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作者:来罗 文案: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沈孟虞是一位清贫、克妻的太子少傅,美颜盛世,他最熟练的事,就是花式婉拒表白。 ——“阿弥陀佛,在下信佛,只想窃国。” 方祈是一名富有、单纯的盗圣后人,颜控自由,他最喜欢的事,就是针对美人下手。 ——“盗亦有道,我就是盗,让我偷个钩吧!” 这是一个窃国大盗一不小心“包养”了一个窃钩小贼的故事。 年下,身世成谜热情活泼小太阳颜控攻&外柔内刚感情迟钝白切黑美人受 注意事项: 1.1V1,非典型朝堂+一丢丢江湖,架空不考据。 2.智商不够,发糖来凑,甜度十分,结尾小虐,但最终是HE。 3、第一本完结文,笔力不足,还请担待,欢迎留评,荣幸之至。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孟虞,方祈 ┃ 配角:季云崔,方无道,谢勤之,季云鸾等 ┃ 其它:盗圣,窃钩,窃国,佛系,盗系 第1章 清凉法会 作者有话要说:新人作者的第一篇文,之前断更了很久最近重新提笔,回顾之下还存在很多很多问题,希望各位可爱的小天使不嫌弃,在这里提前祝大家元宵快乐,身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燕子矶下水,石头城外山。 时维六月,岁在季夏。秋潮未起,鸣蝉待歇。 石首山毗邻江水,虎踞岸边,其上清凉一寺,乃是大平国教法眼宗的祖庭所在。 今日恰逢初一休沐,佛寺开坛授法,平日闭门不出的住持玄镜当庭坐筵,阐释佛法。时人慕禅师姓名,无论官家抑或百姓,金陵城中数万信众闻风而动,皆一股脑地向这山中涌来。 有人拖家求法,有人独自问禅,然而无论是策马登车,抑或是缓步徐行,摩肩接踵的人群俱都被堵在山道上。他们头顶炎炎烈日,身上汗流浃背,便是那冰雪堆成冷心冷情的人,此刻都只想尽快找处阴凉的地方,好歹坐下歇息一二,再提上山不迟。 精明的生意人早已料到此间商机,临江的悬崖边,一道旗幡招展,昨日夜间才匆忙搭好的茶摊上客似云来,茶摊掌柜大声支使着恨不得能生出八只手的伙计端茶递水,自个躲在角落里偷数铜板,脸上笑出数道褶子。 简单的条凳上坐满了吃茶的百姓,数人围着一张桌子,肩手相挨,腿脚互碰,嘴上喝一口茶,身上的衣衫还能分半口,彼此之间推推挤挤,一点缝隙都难留。 这些百姓一边吃茶,一边向最靠近江边的那张桌上窥望,喧闹的茶摊中,只有那张茶桌安静非常,仅仅在一边坐着一位青衣公子。 之所以无人敢上前拼桌,皆因那位公子的相貌太过俊美脱俗,碧玉妆成的人影往那里一矗,他们这等浑身臭汗的凡人只觉自行惭秽,便是连凑上去搭话的勇气都没有。 茶摊伙计身上挂着装满烧饼的布袋,手上端着三只装满茶水的瓷壶,小指上还勾着一只,他被掌柜不要命地使唤来使唤去,肚里窝火,只耷拉着一张臭脸四下看茶。 他将一壶茶砸到那青衣公子桌上,又随手从布袋中扯出一张油纸,摸了两个一路掉渣的烧饼出来,一并放到桌上,没好气地道:“你要的粗茶和烧饼。” “多谢。”青衣公子收回注视着脚下江水的淡漠视线,朝伙计微微一笑。 美人温柔一笑,好似蚌壳初启,明珠半露,粲然辉光映亮方圆十里,就连烈夏的酷暑都随之销声匿迹,唯余春风拂面,柔且气清。 茶摊上同时响起数道惊叹声,那茶摊伙计站得最近,他被这一笑迷了眼,定在原地半天,等到回过神来时脸上蓦地一红,再甩不出脸子,一身气焰蓦地收起,讪讪地托盘离去。 鸭油烧饼刚刚出炉,此时还冒着腾腾热气,饼皮上沾着的芝麻被烤得金黄,空气中透着一股甜香,诱人食指大动。那青衣公子似乎对众人的反应见惯不怪,他收回视线,低头捻起一块酥脆的烧饼,凑到鼻尖细嗅几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打算仔细品尝。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却忽听得耳畔传来一声略带惊讶的“重华兄”。 那呼唤声伴着骏马嘶鸣回响在悬崖边上,不仅引得摊上客人齐齐回望,同时也生生制止了他试图享用这山野风味的念头。 青衣公子放下烧饼,拇指与食指摩擦片刻,将方才沾上的饼屑捻碎在指间,任由山风吹散,这才转头向来人摆出一张笑脸。 “天道兄,好巧。” . 其实一点也不巧。 谢勤之今日陪家中幼妹上山礼佛,幼妹乘车,他骑马先行一步。然而眼见着日头渐高,谢茹的马车还被堵在山下,他心中焦躁,眼见着前头的茶摊上似乎还有空位,遂打算纾尊降贵,勉为其难地在这小摊上坐上一坐,聊以候人。 然而他才刚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的侍从,他定睛向那茶摊上一看,却在那张空桌的对面看见了一位熟人。 虽然沈孟虞身上只着一身普通士子常穿的青衣,并未透露身份,不过美玉天生就是美玉,哪怕杂处于一山的顽石朽木之中,也令人无法忽视他身上散发的光彩。 谢勤之与沈孟虞乃是同榜进士,二人皆出身世家,虽来往不多,也算有点交情。他无法装作眼瞎不识美玉,又见这茶摊上的其他桌边根本无法落座,无奈之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沈孟虞走去。 他仔细揩了一把条凳上,又掏出条帕子擦了半天,直到确认那脱漆的条凳上再无一丝灰尘,这才肯稍稍移驾尊臀,回头看向亦步亦趋跟来的掌柜。 他在那茶摊老板殷勤递上的水牌间点了一道洞庭香螺,特意叮嘱不要滚水,要数三十个弹指再泡,他交代完掌柜,这才转头和沈孟虞寒暄:“重华兄,你也是来参加这清凉大道场的法会吗?” “是啊,”沈孟虞耐心地看着他将这一套讲究的动作施展完毕,这才从桌上扣着的茶杯中随意翻过一只,提了自己面前茶壶将茶水斟满,双手奉到他面前,微笑着道:“天道兄,请。” “呃……” 谢勤之有些尴尬地接过粗陶制成的茶杯,只见杯茶汤香气寡淡,色如白水,根本难以下咽。 他端着杯子瞟了一眼面前不知是否落灰的茶桌,又看了看对面沈孟虞笑意盈盈的表情,实在拉不下面子拒绝,也只能拿出舍命陪君子的气势,大义凛然地——浅浅抿了一口。 上下嘴唇在杯沿上一碰,算是应付了事,谢勤之匆匆放下茶杯,不欲与沈孟虞在喝茶一事上继续纠缠。 他将已经收进袖中的帕子再度掏出来,于桌下不动声色地搓了搓,这才继续问道:“今日人多,山道难行,听闻玄镜法师巳时三刻开讲,重华兄你既是来参加法会,怎么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着急,还有空在这茶摊品茶吃点心?” “天道兄你这不也是明白的,上山礼佛的人这般多,我便是着急也没用。” 沈孟虞见谢勤之不喝,长眉一挑,眼中闪过丝促狭,没有继续相劝。 他伸手拿起另一只茶杯,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粗茶,一边小啜,一边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参加法会只是其一,今日我来此,更是为了请寺中的白度禅师出山,十日后去林尚书府上,为林娘子再做一场法事。” “哦,是了……转眼林娘子病去已近一载了。”沈孟虞这般一解释,谢勤之明白过来。 沈孟虞出身世家,容貌才名皆冠绝帝京,是金陵城内无数少女痴恋的对象。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千好万好的谪仙似的人物,却偏偏有一点不好,令所有世家望而却步,希望家中女儿能避着他走。 那就是克妻。 一想起沈孟虞克妻的传言,谢勤之突然心中一紧。他的幼妹谢茹倾慕沈孟虞已久,若是今日让这二人在石首山上碰见了,那可不妙! 头顶金乌正往那中天而去,谢勤之坐在茶摊老板支起的凉棚下,虽则山风扑面,额角却不由自主地渗出几滴汗水来。 “林娘子未嫁而亡,是她福薄命浅,与重华兄无缘。白度禅师佛法精深,想来佳人得他超度,来世定能投胎到一户好人家,一生平安喜乐。”谢勤之长袖善舞,劝慰的话随口拈来,只是他的全副心思都聚集在如何支走沈孟虞一事上,心不在焉,诚意也略略奉歉。 沈孟虞听出谢勤之的敷衍,他心中好笑,没有点出这丝敷衍,只举杯又向谢勤之敬了一道茶:“只愿如天道兄所言。” 谢勤之嫌茶淡杯浊,不欲举杯回敬,他心中焦灼,随意应付过沈孟虞,只急急转头吩咐立在身后的下人,让他去催催那茶摊老板,快些端茶上来。 他的目光瞟过自家良驹身边空空荡荡的几根系马桩,心中忽然有了计较。 谢勤之回过头,认真打量起沈孟虞今日的一身装束,目光在看到沈孟虞肩头沾着的一片碎叶时微微一闪,脸上却只做好奇道:“重华兄怎么未乘车马上山?” “哦,这不是怕山道拥塞,多有不便吗?我叫人停在山下了。”沈孟虞道。 “还是你有先见之明,”谢勤之收回目光,先笑着恭维了一句,继而又转头瞥了一眼山道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面上佯装关切,“今日寺中人多,寻人想来也是困难。如今也不早了,重华兄迟些还要步行下山,若是因我聒噪,在此间耽搁而误了回转的时辰,那可是我的罪过了。” 明明是想鸠占鹊巢,非要说得冠冕堂皇,谢勤之这一副口蜜腹剑的模样沈孟虞已不是第一次见,他静静看着谢勤之这一番虚伪的表演,心底亮如明镜,只是懒得计较。 他只因今日与人有约,为做样子,这才从前山上山,若是只因心底有气硬要与谢勤之争个高下,不仅白费口舌,反而耽搁时辰。 故他沉思了一下,索性也顺水推舟,大大方方地告辞。 “天道兄的美意,重华心领。”沈孟虞抬头看了一眼日色,笑着放下茶杯,只最后揶揄谢勤之一句,“我本打算去寺中用斋饭,若非天道兄刻下提醒,我竟差点忘了。天道兄可要与我一并去?” 清凉寺烧火僧手艺甚好,斋饭闻名帝京,只是谢勤之身为世家子,对那要和普通百姓于大锅前争抢饭食的粗鲁行径十分鄙薄,想想都觉得难受,闻言身上就是一哆嗦。 他尴尬地笑道:“这还是算了罢……我今日与家中妹子一并上山,还得在这里等等茹娘的马车,就不去凑热闹了。” 沈孟虞早就料到了这般答案,他没有继续相劝,只是惋惜地摇摇头,扬声便唤那伙计前来结账。 他一边从怀中摸出鱼袋,一边假意歉然道:“既然与天道兄与重华并非同道,那我也只能先走一步。至于这临风揽胜的位子,就留给天道兄和令妹了。” “那我在此就先代阿茹谢过重华兄了。”谢勤之好不容易送走这尊大神,忙不迭地道谢。 此时那茶摊老板已端着那一壶洞庭碧螺过来上茶,谢勤之出门在外,讲究颇多,又让这老板多拿一壶热水过来浣洗茶具,他再多出一壶茶钱。 老板收了谢勤之身后侍从递来的碎银,喜滋滋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那边茶摊伙计眼巴巴地看着沈孟虞,却只得了他好不容易才排出的几枚铜板,哪怕眼前这位公子生得再惊为天人,到最后,他的脸上也只剩下一脸嫌弃。 同样是世家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那伙计甩着脸色去了,沈孟虞面色不改,只是笑着对谢勤之拱手一揖,径自沿着茶桌间的窄道缓步离去,留下身后一地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茶摊不大,如不是刻意压低声音,坐在摊上的客人都能听到邻桌闲谈的内容。谢勤之能赶走沈孟虞,却赶不走旁边桌上谈论沈孟虞气度风仪的闲言碎语,这些溢美之词充塞在他耳中,他听着听着,只觉得心中郁躁。 果然今日上山的都尽是些粗人,只看皮囊,真是眼瞎! 谢勤之翻了个白眼,腹诽两句,他的视线落到桌上主人未曾带走的那两只烧饼身上,转头吩咐身边下人,让他将这烧饼和着杯中粗茶一并倾入江水里,眼不见为净。 烧饼坠崖,不复相见。富贵烟云,风水轮转,吴兴沈氏,已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沈氏了。 茶摊依旧是那个茶摊,只是坐在摊上的人却已换了一轮。谢勤之料理完烧饼,又从仆从手里接过已经浣洗干净的茶杯,心中总算畅快许多。 他将茶杯递到唇边,轻轻一抿,放下杯时,唇角隐约勾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茶摊上正急着招呼伙计结账的一位客人恰好在此时回头,明亮的黑瞳在看清他面上的笑容时若有所思地眨了眨,悄悄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第2章 窃钩窃国 沈孟虞离开茶摊,一脚汇入山道上拥挤不堪的人潮,不动声色地夹在漫山遍野的男女老少间,向清凉寺艰难挪行。 他之所以在茶摊上匆匆告辞离去,一来是因为懒得与谢勤之虚与委蛇,二来则是因为他在茶摊上就隐隐察觉,在这数道赞叹惊艳的目光中,有一人的视线似乎与旁人不同,专注地有些过分。 那尾随者十分机敏,沈孟虞混在人潮中,假装无意地回头几次,一直未能从人群中捕捉到那尾随者的踪迹。然而每每在他收回目光,继续前行的时候,那一分本已消失不见的窥伺却总能精准地落在他身上,如同锋芒在背,激得他毛发直竖。 借着为身边老者让道的契机,沈孟虞再一次回头,眼角余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仍旧未曾发现异样。 大概是高手。 沈孟虞心中一叹,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尽量放松四肢,不想打草惊蛇。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猜测尾随者身份,他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一个念头,落到了这石首山脚下的金陵城中。 莫不是那上位之人发现自己在暗中调查什么,心中不安,想要直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沈孟虞身上便是一寒。 他眯着眼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已清晰可辨的山寺大门。他心中暗自掂量一番,没有再往清凉寺中去,而是不露痕迹地挤至山道左侧,在一处隐蔽的岔口与熙攘的人群作别,拾级向下,沿着只容一人通行的小径向人迹罕至的后山行去。 入得后山,烟火遁去,炎夏也在这一刻收敛张扬,悄然藏匿于山林深处的浓阴背后。 先帝信奉佛法,本欲在这石首山后山开凿一千零一座洞窟,内中安置佛陀造像,为江南“千佛洞”。 然而这一番浩荡工事开动不过数月,先帝却于位上骤然驾崩,唯留下这大大小小的尚未完工的洞窟,历经十七年风雨,被山中疯长的草木埋没,如今已凋敝得不成样子。 不过好在还有十八座洞窟当年已开凿完毕,内里壁画造像虽然未得彩绘,略显粗糙,但也有那不落俗套者特意避开前山喧闹,专程来此拜谒。 沈孟虞此刻脚下踏着的这一条崎岖小径,便是由无名行者们踏出的窄窄林道,道旁青竹成阵,凉风习习,掩映成趣。 翠障蔽日,泉流淙淙,蝉鸣喑哑,鸟雀希音,路遇佛偈随意参详,目入泥塑尚念摩尼,沈孟虞一路行来,或停或止,表面上看似随意观瞻,实则丹田运气,时刻保持警惕。 只是他心提了一路,却一直逼不得那尾随者主动现身,当下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焦躁。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 沈孟虞在一处蔓草横生的残碑前蹲下身,一边抚着因覆满苍苔而模糊不清的碑铭,一边思考起下一步究竟该如何是好的问题。 他低垂着眼,眉目温和慈悲,一身半旧青衫融入身边竹林翠色,除了一头黑发垂落肩背,遮住大半如玉脖颈外,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和旁边洞窟里持莲趺坐的水月观音无异。 生在云端,却怜惜世人,非我之境,超脱红尘,哪怕跟在沈孟虞身后的灰衣人不懂佛法,此时远远看见这一幕,心中也不由生出一分赞叹。 只是他还记得自己尾随的目的,此时这人入了他境,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伴着一阵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灰衣人身形灵活,动若脱兔,灰影几个起落间,已狂奔到沈孟虞身后。 趁着沈孟虞还未来得及察觉身遭异动,灰衣人右手运气,化作手刀劈出,只消一掌,观音闭眼,大士沉眠。 肥羊到手了! 方祈站在石碑前,洋洋自得地打了个响指,心中一阵雀跃。 他缀着沈孟虞一路行到后山,路上提心吊胆,遮遮掩掩,差点半途而废。 然而他喜好美人,此番难得见到一个赏心悦目的下手对象,咬咬牙,也就坚持了下来,一直耐心地等着最合适的时机才下手。 在四下大大小小的洞窟间挑了一座半人高的隐蔽洞穴,方祈拨开洞口掩映的芦草,猫着腰探进去,在看到狭小的洞内别有一方天地时长舒口气,手上使劲,硬是压着草叶上未晞的朝露,拽着这头肥羊一起挤了进去。 真是一头标致的肥羊! 方祈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借着洞口半漏的日光,打量起身前陷入沉眠的青衣美人。热烈的目光沿着细密如羽的长睫一路向下,扫过笔直挺秀的鼻峰,掠过点染丹绛的唇珠,在如云堆雪似的脖颈处停留片刻,继而毫不犹豫冲着美人胸口的衣襟,伸出一双禄山之爪。 解衣,摸胸,探囊,取物,姿势行云流水,动作一气呵成。 等等……怎么是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瘦羊? 方祈不死心地将那鱼袋颠倒过来,提溜着袋底向下倒了倒,然而除了手上刚摸到的几枚铜板外,鱼袋中空空如也,别说银票,就是连几块碎银都没有,甚至比他一个到处打秋风的小贼还要穷。 这人难道不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吗?怎么这般穷? 早知道他这么穷,刚才就不应该见色起意跟上来,而是应该守在那茶摊上偷那位天道兄的钱袋! 方祈匪夷所思的视线在手中铜板与青衣美人之间来回跳跃,他费了老半天功夫跟上沈孟虞,要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那简直是闹天大的笑话。 他犹豫半晌,见肥羊没有要醒的意思,心思一动,再度出手,这一回直接摸上了沈孟虞腰间。 总得偷点什么才不辜负此行吧。方祈一边想着,一边动作利索地从沈孟虞的腰带上解下那枚束腰的白玉带钩。 玉钩以上好的于阗白玉制成,温润细腻,琵琶身部以透雕法雕出一只蟠螭,线条清晰流畅,动静自如,栩栩若生,一看便知是大家手笔,定能当不少银子。 方祈心里正美滋滋地掂量着这枚带钩的价值,冷不防伴随带钩脱落,美人腰带散开,一声闷响突兀地出现在山洞里。 他下意识地竖起耳朵,脚下没来得及跑路,偏头就向沈孟虞身侧的声音来源处望去。 这一望,就望出了问题。 伴随着琵琶玉钩掉落在地上的,是一枚令牌。令牌以纯铜打造,鎏金篆银,顶端一只金龙口衔明珠,凌空跃出,器宇轩昂地一甩尾,身躯直入云霄,尊贵气度一望可知。 最要命的是,这令牌正面阴刻着偌大的“宫城”二字,饶是方祈腹内没几点墨水,却也早就从街头说书人的段子里知道,这玩意乃是皇宫里头流出来,专供贵人们出入宫禁的身份令牌。 方祈曾听他的师父说过一句盗家箴言,叫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方师父时常拿这句话教他,他自小耳濡目染,也将这一句箴言当成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志向。 而且,据他师父说,窃国,从盗家箴言上来讲,不仅是那劳什子打打杀杀、改朝换代才叫窃国,能进皇宫一趟,盗得几样稀世珍玩,青史留名,也算是窃国了。 方祈右手握着还带有余温的琵琶玉带钩,左手拾起那一方冷若冰霜的令牌,他回想起师父当时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入宫盗宝的经历,心中羡慕,看着那一枚令牌的眼神也变得炽热起来。 如果他偷了这枚令牌,也进宫盗宝一次,是不是也算是实现他窃国的人生理想了? 方祈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咽下一口口水。 然而作为全天下最有原则的盗圣一脉,一只雁过只拔一根毛,绝不贪心多取,也不坏人生计,方祈既喜欢那枚雕工精致的白玉钩,又舍不得这枚往来宫禁的铜令牌,他左看右看,一时之间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窃钩还是窃国?这真是个问题。 要是师父还在身边就好了。 方祈心底叹息一声,他与师父方无道上次见面,还是三个月前盗圣在蜀中成都盗得天下第二锦之后的事。 从金陵到蜀中,光是去程的船资就得花半个带钩,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师父是否还会继续在成都停留,若是千里迢迢扑个空,那可亏大发了。 方小贼盗艺不精,穷困潦倒,实在花不起这么奢侈的代价。 那要不,这把不偷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方祈自己掐灭了。近在咫尺的目标却因自己的犹豫而放弃,这简直是贼生耻辱! 羞愤至极地这样想着,方祈左手右手上下掂量着带钩与令牌,就差没把自己大了一倍的脑袋摘下来,当成戥子上的筹码,随便掷放到看得最顺眼的一边去,好赖算出个三钱半两的差距,就可以拿着东西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这厢还在苦苦思索究竟该偷哪个宝贝,却没注意到被他忽略在一边青衣美人睫羽微微扇动了一下,却是一副即将醒转的模样。 正当方祈好不容易肯狠心放弃那枚令牌,准备将玉带钩收进自己胸口特殊缝制的布兜时,一只手突然他自身侧出现,快且准地一抓一拉,迅若闪电地捉住他的左臂,迫使他将手臂反剪在身后。 本应不省人事的标致肥羊瞬间暴起,以不符合他文弱外表的一手擒拿招式制住方祈。 趁着方祈因变故陡生、不及反应的当口,他翻身下压,彼此交换位置,只消片刻,洞内局势天翻地覆。 沈孟虞遇事谨慎,为了防止身下人乱动挣扎,他索性双膝并拢,牢牢夹住少年因长期颠沛流离犹显伶仃的小腿。 刚被解开腰带的青衫自腰间垂落,布料半敞,如同一帘上好的帷幕,暧/昧地将二人几乎是腰腹相贴的姿势掩去大半。 他一手扣下令牌,另一只手钳着方祈握着玉钩的右手手腕,将琵琶雕工精致的头部抵在少年纤细的脖颈间。 在观禅时平和如浮云流烟的眼底,这一刻突然涌起的,是杀意。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出自《庄子·胠箧》,原句是“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文中稍作修改,减少一字。 窃钩还是窃国,This is a question~ 第3章 盗圣后人 浮生半日,天光偷闲,山洞所在的后山古木参天,浓阴密布,只有几缕不甘寂寞的暖阳穿透层层枝叶阻碍,自洞外投射进来,落在沈孟虞身后。 方祈被沈孟虞制住手脚,压在身下,逆光中看不清沈孟虞面上神色,唯有心间那一丝来不及反应的愕然,脱口而出。 “怎么会……”刚才他那一掌明明劈下去了啊!要是换做旁人,不晕上大半个时辰才叫奇怪,这个人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莫非是…… “你装晕?” 沈孟虞没有回答方祈的问题,只是将钳着他手臂的右手往下压了压,沉声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疑问。 “你是何人?” 琵琶带钩虽然比不得其他利器尖锐,但被人用力压在喉间,钝物亦可伤人。 方祈受不得这般痛苦——哪怕是沈孟虞这个大美人施予他的痛苦,登时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忙不迭地求饶道:“我是贼!我是贼可以了吧?你先放了我,好痛!” “贼?”沈孟虞手上松了松,却没有移开,他只是皱着眉头打量方祈,似乎想从这个少年脸上的表情中自己判断答案。 “对,我是盗贼,鸡鸣狗盗的那种盗贼!” 见痛呼无用,方祈瞬间换了一副表情,努力瞪大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真诚地看着沈孟虞,开始仗着年纪小装乖卖巧。 “这位肥……呸,这位英俊帅气的郎君,看在我父母双亡,一个人孤苦伶仃,饿得吃不上饭,所以才下手偷东西,这不,什么还没偷呢就被您逮住了的份上,您大慈大悲,菩萨心肠,求您不要把我送官,放了我吧。” 灰衣少年自称是贼,可怜兮兮地将自己的身世渲染得再凄惨不过,就差没指着路边的野狗认个亲戚,有人丢一根吃剩的骨头给他也能高兴上半天。 沈孟虞从方祈风尘仆仆的这一身装扮上看不出什么异样,视线在他沾满草木灰尘的脸颊上游走一圈,沉吟片刻,点点头,似是相信了这小贼的讨饶。 他右手一松,从方祈手中取走玉钩,算是放开对少年的钳制。压制少年身体的双腿也向旁边一翻,整个人从方祈身上平移开来,低头去拾散落在地上的腰带。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沈孟虞低头的那一瞬,前一刻还瞪圆了黑眸假扮无辜的小贼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猾,被反剪在身后的左手猛地挥出,直接冲着沈孟虞后颈上那一道崭新的红痕而去。 刚才一定是他不小心大意了,没劈对位置,方祈心中忿忿。 他才不信,凭他们盗圣一脉祖传的手刀功夫,难道还劈不晕这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大美人? 他还真就劈不晕眼前的这个大美人。 仿佛早就料到方祈手上还留有后招,沈孟虞在劲气袭上后颈的前一刻骤然扭头,右臂平伸格挡,顺势反手捉住方祈手腕,欺身上前,直接将人顶到他们身后斑驳的洞壁上。 前几日金陵天降暴雨,城外的石首山也难逃一劫。山洞骤然受到外力撞击,被雨水侵蚀得有些松动的黄土自洞顶簌簌而落,盖了灰衣小贼一头一脸。 这些黄土与他颊上的浮灰纠缠在一起,黑黑黄黄,倒让整个人显得更加狼狈。 沈孟虞二次遇袭,面上神情虽还是那副慈悲淡然的模样,然而眼神已冷冽不少。 他将方祈抵在洞壁上,寒声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祈不意沈孟虞反应如此迅速,大惊之下双唇不由自主地张开半分,冷不丁吃进一口黄土粉尘,呛得他此时只能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问题。 “咳咳……我真的只是贼!咳……咳……” 方祈再度失手,总算清楚只凭自己那点半吊子的拳脚功夫,怕是打不过沈孟虞,故他也只能收起一副七窍玲珑的心眼,老老实实地搬出师父的名声来拯救自己。 “我师父是盗圣方无道!” 盗亦有道,盗圣方无道为天下盗,窃术高明,不贪不害,所求非为利,只是愿留名,时而还会凭一丝侠义心肠,劫富济贫。 沈孟虞虽身在世家,也听过这盗圣流传在江湖上的名声,闻之只觉得是个妙人。 故而,在方祈说出自己师承的那一刻,他眼中精光一闪,却是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狡猾的灰衣小贼,蹙了蹙眉,不信道:“盗圣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盗圣凭什么就不能有我这样的弟子了?”方祈不服,乱挥着手脚奋力争辩,“我身上有师父前年在龙泉盗得的一把断水匕,你若不信,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是龙泉剑庐十年才出一把的稀世之宝!绝世孤品!造不得假!” 方祈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沈孟虞看他成竹在胸,心中姑且信了三分。 不过这倒令他更加好奇了。 他追问道:“你既有这稀世之宝,那为何还会偷到我身上?” “你当盗圣盗宝和寻常毛贼一样,都是慕富贵而为啊?”方祈撇撇嘴,唇边溢出一丝轻哼,犹显稚嫩的脸上,明晃晃地挂着对与沈孟虞这般只识铜臭味的凡夫俗子的轻蔑。 “窃这般孤品,本就只是用来留名的。师父让我自己行走江湖,却又不让我当了匕首换银子,还不给我钱,所以我也只能从寻常人身上偷些银两,或者拿走一样不值钱的玩意当掉,勉强维持生计而已。” 话毕,他又有点不甘心地偷偷回瞪沈孟虞一眼,小声多嘟囔了一句:“要不是看你好看,我才不偷你呢。” “什么?” 沈孟虞没听清这一句嘟囔,不过方祈前头那一番解释,倒是与传言中的盗圣做派无异,他心中剩下的那七分怀疑,俱又散了大半。 “没什么!” 方祈嘴快,直接把真心话也讲了出来,等到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透露了什么,却已来不及收回。 好在沈孟虞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失言,他松了口气,摆脱窘迫,忙不迭地用忏悔来转移沈孟虞的注意:“你现在可以放了我吧!我真得还没有来得及偷你!我保证以后也不会对你下手!我……” 他的视线在佛窟壁上已经剥落大半、勉强只能看出个佛像轮廓的壁画上转了一圈,顺嘴接道:“我可以对着佛祖发誓!” “佛祖?” 沈孟虞闻言,愣了一下,继而意识到他们此刻正处在一处未完工的佛窟内,算是明白了方祈此言的来由。 然而世人礼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求佛祖解惑、笃信其实的? 他心中一叹,唇角无意勾起,泄出一丝轻笑,却不知是在笑世人无知,还是笑佛法虚渺。 他一边笑,一边垂头打量一番方祈细瘦伶仃的身体,随后撤去手中禁锢,不再与少年计较。 “你一个毛头小贼,用心不诚,还是算了吧。” 美人一笑,如净莲生波,莹然夺目,顾盼流眄,缭乱心湖。 方祈被沈孟虞的笑容惊艳,他呆呆地靠在壁上,哪怕手脚已脱离束缚,一时间也忘了逃跑,口中不由自主地喃喃道:“你好像旁边山洞里的菩萨……” 曾经有人赞沈孟虞如美玉、如春柳、如云鹤,更夸张些,就是天上神仙也常有人言,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赞他像山洞里的泥菩萨的。 沈孟虞没有立刻回答方祈,只是弯腰拾起地上的腰带,盯着那已沾灰尘的绲丝革带犹豫了一下,方才重新系上。 等到他系好腰带,理理衣襟,摘下那几片粘在袖口领缘的草叶,又将令牌收进鱼袋握在手中,这才向着犹自呆愣在原地的方祈走来。 少年怔愣着站在原地,就像一个上好的靶子。沈孟虞虽不通射术,但是此刻靶子近在咫尺,断没有不中的道理。 “我不是菩萨,”他悠然出手,赶在方祈反应过来之前,用特殊暗劲封住他的气海。 紧接着,他看着少年脸色瞬间变得愕然无措,双唇抿起,脸上露出的,却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笑容,“这样,你还觉得我是菩萨吗?” 气海被封,等于连身上唯一值得骄傲的轻功都使不出来,盗圣之徒就是想跑,也无处可逃。 纵然喜爱美人,也会时常因美人心软,但方祈此时身手被困,对于沈孟虞言出不践的行径,也忍不住有些恼怒:“喂!你刚才不是说算了吗?你这人为何说话不算话?” 沈孟虞却只是淡淡瞟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地回道:“我说的算了,只是让你不必对佛祖发誓。”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按住少年肩膀,另一只手灵活地在少年身上摸索一遍,翻出一个荷囊、一柄匕首,还有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仗着自己气海未被封禁,沈孟虞运上步法,稍稍侧身,轻松避过方祈想要抢夺的动作。 他皱着眉头,伸手在那空空如也的花鸟云纹香囊的暗扣上拨拉了一下,又看看掌中雕镂舟船的杏核,无奈地将这些鸡零狗碎小东西尽数丢进自己的鱼袋里。 将袋口的布绳扎好,又小心翼翼地将明显沉了数倍的袋子揣进怀里,沈孟虞这才不紧不慢地抬头,冲着气得两边腮帮子都鼓起来的小贼坦然道: “我可没说要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被美色迷惑,错失逃跑良机的小贼欲哭无泪ing~ 第4章 后山密谈 沈孟虞领着被搜刮去一身细软却反抗无门的小贼钻出山洞,踏着竹径行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这才七拐八绕地来到了清凉寺后寺的一处偏门外。 这一处偏门靠近寺中高僧独居的精舍,甚少开启。此时偏门关得严严实实,隔绝寺中烟火人声,唯有两架低调朴素的马车停在门口,借着旁边的那一颗古柏遮阴,似在侯人。 其中一架马车的车辕上坐着一名身穿短打的车夫,他看见沈孟虞身影出现,忙掀起车帘,去唤里头坐着的沈府管事,二人一起跳下马车,主动上来迎沈孟虞。 沈孟虞冲他二人摆摆手,只将身后跟着的方祈交给管事沈章,让章伯与车夫先行回府,给这只不知道有多久没沐浴过的泥猴儿梳洗一番,换身衣裳,他晚些再回去。 末了,他看着方祈一脸郁色,也许下一刻就会愤然出走的模样,生怕章伯他们镇不住这狡猾的小贼,想了想,又多吩咐一句,让家中厨娘顾婶儿做两个菜,先给方祈填填肚子。 若不是因为今日身上的铜板所剩不多,腹内打鼓,方祈也不会手痒偷到沈孟虞身上。 此时一听有吃的,他眼前骤然一亮,也不装愁眉苦脸了,安安分分地跟着章伯上了马车,自愿去沈府蹭吃蹭喝。 看着沈府的马车消失在山道尽头,沈孟虞转身,在树下的另一辆马车车壁上敲了三下。又过了半晌,方有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掀帘出来应话。 “郎君他一个时辰前就到了,已经先过去了。” 笑着谢过哈欠连天的少年,让他进车里继续补眠,沈孟虞没有叩开寺门,而是顺着来时的山径折返一段,在一片古木参天的树林间脚下换了个方向,沿着另一条藏在齐腰荒草间的小道,拐进另一处佛门丛林。 这处丛林乃是前朝古寺塔林遗址,因一场地动坍塌衰败,无人复建,自此湮没伽蓝。 如今幽暗的林间只余四五座已经崩坏得只剩下残垣础柱的废塔,还有就是一地青苔肆意疯长,破败不堪。 然而就是在这样杳无人迹的丛林深处,却有一道亮若白虹的刀光在其间穿行。 刀光凛冽,挟威运气,劈竹如草,摧金裂石。 察觉有人靠近,步声熟悉,蓝衣人扬手一掷,将那环首长刀弃在一旁。 他脚下生风,折身逆转,不带劲力的一掌霎时推至来人面前。 沈孟虞的反应也是极快。 他见那蓝衣刀客一言不发就要出手,当下膝盖一曲,矮身下蹲,右腿扫堂,抬手便是一式折臂卷腕,回敬于他。 二人身形利落,刹那间已过了几招,蓝衣人闪身避让,擦肩而过的一瞬五指全张,正欲转手锁住沈孟虞肩头,冷不防沈孟虞弓背一缩,忽然向他身上靠来,滑过腰间的右手狠狠一扯,却是将那蓝衣人躞蹀带上的砺刀石直接扯了下来。 沈孟虞得物入手,登时疾退,季云崔五指落空,拿不住他,索性也收手站定。 他大笑着赞叹道:“你这套小擒拿倒是越来越精纯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沈孟虞立在一座残损的佛塔下,将那砺刀石反手抛给季云崔。 他揉揉略带酸意的手臂,垂眸打量塔上残存的印刻,头也不回地道:“你也就教了我这三板斧的功夫,为了防身保命,我可不得好好练着。” “练得不错。”季云崔肯定道。 他接过砺刀石,又从地上捡起长刀,归刀入鞘,一并挂回腰间,这才向沈孟虞这边走来:“我本以为你要在寺中用过斋饭才来,就先……咦,你颈后是怎么了?” “怎么?” 沈孟虞未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他惊讶地转过头,却不大看得清后颈状况,也只能用手摸着脖子,迷惑地问季云崔道。 “有一道红印,好像是被人劈了一掌。” 季云崔说罢,又将沈孟虞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这般狼狈?衣襟袍角都沾着灰,带钩的线也断了,遇着刺客了?” “哦,不是,”季云崔一句话点出异状,沈孟虞此时已反应过来。他想了想,没有把遇见盗圣后人一事和盘托出,而是轻描淡写地带过,“遇到一个小贼,不小心着道了,没事。” 沈孟虞说得轻巧,季云崔眼神敏锐,隐隐从他这一身狼狈的衣饰上看出几分端倪。 仗着二人相熟已久,沈孟虞也没有出事,季云崔忍不住就此调笑他两句:“看来沈家大郎你今日是遇着那偷香窃玉的小贼了,哎呀,我怎么有点羡慕那小贼。” 沈孟虞却懒得回他调笑。 他的眼风斜过季云崔,幽幽瞪他一眼,只催促道:“堂堂定国将军长子,骠骑军中稗将,羡慕一个小贼,说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话。废话这么多,还说不说正事了?” “说,说,说,”见沈孟虞略有些不耐烦,季云崔也收了调笑,肃容将今日约他来见面的缘由吐露出来,“安定伯那边有消息了。老伯爷的意思是暂作壁上观,不过若我们真能寻到证据,证明今上与先帝之死有关,那么他愿借手下亲兵一千,玉成此事。” 沈孟虞点头:“嗯,还有呢?” 季云崔接着道:“宁国侯和威化将军那边的意思也都差不多,其实只要我们手上能拿到证据,策反这些心中有气的武将也不难。至于商王那边,我在豫州任上这半年间偶有接触,但就我的观察与旁人传言来说,商王生性暴戾,刚愎自用,实非可掌天下之人。” “那我们或许应该感谢龙椅上那位,为了提拔心腹宠臣,重文轻武。” 沈孟虞冷笑一声,蹲下身,一边伸手拂去础柱雕刻的莲瓣上沾污的淤泥,一边也将自己这段日子奔走的结果告知季云崔。 “我这边情况也与你仿佛。鲁王长居帝京,性格怯懦,胆小怕事,我与他府中长史略有往来,旁敲侧击打探过,看不出鲁王有雄才大略之心,应也无意帝位。 季云崔在一旁看着沈孟虞动作辛苦,索性从躞蹀带上摘了把随身的小刀递给他,助他清理淤泥。 他寻思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小太子呢?你教了他这么些年,他的性子,总该是最合你心意的吧?” “太子啊……”沈孟虞接过刀,一边刮泥,一边摇了摇头,“是,他的秉性气度都适合接过帝位,只是年龄尚稚,那位又不看重他,在朝中没有名望,怕是难以服众。” 在沈孟虞话音落下的同时,莲瓣上的淤泥已经被他迅速清理干净。 他放下刀,又从地上拾起一块本该镶嵌在莲心的碎石,比对着楔口的位置将其重新嵌回去,双手合十,一边祝祷一边补充道:“况且……若那位真是暗害先帝的幕后之人,此事一出,那太子也就不再是太子,若我们想匡扶一个普通宗室子弟荣登大宝,也非易事。” 季云崔却比沈孟虞乐观许多。 他伸出一手,在那清理干净的莲台上摸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道:“无妨,反正我们现下也只是在寻人谋划,离举事之日尚远。再说了,此事光你我二人合计,人单力薄,必要时也可稍稍向太子身后母族陈氏透露些风声。” “皇后失宠,今上有废立之心,陈氏族人又哪里有肯忍气吞声、甘为他人附庸的道理?” “陈氏……” 沈孟虞闻言,叹息一声。 他双眼微阖,似在说陈氏一族,又似在说这天下众人,其间千种世情,终归一声佛偈:“仇敌可化为友,至亲亦可为敌,只要心中有一丝不信,为牟求权力富贵,转眼便能落井下石……一念善生,一念恶起,贪嗔痴怒,愚者何人?唉,阿弥陀佛。” 季云崔不信佛祖,沈孟虞以佛理喻敌友之辨,他接不上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又过了半晌,他才一边感叹着一边玩笑道:“能得全心信任的,恐怕只有至亲和所爱之人吧。就好像你我之间,我猜你定没有全心信任我,不过这样我倒更加放心。” “放心我对你不感兴趣吗?你这金贴得可真够厚的。”沈孟虞被季云崔这一打岔,也没心思继续神游参禅,而是睁开眼,借着嘴皮子利索回敬他一句。 不过他生性凉薄,与季云崔虽是竹马之交的挚友,但也有许多话说不出口,当下便没有反驳他话中观点,也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罢了,不说这个,”沈孟虞站起身,他抬头望向头顶已不再悬于正中的日头,无奈地向季云崔求助,“待会儿回城,我要蹭一段你季小将军的马车。” “嗯?”季云崔奇道,“我记得我来时章伯他们就已经先到了,你不是让他去请了白度禅师后在偏门等你吗?怎么,出状况了?” 沈孟虞一边向丛林外走,一边回答:“没有,只是我让章伯他们先送人回去而已。” “送人……莫不是那偷香窃玉的小贼?”季云崔跟在他身后,回忆起先前沈孟虞说过路遇小贼的那件事,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小贼是什么人?你缘何如此看重他?” 沈孟虞方才只听了方祈寥寥数言,将人带回马车的那一路上方祈又在埋头生闷气,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好将这自己都不敢完全确定的事告诉季云崔,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他是什么人,我还需要回去试试才能完全确定。” “这样……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季云崔漫应一声,没有继续追问。 沈孟虞走在季云崔前头,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然而过了半晌,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笑,却是季小将军耐不住气氛沉默,调笑之心忽起,又拿此事来打趣他。 季云崔立在竹林间,故意掐起嗓子,脸上作哀愁状。 他一手翘起兰花指,一手点着前头沈孟虞的背影,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戏:“哎呀呀,也不知那小贼如何就入了你沈家大郎的眼,莫非这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也要染上断袖之癖?噫吁嚱,那可教这金陵城中十万女儿家如何是好呀!” 季云崔之母曾是春华班当红的伶人,季云崔自小耳濡目染,也爱往那戏班子里厮混。 他不仅精通唱腔扮相,偶尔还能挥笔运毫,写一段流传市井的本子出来,沈孟虞作为经常被他编排进故事中的主角,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故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丢下季云崔一个身长八尺的魁梧大汉在后头佯装西子捧心,眼不见心不烦。 沈孟虞头也不抬地回呛道:“你想多了,我又不是你。再说了,这金陵城的女儿家关我何事?便是她们想嫁我,只怕我头上那克妻一名也足以令她们的双亲望而却步,你这戏本子编得实在太糟。” 季云崔一人入戏,无人欣赏,无奈之下也只得收了扮相,快步追上来。 他拨开身畔竹枝,与沈孟虞并肩而行。只是走着走着,终究还是没忍住对沈孟虞的不解风情抱怨几句。 季云崔的兰花指这一回直接点在了沈孟虞身上:“呔,你这个一心皈依佛门的居士,哪里懂我等凡人口味。你不知,世人最喜欢的,不是如花美眷恩爱缠绵,而是痴男怨女分分合合,这情爱之事,非得要一波三折才算有趣。你若没有这克妻的名头,只怕这一城少女还不知你是谁呢!” “知与不知,有分别吗?”沈孟虞的反应却只剩下冷淡。 眼见那后寺朱墙遥遥在望,他懒得与季云崔就这等闲事瞎扯,直接加快脚步。 直到二人接近墙外停着的马车,季云崔上前一步,也不见他高喊,而是直接一声长啸,在惊飞树上栖息的那几只雀鸟同时,唤醒车中小憩的少年。 沈孟虞站在季云崔身后,他看着那贪睡的少年手忙脚乱地从车厢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地抓了缰绳就要赶马,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掠过小贼狡猾机灵的样子,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怎么?”季云崔听觉敏锐,沈孟虞这一声轻叹只流露了一瞬,便被他捕捉到耳中。 “没什么。” 沈孟虞不答,只是跟在他身后爬上马车坐定。 然而又过了半天,就在季云崔正打算就妹妹季云鸾的事与他说道说道时,却忽然听见沈孟虞低声开口,最终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筹谋与他解释清楚。 “若那小贼身份不假,我们一直苦恼的证据一事,大概就有着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1.丛林:佛家的寺庙、院塔都可以称作丛林,指建筑而不是树木。 2.躞蹀带、砺刀石:唐代武将间比较流行的一种腰带,上面悬挂算袋、励石等七种东西,俗称“躞蹀七事”。文中借用此名,与文臣的玉带区别一下。 3.小擒拿借了一点武术的名词,作者瞎几把写,大家瞎几把看吧== 小季同学是超可爱的助攻!一个有少女心的大汉! 第5章 肉食者鄙 沈孟虞与季云崔在山中密谈了约一个多时辰,不过定国公家驾车的骏马脚程快,一路下山回到城中时,不过未初,也只比沈府马车入城晚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足以让方祈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风尘痂垢,换上沈管事从沈孟虞旧衣箱中翻出的一身浅葱色夏衫,提着垂到膝头的袖摆晃进正厅,坐在屏风后的桌前等着动筷。 沈孟虞踏进家门的时候,就看到顾婶儿正坐在院中石桌边抚着胸口长吁短叹,她膝下唯一的闺女——也是沈家唯一的婢女细蕊则立在一旁,正同样面带戚色地劝说着什么。 见他回来,顾婶儿收了叹息,她携细蕊迎上前,脸上郁色未舒,却是指了指正厅的方向,让沈孟虞好生劝劝章伯带来的那个小猴子。 “唉,那个囝囝看着面黄肌瘦,却不肯吃饭,真是愁死人了!” 顾婶儿一边抹泪一边道,落泪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自己的手艺被人嫌弃,而是因为不忍心看那小贼挨饿受冻。 又听细蕊也道:“郎君快去看看那位小公子吧,安哥和章伯他们都在厅里守着,正等着郎君您回来拿主意呢。” 还在山中时方祈明明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闹什么幺蛾子? 沈孟虞心中疑惑,来不及多问什么,只让细蕊和顾婶儿别再为此事着急,自去歇着,有事他来解决,如此这般地安慰完她们,方才掀帘踏进正厅。 他转过屏风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已经梳洗干净的方祈好似霜打的茄子般趴在桌上,碗中黍饭挖了一个角,桌子对面的那两盘素菜却是一动未动,已失了刚出锅时的热气。 至于府上另外剩下的两名男丁——管事沈章和车夫沈安二人,此时正满脸无奈地站在桌边。 他们牢记孟虞前番叮嘱,即使无法满足方祈的要求,也还是向两座大山一样一左一右地堵住出路,以防少年骤然翻脸,甩袖离去。 见沈孟虞回来,章伯面色一松,前趋几步正打算开口,冷不防本在一旁装死的方祈也看见了正主,一骨碌从桌上爬起来,推开沈安的阻挡,蹿过来抓着沈孟虞的衣袖就开始抱怨。 方祈一手牢牢抓住沈孟虞袖口,一手指着桌上那两道看上去就缺少油水的萝卜青菜,几乎是声泪俱下地控诉。 “你说给我饭吃,我才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回来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两个素菜?素菜?素菜顶什么用啊!我要吃肉!你给我吃肉!” 沈孟虞被方祈摇得有些头晕,不过他还是好不容易等这小猴子控诉完了,这才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蹙着眉道:“我应该没有保证过要给你吃肉吧?” “可是你也没有说过不给我吃肉啊!有饭没有肉,这怎么吃得下去!”方祈气得跳脚。 沈孟虞好言好语地劝道:“府上茹素,不做肉食,你姑且凑合一下?” 方祈却不管沈孟虞的解释,甚至还拿出官府来压他:“我不管,我要吃肉!是你把我带回来的,我要是饿死了,明天官府的人就会找上门来,说你虐待良民!” “你……”沈孟虞被他堵得无奈,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想起一句古语,“肉食者鄙,这句古语你听过吗?” 方祈不意沈孟虞为何会突然考自己古语,闻言微微一愣。 不过他没读过这些经典,也什么都不知道,下一刻脑子反应过来,只理直气壮地继续威逼:“没听过,不过那又怎样!你别想混过去!”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沈孟虞沉吟片刻,下定决心。 “那好,你且等等。”颔首向方祈点点头,示意自己会给他准备肉吃,沈孟虞将惴惴立在一旁的章伯拉到一边,这般那般地交代几句,又拍拍章伯的肩膀,示意他无需如此心疼,只消按自己说的去做。 半晌,章伯捧着一只绣袋从西厢回转,沈孟虞没有让他打开绣袋,而是直接说了几个菜名,俱是京中最大的酒楼——瑶光楼独家创制的菜肴,支使着章伯去那楼中一趟,将这些菜肴买回来,摆到方祈面前。 交代完章伯,目送着他抱着怀中银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沈孟虞在吩咐了沈安先去烧水后,转头看了方祈一眼。 他的视线在少年正开心地握着木箸敲碗的手上停了一下,目光微微一凝,叮嘱道:“我去沐浴,你且在这正厅里等等,旁的事,迟些等我回来了再与你细说。” 方祈胡搅蛮缠换来数道佳肴,那些菜光听名字就令他食指大动,好不容易才将已经流到唇边的涎水咽回去。 故而他心情舒畅,沈孟虞说什么一应应是,哪怕是把自己卖了也无所谓。 “好!我等你!” “嗯。”沈孟虞摸到一点方祈的脾气,也不怕他跑了,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出了正厅。 待得沈孟虞沐浴完毕,挽着一头擦至半干的长发踏进正厅时,方祈面前已经堆了一只空碗,三只碟子,还有一座酱蹄膀骨架搭成的骨头山,至于他手里,则是抓着一根烤得焦脆的羊腿啃咬,吃得津津有味,脸上俱是油花。 沈孟虞今日未及去清凉寺中用斋饭,又许久不曾沾过荤腥,然而他让章伯去买的这些又俱是油腻之物,故此时他只闻见空气中的一点味道,都觉得胃部痉挛,几欲作呕。 好在他向来隐忍,甚少在人前流露喜恶,于是也只是背过身轻咳数声,压下喉中恶心,没靠近桌前,只打算立在屏风旁与方祈说话。 只是他甫一转头,却看到本该握着羊腿大快朵颐的少年颊上掠过一丝绯红,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不仅不愿与他对视,就连手中的羊腿都忘吃了。 不明白这猴精小贼的那一丝羞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沈孟虞心中思考了一瞬,没得出答案,便也不再管它。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然而开口才说了一个字,却被方祈突兀地打断。 “你……” “嗝……说罢,你带我回来,究竟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方祈羞赧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脸色很快恢复正常。 他酒足饭饱,心情愉悦,遂放下手中的羊腿,用手背抹抹嘴,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沈孟虞,犀利得似乎能看透他藏在温和表象下的一切心思。 诧异于方祈一脸纯稚间夹杂的敏锐,沈孟虞被那双通透的眼睛盯着,也怔了一下。 看来这个少年,没他想象中那么单纯好骗,沈孟虞心道。不过聪明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沈孟虞心中有了计较,他回过神,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说明自己的目的,而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方祈,柔声道:“我是有求于你,不过在这之前,你须得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沈孟虞态度和缓,耐心十足,方祈白白蹭了他一顿饭,也答得飞快:“方祈。求福谓之祈。” “今年多大?” “十七。” “你是哪里人氏?” “我不知道。师父说我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他路上随手捡的我,忘记在哪里了。” “盗圣为何收养你?”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方祈前几个问题回答得十分顺溜,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却有点卡壳。他抬头瞪了沈孟虞一眼,见沈孟虞没有继续发问意思,遂胡诌道,“大概是看我可爱吧。” “……”沈孟虞难得见到如此大言不惭之人,他怔愣了一下,没忍住嘲讽回去,“你一出生就能看出可爱?那盗圣可真是慧眼识猪。” 这个美人嘴怎么这么毒?敏锐地领悟了沈孟虞的言下之意,方祈气结,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冲上去就想揍人。 “你才是猪!” 只是他的气海还被封着,四肢虽然灵活,速度比起平日却要差远了。 沈孟虞漫不经心转过屏风,向旁边一避,根本无需费什么心思技巧,就令方祈一身攻势扑了个空,脑门还在屏风转角处磕了一下,霎时红肿一片。 “嘶……” 方祈哭丧着一张脸,蹲在地上揉额头,就差没把那撒泼打滚的招式用出来,凭哭声吸引街上巡视的捕快进沈府来抓人,给沈孟虞安上一个欺凌弱小的罪名:“你到底让我帮你干什么啊?你封了我气海还欺负我,一点都不公平!” 沈孟虞却只敛敛袖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道:“那我若解开你的气海再欺负你,是不是就公平了?” “……”方祈无语,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与沈孟虞讨价还价的好机会,掌下遮着的黑眸碌碌一转,再抬起头时已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 “是,”他站直身子,平视沈孟虞,“你若给我解开气海,我们认认真真地在院子里比试一场,若我输了,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沈孟虞似乎就在等他这一句话。 “好,一言为定。”没有继续刁难方祈,沈孟虞走过来简单在他两处穴道上点了两下,施施然出了正厅。 熟悉的真气再度于经脉间流转开来,方祈站起身,满心欢喜地活动活动手脚,在适应了一下这般失而复得的感觉后,随手将衣袖卷了卷,扎起略显拖地的外衫下罢,也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里。 沈孟虞负手站在院中靠近东边的水井旁,方祈四下打量一圈,挑了西边厢房外种的那一棵青桐树下站定。 此时已过申时,烈日西倾,带着几分薄醉似的日光自墙外射进来,将一大团婆娑树影笼在院中。 方祈站在树下,瘦瘦小小的身体被裹在桐树的阴影里,旁人唯有在夏风拂过、枝叶摇曳的间隙,才能堪堪从树阴扫过的留白处捕捉一二。 十七岁,明明是和二弟沈仲禹一样的年纪,少年看上去却和二弟十三四岁时的体量仿佛,也难怪顾婶儿心疼。 沈孟虞心中微微生出一丝怜悯,但很快,在看到少年那一张脸上还沾着油花的脸庞时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下意识地全身提气,踏前一步,聚精会神地盯着方祈动作。 见他警惕,藏在树影里的少年大喝一声,慧黠灵动的双眼熠熠生辉,笑意盈然。 “准备好了吗?那就接招吧!” 作者有话要说:囝囝:jian,江浙一带对小男孩的称呼,和囡囡应该是一对的 江南的蹄髈,在各个古镇吃过,好吃,表皮入口即化,瘦肉细而不柴,口味偏甜,吃多了容易腻,但是如果去了一定得要尝一尝! 第6章 盗高一尺 接招,接什么招? 好不容易解开气海,换回武功,方祈在沈孟虞手下吃了好几次亏,对于这个阴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大美人可谓是心有余悸,哪里还敢安安分分地与他立约比试,当然是转头就跑啊! 盗圣轻功,来无影去无踪,天下他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方祈虽然没有师父方无道那般厉害,但凭他一个人游历江湖、好几次凭轻功逢凶化吉的经验来看,这世上能追上他的人,也还真没有几个。 他就不信,沈孟虞的一手近身小擒拿隔得这么远还能使出来。要是真能使出来,那他今日就把自己的大名倒过来写! 方祈在气势汹汹地喝出那一声请战后,转身就开始爬树。 青桐树干光滑挺拔,极难攀爬,但这难不倒轻功卓然又娴熟此道的方祈,他一双手脚灵活得好似那山中野猴,沈孟虞才堪堪冲到树下,他已攀至将近墙头的高度。 方祈笑嘻嘻地抱着青桐树粗壮的枝干,低头回望沈孟虞。 他好不容易在美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又蹭了一顿饭,此时也不急着走人,而是一边炫耀着一边提醒道:“你从我这里搜去的东西我都拿回来了,看在你请我吃一顿肉的份上,留了一枚核舟给你作纪念。那核舟可是鬼斧雕工任远十八岁时雕出的第一枚精品,不知天下有多少人想要私藏呢!” 方祈金蝉脱壳,身形灵动,沈孟虞轻功稀松平常,追不到他,也攀不上树。 然而此时听着方祈这一番炫耀,他的脸色丝毫未变,只是平摊出一直垂落在袖间左手,露出覆在掌心下的一枚核舟,将那精致玲珑的青山秀水轻飘飘地托于面前,示意方祈辨认。 “你说的,可是这个?” “呀……你怎么……”忽然看到核舟出现在眼前,方祈登时大惊。 他方才趁着沈孟虞沐浴的间隙,悄悄避过沈家下人,蹑手蹑脚地翻进沈孟虞屋里,从沈孟虞脱下的衣物中翻出鱼袋,将自己的一身细软零碎尽数摸了回来。 为了防止沈孟虞察觉鱼袋中内容有变,他还特意从廊下的花盆里抓了一捧分量相等的软泥,偷梁换柱地塞进鱼袋,只要沈孟虞不打开检查,定然发现不了真相。 况且,沈孟虞回来时只在中衣外松松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衫,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收纳鱼袋。 方祈正暗中欣喜,道是沈孟虞粗心大意,不提防他还有这一手,谁曾想,这个人竟已早早发觉他想跑的意图,却隐而不发,专扣着这一枚核舟等他主动送上门来。 大事不妙! 方祈心思机敏,一察觉事态有变,立刻收了唇边笑意,蹭蹭几下继续沿着青桐树向上攀援,想要借力跳出墙头,逃之夭夭。 然而他才堪堪向上爬了三寸,眼见着墙头地锦的浓密枝蔓触手可及,却忽然觉得胸口一窒,四肢瞬间脱力,却是他好不容易从沈孟虞手中讨回来的那一口真气骤然逸散,再度消失在气海深处。 失了真气的盗圣后人就和那普通人家摸鱼上树的少年一样,没有轻功加持,青桐树平滑光韧的表面根本无处借力,即使方祈再怎么收拢四肢,抱紧树干,整个人该怎么摔,就怎么摔。 “救命啊!” 方祈一边大呼救命,一边手脚胡乱蹬踹着从树上掉下来。虽然从小到大因这顽皮的性子没少吃苦头,但他还是怕疼。 想象中的痛苦滋味没有出现,仿佛整个人摔进的,不是坚硬的砂土青砖,而是一窝柔软的云絮。 方祈闭着眼,只听到耳畔沈孟虞闷哼一声,搂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然后轻轻一震,又向下坠了半分。 沈孟虞手中的核舟已在方祈掉下来的那一瞬被他丢到一旁,青山秀水间乘舟赋诗的小人正委屈地与那树下蚂穴中探头出来查探情况的虫蚁大眼瞪小眼。 沈孟虞抱着方祈跌坐在地,也正低头看着怀中惊魂未定的少年缓缓睁开眼,彼此对视。 “你……救了我?”方祈还在怔愣中,没回过神来,一双大眼睛迷迷瞪瞪地眨巴了一下,天真懵懂地明知故问。 沈孟虞松开手:“嗯,你喊了救命,我不能见死不救。” 其实此刻他心中实也是在庆幸,得亏方祈的一身重量与他的外貌还算符合,若是再重一些,只怕凭他的力气也托不住这个“天外飞仙”。 见方祈还愣在原地,他不由地蹙眉道:“你还不起来?” “啊?哦哦……”方祈神游天外的魂儿总算归位,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忙红着脸火烧屁股似地从沈孟虞怀里蹦起来。 他刚想道谢,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暗自调动了一下真气,无果,才堪堪弯了一半的唇角瞬间化作龇牙咧嘴:“你说要给我解开气海是骗我的!根本没有解!” 沈孟虞跟在方祈之后从地上爬起来。 他皱着眉头掸掸外衫后摆的尘土,视线在少年握成拳头的双手上随意一瞟,犀利回敬道:“封住你气海的是军中独有的暗劲,旁人一般解不开,你不用白费力气。” 他顿了顿,顺带着直接点破方祈那一点小心思:“况且,你说要与我认认真真比试一场也是骗我的,你只想逃。” “……”方祈理亏,只能沉默以对。 他像鹌鹑似地低头绞着袖口,又过了半晌,心知逃跑无望,自己今日怕是栽在沈孟虞这个心思深沉的大美人手里了,也只能放弃反抗,用自己压箱底的本事为筹码,最后挣扎一下。 方祈道:“那你说罢,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干什么?如果你真心实意地求我,也许我一高兴就愿意帮你了。” 然而沈孟虞却不给他一丝退路。 他蹲下身,从蚁穴洞口拾起核舟,塞进方祈手心,一双清润黑眸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淡定地威胁道:“我要借你的窃术一用。你若不答应,我就把你送官。” 人生报应不爽,方祈被自己先前摆胡搅蛮缠时用过的理由反治自身,气得涨红了脸。 他忿忿道:“你有什么理由把我送官?仗势欺人吗?” 沈孟虞道:“你在山中时想偷我的东西。” 方祈不服:“我就想想,还没有来得及拿你一分一毫!” 沈孟虞掀开外衫衣领,伸手一点颈后还未消褪的红印:“你袭击朝廷命官。” 方祈愤然:“明明是你自己装晕!” 沈孟虞骤然伸手,在方祈颊上刮了一下,将指尖缀着的油花递到方祈面前。 “你吃了我一顿饭,没给钱。” 捂着脸倒退几步,像花猫洗脸似地胡乱一抹,方祈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气势上瞬间弱了不少:“我不是给你了一个核舟抵债吗?是你自己不要的。” 沈孟虞却道:“那个不算,我要真金白银。” 紧接着,他又转身指指早在他们二人比试时就躲到廊下去静静围观的章伯等人,义正辞严地将一肩重担压到方祈身上:“你那一顿饭,顶我一个月俸禄。我府上五口人接下来一月的口粮生计,你要负责。” 方祈先前跟着章伯等人回来时,已打探出沈孟虞姓甚名谁,顺带着将沈府中的下人挨个认了个齐全。 此时他跟着沈孟虞的视线看过去,章伯等人身上干净整洁却略显陈旧的衣衫映在他眼中,令他清楚地认识到,沈孟虞所言非虚。 方祈自幼被盗圣教导要劫富济贫,心存善念,此时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愧疚,因着沈孟虞作弄于他的一腔火气俱都散去,只能哭丧着脸竖起白旗,把自己卖给沈孟虞抵债。 “那好吧,我答应你。” 少年一脸生无可恋,也不知道是因为光芒黯淡的前途,还是因为或许接下来都没肉吃而丧失意志,这一副样貌再配上一具瘦得跟猴儿似的身体,端得是惹人生怜。 沈孟虞信奉佛法,本不是那等狠心无情之人,此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又看着方祈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不忍,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这只小猴子一点甜头,也不算亏待于他。 于是他上前几步,有意放柔了声音承诺:“你若愿意帮我,那在京中这些日子,我让顾婶儿每日给你做一道肉菜,你看可好?” 方祈本已做好了三月不知肉味的打算,此时听闻沈孟虞让步,哪里还有不好的道理。 他眼中骤然爆发出一丝喜色,生怕沈孟虞反悔,忙不迭地点头应是:“好好好,这一回你可不能骗我!” “不骗你,”沈孟虞知道方祈心里在想什么,为了让少年安心,他索性直接站在院中唤了章伯过来,“章伯,”他想了想,吩咐道,“之前让你备下,打算送到鲁王府上的礼物不用送了,还有京中那几个解职在家的将军,也不必准备了。” “你将这些多出来的银钱交给顾婶儿,让她每日多做一道肉菜送上来,别那么荤腥就好。对了还有,让沈安将东边空着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暂且让方小侠在那间屋里头住下吧。” 章伯看了方祈一眼,点头应是。同时为求行事稳妥,他还多问了沈孟虞一句,看是否可以将他的旧衣匀几件给方祈,让细蕊改改长短就好。 沈孟虞性好整洁,他的旧衣之所以不穿,大都是因为身量不足,并非破损或者脏污。其中有两件稍大点的,经细蕊巧手裁剪,沈安正穿着,还余下几件略小些的,闲着也是闲着。 此时听到章伯如此建议,他只是微微沉吟了一下,随即颔首授意章伯自行安排。 有吃,有肉,有穿,有住,时隔多年,方祈再入帝京,本打算凭一身偷鸡摸狗的本事,在城中晃悠些日子,故地重游一番就走,然而沈孟虞却给了他一条安稳的出路。 受人恩惠,当全力报之。盗圣之后心地善良,遂在目送着章伯离去后,主动问起沈孟虞的目的。 方祈认认真真地直视沈孟虞双眼,将自己的规矩说予他听:“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想让我偷什么吧?若是寻常偷鸡摸狗还成,但我窃术不如师父高明,你要是想要什么稀世珍宝那我可没辙,而且,也不许破坏我师父定下的规矩,坑蒙拐骗!要偷,就要清清白白地偷!” 沈孟虞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听说盗家的规矩,在一瞬间的诧异过后,心中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盗圣更加敬仰了几分。 如此不拘流俗、自在行事,大概就是江湖了吧。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慨,目光扫过方祈头顶,从他身后那青桐树枝繁叶茂的缝隙间,望向更广袤的天际。 天地莽莽,苍穹辽阔,所谓日边月下,想必是另一种风景。 沈孟虞收回视线,低声道:“你带你进宫,你要帮我从宫里,偷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方祈倒过来写=君子欺之以方 沈孟虞(笑眯眯):但我是伪君子呀。 第7章 少傅大人 金陵自古帝王州,龙虎山前凤凰游。万千朱楼平地起,御道争驰数风流。 这是文人墨客诗中笔下的金陵城,这是达官贵人起居往来的金陵城,这却不是方祈此时眼中见到的金陵城。 “困死了……” 少年一边打哈欠,一边无聊透顶地再度掀开车帘,然而他目中所见,除了马车前头如鬼火一般幽然晃荡的几盏灯笼外,黑夜依然漫长,看不到一点日出的迹象。 沈孟虞坐在他对面,阖着双眼,似在补眠,一声不吭。 方祈抱怨了一句,见沈孟虞不搭理他,也只能一脸无趣地放下车帘,学着他的样子坐着打瞌睡。 然而就在方祈闭上眼的下一刻,沈孟虞忽然睁眼,眼中毫无倦意。 碧水浸润的黑眸在夜色中静静闪烁了一下,他看着对面少年眼下淡淡的乌青,摇摇头,无声地泻出一丝轻笑。 沈孟虞晨起更衣时听章伯提起,说是他半夜三更起夜,隐隐听到东厢中传来一声异动,还以为是遭贼了。只是早上起来去各屋中检查,又什么物件都没有少,倒是奇怪。 如今想来,怕是方祈初来乍到,半夜睡不着弄出的声响。 不过,盗圣弟子大驾光临,可不就是遭贼了? 沈孟虞唇边笑意更浓,他仔细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向章伯等人透露一下方祈的身份,省得日后误会。 心中打定主意,沈孟虞再度阖上双眼,只是唇边的那一丝笑意,却在忘了收回。 . 寅时已过,天蒙蒙亮起来,一线鱼肚白自东南边的城墙外翻上来,随着点点微光聚集成线,就好像有人用笔在苍蓝色的天幕上认真勾勒,自歇山顶角楼飞檐上的碧色琉璃瓦起,一笔笔描绘出坐落在帝京中心的这个庞然大物——皇城。 角楼之下,负责值守的城门守卫们也已调拨轮岗完毕,安然沉睡了一夜的皇城城门大开,接引一位又一位身居高位的臣子上朝觐见。 车夫沈安吹熄挂在车辕上的灯笼,静静握着马车的缰绳,候在承天门边上。 眼见着该去上朝的臣子们大都鱼贯入了皇城,城门口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架马车似在等人,他方才转头敲敲车壁,小声提醒车中二人。 “郎君,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入宫了。” “嗯,知道了。”沈孟虞一路上都只是闭眼假寐,并未真正睡着,反应十分迅速。 答复完沈安,沈孟虞伸手拍拍正瘫在马车角落里睡得香甜的少年,俯在他耳边轻唤道:“醒醒,该进宫了。” “唔……” 方祈还在做梦。 梦里的他正抱着一只比手臂还要粗的大骨头啃得津津有味,冷不防肩上被人一拍,骨头瞬间脱手,自己长了腿似地向远处奔去。他追逐不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骨头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换做沈孟虞那一张美得令他望而生畏的脸。 与美人近在咫尺地对视片刻,方祈彻底清醒过来,脸上又是一红。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沈孟虞,一骨碌从角落里爬起来就欲蹿下马车,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车帘,却忽然被沈孟虞拦了下来。 “仪容。”沈孟虞言简意赅地提醒方祈。 只是他说完,见少年脸上还是一脸迷茫,心中无奈,只能亲自动手帮方祈整理他因贪睡而弄得皱巴巴的领缘:“你要扮作我的书童入宫,入宫前须得整理好仪容,不能再像平日里那般邋遢。” “又不是我想邋遢的,再说了,我也没入过皇宫啊。”方祈小声地为自己辩驳一句,又看看沈孟虞端正严谨的一身装束,莫名地有些心虚。 沈孟虞帮方祈整理完衣领,又顺带着将今早细蕊帮他束好的发髻扶正。他借着从车帘间射入的日光,仔仔细细地端详方祈片刻,在确认一切无误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主动伸手掀开车帘,先一步跳下马车。 沈孟虞站在车前,低声交代沈安未时再来宫门前接人,他回过头,向着已经掀开车帘、却因视线被巍峨高大的宫门吸引过去而忘记动作的方祈招呼道:“下来吧,照我昨晚说的做,谨言慎行,不要轻举妄动。” “嗯……”方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跳下马车,他的视线在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上来回逡巡,啧啧称赞道,“哇,这就是皇宫了吗?好气派!和书里说的一样!” 沈孟虞诧异:“你还看过书?” 方祈回答地理直气壮:“没看过,从街头的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啊!” 沈孟虞:“……”他还是别对方祈的腹中锦绣抱什么期望的好。 二人前行几步,来到宫门边上。沈孟虞从身上摸出那通行大内的腰牌递给城门守卫,又向他们解释了一番方祈是自己新收的书童,在让那守卫验过身份及身上夹带的物件后,这才算正式踏入皇城。 然而沈孟虞沿着宫门甬道没走几步,就听得身后拖拖拉拉还在四下打量的方祈突然快走几步追上来,却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大惊小怪地质疑道:“他们刚刚叫你什么?少妇?你是女扮男装?我明明摸过的……” 沈孟虞突然有些后悔今日直接把方祈带进宫来。 他生硬地打断道:“……闭嘴,少傅是官名,掌东宫教习,不懂慎言。” “喔……”方祈顿了一下,继而弯起眉眼,就像是好不容易偷到仙桃的小猴精,此时捉到沈孟虞一丝把柄,心中得意,语气也变得分外活泼,“知道了,少妇大人!” “你别……”沈孟虞本想说点什么,制止方祈这般叫他,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口,甬道另一头候着的东宫内侍却已先一步迎上来,张口就是一句热情的招呼:“哎呀少傅大人,您可来了!” “……”沈孟虞不用回头,也知方祈此时一定憋笑憋得十分辛苦,身后的猴儿尾巴怕是都快要翘上天了。 罢了,一个称呼而已,迟些再和方祈计较。 沈孟虞心中瞬思万变,面上却装得波澜不惊。 他脸上匀出一丝笑意,冲那内侍回了一礼,寒暄道:“嗯,徐内侍安好。数日未见,太子可好?” 徐内侍脸上笑出数道褶子:“好的好的,殿下知今日轮到沈少傅您入宫授课,早早就起了,特命奴才来宫门前迎候大人。” 二人简单地客套了几句,徐内侍眼尖,瞅见沈孟虞身后跟着的绿衣少年有些面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出言问道:“咦,这位是……” 沈孟虞随着他的视线转头看了方祈一眼,淡定解释:“哦,他是我新收的书童,我让他跟着我,有事也好差遣,就不用劳烦东宫下人了。” 那少年看着年纪不大,身量瘦小,初次入宫也不像旁人一般畏畏缩缩,反倒是一脸好奇地盯着徐内侍,眼神灵动,生气盎然。 “少傅说哪里的话,您的吩咐,怎么会是劳烦呢?” 徐内侍盯着方祈打量片刻,没发现什么不妥,便也只是笑着向沈孟虞谦虚一句,收回视线,自在前头带路,引着二人向东宫行去。 穿过尚书省,行过御史台,跨过通津桥,越过文武楼,此时朝中百官都在宫城的昭明殿中议事,官衙内只有数名小吏往来奔走,着手准备大人们下朝回来后要处理的庶务条陈。 沈孟虞跟在徐内侍身后,目不斜视地走过官衙门口,没有停顿。 方祈慢慢吞吞地落在最后面,眼光四处乱瞟,只恨不得沈孟虞他们走得再慢一点,让他仔细瞧个清楚。 少年这厢正盯着夹道另一侧走过的一队皇城禁军,兴致勃勃地数着他们头顶金盔上的翎羽究竟有多少根,冷不丁前头沈孟虞忽然停下脚步。 他一个不察,整个人直愣愣地撞上去,差点没被绊着摔了一跤。 方祈正打算抬头抱怨一句,却听得沈孟虞头也不回地撇下一声叮嘱。 “别看了,你不认路,小心跟丢。我晚些时候再带你来看。” 沈孟虞说罢,又快走几步,追上徐内侍与他继续寒暄。 真麻烦。方祈看着沈孟虞青色的背影,摸摸额角,心中暗诽。不过他虽对这皇宫大内十分好奇,也还记得自己与沈孟虞的约定,哪怕再不情不愿,也只能收起玩心,抬步紧跟上去。 算了,自己勉强信他一回。 . 东宫柔仪殿内明窗半启,暗香缭绕,太子萧悦正端坐在西暖阁中的书案后,手执经卷,专心诵读。 听到门外有宫人通禀,正埋首读书的少年下意识地就想扔下书卷起身迎接。 然而他刚将手中竹简移开半分,抬头对上一边研墨内侍不赞同的视线,刚冒出一点尖的激动霎时又缩了回去,只敢束手束脚地端坐回去,悄悄从竹简缝隙处望向门口,眼中盈满期待。 沈孟虞领着方祈踏进西暖阁,他绕过屏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躬身行礼,向萧悦问安:“臣沈孟虞拜见殿下,殿下安好?” 萧悦不过舞象之年,作为储君,他一直被教导要含蓄内敛,不宜喜怒外露,然而他与沈孟虞多日未见,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欣喜,扔开竹简快步上来迎接。 “安好,安好!少傅无需多礼,我等……”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却突然看到沈孟虞身后今日多跟了一条小尾巴。 上下将那看上去比他还要矮一头的少年打量一番,又觉得那少年身上穿的一身绿衣似有些眼熟,萧悦忍不住皱着眉头向沈孟虞问道:“少傅,他是谁?” “回殿下,他是……” 沈孟虞正欲回答,却不防身后方祈骤然出声,抢在他前头回答萧悦的疑问。 方祈学着沈孟虞的样子躬身行了一礼,鹦鹉学舌似的将沈孟虞先前对徐内侍的那一番解释重新复述了一遍,一字不漏。 “臣方祈拜见殿下,我是少傅大人新收的书童,少傅大人让我跟着他,有事也好差遣,就不用劳烦东宫下人了。” 方祈声音轻快,动作也学得像模像样,然而正当他得意洋洋地抬起头来,打算摇着尾巴向沈孟虞讨赏时,却被四面八方其他宫人投诸到他身上的视线吓了一跳。 卷帘者骤然松手,纱幔纷飞;捧书者双臂失力,黄卷倾颓;研墨者暂忘添水,墨凝凹砚;还有煮茶的、焚香的、执帚的等等一应内侍宫女皆忘了手中动作,俱是一脸惊诧地盯着方祈,心中大愕。 谁给的一个小书童勇气?他竟敢在太子面前抢白少傅、自称下臣? 他是疯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太子少傅这个官职历来是加官、虚职,虽然位列从三品,但在文中的设定就是不用上朝的,所以小天使们也不要奇怪。 2.一般来说皇宫是分为宫城和皇城两个部分,宫城才是皇帝住所,皇城之内还有百官府衙之类的建筑,文中建筑模式简单参考了一下明故宫的格局,也有各种宫殿杂糅,不较真。 3.舞象之年:本是指少年十五岁到二十岁这个区间,文中暂作十五岁代称。 谁给小猴精的勇气?大概是梁静茹吧=3= 第8章 利善之辩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为掉书袋章节,不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直接跳过~ 萧悦那一句疑问的对象是沈孟虞,谁料正主还未答话,他身后的小童却忽然横插一脚,言语僭越。 萧悦愣了一下,回过神时脸色霎得一沉,张口便欲责问方祈。 不过沈孟虞的反应比他快上一步。 借着垂落的衣衫下摆遮掩,沈孟虞稍稍向后退一步,趁着方祈对暖阁中瞬间凝滞的氛围还有些一头雾水、怔在原地,于他脚面上重重踩了一下,又悄悄在他腿弯处一踢,让他跪倒在地,这才拢袖向萧悦一揖到底,代口无遮拦的书童负荆请罪。 “回殿下,我这书童初次入宫,不懂规矩,若是言语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宽恕则个。” 方祈吃痛,反应过来。只是他得了沈孟虞警示,不敢抱怨出声,只能可怜巴巴地保持着伏跪在地的姿势,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龇牙咧嘴地喊痛。 沈孟虞这一踩、一踢皆发生在顷刻之间,萧悦没有察觉,他只是被沈孟虞突如其来的躬身长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伸手相扶。 “既是少傅的书童,那就算了吧。”萧悦道。 他虽对方祈独得沈孟虞维护一事略有些吃味,然他不愿拂沈孟虞面子,更不想被误会心胸狭窄,也只能将此事轻轻放下。 他暗地里瞪了方祈一眼,直接拉着沈孟虞的衣袖就往书案边走:“少傅快来,上回你留给我的功课我前日就做完了,一共写了三篇小论,昨日请孙翰林帮忙批阅了一篇,还有两篇想等少傅你来亲自检查。” 沈孟虞有心给方祈一点教训,让他收敛些混迹市井的油滑心性,日后也方便在宫中也行走寻人。 故而他此时被萧悦拉着袖子,也只是顺水推舟地走到书案旁坐定,看也不看方祈一眼,笑着拿起一旁内侍递过来的功课,一边看一边回萧悦的话:“嗯好,孙翰林专研孔孟,学识渊博,他批阅过的那一篇,殿下要好好理解才是。” “我会的,少傅你先看着。流泉,给少傅奉茶。” 萧悦对待沈孟虞这个太子少傅恭敬至极,此时闻言,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又转头吩咐屋里掌管茶水的内侍上前服侍。 “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然天灾无常,时时患之;荒淫费奢,阳奉阴违者亦众,财终有所不继也。礼仪兴废,法令以纠,圣人之道,可治善而无以缚恶,唯辅以令法,方彰于天下。殿下贯通儒法,能不拘于一家之言,兼听则明,臣心甚慰。” 沈孟虞十八岁中探花,今上闻他才华风仪,于琼林宴上亲授太子少傅一职,命他东宫教习,至今已有五载。 他工诗善赋,谙熟经典,传道解惑时旁征博引,妙语连珠,给萧悦布置的功课,也不是刻板的诗赋文章,而是让他就先贤的观点自己思辨,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他检查时再加评点。 沈孟虞放下手中薄宣,迎着萧悦因期待而闪闪发亮的眼睛,肯定地点点头。 他眼角余光滑过看上去正安安分分跪在地上认错的方祈,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温柔:“那今日我们继续讲孟子尽心这一篇。殿下可还记得,臣此前与你闲谈庄子时曾说过的盗跖此人?不仅孔圣曾与此人一辩,就连亚圣也专门提过此人。” “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舜与跖,帝与盗,身份天差地别,于天下人之功绩,更是善恶两端,那缘何孟子会说他们之间只有善与利的区别呢?” 太子太傅、太子太师俱是朝中重臣,应付前朝政事已是分身乏术,又知皇帝与太子之间亲情淡薄,平日里大都只是打发翰林院中闲着的博士来东宫代为教谕,能像沈孟虞这般专心致志、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的人,几乎屈指可数。 在这寥寥数名师长间,又数沈孟虞与萧悦最为亲近,萧悦每次都是数着日子盼他入宫,差人迎候,整个人恨不得能黏到他身上,对于沈孟虞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对待,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如此刻,萧悦几乎是绞尽脑汁地拼命思考起来:“因为舜帝……” 方祈跪在地上,太子只是宽宥他言语僭越一罪,并未没让他起身,故而暖阁中其他宫人虽偶尔从他身边经过,却没有一个人敢停下脚步将他扶起,大家都默契地当他是一团空气。 他跪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只是还记得沈孟虞先前代他请罪,生怕这会儿自己一动,又会给沈孟虞这个衣食父母招来灾祸,便也只能耐着性子稍稍挪了挪膝盖,在心中暗骂一句皇宫里的规矩真麻烦后,一瞟一瞟地打量起暖阁四下的陈设来。 至于沈孟虞和萧悦讨论的是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他方小贼并不关心,也没兴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 沈孟虞丑时末刻起身,卯时五刻入宫城,辰时至东宫,一直要教导太子到午时才算完事。 方祈浪迹江湖惯了,不适应这样的作息,先前他虽在马车中又睡了一觉,然而此时百无聊赖地在这暖阁中跪着,他的上下眼皮没撑开多久,又开始互相打架,脑袋也在不知不觉间垂落到胸口,一颠一颠地追着姜太公钓鱼神游。 沈孟虞一边就利善之辩与萧悦讨论,一边悄悄分出一缕神思,注意方祈的动作。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润喉,余光瞟见方祈这般模样,心中好笑,遂在解答完萧悦的一个问题后顺便讨了个恩典,允许方祈站起来,立在旁边侍候。 萧悦听沈孟虞提起方祈,下意识地也向地上看了一眼,在看到那胆大包天的少年旁若无人地打瞌睡时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带着些试探的意味打听起方祈的来历。 萧悦道:“这书童可是少傅您家中的亲眷?少傅这般照顾他,可是想让他在这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可需要我帮衬一二?” 小太子虽然尽可能地藏起心中那一丝嫉妒,然而少年人心思单纯,这一点变化,又哪里逃得过沈孟虞洞若观火的一双眼。 “殿下多虑了,”沈孟虞笑着摇摇头,面不改色地在太子面前扯谎,“这小书童是我昨日街边捡到的一个小乞丐,穷困潦倒,父母双亡,我看他可怜,就给了他几口饭吃。他心地良善,一心要回报这一饭之恩,我拗不过他,又见他还算伶俐,索性让他跟在身边。今次带他入宫,也是想让他长长见识,如有冒犯,还望殿下海涵。” “乞丐……孤儿……没想到煌煌帝京之中,还有这样饥寒交迫的百姓。”沈孟虞解释得合情合理,萧悦自是信他。 他心性柔善,此时听闻方祈身世可怜,什么妒忌之心也都被同情盖过,直接转头吩咐身后研墨的内侍:“不必让他侍候了,松烟,你先带少傅的书童去偏殿休息吧,再拿两样糕点给他。” 交代完内侍,他顿了顿,又由衷感向沈孟虞感叹道:“少傅/高义,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大平治下万民饱暖,无饥无殍。” “殿下心怀仁义,臣也盼着那一日到来,”沈孟虞深知萧悦个性,闻言欣然,也没有推拒他的善意,而是直接顺着萧悦的话继续问下去,“殿下既觉得盗跖逐利也是天性,那为何又应压制其天性呢?要知,盗跖虽暴,然九千附者亦衣食足暖,生计无忧,大而化之,此道亦可以治国耶?” 萧悦摇头:“非也,盗跖逐利,所谋唯眼前方寸、蝇头微末之利;圣人求善,所谋却是兼济天下、万代不休之善。天性本心,向善者利惠路人,向恶者贪得忘亲,若无约束……” 方祈被东宫内侍唤醒时,还有些发愣,他迷迷瞪瞪地看了沈孟虞一眼,见他和萧悦似乎还保持着他瞌睡前高谈阔论的样子,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只得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在内侍身后去偏殿等候。 沈孟虞在东宫讲解完今日的课业,又被萧悦硬拉着留下来用了一顿午膳,方才得以请辞。 他踏出暖阁,还没有来得及向旁边的内侍打探方祈的下落,却见殿前台阶下的一棵梧桐树边,乌压压地挤着一群东宫下人,而方祈正被这群下人围在中间,比旁人都高上一头,一眼望去,倒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意思。 那棵梧桐树下,不是东宫专门用来冰镇瓜果的水井吗? 沈孟虞疑惑了一瞬,但他很快意识到,方祈大概是站在水井的井栏上,方才显得如此高挑。 方祈口中吐沫横飞,脸上眉飞色舞,远远望去,倒与那街头巷尾捡个石墩就能满嘴跑马的说书人形容仿佛。 沈孟虞眼尖,他扫了一眼方祈身边围着的宫人,见他们脸上都是一副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惊讶之余不由得有些好奇。 他没有出声呼唤,而是拾级向下,放轻了手脚踱步过去,也立在人群后头,想要听听方祈是如何舌灿莲花的。 然而他才堪堪站定,耳中却忽然听到方祈口若悬河说着的,却是他今日才在暖阁里与萧悦谈到过的盗跖故事。 方祈不通文墨,更不曾读过经典,然而此刻他口中描述的盗跖生平,却意外得活灵活现。 尤其是那一段对盗跖容貌的描述,更是与庄子杂篇中的记录分毫不差,甚至还在最后大肆褒扬,引得那一群自小入宫、已多年未接触过宫外人事的内侍们向往不已。 “……那盗跖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人中龙也。你们想想,这样一个美男子不做名臣,不做佞幸,偏偏要去做这恶名在外的盗贼,这得是有多么宏大的志向和多么坚韧的决心啊!” “天下有几人能像他一样抛弃美誉,反其道而行,只为求真的?这可是天地间一等一的自在人物,比那些个伪君子可有骨气多了!我好想成为……” 方祈手舞足蹈,越说越激动,只差一点就将沈孟虞好不容易为他编出的可怜身世丢得一干二净,暴露出藏在书童身份下那个胸怀大志的小贼来。 然而他才将心中憧憬吐露出几个字,却忽然听见人群外传来一声呼唤。 那声音不高不低,清润悦耳,然而就是这寥寥数字,却令他浑身一激灵,猛地住口,匆忙从井栏上跳下来,老老实实地站好。 “方祈,”沈孟虞排众而出,施施然走到方祈身边,弯起的唇角擦着方祈的右耳而过,声调再轻柔不过,“闭嘴。” 第9章 盗亦有道 向一众东宫内侍再三保证,自己下回进宫一定把盗跖的故事说完,方祈顶着一干恋恋不舍视线跟在沈孟虞身后离开东宫,沿着朱墙碧瓦的宫道一路向皇城外行去。 盛夏酷暑,烈日炎炎,正午时分的宫道上行者寥寥,唯有聒噪的蝉鸣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耀武扬威地占领这一刻寂静的宫殿。 沈孟虞谢绝太子遣人相送的美意,专领着方祈从那树阴浓郁的小道偏径中穿行,偶尔路遇一两个宫人,也只当他们是躲避日头无心误入,并未察觉有异。 温柔含笑地目送着那频频回头的宫女二人转过墙后,沈孟虞收回视线,唇角一垮敛去笑意,一张脸转向方祈时仿佛换了个人,眉梢眼角都溢着凉意。 他将蜷在背后的右手摊开,手心立着一只三足金蟾,正是方祈之前在东宫顺手牵羊的成果。 迎着少年澄明懵懂的眸子,沈孟虞在嘹亮的蝉鸣中开口训斥,严肃的声音里却隐隐带着几分无奈:“我今日带你进宫,只是让你熟悉宫廷规矩仪礼,顺带为你解释一下宫禁布局规模,好方便你日后行事。然而你都干了什么?偷鸡摸狗,道听途说,你还真是袖里乾坤大,张口吐珠玑啊?” 说到最后,沈孟虞还忍不住刻薄两句,只是他不仅高估了方祈在诗词歌赋上的造诣,也低估了他一张看起来瘦得和猴儿似的小脸厚度。 “袖里乾坤大?”方祈下意识地掏掏袖子,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从里面又掏了几块糕点出来,摇头谦虚道,“不大不大,也就装了这只小金蟾和几样糕点,你非要让我穿你的衣服,又没有暗袋,装不了几样东西。” “至于张口吐珠玑……唔,既然有手可以拿,为何还要用口?这分明是那些不入流的小贼才会做的事,太傻了。” “……”沈孟虞鸡同鸭讲,简直头疼。 方小贼浑然不觉自己的理解有什么不对,只是他话音落下,却见沈孟虞脸上的表情不见和缓,反而更添纠结。 爱美之心忽起,他不忍心见到美人如此痛苦,想了想,也只好大方一回,从沈孟虞手中抓过金蟾,忍痛割爱:“这个小金蟾我只是看它好看,却被摆到柜子的最高处吃灰,似乎无人欣赏,这才偷了它,想借几日把玩一下。你若是不高兴我这般做,那我现在就把它放回去。” 方祈说罢,便想原路折返回东宫,只是他还没走几步,沈孟虞却突然伸手勾住他的领缘,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再度一脸疑惑地回望沈孟虞。 “罢了,下次吧,”沈孟虞叹了口气,将金蟾从方祈手中抠出来,直接塞进他的袖袋里,“下次我带你入宫,你暗地里把它放回原位就好。” 这只三足金蟾是太子三年前过寿时今上赐下的礼物之一,太子无意把玩,又不敢置之闲杂,也只能束之高阁。偶尔有宫人攀着柜子打扫,才会将其取下来擦拭一番,确如方祈所言,是“无人欣赏”之物。 沈孟虞清楚其中关窍,也知若自己此时和方祈二人折返东宫着实有些奇怪,他权衡利弊,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顺着方祈的心意行事。 “好的,少妇大人!” 方祈不知这只小金蟾背后的隐情,不过沈孟虞愿意松口,他原本已经落下去的心瞬间跃起,兴奋地攥紧了袖袋,欢快地应道。 “你别这般唤我,”沈“少妇”继续头疼,“你学沈安他们唤我郎君便是了。” “我不唤。”方祈却应得飞快。 从昨日后山相遇时起,方祈一直就被沈孟虞压制,如今好不容易能捉到一点沈孟虞的痛脚,扬眉吐气一回,哪里肯轻易放过。 赶在沈孟虞伸手捉人之前两步蹿到前头,他吐吐舌头从宫道侧边的古柏后头探出个脑袋,故意笑吟吟地又唤了一句:“少妇大人!” 嘴长在方祈身上,沈孟虞虽能使计诱他暂留帝京,但在约束言行方面,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心底长叹一声,只能将这句称呼当做耳边风过,脚下步子在行到一处岔口时忽然转了个方向,不理还躲在前头扮鬼脸方祈,径自拐上旁边的一条小径。 方祈初入宫禁,对宫中道路两眼一抹黑,见沈孟虞不理他这一番挑衅,也只能悻悻地收了一张鬼脸,脚底运起轻功,狂奔着跟上去。 他刚转过岔口,就听前面沈孟虞认真叮嘱的声音轻轻飘过来:“你在宫中行走,切记不要在宫人面前暴露你的身份和武功。” “你现在是我心善收留的小乞丐,今日出宫我便去找里正给你上户牒,旁人若是问起,你照户牒上的答便是。对了,你该是认字的吧?” “我不就帮你偷个人,怎得这般麻烦,”快走几步追上已经行到浓荫深处的沈孟虞,方祈闻言一边抱怨一边反驳道,“我七岁时就已认字了!你别把我当三岁小童!” “哦,抱歉,我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发蒙了,”沈探花少负神童之名,十八岁即中进士,此时他负手行在前头,闻言唇边逸出一丝轻笑,悠然回讽,“所以我没把你当三岁小童,你最多两岁。” 方祈与沈孟虞斗嘴再输一阵,气得牙痒痒:“你三岁发蒙又怎么样?教人还不是只会教之乎者也,翻来覆去就那些大道理,啰嗦又无趣,伪君子!” 然得方祈如此评价,沈孟虞却脸色不变。 他伸手拨开身前竹丛,只噙着笑意继续反问道:“同游君子,以君子之道敬之,相交小贼,以小贼之道还之。你又不是君子,不过是一只会逐利的小贼,我又为何要用真正的君子之道相待?” “所以说你是伪君子啊!” 方祈不服,他跟在沈孟虞身后踏进竹林,身畔碧涛阵阵,也不虞有旁人偷听他们二人谈话,遂放开了声音争辩:“真正的君子,无论待君子还是待小贼,都只有一副面孔,我虽不敢自称君子,但若人不骗我,我也不骗人。反倒是你,明明想在这皇宫中行盗窃之事,却非要装着什么都不要的样子,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对,表里不一!就是你了!” 方祈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此时他正生气,更是将自己这两日对沈孟虞的所见所感一股脑都抖搂了出来,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就差没戳着沈孟虞的脊梁骨,学那戏里的包青天吊起嗓子,大骂他一声奸臣贼子。 沈孟虞少有才名,德行齐备,在世人眼中一直是温良恭俭的典范,哪怕家道中落,谢勤之那等眼高于顶的世家子也还得在面子上敬他三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敢当着他的面骂这一声伪君子。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沈孟虞再清楚不过,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望向少年。 少年正双手抱胸,瞪圆了眼睛看他。他见沈孟虞回望的眼中似乎隐有惊诧之意,只道自己说对了真相,遂得意地哼了一声,故意挑起眉毛,浓眉之下一双黑眸通透澄明,几可鉴人心。 这个小贼,其实是很聪明的吧。 回想起在东宫时听到的那一番高谈阔论,又联想到前一刻方祈对袖里乾坤的歪曲理解,沈孟虞一时间竟有点拿不准方祈自称不学无术的说辞是否可信,半天没有接话。 方祈见沈孟虞沉默着停下脚步,还以为他是无话可说,终于开心了一点,嚣张地嚷嚷道:“怎么样,我说对了吧?你就是个伪君子。” 然而他这般沉不住气,却是暴露了自己本性。 “伪君子”被他挑衅,回过神来想了想,只简简单单抛出一句话,瞬间就将小贼的一身气焰打压了下去。 沈孟虞唇边噙着一丝笑意,优哉游哉地给方祈泼冷水:“这世上表里如一的人少之又少,如你,若有,也大都被我这般表里不一的人骗了去,亦如你。你说的没错。”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祈以身试法,伤亡惨重。 赶在少年气得想要第一次破例违背师门律令、翻脸走人前牵住他的衣袖,沈孟虞见好就收,也无意刺激方祈更多。 “好了,不打趣你了。”他轻笑着摇摇头,随手摘了一片竹叶卷成笛状,放进方祈手中,只把方祈当成小孩子来哄。 “你且告诉我,这一番有关君子的理论和你先前在东宫讲的盗跖故事,可都是盗圣教给你的?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便教你吹这叶笛。” 方祈曾见人用树叶演奏过乐曲,此时他将叶笛凑在唇边尝试着吹了几下,却半天发不出一点儿声响,心中既着急又好奇,也只能暂时将郁火放到一旁,不情不愿地回答沈孟虞的问题。 方祈道:“祖师爷爷的故事是我师父教的一本盗家经典里说的,后来偶尔路过学馆,也听人谈起过。至于君子,好多说书先生都喜欢讲君子的故事,我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盗家?庄子……道家……噗,”沈孟虞愣了一下,继而失笑,他忍不住抚掌大叹道,“好一个盗家经典,好一个盗亦有道,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和盗圣前辈坐而论道。” “就你,懂什么盗?”方祈闻言,却只是不屑地轻哼一声,缠着沈孟虞就要他兑现承诺,“我已经回答你了,你说好要教我吹叶笛的。” 你也不懂道啊。 沈孟虞在心底轻叹一声,没有接话。他从方祈手中接过叶笛,先凑在唇边吹出声响,示意自己所言不虚。 紧接着,他在少年满怀期待的视线里晃晃竹叶,再度开口时,却是得寸进尺地又提出一个新要求。 “你日后要在宫中以我的书童身份行走,这道与盗的区别,还是要分清楚的。” “为了不让你堕了我沈家一门文名,从今日起,我不仅会教你吹这叶笛,我还要教你读书。” 作者有话要说:三足金蟾一般是古时候给小孩子玩的小玩意,之前在博物馆看见了,就顺手用上了~小□□超可爱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猴子的袖里乾坤可是非常厉害的~是个百宝囊 第10章 克妻之命 “昔日孟尝君座下门客三千,有一回孟尝君陷落敌国,命悬一线,是他手下一个擅长钻狗洞的盗贼和学鸡鸣的食客助他脱困,太史公作传记,方有鸡鸣狗盗一词。” “那鸡鸣狗盗之徒不就是形容义士的吗?哇,所以盗圣也称狗圣,没毛病!” “狗圣?这是什么说法?” “小时候师父就这样叫我的。师父说,这是我们盗圣一脉独有的称呼,他这样唤我,也是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以盗圣之名行侠于世。” “唔……盗圣前辈是骗你的。其实他说的是狗剩,剩下的剩,意思是连狗都嫌弃你,他也嫌弃。” “???!!!……我师父才不是这样的人!” …… “平日里在东宫教谕太子的,大都有这么些人:太子太傅、太子太师、太子太保称三公,少傅、少师、少保称三孤,还有翰林院的五经博士,这其中……” “等等,既然太傅他们叫三公,那你和少师他们不是应该叫三母吗?” “……公是爵位,又不是公母的公。再者说,唤男子为母,颠倒阴阳,是大不敬。” “真得不敬吗?我怎么觉得我说得很对啊,少、妇、大、人!” “……狗剩。” …… 沈孟虞身为太子少傅,每五日进宫一次,教导太子读书,其余日子里虽无公务劳烦,但也时常在外奔波应酬,打点往来,真正能教方祈读书的时间,实则少之又少。 不过沈孟虞本也只是想借方祈的窃术一用,让他方便在宫中行走,并无意教一个小贼什么高深渊博的圣人之学,二人平日就书中义理讨论,与其说是传道解惑,不如说是互相斗嘴。 初时方祈对沈孟虞逼着他读书一事还颇有几分怨言,不过他学的是旁门左道,脑中歪理颇多,你来我往之间偶尔能回呛沈孟虞几句,看着美人蹙起眉峰,一脸无言以对的样子,他心中解气,这一分怨怼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化去,心甘情愿地驻足帝京,留在沈孟虞身边。 这一留,便是一月有余。 金陵地处江南,温暖潮湿,然而即使夏日再长,也躲不过自北而来的秋风越过广袤中原沃土,悄悄踏入帝京。 等到章伯吩咐着细蕊,让她为方祈多改一件夹绵的短袄出来时,已是七月流火,寒意渐生。 沈孟虞这一日特意与萧悦提起一本深藏内宫的前朝残卷,先勾起萧悦兴趣,进而借机差遣方祈去书库琅嬛阁寻书。 方祈此时正跟在一个东宫内侍身后,眼光左右逡巡,上下流连,暗暗将皇宫内苑的布局结构记在心里。 宫中内苑较前朝地势偏高,殿宇巍峨高耸,彼此之间常以虹桥复道相连。复道两侧杂植花木,若人在桥下望之,只见桥上人行芳丛树巅,云气缭绕身畔,飘飘若仙。 方祈不仅眼睛乱瞟,手脚也不安分,在经过复道边上那一丛已经由深翠染上淡淡黄斑的竹丛时,一个没忍住,又从其间揪了一片竹叶下来。 昨日金陵刚落了场雨,竹丛生在背阴的复道下,竹叶上还凝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方祈试着按照沈孟虞教他的法子卷了卷竹叶,凑到唇边,却遗憾地发现饱吸雨水的竹叶无法吹出声响,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放弃这一新学的乐趣。 他闷闷不乐地丢下竹叶,一边四下打量,一边快走几步追上前面低头领路的内侍,百无聊赖地没话找话说:“小竹哥,你说这宫里头秋天都有什么花好看啊?” 方祈活泼机敏,口才了得,又兼东宫众人那日听沈孟虞说起过他的身世,对这知恩图报的“小乞丐”多有怜惜,也都十分照顾。 今日听沈孟虞差遣方祈去内宫寻书,当下便有松烟、竹素几个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太子近侍主动站出来,自请带路。 竹素收回盯着身前宫道的视线,脚下步子放慢,他抬手一指四下亭台楼阁,骄傲地为方祈数起家珍:“要说这秋天可看的花草,当属菊花和桂花最为有名了。旁的不说,就说柔仪殿前种的那几朵秋月白、垂地金,八月末开,白英金蕊,就很好看。还有庆阳宫中种的一排蟹爪,最盛时比人的拳头还要大,我敢说这应是全金陵最好看的菊花了。” “至于桂花,宫中桂花大都种在掖庭和紫微殿前,花开时碎金藏碧,香气四溢,满苑芬芳。我们有些时候得了机会,会约上小膳房的玉箸,偷偷溜去后宫,采桂花私底下做些糕点甜粥。” “不过若说最好吃的,当属中秋宴上御膳房专做的丹桂月饼,里面夹了猪油红糖枣泥洗沙,还有桂花鸭,用加了桂花的盐巴水浸渍卤煮,皮肥骨酥,清香嫩滑,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味。” 竹素入宫时日不长,又兼年纪尚小,还是个嘴馋的猫儿。他本是在为方祈介绍宫中花草,然而说着说着话题跑偏,下意识地溜到吃食上去,一边说一边流口水。 方祈也跟着他一起流口水:“中秋宴?是专门吃好吃的宴会吗?” “吃食只是一方面罢了,宴上重头戏,当还是玩月赏桂。” 竹素抬头,恰好对上方祈一副涎水都快滴到脚面的模样,两只馋猫相视一笑,他继续解释道:“不过你且放心,陛下心善,每逢宫中行宴,大都会多让御膳房多备些酒菜点心,赏给大人们身边随侍的下人,你若想吃,那便求求少傅,让他到时候带你进宫来赴宴就是了。” 一听有肉吃,方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虽然沈孟虞先前答应他每日专门为他做一道肉菜,然而他到沈府一月,受章伯顾婶等人照顾颇多,那里有自己吃独食的道理,每每也都将那一道肉菜与沈家其他下人一同分享,真正拨到自己碗里的肉,也就是堪堪塞满牙缝的程度,虽比独自浪迹江湖时好上许多,但也仅此而已。 所以此时,他几乎是饿虎扑羊似地冲上去拽竹素袖口,满脸兴奋地追问道:“啊?真的吗?一定要等到中秋才有宴会吗?这个月中宫里可还会有其他宴会,有没有少妇大人可以参加的宴会啊?” “有是有……你先放开我,我……”宫中下人大都小心谨慎,一言一行合乎礼法,竹素哪里碰到过方祈这般热情的少年,当下第一反应便是躲闪。 只是他才努力将袖子从方祈手中扯回来,向后疾退一步,却是一不小心直接踏进了连廊边上一小洼未干的水坑里。 他脚下一滑,收不住后仰的力道,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向廊下那一片竹丛中跌去。 “救命!” 竹素的一声惊呼脱口而出,方祈本来看他躲闪,已主动撤去手上力道,此时他正站在复道正中,却是来不及将人拉回廊上。 虽说这半悬空中的复道虽不过三人高,下面还有竹丛接着,摔下去当不虞有性命之危,然而方祈自认竹素遇险乃是受他牵连,情急之下也只得用上他盗家的轻功身法,一个乳燕投林身跃出廊外,抢在竹素落地前压着数丛竹枝扑倒在地,主动充当人形垫背。 只是他仗义出手,却忽略了自己也只是一个身量单薄的少年,细胳膊细腿的,根本担不起另一个人的重量,被竹素重重一砸,登时痛得要命。 然而还不待方祈痛呼出声,他的头顶却忽然伸出一只手,快若闪电地捂上他的嘴巴。那只手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与他一同摔下来的东宫内侍。 “嘘,别出声。” 竹素平日里看起来清秀荏弱,此刻手劲却大得要命。他伏在方祈背上,吐息骤然变得沉重,哪怕方祈此刻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能从他正微微颤抖的手脚上察觉出他的恐惧。 这是怎么了? 方祈对竹素这般如临大敌的反应有些迷茫,更兼左肩被人压着硌在地上,此时正隐隐作痛。 他挣扎了几下,刚想出声让竹素换一个姿势躲藏——哪怕只是稍微移开一点,让他喘口气也好,却忽然听见头顶的复道上传来几声环佩碰撞的响动。 竹素的手也在同时捂得更紧了些。 隐约间有女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是数名宫女办完主子指派的差事,偕同踏上复道,正向后宫行去。 她们一边走,一边议论着京中贵人的八卦,步履轻盈闲适,方祈与竹素藏在复道之下,也能将她们话中的内容听个一清二楚。 “……谢娘子今日进宫求娘娘帮她和沈少傅牵线,殊不知沈少傅本就未打算入宫赴这乞巧宴,倒白白挨了娘娘一顿教训,真是可怜。” 其中一个声音温软些,只是语调隐隐有些遗憾,似乎在同情她提到的那一位谢娘子。 方祈耳尖,一下子就从那宫女口中捕捉到沈孟虞的官名,他心中好奇盖过身上疼痛,霎时停下挣扎,乖乖趴在竹丛间听那几个宫女的壁角。 另一个声音略带几分尖刻的宫女闻言,只是轻哼一声,不屑地嘲讽回去:“有什么可怜的,就沈家郎君那等克妻的命格,还有家世,哪个世家大族还敢把自家女儿往火坑里推!我看啊,娘娘的意思是宁愿把侄女儿嫁给太子为妃,哪怕日后和离再嫁,都不愿嫁给那沈家的破落户!” “秋娘,这里不是朝华殿,慎言。” 那宫女刻薄的话音未落,却听另一名年纪稍长些的女子骤然出声打断。 那年长的女子似是这群宫女的头领,她一出声,身边本还在窃笑着私语的其他宫女瞬间噤声,一时间复道上静得只能听见绣鞋点地的足音。 方祈伏在竹丛间,等了半天没听到那群宫女八卦的下文,他被那刻薄宫女对沈孟虞的一番形容勾得是挠心挠肺,简直恨不得直接扑腾上去,抓住那宫女严词逼问。 克妻?火坑?破落户?方祈回想起他月前在石首山茶摊上听到的那一耳朵八卦,还有他私底下向章伯等人打探沈孟虞亲眷时他们支支吾吾的态度,一下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那除了嘴毒以外全身上下看上去无一丝不好的翩翩佳公子,竟有着一副如此倒楣的克妻之命,比他还招人嫌。 这真是、真是——笑死他了! 一想到自己又找到一个可以讽刺沈孟虞的新理由,方祈死命咬着下唇,整个人都笑得停不下来。他趴在地上,双肩一耸一耸地抖动,动作之大,甚至连身上原本的疼痛都忘记了。 谢贵妃身为三皇子生母,代皇后执掌凤印,与东宫素有罅隙。那厢竹素战战兢兢地等着那几个朝华殿中宫女从头顶过去,回过神时却猛然察觉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方祈似有异样,吓得他急忙拨开竹枝从地上爬起来,张口便要探问情况。 然而他刚将手伸到方祈面前,还未来得及说一个字,却见那原本伏在竹丛间抽搐不止的少年忽然抬头,眨巴着他那一双分外明亮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写满了好奇与不解。 “小竹哥,刚才那几个姐姐可是在说我家郎君?我家郎君人这么好,怎么就克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让小狗圣给大家叫一个:汪汪汪~ 注: 1.虹桥复道的来源是阿房宫赋,但实际上按照秦汉唐宫殿的布局,应该不止三人高(约5米)。文中是为了剧情需要参考了一下跳水五米台的高度,也许这样说能形象一点。 2.桂花鸭就是盐水鸭!每次去吃南京大牌档都要吃这个,是真好吃! 第11章 孤家寡人 两个时辰后,沈府,东厢书房。 去时残月半垂,天光蒙昧,归来骄阳高悬,碧空如洗。 溽暑虽过,盛夏的余威犹在金陵城中徘徊,院中桐影婆娑,廊上碗莲入梦,檐下挂着的燕子巢中,燕父燕母正在低声啾咕着安抚儿女小憩,唯有屋中少年神采奕奕,侃侃而谈,语气声调随着故事情节一波三折,此起彼伏,活灵活现。 “却说那吴兴沈氏一门,本是先太后出身的氏族,那在先帝当政时,可是风头无二,人人景仰。然而风水轮流转,自打先帝薨逝,沈家没了庇佑,日渐式微,甚至在太后与沈公相继去后一落千丈,被迫举族迁回吴兴。” “就在世人皆当一代煊赫大族会就此消失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败的大家族间也还能飞出金凤凰!沈公膝下二子一女,年长的那一位郎君名唤沈孟虞,正是当今执教东宫的太子少傅,官拜从三品。至于这位少傅缘何得了这克妻的名头,此间详情,且容我细细道来。” 少年说了两段书,故意卖个关子。他挑衅的视线在沈孟虞脸上转了一圈,在看到那一幅无动于衷的淡定表情时也没气馁,只是更加卖力地编排起来。 “要说这位沈少傅嘛,那也是个奇人。他幼时即有神童之名,还是个美人胚子,十八岁重入帝京,更是文曲入世,星君下凡,品貌才学惊艳四方。” “不知有谁还记得承平十二年殿试的状元榜眼姓甚名谁?不记得?这就对了!有沈少傅这位探花在,谁还记那劳什子状元啊!那年琼林宴,沈少傅不仅在一众士子间出尽风头,更是引得一位妙龄少女幕后窥帘,芳心暗许。” “这位妙龄少女何许人也?那可是今上膝下最疼爱的永乐长公主,天之骄女!今上听宫人相传此事,也乐得当一回月老,在宴后直接钦点驸马,允公主下降,嫁入沈家。” “公主嫁少傅,这一段姻缘听上去可美满吧?错错错,若这段姻缘能成,又哪里会有我今日讲的这一出故事!” “且说那冰人往来游走,纳彩问名之礼已行,然而谁成想,眼看着都要到纳吉的日子了,永乐公主却忽染恶疾,卧病在床。宫中太医人仰马翻,查不出病因,还是请了清凉寺的高僧入宫,才知是公主误染邪秽,需得远离世俗,诚心向佛,日夜祷告方可保全性命。” “这人活在世上,什么最重要?命啊!要是没命了,再好的姻缘也不过黄土一抔。今上就是再怎么疼惜娇女,听了大师的话,也只能将公主送入城外玄妙观中修养,至今病根未除。由此,这桩婚事也就只能作罢了。” 方“说书先生”讲到此处,大大叹息一声,为这段错失的姻缘遗憾不已。坐在他对面的书中正主却只是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将陶杯捧在手中摩挲,面色不变。 说书先生见状,声调不由得稍稍拔高了些。 “沈少傅是今上属意的驸马,其他世家大族即使有意攀亲,也不敢直接叫冰人上门提亲。这一耽搁,便是两年。” “直到他弱冠那年,今上突然想起自己还欠沈少傅一个媳妇,正巧定国将军也在陛下面前为自家幺女求一门亲事,今上仔细一思量,觉得这一对倒也相配,索性二度指婚,将那将军幺女配给沈少傅。” “你猜猜,这一回又出了什么意外?我告诉你,这一次啊,不是天灾,却是人祸!” “这沈少傅聘礼才下了几日,那将军家的幺女随将军外出射猎,不知怎的竟与家中下人走散,派人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也没有寻到踪影。后来再一打听,说是女郎涉世未深,或是被什么专做腌臜买卖的人牙子勾了去,唉,也是倒楣极了。” “公主抱恙,贵女失踪。当时金陵城里便有人悄悄猜测,会不会是少傅身居三孤之位,命带孤煞,不仅少年丧父,连带着妻子亲缘也十分淡薄。” “不过这流言当时也只是那好事之人暗中散布,未成气候,真正教克妻少傅的名声流传开来,令一众世家子对三孤诰命避之而不及的,还是去岁林尚书家小娘子未嫁而亡的那件事!” 说书先生一口气说到要紧处,有些口渴。 他眼瞅着茶壶边上还扣着另一只陶杯,正打算喝一杯茶水润润喉再接着往下说,冷不防手还没伸过去,却有一人抢在他前头提起茶壶,干净利落地将壶中只剩了个底的茶水尽数倒在自己杯中。 羡慕地咽下一口吐沫,说书先生的书已说了大半,就等着最后一个包袱抖出来解密,好看正主的笑话。在这般紧要关头,他不好泄气去做旁的事,遂也只能不甘地瞪了那渴死鬼一眼,有意加快语速。 “要说那林娘子,可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十岁能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林尚书出身余杭林氏,与吴兴沈氏乃是故交。旁人避凶不敢攀亲,林尚书光明磊落,不信鬼神,又怜惜沈少傅在京中孤身一人,有损名声,遂有意将刚及笄的女儿嫁给少傅,也算结一门善缘。” “只是这一次……唉,那林娘子也是可怜,两家才交换了庚帖,八字都还没算出来,林娘子端坐家中,却忽然一病不起,熬了数日未见起色,红颜薄命,竟就这么去了!” “你倒是说说看,未嫁新妇如此三番遭受不幸,归根结底,不正是沈少傅命中带煞,连累旁人。我看啊,他这孤家寡人的名头,怕是要戴一辈子了!” “啪!” 随着一声抚尺落下,方祈总算添油加醋地将这一出半日前才从竹素嘴里套来的《三孤少傅克妻记》讲述完毕。 他渴得厉害,也懒得去屋外找水,直接倾身跨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书案,伸手就去夺沈孟虞手中的半杯茶水。 “原来你今日之所以随竹素去了那么久,是缠着他八卦此事去了。”沈孟虞坐在书案后,任由方祈将自己手里捧着的陶杯夺去,也不计较。 他耐心地等着少年咕嘟咕嘟地将茶水牛饮罢,方才毫不留情地刻薄点评道:“不过恕我直言,就凭你这点不入流的说书功夫,别说是茶楼食肆,就是街口摆摊,恐怕都没几人会听。” 方祈从宫中憋回沈家,忍了半天笑意,路上还特意在街口停下来,向躲在长竿下昏昏欲睡的说书先生“借”了一把抚尺,为的就是抓着沈孟虞的把柄编排这一出戏,专等着看他笑话。 然而他大费口舌地说了这么一长篇书,沈孟虞全程不动如山,脸色不愠不火,甚至连根眉毛都没挑,反而还有功夫来挑他的刺。 “你又不听书,怎么知道我不入流?”方祈不甘心就这么竹篮打水地被沈孟虞揭过此事,更不肯相信沈孟虞对自己如此编排他一事毫无反应,忍不住忿忿追问,“你都被人戳着鼻子说是天煞孤星了,怎么还能如此坐得住?” 沈孟虞却只淡淡瞟了他手中的抚尺一眼,低头拾起被推到一旁的书卷,重新开始阅读:“你说的不对,我为何坐不住?” “我说的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沈孟虞连眼皮也懒得抬。 方祈不信竹素会骗他,奋力争辩道:“小竹哥说宫里头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沈孟虞哂然:“三人成虎,再多的人说,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方祈:“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对的。” “你知道的这些都只是用来遮丑的表象,关于永乐、雀……” 沈孟虞一边看书一边答话,一心二用,也没防着方祈,直到自己差点将定国将军家的幺女——也就是季云崔胞妹季云鸾的乳名说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方祈套话了。 他放下书卷,抬头第一眼,对上的就是少年狡黠得意的目光。 “公主却怎么了?我既然错了,你身为夫子,可有责任教我什么才是对的!” 方祈双手撑在书案上,他奸计得逞,更兼从沈孟虞嘴里挖出一丝线索,笑得一脸灿烂。 这只小猴子,倒是越来越有理了。 沈孟虞无奈。他一时不慎,被方祈捉住破绽,此时再想收口却是来不及了。 迎着那一对清澈干净的眼睛,沈孟虞在心中仔细斟酌了一下,问道:“你真得想知道?” 方祈拼命点头,指天跺地拍着胸脯发誓道:“我真得想知道,我保证绝不和旁人乱说!” 他说得认真,沈孟虞隔着书案静静看他动作,半晌没有言语。 书房之内,沉默的气氛在二人头顶酝酿。就在方祈以为沈孟虞打算藏着掖着、拒绝以实情相告时,他还没来得及拿“教不严师之惰”的例子嘲讽沈孟虞,忽然看见沈孟虞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声,将视线转向一边。 沈孟虞眉目低垂,温柔的脸上浮出一丝悲戚,就连声音都随之低落下去,隐含哀恸。 “你方才所言的故事中,有四处错谬。” 作者有话要说:小猴子说书水平糟糕,一些有文化的词都是从竹素嘴里套来的,半文半白,大家将就着听一段就好啦~ 第12章 故人旧影 “其一,永乐公主身染的不是恶疾,而是胎孕。出家为冠,也只是因奸情不慎败露,意外小产,此事在世家中传开,名声有损,方才无奈为之” “其二,将军的幺女不是被人牙子拐带,而是和青梅竹马的将军府侍卫暗生情愫,约定私奔。定国将军拉不下面子,不愿承认是自己管束无力,家风不严,这才将责任推诿到人牙子身上。” “其三,林娘子之所以红颜薄命,不是因病夭亡,而是有人暗中下毒。” “在这其中,真正受我克妻之命连累的人,也只有林家娘子而已。” 流言牵涉太多,沈孟虞不想和方祈说得太细,便只用寥寥数言,将这传闻背后的的隐情约略勾出个大概。 方祈在沈孟虞说起第一处错谬时已收了笑,此时正安静地立在一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出身江湖草莽,上头有盗圣师父护着,行事虽从旁道,但从不生害人之心,亦无人胆敢害他。 而他所见识过所谓的阴谋谎言,也就是在街头巷尾听听说书人口中花天坠地的故事中听得一二,但因未亲身经历,一直都当那是杜撰而已。 故此时,他听着沈孟虞坦白的这一番真相,心中震惊之余,不由得生出些酸楚,有点同情于他。 他似乎不应该逼着沈孟虞回忆往事,还牵涉到亡者,这未免有些伤人。 方祈正踌躇着要不要出言安慰沈孟虞几句,告诉他自己再也不编排他的伤心事了,然而他话还未出口,却听得那厢沈孟虞只是歇息片刻,再度开口时,说出的话却让他登时收了那副同情的柔软心肠,恨恨地将其抛到九霄云外。 只见沈孟虞抬起头,乌亮清润的眸中哪有什么戚色,语声更是骤然一变,瞬间从悲哀切换至嘲讽:“至于其四……老而无妻曰鳏,幼而无父曰孤。我身负克妻之命,再长几岁最多也只是成一鳏夫,但是你嘛……我看这孤家寡人的名头,还是你更适合一些。” 沈孟虞的攻击从来直切要害,专打方祈七寸。方“毒蛇”一军未灭,反而被另一只阴险狡猾的竹叶青咬了一口,贻误战机。 他怎么就一时心软,竟会觉得沈孟虞可怜,还想安慰他? 这分明是这只美人蛇有意落下的钩子和饵啊! 方祈一时之间再想不出什么歪理反驳,却又不甘心自己被沈孟虞摆了一道,还附赠一顶凄凄惨惨的高帽。他气得两只爪子抖了抖,索性直接抛开所谓的文章道理,脚下生风,试图以武服人。 “我才不是孤家寡人!” 方祈动作迅疾,出手利落,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绕过书案,张牙舞爪地冲着沈孟虞的面门直扑而来。 沈孟虞坐在无靠的方凳上,身后无处借力。方祈扑得凶猛,他不敢与之硬撞,电光石火之间也只能一脚踢开方凳,仰面后倾,想要以折腰的姿势避过攻击。 只是他的腰才弯了一半,却忽然察觉身前人影一空,随即右腿小腿被人狡猾地踢了一下,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支撑不住地向左后方倒去。 书案后空间狭小,沈孟虞堆了些字画卷轴在靠墙的架子上。青竹搭构起的架子本就薄软,又不经撞,沈孟虞一招不慎,被方祈绊倒,半空中手臂正好带过竹架,数张半摊在架子上还未裱糊封装的字画仿佛在同时得了号召,皆争先恐后地挣脱束缚,展翼而出,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在沈孟虞落地的同时纷纷扬扬地覆了他一身。 灿烂的日光自窗棂间射入,照在画卷上,将本就轻薄的纸张映得近乎透明。方祈俯仰之间大笑的身影透过这一层层如糊纱幕的薄宣,即使沈孟虞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仅凭耳畔传来的清亮笑声,他已经可以想见这个少年好不容易使计骗了他一回,脸上该是如何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不过这个时候就开始庆功,是不是太早了点? 根据宣纸上映着的影子大小判断方祈所在的位置,沈孟虞也不用推开自己身上覆满的“白雪”,只微微屈起手肘,双手反撑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贴地平移半尺,双脚在下一刻出其不意地缠上方祈小腿。 双腿绞紧,脚尖回勾,沈孟虞两手同时拍地,上身借力弹起,随后一手骤然探出,准确地抓住方祈腰带,只消用力一扯,便足以令二人在半空中交换位置,扭转局势。 沈孟虞得季云崔这个武状元亲授武功,青出于蓝,对于如何趁敌人疏忽大意的空隙自救的方法,早已谙熟于心。 方祈好了伤疤忘了疼,见沈孟虞中计,心中得意,却忘记自己的贴身拳脚功夫实是不如沈孟虞,更别提他的心眼儿还要比沈孟虞少那么几窍。 仿佛是那一日清凉寺后山的那一幕重现,只是从昏暗的土洞换成了敞亮的书房。 沈孟虞眼底带笑,推着方祈摔倒在雪地里,他一手拂开遮在少年额前还未画完的墨竹图,薄唇轻启,悠悠补充道:“哦,那大概是我说错了,老而无夫曰寡,你算不得寡人,最多是个孤家。” 洁白的宣纸铺成背景,方祈被笼在沈孟虞的虚影里,一身浅碧窄袖黯然褪色,只留下瞳间黑山白水,仿佛浓墨勾成,画韵天然。 这画中人看起来,怎么竟有几分眼熟? 沈孟虞的手指还没离开方祈鬓边,他的视线骤然与方祈一双眉眼相对,在看清楚少年笑意瞬间凝固的脸庞时突兀地恍惚了一下。 方祈这些日子衣食足暖,高卧无忧,整个人比被他捡回府时高了一截,胖了半圈,细蕊在修改沈孟虞旧衣时都要留心多放些尺寸,省得跟不上方祈蹿高的速度。 与此同时,每当方祈笑起来,原本凹陷下去的颊上也能隐约看见酒窝,一张小脸虽然仍是瘦,但好歹白白净净的,不像是落魄街头的随时都有可能饿死的小乞丐,倒有股春笋尖上飞扬少年似的灵动。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张脸,即使五官不尽相同,但神态却如出一辙。 沈孟虞钳制住方祈手脚,将他按在一地乱飞的宣纸里。他收了笑,迷茫地盯着方祈,想要穿透这个少年清秀的眉目,抽丝剥茧地在记忆深处寻觅着那张熟悉的故人掠影。 只是他看得入迷,却浑然不觉自己此时与方祈之间,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柔仪殿中今日燃着的是宫中新制的菡萏香,沈孟虞在萧悦身边多耽搁了些时辰,从不熏香染衣的袍角也浸了一分芙蓉清芬。此时那香气正沿着一缕在缠斗间脱出发冠的柔软发丝,轻轻搔在方祈鬓边,挠得他脸上痒痒,喉头干涩,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些惊慌。 一定是因为沈孟虞是他见过的美人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方祈对美人向来难以抵抗,也正因如此,他一直秉持着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态度,欣赏完就跑,绝不和美人过多纠缠。此番被逼无奈留在沈孟虞身边,已是破例。 水满则溢,爱美之心固然是好的,但若是任凭爱美之心四处泛滥,不着边界,譬如出现心快蹦到嗓子眼了、嘴巴张着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空空一片浑浑噩噩等等这般状况,那后果可不是你一个小猴精能承受的。 你要是被美人追着讨债,为师我可帮不了你还。 方祈脑海里不期然响起师父方无道先前的叮嘱,眼下他的爱美之心都快要溢出来了,倒是正符合师父话中所说的情况,是大大的不妙。 “你……嘶,好痛!” 方祈心中一惊,红着脸下意识地就想推开沈孟虞,然而他的胳膊才动了一下,肩头却不小心顶在身后的凳脚上,一阵酸痛自右肩蔓上整条手臂,却是不小心扯到了他今日在宫中受的新伤,登时痛呼出声。 方祈痛呼时五官皱在一起,神态瞬间扭曲,沈孟虞原本还执著地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熟悉的痕迹,此时故人影碎,也只能作罢。 有些尴尬地直起身子,沈孟虞略带歉意道:“我压到你了?” “不是……”方祈哭丧着一张脸,他不敢大肆甩起胳膊,只能一点一点地用手掌撑着地面,试图借力坐起身来,“是我在宫里想要救竹素,不小心从复道上摔下去,大概是把肩膀摔着了。” 沈孟虞看他动作如此艰难,心中不忍,遂主动弯下腰,伸手托在他后心的位置,轻轻将他的上半身抱起来,然后从地上拾起那张半躺的方凳,助他暂且靠在凳腿上。 等到安顿好方祈,他又快步转过屏风,打开平日里用来小憩的短榻边立着的壁柜,从中摸了一罐活血化瘀的药油出来,捧在手里回到书案旁。 他蹲下身,一边扒方祈的外衫,一边低声问道:“救竹素,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注释的_(:з」∠)_ 那就祝大家清明节平安吧,感谢你们在看,谢谢^^ 第13章 俎上之鱼 美人亲自上手帮忙解衣,方祈刚被疼痛从踩着棉絮的云端拉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来一遭。 他的一颗心被沈孟虞的动作弄得是七上八下,没个定处,颊上的绯红又多晕开一层,口中嗫嚅半天,方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解释来。 “就……就……就是我不小心把他推下复道了,他身上又没武功,摔伤了不好办,我就主动当次垫背。反正……反正以前摔惯了,没事的。” 沈孟虞手脚利落,方祈穿得又是他的旧衣,系带绳结的位置他再熟悉不过。像剥粽子一样剥下方祈套在身上的三层衣衫,他盯着少年肩头裸露的那块青中带紫、惨不忍睹的皮肤,眉头慢慢皱在一起。 “没事的?”他转头揭开陶罐的盖子,从中倒出几滴药油,在唇边呵热了,又揉在掌心,这才轻轻覆上那块青肿,“你是不是非要摔成个废人才算有事?竹素是宫里的人,若是受伤,自有宫中医令照看。你不过是我沈家的一个下人,受伤了还不吭声,你真当自己会武功就一身铜皮铁骨了?金钟罩铁布衫都没你这么结实。” 沈孟虞说罢,心中没来由地蹿出一股无名火,索性用空闲的二指刻意在方祈颈后掐了一下,以示惩戒。 方祈本是心惊胆战地乖乖靠在凳脚上享受着美人亲自上药的服侍,心中煎熬,却又不敢动弹,此时沈孟虞突然对他的后颈下手,他身上蓦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就要挣扎喊痛。 “不许喊。”沈孟虞眼疾手快,空着的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幅干净的布条,随意卷了卷,直接堵上方祈半张的嘴巴。 随后,他一手抓住方祈未受伤的左臂,另一只手五指用力,毫不怜惜地按上少年浮肿的肩头。 在他手指按下的那一瞬,方祈就像被屠夫摔到俎上的活鱼,身体猛地拔高,但只扑腾了一下,很快就因脱水眩晕而无力逃脱,只能小幅度地试图靠晃动身体垂死挣扎,最终却逃不过成为鱼肉的悲惨命运。 “呜……呜……”他就知道沈孟虞才不是什么好心人。方祈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然而他的嘴巴此时被布团塞住,也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哀嚎。 待得药油尽数渗入皮肤,推散这一团青紫下沉积的淤血,沈孟虞这才肯放开方祈。 他拾掇好药油放在案上,然后从地上狼藉一片的画纸中拨拉出一条窄道,转到屏风后浣手。 等到他清洗完双手,又取了软布擦拭干净,这才慢悠悠地踱步回来,一边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宣纸,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先前曾说过你是第二次来金陵,那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你可还记得?” 方祈忍了半天,总算摆脱沈孟虞的束缚。此时与美人保持一定距离,他的脸也不红了,心也不慌了,从口中掏出布团,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他活动着被推过药油的右臂,发现被推揉过的地方虽然还是隐隐作痛,但气血已然活络了不少,不由地心中高兴,遂也大发慈悲宽恕沈孟虞先前粗暴的治伤手法,在重新穿好衣衫后扶着方凳站起来,蹲在地上陪沈孟虞捡画。 他小心翼翼地揭起一张幽兰图,捧着脆弱的画纸起身放回架上,随口答道:“我当然记得了,是十年前。我师父来金陵寻友,不过没待几日就走了。怎么了?” “十年前?”沈孟虞沉吟。 方祈今年十七,十年前不过是一还未长开的总角稚童,他之前觉得方祈眼熟,也是回想起记忆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少年面容,却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年龄。 那便不是在金陵,而是在吴兴?沈孟虞这半生只待过帝都和故乡两处地方,他所接触的人事,也都在这两处天地间而已。 他遂继续问道:“你可曾去过吴兴?” “吴兴?那不是你的故乡吗?我没去过。”方祈摇头。 “嗯……”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沈孟虞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失望地叹息一声。 沈孟虞的问题来得突然,方祈本来只是顺口回答他,然而过了半晌不见他继续发问,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迷茫,偏头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突然想起罢了,无事。”这回轮到沈孟虞摇头。 他蹲在地上,认真拣选着那一沓散落的薄宣。几张因他心急而不小心踩出印子的画纸被他摘出来揉在一边,其余完好的纸笺则是根据材质分好类别,一一放到架上收好,摆得整整齐齐。 直到从书案上抓了现下不用的镇纸压住那些画纸,将架子又往里推了推,贴着墙根放好,沈孟虞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身再度拿起案上装着药油的小罐。 这药油还是他最初练习季家的小擒拿身法时,季云崔特地拿给他的军中秘药,如今还剩下不少。 他将药油塞进方祈手中,认真叮嘱道:“你先拿去,早晚各揉一次,若是不会,找沈安帮你。日后可别再这般莽撞,你只有全须全尾的,才好帮我偷人。” “唔,知道啦,”方祈跟在沈孟虞之后站起身,他心不在焉地接过小罐,点头应道,“小竹哥说桂花开时他们会去后宫折桂做糕点,可以悄悄带上我,兴许我可以伺机一探……对了,你为何不赴宫中的乞巧宴,小竹哥说入宫赴宴可以尝到许多好吃的,我想吃肉!” 方祈一开始还在老老实实地通报自己打探的成果,只是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那几个谢贵妃宫人提到的八卦,腹内馋虫蠢蠢欲动,无意中就拐到七夕宫中将要举办的乞巧宴上。 然而他甫一抬眼,却见沈孟虞只是面色古怪地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下意识地摸摸脸,又拽了拽方才掩好的胸口衣襟,方祈被沈孟虞这般表情弄得是一头雾水,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 只是他摸了半天,没发现身上有什么不对,脸上也未沾杂物,刚准备询问,却听沈孟虞突然轻咳一声,抢在他前头质疑出声。 “你方才还在咒我是孤家寡人,怎么这才过了半晌,就嚷嚷着要我找媳妇了?” “我怎么让你找媳妇了?”方祈被沈孟虞突如其来的质疑呛住,瞪大了眼,半天没反应过来。 沈孟虞带着点无奈地看他:“你可知宫中乞巧宴都是做什么的?” “难道宴会不是为了吃吗?”方祈一心想着进宫赴宴能有各种珍馐美馔,此时仔细回忆了一下,也没在记忆里寻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方祈少不更事,分不清这些名为节庆宫宴,实则各有目的交际。然而沈孟虞在京中长居多年,对这一切再清楚不过,见他懵懂,遂耐着性子解释道: “乞巧者,求缘者也。乞巧宴,是后宫妃嫔专为京中适龄郎君贵女拉红线的宴席,赴宴者哪里是为了吃,都是奔着宴上郎情妾意,宴后攀龙附凤去的。” “啊?是这样……”经他这么一解释,方祈总算明白过来。 沈孟虞为林娘子守丧一事他是知道的,身负克妻之命,在丧期内与其他世家女子交游往来,祸害更多无辜少女,沈孟虞就是心再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还是罢了。”此路不通,方祈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 只是他心中那一只叫嚣着要吃肉的馋虫却没有随着他的丧气消失,而是愈发凶狠地在他今日只吃了一只鸡腿的腹内蠕动,大胃如饕餮,贪婪似貔貅。 自觉被馋虫蚕食得“形销骨立”的少年咽下一口涎水,想要凭借自身修炼驱散这一刻汹涌而来的饥饿之感。 然而他道行不精,和馋虫斗了半天法,最终还是让口腹之欲占了上风,没忍住在衣食父母面前借着受伤一事开始鬼哭狼嚎:“我都一个月没怎么吃好的了,现在我受伤了,需要好好养身体,只有养好了身体才有力气去帮你偷人,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吃肉啊!” 方祈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可谓一流,沈孟虞本来听他一句“算了吧”已放心坐回书案后,拿起书卷打算继续阅读,然而他凳子还没坐热,衣袖就被旋复开始抱怨的少年扯起,牵在眼前不住摇晃。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视线未及之处,还有另一只不安分的爪子悄悄探进他的袖口,试图在里面探得几枚主人“无意中遗失”的铜板,随时做好拿钱就跑的准备。 沈孟虞见惯了方祈装乖卖巧的本事,也知顾婶儿尤为心疼方祈,私底下偶尔还会拿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妆奁钱让他去买零嘴,绝没有他哭诉的这般凄惨可怜。 故而他只是微微蹙眉,打算直接将这一番泣血上书驳斥回去,让这只过分活泼的小猴子消停些。 只是他还没张口,甫一扭头,再度对上的却是那张明明愁眉苦脸眼底却还带着狡黠笑意的少年脸庞,陌生的熟悉感再度袭上心头,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一句妥协的承诺已从心而动,先一步脱口而出。 “好吧,改日你随我上街,我带你吃肉。” “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有人想要和我聊聊小猴子就好了,搬着小板凳和你吹他! 第14章 黄雀在后 一言为定个鬼! 方祈跪在被香火清供包围的佛祖面前,咬牙切齿地祈祷沈孟虞今生命途可以再坎坷一点。 他今日高高兴兴地随沈孟虞出门,坐在马车上走了有大半个时辰,才从城南的甘泉坊来到这城北的栖玄寺。 栖玄寺紧邻皇城,算半个皇家园囿,只有皇室中人和世家大族可入寺参拜。寺中除了大殿佛阁内供奉的佛祖金身和世家捐赠的功德牌外,还在后进的柏堂中立有历代帝王牌位,供追慕先君遗德的臣子瞻仰叩拜。 因为章伯今日迟些还要出门,沈孟虞念他腿脚不方便,又无法预估自己会在寺中耽搁的时辰,遂先让沈安驾车回转,去接章伯办事,他和方祈迟些自行回去便是。 吩咐完沈安,沈孟虞带着方祈禀名入寺,然而二人才刚走到前进的大雄宝殿,他却突然停下步子,在匆匆交代方祈不要乱跑、安安分分地在前寺中等他后,自己一个人沿着殿旁廊庑向后寺行去,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方祈头一回踏入皇家佛寺,起初还有几分好奇心,沈孟虞这样说,他便也听话地在前寺慢慢溜达,暗自打量。 然而栖玄寺由皇室掌管,禁地颇多,他转了几圈,四处碰壁,偶尔路过讲经的禅房,里面僧侣此起彼伏的“南无阿弥陀佛”听得他是头昏脑涨,没奈何,也只能拣一处略偏僻些的大殿,与里面只敲木鱼不念经的哑巴和尚惺惺相惜,假装礼佛。 这一等,就又是一个多时辰。 一个时辰之内,只有两个腋下夹经的小沙弥匆匆自殿前的槐树下路过,方祈还没来得及出声唤他们一句,赭黄色的人影就消失在了槐荫深处。 这简直太无趣了啊! 大殿里的木鱼声没有听到方祈心中的哀叹,只是保持着十年如一日的韵律,兀自盘旋在佛祖身畔。 方祈回头看了那自打进门起就没见过睁眼的哑僧一眼,犹豫一瞬,没有去惊扰这已经沉浸在西方净土中的佛门信徒,而是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打算在佛像身后被纱帘半遮的经堂里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令人惊艳的宝贝。 佛祖在上,他一个盗圣后人真的只是看看,绝不偷拿。 作为在三教九流中都排不上号的盗贼一脉,方祈虽不信佛,但也懂得在儒释道各家圣人面前不得逾矩,逾矩了会遭报应的道理。 故而他虽然险些被后堂满满一壁金灿灿的佛龛晃花了眼,但也只是梗直了脖子睁大眼睛默默仰望,心中羡叹之余,手脚并无更多动作。 佛龛内供奉着自莲华世界而来的数尊贴金佛塑,经匠人巧手雕琢,佛像表情、姿态不尽相同,或圆润憨实,或修长挺健,薄衣贴体者有之,袖带当风者亦不在少数,神/韵各异。 方祈眼睛转了一圈,视线落在一尊身披璎珞袈裟、右手执莲华印的菩萨像身上。他几乎是用钻研的态度打量着菩萨一身衣饰半掩间露出的丰肩窄腰,双眼细致地一寸寸勾勒描绘,恨不得能抱回去珍藏。 正当他恋恋不舍的目光自佛像线条圆滑的肩头移开,打算诚心实意地欣赏美人绝代倾城的面容时,冷不防忽听到外堂的木鱼梵唱间蓦地插进两道人声。 栖玄寺脱离世俗烟火,香客寥寥,那两道声音响起时,方祈只觉得自己仿佛大半辈子没听到常人说话,心中骤然一喜,恨不得立刻奔到前堂攀亲。 反正菩萨美人什么的都是塑像,也不会跑,下次再让沈孟虞带他来看就是了。 方祈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转身踏出几步,然而他的手指还没碰到纱帘,却忽然察觉那一男一女的两道声音中男声略有几分耳熟,动作霎时一顿。 电光石火间,他猛地忆起那说话之人姓甚名谁,心中惊讶,迈开的左脚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来,轻轻落到殿中粗壮的廊柱后头。 方祈屏声敛气,谨慎地把自己也当成一尊佛像,悄悄躲在廊柱背后,与那不知道是不是聋瞎的哑僧一道,听那二人当着佛祖的面,为这大千世界里众生最看不穿的男欢女爱产生争执。 “阿茹,为兄我再劝你最后一次,你这般与父亲姨母对着干,绝没有什么好结果!” 谢勤之拉着幼妹谢茹踏进大殿,气头上的他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殿内环境,在那听到动响却连头都不抬的哑僧身上停了一瞬,没将那僧人放在眼里,自顾自地试图阻拦妹妹。 被迫拐进空旷大殿的少女闻言,一双杏眼瞪得浑圆,她一边拉拉扯扯地试图从兄长手中抢过衣袖,一边倔强地顶嘴:“我只是喜欢沈郎罢了!哥哥你不带我找他也就罢了,今日我自己寻到寺里,你还非要阻拦。当年是谁说过,只要阿茹看上哪家郎君,就是抢亲劫婚也一定帮阿茹把如意郎君夺回来,如今难道全都不做数了吗?” “你看上哪家郎君不好,怎么偏偏是沈孟虞……”谢勤之昔年无意中许下过承诺,如今被翻出旧账堵回来,也是十分无奈。 谢茹是他最宠爱的妹妹,也是陈郡谢氏二房正室膝下唯一的闺女,自幼娇生惯养,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也是最适合待价而沽、和其他世家大族乃至于皇家结秦晋之好的嫡女。 再退一步说,即使谢勤之愿意为妹妹的婚事周旋,寻一位她自己喜欢的郎君,但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妹子的大好前程,毁在沈孟虞一个有克妻之名的穷鬼身上。 更何况,或许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茹不知哥哥这般苦心为她着想,她一心恋慕沈孟虞,其他郎君在她眼中自然就成了歪瓜裂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谢茹理直气壮地道:“因为其他郎君都不如沈郎啊!” 末了,她见谢勤之神色似有所松动,忙又反过头来扑上去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娇:“哥,你就让我见沈郎一次吧!就这一次,一次好不好?我只是想与他说几句话,若是今日不见,我心中掂着他,茶饭不思,睡也睡不好,你难道就忍心看着我日益憔悴,一病不起吗?” “你……唉……”谢勤之宠溺谢茹,从来都拿她没办法,此时妹妹眼眶微红,正泪光盈盈地像幼时一样冲自己撒娇,他心中一软,最终只是叹息一声,算是愿意帮着自家妹子瞒过家中长辈,允她去见沈孟虞。 “你说的,就一次。不管沈孟虞与你说了什么,日后若无父亲允许,你再也不许偷偷跑出来见他。” “好,我答应!我就知道哥哥你最疼我!”谢茹凭撒娇换来谢勤之退让,脸上神情瞬间从沮丧换做激动,整个人就如同肋生双翼的燕子,扑棱棱地向后寺飞去。 这只小燕子一边飞,一边不忘回头向还站在原地发愣的谢勤之呼唤道:“哥,你快来!我知道沈郎在哪里!听人说,他每年都会在先太后忌日来寺中上香祭拜,我可千万不能再错过了!” 谢勤之无奈,苦笑着提步追上去:“你跑慢点,别摔着了……” 直到谢勤之与谢茹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大殿重新回归到只剩下木鱼声嗡嗡作响的静谧中,方祈这才掀开纱帘,鬼鬼祟祟地从廊柱后蹿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大殿门口,试图看清谢氏兄妹离去的方向。 然而也不知是谢茹带着谢勤之跑得太快,还是这栖玄寺中的翠障浓阴太过葱郁,他不过是慢了一步,抬眼望去殿前人迹杳茫,又哪里还有那二人的身影。 “唉,怎么走这么快……”方祈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门前,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有心跟上谢勤之他们,但是又不熟悉寺中道路。这殿前人迹罕至,连个可以抓着询问的人都没有,若要瞎走,又担心迷路,反倒错失八卦良机,如此种种问题堆在眼前,方祈一时也有些踌躇。 他的视线上下左右转了一圈,无果,最终也只能把微弱的希望寄托到身边埋头敲木鱼的哑僧身上。 只愿这位高僧仅是一窍未通,并非天聋吧,方祈心中暗暗祈祷。 他双手合十,一脸恭敬地站在哑僧面前,试探着开口道:“这位呃……这位大师,敢问您可知要祭祀先太后,是在哪个佛堂?又是去哪个方向?您若不便开口,可否与我指个方向,我有要事须得去追方才那一对兄妹,晚生这厢有礼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是否应该捧柱香方才更显虔诚,却忽然听见那仿佛要从生敲到死、一辈子无休无止的木鱼声也在同时停了下来。 只见那端坐佛前修闭口禅的大师放下木锤,静静抬头,一双深如古井的眼睛缓缓睁开,褶皱纵横的脸上浮起的,是一个洞察一切的微笑。 慈眉善目的“哑僧”噙着笑意开口,一手轻抬,直接出言为这一位目瞪口呆的旁道小友解惑。 “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栖玄寺:即今鸡鸣寺。一般而言都是太庙在供奉皇家帝王牌位,但是太庙一般只对皇室开启,而且都是在特定日子才会开,不符合文中设定,所以为剧情服务,暂时架空一下,让栖玄寺成为一个半开放的寺庙,算是私设。 2.三教九流:三教九流本来是学术流派,后来九流才渐渐成为各种职业的代称。在广泛意义上的九流是没有盗贼这一行的,除非是分上中下三类时,盗窃才和娼算是下九流最尾巴的三种行当。文中说盗贼在三教九流中排不上号,用的是广泛义。 3.美人佛像的描写来自于我之前在西安博物院被一眼击中的一尊菩萨残躯,可惜文里不好上图,真得超级好看!梦中情佛!让人心动极了。 第15章 谢氏兄妹 “郎君以守丧为名,推辞宫宴已有一载,可还不打算入宫赴宴?” “宫宴繁琐,重华尚在迟疑。杜姑姑可是有事相寻?” “听姑姑的意思,应该是的。奴只是帮姑姑传话,具体内情,尚还请郎君亲自入宫,与姑姑一叙。” 栖玄后寺,柏堂阴阴。一阵清风拂过,繁枝轻荡,原本只是暂栖于树上的柳莺重整精神,双翼舒展,清脆的鸣叫应和着前寺传来的钟声,一家老小再度启程,深翠色的身体掠过堂前,在薄纱糊成的透亮窗格间留下一道道纤细的云间碎影。 沈孟虞毕恭毕敬地跪在庄懿太后的牌位前,闭目焚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另一张蒲团上,跪着一位做宫人打扮的年轻侍女。 侍女脚边的竹篮里放着一个漆盒,盒中内容已空,此时她也正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只是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往身边的沈孟虞身上飘。 原本负责在堂中添烛的僧侣已在一炷香前去往斋舍用饭,此时柏堂中只剩下犹在牌位前祭拜的沈孟虞和那侍女二人。一扇扇明窗隔开佛堂内外,他们声音压得低,又隔着数尺的距离,倒也不担心有旁人察觉这二人其实是在借机密会。 沈孟虞口中提到的杜姑姑,乃是曾经在宫中侍奉庄懿太后沈氏多年的心腹大宫女,自先太后薨逝后继续留在宫中,掌管掖庭宫人教习。 杜姑姑地位虽高,然无帝后手令,却不得擅自出宫,故她也只能在这先太后忌日,遣手下的虾兵蟹将来这栖玄寺中献供。 名为献供,实则暗中传递消息。 听了那侍女的解释,沈孟虞慢慢睁开眼。 他没有注意到那侍女隐含爱慕的目光,只是定定看着眼前被数道精致点心包围在其中的牌位,半晌后,方才轻轻颔首,算是决定听从杜姑姑的建议。 “好,还请娘子转告杜姑姑,待下月的中秋宴,我会赴宴。” “郎君放心,”那宫女好不容易从姐妹们手中抢到出宫的机会,被杜姑姑派来给沈孟虞传话,得见君颜,已是喜出望外,故此时哪怕暗送秋波没有收到回应,她也只是略略失望地收回视线,垂头收拾起脚边竹篮,继续低声补充道,“今岁行宴,定在紫微殿中,届时贵妃会自掖庭征调人手去前头侍应,杜姑姑也会与我们一并过来。” “自掖庭征调人手?”沈孟虞轻轻重复了一句那宫女的话,思索片刻,再度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娘子。” 那宫女传完话,又手脚利索地收拾好一应杂物。她还记得来之前杜姑姑的叮嘱,不敢在寺中多加逗留,即使心中还藏着千般万般的不舍,也只能含着满腔不能言说的情意与沈孟虞作别,佯装无事发生地先他一步离开柏堂。 沈孟虞跪在堂中,没有起身,他还需要仔细回味一下那宫女方才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好安排下一步计划,遂打算迟些再去前头找方祈。 然而他刚重新阖上眼,打算沉下心筹谋时,之前那宫女离开时顺手带上的柏堂大门却突然被人再度推开。 楠木制成的厚重木门轰然而启,炫目的阳光射进来,霎时将点着昏暗油灯的堂内照得亮如白昼。 谢茹刚把大门推开一条缝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袭当年她惊鸿一瞥至今念念不忘的青衣,手上力气一个没控制好,不由地比平日里重上不少。 讪讪地收回搭在门环上的双手,她看到沈孟虞回头,一双净如澄湖碧波的眸子疑惑地望过来,羞得耳朵都红了。 少女垂头绞着衣角,一路上恨不得抢亲的汹汹气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犹豫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后退几步,想要拉落在后面的兄长当挡箭牌。 沈孟虞突然被人从暗处拽入光明,双眼还有些不适应这般强光,轻轻眨了几下,略带迷茫。 他有些怔愣地顺着谢茹的动作向门外看去,在看到谢勤之正偏头打量那先一步离去的宫女身影时心中蓦地一紧,飞快地将上一刻游离的思绪暂放一边。 “天道兄?”他缓缓站起身,尽量绷住面上神情,不在人前露出破绽,只拿言语混淆视听,“这位是……令妹?” “重华兄,”谢勤之被他一问唤回心神,更兼自家妹子此时正羞红了脸,躲在自己身后,无奈,他也只能收回落在那宫女身上的视线,携着幼妹的手上前与沈孟虞见礼,“今日好巧,得在栖玄寺再遇重华兄。此乃家中幼妹,名唤茹娘。茹娘,这位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沈少傅,还不快行礼。” 谢茹两年前在上巳水滨对沈孟虞一见倾心,只是碍于未嫁少女的面子,没敢直接上前说话,却将人装进了心里。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向父兄坦白心意,却忽然听闻沈孟虞与林家娘子定亲、又为林蕴守丧、门绝宾游的事,一颗心历经痛苦、犹豫、挣扎,直到家中父母已开始为自己挑选夫婿,这才彻底鼓起勇气,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想要向沈孟虞倾诉她的满腹相思。 然而此刻站在意中人面前,与意中人只隔了一臂的距离,在家中四处横行无法无天的娇蛮少女却紧张地连头都不敢抬。 “阿茹见过少傅,少傅我……我……” 谢茹憋了半天,有一万句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然而最终颤声挤出的,只是一句细弱蚊呐的表白:“我喜欢你!” 谢勤之身为兄长,在为幼妹引见过沈孟虞后也为她的反应捏了一把汗,此时听她如此羞赧,连话都说不利索,倒是主动低人一头,他一腔怒火不敢往妹妹身上撒,索性直接怪到沈孟虞身上。 同生为男子,同样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两榜进士,谢勤之虽然在朝中位列机要,但心里也曾嫉妒过沈孟虞天赐一副好皮囊,哪怕只担着个少傅虚职,家境清贫也能引得无数贵女爱慕,平白让他们落了下乘。 一个破落世家子仅凭一张脸就敢来祸害他谢家女儿,真是活该克妻!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不说,却是主动上前一步,将谢茹往身后又藏了藏。 谢勤之脸上维持着虚伪的笑意,向沈孟虞拱手道:“重华兄见谅。茹娘年少无知,若言语轻狂了些,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 “哥!” 谢茹对着沈孟虞说不出话,但是对着自家哥哥那是毫无负担。 少女敏锐地察觉出兄长话中故意扭曲的意思,却又不敢在沈孟虞面前暴露脾气,怕他不喜,只能急得拼命跺脚,在背后抓着谢勤之的腰带不住推揉。 沈孟虞立在殿中,目光淡淡滑过这几乎要兄妹阋墙的二人,将谢茹的小动作收进眼底,心中默默一叹。 “谢娘子抬爱,重华愧不敢当,”他没有直接接谢勤之的茬,而是拱手作揖,向谢茹回了一礼,主动顺应谢勤之心意,自己当这个恶人,“娘子应也知晓,重华身世畸零,命中缘薄,这一生都不再做娶妻的打算。命里无缘莫强求,娘子还有锦绣前程,定能在我大平满朝栋梁间觅得如意郎君。” 沈孟虞面带歉意,说得恳切,但是他一身风仪气度摆在那里,哪怕是在自我贬损,也是青竹积雪,傲骨犹存。 谢茹被兄长驳斥心意,本来就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此时听沈孟虞又这般温柔体贴地拒绝她,俊美无俦的脸上平静淡泊,宠辱不惊,心中反而爱他更深,一腔涩意直冲胸口,眼泪霎时汹涌而出。 “可是我只喜欢沈郎你啊……你不知道,我当年在上巳节上第一眼见你,便喜欢你了。”谢茹一边哭一边说道。她抛开所谓面子羞赧,倒也能将心意说得完整。 谢勤之立在一旁,耳中听着妹妹抽抽搭搭的哭泣,不仅面上无光,反而愈加头疼起来。 “阿茹,你别哭了……”他心中焦躁,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只得先在怀中的鱼袋里摸了摸,找出方帕子就想给谢茹拭泪。 然而他动作慢了一步,他的帕子刚摸出来,那厢沈孟虞已经直接将衣袖翻转,拿着内里干净的一面递到谢茹面前,助她擦干眼泪。 “谢娘子勿要伤怀,”沈孟虞轻轻瞟了谢勤之一眼,在他执帕的右手上顿了一下,继而淡定地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劝导谢茹,“天下明珠美玉千万,何必执着一人。你正值韶华,还未得见大千世界五色绚烂,若不囿于一城一池,一家一户,壮游四方,东下姑苏,南极沧海,看朝生日华,暮落琼辉,和歌按剑,纵马采莲,兴许在途中就能遇上与你真正般配的意中人,岂不更好?” 沈孟虞献出一袖,成功劝得少女止啼。谢茹迷惘地抬起头,攥住沈孟虞衣袖的手指微微松动,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沈孟虞言语之间勾画出的快意人生。 “和歌按剑,纵马采莲……”那是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的人生。 若是旁人劝谢茹抛下帝京繁华,游历四方,她大概只会对那人嗤之以鼻,然而如今说这话的人是沈孟虞,一时间荒山野岭也成了洞天福地,骑马无车亦当别有风味,她听着听着,心间的沮丧竟渐渐地淡去不少。 “那这世上还会有和你一样的人吗?”谢茹一边抽抽搭搭地吸鼻子,一边巴巴地看着沈孟虞。 “你若不去看看,又怎知没有?”沈孟虞只是微笑着回她。 谢茹呆呆地看着沈孟虞真挚的笑容,鼻头一酸,又有几分想哭。 不过这一次她忍住了。 “我明白了,”谢茹将袖子还给沈孟虞,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学那只会以号哭博取同情的无知幼童,她盯着沈孟虞的眼睛,认真发誓,“若我真找不到意中人,我会再回来寻你的。” 沈孟虞还未来得及答话,谢勤之杵在一旁听见谢茹这般说,却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阿茹,”他黑着脸收回帕子,不耐烦地催促道,“话已说完,时候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说罢,他又强忍着心中怒意,阴阳怪气地与沈孟虞告辞:“看来茹娘还是与沈兄无缘了。也罢,沈兄一心皈依佛祖,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比肩的,我和阿茹就不叨扰沈兄你礼佛了,告辞。” 无缘,不会。 沈孟虞听得懂谢勤之的言下之意,也知自己今日这一番话,实是戳到了世家大族的痛脚,谢勤之脸黑也是理所应当。故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收回已经被谢茹涕泗横流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衣袖,简单卷了卷,拱手与这兄妹二人告辞。 只愿谢勤之今日再无功夫去回忆那先头离去的宫人吧。沈孟虞立在柏堂门口,目送着谢勤之拽着谢茹的身影消失在那一堵杏黄的院墙背后,心中暗忖。 他原本好端端的思绪被这一对不速之客打乱,此时若要回到经堂里继续谋划,也是为难。他在心底暗自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看看天色,在发现时间已过晌午、就连日头都已经向西偏移时,这才回忆起被他丢在前寺、任其饿着肚子自生自灭的方祈。 惭愧之心忽起,沈孟虞不敢再在此间耽搁,他转身合上柏堂大门,抬步就打算去前寺寻人。 然而他还没走几步,正对面的院墙上方突然直愣愣地冒出一个人头,再次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人甫一出现,灵动的双眼正对上沈孟虞惊讶的视线,他勾起唇角,扬眉一笑,右手轻轻一挥,直接将一件反射着日光的精致物件向沈孟虞抛来。 与那件物件一道,如流星般抛进沈孟虞怀里的,还有少年如乳燕般轻盈的身体。 “嘿,接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茹的代表词是“勇气”。我想写很多可爱的女孩子,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追求和优点,这是第一个。 注: “不囿于一城一池”这一段的来源是老杜的《壮游诗》,偶然读到非常喜欢,就化用了其中的几句。 壮游即是古时候年轻人游历天下增长见识的活动,一般只形容男子,我希望少妇能跳出性别的窠臼,所以让他以此劝说阿茹。 希望姑娘们都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人生的路上遇到与你们般配的意中人~ 第16章 乌衣白衣 稳稳当当地抓住少年飞扑过来的手臂,沈孟虞一手捞起玉璧,一手带着方祈原地转了半圈,这才顺利卸去方祈自高墙上一跃而下的冲力。 “这是什么?” 他放开方祈的手臂,将那块已不见穗带串联的谷纹玉璧举至眼前,颇有几分不解地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方祈得意道:“山人自有妙计,你可别想抛下我。”说罢,他又向谢勤之二人离去的方向扬扬下巴,“这是玉璧,那个天道兄的玉璧。” “我不是交代过你,让你安分些吗?你怎么又……”沈孟虞蹙眉。 他不知道方祈此前听了一肚子八卦,只当他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久不行窃手痒了,正打算开口训斥,孰料却被方祈先一步打断。 “我都看到了,”少年脸色骤然一变,换上难得的严肃,“不仅是今日,还有石首山那一次。别看那个天道兄脸上客客气气的,其实你那日从茶摊离开后,他就把你的烧饼和茶水都倒进江里了。他其实看不起你,而且还浪费粮食!” 方祈越说越来气,他双手叉腰,横眉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倒有几分专门主持江湖正义的大侠派头,与他平日里表露出来的狡猾小贼形象相去甚远。 沈孟虞捧着手中这一块沉甸甸的玉璧,耳中听着方祈这般为自己打抱不平,突然生出几分感动。 身居庙堂,人人嘴上挂满仁义道德,然这其中,又有几人敢像这什么都不懂的小贼一般,只因仗义出手,慷慨直言的? 沈孟虞心底一声长叹,他没有点破自己其实早已看透谢勤之的伪善,只对方祈话中所说的最后一点做出回应:“所以你偷这个玉璧,是打算用它来换那两个烧饼和茶水的钱?” “没错,”方祈点点头,轻哼一声,继续义正辞严地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他那一身叮铃哐啷的玉佩我听得烦,如今只偷了其中一个,还算便宜他的。希望他能以此为警,别再那么烦人。” 君子比德于玉,谢勤之自诩世家,又供职礼部,一身玉饰确实比旁人戴得多些,沈孟虞偶尔听见,也与方祈的感受心有同焉。 皱起的眉峰在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本来打算训斥的话也悄悄消失在唇齿深处,沈孟虞听着听着,脸上忍不住也露出一丝笑意。 近墨者黑,他与方小贼相交近两个月,现下既已得手,那还不如光明磊落地也做一次盗贼,如此,也算不辜负这小贼的一番心意。 沈“大盗”重新将玉璧塞进方祈手里:“好,那这块玉璧就算他还我的。我现下再用这块玉请你吃肉,可好?” 方祈偷这一块玉璧,只是因为看不下去谢勤之的态度,故顺手而为。他原本来找沈孟虞的目的只是要他记得约定,带自己吃肉,这一点他可一直没忘。 “好!”见沈孟虞如此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盗窃一事,还主动提出借玉璧兑现承诺,方祈心中一松,也跟着笑了起来。 甚至他一边笑,一边还有些懊悔自己刚才没有趁机多偷几件玉饰,兴许还能多换些银钱拿来买肉。 不过此时谢勤之兄妹二人都已走远,再追上去也是麻烦。方祈摇摇头,克制住自己的贪念,他拿着玉璧仔细研究了一下,又对着日光看清楚里头的杂质,暗暗为这块通透细腻的玉璧估出一个价格,心中还算满意,遂也放下其他杂念,拉着沈孟虞就向寺外行去。 “交给我吧,我带你吃香喝辣!” 说是带沈孟虞吃香喝辣,但真正吃香喝辣的人,也只有方祈一个而已。 帝京的当铺从来不会少,方祈这段日子偶尔在城中转悠,也打探出几家铺子掌柜胆大,敢收这等权贵氏族中流出来的黑货。 他从栖玄寺出来,在沈孟虞的指点下寻到一家位于城东的铺子,凭着伶俐的口齿与那当铺掌柜来回磨了几句,用二十两银子的价格当掉这块玉璧,十九两换成票子,留一两换做铜钱,这才兴冲冲地带着沈孟虞上那秦淮边上的集市潇洒。 方祈左手抓着一包热乎乎的牛肉帖饼,右手上的一只烧鸭已啃得几乎能看清骨头。 他吞下最后一口膏丰肉细的鸭肉,斜斜瞥了正捧着一块海棠糕细嚼慢咽的沈孟虞一眼,含糊着开口问道:“吃素、克妻……你是真打算以后都不娶妻生子,也去那庙里当和尚吗?” 方祈是饿死鬼投胎,见到肉两眼放光,形如饕餮。沈孟虞陪着他在各色食肆中转了一圈,看他吃肉吃的开心,自己却只要了几样糕点和一份素面,似是一点也看不上其他美味佳肴。 自去岁林蕴去后,沈孟虞知晓真相,无意让更多女子受他牵连,故他曾亲自上清凉寺受过居士戒,以居士之名问佛求理,远离俗事。 佛经读得越多,越知红尘五蕴七苦,沈孟虞身在俗世,一心只想着为父亲洗脱污名、重振门楣,让沈氏荣光再现,至于其他爱憎别离、求而不得的物事,在他眼中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 顺应佛心,摒除杂念,也是一种归宿。 所以此时面对方祈的疑惑,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反问道:“皈依佛祖,有何不好?” “也不是不好……”人生于世,都有自己的道,方祈从盗窃之道,也从来不会阻拦他人的道。 他停下步子,认认真真地将沈孟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双眼在对上那一张在满头青丝映衬下,几乎堪称绝色的容貌时幽幽叹息一声:“真可惜……” 沈孟虞听出方祈口中的遗憾,他放下手中糕点,偏头不解道:“可惜什么?” 可惜美人没了头发会变丑啊!这句答案在方祈舌尖滚了一圈,没敢说出口。 “没什么没什么……”略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方祈拼命控制住自己跑得快追上那脱缰野马似的思绪,不让那一副头顶寸草不生的美人图在眼前晃悠。 他慌慌张张地将啃光的鸭架往纸包里一塞,用手背抹抹嘴边油花,双眼碌碌一转,随意指了指朱雀桥那边被高墙包围在中间的朱楼碧瓦,试图岔开话题:“那里是什么地方?为何墙围得那么高啊?” 沈孟虞被方祈硬拉着换了个话题,也无意继续追问。他随着方祈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掠过巷口那一幢足有五层高的望楼,淡淡收回目光。 “那是乌衣巷,王谢家族所居。你今日碰到的谢氏兄妹家便是在那里。” “乌衣巷?”方祈见沈孟虞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松了口气。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这街巷的名称,好奇道:“你之前教我时,不是说黔首黎民指的都是寻常百姓吗?那为何世家子也要穿乌衣?” 这小猴子怎么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举一反三? 沈孟虞怔忪片刻,他虽早早就知乌衣巷一名的来源,可还从未将乌衣与黔首联系在一起过。 他想了想,只拣着几句前朝传说里的故事来为方祈解惑。 “乌衣之起,旧时乌衣营处所也,”沈孟虞道,“乌衣营乃是吴国禁军营地,昔年吴国服色尚玄,营中士卒多穿乌衣,遂得此名。与黔首黎民无关。” “唔……是这样啊。不过穿乌衣,戴黑巾,也没有问题啊……”方祈的思路却从来不跟着沈孟虞走。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向朱雀桥上行去。 方祈跑得快,蹬蹬几步奔到桥中央,扒着栏杆上立着的狮子抱柱低头向远处张望,口中啧啧有声:“哇,真是富贵人家啊!院墙都用的都是琉璃瓦,屋檐上的小兽也都是琉璃做的,门前停的都是四匹马拉的轩车……早知道我今日真应该多偷几个玉佩的!” 谢家乃是今上倚重的亲信,沈孟虞与之来往不多,不言他人是非。 他站在桥上,正垂头盯着河中乱红随水漂泊、浮浮沉沉,此时听到方祈这般赞叹,也只是心中一哂,轻笑着转过话头:“是谁说过盗圣取物从不贪心的?你到底是真的盗圣弟子还是冒名顶替的?” 方祈一直以盗圣弟子的身份为傲,此时沈孟虞突然质疑他的真假,却是不能忍。 他唰地一下收回目光,挺直腰杆做不屑状:“嘁,我就是说说罢了。盗圣只收了我这一个弟子,旁人可换不来!” 方祈一身轻功卓然出众,在沈孟虞眼中,便是季云崔也难以望其项背。沈孟虞当日凭着他展露出来的轻功和一身言谈举止,再辅以那一把削金断玉的匕首,已确认过方祈身份,如今他再说这话,也只是打趣,并无其他意思。 故他也只是闲闲伸出手,屈起食指,在方祈光洁饱满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催促道:“好,我知道了。你可看够了?看够了就走吧。” 方祈意犹未尽地回过头,向那乌衣巷中又多望了一眼,然而迫于沈孟虞淫威,他也只能依依不舍地与那高门深第惜别。 他跟在沈孟虞身后下了桥,心中总觉得还有些遗憾,想了想,忍不住快走几步,与沈孟虞并肩而行。 他追问道:“既然乌衣巷是因为有人穿乌衣而得名的,那有没有什么街巷因有人穿白衣、青衣之类而得名的呢?其他颜色的名字,也都很好听啊。” 方祈本是随口一问,孰料他话音刚落,沈孟虞的脚步却蓦地停了下来。 温润端方的青年站在秦淮岸边的柳树下,金绿相间的柳条趁着秋光尚有余温,柔软地拂在他身上,希望能被这位翩翩君子攀折带走,寄情托思,躲开碌碌枯老的一生。 沈孟虞在一片潋滟的夕色中开口:“并无街巷因白衣青衣得名,”他顿了一下,眼中隐隐露出几分怀念似的温柔,“但是这城中昔日曾有一座观音寺,名叫白衣阁。”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关于佛家的居士戒,一般是指杀、盗、婬、妄语、酒五戒。此章先破第一处盗戒,其他的慢慢破哈哈哈 2.牛肉贴饼来源于南京的牛肉锅贴,因为找不到锅贴的古称所以换成饼了;烧鸭姑且算烤鸭吧,据说北京的烤鸭也是当年从南京传过去的,南京的烤鸭也好吃! 3.文中的物价水平没有固定的朝代模板,几两几钱、银锭银票都是作者瞎几把写的,请勿深究 4.望楼:类似于院子角落四角的瞭望塔,在出土的魏晋时期陶院落中经常能看到 5.朱雀桥古时应该是一座浮桥,文中为了视觉体验写成石拱桥,不考据 6.白衣阁这个名字不是生造的!是真的有观音禅寺叫这个名字!我是前一阵子在小雁塔里见过这个名字,当时就觉得超级巧,于是就直接挪用了,下章会给解释哒~ 自从文名文案放飞了作话也放飞了,还是那句话,大家如果嫌聒噪的话直接屏蔽就好啦,对我而言我只是想做个记录,如果能让大家觉得有趣就更好了 第17章 故地重游 “白衣阁?”方祈骤然听闻这三个字,眼睛亮了一瞬,他好奇地追问道,“在哪里?” “在长干里,”沈孟虞的怀念也只是微微浮出水面片刻,很快沉没下去。他收回恍惚的神思,在看到方祈一脸好奇的表情时,只当他是对那寺庙的名字感兴趣,“你想去?” 方祈把头点得和旁边货郎手中的小鼓一般:“嗯!想去!” 沈孟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尚在犹豫:“今日……” “今日我出门前看了历法,七月廿三,庚寅日,宜祭祀、祈福、扫舍还有出行!”方祈嘴皮子动得比他还快,手上更是直接来拉沈孟虞,“若是嫌远,我可以用轻功带你去,绝不会耽搁到宵禁的。” 方祈的爪子上还沾着方才吃烧鸭时留下的油腻,沈孟虞一个旋身,旁移几步,不敢让自己今天穿的这身衣裳再遭毒手。 “倒是不远,”他向河堤下那一群临水浣纱的妇人方向努努嘴,示意方祈先下去把手洗干净,“罢了,我带你去。只是这观音寺如今已然荒废,恐怕看不到什么就是了。” “没关系啊。”方祈倒是一点也不介意。 他随手一丢,先将怀中揣着的牛肉贴饼和吃剩的烧鸭骨架一并送给不远处的一个老乞丐,然后飞快地跑到堤下洗干净了手,还顺便摘了几朵河畔石缝间生长的小花上来:“我给观音大士献几朵花,应该也不算空手而去了吧?” “你还真是借花献佛……”沈孟虞再度被方祈出人意表的清奇思路噎了一下。 方祈没有听出沈孟虞的嘲讽,他只是一反常态地催着沈孟虞快些领路,一脸的迫不及待。 “难道不对吗?走啦走啦,说起来,你今日不是去栖玄寺中上香吗?你的香还有剩吗……” 香剩不剩都无妨,只因不仅是香,就连花也无处供献。方祈呆愣愣立在长干里南边的一处断壁残垣面前,一时间只怀疑沈孟虞先前的话都是在诳他的。 他忍不住抛下手中认真擎了一路的花草,转头向沈孟虞高声抱怨道:“这不就是一堵墙吗?阁呢?阁在哪儿呢?” “就在你眼前。” 沈孟虞却不看他,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抚上那一面只剩下一半的墙垣,心底凄然一叹。 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在他十八岁重入帝京的时候,那时的白衣阁尚还存有三面旧壁,一角飞檐,半幅门匾,不想时隔五年,匾去檐飞,只剩下这南边的一壁一息尚存,却也破败不堪。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凌乱残损的砖瓦,沿着枝繁叶茂的古木深阴,看向不远处那一条斜晖掩映下略显寂寞的里巷。 巷道深深,无数新宅旧邸或塌杞,或重建,不仅院中楼榭高低不平,杂乱无章,就连院墙上涂抹的粉灰都是或深或浅,斑斑驳驳,宛如美人残妆半卸,露出下面苍老枯槁的真实面容。 兴许是哪方贼人见利起意,将完好的石板撬走数块,本由水磨天青的石板铺就的夹道如今也换了副样子。新填补上的岗岩粗砺不堪,棱角分明,车马往来多有不便,久而久之,便也无人再肯驾车骑马进入巷子。 故那巷中立着的,本是供往来贵人系马停车的拴马桩,此时也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断柱,柱底灰浮半寸,寒芜丛生。 楼旧台空日倚门,宝马香车俱成尘。 夕阳道上无人迹,还将新辙换苔痕。 这里是,他们沈家昔日的宅邸所在。 方祈绕着这堵破墙转了一圈,又探头探脑地朝那寂寥无人的巷子里张望数眼,满心失望地收回视线:“这哪里像个阁了啊?你一定是在骗我吧。” 沈孟虞却道:“我骗你作甚?我所知的白衣阁就是在这里,至于这城中还有没有其他白衣阁,我不知晓。你若不信,再去问旁人便是了。” 方祈心中认定了沈孟虞是在骗他,愤愤道:“这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哪来的旁人!” “那我也帮不了你。”沈孟虞一心沉浸在故地重游的哀伤氛围中,只觉得方祈杵在身边聒噪。 他略略回忆一下,索性扯了个谎支开方祈,眼不见心不烦:“你先出这巷子,再往西边走走,那里应有一座小佛堂,里面似乎也供着尊观音菩萨,门口仿佛也有白衣二字。” “诶,你不早说!” 方祈早早认定这一面残壁定不是他要找的那个“白衣”,正郁闷间,忽然听到沈孟虞提出一个新的所在,说得是像模像样,他一拍大腿,直接抛下这位好心指路的活菩萨,飞奔着就过去寻觅。 方祈一走,断壁前只剩下沈孟虞一人,就连巷子里的鸣蝉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日光温柔地笼罩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身,以至于让那一身色泽偏蓝的青衣被照得发白,再加上他目露哀色的面容,倒真像是一身白衣的观音大士在怜惜世人。 “父亲……” 沈孟虞在那面断壁前伫立良久,突然开口。他口中轻轻唤出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连牌位都来不及在此地供奉的父亲。 十年前沈太后薨逝,沈家失去外戚身份,在朝中遭新帝扶植的谢氏一门打压。沈孟虞之父沈尧身为沈氏嫡系,是沈氏一门在朝中地位最高之人,首当其冲受到排挤。 在这四面楚歌的危急关头,沈公一边殚精竭虑地思索着家族出路,一边上表谏疏,通议制律,为国为民,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大厦将倾,帝心早已不在沈家,沈公难荷重负,最终在不知是何人授意的言官弹劾中一病不起,忧愤而亡,身后还要背负着贪吏的污名。 沈家自此,一败不起。 十年光阴流转,沈孟虞还记得那日自己打马离开金陵城时的场景。 那一日,即将前去城外清凉寺修佛的白度禅师点燃阁中灯烛,为已在送柩回乡路上的沈公做最后一场法事,十三岁的少年跪在堂中,静静听着白度禅师口中默念的超度经文,头一次将佛经中所描述的人间愁苦与西方极乐听进心里。 “禅师此去,可有回还之日?” “世事无定,贫僧心愿,然不得妄言。郎君呢?” “自当回还。” 沈孟虞在白度禅师的目光相送中离开白衣阁,只是他骑在马上,挥鞭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最后再看这已与他毫不相干的朱楼碧瓦一眼。 最后一眼,不是诀别,而是决心。 重重楼宇之下,白衣缥缈而去,悠悠天地之间,红尘滚滚而来。 晚风吹起木柱下的灰尘,穿透旧时白衣阁留下的断壁残垣,扑到沈孟虞脸上。他眨了眨眼,双唇微微一抿,尝出风中苦涩的味道,这苦涩提醒着他那一段无法忘怀的过去,也在同时令他清醒过来,回神到如今所处的当下。 急促的脚步声仿如破阵乐初起时的鼓声,纷繁如雨点,又带着特殊的节奏。小巷里一下子喧闹起来,所有沉睡的嘈杂也如同被那脚步声唤醒一般,吵吵嚷嚷地重新回到大千俗世之中。 不多时,少年纤细修长的人影已出现在粉壁上,沈孟虞看着那道被夕阳拉长的人影越来越近,少年明亮生动的脸庞也越来越清晰,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借着断壁遮掩,没有直面这一只因生气而双颊鼓得快要涨破的小蛤/蟆。 “你又骗我!哪里有什么菩萨佛堂!那明明是个黑不溜秋的灶王庙!丑死人了!” 方祈被沈孟虞摆了一道,兴冲冲地跑去看白衣菩萨。然而他到了那庙前,却只见堂前高悬“灶王”二字,里面还坐着个大腹便便面如锅底的黑老头,难看得他先前吃下去的烧鸭都快要吐出来了,整个人败兴而归,扑上来就要找沈孟虞算账。 他扑得快,沈孟虞躲得更快,方祈和那扯了谎却脸不红心不跳的伪君子围着这面断壁绕了几圈,却一直没摸到半片衣角,气得牙痒痒。 “你躲什么躲,”方祈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磨牙,“做了错事还缩头缩脑的,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沈孟虞见他不追,也停下步子。 “我的良心安安稳稳,不劳费心,”沈孟虞微微弯了弯眼,恬不知耻地引诱方祈入彀,“只是若有狗继续追我,那怕是吃不到中秋宫宴上的桂花鸭了。” 先打个板子,再给颗甜枣。方祈虽然对沈孟虞这一番明嘲暗讽气得要命,然而美味珍馐大过天,吃一次宫宴上的仙枣才不枉此生,思及此,他的脸色瞬间和缓不少。 竖了不过一炷香/功夫的毛刺再度塌软下去,方祈掂量着步子慢慢靠近沈孟虞,见沈孟虞只是袖手站在原地,不躲不避,也不好意思继续出手。 他慢慢蹭到沈孟虞身边,这才扒拉着沈孟虞的衣袖,两眼放光地认真看着他:“你要带我去宫宴?你说是我就原谅你。” “是,”沈孟虞颔首,他一旦讲起正事来,眼中不由自主地褪去些许柔软,带上几分凛然,“但在中秋宴前,你须得先摸清冷宫方位,最好能凑近些,将周边守卫布局一一记住,如此,才好让我为你安排后续出路。” 末了,他目光稍稍偏移,看向巷口深翠间不易察觉的点点金蕊,意有所指:“你不是约着和竹素他们一同去掖庭折桂吗?八月初,宫里的桂花也该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其实灶王塑像好像不是黑如锅底的==但为了扮丑,就委屈一下灶王大大了。 2.好像看过资料说南京之所以在历史上比帝都啊好多地方干净,就是因为全城都用石板铺路。打磨过的青石板算是比较奢侈的一种材料了,所以在文中暂且用作富贵人家门口的地砖,其他地方就暂时铺别的了。 作者大概是有点强迫症,喜欢纠结这些细节,大家随意看看就好 文中诗词一部分是作者随口胡诌,不求平仄,求放过 第18章 冷宫疯妃 八月初,原本只在枝叶间露出几朵青色花苞的桂树仿佛在一夜间得了花信,金扇轻挥,华盖慢展,除了紫微殿前朝霞秋月争颜色,尚有掖庭宫外郁郁清芬十里飘。 “玉箸,你来这边看看,这一树金盏碧珠可是适合给殿下泡桂花茶?这一株桃叶黄……” “玉箸玉箸,快来快来,我在这边发现了一株红凝香,太子最喜欢吃丹桂花糕了!我们可得多摘点回去才是!” “玉箸玉箸,我……” 方祈跟在松烟竹素几人后头,与太子小膳房的玉箸一起,趁着沈孟虞拉着萧悦在柔仪殿辨析义理的机会,偷偷溜到掖庭宫外的一片桂林中攀折昨日初开的桂花。 竹素等人身为太子近侍,虽然自己也馋这些用桂花做的糕点,但还是将萧悦的喜好放在头一位。 他们认得其中几种桂花品类,只是身手不如玉箸细致,遂只能站在树下呼唤那膳房的小内侍到处乱跑,又合力将他托起来,好让他能探得高些,将一朵朵桂树枝叶间藏着的玲珑桂子分门别类地收进绢袋里,贴身放好带回东宫。 方祈站在浓香扑鼻的数棵桂树之间,东摸摸,西看看,见竹素等人忙着折桂,再分不出余光注意他的举动,于是便沿着墙根悄悄寻到一处隐蔽的角落里,瞅准身边无人的机会,提气纵跃,干脆利落地翻进了身后的掖庭宫。 掖庭宫,说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一群宫殿。除了帝王身边有头有脸的娘娘们自有自的宫殿,其他刚入宫的、不受宠的、年老色衰的妃嫔大都居住在此地。 这些妃嫔除了身份上还担着个主子的名头,但在掌管掖庭教习的老人姑姑面前,大多数人都是陪着笑脸,巴结逢迎,只盼着有朝一日能飞出掖庭,重上枝头。 因为掖庭宫内大都是皇帝后妃所居,宫城禁卫不方便走动,便只在外头巡逻值守,内松外紧。方祈入了掖庭,凭着他一身卓然的轻功,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一众妃嫔宫女的居所上空一掠而过,连只麻雀都没惊动。 他的目标,是位于掖庭西角人迹罕至的冷宫。 和前面尚有些喧闹的殿宇不同,冷宫孤独地矗立在皇宫一角,不仅门口的宫道上静悄悄的,就连宫中服侍的下人脸上也都是一派愁云惨淡。 偏殿一隅,几个年长的宫女围着一张桌子坐成一摊,却半天才说一句话,看上去人人都像那行将就木的活死人一样,除了还能进气出气,再无生机。 冷宫太过寂静,散布四周的数间宫室大门紧闭,高窗也大都用深色的窗纸糊住,看不清内里是否有人居住。方祈吐了吐舌头,像只蜘蛛一样趴在梁上,他不清楚要找的人究竟在哪一座宫室之中,也只好先来这唯一敞开大门的偏殿探探口风。 得人钱财衣食,与人消灾办事。他答应过沈孟虞要帮他偷人,自是要拿出十万分的认真态度对待,不能坏了盗圣一脉诚实守信的名声。 好在他没等多久,北边的一座宫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一个做最低等下人打扮的宫女沿着回廊匆匆赶来,抓住端坐屋中的一名中年妇人就往外跑。 秋夕将至,岁渐添凉,然而那小宫女行色匆匆,满脸焦急,却是冒了一头的汗。 “周姑姑,您快去看看,齐太妃娘娘又发癔症了,正满殿砸东西呢!” 那中年妇人本在偏殿与其他宫女静坐闲谈,冷不防被那小宫女抓住手臂,起身时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膝盖直接磕在门槛上。 她狼狈地爬起身,掸掸裙上灰尘,却是用力将手臂从那小宫女手里抽回来,在一众袖手旁观的戏谑视线里梗着脖子挺挺胸,口中骂骂咧咧跟着那宫女踏出偏殿,一瘸一拐地向北边行去。 “那疯婆子又催命呢,也不知道今个儿又要把阿周折腾到几时。” “可不,三天两头地发疯砸东西、要儿子的。也不知陛下还把人供在这冷宫里作甚,十几年了都没死,真是白瞎那一口皇粮。” 那小宫女的到来仿佛打破了什么不得妄言的符咒,就在方祈寻到目标、准备跟着那二人一同离去时,却忽然看到屋里那几个“僵尸”在那周姑姑离去后瞬间褪下僵硬的外表,眉飞色舞地又一次车轱辘起这冷宫中聊胜于无的八卦。 疯妃?癔症?儿子?沈孟虞告诉他的内容可没这么详细。 方祈隐隐嗅出其间暗藏的八卦味道,心中意动,已荡下屋梁的右脚悄悄收回,重新搭到梁上。 他借着大开的门缝探头外望了一眼,在记下周姑姑离去的方位后收回视线,炯炯有神地注视这一群背后说人闲话的长舌妇。 “你要帮我从宫里,偷一个人。” 当初听到沈孟虞要他帮忙进宫偷人时,方祈先是一怔,继而脑海里涌现出无数说书先生讲过的凄美传奇故事,兴致顿时高涨。 “偷人?你有心上人在宫里?是公主?是宫女?你们怎么勾搭上的?是红叶题诗还是吹箫引凤?你不是吃斋念佛吗?难道佛祖也许你破色戒吗?” 方祈连珠炮似地抛出数个问题,沈孟虞大概是被他这般激动的态度噎着了,憋了半天才出言反驳:“……我没有,我不是。我带你进宫,只是让你帮我去冷宫偷齐太妃出来。” “太妃?你竟然喜欢太妃!哇我真没看出来,啧啧啧你原来……” 他天马行空地编排着沈孟虞和齐太妃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正主立在一旁,却是忍无可忍。 “闭嘴……这和喜欢无关!”沈孟虞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方祈嘴快:“那和什么有关?” “你无需知道具体内情,我只是要找她问一件事。你若能把人从宫里带出来,你想要什么报酬,我都能给你。”沈孟虞沉声道。 “什么报酬都能给?嗯……”方祈见沈孟虞表情肃然,也收了调笑之心。 他安静下来,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我要你到时候告诉我宫里最稀罕的宝贝在哪里,再带我去偷就是了。” 沈孟虞仿佛一点也不在乎方祈的要求会掀起多少风云,几乎是瞬间点头应允。 “好。我明日先带你入宫,宫中规矩繁多,你须……” 那时沈孟虞语焉不详,方祈听闻没有八卦,兴致缺缺,也懒得继续追问。在他今日摸到这冷宫之前,他对齐太妃的了解便只是先帝的一位后妃,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打入冷宫,染上疯病,除此之外,他对齐太妃的容貌家世、高矮胖瘦等等特征一无所知。 对目标了解更多,更方便下手。方祈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理所应当的理由,静静趴在待这几个无聊宫女的下文。 只见一个看上去老迈些的宫人神神叨叨地四下环顾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这就不懂了吧,这齐太妃,可是先帝还在时最宠幸的妃嫔,当年还怀过身孕,就是疯了,也不是寻常太妃可比的。” 旁边一个脸略尖的宫女比她大胆些,闻言先是轻轻点点头,却又继续摇摇头道:“先帝宠幸的事我倒有所耳闻,但是身孕……不是说当年齐妃因先帝病去,哀痛早产,没想到竟生了个鬼胎出来吗?有这样邪门的事,不应该快刀斩乱麻,直接将人殉……”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疑神疑鬼地抬头向房梁上瞟了一眼,也压低了声音:“好歹也该找个大师做法镇压一下吧?” 方祈本来听壁角听得津津有味,他双手支颐,两脚搭在房梁边缘,没留神露出一片衣角,此时不提防那宫女忽然抬头,吓了他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又往暗处缩了缩。 所幸那宫女也许只是想到赐缢殉葬的事,心有余悸,又或者是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梁上动静,正当方祈犹豫着要不要打算换个角落待待,再不济直接飘出门时,却听另一个面上涂粉的宫女突然轻哼一声,却是让那脸尖宫女的视线重新回到桌边,没喊也没吭。 那涂粉的宫女本是梁太妃身边侍奉的下人,梁太妃死后被发配到这冷宫来,揣着一肚子旧闻八卦,也正憋得慌。 她一声轻哼,成功将其他人的视线吸引到她身上,这才摘下发上仅剩的那枚银簪,一边慢条斯理地剔指甲,一边不屑地透露出她当年了解的真相:“什么哀痛早产,什么最得宠爱,都是瞎说。明明是那齐妃与人私通怀孕,还弄丢了先帝赐下的玲珑锁。那日先帝得知此事,正要拿她问话,却不想心疾突发,竟直接去了。齐妃惊慌之下小产发疯,还是今上心善,登基大赦天下、宽宥后宫,这才饶她不死罢了!” “齐妃私通?我怎么没听说?还有那玲珑锁,可是内里藏有一枚佛祖舍利,先帝专赐给齐妃佑她腹中胎儿的舍利玲珑锁?” “哼,这可是梁太妃当年亲口告诉我的,我骗你作甚?” “玲珑锁,可是先太后在时派人找过的那枚玲珑锁?听说是个稀罕玩意,也不知找到了没有,那里面藏的可是一枚佛骨啊……” 这几个宫女中有信佛之人,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佛祖身上。方祈听不懂这些佛骨舍利的传说,有关齐太妃的事也知晓了个大概,他索性不在此间听这几个长舌妇继续闲聊,而是运起轻功,像来时一样如云般悄无声息地飘出偏殿。 腾云驾雾的“孙大圣”手搭凉棚,眯着眼打量日头。此时距沈孟虞出宫尚还有一个时辰,大圣想了想,没有着急着赶回掖庭宫外与竹素等人汇合,而是脚下一转,先往那北边隐隐传来数声嘈杂的宫室飘去。 方祈离得越近,传到他耳中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在那周姑姑愤怒拔高的呵斥声及小宫女惊慌失措的劝阻声里,还断断续续地掺杂着一个锐利的女声。 那女声声调之尖刻,不啻于将一张古琴放到无知幼童面前,任他用力拉弦,无章乱拨,听得方祈心中悚然,头皮发麻,简直想挥挥手就此别过,不趟这摊浑水。 正在他躲在廊下踌躇,思考着着是进是退、要不要下次耳朵里塞几团布再过来偷人时,紧闭的宫殿大门却突然被人从内里推开,朱漆纷落,带出一片蕴积着腐朽味的灰尘。 “陛下!……救我!” 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里面爬出来,女子拼命用她枯瘦的双手扒拉着门上的雕花,想要将手嵌进去,方便借力。 然而被人有意修短的指甲根本抠不住缝隙,那女子努力数次,终究以失败告终,整个人才堪堪从门里露出半截身子,就再度被殿里的人捉了回去。 阶上灿烂的秋光被隔绝在殿外,殿内周姑姑暴怒的喝骂声又抬高了不少,几乎能与那送丧时吹的唢呐相媲美,直接将那女子越来越弱的哭喊声压了下去。 方祈的视线还停留在那轰然阖上的冷宫大门上。他呆呆地看着那一道道精致雕花间几乎淡得看不出印子的抓痕,只觉得齐太妃凄厉绝望的身影还停在他眼前,模糊的面目下,似有万千说不得道不明的痛苦与挣扎。 疯妃?先帝之死?因先帝之死而败落的沈家?因沈孟虞被毒杀的林娘子…… 方祈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座似乎藏匿了无数秘密的宫殿,从不为红尘俗事烦扰的心头,突然被一个偌大的疑问填满。 沈孟虞究竟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第六章 提到的偷人主线【捂脸】终于主线又出来了! 架空世界不仅会有西游记……还会有【】【】向经典致敬。 第19章 雨不终日 “我究竟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虽说金陵的秋日向来是一年中最好时节,然而哪怕一月中有二十九日都是晴空万里,然而到了第三十日,也往往逃不过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影子。 沈孟虞带着方祈从东宫出来时还是艳阳高悬,一星两点的雨丝自他们经过承天门时开始落下,等到沈安架着马车行至靠近太庙的盐市口时,瓢泼大雨彷如天河倾泻,噼里啪啦地落在长街上、瓦檐上、男女老少的油纸伞上,还有来来往往的马车顶上,足以将世间一切纷纷扰扰的嘈杂侵蚀殆尽,令其只能在一方方狭窄的天地内窃窃私语,再传不到更多人耳中。 沈孟虞端坐在马车中,静听风雨,闭目养神。对于方祈刚才问他的那个问题,他沉吟许久,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对于他这个答案,方祈难得静下心沉思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又坚定地摇摇头,一针见血地点出沈孟虞真正的意图。 “我想入宫盗宝,然而你不是,”少年书读的少,但这并不妨碍他拥有一双通透澄明的眼睛,能够看清楚被乌云藏在背后的太阳,“你要窃的不是宝,而是国,对不对?” 沈孟虞睁开眼。 车外风雨如晦,车内阴影随形。他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气中抬起头,双眼对上少年洞悉一切却依旧干净如初的眸子,不躲不闪,不避不让。 “对,”事到如今,再瞒下去也并无意义,沈孟虞缓缓开口,大方承认,“昔年先帝于停霭宫中骤然驾崩,最后见的人,就是齐太妃。我怀疑先帝之死另有隐情,今上得位不正,这些年一直都在奔波调查,之所以托你偷人,也是想要确认证据。” “原来是这样……”少年问出答案,点点头。他回忆了一下今日在冷宫中见到的那一幕,只有一处不解,“可是那齐太妃已然疯癫,你确信能问出什么?” “你又怎知她是真疯还是假疯?”沈孟虞早从杜姑姑手里得到过不少线索,对此不做评判。 竟是这样?方祈暗暗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没有继续发问,而是掀开车帘,将视线转向车外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沈孟虞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祈,他只见这平日里最聒噪的少年此刻听了自己的解释,脸上神情淡定,仿佛只是听了个稀松平常的八卦,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我要窃国,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方祈伸手接住几丝无色透明的雨珠,还有一瓣被狂风拂落的深苍色树叶,他斜睨沈孟虞一眼,有些奇怪地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不是你先前教过我的吗?因为皇帝有错,你要谋反,这不也是很正常吗?” 沈孟虞认真地看着他一番动作,心底对他这般淡定的态度既觉荒谬,又隐隐生出一丝羡慕。 他故意刺激方祈:“我欲行窃国之事,颠覆四野,重立朝纲,或有甚者,兵戈战乱,祸及百姓。你身为盗圣后人,本该行侠仗义,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所行所为,不阻不拦,甚至还助纣为虐吗?” 方祈正在把玩那片被风吹落的树叶,他抖抖树叶上的水珠,趴在窗边用力一吹,将其吹到一个恰好从马车边经过的路人伞顶。 他静静注视着那片叶子瑟瑟发抖地攀附在纸伞一角,与伞的主人并肩远去,消失在数名行色匆匆的路人之间,方才回头解释。 “你说错了,”少年眼眸清亮,一言一行发自肺腑,坚定不移,“我帮你偷人,不杀不害,只是兑现承诺,说到做到而已,算不得助纣为虐。” “每个人的寿数都是有限的,老天说了算。今日我不帮你偷人谋反,明日或也有山崩地动、洪灾火患,我又不是什么神仙佛祖,救不得天下众生,那也只能看见一个救一个,救不了的,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方祈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自成逻辑,沈孟虞听在耳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试探道:“那若皇帝无错,是我为谋私利祸乱苍生,故意骗你帮我的呢?” “你骗我的还嫌少吗?”方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不是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行不义必自毙嘛,如果你哪日被天打雷劈了,我也许会大发慈悲地去给你上柱香吧。” 仿佛是为了应和方祈的话,明明一直都只是黑云压城蒙蒙落雨的天空中,一道电光突然自云间降下,位置不偏不倚,恰好劈中了街口那一棵秀于林间的古树冠顶。 街上的行人被这天打雷劈的一幕吓住,四散逃窜,沈孟虞哑口无言地盯那棵古树焦黑的树顶,心中打定主意,日后逢雨天一定避着树走。 “……那我可真谢谢你了。” 方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老天爷竟听了进去,他愕然一瞬,继而大笑出声,笑到开心处,甚至还捂着肚子在车厢里滚了几圈。 “客气客气,哈哈哈……嗝……哈哈哈哈……” 方祈笑得打滚,沈孟虞拿他没辙,也只能不理会这或许是天降不详的预兆,掀开车帘吩咐沈安改换他道,照常回府。 马车行过瓦官寺时,雨势已渐渐小了,沈孟虞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吩咐沈安在寺门东边的巷口处停一下。 今日萧悦午膳前被陈皇后宣召,去凤仪殿和皇帝共叙天伦,无法留沈孟虞在东宫用膳。此时已过吃午饭的时辰,沈孟虞懒得回去折腾顾婶儿,只打算让沈安帮他跑一趟,去巷中专门卖斋饭的铺子里买几样吃食回来填填肚子。 方祈之前跟着松烟等人从掖庭回来,几个人偷偷溜到小膳房,就着大锅蹭了一大碗新鲜出锅的芝麻桂花圆子,饱食餍足。他听到沈孟虞差遣沈安,索性直接出言打断,他冲沈孟虞挥挥自己手里攥着的荷囊,披上蓑衣就往那小巷中跑。 “方小侠这身功夫可真俊,一下子就不见了。” 有些无奈地收回握着铜板的右手,沈孟虞忽听沈安这样赞叹了一句。 “咚咚”几声响,刚还在庆幸未被主人抛弃的铜板尚未来得及钻进鱼袋,下一刻,它们已同时摔倒在沈孟虞脚边。 沈孟虞左手紧紧攥着车帘一角,右手无意识地摊开,任由手中铜板坠落,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那只小猴子嘴上说是那样说,要是他心中其实不愿帮助自己窃国,悄悄跑了怎么办? 他逆着沈安疑惑的视线向小巷中望去,濛濛秋雨刚漉过这一片红墙灰瓦,浇香灭火,巷道上只余胧胧烟气袅娜,白雾叠生,哪里看得见半个人影。 沈孟虞的心仿佛也陷入了那片朦胧烟雾中,一丝惊慌压在他心口,带着雨水的沉重和冰冷,于这一瞬,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是不是太信任方祈了? 除了家中亲人外,他不曾全心信任过旁人,面对方祈,更是保留甚多。今日被方祈一言点破窃国的意图,本该十分警惕,然而就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空隙,他竟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让这个洞悉自己秘密的少年消失在茫茫人海,一点儿也没设防。 方祈他,可真值得自己这般信任? 心头故人旧影依然模糊,少年飞扬灵动的眉眼在这一刻也变得陌生起来,沈孟虞沉默地盯着小巷中久散不去的烟雾,目光沉沉。 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再度穿透迷雾,打破天光云影的遮蔽,真实地再次出现在他耳中。 “我回来啦!今日不巧,你说的那家铺子没有开张,这可是我专门绕远了些,跑到瓦官寺北边的那家五味斋买来的素饼。刚出炉,还热乎着呢,你尝尝看?” 身披蓑笠的少年出现在小巷深处,巷中乌云掩日,小雨淅沥,他从雨中走来,周身却仿佛罩着一层日光。 少年双臂拢在胸前,将一个鼓鼓的油纸包护在怀里,他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向停在巷口的马车,在距马车三步远的地方纵身提气,一个腾跃,轻飘飘地落到车辕上,轻灵如山中肆意奔走的麋鹿,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安哥,斗笠我就先放在外头了,谢啦。” 方祈将头上斗笠一摘,带出几滴自发梢滑落的雨珠。他笑着和沈安打了个招呼,迅速钻进车厢,先将热气腾腾的纸包推到沈孟虞面前,然后一边解蓑衣,一边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沈孟虞定定地看着方祈,没有伸手。直到少年的视线从笑意渐渐变得迷惑,忍不住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几下,他这才像如梦初醒似地回过神来,俯身捡起脚边的那几枚铜板,拿过纸包。 沈孟虞将纸包放在膝头,仔仔细细地解开油纸上缠绕的细密丝绳。 他每解一道,香气溢出一分,等到他将纸包完全打开时,掺杂着一缕清淡桂花甜香的酥油味已充斥了整个车厢。 方祈此时已脱下一身厚重的蓑衣。他没有将沈孟虞的反常放在心上,而是在纸包完全打开的下一刻,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抓出两块素饼,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然后掀开车帘,将另一块递给手里握着马鞭、眼睛却不住向车厢里瞟的沈安,大大方方地分而食之。 “沈安哥,你也尝一块。” 沈安在来接沈孟虞他们之前已在沈家用过午饭,只是这素饼的味道太香,他也忍不住口舌生津,一时竟忘了催动马车。 沈安接过素饼,没有立刻动嘴,而是先抬头看了一眼还在盯着纸包发呆的沈孟虞:“郎君怎么不尝尝看?” 方祈此时也意识到了沈孟虞的反常。 他吧唧吧唧地嚼着塞满两边腮帮子的素饼,用手肘碰碰沈孟虞,含糊不清地催促道:“回神啦,回神啦,再不吃就凉了呢。” 沈孟虞被方祈一撞,唤回神来。 他伸手捻起一块桂香四溢的素饼,指尖摩挲着饼上酥得随时会掉在膝头的饼屑,过了半天,才将素饼小心翼翼递到唇边。 方祈此时早已干净利落地解决完一块素饼,正眼巴巴地等着沈孟虞评价。 只见沈孟虞将那素饼咬下一块,噙在嘴中细细咀嚼,喉结耸动,又过了半晌,这才薄唇翕张,慢吞吞地吐出一声评语。 “不错。”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马车之上,油布车帘半卷,沈孟虞唇畔的笑容应和着车外雨后虹霓中映出的那一轮暖阳,灼灼光芒照在车厢里,朗朗如日月入怀。 他在这一片灿烂的日光照耀中含笑开口,声音温柔得仿佛清风拂羽,荡雾开尘。 “方祈。” 沈孟虞放下手中素饼,轻声唤出方祈的名字。 他双手交叠,置于胸口,在这狭窄的车厢内,一丝不苟地以国士之礼朝少年躬身作揖。 “若我日后主政,许你个王侯将相,你看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雨不终日”出自《道德经》“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暴雨虽来得快,但终有雾散云开的时候。 2.“秋风秋雨愁煞人”虽然是因秋瑾的遗言闻名,但这一句其实源出一位清代诗人。架空的前提下我还是选择用这一句。 3.素饼其实就是一种小饼干,少林寺素饼比较出名,文中是把素饼作为普通的糕点,所以江南也出现。 4.“朗朗如日月入怀”出自《世说新语·容止》,借用非原创。 人物三观只是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如果小猴子用他的道理说服了你,那也只是他的成功,和作者无关。 我zqsg地喜欢他。 第20章 以钩为誓 方祈与沈孟虞相处日久,美人脸上令人惊艳的笑容看多了,再也不至于像初次见面那般丢了魂魄。 他此时虽然还会脸红,但好歹能分出一丝清明,认真听沈孟虞说话。 “王侯将相?”他一脸狐疑地盯着沈孟虞,“你怎么知道我今生最大的心愿的?” “嗯?”沈孟虞没料到方祈是这般反应,一时也有点茫然,“你的心愿?” 方祈用力点头:“对啊。我们祖师爷爷说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人生于世,总得有点追求,我的追求就是称王封侯,再不济,也得要有人能在史书上给我记一笔,排在王侯后头也是可以的。” 区区一个小贼,胸中竟有如此大志,沈孟虞心中讶然。他方才只是想起盗跖之辈皆以利为先,遂以利为诺,没想到正中下怀,倒也是凑巧。 他等到方祈将一番话说完,这才反问道:“既是你的心愿,那我便帮你实现它,不好吗?” “倒也没什么不好……”方祈拧起眉头,认真地思考起若是沈孟虞又在骗他自己会损失什么。 他想了半天,没得出个结果,王侯将相的名头又像瑶光楼的羊腿一样诱惑着他,令他最终选择再信沈孟虞一回。 “你是真心的?若是真的可不能反悔!”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沈孟虞,故意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恶狠狠地来要准信。 沈孟虞微笑着颔首:“不反悔。待会儿到了府中,我拿一样东西与你立誓,绝不骗你。” 方祈的手指正悬在沈孟虞面前,不防他忽然点头,挺拔的鼻峰自指尖擦过,吓得他瞬间收手,脸上红成一片。 他迅速低下头,有些僵硬地甩了甩手,翻出自己贴身的荷囊,却是先沈孟虞一步开始挑选起来。 “唔……那我……我也找找看,要用来立誓的东西啊……” 雨后新晴,沈安驾着马车,沿着愈发泥泞的巷道回到沈家,掀帘请二人下车。 沈孟虞跳下马车,他没有理会身后方祈不住的催促声,而是先吩咐沈安烧水准备沐浴,又在西厢房里找到正与细蕊做女红的顾婶儿,让她煮一罐姜汤迟些端到书房来,这才慢条斯理地踱回自己房中,将方祈直接关在门外。 “吱扭……哐!” 方祈站在东厢廊下,手里攥着一枚九子银铃,他的心情就如同眼前决然关上的房门,晃晃悠悠地,从兴奋的高台跌落谷底。 “喂!说好的立誓呢!喂!说好的不骗我呢!”他气得哐哐撞大门。 沈孟虞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迟些。你先去沐浴更衣。” “哼!”方祈撞门无用,推窗无用,大吼大叫无用,他的一颗心虽早早就被吊起,但在面对这般油盐不进的沈孟虞时还是没辙,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回房沐浴。 方祈洗完后,沈安又把浴桶搬进沈孟虞房中,等到沈孟虞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简单常服踏进书房时,方祈已被顾婶儿逼着灌了两碗还正热乎的姜汤,正皱着一张小脸抱着他的糖罐子压惊。 他抬头见沈孟虞进来,忍不住先抱怨了一声:“我最讨厌喝姜汤了,好苦!” “苦也要喝。近日秋凉,你又淋了雨,姜汤是驱寒的东西。”沈孟虞随手端起桌上顾婶儿为他留的那一碗姜汤,仰头一饮而尽,“你这不是有糖吗?” “你也要糖?” 方祈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然而他跑了两步,又仿佛想起什么,脚下堪堪刹住,气冲冲地看着沈孟虞:“我才不给你!这是我买的!” 沈孟虞放下手中汤碗,慢慢走到方祈面前,笑着摇头。 “我不要糖,”沈孟虞伸出自进屋后就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掌心平摊,亮出那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以钩为誓,你看可好?” “钩?”方祈愣愣地看着那枚本该系在沈孟虞革带上的蟠螭带钩,一双黑瞳转了转,落到他已换成简单布帛的腰带上,“怎么是这个?” “这个不好吗?” 沈孟虞眼中笑意更深,他见方祈怔愣,索性直接将带钩塞进少年手心:“你也知我家中清贫,身无长物。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带钩是皇帝所赐,价值珍贵,故把它交到你手中,还请方少侠好生收着,可千万别丢了才是。” “诶你等等……” 方祈从未料到沈孟虞会以钩为誓,他的脑子一时半会间转不过弯,只能先将怀中抱着的糖罐放在一边,将这枚他那日未窃成功的白玉钩仔仔细细地拿在眼前端详。 他看着看着,心中陡然复杂起来。 这复杂不是因美玉重归他手,而是因沈孟虞送钩背后隐藏的深意。 窃钩者诛,窃钩者猪,猪……沈孟虞一定还在记恨他当日在清凉山偷他带钩的事吧! 方祈没留神间又被沈孟虞耍弄一通,心中气得要命,然而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急急咽回去,憋得脸色通红,恨不得抓耳挠腮。 他若是真问出口了,岂不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猪了吗? 仿佛对方祈身上越积越重的怨气毫无所觉,沈孟虞只是看着这枚已经不属于他的带钩,眼中似有波澜起伏。 方祈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回骂沈孟虞,直到手心攥着的烫手山芋热度渐低,这才勉勉强强地挤出一句算不上是真心的关心来:“你既然身无长物,那把玉钩给我了,你腰上系什么啊?” 沈孟虞被他一问,回过神来。他压下眼中复杂的情绪,顺着方祈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腰间布带,淡定回道:“这个你毋需担心,我尚有一钩,故人所赠,虽比不得这枚蟠螭带钩玲珑精巧,但也聊胜于无。” “……”方祈无言以对,再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推拒沈孟虞的“好意”。 只是他心中不甘,原先打算用来立约的九子银铃一时间却也不想再拿出来。无奈之下,也只能先将玉钩收进荷囊,又在荷囊里装的其他鸡零狗碎中翻找起来。 方祈的荷囊虽小,但内有乾坤。沈孟虞只见方祈站在桌边,一件一件地从他的“百宝袋”里往外掏东西,心中惊叹之余,也生出几分好奇。 他在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间抓起那一枚花鸟云纹香囊,不解地问出那一个藏在他心底多时的问题。 “这香囊不是女儿家的东西吗?你为何会一直带着它?” 方祈掏干净了荷囊,又在身上各处可以装东西的暗袋里摸了几下,把身上的碎银和匕首也掏了出来,一并摆在桌上。 他见沈孟虞对那一枚香囊好奇,遂仔细回想了一下,耐心解释道:“确实是女儿家的东西啊,是我在荆州时遇见的一个小姐姐送我的。作为纪念,我就带在身上啦。” 沈孟虞放下香囊,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快要铺满半张桌子的杂物,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你这些,都是旁人送你的?” “差不多吧。还有师父随手给我的。”方祈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 他拿起一把镂刻着团花图案的牙雕尺,看了看,放在一边;又拿起一张仙人皮影打量半天,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进袋底,明明身上有一堆东西都可以拿来立誓,然而他东看看西瞅瞅,不是这个故人相赠,就是那个世上难寻,一炷香的功夫都过去了,他愣是没从这些东西里挑出一样可以拿来与沈孟虞立约的,苦恼地只想挠头。 沈孟虞在一旁看方祈这般模样,有些想笑,只是他的一身涵养制止了这个火上浇油的举动,遂只能将笑意藏进心里。 他等了半天,见方祈仍旧左摇右摆拿不定主意,沉思片刻,索性直接出手,帮他做出决定。 “诶!你拿我的匕首干什么?” 方祈那厢还在纠结,究竟是把这个据说是前朝古物的九子银铃、还是另一对顽石雕刻的戏球母子狮送出去好,不提防沈孟虞忽然出手,衣袖拂过案上胡乱摆放的杂物,直接从中拿起那把断水匕,意态悠然地收进自己怀中。 “立誓啊,”沈孟虞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我送你了一枚最贵重的带钩,你还我一把最珍稀的匕首。这叫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琼琚,我现在教你这一句,你且好好琢磨。” 方祈的反应则是直接扑上去夺回宝贝。 “什么穷瑶穷锯的,谁要拿断水匕与你立誓了!还给我!” 沈孟虞一个旋身,抬起左臂格挡,右手扫过方祈放在一旁的糖罐子,顺便在里面掏了颗松子糖出来。 他将松子糖捏在指尖,借助劲力轻轻一弹,快且准地将圆滚滚的糖粒丢进方祈嘴中,成功堵上他还未来得及出口的大声嚷嚷。 沈孟虞行云流水地转过书案,在椅子上坐下:“你一个书童,身上带着匕首出入宫禁,若是被人仔细搜查出来,那可是要砍头的大罪,我且帮你收着。” 方祈突然被沈孟虞投来的一块天外飞糖呛住,捂着嘴猛地咳嗽几声,一身动作慢下来,捉不住沈孟虞。 “其实是你早看上我这把匕首了吧!”眼见着那夺匕之人逍遥法外,方祈一口松子糖咬得嘎嘣脆,却只能双手撑着书案另一边,恨声道,“我跟你入宫那么多次,也不见你提过此事,偏偏今日……” 沈孟虞将匕首从怀里掏出来,垂眸摩挲着刀鞘上錾刻精美的花纹,回答得理所应当:“既是奇珍异宝,当然人人垂涎慕之,我亦是常人。” “你也说过,你只是帮我偷人,不杀不害,那又何必怀刃夜行?要知,宫中凶险,便是凭我一人之力,也难保你平安无虞。” 断水匕位列神兵,锋利无匹,沈孟虞拇指扣在刀鞘上,只将寒光四溢的匕首推出半寸,就有一缕尚未挽起的青丝误触刃脊,不削而断。 他看了这吹毛断发的匕首半天,将寒刃归入鞘中。 “我会托人在宫中接应你。你这些日子要做的,便是熟记宫中宫室布防,如遇意外,也方便躲藏。” 沈孟虞敛起脸上笑意,认真叮嘱方祈,临末了,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视线落到案上那一对温情脉脉的母子狮身上,叹息一声。 “八月十五,本该是人间团圆的日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 “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琼琚”出自《诗经·木瓜》,原句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少妇这里是故意瞎说的。 这章结束就算是开篇结束了,后续就是吃吃喝喝、换地图吃吃喝喝、换节日吃吃喝喝(???)啦,下一章会有新人物登场,他会带来解密的第一步,敬请期待~ 第21章 沈氏仲禹 三秋恰半,桂子飘香,金陵城内,月满人圆。 “仲禹?你怎么也来了金陵?” 沈孟虞本在屋里整理仪容,准备迟些入宫赴宴。他刚拿起发簪打算束发,忽得章伯通传,说是二弟沈仲禹带着家中下人沈平突然登门,惊得他将簪子握在手上,匆匆推门就出来相迎。 他的视线落到院中一身风尘仆仆的蓝衫少年身上,拧起眉头。 少年一脚有跛疾,无法长时间站立。此刻他正倚着竹杖,站在青桐树下打量这一座简陋的小院。听到兄长熟悉的声音,也只是默默收回目光,淡定解释。 “我过了乡试,嫌阿姝聒噪,遂来投奔大兄,准备明年春闱。” 沈孟虞昔年入京参加科举时,曾将弟弟沈仲禹和妹妹沈姝寄养在叔父沈唐家里。沈仲禹性子老成持重,沈姝则活泼跳脱,早年这兄妹二人之间发生争执,往往都由沈孟虞从中调停,此刻沈仲禹这样一说,他也立刻会过意来。 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过了乡试?” 他这些日子一直谋划方祈进宫偷人一事,未分心顾得上其他琐事,此刻得沈仲禹提醒,这才意识到乡试早已在数日前放榜,而沈仲禹,此前正参加了这次乡试。 “嗯,”沈仲禹颔首,面上风轻云淡,话里言简意赅,“中了乡里的亚元。” 沈仲禹幼时遭逢家中巨变,摔残一足,性格也随之大变。他今年不过十七岁,举手投足沉稳谨肃,此刻又板着张脸,看上去竟比沈孟虞还要像那年届不惑的老夫子。 沈孟虞在帝京谋划窃国一事,已有三载未曾回过家乡。 他平日里偶得家书,总会挑灯夜读,摩挲数遍,珍之若宝,然当暌违许久的二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心中竟无端地生出点近亲情怯的退意来。 就如当下,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脸复杂地盯着沈仲禹打量。 许是因沈孟虞立在原地,却久久不语,只拿一双仿佛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睛看着自己。沈仲禹被兄长盯得久了,略有些不自在,也只能稍稍偏过头,试探地小心又唤了他一句。 “咳咳……大兄?” “嗯?”沈孟虞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正犹豫着想开口说点什么,冷不防身后东厢突然一声门响,却是方祈在细蕊的协助下整理好了仪容,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想要催沈孟虞出门。 这一声门响也解救了陷在尴尬境地的沈仲禹。 他下意识地越过沈孟虞,向他背后的那一排厢房看去,他在看到那个穿着兄长旧衣、比自己略矮半个头的少年身形时迷惑地眨眨眼,继而倒吸一口冷气,脸上只剩下震惊。 沈仲禹还未来得及扶着树干站直身子,那厢方祈也看见了他这个不速之客,他的视线在沈仲禹和沈孟虞的脸上逡巡了一圈,先一步出言询问。 他问的对象不是沈仲禹,而是沈孟虞:“你弟弟来了?” “嗯,”方祈这一问虽是横插一脚,但也恰好让沈孟虞得以顺理成章地摆脱尴尬。他暗地里松了口气,将内心复杂的感情暂且放置到角落里,出声为二人引见,“这是我二弟,名唤仲禹。仲禹,这是方小侠。” 方祈的余光悄悄在沈仲禹长衫遮盖下的右腿上停了一下,脸上漾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我叫方祈,求福的祈,我没有字,你直接这样唤我就好啦。” 沈仲禹少年老成,在家中也只顾着埋头苦读,甚少交游,不意今日碰到方祈这样一个热情的少年,他震惊的表情僵了一瞬,反应过来时沉稳的面具碎开一角,磕磕巴巴地与他见礼。 “呃……我字文命,你……你也可以唤我仲禹。” “好的,仲禹兄!” 方祈平日在宫中与松烟他们称兄道弟的习惯了,见沈仲禹这般好说话,便也学着书里大侠的样子豪气干云地一拱手,算作回礼。 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认了个兄弟?沈仲禹哑然,他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方祈的脸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拗过心中那一丝好奇,上前拉过沈孟虞就想去一边说话。 “大兄,方……” 只是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门外沈安已套好马车,隔着院墙高声询问沈孟虞是否启程,再晚些怕会误了宫宴时辰。 沈孟虞今日入宫赴宴,实是另有正事。故他虽也想与弟弟赏灯观月,一叙家常,却奈何分身乏术,只能择事先安排好的路子走下去。 “稍候片刻。”沈孟虞拍拍二弟肩膀,打断他的话,扬声应了沈安一句。 他回到廊下,认真叮嘱章伯和沈平几句,让他们好生照顾沈仲禹,一切琐事等他从宫里回来再说。 如此这般匆匆交代了几句,沈孟虞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他来不及和沈仲禹多说几句,只得轻唤方祈一声,带着他上了马车,急得连发髻都未束好。 “仲禹兄,晚点我带宫里的月饼回来给你们吃!” 方祈坐在缓缓前行的马车上,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与沈仲禹挥手作别。 时值黄昏,蓝衫少年倚门而立的身影缓缓融入这一片曛然的秋色中。直到转过沈家所在巷口,拐上甘泉坊主街,方祈的眼中再也看不见沈仲禹凝视着他们二人、若有所思的脸庞,他这才放下车帘,乖乖缩回车中,看向正在用簪子束发的沈孟虞。 “偏了一点,再往上一点,诶呀不对不对,再往下一点,还是不对……” 沈孟虞面前没有铜镜,只能凭感觉挽起长发,方祈自告奋勇地充当半个镜子,然而他指指点点了半天,沈孟虞的动作总与他的指点背道而驰,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委屈一下膝头黄金,将沈孟虞放在身边的锦盒挪到一边,跪在他身后帮他挽发。 平日里方祈的发髻大都是细蕊帮他梳的,故沈孟虞在他蹿到自己身后时下意识地朝边上挪开几分,生怕自己的头发被他一双辣手摧残,反而更加凌乱。 然而车内空间狭小,他就是想躲也躲不到哪儿去。就在沈孟虞打算让沈安停车,自己下车去街边寻一碗水来照着束发时,方祈却突然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抽出发簪,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 “别动!动坏了我可不负责!” 方祈好心想帮沈孟虞束发,谁料这人不仅不领情,还到处躲他,情急之下也只能用上些许气力,先制住沈孟虞再说。 沈孟虞察觉到方祈手上动作娴熟灵巧,身上便是一顿:“你会束发?” “会啊,这不是很简单嘛,我又不傻。”方祈见他不动,也收了力气,两手于发间协作穿行,有条不紊。 沈孟虞奇怪:“那你为何每次还要细蕊帮你?” “为何?”方祈回答地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惭愧,“因为我懒啊。” “……”沈孟虞无语,只能勉强相信方祈一回。 好在方祈看上去毛毛躁躁的,但他一旦能沉下心、拿出十分专注做事,认真细致的程度也不输沈孟虞。 少年出门前刚沐浴过,手上一抬,皂角的清香便从衣缝间悄悄溜出,丝丝缕缕,萦绕在沈孟虞身畔,干净又清澈。 沈孟虞被这股独属于少年的气息包围着,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少年手指不小心扫过他后颈时双肩缩了缩,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若说沈孟虞第一次缩肩还只是意外,那么当方祈的手指第二次从他后颈掠过、将一缕不安分的发丝塞进发髻中时,他忽然从沈孟虞的反常中意识到了什么。 “好了!” 右手取下咬在牙间的发簪,逆着发丝走向仔仔细细地插进发髻,方祈戏弄之心忽起,假装无意地在沈孟虞裸露在外的后颈处轻轻骚了一下,成功换来第三次轻颤。 “你怕痒?” “……嗯,”秘密都已经被这只小猴子识破,沈孟虞无法继续隐瞒,也只能点头承认,顺带着吐露出一个更大的秘密,“所以那一日在清凉寺后山,你一碰到我,我便察觉了。” 方祈撇撇嘴,收了手,脚下挪回原位:“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我祖传的手刀功夫怎么可能不奏效。” 沈孟虞回手摸摸发髻,闻言只是失笑:“祖传的手刀功夫?看来也不过如此。” “哼,对旁人都很有用的,也只有对你这个怪胎才不顶用,”方祈不服,顶嘴道,“谁知道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功夫竟这么厉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比我更厉害的人,可也不在少数,”沈孟虞说到此处,停了一下,“若你今日事成,指不定能见到一个。” 沈孟虞此话一出,方祈顿时来了精神:“那我可得好好向他讨教一下该如何赢过你!” 曾被某人夸过青出于蓝的沈孟虞但笑不语。 方祈对沈孟虞的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心大,没将这个笑容放在心上,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只好奇地将话题转到沈仲禹身上:“你弟弟的腿疾,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沈孟虞没料到方祈会突然关心起自家二弟,还一眼就看出问题。他眼中光芒闪烁了一下,只挑最简单的原因奉告。 “是他昔年爬树,出了意外,摔残的。”沈孟虞没有直视方祈,他只是掀开车帘,望向天边那一片灿烂如胭脂的晚霞。 “摔的?”方祈咋舌,他回想起自己幼时上蹿下跳的情景,心有余悸,“他小时候也喜欢爬树吗?” 沈孟虞斜睨方祈一眼,心中却是另一番感慨。 “嗯,大概和你差不多吧,只是没你这一身功夫,”他轻叹一声,收了笑,认真叮嘱道,“此事你知道便好,切勿在旁人面前提起,仲禹他……他不喜欢听人议论此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方祈此时的心思已经由惊讶转向怜悯,甚至思考起待会儿自己要不要从宫里多偷一块月饼回去,专门照顾沈仲禹这个可怜的少年。 “我明白的!” 方祈点头如寺僧敲鱼,心里却已打起另一番如意算盘。 沈孟虞又零零碎碎地与方祈说了些入宫需要注意的细节,等到沈安好不容易驾着马车,从御街上各家马车的缝隙间蹿到承天门前时,方祈已经几乎能把沈孟虞的叮嘱完完全全地复述出来了。 经宫门戍卫查验身份、令牌、人数、夹带,沈孟虞带着方祈,二人混在三三两两互相攀谈的臣子之间,自皇城踏入宫城,向着举行中秋夜宴的紫微殿行去。 为了方便行事,沈孟虞有意让方祈藏匿行踪,故在入了宫城后便交代他去东宫先寻竹素等人,借东宫内侍伪装身份。 他站在通津桥上,目送着少年不起眼的身影化作一缕晚风,轻灵地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红墙灯影背后,正欲抬步,却猛地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唤了他一句。 然而是这一次,那熟悉的声音里不再带着惊喜,只余惊诧。 “沈兄?” 谢勤之正站在桥下,脸上写满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注: 乡试、春闱:乡试一般一年一次,秋天举行,也称秋闱,春闱是会试,一般三年一次。因为剧情需要,文中把秋闱的时间往前提了一些,设定在七月,正常历史上应该是八月中旬左右,希望大家不要受我误导。 中秋宴大概就是谢兄弟最后出场的机会了,很快他就可以杀青了~ 第22章 中秋宫宴 “天道兄。” 沈孟虞也未料到自己竟会与谢勤之撞见,他怔愣片刻,直到谢勤之已走到他面前,方才抬手作揖。 谢勤之回了他一礼,又向他刚才注目的方向打量几眼,脸上惊疑未褪。 “沈兄你不是为林娘子守丧、辞谢宴饮吗?”谢勤之问道。 沈孟虞对于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将自己手里装着画轴的锦盒递到谢勤之面前,温言答道:“久居陋室,不见天颜,重华自忖食君之禄,平日里难得朝见陛下,也只能趁这宫宴的机会,献上一画,聊表心意。” 太子少傅虽位列从三品,然究其根本,乃是加官的虚衔,沈孟虞平日里只负责东宫教谕,用不着像谢勤之这个礼部郎中一样起早贪黑地参加朝会,自也难得在皇帝面前露脸。 更何况,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除了翰林院中还有几个只会埋头读书的老博士还在勤勤恳恳地辅佐太子,东宫之清冷,就是谢勤之一个外臣都有所耳闻,沈孟虞若是愚蠢地想要靠太子上位出头,那简直是难上加难,升迁无望。 谢勤之本以为沈孟虞自命清高,不屑于拉下面子到处逢迎,然今日沈孟虞之表现,却是直接颠覆他先前印象,令他忍不住对此人又轻贱几分。 真该带阿茹来看看沈孟虞这副嘴脸! 他心里这般想着,浑然忘记谢家昔年也是凭外戚身份巴结帝王上位,私底下蝇营狗苟的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勤之没有去看那玲珑精致的锦盒,他的上下草草打量沈孟虞一番,视线落到他腰间的革带上。 他眼光甚好,一眼就看出沈孟虞今日穿着打扮的不同,他正在气头上,此时也忍不住想借机奚落沈孟虞几句: “咦,沈兄今日怎么换了副如此朴素的带钩?陛下钦赐的那一枚蟠螭白玉钩怎么没带在身上?难不成是前些日子陛下削减俸禄,沈兄家中无米,拿来换米了?” 沈孟虞垂头看了一眼今日腰间系着的那一枚方形带钩,直接略过谢勤之话中的嘲讽,泰然自若地解释道:“陛下所赐,重华就是三日一食,也万不敢贱卖。之所以换上这一枚平平常常的带钩,实乃重华近日重翻易书,见‘君子以俭德避难’一句,心有所悟,遂为之罢了。” 沈孟虞说完,眼风还轻轻瞟过谢勤之腰间连缀成串的玉饰,在看见那块明显与其他玉饰质地不尽相同的玉璧时长睫扇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 谢勤之官运亨通,无难需避,没听出沈孟虞的言外之意。 他见沈孟虞对自己的嘲讽油盐不进,遂想了想,将话题转向沈仲禹:“沈兄君子,谢某佩服。对了,还未恭喜沈兄二弟中了乡试亚元,看来明年春闱,又能见陛下钦点探花了?只是听说二郎腿脚不好,也不知这游街的骏马可上不上得去?若是上不去,那真是可惜了。” 沈孟虞噙着笑意,本打算见招拆招,谁料谢勤之忽然提及他今日刚入城的幼弟,脸上笑意便是一滞。 谢勤之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心中蓦地一紧,谢勤之怎么说他都可以,但是若要将什么流言强加到沈仲禹身上,他这个做长兄的,却实在看不过去。 他不由得收了笑,试探着想要从谢勤之嘴里套出点东西来:“敢问谢……” 只是他的问题还未出口,却忽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咦,谢郎中,沈少傅,你们二位怎么在这桥上吹风?难不成这通津桥上景致独好,哎呀,那在下也来看看。” 那道声音大方爽朗,主人也是英武豪迈。季云崔一身武将装束,正负着手,眉眼带笑,悠悠自桥下行来。 他走到一半,脚下似乎碰到什么不起眼的沙砾,抬腿轻轻一踢,硬底的皮靴带起一片尘土飞扬,其中有一道细碎的弧光掠过桥上栏杆,“啪”地一声响,溅起桥下水花朵朵,有一滴甚至还落到了谢勤之手边的石狮子身上。 谢勤之皱皱眉头,向桥心处躲闪几步。 他闻声转头,在看清楚来人身份时,眼底划过一道嫌弃的光芒。 “季小将军,”谢勤之简单地与季云崔拱了拱手,算作见礼,转身就想离开,“这桥上黑灯瞎火的,实也没什么好看。我与沈兄方才恰好碰上,寒暄几句,若季小将军无事,那谢某就先走一步了。” “无妨,无妨,谢郎中请自便,”季云崔笑着瞟了沈孟虞一眼,落落大方地回应谢勤之,“我与沈少傅多日未见,恰好叙叙旧,若谢郎中宴后有空,季某到时再去寻你说话。” “再说再说……”谢勤之不欲与季云崔有更多往来,只尴尬地笑了几声,匆匆离去。 眼见谢勤之逃也似的身影渐渐走远了,沈孟虞这才收回凝视的目光,也朝桥下走去。 季云崔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之间隔了两步的距离。他们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了一段,直到身侧再无其他来来往往的内侍臣子打扰,季云崔这才神神秘秘地出言打破沉默。 “谢勤之平日都以世家子的身份自矜,难得口出恶言,你可知他今日为何像吃了炮仗一样冲?” 沈孟虞方才的话被季云崔打断,正有些疑惑,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知道?” “真巧,我知道——”季云崔眯了眯眼,笑着抛出个诱饵,还故意拉长了声音,“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沈孟虞这回总算停下脚步,诧异地回头,“我与他素无罅隙,怎么招惹他了?” 季云崔这个包袱抖得高明,换来正主惊讶。他晃着脑袋得意地上前两步,与沈孟虞并肩而行,低声道:“前些日子,你可是在栖玄寺中见过那谢家的小娘子?” “嗯,”沈孟虞颔首,看看四周,继续往前走。又过了片刻,他见季云崔不再出声,只能继续主动追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季云崔踢踏着脚下石子,耸耸肩:“自然是此事已经暴露了呗。” 说完,他又看沈孟虞一头雾水的样子,对他这般不开窍的表现算是服气,只能耐心地将其中细节一一说予他听。 他无奈道:“你可是又劝人家姑娘家行走天下、云游四方了?我听说那谢娘子回去后天天嚷着要出门,谢国舅被她气得上火,骂了谢勤之一顿,也不奇货可居了,直接唤了那帝京最有名的冰人上门,请她到处为这位千金说媒。” “这不,前天还说到我们国公府上来了,若不是季云巍那小子早有婚约,我爹或许都要觍着脸为他的宝贝儿子递上八字呢。” 沈孟虞听了季云崔一番解释,有点明白过来。 只是对于在栖玄寺劝说谢茹一事,他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意识地就想要辩解。 “我也只是好心……” “得得得,我当然知道你是好心,但并非所有女子都是雀儿,想飞就飞。”季云崔熟悉沈孟虞脾性,一听他的语气,便晓得他想说什么,忙不迭地摆摆手,出言打断。 他甚至还好心地为沈孟虞举了个例子:“人家娇滴滴的美娇娘出个门都要折腾上半天,走一里路便要停下来休息半个时辰,你让她们离家远游,恐怕比请当今圣上泰山封禅都麻烦。你的好心啊,不合适!” “……”季云崔说得头头是道,沈孟虞听在耳中,缄默下去。 他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不仅未曾救人,反而让人更加深陷苦海,这是他不曾想过的结局。 “不是所有女子,都有你这般的兄长,”过了半晌,沈孟虞再度开口,他抬头望向头顶那一轮天心孤月,无奈叹息一声,“是我多言了。” “也不是所有女子,指婚都能指到你一个克妻少傅身上。”季云崔也跟着他抬起头,一边赏月,一边随口调侃。 然而他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身上一凉,偏头一看,却是沈孟虞已收回视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唇边含笑,眼神幽幽。 “克妻少傅?呵呵,”沈孟虞轻笑着反问了一句。他的的笑容在旁人看来温柔无害,只是落到季云崔眼里,却令他瘆得慌,“总比你这个指了婚又逃婚、从此再无人敢上门提亲的小将军好吧。” 季云崔被沈孟虞一下戳中痛脚,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他略带几分不自在地解释了两句,又不好意思多说,只能生硬地转过话题:“我那不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女子嘛,又不敢告诉我爹,也只能……哎不说不说这个了,你今日托我安排的事我已上下打点好了,只消……” 二人一边说,一边缓缓向紫微殿行去。直到那翘角飞檐下炫目的灯火已依稀可辨,二人这才暗中对视一眼,径自汇入身边文臣武将分道而行的队伍之中。 沈孟虞跟在几个工部侍郎身后,先去位于偏殿的司礼内监处献上画卷。 他踏进偏殿的时候,秉笔的大公公正在吩咐几个小内侍将臣子们献上的礼物都搬到后殿去,他回过头,见沈孟虞的锦盒里只装着一卷画轴,还是自施墨彩,并非什么大家孤品,遂也只是随手在册页上记了一笔,挥挥手便让沈孟虞离开。 “诶呦喂!你们手脚可仔细着点,这可是谢国舅送来的玉树,价值连城,千万别碰坏了。” 沈孟虞前脚还没踏出殿门,耳中蓦地听到那大公公刺耳的吼声自殿中响起,惊得他后脚尚未及抬起,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金箔嵌珠,玉片连络,珊瑚为枝,翡翠当叶,皎皎月轮空中起,隐隐桂香欲袭人,一株约三尺高的玉树被两个小内侍如履薄冰地托在手中,朵朵暗淡轻黄的桂花被雕刻得巧夺天工,远远望之,不辨真假。 谢宣竟这般大手笔? 沈孟虞立在门边,定定地看着那玉树。他看了许久,心中所思的,却是一个近乎荒谬的问题。 不知今日宫中赏桂,赏的,究竟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要说:谢茹的关键词是勇气,但只有勇气却缺少运气的话,仍旧脱不出樊笼。 雀儿的关键词是自由,燕雀也怀鸿鹄之志。 至于小季同学,大家可以从这一章重新认识他一下。性感大汉,在线捧心,执铁板铜琶,唱晓风残月…… 感谢你们每天愿意听如此温吞的我说故事,比个小心心 第23章 芝兰玉树 紫微殿位于昭明殿东侧,建在一座高台之上。白日里人从台下望去,只见台上飞甍映日,檐牙高啄,歇山顶屋脊上的仙人走兽如行云间,尊贵庄严,只可远观,不可近视。 然而入了夜,殿上却仿佛换了一副模样。 时值中秋,冰轮满盈,偌大银盘高挂檐尖,映着檐下张灯结彩的富丽宫殿,却与这般热闹生出些格格不入的疏离之感来。 所幸,与殿中喧嚣生出疏离之感的不仅仅是这一轮明月,还有殿前种下的一排桂树。 桂树枝在八月的晚风中微微颤抖,已经开得灿烂的桂花被风一拂,不情不愿地自枝头坠落,然而殿中臣子们却并不关心它们仓促的命运,即使眼中无物,也照样能作出情真意切的诗句来,呈于九五之尊面前。 “月露婵娟冷,风怜桂花清。” “刘侍郎你这也太酸了一点,看我这一句。紫微殿前添桂子,七星楼上弄冰蟾,如何?” “好诗好诗!快呈上去,要是哪位娘娘明日有喜,那可得谢谢张兄金口了。” “哈哈哈,金口不敢当。有谢国舅在,这一句还是送给谢贵妃娘娘吧。” “是极是极,贵妃娘娘风华正茂,膝下就一位三皇子,也是该为陛下再添几个麟儿。” “不是麟儿,公主也成。我记得刘兄家的二郎可有一岁了?芝兰玉树生于庭,指不准再过个十年五载的,二郎也能成驸马呢。” “张兄谬赞谬赞……” 沈孟虞坐在殿下,手里端着一杯酽茶,漫不经心地听着身边臣子们酒酣耳热间互相吹捧的闲谈,他偶尔动筷夹一道菜,也尽拣着不沾荤腥的冷盘为食,一举一动彷如参禅。 他身边坐着的刘张二人说起驸马一事,张侍郎正欲笑着自谦一句寒门陋宅,怕是难入公主的眼,冷不防眼角余光扫过沈孟虞,在看到青年沉静无波的面容时心中一颤,酒醒了大半,扯扯刘侍郎的衣袖,两个人声音瞬间低下去。 沈孟虞放下银箸,不用细想,他也知道那二人畏他,定是也想起他昔年与永乐公主的婚约一事。 他不屑与这只会趋炎附势的二人计较,正打算抬手招呼廊后立着的小内侍过来添茶,没想到他还未开口,却有一位宫婢手捧银盘,主动走到他面前。 那宫婢向他施施然行了一礼,屈膝跪地,精心描画的眉眼柔情似水,颊上红晕映着鬓边斜簪的绢花,我见犹怜。 她一边将盘中的银壶玉杯摆上桌案,一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柔声细语道:“沈少傅,给您奉酒。” 酒? 沈孟虞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下那宫婢的动作,端出一个遗憾的笑容:“娘子美意,在下心领。然在下受过居士戒,沾不得酒,娘子可有酥酪为替?” 那宫婢手臂被沈孟虞虚虚一扶,颊边胭脂更艳。 她抿了抿唇,抬起头时,脸色略有些为难:“这……陛下吩咐了,戌时一刻先上桂花酿,戌时六刻再上沸雪汤,刻下杜姑姑正带人在西配殿中准备呢。少傅若是想吃,怕得是要耐心多候些时辰。” “那在下就再等等好了,多谢娘子告知。” 沈孟虞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唇边笑意又加深了些。那宫婢沉溺在他的笑容里,正怔忪间,冷不防臂间挽着的披帛被风一吹,轻飘飘地落在他们二人脚边。 沈孟虞的视线随着那披帛起落,落到红线毯上。 他见那宫婢还在发呆,遂做个好人,主动将银壶放进盘中,又顺带着微微躬身,弯腰拾起披帛。 只是在他直起腰的前一刻,他猛然察觉有一道阴鸷的视线正从他身上掠过,然而等到他再抬起头时,眼前所见的,依旧是那个觥筹交错、醉生梦死的中秋宫宴。 许是自己心不在此,杯弓蛇影了吧。 送走那名羞赧的宫婢,沈孟虞默默端起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眼光在殿上逡巡一圈,没发觉什么异样。 只是那不辨敌友的一眼令他心中不安,他正犹豫着不要站起来、先借故出殿一趟透透风时,忽听得殿门方向传来数声惊呼,骤然响起的嘈杂将他的动作定在原地。 谢宣,也就是谢国舅、谢贵妃的哥哥正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在他身后,沈孟虞之前见过的两个小内侍端着那一株玉树,正小心翼翼地挪步进来,沿着铺设红线毯的殿中一路行到丹陛之下,献于当今圣上眼前。 “臣近日得一宝树,可匹金谷珊瑚。时维秋夕,桂落月中,臣思人间草木终将摇落,遂奉之于陛下,可朝夕相伴,永葆光华。” 玉树仿佛带着月色,被人从殿外的婆娑桂树间移进殿中。四壁镶嵌的明珠不如它精致,梁上高挂的宫灯不如它生动,繁密的花影在琉璃枝间悄悄嗡动,绽露新颜,流光璨璨,似有暗香轻浮。 这株玉树甫一出现,就俘获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众人皆被这难得一见的珍玩惊艳,屏声敛气地待在原地,而这份安静,更是在谢国舅说完这一席话后达到顶峰。 谢宣这一重“惊喜”未经通禀,来得太过突然,龙椅上的帝王本在与身后的谢贵妃说话,只是他的话才说了一半,突然被人打断,萧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他盯着那流光溢彩的玉树看了半天,方才抬抬手,示意谢宣起身。 萧赞道:“卿之美意,寡人心领。此树精美,实乃世所罕见,不知是国舅从何处寻得的宝贝?” 谢宣捋了捋颌下的那一缕美髯须,笑道:“回陛下,此树非臣所寻,只是臣的一位世交巨贾日前登门,赠予臣的礼物。臣观其华丽,不敢藏私,遂献于陛下,也请我朝中文武,一同观赏此巧夺天工之物,应时应景。” “巨贾?国舅还真是交游广阔,”萧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开口时却是推拒,“既是国舅挚友拳拳心意,寡人又怎好横刀夺爱,还请国舅将此礼收回,一个小小中秋宴,毋需如此破费。” “这……” 谢宣献上玉树,本是志得意满地等着皇帝恩赏,谁料萧赞竟是这般婉转辞谢的态度,登时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 与此同时,身后文武百官投来的视线也如同火烧在背,燎得他是进退两难,只能尴尬地立在殿中捋着髯须,绞尽脑汁地思索对策。 谢宣额角冷汗涔涔,佝偻着身子杵在丹陛下,倒是无端让其他臣子看笑话。 谢贵妃坐在帘后,她看着自家哥哥这般不争气的模样,银牙暗咬,心生一计,索性出言帮他解围,祸水东引。 她偏头看了静坐在萧赞另一边、只看着萧悦方向的陈皇后一眼,故意笑吟吟地抬高声音:“大兄怎么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是这紫微殿中已有一株玉树。你这株玉树只是凡品,又怎么比得过人家一门三父子,尽是生于庭阶的芝兰秀蕙?” 说罢,她凤目微挑,眼风有意无意扫过沈孟虞所在的位置,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 玉树生琼林,沈孟虞昔年曾在琼林宴上被萧赞钦点太子少傅,宴散后,琼林少傅一名不知怎的流传开来,旁人背后提起沈孟虞,常以此为代称。 沈孟虞听着萧赞当庭驳斥谢宣的面子,本只打算默默坐在位上,冷眼看个热闹。 谁料这本是由谢宣燃起的一把火,最后竟烧到了他头上。此时殿中一应臣子的目光俱都落在他身上,他也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只得从席上站起来,打算自谦一句,也好别过话头。 谁料他还没抬手作揖,坐在龙椅上久未出声的萧赞突然开口,虽只寥寥数言,个中内容却令他悚然一惊,手脚发麻,僵在原地。 萧赞目光沉沉,若有所思地看着殿中长身玉立的青年:“芝兰玉树……那也只有沈家堪当此名。寡人听闻沈卿二弟高中乡试亚元,今日入了金陵,可有此事?” 众目睽睽之下,沈孟虞无法否认事实,只能前趋几步,向龙椅方向叩拜:“回陛下,确有此事。” 萧赞抬手招了招身后服侍的大公公,眉头一松,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来:“你们兄弟二人暌违数载,理当共度佳节,那寡人也不好意思多留沈卿了。何会,去御膳房多拿几样糕点小馔给沈卿,沈卿是居士,记得勿沾荤腥。” 萧赞为何突然逼着他出宫? 沈孟虞立在殿中,垂着头,飞快地在心里回顾了一遍自己今日的表现,没发现什么异样。 就在他试图再用言语拖延一下,请求萧赞允许他迟些出宫时,却忽然察觉不久前那道阴鸷的视线再度落到他身上。 而这一次,那视线的主人仿佛也不在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就这样直白地、冷漠地盯着他,不动如山。 他眼角的余光顺着那道视线瞟过去,只见谢勤之就坐在他左边不远处位置,正阴测测地注视着他。 见沈孟虞发现了自己的窥视,谢勤之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他举起手中盛满桂花清酿的玉杯,也不管是否有人共饮,只对着沈孟虞遥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饮而尽。 竟然是谢勤之……沈孟虞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去。 谢勤之两度看到他与宫中婢子往来,又知晓沈仲禹乡试中举一事,他心怀怨气,特意借谢贵妃这个姨母之嘴,将这些事捅到皇帝面前,至于这其中添油加醋的内情,怕是已经引得萧赞猜疑,故才会突兀地命他出宫。 明白过来一切的沈孟虞只能在心底苦笑,他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谢勤之的气量。然而就是这一处无心之失,导致的结果却足以打乱他后续所有的计划。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今日不仅与杜姑姑缘悭一面,还有接应方祈…… 一想起刻下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方祈,沈孟虞的心中又是一紧。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又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试图再慢一点,拖延他不可能再继续拖延下去的时间。 “臣谢陛下圣恩。” 沈孟虞从丹陛下折返时,两侧的臣子们已压不住他们窃窃私语的交谈声,紫微殿中再度热闹起来,只是这一番推杯换盏的热闹中,却再无他沈孟虞的立锥之地。 就在他正站在殿门口,从一位小内侍手里接过食盒时,一名男子忽然从殿外跨进来。 他手中拎着壶桂花酿,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伸长了脖子抬头回望夜空。他贪婪地看着头顶的那一轮冷月,没留心殿内动静,不提防与沈孟虞撞个满怀,壶中醴泉仿如银河倒悬,芳香扑鼻的酒酿化作珍珠,尽数落到沈孟虞身上,将他的长衫侧摆从头浇到尾,连下面的薄靴也不放过。 “诶,沈少傅,对不住对不住,你这步子也太轻了吧……” 来人慌慌张张地收回手,声音里俱是歉意。 然而当沈孟虞抬起头与他对视时,那一双明明无比焦急的眼睛里却隐隐藏着一丝笑意,也正是这丝笑意,令沈孟虞彻底放下心来。 “我陪你去更衣吧。”只听季云崔低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注; 1.芝兰玉树:这一词出自《世说新语·言语》,本是形容家中有很多优秀的子弟,像芝兰玉树生在庭中一样美好,然而现在不知怎的,常常被人用来形容外貌挺拔俊美,其实是错误的用法。 2.酥酪、沸雪汤:即传统的奶酪,因为前人笔记中有“溶之如汤,则白如饧,沃如沸雪”的说法,所以我借用一下,取个好听的名字叫沸雪汤~ 3.金谷珊瑚:西晋时石崇王恺比富,有一个故事就是说王恺有一回得到一株华美的珊瑚树,得意洋洋地炫耀,石崇看见,直接砸了那珊瑚树,王恺正生气觉得他是妒忌自己,没想到石崇直接从家中搬了一堆珊瑚树出来,每一株都比王恺的好看,让他随便挑。大概文中的玉树就是石崇看不上的一株吧23333 4.一门三父子:向苏学士致敬! 每次收获小天使都好开心!爱你们! 第24章 两虎相争 “所以说,杜姑姑戌时正会在西配殿等你?你让我去寻她,让她把那个姓方的小贼从掖庭带出来?” “嗯,你总结的不错。” “然后不管他有没有偷到齐太妃,我都必须再把他从宫里全须全尾地带出宫去,带到你沈孟虞府上?” “对,就是这样。” 因为季云崔自告奋勇地要跟来承担责任,偏殿中侍应更衣的内侍宫女都被他驱到一旁,只留了铜盆帕子等物在他们身边。 沈孟虞从季云崔手里接过几条干净的帕子,躲在屏风后头打理衣衫。两个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倒也不担心被其他闲杂人等听了去。 季云崔一边留心四下动静,一边和沈孟虞商量着接下来的行事安排,确认步骤。 直到屏风后沈孟虞唤了他一声,让他再递一盆清水进去时,一手搭着帕子、一手举着团扇的“季内侍”猛地回过味来,愤愤不平地控诉起沈孟虞惨无人道的剥削行为。 季云崔道:“……不对啊!你这是把我当苦力使唤呢?我要加钱!” 沈孟虞等了半晌,不见季云崔递水进去,也不好再耽搁。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闻言挑了挑眉,云淡风轻地从季苦力身边擦过,自去寻铜盆浣手。 “没钱。” “没钱你装什么胖子,”季云崔暗啐一声,将手上的帕子团扇丢到一边,凑上去逼问,“不对啊,你几日前还给了我一枚流苏剑穗,让我送给金吾卫郎将做礼物。那东西可得值十两银子吧,怎么会没钱?” “就是没钱,”沈孟虞本还想继续糊弄过去,然而季云崔脸上却摆明了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遂只能无奈地解释道,“借的。” “借的?你找谁……”季云崔头一回听说沈孟虞向人借钱,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沈孟虞却没工夫与他细说来龙去脉。 “就是那小贼,”沈孟虞洗干净了手,又理理衣袍,此时殿中刻漏刚滴到戌时四刻,他无法继续拖延,只能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季云崔道,“你要钱待会儿找方祈去要。先告诉我南吕在哪儿,我去寻他。我需得借他扮作我的侍从一道出宫,否则对不上数。” 季云崔见沈孟虞着急,也没有再促狭下去。 他随手从边上取了柄拂尘,递给沈孟虞:“我让他与春华班的徐老板一道进宫,此时应在清商楼中候着。你到了楼下,唤他一声就是。” 说罢,他又从怀里掏了个行酒令时才用的骨制酒筹出来,趁着无人注意,塞进沈孟虞手里,反过来叮嘱他:“你到承天门时,捡左边的宫门走,把这个酒筹给一个眼下有黑痣的金吾卫看。他是我喝酒认识的兄弟,我与他约好了,不会过分盘查。” “好。”沈孟虞会意,点点头将酒筹收进袖里。 旁边有殷勤的宫人眼尖,见沈孟虞已打理好衣饰,遂主动走过来递上食盒,笑着送他出去。 沈孟虞没来得及与季云崔再多说什么,只能在临踏出偏殿的时候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二人视线一触即走,自去分头行事。 殿中觥筹交错,殿外月冷风清。季云崔站在高台上目送沈孟虞离开,他没有进殿,而是向门边侍立的宫婢又讨了一壶桂花酿。 他手上拎着银壶,嘴中哼着断断续续的曲子,抛开身后高烧不断的灯火膏烛,带着一身醉意,踉踉跄跄地向只余月色作伴的桂林中走去。 “光阴如梦蝶,往事堪嗟……何日春来……又花谢……辜负了锦堂风月……” 锦堂风月尚不知,梁上君子想打人。 方祈趴在齐太妃殿中的屋梁上。他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又掏了一块丹桂月饼出来,刚放到嘴边,想了想,又默默塞回去,仅仅靠着被月饼香气唤起的口水,聊以慰藉已经饿得快要瘪下去的肚子。 他在一个时辰前就摸到了冷宫。 他本以为在这样的节日里,冷宫的宫女们也应该聚在一起,像平常人家一样吃吃月饼、闲话家常,再不济,就像他上次来时一样,围成一桌冷冰冰的僵尸也好方便行事。然而当他踏进冷宫时,却只见那几个老迈的、刻薄的、涂粉的宫女手里揣着瓜子,正围成一圈站在齐太妃的寝殿前,一边嗑牙,一边看笑话。 这笑话,自然是齐太妃和那周姑姑的笑话。 黯淡的灯光透过早已被虫蛀烂的窗纸溢出来,殿中人仿若戏台上的被人操控的皮影,不仅面目模糊,一举一动更是生涩扭曲,配合着支离破碎的哭声、求饶声、咆哮声,就像一出以滑稽开场的悲剧,外人只看得到滑稽,却并不在意这其中是否有六月飘雪的冤案。 方祈先前只匆匆见了齐太妃一面,然而他对那女子痛苦挣扎的印象太深,此刻看着这群抱臂看笑话的白头宫女,只觉心中硌得慌,遂避过她们,从后殿寻了扇窗,悄悄翻进殿内。 只是殿内的情形比殿外好不到哪去。 两名小宫女正压着齐太妃的手脚,试图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定。周姑姑手里抓着一把被撕碎的布条,气得胸口一挺一挺的,她一边骂,一边试图用手捂住齐太妃的嘴巴,想要以此阻止这个疯子癔症发作时的呼喊。 只是她们碍于齐太妃身份,动作畏手畏脚的,被她们压制住的人却一点也不在乎什么架子。就在方祈逡巡四周,犹豫着要不要先熄了殿内灯烛、只借着月光暗中偷人时,忽听到殿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吓得他差点没抱紧柱子,一头栽倒在地。 方祈好不容易在梁上稳住身形,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向殿中看去,只见那周姑姑脸色煞白地捂着左手手掌,有殷红的鲜血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滑落,滴在她一身素色的宫裙上,斑斑点点,如堕梅花。 而另一边,齐太妃的唇角也带着同样的血迹,那血迹糊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疯疯癫癫同时空无一物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似乎不知道被自己咬在齿间的是旁人的皮肉,懵懵懂懂地嚼了嚼,又呸地一声吐在左边的小宫女身上,不管不顾地继续挣扎,发出要孩子求陛下等等莫名其妙的嚎哭,其情状之惨烈,几乎可与那传说中阿鼻地狱里的修罗恶鬼相媲美。 方祈被齐太妃这般可怕的样子吓住,怔愣了半天,没敢动手。 等到他回过神来,记起沈孟虞对自己的要求时,底下周姑姑却再也忍受不了齐太妃的疯癫,不管不顾地撕破面子,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与齐太妃二人就这样在寝殿中厮打起来。 那两个小宫女早被齐太妃那一咬唬住,瑟瑟发抖地松开手,噤若寒蝉地躲在边上,也不知是呆了还是傻了,竟连喊殿外的人进来帮忙都不会喊。 方祈不是没看过女子打架,但是一个疯婆子和一个老宫婢之间的厮打他还是头一次见。只见那二人又抓又挠,撕来咬去,压在地上的黑发纠结不清,绞成一团,就连膏烛的光芒也照不亮她们惨白的面容。 在这黑白二色之间,还有那一抹红色的血迹偶尔浮现,影影绰绰的血光吓得他愈发不敢动作,只能缩在梁上当鹌鹑,打算等她们消停点了再寻机会带走齐太妃。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过去,齐太妃消停是消停了,然而她瘫坐在地上,脸颊高肿,鲜血污面,身上衫裙皆破,又累得那两个小宫女上来服侍她更衣涂药,如此一番折腾,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这两个宫女的动作能不能再快一点?要是耽误了沈孟虞叮嘱过的时辰可怎么办?他可还没吃饭呢! 方祈的一颗心历经同情、惊恐、无聊等多重翻覆,到最后,只剩下焦躁。 那厢周姑姑用上十分力气,好不容易赢了这场厮打。她靠在椅子上,一脸狼狈地平复气息,原本簪在头上的那几朵桂花早就掉没了,从方祈趴在梁上的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见她额头上紫了一块,唇角歪斜,向右边耷拉,比之齐太妃,不遑多让。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宫里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母老虎啊!方祈不过瞟了周姑姑一眼,回想起那句俗语,心有戚戚。 他又看了一会儿,总算等到那周姑姑恢复些许气力,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 周姑姑将脖子微微向旁边拧了拧,看见已经变回温顺模样的齐太妃被那两个小宫女扶回床上,一声不吭地任人摆布,这才长长松了口气,龇牙咧嘴地咒了这失心疯的老怪物一句,唤那两个小宫女过来,让她们熄了油灯,一人搭着手臂,一人扶着后腰,磕磕绊绊地走出寝殿,回去治伤。 油灯一熄,殿里霎时安静下来,殿外看笑话的宫女见好戏谢幕,也三三两两地自行散去,很快,寝殿内外又恢复到平日里万籁俱寂的样子。 除了那几滴落在地上未曾擦去的鲜血,无人知晓一个时辰前这里曾上演过怎样可怕的一出悲剧。 方祈蹑手蹑脚地从梁上跳下来。 他踮起脚,凑到窗边,借着破洞的窗纸确认那些宫女已各自回房,冷宫廊下再无更多人走动,这才轻轻吐出那一口已经郁积了一个多时辰的浊气,想要回头偷人,尽快完成任务。 然而他刚一转身,却被身后站着的人影吓了一跳,差点没夹起尾巴再度蹿上房梁。 那个本该躺在床上沉默不语的女子不知何时下了床,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她脚尖踮起,肩背佝偻,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张挂在空中的人皮灯笼,摇摇欲坠的样子既伶仃,又可怖。 见方祈转头,那张被长发遮掩大半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下一刻,嶙峋得仿佛只剩下骨头的右手蓦地伸出,趁着方祈怔愣的瞬息,迅若闪电地抓住他的手臂。 “你是谁?” 齐太妃的声音在风里微微颤抖,但落在方祈耳中,却异常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注: “光阴如梦蝶”几句出自马致远《夜行船·秋思》一组套曲,稍微有几个字改动。 疯了的太妃糖不甜,是苦的! 第25章 齐家飞燕 沈孟虞可没说齐太妃竟这么可怕! 方祈虽然偶尔也听那说书先生讲讲山精野怪的故事,然而他却从未想过,如果自己某一日遇到了这类似山精野怪的游魂野鬼,该如何是好。 譬如眼前这一位,面色发青,脸颊高肿,白衣飘飘,披头散发,比野鬼还像野鬼! 方祈被这只“女鬼”捉住手臂,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抖了几抖:“我……” “你……”那女鬼忽然打断他的话,她伸手撩起额前长发,将少年拉得更近了些,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子,闪烁着荧荧光芒。 那目光诡异至极,既像寻到了什么宝物,又如看见了什么厉鬼,混沌的蒙昧与清醒的灵光在其间游走,万分复杂。 “你是……是你……竟然是你!” 齐太妃突然尖叫起来,尖刻的声音化作古琴回响,与风一起盘旋在冷宫里,惊得方祈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捂她的嘴。 然而他的手才伸了一半,齐太妃却忽然松开抓住他小臂的手,自己捂着嘴倒退了两步,惊慌四顾,倒比他一个梁上君子还怕被人瞧见。 方祈对齐太妃这般一惊一乍的表现可谓是一头雾水,他回头看了看外面,见无人因这一声尖叫出来查看,心中松了口气,再度认真地回望向齐太妃。 齐太妃双手覆面,只敢从指缝间拿眼偷偷打量方祈。她面上的神情似哭似笑,然而却只狠狠咬住嘴唇,不让声音从口中漏出,哪怕咬得下唇都要破了,似也毫无所觉。 月已升至近乎中天的位置,冷淡的月光从外面照进来,只能照到齐太妃脚边,无法再更进一步照亮她全身。韶华已逝的女子颤抖着躲在黑夜的阴影里,既激动,又畏惧,却半天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最后还是方祈主动出声,打破此间沉默。 “我是来带你出宫的。” 他想了想,没有用上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偷”字,而是换了种委婉的说法,希望没有吓到齐太妃。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看上去神志已经恢复正常、不吵不闹的齐太妃在听了他这话后,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继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走。”齐太妃的语气比方才坚决了许多。 “为什么?”方祈不解,“你留在这里,天天被人折磨,我救你出宫治病,不好吗?” “不是折磨,”齐太妃突然叹息一声,看向方祈的眼中染上一丝悔痛,整个人又往阴影里缩了缩,“我不走。” “可是你不走我就没法交差了啊……”方祈纠结。 他偷偷觑了齐太妃的脖子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再施展出他那一手手刀功夫,把人劈晕了带走,也算不负此行。 只是他手上还没来得及动作,那厢齐太妃已先有了反应。 “交差?”齐太妃本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方祈的脸看,闻言,整个人怔愣了一瞬,轻轻挪开视线,“你是为别人做事?” 方祈仔细回忆了一下沈孟虞的交代,似乎话里没有叮嘱过不能透露他的身份,如今齐太妃这般询问,他想了想,决定以实情告知。 方祈点点头:“嗯,是一个姓沈的人让我来找你的。” “沈?” 齐太妃将这个姓氏在口中咀嚼了半天,正当方祈以为她会过意来,愿意跟自己出宫时,却突然看到齐太妃的瞳孔骤然变大,脸上露出的惊骇之意相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姓氏仿佛是什么了不得机关,齐太妃误入陷阱,却是再度从清醒陷入癫狂。 “沈家……沈家!陛下!救我啊!救救他!我错了!求你放过我,陛下!”她一边颤抖,一边推开方祈,手脚乱挥,喉中咯咯作响,竟是又开始胡言乱语。 方祈算是怕了这个女鬼,打算直接上手劈人了事。 然而他刚伸手去捉齐太妃,那披头散发、尖叫不止的女子却似乎察觉了他的动作,也不见她脚下如何挪步,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折腰,整个人就好似流云一般从方祈手中擦过,轻盈若蝶。 这……方祈垂眸盯着自己空空落落的右手,心里一阵诧异。 他本以为齐太妃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想到她的身法竟如此高妙。只是这种高妙又与他盗家轻功不同,不需要借助真气,完全是另一种功法修炼至巅峰的造诣。 或许是他嘴上无毛、见识浅薄,一时之间,他竟说不上这究竟是什么功夫。 方祈不死心,暗中运气,想要追上那已经离他三步远的女子。然而齐太妃似乎也明白他的意图,只是借着桌椅屏风躲闪,却让他半天捉不到一片衣角。 天边飘来一片孤云,遮住半轮圆月,夜色侵入殿内,收走最后一抹月光。方祈虽有夜视的本领,但他不熟悉殿中布局,又不敢弄出声响,手脚难免被束缚,无法将一身所学尽数发挥出来,心中愈发焦灼。 而这份焦灼,更是在殿门被叩响的那一刻达到顶点。 “齐妃娘娘,奴来看你了。” 一个轻柔的女声伴着门响,突兀地出现在寒凉的夜色中。那声音不似年轻宫女般尖细,略略低沉一些,字字句句咬得分外清晰,语调不疾不徐,有一分掌权之人才有的淡定。 方祈听到那声音,还没来得及找地方躲藏,那厢齐太妃却先他一步停下来,干脆利索地瞅准了一个柜子后头躲进去,手脚瑟缩,眼神恐惧,浑似一只惊弓之鸟。 方祈捉不住人,又不敢暴露自己,无奈之下,他也只能随意选了一处帘子后躲起,心中暗暗祈祷那不速之客快快离去。 “吱呀”一声响,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名宫婢一手提灯,一手拎着个食盒,轻轻从外面踏进来。 她进了殿,先举灯往那床榻处扫了一眼,在看到空空荡荡的冷衾薄被时似也毫不意外,只是在桌边放下食盒,转身就朝齐太妃躲藏的柜子处行来。 方祈屏声敛气地躲在帘后,借着朦胧的灯影打量那名宫婢。 也许是因为保养得当,那中年宫婢身形虽有些佝偻,但一张脸上却不见老态,只有几缕银丝缠绕在乌发上,与躲在柜后的齐太妃相比,反而更有昔日太妃的风仪。 他看着那宫婢在柜子前立定,灯火将齐太妃瑟缩在柜子后的身影映在墙上,暴露无遗。 他心中正担忧这宫婢会不会像周姑姑等人一样,也是来折磨齐太妃的,却忽然听到那宫婢再度出声,语气却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冰冷。 甚至还有几分嫌恶。 “我不是来寻你的,”那宫婢只是盯着墙上人影,漠然道,“今日有人来过?是吗?” 方祈只见那人影微微僵硬了一瞬,似乎想把头埋得更低些。然而她努力了半天,却依然徒劳,最终只能沉默地点点头。 那宫婢继续问道:“你没走?” 那影子本来还在点头,听了她这话,蓦地顿了一下,继而疯狂地摇头,一双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如若发狂。 这宫婢怎么知道有人要来救齐太妃?方祈心里咯噔了一下。沈孟虞此前只交代过他,让他去清商楼中与人汇合,却并没有告诉他这宫中还有其他人会帮他行事。 这个宫婢,是敌是友?方祈向后退了一步,背心抵在墙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甚至还扭头向身后的窗户看了一眼,仔细思索着着若事情一旦败露,他究竟该如何出逃。 正在他犹豫间,那宫婢似乎也问完了问题,她没有上前去把那畏她如洪水猛兽的齐太妃揪出来,只是回身走到桌边,打开食盒,开始自言自语。 “可惜今日沈少傅离席尚早,没有尝到这酥酪。这一碗多的,也就赏了你这个疯子。若你今日吃不完,再放几日倒也不会坏。” 沈少傅?方祈不意那宫婢突然提起沈孟虞,先是愕然了一瞬,继而会过意来。 这宫婢十有八九是沈孟虞安排在宫中的眼线,这一句话,是在提醒他情况有变,如若不能得手,须得尽快走人。 那宫婢说完,转头在这空空荡荡的寝殿内扫了一眼,犀利的眼风在掠过帘幕时微微一凝,没再说什么,只是向齐太妃躲藏的方向正儿八经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寝殿。 等到那宫婢慢慢悠悠地出了寝殿,方祈这才从帘幕后走出来。 他走到桌边,转头看向犹自躲在柜后瑟瑟发抖的齐太妃,想了想,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竹素今日拿给他的丹桂月饼,也放在那酥酪边上。 秋夕佳节,无论是人是鬼,月饼总是要吃的。 方祈刚溜出寝殿,就看到方才那宫婢正站在庭前的一棵桂花树下,抄手拢袖,半闭着眼,似在候人。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没发现这庭中有旁人的行踪,这才悄悄从阴影里现身,蹑足走到那宫婢身前。 庭中桂香浮动,一朵桂花寿命将尽,率先从枝头脱出,落在那宫婢额头。那宫婢似乎被这一朵落花惊醒,她睁开眼,少年被月光映亮的脸庞恰好在此刻撞进她眼中。 “你……” “你……” 二人同时出声,若说方祈的语气更多的是好奇,那宫婢的语气就只剩下震惊。 不过她好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震惊的情绪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被她妥善藏好,没有在方祈面前流露更多。 她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方祈半天,方才再度开口:“你是那位姓方的小贼?” 果然是沈孟虞的人! 方祈此时才算完全放下心来,他轻声应道:“是,我叫方祈。” “方……祈?”那宫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自报家门,“你可以和重华一样唤我杜姑姑。” 重华?这不是沈孟虞的字吗?这杜姑姑和沈孟虞是什么关系?方祈脑筋转得快,一下子又想起当初沈孟虞拜托他偷人时自己胡思乱想的故事来。 应该不会吧……方祈偷偷觑了杜姑姑几眼,红叶题诗的故事到了嘴边,没敢多问。 然而杜姑姑却似乎明白方祈在想什么,眼含笑意地瞟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我曾是沈太后身边服侍的女官,重华幼时经常进宫来探望太后,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原来是这般关系,方祈点点头。有杜姑姑这一句解释,他竟莫名觉得有几分安心。 他顺着杜姑姑递来的杆子往上爬,直接抛出自方才起就一直压在心头的那个问题:“杜姑姑,今日沈郎君那边是出了什么意外吗?为何您会来找我?” 杜姑姑颔首:“重华已先行出宫了,我带你出掖庭,有人在等你。” 方祈回头看了一眼齐妃的寝殿,有点犹豫:“那……齐太妃怎么办?她不愿走,一直在躲我,我就是用上轻功也捉不住她。” “她不愿走?哼,她是不敢走。” 一说起齐太妃,杜姑姑原本温和的语气忽然又变得冷漠起来。她随着方祈一起回望向那座已然安静下来的宫殿,明亮的月光映着她的脸,毫无遮掩地点出她眼中深藏的厌恶。 她只虚虚看了一眼,旋即拉起方祈,转身就走。 她一边走,一边将当年的事说予方祈知晓:“你捉不住她,倒也不奇怪。齐妃昔日以舞媚上,能作掌上惊鸿,人人都称她乃赵家飞燕再世。然又有谁知,她不仅是飞燕,更是合德啊!” 作者有话要说:注: 赵飞燕、赵合德:汉成帝的皇后与妃子,一对姐妹花,也是红颜祸水典故的来源。姐姐飞燕舞姬出身,后期妹妹合德更加受宠,汉成帝就是死在她的温柔乡里。 还有就是,一写到互动发糖环节我的手速简直不会好了,抱紧我的存稿瑟瑟发抖【不过,划重点!托马斯回旋转体请求大家之后在看到“蕉石夜话”这一章时千万别跳!呜呜呜我贼喜欢这一章!全是糖全是糖!超甜!语无伦次ing…… 第26章 臭味相投 飞燕?合德?方祈曾从那说书先生处听过《飞燕外传》一书,对这两个红颜祸水的名字倒不陌生。 不过他更关心的是“红颜”而非“祸水”,此时听杜姑姑提起齐太妃旧事,心中反倒对那齐太妃的昔日容貌有些好奇。 想必是个很美很美的美人吧。 方祈安静地跟在杜姑姑身后,向冷宫外走。他回想起方才在寝殿中看到的那一张脸,高高肿起的脸颊和深深凹陷的眼窝直接毁去一切旧日风情,除了那一双鬼火似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外,整张脸枯槁得宛如六七十岁的老妇,美人迟暮,令人叹息不已。 也不知道这齐太妃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落到如此可怜的下场? 方祈偷偷抬眸觑了一眼杜姑姑,只是念及她方才言语中对齐太妃毫不掩饰的厌恶,没敢上去触霉头,只能将问题留在心里。 杜姑姑走在前头,看上去心事重重,也没有说话。二人踏着月光,避开侍卫,穿过小径,凭借着杜姑姑对宫中道路的熟悉,七拐八绕地顺利走回紫微殿殿后,连只野猫都未曾惊动。 紫微殿中一夜的笙歌乐舞此时都已散去,朝臣们在宴上大快朵颐,又欣赏了不少世上稀有的宝贝,早在一刻钟前就心满意足地散席离去,此时殿后也只有几个内侍宫女躲在角落里,悄悄分食着殿上撤下来的酒水点心,闲话八卦。 杜姑姑躲在一棵柏树后头,瞥了那几个宫人一眼,正打算悄悄绕过他们,将方祈领到侧边的清商楼中去。 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抬步,不远处的宫道上却突然又出现几道人影。几个宫女打着灯笼,行色匆匆,听到这边有人声窸窣,忙不迭地飞奔过来,看上去似在寻人。 只是她们寻的却不是这几个偷懒贪吃的下人。 “还吃!”一个宫女认得其中一名内侍的身份,走过去劈头就是一个暴栗,打掉他手中捏着的月饼。她没好气地逼问道,“别吃了,快去找人。你们中可有谁看见过杜姑姑?陛下正在唤她,让她去太微殿回话呢。” 那宫女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方祈偏头看了一眼杜姑姑,只见她面色凝重,显是也听到了皇帝的意思。 杜姑姑沉吟片刻,抿了抿唇,回头交代方祈两句,让他带话给沈孟虞,又伸手指指东南边的一座高楼,让方祈去楼中寻季云崔,与季小将军一道出宫。 如此这般地叮嘱完方祈,杜姑姑神情复杂地最后看了这无知无惧的少年一眼,拍拍他的手臂,又说了一句话,扶好头上簪饰,主动从树后走向着那群宫人。 杜姑姑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方祈等着那几个宫人簇拥着杜姑姑离去,这才从树后露出身形。 他迷茫地盯着那群宫人来时的宫道,有些不解地抓了抓头发。 然而刻下不是解决问题的时候,他思索片刻,没得出答案,也懒得继续折磨自己。他纵身提气,跃上宫墙,直接瞅准清商楼的方向,在这星河黯淡、只余月光的夜色中奔跑起来。 少年身形迅捷若电,轻盈如羽,宫道两侧的灯笼来连他的影子都来不及捉住,唯有灯芯被他衣衫带起的清风扫过,拖曳出一道烟痕。等到墙下宫人察觉有异,抬头向宫墙上看去时,纤细的人影早已落在两丈开外,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根本没有人能发现他嘛!方祈一边跑,一边腹诽。沈孟虞专程让杜姑姑来带他出掖庭,未免也太小心了些。 一个行云流水的鹞子翻身,方祈借着墙头伸出去的那一片筒瓦,脚尖轻点,直接从空中荡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清商楼二层高挑的屋脊上,没踩碎一片琉璃碧瓦。 自己的轻功好像又精进了些。他满意地踩了踩脚下仍旧结实的瓦片,心中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好消息找机会告知盗圣。 方祈这厢还在骄傲地自吹自擂,扒着栏杆俯瞰皇宫夜色,冷不防一墙之隔的清商楼中,突然传来一声如怨如诉的唱词。 那唱词明明是女伶的戏,然发声的却是一名男子。 “想当日他暗成公事。今日决成仇……你铺排着天长和地久。指望并肩携素手。蓦入门知滋味便合休……” 都这个时辰,还有人在里边唱戏? 方祈心中好奇,他推开一扇窗,轻手轻脚地飘进去,甫一落地,便看到一名男子正站在上妆的镜台前,一手反背身后,一手拈在脸旁,指尖捏着个兰花指,光凭身段…… 呃,实话实说,只因他身材太高,肩背宽阔,身段看上去并不怎么好。 仿佛是听见窗边动静,那男子唱到一半的《救风尘》忽然收了声,他放下手,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出来吧,”季云崔身边点着一只膏烛,火光微弱,能照亮的范围有限。他回眸看向漆黑一片的暗室,将一双手摊在胸前,懒洋洋地道,“沈家大郎让我找你要钱来了。” 方祈从黑暗中走出来,拧起浓眉:“他欠的钱为何要我来还?” “哟,这么容易就把你骗出来了啊。”季云崔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诳,竟这么轻易就把人诳出来了,脸上也是一怔。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方祈。他本以为这小贼能得沈孟虞另眼相看,也当是个厉害人物,只是眼前方祈的模样,却好像是对人完全不设防的天真少年,令人单单只是看着,就能生出几分亲近的好感来。 季云崔的视线微微一凝,心头挑起几分兴趣。 “你骗我?”方祈没察觉季云崔的异样,只是眉头拧得更深了些。然而他脸嫩,再怎么拧,也拧不出上位者们凛凛威压的气势,生气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真是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 “咳咳,你说的,是狐朋狗友?还是一丘之貉?”季云崔回过神来,揉揉鼻子,笑得有点尴尬。 方祈撇撇嘴,没答话。 “罢了,看你这么小,又忙了一晚上,我就不跟你要钱了,”季云崔跟沈孟虞说要加钱,也只是一时戏言,他见方祈不想搭理他,索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看你这样子,大概是没偷到人吧?罢了,你且站过来些,这些胭脂水粉都送你好了。” “胭脂水粉?”方祈前趋几步,走近烛台,他低头向那镜台上摆放的妆奁看了一眼,好奇地抬头看向季云崔,“你要用……咦,你有点像……” “嗯?”季云崔刚从妆奁中挑出勾眉用的黛笔,闻言只是疑惑地看向方祈。 方祈一手抱胸,一手托在下颌处,他围着季云崔转了几圈,突然严肃地沉吟起来:“你让我想想啊……” 季云崔满头雾水,只是他对这小贼颇有几分好感,遂只能握着毛笔乖乖站好,任方祈上下打量。 方祈转了三圈,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点什么,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荷囊,伸手探进去摸了半天,总算将那一枚花鸟云纹香囊从底下摸出来,拎在手上拿给季云崔看。 他惊喜道:“你是雀儿姑娘的哥哥吗?看,这枚香囊你可识得?” 季云崔接过香囊,也是十分诧异。 他将那香囊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上面稀薄地近乎消失的香气,惊讶道:“这是雀儿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那还用说,自然是雀姐姐送我的了!”方祈挺挺胸,又生怕季云崔不信,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才不会偷女子的东西!” “你是……”季云崔此时也回想起自己妹子数月前来信中的内容,看向方祈的眼中也多了几分喜色,“你是雀儿在荆州遇到、路见不平救了她的那位少侠?” “嗯!”二人对上暗号,方祈兴奋地点点头,不禁学那戏中大侠相遇时的场景,豪爽地向季云崔抱拳长揖,算作见礼,“原来你就是雀姐姐时常提起的那位哥哥呀,在下久仰久仰。” “小兄弟毋需多礼,快快请起。”季云崔看他动作好笑,索性也像戏里演的一样,故意拖长了声音,伸手一扶方祈,礼贤下士。 二人抬头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有季云鸾和沈孟虞这两层关系在,季云崔和方祈之间就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这才堪堪说了两句话,就恨不得能勾肩搭背地一道去东市喝酒,西楼听戏,不谈国事,只聊风月。 好在季云崔还记得沈孟虞的交代,也记得他们刻下还是在虎狼环伺的皇宫里,若想要喝酒听戏,须得先想法子出宫去。 “罢了,雀儿的事改日再提。你先坐下,我给你上妆。”季云崔从身后踢出一张方凳,示意方祈在凳子上坐下来,听他吩咐。 “方才那戏也是你唱的?”方祈心情大好,遂乖乖地坐过去。他拿起一盒胭脂,又看看季云崔手上的黛笔,略有些疑惑,“你不是将军吗?为何还会上妆唱戏?” 季云崔将方祈头上的发髻解开,松松揉乱少年这一头茸茸黑发,一边为他勾眉,一边笑道:“谁说将军就不得擅长这些?我不仅能吟会画,我还写过几个当红的戏本子呢。” 方祈猛地转头,季云崔手中的黛笔直接擦着他的眉心而去,画成一道一字横眉。 被画之人毫无察觉,直接顶着这一副滑稽的妆面,激动地蹦起来,伸手就来扯季云崔的袖子:“戏本子!我最喜欢说书听戏了!你写过什么?说不定我曾听过呢!” “诶诶诶你别乱动。”好不容易按着方祈的肩膀,把少年按回凳子上,季云崔可算知道沈孟虞偶尔提起这小贼时流露的无奈究竟是什么意思,心里也为他鞠一把泪。 被这样一个活泼的少年天天在耳边叨扰,就沈孟虞那个一心向佛的性子,想来也忍得很辛苦吧。 不过他倒没这般烦恼。 “这位爷您请坐,容在下细细道来,”季云崔笑着拿起粉盒,用铅粉去遮方祈印堂处的黑印。他一边遮,一边清清嗓子,再度唱起来,“这最有名的一出嘛,当是两年前写的《梨园泪》。且看她弦儿未挑,眼儿一抛,流珠碎玉琴倾倒;却道是红颜易老,云鬓暗搔,莺肠声断离宫调……” “早念昔日花开好,好花开尽人更凋。这出戏我听过,说的是个大美人的故事对不对?她好可怜的。” “哟,竟是知音啊!那我这还有一出,新写的,名唤《朱门恨》,你听听看……” 这厢季云崔将方祈乔装打扮成一个春华班的小戏伶,二人就着戏词谈笑甚欢,相逢恨晚,然而那厢已回到甘泉坊中的沈孟虞独坐月下,脸上却是眉头紧锁,殊无喜色。 沈仲禹今日车马奔波辛苦,已回屋睡下。然而他方才拉着沈孟虞说的那一席话,此时却沉甸甸地压在沈孟虞心头,令他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又陷入疑惑不解的深渊。 方祈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飞燕外传》:相传是汉代伶玄所著的小说,记述赵家姐妹故事。 2.《救风尘》:明代关汉卿的杂剧剧本。 --- 问:方祈到底是什么人? 答曰:纸片人! 第27章 小郎类祈 中秋佳节,不设宵禁,帝京之内,除了世家大族在府内阖家团圆外,长街之上,尚有不少游人百姓沿街观灯,逐水玩月,一派热闹繁华。 季云崔与那承天门值守的金吾卫乃是酒友,那金吾卫知他与春华班的人来往甚密,遂在他和方祈出宫时只玩笑地打趣了几句,大手一挥,直接放过这个入宫记录上未曾记载的花脸少年。 出得宫外,天高海阔,方祈今日未能偷得齐太妃出来,反而让他们少些负累。季云崔领着方祈在秦淮岸边的灯会上转了一圈,又带着他摸到常去的勾栏里,吃着瓜子点心,听一折金陵眼下最时兴的《闹鸳鸯》,两人回过头咿咿呀呀地学那伶人唱上两句,这才心满意足地往甘泉坊中去。 方祈一路上光顾着玩,根本没空去洗脸上的妆,当他带着一副残妆回到沈府时,沈孟虞站在院中,仔仔细细地将他上下打量一圈,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黑了。 季云崔站在一旁,不敢直视沈孟虞可怕的目光,只能偏头和已经被他抛弃了整整一晚上、无家可归无门可入的南吕说话,好生安慰自家种出来的小白菜。 他安抚好南吕,估摸着也是该回去的时辰,遂假装没看到沈孟虞黑脸,只是尴尬地咳嗽两声,干巴巴地告辞:“咳,呃……那个,人我已完璧归赵,看在方祈的份上,就不收你钱了。今夜风清月朗,我家中有事,就先走了,哈哈哈……” 话音刚落,他也不待沈孟虞回他什么,带着南吕夹起尾巴就跑,逃得比谁都快。 沈孟虞的心本也不在季云崔身上,连一抹余光也懒得匀给他。他一言不发地立在方祈面前,等到小院大门被人从外边关上,这才沉声说出第一句话。 “你跟我过来。” 方祈入宫一趟,不仅无功而返,还在外头鬼混了半日,他心中有愧,此时沈孟虞说什么就做什么,只耷拉着脑袋跟在沈孟虞身后进了书房。 他刚转身关上房门,没来得及张口解释,冷不丁耳边突然风起,一张还带着水珠的湿帕子凌空飞舞,直冲他的门面而来。 和湿帕子一起飞过来的,还有沈孟虞喜怒不辨的声音。 “擦干净。” 方祈讪讪地抓过帕子,凑到镜台前对着铜镜抹去脸上残留的胭脂香粉。他收拾好了自己,将帕子洗干净搭在一旁,这才献宝似地从袖子里掏了几个已经略有些变形的月饼出来,狗腿地递到沈孟虞面前。 没有荆,那就只能负月饼请罪了。 方祈道:“今日我在冷宫见到齐太妃了,但是她不愿意跟我走,我也捉不住她。” “杜姑姑让我告诉你,谢贵妃数月前日给有身孕的粱美人下药堕胎一事,皇帝知道,皇帝如今偶尔去皇后宫中走动,也是有意从谢氏手中收权。” “季大哥带我出宫,可怜我饿着肚子,所以才带我去秦淮……去吃了点东西。我把月饼都带回来了!仲禹兄的、章伯的、顾婶儿的,还有安哥和细蕊的,都在这儿了。” 方祈口齿伶俐,不过几句话的的功夫就将这一晚上做的事尽数交代出来,只是偷偷藏下季云崔带他听戏的事,没敢把这个新认的大兄弟供出来。 因为心虚,方祈说到最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敢直视沈孟虞,只能骨碌骨碌地四下转悠,倒像是一只机灵的小猴子。 沈孟虞只是定定看着方祈的脸,他对这只小猴子话中内容全不在意,曾经闪现过的熟悉感在这一刻巧妙地与真人的影子对上,于这灯火如豆的书房内唤起他百感交集的情愫。 果然是……很像啊。 先前沈孟虞甫一回到沈家,就被沈仲禹拉进书房。他本以为自家二弟是打算与他说些吴兴故事,却不料沈仲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起方祈的来历。 “方祈?”沈孟虞没有瞒自家亲弟,“他是盗圣后人,我托他帮我偷一件东西,暂居在此。” 沈仲禹摇头,面带严肃:“大兄,我说的不是这个。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像……很像……怀安侯吗?” 怀安县侯沈淮,沈孟虞曾祖父沈屏柯的老来子,祖父沈洛、沈太后同父异母的幼弟。因年纪与先帝相仿,曾入宫伴读,然在十五岁时为救先帝不慎落水身亡,追封怀安县侯。 方祈他,像怀安侯? 沈孟虞被沈仲禹这一猜测惊得向后退了半步,但很快,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画卷,试图与脑海中方祈的脸互相对比。 “你觉得他很像怀安侯?”他闭着眼睛,仔细回忆那张画卷上的细节,只是他上一次见那张画卷还是五年前,宗祠壁间灯火昏暗,将画上少年眉眼最生动处遮去大半,“你可敢确定?” 沈仲禹此时也在记忆里拼命搜寻,然而过了半晌,他却是摇头:“不敢。我上一次见怀安侯的画像,还是岁初祭祖换香的时候,也没有细看。但方祈的神态,确与怀安侯有几分神似。大兄,他会不会是我们沈家流落在外的骨血?” “他今年与你一般大,是个孤儿,”沈孟虞无法回答沈仲禹的这个问题,他一手扶额,有些无力地解释道,“他自幼被双亲抛弃,是盗圣好心收养,不知籍贯家乡。他当不至于拿出身来骗我……” 沈仲禹纠结地眉毛拧在一起:“我们沈家竟会有人做出弃子之事?这……这得回去告诉族长,我们沈家怎么……” 沈孟虞虽也在震惊中,但他好歹比沈仲禹年长几岁,见多识广,此时只好主动肩负起理清头绪、安抚二弟的责任。 他睁开眼,拍拍沈仲禹肩膀,柔声劝道:“事情尚无定论,先莫要怀疑旁人。十七年前恰逢先帝驾崩,新皇上位,我沈氏大半族人迁回吴兴,兴许是在途中失散也未可知。况且,这只是你我二人的猜测罢了,天底下面容相似之人虽不多见,但也并非没有,这件事,你先勿要和旁人说起,就当不知。” “嗯,”沈仲禹被他劝住,面色稍稍和缓了些。他思索片刻,只郑重地向沈孟虞拱手一揖:“那大兄还是尽快确认他的身份。我沈家即使式微,也不能放弃任何一名子弟。” “好。” 沈孟虞还没有完全从与弟弟的谈话中回过神来,耳边忽又听方祈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咋咋呼呼地追问道。 “对了!杜姑姑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不过好像是和我有关。是……小郎类祈!小郎是谁啊?” 小郎? 若说先前还只是沈孟虞和沈仲禹的猜测,那杜姑姑的这句话就像穿透纱幕的那一根针,戳破朦胧遮掩,将真相挑明在他们眼前。 小郎一名,乃是昔日沈太后对幼弟的爱称。杜姑姑身为沈太后入宫前就带在身边的婢女,宫里宫外,对沈家上下再熟悉不过。 就连杜姑姑都这么说,那方祈真得是…… “小郎……是我家中的一位先人,” 沈孟虞被可能的真相震慑,他复杂地看着方祈,声音里也染上几分艰涩,“不过已经故去多年了。你与他,长得有几分相似。” 方祈蓦地睁大了眼睛:“咦,这么巧?他长得好看吗?” 沈孟虞本以为方祈会追问沈小郎的身份,然谁料方祈的关注点却在沈淮的相貌上,心中一松,又在无奈之余生出几分柔软。 “我只见过族中留下的画像,”他认真地注视着方祈,眼中隐隐浮出一丝温柔,“他去时不过十五岁,是个很俊俏的少年郎。” 方祈没留意沈孟虞的温柔,只是追问道:“那他高吗?他胖吗?他是不是走在街上都有小姐姐扔果子给他啊?” 说罢,他苦恼地踮了踮脚,又伸手试图把自己颊边的两团肉再往边上扯一点,好让自己看起来圆润一些。 然而未果。 喜欢美人,但自己却不是美人,就连揽镜自照的机会都没有,这简直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事之一。方祈闷闷不乐地放下手,幽幽叹息一声:“师父老说我吃肉不长肉,大概我这辈子都没法和俊俏搭上边了吧。” 看着方祈这般苦恼的模样,沈孟虞就是再板着一张脸,此时也忍俊不禁。 “我不知道,”他没有再逼问方祈今夜的行踪,只是伸手一指旁边小案上摆放的食盒,“肉没有,只剩下一点菇子汤吊出来的素肉,你若是想要俊俏,大可吃了它。” “素肉?”方祈顺着沈孟虞的指点转头,眼前一亮,但很快,他摸摸自己被瓜子点心填满的肚子,面色瞬间变得沉痛,“吃不下了。” “噗。”沈孟虞这回是真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祈被沈孟虞的嘲笑气得直跺脚,嚷嚷着就要走人:“有什么好笑的!先留着,我明天吃还不成吗?你要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沈孟虞眼疾手快地拉住方祈的衣角,将他整个人揪回面前,略带歉意地解释道,“今日仲禹登门,他腿脚不便,夜里偶尔需要人照顾,只有你先前住的那间屋里能多摆一张小榻,我就先安排着他们住进去了。你今日未能带齐太妃出来,我们的约定便还没有结束,这段日子你姑且在这书房的榻上凑合一下,可好?” 说罢,他又拉着方祈往那屏风后走了几步。靠墙立着的短榻已被细蕊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放着一卷薄被一只软枕,也还像模像样。 方祈在沈府本就是寄人篱下,他此前破庙草堆都睡过了,倒也不介意忽然换个地方下榻。 他今日心情好,遂只是慷慨大方地点点头,不和沈孟虞计较:“看在仲禹兄的份上,那就这样好了。” 沈孟虞也没和他计较。 将方祈之前留在厢房里的杂物交到他手上,沈孟虞又领着方祈认清水盆夜壶的位置,这才回过头温和道:“那你先歇息吧,旁的事,我明日再仔细问你。” “嗯,”方祈在宫里奔波半夜,又跟季云崔在城中游玩半夜,早就有些犯困,听到沈孟虞吩咐,也只是举起双臂打了个哈欠,挥手与他作别,“那你记得把素肉留给我。” “不会忘的。”沈孟虞轻轻应了他一声,向外间走去。 方祈脱掉外衫,正打算倒水洗脸,他迷迷糊糊间向屏风瞟了一眼,却看到沈孟虞身影映在屏风上,正襟危坐,似乎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心中奇怪,忍不住隔着屏风问道:“你还不走吗?” “我为何要走?”沈孟虞闻言,放下书卷,他将灯芯拨亮了些,泰然自若道,“这是我的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今天码新章又被小猴子感动了,激动地跑上来加更一章,为小猴子攒攒人品。 呜呜呜呜,他真可爱! 第28章 夙兴不寐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及后续三四章大概都是沈家日常及换地图的准备工作,如果想看剧情的话可以过两天直接跳31章,31章将要开启本文第二地图:吴兴。 苍蝇搓手地想要安利江南! 沈孟虞最终还是被方祈逼着回了自己的卧房,至于理由,方祈说的是若旁人在一旁看着他,他就难以入眠。 那每次你随我入宫时,在马车上睡得那么香,难不成都把我当鬼了吗? 沈孟虞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只是他看着少年一副哈欠连天的样子,联想到他的身份,心头一软,没有将这句话回敬出口。 圆月挂柳梢,朝阳升墙头,沈家上下,一夜风平浪静。 沈仲禹晨起读书,本想去书房拿几本沈孟虞收藏的古本,只是他才将书房的门推开一半,就听到房中传来一道轻浅的呼噜声。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内张望一眼,在看到屏风后露出的、已经拖到地上的被角时心中愕然一瞬,继而反应过来,回手关门,向跟在他身后的沈平使了个眼色,二人手脚放轻离开书房,没有打扰方祈酣眠。 沈孟虞昨夜回房后,没有立刻就寝,而是坐在灯下把方祈带回来的话仔细捋清思路,因而今日起得迟了些。 他推门出屋,就看到沈仲禹手边放着根竹杖,正独自坐在廊下,借着日光诵读诗书。 顾婶儿和沈平沈安等人的声音自小院另一头的伙房中传来,几缕淡淡的白烟从热闹的门缝中蹿出来,落进晨雾的怀抱,滴在花叶上,化作点点秋露,正如这秋日清晨照在院中的阳光,略带凉意。 沈仲禹身上还穿的是夏衫,沈孟虞见状,又回房取了一件略厚实些的外衫出来,披在弟弟肩头:“外头冷,怎么不进书房去?” 沈仲禹将书卷放在膝头上,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方祈在里面,他……还在睡。” “……”沈孟虞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的安排,沉默一瞬,也在这栏杆上坐下来,无奈道,“委屈你了。” “没有,受委屈的应该是他,”沈仲禹知方祈身份存疑,此时已把他当半个沈家人来看,他摇摇头道,“大兄昨夜可有再多问他几句?” 沈孟虞道:“问了,不过他仿佛对此事并不清楚,我记不清那画上的样子,无法确认。” 沈仲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昨夜想到的法子说出来:“祖宗画像不得出祠堂,若想确认,也只有回去求族长了。” “回吴兴……” 听了沈仲禹的话,沈孟虞沉吟。 他凝望着院中青桐,没有再说话,另一边沈仲禹看他沉默,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紧了紧身上的外衫,复执起书卷,低声诵读。 当外出觅食的燕子口中衔着青虫归来,扑扇着翅膀于巢中哺育幼鸟时,也正是沈府每日用朝食的时辰。 沈安捧着盛粥的海碗从长廊那一头走过来,在他身后,细蕊举着一只罐子追上来,于正厅门口叫住他。她揭开陶罐,挖了一勺新腌好的桂花蜜放进粥里,又将还沾着些许花蜜的勺子递到沈安嘴边,让他先尝一口,得了夸奖,这才笑吟吟地抱着罐子回转,与捧着几碟酱菜的沈平打了个照面。 少女脚步轻盈,裙裾飞扬,裙上团花蝴蝶生动如真,灵动逼人。沈平斜睨了自家亲弟一眼,又故意促狭细蕊两句,换得少女双颊绯红地跑回伙房,自去帮顾婶儿收拾灶台。 章伯正在厅中安排碗筷,见沈安进来,又交代他去请沈孟虞等人。沈安将桂花甜粥放到桌上,出来见沈孟虞与沈仲禹二人坐在廊下,遂直接上前几步,先请他们进厅用饭。 沈孟虞扶着沈仲禹站起来,让沈安带他先进去,自己去书房叫方祈起来。 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书房大门,他的眉峰在看到那拖到地上的被角时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绕过屏风,打算直接把人从榻上揪起来。 阳光从窗缝间射进屋内,照亮屏风一角,方祈四仰八叉地平摊在榻上,薄被只盖了半身,手脚都露在外面,大半张脸被一头蓬蓬乱发遮住,唇边还有睡梦中无意留下的口水印子。 沈孟虞走到榻前,他看到方祈这幅好笑的尊容,玩心突起,故意出言吓他:“方祈,还不起来,素肉吃完了。” 方祈是习武之人,耳目聪敏,他的意识早在沈仲禹推门时便清醒过来,只是不想起身,故一直赖在榻上做梦,想要与梦里的银丝鸭卷重逢。 不过梦里的鸭卷只是梦中虚影,现实中的素肉才是触手可及的实物。方祈朦朦胧胧间猛地听到沈孟虞拿素肉说事,吓得整个人直接从榻上弹起来,还未睁眼,伸手就要抓肉。 “我的肉!” 沈孟虞一个不防,前襟被方祈抓了个正着,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一张脸堪堪停在方祈面前,与少年缓缓睁开的黑眸对了正着。 目如点漆藏星子,秋光一夜过银河。沈孟虞还是头一回如此靠近地欣赏这一对纯然干净的眼睛,这一刻,他仿佛看见黯淡的夜空被辉光亮点,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无所谓人间日月之行,昼夜不舍,星辰高挂天宇,亘古不变。 其中两颗星子迷迷瞪瞪地闪烁了几下,骤然剧烈颤抖起来。方祈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眼前放大的正是沈孟虞那一双专注探究的眼睛,心头一个激灵,忙惊慌失措地推开他。 身在短榻上,方祈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只能红着脸转向一边,没话找话说:“我的肉呢?” “暂时还在,”沈孟虞右手撑在榻上,借力站直身子,他没有将自己在方祈眼中看到的灿烂星河说出来,只是收回目光,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薄被,有意无意地继续吓唬少年,“你若再不起来,可就真没了。” “别!就来!” 美人再美也不能当肉吃,方祈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奔去铜盆边洗漱,水声哗哗,动作迅速,生怕再迟一步肉就被人抢光了。 方祈花猫洗脸,囫囵吞枣也算完事,沈孟虞立在一边,却有点看不过去。 他拧着眉头走过去,从后面压着方祈的脑袋就往铜盆里按,又从架子上取了帕子打湿拧干,这才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让他擦擦干净。 方祈不提防被沈孟虞骤然出手,他被按在盆中,挣扎着喝下几口洗脸水,就连鬓角都被打湿大半,整个人浑似一只被拔了毛的落汤鸡。 他接过帕子,一边咳嗽,一边抱怨道:“咳咳咳……咳,你要呛死我啊。” 沈孟虞甩干净手上残存的水珠,长眉一挑,佯装意外道:“哦,你身为盗圣后人,难道不会闭气?” “我又不会凫水,当然不会闭气。”方祈此时一张脸都埋在帕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沈孟虞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方祈一眼,没有再继续捉弄他。 待得方祈收拾好自己,二人回到正厅时,沈仲禹面前的粥碗已将见底。 沈仲禹见方祈跟在兄长身后进屋,一进门就拉着顾婶儿撒娇,高喊着要吃素肉,他眼中隐隐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放下勺子,一手柱起拐杖,慢慢向方祈行去。 他立在方祈面前,腋下夹着竹杖,拱手作揖,诚挚道谢:“多谢你的月饼,很好吃。” 方祈正目送着顾婶儿的背影离去,满心期待地等着吃肉。沈仲禹突然走来道谢,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拼命摆手,示意沈仲禹毋需如此多礼。 “好吃就好!我本想给你多带一个的,只是不小心碰倒一个很可怜的人,所以就先给她了。”他一边摆手,一边给旁边的沈孟虞使眼色,想让他把沈仲禹拉回去,自己不受这个人情。 沈孟虞看懂了方祈的意思。 他扬声向沈仲禹道:“仲禹,如今书房已收拾干净,你可先去里头读书,无人会来打扰。”说罢,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若有什么物件短缺,你交代章伯便是。你从吴兴来,没带几件厚衣,我让细蕊再给你和沈平做上两身新衣吧。你若得空,记得找她量一下尺寸。” “多谢大兄。” 沈仲禹回身作揖,又朝沈平点点头,主仆二人迈出正厅,自去书房读书。 等到沈仲禹走了,方祈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桌边,抓起木勺开始拼命往嘴里塞粥。 他一边塞,一边不忘把正送素肉过来的顾婶儿的手艺夸赞一番:“好吃!果然还是婶婶你的手艺好!外面春熙园的甜粥可没有你做的这么香!” “春熙园?”沈孟虞停下筷子,他眯起眼睛,微笑道,“昨日季云崔带你,去了春熙园?” 方祈嘴快,只顾得夸人,一不留神却是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这春熙园不是别的什么食肆茶坊,正是昨夜季云崔带他去听戏的勾栏。 “咳咳……”沈孟虞明明笑得一脸温柔,方祈却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冻得他寒毛直竖。他不敢看沈孟虞,只得将脸埋进粥碗里,小声嘟囔着想要蒙混过关,“就在春熙园吃……吃了点东西。” 然而方祈却不知,他这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反倒更证实了沈孟虞的猜测。 “哦,”沈孟虞搛起一筷素肉,继续保持微笑,“那他可是约了你今日再一同出门?我猜猜看,不是去春熙园,就是去鸣玉馆,再不济,就是找那常驻天宝楼的苏先生听书,可对?” “你怎么知道?”方祈把头从碗里抬起来,一脸震惊。 废话,当然因为他勾搭人家无知少年都用这一招,他也只会这一招。 沈孟虞心中暗诽。 “我还知道,他一定与你约的是巳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墙边的铜漏,笃定道,“他定会提早一刻前来接人,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仿佛是沈孟虞话中有灵,他话音刚落,沈家大门外就传来车夫勒马的声音。紧接着,急切的拍门声在这甘泉坊的深巷中骤然响起,季云崔爽朗的大笑声也在同时传到方祈耳中。 “沈安,快开门,我来寻你家郎君和方小郎。” 沈安正在厅中,他抬头看了沈孟虞一眼,就想像平日里一样前去开门。 谁料他还没走两步,身后沈孟虞骤然出声,语气虽轻,内容却异常强硬。 “沈安,上锁,”沈孟虞淡淡瞟了对面近乎石化的少年一眼,将盘中最后一块素肉夹到自己碗里,淡定吩咐道,“不放狗,猴子也不放。” 第29章 东窗事发 季云崔今日特意脱去戎装,换上一身锦袍前来邀人。谁成想,他在巷中满怀期待地等候开门,迎来的却是院内铜锁窸窣,哐啷一声,竟是个闭门羹。 他又尝试拍门叫了几声,却只听见院中有人脚步往来,只是再不往这门边来。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撩起还未沾灰的锦袍,小跑借力,蹬蹬几步想要翻墙入户。 然而他才攀上墙头,就看见沈孟虞双手抱胸,正站在廊下漠然地看着他动作。而方祈站在沈孟虞身后,正拼命地冲他挤眉弄眼,就差没把手举起来,一抹脖子,装死。 这……季云崔立在墙头,面对此情此景,一时竟不敢直接跳下去。 见季云崔踌躇,沈孟虞突然动了。 他不疾不徐地穿过院子,踱步到墙下,修长的凤眼迎着日光微微眯起,只问了季云崔三个问题。 “春熙园?” 季云崔踉跄了一下。 “鸣玉馆?” 季云崔转身就想跑。 “天宝楼?” 东窗事发,季云崔直接跳下墙头,过了半天,才敢从墙后露出半个脑袋。 他一边揉鼻子,一边试图堆出一脸笑容:“咳咳咳……那个,那个是我与方小郎投缘,见他初来乍到,带他四下逛逛,熟悉熟悉金陵。我今日其实是来找你的!” 沈孟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凉凉道:“找我作甚?” “呃……”季云崔一句话把自己逼到角落里,他顿了一下,只能收回和方祈之间你来我往的交流余光,努力思考起近日朝中会发生何事,又有什么是需要和沈孟虞商量的。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灵光一闪,找出一个借口:“商讨过几日秋猎的安排!” 沈孟虞面色不变:“何时秋猎?” “今年钦天监来报,说是会提早入冬,故秋猎行期也向前提了几日,定在廿七日启程。”季云崔狐朋狗友甚多,消息比旁人都要灵通。 “何日归来?” “说不准,照历年来看的话得月余吧。你又不是没去过?怎么还来问我?”季云崔答着答着,突然有些奇怪。 沈孟虞却没给他表达的机会。 “嗯,你可以走了。”从季云崔嘴里套出自己想要的消息,沈孟虞心中计定,大手一挥,直接赶人,“秋猎你自行安排,我不去。” “喂喂喂!等等!”季云崔攀在墙上,闻言大惊失色,“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没有,”沈孟虞此时已转过身向廊下走,他右手负在身后,只轻轻一弹,一枚石子自他掌中射出,直截了当地冲着季云崔面门而去,“今日沈府不待客,主人不待,客人也不待。” 季云崔闪身避过石子,扒在墙头大声控诉:“你这是过河拆桥!” “出甘泉坊南边,金水河上一排浮桥,随你拆。” 沈孟虞一句话就能噎死人,方祈见他生气,也不敢忤逆。 他万般不舍地站在墙下,与墙头的季云崔二人彼此凝望,就差没在这墙边唱一出十八相送,依依垂泪到长亭。 沈孟虞走到正厅门口,见方祈没跟上来,忍不住拧起眉头,回头唤道:“方祈,过来。” “方英台”家中长辈催促,不得不与“季山伯”挥手作别。方祈不情不愿地小步挪回廊下,正打算回头再看一眼季云崔是否已经走人,不料却被沈孟虞拽起手臂,直接提溜进厅中。 早在沈孟虞和方祈去见季云崔时,章伯等人已利索地收拾好桌上碗碟,又在壶中添上茶水,此时已悄悄退出去,各干各的事。 沈孟虞回身关上大门,偌大正厅只剩下他与方祈主客二人,萧瑟的秋光自窗纸间透入,落在他身上,映得他明明温柔可亲的眉目间也沾上几分冰寒。 他在厅中的圈椅上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细抿一口,这才出声教训方祈:“你可知错?” 方祈站在他面前,乖乖做低眉顺眼状:“我错了。我不该没有偷到人,就跟着季大哥一起出去玩。” 沈孟虞颔首:“还有。” “还有?”方祈有点纳闷,他抬起头试探着道,“我不该没有偷到人,就想着跟季大哥一起出去玩?” “你的脑子里就只剩下玩了吗?”沈孟虞放下茶杯,扶额头痛。 “那……不是玩,是什么?”方祈苦思冥想半天,没得出别的答案。 昨夜沈孟虞迫不得已提前出宫,即使他已交代季云崔接应方祈,然一想到宫中情势瞬息万变,迷雾之下波诡云谲,他身处宫外,也为方祈捏着把冷汗,直到他平安归来,这才算真正放心来。 沈家其他人虽不知方祈此行目的,心中担忧之意,亦不减沈孟虞。 沈孟虞不愿暴露自己的心思,只拿旁人为例:“宫宴亥时结束,你子时末才回来,其间未让人传信。你可知道,章伯和顾婶儿一直等你等到三更,急得差点都要提灯出门寻人了。” 方祈自打被师父方无道丢出来行走江湖,一个人摸爬滚打、独来独往惯了,也是十分逍遥。他从不在一地停留多时,更别提和什么人长居一个屋檐下,故他此时听着听着,却是愈发迷茫起来。 他疑惑地挠挠头:“婶婶她们为何要等我?我没让他们等啊。” 沈孟虞未料到方祈竟是这般回答,正欲提壶的右手在空中就是一顿。 “你……” 他放下手,定定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少年眼中清楚明白写着的,是全然不解的困惑,单纯如赤子,无知懵懂亦如赤子。 若是别人听到方祈这样说,定要骂他一句不识好歹,是个白眼狼,然而沈孟虞教方祈读书也有一段时日,见多了他思路清奇的想法,亦知他行事作风颇受道家影响,大而化物,随心所欲,与常人不能相提并论,此时也勉强能理解方祈。 但理解归理解,他并不认同。 “你是我沈家的人,”沈孟虞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出声,语带双关,“一户之内,男女老少互相扶持,方成一家。顾婶儿她们等你,是将你看作家中子弟。子弟在外,夤夜不归,家中亲眷自然会担心是否出事,此乃人之常情。” “我怎么会出事呢,我可是……”方祈自负一身绝世轻功,根本不需要旁人关心,只是他刚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突然意识到沈孟虞话中所指,还未说完的话瞬间拐了个弯,“我何时成了你沈家的人?” 沈孟虞站起身,眼光自上而下、从头到脚地将方祈打量一遍,这才不紧不慢地伸手一点他胸口,唇边勾出一丝笑意:“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这还不是我的人?” 沈孟虞手指所点的地方,正是细蕊在修改这件夹袄时,巧手绣上的如意纹样。 方祈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夹袄一眼,又下意识地摸摸刚吃饱的肚子,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 “……” 莫名其妙就把自己卖了,同时还会偶尔借钱给买主的冤大头表示欲哭无泪。 方祈哑口无言,傻傻地站在原地。沈孟虞此时已将人教训够了,他的视线落到方祈领口,见那一处纽绊松脱,索性又将人拉近些,亲自动手帮忙系扣。 他一边系,一边谆谆叮嘱道:“你虽武功过人,但身在宫中,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我托你偷人,亦不希望你出事。你若想玩,我不拦着,但切记要先回来报一声平安,你可明白?” “嗯,我明白了。”虽然还是不太理解顾婶儿等人等他的原因,然而沈孟虞这话说得严重,方祈从中听出他的关切,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辩解。 他低头看着沈孟虞的手指在自己眼前翩飞,仔细地将自己因匆忙系得七零八落的纽绊一个个拆了,又重新扣好,他回想起昨夜归来时的情景,突然有些好奇:“那你是不是也在担心我啊?我回来时,你是不是已经在廊下坐了很久了?” “我?没有。”方祈的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沈孟虞的手指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便是否认。 他收回手,只从桌上将那茶壶提起来,又多取了一只杯子添茶。 他微微垂眸,将茶杯塞进方祈手中,略有些生硬地岔开话头:“我只是担心你偷的人。你昨夜说齐太妃不愿跟你走,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祈本意也只是逗一逗沈孟虞。他没有成功捕捉到沈孟虞变色,略微有些失望,但很快,心思又被沈孟虞的下一句话勾了去,没在此间多做停留。 他接过茶杯,老老实实地将昨夜的事讲给沈孟虞听:“我昨夜进冷宫时,齐太妃还是清醒的,但我与她提了一句你让我救她出去,她就突然又疯了,一直在躲我。听杜姑姑说,齐太妃先前曾是金陵善舞第一人,我的轻功捉不住她,恐怕得要比我更厉害的人来才行。” “善舞……更厉害的人……”沈孟虞捧着茶杯,仔细咀嚼方祈话中的意思,陷入沉思。 在这世上,轻功能比盗圣弟子更厉害的人,那就只有……盗圣本人了。 有关盗圣的传说纷至沓来地涌入沈孟虞脑中,他抬起头,正对上方祈大大咧咧地灌下一口茶水,被烫得吐着舌头扇风的滑稽模样,那一个有关少年身世的秘密,也在这一刻排众而出,重重压在他心上。 “你可能请盗圣来金陵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注:《十八相送》为越剧梁祝选段。 日常X2,少妇真是一副老妈子心养猴 第30章 盗圣盗帅 方祈一个不留神,被热茶烫到舌头。他像隔壁院中养的那条大黄一样哼哧哼哧地喘了半天气,这才将舌头半咬在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回答。 “不能。” 沈孟虞没想到方祈会拒绝地这么干脆,有些奇怪:“为何?” “因为我也找不到师父啊。”方祈大着舌头回答,只是眼珠子四下乱转,就是不看沈孟虞。 身为盗圣唯一的徒弟,竟找不到师父的下落?沈孟虞虽知盗圣行事奇诡,但此时方祈这般表现,却让他对这个答案心存疑惑。 他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盗圣还有其他徒弟吗?” “没有!”盗圣弟子的身份是方祈的死穴,闻言直接炸毛,“师父只收了我这一个关门弟子!除了我,谁也别想找到他!” “除了你?”沈孟虞微笑起来。 “……”祸从口出,方祈本想着拿师父的身份与沈孟虞讨价还价,没打算这么容易就把他供出来,然而他一招不慎没管住嘴,想要去捂的时候却已是来不及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双手抱胸,佯装不屑地将头扭到一边:“是,只有我能找到他。不过我才不会告诉你,除非你求我。” 方祈少年心性,跳脱不定,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开心时大方地能当散财童子,生气时又变成了锱铢必较的小气鬼。 沈孟虞本想再继续刺方祈两句,让他自己耐不住性子吐露实情,只是他甫一张口,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变了个样子:“你要我拿什么求你?” “咦?”方祈闻言转头,惊讶地看着沈孟虞。 沈孟虞何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他放下茶杯,拼命揉揉眼睛,甚至想要伸手戳一下眼前的人,看看自己是否是在做梦。 少年犹犹豫豫的手指在眼前一寸处的地方停下,沈孟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轻易地答应方祈,尚有些怔然。二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沈孟虞先一步回过神来,头一回主动认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虽是方祈口中的伪君子,那好歹也有两匹马在后头追,却不敢就此停下。 他柔声道:“你要我求你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答应你。” “唔……”沈孟虞二次发问的语气真诚无比,方祈被他这般专注地盯着,手指不敢戳下去,只能讪讪地收回来掐自己一把,这才恍恍惚惚地回答道,“我……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你不许赖账。” “好,”沈孟虞点点头,“那你现在可方便告诉我盗圣的下落?除了偷人一事,我尚有其他杂事还想请盗圣解惑。” “你还有什么事?”方祈眨眨眼,疑惑地多一句。 沈孟虞却只是抿唇不答。 方祈等了半天,没得到答案,他无奈地耸耸肩,迎着沈孟虞期待的视线,挠挠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师父的行踪。师父云游天下,随意落脚,并没有固定的居所。他每年都会偷一件稀世珍宝,我根据他留下行踪的地点前去寻人,找到地方自然就能看见记号,是这样寻人的。” 沈孟虞从方祈的话中抽丝剥茧:“所以,每年盗圣盗宝的事迹流传甚广,其间原因不仅仅是为了留名,也是为了给你传信?” 方祈不擅长总结归纳,想到什么说什么,此时见沈孟虞听得懂他的意思,他也松了口气:“嗯,对,所以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是真找不到师父。”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只听耳边忽然幽幽传来一声叹息。 “那你还真是招人嫌啊……” 方祈从记事起就一直跟在盗圣身边,直到两年前轻功小成,勉强出师,饭还没吃饱,就被身为单身老父亲、已经拖了十五年油瓶的盗圣丢出门外,任他自己在江湖上飘荡,约定一年只见一回,再不多管闲事。 被师父嫌弃、又被沈孟虞发现自己被师父嫌弃的方小贼泪流满面,深深懊悔起自己怎么就这么天真,一不小心把这等秘密也抖露出来了。 方祈还在愁眉苦脸地思索如何驳斥自己并不招人嫌,那厢沈孟虞却只是随口调侃他一句,他的全副心思俱都放在如何引盗圣来金陵一事上,抚着杯子若有所思。 盗圣盗宝,向来都是随心而行,无迹可寻。前年盗圣在会稽王家盗得十八坛金谷女儿红,自己不喝,反而托人城门分酒,万民同享;去岁他又在南海合浦盗得十年一见的蚌王,却偏偏偷壳还珠,将那一颗比银盘还要大的珍珠随意丢在沙滩上,任众人眼红;还有今年蜀中的天下第二锦…… 无人知晓盗圣下一个目标指向何方,亦无人知晓能得盗圣青眼的宝贝究竟有何特殊,唯一能称得上是规律的,也就是这些宝贝都是宝贝,就连在最简陋的茶摊酒铺,都有人会提起的宝贝。 他沈孟虞家徒四壁,连带钩都只多余一件,更不要提有什么天下闻名的宝贝。若是想要用宝贝之名诱盗圣入京,那须得向旁人借名才是。 借名……沈孟虞思及此,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昨夜他才在宫中见过的那株玉树。 珊瑚玉树,石崇比富,若盗圣真能在宫中盗得玉树,那想来偷人一事,更是不在话下。 他心中忽然有了定夺。 沈孟虞抬手抓住方祈手臂,成功阻止他快要把自己头发都抓秃了的好笑举动,严肃发问:“若我现下在江湖上放出一件稀世珍宝出世的消息,可能引得盗圣前来盗宝?” 方祈顶着一头鸡窝拼命摇头:“不成的。师父每年只盗一样稀世珍宝,若是真有什么宝贝令他上心的话,也会隔年再去行窃。” 这世上还有放着宝贝不偷的盗贼?沈孟虞愈发奇怪。 “为何?” 方祈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手臂从沈孟虞手中抢出来,他轻咳几声,大义凛然道:“因为这世上的宝贝总是有限的,取之有尽,用之有竭。师父说,只有他这样做,江湖上才一直会有他的传说!” “……”盗圣说得很有道理,沈孟虞竟无言以对。 他这厢蹙起眉头,兀自沉默,方祈那边随意将头顶的鸡窝捋顺,系成一个马尾,回头看他还是这副模样,遂好心地又多给他提出一个建议。 “其实你要是想让师父来金陵,也还有一个办法,”他顿了顿,见沈孟虞抬眼看过来,故意扬起下巴,拍着胸脯传授他的独门秘笈,“师父他从不看重外物,唯独对名声一事情有独钟,你若能想法子令他名声受损,那恐怕不用你去找他,他就会直接登门来找你了。” “名声……受损?”沈孟虞仔细琢磨方祈的话。 他忽然再度理解了盗圣为何会把方祈丢出来的原因,此时此刻也不禁为盗圣鞠一把泪:“盗圣是你师父,你就这样坑他?” “我是在帮你想法子,这怎么能叫坑!”方祈一片好心被人嫌弃,气得头顶冒烟,跳起来就要骂沈孟虞。 只是他还未继续说下去,那边沈孟虞却突然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麻糖塞进他手里,想要用糖行贿:“好,那依你所言,如何才能令他名声受损?若是寻常的小打小闹,想必盗圣也不会放在心上,但若是假托名义做恶,令盗圣背负骂名,也是十分不敬。你可还有其他法子?” 这个人是早就算计好的吧!方祈指间捏着那块麻糖,他看看糖,又看看沈孟虞,竟不知该对这个表面温文尔雅其实一肚子坏水的促狭鬼是爱是恨。 也不知道师父能不能治他? 万般纠结中,方祈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有了计较。 他咯吱咬下一口麻糖,一边咀嚼一边佯装沉思:“唔……你让我想想……” 他慢慢悠悠地将麻糖吃完,搓搓手指,又让沈孟虞替他倒杯茶来。 他接过茶杯,先往那温热的茶汤上吹一口凉气,坐在另一张圈椅上小啜片刻,这才肯暂开金口,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指点沈孟虞。 方祈道:“盗圣是盗家第一人,这个你该知道吧?” “嗯,这个自然知道。”沈孟虞点头。 “那你可知盗圣一脉何时成为这盗家第一人的?” “我不清楚,但想必你肯定知晓。” “这是当然,”方祈将陶杯递到沈孟虞面前,示意他添茶,“不过你不需要知道确切时间,只要知道是很早很早之前就行了。” 沈侍从毕恭毕敬地为方大爷添茶:“那你讲这个,与盗圣的名声又有何关系?” “这当然有关系!”方祈将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学着盗圣的模样开始讲古,“很早之前,江湖上的盗家可不仅仅有盗圣一支,光师父告诉我的,就还有盗帅、盗仙等人,曾经这些人在江湖上那也是鼎鼎有名之辈,便是和我师父的盗术比较起来,水平不分上下。” “我师父昔日曾和盗帅约战宫城之巅,可惜是平局。你若能找到盗帅或者盗仙出山,在江湖上向我师父下一道战帖,那他为了名声,一定会来金陵的!” 盗帅……盗仙……沈孟虞初听这二人名头,尚还惊叹江湖之大,他不知晓的盗家能人异士众多,然而当方祈说到约战一事时,他突然很想把自己先前对盗圣的崇敬尽数收回,甚至连带着他心底,一度对盗圣的靠谱程度产生怀疑。 拿闲书里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的故事诓骗小徒弟,盗圣这师父当的,还真是毁人不倦啊。 只是他一抬眸,眼光直直对上的,就是方祈眉飞色舞、无限憧憬的脸庞。 “盗帅盗仙他们可厉害了,踏月夜留香,伸手摘星辰,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和他们一样厉害!” 沈孟虞从这字里行间听出无限希冀的意味,这一刻,他竟不想直接戳破盗圣故意在留在小徒弟心中的谎言。 这般美好单纯的愿望,本就不是用来打破的。 然而事情还是要进行的,沈孟虞细想片刻,也心生一计。 “你说的盗帅盗仙我是请不来,”他弯起眉眼,只笑着看向方祈,“不过我倒知道有一个合适的人选,适合与盗圣下战帖。” “咦?你竟然还知道我不知道的高人?”方祈还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闻言一愣。他放下茶杯,抓着沈孟虞的袖子就要追问,“是谁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哈?” 作者有话要说:盗圣这个角色的灵感来源就是古龙大大笔下的盗帅楚留香,这一章里提到的西叶也是陆小凤传奇里面的人物,在架空的世界里致敬经典,算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下一章回老家,换地图! 第31章 澜起吴兴 “你方才与季大哥说了什么?为何他看我时,总是一副吃坏肚子又拉不出来的痛苦表情?” “没什么,只是让他帮忙在江湖上散布消息,引盗圣前辈入京罢了。” 八月廿五,宜出行、祭祀、嫁娶,金陵城外的官道上,落木萧萧,两匹骏马踏着一地黄叶,自北向南并辔而行。 这是方祈第二次自己骑马,他不是拨拨黑马脖子上的鬃毛,就是揪揪马尾巴上的那一撮白尖,屁股到处乱动,一刻也不安生。 沈孟虞头戴幕篱,坐在方祈右手边的白马背上。此番他借着秋猎的时机,向东宫告假一月,此番出城,一来是为了还家祭祀先父,二来也是想带方祈去吴兴走一趟,好确认身份。 沈氏一族世居吴兴,祖宗家庙也不会长腿自己跑,沈孟虞难得出城一趟,沿途观花看水,聆风赏景,倒是一派安然。 只见方祈疑惑地眨眨眼,不解道:“啊,竟然季大哥认识江湖中人,那为何不直接找盗帅盗仙前辈帮忙?” “……”沈孟虞默然,“我拒绝回答。” “嘁,不说就不说。你骑个马也慢慢腾腾的,明天到不到得了吴兴啊?” 方祈兴致冲冲地提问,换来沈孟虞闭口不言,他百无聊赖地放下试图给黑马掏耳朵的右手,握紧马鞭:“算了,我不等你了,前方十里长亭见!驾!” 方祈说完,手上鞭起,双腿一夹马腹,一溜烟跑出数丈,沈孟虞遥遥望去,只能看清他头顶那一条随风起伏的马尾,与身下的黑马一道,消失在官道尽头飞扬的尘土中。 这个上蹿下跳的小猴子。 沈孟虞有心追上方祈,然而自己租的这匹白马不若方祈胯/下黑马雄壮,驮他一人已是吃力,再无更多力气可出。万般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慢吞吞地缀在后头,假装“悠然”徐行。 在他们身后,碧云天高,夕光斜照,又是一年秋风起,黯乡魂。 . “这就是吴兴吗?” 方祈牵马立在河边,一脸惊叹地打量着眼前曲折宛转的水巷人家。 倚水而建的乌瓦白墙分列两岸,艄公们哼着小曲,昂首挺胸地摇橹穿行其中,只有在偶遇小桥时才会低头避让。 桥上少女三三两两谈笑经过,她们手中皆挎着衣篮石杵,似乎正打算去河边浣衣。 一阵风来,吹落其中一名浣衣女簪在鬓间的红药,花朵打着旋儿落在船篷顶上,不多时,又飘进船中坐着的公子手里,石桥上下,一双鸳鸯新对眼,河道左右,十数人家旧相识。 方祈看着那少女即使羞红了脸,也要趴在桥上与那船中拈花的公子互通姓名,笑语盈盈;他看着无数人家门庭大敞,沿着石阶向下几步,直接舀一瓢清清河水,烧饭烹茶,炊烟四起;他看着蓬蓬荻花萦漫江渚,被风一吹,曳地如雪,飘摇似梦…… 他忍不住发自肺腑地赞叹一声:“吴兴真美啊!” “是很美。” 沈孟虞难得同意方祈一回。 他与一名艄公谈好价格,付过银钱,他牵着白马由跳板登上小舟,回头见方祈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副流连忘返的模样,无奈,也只得先将缰绳交由那艄公安置,撩起衣摆,重新上岸拉人。 他从方祈手里抢过黑马的缰绳,顺手在少年头顶敲了一记:“迟些有的你看,走了,不要耽搁时辰。” “哦……好,”方祈任由缰绳被沈孟虞抢去,仍旧伸直了脖子四下张望,半天后才回过神来,“你等等我……”他两步追到河边,只是在面对跳板时突然有些犹豫,迟迟没有落足。 沈孟虞已成功把两匹马送上船,他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方祈正垂头地盯着那条足有三尺来宽的木板,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迟疑的神色。 他心中约略有个答案,面上却只装作不知:“怎么?想要我拉你?” “嗯,你快拉我一把!”方祈拼命点头,半身前弓,伸长了手臂想要来够沈孟虞。 少年个头不高,但因为瘦,反而显得四肢修长。细长的倒影映在水中,波光粼粼间,仿佛一只扑棱棱的鹈鹕伸长了颈子觅食,就差没在手里抓上一尾还在活蹦乱跳的青鱼,十成十的相似。 沈孟虞没有动,他只是摊开双手,示意方祈自己过来:“你闭上眼跑过来就是了,我接着你。” “我要是掉下去怎么办?”方祈却是踌躇。 沈孟虞指着舱中散落的渔网,故意取笑道:“那我也只能用这个捞你了。” 方祈见说不动沈孟虞拉他,也只得闷闷不乐地放下手,眼睛盯着水面,脚尖点在跳板上,试图给自己打气:“那我试一下……” 那边艄公帮着系好两匹马,正准备去抽板子,回头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这位小哥可是怕水?这可不行啊。我们吴兴与别处没什么不同,唯有这水道河网尚能夸上几句。你们要去沈家,也唯有乘我这舟子最快,否则可还要绕上好半天呢。” “这样啊……”方祈在沈孟虞和艄公的催促下无路可选,无处可退。他哭丧着一张脸,犹豫半天,最终只能按沈孟虞说的,深吸口气,闭着眼睛向船上冲来。 他一边跑一边大喝道:“我来了!” 沈孟虞在跳板另一头等他。 临河风起,船板微晃,他定定站在原地,舒展双臂,任一双广袖猎猎张扬,只为在这青涛碧水的中央,接住这个好不容易克服畏水之症、鼓起勇气向他奔来的少年。 天知道在这个世上,勇气到底有多重要。 跳板高高弹起,船身蓦地一沉,沈孟虞头戴的幕篱被方祈一爪子扒拉下来,露出下面那一张含着温柔浅淡笑意的脸庞。 他没有去管幕篱的事,只是低头扶着方祈在舱中站稳,微笑着道:“我接住了。” “嗯,这一次你总算没骗我。”方祈长舒一口气,小声嘟囔一句,在沈孟虞的帮助下站好。 然而因为怕水,他打小没怎么坐过舟船,此刻站在左右摇晃的小舟中,他的头还有些晕,只能紧紧抓着沈孟虞衣袖,战战兢兢地问道:“这船要坐多久啊?” “两刻功夫便到了。”沈孟虞虽只在吴兴待过五载,但对故里的一切尚还印象深刻。 他试着拉拉袖子,没拉出来,想往外走几步,又被胆小鬼方祈死命拖回来,定在原地,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将上半身探出舱外,吩咐艄公启程。 沈孟虞的容貌举世无双,见之难忘,那艄公刚将竹篙探进水里,偏头看到沈孟虞正脸,一眼认出他身份,差点手滑。 他慌慌张张地捞住竹篙,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是……沈……沈少傅?” 被人一语叫破身份,沈孟虞也没法继续隐瞒下去,只得笑着点点头,出言应是:“正是在下,劳烦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少傅同舟。那艄公撑渡苕溪二十余载,还是第一次得与贵人同舟,心情激动之下,只恨自己未能生出八只手,一手一篙,转眼将他们送到沈家。 可惜他只长了一双手,多余的喜悦也唯有用一张嘴抒发出来。 伴随着轻舟分水,一声“沈少傅回来了!”的呼喝响彻苕溪,这消息越过蛛网密布的水道沟渠,迤逦向南,与北方来的秋风一道,在沈孟虞与方祈踏进沈家大门前,先一步传到沈氏族中。 “大兄,我都三年没见你了!你可算回来了!” 风吹荻花入横岚,烟光凝,暮山紫,城南的横山脚下,小舟刚在沈氏一族聚居的横岚渡口停泊靠岸,沈孟虞就听岸上传来一声咋咋呼呼的大喊,不用说,定然是他的幼妹沈姝。 “阿姝,”沈孟虞从船舱里钻出来,他没有立刻上岸,而是立在船头,温柔地看着岸上张开双臂,踮起脚简直想扑上船来的俏丽少女,笑着摇头,“你都是快及笄的人了,怎的还没学会矜持?” 沈姝天性活泼伶俐,虽与长兄三载未见,表现却一点也不见情怯。 “那这样?”她偏头想了想,突然敛起眼中笑意,只微微勾了勾唇,露出半截米芽似的瓠齿,拎起襦裙裙摆,屈膝福身,“姝与大兄暌违多日,心中甚念,今日偶闻兄衣锦来归,喜不自胜,故扫净家门,于横岚渡执帚恭迎,唯望兄暂留数日,一解相思。” “噗。” 那厢沈孟虞还未及点评沈姝这一番大家闺秀的矜持,在他身后,方祈抓着他的衣角从船舱里钻出来,却是忍不住喷笑出声。 方祈的笑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能让岸上的人听个清楚,也看个清楚。 沈姝闻声抬头,疑惑地打量起兄长背后突然冒出的少年。她在看清楚方祈的容貌时亦是一惊,但却没有出声,只是将视线转向沈孟虞,想要从兄长脸上读出答案。 沈孟虞读懂了幼妹眼中的意思。他向沈姝摇摇头,示意她先别开口,而后向方祈伸出一只手,拉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过跳板,来到岸上。 少女会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前几步过来见礼。她的视线更多落在方祈身上,看看方祈的脸,又瞅瞅他身上穿的一身衣衫,目光最后定格在他拽着沈孟虞衣袖的手上,眼中闪烁着饶有兴趣的光芒。 沈孟虞没察觉出幼妹的眼光有什么不同。他见沈姝盯着方祈打量,只当她是好奇,遂好心为二人介绍身份:“阿姝,这是方小郎,他是我的……” 他正犹豫着该怎么向幼妹解释方祈复杂的身份,冷不丁正主忽然出声,再一次抢在他前头发言,生生将他接下来的话尽数噎了回去。 “我是他的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我最喜欢的游记部分,想疯狂把各种江南水乡安利给你们! 文中关于吴兴的描写即来源于古镇南浔,我非常非常喜欢这座古镇,一来人少,二来建筑很美,念念不忘小莲庄的满池风荷,百间楼的逐水人家,只恨此身未能在江南常住,便也只能在笔端畅游。 横岚渡之名来源于吴兴八景之一的“横山暮岚”,地名不做考究,只是满足一点点喜欢的心情。 第32章 沈氏族人 自那日被沈孟虞教训后,方祈留心观察顾婶儿等人对他的态度,逐渐理解了家人的含义。此刻他光明正大地承认身份,占沈姝称呼上的便宜,倒是一点也不害臊。 “你是仲禹兄的妹妹吧?那应该比我小,你可以叫我方大哥。” “家人?”沈姝闻言,怔愣一瞬。她心思机敏,悄悄瞥了一眼沈孟虞无语的神情,心中猜出点什么,掩袖吃吃笑起来,甜声应道,“方大哥。” 方祈还是第一次被人唤大哥,只觉得通体舒畅,他放下拽着沈孟虞的手,大大方方从怀里掏出他私藏的雪梅糖与沈姝分享:“阿姝,给你吃糖。这可是在金陵东市最好吃那家果子铺里买到的,为了买这个,我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呢。” 沈姝也没把他当外人,抬手接过雪梅糖就往嘴里送:“哇,真的吗?我尝尝看……好吃!方大哥我还要!” 究竟谁才是暌违多日的兄妹啊?沈孟虞无奈。 虽然他已猜到方祈与沈姝性子相仿,这二人定然十分投契,然而他没料到的是,这才堪堪见了一面,这二人竟就这么自然而然开始谈天说地,比生在同一屋檐下、却被迫在幼时就分离的兄妹还要亲密。 不过这样的亲密,对他们二人来说,也都是头一次吧? 他静静看着幼妹天真烂漫的笑脸,心中既羞愧,又莫名松了口气。 那边方祈为了讨好他这个新认的妹妹,不仅拿出零嘴,甚至还从自己的小荷囊中掏出一块皮影出来,撩起衣摆往地上一蹲,看上去竟打算就地铺开阵仗,操腔说书。 沈孟虞从殷勤的艄公手里接过缰绳和包袱,颔首道谢,余光瞟到牌坊下几位听到消息、正向渡口这边行来的叔伯,心念一动,赶在方祈身份还未被叫破之前,先一步把人支开。 “阿姝,”他走过去在沈姝头顶轻轻拍了两下,柔声询问,“我与族长尚有些琐事要谈,你既然与方大哥投契,那便由你先带着他在城中转上一圈,你可愿意?” 沈姝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方祈手中的仙女皮影,兀地被沈孟虞一拍,回过神来。 兄长有事,妹子服其劳。她眨眨眼,听出沈孟虞话中喊他们回避的意思,遂乖巧地从地上站起来来,拽起方祈就走:“嗯,包在我身上!那大兄你记得帮我和二婶婶说一声,我带方大哥去看社戏,就不用给我们备饭了!” “好,记得莫要折腾太晚了。” “大兄你就放心吧!”沈姝高声应道,转头又和方祈说话,“你也怕水是吗?没事,我也怕。你且放心,我们不走水路,我知道有座桥……” 沈姝身为地主,熟悉吴兴各种门路交通,拉着方祈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沈孟虞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他知方祈心性武功,倒也没有过分担心。 那边沈孟虞的族叔沈唐几人已行到渡口。沈唐一家为沈氏嫡系二房,昔年他的兄长沈尧在京中掌权,他留在吴兴,协助族长接管族中事务,倒未受多少波及。如今族长沈屏桉年事已高,族中大事小事常托他自行处理,算得上半个吴兴沈氏的当家人。 身为当家人,祖宗祠堂的祭祀事宜大都由他筹备。沈唐对这沈家历代先祖的画像可谓是熟得不能再熟。他方才遥遥看见沈孟虞身后跟着名少年,模样似乎有点熟悉,只是还未到近前仔细打量,人却跑了,此时只能把疑惑的视线投到沈孟虞身上。 旁边已有会看眼色的下人主动帮着牵马拿包袱,沈孟虞卸去一身负累,长身作揖,恭恭敬敬地与家中长辈见礼。 “小侄淹留金陵日久,三载未归吴兴。此番不告而还,若是叨扰,还望各位叔伯见谅。” 他此番因方祈身份一事回吴兴,未及提前送信,此时哪怕面对亲人,话里多多少少仍带上几分歉意,腰杆几近半折。 沈唐无奈地将这个太过谦卑守礼的侄儿扶起来,有意探问:“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此番你突然回来,可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方才那一位……” “京中并无什么大事,只是侄儿有一事,唯有回吴兴才能解惑,”沈孟虞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对上叔父探究的眼神,轻轻颔首,“方才那一位,乃是我几个月前结识的一位小友,名唤方祈。想来叔父也应察觉,方小郎的容貌与我族中一人略有几分相似,小侄此番回乡,便是想请叔父帮忙,查明他的身份。” “小侄怀疑,他或许是我沈家流落在外的血脉!” . “照你这么说,他确实有可能是我沈家子弟。” “十七年前,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后重整朝纲,启用亲信,其中杀鸡儆猴的一刀,就落在与我沈家关系密切的陇国公身上,诬他族中有人谋逆之心,全族流放。那时我沈氏一族为避风头,除了你爹和几位受太后倚重的臣子外,其他在外出仕的族人皆主动上表辞官,还归吴兴,不群不党,以证清白。” “那时也真是乱,光从金陵到吴兴的路上,家中便有不少下人趁乱逃走,你三叔公的一名侍妾那时也不慎与家人失散,至今下落不明。至于其他族人,从幽州、从巴州、从南越各地还归,天遥路远的,兴许也走丢了不少人。” “当年老族长身体尚康建,事必躬亲,我跟在他身后,也就是帮忙跑跑腿罢了。那时留在吴兴的族人不多,都忙得不可开交,没那闲功夫去管这些琐事,还是一年后才着人对着族谱清点,重新将每家每户的人口登记在册,至于这其中是否有所遗落,我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查清楚,你且莫急。” “这样吧,我先带你去请示老族长,让他允你先去宗祠把怀安侯的画像拿出来,好生比对一番。” “这幅画像先前一直供在金陵,这十来年间,也只有我们嫡系一支会在年节时挂起来参拜,见过的人不多。” “你既然想要等方小郎身份确认后再带他认祖归宗,那我会交代下去,让见过怀安侯画像之人在他面前保持沉默,不会轻易将此事传出去的,这一点,你且放心。” “若是真有人这般狠心,做出有辱门风的弃子之事,我沈氏一族定会将此人揪出来,追究到底,严惩不贷!” “多谢叔父。” . 沈氏宗祠位于横山半山腰处,与沈家大宅尚有一段距离。秋来日短,夜露侵寒,此时不是年节,宗祠内寒鸦暂住,一片清冷,唯有放在前进廊下的一盏灯笼透着微光,昭示着此刻尚有人迹涉足,并未被人遗忘在人间。 沈孟虞站在中进的修德堂中,手里捧着一匣刚从一壁藏本中取出的画卷。他一边思索着白日里叔父沈唐讲述的沈家旧事,一边从袖里掏出一片已上了年头的锈绿铜钥,对准锁眼插了进去。 适配的簧片与机关短兵相接,咔哒一声,胜负立分。供桌上燃起的膏烛仿佛被这一声巨响惊动,原本蹿直的火焰忽然瑟瑟发抖地摇摆了了几下,明明灭灭间,将沈孟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照得模糊起来。 沈孟虞打开画匣,按照每卷画轴上丝绦系着的玉牌找到怀安县侯的那一副肖像。他从匣子底部取出那一卷画轴,匣中玉牌碰撞,带出一串叮咚脆响。 这声音寂寞地回旋在堂中,又飘散向堂外,惊得几只栖息在银杏树上的寒鸦恹恹睁眼,应和似的也发出几声嘶哑的哀鸣。 银杏叶落得无声无息,秘密解开得亦是无声无息。 沈孟虞在看到画中人的那一刻,只觉得胸中一窒,就连呼吸也慢下半分。 他定定注视着画上少年被墨笔勾勒出的盈盈笑眼,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是酸楚,是可怜,是不甘,是愤怒。这些情绪就好像无数埋藏在河水之下的碎石,平时从不显山露水,然只要有波澜起伏,人站在舟中无处攀援,只要摔倒,就会被碎石尖尖的棱角割得遍体鳞伤。 他们沈家的人曾经为大平付出过这么多,为何如今还会落到这般难堪的下场?叔祖因后宫争斗付出性命,父亲因前朝党争背负恶名,便是他如今身在帝京,少傅一名看似显赫,又有谁知道赐下这名之人背后是何等险恶用心? 他想助沈家再起,想为父亲正名,想让自己一身所学能得尽用,这些都是他本应得到的。 他想争,他能争,他必须要争! “叔祖,若方祈真是我沈氏族人,我能把他牵入局中吗?” 一滴水落在画卷的左上角,在泛黄的宣纸上印出一枚新章。画中被迫停留在十五岁的少年不答,只是依旧睁着他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看着沈孟虞,双唇微张,仿佛在做一个应允的承诺。 新印未染朱砂,终究消弭成一道淡淡的水痕,沈孟虞不知道自己盯着这幅画看了多久,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水痕出现又消失,最后融入原本的黯淡纸色,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不着他求,尽由心造。沈孟虞将画轴卷好放进匣中,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有了答案。 “多谢。” “咔啦”一声响,祠堂右壁的一扇窗突然被人从外推开。窗外的风还未及吹起沈孟虞衣角,方祈的声音却比那风还要快上一步,轻快地落进他耳中。 “你在谢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求大家不要从遗传学的角度考究会不会有祖宗和后辈长相相似,这就是一个设定_(:з」∠)_ 下一章就是蕉石夜话啦,讲讲古,发发糖,卖卖萌。左右横跳,zqsg地喜欢在吴兴的这段日子 第33章 蕉石夜话 方祈不敲大门,不走正道,偏偏喜欢越户爬窗,哪怕是在沈家做客,这个毛病也没有改掉,做贼能做到他这个份上,也算是表里如一了。 他右手擎着半根糖葫芦,只用一只手撑在窗棂上,轻轻松松地翻进堂内。他眼见着那壁上的烛火摇晃了几下,荏弱的姿态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忙不迭地用背顶上窗页,直到那烛火恢复正常,滴泪燃烧,这才将视线转向沈孟虞。 沈孟虞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回答他的问题。 “没什么,”沈孟虞将背后装满画轴的盒子往里边推了一推,不动声色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糖葫芦只剩下三颗,方祈舍不得这么快就把它吃完,遂只伸出舌头在红果外头的糖壳子上慢慢吮舔,一边舔一边含糊不清地道:“不是你说的吗?不要折腾太晚,我们听你的话,戏没看完就回来了。” “这时候你倒听话了,”沈孟虞向方祈身后多看一眼,没发现有旁人的影子,“阿姝呢?已经回去了?你又是怎么找到祠堂来的?” 方祈舔了半天,总觉得意犹未尽,他顺着糖葫芦签子,一口咬下一块糖壳,嚼在嘴里吱吱作响,嘟囔道:“姑娘家迟迟不归,家人会担心的,我就先送她回来了。至于能找到这里,那当然是凭我的本事了。你这大半夜的上山来,又是在做什么?” 沈孟虞道:“这是我沈家的宗祠,我在这里,自然是来祭祖的。” 方祈行事向来不拘小节,吃东西的时候更是从来不会顾及形象。沈孟虞站在香案前,看着烛光里方祈颊边晶晶亮的糖水,晕黄的糖色与陈旧的画卷融为一体,两张少年的脸庞也在这一刻渐渐重合,陌生的熟悉。 沈家怎么能有如此不重仪表的弟子?沈孟虞此时几乎已能确认方祈身份,身为族兄,他忍不住从怀里掏出帕子,上前几步想帮方祈把脸擦干净些。 “你干什么?”方祈糖葫芦还没吃完,见沈孟虞拿着帕子就往自己脸上招呼,匆忙向旁边躲闪几步,他猛地一偏头,恰好看到供桌上摆放的画匣和钥匙,“咦,这是什么?” “嗯?”沈孟虞光顾着追人擦脸,不提防将身后藏着的画匣暴露出来,他捏着帕子的手在半空中僵直一瞬,脚下步子转了个方向,赶在方祈毛手毛脚地凑到画匣前先一步拔出钥匙,收进袖中。 他有意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抱着画匣走到壁柜前,将匣子妥善归位:“这是我家先祖旧物,方才忘记收回去了。” “唔……”方祈动作慢上一步,只来得及看清那匣中玉石的光芒,听到沈孟虞这般解释,也只是遗憾地耸耸肩,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将一枚红果含在嘴里,趁机抬头打量起这祠堂内部的陈设来。 他方才一路行来,已见过行道两侧分列的石鼓石狮,前进巍峨高耸的翘角门楼,连接厅堂描龙画凤的天井游廊,这一间修德堂虽不是主厅,从外看去亦是雕窗绣户,就连檐下的挂灯的梁钩都刻有孔雀花草的纹样。这般精致富丽,便是他在金陵城中,也甚少得见。 他盯着头顶藻井上的一副鹿王本生图画看得入迷,险些忘记把口中的红果吞下去。 “你们家以前一定很有钱吧?” “算是吧。”沈孟虞收好画匣走过来,这一回他没有直接伸手,只是将帕子递到方祈身前,又以手点颊,示意他自己擦擦干净,省得丢人。 方祈接过帕子,没有立即动作,只是抓在手上,咯吱咯吱地继续吃果子:“那你现在怎么这般穷?” 方祈的问题问得毫不避讳,沈孟虞恰好也打算将些许往事说予他听,倒是正中下怀。 “这个……说来话长。” 沈孟虞沉吟片刻,他不想惊扰被供奉在祠堂中的先人,遂没有直接作答。 他走到供桌前,长身礼拜,然后将放在边上的披风搭在臂间,端起那一支已烧至两寸来长的膏烛,推开屋门径自走了出去。 天井中花木丛生,露水覆叶,孤天高月只剩下一牙半角,又被旁边的星光遮掩,只将影影绰绰的月光撒在地上,就连竹柏的影子也照得不甚清晰。 沈孟虞将膏烛吹熄,放在栏杆上,又从院子里折下一片芭蕉叶铺在石阶上。他展开披风,静静回头,只用眼神示意方祈从祠堂里出来,打算就在这门口的石阶上与他叙说往事。 此时已过一更鼓,山中无明火,唯有流萤相伴,更添寒凉。方祈此前上山一路运起轻功,倒没觉得冷,此时在这祠堂里半天没动弹,甫一出来才察觉节侯变化,站在门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外面太冷,实在不是细嚼慢咽的好时候。方祈囫囵吞枣地将糖葫芦塞进嘴里,又用帕子抹了嘴,三步两步上前,整个人缩成一团就往沈孟虞的披风里钻,在芭蕉叶上坐下。 沈孟虞没有方祈这般怕冷,他没有在意少年的强盗行径,只是掀起袍角,也在他身边坐下。 “我们沈家昔年作为外戚,烜赫一时,你是知道的,”沈孟虞看着庭中婆娑晃动的树影,轻声开口,“只是十七年前,先帝驾崩,我族在外为官者大都辞官还乡,此时已是败局初显。” 方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勉强冒出个脑袋来,奇怪问道:“为何先帝驾崩,你们族人就要辞官还乡啊?如今的皇帝不喜欢你们家吗?” “嗯,他确实不喜我们沈氏,”沈孟虞点头,“先太后膝下只有一子,便是先帝。先帝身后无子,朝中大臣商议之下,便扶了先帝的四弟、那时的陈王萧赞上位,年号承平。然而这位陈王,实则与我们沈氏一族素有罅隙,他的生母在先帝被立为太子那年,曾指使宫人害先帝落水,还是我先前与你提过的,那位名唤小郎的先祖救下先帝,却不幸命丧池中。” “啊,就是你说的那个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是比我俊俏好多的那位先祖?他竟是……竟是这般逝世的啊,”方祈讶然,他心中蓦地对那从未谋面的沈小郎生出几分同情,连带着对沈孟虞都同情起来,“那陈王的母亲可真够坏的,她可遭到报应了?” “恶有恶报,恶人自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沈孟虞察觉出方祈的义愤,也顺着他的义愤继续说下去,“先帝有意开拓疆土,我们沈家中人昔日也和一批军中将领往来密切,然而今上靠文臣支持上位,无意在四境挑起争端。他有意打压武将,我们沈家也是为了避祸,才出此下策。” “只是有意放权的下场,便是连独善其身都难以做到。也就是十年前,先太后薨逝的下一月,先父官居尚书右仆射,遭言官弹劾,说他侵吞府银,私下授官,有朋党之嫌。那时先父咬牙不认此等污蔑栽赃,然而却有人日日在朝堂上空口白牙地指责于他,皇帝也不阻止。他本就有一身痼疾,再加上心气郁结,没撑过去,也就这么去了。” “你先前不是好奇仲禹的腿疾吗?他与你一般年纪,先父病重时不过七岁。那时他不知从哪里听闻青桐树上会有凤凰做窝,吃了凤凰蛋就能治愈一切顽疾的传说,遂傻傻地爬树挨个掏鸟窝,一时不慎从树上摔下来,落得个伴随终身的残疾。” 说到此处,沈孟虞忽然停顿许久。方祈坐在他旁边,他听得认真,哪怕沈孟虞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叙述,他仍旧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他无法掩盖的哀恸。 他没有插话,只是忍不住往沈孟虞身边靠了靠,偷偷将披风张开一角,把沈孟虞搭在石阶上的左手收进来,小心翼翼地覆住,试图用披风里的温度捂热他一身冰寒。 天地生寒,他身为外人,能为沈孟虞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沈孟虞没有察觉方祈的小动作,他转过头,只是默然地盯着栏杆上的膏烛,过了半天,才继续开口:“人死灯灭,功过后人评。那年先父尸骨未寒,今上的抄家令就直接丢到我们沈家门口,那旨意倒是说得好听,看在先太后新丧的面子上,不连累氏族,只抄没家产,褫夺诰命,将我们这居住在金陵的最后一脉沈氏逐出帝京。” “若不是当年得遇义士,暗中相赠金银,我沈家怕是连扶灵回乡的路费都难以凑齐。族中无人出仕,仅靠几户庄子田亩维持生计,这便是我族中清贫的来源,你可懂了?” 沈孟虞看了那膏烛许久,久到树上一只寒鸦掠起,惊散一地流萤,这才收回视线。 方祈此时已将披风张开大半,正偷偷把沈孟虞的左手手臂往里面塞,不防沈孟虞突然回头,将他的小动作捉了个正着,脸上顿时一片通红。 “懂了,”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点点头,却又不忍心看着沈孟虞如此受罪,只好觍着脸胡乱发问,“你冷吗?我是不是占了你的披风?要是冷的话,改日再说也成的。” 沈孟虞将方祈的好心看在眼里,哪怕周身被寒气包围,心里忽地也是一暖,眉头微微舒展,沉郁之意散去不少。 “无妨,”他看着方祈一副别扭模样,想了想,索性把人又拉近些,扯开披风,把两个人肩并肩地包在里头,“这样就好,你可满意?” 方祈又一次与美人挨在一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不敢看沈孟虞的脸,只能借着夜色遮掩,垂眼频频应是:“满意,满意……不对,不是应该你满不满意吗?” “我满意,”沈孟虞淡淡颔首,他胸中憋着一口气,没有注意到方祈的僵硬,只是打定主意要在今夜把旧事说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方祈躲不开他,又不敢乱动,只能悄悄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扒拉着阶下的枯草,绞尽脑汁地想问题:“你让我想想……既然皇帝有意打压你们沈家,那为何他还要封你为太子少傅、去教他的儿子呢?” 方祈心性单纯,看上去不解世事,然他对问题的敏锐捕捉却往往出乎沈孟虞意料,向来直切要害。 沈孟虞没想到方祈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听出有关他的问题,那些先人旧事他能毫无障碍地提起,是因为那终究是旁人的事,然而对于自己身上的疑团,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是捧杀。” 作者有话要说:注:关于宗祠的描写有参考百度百科“宗祠”条目中“龙川胡氏宗祠”的描述。 -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章差不多就是全文的一半了,虽然手里剩下的存稿寥寥无几,但是回头一看这一个月来的成绩,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啊。 感谢大家在茫茫人海中匀出时间,愿意听我讲这个故事,这个号会一直一直写下去的,如果大家喜欢的话,也可以点个作者收藏哟~ 第34章 琼林少傅 承平十二年,四月,春冰乍融,春丽四野,封冻一冬的琼林玉树抖抖肩上落雪,初发新芽,芳甸铺开的杏花李花含苞待放,粉面微露,自大江南北涌入帝京的莘莘学子齐聚宫中少微殿前,静候殿试开场。 宫墙边上栽植的一排春柳新近才开始抽条,本不该有落叶。一名身着青衫的士子避开旁人,独自站在柳树下,他轻轻抬手,接住一片与春日格格不入的柳叶,撇开叶上露水,百无聊赖地卷了卷,凑到唇边,吹出一声清脆的笛音。 也是雏凤当鸣的时候了。 耳畔鼓声忽地一响,一队内侍手捧皇帝圣旨,自殿内小步而出,前来殿前宣召。已经通过会试、取得新科进士身份的学子们汲汲上前,鱼贯进殿,那青衫士子见状,也只得将柳叶收进怀中,与身边的普通士子们一道踏进殿内。 排座,列席,启卷,执笔。钟敲三下,淋漓胸臆尽付纸间,因果不论且凭天断。 “恭喜郎君,贺喜郎君,郎君钟林毓秀,一表人才,也只有您才当得起这探花一名啊。” “皇使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 “重华,你今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想必放勋兄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多谢林世伯提携指点,重华替先父感念世伯恩德。” “不必不必,你的文名世人皆知,若不中举才是异事。陛下心胸宽广,此番不计前嫌,点你为三甲,想必你们沈家重归金陵,也是指日可待。” “承世伯吉言,但愿如此。” 少年想象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他坐在满园栋梁之间,手握金杯,头簪杏花,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宴上宫人唱名,只待那“沈”字一出,便要抛下酒杯,飞奔上前,执三叩九拜的大礼,跪谢天恩浩荡。 “传一甲探花吴兴沈孟虞近前问话。” “草民在!” 少年终究是少年,即使他曾在乳娘襁褓中就见过四境来朝的仪仗,曾在蹒跚学步时就见过旌旗蔽日的车马,曾在总角之宴上见过无数皇亲国戚、便是连天子的龙须都曾摸过一把,此时此刻,他仍旧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在新帝面前屈膝下拜,五体投地。 这是他为沈家、为父亲正名的大好时机! “草民沈孟虞参见陛下。草民恳请……” “沈探花,”座上的帝王悠悠开口,双目微眯,直截了当地打断少年,“探花不愧是昔日金陵城中有名的神童,尚未弱冠便赴京应考,一鸣惊人,真是了不得。” “草民承蒙陛下圣恩,荣膺探花之名,列位群英,惶恐至极。草民此番……” “既是这般少年天才,让你去翰林院编书修史倒是可惜了。说来也巧,皇后常在寡人耳边念叨,说是太子东宫三孤缺位,尚需一位贤才教谕太子,寡人看着探花倒是很适合,不知探花意下如何?” “这……草民粗质陋容,资历尚浅,怕是……” “粗质陋容?”听闻少年自谦,萧赞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他一手拍在椅身雕刻的龙头上,只拿那一双藏在珠旒之后的鹰眼环视四周,“若探花是粗质陋容,那在座诸君怕都是顽石一块了!寡人行科举,要的可是能治国理政的良材,要这粗粝不堪的顽石作甚?” “草民并非此意!” 少年的话中之意被皇帝误解,登时有些惊慌,然而他刚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身后的座中的同榜士子中已有人先一步投身跪地,大呼喊冤。 “陛下明鉴,沈探花此言不实!探花珠玉在前,才华美仪如天心皓月,我等腐草之萤,虽不如明珠耀眼,亦愿以一身微光,照亮四野。但求陛下赐我等些末机缘,为我大平河清海晏,肝脑涂地!” “草民求陛下明鉴!” “草民求陛下明辨!” “草民……” 自己不过是谦虚了一句,却被推至风口浪尖,架在烈火上灼烧。少年遗世独立地跪在最前头,这些士子明明离他这般近,他与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被帝王捧得太高,乃至引起众怒,他可以想见的是,在这些如刈麦倒伏的乌压压人头中,早已无一人是友,乃至数十人成仇,只因帝王一言。 只因帝王一言。 原来……是自己太天真了吗? 鬓边的杏花不知何时已经落下,还未完全绽开的花朵委顿于五色丝线织成的茵褥间,惨淡苍白的花瓣被揉皱一角,孤零零的模样就好似殿前跪着的少年,美则美矣,了无生机。 沈孟虞已记不得他当时是如何叩头拜谢萧赞敕封他为太子少傅的旨意,又是如何捧着御赐的革带玉钩回到席间,迎接来自邻座旁人的冷嘲热讽、漠然以对。 那一张纸糊的太子少傅身份,就如同天牢内精铁浇注的锁枷,紧紧缚住他的手脚口舌,便是连一分喘息的机会也不曾给予他。 太子少傅,从三品,无需参加朝会,亦无需与朝中仕宦往来,断绝交游。 公主驸马,正四品,不得参知政事,只能在公主府做低伏小,碌碌此生。 新帝他竟忌讳沈家如此之深,乃至于甘愿将他一名沈氏后人捧至高位,再用四面不透风的牢笼锁死沈家在朝中上位的可能。面对这般苦心孤诣的帝王,沈孟虞只觉得自己先前所怀抱的希望,在这一日,都成了一个笑话。 帝王之心不可测,那他也只能抛弃一切丈量深度的码尺,转向刀锋利刃,竭尽所能地挖出这背后藏匿的真相。 “就在琼林宴第二日,杜姑姑托人找到我,直言十二年前先帝暴毙一事或有蹊跷,便是太后离世,兴许都与此事有关。” “先帝虽是国君,亦是我沈家之人。身为沈家子,为先祖查明真相,洗刷冤屈,告慰在天之灵,当做;为家族东山再起,重振门楣,令族中贤才不再瑟缩陋室,列位庙堂,当做;为我族中三十余支血脉,上至耄耋耆老,下至黄口小儿,老有所依,幼有所长,毫无负累地立身于世,当做。” “这便是我想做的事。” 沈孟虞坐在石阶上,也不管方祈能理解多少,只是一口气将所有往事倾倒而出,连带着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愿望都一并裸呈于这夜色之中。 将这些话说予亲人听,相濡以沫,未免矫情,然而对着外人,不仅他心生防备,就是季云崔这样的竹马也难以理解他的苦处。也只有对着方祈,这个恰好处在两者之间的单纯少年,萍水相逢也好,同族兄弟也罢,他们有约在前,无关利益生死,是他唯一可以坦白心事之人。 至于这样的坦白,其中究竟夹杂了多少故意示弱的机心,沈孟虞说不清,也不想说清。 他只是看着被寒鸦惊散的流萤再度聚拢,轻飘飘地悬在空中。流萤们眷恋这院子里的花草旧物,不愿离去,即使点点萤光只如米粒大小,然而当它们聚在一起时,萤火团团累叠,亦能发出明珠美玉般柔和的光泽,照亮已经荒芜的前庭,照亮亟待繁茂的后生。 其实他才是这腐草之萤。 萤火如纱如雾,笼在二人身侧,方祈早已停下扒拉枯草的动作,他只是裹着披风,静静看着院中流萤飞舞生息,过了半晌,这才吸吸鼻子,猛地一下站起来。 “我帮你。” 流萤四散逃离他们身侧,少年手快,赶在那片流萤美梦流溢之前,指间拈住一抹微光。 他举轻若重地将那只小小灯萤笼在手心,避开带毒的圆须,细致地将它皱起的左边翅膀捋顺,这才复举起右手,掌心舒展,放其归家。 方祈抖抖手上沾着磷粉,转头看向沈孟虞:“你虽然老是骗我,但是我相信仲禹兄,相信阿姝,相信章伯、顾婶儿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沈家就是什么样的沈家,这一点不用你说,我自己也能看明白。” “师父常说我们盗家行于江湖,就要有江湖人的气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那就应该去做。虽然我窃术不精,只能勉强帮你去看看齐太妃,但是我会帮你找到师父,拜托他入宫偷人。” “我会帮你的。” 沈孟虞在方祈说出第一句话时,已下意识地跟着他站起来。他立在石阶上,看着少年的脸庞被笼在这一片朦胧灯幕中,鼻尖冻得通红,眼中却有星光灿灿,真挚清明,不知怎的,心头竟莫名生出几分悸动来。 他在这不知名的心动中默默凝视着方祈,直到方祈被他的专注的目光看得脸也泛红起来,不自然地偏头咳嗽两声,这才无言叹息一声,将攥在手中的披风重新披回少年肩上。 “不急,你师父也许要入冬才会来金陵,我们还能在吴兴待上数日。”沈孟虞轻声道。 说罢,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头顶的夜空,九曲银河一滴水,落入江南一片湖,其中震泽泽沃方圆千里,自苕溪向下,汇成这湖光山色间的一城一池,汇成他的家乡,抑或是他们的家乡。 “我带你看看吴兴吧。” 作者有话要说:“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的比喻出自《三国演义》。 震泽即今太湖,苕溪是一条汇入太湖的支流,《苕溪渔隐丛话》是南宋时人编撰的一本诗话集,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了,故借古人意境一用。 第35章 江南一梦 江南梦,梦里近重阳。倦飞白鹭眠皱水,霜欺红叶漫山塘。秋起半城凉。 沈孟虞言出必践,在与族中亲眷一一见礼、寒暄应酬过后,他没有就此在沈家大宅住下,而是带着方祈在吴兴四境转上一圈,暂忘俗务,也学做一回苕溪渔隐,山野闲人。 方祈知他心中负累,亦愿借这数日偷来的闲暇,不提旁事,只一心一意徜徉山水之间,放旷自然。 他们在荻花深处的水镇古村小歇暂住,廊桥信步,数头顶七星北斗,看渔樵安然入梦,灯火阑珊。 他们在烟水茫茫的枯荷叶底泛舟乘槎,水中捞月,摘数朵莲蓬把玩,吃一颗丢一颗,无比自在。 他们在云遮雾绕的山中剑池濯缨洗刃,野寺参禅,讨一杯黄芽细品,听秋雨穿林打叶,且吟且啸。 吴兴的一切对方祈这个初来乍到的游侠儿来说,都是新奇的,有趣的,对沈孟虞这个离家数载的游子来说,亦是如此。他们二人走走停停,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就差没在这湖光山色之间筑起茅庐,长居上一年半载,不问世事。 方祈跟着沈孟虞登临莫干山,观瀑拜佛,问茶寻隐。这一日他们行到山间的一处草亭,二人走得累了,眼见这亭子四周泉流淙淙、松竹拂绿,索性在这亭中落脚,打算小憩半日。 方祈一手兜着刚摘来的野果,一手把玩着沈孟虞新折给他的竹叶蚂蚱,嘴里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地从林间转出。 “你先前说许我一个王侯将相的话,可还记得?”他将果子递给站在山泉边的沈孟虞,又忍不住从里面抓了一枚圆滚滚的山里红出来,想要直接下口。 “洗干净再吃。”沈孟虞一掌拍掉方祈手中的果子,只让他在一边候着,不要碍事。 他洗着果子回道:“自然记得。” 方祈被沈孟虞教训,只得讪讪缩回爪子,眼巴巴地蹲在他脚边,真情实感地抒发自己对吴兴的喜爱。 “我喜欢吴兴,”他说,“我听说王侯都有封地,要不然你以后给我的封地就封在这里吧,这样你要是有空回来了,还能来我家坐坐。” “你家?”沈孟虞洗好果子,从中捻起那一颗山里红,他将晶莹饱满的果子故意在方祈面前转上一圈,最后却是塞进了自己嘴里,“你还真会挑地方。” 最漂亮的果子落进旁人腹中,自己还被他摆了一道,方祈恨恨怒瞪沈孟虞一眼,两只爪子齐上阵,抓起几颗青枣囫囵下肚,试图扳回一城。 然而他吃得太急,一颗枣卡在喉咙里,却是将脸都憋红了。 “你啊……”沈孟虞对方祈这般毛手毛脚的性子也是没辙,他认命地抓起水囊,灌了些山泉递给方祈,又帮他拍背顺气。 方祈接过水狂灌几口,一边咳嗽,一边还不忘继续与沈孟虞讨价还价:“咳咳咳……你答应我的,地方当然得让我来挑……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地方……咳咳……” “地方自然是让你来挑,”沈孟虞叹息一声,“你能喜欢吴兴,我很开心。” “我答应你。” 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沈孟虞和方祈在山中停留数日,终于赶在九月初九重阳宴前,风尘仆仆地回到沈家,洗漱更衣,阖家团圆。 沈家虽不富,但每逢佳节,还是会聚在一起行宴。白日里才从庄子上送来的肥蟹经厨子巧手烹调,于桌上一溜排开,蒸煮卤酿,青红黄白,亦不输城中酒楼。 方祈早就听说过江南蟹美,菊酒酿清,心中向往,慕之甚矣。此番对着面前膏脂丰腴的螃蟹,饶是他此前未曾沾过几滴酒水,也忍不住学着书中英雄客的模样,一手擎蟹,一手举杯,大口吃肉,大杯喝酒,一醉…… “嗝,菊花酒,好喝,大螃蟹,好吃,我还要……”一醉不休。 沈孟虞不沾酒肉,只夹些素菜细嚼慢咽。他坐在席间,除了与族中长辈兄弟闲谈外,还得担起照顾方祈的责任。 他头痛地放下木箸,找侍应的下人要了一碗醒酒汤,亲手送到已经瘫倒在位上的方祈唇边:“要什么要?你莫不是第一次喝酒?这才几杯脸就红成这样,起来把这醒酒汤喝了。” 方祈一张脸红扑扑的,仿佛偷画了女儿家的胭脂。他哪怕闭着眼睛,也要坚决违背沈孟虞:“不要,给我酒,我还能喝三壶!” 沈姝坐在沈孟虞另一边,她还不能喝酒,但是对这酒的来历谙熟于胸,见状也笑着凑过来:“嘻嘻,大兄要不你就给方大哥酒吧?这菊花酒是七叔公自己酿的,听三堂兄他们说,这酒绵软顺滑,不会出事的。” “对,阿姝说得对!”方祈听到沈姝帮他说话,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喉中逸出一声酒嗝,揪住沈孟虞的袖子不住摇晃,意图靠撒娇换酒,“不给我酒,再给我一只醉蟹也可以啊,算我求你了。” “阿姝,别瞎胡闹。”沈孟虞低声呵斥起哄的妹妹一句,冷着脸放下醒酒汤,想了半天,才肯勉强妥协,伸手从盘中掐了一只蟹脚下来。 他将蟹脚仔细剪开一道小缝,直到能看见里面淡黄色的蟹肉,这才塞进方祈手中:“只能再多吃一只蟹腿,剩下的等你明天酒醒了再说。” 方祈三下五除二地把这点肉啃干净,他稍稍清醒了些,又尝试着绕过沈孟虞继续抢更多的蟹:“不行!我明天还要吃城里梁记的肘子、王婆婆的米糕、何家酒楼的酥炸白鱼,没肚子吃蟹了。” 沈孟虞回身护住盘子,气得想笑:“你怎么还没撑死?” 方祈回得理直气壮:“因为撑死就吃不了这些好吃的了啊。” “……”沈孟虞默然。 “最后一只钳子,不能更多了。” “好!” . 方祈在外奔波一天,此时吃饱喝足,醉意上头,他懒得挪窝,索性趴在席上打起瞌睡。 沈孟虞催了方祈好几声,没把人叫动,无奈之下,他也只得抖开放在一旁的披风,盖到方祈身上,打算等宴散后再把这位小爷搬回卧房。 “阿姝,”他轻声交代坐在另一边的幼妹,“我去前头与二叔说几句话,你帮我照看一下方大哥,别再让他沾酒。劳烦你了。” 沈姝早已停筷,她双手托腮,正饶有趣味盯着他们二人打量,此时得沈孟虞吩咐,她看看方祈,又看看兄长,狡黠的眼睛碌碌一转,满口应是。 “大兄你且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方大哥的。” 沈孟虞端起茶杯,向席上走去,他在外游玩数日,还未来得及问一问有关方祈身份一事的进展,也不知是否得出些眉目。 然而他还没走到一半,身后却忽然有下人匆匆奔进花厅。那下人手里捧着一封浣花笺,说是门外有自京中赶来的驿使点名道姓,要将此信尽快交到沈孟虞沈少傅手上,一刻都不能耽搁。 “信?” 沈孟虞停下脚步,接过信笺。他在京中除了与季云崔时常往来外,竟想不起还有什么过从甚密的亲朋好友,会在他离京的这段日子里鸿雁传书,托音寄信。 他站在席间拆开信笺,读着读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方才那下人入厅送信的动静不小,沈唐坐在上首的位置,也将此间内情听了个大概。他注视着自家侄儿脸色变化,似乎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忍不住放下酒杯,起身向沈孟虞走来。 他将沈孟虞拉到一边,有意压低声音:“怎么了?可是你在京中的安排出了什么岔子?” “这倒不是,”沈孟虞将信笺递到叔父身前,也低声回道,“是太子提前从行宫返京,召侄儿回去。信中寥寥数言,未详述缘由,兴许是秋猎上生出些事故,只是还未传到吴兴来。” “太子?”沈唐接过信笺,他看看信上文字玺印,沉吟片刻,“既是储君之令,你身为太子少傅,自当受命才是。” “至于方小郎身份一事,族中卷帙浩繁,多有缺漏,我还尚未找出线索。这样罢,你们先行回京,待日后我寻到确切消息,再差人上京告知与你吧。” “也只能如此了,”沈孟虞心中也是做如此打算,他将那张浣花笺收进袖中,向沈唐拱手作揖,“那侄儿与方祈明日启程,此事就拜托叔父了。” 沈唐摆摆手,示意他毋需多礼。 他的眼风瞟过不远处正涨红了脸、和沈姝两个人咬耳朵的方祈,只抚着长须笑叹一声:“还好这信来得迟,总还让你们赶上一回重阳家宴。也不知你们下次再回吴兴,又是何年何月了。” 沈孟虞也随着他的视线向方祈多看上一眼,沉声作答。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侄儿心中所期,乃是我沈氏一门重归金陵。” “帝京之内,亦是我沈氏之家。”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才四月为何我突然疯狂想吃大闸蟹……清蒸、开水煮、浸卤汁、糟酒酿……嗝 我要把flag插满坑底!你们猜我会不会拔啊(迷之微笑 江南一梦,也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梦罢了 第36章 城外遇袭 “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回金陵啊?你先前不是说要在吴兴待上一个月吗?我还没吃上何家酒楼的酥炸白鱼呢。” 方祈昨夜宿醉,天刚亮就被沈孟虞从床上拽起来,迷迷瞪瞪间与沈姝等人挥手作别,登船出城,直到出了吴兴,从水路换成陆路时才勉强清醒了一点。 “京中有些急事,耽搁不得,日后再带你回来。” 沈孟虞先把方祈扶上马,他刚转头去接艄公递来的包袱,余光却见方祈正歪着身子往下滑,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来不及与那艄公说些什么,只能先一步回身,展开双臂,接住方祈。 沈孟虞将晕晕乎乎的方祈抱在怀里,向那艄公点点头,让他将包袱放在岸边,这才低头问道。 “你可还能自己骑马?” “骑马?马,马在哪里?咦,我的缰绳呢?”方祈头昏脑涨,醉眼朦胧,隐隐约约听到一个“马”字,一双手空中胡乱抓了几下,试图握住那并不存在的缰绳。 罢了。沈孟虞看方祈这副样子,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将包袱杂物都搭在白马背上,自己先跨上黑马,再把方祈也一并拉上来,两人共乘一骑,让他缩在自己怀里继续打瞌睡。 还好这只小猴子虽然好吃,但还没真吃成个小猪猡。 . 来时踏黄叶,去时带霜红。太子急召,京中风云莫测,沈孟虞不敢再像来吴兴时一般悠哉淡定,一路快马加鞭,三百多里的路程,竟在一日之内跑完。 方祈在沈孟虞怀中醒来的时候,冷月已升至半空。他揉揉眼睛,抱着马脖子抬起头,入目官道上荒凉一片,人声寂寂,唯有马蹄踏地的声音在山间盘旋回响,与树上的老鸹哀鸣相应,有些渗人的清冷。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石首山。”沈孟虞纵马疾驰一日,只在途中驿站短暂歇息过两回,声音略有些喑哑。 方祈听出了他的疲惫。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动动酸麻的手脚,吹了声口哨,想要换到旁边的白马背上,为沈孟虞减轻些负担。 然而他才动了一下,却忽然听到隆隆马蹄声中似乎夹杂着一声奇怪的弦响,仿佛是什么锐物穿透黑夜,破空而来。 常年行走江湖锻炼出的敏锐听觉在这一刻再度起了作用,电光石火之间,方祈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硬推着沈孟虞自马上双双坠落。 “小心!” 粗糙的箭杆擦着他们鬓边而过,劲射而出的冷箭未遇阻碍,直接钉进官道另一侧高大的柏树身上,翎羽轻颤,入木三分。 沈孟虞在被推下马的那一瞬还有些茫然,直到与那枚狠辣刚猛的羽箭擦肩而过时,颊边溅上的几滴温热才令他的意识冲破混沌,彻底回炉。 他中计了! “嗖嗖”又是几声弦响,还在奔驰中的两匹骏马应声倒地,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哀鸣。沈孟虞与方祈心意相通,二人同时向边上一滚,赶在更多羽箭射来前躲到黑马身畔,借着黑马高大身形的遮掩换得片刻喘息之机。 你没事吧?沈孟虞借着月色看清方祈鬓边新生的那道血痕,无声询问。 没事。方祈摇摇头,伸手一抹血迹,只定定看着沈孟虞,眼中满是担忧。 他低声道:“方才那箭是冲你来的,有人想杀你。” “我知道,”沈孟虞颔首,眼中一片清冷,“要先把树上的弓手逼下来,不能任由他在背后放冷箭。我们找机会逃跑。” “好!” 方祈动作迅速,沈孟虞话音刚落,他已先一步从马后探出大半个身子,一脚瞪在马头上,避过接踵而至的箭矢,如猿猴攀援似的往那树上蹿去。 他一边爬树,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块沈姝今日出门前塞给他的糕饼,掰在掌心揉碎了,天女散花一样撒出去,佯装暗器。 “白毫银针!霹雳子!化功粉!你中计了……” 方祈身负绝顶轻功,沈孟虞见他兔起鹘落间再没有被羽箭伤着,也稍稍松了口气,专注地将精力集中到自己将要应对的敌人身上。 黑夜是绝佳的伪装,将魑魅魍魉的行迹抹得一干二净。他仔细回忆着羽箭入木时听到的那几声惊呼,在完全确认了其他几名刺客的方位后,这才慢慢从黑马后站起身,转向那一片黑黢黢的树林。 “出来吧,你们的目标是我。” 沈孟虞右手负在身后,直视前方。他的掌心扣着已经出鞘的断水匕,只待有人踏进他能攻击的范围,便要飞身上前,先发制人。 他昔日跟随季云崔学习拳脚功夫,弄出一身淤青都是家常便饭,整整苦练五载,才换来季云崔一句“青出于蓝”的评价,姑且算有小成。 这一件事他从未与旁人说起,只将其当做身上最后一道护身符。 没想到这道护身符竟还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月光突然被浓云遮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刀光。一条黑影如大鹏展翅般自林间蹿出,长刀高举,兜头砍下,其用力的程度,简直像要把坚实的土地都劈出一道缝隙。 寒气扑面而来,沈孟虞折腰后仰,一个旋身让过锋利的刀身。他脚下错步平移,将学来的身法运到极致,左手钳住那黑衣人挥刀的手腕,右手则是在那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抵上他腰间。 藏在袖间的匕首平平递出,精光闪烁间,似有涓涓流水漫上刃脊,只一眨眼,刀尖划破那人衣衫,皮肤、肌肉、脾脏,拆骨分肉,顺利地仿佛在裁一张薄宣,唯有在收手时,带出一抹纸底本不该存在的殷红。 掌心粘腻湿滑,不知沾着汗液还是血水,沈孟虞一击得中,收刃回手。他强自忍住胸腔中因血气翻涌几欲作呕的冲动,借着长袖垂落,将犹自颤抖的右手藏在里面,继续专注地凝视黑暗、侧耳倾听。 他站在官道中央,脚边倒着因轻敌而被他一刀刺穿脾脏、痛苦哀嚎的刺客,林间的弓弦响声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只有几声不耐烦的咒骂偶尔自枝头传出,与窸窸窣窣的木叶摇落声穿插起伏,却是那弓手被方祈以各种古灵精怪的招式缠住,施展不开身手,只能靠谩骂抒发心中的憋屈。 似乎方祈还能应付得了。 沈孟虞无声地舒了口气,绕过那不住痛呼的刺客,默默向前踏了一步。 月光再现,暗中藏匿的刺客们被沈孟虞须臾之间使出的那一身功夫震惊,不敢再小觑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温雅公子。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接连从树后现出身形,试图以合围之势将沈孟虞擒在网中。 合围? 沈孟虞察觉出这些刺客的意图,心中警惕。他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将手中的断水匕翻转持握,先在自己手心划上一刀,靠疼痛激起疲惫的精神,这才运起丹田真气,正面迎上这群已不知在此处守株待兔多久的刺客。 佛祖在上,请恕弟子破戒。 他,要活。 刀光与月光连成一线,将漫漫长夜一分为二,通向阴阳两界。吹毛断发的匕首在渔人网中游走,左断长鞭,右斫利刃,刃上水光如洪湖暴涨,滔滔江面浮起一道又一道血色,合而不融的鲜血顺着沈孟虞掌心滚落,滴在沙土里,滴在脚面上,滴在衣缘袖口,竟分不清到底源出何人。 靠着神兵在手,身法出乎意料,沈孟虞拼着一身细碎伤口,最终还是在三板斧的功夫露怯前解决掉三名围上来的刺客,从血海之内拔足而出。 他无声地喘了口气,正打算回头招呼方祈快些遁走,勿要与这些刺客过分缠斗,然而他脚下刚动了一步,却忽然意识到到原先林中骂骂咧咧的抱怨声竟已经消失了。 消失?沈孟虞心中愕然,脚下步子就是一顿。 等等……不对! 他漏算了一人! 沈孟虞双瞳骤紧,猛地转身,只见深林之下,手无寸铁的少年正被一直隐而不发的黑衣汉子步步紧逼,无法痛下杀手的他绕不过这汉子高墙一般厚实的身躯,只能左支右绌地一边躲避攻击,一边试图瞅准时机,再度缠上那弓手。 弓弦再响,铁镝号鸣。即使沈孟虞作为这场刺杀的唯一目标,已奔到近在咫尺的树下,那弓手立在树巅,弯弓搭箭,箭头所指,仍旧是那之前气得他咬牙切齿的少年。 “方祈!”沈孟虞目眦欲裂。 羽箭如流星般射出,直指少年后心。千钧一发之际,沈孟虞来不及阻止羽箭去势,只能将所有真气灌注于断水匕上,看准方向,扬手用力掷出。 “嚓”! 匕首追上羽箭,如银龙分海,从中劈开箭杆。 “呲——” 匕首贯穿箭杆,似雷霆降树,铁簇蹿起火花。 “叮叮”。 匕首与铁簇同时落地,追魂索命偃旗息鼓,紫电青霜兵戈暂歇。 “方祈,快捡……” 沈孟虞位置计算精准,那匕首好巧不巧,正落在方祈脚边。他全力一击,眼下手脚脱力,只能勉强扶着树干,隔着三丈远的距离焦急地叮嘱少年。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树上功败垂成的弓手已再一次调转箭锋,将身上剩余的最后一枝羽箭对准他的胸膛。 “噗嗤”一声响,羽箭没入衣衫,鲜血喷涌而出。 “沈孟虞!” 方祈闻声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戏外小剧场: 反派甲:哈(哈哈哈哈,这个大美人终于落到我们手里,我XXXXXXXX) 导演:卡,这场武戏完美,补几个刺客挣扎的镜头就可以过了。方祈,你们俩别腻歪了,快准备下一场。 反派众:……(反派死于无话可说。) - 谢谢小天使pytan的营养液,小树会越来越茂盛的! 关于刺杀这个伏笔,友情提示,第二章 就有提到过哟~ 就目前的数据来说,这篇文应该不会入V的,如果不想追更的话等6月份完结回头当个睡前故事吃也可以~而且说不定一口气吃下来会有新感觉,希望大家用餐愉快~ 第37章 居士破戒 “师父,你给我这匕首干什么?我又不杀人。” 方祈一直都记得,当初盗圣把这柄断水匕交给他时说过的话。 那时他们师徒二人头顶月光,在绝世神兵出世的第二日夜里,偷天换日地将这柄新开刃的匕首从剑庐内换出,大摇大摆地出了剑谷,没惊动一个守在谷外等着叫价的豪商巨贾。 盗圣身上从不缺俗物,故他只是随意瞟了那匕首几眼,顺手就把这柄价值千金的神兵丢给自家小徒弟把玩。 “谁说给你匕首就是让你杀人的?给你行走江湖防身用的。” 方祈将那刀鞘上篆刻精美的花纹翻来覆去地摸了个遍,又从鬓间揪下一根头发,好奇地将刀鞘顶开一道缝隙,将发丝凑至近前。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发丝还没碰到匕身,就被萦绕在刀上的寒气从中折断,他吐吐舌头,轻手轻脚地将匕首收回去,转头跟上自家师父的脚步。 “防身?师父你不是说,我们盗家行走江湖,打不过就跑吗?反正没人能追上我们,我带着这个有什么用。” “那如果你赤手空拳打不过,又不想跑呢?” “不想跑?为什么会不想跑?我和他们无仇无怨的,若是偷不到宝贝,下次再来不就好了?” “对于寻常宝贝,自然是这个道理,但这世上有些宝贝,你只有一次机会去偷。” “等你遇到那样的宝贝时,你自然便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人间至宝,莫过于寸金难买的光阴,光阴之间,又孕化出万千世相、百态生灵。 抛去那些神仙鬼怪的传说,其中人之性命,一生也只有一次。安求一夜太平梦,偷得流光羡长生,虽然方祈不通诗书,不曾像那等文人儒士感喟天地悠悠,有日长惜命短的烦恼,但他亦知性命珍贵,甚至重于光阴。 更何况,那是沈孟虞为了救他而付出的性命。 他要把沈孟虞的命偷回来。 刀光再起,第一击,正中黑衣人心脏。 冰凉的泪水与灼烫的鲜血同时滑落,从未饮过人血的匕首在今夜连杀五人,刃上血气弥漫,刀面上却依然光洁如镜。 场上唯一幸存的弓手刺杀成功,正欲趁乱逃离这片修罗场,冷不防眼前寒光一闪,原本还在两丈之外的少年身形化作一道流影,也不见他如何借力,人已如鬼魅般轻飘飘地跃上梢头,擎匕割喉,毫不留情。 “咯……”前一刻还在沾沾自喜的弓手还未及发出一声惊叫,已自树上倒栽下地。在他阖上眼前,最后看到的,就是那化身弑神的少年轻盈落地,颤抖地伸出双手,试图抱住那树下摇摇欲坠、却又拼着一口气不肯倒下的青年。 救得回来吗? 这是弓手临死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救得回来。 “咳咳……别哭。”青年吐出一口血沫,身体晃了晃,落进少年臂弯。 他在少年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又将捂在小腹上的右手缓缓摊平,让少年仔细看他掌心扣着的那件物什。 一枚玉质带钩静静躺在沈孟虞手心,素面染血,一角残缺。粗粝的边缘沁出血色,丝丝线线,勾连蔓延,竟让这块原本平平无奇的白玉看上去也和那珍贵的羊脂血玉仿佛。 “没中要害,是它救了我。” 沈孟虞将玉钩塞进方祈手中,示意他安心,他偏头掩去眸中的痛苦之色,右手回捂,没将更多伤口暴露在方祈眼前。 方祈将那枚染血的玉钩握在手心,心中稍定,只是眼中犹自蒙蒙。 “你本不必救我的,”他不敢看沈孟虞的眼睛,又不忍心看沈孟虞受伤的地方,遂只能垂眼盯着脚下,抽着鼻子犟嘴道,“我逃命的本领可比你强多了,你太小瞧我了。” 沈孟虞闻言只是弯了弯唇角,脸上露出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 他轻声道:“你是我沈家的人,我怎能不救?” 那也不是这样救的啊,你真傻。方祈心道。 “你……”他刚想开口反驳沈孟虞一句,林中忽然风起,无情的夜风吹开月色清冷,吹开血气氤氲,不仅将他们头顶的树叶吹得四散逃窜,也将不远处的纵马奔来的几道人声吹进他的耳中。 “有人来了,”方祈闭上嘴,竖起耳朵凝神细听,瞬间警惕起来,“是在后面接应这些刺客的人。” 方才那支羽箭虽未射中要害,但仍旧在沈孟虞腰上钻出一个血洞。他之前为了安慰方祈,强撑着将带钩递给他已是极限,如今听得有更多刺客前来,不敢再继续妄动的他只能紧紧攀住方祈,附在少年耳边低声交代。 “去后山。” 后山十八洞,故地又重游。时隔三月,方祈没想到自己再度猫腰钻进土洞时,竟还是拖着沈孟虞这个大肥羊一起来的。 找了一处宽敞隐蔽的洞窟将沈孟虞安置在里面,方祈蹑手蹑脚地钻出山洞,他灵活地攀上一株高大的古松,蹲在古松顶端朝林中四下打量一圈,在认清火把数量及方向后悄悄蹿下古树,一边处理他们二人上山时留下的痕迹,一边随手从林中捡了些枯枝,又逮住一只昼伏夜出的山鼠,回到洞中。 他将洞口的芦草仔细遮好,又从旁边搬了几块山石挡光,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拎着手中勉强搜刮来的柴火吃食走到沈孟虞身边。 因为怕挤压伤口,沈孟虞不敢靠坐在山壁上,只能仰面躺倒在地。他的发髻早已在打斗中散开,沾了草灰木叶的长发凌乱地铺在他身后,颊边渗血,身上带伤,倒是比方祈当初意图行窃却被他逮到时更加狼狈。 哪怕十分同情沈孟虞眼下的惨状,方祈在看到这一幕时,心底仍旧忍不住升起几分风水轮流转、今年到你家的感慨来。 不过幸好,他已学会在某些关头隐藏起这些情绪。 “你说的没错,他们确实向着清凉寺去了。我们今夜只能暂且在这山洞中度过了。”方祈道。 他走到沈孟虞身边放下杂物,又从自己一直揣着的百宝袋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试图点燃这些已染上夜露寒气的枯枝。 二人先前为了避开刺客,走得匆忙,挂在白马身上的包袱来不及一并带走,如今身上便是连件多余的外衫都没有,就连沈孟虞腰上的伤,都是方祈撕开里衣袖口勉强为他包扎起来的。 “嗯。”沈孟虞得到确切的答案,心中了然,也没有继续多问。 他四肢无力,也只有脑袋还能转动几下,说几句话出来。他试图偏头看一下方祈带回来的东西,谁料眼睛刚转过去,视线恰好对上的,就是被堵住嘴随手丢在一边,因紧张而瞪得浑圆的山鼠眼睛。 “……”沈孟虞身上蓦地一僵,定定地与那双黑不溜秋的小眼睛对视半天,直到方祈那边费了半天功夫,终于点燃枯枝,明亮的火光映亮整个山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这才颤抖着声音问道,“这是什么?” 方祈将火折子丢进那堆柴薪中,回头拎起那只瑟缩成一团的小家伙,在沈孟虞眼前晃了晃:“山鼠啊,”他无奈地解释道,“这山里种的都是竹子,我没找到什么野果,只抓住这一只小鼠,勉强可以烤来吃。” “吃……”沈孟虞别的动物不怕,就怕这等毛茸茸的鼠类。他突然觉得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胃里都开始抽搐起来,“我不食荤腥。” 方祈的态度却异常强硬。 “不行,你要吃!”仗着沈孟虞有伤在身,无力反抗,方祈利索地将那只山鼠剥皮放血,用剩余的树枝串了,架在火堆上烤好,又从身上另一只小袋中摸出一点盐巴,洒在鼠肉上,殷殷递到沈孟虞面前。 “你受了伤,必须要吃点东西,人越饿就会越虚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饿到明日,要是饿晕过去怎么办?”他认真地看着沈孟虞,眼中隐隐泛起水光,“算我求求你了,你因我受伤,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少年将一片拳拳关切之心捧在手中,珍之重之地递到他眼前,饶是沈孟虞对这山鼠毫无兴趣,甚至还因空气中浮泛的肉味勾起几分恶心,然而在这一刻,他却不忍心回绝这一片珍贵的心意。 毕竟,方祈亦救了他。 燃烧的枯枝噼啪作响,一小堆柴火奋力跳跃,想要用仅存的余热温暖秋夜苦寒。沈孟虞盯着少年鬓边已经干涸的血痕,他想要抬手抚一抚,只是碍于脱力,举不起手臂,故最终只是微微颤动几下手指,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动作。 那厢方祈倒是察觉到了沈孟虞的举动,但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不方便吃?”他将已递到沈孟虞面前的鼠肉捞回去,想了想,又抓起丢在一旁的断水匕,用里衣干净的袖子反复擦拭几遍,又在火上烤了烤,利落地将一只烤山鼠削骨剔肉,片成薄片。 他捻起一片烤得嗞呀冒油的山鼠肉,小心翼翼地递到沈孟虞唇边:“没关系,我喂你就好,不脏的。”说罢,他还鼓起腮帮子向那肉上吹了两口气,以确保不会烫到沈孟虞。 一片真心近在咫尺,沈孟虞再也无法推拒。 佛祖在上,他这一日连杀四人,犯下杀孽,已破居士戒,那么除此之外再破一个斋戒,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得微微颔首,无可奈何地张口咬下一片肉。 “我吃。” “这就对了嘛。”方祈用一片赤诚心意打动沈孟虞,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他将那只山鼠肉一片一片地喂给沈孟虞,看着沈孟虞犹犹豫豫地将肉噙在嘴里,细嚼半天,才缓缓吞下去。他看着沈孟虞脸上明明不喜欢,却因为不想打击他而流露出的隐忍表情,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夜酒醉时,沈姝悄悄凑到他耳边问的那个问题。 “方大哥,你与我大兄,究竟是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我,那个,忍不住,想上来给大家推荐女神的新坑!!! 梦溪石太太的古耽新文《无双》今天开文了!!!大气磅礴又处处幽默的古耽正剧,更新稳定,质量保证,千万别错过。给解衣府一出场就脱貂装逼的二府主疯狂打call!冰天雪地真情实感地安利大家去追文,超级好看!必须好看!不好看我给你们退钱! 以上是一个来自真爱粉的安利! 第38章 山中问心 他与沈孟虞是什么关系? 方祈醉意上头,反应略有些迟钝,他趴在桌上,呆呆地思索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数日前也曾回答过沈姝这个问题。 他迷茫地眨眨眼,不懂沈姝为何又要把这早已清晰明了的事实再问一遍:“我们不是家人吗?” 沈姝却只是摇头:“我也是大兄的家人,但是大兄待我和待你却是不一样的。” 少女常年寄人篱下,虽然未受过亏待,但她早明事理,人又聪慧,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绝,仅凭这些日子从旁观察兄长和方祈的相处,已看出些许端倪。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沈姝本想问悄悄套出点八卦来,却见方祈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她恨铁不成钢,想了想,又从席上又掰下来一支蒸蟹钳,借螃蟹兄之手敲打方祈。 她用大钳子点着方祈鼻尖,一字一句地开始分析:“这样说吧,虽然大兄对谁都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好像从来都那么温柔,从来都不会发火,但是他的脾气对着我,对着二叔,哪怕是对着梁婶儿,都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笑的时候是那样,不笑的时候也是那样,便是我和二兄有时争吵起来,大兄过来劝解,我们依然无法从大兄的脸上看出他是否在生气,又是否会生气。” 说到此处,沈姝顿了顿,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厅中正在和叔父说话的兄长,等到她的视线再转向方祈时,眼底已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分羡慕。 “但是他会和方大哥你生气,但又会让着你,笑的时候眼睛也会微微眯起来,很轻松自在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真心高兴的。这种关系就像……就像……”少女放下蟹钳,托腮苦想半晌,终于得出一个勉强可以用来比拟的结论,“就像是书里说的,有情人吧。” “咳咳咳……”沈姝语出惊人,方祈被她这一句比喻呛到,憋了半天,只能涨红了脸反驳道,“我怎么会和你大兄是这等关系,阿姝你别瞎说。” “可是大兄待方大哥你真得不一样啊……” 那时方祈只觉得沈姝定是在拿他和沈孟虞说笑,后来醉醺醺地睡过去,也就将此事忘在了脑后。 然而此刻,他和沈孟虞二人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正独处在这初遇的洞窟之内,他看着平日里从不沾荤腥的沈孟虞正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咽下他烤出来的山鼠肉,他的心尖忽然颤抖了一下。 至于这颤抖的结果,便是他手上一滑,险些将手中剩下的骨头直接砸到沈孟虞脸上。 眼疾手快地捞起骨头,方祈忽然不敢直视沈孟虞,他慌里慌张地站起来,抱着一堆七零八落的骨头转身就往洞外走。 他支吾着道:“我先前忘记找水了,你且等等,我现在就去。” “嗯。”沈孟虞见惯了方祈毛手毛脚,他吃完大半只山鼠,喉头也有些干渴,不疑有他,只轻轻应了一声。 方祈出了洞,竖起耳朵静听片刻,避开搜山的刺客,在一处石缝间寻到一小股山泉。 林深月暗,山泉的来源已不可考,方祈将手上的骨头丢在一旁,先从地上捡了枚空心枯老的竹节,接上满满一筒清泉,这才蹲在石壁下,掬起一捧冰凉的泉水,从头浇下,试图静心。 他的心怎么会跳得这么快?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方祈无父无母,幼时只知道跟在师父后面当个小尾巴,不懂天伦之乐,至于好色,则只是远远地欣赏着美人少艾,对那“慕”之一字的意思一知半解,囫囵吞枣地在戏里看过了,书里听过了,欣喜感叹过了,便也都过了。 故他此时虽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这不对的来由,他只能捂着跳如擂鼓的心脏蹲在原地,与这如流水般的清愁沉默以对。 一捧水浇不灭心中星星点点的火苗,方祈又连着浇了几捧,直到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上也被冻得抖了好几个激灵,这才犹犹豫豫地放下手,收起这一腔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 兴许是他脑子进水了吧? 方祈想了半天没得出个结论,又怕沈孟虞等得着急,只得将这个问题暂且放在心底,抱起竹筒快步往回走。 然而当他回到洞中时,沈孟虞却已经撑不住先行睡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奔波一日、失血过多,又或许是因为信任方祈、无后顾之忧,平日里向来浅眠的沈孟虞没有被方祈入洞时弄出的一番动静吵醒,依旧安安稳稳地躺在火堆边,就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方祈放轻手脚蹑步走过去,将竹筒小心放在一边,又往那柴火堆里多丢了几根枯枝。他在沈孟虞身边跪坐下,借着起起伏伏的火光,像初遇时一样,认真地打量起沈孟虞的眉眼来。 长睫还是那长睫,只是遮不住眼下青黛的倦色;鼻峰还是那鼻峰,只是鼻尖沾了一星殷红,还未及拭去;唇珠还是那唇珠,只是丹枫染上白霜,落下的只剩苍白;脖颈还是那脖颈,只是那一道已经凝固的血迹,仿佛要将这朵白云撕成两片…… 不知不觉间,方祈已下意识地伸手,抚上沈孟虞的睡颜。当他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指已顺着沈孟虞的眼睛向下,移到沈孟虞颈侧的红痕上,没敢用力,只是指尖虚虚点着,以半悬空中的姿势描摹这一副落魄中的美人图。 真奇怪啊,方祈心道。明明落进他眼里的沈孟虞一身狼狈,早已不美,然而他的心中却有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大呼着强调沈孟虞很美,甚至比他们初遇时还要美。 眼中无色,心中有声,方祈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听从心里的那个声音,承认沈孟虞此刻的美貌更胜平常。 对着这样的美人,那些刺客也真下得去手?! 回思起一个多时辰前在山脚下发生的那场刺杀,方祈突然为美人愤愤不平起来。 沈孟虞救他一命,那他哪怕是为了报答这份恩情,也要尽全力保护好他。 不是因为被沈家冤屈的往事打动,也不是因为要回报章伯、沈姝这些待他好的沈家众人,只是因为沈孟虞。 他想帮他、护他、陪他实现他的心愿,和他一起,做到他想做的事。下至窃钩,上至窃国,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必定不会推辞。 方祈的右手在空中悬停良久,最终落在沈孟虞颈侧,睡梦中的沈孟虞也许是真得累坏了,他没有被这一动作弄醒,只是皱起眉头,颇有几分难耐地偏了偏头,试图让敏感的脖颈逃离他冰凉的手指。 这个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啊。 方祈默默收回手,往后膝行两步,不敢再让自己的一身寒气惊扰沈孟虞。他抓起放在一旁的匕首站起身,迟疑了一下,只把剩下的枯枝都投进火堆里。 等到熊熊火光照亮山洞,烧得四壁温暖如春,仿佛一夜都不会灭时,方祈这才垂眸又看了沈孟虞一眼,握紧匕首,转身朝洞口走去。 . 梦里吴兴碧波万顷,人间石首黄土累叠。沈孟虞自一夜悠长好梦中醒来时,甫一睁眼,清溪绿水戛然东流去,只有头顶剥落彩绘的菩萨还留着两勾墨线,神情悯然,似在静听红尘风雨来去,纷纭不休。 昨夜因昏暗而未曾细看的山洞,如今竟意外地敞亮。 “方祈……”身边的柴火早已不再噼啪作响,就连余温也早已逸散殆尽。沈孟虞不知今夕何夕,下意识地开口就要唤少年的名字,只是他整整一夜滴水未进,喉中烧得慌,竟是连这两个近日最常挂在嘴边的字都发不出来。 他尝试着抬了抬手,又动了动身子,腰上的伤口倒没有昨夜疼得那般厉害,四肢恢复了些力气,此时倒也勉强能自己动作。 沈孟虞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打算半靠在身后的洞壁上。他右手刚往边上挪动一下,忽察觉小指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向手边望去,垂眼看到的,便是那一节盛满水的竹筒。 方祈回来了。 沈孟虞心中稍定,他端起竹筒,抬眸向天光来处望去。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抱着匕首坐在洞口的碎石下,不带阴霾的日光穿过洞口堆叠的碎石缝隙,又调皮地绕开他的手脚,只是这薄薄一缕微光,便足以照亮整个山洞。 明明是一受凉就要往披风里钻的体质,却偏偏螳臂当车似地试图堵住风口,以保护的姿势固守关隘,哪怕嘴唇被冻得发青也不改其志,沈孟虞看着方祈被笼在日光阴影里的侧脸,一时半会间,竟不知该把人叫醒还是任其安眠。 直到一颗自竹叶尖滴下的晨露辗转各地,翻草越石,沿着天光开凿的缝隙渗入洞中,落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沈孟虞看着那颗晨露漫过方祈乌黑浓密的眼睫,自鼻间沟谷一路向下,最终落进微微张开的唇中。他看着少年无意识地舔舔嘴,喉结耸动了一下,似乎有即将醒转的模样,这才将竹筒中的泉水喝下一半,开口叫出方祈的名字。 “方祈。” 沈孟虞将竹筒捧在手心,递向光明初生的方向。曦光灿烂,不仅照亮了他唇边不自觉流露出的笑容,亦将他眼眸深处的温柔之色照得纤毫毕现。 他轻声道:“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是太喜欢少年了,感情纯稚又干净,哪怕还懵懵懂懂的,但是只要认定一个人,那就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刀山火海都不怕 你们感受到小猴子的攻气了吗?他真的是攻! 对了以后的更新时间修改一下,换到晚上8:30吧~ 偶尔半夜修仙蹭个玄学,不要管我! 感谢你们一路陪我,快来冒个头我好给你们发红包! 第39章 山寺故人 霜降结我鬓,寒露沾我衣。理裳怯人知,自此厌秋时。 方祈曾在一出戏里听过独守空闺的少妇念出这首小诗,听旁人评点,似是在说那女子恐怕自家良人厌弃,想要拼命留住自己最美的一面。 他虽不懂这秋天与美貌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刚从秋霜挂鬓、寒露侵裳的睡梦中醒来,睁眼看到沈孟虞坐在光里,这般温柔地注视着他,他脸上一红,下意识地就想理衣弄发,竟在这一刻理解了那女子暗藏的心思。 等等……理解?方祈的手刚摸上后脑,还未及动作,蓦地被自己心中浮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那女子明明是对着所爱之人方有这般小心翼翼的举动,那他对着沈孟虞…… 七荤八素的念头一个接一个涌上心间,昨夜山泉边蒙昧的问题似乎也寻到了一个朦胧的答案,方祈刚醒过来,脑子还蒙蒙的,他怔怔地看着沈孟虞,只觉得昨夜已经平静不少的心心忽然又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 他喜欢沈孟虞? 洞外隐隐约约传来数道撞钟声,已到清凉寺中的僧侣早起晨修的时候。洪亮的钟声在惊飞一山宿鸟的同时,也让栖息在方祈心巢中的幼鸟悄悄探出头来,一望天光无垠。 “方祈?”少年愣在原地,沈孟虞见他久久不动,唇边笑意渐渐隐去,又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又过了片刻,方祈这才回魂似地弹起来,却只是垂着头慢吞吞地走过来,跪坐在他面前。 沈孟虞不知方祈心中泛起的惊涛骇浪,他将竹筒塞进方祈手里,又看看他红得如同火烧的面颊,有些担心:“你可是冻着了?脸怎么这么红?别是染了风寒……” 方祈控制不住自己脸红,被沈孟虞一眼看出,心更乱了。 他将头埋得更低些,试图掩耳盗铃:“我没事,没……没染风寒,”他的牙齿都在打颤,嗫嚅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合适的话来,“你……你好,好些了吗?” 平日里最口齿伶俐的说书先生怎么成了个小结巴? 沈孟虞迷茫。 他抬手碰碰方祈额头,只摸到几滴冰凉凉的液体,分不清是晨露还是汗水。方祈似乎有些畏惧被他碰触,却因为头埋得太低,再无可以躲避的空间,只能僵硬地跪在原地,任他试探。 沈孟虞确认方祈并未发烧,也松了口气。他虽奇怪方祈这般反常的表现,但少年的态度显然是藏有心事不愿细说,他便也没有在这不合时宜的山洞里继续追问下去。 “好多了,并无大碍,”沈孟虞放下手,“你将这水喝了吧。那些刺客即使还在山上,也当不敢像昨夜一样随意出手,我们会安全许多。” 他敛敛思绪,只低声吩咐道:“但是目前真实情形未知,你我不便入城。我们暂不下山,去清凉寺。寺中的白度禅师昔日乃是我沈氏家庙住持,与我有旧,你先带我去寻他。” “他会帮我们的。” . 沈孟虞所料不错,年届半百的白度禅师在看到他们两个浑身带血、衣衫破烂不堪的人突然出现在精舍内时,没有大呼惊叫,只是丢下手中经卷,疾步上前,帮着方祈把人扶到榻上,自去柜子里找药寻衣,端着一壶刚煮开的白水回到沈孟虞面前。 沈孟虞靠坐在短榻上,与白度禅师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转头看向方祈,眼中隐隐带上几分歉意。 方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歉意,也在瞬间理解了沈孟虞的意思。 “你们慢慢说,我先到处走走,找点吃的去。”方祈抢在沈孟虞开口前懂事地摆摆手,后退几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跳出窗外,甚至走之前还记得把之前推开的窗页合上。 白度禅师方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受重伤的沈孟虞身上,没来得及细看跟在他身边的少年,此时方祈转身离开,他回头将将注意到少年的容貌,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忍不住出言询问。 “这位小施主,是……” “他叫方祈。”沈孟虞看着方祈离开的背影,没有隐瞒一直在暗中襄助他的白度禅师。 “大师可还记得我沈家家庙内存放的先人画像?他与我叔祖怀安县侯有几分神似,我怀疑,他极有可能是我沈家流落在外的血脉。” . 身为沈家血脉的方祈鬼鬼祟祟地在清凉寺中徘徊。 他先在一件禅房内寻了件小沙弥穿的素净禅衣,松松套上,留下一枚奇石;他又在后寺的伙房处寻到半锅白粥,一碟剩下的芥丝酱菜,蹲在房梁上狼吞虎咽地扒拉干净,把两个白面馒头揣进怀里,在灶台边放下数枚铜板;趁着大部分寺僧都去前院做晨课,后院的水井处无人走动,他悄悄凑到井边,打了半桶井水上来洗干净手脚脸庞。 直到做完这些,方祈这才算是完全缓过气来,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要不要也打点水给沈孟虞提回去?方祈借着水瓢灌下几口甘甜的井水,有点儿踌躇。 然而他一无桶,二无盆,三来端水走路难免不能像他习惯地那样上蹿下跳,不方便避人,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打算。 如果需要的话,他迟些再过来打就是了。 一想到沈孟虞,方祈的心又有些扑腾起来,他放下水瓢,看着井中少年焕然一新的倒影,又摸摸颊边已经开始结痂的那道血痕,突然就在这古井边上发起了呆。 什么是喜欢? 他喜欢很多东西。 他喜欢缠在山腰的云,落入溪谷的水,连绵峰岭间翠绿的松柏,开在深巷里嫣红的桃花,他喜欢荆州雕刻精致的核舟,喜欢关中宜喜宜嗔的皮影,喜欢陇头流水歌,喜欢江南白纻舞,只要是美的东西,他都喜欢。 他也喜欢很多人。 他喜欢行走江湖自由洒脱的盗圣师父,在他躲在屋檐下避日时递给他一瓢水的慈祥老妇,长街尽头惊鸿一面的白衣少年,他喜欢漂亮的小姐姐,喜欢温柔的大哥哥,喜欢云雾山头隐居的谪仙人,喜欢红尘紫陌扬袖的俏花魁,只要是美的人,他都喜欢。 沈孟虞也是他喜欢的人之一。 他曾经将所有喜欢的对象一视同仁,只因这些都是外物,不分高下,更无优劣,不需要区别对待,亦不需要太过上心。 但是沈孟虞让他上了心。 心巢中的幼鸟即使还没学会飞,但自打它看见天光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爱上了这片湛蓝如洗的碧空。 方祈即使还不能完全理解这抹情愫与平常的喜欢有什么差别,但他心里已隐隐清楚,自己待沈孟虞,亦是不同的。 “好乱啊。”方祈摇摇头,往那古井中投了一颗石子,井中的少年似乎被石子吓到,也和他一样皱起眉头,眼中流露出几分迷茫。 前山寺钟再响,似乎又过了一个时辰。方祈厘不清自己心中的思绪,又不想这么快回去打扰沈孟虞和白度禅师叙话,他顿了顿,只扬手与那井中愁眉苦脸的少年作别,又避过廊庑下零零散散的僧侣,只在这寺中继续胡乱转悠起来。 清凉寺为国教法眼宗祖庭所在,雄踞石首山巅,倚山傍水,占地广阔。不仅前寺雄浑高耸的宝殿香阁能容得下数千金陵百姓前来听禅,就连后寺的精舍禅房亦是鳞次栉比,叠如云生。 红墙黑瓦杂宝树,金阁白塔藏佛度,方祈在这香火最为鼎盛的清凉寺后寺转悠转悠着,突然发现自己竟迷了路。 然而他如今这幅打扮,一来不伦不类,二来又怕暴露身份,给沈孟虞惹上灾祸,却是不好在寺中寻人问路。 方祈不死心,又在这鬼打墙一般的后寺又来回绕了几圈,却连白度禅师精舍前种的那一丛曼荼罗影子都没看到,他心中着急,眼见着前面一座七层佛塔高耸入云,也没多想什么,只猛地一提气,几个起落跃上佛塔最高层,想要借高处认清寺中布局,辨明道路。 登塔亦如登云,方祈身在云中,双脚悬空,随手捡来的宽大禅衣被天风吹得鼓起,袍袖猎猎,若是此时有人抬头向塔上张望一眼,定然要被这挂在塔上的“大鸟”吓个半死。 大鸟一手勾住窗棂,一手搭在眼前着意四顾。 向南,大殿?不对。 向北,塔林?不对。 向西,灶房?不对。 向东,禅…… 方祈正定睛往东边的那一排排禅房看去,数着自己来时经过了多少条小路,冷不防头顶的窗棂被人从内推开,一张上了年纪、容貌清癯的灰袍僧人面孔突然出现在他头顶,吓得他手一滑,差点就要表演一出坠塔自尽的戏码来。 所幸他身手还算敏捷,反应也还算迅速,眼下行迹暴露,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一掌挥出,想要把这个唯一发现他的的僧人劈晕在地! 那老和尚怀中抱着个净瓶,手上提着根长柄竹勺,似是打算来舀这挂在檐下的无根水灌瓶。 他与方祈四目相对,显然没料到窗外有人,也是微微一怔。 然而,当方祈挟带特殊劲力的掌风袭来时,那老和尚却是直接放手,向后倒退一步,在方寸之间擦着方祈的掌缘避开攻击,“嘭”地一声阖上窗子。 没中? 方祈一掌落空,心中大惊,他生怕那和老和尚在寺中将他和沈孟虞的行踪透露出去,引得暗中潜伏的刺客找上门来,故他也顾不得继续隐藏自己,只猛地一下推开窗棂,翻身进塔,妄图逮人封口。 只是他的右脚还没落地,眼前忽然一花,却是那避开他一掌的老和尚没有离去,正候在窗边守株待兔。 那老和尚手执杨枝,于净瓶中轻轻一点,瓶中剩下的甘霖附在柳枝上四溅奔逸,带着劲气的露水直接浇了方祈一头一脸,令他衣衫尽湿。 趁着少年正处在被水淹没、不知所措的惊慌中,那灰袍老僧猱身上前,手上也没怎么用力,只是轻轻巧巧地扣住方祈手腕,仅以这举重若轻的一个动作,封堵住他的所有退路。 灰袍老僧问禅半生,精神内蕴,就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然而当他看清楚方祈的脸时,平澜无波的瞳孔骤然一缩,潮水翻涌间,忽然闪烁起方祈看不懂的复杂光芒。 “你可是盗圣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诗自己随便写的,取个意思,没有平仄。 给同样不知所措的小怪兽一个抱抱,给热爱浇花的十一一个么么,给心情好的子君一个熊扑,爱你们~ 第40章 山重水复 “咦?”方祈正在暗地里挣扎着想要抽手逃跑,冷不防灰衣老僧一言点出他的身份,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手上动作便是一顿,“你……您认识我师父?” “嗯,”灰衣老僧点点头,放开手,他的眼光逡巡着又将方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略过他身上明显不合体的外罩禅衣,停在他颊边的那道伤痕上,语气凛凛,“你缘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会受伤?你师父呢?” 昨夜遭遇刺杀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方祈受制于人,又顾忌沈孟虞身份安危,即使心中稍稍安定一些,却没敢直接将所有事情一股脑地倒出来。 他只回答了那老僧的最后一个问题:“师父他并未来金陵。您……您真得是我师父的故友?” 灰衣僧听出他的犹豫,只淡淡道:“你今年十七岁,甫一出生即被父母遗弃,是盗圣好心捡你回去,授你一身窃术轻功。你方才用出的,是你们盗圣一脉祖传的手刀功夫,气为中藏转入先,我说的可对?” 方祈这一身功夫乃是盗家的不传之秘,然而老和尚却能将其中法门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还将他的身世年龄知晓得一清二楚,他心中愕然之余,更多地涌出的是喜悦。 既是师父的故友,那事情就好办了! 他恭恭敬敬地向灰袍僧行了一礼,趁机问路:“晚辈方祈,见过大师!敢问大师可知白度禅师的精舍在何处?我在这寺中迷了路,寻了好久都找不到方向,大师可能为晚辈指点迷津?” “你要找白度?”灰衣僧小声将方祈提到的名字默念了一遍,他沉吟片刻,只让方祈在一边等他,“你且稍候片刻,我亲自带你去寻他。” 方祈看着灰衣老僧抱着净瓶后退几步,将杨枝掷回瓶中,放到一边的高架上,又见他把一个手掌大小的三层莲花宝函小心合起,用锦缎包好置入佛龛里侧,与佛祖金身同受香火。 他看着灰衣老僧动作线索地将佛堂内所有东西归位,该上锁的的上锁,又执起放在一边的拂尘扫净案头落灰,他忽然想起话本里深藏不露的扫地僧,只觉眼前这位也应如此。 看来师父的朋友也是很厉害的人物呢,方祈心中感叹,没敢直接相询这位高僧的法号,然而直到他跟在这位神秘的“扫地僧”身后行到白度禅师精舍门口时,他这才真正理解了“厉害”一词的含义。 “住持师兄?” 白度禅师刚端着浣过帕子纱布的血水从门里迈出一只左脚,突然看到门口站着的一老一少,险些将手中的铜盆直接掷到他们面前。 灰袍老僧上伸出一手,帮白度禅师扶住铜盆。他回头看了一眼因惊讶张大嘴巴,吓得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的方祈,只将犀利的目光投向禅房深处,沉声出言:“有人受伤?” 碍于沈孟虞身份惹眼,白度禅师与他二人许多来往,大都是在暗中进行,从未告诉过旁人,便是和同出一门的师兄玄镜也未曾提起,然而此刻自己行事被玄镜撞破,他也无法再继续隐瞒下去,只得叹息一声,以实情相告。 “是,”白度放下铜盆,回身将屋门开得更大些,请他们进去说话,“师兄且进来吧,是沈家郎君。” 那厢沈孟虞听到外头有动静,也自己扶着墙站起来,他一眼认出玄镜禅师身份,佝偻着要就要上前见礼:“事出有因,沈某不告而登山门,还望住持见谅。” 方祈本是晕晕乎乎地跟着玄镜禅师进屋,正踌躇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再行一个大礼赔罪,然而沈孟虞话音一出,他心中一慌,也顾不得什么尊师重道,几步上前就去扶沈孟虞。 “你别乱动啊!”他紧张道。 沈孟虞被方祈搀住,没能成功稽礼,他拍拍少年的手臂,示意他不用如此担心,然后无奈地转向门口方向,向正立在门边凝视他们二人的玄镜微微颔首,聊作致意。 沈孟虞刚在白度禅师的帮助下给伤口重新上药,他不方便更衣,遂只在外头披了一身禅师暂时不用的宽大袈裟。苍白俊美的面容映着袈裟绯红的底色,竟生生在一身孱弱中生出几分绮丽的冶艳来。 饶是玄镜禅师少时即皈依佛门,对这世间妍媸美丑的皮相早已看淡,持心正一,然而当他看到沈孟虞的正脸时,犹自为这幅浑然天成的莲华色相心旌动摇了一下。 待到他回过神来,又将视线转向沈孟虞身边一脸担忧的方祈,他眼中波澜起伏片刻,最后却只是双手合十,也垂眸向沈孟虞回了一礼。 “沈施主有礼。你有伤在身,还请坐下说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在出家人面前亦不能胡言乱语。沈孟虞没有隐瞒玄镜禅师,只将自己如何在吴兴接到太子传信,如何一日奔波返京,如何在石首山下遇险的事和盘托出,请求托庇于佛祖座下,待到确认京中太平后再下山去。 白度禅师先前已从沈孟虞口中听过事情缘由,此时他坐在一边烧水煮茶,心中也为沈孟虞二人捏了一把汗,生怕自己这位从不愿与帝京权贵染上关系的师兄一言不合之下,会直接将他们赶出寺院。 所幸,并没有。 玄镜身为住持,行事果断,他在听完沈孟虞一席话后只是沉默片刻,直接将此事应承下来:“若真有宵小混入寺中,扰我山寺清修,贫僧身为住持,不能不管,定会将其捉住,严加拷问。至于二位施主,你们刚逃出生天,既然白师弟愿意收留你们,那贫僧亦无道理阻拦,只望二位在寺中谨慎行事,勿要四下窥探,生出事端。” 在说出“四下窥探”一句时,玄镜还特地看了方祈一眼。方祈先前到处乱跑被捉了个现行,此时又被这一眼看得有些窘迫,只涨红了脸,缩在沈孟虞背后拼命点头。 玄镜禅师得了方祈保证,淡淡收回视线,他从白度禅师手中接过茶盏,小抿一口,继续道:“但尚有一事贫僧不明。沈施主你身在山上,又不能光明正大地遣人递信,那要如何确认京中太平?” “大师所虑亦是沈某所忧,”沈孟虞颔首,回头招招手,让方祈上前来,“这位方少侠武功高强,有飞檐走壁的本领,我欲让他替我往来京中,送信寻人。方祈,你可愿意?” “我愿意!”方祈昨夜才下定决心要帮沈孟虞,此时得他安排,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下来。 “不妥!”然而玄镜禅师听了沈孟虞的话,却忽然拧起眉头,厉声呵止。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分,稍稍顿了一下,缓和语气,又多补充了几句:“虽说那刺客都是冲沈施主你来的,然而你们二人同行一事早已暴露,若是有心人刻意盘查,方施主往来此间,亦是十分危险,不妥。” 玄镜禅师似乎对方祈十分在意? 沈孟虞有些迷惑。玄镜身为清凉寺住持,德高望重,不轻易见人,便是当今圣上遣人请其入宫布道,也常常碰一鼻子灰。然而他却亲自为方祈领路、关心安危,这样的待遇,便是他这个经常往来寺中的居士都未曾受过。 他不敢直接问玄镜答案,只能斜眼看向白度禅师,想要寻求白度的帮助。 白度禅师刚端起面前的茶杯,还未啜饮,忽听玄镜此言,也为他这一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态度惊了一瞬。 他放下茶杯,与沈孟虞对视一眼,却是轻轻摇头,示意他也不太明白玄镜此举的动机。 玄镜禅师不苟言笑,白度也不敢多问,他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只帮着沈方二人劝道:“师兄可有更好的法子?救人一命,胜造浮屠,沈施主落难求援,我佛慈悲,也应相助。既然他们二人不便贸然露面,那寺中可有人手能代为查探一二?” 玄镜摇头:“不妥。我清凉寺避居石首,是求悟大道佛法,不应沾俗务,更不应染指他人。沈施主此事涉及东宫太子,真相朦胧,本就非我辈中人应插手之事,你也勿再劝我。” “可是师兄……”白度还想继续多争取几句,然而他才刚开口,却被玄镜直接打断。 玄镜道:“昔年你下山历世十余载,师父不管,我也未曾阻拦。然今日我乃一寺住持,寺中僧侣行止,当听我令号,你身为寺僧,亦不出此列。此事,我不允。” 玄镜禅师不肯松口,白度禅师挨了师兄训斥,也不好多说什么。那边沈孟虞再次见识到清凉寺住持油盐不进的功力,也只能在心底苦笑一声,继续思索其他法子。 禅房内忽然陷入诡异的平静,方祈听不懂玄镜几人高深的谈话,只是乖乖立在一边捧着杯子喝茶,然而他看着沈孟虞眉头紧皱的模样,心中不忍,脑筋转了转,也帮着开口相劝。 方祈道:“住持大师,我听说佛家都讲究普度众生,您既然把我这一个普通人的安危都放在心上,那太子的安危,不是也应该放在心上吗?” 玄镜没料到方祈会突然开口,闻言忽地一怔。他端着茶杯沉默良久,久到方祈半天得不到回应,正耐不住想多说几句时,他这才抬起头直视方祈,眼中神色难明。 玄镜道:“你想让我帮太子?” “我?”方祈本是在为沈孟虞说话,谁知玄镜问话的对象却成了他。他悄悄斜觑沈孟虞一眼,得到沈孟虞点头鼓励,他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竹筒倒豆子般地将自己心中所思尽数倾诉出来,“嗯,我见过太子殿下,他是个好人,又怎么会害自己师父?肯定是有人借他的名义出手,也想陷害他呢。如果太子出事,那么天下就会乱,天下会乱,就是避居世外也会受波及,如果想要在太平世道中求得佛法,那就应该及时出手救人才是啊。” 沈孟虞此时也想到些什么,方祈话音刚落,他紧接着帮腔道:“德韶禅师曾言,佛法现成,一切具足。法界无边,相由心造,便是身在这红尘之中,机缘一到,亦能随处开悟,大师又何必固守一地,囿于方寸之间呢?” 方祈心思稚拙纯粹,沈孟虞论法有理有据,二人一前一后开口力争,旁边还有白度点头赞同,玄镜被他们三人夹在中间,一时间也失了言语,半晌没有作答。 炉上烧着的茶水已开始第二次沸腾,滚烫的茶水好不容易顶开壶盖,钻出牢笼,却在下一刻坠入炉膛里,转眼被蹿起的火焰吞噬殆尽,只留下化作烟雾时的一声“嗞”响。 水能浇灭火,但火亦能将水烧干。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既没有始终如一的道理,亦并无一成不变的坚持。 玄镜禅师扬手,将杯中剩余的茶水泼在炉内燃烧的火焰上。他看着那一撮火苗骤然失声,挣扎半天,最终微弱下去,他转头看向窗外,最终只剩一声叹息:“罢了,既然你要救红尘,那这红尘也只有你去救了。” “寺中并无更多人手,我只能帮你们寻一人传信,仅此而已。” 沈孟虞终于说动玄镜,心中大喜,抬手便欲作揖:“多谢大师,一人足矣。” 玄镜袍袖一挥,直接拦下他的动作:“不必谢我,就当是我还故人一个人情。你要找何人?” 沈孟虞不清楚玄镜禅师与盗圣的渊源,然而玄镜摆明了不让他多问,他知情识趣,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向白度要来笔墨,就着方祈捧砚在侧,展纸舔墨,运毫如飞,挥手就是一帖锋行奇险的狂草,其间究竟说了什么,也只有深谙他笔法之人才能明白一二。 他将这帖急就章折封,郑重其事地交到玄镜手上,一字一顿道:“我要找的不是别人,乃是定国将军府上庶出的长公子,骠骑军中稗将,季云崔。” 作者有话要说:方祈: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世,只有我不知道,生气 沈孟虞:其实我也…… . 注: 1.中藏、入先:《吕氏春秋》中盗跖的五条起义之道,这里用作功法名称,假装很深奥的样子ww 2.莲花宝函:参考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八重宝函。 其实,我最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没有想着要给大师组加戏的,所以起名特别随意,大家不要出戏_(:з」∠)_ 以及还是先和大家说一声抱歉,因为想要等榜单压字数,但是章节又是提前写好的不方便拆,所以这周更新五天,周末两天会再断更一下,下周起无论有没有榜就都是日更啦,六月中旬完结! 第41章 燕雀之志 九月十五,清凉寺前山人声鼎沸,然而后山的丛林间,只有晚秋的竹叶随着新雨又多落了几层,苔藓遍地,旧碑残石间依旧杳无人迹。 方祈走在前头,他伸手折断一片头顶扫眉的竹枝丢在一边,为身后不便弯腰的沈孟虞开道。 沈孟虞有伤在身,不敢迈大步子,然而小径狭窄,容不下两个人并肩同行,哪怕方祈一路上提心吊胆,也只能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只要沈孟虞稍有不对,就要上前搀扶。 方祈一路上已经回头三十六次了,沈孟虞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又有些感动,只能在他第三十七次后头时好言好语地劝道:“我又不是什么琉璃瓷器,动一下就会碰坏,你不用管我,好好看路就是了。” 方祈停下脚步,他低头思考了一下,只侧身将右手递到沈孟虞面前,示意他拉住。 “那你拉着我吧,你身上有伤,我不放心。” “我……”沈孟虞刚想说自己经常在这山中往来,对这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不必这么麻烦,然而方祈似乎察觉到他的意思,只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抬步就向前走去。 少年的掌心干燥、温暖、甚至灼烫,明明蜷起来只有小小一只,却能将沈孟虞修长的五指包在里面,攥得紧紧的,就像生怕他凭空消失一般,一刻也不肯放松。 沈孟虞被这灼人的温度包裹,挣脱不开,也只能无奈地跟着方祈往前走。他们明明身处竹海深处,然而在某一瞬间,沈孟虞忽然觉得哪怕自己现在就是闭着眼睛在荆棘丛中穿行,只要方祈在他身边,也一定会冲在前面,披荆斩棘,护他周全。 他可能回报这样的心意? 沈孟虞相信方祈,却忽然有些怀疑自己。 方祈放慢脚步走在前面,他一手牵着沈孟虞,一手扫清前途障碍,认真看着脚下的路,没有再回头,亦不知沈孟虞心中所思。直到他从竹阴蔽日的小径中穿出,眼前豁然开朗,他这才四下环视一圈,指着一地苍苔间塌杞的废塔台基问沈孟虞。 “是这里?” “嗯?”沈孟虞正在心底拷问自己,猛地被方祈一唤,审讯戛然而止,未得出结果。他将逸散的思绪先放到一边,顺着方祈手指的方向望去,微微颔首,“嗯,是这里。” 方祈将这一地萧瑟看在眼里,仍旧不太放心:“虽说应该没有人会发现这里,但是季大哥还没到,我们还是先找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起来为好。我看那块石碑后面就不错。” 沈孟虞的手依然被方祈攥着,他见方祈没有放开的意思,也不好刻意抽出,只能惟命是从。 “好。” 方祈选定的那块石碑斜靠在一处佛塔边上,厚实的碑面与础柱间恰好留有一道空隙,能容得下两个成年男子的身型藏匿其后,阴影遮下,不虞被外人看见。 方祈引着沈孟虞在那道缝隙间坐下,他从石碑后探出半个身子,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日色,又随手扔了几枚竹子削成的蒺藜在草堆里,待得一切布置完毕,他这才放心地缩回碑后,也在沈孟虞身边坐下来。 兴许是对盗圣教导弟子的成果心生不满,方祈这几日被玄镜禅师拘在身边,又是追问经历,又是锻炼筋骨,起早贪黑,比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还要累。至于沈孟虞,他不便现身露面,也只能在白度禅师的精舍中暂住,清心寡欲地与禅师谈佛论法,修养度日。 二人数日未见,还是今日沈孟虞与季云崔约在后山,方祈怕他路上有危险,求了玄镜许久,这才得以从令他眼花缭乱的梅花桩上跳下来,陪着沈孟虞入山候人。 “对了,你的玉钩还在我这里。它救了你一命,是你的护身符,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沈孟虞遇刺那日救命的带钩还在方祈身上,此时山中无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手指在袖里摸到这枚玉钩,遂掏出来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多谢。” 沈孟虞接过带钩,没有立刻收起来。他将这枚缺角的玉钩捧在手心,指尖来回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裂痕,直到连方祈都开始怀疑那粗糙的削面会被他磨光时,他这才放下手,从身上摸出块帕子来,小心翼翼地将带钩包好。 那枚带钩只是寻常铺子里卖的款式,太过普通,见之即忘。方祈先前只知这是沈孟虞故人所赠,也没多想什么,然而此刻看他如此呵护这枚带钩,他突然有些好奇起这枚带钩背后藏着的故事来。 沈孟虞当初在将皇帝赐下的带钩送予他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舍,然而如今对着这一枚普普通通的带钩,却珍之若宝,想必那个相赠带钩的故人,一定是他心中很重要的存在吧。 方祈默不作声地捏捏自己怀里揣着的百宝囊,忽然有些歆羡那位故人。 他忍不住问道:“这玉钩,很重要吗?” “很重要,”沈孟虞收好玉钩,他没有听出方祈声音里的羡慕,只是耐着性子为他解释道,“当初我们沈家落魄,辛亏得遇义士暗中出手相助,才得以渡过难关。这枚带钩虽然貌不惊人,但也是那位义士的拳拳心意之一,我自当珍惜。” 方祈在吴兴听过沈家旧事,他点点头,心中免不得为这碎玉感到惋惜:“是这样啊……可惜我这几日没空下山,说不定那断开的一角还在原地,若是能寻回来,你拿去玉器铺子里问问看,许还是能补好的。” 沈孟虞却只是将带钩收进怀中,摇摇头道:“不妨事,只要还在就好。” 说罢,他抬眼看见方祈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沉思片刻,索性趁着季云崔未至,再度担起夫子的责任。 沈孟虞一指弹上方祈脑门,让他仔细听讲:“人间万事波折,本就难求如意完璧,我心中感念的,只是这一分附在玉钩上的心意。此玉之形虽有损,然这并不妨碍此玉之德显扬于世,受人尊敬。一味追求外在之形,而不懂内涵之意,这是时人荒谬之处,你勿要学。” 若是在平日,依方祈以美为尊、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定然要与沈孟虞在这美丑之辩上争论几句,沈孟虞也做好了争辩的准备。 然而这一次,少年听了他的话,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他颌下的衣领,过了半晌,才短促地应了一声“嗯”。 方祈这几日来,似乎有些变了?沈孟虞心中惊讶,正打算出言询问一二,却不防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话锋一转,竟直接问起了他身上的秘密。 “那你不惜背上克妻之名,遭旁人暗中指点,也要帮雀儿姐姐出京,这也是德吗?” “雀儿?”沈孟虞大愕,他先前为了女儿家名声着想,在和方祈说起“三孤少傅”一名时并没提起过季云鸾大名,更不要提乳名,便是季云崔与方祈交好,但他也不是会拿自家妹子私事做谈资的人,“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雀儿姐姐,在荆州,” 方祈没给他惊讶的机会,他从百宝囊里掏出那枚香囊,在沈孟虞眼前一晃而过,“这香囊便是雀儿姐姐送我的,月前在宫中遇到季大哥时,我便知道他们是兄妹了。只是没想到,她竟曾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方祈本想说自己见过季云鸾,知道她逃婚的内情,也知道沈孟虞先前骗了他,然而他说着说着,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竟不自觉地带出些酸气来。 沈孟虞此前曾多次以妄言搪塞方祈,此时被当场揭穿,在方祈心中信誉再降,也有些尴尬。 山中风大,木叶卷尘,他见方祈的一半袍角露在外头,似有些瑟瑟,遂伸手拽拽少年袖口,让他坐进来些。等到两人肩并肩地缩在石碑后头,他这才低声开口,以实情相告:“我不敢妄言有德,当日愿意帮雀儿出京,也只是权衡利弊下最合适的选择而已。” 昔年新帝登基,陇国公案发,牵连不少朝中大将,其余侥幸保全性命家族的武将,不是赋闲在家,就是被发配到偏远之地喝风,能立身朝堂之上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在这其中,又当属那时还是偏将军的季南丛深谙为官之道,一边撇清与其他将领的往来关系,一边攀上朝中新贵谢家,哪怕头顶一众文官鄙夷、武官唾弃,也照样能在皇帝脚边做低伏小,笑脸相迎。 为了那紫微殿前的方寸之地,便是卖儿鬻女,也毫无怨言。 更何况,还只是庶出的一对儿女。 “云崔他们生母出身不好,又芳年早逝,季将军膝下还有嫡亲子女,他们这一对庶出的兄妹,在将军府中受嫡母排挤,过得并不好。云崔身为兄长,事事护着雀儿,其用心的程度,更甚平常兄长百倍。然而季将军请旨赐婚一事,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露,等到云崔和我知道此事时,已无力转圜。” “雀儿不是寻常女子,她虽名燕雀,却有鸿鹄之志。且不说我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情,就是她想嫁我,这镇日苦守在一城一池间的日子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天高水阔,我给不了她,云崔也给不了她。所以我们合计之下,只能让信得过的家将送她出京,江湖之大,才是适合她翱翔的天地。” “也幸好我们送她出京,若是她真嫁入我沈家,便是我,也不自信能护她周全,”说到此处,沈孟虞忽然停顿了一下,他凝眸看向丛林间掩映的莲花佛陀,神思遐远,最终长叹一声,“就像林娘子一样。” “林娘子……”方祈喃喃。 他还记得两个月前自己说过的那段书,也记得沈孟虞那日指出的三处错谬。联想到他们几日前刚刚经历的那一场刺杀,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不禁打了个战栗:“莫非当年下毒……” “当年下毒的,自然就是前日要杀你们的人。”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忽听风里传来一道熟悉的人声。丛林之间,季云崔一身轻裘缓带,负手而行,只差七步,就要行到他们藏身的石碑处。 季云崔现身突然,神色轻松,似乎对这丛林间的布置一分防备也无。方祈来不及提醒他注意地上蒺藜,电光石火间,他也只能一脸不忍地转过头,顺带捂上沈孟虞正循声向外窥探的眼睛,闷出一句聊胜于无的马后炮来。 “有刺!” “???操!” 作者有话要说:糖醋瓶子倒了,谁来扶一下嘻嘻嘻 心疼小季三秒,三秒后他又是一条好汉 第42章 玉树披雪 方祈示警得有些迟,季云崔一脚踏下,正好踩在一枚蒺藜上。脚底簇新的长靴瞬间被尖锐的棱角钻出一个窟窿,毛刺入肉,扎得他一蹦三尺高,甚至还空中时就开始龇牙咧嘴地喊痛。 “嘶,痛痛痛……我造了什么孽啊你们这是要谋财害命吗?” 季云崔抱着右脚,像只獐子似的在石碑外头跳来跳去,大呼小叫,看上去可怜至极。 方祈刚才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沈孟虞身上,没留意外边动静,也没能提前提醒季云崔,他心中有点过意不去,遂放下覆在沈孟虞眼上的双手,弓着身子钻出去,主动上前,想要搀扶伤患。 方祈道:“抱歉季大哥,我方才没察觉到你靠近,你没事吧?” 季云崔把手搭在方祈臂间,额头冒汗,浓眉紧皱,丧着一张脸抱怨道:“有事,当然有事!你快扶着我,我都快要痛死了,哎呦喂,我这脚要是废了可怎么办?骠骑营中的兄弟们还约了我明日去踢鞠呢,我这受伤了去不了可怎么办?” 沈孟虞跟在方祈身后,也从石碑缝中钻出来,他淡淡瞟了一眼季云崔声泪俱下的表演,只吐出两个字:“活该。” “你怎么说话呢?明明是你们的错,我怎么活该了?”季云崔刚被方祈小心搀扶着坐下,冷不防沈孟虞一头凉水浇下,连半分面子也不给他留,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他正打算反呛回去,只是甫一转头看到沈孟虞苍白的脸色和虚浮的身形,心中一惊,不禁又蹭地一下站起来,疾步上前就要查探情况:“你……你这弄的……你信中可没说啊……” 沈孟虞却没理会他的关切。 “是你自己晚到,又故意鬼鬼祟祟地放轻脚步,我们撒这些蒺藜,也只是为了确保安全而已,”他帮方祈撇清责任,眼风幽幽扫过季云崔膝下,不冷不热地道,“没事了?” “诶?”季云崔戏演得正欢,谁料一时不慎,被沈孟虞逼出破绽,他脸上的焦急之色倏忽一变,又开始抱着脚干嚎,“不我疼疼疼疼……” 沈孟虞这回连个白眼都懒得施舍给他。 “方祈,过来。”他半靠在石碑上,只冲着还愣在原地的少年招招手,没好气地催促道,“我无事,你也别演了,我找你来是说正事的。” 季云崔装伤患的把戏被人戳穿,一旁方祈明白过来,瞪了他一眼后也再不管他,他干嚎半天,无人理睬,遂只得无可奈何地站直了身子,收起脸上夸张的表情,正儿八经地问道:“这一月间,京中事端不少,你想让我从何说起?” 沈孟虞道:“从秋猎说起吧。太子可是在几日前提前回京?那位呢?如今还在江北行宫吗?” 季云崔道:“皇后身体抱恙,不便出宫,此番秋猎,便未去行宫随侍。太子骑射功夫虽还不错,但心慈手软,又惦记皇后,故在秋猎上未讨到什么彩头。今上对太子颇有微词,遂在重阳前一日传召太子,令他回金陵探望母后,侍奉榻前,不必再回行宫来。今日銮驾回朝,我这还是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替我当值,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来这山中见你,你可得好好想想要怎么赔我才是。” “重阳前……”季云崔张口就能把一说成十,沈孟虞直接略过他最后一句,只沉吟道,“那太子回京后,可有再发生什么别的事?” “京中风平浪静,无事,”季云崔打不动沈孟虞,他揉揉鼻子,也只能再次偃旗息鼓,主动将近日发生的大事一股脑地说予沈孟虞听,“不过行宫里尚有一事。就在太子回京第二日,今上召集一干世家重臣上山行猎,亲手猎得白虎一头。那白虎毛色油润均匀,乃是百里挑一的珍品,谢贵妃心喜,已求到今上面前,然而谁知今上大手一挥,却将其赐给了陈皇后之兄,陈国舅。” “陈国舅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就是个直率的草包。今上好不容易对陈氏青眼相待一回,他兴奋都来不及,哪里会学什么固辞不受的做派,当场便收下了,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和其他臣子炫耀,生怕不能压谢家一头似的。我猜为此事,谢宣和谢贵妃明着不好说什么,暗地里大概都快气疯了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萧赞昔日依靠谢氏上位固权,执掌风云,如今看谢家势大,心有罅隙,又试图利用外戚争宠,借一直在朝中被压一头、十分憋屈的太子母族打压回去,还真是帝王冷血,无信薄情。 沈孟虞听完季云崔一席话,只冷哼一声,不屑点评道:“好不容易设计出一幕狗咬狗,主人还得握着草绳防家犬反噬,真不嫌累。” 季云崔没有吱声,他只是耸耸肩,颔首表示赞同。 方祈心思灵透,他在边上听着沈孟虞与季云崔一问一答,虽对这些名字间的复杂关系尚有些糊涂,但也听明白了这朝堂之上疑有风云,兴许那遇刺一事,就是“不小心”波及到沈孟虞身上的一朵浪花。 想要借这朵浪花淹死沈孟虞的人,怕也只有手握权柄,却一直对沈家心存忌惮、全力打压的皇帝了吧。 只是—— “季大哥,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趁着沈季二人交流告一段落,各自陷入沉默,方祈终于寻到机会插话,直接拿着心里最困惑的问题问季云崔,“既然是皇帝想要杀我们,那为何不直接派身边的暗卫出手呢?我们那夜遇到的刺客,却都是江湖人呢,我看得出来的。” “咳咳,并不是所有皇帝都会养暗卫的,你别被那杂书骗了,”季云崔干咳两声,反驳一句,他转头看向沈孟虞,表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江湖人,自然是冲着江湖事来的。他们来金陵,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那一株披雪的玉树。” 方祈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眉头越蹙越深的沈孟虞,犹自不解:“玉树?你是说想用来引我师父入京的玉树吗?那不是一株玉石做的假树吗?怎么会落雪?这又和我们遭到刺杀有何关系?” “自然有关,”那边季云崔还没来得及回答方祈连珠炮似的疑问,沈孟虞却抢在他前头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如落雪凝冰,“玉树披雪,是为琼林。他说的玉树,已不再是那株假树——” “而是我。” 聪明反被聪明误,先前沈孟虞托季云崔放出盗王约战盗圣,窃取尊前玉树的风声,没想到被人稍加利用,以物喻人,混淆视听,却成了引祸上身的线索。 侠以武犯禁,他若是在石首山下遇害,只消将罪名推诿到前来盗宝的贼寇头上,自然能不动声色地撇清关系,借刀杀人。 谢贵妃善妒心狠,在后宫张扬跋扈,只手遮天;谢宣聚富敛财,在前朝交结朋党,擅术弄权,在这般情势下,若让储君之位也被谢家夺去,那只怕改朝换代也为时不远,故萧赞虽不喜太子,但目前他却唯有这膝下一子能制衡谢家,他想为太子铺路,不好从三公下手,那就只能从他这茕茕孑立的三孤少傅开始了。 至此,沈孟虞已完全明白过来这一切发生的缘由。 “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杀我,可惜,我怎能让他如意,”他没有向一脸茫然的方祈多解释几句,只是从靠坐的石碑上站起身,不顾腰上的伤口或许会再度撕裂,而是挺直了腰,脸色沉沉地问季云崔,“你今日可是乘马车上山的?” 季云崔见他脸色不善,遂只是同情地瞥了方祈一眼,回答道:“我装作上山礼佛,让南吕把车停在山门外了。” “好,那我需你助我一臂之力,带我回京,入宫面圣。”沈孟虞道。 “面圣?”季云崔陡然睁大眼,疑惑道,“是他要杀你,你这时候面圣,岂不是自投罗网?” “呵,置之死地而后生,”沈孟虞冷笑一声,“他捉不住我的把柄,不敢在明面上杀我,遂只能借助市井流言,暗中迫害。然此番我光明正大地入宫,让所有人知晓有江湖贼子意图谋害太子少傅,挑衅朝廷,你说他又该如何是好?” 季云崔默默思索片刻,也明白过来沈孟虞的意思:“为人主者,当荫庇臣下,若是贤君仁君,更应将臣子之安危放在心上。今上爱名,昔年他以雷霆手段逼杀陇国公,在天下人心中留下恶名,这些年他用心怀柔,为的就是挽救名声,掩盖昔日行径。所以你想逼他派人保护你?” “是,”沈孟虞点头,“如今那六名刺客已死,我身怀武功一事死无对证,倒也并无暴露之嫌。反正都是试探,明着来的试探总比暗地里动手动脚好应付许多,他便是再有更多谋划,也尚需时日,总能消停一阵子就是了。” “是该消停一阵子了……”季云崔近日又是暗中传递消息,又是跟随帝王秋猎,两头看顾,还被沈孟虞一纸书信催到石首山来,十分心累,闻言也跟着长叹一声。 二人就着近日的安排又说了几句,季云崔不如沈孟虞深谋远虑,许多事情还是要沈孟虞来做决断,说到棘手处,只恨不得能从身上摸出纸笔,将个中条理在纸上梳理清楚,方便勾画推演,条分缕析。 直到前山寺钟又响,似已到午间开斋的时辰,季云崔起早上山,走时只抓了几样点心垫肚,此时被这钟声一勾,馋虫蹿起,饿得前心贴后背,只想就此打住话头,先去寺里喂饱肚子再说。 季云崔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昔年陈王确实暗中去过几次教坊司,至于接触过什么人,尚还不得而知。不说了不说了,我都快饿死了,大爷您先行行好,让我去前寺吃一口普智大师的斋饭总可以吧?你看看,方祈都饿得半天没说话了。” 说罢,他还随手指了指一旁为他们望风的少年,想要拉上这位难兄难弟一起讨饶。 方祈?沈孟虞回过神来。他先前和季云崔说话说得投入,只在隐隐约约间觉得身边似乎少了点什么,如今想来,却是平日里最咋咋呼呼的方祈一直没有吭声,安安静静的样子一反常态,倒令他有些陌生起来。 沈孟虞转头看向方祈,不防那边方祈亦抬眼看过来,二人视线在空中交错一瞬,却是方祈抢在前头代他答复季云崔:“我没事,不饿。季大哥你要是饿了,先走一步也成,我们迟些再去找你便是了。” 季云崔饿得挠心挠肺,也不疑有他:“好,我在净莲堂外等你们,那里人少,当不会引人注意。”说罢,他也不等沈孟虞再说些什么,转身撒腿就跑。 季云崔一心向饭,沈孟虞拦不住他,也只能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这才转头对方祈道:“走吧,你先前不是说要吃普智大师的素肉吗,我们也尽快回去吧。” 方祈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他跟在沈孟虞身后慢悠悠地走出塔林,眼见着就要行到竹径入口,这才疾步上前,伸手拉住沈孟虞的衣袖。 林间似有风起,拂过竹声簌簌,惊飞寒鸟哀鸣。万绿丛中,一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红叶落在方祈肩头,胭脂色泽溶入日影婆娑,轻描淡写地在少年颊边落下一笔,转眼染红一整张青稚的脸庞。 方祈红着脸,没有分神去注意这些周遭的变化,他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孟虞,在一地潋滟秋光中一字一顿地开口,语气无比认真。 “我听不懂你们的谋划,也不如季大哥厉害,能认识那么多能帮你的人,我只有我自己。” “我能帮你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早点更新的,然而一直卡卡卡还是拖到了现在,不知道小天使你们喜欢早点更新还是晚点更新呢?突然觉得中午更新的话还能敦促我提前一天写好存稿……对,我没存稿了QAQ 少年的爱,有点酸涩,有点忐忑,但是又充满勇气,我希望我能写出来。 小修一下。 第43章 携手同归 他能帮沈孟虞做什么? 当日方祈在沈家宗祠对沈孟虞许下承诺时,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帮沈孟虞做很多事,然而今日,他在一旁听着沈孟虞和季云崔落子朝堂,算计天下,却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帮沈孟虞做什么,所以他迫切地想要从沈孟虞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来自喜欢的人,认可的答案。 “你能帮我做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在帮我吗?”方祈的问题来得突然,沈孟虞闻言愣了一下,回过神时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拍拍方祈手背,示意他不必妄自菲薄。 “可是我没偷出太妃,也没找到师父,还……”方祈垂眼悄悄瞟了一下沈孟虞被衣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腰,心中一酸,没能把“还害你受伤”几个字说完整。 沈孟虞却听懂了他的自责。 “太妃与盗圣前辈的事是我思虑不周,被人利用,不是你的错。至于遇刺那日,若不是你反应及时带我避过弓箭,又帮我拖住那弓手,只怕我也只有在山下束手待毙的份,”他伸手帮方祈将额前落下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柔声安慰道,“幸亏有你。” 温柔的手指自眉心擦过,带起额前一缕清风,涤荡灵台清明。方祈鼻头酸酸的,他有些想哭,却又不敢让沈孟虞察觉他的异样,他憋了许久,最终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低到不能再低的闷哼来。 “嗯。” 沈孟虞成功劝住方祈,心中正是柔软的时候,他见方祈还呆呆站在原地,想了想,也没顾忌这样的举止是否太过亲密,只主动牵起少年的手,拉着他向竹林中走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虽不能并肩,但却谁都不会落下谁。 就好像他们来时一样。 “快走吧,回去晚了,素肉可就要凉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并没有。 23333实在是最后三句话太像一个再圆满不过的结局了,然而这一段若是直接缀在上一章后头又削弱了气氛,所以单拎出来发一章,皮这一下,我很开心√ 上一章结尾又稍稍改了一下,我第一个实名喜欢方祈! 第44章 一匕之力 今日来清凉寺礼佛的人多,沈孟虞与方祈回去得有些迟,素肉已被慕名而来的百姓分了个干净,还是白度禅师早有预料,提前从伙房拿了几个馒头回来,这才不至于让他们二人饿着下山。 听闻沈孟虞要走,白度禅师没有多说什么,只从柜子里翻了几样伤药给他,以长辈的身份叮嘱他几句。然而另一边,玄镜禅师听了方祈的请辞,却是面色不豫地盯了他许久,然后倏然出手,揪着少年的领子登上佛塔,让他在佛祖面前执礼三拜,将一样放在莲花宝函里黄灿灿的东西丢给他,这才肯松手放人。 季云崔交代南吕几句,掀帘进了马车。他甫一抬头,就看到方祈正拿着一只玲珑金锁在手里把玩,不由得有些好奇:“咦?好精致的长命锁?你在寺中求的?” 那金锁小小一枚,只有方祈半个巴掌大小,身圆抱肚,两角翘如云头。云雾深处,一朵金莲脱泥而出,重重莲瓣之间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珍珠,明珠光转,宛如坠露,正如佛家所言,空境生花,是无根清净之相。 许是因为上了年头,金锁两侧缀着的五彩丝绦略略有些褪色,方祈将那丝绦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剩下的长度已不够缠第三圈,无奈之下,他只能默默解下丝绦,将金锁收进百宝囊中,这才抬头回答季云崔。 “我又不信佛,求这个做什么?”方祈道,“是玄镜师父给我的,说是我师父昔年落在他那里的旧物,他代为保管多年,如今物归原主,也能佑我平安。” “盗圣前辈竟与玄镜大师有旧?”季云崔还是头一回听说独来独往的盗圣也有朋友,抚掌便是一声长叹,“这等消息你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我就不必托那群江湖上的小鱼小虾散布消息,直接求玄镜大师帮忙寻人就是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云崔随口一言,话里却隐含指责之意。沈孟虞本是坐在车厢最里处闭目冥思,听了他话,却是蓦地睁开眼,直接反驳回去。 沈孟虞道:“我们也是近日才得知此事的,不怪方祈。反倒是你,好好安排散布的传言被人篡改成这样,你寄来的信中却从未提起过此事,关于这一点,你可想好了该如何解释?” “我在行宫御前伴驾,忙得颠三倒四,哪里顾得了京中……”季云崔引火烧身,本还想试图辩解两句,然而他说着说着,底气越来越不足,说到一半自己也说不下去,只得举手讨饶,“行行行,怪我总行了吧,是我疏忽了。” 只是在认错之余,他还是忍不住羡慕地看了方祈一眼,低声骂上沈孟虞两句:“护短,老妈子。” “嗯?”沈孟虞耳聪目明,闻言斜了季云崔一眼。 季云崔暗诽被正主捉到,他慌忙摆手,试图靠脚痛来转移话题:“没没,我什么也没说……诶哟喂,我的脚又疼了,痛痛痛——” “拿着,”沈孟虞对季云崔戏子上身头痛不已,为了清静,他也只能从袖中摸了一瓶药散出来,丢进季云崔怀里,堵住聒噪,“别吵。” 季云崔得了好处,嚎声立止。方祈先前还未开口解释,就被沈孟虞直接护在身后,他心里既欢喜,又有几分酸涩,此时见季云崔消停下来,他终于寻到机会,献宝似地拽拽沈孟虞袖口,将自己先前拜托玄镜禅师寻找盗圣一事说出来。 “玄镜师父说,我师父月前尚在西域,即使去信相请,待他回转,应也要到年尾入冬的时候了,”他看看季云崔,又看看沈孟虞,声音略略抬高些,拍着胸脯做出保证,“不过他愿意帮我联系师父,我也会说动师父帮你们偷人,你且放心。” “我相信你。” . 前日玄镜禅师在寺中抓到几名冒名顶替的僧侣,已差人押送官府,今日又有季云崔的马车做掩护,沈孟虞与方祈混在前来礼佛的百姓中下山,总算是没有再出差错。 方祈本来还想去那日他们遇袭的官道上看看,想要捡回那失落的玉钩一角,却被沈孟虞拦下,道是那些刺客有备而来,还有人接应,定不会在现场留下什么痕迹把柄,他去了也是白去,还有可能再度落入险境。 沈孟虞分析得头头是道,方祈拗不过他,也只能就此打住。只是他心疼那两匹陪伴他们半个月的马儿,那包袱里装着的什物细软,还有沈姝临走前塞给他的数样点心,那些都是他们真金白银租来的、买来的、喜欢的东西,如今刺客已死,他不好和死人计较,也只能把这笔账都算在皇帝头上,一路上扁着个嘴,直到入城都没有消气。 沈孟虞入宫,是示弱,也是胁迫,他不方便带着方祈一起搅这趟浑水,遂在马车行到西市附近时向季云崔借了张银票,交到方祈手里,让他先拿着银钱去西市的马行赔付掌柜的损失,其余剩下的,允许他在东市里买几样喜欢的零嘴,先回沈府报个平安。 方祈接过银票,再三确认沈孟虞不用他相陪,挥挥衣袖,脚下生风地跑了。沈孟虞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融入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滴水入海,再寻不到踪迹,他这才摸摸左臂,放心地交代南吕催动车马,放下车帘。 他刚转过身,只见季云崔正一手托颌,带着些疑惑地盯着他仔细打量,他已经摸到衣带上的右手顿了一下,也用同样疑惑的视线回望过去:“怎么了?” 季云崔出门前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半日过去,下颌冒出不少青茬。他装模作样地摸了几把,嫌扎手,遂只放弃学习高人抚须的美姿容,两手一摊,直接问出心底的疑惑:“先前一直方祈在旁边,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你这是……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了?” “嗯,”沈孟虞举事仰赖季云崔,也没想着要刻意隐瞒方祈身份,“此事说来话长,他的身世或与我沈家有关,算是我沈家子弟,我将族中旧事都与他说明白了,他亦愿意帮我。” “他是你沈家的人?”季云崔震惊,他实在无法把这一只泥地里打滚的泼猴儿和沈孟虞、沈仲禹兄弟这般至少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联系在一起,他倒吸几口冷气,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沈孟虞随口说出秘密,只让季云崔自个儿琢磨,没打算在这四面透风的马车里将沈氏家谱也给季云崔梳理一遍。他低头解开腰带,除下半边外衫,又从袖中摸了一直带在身上的断水匕出来,寒刃出鞘,刀锋直接划开裹在腰上纱布,露出下面已经在渐渐愈合的伤口来。 季云崔不过一个晃神,没拦住沈孟虞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他见沈孟虞举起匕首,似乎有再在伤口上戳一个窟窿的意思,忙不迭地伸手,劈手夺下匕首,制止沈孟虞自残的举动。 “你这又是在做甚?”季云崔大惊失色。 沈孟虞却只是拧紧眉头,想要抢回匕首:“伤口太浅,难免引人怀疑,我既是要演苦肉计,那自然要演得令那一位心服口服才是。你把匕首还我。” 季云崔将匕首反持在身后,藏着掖着,迟疑着不想让沈孟虞摸到。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你何必呢?你还嫌折腾得不够吗?就你这身体,还真把自己当十八铜人、一身铜皮铁骨了啊?” 然而沈孟虞的回答亦是斩钉截铁,一丝动摇也无。 “铜皮铁骨不一定有,但好歹还能拿起刀,不会临阵怯场,塌成一个软骨头,”他固执地看着季云崔,夺匕动作不变,“我不能等别人来救我,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当年也是,如今也是,我必须这么做。” 季云崔早在五年前就见识过沈孟虞的倔脾气,不说九头牛拉不回来,就连九条龙也不一定有用,他与沈孟虞在这狭小的车厢瞬间内过了几招,在一次收肘反击时慢了一步,被沈孟虞捉住破绽,硬是将匕首从他手里抢了回去。 寒铁刺穿新生出嫩肉的细白肌肤,几滴殷红自冷玉似的指尖滑落,染红衣缘。季云崔眼睁睁地看着沈孟虞在旧伤处叠上一道新伤,他再无什么法子劝阻这一切发生,只能从马车座下的小柜中翻出新的纱布药粉,亲手递到沈孟虞面前。 “多谢。”沈孟虞这些日子裹伤换药,步骤早已熟练,他咬牙忍受着伤口再度撕裂的痛楚,扯了几块纱布将腰伤简单包裹一下,也不管纱布下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拉起外衫,在腰间留下几条若隐若现的血痕来。 直到做完这些,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支撑不住地向身后的软垫上倒去。 秋风起兮天气凉,即便是午后,高悬的日头也未见得能给人间带来几丝暖意。然而就是在这样已近深秋的寒凉天气里,几滴不应时的汗水忽地出现在沈孟虞额上,珍珠滚滚自他眉间滑过,落在软垫上,瞬间染湿一块绫罗绸缎。 “别告诉方祈。” 这是沈孟虞趁着自己还有力气说话,对季云崔最后的叮嘱。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还是改回13:00吧,督促我提前一天写完放存稿箱=v= 本章有一句话是flag! 少妇他真的很惨了,求怜爱。 第45章 其人之道 自打幼妹季云鸾“失踪”后,季云崔身为兄长,即使季将军早已将此等有辱门风的女儿逐出门外,他也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幼妹下落。 他在明里暗里与黑白两道攀上交情,上至刑部掌事,下至江湖游侠,久而久之,京中众人对他的印象,除了戏痴将军外,还要多添一个寻妹狂魔的名头。 所以当季云崔带着一身是伤、虚弱不堪的沈孟虞叩开宫门,直入玉衡堂,他声情并茂地宣称自己追查一伙可能与昔年幼妹失踪有关的贼人,在无意中救下被这群贼人追杀的太子少傅,即便龙椅之上的帝王对这般巧合之事尚有疑虑,却也无法当场找出破绽。 沈孟虞腰上受重伤,身上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轻伤,他借着季云崔的帮助颤颤巍巍地立在堂中,看上去命都快去了一半,看上去就像一幅纸脆宣薄的古画,每动一下,上头附着的色彩便会剥落一层,笔墨渐隐,美人难寻。 在季云崔解释事情经过时,堂下来来往往的宫人间已传来数声叹息,这些叹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宫禁,传遍金陵也不过就是一两日的事。一旦谣言四起,扰乱的将是民心,堂上的萧赞再心有不甘,为了保全他仁君的面子,他也只能应季云崔所请,彻查这些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藐视天威的贼人。 大狐狸算计小狐狸,小狐狸回敬大狐狸,沈孟虞憋着一口气没喊痛,就是在等萧赞的这道旨意。在萧赞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藏在袖中的左手隔着衣袖也在同时掐了季云崔小臂一把,身体猛地一颤,摇晃着就向阶前扑去。 季云崔唱念做打俱佳,配合地松手,适时流露出的忧色比真金还要真。他一时不慎没拉住沈孟虞,直接焦急地也跟着跪倒在玉阶前,总算是赶在沈孟虞五体投地前将人托住,口中惊呼出声。 “沈少傅!” 堂中亦有不少人同时发出惊呼,其中一个正在给博山炉添香的宫女正在偷觑沈孟虞,见状手上一抖,不小心将一大块香饵丢进丢进炉中,瑞脑香气轰然溢出,堂中霎时浓香扑鼻,只熏得人心也跟着不安起来。 “快传太医!” 有心思机敏的内侍急吼吼地向堂外奔去,亦有稳重老成的宫女回过神来,一边教训那吓呆了的宫女,一边唤人将那吓煞人香的熏炉搬出去,玉衡堂中人声起伏不定,乱成一团。 季云崔趁乱伏底身形,他跪在萧赞面前,主动向皇帝请旨:“禀陛下,那贼人行事诡异,手段阴毒,又是故意挑衅朝廷,只怕还留有后手。沈少傅如今身受重伤,无力自保,臣愿领骠骑营中兄弟数人,朝夕不离,护少傅安然,还帝京太平。” 季云崔话里俱是忠勇,只将沈孟虞的安危与帝京太平联系在一起,却是逼得萧赞连袖手旁观、任沈孟虞自生自灭的念头都打消了个干净,来不及多想什么,被逼无奈地同意季云崔所言,让他好生保护好这一株代表朝廷面子的“尊前玉树”。 沈孟虞在天子面前晕眩一事闹得人仰马翻,太医前来看过,只说是失血过多,又受了惊吓,这段日子需要好生静养,至于旁的问题,倒也看不出来。 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你当时可看清那位的脸色了?那黑的啊……啧啧,我看着都憋屈。他如今这般反应,倒是证实了那些刺客十有八九就是他的手笔。” 季云崔扶着沈孟虞出了玉衡堂,缓步向南边的宫门行去。他与沈孟虞靠得近,只消将声音压低些,即使嘴上说的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也不虞被前头拎着一堆药散方剂领路的内侍听见。 沈孟虞的虚弱病态一半是真,一半也是故意装出来做样子,他虽成功让萧赞按照他们的预想的方向作出决定,然而仅凭今日他在玉衡堂中待的这一个时辰,他却判断不出萧赞对于他们的计划究竟了解多少,亦无从得知杜姑姑是否真得是被萧赞抓起来囚禁,眼下情况又是怎样。 “嗯。”他心事重重地往前走,嘴上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季云崔一声。他思索良久,正想问问季云崔手下可有人方便宫中行走,能否尽量查一查杜姑姑下落,冷不防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少年急迫的大喊,却是太子带着内侍一路小跑过来,赶在他出宫前拦下他们二人。 “少傅留步!季将军留步!” 萧悦本是在后宫侍奉病重的母后,无意中听到外面有宫人在议论沈少傅受伤一事,吓得愣在原地半天,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地带着松烟就往宫门跑,连舆驾也没乘。 萧悦一路狂奔,气喘吁吁,鬓歪冠斜,他来不及整衣理发,直接就着这幅仪容不整的样子上来就想抓沈孟虞的手,便是连本该执守的弟子礼都忘在了脑后。 “少傅……你……你这是……您没事吧?” 沈孟虞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萧悦与他暂别一月,没想到再见竟是这般局面。 他心中既忧且惧,他的指尖落在距离沈孟虞手臂一寸的地方,挣扎半天,又默默地缩了回去。他只敢用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将沈孟虞从头到脚打量清楚,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出声探问。 沈孟虞能感受到萧悦的惊慌,亦能明白少年心中的不安。他稍稍站直些身子,主动伸手,拍拍萧悦攥在身前,还在不住颤抖的双手,脸上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没事,殿下毋需担心。” “少傅……”泪水在萧悦的眼眶中转了几圈,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季云崔扶着沈孟虞,立在边上,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对师徒死里逃生后再度相遇,没有出声。 先前他和沈孟虞在萧赞面前编撰那一出山中救人的故事,沈孟虞刻意隐瞒下自己在吴兴接到太子传信一事,只说是族中事情已了,遂提前返京,并未将萧悦牵扯进这一出或许是利用,又或许是陷害的风波里。 按照沈孟虞的意思,他认为萧悦心地纯善,年少无知,对他这个师长敬重有加,不可能做出暗地里助纣为虐、帮助皇帝坑害自己师父的事。然而季云崔对萧悦所知不多,不敢直接照搬沈孟虞的结论评判太子,故他此时也只是暗中观察着萧悦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他的身上挖掘出一丝一毫的伪装矫饰,抑或是一心一意的清白赤诚。 宫道上凉风瑟瑟,沈孟虞说着说着,忍不住低低咳嗽几声。萧悦担心他身体,不敢拉着他多说什么,遂他只是转头吩咐松烟几句,让他回去将东宫备着的好些灵丹妙药仔细整理一遍,紧最名贵的亲自送到少傅府上,万不能藏私。 “殿下不必如此费心,陛下先前也赐了臣不少良药,又有太医开的方子,不会有事的。”沈孟虞拦不住萧悦的一番美意,他无奈地看着松烟利索地应了一声,按着太子的吩咐就往回跑,心中也是一暖。 “我只是盼着少傅您能早些好起来,”萧悦摇摇头,他眼眶泛红,鼻子也在不断抽抽,“上一次您入宫时留下的功课,我已经反反复复做了三遍了。我……我还是喜欢少傅您教我。” 沈孟虞身上没有帕子,只能将袖子递上去,帮少年拭泪。 “臣近日不良于行,怕是不便往来东宫,”他沉吟片刻,忽然心生一计,“若是殿下不嫌麻烦,我让方祈代我入宫,殿下只消将功课交给他,我在家中修养无事,闲来也能批阅一二,隔几日再教他带进宫来就是了。” “嗯,我听少傅的。少傅您快些回去吧。季将军,少傅就拜托您了。”萧悦向来听话,沈孟虞说了什么,他想都不想,直接满口应下来,转头催着季云崔带沈孟虞出宫养伤。 季云崔目光沉沉地盯着萧悦的背影离去,没有动作,直到身边沈孟虞等不及又咳嗽两声,他这才回过头,示意领路的小内侍继续往前走,他们在后面跟着。 “我似乎有些理解你为何看中太子了……你遇刺一事,当与他无关,”季云崔一边走,一边评价道,“只是身为太子,性子这般柔善,若是来日称帝,未免会过分仁慈。” “这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还不至于眼瞎到认不清白眼狼。”沈孟虞的袖子刚才都用来帮萧悦拭泪了,湿湿嗒嗒的布料黏在手上,有些不太舒服。 他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袖子,又在季云崔的外衫上蹭了几下,这才低声回道:“至于性子,这也都是因他常年身处宫中,上头谢贵妃跋扈落下的后果,一时半会间拗不过来,便是我也没辙。怕也只有等日后谢氏倒台,陈氏一系能给他撑腰,自身有了底气,才不会空谈仁慈。” “虽说仁慈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在不恰当的时候仁慈,也会反噬自身。” “就如……”沈孟虞话说到一半,想起沈太后昔年心慈手软放过陈王,反而养虎为患的事,他心中一窒,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季云崔知晓沈家与今上的旧日恩怨,也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罢了,冤冤相报不如鸳鸳相抱,你想要扶一位仁君明主上位,那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他耸耸肩,调侃一句,没有在这个时候继续给沈孟虞添堵,而是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另起话头,“你还是想想要如何解释清楚这身新伤吧,哪怕我不说,以方祈的聪明,应也能看出来的。” 然而沈孟虞听了季云崔的话,原本蹙起眉头蓦地却是一松。他微不可查地抬了抬左手,唇角不自觉地勾出一道弧度,就连声音也一扫先前凝重沉郁,变得温柔起来。 五丝系命,不病不瘟,一条褪色的五彩丝缕正牢牢系在沈孟虞臂上,不偏不倚,恰与他的心脏紧紧相邻。 “无妨,他会信我的。”沈孟虞笃定道。 作者有话要说:小季:不对啊,我怎么仿佛吃了一嘴狗粮???!!!说好的兄弟呢!汪汪汪汪! 注: 1.五色丝系臂是端午的风俗,有续命、保佑平安的意思,此处使用只取意义,不考虑节日。 至于丝绦是怎么冒出来的,嗯,暗戳戳地发一颗糖,前一章修改后有暗示~ 第46章 登堂入室 沈孟虞悟性极高,他与季云崔相交,不仅将他们季家的一套身法武功学成大半,顺带着连季云崔做戏的本事也偷得不少,若是有意做伪,一般人倒也看不出端倪。 季云崔将沈孟虞送回沈家,他站在院子门口,没敢多待,只简单解释了几句宫中情况后便匆匆拿着皇帝手谕去骠骑营中征调人手,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方祈没来得及拦住季云崔,他站在人群外,看着被章伯等人围在中间、脸色却似乎比他们分别时白上不少的沈孟虞,心中虽觉疑惑,却没有大大咧咧地直接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 沈孟虞不想让其他人操心,故他先前对方祈的叮嘱,也只让他向章伯等人透露他受伤一事,却并没有说明伤势的严重程度。如今他借着旁人搀扶,尚还能站得住脚,言辞之间也不见滞涩,众人虽被他一身沾血带污的装束吓了一跳,但见他性命并无大碍,悬着的心也都放下来一半,只簇拥着他回房歇息。 细蕊跟着顾婶儿去灶房准备适合病人吃的清粥小菜,沈安拉上沈平在院中打水,准备迟些服侍沈孟虞擦身洗漱,章伯上了年纪,平日里视沈孟虞如自家孙辈,只一边抹泪,一边抱着灵丹妙药回房整理,很快,众人各自散去忙碌,不甚宽敞的卧房中也只剩下沈仲禹与方祈二人。 沈孟虞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两个软枕,长发委于身畔。他就这这般姿势问了沈仲禹几句近日情况,也含糊其辞地回答了沈仲禹几个问题,直到他好不容易将拧着眉头的二弟也从床前支走,他这才向一直站在屏风后头、默不作声的方祈招招手,让他近前来说话。 “这是你的长命缕,如今物归原主,多谢。”沈孟虞撩起衣袖,露出伤口已大都愈合了的左手手臂,他的右手二指轻轻一勾,解下上臂系着的五色丝绦,将其塞进方祈手心,轻声道谢。 方祈接过丝绦,没有立即收进囊中,他将还带着沈孟虞体温的丝绦攥在手中绞了绞,又围着自己的指尖绕上数圈,这才抬眼直视沈孟虞:“不用谢。你……你没事吧?皇帝可有刁难你?” “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怎么会有事,”沈孟虞摇头,“是我们刁难皇帝,他被我们堵得死死的,眼下应没有机会再出手了。” “可是你的脸色……”方祈认真盯着沈孟虞的眼睛,又伸手指指沈孟虞腰间衣上的血迹,疑虑未解,“还有这几道血痕,我下车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啊。” 沈孟虞顺着方祈手指的位置垂眼,他不动声色地卷起右边衣袖,只将新裹上纱布的右臂拿给方祈验看。 他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云淡风轻地解释道:“我半日没吃东西,脸色不好,倒令你担心了。先前入宫不便带刀剑,我将断水匕取出来时不小心被割了一道口子,这血痕应是那时不小心染上的,我都没留神,你倒是眼尖。” 纱布外头沾着几滴猩红,层层叠叠裹在沈孟虞白皙的手臂上,方祈看不见纱布下的情况,又见沈孟虞一脸若无其事,也只能姑且信他一回。 “没事就好。喏,这是剩下的银子,我就买了一样桂花糖糕,你回来肯定要喝药,若是怕药苦,也可以吃着压压苦味。”他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从怀中摸出几块银子并一个油纸包,仔细叮嘱着放到沈孟虞床边的壁柜上。 待得做完这些,方祈环视一圈,发现自己似乎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继续留下去,遂也只将绕在手上的丝绦收进怀里,有些烦躁地跺跺脚,打算就此离开,不打扰沈孟虞休息。 “方祈。”沈孟虞却忽然在身后出言叫住他。 “嗯?”方祈迈开的脚步蓦地一顿,双目炯炯地回头。 沈孟虞稍稍欠身,用手勾住床架坐直起来,他将那壁柜第一层的抽屉往外拉开半寸,拨开覆在面上的软布,从下面摸出那块通行宫禁的大内令牌来。 他的手指拂过令牌顶端灿亮如新的金龙,在金龙口中的明珠上轻轻一点,谨慎地将其托付给方祈:“这块腰牌你且拿着,接下来这段日子,还需得你帮我入宫走上几趟。” 方祈接过令牌,他没有低头去看这块自己曾经差一点就得手的宝贝,而是带着几分担忧地望着沈孟虞,紧张道:“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入宫?你不是说皇帝不会再刁难你了吗?为……” “咳咳,你别着急,倒不是因为皇帝。”沈孟虞掩袖轻咳两声,只放柔了声音让方祈安心,“我身上有伤,需得在家中静养,然而有两件事,却不得不做,我便只能靠你了。” “这头一件事,便是想请你入宫,帮我将太子的功课带出来,方便我批阅。我虽身在家中,但好歹还顶着个太子少傅的名头,这每月的俸禄,总是不能白拿。” “至于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则是趁着入宫的机会,尽可能地在宫中寻找杜姑姑的下落。 方祈在宫道边上寻了处隐蔽的树林,放下手中装着萧悦与沈孟虞二人书信往来的木盒,束起袖口裤边,全身打扮停当,趁着无人注意这处高墙的机会一跃而起,翻身落进另一座宫室园囿。 他与正卧在墙角树荫下打盹的狮子猫互瞪半天,喵呜一声,人占猫窝,惊飞树上栖息的数只麻雀。他缩在墙根下,仔细回忆了一番宫城内廷的结构布局,眼见着前方巡视的禁卫已转过墙角,盔上翎羽只在红墙背后露出个尾巴,他这才猛地从树后蹿出来,身影迅疾如电,转眼攀上另一处横梁。 方祈不像季云崔和沈孟虞一样交游广阔,暗线密布,他只身陷在宫内,只能靠着鬼神莫测的轻功身法在一座又一座宫殿之间游走窥探,试图用这最笨拙法子寻找杜姑姑下落,若有机会,将人救出宫禁。 他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沈孟虞前几日托季云崔找来的一份禁军巡逻换防名册,还有他此前随沈孟虞入宫时一一辨认清楚的道路地图,以及紫微殿中举行朝会时,宫中其他地方守卫会稍稍松懈的契机。 在这偌大宫中偷偷寻人的任务,也只有他身为盗圣弟子,轻功卓著之人,才能帮沈孟虞做到吧。 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方祈拼命提气运功,只把这皇宫当成一座大山,而他就是一只猿猴,在这连绵起伏的宫室高墙之间上蹿下跳,寻找蟠桃的下落。 然而无论是推窗窥人,还是挂梁听音,抑或伸颈遥望,乃至于悄悄拖住一个胆小怕事的宫人严加拷问,方祈用尽各种法子,从宫女后妃长居的掖庭,到皇帝日间小憩的暖阁,他一路走,一路寻,却始终没有找到一点和杜姑姑有关的蛛丝马迹。 皇帝会把杜姑姑藏到哪里去? 方祈轻手轻脚地放下手中画轴,将书架推回原位。他不甘心地在壁间又摸了一把,却没摸到什么凸出的旋钮机关,无奈之下,他也只能默默地在心中划掉这一座富丽堂皇的暖阁,打算去其他殿中继续寻觅一二。 然而他还只是将后窗推开一条小缝,眼前却猛地一黑,自己来时尚只有稀稀疏疏几个宫人在廊下洒扫的院中竟不知不觉地多出数名禁卫,这些禁卫将暖阁围得如铁桶一般,不说他一个偷鸡摸狗的小贼,便是连一只误入歧途的虫蚁都飞不出去。 怎么回事?自己被发现了吗?方祈默不作声地合上窗,对于危险的敏感警觉令他不敢在这般关头托大,故他只是回头扫了一眼内室的布置,在目测出房梁的高度后再度收紧袖口,束好马尾,凭空提气,两脚借着摆放在壁间的一尊金马登顶上位,赶在有人推门进暖阁前蹿上横梁。 好险,方祈缩在房梁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看着脚下宫人来来往往,抱锦布罗,焚香升炭,几乎要把这暖阁的门槛踏破,他听了半天,总算从这些内侍宫女的交谈中得知,原来不是他暴露行迹,而是那一位本该在紫微殿中听奏临朝的帝王突发头疾,提前退朝,正往这阁中行来。 若是被皇帝当场逮到,那恐怕不仅是自己难以逃脱,还会牵连沈孟虞! 方祈抱着房梁,也不知是因为屋中炭火生得太旺,还是心底紧张害怕,他手心尽是湿滑的汗水,只得将身子再往下伏低些,整个人像蜘蛛结网似地粘在梁上,便是连指尖都不敢挪动一下。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落进耳中越发清晰。方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那些个脚步声中包含的信息,他在心中将这些脚步声与他平素听过的脚步声一一比对,出乎意料地在数名步声虚浮的宫人之间,发现了两道大相径庭的足音。 那两道足音节奏稳定,步履坚实,每一步都迈得干脆利落,一步一音,与行止之间常常拖泥带水的内侍截然不同,是习惯了杀伐决断的武将才有的气度。 帝王舆驾在暖阁门口停下,乱哄哄的脚步声亦像是忽然听清什么号令似的,齐刷刷地同时停在门边。 方祈看着一条影子跨过门槛,随日光一起溢进来,紧接着,另外两条影子也依次漫进来,他的视线直接跳过扶着脑袋走在最前头的尊贵帝王,还有中间半弓着腰亦步亦趋的中年武将,最终落在最后面腰背挺得笔直、然而全身却隐隐透露着漫不经心的小将军身上。 第47章 亲疏有别 “季卿先前为令郎求的婚事,寡人心中有数。今日召你们父子二人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什么时候求的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陛下天恩,愿拨冗为犬子做媒,臣感激不尽。敢问陛下看上的,是哪家女郎?” 我不喜欢女人。 “季卿可有想过,结一门皇亲?” “皇亲?”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寡人记得小将军当年武举夺魁时尚未及冠,如今也不过二十有三吧?寡人膝下长公主,上月宿疾初愈,近日便要返回京中,寡人思索着他们年龄相配,人品才貌亦是人中龙凤,与淑妃商量过,甚觉合适,就不知季卿意下如何?” 什么鬼,当我季家傻,不知道当年长公主是如何“抱病”的? “永乐公主?这……这……微臣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如此爱重,下降公主,臣……臣惶恐,臣……臣谢陛下……” 哦,我爹不是傻,他是真心实意地想给我戴绿帽。 “季卿不必行此大礼。小将军一表人才,武艺超群,放眼满朝才俊,可相提并论者屈指可数,日后定能成我大平栋梁,永乐嫁入你们季家,寡人和淑妃也可以放心了。” 您当年也是这么和太子少傅这么说的。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云崔,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谢恩。” 哦,看来我得去催催沈孟虞那家伙,明君仁主随便选一个吧,先把眼前这位拉下龙椅再说。 “臣谢陛下圣恩。” 呵。 季云崔顺从地伏下身子,跟在父亲身后跪倒在萧赞面前。和幼妹季云鸾一样,被一心追求荣华富贵的父亲买卖邀宠,此时此刻,他心中已无愤怒不解,只觉滑稽可笑。 卖就卖了吧,还非得拉着他入宫一趟,当着他的面假惺惺地演一出君臣和睦,耽误他去沈家寻方祈听戏的时辰。季云崔一边腹诽,一边磕下一个响头,他刚调整好脸上肌肉,挤出一个受宠若惊的夸张表情出来让父亲与皇帝满意,冷不防他的头刚抬了一半,额上蓦地一凉,一滴本不该存在的水珠自半空中飘下,惊得他差点没收住表情,双目一瞠,余光就向梁上瞟去。 这一瞟,差点没吓得他直接跳起来,把人揪下来就要问话。 方祈怎么会在这里? 方祈就在这里。他趴在梁上,见季云崔成功被他的汗水吸引,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在阴影里拼命冲季云崔摆手,又指指窗棂的方向,做了个“走”的口型,意思再明白不过。 季云崔在暖阁中接到方祈求助的示意,心中大惊。他再不敢漫不经心地应付皇帝,而是打起精神先奉承萧赞一番,又做低伏小迎合父亲的口风,甚至还赶在太医到来之前假模假式地装起神医,指点着那些在暖阁中服侍的宫人开窗透风,又让外面守护的禁卫四下散开一些,以缓解萧赞时不时头疼上脑之症的理由为掩饰,总算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为方祈争出一条生路。 “你让方祈去前朝做什么?” 方祈前脚回到沈家,季云崔后脚出宫,也急吼吼地跟了过来。他谢过章伯指点,推门踏进书房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声惊怒交加的喝问。 方祈刚和沈孟虞说完他的宫中历险记,他见沈孟虞只是静坐沉思,没有多问的意思,遂又从旁边取过装满太子功课的木匣,正捧到沈孟虞面前,示意他查看。 季云崔语气不善,方祈闻声转头,没弄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他放下木匣,提壶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季云崔,让他消气,主动代沈孟虞回答:“季大哥,喝茶。我进宫是去找杜姑姑的下落,找了一圈摸到那处暖阁,本打算走的,却不想皇帝提前退朝,这才不小心撞上的。你怎么这么生气?” “你……”季云崔接过茶杯,看了方祈一眼,有些语塞。 他也不喝茶,只是将发烫的杯子攥在手心,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盯着自他进门后未发一言的沈孟虞,脸色愈发阴沉。 他质问道:“这都是你让他做的?” 沈孟虞依旧沉默。 “是。”半晌,沈孟虞终于开口,却在回答了季云崔一个字后转头吩咐起正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方祈,“方祈,你先去伙房告诉顾婶儿一声,让她像往常一样放盐调辣就好,不必再单独给我做一份清淡的了。” “嗯,好,我这就去。”方祈虽然还是搞不懂季云崔发火的原因,但他听得懂沈孟虞的意思,他没有继续杵在这里,听话地退出书房,将空间留给沈季二人。 在书房门被关上的下一刻,季云崔终于憋不住一路赶来积蓄的满腔怒气,他将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脸色黑如锅底:“你在利用他?” “是,”沈孟虞垂眸看着书案上的堆叠的宣纸被杯中漫出来的茶水打湿,清晰的笔画晕成一片墨团,低声承认事实,“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他,你知道的。” “可你从一开始,只是和他约定,让他帮你从冷宫偷出齐太妃。冷宫是什么地方,前朝又是什么地方,这其中的差别有多大,你难道不知吗?”季云崔逼问道。 “我知道,”沈孟虞道,“冷宫荒僻清冷,无人看顾,偶尔少一两个宫人,怕是十天半月都无人知晓。前朝人多眼杂,守卫森严,便是有一只后宫的猫儿跑进来,只怕送回去都要丢掉一条命,这些,我都知道。” 沈孟虞说这些话时吐字清晰,语气平静,从容地仿佛在点评春花秋月。季云崔无法理解沈孟虞这般淡定的反应,他此时只恨不得能将沈孟虞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季云崔不介意把结果说得更严重一些:“你先前不是说,他是你沈家的人吗?既是你沈家的人,你为何还要将他推入险境?你要知道,若是在宫中行差踏错一步,那可不仅仅是腰上中一箭的轻伤,而是直接身首异处的事啊!” 沈孟虞却道:“正是因为他是我沈家的人,我才会将此事交给他来做。” 他此时方才抬眼看向季云崔,将自己决定背后的考量说予他听:“身为族中子弟,宗族有难,自当使出浑身解数,尽全力匡扶救之。杜姑姑手上握有不少这些年查出来的线索,此事涉及机密,你我在宫中安插的暗线都不方便作用,唯有方祈的一身盗家功夫举世无双,可以帮忙查探一二。我只能用他。” “好一个只能用他,”季云崔简直快被沈孟虞就事论事、据理力争的态度气笑了,他端起茶杯,一口饮下杯中剩余的茶水,反问道,“你若单单只是为了寻人,那为何不与我说?我便是暗中召集一群死士,让这些人入宫查探,都比你直接利用方祈来得合适!” 沈孟虞也提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小啜一口已经略微有些放凉的茶水,只带着些好奇地看向季云崔:“方祈是我家的人,你与他非亲非故,缘何如此在意?” 季云崔心中怒火烧得正旺,闻言也懒得继续遮掩下去,他大刀金马地一撩袍子,一脚跨在书案旁的小凳上,堂堂正正地在沈孟虞面前坦诚心意:“今天话我也就撂在这了,我之所以在意方祈,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我与方祈投契,我对他有好感,我不想看他以身犯险,有性命之忧。” “我看上他了。” “你……”沈孟虞端着杯子的右手猛地一抖,险些将杯子连带着杯中茶水一并泼到季云崔身上。 他坐在书案后,愣神地盯着季云崔,心中惊讶之余,甚至还隐约浮现出一丝嫉妒。 他嫉妒季云崔做什么?沈孟虞回过神来,他与季云崔相交多年,受不爱红颜的季小将军影响,对这男子之间互相爱慕追求一事早都见怪不怪,只当普通情感对待,此时的震惊,也只是对季云崔敢于光明正大坦白此事有些意外而已。 然而他沉吟半晌,最终却只是摇头,寸步不让:“家在人先,舍一人而为一族,祖上筑基,我辈立业,若只为个人安逸而弃忠孝于不顾,不说先祖在天之灵,便是我这个族兄,也无法苟同。” “重振门楣,是我们沈家后人的责任,他身为沈家子,理所应当肩负起这个责任。无论你说什么,我还是会让他这么做的,他也心甘情愿帮我这样做。” 沈孟虞的固执就像一堵墙,季云崔正站在这堵墙前。虽然他被墙的高度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一时间他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利器,破开这堵巍峨耸峙的高墙。 他无法反驳沈孟虞。 “方祈是你沈家的人,他的事,乃至他的命,确实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随便插手置喙的,”季云崔一身火气被沈孟虞这盆冷水扑得彻底,他沉默了一会,突然从小凳上收回脚,只站直了身子,双手抱拳向沈孟虞行了一礼,转身就走,“是我逾矩了。” 然而他走到书房门口,右手已搭上门框,却没有立刻推开。他站在门边,背对着沈孟虞,一句低沉喑哑的疑问自他口中传出,落在清寂的书房里,恍如惊雷,言犹在耳,人已消失不见。 “我可以理解你的决定,但是有一个问题你需得扪心自问一下。” “若是仲禹也有这一身功夫,你也会这样利用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顶锅盖说一句,不拆CP,修罗场自由心证吧。 永乐公主旧事指路11章孤家寡人 第48章 何当共剪 若方祈也是他的亲弟弟,他会这样利用他吗? 对于这个问题,沈孟虞直到沈安来书房请他去正厅用饭,也没有得出答案。 沈孟虞在桌边坐下,他四周扫了一眼,没发现方祈到处乱蹿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厅中空出一大片他久未注意过的区域,宝瓶画卷安静地伫立在原地,然而他却在这片静默中隐隐生出几分焦躁来。 “方祈呢?”他皱着眉头问正在一旁安排碗筷的细蕊。 细蕊站在桌前,将一副多余的木箸收起来,又把方祈常坐的那张椅子搬到一旁,她看沈孟虞脸色不豫,只当他是在气方祈顽劣,不告而别,遂只是笑着帮忙解释道:“郎君别急,先前季郎君走时叫了祈小郎一声,拉着他一并去城里听戏了,道是宵禁前再一定回来,让我们不必备饭而已。” “他和季云崔……”沈孟虞心事重重,嘴上一个没留神,差点把季云崔的秘密也暴露了出来。不过好在他的话说了一半,自己意识到什么,急急住口,只执起木箸,用一声淡淡的“嗯”掩下这一刻失态。 他夹起一片清炒白菰放进自己的碗中,又将桌上唯一一条白鱼往沈仲禹手边推了推,转头让细蕊等人去休息:“你们忙了半天,也都去歇着吧,吃完我再唤你们进来收拾。” 下人应声散去,厅中只留下沈孟虞与沈仲禹兄弟二人。沈仲禹先前一直在房中埋头读书,没注意院中变化,还是细蕊提起,才知曾方祈回来过一趟。 他见沈孟虞的右手握着木箸,却只是呆呆看着盘中蔬食,迟迟没有继续夹菜,他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兄长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打破食不语的戒律,轻言询问出声。 沈仲禹道:“大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嗯?无事。”沈孟虞被弟弟一唤,神魂归位。 他抬了抬手,想要再搛得一块脆藕入碗,然而手悬在空中,却不受控制地有些迟疑。 他最终没能落下这一箸。 沈孟虞放下木箸,将粥碗推到一边,他抬头看向沈仲禹,这个与方祈一般年纪、性子却截然相反的少年也没有动筷,只是迷惑地盯着他打量。然而哪怕眼中的疑问都快要溢出来了,少年也只是微微蹙起眉峰,嘴唇半抿,表情依旧是八风不动的严肃沉稳。 “仲禹,”沈仲禹的眉形与方祈有几分相似,斜飞而出,只是一个张扬上挑,一个内敛下垂。沈孟虞看着这两座能透露出主人心性的远山,他犹豫半天,终究还是试探着问道,“若是我如今要你退出科举,帮我去做一件十分要紧但亦十分危险的事,你可愿意?” 沈仲禹没想到兄长用这般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半天,却只问了他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简单思考了一下:“可是大兄身边人手不够,行事不利,故要我相助?此时距来年春闱尚有数月之久,若此事不涉科举,也不会影响我应期赴考,我既能助大兄一臂之力,自是愿意出手的。” “我明白了,”沈仲禹的回答清明朗直,沈孟虞点点头,收回视线,“我只是突发奇想问上一句,我身边并未出事,你且专心读书。” 沈仲禹听兄长解释清楚原因,也没多想什么,只埋头小口小口地开始用饭。然而他刚伸出木箸夹了一筷子白鱼,还未及将鲜嫩的鱼肉放进嘴中细细品尝,却听得那边已经拿起木箸的沈孟虞忽然再度放下筷子,继续开口发问。 “那若是我想让阿姝帮我做这件危险的事,你……” “不行!” 沈孟虞的话还没说完,沈仲禹已先一步出声,蓦地打断他的设想。 “虽然我老嫌阿姝聒噪,但身为至亲兄长,我理应保护她,不能看着她落入险境。”沈仲禹语气铿锵,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他一腔护亲之心在此刻骤然爆发,哪怕自己也还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稚弱少年,但却不由分说地将幼妹护在身后,一点沙子也不揉。 沈仲禹心底的疑惑越来越重,他的眉峰又往额中聚了聚,便是嘴唇也下意识地抿紧了不少,总算适时地泄露出一丝忧色来:“大兄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在家中时向来最护着我和阿姝,并非会将我们推入火坑之人啊。” “我……不是……我是……”沈孟虞被弟弟质疑,嘴唇开阖半天,却噎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的心随着这句反驳起伏不定,脑中思绪飘远,隔着半城秋风,数万人家,落到不知如今身在何处的方祈身上。 他是否从未真正将方祈视为兄弟?若真是骨肉至亲,他这个做兄长的,又怎会如此利用幼弟呢? “唉,吃饭吧,此事与你和阿姝都无关。”沈孟虞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多问下去。 . 方祈回到沈家时,已过一更鼓。 这段日子沈孟虞足不出户,不好与人当面攀交,故多数时候都是以书信往来,拉拢谋划,十分费心费力。 这些书信都存放在书房的壁柜里,沈孟虞每日思索该如何回复细节,确保不出差错,他每封信都回得无比认真,在书房一坐坐到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 方祈对沈孟虞与季云崔背后的行动还是一知半解,在出谋划策上帮不了沈孟虞。他起初还劝过沈孟虞几次,让他改日再接着回复这些书信,先回去歇息,然而沈孟虞却直言这些书信重要,自己必须要尽快处理。 方祈虽对沈孟虞不舍昼夜的态度有些心疼,但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任由这只“鸠”夜夜霸占书房,若自己还不困,也在旁边帮着研墨递笔,能帮一点是一点,也算是他的一片心意。 今夜沈孟虞亦还留在书房。 方祈推门进屋时带进一身秋夜清寒,桌上的烛火被这股寒气冲撞,瑟瑟发抖地颤了颤身,明灭起伏不定。 执笔正伏在案前的回信的人似是被这簇火苗惊到,他蓦地抬起头,红烛掩映下一双眼睛看过来,朦朦胧胧的,在清润剔透的水色间,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幽微光芒。 就好像,天生会勾人的那种风情。 方祈被沈孟虞无意中流露出的一眼风情勾了一下,心跳慢上一拍。他立在门口,不知怎的口中竟有些干涩,舌头也不利索,非得含在嘴里咀嚼半天,这才得以像明知故问似地吐出一句生硬的关切来:“你怎么还没回去?” 沈孟虞放下笔,拿起放在一旁的灯剪,握在手里准备修剪灯花。 他一边剪着烛火,一边状似无意地回答道:“我还有些信未回完,需得再多留一会儿。你不是说宵禁前回来吗?怎么这般晚?” 方祈上前几步,从沈孟虞手中抢过灯剪,把他按回坐上,自己帮他剪烛。 “是我听戏没注意时辰,不小心耽搁了。”他低着头,眼睛不敢看灯下的沈孟虞,只能盯着烛台之上摇曳跳跃的火光,手上放轻动作,小心地如同呵护至宝。 沈孟虞看着方祈被火光映亮的侧脸轮廓,数月前还是少年般尚未长开的眉目,如今也隐隐现出几分青年人才有的棱角来,这些棱角虽不算尖锐,但若是有锋芒与之相对,却也不输其阵。 流光开刃,碧水濯锋,神兵之所以藏于匣,并非自甘隐姓埋名,他也只是在等待出鞘的时机而已。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眼有些花,也不知自己在火光中看见的那抹霞色是否真切。他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偏过头,抬手写下几字,又忍不住迟疑着问道:“你们今日……除了听戏,可都说了些什么?” 老去的灯花摇曳几下,簌簌落于案头,新生的烛焰明晃晃的,映亮方寸温柔。方祈放下灯剪,又往那古砚中添了数滴清水,只一边研墨一边道:“今日季大哥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府上住些日子,他能带我去骠骑营中骑马射箭、去瑶光楼吃最好吃的蹄髈羊腿、去春华班听最当红的伶人登台亮腔,不必管宵禁,便是听一夜的戏都可以,怎么开心怎么玩。” 方祈没有说季云崔坦白心意的事,沈孟虞闻言微微松了口气,但心里又莫名地有些发堵。 “你想去吗?” “我想。” 沈孟虞胸口一窒。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异样,方祈停下手,他在灯下转过脸,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沈孟虞,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更多波动:“但是我拒绝了。我答应过要帮你,我就不会抛下你一个人去玩的,我说到做到。” 压在心头的巨石刹那分崩离析,惊喜的潮水漫上来,却在退潮带走碎石的同时,留下数道名为愧疚的痕迹。 沈孟虞说不出话来,他恍惚地看着方祈,心中天人交战,震鼓如雷。 沈孟虞愣神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被方祈真挚的眼神盯得有些发麻,只得不自然地垂下眼睛,重新提笔,试图靠回信一事平心静气,勉强应付过去。 “你……我知道了,你先去睡吧。”他的视线都落在面前的宣纸上,没有注意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那……好,我不打扰你了,你也早些回房歇息。”方祈低应一声,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放下攥在手心几乎快被捂化的墨锭,沉默地向屏风后头走去。 沈孟虞坐在书案后,他眼睛盯着灯下泛黄的宣纸,手中挥毫,写下几个墨字,只是耳朵不自觉地竖起,分心听着一屏之隔的方祈蹑手蹑脚地洗漱更衣,乖乖缩回榻上。 灯花忽然又晃动了一下,悄悄暗下几分。沈孟虞回神,他看着自己面前刚写下一句开头,墨团却已漫过半张纸的信笺,无奈地放下笔,将这张废纸折了折,随手塞到一旁等待销毁的密信中。 他拿起剪子拨了拨那垂头丧气的灯花,仔细剪去长尾,又将烛台端起来,置于眼前凝视半天。轻柔的呼吸声自屏风后头传来,烛焰随之跳跃嗡动,影影绰绰间,仿佛都正在做同一场美梦。 沈孟虞不敢打扰这一场美梦,他从一旁的架上取过披风,端着烛台站起来。他向门口走了几步,却在右手即将摸到门框时停了下来,落在地上的影子转了个方向,一步一步,就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向屏风走来。 人在屏风边停下,只有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更进一步,汲汲凑到少年榻边。沈孟虞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方祈中衣的衣领上,他不敢抬手让影子去惊扰那张安稳的睡颜,他怔怔看了半天,右手最终只是微微抬起半寸,轻飘飘地落在少年肩上。 “方祈,抱歉。” 叹息无声而溢。 作者有话要说:小猴子:我把你当爱人,你把我当弟弟,生气! 沈少妇:可你就是我的弟弟啊……虽然不是亲的,但【迷茫地被作者掐着闭嘴】 作者:儿啊,你抬头看看这章标题,何当共剪西窗烛,氛围都酝酿好了,你要是再不懂,注孤生吧 —————— 不好意思稍微有点玻璃糖倾向,最近没有存稿都是裸奔,虽然有完整的大纲不过好多细节都是随想随写,会走到这一步大概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共剪灯花在我看来是糖,只是一人暗恋,一人懵懂,信息不对称,难免会有些酸涩吧 下章掉马蓄力中。 第49章 一波又起 自那日季云崔上门质问后,沈孟虞经过一番分析推理,他虽仍旧让方祈拿着他的令牌入宫寻人,然而却将前朝与几座守卫森严的殿宇排除在外,只让方祈在能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尽力而为,不要再像之前一样以身犯险。 方祈不知道沈孟虞与季云崔的一番争执,沈孟虞也没和他多解释什么,他这几日偶尔跟着季云崔在城中到处玩耍,季云崔待他一切照旧,他玩得兴高采烈,很快也就将此事忘在脑后,暂按不提。 这一日他寅时初起身,打算像前几回一样坐沈安驾的马车入宫送信。然而他才顶着一副惺忪睡眼,一边套外衫一边从屏风后转出,刚想要拿书案上的烛台点亮,方便洗漱,他刚勉强把眼睛睁开半条小缝,却猛地发现书案后坐了一人,唬得他意识瞬间清醒,咬着舌头大叫出声。 “沈孟……”好在他还记得眼下的时辰,最后一个“虞”字在舌尖滚了一下,挣扎着又吞回腹中。 沈孟虞一身衣饰已打扮停当,正是他平日里入宫教/□□时的装束。他坐在夜色的阴影里,没有点灯,亦没有翻动案上散落的书页,若不是方祈眼尖发现他,只怕他就要就着这一副姿势坐到天荒地老,一声不吭。 “你醒了,”沈孟虞从入定的状态中脱出,他借着窗纸间泻露出的一点月色看清方祈的表情,主动点亮灯烛,“快洗漱吧,沈安已近在等我们了。” “嗯,”方祈正欲点头应是,忽然察觉有哪里不对,“我们……你,你也要入宫?” 沈孟虞擎起烛台走过来,上身虽还不能挺得笔直,但脚步却已不见迟滞。 他站在一脸呆愣愣望着他的方祈面前,扯扯方祈衣领,又伸手从一旁的柜子上取来篦子,将烛台放在一边,主动绕到方祈背后,帮他梳头。 他一边梳一边道:“我在家中修养近一月,伤都早好了。你先前帮太子传话,不也说太子曾问过好几次我何时入宫吗?我既身体无恙,那也该是还归旧位的时候了。前些日子,麻烦你了。” 方祈的长发被沈孟虞握在手中,不敢乱动。他背着身子,看不清沈孟虞面上的表情,虽然心中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自己不觉麻烦,什么事交给他来做就成,但他不敢将这些话诉诸于口,也没更多道理可以阻拦沈孟虞,他犹豫半天,也只能听话地轻轻点点头,顺手将束发的簪子反手递给沈孟虞。 . 沈孟虞突然入宫,萧悦喜不自胜。他们师徒二人暌违多日,沈孟虞被萧悦拉着,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探病求安,他在柔仪殿中坐了半日,竟连一句之乎者也的学问都没空提起,反而说得都是些家常闲话,再琐碎不过。 这边太子迟迟拉着少傅不肯放人,那厢陈皇后听闻沈孟虞今日入东宫,知他先前遇刺的事,道是心中担忧,也遣人前来相邀问话,顺带着留用午膳,地方就定在内苑东头,芙蓉池上的迎波阁里。 沈孟虞前些日子与人书信往来,其中有一封书信寄出的对象,就是被季云崔称作“草包”的陈国舅。他在信中以不满谢氏擅权的名义,隐约透露出一丝愿扶太子上位的意思,探探陈氏口风,想来如今这消息也该传到陈皇后耳中,今日之宴,怕就是陈皇后代陈氏一门做出的回应。 陈氏有意,沈孟虞求之不得。他领着方祈,跟在太子步辇之后入得后宫内苑,只暗地里交代方祈四下看看可以,不要到处乱跑,转身跟着接引的宫人跨进阁中,欣然赴宴。 晚秋天凉,水阁门窗紧闭,阁中炭火烧得温暖,沈孟虞卸去一身寒意,在向陈皇后行礼后,于萧悦下首落座,静候开席。 昔年先帝在时,曾亲自指婚,将陈家嫡系长女嫁给萧赞,缔结姻缘。那时萧赞身为陈王,未远赴封地,也不参议政事,在朝中不甚闻名,陈家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位皇家贵婿,故除了皇后性子柔婉,安分守己,一心一意侍候夫君外,陈家其他人待萧赞也只是淡淡,其热络程度,便是连普通世家之间的交际都不如。 然而谁料风水轮流转,先帝逝世未留子嗣,昔日最不起眼的陈王扶摇而起,竟直接登临九重。待到陈家反应过来想要靠着皇帝乘凉时,他们这才发现,冠深叶密的大树下已有一直在暗中襄助萧赞的谢氏先一步抢占阴凉,留给他们的,也只剩下大树边缘的一点点影子,别说能遮一族的人,就是遮一个人,都有些困难。 人心向来复杂,当懊悔惶恐的情绪累积到顶峰时,往往就是黑白翻转,怨意冒尖,所有的自责都会在这一刻化作对他人的指责,双眼红得滴血,便是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清楚。 这个时候,也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时候。 沈孟虞与季云崔当日定计,便是想要趁机拉拢陈家。萧赞虽然不喜陈氏,但他亦不敢让谢氏在朝中一家坐大,无人掣肘,故也只能耐着性子留陈家数人在朝,哪怕是微官末职,只要能牵制谢氏一二,便也不算无用。 风起青萍之末,星火或可燎原,沈孟虞看中的便是陈氏一族在朝中地位,况只要谢氏倒台,陈氏便是大平最有权势的外戚,没有之一。 他独自一人,身单力薄,为达成目的,也只有借势而上这一条路可走罢了。 不出沈孟虞所料,陈皇后宴上虽未直接言明陈家的态度,只是像旁人一样就着他受伤一事关切几句,又接着夸赞起太子的学业进展,然而她话中时不时提到的几句家兄,还有想要替族中女儿与沈孟虞做媒的试探,无不证明着陈氏一族对他的认可,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沈孟虞以居士的身份婉拒陈皇后拉红线的美意,陈皇后本就是代人询问,见他说得诚恳,也没有继续相劝。他们又说了几句闲话,阁中话音刚落,忽有一名宫女上前几步,伏在陈皇后耳边低语几句,似有什么焦急的事情前来禀报。 沈孟虞只见皇后脸色突然变了一变,再转向他和萧悦时,已带上三分歉意。 “今日得与少傅席间叙话,本宫久居深宫,不通外事,倒是受益颇多。”陈皇后放下玉筷,扶着宫女的手臂站起来,柔声告辞,“本欲多留少傅片刻,再谈些东宫琐事,然宫中突发急事,亟待本宫回去处理,本宫无法,也只能先行一步。悦儿他便拜托少傅代本宫送回东宫了。” “皇后请放心,臣身为师长,定时刻陪伴太子左右,护太子周全。”沈孟虞亦起身回了陈皇后一礼,与萧悦二人一道,将皇后舆驾送出水阁。 萧悦站在水阁门口,他目送着母亲的舆驾穿过廊桥,消失在岸边,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忐忑不安地问沈孟虞:“方才在席上,我看少傅您一直未怎么动筷,可是母妃备下酒菜不合您胃口?若是不喜欢这些菜色,不如回东宫,我让小膳房再为您做上两样?” “殿下不必如此麻烦,”沈孟虞实话实说,只微笑道,“我大病初愈,胃口本就比平素差些,宫中食馔精美,我今日已是多用了不少,殿下无需担心。” 沈孟虞唇边笑容温煦,脸色半日过去未见苍白,脚下也是无碍。方才他与皇后交谈中,萧悦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听沈孟虞主动出言让他放心,他不好再将忧色写在脸上,遂也只能乖巧地点点头,唤上松烟方祈等人,打道回府,送沈孟虞出宫。 此时已值深秋,芙蓉池中红花碧叶早早凋枯,大多数连着底下的根茎都被人连根拔除,唯有池中一角尚留有一片枯荷,静听雨声寥落。 荷叶染上秋色,纤细的空枝顶起耷拉成伞状的叶片,任池中水枯水涨,不弯不折,一眼望去,虽连缀铺满荷池,却又遗世孤高独立,明明是温润君子莲,在这一刻,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沈孟虞经过这片枯荷岸边时,脚步忽然慢下来,只转头盯着池中的枯叶出神。萧悦正与他说起行宫秋猎时发生的事,察觉到他的异样,也跟着停下脚步。 然而他还没开口,却见沈孟虞已先一步收回视线,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些,语气也从松快变得有些严肃起来:“殿下可有兴趣与臣在这芙蓉池边走上一走,臣有些话想对殿下说。” “嗯?”萧悦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心中甚至有些雀跃,“好,那就不必让松烟他们跟着了,就我与少傅二人可好?” “好。”沈孟虞打算与萧悦说的内容确实不好让旁人听见,他随着萧悦的话回头看了方祈一眼,只拿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按萧悦的意思行事便是。 太子发话,下人们不敢反抗,只老老实实往池边其他地方散去,远远地注视着沈孟虞二人,聊作保护。 那厢沈孟虞见再无旁人在场,他向萧悦伸出手,领着萧悦走到一处枯荷最多的池边,抬起一手遥遥点在这片枯荷中最高挑的那枝荷叶上,示意萧悦与他一同欣赏这一幕繁华不再的风景。 “殿下可知,当年安帝还在时,我沈家是何等模样?”沈孟虞问道。 萧悦对此一知半解,见沈孟虞有意讲古,只睁大了眼睛,侧耳倾听:“少傅请讲。” “当年我沈家三代帝师,辅佐帝王,五名长辈位列机要,参知政事,乃是簪缨世家,朝廷肱股,天下人都敬重的吴兴沈氏。” “先太后出身沈家,有意提携亲眷后辈,当年怀安侯与先帝年纪仿佛,二人虽是甥舅,却常在一处玩耍,十分投契。太后见他们要好,便向安帝讨了恩旨,封怀安侯为太子伴读,日日入宫伴驾,读书习武,掏鸟摸鱼,斗蛐摘花,只要是少年人喜欢玩的,他们从不曾错过。” “那一日也是在这岸边,他们二人正说起这池中的莲花既已开落,约莫是轮到莲蓬成熟的时候了,他们正打算唤身后的宫人下去摘两朵莲蓬上来,谁料……” 谁料还没开口,只听“扑通”一声,池中水花四溅,竟是太子一个不慎,失足落水。 “殿下!” 沈孟虞来不及去捉萧悦身后一闪而过的人影,他顷刻之间的反应,与当年的怀安侯一样,也是入水救人。 农人敬水,为求五谷丰登;工匠敬水,为冶重甲青锋;商贾敬水,为求航路安平。士人敬水,或沃三寸不烂之舌,或浣丰神如玉之容,或点茶与友,或奉酒尊前,便是全天下都找不出像吴兴沈家这般一门畏水,敬如鬼神,亦避如鬼神的世家。 顶着身畔冰寒刺骨的池水,还有心中对这水下世界恐惧的阴影,沈孟虞在密密麻麻的枯荷叶底摆动手脚,捉住萧悦因溺水而胡乱挥舞的手脚,从身后托着他,奋力蹬划,向荷叶缝隙间露出微光的地方游去。 入水前深吸的一口气撑不了多久,被池水包裹的手脚好似陷在泥浆中,越来越重,就连腰上的伤口也仿佛吸了水,拖着他不断往下沉沦。沈孟虞费尽全身力气将萧悦托出水面,在萧悦被救起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手上一松,再无什么可以依凭的东西,天地朦朦胧胧归于混沌,黑暗无声袭来,万籁俱寂。 他突然看见了光。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考虑是否要控制住想写人工呼吸的手…… 第50章 如梦非梦 沈孟虞正站在由光汇成的桥上。 光是倒退着出现的,由微茫到繁盛,从米粒之辉到萤火之光,从红烛纸灯到金乌炎炎,光越来越亮,脚下的路也越来越清晰。 身后是层层涌起的潮水,没至头顶,令人窒息,眼前是灼灼发亮的光芒,白光眩目,无法直视。沈孟虞站在桥中,他不敢回头,只能闭上眼睛,迎着那近乎要把他烧化的光芒向前走。 被后羿射中的九只金乌哀鸣着坠落,凄厉的叫声划破耳鼓,脚底的温度滚烫如烈岩,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火焰山巅。沈孟虞紧紧握着手边的栏杆,艰难地在光芒中穿行,一步一步,即使被身遭的外物影响,有些磕磕绊绊的,他也只能在这片光明中寻找出路。 路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沈孟虞不敢睁眼,只能凭借身边的环境来查探状况。空中金乌哀啼渐隐,脚下红岩热度渐消,终于,在他右手去抓栏杆,却忽地落空的那一刹那,他仿佛穿破了什么时空的魔障,先前困住心房的压抑感骤然消失,风流云散,万物闻声。 他睁开眼,满目青碧,接天莲叶嚣张地霸占整个芙蓉池,深深浅浅的翠色还保留着昔日的容颜,就连跪在岸边哀哀恸哭的女子,朱颜未改,鬓间也不见一丝花白。 那是……沈太后? 沈孟虞从不知今夕何夕的幻觉中走出来,自池中重重莲叶间飘向岸边,双脚落在实地上,却仿佛仍在半空,一点也不踏实。 他试着伸了伸手,不出所料,他的手掌直接穿过女子珠翠掩映下高耸的发髻,浮在空中的手臂虚幻得如同一只鬼魅。 他怎么就成了鬼? 沈孟虞有些茫然,他转头看向岸边刚被救上来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眉眼熟悉、气息全无的少年正是他熟悉的怀安侯沈淮,而在沈淮身边,被他救起、正努力伸手去抓他的少年面目被笼在一团云雾中,即使沈孟虞心底知道那是少年时的先帝萧谌,但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记不起先帝的面貌来。 “小舅舅。” 他听到萧谌带着哭腔,嘶哑地唤了一句。 “小郎,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沈太后跪在幼弟渐渐冰冷的尸身旁,她不敢用手去碰幼弟的脸,只能将自己侥幸留得一命的儿子抱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声越来越大,来自四面八方,或男或女,或尖或沉,号啕悲泣之声充斥着沈孟虞耳膜。令他心头生悸,下意识捂住心口的位置,试图闭上眼,在这片沈家众人送灵的嚎哭声中寻得片刻安宁。 然而当他睁开眼时,时间已在他这一眼中被揉碎打乱,夜已深,灯已阑,偌大的灵堂中只有一名身着白衣、发上悬麻的少年跪在棺前,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问灵。 那是萧谌。 沈孟虞依旧看不清萧谌的脸,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那萧谌靠着棺材说了会儿话,又揉揉膝盖站起来,向阴影中的后堂走去。 不多时,萧谌手上端着一套笔墨从后堂转出,他将一张画纸于堂中的水磨青砖上铺开,俯身三拜,置于灵前。 萧谌点亮油灯,他跪在棺前,也不用下人在旁服侍,只是自己用手肘压住凹凸不平的纸页边缘,提笔沾墨,竟就这个姿势在纸上上开始作画。 一笔眉,一笔眼,勾出笑靥,晕开酒窝,仿佛是长眠于池底的少年被人唤醒,鲜活的灵魂从棺内钻出来,附在纸上,笑意盈盈地伸手就要拉伙伴一起游玩,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已踏上黄泉,再无归期。 这是宗祠里收着的那副画像。沈孟虞心中一愕,凑上前去。 少年年纪尚小,笔力稍欠,然而大抵是因为对描绘的对象太过熟悉,一笔一划胸有成竹,下笔不见滞涩,一气呵成,倒也能将十分灵动之色留下个七八分,人影跃然如真。 沈孟虞正在心中感叹先帝的画技天然拔群,若是日后反复磨炼,许会成一代大家,冷不丁萧谌挥笔立就一张人物丹青,也不待笔迹全干,竟就这样托着一纸淋漓的画作站起来,抬步向堂中行去。 缠绕在萧谌身边的浓雾突然稀薄了不少,沈孟虞跟着萧谌走了几步,他看着萧谌单薄的背影在灵位前停下,手上宣纸蓦地一展,几与少年身量等高的纸张悠悠垂落,云开雾散,少年的面容如揽镜自照,画里画外,竟有七分相似。 只听萧谌低声道:“小舅舅,我们果然长得十分相似啊。” 刹那纸飞灰散,烟光暴涨,沈孟虞所在的世界瞬间亮如白昼。所有故人在这刺目的白光中一一消湮,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沈孟虞心头,所有他曾经略过的线索,曾经混淆的话语在这一刻秩序井然地聚在一起,他顺着故人的脉络向过往回溯,竟在这一刻发现了他一直追寻的真相。 先帝身上有一半沈家血脉,与其说方祈像怀安侯,不如说更像先帝。 杜姑姑昔日让方祈代为传话,她熟知宫中旧事旧人,那一语,说的不是“小郎类祈”,而是“小郎类齐”! 当年齐妃小产,先帝驾崩,盗圣盗宝…… 齐妃、先帝、盗圣、方祈…… 方祈。 一想到方祈,沈孟虞眼前的白光突然开始收拢,从漫无边际,到聚如针尖,他的世界突然再度陷入黑暗,原本被白光阻隔在外的冰凉潮水汹涌而来,他无法控制手脚,胸中也越来越憋闷,他在这一片汪洋大海中随波逐流,未知生死,兴许下一处泊岸,便是六道轮回。 他要死了吗? 还没有。 在一阵痛苦的窒息中,沈孟虞的下颌被人托起,一片柔软落在他唇上,小心翼翼地撬开唇齿,竟是有人在一片惊惧的号哭声中犹不放弃,冲上来跪在他身畔,一口一口地为他渡气。 “你们相信我,我见过有溺水的人被这样救醒的,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颤抖着保证道。 灭顶潮水倏然褪去,人间声色再度还归,沈孟虞自黄泉渡口走了一遭,就在他即将靠岸的前夕,一只手突然从天而降,于大海之中握住他这无根无系的小小一粟,坚定不移地将他拖回红尘。 冰凉的池水混杂着炽热的泪水冲进口腔,涩得令人心疼。沈孟虞无力睁眼,亦无法靠僵硬的手脚做出回应,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拼命顶起舌尖,在方祈又一次为他渡气时,拼尽全力撞进那片柔软之间。 我不会有事的。 你也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是解密的高潮,被我写成灵异的意识流抒情,写破头了写成这样,大哭 小天使们520,好歹瞎几把亲了一口,就当是发糖表白了 第51章 稚子无辜 方祈不会凫水,他不知道沈孟虞会不会凫水。 先前在吴兴时,他曾从沈姝嘴里得知,他们沈氏一家有个不知从哪位祖宗身上传下来的毛病,怕水成疾,然而那些日子他随着沈孟虞四处游玩,沈孟虞在行舟近水时平静淡定的反应却让他对这个毛病心存怀疑。 他见惯了沈孟虞表里不一的怪胎表现,自己玩得开心,便也没有特意问过此事。然而当他听到芙蓉池边接连两声扑通落水声,和松烟等人急匆匆地奔过去查看时,他看着昏迷萧悦被人从一池枯荷中救起,看着一圈圈涟漪渐消渐隐,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无声闭合,他束手无策地跪在池边,突然心慌到不能自已。 沈孟虞到底会不会凫水?他若会凫水,为什么还不出现?他若不会凫水,那他又要如何救他? 方祈只觉得自己眼前的水面正在不断扭曲,令人眩晕,怨毒的水中鬼魅正试图打破枯荷连成的桎梏,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也拉进黄泉。 只是他心头对沈孟虞安危的在意已压过对水的恐惧,即使是徒劳的无用功,方祈也忍不住向池中尽力伸长手臂。 他能抓到风,抓到光,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可他最想抓住的那条命,究竟在哪里? . 太子身边的伺候的宫人中有两人会凫水,听到有人落水,已争先下水救人。松烟不会凫水,只能焦急地站在岸边等候,他在萧悦被救起的那一刻他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冷不防转眼看到方祈跪在水边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赶忙催着那些宫人快些再潜下去,仔细寻觅沈孟虞的下落。 沈孟虞被救上岸时唇色青紫,手脚冰凉,气息几近于无。太子侍从中有胆小的宫女,在看到前一刻还温柔含笑的太子少傅宛如死人一样倒在自己面前,她尖叫一声,还未等旁人宣告死亡,人已抽抽啼啼地为英年早逝的郎君开始哭丧。 围上来的宫人中没有一人通晓医术,便是那两个会凫水的,也不知把人救上来后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沈孟虞平日往来东宫,从未仗着身份颐气指使,待人从来和气,这些宫人对太子少傅尊敬有加,此时听着那宫女的哭声,他们心中悲痛惋惜,忍不住也跟着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那边萧悦咳出几口噎在喉中的池水,悠悠苏醒过来。松烟扶着萧悦坐起来,他回头瞟到一众宫人这般愁云惨淡的模样,心中虽然和他们一样心酸哀痛,但也无力挽回。 他正准备交代身边的小内侍前去太医署唤人,却见原本呆呆趴在岸边的方祈突然急切地拨开众人,一边嚷嚷着人还有救,一边颤颤巍巍地托起沈孟虞下巴,竟就这样不顾礼法地低头亲了下去。 不带任何情/欲的,单纯得只为救人的,一个又一个吻。 枯荷映水,北风漫凉,明明前一刻还冷漠肃杀的秋光忽地柔软起来,松烟怔怔地看着少年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不停,不歇,不轻言放弃,他的全副心神都被眼前的这一幕吸引,就连耳边哭声渐渐消失都没有留意。 直到方祈再一次低下头去,松烟只见少年身上蓦地一僵,被泪水刷红的眼睛瞬间瞪大,又过了片刻,少年这才猛地抬起头来,布满泪痕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个欣喜若狂的笑容来。 “他醒了!” 他听到方祈几乎是哽咽地大喊出声。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有宫人接二连三地反应过来,互相抱成一团,喜极而泣。松烟眼中一酸,差点也跟着落下泪来,还是一旁的萧悦刚刚醒转,听到哭声,一脸茫然地伸手勾了勾他衣角,他这才强忍着回过神来,开始着手遣人向后宫报信。 . 沈孟虞旧伤未愈,又几乎溺毙在水中,即使一条命被救回来,身体虚弱得要命。他在方祈的努力下寻回气息,又费了半天力气,最终也只是在到达东宫前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在隐约看清身侧方祈熟悉的面容时心头一松,得以安稳地再度昏睡过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似百年,当沈孟虞从林花烂漫的梦境中清醒过来时,眼前长夜漫漫,一盏明灯顾影自怜,虽然亮度尚不能照不亮方圆十里,但足以将趴在床尾的少年模样照个清楚。 他们都没有出事。 沈孟虞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沉重的手脚,靠着床栏坐起来,想要伸手摸摸少年毛茸茸的头顶。 只是他的手还没有抚上那一撮不安分翘起的短发,熟睡中的少年却仿佛被他这般动作惊醒,忽然一手揉着眼睛坐起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就去摸放在矮凳上的灯剪。 他刚揉了两下眼睛,左手也还没摸到灯剪,他的视线猛然顿住,只像个傻子一样愣愣盯着沈孟虞,又过了半晌,才嗖地一下站起来。 方祈抬腿踢翻一只矮凳,带下两枚帘钩,沈孟虞眼见着他就快将身后的油灯也一并碰倒,他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眼疾手快地出手,总算赶在方祈酿成灾祸前捉住他的小臂,免去他才从水底逃脱就要再陷火海的悲剧。 幔帐垂落,人影绰绰,两只手隔着一道帘幕彼此交握,沈孟虞低下头,看着手心扣着的五指指尖,一簇灯火点亮他的眼眸,万分复杂的情绪自眼中一闪而过,最终留下的,也只剩下感动。 “我没事。今日……多谢。”沈孟虞低声道。 方祈沉默了一会儿,他有些尴尬地抽回手,撩起两边幔帐,仔细挂好,又将掉在地上的灯剪拾起来,与油灯一并放远了些,他的袖口掠过眼角,只将自己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这才肯轻轻开口,也低声回答沈孟虞。 “你不用谢我,你……没事就好。”他不敢说自己白日里经历的那一番惶恐,只能将话头别向一边,指着屏风后的一片阴影道,“你今日落水染上风寒,太医开了药方,汤药细蕊姐姐已经熬好了,一直在炉子上煨着,我这就去帮你倒一碗来。” 沈孟虞没有阻拦。他坐在床上,看着少年端起油灯,纤细的人影在屏风后头鼓捣几下,顷刻间去而复返,他接过药碗,只是简单地抿了一口,随即将药碗端在手中,用眼神示意方祈坐下来说话。 他没有说自己今日昏迷中看到的故人往事,也没有问方祈盗圣是否对他的身世有所隐瞒,他只是正儿八经地向方祈问清楚今日太子落水一事的原因始末,在得到萧悦被救及时、无性命之忧时默默点头,举手将药碗再度凑近唇边。 方祈看着沈孟虞慢慢饮下这一碗苦口良药,整个人脸上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怨气,只是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怨宫中尔虞我诈的上位者们,还是在怨被这些阴谋手腕牵连的沈孟虞。 “你既打算把皇帝拉下马,为何还要对太子这么尽心尽力?”方祈从沈孟虞手中接过喝光的药碗,递了一块桂花糖过去。这句疑问在他心中憋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只是他和沈孟虞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句话不仅含有埋怨,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嫉妒。 桂花糖嚼在嘴里,丝丝甜味压去喉中苦意,沈孟虞咽下这颗吃起来比平日甜上数倍的蜜糖,他认真思索了片刻,只笑着回答方祈:“我尽心辅佐太子,究其目的,自然是……要给你称王封侯了。” 若这王侯之位需得你用性命去换,那我宁愿不要。方祈从沈孟虞的语气中听出调笑的意味,知他只是信口胡诌,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反驳了一句。 沈孟虞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见方祈不答,只又沉思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试探道:“若是不辅佐太子,推举一个普通王侯上位也并非不可,便是你想要尝尝坐在龙椅上的滋味,指不定我也能办到。你这一生除了王侯之志,就没有什么更大的心愿了吗?” “为什么要有更大的心愿?”方祈白了他一眼,“知足者常乐,我若能称王封侯,就能有钱到处吃到处玩,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若是做了皇帝,一生都只能待在皇宫里,还要日日夜夜为天下大事发愁,我既能求自在,何必另寻烦恼?” 沈孟虞道:“那若是有人帮你治国理政,你只用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那就更不应该让我做皇帝了啊!”方祈不明白沈孟虞为何会与他探讨这些家国大事,只是沈孟虞好不容易醒过来,他舍不得让他继续睡去,遂也只能认认真真地作答,“你说过的,在其位谋其政,若是身在皇帝之位,却不做皇帝该做的事,反而还要让一个国家的人都供养着他,这样无用的君主,迟早会被人替代的吧。” 也只有这只四海翻腾上天入地的小猴子会这样想吧。沈孟虞被方祈拿着自己先前教他的道理驳斥,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为方祈的通透喜还是忧。 他若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否就能像现在这样,单纯快活地过完一生? 若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他…… 沈孟虞看着方祈在黑夜中灿然清亮的眼睛,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二人各怀心事,沈孟虞不敢说,方祈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兀自沉默下去,直到一旁的灯芯因无人修剪,于暗室中爆起一簇灯花,沈孟虞这才幽幽叹息一声,认真向方祈解释起今日救人的原因。 “稚子无辜,无论皇帝对我沈家做了什么,太子他毫不知情,最多也只是被人利用而已,这不能怪他。” “太子在宫中举步维艰,身畔还有虎狼环伺,我身为太子少傅,理所应当保护好太子,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推辞。” 若不是因为那一场十七年前的翻覆,或许他今日本该教的,就是方祈。 前人已作古,唯留后人寻。如今,也只有靠他来保护好他,他的,小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今天这章拖得有些晚了,裸更党跪地求原谅 今天521,这章留言的小天使我给你们发节日红包吧!感谢你们看到这里,爱你们么么哒~ 【以及那个最近更新时间可能都不太稳,还请小天使们担待一下,我会坚持日更的!】 第52章 是猪是猴 那日太子落水,东宫众人离得虽远,反应倒还迅速。不仅将萧悦与沈孟虞二人及时救上来,那故意推太子下水的内侍也没被随后冲过来的几个宫人拿住,和太子等人一并送到东宫,等候皇帝发落。 最先得到消息赶来的是陈皇后,她爱子心切,先抱着儿子大哭了一场,在确认太子并无大恙后,审都不审那下人,带着一干下人气势汹汹地冲到谢贵妃的朝华殿中,头一次挣脱软弱的性子,揪着还在喝茶的谢贵妃就要问罪。 太子出事,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极力推举三皇子上位的谢家,陈皇后这样想,谢贵妃却不肯认这项罪名。二人没说几句,陈皇后血气上涌,直接伸手打了谢贵妃一耳光,谢贵妃压制皇后多年,哪里受过这样的欺负,她不敢置信地捂着脸怒瞪皇后,未几,竟也直接撕破脸面,动手就要回敬皇后。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谢贵妃身边服侍的女官见状不对,只得一边拉架,一边急急忙忙遣人去请皇帝过来主持公道。 紫微殿中,萧赞正对着数名边关守将恳请补给粮草冬衣的奏章发愁,与一干朝臣商量着是否要驳回旨意,抑或应允所请,冷不防听到后宫太子出事,皇后贵妃争执,他头越来越疼,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先行退朝,留下一殿还在吐沫横飞的臣子戛然住口,茫然四顾。 纸包不住火,后宫的八卦本就是众人闲谈中津津乐道的话题,有关皇储的安危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翌日即已传遍京中权贵的耳朵。 虽则那动手的内侍一口咬定此事只因他日前受太子责罚,一时愤慨而为,与旁人并无干系,然而这背后的流言孰真孰假,内情如何,萧赞的态度如何,陈谢两家的反应如何,这些问题牵涉国之根本,但凡是有点头脑的官吏,俱都知此事严重,或静候观望,或暗中动作,入冬的金陵城内人心浮动,暗潮汹涌。 至于此事中牵连的另一位主角,也只有这些官吏家中的女儿会刻意打听他的消息。这些倾慕沈孟虞的贵女们在听闻他险些丧命时吓得魂都没了,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原本因入冬不方便走动的金陵内外寺庙突然迎来不少香客,仕女们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真心实意地祈祷佛祖保佑她们的意中人无病无灾,平安如意。 方祈混在一群贵女之间,也在十一月初再上一回石首山,前去清凉寺中寻找玄镜禅师,探问他师父的下落。 盗圣不日入京。这大概是方祈这段日子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孟虞,沈孟虞也没说什么,只是招呼着他过来试试细蕊新做好的一身斗篷,待确认大小尺寸合适后,这才让他将这身蓝色斗篷与他的青色斗篷一道,直接在旁边的架子上挂起来,方便日后出门时随手披上,不用再翻箱笼。 沈孟虞落水,倒没有受惊,只是他前阵子一直都在养伤,身子骨还有些虚,池中邪气趁机侵体,风寒犯肺,半夜三更咳起来,总是睡不安稳。 方祈担心沈孟虞的身体,又对他先前消失在自己眼前一事心有余悸,他自告奋勇地搬进东厢主屋,睡在外头的纱橱里,夜中为沈孟虞端茶递水,掌灯添炭,沈孟虞得他悉心照料,病情渐有起色,人也渐渐习惯了有他随时候在一旁。 沈孟虞没有再叫方祈入宫,也没有让他去帮自己传信,只是安安心心待在家中,任凭朝堂上风起云涌,自岿然不动。 他们二人闲来说书,聊一聊天南海北的掌故传说,辩一辩儒释道盗的圣人之言,日子仿佛又回到他们去吴兴之前,甚至比那时还要闲散随意,自在无拘。 雪落江南岸,人间朝暮迟,等到章伯从书房翻出沈孟虞旧作,家中四壁挂上梅花消寒图,当顾婶儿推敲食谱,拿着单子过来询问沈孟虞今年是准备元子还是羊汤,当沈安在沈平的鼓动下有些扭捏地探头进来,问沈孟虞可否提前支些月钱,他想给细蕊买几样搭配新衣的首饰时,沈孟虞这才突然意识到,年尾的冬节,竟已近在眼前。 冬节自是要留在家中过的,只是沈孟虞一偏头,就看到方祈正咬着笔杆子,对着一副九九消寒图长吁短叹的样子。 他犹豫了一下,推窗看看外头雪后放晴的天色,他静心思索片刻,走过去从方祈手中抽走已经快干掉的毛笔,只用笔杆在少年头顶敲了一下,轻笑着问道:“你在府中憋了这么久,可想去集市上玩玩?” “嗯,你干什么?我……”方祈正想到要紧处,冷不防被沈孟虞一敲,好不容易想出的线索一下子都散了个干净。 他正欲抱怨几句,突然意识到沈孟虞话中说了什么,眼前骤然一亮,一下子从桌边跳起来,毛毛躁躁地就要摇沈孟虞的手:“你说去集市玩?去去去,我当然想去!” 沈孟虞后退一步,避开方祈的骚扰,他绕到案后,只一边收画一边吩咐道:“那你快些拾掇好自己,今日虽无宵禁,但我们也不好回来太晚。” “诶好!”方祈欣喜地应了一声,飞快地在屏风后头洗了把脸,束好发辫,又从架上取下二人的斗篷,迫不及待地就要出门。 然而他将刚将斗篷递到沈孟虞面前,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抓着斗篷一角的右手猛地一缩,却是犹犹豫豫地先沈孟虞打起退堂鼓:“你……你的身子可好了吗?外面天冷,要是出去冻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我们改日再去吧。”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弱不禁风?”沈孟虞失笑,他从方祈手中抢过披风,自顾自地系好,这才在内心正天人交战的少年额上敲了一记,故意拿话逗他,“我自己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远的或许有些吃力,但陪你在街上逛一两个时辰还是可以的。你再耽搁下去,我可就叫仲禹去了。” “难道不叫仲禹兄吗?”方祈还有点晕乎,反应迟钝地要命。 “仲禹一心读书,便是我们叫了他,他多半也是不去的。”沈孟虞清楚自家弟弟的脾气,本就没打算打扰沈仲禹,他见方祈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无奈之下,也只能将自己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些,“你这段日子用心照顾我,我带你上街,也是答谢。就我和你二人,你去不去?” 方祈这时候总算会过意来,他偷偷觑了一眼正站在灯下笑意盈盈向他伸出手的沈孟虞,脸上忽然有些发烫,忙不迭地低头,手忙脚乱地开始穿斗篷。 “去!你等等我!”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沈孟虞一起出门了。 冬节前的集市较往日热闹许多,街头巷尾张灯结彩,蔚然成幕,观灯游玩的人群更是密密麻麻,汹涌如潮。其中男女老少摩肩接踵,互相推挤着向前行去,哪怕只是一个身长四尺的幼童,随时都能将一对有情人隔成牛郎织女。 沈孟虞和方祈为了不走散,只能在人群中牢牢牵住对方的手,并肩小步挪行。 “人真多啊。” 方祈被潮水一般的百姓挤出一身热汗,手心也黏腻腻的,他终于明白沈孟虞为何一点也不担心出来受凉,这样的情况,不发烧已是极好的了。 “你是第一次逛金陵的集市吧?”沈孟虞身上倒没有出汗,他察觉到方祈手心的汗渍,只从怀中摸出条帕子,塞进他手里。 方祈接过帕子轻揉两下,很快将帕子收进袖中,再度抓紧沈孟虞的手。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坦诚相告:“倒也不是,中秋那日我与季大哥从宫里出来,也在秦淮河边的灯会里转了几圈,只是那时倒没今日这般热闹。” 事情已过去近三个月,该训的也早都训过了,沈孟虞没有就此事议论什么,只是伸手一指前方不远处,拉着方祈就往街边的一间铺子里行去。 他一边走一边道:“想来灯你也看过了,那么今日我便只带你去几家铺子里转转,早早打道回府,你看可好?” 早知道自己还是不说的好!方祈被沈孟虞不咸不淡的软钉子刺了一下,登时便有些着急:“不好!我……我还没看够呢!你说好要陪我逛上一两个时辰的!” 沈孟虞背对着方祈,闻言唇角弯了一下,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方祈行到那一家专卖假面的铺子里,随意在一排十二生肖的脸壳子中挑了一个,转手扣到方祈脸上。 “给你的。”他满意地看着自己为方祈挑选的杰作,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祈跟着沈孟虞踏进铺子,正一脸好奇地打量铺子里木匠精湛的雕工,此刻突然被沈孟虞罩上一个假面,他怔愣一瞬,随即抬手摸摸自己自己的脸,在摸清楚那生肖的模样时气得够呛。 “什么嘛!我怎么是猪!我明明是属猴子的。”他一边跳脚,一边嫌弃地就要去抓架上摆放的另一只假面。 沈孟虞却抢在他前头先一步拿起猴子假面,他将那猴子假面主动扣到自己脸上,隔着眼睛位置凿开的两个窟窿看向方祈,眼中笑意泛起,清波荡然:“我看你一点都不像猴子,这么贪吃贪玩,明明是只小猪。” “你!”方祈无法反驳,只能气结。 他取下憨头憨脑的猪脸面具,转头向掌柜问道:“掌柜的,这个猴子假面还有吗?我要这个。” 沈孟虞方才进铺子时已先摘下兜帽,露出一路上遮掩的面容。假面铺子的掌柜尚沉浸在初次见到美人的惊艳中,方祈足足喊了他三遍,他这才回魂似地应了一声,然而却在看了一眼沈孟虞脸上的猴脸假面时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掌柜道:“这位小公子,实在抱歉。小店不大,这十二生肖假面也只做了十套而已,如今这申猴的假面,也只剩下您身边这位公子戴的这一副了。” 说罢,他又有些紧张地瞟了方祈一眼,拼命挤出一个和善的笑脸:“倒是这亥猪的假面尚还多余几副,小公子您要是……” 那掌柜话还未说完,方祈明白他的意思,想也不想就是拒绝。 “我不要!” “我要。” 然而沈孟虞却紧跟着回了那掌柜一句截然相反的答案。 “申猴、亥猪,这两个我都要了,麻烦掌柜。”沈孟虞取下脸上的猴脸面具,从怀中掏出鱼袋,取了铜钱递给掌柜。 他付完账,只将那副方祈一直嫌弃的的小猪半强迫地塞进他手里,自己拎着猴脸,拖着还在生闷气的小猴子走出铺子。 街上人来人往,熙攘不断,众生百态,各有妍媸。沈孟虞在头顶连成一片的花灯锦帐下举起假面,扣在自己脸上,刻意放轻放柔的声音隔着雕镂精美的木头传出来,转眼被身边少年少女的笑语压过,只落进方祈一人耳中。 “你可有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沈孟虞沉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窃钩者猪,窃国者猴。 第53章 反将一军 方祈被沈孟虞摆了一道,被拖走时还在心心念念地惦记着要将那猴脸面具抢回来,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直到此刻沈孟虞忽然变了语气,他这才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要扭头查看。 “别看!”沈孟虞来不及阻止方祈的动作,这一瞬间,他也只能上前一步,将个头已经蹿到和自己一般高度的少年搂进怀中,用身体遮住少年的动作。 天上明星分野,脉脉银河织成罗带,宛转垂落,本想以灿灿星辉勾引情人同登鹊桥,只是机不凑巧,偏被人间一盏又一盏亮起的花灯夺尽风头。 花灯之下,人影双双对对,沈孟虞和方祈二人脸上都戴着假面,旁人无从得知他们的身份。虽然他们对两个男子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的行径有些诧异,然而因为过节,众人心中喜悦,他们大都也只是好奇地向这处多看上一眼,然后笑着挽起身边恋人的臂弯,与无数风花雪月擦肩而过。 方祈猝不及防被沈孟虞揽进怀中,两副面具撞在一起,闷声作响,他们脸贴着脸,温热的鼻息透过狭小的缝隙钻出来,一吐一吸近在咫尺,烧得人心蠢蠢欲动,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桎梏就此解开,只差一步,就能心意相通。 明明是站在喧闹的长街上,方祈却只能听见自己藏在厚重冬衣下的心跳,他不知道沈孟虞的心是否也是这样跳动的,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悄悄覆在沈孟虞胸口,试图攥住那一颗他已觊觎良久的心脏。 “你……”方祈呵出一口白气,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别动,会被发现的。”沈孟虞打断了他的话。 其实在方祈的爪子扣上自己胸口那一刻,沈孟虞似乎也听到自己的心“砰”地向外跳了一下,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他实在没空分神细捋这稍纵即逝的悸动究竟有什么含义。 他闭上眼,默不作声地放出真气,查探四下动静。等到他确认只有一人暗中盯梢,这才心中稍松,拍拍少年因听了他话僵住不动的后肩,认真叮嘱道:“你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紧我。今日街上人多,那人若是想下手,定也得等我们行到暗处才行。” “嗯。”说话也讲究适合的时机,方祈乖巧地点点头,没有在这长街上吐露心声。 他颇有些遗憾地缩回手,任凭沈孟虞与他拉开距离,然而他余光一瞟身侧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倏忽一计跃上心头,赶在沈孟虞转身离开前勾住他的手臂,也学着旁人一样,执子之手,把臂同游。 他甚至还成功为自己的小动作找出一个理由:“那我可要拉紧你了,你放心,若是情况不对,我直接带你用轻功逃走就是了。” “好。”沈孟虞尚不懂这些少年人的心思诡计,不疑有他,任由方祈黏在他身上,抬脚踏进熙攘的人群中。 夜一点一点地深了,集市上的人不见少,反而愈发热闹起来。沈孟虞拉着方祈专往那人声喧沸处走,看一看飞丸杂耍,玩一玩射覆丢圈,吃上一碗街边最有名的小馄饨,手提两包新出炉的赤豆黏糕,一边躲,一边玩,倒也什么都没耽误。 方祈玩起来专心致志,只是时刻抓紧沈孟虞的手,没有分神去管那尾随者。沈孟虞起初还提心吊胆地警惕了一阵子,然而那尾随者比他当日在石首山上遇到的方祈还沉得住气,一身气息时隐时现,也不近身,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二人,便是沈孟虞有几次落下钩子想要诱人入彀,那人却总是能在沈孟虞看清他的前一刻融入人群,一迹难寻。 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几次,沈孟虞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将这诡异的地方说予将假面拨到头顶、正大口吃糕的方祈,只见少年停下还在咀嚼的动作,鼓着腮帮子好生思索一会,突然眼前一亮,匆忙咽下黏糕,凑到他耳边轻说出自己的判断。 “什么?也许是你师父?”沈孟虞愕然。 你师父怎么和你一个毛病?他刚想揶揄两句,只是突然意识到这其中前后关系似乎有点问题,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换一句新的疑问。 沈孟虞奇道:“盗圣前辈武艺高超,行事光明磊落,怎么会如此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城中,还这般偷偷摸摸地盯梢我们?” 方祈却道:“光明磊落那都是偷完留名的时候啊!要是明目张胆地去偷,那就不叫偷,应该叫抢了!我们盗家才不是强盗呢,行事诡谲莫测才是我们盗圣一脉的做派,虽然我不知道那人是否真是师父,但他确实是能做出无聊到随意找人盯着的这种事。” 原来盗圣竟是这样的人?沈孟虞在心中再度重新认识了一番传说中的盗圣,忽然觉得若是当年盗圣专为偷一个小皇子入宫的话,似乎也可以理解。 只是他还有一点不解:“若是你师父接到玄镜大师的来信前来金陵,那他为何不直接来找你我二人,反而要在这灯会上刻意遮掩行迹,倒教我们担心一夜。” 方祈其实也不太明白盗圣此举的意义,他放下手中油纸包,尴尬地挠挠头,皱着眉头思考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 “师父既然没有直接来找我,那想必是对你更好奇一点。不如这样……” . 沈孟虞和方祈在集市上玩了近两个时辰,等到他们回程的时候,迷蒙夜色中,小雪又簌簌下了起来。 雪虽然不大,但落在被露水浸染的青石板上,还是留下一脚湿滑。沈孟虞和方祈在集市上买了两把纸伞,此时一人撑着一把伞,并肩行走在寂寥无人的小巷中,远远看去两道人影长短仿佛,外罩的斗篷式样相类,就像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同胞兄弟,不分彼此。 风尘仆仆的中年侠客一身黑衣,孑然独立在他们身后宅邸的屋檐上。夜色勾不出他的身形,只能点出他瞳中的两道精光,他双臂环胸,沉默地注视着那两道相似的人影一前一后转过狭窄的巷口,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动了。 如果说方祈的轻功还只是不被常人所觉,那么这位黑衣人的轻功则是鬼神莫测,已臻化境。他不过轻轻一跃,整个人就好似身边摇摇落下的一颗碎雪,无根无系的雪花无风自动,霎时飘开数丈,转眼竟已来到二人身后。 濛濛落雪自空中降下,轻盈如无物,前面的人还在走,一点都未察觉其中一颗落雪已发生改变。直到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他急急忙忙回头,却发现小巷中干干净净的,原先身后跟着的那人竟就这样消失地无声无息。 旁边树枝上的伫立的寒鸦尚未睡去,它什么都没看见,连叫都懒得叫一声。纸伞摔落在青石板上,晕晕乎乎地打了几个旋儿,直到碰到落雪,这才得以停下。戴着猪脸假面的男子怔怔看着身后漆黑一片的小巷,未几,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丢开纸伞,抬眼就朝前方的屋檐上看去。 黑衣人单手挟着那头戴猴脸面具、身披青色斗篷的男子立在大门的匾额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抛在巷中的男子,脚下灯笼射出的微光映亮他的脸,将那张上痛心疾首中又带着点嫌弃的表情照得一览无余。 “一日不练毁三年,我早就说过你小子虽然有天分,但偏偏爱偷懒,还老是为各种杂事分神。你倒是说说看,自蜀中一别这快一年不见了,你就只学会和人四处闲逛、卿卿我我,这身功夫怎么一点都没长进?我都把人带到你面前了你还没发现?你这脑子简直和你脸上的猪一样,就这样你还想称盗王,和师父我叫板,你做梦去吧你。” 盗圣为人自在随心,性情张扬爽直,哪怕对着自己膝下久违的嫡传弟子,也是张口就骂,一点都不留情面。 他骂得爽快,心中一腔怒意终于散去大半,然而当他深吸口气,打算将剩下的那一点怒意也直接用骂的形式撒出来时,却听那被他狠狠教训了一番的蓝衣人默然半晌,藏在假面后的唇边忽地逸出一声轻笑。 “做梦?” 温柔低沉的声音于静谧的街巷中响起,漫天细雪之间,与少年互换假面,互换斗篷的青年伸手揭开面上猪脸,任风雪落在眉间,玉色与雪同白,刹那融为一体。 沈孟虞微笑着道: “盗圣,你错了。” 底下站着的是沈孟虞,那上面的这个…… “你!”盗圣大愕,然而等他心中意识到不对,想要将身边的青衣人从门上推下去时,那位一直安安静静的青衣人却突然一个猛子扑上来,抬手一招小擒拿,竟让这天下最擅长跑路的盗圣无奈束手,被迫陷入樊笼。 方祈用跟沈孟虞学的擒拿术反扣住盗圣右手,他一把摘下脸上的面具,嘻嘻笑着在自家师父已被扎成筛子的心上多撒一把盐,成功反击。 “抱歉啊师父,今日做梦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中计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被自己甜死【躺平】 夫夫携手把家还,顺路挖个坑给盗圣师父跳,啊,后几章都是糖,写得超开心! (前一章稍微加了一两段,如果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回头看看~) 第54章 所谓真相 盗圣横行江湖数十载,阅历深厚,他冷眼旁观过无数阴谋诡计,目光老辣,向来只有他骗别人,还从未有过别人骗他的份儿。 然而他今日却在自己小徒弟身上栽了跟头。 方无道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方祈从匾额上跳下来,他皱眉将沈孟虞这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打量半天,又低头看看方祈手中捏着的猴脸面具,心中恍然。 他不好把一肚子气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撒,也只能猛敲见到美人就走不动路的傻徒儿一个暴栗,恶狠狠地道:“好啊,你这欺师灭祖的混小子,不肖徒,竟会学着帮外人来算计你师父了啊!我当年怎么就捡了你这个小贼狲,我后悔了!” 盗圣颌下留着一撇短髯,此刻生气起来,吹胡子瞪眼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凶狠。 方祈帮沈孟虞摆了自己师父一道,心里尚有些愧疚,他缩缩脖子,揉着后脑刚想解释两句,不防身边沈孟虞却忽然上前一步,却是主动插/进他与盗圣之间,将他护在身后。 “不敢,”沈孟虞向方无道拱手一揖,温声将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是在下慕您名声,想请您现身解惑。方祈之所以这样对您,也只是听从您的教导,常怀侠义之心,仗义出手相助而已,还望前辈见谅。” 沈孟虞即使在病中,也是风仪华美,气度雍容的世家公子典范。他此刻脸上温柔含笑,语气谦卑,就是一十成十的谦谦君子,再加上这一副好皮相,任谁都无法重言苛责于他。 方无道也是见惯风浪的人了,他从来偷宝窃珍,不爱偷香窃玉,此刻面对美人,倒不至于这点定力也没有。故他心中对这一位太子少傅越长越惊艳的相貌暗暗咋舌,但也只是怔愣一瞬,很快收神定心。 方无道冷着一张脸,没有再出言责骂方祈什么,他从鼻腔里重重甩出一声哼,算是姑且接受了沈孟虞的辩解。 夜空中飘扬的细雪渐有变大的势头,沈孟虞与方祈对视一眼,知道这偷天换日的一计勉强奏效,盗圣既然没有当场拉下脸拂袖离去,那便还有成事的余地。 他们二人相处日久,早已心意相通,沈孟虞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换方祈出头,拽着方无道的衣袖撒娇打滚一番,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总算能请盗圣前辈纾尊降贵,前往沈府一叙。 盗圣身份特殊,不走寻常路,更不踏寻常人家家门。沈孟虞无奈地看着从墙头翻进来,一转眼就跃上屋顶再也不肯下来的高冷前辈,无奈之下,也只能拜托方祈将自己送上去,就着凉风霰雪在侧,风灯暗影之间,立在亘古不变的长夜下与盗圣谈话。 方祈说不动师父,又担心沈孟虞着凉,他特意去找细蕊要了一副手笼,又找顾婶儿煨上一碗驱寒的姜汤,就差没把屋里的炭盆也一并搬到屋顶上,上蹿下跳,一刻也不消停。 方无道嫌方祈在眼前晃来晃去碍事,直接在他第二次送姜汤上来时将人赶了下去。 他对自家小徒弟可怜巴巴的哀求熟视无睹,直到确认那只小猴子已成功缩回檐下,屋顶上一览无余、也没地方让他偷听时,他这才收起脸上散漫的表情,转头看向一旁被方祈裹成一只粽子、柔弱地仿佛随时都能倒下的沈孟虞。 先前无论方祈塞什么东西给他,沈孟虞来者不拒,一直都是唇边含笑地接受这份好意,眼神柔如春水,暖若春风。然而当他目送着方祈的身影消失,转过头对上方无道打量的视线时,他的表情倏然一变,唇边弧度消失,整张脸融入雪夜,便是连声音都随着空气一同冷淡下去。 “方前辈,”他说,“有关方祈的身份,我都知道了。” 方无道没有说话,他只是抱臂观察着沈孟虞的一番变化,过了半晌,这才完全信他:“你是如何知道的?” “机缘巧合罢了,”沈孟虞没有细说怀安侯画像一事,他蹲下身,将已经喝空的汤碗放在屋脊上,抖抖身上落雪,平静地回答道,“我还未告诉他。” 方无道挑眉,他抬起手,五指于空中虚虚一拂,无形劲气瞬间将沈孟虞肩头的落雪扫了个干净。 他奇怪道:“那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还大费周章请我来,又是想做什么?” “多谢,在下确实有事想拜托前辈,”沈孟虞得盗圣相助,身上一轻,他站起身,又向方无道躬身做了一揖,这才郑重其事地道,“我需要您帮我揭露当年真相,当年齐妃小产、先帝暴毙、皇子出宫的真相。” “我为何要帮你?”方无道却突然笑了,“哈哈哈,我不过是一个偶尔途径帝京的江湖人,又怎会知道当年皇家之事,你问错人了吧?”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只是声音却被刻意压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范围内,“我徒儿就是一介凡人,你别想把他牵扯进你们那些腌臜事中!我才不会说的!” 面对方无道这般掩耳盗铃的反应,沈孟虞脸上八风不动。 他只是等方无道揉着肚子笑完,这才幽幽开口,黑瞳如墨,目光沉沉:“您是真不会说,还是不敢说?” “我……”方无道那厢笑得浑身都在抽搐,人还没缓过气来,忽听沈孟虞诛心一语,一口气差点没断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孟虞见状,更是确认了自己内心的判断,他深吸一口气,有理有据地开始分析起盗圣当年的动机:“入宫盗宝,本就已是死罪。挟持皇子出宫,更是诛九族都嫌轻的窃国之罪。前辈您既教过方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那想必您也知道,纵观国史,谋君窃国者不在少数,然真正成侯者寥寥无几。您虽武艺高超,但双拳难敌四手,若非当年事情另有隐情,您怎会自甘冒天大的风险,盗一国太子出宫,让自己陷入危难之中?” 和聪明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受?方无道被沈孟虞犀利的言辞步步紧逼,十分憋屈之余,突然怀念起自家小徒弟单纯好骗的美好来。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我他妈日行一善还不行吗?” “日行一善?”沈孟虞眯起眼,他从这一句话中听出些许端倪,追问道,“当年方祈有危险?” “他……你他娘的就是再问我我也不会说!”方无道及时住嘴,只骂骂咧咧地回了一句,三缄其口,没有暴露更多。 对话似乎走入死巷,沈孟虞心底虽对盗圣这一番拳拳护崽之心更加尊敬,然而眼下杜姑姑失踪,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萧赞暗害,季云崔那边的调查情况又停滞不前,危急关头,唯一能帮他解开当年秘密的人,也只有方无道。 仅凭他一人之力说不动盗圣,那他也只能借方祈大做文章。 “前辈您若是不说,那我也只能请方祈入宫去将齐太妃偷出来了。”沈孟虞道。 “你凭什么使唤我徒儿?”方无道不知沈孟虞与方祈二人的一番约定,更不知齐太妃早已与方祈见过,他骤然听闻沈孟虞要让方祈与他的生母碰面,心中一紧,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惊慌。 沈孟虞借着风灯仔细观察着方无道脸上的每一丝反应,在看清楚这一闪而过的惊慌时心中更加笃定,继续用言语刺激盗圣:“就凭他如今更相信我。” 说罢,他还故意从怀里摸出那枚断水匕,摊在手心,示意盗圣查看。 怎么方祈把这个护身的玩意都给了他?方无道今夜尾随沈方二人,该看的、该听的,该知道的早已明了,更兼先前方祈还专门帮沈孟虞骗了自己一道,他就是再想觍着脸吹嘘自己在小徒弟心中的地位有多高,然而在沈孟虞这个只靠一张脸就能把人迷得七荤八素的狐狸精面前,他实在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打自己的脸。 儿大不中留啊,不对,小的时候就留不住了。从来就没有美过、如今更是人老珠黄的老父亲心底默默垂泪,无语凝噎。 雪一直在下,纷纷扬扬又落了一身,盗圣那边兀自沉默,沈孟虞抱着手笼站在雪中,也没有说话。 他的嘴唇沾了雪花,冻得有些发青,落在斗篷外的右手也有些僵硬,指尖结上一层薄冰。然而他只是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静静等待方无道做出决定。 又过了半晌,就在沈孟虞手笼中的那一点温度也将消失之前,那厢低头思索良久的方无道终于开口,只是他的声音里隐含涩意,甚至还有一丝心疼。 “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那部分真相,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方无道一脸严肃地看着沈孟虞,已经绷了一夜的脸上隐约流露出几分慈父才有的温柔来,“不要告诉他。” “可以。”沈孟虞痛快答应,对天发誓,只要方无道愿意帮他,他绝不会拿此事伤害方祈。 方无道得了沈孟虞保证,他虽然不知这只狐狸的保证是否奏效,但看在沈家历代有口皆碑的份上,他姑且相信他一次。 那日宫中大雪,可是要比今夜冷上许多呢。 “他是弃子,一个被天底下最狠心的母亲当成工具,主动抛弃的,弃子。”方无道沉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我食言了,这章emmmmm走剧情,不太甜,下章一定甜!一定! 今天暂时只更这一章,然后大概就是明天晚上的份了。目前预计是70章正文完结,故事正在蓄力收尾中,许多伏笔线索也会一一对应着解开,希望能向大家交出我心中的想要的那张答卷。 关于盗圣和小猴子为何会对这帝王之位浑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抗拒的态度,是参考了孔老夫子自请帮助盗跖一统天下,然而却被盗跖以“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 ”一语骂得狗血淋头的故事。 尝试着想写两个不同于大道的出世人物,然而笔力技巧有限,或许只能将他们的不俗处摘得一二,还请大家见谅。 第55章 坦白心迹 “弃子?” 沈孟虞心中一沉,他回想起方祈先前见过齐妃回来,曾与自己叹息过齐妃处境的话,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沈孟虞道:“前辈您可能确认他是被生母主动抛弃,而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譬如有人……” 方无道摇头:“就我当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确实是他生母主动让人把刚出生的婴孩丢到御沟中去的,这一点,我敢确认。” 御沟?沈孟虞悚然,宫中御沟连通宫外水渠,其上虽看着平静无波,其下却有丈余之深。曾有闲得无聊的宫女效仿前朝红叶题诗,据说叶子还没飘出数尺,直接就被一道暗潮卷了进去,这等轻飘飘的草木尚且如此,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会迎来何等命运,简直不言而喻。 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人母者,究竟有何深仇大恨,要将刚出生的孩子置于死地? 她为了什么? “前辈您可知……”他忍不住想追问一句。 “我不知,”方无道明白沈孟虞想说什么,他摇摇头,负手立在屋顶上,只将当年他所做之事一一道来,“我昔年入宫,只为窃宝,途中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八卦,救下还在襁褓中的方祈,也只是顺手罢了。至于你说的先帝驾崩与齐妃发疯一事,我并不关心,也未曾留意,你不必再问我。” 盗圣态度坚决冷淡,沈孟虞见状,知道自己无法从这位前辈身上挖出更多线索,遂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自己挖不出线索,那也只能去把知道线索的人找出来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目标,只是身上的落雪又厚了一层,沈孟虞四肢冻得有些僵硬,他不便躬身作揖,只能勉强伸出双手,拱手抱拳,提出他最开始设计好的那个请求。 “多谢前辈,有关方祈身世一事,在下自会替您保密,只是如今尚有一事,还想请您出手相助。” “我想请您入宫,像当年盗出皇子一样,将齐妃也盗出宫来。” “你想得美!” . 沈孟虞与方无道二人站在屋顶上长谈,方祈一个人被赶下来,自个儿也没闲着。 他先跟着沈安细蕊等人学着玩了一局马吊,又去伙房帮顾婶儿搓上数个枣泥元子。他烧上一锅水,将搓好的元子丢了几个进去,在煮好后偷偷捞出一颗尝尝,自觉软糯适中,甜淡合宜,他心满意足地将两碗自己亲手搓出的夜宵扣在灶上,只等待会儿沈孟虞和盗圣谈完下来了,一人一碗,驱寒暖心。 嗯,他才不会说自己刚才偷吃的那一个元子,是师父那一碗里的。 雪随风势,时大时小,白茫茫的雪花盛开在空中,或团团如片玉,或碎碎如米珠。方祈站在廊下,伸手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他正有些踌躇着要不要上去打断已经谈了半个多时辰的二人一声,不防头顶吱呀一响,檐上松软的落雪被人轻轻踩过,转眼两道人影已落在院中。 盗圣衣衫单薄,身上一片落雪也没沾,他右手隔空一推,直接将快被冻成个雪人的沈孟虞推到廊下,然后对着方祈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你小子给我过来,跟我走,别理那个死狐狸。”方无道脸色不善,语气也好不到哪去。 “啊?”方祈还没摆出一张笑脸迎上去,冷不丁被自家师父怒气冲冲的态度吓了一跳,脚下一顿,有些不知所措。 他偷偷觑了一眼被盗圣骂作“死狐狸”的沈孟虞,却见沈孟虞脸上一派风平浪静,甚至在发现他的视线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竟是示意他跟随盗圣离开,不用在意自己。 沈孟虞究竟和师父说了什么?竟把他气成那样?方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踟躇间,那厢盗圣却是等不及他自己做出选择,右手隔空一勾,像抓鸡仔一样揪住他的领子,拔腿就走。 “师父你!”方祈反应不及被抓了个正着,拼命挣扎也逃不出方无道的五指山,情急之下他来不及和沈孟虞告别,也只能在被揪着翻墙离开时高喊一句,聊作嘱托,“有枣泥元子在伙房!你记得吃!我很快就回来!” 然后他的后脑勺上就又挨了一个栗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了那么多也没见你多一丁点肉。你老实告诉我,这段日子,沈家那小子可有虐待你?他家那么穷,你跟着他有肉吃吗?” 方无道被沈孟虞三番四次拿着方祈威胁,正在气头上,连带着下手都比先前重了不少。 “嘶,好痛,”方祈停下手上挣扎,哭丧着脸地揉揉脑袋,只是他揉着揉着,嘴里却忍不住为沈孟虞辩驳两句,“有的!我有长肉,他也给我吃肉的,是师父你太久没拎过我了,我其实胖了一点的。” 然而他头顶的方无道却只是翻了个白眼,足下如飞鸿踏雪,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胖了一点你就心甘情愿当猪啊,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你说我英明一世,怎么就教了你这个蠢小子出来?” “我才不蠢!”方祈大声抗议道,末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家师父的火气来得有点莫名其妙,“师父你这是带我去哪儿?你们今日都说了些什么,为何你突然这般生气?” “说如何把你卖个好价钱。”方无道没好气地回他。 “……”被蒙在鼓里的奇货方祈表示,算学太难,他没学过,不知道自己市价几何,这题不会。 盗圣正在气头上,方祈察言观色,不敢触这个霉头,他乖乖缩着脖子当鹌鹑,一路再没有吱声。 大雪无法阻挡金陵百姓出门过节的热情,在路过鱼龙灯火依旧热闹的集市时,方祈于人群中一眼看见小贩手中正在揉搓的软白元子,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向那处多看了两眼。 也不知道那两碗枣泥元子,沈孟虞吃的是哪一碗? 他心中正这般想着,冷不防身旁盗圣脚下一拐,竟也径直向那处卖元子的小摊行去。 方无道随手抛出半锭银子,眼风扫过摊上放着刚搓好的元子的一溜箩匾,在小贩捧着银子讶异的视线中开口:“玫瑰、枣泥、豆沙,各来一样,蒸的、煮的、炸的,也都每样都上一碟,再去隔壁帮我打一斤醪糟、一壶烧春来。若是元子好吃,酒好喝,余下的银子就做个彩头赏你,不必找了。” 那小贩在集市上卖了一夜的元子,赚的铜板还没这半锭银子多。他有些恍惚地捧着那银子呆立在原地,还是隔壁摊上卖酒酿的摊主听到有人提起他,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有些眼热,忙不迭地去拽小贩,唤他回神。 “诶诶!客官您稍等!这就来!我家的醪糟那可是金陵闻名的老字号,包您二位满意!” 方祈晕晕乎乎地跟在方无道身后在一张桌边坐下,直到两碗飘着枣香的枣泥元子被摆到面前,他这才有些不解地问道:“师父你要这么多元子做什么?我不饿的,吃不完可就浪费了。” “我饿!”盗圣抢过碗,他一手举酒酿,一手握勺子,左右开弓,形似狼吞虎咽,势如风卷残云。 他甚至还在咀嚼的间隙抽空训斥方祈几句:“我隔着大老远得到传信,担心你有事,这才着急赶来金陵。你倒好,数月不见,胳膊肘学会往外拐了,就想着给沈家那小子准备元子,可有想过你师父我可是饿着肚子跟了你们一夜,你是打算饿死我好继承盗圣衣钵吗?” “没有啊,其实我先前也给师父你准备了的,是师父你自己急着走的……”方祈被师父误解,委屈地自证清白。 方无道握着勺子的右手在半空中微顿了一下,脸色稍霁:“算你还有点良心。” 自觉非常有良心的徒弟看师父心情变好,终于敢大着胆子出来讨价还价:“其实顾婶儿搓的元子可好吃了,还比这街上卖的便宜,师父你要是喜欢吃,我们也可以回去吃呀。还有章伯酿的醪糟曲,不比这铺子里卖的差,师父你……” 可惜他的价码还未完全列出,不防那边盗圣吃完一碗枣泥元子,幽幽开口,一言点破他心中最真实的意图。 “你就这么想回那沈家小子身边?” 有沈孟虞这颗“珠玉”在前,方祈的这点心眼在方无道眼里简直比纸还薄,一戳就破。 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师父一眼戳穿,方祈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脸颊隐隐有些发烫。 桌上摆放的汤碗中热气腾起,细密水珠落进寒夜,化作白雾蒙蒙。他低头看着碗中浮浮沉沉的雪白元子,在方无道探究的视线下目光躲闪半天,最终还是选择鼓起勇气,承认心意。 “嗯,我答应过他要尽快回去,他会等我的。” “我喜欢他呀。” 第56章 墙头马上 盗家立世从道之法,为求逍遥无拘,向来不娶妻,不生子,不求亲缘,不结仇雠。 他们孤身而来,孑然而去,既是这天下最慷慨仗义之辈,亦是这人间最无情淡漠之徒。 方无道敢在他们盗家的列祖列宗面前保证,自己绝没有教过方祈这等爱恨之事,方祈之所以会说这话,完全是他无师自通,与他这个师父没有半点干系! 方无道将手中的汤碗重重往桌上一砸,苦口婆心地劝自家小徒弟回心转意,认清沈孟虞的真实面目:“他有什么好的?你跟着他,吃得寒酸,穿得单薄,被拘在这小小一座城里,既不自在随性,还会惹上一身麻烦,有性命之忧。你跟师父走,师父带你去吃天下最稀罕的珍馐美味,去看天下最壮丽的高山流水,去寻天下最绝色的倾世佳人,哪个不比留在他身边有趣?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可莫要被他骗了。” 方无道这话说得严重,然而方祈却只是放下勺子,一双比头顶灯火还要亮的眼睛隔着烟雾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清光流转,粲粲生辉。 “不是的师父,他是好人。”少年的颊边还沾着两片情窦初开时羞涩的飞红,然而清亮的声线中已渐渐染上一分低醇的弦响。 他在一片嘈杂声中轻轻开口,音量不大,语气却意外坚决:“师父你是头一回见他,不了解他,兴许会有些误会。但是我陪他回过吴兴,与他躲过刺客,他救过我,我救过他。我见过他落魄受伤的样子,明白他背负的责任期望,我不怕麻烦,我能帮他,我想看他开心。” 他想看他开心,他也能令他开心。沈姝的话言犹在耳,方祈曾经不明所以,然而直到他今日将右手按上沈孟虞胸口,真真切切地捉住那昙花一现的悸动时,他忽然懂了。 昙华开落,虽只一瞬,然而所谓心动,不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吗? 方祈剖白完心迹,见方无道还是一脸肃然地盯着自己打量,眼中情绪难明,他想了想,遂低头从胸口贴身的小兜中掏出一枚玉钩,举到自家师父眼前,继续为沈孟虞辩解。 方祈道:“师父你看,他都把身上最贵重的玉钩送给我了,我们有一个约定,我不能背约而去啊。” 少年人的心意,不掺杂任何权衡利弊的考量,真诚炽烈,一往无前。纵然方无道早已心无旁骛,远离爱恨情仇多年,然而当方祈一字一句地将自己的心迹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看着少年晶晶发亮的眸子,不禁为少年无所畏惧的勇气触动。 这也是他怀念的、久违了的勇气。 方无道接过玉钩,他将那枚晶莹剔透的蟠螭白玉钩捏在手心看了半天,又看看方祈眼巴巴望着他祈求的模样,眼中寒冰渐退。 他将那枚玉钩丢回去,二指一弹,无形劲气出鞘,直接将一颗小贩刚端过来的炸元子塞进方祈嘴里,堵得他哑口无言。 “傻小子,哪个跟你说我是头一次见他的?” . 翌日。 “嗯,师父你带我来长干里做什么?” 方祈跟在方无道身后,踏着脚下未化的积雪,吱呀吱呀地走在长干里寂寥无人的巷子中。 他昨夜好说歹说,总算得方无道开恩,放他回沈家吃元子。然而今日他才刚起,还未及去伙房看一眼顾婶儿准备的朝食都有哪些,那厢方无道忽然上门,却只是狠狠盯了还立在檐下的沈孟虞一眼,揪了他的领子把人再度带出门来。 “你识得这里?”方无道负手走在前头,闻言挑了挑眉。 金陵天子下脚下,城中虽然繁华,但也禁令颇多。他不喜拘束,与天下人背道而驰,对这城中交通巷陌不甚熟悉,如今全凭十年前留下的数点印象,方才找到这一条已然荒僻的长干旧巷。 白雪覆过墙头的黑瓦,只在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中隐隐露出零星几点青灰,与墙头探出的枯老枝桠惺惺相惜。天高而远,风清而淡,湛蓝的天空被时不时探出一角的屋檐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无名巷陌串起这些碎片,或弯曲或笔直地排向远方,长不知其远,厚不知其深。 方祈抬头,见一处高墙背后的一树腊梅开得正盛,梅枝盘虬古雅,倒比沈府外巷子中的那一株好看不少。他心中痒痒,竖起耳朵听闻四下无人,遂一个猛子蹿上墙头,抬手折下两枝开得最美的花枝。 他心满意足地摸摸腊梅柔嫩的花瓣,又见前方不少院子里似乎还有数棵古梅凌雪怒放,他见无人发现自己,也懒得上蹿下跳,索性踢踢脚下积雪,直接在墙头上跟着方无道往前走,打算看到好的再趁手多折几枝。 他一边走一边道:“沈孟虞先前带我来过这里,这里有一个灶王庙,里头的老头儿好丑的,还有一座白衣阁,只是如今也剩不下什么了。” “你都跟着他来过这里了……”方无道落进雪中的右脚顿了一下,他抬头看见墙头的方祈仍旧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他忍不住也飘上来,在少年的头顶轻轻揉了一把,“看来真是当年把脑袋烧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啊?”方无道的话说得越来越玄乎,方祈听得一头雾水,迷茫地回看向自家师父。 方无道没有答他。 直到他们师徒二人沿着高墙行到接近巷尾,眼见着那一处被深雪覆盖的断壁残垣遥遥在望,方无道走在方祈后面,忽地将他身后兜帽一扯,拎着他横跨几步,闪身躲进一处被梅树枝繁茂影遮掩的阴影里。 方无道说:“既然你都不记得了,那也只能由为师再来告诉你一次了。” 记得什么? 记得夕阳西下,记得白衣白马,记得墙头马上,一瞥掠惊鸿,记得长干巷里,一钩应如谶。 . “师父你先前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这些人又是在做什么?” 七岁的男孩双脚悬空坐在墙头,他伸长脖子探头向下张望,目送墙下一队队车马黯然离去,他一手牵牵身边站着的男子袖口,好奇地问道。 明明是大热的天,男孩身上却裹着一袭厚厚的斗篷,一张下巴尖尖的小脸埋在密不透风的毛领之中,唯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透过绒毛的空隙露出来,灵动非常。 被他唤作师父的男子双手抱胸立在墙头,他冷眼看着脚下越来越清净的街巷,只是随手隔着兜帽拍拍男孩头顶,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我去劫富济贫了。这一户人家都是好人,然而一朝失势,被迫离开金陵。我看不下去,偷了些坏人财物给他们,也算是帮衬一二。” 男孩人虽小,但随男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懂得不少道理。他有些不解地眨眨眼睛,只疑惑道:“劫富济贫,这也是盗贼应该做的吗?” 男子轻哼一声:“寻常小盗哪有为师这等抱负,这是侠盗所为!我前几日教你祖师爷爷的故事说过的,你可都记熟了?” “记熟了,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将军南面称孤,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 男孩点点头,正打算一字不差地将前几日听过的故事背诵出来,然而他甫一抬头,视线穿过重重树影,却蓦地定在了那一名刚从寺中出来的白衣少年身上,口中骤然失声。 他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人,就好像是那故事里走出来的神仙中人一般。只是那少年脸上挂着的戚色却让他有些难过,即便男孩年纪尚小,尚不知这丝愁绪从何而来,但他却不忍心看着那少年深陷其中,郁郁成疾。 要怎样才能让那个好看的小哥哥开心呢? 男孩盯着那少年的身影看了许久,直到少年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口,他托腮沉思了一会儿,灵光一闪,匆匆从怀里翻出自己的小荷囊,大义凛然地摸出一枚朴素无华的方形玉钩,交到男子手里。 男孩郑重其事地道:“那我也要做侠盗!这是师父你给我的玉钩,我想把它送给那个好看的小哥哥!是不是送给他了,他就会开心起来呀?” “兴许吧。不过这玉钩是我昨日才送你的,你确定要送他吗?”男子有些诧异。这枚带钩虽是他昨日随手从玉器铺子里买来逗男孩玩的凡品,不值几个钱,然而他没想到自家徒弟如此慷慨,不由得多确认上一句。 “确定!”男孩拼命点头,未几,他手上忽然一动,只从男子腰间扯下另一枚银虎带钩,狡黠一笑,“师父你这枚归我就好了!” “你这个小猴子,真是猴精猴精的。”男子笑着弹了男孩的脑门一记,接过带钩,算是同意他借花献佛。 四季在时光中轮转倒退,由冬入秋,由夏生春,昔年因一场高烧散佚天涯的记忆自四面八方呼啸涌来,无数深埋的画面于脑海深处反复再现,远至寺院门前悯然相送的白度禅师,近至乌瓦墙头青翠欲滴的蔓草藤萝,真实得仿佛就在眼前。 寺中暮鼓忽响,苍苔委顿于尘,在这一副正在褪色的古旧画卷之间,唯有骑在马上的白衣少年默然回望,满城花醉三千,独留一人绝色。 “沈孟虞如今别在腰间的那个玉带钩,不正是你当年让我送给他的吗?”方祈只听方无道这样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注:《墙头马上》是元代白朴的一出杂剧,也是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中的一句。 —————————— 之前曾经说过,这篇文的结构其实是一个圆,这个圆十分简单,头尾互相勾连,这一章,也只是勾连中的一步而已。 这是这篇文中我第二喜欢的场景,终于把它写出来了,我很开心。 前几天一直卡文的原因是因为我走进了一个误区,我没有走进人物,而是让人物往我身上靠拢,拼命夹带私货,反而不伦不类。还好今天我从这个误区里走出来了,希望后续能够顺畅地写下去。 终于可以大大方方说出自己一直憋着不敢透露的前缘了,有关白衣少年、玉钩乃至小猴子的身体前文都有隐藏彩蛋,不知道你们有发现吗? 最后,感谢小天使们对我的宽容和支持,本章留言发红包,爱你们,么么哒~ 第57章 蓝田日暖 方祈回到沈家时,已近正午。 沈孟虞正在书房整理与旁人往来的书信,他见方祈独自抱着腊梅回来,只是接过花枝,也没问方无道究竟找方祈去做什么,告诉方祈伙房里还有顾婶儿专为他留的赤豆黏米饭,他若没吃饱,还能拿那个填填肚子。 方祈看着沈孟虞转身去寻瓶子供奉梅花,清瘦修长的身影与昔年白衣少年的背影渐渐重合,他呆呆地盯着这道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眼睛有些酸涩,直到沈孟虞插好梅花,捧着其中一瓶转身向书案边走来时,他这才强自忍住那一句已经快滚到舌尖上的表白,低头挪开视线。 一低头,撞进眼中的就是沈孟虞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枚缺角玉钩。 “怎么了?” 腊梅花开正盛,室中暗香浮动,清甜中带着一丝微苦,沈孟虞低沉柔软的声音隔着簌簌嗡动的花枝传来,氤氲铺展在方祈身畔,却令他愈发小心翼翼起来,生怕一口气呵重了,一个不经意就会吹散这一室清芬。 这一切太像梦了,过分真实的梦境让他仿佛行走在云雾之间,然而在这份飘然之外,他也在时时刻刻担心着自己是否会一步踏错,转眼从云间跌下,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他倒是不怕自己粉身碎骨,但他害怕拉着沈孟虞一起粉身碎骨。 毕竟,沈孟虞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完成。 满腹心思蕴积在舌底,不敢透露分毫,方祈生怕被沈孟虞看出异样,嘴唇开阖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出来:“这个带钩,你不修吗?” 沈孟虞将瓶花摆到书案后的架子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残缺的带钩,对方祈忽然旧事重提的行为有些不明就里:“不是和你说过吗?这枚玉钩乃是故人所赠,修了它便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不求完璧,无需多此一举。” “可是……”可是我想送你的是一个圆满啊。方祈心中无声呐喊,只是嘴上却无法言明。 他烦躁地跺跺脚,在书案边转了两圈,突然想起什么,伸手从自己怀里摸出先前沈孟虞送他的那枚蟠螭带钩,另一只手一拉一扯,抢在沈孟虞还没反应过来前从他腰上拽下那枚残缺的带钩,彼此交换,将蟠螭带钩重新还给沈孟虞。 他在沈孟虞愈发迷惑不解的视线中开口,有些含糊不清地解释道:“可是过几日冬至,皇帝不是要率百官郊祀祭天吗?你总不能带着这一枚残缺的玉钩去吧。我师父认识一名擅长补玉的匠人,我去找他,一定能将这枚带钩修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你先用原来的这一枚,等我几日,一定能修好的。” “你……”沈孟虞猝不及防被方祈夺走带钩,有些无奈。 他虽有心拒绝,然而看着少年如此坚决的模样,心中一软,终究还是随他去了。 他将那枚蟠螭玉钩收进袖里,只温言叮嘱道:“你……若是修不好,你也别为难人家,直接拿回来就是了。” “知道了,我明白的。”方祈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方祈进屋后没解斗篷,此时出门,也还是披着一袭斗篷,看上去跟个粽子似的,并不像是要去伙房找吃的模样。 沈孟虞的视线扫过案头堆着的一沓书信,在背后叫住他。 “你且等等,”他随手从那几张镇纸压着的信笺下取了两道斜封好的书信,交到方祈手中,“你若是去城里的话,我还想麻烦你将这两封信带给季云崔。他不当值的日子大都在春华班里写戏本子,你应也知道地方。” 自那日方祈入宫遇险,被季云崔送回沈家,他在屋外没听到沈孟虞与季云崔说了什么,只是季云崔出来后脸色不善,这两个月来竟再未叩响过沈家大门,大多时候都只是托人传信,二人之间倒像是一副彻底断绝交游的模样。 沈孟虞未和方祈解释这里头的原因,方祈也不好意思过分询问。他起初还应季云崔的邀约与他听过几回戏,只是后来随着沈孟虞落水,他的全副心思都扑到照顾病人之上,算到今,也约有月余未曾见过季云崔了。 他恰好想要向季云崔打探些沈孟虞的旧事,此刻得沈孟虞吩咐,自然十分应承下来。 “嗯,你放心就是。” . 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琼琚,沈孟虞那日赠钩时曾故意拿这句诗来打趣,方祈彼时听不明白,直到近日拿诗经闲来翻看,这才从那古人的吟咏中明白此间蕴藏的心意。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方祈走在闹市的长街上,与无数男男女女擦肩而过,他在心底默默重复这句情诗,粗粝的玉钩被他攥在手心,仿佛棱角尽去,只余温润。 盗圣早在晨间说完昔年旧事后飘然出京,前去清凉寺找玄镜禅师叙旧,并未提起过什么补玉的匠人。然而方祈不忍心见美玉有损,他对这一分圆满有些执着,故才会出言骗沈孟虞,打算自己想方设法补好了,再将其拿到沈孟虞面前。 方祈拿着玉钩一连问过数家玉器铺子,却总是败兴而归。这枚玉钩用料虽然平平无奇,但修补起来总要嵌些金丝银线在其间连缀,钩身的暗纹也要磨平后重新錾刻,若想补得与先前一模一样、不露破绽,却是难为。 方祈从东市的玲珑坊出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自己怕是来不及再去西市多问上几家掌柜,不再耽搁什么,眼瞅着身后无人尾随,只一个闪身溜进春华班所在的清平坊中。 “他托你将这两封信转交给我?” 果不出沈孟虞所料,季云崔正在春华班中教那伶人排一出新编的《失子记》,见他前来,季云崔挥挥手让那些伶人自行排演,领着他转入一处置放行头的隔间,这才从那两封信中拆开一封提写着自己大名信笺的开始阅读。 信不长,不过薄薄两页,然而季云崔读着读着,脸色越来越黑,等到他再抬头看向方祈时,一对粗眉已然拧做一堆,眼中神色更是复杂难辨,漆黑的瞳仁深处甚至还掺杂着一丝不可置信。 这还是方祈头一回见季云崔对他摆出这幅表情,他有些茫然,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不解发问:“怎么了季大哥?这信中的内容与我有关吗??” “没有,”季云崔将那两张信笺随手一揉,丢进一旁火苗蹿得正高的炭盆中,“只是说盗圣前辈昨日抵京,要我这边随时准备接应罢了,不关你的事。” “唔,是这样啊。”季大哥的态度为何与沈孟虞一样神神秘秘的?方祈心底的疑惑并未因季云崔的解释散去,只是他相信季云崔与沈孟虞不会骗他,遂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的视线在季云崔身后桌上摆放的一溜流珠翠玉的行头间扫过,突然想起季云崔交游广阔、精通各种门路,眼前不由一亮。 他满怀希冀地问道:“对了季大哥,你可知这城中有什么匠人擅长补玉的?能把摔碎的玉器补成原来模样的?” “补玉?”季云崔愣了一下,“你要补什么玉?” “补这个。”方祈将那枚玉钩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示意季云崔看玉钩残缺的右角。 季云崔见过这枚玉钩,亦知这枚玉钩对沈孟虞的意义,这是沈孟虞最珍视、最宝贝的东西,对于沈孟虞竟会把这枚玉钩交给方祈来补一事,他十分诧异。 “这不是沈孟虞的东西吗?为何在你手里?”季云崔不敢碰沈孟虞的宝贝,故他只是凑近低头看了几眼,在看清楚那枚带钩破碎的边缘时心中有数,抬头疑惑地看向方祈。 “这也是我的东西。”方祈没有说明这枚玉钩的来历,随着季云崔的视线低头凝视那枚带钩,只是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在谈到这玉钩时的语气竟不由自主地受沈孟虞影响,竟生生也露出一丝温柔。 沈孟虞竟把自己最宝贝的玉钩送给方祈了?方祈这副模样,又是在唱哪出?季云崔怔怔地看着方祈,心中大愕。 他久在戏中游走,对每个人物喜时、怒时、哀时、乐时种种表情语气拿捏精准,方祈少年怀春,即使自己极力遮掩这点心思,但在季云崔这等眼光犀利的戏痴面前,一切情绪无法遁形,他身为局外之人,竟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地误会了沈孟虞和方祈之间的关系。 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沈孟虞他……他怎么就把这棵草自己摘了啊! 因一念之差未及表白、从而错失表白良机的季小将军表示他恨,很恨,非常恨。 “我确实认识一位匠师手艺巧夺天工,经由他手修补好的玉器绝看不出半点痕迹,完好如新,”季云崔沉吟了一会儿,忽道,“但在告诉你他的下落之前,你需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可是喜欢沈孟虞?”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的亲友都是助攻! 注: “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出自《诗经·木瓜》,原句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此处因为是以玉换玉,所以故意改的。 第58章 旧事重提 “!” 方祈才不过与季云崔说了两句话,谁知却被他一眼道破心思,险些握不住掌心的玉钩。 他好不容易捉住玉钩,紧紧握在手心,眼睛迅速眨巴几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捏了一会儿,最后深吸一口气,迎着季云崔探究的视线供认事实:“季大哥你……你如何知道的?” “诶不是,你……你真喜欢上他了?”季云崔震惊。 他本是想半真半假地诳方祈两句,祈祷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多想,然而方祈直言不讳的态度却如一盆冷水泼下,腊月里滴水成冰,他的一颗心也被冻得拔凉拔凉的,忍不住后退一步,撞倒脚边的矮凳。 他有些不是滋味地扶起矮凳,想了想又不甘心地多问上一句:“那你可喜欢我?” “喜欢呀,”方祈点头,然而那厢季云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听他继续道,“但是是不一样的喜欢。季大哥你是我的朋友,但他是我喜欢的人啊。” 交者同行客,吃茶听戏,赏花折柳,逍遥自在,自然欢喜。 慕者意中人,执刃夜守,披荆斩棘,辛苦奔波,只愿他欢喜。 他可以喜欢山川湖海繁花白雪红袖谪仙,为之驻足流连,但能让他真正想要留下来,留个一生一世,偕行并肩的人,也只有那一个而已。 对于喜欢的人,他总是不禁想要了解更多。 “其实我今日来寻季大哥,除了送信,也是想请你与我说些有关他的事。” 坦白心意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方祈昨夜对着方无道这样的长辈尚有些羞赧,如今对着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季云崔倒是能直接抛开面子,坦坦荡荡地承认一切。 他将玉钩收进怀里,红着脸从桌边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他将其中一张椅子拖到尚在怔愣中的季云崔身后,按着他坐下,自己坐到他对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他总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一个人担着,不轻易透露。但我希望自己能更有用些,可以帮他,季大哥你与他往来最多,你愿意帮我吗?” 方祈的目光太过澄透,诚诚心意一览无余,仿如磐石坚定。 季云崔看着这双蕴满希冀的眼睛,心中百味陈杂。 他能说不愿意吗? 他说不出来啊。 方祈只听季云崔忽然长叹一声,无奈开口,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你想知道什么?” 季云崔与沈孟虞相识于总角,他与幼妹季云鸾受其恩惠,心中感念,遂在沈孟虞十八岁重回帝京时故意接触,明里暗里守望相助,也算得上是这世上最深知沈孟虞其人的挚友。 即使被挚友横刀夺爱,心中郁闷,季云崔尴尬地揉揉鼻子,发现自己仍旧没有办法扯出几句谎来给沈孟虞泼脏水。他拗不过自己的内心,只得认真回答方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方祈。 昔年沈孟虞凭科举文章扬名帝京,又在琼林宴上得皇帝亲授太子少傅,一时风头无二。 季云崔那年也恰好参加武举,他苦心习武数载,为的就是这一番出人头地,与幼妹在家中不必再看嫡母嫡子脸色,他也做到了。 在细分文武举办的琼林、鹰扬宴后,时值清明,皇帝特命礼部再开一招贤宴,延请今春入彀英才,交通文武,列座同侪。 季云崔先前不知沈孟虞入京,待到他名声大噪之时又被家中琐事绊脚,一直未得机会相见。 此番赴宴,他本以为自己能见到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然而当他寻到一处角落里、发现那一群开怀嬉笑的进士们时,他看到的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容貌殊丽的青衣少年被堵在角落里,冠斜领歪,脸上还有被刻意涂抹的朱砂墨迹。其中一个红袍士子不仅言语轻薄,手上的朱笔更是下流地沿着少年胸口的衣襟往下滑,笔锋停停点点,狎昵之意不言而喻。 这是……怎么回事?季云崔错愕地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曾看错,然而当他刚想开口唤人前来援手时,眼角余光却只瞥见不远处侍立的宫中内侍漫不经心地抬抬眼皮,看了这边一眼又继续耷拉下去,对这角落中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只做不闻。 有聚在外围的世家子认得季云崔,他见武状元无意撞破他们行事,一点都不觉尴尬,反而还招招手让季云崔过去,与他们一道像逗猫儿似地戏弄青衣少年。 毛笔还在青衣少年身上乱戳,只是他的手脚被人捉住按在壁上,躲避不得。在听到那世家子唤出季云崔大名时少年身上一颤,一直咬牙低头不语的脑袋稍稍抬起半分,在看清楚季云崔的容貌时泛红的眼底有一道飞星似的光芒滑过,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偏头转向一边。 季云崔从这一眼中明白了沈孟虞现下的处境,他心思电转,假意对这群人的狎昵毫无兴趣,也不看沈孟虞,而是挤出张笑脸凑到那世家少年身边,提前通风报信:“许三郎,我方才过来时听人说了一句,只道今日这招贤宴也是陛下为永乐长公主准备的驸马宴。陛下那边正在曲水传杯,三郎高才,怎么不去试试,若是得公主青眼日后高升,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季云崔虽有意压低声音,只讨好那许家少子,然而在场的无不是人精,俱都竖起耳朵,将这等尚主的机会听了个七八成。 那许家三郎年纪尚小,平日里被身边的长辈亲友宠着捧着,只当自己此次参加科举定能一举成名,名动天下,谁料却被沈孟虞这个罪臣之后抢了风头,心中气恼,故才会约着与其他同榜进士一道,故意寻机欺辱沈孟虞。 只是欺辱沈孟虞固然解气,然而若是能做长公主的入幕之宾,那才是飞上枝头,功名利禄尽有之。许家三郎眼见身旁众人蠢蠢欲动,他急着去皇帝公主面前露脸,便是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未及说,随意理理衣袍,只飞也似地向殿前奔去。 令人眼热的恩宠在前,其他几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猿意马,也不再戏弄沈孟虞,只将那朱砂毛笔随手一丢,和季云崔简单打个哈哈,俱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不提。 边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宫中内侍听到角落里传来异动,疑惑地递了个眼神过来,然而他还未及张口,那厢季云崔却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凶狠一瞪,吓得他身上一哆嗦,疑问堵在唇间,身体瑟瑟发抖,再不敢多言什么。 使了个花招骗走那些个年轻的进士生员,季云崔赔着笑脸恭送他们离去,他目送着那群衣饰光鲜手段龌龊的少年走远,还未及转身,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道谢。 “多谢。” 那是季云崔与沈孟虞时隔五载的重逢,他亲眼看见从来只在云中行走的少年被人恶毒地推入泥泞,他从泥泞中爬起来,背着一身重振家族的重担,顶着无数因嫉生仇的视线,他在这不易居的帝京中艰难自保,逆风前行。 . “你的身体底子不好,经脉骨骼又早已定型,已过了习武的年纪。你若是想跟我从头学起,怕是付出十分辛苦还不如旁人万一,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哪怕我只能学到旁人万一,但日后兴许这万一能救我一命,只要能多一个防身保命的法子,我都得去尝试。” “错了,不对,你这儿再……你这儿怎么肿得这么高?出什么事了?” “不是,是我昨天练的时候太投入,一不小心把自己抓狠了,不碍事。” “你这可不止是把自己抓狠了,你是恨不得把自己都大卸八块了吧。得得得,明日我给你带罐药油来,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多谢。” . “诶你怎么手脚就这么僵呢?一入水跟块木头似的,要不是我看着不对救了你,恐怕如今尸体都要浮起来了。你到底是多想不开要学凫水啊?” “不是想不开,而是为了保命。你不该那么着急救我的,我觉得还能坚持一会儿。” “坚持什么?坚持像块铁石一样沉到水底吗?让你学换气你又不学,一口气再长能长到哪去?你这是在故意折腾我吧?” “不是。一口气已是我潜入水中的极限,若是三番四次入水,我真得受不住。” “既然这是你们族中落下的毛病,那你平日里注意远离水边就是了,何必要勉强自己受这个苦?” “因为这是我们沈家的软肋啊……我只有一条命,能少让旁人握住一个把柄是一个,我不能重蹈覆辙,我必须这样做。” . 明明是细皮嫩肉风吹就倒的弱质文人,却偏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即使落得一身青肿血痕,也只是缩回房中独自上药,从不轻易将伤口示人。 明明是见水就晕畏水成疾的天生心病,却偏偏逼着自己学习闭气凫水,即使有数次差点淹死,也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扎进水中,深埋一切恐惧。 明明是孤身一人重回这天翻地覆的金陵城中,受尽欺辱冷眼,却偏偏挣扎着以蚍蜉之力布下罗网,试图撼动这天下最坚固的大树。 并非不自量力,而是为了身上的责任,他必须这么做。 这就是沈孟虞。 “这是我所了解的沈孟虞,你还想知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塞个回忆杀的陶瓷刀。 有关新科进士被狎昵的情节是参考之前明代的一个传奇故事,有原型。 如果对少妇先前经历想了解更多的,可以回头去看蕉石夜话和琼林少傅两章,本章回忆就是承接琼林宴的~ 第59章 炙手可热 他还想知道什么? 听到季云崔发问,方祈猛地回过神来。他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手背落下时带走几枚珍珠,他努力控制住不让更多珍珠从眼中滑出来,只是垂着头,哑着嗓子低声道:“没……没有了,谢谢季大哥。” 他其实是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 “没什么好谢的,谁让你也是我喜欢的小弟呢,”季云崔适时拍拍方祈肩膀,体贴地递上帕子,佯装轻松地调侃道,“只要你别告诉那家伙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就好,他若是知道我把他的老底都揭给你了,怕不是明日就要先上门找我算账了。” 方祈没有听出季云崔话里有话,但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安慰的意思。他感激地接过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拭去眼中的泪水,吸吸鼻子,只认真点点头,起身向季云崔告辞。 “季大哥你放心,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不会乱说的。” “我知道要怎么帮他了。” . 季云崔认得的那名补玉师傅浸淫玉石一辈子,技术精湛,补出的玉器天衣无缝,新旧粗巧,和原来一模一样。然而这位师傅美中不足的一点,便是做起活来慢得仿佛老牛推磨,一枚小小的带钩都要补上十天半月,方祈虽然有心早日完璧归赵,然而他不敢催促大师动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按照规矩留下酬劳,约定等十五日后再来取钩。 沈孟虞得知此事,倒也没说什么。冬至圜丘祭天,他将那枚蟠螭带钩重新系回腰间,虽则又被眼尖的谢勤之看到,故意磕碜,然而他的嘲讽只说了一句便鸣金收兵,夹着尾巴溜回队中,其前后变脸速度之快,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 谢勤之怎么这么快就歇火了? 沈孟虞的反驳还未出口,身后陈国舅家的长公子突然大笑着出现,满面春风地和他问礼,言谈之间示威似的眼光偶有扫过谢勤之所在的位置,沈孟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总算是明白了这一切变化的原因。 看来萧赞这一次是真打算对谢氏动手了。 帝王有意偏袒,人人心思浮动,便是久居深宫不与外界沟通的内侍下人,互相得到风声,在迎候沈孟虞这个备受太子青睐的少傅入宫时都有意将姿态放得更低些,点头哈腰,谄言媚笑,简直恨不得把一颗恭敬之心托在手中,只盼着沈孟虞能为他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更得提拔。 “徐内侍近日受皇后娘娘提拔,在中宫应卯,分不开身,殿下怕怠慢少傅,特命奴前来宫门外迎候您大驾,引您去文清阁中上课。这昨夜刚落了雪,怕是有那怠懒的宫人还未及清扫干净,少傅您跟在奴身后,奴为您开道。” 冬日夜长,卯时五刻天还未全亮,沈孟虞一手扶着方祈,微笑着对那提灯在前的内侍道:“多谢玉内侍。敢问今日授课,如何不在柔仪殿,而是在文清阁?” 玉尺闻言笑道:“少傅您真是数月未入宫了。殿下如今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今非昔比,东宫年久失修,哪里是好住人的地方。月初陛下下令重新整修东宫,命殿下暂且先搬到玉衡堂边的开阳殿中,这文清阁也是专门新腾出来让殿下静心读书的,陛下还命殿下临朝听政,宠爱非常!” 玉尺话中藏不住炫耀,沈孟虞听得分明,只是他对萧赞突然良心发现一事毫无兴趣,故也只是点头客气一句,没再多问什么。 “是在下孤陋寡闻,麻烦玉内侍解惑了。”沈孟虞道。 “少傅客气,奴应该的。”玉尺的一番殷勤换来沈孟虞不痛不痒的回应,他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再继续说下去,遂也没有继续多嘴下去。 方祈与玉尺不算熟悉,故一路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跟着他们二人,偶尔低声指点沈孟虞脚下,让他注意勿踩雪坑,必要的时候抓着自己,以防跌跤。 东边朝阳渐升,薄薄熹光如雾,笼罩在雪后初晴的宫城之上,沈孟虞三人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在辰时一刻抵达文清阁。 前朝朝会未完,萧悦尚未回转,文清阁中只有几名宫人正在洒扫厅堂,整理书橱。他们见玉尺领着沈孟虞前来,不敢多在阁中停留,在地龙熏得温暖的阁中角落又多点上几个炭盆,而后依次行礼,鱼贯而出。 玉尺掐掉风灯,放在一边,又四处检查了一遍新烧的炭盆。他在其中一处炭盆边停下脚步,抬袖揩了一把额上涔涔渗出的热汗,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少傅您大病初愈,殿下怕您受凉,之前特意吩咐过奴们点上这些炭盆,您觉得可够暖和?” 沈孟虞跟着玉尺踏进阁中,他随意瞟了几眼四下陈设,在看到阁中明显比东宫精致富丽数倍的陈设时,心中也有些感慨。 曾经谢贵妃跋扈后宫,代掌凤印,胆大包天的贵妃看萧赞不在乎嫡子,便是连东宫的吃穿用度都敢随意克扣,炭火也是其一。 萧悦性格柔弱不敢抗争,冬日用炭不敢大手大脚,大多数时候暖阁中都只是不冷罢了。沈孟虞昔日入宫授课,曾跟着萧悦一起受苦,前年生过一场伤寒,怕是萧悦心中一直惦记此事,故才会在得势后特意吩咐下人多备炭火,既是关心,又是弥补。 不过这样的弥补倒是太用力了些,沈孟虞无奈。他解下斗篷,也有些热,然而回头却看到方祈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额头一丝薄汗也无,让玉尺搬两个炭盆出去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最终没有出口。 罢了,总有人怕冷,迟些去将窗子推开半扇就是了。 “有劳殿下费心,这些炭火足够了。”沈孟虞道。 玉尺见沈孟虞对这般布置没有异议,也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那少傅您请先坐。今日殿下特意吩咐过膳房要为您准备早膳的花样,这么晚还没送来,兴许是出什么事了。奴去外头看几眼,您要是有什么吩咐,直接让方小郎出来唤人就是了。” 说罢,他就像是受不得这阁中闷热一般,逃也似得奔出寻人,临走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文清阁大门轰然而闭,将融融暖意留在阁中,沈孟虞正打算交代方祈开窗透气,不防眼风扫过阁中陈设的一座博古架,视线却被上面摆放的三足金蟾吸引了过去。 这不是先前方祈曾偷偷拿走过的那只小金蟾吗? 为何原本束之高阁的东西,不过是换了一座书房,却忽然被放在了如此惹眼的地方? 沈孟虞心中蓦地一沉,他上前几步,转眼再仔细打量一圈,猛地发现这阁中陈设与萧悦平素的喜好大相径庭,无论是笔墨纸砚排列的顺序,还是熏炉供具摆放的位置,虽则物什都是柔仪殿中熟悉的物什,但是暖阁中错综复杂的陈设却让这一切变得陌生起来。 不过月余未见,萧悦的喜好竟变化如此之大? 沈孟虞走过去摸摸那只金蟾头顶,却在看似光洁如新的双耳处摸到一手未曾擦拭干净的旧灰,他挥手掸去指尖灰尘,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沈孟虞忽然转头问道:“方祈,你先前入宫寻杜姑姑时,可曾来过这文清阁?” “那时文清阁尚在修缮,我还未及来过,”方祈把二人的冬衣在架上挂好,他走近前来,伸手摸摸那只金蟾,也瞧出这玩具摆放的古怪,“这不是太子殿下不喜欢的那只金蟾吗?怎么放在这里?发生了何事?” 沈孟虞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不对,他沉吟片刻,侧耳细听门外动静,低声吩咐道:“你悄悄去外头找一下玉尺,让他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好。” 方祈点点头,他动作迅速,话音刚落,人已将窗子推开半扇,整个人蜷身缩腿,擦着窗栏的缝隙飞出去,守在外面的下人只觉眼前一只蝙蝠从梁下掠过,揉眼再看时,眼前只剩院中白雪茫茫。 沈孟虞留在文清阁中,他又从阁中纵横排列的书橱斗柜间取下几卷太子偏爱的志怪古本,这些古本上套着的缎面金纸与平日无二,然而当他揭开书套,抚上书页的右手却于空中骤然一滞。 平整的书页仿佛一本干干净净的天书,内里一点墨蝇朱蚊的痕迹也无,而这背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遮掩一个诱人入彀的真相。 温暖如春的内室忽而变作火焰滔天的熔岩地狱,无形的火舌吞吐,肆意舔上衣角,沈孟虞胸口一窒,丢下书卷转身就往外走。 然而就在他抬步的一瞬,墙角烧着的银炭中突然蹿起一簇幽暗的紫色火苗,爆裂的噼啪声中,另有“哐当”一声轻响,宛如惊雷。 第60章 水火无情 门被锁了。 沈孟虞在这一刻只觉的一身寒毛倒竖,他来不及多想什么,迈出的右脚旋即转向,径直扑向离他最近的那扇窗子。 然而他打不开。 一扇打不开,两扇打不开,所有的出路都被封堵了个干净,就连方祈刚才脱出的那半扇小窗都被人从外头关紧,唯有一线天光从窗缝间苟延残喘地探进来,却只堪堪走了两步,很快又被接踵而至的火光淹没。 灼人的火光映在窗纸上,手足舞蹈的样子就像一个疯狂的魑魅,吃干抹净窗外引燃的木料,犹不餍足,反而跃跃欲试地盯上这一座古旧的书阁,试图将这座牢笼和笼中人一道分食殆尽。 “文清阁走水——” 窗外似有宫人惊恐地大喊了一声,但话还未说完,却戛然而止。沈孟虞侧耳细听门外动静,然而随即而来的一片死寂却让他的心又是一沉,彻底放弃想要靠大呼获救的想法。 阁外的火焰虽暂时还被墙壁阻隔,未将触手张牙舞爪地伸屋内,然而阁中摆放的银炭已噼里啪啦地炸出数点火星,心思活络地想要吞噬一边的书橱。 沈孟虞眼疾手快地抓起桌上摆放的茶水,满满一壶热水浇下,再用厚实的冬衣往那炭盆上一扣,算是勉强缓解眼下困境。 呛鼻的烟雾蒸腾四起,在这一片令人头昏脑涨窒息浓雾中,沈孟虞的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隐约明白了更多事情。 先前他于石首山下遇刺,侥幸逃脱,萧赞虽碍于他的苦肉计不好继续再对他下手,然实则从未真正放过他。 谢贵妃在宫中固然跋扈,然而这么些年来也只敢在吃穿用度上作威作福,却从不敢真正对东宫下手。太子落水一事看似是谢贵妃幕后下的毒手,但若是萧赞想以此为由头,于朝会上稍稍袒露自己的倾向,同时籍陈氏之力,集合朝中偏向太子及中立的臣子们一同对抗谢氏,倒也合情合理。 沈氏一门畏水成疾虽是族中隐而不宣的秘密,然有怀安侯溺水在前,若是有心想查,倒也无法瞒天过海。他那日若是因救人溺毙,自然遂了萧赞心愿,若是不救,萧赞也有借口夺他少傅之位,将他驱逐出京。 萧赞这手一石二鸟之计,若非有方祈横插一手,用民间偏门的救人之法将他救回来,怕是早已如愿。 他此前一直以落水染疾、抱病在床为借口拖延入宫,是冬至祭天大典上被太子逮到,求得他心软,方才约定在旦日前再入宫探望他一回。故虽有吴兴来信的前车之鉴,但此番乃是萧悦亲口求他,又是入宫,他便没有多怀疑什么,只没想到竟是令自己再入罗网。 水火无情噬人命,然而除了天降灾祸,水火再怎么气势汹汹,也不过只是人们手中的工具而已。 最无情的,从来都只是人。 萧赞他,是不择手段地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吧。 逃过变成刀下亡魂,逃过变成落水野鬼,沈孟虞没有想到,自己还是逃不过变成火中飞灰的命数。 他不甘心。 门外火势越来越大,火舌不断蹿高,沿着梁柱之间的缝隙蔓进屋中,缠帘绕帷,吞吐不歇。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浓烟呛在喉头,即使极力屏住呼吸,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咳嗽,沈孟虞抬手捂住口鼻,后退两步躲在书案下。 可是不甘心,他又能怎么办? 他救不了自己啊。 沈孟虞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四肢也好似被烟雾侵蚀,越来越沉,动弹不得,他靠着书案坐在地上,无奈地闭上眼,心中最后冒出的一个念头,竟是庆幸。 幸好他没有将方祈一起牵连进来。 方祈他那么聪明,一定会—— “沈孟虞!沈孟虞你坚持住!我这就来救你!”本应避过灾祸、逃出生天的少年在门外焦急地呼唤道。 方祈! 沈孟虞蓦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与火焰一道映在门上,似在摆弄门上悬挂的铁锁,他浑噩的意识陡然清醒,随即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惊慌。 不要救我,快走,快走。他张了张口,想告诉方祈不要管他,尽快逃走,然而令人窒息的烟痰堵在他喉头,所有的话语在这一刻都变作无声的叹息,身畔烈火噼啪作响,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轰隆一声巨响,门外的一根横梁受不住大火肆虐,四角离柱,无力地摔在门边,成为助纣为虐的柴薪。熊熊烈火得了助力,尖啸着蹿起新一波巨浪,沈孟虞眼睁睁地看着方祈的影子被那一团火舌吞没,视线又被随即涌上来的茫茫烟雾阻断,他喉头一甜,堵在口中的烟痰化在心头血中,终于随着一声大喝倾吐而出。 “方祈!” 他已来不及说更多。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嘭”地一声响,似有什么重物撞在门上,继而火浪退潮,原先被吞没的人影浮出水面,方祈狂喜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盖过一切火势风声,连带着铁锁哐啷作响的声音都变得悦耳起来。 “我在!我没事!你等着我,我来救你!”方祈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嘶哑,只是隔着浓烟,有些不甚分明。 “咳咳,你怎么救我?”沈孟虞苦笑一声,又咳出一口血,“这里门窗都已经锁死,我出不去,你也只是在做无用功,还会白白搭上一条性命。眼下你只能帮我做一件事,那就是出宫去找季云崔让他按计划行事,至于其他的,你不必管,也管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从此作废,你……不必再帮我了。” 说到最后,沈孟虞还故意将话说得重些,哪怕这些话会伤到方祈,但此时此刻,他只想全劝方祈知难而退,省得受他牵累。 门外窸窸窣窣开锁的动静停顿片刻,就在沈孟虞以为方祈听了他的话已经先行离开时,只听方祈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出乎意料地问了他一个有些莫名的问题。 “沈孟虞,你信我吗?” 他信方祈吗? 沈孟虞有些懵,他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方祈却已然自己给了他一个答案。 “能不能救你,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我说能救你,就一定能救你!” 说罢,他也不管沈孟虞是否有所回应,只是继续低下头摆弄铁锁,手上动作一丝不乱。 身畔红焰滔天,身后火星如雨,一道模糊的影子堵在门前,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寸步不让。 方祈能救他吗? 眼前迷雾迭生,心中乱如麻苎,即使沈孟虞还能出声,只是面对如此坚定的方祈,他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回他。 他仿佛回到了星月微茫的石首山脚,羽箭擦肩而过,毫厘之间有一只手突然出现,以身相护,拽着他脱离险境。 他又仿佛回到了枯荷连阵的芙蓉池边,幻境如梦非梦,冥蒙之间有一个吻落在唇上,执意渡气,这才换回他一命。 方祈其实一直在救他啊! 门内烟尘滚滚令人窒息,头顶木屑簌簌而落,几点星火坠落在沈孟虞身畔,他甚至可以想见门外火海滔天的危急情形,然而方祈的话却好似一根定海神针,不仅令这噬人的火海退避三舍,也令他先前一直惶然无措的心却陡然安宁下来。 他如何能够不信他? “我相信你。” 来不及做更多回应,沈孟虞几乎是在肺中最后一口空气消失前,拼尽全力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答案来。 下一刻,门扉洞然,狂风大作,烟消雾散。 与大火一道踏进内室的少年一手抓着铁锁,一手撑在门上,他的脸上血汗交织,还有数到痂壳似的灰尘粘在颊边,唯有一双眼明亮如星,眼中跳跃的光芒与周身火光相比,甚至还要亮上数倍。 一身厚重的衣物被大火焦燎大半,残破不堪的衣料披在少年略带佝偻的身上,被狂风吹得鼓起,衣袂纷飞间,仿佛下一刻就会连人带衣一起化为飞烟。 在他背后,无数雕梁画柱纷纷倾塌,火焰欢呼着蹿高数尺,发出可怖的尖啸。然而少年对那些骇人的声响充耳不闻,飞烟亦挡不住他的脚步,他扔下被高温烫得发红的铁锁,状若修罗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他半弓着身子,一步又一步坚定地向沈孟虞走来。 他行过铺陈逶迤的人间锦绣,行过高低错落的盛世珍玩,行过一方方由水磨青砖铺成的王侯之路,他只是带着天地间浩浩荡荡的一场风花雪月,像屋外的一片雪花似的温柔地跪在沈孟虞面前,展开双臂拥抱这一个重见天日的人。 那是一个温暖的、并不灼烫的拥抱。 “我来救你了,我会救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连续卡了好几天,终于挣扎出来完整的一章了TAT 最终写出的内容和原来的构思还是差了不少,也许有很多想法尚未传达出来,如果大家阅读中觉得奇怪的话,还请暂时忽略掉吧……顶锅盖逃走 信任算是我一直想在文中表达的一个主题,前面有几处隐晦地提了几句话,若是日后大家还有兴趣读第二遍,也许可以回去找找看~ 感谢还在追这篇文章更新的小天使,是你们给我了坚持的动力,比心,希望我们还能一直坚持下去 第61章 不是风动 文清阁突如其来的一场走水最终以木制的旧阁塌毁告终,沈孟虞得方祈凭相助,两人互相搀扶,最终在千钧一发之际自阁中逃出,未落得个阁毁人亡的下场。 萧赞知道他没死该有多失望、萧悦知道他得生该有多庆幸,还有前朝那一干朝臣知道他死里逃生又会是怎样的反应沈孟虞已无心在意,他只是随意抓住一个才慢吞吞提水过来的内侍,让他以自己惊魂未定、今日不宜施教为理由转告玉尺,对那内侍一脸活见鬼的表情熟视无睹。 他甚至没有编出一个不冷不热的借口回讽萧赞,不是因为想不到,而是因为来不及。 “方祈受的什么伤?伤在哪了?严重吗?他人呢?” 季云崔消息灵通,章伯请来的郎中从正门前脚刚走,他后脚即自墙头翻进沈家,在廊下捉住沈孟虞就是一串疑问。 自上一回因方祈入宫一事二人不欢而散,沈孟虞已有月余未曾见过季云崔。此时看到挚友如此惶急地赶来探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不知为何,他心里竟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乃至于不欲让他们二人相见。 他将季云崔引至书房,又交代沈安等人仔细给方祈熬药,不要打扰他们,待二人坐定后,这才道:“他后心出被砸落的火木燎了一道,背上受了些皮肉之苦,不过还好没伤到筋骨。我帮他上了药,也让郎中抓了方子,眼下正在屋里歇着,你不必担心。” “吁……幸好幸好。”季云崔先前得守在沈家的骠骑卫报信,说是方小郎出事,他一路赶来魂都快吓掉了,还好有沈孟虞此言定心,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一边抚着胸口喘气,一边从桌上抓起一杯冷茶就往肚里灌,等到他好不容易平复了点气息,冷不防视线随意一扫,注意到沈孟虞隐在垂落长袖间的斑斑血迹,他瞳孔猛地一缩,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他蹭得一下站起来,箭步上前捉住沈孟虞衣袖:“你……你也受伤了?” 沈孟虞一个不防被捉住衣袖,他低头看看自己袖间的血迹,蹙着眉头将衣袖从季云崔手里抽回来,摇头道:“我没受伤,只是吸了几口烟气,这应是方祈救我出来时无意中留下的。” 季云崔从沈孟虞的话中听出端倪,眼神一凛:“今日文清阁失火,不是意外?” “不是,只是那一位为我设的局罢了,”沈孟虞低头将自己袖口染血的部分仔仔细细地折好,直到最后一丝血迹消失在臂间,他这才又从怀中掏出鱼袋,捻起袋中散落的两星炭灰,示意季云崔辨认,“这是我今日离开时在炭盆中抓的一把炭灰,火起时我身在阁中,本想自救,却手脚麻痹,兴许便是这炭火有古怪。我不通香事,你且看看这里面是否有问题。” 季云崔所学庞杂,于合香一道虽然不算精通,但为了方便与人交际,也算知道个皮毛。他接过炭灰,凑在鼻尖闻了两下,又从腰上取下针筒,用金针拨开其中较大的颗粒,将一部分颜色较为发蓝的灰烬聚在一起仔细嗅认。 他认着认着,脸色越来越沉。 沈孟虞只见季云崔从桌上取来一只干净的茶杯,将炭灰撒在杯底,又以沸水浇沃,最后一缕炭烟猛地从杯中蹿起,功败垂成的香料在空中幻出蒙蒙烟雾,却被季云崔一泼一扣,即使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狰狞地收敛起爪牙,无奈地消散在空气里。 季云崔放下倒空的茶杯,转向沈孟虞:“这银炭中加了特殊的香料,具体是什么我还不能确认,姑且能判断出的就是催眠但我可以肯定,绝非宫中惯用之物。” 以炭束筋骨,以火灼体肤,以锁困身魂,如此三重设计,为的就是封死沈孟虞所有出路,一心置他于死地。沈孟虞虽知萧赞为了给太子铺路,想要断绝自己对萧悦的影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当他再回头细思今日的一番遭遇,便是淡定如他,也不禁为之心惊胆寒。 九死一生,今日他入的本是一必死之局。 是方祈拼了命才换来这一条唯一的生路。 若不是方祈坚持…… 沈孟虞呆坐原地,久久不语,季云崔从他一身血迹仪容间判断出他们今日一番历险定然非比寻常,即使他再信任沈孟虞不会说谎,此时也不禁为方祈的安危捏了一把汗。 他蜷起放在桌上的右手,握紧拳头,过了半晌放开,他反复做着这个动作,又警惕向书房门口处看了几眼,凝神细听门外动静,待得他完全确认四下无人窥伺后,这才展开已经被攥得发白的手指,清咳两声,示意沈孟虞回神。 “咳咳,”季云崔还记得沈孟虞的叮嘱,不敢大意,只谨慎地将音量放至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范围内,“你先前信中曾说,方祈或是先帝与齐妃之子,是流落在外的先帝血脉。若你判断无误,那他的身份如此重要,你怎可令他与你一同落入险境?” “你当我想牵累他吗?”沈孟虞苦笑,“我那时被困火中,动弹不得,本已做好了交代在宫里的准备,可他执意救我,我拦不住他啊。” “他……唉,”季云崔知晓方祈的心意,沈孟虞稍加解释,他便已明白当时的情形。怨怪的话再说不出口,他憋了半天气,一拳打进棉花里,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抱怨两句,聊作回应,“罢了罢了,他那小子一根筋,又独对你上心,他会这般选择,我早该料到的。你们既平安脱险,那其他的事,我也不该过问的。” “他的性子确实有些太倔了,分不清轻重缓急,我还没……”沈孟虞跟着叹息一声,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季云崔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瞳孔瞬间瞪大,“等等……什么叫‘独对你上心’?他……” “独对你上心就是独对你上心啊,你对他不也是这样吗?”季云崔漫应一声,抬头只见沈孟虞双眉紧锁,似是一副还未完全明白过来的困惑模样,他心中忽然咯噔一沉,冒出一个十分荒谬却又有八分可能的答案来,“你他娘的不会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应该知道什么?”季云崔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沈孟虞愈发迷茫起来。 他仿佛离那个答案很近,近到触手可及,但下一刻他又离那个答案很远,远到天涯海角,他看不清那个答案原本的样子,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其上附着的无数熟悉的感情模样,然而当所有熟悉汇聚在一起时,灿烂辉光之间孕育的感情,于他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 沈孟虞只见季云崔跳起来,骂骂咧咧地指着他的鼻子又说了些什么,似是在为方祈抱不平。可是他听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听到他应该知道的那个答案,他正欲开口直接询问,却见季云崔骂够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径直向外行去。 气头上的季小将军翻着白眼,只留了一句话给他不开窍的好友。 “你应该知道的,让方祈亲自告诉你吧。这是你们二人的事,老子才不帮你这榆木脑袋牵线搭桥。气死我了,走了。” 方祈能告诉他什么? 沈孟虞拦不住大步流星的季云崔,他紧跟着季云崔出来,却只在墙头看见好友的一片衣角,更不要提答案。 他有些怔愣地立在廊下,眼见着空中浓云密布,似又有继续落雪的迹象,即使他知晓方祈此刻应已睡下,但在鬼使神差之间,他还是忍不住转身推门而入,想要看看方祈眼下的状况。 方祈畏寒,身上又受了伤,沈孟虞在先前离去时曾吩咐章伯不要吝啬炭火,尽量把屋里弄得暖和一些。章伯依他所言,室内温暖得仿佛夏日炎炎,沈孟虞不过才推开半扇屋门,便觉热浪扑面而来,熏得他那一颗本就不冷静的心愈发燥热起来。 推门,进屋,关门,上前,沈孟虞绕过纱橱来到榻边,方祈喝完药,正侧卧在榻上沉沉入眠。临走前沈孟虞为他盖上的锦被大半垂落在地,少年纤细的手腕脚踝都露在锦被外面,额上冒出数道细密的汗珠,小脸上的五官皱在一起,就连睡容也不甚安稳。 他的右手紧紧攥住锦被一角,手背上被灼伤的肌肤即使上了药,依旧能看清其下狰狞的伤口。 “沈孟虞,你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我说能救你,就一定能救你!” 独对一人上心,就是哪怕拼着一身遍体鳞伤,生机渺茫,也要同生共死,舍命相救吗? 沈孟虞定定看着方祈,脑海中回荡着今日文清阁外方祈斩钉截铁的一番话,他从未面对过这般汹涌澎湃的感情,他的心仿佛被浪潮裹挟的一只小舟,在毫无头绪的颠簸中更加乱了。 榻上方祈忽而呓语两声,手指松了松,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踢掉身上的锦被。沈孟虞做惯兄长,下意识地就是上前两步,俯身捡起锦被,想要弯腰帮忙盖好被子。 然而他的腰才弯了一半,那厢方祈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遗失锦被,即使闭着双眼,双手又在半空中开始胡乱摸索。沈孟虞一个不防衣袖被方祈攥住,他身上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向榻上摔去。 火星噼啪间,他的唇似乎擦过一方柔软的肌肤,榻上的少年也似捕捉到什么令他安心的气息,睡梦中眉头舒展,脸上突然扬起一个再纯粹不过的笑容。 “沈孟虞,我喜欢你啊。” 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凝结于这一刻的美梦。 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又似乎是一次筹划已久的采掘,无论是天意还是人为,那一方沉积在心上的封土因这一番变数,突然被一股无形之力翻开,剥落出它原本的模样。 厚重的封土之下,一扇心门轰然而启,天风浩浩而来,白雪簌簌而落,千百种声色交揉在一起,争相涌入门后,带来蝉鸣虫语,带来花鸟谐声,带来这世上千般美景,带来人生百岁,总有一人甘愿以此心交托。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语出六祖慧能。 之前出门了大半个月,在外奔波时虽有机会写,但总是断断续续的,思维不太连贯,所以写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前两天去亲手种了一只瓜,昨天又睡了一天,直到今天才挤出这剩下的半章来。 大概是因为这一本快写完了吧,回头看感触颇多,也发现了自己诸多问题,不断反思总结,希望下一本能写得更好吧~ 最后还是感谢一下陛下的营养液,还有小十一和榴花对小猴子是攻的认可(?)高举年下大旗! 第62章 佛法从心 窗外似有风起,呼呼北风卷挟落雪,敲打在窗棂上,飘摇的雪花带起檐下数声清脆的铃响,在万籁皆寂的天地间叩问人心。 沈孟虞身体反应迅速,在摔倒的同时双手疾伸,半撑在榻上,即便此时神思恍惚,大脑混沌,他也还能勉强凭借这个姿势支在方祈身前,未吵醒少年这一场好梦。 只是此时他姿势略有些扭曲,脸恰好落在方祈枕边,沈孟虞惊疑不定地试图转头看方祈一眼,只是他才刚动了一下,又是数声喃喃梦呓擦着他的耳畔掠过,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中,如春溪化雪,潺潺涓涓漫过久闭的心门,不仅将少年的一番心意暴露无遗,也让沈孟虞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何时也动了心。 他失神片刻,继而下意识地默念佛偈,想要籍此驱散这一刻突如其来的心动。 然而佛法从心,心有所念,三千烦恼,俱上心头。 他竟无法摆脱这一刻心动。 这就是戏本子里世人最爱看的情爱之事? 自从昔日看破今上险恶用心,自身婚事再三波折,沈孟虞以遁入佛门为借口,一心窃国,平日里光是暗地谋划就费尽心神,却是半分注意也懒得匀给季云崔拿他打趣的风花雪月,对他人付诸的情之一字,更是拱手推拒,敬谢不敏。 只是此时此刻,却是他在动心。 沈孟虞四肢僵硬地定在原地,手不敢动,脚不敢挪,大气都不敢呵一声。他的耳中尽是方祈平缓的呼吸声,只是他的一颗心却在这雪下的宁谧中剧烈地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不染尘埃的菩提佛境,落进烟火喧嚣的俗世人间。 他该……怎么做才好? 从未经历过这一切的沈孟虞此时无比困惑。他趁着方祈再一次不安分的乱动空隙直起身子,牵起落在地上的锦被严严实实地盖到方祈身上,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方祈压在身下的袖口,又看看方祈安然熟睡中的脸庞,手上顿了一下,最终没有狠心抽出,而是选择将这一袭外罩的长衫整件褪下,轻手轻脚地置于榻边,转身离开。 外面果然又下雪了,天光白雪泯然一线,琉璃世界冰透重檐,清冷如广寒,众人皆早早躲回屋中围炉取暖,院中一派寂寥,沈孟虞身着一件单衫,没有披斗篷,心火突起、口干舌燥的他竟也不觉得冷,反而正需要这股寒意来平复心神。 只是在这令人战栗的寒意中,檐下铜铃却一直执着地琳琳作响,沈孟虞心中煎熬,忍不住伸手去拽那铜铃。然而即使他能攥住铜铃不让其发出动响,从始至终,他却一点也攥不住胸口那颗砰砰跳动的心。 铃上落雪在指间悄悄融化,被风一吹,又渐渐封冻。沈孟虞就这样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章伯屋中茶水烧尽打算去伙房取水时,他甫一推门,只见自家郎君好似雪人般立在廊下,苍白发青的脸色惊得他手上一抖,直接将拎着的铜壶摔在脚下。 倒空的铜壶落在还未被大雪掩埋的青砖上,哐当一响,带起一串如波起伏的回声。这一声响如银瓶乍破,瞬间打破小院宁静,不仅旁边屋里的顾婶细蕊等人纷纷出来查看,就连在东厢中埋头读书的沈仲禹也自门后探出头来,手上还执着前一刻阅读的简牍。 章伯在铜壶摔落的下一刻,已匆匆回身就去屋里抱了一件斗篷出来,他将斗篷披在沈孟虞身上,絮絮叨叨地道:“郎君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还穿得这般单薄?你今日也受了伤,可千万不能再受凉啊……” 斗篷被炭火熏过,还带着余温,沈孟虞在这片温暖中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方才察觉寒意侵体,手脚都变得有些僵硬。 他勉强蜷起已经被冻得发白的手指,将铜铃收进袖中,他不知该如何向关切的众人解释他眼下纷乱如麻的心情,也不知等方祈醒来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他默然无语半晌,一腔无法平静的心绪最终随白雪穿城过阙,落在金陵城外的石首山上。 “沈安,备马车,我要去清凉寺一趟。” . 即使山雪落满屋檐,寒霜积成台径,清凉寺中不仅晨钟暮鼓不歇,就是梵音颂唱也仍然依稀可辨。沈孟虞叮嘱完沈安,跟着白度禅师踏进寺内,他听着前寺众僧的诵经声,北风呼啸之间,心头的躁动总算得以平复些许。 白度禅师引着沈孟虞避过寺中僧侣,踏进后寺的一座的佛堂,这处佛堂位置偏僻,乃是一座供奉牌位的小祠堂,鲜少有人踏足,沈孟虞昔日拜托白度禅师从白衣阁中将父亲的牌位带出,便安置在这里。 白度禅师站在门边,谨慎地向外打量一圈,未发现有旁人窥探。他关好大门,又取来火石点燃壁间的数支膏烛,等到安宁的烛光照亮阴沉沉的内室,他这才燃上三支檀香,转身递给沈孟虞,压低声音问道:“你今日怎么如此急急忙忙地上山来,还说要借佛堂一宿,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沈孟虞从白度手中接过檀香,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他向放在高处、被轻纱遮住的一方牌位长拜三下,将檀香在香炉中插好,低声答道:“京中一切尚安,只是弟子心中有惑,想请佛祖指点迷津。” “没想到通透如你,竟也有困惑之时,”白度整理好佛前的香火清供,在另一张蒲团上坐下,他熟知沈孟虞不求人只求己的性子,对他这般迷茫的样子也有几分诧异,“能在如此关头令你远离帝京,选择上山问佛,是你眼下最看重之事?” “我眼下最看重之事?”沈孟虞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苦笑摇头,“非也,此事本该是我今生最无意多顾之事,只是有我最看重的一人,却偏偏要拿此事来问我。” 他于蒲团上再次顿首,只闭着眼,将内心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一气坦白出来:“佛祖在上,弟子不敢妄语。弟子今日有所感,忽觉己身对一男子动心,此情源出五脏,充盈六腑,游于胸臆,通贯灵台,若摒弃驱离,则心中痛楚,尤甚体肤,若耽于其间,则有违前誓,危殆后人。敢问我佛慈悲,可能开解弟子一二,教导弟子究竟该如何抉择?” 出家人本不管俗务,然而清凉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一多,即便像白度禅师这样只是偶尔下山做做法事者,也免不得要在红尘中浸淫往来,历世情百态,懂爱恨情仇。 白度手中转折佛珠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佛法高深的禅师在听到沈孟虞这番惊世骇俗的剖白后,没有大惊失色,亦没有急言劝阻,他只是目含怜悯地看着眼前长拜不起的青年,半晌后默念一声佛号,出手将人扶起。 “男子相恋,从来不容于世,然爱欲本出天然,随心而动,便是佛祖也无法阻你所行之道,此事全凭你一人抉择,” 白度道,“你说的那最看重之人,可是先前曾与你来过寺中的方小友?” 沈孟虞没想到白度一语点明方祈身份,诧异抬头:“禅师如何知晓?” 白度道:“那孩子眼神澄澈,心思透彻,他一心为你,如何看不出来?” 白度与季云崔的话如出一辙,直指事实真相,这些话在沈孟虞耳中浮浮沉沉,回响不断,他的心头却仿佛被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压住,在无限清明间涌现出几分模糊的苦涩来。 他瞒了方祈那么多事,还在一直利用方祈,他……他如何配得上方祈这般纯挚的心意? 沈孟虞神思恍惚地跪在蒲团上,久久不曾发话,白度禅师亦没有多言,只静静陪在一旁。他虽不清楚沈孟虞近日又与方祈经历过何事,但联想到沈孟虞先前告诉过他的计划,他约略猜出一些端倪,也知此事只能靠沈孟虞一人想明白,无人能帮得了他。 外头天色已晚,空中浓云密布,眼见着先前点燃的几道烛光越来越暗,已不能照亮佛堂四角,白度禅师稍稍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脚踝,起身又多燃起数支膏烛。 他放下烛剪,向保持着跪坐姿势一动不动半个多时辰的沈孟虞道:“今夜我会交代其他僧人,让他们不要靠近这处佛堂,我先去为你弄些斋饭回来,你安心留在此处冥思便是。” 然而等到他带着斋饭回来,却见沈孟虞还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了悟的僧人垂眸悯然一叹,放下手中一应杂物,悄然关门离开。 白度禅师来回之间的动静沈孟虞隐有察觉,只是他眼前理智与情感交错的迷雾重重叠叠,光是想在这雾中寻找一条出路已要用上十成心力,实在分不出更多神思去回应旁人。 他该怎么做? 佛堂外日月流转,风雪交加,沈孟虞跪坐堂中,对人间一切声色变化毫无所觉,他只是回忆着自当年沈家落败后自己为重振门楣做出的一步步努力,还有这数月来与方祈相处时的一处处细节,心中的誓言,口中的承诺,真真假假的谎话,乃至于每一次唇舌交锋间故意的打趣,一分一毫,都不曾放过。 随着回忆堆叠,将一寸寸光阴拉成尺丈,连缀成幕,沈孟虞蹙起的眉峰越来越舒展,待到红烛燃尽,晴冬第一缕暖阳透过窗纸涌进佛堂时,光明之下,他的唇角已不自觉地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 古刹一夜听风雪,天地未改,唯心已变。 “禅师,我欲从心。” 在门前苍松被昨夜新雪折断第一枝松枝时,沈孟虞叩响了白度禅师的精舍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想破脑袋才想出来的坦白…… 有关佛法从心的那个心,只做个人理解,不等同于佛教中的心。 第63章 山雨欲来 沈孟虞昔日上清凉寺请求皈依佛祖时,曾言除为父鸣冤、助沈氏一族东山再起外,其余万般,只如云烟过眼,一切索然,故白度禅师虽有心劝他勿要如此早下定论,却最终拗不过他态度坚决,只能依他所求授他居士戒。 受了居士戒后的沈孟虞抛却一切眼色耳声,一言一行更像佛门清修苦行僧,为自己定下诸多规矩,不越雷池一步,亦不看池外风景一眼。白度禅师看着沈孟虞佛法愈发精进,只是身上的烟火气越来越淡,真心渐渐隐去,他身为长辈无法劝阻,也只能惋惜。 所幸,就在沈孟虞即将放下一切前,还有方祈突然出现,将他拉回人间。 “……昔日我曾因他的身份特殊,隐瞒颇多,甚至于有利用之嫌,这是我做错了。即使他无心于此,我也应将一切真相告诉他,让他自己做出选择。他想做什么,我陪他做,他想要什么,我帮他夺,哪怕他会因我的欺瞒恨我气我,我亦无怨无悔。” 白度禅师听着沈孟虞将他和方祈相识的经历娓娓道来,直言自己愿听从心声指引,重归烟火表白心迹时,只觉得百感交集。 “先师德韶曾言,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古人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是也。无论立于片瓦星颗砾之间,抑或红尘青山之外,随处即可开悟,”他叹息着道,“如今你能在人间世觅得自己此生所求,认清本心,佛祖也当含笑。” “你既然已经悟了,那此处便不是你长留之所,我送你下山吧。” 说罢,白度禅师施施然站起身,只向沈孟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勿要耽搁,早日还归才是。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且慢!” 方无道气势汹汹地推开精舍大门,大刀金马地用身体堵在门口,一副不打算放人的模样。 沈孟虞惊讶地看着凭空出现的方无道,还有些发愣:“盗圣前辈,您为何会在这里?” 方无道当日被沈孟虞以方祈的身世威胁,一再退让,最终只守住一年只偷一样宝贝的底线,即使对沈孟虞这拐带自家小徒儿的狐狸精恨得牙痒痒,也只能约定在明年开年后入宫偷人,帮助他澄清当年真相。 只是他不喜金陵城中乌烟瘴气,遂在和方祈打了声招呼后就来清凉寺里寻故友玄镜下棋,一待就是数日。没成想今日他晨起在寺中练习轻功身法,竟发现沈孟虞也上了山,还在白度禅师面前亲口坦白心迹,他在屋外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墙角,心中对沈孟虞的印象改观不少,这才忍不住从阴影里跳出来堵人。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方无道挑眉,只反手关门,将二人又推回屋中,“我先前只答应过你年后再帮你入宫偷人,如今离新年还差几日,我就是在千里之外也不算违约,你小子凭什么管我?” 说罢他忽然顿了一下,脸色一变的他箭步上前,直接出手揪住沈孟虞衣领:“不对,你是真打算将一切告诉他,包括他的身世?你不是答应过……” 沈孟虞反应不及,被抓个正着,一旁白度禅师见势不对,正打算上来劝说两句,分开他们二人,却见沈孟虞只是迎着方无道愤怒的视线抬头,眼中虽有歉意,却意外地闪烁着更加坚定的光芒。 “对不住前辈,此事是我食言,但方祈他有权知道所有真相,”沈孟虞道,“前辈您是世外高人,俗世里王侯将相在您眼中不过尔尔,您教给方祈的,也一直都是这样的道理。故前辈您之所以不愿告诉方祈昔年真相,并非是因这天差地别的身份,而是怕他一夕之间知晓自己曾被生母那般狠心地抛弃,备受打击,从此留下阴影对吗?” 方无道上无父母,下无妻子,身边只收了方祈一个徒弟,对于自家小徒儿,即使表面上一脸嫌弃,心里还是护着宠着,只恨不得他远离一切腌臜事,平安快活地过完一生。 他将沈孟虞开头的一番吹捧收进耳中,却只是手上放开沈孟虞衣领,沉沉脸色未变:“你既然都知道,那为何还要这样做?” 沈孟虞理好襟口,从容道:“因为您错了。方祈他虽单纯心善,心智却极为坚定,行事虽有些出人意料,但实则看事认人自有眼光,心思清明透彻,洒脱豁达。他有自己的处世之道,亦有自己的行事之法,足以自己承担一切。我相信他必不会为前事所累,您身为他的师父,难道不信他吗?” 他身为方祈的师父,十几年朝夕相处,对自家徒儿的了解难道还没有你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多? 方无道本想这样回顶沈孟虞一句,然而他转头一想,忽惊觉方祈这半年间身上的变化竟全都与沈孟虞有关,饶是他前一刻再怎么信心满满,此时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趁着盗圣怀疑人生的当口,沈孟虞抢身上前,试图绕过这一尊门神推门出屋。他为求通悟,在山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此时只恨不得能在顷刻之间还归家中,将满腹心意说予方祈。 “你……你小子给我站住!”方无道憋了半晌,始终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反驳沈孟虞,他愣神中被沈孟虞捉住空隙,直到沈孟虞已拉开屋门,一脚跨出门外,他即使心有再有千不甘万不愿,也只能认输服软,回身将人拦住。 “格老子的,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说什么?”方无道骂道,“不过你就这样回去,口空无凭地告诉他身世,有谁会信?罢了罢了,我算是服气你们两个,我的名声也不要了,你跟我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方无道说罢气势汹汹地转身就往外走,沈孟虞听他说得严重,脚下也是一顿。他与白度禅师对视一眼,思虑再三,也只能先压下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心,紧随其后。 他们绕过寺中星罗棋布的殿宇禅房,避开一众往来僧侣,最终行到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塔前。方无道此时再没有隐蔽身形,而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叩开佛塔紧闭的大门,他与那守门的沙弥说了两句,确认过玄镜禅师此时正在塔中禅定,他转身招呼沈孟虞二人一句,也不说来意,只径直踏上塔中曲折盘旋的楼梯。 从来不沾俗务的玄镜禅师竟与昔年旧事也有关系?沈孟虞诧异,他转头看看白度禅师,却见白度禅师也是一脸茫然,似和他一般也是头一回知道此事。 沈孟虞心中的疑窦越滚越大,他想了想,只得跟在方无道身后拾级向上,往那愈发逼仄的塔中行去。 佛塔是住持参禅之所,并不向外人开放,此时塔内一派寂静,沈孟虞自上了楼梯上踏过,甚至能听清因足音震颤导致的木屑纷飞之声。为防火患,无人的楼层中不燃膏烛油灯,唯有从天光从楼梯拐角的高窗处射入,几经辗转,昏昏地照在生漆剥落的栏杆上,塔中的一切都泛着古旧而苍黄的色泽。 直到盗圣推开第七层佛堂的大门,强光刺目,一切豁然开朗。 “老秃驴,我来找你取回先前放在你这儿的东西。”方无道率先踏进佛堂,对一寺住持的称呼一点也不客气。 正站在窗前为净瓶换水的灰袍禅师闻声回头,在看清方无道身后跟着的沈孟虞和白度二人时他手上颤动了一下,一枝枯梅脱手而出,落在窗外。 玄镜禅师将其他几枝梅花插好,转过身来,他的脸上褪去平日严肃,只留下一副似悲似喜的神情。他双手合十,先向堂中供奉的佛像虔诚一拜,这才开口问道:“阿弥陀佛,你最终还是决定不再瞒下去了吗?” 方无道回头一指沈孟虞,摇摇头道:“你我昔日一念之差,无意中搅合进这庙堂之事时,不早就算到了会有这一天吗?无论是你佛家所说因果报应,还是我道家所言天行法度,我们装了十七年世外高人,总还是要还回去的。” 玄镜禅师默然,又过了半晌,就在沈孟虞有些沉不住气,想要再进一步问清这云里雾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时,只见玄镜沉沉一叹,忽然从桌上的佛龛里取出一座用锦缎包得严严实实的四角方盒来。 锦缎揭开,露出内里包着的嵌宝莲花宝函,白度禅师眼尖,一眼认出这乃是昔日供奉佛祖舍利的鎏金银宝函。 他震惊地看着玄镜,又看看与自家师兄乃是莫逆之交的盗圣,一个荒谬的猜测到了嘴边,令他忍不住低声惊叫出来:“师兄……这不是先前送进宫的佛骨舍利宝函吗?为何会在你……你……” 白度的话没有说完,玄镜却已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一手按在宝函顶部錾刻精美的银莲蕊心,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从不离身的宝函钥匙,他没有打开宝函,而是将钥匙放到身旁的桌上,闭眼低声解释起当年的来龙去脉:“昔年先帝盛宠齐妃,知齐妃有孕,特意从清凉寺中请了佛祖影骨一枚入宫,铸成玲珑舍利锁相赐。那时我修禅入了迷障,只道妇人不配供奉佛骨,对先帝此举心中愤愤,遂生出贪念,暗中托方兄入宫窃回舍利。” 佛家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玄镜禅师虽未亲身入宫盗窃,但万事由他而起,生出偷心,便已是破了盗戒。白度与玄镜同出一门,向来尊敬这位早早接过住持衣钵的大才师兄,然而直到十七年后,他才知原来这位看似完人的师兄背后竟还有如此隐情,万般惊骇之下他不禁后退两步,靠着身后的供桌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沈孟虞也是头一次听说玄镜禅师与盗圣昔年的合谋,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座闪着金光的莲花宝函上,沉吟片刻,转向方无道提出疑问。 沈孟虞道:“若是盗圣前辈您与禅师合谋盗宝,那为何事后未在江湖上漏出一点风声?昔日舍利失窃一事震惊朝野,引起轩然大波,宫闱流言皆称是齐妃所为,前辈您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牵连他人,又为何会让齐妃为您背这个骂名?” 沈孟虞此话问得诛心,方无道放下手中正在摆弄的梅枝,苦笑两声,赶在玄镜帮他解释前自己主动开口。 “此事是我的错,”方无道说,“我那日盗得玲珑舍利锁后又恰好撞见齐妃弃子的一幕,只忙着救下方祈。后来知道我山上来与这老秃驴会和,才知山下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已成定局,我若此时将舍利一事宣告天下,必会牵连出先帝遗腹子之事,我不想惹那么多麻烦,故才和老秃驴定计,选择秘而不发。” 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被带进坟茔,所谓真相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方无道昔日入宫盗宝,本是为留名炫耀,谁料世事无端,偏偏被他碰上那一场改朝换代的翻覆,他在这世俗的权力倾轧面前选择了退让,然而他最终还是要到这俗世中来,亲手揭开一切的真相。 “拿来吧,是时候该还了。”方无道叹息一声,一手摊开在玄镜面前,示意他将那枚玲珑锁从宝函中取出来。 然而玄镜却只是将那宝函摩挲数遍,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舍利不在我这儿,我已物归原主,”他没有看方无道,只是迎着沈孟虞恍然大悟的视线,轻轻颔首,“就是那一日临走时我交给方祈的那枚长命锁。” 长命锁,锁命长,先帝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全都寄托在这一片小小的金锁上,然而谁料阴差阳错,这一份心意竟在十七年后才重新回到它本应归属的主人身上。 “什么?你这老秃驴竟自作主张把玲珑锁还回去了?你他娘的这些天怎么从未告诉过我?你还是不是朋友……” 那边方无道骤然听闻舍利下落,气得直跳脚,这厢沈孟虞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空无一物的左臂,只觉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反而愈发坚定了要将这一切告诉方祈的决心。 “盗圣前辈,事已至此,我们尽快下山吧。”他出言制止了方无道骂骂咧咧打算和玄镜过招的打算,向二位禅师点点头,先一步踏出佛堂。 方无道答应过沈孟虞要帮他澄清真相,即使心中对这摆了自己一道的老友还有气,也只能暂时收手,先处理方祈的事。 然而他们二人才从昏暗的塔内走到已上中天的日光下,老远却见沈家的下人沈安正急不可耐地在屋檐下乱蹿寻人,看那架势,似乎已经把清凉寺的每一块地砖都翻了个遍,就差再上房揭瓦了。 沈孟虞从未见过沈安如此慌里慌张的模样,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刚欲开口叫住沈安,不防沈安扭头看见他,眼中一亮,一个猛子扑过来,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将京中变故说予他们二人。 然而即使他的声音压得再低,沈孟虞听在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 “不好了郎君,今日辰时杜姑姑拼死派人从宫中传话,只道冷宫事态有变,陛下要对齐太妃娘娘动手。方小郎恰好听闻此事,他担心太妃娘娘安危,已先一步入宫救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得非常抱歉最近断更有点严重,之前说过六月完结的话恐怕要食言了,大家如果觉得看得不够过瘾可以等完结了再一口气看结局,接下来还剩一个宫中副本解开一切谜团就完结了,预计70章正文完的章数不会有太大改变,只是以我卡文的速度来说会比较慢,还请小天使们担待一下,我也希望自己这第一篇文能写出想要的东西,不要烂尾。 佛塔、宝函在39、40章有所提及,有关舍利玲珑锁的内容见18、44章,“一切现成”是法眼宗的说法,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伏笔呼应就不多说了,本文是正剧或许读起来有点艰涩,如果大家有看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在评论里提出来,若我能解释的就尽量解释一下,给你们笔芯~ 第64章 冷宫惊变 “陛下怎么忽然抽调这么多弟兄去冷宫把守,还限制宫人出入,可是冷宫出事了?” “谁知道呢?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在前头闹得正凶,莫不是冷宫里有人听到风声,想趁机浑水摸鱼?” “也不对啊,冷宫里住的都是弱不禁风的女人,再怎么有人兴风作浪,难道还有天大本事扰乱禁中不成?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我们堂堂禁军侍卫,如临大敌地去守那冷宫,这不是杀鸡焉用牛刀,平白遭人笑话吗?” “笑不笑话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啊。陛下口谕,就是头儿也不敢多问,我们听命就是了。你我这还算好的,只在外围把守,我可听说那宫里夜间可还有闹鬼的呢,若是……” 一队禁卫自后宫高砌的朱墙边经过,墙头挂着的冰棱映着他们头顶金灿灿的盔甲,折射出的光芒与日光交汇在一起,几乎令人眼盲。 躲在墙后的少年有些难耐地眨了眨眼,脊背挺直,紧贴墙壁,尽可能地将身形往阴影里再缩一点。他屏声敛气地等着刺眼的金光渐渐黯淡下去,禁卫窸窸窣窣的抱怨声也消失在耳畔,他这才敢抬手抹去眼角不自觉流下的泪水,肩头一松,跌坐在地。 “咝……” 果然背上的伤还是会拖累活动啊,方祈嘴中溢出一丝低低的痛呼。他为方便活动,在入宫后便将外头的斗篷丢在一处偏僻的草地里,靠墙而立时背后的伤口与墙壁之间只隔了一层棉衣,滑下来时又不小心硌到几处凸起,简直不能再倒楣。 天寒地冻,伤势未愈,这一硌无异雪上加霜。方祈反手摸摸背后,没摸到血迹,只摸到一手冰碴。 他勉勉强强地向前挪了几寸,只将后背远离那堵刺人的墙壁,如此折腾一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听方才那两个禁卫的意思,似是皇帝亲自下旨要求封锁冷宫,还特意让禁卫前去把守,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是已先一步得到什么风声,专门设个套子坑人的意思。 方祈坐在墙下,趁着上一轮禁卫刚走的空隙仔细回忆方才听到的那一耳朵闲谈,心中沉沉。 他今日醒来得知沈孟虞出城去了清凉寺还未回转,还没考虑好自己要不要也跟去,就被上门传话的宫人打乱思绪。 那宫人手上拿着杜姑姑的信物,言语之间只道齐太妃有难,为提防皇帝先动手加害,还请沈孟虞尽快想个法子将人救出,说完便走,一刻也没多留。 那信物方祈曾听沈孟虞提起过纹饰花样,暗语也对得上号。杜姑姑失踪数日终于传出消息,他心中既喜又惊,来不及再做耽搁,只让沈安前去通知沈孟虞,自己抢在前头拿着腰牌入宫,想尝试着将人救出来。 只是他甫一入宫,便觉氛围不同以往,然而他生怕自己行迹暴露,不敢揪住旁人多问,直到碰上这一队嘴碎的禁卫,这才约略知道个大概。 若是齐妃真的出事,只怕沈孟虞的计划又要波折。方祈跟在沈孟虞身边学着学那,也算见识过皇帝层出不穷的手段,知道其中定有古怪,然而如今沈孟虞多次临危,已身在悬崖边上,他若不在这时伸出援手,将他拉回来,只怕下一次…… 方祈深吸一口寒气,打了个哆嗦。 他不敢去想什么下一次,如今他既已身在宫中,那便说什么也要去冷宫试上一试。 救人是他答应过沈孟虞的事,他可绝不能食言。 又呵出一口热气在手,方祈揉揉耳朵,弓着肩膀活动了一下已经有些麻木的四肢,他不敢扶墙,只颤颤巍巍地从已经开始融化的雪中站起来,认准方向,将一身轻功运到极致,腾身而去。 他一路走走停停,谨慎地又避开几队和禁卫,穿过前朝重重殿宇,沿着狭长的甬道奔向后宫。 冷宫外的禁卫虽然围了一圈,但大多数人都与那方祈先前碰到的禁卫一般,并不怎么将此等任务当做正事看待。 墙角下窝了一只打盹的狸花猫,方祈故意掐着嗓子学了两声猫叫,等到那群禁卫视线望过来时指风一弹,只将那只惊醒的小猫送出去迷惑视线,自己足下发力,凭空跃起,人如虚影一般自他们头顶晃过,总算赶在禁卫回过神来之前翻进冷宫。 冷宫里静悄悄的,各处宫室大门紧闭,门前积雪未扫,檐上寒霜未除,原先挤在庭中嗑瓜子看戏的宫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就连墙角数枝梅花也开得恹恹,了无生趣。 一切静如死水,齐妃所在的宫室亦是静得惊人,方祈贴在一处未关严实的窗下听了半天,没听出一点声息,他心中担忧之意剧增,正打算再将窗子推开一道缝隙,看看里头情状,冷不防头顶吱呀一响,齐太妃苍白憔悴的面容却先一步出现在他头顶。 二人四目相对的一瞬,方祈清晰地看见齐妃浑浊的瞳孔忽地一缩,浮出一霎清明。紧接着,神志不清的妇人突然意识到什么,竟在这冰天雪地里将这一溜窗子推了个遍,疯了似地将室中摆放的花盆器皿等一应杂物丢出来。 她一边丢,一边笑,咯咯笑声灌在风里,仿佛呜咽,又如鬼哭,几名藏在外头的暗卫魔音穿耳,头痛得要命,他们骂骂咧咧地自假山后现出身形,无奈地过来收拾残局。 “你说陛下怎么想的?把冷宫里的下人都关起来,让我们一群暗卫送饭递水、守着这疯婆子发癔症,这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啊?” “你就别抱怨了,好歹我们只是守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疯子,她就是吵些闹些,忍忍也就过去了,又不会出大事。你可别忘了数月前去石首山下的徐乙他们几个,他们才是……唉不说了,你若是不想像他们一样惨,那就好好盯着点,捱过去就是了。” 方祈趁着齐妃转头推窗吸引注意的空档,已先一步跳进屋里,此时他正躲在窗下,耳中听着外头那两名收拾碎瓷的暗卫交头接耳,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发寒。 外头层层包围的禁卫只是障眼法,看似无人的庭院才是真正的陷阱所在。 辛亏有齐妃这一闹一吵,否则他人没救出,只怕自己也要陷在这里了。 几名暗卫彼此分工,干脆利落地收拾好廊下摔碎的杂物,其中一名小头领隔窗大声呵斥几句,换得室中已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女子瑟瑟发抖地躲回柜子后头,再不敢出声,他这才招呼其他手下关紧门窗,继续藏匿起来。 待到确认窗外的暗卫都已退回假山背后,方祈这才长长出了口气,看向柜子那边。 那边齐妃早已停下哭泣,此刻也正瞪着一双清明的眸子幽幽地望着他。见方祈看过来,蓬头垢面的女子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悲伤至极的表情,未几,她忽然抬手向他招了两下。 这是让他过去?方祈迟疑了一下,环视四周,这间宫室门窗紧闭,白日里也要靠点上油灯视物,他生怕自己的影子落在窗上被人发现,遂只能弓身趴于地砖上,蹑手蹑脚向齐妃爬去。 他在距离齐妃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双唇嗡动,用接近耳语的音量劝道:“我来救您出去。皇帝要害您,您若再不走,以后就出不去了。” 然而曾经躲闪着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女子却只是摇摇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蓦地伸出一手,抚上他因昨日大火尚留有疤痕的额间。 齐妃低声叹道:“你为何要回来?你不该回来的。” 齐妃的手指并不柔软,指甲也因长期未得修剪,有些参差不齐。然而就是这样一只粗糙的手抚在方祈脸上,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他竟有些留恋这样的触感。 所幸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知眼下这般情形不应是沉溺温情的时候,遂按住齐妃还欲向颊边移动的右手,趁着女子意识还算清醒,诚恳地又将自己的来意重复了一遍:“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救您出去,您快跟我走吧,我们不会害您的。” 听了方祈的话,齐妃眼中再度浮现出惊惧之意,手上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然而就在方祈以为她会像前番一样厉声尖叫起来、正打算捂住她的嘴时,却见齐妃突然死命咬住下唇,竟是主动将所有声音自己吞进肚里。 这一下咬得又快又狠,方祈手才刚抬了一半,已来不及阻止。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鬼魅在撕扯着齐妃的魂魄,却被仅存的清醒意识堵在门口,二者在齐妃的体内相互斗法,于一张脸上接连起伏,随时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面对这样可怕的一幕,饶是胆大如方祈,也不禁被她吓住,一动也不敢动。 伴着鲜血的腥气,在一阵窒息似的平静过后,齐妃脸上的浊雾渐渐散去,方祈只见她无声地咧了咧嘴,眼中倏然滚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其中有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明明是带着凉意的液体,这一刻却偏偏烫得惊人。 “好,”只听齐妃哑着嗓子道,“我跟你走。” 有齐妃一句答允,方祈大喜过望。他心中悬着的这一块大石落地,总算能稍稍舒口气,好生研究一下他们二人的出路。 他暗暗思索片刻:“您这里可有……”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忽然听见数道脚步声正自殿外的走廊下行来。那步履之匆忙,声势之浩大,足以让他在刹那间判断清楚,来人是敌非友,绝非善类! 脚步声直冲齐妃寝宫而来,此时出去与未知其数的敌人狭路相逢,绝非明智之举。方祈心中着急,正四下寻找着适合他们二人躲藏的位置,冷不防身后齐妃忽然拽了他一把,显是也听出了异样。 全身上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子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手拽着比她足足高大两头的少年,另一手拉开身后柜子大门,不管不顾地就把人往里推。 方祈反抗不过忽生巨力的齐妃,被她塞进柜子里,他勉强靠手臂卡在两扇门间撑开一道缝隙,做最后挣扎:“我藏起来了,您怎么办?你还是放我出来吧……” 然而齐妃只是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一指抵在唇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嘘,他不会杀我的。” 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漆黑,齐妃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凄厉如寒鸟哀鸣。方祈藏在柜子里,听着外面一群人冲进来,翻箱倒柜地搜索室中的每一处可以藏人的角落,其中一人的脚步声在门边停顿半晌,继而穿过这一片喧嚣嘈杂,朝自己所在的这片角落行来。 沉重的脚步声在发疯的女子身前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皇帝萧赞更加阴沉的质问。 “阿齐,对着我你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预告一下,下一章旧事专场,主CP会师在下下章。 顶个缘更的锅盖逃走。 第65章 陈王成寇 萧赞带来的这一群皇家暗卫各个武艺高强,耳聪目明,故萧赞含着怒意的质问声虽然放得极低,却还是清晰地传进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一字不漏。 齐妃是装的? 众人同时一惊,随即,另一个疑问接着涌上心头,若不是因为平日训练有素,只怕有不够稳重的年轻后生会被手中刚抬起的箱盖砸个正着。 陛下为何知道齐妃是装的?他们…… 宫闱从来不是干净的地方,历朝历代的稗官野史更是乐于记述各色秘而不宣的帝王家事,这些暗卫即使腹中没几点墨水,道听途说也总是知道几则或香艳或诡谲的皇室秘闻。如今这传闻中的故事极有可能在他们眼前上演,人人心思浮动,哪怕碍于上下尊卑不敢直视萧赞,一行人的眼风俱都往跟在萧赞身后的暗卫头领身上飘,想要从资历最老的的头头脸上看出一星半点八卦。 也正因如此,即使齐妃身后柜子发出的一声轻响大有古怪,然而在她尖叫声的遮掩下,也就阴差阳错地被众人忽略了过去。 . 唐扬此时的处境有些尴尬。 身为皇帝身边资历最长的暗卫头领,什么该听,什么该说,他心中有数,当年也是靠着这份谨小慎微的态度得以留在宫中,没有和其他知晓萧赞秘密的暗卫一起被送出宫外,下落不明。 在萧赞张口暴露他和齐妃关系的那一刻,他和其他暗卫一样心中一惊,但紧跟着他心中冒出的却不是好奇疑惑,而是叹息。 他回头扫了一圈众人,将他们递来的眼风都收在眼底,又小心翼翼地觑了萧赞一眼,在看到一句话说出后迟迟不语、脸色有发白迹象的皇帝陛下时心中了悟,知情识趣地后退一步,用手势招呼那群即将灾祸临门还不明就里的愣头青们退出殿外。 果不其然,就在他最后一个退出殿外,正轻手轻脚阖上殿门时,只听屏风后头轰然传来一声巨响,正是方才因一时失言憋了许久的皇帝再也忍不住脾气,直接将桌上摆放的茶具掼在地上,瓷器破碎的声音之大,甚至盖过了齐妃那仿佛魔音穿耳的尖叫。 “够了!姜齐,你真当寡人不敢杀你吗?” 似乎是被帝王声色俱厉的大喝声吓到,齐妃声嘶力竭的尖叫戛然而止,随即,一句略带喑哑的低诉自殿中幽幽传来,平静到无波无澜的音色之下,却仿佛藏着另一种疯狂。 “四殿下,您为何要杀我?”只听女子哀怨道,“您不是要救我吗?” 唐杨不敢继续再听下去,他默不作声地阖上殿门,正打算吩咐其他暗卫各自找地方藏好,谨慎守好冷宫四角,万不能让贼人闯进来,却不料刚转过头,入目所见却是一堆人支棱着耳朵贴在他身后,就差不能拨开他溜进殿里去听这一场精彩绝伦的壁角。 唐杨无语:“你们……” “头儿,你一定知道什么吧?”有平素就胆大的年轻暗卫凑上前来询问,即使有意压低声音,里头的兴奋也几乎要满溢。 “就是就是,陛下怎么会和先帝的宠妃这般相熟?还叫得这般亲近?那传言莫不是真的?”也有其他人附和着问道。 真是一群没毛后生。唐杨在内心暗暗啐了一声,正想让这等后辈最后感受一下这雪后暖阳,却忽地在那附和者的话中听出几丝不对。 顾不得将一群人轰散,唐杨猛地踏前一步,从人群中揪出方才那一名说话的年轻暗卫,拧着眉毛问道:“什么传言?陛下和齐妃有什么传言?” “头头,您先放……放开,咳咳,我……说不……出……”唐杨这一下正揪住那暗卫紧扣的领口,憋得他一张脸涨的通红,险些背过气去。 唐杨闻言五指松了松,只是手还扣在那暗卫领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原先还以为萧赞与齐妃之间是什么旖旎香艳的风流韵事,然而此刻看到头儿这般谨慎的模样,有些个年长些的暗卫已隐隐嗅出这背后事情似乎另有隐情,悄悄地向外圈挪上几步。 也只有像这等嘴巴把不住门的新进暗卫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兀自傻愣愣地向前凑,不知道自己早已大祸临头。 那暗卫清了清喉咙,见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就是平日里随意使唤他的那些上级也有一瞥没一瞥地向他看来,心中得意,也不故弄玄虚,而是直截了当地讲出这传闻的来源:“我有一个放出宫的远房表亲姑奶,前年才放出宫来,正寄住在我家。她先前一直在膳房做使役,为冷宫里的下人送饭,我也是无意中听她和旁人谈起的。” “听说那齐妃本是良家女儿,因家中亲眷获罪没入教坊,成一籍籍无名的舞姬。陛下昔日还是陈王时,有一次去教坊散心,于一处池塘边遇见齐妃,惊为天人,遂托人将其引荐入宫,献于先帝,恰投先帝之所好。” 萧赞未称帝时虽有封地,但一直燕居在京,雅好舞乐,乃是朝中有名的闲散王爷。陈王献教坊美人于先帝一事虽为不少朝臣所不齿,然而碍于先帝宠爱齐妃,对方又是王爷,有些事情明着说出来反而有挑拨天家兄弟之间关系的意思,故大家也只敢暗地里默默传些闲话。再后来陈王上位,手段强硬地处理了一批旧臣,由此,更是无人敢嚼皇帝的舌根,这些旧闻也就渐渐湮没在了角落里。 唐杨虽然知道齐妃与皇帝有旧,然而他也是第一次这般完整地听说这二人相遇的经历,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间心底的好奇占据上风,他按下更深处那一点微末的不安,又将手稍稍松开些,挑了挑眉道:“继续说。” 那暗卫得了鼓励,说得更加起劲:“当年先帝在后宫驾崩,先太后一口咬定齐妃媚主引祸,本要拿她问罪,是陛下登基查清前因后果,先帝乃是心疾突发而逝,又怜惜齐妃遭此大变,痛失胎儿且患上疯病,故免去一死,安置在冷宫特意着人照顾来着。” “陛下之所以对齐妃如此照顾,应也是念着当年一面之缘的情分吧。据说当年齐妃之所以以舞姬之身宠冠后宫,容貌也是……” 那暗卫本来还想继续拿齐妃的容貌来做些谈资,然而话还未说完,冷宫外院的大门却忽地被人从外推开。 唐杨他们正站在殿前说话,乌泱泱的一群人打眼得要命,那人甫一进门,锐利的视线扫过排排殿宇,也不往别处去,径直就向他们这处扑来,来势汹汹。 众人下意识地抽出身上所带的兵器便要阻其冲势,然而青锋才出鞘,长鞭还未扬,那人却先一步于一片密密麻麻的细雨针阵前停下脚步,隔着老远就大声呼喝起来。 “唐校尉,唐校尉,我不是贼人,我是陛下派在宫门值守的禁卫,方才有两名贼人擅闯宫禁,如今正往东宫方向去,城外大营也有骁将来报,说是有人在军中引发骚动。统领已命人追着那贼人前往东宫保护太子殿下,只是城外调兵需请陛下虎符出宫,敢问陛下可在此处?” 怎么这么巧,宫内宫外同时出事?唐杨及时抬手,压下身边众人蠢蠢欲动的兵刃,又对着身边的副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前去卸下那禁卫身上的武器,将人押到廊下暂时看管起来。如今事态紧急,容不得他多想,故他只是略一思索,果断地转身推开身后闭合的殿门。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原本殿中似乎还在好好说话的二人已不知在何时争吵起来,大门一开,皇帝暴怒的吼声就像是一把尖刀似地直接扎进他们耳中,显是怒极。 “姜齐,你别忘了,你小弟姜宋还在永州,你若不想让你姜家一门断子绝孙,最好还是把他和舍利的下落说出来!” 齐妃正被萧赞掐着喉咙压在柜上,喉中犹自断断续续地咳出数声冷笑,她的面容因窒息有些狰狞,唯有一双眼睛分外清亮,仿佛所有的神识在这一刻直冲天灵,再无一丝混沌。 她一边笑,一边厉声回道:“我们……姜家因你之故早就没了,咳咳……如今你还要赶尽……杀绝……小弟……威胁我?呵呵……你害的人还不够……好哈……哈,我齐家满门……谋朝篡位的豺狼皇帝陪葬……你……死也别想知道……下落!” “那我今日就杀了你!” “咚!” 走在后头关门的暗卫于震惊之下无意识地松开手,黄铜制成的门环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听到身后动静,大殿深处的皇帝从阴影里转过头来,唐杨等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眼前的皇帝简直和换了个人似的,这一个脸上青红交加,颈处青筋暴露,暴戾得几乎要将身前女子撕成碎片的模样,哪里还是平日里温文恂雅的仁君圣主。 在震怒关头被唐杨等人擅自闯入,萧赞邪火攻心,索性也懒得再端起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只是收回已经在齐妃颈上掐出数道血痕的右手,回身气急败坏地催促道:“杀了这个疯女人!” 然而他等了片刻,唐杨等人却被这从未见过的一幕吓住,还愣在原地,他等得不耐烦了,遂大步上前从一暗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剑,双手抬高,用尽力气也要把齐妃钉死在这宫中。 “嘭!” 就在冰冷的剑锋即将碰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胸口时,齐妃身后顶着的柜子中却倏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人从中破开厚重的柜门,漆黑一片的窟窿里探出一只手,于电光石火间徒手攥住剑锋。 “我不许你杀她!”明显是少年人的声音骤然从齐妃身后蹿了出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什么人!”前一刻未有动作乃是失职,这一次唐杨总算及时反应过来,他脸上一热,抢先一步踹开柜门,将里头藏着的人拖出来。 柜中的少年主动暴露行迹,本也没有避开的打算,他被唐杨扣住手臂拖出来,也不逃跑,而是挣扎着扑向齐妃,想要将瘫倒的女子护在身后。 萧赞手中的长剑早已在被阻的一刻脱手,唐杨不及抽出腰间狭刀,索性用空着的左手握住剑柄,凌空一剑穿透那少年的掌心,毫不留情地插进殿中的铺设青砖的缝隙内。 长剑透手而过,疼痛锥心刺骨,只见那少年浑身抽搐了一下,高高扬起的头颅也因疼痛垂落下去,膝盖弯了又弯,最终跪倒在地。 唐杨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少年的眉眼,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他正想问问萧赞的意思是否要将此人就地正法还是严加拷问,然而抬头却见皇帝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盯着一身狼狈的少年刺客,空荡荡的双手不住痉挛,就连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是……” 只听萧赞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复又匆忙闭口,他双目充血地盯着那刺客,脸上恨意与畏惧之色变换不定,又过了片刻,方才色厉内荏地咆哮起来:“杀了,都杀了!全都杀了!” 唐杨不敢违逆皇命,当下也不多问,他从腰间抽出狭刀,正欲向那毫无反抗之力的刺客后颈砍去,然而他的刀锋还未落,原本瘫倒在地、气息已渐渐衰弱下去的齐妃突然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从地上爬起来,奋力扯住他的衣袖,竟是一副拼了命都要保护刺客的模样。 只听齐妃放声尖叫起来:“你不能杀他,他是……” “轰轰轰!” 冷宫大门再度被人从外破开,烟尘滚滚中现出三道人影,其中一人朗声出言,震耳欲聋。 “他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先帝之子。” 作者有话要说:啊咧首先真是很抱歉之前消失了那么久,这一次恢复更新会迅速将后续的几章更完的,不过后续的情节可能会有点虐所以害怕的小可爱可以先囤着,最后一章一定是HE啦! 因为是第一篇即将完本的作品,我大概是有点结局恐惧症,大纲和情节包括细节都想了千百遍了但就是觉得没有一个好的切口可以写出来,再加上前一阵子被一个动画小妖精迷住了,沉迷追番嗑到昏厥的那种,越放越久就越来越不敢动笔,还是这几天反应过来哇八月都要过完了再不写就真得拖太久了,于是终于肯下定决心先把结局写出来,要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后续再修就是了。(每次回头看前文我都觉得不满意,但也确实是笔力所限,只能期待以后不断进步了) 所以很感谢你们一直的支持与鼓励,特别是在我消失这段日子里还在继续关注我的小天使,你们真得非常可爱!万分感谢! 第66章 水落石出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之前因为种种原因拖了两年才把这个结局写出来,非常非常感谢一直还对我、对这篇文抱有期待的小天使们,之前因为坑了一直都不是很敢打开后台,是十二月底看到你们的留言让我突然有了重新提笔的勇气,真的,非常感谢。 因为前后时间相隔太久,可能在风格、写法上都与前文存在差异,而且最后几章作为结尾确实也写得很艰难,希望最终的结局不负你们所望。 再次感谢。 这刺客乃是先帝之子? 来人轻轻抛下一句话,其威力却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头晕目眩。便是连唐杨这般沉着老练的暗卫头领都因他这一句话恍惚了一下,狭刀落下的速度慢了一瞬,露出空隙。 “嗡”地一声响,一枚玉簪挟着劲气自殿门处飞来,撞在寒铁上,脆弱的玉身登时四分五裂,却也带得狭刀去势微微一偏,寒光堪堪擦着方祈的鬓角掠过,削下一缕乌发。 唐杨先前因恍神错失良机,此刻已迅速反应过来,忙找机会补救。 “什么人?!”他大吼一声,刀尖在地上借力一撑,整个人上前一步,直接护在萧赞身前,向其他暗卫喝道,“拿下!” 只是他话音未落,就看到披头散发的太子萧悦被一黑衣人挟持着推进殿来,单薄的身体筛糠似地颤抖着,脸上神情扭曲,显然是被吓坏了。 没奈何,他只能又赶紧高声补上一句:“住手!” 萧赞显然也看清楚了来人。利箭似的目光萧悦身上一闪而过,跨过方无道,转向沈孟虞时已是暴怒。 他在暗卫围成的保护圈内站直身体,痉挛的右手指向沈孟虞等人,大骂出声:“放肆!先帝英年早逝,唯一怀有身孕的齐妃因哀痛小产,何曾留下子嗣!沈少傅信口雌黄捏造故事,遣贼人入宫行刺不说,还挟持太子逼宫,这是想造反吗?” 毕竟是万人之上坐了十七年的皇帝,即使自家儿子的性命都被旁人捏在手里,还能在这般情况下不乱阵脚,反将一军,倒也是个人物。 方无道自打将萧悦头上的玉簪当做暗器丢出去救下方祈以来,便只是按着与沈孟虞先前的约定挟持太子进殿,再没有继续出手。然而直到他在一众暗卫的警惕下将当朝皇帝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就连心里的那点判断都已经可以尘埃落定了,他这才意识到在他身边的沈孟虞竟在说出方祈身份后也没有再发一语,甚至连脚下的步子都未曾挪动半分。 将扣着萧悦肩头的掌心又收紧了一点,方无道皱着眉头转身,只是他先前没被萧赞吓着,此时倒被沈孟虞的脸色吓了一跳。 沈孟虞昨日上清凉寺时走得匆忙,未及带上御寒的斗篷。白度禅师担心他受冻,下山前匆匆递了一件自己的夹棉禅衣给他披上,素白的禅衣无任何纹样装饰,与这天地间飞舞的雪花浑然一体,整个人都仿佛被冰雪雕成。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大殿门口,因此前剧烈奔走已然浮出血色的脸上一片煞白,唯有紧紧抿住的双唇之间隐隐露出一抹殷红,在这皑皑白雪之上留下惊艳却也惊心的一点。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殿中,落在少年被长剑贯穿的手掌上。 都是血。 明明还隔了有三丈那么远,明明还隔了有数十人那么多,明明他畏惧不白骨,不恐怯血腥,不害怕死亡,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心跳得是那么厉害,无数与恐惧有关的念头就像疯了似地侵蚀着他的脑海,每一种恐惧都叫着方祈的名字,它们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包裹着他,伸出不怀好意的触角,试探着想要挤进他的灵魂深处。 他来晚了吗? 在鲜血与白骨的双重刺激下,沈孟虞突然弯腰捂住胃部,剧烈地咳嗽了一声。 方无道熟悉方祈的气息吞吐,虽然方祈一直没有抬头,只是软软地跪在那里,但他知道自家徒儿并无大碍,便也没有太过急切地上去救人。 直到他余光瞟见一旁已有躲在后头的暗卫偷偷抽出刀剑,手上蠢蠢欲动,方无道虽没将这等虾兵蟹将放在眼里,若任由他们招呼上来,却也是平添麻烦。 “沈……” 身上劲气开始流转,方无道开口,有意告诉沈孟虞实情,只是他才说了一个字,却见沈孟虞只是弯腰咳嗽了那一声,随即就用衣袖掩住口鼻,身体颤颤巍巍地直起来,向前迈上一步。 沈孟虞这一步迈得极大,直接越过方无道和萧悦,挡在他们身前。从方无道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巍然挺拔,孤削似竹,只是竹节上凝结的寒霜越来越重,似乎下一刻,就能将这根青竹压弯。 沈孟虞负在身后的右手向方无道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开口,一切由他应对。比先前湿润了一点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矛头直指齐妃。 “先帝膝下何曾有子?”沈孟虞的声音冷得出奇,“陛下,这个问题何不让齐太妃来回答您。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亲骨肉,是生是死难道还不清楚吗?” 自打沈孟虞一言道破方祈身份,原本还在疯狂尖叫的齐妃便像突然被人掐住喉咙一样哑了下去,悄无声息地瘫坐在地,险些被所有人忽略。 此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缩在地上的女子先是浑身一个哆嗦,继而迟疑地抬起头,散乱的眼神在众人之间飘来飘去,在飘到她身边的少年身上时突然一滞,瞳孔蓦地瞪大,下一刻已尖叫着向后缩去。 “我没有杀他!陛下,不是我!不是我!是陈王!是陈王让我这么做的……”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个罪魁祸首的名字。 面对齐妃的指认,萧赞脸上青筋暴起,抬手就要让暗卫捉人:“这个疯子污蔑我!来……” 只是他的命令还未下达出去,那厢方无道已先一步钳住萧悦的咽喉。 在太子细嫩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红印,成功迫使一众暗卫投鼠忌器,方无道眯起眼,不怒自威。 “让她继续说,”根本没将唐杨这等虾兵蟹将放在眼里,方无道漠然地看着齐妃,话语中毫不留情的指责,比之沈孟虞更重三分,“这位齐太妃娘娘,我不管你和这陈王有什么关系,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年为何要将这刚出世的孩子丢进御沟,那么冷的天,你这般行径,又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我没杀他!我没有,我没有……”齐妃尖叫着反驳方无道,双手在空中乱挥,只是当她的视线对上身旁那一双因震惊而愣愣盯着她的黑眸时,她竭力维持了半生的高墙壁垒在此刻一溃千里,无数爱恨倾泻而出,在命运的漩涡里万劫不复。 “陛下,我恨你啊……” 一滴泪水从空洞的眼中滑落,落在枯槁的脸上,她怔怔地看着方祈,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安帝十五年,其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落水,沈家少子沈淮为救其溺亡,追封怀安侯。安帝震怒,下令彻查此案。 齐妃原名姜齐,兄长早年入宫侍奉太子,当日随侍太子身畔。安帝雷霆手段,为了给沈家一个交代,在查明是陈王之母荣妃指使东宫下人所为后,将那日当值的所有东宫侍从拖到宫门外杖毙,家人中男丁流放,女子没入教坊,以儆前朝后宫。 姜家家贫,全赖兄长入宫后月俸补贴家用,稍稍有所起色。一夕遭此劫难,父亲与幼弟流放永州,音信断绝,母亲因年老体弱,在教坊做了三个月的洗衣奴婢后病亡,自此只剩她孤零一人淹留京中,日日与其他犯事的奴婢们一道忍受教坊娘子的责骂。 她于舞技一道略有天赋,在教坊娘子不分昼夜的苛训下,十五岁时便小有所成。本来如她这般因罪没入教坊的奴婢的命运都是被随便送往一处高门贵胄家里做舞奴,只是在她被送走之前,萧赞,也就是当时的陈王拿着她父兄的消息找上了她。 生母赐死,爵位被削,此时安帝已死,萧赞要复仇,便也只能从先帝与沈家下手。她答应了他,在他的帮助下改头换面,以名为姓,靠着苦心经营成为教坊中最出名的舞姬齐氏。 萧赞送她入宫前,专门找了人授她惑主的媚术,并交给她一副促人心梗的药方。她凭着这媚术将先帝牢牢掌控在手中,暗中给其他怀孕的妃嫔下药落胎,她从残酷的手段中收获复仇的快乐,这快乐在她生下先帝第一个儿子并让人将他抛弃时达到巅峰,随后急转而下。 先帝听闻她生产,匆匆赶来,手中还捏着一张信笺。然而在听到她怀着满腔恨意告诉他她已将他们的孩子扔了时,信笺落地,心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听到先帝临死前唤她的最后一声,不是齐妃,是姜齐。 而那一张被血染红的信笺里,落笔的是她父兄平安返京的消息。 他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再度清醒时,已成为皇帝的萧赞站在她面前,逼问她皇子和佛骨舍利的下落。她刚说了一句不知,登时便被萧赞拿着父兄的性命来威胁,直到那一刻,她才幡然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错信豺狼,白白害死了那个一直爱着她的人。 她疯了。 知道萧赞秘密的人大都被他借着改朝换代的机会暗中除去,只有知道秘密的疯子才能苟活于世,守着无尽的痛苦与愧疚,期待着那也许永远也不会降临的赎罪的机会。 “忱儿,你回来了,陛下,我恨你,我错了,对不起……”说到最后,齐妃的神志已然有些错乱,她只是紧紧捉住方祈的手臂,仿佛只有这样做,才不会让眼前的幻影消失。 萧忱,是当年先帝为她腹中胎儿起的名字,只是这一片赤诚心意,却因她当年一念之差,落入这满是泥障的尘世之中。 大殿内鸦雀无声。尘封的真相骤然开启,即使只是齐妃一介妇人的片面之词,然而那只言片语中勾勒的字字泣血的旧事、残酷无情的阴谋、天人永隔的哀痛都是那么真实,当下便有才升上来不久的暗卫受不住这等折磨,颤抖着松开握着刀剑的手,已有退缩之意。 “噗——”地一声响,伴随着暗卫的惨叫声,众人从往事中诧异惊醒,回过头来,却见那故事的主角之一——昔日的陈王殿下骤然出手,夺过一柄长剑,于电光火石之间将那退缩的暗卫刺了个对穿。 已经在帝王之位上高坐了十七载的萧赞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踢开眼前挡路的暗卫尸首,在一地鲜血中恶狠狠地抓起齐妃散落的长发,将她揪到自己身前。 又是一道白光自他手中闪过,方无道反应过来,手中的暗器不过慢了一瞬,齐妃的右臂已被萧赞手中的长剑齐肩斩落,骨肉分离的痛苦令原本还在挣扎中的女子惨叫一声,竟就这样痛晕了过去。 “别忘了谁是你们的主子。”萧赞寒声对唐杨等暗卫道。他此时手握屠刀,不像帝王,反而像修罗。唐杨被他阴狠的眼风一扫,下意识地抓紧了方祈,将狭刀再度架在他的脖颈之上。 他们暗卫效忠的不是帝王,只是萧赞。 从地狱来到人间的恶鬼再也不需要用一身皮囊掩盖他的真实面目,一身虚伪尽去,他们之间,仅剩筹码。 “先帝废妃和先帝太子。以一换一,你换哪个?” 牢牢将两枚筹码禁锢在自己掌心,萧赞好整以暇地问到。 第67章 窃国者何 萧赞出手得猝不及防,狠辣决绝的两剑更是完全颠覆其身份,便是连方无道都未能在第一时间阻止他的疯狂。 盗圣浑身气得发抖,右手落在已经完全呆滞了的萧悦脖子上,关节咯咯作响,却始终没能掐下去。 凭他的绝顶轻功,独自一人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从这深宫之中带走一人不是难事,但也仅限一人。然而他与沈孟虞有约在先,此番闯宫挟持太子只是权宜之计,万不能伤害太子,一切听他安排。故而他此刻虽恨不得抛下什么然诺信节,捞了自家小徒儿撒腿就跑,但最终他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沈孟虞,等待他给出一个答案,或者,一个两全的办法。 然而沈孟虞,无法两全。 为什么会成这个局面? 将那一个日日呼喊、反复辗转在舌尖的名字嚼得稀烂,衣袖遮掩下,来不及掷出的匕首已在掌心划出数道纹路,沈孟虞明明伤在手上,可是这疼痛却仿佛从心里钻出来一般,瞬间遍布四肢百骸,令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意识到了自己错在哪里。 先前萧赞之所以不动手,只是因为大半心神都集中在齐妃身上,对由他口中说出的方祈身份尚有疑虑,并未真正相信。然而随着齐妃将昔年旧案重新翻出,言辞之间透露的往事越来越多,方祈身上原本尚还被迷雾遮掩的身世也越来越清晰。 母子二人,看似天平两端,实则母在子先,子继母后。方祈的身份虽能继承大统,但若无齐妃佐证,不过一纸空谈。即使他再不想承认,然自始至终,能够破局之人,只有齐妃一人。 他救不了他。 沈孟虞闭上眼,不敢面对方无道逼问的视线。他的听觉在黑暗中变得无限敏感,只听殿中的铜漏突然滴了一声,这一声,仿佛一生。 “换齐妃。”这是他几乎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三个字。 “救她。”另一个声音于殿中幽幽响起,两个人同时开口,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约好了一般默契。 这是方祈自他们进殿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沈孟虞浑身一颤,猛然睁眼,他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眼前再看不到任何人,只能愣愣地盯着方祈。 然而方祈却不看他,少年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灰,星斗黯淡,银河断流。灰蒙蒙的目光穿过沈孟虞,落在他身后险些要跳起来骂人的方无道身上,只是盯着他,缓缓地将自己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师父,救她。”短短四字,仅此而已。 方祈会在此时出声,方无道没想到,方祈会为了沈孟虞出声求他,甚至抛却自己的性命,更是让他在意料之外,痛心不已。 “方祈你傻吗?”他忍不住吼方祈。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徒弟,从出生起,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孩子。 “沈孟虞,你就这样对他?”方无道吼完方祈转头又吼沈孟虞,从方才起就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来,脸上目眦欲裂,“这就是你说过的真心?呸,我看是狼心狗肺才对!” 沈孟虞唯有沉默,他无言以对。 自方才给予沈孟虞选择时起,萧赞便抓着齐妃的一头长发,漫不经心地用刀一点一点割着。寒光掠过,有几次都险些划伤齐妃的脖颈,看得人是心惊胆战,却又不敢阻拦。 直到沈孟虞二人因救人起了争执,捏着两枚筹码坐山观虎斗的疯子这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手中长刀悬在齐妃后颈之上,极细极密的血珠自刀尖上爆开,和着他嘴角咧开的诡异弧度,愈发阴狠起来。 “狼心狗肺?”他桀桀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可心的话,“沈少傅可不就是狼心狗肺?身为师长,连自己悉心教导的弟子都能拿来当人质,可怜悦儿还一心敬你护你,真是白瞎了眼。” 话至此处,他忽然顿了顿,唇畔笑容敛起,骤然变冷的声音竟是再一次打了沈孟虞个措手不及。 “此等废物,留他作甚?寡人改变主意了,既然要杀,那就全杀了!” 什么? 沈孟虞与方无道未料到萧赞竟能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连亲生儿子的性命也不在乎,他们二人的心神还停留在方祈身上,不过一个恍惚,竟又输一局。 殿中暗卫怵于萧赞先前手刃同僚的那一幕,生怕自己步其后尘,故此刻听他发令,已急急围拢上来,刀锋所指,不仅是沈方二人,便是连太子都一并囊括进去。 箭在弦上,满弓待发。 “嘭”地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被狠狠掷在地上。萧赞踩着身前渐渐干涸的血迹,软靴轧过已然不知人事的女子肩头,在几名暗卫的保护下踏进圈子。 他似乎对自己瓮中捉鳖的计划十分满意,随意将手中利刃丢给一旁暗卫捧着,又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袖口,他抬起头来,看着沈孟虞愈发惨白的脸色和方无道始终未能掐下去的右手,嘴角微微上扬,便是连废话都乐意与他们多说几句。 “尔等蝼蚁鼠寇,莫非真以为拿捏住了太子,就敢凭此与寡人谈条件?”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悠悠开口,话语里尽是讥诮,“寡人膝下数子,这个死了,不过再换一个便是。只要寡人一日在位,就有数不尽的美人送进后宫,寡人想要多少儿子,就有多少儿子,想立谁为太子,就立谁为太子,何必为此一子心忧?沈少傅当了这么多年太子少傅,怎得连这都不清楚?”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暗卫再将沈孟虞三人围得紧一点。不带一丝感情的视线从萧悦身上滑过,对于这个已经成为弃子的儿子,便是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看顾于他。 太子不受宠,其位虽高,但随时可能被换掉,这是满朝皆知的事。然而沈孟虞未曾想过,萧赞为了保全自身,选择的不是换,而是抛弃。 虎毒尚不食子,可是人却会吃人。 万般无奈之下将萧悦牵扯进来,又置他于险境,沈孟虞身为师长,执教五载,心中早已被愧疚之意填满。他下意识地朝萧悦望了一眼,只见一日之间连遭师长利用、父亲抛弃的少年已完全失了魂魄,整个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若不是方无道暗中留有一手保他灵台清明,只怕早已昏死过去。 他究竟做了什么? 齐妃生死不明,方祈身受重伤,太子形如废人,方无道因此受困。即使沈孟虞今日做出闯宫的决定时已将生死抛之度外,然眼下这般情况,不仅是他的死局,更是断了这些无辜被他牵连进来之人的生路。 他……是不是做错了? 萧赞的视线一直落在沈孟虞身上,在察觉到他看向萧悦的那一眼时眸中一抹厉色闪过,毒蛇信子吐出,带血的獠牙意犹未尽地继续折磨着网中的猎物。 “沈少傅,”他故意还用少傅之名称呼沈孟虞,只是语气里恶意满满,“你身为太子少傅,真得能对悦儿下手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利用悦儿做筹码,如此行径又与寡人这个父亲有何异?你又有何立场指责寡人?” “你为了一己私欲牵连无辜,妄想谋朝篡位。你是什么人?你不过是一个窃国贼!” 他是贼? 迎着萧赞毒蛇似的目光,犀利的言辞仿佛抽筋剥骨的利刃,将他一身剖得体无完肤,沈孟虞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竟无法为自己辩白。 苦苦坚持了十年的正义被萧赞这一席话锤得四分五裂,心神巨震之下,沈孟虞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只呆呆立在殿中。他目不视物,耳不闻声,乃至于连萧赞趁机举起右手的动作都未察觉。 刀光如织,剑幕成网,呼啸风声挟雷霆之威来势惊人,千钧一发之际,无情帝王宫中,一道人影于寒光中猛然跃起,破刃而出。 唐杨只觉得眼前一花,狭刀划破皮肉的钝感犹在,然而下一刻刃上只余血光,刃下方祈的身影已出现在萧赞背后。 还在滴血的剑锋贴上骤然僵直的皇帝后颈,真正欲行窃国之事的刺客昂然立于其后。少年略带喑哑的声音穿破一切迷障,就这样落进沈孟虞耳中。 “他算得了什么贼,我才是贼。” 第68章 挟天子令 自打沈孟虞和方无道进殿以来,方祈除了在萧赞给出他们二人选择的时候抬头叫了一声师父外,便再无更多反应。 他的右手一直被钉在地上,颈边又悬着暗卫的刀剑,没有人料到他会在此刻挣脱,那一刻身法之迅捷,便是连方无道这个做师父的都不敢保证自己能达到如此境界。 少年轻盈的身体就像一只刚出栖巢的幼隼,即使毛羽未丰,锋利的爪牙却依然能在猎人的箭雨之中捕获目标,一击必中,一飞冲天。 这是一场需要拼上性命才能完成的试炼,至于完成的代价,就是方祈原本已经渐渐止血的右手掌心创口再度迸裂,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新添的伤口,密密麻麻的血珠顺着破碎的外衣一点点渗出来,不多时,他的脚下已积了一小汪血泊。 以身为刃,虽自损八百,但伤敌—— 无数! 方祈用尚未受伤的左手持剑顶在萧赞后颈,逼退身遭暗卫,他的余光瞟见一旁有几个暗卫正偷偷向昏倒的齐妃方向摸去,手中剑锋毫不犹豫地向下一压,高声道:“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噗——”一小簇血花自萧赞颈上喷出,与之相对的,是殿中暗卫骤然静止的动作。 大梁历代王爷不设私兵,如今殿中暗卫都是萧赞当年为陈王时暗中豢养的死士,他们中部分人虽在萧赞登基后转暗为明,负责保护皇帝,但他们一来身无正式官职,二来不属于任何朝廷机构,生死荣辱都系于萧赞一人,只有萧赞在,才有他们存在的意义。 同样的一句话,萧赞说来是威胁,方祈这个刺客说来同样也是威胁。萧赞一人一剑能定他们生死,而方祈只消将剑锋再向下压一寸,那他们便是不死,活着也失去了价值。 有人开始犹豫,有人心生退意,方祈惊鸿一瞥的身影还在眼前,即使都快成了血人,他的手还是那么稳,令他们无法捕捉到一丝空隙。 绝望与希望在一日内交替上演,双方对峙半晌,有几个功力尚浅的暗卫互相对视一眼,持刀的手落下,已有放弃之意。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平日里最亲信看重的唐杨脸上都露出一丝怯意,萧赞怒从心头起,他不顾颈上痛楚,向身边的暗卫疯狂咆哮道:“寡人死了,你等不过是新帝的垫脚石,你们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吗?若今日从逆贼手中救下寡人,寡人允诺——” 寒芒吻上脸颊,一触即走,咸湿的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萧赞一言九鼎的承诺还未说完,他口中的逆贼却已先一步调转剑锋,直接封住了他的嘴。 “闭嘴,啰嗦。” 两缕修剪得极美的髯须悠悠落地,方祈左手剑影一晃,受伤的右手撩开额前碎发,染血的眸子看向沈孟虞和方无道,眼中浓雾沉沉:“你们既然说我是先帝之子,证据是什么?” 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沈孟虞刚才被方祈从迷局中点醒,尚有些魂不守舍。方无道见他这般模样,叹息一声,主动开口解释真相。 “我乃盗圣方无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事到如今,他既无意也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十七年前我受石首山清凉寺住持玄镜禅师之托,入宫盗宝,齐妃弃子之事,乃我亲眼所见。” 他顿了一下,看着方祈逐渐明悟的神情,眼中浮出不忍之色:“证据便是你身上带着的玲珑舍利锁。” 玲珑舍利锁?此词一出,旁人还未反应过来,被方祈挟持的萧赞却是陡然瞪圆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们都在骗我……”他大声叫喊着,努力否认着,直到那一朵不染尘埃的金莲自云中现出,华光熠熠刺痛他双眼,佛祖面前,一切谎言消弭于无形。 “是这个吗?” 一枚长命静静躺在方祈掌心,锁上金莲栩栩如生,蕊心光华流转,佛光万千。纵然殿中大部分人都未曾见过先帝所赐的宝物,然而这等稀世奇珍只消看一眼,便知真假。 方祈捧着玲珑舍利锁,默然不语。数月前无意在冷宫听到的八卦与齐妃方才所说的故事渐渐重合在一起,先帝在这枚长命锁中赋予的心意,他却隔了十七年,才能真正领会。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无人知晓方祈这一刻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他们只看到那个一身是血的少年在似哭似笑地盯着掌心的莲花看了半晌后,五指突然合拢,将其攥到胸前。 方祈左手剑指萧赞,右手拢在胸口,他既是对着一殿呆愣的暗卫起誓,也是对着冥冥中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佛祖起誓:“若今日你们不再效忠此人,我以先帝之子的名义对天发誓,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生死之间,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身处必死之局的暗卫们陡然捕获一线生机,说不激动是假,只是他们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谁都不敢去当那个出头鸟,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身为头领的唐杨身上。 被手下们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唐杨只觉得头皮发紧,他张了张口,正欲出声作答,冷不防冷宫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其中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尖锐高亢,竟硬生生地冲破重重宫墙,涌进所有人耳中。 “悦儿啊,我的悦儿在哪里?有人把悦儿掳走了,你们拦着我是想作甚?我要找悦儿!” 被禁军拦在殿外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子的生母陈皇后。 皇后竟然知道太子在冷宫?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唐杨心底更多的是了然。他看了方祈一眼,又看了沈孟虞一眼,后者显然也听清了外面的骚动,前一刻还有些散涣的视线急速凝聚,下一刻回看过来时,已无任何震惊。 手中狭刀落下,唐杨终于下定决心。 “放人。” 冷宫大门又一次开启,迎来了最后的客人。 当陈皇后梨花带雨地冲进来时,方无道已经放开对萧悦的钳制,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回来的太子瑟瑟发抖地扑进母亲怀里,逃离了噩梦的少年牙关不住颤抖,他几乎是崩溃地大哭着道:“母后!母后!父皇要杀我!父皇他要杀我!母后救我!” 太子一言,道尽其间惊心动魄。陈皇后虽早已和皇帝离心,但也未曾料到昔日枕边人竟如此心狠,母亲的身份在这一刻压过所有尊贵的名号,只是她还未开口大骂萧赞,那厢萧赞却先一步啐了她们母子一声。 “废物就该死!”许是知晓自己此刻已到穷途末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这样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暴露在世人面前。 “你们真是好谋划,好手段,只恨寡人当年帝位未稳,碍于面子放过了你们沈家,若是那时斩草除根,你,她,你们哪还有今日?当年沈太后那个老毒妇害我母妃,我便杀他儿子,这都是你们沈家欠我的!是你们欠我的!” 十年心血布局,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强弩之末的皇帝不甘地嘶吼着,怒叫着,恨不能把沈孟虞这个幕后之人生吞活剥。 直到一柄剑锋拦住了他。 “他们欠你的,我还。” 方祈的声音冷静至极,人也冷静至极。只见他微微垂眸,攥在胸前的右手五指骤松,众人眼前金光一闪,急急睁眼时,那枚代表先帝之子身份的玲珑舍利锁竟已落入萧赞手中:“今日之后,世上不再有先帝的遗腹子,你所恐惧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皇权帝位近在咫尺,怎会有人这般轻易地放弃?唐杨倒吸一口冷气,刚想问一句那先前的承诺又该如何作数,却听方祈接着道。 “但你欠他们的,也需得还回来。” 嗯?萧赞抬头,浑浊的眼中还残留着夺回至宝的惊喜,只是这份惊喜随着方祈的下一句话瞬间灰飞烟灭。 “我要你传位于太子,放过沈家,放过今日在场一切知晓你的秘密之人,若你不肯,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重重话音落下,冷酷,决绝,带着杀气,然而满身是伤的少年刺客却只是一脸疲惫地站在那里,盛满倦意的眼睛掠过众人或惊讶或窃喜的脸庞,在触到沈孟虞一直追随的目光时微微一缩,随即转向他处。 萧赞纵然心底有一千一万个怨恨,但他已然全盘皆输。穿了十七年龙袍的皇帝与最卑贱的奴隶一样,生死关头,他做出的选择,也只是苟且偷生,仅此而已。 他紧紧攥着手心的长命锁,这是他此生能握住的最后一件宝贝。 萧赞道:“寡……寡人……我答应你!寡人发誓,今日之事,不再追究!” 沈孟虞此时突然上前一步:“传位太子,需得御制诏书,广传天下。还请陛下告知我等国玺所在,臣身为太子少傅,愿亲执笔,撰此文。” 面对沈孟虞咄咄逼人的架势,萧赞倒是淡定下来。即使今日之后帝位不保,余威尚存的当朝皇帝也不愿就这样轻易地将这片江山社稷交托出去:“玉玺被我放在安澜殿右暖阁的十二重宝匣中,此匣的开启方式全天下只有寡人才知道,你等……”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却听另一边方无道突然冷哼一声,被人无意间看扁的盗圣正憋着一肚子火,他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撒气,遂将所有力气用在脚下,顷刻间袍袖扬起,人影已在殿外。 “这有何难!你给我等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方无道手上拎着十二重匣中最小的那只碧玉匣,在殿外一众禁卫的注目下光明正大地返回殿中,这厢沈孟虞从皇后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御制纸笔,诏书草就完毕,萧赞就是再想拖延,也于事无补。 重重密锁的碧玉匣在盗圣手里就像纸糊的一样,方无道不过随手摆弄一下,匣中机关吱吱作响,无数人向往的、渴慕的、觊觎的传国玉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暴露在世人眼中,美玉无瑕,比萧赞此刻的脸色还要白上三分。 方无道手上托着碧玉盒,走近前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直接将玉玺交给沈孟虞或者皇后时,却见他走到一半忽地一转,却是径直来到方祈面前。 “这是你的东西,师父交给你,你想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 从来未将此等俗物放在眼里的盗圣此生头一回为权势折腰,单膝跪地,郑重其事地将玉玺奉于自家徒儿面前。 一殿默然中,陈皇后抱着太子,刚想说些什么,只是原本与她结盟的沈孟虞却在此刻忽然出手,不知何时染上殷红的衣袖挡在她面前,袖底寒光一闪而过,陈皇后心头一凛,再不敢出言置喙。 方祈没想到师父会做到如此地步,持剑的左手微微一颤,青锋脱手而出。一旁萧赞刚想借机逃脱,却被方无道狠狠剜了一眼,周身上下被强大气场封锁的他被迫束缚在原地,嫉妒到几近滴血的眼睛只能愤愤不平地盯着那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呆愣在那里,过了半晌,才伸手拿起玉玺。 玉玺乃国之重器,分量不轻,方祈右手有伤,只能用双手捧着,就连指尖都在颤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转身,向着大殿深处还陷在昏迷中的齐妃双膝跪下,磕了重重的三个响头,随后起身,一步一步上前,来到执着诏书的沈孟虞身前。 他从沈孟虞手中接过诏书,提起玉玺。翰墨为证,朱砂做鉴,任稗官野史如何将这段真相流传后世,正史之中无从得见的那一名小贼名讳就此湮没,不必提起,亦无需记得。 “我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 沉甸甸的玉玺嗡然坠落,擦肩而过的一瞬,方祈轻声道。 第69章 片玉有心 “你带你进宫,你要帮我从宫里,偷一个人。” “从今日起,我不仅会教你吹这叶笛,我还要教你读书。” “若我日后主政,许你个王侯将相,你看可好?” “你是我沈家的人,我怎能不救?” “我看你一点都不像猴子,这么贪吃贪玩,明明是只小猪。” “我相信你。” …… “换齐妃。” 寒风呼呼打在脸上,天上又下起了雪。他分不清那自颊边流进嘴中的究竟是雪水还是眼泪,已经完全丧失了五感的他只一门心思向前跑,跑得离皇宫越远越好,离金陵越远越好。 最好离那个人,也越远越好。 自相遇以来的一幕幕过往愈发清晰起来,只是无论有再多的笑言、约定、承诺,当沈孟虞今日出现在冷宫的身影浮上心头时,一切悲欢俱在这长达数月的谎言之下被锤得粉碎,留下的,只剩疑问。 沈姝曾经告诉他,沈孟虞待他与待旁人是不一样的。可这个不一样,究竟是因为他是方祈,还是因为他是所谓的先帝之子? 如果他只是方祈,沈孟虞还会这样待他吗?给他吃肉,教他读书,送他带钩,陪他走遍吴兴的每一处角落,与他许下那个王侯将相的诺言? 一切,都是他为了骗他,利用他,在最后关头抛弃他而做出的伪装吗? 那他为什么还要救他,还要护他,还要将那道未写全姓名的诏书捧到他面前,让他做出决定呢? 沈孟虞,你究竟,为什么? 方祈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亦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泪水在颊边封冻,他只知道他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身体疲惫至极,却还是无法与心里的那个人拉开距离。 他在一处高耸屋脊上停了下来,转过身,茫然地注视着脚下的金陵城。 冬时日短,夕阳即将落入城墙那边,明天就是旦日,已有提前出来做买卖的小贩们提着灯笼、挑着扁担沿街叫卖,长街之上,灯火依次点亮,从星星点点,到连成一片,很快,偌大的金陵城被这些灯火填满,华光灿灿如上好的丝绸,沿着城中最宽阔的那一条长街,一直通向城北巍峨高耸的宫阙。 宫阙之间,藏着天下最稀罕的宝贝。 方祈忽然想起,当初沈孟虞托他入宫偷齐妃时他曾提过一个条件,要沈孟虞帮他盗取宫中最稀罕的宝贝。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伤痕累累的掌心空无一物,他盯着那早已不觉疼痛的血洞,若有所思。 他只是在偷到那天下最稀罕的珍宝时,忽然不想要了。 人之情,不过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从前他按盗跖前辈所言习此道,赏人间最灿烂的颜色,听世上最悦耳的琴箫,吃天下最美味的佳肴,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懂得,原来他所求的不是这些声色犬马、美酒佳肴,他所求的,不过是一颗真心。 那颗真心他偷不来,抢不到,顺不了,那颗真心在沈孟虞那里,他看不见。 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他。 这真是太麻烦了。 方祈吸吸鼻子,揩去面上泪水,纵身掠下屋脊。他小心翼翼地藏住身形,翻墙过院,在未惊动任何猫猫狗狗的前提下从一户人家中盗得外袍一件,旧布条若干。 从百宝袋中摸出本来是为了治背后伤口备着的药粉,随意在身上撒了撒,又将右手简单裹了一下,有些伤口已然不疼他便不再去管。临走前,他甚至还借了厨上正烧着的热水囫囵吞枣地洗了一把脸,在灶台边放下一只小银杯,这才蹑手蹑脚地重新窜上屋顶。 不过就是和以前一样罢了。 但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沿着脚下的灯一直走,走到崇安坊和康平坊十字向左拐,跨一个里坊到元敬坊,此前方祈从季云崔处寻到的补玉师傅便在这座坊中开玉铺。离十五日之期尚有三日,方祈本意只是想托那师傅将此前送来的玉钩补好送到沈孟虞府上,谁料那位大师见他前来,却是手脚利索地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锦囊丢给他,竟是已然完工。 “拿去吧,我这几日心情好,手上利索不少,昨日才补好,你今日就来也是运气,那剩下的一分工钱我便不收你了,该回去了。”街上人声鼎沸,只是玉铺不做夜间生意,老师傅挥挥手,大方地直接赶人。 方祈捧着锦囊道了声谢,转身踏进人群时尚还有些蒙蒙的。身后玉铺大门吱呀一声合上,门缝之间,仿佛传来补玉师傅语重心长的一句叮嘱。 “少年人,片玉有心,一次可补,千万不能再摔碎了。” 行过闹市,走过天街,飞掠浮桥两端,金陵城中的无尽繁华被他抛在身后,没有留恋,没有停歇。当方祈叩开沈家大门的时候,方无道正在院中等他。 被迫瞒了自家徒儿十七年真相的盗圣还未来得及道歉,却听方祈先一步叫住了他。 “师父。” 少年轻声唤道。 . 一日之内经历闯宫、夺位、立诏、政变,沈孟虞身为落子者,一直忙到亥时才得以从宫中脱身,返回家中。 城外驻军未得虎符,不敢擅动。季云崔趁机率威化将军麾下猛将数人闯营夺权,在成功将兵权收入囊中后长驱入宫,与早已候在宫外的陈国舅一道从宫中请出旨意,从者抚,乱者押,不服者斩,刀进刀出,成功将闻风赶来的一众臣子收拾地服服帖帖,再无人敢质疑这道诏书的真假。 今夜过后,便是改朝换代,辞旧迎新。 沈孟虞百忙之中曾抽空托人传过平安,故不知宫中天翻地覆的家人俱都已睡下,此时院中万籁俱寂,小雪霏微,只剩下西边的书房里隐隐透出一层微光,还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沈孟虞的手落在书房门上,没有扣门。垂落的袖口随风荡起,点点殷红落在雪中,如绣梅花。灯影幢幢之间,他终究不敢再向前一步。 雪势忽大忽小,落在屋檐、廊下、肩头,书房内的灯影却仿佛凝固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良久,松软的雪上忽然传来一道脚步声,沈孟虞应声抬头,只是眼底明星在看清来人时忽地一坠,未及升起,便跌入虚茫。 方无道人如鬼魅骤然现身,负手自院中行来,来势汹汹的雪花欺不到人身前,只得不甘散开,盗圣脸色凝重,甫一开口,便是一声喝问。 “沈家小子,你可知错?” 他错了,他知错。但若要他再选一次,他也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沈孟虞没有出声,只是垂首默立,方无道被他这幅不知悔改的样子气了个半死,一个没忍住,源源不断的骂词就这样脱口而出,雅词俚语齐齐上阵,三句不歇,十句才喘,惊得早已经歇下的沈家众人无辜被吵醒,却只敢扒着门缝向外偷窥,谁也不敢出来劝上一句。 几个弹指将那几道探究的视线封入门后,方无道骂累了,气出了,这才决定停下来换口气。他瞪着眼前这个一直一言不发默默挨训的“哑巴”,斟酌片刻,终于问出盘踞在他心底最后的那个疑问。 “你最后拦下皇后,可是中途改过念头?” 他今日为方祈破例插手一朝兴废,本是一念之间,随心而为,未曾计较过后果,也未曾想过有人会助他一臂之力。沈孟虞拦下陈皇后的那一手,他虽看不真切,但也出乎他的意料,若不是方祈自愿放弃这煌煌帝位,有沈孟虞为辅在侧,兴许他和方祈师徒二人,还真能完成他们盗家老祖宗一辈子的理想与目标。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也是他容忍沈孟虞到如今的原因。 “是,”当了一夜哑巴的沈孟虞终于开口,嘴唇冻得发青,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铿锵,“方祈若想要这天下,我便把天下给他,这是我欠他的。” 他突然躬身下拜,素衣白衽,整个人都仿佛埋进了雪里。 千言万语,化作一诺。 “他想要的,此生我必会还他,我向前辈您保证。” 方无道受沈孟虞大礼,下意识地向右边稍稍挪了一小步。他盯着沈孟虞已经弯得不能再弯的脊背,紧拧的眉头总算一点点舒展开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孟虞什么,过了半晌方才道:“这是你与他的事,无需向我承诺。不过你日后若做不到,我身为师长,总还是要为徒弟出头的。” 说罢,他手上忽然一扬,纷纷白雪之间,一件闪着温润光芒的东西落进沈孟虞怀里:“他已经走了,这个你拿去。算你有心,十年过去了还好好收着这枚带钩,当年那小子的一番心意,总不算是白给。” 当年?心意?方祈?! 沈孟虞握着带钩,猛地抬头,然而方无道淹留城中半日,只是为了完成徒弟所托,故而他早在话还未说完之前就已跃上墙头,待沈孟虞反应过来时,终归迟了一步。 盗圣的最后一句话飘散在风雪里,人已无处寻踪。 沈孟虞攥着带钩站起身,谢过章伯等人围上来的关心,独自推门进了书房。 灯下,一枚修补得完好无缺的白玉带钩静静躺在他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五年后。 第70章 窃国者侯 泰安十八年正月初一,平帝萧赞退位,传位于太子萧悦。 同日,新帝改年号嘉业,赏忠罚奸,恩泽天下,自此权力更迭,史书又撰新篇。 嘉业元年冬,太上皇崩于宫中平澜殿,一个月后,藏于平澜殿的佛堂的玲珑舍利锁失窃,然而新帝得知此事后只将平澜殿封闭,按而不表,未使世人知。 嘉业四年春,新帝除丧服,立吴兴沈氏族中嫡女、中书舍人兼太子太傅沈孟虞之妹、黄门侍郎沈仲禹之妹沈姝为后。次年四月,沈皇后诞下皇长子,举国皆贺。 五月,沈皇后宫中婢女在小皇子满月宴后回到偏殿,忽在小皇子身下的锦被里发现一枚长命锁,锁上莲华如生,佛光灿然。锁旁另有一信,详述此锁来龙去脉。 次日,沈孟虞入宫面圣。 醴泉殿中。 “少……太傅。” 萧悦即位已有五载,然而已经加冠亲政的皇帝在面对他最为倚重的师父时,还是习惯性地想要唤一声少傅。 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涩然改口,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笺,递给堂下之人:“我猜太傅今日便会入宫,便提前叫人把信从阿姝那里拿来了。这是他……方祈留下的信。” 五年前,不知方祈身份的他曾因沈孟虞的态度小小地嫉妒过方祈,也因此记下了这个书童的名字。泰安末年的那场宫变他身在其间,亲眼看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受伤、被缚、破局、放弃,最后飘然出宫,经此一变,他心底最后的那点芥蒂早已烟消云散。 方祈选择的,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 堂下之人接过信笺拆开,短短三行墨字,他却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功夫。 终于,就在年轻的皇帝有些按不住气,想要出言宽慰几句时,堂下之人忽将信纸重新折好,双手回呈,声音平静,不现波澜:“陛下打算如何?” “啊?”皇帝愣了一下,慌忙摆手推却,“此信太傅收着便是,不必还我。至于佛骨一事,我与阿姝商议过了,此物本就出于佛祖,佛心所系,乃天下苍生,我等自应将此物归还其来处,使之受世人香火,悉心奉养才是。” 和帝夺天下之宝,不仅未能保亲子福缘,已身亦因之折损。有此前车之鉴,日后历代皇帝就是再崇尚佛法,怕是都不敢再迎佛骨入宫,倒是遂了玄镜禅师的心愿。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不违背天意,就是最好的心意。 依言将信小心收入怀中,堂下之人拱手道:“若陛下恩准,送佛骨回清凉寺一事便交给臣来办吧。” “太傅愿接下此事,自是再好不过。”皇帝得此承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踌躇了一下,见堂下之人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试探着问道,“先前听阿姝说,这些年来,太傅与方祈再未谋面,昨日夜间他将佛骨送回宫中,眼下定还未离开金陵。若太傅有意,我可令城中所有羽林郎、金吾卫四下寻人,太傅只需……” 只是他的好意还未说完,却被人拦住。 “谢陛下美意,但此事只是微臣私事,无需如此劳师动众。”堂下之人再拜辞谢,紧接着,他却突然双膝一弯,竟是郑重其事地向皇帝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但臣尚有一事,恳请陛下。” . 嘉业五年,六月初一,在新帝的首肯下,清凉寺住持玄镜自宫中迎佛祖影骨回寺,此时距上一次佛骨出寺入宫,已过二十二年。 消息于半个月前放出,江湖朝野震动。一时间不仅金陵城中数万信徒蜂拥而至,就连金陵周边扬州、庐州、湖州等地的百姓得到消息,俱都匆匆赶来,想要一瞻佛骨真容。早在一日前,除了派驻金吾卫辟清的山道上留有一线空隙外,整座石首山,乃至于山下的普通农户家里都挤满了人,百十为群,香花做引,散钱铺路,闹闹哄哄直到辰时都未停。 第二日,巳时,提前赶来的百姓们大都抢占好了自己观礼的位子,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这才觉得腹内空空,口干舌燥,个个掏出怀中干粮食水,就地大嚼起来。 有人一边嚼着烧饼,一边摇头晃脑地与旁人分享起他道听途说的八卦来。 “前两日春华班的那出戏,你可听说了吗?” “嗯,隐有耳闻,怎么?” “你说世上真有那可以上天入地的神人,轻而易举地从皇宫大内里偷东西,又轻而易举地将东西还回去,就连大内侍卫都捉不住他,你说这还是人吗?” “大概,是有的吧?早些年我听说江湖上有一位盗圣,专爱捡这天下最有名气的宝贝偷,什么金谷女儿红、蜀中第二锦、神器断水匕,好像都是他偷的。” “那些算什么,我说的可是皇宫,皇宫啊!”说话人抹去嘴角饼渣,舔了舔手,有些不屑,“皇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子所居,世上最要紧的地方。要是连进皇宫都跟逛园子似的,那这天底下的宝贝,怕是要被偷完了。” “可戏里的那位盗王不是只偷了佛骨吗?” “所以才奇怪嘛!那春华班的老板信誓旦旦说此剧讲的就是真相,但依我看啊,肯定是他听闻佛骨回京,凑热闹瞎编的一出戏!别的不说,要是我真有这一身功夫,那肯定要先将那传国玉玺弄到手上玩玩,奶奶的,这才是盗王啊!” “哈哈哈,那改明儿你去给春华班写个本子,且看他们收不收你这盗王。” “嘁,他若看上了我的本子,我还不卖他呢……” 二人就着春华班新排的一出盗王还宝记说说笑笑,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一名本来站在他们身后的青衫男子突然将手中点心分给一旁还在啼哭的小儿,斗笠之下唇角微弯,默不作声地从已经站了半宿的人群中脱身出来,抬步转向后山。 清凉寺后山受佛骨归还一事,也较平日多了几分喧嚣。青衫男子熟悉山中道路,刻意避过上山的人群,专挑那崎岖不知通往何处的小径走。林道狭窄,草木丛生,有些地方甚至需得弯腰匍匐才能前进,他这样走了半刻,直到又转过一丛茂密的竹林后,耳朵里终于再听不见一点人声。 青衫男子在一处洞窟前停了下来,悠悠钟声自山上传来,栖宿在枝头的雀鸟早在他出现时飞走了一半,留下的已然习惯了此等巨响,并不继续乱飞、乱叫,一时间人静鸟倦,偌大山中仿佛瞬间空了一样。 青衫男子手心抚着洞窟外倒残的佛像,转身看向竹林深处已经跟了他一路的黑衣青年。 “你不是要窃钩吗?” 黑衣青年不答,他跟了青衫男子一路,此时被他发现,脸上也毫不意外。 他只是径直走近前来,一手向上扯掉沈孟虞头戴的斗笠,另一只手向下,稳稳攥住他腰间的带钩。 “钩我要窃,人我也要偷。”在亲上那片点染丹绛的薄唇前,方祈伏在沈孟虞耳边道。 下一刻,柔软包围住他,一枚样式奇特的带钩并一卷绫轴同时落在他手心,待到二人分开时,白玉已被捂得温热。 这枚带钩与寻常带钩不同,两端分别篆了阴阳文字,竟似那随身携带的印玺一般。方祈摸出上面所书内容,讶然望向沈孟虞,然而沈孟虞只是眉眼带笑地回望向他,抿了抿唇,让他自己解开这个谜题。 绫轴展开,两道圣旨跃然其上,不论是列侯之位,抑或是太守之命,虽各司其职,然俱在吴兴风月之间。 “我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带钩印:古时有一种带钩的钮具有印的功能,可以一物两用。文中描写的这枚采用双头印的设计,印字“吴兴”,即最后沈孟虞向皇帝求的,是吴兴侯一爵位与吴兴太守的官职。艺术化表达,不探讨流程问题,本章后半部分可与本文开头两章对比食用。 ————————————— 写下正文完,是2020年2月7日凌晨三点,我为自己第一篇完结的作品,交上答卷。 笔力有限,所思十分,所记一二,这个故事就是方祈和沈孟虞互相理解的故事,于我而言,是圆满的。如果有读者还不太清楚为什么五年后会突然和好,可以留言告诉我,稍晚我补充一篇番外,或许能稍稍解答一下。 另有一篇新的脑洞《容谢》在囤稿阶段,专栏预收已开,题材还是最传统的古耽,如果喜欢,期待下一次相遇。 最后,再次感谢陪我到最后的小天使们,谢谢你们,我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