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 作者:且吟且歌 文案 这是一场jiāo织着谎言与血泪的爱情。 每个人都有属于过去的疤痕,一朝揭开,痛不欲生。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免费的。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目的,才在这世上存在着。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西风乍起,菡萏香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yīn差阳错 相爱相杀 复仇nüè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曼罗 ┃ 配角:苏玖,齐云泽 ┃ 其它:章台街,清菡坊,灵溪苏氏 第一章 微澜 一弯弦月凝在半空,透着惨白的光。 手中的刀刃仍在滴血。她雪白的衣衫早已染得殷红,仿佛绣上了一朵盛开的曼荼罗花。一丝狡黠的笑容浮上她的面颊。她咬了咬下唇,舔了舔唇边淡红的血迹。她带着那朵鲜艳的曼荼罗,穿过屋檐,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郑素,你来。” 白衣少年坐在廊下的案前,面色凝重地看着身前绘了图的布帛,手中的láng毫笔不时地摇动。 “七爷。”一个年长的男仆近来,躬身行礼。 苏玖顿了顿,将笔搁在一旁,执起案上的布帛一一比划:“这块地,十年内拿下。五年内,造楼,”他将第二张布帛提到前面,“两年,装潢。楼的大致结构在这里,细节和具体构架我让小潘去画了,一会儿你到书房去拿。内部的装潢等到时楼建起了再议。”他将手中的几块布帛都jiāo到郑素手上,起身理了理衣摆。 “玉茹呢?”苏玖走到廊前,郑素忙上前将挡风的帷幕撩起。 “柳姑娘在对面练琴呢。”郑素道。 苏玖于是朝对面的小丫头招了招手:“玉茹,过来。” 柳玉茹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头发也不很长,梳着松松的双髻。听到苏玖的喊声,她跨过院子,向这边小跑而来。 “先生。”她微微弯下身子,行了个礼。 苏玖爱怜地摩了摩她的双髻:“一会儿我要出去一下,可能要很晚才回来。你在家里好好练琴,晚上吃了饭早些去睡,叫三婶今晚不用煮我的饭了。” 柳玉茹懂事地点了点头:“先生放心,玉茹一定听先生的话。” 一抹浅淡的笑意浮上苏玖的唇角。他拍了拍小玉茹的肩头,转身同郑素一起走向帷幕的另一侧。 柳玉茹呆呆地望着苏玖的背影,定了定神,又跑回原先的屋里去了。 那天苏玖回来得很晚,苏家别苑上下早已熄了灯火,只留一盏挂在门口。 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外,重重叠叠,一个身影伸出手来提着灯笼。 “七爷,慢点。”郑素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门里顷刻便出来一人,将门启了,同郑素来扶苏玖。 “郑叔,七爷这是怎的?”门里出来的人满面疑惑。 “进去再说,进去再说。”郑素压低了声音,回身关好了门。 苏玖半躺着歪在椅上,眼帘微垂。从右肩到右手掌的整条手臂都裹上了白色的纱布,隐隐还有药汁和着淡淡的血色渗出。 “玉茹睡了吗?”苏玖小声问道。 “她房里的灯灭了,想是睡了吧。”郑素应着,手里仍忙着收拾刚刚包扎用的东西。 “小家伙呢?”苏玖接着问道,半闭着眼,没有注意到门外小小的黑影。 “睡了,睡了。”郑素答道。 “郑大哥,”苏玖于人后,常这样唤郑素,以示恭敬,“你说,我是不是变了?” 郑素收好台上的医疗用具,愣了一下,等着苏玖再说下去。 苏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是不是对的。父亲在我进京前,早说过不予支持,甚至都不想认我这个儿子;我想若是喻安还在,他也不会同意的吧……” 一阵压人的寂静弥漫在整个房间,屋外小小的身影消失了。 “郑大哥……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以前的我……以前的玹樨,不是这样的……”苏玖的声音渐弱了下去,断断续续,甚或带着些哭腔。 “七爷——”郑素唤了一声,似想劝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喻安回来,他会不会,再也认不得我了……认不得从前的玹樨了……”苏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他的眼眶在暗色的灯光下泛着微红。 “七爷,”郑素感到不能不说话了。他放好药箱,找了把藤椅,在苏玖下手坐下。 “七爷,人是不能不变的。世事在变,人若不变,荀少爷就是前车之鉴。”他试探着抬头观察着苏玖的反应,见苏玖仍是一副冰冷的神色,他便继续说下去,“七爷变了,是好事。七爷不像从前那样使性子,虽然老爷不在,七爷却也知道该怎么办,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怎么做,这不是很好吗?况且七爷也并非那种小人之变,七爷重情义,才会救了柳姑娘和白姑娘,这就是七爷善良的心性了。七爷所说的变化,老奴看来,不过是更成熟些罢了——”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苏玖的神情渐渐松弛下来,“至于老爷那边,既然已经说了不管七爷行事,那七爷也不必顾虑太多,若是事情有急,老爷定不会袖手旁观——” “不,我不会让父亲卷进这件事来。”苏玖坚定地说。 “也好。”郑素点点头,“老爷还有灵溪那边的事要操心,七爷有事,老奴会帮忙,柳姑娘也晓事,不会出岔子。” 苏玖长呼了一口气,将之前即将崩溃的神色都小心敛起。须臾,他转向郑素: “该歇息了,明天一早就去乔大人府上。” “明天?”郑素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七爷这么着急,不等伤好些再去?”他瞥了瞥苏玖缠着布条的手臂。 苏玖感到一丝尴尬,却又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还是早些决断的好,顾不得这么多了。” 郑素表示赞同,起身将烛台拿开:“那么七爷现在就歇息吧,已经三更了。”说罢,他又回头不放心似的看了苏玖一眼。 苏玖似猜到了他的心思:“没事的,郑大哥,我知道该怎么调节自己。我不会再陷在一种情绪里出不来了。” 郑素将手放在门框上:“话是这么说,可七爷当时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实在是叫人吓怕。” 苏玖笑笑,挥了挥手,没再说话。郑素推开门,自到边上的屋子睡去了。 柳玉茹回到房里,回想着经过苏玖房间时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她小小的心里有些烦乱。先生是去了哪儿?先生的手臂怎么了?“小家伙”又是谁? 她只能想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小家伙,大概是自己吧。原来苏玖在人前是这样称呼她的啊。难道他不是应该唤她“玉茹”吗?这名字可是当初她忘了自己的名字,苏玖为她起的呢!那时小小的她,只记得爹娘皆唤她“阿玉”,苏玖便起了这两个字。多好听的名字啊!原来是叫“小家伙”! 苏玖回来得太晚了,她还想告诉他,今天傍晚风起的时候,城西北角起了一阵大火呢。京城各营军人都去救了火,从苏苑就能看到那里燃起的浓烟。烟气往这边飘来,她还真是害怕,若是苏玖不回来,房子被烧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她有些忧虑地睡着了,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因为一夜大火,长安城里禁放烟花爆竹一月,虽是岁除刚过,夜却也静得迷人。 三姨在不远处的另一间房中,悄声哄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女孩渐渐睡熟了,三姨细心地为她盖好了被子,才回到自己的chuáng上,除去鬓上的珠花。三姨今年不过二十有余,桃色的面庞十分好看。 “这可怜的孩子,才这么大……生在这样的人家,按理该是多幸运,如今也不知将来会是个什么命运……真是苦命儿。” 三姨微微叹息着,放下帐幔。 “这西北风刮了一天,也没见个停下的势头。” “办成了?”一个皇帝近臣模样的人俯身问不远处跪着的少年。 “大人jiāo代的事,敢不尽心吗?”少年低眉顺眼地答道,并不抬头。 “此言差矣,不是本官jiāo代的,是圣上……”近臣故意停下。 少年眉眼一转,机灵地应道:“圣上之命,大人之嘱,不佞虽驽,必竭尽所能。” “很好,”近臣直起身子,提了提腰间的玉带,“你去吧,本官这就去向圣上禀报。” 少年躬身退出,恭敬地将门关好。巨大的鎏金屏风后,转出一个身影,身影的主人比少年略长些,却不及那近臣年长。 “圣上,您看——”近臣躬身启示。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别处,隔了一会儿,问道:“平青,你觉得呢?” 狄平青犹豫了一下,回道:“依微臣之见,此人能力不错,心也狠,如若适时重用,将来必成大器。” 皇帝微微点头,在靠墙的主位坐下:“等他三年斩衰服毕,在冀州找个事给他。” 狄平青显然有些不解:“陛下既然将这样重要的事情都jiāo给他去办,他也办得不错,为何不将他留在京城?” 皇帝的眉角不自觉地挑动了一下:“平青,朕为了除掉障碍费了这么大功夫,朕的朝堂里,这会儿还容不下这样的人。”他轻哼了一声,眼神冷厉而严肃。 狄平青连连答是,不敢再言。 次日,皇帝素服上朝,百官成礼。 “白卿乃先帝托孤重臣,如今不幸罹遇大火,家小覆灭,朕心大恸。现追赠白鸿雁温国公,以示哀思。朕亲为之服丧。” “陛下圣明。”朝堂之上,响起一片整齐的呼声。 皇帝环视整个厅堂,突然皱了皱眉:“汝南侯乔笙,今日缘何未至?” “禀陛下,汝南侯今早突感不适,恐陛下担忧,托臣拜禀。若症状缓和,他即刻就至。”汝南侯应在的空位旁边的同僚答道。 皇帝瞥了瞥身侧空出的位子:御史、护国大将军、拾遗。 “该找些人补上了……” 第二章 前奏 一辆宝马雕车在章台路的主街上缓缓驶过,车前的仆役执着镶了玉的马鞭,挥手驱赶着沿路的平民。华丽的车盖在一座装饰一新的曲楼前停下。随车的侍从掀开了车帘:“公子,到了。” 车中钻出一个俊美的少年。他身着一套深蓝色的丝绸衣服,衣襟上的绣花暗纹若隐若现。他敏捷地跳下车来,身前长而宽的组玉不停地晃动。他抬起头来,细长的双眉下漾着两湾渌波。 “清菡坊”的大字映入眼帘。那公子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们找个地方等他,自己则踏入了那扇悬满珠玉的门。 “三姨——”他一进来,便唤道。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从一旁望见了他,转身向身旁的小妹说了什么,便慌忙挤过人群。 “三姨,今日罂罗姑娘在吗?”那公子问道。 “在的,在的,公子这边请吧。”那妇人说着,便欲转身再从人群中穿过。 “多谢三姨。”那公子微微行了一礼,跟上了那妇人的步伐。 二楼的角落里,一扇颇为隐秘的木门被轻轻推开,门内装潢耀眼的光芒从渐渐扩大的缝隙中透了出来。罂罗的装束在这样jīng美的屋子里却也仍不失光彩。见那公子进来,她便起身行礼: “许公子——” 许公子正答礼间,三姨道:“罂罗啊,许公子可是等了你好几天呢!今儿好容易遇着了,你可好好招待着啊。” 罂罗“哎”了一声,三姨便推开门,回到大厅招待去了。 木门轻轻阖上,罂罗执起绘着清荷的高颈瓷壶,为许公子斟酒: “许公子屈尊前来,罂罗受之有愧;又不巧让公子等了这几日,还望公子见谅。” 许公子略略推辞,接过了瓷杯:“小生素来痴慕音韵乐律,听闻姑娘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琴师,特地慕名而来,实有冒昧。” 罂罗笑道:“贱妾不过是无名的乐jì罢了,哪能担得起‘琴师’二字。略献拙技,还请许公子不要取笑。”说罢,她招了招手,侍立一旁的小妹便端起一柄古桐琵琶,上前递给了罂罗。 罂罗的纤纤玉指划过四缕银丝,发出清越的声响。她侧耳听着,轻轻转动着琴头的弦轴,不久终于坐定,向许公子低头行礼。 街头,杨柳新抽的枝条;水滨,沙上嬉戏的并禽;市里,喧嚣嘈杂的呕哑;山中,冬日未化的残雪,都随着罂罗的指尖在四股清泉上缓缓流动。许公子微微有些醉意,用指尖轻轻地按着节拍敲击着矮几。小妹换了茶来,许公子也并不搭理。 乐声渐止,罂罗将琵琶复递给小妹,起身向许公子行礼。许公子起身,连连扺掌: “姑娘真是不负盛名,许某也不枉等了这几日了。” 罂罗抿唇笑着,为许公子奉茶。许公子显然醉了,颇不顾礼节起来: “姑娘今年芳龄?” 罂罗羞涩一笑,道:“贱妾及笄方期年。” 许公子对着罂罗举了举杯,笑道:“姑娘正是红簪绿鬓的青chūn年华,如此貌美而多才,不知哪个才有福能配上姑娘呢。” 罂罗听罢,绯红了面庞,嗔怒地瞥了许公子一眼。许公子也自觉语失,忙呷酒掩过。 “许公子自便吧,罂罗在厅里还有客要招待呢,改日再与公子抚琴吧。”罂罗弯腰行了一礼,不由分说地起了身,推开那扇木门,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只留许公子一人在屋内,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叫住她。 罂罗轻轻阖上木门,悄声唤道:“双双。” 角落里的红衣小妹便赶紧迎了上来,福了一福:“姐姐。” 罂罗正了正色,道:“去告诉三姨,这个人,不能让他走了。” “是。那姐姐现下离开,就不怕走了他?”双双答应着,不解地问道。 “他今天还走不了。”罂罗冷冷地应道,忙遣双双去了,又转向另一个角落:“阿露。” 角落里的纱幔被轻轻掀起,幔中探出一个美人来:“姐姐。” “去一趟苏苑,告诉先生,他来了。” “是。”阿露答应着,又放下了纱幔。罂罗兀自下了木梯,回到人头攒动的大厅中去。 一个时辰后。 “许公子啊,我们家罂罗就是这个脾气,您在这等到天黑也不一定能见着她,不如还是先回去,改天再来吧,啊?”三姨指挥着小妹收拾罂罗的房间,对仍坐在几前不动的许公子道。 “三姨,您最心善的了,晚生今日好容易见到了罂罗姑娘,谁知却误冒犯了姑娘,晚生心里实在愧疚,还望您行个方便,让晚生再等等她吧。”许公子满脸赔笑,道。 “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爱闹脾气,整日也没个安生的……”三姨说着,向门外走去,不想正遇着回房的罂罗。 “三姨。”罂罗福了福身子。 “喏,”三姨回头看了看许公子,轻笑了几声,“美人儿可回来了。”罂罗让开一条道,让她过去,自己便领着几个小妹进了屋。 “许公子还在啊。”罂罗故作惊讶地俯身拎起酒壶,往自己的杯中满斟一杯,抬颈一饮,杯中霎时便空了。 许公子不知该说些什么,讪讪道:“今日小生多有冒犯,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罂罗执着瓷杯,睨了许公子一眼,道:“罢了,我今日也乏了,公子不如改日再来吧。” “姑娘若要怪罪的话,小生愿意赔偿姑娘。”许公子忙道。 “赔偿?”罂罗摩挲着自己两寸长的指甲,“公子想怎么赔偿?” “姑娘想要什么,小生无所不应。”许公子见话有转机,不由凑近了罂罗。 罂罗装作无事地避席起身:“东头的六市前两日新进了些首饰,我近来太忙,还没来得及去看过。公子若是有空,不如为我挑些来。” 许公子感到好奇:“姑娘喜欢什么样的首饰?” “凭许公子的眼光,自然不会让我失望的。公子只挑些入得了眼的便是了。” 许公子望了望窗外,见西边已投下了半片斜晖:“今日天色已晚,想来东头的市集都散了,不如明日此时,我再带着首饰来找姑娘吧。”他翻了翻襟袖,却没有什么可作为信物的,于是将左手悄悄绕至身后,指尖就不知从哪衔来一块huáng玉,搁在案上: “今日出来得急,不曾准备些礼物,这块玉还请姑娘先收着,明日小生再来。” 罂罗扫了一眼那块貌似轻薄却成色极好的玉片,道:“许公子既然明日要来,这玉还是先拿回去吧,我们这儿都是女孩子,用不到这玉。” 许公子把玉片向前推了推,道:“虽然用不到,聊表歉意还是可以的,姑娘就给小生这个面子,权且收着吧。” 罂罗点了点头:“也罢,那公子可得记得我的首饰。” “姑娘明日可要在坊里等我。”许公子起身,行礼离去。罂罗回了一礼,目送他关上了木门。 不一会儿,阿露便推门进来了:“姐姐,先生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好。”罂罗眯起了眼睛,淡淡地抿了口茶。 翌日,许公子果然带着珠花翠蛾又到了坊中。罂罗从门前便迎了他进去,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挑了些什么首饰。许公子将那些珠翠依次摆在几上,好让罂罗一一挑选: “姑娘看看,若是不中意,我再去换。” 罂罗把玩着一枚镶了红玉的银钗,不紧不慢地道:“不必麻烦了,这些就很好。多谢公子了。”见许公子正满面chūn风地望着她,她轻轻一笑,“许公子今天可有空闲?罂罗也许多日子没有出门了,不如公子陪我到街上去逛逛?” “姑娘想去街上看看?小生义不容辞。”许公子推了推手,慡快地答应着。 “那请公子到门前等我吧,容我更衣再来。”罂罗遂起身,唤上小妹进了里屋。许公子自去门前看车备马。 长安城的街道一向繁华热闹,从无名小卒到达官贵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罂罗一身秋香色襦裙,肩头上披着小短袄,在这长安的清秋也算是应了季节。那公子今天可换了件金线压边的华服,他小心地跟在罂罗后面的样子,真好像是怕碰坏了水中的月亮似的。罂罗走得快些,鬓上的钗子便悄悄往下滑,罂罗抬手轻轻一扶,许公子这才发现她已戴上了他买的银钗。 “罂罗姑娘平日里喜欢逛些什么呢?”许公子赶上前去,问道。 “我不常出门,这些也都不懂得,只是好奇罢了。公子平日应该很熟悉街市吧,不如公子为我推荐一下,什么比较好玩呢?”罂罗拨弄着高处挂着的一只刚捏好的彩糖鸟,转头向许公子说道。许公子正要回答,不远处突然闯来一队人马,生生冲散了人群,那马的速度又快得很,边上卖蔬果的老伯避不及,车上的蔬果便翻得一地,自己也险些被撞倒。许公子眼疾手快,刹那便伸手握住罂罗的皓腕,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车马过去,罂罗惊魂未定,却又绯红了脸,轻轻推开了公子: “多谢公子。” 第三章 序曲 许公子一愣神,松开了罂罗的手,连连赔罪:“事出紧急,实属冒昧,还望姑娘不要见罪。”他转头望向百米外的茶楼,“不如小生请姑娘小坐啜茗压惊,可好?” 罂罗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便与许公子一起向茶楼走去。 许公子要了二楼一处僻静的座位,为罂罗斟茶谢罪。罂罗推辞不过,也就顺着他自顾自品茶。 “不知罂罗姑娘,是何方人氏?”许公子放下小砂壶,问道。 “扬州。”罂罗轻啜一口,抿了抿唇。 “扬州?”许公子有些惊讶,“扬州离长安还有些距离。姑娘又缘何到此呢?”许公子继续追问下去。 罂罗微微皱了皱眉,许公子连忙道:“是小生急躁了。姑娘若是不愿说,小生便不问了。” “不必,”罂罗轻轻一笑,“都是旧事了,说来无妨。” 许公子为她斟好了茶,静静地听下去。 “家父原是扬州刺史手下从事,遭人陷害被杀。家母当时已有身孕,便随同一个朋友到了长安,投到三姨的坊中。家母原和三姨有些情分,所以三姨待我母女也甚好。后来家母见背,我就为三姨做点事情,也算是报答她当年的救命之恩了。”罂罗的神情冷冷的,似乎并没有受到过去情感的困扰,只有米白色的耳坠子稍稍晃动。 许公子微眯着眼,似乎在认真倾听罂罗所说的一字一句。然而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在意的是她的表情,她的神态,她的话是否有前后矛盾之处,她的眉眼是否不适时地变化。他来会她之意,根本就不在谈笑听曲。思及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带。 “公子?”罂罗似乎意识到了许公子的恍惚,柔声唤道。 “姑娘遭际,实在令人扼腕。”许公子长叹一声,犹豫片刻,道,“小生因家中无事,闲来京城游逛。今日得会姑娘,也是小生的缘分。小生今年不过弱冠二年,尚未娶妻,不知姑娘是否有意……”他停住了。他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 罂罗微微一笑,道:“多谢公子美意。罂罗不似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姑娘,罂罗原就是自由之身,此身还能自主;可是公子乃是名门之后,娶一歌jì为妻,未必妥当。” “姑娘不必担心,家父久闻小生在外浮làng之性,不愿多加管教。且你我就在此成婚,再同我回家,无人知道姑娘歌jì出身,岂不好么?”许公子像背书一般流利说道。 罂罗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啜清茗:“公子盛情,罂罗不好相却。” 许公子大喜,知是允了,急忙邀道:“小生在京城时日不多,姑娘可否今晚就到小生所寓客栈来?” 罂罗无话可答,只把鬓上银钗小心摘下,放在案上,转身离去。 许公子忙拈起那支银钗,这才发现钗柄上印有二字: 相属。 他的嘴角上扬了一定的弧度。成了。 是夜,许公子侧卧在客栈靠窗的chuáng上,透过窗纱凝视着惨白的月光。夜中的长安早已没了日里的繁盛,毕竟是帝都天子脚下,宵禁之下,平民不可随意走动,街上自然清静了许多。一袭白衣,飘悠悠进了门,靠近他的卧榻。 许公子翻身正对罂罗,将贴在身下的那只手悄悄伸至枕下: “你来了……只是,为何穿得一身素色?” 罂罗前来,坐至榻边。邪魅的笑容挂在她的唇边,这是白天许公子不曾见过的。他微微倒吸一口气,藏在枕下的手微微抽出,指缝处闪过一道白光。 “好看么?”罂罗笑着,用纤纤玉指轻轻抚过许公子的面颊。 “好看,”许公子微微一笑,“只是素了些。” “你们这些世家公子,自然是习惯了珠翠萦绕;却不知没了点缀,才是最真的呢。”罂罗轻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素色还有一个好处——” “是什么?” “为了使艳丽的颜色更加鲜明呀。”罂罗似调情般地应了一句。 许公子立刻紧张起来。他几乎可以确认了。他的手仍藏在枕下,眉间却不露声色。 映着月光,罂罗的白衣里突然现出了亮光。许公子翻身而起,枕下的手带出一柄西域产的弯刀。白衣里的亮光化作一把锐利的匕首,锋面上擦拭得gān净。匕首与弯刀在空气中碰撞,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你是如何得知的?”罂罗挥动着匕首,抵挡着那公子雨点般的攻击。 “京城中一白衣女子趁夜连杀多人,原来真的是你啊,”许公子腰间亮出刑部金印,“我如何不知?我派来的弟兄看来都没能抵得过清菡坊的姑娘啊,真是令人失望。” “大人这是怪谁呢?还不是大人自己的人不顶用。” 两道银光在黑暗中jiāo织,最终,匕首的银光不再闪现,落至墙角,发出清脆的声响。许公子执着那柄弯刀,将那白衣bī至墙角:“你是谁?为何要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可知道京城已有多少人因你丧命吗?你难道就不愧疚吗?” 罂罗的脸上并无半点惊恐之色,竟至于又笑了起来: “既然你问了,那么我便问你——” 许公子不敢放松一丝警惕,他的右手将弯刀紧紧地贴在罂罗白皙的玉颈上。 罂罗直视着他的双眼,定了定神,从唇间挤出一句话: “齐哥哥,你还认得我么?” 许公子大惊,松开了她。罂罗也不捡那匕首,兀自坐到chuáng边。 “玉茹……”许公子喃喃。齐家二公子云泽之名,已十余年无人提起,她又如何得知?那么,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白衣女子,竟是当年柳家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么? “阿玉……”齐云泽又嗫嚅着说,“是你吗?”他不敢抬头望那惊世之容,只是盯着灰暗的地面,盯着一道惨白的银光。罂罗刚刚好像隐约听到了“玉茹”二字,她定了定神,没有多想。 “是,”罂罗仰头,半带笑意地盯着他的双眼,“是我。怎么,堂堂齐家公子,翻身上任,不识旧人了么?” 齐云泽缓过神来,上前执起她的广袖:“你为何,为何沦落至此?” “因为你啊,”罂罗愤怒地甩开袖子,拖长音调尖声说,“齐——哥——哥——” 仿佛一声惊雷划过夜空。是他,是他毁了她。 “你当初向圣上谮言于我父亲时,可曾有过愧意?”她审视的目光直bī他的内心。他愣住了。十余年过去了,往事皆随风,唯有此事,他不敢想起,也不愿提及。那时她还小。现在她长大了,她知道了,她前来,可是为了寻他? “何来谮言?是你的父亲,杀了我母亲,毁了我父亲,毁了我一家!”他虽听得许多流言,却仍坚信自己了解的才是真相。 “哼,”她冷笑一声,几乎是向他娓娓道来,“令尊当时得了重病,令堂四处求医,先君只是陪她上山寻找传说中的草药。令堂的意外,先君也很自责。只因山高地偏,市人言语谤出,未曾想公子竟信真了?” 当事人的话,比旁观者更有力些。他的母亲失足滚落山脚是意外,市人言语是意外,父亲羞愤不堪,病重而亡也是意外。至于他大哥,一夜间突然出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只能对外称大哥已归乡务农。他不愿相信,这一切都只是意外,都只是老天爷开的一场玩笑罢了。于是他朝服,他入宫,他谤称旧邻柳尚泉结连朝臣,欲图大事。罪名坐实,凭他的巧舌并非难事;柳家被灭,也不出意料,反是出了心头大气。唯有柳家小女,当时年幼,行踪不定,未曾寻得,故而埋下了祸根。如今,她就在他的面前,在这曾与她青梅竹马,却又有杀父灭族之仇的旧人面前。 柳玉茹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再次动手。很明显她不是眼前这个有着刑部金印的齐云泽的对手,但她却不愿放弃。还有,她已经被他认出来了。再动手的话,就不是以罂罗的名义,而是作为阿玉了。她不愿这样。她宁愿阿玉还是当年那个黏在齐哥哥身后乱跑的小姑娘。 “这边,这边走!”木梯上传来了人群慌乱的脚步声,阵阵烛光逐渐靠近。 “糟了,刚才的打斗已引起了众人的警觉。你若待在这儿,必然为他所擒。不如暂且跟着我,再做打算。”齐云泽急起身,向柳玉茹伸出一只手。 柳玉茹一笑,轻轻搭上他的臂肘,快步向窗前走去。行至窗边,她突然回身拾起了掉落在墙角的匕首,随即便跨出窗沿,踏在了夜色中的屋檐上,给破门而入的人们留下一道飘逸的白影。 “她又来了。”惊惶的人们说。 二人快步行至树林。齐云泽寻得木柴点燃,柳玉茹在一旁坐下,玩弄着手中的匕首。今晚的锋面gān净得很,映着一旁的篝火,仿佛她的脸正在那火中燃烧着。 “你可以带我去尊府的。”她略带失望地说,并不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时辰,恐怕多有不便。”齐云泽伸出手,在秋日的火旁暖着,趁机平复他渐起波澜的内心。 “是怕尊夫人不便吧……”柳玉茹的嘴角绽出一朵忧伤的玫瑰。 齐云泽默然。他无法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不能告诉她他是谁。 “你不休息一下吗?”许久,他开口道。 “不了,我不累。”柳玉茹答道。 不知为何,齐云泽突然想再试试她:“是不想睡,还是不敢睡?”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勃然大怒道:“我为父报仇,所灭的,都是父亲的仇人,从不曾滥杀过一人,何来不敢入梦!” 他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坚决。他似是被眼前这个女子的巨变惊住了。 柳玉茹的情绪很快平定了下来。她有些挑衅地望着身前的男子,缓缓问道:“那你呢?也不睡吗?还是……怕我趁机动手?” 齐云泽无奈地笑笑,摇着头:“怕,当然怕。” 柳玉茹被他逗笑了,伸手向那火中投去一小枝木条。 二人沉默半晌,齐云泽问道:“除了为父报仇,你可还曾接过别的活?像朝堂里,或者江湖上的事什么的?” “若没有,我不可能活到今天。” “得到酬金后,那些雇你的人也都没有好下场吧?你如今这般境遇,想来你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不,有一个还活着。”她转头目视他。 “谁?”他双眉紧蹙。 “南宫令。”她复望向篝火,顺手往火里丢了根木柴。火星四溅,火焰瞬间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却又熄了下去,恢复了原先的状态。 第四章 风起 平旦,一座园林式的别苑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门前的匾上赫然题着篆字的“灵溪苏氏”字样。柳玉茹早趁夜色换下了书满罪状的白衣,同齐云泽一起走近那座府第。 门前的人见是熟客柳玉茹,便进去通报,不久出来将二位迎进府中。齐云泽小心地记住府内的构造。长廊中早立着一玉冠锦袍、素衣白履的人,见柳玉茹来,拱手称礼。柳玉茹行至近处,跪行礼。齐云泽不知,只微微向上推手。 柳玉茹引齐云泽见那儒士:“这位是苏玹樨先生,现任礼部郎中。是他在我逃至末路时救的我。清菡坊也是他所赠。”她转向那儒生,“先生,这位便是——” “南宫大夫,在下苏玖,仰慕高名许久。”苏玖不等柳玉茹说完,抢先向齐云泽行礼。齐云泽吃了一惊,qiáng作镇定回礼道: “苏先生错认了。在下齐家二公子云泽,职微言轻,岂能与大夫相比?先生不须妄言。” 苏玖抬眼望着他,半晌笑道:“是苏某错认了。齐公子,里面请。” 柳玉茹走在最后,疑惑地打量着苏玖的背影,又瞥瞥齐云泽。 苏玖亲自烹茶,捧杯献与齐云泽,对柳玉茹笑道:“曼罗,齐公子前来,也不及早报知。如今我既不曾早知,礼节甚薄,还请公子见谅。” “曼罗?”齐云泽微微一愣,接过瓷杯。 “哦,柳姑娘及笄之年,苏某替她取了字,就称‘曼罗’。”苏玖解释道。 齐云泽明白地点点头:“先生客气了,齐某此来,还要多麻烦先生。” 柳曼罗起身,向苏玖说道:“玉茹近来遇到些麻烦,冒昧同齐公子前来,知道先生这里安全,还望先生照应着齐公子。”说罢,她意味深长地望了苏玖一眼。 苏玖只当没看见,坦然笑道:“不消说,我已差人去办了。齐公子请暂且留寓寒舍,其他的,jiāo给在下便是。” “多谢先生相助。”齐云泽起身谢道。其实哪里需要苏玖照应,只是对于并不知情的柳曼罗来说,让他住在苏玖这里,不过是日后便于控制罢了。 坐不多久,柳曼罗便起身告辞:“还烦先生照应,玉茹先回坊里去了,晚些再来拜访。” 苏玖起身辞礼:“这个时辰,柳姑娘独自上路恐有不便,我让家人送你去吧。” 齐云泽略带不安地看着他:“这可合适?” 苏玖看出了他的担忧,笑道:“公子不必疑惧,我这里如铜墙铁壁,家人也都是各方心腹,保密是无疑的。” 齐云泽暗暗点头。柳曼罗披上外衣:“那就多谢先生了。玉茹告辞。” 苏玖送她至苑门,留齐云泽在厅堂少坐。天正下着小雨,苑门旁的梧桐正从叶上滴下晶莹的珠子。苏玖立于廊下,望着廊外的细雨。柳曼罗撑起淡色的油纸伞,伞面上的红梅在雨中格外亮眼。柳曼罗笑着回头,道:“先生请回吧。” “南宫令那边,”苏玖突然开口,“可有什么消息?” 柳曼罗一怔,她没想到苏玖这时会问这个。 “下一个,是柳仁。” “你有什么打算?”苏玖问道。 柳曼罗微微蹙眉:“柳仁,查下来是我的叔父,我父亲的亲弟弟。此举极危险,况且,也有背我的初衷。先生怎么看呢?” 苏玖拢袖正色道:“据我所知,这个柳仁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南宫大夫想让他消失,那他一定是触到了禁忌,也尚可为。” “可他毕竟是我的叔父啊。”柳曼罗有些举棋不定。 “姑娘可曾听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苏玖莫名问了这一句。 “先生的意思是……”柳曼罗的眉头越皱越紧。 “当初进谮言的人,柳仁也在列。传言说他曾觊觎你的母亲,因而对你父亲怀恨在心。后来,‘首告有功’,唯他被赦。”苏玖用沉静的语调述出了这隐藏多年的事实。 柳曼罗的心中恍如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水面,她不禁握紧了拳头:“我明白了。告辞。” 苏玖回到厅堂外,招手叫来郑素,悄声吩咐了什么,便推门进来,向齐云泽谢曰:“怠慢了。” 苏玖亲提瓷壶,再为齐云泽奉茶:“某常听得公子芳名,恨未得一见;又常听柳姑娘提起,自是疑惑。今日终于得见,还请公子少坐。” 齐云泽接茶谢道:“在下官鄙职陋,何劳先生挂齿。” 苏玖现出一丝笑意:“齐公子之名,某自然不曾闻得;可南宫大夫之名,某可是听得如雷贯耳啊。” 齐云泽放下茶杯,起身摄衣,正色道:“苏先生莫开玩笑,齐某方才已经说过,苏先生错认了。” “齐公子,”苏玖并不起身,只是抬眼望着他,“此间除了你我,再无他人了。我既已然知晓,公子又何必隐瞒呢?” 齐云泽微微有些恼怒,他往边上迈了几步,从容道:“苏郎中,本官是南宫令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玖轻嗤一声,起身向堂后走去。回到堂中的时候,他的手上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并未如何。苏某不过是想请齐公子看看这个罢了。”他将“齐公子”三个字念得尤其重,左手掌中展开一块布帛被撕下的一角。布帛上的字迹已经发黑,却并不模糊,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 齐冕。 齐云泽下意识地后退着。他分明看清了那布帛上用血书写的他父亲的名字。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和他父亲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有什么过节? 他qiáng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不那么qiáng硬了:“你怎么会有,先君的名姓?” “呵,”苏玖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只是将那块布帛掷到案上,一步一步接近齐云泽。 齐云泽慢慢向后退着,猛然瞥见苏玖右手闪过一道白光。经验丰富的他立刻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不由地有些慌乱:他的弯刀不见了,丢在了客栈里。连柳玉茹都记得要拿起匕首,一向谨慎的他如何会忘了? “苏郎中,你既知道本官是南宫大夫,如何有胆量——”他试图以言语劝说,却被苏玖打断。 “那又怎样?”苏玖显然已没有了方才的笃定从容,他的眼中闪现着仇恨与bào怒,“承平八年,灵溪张家荀公子进京,拜大学士之职。承平九年,张荀bào病而亡,此事,公子该不会不知道吧?” “承平九年?那时我不过是个少年!”齐云泽又慌又怒,四处环顾着。 “张学士也是少年!可令尊当时已是做御史的第二十个年头!”苏玖嚷道。 齐云泽明白了。父仇子报,父债子偿。没想到苏玖这个谦谦君子竟也会供奉这样一则信条。 “所以,苏郎中今天是来追债的?”齐云泽说着,已退至板壁,再无可退。他瞥了瞥门,希望没有上锁。 苏玖将手中的匕首一扬,齐云泽瞬间夺门而出。门没有锁,齐云泽倒是吃了一惊,他过大的力道使他有些失去平衡。 苏玖望着齐云泽慌不择路的背影,轻声笑了起来。他将匕首横插在板壁上,自己回到案前,无事一般地读起书来。 齐云泽凭着记忆,向苑门急急奔去,却不料花园中别有玄机,几条道路皆被变了走向,一时四路俱无。他这才真着了慌。 “南宫大夫,不用逃了。”苏玖在房内高声叫道。齐云泽回头,见那匕首已被ca在门后的板壁上,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堂中。 “苏郎中这一手,真是令本官意外。” “大夫还请放心,苏某还没那个胆量,毕竟大人是陛下的宠臣呐。”苏玖讥刺地笑道,“郑素,送大夫出苑。恕某不送。” 齐云泽气愤地走了,郑素却跑回来问苏玖:“七爷,您今日可大大得罪了这位……齐二公子啊!老奴看来,有些操之过急了。”他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身份复杂的官爷。御史大夫,兼任刑部尚书,还是齐二公子? “这有什么?我们与他结怨,是迟早的事。”苏玖不以为意,“他自己坏事做尽,人人得而诛之,我就算今日杀了他,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我只是不想让他这么容易就死了。”苏玖咬紧了牙,似乎要挫磨出dòng来。 “罢了,现在追悔也没有用了。就当今日是下了战帖。迎战的日子,没有这么快到来。”苏玖渐渐放松下来,“郑大哥,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我有分寸,不会毁在这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一个俊秀少年的面庞,他看着案上那块本应是殷红的布帛,想象着那少年含泪写出的最后两个字。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那座昔日繁荣的柳府,那方可爱的草屋和屋前的小园,那两个可怜的姑娘。 他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被深深的仇恨与愧疚淹没。 “七爷,您做得对。您可千万别觉得愧悔。”郑素似是读出了他的心事,劝慰道,“荀少爷的冤屈,是一定要洗刷的。还有柳姑娘……” “不要说了。”苏玖打断了他,“我从未后悔过,走上这一条路。就算他将来要报复,我也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个齐云泽,和他父亲实在太像、太像了。” 第五章 柳仁 “南宫令——”皇帝冷冽的声音幽幽传来。齐云泽打了个冷战,走出行列。披上伪装的他如今是个髯长二尺、面颐体阔的当权朝臣了。 “陛下。”他执笏欠身。 “朕记得你说,二十天内,侦破白衣女子案。如今,已过一月余。南宫卿还不能给朕一个jiāo代吗?”皇帝的语气充满了冷淡与疏离。 “回陛下,此案的确有些棘手,是臣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还望陛下恕罪。”齐云泽除了低头认错,别无他法,“不过,臣已在排查京中所有歌舞坊,陛下若宽限几日,此案必有进展。” 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看来朕也高估了你。”他轻声道。 散朝后,齐云泽急急回到所谓的“南宫府”里,今晨苏玖的动作仍令他心有余悸。他修了封书,叫人往柳府送去。 柳府,柳大人府,柳仁的府第。 “老爷,南宫大人府上新送来的帖子,请您八月初一前去赴宴。”柳仁府上,一个家仆恭敬地呈上并不招摇的请帖。柳仁接过帖子,拆开浏览一番。 “我听说这位南宫大人并不轻易请人赴宴的,如今为何要请我呢?我可是与他向来并无深jiāo。送帖子的人,还有说什么吗?”柳仁颔下的花白胡须微微颤动——他才刚刚不惑,却已显得这样年迈了。 “只是不断重复说,一定请老爷前去赴宴,说是大人有要紧事和老爷商量。”家仆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家仆退下,柳仁把请帖搁在几上,自己坐进了边上的楠木扶手高椅。 八月初一。沉香阁向来是富商大贾谈笑饮宴的地方,如今却吸引了两位朝中贵臣。柳仁一袭棉布衣服,杂在棉麻jiāo织的人群中并不显眼。南宫令的帖子里明白jiāo代了,要一个清净的角落,穿着与百姓相当。柳仁徐徐踱步到预订的座位,直身恭坐,等待着南宫令的到来。 约定时间刚过,南宫令微微发福的身形便出现在了沉香阁的门前。南宫令也同柳仁一样,穿着粗麻布的衣服。他已吩咐了不许排场接应,便只身迈入阁中,望见了柳仁,大踏步地向他行来。柳仁起身欲行礼,南宫令抬手制止了他,柳仁便只是拱了拱手。南宫令毫不客气,就在柳仁对面的空位坐下了。 南宫令坐下多时,却只是饮茶,用广袖阻挡了柳仁许多的疑问。柳仁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 “大夫何事,请卑职前来,还请大夫明白吩咐。” 南宫令捧着茶碗,抬眼瞥了柳仁一眼,随即仰头饮尽了整碗茶水,将茶碗搁在桌上,任它发出沉闷的声响。 “柳侍郎最近,可有听到什么风声没有?”南宫令神色紧张地凑近柳仁。柳仁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微微仰身退了半尺,答道: “是何风声?卑职素来见识鄙陋,不曾听得外头的风声。” 南宫令叹了口气,极为不安地摇了摇头:“那柳侍郎总该知道,使近来京城人心惶惶的那个白衣杀手吧?”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唯恐他人听见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似的。 “大夫是说,那个被刑部通缉已久的青楼歌jì?”柳仁似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嗯,就是她。”南宫令点了点头,“柳侍郎可认得她么?” 柳仁惊愕地看着他,额前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急忙分辩道:“大夫此话何意?卑职虽然才疏学浅,但并不曾做那些枉法的勾当,又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青楼女子呢?” 南宫令轻声笑了起来,又端起一碗刚斟上的茶,仔细地向碗中chuī起了气: “柳侍郎不必紧张,某并不是这个意思。某今日请柳侍郎来,是要救阁下的性命的。”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柳仁听他话里有话,急切地想听下去,又不便直接问。幸好南宫令话锋一转: “朝中诸位大臣接连遭遇不幸,某不希望柳侍郎是下一个。”南宫令说着,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沉香阁的小竹楼下是一片荷塘,每到夏日,朵朵粉荷便散发出阵阵馥郁的香气,让竹楼中饮宴的客人们沉醉在这袅袅荷香中,沉香阁也因此得名。如今芙蕖刚刚谢去,只留下半亩枯叶,一池败花。塘中的淤泥绿油油的,在水面上来回漂动。 “你看,芙蓉都凋尽了。”南宫令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小二呈上菜来,南宫令便不再说了,招呼着柳仁动箸。柳仁脸上应和着,内心却早已不安起来。 一盘清炒芦蒿,一份酱汁螺肉,简单却不随意,南宫令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柳兄,这螺肉虽不如中秋之日的肥美,却也是极鲜嫩的,再浇上一层厚厚的芡汁,滋味自然不错,柳兄何不尝尝?”南宫令啜了几口酒,不免有些醉意,与柳仁愈发亲热起来。 “大夫客气了,卑职受宠若惊。”柳仁依然客气着,敷衍地夹起一块螺肉,还没品出味道便胡乱咽了下去。 “诶我说柳兄,你的气色可不太好啊。听闻柳兄当年也是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红粉知己成群,今日柳兄这样,可是看不上小弟咯?”南宫令带着醉意,向柳仁杯中斟满了酒,“柳兄别担心,这芦蒿配酒,最是清慡可口的了。可惜柳兄不能常到敝处做客,不然呀,我一定亲自下厨,让柳兄尝尝我的手艺,那可比这阁里的好多啦!” “大夫怕是听差了,卑职哪有什么风流往事……”柳仁呵呵地笑着,寻思着什么时候接着南宫令上面的话讲下去。 “嗯?没有吗?”南宫令饶有兴致地靠近柳仁,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忽而又转开视线,再次端起酒杯。 “大夫方才说……说……是要救卑职的性命?”柳仁试探地问道。 “柳兄,我这个人平时说话口无遮拦的,想到什么便说了,言过其实的也是有的,柳兄还是不要往心里去了吧。”南宫令摆了摆手。柳仁只好又将疑问咽了回去。 “今日之后不久,便是中秋了。柳兄府上,想必也是要举办家宴的吧。”南宫令放下酒杯,拾著道。 “是。”柳仁道。 “宴席上若没有歌舞取乐,又有何乐趣可言呢?”南宫令笑道,“论这京城中的歌舞坊啊,可都比不上清菡坊。那坊里的头牌姑娘,可真的是天姿国色呀……柳兄若是能请到她们,那就是真的幸运啊……” 半个时辰后,南宫令走了。柳仁起身送他,他摆了摆手,将他留在原地,自遣家人结清了餐钱,踏上马车,径自离开了。 柳仁行礼毕,抬起头来,望着南宫令大步流星的背影,心中却激起了万丈波澜。 风流往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许久许久,都没有人提起过了。 三十年前的新年。 “卖糖人了!又甜又好看的糖人!”几个孩子围在一个卖糖人的摊位前,好奇地看着手艺人画着一个又一个形象的糖人。最小的孩子才刚能跌跌撞撞走路,刚好与画糖人的台子一样高;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两只深黑的眸中写满了天真。 “容妹,这个糖人你拿着。”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扎着总角,把刚买的糖人往身边懵懂的小女孩手里一塞。 “谢谢仁哥哥!”小女孩高兴地绽开了笑容,接过糖人,端详了几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呀!那边的梅花真好看!”小女孩突然欣喜地叫了起来,直盯着远处的一枝红梅不放,连手中的糖人也忘了吃。 “小容你等着,我这就帮你折了来!”最大的孩子说着,纵身跳上了墙头,顺着矮墙一路到了那花前。 “泉哥哥小心!”小女孩站在墙边,担心地叫道。 男孩折了梅花,又顺着矮墙回来。却听得墙那头有人叫喊:“哪家的顽童,又到这里来折梅花,也不知道心疼花儿!”男孩跳下墙头,将一大枝红梅递给小女孩,大喊“快跑!”,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看弟弟妹妹嬉笑着跑向远方。 那年容儿七岁,仁儿十岁,泉儿十二岁。 渐渐地,容儿长大了,不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了。仁儿却仍不时去找她,教她chuī笛,听她弹琴。人们都说,这俩孩子最要好了,不如早定下来,也省了麻烦。 不料人事难料。仁儿和泉儿的父亲病重,一纸遗书让泉儿迎娶容儿。仁儿差点也去了半条命。他想去找容儿,想拉着她的手逃到天涯海角;他想与兄长争辩,无奈长兄如父,父命不可违。 柳府里再也不见仁儿的踪影。有人说,他是外出经商去了;有人说,仁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一晃十余载,仁儿回来了;却再也不是当年的仁儿了。 想到这里,柳仁的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其他的,他都可以不在乎,只是最终,还是害了容儿。他对不起容儿。他配不上她。柳尚泉家被诛的时候,他就在门外看着,看着他的大哥,他曾经的恋人,在他的手里,一步一步地趋向灭亡。倘若容儿尚在人世,她也不会愿意看到,他变成了这幅模样吧。 柳仁回到府中,家仆刚摆好晚宴,妻子上前为他宽衣。这一门亲事,自然是按照官场上的风俗作的。柳仁膝下的独子,却是小妾所生,如今送入学堂读书,隔个一年半载才会回一趟家。柳仁甩了甩手,坐于几前。 “老爷,”妻子端过酒来,斟于他杯中,“桂月十五的宴席,帖子都对过了,还需要妾身做什么吗?” 柳仁呷了一口酒,皱了皱眉,回想着上半日南宫令的话,缓缓道:“嗯……歌舞坊的节目可挑好了?” 妻子一愣:“还没有……妾身,还未想好……” “我听说,清菡坊最近新排了支曲子,声名甚嘉。”柳仁执起镶玉的双箸,似无意地说道。 “是了,妾身明儿便着人去请。”妻子莞尔一笑。 第六章 意外 清菡坊。 “罂罗姑娘,这三品官的中秋宴,哪用您亲自去啊,挑几个不错的姑娘就行了。”管事的女子替柳曼罗打点着,不满地抱怨了几句。 “三姨,gān咱们这一行,可不能得了便宜就忘了本。当初清菡坊刚落成的时候,多亏了这些没名头的老爷,咱们才能有今天。”柳曼罗漫不经心地应道。 “是是是,你这么给人家面子,人家家里头肯定备了大礼等姑娘呢。” “大礼倒不一定。若是能备上一把上好的琴,不用我自己带去,就算是周到的了呢。”柳曼罗无奈地笑了笑。 三姨将柳曼罗的杉木琴用锦缎包好,小心地放入车内。柳曼罗轻提裙裾,淡绿色的裙裾扫过青白的台阶。 “去苏苑。”素白面纱下薄唇轻启,盖过了街市一片喧嚣。 “先生呢?”柳曼罗一踏进苑门,摘下面纱,急匆匆往里走。 “七爷在暖阁等姑娘呢,姑娘快进去吧。” 柳曼罗点了点头,快步向暖阁走去。 苏玖一身月白衣衫,没有裹裘却也不显单薄。他倚着栏楯,似眺望着远处青山。 “中秋佳节,可惜姑娘却无暇赏月了。”苏玖似开玩笑地说道,并不转头看柳曼罗。 “先生,”柳曼罗的声音中突然夹杂着哭腔。苏玖吓了一跳,赶紧转身盯着她。 “只能这样吗?或许,不用这么着急。我今夜去,也可先探探路……” 苏玖的脸上又漾起了笑容:“看来姑娘还是在担心。所以苏某建议,越早行事越好。” “可是……”柳曼罗哽咽了一下,“我实在不想,把先生卷进来……其实,我一个人,应该也可以——” “你不可以!”苏玖忽然严厉地斥道,转身背对柳曼罗。柳曼罗看不见他的脸,但她可以想见那是怎样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今晚一定要注意,面纱绝不可随意摘下。至于柳仁,能不靠近就千万不要靠近。”苏玖的语气缓和了些,“你这些年,容貌并未刻意改变,若是有意要看,被认出的风险还是很大的……”他抬头望向廊外。柳曼罗想到了齐云泽。 苏玖伸手摸起搁在案上的请帖:“帖子我已经拿到了,其他的都jiāo给我。”他停了下来,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你不要管。” 柳曼罗稍稍冷静下来:“既然这样,先生当时为何不让我直接拒绝呢?听起来好像我去与不去都一样。”她不满地撇撇嘴。 “姑娘以为,京城中这么多歌舞坊,柳仁真是碰巧挑中了清菡坊吗?”苏玖摄衣坐下,招呼柳曼罗对案而坐。 “这些歌舞坊,哪个背后没些权贵支撑?单是清菡坊,所有账目都归于一个头牌姑娘名下,谁看了会不起疑呢?” 见柳曼罗还是疑惑地绕着衣带,苏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柳仁虽说不是一品大员,在朝中还是有些人脉的。想要查一个小歌舞坊的账目,有何难处呢?” 柳曼罗缓缓点头:“我知道了。还请先生多加小心。”她略顿了一顿,“不过先生可觉得,近来那位大夫的名单上,多了些与我有关的人?” “哦?”苏玖盛满疑惑的双眸望着她,眸中却似乎闪着幽幽寒光,深不见底。 “应该说,是与父亲的案子有关……而且大多,都是当年支持弹劾父亲的人。” 苏玖默然无语,似乎是在等着她再说下去。果然,过不多久,柳曼罗犹疑不定地开口:“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嗯。”苏玖喉间轻震,声音若有似无。他站起来,转身从身后的壁橱中取出一只木匣。匣盖被轻轻推开,鹅huáng的缎子上躺着一把jīng巧的匕首。除了尾部镶了一颗透亮的玉石,再无其他装饰。 “这匕首,姑娘带着防身吧。”他将木匣递给柳曼罗。 柳曼罗摇摇头:“不必了,我有一把了。” “那么,就当作护身符好了。”苏玖并未移动木匣。 柳曼罗嘴角轻扬,从那缎子上取下匕首,左右翻动。锋面上映出了她的面庞——她又消瘦了许多,略显苍白的脸上棱角分明,但这并不影响她那令人一见倾心的容颜。 “多谢先生。” 苏玖望了望西边的落日,轻叹一声:“今晚……姑娘多保重。”他感到有些目眩,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 柳曼罗虽不很解得他此话的意思,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七爷,车已经备好了。”家仆赶上正在廊中漫步的苏玖。 “好,我就来。”苏玖理了理衣带。家仆退下,留苏玖一人独自立于廊下。 不远处的竹林传来飒飒的响声。苏玖下意识地一瞥。一个黑色的身影掠过,带着一道白光。苏玖急忙闪身避过,那黑影转瞬间已至眼前。黑影随即展开攻势。银白的剑锋在深黑的天幕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苏玖虽说学过一些武功,但毕竟是文人体质,又加之无兵器在手,不多时便连连喘息。那黑影趁势在苏玖的衣袍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衣袍间立刻渗出缕缕殷红。苏玖背倚石柱,虚弱地坐到地上。那黑影却也并不继续,只登上屋檐远去了。 “七爷!七爷!”家仆闻声,匆忙赶来,却只见苏玖血染衣袍,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家仆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屋内,又赶紧差人去请大夫。 苏玖刚被放到榻上,听到郑素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微微睁眼,伸手拽住了郑素的衣袍,费力地挤出一个微弱的字眼: “查!” 这边柳曼罗的车却早已驶入了柳府院中。柳曼罗抱着七弦琴,款款走向偏厅。已有好些个伶人在偏厅等候了。柳曼罗挑了个角落坐下,摆好琴,调起音来。 偏厅这里看不见正厅的情况。不知道苏先生可来了? 清菡坊的舞蹈班子也到了。姑娘们各个都准备着更衣梳妆。柳曼罗心不在焉地抚着琴弦,琴弦发出不和谐的“沙沙”声。 日入时分。 几朵红艳的娇花飞入厅堂,翩翩起舞。远处,琴声悠扬,似林花,似翠竹,似朝霞,似斜阳。抚琴者背对月光,看不清面庞,只一块素白面纱,在夜风中轻轻飘dàng。 曲罢,柳曼罗起身行礼,悄悄抬眼扫视厅堂。柳仁坐上位,边上应当是他的夫人。有些应是朝中贵族,她并不认得。只是……不见苏先生。 柳曼罗心头一紧。听到柳仁命人取赏钱来,柳曼罗随一班伶人叩头谢恩。她抱着琴,回到偏厅,又坐到角落里把琴包好。她叹了口气,抬头想看看今夜的月亮,不想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方才抚琴的是哪位姑娘?” 大家齐齐地看向柳曼罗。柳曼罗不由把面纱勾紧:“是我。” “老爷要见你呢。姑娘快跟我来。” 柳曼罗的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开口却是无比冷静:“好。”说罢便起身,与家仆同去。 幸好柳仁只是夸赞了她几句,留她坐于末座,赐酒赏宴。坐在堂中,柳曼罗刚好可以更方便地观察这里的情况。她又认真地检视着厅中的每一个人——依然没有苏玖。 一个家仆匆忙从侧面进来,伏在柳仁耳边说了些什么。柳仁立刻显出惊讶之态。柳曼罗隐约听到他说:“什么!遇刺……苏大人没事吧……让他好生歇息吧,区区小宴,不劳费心了……” 遇刺?柳曼罗这时才真正紧张起来。先生遇刺了?是计划出了纰漏吗?那她现在,可一点儿都不安全。角落里随时都可能窜出府兵来。她不禁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恍惚间,柳曼罗听到有人唤她。转头一看,柳夫人显出不悦,柳仁却正直勾勾地望着她。她立刻意识到唤她的是谁,忙起身回应。 “罂罗姑娘,宴席将散,可否请你再抚一曲?” “是。” 家仆端上琴来;却不是她的琴,是一把上好的松木琴。 “你若弹得好,这琴就赏给你了。” “贱妾谢过大人。”柳曼罗谢礼,坐下抚琴。 琴曲渐终,柳曼罗起身行礼。一阵夜风拂过她的面颊,chuī起半块面纱。 一直紧盯着她的柳仁突然皱紧了眉头。在柳曼罗起身离去的时候,他突然叫道:“等一下。” 柳曼罗停下脚步,低着头,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罂罗姑娘,可否将面纱摘下?” 柳曼罗迟疑着,没有回答。柳仁堆出笑脸:“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位旧人。这京城里人人都夸赞姑娘才貌双全,今日可否让我在座宾客一睹风采?” 柳曼罗辞了一礼:“大人谬赞了。贱妾容貌并不出众,京中之人只是以讹传讹罢了。”见柳仁仍盯着她不放,她只好话锋一转,“大人若是一定要看,贱妾遵从便是了。”她缓缓抬手,解下面纱一边的勾绳。 柳仁的眼睛越瞪越大。那是一张怎样熟悉的脸啊!同样的柳眉杏眼,同样的丹色薄唇。只是不见了那日的亲和委婉,多了些冷艳凌厉。他差点脱口而出叫一声“容儿”,却突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谁。 “你……你是阿玉对吧?”他有些战栗。 第七章 走险 “你……你是阿玉对吧?”这下柳仁相信了,南宫令说的都是真的。 柳曼罗显出一副疑惑的神态:“大人兴许认错了吧。” “你说谎!别以为我认不出来!来人,给我抓起来!” 约莫十余个府兵冲进厅来。厅中女眷避让不及,连声惊呼。柳曼罗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两袖jiāo叉相叠,望向柳仁: “柳大人想必与我清菡坊有些仇怨吧?只是大人演这一出,罂罗可看不懂了。” 府兵围在柳曼罗身旁几尺的地方,等候着柳仁的号令。 “姑娘到这时还不肯承认吗?你的脸,那么像……你的母亲,我不会认错的。”他的心中一震,提高了声音:“歌jì罂罗,借元宵家宴混入府中,欲行刺府上人等,给我上!抓住她!” 府兵应声而动。柳曼罗抽出袖中匕首,一一抵挡: “叔父果然好眼力。不过,我真为先妣感到幸运。” “哼。”柳仁定了定神,见府兵无用,即刻向堂中跨步,伸手取下架上的□□,转身对准柳曼罗虚she一发。柳曼罗听见弦响,急忙闪身避开,却不想无箭,露了破绽。趁她转身一愣之际,一个府兵反手一掌,将她击昏在地。那把镶玉的匕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爷。”府兵们等待着下一步号令。 “带到后院好生看管,明日一早通知南宫大夫来提人。” “是。” 夜渐深,风不定,人初静。柳仁提着灯笼,带着两个家仆,来到了那扇棕色的门前。门前的侍卫看到他来,弯下身子行了礼,便匆匆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束银白的月光透过渐渐变大的缝隙投在了灰白的泥地上。柳曼罗单手枕在地上,显然还没有醒来。柳仁回头示意随从不要跟进,自己便提着灯迈进了门槛。 眼前的这个女子,和他所熟识的那个女子,是这样地相近,又是这样地不同。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而如今她的女儿,竟想要他的性命。 柳仁轻叹了口气,将灯笼举得高些,正好照亮了柳曼罗的面容。她清瘦的面容在烛光的映衬下与往日的情景jiāo织,使柳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的内心不禁有些颤抖,连他执灯的手也微微颤动起来。老天爷为什么要开这么一个玩笑?他自己做的事,自己内心承担的罪恶感就够他受一辈子的了,还有什么必要,让她来提醒自己呢? 柳仁紧紧捏住了灯笼杆。他害怕自己一松手,就要将一切掷在地上了。柳仁颤抖着直起身子,一步一步地向门外走去。 地上的月光消失了。柳仁立在门外,听着身后门上的上锁声,不禁捂紧了胸口。 “七爷——”苏玖渐渐苏醒,睁眼便望见了郑素担忧的面容。 “七爷伤势并不严重,请大夫来瞧过了,只是些皮外伤,并未伤及要害。”虽如此说,郑素见他缓缓醒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苏玖低声道。 “啊?”郑素被他此话一惊,连药也忘了端来,“七爷当时人事不省,看起来十分严重,如何能知道伤情平常?” “郑大哥,你忘了,我苏玹樨十七之前可都在山林游dàng,什么事情没历过。执剑在手的时候,这点伤可不足以让我晕倒。”他顿了一下,“换句话说,这剑上,一定抹了东西。” 他抬头凝视着郑素,问道:“查到什么没有?” “有,有——”郑素将药递给他,回身去上锁的柜中取来一样东西,jiāo给苏玖,“这是当时刺客掉落在现场的。因为这东西太轻,掉落无声,想来那人未必发现。” 苏玖接过,仔细端详。初看有些像一般的铜钱,却有一根细铜柱从顶上贯连整个圆形。苏玖神秘一笑,将“铜钱”jiāo还给郑素:“廷督司。” “廷督司?”郑素重新锁好“铜钱”,“刑部的人?” “当日齐二公子初来,我便出手意欲伤他,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只是动用官中的人,还真是让我意想不到。如此大胆,想来还是有些本事的。”苏玖言语间难掩轻蔑之意。 “那么七爷现在如何打算?” “柳姑娘呢?回来了吗?”苏玖没有回答,却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郑素担忧地摇了摇头。苏玖的心猛地一沉。他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正忧虑间,他瞥见门外似有人影在晃动,隐隐看见有珠钗的影子。然而身形却全不像柳曼罗。 “去看看外面是谁。”他吩咐道。 郑素开门的瞬间,似乎有些停顿。他与门外的女子jiāo谈几句,那女子便大步走了进来: “七哥可好些?” 郑素跟在女子后面进来:“七爷,二小姐刚从坊里回来,也说没有见到柳姑娘。” 苏玖使了个颜色,让郑素先去探查昨晚的情况,自己一手撑着坐起:“双双。” 苏双双不客气地向边上的椅子里坐下:“七哥一向智计无双,谁知今日竟被人算计了。” “你七哥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取笑。”苏玖这样说着,却笑将起来,“那边有茶,自己倒了喝。坊里怎么样了?” “嗨,别提了,乱成一锅粥了。”苏双双倒满一整碗茶,大口喝了起来,“一早就来了官府的人,说罂罗姐姐行刺柳府,要搜查全坊。现下三姨还在与他们jiāo涉呢,罂罗姐姐也不知怎么样了。”她说着,没有注意到苏玖渐渐yīn沉下来的眸子。 “那你还在这里闲话?” “我这不是,跑回来给七哥你报个信嘛。报完信,我自然就回坊里去了。七哥不说我辛苦,倒派我的不是。”苏双双不悦地敲了敲桌子,“七哥倒是好好想想,怎样救罂罗姐姐吧。我听说她一早就被刑部尚书带回去审讯了。”她忽然认真了起来。 “嗯,我会想办法,你出去的时候,把郑素叫回来。”苏玖道。 “哎,我这就回去。”苏双双应着,便起身向门外走去。不久,郑素回到屋内,等候苏玖吩咐。 “打点两箱古玩玉器,送到南宫大人府上。不必悄悄地,就说是我给他的谢礼。”苏玖的神色冰冷,墨色的眸子黯淡无光。 “南宫令此举不过是一个警告,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的胆子再大,也并不敢轻易动我。” 第八章 访狱 “尚书大人,这边请。”一个狱吏提着一盏小灯,引着南宫令在yīn暗的牢中穿行。这里气氛凝重,仿佛一呼吸就能嗅到丝丝腥甜。南宫令的步伐沉着而稳健,与掌灯的狱吏并排同行。 “前面就是了。”狱吏指着转角的一条小道说。 “灯给我吧。你在这里等我。”南宫令伸出右手。 “这……”狱吏显然有些为难。 南宫令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平缓却又严厉得不可抗拒:“把灯给我。” 狱吏答应着,讪讪地将灯柄递给南宫令。南宫令接过灯,仍是从容而坚定地向那条小道走去。 石板路昏暗而狭窄,只有几处火把照亮铁锁门前的木牌。南宫令举起灯,一块一块检视着,直到他要找的那个名字出现。 “清菡坊……罂罗……”南宫令轻声读着木牌上的名字,解开门上的锁链,将灯挂在门上,借着微光翻看着手中的卷册。一会儿,他合上册子,举起灯,细细地照了照暗处的人。柳曼罗陷在黑暗中,那刺眼的烛光让她不禁眯起了眼睛。几缕乱发飘散在额前,她眼中那一抹不合时宜的担忧的目光,却更是令人心生怜悯。 “我这里可不是随便请人来的。罂罗姑娘,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南宫令幽冷的声音恰好合于周遭的气氛。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杀人。”半晌,樱桃破后竟吐出这两字。 “不错。卷宗上写的是杀人未遂。不过,我办案子,向来不只看一桩案子。”南宫令走得更近些,故意撩了撩外衣下摆,露出那条写有赭色篆字的绶带。 一直寂静的暗处发出一阵轻微的铁环碰撞的响声。南宫令的嘴角微微抽动着,却不发出一丝声响。 “柳姑娘,无论如何,生意还是要做的。”他莫名其妙地往她的耳中送了这么一句话,转而又退后几步,背对着她,低声说道: “有人托我做个人情,放你出去。”他悄悄斜睨着眼,观察柳曼罗的反应,“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的故事;可我还是会放你走,让你去完成我们共同的任务。”他又转过身来,“当然,不是现在。” “今夜丑初,我会再来。这里的防卫我可以全部调开。一到外面,就有人接应你。如果遇到拦截的人——”他望向她,“你看着办。”他说罢停下,等待着来自暗处的回应。 又传来铁锁碰撞的声响:这回的动静大了些。柳曼罗抱膝坐着,直视着那条赭色的绶带: “南宫大人想必知道,不同的情况要价是不一样的,”她用无比冷漠的语调回应着他不可商量的语气,“您倒是说说,我能得到什么?” “除了原来的酬金不变,只要今后没有人把你送到这儿来——”他指了指青石地面,“我们今后再也不会相见。” 又是一片沉寂后,暗处传来人声:“丑初。” 南宫令轻轻地笑了一下,取下灯,将铁链栓上牢门,又大踏步离开了。 “东西都送过去了吗?”苏玖虽还不能下chuáng,却盘腿坐在榻上问道。 “都打点好了,七爷放心。”郑素道。 “这些日子我们太被动了,没有按照计划来。我想等我好了,这样的局面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宣战的是我们,自然应当做好几手准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伤亡惨重、被动挨打。”苏玖微皱着眉。他知道不该意气用事,可有时就是控制不住。“这几天我常梦见喻安。他总是不说话,显出一副很担心的样子。我怕再这么下去,会有更难以收场的事发生。” “是七爷多虑了。这些天突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七爷心里慌乱,也是正常的。荀少爷会保佑七爷的。” “希望如此。”苏玖转念一想,又皱起了眉头,“灵溪那边,乔姑娘怎么样了?” 子丑jiāo际,一个黑影在附近的树林间快速移动。黑影轻巧瘦削,很快转进了墙角,不见了踪影。几个追截的官兵跟了上来,却只看见他们的尚书大人从远处踱步而来。 “怎么了?”南宫令不经意地理着腰间的绶带,问道。 “禀尚书大人,小的们方才看见一个人影从这里过去,不知尚书大人可曾看到什么人?”一个小吏道。 南宫令皱了皱眉,似在回想一般,片刻答道:“没有。” 小吏们面面相觑,一个机灵点的上前施礼问道:“尚书大人深夜到访,可有什么吩咐?” “例行抽查。”南宫令冷冷地应道,甩手向前走去。小吏们只好让开一条道,让他过去。 南宫令微胖的身形出现在牢门外。柳曼罗的目光迅速锁定了他,准确度不亚于夜中猫的眼睛。南宫令迅速打开牢门,又蹲下打开柳曼罗双手的锁链。柳曼罗站了起来,明亮如星的双眸盯着他,半带笑意: “怎么,尚书大人是要我徒手相搏吗?” 南宫令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柄用绸缎包裹的匕首。那颗透亮的玉石露在外面,显得纯净无暇。昏暗的烛光映在玉石光洁的表面,使那本就没有多少杂质的美玉显得更加通透。南宫令几乎可以从那里望见他自己的影像。 “掉在现场的凶器,我怎么会忘了呢?”南宫令将绸包打开,取出匕首,转动着来回翻看。 “这是谁给你的?”他忽然对柄尾的玉石产生了兴趣,用指尖来回摩挲着。 “一个雇主。”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冷笑一声,指尖瞬间提起一柄本不存在的小刀,手到处便撬下了那块纯净的玉石。柳曼罗瞪大了眼睛,不明白眼前的这位疯子想要gān什么。 南宫令把匕首丢还给她,自己则将玉石揣入怀中:“告诉给你这东西的人,我盯上他了——”话未说罢,一束yīn冷的银光已然横在了他的颈前。 “还给我。”她紧握匕首,右手微微颤抖着。她踮着脚,却并不感到费力。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不动,只是压低了声音,他的前额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你现在可是劫持了刑部尚书。只要我一有动静,只怕你还不及伤我就已负上了劫吏越狱的罪名了。我推得更加gān净,而你呢?”他感到颈部一松,“你最好仔细想想;我并不是非你不用。” 柳曼罗咬紧了牙,不久还是放开了他。一阵银光在南宫令的玉带上悄悄划过。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跑出门去。 南宫令松了一口气,迅速换下了衣装,披上黑衣从林间飞了出去。 隅中。 柳曼罗窈窕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苏苑的石阶上。她微蹙着眉,手中隐约现出一抹赭色。她在青白色的石阶上来回走动,终于还是踏上了通往内室的长廊。 竹帘微动,她便瞥见了榻上那张缺乏血色的脸庞。他正半躺着坐在正对门的位置,对她露出浅浅的笑容。她理了理裙衫,走进了竹帘。 “先生……”她担忧地打量着他,双唇微抿,伸手为苏玖端来刚煎好的药。苏玖接过药碗,轻chuī了几口气。 “我没事,别担心。” “刺客抓到了吗?” 苏玖摇了摇头:“随他去吧。我们现在连对方的目的都不清楚,怎么能贸然行动呢?”他把药碗搁在一旁,“倒是你,因为我的意外,委屈你了。” “没有的事,先生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不好好的嘛!”柳曼罗微笑着摇了摇头。 “南宫令他,放你出来的?” “我劫持了他。”柳曼罗半开玩笑地说。苏玖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看来真的不用我担心。” “对了,”柳曼罗从袖中抽出一抹赭红,“我还顺便抢了这个来,”她把篆字绶带递给苏玖,“说不定哪天能用得上。”苏玖接过绶带,仔细端详了一番: “姑娘不介意的话,这绶带先jiāo给我保管吧。” 柳曼罗摇摇头:“当然不会。” 苏玖招手叫来郑素,低声吩咐了几句,将绶带jiāo给了他。柳曼罗沉吟着低下了头,面露难色。 “怎么了?”苏玖俯下身来,关切地问道。 “先生,那把匕首……那块玉,在南宫令手上……”她犹豫地说着,伸手绕起了衣带。 苏玖脸上略微一僵,随即轻松地笑了笑:“哦,没事,丢了就丢了吧,改日我再给你镶一块就是了。”柳曼罗抿了抿唇,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这几天没有什么事,姑娘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双双来过了,说坊里近来是回不去了;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三姨会照顾好一切的。姑娘就当放了个长假好了。”苏玖轻捋着chuáng头瓶中的红梅,眼角看向一边的chuáng幔。 “好啊。”柳曼罗的语气中掺着几分真正的轻松,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苏玖见到她这样,也不由得放松下来。他喘着气,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柳曼罗想上前扶他躺下,他摆了摆手: “过两天就能起来走动走动了。” 第九章 情劫 齐云泽坐在案前,玩弄着掌中的玉石。不论当年的真相究竟是如何,他对于她总是亏欠的。这块玉是谁送她的,他一想便知。只是苏玖当初为何要救她?又为何事事都为她着想?凭他的经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免费的。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目的,才在这个世上存在着。她欠苏玖的,是一定要还的,就像他欠她的一样。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偿还着,比如找江湖杀手除掉当年的同谋;只是没想到,竟会遇到她。苏玖想救她,不仅是过去,现在,还有将来。两箱古玩玉器固然算不了什么,可若是换了他,他才不会为了一枚可以舍弃的棋子冒着自己被卷入的风险。 他看到这块玉的时候,内心固然有些震动。至于后来夺下玉石,则是一时起意。毕竟,握着这块玉,就是握着那个老谋深算的苏玖最大的把柄。这一难得的机会,怎可看着它白白流走呢? 他不禁捏紧了手中的玉石。这个局,不久就将由他来掌控了。 “南宫大人,陛下急召您进殿。”南宫令府上,传话的家仆急急忙忙地走进厅中。南宫令少有客会,不过是一个人在厅中清闲罢了。他皱了皱眉,头也不回地问道:“现在吗?” “是。” “陛下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看夏总管的样子,估计……”家仆抬眼悄悄瞥了一眼南宫令。 “嗯,我知道了,即刻就来。你这就去回话。”南宫令的心紧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哎。”家仆答应着出去了。南宫令回身进了内屋。 能有什么事呢?还能是什么事呢?不过是刑部丢了一个要犯这事儿,传到了皇帝老儿的耳朵里。皇上能怪他什么呢?最多是掩盖事实拒不上报罢了,他只消说是因为追捕得急,未曾得空回话便好了。我可是南宫大夫啊!我怕什么呢! 话是这么说,南宫令在更衣的时候,掌心还是微微渗出汗来。他踏入正殿的一霎,便瞧清了殿内的情况。这动静可不小,他想。但他的脚步依然稳健,就像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微臣参见陛下。” 寂静。令人生惧的寂静。皇帝并没有叫他起身,他便只能一直跪着。殿内寂静得能听见每一个人的心跳。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南宫令辨着方位,数着在场的人。 “朕听说,刑部近来案子有失,南宫爱卿,你可知道这件事?”皇帝终于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南宫令不敢抬头看他,但从他的语气中,他听到了诘责,听到了怀疑——这是与君共事的大忌。 “回陛下,微臣已经在全力追捕了,只是未曾得空书禀陛下,还望陛下恕臣之罪。” “哦?”天子眼中微弱的火星,即刻就可能燃成bào怒的烈焰,“可是有人告诉朕说,人是你放走的?” 宛如一声惊雷劈下,南宫令的身躯明显颤抖了一下。陛下此话,不仅是对他的怀疑,还有对他管教下属无方的指责。陛下这是在告诉他,你的刑部并不可靠。殿中的人,大约也有他刑部的人吧。只是现在,他必须全力推卸——在天子对他的信任还未消耗殆尽之际。 “陛下,这定是虚妄之言。臣纵领刑部大权,也不敢公然犯法,做如此背理之事。陛下切莫听信了小人之言。” “嗯?”天子歪着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又环顾四周,用较为和缓的语气问道: “南宫爱卿,朕昔年赐予你的绶带,你可收好了?” 南宫令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问起了这个,慌忙低头察看那条御赐玉带——显然少了那一抹赭色。 “南宫大人是在找这个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南宫令循声望去,那个声音的手上正握着那抹丢失的赭色。可这个人,他却并不熟识。 “南宫令,案犯丢失当晚,你在哪里?”这是圣上的声音了。 “臣一直在家,只是二更时到部巡视一番。” “这绶带是在丢失案犯的牢内发现的。莫非爱卿还去过那里?”天子接过那条绶带,细细观察了一番,“这可不像是不小心掉下的——”他将那条绶带掷到了南宫令面前,“是被割断的……” “那么想必陛下还记得那把匕首了,”不知为何,南宫令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那微臣想请陛下看一看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圆润光洁的玉石,呈了上去。圣上饶有兴致地察看了起来。 “这是从那边掉落在现场的匕首尾部取下的。这样好的玉石,陛下可还记得是谁的么?” 圣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挥手叫来夏总管: “去,宣苏玖进殿。” 南宫令松了一口气。幸好他随身带着那块玉。 “爱卿先平身吧,一会儿你们对峙便是。” “谢陛下。”南宫令恭谨地站了起来。 距那个不祥的夜晚已过半月。苏玖锦袍玉冠,不失风度地踏进正殿。雍和宫的地面亮堂堂的,苏玖几乎能在那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待人知礼,平揖王侯是苏玖向来的规矩。灵溪隐士的气度,即使踏入朝堂也不会失去半分,贩夫走卒与至尊宝座上的天子,在他们看来,并无区别。 皇帝默默地盯着他,看他淡淡揖了一礼,心中十分不悦。 “苏卿赋闲已有数月,可还清闲?” 苏玖微微一笑:“承陛下吉言,苏某心中惬意。” “看苏卿的样子,上月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多谢陛下关心,臣已康健了。”大约是瞧见了南宫令,苏玖忽然改了自称,补行一礼。 “朕上次赐你的玉器珠宝,你还满意?” “臣已谢过陛下好意。这些玉器珠宝,臣已大都分给了各个大夫,唯留一些赏玩。” “赏玩?可有找人雕成什么东西?” 苏玖眼珠轻转:“只挑了一块上种的制了柄匕首。” 皇帝的表情十分复杂。这个苏玖是傻子吗?他难道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当然不傻,可他为什么一直要往这个问题上靠呢?他和这件事真的有关系吗? “那么苏卿就来认一认,是不是这块玉?”皇帝终于一挥手,派人将那块玉送到苏玖跟前。苏玖挽袖,拈起那块玉石,细细观察。 “是这一块,不知陛下是从何得来的?”他云淡风轻地说。 帝王独有的笑意浮上天子的唇边。他不再说了,把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南宫令。南宫令清了清嗓子,向前一步: “苏郎中可知道我刑部最近出了点事?” 苏玖疑惑的目光投向南宫令:“尚书大人手下的事,苏某如何得知?” “苏郎中想必还不知道,这块玉就是那案犯凶器上的饰物吧?还请苏郎中行个方便,告诉陛下那把匕首送给了谁,她现在在哪儿?” 南宫令这话,便是在威胁苏玖了。你不说,便是欺君罔上;说了,便是藏匿要犯。 苏玖眼波轻动,并不回答。刑部的一个小吏见风已chuī到了尚书大人这边,便上前向陛下拜道:“陛下,那晚劫囚的黑衣人,身形瘦削,与尚书大人并不相像……”南宫令从鼻腔内哼了一声,那小吏犹豫着,接着说了下去,“反倒是……反倒是和这位郎中大人的身形有些相像……” 苏玖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既然大家都怀疑苏某是那个黑衣人,那么苏某就只好把实情告诉陛下了,”他一直盯着地面的眼睛扫过南宫令,又停在天子的面前, “苏某确实与尚书大人的要犯罂罗姑娘私jiāo甚密,也曾将那柄镶玉的匕首当作礼物赠送给她。但那只是因为罂罗姑娘善解人意,一个女子在外多有不便,苏某赠她此物防身罢了;至于她后来试图劫杀柳大人的事,苏某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更别提劫囚了。”他抬起头来,“陛下还有什么话要问的吗?”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殿外有人传话说,柳大人来了。 “他来做什么?”皇帝面带疑惑。 “说是尚书大人上次去柳大人府上时落了东西,听说尚书大人在这里,便送进来了。”夏总管回答道。 “什么东西?拿进来吧,叫他回去。” 不久,又一条赭红的绶带出现在了殿内。几乎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篆字,一样的刻印,甚至连刀割的痕迹都一模一样。 苏玖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出活剧。 皇帝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理了理思绪,继续发问: “朕记得劫囚当天,苏卿刚受了伤,应该还在家将养吧?” 南宫令微微眯起了眼睛。苏玖从容应道: “是。苏某这半月来都鲜出门。” 皇帝的目光又投向南宫令:“大夫的绶带现在也已找到了,且有人证在,大夫可以放心了。” 南宫令躬身答了一礼。他知道还有许多谜题没有解开,比如为什么会有两条绶带。陛下的心里当然也少不了这些疑惑,可今后这些问题,怕是只能留给自己了。 “既然苏郎中是清白的,想必不介意去我那里备个案吧?”南宫令转向苏玖。 “苏卿不妨随大夫去一趟,也好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皇帝向苏玖投来询问的目光。 “当然。”苏玖微微揖礼。 “那就都散了吧。朕也累了。” 殿中的各位尽数行礼散去。南宫令伸出一只手来,侧身让道:“苏郎中,请。” 苏玖答了一礼,转身向殿外走去。南宫令先是跟在他身后,不久便走到他前面。两人一起转进了一条小道。 第十章 论辩 “齐大人,”苏玖走在南宫令身侧,悄声唤道。南宫令惊觉地瞪了他一眼,忙四顾一番,见周围无人,方才放松了下来。 苏玖显出一副抱歉的样子,“哦,是苏某失言了,南宫大人。” “先生说话,何曾这么不小心过。”齐云泽不满地瞥了苏玖一眼,低声说道。 二人一前一后跨进了刑部公堂的大门,一个仆卫掀开内室的门帘,让两位大人进去。南宫令先坐于主位,又招呼苏玖坐在对案。下人端了茶来,放在二人面前。南宫令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齐大人,柳姑娘前两日说,在您这丢了块玉,就是方才那块么?”苏玖低声问道。 南宫令无奈地盯了他几秒,端起茶杯,道:“今日之事,多半是先生的手笔吧,先生可别装不知道。” “哦?”苏玖微微一笑,“齐大人以为,我会把自己圈进自己画的圆中吗?若不是当日齐大人先出手,我是不会这么无礼地不请自来的。” “你什么意思?”齐云泽皱起了眉头。 “柳姑娘的家世,是我告诉她的。大人觉得,我会比姑娘少知道多少呢?” “先生不须引开话题。” “看来大人还是不愿提起那件事。”苏玖默然,低头细细啜着那杯茶,“大人的茶叶也该换换了,这是去年的芽了。我那里倒是有几盒今年的新茶,不如待会儿我叫人给大人送来?” “不敢劳烦。我只想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齐云泽显然不耐烦了。 苏玖抬头看着他,有些不屑地轻笑着:“我的用意,难道大人还会不知道?”他见齐云泽仍紧盯着他不放,便接着说,“第一:杀你——但我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打算了;第二:保柳姑娘一世平安,别无所求。” 齐云泽听到前半句,心里稍稍放松下来,却细细嚼着后半句话:“可先生做的事,实在是叫人看不懂。” “大人做的事,难道就合乎正道吗?”苏玖的眸中闪现出一丝怒火。 齐云泽怔了一下,问道:“先生所指何事?” “柳姑娘丢的那块玉,”苏玖放下茶杯,“怕不是丢的吧?” “柳姑娘的玉,与我何gān呢?” “今日若不是那块玉,恐怕大人现在就没这么安闲地坐在这里了吧。”苏玖chuī了chuī茶。 “原来先生打的是这个算盘。” “不错,”苏玖慢悠悠地说道,“只可惜了我的那块好玉啊。” “那么先生可承认,绶带也是出自你的手笔?” “我可没这么说,”苏玖摇了摇头,“要说大人丢了绶带,也是件不小的事。大人为何一直盯着苏某呢?” “苏先生应该知道,这样的绶带,全京城都只有一条,如今不但被割断了,还出现了两条,先生难道不解释一下吗?”齐云泽问道。 “解释什么?”苏玖云淡风轻地道,“大人自己丢了绶带,反而怪起我们这些做小官的人来。柳大人不是说,绶带是在他家掉的吗?” “可是另一条绶带……” “另一条?”苏玖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另一条怎么了?是让大人被皇上召见的原因么?”苏玖拨弄着案上的卷宗,齐云泽伸出右手,按住了他将要翻开卷宗的手。苏玖愣了一下,缩回了手。 “我要是大人,就仔细想想什么时候丢了绶带,而不是在这里问些子虚乌有的事。”苏玖收回手来,拢了拢袖口。 一阵银光突然闪过齐云泽的脑海。对,就是那个时候。 “还给我。”她说。 他想起了她紧攥的左手。那里面似乎有一抹赭红。 “刑部的人,大人查过了吗?”苏玖突然问道。 “查什么?”齐云泽有些不明白。 “那个拿着绶带要挟大人的小人,大人不认识么?” “那个,想必不是我刑部的人。” “那么那个把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的人呢?大人也不认识吗?” 齐云泽警觉地抬起眼来。 “皇上早就有重组刑部的计划了,只是还犹豫不决,念着大人的情面,未曾实施罢了。大人若是再不认真管管,只怕大人这个尚书的位子,”苏玖靠近了齐云泽,“保不了多久了。” 齐云泽冷笑一声:“我刑部的事,还不劳烦苏郎中操心。苏郎中还是赶紧想想,备案的卷宗上要写些什么吧。” “大人想定苏某的罪?”苏玖问道,“定什么罪名呢?窝藏逃犯?苏某刚刚在陛下面前已经澄清了,想来这条路大人是走不通的了。” “那么先生倒是说说,你对罂罗姑娘了解多少呢?” “大人,容某提醒您一下,若是从某与姑娘相识的角度,某不过是jiāo友不慎,作风轻浮之类的,况且某在来京城之前,本就是不拘形迹的江湖游士,结jiāo几个名门艺jì,怕是也定不了什么罪吧?”苏玖笑道。 “看来先生是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一旦事发,就只有我和柳姑娘二人的罪责,与先生无gān。”齐云泽说道,“不过如果,我带人去一趟苏苑,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呢?” “齐大人想做什么?”苏玖蓦地严肃了起来,“难道大人不想让姑娘平安无事吗?这些年来,大人内心的愧疚,可还受得下去?” “先生又说这些做什么?”齐云泽有些气愤,转念又细细体会着苏玖话中的意思,道:“莫非,先生知道什么?” 苏玖淡淡一笑,道:“苏某知道的并不比大人更多。大人若是想听,不如今晚苏某给您讲个故事吧。”说罢,他起身摄衣。 齐云泽想了想,看来留不住苏玖,便唤了人来:“送客吧。” 当夜,齐云泽推开了苏玖的房门。 “齐二公子来了,”苏玖轻揖一礼,“请坐。” 齐云泽见他明显有些冷淡,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先生想对齐某说什么?白天不能说吗?” “大人的刑部真是很不可靠。只怕白日里我们说的,早被人听了去。”苏玖冷冷地答道。 齐云泽一惊,顷刻又恢复了冷静:“看先生的样子,想来一定是无事了。先生想说什么,齐某都听着。” “京城柳尚泉,为臣忠,为父慈,为友善,却遭灭门之祸,苏某好奇,齐公子是如何做到的?”苏玖开门见山地发话。 “他害了我齐家四口人,理应偿命。” “不过是谏言劝阻圣上大兴土木罢了,罪不至死,可齐公子这么一闹,柳家就毫无生路了。难道齐公子真的觉得,您的家人,是柳尚泉害的吗?” 齐云泽默然,苏玖接着说下去:“令堂出事后,我曾经派人去查过。令堂坠落的山崖高数百丈,且土石上的痕迹可以证明,令堂确实是失足才跌落的。况且,以我对柳尚泉的了解,他必定只是因为心善,才陪着令堂上山采药的,对令堂绝无非分之想,其与其妻方氏的感情也不容置喙。虽说父仇子报,但人事天定,齐公子为何要逆天而行呢?” “苏先生就那么肯定,柳尚泉是无罪的?那么先君的离世,家兄的出走,都是天命弄人咯?” “就算齐公子不相信,那么我想请问公子,柳姑娘,与此事有何关联?她参与了伤害你们一家的活动吗?或者,按照公子的说法,她参与了结连朝臣,意欲谋反的事吗?” “株连之法自古有之,齐某就算有心要改,也无可奈何。难道先生觉得圣上定的法度有何不妥吗?” “苏某不敢置喙朝廷法度,只想请齐公子问问自己的内心,您真的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吗?一点都不愧疚吗?当您见到柳姑娘时,你敢直视她的双眼吗?”苏玖寒冰一般的目光审视着齐云泽。齐云泽的心里波涛翻滚,往日的图景一幕幕地在他的眼前闪过。柳伯伯与父亲畅谈的情景,柳伯伯教自己读《chūn秋》的情景,柳夫人为自己做糕点的情景,还有柳曼罗为他编竹篮的情景……苏玖bī着他回忆着温馨的过去,带给他的却是无尽的自责。 “齐公子想好了吗?”苏玖打破了他的沉思。 “想好什么?”齐云泽已无心再辩下去。 “从今往后,齐公子还要再加害于我和姑娘吗?”苏玖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见齐云泽仍有疑虑,他再次步入后堂,取出当日展示在齐云泽面前的那块布帛。 “公子若还有疑虑,苏某以此为证。”他展开布帛,将它的一角轻轻放在燃着的炭火上。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布帛上的血字,直到血与火的颜色相融,不分彼此。 齐云泽见状,连忙起身谢道:“先生胸怀胆识,令齐某羞愧。保全柳姑娘的事,还得多拜托先生。”他稍一停顿,侧了侧脸,“只是有一事,先生万万不可忘了。” 苏玖微微歪着头,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柳仁的事,还请先生多费心吧。” “柳大人怎么了?”苏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苏先生知道得这么多,不会不知道柳仁的。齐某就不多说了。只是为了柳姑娘,这个柳仁,不能留。”齐云泽咬了咬牙。 “苏某谨记。之后的事,还得靠齐大人与苏某一同完成。今日之事,希望齐大人能明白苏某的用心,不要再意气用事了。”苏玖说着,深深揖了一礼。 夜月残缺,挂在院中梧桐的枝头上,好像随着地上的流水不住地轻轻晃动。水中的星带联结成一匹光织的绸缎,顺着水势,缓缓向下流淌。 第十一章 离京 “外调离京?”苏玖听完齐云泽的回复,惊讶地站起身来。 “是。陛下以我司职不力,要降职外调。”齐云泽面色凝重。 “按说京官外调也是常事,只是大夫这个地位,陛下怎么会突然将您外调呢?”苏玖皱了皱眉,“个中原因,怕不只是‘司职不力’这一项。公子可有细查过?” “是有查过,但宫里消息封锁得严,并未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齐云泽答道。 “这样啊……”苏玖沉吟着,问道,“那么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算上今日,还有两日。第三日卯初便启程。” 苏玖微微点了点头:“公子放心去吧,京城里有我照顾着柳姑娘,不会有事的。说来并州距京也并不算太远,公子又常年是朝中的重臣,说不定哪天就能再被调回来。公子此去,还要多保重。” 齐云泽揖了一礼,转身离去。苏玖坐在檀木椅中,微眯上眼,仰头望着案前的书卷出神。 并州刺史南宫令,三日后带着不多的侍从和一卷谕旨,离开了京城帝都。御史之位空缺,圣上却也并不急着找人补缺,只是将它空在了那里。 并州,对于齐云泽来说,并不是什么杳远陌生的穷乡僻壤。他曾到过这里。可巧,他到过的地方,距刺史府并不远。 水边,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子正忙着浣纱。齐云泽刚办完jiāo接工作,换下官服,向外多走了两步,到这个他熟悉的地方来看两眼。 “小婉!”齐云泽一眼就认出了水边浣纱的女子。那女子显然吃了一惊,慌忙朝声音的源头望来。她的脸上现出一阵疑惑的神色,不久这疑惑就转为了惊喜:“齐大哥!” 那女子迎上前来,向齐云泽道了万福:“齐大哥怎么来了?” 齐云泽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我如今已经不叫齐云泽了。你若是叫不习惯南宫令,就不要轻易提及我的名字吧。” 小婉懂事地点了点头:“大哥要不要去家里坐坐?爹娘也好久没有见过大哥了,他们一定也很想念你。” “改日吧,今日我刚刚到任,还有许多事要做。”齐云泽答道。 “大哥在并州任职了?” “是啊,”齐云泽轻笑了几声,“你大哥现在是你们并州的新刺史了。” “真的?”小婉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欢喜,“那我一定得告诉爹娘去,他们一定高兴坏了。” “哎对了,你若媛姐呢,怎么不见她来?”齐云泽环顾四周,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小婉微微撅起了嘴:“大哥还说呢,若媛姐早就被选入宫里了。现在我们秦家已不同往日了,整日都是些奇怪的人来拜望爹娘,再说些奇怪的话。” “选入宫里了?”齐云泽惊讶地重复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大哥离开后不久,皇上微服出巡,看见了姐姐,就把她带回去了。” 齐云泽仿佛被一阵惊雷打倒,久久没能缓过神来。他绝望得几乎瘫倒在地,还是小婉拼命地拉住他:“大哥!大哥你没事吧?若媛姐进了宫,那是好事啊,你应该替她高兴才是。你瞧,我们秦家人现在也过上好日子了!” 齐云泽忧伤地瞅着小婉稚嫩的面庞:“小婉,你哪里知道,这深宫之中,要想生存下去,得背负多大的痛苦……你大哥现在是被挤出京城的人了,若媛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小婉听了他的话,也面带焦急:“那若媛姐她,会不会害怕?她一个人,会不会孤单呢?”她说着,近乎要哭了出来。 齐云泽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慌了手脚:“你别害怕,若媛她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放心。”见小婉渐渐平静下来,他又道,“你回去,也别跟你爹娘说这事,不然,他们可要怪大哥吓唬你了,下次大哥再想去家里看你,可就不成了。” 小婉点点头,轻轻地揉了揉眼睛:“那大哥,我先回去了。大哥过两天可一定来家里一趟,爹娘都等着你呢。” “好,我一定去。”齐云泽笑着,点了点头。 小婉走了,另一个女子的面容却袭入了齐云泽的脑中。一件最平常不过的淡灰色碎花襦裙,一根绕银的螺纹形木簪,一双金线描边的绣花鞋。她站在河边,亲切地向他招手。 “齐大哥!”齐云泽猛地循声望去,却只有一池秋水载着落叶微微dàng漾,回应着他的点点惆怅。 十年之前,他奏罢柳氏谋反之事,为父服阙,执着到冀州赴职的文书,路过并州。他并没有真正要去冀州任职的打算,距规定期限还有一月,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自己的前途。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 河边有几个农家姑娘正在浣纱。齐云泽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这位姐姐,您行行好,能不能给我口水喝?” 第一个回过头来的姑娘,便是小婉口中的若媛姐了。她凝视着眼前这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风尘仆仆的面容,不禁有些心疼: “跟我来吧。”她又低头看了看齐云泽疲惫的双腿,“你还能走吗?” 小齐云泽点点头。 “坚持一下吧,我家就在前面了。”秦若媛说罢,便带着看起来比同龄人稍小的齐云泽向前走去。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一家农舍。女孩倒了杯粗茶,递给男孩,有些抱歉地笑道:“我们家里没什么东西,你将就着喝吧,解渴还是顶用的。” 男孩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水面上漂浮的茶渣让从小锦衣玉食的他不禁皱了皱眉,却也并不推辞,一口就饮尽了。女孩又上前为他斟茶。三四盏后,男孩逐渐缓了过来,女孩又去端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家里的人呢?”秦若媛一边问着,一边拧好毛巾递给齐云泽。 “京城。”齐云泽说着,接过毛巾,细细地擦了擦脸。 “京城?”秦若媛显然有些吃惊,“你一个人从京城来?” 齐云泽点了点头,垂下了双眼:“我家里人出了事,我是到冀州去投奔亲戚的,路上没了盘缠……” “你多大了?” “到年关就满十六了。”齐云泽抬起眼来,两手支着板凳,双腿似无意地前后摇晃。 秦若媛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见齐云泽一脸不解地望着她,她便道:“你还叫我姐姐呢,论年龄,你比我还大一年。” 齐云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起身对着秦若媛行了个礼,道:“姑娘,方才冒犯了。” 秦若媛仍是笑着:“罢了,你能有多大呢,就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想来你原来的家也是钟鸣鼎食的吧?” 齐云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敢抬头直视这个如阳光般灿烂明亮的女子。那女子也不再与他开玩笑,往水壶里新加了水,放在火上烧着。 “你刚刚说,你要去冀州投奔亲戚?”秦若媛回头问道。 “嗯。” “他们为何不去京城接你呢?” 齐云泽犹豫了半晌,答道:“我在家里是老二。现在哥哥走了,我也不受待见的,只好自己多吃点苦。” “这样啊……”女孩的心中顿时升起同情之意,她沉吟了一会儿,背对着齐云泽,微笑着问道:“那你想不想,在我们家休息几天?” 齐云泽的眸中泛起了点点星光。他用力眨了眨眼,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如果我留下,姑娘家里不是更添负担了吗?”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去和爹娘说一声就好了。”秦若媛的笑容,比桂花糕里拌的蜜糖还要甜,“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齐云泽。家父是前御史齐冕。” “果然是个好人家啊……”秦若媛轻叹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你在这等着,我去告诉弟妹们。有个齐大哥要在我们家住些日子了。”她回头,冲着齐云泽投来带笑的目光。 在秦家度过的半月,算得上是齐云泽这半生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了。秦家的两位长辈十分喜欢这个聪明乖觉的孩子,却又为他的身世经历扼腕。每日秦家的姐妹们去溪边浣纱的时候,齐云泽就展开一卷书,仔细地研究着,要是若媛来了,他便趁空教她认字写字。有时他也与女孩们一同去溪边玩耍。到了傍晚,他会坐在秦家的大门口,望着西边的天空从湛蓝渐渐变成充满魅力的紫色,又最终化为深蓝。而秦若媛,就坐在不远处用绳子结成的秋千上,时而望天,时而看看地上坐着的望天的少年。 终于,他要走了。秦家人都到二里外的长亭送他。秦若媛上前两步,往他手里塞了个装得鼓囊囊的荷包。 “这里有些碎银子,你拿着吧。这个荷包……你也留着吧。”她说罢,便退回了家人的身边。 齐云泽感激地望着秦家人:“这些日子真是谢谢你们了。那么,晚生先走了。”他跪下向秦家的长辈顿了首,又对几个孩子一一推手。两位长辈忙扶起了他: “吾儿此去,当一路小心。我们都会为你祈福保安的。” 齐云泽转身欲离开,走了没几步,突然听见一个清甜的声音在身后喊道: “齐大哥!” 他回过头来,见秦若媛正在向他挥手, “一路平安!” 半日,他便回到了京郊的驿站。他打开包裹,从包里取出那个针脚绣得细密的荷包。几块碎银子被抖了出来;最后掉出来的,还有一条绢纸。他缓缓展开那卷绢纸,却见那上面写了几个笔法生疏的隶字: “等你回来。若媛。” 齐云泽重新叠好绢条,将它塞回荷包中,又将荷包压在了衣装的最底下。那些碎银子,他随手揣进了袖中,接着包好了行囊。他深吸一口气,又将它缓缓吐了出来。 “别等了。你等不到的。”他暗暗想着,甩了甩手,将包裹搭上肩头,继续他的回京行程。 第十二章 宜妃 “陛下,”一个梳着十字髻的美人侧身倚在红木扶手高椅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将一碗新炖的燕窝托至身旁那袭明huáng色衣装面前,“陛下都将这奏章看了好几个时辰了,歇一歇吧。臣妾为您煲了燕窝紫米粥,陛下要不要尝尝?” 那明huáng衣着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卷帙,转头望向眼前的美人:眉心一瓣桃色的简笔水芝,两弯细浅曲长的黛眉,两瓣甜润可人的樱唇。他接过那美人手中的白釉碗,浅浅地舀了一勺燕窝粥,轻啜了几口,笑道: “爱妃有心了。” 那美人灿烂的笑容盈满了整个厅堂:“陛下喜欢,臣妾便高兴了。” 皇帝喝了半碗,将那碗搁在一旁,回身执起那美人的玉手,道:“若媛,你如今是朕的宜妃了,穿戴上不要总是这么拘谨。朕知道,你向来喜欢素雅的,可该铺张的还是得铺张点,别让人看着在背后说朕不疼你了,知道吗?” 秦若媛微微颔首,道:“陛下叮嘱,臣妾明白了。” 皇帝轻抚着她的手背,又道:“如今重阳已过,深秋渐至,你宫里的炭火若是不够用,尽管叫人去取。你素日身子又弱,你瞧,手还是冰凉的。” 秦若媛讪讪地缩回手:“臣妾谢陛下关心。臣妾不冷。” 皇帝的眉间闪过一丝不悦,却又立刻被宠溺的目光淹没了。他温柔地抚着那美人的背,与她一同站起身来,携着她来到那缀满了金玉和珠砾的卧榻前。两颗镂花的银薰球高高地悬在幔上,在这醉人的幽香中缓缓转动。 皇帝在榻边坐下,随手捶了捶左肩。秦若媛见了,便温驯地滑入榻中,坐在皇帝身后,为他轻柔而娴熟地按起肩来。皇帝极是享受地闭上双眼,细嗅着这浓艳熏香中一抹不同的清甜气息。 半晌,他缓缓抬起手来,从身前握住了那美人的皓腕,道:“若媛,朕今日烦恼的那卷奏章,你可知道是谁的么?” 秦若媛就着他的手继续按揉着:“臣妾不知。” “是你的同乡,你表哥的旧jiāo,那个前些日子在朕面前风光十足的南宫令。”皇帝说着,伸出食指郑重地点着空气,仿佛南宫令就跪在他身前一样。 “是他啊,”秦若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陛下不是已经处置过他了吗?怎么还在为他的奏章烦扰?” “哎,”皇帝不由地轻笑两声,“年轻人嘛,就是心浮气躁,一点苦也吃不得。平日里他生活奢靡些,多往那些乐坊酒肆里去些,既没伤着朕的颜面,朕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可他近来连本职都做不好了,朕能随他去吗?朕让他到并州去寻点经验回来,他一肚子的不高兴,奏章里还说什么‘jian人挑拨’,嘿,”皇帝将“jian人挑拨”这几个字着重念了出来,念一个字便用手指凭空点一下,从右至左,好像在空中把这四个字变出来了似的,“谁是jian人啊?你呀,还是他呀?真是胡扯。”皇帝恨恨地摇着头,用夸张的语调抒发着心中的不满。秦若媛坐在他的身后,微微有些晕色洇上双颊。她向后靠了靠,将脸藏在皇帝身后,以免他猛地一回头看见她莫名的红晕。 “朝臣们不懂陛下苦心,陛下也要保重龙体才是,放宽心,都会好的。”秦若媛温和地笑着。 “嗯,”皇帝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还好有你在,足以宽慰朕心。” 秦若媛抿着樱唇,谦逊地笑笑,又为皇帝捶起背来。她的眼神忽地有些游移,飘悠悠地投向远方。 那是个寻常的下午,惠风和畅,天朗气清。那个下午在她入宫的这些年来,并不算特别。暂时远离了勾心斗角和争风吃醋,她只带着一个贴身的侍女,往自己宫中的小院里寻觅着一抹chūn色。 那时的她只不过是个位分不高的嫔妾,只因圣眷不断,才没在深宫之中被别人踩了下去。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她也并未十分在意。只是不巧,她一抬头,便望见了那双眼睛。 “齐大哥……”她遣走了所有的宫人,低声唤道。 他当然不是宫中的太医。不知他是如何得到这身装束,又是如何混入宫中,顺利找到她的。他来不及对她一一细说,也不想让她知道具体细节,只是目光诚恳地望着她: “宜嫔娘娘,求您帮帮我……” 她怎么忍心拒绝她的齐大哥呢?那日她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他没有能力娶她过门,她不怪他。她至少嫁到了锦衣玉食的好人家。她嫁进宫里来,至少秦家的人便衣食无忧了。 他来,自然是求她提携的。他算准了秦若媛会为了他的前程放手一搏。他将他的新身份告诉她:南宫令。 “齐大哥,放心吧。”她说。 从那天起,她便跳出了明哲保身的圈子。拢聚圣心的能力,怕是没有多少人能比她qiáng了。齐云泽走后不久,她就被封了宜妃。但她的心却始终与皇帝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南宫令攀附的裙带,倒也牢靠。恰好皇帝身边的御史之位空缺,他便趁势补了这个缺。秦若媛很高兴,她的齐大哥终于得了个稳定的职务。南宫令倒还真是好命,得了个为他辛苦却不求酬劳的红颜。她从未怪过他,也许是天性使然。 然而但凡女子,皆有妒心,她也不例外。不知是谁将南宫令丢失案犯的消息带进了后宫,也不知是谁得知这案犯是个绝色的青楼歌姬,她本能地觉得,这“丢失”有些不对。 “齐大哥,休怪我,只莫误了前程。”她轻叹一声,便将一纸谪书从朝中chuī了出来。 北方的星斗悄悄攀上了门楣。晚秋的金桂在这一夜的秋风中落尽了它最后的一瓣花。帐里的明huáng衣衫已然入梦,秦若媛披上一匹绸带,一领小袄,轻轻推开了那扇挡住月色的雕花木门。斜月幽幽地投在了一旁的妆镜台上,不小心洒了一地的清辉。 秦若媛走到小阳台上,搭着绸带的玉手轻扶着身前的木栏。她似出神地遥望着远处的星辰。它们悬在广阔的天幕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比俗世的凡人,一言一行,一步一语,都可以葬送了自己。 蓦地,远方的天际呈现出纷呈的异彩。她顺着那道天幕的裂口望去。一颗明亮的星辰从天边无助地向下陨落。它斜倾着,只留下一道绝望的白光。 秦若媛不由地攥紧了手心的绢帕,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而不匀起来。 不是的,不会是他。他不会有事的。 苏苑。 “有消息了吗?”苏玖抿了一口淡茶,将竹几上的物件一一理齐,空出一块规整的地方,挪近了烛灯。 “先前认识齐公子的人并不算太多。算上已薨的齐冕,踪迹不明的齐大公子和柳姑娘一家,还有并州的一家人。”郑素站在距苏玖不远处的地方,垂手躬身答道。 “郑大哥坐吧,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谨。”苏玖也卸去了白日里的凌人气势,恭敬地招呼着较他年长的郑素。郑素“哎”了一声,便取了个草墩子在他对面坐下。 “你方才说,并州的一家人?”苏玖摆出一个瓷杯,欲为郑素斟茶。郑素抬起手来挡了挡,苏玖便把茶壶递给了他。 “是。并州秦家。秦家原先只是水边一户浣纱的穷苦人家,当年在齐公子落难时曾经接济过他。当地的老妪说秦家人和齐公子的关系不错,尤其是秦家的大女儿秦若媛,对齐公子赞赏有佳。自从秦若媛进了宫,这家人就过上了好日子。如今秦若媛已是圣上的宜妃,恩宠不断。”郑素说罢,猛地吞了口茶。 “你是说,齐云泽的这次谪迁,很可能和这个秦若媛有关?”苏玖微微皱起了眉头。 “现下还不能确定。我们在宫里的人还在努力打探,大概这两日就会有结果。但是七爷,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郑素严肃地望着他。 苏玖点了点头,稍稍沉思了一会儿,道:“有了新的消息,即刻告诉我。” “好。”郑素起身,就欲离去。 “对了,郑大哥,”苏玖突然从地上弹起,“你上次回灵溪的时候,小舒说她很想来长安是吗?” 郑素转动着眼珠,回想了一会儿,方道:“是啊,她一直都很想念您和柳姑娘。七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苏玖浅浅一笑:“她若是想来,进了腊月,便将她接来吧。大家一起过个年,也算是添些温暖了。” “嗯,行啊。”郑素心不在焉地应着,琢磨着苏玖问话的用意。他突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来,有些愕然地瞪着苏玖,“七爷,您不会要……” 苏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向上抬眼,坚定地望着他惊讶与不解的双眼。郑素不再说话了,执着烛灯退了出去。苏玖chuī熄了身旁的烛火,独自一人静静地倚靠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远方的天际划下了一道新的泪痕。苏玖在暗处看得清楚。他悄悄盘算着已经走过的路和即将迈出的步子,手指不住地在竹几上画着圆。不知怎地,他竟开始算起了自己的年岁。那道泪痕,当不是为自己而留的吧? 第十三章 新年 “着火啦!快!救火啊!”纷乱的嘈杂声充斥着原本平静的街道。已是年关,烟火pào竹的销路不错,虽然京郊的布防已比寻常时节严密了许多,但是京郊毕竟地近山林,火势一旦顺风而起,一时也难以控制。 出事的是京郊一座破败的茅屋。这座茅屋似乎刚建起不久,门前的荒草还没有除尽。茅屋里的人是谁,街坊们谁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大概原先是个达官贵人,后来做官做倦了,便携妻带女地住到了这里。现在茅屋里有没有人,也没有人清楚。 一袭玉色衣衫怔怔地站在远处,望着那里的火焰忽明忽暗。火舌跳动,仿佛正烧蚀着他的心灵。他咬了咬牙,疾步绕开人群,向茅屋后门的方向冲去。火焰在他的身旁稍作低垂,瞬间又遮蔽了道路。 “七爷,七爷!快回来!”一个略微年长的男子喘着粗气,慌忙从后方追来,却没能阻止那个玉色衣衫。他焦急地在原地跺着脚,虔诚地祈祷着火场中的男子平安。 大火似乎是从外围烧起来的,内室的火并不大。玉色衣衫的男子似乎很是了解茅屋的结构,直奔主卧而去。奇怪的是,那里并没有成年的人,只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在炽热的木榻边不住地啼哭。男子的面上划过一丝浅淡的笑意,随即便向那孩子伸出了手: “别怕,跟我来。” 那孩子看到他,竟停止了哭泣,也伸出了小手。 男子一笑,便抱起那孩子向来路奔去。 一根带着火星的横梁在空中左右摇动着。那男子经过它下方的一瞬,它直挺挺地躺倒下来。男子本能地抬起手臂,护住怀中的孩子。烈火烧灼的气味顿时萦绕在横梁周围。那男子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求生的本能却让他忘记了疼痛,怀抱那个孩子,穿过重重火焰,回到了清凉的世间。 那个年长的男子忙迎了上来,接过他手中仍处于惊惶中的孩子,细细端详着她的小脸:“这就是白大人的女儿?” 玉色衣衫的男子点了点头,无力地答道:“是……” 年长的男子察觉到有些不对,慌忙扫视了眼前的年轻人,这才发现他鲜血淋漓的右臂。 “这是怎么了?快跟我回去看看!” 玉色衣衫的男子喉间轻哼了一声,表示同意,便由着边上拥过来的人扶进了车里。侍从掀开车帘,那男子又转头看了看那人臂中抱着的孩子。许是刚刚发生的一切让她难以承受,那孩子这时,已然沉沉睡去。他安心地笑了笑,不太自如地坐进了车子。 “曼罗,出来吧,看看谁来了。”大年夜的灯火照耀着整个长安城。苏玖罕见地换上了不那么素雅的衣服,执着扇子站在门口,向苑内高声呼着。 “来了!”苑内清越的女声响起。柳曼罗一袭淡紫高腰襦裙,从后院翩翩而至。眼神扫过苏苑大门,现出几分惊喜,“小舒!” 门外,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微抿着樱唇,轻巧地向柳曼罗行着礼:“玉茹姐姐!”行礼毕,她便一头扑进了柳曼罗的怀里,像只调皮的小猫。她大红小袄领口的白狐毛在柳曼罗的颈间不断地摩挲着,柳曼罗不禁笑出了声: “多大了,还不懂规矩。” 少女离开她的怀抱,咯咯地笑个不住。又退后几步,一本正经地理了理裙衫,正色行礼道:“小舒给玉茹姐姐拜年了。” 柳曼罗掩唇笑道:“说你不懂规矩,一下子又这么规矩起来,不是存心打我的脸嘛!” 小舒笑盈盈地缠了上来,笑容与她身前的女子极为相似:“玉茹姐姐,你想不想小舒啊,小舒好想好想你啊。每次郑伯回灵溪,都会告诉我你们在长安的事情,小舒想来长安很久啦!” “那你觉得,长安好玩吗?” “嗯,”小舒点了点头,“一路上都可热闹了,比镇里头qiáng多了!” 二人说笑着进了屋,苏玖带着郑素在后头跟着。迈进门槛的一瞬,柳曼罗似无意地回头瞥了苏玖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又转头对着小舒笑。 把小舒安顿好,柳曼罗便走出了屋子,在门外五步处稍作停顿,听到身后有雪堆被挤压的声响,便继续向前走去,一直绕到了书房。 “先生,”一进书房,她便猛地回过头来,“她来做什么?” 苏玖在她身后轻轻阖上了房门:“不做什么,她想你了,我就让郑素把她带来一聚。她很久都没见你了。” 柳曼罗深吸一口气,略略理了理心绪,道:“可是先生也明白,现在是多事之秋,我是刑部通缉的要犯,而先生不久前还刚被那个尚书大人找了麻烦,不是吗?在这个时候让她来,先生难道想让她也搅进这滩浑水吗?” 苏玖微微叹息,沉默良久,方说道:“她是你的影子。” 柳曼罗歪着头,微眯起了眼睛,好像在琢磨着苏玖的意思,又好像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姑娘没有发现,小舒如今,和姑娘很是相似吗?”苏玖继续说道。 “先生是想利用小舒?”柳曼罗有些惊诧地叹道,不禁压低了声音,“我不同意。” “姑娘就不问问苏某想gān什么吗?”苏玖仿若无意地说道。 柳曼罗兀自在几案前的竹凳上坐下:“我不想听。先生想讲,就说吧;不想讲,我也不想问。” “曼罗,”苏玖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我们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可是小舒,她才多大?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你不会为她疼惜吗?”柳曼罗不满地答道。要不是有意压低了声音,她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说罢,她有意地瞥了门外一眼。 “你凭什么利用她?她很聪明,她知道了,一定不会原谅你。”柳曼罗缓了缓,又道。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姑娘……”说着,苏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开始一点一点地卷起自己的右袖口。 一道长条形的褐色疤痕,像一条多足的蜈蚣,弯曲盘绕在苏玖白皙的皮肤上,贪婪地吸食着他臂上的血色。难怪他平日不用右手使力。难怪他从来将衣袖遮至掌心。难怪他习惯性地拢袖时,将右边袖口微微拉伸。 柳曼罗不忍再看,别过头去:“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苏玖放下了袖子,“在你刚来到苏苑不久。” “为什么?” 苏玖顿了一顿,便将整件事和盘托出:“那一年,白鸿雁因为替你的父亲申辩,遭到圣上冷落。他无心恋职,自请挂冠,便在京郊寻了个安静的住处,本想就这样度过余生。小舒那时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孩子。白未芷,这个名字没有多少人知道。谁想除夕夜突燃大火。我虽然及时赶到,但也只救出了她一个罢了。后来,她便由乔家收养,更名乔舒。之后的事,姑娘想必都知道了吧。” 柳曼罗抬起眼来,充满怀疑地审视着他:“然后,先生是怎么和她解释这一切的呢?” “无需解释,”苏玖指了指他布满伤痕的右臂,“一条伤疤换取一个人的效忠,换作是谁,都不会觉得吃亏。” “仅仅因为你救了她,她就一定要受你利用,受你摆布,完全没有自由吗?”柳曼罗忽地想到了什么,咬紧了下唇,“那么我呢?我也是你的一枚棋子吗?”她的眸中闪着点点星光,那星光仿佛能燃烧一般。 “曼罗,”苏玖背过身去,并不看她,“不要这样。你和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是为了救你。” “那如果有一天,你要救的不是我了呢?”柳曼罗噙着泪珠,即刻就要落下来。 苏玖不停地摇着头:“不会的……”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已经没有人需要我来救了……” “你难道,就真的,不会心痛吗?”柳曼罗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挤出来。 苏玖长叹一声,半晌,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答道:“我早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了。” 屋外的月光渐渐黯淡下去,片片雪花从除夕夜的夜空纷纷飘落。柳曼罗用指尖紧紧地掐住指腹。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身边的这个男子。她不是没有疑惑过他当初救她的原因。只是他所做的,不由得人不信。收买,利用,毁灭,本就是他惯用的手段。她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个年轻而又天真的女孩,也会在他的计划之中。 “你想怎么做?”终于,她开口道。 “正月一过,皇上就要选妃。乔家家世显赫,想要送她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进宫?”柳曼罗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进宫?” “这个,姑娘不必知道。”苏玖qiáng作镇定地说道。 “好。”柳曼罗站起身来,就要离去。她有些踉跄地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过头来,“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苏玖停顿一下,点了点头。 “白家的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苏玖一愣,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不知道。” “先生是真的不知道么?”她低着头,从高处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bī得他的心口要滴出血来,“那把火,是谁点的?” 他贴着墙站了起来,用左手手肘支着墙体,坚定地答道:“我不会告诉你那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个人,不是我。”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便转身打开了房门,隐入了烟火的喧嚣。 新年的脚步不会因为尘世的纷争而减慢。远处,桂园寺守岁的钟声响起,震dàng着一个个看不见的同心圆,飘过宫城的天空,飘过长安的似锦繁华。 又是一年。 “云泽啊,再吃点菜,多吃一点。平日里担惊受怕惯了,到我们家来,就别撑着客气了。”一个须发渐白的老翁向对面的年轻人碗里夹着菜。那年轻人恭敬地答礼,感激地望着老翁亲切的面容: “秦伯伯,晚生今夜能在您家守岁,也是晚生的福气了。”说罢,他捧杯为那老翁祝寿。 “这大年夜,要是若媛姐也在,她看见你,该有多高兴啊……”齐云泽身边的少女喃喃道。 “小婉,好好吃饭,别尽说不开心的事。大过年的,多不好。”老翁身边的老妪为小婉夹了满满一碗菜,低声道。 “是啊,那一定更好……”齐云泽重复着,映入脑海的却是另一张面庞:水杏眼,柳叶眉,还有那尖刀一般锐利而伤人的目光,和那目光里藏不住的柔情与惆怅…… 宫城里,年宴告一段落,那明huáng衣衫的男子便带着他的三千佳丽到殿外的空地看烟花。仿佛一束星光窜上夜空,忽地绽放,如一夜尽放的昙花,似雪如银,却又顷刻散落一地,宛如一世的繁华。 秦若媛抬头,望着夜空中肆意绽开的焰火。过了十五,就会有一批新人进宫了。明年此时,她还会在这里看烟花吗?站在她身旁的,还会是这些人吗? 酒觞在席间流转,柳曼罗举杯,为席间的人们唱词助兴。苏苑的外间院落里落满了皑皑的白雪。乔舒就那样乖巧地坐在柳曼罗的身旁,分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苏玖低垂着眼,坐在主位,摩挲着掌心的酒杯。 爆竹声再次响起,比原先都要响亮。雪越来越小了。万家的灯火也陆续熄灭了。新的一年真的到了。 第十四章 托孤 “白大人!白大人您在这儿啊!快,陛下召您进去呢,您快去,快啊!”皇帝身旁的近侍慌慌张张地奔向一个鬓发渐白的朝臣。 白鸿雁正在殿外心神不宁地踱步,听到此报,便立刻迈步,疾步向殿内走去。 殿内的明huáng帐子已被微微掀开,太子跪在榻前,皇后带着众嫔妃们也跪在不远处。白鸿雁急忙上前,拜倒于榻前。 “陛下——” 榻上的人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目,迟钝地转头望向榻前的地面。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只是听见白鸿雁的声音,又隐约见一个人影跪于榻前,便轻轻招了招手。 “陛下,白大人、齐大人、路大人、田大人都到了。”近侍行了一礼,便即刻退下。 “好……”皇帝微弱的声音从榻上传出,四大近臣向前跪拜,围在皇帝的身旁。 “鸿雁……齐冕……骁崎……田泓……”皇帝qiáng撑着支起身来,急促地喘息着,“你们……你们是朕最信任的人……你们……一定要扶持朕的太子……保卫……朕的江山……” “臣等定不负陛下所托!”四人向前稽首。榻上的那人渐渐闭上了双眼,似放松下来一般瘫倒在榻上。明huáng帐子缓缓落下,洒下一地的白霜。 承平九年。 “陛下,依老臣之见,大学士张喻安,不过是年纪小了些,品性、学识在这一辈年轻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就算素日在小事上处理有些失当,还请陛下念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宽恕他一回吧。”白鸿雁说完,深深揖了一礼。 “白大人,这话臣可不同意了。虽说他年纪尚小,但是皇家的规矩不能破,陛下总不能为他一个人,开了这个破坏规矩的先例吧。再说了,天下之大,陛下何愁没有人才呢?又何必紧紧抓住张荀这一个呢?还请陛下三思。”齐冕转向皇帝,却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白鸿雁。 “嗯,”腾龙宝座上的人暗自沉思着,“可是这张家说来也是先帝重用的社稷之臣,又与翰林苏家有着婚姻之亲,就这样让他罢官归乡,天下人岂不怪朕不识人才吗?” “陛下,虽说先帝在世时给予了张家不少恩典,可是赏归赏,罚也是不能少的。只是让他解职归乡,对张家世代名誉并无太大影响,他若是能改过,他日陛下再启用他,也不是不可啊。”齐冕道,“再说曾任翰林的苏大人早在几年前便辞官归乡了,陛下也不必太顾及苏家。想来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陛下——”白鸿雁急忙又欲进言。 “白卿不必再言,朕自有主张。众卿都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几位臣子只好行礼依次退去。 “七爷,”郑素见苏玖从廊前经过,突然叫住了他。苏玖站在原地,并没有回头。 “七爷,乔姑娘她,同意了吗?” 苏玖轻轻点了点头,又欲离开。 “七爷一定要走这一条路吗?” 苏玖慢慢转过身来,拢了拢袖口,长叹了一声。 “郑素,你还记得,喻安吗?” 只淡淡说了这一句,苏玖便又转了回去,匆匆在转角处消失了身影。 喻安当时,还是个孩子。他永远都只是个孩子。他出事的时候,身边竟没有一个熟识的人。郑素那时还是张府的管家,他并不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张家的人,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惯了的,自然是只能认命,如何又能知道这个中缘由。只有苏府的七公子,只有他,才是郑素应该去找的人。 “你要跟着我?”苏玖披散着乱发,刚从竹林的深处出现。 “是。只有公子您才最有机会帮我家公子报仇。”郑素半跪着,向上拱着手。 苏玖上前,躬身扶起了郑素: “这位大哥,您贵姓?” “仆姓郑,郑素。” “和贵府上的人说过了吗?” “都说过了。” 苏玖点点头,用力握了握郑素的手腕:“那么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郑素慌忙深揖一礼:“多谢公子。” 他如何能不记得喻安呢?他不过是觉得,当年不问世事,潇洒自在的苏公子变了太多罢了。苏玖从烈焰中救出乔舒的时候,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没想到,那个女孩的命运,从离开京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决定了。 “先生来了!”乔舒听见关门声,轻巧地回过头来。 苏玖淡淡一笑,敛裾在一旁坐下。 “想好了吗?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的。” 乔舒站起来,走到距他五步的位置:“虽然我不一定有把握,但是先生所托,未芷义不容辞。”说罢,便在原地稽首。 苏玖上前几步,将她扶起:“其实你不必如此的。杀害令尊大人的凶手,我还没能查出来。如今时过境迁,要想查一桩那样久远的案子,怕是还要些日子。这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 乔舒摇摇头,抿唇笑道:“先生不必自责,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先生。未芷愿意用任何方式报答先生,毕竟——”她停顿了一下,“毕竟,先生保住了我们白家的名誉。想来,先君也可以瞑目了。” 苏玖轻轻松开她的手,转身向后走了两步:“白大人是忠良之臣,不幸遭jian佞陷害,天下当为白家鸣冤。只是苏某力量有限,所能做的,不过是保住白大人的血脉罢了。可如今,你此行,吉凶未定……” “先君会理解的。先生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白家。只是,未芷自幼便生长在乔家,若是一朝事发,只怕会连累乔大人一家。”乔舒的眼神从坚决渐渐转向游移不定。她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乔大人一家,我一定会尽力保全。”苏玖答道,“只是,柳姑娘那边,还要多拜托姑娘。她现在,不太愿意见到我。” 乔舒懂事地点点头,似乎比她的实际年龄成熟了十岁:“好。我这就去找玉茹姐姐说明白。” “不,”苏玖拦住了她,“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她只需要知道,你要进宫,就足够了。” “好。”乔舒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雍和元年。 “陛下,齐公子所言,尚待商榷,陛下实在不宜即刻就做决定。”白鸿雁俯身再拜道。 “白卿,朕会好好考虑此事,你不必多说了。”龙椅上,一抹寒彻入骨的目光扫过整个大殿。白鸿雁的内心不禁哆嗦了一下。 “陛下……臣还有一事……” “何事?说吧。” 白鸿雁犹豫了一番,用力咬了咬下唇,道:“臣已迟暮,怕是不能再侍奉陛下左右。还请陛下开恩,准臣回乡,度过残年。” 皇帝的眼眸终于从地面上抬了起来。他严肃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历经两世的社稷之臣,并不想立刻答复。半晌,他却还是说: “白卿在先帝在世时已是国之重臣,如今年事已高,朕如何能拦着你归乡呢?况且,朕听闻白卿不久前刚得一女,想必白卿也该回去多陪陪她了。也罢,人之常情嘛,朕准了。白卿好好收拾一番,朕晚些日子会赐你田宅金帛的,你不必担心。” 白鸿雁即刻拜倒在地:“臣谢陛下隆恩。” 白鸿雁走后,夏总管从皇帝身后靠近:“陛下,如今齐大人已薨,白大人归乡,田大人失明已不能上朝,陛下真是算无遗策,奴才实是佩服。” 皇帝嘴角微颤,轻哼了一声:“虽说他们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可他们在朝中一日,朕的朝堂上就总有帮派党人,牵制朕的行动。” 当夜,京郊的茅屋便树立在了荒地中央。说是荒地,不过也是刚刚从茂盛的草木中新辟的一块地罢了。白鸿雁身为朝廷重臣,家庭生活却简朴得很,只有一位正室夫人,还有老来才得的一女。他带着一些并不贵重的家财,搬到了这间简陋的茅屋,并不渴求皇帝向他承诺的田产金帛。只是在屋后辟了几亩新田,好减轻这荒郊之中弥漫各处的萧瑟气息。 “柳兄,在这朝堂之中,若不能及早退步抽身,迟早是会遭到祸患的。如今我已无能为力,只希望柳兄能平安渡过此劫……” 然而世事并不像白鸿雁期望的那般顺遂。柳家满门被诛,竟全是因为一个huáng口小儿的一面之词,和早已扎根于心的一己成见。他绝望了,从此再不过问世事。 江湖之远,他带着他可爱的小女儿渡过了平静的几年。直到森林深处,一个黑影的出现。 月色撩人,衬出两道银光的耀眼。银光过处,一束猩红色的罂粟绽放在了淡绿色的绒毯上,花间衔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那黑影又一挥手,漆黑的暗夜便被撕开了一道明亮的裂口。那裂口愈张愈大,也越来越明亮,直到化为一团恶魔般的烈焰。 只是那黑影没有看见,在他转身的一瞬,一道白光闪进了愈燃愈旺的茅屋。黑影消失的地方,一片云彩静静地倒映在池塘的中央,悄无声息。 第十五章 百媚 雍和十二年chūn,汝南侯乔笙之女乔舒入宫,封舒嫔,列正五品。 “宜妃姐姐,”乔舒一身华贵的绸裙,发中簪着珠玉相间的蝶形钗,款款向秦若媛的方向走来。蝶形钗下端的珍珠穗子随着她的步子前后晃动着,映着她海棠色裙衫艳丽的光泽。 “姐姐,今日妹妹在宫中闷得慌,不知姐姐有没有空陪陪妹妹?”说着,她就在秦若媛对案的椅子上坐下,用肘支着头,好奇地看着秦若媛手里的刺绣活计。 秦若媛从那幅幽兰图的刺绣中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好,等我把这一块绣完了,就陪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乔舒高兴地笑了起来:“姐姐最好了!听说毓秀宫里的金银花开了,姐姐何不陪我一同去瞧瞧呢?”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拽了拽秦若媛的袖口,撒起娇来,“姐姐,这活计哪天都能做,金银花今日不瞧,改日就不是这个雪花的颜色了。我自小长在南边,今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下雪,若是能瞧瞧这金银花,不就像看见雪天一样嘛!姐姐——” 秦若媛被她缠不过,只好放下指间的银针,起身道:“你啊,成天就是小孩子心性。陛下如今这么宠爱你,若是换了别人,接圣驾还来不及呢,哪有空管什么金银花!” 乔舒眨了眨眼,娇媚一笑,便挽上了秦若媛的右臂,道:“陛下来,我自然开心;陛下不来,能看看金银花,也是好的。” 二人结伴出了宫门,便向专供奇花的毓秀宫走去。金银花比起宫中其他名贵的花种,算是十分常见的了,就在靠近外墙的墙根搭了个棚子,藤子依次攀在上面,点缀着一颗颗璀璨的星辰。 “姐姐,我没说错吧,这儿的金银花开得实在美丽,真是令人不忍离去啊。”乔舒见了那花藤,便松开了秦若媛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在原地转着圈。 “是啊,确实美得紧。”秦若媛伸出手,小心地抚摸着新绽的骨朵儿。 “两位妹妹好兴致啊。”一位huáng色裙衫的玉人儿从毓秀宫宫门款款踱步而来。她发髻上明晃晃的凤钗,在chūn日的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二人见她走近,忙行了一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拘礼。本宫今日也是特来这毓秀宫赏花的,不知二位妹妹方才在看什么呢?” “回皇后娘娘,臣妾刚刚在看那墙边的金银花。今日这花刚开,所以颜色好看着呢,若是再过几日,变成了金huáng色,就没有今日这番风味了。”乔舒嘴快,即刻便应道。秦若媛心思细密,忙嗔了她一眼,又悄悄地用手肘推了推她。 “皇后娘娘,舒嫔妹妹是从南边来的,因觉着这金银花初开的颜色像下雪一般,便闹着要臣妾来陪她看花。舒嫔妹妹年纪小,说话难免随意些,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放在心上。”秦若媛赔笑道。 皇后持着那一方端庄雍容的笑容,点头道:“这金银花美是美,不过因常见了些,少了点贵族之气,故而入不了这毓秀宫的正殿大门,还真是可惜。”她转头望向乔舒,“舒嫔进宫也有些日子了,看今日的样子,可是在宫中过得还顺心?” 乔舒被她说得有些红了脸,低头悄声回答道:“回皇后娘娘,臣妾一切安好,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皇后又点点头,仰面望着屋檐上的云朵。三月灿烂的阳光灼得人眼热,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寻而又低下头来望着身前的二人: “一切安好就好。宜妃,你入宫多年,各方面都有些经验,平日里还要多教教舒嫔,再这么宠着她,她就算有意想成熟些,也不成啊!” “是。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秦若媛带着乔舒拜了一拜。 “行了,你们该赏花的还去赏花,本宫还要亲自查验那几盆进贡给陛下的西域奇花,就不多说了。”说罢,皇后便向殿内走去。 “臣妾恭送皇后娘娘。”二人在皇后身后行着礼,待皇后进了殿,才站起身来,往来路行去。 “姐姐,”乔舒小声地唤道。秦若媛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 又走得远些,乔舒又唤了一次。秦若媛放慢了脚步,安静地听着。 “姐姐,今日的金银花,不好看吗?” 秦若媛紧张的神色略略缓和了下来。她执起乔舒细嫩的小臂,柔声道: “好看。只是金银花这样常见的花,是不能与牡丹相比的,知道吗?” 乔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秦若媛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牵着她回到了自己宫中。 乔舒因处嫔位,位分不高,与秦若媛同住一宫。返至宫中,她并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住处,只是仍在秦若媛的住处逗留。宫苑中的chūn日过得比何处都快,这一日就这样不知怎么地过去了,那一日也是,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样。 每日只有到了傍晚,各宫各苑才会燃起短暂的希望。不知今日的绿头牌上,又是刻着哪位宠儿的名字。 明huáng衣衫在宜妃宫前的藏月阁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望着宫殿中摇曳的灯火,走进了朱红色的殿门。 秦若媛刚刚散下发髻,正用篦子细细地梳着。乔舒娇小的身形轻盈地倚在她的梳妆台旁,撑着头微微含笑,拨弄着台子上的脂粉。 秦若媛从镜中看见了那一抹明huáng衣衫,急忙回过身来,行了一礼,道: “陛下来了,也不着人通报一声。” 乔舒闻声,也迅速福下身来。皇帝笑着,上前扶起了两位红颜,道: “原是想来看看宜妃的,不想舒嫔也在这里。” 乔舒渌波微漾,再福一礼:“既然有陛下陪着宜妃姐姐,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帝转念一想,又摆了摆手:“罢了,朕也许久没有看见你了。宜妃不会怪朕喜新厌旧吧?” 秦若媛温婉一笑,道:“当然不会。臣妾还替舒嫔妹妹高兴呢。”她福下身,目送那明huáng衣衫一步一步趋向殿后。 “陛下,”乔舒小心地摘下髻上的珠花,柔声唤着身旁的男子,“陛下今日就这样来了,想必宜妃姐姐的心里定会不好受吧。” 皇帝伸出食指,在她长及腰际的青丝末端绕了几圈,缠上了几缕墨云:“那朕今日若是在她那里,你不是也会难过吗?” 乔舒咬唇,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眸。皇帝弯下身来,悄声向她的耳边道:“今日朕与你,不谈别人。” 乔舒笑着别过脸去,躲开了皇帝的目光:“陛下想聊什么?” “汝南侯这个人,无趣得很。他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还舍得把你嫁给朕?朕若是他,才不会把你放出府去。”皇帝笑道。 乔舒微愣了一下,娇声嗔道:“陛下惯会取笑臣妾。陛下天子之尊,天下人想求取陛下欢心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呢?” 皇帝收回了手,背着手点了点头:“你倒是懂事。” “陛下——”乔舒撅起了小嘴。 “怎么了?”皇帝疑惑地望着她微怒的花容。 “陛下还是拿臣妾当小孩子看。” 这下换皇帝愣了。眼前的这个女子,虽说是宫中最受宠的嫔妃之一,但她站起身来还不及他的肩高。他当然是拿她当小孩子看了,不然,难道把她和比她年长近十年的秦若媛相提并论吗? 算了,既然她这么不把自己当孩子看,皇帝自己又何必想这么多呢?他只消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嫔妃便是了。这或许,也正是她所想要的。 “好吧,是朕刚刚失言了。你过来吧,别再生气了。”他罕见地放下了天子之尊。 “陛下是天子,陛下不会有错,是臣妾自己不懂事,总让陛下觉得,臣妾还是个孩子。”乔舒仍嘟着嘴,似赌气一般道,“陛下明日不如还是到宜妃姐姐宫里去吧,宜妃姐姐为人稳重,且比臣妾年长,陛下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皇帝将双臂绕过她的后颈,几乎将她幼小的身子全部搂在怀中。他摩挲着她乌黑的长发,贴着她的面颊,悄声道: “朕说了,朕与你今日,不谈别人。” 镜中,双影缠绵。明huáng和胭脂在暖而甜的熏香中渐渐融为一色。殿外的明月悄悄攀至天幕中央,俯瞰着静夜中的京城。没有匆忙,没有慌乱,只有在这夜色之中,潺潺流动的溪水,像人的呼吸一般,一起一伏,绵长而不绝地向远方流去。人们纵各怀心思,却也不觉在这夜中安静了下来。 “怎么样了?”苏玖抬眉,轻抿茶道。 “乔姑娘说,一切都在进行之中。还请七爷耐心等待。”郑素轻轻掩上了门,却没注意到门后一个黑影悄悄地贴近。 苏玖用手中的茶杯轻敲了下桌子,淡淡道:“可以开始准备了。” “是。”郑素默默退去,经过门口,细心地往门后望去。那抹黑影立刻隐至了石柱后方,不见了踪影。 第十六章 萍碎 “舒嫔娘娘——”乔舒刚刚迈进宫门,一个小宫女便迎了上来。乔舒初看她有些眼生,便回身嘱咐宫人关了殿门,只留她一人伺候。 “舒嫔娘娘,我是阿露,您还记得我吗?”阿露与乔舒离开了一段距离,便在那里停住,低声问道。 乔舒低下头来,细细地分辨了一番:“你可是罂罗姐姐坊里的那个阿露?” “是,”阿露抬起头来,微微笑道,“娘娘记得就好。” 乔舒在榻沿坐下,拨弄着手中新采的花:“是先生有什么新的指示吗?”她紧张的表情中不禁透露出些许期待。 “这个,”阿露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乔舒,“先生让我把这个给您。端阳节就要到了。先生说,到时,请您按原先他告诉您的做。” 乔舒接过纸包,不由地攥紧了手心。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答道:“你回去告诉先生,我一定做到,请他放心。” 阿露点了点头:“娘娘还有什么需要阿露转达的吗?” 乔舒犹豫了一下,用指甲轻轻捻着手中的花瓣:“没有了。请先生照顾好罂罗姐姐吧。” “好。那阿露就先下去了。”阿露再拜,便回身启了殿门,朝外走去。 五月初五。 端阳节,无论在民间还是皇城,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整个长安城内都浮动着艾草的香气,这香气煨熟了一个个软糯可口的粽子,煨红了一颗颗圆滚滚的鸭蛋,也煨出了一坛坛香醇的雄huáng酒。 宫城里,此时也是生机盎然的时节。端阳的宫宴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各宫嫔妃在雍和宫里端坐,仿佛雍和宫中盛开了一朵朵艳丽的花,在这临近盛夏的灼灼天中绽放着bī人的金玉气息。 皇帝从盛装的嫔妃中抽开身来,已微微有了些醉意。夏总管小心地搀着他回了后殿,各宫嫔妃便也尽数散去。宜妃正要转身离去,舒嫔却叫住了她: “宜妃姐姐,端阳节这样的好日子,姐姐何不到妹妹那里叙叙话呢?说来姐姐已经许久没有和妹妹好好聊聊了呢。” 宜妃莞尔一笑,略带戒备地扫视着她。但毕竟她入宫这么些年了,舒嫔也是和她一宫的姐妹,就算抢了自己的恩宠,也不能全写在脸上。她很快地思索了一番,道: “既然妹妹今日有这样好的兴致,那妹妹就同本宫一道回去吧。” 舒嫔听了,即刻绽出了笑容。她轻快地走上前来,挽起了宜妃的手臂:“好啊!” 到了藏月阁前,舒嫔挽着宜妃,并没有从宫殿的正门进去,而是直接绕了小半圈,从后殿的门进了殿。宫人推开殿门的一瞬,乔舒对站在角落、宫女装扮的阿露迅速点了下头。 乔舒请秦若媛在几前坐下,沏了杯茶,呈给她:“方才在宴席上,姐姐一刻也放松不得,又加之喝了点酒,怕是有些疲累。妹妹已经叫人准备了些新鲜的瓜果和点心,姐姐不如先喝杯茶醒醒酒吧。” 秦若媛接过茶杯,用上唇轻碰了碰水面:“妹妹有心了。本宫的确是有些疲累。” 说话间,阿露已端了鲜甜的瓜果上来。几颗红中带紫的杨梅轻盈地聚在水晶盆的中央,在这炎炎夏日里显得十分清慡宜人。乔舒拣出一颗颗粒饱满的杨梅,用玉碟呈着,推至秦若媛面前。 “姐姐,这是我们南边盛产的杨梅,刚从南边快马加鞭地运来的,还新鲜着呢,姐姐尝一个吧。”说着,她自己也挑了一颗,细细地吮起杨梅的汁液来。 秦若媛看她如此真诚,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端起玉碟,也享用起了碟中的杨梅。紫色的颗粒依次迸发出酸甜的汁液,顿时便给这炙人的夏天带来了些许清凉。 “果然新鲜。这样好的杨梅,想必只有妹妹宫里才有吧。我们这些打小便长在京城边上的人,有的怕是连杨梅是什么都不知道呢。”秦若媛用帕子揩了揩唇边的渍迹,温和地笑道。 “姐姐说笑了。今年陛下可是特地从南边订了好多杨梅,都要送进宫里来呢。姐姐不见,方才在雍和宫里,陛下的果碟里也摆着些杨梅呢。想来各宫各苑应该很快都能吃上鲜甜的杨梅了,姐姐勿虑。”乔舒说着,又往秦若媛的碟中拣了颗杨梅,“姐姐吃了这颗,咱们的糕点也该上来了。” 秦若媛有些忍俊不禁地望着她:“妹妹方才在雍和宫里,是吃得太少了吗?现在又是水果,又是糕点的,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不喜欢陛下的宴席呢。” 乔舒不好意思地笑笑:“姐姐又在拿妹妹打趣呢。妹妹不是馋嘴,只是想借这些新鲜的点心给姐姐赔个罪。从前有些事情,还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妹妹进宫还不到半年,与姐姐相处的时日还长着呢,还望姐姐能多包容妹妹。” 秦若媛听她这么一说,才算是有些放松了下来。她握住了乔舒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道:“姐姐不曾怪过你。你不要乱想。”说着,她从盘中拣出一颗红得明艳的荔枝,用指甲轻轻一掐,那红色的外皮便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晶莹如雪的果肉。她细心地把果肉剥出来,放在玉碟中央,推给乔舒, “妹妹改日也到本宫那里去坐坐。若是不常走动,生分了,可不好呢。” 乔舒笑着接过玉碟,道:“多谢姐姐。” 阿露又端了糕点上来。乔舒扬了扬脸,阿露便将糕点端到了秦若媛面前。秦若媛轻轻拈起一块形似梅花的糕点,凑近一闻,道: “妹妹这儿的好东西可真多。这糕点也不同凡品啊。” 乔舒笑道:“最好的东西,当然要拿出来和姐姐分享。” 秦若媛轻轻咬下一块糕点,细品一番。乔舒从装糕点的托盘上提起茶壶,为秦若媛重新倒好了茶: “姐姐吃那糕太涩了些,配点果茶,会好一些。” 秦若媛接过茶杯,一口便喝了半杯。她忽然感到有些不适,心口发热,腹中如同刀绞一般。她本能地扶住了桌子,却又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乔舒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秦若媛用力地推开她,愤怒地指着她:“是你——是你对不对!” 乔舒一脸惊惶与无辜:“姐姐!姐姐您说什么呢!”她又转向跪倒在地的阿露,“愣着gān什么,快叫太医!叫太医啊!” 秦若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桌上的壶碗盘碟全部推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乔舒努力地扶住她,正在慌乱之际,忽听得门外的脚步声。一支明huáng的凤钗闪进了殿门,带着一群宫人出现在了乔舒面前。乔舒还在恍惚的时候,一道闪电般的黑影便正对她的脸劈了下来。 “大胆,敢在宫中谋害嫔妃,即刻拿下!”皇后命人速去报告了皇上,又安置好了宜妃,并差人押住了乔舒,整个过程果断利索,没有丝毫犹疑。乔舒也并不分辩,毫无怯色,只静静地等着皇帝的到来。 那袭明huáng衣衫终于出现在了殿门口。他环顾着殿内,沉声道: “怎么回事?” 皇后行了一礼,回道:“回陛下,臣妾方才从舒嫔宫前经过,忽然听得殿内十分喧哗,便进来察看。谁知……” 皇后的声音弱了下去。皇帝看了看已经香消玉殒的宜妃,眼中竟只有一丝瞬间的惋惜,眨眼就不见了。皇后的心中仿佛有一阵穿堂风扫过,不禁凉了半截。 “舒嫔,”皇帝终于转向了乔舒,“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乔舒俯首道:“臣妾在宫中与宜妃姐姐闲话,还吃了些点心,不知怎么了,姐姐突然就这样了。臣妾也实在是被吓坏了,谁知皇后娘娘一进来,便认定是臣妾害了宜妃姐姐。” “巧舌如簧。整个殿中就只有你和宜妃二人,若不是你在茶点中做了手脚,宜妃又如何会这样?”皇后道。 皇帝长叹一声:“皇后,带着宜妃,先下去吧。朕有些话,要和舒嫔讲。” 皇后答应着退下。宫人也收拾好宜妃的物件,跟着皇后退下了。 皇帝走到舒嫔面前,低声问道:“真的是你吗?” 乔舒急忙跪下,道:“臣妾不敢欺瞒皇上。是臣妾做的。” “那你为何要做呢?”皇帝有些不解,又有些疑惧。 “陛下,臣妾有罪,还请陛下发落。”乔舒拜倒在地。 皇帝犹豫着:“你是为了什么?或者,朕应该问,你是谁?”他不由地有些惊惶。 “罪臣……罪臣是……是前阵子在京城暗夜杀人的白衣女子。”乔舒平静地答道。 皇帝猛然一惊:“什么?怎么可能!你不是汝南侯的千金吗?他的女儿,怎么会是那个杀人犯!” “陛下切莫怪汝南侯。罪臣从小便被汝南侯收养,汝南侯对罪臣视如己出,并无半点不臣之心。是罪臣自己心中执念太深,才有今日之祸。” 皇帝明白,有些话他暂时是问不出来的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你说你是那个白衣杀手?” 乔舒点点头:“是。” “那么你就是那个罂罗了?” 乔舒突然着急起来:“陛下,罂罗姐姐,她是无辜的。只因罪臣与罂罗姐姐有些相像,怕是被人认错了也是有的。” 皇帝沉吟着,招手唤来了夏总管:“派人去苏苑,把罂罗找来。” 夏总管显然并不理解:“陛下知道罂罗在苏苑?” 皇帝不悦地睨了他一眼:“她不在坊里有大半年了,一个女子,还能去哪里。” “那若是苏大人不认呢?” “若是这样,或是她自己不愿来,便把苏玖叫来吧。”皇帝道。 “是。”夏总管答应着退下。 皇帝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乔舒,再叹一声,高声唤道: “来人,将罪人乔舒提至雍和宫。朕要亲审。” 第十七章 不度(上) “苏先生!”柳曼罗忽然拍案而起,大怒道,“先生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小舒吗?直到今天先生才把整件事情都告诉我,不觉得太晚了些吗?” 苏玖仍坐在原地不动,待柳曼罗略略平静下来,方才应道:“姑娘还不明白吗?乔姑娘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死棋。” “所以你就可以不告诉我?所以你就可以没有理由地要了她的性命?以先生的才学,如何不能想出比在宫中投毒这种拙劣之策好上千百倍的方法?你就一定要利用她?” “无论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你都不会同意的。所以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苏玖qiáng作镇定,并不想同她争辩,“如今南宫令不在京中,齐云泽也外出办事,这是最快的办法。姑娘也知道,南宫令盯上你我,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果不能在这个时候打压南宫令,那么以后将再也没有机会。” 柳曼罗却仍然不能接受:“我不知道先生打的算盘是怎么样的,我只知道,你让一个孩子去送死。你让一双年轻的手沾上了鲜血。就算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她这辈子都要带着这个污点活在世上了。你难道就不愧疚吗?”她的眼睛闪烁着不定的光芒,“你难道忘了,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还想让这样的痛苦发生在多少人身上?” 苏玖正要答话间,郑素匆忙跑了进来:“七爷,夏总管来了。” “说什么?”苏玖立刻回过头去。 “陛下召罂罗姑娘即刻进宫。” 苏玖回头瞥了柳曼罗一眼,又转过身去,对郑素道:“我这里没有罂罗姑娘。” “夏总管说,若是没有罂罗姑娘,就召七爷前去。”郑素又道。 苏玖深吸一口气,正欲起身,柳曼罗上前拦住了他: “不劳烦先生。罂罗就在这里,前去应召。” “等等,”柳曼罗正要踏出门槛,苏玖突然站起,有些嘶哑地喊道。柳曼罗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苏玖平定了心绪,又低声道: “姑娘,有的事若是不能挽回,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换一个更好的结局罢了。还望姑娘,不要意气用事。” 柳曼罗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点头,只是就这样离开了,留给苏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何,苏玖顿时冲出门去,追至苑门前,扶着门前的石柱,看着她远去。柳曼罗的身影在远处消失,苏玖倚靠在那冰冷的石柱上,微微喘息着。 “七爷——”郑素从后面赶了上来,扶住了他。 苏玖渐渐站直了身子,叹了一声,微闭着眼,对郑素道:“把柳姑娘房里的东西收拾一下,都送到坊里去吧。” “七爷这是何意?”郑素一边扶着苏玖回屋,一边问道。 苏玖不敢抬头看他。他知道自己眼中正噙着泪珠。他不清楚这个女子是什么时候住进他的心里的。只是当她离开的时候,他的心中,仿佛被戳破了一个dòng,那个dòng越撕扯,越大,直到再也无法被填补。 “去吧。她不会再回来了。” 柳曼罗踏进殿内的一瞬,她便望见了那个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虽然被一匹玲珑绸缎裹着,但在那闪动着金银光泽的首饰下,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孩子。 “罪臣罂罗,叩见陛下。”罂罗在乔舒身后略远处站定,向前稽首。 皇帝微微抬眼,远远地睨着她,道:“你就是罂罗?” “是。” “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柳曼罗并不迟疑:“罪臣从刑部天牢逃脱,应受重罚。” “那你可知道,当初刑部的人为何要抓你?” 柳曼罗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又继续说了下去:“当时刑部,是将你当作了那个在京中作乱的白衣女子。而如今,有人告诉朕,你不是那个女子。”他转向乔舒,“舒嫔,你说呢?” 乔舒微微起身,回头望向柳曼罗,眼中似有盈盈泪光在闪动:“罂罗姐姐……罂罗姐姐,你还认得我吗?” 柳曼罗知道,她不必问这句话的。她只是为了混淆皇帝的视听。离开时苏玖的话还萦绕在她的耳边。她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舒嫔娘娘——”柳曼罗只好先行一礼。 “罂罗姐姐……你从前,不是这样唤我的……”乔舒故作惊讶地说道。 “罂罗,”皇帝再次开口,“朕问你,你和舒嫔,可曾认识?” 柳曼罗稍作犹豫:“罪臣与舒嫔娘娘曾是一苑的姐妹,互相照顾,互相扶持,情谊不同寻常。” “既是姐妹,后来如何又分离?” “舒嫔娘娘是汝南侯大人的千金,而罪臣不过是歌舞坊的歌jì罢了,原是殊途,不敢相伴甚久。”柳曼罗答道。 “那京中夜里遇害的诸位大臣,与你有何关系?”皇帝又问。 乔舒紧张地盯着柳曼罗,并努力地暗示着她。柳曼罗不忍心再看她,只好答道:“罂罗不知。” “你是说,他们都不是你杀的?” “陛下,罪臣已经承认,人是我杀的,与罂罗姐姐无gān。”乔舒急忙回道。 “那她那日为何会手持匕首,进入柳府行刺?” “罂罗姐姐的匕首,常常配在身上。这匕首乃是礼部苏大人所赠,为罂罗姐姐防身所备。罂罗姐姐一个女子,有这一柄武器在身,总会心安些。”乔舒答道。 “那柳仁为何要说你是去行刺的?”皇帝重新转向柳曼罗。 “陛下,柳大人想必是对罂罗的清菡坊有些意见,才一时意起,想要诬陷罂罗。”柳曼罗沉下声来。她知道此事已无转机。苏玖是对的,如果她说出实情,不仅保不住乔舒,还会让自己和苏玖都牵连进去。既然乔舒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她别无选择。 乔舒显然也略微放松了下来。她感激地望着柳曼罗,仿佛她才是在为自己背罪。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yīn沉着脸,良久不发一言。 “舒嫔,朕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害宜妃,和众多大臣?”皇帝低着头,靠近了乔舒,“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乔舒把头埋在衣袖围成的圈中,越埋越低:“是罪臣自己做的,与他人无gān。” 皇帝直起身,重新坐回了龙椅上。他带着些不可言说的笑意,不停地点着头。 “先将舒嫔带回宫中,听候朕发落。”皇帝扬声道,“朕还有些话,要问罂罗姑娘。” 乔舒走了,经过柳曼罗身旁时,她故意像被绊倒一般,俯下身来,痴痴地望着柳曼罗。 “罂罗,这里没有别人了。你告诉朕,她说的话,你相信几分?” 柳曼罗再拜一礼:“罂罗少时便与舒嫔娘娘相识,深知她天真善良,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可知,她是汝南侯的养女?” 皇帝点点头:“朕也是刚刚知道。” “只有这一桩事,一直横在她的心中,是一个结。” “此话何意?”皇帝皱起了眉头。 “舒嫔娘娘一直认为,她的生身父母,是为人所害。她从小心心念念的,便是报仇。”柳曼罗说到这里,不禁咬住了下唇。 “她的生身父母?”皇帝离开龙椅,快步bī近她,“你知道她的身份?” 柳曼罗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是。” “她是谁?” “她叫白未芷,是先帝托孤白大人的千金。”柳曼罗道。 皇帝不由地向后退了两步,急促地喘着气:“你是说,白鸿雁的死,不是意外?” 柳曼罗的眼神比先前更加冷静:“至少,在舒嫔娘娘看来,是这样的。” 皇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深埋在心中十余年的秘密,今日终于有人再将它揭开,还是以这种方式。他疲累地坐回椅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罂罗,还有一事,朕想问你很久了。”他有些力不从心地说道。 “陛下请问。” “朕的天牢一向防范周全,你是如何逃脱的?” 柳曼罗连忙再次拜伏在地:“陛下恕罪,罪臣自觉无罪,于是bī迫前来巡视的尚书大人开门。” “那黑衣人劫狱一事,与你何gān?” “罂罗从未见过有黑衣人。” 今天令人惊讶的事已经太多了。皇帝听到这里,满心疑虑也不过是化作了淡淡的笑意。他挥了挥手,似要拂去面前的浮尘。 “罢了,南宫令已经离京,你本就无罪,朕也不追究了。”皇帝叹道。 “谢陛下。”柳曼罗拜谢,久久不肯起身。 “怎么了?你还有事吗?” “陛下,罂罗斗胆问一问,舒嫔娘娘今日,所犯何事?”柳曼罗佯装不知。 皇帝长吁一声,低声道:“既然你们从前是姐妹,那么朕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回去之后,不可妄议。” “罂罗不敢。” 皇帝点了点头,若有所失地叹息着:“她今日,鸩杀了朕的宜妃。” 柳曼罗并未露出太多惊讶的神色,只是让那抹短暂的怅叹从眸中点影掠过。 “舒嫔娘娘年纪尚小,还望陛下从轻发落。”她努力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即便是朕不管她先前的事,单单今日一事,她已无生机可言。” 痛楚的感觉像一道电光,把柳曼罗劈得一震。她动了动依然有些僵硬的舌根,缓缓道: “那么罂罗恳请陛下,放过汝南侯一族。此事汝南侯并不知情,且若牵连他们,必将让事态更加严重。想来陛下,也不愿如此吧。” 皇帝思索了一番,眨了眨眼,算是同意了。柳曼罗定了定神,再次请道: “陛下,罂罗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点点头:“说吧。” “罂罗还想,最后去看看舒嫔娘娘……” 皇帝停顿了一下,不久便道:“上一个请求,朕都准了。这一个,朕如何能拒绝呢?” 柳曼罗急忙拜谢:“多谢陛下。” “你去吧,朕还有事。告诉舒嫔,要等朕回去。” 罂罗答应着起身,踉跄地向殿外走去。她的两颊格外地红,似天边渐浓的霞光。 第十八章 不度(下)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乔笙家的女儿啊,竟然胆子大到在宫里投毒了!这次虽说是宜妃遭了殃,但是她若是没被当场抓住,只怕还要来祸害咱们呢!”一个贵人模样的女子在乔舒宫外不远处对另一女子说着。 “是嘛!那还真是可怕。这汝南侯堂堂世家,竟养出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人来,真是可憎!”边上的女子应道。 柳曼罗一路跟着宫人到了乔舒宫前,嘤嘤入耳的尽是这些不堪之词。也对,人嘛,在功成名就之时,总是极尽风光之能事;而一朝落败,那些从前将他捧上天的人,也会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并不以此为耻,深恐落人之后。 “姑娘,到了。”宫人在殿前停下脚步。 “多谢公公引路。”柳曼罗悄悄往宫人的手中塞了些碎银子。 “姑娘,这怎么好意思呢……”宫人说着,便将银子塞进了袖中。柳曼罗也不理他,微整裙裾,匆匆走进了殿中。 乔舒已换上了册封大典上最艳丽的华服。她的唇上抹着亮眼的桃粉色,高高挽起的云髻上整齐地插满了珠翠。她从身前的镜中望见了柳曼罗,不紧不慢地回过身来。 “难为姐姐,还来看我。”她嫣然一笑,惘然chūn光乍现。 柳曼罗快步上前,拥住了她:“傻妹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再也出不了这个宫门了……”她终于忍不住在人前不敢露出的泪光,肆意地掉下泪来。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姐姐,虽说我年纪小些,但是姐姐懂的,我都懂。”她轻轻推开柳曼罗,伸出手来为她拭了拭泪,“姐姐不要难过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到最后,我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小舒……你累不累?”柳曼罗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啊?”乔舒有些讶异,却又并不茫然,“累,当然累。姐姐的累,不比我少。我们都知道,背负着仇恨活着,有多累,不是吗?”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还要替我背上罪名?不如让我跟你一起去了,这样都不用再累下去了。”柳曼罗有些赌气地说道。 乔舒不禁有些想笑,好像她才是那个年长的女孩,而柳曼罗,不过是一个爱闹脾气的孩子: “姐姐说什么呢。我这条命,是先生给的。先生所珍视的,就是我要用命来保护的。况且,从前,姐姐待我也并不亏欠。为了姐姐,我心甘情愿。” 柳曼罗听她提起苏玖,显然有些不悦,却又不愿被她看出来。她后退几步,便拜下身来。 “姐姐,你这是gān什么呀!”乔舒急忙上前,将她扶起。 柳曼罗却不愿起身:“我柳玉茹此生,无可回报。只愿来世,我们还能做姐妹,到那时,我便将此命,偿还给你。”说罢,她深深拜下。 “姐姐,”乔舒扶起了她,“若是这样,生生世世,我们彼此都会是对方的牵绊。小舒不愿这样。更何况,姐姐又如何知道,上一世,不是我欠姐姐的呢?这一世,我不过是来还一命罢了。” 柳曼罗沉吟良久,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无声饮泣。乔舒伸手取过案上的一支玉簪,递给柳曼罗: “姐姐帮我戴上吧。就算是,来送送我。” 柳曼罗有些颤抖地接过玉簪,将那簪子从浓密的青丝间细细穿过。乔舒此刻,好像初嫁的新娘,美得震撼人心,美得夺目耀眼。 “多好看啊……”乔舒悠悠转着头,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又从梳妆匣中取出一柄磨得光洁的玉篦,递给柳曼罗: “姐姐收好了。将来若是想妹妹了,便取出一观,可聊慰思念。” 柳曼罗讪讪地接过玉篦,不由地抱紧了乔舒。乔舒缓缓伸出双臂,搂住了她。 那一瞬间,她们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之前,回到了那个她们初见的夜晚。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天幕,同样的云朵,不同的,只是这天幕和云朵之下,那株逐渐凋亡的新蕊。 “好了,”乔舒再次推开了柳曼罗,“姐姐该走了。陛下没有废去我的位分,知道此事的人也不会太多,我可以体面地离开。姐姐放心。” “小舒……对不起……”柳曼罗的泪,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早已gān涸,“谢谢你……” 乔舒笑着,等待着她转身。柳曼罗向外迈了几步,忽又听得乔舒的唤声: “姐姐,” 柳曼罗不敢回头。她害怕一回头,她再也走不动了。 “姐姐,我这一生,都是在为别人活着。先是为先生,然后是为你。我希望姐姐,接下来,可以为了自己,好好活着。姐姐今后,再不用过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了。姐姐不要再怪罪先生了。我希望姐姐和先生,都能好好活着。姐姐答应我,好不好?” 柳曼罗感到双颊滚烫,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更多的泪珠便迸了出来,丝毫不由得她自己控制。 “姐姐?” 柳曼罗qiáng撑着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听起来像在哽咽。她哑着嗓子,沉声道:“好。” 乔舒释然地笑了。柳曼罗踏出殿门的一瞬,与她擦肩而过的,便是一只翠玉雕作的茶盏。 她一路扶着石柱,摇摇晃晃地出了宫门,眼前已是一片迷蒙的雾气。夜深露重,她隐约望见远处一人,骑马扬鞭而来。 马背上那人也看见了她。他飞身下马,疾步上前,接住了即将倒地的她。柳曼罗qiáng睁着眼,却并不能看清眼前的人。此时还有谁会来呢?必是苏玖了。她用力地推开身前的男子,自己几乎也要向后倒去。 谁知那男子竟再次上前,在她触到地面前的一瞬又将她拉了起来:“曼罗,是我,是我啊!” 柳曼罗听见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眼前一黑,便重重地倒在了他的怀中。那男子怀抱着她,飞身上马,向来时的路奔去。 两日前。 “大人,小的今日刚刚听闻,京城内那桩白衣女子案告破了。”一个小吏悄声对南宫令说道。 “什么?告破了?”南宫令有些惊讶,甚或是有些惊慌,“代职的袁司职还真是厉害啊,想来应该马上就要升迁了吧。看来你我,这京城是回不去咯。” “大人,小的还听说,这案子不是袁司职破的……” “不是他破的?”南宫令不解地皱起了眉头,“继续说。” “小的听说……是……是万岁爷破的。”小吏有些不敢说下去。 “圣上破的?”南宫令瞪大了眼睛,“消息可还确凿?” “早晨就有人来报,小的还不敢信,到傍晚又有人来,还是这样说,小的便来报告大人了。” 南宫令点点头:“怎么会闹到圣上那里?这女子那么大胆么?”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只是这事给万岁爷知道了,那女子肯定没命了。万岁爷破了这个案子,说不定一时念及大人,就会召大人回京了呢。”小吏道。 南宫令从喉间发出一阵不紧不慢的振动,那小吏忙施了一礼,就下去了。南宫令坐下,提起笔来,刚想在竹简上写些什么,突然笔尖一晃,在竹片上重重地印了一圈。想来这竹片是废了,南宫令也不更换,只是低头沉思着。 夜中,一匹红鬃骏马穿过朦胧的夜色,从山头翻越。单骑,疾奔,不眠不休,两日便回到了长安。他本想即刻赶到坊里去,忽然想到自上次劫狱后,柳曼罗便一直住在苏玖那里,又急忙调头,向苏苑奔去。 阿玉,你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赶到苏苑,齐云泽匆匆下马,向苏玖的书房奔去。庭院中显然已没有了昔日丽人的身影。齐云泽掀起门帘的一瞬,便嗅到了一缕茶香。 “苏先生,柳姑娘呢?”他顾不得坐下,在原地问道。 苏玖微微抬眼,波澜不惊地望着他:“她很好。” “她在哪?” “刚刚进宫了。” “进宫?”齐云泽几乎要掀起了房顶,“她进宫gān什么?” “齐公子稍安,柳姑娘不会有事的。”苏玖睨了一眼正急得跳脚的齐云泽,“看来齐公子是收到某送的消息了?” 齐云泽略略反应了一下,道:“原来是先生的消息。那柳姑娘既没事,某先回并州了。擅自离职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转身就欲走。 “齐公子,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必着急走了吧?”苏玖淡淡道,“依苏某之见,齐公子再过两日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京城来了。” 齐云泽边喘息,边点头地在苏玖对案坐下,接过了苏玖递过来的一盏新茶,渐渐定下了神:“先生是如何解决此事的?还请赐教。” “我若是说了,齐公子可不要觉得我无情。”苏玖呷了口茶,“柳姑娘从此,便是无罪之身了。” 齐云泽稍加思索,便推知了事情的原委:“先生是为她找了一个替罪的人?” “若说是替罪,也不甚恰当。不如说是我利用了那个女子内心的仇恨,让她同时背负了两个人的罪名。左右都是一死,恰好也偿了柳姑娘的账。”苏玖说这话时,微张着嘴,似有些喘不过气来。 “柳姑娘同意了?”齐云泽放下茶盏。他知道她一定不会同意。 果然,苏玖摇了摇头:“自然是没有。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叫公子回来。”苏玖起身,对齐云泽行一大礼,“苏某恳请公子,替我照顾好柳姑娘。” 齐云泽伸手扶住了他:“先生请讲。” “今日晚些时候,柳姑娘会从宫里出来。到时按她的情况,定是无法独自回来的。苏某想拜托齐公子,将柳姑娘送回坊里,并尽量陪着她。”苏玖道。 “送回坊里?无法独自回来?这是为何?” “经过今日一事,她定会不愿见我。具体如何我以后会慢慢告诉公子。此事对她的打击之大,不可名状。除了齐公子,我不知还能拜托谁。”苏玖长叹一声。 齐云泽思索一番,郑重地点了点头:“在下与先生一样,都想要柳姑娘平安。” 苏玖微微笑起:“那么南宫刺史那边,就jiāo给苏某吧。” 清菡坊。 齐云泽半跪在榻前,望着榻上那个带着苍白面色的倾城红颜。她的发髻不如平常那般整齐,只是松松地搭在头顶,懒懒地别着些珠花。她微皱着眉,不愿醒来。 “苏玖……你好狠毒……小舒……”她似微醉一般地梦呓着。齐云泽悄悄贴近,轻抚着她的长发: “阿玉——齐哥哥在这里——别怕——齐哥哥会保护你——” 第十九章 梦忆 苏玖还记得,那天他带了一柄琵琶回来。墨青色的天空正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珠落到屋檐上,顺着屋檐的走势微微跳起,终于落到地面,凝成一汪晶莹的漾。 柳曼罗呆呆地立在廊前,看廊外的水花结成美丽的湖面。郑素挪来几案,苏玖就在廊下,将那匹锦缎一层层揭开,露出光洁的琴面。柳曼罗伸出小手,试探地拨响了银丝。丝弦微颤,发出悦耳的清音。她笑了。 “喜欢吗?”苏玖弯下腰,将小小的她抱了起来。 她欢快地点了点头:“我们要学这个吗?” “是啊,”苏玖指了指琴,“这叫琵琶。只可惜我不jīng于此,得另请个善才教你才好。” 柳曼罗忽然回身,抱住苏玖的颈部不肯放手。苏玖吃了一惊,忙安慰着抚了抚她: “怎么了?” “我不要别人教……我只要先生教……” 她八岁那年,他第一次让她触碰那张写满了关于喻安的回忆的七弦琴。他坐在几前,洋洋洒洒奏罢一曲,却见她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仿若出神。 “好听吗?”他垂下手,拢了拢袖口。 柳曼罗点了点头,仍支着肘呆呆地望着他: “听闻琴音发自心声。先生曲调如此悲伤,可是在怀人?” 他愣了一下,起身上前,将她抱至琴前: “等你学会了,我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你听。” 她指尖的温度,还停留在琴弦的每一处。他的下唇就在距她髻顶不到两寸的地方来回游移。他几乎不敢喘息,仿佛怀中拥着的,是一捧泡沫,一不小心,就chuī散了,再也寻不得了。 她没有再问那个故事。他也不曾来得及告诉她。 她的髻上每多一缕珠花,多一柄钗扇,他都离她更远一步。直到越退越远,却发现身后早已布下了一张网,再无可退却。 他说他早已没有了心。他以为他的心早已被喻安带走。 他错了。他那张用仇恨织就的网,缚住了他的心,也牵住了他的情。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算计她,算计齐云泽,算计乔舒和秦若媛,本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坐看沧海,却没想到,也算计了自己。 他疲惫地瘫进院中的竹椅,闭上无焦距的双目,似要沉沉睡去。月牙儿已悄悄攀上枝头。郑素缓步来到院中,见他这番情状,正欲退去,苏玖却又睁开了那对墨黑色的眸子,有些怅然地望着他。 “都安排好了。齐公子刚送柳姑娘到坊里,此刻想来已宿下了。” 苏玖听毕,微微点了点头,重又闭上了眼,眉心微皱: “去休息吧。这段时间,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郑素答应着,犹豫着该不该劝劝他,最终还是唤了一声: “七爷?” 苏玖摆了摆手:“不必说了。我会早些睡的。” 郑素在转角处消失了,唯余那一弯月牙,在这漫漫长夜里陪伴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柳曼罗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午时。因为心惊而时常梦魇,这于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白日里她时时克制的心绪,总要有个排解的时候。她木木地坐起来,捂紧衾被,生生咳了两下,才算缓过神来。 “你醒了。”齐云泽端了水进来,并不露一丝欣喜或惊讶。 柳曼罗接过瓷碗,缓缓咽了几口水,将碗沿稍稍离开唇边,从唇间释出一声叹息。 “他让你来的?”她的声音那么轻,一落到空气中,立刻便随风逸去了。 “嗯。”他点点头,并不多言。苏玖虽未将所有细节一一告诉他,他还是能够猜到几分。他想问,却又不愿问,似乎只要他不问,那个伤口就会慢慢愈合、结痂。 她喝够了,便将那瓷碗连同碗底剩下的水塞回他手中。他起身至门前,将碗递给小妹,又回到她的榻前。 “我想回家。”她喃喃道。 齐云泽一怔。她口中的家,指的当然不会是苏苑。她的家,早已淹没在岁月的荒芜中,如何回得去? “曼罗,”他悄声唤道,“你若是心里难受,不愿对我说的话,不妨哭出来吧。那样,也会舒服些。” “我不想哭。”她扬声道。她这些年来积聚的泪水,还不足以淌给一个仇人看。“我只想回家。” 齐云泽捏紧了双指,思虑片刻,道:“好。等你恢复得好些,我们就回家。”他忽然觉得“我们”二字用得不甚恰当,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回家。” 柳曼罗轻轻点头,又闭上眼睛,用十年后第一次见他的那种娇声说道:“你出去吧。我要梳妆。” 心底最深的苦痛,就这样又一次,被她藏了起来。齐云泽迈出清菡坊的大门,章台街的熙熙攘攘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抬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明天也是。 他终于要亲自揭开那道属于过去的疤痕了。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齐云泽重低下头,他发现自己正朝那条熟悉的河堤走去。 翌日,重新起用南宫令的诏书颁布。齐云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苏玖是怎么办到的,却还是就这样相信了他。伴随着诏书明示天下的,是后宫里宜妃秦氏病逝的消息。秦氏的家人已受了安抚,皇帝还特地晋宜妃为贵妃,以贵妃之礼葬于皇陵。这样的结局,也不枉秦氏在宫中侍奉十余年了。只是齐云泽听到这个消息,远没有几天前听到白衣女子之案告破的消息来得讶异和不安。舒嫔乔氏的噩耗,却被书成是误食寒凉之物,引发旧疾而不幸殒命。这些事情,齐云泽都没有告诉柳曼罗,只是在旧日庭院中洒扫的时候,独自细细琢磨着这几桩看似独立的事情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几日过去了,一向冷清荒芜的齐府又重新变得gān净利落了起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使这变化看起来并不太明显,靠近大门的地方还保留了原来的痕迹,从外头看来,这不过仍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府第罢了。 终于,庭院中的肃杀气息渐渐淡去,一辇青布小轿,慢悠悠地从章台街出发,一直来到了城东。因是清晨,路上的行人还较少,齐云泽便打开院门,迎了柳曼罗进来。柳曼罗今日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素色对襟襦,发上简单地簪着一支银制桃花簪,却将她漠然的神情衬得楚楚动人。轿辇离开,齐云泽小心地四望,又关上了院门。 “阿玉,我们到家了。”齐云泽踏上前廊,对正在院中出神的柳曼罗说道。 “不要叫我阿玉。”柳曼罗冷冷地道,“这里也不是我家。”她抬头,望向墙的那一头。那面墙上刚好有扇雕花窗子,她便走了过去,透过那雕花,细细地望着,好像能穿过无数乱木,一眼望到那一边的尽头。 “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她呢喃道。 何止是她呢?连他也从来都没有靠近过。柳府出了事,人人都觉得这地方不吉利,也就没有新的买主。这样,也就把当年的情景,都保留了下来。她双眼微眯,叹了口气: “谢谢你,”她并不回头,“我知道你尽力了。” 齐云泽也不答话,只是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如何从那扇雕花的窗前缓缓退后,终于转身,再也不望。 “这里并不荒僻,若是长久住下去,定然不是办法。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回苏苑?”齐云泽一开口,立刻就后悔了。 “苏苑?”柳曼罗燃着怒火的双目望向他,“我为什么要回去?既然他已经做了那么多事,伤害了那么多人,又何必多我一个?” 他低头不语。过几日南宫令就要回京了,那时,想必这里的日子会更难过下去。 “你放心,我就是想来看看。住几天,我就回坊里去。”她嫣然一笑,“不敢带累齐大人。” 他刚想分辩什么,柳曼罗又接着说了下去:“从今往后,我还做我的头牌姑娘,两位大人还是做原来的事,有些事情,不必再继续了。”她微微抬头,似望着远处一般,低声道,“清菡……清菡……若是昔年,菡萏将绽,想必是满池飘香风流吧……” 苏玖早早就起身,在院中似着迷疯魔了一般,连着练了几个时辰的剑法。进了京后,他素来不碰兵器,早已生疏了许多。这一练,便徒增了些旧日的痕迹。似乎只有在筋疲力尽之时,才会忘记许多烦恼。 他终于停了下来,把手中的长剑往地上一掷,“咣当”一声巨响,引得郑素急忙过来察看。 “七爷今日,可真似少年时。”郑素指挥着家仆收拾,又忙着为苏玖沏茶。苏玖抬眼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杯中的茶水,道: “取酒来。” 郑素惊讶地望着他:“七爷不是说,进了京后,再不饮酒了吗?” “既是少年,那我便回一趟少年。”苏玖微笑着,仍不依不饶,“取酒来。” “七爷,您方才舞罢剑,过于劳累,实在不宜饮酒。”郑素仍劝道。 苏玖举起茶杯,轻叹一声,便chuī了chuī茶,饮了几口:“算了。”他略略抬头,似想问什么一般望着郑素,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郑素也看了出来,便道:“今日齐公子带柳姑娘回旧日的齐府去了。” 苏玖也不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地品着茶。 “南宫令在宫里,应该没有别的支柱了吧?”半晌,苏玖问道。 “没有了。” 苏玖点点头,放下茶杯,默然不语。郑素不解,又问:“那七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南宫令这边,先放一放吧。”苏玖道,“还有桩要紧的事,还用得到他。” 第二十章 泄机 “你杀过人吗?”齐云泽一进来,苏玖劈头便问道。 齐云泽有些摸不着头脑,讪讪应道:“先生若是指下令的话……” “只下令的不算,”苏玖厉声道,“有没有亲自动过手?” 齐云泽犹豫了一会儿,方答道:“不曾。” 苏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它吐出:“算了……还是我来吧……” “先生是打算,接下来……”齐云泽已经猜出了他未说的话。 苏玖点点头:“动手的事可以由我负责,但是别的事情,我需要你的帮助;不仅是你,还有你南宫令的身份。你可愿意?” “不知先生想让我怎么帮?” “诱蛇出dòng,没有饵料是不成的。” 齐云泽明白了,柳曼罗那边,得靠他去游说。光靠他们俩在这儿商量没有用,柳仁不傻,不会站在那里等他们来杀。只有柳曼罗能让他分神。 “这个我可以做到;南宫令,是什么说法?”齐云泽问道。 “我不会为难大夫。大夫只需按平常一般就好。”苏玖答道。 清菡坊。 齐云泽将苏玖的计划告诉柳曼罗,柳曼罗眼神冷冽,并无波动。 “齐大人,我好像已经说过,有些事不必再继续了。我希望不管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不要再拿这种事来烦我。”她微微蹙眉,似有不耐烦之意。 “曼罗,我答应过你,不再让你动手,就不会违背诺言。这次你的出场,只是一个诱饵,其他的事情,由我们承担。”他害怕柳曼罗仍不答应,又说道,“柳仁不管是在令尊当年的案中,还是对于南宫大夫,抑或是朝堂中事,都是极其重要的。曼罗,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让你涉险。南宫大夫也会参与,朝廷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必有疑虑。” “我没有什么疑虑。这么多次了,我还没害怕过。我只是不想——”她忽然停住,没有再说下去,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苏玖……”齐云泽低声道。他不愿为苏玖辩护,他宁愿苏玖就此输了。他缓缓上前,双手握住柳曼罗的一只手,见柳曼罗并无不悦的反应,他便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他是为了你,可你不能接受他的方式,对吗?” 柳曼罗抿紧了双唇,抬眼远望,并不看他。 他有些勉qiáng地笑了笑,道:“看在他庇护你这十余年的份上,再见他一次,好吗?” 七月初七,乞巧日。 天子于宫中设宴,大宴群臣。 南宫令的车驾行驶在朱雀大街上,街道两旁是围观的百姓。大家都既好奇又惊羡地看着这一队浩浩dàngdàng的人马,想象着车内被重新调回京中任职的御史大夫到底是何方神圣。 柳仁的车乘跟在南宫令的队伍后面,受南宫令提携,他如今正chūn风得意。南宫令派了自己随从的一半跟着柳仁,极尽荣宠。 柳仁车队的最后一名随从刚刚从朱雀大街拐入夹道,一匹单马便横在了柳仁的车前。奇怪的是,随从人员虽多,却并无人出来阻拦,只是都停住了前进的脚步。 “仁叔父——”马上的人虽是男子扮相,开口却是娇柔的女音。柳仁意识到了不对,掀开车帘,却发现近旁熟识的护卫皆已不见,余下的都是生面孔,且最近的距他有半百米。 他颤巍巍地下车来,似乎预感到自己处境的不利。 “你想做什么?”他沉声问道。 “叔父以为,这些日子,我都在哪里?”柳曼罗下马来,仍将带面纱的斗笠戴在头上,远处看来,像是江湖游侠。朝堂本无意插手江湖之事,更何况边上的随从根本不清楚柳仁和江湖是否有什么jiāo易,故人人都只装作未见未闻。 “被抓了?还是死了?叔父是不是觉得,终于可以心安地过上好日子了?”她冷笑一声,将这些天的怒气都由尖刻的话语发泄出来,她丝毫不觉得恐惧或退缩。 柳仁距她不过五米的距离,他隐隐感到她今天没有顾忌了。一阵杀气从她的周围扩散,弥漫在整条小道。 “阿玉……是叔父错了,你不会杀叔父的,对不对?你是个好丫头,当年大家都很喜欢你……”柳仁不清楚她突然出现的用意,却不见有人来解围,只希望她不要动手。 “叔父说得对,我不会杀叔父的。”柳曼罗微微一笑。柳仁稍稍松了口气,却仍不见她有离开的样子。 “阿玉,你想要什么,叔父都给你……” “我嘛……”邪魅的笑容再次出现在她的唇边,柳仁意识到不妙。“我想要的,不过是健在的父母,幸福的家庭,一个寻常女子应有的生活;可是叔父啊,你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我,还谈什么其他的呢?”她愈说愈激愤,却仍拼命压抑着。柳仁不禁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被车辕绊倒。 “不错,我不会杀叔父,可这并不代表叔父能活着走出这条夹道。”她解气地说出这句话,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叔父啊,你抬头看一看,这下子,谁会来救你?” 柳仁惊异地抬头,却发现刚刚还站在夹道旁的两排随从人员都不见了踪影。血液冲上他的面庞,青筋直露,他大吼道: “柳玉茹,你——” 柳曼罗瞪大了眼睛,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除了苏玖之外的其他人唤她“柳玉茹”了,而且这一次,她绝对没有听错。她正想问个明白,柳仁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她一抬眼,却见柳仁的身躯缓缓向前仆地。他的颈间,稳稳地插入了一支利箭,箭头在那个可怜又可憎的侍郎颈上种下了一朵彼岸花。 她愣在原地,抬头向前方高高的茶楼看去。隐隐有个白色的身影,站在茶楼楼上的阁台里,将手中持着的弩缓缓放下。 她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 齐云泽今日这一程马车,坐得实是不稳。他已吩咐过跟随自己和柳仁的随从,无论中途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闹出大的动静。故而当他的车夫觉得马车突然变轻的时候,车夫也没有声张。 齐云泽在马车拐入夹道的时候悄悄跳下了车。他看见苏玖在不远处的茶楼上,素衣白履,要茶要酒。他暗恨这个人做事如此招摇,引人耳目。 南宫令的马车已驶出夹道,幸而时辰还早,车骑停在宫门外等候,他还没有出现的必要。他站在夹道的yīn影里,将属于南宫令的衣物脱下包好,手执令牌,招来管理这一片区域的吏员。 箭已离弦,苏玖仍站在茶楼之上,楼顶的yīn影完美地遮住了他的身形,只有一点亮色稍显鲜明。齐云泽暗想,若是他穿了暗色,倒是糟了。 见柳曼罗飞马而去,齐云泽将柳仁的位置指给前来援助的兵士。兵士前去察看,惊惶地回来向他们的长官汇报。长官大惊,齐云泽又将苏玖的位置指出,并出示令牌: “抓到这个人,你们便是朝廷的大功臣,在这里出的事,我都可以帮你们圆好。” 长官带着他的护卫匆匆登上茶楼,四处巡查,却并未发现苏玖的踪影。齐云泽见事不成,早早离开了夹道,换上南宫令的伪装,悄悄溜进了车内,掀起车帘,好让周围的人都知道他来了。 柳曼罗离开之前,将横插在柳仁颈部的箭拔出带走。她望了望茶楼上的身影,见那身影披上黑衣下楼,她将马鞭一扬,从京郊小路绕到苏苑。 郑素在门前将她迎了进去。她回到原来自己在苏苑的房间,换下男子的衣物,在苏玖房里,等他回来。 “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苏玖刚刚踏进门,柳曼罗背对着他,问道。 “姑娘坐下说吧。”苏玖并不理她,自己坐进了椅中。 “那年你将我接入苑中,你问我叫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先前阿爹管我叫‘阿玉’。你便说要为我起名,从此唤我‘玉茹’,我可曾记错?”她仍背对着他。 “分毫不差。”苏玖道。 “按理此名应只有你我及苑中诸人知晓,为何当日齐云泽初识我便唤我‘玉茹’,今日柳仁也如此唤我?”她忽然转向苏玖,“这根本不是你起的名字。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不是吗?”她停顿了一下,缓和着自己的情绪,“所以你不是临时起意救的我;你早就知道我是谁,早就知道我家会发生什么,然后你装作突然出现,养了我十几年,教我弹唱,教我剑术功夫,名义上是让我替父报仇,实际则另有目的,对不对!”她冷笑着,有些费力地喘息着,“你还说你不会利用我……我该怎么相信你……” “对不起,”苏玖默默地听完她激动的话语,终于开口,“我骗了你,骗了你这十多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 “我没有什么好问的,”柳曼罗冷冷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姑娘是问,我有什么想说的吗?”苏玖轻摇着扇,竟然有些笑意,“我想说的,有很多很多。姑娘全当笑话听去,我也不在意。没错,十年前我的确想过利用你,利用你去除掉我的敌人,为我的亲人报仇——就像利用白家女儿那样,”柳曼罗嫌恶地皱了皱眉,却仍闭着眼听他讲下去,“可是后来,我的计划变了。我不愿再利用你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上不了台面的事,欺骗过很多人,我不奢求你相信我、原谅我。我只想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从来都没有——” 柳曼罗睁开眼睛,正对上苏玖含泪的双眸,她不觉有些动摇。她知道,他曾经对她的好,都是真的,不是为了利用而给予的资助。她只是不能原谅一次又一次的隐瞒与欺骗。 “如果姑娘认为我不值得被原谅,我绝无怨言。从今往后,我会从姑娘的生活中消失……”苏玖叹息着,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不过苏苑的大门,永远为姑娘开着。”他的声音又坚定起来。 柳曼罗前进两步,向苏玖跪拜在地。苏玖愣在原地,竟忘了要去扶起她。 “玉茹谢先生十余年的庇护之恩。今后的道路,还是要靠玉茹自己走。就此别过吧。” 说罢,她起身,将带回的箭掷在地上:“先生收好。”她匆匆扫视了苏玖一眼,走出了苏苑的大门,没有回头。 第二十一章 许身 齐云泽刚踏上齐府门前的台阶,便听见院中传来摄人心魄的乐声。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没有多想,他推开了大门。 柳曼罗正坐在廊下,一身玉兰色裙装,浓密的青丝由华美的银冠挽好,银冠上悬挂的片片叶形装饰伴着她的演奏簌簌摇动。清瘦而迷人的面庞有些娇羞地隐藏在琵琶颈旁,两汪深碧色的秋波熠熠闪着动人的光辉。 齐云泽立在院中,不知该不该打断她。他静静地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直到她奏罢,放下琵琶,起身敛起裙裾。 “姑娘琴声着实动人。”他走上前去,诚恳地赞道。 柳曼罗羞涩一笑:“多谢公子夸奖。公子可记得,这是什么曲子?” 齐云泽愣了一会儿,他似乎有印象在哪里听过,却说不出来。 “也对——”柳曼罗无奈地笑笑,道,“难怪公子听不出来。你我重逢那日,公子在意的,只怕不是我的琴声吧。” 齐云泽反应了过来。那日他只顾观察眼前女子的行为,当然对乐曲并不上心。可是为何她今日特意又奏了一遍呢? “齐公子可知道,此曲是何意?”她问道。 齐云泽寻着椅子,也在廊下坐下。他并不着急回答他。他好奇她的用意。 “此曲的古谱是明芸夫人所作,献给达罗可汗的,表达的是女子对男子的仰慕与倾心之情。”见齐云泽毫无反应,她转向他,神情有些严肃, “不怕公子笑话,贱妾今年已十七,涉足风月多年,至今未有可托付终身之人,贱妾心中深为可憾。如今既是造化弄人,令贱妾再遇公子,贱妾情愿放下宿怨,许身于公子,不知公子何意?”她的双颊泛起玫瑰色的红晕。 “真的?”齐云泽有些难以置信。虽然十几年前他们曾在这院中有生死相托之许,然而时过境迁,今日的他和她,已不是当日的他和她了。他还记得他们重逢当日他两次遭险的情景,他的背脊不由地微微发凉。他略带戒备地凝视着她的双眼,揣测着她心中所想。他知道她是与苏玖彻底闹翻而搬了出来,但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愿意投入自己的怀抱。是真心托付,还是只是为求临时依靠而委身自己? “可是姑娘,你我之仇怨,非一己之仇,而是两家的世仇……即使如今我终于明白当日的真相,也已于事无补。你为什么会愿意,把自己jiāo付给我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他问道。 “公子以为,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她幽幽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我这一生,熟识的男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你,还有一个——算了——”她长而弯的睫毛微微颤动,“我今年十七了……再等下去,可就嫁不出去了呢……”她吃力地挤出一个敷衍的微笑。 “姑娘是这样考虑的啊……”他沉思着,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怎么?” “姑娘不要误会,在下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这十余年,我经历了什么,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姑娘一点概念也没有,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害怕什么?”她的唇角上翘着,面上却并无笑意,“我的变化,想来你也并不清楚。如果我们今天能够重新认识彼此,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想了想,忽然忆起了什么, “不过公子如今,可已有家室?” “未有。”他脱口而出,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南宫府里成群的姬妾,从来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柳曼罗淡淡地笑了笑:“也是。齐大人公务繁忙,哪里有空闲考虑儿女情长呢?” “如果姑娘是这样打算的,那么齐某并无异议。只是齐某在京城,如今也只有这一座旧宅,希望姑娘不要委屈。”他试着将自己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富有感情。 “怎会……”柳曼罗站起身来,齐云泽也跟着她站起。 “姑娘若是愿意,不如现下便开始择定吉时,筹办起来,如何?”齐云泽走近她,将双手搭在她瘦弱的双肩上。 柳曼罗屈膝福了一福:“皆听公子决断。” 颁完两道关于后宫的旨意,皇帝有些力不从心。又见宫人来报皇后在宫门外脱簪请罪,皇帝便召她进来。 “臣妾管理后宫失察,还请陛下责罚。”皇后素容觐见,皇帝不由地有些动容。 “皇后不必请罪,朕无意怪罪于你。” “谢陛下天恩。”皇后说罢,便起身扶皇帝回座。皇帝瞥了瞥她,确定她此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请罪。 “皇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朕说。”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并不含一丝怒气,这让皇后略略安心。 “臣妾觉得后宫近日颇为冷清,所以想着,为陛下再纳几位端庄大气的嫔妾,不知陛下觉得……” “全由皇后决定吧,朕最近无心想这些事情。”皇帝轻叹着,“可已有了人选?” “户部尚书刘瑜之女、工部侍郎阚云之女,品貌才学皆备,臣妾觉得都不错;”她稍作停顿,斟酌了一番,道,“那日进宫的罂罗姑娘倒也端方淑雅,只是已踏风月,怕是……”说到这里,她微微侧过脸去,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察觉了她的目光,却装作并未发觉。原来这才是皇后特地来请罪的目的。看来罂罗之事,在后宫早已传遍了。 “依朕看,暂且不必。待明年chūn日大选也不迟。更何况——”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陛下想说什么?” “更何况,这些年来,朕对皇后确实疏于关心了。如今正有机会,朕想多陪陪皇后……”皇帝笑着答道。皇后并未怀疑,只是微微一笑。皇帝抚着她的肩头,携着双影走近宫门。 “罪臣之女,不可深信……”皇帝这样想着,却没有告诉皇后。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敏锐地感到这个罂罗一定不是平庸之辈。他不想告诉皇后,是因为他知道,若皇后知晓此事,罂罗一定看不到今年的冬天。 不知为何,皇帝的心头竟有一丝愧意。好在,这些微的愧意在皇后的笑语盈盈下,都倏忽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毒计 柳玉茹……苏玖……秦若媛……陛下最近少了两名宠妾…… 南宫令轻轻敲击着身前的几案,独自思索着。他失去了秦若媛,却得到了柳曼罗,谁能说这是得还是失呢?眼下的问题是,如果柳曼罗哪天原谅了苏玖,天知道她会不会跑回去,然后永远从他这里离开?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当年不就是因为他忽略了柳府的小丫头,才招来今日之祸吗?如果他当时斩草除根,哪有今日之事?他不稳稳地在朝堂之上做他的御史大夫吗? 他略一思索,便下定了决心。 “南宫大人?”身旁的副使似有什么事要向他报告,见他出神,便又小心唤道,“南宫大人?” “嗯?”他微微移动了一下,不让人看出他方才的思索。 “柳大人的事,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是江湖客,那就江湖客吧。陛下没有要彻查的念头,我们自然不必多事。刚好最近有流寇犯京,就按这样写吧。”他漫不经心地答道。 “是。”副使正要下去,南宫令突然沉声叫住了他:“路安——” “大人有何吩咐?” “本官记得,明日是令尊的忌日吧?” “是。”路安现出了悲伤的神色,同时又有些惊讶和感动。他万没想到这位尚书大人竟记得家父的忌日。 “令尊生前也是先帝的托孤重臣,你若看得起本官,便帮我备一份礼,献祭给他,可好?”南宫令缓缓道来。 路安的眼圈有些泛红。他感激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路伯父,泽儿在这里,向您谢罪了……”路安走后,齐云泽内心颇有些不平静。当年先帝托孤的四大重臣,除了田鸿是圣上亲自安排的,白鸿雁与路骁崎,皆与他脱不了gān系。既然已经如此,那也不惮再做一些事情,横竖到时,都是要向他们谢罪的。 次日,路安请示归家拜祭父亲。回到刑部大堂时,已近huáng昏。 “下官谢过大人,”路安恭敬地朝南宫令行一大礼,“家父在天之灵有大人此祭,当得慰藉。” 南宫令克制地微笑着,点点头:“不必。路大人原本就应得到天下人的追念。” “下官今后,定为大人马首是瞻。”路安欲再拜,被南宫令止住,他才站起身来。 “马首是瞻倒是不必,你今日无暇照管公务,现在弥补一些,也还来得及。”南宫令抬起手,指向面前档案柜里的卷宗,“你去把里面所有关于灵溪苏氏的记载,从苏翰林开始,都拿给我看。” 路安似不明白南宫令的突然转变,但仍按照他说的去做了。档案柜很大,也有从太史令那里寻来的几册书,路安皆搬了过来,任南宫令选择。南宫令看罢,冷淡的唇边似有些许笑意,这笑意却令人不由微微发颤。 “大人这是要——”路安迷惑不解地问道。 “礼部苏大人向来不遵礼法,近几日更是不顾品级之差,处处与本官作对。”南宫令像发牢骚一般低声说道。路安的眉头微沉。最近南宫令与苏玖政见不合之事,早已在群臣百官之间传遍了。南宫令此举,意图甚是明晰。 “那么大人,需要下官做什么吗?”路安虽知此举不妥,却仍念在南宫令慰问父亲亡魂的面上,如他自己所言,为其“马首是瞻”。 南宫令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显然是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路安也不便走开,就站在一旁垂手等待。半晌,南宫令忽然幽幽道: “令妹安好?” 路安的瞳仁急剧地收缩了一下。冷汗从他的额上眉心渗出。 熙嫔路颖自端阳节后宫出事后,便遵圣旨搬到了翎旸宫居住。名义上虽仍处嫔位,实际礼遇一同三品后妃。皇后知圣上因端阳之事心绪不宁,也并未劝止此事,各宫后妃更是因为端阳之变人人自危,不敢再多说一字。 南宫令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熙嫔这里。熙嫔已是七皇子豫凌的生母,七皇子虽年幼,却颇受圣上宠爱。熙嫔听说后,神色淡淡的,令人难以揣测她的想法。不久,她淡淡开口道: “本宫不愿,也不必听从此事安排。七皇子年幼乖觉,本宫何必以此事笼络圣心,担着杀头的罪名,往先君英名上抹黑呢?” “这是自然。只是娘娘可知,礼部苏大人,当年与昙花一现的大学士张喻安,私jiāo甚密?” 闻及此事,熙嫔微微变了脸色。张喻安?可是当年处处与父亲作对的狂妄后生?那么张荀山高水低之后,父亲的意外被贬,是否和这个叫苏玖的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呢? 她抿紧了双唇,轻轻地点了点头:“本宫愿意一试;只是事之成与败,与本宫无关。” “怎么,不愿意吗?刚才是谁说要为本官马首是瞻的?”南宫令有些讥刺地笑道,“不过是让令妹去传个话而已。本官无意为难你兄妹二人。” 路安的额头冷汗直沁:“可是大人,这终有不妥……” “令妹如今富得天宠,陛下就算有所察觉,也并不会就此冷落了她;而毓贵人就不同了,宁家自她入宫以来,将近十年,并无任何荣宠。如果令妹将此话告给她知道,她必然将此当作宝贝一般,想尽办法告诉圣上。这样一来,即使圣上不信,连累的也只是宁氏一族,与令妹无gān,绝无殃及池鱼之患。路副使,你可同意?”南宫令的语气从询问变为命令。 “这……”路安稍一抬眼,瞥见南宫令严肃而带有微怒的神情,不敢再言,“下官遵命。” 宁如依有些憔悴地靠在玉罗宫的板壁上。她数了一数,距她上一次侍寝已经过去七百二十三天了。两年没有圣宠,仍能勉qiáng保住一个贵人的头衔,已是万幸了。她不敢再有什么奢望。她所盼望的,不过是平安一世罢了。 然而熙嫔却带来了些不寻常的消息。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熙嫔,只是此人平素一向性情古怪,并不在意培养宫中势力,仅凭自己好恶择人,许是她近来又发现了自己,也未可知。 礼部苏大人与歌jì罂罗的jiāo情,在后宫早已不是秘密。只是若此事牵扯到了曾经的舒嫔,其严重性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宁如依思来想去,内心着实不安。熙嫔答应为她求皇上来看看她,只不知皇上何时才会兑现诺言。 “毓贵人——”正思虑间,她日夜盼望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她惊讶地忘记了行礼。 “如依……不记得朕了?”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她吓得急忙躬身请罪。皇帝没有怪罪她,只是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如依啊,朕有两年没有见到你了……” 她的眼圈红红的,转身悄悄将泪拭gān。 “怎么不说话?想朕了吗?” 她点点头,不知所措地躺在他的怀里。 皇帝第三晚来到玉罗宫时,她终于忍不住,向他说了她所听到的事情。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事?”皇帝的面容明显有些严肃。 “不久前出宫的一个老嬷嬷说的,臣妾多年未出宫门,也不认得是哪个宫里的人。” 皇帝默认了她的话。她确实不怎么认得宫里的人了。 “按理说,后妃不得参与谈论前朝政务,只是臣妾听闻此事,心中实在不安,这才告诉陛下,还望陛下恕臣妾之罪。”她有些惶恐。 皇帝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背:“朕不会怪罪你。只怪朕近来真的对朝臣们失于劾察。”见毓贵人仍有些不安,他接着道,“此事你不必多想,朕自有打算。如果苏卿真是挑唆舒嫔鸩杀宜贵妃的幕后推手,朕绝对不会放过他。” 第二十三章 避祸 “七爷,这就走吗?”郑素帮苏玖收拾着东西,问道。 “对。你放心,不会去很久,避过这一阵子的风头就好了。这次南宫令突然出手,必然没有打算留我一条活路,我若留在京中,只有受他摆弄的份。柳姑娘那边,还要麻烦你多费心了。”苏玖道。 “七爷客气了。不过垄丘那位朋友,可知晓七爷要前去拜访?” “飞鸽发出有些日子了,应该收到了。” 郑素点点头:“七爷路上,一定要小心才是。” “我会的。” “南宫爱卿,朕派你去,不过是查明案情,其他的事,没有必要的话不要轻易做。朕知道你素日与苏卿不和,朕也相信你能公私分明。如果苏卿配合,你就依礼将他请来;若是他不配合,卿也应顾及旧苏翰林的颜面。朕的意思,你可清楚了?”皇帝于龙椅上微微向前倾斜身子,目光正对南宫令。 “臣明白。臣即刻去苏苑察看。”南宫令拜辞。 南宫令骑着马悠悠缀在队伍前头,使一个小吏先到前面苏苑传令。十几人的队伍慢悠悠地前进着,却见派去的那小吏又迎头跑了回来: “南宫大人,苏苑内外一空,并无一人。” “跑了?这可如何是好?”副使求助地看向南宫令。 南宫令眉心微扭,神情淡漠而又严肃:“回宫,照实说。” 皇帝听完南宫令的回复,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朕原以为只是有人捏造不实之辞诬告苏卿,苏卿这一走,倒像确有其事了。”他苦涩地笑了笑,突然神色一变,指着南宫令,下令道,“你,带人去追,分一部分人,去苏苑看看,曾落了什么东西不曾。” 南宫令领着人马满意地走了,皇帝一人独自在殿内,再也掩藏不住的火气直冲上来。他站起身来,将手边的奏折重重掷在地上: “苏元涣!你教出的好儿子啊!” 苏玖得到消息,最早不过是今天早上。半天时间,路程不会太远。从京城走,不会去边上的城镇,只怕是在周边的山水野地有了什么落脚的地方。 落脚的地方……碧云山!从碧云山经过垄丘,一直到终南山的一路,不是正多着这些成天闲着没事的征士、隐士吗?苏玖那家伙,不是最喜欢和这些人打jiāo道的吗? 南宫令这样想着,挥手示意队伍向碧云山前进。 苏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他明明可以好好在圣上面前解释的,但不知为何他不想。他不想和那个自以为是的齐家二公子làng费口舌,他宁可这样láng狈出逃——反正京城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他挂念了。如果齐云泽真的是为了除绝后患,那么不论他是出现在朝堂或这里,他都只有一死。 柳曼罗跟着这样一个人,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吗?在齐云泽的眼里,她与其他任何利益相比,都不值一提吧。 正想着,苏玖不由放慢了脚步。他看到南宫令的人马从对面山头径直朝他而来。 “南宫大人。”苏玖见避不过,就上前施礼。 “苏郎中好兴致,圣上满京城找您,您却在这儿登高赏玩?”南宫令直勾勾地盯着他,话语中不乏讥刺。 “大人,要不要……”身旁的小吏悄声询问道。 南宫令轻轻摇了摇头,向伏于一旁的弓箭手递了个眼色,又道: “苏郎中眼下是随本官回京,还是等圣上亲自来接?” “怎敢劳烦圣上与大人……”苏玖正答复着,忽瞥见一旁的草丛有动静,急忙闪身。他没想到南宫令竟会使这一招。冷箭正中苏玖左上臂,苏玖吃痛,踉跄了几步, “大人这就过分了——” “放肆!苏郎中好歹也是圣上亲赐的五品官,岂容尔等作践!出来!”南宫令厉声呵斥着,伏于道旁的弓箭手唯唯躬身出来,南宫令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那人即刻被拉了下去。 苏玖见状,也不顾南宫令玩的何等把戏,夺步向前就走。眼见不远处有一茅屋,苏玖便朝那里奔去。 “大人……”小吏请示道。 “不必阻拦。”南宫令摆摆手,“慢慢跟上去就是。” 苏玖敲开了茅屋的门,门内只有一隐士,连小童也无一个。 “打扰了。”苏玖勉qiáng行了一礼。隐士将苏玖迎进屋内,仔细查看起他的伤口。 “大人这是与谁结下了梁子,此人竟下此毒手?”隐者看了看伤,虽着手处理起来,却仍不安地问道。 “当朝御史、刑部尚书南宫大人……在下谢过先生了……”隐者为苏玖上了药,包扎完毕,苏玖在椅内欠身道。 “恕某冒昧,令尊是——”隐者擦了擦手,问道。 “家父是旧翰林苏元涣。”苏玖答道。 “原来是玹樨子。”隐者上前向苏玖行了一礼。苏玖没想到这隐者不仅认识他,还如此尊敬地称呼他,连连答礼: “先生认识在下?” 隐者笑将起来:“十余年前灵溪玹樨子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年玹樨子入世之时,在下还着实叹息了一番呢。” “敢问先生是——”苏玖还未问完,忽听得敲门之声。声音来得急促,苏玖不免有些慌了神:来者不善。 “玹樨不妨到内室稍后,待某与尚书大人jiāo涉,可好?”隐者看出了他的忧虑,主动道。 “劳烦先生了。”苏玖说罢,进了内屋。 隐者从容开了门,副使执着金印对隐者道:“刑部办案,还请先生配合。”说罢就要带人马进屋。 隐者挡在门外,并不让开:“草民寒舍,只可纳一人。” 副使与南宫令对视一眼,副使有些犹豫,南宫令便上前一步:“本官倒是想尝尝先生的茶。” “请——”隐者抬手将南宫令迎进屋内,即一关门,将外头人马皆挡在门外。 “大人坐吧。”隐者指了指几案边的小凳,并不伸手帮忙挪动。 “本官奉朝廷之命,追查一证人,如若先生曾遇此人,还烦先生即刻向本官上报。”南宫令并不坐下,不客气地说道。 隐者缓缓起身,正对南宫令行了一礼。南宫令正觉莫名其妙,以为他要向自己求情,但似乎又只是平辈小礼,那隐者却道: “贤弟,匆匆十载,别来无恙否?” 第二十四章 手足 “贤弟,匆匆十载,别来无恙否?” 南宫令吃了一惊,在里屋一直仔细听着动静的苏玖亦是大惊。 隐者呵呵地笑了两声,淡然问道:“云泽,还认识愚兄吗?” 南宫令怔在原地。这许多年过去,不曾有人这样唤过他了。然而在这世间,能被他称作兄长的,也唯有一人而已。那一人早在十余年前就消失了,在他朝服入宫、谮言柳家之后,那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知道那人没有回到乡间种田;他以为那人早已离世。 他错了,那人,就站在他面前。而且,透过层层伪装,那人仍能认出,真实的自己。 “阿兄——”齐云泽僵硬地蹦出两字,声音有些哽咽。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一幕。他只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兄长,齐云澄,回来了。 齐云澄微微笑起,似是为弟弟复杂的表情逗乐了:“云泽,来,坐下。” 齐云泽吞咽了一下,快速理了理心绪,道:“不了。小弟此来,是替朝廷办事;至于手足之情,还望兄长给予理解。”他转念一想,又问道,“不过兄长如何得知小弟——” 齐云澄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稍稍偏头瞥向内室的屏风。 齐云泽会意,却道:“小弟冒昧了,只是朝廷要的人,向此地奔来,不知兄长可曾遇见?” 苏玖在内屋听得心惊。原来隐者就是消失了多年的齐家大公子。兄弟相见,甚是情投意合;只是自己,怕是藏不住了。 苏玖深吸一口气,撑着侧把从椅中站起,缓步挪向外屋。外面的二人听到拖沓的脚步声,都停下了jiāo谈,向屏风这边望来。 “卑职苏玖,见过南宫大人。”苏玖略略躬身,却被齐云澄搀住,扶到一旁坐好。 “云泽,愚兄问你,玹樨今日所犯何事?”齐云澄也坐定,向仍站着的齐云泽发问道。 “此事乃朝廷机密,恕小弟不能告知兄长。”齐云泽的口吻不容辩驳。 苏玖内心暗笑,若是齐云澄当年没有及时机智地归隐避祸,怕是早已被他的好弟弟害死了。 “愚兄隐居十余载,鲜有人打扰。无欲无求,倒是适合我心境。如今幸与弟相逢,贤弟何不满足愚兄此愿,以续手足之谊?” 原来齐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目的不达,一翻脸就六亲不认。苏玖的薄唇微微勾起,有些苦涩地望着二人: “先生何必为了苏某,割断与大人的手足之情?苏某原非善类,是先生当年错认了某。” “愚兄不过是想求一真相、了一夙愿,为何贤弟屡屡推诿?”齐云澄提高了音量,似乎有意让声音传出屋外。 齐云泽谨慎地望了望四周,不满地说了声:“还望兄长出言谨慎。” “是了,南宫大人。”齐云澄讽刺地叫了一声,道,“时过境迁了,老弟当上新御史,也有些年头了。是愚兄的疏漏,当下,不该再同从前一般了。” 他抿了一口浓茶,将茶盏重重地扣在案上:“今天,玹樨子,你带走也罢。愚兄不该管,也管不了你。随你去吧。只是记住,人心叵测,若是不及早退步抽身,必遭灭门之祸。” “多谢兄长提点。”齐云泽揖了一礼,就欲挟苏玖而去。齐云澄站起来,背对着他,厉声道: “你可以带他走,带他去你们刑部问罪,怎么都行。只是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手足之情。”他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齐云泽,“横竖没有愚兄,贤弟也能过得很好,不是吗?” 齐冕还真是治家有方,苏玖暗想。 当年齐冕身为御史,与路骁崎将军联合bī死张荀的时候,不知是否也是这一副嘴脸。什么隐士,什么当朝大夫,不过都是掩饰野心的手段。苏玖的眸色渐渐yīn沉下去,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像看着两个全不相gān的路人。 谁想齐云泽竟愣了一愣。半晌,他长呼一口气,沉声道: “那么小弟还是顺从兄长之命吧。小弟欠兄长的,从今便都偿清了。” 苏玖抬眼悄悄打量着他,欠齐云澄的,是什么? 是十多年不得回府、形影相吊的孤苦生活,还是望而不得的大夫之位? 齐云澄的内心隐藏了太多怨恨,太多不平。隐居生活于他而言,不过是有朝一日重回京城东山再起的暂驻阶梯。他不会长久地被困于此地,他特意选在了离京城如此之近的地方。 齐云泽心里清楚,他的兄长有多恨自己,恨自己为了继承父亲的爵位,使出各种手段,先灭柳家,好给他一个下马威,让堂堂齐家大公子不得不连夜逃出京城。 此时他若不让步,他前脚刚迈出小屋,齐云澄后脚便会去告他的状。隐瞒身份、意图不轨,甚至欺君,齐家人拨弄口舌的能力,他可清楚得很。看家本事。 “愚兄真要谢过贤弟了。”齐云澄表面仍是淡淡的,内心不知压下了多少怒火。爵位、田产,什么都让给你了,就这一个人,还要跟我抢? “只是小弟若就这样出去,朝廷那边,不好jiāo待。”齐云泽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这,愚兄就不便多言了。贤弟若心厌仕途,随时可与愚兄一同归隐山林,自得其乐。”齐云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齐云泽赌气揖了一礼,摔门而出。苏玖站起身来,恍然知觉方才对齐云澄救治的感激之意,dàng然无存。 “玹樨不必取笑我了,只怕玹樨在我之境,也会依我所为。”齐云澄坐下,闭上眼睛。 “今日还是要谢过先生——”苏玖并不搭言,只是自顾自说道。 “不必,”齐云澄的语气充满疏离,甚至带着些许忧伤,“方才之事,让玹樨见笑了。某与弟早在十余年前,就参商不和。在下当年离开京城,亦是无奈之举。” 苏玖礼貌地微笑着,齐云澄的描述证实了他的猜想。 “不过今日,见舍弟事业有成,作为兄长,也算是有些欣慰。”齐云澄补充道。 “其实先生与大夫仍有不同,”苏玖开口,齐云澄眨了眨眼,饶有兴致地听下去。 “先生隐居十余载,并无闲事叨扰,心胸自然gān净磊落;而大夫久在朝堂之中,论本性操守,自然与先生大不相同。”不知是为了安慰齐云澄,还是别的什么,苏玖不禁吐出了上面的话,又觉语失,忙补了一礼,“苏某逾越了。” 齐云澄大笑起来,摆了摆手:“玹樨知我。其实这些年,我有的是机会可以回到京城;而我选择留下。一来是担心时机不恰,二来,这种清净闲适的生活确实也令人留恋。” 苏玖合式地微笑着,表示赞同。 “若蒙不弃,玹樨可否告知在下,舍弟今日,为何为难阁下?”齐云澄有些好奇地望着苏玖。 “因为一个女人。”苏玖浅淡的笑意难以捉摸。 “哦?”齐云澄显然有些惊讶,“这女子该是何等身姿面貌,才会让玹樨和舍弟都为之神魂颠倒?” “先生误会了,”苏玖在边上的椅上坐下,修长的指尖轻拂竹叶扎成的椅背,“她是柳家的女儿。” 齐云澄似乎并未太过吃惊,只是略微缓了一下神,便猜到了原委:“玹樨与柳姑娘朝夕相处十余年,若论情分,自当比舍弟深得多。”他停顿一下,又嘱咐道,“舍弟涉世太深,还望玹樨多有担待。” “自然。”苏玖道。 屋外已无嘈杂的脚步声。二人均起身,苏玖欲即刻辞行。 “玹樨这是继续往垄丘去,还是回京城?”齐云澄问道。 “回京。有些事情,逃是逃不了的。”苏玖暗暗看向齐云澄,后者却没什么反应。 “若是在下有福回到京城,自会去看你;玹樨若是厌弃了世俗功名,亦可到碧云山小坐品茗。”齐云澄作别道,说罢,他又低声道,“玹樨放心,舍弟回到京城,当不会为难阁下。” “先生好意,苏某记下了。”苏玖抬头,一字一句道,“还望先生珍重。若此事不就,玹樨自当来寻先生。” 不就,当然不就。可现在他回京,却有好机会可做文章了。 第二十五章 偷换 南宫令派去苏苑的人携着一沓不薄不厚的信纸回来,呈给皇帝。皇帝大略翻看了几眼,皆是苏玖寄回灵溪与其父苏元涣的家书。信中苏元涣对苏玖执意入仕却官挂闲职的做法十分不满,甚至多次提出断绝父子关系。皇帝皱了皱眉,神情复杂地审视着一张张书信,苏元涣潇洒豪放的书法落墨纸间,与苏玖规矩谨慎的小楷对比鲜明。 “陛下,南宫大人与苏大人一同回来了。”一近侍悄声道。 皇帝点点头,示意宣进殿内。 南宫令与苏玖皆换了官服,二人恭谨地按位次进殿。显然,他是依礼将苏玖“请”来的。皇帝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陛下,臣已查明,苏郎中是因友人家中白事,离京陪同友人奔丧,才不在苑内,与陛下所查之案并无关联。”南宫令说着,见苏玖向皇帝深揖一礼。这对于向来倨傲的苏玖来说,已是不寻常了。看来苏玖这次的确怕得厉害。 皇帝将案上的信纸悄悄收好,道:“虽如此,苏卿无故离京,未曾报备,也甚是不妥。” “臣请陛下降罪。”苏玖道。 皇帝抬手,示意他平身,并不多说一字,却向南宫令道:“此事虽与苏卿无关,但将消息带入宫中蛊惑人心之人,定要严查。” 南宫令躬身行礼,表示领命。皇帝从椅上起身,苏玖向上抬眼,瞥见了案头搁着的一沓信纸,眉间浮起一丝笑意。 “朕践祚之初,旧翰林苏卿便请挂冠归乡。先帝在时,朕常听闻苏翰林之事,心中颇有所感,亦甚是思慕,苏翰林归乡,朕心颇感遗憾。如今苏翰林虽归乡里,其子亦在朝堂,当以其父为榜样,苏卿,对否?”皇帝严肃道。 苏玖连连答是,内心却松了一口气。 还好,先将信件换了,模仿了父亲的笔迹,虽有不诚之嫌,却好过真相被发现后满门抄斩。 苏玖回到苑中,郑素已将被翻乱的地方重新整好。郑素将苏玖迎至房中,接过他脱下的外衣,低声道:“七爷,二小姐在外面等着了。” 苏玖抬头,略微思索了一下,吩咐道:“外面风大,让二小姐进来吧。” 郑素点了点头,便出去请了苏双双进来。之后出门,又仔细关好了门,在门旁的暗处静立。 “报——陛下,南宫府上传来急报,南宫大人薨了。”殿中急忙跑进一人,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又是惊慌又是恐惧。 “什么!”皇帝一惊,声音有些不稳。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到了,经仵作验看,初步确认是因南宫大人身形微福,又喜食多油之物,致使心脉瘀堵。但南宫大人是从台阶上失足跌下,面部多有磨损,实在难以辨认……” “随朕去看看。” “陛下,不可——”近侍叫道,“本朝并无帝王为臣子送葬的先例,陛下此去,是乱了君臣之分呐!” 皇帝思虑一番,最终坐回了椅中:“待刑部、大理寺核查后,即刻向朕汇报,不得有半刻拖延。” 此时的南宫府,已乱作一团。南宫令素来不近姬妾,故而整个院中,无人能证明死者就是南宫令本人;姬妾之间,相互也并不熟识;只有厨房承认,南宫大人素日确实爱吃内脏等多油之物。 刑部正在为难之际,忽然从角落冲出一个女子,白衣银饰,直奔南宫令身躯而去,边上的吏员未及反应,她已扑到南宫令停chuáng的榻前。 “郎啊——你曾说要陪妾身一世,如何今日先妾身而去——郎啊,你回来——回来啊——” 女子悲戚之状,令吏员不忍劝走。路安上前,探问道:“夫人可确认,这就是南宫大人么?” “这是我的郎啊!你们怎么会不认得他!”女子大怒道。 “夫人莫恼,只是大人如今突遭此祸,下官也慌了手脚。”路安这厢里安慰着女子,那厢早使眼色令小吏询问在场的其他姬妾,是否见过该女子,南宫令是否与该女子亲近。 小吏回来,附在路安耳边悄声道:“小的问过了,各位夫人们说的确有一名女子,身量与这位夫人相当,尚书大人也曾亲近过这名女子。” 路安点了点头,劝那女子道:“还请夫人节哀,南宫大人也不希望夫人花容有损。”他起身,示意一旁的吏员扶走那女子。 “郎啊——今生不得见,妾身许愿来世,还得遇郎——”女子叫喊着,就要往墙上撞去,两个吏员死死拉住了她。 “夫人莫怪罪,还请夫人保重,大人泉下,方得安心啊!”吏员苦苦劝道。女子神色稍缓,由那二人扶下:“郎啊,此生缘分,实乃浅薄……” 南宫令之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帝甚是追念这一得力之臣,下旨大加追谥厚葬。御史大夫改选,刑部尚书由路骁崎之子路安接任。自是,朝中再无南宫令此人。 夜中,苏苑。苏玖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七哥,今天真累死我了。”苏双双一进门,抢了苏玖案上的茶就喝。 “这桩事办得甚妥当。不错,长大了,会帮七哥的忙了。”苏玖打趣道。 “不给报酬,还要为七哥卖命,真是遭了哪门子的罪了。”苏双双很是不满,“我可号得嗓子都哑了,那么大场面,还真是不多见。” “苦差事揽了,甜头当然也要分你,”苏玖为她重新斟好了茶,“等我回去了,你若是想留在京城,这苑子就给你,可好?” 苏双双自然喜不自胜,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你是说,你要回去?回灵溪去?” 苏玖望着她,不说话,深沉的双目似要dòng穿这黑夜一般,延伸到了无穷远的天空。 翌日,郑素急急跑进苑中。 “七爷,齐公子来打门了。” “让他进来!真是蠢材!”苏玖骂道。 齐云泽不走回廊,直接从前院穿过,上来就对苏玖挥起拳来。苏玖抬手招架,齐云泽回身抽出腰间佩刀。 “齐公子,使不得!”郑素在一旁急叫道。 “苏玖!你搞的什么把戏!把‘南宫令’弄死了,你有什么好处!”齐云泽急怒之下,嘶吼出来,手上仍不停歇。 苏玖不答话,只皱眉抵挡着。他知道齐云泽盛怒难耐,但必难持久。 果然,不多时,齐云泽便有些带喘。苏玖看准时机,从背后抱住齐云泽,敲下他掌中短刀。 “蠢货!你想让全长安都知道你是谁吗!” 齐云泽一愣神,松懈下来,苏玖便趁势松开了他。 “里面请吧。”苏玖说罢,抬脚就走,齐云泽愤愤地跟上他。 “苏某此举,并非只为报公子上回之恨。”苏玖冷冷地瞧着他,齐云泽背后微微发凉。他现在,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知道柳姑娘打算许身于你;或许她已经说了吧?”见齐云泽毫无反应,苏玖叹了口气,“作为南宫令,你没有能力给她她想要的归属感;但作为你自己却可以。但是鉴于你绝不会主动放弃这许多年好容易挣来的地位和荣耀,只好我帮你办了。” 齐云泽冷眼盯着他,眼中尚有燃烧的怒火:“这么说,我还得谢谢先生了?”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替公子作了一个选择。公子来日若要寻仇,苏玖随时恭候。” 第二十六章 情冢 从苏玖那里回来,齐云泽像丢了魂一般,踉跄着跨入旧时的齐府。他抬头,看见堂屋门前匾额上盘满的藤蔓,长叹了一声,跌坐在门槛上。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苦苦经营近十年的荣华富贵,一朝就都栽在了苏玖的手上。 抱得美人归,是多少士人梦寐以求的才子佳人的佳话,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 好像一切都是十年前的样子。空dàngdàng的齐府,空dàngdàng的人。 我回来了。他想。我终于,作为齐云泽,回来了。 一切都该重新弄过。齐府上,可以光明正大地修整起来了。毕竟,这里将见证他和柳曼罗的婚姻呢。 苏玖留了一手,他将南宫府里的一部分积蓄挪出,仍归还给齐云泽,既让齐云泽手头宽裕,又免得南宫令背上贪官污吏的骂名。呵,这年头,还得靠人接济。齐云泽心里不免不快活。 洒扫仆从、装潢工匠、婚宴之费……齐云泽粗略地算了算,大概还能留出一笔余钱。再加上苏玖承诺为他上折子调任回京,难熬的日子该不会太久。 只是…… “你二人到时婚宴,记得发一份请柬给我。” 齐云泽想起苏玖说这话时微抿的双唇和半含笑的双目,心中有些发怵。 原来他的手段,也并不比自己更加高明。旧翰林教出来的儿子,不过也只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罢了。 九月九,重阳。 郑素知道苏玖计划这一天要到碧云山去见齐大公子,一早便打点好了行装,待苏玖起后,进去服侍这位公子洗漱更衣。十多年的日子,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像从前对待张家那位年轻的公子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眼下这位公子的性子,和当年的张荀大不一样不提,就连和当年的苏玖比,都差别甚大。 他第一次见到苏玖时,那位衣袂飘飘、潇洒恣肆的公子执着一杆紫竹箫独立桥头,gān净的微笑在月色中越发柔和,束发的深色缎带自由地飞舞在空中,夜空里的星点都成了他衣物上的装饰。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荀公子已经再也无法出现了。那时的苏玖被发跣足,躲在竹林间几日不归。苏翰林听到他素日最疼爱的儿子竟如此这般,急得从京中日夜兼程赶回灵溪,派了多少人去找他,就差没报官了。就是那一日,他,郑素,找到了几日未归的苏公子,深陷的眼窝和未gān的泪痕让他明白这个少年深切的痛楚。他从此便离开张府,跟着苏玖,一直跟到了现在。 现在这位苏公子的样子,倒是陌生得很。他再也看不见当年那个少年脸上gān净清澈的笑容了。只有布满血丝的双眼、苍白发青的面颊和浅淡薄情的讪笑。 当初是他求苏玖为张荀报仇的,一路上他一直陪着他,但现在,他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他希望从今往后,苏玖回到灵溪,能过回他本应享受的优渥生活,再不过问仇怨荣rǔ。 “七爷,车在外面等着了。”见苏玖出来,他忙道。 苏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同他一起走向大门。 登上马车,放下车帘,苏玖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雕花木盒。旋开机关,鹅huáng的缎子上躺着的,正是他曾经赠与柳曼罗的那把匕首。匕首尾部已经重新镶嵌了一块玉石,不比当时玲珑剔透,却有几道天然生成的暗纹。 苏玖笑着关好木盒,指尖轻轻拂过盒盖上镂空的雕花。他此去碧云山,就是为了这只盒子。 车骑停在碧云山山脚,徒步行至小屋前,苏玖叩响了小屋的门,说明来意。 齐云澄请他进屋,穿过整座小屋底部,来到屋前看不见的后院。 “玹樨自便。”说罢,齐云澄便转身回到屋内,苏玖对着他的后背,深深地揖了一礼。 苏玖寻了一块石,便在那石旁掘了一个土坑,又掏出那个jīng致的木盒。 他最后一次将它打开,抚摸着匕首尾部的玉石,在那木盒的盖上留下轻轻一吻。 他将木盒放在土坑中,在木盒顶上铺上一块丝帛,重新盖好了土。 意外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十余年来的情、仇、爱、恨,都随着这一柄匕首,一同被埋葬了。 他只恨这个土坑里,没有自己。 “玹樨此次,可有与我一同醉饮山林之愿?”齐云澄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后门前,倚着门框,带着笑意望向苏玖。 “此次尚且不能,”苏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冠带,“待令弟大婚之后,苏某定来找先生。” “当真?”齐云澄折起手中扇子,看着苏玖越走越近。 “令弟大婚,先生可有回京之意?”苏玖问。 “若舍弟没有请柬发来,我也不必去讨这个没趣。”齐云澄淡然笑道,“不过若是舍弟有意,去一趟也无妨。横竖当年熟识我的人,也没有几个了。”他的笑容里罕见地带了些惆怅。 日暮时分,苏玖告辞。齐云澄送出门外,似有些醉意。 他望着苏玖远去的背影,笑容无声而缺乏温度。 “你来了。”他转身回来,朝着小屋的方向,低声道。 齐云泽早等在夕阳的yīn影里:“兄长找我?” “跟我来。” 薄薄的土层再次被掘开,掀开丝帛,旋开机关,齐云泽看到的,是那柄再熟悉不过的匕首。 他曾头脑一热撬下匕首尾部的玉石,所以如今的玉石,再不复从前模样。 他曾被这柄匕首要挟着、对这匕首的主人嫉恨着;而如今,这柄匕首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 “算了,放回去吧,我拿着也不好。”齐云泽说着,就想把匕首放回原处。 另一只手按住了他握住匕首的手。齐云澄的眸中布满墨色的浓云:“你以为柳家的姑娘,真的会喜欢上你?” “不喜欢又能如何?她同我在一起生活,不说荣华奢靡,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况且,她也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为兄担心的,正是这最后一点啊……”齐云澄说着,将目光投向地平线上的斜阳。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了盈满霞光的天尽头。 第二十七章 终章 齐府终于张灯结彩,恢复了原先的盛况。新任三品侍郎齐云泽,迫不及待地重现当年齐府的风采。宴席上来的人虽不多,却也算是热闹了。柳曼罗的背景被化妆成某家的千金,一切嫁妆由苏玖帮三姨备好,并无疏漏。 苏玖自然也来了,还带了贺礼。齐云泽吩咐下人收好后,礼貌地与苏玖客套着。 柳曼罗出来的时候,众客皆惊。艳丽的红裙并不因层层叠叠而遮盖住她袅娜的身姿,灿色的发冠悬下一排细密的珠帘,半掩花容,胭脂隐隐从珠帘内巧映出来,衬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天地失色。 一切礼数皆罢,送客将尽,齐云泽回到厅中,却见苏玖刚刚起身,不像要离去的样子。 “苏郎中可有吩咐?”他走近前去,侧身问道。 苏玖笑一笑,摇摇头:“无事——恭喜齐侍郎。”他也并不正眼看齐云泽,只是远远地凝望着靠近厢房的烛台,略怔一下,又淡淡一笑,转身向门外走去。 齐云泽看着他走出大门,遣散了雇来的短工,亲自关好了门,才慢慢踱回屋内。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别人了。现在,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确定。 “齐郎?”他打开门,听见柳曼罗隔着珠帘,柔声唤道。 齐云泽正把宾客们送来的贺礼一一搬进屋内,分类放好。他看到一个略显扁平的暗红色礼盒,对照礼单,那是苏玖送来的。打开礼盒,是一副红玉镶嵌的头面。 他微微一愣,柳曼罗注意到了,抬手轻轻撩起一半的珠帘:“怎么了?” “噢,没事。”他背对着柳曼罗,从袖中悄悄取出那柄匕首,放在头面衬布底下,又重新盖好礼盒。 “那是谁送的?”她卸下笨重的发冠,轻轻拨弄着冠上的珠玉装饰。 齐云泽笑了笑,并不回答。 “是他?”柳曼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道。 齐云泽为难地点点头。 “拿来看看吧。”柳曼罗抬起头,好像在看他,眼神却又像飘忽在别的地方。 齐云泽伸手将礼盒递给她,又面向榻边的铜镜,整理着其他人的礼物。 还挺好看的。柳曼罗想。不过用不到了,一会儿就丢了吧。 她要合上礼盒的一瞬,柔软的指肚触到了绒衬布下的硬物。她用余光扫了扫齐云泽,见他并未注意,她将那衬布轻轻掀起一角,发现了那闪着寒光的匕首。 yīn冷的笑意附上她的唇边。她再看了看齐云泽,谈笑间将那匕首掉过个来,掖在袖中。 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他了。那么这把刀,是你留给我的,对吗? 我不能……嫁给家族的仇人……不是吗? 她这样想着,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如果我死了,死在你给我的刀下,你,会难过吗? 齐云泽其实早在镜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眉间闪过的任何一点念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故而当她举起匕首时,他只是将一直握在手心的香丸快速弹出,击落了那柄匕首。 老天啊,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你是有多恨我? 柳曼罗哭倒在绣帐鸳衾间,那银亮的匕首“铛”地掉落在地,齐云泽飞身跨步,拾起了那匕首。 “所以,我猜对了,你不是真的想要嫁给我……”齐云泽喃喃道,“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你……”奇怪的是,他的眼中并没有怒火,有的只是无限的哀伤与绝望。 “兄长说得对,你不会嫁给杀父仇人的。”柳曼罗停止了哭泣,安静地坐在一旁,震惊地听着与他一贯行事格格不入的独白。 “曼罗啊,”他转头面向她,略带笑意,她却发觉他的唇角在颤动,“你有没有听说过,以死谢罪的说法……”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想做什么,她扑上去,想夺过他手中的刀,却只见到他将那刀狠狠插入自己胸口,并无半点犹豫。 什么名利,什么复仇,到头来不过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他这一生的委屈与光辉,都抵不过这一柄冷冰冰的匕首。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他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无数的光斑在他逐渐失去焦距的眼前跳动着,闪现着他忘不掉的画面。 一束曼荼罗花在他的胸口绽开,花瓣重重叠叠,旋转着映出纷呈的异彩。那异彩落到她的眸间,她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 “齐郎!” 她扑倒在他仍且温热的怀中,握住他的手。 “曼罗……不要怕……你的仇……从此都报完了……”他qiáng撑着挤出最后一个微笑,送给她,“去……去找苏玖……不要恨他……他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去吧……” “齐哥哥——我不恨你了——不恨你了——”她像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般,向身前的大哥哥撒着娇要糖果。 齐云泽爱怜地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青丝,气若游丝:“对不起……” 当夜,从长安城东头到西桥,窜过一匹小马。马上的女子脱了冠,她绚烂的衣衫却引人注目。 小马停在苏苑门口,郑素正在门前将苑内的东西搬上马车。柳曼罗仍骑在马上,匆匆向他奔去。 “柳姑娘!你怎么来了!”郑素显然吃了一惊。 “郑伯,先生呢?”她还未缓过气来,急急问道。 “你问七爷啊,他从齐府出来,就直接出城了,走之前吩咐我们把苑里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回灵溪去。” “出城?!”柳曼罗觉得地面有些摇晃,却仍然qiáng令自己镇定下来,“是回灵溪去么?可曾说何时回来?” 郑素犹豫了一下,答道:“看样子不是回灵溪,至于何时回来,姑娘知道的,七爷出门,从没有个定期的。” 柳曼罗只觉眼前一震,恍惚有几个人影向她奔来,却又看不清楚。那些人影围着地面上下旋转,耳边似乎又有人在叫她,侧耳听去,却只能听见嗡嗡的鸣声。 “柳姑娘!柳姑娘!” 她艳色的嫁衣,染了一地。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我的第一本有点幼稚的小说就到此结束了。我知道并没有太多的人看,我写得不好,也写得很短。但是这就是我想要讲的故事了。我把它讲了出来,原原本本地。 虽然说是一篇很不成熟的小说吧,毕竟前前后后删改又重写也有很多次了,关于故事中人物的形象也做了多次的变动。有朋友问我说,苏玖其人究竟如何?他也渴望复仇,他本可以做得更加缜密、更加滴水不漏。在第三次重写的时候我把苏玖的人设进行了一个巨大的转换,他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算无遗策的谋者,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缺点、有情感的人。他会为了一时冲动付出代价,也会为此不停自责。他的理想是理性的,行动却是感性的,刚好和齐云泽的形象形成了对比。我想这是我希望塑造的一个角色形象。 对于这部小说的主题,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人不是只有好和坏,事件也并不是只分对和错;大部分的人都活在所谓的“灰色地带”。在这篇文章里,从柳曼罗、苏玖、齐云泽的三人主角团到秦若媛、乔舒、齐云澄甚至皇帝这样的配角人物,都有自己的两面性。活在阳光下的人,也有阳光看不见的yīn影;而活在yīn影里的人,也向往着光明。 虽然出于私心,我没有给这个故事布置一个美好的结局(其实本来准备了两种结局,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一种),但是我希望看完这篇文的人们,能够以一个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每件事。最后,能读到我这篇文字的人们,谢谢你们!真的,非常感谢!我希望我能永远保持写作的热情,有一天能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