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尽西风雁不归 作者: 梨花三两 简介: 积石如玉。 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一个是心怀天下的少年储君,一个是钟灵毓秀的新科状元。 是纯属偶然,还是他的算无遗策。 第1章 穷书生雪夜投客栈 黑云压城。天欲雪…… 一辆马车咯吱吱的行进在夜幕中。 京郊八字胡同里,有一家名为文曲的客栈。此刻正亮着灯。时不时传来人们的说笑声。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赶车人回首,撩起来马车上破旧的棉布帘子道,“官人,这眼看下雪了。再往前走,等进了城。怕是银子还要更多使些。您不如,就在此住下吧。这客栈名字取得吉利着呐!” 因为帘子被车夫掀开,寒气便扑的灌了进来。马车里的人取出几文铜钱,递与那车夫道,“劳烦兄长了。” 声音犹如明月照雪。让人听的愉悦。 那车夫也不客气,伸出皴裂红肿的手将铜钱接了,笑道,“官人客气了。我这马车破旧,愿意雇我赶路的,您是头一个。过几日过年。可新添朵绢花给我家娘子了。” 二人又说笑两句。晏辞便辞了车夫,向客栈走去。 临进门前,他回望了一眼夜幕下的街道。安静的屋舍,沉默的像是黛青色的远山。 有零星的雪片自空中飘落。落在冰冷的街道上,或者客栈屋檐下的灯笼上,顷刻融化。 此地地处京城西南五里,客栈上下两层。住满了前来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店小二做惯了生意,眼瞅着来人,急忙抹了一张桌子,提着热茶前来招呼。 “呦,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有人进来,众人正在闲话吃茶的,便都往这边看过来。书生赶考,大多背有书箧,眼下众人打量着晏辞,只见他眉眼俊秀,态度斯文。 生的极为儒雅俊美,但却只穿了半旧的青布棉袍。肩上负着一个同色的小布包裹。 就那般往青石砖铺就的堂前一站。便可谓一句皎如玉树临风前,风仪万千。 像是书生。又不像书生。 晏辞进的屋来,只觉得猛一暖喝。听闻小二招呼,连忙拱手道,“在下抚州晏氏。进京赶考至此,还望小二哥。张罗一间客房出来。” 文曲客栈在此地已有数年,朝廷三年一次科举,见惯无数寒门子弟鱼跃龙门,从此显贵一生。 小二见晏辞虽然行装普通,但观他举止神态,颇有几分不凡。 不禁笑着解释道,“客官见怜,明年三月便是大举开科,小店蒙诸位不弃,打十月以来,便没断了生意,到如今,便就没有单独的客房了。” 小二说着略微打量晏辞神色,果见晏辞轻轻皱眉,不禁接着道,“若是客官不嫌弃,何不与其他众人一般,两人或者三人,拼上一个房间,小人拿了蒲垫仔细铺了,给足了热水,睡前烫个脚。倒也一样暖和。客官放心,我们只收每人七成房钱。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小二说的谦卑,实则是料定了晏辞必定应承。 一来天色已晚,又逢落雪。此刻倒去哪里找现成的店家。 二来,来此投宿之人,大多不过是穷酸文人,凡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早去城中的豫章楼投宿了,谁会来此处住店。 每个人身上那几个铜板,都要用来添置四宝。七成房钱就可有一个落脚之处。又有谁会介意和别人将就两个月呢。 第三,便是这最玄妙之处,入朝为官,同届如亲。谁又能知道今天和你挤在一张床上的人,是不是明日里的状元郎呢。 文人清高,极少有人愿意主动攀附,若是得此机会,结识来日新贵,倒也是一番妙缘。 晏辞成在为店内无房而发愁,听闻小二这般言语,便对着小二再次拱手相谢,道,“如此甚好。” 小二平日里被人吆喝惯了的,此刻见眼前之人对自己,犹如对待亲朋兄长。 不识得几个字的他,竟也觉得生出几分体面来,不禁热心帮着张罗,对着其他众人道,“不知哪位官家房内还有空缺,给这位晏兄分半个缺出来。晚间小店送茴香豆一碟。”小二生意做得活络,打定主意要将晏辞安置下来。 众人眼瞧着这一会儿,见晏辞生的干净不凡,举止又谦和有礼。 一时之间有几人对晏辞便起了结交之意,只是因为来的早,房间早被其他人拼到一处。不禁暗自惋惜摇头。 “不如,让这位晏兄,与我一间吧。”一个声音传来。朗朗动听。 说话的人独自占了一张桌子,面前一碟小酥糕,手中一碗清茶,一身蓼蓝压纹棉袄。 头上扁玉将头发束的齐整。眉眼狭长,流光暗转。此刻正端了杯子打量着晏辞。 晏辞看着那人,只觉得整洁清冷,颇有几分倨傲神态,想来既然是对方主动收留,必定不会多加刁难,不禁拱手谢道,“如此多谢兄台。敢问兄台高姓?” 那人放下茶盏,轻声一笑,“不敢当。林州苏氏第九支。苏策是也。” 晏辞眼中震惊一闪而过,出声问道,“可是前朝观文殿大学士苏子阳先生后人?” 苏策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道,“晏兄也听闻过我曾祖父之名?” 前朝观文殿大学士苏子阳,才高八斗,为政清明。就连本朝开国皇帝扫荡胡尘,攻破先朝京师,苏子阳仍宁死不降,显尽文人傲骨。 是以读书人近百年来大多有读书当为苏子阳一说,一来要封侯拜相,二来要赤胆忠魂。 苏策来客栈较早,平日里也不愿与人来往,众人大多已经相熟,只有他独来独往,今日里不想竟然惊闻他乃名相之后。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想要结交者有之,赞叹仰慕者有之,慨叹晏辞运气好的更是多数。 晏辞笑道,“令先人才名可与斗山齐。忠节傲骨,实乃我辈楷模。晏辞曾有幸得以拜读苏大人当年所做《龑山宝塔记》,行文大气,卷涌天地,词句精巧,可夺天工。吾辈怕穷尽此生,不能为继也。” 苏策眼中赞许之色愈甚,不禁起身行至晏辞面前,拱手道,“晏兄谬赞,若是曾祖泉下有知,必定感念晏兄伯牙子期之恩,定会引为知己。只是晏兄舟车劳顿,你我二人,何不上楼一番洗漱,着小二备些酒菜来,我好与晏兄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晏辞从抚州,一路行来,的确不曾好好休整,此刻听闻苏策相邀,不禁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及至晏辞一番梳洗,换了干净衣袍出来,苏策看了,更是笑道,“古人诚不欺我,果然君子之美。美无度……” 晏辞听闻苏策出言打趣,不禁笑道,“苏兄万莫说笑了。” 此时小二已温了酒菜上来,二人坐了,苏策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晏兄赐教。” “苏兄请讲。” 苏策看了看被晏辞放在木槛上的小包袱,问道,“晏兄既然是进京赶考,为何不见书箧笔墨。四宝和孔孟之书,莫不是被晏兄装在肚子里了不成?” 晏辞笑着为苏策斟满了酒,道,“苏兄请看。” 晏辞说着,又在自己面前的菜碟里倒了一些酒水。手执一根长筷,在那小碟里,轻轻蘸了一蘸。在红漆木的桌面上,端端正正的写了两个字。 晏辞…… “晏辞?”苏策问,“应该是你的名讳。字体该是洛阳书法名门易延卿所创秋棠体。笔力沉稳,顿而不勾,晏兄天资过人,然此种字体,非苦练五年以上,不能有此境界。” 晏辞放下筷子,赞叹道,“苏兄果然识广也。” 苏策却忽然沉了眉目,道,“晏兄或可以水代墨。可离年后开科,还有三月之久,晏兄不带圣贤之书。也不怕文章生疏了么。” 晏辞笑道,“晏辞自幼家贫,所读之书,除却父亲留下来的,都是同窗相借,如今大比之期。晏辞又怎敢夺人所爱。” 苏策拱手笑道,“晏兄苦学如此,实在令苏策汗颜,我书箧中带有圣贤之书,均为官号正本。若是晏兄不嫌,尽管取之阅读,若有多解多思之处。愚弟愿闻高见。” 晏辞本就仰慕苏子阳风骨才学,如今又见苏策举止颇有几分高士风范,不禁心中悦然,二人相谈甚欢一见如故,从前朝风土人情到京师繁华。无话不说。 及至二人说道当今时局之时,晏辞眉间挂了几分郁色,说道,“京城之势北倚肴关,南压区夏,自我朝定都以来,原本苦寒地面,也都变成了繁华盛景之地,只是如今朝廷实行双稅,百姓若是良钱交不上,则会找人借贷,利息之高,哪是百姓可以负担,轻则青黄不接,重则鬻儿卖女。较之京城十里繁华遍地锦绣。百姓之苦实在可怜可叹啊。” 此刻已经入夜。北风呼号。破旧的窗棂被风雪摇晃的呼啦啦的响。 苏策起身去掀开小轩窗的支木。寒风裹着点点落雪从细小的缝隙里飘来,苏策看着外面鹅絮般的大雪,道,“晏兄请慎言,此处已经是京师的地界,隔墙有耳。若是有人有心。晏兄怕是跑不了一个辱没圣上的罪名。 你我皆为读书人,纵然有所忧虑,奈何一双素手,又怎能挽救时局。所求不过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你我也好一展抱负。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罢了。” 第2章 俊相公题联明心意 晏辞心中一惊,自知失言。连忙起身拱手相谢,“晏辞多谢苏兄提点。”而后又起身道,“苏兄名门之后,才学冠绝。又是这般的仁义心肠。风闻太子博学仁爱,求贤若渴。若是来日登基,苏兄想必定能有所作为。” 晏辞话还没说完。便又顿住,苏策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剑,让他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他看着苏策的目光,一股寒意自心底而起。当今皇帝虽然近年来多有微恙,但自己却万万不该开口议论太子登基之事。 若是此刻苏策有心,那么不待天亮,自己便会被府衙的官兵缚了去。 室内燃着的烛火忽然发出噼啪声响,晏辞抬头去看那忽然爆了的灯花,还有沿着蜡烛堆叠于灯台上的层层蜡泪。 寒风依旧在呼呼作响。晏辞抬头看到苏策。心中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喷涌出来。 在抚州,他是人人敬重的头名解元,今时今日。来到这遍地权贵的京城贵地,性命之忧第一次浮现在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心中。 同时,那种巨大的王权冲击,也让他更加坚定了入仕的信念。只有倚仗着权利。他心中所描绘的那个盛世图景,才有可能会实现。 这一夜。晏辞睡得并不安稳。 转眼已至年关。客栈里也开始挂了大红的纱灯。这一日小二拎了两张红纸出来。 又将众人都喊了下来。众人再次盘桓多日,又没到开考之期,冬日里景物萧索,整日里便只剩读书写字,实在百无聊赖。听闻小二招呼。不多会儿便挤满了楼下大堂。 “诸位。诸位。我们掌柜的说了。各位都是一等一的俊秀人才,今日里能有这般的缘分,也是小店的造化。 特地命小的备上红纸,敢求各位不吝笔墨,写副好对子,好让咱们过年贴着用。掌柜的说了,写的最好的一个,我们就免了房钱。诸位尽可一试啊。” 那小二说着,便将两张丈长的红纸在桌子上铺了。众人听闻写对对子便可免了房钱,一时都有些跃跃欲试。 小二打量了一圈众人神色,又笑道,“不过,我们掌柜的也说了。这红纸金贵,小店小本营生,没那么多红纸可供诸位糟蹋。若是哪位想写了,需得先付一文钱的红纸钱。” 众人都往桌边走去,只有晏辞二人立在远处不为所动。晏辞轻轻笑了一声,苏策便回头去看他。 “晏兄笑什么?” 晏辞微微偏头,他今日里换了一身白色薄布春衫,外面裹了一件素面描翠微的披风,立在人群中,颇有几分显眼。 “我笑这掌柜的,八成是从铜钱孔里生出来的,怎么那般的精明。” 苏策略微顿了一顿,道,“一文钱不多,大家还都出得起,房钱若是得免,倒是一笔不少银钱,引头小,利头大,众人都会愿意尝试。 红纸不过七文钱一张。在座不下二十人,一人一文钱。倒是还能给他多匀出一张红纸钱来。确实是个掌柜之人的头脑。” 晏辞却笑着摇头,道,“精明不在此处。而在今日里的这副对子上。倒是挣了个天大的脸面还落了个好。” 苏策看着有人已经拍了一文钱要了笔墨,开始写了起来,字体规整娟秀,虽算不上上佳,但也足以配得上这京郊的小客栈了。 苏策放眼望去,陆陆续续又有人拍了一文钱,添了笔墨都在写,有人为了房钱,也有人只图一个热闹。 苏策看了片刻忽然笑道,“是了。掌柜的果然高明。” 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再言语。二人都明白,今日里若能在这二十人中拿下魁首,想来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来日或可蟾宫折桂也未可知。苏策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心惊,身旁这个眉眼含笑,白面团子一样的人,心思竟然这般通窍。 虽然科举乃朝廷选拔人才的主要途径,但往年落榜的有识之士,通过投卷等自荐方式,一跃成为人上人的也不在少数。 退一万步讲,他这一次免了魁首的房钱,也没什么亏损。 但一旦此人大举得中,这墨宝千金难求不说。这今日免收房钱之恩惠,倒是让人欠了一份大情。 纵然不能大举得中。时转世移,成了哪位王爷权贵的幕僚。也是一番不错的渊源。 苏策和晏辞二人,都不曾有意前去比较,刚打算回身上楼。便被小二阻了退路。 “两位爷。您就给写副对子吧。”小二说着,便将他二人推至桌前。 文人喜爱风雅,平日里喝茶作诗,赏花吟月也是常有的事。今日里聚在一处,写写对子,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二人见推辞不过,便都提笔写了起来,临下笔之前,二人再次相视而笑。只有小二摸不着头脑。怎么这么巧,两位爷竟然都是左撇子。 晏辞写的。落雪十里风为渡。寒窗十年月为烛。横批。春风得意。 苏策写的。好风借力上青云。良臣济运傍明君。横批。一马当先。 晏辞写完放下笔,不禁拱手赞叹,“苏兄当真青云之志!” 晏辞也不推脱,笑着放下笔,道,“晏兄也是双手均可落笔?”他记得那一日,晏辞写自己的名讳,用的是右手执筷。 晏辞笑道,“读书疲累之时,聊作消遣。” 苏策去看,晏辞那副对联写的力透纸背,较那一日的秋棠体不同,是工整的楷体。落在红纸上。分外好看。 苏策顿了一顿,去看晏辞写的横批,道,“晏兄写的春风得意。这四个字极好。”苏策眼神从那四个字上掠过去,藏在袖中的右手却暗暗紧握成拳。 晏辞却只坦然一笑。不作应答。 自打二人初识那一日来,晏辞说话行事便开始小心谨慎。 竟是妥帖的很。苏策心中难免赞叹。这世间,深藏不露者才最可怕。善于觉察反思者则最可贵。偏偏,眼前这个人,竟把两样给占齐了。 苏策将笔放下,笑笑不语。对手的可怕,从来不是一件值得让人开心的事。 等到小二将众人所写对联一一收去。众人又说笑一番,便各自散去。 这一晚,入夜十分,有小二前来叩门,说是他家掌柜的相请。却点名了,只见苏相公一个。 晏辞自打住进这文曲客栈以来,便不曾见过掌柜的真面目,有人说这掌柜的是在宫里当差的大人物。 一间小小的客栈,不值得亲自看管,便交由得力的伙计打理。不想今日里却是点了名要见苏策。 晏辞去看苏策,见他倒是一番从容神态,思及今日对联一事,想来定是苏策拔得头筹。 便也不作他想,只专心读书。苏策黎明时分才回来,晏辞见他不愿多说,便也没问。 只是后面几日,苏策似乎心情不错。偶尔也会唱两句小曲儿戏文。调子有时不足。晏辞便会与苏策说笑一番。 及至过了年初九,已经到了立春日。天气一日日的暖和了起来。 这一日有人提议前去离此处不远的浮云山上游玩,虽然春寒料峭,毕竟河泉流凌。 百草回芽。比之冬日多了许多乐趣。众人在客栈盘桓一冬,此刻得遇晴日,众人都欣然往之。 客栈里能挪用出来的马匹不多,众人套了三辆马车。慢慢腾腾的往浮云山赶去。 苏策在马车内问晏辞,“我想着邀晏兄一同赶马,也好领略着沿途风光。怎的你这般犯懒。早早的进了车里?” 晏辞看了看周围众人,他为人宽和又生的俊秀,众人与他倒比和苏策更熟络一些。 晏辞被苏策这般一问,面上不禁微微羞赧,道,“苏兄有所不知。我幼时跌过马,差点没摔断脖子。如今我是不大愿意再看见跑动着的马的。” 马车里此刻挤了七八个人,个个都露出惊讶面容,虽然近些年来,朝廷重文轻武撇开六艺,更重诗书教养。 但这般年岁的男子,纵然有人不精于骑术,毕竟男子,又怎可惧马到如此地步。 苏策也跟着轻笑出声,道,“原来如此。我总算是见到晏兄不足之处了。” 晏辞为人宽厚和气。听闻苏策这般说,便也都打趣嬉笑起来。晏辞倒也不恼,只和众人一起笑着。 马车里此时有一人道,“听说咱们的太子爷,六岁的时候陪圣上春猎,便能十步穿杨,在所有亲贵子弟里,拔得头筹。那个威风神武,真是罕世少有啊。” 晏辞笑着点头,一双眼睛里写满了赞叹之情,道,“我只听说太子殿下诗书文章,无一不精。不想骑射之术,竟也这般了得。”晏辞心中,不禁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太子爷又多了几分憧憬心意。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前行。众人路途无事,便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起话来。 那人道,“太子殿下不仅文武双全,更是仁德爱民。我有一表亲,在巡防营当差。一连数年,都被太子殿下借去了。 说是太子殿下从自己宫中出资,请了京中大夫,在临安街当街义诊。免费给穷苦百姓问诊开药呢。我那表亲,便是被借去维护场面了。” 众人不停言语,更有人夸皇后贤德,道,“叫我说。刘皇后才是真的母仪天下。她所出的太子殿下和七皇子,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风采无双呢。” 晏辞只沉默不语,心中却暗暗有了计较。他抬眼去看苏策,只见苏策神色似笑非笑,而在众人提及七皇子时微微展露笑颜。 晏辞心中灵光一闪,想起那一夜苏策的彻夜不归,有一种不大肯定的猜测。 第3章 巧救遇险人 晏辞见他听得有趣,便也不再多说。 及至浮云峰,众人弃马车登山而上。浮云山并不算太高,四周环水,今日天气晴好,也有不少世家子弟来此游玩赏景,湖中画舫轻浮,别有一番趣味。 “这湖可有名字?”晏辞二人和其他人一起,沿着山路缓缓前行。 “落影。”苏策道。 青山托浮云。镜湖收落影。 “好名字。”晏辞赞道,又似无意般问了一句,“苏兄不是柳州人氏,怎么对京城风物这般了解。” 这一路结伴而来,苏策似乎连每一棵树每一座庙的名字都知道。 更有时候,晏辞觉的苏策是一只尚未伸出利爪的猛兽,他的博学通文才华谋略,更像是在为一场剧烈的厮杀做着某种准备。晏辞此刻只做赞叹神态。出声询问。 他的脚底是布满斑驳日影的青石台阶,像极了红尘缭乱一生。 “有心而已。”苏策答。 晏辞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无声的行在青石路间。人各有志。 自己何尝不是一腔热血,渴望试手补天裂,拯救那些困苦不堪的百姓。收拾这喜忧参半的人间。 晏辞缓慢而又坚定的向前走着,有阳光透过枯木落在晏辞身上。苏策停下脚步打量半步之遥的人,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没把握起来。 晏辞发现苏策没有跟上来,停住脚步回头张望,“苏兄怎么了?” 苏策看着那人立在明媚光影里,明明像是最温和的羔羊,他却总能从他清澈的眼底感受到最真实的压力。 而最让他痛苦地,是那个人似乎永远都在阳光之中。如此刻一般,满身明亮光华。那种猛兽对于劲敌的敏锐直觉,让苏策心中笼罩了一层厚厚阴影。 苏策握了握拳头。或许,有的人他会一生都不能超越。但不代表他不能打败他。如果不能打败,至少还能毁灭他。 “没事。走吧……” 二人缓步行了一段时间,渐渐和其他众人走散。苏策带着晏辞越走越远。 晏辞开始不停抬袖擦汗。苏策也抬头环顾四周,两人此刻所在之地乃是一块巨石之下,偶尔有风吹过,便有小块碎石砂砾滚落。 “再往前,山路凶险。我们还是就此回了吧。”晏辞看着孤峰一座,着实有些无力再向上攀登。不禁出声提议。 苏策看了看那块巨石,对晏辞道,“晏兄生性不爱争强,我却是个必须较个高低的人。你若是乏累。大可在此处略作歇息。容我登上此石,一览众山小。便下来与你一起回走。不知晏兄意下如何?” 晏辞看了看头顶的巨大石头,笑着点头,“那我便在此处等苏兄下来。” 苏策笑了笑,点头继续前行。 山中景色优美。天空一片湛蓝。晏辞以手遮阳,立在原地心中一片清明喜悦,不禁感怀,天下之大,山川河海之秀美。 想起苏策所说,便又暗自摇头,人有万千,脾性才能不同,自然心志有别,为何偏偏有人喜欢争个高低呢。 晏辞微微低头,便看见远处层林叠翠,落影湖上画舫移动。 画舫上两人立于船头。只是由于略有一段距离,看不真切,晏辞还欲再看。 便见其中一人飞身跳将起来,一路上朝着树木和山石借力,竟然转眼间便已至自己眼前。 晏辞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那人抗在肩头,两三次跳跃之下,晏辞再回过神来,就已经在画舫的甲板之上了。只是此刻甲板已是再无旁人。 晏辞仔细端详那人,只见他生的魁梧健壮,一双浓眉底下,两只大眼睛像是两只大铜铃。 晏辞被人抗在肩头一阵扑腾。不禁微微有些气喘。只立在原地,像是一只受惊的鸟雀。 “公子勿怪。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只是方才公子所立之处,有一块石头将要滚落。事出紧急,我家主子顾念公子安危。命奴才将公子带了下来。还请公子恕在下唐突。”那人见晏辞抬眼打量他,慌忙拱手解释道。 晏辞打量着面前之人,虽然短短几句话,但说的分明又妥帖,举止谦让却自有一番大方气度出来。 心中不禁思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家丁护院。又听闻对方这样说,回首打量自己方才所站之处,果然隐约可见碎石飘散。山尘飞扬。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救命之恩,晏辞感激不尽。”晏辞慌得拱手道谢,“只是不知尊家主在何处,晏辞好当面致谢。” “哦。那倒不必。”那人笑道,“我家公子近日染了风寒,莫要过给了公子,岂不是让我白费了一番功夫救了您。” 晏辞本就不是无礼之人,此刻见对方有意回避,不禁道,“那还请兄长代晏辞谢过你们家公子。晏辞便不多叨扰了。”说着对着面前之人深深作了一揖。 又转身对着画舫上舫斋的位置深深作了一揖。而后才回头对着那人道,“还要劳烦兄长,送我到岸。” “好说……” 那人只伸出右手,将晏辞掬了。而后便如方才一般,在甲板上猛地一个借力,便将晏辞送到了岸边。 旋即对着晏辞轻轻拱手。笑道,“晏公子还请万勿小心。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晏辞亦同样拱手。直至那人离开,画舫划远。 晏辞才惊觉不曾留下对方姓名门府。难免心中遗憾,又想起对方多有回避之意,方才略微开解。 此刻晏辞轻轻回头去看自己方才所立山石之处,一片鸦青袍角翩然闪过。 晏辞心中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这京郊荒野,天高水阔,晏辞却觉得心口似是压了一块大石。逼仄沉重。让人难以开怀。 晏辞在原地等了苏策良久,方才见苏策下的山来。看到晏辞立在山脚,苏策眼中犹疑一闪而过。旋即笑道,“晏兄既然早下的山来,为何不知会我一声,害的我好找。” 晏辞看到苏策,连忙拱手笑道,“是小弟一时疏忽,让苏兄受累了。” “无妨,既如此,你我二人不如早些去马车上休息。等到其他人回来,便可提前回去。” 晏辞笑了笑,道,“就依苏兄所言。” 苏策看着晏辞的笑容,一时辩不清他的神色。自打晏辞和他住在一处那天,他们二人便互报过年齿。 晏辞比他长了一个月,却不愿以兄长自居。二人来往之间,便都互道一声兄长。他原以为,晏辞只是敦厚谦逊。如今却又隐隐觉得不是那般道理。 定眼去将眼前人看了,却还是那般温吞宽厚的模样。苏策心中有略有不安。 却也无话可说。只是抬步先行,晏辞在他身后半步,盯着苏策那飘扬的衣摆微微愣神。 苏策行了两步,见晏辞不曾跟上来,便停了脚步,回头问道,“晏兄怎么了?” 晏辞回神,道,“苏兄下次登山,还是莫要穿鸦青色的袍子。沾了土,不好看。” 苏策微微一顿,眼中神色瞬间几变,而后又端详晏辞神色,见晏辞若无其事向马车走去,方才又微微一笑,点头算作认可。 及至正午。众人陆陆续续转回。有人提议既然来了,何不用些干粮,依山傍水。 折柳行令。做千古佳句。以寄此春盛景。也有人觉得半日攀登,颇多辛苦。想早些回客栈稍作休整。 约莫过了一刻钟,众人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想要回客栈的不过数人,便匀了一辆马车出来,先一步回去。另外两辆马车,则要尽兴方归。 晏辞只说是脚软腿软。要回去,苏策常与他一处,心中又有事情未解,便也和晏辞以及另外几人先套车回去。 晏辞回到客栈要了热水沐浴。水汽蒸腾里紧闭的双眸像是安静的鹰。在小心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今日里的种种在他脑海里一一浮现。 俊美的双眼终于缓缓睁开,漆黑的瞳仁在这个尚显寒冷的冬日里变得生动起来,有燎原的烈火闪烁其中。 晏辞缓缓低下头。将整个人都埋在水里。他的周身被水包裹着,压力从各个部位传来。像是这逐渐靠近阴谋的时日,让人无处可逃。 良久,水声哗啦一声响。少年跨出浴桶。拉过搭在木槛上的单衣。裹住湿漉漉的身子。长发披散在背。贴服着湿透了的衣裳。 就算是死局。时间推移。也会有新的生机。 晏辞下楼吃了一碗肉汤。又看了好一会子的书。眼看着斜阳向晚。另外两辆马车才缓缓归来。 有人在大声谈论着什么。晏辞微微抬了抬头,并不做理会。小二见众人回来。连忙摆了茶碗,沏上热茶,让众人吃茶歇息。 其中一人在晏辞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还没等他放下茶盏,便有人道,“敏之兄。你慢些喝。这输了赌诗,便连最起码的斯文也不要了么。” 那人晏辞认识。宛地名门范氏这一代的翘楚。竟然还有人能让他输了诗。晏辞不禁心中略微惊了一惊。 范敏之倒也不愧名门之后,听闻对方打趣,便也不恼,只放下茶碗笑道,“我今年,便权当是送你们吧。有那位林公子在。我是做不了状元了。榜眼探花。我范敏之又怎可屈居。 来日归得乡里,必定闭门苦读,三年之后。待我做了状元郎,与那林公子同朝为官时。定要与他争个高低。” 好大的口气! 晏辞轻轻抬眼看了一眼那范敏之。也确实当的了一表人才,能让这般名门之后心甘情愿俯首。只不知是遇见了哪一家的少年才俊。 晏辞尚未出口。便听苏策先一步问道,“范兄才情,可谓吾辈魁首。不知今日有何巧遇,竟让范兄有此颓唐之言。大比当前。万万不能灭自己志气,长他人之威风。” 晏辞轻轻地扫了苏策一眼,恰巧苏策也看过来。晏辞又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此刻一件白色单衣,头发只用一根发带轻轻束着。虽是男相。 却偏偏生了几分皎然神色出来。想来古书所记。潘安宋玉之徒,亦不过如此尔。 苏策只觉得那笑容晃眼,只得偏过头来,等着范敏之回答。 范敏之摇头笑道,“今日苏兄和晏兄不在。实在是可惜了。有一位姓林的公子。当可谓惊才绝艳是也。吾辈读书之人,若能皆似林公子那般,则天下可治矣。” “哦?”苏策笑道,“不知范兄,此话怎样。莫非那林公子,是经国治世之才?” 那范敏之道,“何止!在坐诸位,除却几位贤兄先回来,其余众人皆可作证。那人生的贵气清华。论模样——”范敏之将诸人看了一圈,道,“或许只有晏兄可以略出其右。”说着又对着苏策拱手道,“若论治国谋略,恐怕只有苏兄良相之后,可以勉力与其一较高低。今日他一句“若得众生足温饱,愿为羸病卧残阳。”便不是我等只为求取功名而读书之人可以相媲的。心怀天下,无愧七尺男儿身啊。” 范敏之说完,又慨叹道,“古人云,见贤而思齐也。敏之此生。得遇林公子,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苏策眉眼略微沉了一沉,笑道,“听闻范兄这般说。这林公子,倒确实是个妙人,来日若是范兄有幸再见,还是希望可为苏某引见一二。也好让苏某。一展眼界。得慕名士风流。” 范敏之笑着道,“好说。那林公子便住在京中豫章楼住着。待春暖花开之时范某一定下帖邀约。到时候众位兄台自然可再一睹林公子风采。想来今科大比。林公子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呀。” 众人都在点头附和,一片议论之声。晏辞只将发带解了,重新束好。 也和众人一般面露赞叹之色。心中不禁感叹。天下之大,风流雅士岂止一二。若是有缘,自当一见。 苏策顿了一顿,只微微笑着。不作言语。 第4章 晏郎君病卧文曲楼 略晚些时候,小二上了些酒菜。众人吃罢回房。虽然客栈里烧了地龙,但毕竟尚未出正月,晏辞一身单衫。 虽然刚吃了热汤,但到了入夜时分,还是觉得身上一阵冷似一阵。便提了一壶热水,往房里过去,寻思着到了楼上,好好沏杯热茶。 待到晏辞喝了一杯热茶,又托腮在窗前读了一会子书。一时只觉得寒风瑟瑟,让人生出几分困顿之感来。晏辞回头,却仍然不见苏策进来。便将地铺铺了。裹紧被子先睡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晏辞只觉得喉咙似是火烧一般热辣辣的疼,有人托起他的脖子轻轻喂了些热水进他口中。 晏辞想要睁眼,却只觉得眼皮子重似千金。怎么也睁不开。只隐约觉得鼻尖有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 不是苏策。他不熏香。 晏辞一时几分清明。又有几分模糊。来不及细想,便又沉沉睡去。 等到第二日晏辞再睁开眼,已经是正午时分。晏辞环顾四周,房内空无一人。 刚刚转身下床,便见小二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来。见到晏辞已经坐起,不禁喜道,“呦。晏公子您可醒了。您染了风寒,烧了一夜,若不是您那表兄来看望您,怕是不知要烧到什么时候呢。来来来,先把药喝了,小的下去帮您把粥端上来。”小二说着,递上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晏辞顿了顿,他并不记得他在京城有亲戚在。一时也不去接那碗药。 只看着小二问,“小二哥,你说我表兄来看我。不知是我的哪位表兄。还有苏兄,竟是一夜未归么?”开口嗓音沙哑,想来昨夜确实着了风寒。 那小二将药碗塞在晏辞手中,道,“苏公子确是一夜未归,不过刚刚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在堂下喝汤呢。您的那位表兄姓林。约莫比您略微高大一点,威猛一点。健壮一点。有钱一点……” 晏辞抬头看了看小二,小二看了看晏辞脸色,又道,“但是比您略黑一点。行事比您略微粗鲁一点。”小二挤出一个灿烂笑容,接着道,“晏公子既然在京中有这么一门亲贵。怎的不多走动走动。那城中豫章楼可不是我们这小小客栈能比的。得嘞,您先把药喝了。小的去豫章楼给您那表兄捎个信儿去。他可是给足了银两呐!” 晏辞心中一乱,只道,“小二哥留步。” “晏公子有何吩咐?” 晏辞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苦的他直咧嘴。道,“我与表兄,数年未见。正好我此刻退了热,不如我亲自去寻他一趟,一来可叙旧情,二来也好让他放心。三来,劳烦小二哥照顾,此刻晏某既已无碍,实在不敢再劳烦小二哥多跑一趟。” 那小二见晏辞精神,又伸手探了探晏辞额头,确定已经不烧,便笑道,“如此也好。只是您是否先用碗粥?” 晏辞摇头笑道,“不必了,一碗汤药下去,已经灌饱了肚子。只是……”晏辞顿了一顿,道,“我的事,为了不劳苏兄担心,还请小二哥不必说与他知晓,若是他问起来,就说我出门了便可。” 昨日里,浮云峰那块险些要了他性命的碎石。还有那片一闪而过的袍角,都落在晏辞眼里心上。让他不得不有所防范。 小二点头,“小的知道,昨日里您那表兄已经说了,不让我告与他人知晓。”小二说完,又给了晏辞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晏辞只得苦两声不说话。 为了避开苏策,晏辞绕着后门出了街。此刻距离城中不下五里路,晏辞心中疑团未解,不禁加快了脚步,大约行了一个多时辰。晏辞才看到豫章楼的影子。 晏辞立在豫章楼的招牌下面,回首看身后满街繁华,不禁叹息,所谓太平盛世当如是也。 晏辞进了豫章楼,行至柜案之前,不等小二出来招呼,便有一个人影挡在他的面前。英武健壮,浓眉大眼,正是昨日救下他的那位武官爷。 晏辞抬头一看,不禁喜道,“恩公!” 那人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含着笑意,道,“不敢当,不知晏公子风寒可好些,此刻还发热么?” 晏辞一听,不禁惊道,“莫非昨夜,是恩公前去探望?” 那人笑道,“公子快莫要折煞我了,喊我阿九就可以。昨日里我确实陪我家主子前去探望公子,只是不巧得很,公子起着热,我家爷便没敢多做打扰。” 晏辞一直遗憾昨日不曾好好道谢,不想竟然还能再遇见,不禁深深作了一揖道,“阿九恩公。两次相救,晏辞这厢有礼了。” 阿九慌忙伸手虚扶了一把,道,“晏公子快莫要多礼。”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晏辞道,“不巧的很,我家爷有事,这几日都不在。托小的将这个交给晏公子。” 晏辞接过。轻轻抽出内里纸张,一行工整的小篆映入眼帘: 上元佳节。落英亭。静候君来。 今日是正月初十。还有五日。这是一个约定。 阿九见晏辞看完,便道,“另外我家爷还让我告诉公子,万事小心。” 此刻四周人来人往。晏辞只觉得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却又千丝万缕不得头绪,一时只得拱手道,“多谢阿九兄,晏辞省得了。” 阿九笑了笑,拱手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开。晏辞既得了信,便也出了豫章楼。悻悻的往回走。 待到晏辞出了豫章楼,阿九方才从街角的背阴处走了出来。转身又回到豫章楼二楼的一个雅间里。 一个锦衣玉服的少年公子正在看书,听见阿九进来,头也不抬的问道,“人走了?” 阿九躬身应道,“走了,我已经将爷的邀帖给了他。只是……”阿九顿了顿问道,“爷为什么不现在见他?” 那人将书轻轻放下,起身走到窗前,嘴角含笑的看着对面一家茶楼上的一扇小窗,道,“你看那里。” 阿九朝着对面望去,只见有两个人在临窗喝茶,神色穿着,却都如常人一般无二。阿九却忽然一震,抱拳道,“阿九不察。罪该万死。”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无妨。若是他布的局,连你都可以轻易识破,我这太子爷,便真的不用做了。” 阿九随着那人一起绕过房内的屏风,挡住对面的目光,道,“爷。您是担心晏辞公子的安危?” 那少年负手而立,忽尔一笑,道,“怎会。不过是我今日有些乏累。拿他晃一晃那些人的眼睛而已。”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上元之期,月上柳梢时,晏辞也系了一件碧波烟水的披风往落英亭赶来。 宝马香车。玉壶光转。京城的上元节,是一个热热闹闹的烟火人间。 晏辞提了一盏紫玉画清屏的纱灯,缓缓行在人群熙攘的临安街上,灯笼里的烛火,透过染色轻纱照在晏辞的披风上,形成一片紫红色的光晕。随着他的步履走动,轻轻摇晃飘荡。 落英亭在临安街尽头的一处土台之上。四角翘檐,内有石桌石凳,远离喧嚣,却又可以远观整条街的热闹。 晏辞进了亭子,面朝闹市,提灯而立。清风吹拂,掀动他的披风袍角。晏辞轻轻咳了一声,手中的灯笼便跟着晃了一晃。 远处花灯如昼,亭中斯人独立。 忽然一股龙涎香气传来,晏辞心中一动。慌得回身。 一枝糖葫芦泛着鲜艳的红色出现在晏辞眼前。那举着它的人,开口道,“给你……” 杜子衿微微偏着头,等着晏辞从他手中接过那串糖葫芦。 晏辞愣怔在原地,面前之人锦服加身,眉眼含笑。满天月色星辰,不及他一分光彩。遍地花灯火树,不及他身姿如玉。 杜子衿见晏辞没有反应,带着几分探究的眼神笑问,“晏兄不爱吃甜?” 晏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阿九,方才回过神来,举着灯笼慌张拱手,急道,“恩公……” 因为手中提着纱灯,晏辞拱手的动作又做得急,那火光扑扑闪闪的几欲熄灭,杜子衿笑着从晏辞手中将那灯笼的提竿接了过来,将手中的糖葫芦放在晏辞手中,笑道,“我幼时生病。最爱吃这个。甜的很。买给你尝尝。” 晏辞从小到大,正经糖葫芦倒真没吃过几次。看着手中的糖葫芦。 果子粒粒鲜红成熟。糖浆烧的恰到好处。确实引人食指大动。 只是。这般时刻。他又不是三岁孩童。忙躬身道,“恩公多次出手相救。晏辞感激不尽。” 阿九从亭下台阶处上来,自杜子衿手中去过晏辞的那盏纱灯。复又恭谨提灯走回亭下,立在最后一级台阶处。 杜子衿沉沉一笑,拱手回礼,道,“晏兄客气了。春日天气尚冷。晏兄风寒可好些了?” 晏辞此刻手中握着一串糖葫芦,吃也不是,扔也不是。听闻杜子衿这般问,只得答道,“已无大碍。劳烦恩公挂碍。不知恩公如何称呼,府第何方。晏某改日,自当登门道谢。” 杜子衿也不说话,笑着示意晏辞坐了,自己也捡了一处坐下,道,“是我疏忽了。只顾着晏兄病体不安。倒忘了自报家门。在下京城人氏。姓林。单名一个尘字。” “哦。原来是林尘兄。”晏辞眉眼低垂,拱手道谢。 杜子衿笑了笑,“糖葫芦若是融了搪,便不好吃了。在下一番心意。晏兄莫要推辞。” 晏辞不好再做推辞,只得道谢,“林兄多次出手相救,今日盛情,晏辞恭敬不如从命。” 话到此处,晏辞已不好再做推辞,只得轻轻咬了那糖葫芦一口。酸甜可口。 的确是让人觉得欢喜。晏辞本就生的白净秀美。此刻唇角沾了些鲜红糖色,又因着一时无话可说。 便只得低头沉默去啃咬那串糖葫芦。举动之间,斯文中偏带了几分小心谨慎。 杜子衿看着晏辞。眼中有明灭光火。 第5章 花灯万盏照人颜 良久,杜子衿轻咳一声,对着晏辞道,“在下今日有幸和文曲客栈诸位俊杰游湖赋诗,只是不见晏兄身影。不知晏兄只身赴京。一应吃住可还觉得习惯?” “若得众生足温饱,愿为羸病卧残阳。”晏辞惊道,“他们说的林公子是你?” 杜子衿微微笑道,“不才拙作,不想诸位俊杰竟然向晏兄提起。” 晏辞一直没有多想,如今看来,那一日于画舫之上救下他的人,就是当日和范敏之他们比诗作对之人。 晏辞忙将口中蜜糖咽去,端正道,“范兄说,林兄乃当今第一风流人物。我看倒是不假。晏某穷苦之身。没那般金贵。只是晏某尚有一惑,还望林兄不吝赐教。” 杜子衿微微点头,道,“晏兄请讲。” 晏辞抬头,轻声问道,“那一日浮云峰。得阿九大哥搭救。我并未留下栖身之所。不知林兄怎么……” 杜子衿笑了笑,“那一日我见到山下停了文曲客栈的马车。我生长于京中。像晏兄这般容貌过人者,若是京中子弟,我没有理由不认识。略一打听。便可知道。” 杜子衿说的轻巧,晏辞却总觉得没那般容易。 “那不知恩公深夜来访,所谓何事?”晏辞记得,那一日白天,他求见的时候,阿九说他家主子染了风寒。所以避而不见。 杜子衿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我听阿九晚间提起,你曾有意相见。白日里是阿九自作主张罢了。我确实在此之前略染微恙。不过与晏兄见上一面倒也无妨的。所以,晚间路过文曲客栈,便想顺便探望。” 晏辞轻轻拿眼扫了扫亭下。阿九一身劲装短打立在台阶处。虽是武人行事。 但豪放之中不失妥帖。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随从。这样的人。会擅自替自己的主子做主么。 晏辞笑了笑。唇红齿白,眉眼之中有漫天星辰日月,还有远处灯火憧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惶恐。 “劳烦林兄挂碍。”晏辞轻声应道。 远处长街有人放焰,人群欢声笑语不断,杜子衿笑了笑,道,“有幸得识晏兄。实在是林某之幸。值此佳节,不知晏兄可否赏脸,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请晏兄吃上一碗浮元子。” 晏辞的糖葫芦还有一半,听闻杜子衿相邀,笑道,“那今日。怕是要让林兄破费了。” “晏兄。请……” “林兄。请……” 二人起身,出了凉亭。杜子衿从阿九手中接过晏辞的那盏纱灯。二人缓步行在长街之上,阿九跟在二人身后半步。沉默无声。 人群之中,有人破开人流朝着晏辞这边走来,是一个半大的少年,手中提了一个规整的纯色白纱灯。 “哥哥。我可以和你换一下灯吗?”少年开口。三人却并不意外。上元灯会。 遇到自己喜欢的灯盏。可以商量相换。一般孩童找大人换灯的居多。大家图个和乐。一般孩子开口,大多不会被拒绝。 只是此刻执灯的是杜子衿。听闻少年开口。不禁偏头去看晏辞。晏辞咬完了最后一颗楂果。轻轻点头。 “可以……” 那少年高兴地将自己手中的灯笼放在晏辞手中。又从杜子衿手中取走那一盏紫玉画清屏的纱灯。口中连连道谢。 “为何你从我手中取灯,却还于他的手中呢。”杜子衿看着少年笑问。 那少年慧黠一笑,道,“方才明明灯在你手中。为何你自己却做不了主。” 杜子衿笑了出声。伸手摸摸那少年头顶,“小机灵鬼。玩去吧……” 那少年再三道谢,方才转身离开。 杜子衿就着灯光看晏辞,见他眉眼含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临安街上这一晚,多了很多小摊贩。卖着各种各样的浮元子。 晏辞被杜子衿领着来到一处摊贩前,要了三碗浮元子。杜子衿和阿九二人找了一处坐下。晏辞绕到旁边一处低柳处,想要将灯笼挂在上面。 修长的双手举着灯笼的提竿,小心的将它卡在树枝的一枝斜丫上。 “小心!”阿九一声怒喝响起。却是已来不及。一支冷箭斜穿入肩。晏辞只觉得肩头一阵剧痛。想要开口,便觉眼前一黑,便再无意识。 冷冷热热。一会儿是抚州的故土山水,一会儿是客栈里的热闹喧哗。 晏辞只觉得身上重的像是放了块石头。有人在他床头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杜子衿坐在晏辞床头。一张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悲喜神色。手中甚至端了一盏清茶,若无其事的用茶盏盖拨着茶水中漂浮的茶叶。 阿九躬身道,“爷猜测的不错。” 杜子衿面无表情的顿了一顿。道,“果然是他。真是越来越出息了。这种手段也用的出来。” 晏辞听了这一句,略微有些缓回来。鼻尖有他已经不陌生的龙涎香气。 肩膀上的疼痛也将他的记忆拉了回来。临安街上惊魂一刹,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晏辞还没来得及睁眼,便听阿九说道,“他处处和爷争。马上朝廷开科取士。想来,他是怕爷占了先机。幸亏爷您这次安排了晏——” 阿九没说完,便见自己主子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阿九立刻低头立在一旁。不再言语。 晏辞听了这么几句,心中不禁猜测。难道是金榜之争?只是科举之事,尽管拿自己的本事出来即可。暗箭伤人。他晏辞却是看不上这样的为人的。 晏辞还欲再听。便只听杯盏被放在桌案上的声音。良久不闻人语。 直到晏辞几乎要睁开眼的时候。才听到杜子衿说道,“晏兄既然已醒。要打算赖到何时再睁眼?” 果然聪明!晏辞心中一声暗叹,却不得不睁开眼睛。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环顾四周问道,“林兄。这里是?” 杜子衿看着晏辞雪白的脸庞,出声道,“豫章楼。晏兄可还觉得有何不适?好在那箭无毒。又只射中了晏兄肩膀。不然此刻,便不知是什么情形了。” 晏辞撑着身子坐起来,杜子衿伸手帮他垫了个软枕。又扶着晏辞坐好,自己才在晏辞面前的床边坐了。 “劳烦林兄挂碍。除了有些疼。其他并无不适。不知林兄是否报官,将那贼人绳之于法?” 晏辞躺了一宿,此刻乌发散乱,惨白的脸上有一股孩子气的正义凛冽。一双眼睛瞧着杜子衿。像是不染尘埃的寒潭。 杜子衿顿了一顿,从怀中取出一枚小玉雕,塞在晏辞手中。那玉大小如指甲。却雕了一整副的花好月圆夜。精巧之至。世间罕有。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玉雕。出自巧手玉匠傅如心。今日我将它交给你。便有一个不情之请。” 晏辞只看了那玉上图案一眼,便知其价值连城。慌忙将那玉雕推了过去,道,“林兄对我有救命之恩,您有何事,只管说便是了。” 杜子衿将那玉雕再次放回晏辞手中,道,“行恶之人,本是冲我而来。那盏白纱灯便是记号。不过是因为晏兄代我提灯,所以才遭此不测。只是,今时今日。我还不能将那贼人究办。一时之间,我又难与晏兄说个清楚。” 杜子衿顿了一顿,道,“此玉雕为凭。三年之内。我必替晏兄出了这口气。只是今日。怕是要委屈晏兄。将此事就此不提了。” 晏辞将那玉雕捏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道,“林兄于我有恩,纵然此箭乃是因为林兄所受。晏辞也绝无怨言。林兄又何必拿此珍贵之物,为凭为证呢。既然林兄与那人颇有渊源,此事如何处置,林兄自己拿个主意便是。” 杜子衿见晏辞还要推辞,便道,“我与晏兄一见如故,如今白白让晏兄为我受了一箭。此玉雕不过略明心志而已。晏兄若再要推搪,则是置我于不义了。” 晏辞见杜子衿言语恳切,随即一笑道,“我收了便是,不过有朝一日,林兄替我报了仇。晏辞定将物归原主。林兄意下如何?” 杜子衿笑着伸手,“一言为定。” 晏辞与杜子衿击掌,道,“一言为定。” 阿九立在一旁,几次张嘴。却被杜子衿瞪了回去。只得作罢。 晏辞在豫章楼养了数日,直到大夫反复确认无碍。杜子衿方才放他回去。 晏辞原本想着,自己数日未回文曲客栈,想来众人,尤其是苏策。肯定多加盘问。 正寻思着该寻个怎样的说辞,便已经到了客栈门前。众人正围在一处吃茶,见晏辞回来,不禁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来来来。快这边坐。” 范敏之更是上前,扯了晏辞的衣袖道,“晏兄在京中有远亲,怎么也不说与我们知晓。” 晏辞看了小二一眼,一时分不清情况,那小二见状,忙上前拍了拍晏辞肩膀,道,“晏公子不是说要去走亲戚。托我帮您给苏公子带话么。小的一字不落的说了。这不,几位刚才还念叨,您就回来了。” 晏辞打量小二神色,想起那一日小二所说,自己的这位「表哥」早有安排。 恐怕此般说辞,也是早就嘱咐好的。心中不禁又感叹他思虑周详。在众人盘问拉扯之中,晏辞只笑着敷衍应付。此事就此按下不提。 等到二月春深。待到初九便是大比之期。前些日子,众人都收了游性,埋头踏实的读了几日的书来。只是如今,马上该入贡院备考,众人方才出来买些进场用的物件来。 晏辞身上银两不多。除了四宝之外,吃食只备了一些炊饼和馍馍。 其余的虫香、风炉儿、药品,一律没备。会试在朝廷特定的贡院内举行,每人都是单独的号间。三场九天六夜。从此便是云泥之别。 这一日晏辞刚将买好的砚台收进考篮,便听小二在门外叩门。 “晏公子。您可歇了?” 第6章 十年寒窗终赋一纸文章 此刻青天白日。晏辞正在整理考试所用物品,听闻此话,便上前去将门打开,不料外间站着的,除却小二,还有阿九。 “阿九恩公?”晏辞颇为意外。小二见人已带到,便躬身离去。 阿九进得屋来,将手中的篮子轻轻放在桌案上,笑道,“公子快别一口一个恩公的膈应我。来,我家爷让我把这些东西给公子送来,预祝公子大举得中。” 晏辞伸手去将竹篮上面的盖布揭了,只见里面满满的太史饼、状元糕、桂圆等小食。 都是一等一的吉利彩头。不禁笑道,“林兄这是当我去生孩子了么。考试期间,一应起居皆在号舍之内。这般多的吃食,怕是我吃上十天八夜也吃不完。” 阿九笑道,“晏公子放心,开考那一日。龙门一开,阿九会亲自前去帮晏公子抢号。保证您住的号舍。一应皆方便。” 号舍连间,若是遇到离粪池近的号舍,却是不太利于做文章,是以时人科考,抢号是一件大事。 等到开考当日,考生的亲人将贴有考生名号的考篮放在某一间考舍前,这间考舍便可为这位考生所用。 晏辞笑道,“不敢劳烦阿九兄。还是以林兄为重的好。” 阿九笑道,“我家爷自然另有安排。直到开考。晏公子只管去最好的号舍前。看是不是您的名讳便是。阿九还有事。就此告辞。” 阿九说完,便拱手离开,晏辞不禁立在原地摇头叹息。 及至晚间苏策回来,看到晏辞一篮子的糕点,不禁诧异道,“我原以为。晏兄不会信这些个名利彩头。” 晏辞只得摇头苦笑,“姑且信这一次。” 等到二月初九。龙门大开。晏辞和众人一道入了贡院大门。 晏辞心中虽有犹豫,却还是朝着南府第一间号舍走去。及至号前,果然见考篮上贴者自己的名字。 不禁略微惊了一惊。五步之外,南府第二间的号舍前,苏策偏头看了一眼晏辞,道,“晏兄好彩头。”旋即不看晏辞一眼,便提了考篮入内。 晏辞一时也无别的想法,便将考篮提了,也进入到号舍内。 抢号用的考篮都是检查过的,晏辞将那考篮里的东西点了一遍,有驱蚊虫用的虫香,还有火折子。以及一套四宝。再无其他。 等到点名结束,巡考官举行了开考仪式,便开始投号开考。 第一场策问。开题为流水不腐。 晏辞研了笔墨。略微沉吟,却久久不能下笔。他自抚州而来,一路民生凋敝。 直教人哀叹连天。可是既要针砭时弊,又要顾及统治者的颜面。实在是考验笔力。 良久,晏辞轻叹一声,方才缓缓成文。等到一书既毕,已是月上中天。写完最后一句,晏辞便放了笔,歪在号舍内的小榻上昏昏睡去。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至圣明泽。万民兴盛也。等到更声敲了三下,晏辞又蓦然转醒,他起身就着月色,看着自己白日所做。微微叹息摇头,将那数张纸卷,攒作一团,丢在桌案一角。 男子汉大丈夫。为功名利禄折腰。怕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晏辞复又加水添墨。掌了灯,重新提笔。 饿殍连天伏九州。黄发垂髫无清粥。日月常照清江上。山河无色声悠悠。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人君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地洼下,水流之,人谦下,则德归…… 等考完第二场经义。和第三场的杂文。晏辞已经瘦了一圈。 出号舍的时候又被门槛给绊了一跤。恰好苏策亦从旁边的号舍出来,相较于晏辞拎着考篮的愁眉苦脸,苏策却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得意神色。 “晏兄苦学多年。此科定然蟾宫折桂。”苏策客气道。 晏辞笑着摆了摆手,道,“除非当今圣上爱听人骂他。否则。晏某想要金榜题名。怕是难喽。” 晏辞说着,不甚在意的对着苏策摆了摆手。提着一应物品向外走去。 苏策思及晏辞平日里的懒散性子,便只微微一笑,也缓步走了出去。 晏辞回到客栈,将考篮放在房内,便朝小二要了热水,在房内泡起澡来。 那考篮里有尚未吃完的状元糕,晏辞咬了一块在嘴里。不禁想,像林尘那般才学之人,怕是怎样的考题也拦不住他鱼跃龙门。 热水颇为消乏,晏辞泡了一会儿,困意便一点一点的涌了上来。刚刚合上眼皮子,门便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苏策一边朝床榻走去,一边说道,“晏兄步子倒是走的紧。出了贡院大门便不见踪影。我以为你哪里去。不想却是回来偷懒。”手中却是开始仔细的整理着床铺。 二人同住一室,晏辞倒也不觉得别扭,只是水温渐凉,晏辞便开始起身擦拭。 “这几日。实在是熬人。费劲心神又不方便洗漱。只想着赶快回来换身干净衣裳,好好睡上一觉。” 晏辞转眼换好衣物。长发湿着披在身后,便要去给苏策帮忙。苏策见他这般,慌忙道,“快去将头发晾了,仔细又染了寒。” 晏辞闻言便伸手将头发略微束了一束,举手间却不小心露了胸口一块肌肤出来。苏策指了指晏辞右侧锁骨下的一块血色道,“这是?” 晏辞顺着苏策所指低下头来,只见自己心口处上方一寸,有一粒鲜红印记,如豆般大小。不禁笑道,“苏兄见笑了。打娘胎里带的。后腰上还有一粒。” “原来是痣。”苏策说着,又打量了一下晏辞,比寻常男子要白净许多,此刻刚刚沐浴过,脸上甚至还有一丝热气蒸腾出来的红晕,不禁笑道,“晏兄不敢骑马,又生的便体雅艳,那朱砂痣,大多为女子气血精聚而成。男子倒是少见有者。莫不是,晏兄前生乃是倾国倾城的女娇娥不成?” 晏辞见他打趣,却也不恼,只是笑道,“苏兄想来是成竹在胸。我看你今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别偏偏拿我打趣。等到朝廷放了榜。苏兄定是头名。” 苏策笑着在床铺上躺了,道,“晏兄快莫要唬我。你是否记得,范兄曾说过,今科还有一位林公子。学贯古今才高八斗。怕那头名。非他不可。” 晏辞微微一怔,自落英亭一别,他自己也会时常想起那人,花光树影里,床头病榻前,此刻听苏策一提,晏辞心中像是被人戳到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心口沉沉的,后肩的伤,也隐隐有些烧热的感觉出来。 那个人。论才学风度都当之无愧,群贤之首。 晏辞笑道,“苏兄乃名相之后,论策问,想来还是苏兄略高一筹。” 苏策微微笑了笑,不再言语,眼中却有不尽的笑意蔓延开来。闪烁着一个少年的宏伟壮志。 被苏策一提,晏辞睡意全无。便束了发,披了件袍子下楼。想起来那一篮子太史饼和状元糕,晏辞觉得,还是前去道声谢比较好。 晏辞心性淡然,既然已经考完,便不再纠结自己所做文章,只等着朝廷放榜即可,于是此刻间,行在临安街上,便颇有几分惬意悠然。 等到正午时分,晏辞方才走到豫章楼。来往的贵族子弟谈笑风生,晏辞按着上次受伤之时的记忆上了二楼一处雅间。 刚刚行至门前,便见小二正在房内打扫。门窗都迎风而开。晏辞略微瞟了一眼房内,却是整洁干净,不似有人留住。 晏辞轻轻叩了门。那小二便回头。看到是晏辞,便慌得走过来。 晏辞拱手道,“请问小二哥。住在此间的那位公子,可是出去了么?” 那小二笑着将手中的布巾搭在肩头,道,“我记得您,您是林公子的朋友。可是林公子,春闱开考前,就已经不在此处住了。您不知道么?” 晏辞闻言心头一沉。一股淡淡的失落让他觉得喘息微窒。竟是。不辞而别么。 晏辞笑道,“劳烦小二哥告知。我那位朋友。可曾留下只言片语。说他去了何处?” 小二摇头道,“不曾有过。” 一时春风吹动窗棂,晏辞诧然回神,拱手道,“如此,谢过小二哥。在下还有别事。就此告辞。” 春日盛景。此刻却是入眼不入心。浮云峰上遥遥相望。半睡半醒间的龙涎香气。还有上元节的糖葫芦。过往种种,不断地在晏辞脑海里翻滚沸腾。 那一夜的月色清辉人声鼎沸,那一夜的满天星辰灯火万千。都不及那人眼中一抹深邃孤绝。 白日里的落英亭,被日光照耀的像是光芒万丈的佛堂。晏辞立在亭下台阶处,看着亭中石桌石凳。 想起那一日的惊险无常。不禁略微担忧。那个人,是否一直生活在那样的危险之中。 晏辞伸手入怀。一枚精巧的玉雕被他托于手心。他还记得那一日,他将此玉雕相赠时的郑重神情。晏辞轻轻叹气。复又将那玉雕放入怀中。朝着城外走去。 等到晏辞的身影在长街消失。阿九方才从街头的背影处走了出来,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7章 访豫章晏郎君始动心 自从会试结束,众学子或游园赏春,或赋诗江渚。只有晏辞,一日复一日的躺在客栈里歇息,苏策前两次还会邀晏辞同行。 但见晏辞兴致缺缺。只当他是会试没有考好。心中不快。便也不再勉强。只与众人吟诗作赋。流连花锦。 只是每每归来,对晏辞倒颇为和颜悦色。晏辞只随意应付。不多攀谈。 转眼便是三月初一,到了朝廷放榜的日子。这一日一清早。 众人便都洗漱妥帖,各自备了赏银。预备着一旦报喜的官兵前来,也好有个打点。 店小二也一大早,便将客栈桌椅收拾妥帖。门前打扫干净。预备了新鲜的果酒茶水。 众人在堂下喝茶闲坐。其实心中却都颇为忐忑。尤其是几位文采出众者。更是不知此榜一出。到底是何般的造化。 范敏之打量了一下众人,目光落在苏策身上,问道,“苏兄。为何不见晏兄下楼来?” 苏策将手中茶盏轻轻晃了晃,道,“还不是和前些日子一样。此刻怕是还在睡着。” 众人大比之后,大多结伴而游。晏辞性子随和,却很少出来,倒是平日里不大与众人一处的苏策,渐渐与众人熟识起来。 范敏之摇头道,“晏兄曾与在下说文。见解独到。自成一家。博学而又雅趣。此番大比。原以为晏兄定会蟾宫折桂。不曾想,却是马失前蹄。” 苏策笑了笑,道,“左右是他自己感觉。一日不发榜。他自己说的便不作数。” 众人权做安慰,便都跟着附和。但却都心中有数。考生自知未尽全力。只怕此榜要名落孙山。 等到正午时分,只见一匹骏马飞驰而来。策马的士兵一路高喊,“大喜!大喜!” 众人慌忙起身迎接,只见那官兵在客栈门口,将马勒停。 小二慌得递上一碗茶水,那官兵接过来咕咚咕咚的喝了。翻身下马道,“哪位是范敏之范孝廉?” 范敏之于众人之中迈出一步。拱手道,“有劳官大哥。在下范敏之。” 那官兵忙上前行礼道,“恭喜范贡生。正榜第五名。” 范敏之深深作了一揖。叹道,“十年寒窗。今日得报矣!”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道贺。范敏之将早已准备好的包银塞给那官兵。当真是春风得意。风发少年。 有了范敏之开例,众人一颗心只越发的紧张忐忑。会试正榜能中。一只脚便已迈入仕途。虽然殿试又是一番天地。但好歹有了保障。 又过了一刻。竟然有两匹骏马同时飞奔而来。众人来不及问候,便有一人翻身下马。喊道,“苏策苏郎君。大喜!正榜第二名!” 苏策一撩衣袍,眉眼间神采飞扬。伸手扔了一个荷包与那报喜的官兵。叹道,“不辱家门!不辱家门!” 众人尚未来的及道贺,便听另外一人问道,“晏辞晏会元何在?” 小二应声答道,“晏公子。此刻在楼上见周公呐。” 只见那官兵急叹一声,便往楼上跑,“晏会元大喜。大喜啊。正榜头名!正榜头名!” 众人一听,慌得跟着上楼。大家都以为,浮云山那日所见林公子乃是群贤魁首。不想竟是晏辞。一时间窄旧的木梯被挤得满满腾腾。 只有苏策一人,坐在楼下的桌子旁。几乎将手中的茶盏捏碎。 晏辞正在睡觉。梦中有人提了一盏白色纱灯。立在熙攘人群中。 忽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那人应声倒下。晏辞心中一紧,刚欲喊出声来,便见人群涌动,都将他挤在一处。喧闹之声,如在耳旁。晏辞睁开眼。只见一屋子人热热闹闹进了来。 晏辞慌得坐起身来,却仍难掩慵懒神态,只睁着一双大眼将众人望着。 那报喜的官兵,上前一步,拱手道,“晏会元大喜。太子爷和吏部诸位监官。点了您为头名。还请预备着,初九殿试面君啊。” 晏辞顿了一顿。方才慌得掀起被子起身,问道,“此话当真?” 那官兵道,“自然当真。听说太子殿下读了您的山河记。只觉得字字珠玑。敢言天下事。随即批了一等。 只是一直糊着名字。等到几位大人都看过以后,确实圈定了大人文章第一。才报于吏部拆了卷子。录了榜……” 众人一时纷纷前来道贺,小二甚至帮晏辞垫付了赏钱。 晏辞看着嬉笑的众人。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呢。那个群贤之首的人。那人此刻又在何处。是怎样的心情呢。 等到人群散去。房间复又恢复安宁。晏辞仍然在一种复杂的心境中不能回神。 他说过,三年之内为他报那一箭之仇。可是如今若是他名落孙山。又该陷入怎样的境地。 等过了午时。皇榜已出。文曲客栈除了晏辞三人以外,还有几位也入了榜。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真是有人欢笑有人愁。几家欢喜几家忧。 因着晏辞中了正榜第一名。只要殿试不出大的纰漏。便是飞黄腾达已定。一时之间。前来道喜攀谈者断续不绝。 晏辞自己心中也是万般欢喜,十年寒窗。哪一个读书人到了这一步,都会觉得春风得意。 此刻晏辞刚刚送走了范敏之,便见苏策提着袍角上的楼来。 “恭喜晏兄。”苏策拱手笑道。 晏辞忙回礼道,“苏兄同喜。” 苏策笑了笑,在房内圆桌旁坐下,倒了两杯茶。示意道,“晏兄请……” 晏辞坐下来,端起其中一杯道,“苏兄借书之恩。晏辞以茶代酒。感激不尽。” 苏策抿着嘴巴,露出轻微笑意,捏着杯身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灰白,“晏兄学富五车,拔得头筹,实至名归。此等小事。实在不足挂齿。” 二人说完,皆举杯尽饮。苏策顿了一顿道,“只是不知那林公子,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据看榜之人回来所说,竟然榜上无名。” 金榜之上,首榜一百三十二人。那个人纵然马失前蹄,总也不至于跌出这金榜之外。 晏辞心中疑惑,面上却不露神色,只道,“是啊。按范兄所言,那林公子,可谓盖世之才。只是不知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苏策放下茶盏,起身去床上歪躺着。道,“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晏兄的金榜第一,是太子亲批。以后这杜家天下,必有晏兄一席之地。” 杜。杜家天下…… 林尘。林为木。尘为土。木土为杜…… 晏辞心中刹那清明。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胸口那一枚玉雕,像是一块滚烫的热碳。几乎让晏辞叫出声来。 苏策见晏辞默不作声,瞥了晏辞一眼道,“晏兄怎么了。莫不是想起来日飞黄腾达,魔怔了不成。” 晏辞听闻苏策打趣,方才笑笑道,“苏兄说笑了,苏兄屈居第二,实在是晏辞歪打正着。苏兄谋略过人,来日定可大展宏图。” 晏辞心思不在此处,只想着与那人相遇的点点滴滴。那人的言谈举止,谈吐气质。都在晏辞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苏策见晏辞答得客套敷衍,便也不再多言。只是一双眼睛。轻轻地将目光落在正在愣神的晏辞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第二日,天还不亮。已经有各种商铺过来送彩。城中锦云阁的掌柜,亲自送来上等皎云锦三匹。 千里坊送来祥纹靴十双。玉石铺子,笔墨斋馆,也都各有所赠,以图彩头。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几位榜上有名的学子正在商讨着这些物品的归置。晏辞却有些心不在焉。只略略看了一眼那些东西,便寻个由头出了客栈。 初春风景宜人。暖风熏人醉。晏辞立在熙攘往来的人群中,去看豫章楼的牌匾。 片刻后,晏辞还是抬腿步入其中,二楼的雅间,有洁白的帷幔飘出窗外。晏辞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门扉。 室内整洁清雅。晏辞立在画堂前端详一副寒塘鹤影图。那画中仙鹤,姿态清丽,神韵不凡,恍若一位白衣谪仙。 身后冷风忽动,有人推门进来,晏辞心中一动,慌得回头,“林……” 晏辞话说一半,生生停住。小二肩头搭了白布巾,对着晏辞歉意笑道,“小的当是谁,原来是晏官爷,听说您得了金榜头名,想来您那日受伤,也曾在小店略住。倒也是我们豫章楼的荣幸。只是不知……不知官爷来此,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在这里?” 晏辞以为是杜子衿,此刻转身见是店小二,不禁略觉羞赧,一时语塞,只道,“不……不曾。只是我与林兄分别匆忙。来此不过略作怀念罢了。” 那小二见晏辞三番五次回来,不禁道,“那倒也是,晏官爷您有所不知,您受伤那几日,林公子对您,可真是费尽了百般心思。异姓兄弟,能做到你们二人这般,倒是让人艳羡了。” 晏辞自打那日醒来,确实在豫章楼好吃好喝了几天。但却不知,在他受伤未醒的时候,那个人曾经做过什么。 此刻听小二这般说,不禁问道,“我受伤昏迷,林兄又未对我提起。若是小二哥知道,林兄待我的好处,不若说与我知晓,也免得,让晏某成了不义之人。” 那店小二神情郑重的想了又想,道,“我记得那一日晏公子是被林公子亲自背进来的。可平日里,那林公子是连杯茶水,也要阿九兄弟伺候的。 还有,那大夫开了方子煎了药,林公子每次都要自己试了方才给晏公子喂下去,从不假手他人。” 第8章 金銮殿晏郎君展头角 晏辞心中一暖,只觉得面上似有火烧。一时之间,又羞又窘,只得抱拳道,“多谢小二哥告知,来日得见林兄,晏某必定重谢,晏某俗务缠身,这便告辞了。” 说完,竟是不顾小二答话,红着脸下了楼。 等到晏辞出了豫章楼,阿九方才从另外一间雅间里走了出来。 那小二慌得迎上前去,道,“都按照公子交代的说了。请公子和阿九兄弟放心。” 阿九轻轻点头,那小二便一言不发,恭敬的退了下去。阿九从楼上俯视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看着晏辞脚步匆匆湮没在人群中。 转眼已是三月初八,第二日便是殿试之期,这日一早,苏策将一套叠的规整的衣衫端了进来,对着撑肘愣神的晏辞道,“自打送彩那一日晏兄独自外出归来,便总不得神采。不知晏兄有何心事,说出来,或许在下也可稍慰晏兄心怀。” 晏辞这几日,颇为心烦意乱,心里总想着受伤的那些时日。过往种种,犹如浮云掠影。扰的人心不宁。 晏辞见苏策进来,也不想与他多说,只笑着道,“不过是晏辞会试侥幸拿了头名,担忧若是殿试所答,不能使龙颜大悦。怕会让人贻笑大方罢了。所以难以展颜,还请苏兄见谅。” 苏策缓行两步,到床铺上坐下,笑道,“若真如此,晏兄便是多虑了。论样貌才学,我所识之人,晏兄当为第一人。” 晏辞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便也懒得再做敷衍,只道,“但愿虽不能使龙颜大悦,亦不至于招致雷霆之怒吧。” 晏辞起身行至苏策放下的衣衫前,道,“这是?” 苏策笑着起身,也来到托盘前,道,“这是为晏兄准备的。明日乃是殿前议政。晏兄素来简朴,但也不可御前失仪。锦云阁既然送了上好的料子,我便挑了素净点的托人为晏兄赶制了一身衣服。 明日也好不失体面。省的有人嚼舌,说晏兄堂堂金榜学士,有失天家颜面。也不至于令圣上难堪。” 晏辞将那衣袍轻轻掂起一些,上面是锦云阁的织女们,辛苦织就的雁羽纹,秋毫可见。 利落大方。取得是翱翔乾坤之意。晏辞将衣物放下,对着苏策拱手道,“苏兄有心了。” 苏策笑着摇头,沉默不语。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于正阳门外候着。及至有宣礼官,出门宣旨。众人才在引官的带领下,过紫阳街到金銮殿。 朝廷开科取士,为的是选拔天下英才。为江山社稷所用。 是以,就连平日里并不算贤德的皇帝,此刻也重新抖擞着精神。渴望着能够一朝得选良才。扭转乾坤,创下无边盛世。 众人按规制。磕头行了礼。便分列立于大殿之上。过了冗杂无趣的开篇。 皇帝才笑着出题,“诸位的文章。都是一流。今日里我们便不考较笔墨。我只有一问和一联。今日所答。能让朕心服者。便点为头名。” 众人齐声应是。高谢主隆恩。 皇帝今年五十有三。年过半百的岁数,当年扫荡胡尘的英气早已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数年富贵荣华浸染出来的肥胖身姿。 晏辞微微抬眼,偷偷的瞟了一眼那金銮之上的九五之尊。渴望从他的眉眼里,找到一点与那人相似的痕迹。 晏辞还未来得及细看,皇帝已然出声,沙哑的嗓音像是官道上飞扬的尘土,总让晏辞觉得有一种无力的破败感。 “朕有一问。自去年三月始,窅州常有旱灾。至今春满一年之期。竟是滴雨未下。此乃天灾。 罪在寡人。然寡人数次于谷神庙,为窅州百姓祈雨。仍无所获。朕一心为民。为何不见上苍垂怜。朕倒是想听诸位高见。” 晏辞微微垂了眼。心中不禁腹诽。自打本朝开国。天子不知勤政,只求一世安稳,朝廷赋税层层盘剥,以至于百姓要交比律法所定赋税两倍还多的银钱。 到如今,只一季天不作美。便让百姓无活命之谷。今年老天爷不给收成。那是老天的罪过。可年年不让百姓存粮,便是当朝者——昏庸。 晏辞只垂首沉默,并不作答。大殿之上有短暂的沉默,有人挺身而出,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牵扯着一个人一生的生死荣辱,“小人阮文言。云州人氏。一甲第六十四名。冒死直言。还望陛下恕罪。” 晏辞用眼角余光略微扫过那人,纤细的骨架撑着一件淡青袍子,素净之中颇显几分羸弱。像是一株倔强兰草,迎风挺立在权势逼人的大殿上。 “但说无妨。”皇帝似乎很愿意广开言路。一副任人唯贤的明君模样。 “小人斗胆。陛下只听闻窅州旱灾,却不知我的家乡云州,连年洪水泛滥。长堤不堪一击。百姓流离失所。官吏草菅人命——” 晏辞心中刚道一声不好!便听那阮文田被出声打断。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是,怕这雷霆要将人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才算。 “哼!” 一个茶盏被扔下殿来,伴着清脆碎瓷声,裂成一片片残渣。 有一粒碎瓷被冰冷的地砖溅起,略过晏辞光洁的眉心。有一瞬间的触感,而后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大殿一片沉默。 有人走了下来,明黄祥云龙靴停在晏辞面前。晏辞垂首而立。 便有一滴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地砖之上。洇进繁复雕刻的花纹里。像是那青灰色的地砖,也开出花来。 众人屏息凝神。有人吓的尿溺了裤子。被人拖出了大殿,断送了一生的锦绣前程。 那双靴子渐行渐远,复又回到高台金銮之上。一个声音传来,带着探究与王者的威严。 “你叫什么名字?” 晏辞微微抬头,见皇帝正望着自己。便略微跨出一步,恭谨道,“小人晏辞。抚州人氏。” 皇帝笑道,“原来是金榜第一名。眉间的伤,可要紧?” 晏辞本就生的清雅秀美,此刻眉眼一点红,更是恍若天人。晏辞恭谨道,“蒙圣上关心。小人无碍。” “嗯。”皇帝接着道,“你说你是抚州人氏,那朕问你。抚州近年来收成如何?” 晏辞仿佛又回到了会试第一天,那天他就着月色,撕毁了他原本所做的文章。 男儿心怀天下。又岂有谄媚求荣之理。可是纵然死无可惧,然又有谁,去救那些百姓于水火之中。 晏辞略微顿了一顿,道,“小人不敢说。” “哼……” 皇帝轻哼一声,带着喜怒难辨的微妙语气。大殿之上一片雅雀无声。 晏辞低垂了眉眼。恭谨中却又带着几分倔强的不知分寸。 良久皇帝又道,“晏会元这是说。朕昏庸无能了。连你一句实话都容不得么!” 晏辞微微抬头,平视着那位倚身于龙椅之中的君王,眉眼一片清明,道,“陛下乃是天子。是天下百姓的守护神。又怎会昏庸无能。小人只是不忍让陛下伤怀。方才阮兄所言,陛下之所以盛怒,不过是气恼地方官员不曾如实上报,有碍陛下视听。使得百姓不能得到朝廷照拂。百姓受苦,陛下心痛。自然盛怒。” 晏辞顿了一顿,看着皇帝从内侍手里接过新茶,眉眼似略平怒色,方才继续道,“抚州知州,林青云林大人,年岁渐长,虽有心为百姓谋福祉,但也常常有心无力。是以……” 晏辞略微顿了一顿,继续道,“是以抚州虽不似窅州和云州两地,百姓生计艰难,但也有旧弊未革。算不上太平如意。” 大殿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皇帝将晏辞打量了一遍,方才笑道,“好。不愧是我朝一等男儿。一个个倒是有几分骨气。” 众人都微微送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回神,又听皇帝问道,“那依诸位所言,窅州之旱,云州之涝,以及抚州之困,又该当何解?” 问题又被抛了回来,晏辞还来不及出声,身旁便有一人,列步而出。苏策拱手道,“小人苏策。林州人氏。金榜第二名,略有拙见。” “讲……” 苏策立在晏辞身旁,朗声道,“窅州地处陈河以北。依水而生,却常逢干旱,不过是因为兮兰山所挡。以至于陈河之水东流枉废。 依小人拙见。何不移兮兰一半。即可引陈河之水而灌窅州。这样纵然天不降雨,亦有水可用。” 苏策说完略微停顿,眼见皇帝沉默着不说话。苏策继而又道,“至于云州之涝,皆因城墙过矮,水来不能挡,至使城内良田遭涝。颗粒难收。若能加筑城墙。 使之高于丈顶。必然能使云州固若金汤。而抚州之困。不过是抚州知州年长,政力无为而已。只需撤换抚州知州。另觅良才。必然可以割除旧弊,使之百废俱兴也。” 皇帝又将手中的茶盏递还给内侍手中。圆润的身子在明黄的龙椅里轻轻歪着,而后望着大殿上林立的众人,问,“诸位觉得如何?” 有人开始轻轻颔首,但却没有人第一个说出声来。晏辞轻轻偏头看着身旁的苏策,那张脸上出众的五官。遮掩了一个少年的勃勃野心。 晏辞终于还是回过脸来,恭谨道,“皇上。小人认为,苏兄所提。均有不妥。” 有一道目光自身侧传来。晏辞轻轻垂眸。此番一表,二人情分怕是再不能如往日一般。 然而为政为民。又岂可因小义而忘大局。更何况,怕是纵然他有心相交。苏兄也早已容不下他。 “哦?晏学士以为,该当如何?” 第9章 杜子衿巧计套人心 “窅州之旱,确实因在兮兰山,但移山不如挖渠,与其劳力去开凿坚固山石。何不去挖松软泥土,一来工事难度可减,必然所用劳力可有所省。 国库亦可减免开支。二来云州之涝,实因云州之南玉溪江面每年随雨季而涨,若说加固城墙,倒不如沿江再修一堤。 一来江水得控。沿江又可以增设渡头。这样一来,玉溪江两岸也可互通有无。云州城外大片荒田也可适时开垦。岂不两全。” 皇帝端正了身子,道,“继续说下去。” 晏辞抬袖擦了擦额间细密汗珠,继续道,“至于抚州。林大人虽然年迈,但却不是无心,若说对抚州风土民情的了解见地,林大人官居抚州已久,这方面可谓首屈一指,再无人能出其右。 与其罢免不如善用。朝廷何不另选良将,加以辅佐。所取利民之策,必然周全万分。抚州之安宁。指日可待也。” 晏辞说完,大殿之上又是一片寂静,皇帝依旧面色冷清的扫过众人,而后道,“还有谁。有不同见地?” 阮文言拱手道,“回皇上。小人觉得晏兄所讲,当为上策。” 众人一时纷纷点头附和,皇帝走下金銮,走在诸位学子之中,又问道,“那若依各位所见,挖渠修堤又该如何开工。花费如何?还请诸位分席罗列。以供参详。另,诸位还需依据今日殿试之情形。做嘉联一副。朕自会定夺。” 众人知道,这是认了晏辞的计策。到了散卷的时候,大殿两边备好的案席上各有一套笔墨,这幅卷子交上去,便是作为殿试等级区分的凭证。众人不禁点头应是。 经过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众人开始伏案作答,等到一刻钟已过,有礼部专门派来的文官将试卷收起呈贡御览。 众人复又起身立于大殿之上,再次恭谨跪拜。便由引官一路带领出宫。 殿试成绩,要等第二日才会出来。此刻众人只需回去静心等待便可。出了宫门,众人便各自结伴而去。 晏辞立在日头底下,微微仰起脸。大殿之上的紧张让他觉得乏累。 晏辞刚刚呼出一口气,便有人立在了他的面前,“晏兄。才谋过人。”苏策望着晏辞,眉眼中有着一缕几不可查的微妙神色。 晏辞心中一沉,看来此事,终究是要伤了两人情分,晏辞拱手道,“苏兄……” “诶。”苏策伸手握住了晏辞的手,轻轻拍了拍道,“大家都是十年寒窗。晏兄不必多言。你若是因为纠正我的错误,而向我道歉,岂不是至我于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不义之地。” 晏辞见苏策这般说,虽觉得略有蹊跷,但也不便再说,只得再次道,“苏兄海涵。” 苏策笑道,“晏兄多虑了,虽然晏兄拔得头筹,但毕竟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高低未定。何况,纵然晏兄风头无两。苏某怕也不差。倒也不妨碍我来日,大展身手。” 晏辞望着眼前之人,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是他自己想要的。真的可以退而求其次么。 但苏策此刻一副坦然模样,晏辞也不好多说。 二人沿着长街一路前行,及至一处酒楼前,苏策道,“我与另外几位兄台,约了来这里喝酒。不知晏兄,可愿赏脸?” 晏辞此刻,只觉得心焦气躁,便拱了手,道,“实非晏某托大,苏兄体谅,我此刻只觉得乏累至极。望苏兄可怜我,让我早些回去,往那棉被窝里好好歇一歇。” 苏策抬头看了一眼那酒楼,二楼有一人,正往此处看来,苏策笑道,“如此,在下便不多做勉强了。晏兄独自回客栈,一定要万般小心才是。” 晏辞点头道,“苏兄放心。” 晏辞拜别了苏策,一路朝着城外走去。途中路过一片不大的树林。此刻三月春深,林中绿叶勃发,日头在头顶照起来,便落下斑驳的阴影。 晏辞沿着林中被人踩出来的一条小道,一路分花拂柳穿身而过。 此刻只觉得日头愈盛,身上越是不适,后背有汗水顺着脊梁骨滑下,沾湿了衣服,贴着后背,像是被贴了一层膏药。 有一棵大树,许是被狂风所折,粗壮的枝干横亘在本就不宽的小路上,晏辞走的脚疼,这一处又恰好绿荫颇盛,晏辞便找了树干上颇为平展的一处,轻轻吹了吹。打算坐下歇息片刻。 晏辞刚刚直起身,便听到林中树木,声响大动。枝叶折断的声响混着箭矢破空的声音,让晏辞大脑有一瞬的空白。 晏辞还来不及细想,便被人拦腰抱起,抱着他的人,轻轻一跃,脚尖在树干上轻轻借力,便挟着他立在了一棵大树上,晏辞被那人紧紧揽住腰身,鼻息之间都是淡淡的龙涎香气。 晏辞尚未回过神来,杜子衿便挟着他飞身出了树林。等到晏辞白着脸站稳了,杜子衿方才道,“晏兄身子骨,也太弱了些。” 晏辞抚着胸口大口的喘着气。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难受,却还是挤出了一抹苦笑,道,“晏某又被你救了。只是不知,该叫您什么?” 晏辞想着自己那个猜测,心中竟然有一丝丝的委屈,只觉得自己当他是个风流缱绻的佳公子。 早有结交之意。那日小二说自己替他挡了箭伤,他也是拿了十足的心意来待自己。却怎的从头到尾,连个真名姓也不愿意说。 此刻自己落难,他又巴巴的跑来救人,到底是近是远,倒是全凭他说了算。 杜子衿看着晏辞,只见他额间汗下如雨,面色惨白全无血色,眼中一抹异样神色一闪而过。 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抬手替晏辞擦着额头,晏辞心中赌气,挥手想要将杜子衿的手打开,杜子衿也不勉强,只顺势将那锦帕塞在晏辞手中。道,“你猜出来了?” 晏辞眼见着杜子衿这样问。心中又喜又恼。恼他果然存心欺瞒,喜他此刻并未巧言狡辩,心中一时情急,只觉得眼晕目眩,刚欲张口说话,便觉眼前一黑,向前倒去。 阿九立在林中等候良久,方才见杜子衿抱着昏厥的晏辞黑着脸走过来,杜子衿直直的越过阿九,又行出两步,方才停住,冷声道,“以后这种药。不得再用!” “是!”阿九抱剑行跪礼。应声答道。 晏辞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目光所及,是一扇九折团凤镂花屏风,旁边一张小几上放了个淡青色的包袱肚大景瓶。 里面只插了一枝开的正盛的大顶泼墨紫牡丹花。让这间雅致的小室平添了几分富贵之意。 晏辞略微动了动,只觉得身上并无不适,想起昨日遭遇,晏辞心中一紧,只不知自己昨日殿试,又得罪了哪位兄台。遭此横祸,却引的那人…… 晏辞心中想起杜子衿,又是一番气血翻涌,却又觉得和昨日那种难受不同,心中不禁暗自揣测,或许是昨日赶路劳累,又着了一些暑气,所以才会那般不适。如今看来,倒是全好了。 晏辞起身下床,对着房间内的一方铜镜略微整了整衣衫。 却见一方锦帕掉了出来,昨日情急,晏辞来不及细看,此刻晏辞捡了那帕子细看,只见用料是上等的云纹锦,帕子上只绣了一株兰草。角落里一个精致的衿字。绣工不凡,一看便是宫中出。 晏辞心中虽然早有猜测,此刻得了实证,还是难免震撼。 当朝太子,贤名在外。自己也早有仰慕之心,此刻不想,却是造化弄人,竟然让自己早有结交。 晏辞将那帕子轻轻丢在铜镜前,便转身离去,及至院中,才发现这里是京郊的一处小院。 院子里种了各种花木。此刻正直三月,百般红紫尽显芳菲。 晏辞刚到院子里,看着满园春色,惹人心醉。心中不知怎么,又生出一股子的不舍来。 只自己蹬蹬蹬的又跑上了楼,看到那帕子还在远处,方才轻轻叹了口气。 晏辞刚将那帕子拿起来,便听身后有人道,“跑那么急。就为拿这帕子么。” 晏辞一惊,那帕子又险些落地,杜子衿一个转身将那帕子接在手中,道,“怕个什么。” 晏辞被杜子衿撞了个正着,面上忽的似被火烧一般。只立在原处,红着一张脸进退两难。 杜子衿将那帕子递给晏辞,道,“若喜欢,就拿去。” 晏辞本来确实打算将那帕子带走,可是此刻被杜子衿撞了个正着,自己再收人家个帕子,倒是怎么一回事。 又看见那帕子上绣的字。再看看那举着帕子的人,不禁心中暗恼。 这般不明不白的,自己就到了这般境地。只觉得心中一股邪火没地方去,不禁道,“太子爷的东西,小人本来就打算取了洗干净还给太子爷的。这会子正好遇上。我便不要了。左右本来就是太子爷的东西。” 晏辞说话的时候带着三分气,七分怨。脸上红云未退,又微微拧眉,杜子衿微微笑了一笑,将那帕子塞进晏辞手中,道,“那你倒是洗干净再给我。” 第10章 弄青丝杜子衿乱心神 晏辞本来是给自己个台阶下,没想到杜子衿还真的把他往台阶上逼。晏辞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杜子衿,腮帮子也气得鼓了起来。 杜子衿见晏辞气恼,却笑得越发开心起来,道,“想不到状元爷,竟是这般的爱生气。像是个小女儿一般。” 晏辞听闻杜子衿这般称呼,顿时唬了一跳,道,“太子爷,可万莫胡说,您是金尊玉贵的人儿。我可就一颗脑袋,这皇榜未出。状元爷三个字,不定落在谁头上呢。” 杜子衿看了一眼晏辞微微松散的头发,道,“你模样生的好,这头发也长得好。” 晏辞见杜子衿不接话,又在这莫名其妙的浑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愣愣的将杜子衿望着,杜子衿将晏辞按在铜镜前,道,“外面锣鼓喧天。皇榜出了快一个时辰了。不过你不知道罢了。那头名状元。可不就是你么。” 杜子衿说着抬手从妆台上拿起了一把桃木梳子,帮晏辞轻轻地梳理着头发,“快让我帮你把发束好。别耽误了进宫谢恩的时辰。” 晏辞心中有数,自己昨日殿前还算得体,加上其他人并无出头之意,自己又是会试头名,想来杜子衿既然这般说,便也无假。 只是此刻被杜子衿按在这里梳头,还是觉得心中有一股子火气没出来。 明明还有隐瞒名姓身份一事,尚未向自己说明白。怎么就这般开始给自己梳头了。 晏辞心中有气,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口中不依不饶,“太子爷尊贵,怎么能劳太子爷为小的梳头。” 杜子衿知道他心中所想,便只用力将他在凳子上按了,手中不停,很快梳了个顶髻出来,一手将那发髻握在手中,一手用梳子勾开了妆台上的一个雕珠花缠口的小抽屉,里面有一顶白玉扁方。 杜子衿一边将那束发用的扁方往晏辞头上戴,一边道,“日后也是当朝重臣。快不要再用发带了。太过清寒。”杜子衿扶着晏辞的头看了看镜子里一脸怨气的脸,道,“我本不是有意瞒你。若你是我这个位置,就当真会无所隐瞒么。快别生气了。” 杜子衿说话的时候,离晏辞脖颈极近,短短的几句话说完,晏辞的半边身子就热的不像样子,只得狠狠的咳了两声,道,“太子爷玩笑了。小人怎敢生太子爷的气。小人还要进宫谢恩。先行告辞。” 晏辞低着头说完,红着脸逃也似的出了院子。留下杜子衿一个人在房中。 那把木梳上有两根断了的长发。轻轻飘荡着,像是那个匆匆而去的人。让人心生烦恼。 阿九恭身进来,端了一个不大的铜盆,盆沿子上搭了一方洁白的帕子,阿九道,“请爷净手。” 杜子衿将那梳子,啪的一声,丢在桌案上,认认真真的洗起手来,“查的怎么样了?” 阿九也不抬头,只恭谨的托着那铜盆,嘴里却是不含糊,“查清楚了。那苏榜眼,果然是七爷的人。不过这次,七爷算是押错了宝。倒是爷慧眼识珠,点了篇文章。没想到,却是点到了晏公子。” 杜子衿取过那帕子擦了擦手,道,“他性子倔的很。浮云山上的事。豫章楼小二所说的事。还有昨日城外的事。都要给我小心些,若是哪个露了半句风声,让他猜出了原委。你们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杜子衿说完,将那帕子随意的丢进水盆里,哗啦一声击起细小水花,溅在阿九脸上,阿九却一动不动,任凭那水滴沿着额头流进眼里,道,“爷尽管放心。小的们都知道规矩。” 杜子衿洗干净了手,又去拿那条从晏辞发间解下的发带,道,“你说昨日里,有人在城南大路上设伏?” 阿九转身将那铜盆放在了木槛架子上,回身为杜子衿捧了茶,道,“是的,许是冲着晏公子去的,不过公子走了近路,没从那里过而已。” 杜子衿端着那茶盏在小几旁的太师椅上坐了,道,“谁人指使?” 阿九略微顿了一顿道,“是七爷的人,但却是受苏榜眼指使。” 杜子衿忽然笑道,“看来,老七真是乱了分寸,这么多年都忍了,这会子倒是不择手段了。” 阿九略微点了点头,道,“七爷一向谨慎,这苏榜眼年前十一月底住进文曲客栈,那本来就是七爷的产业,想来他也是留意许久了。” 杜子衿将手中茶盏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又将那景瓶里的牡丹花枝抽了出来,略微端详一番,抬手扔进阿九怀里,道,“这花俗气。换别的来。” 阿九也不急,只将那花在怀里抱了,继续道,“皇上最忌恨皇子们结党营私,七爷却年年都在文曲客栈里面抽人,这天下学子还没到京城里呢,倒都被他挑了个遍,三年前还活活逼死了颍州才子沈秋,今年却仍不见他收敛!” 杜子衿坐在椅子上,看着阿九此刻抱着一枝大牡丹花,咬牙切齿的骂着自己的亲兄弟,只觉得一阵好笑,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随从,可以为了自己牺牲性命,可和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却处处都要至自己于死地,皇子天家,有泼天的荣华富贵,也有刺骨的冷漠无情。 杜子衿忽然想到晏辞,那个因为自己遮掩了名姓就不高兴的人,如果是他,生活在这样一个每一句都可能是谎言,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的时局里,他又会如何自处。 杜子衿又想了想。不。那个人,他已经在这样的时局里了,从自己刻意接近他的那一刻起。他就被自己拉进了这个时局里。 他会一生受困,而自己便是那执锁之人。 杜子衿回过神来,听阿九继续道,“幸亏爷早有准备,这豫章楼里,多的是富家子弟,在朝为官,有时候倒不见得是才学的事。 这人脉,有时候可是能成大事的关键。今年更好,七爷还押错了宝,现下连状元爷也是咱们的人了。” 杜子衿看着阿九说的高兴,便忍不住出声打断,“状元爷是谁的人,眼下怕是不好说,清水一样的性子。才最难办。” 阿九不以为然,道,“爷救了他那么多回。他怎么也得知恩图报吧。我这武人都知道的道理,何况状元爷熟读圣贤书呢。” 杜子衿笑了笑,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他是多次出手救了他。 可,如果那个人,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计谋,他会是怎样的反应。会恨?会怨?还是会……原谅?会吗? 杜子衿轻轻叹了口气,这不是他该思考的问题。朝政耽冗,父皇日见老迈昏聩。 众皇子虎视眈眈,尤其是自己血脉相亲的七弟。他不能妇人之仁。 他能做的,就是算无遗策杀伐决断。只有走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他才能救天下黎民于水火。 “此事急不得。攻心之计,必得耐心细心具足方可。你快去收拾一番,他进宫谢过恩,便要打马游街,我怕人多又有人动什么手脚,你且跟着点。” 阿九握着牡丹花梗抱拳道,“是!”略微顿了一顿,又问道,“爷。这花您想换成什么的?” 杜子衿不以为意,道,“别用景瓶了,从库房里取了青花蓝釉短方盆,弄株兰花养吧。” “是……” 晏辞从杜子衿的别院里出来,便找了近处的街道看了榜,见那状元头名果然是自己,心中不禁也雀跃起来,时运所致。总能让人洪福齐天。 晏辞刚欲转身,想着寻个近处看能否借个马车,便看有人抬了一顶软尼蓝轿往这边赶,前面领路的是一个州衙官差的打扮,晏辞向前走了几步,却被那领头的人正好拦住。 “可是晏状元?” 晏辞忙行礼道,“差爷辛苦,正是在下。” 那人笑道,“听说宫里派的去客栈接您的人马没找到您的人。小的得了太子爷差遣,送您一程。还请状元公快些上轿吧。” 晏辞这几日,遭遇颇多不测,此刻心中惴惴,不禁道,“既是太子差遣,为何不见太子府兵?” 那人抱拳道,“状元爷不必担心,小人确实受太子爷差遣,不用太子府兵,不过是为着不让状元公落人闲话而已。” 朝臣攀附,结党营私。落人口舌,确实百口莫辩。 晏辞尚在犹疑,那人又开口道,“太子爷说。若是状元公信不过我,让我说一句话。” “什么话?” 那人挠挠头道,“小人也不知,太子爷这是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的,让我说一句。宿昔不梳头。” 晏辞一愣,气的直跺脚。宿昔不梳头。发丝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这是,这是什么不正经的诗。他却用的顺手! 那领头之人,见晏辞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只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懂梳头两个字。 但他偷偷地瞥了一眼,觉得这状元郎头发梳的颇为整齐。怎么状元公看着就生气了呢。 “状元公。您看……马上就到了谢恩的吉时,您看……” 第11章 状元郎巡街受封赏 晏辞一时气的无法,又急着进宫谢恩听封,是以只得向那人抱拳道,“如此,有劳了。” “状元公客气了,状元公乃文曲天官转世。小的伺候状元爷,是小的祖上积德了。您请。”那领头人殷勤的掀起轿帘,晏辞不做推辞。退身坐了进去。 晏辞一路紧赶,到了午阳门下。敛了名纸通呈,一路疾行至金殿外。 前三甲按例听封,只见苏策和另外一人已在殿外等候。三人互相见了礼,又等引官太监宣召,方才入殿听封。 等到晏辞奉命御街前打马巡街,已经是临近正午时候,从早上到此刻,晏辞滴水未进。 他本来就怕马。此刻戴了宫花身穿红袍,骑着高头大马被人群推挤着前行,只觉得后背虚汗直淌。 恨不得要跌下马来。只得紧紧的将那缰绳攥紧了。尽量不去看两边熙攘人群。 苏策在晏辞身后半步,策马徐行,却是仪态从容的很,见晏辞紧张,不禁小声道,“晏兄可是身有不适?” 晏辞额间有汗水滴落,他却不敢抬手擦汗,听闻苏策询问,只得道,“劳烦苏兄挂怀。晏辞尚能坚持,等过了这条街就好了。” 苏策笑而不语,只端正了身子在马背上坐了,时不时伸手和周围百姓打个招呼。赢得呼声一片。 等到好不容易巡街结束。晏辞已经是汗湿脊背,早上在金殿之上,皇上御赐他府宅一座,此刻晏辞不管宅邸大小,只想尽快回去歇息。戌时三刻,皇帝还安排了琼林宴饮。可供他歇息的时辰却是不多。 晏辞一路兜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府邸,下马便有一位管家出来牵马,那管家生的四五十岁,须发已经半白,此刻见着晏辞脸色惨白,不禁将马在门前拴了,赶紧来搀晏辞,“状元爷,您这是怎么了。小的扶您进屋歇歇去。” “劳烦老伯了。马背颠的厉害,我一时有些难受。”晏辞只傍了半个身子在那老人身上,只觉得那人虽然年岁渐长,但他却步力颇健。晏辞觉得省力不少。 “状元爷可别折煞老奴了。您唤我阿忠便可。我是内务府为各位皇子们招仆的时候,被筛下的。 皇上为状元爷赐府宅。内务府的大人便安排了我过来。没想到,伺候不成皇子们,却有机会伺候状元爷。这是老天爷给奴才的福分,奴才记着呐!” 晏辞只觉得那老伯忠厚亲切,一时心中多了几分亲切感情来,虚着声儿道,“忠伯。你可会烧菜?” 那老伯连连点头,“会的会的。虽比不上宫里的御膳,但是一般酒楼的手艺还是有的。” 晏辞此刻腹中一阵一阵刺痛,只得惨笑道,“那还劳烦忠伯,为我备上一点稀饭。我这会子,身上不痛快的很。” 那忠伯扶着晏辞在里间的大床上躺了,又为晏辞斟了杯茶,道,“您先歇着,小的这就去为您准备。” 说完又躬身行了主仆礼,方才转身出去。晏辞身上乏累,此刻落在了柔软熏香的棉被上,不大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杜子衿此刻立在状元府门前。阿九立在他的身边,恭谨道,“爷。晏公子刚刚巡街结束,怕是不多久,便会有其他官员前来送贺礼,人多眼杂,看见了不好。不如就此离去。有忠伯在,不会误了什么消息。” 杜子衿略微点头,道,“老七一直以为,忠伯是他的人,其实忠伯一直是我的人,我本来不打算在这个时候用他。只是……唉。多事之秋。除了他,不在明面上的人,再没人能让我安心。” 阿九跟着杜子衿往回走,他跟了太子爷七年,可忠伯却跟了太子爷十一年,阿九道,“爷您放心,忠伯的身手,护着晏公子的安危是绰绰有余的,除非哪天七爷知道了那玉雕的事。自己出手,不然晏公子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杜子衿沉默不语,做工精致的祥云靴踩在铺陈规整的青石砖面上,忽然问道,“那一日我将玉雕交给晏辞,你似乎有话要说。” 主仆二人转过街角,三月春盛,两侧树木繁茂,阿九偷偷打量着自家主子,看杜子衿似乎心情颇为不错,不禁道,“主子今天很开心?” 杜子衿忽然顿住脚步,道,“何以见得?” 阿九挠头道,“主子嘴角含着笑呐。” 杜子衿抬手摸了摸自己嘴角,道,“你还没告诉我,你那一日想说什么。” 主仆二人不紧不慢的走在长街春柳下,春日的光影像是碎裂的湖水,摊在平坦的道路上,耀眼明亮。 阿九踩着一块块斑驳的树影,道,“太子爷将那宝物放在晏公子身上,想来七爷一时半会儿确实想不到,只是那玉雕取的是南奚国一等冰玉雕刻而成,珍贵至及。却也是极寒之物,巧妙至极。若是……” “若是他不曾将那玉雕戴在身,万一丢失。塞外耶和合部十万兵马便无可号令,如果他随身将那玉雕带着,时日长久,则必伤他心肺。而他一旦身死,我一番辛苦收他做棋子。便是白费力气了。你可是担忧这些?”杜子衿不紧不慢的说出了阿九心中所想。 阿九道,“爷聪明。阿九想什么爷都能猜到的。” 杜子衿笑了笑道,“那今日,你便也试着猜一猜,看看爷是怎么想的。跟了我七年,我也看看,你可有长进。” “爷平日里带着那玉雕,是因为爷有武功在身。可浮云峰那日,小人已经验过,晏公子确是一点内力也没有的。若是……” 阿九忽然顿住,瞪着眼睛看着杜子衿,良久道,“爷,您该不会是?” 杜子衿笑着点头。“不错。母后这一生,怕是都不会再踏出后宫半步。所以虽然她当年有恩于耶和合部的首领他吉耶,但她已经没有机会再亲自向他吉耶要回这个人情了。 当年只恩,留下的信物只有两件,一件是团月玉雕,还有一件便是玉血金丹。 这丹药,服了便可做他们耶和合部的子民。可抵挡玉雕之寒,可我,堂堂一国储君,我永远也不会服下那丹药。” “所以主子让晏公子服下那丹药,又将玉雕交付给他。如果玉雕丢失……” 杜子衿笑得得意,“如果玉雕丢失,晏辞一定会对我心怀愧疚。他服食了玉血金丹,只要他的半碗血,他吉耶验过以后自然会听他号令。 如果玉雕没有丢失,一来可以混淆老七耳目,二来晏辞还会感激我对他的郑重之情。 有玉雪金丹在他体内,他这颗棋子,我是用定了。他的命,只有我能要。我不要的时候,他只能好好活着。” 阿九沉默的听着,见过自家主子做过无数次的选择,他却每一次都能被震撼到,他的主子,是他最佩服的人。 却也是他见过的最无情的人。但是,纵然被他利用。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至少,不是谁都有资格成为他家主子的棋子。 阿九沉默着,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不禁道,“那主子是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晏辞便服下了天下间仅此一颗,珍贵无比的玉血金丹。 杜子衿步履从容,神态之间风流尽显,道,“你第一次见晏辞是什么时候.?” “原来那一夜主子领着阿九夜探文曲楼,便已经喂晏公子服下了金丹。” 杜子衿笑道,“那一日正好赶上他发热。倒是免了我不少麻烦。只是昨日小林之中,你所用激魂散,似乎对他身子有所损伤,以后万莫再用了。我本不过是想让他欠我一份情。尽量不要伤他才好。” 阿九抱拳道,“是!小的明白。” 晏辞是被忠伯喊醒的,一碗清粥,两碟小菜,晏辞起来净了手,先将那碗粥喝了。 又吃了两口菜,方才道,“有劳忠伯一番辛苦,我这会子,总算是活过来了。” 忠伯尚未来的及答话,门外便有人热热闹闹的在说些什么,忠伯慌忙撩了帘子去看,只见大大小小的卷匹,礼盒已经堆到了门口,这是朝中大人们送贺礼来了,忠伯喊了晏辞,两人一番应酬寒暄,直到天色将幕方才停了下来。 等到二人将礼单和物品都规置整齐,晏辞方才换了衣袍,往宫中赶去。 琼林宴摆在群英殿,宴的是天子门生。宴的是天下第一的文采风流。 晏辞身上仍穿了苏策送他的那件秋雁纹的衣袍,银白色的锦缎暗纹,只衬的晏辞越发的面如冠玉。 举止丰神俊朗。他又生性温和,此刻坐在了皇帝下首,又是当科状元,是以在皇帝离席以后,诸人便轮着上来给晏辞敬酒。 衣香鬓影。歌舞升平。十年寒窗换余生富贵腾达。 晏辞一口酒进肚。只觉得胸膛里火辣辣的生疼,他最近或是劳累或是饮酒,总较平日里要觉得更多些不适。晏辞只当是今日里这玉液琼浆喝多了。只想着赶紧寻个去处歇一歇。 晏辞向众人告了罪,便一个人出了群英殿。 第12章 状元府采买入线人 群英殿在皇宫西南,背椅御花园,右接承贤殿。琼楼玉宇,雕栏画栋,一砖一瓦。都极尽妍丽,彰显了无处不在的天家富贵。 晏辞觉得难受,他一向不胜酒力,但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痛苦难受。 他的脑袋清醒的很,疼痛像是被烈火烧灼过的针,不断游走在他的身体里。 是病了么?还是……不。不会。皇帝御赐琼林宴。还有谁会下毒。 从此以后,他也是天子朝臣,他终于可以有机会,将自己满腔抱负,一一施展。终于可以为天下百姓,略尽绵力。 御花园的风,真是凉爽。暮春时节,已有微微的暑气上来,此刻晏辞立在湖边,有微风夹杂着粼粼的水汽,吹面而来。落在人身上,有略微的黏腻和潮湿。让人觉得凉爽的同时又有些不适。 晏辞混着微醉的酒意,伸出手指,指着潋滟湖面,嘟着嘴巴道,“不许把风刮过来。” 可是春风不解人意。依旧掠过层层湖面,向着晏辞吹来,吹得他的袍袖翻飞,吹得他的青丝凌乱。 晏辞被风一吹,便越发的气恼,在湖边跺着脚道,“不许吹来!不许吹来!” 春日百草勃发,那湖边虽然有宫娥日日洒扫,但因淋着水汽,总是多多少少滋养出一些青苔来,此刻晏辞醉酒,心无防备,又恼那春风渡了湖水来吹他的衣裳,用力跺下去。只觉脚下一滑,眼看着便要滑进湖里去。 杜子衿立在不远处的林木后,见此情形,一时情急,便要飞身相救,好在被阿九及时拉了衣摆,方才停住。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向那湖边望去。 只见一人伸手将晏辞拉了,那人身量与晏辞相差无几,两人立在湖边,倒似一对孪生兄弟一般。 阮文言牵着晏辞的衣袖,眉眼里都是喜爱之情,道,“晏兄可还记得我?” 晏辞虽然身上痛楚万分,手脚略微有些绵软,但脑子却还清醒,见是阮文言便道,“你是阮兄。” 阮文言听到晏辞认出自己,高兴地点了点头,道,“是我。晏兄当日金殿之上,救命之恩。文言永世不忘。” 晏辞偏着头,看着阮文言,心思略微翻转,方才想起来,那一日阮文言金殿之上,不顾圣上颜面,为他的家乡云州喊灾。龙颜大怒。 “是晏兄,晏兄说陛下乃是心痛云州灾民,所以才会生气。陛下有了台阶下,才没有将我问斩。文言这厢有礼了。”阮文言说着,便对着晏辞深深一揖。 因为阮文言松了晏辞衣袖,晏辞便又往湖边偏倒过去。阮文言见势,便又伸手去拉了晏辞胳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相谈甚欢。 大约过了一刻钟,二人不知说了什么,晏辞只望着阮文言呵呵直笑,晏辞竟然脱了鞋袜,将裤脚略微卷起来,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竟是要在这御湖里泡脚。 阿九伸手抓了一抓,还是没抓住。杜子衿已经闪身而出。 几步行至湖边,沉着一张脸喝道,“晏状元!你也太大胆。这乃是御湖。你竟敢在此造次,心中可还有皇上!” 晏辞喝了酒,心中忽然较平日里大胆了一些,眼看着杜子衿对自己发火,只嘟着嘴巴道,“这里偏远无人。太子殿下不说。哪个知道我在此玩水了?” 哪个知道。杜子衿斜眼瞪了一眼旁边的阮文言,心道,你们在此拉拉扯扯半天了,还哪个知道。 阮文言本不识得杜子衿,此刻听晏辞唤了,方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颇具贤名的太子殿下。此刻细看了,果然龙章凤姿,风采不凡。 阮文言忙行礼道,“小人阮文言,拜见太子殿下。” 只是外间总说,太子殿下仁义无双,亲切爱民。怎么这会子,自己觉着他略微有些盛气凌人。还……还带着隐隐的怒意。 杜子衿望了阮文言一眼,也是个唇红齿白的人儿,只是比起晏辞,多了几分木讷俗气,少了些许灵动毓秀,不禁道,“父皇赐你们琼林宴,一个个的都跑出来作甚,快些回去。莫让他人苦等。也辜负一片圣心。” 阮文言望了一眼晏辞,只见晏辞早已将脚放进那御湖里,不禁道,“是。小人这便告退。” 及至阮文言行远,杜子衿方才回过头来,对着晏辞道,“夜间水冷。快些出来。你若乏累,我让人为你备上热水沐浴。” 晏辞正玩得舒服,也不答话,只嘟着嘴巴摇头。杜子衿觉得好笑,便又出声问,“沾了水,身上疼痛可好些?” 晏辞正在撩水的脚忽然顿了一顿,抬头斜眼望着杜子衿。 此刻月色正盛,湖中水光泛着清辉。晏辞眼里落尽了远处灯火和月色。亮的像是天上星辰。可是他出口的话,却让杜子衿心中一震。 “太子殿下,知我身上疼痛?” 杜子衿略微顿了一顿,便笑道,“父皇赏赐你们的酒,名叫裂骨香。像是被敲开了骨缝,而后才会慢慢觉得酒香醉人,你若觉得疼痛,那便是正常。” 晏辞抬手放在自己胸膛之上,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喝这裂骨香之前,也常常觉得疼痛。 但此刻杜子衿既然说了,他也不愿意多想,只觉得醉意一点点上来,他想回他的状元府睡觉。 晏辞觉得眼皮子重的很,自己费了好大力气,仍不能将眼前春色看的清楚。 他隐约听到一声叹息,便被人拦腰抱起。清冷的龙涎香,混着春夜的微风,一起浸入肌理。 等到晏辞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皇帝命他做翰林院编修,歇息三日,便要上任。 晏辞此刻睁了眼,望着帐顶绣的喜鹊登梅图案。只觉得那图案上的喜鹊颇为可爱,不禁枕着手望着那图案笑起来。 忠伯掀了门帘悄无声息的进来,手中托盘里端了一碗清粥一碟糕点,见到晏辞醒来,不禁喜道,“爷您醒啦。您等着,我去为您预备净面的清水来。” 晏辞在床上,偏头朝着忠伯笑了笑。等到忠伯再端水进来的时候。 晏辞已经穿好衣物,晏辞看了一眼忠伯端着铜盆的手,忽然问道,“忠伯是习武之人?” 晏辞看见那铜盆里的水面,微微晃了一晃,便听忠伯道,“小人却是学过几年假把式。爷是怎么瞧出来的?” 晏辞将手放在那清水里,这冰凉触感让他想起昨夜御花园里微凉的湖水,还有那个人。晏辞笑道,“忠伯手上有伤。” 忠伯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疤痕,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笑道,“爷果然聪慧。” 晏辞笑了笑没说话。只自取了那帕子擦脸。手上有伤,脚步无声。每次自己醒了不到片刻便会进来。你到底。是谁? 帕子擦过眉眼,晏辞轻轻闭上那双昨夜盛了满天清辉的眼睛。为什么。他觉得好累。 清粥养胃,晏辞吃的很满意。等到喝完粥,晏辞便去了库房,自己孤身一人进京,家中亲人也早已凋零殆尽。此刻纵然人人艳羡,他也不过是个中了状元的孤儿。 库房里除了皇帝赏赐,还有朝中诸位大人送来的贺礼,锦缎布匹,珠石玉器杂陈。 晏辞略微顿了一顿,抽了一匹洁白的雪缎出来,无人问津,自己总得顾全自己的体面,这么一匹布。倒是可以做几身得体衣裳。 “忠伯。”晏辞立在堂前喊。 “诶。来了。爷。您有什么差遣?”忠伯立在堂下问。 晏辞将那布匹放在他的手中,道,“劳烦忠伯跑一趟,带了我的尺寸,去裁缝铺子里为我赶制两件夏衣。” 忠伯将布接了,道,“是,小的这就去办。另外有个事,我也正想找爷商量,府里洒扫下人就我一个,不是小的托懒,而是小的担心,若是万一哪天小人外出,怕爷没得使唤。您看我要不要去采买两个丫鬟进来,也好为爷梳洗。” 晏辞想了一想,道,“你看着办即可,只是万莫太多人我不喜热闹。” “诶,得嘞。您请放心。阿忠去去就来。”忠伯说完,便抱着那布匹出了院子。晏辞则立在原处。揉着眉心。这一去。不知又要买了哪家的神仙回来。 忠伯手脚很快,待到下午,晏辞就已经喝到了小丫鬟沏的茶。 一个叫花红,一个叫柳绿。晏辞看着面前的二人,觉得这名字实在是俗气的很。 晏辞将手上茶盏往桌上一拍,小丫鬟便跟着抖了一抖,晏辞道,“我今日要为你们更名。先问问你们。自己可曾有属意的名字没有。” 花红看了柳绿一眼,又看了看眉眼清秀的晏辞,而后小声道,“奴婢喜欢叫……艳红……” 晏辞一怔,回头望着忠伯,问,“你是从哪里买来的人?” 忠伯挠头,道,“大人放心,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家里穷,卖到绣楼的小丫头。这名字,八成是听那些混人胡说的多了。自己又没读过书。所以这名字。有些……俗艳了一些。” 晏辞皱眉,这哪里是俗艳了一些。是俗艳了好些。 晏辞略微顿了一顿,道,“我这里有两个名字,一叫穗禾,一叫葭衣。都是极好养活的名字,你俩各自选一个吧。” 第13章 杜子衿珍馐阁动情多风流 花红愣了愣,问道,“爷。把好写的那个名字给我吧。柳绿是个识字的。难的那个给她。” 晏辞想了想,对着花红道,“那以后,你便叫葭衣吧。” 花红跪下来磕头,道,“葭衣谢老爷赐名。” 柳绿也跟着磕头,清秀的脸上怯生生的挂了一双眉眼,不似葭衣那般爱说话,声音倒也是一样的甜美,“穗禾谢老爷赐名。” 晏辞笑着不说话,忠伯上前一步道,“都快些起来吧,以后你们二人只负责这府中的洒扫采买,至于老爷的饮食起居,老爷说了,多数时候是不要人伺候的,若是要了,也会先紧着我使唤。 你们二人,无事的时候少些嘈杂,老爷喜静爱读书,若让我知道谁扰了老爷。我就打一顿发卖出去。可记得了?” 晏辞话少,忠伯来回打理自然带了几分气势。两个小丫头吓得频频点头齐声道,“奴婢记得了。” 忠伯二人尚算乖觉,便挥了挥手道,“暂且下去吧。” 二人再次给晏辞磕了头,方才躬身退去。忠伯又从里间取了一套绣了翠微山水的云锦字敞袍,道,“爷,您今天给的布匹小的已经送到铺子里了,只是您后日便要去翰林院应卯,那衣服万一赶制不出来,便不好了,小人做主,帮您买了一件成衣来,还请爷试穿一下,尺寸若是不合适,小的再去说与那掌尺的师傅说一下。帮您改了,爷好穿。” 晏辞顺势去看忠伯手中的衣服,只见花纹繁复,针脚绵密,那上水落在素净的布面上,像是那妩媚青山埋在了无边月色清辉里。 是晏辞喜欢的样子,晏辞起身,由着忠伯为他去了身上的红袍,换上新衣。 等到衣袖都收拾妥帖,忠伯围着晏辞转了一圈,道,“俊。真是俊。这好衣裳总得老爷这般的人穿了,方才不算糟蹋。” 晏辞自己抻着胳膊转了个圈,也觉得甚为满意,不禁笑道,“如此,我便不脱了,等我去街市上走上一走。” 忠伯忙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需要采买的。您知会一声,不必老爷白跑一趟的。” 晏辞负手笑道,“无甚需要采买的。不过是这两日难的清闲。随意走走罢了。你且在府中守着便可。我天黑之前回来。” 忠伯知道,过两日晏辞入了翰林院,日后便是无尽修纂刊录的活计要做,便也不多做阻拦,只道,“那爷万事小心。若有什么事。爷着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晏辞孤身一人惯了,此刻便觉得忠伯说起话来,颇有几分慈爱,虽不知忠伯到底是谁。 至少此刻,他只是个担忧自己安危的管家。晏辞笑着应了。便转身朝街上走去。 与以往不同。这是晏辞新科及第后第一次来到街上。只觉得打鼓唱卖。热闹非常。 晏辞看到一处小摊贩,摊子上摆满了各样的花鼓。晏辞走过去,拿起一只红鼓身的两面坠珠拨浪鼓。轻轻捻动手柄,那坠珠便敲打在两侧的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晏辞一身锦衣玉袍,面如冠玉,芝兰玉树的立在车水马龙的长街上,那摊贩总觉得晏辞面容有几分熟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来,直到有人高喊一声,“状元爷!快看,状元爷!” 晏辞还没来的及放下手中的拨浪鼓,就觉得被人推了一下,向一侧直直倒去,众人蜂拥而来,晏辞脚下一个趔趄,那花鼓随着晏辞倾倒的一瞬而被轻轻抛到空中,有人腾空而来,伸手抓了那半空中的拨浪鼓,又一个转身将几乎要摔倒在地的晏辞抄了起来。 晏辞闻着鼻尖那清冷的龙涎香,不禁暗暗懊恼,怎的这太子爷,无处不在。昨日御湖旁边,今日长街路上。真是让人无处可逃。 杜子衿将晏辞在地上放好,又将那拨浪鼓放在晏辞怀中,笑道,“这个送你。” 立在一旁的阿九,闻声抛出一定碎银与那小贩,那小贩接了银子连连道谢。 晏辞低头去看手中的拨浪鼓,鼓身大红色的漆木,衬得晏辞的手指越发白皙,晏辞捏着那鼓柄,道,“多谢太子殿下。” 杜子衿看了看周围围观的百姓,轻轻地竖起一指放在唇前,晏辞会意,便也不再言语。 等到众人略微散去,杜子衿方才道,“时近正午,我与晏兄相识已久,却不曾把酒言欢,不知今日晏兄可否赏脸。与在下一起去珍馐阁稍坐片刻?” 有春风裹着暑气过来,吹动晏辞新衣的袍角,翻飞的纹理间,尽显一个俊秀少年的无边风采,杜子衿笑了笑,道,“衣服总算合身。” 晏辞没有听清,问道,“殿下说什么?” 杜子衿眉眼笑意更深,只道,“没什么。我说我的眼光总算不差。” 晏辞听的不明不白,便不欲在此事上纠缠,只得道,“太子殿下盛情,晏辞本不应推辞,只是——” “好。不应推辞,就不要推辞了。”杜子衿打断晏辞,随即便转身朝着珍馐阁的方向走了过去。 阿九上前两步,恭谨道,“晏状元。请……” 晏辞无奈,只得捏着他的拨浪鼓,跟在杜子衿后面向珍馐阁走去。 等到到了楼上雅间,晏辞才发现,雅间内菜肴美酒早已备好。一时之间,连阿九都没了踪影,只余下杜子衿和晏辞二人。 杜子衿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道,“立着做什么。快些歇歇脚。你体力一贯是不行的。” 晏辞本想反驳,但这一路走来,觉得自己是真的有些乏累,便也不再推辞,只捏了他的拨浪鼓在椅子上坐着,杜子衿见了,便从他手中将那拨浪鼓抽出来,放在一旁,道,“既是送给了你,便是你的。丢不了……” 他的动作做得娴熟,让晏辞想起来落英亭那个夜晚,第一次见面,他给自己买了一个糖葫芦,然后将糖葫芦递给自己以后,他便也是这般抽走了自己手中的灯笼。 一粒红枣喂到嘴边,晏辞下意识张嘴咬了,等到晏辞反应过来,才见杜子衿正笑着看自己。晏辞不禁一窘,又是满脸通红。 杜子衿见他咬着那红枣僵着嘴巴不动弹,便打趣道,“左右这里没旁人。我喂你吃颗枣子而已。怎的就难堪到那样。莫不是你能将这红枣,直接吞了不成。” 晏辞闻言,轻轻拿眼扫了杜子衿一眼,仍然一言不发,只轻轻地咬了那枣子两下,便想直接咽下,结果他喉管太细,那枣核混着果肉一起咽下来,呛得晏辞连声咳嗽起来。 杜子衿将右手扶着晏辞的后背不停拍打,左手直接伸到晏辞嘴前,道,“快吐出来,没得噎坏你。” 晏辞呛得眼泪直流,却执意不愿往杜子衿手里面吐。一时又咽不下去,只呛得他满脸通红。 晏辞正咳得泪眼模糊,便觉得唇上一软,杜子衿的舌头温柔又灵活,晏辞口中那枣核便被他咬了出来。 晏辞一时情急,伸手便要去往杜子衿脸上招呼。只在触及杜子衿侧脸的时候生生止住,红着脸道,“你……你……”却是情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雅间有窗临街,此刻微风吹来,卷起室内帘幔,杜子衿右手还撑在晏辞脖颈后,人微微的俯站在晏辞身前,晏辞在椅子上坐了,红着一张脸,被桌子和杜子衿围在一个动弹的不得的角落里。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杜子衿忽然捏着晏辞下巴,又一次欺身上来,却在晏辞面前一寸,堪堪止住,杜子衿像是被烫了手一般,忽然松开捏着晏辞下巴的手,道,“我……嗯……事出情急。多有冒犯,晏兄见谅。” 晏辞一时无措,只愣愣的点了点头,唇上被触碰过的地方像是火烧一般的热辣,晏辞只觉得一阵赛一阵的头晕。 杜子衿很快恢复如常,伸手为晏辞盛了一碗粥,道,“晏兄可喝些粥,略微压一压。” 晏辞接了那粥碗,拿着调羹轻轻舀了一口。莲子的清香让晏辞略微舒服一些。 晏辞喝了半碗粥,便向杜子衿拱手行礼道,“在下略微有些不适,不知殿下能否允准在下先行告退。” 杜子衿看了看晏辞的粥碗,确定他确实吃了一些,方才道,“我方才……” 杜子衿想解释一下自己方才所为,但却忽觉得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在他并非纠结之人,便道,“自然可以。”说着又将那拨浪鼓递给晏辞道,“喜欢就拿去。” 晏辞将那拨浪鼓接了,又抬头看了杜子衿一眼,便起身离去。 等到晏辞下了楼,阿九便进了来。杜子衿头也不抬,只道,“怕是日后行事,要有麻烦。” 阿九并不说话,只沉默的立着,他知道,他的主子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果然,杜子衿抬头饮尽杯中酒,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为了他失了分寸。你要记得杀了他。” 阿九心中一沉,抱拳道,“是!” 自己会为主子杀掉所有让他失去分寸的人。哪怕自己会再被主子杀掉。那又怎样呢。只要是主子要的。他都会去完成。不惜这条性命。 杜子衿起身来到窗边,看着楼下长街走进人群里的那个人。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变化。让他觉得烦恼。 第14章 晏郎君孤身赴鸿门 晏辞一路晕晕沉沉的往回走。只觉得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似浮花掠影,看不真切。 等到忠伯听了叩门声前来开了门便看到晏辞站在门前,低垂着头,定定的看着手中的一个拨浪鼓。 忠伯上前唤了一声,“爷,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可曾用了午饭?” 晏辞听到忠伯说话,方才回过神来,“不吃了。没胃口。长街上没什么意思,便提前回来了。”晏辞边说边往里面走。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个拨浪鼓。 忠伯一路跟着,看着晏辞脸色红白参半,不禁担心问道,“爷这是怎么了。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了,您可说一声,没得晚间发起热来,便不好了。” 晏辞举起手中的拨浪鼓,看了两眼,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这会子倒想着病死才好呢。” 忠伯伺候了晏辞两日,见他虽偶尔偏执似孩童一般,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聪慧机敏的。 这会子也不知道,到底在街上遇见了什么事,只拿着那拨浪鼓犯魔怔。 但见晏辞不愿多说,只得道,“爷若是觉得累了,便回房歇着,小人给您备些果子吃食去。天气眼见着热了起来,您莫要染了暑气。” 晏辞看了忠伯一眼,道,“不必了,若要我再找你便是。你且自己歇去吧。” 说完便自顾自的往主屋走去,留下忠伯一人立在庭院里摇头叹息。 晏辞进屋自己将外袍解了,来到桌案前,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拨浪鼓,便听忠伯叩门,“爷,可躺下了?” 晏辞前去开门,道,“不是说了,若要吃的,会再寻你去的。” 忠伯将手中一个金封铺彩的拜帖递了上去,道,“爷,小的是来送这个的。” 晏辞一愣,从忠伯手中将那拜帖接了,有行云流水般的草书一句映入眼帘: 明日巳时,神龙马场,望诸君万万赏脸。宝马神驹。愿与诸君共赏。 晏辞去看那落款章文。篆刻的一个佩字赫然入目。是当朝皇七子。 晏辞心中一震,蓦的便想起来肩膀上的那处箭伤。 这皇宫之中,处处是阴谋诡计。那个人又是多少次死里逃生,才能将这些腌臜手段视作寻常,而这与杜子衿同样美名远扬的七皇子,隐隐关于二人不和的传闻,还有这权利旋涡中的拉扯,都让晏辞心中平添顾忌。 “几时送来的?”晏辞问。 “刚刚,爷前脚进屋,后脚七皇子府上的人就来了。还说爷您是新科状元。还请一定要来,不然便是落了七皇子的面儿。”忠伯小心的转达。 晏辞略微点头,“知道了,你且忙去。” 忠伯点头行礼离去,晏辞再次转身回屋。三月末的午后,暑气上来,晏辞觉得略微有些闷。 只打开了花窗的搭木,撑起窗子去看外面的开始变得阴沉的天空。 自惊蛰以来,还没好好的下过一场雨。晏辞在窗边站了良久,便见远处一颗大树被春风拽着枝叶摇晃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风卷起院子里的黄泥,转眼便是一个尘土飞扬的情景。 晏辞收了窗户,脑子里都是珍馐阁里面的场景。心中烦乱不已,外间又雨势渐大,不得已便掀了被子歇息起来。 等到晏辞再醒来,已是午夜时分。忠伯依然听出了他发出的微妙声响,不久便端了热粥和一碟烧汁鸡条并一份糖腌青叶。 因为落了雨,又是半夜,晏辞披了外袍净了手,略微吃了些东西,便留了忠伯闲聊。 “忠伯可知,如今朝中,形势如何?”晏辞捧了茶盏,问的随意。 忠伯一惊,慌忙起身检查了门窗,确认无人后,方才道,“爷。您问这些个作甚?” 晏辞笑了笑,示意忠伯坐了下来,道,“不过你我二人而已,你怕什么。” 忠伯顿了顿道,“爷初初入朝为官,还是小心些好。别让有心的听了去。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晏辞只笑不说话,他越来越觉得忠伯不是一般的管家仆人,但也对自己没什么恶意。或许是没到时候,也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忠伯见晏辞不以为意,便道,“爷十年寒窗苦读,所求的是什么?” “造福百姓。”晏辞脱口而出,却也是心中所想。百姓疾苦,大好男儿哪个不痛心。 忠伯点了点头道,“自打我第一日见老爷开始,我便知道,爷不是那种黑了心的。只是若依我说,若想做个好官,得先学会做官,你若是将乌纱帽丢了,又去哪里造福百姓。” 晏辞喝了一口清茶,觉得忠伯此话亦颇有道理,便笑着示意忠伯继续说下去。 忠伯顿了顿道,“我朝开国,不足百年,百废不兴。百姓倒悬。然而皇上……皇上,哎,若是爷有心,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还请爷一定要徐徐图之,只有官位坐稳了,您才有机会,为百姓谋福啊。” 时下夜色正深。窗外风移影动。窗缝里偶尔透过来的微风轻轻涤荡开来。室内的灯火便被搅的微微晃动。泫然欲灭。 晏辞笑了笑,道,“是这个道理。”他青白的手指紧握成拳,放在嘴边轻轻地咳了一声,复又端起那茶盏,却也不喝,只是轻轻地放在手中把玩。良久才道,“忠伯所知。七皇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话问的直白,忠伯下意识的左右看了一下,方才谨慎的说道,“若论长相,三分俊美,七分阴柔。”随即顿了一顿,“若论别的,倒也不差。只是……只是路子走的不正。” 晏辞眉眼里涌上一抹笑意,而后道,“怎么说?” 晏辞生的俊秀,这两日待忠伯也极为亲切,此刻披着袍子,坐在这昏黄的灯光下,灿然一笑,看的忠伯打心眼里喜欢,忠伯既然开了口,索性也不再犹豫,只道,“太子殿下乃刘皇后嫡出。是皇上亲封的太子爷,这万里江山无边社稷。太子爷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晏辞在忠伯提及太子爷的时候手指微微抖了抖,手指滑在瓷器冰冷的边沿,差点打碎了一盏好茶。 忠伯继续说道,“可是七皇子,因着是和太子同为刘皇后所出,便觉得万般不甘,多有争宠之意。可若太子殿下无能也变罢了。偏偏太子殿下文武双全,又占了嫡出这么个荣光。天下该是他的。争个什么劲呦。” 晏辞将那茶盏放在桌上,道,“那刘皇后可知?” 忠伯点头,“后宫女人心计,最是难以揣测。若是别人争,或许她会出手阻止,可偏偏,这争储君之位的,都是她亲生的孩儿。左右她这个皇太后是坐定了。与其让别人有机可乘,倒不如让他们兄弟二人,占尽春光。” “原来如此。”晏辞心下了然,这七皇子怕是和杜子衿已经水火不容,明日赴约,还是万般小心才成。 忠伯又与晏辞说了些坊间秘闻,又嘱咐了晏辞夜间加被等等,临走又将房间窗户锁紧,方才转身离去。晏辞略微看了半卷书,等到倦意再次涌上来,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晏辞雇了一顶小轿,朝着神龙马场赶去。马场在京郊西南,占地百亩。等到晏辞到了的时候,正好有人出来相迎。 一身淡紫压线长袍,脚踩祥云短靴,头上用锦带束了黑发,可谓气质翩翩,“晏兄……” 苏策拱手行礼道。 晏辞一身素白净面长袍,比起苏策来,略微有些太过素净。此刻见了苏策,慌忙拱手还礼道,“苏兄……” “晏兄快里面请,七皇子已经和几位兄台在看台了。” “苏兄请……” 二人一番客套,旋即一起入了马场,苏策带着晏辞一路走上高台,只见一人穿了青玉色的锦袍端坐在诸位之上,旁边已有几位大人。 “晏辞见过七皇子。”晏辞方才已将拜帖交了过去,这会子只想着打个招呼,躲在一旁混过这一日。 杜子佩抬头看见晏辞,略微顿了一顿,方才笑道,“原来是晏状元。快些请。”说着便往自己身边的位置上一指,道,“就坐我身边吧。” 晏辞看了看旁边的几位大人,若他记得没错,都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大臣要员。晏辞再次拱手,“晏辞不敢。” 杜子佩笑了笑道,“怎么。晏状元和我那太子兄长一起吃饭喝酒就可以,和我一起观马便不敢了?” 晏辞心中一怔,此事不可能是杜子衿所说。也就是说,杜子衿的一举一动,杜子佩都清楚的很。那么杜子衿呢。杜子佩的一举一动,是否他也了如指掌。 如今此刻,自己所处境地。他知道吗。 “殿下误会了。小人只是觉得,其他诸位大人,论资历辈分,都远在晏辞之上,晏某不敢造次。” 杜子佩冷哼一声,“不敢?太子爷放在心尖上的人,有什么是不敢的?” “七皇子说笑了。”晏辞垂首道,“太子殿下仁德爱民。这天下每一位百姓,都在太子心尖。” 杜子佩笑了笑道,“好一个太子殿下仁德爱民。我就让你看看,我杜子佩是如何的不仁德,不爱民。来人!” “在!” “去把青龙牵出来。让晏状元骑给我看。” 晏辞拱手道,“七皇子殿下。小人自幼便惧马。请殿下体谅。” 第15章 杜子衿马场救千钧 “那我可管不着。”杜子佩冷声道,“怎么,状元爷是不给我这个面子?” 晏辞心中难免叹息,自己还没赴任,便得罪了这七皇子,不知来日真的做了官,该是何等的苦恼忧虑。 那小厮很快去牵了一匹马来,毛色纯正光泽,马身健硕之中不失灵巧,确实是匹难得一见的良驹。 “晏状元,请。”杜子佩轻轻伸手。不顾晏辞惨白脸色。 “苏兄?这……”晏辞回头望向旁边的苏策,虽然晏辞并未觉得苏策待他有多少真心,但好歹二人当初有同住之谊,想来多少有些情分。 苏策见晏辞眸中恐惧,便冲着晏辞略微颔首,而后转身望着杜子佩拱手道,“七皇子殿下。小人原先曾和晏状元有同室之谊。晏状元确实是个不敢骑马的。但若殿下执意要看,不如让在下陪着晏状元一起。 一来晏状元乃朝廷栋梁,若是伤了摔了,难免陛下怪罪,二来小人陪着,晏状元也不必惧怕,定能尽殿下之兴。” 杜子佩斜眼幽幽的看了苏策一眼,道,“你拿父皇威胁我?” 苏策微微低头,道,“小人不敢。” 杜子佩忽然笑了笑道,“谅你也不敢。来人,给苏榜眼牵烈云来。” 晏辞心中一沉,苏策这般说辞,看似替自己求情,实则是将退路堵死,这下自己怕是说不去都不成。晏辞抬眼看苏策,苏策却对着他笑的一脸坦荡。 等到青龙和烈云都牵了来,晏辞只能白着一张脸走过去。 昨夜一场大雨,今日却是天朗气清,因着未到午时,清风吹拂,便颇显凉爽。晏辞却是汗湿脊背,举步维艰。 晏辞上了青龙马。苏策也翻身骑上了烈云驹。晏辞堪堪握紧那缰绳,便听苏策一声高喝—— 驾—— 青龙受惊,扬蹄飞奔,踏起层层黄土翻卷,晏辞骑坐在马背上,只觉得几乎要被青龙颠下马来。 烈云比青龙更加的暴躁,奔驰过青龙身侧的时候惊的青龙一声长嘶,等到晏辞再在马背上坐好的时候已经是在马场跑了两圈之后了。 骏马飞驰,晏辞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血来,烟尘飘荡,呛得晏辞斜倚在马背上涕泪横流咳嗽不止。 晏辞有意勒停青龙。却是徒劳无功,烈云踏着马蹄疾驰而来,在晏辞身后半步的时候忽然听闻一声踏响,青龙不知为何忽然惊起失控,前蹄高撅,马背陡然倾斜,晏辞手中不稳脱力一松,便落下马来。 青龙失了方向在马场里乱跑,晏辞侧脸碰到微微泛着潮气的泥土。 烈云随后而至,前蹄高高扬起哦,晏辞侧着脸去看那巨大的阴影,他甚至能看到苏策眼中闪烁的笑意。 晏辞闭上了双眼。静静等待狠狠落下的马蹄。 闭上眼睛的一瞬,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上元节那一晚的漫天星辰。那一晚。真的是他有限生命中最美的画卷。可惜了。此生不能再见。 有人伸手抹掉了晏辞眼角的一滴泪。指腹粗糙,划过晏辞的眼角,便有些细微的疼,龙涎香的味道将晏辞从无尽的恐惧中拉了回来,等到他睁开眼,已经再次坐在青龙的马背上。不过这次他是被人圈在怀里。青龙也比方才温顺许多。 “以后要学会惜命。因为你的命是本王的。”杜子衿像是说着一件袍子的花纹一般,若无其事。却掷地有声。 “晏辞不会骑马。并非不惜命。”晏辞忽然,想要解释一下。为着自己脑海中,方才闪过的那一夜星辰灯火。 “哼。”杜子衿忽然冷笑了一下。“若是本王不来。你又该当如何。” 晏辞此刻后背枕着杜子衿的右臂。青龙颇有些闲散的迈着步子,晏辞侧眼看着面前的这张脸,心中忽然有什么落了下来,“你若不来。我便听天由命。” 他没办法,面对所有诡谲的手段,他不能像杜子衿一般的机敏,也不似他一般位高权重。就算他有所察觉,也只能任人鱼肉。 杜子衿低下头瞥了晏辞一眼,复又平视前方,“听天由命?”杜子衿顿了顿,“以后本王便是你的天。” 青龙缓缓前行,春风吹拂人面,晏辞忽然听了杜子衿这一句,不知怎的,脑海里又是那一日珍馐阁的景象。 只觉得面上似大火灼烧,通红一片。口中却是千言万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杜子衿似乎也没打算听晏辞给个答复,只轻轻打了马,驱策青龙快快前行。 等到了观台正前方,杜子佩已领着众人立在观台之下,杜子佩看了晏辞一眼,眉眼含笑上前朝着杜子衿拱手行礼,“皇兄怎么来了。” “嗯。”杜子衿浅浅的应了一声,却是自己不下马,也没打算让晏辞下马,只勒停了青龙,坐在马背上道,“我有一副对子,想着让状元公点解一番,状元府里找不着人,说是来了这里,便一路寻了过来。本王这就将晏状元带走了。想必七弟不会有怨言吧。” 杜子佩笑道,“皇兄说笑了。子佩怎敢。” 杜子衿冷哼一声,“七弟不敢的事,我见得不多。但晏状元不敢骑马,却是本届考生里众所周知。日后若还有这宝马良驹,七弟还是赏给苏榜眼试骑的好。免得好好地马儿受了惊。要了晏状元的性命。岂不是社稷之憾。” 杜子佩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被杜子衿一番意有所指的嘲讽一番,仍然不以为意,只笑着拱手道,“皇兄说的是。臣弟记得了。” 杜子衿不愿多说,竟是直接骑了青龙出了马场,这马是七皇子的,杜子衿倒是不管不顾,晏辞逃命要紧,便也没有多说。 晏辞去过杜子衿在京郊的别院,在那里杜子衿还为自己梳了头,此刻青龙一路朝东,不是去往别院的方向,青龙是宝马,飞奔起来快又平稳,杜子衿又有意护着,晏辞一路并不难受。 等到了一处高门前,晏辞才被杜子衿带下马。高匾金额。 太子府三个字像是游龙伸出的利爪,挂着滚烫的金边铺排在黑底红边的牌匾之上。 阿九早已候在门前,见了杜子衿慌忙上前牵了马。只是阿九牵了马儿忽然一顿,抬头望了望杜子衿,杜子衿对着阿九微微点头,阿九方才牵着青龙离去。 杜子衿回身看了晏辞一眼,道,“方才事出情急,多有唐突。本王略备薄酒,还请晏状元过府一叙。” 晏辞还在回神间,阿九复又回来,手中有一方绢帕,上面呈了一枚带血的金花。花瓣利如刀锋,花蕊艳如鸩毒。 “爷。这是从那马儿后臀上发现的。” 杜子衿也不接,只看了一眼,便摆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阿九托着那绢帕躬身退了下去,晏辞想起方才马儿受惊,自己差点命丧马场,不禁一阵阵的后怕,再抬眼去看杜子衿,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一时便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杜子衿看着晏辞良久,忽然走进,他抬起手的一瞬间晏辞轻轻眨了下眼。 杜子衿的手指落在晏辞侧脸,轻轻擦拭着他方才跌落在地时,所沾染的泥土。 院子里有一大棵桃花树,此刻被风吹了,粉红的花瓣随风飘洒了一地。香风灌起了杜子衿的袍角,轻轻地在晏辞面前浮浮沉沉。 “快进来。外面风大。别吹了你。”杜子衿停手,再次说道。 晏辞这是第一次来到太子府,按照本朝规制,太子年满十一,便可出宫建府,这里,是他所有少年时期成长的地方。 晏辞偷偷打量着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只觉得院中亭台水榭,富丽堂皇。 绕过前面的假山屏风,后面又是别有洞天,越往里走,景致越少奢华多显秀丽,等到一处正殿前,晏辞只觉得仿若走到了人间仙境。 殿前一株西府海棠,枝干蜿蜒曲折,颇有仙姿意趣,此刻春来,枝芽回绿,花苞待放。 一条青石小路将海棠花和不远处的假山流水隔了开来,只显得清幽雅致,落英缤纷。 晏辞在此处,只觉得神清气爽,心中毫无忧虑,便也不再多有顾忌,问道,“别人总是把金银珠宝藏在里面,殿下这府邸,怎么反倒把山山水水藏在里面?” 杜子衿推开了房门,示意晏辞进去,而后道,“晏状元以为,众人为何把金银珠宝藏起来?” 晏辞道,“自然是财不外露。”杜子衿笑了笑,晏辞便也跟着笑道,“所以,对于太子殿下来说。这山山水水,才是真的财富。不是金银俗物所能比。” “聪慧。”杜子衿丢出两个字,算是评价。 晏辞随杜子衿在室内一方小几前坐了,几上有一套青花瓷的茶具,旁边一个木瓢里放了新摘的花瓣,杜子衿问道,“可会煮茶?” 晏辞看了看那茶具道,“尚可……” 杜子衿点了点头,随即道,“来人!” 一个梳着角髻的小丫头,应声进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杜子衿指了指桌上的茶具,道,“撤了……” 那小丫头点头称是以后,便将茶具取走,晏辞不解,“不需要,我为殿下煮茶么?” 杜子衿笑着摇头,“问你,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说了是本王略备薄酒,又怎会劳你为我煮茶。” 第16章 孤兄妹投奔状元府 杜子衿竟然真的着人备下了酒菜,此刻二人盘膝对坐在这偏殿一角,窗外春风摆柳,室内酒香醉人。 杜子衿为晏辞斟了一杯酒,酒水盛在青玉色的瓷杯里,清冽潋滟。 “酒量如何?”杜子衿问。 晏辞将酒杯接了,道,“一杯便醉了。琼林宴会那日,你见过的。”晏辞想起那一日,御湖冰凉的池水涤荡过脚面,连心里也跟着舒爽起来。 杜子衿也笑,“你与阮文言,似乎颇为交好。”杜子衿想起的,是那一日晏辞捉着那个人的衣袖,拉拉扯扯,说说笑笑。 “阮兄是个好人。”晏辞将那酒杯轻轻放在嘴边,微微推了一下,便尝到了甘冽的酒香。 杜子衿正在为晏辞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复又继续起来,“你怎知,他便是个好人?” 晏辞将盘子里的一枚笋片夹了起来,轻轻咬了一口,“不欺不瞒。行事磊落。威武不屈。便是好人。” 杜子衿轻笑一声,“不欺不瞒。你这还是在怪我。” 晏辞轻轻摇了摇头,“小人不敢。” “我没什么要解释于你,帝王之家,生死无情。你若懂,便懂。若不懂……”杜子衿顿了顿,“我不过是伤心些。” 晏辞将筷子和酒杯都放了下来,好看的眉眼赛过屋外丛丛的花花树树。 一双眉眼微微拧着,晏辞道,“殿下待我,真真假假。晏某又不是小孩子。殿下何必诓我。” 杜子衿也将筷子放下,双手怀抱撑于胸前,长发如泼墨,双眸似点漆。头上金冠玉带,身上绫罗绸缎,端的是一副富贵风流的好模样。 晏辞略微一怯,向后微微缩了一下脖子,杜子衿望着晏辞眉眼道,“我哪里诓你。何时诓你。我送你玉雕是真,马场救你也是真。我在朝中,亦有不少拥趸。只是,晏状元,是我如今最想要的。” 晏辞眉眼沉沉,“殿下本来就是太子,我是朝臣,将来自然是殿下的犬马。”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将来。”杜子衿说的云淡风轻,晏辞却是听得心惊。 “殿下。”从晏辞进京的那个夜晚,苏策给他的一番警醒,已经让晏辞明了这京中凶险,此刻杜子衿说到这一步,晏辞却是不敢应承,“请慎言……” 杜子衿忽然笑了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名门公子,举手投足却尽显名士风流,“你怕什么。我今日让你来,只是为了向你说明本王求贤之意。你若是拒绝。此刻离开便是。” 晏辞看了看杜子衿神色,而后道,“殿下恕罪。小人斗胆一问。若有朝一日,殿下登基,当待百姓何?” 杜子衿郑重道,“立身之本。” “若已立身,该当何如?” 杜子衿笑了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道理。我焉能不懂。自当焚膏继晷宵衣旰食。为这天下百姓。造一番盛世清明太平天下。” “好。”晏辞拍手称赞,“我今日许殿下一颗赤诚真心。只盼来日殿下登基,不忘今日之心。” 杜子衿伸出手,晏辞与他击掌而誓。“朝党之争,难免有暗箭伤人。七皇弟今日所为,望你能常记于心。日后风起云涌。要记得万般小心。” “晏辞懂得。” 这一日的春光明媚,照在了两人心头一生。陪着后来留下来的人,走过了无数孤独阴沉的岁月。 直至过了晌午,晏辞方才坐了太子府的马车回到自己府邸。 忠伯立在门前看了半天,不想竟然等来了太子府的马车。那车辕上的徽记,他看了数十年。 眼见着马车停了下来,忠伯慌得上前去接人,见是晏辞打了车帘下来,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爷,您可回来了,七皇子没难为您吧,小的看着这马车是太子府的?” 晏辞笑着点头,“正是。”晏辞边说边往里走,“爷今日在七皇子的马场,差点——这是?” 晏辞望着院子里一高一低的两个娃娃,扭头询问忠伯。不记得忠伯说过有孙子在京。这是哪里来的两个娃娃。 忠伯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问晏辞,“爷。您。不认识?” 晏辞上前两步,将那两个娃娃仔细看了,大的比自己矮一个头,小的比自己矮两个头,一律的粗布葛衣,面黄肌瘦。 大的勉强看出来是个男孩儿,小的却是看不出来了。晏辞轻轻摇头,还没开口,便见高一点的男孩子开口道,“表哥。我是叶安。” 说着又轻轻推了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儿,“这是我妹妹叶宁。” 晏辞看着两个孩子片刻,问道,“你是我表舅叶邵的孩子?表舅还好吗?你们什么时候进京的。来了许久时辰了?” 那少年见晏辞认出自己,干裂的嘴角微微咧出了个笑意,旋即便哭了起来。 一张脸上像是钻了灶台灰的狸猫,此刻哭起来更让人心疼。叶安只拿烂的盖不住胳膊肘的袖子擦眼泪,半天说不出话来。 晏辞着急的道,“小安哭个什么。这日头正大。快莫要再哭了。” 晏辞越劝,叶安便哭的越大声,连着叶宁也跟着哭了起来。晏辞劝了半天,仍是止不住两个孩子宣泄,只得回头望向忠伯。 忠伯年纪大了,见惯世间无常,此刻见了两个孩子像是惊惧崩溃,只得道,“两位小友快莫要再哭了。方才老爷没回来,我便没敢让二位往里头去。眼下见着了,小的马上为你们备些吃食来。还是换洗一番,和老爷前厅说话,才是正经。” 叶安兄妹二人,一路讨饭进京,早已数月没有吃过饱饭。 此刻听闻忠伯说要预备吃食,方才缓缓止住。晏辞只觉得孩童心性,实在单纯,眼下见二人不愿多说,是以便随着忠伯劝道,“就是就是。快些去梳洗一番,吃些东西。我们再慢慢说话。”说着又对着忠伯道,“你且去厨房,让穗禾和葭衣过来帮他二人洗漱。” “是。”忠伯答应着离开。 叶安却忽然道,“不要。我不要别人帮我洗。让她们帮妹妹洗,我……我自己来就可以。” 晏辞顿了一顿,看着叶安饥黄的脸庞上泛起一朵红晕,不禁心下了然。 十岁的孩子,虽然还会在见到亲人的时候痛哭,但也早已有了意识。此刻自己唤两个姑娘的名字来为他洗漱,这孩子,是害羞了。 “好。好。不帮你洗……”晏辞说着,葭衣穗禾二人已经赶来,晏辞只指了穗禾两人道,“喏。你领着妹妹跟着她们二人即可。稍后来前厅找我说话。” 叶安朝着晏辞拱手一礼,道,“表兄,我与妹妹且去了。劳烦兄长,在前厅稍等片刻。” 方才还拉着袖子哭的像一只小狸猫,转眼便又端出这般老学究的模样来,晏辞只觉得好笑。但也不愿多耽搁二人洗漱,只得点头笑着应允。 自己母亲的娘家,乃是颍州叶氏。晏辞自打母亲过世以后,便极少再去颍州,更何况还是外盘的表亲。 但是晏辞孤身一人在京。纵然大举得中,也是欢喜一份儿。这会儿来了两个孩子。倒让晏辞心中宽慰不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忠伯已经将几样速成的小菜并一份早上卤好,备着给晏辞晚上吃的藕粉肉给端了上来。一起上来的还有三碗白粥。晏辞喜爱喝这个,忠伯便常常备着了。 不多久,果然见两个小人儿走了进来,叶安穿了晏辞的衣服,因为身量不足,裤脚和袖口都被卷了起来。 腰间加了束带。比之方才,着实好看了不少。再看那小姑娘,此刻穿了葭衣早年的衣服,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肩膀,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晏辞看了欢喜,又怕言语间惹了孩子伤心,只得道,“忠伯已将饭菜备好。快先吃些东西。” 二人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吃食,眼中喜色看的晏辞心中一痛。天下多灾,百姓受尽苦楚。竟连一顿饭菜,也成奢求。 叶安又对着晏辞拱手作揖,“谢谢兄长照拂。叶安兄妹无礼了。” “快别那么多规矩,吃饭要紧。”晏辞说着,将那粥碗递到了叶安手里,复又推了一个给叶宁,叶安举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给妹妹,自己便也坐下吃了起来。 晏辞看着,只觉得阵阵心疼。好在忠伯心细,做得饭菜除了那一份藕粉肉,其余都是些青菜淡粥,倒也好消化,不然怕是这样一番吃,免不得要撑坏了人。 等到叶安兄妹吃完饭。忠伯来撤了桌子,晏辞和叶安各自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中坐了,晏辞方才问道,“这会子可累了,若是身上乏,便先去睡上一觉。晚些我再找你说话。” 叶安望了望晏辞,忽的牵着叶宁走到晏辞面前来,兄妹二人直直的跪了下去,只唬的晏辞一跳。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晏辞伸手去拉二人,不想二人不为所动,叶安只跪着道,“家乡闹瘟疫,父母亲都病死了。爹爹临死前,说你进京赶考了,爹爹说,兄长性情仁厚,心肠慈悲,纵然您大举不中,也会收留我们兄妹二人。 我和妹妹一路行乞而来,正愁找不到兄长的人,不想兄长竟然高中状元。我和妹妹这两日才打听到状元府。所以……” 叶安说着,便扯着妹妹对着晏辞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晏辞来不及阻止,便听叶安道,“还请兄长收留。叶安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晏辞不想,颍州竟然瘟疫蔓延,想来百姓定是民不聊生,此刻见了叶安兄妹二人,不禁心生怜爱,忙将二人扶起,道,“快些起来,我又怎会要你做牛做马。你只要做一个好儿郎。为兄便留下你们兄妹二人。” 那叶安只拉着妹妹又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道,“多谢兄长不弃。叶安兄妹感激不尽!” “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一时姐妹三人,对坐畅谈,不过是民生疾苦,天意弄人。晏辞只听得心中大恸。恨不得广厦千万间。以庇天下万民。 兄妹二人就此住了下来。状元府中也越发的显得热闹起来。 第17章 杜子衿吃醋传晏郎 杜子衿坐在珍馐阁的雅间里。修长的手指拈着青玉瓷杯,墨发铺展在后背,一双俊眸沉静如寒潭深水。 一扇九折云的屏风,将雅间的门轻轻遮挡,忠伯立在杜子衿面前,细细的说着晏辞的起居,“今日早上,喝了一碗白粥,又吃了好些莲叶团子糕。我看着是偏素的口味。肉腥儿偶尔也是吃的,只是吃的不多。 倒是那新来的小叶公子。看着是个虎实的。每每给晏大人做了饭菜,只要他们同桌,总是不会剩下的。” 杜子衿微微颔首,道,“可仔细查过了?确定是他娘舅表亲?” 忠伯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我查过的。错不了。如今晏大人已经在翰林院供职数日了。这几日晏大人正寻思在京中找一处学堂,把那小叶公子送去念书。只是……”忠伯说着,略微抬眼看了一下杜子衿脸色。 见杜子衿脸色尚可,便接着道,“只是那小叶公子,似乎颇为依赖晏大人,昨日里晏大人伏豹值,回来的有些晚了。那小叶公子,竟是不愿意自己用饭。直到晏大人回来,连陪带哄的,方才把晚饭吃了。” 此刻雅间只有杜子衿和忠伯二人,忠伯左右望了望,试探的问道,“殿下,您看这小叶公子,可有什么用处。奴才好早做准备。” 杜子衿将手中的杯盏放下,看了忠伯一眼道,“先且不用。在我授意你以前,你就把晏状元当做我来伺候。他若是受了任何委屈。忠伯,我连你也会罚。” 忠伯抱拳道,“小人明白。我的命是殿下给的。任凭殿下差遣。老奴万死不辞。” 杜子衿微微点头。道,“嗯,另外日后你多备些饭菜,莫让那混小子吃饱了,倒把正主饿着。” 忠伯想了想,道,“殿下放心。小人省的。” 杜子衿轻轻嗯了一声,旋即摆了摆手。忠伯不再多言,拱手转身离开。 这一日的太子府,晚饭摆了整整一桌子。杜子衿端坐在桌前,望着一桌子佳肴美味,却没有半点胃口。 “阿九!”杜子衿唤道。 “属下在!”阿九抱拳行礼。 “你平日里,都是与谁一起吃晚饭?”杜子衿问得莫名其妙。 阿九愣了愣,还是答道,“回殿下,小的都是自己去酒楼吃。不需要人做陪。掌柜的闲了便会陪属下聊两句。偶尔殿下赏赐。小人便在太子府吃。” 杜子衿又问,“那若是十岁的孩童。吃饭时还需人陪着吗?” 阿九虽然不懂,殿下今日是怎么了,但仍然认真答道,“小人不知别人。但小人自打五岁起,便是一个人过活了。遇到殿下前,吃不上饭是常有的,哪里还奢望有人陪。” 杜子衿本是随口一问,不想却勾起了阿九的伤心事,忙道,“让你受苦了。日后只要有我一日,便不会再让你挨饿。” 阿九单跪在地,“阿九的命是殿下给的。我早就和忠伯立过誓。今生今世,为殿下赴汤蹈火。” 杜子衿忙将阿九搀起,轻轻拍了拍阿九的肩膀,道,“眼下倒是不让你为我赴汤蹈火。我要你去为我接一个人。” “殿下请吩咐。” “去状元府。把晏辞给我带来。”杜子衿略微顿了一顿,又道,“让他把那个叶什么安也带过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阿九顶着月色出去。杜子衿负着手立在窗前。月色溶溶。照耀着年轻的未来帝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阿九才将晏辞和叶安带来,晏辞去了官服,此刻身着一身鸦青色的素面单衫长袍,已是四月天气,脱了棉衣,人便显得更加挺拔纤细。 杜子衿看了晏辞几眼,便把目光落在了晏辞身边孩童的身上,那孩童身上的鸦青色短衫,看着像是和晏辞身上的袍子用的同一块布。 两人立在一处,因着那少年始终牵着晏辞的手,又着一色的衣服。便显得颇为亲切。 晏辞领着叶安,对着杜子衿拱手行礼,被杜子衿出声打断,“不必多礼。本王只是……嗯,只是白日里公务繁忙,所以不知晏大人这几日点卯可曾顺利,想来今夜月色尚好。是以才邀晏大人过府。” 晏辞微微偏头看了看外面月色。不能算好。只算一般,旋即点头道,“殿下不必解释。您有何吩咐,着阿九哥唤我就可以。” 杜子衿略微点头,而后道,“嗯,如此甚好。只是……只是本王尚未用过晚饭。不知晏大人可曾用过了?” 晏辞还没来得及答话,叶安便先晏辞一步答道,“我们在家中已经吃过了。” 晏辞亦道,“忠伯准备的早。点了卯回来便吃了。” 阿九见状,便上前一步,抱拳道,“殿下,方才请晏大人来的路上,我与叶安小兄弟相谈甚欢。他似乎亦对武学颇有兴趣。不知小人能否向殿下借叶安小兄弟一用。我有些入门的拳法想要说与他听。” 杜子衿赞赏的朝着阿九一笑,旋即道,“这要问晏大人的意思了。” 晏辞以为杜子衿寻自己来,有什么事情要商量,便低头对叶安道,“你和阿九兄长暂且玩去。走的时候我会叫你。” 叶安一路跟着阿九行来,只觉得阿九人好功夫好。少年心中燃起了无尽的钦佩之情,便狠狠的点了点头。跟着阿九向院子深处走去。 杜子衿看着叶安行远,方才道,“你且先陪我吃个晚饭。” 晏辞只想着杜子衿尚未用饭,又不知稍后商谈要到何时,便点头应允。 太子府的膳食,仅次于御膳房。一个八仙过海大檀木桌,摆的满满腾腾,晏辞在杜子衿身侧一尺处坐了。看着杜子衿自己用膳。 杜子衿似乎心情颇为不错。吃上几口,便对着晏辞微微一笑。 晏辞平日里觉得杜子衿处事颇为沉静。这一刻,亦不知是因为什么便略微显露出了几分孩子气。 等到杜子衿好不容易将晚饭吃完,又有丫鬟上来伺候一番洗漱。甚至杜子衿还进去内殿换了一身衣服。 晏辞看着杜子衿从内殿走出来。去了方才的锦缎金线的华服,穿了一件和晏辞身上衣料差不多薄厚的单衫,头发上的簪冠也去了。 只别了一根白玉簪。杜子衿信步而来,步履之间,衣摆飘荡。翩然宛若谪仙。 “看着本王作甚?”杜子衿出声询问。 晏辞拱手行礼,“殿下龙章凤姿。丰神俊朗。晏辞折服。” 杜子衿微微一顿,旋即笑道,“晏大人才是真的风姿如玉。”顿了一顿又道,“那叶安是你表亲?” 杜子衿向着殿外走去,晏辞便跟着杜子衿往外走,“嗯。他父亲和我母亲,本是一本同根的表姐弟。不过颍州瘟疫恒行,表舅表舅母已然仙逝。 我本也孤苦。孑然一身时不明显。这几日他们兄妹二人来到府上,我方才觉得是何等的温馨。人间亲情。着实让人心安。” 殿前蜿蜒的小路,铺了青玉色的石砖,月色清辉洒下来,便有了一层柔和的光。二人缓缓行在月色里,像是置身瑶台仙地。 杜子衿良久沉默不语,而后又道,“那你打算,将他兄妹二人养到何时?” 晏辞笑道,“既是亲人,自当生活在一处,我正四处为他求私学。让他好好念书,将来好求取功名。我也就心安了。” 两人越走越远,逐渐走进一片花木园子,周围都是开的正艳的各色花朵,晏辞道,“殿下的园子倒是打理的好,这千锦桃花红,是极为难养的。在你这里倒是开的艳丽。” 杜子衿看了那花朵一眼,不做理睬,只继续道,“若我说,男儿家自当血气方刚才好。万莫将他养的太过怯懦。离了你,没法子生活,倒是害了他了。” 晏辞略微颔首,“那是自然。不过眼下他年岁尚小。来日方长,总有时机打磨锤炼的。” 杜子衿望着地上二人叠在一处的影子,道,“京中最有名的私学,要数尚阳书院。你若是舍得,改日拿我府牌便可将叶安送过去。” 晏辞顿了一顿,尚阳书院在京中颇负盛名,只是书院在读学生要每月方可休息三天,平日里一应吃住都要在书院里完成,眼下分别,不知叶安能不能承受。 杜子衿见晏辞皱眉,思他心中所想,便道,“今日归去。你且与他商量。若是他依了。便去,不依。我会再帮你择别家。” 晏辞微微拱手,“殿下费心了。不知殿下今日,让晏辞前来,所谓何事?” 杜子衿只是想起来白日里忠伯所说,一时不知怎的,便让阿九去把人弄了来,此刻被晏辞问了,便不得不拿其他话来搪塞,“今日让你来。主要是……主要是想问你,对翰林院所藏著书有何看法?” 晏辞已经在翰林院供职数日,此刻听闻杜子衿询问,便道,“翰林院乃是天下文人福地。藏书纳卷,应有尽有。只是归类不够明晰。若是来日得闲,还要重新整理的好。” 微风吹拂。暗香迷人。 第18章 同游瓢泉定锦计 杜子衿看着晚风吹拂晏辞发梢,摇曳他单薄的衣角,道,“哦。翰林院掌院林大人,年事已高。力有不逮。你今后若是遇到什么难解的事,只管托人说与我知道便是。” 晏辞回眸对着杜子衿笑道,“编纂修正,又能有什么难办。只是今日里听闻,窅州之旱,皇上已经着人去在兮兰山周围挖渠引水,不知道,督建的大人是哪一位?” 窅州之旱,从去岁就开始朝议,直到今科开榜方才拿了妥帖的定案出来,杜子衿笑道,“你倒是关心这天下黎民。去的是吏部孙琳孙大人。那人我识得,这事他能办。” 那日他拉晏辞结党,晏辞便以天下民生试探,刚刚入朝为官,便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此刻处处真心所系,竟然还是民生疾苦。 晏辞脚下踩着规整的青石,月色倾洒,如积水空明。二人影子落在地面上,掺杂着花影交横,像是一副浓墨的山水图。 “从抚州到京城,我所见饿殍饥民无数。虽偶有繁华富庶之地,却是并不多见。入京已有数月,不知来路之上,那些灾民,又死伤多少。”晏辞望着那些花花草草,神情悲悯而又无奈。 杜子衿走上前去,道,“你不必忧心。窅州挖渠,云州修堤。都已经开始,不出半年。两地百姓便可略作休整,重建家园。” 晏辞略微颔首,道,“只希望一切顺利。也可使百姓少受一些苦楚。” 杜子衿沉默不语,二人立在花前月下。月色正好,惊蛰已过,有幽幽虫鸣隐隐传来,四目相对,晏辞只觉得心怀激荡,不知所措。 杜子衿又朝着晏辞跨出一步,晏辞能清楚的闻到杜子衿身上的龙涎香。清冷雅致。 “我……”杜子衿刚开口。便被一声尖叫声打断。 “兄长——”叶安连喊带跑的朝着晏辞飞奔而来。半大的小子直接扑进晏辞怀里,撞得晏辞几乎跌倒。 晏辞扶着叶安站好,又抬起头来问杜子衿,“殿下方才要说什么?” 杜子衿一顿,道,“没什么……” 晏辞复又低下头去看叶安,道,“这么大了,还慌慌张张的。成什么体统。” 叶安站好了身子,站在晏辞身边,牵着晏辞的手,道,“兄长可与殿下说完了。我怕宁儿找我。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晏辞抬头望了望杜子衿,杜子衿笑道,“自然可以。我让阿九送你们。” 晏辞对着杜子衿轻轻点头,又拉着叶安,再次行了谢礼,方才随着阿九离去。 阿九带着晏辞二人刚刚行至大门口,便见一个小厮追了上来,对着晏辞拱手道,“晏大人,殿下让我捎句话给您。殿下说,今日仓促一别。尚有许多事务没有说清楚。明日乃是朝廷休沐。殿下想邀大人瓢泉看水。还望大人给个话儿。” 晏辞想了想,自己明日确实无事,又想着需要给叶安打听一下尚阳书院的事,于是便点头道,“自然可以。” 那小厮笑道,“殿下说了,若是大人应允,便让大人在府上等着便可。殿下明日一早自会前去相接。” 晏辞略微颔首,便牵着叶安进了马车。 马车是太子府专用的,四角都坠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的马车内亮如白昼。 叶安伏在晏辞的腿上,喃喃的问,“兄长与殿下很交好吗?” 晏辞抬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叶安的头发,交好吗。也算吧。晏辞笑道,“殿下将来,会是一个好皇帝。” 他的语气笃定之中,带了一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骄傲。 叶安眨着好看的眼睛。用少年人敏感的心意去猜测晏辞心中所想,“兄长就怎么知道。殿下一定是个好皇帝。” 马车一路前行颇为平稳,晏辞笑道,“因为殿下心里,装着天下子民。一个会保护他的子民的皇帝,一定是一个好皇帝。” 叶安略微将身子挪了挪,道,“那我也可以保护天下子民。” 晏辞看着少年微微扬起的脸,笑出了声,“那你要先长大才可以啊。” 叶安不去看晏辞的脸,只咬牙在晏辞的腿上趴了。心中暗暗立誓。他总有一天,也要成为天下百姓的守护神。 第二日晏辞醒来的时候,忠伯已经将净面的清水巾子准备妥帖,晏辞自己起身洗漱干净了,方才往前厅来,却不想杜子衿已经在了,晏辞看了看立在旁边的忠伯道,“怎么殿下来了也不唤我起来。” 杜子衿笑道,“不要怪他了,是我不让他说的。” 杜子衿今日穿了一件玄色长袍单衫,长发只用发带束了起来,自打晏辞认识杜子衿以来,还没见过他这般略显清寒的打扮,不禁笑道,“殿下今日,装扮的倒是素净。” 杜子衿笑着去看晏辞,晏辞今日里却是穿了一身雪白的新衣,滚银边的绣花对襟长衫,衬的晏辞越发的清雅出尘。 杜子衿看着晏辞,只觉得四周万物都淡了去,眼下心里一时间便只装了这么一个冰雪一般的人儿。 这些年他是何等的外热内冷,看上去亲和儒雅,实则心中明白清楚的很,这皇宫大内,轻信了谁,都能要了自己的命。 晏辞看杜子衿一直望着自己,便略微咳了一咳,道,“殿下可曾用过早饭了?” 杜子衿笑道,“还真不曾。” “忠伯。再备一副碗筷。另外叶安兄妹二人的饭菜可曾预备了?忠伯躬身道,“爷请放心。都备着了。说完便去为杜子衿又取了一副碗筷过来。 晏辞让杜子衿在主位上坐了,指着桌上的菜肴道,“殿下尝尝,这些都是忠伯拿手我又爱吃的。” 说着便伸出筷子去夹一块青笋,欲往杜子衿碗里,却在刚刚夹起,便将筷子跌落。 晏辞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难耐,像极了那一日自己在城外小树林所遇到的情形。 “晏辞。”杜子衿慌得去扶晏辞,“你怎么了?” 晏辞只觉得那痛楚一闪而过,忽的又觉得似无大碍,不禁笑道,“殿下很少唤我名字。” 杜子衿眉眼间一沉,只道,“你觉得如何了?” 晏辞笑着摆手,“无妨,也不知为何,自打入京以来,便常常有不适。每每呼吸之间,便觉肺腑疼痛难忍。却也一次次的挨过了。让乐仁堂的大夫瞧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子衿略微颔首,“改日我着太医院的御医再为你细细诊治一番,你且记住,不要太过操劳。” 晏辞微微点头,又让忠伯取了筷子,二人随意的吃了些东西。便往城外妙恩山行去。 瓢泉位于妙恩山间,二人一路拾级而上,不多久便行至瓢泉源头。 顺着瓢泉另一侧沿着曲折山路西行,一路野花芬芳,清流急湍。别有一番趣味。 晏辞一身白衣胜雪,立在泉边一处大石头上,水花撞到他脚下的石头,激起层层浪花。 杜子衿在站在晏辞身侧的杂草上,道,“山间景色虽然优美,但寒气亦盛。若非春日渐暖,这瓢泉是万万来不得的。” 晏辞轻轻从石头上跳下来,道,“这么美的景色,却不能日日看到,也着实是可惜。” 此刻二人并身行于萋萋芳草之上,听着山间泉水叮咚,看着青山妩媚,杜子衿道,“倒也不难,晏辞可知,这瓢泉流向何处?” 晏辞摇头,“此泉绵延甚远,虽有源头活水,但却不知去往何处啊。” 杜子衿笑了笑道,“此泉去往白鹤谷。” 此处正处山间,一眼望不到尽头,晏辞问,“白鹤谷?那是什么地方?” 杜子衿负手缓步跺着步子,道,“妙恩往西。有谷出鹤。白若流云。仙子依依。此间山势曲折,过了这一段,便可看见的。” “那泉水是汇聚成湖了吗?”晏辞寻思着,“想来白鹤也是爱水才来的。” 杜子衿笑着点头,“白鹤多喜潮湿。谷中四季如春。那白鹤也是喜欢的。” 晏辞笑了笑,“殿下今日邀晏辞来此,可有其他要事?” 杜子衿道,“还是瞒不过你。下月父皇大寿。诸位皇子都在此事上费劲心思。依你看,我该进献何物,才能不让父皇反感?” 晏辞抽了一枝狗尾巴草,拿在手中,问,“殿下为何不问,如何取得圣上的欢心,而只是让陛下不讨厌呢。” 杜子衿道,“父皇子女众多。可他最厌烦皇子们结党营私。争权夺位。如果太过乍眼,反而惹得父皇猜忌。” 晏辞略微点了点头,道,“殿下去年送了什么?七殿下又送了什么?” 杜子衿想了想道,“我送了一方南海如意嵌墨的黑玉砚台。七弟送了一株山河同春珊瑚树。” “珊瑚树经久不败,七皇子倒是有心。”晏辞道,“今年叫我说,殿下不如为陛下手抄一副宝华经。但不要殿下亲自呈上。” “为何?既是要我亲为。为何不要我亲自为父皇呈上。”杜子衿问道。 “殿下糊涂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母之观子。又该当如何?”晏辞看着杜子衿笑道。 杜子衿看着晏辞,略微一怔,旋即笑道,“可我又该去往何处?” “云州修堤。”晏辞道,“当其他众皇子在京中一片歌舞升平中,为圣上献礼祝寿之时,太子殿下却在灾民之地修堤筑坝,只得离京之前,献上早就抄写完毕的宝华经。祈求皇帝陛下龙体安康。那一日越是其他皇子到的齐,皇上便越是挂念你。” 第19章 游瓢泉二人生情意 “好。”杜子衿微微点头,“就依你所言。” 晏辞笑了笑,不再说话,二人顺着草地不断地向前走,绕过一块巨石,再往前行了约莫百十来步,晏辞只觉得眼前花光树影落英缤纷,前方隐隐可以窥见一处湖水,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美丽至极。 杜子衿指给晏辞看,“那便是白鹤谷了。我带你去看看其中的妙处。” 晏辞跟着杜子衿快步的走了过去,只见湖边夹岸而生无数野桃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间却是桃花始盛开。 晏辞随杜子衿立在了岸边一处高高凸起的土台之上,旁边一棵大桃树,挺拔着枝干傲风而生。 “这湖可有名字?”晏辞又问。 “因为是瓢泉水渐渐流至此处。大家都管它叫瓢尾湖。”杜子衿解释道。 此刻微风吹来,朵朵桃花飘落,二人肩头身上,都沾染了绯红落花。晏辞伸手去摘自己额上的一枚花瓣,却忽然被杜子衿捉了手。 “别动。”杜子衿开口。吐出来的气息尽数落在晏辞脸上。只一瞬,晏辞的脸便红的似是满天流云飞霞。 那花瓣落得轻巧,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的落在了晏辞眉间。晏辞肤色白皙,那粉色花瓣在他眉间,倒是般配的很。 杜子衿望着晏辞看了片刻,只见晏辞一身白衣胜雪,墨发翻飞。 眉目妍丽如画,此一片花瓣,宛如女子额间修饰用的花钿,却又比普通花钿更自然淡雅。 不禁笑道,“明日里,我让人送府上一幅画。你且等着看我画的好不好。” 晏辞见杜子衿松开自己的手,方才轻轻将额间花瓣去掉,道,“殿下画的,自然是极好的。” 杜子衿笑而不语,二人负手立在湖边,看着水色映着日光。潋滟无双。 “我昨日里,回来的路上,与叶安说起了尚阳书院的事。”晏辞侧身微微看了看杜子衿,道,“还要劳烦殿下手书一封,我便将他送过去。” “哦?他愿意与你分开?”杜子衿心情似乎不错,“手书明日会和美人临湖图一起送过去。” 晏辞顿了一顿,“美人……额。”满脸飞霞似火,晏辞只觉得心中什么地方被击中,不禁羞赧起来,忙说起别的来,“叶安说。只要可以长本事。他都愿意去的。另外他还想让阿九教他功夫。说将来好为百姓谋福。” “哈哈哈。”杜子衿闻言笑道,“好。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然是这般的胸怀大志。倒不愧是你的表亲。别说阿九教他,纵然是我亲自教他那又何妨。” 晏辞对着杜子衿拱手行礼道,“如此,多谢殿下。” 杜子衿看着晏辞,只笑不语。一时间飞花落红,流水潺潺。 远处一只白鹤喝足了湖水,一声鹤唳直冲九霄。晏辞看着杜子衿,只觉得此人自入画,却还不自知,要去画别人。一时心中感慨,便只含笑将杜子衿望着。 两人一时无言,山中寂寂。人心已变。却都不自知。 这一日两人走到天色向晚,方才坐了马车回府。及至将晏辞送回府中,杜子衿方才将阿九唤到马车内,闭着双眸道,“不要杀他。” 阿九想起来,珍馐阁那一日,杜子衿曾嘱托自己。若有一日,他因为晏辞乱了分寸。让自己亲手杀了晏辞。此刻杜子衿所言,阿九顿时明了,“是!” 杜子衿睁开双眼,眉眼里竟是满满笑意,道,“不仅不要杀他。并且,若有一日,我与他同时受难。你当舍我保他。你可记得了?” “殿下!”阿九震惊,单膝下跪,道,“殿下三思。” 杜子衿示意阿九起身,无奈笑道,“怕是久思也没有用处。心甘情愿这种事。是最没道理可讲的。你莫不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阿九将腮帮子咬的紧紧的,从牙缝里挤出来声响,“是。属下遵命。” “下去吧。”杜子衿靠着马车内壁,微微合拢眼睛。脑子里都是桃花树下,瓢尾湖旁。 那人白衣胜雪。墨发翻飞。眉间一点淡粉花瓣,悄然而立,恍若普度众生的菩萨。 杜子衿这些年来,未曾对任何人动过丁点真心。亦常常觉得人生孤苦,此刻心中有所牵挂,忽然觉得,那人或许真是菩萨。来渡自己过这红尘苦海的吧。 晏辞回到府中,见叶安正捧着一本书在院子里冥想,不禁笑着走过去,问道,“可是有什么不解?” 叶安睁眼看是晏辞,立马丢了书本,抱着晏辞道,“兄长回来了。” 晏辞笑着点头坐下,拿起叶安所读的书,看到是《论语》,便问道,“读到哪里了。” 叶安指了其中一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道,“读到这一句了。” 晏辞问,“可知是什么意思?” 叶安趴在晏辞的背上,脸颊贴着晏辞的脊梁,轻声道,“意思就是,对叶安而言,兄长还在家中。叶安不该去尚阳书院读书的。” 晏辞卷起那书册,向后敲了一下叶安的脑袋,道,“什么歪理。我已与太子殿下说好。明日里便可拿到殿下手书。后日我便将你送过去。兄长一番心意,你可千万不要辜负。 那里的师傅,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一定要刻苦上进。你是太子引见过去的学生,快莫要给太子殿下丢脸。” 叶安伏在晏辞的背上,听闻晏辞所言,不禁紧紧握住了拳头,一滴清泪顺着叶安的眼角,横流到晏辞背上,“叶安知道了。” 叶安虽然口中虽然附和,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总有一日,他一定要超越太子殿下。不再让他的兄长。处处看那殿下的脸色。 晏辞背着叶安,只觉得身上沉沉,心中却颇为受用。又问了叶安一些吃穿用度,二人方才一起朝着屋内去。 等到第二日,晏辞早起入朝,天还未亮,忠伯便起来伺候晏辞梳洗更换朝服。 忠伯进来的时候,手中捧了个匣子,道,“爷,这是方才,太子殿下着人送来的。您且过目。” 晏辞将那长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果然一副卷抽,一封信札。 晏辞将那信札打开。见是杜子衿着意嘱托尚阳书院院正,要仔细叶安的功课,若有异常,需要报于他知晓等等。 晏辞将信札放下,又去拿那卷轴,上等的宣纸上等的笔墨。 上等的画工,只见那画上之人,翩然宛若谪仙,静静立在桃花树下,眉间一朵桃花瓣,恰到好处的风情却又没有半分艳俗之色。 晏辞不禁笑道,“将这画收着吧。我去上朝。叶安若是起了,你只管让他先吃,不必管我。” “是。”忠伯应着,“小公子明日里便要去学堂了。小人今天打算领着他去置备一些东西。殿下可有什么嘱托的?” 晏辞笑着道,“忠伯最是心细的,哪有我想到忠伯想不到的。你且自己做主即可。另外也可问一下叶安的意思。别让他受了委屈。” “是。”忠伯答道,“小人省得了。” 等到晏辞去了宫中,忠伯才收拾好一切物事,准备去厨房做饭,恰巧碰到叶安已起,便道,“小公子醒了。您且等着,我去为您打净面的水来。” 叶安刚刚醒来,只揉着眼睛问,“忠伯怀中抱着什么。给我看看。” 叶安说着便走向前去,忠伯想着左右没什么特殊物件,便将那长匣子递了过去,道,“没什么东西,太子爷送来的,给小公子入学的引纸一张。” 叶安却是先抓了那卷轴,边打开,边道,“这是什么。” 等到那画轴打开,那画中之人映入眼帘,叶安不禁出声,“哎呀,这菩萨怎么和我兄长一个模样!” 忠伯也偏头去看那画中人,只见可不就和那庙里的菩萨一般打扮,不禁道,“果然一样。下面有字。快看……” 叶安小声的念道,“癸巳蛇年。四月初七,游妙恩瓢泉,临湖遇仙。特此拙作。以记流年。”那落款,盖了太子私印。红的刺痛了叶安的眼睛。 叶安快速的将那卷轴卷好,塞到忠伯怀中,道,“快些收起来吧。早饭不必喊我。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吃了……” “叶安少爷。叶安少爷。”忠伯无奈摇头,只觉得叶安小孩子脾气。又不知哪里不对劲了。 第二日一早,晏辞从早朝回来,便拉着叶安去了学堂。晏辞乃当朝状元,又有杜子衿手札在身,叶安便也没多做耽搁,便被院正大人收了进去。 叶安只望着晏辞道,“兄长且回吧。叶安不会让兄长蒙羞的。” 晏辞欣慰的看着叶安进去,方才转身回到马车中来。让车夫将马车一路驶向了太子府方向,今日事成,他要当面道谢。 及至到了府门前,太子府的门兵都知道他家殿下进来对这位状元爷颇为看中,便道,“晏大人请前去院中小亭略坐,小人这便去为大人通报。” 晏辞笑着点头,太子府前院,确实有一处小亭,晏辞便朝着那小亭走去。 四月暮春时节,院中草木繁盛。人影立在其中,若不细说,便难以分辨。 晏辞见一处蚁穴旁边,蚁群来来往往,不禁好奇,便蹲下身来看那蚁群来来往往,却听远处人声渐近,晏辞刚要起身,便听是阿九的声音提到自己的名字。 “殿下,晏辞大人身上的毒。你打算什么时候为他解。”阿九知道杜子衿对晏辞心意已变,那么他家殿下自然不会再以晏大人身体做牵制。 毒?晴天霹雳忽来。晏辞还没回过神来,便听杜子衿道,“当日我之所以是在他身上下毒。是因为——” “晏公子,您怎么在这里!”那门卫找了杜子衿一圈,方才在这里看到,却不想晏辞也在这里蹲着。 第20章 知真相二人生嫌隙 “晏大人。您怎么了?”那门卫刚刚拨开花丛,来到晏辞面前。 便见晏辞捂着胸口。额间满是细汗,一张好看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晏辞紧紧咬着下嘴唇,不发一声声响。眼光却越过层层高树,去看那花树遮挡着的人。 那门卫喊那一声晏公子。杜子衿和阿九都听的真切。此刻两人只有几步之遥,但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晏辞眼中有泪,却是微微仰着脸,不愿意让那泪水流出。 终于,那人还是出现在自己眼前,杜子衿从花丛后走出。 面上神色与以往无异。他走到晏辞面前,缓缓蹲下身来,杜子衿伸出手,缓缓的想要向前去触碰晏辞脸颊。 “我……”杜子衿张了张嘴巴,只吐出一个字。便又缄默。 晏辞笑了一笑,眼中泪水还是滑落,晏辞用力攥着自己的心口,勉力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向外走。 起身的一瞬便觉眼前一黑,晏辞本能的伸手去抓东西。一旁的灌木丛生,枯枝之上倒棘丛生。一把抓下去,怕是半个月都不能写字。 “小心!”阿九和那门卫同时出声,晏辞只觉得电光火石间,便被杜子衿给拉了一把,晏辞稳着心神,良久方才站好,伸手拍打杜子衿扶着自己的手。冷声道,“多谢殿下。” 杜子衿愣了一愣,便松开手,只望着晏辞沉默不语。阿九领着那门卫退到一旁,四下只剩二人沉默相对。 晏辞在怀中摸了一下,取出一个绣了如意团荣图案的精致锦囊,晏辞连看也没看一眼,一松手,那锦囊便落在地上。园圃之中,土地松软,那锦囊转眼便沾了土。狼狈不堪。 晏辞一声不响的往前走,步履略微漂浮但却不曾停止,阿九见状复又归来,拱手道,“殿下。用不用将晏大人带回来。” 杜子衿躬身将那锦囊捡起来,黄石玉一般的锦缎,绵密细致的针脚,一等一的绣工,是个好绣品,杜子衿将那锦囊打开,里面露出那一枚雕了画好月圆夜的玉雕。 杜子衿叹了口气道,“着人暗自跟着就行。我怕他到不了自己府上,另外你告诉忠伯,让他在晏辞的饮食里做些准备。过两日将解药给他,让他想办法吧。” “是。”阿九领命而去。杜子衿捏着那锦囊玉雕,站在四月初升的艳阳下,只觉得眉间一阵突突直跳的头疼。 晏辞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刚进了大门便被忠伯迎了出来,忠伯看着晏辞脸色煞白,似面上还有泪痕未干,不禁道,“爷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晏辞只沉默的往里走,及进屋前,方道,“某要扰我。若有人来。便说我不在。” 说罢便转身进屋合上房门,任凭忠伯在外呼喊也不理睬。 晏辞捂着胸口在床上躺了,心中一时清醒,一时模糊,泪水像不是自己的,侧着翻了个身,便自己流了下来。 晏辞隐隐约约似乎做了个梦,梦里桃花千树,那人拿了锋利长剑,立在飘飞的花雨里,对着自己笑道,“糖葫芦可好吃?” 不及晏辞回答,那人便提剑飞身上前,道,“既然吃了我的糖葫芦,便要给我你的心肝。” 说完竟是挥剑对着晏辞心口而来,晏辞心中大骇,却是挣扎着不能动。只能口中讷讷求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 看着杜子衿轻轻将拧好的帕子放在晏辞额头,看着立在床头的忠伯道,“药煎好了,就灌他喝下去。若是三个时辰后,还是起着热,去找太医院柳太医。还有,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是。小的明白。”忠伯躬身行礼。态度谨慎又恭谨,“殿下请放心。” 杜子衿苦笑着咧了咧嘴角,“不放心又能如何。事已至此。我不是要放心,怕是要死心。” 晏辞梦中觉得凉风忽起,燥热的感觉略微退去,那人一击不中竟然转身离去。 晏辞惊魂甫定,只立在原处,看着落红如雨,谷中空空如也,余下隐约清冷龙涎香气。 晏辞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朝时分,忠伯准备了参汤糕点。 言辞没有胃口,不愿进食,忠试了试晏辞额头,确认不热了,方才劝道,“爷。多大的事,您能拿自己的身子赌气。安少爷怎么办,那宁小姐,兄长不在身边,您身子若垮了,谁帮衬挂念呢。您多少吃一块糕子,喝口参汤,没帮您告假,您还要去上朝呢。” 晏辞只觉得一场大梦一般,云里雾里心间一时清明,一时糊涂,听到忠伯劝解,方才癔症了半天,就着忠伯的手,随着忠伯胡乱喂些什么东西,略微吃了几口。忠伯方才放下心来。帮忙收拾拾掇着送上了马车。 朝臣们上朝,需要在正阳门外等候宣召,此刻尚未到进殿的时辰,诸人便三三两两聚做一处,彼此交谈说笑。 因为马车禁行,晏辞便下了马车自己慢慢往正阳门走,本就纤细的骨架此刻换了朝服,更显单薄。紫朱弹檐的官帽扣在脑袋上,压的晏辞几乎抬不起头来。 人群忽然发出一阵闹热的议论,开始有人陆陆续续朝着一个方向行去,只见一辆马车缓缓行来。紫金雕龙,这是皇上御赐太子殿下的马车。天下绝无仅有的殊荣。 所有朝臣,一一赶去见礼。太子殿下贤名,又为人和善,文武百官,除却个别依附七皇子以外,大多对太子赞誉有加。 晏辞也曾听人说过,太子殿下七岁随皇帝狩猎,于猛兽之口,救下皇帝宠妃上官氏。 皇帝见幼子颇为勇猛,出言嘉奖。太子却怀抱弓弩,答道,虎父无犬子。既是父皇孩儿。乃是真龙天子之血脉,又怎会输给豺狼之辈。 皇帝大悦,赏太子生母刘皇后布匹珠宝无数,刘皇后以,儿似父功。天理使然。 若论太子贤德,乃是陛下嫡传为由。故辞而不受。刘皇后因此得贤后之名。 而皇帝更是赏赐太子殿下紫金雕龙马车。并着意下旨不准辞受。自此,太子贤名聪慧便逐渐被人所乐道。 此刻晏辞看着众人围着那马车簇拥而去,只恨不得立马一步迈入金銮殿,好远远躲开杜子衿。 他心中从未敢细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敢去想从浮云峰就开始的步步算计。 如果上元节的糖葫芦和满天星辰灯火,都是那人的算无遗策,那么那冷箭一支,到底是真是假,马场之上,生死一瞬,他到底救的是自己,还是一颗棋子。 晏辞一身紫色官袍,被晨风吹动袍角,猎猎飞扬。长发从官帽下面迎风飞舞,让他整个人都像是马上要被风吹了去。 紫金雕龙的马车冲开层层围绕的人群,一直缓缓行至晏辞面前,晏辞偏过头去,想要离开,却被逐渐簇拥过来的大臣们堵住了去路。 “晏大人留步。”杜子衿掀开马车车帘,并迅速的走下马车,多年富贵荣华浸染出的雍容气度,让他连这样的举止也做得非常优美,杜子衿下了马车,又道一声,“晏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晏辞不敢失了分寸,只道,“太子殿下。” 晏辞望着杜子衿,眉眼里吗,没有往日的笑意,一双眼睛里冷清的像是一潭死水。 杜子衿一身银白色太子冠服,立在清风微扬的正阳门下,像是一轮皎洁明月,贵气清华。 “晏大人不是病了。可觉得好些。”杜子衿不遮不掩,当着诸位朝臣的面,关心着新入仕途的晏辞。诸人只觉得太子殿下果然亲贤远佞,是个有德皇子。 晏辞不知怎地,看着杜子衿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的委屈像是决堤的洪水,只红着眼道,“太子殿下既然知道我病着,怎的不帮我告假。我这三天被人下毒两天被风吹坏的身子,可有些难挨。” 众人听得不明不白,只觉得这新科状元也未免太不懂事,怎么那般和太子说话。 杜子衿看着晏辞眼底一片暗红,就这逐渐亮起的天空,像极了画中的仙子,不禁又想起那一日二人同游瓢泉的情景来。 一时心下难耐,便脱口而出道,“告了假,怕是我进你府上看你也会被你轰出来。便是想看你一眼都难!” 众人只觉得,这新科状元未免也太不识抬举,太子殿下亲临,该是何等殊荣,怎的还能把太子殿下轰出来。 晏辞见他大庭广众之下,说话颇多随意,怕人嚼了舌头,不禁道,“晏辞谢过殿下挂念。请殿下放心。晏辞今日还不会毒发身亡。” 杜子衿看着众人,只觉得此处不宜多说,只得摇头道,“无事便可。我也放心了。” 说罢竟是不理睬众人和晏辞,独身向着正阳门里走去。经过晏辞身边时,杜子衿轻声道,“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你死于非命。” 杜子衿越走越快。阿九快走两步跟了上去。杜子衿吩咐道,“你着人,在瓢泉下面的白鹤谷,给我建一处竹舍来。” “是,殿下。只是不知殿下作何用处?” “用处?就当哄一个人开心吧。”那一日晏辞说过。这样的美景,竟然不能天天得见。 只要他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第21章 晏状元领旨赴云州 晏辞听到了杜子衿的那句话,却比没听到更难受。所有善意和所有阴谋,都是那人一人说了算。凭什么。凭什么给真心的是你,给假意的还是你。 有引官唱和。到了进殿上朝的时辰,晏辞眼角一滴泪,跌落在正阳门下冰冷的青石砖上。一如当日金殿之上的那滴鲜血。洇刻过每一条曲折的花纹。 晏辞随着众人提着袍角上前,越过长长御街,越过重重高檐,一步步走进那人人向往的巍峨宫殿。 晏辞迎着徐徐微风,低头伤神。要怎样。要怎样才能不被戏弄,要怎样,才能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被那人看到眼里。而不是,作为一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弃留随意的棋子。 这一日的早朝。有人上奏,朝廷往云州拨的赈灾饷银无数,但玉溪江边拦截江水的伏堤却是久久不见起色。督建的官吏上奏,请求朝廷派去钦差大臣,肃清期间种种旧弊。 言辞所指,竟是这云州大小官吏,颇有腐弊之嫌,朝廷亲派的吏部督建大员,但凡有所动作,竟都颇多掣肘。 是以,恳请朝廷钦派朝中廉洁奉公,才德兼备的要员。以清云州之腐弊,帮扶玉溪长堤之建造。 须发花白的皇帝,满脸颓色的歪坐在龙椅之上,望着满殿的文臣武将,出声询问,“诸位爱卿。孙琳写了折子,内容方才也都说与你们听了。这云州常年水涝成灾,都是玉溪江面随着雨季到来,水面虚涨所致,今年开春殿试的时候,晏爱卿说,只需要沿着玉溪江两侧,再建长堤即可,这朝廷拨去修堤的银子像流水一般。 可这云州的知州丁显贵却常常以各种由头,不出壮丁前去修堤。朕想问一下,此题何解?又有哪位,愿意奉旨前去云州查一查这丁显贵啊。” 云州知州丁显贵,早些年是个做丝茶生意的商人,后来发了财,便捐了个芝麻大的小官。 可是他家大业大,对上级各处官员颇多打点,如今竟然做到了云州知州的位置上。朝中半数人明白其中的缘故,也或多或少的受过这些捐官的好处。 一时之间,满殿朝臣,或观望,或沉默,或低声议论,均不曾有一人站出来,领此重任。 等到人群开始躁动,彼此相互打量,最前面和杜子衿并肩而立的杜子佩忽然列身而出,手持象笏道,“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杜子佩笑道,“父皇,既然这云州修堤一事,是晏大人提出,并且由此或钦点新科状元。何不让晏大人领此重任,一来圆了此间的一番因果。 二来,晏大人刚刚入朝为官,断不会因为顾全哪位大人的面子,而有失公允。 三来,晏大人乃是我朝此届第一才子,此番前去云州除弊,定能有所作为。不仅云州百姓可见我朝新科状元当之无愧,亦可显见陛下识人之明啊。” “嗯。”带着几分倦意的皇帝,旁若无人的打着呵欠,听闻杜子佩一番说辞,不禁颔首赞同。 杜子衿见自己父皇频频点头,慌忙站出一步,同样持笏行礼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杜子佩站直了身子,偏头对着杜子衿笑道,“皇兄。你一向很少理会朝廷官员派选这等小事,不知今日是怎么就发了疯。晏大人作为钦差代天巡守,前去云州查腐弊一案,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知皇兄觉得,哪里不合适了?” 杜子衿平日里上奏参本,大多是出谋划策,为农事漕运等大事上提出自己的想法,像这般官员任用上,却是极少提及,今日里他一反常态,满朝文武颇多不解,连皇帝也跟着提起了兴致,道,“哦?太子以为,哪里不妥。说来听听。” 杜子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晏辞,只见那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怕是今日就算是将他流放,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杜子衿再次行礼,道,“一来,晏大人刚刚入朝为官,虽然才学一流,但所居乃翰林院文典之职,这样贸然抽取晏大人为钦差大臣,实在于理不合。 二来正如七弟所言,晏大人在朝中并无根基,若是那丁显贵铤而走险,冒下杀手,岂不是让朝廷无故折损一个状元郎。此事,还需派一个资历官威具足的老臣前去,方是正经。” “嗯。”皇帝又开始点头,杜子佩见皇帝态度变换,忙道,“父皇。晏大人虽然是翰林院的文典之职,但父皇何时是那死板之人,任人唯贤,天下都是父皇的,规矩就也是父皇的,只要父皇愿意,破了文吏不任钦差的规矩又何妨。” “父皇!”杜子衿情急,不禁脱口而出,刚欲再多做分辨,便见那皇帝开口,“你们二人暂且停一停。让朕问一下晏爱卿的意思。” 那老皇帝端正了身子,问道,“晏爱卿。如果朕让你前去云州,查一查那丁显贵。你意下如何啊?” 晏辞列步而出,恭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我是圣上的官员。晏辞听命而为。” 杜子衿猛地回头看晏辞,眉眼之间都是焦急之色。云州那丁显贵,若单是捐官也就罢了,三教九流。 草莽贼寇,大凡是能给他些好处,他便由着那些人胡来,如果那丁显贵,借流寇之手,先斩后奏。哪还有他晏辞活命的机会! 晏辞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却赌气的头也不抬。一副温润的任凭差遣的模样。 杜子衿尚来不及开口,杜子佩便道,“父皇请看。晏大人一身忠义,又怎会贪生怕死,爱惜己身,不愿意为父皇效力呢。既然晏大人这般识大体,父皇何不给晏大人一个机会呢。” 杜子佩说完,便回身去看晏辞,眉眼里盛了得意的笑意,只笑的晏辞头皮发麻。却固执得不愿意为自己推脱,只是沉默的承受着。 “父皇三思啊。”杜子衿再次祈求道。 “太子也不要太过仁德,晏大人不过是帮朕去查一查丁显贵这些年政绩如何。你怕是多虑了。 丁显贵再大胆,还敢杀钦差,堵上全家九族性命不成。只是前去云州路遥,朕多派些仆从过去便是。” 皇帝又打了个哈欠,“此事就此作数,下了朝圣旨会送去状元府上。你且收拾一番,便可动身。” “是。属下领命。”晏辞沉声应着,不悲不喜。 “父皇!”杜子衿还欲再说。 见到那皇帝脸色,便又生生止住,自小生于帝王之家,今日他的表现有多不得圣心,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都怪自己情急。再说下去只怕更糟。便复又站好。不再言语。 又陆续有大臣启奏他事。晏辞只沉默着听着,不做言语。 晏辞下了早朝,一路回府。刚刚进了院子,就让迎出来的忠伯去准备纸墨,“忠伯,我领了皇上的旨意,这两日便要动身前去云州,我修书一封,待安儿月底回来了,你记得交给他,记得嘱咐他,一定要以学业为重,还有叶宁,我不在府中,您要多费心思。一个小姑娘,在屋里做做女工,或是略微识个字,都是极好的。” 忠伯跟着晏辞,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爷去云州做什么,怎么旨意来的这么突然,大约又要去多久,天气热了,您的夏衣,只赶出来一件,再有的便是先些时候,爷的旧衣了。” 晏辞笑了笑道,“皇上让我去云州查那丁显贵,大约两个月吧。夏衣旧的便是旧的吧,穿着反而舒服。考了状元,便是连衣服也不认了么。” 忠伯也跟着笑道,“爷是个仁义的。我是怕爷被那些子人小瞧了去。您这会儿可饿了?我先为您备些吃食去。” 忠伯转身欲走,却被晏辞拉了胳膊,道,“我左右吃不多的。你若得空,还是先去看看叶宁。待会儿宣旨的人来了。宁儿若睡着,便是不敬了。” 忠伯一拍脑袋,“是了,还是爷想的周全。那笔墨您自己找去。饭菜领了旨再吃。我先去看小姐去。” “去吧。”晏辞送了手,便自己朝书房走去。 等到一书既毕,仔细交代了自己领旨赶赴云州,又仔细嘱咐了叶安认真读书一类的,方才将那书信,小心的压在了书桌案头上。 不多久,果然宫里宣旨太监赶来,尖细的嗓音唱和着: 晏大人接旨—— 晏辞领着叶宁忠伯葭衣穗禾,恭敬的跪在前厅的石砖上。 那太监生的颇为白皙,又因为没了胡须,此刻对着晏辞笑起来,只让人觉得像故事里的白无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编纂晏卿,才学风流,德盖满朝。今云州交困,朕心甚忧。特赐晏卿钦差玉节,望晏卿不负朕望。以待朕躬。以宽朕心。钦此……” 那太监念完,便看着晏辞笑道,“晏大人,快些领旨吧。” 晏辞领着众人磕头谢恩。忠伯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袋来,道,“辛苦公公跑这一趟。一点心意,买杯茶喝。” 那太监收了那锦袋装进袖口,拍了拍忠伯的手背,笑着对晏辞道,“晏大人如日中天。又和太子殿下交好。日后还望晏大人多多看顾。咱家也好沾沾晏状元的光啊。” 晏辞笑了笑道,“公公说笑了。” 那太监道,“好了,大人收拾收拾即日便启程吧。早些回来。若是那云州大人能翻个底朝天,那大人来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啊。” 晏辞只笑着不说话。忠伯一边招呼着,一边将人送了出去。 忠伯手脚颇快,晏辞陪着叶宁吃早饭的空当儿,忠伯便将晏辞所用东西收拾了齐全,户部奉命前来接送的马车和仆役也都了门外。晏辞没有多做耽搁,又嘱咐了忠伯两句,便上了马车。 晏辞刚走不多会儿。忠伯便到了珍馐阁的雅间。杜子衿正在读晏辞留给叶安的那封书信。良久,方才道。 “他对这个弟弟。倒是挂心的很。” 第22章 赴云州客栈遇危情 伯点了点头道,“许是因为身边没个亲人。这叶家兄妹二人来了以后,晏大人确实开怀了不少。” 杜子衿又看了一眼那手书,字体娟秀工整,像是他的人一般让人只能心生愉悦,不禁叹了口气道,“既然是他在意的。你便尽心照顾妥帖便是。别让有什么闪失,回头惹他伤心。” “是。”忠伯恭谨应道。 杜子衿起身,从支起的窗缝里去看地上熙攘往来的人群,他还记得上次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惹得他仓皇而逃。只是如今楼下,行人来来往往,却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杜子衿将那手书递给忠伯,道,“就按他说的。交给叶安吧。” “是。”忠伯收了,恭敬的答道。 “上次的事怎么样了?”杜子衿托起一只茶盏,轻声的问。 “殿下放心。晏大人身上,除了玉血金丹,没有别的东西了。”忠伯顿了一顿,接着道,“只是,近日来未曾见过晏大人佩戴那玉雕。不知这玉血金丹极热之药,是否会伤了晏大人。” 杜子衿将那茶盏,轻轻地撂在桌案上,抬手揉着眉心,道,“当日我怕他因为苏策的缘故,成了老七的人。所以才出此下策。那糖葫芦是我亲手给他的,也不怪他恼我。玉雕被他丢在地上,怕是对我的心意,也是一般的让他不想再多看一眼吧。” 忠伯顿了顿,道,“那一日,听阿九说,晏大人撞破了你们说话,这事才牵扯出来。其实,若不是有这么一遭,阿忠在茶水里放了解药,不出三日,这事便一点痕迹也没有。” 杜子衿咧嘴笑笑,道,“我算计他。这是我的报应。”说完又笑的更深一些,道,“忠伯可知。佛法里讲究因果。” 忠伯不知杜子衿是何意思,却仍然道,“佛家常说的道理。小的也听说过。” 杜子衿脸上有一种得意的笑意,道,“我算计他是真,这是我种下的因。所以他恨我也是真,这便是我得的果。那忠伯你说。你说我如今待他这般真心,这般的因,会结出什么果来?” 忠伯看着杜子衿脸上异样的神采,这么些年,他从来没见过的愉悦,那些情感透过俊美的五官,流露出来,忠伯犹疑的问道,“殿下。您对晏大人……” 忠伯一把年纪,少年心性他见的多了。可他眼前的这位,与旁人又大多不同,不禁心中略作猜测。 “忠伯。”杜子衿忽然换了一种神情,道,“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说过什么?” 忠伯恭谨点头,“殿下说了。只要不是殿下另外交代。伺候晏大人要像伺候殿下一样。” 杜子衿笑了笑,道,“忠伯记着这个便好。你且回去吧。” 忠伯不再多说,太子殿下的规矩他都懂。只躬身行礼,便转身离开了雅间。 杜子衿从怀中取出那个锦囊,轻轻地攥着,起身负手立在窗边,轻轻叹气。 这么多年,活于权谋算计中,都不能让他觉得恐惧害怕。 可是那一日,当他发现晏辞听到了他和阿九的谈话时。他觉得周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了。有一种对于失去的惧怕。一瞬间将他击垮。 杜子衿还在沉默,阿九轻轻叩了两下门,便转身进来,手中拿了一副卷轴,抱拳道,“殿下。这是您画好的白鹤谷竹舍的草图。我已经让工匠们看过了,只在其中一处加了一条木梯,其他地方均可照图搭建。还请殿下过目。” 杜子衿伸手接过那卷轴,看了修改的一处,略微点头,道,“恩。去吧。千万小心,别坏了谷中的景致。” “是,殿下放心。”阿九抱拳道,“还有,属下安排的人已经混入户部派给晏大人的仆役之中,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还请殿下放心。晏大人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会尽数传来。” 杜子衿微微点头,算是赞同,随后轻轻摆一摆手,阿九便抱着那卷轴退了下去。 天气渐热,杜子衿只觉得心口闷得他一阵阵的心慌。 晏辞坐在赶往云州的马车之上,手里捧了一本书,却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卷金刚经,金刚经里有问,善男人善女人,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晏辞皱着眉头苦想。佛说当生如是心,可凡夫俗子,肉体凡胎,要如何才能生的了那如是心。 自己为什么,就那般的勘不破。晏辞正头疼心烦,便有小丫鬟打了车帘问道,“大人,眼下出了京城又行了大半日。再往前,便到了涪陵郡,此去云州,得三日路程,今日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到了。 咱们的马车,从户部出来的时候喂得草,眼下天色已晚,大人看是再往前行一程,还是就近找个客栈歇了?” 晏辞笑道,“既然如此,便是累了,进了郡,便找个客栈住下吧。” 那小丫鬟机灵,忙笑着道,“大人放心。不出一个时辰,便能住店了。” 晏辞笑笑不说话,放了那佛经。只闭目养神。马车辘辘远行。 深深的两道车辙痕迹沿着笔直的官道一路曲折而去。将纷繁富丽的京城抛在身后。也让人将一些火热的记忆可以暂时的压一压。 小丫鬟说的果然没错,不到一个时辰,晏辞便躺在了客栈的床上。 柔软的棉被淡淡的檀香,让晏辞半日的疲惫略微舒缓。晏辞略微缓了一缓,便起身开了窗户。去看暮色沉沉里的陌生城池。 天气入了夏以后,一日比一日闷热,这一会儿反而渐渐起了冷风。 街上摊贩和行人都在匆匆忙忙的往回赶。天空阴沉的像是一件破败不堪的旧棉被,灰暗沉闷。 有小二敲门问道,“客官,外面许是要变天了。夜里怕是要凉一些,用不用给您加床棉被。” 晏辞开门,看见门口立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店小二,那小二手中提了热水壶,看见晏辞开门,忙举了举手中的水壶道,“客官,这是新烧的热水。小的帮您备着一壶。” 晏辞笑着将那热水壶接了,道,“热水我收下了,棉被一床就够了,再变天也是夏日了,冷不到哪里去。小二哥有心了。” 那小二朝着晏辞身后瞄了一眼,陪着笑道,“得嘞,那客官您早些休息。记得夜间将门窗锁好了。千万别招了蟊贼。” 按照朝廷律制,钦差大臣出行,需要所用肃静、回避、黄伞、乌扇等鸣锣鼓开道。 但晏辞最不喜欢这些花哨的阵仗,特意请了旨意。可以到云州地界,再按仪制行事。此刻赶路,便只做京城来的商旅打扮。 晏辞笑了笑道,“小二哥有心了。晏某定当防范。” 那小二对着晏辞笑了一笑,便躬身离开。 这一夜,入夜不多久,果然外间风吹梢动。沙沙作响。等到晏辞刚刚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便听外间雨声渐大,还伴有滚滚雷声。一时之间,风声雨声,扰的人睡不安宁。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房门被一把匕首闪亮的匕首别进来,晏辞立在门后,冷眼看着那刀锋一点一点的拨着门栓,秀美的面容上竟然不显一丝慌乱,反而挂着一种清冷的笑意。 晏辞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他一向是温和的,像是春风一般的人。 可此刻他是有着怒意的,他觉得委屈。他一心为国为民,却为何总有人要取他性命。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烛台,他想着,若是那贼人进来,他便能用那烛台敲碎那人的脑袋。 可是那拨着门缝的刀锋忽然停止,而后便是重物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随着一声闷哼和一声匕首落地的声响。一切又渐渐的恢复了宁静。 这一夜晏辞睡得很不踏实,像是又回到了文曲客栈里,被苏策警告的那一夜。 自打他进京以来,好像除了叶安兄妹,他信任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出手伤他性命。 对,还有叶安。也不知道叶安现在怎么样了,尚阳书院里的饮食可还吃的惯。尚阳书院……那个人…… 晏辞半睡半醒的挨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随行的一个仆役敲门道,“大人,该启程了。” 晏辞隔着门窗打量那人身形,随即开门道,“你先进来,我马上便好。” 晏辞生的宛若女子,此刻披着衣裳起来,衣衫凌乱,那仆役挠头道,“我在这里等着大人便是。” 晏辞笑道,“我是让你帮我拿东西,你快些过来。” 晏辞说完便去拉那仆役的手,手掌上虎口处有厚厚的一层茧。 那是长期握剑的手。等行至屋内圆桌边,晏辞道,“你且喝杯水。”说着便去拿起桌上的茶杯。 “哎呀——”晏辞手中一抖,那杯子眼看就要落地。只见那仆役本能的伸手一接,却是比常人快出许多。将那杯子稳稳握在手中。 那仆役还没来得及将杯子放回桌子上,便见晏辞伸手在桌子上摔碎了另一个杯子,晏辞捏起其中一块碎瓷,放在自己颈间。眉眼之间一片决然。 那仆役慌得起身,道,“大人这是作何?” 晏辞冷笑,“你受何人指使。要做什么。都实话招来。不然我就即刻自尽。” 那仆役慌得跪下,道,“奴才乃是皇上派给晏大人赶赴云州的仆役。还请大人明察。” 晏辞低头道,“户部所出仆役,大多是征募官宦人家家丁。或者贵族皇亲,抄没以后收为户部待用仆役。你这身手,若是哪一家的仆役,怕是你主子也不会被抄家了。” 晏辞说着,将那碎瓷向上挪了一挪,道,“我不知你受命于谁,但我即刻死去,你绝对少不了要受责罚。还是实说的好。” 那仆役对着晏辞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道,“小人太子府上袁桀。奉命保护晏大人安危。” 晏辞手中碎瓷啪嗒掉地,一双眼睛里忽然充斥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你先起来。”晏辞道。 第23章 路多舛巧计识阴谋 那袁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晏辞却自己坐下了,眼中一时水光盈盈,也不去管那袁桀,只道,“他是如何吩咐你的?” 袁桀将头垂下,声音却是中气十足,道,“殿下交代。只需要保护晏大人周全即可。若有人来犯。杀无赦……” “哼。”晏辞一声冷笑,又问,“那你可知,昨夜里欲破我房门之人,是什么人?” 袁桀抬头看着晏辞的眼睛道,“那小二与人合谋,专挑外地来的商旅行人下手,昨日里来拨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店小二。小二已将他打晕,送至京兆尹查办。” “哦?”晏辞笑着,眼里却有泪,袁桀不知为何,这晏大人虽然看着此刻颇为生气,但给他的感觉却颇为悲伤,那双眼里似乎藏了无尽的委屈悲痛,都化作点点水意,晏辞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如果被我识破了身份,该怎么办。” 袁桀目光之中,一片坦然磊落,朗声道,“殿下说,若是大人识破,便不必再期满。如实说与大人知晓便是。” 晏辞顿了一顿,脸上神色难辨,良久方才起身,往床铺走去,道,“你且出去吧。我随后就到。” “是。”袁桀抱拳行礼,而后起身恭谨退去。 晏辞趴在床铺上,把脸埋在柔软的棉被里。只觉得心口闷得发酸。 眼泪在棉被上映出重重水印,不明白杜子衿到底要做什么。被爱和被伤害,他好像都没有办法躲避。 等到晏辞再到楼下的时候,众人和马车都已套好,晏辞哭过,所以眼睛红红的,晏辞刚刚进了马车,昨日里让投宿的小丫鬟便捧上了一个纸包,道,“大人还没用早饭,这里有从京中出发时奴婢备下的红豆糕,大人吃一些,晌午怕是遇不着客栈了,我们得赶到天黑,才能再住店。” 晏辞将那纸包接了,放下车帘,他此刻并无什么胃口,便将那纸包搁置在小几一角,闭目养起神来。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行了多久,晏辞偶尔听到袁桀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不久,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袁桀挑起车帘,跪地行礼道,“大人。马车行了两个时辰了,不如就此稍做歇息。大家伙儿吃点东西再走。” 晏辞点头,随后摆了摆手道,“可以……” 袁桀抬头看了晏辞一眼,忽然将目光落在晏辞面前的小几上,眉眼间神色一转,道,“大人,小人这里有准备好的干粮,您随意吃一点。”袁桀说完,便起身从背后的小包袱里取了一块烙饼递给晏辞。 晏辞伸手接了那烙饼,袁桀便道,“大人这是……”袁桀目光落在那纸包上。 眼中神色略含深意,晏辞看了看袁桀的神情,便笑道,“我吃不了,你且拿去。” 那跟着马车伺候的丫鬟,忽的上前拉着袁桀的手笑道,“袁大哥,这点心是我从京中买的,给大人预备着呢。你可不能乱吃。” 那小丫鬟生的颇有几分姿色,此刻打定了注意要撒娇卖乖,更是风情里多了几分娇俏,看的袁桀眉眼一沉。 袁桀笑了笑道,“原来是环儿姑娘,姑娘有心了。既然是给大人预备着的。袁桀自然不敢僭越。这点心,既然大人此刻不吃,还是收好了放起来比较好。” 袁桀说着,便抬头看着晏辞,问道,“大人,这点心您现在要吗?” 晏辞看着袁桀的眼睛,随后笑了笑道,“我吃了你这大饼,却是有些咸了,拿一块我尝尝也是好的。” 那小丫鬟眉眼转了转,随即从袁桀手中夺过那纸包,从里面取出一块糕点,笑着递给了晏辞,道,“大人。给……” 晏辞顿了一顿,伸手将那点心接了,只见那小丫鬟将纸包裹好重新放在自己怀里紧紧抱着。 袁桀只当做没看见,便对着晏辞拱手道,“那小人去一旁为大人取些水来。” 晏辞点头同意,袁桀方才转身离去。那小丫鬟只抱着那纸包笑了笑,也去一旁找个地方坐着歇起脚来。 不多久,袁桀拿了一只水壶过来,隔着马车的车帘将水递了进去,便转身离开,那小丫鬟见了,便只对着袁桀笑了笑,不作声响。 约莫又过了一刻,袁桀才招呼着众人起身继续前行,一路上袁桀都徘徊在马车周围。 时不时的打量四周。及至天色越来越晚,临近天黑,方才到了禾州地界,袁桀亲自选了一家客栈,众人才停了车马,一一进店安顿下来。 昨夜天降大雨,今夜便已是满天星辰。晏辞推开房间的窗门,便觉得夜晚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晏辞临窗立了一会儿,便觉得腹中隐隐作痛,只得捂着肚子一路下楼,众人尚在楼下喝茶说话,袁桀见着晏辞模样,便急忙上前问道,“大人怎么了?” 晏辞微微摆了摆手道,“无妨。快给我一杯热水喝。” 袁桀慌忙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晏辞接了喝了一口,便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今日里吃了你给的那块饼,便总觉得肚子难受。莫不是天气炎热,那炊饼坏了不成。” 众人奉命陪着晏辞远赴云州,此刻晏辞出了差池,众人便都难辞其咎。一时之间,众人乱做一团,只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那丫鬟环儿,也跟着挤在前面,关切问道,“爷觉得如何,用不用为您寻个大夫来?” 因为晏辞只做寻常商人打扮,众人便不呼其官号。此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吵得晏辞脑仁儿疼,晏辞略微扫了一眼袁桀,只见袁桀微微点了点头,晏辞便道,“如此也好。寻个大夫过来,倒也好看看是怎么回事,免得夜深再痛,惹的你们都不能睡。” 那环儿笑了一笑,道,“爷,您请等着,环儿这就去请大夫去。” 不多会儿,便见那环儿领了一个山羊胡的小郎中过来,一脸的精明样儿。 待到给晏辞把过脉以后,只故作高深的捋着自己的小胡子,良久才道,“爷乃误食所致。至于是误食了什么,小的不便多说。只是一句,还请这位爷,日后饮食上。略作小心。”这话说的不清不楚,却又意有所指。 方才晏辞下楼还说过,今日吃了袁桀给的炊饼。这下众人看着袁桀的目光,不禁略微复杂了起来。 只见那环儿上前,对着那郎中笑道,“还请大夫快些为我们家老爷开个方子。我也好快些去将药煎上。” 那小山羊胡大夫这才不急不慢的将方子写了,环儿领了方子出去,袁桀才将那郎中送了出去。 等到不多大会儿,环儿端了煮好的药碗进来,却见方才还乱做一团的众人都安静沉默的坐在厅中,看到环儿进来,神情都变得略微迥异。还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环儿露出一个略带几分娇俏的笑意出来,端着那药碗缓步行来,道,“爷。药熬好了。您请先喝药吧。” “放下即可。”晏辞冷声道。声音虽然低沉,却再没有方才那般似是腹痛难忍一般的神色。 环儿愣了愣,小心的将那药碗放在晏辞面前的长桌上。后退两步,刚刚站好。便见寒光一闪,袁桀的长剑已经横在了环儿的颈间。 袁桀只举着剑不说话,晏辞也只低头把玩手中的一只青玉瓷杯。其他众人皆沉默如雅雀。 那环儿愣了半天道,“爷。您这是几个意思?” 晏辞将手中的瓷杯放下,偏头去看环儿那张惨白的脸,晏辞好看的眉眼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厌烦,却还是开口道,“你又是谁的人?那点心里又有什么?” 环儿愣了一愣,只死不认账,笑道,“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奴婢环儿,是户部拨过来伺候爷赶赴云州的。那点心里,有红豆,有栗子面,还能有什么东西。” 晏辞厌恶的皱了皱眉头,继续道,“方才那郎中,又是什么来历?” 环儿笑容逐渐僵硬,只道,“郎中是我去街上请的。还能是谁。这不是给爷把脉开方子的人么。” 袁桀手上一紧,略微用力,锋利的剑锋便在环儿雪白的脖颈间压出一道血痕,袁桀怒道,“还敢狡辩!大人分明无事!” 晏辞起身负手而立,上前一步行至那环儿面前,道,“我们今日一早,是从客栈出发的。小二送的是炊饼。你路上却拿给我点心。” 那环儿脸色煞白,只狡辩道,“奴婢只是怕大人路上饿着,所以离京之时,特意为大人备下了这些点心。奴婢一番好心。大人可千万不要冤枉了奴婢。” “你点心从哪里买的?”晏辞问道。 “京中最大的点心铺子,老小阁。”那环儿以为事情有转机,急忙答道。 “这包点心费银几何?”晏辞又问。 “老小阁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他家的点心老人和孩子吃了都会说好吃。所以要价也会高一些。那包点心一共花了二两银子。” “你月银多少?”晏辞又问。 “奴婢月银……”那环儿似是想起了什么,结巴道,“奴婢虽然好几个月月钱才能买这一包点心。但,但奴婢仰慕大人才情,所以才心甘情愿奉上体己钱,为大人买点心吃。大人。奴婢……” 环儿看见晏辞那双冷的像寒潭一般的双眸,忽的萎坐在地。袁桀的剑也顺势滑下,只指着那女子布满泪水的脸庞。 “大人。奴婢也是不得已啊。奴婢不得已啊。”女子悲痛的哭声,像是夜间悲鸣的孤雁,落在这深夜里,让人觉得格外凄凉。 第24章 遇云泥晏辞生怜意 晏辞揉了揉眉心,对着袁桀道。“你看着问吧。我楼上歇息去。”说着便不理会地上哭花了脸的环儿。撩了袍子往楼上行去。 木质的楼梯,因为年岁久远,上面布满踩踏的痕迹,晏辞一步又一步朝着楼上走。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在他走过的台阶上。 等到在床铺上躺好,晏辞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疲倦,来京不过半年,每一日都较过去的一日更加令他不安。 晏辞微微侧了身子,看着房内摇曳的烛火,呼吸间有安神香的气味。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晏辞睡得并不安稳,半睡半醒间似乎隐约有龙涎香的气味。让他连梦里都不安起来。一颗心揪着,不知该进还是退。 杜子衿帮晏辞轻轻搭了一下身上的薄被,而后去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袁桀躬身立在一旁。 灯火被微微轻轻吹拂,火头跟着晃了一晃,杜子衿问道,“问出来了?” 袁桀拱手道,“回殿下。是七皇子的人没错。” 杜子衿的脸隐藏在明灭的光影里。良久无言,直到晏辞微微的翻了个身,杜子衿方才道,“喂她噬心蛊吧。” “是。”袁桀转身离开。对于尚且有用处的人,殿下绝对不会白白浪费。 这一夜晏辞屋里的蜡烛烧了一夜,像是为了帮一个人照亮另一个人的脸。 等到第二日天亮,晏辞起身到了一楼,袁桀忙迎着出来,对着晏辞道,“大人。环儿已经送官了。您用些吃食,我们便可上路。” 晏辞微微点头,袁桀也不再言语,只是低垂着眉眼,静静地立在一旁。晏辞喝了几口粥,便将调羹放下,而后道,“不打算说与我听么?” 袁桀略微顿了一顿,而后抱拳道,“是……是七皇子。” 晏辞略微点头,而后不发一言,继续喝粥。 马车又一路疾行,赶了两日的路才到达云州境内,晏辞进了云州地界,并没有急着去驿馆,而是直接去了一家客栈,略作安顿之后,便留下了众人,自己独身去街上溜达起来。溜达了半天,发现袁桀在悄悄的跟着自己,便也没有多做理会。 此刻正值傍晚,夜色将幕,街道两旁多的是秦楼楚馆,眼见晏辞一个白净秀气的公子哥在街上闲逛,一时便都起了招揽的意思。 一个头戴大红牡丹花的老鸨,挥舞着手中的丝绢,朝着晏辞招呼着,“呦,这位爷,看着可是面生呐。爷且家里来啊,我让姐儿们给你倒茶。瞧瞧我们这个俊俏模样,来来来,里面请。翠红,芸娘。快些来呀……” 那老鸨一边招呼着晏辞往里去,一边喊着自己养的姑娘出来伺候,晏辞本就体弱,此刻被那老鸨往里面用力拉扯,竟然脚下不稳,被人连拽带拉的给拖进了门来。 只见一时之间,几个花红柳绿的姑娘便一窝蜂似的涌了过来,晏辞一时招架不住,只不停的朝身后望去,希望袁桀可以出来,拉自己一把。 可是此刻只见长街行人往来,哪里还有袁桀的影子。 那老鸨见人已经进了屋,便转身去门口拉其他客人了,几个姑娘推推桑桑,拥着晏辞往里行去。 虽然教坊青楼乃是朝廷合法的营生,但晏辞却从未来过何等地方,一时心下不住的盘算,要如何才能脱身。 只见那几位女子中,有一人圆脸杏眼,说话举止也不那般轻浮,晏辞便伸手扯了那女子的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找这位姐姐。” 烟花风尘之地,认的是银子财宝,又有谁会去认真揣了一分真心去做生意。 只是姑娘们伺候惯了那些年过半百,一身臭汗的老爷官人,此刻见了晏辞这般冰清玉洁仙姿玉骨的人儿,各个都想抢了去。谁料想,晏辞竟然直接选了人,一时不禁出声抱怨着。 只有那被晏辞牵了手的姑娘,笑着对晏辞躬了躬身,而后道,“爷点了云泥。就跟云泥回房吧。” 晏辞慌张道,“这位姐姐。我……” 那女子笑道,“云泥进这千芳楼,少说也有两年了。哪个是妈妈拉进来的,哪个是自己扔了银子买快活的。云泥分的清楚。” 那云泥见晏辞还立在原地,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且与我回房。我弹曲子给你听,此刻你出去,妈妈也是拦着的。你在我哪里略作片刻,我还能不放你回去不成。” 晏辞又向门外看了一眼,仍然没有找见袁桀的身影,不禁道,“如此。晏某冒犯了。” 那云泥前面一路行着,晏辞只在后面跟着,纵然在这般的浪荡风流之地,晏辞仍然举步之间尽显谦谦君子之态。 那云泥停下脚步,回头打量晏辞,烟花之地,为了趣味,多的是红灯垂幔。 那人背后一片莺歌燕舞,那人眼中却是一片清明。此刻只将自己望着,眼里却没有半分轻浮。 “姑娘怎么不走了?”晏辞见云泥停下来,自己也跟着停了脚步。 云泥轻笑一声,复又转过身去,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从公子的眼中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晏辞道,“若是姑娘要看。请看便是。” 二人边说边走,那云泥似乎性格颇为爽朗,不禁笑道,“公子也不怕我轻薄于你。” 晏辞微微一笑,道,“姑娘何必自轻。” 说完这一句,二人已经来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那云泥偏过头来,脸上却没了笑意,道,“公子怎知我是自轻,而不是生来下贱。” 晏辞笑了笑,眉眼里一片清明,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学着云泥方才说话的神情,道,“晏某来着世间,少说也有数十载,是被妈妈拉进来的,还是自己愿意来使银子的。晏某分的清楚。” 那云泥望着晏辞,一行清泪划过脸庞,她微微抬起纤细的脖颈,苦笑道,“值了。云泥进了这下流腌臜的地方。公子还愿意分心体谅。云泥。感激不尽。” 那眼泪落地不见,云泥推开房门,道,“公子请……” 晏辞看那云泥,举止越发与青楼女子不同,心中倒也不甚反感,便抬步迈了进去。 女子闺阁,大多放针黹线盒,水粉胭脂。晏辞进了这房间略微一瞧,除了妆台上一些简单的首饰水粉以外。 这间房子竟然较寻常女子房里多了许多书。晏辞拿了一本,竟然是《孟子》。再看那书脊之上,颇多磨损,想来是平日里不少翻看。 晏辞还没回身,便听一曲铮然而起,曲调悠扬大气,似万马奔腾河水滔滔。 晏辞回头去看,只见那云泥已是满脸泪痕,十指翻飞。曲意之中尽显浩然正气。 晏辞在云泥对面的小几前,盘腿而坐,静静地听那曲声直上九天,而后落尽凡尘,再到靡靡哀哀。良久,琴声断绝。晏辞方才睁开眼睛。 云泥笑了笑道,“让公子见笑了。” 晏辞笑着摇了摇头,道,“姑娘过谦了。” “我本是云州富商沈如海的女儿。名唤沈丝。”云泥手中斟着茶,细细说来,“我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名唤沈茶。因为爹爹做得丝茶生意,所以便拆开为我们姐弟俩做了名字。” 那云泥将手中一盏茶,递到晏辞手上,接着道,“我们沈家,当日生意一直做到皇宫里,风头一时无两。” 茶水苦涩,人事心酸。云泥捏着手中的茶杯苦笑,“可是,可是原来爹爹的死对头丁显贵做了官。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 晏辞手中一顿,丁显贵。这云州知州,怕不是将坏事做尽了。 云泥脸上挂着两行清泪,道,“他自从捐了官,一路打点,官职越做越大。起初爹爹不以为意,等到爹爹也想捐个官时,便被他压制住了。自古民不与官斗,爹爹却是再也争不过他了。” 晏辞一言不发,他在等,在等对面的人自己将事情讲清楚。 果然,那云泥苦笑道,“他在爹爹送往宫中的茶叶里动了手脚,被内务府的人验了出来。那内务府的人收了他的好处,父亲连冤都没喊一句。便丢了性命,连累弟弟也被判了斩刑。他还不足十岁。还不足十岁啊。” 虽然喝的是茶,但是云泥却似乎好像是醉了,她的妆容不整,钗环散乱,哭诉道,“母亲含冤自尽,只余下我。只余下我。那丁显贵将我……”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像是五月轰鸣的雷雨。 云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道,“沈丝苟且偷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亲手杀了那个魔鬼。以为我死去的爹娘和弟弟报仇。” “我能帮你什么?”晏辞轻声问。 “你?”云泥忽然笑了起来,“你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说与你听听罢了。你能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晏辞起身,去绞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云泥,随后道,“先擦把脸。好好活着,总能看到那一天。” 云泥愣了一愣,接过那帕子,仔细擦起脸来,“让公子见笑了。云泥,云泥只是太久没有向人说过,所以怕自己忘了这仇恨而已。云泥,只是怕忘了。” “沈丝姑娘。”晏辞叫她。然后看到云泥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公子。”云泥抬眼看晏辞。 “以后我便叫你名字吧。”晏辞说,“不让妈妈知道。” 第25章 入虎穴晏辞做假态 云泥起身,整理了衣衫鬓发,在晏辞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道,“烟花留客之地。公子今日,是让云泥正经的做了回人。” 晏辞道,“人生际遇,各有不同,姑娘今日身陷风尘。但只要姑娘不弃真心,肉体法身去了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公子是信佛之人?”云泥问。 晏辞看着一旁的描金铜炉,有香烟袅袅而升,道,“我信善……” 云泥笑了笑,道,“我送公子出去。” 晏辞从怀里摸出一些碎银,递给云泥,道,“我也不多,这个你拿去给妈妈交差,万莫让她骂了你。” 云泥也不推辞,笑着将银子接了,高声说笑着将晏辞送到了门外,那老鸨见时间不长,约莫着大抵没有成事,一时只拿手暗暗的拧云泥的腰,云泥只不管不顾的将晏辞推出了门,示意晏辞快走。 这才将怀里的银子掏出来,塞给那老鸨道,“妈妈急什么。我还能让他白白跑了不成。我已和那公子说好,得了空还会来的。您且拿了银子喝茶去。” 那老鸨掂了掂手中的碎银,笑骂道,“眼见着是个贵气的哥,怎么出手这么寒酸。” 云泥扭头笑着将手攀在那老鸨的肩上,笑道,“我的娘。女儿什么时候亏过你,那些个王孙公子给我的东西,我要了多少,不都想着孝敬您了。” 那老鸨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我翠娘手底下,就没有不成器的孩子,你看你,虽然不似他们那般的爱胭脂水粉,但你却喜欢读书写字。 这寻常男人啊,是喜欢那些描眉画眼的女孩家,可若像今天的这位哥,亏得他选了你,选别人我还真怕惹了他不高兴,来不了二回呢。不过看方才你送他出去的神情,不出十日,他一定还会再来。” 云泥脸上一红,笑道,“妈妈识人无数,慧眼如炬,女儿可是猜不到那公子什么时候来。” “你且瞧着吧,我说来,就一定来!” 云泥只望着晏辞离开的方向,微微愣神,旋即便又对着那老鸨行了一礼,道,“妈妈自个儿守着吧。我去将琴收了。” 这楼院看似还和往常一样,云泥却觉得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比往日里整洁干净许多。心中的苦闷也略微好了一些。 晏辞出了长街,缓缓走回客栈。只觉得夜深人静,长街孤影一人,宁静却又有几分寂寥。 晏辞负手前行,却又忍不住微微叹息。人活一世。真的太多天意难违。这云州知州,到底又有多少劣迹呢。 这一夜,晏辞躺在云州城最不起眼的客栈里。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将云州的大小官吏盘查清楚。 第二日一早。晏辞把袁桀叫进来,随后让袁桀带了封书信去了一趟知州府。等到袁桀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同样带了一封书信回来。 晏辞展开那书信,笑了笑道,“晚上你随我一同去赴宴。” “去哪里大人?”袁桀不解的问道。 “到了晚上你自然就清楚,左右不是昨夜里的千芳阁。”晏辞打趣道。 袁桀一听晏辞话里有话,急忙跪倒在地,道,“请大人恕罪。” 晏辞也不恼,只道,“快些起来吧,什么恕罪不恕罪的。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后来我被那老鸨拉了进去,却不见你的人影。” 袁桀依旧跪着,恭谨答道,“小人一直在的,不过是在屋顶。” 晏辞一惊,道,“你在屋顶做什么?遇到那样的情况,你也不去拉我一把。” 袁桀依旧一脸恭谨,认真答道,“回大人的话,太子殿下吩咐过。大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大人没有危险,怎样都是可以的。 小人……小人在屋顶看了,大人……大人只是和那姑娘说说话,听听曲儿,给姑娘绞了个帕子擦脸,其他并没有做什么事。” 晏辞刚刚举起的茶盏,又放了下来,道,“你家殿下,倒真是体贴。” 袁桀恭谨道,“谢大人夸奖。” “你……”晏辞一时词穷,不禁道,“去歇着吧,晚上这一遭,还要费心费力。若是不能占了先机,日后怕是更加难办。” 袁桀虽然不知晏辞作何打算,但见晏辞这般说,便知是已经有了安排,便拱手答道,“是。小人告退。” 晏辞复又端着那茶盏,苦思良久,方才摇头一声叹息,起身去读书去了。 等到傍晚时刻,果然有一顶篮呢彩金顶的小娇子停在了客栈门外,小二上来传话,晏辞便领了袁桀下楼,一路上娇子行的颇为平稳,约莫过了个把时辰,便慢的停下来。袁桀一直跟着轿子走。此刻见轿子停了,便也驻足打量四周。 袁桀上前去为晏辞撩开轿帘,晏辞出了轿子也打量眼前的牌匾,“宝香楼……” 抬轿的轿夫道,“爷,丁大人说了,让把您接到这里来。天字号第一间。大人请吧。”那轿夫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领着其他轿夫抬着空轿子回去。 晏辞今日里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单衣,一根发带束发,不过是一个少年书生的模样。 袁桀一路随着晏辞上了天字号包间。及至门外,有一小厮已经立在门外等候,见着二人前来,便问道,“可是钦差,晏大人。” 钦差乃是代天巡狩,如同陛下亲临,那小厮看着不过和叶安大着差不多的年纪,却是一派从容模样,说起话来也不见丝毫胆怯,晏辞不禁心生喜欢,便道,“正是……” “大人里面请吧。”那小厮说着便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晏辞略微侧过身看了袁桀一眼,见袁桀略微点头,随后便迈步入内。 这雅间设置的颇为清净,甫一进入,只见一个落地大景瓶摆在正门口,瓶身描了精细的花鸟牡丹,再往里看去,是一个九折山隔雁的大屏风。 晏辞端正了步子往里走,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一身绫罗,在屏风后面闭目让一个美艳姬妾捶着肩背。 那美姬见着晏辞,只觉得玉质翩翩的一个佳公子,手中的动作不禁一点一点慢了起来。 那中年男子这才慢慢的睁开眼睛,见到晏辞和袁桀。慌忙起身,将那女子一脚踢到一旁,拱手道,“这位该是钦差晏大人了吧?下官云州知州,丁显贵。未曾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晏辞看了那地上女子一眼,拱手见礼道,“丁大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晏辞此次前来要彻查一番的丁显贵。 此刻见了晏辞过来,慌忙道,“晏大人少年才俊,今科大举得中,不出三月,又已文官品阶领钦差之职。实在是风头无两,春风得意啊。” 晏辞也不推辞,找了位置坐了,笑道,“丁大人的消息,倒是颇为灵通。” 那丁显贵愣了一愣,忙掂起桌上茶壶为晏辞斟茶,笑着道,“大人说笑了,小人守着这小小的云州,消息能通到哪里去,不过是大人文采风流,美名扬天下。这风刮过来,小人可是拦不住啊。” 晏辞微微笑了一笑,端起那茶杯在指尖微微摇晃着,道,“那大人可曾从这京城刮来的风里,听到我此行是来做什么的?” 丁显贵将茶壶放下,笑的一脸油腻,道,“小人愚钝,但好在有大人书信提点,小人早有准备。早有准备。” 说着,便将一个红木匣子推了出来,晏辞看也不看。只示意袁桀收了。 那丁显贵见晏辞收了东西,不禁心略微放了一些下来。不料晏辞却忽然开口。 “书信?”晏辞装作不解,道,“什么书信?” 那丁显贵愣了一愣,旋即了悟道,“额……大人高明。大人高明。没有书信,没有书信。今日你我二人把酒言欢,明日一早,小的再去接钦差晏大人。您觉得……意下如何?” “嗯。”晏辞笑道,“丁大人之所以官运亨通,果然是机敏过人啊。” 那丁显贵见晏辞言语之间已颇为松动,不禁笑道,“我已年近四十,哪里还有什么前程,不过是在这云州城,日子过得舒坦些罢了,倒是大人您。前途不可限量啊。” 晏辞只笑着不说话,那丁显贵见晏辞不说话,便忙道,“大人初次来到云州,不知打算停留多久,若是时日充足,还望大人给下官一些时间,下官好带领大人略作游玩,也好宽慰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啊。” 晏辞笑着道,“大人不必客气,晏某这次来,主要是辅助吏部督建长堤,丁大人只管做你的知州即可。” 那丁显贵多少听到些风声,本来心中正是不安,此刻听了这话,不禁握着晏辞的手道,“贤弟果然聪慧机敏,日后若有用的着为兄的地方。云州之内,还没有人敢不买我丁显贵的账。你尽管开口便可。” 晏辞笑了笑道,“既如此,晏某便有一不情之请。还请丁大人成全。” “晏大人请说。” “听闻丁大人,写的一手好字,晏某一生最爱书画,还请丁大人,不吝赐教,为晏某写上几个字。不知丁大人,可愿意费神啊?” 那丁显贵是花了银子捐的官,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最怕的就是人家说他读书少,时不时的便附庸风雅,邀请文人雅士吟诗作画,便有一些谄媚之徒,有意奉承,是以到如今,丁显贵的字,便也在云州城里略有名气。 第26章 入云州晏辞查旧账 此刻听闻,堂堂今科状元,竟然找他要墨宝。心中不禁大喜。 于是忙道,“哎呀,晏大人果然不愧是今科第一学士,有眼光,有眼光。您等着,我现在就写。现在就写。” 说完,便对着地上的女子喝道,“糊涂东西,还趴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为本官取文房四宝过来!让晏大人等急了,我便扒了你的皮!” 那地上的女子,浑身瑟瑟发抖,像是筛糠一般。听闻丁显贵暴喝,不禁连忙点头道,“奴婢这就去,奴婢这就去。” 说完,竟是跪爬着出了雅间。晏辞心中颇多不忍,但一时不知情形,只得沉默无语任由那女子已最卑微的姿态来来回回。 等到文房四宝取来,那女子连忙起身为丁显贵研磨,伸出来的右手和一小截手腕上淤青遍布,晏辞略微扫了一眼丁显贵,心中厌恶之情愈甚。 丁显贵此刻兴致颇高,铺平了宣纸后,笑着问道,“不知大人,想要一副什么字?” 晏辞顿了顿,又看着丁显贵道,“丁大人刻苦上进,一心求学,虽是捐官出身,但却学富五车,为官清廉。实在是让人敬佩,既然如此,丁大人就写廉洁奉公四个字吧。来日晏某做人为官,必定以丁大人训示为准,不敢心生杂念。” 晏辞一番话,只把丁显贵说成了一个勤学好问,努力清廉的好官,那丁显贵喜的拍手大赞,“晏大人真是丁某知己也!廉洁奉公,就写廉洁奉公。大人稍坐片刻,小人这就为您写来!” 晏辞但笑不语,那丁显贵便蘸了笔墨,认真写起字来。晏辞自小喜爱书法,练就了写谁像谁的本事,此刻见丁显贵写字,只专注的看着丁显贵起笔走势,心中暗暗揣测,只想着尽快学会丁显贵的笔迹。 等到丁显贵将字写好,便看见晏辞正对着自己的字入神,不禁心中略喜,自己出声解释道,“在下不才,一直以来都颇为喜欢柳州柳云清的秋棠体,常常临摹苦练,此刻献丑,还望晏大人不要笑话。” 晏辞起身,略微颔首,这秋棠体,写的好不如十岁稚童,但晏辞还是笑着点头道,“难怪时人都说,丁大人的字苍穹有力,颇具风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哦?”那丁显贵两眼放光,笑问,“莫非京中,也有人说在下字写的好?” 晏辞略微抬眼看了丁显贵一眼道,“丁大人过谦了,京城离云州不足百里,别说我等文官笔吏,便是皇上,也对丁大人的才学略有耳闻。” 那丁显贵一听晏辞这般说。忙双手合十,叹道,“阿弥陀佛,我丁显贵,今时今日,竟以才名为天下知,实在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晏辞笑了笑,看那墨迹干的差不多了,便笑道,“丁大人写了落款,还没有盖私印,还请丁大人成全。” “好说。好说。”那丁显贵心中正是甜如蜜,此刻便也不再多想,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印章私刻,在那落款下面,认认真真的盖了个戳。 晏辞眼见着东西已齐备,便转身对袁桀道,“快将丁大人墨宝收了。回去仔细装裱,摆在我府中。” “是。”袁桀一副恭谨模样,迅速出手将那字给卷了起来。 晏辞又斟酒一杯,递给丁显贵道,“有劳了……” 那丁显贵最爱附庸风雅,见晏辞生的俊秀模样,又举止斯文,此刻忙接了酒杯,也做出一副斯文模样,道,“为晏大人写字,小人荣幸。荣幸。”说完,便将那酒一饮而尽。接着道,“大人既已来此,下官略备薄酒,一点心意,还请大人赏脸。” 晏辞抱拳道,“丁大人做东,实在不该拒绝,但我必定是朝廷钦差,此刻没有过官衙。而是与大人私下相见于此,实在是不妥。为了大人清誉。” 晏辞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袁桀手中抱着的字画和最初丁显贵推出来的那个红木盒子。道,“在下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那丁显贵见晏辞颇多遮掩之意,只当是晏辞行事周全,忙道,“瞧瞧,瞧瞧我这记性,是下官疏忽了,您请略作片刻,我让店家备轿去。” “有劳了。”晏辞再次致谢。 丁显贵在室内环顾,方才的美貌女子已经出了房间去收拾笔墨,只得自己出了雅间去帮晏辞备轿。 此刻雅间之内,只余袁桀和晏辞二人,袁桀轻声问道。“大人。您是想要……” 晏辞轻轻摇了摇头,袁桀马上闭口沉默不再出声。 丁显贵给晏辞准备的轿子,比来的时候要宽敞很多,晏辞坐在轿子里,打开那个红木盒子,只见猫眼绿和夜明珠约莫盈把,不禁心中厌烦,只想着此一行,一定要将丁显贵的罪行揭出来不可。 等到回了客栈,晏辞让袁桀送了一点吃食到房中,便打开那副字,细细描摹起来,等到第二日一早,晏辞便拿了一封书信,让袁桀看,“瞧瞧,看像不像。” 袁桀去看那字,只见和丁显贵写的那副字,简直犹如一人执笔,不禁点头赞道,“大人仿字的功力,确实可以乱真。” 晏辞定了定道,“就因为可以以假乱真,怕是才会有危险。”晏辞说着轻轻叹息一声,而后道,“只能步步谨慎而已了。” 袁桀抱拳道,“大人放心,小人誓死保卫您的安全。” 晏辞笑笑不说话,说来很奇怪,自从知道袁桀是杜子衿的人以后,自己对他倒是颇为信任。 晏辞不止一次在心中去质问自己。为什么,明明被那人利用玩弄,却还是对他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信任。 等到第二日,晏辞起床梳洗完毕,按照钦差仪制,让人打了肃静回避的乌扇,换了官服,一队人马威风的朝着州衙行去,待到州衙门口,便见丁显贵领着一种官差,早早的迎在了州衙门口。 见到晏辞到来,纷纷下跪,“下官云州知州丁显贵,率本州衙役恭迎圣上钦差。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晏辞眉眼间神色淡淡,略微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丁显贵,道,“晏某代天巡守,不过是关心云州百姓疾苦,不必做那些虚礼,诸位都起来吧。” 那丁显贵这才再三道谢,领着众人从地上爬了起来,道,“大人里面请。” 晏辞略微点头,道,“嗯……” 这才和诸人一同进了州府衙门,晏辞在正位上坐了,道,“今日可有堂审?” 丁显贵躬身道,“回大人,一带颇为太平,已有数月,没有案件可审了。” 便是京中,天子脚下,富贵锦绣的地方,也不会数月没有一个案子可以审,晏辞心中不禁暗暗揣测,想来若非案子被压了下来,便是百姓虽有冤情,但却敢怒不敢言。所以才会数月无事。 晏辞笑道,“丁大人果然治下有方。在下回京,必定向皇上多多美言几句。” “多谢大人。”因着旁边有其他衙役,丁显贵此刻功夫倒是做得足。 晏辞笑了笑道,“既如此,大人还是将最近三年,云州户籍,田农耕种的户册都拿给本官瞧一瞧吧。” 丁显贵见晏辞脸色如常,又想起昨日种种,想着晏辞不过是走走形式,于是便笑道,“自然可以,大人稍候片刻,下官马上派人为您取来。” 果然,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一衙役,抱了厚厚一摞卷宗过来,晏辞捏了捏眉心道,“这么多,怕是一时半刻看不过来了,丁大人若是不介意,能否允许本官,将这卷宗都带回驿馆,明日自当奉还。” 丁显贵看了看那如山的卷宗,若是一人回去细看,别说明日归还,怕是后日也归还不了,心中暗下揣测,想来这晏大人是懒得翻看,只将东西要了过去,明日还上来,自然就算是看过了,想到此处,那丁显贵不禁笑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复又装模作样的嘱咐道,“只是还请大人小心,莫要有所丢失才好。” “那是自然。”晏辞点头同意。 一时丁显贵派人将卷宗送到了晏辞暂住的驿馆去,这下又陪着晏辞说了许多风土人情。一时颇有良才干将的模样。 及至正午,晏辞以驿馆备有饭菜为由,拒绝了丁显贵的盛情,只带着众人匆匆回到驿馆。让袁桀还有另外一个识字的小厮,一起去查看那卷宗。 过了一会儿,袁桀指着其中一处道,“大人您看。” 晏辞将那书册拿在手中,只见上面记载,去岁云州六百二十三户,每家每户,交粮税一斗。 银税一吊。不禁暗自摇头,“去岁云州有灾,朝廷已经免去了大半赋税,不想竟然还是这么高。” 袁桀道,“大人,这只是记账的卷底,难免有所偏差,明日里小人前去打探一番,自然能知道,朝廷到底收了多少赋税。” 晏辞略微点头,“也好。另外若是哪家哪户,有甚为难之事,你且只管听一听。我总觉得,数月无案,不大正常。” “是。”袁桀抱拳,“小人明白。” 晏辞不再多说,只继续去查看那厚厚的档记书册。 第27章 杜子衿情动付真心 第二日晏辞以昨夜伏案查看卷宗,颇多乏累为由。留在驿馆休息。 等到半下午的时候,才见袁桀匆匆赶来,天气越发的热了起来,袁桀本来就黑的脸庞,此刻晒了太阳,像极了桃符里的关公。 袁桀虽然是杜子衿的人,但这些日子以来,却待晏辞如同亲主。 今日里得了晏辞的授意,前去查访云州粮税,此刻顶着个大日头回来,晏辞忙吩咐其他人去准备饭食,一边自己倒了杯茶来给袁桀吃。 “可觉得有什么异常?”晏辞在袁桀身旁坐下来,轻声询问。 “那账目记少了。”袁桀喝了口水,扯着袖子擦额头上的汗,“那张目,记得是原来赋税的一半。但丁显贵让百姓交的,却比往年还要多出一成。” 晏辞心中一沉,云州本就不是富庶之地,纵然往年没有水涝,百姓的收成交过赋税,便已所剩无几,去岁玉溪江面因为暴雨突涨,天地大多被洪水灌顶,哪里有收成。若是朝廷免租倒也罢了,如今越收越多,岂不是逼着百姓造反。 “真是岂有此理!”晏辞伸手狠狠的拍在红檀木的八角红牙桌上,道,“可恨,实在是可恨!” 晏辞白净的脸庞气得通红,一双眼睛里少有的愤怒几乎要喷出火来。 “可有证据?”晏辞问。 袁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大人看,这上面按了手印的,都是愿意作证,证明官府确实收了他们租税的。大人打算怎么办?” 袁桀看着晏辞动怒,一时不知如何规劝,只得出声询问,大凡是晏大人要做得,主子有令在先,自己一定听从。 “多收不报,哪一样都是欺君之罪。”晏辞略微抬了抬眉眼,道,“但我不信,这丁显贵只这一件事欺上瞒下。你明日,再去走动一番。后日我再去见他。” “是。”袁桀抱拳答道。 “另外。”晏辞忽然换了一种神色,言语之间也多了几分扭捏之意,道,“你家主子,你们……你们应该有互通消息,他近日……如何?” 袁桀愣了一愣,旋即挠头笑道,“回大人,小人只是跟阿九哥联系,殿下轻易不会干涉我们做什么。还有,殿下德才兼备,又机敏过人,应该一切都好的。” 袁桀又顿了一顿,一脸意味深长的道,“若是大人挂念殿下,大可以修书一封,小人可让阿九哥代为转达。” 晏辞忽然红了脸,轻咳两声道,“没……没有。我只是随意问问。你去用些饭食,早点歇息吧。” 袁桀一时不解晏辞到底是何用意,便只得挠着头去偏厅吃饭去了。一边走一边寻思,这事大概还是要和阿九哥说一下。 袁桀晃晃悠悠出去了。留下晏辞一人,脸红心跳半天回不过神来,只伸手将那百姓按了指印的纸张拿起来,才略微压了压心口的悸动。 晏辞微微叹息摇头,晏辞啊晏辞,你为何就这般的没志气,被愚弄被轻贱,即便如此,还要每每想起。当真是死性不改么。 这一夜,清辉遍洒,晏辞立在驿馆的花园旁,看着一株株盛开的或者凋零的花朵,想起京郊那一片花海,想起那个清雅的院子,想起那个他拿起桃木梳为他仔细束发的清晨。 晏辞很少喝酒,此刻手中却提了一只不大的花雕酒瓶。那时候,那些温存,也是他刻意而为的吧,到底从什么时候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他的心机算计,从什么时候开始,是自己的心不由己。 已是夏日,空气里连风都带着滚烫的气息,像是把凋零的花朵凭空熬了一遍,呼吸间除了酒香,便是浓郁的花香。 晏辞椅坐在一截平整的廊台上,头顶是月,手中是酒,眼前是花。天上星辰闪烁,地上虫鸣吱吱。 “好端端的。哭什么?”有人用手抚过他的脸。带着清冷的龙涎香。 “你……”晏辞抬头,看到杜子衿,只觉得恍恍惚惚,一时看不真切,“你……不可能。京城距此。是四天的路程……不可能……” 杜子衿伸出臂膊,让晏辞歪倚着自己,轻轻伸手抹去晏辞额头上的细汗,看着已经半睡的晏辞道,“是啊,四天的路程。就算是我的追影,也是跑的几乎断了气。真是该怪阿九,好好地,偏偏给我说,袁桀给他的传书里,说你好像有一点挂念我。我便再也忍不住了。抛开一切,只想到你这里来。” 晏辞喝了酒,此刻只觉得身上乏累,想呼呼的睡一觉。晏辞倒在杜子衿怀里,脸上醉的酡红一片,他肌肤生的极为细致白嫩,头发偏有生的乌黑,只是身量一直不大健壮,此刻杜子衿撑着了晏辞的腰,只觉得纤细无比不盈一握。再看那人,眼睫微湿,唇色浅红,素净的像是被风雨吹打过的牡丹花。 杜子衿望着晏辞,忽然想起上元节那一日,他还记得他的唇上沾了艳红的糖色。现在想来,或许那个时候在,自己便已沦陷,只是尚不自知吧。 杜子衿倚着廊下的柱子,将晏辞斜抱在怀里。就着满天的月色,时间长了,只是一个微微的动作,杜子衿额上便已浸出满头细汗。抬起头来更似做贼一般,左右张望。心跳的几乎要炸裂开来。 晏辞因为杜子衿低头的动作,微微有些被压到,此刻杜子衿起身,晏辞便略微动了动,轻轻转了一下身子,杜子衿握着拳头吸了一口冷气,又狠狠咳嗽了两声,方才缓过来胳膊的酸痛感觉。 夜色渐深,夏风便也带了几丝清凉,晏辞觉得口中干苦,想要找点水喝。 还没睁眼,便觉得鼻尖一股龙涎香气,困意顿时消了大半,刚刚睁开眼睛,便对上了杜子衿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晏辞没说话,只斜着眼看杜子衿横着伸出去的胳膊,袖子被他放在最上面,健壮的肌肤裸露在夜色之中,晏辞不解的问道,“殿下,您怎么在这里?您……这是……” 杜子衿见晏辞醒来,便把那胳膊收了回来宽大的袖子自然的垂下。 微微一笑直接跳过第一个问题,道,“这里多种花草,滋养不少蚊虫。咬了我,便不会咬你。” 晏辞顿了一顿,摸了摸自己脖子,他这会儿意识回来了,方才觉得身上黏腻,又觉得脖子上有一处略微有些疼痛。 摸着倒比普通蚊子咬的包大一些,不禁嘟囔道,“殿下费心了,不过蚊子大概是分不清你我的。我倒是觉得我这脖子里,还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摸着略微有些不一样。” 杜子衿忽然红了脸,又是两声轻咳,方才道,“是……是吗?这……这里蚊虫确实较多,不不如晏大人回屋里休息。” 晏辞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尚且还在杜子衿的怀里,不禁囧的一脸通红。 慌忙从杜子衿怀里立了起来,因为起的太猛,方才被晏辞放在怀里的花雕小酒坛忽然就翻了下去,眼看着要碎裂一地,二人都慌得伸手去接,因着那小红陶坛离晏辞颇近。 所以晏辞先杜子衿一步捧着那坛子,杜子衿此刻便只得托着晏辞的手。 肌肤相触,杜子衿又轻咳一声道,“先前,晏大人说过,自己酒量不好。独自在外,还是少喝的好。” 晏辞被杜子衿捂着手,此刻只觉得手背上跟着了火一般的滚烫。听闻杜子衿这般说,不禁微微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哦……” 两人捧着一个酒坛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呃……”杜子衿出声,却不知说什么,愣了一愣,方才松开手道,“你拿着吧。” 杜子衿松了手,晏辞便也端正的坐好了身子,两声虫鸣响在寂静的夜里,晏辞问,“殿下怎么再此。” 杜子衿也坐的分外端正,道,“我……嗯,路过。我要去窅州,路过云州,所以来见一见袁桀。” “见袁桀?”晏辞一愣,心中颇不是滋味,他在自己身边安插护卫。 此刻竟是一点也不避讳了。晏辞不禁苦笑道,“殿下在我身边,安排这样的高手,一半监视一半保护,晏辞倒不知,要承殿下哪份情了。” 杜子衿本是随意敷衍,但见晏辞似乎又因为袁桀一事,起了多余的心思,不禁道,“你便当真不肯原谅我么。袁桀在你身边,你应当看出来我的本意是什么?” 晏辞只看着面前的花影不再说话,袁桀对他。确实是护佑有心,可是,这保护本身吗,谁又知道是不是一个圈套呢。 “殿下不必在晏辞身上花这般心思。”晏辞偏过头去看着杜子衿的眼睛,道,“只要殿下来日勤政爱民,晏辞不用殿下费任何手段,便会对殿下死心塌地。何必为了晏辞,枉费那般心思。” 杜子衿忽然伸手,掐住了晏辞的下巴,俊脸上带着滔天的怒意,贴在晏辞面前道,“你当真觉得,我是在算计你?” 晏辞下巴吃痛,眼里立刻泛出水花,道,“我从来没有觉得殿下算计我。”晏辞眼中有泪流出来,不知是伤心,还是疼痛,“可那是因为我笨。” 晏辞刚刚说完,唇便被人堵住,杜子衿带着怒意的唇在不停的试探,中间他甚至换了一口气道,“你确实笨。”而后不等晏辞多说,俩人缠绵了起来。 第28章 为救仆晏辞陷险境 晏辞却也不挣扎,只由着眼泪越流越多,杜子衿停下来的时候,只看见面前玉一般的人,眼神冷清的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盛过欣喜,盛过笑意,此刻却什么也没盛,冷冷清清。 杜子衿忽然害怕起来,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晏辞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远。杜子衿微微喘着气,扶着晏辞的肩膀道,“对不起。对不起……” 晏辞起身。向后略退一步,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而后换上一副恭谨的神情道,“殿下若无别事,晏某告退了。” 晏辞微微抬起身,复又加了一句,“对了,袁桀在右边第三间厢房。有什么殿下想知道的。一问便知。” 晏辞说完转身就走,步履之间甚至带了几分近乎逃离的匆忙,杜子衿起身道,“袁桀奉你之命,去走访百姓,暗自调查去岁赋税之事,丁显贵已经知晓,怕是他已经对你起了疑心,你自己多加小心。” 晏辞的脚步略作停顿,复又重新迈步离开,不曾回头。 杜子衿略微顿了顿,对着空无一人的额游廊喊了一声,“袁桀!” “属下在!”袁桀从黑暗中一跃而出,道,“殿下有何吩咐。” 杜子衿转过身,看着满园的花影重重,抬头对着月亮轻轻叹息,“去守着他的房间。若是丁显贵真做什么,第一时间告与我知晓,另外若是情况危急,你只需要保他性命,其他什么朝廷法纪,不用放在心上。” “是!”袁桀抱拳,“属下遵命。” 袁桀领命而去,杜子衿一人立在那走廊之上,月色动人,却也让人难免伤感。杜子衿从怀中摸出那一方玉雕,沉默无语。 夜色逐渐深沉,夜晚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晏辞等到天色要亮的时候方才缓缓睡去。梦里花瓣翻飞,一人持剑而立。 晏辞走过去,那人便将长剑指着他。忽而那人又消失不见,梦里只剩下漫天飞扬的花瓣,晏辞觉得伤心,便嘤嘤的哭了起来。 “大人。大人……”有人在叫他,“大人您怎么了,可是被梦魇住了。” 晏辞睁开眼,便看见袁桀一脸担忧的望着自己,晏辞缓了一缓,方才回过神来。 “大人,时候不早了,晚些时候,怕是丁大人要见您。”袁桀边服侍晏辞起来,边说与晏辞知道。 “不是说了,你今日再去探查一天,明日再见他么?”晏辞想起来丁显贵就头疼,无恶不作的人。 若是不能将他的罪证一一罗列,那便是打草惊蛇。让对方有机会断臂求生。避重就轻。 袁桀忽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对着晏辞跪了下来,“小人办事不利,昨日里走访过的一户人家,不小心走漏了风声,那丁显贵,估计今日里会来找您要回上次搬来驿馆的卷册,顺便再试探一番。还请大人责罚袁桀。” 晏辞轻轻看了袁桀一眼,道,“起来吧,早晚的事。你且按计划行事,这边他来,我能应付。” “大人!”袁桀慌张道,“大人要以自己安危为重。袁桀奉命守护大人的安危,实在不敢贸然离开。请大人体谅。” 晏辞冷笑一声,缓缓蹲下身去,轻轻拧了一下袁桀的脸,“你倒是听他的话。” 袁桀一怔,旋即再次垂首,“请大人恕罪!” 晏辞不再多说,自己将袍子穿了,道,“你不过是询问了去岁的赋税。还没到可以逼迫他杀钦差大臣的地步。但是若让他得了机会,有所防备,便是功亏一篑了。” 袁桀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晏辞回头道,“去查云州所有的丝茶生意。不用担心我的安危。” “大人。”袁桀还在犹豫,晏辞却略微有些生气,“怎么,要我拿出圣旨来么。” 袁桀慌忙低头,“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 袁桀领命退去,刚出了屋门便急急的回了厢房门口。一只白鸽停在檐下,袁桀轻轻将那白鸽捉回了房间。 晏辞自己梳洗妥当,便径直去了前厅,有驿馆的下人送了一些清淡吃食,晏辞随意吃了一些,便让人撤了餐饭,自己捧了一卷书坐在前厅喝茶。 快到正午时候,果然见有人通传,说是云州知州丁显贵求见,晏辞将书本撂了,便见那丁显贵撩着衣摆疾行而来,行至晏辞面前,匆忙下跪道,“云州知州丁显贵,拜见钦差晏大人。” 晏辞微微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道,“丁大人何必多礼。快快起来。” 丁显贵道,“谢大人……” “丁大人请坐。”晏辞指了指旁边的太师椅。那丁显贵也不推辞,径直去那太师椅上坐了,道,“还请晏大人屏退左右。下官有要事启奏。” 晏辞微微示意,左右两边侍从便都一一退下。晏辞笑了笑,示意丁显贵说话。 “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的人收到消息,说您派人在百姓之中,四处打探去岁赋税一事。不知真假?大人这般作为,又是什么意思?”丁显贵说到最后,便隐隐有了些怒意上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晏辞翻动着手中的茶盏,道,“丁兄那么大声做什么。给外头的人听到了,你又何必让我屏退他们呢。” 晏辞说着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气定神闲的仿佛聊着风花雪月。 丁显贵听了晏辞一声丁兄,一时有些摸不清晏辞心思,但脸上却又慢慢和缓下来,道,“不是我大声,实在是晏大人这般做,我……” “你,你怎么了。”晏辞带了三分厉色道,“你欺上瞒下,收而不报。我若是不查一查,改日里换了别人查你,早要了你的脑袋!” 丁显贵愣了一愣,结巴道,“大……大人您是,说,您在帮……” 晏辞将手中茶盏狠狠掷在桌案上,伸出食指指着丁显贵笑骂,“这会子倒跑我这里撒野来了,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若是想要揭发你,昨日袁桀一回来我便可以修书一封呈报圣上。 可是你打听打听,这驿站有没有马匹进京的。我一番心意想替你堵着窟窿,你却连窟窿在哪里都不容我查看一番。当真是狗咬吕洞宾!” 晏辞说的半真半假,那丁显贵一时摸不着头绪,只小心问道,“大人都问出来了?却有意为下官遮掩。” 晏辞眉眼一斜,道,“我查了,这云州政务颇为清明,并没有什么不足纰漏之处,何来遮掩一说。” 丁显贵大喜,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云州政务清明,不需遮掩。不需遮掩。是小人糊涂,是小人糊涂。” 晏辞也不说话,只复又端起那茶盏,胸膛起起伏伏,一副气急了的模样,道,“丁兄既然疑我,不如将你那卷宗户册都搬回去,也省的我快要熬坏了眼睛,要为你纠正补差,你却这般误会于我!” 那丁显贵慌得跪倒在地,“大人不要生气,那东西放在知州府的库房又有什么用,还是大人用得着。还请大人劳心劳力,为我云州政务费心啊大人。” 晏辞沉默不语,但神色却颇有松动,那丁显贵眼珠子一转,旋即道,“那小人不打扰大人公务,这便告退。晚些时候,小人会让府上下人送些夜宵来,还请大人笑纳。” 丁显贵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又抬了眉眼去暗暗打量晏辞。见晏辞微微颔首,方才大喜退了出去。 晏辞见丁显贵走远,方才轻轻吐了一口气。今日里若是袁桀再不找到丁显贵徇私枉法的有力证据,事情只怕会更难办。 等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袁桀还不见踪影,晏辞心中隐约开始有些不安,便信步出了屋子,在庭院里漫无目的的走着,等到晏辞刚刚行到后院花圃旁,便听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擦着晏辞耳旁飞过去。 一截飞矢入土三分,箭身上一块巾布缠做一团,晏辞将那布条取下来。就着月色看上面写的字。 想救袁桀。便到城西流云坊。 晏辞心中一沉,便转身出了大门。城西流云坊,是一家酒肆,平日里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都有,可如果想要轻易拿下袁桀,那么对方便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晏辞心中一边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一边在推测这件事可能的起因。 既然对方邀自己相见想来不是害命,至少不是害袁桀的命。 如果谋财,又怎么会不交代让自己带够赎银。夜色已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晏辞一人步履匆忙的往城西流云坊走去。 城西一棵大树上,挂了一个巨大的酒葫芦,旁边不远的酒肆仍然亮着灯火,这便是流云坊了。 晏辞顿了顿,还是朝着那酒肆走了过去。 酒坊并没有门,垂在门口的是一个布帘子,晏辞掀了帘子进入到里面,只见底下大堂空无一人,木梯被灯光照的温和,晏辞沿着那木梯一步步走上二楼。雅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 晏辞轻轻推开了雅间的门。开门带起的风吹得雅间里的灯火晃了一晃。 晏辞看到里面坐着的人。眼中的亮色一点点的黯淡下来。 第29章 杜子衿酒坊杀知州 屋里面的人向着门外看进来,一张脸上露出阴鸷的笑容,对着晏辞道……”晏大人。我们又见面了。不知道大人又想着怎么为我补窟窿了呢?” 晏辞笑了笑,抬步走了进去,在桌子旁坦然的坐了下来,道,“丁大人,你这是几个意思。” 晏辞穿了一身韵白月绸长衫,举止之间都是读书人的斯文秀气,丁显贵看了晏辞一眼,笑道,“我什么意思。还得先问问大人您是什么意思?” 晏辞笑,“我什么意思,上午不都和丁大人说过了么。”晏辞手中捏了一个青花小酒盏,青瓷剔透,却不及那手指晶莹如雪。 “哼,你真当我是三岁的孩子不成。你若是查访赋税,我自然信你三分。可你竟然让人去渡头查我的丝茶河运,你当我丁某人,就是个傻子么!” 晏辞心中焦急,一时也不知袁桀下落,此刻房中除了丁显贵,还有两个彪形大汉,晏辞心中揣摩,不禁忧虑,面上却还是一片云淡风轻,道,“纵然是我查你。不过是摸一下你的底细罢了。又何必捆了我的人,摆出这样的阵仗来。” 丁显贵起身,来到晏辞面前,笑道,“丁大人说笑了。您是朝廷的钦差,您那驿馆,是没出过进京的马匹,可是却不少飞过往京城方向的鸽子!” 晏辞还欲再说,忽然间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横在晏辞脖子上,纤细修长的脖颈在匕首锋利的刀身上映出美丽的倒影,晏辞甚至能感觉到由于那匕首压的太近,而在他的脖颈上划出的隐隐的疼痛感。 丁显贵冷笑道,“我丁显贵,做了那么多年生意,还没遇到过谁敢这般的算计我。为官这些年,也没有谁敢挡了老夫的路。 不曾想,却在你这个未到弱冠之龄的少年钦差身上。真是阴沟里翻船,毁我半世英名。今日我便先宰了你,再论其他!” “私杀朝廷钦差,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丁显贵,你是不是太胆大包天了些!”晏辞沉声喝道! “哈哈哈。”丁显贵笑的得意,“私杀朝廷钦差,私杀朝廷钦差的可不是我丁显贵。是这万曦山上的草莽流寇,而我。云州知州丁显贵,会是第一时间将杀人凶手缉拿归案的朝廷官员。” 丁显贵将那匕首在晏辞脸上拍了一拍,道,“晏大人大可放心,您安心过您的奈何桥便好,至于下官,怕是要因为办案迅速升官发财等皇上赏赐呢。” 晏辞心中不禁思量,驿馆飞去京中的信鸽,大多是袁桀给杜子衿传递消息用的,自己手中并没有丁显贵徇私枉法贪墨横行的实证,更不曾让他向宫中传信。今日里袁桀不在,怕是要就此殒命了。心中不禁微微叹息,时也命也。 匕首冰凉的触感再次碰到晏辞的肌肤,一瞬间他脑海里想起来的还是那桃花树下的人。 今生如此,死了倒也干净。晏辞闭上眼,等着结束这一切,他能感受到肌肤被切开的痛楚,可是那疼痛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向里走去。 晏辞听到咣当一声响,是丁显贵手中匕首落地的声音。房门被人大力推开,门窗破碎的声音响彻在寂静的夜晚。几乎吹灭了室内奄奄欲灭的灯火。 “谁?好大的狗胆!敢来坏爷的好事!”丁显贵望着已经倒塌在地的门框,示意身后两个人向前查看,那两人对望一眼,便同时向门口走去。 可是刚走出数步,便被人一掌打的跌倒在地,抱着胸膛哀嚎不已。 “谁?哪条道上的,快快现身,莫让爷费功夫揪你出来!”丁显贵犹豫着向前走,却是话在前面给自己壮胆。 忽然间一把折扇凭空而出,旋转着朝着丁显贵的脑袋飞打过去,丁显贵躲闪不及,被那折扇敲中脑门,不禁哎呦一声捂着头尖叫,“谁?是谁?快给我出来!” 阿九先一步走进来,将那门板搬到一边。看着地面还算整洁,方才立在一边,等着杜子衿进门来,杜子衿看也没看丁显贵一眼,便快步行至晏辞身边,看到晏辞脖颈间的血,眼中目光陡然一沉。手中一朵被他把玩在指间的金花忽然打出,正中丁显贵眉间。 那丁显贵连一句话都没说,便匆匆丢了性命。一双眼睛到死还盯着杜子衿,阿九走上前来,看着地上正不知所措的两个大汉,问道,“想一起死吗?” 那两个大汉看到有人出手直接杀了丁显贵,一时失了分寸。不禁慌忙摇头道,“不……不要杀我们。不要……不要……” 阿九指了指丁显贵的尸身。道,“带着他的尸体,快滚。” “是是是。”两个大汉,拖着丁显贵的尸身,逃也似的下了楼。阿九后退一步,守在已经没有门的门外。 杜子衿伸手去碰触晏辞脖间的伤口,黏腻的触感,和刺鼻的血腥,一点点折磨着杜子衿的心神,他的手紧握成拳。恨不得将丁显贵的尸身拖回来再杀掉一百遍。 晏辞从巨大的变数里,久久不能回神。只仰着脸望着恍若天降的杜子衿,龙涎香的味道还在鼻端,那人漆黑的瞳仁就在眼前,晏辞一眼望进去。看到了无尽的愤怒,还有一点点恐慌。 灯火昏黄的光,照着杜子衿的脸。晏辞张了张嘴,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伤口还在淌着血,晏辞觉得他应该对杜子衿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此刻抱起自己的人,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又一次救了自己性命。 晏辞只觉得自己所有的精神,都随着那鲜血流走了。意识一点一点的模糊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看见那人的下巴,有着一圈淡青色的胡渣。恩。还是很好看。 晏辞醒过来的时候,是驿馆的黄昏。天边红霞绚丽,丝丝缕缕都是燃烧的云。脖子里被仔细包扎过,缠着厚厚的白纱。 晏辞坐起身,看着被面上绣的大朵牡丹花,落在素净的底子上,便显出了一种突兀的盛大。 “大人醒了?”袁桀看到晏辞坐着,高兴地说道。 “袁桀?”晏辞一愣,脑子里只记得袁桀应该是被丁显贵掳了过去。“你怎么在这里?昨日里,你……” 袁桀笑了笑道,“让大人担心了。昨日里我不过是将计就计,被万曦山的那群草莽捆了,好去他们的老巢。” “老巢?”晏辞不解。 “恩。”袁桀见晏辞有兴趣听,便认真为晏辞讲解开来,“那丁显贵,贪赃枉法,奴才奉大人之命,暗地搜查,发现他在捐了官以后,仍然暗地里做着丝茶生意。朝廷早有律法,商农无限制,但既入了官籍,便是再不能沾染买卖了。” 袁桀顿了一顿,道,“小人查到,这丁显贵的州府和私宅,都分外冷清。但他这些年来,官道商道并行,不说货物,只说钱财珠宝,便不在少数。 又怎么可能,在府中连个库房都没有。所以小人暗自揣度,他必定还有其他可以藏身之处。” “所以,你是故意让他们知道你的行踪?”晏辞微微皱眉。因为这般缘由,而让丁显贵有所察觉,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袁桀面上挂了几分羞赧神色,道,“还没给大人请罪。实在是小人昨日鲁莽,不小心被人盯了,露了马脚。奴才没办。如若大打出手,伤了人,只怕局面更难收拾。” 晏辞略微点头,人在情急之下,谁也不能一定淡定从容,只接着问道,“那你可查到一些什么?” 袁桀正了神色,道,“万曦山。我听阿九哥,说昨日丁显贵约见您的时候,也曾带过两个人,想来应该也是万曦山的流寇才对。 那里面有一个山寨,丁显贵是里面的真正的当家的,不过面上却是一个叫管四的人在坐第一把交椅。 不过那管四对丁显贵不满已久,昨日里太子殿下杀了丁显贵,这一群草莽倒也乱不了,不过是管四做了真正的寨主而已。” 晏辞听得七七八八,挑着重要的问道,“你是说,丁显贵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都在万曦山?” 袁桀在晏辞的示意下,在床头旁的一张凳子上坐了,接着道,“恩。这丁显贵捐官,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为官上,整理日的行为做派,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罢了。有了官职在身,不过是更加肆无忌惮罢了。” 晏辞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道,“可是昨日里太子殿下就那样杀了丁显贵,现在岂不是死无对证?” 袁桀笑了笑,“要什么对证。有对证为的什么。抄了他的家产,送他下狱。太子殿下一样做了,倒还省了不少麻烦。那些流寇不过是生计无门,朝廷又杂税颇多,与丁显贵狼狈为奸,也是为了生计而已。” 晏辞伸手,去轻轻地描摹被面上的牡丹花。大朵的牡丹,花瓣和花蕊色彩艳丽,不禁轻轻点头,道,“那也是你通知你家殿下的?” 袁桀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殿下这几日,一直在云州呢。不过是小的没有告诉您。奴才一去万曦山,殿下那边便得了信儿了。 挂念大人安危,便自己赶了过去。听阿九哥说,昨日之凶险,倒让小人后悔万分了。若是大人有什么差池,小人可如何向殿下交代。” “你们太子府出来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心眼多。你若是自愿被他们掳去的。我自然不会有什么差池。倒是我昨日里不清楚情形,倒吓出了好一身冷汗。”晏辞笑道。 “笑什么。那么开心。”一个声音传来,晏辞看见那人立在傍晚如云烟的霞光里,身后是万丈红尘绮色。像是从天上来。 第30章 巡玉溪二人江边遇刺客 杜子衿缓步走来,袁桀慌忙起身告退。 晏辞低了低头,呆呆的望着背面上的牡丹花。昨日里他忽然而至,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昨日……”晏辞顿了顿,道,“昨日多谢殿下相救。晏辞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杜子衿笑,“怎么个感激不尽。” 晏辞一时语塞,只沉默着不再言语。杜子衿见他又要不说话,便想着寻个别的法子逗他说话。 于是道,“你让袁桀去查的东西,袁桀已经跟我说过了。这次是我杀的丁显贵,父皇难免盘问,你到时候如实说了便是。不必有所顾虑遮掩。” 斜阳光辉,恍若铺金,缓缓的照进屋里面来,晏辞望着床前不远处的一截余晖,道,“殿下有心了。若晏辞原来对殿下有所……有所气恼,如今便也不会了。殿下屡次出手相救,晏某不是不识抬举的人。” 这话说的本是和解的意思。可是杜子衿却听着不是味儿。原本怕他生气,此刻却是怕他连气也不生了。 杜子衿略微沉吟,道,“既然晏大人识抬举,那我就再抬举晏大人一回。丁显贵贪赃枉法多年,我要让阿九费心整理一些东西,约莫还要在云州停留两天。 明日里,便请晏大人和本王一起去查一下吏部督建的长堤建的如何了。不知道晏大人意下如何。” 本来晏辞此次来云州,为的就是查清丁显贵的政绩官风,如今丁显贵已死,杜子衿以皇子之身暂管云州事务,此刻既然所提乃是公事,晏辞自然无可推脱。 “任凭殿下差遣。”晏辞恭谨道。 杜子衿摇头叹息,“你越是恭谨,我便越想要折磨你。快不要做出这么个样子来。” 杜子衿这话说的直白,晏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装模作样道,“晏某肚子饿了,怕是不能陪殿下闲聊,还请殿下先且回去休息。明日里我自会前去与殿下会和,一路前往玉溪长堤。” 杜子衿此刻也是心口有了千千万万的话,却是不知该如何说起,晏辞既然张了口,便也不多阻止,只略微点头道,“你且用饭去。我回去便是了。” 杜子衿住在云州城的一家客栈里,晏辞却是以钦差的身份住在驿馆,此刻杜子衿转身离去,晏辞便真觉得腹中饥饿。自己穿了外袍,朝着前厅走去。 第二日一早,晏辞便收拾停当,刚刚准备出门去客栈,便见杜子衿已经走了过来。 一身淡青色的素水长衫,衬的人更加的身姿挺拔。晏辞仍然穿着月白色的长衫。一副斯文模样。 晏辞走上前去,恭谨的拱手行礼,“大人……” 杜子衿微微点头算是应了,而后便将目光落在晏辞颈间,见着晏辞仍用轻纱缠裹,便轻轻走上前去,将那轻纱一点点的解开,“天气炎热,伤口总捂着也不好。我那一日帮你上了玉凝膏,伤口应该是已经结痂的。等干痂脱落,再佐以珍珠粉涂抹伤口,便不会留下疤痕。” 晏辞伸手摸了摸伤口,淡淡一笑,“殿下小看晏某了。堂堂七尺男儿,留个疤痕又算得了什么。快些启程吧。莫让他们久等。” 晏辞说完,便先一步走了出去。杜子衿只觉得晏辞如今对自己,恭谨有余自在不足。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知如何缓解,只得也缓步跟了上去。 马车之中,颇为宽敞,二人同车而坐。晏辞只端正的坐着,闭目养神,有风吹来,如墨般的青丝微微飞扬,有几根缠绕在晏辞颈间,遮掩之间,连那伤口都变得妖娆起来。 杜子衿盯着晏辞出神,心中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能够这般的寡淡如水,明明他经历了背叛经历了生死,为什么却总像一潭沉静的湖水,怎样也起不了涟漪。 不。杜子衿忽然想起来,曾几何时,那个人眼中,也有欢喜。只是,如今都不见了而已。 “殿下盯着我做什么?”晏辞忽然开口,却没有睁眼。 “晏大人,你要明白。我并不欠你什么。”杜子衿已经受够了晏辞这幅模样。 自己曾经对他没有付出真心,利用过他,设计过他。可那只是最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时今日,他会被一颗棋子牵着走。 晏辞微微笑了笑,睁开眼睛望着杜子衿,道,“那殿下,知不知道。我晏某,也不欠你的。” “你……”杜子衿一时语塞,晏辞所说不假,自己算计他,伤害他,自己不认为这有什么亏欠,不过是最初的心意不似今日而已。 可是晏辞呢。他心如璞玉,没有任何的防备,自己伤了他,他可以不恨,但,却再也不信任自己。 所以他现在,对自己只剩下一个臣子面对一个储君时的恭谨妥帖。他只是跨出一步,却被辜负,不愿意再往前走而已,他错了吗? 思及此处,杜子衿只觉得心口一块大石头,忽然横在了那里,晏辞很少说什么。 但却不代表他就是没有痛苦的,如今这一句云淡风轻的质问,便已经让杜子衿觉得心惊。 自己只是没得到。而晏辞。他……如果自己最初,那些收买晏辞心思的伎俩,真的和自己预期的一样,笼络到了他的心。那么此刻。此刻他又该是怎么样的感受呢。 杜子衿看着晏辞,见他问完这一句就转回目光,眸中空空如也,像是没有任何情绪。 但是那种空洞又像是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杜子衿心中生出万般柔软的心疼来。 “对不起。”杜子衿张了张嘴,“我身为太子,皇子天家,权势地位,成了我出生以后就必须面对的东西。七弟选了苏策,而我确实因为私心,接近你,笼络你,想要以你为契机……” 晏辞冷笑,“想通过我,了解苏策,从而作为七殿下身边的一根暗线。很遗憾,倒是让殿下没有物尽其用。” 杜子衿见晏辞语气之中。略微有些赌气讥讽,不似往日那般拘谨客套,反而生出一丝希翼来。 “你要恼便恼,左右给我说出来一个让你解气的法子来。别一日复一日的暗自生气。伤了身子倒是又得受一番罪。” 晏辞只觉得杜子衿此刻说这番话真是没意思。那般戏弄人的事都做了,此刻却又这般模样出来,便显得有些惺惺作态。 再看着杜子衿那般模样,往日里越是当真的喜欢,此刻便越发的觉得那人心机狡猾。 面上便再无喜色,只沉默的不做声。看也不看杜子衿一眼,只再次闭目休息。不做声…… 杜子衿看着晏辞连应答一声都不肯,怕惹了他不快,便也不在多说。只一眼接一眼的望着那人,心中浮浮沉沉,不知如何是好。 玉溪江在云州城南,出了城没多久,便到了江岸。玉溪边上净是绿草如烟,还没到江边,吏部的官员便迎了上来。 晏辞和杜子衿下了马车,顶着夏日里酷热的骄阳,巡视在玉溪江边。 晏辞身子本就不好,沿着江边走了半个时辰,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前虚影重重,待到行至一处水洼处,只觉得脚下一软,便要直直的向后倒去,亏得杜子衿眼疾手快,赶忙伸手接了,方才没有跌坐在地。 “阿辞。”杜子衿将晏辞揽在怀中,出声低唤,只见晏辞白着一张脸,在杜子衿怀里半闭着眼,汗水濡湿了他的额发,黑色的发丝安静的贴服在晏辞脸上。便衬的那脸色越发的苍白。 晏辞抬了抬眼,苦笑道,“想来是着了暑气,不妨事的。” 杜子衿抬了袖子擦了一下晏辞额头上的细汗,不顾其他众人异样的眼光,只将晏辞打横抱起,道,“我送你去休息。”说着抱着晏辞便要往回走。只唬的众人慌忙跟了过去。 杜子衿抱着晏辞去了马车上,吏部随行的官员递了一壶水过来。 杜子衿让晏辞就着水壶喝了几口,便抽出身上随身带着的折扇,轻轻地为晏辞摇着。 马车停在一棵大树下,车内本就遮阳阴凉,晏辞此刻又喝了一些水,方才觉得慢慢的缓回来了一些。 “殿下快去巡江去吧。也好让我自己在这里躲一会儿懒。”晏辞斜倚着车壁坐好,催促杜子衿离开。 杜子衿看了看晏辞,眼见着人已经没有大的问题,知道自己越是耽搁,晏辞在这地方呆的时间越长。便道,“好。我去去就回,如果还是觉得不舒服,便喊人来。” 杜子衿说完便转身下了马车,渐渐远去。晏辞自己在马车内闭目休息,脖子里的伤口又痛又痒,让人不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晏辞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杜子衿抱着滚下马车,一时之间刀剑之声喊杀之声不绝于耳。数十个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和守堤的官兵打杀起来。 杜子衿身上有血,动作却不迟疑,手中一把折扇,倒比兵器还灵活几分。 有人对着晏辞二人劈面砍下刀来,杜子衿一个翻身带着晏辞躲过,那长剑便砍在了马车套马的车辕上,束着马匹的缰绳应声而断,杜子衿携着晏辞一个借力翻身上马。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身后似乎有人追了一段,但马匹受惊跑的飞快,不多久后面便没了音讯,晏辞被杜子衿揽在怀里,只见两侧树影飞快的后退。竟是驶入一片密林之中。 等到马儿慢慢的慢了下来,晏辞才惊觉鼻端血腥之气越来越重,抬头去看杜子衿,只见杜子衿早已脸色惨白,腰间一处伤口正有鲜血还在不停地冒出。 晏辞慌得伸手去捂那伤口,晏辞尚未用力,杜子衿却昏死过去,只直直的坠马而下,晏辞伸手去拉,却力道不足,便被杜子衿带的一道坠下了马。 晏辞坐起来将杜子衿揽在怀中,拍着杜子衿的脸颊轻轻呼唤,“殿下?殿下?” 杜子衿只睁开眼眼睛,看着晏辞吃力的笑了一笑,便再次昏死过去。 晏辞看了看那伤口,在腰间不在心肺,便从自己袖子上扯了一截布条下来,轻轻地在杜子衿腰间裹了,而后便开始四处打量。 这里是一片深林,但却无山,想找个山洞都没有。晏辞只四处掬来了一些枯叶,在一棵大树下均匀的铺了,然后将杜子衿挪了上去。 晏辞自己心中暗暗思索,杜子衿乃是当朝太子,能够埋伏杀害他的,怕是只有他那一门心思夺权的七弟了。 不过玉溪江边一次出手不成,这事便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想来不久,便会有吏部的官员前来寻找杜子衿。 晏辞想到此处,便略微放下心来,将杜子衿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自己则倚着后面的大树略作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晏辞只觉得鼻尖被什么东西点着,睁开眼睛,才看到杜子衿不知何时醒来,此刻正拿了一片枯叶,轻轻扫着晏辞的鼻子。 杜子衿笑道,“醒啦?”眼睛里都是欣喜的道,“我看你睡着,一面想着让你好好休息,一面又想着不能浪费这般良辰美景。所以戳了你。阿辞不要怪我。” 晏辞环顾四周,碧叶轻轻,蔚然成荫。但说是良辰美景,又多少有些不妥,便道,“殿下觉得怎么样?” 杜子衿倚着晏辞的腿,道,“我觉得甚好。阿辞的腿。倚着舒服。” 晏辞愣了愣。杜子衿从方才在玉溪江边就开始叫他阿辞,叫的郑重又正经,但又显得太过亲密。 眼下见他嘴里出言调侃,便伸腿想要将杜子衿给挪下去,晏辞刚刚动了一下,只听杜子衿嘶的一声吸了一口冷气,而后便捂着腰间伤口喊疼。 晏辞不知真假,便不敢再动,却见杜子衿嘴角微微扬起,笑的得意,晏辞一时气恼,刚想再动,便见杜子衿腰间果然又有鲜血浸出,便又再次停住。 杜子衿看着晏辞神情,笑道,“我是真的疼,我笑,不过是阿辞因为我疼而停住了。我高兴而已。” 杜子衿说的坦诚,晏辞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殿……殿下莫要乱动。别没死在七皇子手上,倒死在自己手里了。” 杜子衿轻笑一声,道,“阿辞这是在关心我么。” 晏辞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便见有人朝着这边赶来。 “在那里,在那里。快。快救太子殿下。快。”那为首的官兵一路向这边跑来,后面跟着的众人一起围了过来。 杜子衿朝着晏辞微微笑了笑,不再说话。晏辞只觉得那个笑容里,藏了层层化不开的深重心意。心中略有触动,但也无甚可说。 第31章 诉衷肠二人释前嫌 因为晏辞住的驿馆,比杜子衿住的客栈要离此处近的多,所以杜子衿就被暂时的安排到了驿馆里。大夫来了将伤口仔细清理了,此刻晏辞正端了汤药坐在杜子衿的床头。 “殿下。这汤药,若是太冷,便会比热的时候更苦一些,殿下还是趁热喝了吧。”晏辞劝道。杜子衿笑着从晏辞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那吏部的官员也垂手立在一旁,道,“来的人,都是有身手在的,咱们的人死了一个伤了三个。可是那匪人除了被殿下打伤两人以外,其他都撤了。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小人实在,实在是不好查啊。” 杜子衿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朝着那官员丢过去,上面有明显的撕裂痕迹,仅存的部分上有一个繁复绣着的花纹。 虽然被裂口撕了一半,但却仍然可以看出是一个暗云遮月的样子,与其说是花纹,不如说是更像一个徽记,那官员接了那块布条一看,不禁手抖了一抖。 “这……这是白月教?”那官员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心中只如猛鼓急捶,忐忑不已,这白月教不是三年前早就被朝廷消灭了么。怎么此刻,竟然在云州又出现了呢。更何况,这白月教牵扯道到…… “这是我与那匪人交手的时候从他身上撕下来的,你且写封折子去,让父皇知晓,你们吏部,职责不在此处。不必为此惊慌,此案牵涉重大,自然会有大理寺和刑部接手,你只管照办就是。” 那官员捏了那布条,心中却是为难不已,犹豫了半天,方才吞吞吐吐的开口,道,“殿下吩咐,小人理应照办,只是,只是白月教……” 杜子衿略微沉了眼皮子,道,“当年皇七弟,确实是因为白月教而受到牵连,但那些传闻只是捕风逐影而已。你若是因为怕白月教再现而牵扯到七皇弟,岂不是默认,你也觉得七皇子和这白月教脱不了干系么。” “是是是,下官糊涂,下官这就去写,下官这就去写。”那官员再三行礼后方才躬身回去。 晏辞看着那官员离去,自己便也端了空药碗准备离去,忽然被杜子衿拉了袖子,道,“我的伤没事。” 晏辞伸手将自己的袖子拉了回来,道,“确实无碍,大夫说虽然流了很多血,但都避开了要害,殿下吉人天相,过两日便可恢复如常了。” 杜子衿笑了笑,道,“我自己的手下,下手一向懂得分寸。” 晏辞一愣,刚准备抬起的腿又放下,一双眼睛里写满了震惊,“殿下说什么?” 杜子衿打定主意对晏辞不再遮瞒任何事情,便认真答道,“昨日里我在客栈遇刺,是老七的人,但是他们都很干净,没有任何办法证明是老七的人。” 杜子衿看晏辞在听,便接着道,“我不能白白吃亏。真的不明显,那便用假的明显一些。” 晏辞一时无语,只觉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握着那一只空药碗问,“那又和白月教有什么关系?” 杜子衿很喜欢晏辞问他问题,这个过程总能让他觉得他能通过晏辞的问题,从而更加的了解晏辞。 杜子衿随意道,“七弟曾经被封了亲王,不过后来又被夺了封号,和其他皇子无异。就是因为这白月教。大概三年以前,白月教起于南疆,其教众大多会巫蛊之术。 南疆又是边陲,朝廷一时鞭长莫及。等到朝廷觉察出的时候,白月教已经有了一定规模。 他们暗自勾结江湖势力,鱼龙混杂,虽然没有反意,但一旦他们为一人所有,尤其是亲近皇权的皇子所有。那边是朝廷最大的眼中钉。” 晏辞看了看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男人,等着他继续说着事情的真相。杜子衿却忽然笑了起来,捏了捏晏辞的脸,道,“阿辞这是什么神情?” 晏辞伸手将杜子衿的手打掉,道,“那白月教是七皇子在幕后操控的?所以你想将白月教再引出来,让皇上对七皇子心存芥蒂?” 杜子衿摇了摇头,很平静的说道,“白月教。是我在操控。” 晏辞手中一个不稳,那药碗眼见着要落地成碎瓷,被杜子衿一个眼明手快捞了上来。 杜子衿将那药碗捞起来放在了小几上,道,“七皇弟也是我引他去的南疆。所以,白月教和七皇弟没什么牵扯,但是他去了南疆不久,白月教就开始慢慢被朝廷所知。也是我的安排。” “所以,你只是让皇上对七皇子始终存疑,却找不到证据。而找不到证据本身,必定会让皇上有七皇子心思缜密藏得太深的猜测,从而对七皇子有更深的猜忌。” 晏辞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从头到尾,这就是你为七皇子准备的一盆脏水。” 杜子衿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微微的笑意就像是说着外面的青青树叶,道,“阿辞果然聪慧,不过心地太单纯而已。” 晏辞只觉得眼前之人,太过阴险可怖,只望着杜子衿道,“你们是一母所出,同胞兄弟,就非得这般不可么?” 杜子衿仍是那一副笑意融融的模样,道,“阿辞不仅心地单纯,还太过妇人之仁。他若是省油的灯,我又何必费这般功夫。” 晏辞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但又觉得杜子衿好似特别享受此间的乐趣,一时无言,只将杜子衿定定的看着。 杜子衿看晏辞神情,略微懂得一些他的感受,索性借着这个机会,将所有事情一股脑的说了出来,“阿辞可还记得我给你的玉雕。” 晏辞想起那玉雕,便想起在太子府的花丛下,听到杜子衿和阿九的对话,心中直到此刻依然隐隐作痛。 晏辞将头低了不做声,纤细优美的脖颈落在杜子衿眼中,让他想起白鹤谷中姿态清雅的白鹤。 杜子衿知道晏辞想了起来,便道,“那玉雕,是我母亲跟耶和一族首领的信物,我母亲曾经救过他性命,那玉雕足以调动耶和一族十万兵马。 不过母亲心智不似常人一般小女儿姿态,她甚至是默许七弟从我手里抢走那玉雕的。 当初我算计你,才将玉佩交给你保管,为的不过是一来转移七弟视线。 二来收买你的心,你生性纯良,这玉雕在你手上,我是放心的。如今想来,倒不如从一开看、就对你说明的好。” 晏辞只觉得这一时半刻,当真是被杜子衿说的心惊肉跳,心中太多事情分不清楚,便道,“殿下这般算无遗策,为何今日又对我和盘托出。还是殿下就连今日所言,也都是半真半假,做不得数。” 杜子衿轻轻撑了一下自己额头。苦笑道,“我这是报应来了么。此刻揣了十足十的一颗真心,阿辞也不信我了。只是我心意如此,阿辞信不信皆可,来日方长,阿辞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 方才外面还是烈日当空,过了晌午便一点点的阴了起来,此刻凉风忽起,外间的暑气消散殆尽,只余下凉爽微风,轻轻吹拂着天地。 驿馆外面参天的古树摇头晃脑的召唤风雨,晏辞甚至略微觉得有些许凉意。 晏辞抱了抱肩膀,道,“殿下所说,真真假假,又与晏辞有什么干系,殿下且歇着吧。晏辞告退。” 晏辞刚刚起身,杜子衿一个用力,晏辞便被他拽的跌倒在床上,晏辞惊得说不出话,杜子衿微微一笑,将身上的薄被一番,将晏辞给裹了起来,道,“外面起风了,虽是夏日,但时节反复,你别病了。这本就是你的房间,我另去别处便是。” 晏辞躲在被子里,想着杜子衿身上有伤,若是见了风,怕是反而不好,不禁挣扎着伸出一只胳膊。将杜子衿袖子扯了,道,“殿下……” 杜子衿背对着晏辞笑了一笑,而后便又忍了笑意,回头道,“阿辞。怎么了?” 晏辞红着一张脸,道,“你……你别走。”说完一张脸红的像是太子府里开的正艳的美人蕉。 白皙纤细的手指仍然轻轻拈着杜子衿的衣袖,良久方才道,“殿下只管回来,我……我让人帮我送了衣裳来即可。殿下贵为太子。有伤在身。若是伤了风,便不好了。” 杜子衿笑了笑道,“怎么办,因为方才所说之事太过重大,我已经让所有下人退去,不必伺候了。这会子,怕是阿辞喊不到人。” 晏辞一愣,连忙松了手,道,“那还请殿下快快上来休息,阿辞不冷。” 杜子衿方才明明看到晏辞抱了肩膀,此刻却嘴硬说不冷,便笑道,“阿辞不冷,但是我冷,许是受了伤的缘故,这阴雨天,竟是裹着被子也觉得冷。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辞趴在床上,半裹着被子,一张好看的脸拧巴成一团,道,“我有办法,殿下上来。” 杜子衿笑着上了被子里,晏辞却顺势爬了出去,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外间将那系在柱子上的了、纱幔轻轻一拉,那红色的幔布便缓缓落下。 杜子衿见晏辞从被子里跑了出去,本来变黑的一张脸只沉沉的将晏辞望着,晏辞身上穿着上午去玉溪江时穿着的单衣,此刻被红色帘幔盖了一身,拖曳在地,倒让杜子衿眼前一亮,美人美在不自知,晏辞只自顾自的站在原地拉扯那盖着他的红纱,杜子衿却看的心中情意翻滚。 晏辞被那红纱缠着,一时颇显狼狈。不自觉的向着杜子衿望了一眼,杜子衿第一次生出了几分羞怯的感情来,竟然本能的偏了头去咳嗽,不敢看晏辞一眼。 第32章 起风夜二人话短长 晏辞裹着那红纱走近,却也不上床上去,只在自己方才坐的地方坐了,道,“我略微坐一坐便好。殿下只管歇息。再过不久,便是晚食的时候。自然会有人进来伺候。” 杜子衿此刻却看着晏辞,只觉得晏辞那脸色如同身上的装扮一般,红白相间,甚是好看。 晏辞说话的时候,微微侧着脸,青丝如瀑,眉眼如墨。像是话本里的仙子一般。 晏辞说完去看杜子衿,只见杜子衿仍是侧撑着身子,一双眼睛深深地将自己望着,晏辞不禁微微顿了一顿,“殿……殿下。请殿下歇息。” “哦……哦,好。”杜子衿应着,胡乱的拉了两下被子,将自己伤口盖了,便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在晏辞几乎以为杜子衿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他说道,“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聪明又美丽的女人。” 晏辞怔了一怔,抬头望着杜子衿,杜子衿笑了笑道,“我睡不着,不如阿辞陪我说说话。” 晏辞不做言语,杜子衿便笑了笑,接着道,“她十二岁便进了宫。我的外公,不过是一个七品的主簿。这辈子连皇上都没见过几回。可是他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儿。” 杜子衿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不悲不喜,像是在说着一个和他无关的人,“一个女人的出身,直接决定了她在宫中的生活好坏。母亲入宫那一年,在三十二个同批入宫的秀女里,她是最瘦小,最能受委屈的一个。连其他秀女的夜壶都是她去洗的。” 杜子衿抬起头,见晏辞正在盯着自己,竟然似孩童一般,问道,“阿辞猜一猜,一个浑身都是尿骚味儿的小姑娘,是如何才能得到父皇的青睐的。” 晏辞只觉得,刘皇后起初的这些遭遇,任谁知道了都一定会觉得悲惨哀切。 可杜子衿说来,甚至还带了一些笑意,当一个人,不以痛为痛的时候,到底是经历了多少常人不能忍受的事呢。 杜子衿又咧了一下嘴角。笑的有点得意,“阿辞猜不出来吧。那时候母后因为天天为别的秀女做洗涮的活计,所以虽然她身量小,力量却很大,比起那些大户人家,拿绣花针的小姐,母后那个时候,就可以掂两只鸡了。” 晏辞忽然想要说些什么,就接了一句,“所以,皇后娘娘是因为提了两只鸡所以被皇上看中的?” 杜子衿挑了挑眉,道,“还真差不多。父皇那个时候年轻,刚登基不久,天下方定。他在御花园里养了几只海东青。 那个时候的父皇。勇猛又睿智。看着像极了一个开国的好皇帝。 有一次父亲带着他最爱的海东青在皇家的猎场狩猎,那一次出行,父皇带了十二个秀女。 而我的母亲,则被那十二个秀女扮成丫鬟跟了过去。不成想,那猎鹰难熬,父亲一时不察,那海东青竟然对着母亲一头扎去。若是被它啄了眼睛,怕是要再也看不见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驿馆外面的树叶被大风吹得呼啦啦的响。晏辞裹紧身上的红纱,像是听老人讲故事的孩童。 杜子衿接着道,“可是母后她的性格,是什么也不怕的。她当即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气势汹汹的海东青。这种猛禽,别说一个小姑娘,便是一个成年男子,也难以驯服。可是我的母后,竟然让那只海东青乖乖的落在了她的面前。” 杜子衿嘴角噙着一抹笑,那是对自己母后的绝对欣赏,“父皇见惯了后宫女子的柔弱无助,第一次见到母后这般刚勇坚毅的女子。便直接问了我母亲的姓名,待清楚是入宫待选的秀女之后,便直接将母后带到了他的玉辇之内。父皇给了母后机会,让她去处置那些羞辱她的秀女。可是母后拒绝了。” 晏辞微微点头,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定是不愿意责罚那些一同入宫的姐妹。” 杜子衿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道,“不愿意?哈哈哈。她可不是不愿意,她是不愿意就这样轻易的让她们得到惩罚而已。” 杜子衿翻了个身,正好可以对上晏辞的目光。“那些进宫的秀女,哪个不是梦寐以求的想要飞上枝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是母亲做到了。 她得到了她们所有人想得到的东西。所以她很快乐。她甚至还选了其中两个,推荐给了父皇,帮助她们一点点的额走向高位。然后,再在某个她并不快乐的日子,将她们统统推入深渊。” 晏辞听的身上泛冷,不禁道,“皇后娘娘。或许不是故意的。” 杜子衿不去晏辞,又微微侧了个身,便又平躺下来,可还来不及说话,便有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横流下来,杜子衿道,“若是对那些妃子,她不是故意的。那对我和七皇弟,便一定是故意的。” 晏辞静默的不言不语,他觉得此刻的杜子衿只需要自己安静的听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口。有的藏在隐秘的死角,除非那个人自愿拿出来,不然便窥探不着。晏辞觉得,杜子衿今日,正在给自己看那些被他藏在死角里的秘密。 杜子衿抬手轻轻擦了一下眼角,道,“叶安不过是阿辞的表弟,若是让你去杀了他,你怕也是万万不愿意的吧。可是我和子佩。都被母亲单独嘱咐过,杀掉对方。为了所谓的可笑的一枝独秀。” 晏辞震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那……你们如今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 杜子衿又翻过身来,对着晏辞笑,“是母亲的嘱咐不假,但也却是我和子佩的真心,我到现在也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因为我已经身在太子之位,可子佩想杀我,也是因为我身在太子之位。便也成了他想要夺权时不得不杀之人。” 晏辞只听得心口堵得慌,但还是问道,“那刘皇后给你们单独嘱咐的意图又是什么?” 杜子衿冷笑,“意图就是。一个花圃,要想比得过别的花圃,只一枝花开的艳丽可不行。得百花齐放,才是俏景争春的模样。” 晏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此说来,生在皇子天家,倒不如生于寻常百姓家,虽然生计艰难,但好歹也是兄友弟恭。不至于似你们这般,本是血脉至亲,到头来却这般的刀兵相见。” 杜子衿将手臂枕在脑袋下,笑道,“阿辞可信佛?” 杜子衿问得突然,却让晏辞想起来,那一日云泥问她,“公子可信佛。”他当时说的是他信善。 此刻顿了一顿,晏辞忽然笑道,“好像是不得不信了。有太多巧合重叠的时候。” 杜子衿笑道,“我也是信佛的。那我和阿辞约定一下吧。今生来生,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们都要……” 杜子衿抬头,看见晏辞冷清的眉眼,轻轻笑了一笑,道,“愿我和阿辞,今生来生,三生三世,生生世世。都有缘能够……能够相识。” 杜子衿说完,竟然带了几分小心谨慎去望着晏辞,那眸中眼波流转,像是急切的寻求一个答案。晏辞愣了愣。轻轻一笑,微微点头。 杜子衿眼中光芒尽现,喜悦像是无处不在的风,弥漫在天地间。 杜子衿扯了一下晏辞身上的红纱,道,“近些日子以来,可曾收到过叶安的家书?” 晏辞笑着点头,“尚阳书院果然不愧为京中第一书院。叶安不过去了数日。我便觉得他心性已经略有改变,时日长久,将来定能有所成就。” 杜子衿见晏辞高兴,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还欲再说,忽然听到门外有阿九传报之声,“殿下。该用晚食了。另外殿下要的白鹤谷竹舍的画像也已经带来了。” “白鹤谷竹舍?”晏辞不解,扭过头来看杜子衿,杜子衿起身下床,牵了晏辞的手往外走。 晏辞挣脱开来,将身上的红纱去了,方才跟在杜子衿身后半步,向外走去。 阿九早就已经躬身等在门口,此刻见着杜子衿和晏辞出来,忙道,“殿下,晏大人。” 说完便将手中的一个卷轴递给了杜子衿。晏辞立在杜子衿身后。杜子衿回过身来对着晏辞微微一笑,便将那卷轴打开来。 晏辞立在杜子衿身后,自然能够看得清楚。画上树木丛生蔚然林立,一滩湖水映着白鹤起身的倒影。 可这些巧夺天工的优美景致,都只是画卷一角,此图真正描绘的,是一处精致小巧的竹舍。看着不过上下两层。却是游廊亭台。应有尽有。 “瓢泉景色,尽收眼底,殿下上次与我同游,有这样的竹舍,怎的不说与我知晓。” 晏辞小声抱怨着,却是一双眼睛盯着那画卷移不开。 阿九笑道。“大人说笑了。这竹舍,正是上次大人和殿下一起去过之后,殿下才让人搭建的,如今刚刚完工。上次大人过去,自然没有这般福气可见。” 听到是杜子衿让人修建的,晏辞不禁笑道,“太子殿下真是风雅之人。这个主意真是妙极。” 阿九道,“我家殿下,是为了大人才建的这竹舍。无关风雅,不过是图着大人喜欢罢了。” “阿九!”杜子衿一声大喝。声音虽大,却是不见怒意。 阿九挠头笑了一笑,道,“属下去让他们传晚食过来,大人和殿下在此略候片刻。”说完便一溜烟的跑远了。 只剩下晏辞和杜子衿立在原地,似乎是看出来晏辞的尴尬,杜子衿主动说道,“是你上次说,瓢泉景色优美,却不能日日见到,实在是可惜。我便动了主意修了这竹舍。来日若是时间得闲。可以过去小住一些时日。” 晏辞只低着头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杜子衿看着晏辞的头顶,笑笑不再说话。 第33章 救风尘杜子衿识真假 日子飞快。晏辞在丁显贵死后的第十三个日子,逐渐理清了丁显贵往日种种恶行。又伏案两日,将所有重大案件整理成册,准备一并带回京师。 这一日,晏辞和杜子衿一起从玉溪江边上正在修建的长堤上下来,晏辞擦着额上的汗水道,“殿下出手,果然妙计。不出三月,这长堤便能修好了。” 杜子衿负手缓慢前行,微微侧身看了一眼晏辞,笑道,“百姓爱护自己的家园,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所谓没有壮丁可出,一是丁显贵有意压制,二是百姓身背赋税,所有时间精力,自然更愿意去开垦自己在城内的两亩荒地。城外长堤不修,废田荒置,倒不如作为奖励,分给愿意修堤的百姓。 凡是云州人口。只要愿意修堤,按照劳力程度,分发一定的土地,这部分土地,开垦以后只交一成粮税,其他全免。 只需要等长堤完工,验收没发现问题,百姓就可以签字分地。 一来城外土地不至于荒废,二来长堤修好。城内城外的土地都不会再受水涝之灾。 想来不到一年,云州百姓至少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了。只是在此之前,他们还有些许苦难要受。” 晏辞二人穿了同色的官靴,此刻都沾了些许湿泥,走在碧草青青的堤岸上,像是下雨天走在雨水里的孩童一般。晏辞笑道,“殿下已经是功德无量了。哪能事事尽求完美。” 杜子衿笑着回望晏辞一眼,只觉得那人立在天地间,汗水湿了额发,也依旧漂亮的像是一幅画。杜子衿负手问道,“晏大人要何时回京?” 晏辞想了一想,到,“这边长堤既然已经开始着手修建,丁显贵之事也已查清,我想后日便回京。” 杜子衿略微沉默了一刻,道,“那晏大人明日有何安排?” 晏辞羞赧的笑了一笑,道,“下官初入云州的时候,曾遇到一位青楼女子,蕙质兰心却偏命运多舛,前些日子因为要查丁显贵往日暴行,所以怕她有所牵连。如今既然危机已解,我想去救她出来。” 杜子衿疑惑道,“青楼女子?” 晏辞点头…… 杜子衿想了想,袁桀确实说过,晏辞曾被一老鸨拉进千芳阁过,不想,他竟然还真和里面的姑娘有了交情。 但还是接着道,“青楼女子,要想脱去贱籍,怕是不容易。你刚入朝为官,又有多少银钱可以使呢。回头我让阿九拿我令牌,你直接去要人便可。” 晏辞对着杜子衿笑了一笑,道,“殿下有心了。不过云泥姑娘早有打算,她自己早已筹够了赎身的银两,不过是往日里有丁显贵压着,所以不能自赎而已。我这般前去,只需要与那鸨子说个清楚便可以。” 杜子衿愣了一愣,轻轻点头,“青楼姑娘,有此才智,也实属不易,倒是个心志高的丫头。” 晏辞微微点头笑道,“殿下何时回京?” 杜子衿道,“白月教的事,牵扯到七皇弟和我。这两日朝廷派来接管云州事务的新知州一到,我便会回去。” 杜子衿说着顿了一顿,道,“或许可以和晏大人一路呢。” 二人此刻立在一棵大柳树的绿荫下,有蝉鸣阵阵响在耳边,晏辞笑了笑道,“如果殿下愿意。晏某自然没有不可。” 自从那一日在驿馆两人彻谈的下午,晏辞对杜子衿便不再那般冰冷。 杜子衿心中欢喜,却行事说话比往日还要谨慎,只怕哪里不好,又惹得晏辞不快。 第二日天一早,晏辞便去了千芳阁。那老鸨虽然不愿意,但见那云泥点够了银子,晏辞又是拿了官府的脱籍文书过来的。只得含恨点头。 那云泥倒是真的有几分孤傲的性子,早早的脱了钗环彩衣,只做寻常农妇打扮,一身蓼蓝碎花绣襦裙,头发似寻常妇人一般,收做一个云鬓,只用和身上衣料一个颜色的方巾将发髻束了。 不施脂粉,却更显清秀可人。那云泥这般打扮倒像是又换了一个人,这青楼楚馆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货色都有喜欢的人,这般清丽的,倒也是可以招来不少生意。 那老鸨心中颇为愤愤,但也无法,只得恨恨的看着二人离去。 晏辞带着云泥来到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客栈,喊小二做了两碗阳春面,葱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二人都是忙了一个早上滴水未进。 那云泥本是风尘女子,性格又颇为不拘小节。此刻亦不多做计较,只和晏辞在客栈大堂坐了,慢慢的吃起面来。 等到两人都填饱了肚子,云泥道,“大人说,您是京官,不知大人何时离开?” 晏辞喝了一口面汤,将碗放下,道,“若无他事,当是明日启程。不知沈丝姑娘,可曾想好了去处?” 那云泥略微顿了一顿,晏辞喊她沈丝,她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随后道,“不曾。”云泥说着,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道,“天下之大,总会有我沈丝的容身之处的。” 那云泥说完这个,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晏辞见此,心有不忍,忙道,“沈姑娘若是实在无处藏身,不如与我一同进京。京中繁华富庶,有些绣楼,会招手巧的女工,姑娘或许可以去试一下。” 此刻客栈人来人往,只见一个俊秀男子和一个清丽女子轻轻交谈,都不禁感叹天作之合,好一对璧人。 云泥起身,在晏辞面前恭谨的跪了下来,道,“大人大恩大德,沈丝没齿不忘。还请大人不嫌弃,将沈丝带回京中。” 晏辞慌忙将人搀了起来,道,“姑娘快快请起。姑娘快快请起。若是姑娘没有其他东西要收拾,不如便在此间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启程,我定会来接姑娘同行。” 那云泥再三福了福身,道,“谨遵大人教诲,沈丝定然在此恭候。”晏辞很高兴见到娼妓从良,又略微嘱咐了一番,便告辞离去。 晏辞刚刚走过街角,阿九便从对面的胡同里转身出来。云泥上楼的步子,刚迈了两下,便被一把匕首挡在了眼前。 美丽水灵的眼中忽然映出了刀身明亮的光。那双眼睛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云泥似乎还笑了笑,又端出了原来在千芳阁的妩媚样子,柔声道,“这位爷,大白天的,这是做什么。可吓坏了奴家。真是讨厌。”那尾音被她拖得婉转,像是一句甜蜜的情话。 阿九冷笑道,“七皇子的手段,倒是种类繁多。还请盏星姑娘随在下走一趟。” 那女子这才一愣,微微转头看向阿九,而后微微一笑,道,“我是晏大人救下来的人。” 阳光已经开始照进来,阿九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光华,笑道,“怎么办。我们是要救下晏大人的人。” 杜子衿坐在客栈天字号的雅间里,看着跪在一旁的云泥,轻声道,“早听说,七弟养了一群女孩子。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的用处。十四岁,通音律懂诗词。善用短剑。我没说错吧,星盏姑娘。” 那女子跪伏在地,道,“太子殿下,星盏身受七皇子重恩。今日既然被殿下识破,星盏也无话可说。” 那云泥竟然一时动作,想要咬舌自尽,却忽然发现舌头已经僵硬的说不成话。不禁震惊的望向杜子衿。 杜子衿微微裂了个嘴,笑道,“是冰魂蛊。” 那地上的女子忽然瞪大了眼睛,可是充斥着震惊的眼眸里,甚至连想再睁大一下眼睛都做不到。 杜子衿接着道,“不是一般的冰魂蛊。不疼,但估计你会更听话。也死不成。你且稍微忍一忍,过一会儿便可以来回走动了。” 果然,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女子便略微可以活动身子,冰魂蛊是蛊毒中最为霸道的一种蛊毒,受蛊人会一点点随着种蛊人的意识而改变自我。意念会被一点一点的控制。 阿九有着对杜子衿强烈的忠诚意念,所以此刻跪在地上的少女,正在不停的更换望向杜子衿的神情。 那是她的本能意识在和蛊毒做斗争。杜子衿似乎是很放心,只是端了一盏茶,慢慢的喝着。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女子换了另一幅神情望向杜子衿。道,“殿下请吩咐。” 杜子衿将那茶盏轻轻地丢在了几案上,而后满意的笑了笑。道,“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替我留在晏辞身边。” 那女子伏在杜子衿的脚下叩首,道,“殿下放心。小人这便回客栈去。明日会与晏大人一起,赶回京师。” 杜子衿略微点了点头,而后道,“你且下去吧。有事我会让阿九再去找你。” 那女子再次叩首,而后道,“是,殿下。” 说完方才起身离开。阿九便进一步上前,道,“殿下。您为何不明日和晏大人一起回京呢?” 杜子衿笑了笑道,“明日若是我死在路上。那么……” 阿九一愣。道,“殿下怕七皇子设埋伏?” 杜子衿微微点头,道,“如果我是他,我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相信他也一样。” 第34章 绿林荫里再促膝 第二日一早,晏辞果然收拾妥帖。早早的安排马车去了昨日里的客栈。 刚刚下了马车,便见那云泥打扮妥帖守在客栈大堂。见了晏辞,立刻起身道,“大人……” 晏辞看了笑着点了点头,道,“既然沈姑娘一切妥当,我们这便启程吧。免得日头大了,不好赶路。” 晏辞和云泥等一行人,从云州向北,一路直指京师。马车缓缓远行,晏辞打开车帘看着走在马车一旁的云泥,只觉得一个好姑娘自今日起便是另一番天地,心中不禁欢喜。便也放下心来,只在车中捧卷而读。 杜子衿在客栈的雅间里,面前的黑白棋子拼出一个死局。 阿九在一旁躬身道,“殿下,我们该启程了。按照晏大人他们的速度,这会子怕是已经出了云州城。” 杜子衿轻轻地推出一颗白子。那棋局竟然像是被人点了眼的龙,忽然又多出千丝万缕的生机活路来。 烈日当空,两匹骏马飞驰在宽阔笔直的管道上,杜子衿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阿九也在杜子衿身后尽力催促着自己的马匹,豆大的汗珠从阿九坚毅的面庞上滑过,滴在骏马的背上,转瞬不见。 杜子衿身下的马,是千金难求的良驹,此刻被催促着奔驰起来,像是御风而行一般。 忽然骏马发出一声长嘶。杜子衿于刹那间轻点马背跃身而起。 无数箭矢飞射而来,有几只打在了马身上。只见那马匹应声而倒。鲜血汩汩直流。 阿九见状也飞身而起,二人还未落地,便见管道两旁的密林里跑出来许多个贼人,个个黑衣蒙脸,二话不说,下手却是极重的杀招。 有一人扬起手中长刀,对着杜子衿扑砍而来。杜子衿只拿了腰间配剑横档开来,那人一击不成,竟想再犯。 杜子衿微微一顿,手中长剑出鞘,三尺青峰映着寒光,杜子衿将剑身微微一转,那人的脑袋便像是一颗熟透的果子一般咕噜下来。落在地上滚了两滚,和那死去的马匹落在一处,倒是颇为讽刺。 杜子衿回身看了一眼,只见阿九三两下便能收拾那些喽啰,不禁心中略微觉得诧异,心中一时千回百转。 再看其余众人,似乎无心恋战,和阿九过了几招,便匆匆离去。 杜子衿心中一沉,立刻翻身上了阿九的马绝尘而去。阿九知道,自己主子定是有自己的注意,便一边和剩下的几人过着招。一边暗自思量,晚些时候,要去哪里寻找自家殿下。 杜子衿沉着一张脸,只狠狠的催促着马匹前行。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若是杜子佩今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舍弃杀他也要杀晏辞的话。他一定会亲自捏爆他的脑袋。马匹飞驰而过,踏起来无尽尘烟。 云州城外的密林里,晏辞的马车正在休整歇息。有鸟雀阵阵从枝头飞起,晏辞拿了一块干饼正在马车里啃着。 忽然马车帘子被人撩了起来,杜子衿红着一张脸探进头来,汗水顺着他通红的脸庞低落下来。 晏辞正举着半个饼在啃,看到忽然冒出来的杜子衿,不禁吃了一惊,杜子衿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晏辞手里的饼,忽的劈手夺了过来,将那饼掰开闻了一闻,然后狠狠的松了口气。 晏辞拿起旁边的水囊,喝了一口水,而后递给杜子衿道,“殿下匆匆赶来,所谓何事?” 杜子衿接过那水囊喝了一口,抬腿挤进了马车,马车虽不似轿子那般的逼仄,但还是因为杜子衿的进入而微微拥挤起来。 夏日里奔腾的暑气,从杜子衿身上一点点的飘散开来,晏辞也觉得热了起来。 杜子衿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好看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一个微微堆起的小山,杜子衿道,“我还以为,我那皇弟,要调虎离山,不取我性命,反而要挖我心肝呢。” 晏辞一时不解,不禁问道,“心肝?” 杜子衿笑了笑,“是啊,阿辞便是我的心肝,想来是青龙马场那一日,我不顾一切,将你从马蹄子底下救了出来,他便知我对你,也是用情极深了。” 晏辞没想到,杜子衿烈日当头,一骑绝尘,千里迢迢的追他到此,竟是为了和他说这些话的。 一时脸红到脖子,半天沉默不言语。好看的人,纵然是沉默也会显得无比好看,甚至是更为好看。 杜子衿不禁笑道,“南无阿迷陀佛。” 晏辞不解,问道,“好好地。念什么佛。” 杜子衿看着晏辞道,“见到了活菩萨,念佛才是正经。”说着一双眼睛便只将晏辞盯着,晏辞从杜子衿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晏辞今日里穿了最凉爽透气的白纱衣。墨发又束的整齐。一动不动,沉着眉眼坐着,倒真是有几分菩萨相。 晏辞看着杜子衿的眼睛,只觉得那人的眼睛像是被风吹皱的春水。微微泛着涟漪。 晏辞只觉得那人的眼神像是一张温柔的网,似乎要将自己裹挟其中,便微微低了头,不敢去看杜子衿。 晏辞肤色如玉。举止间又颇为斯文秀美。今日里更是翩然若仙,一时情动。便微微倾了身子,杜子衿刚刚想要将身子侧过去,晏辞便忽然抬起头来。 晏辞一双眼睛澄澈如玉潭,不禁道,“殿下。做什么?” 杜子衿一时尴尬,此刻又半倾着身子,被晏辞问了个正着,不禁伸手将晏辞的一根头发拔了下来,道,“没什么,我以为这一根是白发。没想到是青丝。” 杜子衿捏着晏辞的一根头发吗,一本正经的为自己找着借口。 晏辞刚刚觉得发间一疼,便已经看见杜子衿捏了一根头发。听闻杜子衿这般说,便又道,“晏某还没二十岁。怎么可能会有白发。” 杜子衿将那根头发放在袖袋里,只道,“这世间万事,哪有什么定数。” 晏辞闻言轻轻点头,道,“殿下方才的意思是说,七皇子今日有可能要伏击杀我?” 晏辞见惯了杜子衿和杜子佩之间的机谋算计。一时倒是很能接受杜子衿所说。 杜子衿看了看晏辞身边的纸包,里面还有一块饼,于是拿了便掰下来一块递给晏辞道,“再吃一些,若是待会儿真的来了,也可跑的快一些。” 晏辞刚刚那块饼,本来就是只吃了一小口,如今便从杜子衿手里将那快饼接了,道,“殿下确定七皇子会派人来杀我?” 杜子衿也咬了一口饼道,“只要能让我痛苦,他是做什么都愿意的。” 晏辞顿了顿,接着问道,“不是说七殿下因为白月教的事,有所牵连,所以此时怎的他反而敢下此毒手呢?” 杜子衿将水囊拿起来,喂了晏辞一口水,道,“阿辞在心计之上,太过善良,只会读书写文章,可不适合活在朝堂里。” 杜子衿就着晏辞喝过的水囊,又喝了一口水,道,“他受困于皇宫,一旦我被杀死,他在其余几个兄弟中便是最出色的。父皇那样的人,最善于看清情况,老七便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如果事情败露。父皇则成了他最大的挡箭牌。所有事情,他都可以推脱说他不知道。这样一来,这是一个白送的好时机。他若是不下手搏上一搏,我都替他惋惜。” 晏辞略微顿了一顿,而后问道,“既然如此,那殿下这般回去,打算如何?” 杜子衿微微撩起来车帘,看到外面正在歇息的云泥,道,“找父皇求情,跟父皇说七弟和白月教无关。” 晏辞顺着杜子衿打开的车帘向外眺望,虽然绿草如茵,但实在是太阳太大。晏辞看着那日光只觉得晃眼,便从杜子衿手中将那车帘夺了放下去。 晏辞道,“殿下不是真想救七皇子,而是想要让皇上看到你是一个如何慈爱的兄长。如果我没猜错。七皇子手中应该有一定的证据,可以证明,你才是和白月教有关的人。但这些证据,都是你故意留给七皇子的,对吧。 到时候,七皇子是一个恶人先告状,自己一身嫌疑的皇子,却污蔑磊落的兄长与匪教有染。 而磊落善良的殿下您,却在为你那阴险的弟弟求情。皇上最恨党争,到时候,怕是你这个弟弟,就真的翻不了身了。你会把他逼上绝路。” 杜子衿笑了笑道,“原来阿辞不止会读书做文章,心计一事上,倒也是一点就通。” 晏辞听了夸奖,却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杜子衿这般算无遗策,总隐隐有不详之兆。晏辞道,“殿下这般费尽心思,到最后,身边又能有几个交心的呢。” 杜子衿笑了笑,道,“生于帝王家,注定高处不胜寒。哪敢痴心妄想有知心人。我能有阿辞,已经是万幸了。其他的,他们又何曾想过我呢。” 晏辞轻轻一声叹息,轻轻拍了拍杜子衿的手。自己,和他算知心么。 晏辞很少这般主动地触碰杜子衿,此刻杜子衿只伸手捉了晏辞的手,道,“阿辞能否答应我,永远不要离我而去。” 晏辞笑道,“殿下若是不再算计我,我可以考虑一下。” 第35章 是鼻血不是鸟粪 时下微风吹拂。林间树叶莎莎作响。杜子衿看着晏辞。眉眼里都是醉人的笑意。 晏辞红了脸不说话。只拿了手中的饼轻轻咬了一口。像是鸦羽一般的睫毛在透明的肌肤上映上重重倒影。 忽然之间,晏辞额前的一缕碎发飞了起来。刀光反着日光扑面而来。晏辞被晃的睁不开眼。 杜子衿一脚向后踢出,长袖一甩,一掌击中那人心口。只听那人惨叫一声便滚出了马车外。 一时四周喊杀声不断。晏辞一口饼卡在喉咙里,只噎的满脸通红。 杜子衿也不顾外间混乱,只捡起了那水囊,喂到晏辞嘴边,“阿辞。你喝些水,你喝些水。” 有人从上方袭来,马车的车顶被人直接揭了下去。有剑气横冲,扫了无数落叶翻卷而来。 晏辞刚抱到了那水囊,喝了一口,被人一惊,不禁狠狠的咳嗽了起来。 杜子衿笑了笑,捉了自己衣袖,为晏辞擦了擦嘴,道,“这些子鬼东西。我这就去将他们都杀了,好让阿辞好好吃饼,好好喝水。” 杜子衿生的颇为俊美,立在没了顶的马车上,日头的光洒了他一身,像是从世间最光明处走出来的神。 晏辞喝了口水,觉得好多了,刚想说话,便见杜子衿身后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晏辞眼中目光一紧,便想欺身上前为杜子衿遮挡,杜子衿眉眼一沉,手中一个用力向后拍去,那箭头被折断又反向打了回去,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杜子衿上前一步,抓着晏辞肩膀,“最初的时候,临安街上你为我受的那一箭。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了。你还想让我再受一次这般的折磨么。” 晏辞肩膀吃痛,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还是道,“本能而已。殿下还是快去处理一下外面的情况。如今尚且不是说话的时候。” 杜子衿微微点头,而后起步跃身而去。晏辞只坐在没了顶的马车里连声念佛。 不多久,便见杜子衿提剑进来。锦袍的下摆之上,染了点点鲜血。步履之间隐隐若现,像极了冬雪里艳丽的红梅。 晏辞看了忙皱了皱眉,口中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杜子衿见他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便道,“做什么这幅模样。大不了我造的业障我自己还。来日尽管让我入血池地狱便可。” 晏辞心中一急,忙道,“殿下可万莫要浑说。我定会日日为殿下念经赎罪。殿下……” 晏辞说着,忽然看到杜子衿含笑的脸,便知自己方才情急,话倒说的没了分寸。不禁一时又羞又恼,只低了头沉默不说话。 杜子衿上前一步,望着晏辞的头顶,道,“阿辞别担心。不管生死。我总要和阿辞在一处的。你生性善良,总要去往西方极乐净土。我又怎么舍得去那没有你在的血池地狱。 阿辞放心。我杀人本为自保,待我回府,一定夜夜焚香沐浴,为自己所造下的罪孽抄录佛经。只求有朝一日。可以与阿辞去往一处。” 晏辞看着马车外已经冷清下来的众人,都各自找了地方再休息,不禁轻轻点头道,“殿下能生出一分菩提心,便是无尚功德了。若能真的一心向佛,定然有大福报。” 杜子衿将手中长剑向上一掂,顺势收剑回鞘。笑道,“我不要什么福报。我要的是这万里河山和阿辞一颗真心。活过这一世便好,至于来日轮回。我便也顾不得了。” 晏辞还欲再说,忽听一胜骏马长嘶,阿九翻身下马道,“阿九来迟,殿下可安?” 杜子衿笑了笑道,“无碍,去哪里寻的马?” 阿九嘻嘻一笑,“殿下将我的马骑走了,可是总有送上门来的。”阿九说着看了看一旁留有打斗痕迹的四周,道,“倒是让殿下,一个人应付了这些杂碎。没的腌臜了殿下的手。” 杜子衿笑了笑道,“无妨。如今你既然来了。快去前面再寻一辆马车来。” 阿九抱拳道,“殿下,怕是难了。这里本来就是密林,若是去最近的州郡找马车,则在天黑之时,必然要露宿野外了。 马车上既然马匹尚在,殿下何不与晏大人共乘。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客栈,也好让殿下和大人好好休息。” 杜子衿笑了一笑,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扔给阿九。 阿九拿着那银子一脸不懂。问道,“殿下这是?” 杜子衿微微颔首,点头笑道,“最近做事做得好。赏你的……” 阿九愣了一愣,旋即拱手道,“小人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所以需要急着回京。马儿我先骑走一匹。只能劳晏大人和殿下共乘一骑了。”说完竟是对着杜子衿笑了笑,转身便上马飞驰而去。 杜子衿一直负手看着阿九越行越远,直到确定阿九不会再回来,方才回过身来道,“如此。倒是真要麻烦阿辞,和我共乘一骑了。” 晏辞轻轻撩了衣袍,走下已经破烂的马车,道,“马儿带着两个人,肯定走的慢。殿下还不来,是想让在下,夜间睡在密林之中么?” 杜子衿一听不禁大喜,而后便转身跳下马车,抬手将那缰绳砍断,牵了马儿出来,而后道,“阿辞快上马。” 二人策马先行,其他人则步行跟上。时下烈日当空,照的人只觉得闷热无比。 杜子衿将晏辞圈在怀里,看着他纤细的后颈就在自己眼前。白皙的肌肤映着散乱的碎发。更是惹人无限遐想。 时下蝉噪林逾静,碧叶青青里,景致颇为悠然。晏辞被杜子衿揽着坐在前面,杜子衿身上的龙涎香熏得他昏昏欲睡。 晏辞闻着这香气,思绪却渐渐飘远。不知不觉,竟在回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闻到过这龙涎香的片段。 上元佳节临安街上。御湖旁边微风的夜。青龙马场上高大犹如天降的神。晏辞一边想,一边笑。反正自己面前,没有人可以看得到。 晏辞正在笑,却忽然觉得后颈上一热,此处乃是密林,多有鸟雀。 晏辞只觉得一阵恶心。莫不是有鸟虫飞过,落了些秽物在自己脖子里。 晏辞一时不敢伸手去碰,只得道,“殿下快看看。我脖子里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怎的热了一下。” 杜子衿伸手捂着流血的鼻子。只得慌忙抬起袖子,去擦晏辞脖子里那一滴血。晏辞觉察到了,慌忙道,“殿下不必如此。脏了殿下的衣服。” 杜子衿一边擦,一边道,“是这东西,脏了阿辞的脖子。” 晏辞越听越觉得,八成是哪一个鸟雀飞过,拉了秽物下来,杜子衿贵为堂堂太子,又怎么可以这样为自己擦拭。晏辞情急之下着急转身,杜子衿躲闪不及,被晏辞看了个正着。 晏辞看着杜子衿人中处的血印,道,“殿下怎么了?可是哪里觉得不适?” 杜子衿看了晏辞一眼,道,“我便是有不适,那也是你招惹出来的。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你快面朝前去。看了你的脸,我更不适。” 晏辞不明白杜子衿好好地,自己又没招惹他,为何要这般对自己说话,只得小声试探道,“殿下鼻子是否有恙?” 杜子衿只搬着晏辞肩膀,将逼迫晏辞向前看去,道,“无恙。无恙……” 晏辞见杜子衿莫名其妙的发邪火,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心中暗自盘算,天黑时候到了客栈,一定要把脖子洗掉一层皮。也不知道是哪一只调皮的鸟儿,只希望能老天开眼,让它变成个没毛怪。 晏辞觉得很奇怪,平日里只要他和杜子衿单独在一起,杜子衿的话总是很多。 从朝堂局势到京中摊贩,似乎要带着晏辞,将这天下都走上一遍,今日里也不知是怎么,从帮晏辞擦了脖子之后,杜子衿便一句话也不说。 晏辞只能听到身后时轻时重的喘息声,自己偶尔想要回头看,都会被一只手推了回来。 晏辞自己心中暗暗揣测,杜子衿贵为当朝储君,为自己擦了那般秽物,实在是很难有个好心情,想到此处,便又觉得杜子衿对自己,也着实很是照顾了。 一时之间,心中又愧又暖,只觉得今日里若得了机会,一定要好好地谢谢杜子衿。 等到天色将晚,果然进了州郡。杜子衿领着晏辞,在一处客栈住了下来。 但是因为到的太晚,便只剩一间房间。二人满身疲惫,又不愿意继续赶路,便只得就此住了下来。 晏辞打定主意,要报答杜子衿的大恩大德。所以小二将茶点送到房间的时候,晏辞主动为杜子衿夹了点心,斟了茶。 杜子衿看着晏辞一反常态,一时也有些捉摸不透,只是难得晏辞对自己这般热络。 一时之间,只拿着那点心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填。茶水叶不管冷热往嘴里灌。 等到二人略微吃了一些东西。小二又送上来两盆洗脚水。 晏辞慌得要去退杜子衿的鞋袜。却被杜子衿一把捉住了手腕。道,“阿辞,你今日怎么了,为什么尽做这些事?” 晏辞一脸贤惠,道,“我伺候殿下难道不是应该么。” 第36章 盖着棉被纯聊天 杜子衿一怔,脸上竟然生出一丝红晕,“阿辞……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子衿的手,还捉着晏辞的手腕,只觉得手掌之内,都生出了柔软的温度来。杜子衿看着晏辞。一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得出言小心试探。 晏辞从杜子衿手中,将手挣脱出来。道,“殿下今日,为了晏辞,不惜堂堂储君之尊。为我擦去那般秽物。晏辞心中,实在是感念殿下恩德。所以……” 杜子衿听晏辞这般一说,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伸手轻轻地捏了捏鼻子,道,“一点小事。你不必如此。只管忙你自己的。不然倒是叫我吃不消,反而成了另外一种罪过。” 晏辞顿了一顿,看了看杜子衿脸色,似乎是真的并不太欢喜,想着自己一个男子,服侍杜子衿,想来较他身边的那些宫娥,自己确实笨手笨脚了。 晏辞微微一笑,换了和缓的语气,道,“既然殿下不喜欢,晏辞去一边便是。客栈简陋,要让殿下自己洗脚了。” 杜子衿自己去了鞋袜,将脚在脚盆子里泡了,轻声道,“没有不喜欢。” 晏辞正在去自己的外袍,一时,没有听清,不禁扭头问道,“殿下说什么?” 杜子衿看了看已经去了外袍,但还没有拆了头发的晏辞,道,“我说这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我们二人。怕是要将就一晚。” 晏辞将自己的衣裳抻平挂好。而后道,“殿下放心。晏某睡地铺子就可以。” 杜子衿看了晏辞一眼。眉眼里面是少有的扭捏,道,“睡地铺子怎么可以。前几日刚下了雨,这地上湿气太重。怎么能睡地铺子。” 晏辞笑了一笑道,“殿下乃是皇子之尊,若是让殿下睡地铺子,我在床上又怎么能睡得安稳。” 杜子衿对着晏辞略微翻了一个白眼,道,“承运六年,禹州曾有一对兄妹投河自尽。” 杜子衿这话题转的莫名其妙,晏辞也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只得沉默的立着,听杜子衿将话说完,杜子衿停了一停,接着道,“虽是兄妹,但却男女有别。一时打算自尽。两人便头脚相拥。一起坠河而亡。” 晏辞心思剔透,听闻杜子衿所言,想想倒也是一妙计,便道,“殿下是要我睡在殿下脚头边上?” 杜子衿将自己的脚呼啦从水里提了出来,道。“本殿下又不是没洗脚。” 晏辞笑了一笑,道,“也好……” 眼见着晏辞答应,杜子衿慌得将脚擦了,便上床为自己盖上了被子,道,“天色已经不早了。阿辞也快些上来吧。” 晏辞上前几步,走到床边,道,“我还没洗脚呢。殿下若要休息,先将外袍去了吧。”说着便要伸手去为杜子衿脱去外袍。 杜子衿此刻只觉得月色尚好,花影尚好。就连这只剩一间房的客栈都极好。 只顺着晏辞的动作将身子微微抬起,由着晏辞帮他退了外袍,这才又再次躺下。 晏辞拿着杜子衿那玉白色轻纱织锦的外袍,刚想去挂起来,忽然看到袖口一片艳色,便伸手将那袖口翻了过来。 只见已经干涸的血迹点点片片的凝固在那袖子上。今天白日里,在密林之中,打斗之间晏辞不及细问,此刻见到了这带血的衣衫,心中方才后怕起来。 晏辞抱着那外衫,又回到杜子衿床前,不禁担忧道,“殿下。这是……” 杜子衿本来心中颇为愉悦,觉得甚至连泛着潮气的被子都分外舒服,此刻见晏辞拿了那外袍来,不禁脸上一片通红。几欲张口,却只说不出话来。 这般难为人的事,实在是羞煞人也。 晏辞却是猜杜子衿八成是受了伤,此刻见杜子衿不愿意多说,自己心中便生出了几分焦灼的情感出来,又想起下午二人共乘一骑,杜子衿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心中不禁更加担忧。 此刻心意上来,便是再也压不住。只伸手便去杜子衿身上扒了起来,拉着杜子衿的胳膊看了一看,又扯开了领口看了一看。 而后却是找不见伤口,只急的两眼通红,扯着杜子衿的衣襟问道,“殿下到底伤到哪里了,怎么也不吭声,若是见了风化了脓可如何是好?” 晏辞情急之下,两腮飞红,纤细如白玉的双手正落在杜子衿的心口处,退了外袍的晏辞,更显瘦削单薄,杜子衿刚想张嘴说话,忽然一滴热血,又猝不及防的滴落,不偏不倚,直直的落在了晏辞雪白的手背上。 晏辞看着那一滴鲜红的血静静地伏于自己手背,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杜子衿捏了捏鼻子,道,“或许是看阿辞找的急,便又自己出来了。” 晏辞微微抬了抬头,看到杜子衿正捏着鼻子,不禁红着脸问道,“今天白日里,也是……” 杜子衿这一会儿倒是破罐子破摔的很,见晏辞识破,便也不多做遮掩,只点头道,“嗯……” 晏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我以为。是哪一家的鸟雀。落了不干净的东西在我身上。谁曾想……殿下为何不早说。倒让我恶心了半天。” 杜子衿依旧自己堵着鼻子。囔囔的道,“怕阿辞知道了以后,觉得更恶心。” 晏辞本能的接道,“怎么会……”随即便又自觉失言。默默地止了声。 杜子衿却自己堵着鼻孔笑的肩膀直动,晏辞被他笑的满脸通红,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而后道,“我去洗脚,殿下先歇着。” 杜子衿在晏辞起身的时候,忽然拉着晏辞的袖子道,“脖子还洗么。” 晏辞顿了一顿,微微笑道,“脸上没东西还要洗,有了旁的东西自然要洗。” 杜子衿不依,接着道,“那阿辞洗快一些,我等着吹灯睡觉,点着灯火,我睡不着。” 晏辞以为杜子衿真的乏累,便疾行两步,呼的一声将那烛火吹灭了,而后摸黑走回床边,先用帕子湿了水擦了脸和脖子,而后才去了鞋袜将脚放在脚盆里。 杜子衿本是催促晏辞早些上来,不想他竟直接将蜡烛吹灭了。不禁道,“阿辞可以夜视么?怎的将蜡烛吹灭了。” 晏辞只觉得吹灭了灯二人闲谈,倒更显得亲切,态度也更随意起来,晏辞道,“殿下可听说过。囊萤映雪。” 杜子衿微微点头,而后道,“自然听过。” 晏辞道,“晏辞幼时,家境清寒,常常就着月色读书,今日这样的月光,倒是足以让晏辞看清东西了。有些东西,一旦习惯,便会融进骨血。成了自身的一种本能了。” 杜子衿看了看窗子上倒映出来的花影,隐约可以看见晏辞的身影坐在自己床头,心中只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永远也不要逝去的才好。 晏辞洗了一会儿脚,擦干净了,便在杜子衿身边躺了下来。晏辞忽然问道,“殿下夜间爱起夜么?” 杜子衿愣了一愣,道,“并不爱。怕是要到天亮了。” 晏辞笑了一笑道,“那便好。叶安刚来的时候,总要和我睡。每日夜里,他都要起来两次小解,倒是扰的我也要跟着醒来。” 杜子衿闻言,将双腿蜷着微微一迈,而后道,“我在外面,这样纵然我夜间有什么动作,阿辞也不会被打扰,只管睡觉就可以。” 晏辞往里面挪了挪,只觉得夜色寂静,虫鸣阵阵,倒是个聊天的好时机。一时之间,心中只觉得万般坦然,不禁道,“殿下最喜欢吃什么?” 杜子衿看晏辞这是起了没事聊天的心思,便也放开了心思,道,“小米粥……” 晏辞觉得吃惊,道,“殿下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喜爱这清粥小菜么?” 杜子衿笑道,“我幼时被立为皇子。端进书房来的吃食,毒死过三个照顾我的宫女。那些看着美丽的佳肴,都成了淬了毒的利箭。 不定哪一口,便要了我的性命。那时候御膳房有一个老太监,看我身为皇子龙脉,却连饭都不敢多吃。 便趁着每日子时,众人都歇息的时候,偷偷为我备上一碗小米粥。如今想来,还觉得那味道简直天下绝品。” 晏辞听着心酸,想来自己自幼孤苦,但纵然是一盘野菜,也可以吃的放心大胆,便伸手搂了杜子衿的脚,在他的脚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拍,道,“殿下若是喜欢。改日去我府上。我给你熬上一大锅。” 杜子衿被晏辞抱着了脚,只觉得浑身像是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心中汹涌澎湃却只出言道,“阿辞可要说话算话。别赖账……” 晏辞笑了笑,道,“自然不会。” 杜子衿又问道,“那阿辞呢。阿辞最喜欢吃什么?改日我让人做了送过去。” 晏辞想了一想道,“我来到京中以后,吃过一个用栗子面裹了杏仁儿果子的糕点。苦中带甜。觉得倒是好吃又不腻。” 杜子衿笑道,“阿辞说的,可是裤甘糕?” 晏辞笑道,“对对,就是这么个名字。名字倒也有趣,好坏全占了。” 杜子衿只在心中默默记下,又与晏辞随意的说了会子闲话,便听到晏辞沉稳的喘息声。 杜子衿望着窗外的明月。十几年不得安宁的心神竟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甚至动了想要放弃这天下,永远与身边之人这般相依偎的心思。 第37章 阿辞怕打雷 夜色越转越浓。杜子衿听着晏辞平稳的呼吸声,也渐渐的进入了梦乡。窗外月移影动,月上中天。 夏日里时节最是变化的快,前半夜还是满天星辰,虫鸣蛙声阵阵。及至过了子夜,便见乌云遮月。天上一颗星子也不见。 二人渐渐睡熟,只觉得凉意一阵阵的袭来,隐约觉得似乎是外间起了风。晏辞觉得肩头微微凉意,便伸手随意扯了个东西盖在自己身上。 杜子衿本来盖着那薄被,被晏辞拉了过去,自己便悠然的转醒,等到意识回转过来,方才觉得自己的双脚被人搂在怀里,杜子衿轻轻地动了动,将自己的双脚抽了出来,又坐起来将那被子往晏辞身上盖了盖,才起身下床,轻声的出了屋门。 客栈的后院有一大片空地。此刻四下无人,只有阿九一人,怀中抱剑立在一棵大树下。见到杜子衿过来,慌忙起身行礼道,“殿下……” 阿九在此处已经等了个把时辰,杜子衿方才姗姗来迟,杜子衿伸手摸了摸阿九身上泛潮的衣服,像是解释一般的说道,“可能是略微有些乏累,睡得倒是颇为舒服。心下也觉得安宁。倒是让你在这里受苦了。” 阿九对杜子衿一片忠心耿耿,闻言只抱拳道,“扰了殿下休息,阿九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 杜子衿笑着道,“你我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我来晚你都不急,我又怎会怪你。说吧。人在哪里?” 阿九环顾一下四周,确定无人,方才道,“客栈实在没有地方,殿下请随我来。” 杜子衿略微颔首,便跟着阿九往客栈院墙的一个拐角走去。夏日草木旺盛,一路走过去,鞋帮子上便沾满了绿色的草汁。 阿九在前面带路,步子走的急,还有几步快要到墙角的时候,便听到有人在发出压抑而又古怪的叫声。 阿九用剑拨开墙角的杂草。里面赫然出现一个被捆做一团的人,阿九微微闪开身子,杜子衿轻轻上前两步,眼睛盯着面前那个蓬头垢面的人。 杜子衿伸手探向那人手腕,片刻后又松开,道,“是我大意了。着了老七的道。竟然提前服了毒。那冰魂到她肚子里就死了。老七又给她讲过冰魂的表现,她这是给我表演了一段儿。今日里之所以他们的人能找到阿辞,也全拜她所赐。是我疏忽了。” 杜子衿拍了拍手,道,“倒是个机灵的。可惜跟错了人。杀了吧。给她个痛快。”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一日被杜子衿捉了的环儿,此刻却是被割了舌头,杜子衿说完,她便只张嘴啊啊啊的叫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九跟了杜子衿多年,处理对手,很少听杜子衿交代要给个痛快的,一时不解,只犹犹豫豫的问道,“殿下,给个痛快?” 杜子衿笑了笑,拍了拍阿九的肩膀,道,“阿辞是个修菩萨道的。你日后只记住尽量与人方便,我们少不了沾了血腥,不过给个痛快还是做得到。就当与人为善吧。” 阿九的嘴角抽了抽,这杀人,还有算与人为善的。但还是点头道,“属下明白。请殿下放心。” 杜子衿微微点头,又拍了拍阿九的肩膀,道,“今日里也不知怎么。总是觉得身上乏累的很。你快去做事吧。我先回去睡觉。本王……本王今日困得很。” 阿九一愣,担忧道,“殿下平日里总是很少贪睡,今日怎么这般困乏,不知殿下身上觉得如何,用不用帮您传个大夫?” 杜子衿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且忙去,我回去歇息片刻。有事明日再说。” “是。”阿九抱拳转身朝着墙角走去。只听一声长剑出鞘的声响。便没了其他声音。 杜子衿背着手往回走。觉得阿九真是他的好兄弟。真是听话。 等到杜子衿回到房间,只见晏辞伸了一条腿在他原来躺着的地方。 漂亮的右脚露出被子外,杜子衿轻轻将那脚放进被子; 里,而后复又在床边坐下。夜深人静。这间几乎有些破烂的小小客栈的这样一间小小客房。竟然让杜子衿生出了几分温馨的柔情来。 夜色阴沉太久,忽然窗外的树影开始快速的摇晃,顷刻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一声惊雷响彻天地,紫蓝色的光瞬间划破夜空。那闪电对着远处一棵大树劈闪而去。只遥遥的听到一声树木折断的声响,便再没了别的声响。 杜子衿刚刚想抬起头去看外面风雨交加的天空,便听身边晏辞发出了一声连一声的抽泣声。 杜子衿低头去看晏辞,偶尔闪电划过映出晏辞白嫩娇小的脸,只见晏辞光洁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却是仍旧紧闭着双眼,口中不断呓语。 额发被汗水打湿,一缕又一缕的贴在额头上。好看的眉毛拧做一团,口中不断喃喃,“娘……娘……孩儿疼……娘……娘不要走……娘……” 杜子衿伸手去擦了晏辞额头上的细汗,口中轻声呼喊,“阿辞。阿辞怎么了?被梦魇着了么?快快醒来。快快醒来。” 晏辞只呜呜的半睡半醒的哭着,口中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喊爹娘。 杜子衿见他难受的很,便下了狠心将晏辞扶起来狠狠的拍了一下晏辞的后背。 晏辞挨了一巴掌,杜子衿又是习武之人,一时打的晏辞吃痛惊醒,晏辞微微怔了一怔,看到杜子衿正扶着自己,心中惊魂甫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便慌得伸手去搂了杜子衿的脖子。 杜子衿只觉得怀里的人身上冷汗湿透,圈着自己的那双胳膊更是冰凉似水,怀里的人还在轻轻颤抖。 杜子衿只将晏辞搂紧些,道,“阿辞,阿辞。不怕。不怕……” 杜子衿轻轻拍打着晏辞的后背,等待着怀里的人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杜子衿试探的问道,“阿辞,可要我点灯。” 晏辞伏在杜子衿怀中,沉默不语,外面的雨声风声越是盛大,这屋内便越显得安宁。 每每有响雷闪过,晏辞都会在杜子衿怀里轻轻颤抖。杜子衿分不清晏辞为何这般怕雷,只寻思着如果点了灯火晏辞会不会觉得好一些。 晏辞自醒来一句话也没说,杜子衿也不再问,只由着晏辞沉默,时光如水,夜雨阑珊。 良久,晏辞轻声道,“打雷的时候。千万不要点蜡烛。我娘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点了烛火,被雷劈了进来,活活烧死的。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样的日子有阎罗火鬼。点了烛火,他们便会找过来。要抓人走的。” 晏辞从不表现出来,杜子衿竟不知,晏辞的娘亲竟然是这般的缘由走的,心中心疼万分,却又想要从中开解,只试探道,“阿辞……亲眼所见么。娘她……” 晏辞道,“我见到的时候,已经是一把烧焦的骨头了。我那一日在先生家里读书。只想着打雷了,虽然没下雨,但也凉快,便多读了一会儿。如果,如果我早些回去,又活着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雨,想必家里肯定着不了火。” 杜子衿轻轻拍了拍晏辞的后背,道,“不点灯火,阿辞可会觉得害怕。” 晏辞往杜子衿怀里钻了钻,道,“今日殿下在。晏辞不怕。” 杜子衿轻轻吻了一下晏辞的头顶,心疼的问道,“那阿辞平日里若是害怕,又会怎么办呢。” 晏辞道,“时间都会过去的,害怕也会过去的,躲进被子里便好,或者没有被子,便也生生受了就好。” 杜子衿听得心头难受,道,“阿辞,从今以后,凡是这般雷雨天气,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不要再怕了。” 晏辞竟然笑了起来,也不答话。 杜子衿好奇道,“阿辞笑什么?” 晏辞语气哀婉,道,“我娘原来也是这么说的。可是……” 杜子衿一时无言,只能将晏辞抱的更紧些,道,“阿辞,相信我。” 晏辞笑了笑,道,“信不信不由我,这世间的事,谁说得准,说不定以后,殿下自己先不愿意了。倒白白让我相信,回头再落个伤心。” 杜子衿想了想,竟然一时无法辩驳,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自己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约既成,自然此生不负。 二人都沉默,杜子衿心中却是一遍又一遍的下着决心,晏辞心中一片清明,此刻竟然难得的什么也没有想。 良久,杜子衿再次听到怀中人渐渐平稳的喘息声,才轻轻将人在床上放下,可是晏辞似乎是害怕,只抓着杜子衿的衣袖不肯松手。 杜子衿顺势在晏辞身边躺下,扯了锦被将二人盖着,等到杜子衿想去找枕头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只有晏辞枕着的枕头多出来一些空余,再没别的枕头可以枕。 杜子衿轻轻地将自己的头放在晏辞的脑袋旁边,小心翼翼的躺好了,竟然生出一种幸福的感觉来。 一夜狂风暴雨,垂落花红无数,却有人,香枕好眠不忍醒。 有鸡鸣犬吠传来,一片汪洋声色。整个天地都在悠然转醒。晏辞睁开了眼。 第38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夜间落了雨的清晨,便会格外凉爽一些,晏辞往被子里缩了一缩,却被人忽然捏住了肩膀,晏辞一愣,只见杜子衿正眉眼含笑的望着自己。龙涎香被二人的体温暖热了发散出来,此刻越发的清冷幽香。 晏辞细细想了想,昨夜种种都一一涌上心头,一张脸不禁红成了熟透的柿子,晏辞结巴道,“殿……殿下早……” 杜子衿笑了笑,将晏辞,道,“不早。阿辞还可以再歇息片刻。” 晏辞趴在杜子衿肩窝,一时羞的不敢抬头。良久才道,“殿下。到了起来的时辰了。” 杜子衿只闭着眼睛笑道,“哪有该起的时辰,阿辞若是觉得乏累,今日便可停下,明日我们再赶路。” 晏辞一时情急,他从来没有在天色已经大亮的时候睡过懒觉,原来是要苦读,后来金榜题名以后是要上朝,非常不习惯天亮以后还赖在床上歇息,听见杜子衿这般说,不禁担忧道,“殿下怎么可以这样想,我乃是皇命在身,怎么可以途中耽搁,若是陛下知道了,定然怪罪。” 杜子衿一直闭着眼睛笑,道,“阿辞饱读诗书,可曾听过一句话。” 晏辞不知杜子衿要说什么,只得摇头道,“什么话?” 杜子衿终于睁开眼,含笑望着晏辞,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阿辞是饱读诗书,这句子,本是形容君王与妃子,沉迷男女之乐,从而流连床榻,不愿意上朝处理政务的情形。杜子衿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晏辞想到此处,脸上顿时又飞了两朵云彩,结巴道,“殿下。此话所说实在不妥。晏某与殿下,实在是因为客栈没有多余的客房,所以才挤作一处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诗句来形容。实在是有伤殿下颜面。” 杜子衿看着晏辞领口半开,心口一粒鲜红砂痣,长发散乱披散于肩,一张秀美的脸上红云似火,点漆般的眸子里犹如挂了两个星辰,杜子衿只看得心中浮动,却是怕吓着晏辞,不敢出声唐突。 “是本王用错词句了。阿辞若是还想睡,你且睡着,我起来便是。”杜子衿做势便要起身。 晏辞怕杜子衿尚且困顿,一时情急,便要伸手去拉已经把脚放下床的杜子衿。 “殿下,晏辞出口同时,自己也向前扑了一下,想要拉住杜子衿。行动间,却不小心压着了自己的衣角,又因为用力过大而趴到了被子上。 杜子衿闻声回头去看,只见晏辞雪白的肩膀映着床上水红色的流云被面,像极了白雪红梅一般的情景。 只是那肩头一块伤疤让杜子衿倒吸一口冷气,上元佳节的临安街,晏辞替自己挡了那一箭,如今想来,还真是让人后怕。 杜子衿伸手去触碰那伤疤,晏辞被杜子衿碰着了,只略微的抖了一抖,把脸埋在被子里不说话。 “阿辞还疼吗?”杜子衿出言询问道。 “不疼了。阴雨天气,疤痕的地方会有一点点痒。”晏辞把脸埋在被子里,轻声道。 杜子衿坐回床上,手指繁复的婆娑着那一块伤痕。良久。 轻轻地低下了头像是春风吹拂的水,一点一点的安慰着那疼痛的皮肤。 晏辞不想杜子衿竟然有如此动作,只觉得那伤口变得灼热而又难耐起来。 又被杜子衿扣了手腕,此刻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体微微着,口中一声似叹息似; 晏辞自己不知,杜子衿听了那声音,只觉得升,杜子衿从晏辞肩背上抬起头来,将晏辞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只见晏辞,一双眼睛美丽又,或许是因为紧张,晏辞的; 杜子衿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变化,不禁温柔出声,晏辞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并不能回神,只看着杜子衿的脸,觉得一阵胜过一阵的头晕。 杜子衿低头一笑,道,“阿辞不说话。我便当阿辞是答应了。” 晏辞只觉得,这又痛苦又快乐的感觉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那个人始终没有的意思。眼皮子一刻重似一刻,晏辞不知何时,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梦里是白鹤谷纷飞的。温馨甜美。 晏辞再次醒来的时候,杜子衿已经不在身边,晏辞看了看窗外天色,竟然已是傍晚的红霞满天。 心中不禁暗暗懊悔,晏辞觉得口渴,想要起身喝水,却在起身准备下床的瞬间身子一歪。晏辞觉得,疼的他两眼含泪。晏辞刚想再起,便忽然被人; 杜子衿手中一盏清茶,缓缓的喂入晏辞口中。随后便将那茶盏放在床头的小案之上。杜子衿低头问道,“阿辞觉得如何?可有不适?” 晏辞一张脸红的能滴出血来,只得遮掩道,“没……没事……” 杜子衿眼中一亮,便又欺身上来,道,“阿辞自己说的。可千万不要后悔。” 晏辞只吓得慌忙去推杜子衿,道,“殿下,不要。殿下,怎么可以这般耽搁,又耽搁了一日,这可如何是好。” 杜子衿笑了笑道,“我已经交代下去,只说昨夜大雨,晏大人受了风寒,略作歇息,明日再上路。” 晏辞一听,觉得尚可,一时之间看着却不知如何是好。衣衫昨夜早被他退尽。 自己身上遍布着青白淤青,那人却还眉眼含笑,晏辞不禁心中委屈,道,说完,脸上又是一阵红。 杜子衿自己看着晏辞雪白肌肤上遍布的痕迹,不禁暗自懊恼,怎么就没有控制住,不禁笑道,“是我太自私了。让阿辞委屈了。” 晏辞心中知道,杜子衿这是掏了一百分的真心给自己,只红了脸道,“晏辞没有觉得委屈。” 杜子衿伸手,去缓缓揉着晏辞手腕上的淤青,道……’“都怪我不好,让阿辞辛苦了。你且在此等我一等。” 晏辞身上疲累,此刻闻言只乖巧点头,杜子衿将晏辞在床上放好,而后便转身出去,不多久,便见杜子衿一手端着脸盆,一手端着托盘,上面是两碗清粥,几样小菜。 晏辞想要起身,却被杜子衿给按了下来。道,“阿辞不必起来。” 杜子衿小心的给晏辞擦了脸,而后又坐在床头,只将晏辞揽在怀里,一口一口的喂着粥。 晏辞只沉默的喝粥,一张脸依旧通红。 等到晏辞略微有了些力气,杜子衿又搬来了浴桶,让晏辞泡了一个热水澡。 等到晏辞一身单衣,想要立在窗口看飞云流霞的时候,才发觉,天色已经又晚了,只能看着满天星辰发呆。 杜子衿收拾完所有东西以后,推门进来便看到晏辞自己立在窗前。 杜子衿走上前去,从晏辞身后环着他,而后道,“阿辞小心,别被风吹了。” 晏辞转身回头看到杜子衿道,“殿下,明日一早,务必启程,殿下不可以再耽搁了。” 杜子衿点头道,“那今夜便要早些休息,不然明日,阿辞怕是起不来。” 晏辞还没反应过来,便又被杜子衿,杜子衿今夜似乎很高兴,似乎都让他觉得幸福,晏辞也比昨夜感觉好了很多。折腾了半夜,二人方才缓缓睡去。 等到第二日天亮,一番洗漱过后,晏辞找了一方绢帕,将自己的脖子轻轻地缠了,方才出了屋门,倒让杜子衿笑了好一阵。 等到回了京城,已是是个两日以后的傍晚,月出天高,臣子不得召晚间便不得进宫面圣。晏辞虽然身上乏累,但还是直接去了书房。 忠伯笑着端了好些小菜进来,道,“爷这一去,倒是耽搁了不少时日,我眼瞅着,都瘦了一圈了。快些添些饭食,别要饿坏了身子。” 晏辞多日不在府上,只觉得却是颇为想念忠伯手艺,一时洗漱过后,便也在书房慌慌的吃了几口。只觉得,果然还是自己府上好。将着忠伯一顿狠夸。 晏辞用了些东西,便开始铺纸研磨,忠伯寻思大抵是有要事要整理,便又添了一个烛台过来,将书房照的亮亮的。自己转身离去。 晏辞心中,颇为挂念云州百姓疾苦,一路上所见所感,不禁落地成赋,等到一气呵成落笔如花的写了好几张纸,忽然想起来,还有那跟着自己一同回京的云泥姑娘,这两日倒是没见到踪影。 捉了一众人来问,只说是云泥自己离开了。晏辞虽然不解,但又想着每个人自有自己的因缘造化,便也不再多想。 晏辞拟好了上呈的奏折,随即便倒头休息,长途跋涉,晏辞觉得万分的疲累。等到后半夜,竟开始隐隐的咳嗽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晏辞按例上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昨夜写出来的奏折呈了上去。只希望能够上达天听。为云州百姓争取一些好日子。 第39章 一封朝奏九重天 年迈的帝王已经分不清是非。越来越臃肿的脸庞,让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 握着奏折的手指上有因为浮肿而隐约可见的坑。深深浅浅的昭示着这位帝王的老态龙钟。 晏辞俯首跪在地上,这篇赋文是他昨夜里熬夜写的。长短句错落有致,用词整洁清雅,但却长长短短,都指向当局者的昏聩和无能。与其说是奏折,倒不如说是一篇醒世之文。 清晨的大殿,寂静无声,满朝的文武官员都在屏息静默,纸张被翻动的声响像是早几日夜间轰鸣的春雷。一声声的敲打在人们心间。 良久。那龙椅上的皇帝方才将那奏折合上,问道,“晏爱卿,看来你此行对云州百姓生计很是忧心啊。” 皇帝的声音,冷淡的像是夜风吹拂过的御湖水。流淌在大殿上,灌溉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晏辞跪在花纹繁复的青石砖面上,冰凉的地砖有着幽幽的凉意,顺着晏辞的膝盖缓缓的浸入他的身体,但是晏辞却觉得胸膛之中一颗真心滚烫。 晏辞郑重的磕了个头,道,“皇上。我朝自陛下当年扫荡胡尘开国以来,至今已近二十载,古往今来,大多治世明君开国圣祖。 无一不是通宵达旦宵衣旰食,以天下之忧而忧,以天下之乐为乐。励精图治,以创盛世。希望陛下能够忧心百姓之苦,体恤天下苍生之悲。多加……” “住口!”明黄的奏折被皇帝扔下龙椅,对着言辞的眉间袭来。 一瞬间,晏辞似乎想起了殿试那一日,那个被盛怒之下的皇帝丢下来的茶盏,以及那一日划破晏辞眉眼的碎瓷,还有那蜿蜒流转的血迹。 皇帝的怒火像是冲天的火焰,晏辞沉默的跪着,那高堂之上的人,脸色像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纂,不过是会写一些酸臭文章,竟然敢在此胡言乱语!你可知罪!” 晏辞抬头,殿外天光初晓,殿内烛火盈盈,晏辞朗声道,“微臣奉命前往云州,彻查丁显贵腐弊一案,另外以钦差身份代天巡狩,既然德蒙天恩,又怎敢隐瞒不报。 皇上若是想要歌功颂德的文章,晏辞不用云州辛苦跑一趟,翰林院里一个时辰微臣便能写好。 皇上说下官不过是会写两句文章,可是这文章也有好坏之分,微臣饱读诗书,为的又岂是功名利禄四个字,但求为天下百姓,略尽绵力!” 金座之上,传来上位者的冷哼,皇帝一脸冷笑道,“好。好。晏爱卿一心为民,倒是朕昏庸无能了,既然晏爱卿不为功名利禄四个字,那朕便再给你个好去处。晏爱卿去了,可要一心为民,造福百姓,才不辜负朕对你的厚望啊。” 晏辞沉默不语,从他昨夜决定写这张奏折的时候,他便做好了一切可能的准备。 “来人呐!”皇帝喊道,“传朕旨意,翰林院编纂晏辞,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心志高洁,实乃我朝之幸。朕念蓝关百姓疾苦,不得良官难安朕心。 今封晏辞蓝关八岭之总管,官任蓝关郡守,望卿不负朕心。砥砺苦庚。救百姓于水火。解朕之焦虑。钦此……” 蓝关苦寒之地,瘴气严重,往年朝廷派去的官员,大多不能平安返回。晏辞轻轻闭上了眼,恭敬的叩首。 “谢陛下隆恩,晏辞领旨。” “好。哈哈哈,那么晏爱卿,便不要再多做耽搁了,下了朝,便收拾收拾起身吧,此去蓝关,还希望晏爱卿,初心不改,不要为功名利禄奔波劳苦啊。” 那皇帝狠狠的说完,便愤然起身,道,“退朝!” 百官来来往往,为晏辞扼腕的有之,为晏辞不平的有之,却鲜少有人敢来劝慰,官员们三三两两的离去。晏辞一人跪在空旷的大殿之上。良久晏辞方才起身,走出殿外。 七十二阶高台上,晏辞立在满天的朝霞里,眉眼之间不见半分憾色,家国天下,本就是男儿所图。他唯一遗憾,便是与那人怕是此生缘尽于此。 红色的朝霞在晏辞身上渡了一层光,晏辞微微笑了笑,缓步走下青玉白石的长街。 忠伯得了消息,早就立在府外等候,此刻见晏辞回来,慌忙迎了上去,“听闻爷上书直言,遭到了贬斥。怎的会有这样的事,爷可否自呈罪状,以求陛下开恩呢。” 晏辞摇了摇头,道,“不必,若是百姓有苦,而我身为人臣却不能为百姓直言,即便留在京中,又有何用处呢。” 知道忠伯担心,便道,“这状元府,皇上并未下令收回,穗禾二人怕是要遣了她们去。这宅子,留给你照顾叶安兄妹二人用。 我大举得中之时,其他百官赠送金银字画,不在少数。你该变卖的只管变卖,只顾着叶安兄妹二人长大成人,日后他大了,有了其他打算,便让他修书于我。再做定夺。” 晏辞顿了一顿,接着道,“倘若我客死他乡。日后,还望忠伯,待叶安如待我一般即可。” “爷。您放心。爷不在府上,这府中我只留下两间厢房即可,穗禾留下来吧,叶宁小姐一日日的大了,老奴多有不便。 其他处了叶安少爷读书,便是三张嘴吃饭。老奴看着,节省一些,这府里的东西老奴是不会卖的。老奴守着叶安叶宁两位主子,等爷回来。” 晏辞本就对身外之物没什么大的计较,一时之间只随意忠伯安排,不作计较。良久,晏辞问道,“我去云州之时,叶安可曾回来过?” 忠伯道,“回来过,我将您留的书信给他看了,叶安少爷去了书院以后,整个人都沉稳了不少。也没说什么,还去嘱咐了叶宁小姐要听我的话。我看着武艺精进,个子也见长了呢。” 晏辞听了,微笑颔首,道,“我原以为,我能护着他们兄妹二人成长,不想此刻却是一封朝奏九重天。也罢,各人有各人的机缘。也是勉强不来,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忠伯轻轻点头颔首,道,“爷倒是想的开。我这便去为爷准备行囊。只是前去蓝关,路途遥远,爷身子一向单薄。老奴担心……” 晏辞拍了拍忠伯的肩膀,道,“不必忧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一切有定数,忠伯又何必担心呢。” 忠伯摇头叹气,向里间走去。晏辞刚喝了一口茶,杜子衿便立在了晏辞面前。 一张脸上忧心忡忡,看着晏辞若无其事的笑脸,只觉得自己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为什么那么鲁莽。”良久杜子衿沉声问道。 “我并没有鲁莽,所有事情,都是晏辞深思熟虑后才做的。殿下不必担心。”晏辞道。 “我会让随行的侍卫,谎报你在蓝关境内,因感染瘴气而中毒身亡。也会安排人助你脱逃。十万国土,你想去哪里,我安排。” 晏辞笑了笑,道,“殿下说笑了,朝廷命官,纵然病死,尸身也得运回京城,让户部查验,已做记录的。更何况,我十年苦读,好不容易大举得中,尚未替百姓出力,殿下就要我从此隐姓埋名么。” “你……你明知道,此去蓝关,很有可能……”杜子衿心中不忍,他刚一听到消息就往这边赶来,蓝关凶险,按照晏辞的身体,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晏辞笑了笑道,“殿下来的正好,我正愁叶安二人除了忠伯无人托付,我不在京中,还要劳烦殿下多多看顾,我看叶安那孩子,武艺倒是比文章还要好,殿下若是得空,还请照拂一二。” 杜子衿沉着一张脸,问道,“事到如今,你便只挂念那个半大的孩子么?” 晏辞起身,看着杜子衿的眉眼,道,“殿下,晏辞很遗憾,没有和您一起,去过白鹤谷的竹舍。阿九说,那是殿下为我而建。若是我今生无法回转,来世愿投生为白鹤,日日在谷中,陪伴殿下左右。” 杜子衿上前去握晏辞的手,道,“你便这般狠心么?你便这般的舍得么?你待我i,就没半分真心么?” 晏辞轻轻躲了过去,道,“殿下,晏辞是修佛之人,佛法有云,缘尽还无。若是我与殿下有这般的缘分,自然会再见。若是今生缘尽于此,还希望殿下能够放下,不要心生执念。误了自己。” 杜子衿一声冷笑,“修佛之人,修佛之人不是要慈悲为怀么。你的慈悲呢,你自己不要任何生路,便是也不给我一条活路么。你此去若是有何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你可否问问菩萨,我该如何?” 晏辞轻轻摇头,“阿弥陀佛。殿下,不可生我执。否则,便是苦海无边啊。” 杜子衿一颗真心交付,晏辞却好似轻易放下,一时只怄的杜子衿心口疼痛难忍。 憋着一口气道,“你且等着,我是万万不会让你在那种鬼地方受苦。”说完便转身离去。 留下晏辞立在原处,轻轻地摇头叹息,世间之事,若想成事,需得因缘具足方可,如今自己与他,怕是缘尽于此了。 第40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晏辞坐在出京的马车上,心中一片清明。马车辘辘远行,像是唱着一首哀婉的离歌。 晏辞坐在马车里,轻轻撩开马车的车帘,看着京城白云漂浮的天空。 最近这些时日,他在马车里的时间可真不算少。夹岸而生的树木,到了这个季节,早就已经生长的葱茏而又繁茂。葱郁的树木之间,尽是淡淡的青草香气。 晏辞看了看四周,轻轻地放下马车帘子。从包裹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马车又行了一个时辰,已经到了南城外的偃月坡,赶车的轿夫,一声长喝,旋即马车便被勒停了下来。 不久,那车夫在马车外回报,道,“大人,阮大人来为您送别。” 晏辞一怔,自己初初入朝为官,又斗胆直言,京中官员,不论大小,在他受到贬谪之后,便很少有人再与他来往。不想着阮大人,竟然会在自己这般境地的时候,还愿意前来相送。 晏辞出了马车,只见土坡之上,一人身姿单薄,瘦削如竹影。牵马立在树荫之下,衣袂飘飘,恍若天人。 晏辞今日穿了淡紫色的官服,举动间风姿不减更添神韵。 晏辞下了马车慢慢的往那土坡上走。那阮文言却是牵着马,静静地将晏辞望着。晏辞立在离阮文言半步之遥的地方,拱手道,“阮兄。近来可安好?” “不好。”那阮文言答道,一双眼睛只死死的将晏辞盯着,泪光流转,却是要掉下眼泪来。 晏辞对阮文言颇多好感,见到他这般模样,不禁担心道,“阮兄有何不顺之事。何以委屈至此。” 晏辞不说还好,晏辞说了以后,那阮文言的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地往下掉,晏辞心中慌张,忙出言询问,“阮兄有何难言之苦?” 那阮文言一把推开晏辞去扶他的手,道,“我纵然是说了哪里有难言的苦,怕是晏大人也救不了我!” 晏辞一怔,他很少见阮文言这般模样,不禁道,“阮兄说的是。晏某如今吧被贬,不过是一个区区外放五品官员,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帮助阮兄呢。” 晏辞顿了一顿,接着道,“但纵然帮不上什么忙,作为阮兄的倾听者还是可以的。阮兄何不说来听听,好歹让晏某知晓阮兄之苦啊。” 阮文言往旁边又走了几步,长得蓊蓊郁郁的树林里夹杂着几棵茂盛的柳树,阮文言挑了一枝好看的细柳枝,轻轻地折了下来,走到晏辞面前。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了。此柳送别,还望珍重。” 阮文言说着将那柳枝递给晏辞,晏辞伸手去接之时,那阮文言却并不松手。 晏辞不解,便抬头去看阮文言神色,只见阮文言双目通红,涕泪横流。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吧嗒吧嗒的落在晏辞的手面上。 “阮兄。你这是——”晏辞不解,只得出声询问。 那阮文言被晏辞问住了,方才松开手,却忽的扑将上来,将晏辞抱住,他本就比晏辞略矮,又生的格外纤瘦,此刻更是如女子一般趴伏在晏辞胸膛之前,晏辞情急,不禁轻轻拍着阮文言的后背,安慰道,“阮兄这是作何?快莫要再哭了,不要伤了眼睛。这会子日头又大,染了暑气可如何是好。” 那阮文言只趴在晏辞怀中,哭声一阵大似一阵,直到晏辞的衣襟湿了大片,那阮文言才从晏辞怀中抬起头来,眼中却多了几分厉色,道,“大人可要阮某同行?” 那阮文言,也是朝廷有品的官员,哪里就能说去哪里便去哪里,晏辞笑道,“阮兄怎的开这般的玩笑,晏某此去,乃是苦寒之地,月岭蓝关。又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你又是朝廷在品官员,又哪里可以随我远走呢?” 那阮文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如果我,辞官随大人而去呢?” 晏辞笑道,“阮兄说笑了,好好的,阮兄为何要辞官随我去那种地方呢?” 那阮文言却忽然急切了起来,道,“哪里是好好地了,哪里曾好好过,你三天两头不在京城,我怎么能好好地!” 天上白云翻滚,地上柳叶飘飘,晏辞只觉得青天白日里一声惊雷,阮文言眼中那种情感,他在自己身上也曾看到过。 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他自己也是如此。常常觉得委屈,常常觉得,哪怕衣食无忧,自己也再过不好剩下的生活。 晏辞顿了一顿,道,“阮兄。你莫非……对我……”晏辞不知如何开口,才能不让对方受到伤害,阮文言心地善良,所求不多。 今日自己要离开,他才鼓起勇气前来相送,晏辞一时不知该如何开解,感情之事,本来就难以常理来判断。如今这般情形,倒叫他如何开口呢。 阮文言定了一定,擦干眼泪,道,“我与大人,金殿相识,大人一言一行,举止样貌,都似刀刻在我心,如今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大人若是愿意,文言这便辞官,陪你去蓝关。” 晏辞轻轻一声叹息,世间缘法,为何这般其妙,他本以为,自己伤了杜子衿一人之心,不想,却再造一番业障。晏辞笑了笑道,“阮兄最初,读书是为了什么?”晏辞问。 “考取功名。造福百姓。”那阮文言答,随即在晏辞开口之前,又添了一句,“但,那是读书时的想法,如今,文言只愿意追随大人左右,什么造福百姓,我连自己都过不好呢。” “晏某何德何能,得阮兄青眼,只是晏某左迁本来就是惹了皇上不痛快,怎么敢带着阮兄一起。若是万一哪一日陛下又下了其他旨意,岂不是连累阮兄跟我一起受牵连。” “不。我不怕。我只要晏大人一句话。只要……只要你点头,愿意让我跟着,刀山火海,文言不惧。” 那阮文言看着单薄,此刻却颇有几分决绝,晏辞只觉得心下自责,却不知该如何说的好,此刻略微掂量了一番,道,“晏某。恕难从命。” 那阮文言微微后退一步,忽然苦笑,眼泪流了满脸,却只是轻轻抬袖擦拭,“是我不自量力了,大人这般丰神俊秀的人物,却是只有太子殿下那般的人物才能配的上,文言自大了。” “不,不是。”晏辞见阮文言言语之中,妄自菲薄,一时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怎的便伤了人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只得道,“此去蓝关,怕是凶多吉少,晏某实在不想误了阮兄性命啊。更何况,若是得遇机会,晏某定然回转京城,阮兄何不在京中,静静等候在下呢,如此一来可以保证阮兄的安危,二来也可以免去在下一番忧心,阮兄就当是疼我吧。” “好。好。我不逼你。我在京中等着你。不过你可要说话算话,要记得遇到时机,便请奏圣上,赶紧回来。”那阮文言出声嘱托。 “嗯,阮兄放心,我一定会按时回转,还请阮兄爱惜己身,等我回来。” 虽然只是缓兵之计,但总好过让软文言一时之间伤心欲绝,或者跟着自己前去蓝关,搭上一条性命。 “时辰不早了,大人启程吧。路途遥远,大人保重。” 阮文言止了泪水,殷切嘱托,像是一个贤德的妻子,在嘱托一位出征的丈夫。 晏辞心中颇觉愧疚,但也没有他法,只得轻轻拱手,转身告辞,留下那阮文言一人,立在树荫之下,嚎啕大哭。 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是怎么样的休戚相关至关重要。 晏辞坐在马车里,一直在念佛号,只希望那阮文言能够放下,自己此去,性命得保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又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回京。晏辞闭上双眼,只道阿弥陀佛。 马车向着远处驶去,京城变成一道风景,被抛在身后,晏辞只觉得身上乏累无比,便在啊马车之上闭目养神。 不多久,天色便渐渐的暗了下来,车夫道,“大人,前面有家客栈,今日天色已晚,怕是赶不到驿站了,不如便在前面住下吧。” 晏辞本就没什么计较,道,“那边住下吧,待会儿劳烦大哥去将马儿喂饱,省的明日里耽误赶路。” “得嘞,您放心吧。”那车夫扬鞭催马。马车便朝着那客栈疾行而去。 客栈掌柜的是一个颇为活络的人,见到晏辞进来,慌得迎上前来,道,“呦,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还请小二哥安排。” 那展柜的笑道,“呦,今日里不巧了,客房已经被一位大人包了,但是那位大人颇为好脾气,我且去帮您说一说,或许可以腾出一间房来给您。您且这边稍坐,等上一等。” “劳烦小二哥了。多谢。”晏辞在一张方桌旁坐下,慢慢的喝着一杯清茶。 忽然身后楼梯上有一个声音传来,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晏兄。” 晏辞回头,只见那人面如冠玉,一身紫色锦服。举止之间,颇有几分风雅气息,可是如今这般情形再见,晏辞却有些笑不出来。 第41章 你不高兴我就开心 自从金榜题名以后,晏辞和苏策之间,便越来越远,青龙马场那一次过后,晏辞心中更是对苏策留了三分慎重戒心。 当初不分伯仲,如今却是相差万里,晏辞虽然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但却实实在在不想让苏策来看自己笑话。 但是偏偏。偏偏但是。 晏辞心中一边感叹命运弄人,一边起身笑道,“苏兄。好久不见。” 苏策笑的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风,晏辞看在眼里,只觉得凛冽如刀。 苏策撩袍在晏辞面前的方桌前坐下。不及开口,那小二便殷勤上前,一边为二人添着茶水,一边笑道,“呦,原来二位官爷认识,那就好办了。我还怕,今日里这位新来的官人住不下了呢。如今倒好,二位既然素有交情,一切便都好说。一切便都好说。” 晏辞也笑着坐下,道,“是一切好说。这位爷,怕是等这时候等了好一阵子了。今日里,怕是我想走,都走不成。” “哈哈哈。”苏策仰天大笑,道,“晏兄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竟然连人心都猜得清楚。” 苏策说着说着,眉眼便沉了下来,“我今日里是真的痛快。自打认识你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你不是个落俗的。可我那个时候,心高气傲。 总想着,你再了不起,我也不差,为着那一口气,便赌着力气去跟你比一比。哼,谁料到。谁料到啊……” 晏辞微微笑了笑,又为苏策斟了一杯清茶,道,“谁料到,我不过是中了个状元。倒把你骨子里的卑劣都给逼了出来。” 苏策一顿,复又冷笑一声,“青龙马场里,想杀你的不是我。是七皇子,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希望你死的更确定一些而已。” 晏辞道,“何必呢……” 苏策轻轻转着手中茶盏,冰冷的嗓音说道,“何必?于七皇子而言,一母同胞,他却处处低于太子殿下。于我而言……”苏策顿了顿,望着晏辞寡淡如水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从不觉得我哪里不如你,甚至还有许多地方强于你,你又为何,你又凭什么。胜我一筹。” 晏辞一双眼眸里,不染丝毫情绪,听了苏策的话,只将眉眼低垂,道,“倒是造化弄人,让你和七皇子失望了。” 苏策又换上了那种灿若桃李的笑容,道,“倒也不失望,如果不是太子殿下将你从马蹄之下救了出来,我也看不到你如今的落魄模样。 倒是比看你直接血溅当场,更加的让我开心。当然。太子殿下若是不好受,相信七皇子殿下,也会开心的。” 晏辞也笑,却是真的笑,那笑容像是看见风吹过一片落叶,晏辞道,“可是怎么办。我到现在,也没觉得痛苦,怕是要让苏兄失望了。” 苏策一怔,旋即道,“晏兄何必故作清高呢。你从云巅跌落泥潭,我不信,我不信你是快活的。” 晏辞微微摇头,道,“我不快活是真,那是因为我十年寒窗苦读,却不能在朝堂之上,为百姓多谋一份福祉。可我不痛苦也是真。 我虽然不能为民请命,但好歹也不至于会违背初心,助纣为虐。 蓝关地处西南荒蛮之地,人烟稀少,但却民风质朴,人们在穷困之境仍然努力生活。于晏辞而言,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何痛苦。” 苏策起身,愤怒来的莫名其妙,苏策瞪着晏辞道,“少跟我说这些,此去蓝关,怕是没等你到地方,就已经死在蓝关之外的雪岭之上了。” 晏辞只觉得苏策此刻,倒是像入了几分魔障,言行举止都变得有几分狰狞起来,晏辞道,“苏兄怎么糊涂,你倒是想一想,这天下间,有谁听说过,死人还有烦恼的。” “你!”苏策怒目圆睁,气得浑身几乎要发起抖来,“你,你一定是在撒谎,没有人不怕会死。我不信你能不怕。” 夜色已晚,晏辞看了眼窗外,车夫正捧着稻草去喂那奔波一天的马儿。 厨房传来阵阵饭菜香气,在这寂寥的夜色里,竟然生出几分温馨的情意来。 晏辞笑了笑道,“我还有很多书没读过,还有一双表弟妹年纪尚小,还有很多人没有好好陪伴,我又怎么可能不怕死。不过晏某乃是修佛之人。对于生死轮回,多的是遗憾,却没有太多恐惧了。” 苏策端起桌面上一盏茶水,猛地灌了进嘴里去,那种一直相信的东西被人推到,苏策只觉得心中难以言喻的愤懑。 晏辞笑着起身,道,“晏某今日,可以在马车里歇息。不多叨扰苏兄了。” 苏策由着晏辞离去,只撑着桌案久久不能回神。修佛之人,原来痛苦真的是自己给自己的。苏策觉得难受,像是心口被棉絮填的满满当当。 晏辞刚抬了一只腿出门,便听身后苏策道,“留步……” 晏辞在门槛之前停下脚步,而后沉默无声。 “晏兄。”苏策喊得亲切,“若是晏兄还顾念当初同住的情分,今日便选一间客房住下吧。我……我没有恶意。” 晏辞看了看外面开始泛潮的夜色,转身回来,道,“如此,晏某恭敬不如从命。” “晏兄只管选,想住哪一间,让小二去张罗便是。”苏策嘱咐道,“晏兄倒是不计较我曾做过什么……” 晏辞笑了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就当我今日,是和苏兄第一次相遇又能怎样呢。”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苏策闭着眼睛,口中喃喃重复这句话。而后道,“佛法果然博大。” 晏辞笑了笑,指着右手第一间,道,“劳烦小二哥,帮我把这间收拾出来。” 苏策顺着晏辞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道,“这一间,阴暗潮湿,晏兄怎么不选楼上一间。” 晏辞负手向门外走去,口中只道,“外间天色好,可以观星辰,闻草木清香,虽然微有潮气,但权当醉眠花枝里吧。” 晏辞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时下暑气已消,是夏日里最难得的凉爽时刻,看着晏辞走去远处一土坡乘凉歇息,苏策顿了一顿,自己提袍上楼。 夜间无雷,但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晏辞身上盖着潮气弥漫的棉被,只觉得浑身像是被小虫蛰咬一般的不舒服,晏辞将被子踢了下来。 而后将自己的外袍盖在身上,却是没了睡意,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沙沙雨声。 约莫过了一刻钟,晏辞叹息着起身点了一盏灯,只披着衣裳,看着那烛火摇摇晃晃。 风声雨声越盛,晏辞只觉得外间越来越嘈杂,不多久,便听小二叩门的声音传来,“晏客官,您快些起吧,外面来了马贼,这会子已经到了门前了。您快些起了,去后院的米缸里躲上一躲。” 晏辞心中疑惑,不禁问道,“好好的太平时节,怎么会有马贼?” 那小二道,“爷,您快别问了,这些个土匪,哪一年不来几个趟,左右不过是要些银钱,掳走几好人家的姑娘而已,我是看客官生的俊秀,怕他们急了打什么歪主意。” 晏辞不禁嗤笑,自己好歹也是男儿身,便就那般的容易让人动了色心么,但口中仍道,“多谢小二哥,我这便后院躲着去。”说着便推门而出。沿着雕花游廊,往后面院子走去。 雨声很大,不停的敲打着泥泞的地面,晏辞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后面的满天雨幕里。有满树的何欢花被雨水打湿在地。掩埋在夜色和泥土里。 晏辞在后院看了看,大米缸简直有数十个。晏辞微微摇头,任凭雨水淋刷,而后掀起其中一口大缸跳了进去,木头的盖子遮蔽不严,米缸底都是雨水,人蹲在里面,鞋子很快便湿透。晏辞只觉得分外不舒服。倚着米缸的壁身微微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晏辞只觉得雨势渐缓,却又隐隐约约觉得眼皮子沉的很,只睁不开眼睛来,晏辞只觉得有一人将他拖了出去,其余便只剩一片昏沉睡意。 晏辞又做梦了。梦里自己是一只白鹤,可是那空谷幽鸣,却不见有人来看。竹青的屋舍像是一个精巧的弓弩,随时可以击中人心。 晏辞觉得自己在谷中呆了好久,一场大雨淋过,满树的桃花凋零大半。只有落花流水,暗自无声。 晏辞觉得自己的羽毛可能是要掉光了,因为他觉得冷,寒意像是冰冷的雨水一般,灌进他的每一个骨头缝。 “晏客官。晏客官……店小二手中端了一碗浓稠的汤药,药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那小二一声连着一声的唤,“晏官人,快醒醒,快些醒醒,不要被梦魇住了。” 晏辞只觉得心间被照进了一道光,意识慢慢的开始有些清醒过来,那小二见晏辞睁眼,道,“呦,晏官爷,您可算是醒了,可把小人难为坏喽。来,吃药,吃药。吃了药,把热退了就好了。” 晏辞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觉得脑袋疼的像是要炸开。不禁轻声问道,“我病了?在床上躺了几日?” 第42章 走走走烤兔肉 那小二见晏辞醒来,便也知道再无大碍,于是将手中的汤药碗在桌子上放了,道,“官爷可不是病了么。那一日您被送回来的时候,可把小的吓坏了。喊了您好多声,都不知道应人呢。” 那小二神情夸张,晏辞看的只想笑,伸手揉了揉脑袋,只觉得隐隐作痛,昨夜大雨,最初他躲身在那米缸之内,并未觉得有甚不妥,只是大雨不停,鞋底湿透了,让人觉得不舒服,后来便只觉得那雨水像是收不住一般,湿淋淋的都落在了脸上。 晏辞尚未想起来昨夜之事,便见那小二端起了汤药碗,喂到晏辞嘴边,道,“官爷,您快喝了这汤药吧,若是凉了,只怕会更苦。” 晏辞将那汤药端起来一饮而尽,苦的他直咧嘴,晏辞忽然想起来,道,“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那小二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道,“呦。晏官爷不记得了么。您还是咱们客栈的恩人呐,那马贼来过多少回,每一次来了都是烧杀抢掠,这一次倒好,说是受人之托,来照顾大人的。若不是外间的人们有了误会先动了手,之前也不至于打起来。” “受人之托,照顾我?”晏辞一怔,这方圆百八十里,孤苦一生,若说还有谁会托人照拂自己,恐怕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晏辞微微低头,心中不禁感念杜子衿照拂,却因当着小二的面,不好多说。 那小二见晏辞神情,只见晏辞一副了然模样,便道,“晏官爷,若是您觉得身子尚可,何不去见见那位刀爷呢,那位刀爷说了,日后再也不会来抢我们东西了,我们呀,还没好好谢过他呢。” 晏辞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不知那壮士人在何处?” 小二向外一指,道,“小的刚才来的时候,见他在后院里练武呢。您且过去找一找。”小二说完,便拎着那一只空药碗离去,晏辞自己起身朝着后院走去。 大雨过后的清晨,总是格外令人舒爽,晏辞走到后院,见一人正在挥拳踢腿,一截枯树枝在他手里被他比划的颇有几分行云流水之感。 晏辞刚欲再上前一步,那人便收势停下,走向晏辞抱拳一笑,“晏大人。在下瑜乔。江湖人称大刀秀才,读过几日书,如今是云林坡白云寨的大当家。” 晏辞打量着眼前人,只见那人一身白色劲装,袖口缠了紧绳,眉眼较之于杜子衿,多了许多勇猛之气,或许是因为习武,体格看起来颇为健壮。晏辞也慌忙抱拳道,“晏辞多谢瑜乔兄搭救之恩。” 那瑜乔哈哈一笑,道,“晏大人这是埋怨小的不成,您之所以会去躲进那米缸里,还不是因为我们过来,和外间那些人们起了争执。误会我们又来抢东西来了。还请晏大人不要怪罪。” 晏辞看着眼前之人,实在不像是马贼土匪之流。不禁感叹道,“瑜乔兄,平日里,经常……经常来打劫伤人么?” “哈哈哈。”那瑜乔哈哈哈大笑几声,将手里的枯木树枝丢在一旁,道,“打劫是有,但我们可没伤过人。不过是他们自己有时候扑将上来,我们做土匪的,多少也要点面子,便捶了他们几拳头而已。” 晏辞顿了一顿,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之人,绝对不是他们所说那般凶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我听小二说。说……你们还截了人家的姑娘少年,说是回去……” 「哈哈哈」,那瑜乔又笑了起来,道,“我是捉了两个小子回去,不过爷爷我可不喜欢男人,不过是那两个孩子长得好看,学问又好,我让他们去教我的兄弟们读书去了。” 晏辞又想了一想,看眼前之人并无怒色,便又接着道,“那……壮士不是还捉了几个女人么……”晏辞说完,慌忙闭了嘴。一脸你不要生气的表情。 那瑜乔又笑了笑,道,“晏大人误会了。我抓了两个丫头过去,是因为寨子里兄弟们的衣服实在是没人洗,做饭也难吃,我受不了了,才拿了俩丫头过去。” 晏辞觉得这理由也未免太过荒唐一些,便道,“可是壮士可曾想过,女儿家名声何等重要,被你们捉了去,将来……将来她们又该如何嫁人呢。” 那瑜乔微微点头,笑道,“晏大人想的是没错,可是我捉的那两个姑娘,如果不跟了我们,怕是会更惨。” “哦?”晏辞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那瑜乔负手而立,轻声叹气,道,“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天下贫苦,百姓苦不堪言。大人可曾听说过换亲?” 晏辞早就听人说过,如果两家之中都有要出嫁的和娶亲的男人和姑娘,便让女孩子互相嫁过去,倒是省了不少的事,晏辞微微点头道,“略有耳闻。” 那瑜乔一声冷哼,道,“可是有的父母,丧尽天良,为了给自己儿子换亲,娶房媳妇,竟然把自己女儿还给人家闺女的爹。好好地一个丫头,岂不是毁了一生。” 晏辞一听,只觉得心中大骇,不禁吃惊道,“天下间,还有这样的事。” 那瑜乔轻轻摇头叹息,“何止呢,还有的为了换几两银子,把不足十五的姑娘卖给瞎眼的富家少爷做九房,吓得姑娘要自尽。 我看不过去,才将人带到了寨子里。她们若是不愿意,哪个兄弟也不敢碰她们一指头,若是她们愿意,不管跟了哪个。好歹兄弟们都还年轻力壮,有一口吃的,也不至于委屈了一个女人。” 晏辞闻言,不禁摇头叹息,道,“原来如此,倒是大家误会各位好汉了。” 那瑜乔笑了笑道,“那也没什么,如今这世道,是非黑白,又怎么分的清楚呢。” 晏辞笑了一笑,道,“那既然瑜乔兄曾经也是读书人,怎的如今做起了这般行当?” 那瑜乔笑了一笑,道,“晏大人也是读书人。如今大人又觉得如何呢?仗义执言,一片丹心,那又如何呢。” 晏辞不禁微微低眉,道,“奸臣当道,皇帝昏庸,实在是天下百姓之难啊。” 那瑜乔道,“当初在下,何尝不是一片丹心。可惜。造化弄人,好在,在下有幸得识太子殿下,他贤德为民,爱才惜才,将来一定是难得一遇的千古明君。” 晏辞听瑜乔提起杜子衿,不禁脸上一红,那瑜乔本也是聪明人,从杜子衿交代他保护晏辞开始,他便知道,这人在杜子衿那里,绝不是普通身份,此刻见晏辞眉目含羞带怯,不禁心下了然,只道,“晏大人,外间风寒,您还是回屋里歇着去吧,等到用了饭,大人觉得无事,咱们便启程,瑜乔受人之托,自然会保护大人平安到达蓝关。” 晏辞见对方下了逐客令,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微微抱拳道,“既如此,辛苦瑜乔兄。” 那瑜乔也不多客气,只微笑点头应承。 晏辞回去又略微躺了一会儿,便被小二哥喊起来喝了些清粥,等到晏辞收拾妥帖,出了房门以后,便见那瑜乔已经抱着一把大刀立在院中了。 二人略微示意,便一起向门外走去,马儿吃饱了草,车夫重新套好了马车,晏辞坐上了马车,瑜乔自己骑了马。便一起向前赶去。 时间飞快,转眼晏辞已经赶了半个月的路,自从有了瑜乔,每顿饭不用晏辞再跟着啃大饼,瑜乔似乎是个很懂生活的人。 有时候上树掏了鸟蛋吗,有时候下河捉了条鱼。挤上去一些发咸的巴青叶,烤上一烤,别有一番滋味。 半个月下来,不仅仅是晏辞,就连那车夫,也跟着胖了一圈。 这一日天色已晚,瑜乔不知从哪里捉了一日野兔子回来,在河边剥皮洗干净了回来,正架在火堆旁烧烤。 晏辞披了一件外衫,在火堆旁陪着瑜乔说话,车夫牵了马儿去河边喝水。 那瑜乔手中转动着穿着兔子的木棍,道,“殿下嘱托我,说晏大人体弱,这半个月下来,大人身子倒还是康健。” 晏辞用树枝在地上胡乱哗啦着,笑道,“往日里,大多读书写字,身体确实弱了些。如今,路途颠簸,奔波劳苦,身子倒生出了几分皮实来。” 那瑜乔将手中兔子翻了个身,道,“那也好,往前不远,约莫再行两日,便到蓝关了,地势极寒,常常大雪封堵,过了大雪山,却又是另一番天地,瘴气丛生,大人身子若是健壮一些,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晏辞轻轻点头,道,“还要劳烦瑜乔兄,将过雪山的肉干准备好,不然怕是难以过关啊。” 那瑜乔笑了笑道,“大人放心,那雪山得天独厚,四季有大雪覆盖,但其他地方,此刻正是盛夏,飞禽走兽多了去了。大人不必忧心,瑜乔自会处理。” 和瑜乔相处的这些时日,瑜乔总是表现出令人信任的能力,晏辞对他颇为放心,道,“如此,晏辞便可无忧了。” 那瑜乔笑了笑不说话,只将一块烤好的兔子肉撕了下来,用树叶包好了,递给晏辞,晏辞早已经习惯了瑜乔每顿饭为他打点,也不客气,便接过吃了起来。 嗯,味道依然很好。 第43章 钱是王八蛋花完再去赚 瑜乔把手中的兔身剔干净。把最好的一部分肉用树叶包好,丢在晏辞脚边。 又分了一半的兔子架下来,留给车夫。自己拿了另外一半的兔子架。随意的啃咬起来。 虽然是盛夏暑气正浓,这林间却因为树叶繁茂遮挡而颇为凉爽,此刻晏辞穿了一件单纱长衫,只觉得不冷不热,很是舒服。 那瑜乔看了晏辞一眼道,“大人可曾带了别的衣物?” 晏辞略微点头,道,“家中老仆,知道此去蓝关,要过一个大雪山,收拾了好一件大厚氅子。并一些其他厚衣,都在马车里捆着了。” 瑜乔笑着点头,“那便好,我见车夫大哥那里,也有御寒用的厚毯子。过不两日,便到了雪山脚下,这两日再往前走,便会越来越冷了。” 晏辞吃了一些热的兔子肉,便觉得心中肚子里都舒服的很,便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道,“那瑜乔大哥呢?我看你并未带什么御寒的物件,到时候,还是穿我的吧。” 那瑜乔见晏辞吃好,伸手将手边一个水囊丢过去道,“晏大人好意,瑜乔心领了,不过看大人骨架,大人的衣服我应该穿不上才对。” 晏辞刚喝了一口水,听到瑜乔这样说,差点没被呛到,他自己身量颇为瘦小,前些日子,日日与杜子衿相处。 虽然杜子衿不曾明说,但他仍记得二人在一起的那一晚,杜子衿只掐着他的手腕道,“阿辞清瘦,这手腕倒是比我的瘦了不是一圈两圈。”当时还惹得晏辞好大一阵不高兴。 如今听瑜乔复又提起来。晏辞却又不好意思和瑜乔急了。人的脾气,还是留给那些不会生自己的气得人比较好。 晏辞轻轻咳了一声,因为又想起那一日和杜子衿初试云雨时的种种,不禁一张脸通红。 但因为旁边烧着火堆,那瑜乔便没有多想,只道,“大人也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生的跟个女人似的。白净也就算了,怎么瘦的这般模样。” 晏辞心中,忽然被人戳了痛处,只端出了十分粗鲁的模样出来,道,“家里穷。有点钱,想着买笔墨纸砚了,不似瑜乔兄,天天捉兔子,吃的高大白胖。” 瑜乔和晏辞随行这么久,很少见他发脾气,此刻见晏辞似乎微恼。 但那般出尘绝艳的一张白嫩的脸,故意做出粗鲁的模样,倒像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生气一样,不仅不让人害怕,反而生出了一些可爱来,瑜乔只笑了笑道,“大人这就不对了,俗话说的好,钱是王八蛋,花完再去赚。笔墨纸砚,终归不如炊饼来的实在。” 晏辞被瑜乔逗笑,道,“瑜乔兄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这般的说话,倒是让那笔墨纸砚听到了,好不伤心呢。” 瑜乔哈哈哈大笑,道,“原来读书,觉得活着应该克己克礼,斯文儒雅。如今拿了刀,倒觉得人生应该快意恩仇,开心最好啊。” 晏辞见瑜乔笑的开心便也不再多说话,只是略微一想,便也觉得似乎也有道理,晏辞笑着,看着眼前明灭的火光,只盘算着。 如果过了雪山,那么不出三日便可到达蓝关境内,那里贫瘠的土地,谷物难以生长,却不知要如何,才能让土地接出更多粮食来。 晏辞正用一截树枝扫着火堆旁边的灰,忽然间瑜乔脸色一沉,道,“车夫大哥怕是出事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 晏辞闻言,吓的手中一抖,不禁担忧的问道,“那还请瑜乔大哥快些去河边看一看。” 那瑜乔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去了怕是倒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大人便有危险了。如果车夫没事,我不必去,如果有事,我去也晚了。大人小心——” 晏辞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瑜乔携在怀里。脚尖轻轻点地一个借力,便跃上了数丈高的大树。 一时之间,刀剑相碰的声响,乱做一团,晏辞不禁吃惊,如果对方是对着自己来的,那自己此刻躲在树上。 地面上相互打斗的两拨人,到底是谁。莫不是……人家只是相互约个架,被自己赶上了。其实这两边人,和自己没啥相干? 言辞想着想着,便觉得肯定是这样,脸上便露出了一种嗯,肯定和我无关,这些人到底是干嘛的,干嘛没事打架的神情。 瑜乔本来正在看底下两边人的打斗,觉得问题不大,方才回过身来看身边的晏辞。 只见晏辞一副活菩萨的表情,就差没自己从树上跳下来,去人群里拉架了的表情。 瑜乔轻轻笑道,“看到没有,那些腰里系了金色腰带的人,是太子殿下的人。他们一直跟着大人,不过为了不让大人害怕,便一直躲在暗处。如今有人花了大价钱,要大人的命。所以,他们在这种时候才会出来。” 晏辞的表情瞬间万变,此刻简直是懵的,瑜乔只看得好笑,也不再多说话,只简单告诉晏辞当下的情况,“放心吧,不出一刻钟,应该便能清理干净了。” 果然晏辞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刻,只见遍地横尸,那些瑜乔所说的,杜子衿的人也自己回到密林之中,转瞬不见。 瑜乔扶着晏辞,立在高树之上,摇头骂道,“这群人,这是烦人,怎么的杀了人,连尸体也不给帮忙收拾一下,害的我们都不能在此歇息了。” 晏辞还在一种震惊的神情里缓不过神来,听闻瑜乔这样说,不禁回过神来,问了一句,“那些腰里带金腰带的人。好像……好像把你给我剔好的兔肉给拿走了。” 瑜乔一顿,咧嘴笑了一下,道,“大人倒是适应的快,这么快就可以把重点放在别的事情上了。” 晏辞微微一笑,“还行,不是太快。” 二人相视一笑,瑜乔一个用力,便带着晏辞飞回地面上,此刻晏辞在捡落在火堆旁的水囊而瑜乔则是在翻捡那些地上的死尸,良久,瑜乔皱眉道,“很奇怪,竟然不是七皇子的人。” 晏辞一顿,便想起前两日里遇见的苏策,果然听见瑜乔问,“大人除了七皇子,剩下的要取你性命的应该不多。大人应该心中有数。” 晏辞将那水囊递给瑜乔,忽然问道,“瑜乔大哥,那一日在客栈,你将我从米缸里捞出来以后,可曾见过另外一位官爷?” 瑜乔想了一想,道,“不曾有过啊。我把你捞出来,便随便找了一间房躺下了。其他什么也没管。怎么了,不还有同行的人不成?” 晏辞微微摇头,道,“我因为一些前因,惹了一个人不痛快,怕是他不想让我好过。” 瑜乔轻轻点头。道,“原来如此,大人放心。我在,左右是不会让大人出事的……” 晏辞点头,却又忽然想到一事,不禁慌忙转身,道,“车夫大哥。瑜乔兄,车夫大哥在哪里?” 瑜乔也忽然想起来,便拉了晏辞道,“随我来……” 二人一路连走带跑,等到来到小溪边,便看见那车夫已经没了气息,脖子上的刀伤深可见骨,晏辞只沉默的无声。瑜乔怕他伤心,便宽慰道,“人各有命,大人不要太过伤怀。” 晏辞轻轻叹了一口气,略带几分恼怒的问道,“那些人,为什么不出现,他们不是一直都在么。” 瑜乔轻轻拍了拍晏辞的肩膀道,“他们奉命保护大人安危,不到最后时刻,不会轻易现身,大人要理解他们的苦衷才是。” 晏辞缓缓闭上眼睛,只觉得心中颇为难受,便道,“瑜乔大哥能否帮我把车夫大哥埋了,我不想让他,死了以后留在这荒郊野岭,入不了土。” 瑜乔轻轻点头,“不成问题。” 等到掩埋了那车夫的尸首,瑜乔见晏辞似乎心情颇为不畅,便道,“雪山难行,马车是肯定要不成了。大人随我采摘一些鲜果去,雪山之上若是难以生火,要劳烦大人吃果子充饥了。” 晏辞知道瑜乔有心宽慰,便也不好再多做沉闷,于是便对着瑜乔微微苦笑,瑜乔知道他不曾见过这般杀人场面,心中也很是理解,只希望能快些让晏辞放下此事。于是便领着晏辞在林中穿梭。 在比较茂密的树林边缘,总会有些丛生的果木。瑜乔找了一些果子指给晏辞看,“大人看这一种,虽然果子结的通红漂亮,但是却是有毒的,倒是旁边,这个半青的果子,却是可以食用。” 瑜乔说着,便摘下两个,自己在身上擦了,先咬了一口,酸的他直咧嘴,而后方才递给晏辞一个,道,“大人尝尝。” 晏辞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道。“果然酸……” 瑜乔笑道,“这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今日里我和大人,有幸吃到这两个果子,也是老天爷给的恩赐,酸就酸些吧。大人快搭把手,我们采摘一些回去,留着路上吃。” 瑜乔说着又仔细给晏辞指了这些果子的特征,晏辞聪慧,很快便能自己分辨出来哪些果子可以吃,不多大一会儿,二人便一人抱了个满怀。慢慢往马车处走去。 第44章 这鸟蛋是它娘不要的 车夫已死。在离马车三丈远的地方,瑜乔忽然停下脚步。 晏辞一边低头整理怀里的野果子,一边继续向前走,瑜乔伸手一挡,道,“大人在此稍候。” 瑜乔也不多做解释,随即谨慎的向前行去,而后停在马车前一步,从怀里摸出一个青果子,朝着马车内打去。 马车内顿时传来果子击打到马车内壁的声音,瑜乔眼中一沉,而后欺身上前,以掌风前推,那马车帘子便被微微掀开来,只道看见那果子不是落在马车的地板上,而是落在了一个包袱里,那瑜乔方才轻轻吐了一口气,道,“难怪落地没有声响。” 晏辞随后在瑜乔的示意下方才走上前去,晏辞见瑜乔行事谨慎,不禁出言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那瑜乔笑了笑道,“无妨,江湖上多的是阴险卑劣的手段,小心谨慎些总是好。” 晏辞轻轻点头,而后道,“我们是现在就要弃了马车吗?” 瑜乔笑了笑道,“马车最多可以再前行一日,如果大人不嫌累,您可以骑马,如果觉得体力不支,可以回到马车里,瑜乔来给您赶车。” 晏辞看着瑜乔的神情,好像忽然懂得一些瑜乔的示意,便道,“好。那劳烦瑜乔兄赶车。让我再歇息一日。” 晏辞说完,却并不动身,反而瑜乔,做势朝着马车走去。 等到瑜乔一只脚迈上马车的辕杆之上时。忽然从马车底下飞身而出一人,手中持了一把闪着绿光的匕首,那淬了毒的冰刃在阳光下闪着骇人的光。 瑜乔一声冷笑,飞身而起,双脚夹住那人的脖子狠狠一扭,只见那人随着瑜乔的脚轻轻一转,竟然是巧妙的将瑜乔脚上的力量给化解掉了。瑜乔喝道,“受死!” 随即手中长刀翻转出花,而后从那人身前斜插入背。那人吃痛,手中匕首跌落在地,却是忽然露出邪魅一笑,朝着晏辞方向便吐了一口口水。瑜乔一愣,待去拔那长刀,却已是来不及。 一支毒针,顺着那人口中朝着晏辞直直飞去,瑜乔大怒,一掌击下,那人的天灵盖便被瑜乔拍的粉碎。 瑜乔刚刚起身朝着晏辞飞跃而去,便见晏辞已经自己将那毒针拔下,捏在手中。 瑜乔一惊,慌忙推了一下晏辞手腕,那毒针跌落在地,瑜乔捉起晏辞手腕,一边帮晏辞把脉,一边道,“有毒!” 晏辞刚刚只觉得腹间一个刺痛,不及多想,看到那针便将它拔了出来。 此刻被瑜乔一说,方才后怕起来。此刻看着瑜乔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把脉一边皱眉,晏辞只觉得自己肚子上,好似更加疼了起来。 良久,瑜乔放下晏辞的手腕,又去趴在地上看那枚毒针,而后道,“这确实是毒针啊,晏大人,你是不是吃过什么了不得的丹药?” 晏辞不解,忙出声问道,“这毒针怎么了?” 瑜乔摇了摇头,道,“这毒针没什么,倒是大人。你为什么中了剧毒却不死呢?” 晏辞一怔,不明白瑜乔何意,瑜乔指了指地上那枚毒针,道,“喏。有毒。”复又指了指晏辞,道,“我刚为大人把脉,却是一切正常。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晏辞看了看那毒针,问道,“是不是毒针不够毒?” 瑜乔摇了摇头,道,“这毒针,至少能毒死三头牛。” 晏辞不解,“那刚才那人为啥把它咬在嘴里,也没见被毒死?” 瑜乔道,“人家有解药。” 晏辞似懂非懂,而后道,“或许毒被他在嘴巴里,嗦干净了吧。” 瑜乔轻轻摇头沉默,只是开始怀疑,朝廷这新科状元,到底是怎么选出来的。 晏辞笑了笑,心中却想起来,杜子衿与他提到过的玉血金丹。不禁轻轻地抬手护着自己的小腹。望着京城方向出神。 瑜乔见大事已了。复又看到晏辞似乎神情郁郁,以为他是见了血腥,有些害怕,便打趣道,“晏大人托着肚子做什么。还能有了孩子不成?” 晏辞被瑜乔一说,方才把手放下来,红着脸道,“瑜乔兄,莫要胡说。” 瑜乔笑了笑道,“好了,既然晏大人无事,我们还是快些赶路,早一日总比晚一日的好。” 晏辞轻轻点头,却道,“马车难行,还是将马解下来。我骑马便是。” 瑜乔也不多做阻拦,二人拿了包袱一人一马,策马向前行去。 马匹比马车要快很多,原本以为还有两日的路程,等到第二日天色将黑,二人便已经到了雪山脚下。 晏辞身上穿了一件厚重的貂皮大氅。而瑜乔则是自己动手,用落叶给自己简单的札了个蓑衣,草草的裹在身上。 瑜乔勒马停下,而后道,“大人,此处离雪山较近,树木早已枯零。多的是可以生火取暖的东西。我们便再此歇上一歇,大人觉得如何?” 晏辞笑了笑,道。“一切全凭瑜乔兄安排。” 瑜乔下了马,将那缰绳拴在一棵不大的树上,而后道,“大人快些下马。我给你找个好吃的东西。” 说着便笑着向一旁的一棵大树走去,只见那树干枯萎枝叶飘零,但干枯的树干之上,有一团枯草,瑜乔一个点地,飞身向前,而后便将那鸟窝给端了下来。 晏辞看到瑜乔端了鸟窝过来,只见那枯草底下都是白亮的鸟蛋,大约七八个的模样。 不禁道,“瑜乔兄,我们若是将这些鸟蛋吃了,怕是那老鸟归来,不会善罢甘休啊。” 瑜乔笑了笑道,“若是普通的鸟,或许会,但这是忘川的蛋。传说这种鸟是一个痴情女子所化,曾经和一人相爱,后来被欺骗伤害,生下孩子以后便被抛弃。 所以那女子把恨意都宣泄在孩子身上。觉得自己是因为孩子才被抛弃。 所以在喝忘川水的时候,向孟婆许下毒愿,要抛弃自己生生世世所有的孩子。所以这种林子里,到处都是它们丢下的蛋。” 晏辞听了唏嘘不已,不禁道,“真是可惜,但这女子,倒是奇怪。一般女子,哪怕被丈夫抛弃,也不会放弃孩子,她倒好,竟然够狠得下这份心。” 瑜乔一边生火,一边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世间女子,是最可怕的。她们有太多剧烈的情感,若是不能被善待,那么便会是成为她们最锋利的武器。要人性命的多了去了。” 晏辞轻轻摇头,在那已经生好的火堆旁坐下,此刻临近雪山,说话之间已经有白气吗,冒出,晏辞轻轻摇了摇头,道,“可怜世间那么多痴情女子。倒是总被辜负。” 那瑜乔在火堆旁边挖了个浅浅的坑,而后将那鸟蛋,小心的在那浅浅的的坑里埋好,而后又移了一些火在上头。 道,“也不尽然,女子痴情,可并不是你痴情你便有理。若是男子有意哄骗,那是男子的错,可若是女子自己,痴心错付,怕是无论如何,也得算是为自己识人不清付出的代价吧。” 晏辞听闻,也轻轻点头,口中喃喃感慨,“可惜,世人总想要两情相悦,这世间,又能有多少两情相悦呢。” 瑜乔笑了笑不说话,二人就着明亮的火光,打量着远处皑皑雪白的山峰,只觉得寒意一阵盛过一阵。 不多久,瑜乔将那埋在地下的鸟蛋扒拉了出来,在自己身上仔细擦了。自己留下了两粒,其他的都分给了晏辞。 晏辞这一路上被瑜乔照顾惯了,也不多做推辞,便将那鸟蛋剥开来,轻轻咬了一口,果然,美味可口。” 两人吃了一些鸟蛋,而后又吃了一些青果子。瑜乔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在一棵大树的树根处,仔细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而后道,“委屈大人,今夜将就一晚。” 晏辞笑了笑道,“这半个月行来,晏辞早已习惯,瑜乔大哥不必介怀。” 瑜乔本就不是扭捏之人,闻言便也不再多说,看着晏辞和衣躺下,自己才飞身跃起倚在大树的枝干上,而后对着地面上的晏辞道,“大人放心歇息,此处阴寒,已经很少有野兽飞禽出没,若是有,瑜乔也会为大人挡回去。” 晏辞笑了笑道,“晏辞知道瑜乔大哥身手,放心的很。” 晏辞说完,裹好身上的大氅。心中却是又想起杜子衿,那一日在玉溪江边遇伏,杜子衿受伤之时,自己带着他,也是这般的躺在浓郁的树荫之下。 那一日的花光树影,都像是一幅幅彩色的画卷,一点点的在晏辞脑海里挥之不去。 杜子衿,你还好吗。还有人想要至你于死地吗。 晏辞睁开眼,看着天上繁星点点,明月皎洁,想起古人所说,千里共婵娟。不知道,京城的月亮,此刻又照耀着谁呢? 晏辞朦胧之中,沉沉睡去。梦里尽是那一人举止笑谈。晏辞梦见那人牵着自己,走到白鹤谷的竹舍处,晏辞推门进去,忽然一条大青蛇迎面而出。 “啊——”晏辞一声尖叫,慌忙坐起。 “做噩梦了?”一个声音在问。却不是瑜乔。晏辞分的清楚。空气里缓缓漂浮的。是他身上的龙涎香。 第45章 谁拿很细的针扎你 微风吹拂,林间枯叶沙沙。 晏辞定定的望着眼前的人。方才一场大梦。都是自己的婉转心思。 此刻见了梦里的人。晏辞只觉得。眉眼清晰。香气浮动。这般真实情景。莫非仍是在梦里不成。 晏辞心中一沉。不禁苦笑。自己竟然魔障到这种地步不成?晏辞心中发苦。 明明已是无缘之人,自己一心礼佛,怎的却这般放不下。 缘尽还无,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怎的就生了执念如今倒害苦了自己。在这样的梦境里,不愿意醒来呢。 思到此处,晏辞自己不知,面上却已然挂了清泪两行。杜子衿从到了此处。 便一直将晏辞望着,方才见他在睡梦之中,拧眉哭泣,此刻直直被惊醒。 眼下看到自己,竟是一句话没有,只落了两行清泪下来。 不禁心中万般心疼。只捉了晏辞的右手放在心口,另一只手轻轻将晏辞揽在怀里。低声问,“阿辞。梦到什么了?怎么这般害怕?” 晏辞被杜子衿拉进怀里,鼻尖都是清冷的龙涎香气。晏辞躲在杜子衿怀里,四下张望,果然不见瑜乔的身影,心中不禁暗道,“果然是在做梦。连瑜乔都不见了。” 晏辞自己认定了此刻是在做梦,便又胆子大了起来,左右是做梦。也不用拘于礼数,也不用计较真心。 晏辞看了看杜子衿冒着胡渣的下巴,一口咬了下去。杜子衿吃痛,不禁一声闷哼,却是不忍将晏辞推开。只由着他发狠的咬着自己的下巴。 晏辞见杜子衿被自己咬到,却仍然不推开自己,不禁自己心中暗暗觉得好笑,原来梦里的人,竟然都不知道疼。 晏辞松了嘴巴,杜子衿只深深的望着他,看他半月不见又瘦了许多。 杜子衿眼里疼惜之情大盛。晏辞只觉得眼前的杜子衿看着自己,少了平日里的清贵自持。 多了一些温柔心意,只觉得果然,梦境还是自己的梦境,竟然能通过自己的意志控制梦里的人。 晏辞此刻心中,只希望这梦境能够不再醒来,自己好将眼前的人仔细打量。 杜子衿见晏辞也不说话,只将自己望着。便笑道,“阿辞怎么了。怎么只将我望着,却不说话?” 晏辞笑了笑道,“你是我梦里的人,怎么还会说话?” 杜子衿一时不明白晏辞所讲,方才晏辞咬了自己一口,他只以为晏辞是恼自己来的太晚,所以心中难以自持,出口相伤。 此刻听晏辞这般说,杜子衿心中掂量一下,便觉得恐怕是晏辞想说的,自己是他梦中思念的人。 想到此处,杜子衿不禁笑道,“阿辞很想念我吗?” 晏辞自己觉得此刻乃是在自己的梦境之中,纵然承认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倒也没什么,不禁重重的点头道,“嗯。很想很想,有几日,还和天上的月亮说了,不知道,它有没有告诉你。” 晏辞平日里,容易害羞,又不愿意多说自己心中所想,两人每每处在一处,都是杜子衿多番牵引,晏辞方会露出一二真心,此刻在这枯寂幽冷的老树林里,竟然能有幸听到晏辞这般的真心吐露。 杜子衿只觉得今生今世,到此也值了。 杜子衿微微向前倾身,望着晏辞的眉眼,道,“我也很想念阿辞,想念到,想把那把你我分隔的宫门给拆了。” 晏辞此刻觉得自己在做梦,言语举止颇为不计较,此刻见杜子衿倾身而来,便伸了一只手搭在杜子衿脖颈上,道,“又骗人,想我,怎么不见你来找我。” 杜子衿在晏辞额间轻轻一吻,道,“蓝关苦寒之地,我不会让你在那里呆太久。我五次上书父皇,求他赦免你回来,他都不愿意。 我本来,也可以直接将你带走,但你满腹才华,让你从此隐姓埋名,安稳一生,岂不是埋没了。你且等一等。我要将他换下去。所以略微有些忙。让阿辞久等了。” 晏辞一惊,心中大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杜子衿怎么会轻易说出了口,既然是自己的梦境,莫非是自己心中所想? 可是,自己难道是想让杜子衿谋权篡位来救自己回来么。晏辞吞了吞口水,觉得自己这个人真是有意思,自己还没发现。哈哈…… 杜子衿见晏辞脸上神情转换,只觉得今日里的晏辞和往日都不一样,少了一些刻板,多了一些率真。嗯。他很喜欢。 晏辞道,“嗯,那便等等吧。”晏辞顿了一顿,自己毫不客气的爬到了杜子衿的怀里,道,“你不知道,昨天有人拿很小的针扎我。” 杜子衿很少见晏辞主动到这一步,眼见着晏辞往自己怀里怕,只觉得这老树林应该是他的福地,所有想要的,都自己来了。忽然听闻晏辞这把说,不禁问道,“阿辞说什么?谁拿很细的针扎你?” 晏辞还来不及多说。便见瑜乔手里提了几只野兔回来,晏辞此刻正趴在杜子衿怀里,眼看着瑜乔一步步走进,晏辞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瑜乔早在得到杜子衿让他保护晏辞的命令时,便知二人关系匪浅,他是杜子衿埋在市井的一个暗线,轻易又怎么会动用他出来。 半夜见到杜子衿快马加鞭而来,下了马直奔晏辞而去,他便猜出了一二。此刻见了二人这般情形,他倒是觉得正常。 晏辞盯着杜子衿看了看,又盯着瑜乔看了看,一时有些混乱。虽然是在梦里,但晏辞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便从杜子衿怀里微微直起身。略微有些羞涩。杜子衿看了一眼瑜乔,知道晏辞怕是此刻有些害羞,便笑道,“阿辞不用管他。” 瑜乔也笑道,“晏大人不必理会我。殿下千里奔波而来为的就是大人。我帮你们烤些吃的。好暖暖身子。” “千……千里奔波而来?”晏辞隐隐开始觉得不妥。不禁出声询问。 杜子衿微微点头,道,“此地已经是蓝关大雪山,距离京城,可不是千里之遥么。” 晏辞嘿嘿苦笑一声,继续问道,“我不是在做梦?” 杜子衿眼里暗光流转,道,“阿辞可以试一下。” 说着不等晏辞反应过来,便轻轻地在晏辞唇上咬了一下,晏辞吃痛,慌得以手撑地后退一步,一张脸顿时红成了八宝饭。 “殿下……殿下何时来的?”晏辞想起方才种种。不禁心中懊恼羞愧。 杜子衿看着晏辞反应,大概猜出来晏辞是到了此刻方才醒了。不禁觉得可爱又好笑,道,“阿辞刚睡下,我便来了。” 晏辞原以为这一切只是自己的执念所化,不成想,竟然真的是他千里迢迢而来。一时之间,心中感动有之。羞愧有之,一时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杜子衿环视了一下四周。天上是无尽星河夜幕。远处是月色下泛着光亮的雪山,近处是高耸入云的枯木落叶。不远处瑜乔烤的兔肉发出阵阵炙热香气,眼前是自己的心上人。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如果在做那个决定之前,他把晏辞带回来,从此隐姓埋名,二人读书作画耕读一生,倒也还不错。 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天下苍生,生灵涂炭。为国为民,他都不该如此自私。 晏辞顿了顿,复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拘谨模样,道,“殿下一路辛苦,还请去火堆旁,吃些东西,好暖暖身子。” 杜子衿笑道,“本王不冷。”虽然这样说,但是为了不让晏辞尴尬,杜子衿还是去了瑜乔身边。 二人似乎并不拘束身份之差,坐在一处,撕了那兔肉来吃。晏辞也缓缓的去了火堆旁,看着他二人说话。 杜子衿给晏辞剔了一树叶的肉,而后便问瑜乔,“昨夜有埋伏?阿辞说有人用针扎他。” 瑜乔笑了笑道,“估计殿下的暗卫,已经传了消息回京城,不过殿下竟又赶了回来。怕是把消息错过了。” “谁的人?”杜子衿点头,出声询问。 “估计是那位苏大人的手笔。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瑜乔似乎很喜欢啃骨架,此刻又在啃那兔子骨头。 杜子衿眼中一沉,道,“他和我那七皇弟,倒是一丘之貉。整日里不知自己上进,却只想着怎么让别人不痛快。” 瑜乔笑了笑道,“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杜子衿问道。 “晏大人中了毒针,但我却没有在他的脉相里找到有中毒的痕迹。” 瑜乔看了杜子衿一眼,却见杜子衿浅浅一笑。道,“我让阿辞吃了玉血金丹。” 瑜乔眼中的震惊一闪而过。晏辞还是看到了。但瑜乔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原来如此,殿下请放心,瑜乔不会让晏大人有任何闪失。” 杜子衿笑了笑不说话。他把晏辞交给瑜乔,那么瑜乔就该了解他自己的担子有多重。 晏辞红着脸,一口一口的吃着兔肉。明明三个人都是大男人,晏辞却明显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好像从杜子衿以来,对瑜乔来说,自己不过是个没用的孩子一般。 “对了。叶安最近大有长进。”杜子衿看晏辞无话,便有意开解。 第46章 那天的灯火比星辰还美丽 “哦?”提起叶安。晏辞心中便生出一些柔软甚至还带着几分关切的心意来。 自己两个月来,各种阴差阳错见不到他人,此刻正是担忧不已,不想杜子衿却主动提起。晏辞此刻眼中,满满的尽是关切之情。 杜子衿本是为了宽慰晏辞,不想提起叶安,言辞的反应竟是这么大。 杜子衿看着晏辞那满脸的关心爱护。心中竟然隐隐有些难以压制的怒火出来。 但看见晏辞那副模样,又只得继续道,“自打他进了尚阳书院以后。颇为长进。听尚阳书院的院长说,倒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 晏辞闻言,就差没有拍起手来,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杜子衿手中的枯枝啪嗒一声折断,晏辞闻声去打量杜子衿手中那一截枯树枝。 杜子衿摸了摸鼻头,道,“天气寒冷。木质受寒严重,就会变得比较容易损毁。” 嗯,解释的很到位。 晏辞却是没有留意杜子衿语气中的酸涩,瑜乔却是旁观者清。 不禁微微一笑,识相的说道,“天色离大亮还有两三个时辰。殿下和晏大人可以再休息一下。我既然醒了就睡不着。明日便要上雪山。我去探一下路。” 瑜乔说完,便拎着半只兔子骨架拄着刀向雪山走去。一时之间只剩下晏辞和杜子衿二人围着正在烈烈燃烧的火堆。 晏辞小心的吃着兔子肉,杜子衿凝神看了他许久,而后道,“阿辞冷不冷?” 晏辞摇了摇头,笑道,“这火烧的旺盛。不冷……” 杜子衿咬了一口手中的兔子肉,道,“若是你舍得,眼前有一件大事。我想让叶安历练一下。” 晏辞一怔,方才杜子衿说过,他要将那个位置上的人换下来,依照杜子衿的性格,若是没有把握,万万不会先将事情透露出去。 既然他那般说,恐怕这事已经筹谋良久。晏辞知道,这件事一旦参与。杜子衿若是成了,那叶安便是功臣,若是败了。恐怕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晏辞顿了顿道,“此事事关生死。也关乎他来日前程。我不能替他做主。殿下可以去尚阳书院找他。” “这事若是不成。我也会想办法保住他。更不会让你受牵连。你且放心。” 杜子衿又拿了一截树枝,轻轻翻动着眼前的火堆。燃烧过的木头,被搅动,磕碰到一起,便有无数火星冒了出来。杜子衿隔着那明灭的火光,去看晏辞的脸。 只见晏辞微微笑了一笑,道,“若是此事不成。殿下保下他。那晏辞自然跟着殿下一处了。” 杜子衿手中一怔,道,“阿辞。是什么意思?” 晏辞笑了笑道,“谋反这种事。如果不成,我怕殿下这条命是要搭进去。到时候,我便不再照顾叶安了。我陪着殿下去。左右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杜子衿眼中光芒大盛。道,“阿辞放心。你这条命。没有你想的那么不金贵。” 晏辞笑了笑不说话。这种事,成王败寇,谁能说的清楚。 满天星辰闪耀,在这清冷的密林间,有一见方的璀璨星空。晏辞眯着眼睛抬头看天空,道,“殿下可记得我们初次相识的地方?” 杜子衿笑了笑道,“记得……” “那一日上元节,满街的花灯,比这星辰还漂亮。但那一日的星辰却又比晏辞一生中所有的星辰都漂亮。” 晏辞仰着头,像是一个说着久远故事的老人,不知道为什么。 杜子衿看着此刻的晏辞,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好似那浩瀚宇宙星空也会将晏辞带了过去,让他也变成那无数璀璨星辰里的一颗。 杜子衿顺着晏辞的眼光也去抬头看那密布的星云。遥遥九万里,真的会有那么遥不可及的距离吗。 杜子衿复又低下头去看那燃烧的火光,道,“其实,我第一次见阿辞,实在浮云山。那一日的画舫上,阿九救了你。你立在甲板之上,要进到里面来给我道谢,虽然被阿九阻止了,但我已经为你添好了茶。并且,那一日夜间,我也去了文曲客栈。 我那段时间以为,我是因为要利用你,所以才处处接近你。 不过现在我才想明白。我是在画舫上那一日,隔着重重纱帐看了你一眼。怕是已经动心。倒是我自己,不明白自己心意。害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晏辞从来没有听杜子衿提过此事,眼下听杜子衿这般随意的吐露心中所想,竟也觉得分外受用。 两人又随意的聊了几句,晏辞犯困,便又回到方才自己躺着的枯草之上,裹着大氅睡觉。杜子衿看着晏辞睡着了。方才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瑜乔从大树后面闪身而出,道,“殿下那边的事。一定要时机成熟再做打算。我将晏大人护送到任,一定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好助殿下一臂之力。” 杜子衿轻轻点头,道,“你也不必太过着急,只有你护着他,我才放心。这般我之所以举事,一是父皇年迈昏聩,今日所下圣旨,没有一道是为国为民;二来,我是为了阿辞,不想让他埋没一生,便要让他光明正大的封侯拜相。” 瑜乔轻轻点头,忽而又疑惑道,“殿下何必非要晏大人去蓝关呢。不如属下找个地方……” 杜子衿轻轻摇头,道,“我也想过。不过蓝关虽然凶险,但又何尝不是一处屏障,这般下来,福祸难料,虽然受些苦,但却可以让他免受牵连。” 瑜乔轻轻点头,道,“那么殿下方才所说,晏大人那位能文能武的表亲,听阿九说年纪并不大,殿下当真要带着么。” 杜子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若我事败。留着他们两个在一起。我做不到。所以我要带着他。若是成功,那么叶安的功名前程便都是我给的,如果失败。那么我情愿阿辞孤单,也不想让他和别人在一起。” 瑜乔轻轻摇头,道,“殿下这般,是否太自私了。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忍心他饱受孤独呢。” 杜子衿略有深意的笑了一笑,“我不会让他孤独,但不可以是那个叶安。他来到阿辞身边不过两个月,阿辞便已经被他占了大半心神,若是他们余生都在一起,阿辞一定会忘了我。” 二人越走越远,晏辞缓缓睁开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这个人,为何到如今都是这般的算无遗策。 晏辞抬起手来,轻轻盖住自己的眼睛,心中自觉地烦闷不已。痛苦至极。 第二日天色大亮的时候晏辞才醒来,杜子衿已经不见了踪影,晏辞没问,瑜乔便也不说。二人用破布小心的缠了马蹄,便催马朝着雪山行进。 这一日是一个大晴天,阳光照在洁白的冰雪上面,分外刺眼。 瑜乔扔了一块布条给晏辞,道,“蒙着眼睛,不然不等过了这雪山,怕是咱们两个都要瞎了。” 晏辞接过那布条,随意的系了。隔着薄薄的一层布,能够看清前路,但是却不会被雪光刺伤眼睛。 晏辞和瑜乔逗下了马,牵着马匹前行。雪山虽然尽是雪,但却很少有人踏足,所以走起来虽然松软,但却也不算太过难行。 等到二人行了半日,找到了一处翘起的断崖,瑜乔将那断崖下一片没有雪的地方用披风铺了,道,“大人还请在此处,吃些干粮,喝些水,过了正午我们再上路。” 晏辞知道,一路行来瑜乔许多安排都很妥帖,便也不做多做考较,就在那披风上坐了。 瑜乔取出一块干兔肉给晏辞,而后又让晏辞喝了一些水,自己又把剩下的水咕咚咚的喝了个精光。从眼前抓了两把干净的雪放了进去。 整整过了三日,二人才出了雪山,等到瑜乔勒马停在一片密林外的时候,晏辞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 晏辞催马向前行了两步,问道,“瑜乔兄,可知还有多久可以到驿站。” 瑜乔笑了笑,道,“不用驿站,过了这密林,大人可以直接到州衙。” “哦?”晏辞震惊,“原来州衙就在这密林之外?” 瑜乔轻轻点头,到,“但是这密林方圆百里,瘴气丛生。我们要万般小心才行。” 晏辞策马向前,却忽然被瑜乔拦住,瑜乔丢给晏辞一个红扑扑的果子,道,“待会儿大人进入密林,还望腾出一只手来,将这枚果子放在鼻尖。” 晏辞虽然不解,但也没什么异议,这果子长得好看闻着也香,大抵是可以化解那瘴气之毒。 晏辞乖乖接了,这才策马向前,瑜乔也不多做阻拦,也紧紧跟着晏辞进了密林。 与晏辞想的不同,虽说此处有瘴气之毒,但这密林,却好像一个世外桃源,美丽的很。 每一个树木藤蔓,都要比其他地方的草木艳丽许多。晏辞不敢张嘴说话,只得用眼神询问瑜乔,瑜乔自己也举着一个果子,此刻见晏辞满眼询问,便道,“大人可以说话的……” 晏辞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不能说话呢。瑜乔大哥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树木野花都要比其他的地方好看。” 第47章 这样应该不算隐居 瑜乔笑了笑道,“这世间。很多美丽的事物,都有毒。比如情爱。比如女人。大人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或许是足够美丽。所以才能够诱惑贪婪的人心吧。” 晏辞微微偏头想了想,道,“是这个道理。” 瑜乔看着晏辞,身上裹着半旧的大氅,面上染了尘土之色,近月间的奔波,眉眼之间却仍然有着清水寒潭一般的潋滟光芒,不禁笑道,“或许大人不自知。但大人之容色。也足以诱惑世人了。” 晏辞好端端的被瑜乔这么一般夸奖,面上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只得说些别的来遮掩,便问道,“这林子,要多久才能过去。我举着这胳膊,手酸的很。” 瑜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揪掉上面堵口的小布塞,瓶口朝下,只见里面一只红色的蜥蜴顺着瓶口爬了出来。 瑜乔道,“林间难辨方向,容易迷路。就跟着它走。走多久可以出去,就全看它了。” 晏辞看着那奇怪的东西,落地便四处张望,良久才朝前行去,不禁疑惑,“这是什么东西。它不怕这林子里的毒气么?” 瑜乔一笑,道,“大人可听说过。南疆白月教。就是传说与七皇子有所牵连的那一个。” 晏辞一惊,这事自己只听杜子衿提起过,不想这瑜乔竟然也知道。晏辞只知道,此事干系重大,便小心试探道,“瑜乔大哥也知道?” 瑜乔嗤笑一声,道,“当然,怎么说,我也是一教之主。怎么会不知。此乃本教镇教之宝。毒貅龙。跟着它走,应该可以不走弯路。” 晏辞不禁大惊,道,“瑜乔大哥怎么会……你不是,你不是马贼么?那白月教,不是在……” 瑜乔笑的开怀,将手中的果子向上抛了一抛,道,“左右不过是太子殿下的一个幌子,真真假假。有什么问题。” 晏辞震惊的说不出话,只觉得眼前的人,还有那个远在京城里的金尊玉贵人儿,到底在华丽的皮囊地下,装了怎样一副算计心肠。 瑜乔见晏辞一副震惊模样,知道这天下多的是心思单纯的人。 自己和杜子衿一见如故,这几年来,自己心甘情愿的为他前后打点,出生入死。何尝不是费尽心思算尽天机。 瑜乔轻轻拍了一下晏辞的肩膀,道,“好了,那些被藏着的,早晚有一天会浮出水面。慢慢的大人就习惯了。快些走吧,若是天黑之前出不去,怕是到了晚上更难。” 晏辞心中仿佛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听闻瑜乔劝解,便也只能沉默点头。 那红色的神兽像是受了神明牵引,所选方向果然毒气稀薄。 瑜乔领着晏辞一路前行,又和晏辞说了许多江湖趣事,晏辞倒也不觉得寂寞。 夜色降临的时候,晏辞跟着瑜乔来到一处茂密的青藤之下,青藤粗壮犹如孩童臂膊,盘根错节缠绕在两棵枯树之间。 倒是在藤蔓下面搭出了一个小小的棚子。瑜乔抬头望了望天上星辰,苦笑道,“怕什么来什么,果然还是要在外面过一夜。” 瑜乔指了指那藤蔓搭出来的棚子,道,“委屈大人,今晚又要睡在这漫天野地。” 晏辞看了看那一处草棚,笑了笑道,“不是漫天野地,是漫天星辰里。” 瑜乔笑了笑,道,“嗯。漫天星辰里。”瑜乔看着晏辞笑的一脸天真,心中像是被什么击中,越是每日里刀口舔血过日子,越是会被纯洁干净吸引。 瑜乔看着晏辞自己在草棚底下铺了干草,高高兴兴的躺下。 瑜乔想起来自己是守杜子衿所托方才一路相户,心中异样的感觉像是天边滚过的暗云。 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瑜乔暗自摸了一下刀柄,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喜欢的都要得到。 晏辞躺在枯草之上,闭目休息,瑜乔围着他的身边在仔细的撒着干药粉。见瑜乔在自己身边扑扑洒洒,不禁道,“瑜乔大哥在做什么?” 瑜乔又撒了两下,方才将那药瓶收了起来,看着晏辞笑道,“殿下喂你吃了好东西,所以我怕你被蛇叔虫蚁给啃了。所以撒些药粉,替你驱虫。” “殿下为我吃了什么好东西,我怎么不知道。”晏辞自己躺着轻声嘟囔。瑜乔看了晏辞一眼,就在晏辞身边枕着胳膊躺了下来。笑着不说话。 满天星辰铺就一个梦境,瑜乔忽然道,“大人可知。瑜乔心中一直有一个梦想。” 晏辞很喜欢这种闲聊的氛围,眨巴着两只眼睛,道,“什么梦想。” “找一个让我觉得心安的姑娘。”瑜乔嘴里叼了一根草,道,“不过如今看来,这样的人确实有,这样的姑娘却没有。” 晏辞侧头去看瑜乔,比起杜子衿,瑜乔身上有着更多的洒脱和不羁。此刻躺在星空下,晏辞只觉得身边的人和天空一样的自有美丽。 晏辞笑了笑说,“那便等吧,想要的,等一等,不管他会不会出现,至少觉得还有希望。” 瑜乔笑了笑,看了晏辞一眼,不再说话。 晏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件破布帘子,晏辞知道,那是放弃马车的时候,瑜乔将那马车帘子扯了下来。 不过在林间一夜,早被露水打湿,身边通红的避毒的果子,像是一颗红心,直白的铺陈在晏辞身边。 晏辞起身的时候,碰到一个横伸过来的树枝。轻微的声响之后,瑜乔抱着一大堆的果子过来,笑道,“醒啦……” 晏辞轻轻点头,从瑜乔手里取出来一只果子。道,“嗯,醒了。今日里什么时候能出来?” 瑜乔指了指在旁边趴着的大蜥蜴,道,“看它了。先吃些东西垫一垫吧。” 晏辞笑了笑,拿了个果子开始啃,等到又过了一个时辰,那貅龙才醒过来。两个人跟着那貅龙又行了半日,便来到一处沼泽前。 瑜乔往远处看了看,道,“这里便是最后的难关了,出了这里,往前不到一里,便是云岭境内。朝廷所设州衙一应俱全,过了这里,大人便可以好好休息。” 晏辞看了看面前绵延数丈的沼泽地,不禁头大,“那也得,先能过得去再说啊。” 瑜乔笑了笑,知道晏辞的担忧,便笑道,“大人放心。有我在,一定会让大人平安度过。” 瑜乔说着,便向一旁的一棵大树走去,沼泽地颇为潮湿,藤蔓生长茂密繁盛,瑜乔仔细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其中一根粗细均匀的藤蔓并手为刀砍了下来。 瑜乔将藤蔓系在了两棵大树之间,复又轻功飞身回来。搂着晏辞的腰道,“大人。搂好我……” 晏辞还没反应改过来,就被瑜乔带着飞跃而上那藤蔓。等到到达大树的另一端,瑜乔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石子对着藤蔓的另一端打去,瑜乔一手拎着晏辞站在一端的树干上,一手将另一端的藤蔓收了回来。 而后将晏辞在一处平坦的树干上放下,又飞身去将藤蔓的另一端系在另一颗大树上,再飞身回来搂着晏辞腾跃而去,如此反复一个多时辰,晏辞的双脚才又落在结识的土地上。 瑜乔搂着晏辞,晏辞望着自己的脚下。良久,晏辞道,“我们……过来了?” “嗯。”瑜乔笑着点头,“我说过,有我在,你去哪里我都送的了你。” 晏辞听闻瑜乔这话,便抬头去看他,不想瑜乔也正好低头看过来。 两人鼻尖相对,瑜乔慌得松手。晏辞这才反应过来,二人方才举止太过亲密。不禁红了脸。低头沉默。 良久,瑜乔轻咳一声道,“大人还是莫要在此耽搁,快些往前走。天黑在之前也好有个住处。” 晏辞点头,又觉得尴尬,一时竟然脚下生风,走在了瑜乔的前头。 果然,及至天黑,二人果然行至了蓝关州府,因为朝廷早有诏书下达,此刻晏辞二人一到,便有当地通判主簿等一应官员出来迎接。 天色已晚,晏辞又一路劳苦,和其他官员交接了官印便应承了几句,就回去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晏辞便到了州衙开始查点当地州政,却是一番看探下来。 倒是觉得此地虽然偏远,但是百姓勤恳能干,官员也都算的上清廉,所谓的苦寒之地,倒比中原诸地还要繁盛富庶,倒是分不出来,哪个是天堂,哪个是地狱了。 这一日下午,晏辞和瑜乔刚才官衙出来,便沿着长街一直走。 天气晴朗,街上都是叫卖的小贩,瑜乔忽然问道,“大人如果觉得可以。何不长久在此呆下去。” 晏辞一怔,道,“此地多晴少雨,民风淳朴,确实适合养居,至于小住还是久留,恐怕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就比如如今,我倒是想回京城也不行了,既来之则安之,姑且就当在此隐居吧。” 瑜乔脸上挂了开怀的笑意,道,“嗯,好。大人只要愿意,瑜乔便在此护着您,别说这小小的蓝关,就是普天之下,瑜乔也不会让人伤你一根指头。” 有风吹来,醉人心神。 第48章 是不是害怕所以手这么凉 晏辞偏头去看瑜乔,自从二人一起出了密林,晏辞总觉得瑜乔似乎和以往有所不同。 此刻这番话说出来,看似唐突,却又好像是真心所致。晏辞微微沉默,不再说话。 艳阳高照的时节,瑜乔立在熙,来攘往的长街上,眉眼里都是浓浓笑意。 晏辞心中一滞,他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人同样生了一双俊彩不凡的眼睛。说起话来,也是那般的动听。 晏辞微微笑了一笑,道,“走吧。去前面市集摊贩上看一看,看有没有常用的物件要添置。” 瑜乔笑着点头,“好……” 晏辞和瑜乔在热闹的长街上走走停停,直到遇到了一个卖拨浪鼓的小摊贩,晏辞方才停下脚步。 杜子衿曾经送他一支拨浪鼓,不过被他留在京城府中,当初前来蓝关,他自己以为,前尘已断。 缘尽之时,以为自己可以轻易放下,所以便只身一人前来蓝关。可惜,自己太高估了自己。 千里之遥,不仅没有帮助自己放下那一段感情,反而让自己更加的思念对方。 那些夜深人静之时,尽显心事的美丽梦境,到底是谁也不能体会的刻骨思念。 晏辞递出去了两枚铜钱,拿了一只最小的拨浪鼓。 瑜乔看到了,便笑,“大人这般岁数,怎的却喜欢这个。” 晏辞微微一笑,道,“看着好玩罢了。” 瑜乔见晏辞似有心事,便也不再多说。只陪着晏辞在上街之上兜兜转转,买些无足轻重的物件。 日子一日又一日的过去,转眼便已到了秋天。立秋的那一日,晏辞睡得很安稳,天气暑气退了下去,便只剩凉爽宁静的夜空。 晏辞睡个大饱,出了房门去了前厅,这里是地方为官员设置的宅院,这几个月来瑜乔一直和自己住在这里。 庭院的设置和走向,都和自己在京城的状元府邸差不多。 时下负责园林修建的师傅工匠们,大多相互借鉴,倒是让晏辞生出几分熟悉亲切之感。 走过一截长长的抄手游廊,便是花厅,晏辞前脚刚迈进去,随后便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那花厅之中,负手而立的身影。数月未见,那人好似消瘦了许多,一件暗云纹卷刻丝的锦字长袍,晏辞面上一行清泪滑过,却似脚底生了根,再也动弹不得,那人听到声响,回转过身来。 虽然不似上次密林之中匆匆相见,杜子衿胡须剃的干净,但是仍然不减乏累奔波之感。 杜子衿缓步走到晏辞面前,伸手擦掉晏辞脸上的泪痕,笑道,“怎么又哭。” 他的指尖带着晏辞熟悉的温度,轻轻触碰到晏辞的肌肤,像是热火烧过的洛铁,指尖游走过的脸颊,似乎开始冒着滋滋的热气,那种被晏辞自作主张压在心底的强烈情感,似乎随着那轻轻地一碰而被召唤。疯狂的在晏辞心里滋长出来。 “你……你怎么来了。”晏辞问出声,眼泪就又滚落下来。 “因为实在是太想念你。所以便来了。我只能在这里呆一天,天黑之前便要赶回去。”杜子衿不厌其烦的为晏辞擦着源源不断的眼泪。 “为什么不叫醒我。”晏辞红着眼睛,只有一天,他一刻也不想耽搁。 “舍不得。”杜子衿微微笑着,自己也红了眼眶。 两个人都将彼此望着,谁也不多说一句话。过了约莫一刻钟,杜子衿方才问道,“我连夜赶过来,还没有吃过饭,阿辞陪我吃点东西好不好。” “嗯。”晏辞点头,眼泪却像是一把碎珠子迸溅而落。心中所有的曲折情感,都随着眼前之人的出现而一溃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杜子衿轻轻低下头,以额抵着晏辞的眉头,到,“好阿辞。快别哭了。你一掉眼泪,我的心都要痛死了。我答应你。不出三个月,我一定接你回京。” 晏辞轻轻抬起手,他很少主动对杜子衿做什么,此刻却自己伸手拽着了杜子衿宽大的袍袖,声音因为哭泣而微微断续,道,“我要喝红豆粥。” 杜子衿轻轻在晏辞下巴亲了一下,道,“好,喝红豆粥。” 杜子衿说完,晏辞却还是不动,二人立在花厅之上,时间在无声的沉默里,缓缓流过。 许久,杜子衿才轻轻地抬起头,牵着晏辞往偏厅走去。早有州府的衙役准备好了餐食,杜子衿已太子之尊,驾临这等苦寒之地。 衙役们都铆足了劲要好好露一手,所以当晏辞进了偏厅以后,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道,“好些个偏心的奴才,平日里怎么饭菜做的没这么的香。” 旁边有一个掌勺的伙房小伙计,闻言立马垮下了脸,道,“呦,晏大人,您可真是冤死小人了。您平日里食欲总是不大好,小人掂量着您胃口不好。所以饮食上难免清淡了些。 今日里,点下来了只说了几样您愿意吃的,小的们才仔细做了,您且放心,日后小的把这几道菜名记下来,日日都少不了。再不会让大人受苦了。” “大人不说。你们便也不知道问一问么。死板的奴才。”杜子衿笑着骂道。 那小厮挠着脑袋道,“哎呦喂,我的个太子殿下。小的们那哪个也不是铁石的心肠,怎么就不知道问一下呢,大人到任这几个月,一天比一天的消瘦,我和伙夫的大哥都快愁死了。” 那小厮一脸无奈的说道,“可是,小的们问也问了,猜也猜了,大人也没说出哪些个爱吃的。这大人他是什么也吃不下啊。” 晏辞在一旁笑道,“好了,我不过是说了一句,你看你,倒是喊冤喊得大声,我又没说什么,你倒是在这里告起我的状子来。” 那小厮连忙作揖,陪笑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杜子衿见晏辞心情颇好,便道,“好了,好了。你日后将今日的菜品都记下来,好好地做了,下次本王来的时候,如果晏大人比今日里胖上一些,本王便重重有赏。” 那小厮早打量了这二人,只觉得这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来了以后,晏大人像是那枯木逢春,转眼便又有了活力起来,又见这太子殿下千里迢迢跑来这偏远之地,又是百般嘱咐照拂,不禁心中感慨,这晏大人看着云淡风轻,却不想竟是一个厉害角色,攀了太子殿下这么一个高枝,怕是也在这蓝关呆不了太长时间了。 小厮心思一转,便行了礼,道,“是是是。殿下放心,小的保证太子殿下下次来的时候晏大人比现在要胖上许多。殿下和大人先请吃饭,有何差遣尽管吩咐。小的先行告退。” 杜子衿对这个机灵的小厮很是满意,微笑着点了点头,便拉着晏辞在圆桌旁坐了下来。 自己亲手执勺,为晏辞盛了一碗红豆粥。饱满的豆子配了红枣一起熬制了一个时辰,软香可口,养胃补身,晏辞自己伸手要去拿汤匙,却被杜子衿夺了过来。 九折描翠微的卷锦屏风,将这小桌子圈成了一个单独的空间,旁边的景瓶里斜插了数枝秋海棠,雪白的花色趁着蓝色的净底景瓶,干净里掺杂着几分清丽,倒是好看的很。 晏辞被杜子衿认认真真的喂了半碗红豆粥,又塞了几口姜汁鸡条,方才停了下来。 晏辞自己拿了绢帕自己擦嘴巴,杜子衿就着晏辞方才用过的碗和勺子在吃晏辞没有喝完的粥。 “京中之事,莫非万分凶险?”晏辞尽量做出一副闲聊的姿态。 杜子衿仰起脖子,将碗里的粥喝了个底朝天。满足的笑道,“阿辞在的地方,连红豆也生的分外好。不知道是不是阿辞太思念我的缘故。” 晏辞脸上一红,道,“殿下也是文韬武略的人,怎么还分不清煮粥的红豆和相思的红豆区别在哪里呢。” 杜子衿只笑着不说话,良久看着晏辞的脸上越来越红,怕是要恼的模样,方才正经起来,道,“谋权篡位,当然凶险。不过我既然贵为太子之尊,不管是为了阿辞,还是为了天下苍生。哪一样我也不能再由着父皇呆在那个位置上。” 晏辞偏头去看杜子衿,面上神色颇有几分扭捏,而后犹疑半天,方才问道,“你……你带着叶安行事,是不是为了……为了不让我……” 那一天他听到的谈话,实在是让晏辞没有办法释怀,他情愿让自己一人孤苦,也不愿意让叶安陪在自己身边。他……他到底是怎样的算尽天机。 杜子衿似乎并不意外,晏辞这般问他,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杜子衿忽然向前倾身,问道,“阿辞觉得呢。阿辞觉得我待你如何,阿辞觉得我可是那般狠心之人?” 龙涎香的香气像是总能令晏辞觉得迷幻,言辞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感袭来,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尤其是这般呼吸之间都能感受的到的距离。他总是能瞬间失去思维能力。 晏辞本能的后退一下,撑住后面的椅背,结巴道,“我……我不知道。我觉得你对我。不……不该那么狠心。” 杜子衿忽然笑了一笑,道,“嗯,阿辞这话倒是不让我伤心,不过至于你那天听到的,阿辞自己看着你便好。我又忽然想起,如果我为了保下叶安,让他陪在你身边,而我丧命在这场宫变之中,或许可以让阿辞怀念我一生。 这个法子倒也不错。至于到底用哪个方法,倒是要看真的命悬一线的时候,我是怎么想了。” 晏辞吞了吞口水,看着杜子衿说不出话,如果眼前这个人死了,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勇气活在这毫无乐趣的人世间。 晏辞眼中缓缓续起泪光。一时心中忐忑,却只咬紧牙关不再说话。 杜子衿低头伸手捉了晏辞的手,轻声问道,“怕了么。怎的手这么的凉。” 第49章 海棠花为啥有一股醋味儿 那眼泪终究还是滑落,晏辞抬起手盖着自己通红的眼睛,沉默不说话。 杜子衿轻轻地将晏辞的手拿了下来,软声安慰,“阿辞何必伤心。倒是我一定会死一般。” 晏辞抬起头,眼底仍有泪光闪闪,因为哭泣引起的抽噎,让晏辞觉得喉咙似有热火灼烧一般的疼痛酸涩。 虽然艰难,却还是压着心底的酸涩开口,“你想要我怎么办。你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你总是让我不知道怎么办。” 杜子衿捏着晏辞的下巴,竟然觉得想笑,白净的脸上都是泪痕,一双眼睛因为饱含泪水显得越发的清澈动人,有些干裂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出浅浅的一排牙印。 杜子衿笑了笑道,“我不要你怎么办。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如果我还可以有一个奢侈的愿望,那就是,如果你也愿意的话。能不能不要忘记我。” 杜子衿说到最后脸上已经没有笑意,那种掩埋在他语气之中的沉闷和呼之欲出的巨大风险,让晏辞感觉到一种避无可避的危险。 晏辞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眼睛,问道,“非得走这条路么?” 杜子衿不答,却说了别的话来给晏辞听,“阿辞可知道御史台右司谏程坡程大人?” 晏辞重重点头,“程大人刚正不阿。是我朝公卿之表率。我虽然不曾与他共事,但每每上朝,听闻程大人表奏。 却都是针砭时弊一针见血的在为国为民,不曾有私心谄媚,也不曾有恶意攻讦。实在是堪当谏官之首。” 杜子衿面无表情的道,“三日前,已经被父皇处死。” 晏辞不禁一惊,结巴道,“为……为何?” 杜子衿轻轻叹气,道,“父皇为求长生不老,要去普陀山迎佛骨进宫。” 晏辞忽然笔直的脊梁忽然垂了下来,口中喃喃,“这朝廷……是要完了。” 杜子衿轻轻拍了拍晏辞的肩膀,道,“我又何尝想要走到这一步。可是父皇近年来昏聩之事不只是这一件。更何况,我也不能眼看着天下黎民受苦,也不能看着阿辞一生明珠蒙尘。到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了。” 言辞低着头沉默,许久方才平稳了呼吸,道,“叶安。你要给我好好的保下来。我求你……” 杜子衿的眼光闪了一闪,轻轻点头,“好。我答应你。” 晏辞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抬头看着杜子衿得眼睛,一字一顿道,“而你。尽管做你想做的是。等到事情结束,不管你在朝堂金殿,还是地狱黄泉。我陪你……” 杜子衿脸上有一滴泪水滑落,从他的眼里流出跌落在晏辞的唇上,滋润着干裂的伤口。 晏辞本能的舔了一下嘴唇,被杜子衿忽然伸手按住了嘴巴,杜子衿干咳了一声,面上忽然挂了一朵红云。 杜子衿道,“阿辞,还要再吃些东西么?” 晏辞刚刚那几句话,自以为已经极够剖白心意了,他本是鼓起了勇气红着脸好不容易说出来的。 如今杜子衿竟像是没听到一般,倒是让晏辞不禁略微觉得困窘。一时之间,面上便也挂了一朵红云。 “嗯。”晏辞轻轻点头,道,“可以再吃一点。” 杜子衿也轻轻点头,“嗯。我也可以再吃一点。” “哦。”晏辞轻轻瞥了一眼杜子衿,看见杜子衿也在看着自己,慌得转过身去,两人各自胡乱吃着一些东西,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二人都在沉默的嚼蜡,忽然有一人带了一束大朵铅锋海棠卷着微风而来,海棠花无香。 却是美得惊人,杜子衿看着眼前的人,眼中一抹了然笑意,却隐隐带着几分狠厉,那种男人之间对于猎物的那种敏锐直觉,让杜子衿在心里对瑜乔有了一番别样的打算。 瑜乔一大早起来便去了海棠苑里给晏辞折花,火急火燎的赶回来,见衙役说晏辞在厨房,便慌里慌张的赶了回来。不曾想,竟然在这里,遇见杜子衿。 晏辞看到那一大束海棠花,不禁面露惊讶喜爱之色。起身去瑜乔身边将那海棠接了过来,道,“竟然开了,我会以为还要再等两日。清冷无香,最好不过。” 晏辞抱着海棠花树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便也是一道别致风景,瑜乔看着晏辞,眼角眉梢都是满足的笑意。 杜子衿起身来到晏辞身后,伸手搭了晏辞肩膀,道,“阿辞在此再吃一些东西。我有事问瑜乔。” 瑜乔看见杜子衿的手搭在晏辞的肩膀,眼中明灭光火略微暗了一暗,道,“阿辞喜欢吗?” 晏辞点头笑,“喜欢。正缺花枝描画用,这下倒是好了。” “阿辞喜欢就好。我和殿下出去一下。”瑜乔道。 晏辞轻轻点头,因为瑜乔原本就是杜子衿派来保护自己的人,见了自己主子,自然是很多东西要交代。 晏辞很有自知之明,亦不愿意自己多做干涉。便一个人抱着海棠花,回到小桌子旁坐下。 杜子衿和瑜乔出去约莫一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却是孤身一人,晏辞不解,望着杜子衿出声询问,“瑜乔呢?” 杜子衿掐了一下晏辞的脸,道,“他在你身边,露面太多,我在京中马上就要行事,怕有人对你不利,所以将他调到了暗处。以后,阿辞要自己好好生活,不到必须的时候,暗处的人都不会再出现。” “好。”晏辞规整的应了一声,想着他的打算,总有他的用意在里头。 晏辞回身,将那海棠抱在怀里,道,“那我便先将这海棠装起来。殿下可与我一同去?” 杜子衿轻轻点头,道,“时间还早,阿辞不管做什么,我都可以和阿辞一起的额,今天天黑之前,我可以和阿辞成双成对。” 他词语用的奇怪,晏辞顿时红了脸,头也不抬,只抱了海棠花便走,杜子衿笑了笑跟在晏辞身后。 等到晏辞将一切准备好,二人坐在花厅,便多少生出一些尴尬的情绪来。晏辞为了缓解尴尬,一直在试着找话题。 晏辞揉了揉鼻子道,“殿下府中,都种了些什么花卉?可有殿下最喜欢的?” 杜子衿想了想道,“都是下人们在打理,我也记不清都有些什么了。我最喜欢的,应该是美人蕉。” 晏辞偏过头去,道,“为何?” 杜子衿略微沉吟,道,“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晏辞接着道。 杜子衿笑着点头,道,“阿辞懂我。” 晏辞起身,立在秋日细碎的阳光下,指着窗外的不远处,道,“殿下,那里有一片海棠花树。开满了洁白的海棠。像是故事里的世外桃源。” 杜子衿起身,来到晏辞身边牵了言辞的手,道,“阿辞若是喜欢,我陪你去看看又何妨?” 晏辞轻轻摇头,道,“瑜乔大哥说了,那里有瘴气环绕。怕是我去不太好。” 杜子衿浅笑,道,“瑜乔能去,我便能去,我能去,便能带阿辞去。” 晏辞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道,“真的?” 杜子衿重重点头,笑,“当然。不过我本来是想和阿辞说一说京中情势,想看一下阿辞的看法,但现在忽然觉得,和阿辞一起在海棠花树中,边走边说,或许会让人更加愉悦。” 晏辞点头,“殿下也可以在路上说给我听,此处离那海棠花树林并不远。我们可以步行过去。” 二人不过走了一刻钟的脚程,便见面前一片花光大盛,只是那树林之前,果然隐约漂浮着层叠雾霭。 杜子衿转身问晏辞,“阿辞可信得过我?” 晏辞重重点头,“嗯。信得过……” 杜子衿微微一笑,将晏辞掬在怀里,脚下一个用力,晏辞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而响,像是置身翻腾云海。 顷刻间,晏辞便觉得脚底生根,在地面踩得结实。杜子衿将晏辞放下来,晏辞睁眼环顾四周,只觉得景致如仙如画,海棠胜雪,百里雪林。 “好美。”言辞不禁感叹。 杜子衿顿了一顿,笑,“在我看来。不及阿辞。” 杜子衿最近,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夸奖晏辞,弄得晏辞很是不好意思。此刻见杜子衿又出言打趣,不禁红着脸着急的向前走了几步出来。 杜子衿立在晏辞身后,看着面前十步之遥的人,他像是一尘不染的神仙童子,自己这般不管不顾,将他拖入凡尘,是不是做错了。 晏辞见杜子衿久久不曾跟来,不禁回头张望。有海棠花蕊随风而落。洒在晏辞肩头发上。 杜子衿忽然笑了一下。自己把他拖进红尘来。不是错,就为方才花树下这一回眸,那就足以让他万死不辞。怎么会是错呢。应该是命。他是自己的命。 “阿辞等等我。”杜子衿笑着追了上去。早晚有一天,他要让他的阿辞,可以这样无忧无虑的走遍这天下每一寸土地。他要将这天下,所有可能伤害他的人,统统碾做成尘。 第50章 掩耳盗铃般的闭上了眼 杜子衿轻轻提了袍子,快走两步走到晏辞身边,周围都是开的正盛的海棠花树,清风吹过,两人便是满头似雪。 杜子衿笑了笑,伸手摘掉晏辞头顶的花瓣,道,“竟然就这般,白头了。” 晏辞面上一红,微微后退一步,拿别的话来搪塞,“殿下京中之事,可曾准备万全,那七皇子,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杜子衿看着晏辞躲闪,便也不多做勉强,负手走在晏辞身侧,道,“他有所察觉又怎样,等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失了先机。” 晏辞沉默着走着,七皇子在这一点上,确实没有杜子衿的魄力,就算杜子衿此刻和杜子佩身份互换,他也只会直接逼宫夺权,而不是寄希望于太子之位。 说白了,这太子之位,对杜子衿来说,并不是什么显贵的身份,纵然当今的太子不是他,也挡不住他直接把剑指向那最高位。 晏辞想到此处,不禁微微偏头去看杜子衿,只见那人马上就要卷动这天下朝局的人,此刻却悠闲的像是一个赏花的隐士一般。 晏辞看着洁白的花瓣落在杜子衿身上,随着步履走动间,又缓缓跌落在地,晏辞问,“殿下如果事成,要怎么处置……要怎么处置皇上和七皇子?” 杜子衿微微顿了一顿,好似真的在认真的思考,而后道,“父皇我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临安的行宫。而子佩,我是真的不能留。” 晏辞虽然一向慈悲如菩萨,但也知金刚怒目。虽然兄弟相残,实在有违天理。 可是,如果真的兄弟不得不相残,那么他希望杜子衿是能够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 晏辞笑了笑道,“殿下做得打算,自然都是最好的。妇人之仁,怕是在这个时候要不得。” 晏辞今日穿了一身淡青布袍,素净的像是初遇那天浮云峰得青天。缓步走在蓊郁的花林之中,更显几分脱凡风姿。 两人沉默的走了许久,面前不远处是一大棵老树。繁茂的枝叶攀错而生,形成一个美丽的树盖。 杜子衿问道,“阿辞,怎么不问问。如果事成,我要待你如何?” 晏辞心中一沉,苦笑道,“殿下走到这一步,为的是天下苍生,如何待我,又有什么重要。” 晏辞说完,忽然被杜子衿推到了那棵大树的树干上。杜子衿双手捉着晏辞的胳膊,晏辞本能的挣了一挣,却是动弹不得,只得红着脸,带着三分怒气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有花瓣纷飞,杜子衿微微低了头,道,“本来,想告诉你,我要是事成,一定让你封侯拜相和我共拥这天下锦绣山河。” 晏辞不解,明显杜子衿这话有下文。 杜子衿笑了笑道,“可是当我捉到阿辞的手腕,却忍不住想起,云州那一晚。不知阿辞可还记得?” 色授魂与。晏辞又怎么会轻易忘记,那一夜的神魂迷乱,是他一生都珍藏的心动回忆,他的每一句呢喃每一句呼唤。晏辞都记在心里。 只是此下荒野无人,花木成群,这样遮天蔽日的一株花树底下,被人这样的摁在树干之上,晏辞还是觉得分外的羞恼。 只红了脸,道,“做什么这个样子。” 杜子衿见晏辞羞红了脸,反而越发的跃跃欲试,晏辞鼻翼之间落了一片花瓣,莹白无暇,和言辞的皮肤衬在一起,倒显得分外般配。 晏辞只觉得鼻尖略微轻痒,却只能感觉到有花瓣落上。两只手臂却都被杜子衿捉住,晏辞着急却毫无办法。 杜子衿轻轻低头,去咬了晏辞鼻子上的那一片海棠花。他忽然的靠近让晏辞本能的闭上了眼睛,杜子衿却笑着绕道只取了那一片海棠花。 那花瓣被他咬在嘴上,却是不抬头离开,他呼吸的声音都落在晏辞的眉眼之间。 吹动着晏辞的睫毛,吓得晏辞闭着眼睛不睁眼,睫毛却在一下一下的颤抖着。 杜子衿将口中的花瓣轻轻吐到晏辞唇间,而后低声道,“阿辞。我很想你。” 晏辞微微一惊,轻轻张开口的瞬间,那花瓣便被自己噙在了口中。 杜子衿的眉眼映着自己满脸绯红神色,晏辞一时困窘,惊慌之下竟然掩耳盗铃般的又闭上了眼睛。 晏辞自己不知,但杜子衿看着却是起了一肚子的绮丽心思。 见晏辞自己这般闭上了眼睛,却是本能般的想要去亲吻那芳泽。等到那花瓣再次落到杜子衿口中之时,晏辞的脸已经红的要滴出血来。 “咳咳……”晏辞心中慌乱,不禁呛咳起来,“殿下……” “阿辞。阿辞觉得如何?”杜子衿伸手一遍又一遍的顺着晏辞的后背,晏辞直咳得喘不上气来,方才将那口气顺过来。却是呛出了两行清泪。 晏辞略微缓了一缓,而后道,“殿下何必这样看轻我。我不过是付出了真心,收不回来罢了。殿下又何必一次两次,这样羞辱于我。” 杜子衿慌忙扶住晏辞肩膀,帮着晏辞擦掉两行清泪,而后道,“阿辞这是说什么话。我有心与你玩笑不假,但却从无轻薄之意,我对阿辞,每一个吻,都带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深情。阿辞要气我恼我可以,怎的要作践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晏辞红着脸推了杜子衿一把,带着三分哭腔道,“我与殿下,相识数月,最初殿下欺我瞒我利用我。后来殿下为着自己那一点点真心,却又要晏辞真心相对。如今这般,又是拿晏辞做什么?” 杜子衿一时情急,他上次和晏辞在一起,二人那般契合美妙,晏辞却不有过任何不悦,今日里,却又不知道是哪里惹了她不高兴。 杜子衿只握着晏辞的手,而后长久沉默不语,直到等到晏辞略微平稳下来,杜子衿方才问道,“阿辞到底是哪里不开心,为何不说与我知晓,我又是哪里做错了,阿辞要这般恼我?” 晏辞此刻定了下心,方才道,“没什么,不过是方才觉得没意思。生个气玩一下。” 杜子衿,“……” 等到确定晏辞恢复了心情,杜子衿方才和晏辞一道向前走去,林间小路落英缤纷,花间清冷,海棠清丽却是无香。 杜子衿方才惹了晏辞不快,这会子却有意隔着晏辞一些,怕再惹了他胡闹,一时便与晏辞隔了一步的距离,二人并肩前行,左右说一些,京中哪个武将骁勇,又有哪个可以堪为大用之类的话。最后还是说到了叶安身上。 杜子衿道,“叶安已经可以一人打败四个门卫了。这孩子确实上进。听说他从进了尚阳书院开始,就不分日夜的在苦读练功,到现在,真的可以担得起一句文武双全了。 离举事之期不远了。只要将他放在修罗场里过一遭,他日定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上马可杀敌,下马可治国。” 晏辞听杜子衿提到叶安,便总是分外留意,见杜子衿这般说,不禁担忧的问道,“那叶安现在可好?他可曾有长高?” 杜子衿笑了笑,道,“长高了,明年这个时候,应该会比阿辞还要高一些。” 晏辞身量偏小,并不是太高,叶安一个正在拔节儿长得少年,明年会比自己高,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晏辞替叶安高兴,便自己开怀的挂了笑意起来。 杜子衿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晏辞这般笑起来,竟然像极了那些得了新宫花的宫女,那笑意只显得满足又温婉。 杜子衿看了晏辞神情,道,“阿辞似乎把叶安看的颇重?” 晏辞轻轻点头,道,“叶安叶宁兄妹二人,无依无靠,投奔我到京城,不想我却不懂为官之道,让她们又没了依靠,所以叶安能够自己自强,我很高兴,这样就算将来我有什么意外,倒也不担心他们。” 晏辞说完,却忽然间发现杜子衿似乎颇有几分怒气,晏辞想了一想,自己方才没事生气玩玩,估计杜子衿也是没事生气玩一玩,所以,就道,“殿下又是为什么生气?” 杜子衿沉着一张脸道,“那阿辞到底是想有什么意外,又是不是除了叶安兄妹二人,再无别的牵挂。你又是不是只觉得叶安兄妹无依无靠。那阿辞又觉得,本王可曾有过什么依靠?” 晏辞一怔,原来他是在计较这里。是啊,杜子衿又何尝有所依靠,他有的,不过是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手足,利用他占尽风头的母后,还有昏聩无能的父皇,他走的每一步,却是比叶安还要凶险许多。 晏辞自己主动走上前去,轻轻牵了杜子衿的手,他的指尖温软又有力量,牵着杜子衿宽大的手掌,而后道,“殿下不容易。阿辞都是知道的。我是牵挂叶安兄妹,那是因为他们和我,有着切不干净的血脉相连。 而我,所有可能的意外,都是我在想起殿下的时候才会想到的。我晏辞,愿意为了殿下,承受所有的意外。” 杜子衿仍旧冷着一张脸,却忍不住从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来,那笑意像是春风一般,越来越蔓延。吹过这初秋明媚花海。 第51章 手心相对的地方是你的名字 “阿辞。只要有本王在一日,便不会让你有任何意外。你这条命,自己给我好好地收着。要留着与我一起,看这山河万里。”杜子衿一半劝慰一半承诺。海棠花瓣飞扬。掀起二人袍角,发出猎猎声响。 晏辞微微浅笑,道,“生死之事,不过是轮回转瞬,我从来没有放在身上。不过是和谁一起入这轮回。阿辞倒是有些在意。” 杜子衿微微一笑,轻轻浅啄一下晏辞额头。对一个人用情至深,似乎连肉体的欢愉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这一颦一笑一句话,那种敲打在内心深处的温柔力量,要比肉体的欢愉让人更加愉悦。 二人并排而去,安静下来的海棠树林里,缓缓走出来一身缁衣的瑜乔。 他走到那棵巨大的海棠花树下,轻轻拿刀柄刨了两下。一个泥封的花雕小酒坛,便被他起了出来。瑜乔伸手猛地拍了一下那泥封,酒香便四溢开来。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哈哈……哈哈……”瑜乔笑着自嘲,倚着树干坐了下来。行走江湖的好儿郎,此刻却是清泪两行。 他左手抱着酒坛,右手却在反复的摸着自己的刀柄。他的刀从不离手,哪一天这刀脱了手。 便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丢掉了。他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掌移开。 那刀柄之上,他掌心相对的地方,刻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深情,是他捧在手心里的人。 瑜乔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而后便对着那名字笑,可是嘴角还没有翘起来,眼泪就已经停不住。 从最初的沉默流泪,到最后的嚎啕大哭。这么多年刀口舔血的人生,累计在内心深处的所有委屈,都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终究还是千山独行。终究还是爱而不得。 他不怕对手的强大,可他怕那人本就无心,这一点,他就已经输了。 终于他饮尽怀中酒。拔刀起舞。雪白的海棠花树惊风而动,花枝被剑气所动,花瓣便四散飞扬起来。 寒鸦阵阵飞过。带走伤心人的无尽眼泪。 晏辞和杜子衿回到驿馆,早有懂事的小伙备好了吃食,二人走了半日,不禁乏累饥饿,一起用了一些东西,杜子衿便随着晏辞到了晏辞平日里休息的房间。 淡青色的垂纱帘幔,将一个小小的房间搭出几分温馨的感觉来。 杜子衿牵了晏辞缓缓躺倒床上去。太阳微微西斜,窗前的小窗前撒满了金色的阳光。 晏辞依偎在杜子衿身边,轻声问道,“殿下。你要小心。” 虽然二人除了最开始有所提及,后来便都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每一个朝代更迭,都少不了流血牺牲。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朝代更迭,都会成功。那些可能预见的危险,不是不存在,不过是两个人,没有一个愿意让这短短的一天,被生死离别的恐惧所笼罩。 杜子衿将晏辞的手捉过来,放在自己怀中,龙涎香的味道让晏辞觉得安心,便也笑着闭起眼来。 杜子衿偏头看着身边的人,忽然侧过身来,以手肘撑着脑袋,道,“我会小心。为了阿辞。为了我和阿辞的天下。” 晏辞依然闭着眼睛,但还是有泪水从晏辞的眼中滑落下来。 晏辞也不睁眼,却笑着道,“嗯。知道了。我也会等着殿下,把这满目疮痍民不聊生百姓倒悬的天下捧给我。我会好好帮殿下治理这天下,让这天下七十二州十三郡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晏辞说这番话,是心里面做了最坏的打算,想要和杜子衿有个约定,好让他可以在生死难定的时候,有一丝活下去的动力。 杜子衿心中何尝不知晏辞心思。伸出拇指轻轻刮着晏辞眼角的泪水。浅浅道,“我知道,阿辞,我都知道。” 晏辞被杜子衿的拇指刮着眼角,心中的不舍却是一刻强似一刻。 晏辞本来平静的躺着,忽然翻身将杜子衿抱住,口中含混不清,道,“要保重。殿下,要保重。” 晏辞很少这般主动表达心意。此刻却将杜子衿抱的紧紧的,眼角刚刚被擦去的泪水又涌了上来,被晏辞胡乱的擦在杜子衿的衣衫上。 杜子衿轻轻拍着言辞的后背,温热的掌心像是冬日的暖阳,缓缓的融化着一颗小心翼翼的真心。 杜子衿在这样的时刻,却又忽然想起二人最初相遇的那些日子来,他当初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却是要狠心利用他,怀中青玉雕犹在,玉血金丹却早已化作晏辞骨血。 杜子衿忽然轻声问道,“阿辞近些日子以来,可还曾觉得心口疼痛过?” 说起这个,晏辞便想起那些被杜子衿狠心相对的日子,此刻听来依然觉得本能的惧怕,他眼中的恐惧一闪而过,杜子衿不是没看到,心口忽然疼了一下,更加懊恼自己当初所为。 杜子衿轻轻摸了一下晏辞的脸,柔声道,“阿辞不要怕。我只是担心你。” 晏辞并不喜欢翻旧账,那些过去的日子,自己虽然没忘,但此刻既然自己仍然爱着眼前之人,他便不会去拿那些过去来伤害两个人此刻的温存。 晏辞换了乖巧的笑容,轻轻摇头,“不疼了。早就不疼了,那些过去的疼的时候,阿辞也忘记了。” 他言语中的安慰之意,杜子衿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不禁心下暗自感动。而后道,“阿辞。对不起。最初我……” 晏辞伸手捂着杜子衿的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殿下何必放不下呢。” 杜子衿顺势捉了晏辞的手,轻轻地吻了晏辞的手背,而后道,“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晏辞笑了笑,忽然又问道,“还有一事,我要问殿下,为什么我中不了毒?” “什么毒?”杜子衿问道。 “瑜乔说。你喂我吃了好东西,所以会有很多虫子想要咬我,但我不会被毒虫所伤,我们一路赶来,开始的时候瑜乔给了我一个果子,后来便不用那果子了。我好像,不怕毒。” 杜子衿笑了笑,道,“你体内有玉血金丹。那是耶和一族的宝贝。原来我只是为了让你帮我保管玉雕,所以借机给你吃了这个,后来玉雕被你养了一段,也多少抵消了一些金丹的威力,后来你长身体不适,便是这金丹大热之物,让你的身体吃不消了。后来我借机让忠伯在你饮食里略作调整,所以方才渐渐无碍。” 晏辞一怔,道,“哦,原来忠伯果然是你的人。我倒是没猜错。” 杜子衿一时说漏了嘴,正怕晏辞生气,此刻却见晏辞似乎早有所知,不禁问道,“阿辞知道?” 晏辞笑了笑,道,“嗯,知道,我还知道忠伯的武艺,应该不在阿九之下。” 杜子衿赞赏的点头,道,“不错,他确实会些武艺,我安排他几经周转去你府上,一是为了保护你,二来就是为了稳住老七。 他虽然是我的人,其实在我之后,他又是老七的人,老七到现在也不知道。只以为忠伯是他安插在你身边的人,其实,忠伯是我的人。” 言辞怔了一怔,道,“那忠伯又不会无缘无故的被安插在状元府,他会不会已经透露了一些东西给七皇子。” “我去你府上,说的做的,都是可以让忠伯说的,真真假假,总要舍弃一些,才能换取他的信任。”杜子衿淡淡的说道。 晏辞眉眼沉了一沉,而后道,“日后若是再有机会,还希望殿下能够防着忠伯一些,哪怕只有一成。” 杜子衿道,“阿辞可是觉得哪里不对,或是忠伯有何异常?” 晏辞轻轻摇头,道,“我不过是怕人心难测,万一有朝一日忠伯倒戈,殿下也好防范一二。殿下既然可以让他真真假假说给七皇子听,又怎知,他对殿下,就不会如此呢。” 杜子衿笑着点头,将晏辞搂在怀里,道,“阿辞倒是长进了,我却不知道该为阿辞高兴还是难过。” 晏辞在杜子衿怀里探出头来,问,“为何要替我难过?” 杜子衿捏了捏晏辞的鼻子道,“阿辞本来像是纯净的婴孩,心地善良毫无城府。如今却是和我一般,谁都不敢信了,也不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着怎样的变化,而带给你这些变化的事情,势必让你痛苦。” 晏辞轻轻摇头,道,“殿下觉得,有孩子可以永远不长大吗?虽然成熟的过程可能辛苦,但这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这样一来,将来若我和殿下不在一处。殿下也不必担心,我早不似从前一般。任人诓骗。” 说道任人诓骗这几个字,晏辞微微斜眼看了杜子衿一眼,眼中三分俏皮,两分哀怨,其余全是盈盈笑意,显得颇为可爱。 杜子衿笑拿鼻子碰触晏辞的鼻子,笑道,“阿辞果然长进了。我还不知道我的阿辞如今不仅心思多了起来,连口齿都变得这么伶俐起来。” 杜子衿说着,便伸手去挠言辞的痒痒。两人一时玩笑到一处。只觉得欢愉异常。 第52章 我要和他上穷碧落下黄泉 红日西斜。转眼已经到了分别的时间,三尺床帐间。温柔和爱意都只能戛然而止。 晏辞撑着胳臂看着杜子衿,因为方才玩闹,晏辞长发松散,青丝轻垂间,晏辞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杜子衿,苦笑道,“殿下,您曾为我束发。今日,便让阿辞为殿下梳一回头吧。” 杜子衿笑了笑也坐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轻轻递给晏辞,晏辞在杜子衿的示意下接了过来。里面空空如也。 晏辞不解,杜子衿却示意晏辞再看。晏辞又仔细去看了良久,而后在锦囊的最低处,发现了一根头发,晏辞不解,问道,“殿下这是……” 杜子衿笑道,“那一日为阿辞束发,后来从梳子上摘的。你不在身边的时候,也可以聊慰相思之情。” 晏辞今日里似乎特别爱流眼泪,这一刻听杜子衿这样说,竟然又有眼泪跌落,杜子衿知道他心中不舍,却也不再多说,只无声的将那眼泪帮他擦掉,道,“两情相悦,本是最美好的事。阿辞怎的做出这么一般愁苦的姿态来。” 晏辞抹了眼泪,自己也笑了起来。道,“殿下等我一等。” 说着便起身去拉开了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把剪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晏辞却是毫无犹豫的剪下来一缕头发,而后拿红线缠了,放在那锦囊之中,道,“我是男儿之身,不与殿下做那结发的结。但这一缕头发,如果殿下不嫌弃,还请收做身边。” 杜子衿一个翻身下床,将那锦囊和晏辞一起收在怀里,道,“我的心头肉,哪里会嫌弃。” 晏辞顺势将杜子衿在妆台前摁下坐了,手拿桃木刻文金梳,一下一下的为杜子衿压着头发,晏辞托着手中厚厚的黑发,吧嗒吧嗒的掉眼泪,道,“殿下的头发倒是生的好。” 杜子衿从黄铜镜子里打量晏辞的神情,却只觉得这样的时刻真是千金不换。 等到晏辞将发尾也梳好摆齐,太阳便已经落下山,只剩下满地的余晖遍洒,催促着远行的人们尽早起身。 杜子衿看了看镜子,道,“阿辞束的发真好看。等忙完这阵子。阿辞天天为我束发好不好。” 晏辞不说话,只是沉默的点头。眼泪也跟着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杜子衿透过铜镜去看言辞的脸,只见晏辞一张笑脸涕泪横流,散乱的头发像是刚被人撕扯过。 杜子衿笑着起身,站着将晏辞的头发束好,而后道,“阿辞等我。不出三月,我接你回京。” 杜子衿说完,在晏辞额间轻轻一吻,而后略微顿了一顿,便转身离去。 走到外间窗外的时候,杜子衿听到里面传来晏辞嚎啕的哭声,他从来没有见晏辞哭的这般难过过,却也不得不狠下心,转身踏马离去。 太阳的余晖彻底消散了,房间里变得空旷而又寂寥,晏辞一个人倚着一扇镂空屏风,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的黯淡下来,沉默无言。不哭不笑。 有人轻轻的叩了房门,大约响了三四次,晏辞方才回过神来。 晏辞跌跌撞撞的前去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门前洒满月色的青石台阶上,摆了一束海棠花,还有一碗绿豆粥还有一小碟切的规整的西坡牛肉。 晏辞看到那束海棠花,所有断面都是整齐的切口,那是瑜乔惯用的方式。 可是眼下清风徐来。淡青的夜色像是一幅水墨卷轴。晏辞四下张望。却是不见人。 晏辞将海棠花和托盘端进了屋子,自己浅浅的喝了几口绿豆粥,嘴里含了一口牛肉在床上躺着,明明分别不到一个时辰,为何晏辞却开始变得无比思念。 轻轻闭上眼睛,床围之间都是龙涎香气。晏辞抱着杜子衿刚刚用过的枕头,不愿意分出别的心思去做别的事。夜色一点一点的漫上来。晏辞在初秋的第一个夜晚,沉沉睡去。 梦境之中,是京城巍峨的宫殿,琼楼玉宇,雕栏玉砌金樽瓦,金銮殿前九九八十一级台阶。 尸体横陈,鲜血顺着金刻的龙纹砖蜿蜒而下。晏辞站在高台之下,鲜血一点一点的流向他的脚底,像是一条恐怖的红蛇,要一点一点蚕食他仅剩的理智。 晏辞觉得害怕极了,他转身看大殿,到处都找不到杜子衿的身影,有寒风吹过,大殿之上只有飘摇的帷幔,像是招魂的幡。 “殿下……殿下……” 晏辞出声呼喊,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空旷的大殿像是一座破败的神庙,阴恻恻的透露出无尽的颓败之感。 晏辞立在原地,只觉得一阵重似一阵的血腥气熏得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血,到处都是血,残缺的肢体像是树木上凋零的枯枝。杂乱无章的堆满整个大殿。 晏辞好像闻到了龙涎香,他顺着那香气缓缓的走出大殿,外面是青黑色的天,晏辞刚刚一抬头,便有一只巨大的黑鸦扑面而来,带着无尽肃杀之意的巨大哀鸣。 “啊——”晏辞尖叫着坐起,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头发成贴在脸上,趁的晏辞的脸更加苍白。 “晏辞!”忽然有人破窗而入,瑜乔横刀来到晏辞床前。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晏辞一怔,不禁睁大眼睛,道,“瑜乔大哥?” 瑜乔向前一步,看着晏辞一副水里捞出来的模样,不禁道,“晏辞,你……你怎么了。” 瑜乔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喊晏辞大人,今夜里却是直呼晏辞名字,晏辞轻轻摇头,道,“瑜乔大哥不是不会再出现了么。怎么……” 瑜乔眼中一沉,道,“那我现在离开。” “站住!”晏辞少有的狠厉颜色,出声制止瑜乔,晏辞披了外衫下床,刚才一场噩梦惊得晏辞丢了半副魂儿。此刻走起路来只觉得脚底下没根儿,一步一软。 “我和瑜乔大哥相识不久,但是一路相伴,也算生死之交。如今到底是怎么了,我连一句话也问不得了么。” 晏辞说起话来微微喘息,只觉得头重脚轻,一阵强过一阵的头晕。 瑜乔回头看向瑜乔,只看着眼前人,此刻一身随意打扮,长发披散,倒比着平日里更多了几分柔和美丽,只是言语之间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刚硬坚强之感。 倒让瑜乔又多了一些其他感受。这屋子里并未点灯,只是外间远远地挂了一盏灯。 这边光线并不算明亮。月色照进来,瑜乔还是觉得晏辞那张脸颇为好看,在这沉静的暗夜里像是会闪闪发光。 瑜乔转过身,握紧手中的长刀,手心那个名字还有粗糙的触感在手心,瑜乔沉了沉眉眼道,“我以为,你不愿意看到我。” “我为什么要不愿意见到你。”晏辞又近前一步,道,“我打心底里将你是做最疼爱我的兄长,这一路上你为晏辞付出的所有,晏辞都铭刻在心,又怎么会不愿意见你。又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不愿意见你?” 瑜乔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兄长,自己于他。是个兄长,但却又有一瞬间的释然,如果可以以这个身份呆在他身边,那么是不是一生都不用走远。 瑜乔忽然笑了笑,道,“殿下来了,我以为有人陪你,怕你嫌人多烦,所以……”晏辞不是蠢笨不开窍的人。 见瑜乔平日里所作所为,也能猜出个一二,但晏辞总是觉得,如果就此给他希望,来日还是耽误了他。 便道,“你是我兄长,我敬你重你。而他,是我的心上人。我要和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当然,你也是无人可以替代的。不过是,你和他,在不同的位置。永远不同的位置。” 瑜乔忽然有些站不稳,脚下一个趔趄,微微后退了半步,而后笑道,“知道了。你早些休息。有事大喊一声。我在不远的地方。” 晏辞微微背过身去。话出口了。长痛不如短痛。他既然心有所属,便不会给另外一个人没有结果的期望。这一句既出。便不会再有后话。 瑜乔就着寡淡如水的夜色,看着晏辞轻轻转过去的肩膀。少年人特有的瘦削,让晏辞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单薄了一些。 瑜乔看着那背影,久久不言。他所有的爱情,在刚浮出水面的一瞬间便死掉了,而这一瞬间,却是真实的属于他们两个人。他和他之间那些彼此都能觉察到的微妙情感。到此为止。此生不提。 瑜乔缓缓的伸出手,想要去搭一下晏辞的肩膀。可是在几乎快要触碰到晏辞的一瞬间,便又忽然收了回来。 晏辞背对着瑜乔。看见地面上的影子。那影子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慢慢的转身离开。剩下晏辞自己的影子。落在花白的玉石间。孤单的像是晏辞短短的一生。 时间飞逝。自从杜子衿离开已有月余。晏辞这一日,终于收到了一封京城来的书信。 厚厚的一沓纸,写了京中气候和长街枯叶,也写了秋风南雁与殿前初雪。 可是,唯独不见他说京中朝局。不见他提那九死一生的危险和布满鲜血的前路。 哎。晏辞轻轻地一声叹息。落在冷风初起的九月残阳里。 第53章 我让他们下去你给我留下 晏辞在桌案前坐下。秋日里初升的暖阳高高挂起。有日光顺着窗棂洒下,金色的阳光在他翻转的指缝间落满书案。那薄薄的一张纸。却写满了一个人的所有缱绻温柔的情意。 晏辞仔细读了那书信里的字句。略显潦草的秋棠体,一笔一划。言辞仿佛能看到那人执笔的模样。 与卿一别,十日又三。殿前风起。叶落成蝶。吾常念卿之丰仪。愿能得幸。可与卿同揽天下绝色…… 晏辞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见他提如今朝局,不禁担忧问道,“瑜乔大哥,可知道殿下如今情形?” 瑜乔是来给晏辞送信的。此刻正立在房门口,听闻晏辞询问,便道,“此地距离京城足足三百里,那送信之人,快马加鞭送信,到此处也得半个月。所以这信的内容,不过是半个月前的情形。 殿下没有提起那件事,也是正常。不过听说皇上早几日下旨又杀了御史台巡按林文昭。眼看着忠勇之士一个又一个含冤而死,想来殿下不会等太久。” 晏辞轻轻皱着眉头,“皇上到底是怎么了,为何昏聩到这个地步。” 瑜乔苦笑道,“晏大人不要为别的大人叹息。您不过是因为是今科状元,一甲头名,初初入朝为官。在政绩上还没有什么污点,如果说大人也是为官多年,先前也有芝麻大的纰漏,怕是今日也不能因祸得福,躲在这虽然偏远,但也还算安全的地方。 皇上昏聩老迈,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殿下取而代之,也是天意使然。大人稍等数日,或许还会有新的消息过来。” 晏辞看着瑜乔,自从上次二人相谈以后,瑜乔似乎放下了许多。 言语举止之间,晏辞又看到了那个快意恩仇的瑜乔,不禁笑道,“我总觉得瑜乔大哥和殿下不是一般的关系,连你也不知道他如今行到哪一步了么。” 晏辞微微偏着头,立在深秋的清晨里,笑的颇为温婉。 瑜乔指了指旁边的依龛上,一件淡色水纹披风,道,“这日子渐渐的凉了,大人身子单薄,还是将披风穿上的好。我虽然原来和殿下关系颇为密切,可是自打上次殿下来了以后,我便只有一个身份。” “什么?”晏辞果然伸手,自己去系了那披风,纤细的手指灵巧的打着结,一边笑着和瑜乔说话。 “大人的死侍。”瑜乔语气平淡,像是说着秋天里盛开的一朵花。 晏辞飞舞的手指忽然一滞。而后像是觉察到什么一般,忽然扭头问,“那你原来呢,你原来,在他身边,是什么身份?” 瑜乔笑了笑,道,“一样……” “所以,现在他身边……”晏辞一惊,说不下去。他把自己的死侍给了自己。那么他呢。 “除了阿九。还有两人。原本我们四人,护着他。可是上次他来,觉得可以把你交给我。所以。我就成了大人的死侍。以后。你活我就活,你死,大概他也不会让我活。” 瑜乔笑着解释。 晏辞轻轻吐了一口气。阿九和瑜乔的本事他都见过,所以另外两个人既然至今没有路面,估计功夫应该不下阿九瑜乔之下。 晏辞又仔细将那披风系好。道,“那么阿九他们三人,会一直跟着他行事么。” 瑜乔轻轻点头,“我和他们三个不一样,他们跟了殿下至少十年,而我,不过是三年前答应殿下的约定而已。” “什么约定?”晏辞问。此刻的晏辞身上一件淡青色水烟披风。 纤细的骨架入秋以后更显瘦削,此刻立在花影青石间,真是胜过世间所有美景。 “如果有机会,在殿下登基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瑜乔浅笑。 晏辞轻轻噘嘴,他自己没有意识,可是瑜乔却瞧着可爱的很晏辞略微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有一只信鸽扑啦着翅膀落在了窗前,瑜乔眼中神色一沉,伸手将那信鸽捉了过来,熟练地解下信鸽腿上的字筒。而后轻轻展开。 晏辞明显感觉到瑜乔吸了一口冷气,不禁上前去看那字条,瑜乔也不遮掩,顺手给了晏辞道,“给你……” 晏辞一看,心中骤然一紧。那小小的绢布上,写了一句话。 事情有变。勿请护晏大人安全。乃殿下之意。 “这是?”晏辞抬头问瑜乔。 “这是我和阿九之间的信鸽。恐怕京城局势不好。我会护你安全,等到过了这件事。我会再去探一探风声。” 晏辞一顿,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京城之中,这九死一生的事,出了差错,岂不是……” 晏辞越说越担心,瑜乔看他紧张,不禁安慰道,“阿九只是说事情有变,不是失败,殿下也不是泛泛之辈,大人不必担心。” 晏辞停了一刻,注目远视院中树木,微风吹过,树梢被来回拉扯。晏辞眼神忽然变得决绝,对着瑜乔道,“带我进京。” 瑜乔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提醒道,“殿下现在有官职在身。现在离开,算是擅离职守。” 晏辞微微一笑道,“这官职,是当今圣上给的。如果殿下事成。我又怎么会在这里为官。如果殿下事败。我便也不活了。我还怕什么擅离职守。” 瑜乔眼中有一闪而过的伤痛,此刻却仍然笑着道,“也是。不过此一去万般凶险,你当真想好了?” 晏辞微微一笑,道,“我早有打算,你呢,你可想好了?” 瑜乔转身出去,边走边道,“你为所爱之人可以刀山火海。我为我所爱之人自然也是万死不辞。快些收拾东西。我一刻钟以后来找你。” 瑜乔扛着那把不离身的刀,大步走出庭院,晏辞心中万般感激,却也不好在此刻说出口,只得慌忙转身,随意收拾了一些细软,心中都是那一日那个血腥腐朽的梦境。只觉得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一刻钟也等不下去。 瑜乔准备了两匹马,晏辞虽然怕马,此刻却是不愿意再坐马车,对着瑜乔微微点头,感念他想的周到。 一路策马飞奔,路上又是另一番的风餐露宿。晏辞和瑜乔快马加鞭的赶了十日,终于在夜色降临之前进了城。 太子府的后花园里。杜子衿看着一脸尘土的晏辞,气得摔了杯子,对着瑜乔狠狠骂道,“为什么要将阿辞带回来,你不知道京中现在什么情形么!” 瑜乔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如果是晏大人身犯险境,殿下就可以按照晏大人的意思,高枕无忧么。爱一个人,要给他他想要的,而不是你想给的。他心里有你,只有你,你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 晏辞站在一旁,觉得瑜乔说的真对。却又看见杜子衿发脾气,一时又沉默不敢出声。 “你们都下去。”杜子衿轻轻吩咐。 晏辞闻言转身便走,却被杜子衿拉了个满怀,道,“让他们都下去,你下去干嘛。” “哦。”晏辞轻轻答道,他抬头去看那人的眉眼,盈月不见,他瘦了不少,淡青色的胡渣像是晏辞心中密密麻麻的思念,一个两个的都往外冒。 熟悉的龙涎香气弥漫在二人之间,杜子衿同样低头打量着怀里的人,一张脸上面黄肌瘦,额上还有尘土混着未干的汗渍。可是就是这样一张满面风尘的脸,却让杜子衿看的着迷。 杜子衿看着晏辞眼中的倔强,忽然又觉得好笑,道,“好了,不要绷着了。你既然来了,我自然不会赶你回去。” 晏辞眼中的倔强都化作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杜子衿擦拭不及,不禁将晏辞整个人都揽在怀里,轻声安慰,“好了,这不是见着了。哭个什么意思。不要再哭了。” 晏辞不哭还好,越哭越觉得难过,这么多天的担忧和恐怖的猜想都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变得无比委屈。 明明他在来的路上想,如果他还能见到那个人,如果一切还来得及,那么他一定会好好地抱紧她,好好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可是此时此刻,当他在他胸口听到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受尽了委屈,为什么明明这个人好端端的活在人世间,却让自己受尽了委屈,让自己一颗心如烈火烹油一般的受尽煎熬。 晏辞越哭越大声,直至嚎啕。 杜子衿本来看到晏辞不顾生死赶来,心中忽然生气,恼他不听话,恼他不爱惜自己,本来还打算好好地呵斥他两句。 可此刻看着那样钟灵毓秀的一个人,就那般的哭成一朵花趴在自己的怀里。 杜子衿只觉得心中所有的担忧和恼怒都变成了无尽的温柔心意。让他只想把怀里的人抱的更紧。 “好了。阿辞不哭了。”杜子衿伸手抹去晏辞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慰。 “殿下……”晏辞喊了一声,又趴进杜子衿怀中。又一次哭了起来。 直到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晏辞方才止住哭声,道,“殿下……” 杜子衿觉得好笑,便牵了晏辞往里面走,道,“阿辞再哭下去,我这太子府,怕是要淹了。” 第54章 菜要喂我嘴里不是喂给盘子 晏辞被杜子衿的话给逗笑了。一时之间又哭又笑,二人一起深深叹了口气,而后又紧紧相拥。 晏辞将脑袋放在杜子衿的胸口,认真问道,“出了什么事。阿九不是说,事情有变么。这样的事情,大凡出了一丁点纰漏,那就是再没后路可走了。” 杜子衿轻轻地拍着晏辞的后背,道,“镇南边关有十三万兵马,原来是父皇放在那里压制南疆叛乱的。没想到,我将白月教的事乱按在七弟身上,他竟然将计就计,在南疆树立了不少拥趸。倒是让我意外。” “那该怎么解决。”晏辞眼里还有泪水。轻轻地问。 杜子衿笑了笑,道,“无妨,不过是事情延后几日罢了。我收到消息,说七弟会在初七之前赶回京城,顺便带回三百奇人异士。这些人,各个身怀绝技以一当百,我自然不会让他安稳进京。” 晏辞将头抬起来,问道,“既然那些人,那么的厉害,你又要怎么办。若是让她们偷袭或者偷偷进城,又该如何是好。” 杜子衿笑着擦了擦晏辞脸上的灰尘,道,“阿辞以为本王是个废物么。” 有风吹来,深秋的风带着无尽的寒意轩然而至。吹得晏辞手脚冰凉,杜子衿捉了言辞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而后道,“阿辞仔细想一想,老七是用什么法子在南疆立下威信的?” 晏辞被杜子衿牵着往内殿走去,有菊香清冷弥漫在夜色之中,晏辞想了一想,道,“白月教?” 杜子衿赞赏的点头,道,“正是,他之所以能够在南疆立下威仪,不过是因为我曾用白月教帮他造势。我本来为的是让父皇猜忌他,却不曾想,竟然让他钻了空子。 不过也好。他将计就计,那我就假戏真做,治他个谋反之罪。到时如果能够不废一兵一卒,便可逼得父皇退位。倒是免得阿辞多念好多声佛。” “可是,殿下不是说,他带了三百人么。殿下怕是纵然能够收买一二,也不能尽数打尽。”晏辞只觉得担忧无比,却看不懂杜子衿要如何。 杜子衿笑了笑道,“为什么要收买,他们追随的,是白月教教主而已,到时候只需要让阿九出面跑一趟,他们自然分得清真假。” 晏辞一怔,道,“白月教教主不是瑜乔大哥么,怎么会让阿九出面?” 杜子衿微微一笑道,“他存了不该存的心思,心甘情愿将教主之位让出来。” “条件就是,你答应让他做我的死侍?”晏辞一惊,心中不禁大骇。 杜子衿微微点头,道,“这不是条件,是要求。他可以回我身边为我所用,并且按照他的本事,将来足以谋个好前程,和阿九的忠勇相比,他更有谋略和胆识,但是为了你,他却不要了,都不要了。” 杜子衿伸手捏了捏晏辞的脸,道,“我深刻的理解阿辞的迷人之处,我不喜欢别人觊觎你的美好,但是我又很开心,因为我知道这样的环生险象里,只有一颗真心,才能保证他对阿辞的不离不弃。所以我就同意了。” “你确定,我不会喜欢上他。所以你就利用他对我的感情,放一个绝对会护着我的人在我身边。” 晏辞轻轻皱眉,杜子衿对人心的利用常常让他觉得恐怖,这样一个人,算无遗策,所有的真情假意都能被他拿来为自己所用。 晏辞轻轻摇头叹息,自己所爱的,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 杜子衿牵着晏辞走在回廊里,已经隐约可见内殿的砖瓦。 走廊里挂着淡雅的描翠灯笼。灯火明亮的光照在杜子衿的脸上,映出柔和的光来。 杜子衿轻轻一笑道,“我是确信阿辞不会爱上别人,但我更加笃定的是以他的武功和心智。足以让你安稳。我是在把自己最看重的人托付给他。” “所以呢,你就觉得对得起他了?”晏辞一句话问出口,眼看着杜子衿眼中神色一沉,而后便接着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存了这样的心思,真的不妥。” 杜子衿道,“阿辞误会我了。我何曾蒙骗过他。我早和他说的清楚。可是他自愿的。我也实在想不出,是否还有其他法子,还有其他人,比他更适合呆在你身边保护你。” 晏辞方才一句话问出口,自己都觉得不妥,不禁道,“是晏辞失言了。只要你们高兴,怎么安排,自然都是最好的。” 晏辞不再争辩,反而让杜子衿觉得似乎有些疙瘩没有解开,不禁安慰道,“这外间风凉,我们屋里说话。” 晏辞轻轻点头,二人脚下便加快了步子,不多久便到了内殿。 早有机灵的小厮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杜子衿催着晏辞去洗了澡,又自己亲自为晏辞挑选了换洗衣物,而后才等着晏辞洗漱完毕出来一起用饭。 太子府的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为的便是让常常忙到深夜的杜子衿有饭吃。 一时之间听说来了太子爷的贵客,便都拿出了十足的本事来热热闹闹的做了一桌子。 杜子衿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肴,不禁满意的点头,对身后的小厮道,“今日厨房谁当值,全部去账房领赏。” 那小厮机灵惯了,见杜子衿心情好,便跟着讨彩头,道,“爷,方才晏大人沐浴的汤水还是我着人备下的呢,爷怎么不赏我?” 杜子衿抬起手来,敲了一下那小厮脑袋,道,“狗东西,就你机灵,一天天的爷什么时候亏过你。快些去吧。” “得嘞,谢谢爷赏赐。”那小厮笑着跑了出去,一时之间只剩下杜子衿和晏辞二人。晏辞一路上风餐露宿,此刻见了一桌子好吃的,竟也难得的胃口大开。 杜子衿先为晏辞盛了一碗粥,道,“不许先吃腻的。把粥喝了再吃。” 晏辞知道,人若是太长时间不曾好好吃饭,忽然之间大鱼大肉的,反而伤了身子,便也不恼。接了那粥碗,就着一碟笋丝喝起粥来。 等到一碗粥下肚。晏辞难的的来了胃口想吃一些鱼肉,杜子衿便新起了一双筷子,小心的为晏辞拨着鱼刺。 两人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好好地吃过饭,此刻两人在一处,就着月色灯火,倒是温馨的一处吃了起来。 晏辞吃了一口白米卷山楂,觉得香甜又可口,便也夹了一块给杜子衿。 杜子衿一怔,顿时眉开眼笑,道,“我和阿辞,不是头一回一处吃饭了,阿辞也不是第一次给我加菜,只是每次虽然是给我的,却都喂到了盘子的嘴里,倒是让本王无比嫉妒那一捧青瓷了。” 晏辞吃的开怀,路上所有担忧也都转瞬不见,听见杜子衿这般说,便想也没想,直接夹起来那白米山楂糕填进杜子衿嘴里。杜子衿笑着道,“好了,哪怕是今日里便要我去死,我也是愿意的了。” 晏辞伸手去捂杜子衿的嘴巴道,“莫要胡说。我已对苍天明月起誓。大凡是你如果有一丁点差池,我便随你而去了。也省的我一个人,在这人世间孤苦伶仃。” 杜子衿见晏辞这般普剖名心志,心中很是受用,但还是笑着说,“阿辞怎么会孤苦伶仃。那叶安还有瑜乔,哪个不是对阿辞死心塌地。” 杜子衿本是开玩笑,晏辞却忽然恼了起来,不禁道,“殿下明知道我的心意,还拿这些话来挤兑我。我若是有别的心思,又何必受尽苦楚,跑来听你这一番混账话。” 杜子衿本是开玩笑,不想晏辞却当了真,忙道,“阿辞不要生气,原是我混账,许久不见你,言语失了分寸,我再也不提了,好阿辞,来,快把这一口鱼吃了。我让她们换茶水来。” 晏辞虽然恼杜子衿方才玩笑,但却始终狠不下心来,自己在面对杜子衿的时候,总是会不停的去放低底线。 他踩着了哪里,自己便承受到哪里,方才还恼他揶揄自己,此刻见他服软,只是一句话,晏辞却再生不起气来,只就着杜子衿的筷子,将那口鱼吃了。 杜子衿眼见着晏辞吃了,方才觉得晏辞这大抵是不生气了,两人又云淡风轻的聊了许多,杜子衿让人换了茶水过来,二人又喝了一些,方才准备歇息。 晏辞眼观鼻鼻观口,只静坐着听杜子衿安排,谁知道杜子衿竟是拉着他直接朝东寝殿而去。 晏辞看着二人一路同行而过,众丫鬟小厮纷纷低头避让。不禁羞的满脸通红,低着头随着杜子衿匆匆而过。 杜子衿的寝殿颇为风雅,晏辞原以为,一朝储君,寝殿应该多少有些富丽堂皇的样子。 可是此处却好像更像是一个大学士的书房,不过是多了一张大床而已。 杜子衿打量晏辞神色道,“阿辞想着我这里是不是该金碧辉煌。也确实有那样的地方,不过那里我不喜欢,我喜欢这里,也喜欢阿辞,所以应该带阿辞来这里。” 晏辞看着杜子衿,殿内的灯火晃了一晃,晏辞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第55章 你当知我心意 两人虽然感情甚笃,但二人真正在一起只有云州在客栈里的那一夜。 此刻又是两人相对的情形。晏辞看着床上的杜子衿,不禁有些脸红了起来。 杜子衿平日里都是被下人伺候着,今日却出了奇的自己动起手来,趴在床上铺床叠被的一顿忙碌。此刻堂堂的太子殿下坐在铺叠整齐的床上,一脸贼笑的看着晏辞。 “阿辞快过来。这床上是上等的云丝锦被,阿辞快些来试一试,看盖着是否舒服。” 杜子衿笑的像一只老狐狸,而后又伸手拍着床上空白的地方,道,“快过来。阿辞。快过来……” 晏辞低着头,缓步走了过去。杜子衿伸手将自己的外袍脱了,将晏辞搂到床上,而后道,“嗯,好久不曾和阿辞一同入睡。今夜月色正好,不如阿辞就和我同枕而眠吧。” 晏辞被杜子衿的胳膊压着胸膛,他力气极大,晏辞动了动,发现竟是一点也动弹不得,晏辞慌张道,“殿下……殿下,我这一路行来,实在是辛苦。我……” “哈哈哈……”杜子衿翻身下地,和衣站在床前,笑道,“阿辞拿我做那么些个登徒浪子不成,阿辞就是喜欢,我还心疼呢。这一路舟车劳顿,人都累成那样了。 我可不是没良心的人。阿辞且歇着。我去偏殿歇息。还有些事情要和瑜乔说。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我再和你说话。” 晏辞被杜子衿一番戏弄,不禁红了脸,眼见着杜子衿要走,自己却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得低声嘱咐道,“殿下不要太过劳累,早些休息。” 杜子衿随意的应了几声,便转身离去。不知道是不是一路太过劳累,言辞只觉得头越来越沉,他原本想着略微休息,便起来去和杜子衿说话,不想却是越来越困,却是一点意识也没有了。 时间悄然飞逝,等到晏辞再睁开眼,只见朝阳斜照,金色的光晕布满整个房间,纸糊的窗棂上像是蒙了一层金粉。 晏辞唤来了门前伺候的小厮,询问杜子衿的去处。那小厮却左右搪塞,不愿意多说,倒是昨日里为晏辞准备洗澡水的那个小厮一脸笑意的迎了上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里面摆着一碗红豆粥并几碟小菜。而后道,“大人醒了。殿下有事外出公干,这会子正不得空,怕是见不得大人。大人略微用些东西,别的殿下回来,大人饿瘦了,倒是少不了小人的一顿板子。” 晏辞看着那小厮,昨天晏辞便觉得他是个机灵的,这会子见他故作太平,心中便隐隐觉得不安。 秋日里的清晨,颇有几分寒气,朝阳泛着清冷的光辉挂在天边,晏辞一步一步走下玉石台阶,盯着那小厮问,“你家殿下,在哪里公干?” 那小随顿了一顿,而后道,“殿下……殿下这会子在书房呢,怕……怕是不能见大人。” 晏辞一声冷哼,而后道,“我还不知道,你家殿下有什么时候是不能见我的。你且等着,若是我去书房找不见他。我可不依。” 晏辞说着便转身要走,那小厮举着托盘慌得跪下,道,“大人明鉴。殿下带着阿九哥去了西城门。只是殿下交代此行凶险,不让小的告诉大人。” 晏辞轻轻回眸,而后道,“不让你告诉我,你如今又为何告诉我,两面三刀的东西。” 那小厮以头磕地,而后道,“小人冤枉,殿下临行交代。如果大人急了,我们可以实话告知,只是殿下还有一句话,要小的转告大人。殿下要你信他。” 那小厮一口气说完,而后便垂首在地,静静地跪在冰冷的青玉石砖上。 晏辞想了想昨日杜子衿所说的南疆所来的三百奇人异士,不禁心下一沉,而后道,“你们殿下,是去拦七皇子去了?” 那小厮收起了玩劣神色,而后道,“小人只是太子府的采办,殿下看我还算机灵,所以留我在府中负责一些杂物采买,今日殿下和阿九哥所行之事,小人实在是不知道。 只是临行之前,阿九哥让我去库房整理了几瓶刀剑伤药出来,都一并带走了。 阿九哥功夫很好,平日里有他伺候殿下,倒是很少有用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所以……所以奴才想着,今日之事怕是不是太容易的事。” 晏辞越听越笃定,这事大概和自己所料不差,不禁皱了眉头,再次询问,“我再问你,我那房里,你可是点了迷香之类的下作东西?” 那小厮以头抢地,哭喊道,“大人冤枉,您是殿下的贵客,给小人八个胆子,小的也不敢用那样的手段啊。不过昨天大人饭后用的那一盏茶,确实是南疆特有的安眠茶。许是殿下怜悯大人一路奔波劳苦。所以特意让人安排了。” 晏辞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那小厮再三叩首,方才退了下去,晏辞抬头看朝阳,忽然之间拔下自己发簪,朝着自己的脖颈之间猛力刺了下去。 长刀破空的声响传来,玉质的发簪应声段成两节。晏辞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甚至比瑜乔还要快一步的反应过来。 “你终于出现了。带我去找他。”晏辞抓着瑜乔的手腕,脚下生风。 瑜乔眼中一丝隐痛一闪而过,然后脚力加快,拉着晏辞,去往他的刀山火海,带着自己心爱的人,去为他心上人的心上人万死不辞。 西城门离太子府大约五里,晏辞坐在马背上一直在催促马儿快跑。 瑜乔将晏辞圈在怀里,道,“我记得,你是最怕马的,可是如今,为了殿下,你是一点也不怕了。” 秋天的时光分外的凉爽可人,晏辞脸上却是在不断地淌着汗水,晏辞微微偏过头,道,“兄长当知我心。” 晏辞说话的时候,呼吸间的气息喷洒在瑜乔脸上,瑜乔微微的闭了闭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扬鞭踏马,道,“驾——” 你要的都给你。哪怕是踩着我的真心走向别人。都给你。都给你…… 晏辞知道瑜乔明了他的心事,便也不再多说,只在瑜乔身前,紧紧地握住了一小截缰绳,心中暗自祈祷着那个人一切平安。 快马加鞭的飞驰,大约一个时辰都不到,瑜乔便将马策到了西城门处。晏辞想要下马,却被瑜乔拉住。晏辞不解,回头看着瑜乔,“怎么了?” 瑜乔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带着晏辞翻身下马,躲进离城门口不远的一个灌木丛旁边。瑜乔低声道,“这守门的守卫换了,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殿下的人。” 晏辞轻轻点头,接着道,“殿下若是要阻截七皇子一行人,断不会在城门处,想是已经出了门。我们若是想要去找殿下,总得先出了城才是。” 瑜乔轻轻点头,道,“我有法子,你等我一下。”瑜乔说完,也不管晏辞惊讶,转身便走,不多一会儿,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嚣,大概是小摊贩起了什么争执,竟然动手撕扯了起来。 守门的官兵果然分去了两个人前去探望,而后瑜乔便拍了拍手回来,道,“好了,现在守门的只剩下两个人了。” 瑜乔看着晏辞因为去了发簪又一路颠簸而来,造成的散乱发丝,笑了笑道,“要让阿辞受委屈了。” 晏辞本来不解,但是等听完瑜乔所说,顿时觉得,自己果然好委屈。 但不到一刻钟之后,晏辞还是一路小跑的冲到那个官兵身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哭喊着道,“大哥救命吗,这位大哥救命。他们他们要捉我去勾栏院做清倌儿,大哥救命,大哥救命啊。” 那守城的官兵一看,果然是个清秀的少年郎,这勾栏院的眼光真是不错,那人这般想着,便要伸手去摸晏辞的脸,晏辞一顿,本能的向后躲。 果然千钧一发之际,瑜乔呼呼喊喊的跑了过来,口中不断叫骂,“你个小崽子,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你给我站住!给我站住!” 瑜乔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手撩起袍子,一手打着折扇,一副丢了人的老板儿模样。 那守城的官兵一见这追认的人来了,便都有意为晏辞遮掩,晏辞做出一副很怕的模样而后向城外死命的跑去。 那官兵虽然意识到了晏辞已经出城,便也没有多想,只一个劲的挡着瑜乔,瑜乔一副懊恼模样,拍着大腿道,“你们怎么让那个他泡了,那可是我花了银子买的,你们怎么就让他跑了啊。” 那守城的官兵连推带挡的把瑜乔往城门里送,瑜乔打量着晏辞已经跑远,方才做出一副懊恼样子,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 等到晏辞按照约定,走到了城外一里的落阳坡,瑜乔早已等在那里,并且在晏辞出现的一瞬间将晏辞带到了旁边的密林里。晏辞一时不明白情形,又被瑜乔捂了嘴巴。许久发不出声音来。 晏辞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匹马飞奔而来,马背上却是空无一人,那马儿跑的飞快,一路跑过来,带动无数暗箭飞矢,直到被一条绳子绊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地嘶鸣。 第56章 所谓大隐隐于市 那被人驱赶着跑来探路的马儿,倒在血泊之中,它倒下的地方,被埋了无数的短芒,精巧的兵器上泛着翠绿的光,那马儿倒下去不久,竟然就开始腐烂。随着越来越虚弱的嘶鸣声一起化成点点滴滴的血水。转瞬不见。 密林之中许久静默。晏辞甚至分不清这马儿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直到太阳升的老高,树林之中遍布斑驳的日影,才又有马蹄之声哒哒行来。 晏辞瞪大眼睛,看着杜子衿一身银色锦绣华服,策马行在最前,阿九勒马紧跟其后。 晏辞刚想上前,便被瑜乔一把拉住,瑜乔对着晏辞,轻轻摇头。示意晏辞再看下去。 晏辞刚刚回望过去,便被眼前情景吓了一大跳。只见那马路另一边,竟然也有杜子衿和阿九走出来。身高相貌,衣着打扮,竟然都是一模一样。 晏辞回头用眼神询问瑜乔,瑜乔轻轻皱着眉,而后眉间顿时一抹了然神色,瑜乔捡起地上跌落的野果。 对着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打去。只见一时之间,花移影动。 四周树木都像是有了灵性一般,朝着二人所在之处拥挤了过来。晏辞只觉得一股压抑之感扑面而来,旋即便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瑜乔大喊一声,晏辞随着声音本能的睁眼。只见四周林叶寂寂,秋风正好。哪里还有杜子衿,哪里还有会动的花木。 晏辞不解,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瑜乔看着西南方向的一棵大树,道,“是幻影术。应该是七皇子从南疆带回来的异士所为。” 晏辞道,“那他们知道我们的行踪?” 瑜乔笑着摇头,这东西是设在这里的,但不是为我们所设的,不过照着方才的情形来看,应该是为拦截太子殿下所设。 不过,殿下应该已经顺利识破。理当无碍。只是不知此刻人去了何处。我们不能再在此耽搁了。” “那方才我所见的殿下和阿九的影像,便是他们经过此处时的情形么。”晏辞对这个幻影术非常的好奇,很想知道其中到底有怎样的关窍。 “嗯。理论上是这样。”瑜乔眉头越皱越紧,只隐隐觉得不对。一边小心驱马前行,一边认真思索。 晏辞见瑜乔谨慎,一时之间只安静沉默,不再多言。自西城外向南,只有这一条官道可以供马匹通行,瑜乔带着晏辞一路上小心环顾四周,不敢丝毫大意。 等到前面越走越开阔,竟是到了一片荒无人烟之地,晏辞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不记得城西外有这样的地方,倒是荒蛮得很。” 瑜乔冷笑一声,道,“又是这鬼东西。”说着手掌手势为风对着前面的一片荒地打了过去,晏辞只看见那灰黄的一片泥泞地像极了一块焦黄色的手帕直接揭起来兜面而至。晏辞慌得闭上眼睛,瑜乔却大喝道,“睁眼!” 晏辞闻声睁开眼睛,只见哪里有什么沼泽泥泞地,不过是密林丛生,枯叶遮掩罢了。 晏辞还想要再看,却只见那厚厚的枯叶忽然被从底下翻卷起来,一人手执弯月大刀斧迎面而来。 瑜乔眉眼一动,轻轻踏马而起,二人在空中过了数十招,瑜乔飞身而过,那人一声惨叫落下地面来,肥胖矮小的身姿在空中打了个旋转,而后重重的落下。 地上落叶被他的尸体溅起一片,而后便又消失不见,晏辞眨眼再看,却只见这那里是荒蛮之地,不过还是方才瑜乔和晏辞看到杜子衿幻像的地方。 “好厉害的幻象。”晏辞不禁惊讶。 瑜乔环顾四周,道,“这下总该清净了。我们走……” 瑜乔说着回身上马,刚想策马前行,忽然看到那本来摔在地上的尸体,忽然消失不见,连一丝痕迹也无。 瑜乔眼中一紧,口中咒骂,“该死。竟然还在幻影之中。” 瑜乔说着回身去看晏辞,只见晏辞看着那地上一片枯叶愣愣出神,瑜乔道,“大人看什么?” 晏辞道,“瑜乔哥你看那片叶子。” 瑜乔顺着晏辞所指去看那片叶子,只见枯萎了的落叶,纹理之间竟然像是一个符咒,自己在变化蠕动起来。 瑜乔提掌聚风对着那片叶子击打过去,掌风凌厉只将那片叶子化作齑粉。 忽然之间天地色变,一切变回原样,只是二人不禁骇然。两人此刻,明明还在城中! 瑜乔瞪大了双眼,去看守门的守卫,分明就不是方才的那些人,这个才是真正的视觉。瑜乔深吸一口冷气,晏辞不禁吃惊,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奇怪本事。 “瑜乔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晏辞不安的询问,若是一个幻影术就这么厉害,那么杜子衿此时此刻,又面对着怎样的风险。 瑜乔眼中时而迷惑时而犹豫,忽然又明朗起来,而后道,“我知道了,快随我回太子府中。” 晏辞虽然不解,但还是本能的信任瑜乔,随着瑜乔快马加鞭一路赶回太子府,秋高气爽的天气,太子府院中整齐的地砖上斜阳遍洒。 瑜乔走上前去,对着正在打理花草的小厮道,“早知道殿下身边有第五位死侍,我一直也以为是暗卫,不想,玉罗竟然是大隐隐于市了。” 那正在打理花草的小厮,正是今日里一早端了托盘来了的小厮,听到瑜乔这样说,却也不惊诧,只是微微一笑道,“不愧是瑜乔。倒是让你识破了。”玉罗笑道。 “殿下在哪里?”晏辞不管他们谁是谁,他只想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东门。阿九接到消息,七皇子会从东门回京,为的就是绕开西门这个大家都以为他会走的路。” 那玉罗自顾自的浇着花,像是说着这深秋的天气一般。 “那幻影术,也是殿下让你布下的?”瑜乔知道,这幻影如果不是七皇子的人所为,便一定是太子的手笔。而自己和晏辞,并没有在幻影里死去,这就不像七皇子的风格。 而太子殿下身边,有这本事的,只有那从未露面的第五位死侍。不过这个是大家都不曾提及过的。 玉罗仍然不动声色的浇着花,道,“嗯。殿下怕晏大人不安全。” 瑜乔顿了顿,拉着晏辞转身便走,那玉罗抬起头来,轻轻摇头叹息,“哎。可怜的人。” 阳光照过东城门璀璨的翘檐,洒下无数烈日溶金,晏辞看到城门旁边一处凉亭里,坐着神色淡淡的杜子衿,不禁翻身下马,快步跑了过去。 瑜乔自己勒马,停在原地,看着晏辞过去飞扑进杜子衿怀里。苦笑一下背过身去。 杜子衿本来正在凉亭里喝茶,眼看着晏辞一路小鸟一般的扑扑楞楞过来,不禁吃了一惊,而后道,“玉罗竟然没有拦得住你?” 晏辞不说还好,一说便更生气,只指着杜子衿道,“干什么用什么幻影术来哄我。你在这里又没有什么危险,为什么不要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杜子衿见晏辞似乎颇有几分恼怒,刚想要解释几句,忽然见阿九急匆匆赶来,道,“启禀殿下,七皇子和那些人,估计天黑左右会从此处经过。小人已经打探清楚,应当无误。” 杜子衿轻轻点头道,“下去吧。”而后对着晏辞道,“阿辞听话,此次非同小可,不要让他伤了你。” 晏辞轻轻摇头,“殿下生死之大的事,让我离开,本来就是伤害了我。你以为,苟活和陪你死之间,我会选择哪一个?” 晏辞二话不说,在杜子衿的椅子旁边坐了,一副赶我我也不走的架势,杜子衿摇了摇头道,“你现在仍是朝廷流放蓝关的罪臣,此刻与我一处出现在这里。阿辞可曾为本王考虑过声望。 更何况,我还要以七皇弟伙结白月教为名,治他一个谋逆之罪。阿辞这是要先让别人治我一个亲近罪臣的罪名么。” 晏辞虽然知道,杜子衿只是在激将自己,但杜子衿所说,却也不无道理,晏辞顿了一顿,道,“好。殿下放心,我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晏辞说完,便朝着瑜乔的方向走来,拉着瑜乔在官道对面的一处暗影里躲了起来。杜子衿朝着晏辞所在的方向看了几看,只得作罢。 等到天色将晚,东城门处果然依然没有什么人进出,大家都在西城门往来,只有杜子衿领着阿九,在空无一人的凉亭里,仿佛在赏着月色一般。 城门处的两个守门卫兵,虽然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太子爷会亲自来这里,但还是比平日里多打起了几分精神,以免出了错漏,得了惩罚。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挂满了星子,银河璀璨,东城门被人拍的生响。 “开门,快开门,七殿下要进城,快些开门。”那叫门的人不耐烦的吼道。 两个守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七皇子殿下会这么晚叫门,但皇子特权,谁也不敢开罪,还是上前将门打开。 果然有人举着明晃晃的火把,一路小跑先进城门,方才看见杜子佩下了轿辇,在众人拥护之下,缓缓进得城来。 第57章 逼宫 杜子佩在进城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杜子衿的存在。和杜子衿相似的眉眼不悦的闪过一丝寒光。 杜子佩走过来的时候,杜子衿还在悠闲的喝着茶。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几分潇洒意气,神色寡淡而又悠然,像是他等在此处,不是为了将自己的亲弟弟送往万劫不复的人间地狱,而更像是一位慈和的兄长,在等自己晚归的弟弟一起喝茶作画。 “皇兄好雅兴。不知皇兄夜深在此,有何贵干?” 杜子佩说着,撩起来袍子,在杜子衿旁边随意地坐了,带着几分急躁的怒意。 杜子衿笑了笑,为杜子佩轻轻斟了一杯茶,而后道,“皇弟何必这样急躁呢。来,喝杯茶。” 素瓷青色的茶盏被杜子衿端着递了出去,看似无意的动作杜子佩却伸出二指慌忙抵挡,杜子衿手势顺势游移而下,像是一条游动的龙。 杜子衿打定主意要将那杯茶送到杜子佩面前,杜子佩却是死命抵挡。二人之间夹着一杯热茶,竟是过了数十招。 杜子佩忽然大吼,“皇兄何必要欺人太甚!” 杜子衿一声冷笑,手中茶盏被他应声拍在桌子上,道,“子佩这话说的严重了。为兄很是伤心。” 杜子佩冷哼道,“皇兄都做到这一步了,我是哪里说的严重了。” 杜子佩说完,便想转身出凉亭,刚刚脚尖用力跃起,便被人横剑挡了回来。 “七殿下,您还是在里面待着比较好。我们殿下刚刚接到线报,说是有一批白月教的匪徒要打这东城门的主意进城。到时候,七皇子理应避嫌才能不给皇上徒增烦恼啊。” 杜子佩被阿九横剑遮挡,一步步的退回到凉亭之中,不久之后,果然见人影瞳瞳,大约数百人,举着火把往城中赶来。 杜子佩眼中一紧,起身想走,杜子衿手中一粒干枣丢过去,直打杜子佩腿弯。杜子佩刚刚回身,便见杜子衿笑的含蓄而又得意。 “来人!”杜子衿一声大喝,“七皇子勾结白月教,私开城门。实在有违圣上恩宠。今日本王以储君之尊,要好好教训一番皇弟。” 晏辞在远处,听到杜子衿呼喊,心知杜子衿要在今日将杜子佩拿下,但眼见城门处火光弥盛,不禁暗自为杜子衿着急。 杜子衿斜眼瞥了一眼城门口,众人都看到那数百人蜂拥朝着城内而来。 杜子佩完全没了方才焦虑神色,甚至还带着几分隐隐得意,对着杜子衿冷笑道,“皇兄今日,怕是拿不了我。” 杜子衿微微一笑,而后道,“哦?是么。” 杜子佩和杜子衿同时露出一股笃定的笑意,可是杜子佩的笑容却在一瞬间凝固呆滞。 只见阿九登上不远处的高台,手中举着一块布匹。上面一个星月图案,在明灭的灯火中泛起隐隐光华。 “是教主!是教主!”人群开始有一丝慌乱随后而来的便是集体跪拜的山呼声,“白月现世,护我族志。天地同德。玄冥得斥。天地同德,天地同德。” 那地上乌压压的跪满了半条街,身着异服的人们像是看到了心目中的神明。 阿九回头去看杜子衿,杜子衿向城内的方向再次看去,再回过头来看地上的杜子佩,而后毫无表情的挥剑下去,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像是没有预兆的风,杜子佩一身功夫在身,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一个转身,飞脚斜踢出去。 杜子衿笑了笑,只是顺势赶了一下杜子佩,杜子佩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总算躲过了这一击,却不曾留意,他这一退,却是正好落在阿九身边,阿九将那白月教的旗帜一把收起,手中竟然闪过一把锋利的匕首,锋利的刀刃映着无数明灭的灯火,瞬间穿透杜子佩的心口。 杜子佩看到杜子衿眼里有笑,自己却是再也支撑不住,忽的跪倒在地,杜子佩道,“你……我……争了这么久,还是……输给了你……” 鲜血从杜子佩的口中喷涌而出,杜子衿甚至都没有在杜子佩睁着眼睛的时候回答他一句话。 这个和他同父同母的对手,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但说实话,今天还算不上是他必死的日子。 直到杜子佩轰然一声倒下高台,彻底的从杜子衿脚边滚到了高台之下,杜子衿才负手凝望高台之下的尸体,说了一声,“下辈子,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地上跪了一地的教众,阿九站在高台之上喊话,“今日起,各位四处藏匿而去,不日若有能得各位相助的地方,唯我教白月令牌为凭,否则不可以擅自行事,违令者斩。” “天地同德,天地同德。阿九看着地上整齐划一的跪拜之人,心中不禁好奇,瑜乔到底是怎样创建这样一个认旗不认人的组织的。 瑜乔和晏辞立在对面的官道上,隐隐约约只觉得看不清楚,而后便看到众人一哄而散,只余下一小队官兵在城门边上,晏辞道,“殿下杀了杜子佩,这可如何是好。该怎么向皇上交代?这附近又没有百姓,即便有,也看到阿九才是白月教的主事了。这可如何是好。” 瑜乔笑着摇头,道,“你觉得殿下提了杜子佩的尸首,还是去向皇上请罪的么。所谓安排杜子佩暗通乱党,不过是为了要他性命而想的由头罢了,殿下今夜,怕是要逼宫。” 晏辞一惊,道,“可是他手中不是并无兵符么?若是御林军和京畿巡防营的官兵出动,那么殿下岂不是……” 瑜乔笑着摇头,“不是,殿下今日逼宫,怕是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说到底,是皇上自己,整日里昏聩无能,如今才惹得人心不蛊,京畿巡防营的守卫头领,曾经被殿下救过性命,而御林军中三分之二,都是殿下的人。 殿下从十一岁的时候,便知道养兵了。今日里起事,不过是比殿下预期的情况早了几年而已。” 晏辞心惊,不禁担忧道,“那皇上会愿意么?” 瑜乔看着不远处的凉亭处,阿九伸手利落的解决了杜子佩的几个随行,道,“人生在世,真的不是愿意不愿意就可以的。” 晏辞点了点头,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说回府中休息,等着明天一早皇上昭告天下,七皇子谋逆,朕躬有恙,传位于太子,你愿意么?”瑜乔挑了挑眉毛,打趣的问道。 晏辞对着不远处连连念佛,道,“那我们和殿下一起进宫吧。我担心他。” 瑜乔眉眼一沉,道,“你担心他,所以就想去拖累他?” 晏辞眉眼皱成一团,而后道,“我回太子府,你陪他去好不好。我回太子府,乖乖等你们回来。” 晏辞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帮到杜子衿一点点,瑜乔,瑜乔是他唯一觉得自己可以省出来的人手,瑜乔那么厉害,帮着杜子衿肯定会好很多。 “放心吧,有玉罗在,殿下不会有任何事情。更何况,七皇子已死,朝中早无其他可以与殿下抗衡的皇子。刘皇后又是一个管杀不管埋的人,这事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二人说着,只见对面杜子衿已经翻身上马,阿九手里提着个东西紧随其后,晏辞知道,那是杜子佩的项上人头。不知道杜子衿此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可是晏辞好像看到杜子衿向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甚至还笑了一笑。明灭的灯火里,那个人背负着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和宿命。缓缓策马离去。 晏辞的一颗心忽然疼了一下。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怀抱着自己的孤单。 瑜乔看着晏辞神色,讥笑道,“大人这是可怜殿下了?你放心,他会拥有这天下的所有,包括珍贵的大人你。” 瑜乔这话说的,半是捻酸半是打击,晏辞一怔,不禁笑道,“兄长这话说的倒是没意思了,坐拥天下的人,就一定会快乐么。” 瑜乔轻轻摇头,道,“如果是我坐拥天下,应该不怎么快乐,如果是殿下,应该是真的快乐。” 晏辞望着杜子衿离去的方向,不禁陷入沉思,这天地间,真的交给他,或许他会很辛苦,但可以拯救苍生黎民他的百姓,他应该很高兴吧。 瑜乔带着晏辞回了太子府,那玉罗果然不在。两人一番洗漱,却是各自都难以安睡。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月色渐渐隐去,昨夜所见仿佛都只是一场梦境。等到正午时分,果然先皇禅位的旨意经由礼官传唱已经传遍整个京城。 晏辞听闻府中小厮笑着来说消息,悬着的一颗心方才稳稳落地。 晏辞从昨天到这会子,终于愿意吃饭,倒是把一众人等都高兴地不得了。 等到晏辞刚吃了一半,就见到太子府的管事领着忠伯上前来。 晏辞许久未见忠伯,此刻忠伯刚到前来。两人两两相望,竟然都红了眼眶。 “爷。您瘦了,受了不少委屈吧。” “忠伯也瘦了。让您操心了。”晏辞扶着忠伯,在一旁坐下。出门时还是夏末,如今晏辞都要裹着一件披风了。 第58章 封侯拜相 忠伯扯着晏辞的袖子。道,“宫里的太监去府上传的旨意,奴才才知道原来爷早就回来了,爷也真是的,纵然是不惦记着奴才,好歹也该惦记一下叶宁小姐,小姐这半年来,身子拔节儿似的长,如今看来便也已经有了几分窈窕的意思,早不是刚进府的那个小丫头了。” 忠伯说着眼里又泛起了泪花,自从杜子矜告诉他,让他像伺候自己一样伺候晏辞,忠伯便一日复一日的把心给搁着了。 时日长久竟真的生出一些情分来。此刻主仆二人,数月未见,此刻到了一处,双双泪眼,便真的让人生出些感动来。 晏辞握了忠伯的手,道,“叶宁左右不过是个女儿家,纵然是有变化,也不过是身量长高了,需要多做两身鲜艳的衣裳,或者说是学做针黹,需要费一些料子而已。倒是叶安。我数月未见他不知他如今情形。让我好生挂念。” 晏辞刚说完,忠伯还来不及回答。便看见太子府中一个小时厮引着一个铁甲精胄的少年将军进来。那小将军生的略微偏瘦但身高已经与正常男子无异。 晏辞还来不及细看,那人便已经上前来,对着晏辞一撩袍角,忽的跪拜在地,道,“叶安拜见兄长。” 忠伯击掌大呼,道,“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大人这会儿正惦记着,不想少爷就回来了。这一身打扮倒是威武的很,我听人说,这次的事,叶安少爷跟着办了不少事呢。” 晏辞心中一紧,不禁出声问道,“你……当真跟着殿下一起做了今日的事?” 那叶安从地上站起来,笑道,“兄长不必担心。兄长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下。当日一别,竟然数月未见。”那叶安在晏辞面前站了。眉眼里都是少年人特有的英挺伟岸。 晏辞拉着叶安。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个遍,不禁担忧道,“叶安果然长大了。” 叶安挠头笑道,“让兄长见笑了。今日里,殿下进宫之时,曾经安排我去撤换了御林军首领。倒是也没有出大的事端。左右回头我再说给兄长听。” 晏辞一听,便道,“你是何时开始跟着殿下做这件事的?若是我算的没错。书院里今日应该还在上着课才是。” 叶安挠头笑道,“可不是。已经跟着殿下跑了好几日。不过殿下应承过我。等到他登基事了。他便请最好的先生来给我补习功课。” 晏辞不禁轻轻摇头,而后道,“你今日里若是无事,便寻一处清净地方读书便是,怎的殿下登基的圣旨已下。你还整日里的这般打扮,倒是耽误你读书识字。” 晏辞不说还好。一说叶安便更是较劲起来,认真道,“兄长可别小瞧了拿刀的武将。哪一个可都是以一当百的真英雄。虽说读书识字重要。但这保家卫国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兄长还是快不要担心了。倒是我这肚子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还请兄弟安排,快写着人为我做些吃食过来。我吃了好快些回宫,帮着殿下早些处理完其他杂事。也好让殿下早日登基。我也好早日回去读书不是。” 叶安说完,便在晏辞身边坐了下来,晏辞仔细打量,只觉得这叶安数学不见,果然沉稳了不少。 看来历练一番,还是有好处的。又听他说肚子饿,心中疼爱之心便起来了,帮忙让人去为他准备了一桌子饭菜。 看着叶安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着饭。晏辞方才觉得这件事情,多少有些尘埃落定的意思在里头。 等到叶安吃了饭,慌慌张张的离去。晏辞看着一桌子的狼藉,方才喃喃道,“也不知道殿下。可曾用过餐饭。” 忠伯知道晏辞担心,便安慰道,“大人放心。殿下也是自小习武的身子。这样的不眠不休。在原来的时候也是有的。” 晏辞听了忠伯劝慰,方才略微放心一些,又在忠伯的劝慰之下,勉强吃了一些东西,方才去廊下负手看天边聚散漂浮的云彩。 等到傍晚,日头渐渐西斜。有人为晏辞披了一件淡青色的斗篷。 晏辞以为是忠伯。头也不回的道,“也不知道殿下怎么样了。怎的连个传消息的人都没有。”晏辞话音刚落。便被人从后面环住了身子。 清冷的龙涎香气在晏辞鼻尖游荡,晏辞感受到那双手臂上传来的坚实力量。 而后又觉得有人将头抵在他的脖子处。仿佛是累极。要借着晏辞的身子有所凭靠也好歇一歇。 晏辞轻轻转过身来。眼泪瞬间滑下。杜子矜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养神,但却在嘴角挂了一抹笑。 杜子矜依旧是闭着眼睛,却伸手去抚摸晏辞的脸。等他温热的手指触碰到晏辞脸上冰凉的泪水。 方才笑着睁开眼睛,道,“我就知道,阿辞会哭。你哭个什么,本王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了么。” 杜子矜的缓缓睁开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无尽的温柔笑意。 晏辞本来只是安静沉默的流泪,杜子矜这话一出,晏辞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晏辞主动伸手环住了杜子矜的腰。额头碰在杜子矜布满胡渣的下巴上。而后道,“殿下。殿下……” 杜子矜轻轻拍着晏辞的后背算作安慰,而后道,“好了。不哭了。我连着数日不眠不休。今日里总算一切稳妥。才将其他事情托给阿九和玉罗。 我好不容易得空回来看你一眼。总不能只忙着给你擦眼泪。阿辞留些时间给我。方才厨房已经上了饭菜。我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晏辞本来心中担忧。此刻听对方说起,不禁想起来杜子矜一定是不曾用过吃食,所以便慌忙擦了眼泪,拉着杜子矜朝着厅堂方向走去。 晏辞学着杜子矜那一日的模样,先盛了半碗红豆粥递给杜子矜道,“殿下,多日不曾好好吃饭,先喝一些粥暖暖胃。不要吃大鱼大肉腻着了。” 杜子矜看着晏辞学自己那一日学的有模有样,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接过那一碗红豆粥,慢慢的喝了起来。 两人彼此都沉默。直到杜子矜沉默的喝完了一碗红豆粥。 杜子矜方才道,“后日初九。是一个黄道吉日。我会正式登基。当天下午,我会去城外落雁坡。接阿辞回京。” 晏辞眼眶一热。自己此时此刻,本应该是流放边关之地的罪臣。 因为他一厢情愿的袒护和庇佑。所以自己才能在京中安然度日。不曾想他竟然还顾及到此处。要让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京。 杜子矜看着晏辞眼底发红,怕他不小心又哭出声来,不禁笑道,“快不要这个模样。好像是死了人一般。送往蓝关的圣旨已经发出去了。阿辞只需要多等两日,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京来往。我登基当日,便会下旨封阿辞做我的宰相。我知道阿辞一心为国为民必然不会让我失望。” 晏辞手中执筷。为杜子矜加菜,而后微微摇头,道,“殿下只要做一个贤明的君主,阿辞做不做宰相又有什么关系?这天下之大,能人志士多了去了,怎的就非晏辞做那宰相不可。” 杜子矜笑了笑道,“若换成别人做皇帝,自然是谁做宰相都可以,不过既然是我做皇帝,那边只能你做宰相。” 二人都笑着不说话。各自心中都有一个海晏河清的梦想。这天下之大,二人若能比肩携手,一定能创造出一个繁华盛世出来。 只是百废待兴,天下现如今,不过是一块人丁不兴生灵涂炭的一块焦土。若要从头再来。整顿治理,恐怕要费的功夫不是一点两点。 二人沉默不语。直到杜子矜吃的七八分饱。御辇已经来到。 晏辞看着那蟠龙鎏金的云盖。方才确信。杜子矜如今。真是走到了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从此以后,家国天下朝堂后宫。便又多了更多的不得已。 那么自己呢?自己当真能如二人所预想的一般。和他一起共创美好盛世么。 时间转眼而过。已经到了登基大典的日子。晏辞一早便去了城门外。他还要以罪臣的身份回京。 等到登基大典一切结束。杜子矜龙袍加身。果然如当日所言。直接领着众人。一起在落雁坡等着晏辞。 新皇登基。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迎晏辞回京。这一道道旨意。 带着年轻帝王的无限偏爱和恩宠。迅速的传遍整个天下。而晏辞。也成了开国以来第一位直接从翰林院点封的宰相。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杜子矜又下了一道旨意。在皇宫之中。建晏月殿。供宰相晏辞休息过夜。 一时朝中文物百官。议论纷纷。有文官上书劝谏道,“皇宫乃是皇上和皇亲居住之所。晏大人,虽然贵为宰相之尊。但毕竟君臣有别。实在不应僭越啊。” 谁知道新帝动怒。亏得晏相自己上书柬言。以君臣之礼不可废,朝廷规制不可无方圆为由。力劝皇帝收回成命。才没有酿成大祸。 但是经此一事。朝臣之中关于新帝对晏相宠爱之事。却早已是人尽皆知。 第59章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新帝偏爱宰相,一时之间成了天下百姓最为乐道的话题。 本该是后宫佳丽三千的年轻帝王,竟然是后宫空无一人。相反,作为一国之君,竟然要意气用事,在宫中为宰相修建宫殿。 百姓们日子过得最无聊,要么为了吃饱饭,而苦苦奔波,要么能吃饱饭的时候,就开始嚼起舌根子。 这一日晏辞换了便装,想着顺着京中的大小钱庄,好好地查一查京中的钱庄铺子,看能不能为币值的改革作出一些积极的贡献。 晏辞个子本来不高。换了便装之后更是只显得秀美斯文,不见半分威武霸气。哪里是堂堂一国宰相的样子。 晏辞走着走着,觉得身上匮乏,便自己张望着找了一处茶楼坐了下来。此时已经是将要入冬的天气,茶楼门上都挂上了厚厚的棉布帘子。 晏辞裹着一件滚边金线缂丝的碧水色披风进了茶楼,放眼望去,只见茶楼之间男女老少,有的在说话闲聊,有的在惬意的吃着果脯糖干。三五成群,常常听见嘻哈大笑。 晏辞今日出宫的时候没有给杜子衿说,自己下了早朝收拾一番,便出了宫门。 每日里被杜子衿以商讨国事为由留在宫中。实则日日为了不过是一起用个早膳。 晏辞觉得被杜子衿收的太紧,他便想要找一些个时机从那森严皇宫里逃得出来,看看这人间山色,品一品街头粗茶。 晏辞一身华贵,虽然颜色选的素净,但这京城之中,识货的人真的挺多,晏辞刚刚一进去,便有人朝着这边望过来,晏辞看到那双眸子,不禁心头生寒。苏策。是苏策…… 七皇子被杀以后,他投奔三皇子子临。可是三皇子木讷寡言,最多保他个不死,如今却是保不得他的官职。 苏策看了晏辞一眼,可是却好像是没有看到一般,眼光像是略过水面的蜻蜓。 微微停顿,随即便又离去。晏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拥着披风立在原处。 那做生意的店小二,最会看人下菜,眼瞅着晏辞非富即贵,便慌忙搭着一条巾子前去招揽生意,小二一边将晏辞往店里面引,一边把肩膀上的巾子抽下来,熟练地抽打着桌面上的灰尘,“呦,官爷看着挺陌生,该不会是新来京的外地人士吧。” 晏辞笑了笑不答话,随着那小二的牵引在桌子旁坐了,那小二本来看着晏辞金贵。 所以在晏辞进来的时候,便给晏辞挑了这么一处无人打扰的地方来。离最热闹的那桌不远,此处倒也不算太过冷清。 晏辞解了披风,在位置上坐了,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劳烦小二哥,给我一杯热茶。” 那小二看到银子,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自己,果然没看错,这些个世家公子哥,要么是肥头大耳不学无术,要么就是斯文俊秀谈吐不凡。 如今看来,眼前的这个主,八成是后者无疑了,于是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行动也越发殷勤起来。 等到小二再回转过来,手中便多了一套崭新的瓷器,胎体薄而细滑,杯身画的不是寻常牡丹青雀,而是一副细雨山水的翠微描笔。 那小二殷勤的为晏辞倒了水,眼见着晏辞端着那茶盏认真的细看杯身上的图案,不禁暗暗得意,这一套瓷器,可以说是他们店里的传店之宝了。总是等到店里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方才拿出来用的。 那小二眼瞅着晏辞谈吐不凡,出手阔绰,所以方才起了心思,拿出来给晏辞过过眼,可是谁想到,晏辞盯着那杯子看了一会儿,竟然微微的摇头。 那小二从来没有见过谁,见到这套杯子以后不是赞叹惊讶,而是摇头叹息的,一时被勾起了心思,低头问道,“这位爷,这杯子是不好么,怎的您一直在摇头呢。” 晏辞微微摇头,笑道,“我摇头,不是因为这杯子不好。而是因为这杯子太好了,所以我才摇头。” 那小二满脸不解,而后又问道,“哎呦我的爷爷,您能不能把话说完喽,小人大字不识几个,每每来了金贵客人,这套茶具总得露上一露,您这么一摇头,小的心里直发慌,是不是小的哪里做错了,您倒是把话说明白,没得回来让人笑话。” 晏辞见小二紧张,慌得安慰道,“小二哥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瓷杯精美细致,彩釉烧的也好,细雨青山的意境更是一绝。只是在下可惜,这样好的东西,怎么就拿来装茶,喂了我这个俗人。” “哎呦,阿弥陀佛。我的爷,您这样的金贵人儿,若是还用不得它,那谁人可用。莫不是得皇宫里的皇帝才能用不成?” 那小二说着又笑道,“说道这皇帝,怕是皇帝自有他心爱的东西。一应物件,哪个不是天底下个顶个儿最好的。听说,就连他最宠信的宰相大人,也是生的一等一的好模样。 叫我说,这皇帝啊,八成是将那宰相当个小童养了,来日里不定怎么着呢。 倒是希望那些大臣们,可以寻个机会,早些把自己家的千金们给送进宫去,将来有了皇室血脉,这江山也不怕被那个黄毛小宰相给祸乱完了。” 晏辞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不想这店小二竟然生出这么多的意思来,最后竟然是扯到了自己身上,晏辞本就脸皮薄,自己也深知被杜子衿偏宠,此刻被人当面说了,只觉得像是被人脱光了仍在街道上一般,这般的无地自容,只羞的满面通红。 晏辞向店小二微微点头示意,竟是作势要走。那小二本能的拦着晏辞道,“官爷莫要走啊,官爷若是不愿意听那腌臜事,小人不说便是了,小人不过一时嘴快,官爷您别往心里去。” 那小二看着晏辞,像极了大户人家诗书礼乐好好教养出来的孩子,这样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 若是改日他那些咏诗作画的朋友们,没事都能来坐一坐,那就不只是挣银子的问题了。 整个茶楼一旦出入的王孙公子多了,就可以与其他茶楼撇开一大截,这是一个非常有利于长远发展的契机。 那小二思及此处,不禁更加的不想让晏辞走,只伸手将晏辞拉了,吵嚷之间,已经有人朝这里望过来。 这个世界上,你越是害怕的事情越是容易发生,晏辞还没来得及挣脱那店小二,便见苏策端了一杯茶走了过来。 苏策近来常常混迹于此,茶楼之中大多数人已经熟识他,这一会儿见苏策往这边来,便也都往这边打量起来。 苏策见了晏辞,微微一笑,却是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苏策道,“这位兄台,生的可谓是龙章凤姿,这么金贵清灵的一位佳公子,怎么可能会听得了那种腌臜事呢。 倒是小二多嘴了,脏了小兄弟的耳朵,小兄弟放心,回头他家掌柜的回来,我一定帮你告他一状。这茶楼的茶水煮的很是不错,秋意渐浓的时节,小兄弟还是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那小二以为苏策是在帮他招揽生意,不禁连忙帮腔道,“是了,是了,是小人的不是,是小人的不是,那些个腌臜事,实在是不该污了爷的耳朵。这热茶就当小人给您赔不是了。您且喝上一口,小人也算放心了。” 晏辞一双寒潭似的眸子,此刻正一动不动的望着苏策,他想从那双眼睛的深处去探寻到一个答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已经处处避让,苏策却总是步步紧逼,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经处处避让,你为何还是步步紧逼?”晏辞撑着桌子,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苏策眼里闪过一丝嘲讽,而后若无其事道,“这位小兄弟,你这话便是说的过了,哪怕你出身好一些,衣着华贵无比。可我好心劝你一杯热茶,怎么能算是步步紧逼呢。” 苏策说完,不等晏辞回答,从小二手中夺过那一盏热茶,另一只手端了晏辞的下巴,便是作势要将那茶水给灌下去。 晏辞奋力挣扎,口中却是只怯懦喊道,“不可,此水太烫,不可……住手,不可……” 谁知道苏策却是越看着晏辞恐慌,他越是得意,似乎这两年来所有的不如意都是晏辞造成的,此刻他能捏到晏辞的命脉,便是天下第一得意的事。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早已无暇顾及。 人生总有让你奋不顾身的时刻。苏策此刻就是,那个总高自己一步的人,此刻正流着眼泪在自己的在手中苦苦求饶。苏策觉得很快活。 晏辞被苏策捏了下巴,疼的他眼泪直流,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苏策的手面上。 那种温热的触感,让苏策浑身的血液都为之兴奋。那是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怒和委屈,都随着此刻晏辞的苦苦哀求而烟消云散。 苏策的手从晏辞的下巴滑到晏辞的脖颈,只需要他一个用力,这个他一生的劲敌就会命丧黄泉,再也不会有人和他争风头。他才会是天下第一的才子状元。 可是为什么,苏策觉得自己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好像所有的力量,都随着他脖子上喷薄而出的鲜血汩汩流逝。 结束了吗? 第60章 第一次拒绝了他 晏辞本来被苏策掐着脖子,那满怀恶意的双手,几乎要他断送了性命。 随着一声破空的剑响,那握着晏辞脖颈的手缓缓的失去力道。 随着苏策双手的松开。晏辞方才缓过一口气来,立在原处,扶着自己的脖子。满面通红的咳嗽起来。 自从新帝登基。瑜乔被杜子衿调回南疆。阿九便一人看护着晏辞和杜子衿两人的安危。此刻他方才从宫中赶出来,便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禁一阵后怕。 若是晏大人出了任何意外,他可以保证殿下一定不会顾及自己多年跟随,肯定会坚决打断自己的腿。 “属下来迟。请大人恕罪。”阿九此刻领了京畿巡防营统领的差事。 一身戎装英武,此刻众人见了那穿着京中一字号盔甲的大将军,在面前这个白嫩细致的小公子面前俯首称臣,一时分不清晏辞的来历。 那店小二见苏策,直接被阿九一刀毙命,此刻尸体还伏在地面上汩汩的流着热血。 那店小二吓得直打哆嗦,慌忙跪地道,“官……官爷,小的只是想让这位小公子喝口茶,是……是那苏相公非要,非要硬灌这位小公子喝下去,奴才……奴才没来得及阻止啊……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那小二说着,将头磕的砰砰直响。 阿九只看着晏辞一张白皙的小脸上,咳得满脸是泪,脖颈之间,鲜红的指印告诉众人,这个玉瓷一般的人儿。方才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生死一瞬。 那小二实在聒噪,阿九一个眼神瞪过去,那小二便立马禁声,心里不禁暗暗腹诽,自己只以为眼前的人是哪一个皇亲贵族钟鸣鼎食之家的小公子,不想竟然是真的官爷,只是不知道是朝廷中的哪一位。倒是让这京中顶了天的一字号将军俯首称臣。 阿九见晏辞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便对着旁边萎做一团的小二喝道,“糊涂东西!怎么还不知道给大人倒杯水来。” 那小二慌得起身,去抱自己方才放在桌案上的茶壶,刚刚将茶壶提起来,便听到刚刚平稳了气息的晏辞开口。 “不必了。莫要脏了小二哥的茶碗。” 那小二从一开始就见晏辞眉目俊秀,举止斯文,不禁心生欢喜,此刻听晏辞这般说,心中寻思着,这小官爷一定是觉得自己刚刚又是流泪,又是轻咳,想来一定是自己思虑周到,所以怕脏了自己的杯子。 不禁眉开眼笑道,“小爷说的哪里话,爷这么金贵的人儿,用了这杯子,便是这杯子一辈子的福气。您且喝上一杯,压压惊。” 那小二哥一边殷勤的为晏辞斟茶,一边又努力的陪着笑意,晏辞轻轻扫了一下那小二的脸,无声沉默。 那小二被晏辞看的紧张,一时不知是哪里做错,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方才说皇上和那晏相之事,实在太过腌臜阴私,倒是吓坏了这好人家的小公子。 “大人……您,您喝茶,小人说话,粗鲁惯了的,方才所说之事,实在不是有心。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那小二跪地俯首,手中举着一碗清茶。 阿九不知道方才这糊涂伙计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只劝着晏辞道,“大人还是略微喝一口,也好压压惊,小人怕您再引了咳疾出来。皇上知道了,一定会骂死奴才。” 晏辞从一旁取了自己的披风,自己动手系上,又是那一个玉树临风的金贵公子。 阿九见晏辞起身要走,便也跟着起身,在晏辞身后缓缓跟上,“大人,皇上在宫里等着您用早膳呢。您没了踪影,皇上是一筷子也不愿意动的。”阿九跟在晏辞身后,小心说道。 晏辞苦笑了一下,道,“也好,那便回宫吧,省的我白白担了那骂名。” 阿九一时不明白晏辞何出此言,但仔细想想那些朝中大臣的私下议论,只想着晏辞或许是哪里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便也不再多说,只想着早些护送晏辞回宫,自己也好交差。 那小二见晏辞就这样走了,心中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见随着阿九一起来的两个官差,正在收拾地上苏策生的尸体,众人不禁都在感叹,这京中是何等的繁华富庶之地,一不小心得罪的便是达官权贵,亏得今日里遇到的这位官爷是个好脾气的,换了别的,怕是在场的哪一个都得脱了一层皮。 那小二见两个官兵动作熟练,眉目也生的刚正,不像是平日里为非作歹惯的,便小心试探道,“请问两位官爷,这……这小公子,到底是哪一位大人,怎么看着这么面生,模样倒是长得俊俏。还请两位官爷告知,下次小人也好早做准备啊。” 那正在收拾尸体的两个官差,手上一愣,而后道,“算你有眼光,这官爷便是咱们的宰相,晏大人,皇上可金贵着大人呢。不过晏相脾气好,平日里便是不太拘着咱们这些当差的。” 那小二一听,手中捧着的那茶盏,咣当一声落地,只吓得那小二两腿发抖,跪倒在地。半天缓不过尽来。 倒是那两名官差,看着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地面,又碎了一个杯子,竟然也不抱怨。 反而又仔细将那碎瓷给清理干净,方才扛着苏策已经僵硬的身体离开。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方才陆续离开,生怕这权倾朝野风头无两的宰相大人。 万一回去对着皇上告了一状,怕是自己的九族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时之间,方才还热闹喧天人声鼎沸的茶楼,便只剩下店小二一人呆呆的跪在原地。微风吹拂,带来淡淡的血腥气夹杂着上等的苦茶清香。 晏辞回宫的时候,杜子衿正黑着一张脸,坐在桌子旁,见到晏辞回来,竟然耍起小孩子脾气,将面前的杯盏碗碟都拍得几乎碎裂,道,“阿辞最近也太爱跑了一些,怎么连吃个早膳的时候都等不及,你可知,朕等了你好久。” 晏辞眉眼如画,立在门前,身后是巍峨宫殿里肃杀萧瑟的秋景,晏辞像是一副冷清的画,静静的融入那背景之中。 阿九想着晏辞怕是方才被惊着了,此刻才沉默不言,慌得躬身一路小跑到杜子衿身边,伏在杜子衿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只见杜子衿眼中一紧。慌得起身来到晏辞身边。 只见晏辞纤细脖颈之间,方才还是粉红的指印,此刻已经变得乌青,淤血凝散不开,便淤塞阻滞。 杜子衿伸手去碰触晏辞脖颈间的伤,刚刚碰上晏辞的肌肤,晏辞便几不可查的微微后退了一步。 他也是十年寒窗走到如今这一步,为何眼前这个人,要用他所有一己之私的情爱,来抹灭他所有的努力。 “阿辞。很疼么?”杜子衿柔声问道。 “不疼。”晏辞轻轻摇头,眼泪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惨白的脸色配上脖颈间骇人德伤痕,再加上两行清泪不自觉的滑落,看的杜子衿几乎心疼的要杀人。 “那人呢?”杜子衿回头问阿九。 “已经就地正法,事出紧急,请皇上恕罪。”阿九慌得跪地。 “倒是便宜了他。”杜子衿一声冷哼。 晏辞流着眼泪缓缓的走向摆满膳食的桌子,又何往常一般的为杜子衿布菜,杜子衿看着晏辞的身影,只觉得无尽的怜悯涌上心头。 “快去请太医。”杜子衿说完便转身离去,来到晏辞身边。阿九领命离开,一时之间,便又只剩下二人共处一室。 晏辞一边为杜子衿布菜,一边不断地落泪,杜子衿见状,上前一把将晏辞揽进怀里。杜子衿道,“阿辞怎么了。可是害怕了么?” 晏辞本来只是单纯的难受,想着那店小二的鄙夷之情,不禁心头微苦,此刻被杜子衿揽着,更是觉得心中排斥不已,自己所受的所有非议,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一意孤行,爱的不管不顾。 可是他在万人之上,自己呢。自己却要被市井百姓议论纷纷。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从来不为自己想一想。 晏辞第一次推开了杜子衿,那是一种自我尊严和自我爱情的抗衡,他选择了尊严。至少这一刻,他选择了尊严。 晏辞推开杜子衿,在他不解的眼神里缓缓跪下,道,“皇上,微臣身体不适,不能伺候皇上用膳,还请皇上允准,微臣也好回去休息。” 杜子衿想着,晏辞大概还是方才受了惊吓,此刻才会这般返常,于是点头道,“好。我让人送你回宫。” 晏辞微微摇头,道。“皇上,宫中那一处休息的偏殿,乃是您怜惜微臣辛劳,但是微臣乃是朝臣外家,在宫中住行实在不和体制,还请陛下允准,让臣回自己府上休息。” 杜子衿见晏辞状态不佳,也不好多做勉强,只得殷殷嘱托许久,方才放晏辞离宫而去。 晏辞出了正阳殿的大门,抬头看秋日里辽阔的天空,心中一时陈杂,缓缓的叹了一口气出来。 第61章 能不能让我吃一块红豆糕 秋日的暖阳,灿烂之中带着无尽柔和的光芒,笼罩着晏辞踽踽独行的身影。 长街堆满落叶,西风凛冽轻扫,那枯黄的落叶便似万千金色的蝴蝶,翩跹飞舞起来。 尘土扬起来,晏辞微微的咳嗽了一声,身上华贵的貂裘像是一座大山,紧紧的将晏辞不算挺拔的身子裹住。 晏辞伸手去拉那裘衣的边角,触手生凉,像是他此刻的脸,京中繁华,不远处的热闹人群像是另外一个人间,晏辞摸了摸口袋,隐约觉得怀中似乎还有几颗金瓜子,不知起了什么心思,便鬼使神差的朝着那市集走去。 街道两旁,到处是叫卖的小贩,晏辞看到一处卖糖人儿的摊贩,便立足观赏起来。晏辞看着那莲花荷叶在那匠人手中出尘成形。不禁心中略微赞叹。 言辞刚打算伸手买一个,忽然见旁边有一人忽的递了一个什么东西给那人,那人却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接了藏在桌子底下。 那东西虽然被层层叠叠包裹了,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可以看出来,是一把长剑。 一个摆摊的手艺人,要用长剑? 晏辞从怀里逃出来一粒金瓜子,道,“我要这个莲花,老伯伸手。我给您金子。” 那老伯笑呵呵的抬头,道,“小公子好眼光,这莲花最干净,你且等着,我给你衬一朵莲叶出来。” 晏辞笑着不说话,只抿唇看着那老伯伸出来的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手背上一道可怖的伤痕,小拇指还少了半截。 平翻出来的手心像是一个粗糙的箩筐,掌心几到处都是厚厚的茧,晏辞心中一震。如果只是寻常手艺人,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手! 一粒金灿灿的小金刻花瓜子落在那人掌心,那人端的一副老实面孔,此刻握了那金瓜子,只呵呵的傻笑。 晏辞也对着那人微微一笑,只捏着那个莲花糖人儿缓缓离开,那糖人在晏辞手中缓缓化成一个糖疙瘩。身边忽然有人匆匆而过,仓促之间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晏辞隐隐约约听到,太庙,祭祖之类的话,晏辞脚下一顿,忽然福灵心至,不禁心下慌张,抬腿便向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晏辞将手中的糖人仍在街边的枯叶上,那金黄的叶子便像是被压断了翅膀的蝴蝶,安静的匍匐在地,任凭秋风凛凛,它也再不能动弹半分。 晏辞越走越急,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悬在心口,新帝继位,太庙祭祖,以谢天恩。 杜子衿以那么杀伐决断的方式登上这九五之位。想要杀他的人恐怕不是一个两个。 晏辞额上都是晶莹的汗水,身上的貂裘压的晏辞几乎迈不开腿,晏辞伸手解了那貂裘的带子,只穿着身上一件秀云纹棉袍跑了起来。 他极少这样子不稳重,此刻却是完全顾不得平日里斯文,撩起袍子,一路小跑着进了太仪殿。 杜子衿正在看折子,忽然见晏辞一张脸急赤白咧的跑了进来。脸上汗水湿了头发,安静的贴在脸颊一角。 “阿辞?”杜子衿一惊,慌得起身,“阿辞怎么了?” 晏辞顿了顿,看到杜子衿方才略微安下心来。慢慢的向前走了两步,轻轻地将杜子衿抱住。 那些早上出宫时候的委屈,早就被巨大的可能失去他的恐惧所淹没。 晏辞伏在杜子衿的胸口,再一次去感受那人身上的清冷香气和有力的心跳声。 杜子衿轻轻地拍着晏辞的后背,感受着他尚未平复的呼吸声,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在蚕食着他那不安的灵魂。 “阿辞。”杜子衿等了良久,方才把晏辞从自己的身前扶起来,“阿辞。不要怕,有朕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 晏辞泪眼微抬,将杜子衿看着,而后自己想了想,又忍不住羞赧笑了起来,只是半边脸还埋在杜子衿身前,杜子衿见着晏辞笑了,方才略微放下心来。 杜子衿轻声道,“阿辞刚从宫中出去不久,应该还没来得及回到你府上,到底是半路遇见了什么?让你慌张成这样。” 晏辞想起方才所见,脑海里都是方才所见,此刻情绪略微平复,等到杜子衿问了,方才想了起来,晏辞正色道,“殿下是不是下月初一要去太庙祭祖?” 杜子衿轻轻点头,道,“嗯,朕仓促登基,父皇在位的时候,疏懒政绩,朝廷摇摇欲坠,百姓苦不堪言,朕要去祭天,要去给天下百姓一个安慰。 虽然我从来不奢求老天爷帮我什么,但如果朕诚意敬天祭祖,能让百姓觉得安稳,朕倒是不怕吃苦。” 晏辞轻轻点头,接着问道,“那么太上皇如今在哪里?” 杜子衿轻轻一顿,想起他这个父皇,他亦多少有些不忍心,那一日他提了七弟的头颅来见他的父皇,他以为父皇会动怒,或者会打他,他甚至做好了挨耳光的准备。 可是他那个当初扫荡胡尘,一身荣勇的父皇,竟然对着他下跪,为的不过是让自己手下留情,饶他不死。 听闻晏辞此刻问起,对资金略微思索,便如实相告,“在临安的行宫。一应吃住使唤,不比他在位的时候差。” 晏辞忽然躬身跪了下来,而后道,“如果让皇上在自己的性命和太上皇的性命之间选一个,您会怎么选?” 杜子衿不知晏辞是何意,只道,“如若按伦理纲常,自然是我宁愿百死也要护着我的父亲,可是我们之间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们是天子龙脉,我们的家族背负着天下苍生。我纵然是心中万般不愿意,也不会放下这天下黎民的担子。” 晏辞笑了笑,道,“皇上说的对,舍弃自己保护太上皇,不过是落得个孝顺的名声,但是这也太没有帝王气魄一些。 所以微臣斗胆谏言,请皇上不要顾及一己私名,而要顾及天下大义。请……请皇上已太上皇为诱饵,将乱党一网打尽。” 晏辞说的不是很明白,杜子衿一怔,而后道,“阿辞这是何意?” 杜子衿说着将晏辞扶了起来,而后道,“阿辞起来说话。” 晏辞顺势起身,道,“阿辞方才见街上有一行人,总觉得行迹不大对,如果贸然让皇上出兵搜拿,没有证据不说,也容易打草惊蛇,他们似乎想要借着太庙祭祖的时候,行刺皇上,微臣想着,皇上何不在当日,尊太上皇圣尊,替他祈福,而让太上皇替皇上主持祭祖大典的始仪。 以来劝慰太上皇,告知您对他的崇敬之心;二来,微臣自私,若是真有乱党预谋对皇上不利,我希望……” 晏辞说完,非常沮丧的低下了头,他礼佛已久,此刻竟然为了自己私心,要将别人的性命亲手放在刀尖上,自己怕是抄上一百遍的金刚金也赎回不了自己的罪过。 杜子衿知道晏辞心事,将晏辞轻轻揽在怀中,道,“阿辞,为了我,让你费心了。不过你刚才到底见过了什么,怎么会觉得有人要行刺呢?” 晏辞想了想道,“一个做糖人的手艺人,手背上却是刀伤,手心都是和阿九一个样子的茧子。桌子底下藏着长剑。还有来来往往,小心议论着太庙祭祖的江湖客。皇上觉得呢?” 朝中势力,一向盘根错节,除却七皇子,还有其余的皇子们,如今虽然他们都被封了亲王,但也不乏有人眼红这至尊宝座。 至于他那个七弟,在朝中经营多年,早有不少党羽追随效忠,如今被他一朝斩下。 倒是不知在那看不见的背阴里,又有多少忠义之士要为他们的主子报仇。 杜子衿轻轻抬手,将晏辞的脸擦干净,又取了一旁的自己龙凤呈祥的压金线大袄给晏辞穿上,安慰道,“若依阿辞所说,八成却有其事,倒是连累阿辞,不管不顾为我跑了这一趟,叫我说,这祭祖又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怎么就慌张成这样,你身子一向弱,这会子又是出汗又是吹风,若是落了病根儿,我可如何是好。” 晏辞心急一路跑过来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此刻静了下来果然觉得身上冷的很,杜子衿的大棉袄很是轻软暖和,晏辞自己把袄襟子给捉住了,只道,“原本不觉得,这会子倒是真的觉得冷了。” 晏辞早上没有吃早饭,在茶楼过了那么大的一件事,回头又跟杜子衿怄了一会子气,到头来这会只觉得脑袋越发的沉了起来,自己想着许是没有吃饭的缘故,便道,“皇上能不能,赏赐微臣一块红豆糕吃。” 晏辞平日里便喜欢吃些甜食点心,杜子衿便让人早早的给备着,这会子正好听到晏辞要,只吩咐下人尽快去取了一些来。 杜子衿亲自为晏辞捧了一杯茶,而后道,“阿辞先喝些茶,别积了食,回头又要难受。” 晏辞乖巧的喝了半盏茶水,而后又仔细吃了一些点心,虽然还是觉得头沉,但是腹中已比原来要好上许多。 秋阳正盛,晏辞和杜子衿在这偏殿一隅,安静的彼此陪伴着。 第62章 那箭有毒 临安的行宫建的很好,富丽堂皇里又不失风雅,深秋的时节,到处都是盛放的雪菊,白的像是刚刚落过一场雪。 晏辞来到临安的行宫前,随行的侍从进去通报,却许久不见回来。深秋的风冷,晏辞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的长袍。 时间像是静止的河,太阳挂在西天的时候,那前去通传的随从仍然杳无踪迹。晏辞抬了抬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而后起身出了马车。 车夫看见晏辞出来。慌得起身将晏辞扶住,不小心碰到晏辞的双手。只觉得一片冰肌玉骨,却是比那秋风还要凉。 “大人,您怎么出来了。”那车夫小心扶着晏辞,道,“这风这般的大,万不要扑了您的身子。”一个再无实权的先皇,哪里比得上新朝圣眷正隆的当朝宰相。 晏辞轻轻摇头叹息道,“太上皇恼极了皇上,我是皇上派来接他回去祭祖的,他自然不肯见我。” 那车夫扶着晏辞一路朝着行宫的宫门行去,边走边道,“咱们皇上,多么贤德仁孝。这刚一继位,便减免了今年的赋税。此刻祭祖大典,皇上还记得太上皇。叫我说,当真是天下第一仁孝之人。” 晏辞嘴角盛了一抹温柔笑意,沉默不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学会了这种最不动声色的心思算计。 祭祖大典,太上皇不能不去,尤其是皇上以天下子民的安泰作为赌注的时候,可如果他去了,他便只能成为杜子衿的靶子,被人驱逐厮杀。晏辞看着来来回回曲折往复的楼台水榭,心中灵光一闪。 若是一个人,一生都在最至高无上的位置,忽然有一天,一个一直臣服于他,一直听命于他,一直依附于他的人,接连算计于他,杀了他的幼子,又将他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拉了下来。 那么这个人又会如何?晏辞脚下忽然一顿,有什么一闪而过而后又消失不见,转眼晏辞便行到了行宫正殿。 晏辞在正殿门前驻足,门前是一个很大的莲花池。秋季寒冷,莲花凋零落尽,只余下星星点点的干枯莲叶。秋风一扬,带来无尽的萧瑟镜景像。 晏辞今日里穿了一身锦绣华服,外面系了一件鹅黄色垂脚踝的大披风,这披风本来是冬日里下了大雪穿的,可是晏辞最近身子骨似乎是一日不如一日。临出门前杜子衿便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晏辞穿了这一件来。 此刻寒风带着水汽过了身子,倒是冷的晏辞一个寒噤。微风将披风的一角掀了起来,晏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步朝着正殿走了过去。 这是晏辞时隔数月,又一次见到这位曾经的皇上,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因为经历宫变和丧子之痛而更加的沧桑浑浊。晏辞打量着面前的老人。 那人也打量着他,晏辞很少有放肆无礼的时候,此刻却是不顾那太上皇几乎黑青的一张脸,自顾自的撩了袍子坐了下来。 手中青玉描金的茶盏,图案画的别致,晏辞的手指被那青白和金黄的颜色映着,便更显得白皙纤细。 茶盏精巧的盖子被晏辞捏着掀开,上好的龙井茶香扑面而来,晏辞笑了笑道,“太上皇好福气。这新鲜的龙井,连我府上都没有。都说当今圣上宠爱我,偏私无度,如今我看,倒是太上皇更得皇上偏爱一些。” “哼。”那人看着晏辞,眉眼里都是厌恶和不屑,苍老的嗓音像是遥远天鉴里传来的悠远回声,落在晏辞耳中,让晏辞觉得分外的刺耳。 晏辞笑了笑,似乎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好笑,也好像是在笑这落魄先皇的这一声冷笑,相较于这一声冷笑,晏辞反而笑的更自然妥帖。 “临安风景婉盛。太上皇在此住的可还习惯?”晏辞眉眼不抬,只是低头看着那茶盏之中翻卷漂浮的茶叶。 “哼。一个靠着姿色过活的男宠,也配来和朕说话?”那先皇一把花白胡子,被他自己气的吹了起来。 晏辞手中一顿,这话若是放在了从前,他大概会和那一日的反应一样,伤心难过,为自己悲伤。 可是自从那一日,当他第一次意识到,那种可能会失去那个人的恐惧时,他便放下了自己,余生为他,他愿意万死不辞。 “那您以为,一个一无兵权,二无玉玺的太上皇,又是如何有资格。来和男宠以外的人说话?” 晏辞轻轻瞥了一眼过去,在太上皇的目光刚刚要碰触到晏辞的目光时,晏辞又状似无意的轻轻扭过头去,好像是那目光太过浑浊,让他不愿意沾染一般。 “你!”那老人气的直拍桌子,可是他心中却也清楚,如今的情形,杜子衿愿意派自己最心爱的宠臣,前来迎接自己回去参加祭祖大典,已经是非常给自己面子了。 但是这面子,本来不该是自己给他么。那个逆子,他竟然丝毫不顾念血脉亲情,就这样将自己的同胞兄弟残忍杀害,他永远记得那个黎明,太阳刚刚从东方出来。 整个寝殿都成了太子府的人。他是九五至尊,可是那一刻,却像是一个难民一样,对着自己的儿子跪地求饶。 他想不明白,自己已经立他为太子。这皇位,这天下,早晚都是他一个人的,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连自己老去的时间都不能等。为什么要让自己受尽那样的屈辱。 杜衡想到此处,不禁对着晏辞怒目而视,张口骂道,“你为虎作伥,他杜子衿心狠手辣,残杀手足,你不过是他的一条狗罢了,何必这幅姿态,你还当真以为,你们两个在一处,便真的是什么明君良臣么。” 晏辞不急不恼,微微一笑,道,“我身上,有一处伤口,到现在也不能够复原,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为他在上元佳节的时候挡下的。 伤口虽然只是普通的箭伤,虽然当时殿下找人为我查验过,说是无毒。 可是如今它却总隐隐作痛。我找了人来为我勘察伤口,才知道,当初那一支冷箭,不是无毒,而是毒性太过奇特。 我是活不过五年了,不过好在我很庆幸,至少这毒现在是在我身上。 而不是他身上,有你这样糊涂昏聩的父皇,和杜子佩那样阴狠毒辣的弟弟,他若是不先下手为强,此刻怕是早就被那些南疆来的白月教徒给杀了。” 晏辞说完,又轻轻地冷哼一声道,“还是太上皇觉得,相比较你的昏聩无能,勤政为民的太子殿下,不能让天下黎民好过一点点?” 那杜衡本就伤心至极,此刻听闻晏辞这般词严厉色,不禁轻轻叹息道,“那他也不该,这样急啊,不该这样啊。” 晏辞起身,一步步走到杜衡面前,而后道,“不急?你听信谗言,一个月之内杀了多少忠义能臣。太子殿下若是再不将你取而代之,恐怕这整个杜氏江山,都要毁在你的手里。” 那杜衡被晏辞一字一句的说到哑口无言,他以为,他不过是杀了几个文官而已,他只想安度晚年,享受着一代明君应该得到的尊重。可是,他错了么。 晏辞垂着眼睛望着颓然坐在椅子中的杜衡,小心牵引,而后道,“所以,殿下情愿背负一己骂名,也要以天下苍生社稷为重,而你呢,为了一己私欲,就不管不顾百姓死活。事到如今,你就不知道悔悟么。” 晏辞说完,缓缓回到自己刚才坐过的凳子上,而后道,“所以,这次太庙祭祖,是您不可多得的机会,如何修复和殿下的关系,如何为你的子民做最后一件事。 你自己好好掂量。不要百年之后,遗臭万年才好,好歹您当年,怎么说也算是金戈铁马的铮铮男儿。” 晏辞说完,便起身离去,待到行至门前,又停下脚步,道,“秋日风寒露重。下官实在是一身伤病,不能久等太上皇。一个时辰之后。下官必定是要起身回去向皇上复命的。 太上皇,您是要安心的颐养天年,将来皇上命史官为您著书立传,还是太上皇想要遗臭万年为后世所骂,尽快出个结果吧。下官告退。” 晏辞出了行宫的门,随行的仆从慌忙赶了过来,只见晏辞面色惨白,冷汗淋漓,不禁着急问道,“相爷这是怎么了,难道太上皇他老人家说了什么。怎么大人出了这么一身冷汗。” 晏辞轻轻抬起袖子,擦拭自己头上细汗,他方才所说,并不是虚无构造,而是他肩头的伤,却是像是一个不断在燃烧的火球,一日重似一日的在他皮肉里燃烧。 此刻晏辞只觉得肩膀疼的厉害,在仆从的搀扶下匆匆进了马车。直到略微倚着了马车内的软塌,晏辞方才觉得好了一些。 一个时辰的时光并不长,晏辞因为太过疲累,刚刚闭上了一会儿眼睛,便听到有人回禀,道,“禀大人。太上皇出来了。小的已经把人安排到了另一辆马车上。大人是再略微休息,还是咱们即刻启程。” “即刻启程。”晏辞冷声道。 第63章 是不是别人都不孤单 马车一路朝着京城方向飞驰而去。车内四角坠着的夜明珠将马车内照的通亮。 晏辞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压的慌,身上像是被浇了冰,寒意裹挟着无尽细密的疼痛贯穿着他的四肢百骸…… 马车进京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经过正阳门旁边的小角门,晏辞方才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直到看到太仪殿门前的灯火,晏辞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自己总算,幸不辱命。 太庙祭祖之事,总算是为杜子衿争取到了生机。接下来的事情,便只能看天意了。 太上皇被安排在了召岳殿,晏辞离宫的时候,有宫人前来告知,皇上去了召岳殿。这是自从宫变以后,杜子衿对一次正面面对他的父皇。 夜间的风更冷,晏辞裹着一个小狐狸毛的大毯子,仍然觉得寒气逼人,横躺在马车里,听着外间寒风呼号。 忠伯早就在府上准备好了热水,等到晏辞一进府,便第一时间伺候着晏辞沐浴,晏辞一路回来,只觉得风声好像刀剑割脸,整个头都是懵的。 在热水里泡了一时三刻,晏辞才觉得略微缓过一些,等到再去前厅,看到忠伯做的一桌子珍馐美味,不禁觉得腹中饥饿,胃口大开。 晏辞平日里吃东西,大多是吃些青菜稀粥,这会子忽然身上舒适,便起了多吃的意思,自己拿筷子拨了小半碗的卤口肉,平时他不爱吃那些大鱼大肉,这会子看了,却也觉得那肉好吃得很。不禁多夹了两筷子。 等到吃完饭,晏辞照着自己往常的习惯,又读了半个小时的书,等到觉得倦意上来了,方才放下书卷,回房躺着休息。 忠伯照例送了消食茶过去,敲了了数下房门,却仍然不见动静,忠伯想着,今日里宫中来的小太监传过话,说是晏辞以使臣之身,前去迎接临安行宫的太上皇,那是怎样的一份差事,想想也知道辛苦。 更何况临安距离京城,足足二十里,一路舟车劳顿,晏辞的身子素来羸弱,这一路折腾又是领得的这样的差事,不禁心下思忖着,言辞一定是太过劳累方才睡得太沉,左右一碗消食茶,应该是不打紧,便也没有在意,只是又将那茶水端了回去。 晏辞本来是困意上来,躺着闭眼睡觉。可是不消片刻,或许是那几口卤肉压了食,只觉得胃中绞痛难忍,晏辞翻来覆去却找不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想要伸手去拿床头的茶盏,可是伸手过去却只将那茶盏扑打在地。 清脆的碎瓷落地的声响,淹没在寂静漆黑的暗夜中,回应他的只有窗外风雪将至前,呼号的风声。 等到忠伯半夜起夜,不放心来到晏辞房门外探望的时候,依然是喊了几声都无人应答,忠伯习武之人,此刻扶着房门静耳听了一刻,只听着里面呼吸声一声重似一声的呼吸声。忠伯心下一惊,一个用力,那单薄的木门便被忠伯一掌劈了开来。 “大人,大人——” 晏辞一身单衣从床上跌了下来,但是因为身体虚弱却是无力回到床上去,只得自己小心的倚着床边歇息,身上裹着半截棉被。 此刻已是深夜,外面是马上要入冬的寒风呼啸,屋内还没有来得及生炭火。 所以虽然没风,但从窗户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还是足以把这屋子给量了个透彻。 忠伯一边小心将晏辞扶起来,一边认真给晏辞盖了被子,口中念叨,“都是小人糊涂,还以为大人是累坏了,不想着却是身体不适。” 忠伯说着,将手背贴上晏辞额头,刚刚一碰到晏辞的皮肤,忠伯便吓得赶忙收回了手。 道,“哎呦,我的爷。可了不得,怎么的这般的烫手。爷您等着,我去请大夫来。”忠伯说着起身便走。 被晏辞轻轻拽了衣袖,晏辞轻轻看了看地上的碎瓷,忠伯会意,道,“爷是想喝口水?” 晏辞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露出一抹苦笑,他这一生,到底是哪里哪里造的孽障,功成名就,却还是每一日都受尽苦楚。如今却是沦落到,对着一盏枯灯,央求别人给一碗水的地步。 忠伯走出去两步,而后又忽然回身,道,“爷。小的得去回春堂请大夫,您且稍等一等,我让穗禾来伺候。” 晏辞知道,当初留下穗禾不过是因为叶宁还小,又是女孩子家,让忠伯照顾多有不便。 而穗禾虽然后来被忠伯查出来是七皇子的人,但也是因为七皇子以她母亲性命做威胁,所以穗禾才答应进府为七皇子做线。 可是随着七皇子的溃败,这里倒成了瑞禾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地方。 主子生的斯文俊秀,又温和可亲,还是一个一心礼佛的新科状元。 自己要伺候的,不过是一个和善亲切的小小姐,自然比去别处,动不动受人打骂的要强。 晏辞略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看到穗禾领着叶宁立在房中了,相较穗禾,言辞自然是更关心叶宁,他最近虽然在府上,但是已经不合叶宁同桌吃饭了,男女有别,倒是让晏辞很少有机会去观察这个表妹的近况。 晏辞看着眼前的少女,鹅黄的小长衫,衬得小小姑娘已经有了几分窈窕姿色,有一缕长发被她捏在手中,面上含着几分乖巧笑意对着晏辞微微一笑,晏辞便觉得心里像是开满了花。 “阿宁,过来。”晏辞虽然觉得自己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但看到这精雕玉琢粉嫩嫩的小人儿,还是觉得万分的喜爱。 那叶宁也不扭捏,径直走上前去,从穗禾手中接过茶盏,躬身上前道,“兄长快不要起身。忠伯说兄长病的厉害,您且歇着,这是穗禾泡的安神茶,您先喝上一口,大夫稍后就到。” 晏辞看着叶宁,年纪虽小,行为举止却可称得上是落落大方,不禁笑道,“阿宁长大了不少。” 叶宁笑了笑不说话,只自己伸手将茶盏喂到晏辞口边,让晏辞缓缓喝下去一口,方才问道,“兄长觉得如何?” 晏辞喝了一口水,又感慨自己这个妹妹竟然小小年纪,成长为这般的心智,实在是难能可贵,不禁心中高兴,便道,“嗯。很好。阿宁平日里也喝这个么?” 叶宁轻轻点头,道,“偶尔睡不着的时候。穗禾会给我煮。” 晏辞心中一痛,旋即问道,“怎么了阿宁,在府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便?” 叶宁见晏辞紧张,没有说话,却先笑道,“兄长说的什么话。我和哥哥在家乡的时候,吃的都是野草麸糠,如今跟了兄长,日日里都是好吃好喝,忠伯怕我和哥哥正在长身体,还每每都变着法子做。我来的这一年里,竟是长高了一大截呢。” 晏辞笑着不说话,相较于初来的时候,这兄妹二人都长高了不少,只是怎么说也是客居于此,晏辞实在是担心兄妹二人受了什么委屈。不禁又出声询问道,“那阿宁又是时常为什么难以入睡呢?” 叶宁轻轻摇头叹息,道,“我能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想想兄长和哥哥,想想父母爹娘罢了。” 叶宁说话的时候,语气放得很轻很轻,但又让人觉得非常的认真,晏辞听到叶宁提到她的父母,不禁心下酸涩,道,“父母都会比我们先一步离开的,因为他们比我们先一步来,你不必太过伤心。因为……因为有朝一日,我们也会离开。” 叶宁苦笑了一下,将那茶盏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而后道,“是啊,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可是每当月色深浓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虫唱鸟鸣,就会想,别人呢,别人和我一样孤独么。 为什么,只有我,要拥着这无边的夜色打发时间。兄长或者哥哥在府中的时候,我还会觉得好一些。 虽然我是女子,不大与你们一处,可还是知道,这院子里,还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早几个月,兄长左迁蓝关,哥哥在书院读书习武,那些日子。哎……” 叶宁说着,自己轻轻摇头叹息起来,道,“那些日子,我绣完了手头所有的花样,抄完了所有的经书。可,还是觉得长夜漫漫,天亮那么难。” 晏辞觉得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后脑勺疼的像是要炸开来了,却还是想要给叶宁一些安慰,晏辞道,“我和你哥哥,以后便是你的亲人。纵然我们没有在一处,那血脉亲情,也是割舍不断地。你万莫要在自己伤神,回头怄坏了身子。 叶宁笑了笑不说话,只问,“兄长可还觉得口渴,我再为您添一杯茶来。” 晏辞看叶宁,似乎没有听到心里去,便打趣道,“我这妹妹,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兄长说了半天,倒是没说到你心里去。罢了罢了,等我改日入朝,便在满朝文武中,好好地为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到时候,热热闹闹的把你给嫁了出去,你也不用嫌弃兄长,兄长也省一碗米。” 晏辞很少说笑,此刻忽然这样说话,叶宁知道晏辞是有意开解,便也不再苦着一张脸。 只得笑道,“兄长还是快些养好身子吧,朝廷里那么多的青年才俊王孙公子,我怕是兄长去晚了,都给别家的小姐挑走了!” 二人一时说开,倒是显得热闹不少。不多久,便见忠伯匆匆的领了一个留山羊胡的大夫进来,那大夫放下药箱行了礼,便仔细为晏辞把起脉来。 第64章 那么白鹤去了哪里 大夫行医许久,又整日里泡在药房,似乎是从他一进了这屋子。屋子里便隐隐有了一丝淡淡的药香气。 晏辞微微闭着眉眼,脸上都是疲倦神色,但嘴角却仍然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大夫知道,这是宫中下了钥。这天下第一金贵的人儿,才没有去请太医院那些妙手神医,自己此刻领了这个差事。只紧张的头上汗如雨下。 啪嗒—— 一滴汗水落在地面上,晏辞白着一张脸轻轻睁开眼睛。嘴角一丝苦笑,打趣道,“大夫。马上就是十月天气了,今夜又是大风天气。便是当真那么热么。” 那留着山羊胡的大夫一听,慌得跪地磕头,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人……小人……” 晏辞收了笑意,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然有数,眼下该如何。你且说来听听。” 那大夫本来探查晏辞脉象,只觉得孱弱濡慢,不禁心中大觉不妙。正不知该如何开口,不想这相爷竟然自己开口说了这个由头。 那大夫抬起葛蓝色的束口短袖,轻轻地擦着额头汗水,而后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道,“相爷既然问了,小人就照直说。” 忠伯在一旁轻咳,似乎是想要劝那大夫委婉表达。言辞有所察觉,而后轻轻瞟了一眼忠伯。忠伯便窘迫的低了低头,不再说话。 晏辞撑着身子,叶宁顺手在晏辞后背又垫上了一个软枕,而后道,“说吧……” 那大夫道,“小人自打九岁跟着我师傅在回春堂学医,到如今他老人家仙逝,留下小人继承衣钵,小人虽然不敢以过目不忘自居,但行医数十年,大凡所见过的疑难杂症,小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些印象。 可是……可是相爷的这个脉象。小人实在是没有见过,但,小人虽然没见过这般奇怪的脉象,却是可以肯定,脉濡且慢,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晏辞似乎是早有预料,只是略微一沉吟,便道,“嗯,回春堂是京城里除了太医院以外,风评最好的药馆了。大大夫您说的,也确实八九不离十。 你且尽你所能,让我最近日子好过一些,至于来日,到什么样的境地,就看我自己的造化吧。” 晏辞本就生的秀美,此刻病容寡淡,让人看了不禁更添怜悯之心,那大夫心中暗暗感慨,这老天爷,也忒不长眼,怎么的生的这样好,还这样温和的一个人,好不容最走在了这富贵荣华的锦绣堆里。怎么就堪堪不能长命。 那大夫听了晏辞吩咐,慌忙拱手道,“小人自当竭尽所能。只是大人还要自己多加保重。不可太过忧思忧虑。思虑太多,忧心太重,定会伤害大人的肝脾。还望大人。不要拿自己性命做儿戏。” 忠伯上前,去帮晏辞抽掉枕头,扶着晏辞想让言辞多加休息,晏辞一边顺着忠伯搀扶躺下去,一边笑道,“忠伯,你看看。都说医者父母心。果然不假,自打我爹娘去世,便很少有人这般劝慰我了。” 忠伯为晏辞盖好了身上的锦被,道,“爷这话说的。我平日里哪一日少了对您千叮咛万嘱咐。不过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爷没听下去我这一句劝罢了,到如今,让人家一个外人听了,倒好像是我这个管家不尽心,让我自己家主没人看顾了一般。” 晏辞很少听忠伯这样抱怨吗,知道他是怕自己方才听了那大夫一番话,心里多想,所以才一把岁数了在这学孩子斗气。 晏辞笑了笑道,“好了,知道忠伯是个最疼爱我的。你且快些随大夫过去,为我开方子煎药,马上就要皇上太庙祭祖了。我是必须要去陪着他的。” 忠伯连声应是,随着那大夫转身出去。晏辞这才笑道,“穗禾这些日子,可丰腴了不少。” 穗禾一直很懂规矩,知进退懂分寸,进了屋子良久,除了最初对着晏辞行了礼,便退去一旁,沉默不语。 此刻见晏辞和他说话,便缓步上前,又在晏辞床前深深一福身,而后道,“穗禾蒙大人庇佑。一家老少得以安康,府中杂事又少。叶宁小姐又和善温和。忠伯手艺又是一等一,我这天时地利任何占了齐全,自然是想不胖都难。” 晏辞笑道,“从前的事。我大多都知道。也难为了你。只是以后,你便是我府上的人。只需要勤勉懂事,恪守本分。自然是有无数的安稳日子可以过。” 穗禾是一个机敏而又聪慧的姑娘,对事情也有自己的看法,能很清楚认识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到如今这一步,她已经是感念万千,感谢菩萨保佑了。如今既然晏辞说明,并且大有不计前嫌的意思。穗禾自然是感恩戴德。 穗禾在晏辞床前跪下,道,“穗禾谢大人成全。” 随后又打量着晏辞神色疲累,便接着道,“既然忠伯已经回府,三更半夜,小姐留在此处也多有不便,奴婢就先带小姐回房了。” 晏辞轻轻点头,算是允准。叶宁也来到晏辞床前,轻轻行了一礼,而后随着穗禾缓缓离去。 等到众人散去,晏辞便沉沉陷入迷昧的梦境,一会儿是揭榜那一日的锣鼓喧天,一会儿是浮云峰上的青天白云。那画舫悠悠,像是一个久远的记忆。 晏辞是被一股浓烈的药香气给熏醒的,睁开眼睛,便看见忠伯一张满是担忧的脸,晏辞撑起身子来,由着忠伯帮衬着,喝了一大碗汤药。 忠伯抬起袖子为晏辞擦了嘴,而后道,“爷也该小心一些。您的身子,原来受过苦寒之毒,后来又撑着那金玉血丹的烈性。这要么至伤要么至补,您的身子,吃不消也是有的。 就算大人不爱惜自己,为着叶安叶宁两位小主子着想,也该保重一些才是。这人世间,至亲至近的人,能有几个。” 晏辞喝了一大碗汤药,只觉得浑身呼呼的冒着热汗,听到忠伯劝慰,便道,“忠伯大概是老了,如今都变得絮叨起来,你快些去歇息吧,这眼看的天都要亮了,让你折腾这一宿。” 忠伯见晏辞如此,知道他是怕自己这般熬着辛苦,便小心伺候晏辞躺下了,道,“爷若是有事,只管喊一声。我留意一些,一般的声响都能听得到。” 忠伯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晏辞到此时此刻也不知道,但是忠伯既然这样说了,应该是心下有着许多把握。 忠伯离开以后,晏辞觉得身上黏腻湿热,许久不曾睡下,外面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床前被月光照进来的树影一会儿便一个形状。不知道是哪一棵树,被大风拽了脑袋,左右不停地摇晃着。 晏辞安静的睁着眼,看着屋内的一切,右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胸膛之上,那里隐隐约约有着一股深刻的疼痛。随时可能会将他打败。 夜色一点点退去,晏辞方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晏辞总是爱做梦的,那些白日里被他遮掩隐藏的细微的恐惧和忧虑,都在这梦境之中被一点一点的拖拽出来。 晏辞梦见自己回到了瓢泉,那棵桃花树下立了一只白鹤和一个人。晏辞朝着那人分奔过去,刚一过去,那人便笑道,“阿辞……” 晏辞看着那张脸,道,“咦,白鹤呢?” 杜子衿道,“阿辞说什么?” 晏辞一着急,慌得睁开眼,只见杜子衿正焦急的望着自己,一时不能回神只呆呆的问道,“白鹤呢?” 杜子衿今日一早,便收到了忠伯传进宫的消息,早朝结束以后就快马加鞭的赶了过来,来到这里,只见晏辞睡梦之中神色忽变,以为是晏辞被梦魇困住了。轻声呼唤了两声,晏辞醒来说出的这话倒是让杜子衿不解了。 晏辞怔了片刻,想明白自己方才,倒是还以为在梦中呢,不禁脸上一抹红霞,往被子里缩了一缩,而后道,“皇上怎么来了。” 杜子衿伸手去探言辞额头,道,“病了昨夜里,怎么不让人进宫传一声呢。” 晏辞无奈的看了一眼忠伯,而后道,“左右不过是稍微有些不适罢了,何苦要再打扰陛下安宁,多一个人睡不好罢了。” 杜子衿牵了晏辞的手道,“阿辞这话,倒是让我好伤心。古人有云,求仁得仁,那便是大福气。能够和阿辞一起,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是不嫌累的。” 晏辞将手抽回,道,“殿下如今已是一国之君,断不可再这般的浑说。都说一国之君,金口玉言。我倒是要造多大的业障,需要殿下为我去那刀山火海。” 杜子衿只笑着不说话,两人四目相对,沉默许久,而后晏辞问道,“太上皇情绪如何?” 杜子衿轻轻摇头,道,“我与他商量祭祖大典的事,他似乎很是不愿意。” 晏辞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他如果不愿意去,我倒还放心一些,他要是急着去,我反而担心了。” “阿辞担心什么?”杜子衿问。 “那批人,到现在我们也不确定是谁的人。如果旧党复辟,肯定是太上皇的人,他不愿意去,这事和他的干系还可能少一点,如果他慌着忙着要去。我们便得拦着了。” 晏辞脸上,愁容遍布。他总觉得这事隐隐不对,却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那些可能出现的端倪总是一闪而过,让晏辞摸不着头脑。 “是我不好,让阿辞为我担心了。”杜子衿轻轻地顺着言辞的后脑勺。权做安慰。 晏辞睡了一觉,此刻已经觉得好了许多,忠伯估摸着杜子衿大概是要在府中吃早饭,便及早的预备着,此刻眼见着二人有说不尽的话,只得上前小心试探,道,“皇上,小人已经预备着膳食了,您看要不要去和大人一起用些?” 杜子衿轻轻点头,道,“嗯,难得今日有时间,便和阿辞一道吃了吧。” 第65章 你是我的心之所向 忠伯的手艺,一直是非常的好。杜子衿喜欢吃荤,晏辞却喜欢吃素。此刻用心做了一桌子菜,样样色香味俱全,荤素参半,香飘四溢。 杜子衿和晏辞一起在偏厅坐了,刚刚没吃几口,便见阿九急里忙慌的跑了进来,他一向举止妥帖,此刻竟是慌得毫无分寸,本来就不喜欢笑的脸,此刻挂了满满的阴郁。 按照晏辞对阿九的了解。他深知他主子的喜好。不是出了了不得的事情。他是断断不会在杜子衿陪着自己吃饭的时候慌里忙慌的跑进来的。 晏辞不发一言,轻轻的放下了碗筷,山雨欲来风满楼,晏辞知道,这些日子大概是不能太平了,便带了一抹听天由命的神态来看着眼前的主仆。 杜子衿轻轻瞥了晏辞一眼,而后道,“阿辞这是什么神情。” 晏辞微微一笑不说话,杜子衿便也不再多说,只看着阿九道,“出了什么事。” 阿九抬头看了晏辞一眼,而后轻轻上前,俯身在杜子衿耳边轻轻说些什么。阿九不想让晏辞听到,晏辞也不恼,只是在一旁低头浅笑。 杜子衿的脸色一点一点的沉下去,好看的眉眼里愤怒和厌烦参半。随后便丢了筷子,起身离开。 那筷子被杜子衿用了蛮力摔在桌子上,落在盘盏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晏辞刚想伸手去捡那筷子,忽然被杜子衿挡了一下,杜子衿沉着眉眼,道,“是我失态了,父皇在宫里放了一把火,这会子怕是连太仪殿都是乌烟瘴气。我好心好意,想要供他颐养天年,他倒好,想要在祭祖之前,做出一个不祥的映照。那我就只能,让这把火烧到他自己身上了。” 晏辞轻轻点头,伸手握了一下杜子衿的手,而后道,“皇上吉人天相。得承大宝,实乃天意所致,众望所归。皇上要万事小心。铲除奸佞,早日还这天下太平。” 杜子衿轻轻拍了拍晏辞的手背,而后道,“阿辞放心,只是可惜了,今日里怕是这饭是吃不成了。” 晏辞反手又拍了拍杜子衿的手,而后道,“皇上且放心去。” 杜子衿轻轻点头,而后方才携了阿九匆匆离去。 晏辞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心中忽然无尽伤感,而后道,“忠伯,去把叶宁和穗禾都叫过来。你们一起陪我吃饭。” 忠伯应声而去,晏辞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气性。倒是让人家笑话。 下午的时候,言辞被杜子衿一道旨意召进了宫。经过太仪殿前的时候,一路过去,所有宫女太监都面若寒蝉,个个垂首沉默。 这皇宫虽然宽阔浩大,但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死气沉沉。像是每一步落在地砖上,都能听到轻微的声响。 晏辞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但也只得继续前行。随行引路的太监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晏辞到太仪殿门前的时候也已经是空无一人。 晏辞在太仪殿门前,恭敬行礼,道,“微臣晏辞,叩见陛下。” 晏辞干净的嗓音被初冬凛冽的风吹得四散开来。须臾消失不见。 空旷的大殿里甚至听不到一点回声。晏辞伸手推开了紧闭的大门,缓步走了进去。 明黄的垂幔四处飘摇,晏辞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之上。 等到晏辞走了数十步,已经到了太仪殿的正中央,身后的殿门忽然自动合上。 大殿之内所有燃烧的烛火忽然熄灭,但是这是十月的下午,不是夜晚。 所以那些蜡烛的熄灭并没有太过激起晏辞的恐惧。相反,更让他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太上皇,果然英明。”晏辞看着地上,由于日影西斜而照耀进来的金色光芒。轻轻出声喊道。 身后有从容的脚步声传来,晏辞并没有回头,反而是淡定的笑着。 不多久,那身影停住,晏辞方才慢慢的转回身。映入眼帘的是杜衡一张苍老无比的容颜,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晏辞道,“皇上在哪儿?” 杜衡捋了一捋自己花白的胡须,道……’朕就在你眼前。” 晏辞轻笑着摇头,道,“太上皇糊涂了。你已经禅位给你的太子儿子了。如今,你该是在临安行宫颐养天年的太上皇。” “颐养天年?”杜衡脸上有着难以掩藏的深刻恨意,他冷哼一声道,“是活活等死吧。” 晏辞能理解杜衡的愤怒,所以他愿意给杜衡一些时间,但却不是真的就会认同他。 杜衡冷笑道,“我立他为太子,便是做了准备,将这天下江山,都给他。可是他呢,他杀了朕的儿子。我要惩罚他,我要惩罚他!” 杜衡说着,便要伸手去抓晏辞的脖颈,晏辞虽然羸弱,但论起灵活机敏,躲一下杜衡这般的老人还是有一线机会。 晏辞本能的向后一躲,杜衡便要欺身上前。晏辞边躲边道,“你当知,你这一步走出去。连你剩下的皇子也都保不住。” 杜衡愣了一愣,而后道,“既然他们不能打败我那个不孝子,就是让他们苟活于世也不过是受尽屈辱。还是让他们和我一起走的好!” 晏辞见一激不成,不禁心中暗自着急,道,“我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宰相,你纵然是杀了我,也不足以撼动这天下江山,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终究会在他的统领之下,过上安宁平和的日子。而你,不过会是一个被史书骂尽的无能昏君!” 言辞慌不择言,却是想什么说什么了,一时之间只见杜衡冷笑道,“史书骂名么?那是他在位的时候,等到朕重新回到那个位置,我也可以安排史官好好地为我死去的太子皇儿,想个不肖不仁的罪名。你想吓唬我,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样子!” 晏辞从来没被人说过这样的狠话,只红着脸登着脖子道,“那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你们父子之间,更加的没有退路而已。” 晏辞说着,慢慢的向后退着,他的后背,已经碰触到了金銮金色坍墀前的扶手。 “退路?”杜衡忽然冷笑道,“你还是不要给我用什么缓兵之计的好。退路?他如果顾及我们二人之间的退路,当日就不会提着他亲弟弟的头颅去让我写退位诏书!不顾及我们父子之间情分的人,一直是他!” 晏辞到了这一刻,反而是什么也不怕,道,“他当日可以不顾及,是因为他手里有多数的御林军和京畿巡卫营,他不顾及却可以轻易将你从那个位置给赶下来。 但是你呢。你今日,有什么本事不顾及。你剩的,就只有这一条命了,你当真就不要了么?” 杜衡看着晏辞退无可退,忽然上前,一把掐住晏辞的脖颈,道,“那我就来告诉你,我凭什么不在乎。因为他当初要的是皇位,而如今我要的,就是让他痛苦,他践踏我的尊严,夺走我的权力,我要让他痛苦,我要让他失去他的心头挚爱。 朝野之中,早就传遍了他对你的偏爱。还说朕昏聩。我看他才是猪油蒙了眼。对你这样的人,我是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受死去吧。” 杜衡说着,手中便逐渐用力,晏辞只觉得脖子要被拧断了一般,胸腔里因为没有足够的空气,而隐隐作痛,晏辞慢慢的觉得头有些晕,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晏辞方才醒过来,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明黄的床帐帐顶,脖子里清楚的痛感将晏辞拉回现实。一个声音落在头顶,“阿辞总算醒了。” 晏辞偏过头去,便看到了杜子衿含笑的眉眼。晏辞开口想喊一声皇上,却是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阿辞不要说话,你伤了脖子,要养好一些时日才能好。阿辞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做什么,指给我便好。” 晏辞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之间的伤痕,脸上都是疑惑神色,杜子衿知道他心中所想,便道,“人已经被我锁在了密牢之中,本来他伤了阿辞,我该将他碎尸万段的。不过他还有用处,并且,他既然对阿辞下手,我便也不想让他死的那么痛快。” 晏辞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写满无数叹息,这父子俩真是一脉相承,连让人不好过的时候都一样。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处理事情的方法,晏辞又不能出声,只好暂时作罢。 等到太庙祭祖那一天,晏辞已经可以低声说话了。杜子衿一早将晏辞召进宫来。 道,“我会和他先行一步,你和其他大臣则是随着华盖之后,步行前去敬天台。为防他们有埋伏,阿辞要走在人群中央,不要太过显眼。万事一定要小心才好。” 晏辞一一点头应下,杜子衿似乎还是不放心,拉着晏辞来到内殿,从一个锦盒里拿出一个物件道,“这是藩国进献的金丝软甲,可以抵挡一般的兵刃,你快些穿里面。不然我怕是不放心。” 晏辞一惊,道,“那皇上穿什么避险呢?” 杜子衿笑了笑,“阿辞放心,我有天下江山和阿辞,断不会轻易交付自己性命,只要阿辞不令我分心。我有把握,平安无事回来见你。” 第66章 起誓 太庙建在京城西北,说是龙气蒸腾的好地方。 晏辞一身淡紫色朝服,随着其他一众大臣走在人群里。皇帝祭祖,从来都是朝廷的大事。皇上和太上皇,父子情深,两朝天子一同祭天,更是盛极一时。 不远处有明黄的华盖缓缓前行,山间崎岖难行,晏辞走了不远,便觉得身上十分乏累,晏辞略微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此处乃是去往西北祭坛的必经之路,四周林木环绕,不过因为眼下入了冬,却是显得萧条而又冷清。 晏辞看着那一丛又已从干枯的落叶,不禁轻轻叹息,自己向来是太过多心,那些人即便是要动手,想来也是需得等到杜子衿露面才会有所行动,这荒山野岭的,四周草木凋敝,完全不似夏日那般好做伏击遮掩。 晏辞抬起袖子轻轻擦了擦汗,举手之间,感觉到身上金丝软甲的硬度,不禁抬手摸了摸胸口。暗自祈祷不要有事。 车队前行约莫个把时辰,晏辞已经可以遥遥望见祭坛之上,高而耸立的一座雕像,那雕像塑的是一个手挽弯弓的武将,眉目生的粗而挺拔。身下的骏马四蹄奔腾,像是要追赶天边的太阳。 杜子衿在祭坛之前停下,看了那雕像一会儿,回身看着被灌了药而变得分外温顺的杜衡,道,“不是今日来到这里,儿臣都快要忘了,父皇乃是本朝开国皇帝,所谓的祭祖敬天,不过是拜拜老天爷,拜拜父皇而已。” 杜衡浑身无力,但一双眼睛尚且能动,他的一双眼睛不满浑浊的泪水,定定的朝着那雕像看了一会儿,泪水顺着他布满丘壑的脸颊缓缓垂落,他将目光望向杜子衿。 杜子衿却回了他一个空阔的笑容。那笑容里什么也没有,像极了他逼宫那一日的眼睛。望着你。深邃又平静,让人不知绝望的到底是自己,还是他。 他对自己一向如此,连个最起码的解释和安慰都没有。 杜衡轻轻地摇头,那马背上的自己,无尽的飒爽英姿,早就被多年的富贵荣华所消磨殆尽。 如今他有的,不过是一副苟延残喘的皮囊的早已不堪一击的疲惫心灵。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将他从最高的位置上推下来,而后一点一点。磨平自己最后的骄傲。 杜子衿扶着杜衡,从轿辇之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上九九八十一重玉石台阶。 年迈的皇帝像是一个破碎的棉布袍子,被年轻的皇帝随意拉扯着,一同晃晃悠悠的走向高台之上。 文武百官,纷纷跪伏于玉石台阶之上,恭敬朝拜着他们的王。 言辞随着众人一起,跪在离杜子衿最近的一处台阶上,他以丞相之尊,细心地守卫在他的身边。 祭祀的钟声响起来,晏辞的额头几乎碰触到了冰冷的砖石。 忽然之间的骚乱像是一阵没有预料的风。人群在不停地叫嚷着,嘶喊着。 晏辞抬头只朝着一个方向望去。那人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像是一个下凡的谪仙,淡定的应付着眼前的乱局。 杜子衿一把软剑从腰间抽出,直指杜衡,明亮的剑身被日光照耀,便显得耀眼而又纯白。杜衡冷冷开口,道,“你要杀我?” 杜子衿脸上都是疲倦,没有丝毫的快乐或是兴奋。像是说着今日的阳光,杜子衿道,“是父皇逼我。” 杜衡抬头看了看天,道,“也罢,是我棋差一招。终究是我这个做父皇的,先对你起了杀心。成王败寇。你动手便是。” 杜子衿握剑的手,端的平稳而又不失力度。剑尖在直指杜衡脖颈前的一寸。 “父皇。走好……” 厮杀终于在杜衡倒地的瞬间有短暂的停止,那些高喊着太上皇名号的人们成了逼死他的最大原因。 癸巳蛇年十月,太上皇杜衡,欲在祭坛之上谋害庆帝。被庆帝斩杀于青峰剑下。就地捕杀乱臣四十三名。一时震惊朝野,史称太庙之乱。 晏辞再见到杜子衿的时候,已经是在白鹤谷的竹屋之中,晏辞穿了一身水蓝绿的棉袍,还系了一件云遮月的加绒披风。 晏辞抱着一副画轴,立在清风吹拂的湖边,杜子衿来到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副伊人临水的景象。 “阿辞。”杜子衿轻轻唤出声,随后向前走去。 晏辞缓缓回头,对着杜子衿笑道,“皇上。”说着将手中的卷轴递了上去,杜子衿笑着接过,只见上面一副图画,画的是一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握着长剑,一副傲视天下的俊伟模样。 杜子衿看了很是满意,不禁点头赞叹,“嗯。不愧是阿辞,这画画的极好,寓意也是文武双全,我照着这幅画做一个雕像出来。将来一定能够让后世子孙,瞻仰到朕的英武威风。” 晏辞轻笑着点头,道,“太上皇作出那等不仁不义之事,我只以为他在皇宫里纵火,已经是他心怀不满。没曾想,那些藏着兵器的手艺人,当真是他的人。还差点让他给欺瞒了。亏得皇上早有准备,提防着,不然怕是我们要吃大亏。” 杜子衿轻轻叹气,道,“为这天下黎民,我应当挑起这江山社稷。可仔细想想,朕的母后虽然非常安然的坐上了皇太后的宝座,但那是因为,她这一生只关心她自己。 而朕的亲弟弟,早就死在我的剑下,想不到事到如今,连父皇也会这般和我兵刃相见,有我没他。” 晏辞轻轻走上前去,抱着杜子衿,一只手缓缓地拍着杜子衿的后背,道,“殿下还有别的兄弟,也还有天下子民和文武百官。还有我……” 杜子衿将晏辞拥进怀里,脑袋难得的耷拉下来,趴在晏辞的肩膀上,道,“阿辞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这样和我刀兵相见。非要置我于死地。” 晏辞轻轻捶了一下杜子衿,而后道,“皇上想的倒美。您明知道,微臣不会武功,却要和我兵刃相见,大概真的是想让微臣死吧。” 杜子衿一惊,慌得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辞本来就是说笑,不想杜子衿竟然当真,不禁趴在杜子衿心口,咯咯的笑了起来,晏辞低声道,“皇上放心,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一定会放弃自己。这世间,在没有什么比为天下苍生留住一个好皇帝更重要的了。” 杜子衿将晏辞紧紧搂住,道,“我不让阿辞放弃自己,阿辞放弃自己,还不如杀了我。” 晏辞从杜子衿怀里起身,道,“好好地,讨论这个做什么。我们之间,本来就不会到那样的境地。我和殿下保证。” 杜子衿看着晏辞,只觉得眼前的人,容貌举止,哪一样都是一流,当真是上天垂怜,才让自己遇到这样的一个人。 杜子衿握了一下晏辞的手,而后道,“阿辞稍等我片刻。” 晏辞抱着画轴立在原地,便看见杜子衿拿了一旁的扫帚,将竹舍前的两堆落叶轻轻扫在一处,而后道,“阿辞过来。” 晏辞一时不解,杜子衿便上来拉他,而后道,“画轴先放做一边。来……” 言辞听着杜子衿的话,将那画轴轻轻地放在一旁,而后看着杜子衿从怀中摸出火石,将两堆枯叶都点燃。 冬日里本就天干气躁,这落叶白日里受尽日头蒸晒。此刻见了火,便冒出袅袅青烟来。 杜子衿拉着晏辞在两堆燃烧着的枯叶面前,直直跪下,杜子衿望着晏辞笑了一笑,脸上的笑容像是一个兴致勃勃的少年。 晏辞大概能猜出杜子衿这是干什么,不禁一边感动一边又觉得搞笑。 果然,杜子衿拉着晏辞的手,对着那两堆燃烧的枯叶拜了一拜,而后道,“皇天后土为证,我杜子衿,今日在此对着日月起誓,此生不会伤害我身边的阿辞,如果有违此誓。甘愿受尽这天下至苦而死。” 晏辞笑了一笑,同样道,“皇天后土在上,我晏辞今日对着日月起誓,如果有朝一日,我伤身边的这个人一丝一毫,便让我不出基年,暴毙而亡。” 这一刻,两人都没有阻止对方说出最狠毒的誓言,这是他们给自己爱情的唯一一次机会。二人相望片刻,而后又相携起身。 这白鹤谷景色宜人,二人最近经历颇多,直到如今方才将所有事情一一处理完毕,便相约这里一见。 难得有这样的空闲时间,晏辞和杜子衿坐在竹舍的草台前吃点心。 晏辞问道,“皇宫之中,怕是还有太上皇的旧人,殿下可要小心,最怕有死士,拼了性命也要一搏的。” 杜子衿轻轻点头,道,“如今倒是有个人,很适合做这个差事,既要沉稳狠辣,又要心思缜密,是个历练的好时机。” “你说叶安?”晏辞能猜得到,杜子衿的意有所指。 “嗯。叶安这些时日以来,长进不少,我看着,将来一定是个可用之才。”杜子衿道。 “叶安是可经雕琢,可是皇上不觉得,他如今年岁还太小么?”晏辞有些担心。 第67章 慈祥的像个爷爷 “也不算太过年幼。朕如他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和七弟斗了好多年了。”杜子衿像是自嘲一般的说道。 晏辞略微迟疑一下,而后道,“我还是那句话。一切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来就好。如果殿下今日里不算繁忙,不如一会儿随微臣回府,微臣将叶安从书院唤回来便是。” 杜子衿轻轻点头,而后道,“也好。顺便可以试一试他如今的功夫如何了。” 二人一番商议,果然一同结伴而回,晏辞和杜子衿刚刚下马回府,忠伯便迎了出来,笑道,“今日里可算热闹了。叶安少爷刚刚下了学,这会子正在和叶宁小姐说话呢。爷和皇上赶紧进屋子暖和暖和,奴才这就去准备吃的去。” 忠伯说着,一溜烟的往厨房方向奔去,杜子衿笑道,“这忠伯,原来也是个杀伐狠厉,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在你府上一年,如今我倒觉得,他慈祥的像个爷爷似的。” 晏辞噗嗤一声笑出声,道,“忠伯年纪大了,人心总有疲累的时候。我和其他人都交代过,要听忠伯的话,要敬重于他。或许是他心中对这府宅生出了几分情感来吧。” 杜子衿翻身下马,而后伸手接着晏辞道,“阿辞小心。如此说来,忠伯应该是可以在这里养老了。” 晏辞顺着杜子衿伸出来的手,道,“如果殿下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倒是觉得这样也不错,我和叶安兄妹相依为命,本来就少一个主持大局的长辈坐镇家中。如果殿下舍得,我今日便做主向殿下要了忠伯。” 杜子衿牵着晏辞的手往里走,笑道,“这是自然,别说忠伯,就是你要这天下,朕也会拱手相赠。” 晏辞笑道,“陛下说笑了。微臣无德无能,要这江山天下做什么。平白无故的背了骂名。” 杜子衿笑了笑道,“那阿辞就什么也不用管,想要的只管告诉朕,朕会将你要的,统统捧到你的面前。” 晏辞笑了笑不说话,杜子衿表起真心来,总是这般样子,夸张而又可爱,晏辞不说话,一手牵着杜子衿的手,一手轻轻地顺着披风的边沿,二人齐头向屋内走去。 刚刚走到回廊假山处,便听到假山上传来一声少年大喝,“皇上!” 晏辞和杜子衿同时回头,只见叶安正叼了一根草,蹲在假山之上,而后道,“请皇上指点。”随后便欺身而下。 杜子衿笑了一笑,将晏辞轻轻地往走廊里推了一下,而后道,“阿辞小心。” 只见叶安一个跳跃翻腾,转眼便来到了杜子衿面前,右手化掌为风,直接对着杜子衿的面门袭去,这一招,有些太过狠辣暴躁,倒不像是一般切磋会用的招式,反而像是要急于取人性命。晏辞一惊,在一旁大喝道,“你们二人小心!” 叶安回头看了晏辞一眼,眼中有一抹绮丽神色,而后手势竟然不减反增,出手越发的狠辣,杜子衿最初不觉,后来见叶安越来越狠,招招都是对着自己的面门,而后道,“叶安,你好大的胆子。” 叶安微微一笑,袖口一滑,竟然从袖口中退出一把匕首来,晏辞在一旁看见,不禁唬了一大跳,而后道,“叶安不要。” 叶安却是不管不顾,只对着杜子衿狠狠道,“你将来是注定要纳妃子的,到那个时候,兄长伤心欲绝,倒不如如今我杀了你的好。” 杜子衿眼中一沉,叶安所说不假,如今天下初定,一切依然逐渐步入正轨,却是有许多事情都开始一一被人提起,他的案牍之上,已经有至少三本奏折,提议是让他纳妃封赏,都被他已太上皇新丧给敷衍了过去。 可是身为一国之君,以天子至尊,是可以不守这个孝的,人人都只道,他在太庙亲手斩杀叛乱的太上皇,一定是心怀愧疚,所以执意不肯选妃,但他自己心里却是明镜一般的清楚。 自己之所以不愿意纳妃,不过是因为自己一颗心,全都在这里了。 杜子衿此刻听到叶安提起,不禁心中愁云顿起,而后向着晏辞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生,他真的要伤了他么。 叶安手中不停,见杜子衿沉默望向晏辞,更是觉得杜子衿心中定然也是这般想的,手中便越发的快了一些。 杜子衿见状,便又回过头来,道,“所以你要杀了我?” 叶安微微一笑,道,“不知道,总之我会尽力。”说完手中匕首划出一个美丽曲线,经由杜子衿后背轻绕到杜子衿的脖颈,本来按照杜子衿的功夫,打败叶安完全不在话下,只是叶安出手狠辣,杜子衿又连日操劳,身上疲惫,并且方才叶安所说之话,却是是让杜子衿分心不少,一时之间竟是躲闪不及。 眼看那映着明媚日光的匕首就要割断杜子衿的脖颈,叶安却忽然停手,结巴道,“兄长,你……你这是作何……” 匕首之下,是晏辞惨白的一张脸,晏辞望着叶安道,“我大概是傻了,还以为叶安少爷还是个孩子。没想到,行事作风都已经这般的致人死地,不留转圜的余地了。” 叶安手中的匕首,忽的收回,笑道,“兄长误会了,我不过是和皇上切磋一下武艺,并没有伤人之心。” 晏辞一声冷哼,道,“我若是不过来,你这匕首都要落在皇上脖子上了。还说只是切磋?” 叶安看了一眼杜子衿道,“兄长过滤了,皇上可以躲得过去的,之所以没有躲,大概就是为了让兄长心疼,好偏袒与他。皇上果然是一等一的好计谋。” 晏辞一顿,杜子衿的为人他清楚,算无遗策的他,当真是为了让自己心疼么。晏辞不禁微微偏头去看杜子衿。只见杜子衿正含笑望着叶安。 晏辞心中一顿,而后不禁轻轻摇头,道,“躲不过的,你刚才的额招式,那个角度,他是躲不过的,他的左肩,在太庙祭祖那一日被人所伤,到现在也不能灵活使用,又怎么可能躲得过去你那一击。” 叶安笑了笑道,“信不信,兄长自己掂量便是,兄长若是恼我,不如此刻便唤人来,将我捆了,送往大理寺吧。” 晏辞一怔,微微后退了一小步,而后慌张的看向杜子衿,自己不过是一时情急。 所以才觉得叶安出手过重,可是如果杜子衿当真,那叶安就是行刺的大罪,要被凌迟处死。 杜子衿这会子方才看了晏辞一眼,而后道,“阿辞放心,我又怎么会和一个孩子计较,他不知道我身上有伤而已,让阿辞受惊了。” 晏辞眼中光华流转,却是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不知道么,不会,自己太庙祭祖那一日回来,第一个说起杜子衿受伤的事便是对着叶安说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知道,那么他就是真的想要杀了杜子衿。可是。他有什么理由呢? 晏辞不好再多说,难得杜子衿不愿意追究,晏辞抬头去看叶安神色,便见又是那样一副温顺乖巧模样。 晏辞不再多说,只和杜子衿并肩前行在游廊之上,晏辞轻轻道,“快些进来吧。” 叶安乖巧应是。眉眼之间的神色,都是孩子才有的天真无邪。晏辞轻轻摇头,一时心乱如麻。 杜子衿前行两步,轻轻回过头来看叶安,只见叶安早已不见了方才对着晏辞时的情形,眼中都是深邃的笑意,望着杜子衿的时候,甚至带了几分狡黠的得意笑容。 杜子衿的猜测没有错,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阿辞以为的年少孩童,他刚刚,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不过他早就已经料到,自己不会轻易伤害他,不然自己和阿辞之间,就有了不可修复的裂痕。 小小年纪,竟然有这般的心思。可是他又有什么动机呢,真如他所说,只是怕自己将来充实后宫,让他的兄长伤心么。 杜子衿想到此处,不禁看向叶安,又回给叶安一个温柔笑意。叶安倒是丝毫没有畏惧和尴尬,回给了杜子衿一个更大的微笑。 杜子衿存了心思要试探叶安,所以饭桌之上自然又是另一番较量,晏辞看着两人将筷子用作兵器,不断地过着招式,不禁微微头疼。 等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杜子衿夹了一块碎玉青笋到晏辞的碗里。而后得意的望着叶安一笑。 叶安道,“兄长,我想吃你碗里的那个青笋,给我好不好。” 语气之中,都是一个年幼的弟弟,对着兄长撒娇的意味,言辞最受不了就是叶安这幅模样。 不管他犯了什么错。只要在这样和晏辞说话吗,晏辞都只会觉得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 不禁心中一软,把那竹笋夹到了叶安碗里。杜子衿见状,直接将那一盘子青笋倒进了叶安碗里,得意的笑道,“喜欢你就多吃点。叶安可真是有福气,你还有一个疼爱你的兄长,我是一个交心的人儿都没有了,就你兄长一个,如今也是偏着你的一颗心。” 第68章 兄长是不是喜欢牡丹花 杜子衿这样拈酸吃醋还是头一遭,晏辞知道,他这是给自己提个醒,他是个比叶安更加可怜的人,晏辞便转身道,“殿下好没意思,你多大的人,何苦要和叶安争这些个没意思的东西呢。”晏辞说着,夹了一块酱肉,放在了杜子衿的盘子里。 杜子衿笑着将那肉夹起来,道,“我多大了,今年也不到二十呢。” 晏辞一听,不禁失笑,道,“也是。”然后便当做二人玩笑,不再说话。 一顿饭还没吃完的功夫,外面就变了天,晏辞穿了一身明绿色的锦绣棉袍,此刻竟是还觉得冷,叶安起身拿了一个狐狸皮的大披风,轻轻地搭在了晏辞的腿上。杜子衿见状,便又起身摘了一件棉布披风给晏辞裹着上半身。 晏辞手中端着碗,被杜子衿狠狠地拍了拍肩膀,一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两个猛兽之间争夺的猎物,晏辞又沉默的喝了一口汤,便将碗筷放下,道,“我身上乏累,恐怕要先回去睡一会儿,你们二位都比我的饭量要大一些,所以你们尽管吃着,不用理我。” 客人在,主人便提前离席,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晏辞平日里也是最注重礼仪规整的,此刻这般处事。 不过是为了让杜子衿和叶安二人,有个机会单独相处。彼此或许有一个更深刻的了解。 晏辞起身的时候,将二人为她穿上的披风都给留了下来,自己竟然是只身单穿一件夹袄便转身离去。 身后二人都想要张口相留,不想却被晏辞轻轻回眸摇了摇头给回绝了。 杜子衿和叶安,就那样看着晏辞一步步向门外走去。外面风雪大盛,门前的棉布帘子被掀开的时候,有寒风裹着风雪而来,雪花翻转,一片耀眼刺目的白。 杜子衿和叶安两个人,眼睁睁的看着晏辞,一步一步的走进那迷蒙的大雪中,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言辞刚刚走出去不远,身后的两个人便动起了手,叶安将一盘子的酱肉肘子倒进杜子衿的碗里,而后笑道,“皇上乃是贤德明君,该不会浪费粮食才对。你好好吃,我去找我兄长问文章去。” 叶安说完,一手撑着桌子翻转出去,眼看着就要随着晏辞而去。 不想却被杜子衿一块点心打到腿弯处,啊呀一声跪了下来,杜子衿负手绕过桌子踱步而去,居高临下的站在叶安面前道,“你是不是太放肆了一些?” 叶安一手拄地,另一手按着自己的膝盖,他抬眼的时候可以看到杜子衿衣袍上绣着的金线云纹,叶安轻轻笑道,“放肆?怎样才算放肆,你不能对兄长的感情负责,却让他对你情根深种。你说,你放肆还是我放肆?” 杜子衿微微一笑,而后缓缓蹲下身子,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杜子衿明明蹲下了身子。 反而让叶安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明明在不久前,还被自己刺杀伏击,他在那样的时刻里,甚至没有觉得自己比他差。 可是这一刻,对方明明是带着笑意在自己面前缓缓蹲下,却让他真正的感受到了天子威仪。那种强大的压迫感,让叶安一鼓作气的心思变得有一刹那的迟疑。 杜子衿身上,永远都是熏着淡淡的龙涎香,这种香气,只有经过人身体的体温缓缓滋养,才能越发的出来香气。 此刻杜子衿缓缓蹲下身来,叶安便闻到了那股子香气。这香气,他曾经在他兄长的身上闻到过,可他的兄长,明明是个不用熏香的人。 杜子衿笑了一笑道,“你今日,非要取我性命,为的就是你的兄长?” 叶安轻轻偏过头去,道,“兄长和阿宁,是我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所以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杜子衿忽然冷笑一声道,“哼。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看不出来,你对他存了什么样的龌龊心思?” 叶安的脸忽然孩子间变得暗沉,那些隐秘晦暗见不得光的所有让人难堪而又羞于启齿的秘密,就这样被人轻而易举又饱含轻蔑的揭穿。屈辱和窘迫,让他的脸变得通红,汗水沿着他宽阔的额头低落。 杜子衿却张嘴将他最后的最尊严的粉碎,“可是怎么办。他永远不会拿你做弟弟以外的任何人。”他语气里的戏谑和嘲讽,让叶安眉眼里的窘迫化成了浓烈的恨意。 “你……”牙齿被咬出声响。叶安却不能多说一个字,杜子衿所说,句句属实。 可就是这属实,让叶安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他这一生,就算情愿为自己的兄长万死不辞。 那也永远只是自己的兄长。可是,面对杜子衿他又怎么能输,即便自己输了,却也不能让对方赢的太漂亮。 叶安忽然换了脸色,嘴角的笑意比方才杜子衿笑的更加灿烂,“是啊。可是我却永远不会失去他。但你。你会……” 杜子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的僵化。一双好看的眼睛里燃烧起了嫉妒的火焰,“叶安……” “哈哈哈。”叶安忽然笑了起来,道,“怎么样,输的滋味怎么样。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什么都得到。” 杜子衿忽然起身,叶安眉眼里的阴鸷让杜子衿觉得很不舒服,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神情,是一种亡命之徒的神情。那种想要摧毁所有美好事物的神情,也是,嫉妒的神情。 杜子衿长身玉立,他忽然又有些释怀,因为被嫉妒,所以觉得这感觉还好。杜子衿轻轻一笑,道,“那你就会更痛苦。祝你在苦海。永远沉沦。” 杜子衿说完,抬腿离去,他不会让自己失去阿辞。每个人都不会让自己失去自己赖以存活的东西。 这一天晚上,落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潦倒的秋风和整个京城,翘角飞檐,琉璃金瓦,都在白雪的覆盖下,变得洁白无瑕。北风呼号的夜晚,晏辞抱着簇新绣团绒牡丹花的锦被,去到叶安房里。 叶安正在灯下读书,听见有人敲门,起身来看。却见晏辞一身牙白色贴身小棉衣,外面穿了一件白狐狸毛的大褂子,贵气之中又不失清华。越发衬得整个人脱俗超尘。 叶安打开了门,看见满天飞雪的无边夜色里,晏辞这幅模样站在自己门前。 心里一动,道,“兄长真是不管如何打扮。都这般的好看,这大雪翻飞的夜里,我还以为是白雪成精了,来勾我魂魄来了。” 言辞一直拿叶安当小孩子,此刻见叶安言语之间调皮,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径直往里走去,道,“一天天的长大了,却一天天的没个正形,整日里给我胡作非为,到如今倒敢行刺皇上了。”晏辞说着,将那崭新的棉被放在叶安床上,而后道,“好在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一个孩子计较。快来看看这棉被。我让宝秀楼的姑娘们给你赶制的,下午刚刚送到,总算没有错过去这第一场雪。晚上盖着这个,才能不冷。” 叶安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那被面上的团荣牡丹,而后道,“不愧是宝秀楼的手艺,这牡丹花绣的真好。牡丹象征着皇权富贵,兄长是不是也很喜欢。” 晏辞平日里对花草不是特别上心,听到叶安问,只得道,“没有很喜欢,它象征着什么我也不会喜欢。我喜欢书卷,却不爱花草。你怎么今日里却想着问这个?” 叶安笑了笑道,“看到这牡丹花漂亮的很,以为兄长很喜欢。” 晏辞轻轻摇头道,“平日里倒是没见过开的太好看的牡丹花,真正好看的我只见过一回,那个时皇上还是太子。在他城西的别院里,我见过一枝紫色的团锦,很好看,不过却不是名品。” 晏辞说着偏过了头,好像在想一个遥远的记忆,第一次他给他梳头,那个清晨的鸟语花香在他的记忆里久久不能散去。 叶安不知道晏辞想起了什么,可是他能看到晏辞脸上有一种柔和的光芒,让他整个人都弥漫着一种别样的风情出来,和平日里精致冷清的兄长,完全不一样。 “如果兄长实在喜欢,改日我一定将它找出来。”叶安道。 “找它做什么,说了不喜欢。”晏辞说着,手脚麻利的帮叶安铺好了床铺,不像长兄,倒是像一个温柔可亲的长姐。 外面是寒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屋内是昏黄如豆的灯光,晏辞单薄的背影正在床铺之间忙碌,叶安觉得他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心口跳了出来。 叶安只觉得心中好像一只小鹿直跳,晏辞又软声在嘱咐一些天寒多加衣之类的话,只让叶安的一颗心化作一腔春水,随着晏辞的一举一动,荡出无限涟漪。 “天寒地冻,兄长身子羸弱,还请兄长早些回去休息,不要伤了身子。” 叶安低着头,红着脸,近乎轰赶一般的劝晏辞早些离去。 晏辞将叶安的枕头摆好,又道,“难得书院休息,在家住的这个冬天,定要让你少受一些苦才好。” 第69章 雪夜长谈 叶安如今也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了,初来府上的时候还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如今却是比晏辞还要高一些。 听到晏辞这般嘱咐,不禁道,“叶安知道。兄长还是快些回去吧。雪渐渐的大了,来回走廊风急,不要被扑了身子。” 晏辞看着叶安,只看见他一张脸比平日里要红一些,想要伸手试探一下,却被叶安不悦的躲了过去。 晏辞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担忧道,“是不是着凉了,怎么脸却这样的红?” 叶安轻轻摇头,道,“不碍事,屋里门窗太严实,闷的了。” 晏辞看叶安不愿多说,他们兄弟二人平日里也没什么嫌隙,此刻如此,晏辞猜着或许是有什么别的不高兴。一时之间,便也不再多说,只道。“若是有事,便去我屋里找我。” 叶安勉强的笑了一笑,算是同意。 晏辞提着一盏羊皮包角小宫灯,沿着长长的走廊,迎着肆虐风雪,缓缓地走在这冷清的深夜里。 忽然一个人从墙头之上飞身落下,明黄色的大氅,纵然在这无尽的黑夜里,竟也显得非常华贵。 晏辞先是唬了一跳,手中的灯火也跟着晃了一晃。等到晏辞反应过来,便笑道,“皇上也真是的。有事让宫里传个旨意出来就行了,何苦着您金尊玉贵的天子之尊,跑来这里翻墙头。” 杜子衿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又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而后道,“为了阿辞翻墙头,倒是比为了天下黎民百姓坐龙椅要舒服的多。我手冷,快些给我暖暖。” 杜子衿说着,便伸手去握晏辞的手,晏辞心中心疼,不多想便把手伸了出去,结果刚一碰到杜子衿的手,就被杜子衿反手捉住了手腕,晏辞只觉得杜子衿的手温热有力,完全不似自己这般冰凉。 心中知道是杜子衿乃是习武之人,抵御风雪严寒的能力本来就比自己强,托词说了自己手冷,不过是促狭的玩笑话。 晏辞也不多说,只笑着被杜子衿牵着往回走。手里的羊角灯,在面前的半尺雪地上,映出一片明媚光晕。雪光衬着二人神色,像是瑶台仙境的一对神仙眷侣。 杜子衿好像也不急,只牵着晏辞慢慢的走着,走出了游廊,还有一段露天的雪地要走,杜子衿走在前面,让晏辞踩着自己的脚印子走。 白雪初落,圣洁无暇,晏辞走在杜子衿走过的脚印里,心中泛起无尽温暖涟漪。 等到了晏辞的房间内,杜子衿亲手为晏辞取下了披风,自己也解了披风,牵着晏辞来到炭盆前,一边烤火一边道,“阿辞看我带了什么?” 说着竟然从腰间取下了一个白玉雕的葫芦瓶子,方才杜子衿穿着斗篷,夜间也略微不便识物,此刻在屋内掌了灯,晏辞方才看的清楚,只见那玉葫芦通体莹白,玉质上佳,不禁赞叹道,“皇上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 杜子衿将那葫芦嘴儿轻轻拧开,道,“最好的自然要带来和阿辞一起享用,阿辞再闻闻这个。” 说着便将那葫芦嘴儿往晏辞鼻子底下凑,晏辞只觉得一阵醇香飘来,不胜酒力的他也能闻的出来,这是上等的醉仙君。不禁道,“贡品?” 杜子衿得意的点头,“嗯。今年就得了这一壶,带来给阿辞尝一尝。” 晏辞笑道,“殿下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殊不知,这醉仙君,要三年才能得这一壶,能献给陛下,已经是鲛州百姓的心意了。” 杜子衿笑着附和,道,“阿辞说是便是吧。我这里还有东西。” 杜子衿今日里似乎是心情颇好,说完以后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黄纸包。 缓缓地展开来,里面竟然是一包上好的牛肉脯子。晏辞笑道,“皇上今日里,倒是起的奇妙心思,三更半夜的,想要来喝酒,吩咐下来就是了,忠伯就算没有准备,临时做几个菜也是拿的出来的,何苦如今,倒要您九五至尊,翻墙过来,就着这牛肉干子喝酒。” 杜子衿捡了一块成色上好的牛肉脯,喂到晏辞嘴里,道,“阿辞倒是心疼我,那还不快些把你房里的吃的给朕端出来,还要藏着不成。” 晏辞房里,却是还有一些吃的,只是不知道杜子衿为什么知道,只是嘴里有肉,一时又不好张口询问。 倒是杜子衿,看了看晏辞神色,便知道晏辞想要问什么,不禁道,“我当然知道,你每日里书房里加的哪几道菜我都知道。今日里是姜汁鸡条和栗子糕。还有红豆粥,是也不是?” 晏辞将牛肉脯子好不容易咽下去,道,“忠伯告诉你的?” 杜子衿想了想道,“也算是吧。不过是我追着问,他才告诉我的。” 晏辞不禁觉得好笑,杜子衿本来就是忠伯的主子,哪有他追着忠伯问的道理。 不过知道是杜子衿玩笑话,便也不多做计较,随即道,“殿下且等一等,我将那姜汁鸡条端过来,栗子糕等殿下酒醒了留着垫肚子。” 杜子衿也不阻拦,眼看着晏辞转身去书房端吃的,晏辞夜间喜欢读书,所以从最一开始,他便安排忠伯每晚给晏辞做些宵夜过去。 如今想来,大抵自己最初对晏辞,便已经有了疼惜之心,不过自己身在局中,尚且不知罢了。 晏辞转眼回来,单薄的身子缓缓行来,好像是随时可能离去的仙子。 杜子衿眼中暗了一暗。上次晏辞半夜病倒,脉案早早的送到了御书房。 那些国医圣手,一个个的噤若寒蝉。什么虚浮于里,肾气亏瘀,总之是变着法子告诉他。他的阿辞,身子好像不大好了。 晏辞缓缓走回炭盆旁,又从旁边拖了一张黄梨木雕花太师椅过来,将那一盘子姜汁鸡条和杜子衿手里的牛肉干子都放在了椅子上,而后道,“桌子太大,弄过来倒是坏了皇上兴致,不如就这样委屈一下,反而多了几分乐趣。” 杜子衿笑着点头,道,“阿辞懂我。” 晏辞也被杜子衿撩拨出了兴致,便也在一旁坐了,道,“殿下深夜出宫,宫里当值的太监可曾知道?” 杜子衿轻轻点头,道,“阿九自然会处理。” “殿下如今已经登基,便是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可千万不要为了一己快活乱了规矩,也没得多添麻烦给宫人。”晏辞一边嘱咐,一边将手拢在炭火之上。 杜子衿轻轻地伸出一根手指,顺着晏辞双手分明的手骨骨节游走,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嘴里说道,“阿辞多虑了。你这双手倒是生的好看。” 晏辞微微一笑道,“我的手太过纤细,不像殿下,手掌生的宽厚有力,那才是堂堂七尺男儿的手。保家卫国,除暴安良。披红准奏,都可以办的很好。” 杜子衿道,“阿辞这就不对了,如果阿辞在我的位置,自然是生成我这样的手好,可你是阿辞,便是你现在这样的手好。” 晏辞不解,问道,“皇上此话何解?” 杜子衿伸手将晏辞的手握住,道,“因为这一切,我都会替阿辞做,阿辞的这一双手,只需要会写字,会给我端鸡条过来就可以了。” 晏辞笑了笑道,“嗯,皇上果然好计谋,这下您成了宵衣旰食通宵达旦的千古明君,而我,则成了只会端鸡条的无名小臣。” 杜子衿见晏辞肯说笑,也知道现下晏辞这般是最好的,过度忧虑国事,或是太多思虑二人之间的感情,都不如这般的随意说笑舒服。 杜子衿道,“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阿辞要做一代明相。辅佐我开创盛世,我一定会命史官为你修撰立书。让你后世留名。” 晏辞嗤笑一声,而后道,“皇上说话算话,要把我写的俊美无双,风姿出众,无人能及才行。” 杜子衿笑着道,“那是自然。”说完,又将手中的酒壶玉葫芦递给晏辞道,“阿辞也喝两口。尝一尝这醉仙君。” 晏辞接过那玉葫芦,而后道,“好。我也沾沾皇上的光。” 晏辞接过那玉葫芦,仰起脖子,轻轻地喝了一口,只觉得刚入口辛辣微苦,转瞬便又甘甜清冽,像是一道清泉,缓缓流过心肺。让人觉得心中也跟着敞亮起来。 “嗯,果然好香。”晏辞将玉葫芦递了过去,连连摆手,而后接着道,“只是我却是再没有福气多饮了。还是留给皇上好了。” 说完,自己捏了一大块牛肉干,放进嘴里仔细嚼了起来。两边腮帮子鼓鼓的,倒是像一个小兔子一般的可爱。 杜子衿笑着看晏辞,只道,“能得这样的夜晚,和阿辞在此烤火喝酒,真是此生无憾。” 外面风雪呼号,吹得门窗哗啦作响。屋内燃烧着上等的玉芯炭,暖和又无烟,室内通明和暖,二人笑声不断,那笑声落在这寂静的夜晚,像是在这无尽的黑夜里,辟出了一片晴朗澄明的天。 等到子夜时分,雪势渐渐变大。叶安穿了一件银狐狸毛的大褂子,手中撑着一把精致的竹骨伞,立在晏辞房前。大雪在伞面上落了厚厚一层。也在叶安心里。落了厚厚一层。 第70章 还是梦里好 叶安等了许久,等到雪落在他身上,已经不会再融化了。等到晏辞的房间灭了灯。等到杜子衿从晏辞的房间里出来。 叶安的拳头在衣衫覆盖之下握的咔嚓直响,叶安还来不及躲避,杜子衿便看到了他。带着胜利者的骄傲面容。迎着漫天飘舞的风雪,一步一步向着叶安走来。 杜子衿在叶安面前缓缓站定,叶安可以确定,杜子衿此刻是带了十足的恶意来和自己说话。他的嗓音像是冬日里刮骨的刀,温柔的切割着叶安最后的理智。 “你兄长喝了些酒,又说了大半夜子的话,你乖巧一些,不要打扰了他。”杜子衿说完,便负手离去。在这一座属于他和他兄长的家里面,他竟然被安排的像一个外人。 一行清泪从叶安眼中滑落,落在深深的雪地里,坠出来一个小小的深坑。 一年多之前,父母亡故之时,那种深刻的无依无靠的感觉,在这个大雪翻卷的冬夜,又一次缓慢的升腾起来,从他的四肢,一点一点的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叶安病了。本来他这样的岁数,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身子健壮,体力充沛。 可是叶安却病的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了无生机的面庞上,有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寡淡神情。 本该澄澈的双眼里,覆盖着一层深深地悲恸,那种骨子里的绝望气息,像是要将叶安拉入一个更为神秘和黑暗的地域。 晏辞做过无数次的尝试,想要去挖掘叶安隐藏的心事。可是却总被他搪塞敷衍。为难之时,却也只能悉心照顾。仔细劝慰。 转眼便已是年关将至,时光如水,岁月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 叶安的身子也一天天的好了起来。晏辞看着欢喜,便也照顾的更加用心起来。 这一日晏辞自朝中,忙完早朝赶回家中,正好碰见叶安在院子里教叶宁读书。 虽然是一个晴暖的好日子,但空气里仍然是干冷干冷的。 晏辞眼瞧着叶安兄妹二人在一处读书,便让忠伯拿了二人的棉袄来一一披上。 叶安见晏辞回来,慌忙起身行礼,道,“兄长回来了。” 晏辞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了许多,只得笑道,“嗯,回来了。你且坐着教叶宁读书去吧。小心别着凉就好。” 叶安还没来得及坐回去,便见叶宁笑道,“兄长看看,我哥哥是不是越活越像一个老学究,见着兄长,如今却要行礼了。” 最初这兄妹二人到府上,叶安沉稳可靠,叶宁胆小安静,到如今叶宁却是变得越发活泼好动,古灵精怪,而叶安,却好像不似从前那般欢脱。 晏辞心中暗自叹息,自己虽然是待他们兄妹二人,如同亲兄弟亲兄妹。 但到底不是父母,或许是叶安比较叶宁,是略微大了一些,所以比叶宁要更早的感受到寄人篱下的感觉,是以如今才会变得越来越沉默。 晏辞上前一步,道,“叶安快些将身子养好了,来年开春,好送你回书院读书去。” 叶安再次恭谨行礼道,“多谢兄长费心。” 晏辞轻轻摇头叹气道,“你倒是拘礼了,反而不如叶宁这般没大没小让我欢快。” 叶安头也不抬,依旧是拱手低头的姿势,而后道,“叶安无能,不能让兄长开怀。” “你……”晏辞打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觉得这叶安,最近有些反常,处处说话,总是拈酸吃醋,如今却是连夸叶宁一句都不成,“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呀。” 晏辞说着转身离去,留下叶安叶宁兄妹二人,叶宁用手中的毛笔杆子戳了戳叶安,随即道,“你呀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呀。” 叶安立在原地,看着叶宁微微苦笑了一下,而后又转头看着晏辞离开的地方。 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 大年三十的晚上,晏辞领着府上老少。一起在前厅摆了一桌团圆宴。 晏辞不喜欢拘谨,便让大家随意坐着,本来人就不多,倒是将一个小小的圆桌围的满满当当。 叶安身子已好,又被晏辞劝着喂了两杯酒。此刻只觉得心口发热,浑身绵软。便借着酒力,缓缓的朝着后院走去。 按此虽然不爱花草,但却是颇为喜欢果木,这后院里常年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冬天里落了一树头的白雪皑皑。 叶安走到一处柿子树下面,缓缓的闭上眼睛,半睡半醒间,只轻轻地唤了一声兄长,晏辞本来就担心叶安,见他喝了一些酒,便跟着出来了,此刻听闻叶安相唤,便以为叶安是察觉到了自己一直跟着,便也不再躲避,来到叶安面前道,“安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叶安那张苦了一冬天的脸,忽然变得明媚起来,叶安起身上前,伸开双臂,将晏辞牢牢地锁在怀中,而后道,“我如今,是越发的喜欢做梦了。每次来梦里。兄长待我都是如此温柔。” 叶安将头轻轻地放在晏辞肩膀上,那瘦削单薄的肩膀,此刻倒像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港湾。 晏辞见叶安醉酒胡说八道,便轻轻劝慰道,“安儿可是醉了酒,兄长扶你回去休息如何?” 叶安抱着晏辞,挂了一点淡淡的鼻音,沉沉道,“兄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你只要肯叫我安儿,我是做什么也愿意的。” 叶安刚来府上的时候,晏辞会唤他安儿,后来送叶安上了学,又怕他年岁渐长,这样唤他惹他不快,晏辞便也没和叶安商量,自己心里想到了,便也一点点的改正了。 没想到,叶安心里竟然是计较着,此刻看来,他自己倒是没有觉得不好听。 晏辞想着叶安是醉了酒,变得敏感软弱,于是只得把叶安慢慢的扶起来,看着叶安迷离的眼神道,“安儿。你长大了,兄长凡事都要顾及一下你的脸面。过不两年,兄长一定为你求娶天下最好的姑娘。” 叶安本来微微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带着寡淡笑意的一张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铁青,叶安像是一个被激怒的困兽,发出不安躁动的嘶吼。 “不要。叶安不要。叶安不要别人家的女儿,叶安不要。”叶安说完,竟是要俯身去亲吻晏辞的额头。 晏辞躲闪不及,被叶安亲个正着。 “哈哈,果然还是梦里好。不然,兄长只是皇上一个人的。可是……” 叶安的脸上忽然生出一股古怪的神色,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一双眼睛里转瞬便是盈满泪水,“可是,兄长,兄长是不是也很喜欢皇上……” 叶安说着,倦意上来,微微后退一步,倚在身后柿子树,巨大的枝干上,慢慢的陷入沉稳的呼吸,竟然是这般,便睡着了。 晏辞身量单薄,实在是挪不动日渐壮硕的叶安,不得以,只好将自己的披风解了,轻轻地盖在叶安身上,而后唤来了忠伯,小心的帮忙把叶安抬回了住处。 晏辞劝着忠伯回去吃饭,自己却在床头边留了下来,自年幼的时候便失去双亲。 如今孤苦半生,终于因为这样那样的机缘,巧合之下能和叶安兄妹相依为命,晏辞心中很是感激。此刻赶着叶安,恍若心事重重,晏辞不禁跟着担忧。 爆竹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来,人们对着新年有了新的期望,有的希望可以风调雨顺,有的希望可以阖家团圆。 倒是晏辞,此刻在这热闹的寂静里,一个人对着一盏灯,守着自己的弟弟,心中生出无限温柔的绮望来。 忽然房门被打开,杜子衿看着那人愣了一愣,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倒是杜子衿,自己解了外面穿的蓑衣,笑道,“眼瞧着又下起雪来,外面冷的很,阿辞倒是会偷懒。” 晏辞顿了一顿,慌忙起身,道,“微臣不曾接驾,还请皇上恕罪。” 杜子衿轻轻虚扶了晏辞一把,而后道,“阿辞怎么了,何时竟要和我这般客套,快些起来。” 晏辞应声起来,还回到叶安床头坐着,问道,“换上这样的时候,怎么能得空。空中过年,大小事宜,需要皇上批阅允准的事情那么多。何苦跑来这里一遭。” 杜子衿自己跺了跺脚,朝着那烧的正旺的炭盆走过去,将手轻轻地浮在炭盆上方,一边暖手,一边道,“过年怕什么,自然是有内务府一手操办,朕登基不足一年,还没有后宫,又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的事。 倒是落得清静。我正好来了兴致,阿辞不如去备一些点心吃食,陪着我下两盘棋,倒是不辜负这好好地夜。” 晏辞听了,偏过头去看躺在床上的额叶安,只见叶安双目紧闭,一副熟睡模样。便又轻轻地为叶安仔细盖好了棉被。方才缓转身离去。 晏辞关上房门的时候,叶安缓缓地睁开了眼,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横流,他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得到他最爱的人了。 叶安像是畏寒一般,慢慢的蜷缩成一团,躲在晏辞给的锦被里,像是躲进了晏辞给的牢笼里。 第71章 会生不如死但不后悔 灯花爆了一下,屋内的光亮也被唬的晃了一晃,晏辞刚刚打了瞌睡,这会子托着腮帮子道,“殿下还不放我回去,我怕是会要睡趴在这棋盘子上了。” 杜子衿一人执黑白两棋。自顾自的去周全一个棋盘。 “阿辞要睡,就在这旁边睡。我给你多铺上一些被子便可。”杜子衿手中捻着一枚白子,在试图打破自己方才用黑子给自己布下的局。 “皇上还在兴头上,做臣下的,怎么敢去睡觉。”晏辞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非常敷衍的恭谨的姿态来。 杜子衿笑了一笑。道,“不敢睡,方才也不知道托着腮帮子干嘛了。” 晏辞从杜子衿手中抠出来一枚白子,轻轻地放在黑子的一个缺口处。 虽然不能立时将黑子封死,但黑子下一步不论下一步走哪里,白子都能够形成合围之势。 晏辞笑道,“方才微臣只是去问了问周公,想要看一看皇上方才那个棋局,该如何化解。” 杜子衿看了看那棋盘,笑道,“看来周公,倒是比朕的棋艺高出许多。” 晏辞托着下巴,但笑不语,这夜晚已经被消耗了大半,杜子衿似乎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感觉到晏辞在打量自己,杜子衿笑道,“阿辞看着我作甚?” 晏辞微微笑了一笑,道,“皇上登基也有半年了,估计这年关一过,这三月春日,诸位大臣便要上书为皇上纳妃娶后,充实后宫了。” 杜子衿难得的抬了抬头,笑道,“我听着你的语气,倒是波澜不惊,不甚在意的样子。” 晏辞端起来一旁的老君眉,轻轻地喝了一口,又捏了一块糕点在嘴里,道,“在意有什么用。不在意又有什么用。你在那个位置,就注定不是我一个人的。皇室本来就不是寻常人家,皇室血脉,更是应该富足充盈才好。皇上就算自己愿意,也不能把这天下江山,百年之后落在旁人的手里。” 杜子衿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很多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自己不愿意面对罢了。 手中的黑子许久才杀出一条生路来,杜子衿张了张口,良久方才问出声来,“那么依阿辞所看,朝中诸位大臣之女,哪一家的小姐,最适合。”杜子衿顿了一顿,而后若无其事道,“最适合位列中宫。掌皇后宝册。” 晏辞落下一枚白子,明显的故意给黑子留了一条生路,杜子衿抬头看晏辞,只见晏辞轻轻叹了口气道,“这黑子白子,能有缘分在一副棋盘里,不知道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气。又何苦步步紧逼,至彼此于死地呢。” 杜子衿笑了笑道,“世事如此,他们又怎么能做得了主。” 晏辞又放下一粒白子,道,“它们做不了主,我们便替它们做主。我要和局。工部尚书刘大人,为人胆小谨慎,在朝中也明哲保身,很少沾染参与党派之争,虽然谨慎的过分了一些。 但这种性格,倒是很好拿捏,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他自己也是他们刘氏家族里的独一枝。纵然有外戚干权的想法,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晏辞平静的像是在说着今日里的天气,缓缓地为他自己心爱的人挑选着适合他的妻子。 听说,那刘家的小姐,长得妩媚多姿,却又知书达理,可谓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给他选人。左右不能委屈了他。 杜子衿怔了一怔,屋内昏黄的灯火将晏辞瘦削的脸庞照的异常柔和,杜子衿将手中的一把白玉棋子丢进棋盒里。然后伸出那只手端着晏辞的下巴,问道,“你是真心的?” 晏辞轻轻地眨了眨眼,杜子衿的手心宽大温热,晏辞微微偏了偏头,道,“是真心的。她真的不管才学还是品貌,都不至于辱没了皇上,出身又干净,家里人又恭谨。是中宫之位的最佳人选。但是,晏辞虽然是真心,却未必是开心的。” 杜子衿托着晏辞下巴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有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手心,灼热的像是一个噗噗跳动的真心。 杜子衿轻轻起身,那手依然保持着托着晏辞下巴的姿态,他似乎是想要亲吻他。 但是却忽然又止住,杜子衿看着晏辞眼底的一片暗红,忽然有些懂得了叶安的心思。晏辞他不是不难受,他只是习惯了那种难受。 杜子衿将手轻轻翻转,离开晏辞的下巴,转而去抚摸晏辞布满泪水的脸颊,苦笑道,“我原以为,我对你情深一片,可以给你所有最好的,却不想,到头来,我却偏偏是那一个往你的心口捅刀子的人。” 晏辞轻轻将杜子衿的手推开,一张脸上尽是悲哀神色,道,“佛法里讲究因果,原是因为我,太过于贪恋皇上的爱意,所以才会如此痛苦。悲伤不过是我们为爱付出的代价。” 晏辞自己伸手将脸上的眼泪抹了,咧了咧嘴,笑道,“皇上放心。我虽然不能和你举案齐眉,共结连理,但是只要您愿意,我都会在朝堂之上,陪您一起打理这破碎河山。” 杜子衿复又坐下去,将所有的棋子棋盘收拾干净,道,“好了,选妃选后的事,我们回头再说,今日立是除夕,阿辞和其我一起,我们去城门看花灯去。” 宝马雕车香满路。晏辞和杜子衿赶到城门处的时候,天空正好燃放着大朵的烟花。 时人以硫磺矿石为料,制作出烟花爆竹,留下一个捻子,经由火石点燃,便可以燃放。 城门之外三里,有一个赏月台,往年过年的时候如果不是大雪天气,没有积雪,总是有人登高看京城盛景,可惜今年大雪频繁,此刻这赏月台上还有厚厚的积雪。 杜子衿携着晏辞,脚下轻轻用力,一个飞身便翩然落在那赏月台上。 杜子衿脚下不停,三两下将那横杆扫出一片空地来,随后将自己身上的狐狸毛赤红披风脱了下来,铺在那一处没有雪的地方,道,“阿辞。来。坐……”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去扶着晏辞,晏辞穿了锦缎棉绒的褂袄,见着杜子衿将那金贵无比的大氅铺在横杆上当做垫子,便笑道,“难怪人人都想做皇帝,这赤狐本就比白狐难得,如今能够得到这么好成色的狐狸毛,还能做成大氅,真是百里挑一十足十的金贵了,如今皇上用它来给我垫身子,真是折煞微臣了。” 杜子衿小心的扶着晏辞坐下,而后道,“怎么的了,能给阿辞做垫子,真是它百年修得的好福气。我还嫌弃它不够舒服呢。” 晏辞在那狐狸毛的垫子上坐下来,而后伸手去摸了摸那厚厚的皮毛,果然处手生温,是个好东西,杜子衿在言辞身边轻轻地坐了下来,将晏辞搂在怀里,轻轻问道,“阿辞。你可后悔爱上了我?” 辽远的天空里,远远传来灿烂烟火的美丽景象,两人的面庞之上,都有明亮的光影浮现。 晏辞往杜子衿的怀里钻了一钻,而后道,“不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 杜子衿笑了笑,道,“那我如果真的娶了刘家的小姐做皇后呢,你可会后悔,今日待我深情。” 晏辞想了一想,又有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开的像是一只凤凰美丽的尾巴,晏辞微微闭了一下眼睛,道,“会伤心,会难过,会生不如死。但是不后悔。” “为什么?” 晏辞笑了笑,道,“我原来,看过一个画本子。里面有一位公主,她的母亲是一位民间女子,她的父皇微服出巡的时候认识了她的母亲,春风一度,然后才有了她。” 杜子衿好奇的问道,“后来呢……” 晏辞伸手环住杜子衿的胳膊,把头放在杜子衿的肩膀上,道,“后来,她千辛万苦的长大成人,母亲生病死了,她就打算进京城找她爹。” “后来呢?”晏辞故事说得好,杜子衿竟然觉得很有趣味。 “后来啊。”晏辞打了个瞌睡,而后道,“后来认识了一个结拜姐姐。她的姐姐,带着她爹留给她娘的字画和折扇去找她爹了。” “找到了吗?”杜子衿很关心故事的走向,随后又问道,“这个和你会伤心会生不如死但不会后悔,有什么关系吗?” 晏辞忽然觉得这样安静闲聊的时间简直是老天馈赠,不禁接着道,“后来,历尽千辛万苦,好几次差点被砍头,后来终于找到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问,你娘可曾跟你提起过朕,你娘她还好吗,朕让她等了一辈子,她恨朕吗?” 杜子衿好像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这个答案变得好像变得尤为重要,他甚至是带着几分谨慎问道,“公主怎么说的?” 晏辞想起来自己看的那个话本子,忽然觉得好笑,道,“公主说,我娘提起过你,说你博学儒雅,是难得的伟岸男子。还说她娘已经在家乡病死了。” “你到现在都没有说,这和你后不后悔有什么关系。”杜子衿似乎略微有一些不满。 第72章 酸汤抄手 晏辞笑着道,“因为公主的父皇,也曾问过公主,你的母亲,这一生都在等朕回去,她心里是不是恨极了朕。 但是公主告诉她的父皇。她的母亲曾说过,她等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 但是她并不恨,因为她很感谢老天,让她有这个可以想,可以等,可以念的人。 不然,她这一生就会像一口枯井一般的毫无生机。所以公主的母亲虽然受了很多委屈,但是并不后悔爱上了公主的父亲。” 杜子衿听了以后略微沉默,而后道,“这到底是谁写的书,怎么如此深情。” 晏辞撇了撇嘴道,“一个名字里带瑶的女子写的。听说是一个被扶正的妾室。” 杜子衿轻轻拍了拍晏辞的脑袋,笑道,“怎么阿辞连这个也知道,非礼勿听。这些牵扯到个人私密的事,阿辞是怎么知道的。” 晏辞眼中有远处烟火明灭,笑道,“偶尔听一些,倒是比圣贤书有意思,只是我平日里比较克制,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留心,不过因为她的传记写的太有名气,所以一来二去,总是听到一些罢了。” 杜子衿表示赞同的点了点头,道,“阿辞还是适合读圣贤书,人家都说,女人家长舌,所以才会喜欢嚼舌根,说这些话。” 晏辞白了一下杜子衿道,“女人在一起,大抵和此刻你我二人一样的光景吧,将来皇上娶了刘皇后,再纳上几个美艳嫔妃。明年过年,皇上就不用在这冰天雪地听阿辞给您讲话本子了。” 晏辞说的轻巧,语气里的云淡风清稍纵即逝,话音还没落下去,就先转过去了脸,杜子衿轻轻地伸了一只手过去,果然摸到温热的泪水。 赏月台上有短暂的沉默,今日里把话说到此处,就相当于是认了两人之间不可能的结局,同心却不得已要离居,深情却只能就此搁置。说是不难过,怕是个没心肝的人。 过了约莫一刻,远处缭乱的烟火逐渐归于平息,杜子衿和晏辞一起,从赏月台上缓缓离开。走下七七四十九阶高台,晏辞立在城门之下,回头去看那高台。 这份心意,今生到此,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身上的披风被寒风高高掀起,冷风从袖口灌进来,沿着四肢百骸,逐渐游走全身。 “阿辞,和我一同进宫吧。天亮以后就是初一了,这是朕登基的第一年,后宫无主,理应宰相协助朕处理一应事务。” 晏辞笑了笑,伸手去牵了杜子衿的手,一个冰凉,一个温热,像是这寒冷的冬日和永不熄灭的真心。长街上都是落雪,杜子衿牵着晏辞,一步一步的走在寂静的雪夜里。 白雪无暇,真心难得。 晏辞直到大年初三才回到府中,杜子衿总是用各种理由挽留他,什么大年初一不能他一个人吃饭,大年初一皇帝要和宰相一起贴年画。 凡此种种,晏辞自己心中也知道,这样的时刻是越来越少,所以自己便也不在多做推辞,能一起做的,便也一起做了,自己心中存了心思,想着无论如何将来也好有个念想。 晏辞回到府中的时候,叶安已经起来了,这本来就是已经下了早朝的时辰。 虽然是刚过年关,但天气还算晴好,白日里暖和起来,颇有几分初春时节的感觉。 晏辞刚刚进了院子,便看见叶安穿着一件单夹衣立在院子里。 院中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虽然是大晴的天气,但是实在是寒气仍在。 晏辞本来就担心着叶安身子不好,不想他此刻竟然这般的大意,不禁疾走两步上前,道,“怎么的,身子刚刚好一些,便迎着风站在这里了。若是吹了风,病体反复反倒不好了。” 叶安的身体最近长得很快,不仅比晏辞高,而且比晏辞要健壮许多,此刻和晏辞面对面的站着,他倒是比晏辞更像是一个哥哥,叶安转身,朗声道,“兄长不必担心,我身子已无大碍。” 语气之间,竟然都是冰冷疏离。 晏辞一怔,想要上前去帮叶安系紧身前的盘扣,却被叶安轻易地躲掉了,晏辞抬起的双手尴尬的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辞尴尬的笑了笑,道,“安儿可是生兄长的气了,兄长是宫中有事,所以才没有回来陪你们过年的,日后年年兄长都陪着你们好不好?” 叶安冷笑一下,而后道,“兄长多虑了,皇上乃是九五之尊,他的事,自然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别说兄长,就是皇上让我去,我也是只能从命的。” 晏辞心中,只觉得如此这般,太不像叶安往日作风,一个敢行刺的人,说什么九五之尊。 只怕这话,不是出于真心。晏辞缓了缓道,“如此也好,为兄还怕你觉得委屈。既然你觉得无所谓,为兄便回房休息了。你自己小心,不要再生病了。” 晏辞忽然觉得有些乏累,谁也不想安慰,他在宫中数日,尽管杜子衿百般体贴。 但皇子天家,不管怎样,总是不如自己府上方便,他此刻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干干净净的睡一觉。 叶安看着晏辞离去,紧握的拳头在袖子里咔嚓作响,就这般的不在意么。 那个人就那么重要么,自己在病中自己和叶宁一起过年,兄长,你就真的忍心对我不管不顾么。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一看,他狠心起来,又是怎样一个凶狠模样。 晏辞洗了个热水澡,收拾好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斜阳向晚,日暮黄昏。 忠伯早就蒸好了枣泥山药糕,等着晏辞起来,白日里睡觉,最容易犯困起不来。 此刻忠伯端了洗脸水进来,只觉得晏辞清瘦了许多,只得手中帮晏辞拧着帕子,一边劝道,“爷,您这最近也太清瘦一些,我眼瞧着这叶安少爷都要比您胖上许多,纵然朝中事务繁忙,爷也该多爱惜身子。” 忠伯说完,将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晏辞接过帕子擦了脸,笑道,“这叶安,倒是越来脾气越大,我不过是在宫中呆了三两天,他倒是生气起来,他最爱吃酸汤的抄手,你回头,给他做一碗端过去,让他趁热喝了,方才还在风口处站呢,别再冻坏了身子。” 忠伯知道,晏辞虽然口中说了两句,但还是一心向着叶安兄妹,不禁笑道,“爷放心,奴才记下了,只是初一那天一早,少爷起来没找见你,知道是进宫去了,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我看着叶宁小姐是个懂事的,劝了老半天,少爷方才消了气。” 晏辞将那帕子丢回水盆里,道,“他发的哪门子的脾气。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罢了。” 忠伯也点头道,“是了,不过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少爷小姐没少受苦,如今虽然一日日的看着长大了,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他们二人既然来投奔了爷,自然是希望爷可以处处照拂一二的,年关每年一次,找不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怕是他们兄妹二人心中也是不好过。” 晏辞本来正在整理身上的衣裳,听到忠伯这样说,不禁停下了手中动作,道,“如此说来,到底还是我的疏忽。只觉得他们二人颇为懂事,倒也忘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也是人之常情。” 忠伯点头笑道,“是这个道理。” 晏辞起身看了看桌子上的糕点,自己捏了一块吃了一口,道,“这个需得冷一冷才好吃,就先放在这里吧。我去厨房,亲手为叶安做点吃的来。” 叶安从院子里回到房间以后,便开始对着一张画图目不转睛的细看,眉头时而轻皱,时而舒展。 晏辞敲了好多下房门,叶安才来开门。晏辞因为早上在院子里和叶安说过话,知道他怕是有一些委屈在。 所以这一刻只拿出了无线温柔耐心的心意来,道,“来,兄长亲手为你做了了酸汤抄手,还有你喜欢的粉蒸肉,快来尝一尝。” 叶安眉眼之间,有了些许松动,晏辞也不管他,只自顾自的将东西在桌子上放好,而后又过来牵叶安的手,叶安明显的想要挣脱,被晏辞轻轻用力拽了一下,叶安便转身轻笑着跟着晏辞来到了桌子前。 叶安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晏辞帮他做了一大海碗的酸汤抄手,还有一大盘子的粉蒸肉,不出半个时辰,竟然被叶安吃个精光,晏辞笑道,“如今倒是个大人了,你这一顿饭吃的,比我一天吃的还要多。” 刚刚吃完一大碗酸汤抄手,他最喜欢吃言辞做的这个。本来心中无尽的委屈,吃了这一碗酸汤抄手便散去不少,只是少年心性。 他虽然对晏辞的怨气不多了,但还是心心念念着要让杜子衿不好过,一直拿眼睛去看桌子上那副皇宫密道的地图。 晏辞看着叶安不说话,便以为叶安是没有吃好,又笑着道,“就知道,你一定是没有吃好。”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而后道,“你看这是什么?” 第73章 离心 晏辞说着将手中的纸包打开,里面是一粒粒裹了白色糖霜的梅肉干。 晏辞捏了里面最大的一枚,塞进叶安嘴里,笑道,“你和叶宁刚来京城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只是你年岁渐长,兄长朝中之事冗杂,常常有不能顾及你们兄妹二人的时候,你且尝尝,和你去年来的时候,吃的可是一个味道。” 叶安嘴里含着那一枚果肉,酸甜的果香在他的口中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勾起叶安无尽的记忆和深藏于心的细密情感。 “好吃吗?”晏辞眉眼含笑,轻声问着。 叶安眼底一热,眼前的人和去岁并没有什么不同,去年刚刚进府的时候,自己和叶宁,最喜欢吃的便是这雪梅斋的点心。此刻含在嘴里,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酸涩不以。 “怎么了这是?怎么还红了眼睛呢。”晏辞软声安慰,手中却是将那纸包给叶安仔细包好放在他的手中。 叶安笑着摇了摇头,道,“兄长待我和叶宁,真是犹如父母。实在是我不懂事,还因为兄长在宫中过年,而生兄长的气,实在是不懂事的很。” 晏辞知道,叶安这两日始终是和自己存了气的。此刻他自己说了出来,晏辞心中想着,总算是过了这个心结。 便道,“我们自家兄弟,哪就那么容易生了嫌隙。兄长留在宫中过年。实在是情非得已。只因为,只因为皇上刚刚登基,后宫无主。为兄……” 叶安微微咬了一下腮帮子,道,“后宫无主。兄长便要去做这后宫之主才做的事情么。您是一朝宰辅。不是他床帐之中……” 叶安忽的停下,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在晏辞的眼中看见了明显的伤痛,叶安提着一口气喘不出去,良久才结巴道,“兄长……兄长……我,我是说,你……你有满腹才华,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襄助皇上成就大业,他……” 晏辞看着叶安局促窘迫,勉强换了个笑脸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身子刚刚好一些,早些休息吧。我……我先出去了。” 晏辞说完,转身便走,叶安伸出手,轻轻地拽住了晏辞的袖子,晏辞被叶安说的面上火烧一般的通红,哪里还愿意在这里多呆片刻,手中顺势一个用力,便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回来,晏辞道,“后宫之中,确实不该是我去的地方,枉我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是我做错了。不过,三月以后朝中大臣大概就会联名上书,请求陛下,为天下江山社稷考虑,广纳后妃。我自然也不会再去。你且放心,兄长不会再让你脸上蒙羞。” “兄长,我不是那个意思。”叶安话还没说完,晏辞便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叶安站在原地,少年涨红的脸庞上都是悔色。 两人之间的裂痕像是这深冬时节的落雪,越积越深。嘴里还有清甜的果肉香气,此刻却如封喉的鸩毒,丝丝缕缕,几乎要将他摁死在这个干冷晴朗的冬日里。 时间转瞬即过。朝臣们果然和晏辞预料的一样,一本又一本的奏折,源源不断的送进御书房。 一笔一划,勾勒的都是天下美色,谁家女儿婀娜,谁家女儿清丽。哪家的小姐知书达理,哪家的姑娘才貌双全。 晏辞一个人,在春寒料峭的清晨,望着白鹤谷里又经历一岁枯荣的桃花树,轻声道,“这个世界上,怎么就有那么多的名门小姐,生的貌美无双,还才华横溢。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杜子衿拿了一件披风给晏辞系上,道,“好不容易带你来这里散心,怎么又不开心。那刘大人家里的小姐,我确实是有所打算,不过我已经让太医备下了方子,她进宫之前便会病倒,我不会让她侍寝吗,但却会给她至高无上的荣宠,阿辞应当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晏辞微微一笑,道,“皇上倒是够狠心,让这一个弱女子,为你受尽非议。她病的厉害,你给她独一无二的宠爱,天下百姓群臣,只会以为你情有独钟,偏爱她一个,就算其他人家有意把女儿推进宫中,也得看看这后宫的风往哪里吹。” 杜子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而后道,“可惜,我虽然不忍,只怕是到最后,还得牺牲她一生光景。天可怜见,只希望她能够自己想办法排解。” “人还没进宫呢。”晏辞苦笑,“皇上就开始心生怜爱了。” 晏辞轻轻地低下了头,湖中水光潋滟,映照着二人身影,水中鸳鸯天上仙,最难同心此尘间。 晏辞轻轻地抬脚,踢进去一枚小石子,那石子坠落在平静的湖面,成双的影子便碎成了无数的波纹,一圈圈的荡漾开来。 还是很可惜,要耽搁她一生光景。那么自己呢。晏辞抬起手,苍白瘦削的手指轻轻地按压着心口,自己何止是这一生光景,怕是要赔上自己这一条性命。 也罢。也罢…… 杜子衿轻轻地将晏辞的肩膀扳过来,道,“阿辞……” 晏辞轻笑,“我不过是说一句玩笑话,皇上这个神色,做臣子的倒是真的罪该万死了。” 晏辞故意说得轻松,可是杜子衿却是知道,自己就算是对那刘家的小姐再怎么冷淡,也免不了逢场作戏,并且这戏里的情意是假的,可是荣宠却是真的。别说晏辞,纵然是自己,又何尝不是违心而为。 “阿辞。你如果不开心。我就……”杜子衿还没有说完,便被晏辞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压住了嘴唇,晏辞苦笑摇头,“我不高兴。我不高兴又能怎样,我是皇上的子民,天下苍生更是百姓的子民,您难道要为一民,而置万民于不顾么。” 杜子衿握着晏辞的手,轻轻地印上一吻,而后浅声道,“可阿辞不仅是我的民,还是我的心肝,是我生命之中不可离缺的力量。让你痛苦,我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 在我举事之前,我从来不觉得我会陷入如今这般两难得境地,竟然比那一日我在祭坛之上,亲手杀掉我的父皇还要让我为难。” 杜子衿的嗓音像是这春日里温和的水,但是却一点点浇灭了晏辞眼中最后的一点明亮,一个人,会在什么时候觉得难以抉择呢,在两个抉择有着差不多的比重的时候才会。 在杜子衿那里,有和他差不多一样重要的东西,可是在晏辞这里,却不会,在他这里,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为杜子衿生,当然也可以为杜子衿死。如果,杜子衿需要的话。 等到杜子衿松开晏辞的时候,晏辞脸上已经不见半分悲悯神情,好像是方才那一刻的绝望和深刻,都是一种假象。 晏辞微微后退一步,而后俯身下跪,晏辞恭谨道,“微臣,也有事求陛下。” “阿辞这是做什么?”杜子衿伸手想要将晏辞扶起来,晏辞却微笑摇头,杜子衿只得摇头叹息,让晏辞快说,自己自然是有求必应。 晏辞将头一磕到底,而后道,“微臣数月之前,曾在御街上行走,遇见外出求佛的李家小姐,姻缘巧合,我捡了小姐的手帕,赠还之时,有幸和那小姐相见,她对微臣,真心一片。 微臣……微臣也觉得李家小姐甚好。所以,所以求陛下为微臣赐婚,微臣要向太医院院正李大人,求娶他家小姐。请,请皇上做主。” 杜子衿不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旋即又上前走了一步,他缓缓的蹲下身子,和除夕夜那晚一样,伸手托起了晏辞的下巴,“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眼里是无尽的愤怒,手指间是不可控制的力度,晏辞吃痛,却咬紧牙关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良久,杜子衿眼里的怒火一点一点的熄灭,随后换上一副温柔的语气问道,“阿辞,我们不要说这个好不好,我不让刘家的小姐进宫,你也不要求娶李太医的女儿,好不好。” 晏辞却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殿下可以不娶皇后,我却不能不娶李小姐的。” 杜子衿眼中,有一瞬的灰败,旋即又消失不见,杜子衿笑道,“阿辞本来就不爱美色,娶那美娇娘做什么?” 杜子衿在尽量的和缓二人之间的气氛,却是话说出了口,却似乎走向了更为遥远的歧路。 “微臣身子一直不好,李小姐家门秘传,她的医术不在李太医之下,不过是托生为女儿身,一番圣手回春的本事,旁人没有机会用罢了。我若是能和李小姐永结同心,倒是也可以烦累她,为我续上几年性命。” 晏辞这话说的不大吉利,杜子衿听了更是悲从中来,却又隐约觉得欣喜,原来他只是可惜了这李小姐一身妙手医术,这倒也不难。 杜子衿笑道,“若是为了阿辞的身子,我可以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派到你府上去,若是可惜李小姐一身手艺,阿辞更是不必烦忧,我让她以女官进宫,专门照顾母后的身子就是。” 第74章 成亲 晏辞眼睛里有了杜子衿不曾见过的疏离,初春的风轻轻吹拂,晏辞的嗓音像是那随着春日一起消融的寒冰,虽然温柔,但却冰冷刺骨,“皇上误会了。我虽然是很遗憾她一身医术无处可施,但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她。她人生的清丽又妩媚,和普通只会绣花梳妆的闺阁女子不同。 她有一双可以救人性命的妙手。也有救人性命的仁心。善良并且有用。美丽又有气度。这样的女子,我很喜欢。” 晏辞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杜子衿盯着晏辞的眼睛,晏辞却只是低头垂眸,做出一副恭谨的模样来。 杜子衿的喉头忽然动了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道,“好。如果阿辞是真心的。我应允你便是。” 杜子衿说完便转身离去,晏辞的身子晃了一晃,险些要摔倒,自己却是慢慢的稳住了心神,轻轻看着一旁的湖光山色,一声冷笑,却是清泪两行。 如果你推不开我,那么便由我来推开你。 六月初夏的时节,朝中迎来了两件大喜事。皇上中宫选妃,点了刘大人家的女儿为皇后,并且盛宠优渥,任凭朝中其他大臣如何上书请求,皇上始终只愿意娶皇后一人,后宫空缺多时,一时只有皇后,众位大臣苦劝不成。 但好歹今年总算是娶了皇后,谁知道,皇上今年不愿意多娶,明年又是否依然不愿意呢。不得已,方才作罢。 第二件喜事,便是朝中宰相,晏辞晏大人,被皇上赐婚,听说是晏相自己向皇上求娶的李太医家的女儿。 人人都道,那晏相生的颇有女相,一直魅惑皇上,不想如今,却是两人都心有所属。 朝中一时又多了许多关于晏相对李太医女儿情根深重的传言。 甚至有人说,晏相命人,将府中前后院子都开辟了出来,留给未过门的李家小姐种植药草。 新夫人尚未过门,府中便已经处处都在做准备。深情如此,怎么可能作假。可见三人成虎,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能听信谣传。 晏辞在府中的游廊下坐着,面前是一盏清茶,和几粒杏仁儿,忠伯端了一碗莲子羹,立在一旁道,“爷,您就多少喝一些吧。早上起来就只吃了一口清粥,这会子太阳都在正头上了,您身子这样拖着,可怎么是好。” 晏辞看着忠伯为难,还是将那一碗莲子羹接了过来,却是只拿了汤匙翻搅,并不往嘴里送,“忠伯,后院的情形怎么样了?” 晏辞轻声的问着,声音碎在初夏微微闷热的暑气里,像是一只悄悄飞去的鸟。 “回爷的话。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全部开辟出来了,只等着新夫人入府,便可以按照夫人的意思种些好打理的药材了。” “嗯,那就好。”晏辞喝了一口莲子羹,便又将那碗放下,青花瓷釉的小碗,喝完了也不过是一盏茶的量。 忠伯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担忧,只得小心道,“爷,这田地左右是种什么都无所谓的,重要的是,这叶安少爷,自打皇上赐婚的旨意下来以后,他便一直呆在屋子里。 一日三餐都是小人送过去的。小人寻思着,因为叶安少爷和叶宁小姐,是大人一手照顾的。 如今怕是他们以为,爷娶了新夫人,怕是便会冷落他们。如果爷的时间方便,还请过去看望他一下,一来劝解,二来安慰。” 晏辞听到忠伯这么一说,方才想起来,随即便道,“好,你这两日再去买几个下人来,挑手脚麻利,最好读过书的,将来夫人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也不至于连个识字的人也没有。” 忠伯连声应下,看着晏辞转身离去,心中却不禁更加的叹息,不知道宫中的那一位,又是怎样的情形。 晏辞推开叶安房门的时候,叶安正在擦拭一把短匕首,看到晏辞近来,慌忙的藏在了身后。 晏辞进门的时候已经看到,便道,“一把匕首而已,藏着做什么。” 叶安将那匕首扔进了一个小匣子里,而后道,“没什么,不过是这些东西怕兄长不喜欢,所以不愿让兄长看到罢了。” 晏辞倒是比平日里更随性一些,带着一副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懒散模样,自己在叶安面前坐了,张嘴就问道,“听忠伯说,你自从听说我要娶亲,便一直不愿意再出去。是为什么?” 叶安还有闲情开玩笑,道,“屋子里又没有恭桶,我不出去怎么能行。不过是,想着兄长这一成家,倒是让我和叶宁成了寄人篱下的人。 我在书院还有一年的学要读,方能参加会考。如今只是想着,该如何打算我们兄妹二人的去处而已。” 叶安早在前几日,便想到了会有今日情形,这一套说辞也是说的行云流水,半分不似作假,晏辞顿了一顿,道,“我在京城西郊置办了一处宅子。你和叶宁若是觉得这里住着不方便,可以去那里住。” 晏辞似乎是没有看到叶安逐渐暗沉的脸色,若无其事的说着他的安排。 叶安道,“好。兄长和嫂嫂举案齐眉。我自然是会带着叶宁住到城西去的。” 晏辞没有听出来叶安语气里的酸楚意思,只道,“嗯,如果有时间,我也会过去陪你们。如今我娶亲成家,再也不会有人说我和皇上之间的流言蜚语,你也可以安心在书院念书了。” 晏辞说完,便转身离开,甚至走之前都没有再多看叶安一眼,晏辞如今的这般神情,像是被人抽掉了魂魄,完全不见有半分精气神。 晏辞从叶安的房里出来,六月初的大太阳晃的晏辞花了眼,脚下一软,便从玉石台阶上跌落了下来。 晏辞这一摔,倒是伤了腿,便再也没有办法坐在游廊底下,看着忠伯领着新进府的下人开辟后院的荒土。 着人去宫中递了称病的折子,回应他的只是一个冰冷的准字。晏辞笑了笑,将那折子丢在书案一角。便再也不做理会。 晏辞在床上躺到了吉日的前一天,府中已经挂满了红绸,忠伯的打理之下,连李小姐的妆奁嫁妆都已经送到了府中。 晏辞起来在院子里轻轻地转了一圈儿,而后苦笑,心中不禁想,这样的大红喜绸,这样的欢喜景象,那个人,和那刘家的小姐,也是这样吹吹打打的走了一遍么。 不,皇上封后大典,自然要比他这个一介朝臣嫁娶排场的多。 晏辞觉得心口又开始有了那种隐隐的痛楚,呼吸之间提醒着他,自己尚在这不如意却又无能为力的人世间。 宰相娶亲,自然是满朝文武皆来相贺。晏辞一身大红的吉服,将那李家的小姐,吹吹打打的迎进了府中。宴席终散,宾客尽欢。 晏辞平日里很少喝酒,今日里却是卯足了劲使劲的喝,此刻宾客散尽,他自己却被人抬进了婚房内。 李家的小姐是个女大夫,自己掀了盖头,五根银针下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晏辞便醒了酒,洞房花烛夜。晏辞连躲都躲不过。 那李家小姐,倒不是一般女子,自己笑着说道,“大人求娶我进门,我感激不尽,我原本是和兵部侍郎林大人家的那位公子有婚约的,不过那林公子肥头大耳,纨绔子弟一个。 如今圣上下旨意,要我嫁给大人,那我便真的是躲过一劫了,不过我看大人神色,自然也是百般委屈,大人尽管休息。其他事情不必大人费心。” 晏辞看着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举止妥帖,这番话语之间,倒是不必行夫妻之礼的意思。 晏辞既然酒醒,又见自己的夫人这般体贴,不禁笑道,“夫人,这一身医术,怕是那林公子还近不了你的身。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李小姐为什么求我应下这门亲事。” 那一日并非是晏辞捡了李家小姐的绢帕,而是那带字的绢帕是李家的小丫鬟塞到晏辞手中的。 晏辞应邀前去还手帕,这李家小姐,竟然以闺门女子的身份,让自己娶她为妻。 晏辞既然已经答应,就不打算问,只是此刻见这李家的小姐不拘一格,倒是心中生出了许多意思来。 那李小姐自顾自的褪去了风光霞帔,自己在床最里面的一侧躺下,道,“自然是因为您位高权重啊。” 晏辞如今倒是也没有什么计较,便也和衣在床上躺下道,“然后呢……” 那李小姐从棉被底下摸出一把红枣来,自己吃了一颗,又给晏辞两个,而后道,“而后我便可以用你的银子,免费为京中百姓看病抓药了。不像我爹,俸禄都被他修宅子用完了。” 晏辞笑了笑,好像他这前半生,都在为功名利禄所累,一心想要入朝为官,一展抱负。 倒是很少有这样和一个人看着帐顶花纹一起聊天的时候。 晏辞笑了笑道,“好,既如此,明日里我会和忠伯说清楚,以后这府中一切开销,你自己做主。原来是我没有娶亲,既然有了主母。自然该你费心。” 第75章 种地 “大人可要说话算话。”那李小姐说完这一句,便昏昏欲睡起来。 晏辞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子。不禁轻笑出声。世间男子。 能有几个有如此胸怀。如此气度的人。晏辞也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远处桌案上燃烧着精美的龙凤花烛。有时候。没有爱情。或许两个人可以更好相处一些。 夜色渐渐涌上来的时候。晏辞缓缓睁开眼睛。身上的疲累已经微微褪去。只余下一种刻骨的悲凉。从这夜色里一点一点缓慢的升腾起来。 晏辞起身。轻轻的将喜被抖开。为自己新婚的妻子盖上。 而后自己便起身离开。今夜有上好的月色。到如今这一步走出去。便是真的回不了头了。两个人这一生。都再不能似过去那般了。 晏辞一个人负手从后院走到前厅。院中红绸仍在。像是在提醒他今日里是多么的热闹繁华。 晏辞在一处荷塘边站定。初夏的风吹动他身上大红色的新郎袍服。远远望去,像是一只抖动翅膀的凰鸟。 荷塘之上。月色潋滟水波暗滚。像是一方银色的丝绸。晏辞觉得无聊。 心中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旦细想。却又感觉到无尽的痛苦。晏辞随手丢了一粒石子进荷塘中。惊的水声啪嗒直响。 一生从此失去一个人。那是非常痛苦微妙的感觉。晏辞对着湖水出神。 脸上却不见半分悲悯神色。事到如今。他这一颗心。便是真的再无波澜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安静生活,了此残生而已。 水面映着月色。静谧的像是这孤独的夜晚。忽然有人朝着湖面扔进去一块更大的石头。 那水花溅了晏辞一脸。龙涎香混着酒气。忽然将晏辞包裹。在晏辞的洞房花烛夜里。杜子矜喝的烂醉。出现在晏辞府宅的后院里。 “阿辞……阿辞……我难受。我心里难受。没有你我心里难受。我疼啊。我疼啊。”杜子矜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口中不断喃喃呼唤。 晏辞本来自己在湖边站着。被杜子矜忽然抱了个满怀。惊慌之余,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皇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晏辞问了出来,却是不等杜子矜回答。便心中有数。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还有他想去却不能去的地方。 杜子矜醉了酒,整个人像是尸体一般的半挂在晏辞身上。 晏辞本来就身子单薄。根本就承受不住这重量。晏辞把杜子矜扶到一旁。而后道,“皇上。您今日在这里。实在是不合时宜。” 杜子矜半醉半醒。听到晏辞说话。脸上泛起一抹笑意,道,“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哈哈哈。不合时宜。”杜子矜说着说着,便笑着哭了起来。 他心中的痛楚,晏辞感同身受。但是却无能为力。自己也只能和杜子矜一样。承受着这永无尽头的深刻悲伤。 “皇上……”晏辞伸手。想要去拉一下歪倒的杜子矜。堂堂九五至尊。就算四下无人。 也断不该如此潦倒。晏辞伸出去的手在杜子矜面前一寸堪堪停住。 月色之下,杜子矜眼中的悲伤让晏辞几乎喘不过气来。晏辞本来是打算将杜子矜扶起来。 此刻却自己蹲下了身子。伸手轻轻的拍着杜子矜的后背。低声安慰道,“皇上。皇上。您不要这样。” 杜子矜像是一个孩子一般,轻轻的将头埋在晏辞怀中。他缓慢沉稳的呼吸落在晏辞身上,隔着薄薄的吉服纱娟。撩拨着晏辞同样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杜子矜将晏辞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抱着自己唯一的珍宝,口中不停的说道,“阿辞。我后悔了。我后悔坐拥这天下江山。我肩负着这天下万万人的生命。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可是。这个位置,如果没有你。我真的好孤独。朝臣们一个一个的,都眼巴巴的望着朕。 我从小就知道。这天家富贵。从来不是什么好事。从小我就知道要处处留心。 处处着意。人心算计。我早就不看在眼里。可是。可是我如今。却常常觉得我恐怕是错了。为什么我拥有了天下。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我想要的幸福。” 杜子矜趴在晏辞怀里。像是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他的委屈他的真心。都被他自己一点一点的剥开摊给晏辞看。 晏辞一语不发。从最最一开始。两个人都是知道的吧。只不过是没到那种地步。 两个人都自欺欺人般的没有想过未来。也都自以为自己完全可以面对对方不存在的未来。 可是事到如今。当真的将对方从自己的生命里剥离。两个人才都深刻的感受到了那种痛苦。晏辞轻轻的拍着杜子矜的后背,算作是安抚。 杜子矜像是要将自己的心事全部掏出来,半眯缝着眼睛道,“我和七弟抖了那么多年。我总能处处都赢过他。我占尽先机。却不想今日却受尽苦楚。我最近常常在想。 如果我把皇位让给了七弟。他一定会是个好皇帝。而我。就可以和阿辞一起。泛舟湖上。逍遥一生。我。后悔啊……” 杜子矜说着,眼角便有泪水划过。晏辞抬起手。轻轻的将那泪水擦去。 道,“皇上说笑了。您和七皇子不一样。您是个心怀天下的明君圣主。您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百姓们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你尚且不能放下他们和微臣一起泛舟湖上。可是七皇子不一样。他觊觎皇位。 为的不是天下黎民百姓。他为的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利。皇上把这天下给了他。 您就放心么。皇上不必后悔。你我二人。如今不过是各自成家而已。两情相久。 岂在朝暮。您是皇上。我是臣子。我对着明月起誓。我这一生。都会为你为这天下百姓而活。” 回应晏辞的。是寂寂的夜风和无尽的沉默。有夏虫开始发出低幽的鸣叫。衬得杜子矜的呼吸声越发的均匀。 等到晏辞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的书房。忠伯端了糕点进来。晏辞方才醒了过来。 “爷。今天您按礼是要进宫向皇上谢恩的。不过皇上体恤大人新婚燕尔。早早的下旨省了谢恩。夫人已经起来了。正在后院里种药草。您快些去看看。” 晏辞想起来自己的新婚妻子。心中像是点了另外一盏明灯。 虽然两人之间并无其他情意。但自己夫人昨天的表现。让他很是刮目相看。 在他灰暗不堪的人生里。他的新婚妻子用行动告诉他,人生还有千千万万种活法。晏辞听了忠伯的话,起身简单梳洗以后便径直朝着后院走去。 不大的一片地方,被他的新婚夫人用田垄隔成好几块。看到晏辞过来,那女子竟然也不起身行礼,只指着一旁的水桶道,“夫君。你快些帮我把那里的田七浇些水。还有这里。这里是要先把水浇上了,才能种。快些。别等被太阳晒死了。” 晏辞看着面前的女子。长发已经挽成妇人常用的云鬓。只随意的带了一支花。松松垮垮。好像那一头墨发随时都会散落下来一般。 晏辞见着自己夫人放的开。自己便也不再拘束,只将袖子轻轻的扁了起来。便拿起水瓢开始浇水。 夫妻二人。一个在种药草。一个在浇水。在这盛夏的清晨,竟让人看着觉得分外的和谐。 二人正在忙碌着。忽然叶安远远的快步走来。晏辞本来看着自己成亲之前叶安情绪非常低落。如今看来。今日叶安倒是好了许多。 叶安快走几步上前,而后对着晏辞拱手行礼,道,“兄长。嫂嫂……” 那正在刨土的妇人抬手挥了挥,笑道,“你是叶安吧。我和你哥哥成亲之前就听说过你,不是还有一个小妹呢么。人在哪里?” 叶安不想自己这新嫂嫂如此好相处,便笑了笑道,“小妹在房中,想等着嫂嫂用过饭,再来正经拜见。” 那妇人抬起胳膊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而后道,“什么拜见不拜见。都是一家人。难不成今日里见不到。以后还能飞了不成。” 一番话说的三人都笑了起来,晏辞神思恍惚,好像真的生出来了一些温馨和乐的气氛来。晏辞这才转身问道,“可是有什么事么?” 叶安微微抱拳拱手道,“兄长在城西的宅子。想来许久不曾有人住过。我和叶宁打算前去小住一段时间。还望嫂子和兄长应允才是。” 晏辞脸色沉了一沉,想起来这是叶安老早就和自己说过的。自己娶了亲。好像是真的和他们生分了。 晏辞还没开口,便听到自己那满手是泥的新婚夫人道,“这是做什么。我这做嫂子的刚刚进了府。你便要搬出去。莫不是要让人误以为。你这嫂子是个不贤不德的人。容不下你们兄妹不成?” 叶安连忙拱手赔礼道,“嫂嫂误会了。这是您和兄长成亲之前。兄长便准了我的。” 那女子笑道,“以后我当家。不让去。”说完笑着看了看晏辞。明媚的像是一朵葵花。 第76章 秋猎 晏辞见状,忙笑道,“如此,你们还是留下来的好。免得日后你们的嫂嫂承受不住这不贤的骂名,离家出走反而不好。” 叶安这是第一次见他的嫂嫂,在昨日之前,他就听了无数个关于李家小姐何等仙姿妩媚,以至于让权倾朝野盛宠优渥的晏相要一心求娶。 他自己也以为这种小门小户家里的女孩子,有机会嫁给自己兄长这样的人,也一定会极尽妍丽谄媚,以求夫妻和睦,不想却是这样春风吹水的性子。 叶安笑着将舀水的瓢子扔进水桶,而后道,“好了,不要再想了,就这样吧,你只管在这里住了,再不许提离府的事情了。” 叶安本来就是因为和晏辞赌那一口气,既然如今他们夫妻二人都那样说,自己便也不再多做推辞,只躬身行礼道,“如此,叶安从命便是。” 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忠伯提着袍子过来,道,“爷,夫人,少爷,前厅已经做好了饭,再不去怕是要凉了。” 一时众人一起去了前厅,忠伯今日里比往日多费了好多心思。所有的东西都是蜜汁什么,糖醋什么,全是图的好意头。 晏辞和李薇坐在正上首的位置,叶安和叶宁分坐两旁。晏辞夹了一筷子粉蒸肉给李薇,而后道,“忠伯的这个菜,做的很好吃。你多吃一点。” 叶安笑了笑,自己也夹了一块,埋头吃了起来。 这一顿饭吃的和乐安稳,好像是真的兄友弟恭夫妻情深。等到忠伯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有宫里的传旨太监过来。 晏辞领着一众家小,恭恭敬敬的跪了满地,那太监生的眉眼细长,一张脸学着宫女的模样扑了粉,一时只让人觉得像是从地狱上来的勾魂鬼。 “林公公,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下来?”晏辞恭谨的问道。 那太监慌忙上前,将晏辞扶了起来,而后道,“大人快快请起,皇上不过是让咱家过来传个口谕,大人不必行此大礼。皇上说了,这立了秋,马上就要封山了,皇上想在封山之前,领着大家伙去秋猎。也算图个热闹。” 晏辞点头道,“日子定在了什么时候,家眷仆从可又怎么说。” 那太监笑道,“相爷这话问的,您就是要把这宅子带过去,皇上也会允准的。所有的规制,不过是对着寻常官员,相爷您的恩宠,在前朝后宫都是头一份儿,不必担忧,您想带着谁去便带着谁去就好。” 这话说的,颇有些失了分寸,一个当朝宰相,和后宫争什么恩宠,说出来便有些轻薄侮辱的意思在里头,晏辞面上不显,叶安脸色却是沉了一沉,那太监说出来后自觉失言,连声道,“相爷大度,别和小人计较,小人的意思是,相爷如今乃是朝中肱骨,实在是皇上器重。小人方才失言,还请大人……” 晏辞轻笑摇头,还没说话,倒是身后的李薇上前一步,轻轻福身,道,“妾身晏李氏,见过大人。” 这满京城没有谁不知道这晏相昨日里刚刚娶了夫人,如今看这架势,眼前这一位便就是了,那太监略微打量一下眼前女子,身姿窈窕,举止大方,和晏相站在一起,当真是佳偶天成。 不禁慌忙回礼道,“夫人不必多礼。” 李薇轻轻起身,道,“劳烦公公回去回禀圣上,就说晏相会携家眷一起前往。” 那公公见李薇说过之后,晏辞并无反驳。不禁心下想着,果然这晏相对夫人宠爱的很。 看来京中的传言也有几分可靠,便忙笑道,“是,夫人吩咐,做奴才的一定会如实回禀皇上的。” 那李薇笑着福了福身,道,“有劳了。”说着又从手上退下来一枚玉镯子,塞到那太监手里,笑道,“天气还热着,劳烦公公跑一趟。” 那太监笑呵呵的收下了,而后道,“不麻烦,不麻烦,得了日子定在了月底天气凉一些的时候,大人和夫人可以提前准备着,看还差些什么东西,免得到时候行的仓促,还有叶安少爷,皇上说了,您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咱家这就回去复命,大人和夫人还请回去歇息。” 说完互相拱手道别,便转身离去。 晏辞见那公公走远,扭头对叶安说,“皇上器重你,这次秋猎一定要好好表现,那一日你几乎伤了他性命,这次可千万要小心一些。” 叶安笑着应下了,眼中却是神色难辨。或许是个成大事的好机会呢。 时间转眼过去,两场大雨过后,便是逐渐转凉的初秋天气,晏辞早些年伤了身子,刚刚起风的天,便连着咳嗽不已,找了大夫抓了药一直吃着,却是不见什么起色。 这一日是要随皇上秋猎出行的日子,晏辞起了个大早,他和李薇自从新婚当夜起就开始同床。 不过是李薇总是抱着一本药典集,而晏辞总是捧着一卷诗书,偶然有乏累困倦的时候,晏辞也早已经习惯了李薇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 晏辞和李薇二人起来一番梳洗,又清点了一遍要带的衣衫物件,确认无误后方才出门,叶安早在大门前等候,一身银白色的劲装短打,很是有打猎的架势,晏辞仔细打量了一下,见叶安也没带多余的东西,只是腰间别着一把匕首短刀,秋猎各凭本事,他自己带个短刀倒也是可以的。 便不再多说,只寻思着,自己这次一定要小心,带了女眷过去一定不能让野兽伤着了才是。 晏辞和李薇坐了前面的马车,叶安自己骑马跟在后面,众位官员和大臣,在原来七皇子的青龙马场汇合,一起前去狩猎。 马车吱吱辘辘,好不容易到了青龙马场,晏辞挑起马车的车帘,眺望着自己曾经命悬一线的地方。 那一日的烈马嘶鸣,那一日的千钧一发,那一日的乌沉香,还有那一日的杜子衿,晏辞不知道,杜子衿下旨让众位大臣在此处汇集的目的是什么,但此刻也已经到了差不多的人。 晏辞远远望去,已经看到明黄的华盖。晏辞想着那个人,又轻轻地放下了车帘,每一日上朝,不管什么官员提出了什么问题,他都会让自己说说见解看法。这是两个人,如今唯一的交流方式。 等到晏辞的马车缓缓行进,和众位大臣一起等着杜子衿说开拔。 等了许久,晏辞隔着马车车帘看到晏辞往这边看了过来,随后便听到杜子衿斩了红旗,让队伍开拔。 秋猎地点在云峰山以北的一片密林里,晏辞经过浮云峰的时候往事又如同浮云掠影,一一在心头飘过,当年人,当年事,到最后各自天涯。 等到到了大本营,已经有随行的士兵开始扎营,晏辞带了李薇,自然是夫妻二人同住,叶安自己单独一处,众人早早歇息,只剩明日一早好起早进山。 有人睡不着,在旷野的地方生了火。明亮的柴火堆像是一个热闹的世界,牵引着人们走向更美丽的深夜。 李薇是女子,不方便外出,晏辞起了兴致,喊上叶安一起来看火堆旁飞舞的流萤。 晏辞和叶安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坐着,这样初秋微寒的天气,远远地就着火堆,晏辞觉得很舒服。 叶安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晏辞身上,而后又从怀里摸出一包点心,打开举在晏辞面前。 晏辞偏过头看叶安的眉眼,依稀还和自己的母亲有一些相似。 映着这样的灯火,让晏辞心中隐隐有一些微妙感动,从叶安手里轻轻地拿过一枚风干的果肉,轻轻放在嘴里。 “兄长可还记得家乡的云芝糕?”叶安今天好像特别的温顺,完全不似前一阵子的暴躁鲁莽,晏辞看着叶安,想起来他的凄惨身世,不禁爱怜的伸手摸了摸叶安的头顶,道,“当然记得。” 叶安不留意被晏辞摸了头顶,浑身一震,旋即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意,道,“我也还记得,只是许久不回去,怕是吃不了了。” 晏辞不知道叶安为什么忽然提这个,道,“你若是喜欢,改日我托人去请个会做的人来,倒是管你吃饱。” 叶安笑着摇了摇头,道,“若是有机会,我请人为兄长做,若是没机会,兄长要记得送我回去。” 晏辞一时不知叶安何以这样说,不禁道,“送你回去?你不想在这里呆了吗?” 叶安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在这里,只是因为兄长在这里,如果不是兄长,我早就离开了。” 晏辞想着叶安大概是在这样的夜晚有些许的思念家乡,便轻声劝道,“安儿难道还是想回家乡么,家乡如果没有亲人,那就不算家乡了。” 晏辞说完,自己也陷入一种难以克制的悲伤情感中,这么多年风雨飘摇的人生,哪里是家乡呢,哪里有亲人呢。 叶安将头轻轻地靠在晏辞肩膀上,道,“我和阿宁,一直都是兄长的亲人。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兄长要记得照顾好阿宁。” 第77章 苦肉计 “你原来说过,兄长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如今又是想要去哪里呢?”晏辞不觉有异,淡淡的说道。 叶安也不说话,远处明灭的火光映着少年俊逸的脸,他腰间的一把短匕首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像是少年一个跃跃欲试的隐秘心事。 晏辞听不到叶安回答,只以为叶安是随意说说,便也不再多说,兄弟二人比肩而坐,像是多年前在家乡的那些快乐的夜晚。 天气逐渐转凉,山间鸟兽虫鱼都蛰伏不出,杜子衿下令,猎杀动物只准一样一只,以免来年山中捕杀殆尽,不利于其繁衍生息。 杜子衿勒马站在密林从中,身后群臣林立,这天下江山都在他的手上,杜子衿身上穿了亮黄色的御用披风,在深秋的微风里像是一幅明黄的旗帜,晃着晏辞的眼睛和心神。 杜子衿回头看了晏辞一眼,而后狠狠地踢了一下马背,这场秋猎正式开始。 林中尽是枯叶层叠。马匹飞奔过去便会惊起无数黄叶翻飞。晏辞不爱骑马。便留在原处。不和其他众人一起。 叶安临走之前,在马上对着他说,“兄长在此处等我。我给你带好东西过来。” 晏辞看着叶安。意气风发时候正好的少年。晏辞笑着点头。一如既往。像是平日里一样。 晏辞在原地,用枯萎的落叶堆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又捡了一根棍子在地上划着玩。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前去跟着杜子矜狩猎的官员都陆陆续续的返回来了。 晏辞看着人们那些兴奋的笑脸。也跟着开心起来。可是慢慢的。 等到所有人都回来了的时候。晏辞始终找不见杜子矜和叶安的身影。晏辞心中忽然有一丝不安慢慢的涌了出来。 晏辞抓了一个武官问道,“你可知道。皇上和叶安去了哪里?” 那武官道,“回大人的话。刚刚一进密林。我们便和皇上走散了。总觉得皇上好像是有意甩下我们似的。 一进了林子就自己四处跑。小的跟了一会儿。便跟丢了。不过皇上武艺骑术都是一等一的好。大人不要担心。” 晏辞微微顿了顿。心中忽然像是有一点什么东西忽然融化。 那些没有明确的其妙感受就忽然涌了上来。晏辞也顾不得自己怕马。随手从那人手里牵过缰绳。翻身便骑了上去。 叶安。你可别糊涂。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但是那种面对杜子矜时的敌意却是早有表现。 到现在晏辞仔细回想起来。不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马儿被晏辞骑的飞快。 那么多次关于骑马的不好记忆,都被心中的担忧和恐惧所替代。策马扬鞭,为的是心中所爱。 有打斗声透过密林隐隐传来,晏辞打马而去,在离那打斗声不远的地方听到一声大喝,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晏辞还没走上前去,就听到叶安在吼,“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要却不要他。说什么天下江山。黎民百姓。当初是谁说。会护着他一生的。” 林中有短暂沉默,而后是杜子矜的声音,“我从来没有不要他。不过是与朝廷法制不和。我既然在这个位置,就不能不顾着天下黎民百姓。你以为帝王之尊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叶安没有再说话,但晏辞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刀剑破空的声响,像是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向晏辞诉说着,他是怎样的被一个人放弃。而叶安所有为他而生的愤怒,都是在正面的承认他的难堪。 晏辞沉默的远观着这场因他而起的撕打,良久方才听到,那打斗的声音慢慢的沉默下来,是杜子矜的声音,“你喜欢你的兄长吧。” 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晏辞站在旁边像是晴天霹雳,他知道叶安黏他。 但是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自己是他的兄长,他以为自己给他的疼爱和关怀,能够替代他年幼失去父母的伤痛。 他以为他们是亲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年,而不只是他印象当中的一个年幼无知的弟弟。 晏辞紧张的望着林中,希望叶安能够矢口否认。但是他等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而后便是杜子矜满怀嘲讽的笑声,“哈哈哈,怎么了?那一日你不是还跟我说,我会失去他,而你虽然得不到,但却永远不会失去。如今这种不失去,但是也永远不能得到的滋味,应该不好受吧。” 那笑声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在晏辞心口。他难过的不是杜子矜说出这样的话。 他难过的是。自己的弟弟,竟然暗自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 而自己却不能给他想要的。这一场隐秘而又不应该的爱情,到底为自己的弟弟带来了多少难以言语的痛苦。 晏辞刚刚沉默,便又听到,叶安几乎哭泣的嗓音,吼道,“我是得不到。但那又怎么样。我可以承受所有的痛苦。我可以得不到我想要的。但我却想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什么。是你。可是你呢?你抛弃了他。你放弃了他。你选择了别人和你站在一起。共享这大好河山。他呢。他要一生伤心。” 杜子矜道,“他要我?”接着是一声冷笑,道,“你真的了解他吗?你以为他心里只有儿女情长吗?不是。他有时候比朕还要更关心这天下黎民的生死。 他要的不是我。他爱的或许是我。但他要的绝对不只是我。 他要这天下太平。他要各家各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如果一直不立皇后,皇嗣无着落。 民心动荡。朝廷不安。你以为这是你兄长愿意看到的吗? 不妨实话告诉你。就连皇后,都是你兄长亲自为我挑选的。 你以为我就不难过?你以为我就没有感情。不过是世事如此罢了。你我他三人的痛苦。哪个又成少了一分。” “那你当初又何苦招惹他。你十岁就被立为太子。你应该很清楚,你自己走的是哪一条路。怎么了。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肩负着天下黎民么。不过是你不负责任的借口罢了!” “那你以为,你的兄长就是事到如今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么。我们都知道。都知道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一往情深的事情,又有谁说的清楚!”杜子矜道。 叶安顿了顿,手中的短刀又一次对着杜子矜面门而去。晏辞听到打斗声响,随即挺身而出,想要上前,却只见杜子矜一个手刀劈过去。 力道之大直接将叶安的胳膊卸了下来,脱臼的胳膊握不住刀。 晏辞慌忙上前将叶安抱住,紧张道,“安儿。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让兄长看看。让兄长看看。” 杜子矜看着晏辞紧张的抚慰着叶安,刚才叶安明明是忽然收了力道,才让自己得到机会把他打伤的。 杜子矜越过晏辞的后背去看叶安。只见叶安也回望着他。眼中一抹得意的笑让杜子矜的双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 “阿辞。你怎么来了?”杜子矜出声询问。 晏辞却只顾着为叶安推拿胳膊,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后面陆陆续续有其他官员赶过来。 众人只以为叶安是打猎受伤,便都匆匆上前慰问。晏辞在朝中颇有威势。此刻叶安受伤,众人倒觉得是攀附关系的好时机。 晏辞不想,正在此刻杜子矜却忽然开口,“来人啊……” 那声音里的冷漠和威严,让晏辞有一种本能不好的预感。果然杜子矜负手下令道,“叶安意图行刺朕。来人。将他拿下。” 其他众人都知道皇上对晏辞颇为偏爱,不想今时今日竟是当着众人的面便要拿下叶安。并且这叶安也没有任何理由行刺皇上啊。 不仅众人震惊,连晏辞也瞪大了眼睛,他的衣服因为在林中匆匆赶路,而有所破损。 他的脸上因为着急而布满细密的汗珠。此时此刻,这张脸正以不可置信的目光,打量着杜子矜。 杜子矜看了晏辞一眼,心中不忍,便背过了身去。叶安倒是淡定,这是一场她和杜子矜之间的较量。 他知道自己棋行险着,这一出苦肉计已经让自己赢了杜子矜一次。接下来。 在他和杜子矜的较量里。自己便和自己的兄长成为了一体。 是选择自己。还是选择爱人呢。叶安心中。竟然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他一直想要知道。面对这样的处境。杜子矜到底会如何选择。 相反。杜子矜正沉着一张脸,自己如果今时今日不把叶安抓起来,他一定还会有别的路数在等着自己。这个晏辞眼中单纯年幼的弟弟,其实早就成长为了一个可怕的敌人。 杜子矜望着叶安的眼睛,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笑意,一个眼镜里写着,我终于让你走向了这一步。另外一个眼中则写着我走了这一步。你又能如何。 晏辞却是脸上神色千变,他低头看着自己身边的弟弟。忽然起了身子。来到杜子矜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 第78章 裂痕 杜子矜眉头皱了一皱。晏辞这一跪,便是当真和自己站在了不同的位置上。 杜子矜心中知道,这是叶安早就算计好的步骤。他看着面前沉默静跪的人。他的头顶乌发被安静的梳理整齐。像是瀑布一般乖巧的拥着他单薄的背。 杜子矜眼皮子沉了沉。而后转过身去,低声喝道,“晏相乃本朝肱骨。朕实在不愿意相信你和这件事有关系。朕答应你不会多做追究。来人!将叶安带走。” 晏辞仍旧跪在原地,单薄的身子,免力挺直的脊背像是一道拱起的桥。 等到众人都离开,连叶安也被随行的士兵带走。晏辞仍旧跪在原地。像是一只被惊到的小鸟。 在杜子矜的示意下。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这落叶遍布的丛林之中。 只余下他们二人。有萧瑟的秋风缓缓吹过。杜子矜将自己身上明黄的披风解了下来。轻轻地为晏辞穿上。 两人之间很少有这样沉默的时候。但却又是彼此都懂得。 杜子矜轻轻叹了一口气。良久才在晏辞面前蹲了下来。而后道,“阿辞当真看不出来么?” 晏辞看着垂落在自己面前的披风的一角,良久沉默,而后才道,“看得出来。但你也应该知道。我必须这么做。安儿以自己为饵,为的无非就是让你我反目。如今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这么做。” 杜子矜轻轻点头,道,“如果如今,我和叶安是完全相反的处境。你也会为了我。和叶安站在不同的方向吧。” 他们是彼此懂得的。只不过是叶安也懂得。并且叶安巧妙的利用了这样一种关系。 晏辞轻轻点头,道,“会。一定会。”晏辞说完,又抬起头看着杜子矜,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杜子矜一愣,知道他是问的叶安对他存了别的心思这件事,自己是如何知道的。 便停了一停道,“每次我去你府上,叶安都对我有些许敌意。我原来以为,他只不过是小孩子脾气。觉得我去找你,你陪他的时间便少了些。 直到前些日子,那一日她几乎要了我的性命。我才留了意。 我让阿九去书院查过他。他住宿的地方,有一个很珍贵的盒子,里面是你写给他的书信。 本来就只是家长里短而已。却被他那般珍重的收着。他若不是对你存了别的心思。 又怎么会对自己一个兄长痴念至此。那些事关风月的微妙情感。我自己也深陷其中,又怎么会不知道!” 晏辞脸上有一些细微痛苦的表情,这件事情为什么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如果他是第一个觉察到的,适当引导,叶安也断断不会到此地步。 自己一直觉得,叶安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所以每当他有依赖自己的时候。 他也不觉有异,只能做尽一个兄长能做的所有事情。不想到最后竟然是如此。如今看来。恐怕是要毁了他的一生。 晏辞挺直的脊背忽然弯了下去,这苍茫天地间。他觉得他要失去所有的人。 晏辞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杜子矜上前,将晏辞抱了起来,杜子矜道,“告诉你。告诉你又如何?” 晏辞伏在杜子矜的身上,道,“是啊。告诉我也不能如何。所以今时今日。我便只能求皇上饶他一命。还请皇上成全。” 杜子矜的手轻轻地压在了晏辞的后背上,道,“不是我不愿意饶恕他。而是我如今已经太了解他的性格。我饶恕了他。他终究有一日会杀了我。或许是让我彻底的失去你。而这两种情况。我都不允许。” 晏辞的眼泪落下来,道,“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我做不到,我也不能。” 杜子矜轻轻地拍了拍晏辞的后背。而后道,“所以这一场拉锯。要由我和你来拉扯。换作别人,我怕它失了力度伤了你。你可以只管求我。 我坚持住,不答应你便是。你的这一种痛苦。将来会变成对我的无限愤怒和怨恨。 让我来承受。而不是我如今答应你。等到叶安筑成大错。他如果伤害了我。我怕你会痛苦一生。所以阿辞。对不起……” 晏辞满脸泪痕,咬牙沉默。这一左一右。他只能伸手去救那个被伤害的。 可是这个过程势必要伤害另外一个。晏辞忽然推开杜子矜。 抬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而后道,“那么就请皇上,起驾回宫吧!微臣会从明日开始,每天一道折子,请求皇上宽恕微臣的弟弟。秋日风寒。这件披风还给皇上。”晏辞说完,自己伸手解了身上的披风,缓缓抬手,递到杜子矜面前。 杜子矜伸手将那披风接过来,又给晏辞披了上去,道,“还请丞相也早些回去。秋日里风寒。这披风还是留给丞相,也好稍微遮一遮这寒气。”杜子矜说完便转身离去。晏辞立在原地。只觉得身上似有千斤重。秋风起。人独立…… 权倾朝野的晏相,他的弟弟竟然妄图行刺皇上。一时之间闹得满城风雨。 京城之中的大小茶楼酒肆。都在纷纷流传着关于这件事的不同版本。 有人说是丞相有心谋反。所以教唆自己年幼的弟弟,利用秋猎之机。行刺皇上。 也有人说。是皇上和丞相之间,确实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如今皇上娶了皇后。这丞相的弟弟是在为丞相打抱不平呢。 每一种说法,都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被传的绘声绘色有模有样。仿佛那些人都是当事人一般。 忠伯立在府中的屋檐下。来回不停地踱着脚步。他早年跟随殿下。 到如今照顾晏辞到现在。对他们两个人,都有深刻的感情,如今出了这样子的事。 他只希望一切能有一个好结果。不至于让两个人反目成仇。 要说这叶安少爷也是奇怪。好端端的,没事行刺皇上做什么。 难不成真和茶楼里大家传的那样,他是觉着皇上娶了皇后。 想要替晏大人出头吗?果然是年轻不懂事。纵然是皇上娶了皇后。 心思不依然是在宰相这边么。说到底,毕竟是年纪小,没有看透这一层。 如果是自己早些觉察出来,他有这些想法。一定会从旁劝慰。 告诉他其中利弊关系。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弄得殿下和大人成了反目成仇的敌人。而叶安自己也要饱受牢狱之灾。 叶宁从房中匆忙的跑了出来,看到忠伯在廊下踱着步子。不禁匆忙跑过来,道,“忠伯。你在这里做什么?” 忠伯道,“还能做什么?大人进宫了,到如今还没有回来。我怕是出了什么错。便想着出来迎一迎。” 叶宁一脸焦虑,道,“快别等了。我本来也是出来找你。你赶紧安排轿子进宫接一接。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皇上也不会这么轻易原谅哥哥的。” 忠伯看着叶宁一脸了然的样子,不禁问道,“小姐的意思,是这件事情,另有隐情?小姐都知道些什么,快些告诉我吧!老奴的心都要操碎了。” 叶宁左右看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道,“忠伯当真是老糊涂了,哥哥平日里见到兄长,他是个什么样子。你当真是没有觉察到吗?” 忠伯想了一想,道,“平日里怎么了?我觉得大人和叶安少爷两兄弟的感情挺好呀。可是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叶宁轻轻皱起眉头,道,“就是因为两兄弟感情好,你就没觉得哥哥对兄长有一些太过分的依赖么。明明兄长不在的时候。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好。可是兄长在的时候,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觉得这样还算正常吗?” 忠伯顿了一顿,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你是说叶安少爷对大人……这……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这皇上又怎么能够容得下叶安少爷?” 叶宁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眼下哥哥倒不是最重要的,有兄长在他一定会为了哥哥在皇上面前求情。可是皇上既然下令将哥哥下了天牢。 便一定是察觉出来了,哥哥对兄长的异样感情。若是皇上不知道。 那么哪怕哥哥犯了什么样的错。皇上都会看在兄弟的面子上宽恕他的。 只有这件事,皇上是不会同意的。并且兄长如果为哥哥求的越多。 反而会让皇上越动怒。但是按照兄长对哥哥的疼爱,他又不会坐视不理,所以他一定会为了哥哥拼尽全力。 如果惹恼了皇上。恐怕连兄长也得不到好下场。所以你快去安排软轿,就说我病了。 让兄长快些回来。千万不要留兄长在宫里长留。如果把皇上逼急了。这件事情便真的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快去……” 忠伯很少见叶宁说这么多话,此刻见叶宁如此,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 不禁心中暗自赞叹,这小姑娘来的时候怯懦怕生,到如今却已经是能够落落大方。 实在是难能可贵。忠伯心中感慨万分,却还是按照叶宁交代,慌忙去准备轿子进宫接人去了。 第79章 心机 晏辞在杜子衿的寝殿外跪了好久了。青白的石砖在深秋的傍晚里就已经冰凉刺骨。 面前是一个小檀木方桌,上面是一应茶点餐食。身上是狐裘披风。 绣的是牡丹团绒。有微微凛冽的寒风在这金黄的傍晚微微吹过。掀起晏辞的披风和袍角。隐约可以看见那厚重衣物下的单薄身躯。 为晏辞倒茶水的小太监,红着一张脸来到晏辞面前。他今年刚刚十一岁。 进宫不到一个月。有幸被分到殿前伺候。平日里都是在太仪殿前擦拭花樽,今日里他替自己的师傅去皇上面前伺候茶水。 皇上心情不是很好。自己倒上的一盏碧螺春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那威严冷峻的年轻帝王,立在辉煌无比的金殿之上,告诉他,“殿外跪着的。是朕的宰相。他已经不吃不喝一整天了。你去,你只要让他把这一盏碧螺春喝下一口,朕赏你做太仪殿总管。” 小太监抬起袖子轻轻地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贵在机灵懂事。 他早在进宫之前,就在长街的茶楼里,听说过皇上和这位宰相的种种传奇事迹。 那些关于金榜题名,关于琼楼夜宴的无数个版本,早就在这个田庄里出身的小小孩童心里,反复的幻想过无数次。 直到今日,造化弄人,他竟然一日之内有幸见到两个神仙一样的风。流人物。直让他恍花了眼。 “大人,您喝茶。”小太监恭谨下跪,半步之遥举着茶盏跪在晏辞身后,背影笃定而又单薄。带着一股子孩童的稚嫩和天真。 晏辞微微撇过头,看着身后半步之遥的小小少年。道,“皇上还是不肯见我么?”晏辞复又转回头,看着面前小桌子上的吃食,道,“你起来吧,跪着作甚。” 那小太监却将脊背挺的更直。声音像极了叶安刚入府时候的稚嫩,那小太监道,“奴才今天第一次领了皇上旨意,平日里都是负责洒扫的。大人一时不喝了这茶水,奴才便一时不回去。” 晏辞嘴角勉力勾起一个无力的笑,这孩子和叶安一样,都喜欢威胁自己。晏辞轻轻点了点头,那小太监便膝行上前,将手中的茶盏递了上去。 晏辞苦笑,被威胁又怎么样呢。自己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还是不忍心。 晏辞端起那一碗茶,轻轻喝了一口,便将茶盏递了回去,道,“你快回去复命吧。” 那小太监欢欢喜喜的将茶盏接了,又对着晏辞恭敬地磕了个头,方才转身离去。 晏辞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红瓦金殿,只觉得困意一阵重似一阵的袭来,直到将他重重击倒。瘦削的身躯仿佛一片随时可能凋零的落叶,被杜子衿珍重的抱进怀里。 龙涎香经过暖炉的烘烤一点点的在杜子衿的寝殿内蔓延开来。 晏辞在午夜时分方才幽幽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床帐之上明黄的图腾纹路。 他上一次印象这般深刻的时候,还是他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那上面绣着的,是龙凤呈祥百子千孙的图案。那才是他姻缘的归宿。而这里,是杜子衿的寝殿。 眼角有泪水横流,晏辞还来不及翻身,便被人将眼角的泪水揩去。 杜子衿只穿了一件描龙绣金云的贴身单衣,另一边的手里还握着一卷半开的书卷,眉眼之间不见任何喜怒,只是额头轻轻地皱起,手指不停地游走在晏辞光滑却又瘦削的脸上。 晏辞在看到杜子衿的时候,面上还没有什么神情,眼里却又有泪水涌了出来。两人都沉默不说话,杜子衿只沉默的为晏辞擦着脸。 “阿辞,要吃些东西么。”良久,杜子衿出声问道。 晏辞轻轻摇头,道,“可以不吃么。皇上会拿安儿的性命威胁我么。” 杜子衿轻轻摇头,“我若是想要威胁你,便不会由着你在殿外折磨自己了,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在茶水里加了一点东西,让你喝下去。怎么,这会子醒了,又要求朕将他放了么?” 晏辞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道,“皇上,你大可以将他赦免,我保证让他回抚州老家,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他不过是一事糊涂。” 杜子衿伸手将晏辞凌乱的头发整了一整,而后道,“阿辞有没有想过。你太小瞧叶安了。” 晏辞微微向后躲着杜子衿的手,杜子衿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将手放下。 晏辞眼中有一种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有些东西是他不愿意细想的残酷真相。 晏辞歪着头,一副无所谓的姿态,道,“他纵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也应该不是皇上的对手,你又何苦,如此的忌惮他呢。” 杜子衿轻轻皱了皱眉,道,“阿辞如今心里想着的都是他,这就已经是他的高明之处了,一个和你有着亲密关系并且对你情根深种的人。 你让我怎么不忌惮,我也需要你,不只是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他还有叶宁,而我,只有你。” 杜子衿说完,轻轻地低下头,想要去亲吻缩在角落里的晏辞。晏辞轻轻偏过头去,躲过了杜子衿的亲吻,也躲过了杜子衿热切的眼神。 晏辞倚着明黄色的帷帐,缓缓地闭上眼睛,道,“那皇上打算怎么办?你是要杀了他,还是让他在天牢里了此残生?” 杜子衿轻轻抬手,捏住晏辞的下巴,咬牙切齿道,“那你呢,你想让朕怎么样,你说。” 晏辞眼里蓄满泪水,那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在杜子衿的手面之上,烫的杜子衿心中一疼,晏辞艰难张口,道,“至少,至少,皇上饶他一条性命。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他要杀朕,你却求朕不要杀他。你凭什么?”杜子衿气急,手中力道之大,直接将晏辞的下巴掐出一道血印出来。 寝殿之中到处都熏得龙涎香,温软沁人,描了通鸟飞云的宫灯将寝殿照的通明,晏辞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道,“微臣自幼苦读,少年立志,要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要在明君圣主的麾下,做一个贤臣能将,不想到,一朝金榜题名。 如今却是要如婉转女子一般,靠皮肉色相来得到陛下的宽宥。也不知道,是微臣的悲哀,还是那些圣贤书孔孟道的悲哀。皇上如果喜欢只管来便是。” 良久,衣料摩擦的触觉让晏辞睁开眼睛,杜子衿亲手将晏辞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好,随后到,“你的府上,有人派了轿子来接你,白日里就来了,不过是被我给扣下了,你若是不喜欢,穿好衣服回府便是,我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强迫人心不成?还有,这不是孔孟之道的悲哀,这是我的悲哀。” 杜子衿说着苦笑一下,而后道,“我堂堂帝王之尊,也是捧着一颗真心待阿辞,阿辞却是连一个亲吻也不愿意给我。可是,你为了叶安却愿意丢掉你所有的骄傲和尊严,愿意委身于我。难道不是我的悲哀么,关孔孟之道什么事。” 晏辞由着杜子衿将他身上的衣衫一点一点穿好,良久才道,“皇上错了,我不是为了叶安甘愿屈身,我是为了叶安的性命才愿意,而不是为了他的情感,你懂吗?” 杜子衿正在为晏辞扣扣子的手轻轻停了一停,而后道,“都是一样的,一种选择而已。” 随即杜子衿轻轻地抻了一下晏辞的衣服,确定没有问题,才道,“我让守夜的太监送你出去。至于叶安,明日里我去天牢看过他,再做定夺。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便是。” 杜子衿的语气里,都是一种落寞的伤感,晏辞一时不知所措,只得轻轻捉起来杜子衿一只手,而后道,“皇上,微臣……” 杜子衿笑着摇了摇头,道,“是朕,朕选错了。我不该走上这一条路的。你金榜题名那一日,我就该带你远走高飞。” 杜子衿说完,伸手一个用力,将晏辞携到床边,道,“快些回去吧,省的忠伯他们担心。” 晏辞顿了顿,他说的忠伯他们。自己已经娶妻,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想来他们确实是担心坏了。 晏辞跟着值夜的太监一路出了宫门,深秋的风像是刀子一般的刮在晏辞的脸上心上。 寝殿里的灯火依旧亮着,那个给晏辞献茶的小太监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恭敬地磕头道,“皇上圣明,如此,晏大人便可以对您充满愧疚了。” 那小太监人小鬼大,说起话来很有眼色,此刻说完,却见杜子衿竟是久久不再言语。只得恭谨立在一旁。等着杜子衿差遣。 杜子衿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我这样待他,倒是让他去了两难得境地,希望将来他觉察到的时候,不要怨恨于我。” 第80章 心意 天牢里面阴暗潮湿。深秋时节落的那一场雨,让地牢的地面上,有一些深深浅浅的水洼。人如果不留意的时候走过去,就会被弄脏了鞋子。 小太监殷勤的举着火把,在幽暗而又漫长的甬道内,照出了一小节光亮的道路。 杜子矜低着头沉默的走了过来,等到了叶安所在的牢房面前时。他从小太监的手里缓缓的接过了火把。 小太监识相的转身退了出去。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牢房里其他的官兵。有幽冷的风吹过来,火把晃了一晃。映照着两个人的脸。 杜子矜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把钥匙。轻轻地丢在叶安面前。杜子矜笑了一笑。叶安的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 杜子矜转身要走的时候,叶安忽然出声,“你做的什么打算?兄长呢。兄长他怎么样了?” 杜子矜停下了脚步,而后轻轻的转了过来,对着叶安道,“我能把他怎么样?我只要他就可以。他说了,只要我愿意放了你。便是我说什么是什么。他这两日,果然乖巧的很。有些方面也很有长进。我很满意。” 杜子矜故意说的暧昧莫测。他眼睁睁着看着叶安的双手,慢慢的紧握成拳。 杜子矜的嘴角,慢慢浮现一抹浅浅笑意。少年人嫉妒的心里。到底是多么的恐怖。他心里非常的清楚。 “你让我兄长回府上去。至于我的性命。要杀要刮我绝对不再多作反抗。只是求着皇上。念在你和我兄弟之间的情谊。 不要糟践他的一颗真心。他,他原本是为了皇上,也什么都愿意做的。她这般委曲求全,也不过是为了我的性命。还请皇上……还请皇上,不要生学长的气。” 杜子矜轻轻一笑,道,“你的兄长自己愿意。更何况我如今也喜欢看他笑。左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喜欢便是最重要的。 你还是快些自己开了锁。赶紧出去看看你的兄长。他昨晚上哭的跟泪人似的。 就怕我一个不高兴砍了你的脑袋。如今他既然让我高兴快活了。我变当做是哄他高兴。饶了你一条性命,又如何?” 叶安额头之上青筋暴起,叶安狠狠地拍着监牢的木门上的铁索,大声吼道,“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较量!你为什么要伤害他。你明明知道他对你的真心。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真心?”杜子矜冷笑,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道,“我要他的真心做什么?我要他的皮囊就可以了。至于他的真心,你如果喜欢自己拿去便是。你快些出去吧。我可不想再看他哭哭啼啼。” 叶安从地上捡起了钥匙,枯黄的杂草之上那一把铜黄色的钥匙,似乎有千斤重。 他不能想象,他的兄长为他受尽了怎样的屈辱。他一直比较笃定的一点,就是杜子矜永远不会伤害他的兄长。 但是他错了。他看错了人。他的任性张狂。让他的兄长失去了一切的尊严。他错估了这场角逐的最重要的部分。 铜锁吧嗒一声打开。杜子矜早就没了踪迹。叶安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缓步朝着天牢之外走去。 晏府的大门轻轻的遮掩着。叶安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傻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那刚过门不久的嫂子。 捧着一个大药篓子,正在仔细挑选着一些他不认识的药材。 听到有人走动的声响。林薇便轻轻的抬起头来,道,“回来了。回来就好。你兄长正在房里睡觉呢。等晚些时候他醒了你们再说话。” “嫂嫂……”叶安刚刚喊了一声,便有眼泪涌了出来。少年慌忙伸手去抹去了。但还是带了几分窘迫站在自己新过门的嫂子面前。 林薇头也不抬的安慰道,“哭个什么意思?多大一点事儿。人人遇到事情若只会哭。那岂不是天天都有人落泪。这京城早被大水给淹了。我可怎么种药材呦。” 见林薇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叶安方才轻轻的和自己嫂嫂道了个别,朝着晏辞所在的正屋走去。 此时此刻已是深秋天气。空气之中到处都是冰冷的寒意。 叶安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吱呀一声声响,在这深秋寂静的午后,像是一道鸿沟开裂的声音。 此时此刻,今时今日。他再也不是他兄长眼中,纯洁无暇单纯无辜的少年了。 “你回来了。”晏辞身上穿了一件玉白的纱衣。半闭着眼睛躺在一张床榻之上,纤细修长的手指,自顾自的捏着眉心。 “兄长!”叶安缓缓在晏辞面前跪了下来。“是安儿不好。是安儿胡闹。连累兄长受苦了。”叶安的眼泪像是他刚进府那年一样的清澈。 晏辞对于这件事情心中有数。杜子矜数次相劝,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事到如今,晏辞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得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也受苦了。也是做兄长的不对。都没有仔细体谅你的心思。到时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快些去洗洗涮涮。我让忠伯给你做些好吃的。吃完以后睡一觉。晚些时候到书房来找我。” 晏辞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一只手一直不停的揉着眉心。林薇见到叶安出去,自己方才蒯了一个药篮子进来。 不等晏辞反应过来。伸手便将晏辞的手腕翻了过来。晏辞早就已经习惯自己夫人的这个作风,一时只得苦笑摇头,道,“刚才你出去弄草药之前刚刚号过脉。我不过是和叶安说了几句话。还能有什么变化不成?又不是一时半刻眼见着就要死了。你那么紧张又是做什么。” 林薇轻轻的松开了手,缓缓的叹了一口气,而后道,“你自己的身体,你从来不操心。不过我是个大夫。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病人就这样死去的。 更何况还是大人这样。动不动就将府中钱财全部都交给我保管的我的新婚夫君。 你的脉象暗沉而又孱弱,今日里开始,吃什么喝什么,都得我一一看过才行。我可不希望,一年两年的我便没了丈夫。” 晏辞笑了笑,道,“既然夫人这样说,看来我还有一两年的活头,到是让我放心不少,也可以看着夫人把这个免费的药铺子开门京城大街小巷。倒也算是我的功德一件。来这里就算下了地狱。也可以不遭血池之灾。” 晏辞将生死之事说的犹如玩笑话一般,林薇的眼中光芒沉了一沉,道,“夫君就别做那早死的打算。我好歹也是以医术名传闺中。如果我连自己的新婚夫君都救不了。 让你早早的死去,让我自己早早的成了寡妇。就算我在京城开了一百家家免费的医馆。 又有哪个百姓敢来我的医馆看病?就算是为了我以后的打算,我也不会那么轻易让你死掉的。 你可得记住了。以后吃什么喝什么,须得我同意才可以。 如果让我知道,夫君,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没有让我知晓。那我就把你书房所有的书,都一把火烧了。夫君可愿意答应?” 晏辞笑了笑,而后道,“夫人怎么这般的喜欢打人放火。你说的我记着。以后吃什么喝什么都一一交给你看过便是。 至于我书房的那些书。倒真的是些可怜的。还请夫人手下留情。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即可。” 林薇见晏辞应下,便将手中的药草篮子轻轻的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在晏辞身边坐下道,“夫君倒也真是。你我二人自打成亲以来,哪一日不是相敬如宾。我们纵然是没有举案齐眉的情谊。 但好歹也有携手并进的情分在。你如果心中有什么难以开解的事情。 或许又有什么为难之处。何不说给我听听。我是你的妻子。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还希望夫君能够打开心结。把我真正的当做你的家人。 我会好好的陪伴你。希望夫君以后有任何事情不要再自己一个人默默的承受。至亲至疏夫妻。我和夫君为什么不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呢?” 晏辞闻言,沉默良久,然后轻轻地伸出手,握了握林薇的手,道,“嫁给了我。倒是委屈你了。我的身子左右撑不长久的。你自己要做好打算。不过既然如今我们还是夫妻。凡你所要,凡我所有。你皆可拿去。” 林薇道,“我说了那么多夫君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晏辞轻轻摇头,苦笑道,“就是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才更害怕这心意。我不是你的良人。怕是要耽搁你一生。” 林薇笑了笑,道,“如果遇见的不是你。那才是真正的耽搁一生。” 晏辞眼中有一丝痛苦一闪而过,晏辞道,“夫人千万不可以对我动情。不然会害了你的一生。” 林薇起身提着药蓝便走,边走边说道,“我林薇此生,除了我自己的一颗心,还没有听过谁的话。你虽然是我的夫君。但是你也管不了我的心。 我说爱你。别是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你又要让我。如何忘却这种情谊。秋天风冷。最近还是去加一件衣裳的好。”说完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留下晏辞一人躺在原处。无奈轻轻叹息。 第81章 离京 夜色稍微晚一点的时候。叶安敲开了晏辞的房门。 房间里点着沉水香。暖炉子正在烧着。香气被一点一点的晕染开来。 叶安穿了一件星左坠海的大孔雀毛披风。进门的时候,晏辞第一次觉得,他的这个弟弟果然长大了。并且是龙章凤姿俊逸不凡。 叶安的手中捧着一本经书。并着一个红白留纸的小册子,恭恭敬敬的递给晏辞道,“兄长。安儿知错了。这是安儿手抄的宝华经。希望能够供奉在佛前。也希望兄长,能够再给叶安个机会陪伴兄长左右。” 晏辞变得和平日里有些不大一样。以前不管是叶安犯了什么错。 只要是对着晏辞撒一个娇。天大的事情晏辞也不会再生气。 可是今日里好像有些不一样。叶安自己恭恭敬敬的去抄了经书。 晏辞却还是仍旧冷着一张脸。虽然叶安说完神色上面有一点轻微的浮动。但却还是不似平日里那般亲切慈爱。 叶安心中仿佛是一个鼔面被千万人捶着。心中只觉得忐忑万分。却看不见晏辞有什么松动。 叶安又小心的试探问道,“兄长……” 晏辞方才微微一笑,接过了那卷经书。低头沉默的翻看了起来。 叶安秉着呼吸不敢出一声大气。纸张被翻动的轻微声响。停在晏辞耳中。仿佛九月里的惊天秋雷。 时间仿佛凝滞一般。过了许久许久。叶安甚至以为晏辞已经睡着了。 方才听到晏辞道,“人如果心智清明。纵然是不抄写佛经。那也是个纯透有福的人。人如果心生了旁骛杂念。就算是将天下佛经抄过来了一遍。那也不过是个得不到菩萨点化的糊涂人。” 晏辞说完将那经书轻轻地和好。小心又满怀恭敬的将它们放在桌案上。 道,“有些事情兄长已经听皇上提起过。只是兄长不知道你的意思。自从你和说宁到府上以来。我自以为对得起良心和你父母。 处处维护小心照料。你和叶宁的一切吃穿用度。我都是照了最好的给你们。你说是也不是?” 晏辞从来不曾对叶安这样说过话。嗓音沉静冷漠,平静里面隐隐透露着无尽的疏离。 叶安紧紧地握了握拳头,小心地出声喊着,“兄长……” 晏辞头也不抬继续说道,“我自以为我作为你们的兄长。做的不比寻常人家的父母做得少。我教你十识字教你念书,为的是有一天你可以出人头地。 可以文韬武略。可以为这天下百姓尽你自己的一份力量。 可是你呢?叶安。你对兄长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你心中又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一点也不想跟兄长说一下么。” 直到此时此刻。晏辞方才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叶安言辞闪烁,躲闪不及。 好像是过了漫长的时间。叶安对着晏辞,缓缓的跪了下去。 却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叶安像一个孩子一般不停的抽泣。 好像是他这些年所经历的悲惨人生,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出口,叶安低头跪在晏辞脚边,哭道,“兄长不要生叶安的气。安儿知道错了。安儿。安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兄长和别人在一起。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兄长不要生我的气。不要赶我走。” 叶安哭的像是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晏辞心中不忍。还是一声轻轻叹息,伸手浅浅的拍了拍叶安的头顶,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要对兄长有这种想法?” 叶安哭的一张脸通红,抽噎道,“兄长对不起。兄长对不起。安儿也不知道。我也很痛苦,我也很难过。我只是不希望你和别人在一起。 尤其是他对你不好的时候。你为他付出多少,真心真意。而他为什么说选皇后就选皇后。你的真心要怎么办?你受了委屈,我又要怎么办?” 叶安边说边哭,晏辞抬起袖子轻轻地为他擦拭眼泪。晏辞道,“可是就算如此。你心中若是有了什么想法。应该第一时间来告诉兄长。而不是处处想要伤他性命。 他是一国之君。是这天下百姓人人敬仰的神。也是这天下江山百姓社稷一身所系。 你如果真的万一杀了他。你让这天下百姓怎么办?朝堂之上又该怎么办?国不可一日无君。你难道要因为一己之私,而置天下黎民百姓的安危于不顾么。” 叶安匍匐的趴在晏辞的脚面上,他这短短的数十年,他这短短的前半生,贫穷困苦,无依无靠。 他所受的所有的苦,在这一刻都轰然倒塌,他心中甚至是有几分快乐的。 他终于不用再遮掩。终于不用再假装。还有那些隐秘的心事被窥探后的一点点兴奋。 当然还怀揣着一点点难以启齿的羞涩期望。没有人会在自己的爱情里,做到心甘情愿从此以后没有关联。 叶安轻轻地摇头,说道,“我没有。我没有想过那么多。我做所有事情想所有事情,所有的出发点都是兄长的喜怒哀乐。 '你对他的深刻情感,虽然让我极度让我愤怒。可我还是希望你的感情得到很好的保护。 希望你所爱之人,也同样深爱着你。希望你的一颗真心能够被妥帖收藏。而不是像我。受尽这人间想思的折磨。” 晏辞眼中水光浮动,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一直以为是个孩子的弟弟,已经有了一颗成熟的内心,并且这一颗心正在因为自己而受尽煎熬。 晏辞轻轻地拍了拍叶安的头顶,像是安慰,又像是回应。 晏辞道,“我自幼便喜欢读书,这么多年以来,寒窗苦读,味道便是有朝一日可以在朝堂之上,为天下百姓尽一点力量。 可是事到如今。我便也只能辞了官,陪你回福抚州老家去。 让你对我生了这般不该有的心思。原本就是兄长的错。是兄长没有留意你,没有好好照顾你的情绪。 才让你走入这样的死胡同。耽搁你的一生。也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只是以后余生,怕是要靠你我兄弟二人,卖字为生了。” 叶安紧紧的握着拳头,他虽然也想让晏辞高兴快活,但是当他听到这样的一个打算的时候。 他的心中弥漫着的,竟然是无尽的喜悦。他终于可以占有他了。不是他的身体。 而是他的余生。在以后漫长的时间里。他可以知道他每一日什么时辰醒的。 一天吃了几碗饭。晚上有没有睡好。这种幸福感像是一道霞光,让一个少年晦暗阴沉的内心,瞬间亮堂起来。 晏辞看了叶安一眼,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那我便进宫一趟。给皇上上书陈表,请求他放我归去。” 叶安低头做出一副乖巧模样,道,“一切全凭兄长做主。” 晏辞点了点头,道,“如此,我这便去写折子。你先起来,回房休息吧。另外,如果一会儿得空。你去找叶宁一趟,把我们的打算都跟她说清楚,让她早做打算。” 晏辞进宫后,在御书房门前跪了半夜,他呈上去的折子,被昨日里那个小太监轻轻的放在了杜子矜的案头。 好像是过了许久,晏辞眼看着漫天星辉一点一点洒落肩头,单薄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之中,等待着一场永久的别离。 四周寂静无人,连虫鸣声都听不见。天气开始一点一点的冷了起来。 进京的这些年,他所经历的一切,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都像是一幅幅画卷。在这沉静寂寞的黑夜里。在晏辞的脑海中不断的翻腾。 一连数日的奔波劳苦。让晏辞的身子变得非常不好。在御书房门前跪了许久,晏辞只觉得背上冷汗直流。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面,那个面容精致的小太监。正在恭敬的立在一旁,等待着自己身边,一个一国之君九五至尊,爆发他的所有情绪。 自从这一道奏折被他送进来以后,皇上就一直沉默着。但是按照他这么多天,不断地察言观色。他已经能够很明确的判定。皇上此时此刻,心情是非常的不好。 过了许久,小太监想要上前去,将那烧的炸裂的灯花剪去一半。 杜子矜却忽然像是回过来了神。那明黄的奏折,被他一把甩出去。 打在小太监的身上。疼得他钻心。却是敢怒不敢言。慌忙丢下手中剪刀。对着杜子矜跪了下来。 “人在哪里?”杜子矜出声问道。 “回……回皇上的话。宰相大人在门外候着呢。已经跪了有半夜了。你一直没有说。小的……小的别也没有敢让他进来。” 杜子矜忽的起身,朝着门外走去,口中说出一句,“糊涂的东西!”便不见了踪影。只余下小太监一个人,轻轻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 杜子矜开门出来的时候。晏辞还在跪着。看到门被打开,杜子矜一身明黄龙袍走过来的时候。晏辞非常勉强的笑了笑。 这个笑容充满了无力感。他早就觉得身心疲惫。这笑容落在杜子矜的眼中。便是剜心一般的疼。 第82章 强迫 “我都已经答应放了他了。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杜子矜的眉头紧皱,他的心中有一团愤怒的火焰,不断的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和他的头脑。 他堂堂一国之君。为了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无数次的退让,无数次的放弃底线。 可是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是要离自己而去。甚至是哪怕放弃他自己的理想。也要为了另外一个人。从此从他的眼里心上消失。 晏辞跪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起身的时候,有一刹那的眩晕。晏辞晃了一晃。被杜子矜伸手扶住了。 晏辞低着头,道,“如今天下已定。皇上乃是千古明君。就算是我不在。我相信不出十年。这天下一定是百姓安居乐业的福泰安康。 只是叶安年纪还小。微臣实在不能置他于不顾。还请皇上体谅。 允许微臣辞官归乡。晏某纵然远离朝堂,也一定会日日为皇上祝福祈祷。希望这天下风调雨顺。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杜子矜的双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他额头上的青筋高高鼓起。 腮帮子被他紧咬的牙齿咬的生硬。良久,杜子矜才道,“你为了他。让朕放你回去。那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朕的感受。你以为朕坐上了九五至尊的位置。就没有心没有血没有感情,没有感觉吗?朕这里。痛。” 杜子矜说着,用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膛。深邃的眼眸中都是哀伤神色。 他千辛万苦走到这个位置。不是为了到最后独自一人看着孤单的天下。 这红尘万里,天下江山,如果那个人不在自己身边。多少繁华锦绣又有什么意义。 晏辞轻轻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之人的眼睛。两个人从那一年上元佳节初次相遇。 一路走来,风风雨雨。晏辞心中又何尝舍得。只是事到如今,叶安必须离开京城。 并且晏辞要用自己来保证叶安,这一生都不会再进京城。这一生都不会再伤害杜子矜。 晏辞恭谨道,“皇上。微臣离开您,但是微臣的心永远跟您在一起。这天下天下不能没有您。但却可以没有我。 如果说是我带着叶安离开。能够让你更加没有后顾之忧。那么微臣愿意永远不再和皇上见面。” 杜子矜忽然发怒,声音大的像是咆哮一般,对着晏辞大声吼道,“我的后顾之忧,我的后顾之忧便是你不在我身边。你让我如何面对这天下群臣。你不在我的身边。 我又哪有底气去治理这天下。阿辞,我不是一棵树。我有心有血有肉有感情。 你要我怎么做的到。看着我自己最心爱的你。和明知道对你有异样,心思的别人,一起共度余生。”杜子矜眉眼里,都是深刻的哀伤。 晏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如果我不和叶安一起回去。他又怎么能够做到安心归隐田林。如果他心里在存了什么心思。 万一有一天又伤害到你。我该怎么办?这天下黎民百姓又该怎么办? 你是九五至尊天下之君。不是我一人的。我不能自私自利的只顾全我自己的感受。 我必须离开,也必须要将叶安带走。这江山社稷。我要他固若金汤。我要你成为一代贤明君主千古帝王。” 杜子矜轻轻上前,抓住晏辞的肩膀道,“可是你这样做未免对我太残忍。你不顾全你自己可以。你太过牵挂着天下黎明百姓苍生也可以。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应该太不顾及我的感受。天下百姓重要。那么我呢?我这两年来对你的所有心意。你是当真不懂吗?” 晏辞轻轻的的摇了摇头,道,“就是因为我懂。所以我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皇上,古语有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个人相依相畏,固然是好。可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可以,我也想陪在皇上身边。 我也想和你一起打造这盛世。可是如果现在存在另外的因素。让我们不能够朝夕相处。那么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做出最利于天下稳定的抉择。” 杜子矜冷哼一声,道,“好。最低于天下稳定的抉择就是杀了叶安。阿辞这样说倒是提醒了我。或许放他回去已经是我做的最大的错事了。 我不该因为你而一时心软。如今放虎归山,倒是他要把你也给拐了过去。 我这就下一道旨意过去,匕首白绫毒酒。我给他自由,让他自己选择方法了断。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朕的身边了。” 杜子矜说完,转身就要下旨。晏辞心中一惊,慌忙跪下,苦苦哀求道,“皇上不要。皇上当初既然下决定放叶安回来,就是考虑到了,要放他回来的因素。如今皇上又要收回成命。岂不是有违皇上当初自己的意愿?” 杜子矜轻轻冷哼道,“我当初自己的意愿,不过是为了怕你伤心而已。为的是让你更爱我一些。如今倒好,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你却已经不愿意在留在我身边,那就只能说明。我做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我现在改应该还来得及。” 晏辞眼中都是惊慌神色,不停的磕头求饶道,“皇上不要呀。皇上有没有想过。按照我待叶安的心。你如果杀了他。那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晏辞仰起脸。脸上都是决绝的神色。 杜子矜伸手捏住晏辞的下巴,凝眉道,“你在威胁我。你为了他威胁我。好,如今我就成全你。你不原谅我,又怎么样?朕是九五至尊。 朕就用权利束缚你一生。你给我听好,我接下来的旨意。丞相晏辞。深得朕心,特赐太仪殿常侍。朕要你随叫随到,如有违抗。朕就诛你的九族。” 晏辞抬脸看着面前的杜子矜,眼睛里都是不可思议,“皇上……”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殿下。”杜子矜冷冷道,他心中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自己登基之前。 那个时候他对他,还是满满的真心。他那个时候甚至还会揶揄打趣自己。哪像如今这样。不是冰冷沉默,就是天下大义。 “殿下。”晏辞规矩的磕头,道,“还请皇上收回成命。不要伤了叶安性命,皇上想要什么我都给便是了。” 晏辞这般妥协的姿态,让杜子矜更加的愤怒,他的这副任人鱼肉的姿态,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人。 杜子矜的手,像是带了无尽的愤怒,很很的捏住晏辞的下巴,道,“那你可别后悔。” 命运总有自己奇妙的轨迹,让原本亲近无间的两个人变得无话可说。 甚至还要以另外一种比较尴尬而又生硬的方式在一起。彼此之间太多,真心真意反而不能够再说出口。 两个人心中都是满怀深情。但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却都又说不出口。也不能够再说出口。 深秋的夜晚忽然之间落了霜,庭院之间花草树木枝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寒霜。晏辞被杜子矜连人带披风一起抱进了寝殿。 那个一直跟着杜子矜的小太监,机灵的去点了一根胳膊粗细的红烛。 这人世间的情爱相思,最最迷人的时刻就是两情相悦。而此时此刻,杜子矜的愤怒就来源于自己怀里的人,此刻是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好像是他是无耻的人,在强迫着她出卖他自己的身体。 “你想怎么样?你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凭什么这个样子对朕。是朕对你不好吗?” 杜子矜几乎要将晏辞的下巴掐出血来,他的声音带着愤怒的嘶吼。还有他无尽的委屈和心酸。 晏辞脸上有泪水,匆匆滑过。因为下巴被人捏着,所以他必须被动的张开嘴。 淡粉色的唇瓣,像是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羞怯之中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 晏辞轻轻张了张嘴,却是久久出不了声。直到杜子矜轻轻的松开了一些力道。晏辞才能够正常的呼吸。 等到略微停顿了片刻,晏辞方才捂着心口道,“皇上不是说自己是九五至尊吗?皇上不是说微臣如果不从。您便要诛杀微臣的九族么。所以微臣不敢有反应。 魏晨也不敢说自己是舒服,还是难受。皇上就是皇上。我永远没有办法像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你。还请皇上恕罪。” 晏辞的语气里都是恭谨,那种臣民对于君王的恭敬,听在杜子矜的耳中,只觉得万分的冷漠疏离。不带一丝一毫的喜爱情感。 晏辞总是有办法通过三言两语就让杜子矜非常的生气,就好比此时此刻,晏辞看着恭恭敬敬,其实确实在无声的反抗杜子矜。 他要用他自己的孤傲,让杜子矜明白。权力可以让人妥协。 完全不能够得到一个人的真心。他可以听命留在杜子矜的身边,但他也永远不会再向原来那样,真心实意的,因为见着他就觉得欢喜。 杜子矜好像是忽然被人抽取了心骨。他在家,他的自尊都在瞬间被人摧毁。 杜子矜妥协一样的将手松开,抱着晏辞道,“阿辞。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第83章 久病 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弥补。这一夜晏辞自己宿在了杜子矜的寝殿。 外面刮了一整夜的寒风。吹得人从肌理到心肝,都跟着寒凉起来。 晏辞一个人裹着厚重的棉被,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只红烛烧成一摊蜡泪。外面有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之声。晏辞方才慢慢的回过神来。 一整夜心思忧虑。这段时间的郁郁寡欢。让晏辞的身体,在这个初冬的早晨彻底崩溃掉。 天亮以后,晏辞奉旨回府。皇上下令,晏相以下犯上,被禁足在宰相府中。 一时朝野震惊。大家都知道,皇上对于宰相。可谓说是宠爱有加。并且关于朝政。 皇上一直很偏向宰相的做派。只是不知道,宰相大人,这一次到底是犯了什么错。 才被皇上下令狠心责罚。有人说是因为宰相的弟弟。也有人说是因为宰相对皇上不恭。 反正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大家都对这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存了很多的好奇和议论。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够让这个平步青云,一路扶摇而上的天之骄子。在这个天下,刚定的时刻。忽然大厦倾塌。失去了皇上的信赖和倚重。 不管坊间传闻如何。晏辞自己却只做不闻。每日里在府上陪着自己的夫人。为那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用尽了所有的耐心和心力。 十月末的时候落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天黑下来以后,林薇将门口的棉帘子轻轻地拍了拍。 然后合上门窗。一脸急切的向床上望过去。晏辞白着一张脸。 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水。被皇上下旨幽禁在府中的这些时间里。 晏辞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此刻只穿了一件雅白色的小夹袄,躺在床上,那身量看起来竟然和不足岁的孩子一般大。 林薇伸手从一旁的水盆里拧了一块帕子。将那帕子小心的放在了晏辞的额头上。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又伸手去摸晏辞的脉息。 晏辞半闭半睁着眼,隐约看到是自己的夫人,便抬起另外一只空余的手。 那只手枯瘦如柴,手面虽然雪白,但却因为没有一点肉。反而显得更加的可怖。 晏辞轻轻的拍了拍林薇的手背,摇头苦笑道,“夫人,明知道我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又何苦为了我费尽心思呢。你累了一天。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林薇紧紧的皱着眉头,搭在晏辞腕间的手指却是一点一点的在探寻晏辞最真实的脉象。 晏辞眼看着自己的夫人不愿意放弃,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沉默地配合着。 屋子里面烧起了暖和的炭盆,林薇的鼻尖上有一点点细汗。 不管自己的夫君说什么,她都在尽力的为他的生命寻找一个出路。 脉象短促而又急切。时有时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薇方才松开晏辞的手腕,沉声道,“明日开始夫君不许再看书了。你的眼睛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你的眼睛会是第一个让你觉得无力的。” 晏辞伸手看了看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轻轻的苦笑一声,道,“那么明日你我便为夫人画一幅画像吧!成亲这么多日以来从来没有送给夫人过什么东西。倒是劳烦夫人。整日里为我牵肠挂肚。实在是对你不住。” 林薇轻轻的为晏辞擦着额头上的汗,脸上都是一派沉着之色,只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深处,埋藏着一股子难以觉察的灰暗绝望。 “就算你不是我的夫君,那么也是我的病人。为你付出多少辛苦。也是,我自己愿意的。只是如果到最后我也不能留住你的性命。夫君可会怨我?” 晏辞轻轻一笑,道,“夫人多虑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更何况是我肉体凡胎。就算是退一万步讲。夫人又觉得我这一生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与其如此这般苟延残喘。倒不如让我死了干净。我原本害怕我早早的死去。 会让夫人成为一个寡妇。到时候受尽众人指指点点。不过这半年来和夫人朝夕相处。 我倒觉得觉得夫人是真的豪杰。别说是我死了。就算是天都塌下来了。 我看夫人自己也能够过的很好。如此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叶安已经长大。叶宁也变得沉静内敛。你们都有好去处,都能过的很好。我走了也就放心了。” 晏辞说的云淡风轻,好像他眼中的死亡。不过是一个终结当前乱局的美妙走向。 林薇听了晏辞的话。眉眼忽然严厉起来,对着晏辞道,“亏得夫君饱读圣贤之书。倒是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爷竟然给了你一条性命,让你来到这人世间。 你就应该珍惜你这条性命。你只顾着你自己。一命呜呼,万事解脱。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想过林薇这一生。或许还想和你一起听风赏月。 还想和你琴瑟和鸣。你凭什么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最后却自己离去。 难道我的感受就不是感受吗?难道我能够顾及自己的生活。 我就不需要你了吗?我需要的。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不希望能够和她的夫君白首偕老的。就算我一个人过的再好。那也比不上你在我身边。”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 晏辞看着眼前的妙龄女子,这半年来的悉心照料。晏辞不是一点也不感动。 只是情到深处人孤独。自己本来已经受尽这情爱的苦处。又何必让眼前的少女越陷越深。 晏辞轻轻摇头道,“夫人千万不要因为我生了执念。这会毁了你一生。我这身子是不行了。可是你正值妙龄年华。我走以后你这漫长余生。又该要如何是好?” 林薇也笑了,笑的清丽妩媚,道,“夫君如此这样说。倒是多虑了。我林薇这一生。最不后悔的就是当初长街一见。便自作主张要嫁给你为妻。 到如今虽然你我只是以朋友相处。但我还是万分的感谢上苍。 也非常的感激我自己。在你身边一日。好过在别人身边十年。 和你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已经足够支撑我回忆半生。我哪里还有什么难过。 只不过是遗憾罢了。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和夫君白头偕老。 但是如果夫君先一步离开了。那么我一定会带着关于你的美好记忆。好好的走我剩下的时光。至于那蚀骨之痛,相思之苦。我林薇此生为你。甘之如饴。” 晏辞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瘦弱如孩童。论起年纪来和叶安也差不了多少。 不曾想面对爱情的态度,竟然是这般的决绝而又坚定。晏辞这一会儿觉得略微好了一些。 勉强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 轻轻地放在自己夫人的面前。道,“你来到府上这么些日子。我从来不曾为你添置过什么像样的首饰。这是我昨日的在街上云烟斋里看到的。觉得跟你很配。所以便买过来给你。” 林薇接过那个小巧的锦盒。轻轻地打开,里面横躺着的,是一只非常素净的京木簪子。 上面雕着精致的群星捧月。整个簪子行云流水。看上去就像一个浑然天成的一截原木。 林薇第一次笑的有些娇羞起来,一张脸从耳朵根一直红到脖子,捏着那一只簪子,竟是只顾着傻笑说不出话来。 晏辞轻轻的将那一支簪子接过来,小心的把它戴在林薇的发髻里。 林薇的头发生的很好。像是一把美丽的乌云。那一支簪子像是一个温柔的陪伴,此后数十年。一直被林薇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戴在发间。 林薇的喜悦持续没多久,脸色便又一点一点的沉重起来,她伸出手去牵晏辞的手,她本来就是比较清瘦的女子。 可是晏辞的手腕却比她的还要细。整整一个秋天,她都在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滋补。 可是如今入了冬天。晏辞反而越发的消瘦了下去。林薇眼睛里含着泪水,几乎乞求的说道,“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事情怄在心里。算我求求你。放过你自己好不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并不是都能像我们想象的那般完美结局。 如果事情已经到了一个不可逆转的地步。我希望你能够认清现实。并且和我一样。 满怀希望的面对以后余生的生活。日子还有那么长。你为什么因为一个人就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按照你身体最初的底子。如果你愿意。我真的可以让你至少再多活十年。可是你看你。你是打从心底里不想活呀。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呀?” 林薇说完伸出手,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脸。秀气的脸颊上布满泪水。眼泪顺着她纤细的指缝流到了她的手背上来。 晏辞抬手,轻轻的替她擦了。而后道,“好好好。你快不要再哭了。从明日开始。我就好好的听你的话。你要喝的药,你让吃的东西。我都听话。好了快不要再哭了。天气说冷冷了,仔细别哭坏了身子。” 第84章 起复 晏辞竟然真的变得积极起来,叶安和叶宁,以及府中的其他人,都能常常看到晏辞在后院之中散步,偶尔也会在一个晴好的天气坐在院子里吃一点点心。最开始的时候还会带着书,不过后来林薇不同意。晏辞便不再看了。 时间像是指缝之间的流水,转眼又是一年年关。晏辞的身子在林薇的调理之下,竟然真的有一些轻微的起色。进了腊月以后,并没有下过几场大雪,是一个干燥而又凛冽的冬天。 冬日里的暖阳像是一盏温柔的灯,这一日晏辞披了一件水天云的披风,站在走廊底下看天空。 叶宁轻轻地递上去一盏茶,道,“兄长在这里站了半天了。仔细被风扑了身子,嫂子说,您这个时辰应该再进一些点心。但是不能吃多。 兄长快些去屋里。嫂子领着穗禾去是市集。新年采买一应物件,都得嫂子一人打理。您快些别再给她添乱了。” 晏辞苦笑着摇头,看着自己面前,如今已经身姿窈窕花容月貌的妹妹,不禁笑道,“嗯,我看你是真的长大了,如今已经学会打击我了,回头让你嫂嫂费心,早些把你找个好人家,也让你忙着采买准备过年去。倒省的吃了我的米。” 叶宁捂嘴笑道,“兄长如今真是气色大好,眼看着又可以说笑了。叫我说,这都是嫂嫂的功劳,等到晚些时候,嫂子回来,我好好的给她搭把手,也好让她歇上一歇。” 晏辞轻轻点头,道,“嗯,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市集接她一下?” 叶宁顿了一顿,犹豫不决道,“兄长,皇上的旨意……” 晏辞皱了皱眉,竟然像是孩子一般的嘟起了嘴巴,而后道,“皇上的旨意,是说宰相晏辞,以下犯上,不让我出府,那么我就换个身份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就不是这宰相了,我是你的兄长。那么皇上也没有什么理由,去责罚我。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换个衣服。” “兄长……”叶宁还想多说,晏辞却已经转身离开。叶宁轻轻地皱起眉头,感叹道,今日里皇上在京城里做散福,指不定哪一刻就给遇上了。 那可如何是好。但是晏辞实在是病了太久,很少有这样欢愉快活的时候。叶宁实在是不忍心扫了晏辞的兴致。 等到兄妹二人一起走到了临安街的长街上,晏辞便已经是一个衣衫单薄眉眼含笑的文弱书生了。 叶宁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晏辞,临近年关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叶宁生怕自己这单薄的兄长一不小心便被人挤倒了。 晏辞看着叶宁担心。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便尽力紧跟着叶宁的步伐,小心翼翼的躲避着来往人群。 等到晏辞被叶宁一路拉拉扯扯的带到林薇面前的时候,晏辞已经是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只张着嘴巴急促的呼吸着,晏辞脸上挂着力竭的笑容,叶宁看着林薇忽然沉下来的脸,解释道,“嫂嫂……兄长实在是太久没有出来过,今天天气这么好,嫂子出门那么久,兄长担心不过,所以……” 林薇看了晏辞一眼,对着叶宁道,“你领着他们先回去,我知道你兄长想要做什么。我晚些时候会把你的兄长给你带回去。” 晏辞的一张脸,在听到林薇说话的时候,忽然变得更加惨白。叶宁眼看着林薇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轻轻地点头,领着瑞禾缓慢离开。 晏辞的手冰冷的像是这冬日里的风,林薇捏着晏辞的指尖,将头轻轻地放在晏辞的肩膀上,道,“今天皇上御街散福,夫君是想见他吧。你的命是我好不容易救下来的,我的真心就那般的不珍贵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糟蹋我的心血。” 林薇说完,自己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道,“也罢,都是为情所困的人,夫君对皇上的心意,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我求求夫君,也体谅我一回,就这一次好不好,以后都听我的好不好,你的身子,我是真的没把握……” 晏辞缓缓地伸出手,第一次主动的拥抱了他的妻子,白头鸳鸯失伴飞。 晏辞轻轻地拍打着林薇的后背,心中那种细密隐晦的心思都被林薇一眼堪破。 晏辞心中有愧疚有自责,又想起来自己和杜子衿之间的种种过往,不禁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低头轻声道,“不,夫人误会了。我是来接夫人回府的,年关将近,我一个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应付那些冗杂的俗物,还要夫人快些回家去,早早地张罗好了。我们一起过新年。” 晏辞的声音像是一朵轻柔的云,缓缓地落在林薇的头顶,晏辞的话像是在极力证明自己,这一趟过来,不是算准了杜子衿会在今日沿街散福,故意出来想要好巧不巧的遇上。 林薇趴在晏辞怀中,却是忽然嗤笑出声,道,“相公也太小看我,他拥有你的心,我拥有你身边的位置,我不觉得我得到的比他少。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还有,我林薇从来不做寻常女儿家的那套做法。我不会哭不会闹。 但我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够认真看待一下我的真心。我不求回报,只是求你不要因为我一厢深情而有丝毫的看轻我。” 晏辞见林薇这般说,心中更是自责,这天下间,唯命是从,一味祈求依赖的女子多。 但是真正能够活出自我,并且这般处处替他人着想的女子吗,却是世间罕见,因为自己,让这样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子饱受情爱困苦。 晏辞轻轻地抬起手,林薇的发间除了自己送给她的那一支木簪,再无别的东西。晏辞轻轻将手心按在林薇的发上,道,“嗯。真的……” 林薇眼泪滑落下来,自己抬手擦了,晏辞将她半搂着,转身离开。 在长街之上,一个拐角处。杜子衿面无神色的立在街角,阿九躬着身子,低声道,“皇上。晏大人的身体果然大好了。并且……”阿九顿了一顿,道,“并且,看起来似乎和他的夫人琴瑟和鸣。相处的颇为自得。” 杜子衿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阿九依旧躬着身子,跟着杜子衿转身离去。 晏辞搂着林薇刚刚走出去没多远,忽然觉得身后隐隐似乎是有人在望着自己,偷偷地转过身去,却是长街纷扰,哪里有自己想要找的人。 自己身子这幅模样,难道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了么。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是腊月二十八,这一日皇帝下旨,召文武百官,进宫一同宴饮。 晏辞虽然被禁足,但是却没有被罢官,所以这一日一大早,还是有宣旨的太监早早的捧了圣旨来到晏辞府上。 等到宣旨的的太监离开,晏辞一个人对着那明黄的圣旨发呆,而后便起身去了书房,等到傍晚时分进宫赴宴的时候,怀中仍旧揣着一本辞官的奏折,不过原来为的是叶安。这一次,为的是自己贤德能干的的夫人,还有自己这时日不多的余生。 宴饮设在御花园。冬日虽然景象凋敝,但却别有一番精简的美丽意味,晏辞刚刚走了过去,便有人上前来问安,按照皇上对晏相的宠爱程度,今日里这宴饮既然让晏大人来了,想必明年开春就一定会有重新起复的圣旨下来。 晏辞被杜子衿禁足在府中数月,一时出来见人,只觉得寒暄应酬,备有一番嘈杂混乱的感觉。 等到晏辞一一应付过去,到最后杜子衿入座,晏辞的一颗心,才算是真的被定了下来,这世间纷纷扰扰,在那个人出现的一刻,四周都归于沉静。眼底心上,都只剩下那一个人。 杜子衿似乎是瘦了,依着晏辞现在的位置看,觉得应该是瘦了,他官位高,坐的地方离杜子衿最近。 虽然有几步之遥,但是这样的距离,晏辞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到杜子衿身上的每一根毫毛。 这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这个和自己之间充盈了无数爱恨情仇的人,此时此刻就坐在自己的眼前,晏辞的心中,竟然连一点怨恨都没有。 他只想走上前去,执起他的手,问他,最近过的如何,为什么消瘦这么许多。 晏辞还愣在原地,杜子衿却已经站在了晏辞的面前,眉眼之间,有着解不开的愁绪,像是一片乌云,压着那本该俊挺的鼻梁。 “宰相这些日子在府中闭门思过,想来已经想明白,何为君臣之道,若我给宰相一个机会。想必宰相一定不会再让我失望吧。”杜子衿比晏辞先开口。 他受不了两个人已经面对面,却是尴尬疏离,所以哪怕张口便是伤,对杜子衿来说,也比沉默强。 晏辞看着眼前的人,眉目如画,风姿俊雅,贵气清华。和自己无数次的梦中影像相重叠,晏辞从怀中慢慢的掏出自己准备的奏折。 缓缓的递了上去。道,“微臣愚钝,怕是不能侍奉君前,还请皇上准奏,让微臣回家耕田。” 第85章 碎心 杜子衿手中的琉璃掐金丝小酒杯,被他轻轻地一个用力,便生出了细微裂痕。酒水顺着杜子衿的手指流到他的手腕处。惊得杜子衿慌张甩手。 那细碎的琉璃杯随着杜子衿甩手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然后狠狠的撞碎在一旁已经冬来凋零的海棠树苍老的枝干上。像是一个碎掉的梦,散落在污浊的泥土里,却依然隐隐发光。 晏辞捧着自己的奏折,眉眼淡然的像是刚才只是刮过一阵风。 他像是一株松柏傲然挺立,缄默而又倔强,等待着眼前之人允许自己越走越远。 杜子衿的手心,被琉璃划破了。有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拳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寒风吹动远处梅园花朵。阵阵梅香四处飘散。 杜子衿轻轻走上前一步,他眉眼微微垂下便可以看到晏辞手中的奏折。 那里面写满的,都是他想要离开自己的决绝心意。杜子衿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接过那本奏折,道,“晏相被禁足数月,恐怕是和尊夫人游街玩赏的时候太多了,所以连我们最起码的规矩都忘了。今日是朕宴饮群臣百官。晏相却在此时提出要辞官。岂不是要打朕的脸么。” 杜子衿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是让周围所站的大小官员都听得清楚,胆小怕事的心中暗自腹诽,这宰相大人未免也太不识抬举,皇上禁了他的足,好不容易给他机会让他重新露面,怎么上来还要重新辞官呢,遇到机灵通透的。 倒是觉得,按照皇上方才的意思,这皇上怕是还是想要把宰相大人留在朝中,如此这般的不拿皇上的心意当回事,皇上却还一心挽留,想来这宰相大人,将来依旧是圣宠不断。皇恩优渥啊。 晏辞见杜子衿这样说,便也不好再唐突,慌忙躬身行礼道,“是罪臣无礼了。还请皇上恕罪。” 晏辞生的秀美斯文,此刻做足了礼仪倒是让杜子衿无从责罚,不禁道,“既然晏大人也觉得自己无礼,那朕就给你个机会让你给朕赔个不是。” 杜子衿说完转身去正首的位置坐了,而后道,“晏大人,请来朕的身边坐。今日里,就劳烦晏大人,给朕倒酒布菜了。” 皇上的所有要求,作为臣子都应该服从。更何况,不过是给皇上倒酒布菜,又不是什么有伤颜面的事,换做别人便是八辈子祖上积德都修不来的福气。 众人都将目光落在了晏辞的身上。言辞立在原地,眉眼之间都是淡淡的神色,像是杜子衿这个要求和他没有关系一般。 杜子衿和晏辞中间,隔了不远不近的数步之遥,寒风吹拂,隐隐传来一些人刻意压低的咳嗽声,两人之间的过往种种,都像是一幅幅明媚画卷,一一的在晏辞面前浮现。 时间似乎是停滞了,许久以后,晏辞方才低头行礼,道,“微臣遵命。” 言辞今日穿的是一件云水淡月的夹袄,外面穿了厚重的狐狸毛斗篷,此刻缓缓地向着杜子衿走过去,落在杜子衿的眼中,便像是一尊衣着华美的菩萨。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发着光。 晏辞缓缓地来到杜子衿身边,有太监上前来,帮着晏辞退去了斗篷,那斗篷颇为华美,晏辞此刻脱了下来,只穿着一身银白雪缎夹袄的晏辞,看上去便显得颇为素净单薄,晏辞在杜子衿身边半跪下来,那是平日里伺候用膳的太监才有的姿态。 晏辞低下头的时候,因为后背太过单薄,被晏辞放在身后的长发便顺着他单薄的脊背滑到他的胸前。 晏辞伸出苍白枯瘦的手,轻轻地执起银筷,将面前的佳肴,小心的夹放在杜子衿面前的瓷碟子里。 而后便又彻底的跪坐下去,一张脸上波澜不惊,仿佛他刚才放下去的是一支紫毫,而不是筷子。 杜子衿看了看碟子里的菜,又看了看晏辞,低声道,“阿辞也太不负责任一些,我在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喂我吃东西,要喂到我的嘴里,不要喂给盘子。” 晏辞的呼吸忽然重了一下,事到如今他还记得,当初在自己的状元府,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晏辞仍旧陈默不作声,只是复又抬起手,执起那银筷,又用另外一只手在下面托着,将那一筷子青菜,小心翼翼的喂进了杜子衿的嘴里。 杜子衿心中存着一股子的酸涩情感,一心只想让晏辞开口和他说话,想让他主动提及那些往日里的情意。 可是晏辞却好像是打定了主意旧事不提,杜子衿要夹菜便夹菜,要喂到嘴里便喂到嘴里,从头到尾,态度谦卑而又恭敬,像是一个乖巧的宫娥。 听话至极却对自己毫无感情。杜子衿心中着急,口中牙齿用力,只将那筷子紧紧咬住,晏辞本来想将筷子收回来,但是一个用力只觉得筷子被咬住,不禁抬头去看杜子衿,这样毫无准备的时刻,晏辞一抬头,便坠入杜子衿一双深邃的双眸里,那双眼睛里深情和愤怒共存,他在为他的逃离而愤怒。 “皇上……”晏辞轻轻出声。 杜子衿此刻方才轻轻松开口,咬牙切齿的道,“阿辞这些日子,在府上吃的不好么。听说你和你的夫人感情很好,怎么我瞧着,倒像是消瘦了不少。” 晏辞轻轻地低下头,又是一副恭谨的模样,道,“贱内却是贤德能干,是我着身子不中用,她费尽了心思。我却是不见好。不过这些日子倒是比刚刚入冬的时候好了很多。也能有幸来见一见皇上。” 杜子衿本来是泛酸打趣晏辞,听到晏辞一说前些日子身子不太好,不禁又开始担心起来,只是面上扭捏放不开,就沉着一张脸道,“如此,晏相就更不应该这个时候辞官了,你为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如今既然宰相病了,我自然要等到阿辞身体好了再准奏,不然朕身为一国之君,岂不是要落一个不仁不义之名。 年关朝廷有休沐。你只管回去你的府上,好好休养,等到过了年,三月春深的时候,再说辞官不迟。” 晏辞又恭谨的低了头,道,“启禀圣上,微臣的夫人,虽然不及太医院的国医圣手,但是胜在细心钻研,微臣早些年伤了身子,如今如果因为微臣让太医院的太医们为难,倒是微臣的罪过了。” 杜子衿和晏辞此刻跪坐在一处,晏辞的手安静的放在自己跪着的膝盖上,杜子衿直接伸手捉了晏辞的手,道,“不准……” 晏辞一惊,抬头看杜子衿,便见杜子衿一双眼睛竟是通红,低沉的声音里都是压抑的愤怒和委屈,道,“阿辞当初,果然没骗朕,我看你不是被迫娶得你的妻子,你就是真心实意喜欢她。你的心里如今已经都是他了。你……你的心里可还有一点我的位置。” 他说的我,不是朕。晏辞轻轻一顿,又想起来自己的身子,还有白鹤谷里那一日的对天起誓,自己当初说,如果有一天自己辜负了杜子衿,那就让自己不得好死。 如今倒好了,自己还没有辜负他,就已经要不得好死了,有时候想想也是好笑,当真是造化弄人。 晏辞轻轻地把手从杜子衿的手中抽走,杜子衿伸手想要继续去抓,被晏辞轻轻地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他清瘦枯黄的脸上都是寡淡神色,那种面对生死,其他皆可以放弃的无所畏惧,让杜子衿觉得心口发慌。真的他什么都不在意了么。 晏辞从杜子衿的手中抽回手,脸上并没有什么起伏神色,远处宫娥太监,一应文武百官,都在杜子衿的示意下开始听曲赏武,只有杜子衿和晏辞,四目相对,便在这浮华乱世里,生生的隔出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皇上知道吗。我的夫人很爱我。”晏辞很少将情爱之事宣之于口,此刻却好像是在和杜子衿说着一副山水画,“她美丽,勇敢,善良又能干。她喜欢我,一心想要治好我的病。我的府上,被她种满了各种药材。 我看不懂那些,但是我却知道,它们都出现在我的药方子里过。 她嫁给我的时候十六岁,今年十七岁。但却已经做好了守寡的准备。她跟我说,在我身边的一年,足以支撑她的余生。皇上。我只是想让她好过一些。” 杜子衿眉眼之间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点,而后道,“可是,你做的越多,她只会越不好过而已。” 晏辞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如果是那样,皇上就不会想要我多说些话了。如果连回忆都有限,那么漫长余生里,翻来覆去的想念,怕是时间久了,会连对方的眉眼都记不起来。 要多留一些回忆,能记起来对方早上起来梳头的样子,喝汤吃饭的样子,站在屋檐下读书的样子。 看见雪的样子,看见风的样子。这样子,漫长余生里,才能还不费力的就想起对方的样子,思念之情才能不难么难熬。” 言辞说的轻松,像是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在做着最简单的告别,杜子衿却听得心口一疼,道,“阿辞这么说,是打定主意不要命了。你只顾着你的妻子,余生到处都可以有回忆,那么我呢,你要我一个人在这人世之间怎么活下去。那冰冷的河山,又如何能够给我慰藉。” 晏辞轻轻抬起手去碰触杜子衿的脸,道,“皇上又不是寻常女子,我和你的记忆,总要多过我和她的。” 杜子衿伸手将晏辞的手捉住,道,“不许再这样说了,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一定会找到天下最好的大夫,看好你的身子。我还要你一直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和朕一起,看着万里江山,共筑太平盛世。” 夜间的风寒气极重,晏辞在风中这般一时半刻,早就已经是浑身凉透,只觉得骨头里都被灌进了寒风,身体从里到外没有一丝热气,嘴唇也开始变得青紫。 杜子衿牵着晏辞的手,觉得晏辞隐隐的在颤抖,便将自己身上的绣龙斗篷解下来给晏辞穿上,热气忽然包裹全身,晏辞觉得好过了许多。 晏辞缓了一缓,道,“皇上觉得,我的夫人,想让我好好活下去的心思会不会比皇上少呢。可是,连她那么希望我好的人,都说我时日不多了,每一日夜里,她偷偷地试探我的额头和呼吸,我都知道,不过是不想说出来,惹人伤心罢了。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也是知道明白的。左右怕是挨不到明年过年,所以今年倒是很想好好地过个年。” 杜子衿看着晏辞苍白的脸,还有厚重的斗篷下,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只觉得悲痛万分。 但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虽然如今已经贵为天子,是这天下万民的君主。 可是面对病痛生死,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杜子衿心中一阵又一阵的隐隐作痛。 生人做死别,恨恨那可论。 杜子衿轻轻去碰触晏辞的脸,而后小声呢喃,“阿辞……” 晏辞把脸轻轻地歪了一下,浅浅的贴在杜子衿的手心上,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晏辞的眼泪便滚落在杜子衿的手心里。 那些一直被晏辞小心克制的困苦情绪,都在这一刹那崩溃坍塌,晏辞艰难的呼吸着,胸腔里灌进来的都是刺骨冰冷的寒气,让人从肝肺到心神都备受摧残。 “皇上。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皇上。舍不得。” 那泪水像是滚沸的热血,烫的杜子衿慌忙收手,将晏辞紧紧的抱进怀里,杜子衿的眼底一片暗红,心口像是被人放了一把尖刀,只搅的他心疼至极,口中喃喃念道,“阿辞……阿辞……我的阿辞……” 两个人都落了泪水,所有的计较和猜疑,相互之间的不谅解,都在这一刻消融,早有机灵的太监挂起了帷幕,方寸之间,只余下杜子衿紧紧的抱着晏辞。月色清辉,寒夜寂寥。这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和二人没了关系 第86章 不治 花光树影,宝鼎香浮。晏辞这一夜,留在了宫中没有回来。 但是其实杜子衿也不曾对他做过什么。他的身子太不好了。 就像这样轻轻地怀抱着他。杜子衿都觉得自己有可能会伤害到他。 他的呼吸有时顺畅,有时艰难,整整一夜,杜子衿就这样小心翼翼的望着怀里的人,两年前自己还不是如今这样的心思。 所以对于晏辞他存了太多的算计心思。让他替自己挡箭,让他服下毒药。只为了能够让他成为可以牵制七皇弟的筹码。 时移世易。转眼之间,其他人已经身死,而自己对晏辞,却又情根深种。 不过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如今也被他自己折腾的几乎要断送了性命。 回首看,这人世间浮华似水。又有谁,知道自己哪一步迈了出去,不是囚住了自己的后半生。 长夜漫漫,思念不安。有一种即将离别的气息弥漫在二人之间。 晏辞觉得乏累,不多久便隐隐昏睡过去,杜子衿却是怀抱佳人,忧思难解。 晏辞一大早回去府上的时候。林薇正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看到晏辞回来,眉眼之间都是急切而又毫不掩饰的关心。 晏辞快走了两步走上前去,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他对自己的夫人满是感激之情,眼下正是隆冬时节,外面早上起来寒气大的很,晏辞伸手去牵了林薇的手,关切的问道,“怎么在这里等着了,仔细着凉。” 可是林薇却是心头一颤,自己在这寒风凛冽的清晨,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早就被冷风吹得透透的。 可是此刻,晏辞的手,却还是没有自己的热。林薇沉着一张脸,伸手搭在了晏辞的手腕上,良久方才轻轻吐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被风伤了的痕迹,也没有……也没有动过情的迹象。 有风吹过来,晏辞偏着头对着林薇笑,“夫人也太过紧张了一些,我不是和你说过,皇上留我下来,不过是一些琐事,也安排了小太监来给你传话么。 林薇牵着晏辞往屋里走,边走边道,“那也是忍不住要担心的,你的身子不好,今晚上便是除夕了。你若是再病了,倒是让我们一家可怎么是好。” 我们一家。晏辞一颗心忽然生出了几分柔软的情意来,便用力反握了林薇的手,道,“这个家只要是还有你,就不会有事。” 林薇领着晏辞在花厅坐下,而后捧了一碗汤药过来,道,“这个家有我就行,可是我却是要有你才行。” 晏辞微微笑了一笑,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他到如今这个时候,也是能常常感觉到人生的乐趣,只是他的时间不多,总要象征性的争取一下。 等到他将那药碗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林薇的眼睛里便闪过一丝痛楚。 晏辞无所察觉,依旧问道,“马上就是新年,你今年似乎还长高了一些,有没有给你自己添置一些衣裳。” 林薇抿着嘴巴苦笑,眼泪却是先一步流了下来,林薇缓缓的跪了下来,膝行到晏辞面前,晏辞眼看着林薇跪了下来,便觉得大抵是真的有事的,自己刚才喝的这一碗药,和他平日里唱喝的确实不是一个味道。 林薇泪眼婆娑,扯着晏辞的衣角,而后道,“夫君。夫君可是知道,昨日里过来传话的小太监,不只是告诉了我夫君昨夜会留宿在宫中,还告诉了我,皇上的另外一道口谕。” 晏辞沉默着,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只是他不曾想,如今倒是连林薇,都在有事要跟自己说了。 林薇见晏辞沉默,知道他这是在等着自己往下说,便擦了一擦眼泪,道,“方才给夫君的这碗药,是一副打底保养的方子,然后我晚一些时候,还会再给夫君一个方子。您带着……” “带着去哪里?”晏辞轻声问,像是一个被安排去独自远行的孩子。语气里面都是不知所措的慌乱。 林薇轻轻上前,拉着晏辞的手,道,“夫君,皇上的口谕,他说……他说如果夫君可以再在他身边一个月,他就可以允准夫君辞官。 让我准备一下。可是,他是皇上,他这样说,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是,而是在下达他的命令。 我太想要夫君余下的时间了,我想一个人和你在一起,一起种种花花草草,一起看看云蒸霞蔚。我……” 晏辞忽然轻手点了一下林薇的嘴唇,肌肤相触的瞬间,林薇顿时红了脸,道,“夫君……” 晏辞浅浅笑道,“无所谓的事,反正左右我就只剩下不多的时间,你们如果开心,分了也好。” 林薇的眼泪忽的滑落下来,她心中的痛苦也早就已经无人能及,那是她自己深爱的丈夫,她却连他的性命都救不回来。 杜子衿很意外,晏辞竟然没有任何反抗。他在新年过了没多久,就随着杜子衿派来接他的车马进了宫,马车行驶在京城宽广的街道上。 马车之内,四角都坠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的马车里面一片通亮。 晏辞在马车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最近总是觉得分外的乏累,眼前昏黄一片,那些流年所经过的无线光景吗,都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现。 那一年他刚刚来到京城,虽然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无比病弱单薄,但是胜在一颗心,尚且对未来充满期望和向往。 而两年时光飞逝,眨眼掠过的除了他的年岁和这虚晃的人间,还有他对生活的无尽期待和热情。 晏辞轻轻的抬起手腕,晏辞看着手腕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细小血管,不知道哪一天,他们就要干涸,不禁轻轻苦笑。 自己这一生,终归是折损在他的手里,冬日风寒,晏辞一口气没有喘过来,便开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眼泪流出来,心肝肺也好像要马上被自己怄了出来,晏辞自己抬起手擦眼泪,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心口,轻轻地闭目养神,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要破开他的胸膛一般让他觉得艰难而又辛苦。 后悔吗。晏辞第一次在自己的心中问出这样的问题。 后悔吗。不后悔。这一条命而已。九死不悔。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在正阳门下换了轿子。晏辞一路上在不停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色,满目繁华如星月,雕梁画栋,不过是转头便成空。 杜子衿似乎是有一些吃惊,他没有料到晏辞会愿意过来,他知道他的妻子一定会将自己当初的意思说给晏辞听。 他以为晏辞的性子,一定会恼自己竟然用他的自由作为威胁,但是没想到,晏辞竟然来了。自己还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一副要在宫中久住的模样。 杜子衿近日穿了一件明黄绣锦穿金龙袍,英俊之中别有一番清贵雅气得神韵。 晏辞见了杜子衿,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刚刚准备跪下,便被杜子衿轻轻地托了胳膊扶了起来。道,“阿辞不必多礼。” 晏辞也不多做推辞,只恭恭敬敬的站好了。一身淡青色棉布长袍,松松垮垮的被晏辞穿在身上,与其说是穿,倒不如说是那一件棉袍子是被晏辞挂在身上的,晏辞太瘦了。瘦的让人看着他的人,就开始为他隐隐约约省的担心起来。 “阿辞,我……”杜子衿伸手握住晏辞的手,道,“对不起,阿辞对不起,我其实本来是想和你商量,不过是害怕你不愿意答应。阿辞,我……我也害怕,怕此后余生,把你我之间的记忆翻过来一个遍,我也记不清你的容颜,我也想,不管我做什么,都能想起你来。我,我想带着你,看一看这天下江山。我……我也害怕留下遗憾。” 晏辞面上依旧是寡淡神色,听到杜子衿一番心意剖白。晏辞却像是无动于衷,良久嘴角方才挂出一个牵强笑意,道,“做什么这个样子,我一个将死之人,若是还天天为一些事情生气,便是自找苦吃了。皇上想让微臣陪着,微臣陪着便是。左右我怕是过不了夏天了。” 晏辞说不了几句话,便开始出汗,胸膛之上不断起伏,连咳带喘但是却依旧一副已经习惯了的神情,杜子衿慌忙将晏辞扶着了,道,“阿辞,阿辞你不要着急,你先坐下来,我传太医来为你诊治。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阿辞。来……” 面对晏辞,杜子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皇上,他害怕,害怕他因为任何一种原因而离开自己。 就像此刻,明明言辞温顺的像是一个待宰的羔羊,明明他一副任凭差遣的模样,可是杜子衿还是觉得难过,他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那种感觉让杜子衿觉得深深地无力,为什么他已经是九五之尊,却觉得要失去所有了。 晏辞好像是察觉出来了杜子衿的不安,他被杜子衿拉着的手指轻轻地用了一点力,算是给杜子衿的一点点安慰。他没有生气,余生只剩屈指可数的时日,他又怎么会用来憎恶和怨恨。 傍晚的时候,太医院的太医已经跪了满满一地,为首的一个太医,须发花白,跪在人群最前端的地方,眉眼之间都是清正恭谨,他的声音像是山间悠冽的泉。让人听了只觉得好像是清风拂身。 “启禀皇上。微臣太医院院正林如鹤。微臣以性命担保,微臣一定会带领太医院上上下下,尽尽全力为宰相大人诊治。 但是大人血气已亏,元气早就已经伤透,还请皇上认清现实,不要再做无畏期望,不过是让晏大人,白白受苦而已。” 老太医清正妙手,在太医院和朝中都是声望颇高,但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他的话才让人更加的绝望痛苦。 晏辞还好,自己的身子早就是强弩之末,他自己心中早有准备,可是杜子衿却像是被人踩了脚一样的忽然勃然大怒,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满地的太医都恭敬地磕头承罪,只有那为首的老太医,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株傲霜翠竹,仰脸看着杜子衿。 杜子衿满脸通红,指着那林如鹤道,“林如鹤,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你在宫中当了一辈子差,到如今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那林如鹤却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暴脾气,眼见着杜子衿发火,其他人都瑟瑟发抖如筛糠,只有那林如鹤仰起头来,朗声道,“皇上!老臣自打先帝爷在位的时候,就已经进宫当差,微臣九岁拜师学艺,一生所医,患者无数,治病救人,本来就是老臣职责所在。 何况宰相大人,正直壮年,又是朝廷肱骨,如果可以,微臣又怎么可能见死不救!还请皇上保持理智,做一个万事不失分寸的明君!” 晏辞不禁微微偏头去看了一下那个老太医,人们大多都是趋炎附势。 尤其是在皇宫之中当差,更是人人都小心谨慎,生怕说错一句话。掉了脑袋,这老者倒是没有辜负他的好名字,一身清傲,实在难得。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数落当朝天子,也未免太不懂为官之道一些,晏辞怕杜子衿一个动怒,杀了林如鹤,便想着法子来宽慰,晏辞扶着心口道,“那么劳烦林大人,请问一下,有没有什么方子,可以至少让我不那么痛一些,这几日,心口总是扎的腾疼。” 那林如鹤对着晏辞抱拳行礼道,“这个倒是不难,稍后微臣写一个方子便可以,只需要日日按时服用,一定可以缓解大人的痛楚。” 杜子衿被刚才林如鹤顶撞一番,此刻却还是一肚子邪火没处发送,不禁咬牙道,“好了,快些去把方子写出来,让人仔细煎煮好了,若是阿辞喝了还是疼痛,我要你整个太医院陪葬!” 杜子衿带着气说话,总是失了分寸,晏辞眼看着那林如鹤又要发脾气,不禁对着林如鹤轻轻地摇头叹气,那林如鹤看到晏辞暗示,又暗自揣度了一下自己方才的态度,不禁道,“是,微臣遵命。微臣这就去写方子。还请皇上派人跟微臣过来,好一起将方子封存起来,也好在今日里就先将药煎出来一次。” 杜子衿微微点头示意,旁边便有机灵的小丫鬟上前去,林如鹤临走之前对着晏辞道,“大人,您……” 晏辞轻轻点头吗,道,“嗯,林大人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只管开方子便是。” 那林如鹤点了点头,方才起身,对着晏辞道,“如此大人自己要有分寸,遇事万万不可急躁。不要着凉生风才好。” 晏辞微微笑着点头,那林如鹤方才领着众人退了下去。一时之间,只剩下言辞和杜子衿二人四目相对。 第87章 离宫 晏辞笑了笑,道,“我的身子一直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没事,吓唬太医院的太医们。这林大人在潮州已经几十年,一直是以医术高超闻名皇宫内外。皇上如今咋咋呼呼的把人吼了一顿,到时让别人说笑话。” 杜子矜轻轻的牵着晏辞的手,道,“我每个月给他那么多的俸禄。太医院里面更是所有珍贵药材应有尽有。所有医书典籍。更是数不胜数。 怎么如今,朕不过是想让他们帮你把身子调理好,他却推三阻阻四。倒不是让朕白养了他们这么多年。” 晏辞轻轻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更何况我身体的情况,我家夫人早就跟我说过。如今即便是这林大人说了。可以将我医好,我也是不相信的。” 杜子矜有意无意的掐着晏辞的指尖,道,“阿辞对你这娘子。倒是信任的很。” 晏辞笑了笑,道,“皇上对皇后,难道不也是这般信任吗?我听说不久以前。皇上还将一部分奏折,拿给皇后看了。” 提起皇后。杜子矜却是反常的没有避开,而是脸上慢慢的露出一种赞赏的神情,道,“说起来阿辞可能觉得奇怪。这皇后的出身并不算好。她的父亲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威望。但是皇后的性子,确实比一般男子还要刚烈。 我前几日里将奏折拿给她看。虽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但是皇后去还是不作计较,关于西北蝗灾。她所提出来的种种建议。我竟然觉得非常不错。阿辞你说奇怪不奇怪。竟然有女孩子,对治世经略颇有研究。” 杜子矜说的高兴,眼角眉梢都是一种兴奋的神色,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在闪闪发光的火。 晏辞看到了。却只是沉默,不作声。或许有别人能够替代自己的位置。 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至少可以让眼前的人。在此后漫长的余生里并没有那么痛苦。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为什么不让他活得更快乐一些呢? 眼看着眼前之人眉飞色舞。晏辞却只笑笑不说话,许久以后方才缓缓道,“既然皇后贤德。又比寻常女子颇具才干。皇上如果乏累的时候。倒是也可以将部分无关紧要的朝政。 交给皇后处理。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何况是一国之君和国母。皇上,皇后琴瑟和鸣。这天下一定能够早日繁华安定。” 晏辞说的轻松乖巧。心中也是这般无所牵绊。也没有任何捏酸吃醋的意味。所以这话说出来别所以这话说出来,便也坦荡让人舒服。 杜子矜还牵着晏辞的手,听到晏辞这样说,忽然停了一停。而后双手一拍。 道,“我终于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一直想和你云游四海。但是却放不下这江山社稷。索性以后就将朝政,暂时托付给皇后。 然后正在安排三皇兄监国。那么我和阿慈就可以一起去看这天下万水千山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呀。” 晏辞一愣,道,“皇上要带我离开?那皇上为什么不直接将朝政托付给三殿下。皇后即便再勤劳能干。她也不过是一介女流。向来后宫不能干政。皇上如今将这副担子交给她。岂不是让皇后为难。” 杜子矜轻轻的摇了摇头,起身道,“阿辞终究还是太过单纯。也太不把名望权利放在眼里。三殿下乃是前朝皇子。如果把朝廷中如果把朝廷重权放给他的话。 恐怕他万一生了贪婪之心。这天下恐怕又要变天了。但是皇后就不同了。她的母亲并没有什么男丁。而他的父亲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忠心耿耿。至于皇后本身……” 杜子矜停了下来,缓缓道,“皇后对我。是真心的。所以无论如何。这朝廷大事交到她的手里。都比放给三皇兄强。” 有小丫鬟端了一碗煎好的汤药过来,杜子矜伸手将那药碗接了过来,又斥退了那上来伺候的小丫鬟。自己亲自端着药碗喂晏辞喝药。 汤药难喝甘苦,此时此刻晏辞顾不得那么多,自己端起那药碗一仰脖子喝完了。 然后随意的把碗丢在一旁的小几上。道,“皇上信任皇后是对的。但是皇后主理国政。虽然要比三殿下处理朝政更加稳妥一些。但是若论对国是的判定和用心。难道皇上都不觉得是三殿下更适合一些吗?” 杜子矜轻轻地点头,道,“纵然我知道让皇后处理朝政。实在是有违祖规。但是这也比引起天下大乱要强。” 晏辞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是因为我和皇上的一点私心。反而让这天下百姓无所依傍。那我倒是情愿。情愿我这一生画地为牢。 也不希望皇上因为我耽搁朝政。这天下社稷不是闹着玩的。若是有什么决策,做错了。将来岂不是受苦的,还是百姓。” 杜子矜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江山社稷不社稷的。不如这样,我和阿辞只管去游历名山大川,如果潮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让皇后休书一封让皇后休书一封,实在是重大的事情,经过朕的同意再下决策如果只是一般的小事,朕相信皇后并不会肆意妄为。” 晏辞见杜子矜。去意已决。便也点点头道,“如果皇上打定主意。那就按照皇上的意思去办吧。这天下江山是你的。黎明百姓也是你的。包括微臣也是皇上的。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杜子矜见晏辞答应的颇有几分牵强之意,不禁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阿辞比我更放不下这天下黎民百姓。这次我们云游四海,也不光是吃喝玩乐。 还是需要你和我一起,明察暗访,看一看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不平事。 只有朕亲自去看到了,将来方才能够想到治理的法子。就当是微服私访。阿辞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晏辞本来身子就不大好。到如今这个时候已经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任性之中,有多少自私和贪图无厌。 就连晏辞也不能做到毫无私心。晏辞笑了笑道,“如此也好。反正这天下的百姓都是皇上,您的。而我所剩的时间不多。如果能够凭我一己之力。争过这天下数以万计的黎明百姓。倒是我的荣幸了。” 晏辞此时此刻是真的存了一份私心,如果自己剩下来的时间为数不多,能够有他陪着一起看看这天下的山山水水,倒也确实是一件幸事。 至于黎民百姓,将来自己死了以后,恐怕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将这一团糟的天下治理的稳当,妥帖。想到这里晏辞便也不再推辞。只是满脸平静,幸福的仰脸,望着杜子矜。 杜子矜见晏辞是真的同意,便笑道,“既然阿辞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那么我们明日便出发。刚刚过了冬天。我们一路向南,去到南方最暖和的地方去。你的身子最怕冷,我们小心避让着。一定能够让你慢慢的好起来。” 杜子矜这话说的,颇有几分虚情假意。他医院的所有太医们都断定晏辞活不过这个夏天。 晏辞自己心中也有许多分寸。那些隐隐作痛的筋骨。似乎是再也承受不了他在这人世间所受的苦和累。 每每发作都提醒他。所剩时日不多。所以晏辞听了杜子矜这般说,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像是真相,如果不被提及。那么它就能够永远不存在一样。只不过是这样的自欺欺人。又有几个人能够懂呢。 杜子矜果然说到做到。随即便下令,让宮人们为晏辞赶做衣服。 两个人商商量量的准备了一整夜。终于在第二日的一大早,便起身离开了京城。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的时候,晏辞正趴在杜子矜的腿上,他的眼睛里含着热泪,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繁华梦想的地方,这个让他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地方,都随着马车的缓缓前行而一点一点的离他远去。 这一生还有机会再见吗?晏辞自己在心里缓缓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但是自己也慢慢的给出了答案。他的身子。这一次离开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再见了,他所有伟大的梦想。还有他所有人生的希望。剩下来的时间。与其说是远行。 倒不如说是一场认真的道别。马车悠悠远行,晏辞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他的头顶之上有一双温暖的大手,一直在小心的拍着打着他。 马手里蕴藏着无尽的柔情。一下一下拍打着的,不是他的脊背而是他的心。 越往南边走,天气越暖和,晏辞每天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慢慢的他也开始可以慢慢地走下马车。慢慢的可以和杜子衿一起,看看小桥流水。看看黄昏日落。 冬天刚刚过去不久,春天就来了。这一日的斜阳傍晚,天边像是染了无尽金色的余晖。 将两个人的面庞照得清晰无比。晏辞依偎在杜子矜身边,身上隐隐的伤痛。 让他吃不进一口饭。他的手里有一只烤焦了的鱼。杜子矜正在想办法让他多吃一口。 第88章 青云寺 晏辞轻轻的咬了一口。嚼了半天刚刚咽下去。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从前天离宫,到现在,晏辞吃什么吐什么。杜子矜临行之前问过太医。 林太医明确表示过。如果晏辞开始难以进食。那么就算人在皇宫。他们也是束手无策。一般这样的情形出现,那么晏辞就难以再坚持多久。 杜子矜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瓷瓶。这是林如鹤给杜子矜的药丸。 里面的药丸由数十种名贵药材提炼而成。如果病重之人,实在没有办法进食。可以用此药丸,来补充人体所需要的营养。 杜子矜已经做好了自己怀中之人,随时会离开的准备。所以也就没有太多的计较。他取出了一粒药丸。轻轻地放在晏辞的舌头底下。 天边金色的晚霞,将天地之间笼罩上一层漫无边际的金色。 晏辞脸色苍白的躺在杜子矜的怀里。口中的药丸,隐隐散发着浓郁的草药香气,不愧是一代名医,晏辞只觉得这药丸放在嘴里,自己果然好过了许多。 杜子矜轻轻的拍着晏辞的后背,关切的问道,“阿辞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晏辞此时此刻正在杜子矜怀中闭目养神。呼吸之间都是淡淡的龙涎香香气。 那些上半辈子经历的恍恍惚惚的记忆,此时此刻都变成一幅幅的画卷,慢慢的从她的眼前一一浮过。 晏辞轻轻点头道,“嗯。幸亏皇上没有杀了林大夫。不然的话就没有人给我配出来,这么神奇的药了。我不过是含了一颗。如今便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皇上如果不想吃,那烤焦了的鱼。或许也可以吃一粒。” 杜子矜看着晏辞开始有力气说笑,心中有略微,放下心来。 他这一次带晏辞出宫,他自己心里都没有数,不知道还能不能将他活着带回来。 杜子矜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双眼,还是有明媚的晚霞,透过他修长的指缝,1一点一点落到他的脸上。 杜子矜道,“嗯。阿辞莫不是嫌弃我把鱼烤焦了。所以才装作吃不下的样子。这鱼是从河里抓的。比起皇宫里养的那一些。 不知道要美味上多少倍。阿辞却是挑食,不肯多吃。将来等回宫的时候。你就是想吃也没有了。” 杜子矜说完,自己咬了那鱼一口。果然鲜美无比。 晏辞从杜子矜怀里轻轻的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天下之事,有难易乎。不过是皇上,想不想罢了。更何况退1万步讲。皇上觉得我还能回宫吗?” 关于生死的问题,自己一直避而不答,一来是自己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真相,二来则是怕晏辞伤心。杜子矜将手里的鱼慢慢放下,轻声唤道,“阿辞……” 晏辞苦笑摇头,“皇上,微臣早就跟您说过。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只希望我走以后皇上不要迁怒他人。不管是我的夫人还是太医院的人。 他们都是无辜的。我本来身体就不好。后来又受毒物荼毒。 到如今这身体算是彻底的废了。这人世间太过辛苦。我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如果能够死去。那也是我自己的造化。皇上不要伤心。好好爱着,天下子民。 好好的管理朝政。按照您的性情和才德。微臣相信,这天下一定能够太平安康。皇上一定能够成就一番,盛世伟业。我在天上一定会保佑您的。” 晏辞说的非常轻巧。好像他现在所说的不是生死一样的大事。 而只是在交代,今天吃什么饭。杜子矜看着晏辞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 心中不禁更加疼痛,杜子矜轻轻的伸手,将眼前之人揽在怀里。 晏辞最近非常的瘦。因为常常吃什么吐什么。所以他的肩膀变得非常的狭窄。 身上也没有一点肉。杜子矜的手揽着他的腰。但是他几乎可以隔着衣料摸到他身上的肋骨。 她像是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恍若无物般的轻轻的依附在杜子矜的肩膀上。 天气越来越晚,等到那些金色的霞辉都一一消失的时候。 杜子矜抱着已经睡熟的晏辞轻轻的回到了马车上。马车是阿九专门为二人此次出行准备的。 可以读书,可以睡觉。宽广而又利落。里面的一张不宽的锦榻,正好可以勉强盛着两个人。 晏辞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一起躲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慢慢的等待太阳再一次升起。 晏辞醒过来的时候,杜子矜正撑着胳膊肘子,满眼深情的将自己看着,晏辞脸上一红,道,“皇上,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将我喊起来呢。” 杜子矜轻轻的在晏辞额头之上,印了一个吻。道,“我们这一次出来。本来就是为了高高兴兴的走遍天下名川大山。如果说是连你好好睡个觉,我都要阻止。 那么我们这一次出来的意义又在哪里?你还觉得困吗?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天。马车上有足够吃的东西。树林之间,也还算相对安全。” 晏辞轻轻摇头,道,“既然已经醒了,便是不瞌睡了,如果每一天都是上一整天的话,怕是等到明年,我也没有办法陪皇上走完这天下名川大山,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还是快些出发,也好,让我少留一些遗憾。” 早起的第一缕晨光透过马车车帘照进马车内,小小的一方天地之间,顿时变得光芒万丈。 晏辞伸出手想要去抓那阳光,结果却发现仍是徒劳无功。 不禁苦笑道,“看来还是我痴人说梦了。我以为至少我可以留住一点点。不过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也好。 皇上可以吃点东西,然后我们便启程离开。事到如今,我对这天下美景,也生出一些无端的向往出来。 年少的时候一直忙于苦读。等到入朝为官。又有无数的琐事傍身。 没想到要等到我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才有时间可以,好好的欣赏一下,这天下美景。也算不辜负,我来这红尘人世走这一遭。只是不知道,我还能够见到多少美景。” 杜子矜看着晏辞轻轻的垂落的双手,手背没有一点肉,苍白而又枯瘦。 像是一个很久没有被浇过水的枯木。心中的疼痛像是光,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 “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这天下名山大川,都是为你准备的。我要领着你去南方看天境。我们现在就出发。你在里面躺着,好好休息。我出去驾车。”为了方便二人独处。 这一次出去杜子矜没有带任何人。就连阿九。也不过是偷偷的藏在暗处。 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会出现的。所以这几日赶路。都是杜子衿亲自赶车。 晏辞一个人躲在马车里。他轻轻地将马车旁边的帘子挑了起来。 清晨的树林非常美丽。满地的枯黄落叶。被早上起来红色的霞光一照。便像是度了一层灿烂的金光。 已经是一月的天气,虽然仍旧寒气逼人,但是遇到这样晴朗的早晨,别让人觉得也没有那么冷。 晏辞身上穿了一件狐狸皮的大披风。此刻将他轻轻的裹着。倒像是一个精致的雪人一般。 晏辞轻轻的伸出手。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指甲之上那种淡紫的痕迹,隐隐约约透露着他身体的情况。 强弩之末,说的大概就是他现在这种情况。不过是坐在马车里跟着杜子矜赶了几天的路。 他就已经觉得丢掉了半条命一样。看来他的夫人果然没有说错。 他所剩下来的时间确实不多。晏辞轻轻的握了握拳头。脸上一抹淡淡的苦笑。 如果我不能陪你看遍这天下大好河山。那么请你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把他们走个遍。 马车一路前行,两边都是疯狂退后的树木,那些越走越远的光景,都在晏辞眼皮子底下,变成他这一生都不能触碰的遥远梦想。晏辞缓缓的闭上了双眼,有一行清泪缓缓流过。再见了人间。再见…… 马车又往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晏辞身体太弱,支撑不住,又扒着马车车窗吐了一阵。 可是他这些时日以来实在是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不过是一些青黄酸水。 晏辞正在马车内休息,杜子矜便轻轻的打起了车帘。道,“阿辞快别睡了。你快点下来,看看前面是什么?” 晏辞吐完之后觉得身体舒服了一些。又不好意思去拂了杜子矜的兴致,便轻轻的点头同意。 杜子矜伸出手,将他小心的搀扶了出来。晏辞本来以为,杜子矜不过是让他看看花花草草。可是等到他下车的时候,方才觉得震惊起来。 “青云寺?”晏辞震惊,他本来就是礼佛之人,只是这青云寺,早就听人说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忽然消失不见。 没想到节日里竟然有这样的因缘,能够看到。晏辞不禁心中感慨。慌忙解了外面的披风。小心的想要上前跪拜。结果被; 杜子衿轻轻地伸手拉住。 第89章 薨逝 “阿辞身子不好。如果你要跪拜。便由我代劳就好。”杜子矜说完,轻轻走上前去一步。 青云寺乃是古寺。关于它的传说数不胜数。晏辞轻轻的笑了笑,对着杜子矜道,“所谓礼佛之心。重要的不过是心怀虔诚。到底磕过几个头。念过几回经。又有什么要紧。” 杜子矜知道晏辞不想让自己费心。便道,“你说什么都依你。不过既然有缘能够来到此处。那么我们便上前去拜谒一番如何。” 晏辞笑着点头,杜子矜又将自己身上的狐狸毛压金线的大斗篷给晏辞系上,道,“佛门净地。虽然幽静。但也难免凄凉。阿辞千万小心。不要着凉。” 晏辞这一路上早就已经习惯了,被杜子矜当做孩子一般的照顾着。便也笑笑不说话。 二人一路相携到了古寺门前,门前衰草连天,但是去往禅房的小路却是打扫的干净。 两人推门而入。竟然是连一个撒扫的小沙弥都不曾见过。 直到绕过了大钟来到正殿。两人才看见一个身披袈裟。独自敲着一方木鱼。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而来。一下一下的敲打在人心上。 木鱼的敲打声。忽然突兀的停了下来。那老者微微的转过身来,看着门外站着的两个人。 竟是一点也不意外。慈善的眉眼微微笑了一笑,道,“有贵客来,是老衲怠慢了。” 那老者说完,起身对着二人深深一礼。在目光触及晏辞的一瞬,眼中一丝异样情绪一闪而过,随即轻轻摇头道,“施主。何以如此啊。” 晏辞见老和尚神色,想着他是怜悯自己饱受病痛,不禁道,“时运所致。命该如此。让法师笑话了。” 那老和尚又将目光转向杜子矜,眼中颇具赞赏神色,随后又轻轻叹息转过身去,道,“既然今日有缘于此。不如我为二位卜上一卦。也算是成全我们今日相遇的缘分。”那老和尚说完转身去取签筒。留下杜子矜和晏辞立在原地。 等到那老和尚回来。杜子矜和晏辞也不推脱,各自执了签筒,卜了一卦。 老和尚却是眼疾手快,快晏辞一步,将晏辞的签子捡了起来,只见上面只有一句签文。 白雪无尘水东流。 白雪再洁白不染尘埃。一旦融入水中,便也只能化作了无。这是一支下下签。晏辞的身子,正是这支签文的真实写照。 晏辞自己知道到底是什么回事,便笑笑问道,“青云法师应该知道这签文是什么意思。我和我的友人都知道这种情况。法师也不用避讳。我早就将生死之事看淡。还请法师如实相告。” 那青云法师本来以为人间凡夫俗子,一定会对生死之事,有过多执念,又想看着眼前两个人打扮的人中龙凤非富即贵。 越是在这人世间想尽快乐的人,越应该对这人世间有无尽的贪恋和眷恋。 生在贫穷人家的人,如果命不久矣,咋会觉得是一种解脱。 可是如果生在富贵乡里,那么离开这样热闹繁华的人世间。又怎么会让人不觉得悲哀呢? 只是青云法师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看着身子不太好的公子。 一身贵气清华举手投足间都是雍容华贵。不曾想这样的人,竟然也对这人世间毫无眷恋么。 这样的人要么是心如死灰。要么就是慧根深重。能够比平常人更快的参透这人世间的过眼云烟。大厦起大厦倾。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青云大师捋着自己的胡子。频频的赞赏点头,道,“小施主,年纪不大。倒是对生死之事看的颇为开阔。如此。老衲也就可以直言无诲了。” 三杯清茶上来,这千年古刹,也多少有了几分烟火气息。 青云法师在上首的位置坐了。道,“小施主,人生无尽苦。你的命格注定早夭。如今更是强弩之末。如果老衲推算的没有错。或许下个月的朔望之日。便是施主……” 那青云法师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他是出家人。本不应该做这种事。 只是眼看着眼前的小施主,执念颇深。如果不是自己多加劝慰,不能让他明白时间的可贵。 恐怕还会有新的遗憾。所以便只能将话说破,也算是自己点化他一番。至于以后要怎么做。还是看他自己的悟性和机缘。 晏辞早就有所准备,只是惨白着一张脸,轻轻点头。倒是杜子矜,一直像是放不开,追问道,“法师既然连这些没有影子的事儿都清楚,那么法师可曾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他续命呢?” 他虽然贵为九五至尊,但是关于这件事上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种深刻的无力感。常常让他怀疑自己走到这一步的意义。 所以遇到这样的机会。他心中便存着一丝侥幸。不让他长命百岁。但至少如果能够带病延年,那对自己来说也是无尽的安慰。 青云法师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施主,何必那么深的执念。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如果天意如此,又何必非要逆天而为。” 杜子矜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若是换作以前。我一定会满口狂妄,我会说我就算逆天而为,又当如何?可是如今我却是不敢了。 老天爷要带走的人,我只能每天都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老天爷慈悲,多给我哪怕是一天的时间。” 杜子矜此时此刻完全不像是一个一国之君。他变得敏感而又脆弱。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孩子。他变得没有任何的胆量和勇气。他能做的。只剩祈求。他只是希望老天爷能够给自己再多一点时间。 倒是晏辞,看起来似乎面前两个人讨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一般,他微微翘起的小拇指,像是一半淡雅的兰花,在茶水蒸腾的烟雾里,悄然绽放。 晏辞若无其事的翻着茶盏的盖子。古寺里就连茶水都带了几分禅意。晏辞轻轻唱了一口,觉得很好喝。 面前的两个人,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人。若无其事的喝着茶。神色淡然如云烟。青云大师轻轻点头赞许。杜子矜则是轻轻摇头遗憾。 两人在青云寺简单的度过一宿。第二日便赶早起身,马车踩着古寺前曲折的小路,蜿蜒的向南行去。 他们出门的第九天,赶上了一场大雨。大雨倾盆而下,晏辞在简陋的那车上发起了烧。杜子矜将马车赶的飞快。马蹄溅起来的污泥像是一个人沸腾的心意。 等到好不容易赶到了下一个州郡,晏辞才得到有效的医治,杜子矜着急上火,嘴巴周围都是透明的水泡,晏辞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下青云法师要输了。我……我恐怕是活不到下个月朔望了。” 他说的轻巧,语气之中都是自嘲和无奈。本来就不大的脸。如今更是瘦的不足巴掌大。 晏辞将被子扯了下来,道,“我的身子左右就是这样了。也没有什么好等的。我们快些启程吧。我想去看看。沉月湖的落日。” 沉月湖是南方的景色,大抵还要再往前走两日左右的路程,杜子矜看着晏辞的模样。 心中锥心之苦。无人能够体会,只得尽力满足晏辞,道,“好。我这就带阿辞离开。” 晏辞眼睛里面连最后一点光也没有了。如果不是情非得已。 杜子矜只会劝自己好好休息。如今既然他什么都由着自己。 看来果然是到了最后不得已的时刻。不过也好。他最近总觉得骨头酸疼。 每日里虽然不用行路,但是坐在马车上就已经让他吃不消。 这幅皮囊。看来这辈子终究是要用到头了。希望下辈子做牛做马。总归是要有一个好身体才行。 两个人略微收拾了一下便一路向南。晏辞总是打不起精神。 在马车上的一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睡着的。中间甚至还有两次,他是被杜子矜哭着摇醒的。 晏辞看着杜子矜哭花的脸。有时候也会觉的好笑。这样的人。到头来。以为自己死了。竟是会哭得这么难看。 身上越来越没有力气。他常常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松松垮垮的挂在自己身上。 到了沉月湖的那一日。他似乎是心情很好。人也变得有力气一些。杜子矜扶着他。 他甚至能够自己走到湖边的凉亭里。他的身上被杜子矜裹了很多披风,但是还是显得很单薄。 杜子矜将他揽在怀里。指着湖中一片金红,道,“阿辞快看。这太阳落在水里了。你说。月亮落进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晏辞的嘴唇干裂而又灰白,他轻轻的抿着嘴唇道,“一定很美丽。皇上……皇上陪我等一等吧。我想看,我想看月亮掉进湖里。” 杜子矜轻轻的拍着晏辞的背,道,“好。我陪阿辞等着。阿辞不要睡。我们一起等着。” 晏辞轻轻的点头。一双眼皮子却是沉的睁不开。他微弱的呼吸声,像是杜子矜渺茫的希望,小心翼翼的存在着。 终于。天色从明到黑,再从黑到明。月亮带着皎洁的光辉一点点的落在湖水中,杜子矜的眼泪滑落下来,道,“阿辞你看……阿辞。阿辞。你睁开眼睛看一看……阿辞……阿辞……” 到后来,便是杜子矜压抑的哭声,一点一点。晕染在这微冷的黎明里。这个天底下最珍贵的人。在经历着他这一生最大的痛苦。 建熙二年。宰相晏辞。薨于兖州沉月湖。帝下令,举国服丧。着人立书著传。记晏相之博学风姿。以传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