼:【回复三楼:那不是更好吗?^^】 ……当日,帖子莫名消失。原因至今未知。 预收文《荒岛饲养员》,生存种田流: 作为太空救援队的一员,白桑自认什么场面都见过。 直到她追踪收到的奇怪求救信号,迫降到一颗陌生星球荒无人迹的孤岛上。 发现发出求救信号的可能是面前一只眼巴巴看着她的小动物。 白桑:这场面我真没见过。 自然星球倾尽全力组建了一支探索舰队,踏上凶险的旅程,寻求解救家园的希望。 通过直播,母星上的人们揪心地看着一艘艘飞船熄火,一个个强者耗尽力量变回幼兽形态沉睡。 唯一清醒的舰队长支撑着仅存的旗舰,载着满船的冬眠舱,跌跌撞撞地闯过了最后的关隘。 力量耗尽前,只来得及发送出一枚求救信号。 遥远的星球上,人们眼睁睁看着直播中舰队长的气息渐渐微弱,却绝望地无计可施。 直到那个身影在曙光中出现。 人们屏住呼吸,听到直播中响起了一个女声—— “咦,这里有个受伤的小动物。”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无知无觉的白桑捧起了他们的舰队长,在众目睽睽下摸了摸他的头。 “小家伙,不会是你在求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