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端午 作者:品丰 文案无能......一个乍一看有点悲催但仔细一看其实是温暖风的故事。女主咋一看有点包子但仔细一看其实是执拗的故事。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搜索关键字:主角:端午,周衡 ┃ 配角:端曼曼,聂明镜,李一诺,黎薇薇,李遇恒 ┃ 其它:没有 第 1 章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雷打不动的自习课就像一面照妖镜,只一眼,就能立刻分辨出学霸、学渣和中不溜混日子的。当然,也有端午这样的异数。这个女生用学霸的治学态度学出了学渣的水平。上次摸底考试,她理化生三科成绩刚好凑够单科的满分,她妈妈端曼曼在家长会上臊得没处躲没处藏的,从学校回来顺路就买了鸡毛掸子。 叮铃铃,下课铃声姗姗响起。五班的学生,不论是打瞌睡的,扯闲篇儿的,看小说的,还是下五子棋的,早在下课前五分钟就把桌面收拾干净做好了秒撤的准备。铃声还未落地,端午周围的座位就空了。再过两分钟,端午按着盖住她大半张脸的眼镜儿嘴巴一张一合默诵着单词从题海里露出脑袋。 “千金。” 她摇着睡得死沉的同桌。 “千金,下课了。” “千金,就剩咱俩了,值日生要赶人了。” 李一诺擦着口水迷迷瞪瞪地仰起脑袋。 “哦……哦……” 端午把卷子叠好正要塞进大包包里,动作一顿,拧着胳膊去看肘部的淤青。最后一节课上课前,李一诺跟宿敌宋娇娇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她本来是去拉架的,结果不留神踩了宋娇娇,宋娇娇一脚就把她踹到桌子底下去了。 “宋娇娇说你什么了?” 李一诺闻言精神一震,咬牙切齿道:“要你管!” “你别理她啊,她那脾气,你越理她她越来劲。” “你当我愿意呢?你看看宋娇娇啥体型,一脚能给咱俩肩并肩踹到东墙外小池塘里。你当我愿意跟她动手呢?” “千金。” 李一诺最烦别人叫她“千金”,那绝没有“一诺千金”的美意,那是“千斤”的谐音。因为她虚胖。 “滚蛋!” 端午撇撇嘴。搂着大包包跟在李一诺后面走出教室。 李一诺愤愤的表情也就维持了五分钟,两人走楼梯下来的时候,李一诺眼看四下无人立刻用荡漾的表情跟端午讲那个叫林闵的男生。也就两三次乏善可陈的一点也不暧昧的偶遇,她从各个角度各个切面抽丝剥茧地讲,端午好脾气地听着,随时在她需要的时候声援几个语气助词。 一出校门端午跟李一诺就双双让人截住了。截住他们的是前不久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劝退的几个男生,也是宋娇娇引以为豪的,传说中曾经打断任课老师肋骨、打得高年级的学长不得不转学的“干哥哥”。 端午悄悄咽一口吐沫,紧张得膀胱要炸开。 李一诺色厉内荏道:“你们要干什么!老师们再过几分钟开完例会可、可就出来了!” “就问你是不是李一诺,磨磨叽叽你找抽呢!” “我……叫李想。” 端午瞪着胡扯的李一诺。 带头的男生微微眯起眼——跟香港古惑仔学的。 “李想我认识,高二五班的,比你好看多了。” 李一诺掏出平光眼镜戴上,镇定道:“我是三班的李想,三班都是学习型的,男生多女生少,我是班花。” 端午滚滚的尿意戛然而止。 男生嗤笑,转身跟伙伴说:“应该不是她,娇娇说李一诺四肢肥大一脸雀斑,她倒没什么雀斑……我去你妹的班花!” 李一诺倒是不敢回吼“去你妹”。 三个小流氓气势汹汹奔向校内。 李一诺拉着端午在萧瑟的秋风里撒丫子往附近的站牌跑。两人赶上了一辆正要起步的公交车,既不是李一诺家的上饶街方向,也不是端午家的南山方向,公交车开过了三站,李一诺终于松开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端午脑后的街景,一脸笑意。 “怎么了?” “你看这是哪儿?” 端午往车窗外看了看,笑意跟着爬上来。那是一个有点破旧的溜冰场,李一诺在这里摔断了腿,端午在这里磕掉了门牙。 端午饭前回到新家所在的维多利亚小区。维多利亚小区是本市最早的别墅区。小区历经三次大规模整改,如今已经算是这个现代化城市最著名的景点之一。端午跟着妈妈端曼曼住进来的头一天,一个人在小区里溜达了整个下午。 端午推开门,差点撞到只比她早半分钟进门正在读高三的聂明镜。 “哥。” 聂明镜回头看了看她,没有表情地趿拉着拖鞋上楼。 端午路过厨房进去转了一圈,保姆阿姨正在煮汤,十分钟后开饭。十分钟的时间足够端午洗个战斗澡。端午提着大包包咚咚咚上楼,经过聂明镜房间的时候听到里面有讲电话的声音,她没有停顿地往前走推开隔壁的房间。 李一诺问端午知不知道新家是什么概念,端午至今也说不上来,只是新家所有卧室都配有附设的浴室,其中主卧的浴室比她们在上饶街那幢破旧公寓的客厅都要大,这让她偶尔有些不安。 咚咚咚。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端午用毛巾包着湿嗒嗒的头发打开门,门外是正跟出版社的梁编辑微信讨论插画出版的端曼曼,端午的妈妈。虽然最近日子过得有点糟心,但是微信语音里梁编辑提到的版税税点还是让她笑眯了眼,她甚至暂时忘了端午那惨不忍睹的理科成绩,和颜悦色地吩咐道:去叫你爷爷奶奶吃饭。 维多利亚小区围湖而建,沿着聂家门前那条路往前直走四百米再转个弯两百米就是爷爷垂钓的地点,奶奶也在,老两口正在路灯下收拾钓具,显然,即便端午不来,两人也要回家了。 “我来拿吧,奶奶。” 奶奶一眼不发,只是皱眉看着戴着黑框大眼镜的端午。 “端午来了。” 爷爷寥寥地打个招呼,也没多热情。 新家的饭桌上局面依旧很僵硬。 爷爷奶奶虽然最后同意端曼曼进门,但也明确表示跟她不合。聂东远尽力想把话题引到端曼曼这里,但是只要端曼曼开口,老两口就装聋作哑。 端午低头紧盯着眼前的辣子鸡丁挥舞着筷子,两三分钟就吞下半碗米饭,再三分钟,她的饭碗就空了。端午食量很大,稳定发挥是两碗米饭,轻易就能把有点厌食的聂明镜比下去。 聂东远再次提起想把端午转到聂明镜所在的晋高去,端午不敢直接拒绝,但是脑袋却压得低低的,她悄悄看一眼没有明示的端曼曼,怏怏地扒拉着米饭。 “我就是个提议,去还是不去,端午你自己决定。” 端午握紧手里的筷子,细声道:“我……不想去。” 聂东远有点失望,但也没再劝她。端曼曼霍地想起端午的成绩,版税那点喜悦瞬间不翼而飞。 夜里睡觉前,聂东远问端午是不是抱着“宁当鸡头不做凤尾”的态度所以不愿意去本市升学率第一的晋高,端午支支吾吾地应着,端曼曼闻言挥舞着刚买的鸡毛掸子满屋子抽她:你理科三科凑起来一百分顶多是一高的鸡屁股。 端午不想转学首要原因是不愿意去晋高当个垫底儿的,再一方面,一高有李一诺,她们在上饶街一起长大,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班,她习惯了跟在李一诺后面的日子,也只有李一诺不嫌弃她没有主见怂不拉几的性子。当然,一高还有一个她留意很久的高三学长。学长模样极好,成绩也极好,性子清清冷冷的,却很有味道,只是李一诺后来替她打听到学长的父亲居然是传说中的驻外大使,差点连根拔了她那点儿羞于启齿的念想。 星期一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再次因为“体育老师有事”变成班主任的数学课。班主任在五班学生的哀嚎里面不改色地评讲前两天的试卷,在最后十分钟布置了当天的作业大发仁慈地离开让他们自习。当然,只剩十分钟的时间,是没有人乖乖自习的,作业反正来不及做完,不如就回家再做,大家三三两两地聊天、在作业本儿上画五子棋、看武侠小说、戏弄前排的同学……有人喃喃撒癔症: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同桌萌帅萌帅的男生笑半天终于发现那个混球一条一条撕扯的是自己的作业本儿,扑上去就开打…… 李一诺趴在课桌上小心翼翼地鼓捣自己的新款水果手机。新手机来之不易,是她用兼职和两顿揍换来的,她格外珍惜。 “千金,你放学有事儿没有?”端午用课本遮着嘴巴。 李一诺扫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我能有什么事儿?上饶街拆迁不用我审核盖章,六方会谈也不让我居中斡旋。” 端午默了默,继续道:“我想去看看手机。” 李一诺伸了个懒腰。 “你扛揍么?” 端午埋下了头。 端曼曼扬言端午的成绩如果排不到全班前十,所有电子产品,包括手机,想都不用想。但是如今这年头,手机就跟手纸一样,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五班全班四十七个人,只有六个是没手机的。端午也不指望端曼曼下血本给她买水果手机,就是个国产的也行啊,她用旧的二手的也行啊。 李一诺有点于心不忍。 “要不,我把我以前的手机给你?” 端午摇摇头。 “我妈不让。” “那你找找你爸?” 端午再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聂明镜睡觉前听到端午在隔壁房间啜泣。保姆阿姨说端午想要个手机,但是她妈妈坚持她的成绩排不到全班前十不给她用,也不许她爸爸买给她用,大约是长期压制的必然反抗,今天的饭桌上端午重提旧事,并且在她妈妈再次拒绝后愤愤地直接推了碗筷,其实碗没倒筷子也没掉,但是这个动作激怒了她妈妈,罚她不许吃晚饭。 端午一直哭,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有点烦,聂明镜索性把枕头竖起来,打开书,在一墙之隔的嘤嘤嘤里一目十行。 第 2 章 端午星期二早晨饥肠辘辘地起床上学。 早饭原本是有的,保姆阿姨特地给她做了皮蛋瘦肉粥,结果她刚端起碗,端曼曼就下楼了,端曼曼眼尾带过她,不轻不重地哼一声,端午立刻就恼了。反正两顿不吃也饿不死! 上午四节课变得格外漫长,端午气息奄奄地趴在课桌上,后悔自己早上下楼的时候没有带着钱包。卷子上的题也变得格外难懂,极限的公式简直就是在鬼扯。最后一节课上课前李一诺终于看出点异样,但是没等她问清楚上课铃声就响了,她只能把自己昨天嗑剩下的瓜子抓给端午,好赖垫垫底儿。 端午这回彻底怂了,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李一诺的水果手机就在眼前,贴着漂亮的水钻,却没有昨天看起来那样让人欲罢不能了。 要放学的时候,端午在窗外的篮球架下看到端曼曼。端曼曼正在跟她的班主任聊天,班主任惋惜地一直摇头,端曼曼好不容易堆出来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下课铃响过五分钟后,端午抓起大包包磨磨蹭蹭地走出来。 秋末萧萧的季节,雨后非常难得的大晴天,端曼曼和端午却愁容满面相顾无言。端午的班主任在痛快准予请假后很诚恳地告知端曼曼:端午遵守纪律,踏实认真,布置的作业从不拖沓,她是各科老师都喜欢的乖学生,但是她不会举一反三,对于理科来说,这是非常致命的缺陷…… 端曼曼有种想把刚买的肉夹馍喂狗的冲动。 “端姨。” 李一诺远远走过来,笑眯眯地打招呼。 “一诺啊,来来,在门口买了两个肉夹馍,你跟端午一人一个。” “哈哈,就好这口。” 李一诺把书包夹在腋下,喜滋滋地接过肉夹馍大口大口地吃。学校门口的腊汁肉夹馍常年供不应求,李一诺常常要饿到两眼昏花才能排队买到。 端曼曼面上带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李一诺跟端午天份上的差距从幼儿园时就很明显。李一诺上学没多久就能从一数到一百,端午学了半年七十九后面都吐不出个八十。到上初中,两人的差距就更明显了。李一诺基本不做课外的习题,很多时候就连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都是上课前赶抄端午的,但是考试成绩却往往远在端午之上。 天份这种事端曼曼无可奈何,让她生气的是,李一诺那个平日里瞧不上她的妈妈总在考试成绩出来后端着饭碗来串门,并且关怀备至地教她炖甲鱼汤给端午补脑。 端曼曼把肉夹馍连同袋子一起给端午,眼见端午学着李一诺也把大书包夹在腋下,她嘴角微地一抽。 “一诺,周末让端午带你来家玩儿,想吃什么提前打声招呼。” “行啊,我就爱吃您做的糖醋排骨。” “那没问题,不费事儿。” 三个人在校门口道别。 李一诺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举着肉夹馍啃着,蹬着单车离开。 端曼曼带着端午在正午明烈的阳光下慢慢走向街尾的黑色轿车。 聂东远降下车窗有点头疼地看着一前一后似乎并没有和好的母女。 “开车吧” 端曼曼在副驾驶的位置系好安全带。 聂东远回头看着斜后方的端午,笑道:“端午,你妈妈跟你说要去哪儿没?” “没有。” 端午低着头把大包包搁在腿上。 “是这样,你记得你周伯伯吧?上回他来家里做客,带着他家小周末,小周末把你写好的作业撕了。” “哦,记得。” 小孩儿耐心地一条一条把她的英语和数学卷子撕成个门帘儿,她愤怒地要把小孩儿推出去,吓得小孩儿坐地上哇哇地哭。当然,跟四岁大的小孩儿过不去这毛病端曼曼是不会惯她的,周伯伯一家刚走,端曼曼就取消了她当天的晚饭。 聂东远继续道:“你周伯伯的大儿子周衡前不久被查出脑瘤,良性的,上个月月底做了手术……哎,就是人到现在都没有彻底清醒,昏昏沉沉的。” 端午再“哦”一声,也不知道该接句什么。 “手术刚做完那时候我跟你哥去医院看过,主刀医生说手术挺成功的,当时只以为醒了就没事儿了……你跟你妈妈也去看看,两家从你曾爷爷那辈儿开始走动,关系一直特别好。” 端曼曼听得不耐烦:“你跟个糊涂蛋有什么好解释的?” 聂东远很无奈:“昨天的事儿翻篇儿啊,你这脾气有点过了,她不过就是想用个手机,你不给就不给,阴阳怪气的。” 端曼曼这才作罢。 端午这次倒没有生气。端曼曼是刀子嘴豆腐心——当然,在不允许她用手机这一点不是——她刚刚还惦记着端午两顿没吃,替她带了肉夹馍果腹。 聂东远赶紧把话题拉回到周伯伯家的周衡那里去。 “打小就特别有主意,要学计算机,而且就要在国内学,老周把出国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倒好,全给推了,把老周急的……要毕业了,老周想着他总要服软,结果人家大三就跟两个同学在外面弄了个科技公司。老周那时跟我说那也就是个卖游戏的壳子,一直不放在眼里,结果,也是赶上好时候了,就这个卖游戏的壳子,四年后业界排名第二……” 一家三口来到医院正赶上周衡的妈妈秦徽茵正在跟周衡说话。 周衡看着床尾,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尘封经年的珠玉;他的病服袖子卷至中段,露出的手臂是生活中很难见到的漂亮瓷白色;长指微微内扣搁在床边。 周末趴在他身边睡得打呼。 秦徽茵看到聂东远一家起身打招呼,端曼曼立刻紧走几步,两个人首次见面隔着宽阔的病床站着叙叙说着客气话。 “宽阔”的意思是大澳医院贵宾病房的病床尺寸是普通病床的两点五到三倍。比端午房间的床都要大一圈儿,而端午房间那张床已经大到足够她跟李一诺在上面人来疯地打滚儿了。 聂东远跟周衡的爸爸周成川打完招呼把端午轻轻推出去,让她跟病床上的青年打招呼,端午看着床上显然意识不清的青年,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也根本不觉得她说的话他能听到。 端曼曼以为端午忘了青年的名字,在跟秦徽茵交谈中拨冗嘱咐:“叫周衡哥。” 端午盯着青年,中规中矩地道:“周衡哥,我是端午,祝你早日康复。” 端曼曼不好意思道:“我家端午打小就这样,慢热,笨嘴拙舌的。我在网上查过,这种手术术后出现这种状况好像不是个例,清醒的概率是很大的。” “老周弄来的都是脑科的权威,他们开始也这么说,毕竟是脑袋上的手术么,但是术后四天都没彻底清醒,他们的话就比较保守了。老周昨天晚上把家里的保姆弄走,自己来陪床了,就刚刚,你们来之前,值班护士跟我说老头儿半夜在院子里一圈儿一圈儿地走。” 秦徽茵叨叨着,眼角就有了泪意。 “以前整天加班啊,你说他,他嘴上应你,一没注意又熬夜到凌晨一两点。一点征兆都没有。只有两回,睡得很早,第二天我问他,他说头疼。” 端曼曼低头看看床上面貌清俊的年轻人,无限唏嘘。 “那现在医院是什么意思呢?” “在做高压氧治疗,配合药物、针灸。也说要他的家人朋友通过声音和抚触尝试跟他沟通。他的朋友我们都没通知,目前就我跟他爸爸。小周末就直接睡在他的病床上。听老辈儿人说小孩儿阳气重……” 周成川斥道:“无稽之谈。” 秦徽茵苦笑:“他这一病,我是什么都信了。” 聂东远得知周家的保姆阿姨一个请假回家,一个昨晚回去时有点低烧还没来送饭,立刻要请周家夫妇出去吃,不远,就在医院两条街外的一家中餐厅。周成川起身就走,特别果断,一点也不像秦徽茵口中在楼下绕圈儿的父亲。秦徽茵却有些犹豫,保姆也不在,没有人在病床前盯着她不放心,再说,周末也在睡呢。 秦徽茵拢了拢肩上的宝格丽丝巾,道:“你们跟老周好好聊聊。我就不去了。” 端曼曼非常理解她的顾虑。她看看床上迷迷糊糊的周衡和趴睡的小周末,跟端午说:“你替你秦阿姨盯着吧,我们最多两个小时就回来。” 秦徽茵不同意,却拗不过端曼曼,端午在其本人也同意的情况下最后留在病房看护周衡和周末。 窗外树梢上还有未死的知了,叫声断断续续的,丢了盛夏时分叫成一条直线的嚣张,居然有点垂死挣扎的味道。 秋风里还有微末的太阳的温度。 起先,端午并没有注意到矮几上的大马锡相框,她只是百无聊赖地四处查看,盘算着回去要怎么跟李一诺描述这间自带浴室冰箱、有客卧、有大凉台的优质病房。但是这病房总体面积却不算大,也就不到90平米,只十分钟,端午就看通透了。周末沉睡中发出数声模糊不清的梦呓,大约正在梦里跟人打架,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她悄悄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屁股,眼尾一带,就带到了那两只漂亮的大马锡相框。 相框里都是周衡。 端午鬼使神差地来到矮几前面。 端午周围都是同龄的同学,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有共同的喜悦共同的烦恼,嬉笑怒骂,朝气蓬勃。没有周衡这样的。非常精致的面貌,并非少年未长开的精致,是种青年开放在时光深处的精致。 端午细致地看着桌上的相框。第一只相框里,周衡正在落地窗前午睡,午后的阳光从树梢的缝隙里漏出来静悄悄地落在他微蜷的指尖上,窗外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泳池,泳池一角溅起一朵裹着小彩虹的大水花。第二只相框里,周衡抱着周末正在超市货架前买麦片,周末低头要去舔棒棒糖,周衡望着货架对面突然推过来的镜头眼底有微微的亮光,瞬间定格的笑容仿佛桃花源里拂过良田屋舍的和暖春风。 端午来回看着那两张照片,尤其是第二张,她甚至兴起了把它偷回去的念头。因为端曼曼虽然也有跟她开玩笑甚至作弄她的时候,却从来也不是个温柔的妈妈,端午打小就对这种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笑容没有抵抗力。 窗外传来两位护士见面打趣的声音,因为窗户是开着的,虽然她们在压着嗓音讲话,端午依旧听得挺清楚,但是只两分钟后她就害臊了……护士姐姐在讨论类似尺寸、持久、频率的问题。 端午慢慢回到病床前。 刚刚她跟他打招呼其实一点没走心。她妈因为一直没有消气目光沉甸甸的,她爸在后面推着她,周伯伯和周妈妈也鼓励地望着她……此刻,没有任何外来的压力,她却突然想跟青年套套近乎。 当然,她坚定地认为他肯定是听不见的。 她犹豫着往上推推有点压鼻梁的黑框眼镜。 “你好,那个,我是端午,”她顿了顿,“我是跟你弟弟周末有过节的端午。上回他来我家,把我刚做好的卷子撕了,没法粘了,我也不是故意的,一推他就倒了。他哇哇大哭,哄不住,你爸跟我爸进来的时候我顺水推舟就说是他自己摔倒的……你听到了啊,你要是听到了你就……” 端午回头再去看茶几上的大马锡相框。 “你妈妈说你这样都六天了,赶快醒吧,醒来就好了。我们学校门口的肉夹馍、上饶街的二胖擀面皮儿、‘鱼米之乡’的石锅鱼、天颜音乐广场北门的砂锅刀削面……我只要想想这四样儿我夜里睡都睡不安稳,你怎么就能沉得住气呢?啊,你到底听到了没呢?啊,我是个神经病……” 端午长叹一声,打开大包包,翻出永远也做不完的数学卷子开始做题,但也只愉快地做完前两道题,第三道题就戳中了她的死穴,端午翻出课本想从基本的定义再复习一遍,但是定义她懂,跟在定义后面简单的例题她也懂,卷子上的题就怎么也不懂。 她抓着脸苦恼地看向床尾,隔着棉被,他的脚似乎有轻微的动作。 “喂?喂?喂?请听题:说某学校共有教师490人,其中不到40岁的有350人,40岁及以上的有140人,为了了解普通话在该校中的推广普及情况,用分层抽样的方法,从全体教师中抽取一个容量为70人的样本进行普通话水平测试,其中在不到40岁的教师中应抽取的人数是?” 当然,周衡是没有回答她的。 端午怏怏收回有点炽热的视线,跳过这题去做后面的选择题。 第 3 章 紧跟着的周末是个不太愉快的周末。 聂明镜在端午想替他添饭的时候有点恼怒地让她滚,这惹恼了聂东远,两父子在饭桌上互相瞪着互不相让,爷爷奶奶阻止不了他们的战争,便去责怪端曼曼,端曼曼明明没错,却一直低着头,直到两位老人相继起身离开。 当天晚上,端曼曼跟聂东远自经年重逢后第一次大声争吵。她的意思是既然大家都不自在,她就带着端午回去上饶街生活,就按照最开始她的想法,聂东远两头跑。她拖着行李箱拉着端午下楼时跟靠在楼梯口的聂明镜解释说她是自在惯了,脾气也没有装出来的好,不想在老人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最后的结果是聂明镜三个月来第二次称呼端曼曼“端姨”,亲手帮她把行李放回楼上。 他说:我跟我爸不合,跟您没有关系。 当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端午聂明镜依旧理都不理。 他们只差一岁,她落地生根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满月。 星期天下午,李一诺约端午逛街,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走到脚底发麻,成功淘到打折的品牌鞋子后,照旧是以在天颜广场北门吃砂锅刀削面收尾。李一诺在等着刀削面上桌的时候,在浓浓的辣椒香里瞪着端午的头顶发呆,端午挥了两次手就放弃了。李一诺前天在一家港式茶餐厅再次偶遇林闵,她打听到林闵固定周五晚上和整个周末在这家餐厅兼职,这让她心花怒放。 “端午,你说说有多巧,我那车轮胎让宋娇娇个混账东西扎了,跑去坐公交车,因为跟同路的李双双聊天,不留神坐过站了,恰好下车的地方就在‘茶米’餐厅跟前,我正埋怨李双双也不提醒我,就看到林闵在玻璃窗里拖地,我都以为我看花眼了你知道么?” 端午沐浴在带着榴莲味儿的吐沫星子里,好脾气地看着李一诺兴奋地挥舞着筷子第二遍抽丝剥茧地讲那些心动的细节。 “要不是李双双拉着我,我肯定打开门就进去了。她没带钱,我口袋里也只有不到二十。后来李双双就回家啦,我想着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儿,就在路边一直看他。他做事特别麻利,一桌子的杯盘,汤汤水水,他一分钟就能收拾干净。” 饭店大叔用托盘送来热气腾腾的刀削面,暂时打断了李一诺。端午谢过大叔,拧开赠送的迷你装矿泉水仰头小口喝着。 李一诺根本没有胃口,只是兴奋地敲着碗沿絮叨着:“还有还有,那个餐厅的黑色制服,他穿着就是比别人好看!哪怕跟你哥比,他也输不了。” 李一诺睁眼说瞎话,端午就不能同意了。 “我在你手机里看过林闵的照片,他没有我哥个儿高……而且我哥比较白。” “个头没差多少好不好,而且我觉得男生小麦色的皮肤最有味道,不信你去看看我们学校打篮球的那几个男生。” 端午眼皮耷拉着,“哒”地把矿泉水放回桌上。聂明镜个儿高、肤白、干净清爽,比学校打篮球那几个臭烘烘的男生要好一千倍。但她不愿意跟李一诺争论,李一诺口齿特别利索,一张嘴稳定发挥能灭一条街。 李一诺正沉浸在乍悲乍喜的情绪里,根本感觉不到端午微末的不快。 “我真后悔买这部手机,我跟人打听了‘茶米’的价位,两个人随便吃一吃也要一百来块,但我妈一个星期就给我两百块坐车买零食,而且,我还固定要在第二个礼拜匀出五十块买卫生棉。” 端午咬着面哼哼:“我告你妈,你早恋。” 李一诺神色一整,敲敲桌子提醒她那个至今当她是路人甲的高三学长,俩人伸腿在桌子底下较量了两个来回各自低头安生吃饭。 有个新开业的商厦在天颜广场上放烟火,端午跟着李一诺消沉地在花坛边边上排排坐,恍惚地看着一双双穿着不同鞋子的脚从她们面前走过。李一诺记挂着林闵,最开始的亢奋沉淀下来后变成化不开的失落,是青春期的典型症状。端午的情绪就比较简单明了,因为聂明镜似乎很烦她,所以她打算尽量在外面溜达到十点左右再回去,再说,要不是因为林闵最近占领了李一诺的脑子,跟着李一诺四处溜达其实挺有意思的。 “千金,我想起我们俩以前离家出走。” 李一诺盯着在头顶炸开的烟花,慢慢道:“我差点被打死。” 端午哈哈大笑。 幼儿园大班那年,她们俩在跟派出所所长家娇气的小胖墩儿长期互看不顺眼后终于爆发了轰轰烈烈的战争。二打一,一个摁胳膊一个摁腿儿,她们俩全程压倒性地打赢了这场遭遇战。那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小胖墩儿那天嚎得呼天抢地,声称要让他爸爸带队来抓她们,要把她们的头发全部拔光光,一根也不剩!俩人在胜利的喜悦里一合计,跑吧,他爸爸是黑猫警长啊。在李一诺的记忆里,那是她跑过的最长的马拉松。两个人四条小短腿就跟后面撵了狼一样踩着风火轮使劲往前蹬,最后来到天涯般遥远的天颜广场,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支愣着脑袋发懵,眼前是一双双穿着不同鞋子走来走去的大脚小脚…… “我妈找到我当场就打,那棍子抽的,我都能听到风声。” “我妈是回家关上门打我的。她当着大家的面儿说得好好儿的,我认错就不打我。” 李一诺一顿,终于有了点云开雾散的笑模样。 端午十点半回到家,保姆阿姨正在打扫客厅,端午看到客厅里到处是食物的残渣,墙上好像还有一点奶油印渍。 端曼曼和聂东远这时候都没有回来,应该就不回来了。聂东远在市中心有一套两居室的小公寓,结婚两个月来他们在那里住过四回。端午听了李一诺的恐吓,一度很担心端曼曼在那个公寓里再给她添一个妹妹。 “有谁来了么,阿姨?”端午问。 “你哥的几个同学,啊,你哥有点发烧,你端杯温水上去吧。” “好。” 聂明镜睡得很不安稳,虽然裹上了冬天的厚被子,却还是觉得四肢冰冷。这样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睁眼时面前隐隐约约站着个矮个子女生。女生穿着傻不拉几的卡通睡衣,俯身要来探他的额头,聂明镜把头偏向内侧,错过她温热的手掌。 “哥。”女生心无芥蒂地叫着,忘了昨晚他有点暴躁地让她滚。 聂明镜翻过身淌着冷汗重新闭上眼睛。 女生面上有点尴尬,却依旧好脾气地咧着嘴巴笑。 “那我把水放到你床头……是蜂蜜水,温的。” 十一月下旬高二有场摸底考试,全班总共47个学生,端午排名24。端曼曼看到她的成绩和排名阴阳怪气大半个月,她说:“前面23个开道,后面23个垫底,端午,这要是排兵布阵,你这个位置固若金汤啊。” 周衡在手术后第七天彻底清醒。再一个月后出院。 十一月底,端午跟着聂东远来周家做客再次见到周衡。 端午一开口,周衡就叫出了她的名字,然后周衡报了个数字,是那道数学题的答案,可惜端午早就忘了,回之一头雾水的表情。周衡的声音很好听,带着青年的慵懒腔调,带着笑意,三言两语间,端午的眼神就发直了,心跳就破百了,小巧的耳垂就滚烫了。周末横着脑袋非要往她怀里钻,原本她是要挥开的,但在周衡有趣的目光里,那细瘦的胳膊硬生生折过来折成一个亲热的拥抱。 午饭后,周衡微微露出疲态,周妈妈立刻要求他上楼休息,即便他一再表示根本不困。周末闹着要跟上去,周衡便问端午要不要一起上去跟周末看动画片,端午这个自打小学二年级就彻底告别动画片的人立刻表现出极大的积极性。 二楼是利用到极致的开放空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墙壁隔断,只用不同的地板颜色划分出不同的功能区。最深处一大一小两张矮床,地板高出两三公分,是米黄色;再往外有周衡的工作台、周末的小书桌,地板是米白色;再来是几张舒适的麂皮绒懒人沙发、超薄液晶屏电视,地板是浅灰色。原木旋梯后面的空间用同色的切直线条木做格栅,格出一个灰玻浴室。 周末看得津津有味的重播的《舒克和贝塔》周衡十分钟就看不下去了,端午很有眼色地立刻表示由她带着周末就好周衡去休息没关系。 落地窗外阳光正好,十米开外端午跟周末压低的窸窸窣窣争论剧情的声音像在催眠,周衡闭目平躺着,意识渐渐抽离。 周衡睡着后端午开始跟周末抢电视频道,但是这个时段电视里播的都是家长里短的年代戏,偶尔有一两个战争片,赶巧都到了战场厮杀的部分,机枪突突突,炮弹轰轰轰,周衡在床上睡得不安地翻个身,端午立刻关了电源。 周末扁着嘴巴:“我要看《舒克和贝塔》。” 端午爱莫能助地摊摊手:“但是我想玩儿捉迷藏。” 周末想了想:“那你要来找我。” 端午:“好。” 周末:“你闭眼,数……十,不是,一百个数。” 端午乖乖闭上眼:“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 周末瞪大眼睛,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眼看端午就要数到一百了,他紧张地倒抽一口气,蹬蹬蹬往楼下跑。 楼下正在交谈的三个大人有趣地看着端午和周末楼上楼下地跑,一会儿是捉迷藏一会儿是弹弹珠一会儿是跳格子再一会儿俩人就端午到底有没有耍赖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周末奶声奶气地:“你这样不对!我的弹珠碰到你的了!” 端午:“没有!” 周末:“那为什么你的动了?” 端午用指背推推眼镜儿:“因为我这边地势低,你一弹,地板震动,它就自己滚下来了。” 周末虽然听不懂,却知道她肯定在狡辩,小胖子恼羞成怒:“不跟你玩儿了!” 两人脆弱的友谊闹掰后,一个坐回聂东远身边打着盹儿听他们讲本市的房地产行业,一个窝在妈妈怀里用牙签插水果……但是实在是无趣,于是二十分钟后,周末主动表示:端午要不我们还是玩儿捉迷藏吧。 周衡意识辗转间,听到周末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以为他在淘气,翻个身,模糊不清地警告:“你等我起来收拾你。” 那呼哧呼哧似乎在极力隐忍情绪的声音却渐渐转成了哽咽。 周衡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睛:“你怎么了?” 周末闻言扑过来,用脑袋拱着他,委屈地道:“端午不见了。” 两个人玩儿捉迷藏,端午赢了剪刀石头布找地方藏起来了,周末楼上楼下找了半个小时都找不到她。 周衡刚要说话,听到床下有轻微的打呼声。他微微推开周末,掀开垂下来的棉被,就看到一张睡得热热乎乎的脸。 端午的睡相一向糟糕,在床底这样狭窄的空间也是如此。两条腿折成诡异的弧度,跟断了一样,下巴颏儿压在胳膊上,圆领毛衣空荡荡地坠在地板上,露出里面的白底碎花小背心,小背心裹着……还有很大发育空间的胸部。 周末五指张开捂住了嘴。一双泛着泪意的大眼睛眨啊眨。 周衡在周末耳边轻声道:“不要说话,我下楼后,你把端午姐姐叫醒。” 午后两点半的阳光裹着初冬的寒意在落地窗外徘徊,端午睁开眼隔着玻璃望过去,看到大马锡相框里那个漂亮的圆弧泳池。数不清的光斑踮着脚在水面上跳舞。 她的目光因为视线受阻渐渐变得疑惑,再渐渐变成恼火。 “搞什么……” 偏偏爸爸的声音近在耳边。 “端午,要回家了,你在哪儿?” 然后是周衡在问周末。 “你没有叫端午姐姐起来?” 然后,是一片沉默。 端午在棉被掀起的那一刻,羞臊得从印堂红到脖子根儿。 第 4 章 时序进入十二月份,端午开始在一条羊毛裤上跟端曼曼斗智斗勇。端曼曼坚持要端午在牛仔裤里面裹一条羊毛裤,但是十六七岁的小女生谁愿意自己拖着两条粗壮的大腿走动,端午不敢当面反抗端曼曼,就背地里搞小动作,那厚厚的羊毛裤一出门就去小区外面的肯德基厕所脱掉,回家之前再去穿上,十分折腾。因为不好意思老用人家的厕所,她隔三差五买两根油条一杯皮蛋瘦肉粥捎去给李一诺。李一诺自打在”茶米”偶遇林闵,一直在拼命攒钱,早饭早就取消了,给她妈妈跑腿儿买东西特别勤快。 “千金,太平路商场的格林专柜在招兼职柜员,晚上七点到九点半的时段,我打算去试试。” “卖鞋的?” “是啊,商场三楼的超市十点关门,但是二楼的专柜一般只营业到九点半,我从太平路回家很近,十点到家没问题。” 李一诺埋头在皮蛋瘦肉粥里打捞细碎的瘦肉,埋怨道:“我那旧手机也不差啊。” “那个,我也不光是想买手机……再说,两个半小时也不累,既有薪水,偶尔还能买到内部特价款的鞋子。” 李一诺闻言怀疑地看着她:“有什么地方不对。” “哪有?!” 端午色厉内荏地瞪她一眼,从书包里翻出昨晚做到十一点半的卷子装模作样地检查。 李一诺仰着脑袋把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她屁股微微离开座位精准地把纸杯抛进墙角的垃圾桶里,大大咧咧地抹净嘴巴,道:“反正你妈要是问我,我是肯定不会替你打掩护的。” 端午咬着笔杆,嗤道:“当谁稀罕。” 但是两个半小时真难熬啊。如果是逛街耷拉着肩膀走来走去,倒还好,但是商场专柜对柜员的要求就是在没有顾客上门时务必时刻保持端正的站姿,仪容仪态都要大方得体。端午挺着脊梁矗立在展台前,僵硬地看着斜前方的的大座钟,那长长的指针动一下她的心就跟着抽一下。再有十分钟,这磨人的两个半小时就过去了。 二十来岁的女青年啃着烤玉米从格林专柜后面绕过来,很随意地拿起一双棕色的鞋子。 “你好,这双鞋子有没有三十七码的?” 端午闻言在回头前就扯出了最有亲和力的笑脸。 “您好,有的,这款单鞋共有三个颜色,黑色、棕色、银灰色,都在您左手边摆着,货架上的银灰色就是三十七码的,您可以先试试大小。” “银灰色的我上回来试过,三十七码的没有问题,麻烦你去帮我找找棕色三十七码。” “好的,那您稍等一下。” 端午踩着矮跟的工作鞋小跑着奔向转角的仓库,在女青年开始啃袋子里的烤玉米时抱着两个鞋盒喜滋滋地回来。上个礼拜跟端午交接工作的同事非常不甘心地抱怨系统显示仓库里应该有一双三十六码的短靴,编号是736Q,特价款,但她刨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端午刚刚在角落里发现了这双短靴,恰好就是去年她想要但是端曼曼嫌贵没有买给她的那双。去年这双靴子卖1199,今年特价,239。 “您好,您要的三十七码。”端午笑眯眯的。 女青年啃着玉米单手去穿鞋,端午看她不便,蹲下来替她解开鞋带,在她的脚伸进去以后,再配合着鞋帮的高度替她整理裤脚。 格林专柜正对面从三楼超市下来的手扶梯上,聂明镜听着电话那端的喋喋不休不经意地看过来…… 端午浑然不觉。 “鞋子您穿着挺合适的,棕色也好搭衣服。” 女青年满意地点点头。 “这双鞋还是九折?” “是的,虽然它上架有两个月了,但是因为是冬季经典款,目前还是只有新品折……折后价是739,如果您有商场的会员卡,结账的时候还可以再享九五折,”端午低头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折上折是702。” 格林专柜的薪资方案是底薪再加百分之三的业绩提成。端午粗略算了算,两个半小时里她共卖出三双鞋,业绩提成应该有□□十。这个数字,端午非常满意,她看着女青年,渐渐露出岗前培训过的职业笑容。 女青年盯着鞋子神情非常复杂:“啊,这逼良为娼的价格。” 端午的职业笑容微微龟裂。 女青年错开眼握着玉米沉重地向下一挥。 “开票吧。” 因为最后一单生意耽误了时间,端午没能赶在十点前回来,端曼曼呆在书房里竖着耳朵画插画儿。十点二十二分,客厅传来端午轻微的脚步声,端曼曼搁下画笔大步走出书房,伸手就要去拧端午的耳朵。 “我又怎么了?!” 端午来不及套上棉拖,光脚绕着组合沙发和茶几跑。 “你说你怎么了!几点了?!你去哪里了?!” “我在千金家做卷子,我跟你说了!” “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一诺妈十点打电话过来问我看没看见一诺,你在她家做卷子?!” 端午一愣,血蹭地就来到了脑门儿。 端曼曼从茶几左边追过来,端午赶紧往右边跑。 “妈,妈,我们最开始在她家做卷子,做完就出去吃擀面皮儿了,后来去以前的溜冰场转,碰见几个初中同学……” 但是端曼曼怎么可能信她,端午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乌泱乌泱的。 两人的战争终结在聂明镜进门同时客厅里电话铃响。彼时端午两眼含泪,耳朵通红通红的。因为端曼曼在她后脑勺上胡噜了一把,她本就不顺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端曼曼应了聂明镜的招呼转身去接电话,让端午靠墙老实站着。聂明镜看了看委屈抹泪的端午,慢吞吞上楼。他想起一个小时前她挂着大咧咧的笑容蹲在地上替人家系鞋带整理裤脚的模样。他爷爷一开始就说,其实端曼曼把端午教的很好。 端午在聂明镜后面狼狈地低下头。她妈妈以前总是点着她的脑门儿训她长不大,但是因为那个小榜样李一诺也没有比她成熟多少,所以她一点也没往心里去,但此刻看到聂明镜,她倏地理解了端曼曼的恨铁不成钢,聂明镜只大她一岁,他成绩好,进退得体……即便再早几年,也肯定没有她这样靠墙角罚站的经历。 端曼曼跟电话那端讲了几句,有点怀疑地看向端午,因为还在通话中,她的眼神犀利,声音却特别热情。 “端午,你周衡哥哥的电话。” 端午磨磨蹭蹭来到端曼曼跟前。端曼曼把电话交给她,点着她的脑门儿用口型威胁她“以后放学立刻回家”施施然走回书房。 “端午。” 周衡的声音非常好听。 端午吸吸鼻子:“周衡哥。” 端午上回跟着聂东远去周家做客时,以学习为名讨来了周衡的□□号。周衡的□□头像常年是灰色的,端午偶尔留个言,要两三天甚至一个礼拜后才能收到回复。周衡上线看到她的留言时,如果她在线,两人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聊几句,如果她不在线,他就直接打电话。 当然,如果她没有留言,周衡那边也就静悄悄的,没有主动搭理她的意思。毕竟,她只是个高二的小女生,跟他合伙人之一的侄女一个岁数。 周衡问端午哭什么。端午一开始不承认,但是那哽咽声压也压不住,她只好老实说因为回家晚了她妈妈拧她耳朵罚她站墙角。周衡无言以对。 新域科技的灯光渐渐暗的只剩下零星几盏。 周衡端起早就凉掉的咖啡耐心地听着耳机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最简单明快的悲喜。 落地窗外的十字路口即便是到深夜十一点也依旧是车来车往。一对年轻的情侣在等红灯的罅隙里抓紧时间接吻;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孩儿舔着棒棒糖乖乖地靠在中年妇人怀里。 周衡的视线从落地窗外的熙熙攘攘里收回来,听到端午正在做总结陈词,再两分钟后,通话结束。他搁下手机,心不在焉地伸了个懒腰,关掉□□对话框里端午的那句“周衡哥,我家以前在上饶街,临水的一个独院,你以前去过那附近吗”,继续盯着主页面正在运行的程序。 端午挂断电话上楼的步伐非常轻快,耳垂红通通的,微微发热,她悄悄做着傻乎乎的伸展运动,忘了半个小时前光脚罚站的狼狈。 吹干头发钻进被窝里迷迷瞪瞪要睡过去的那一刻想起英语老师布置的作业,唔,不做了,就说作业落家里了。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众望所归的寒假轰轰烈烈就开到了眼前。 端午天天早上都坚持到端曼曼发脾气要揍她才肯起床。那通常是在十点半左右。是个晴天,她就帮着保姆阿姨一起打扫卫生,帮着端曼曼晒晒衣被;是个雨雪天,她只要下楼在爷爷奶奶面前露个脸表现出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就可以再窝回床上用端曼曼的二手平板电脑看小言。端午看小言是不拘BG向和BL向的。一周里有两个下午时段和两个晚间时段端午要去格林专柜兼职。 腊月十八,天飘着鹅毛大雪,李一诺死乞白赖地把端午约了出来。两人抖着满身的积雪推开“茶米”的大门时,端午在刚刚走出厨房的一个高个子男生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果然,那就是林闵。 端午看到的林闵是个很清爽的体育系男生。 他的眉眼很深刻,鼻梁高且直,不清秀,但是非常英俊。 李一诺一进“茶米”眼睛就黏到林闵背后了,林闵走到哪里,她看到哪里,甚至还做作的故意碰掉餐具让林闵来换新的。林闵有点暴躁的脾气在短短两个月里让这个微胖的女生磨的渣都不剩。他来来去去地供她差遣,咬牙忍耐她火辣辣的目光,来到厨房,还要听任伙计们微酸的调侃。他对这个女生实在没有好感。 端午看到林闵搁下橙汁时眼里微微的怒意,终于扯住没有眼色地想再要个吸管的李一诺,遮遮掩掩道:“千金,你这样不行。” 李一诺怏怏地,终于收敛了几分。 “我听说你跟宋娇娇在校外打架了?” “嗯。” 李一诺恹恹的,不想说话。 两人在太平路的商场门口分道扬镳。李一诺回家,端午去格林专柜兼职。 端午比预定时间提早二十分钟接班让同事周小姐非常高兴,周小姐留下两个早上的凉包子,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离开。端午从镜子里看看自己一身略显成熟的套装,眼睛一眯,咧出培训过的微笑,开始迎客。半个小时后,跟她一起轮班的李小姐带着淡妆施施然出现。 李小姐非常坦诚,一开始就说名牌轿车4S店是她工作的首选,在那里她能接触到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异性,来格林专柜是因为这里离她租住的地方比较近,租期一满她立刻就要辞职。 “端午,你看看我的指甲,我留了好久的,刚在仓库刨来刨去的,一不留神就断了。你刚也不在,你说你上个厕所怎么去那么久?” 端午疼得微微弯腰,她虚弱地解释道:“姐,我生理期……刚刚顺便去三楼超市买了卫生棉。” 李小姐立刻就急了:“那怎么办啊,周末交班早也要六点。那,你找不到来接班的可不能走啊。” “我不走。” 端午蹲在柜台后面撕开一片暖宝宝贴在腹部。她低着头默默计算这个月能拿到的薪水。兼职生的底薪是八百,她前三个礼拜的业绩差不多是六万块,提成是业绩的百分之三,就是一千八,按照这个比例,这个月收入奔三应该没有问题。端午想着自己日渐丰满的存钱罐精神渐渐振奋起来。 端午熬到六点,捂着肚子打了个车回家。因为离家近,打车也就一个起步价十块钱。端午下车的时候盘算着这十块钱得从李一诺身上找补回来。前两天,她估摸着生理期要到了, 不想下水游泳,结果李一诺觊觎着人家新开的场馆免费,三言两语就瓦解了她的防线。 端曼曼正在厨房里忙活,当然只是给家里的阿姨打打下手,主厨的位置是轮不到她的。端午丧着脸在门口叫了一声,端曼曼回头看见她低着腰一脑门儿冷汗,立刻教训道:“活该!跟你说过多少回这个时间前后要忌口,不能做剧烈运动,你当我不知道大前天你跟一诺去游泳?!” 端午眉眼耷拉着一脸苦相。 保姆阿姨赶紧劝道:“你就不要再说她了,赶紧让她上楼歇着吧……端午,一会儿我给你熬点儿红枣百合粥。” 端曼曼道:“惯得她!这种顾头不顾屁股的就得给点教训,不然她不长记性。” 端午也没有使性子的力气了,她声音微弱地跟阿姨道谢,掉头萧瑟地一步一步挪向旋转楼梯。 端曼曼终于于心不忍。 端午打小身体就好,普通发烧感冒根本放不倒她,唯有痛经,最剧烈的时候,她甚至要带她去医院打点滴。 “我上去看看,莫姐,晚饭麻烦你了。” “行行,你赶紧上去吧。” 端曼曼摘到围裙,一边往楼上走一边仍在抱怨: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到晚饭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了端午这点痛经的毛病。但是只有聂东远非常关心地表示要问问自己一个学医的朋友,看看有没有有效缓解痛经的偏方。端曼曼看着几乎要出溜到桌子底下的端午,非常恨铁不成钢地回说网上能查到的偏方都用过了,都没用,再摊上端午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她交待生理期前后的禁忌事项端午转身就忘。 聂明镜看书看到十一点半,要睡的时候想起有东西落在楼下,顺便端着一杯温水上来路过端午的房间,看到她缩在被窝里抱着肚子两眼通红。 十一点半,端午关掉床头灯,哽咽着用枕巾抹去眼泪和眼屎。 早知道死也不下水游泳了,早知道下午刚开始疼的时候就立刻回家……早知道就把羊毛裤穿上。 第 5 章 腊月二十三这天端午破天荒地在端曼曼破门而入之前就爬起来了,因为楼下闹得跟过年的炮仗似的。端午刚把脑袋从睡衣里薅出来端曼曼就推门进来了,端午忙不迭地捞起文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到自己刚刚开始发育的小笼包上。 “妈!” 端曼曼视若无睹地越过端午哀怨的眼神,刷刷刷拉开窗帘一边迅速替她整理房间一边从头到脚地数落她。 “你昨天晚上看小说看到几点,我跟你说不要熬夜不要熬夜……看我干什么,赶紧穿衣服!昨天怎么交待你的,整理你的书桌,你的衣柜,窗台扫一扫,你哪样儿干了……” 端午听任她唠叨。她本来要穿昨天那件灰色的羽绒服,端曼曼劈手夺过,把原本大年初一要穿的正红色棉斗篷劈头盖脸扔过来。 端曼曼手脚很麻利,只十分钟,端午乱糟糟的房间就变了模样。她直起腰四处查看,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 “来了?” “听声儿你不知道啊?!赶紧收拾好下楼。记得叫人,短发的是你大姑姑,长卷发的是你小姑姑。” 端午的大姑姑叫聂东锦,带来双生的一儿一女,儿子叫江寒,女儿叫江宜,跟端午同岁。 端午的小姑姑叫聂东宁,带来独生女陆双溪,比端午小三岁。 聂东锦早年嫁给一个美国人,两年后因愈演愈烈的家暴离婚,单身不到半年,嫁给一个经营连锁饭店的美国华裔,生下江寒江宜。聂东宁在新加坡读完研究生以后嫁给自己年过半百的风流导师,两个人的婚姻磕磕绊绊持续了将近三年彻底破裂,离婚以后聂东宁独自带着陆双溪在新加坡生活。 端曼曼嘱咐完没有立刻离开,她靠着端午的书桌,回想刚刚那三个小孩眼神里理直气壮的义愤填膺。他们非常不情愿地叫她“舅妈”,她削的水果他们碰也不碰。 “端午。” 端午终于冒出脑袋。 “怎么了?” 端曼曼盯着她,迟疑道:“过年这几天尽量不要在家,去跟一诺玩儿。” 端午想了想,不知愁滋味道:“那你得再给我两百块钱。” 端曼曼伸出一根手指头不由分说地点着脑门儿把端午点到墙上。 楼下客厅里,聂爷爷正在看报纸;聂奶奶剥着橘子数落两个女儿这两年的种种不是,尤其是去年过年居然不约而同地不回家;聂明镜非常难得地居然在笑,因为陆双溪正一口一个“哥哥”卯足力气地撒娇。 端曼曼带着端午出来时,聂东远刚好赶回来。 聂东锦和聂东宁互相使了个眼色,显然是明白聂东远是被端曼曼紧急叫回来的。 端午在端曼曼跟聂东远窃窃私语时悄悄打量客厅里回来过年的人。 聂东锦和聂东宁长相有七分相似,且都在一米七以上,虽然是回娘家过年,两人也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晚宴,妆容精致,指甲也做的漂亮,今冬复古式的皮草非常流行,聂东锦的是长款整皮水貂,聂东宁的是短款整皮兰狐——端午很难相信,这样两个看起来教养应该很好的女人居然曾在十多年前一个电话打到江南水乡,让怀孕六个月的端曼曼几乎无路可走。 大约是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空气比较清新水土比较养人,两个在别人土地上长大的表妹都是非常标准的美人胚子,尤其是江宜,长长卷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个俄罗斯娃娃。 聂东远带着端午一一打招呼,端午声音轻微,聂爷爷有点耳背,大约根本没有听见,聂奶奶淡笑了笑,聂东锦和聂东宁敷衍地扯了扯唇角。 聂东远再带着她来到三个表兄妹面前。 “端午,来来,这是你大姑姑家的江寒、江宜,和小姑姑家的双溪。双溪最小,你顾着她点儿。” 端午乖顺道:“你们好。” 江寒、江宜、陆双溪相顾无言。 端午顿了顿,没头没脑地继续示好:“我家的WIFI密码是六个五。” 只有江寒在最后终于低低应了一声。 一家人面上和和乐乐地维持到腊月二十六。腊月二十六夜里,聂东宁在饭桌上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聂明镜的妈妈邓忻,顺带问聂东远:哥,前面那个嫂子是不是留了遗言以后要跟你合葬?我在新加坡一个朋友的婚宴上遇见明镜的小姨,她在我面前说了你一堆不是,要不是我朋友拦着我,我都要跟她翻脸了。后来她说到有这道遗言,还说这是你在她姐临终前同意了的……有这回事儿? 端曼曼起身离席。落下一个没有气度的恶名。 腊月二十七,端午从格林专柜兼职回来终于跟两个洋娃娃一样漂亮的表妹狭路相逢。 陆双溪就比较沉不住气,上来就推端午,嚷嚷着端午上楼时不小心踩坏的发夹是别人赠送的限量款,端午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江宜最开始只在一边看着,但是当端午的态度越来越不乖顺时,她就不耐烦了。一开始只是讽刺端午,后来渐渐就上升到了端曼曼。 陆双溪恼火地嚷:“你横什么横?你妈妈是第三者,你是野.种。” 端午回:“陆双溪,你没有爸爸长大,我也没有爸爸长大,但是我就没有你这么恶毒。” 江宜说:“听说你妈妈当年大学都没念完就因为未婚怀孕被退学了,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几岁。” 端午回:“你忘了吗?你跟我同岁。” 陆双溪向来护着她江宜姐,一听出端午话里的意思,立刻就怒了,也不管端午就站在二楼楼梯口,伸手一推,端午两只胳膊徒劳地往后划拉了两下,裹着红色的斗篷,像个瑜伽球一样磕着大理石台阶砰砰砰地滚下来了。 江寒听到惊叫声跑出来时,端午正眯缝着眼睛横在一楼楼梯口。 她的左踝歪出诡异的角度,十指磕得青青紫紫的,额头上有一道一公分长的口子,正在不断滚出血珠…… 端午眯缝着眼,十指因为害怕不停地颤抖,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咬紧牙止住了疼痛带来的汹涌的泪意。 她一直是小孩心性,端曼曼前几天提醒她尽量避开三个表兄妹时她还腆着脸想趁机讹端曼曼两百块填充自己的小金库,但在此刻,她像是长大了两岁,她知道一定不能当着江宜和陆双溪软趴趴地哭,她要一直理直气壮的…… 门外雪渐渐大了,端午左边脸颊紧贴着大理石地板,能听到簌簌的落雪声。 “你们在干什么。” 聂明镜站在门口冷冷看过来。 端午听到聂明镜的声音,湿润的眼睫轻轻抖了抖。 聂明镜在端午戒备的目光里没有表情地走过来。他蹲下来,顿了一下,伸出长指轻轻抹掉端午眼睑上的血迹。 “哪儿疼?” 他的声音很平,没有情绪,端午却一霎那哽咽了。 江寒站在江宜和陆双溪前面,徒劳地道:“外公、舅舅、舅妈全部打过电话了……救护车一会儿就来。” 聂明镜跟没听见似的。 端午哑声叫:“哥。” 聂明镜短暂沉默后,应了。 窗外的天早就黑成了一团,因为保姆阿姨回家过年,没有人主动去开廊灯,那黑就越发浓烈。雪越下越大,且渐渐起了风,偶尔能听到细枝折断的声音。 端午瞪着天花板,十指依然在抖,像是在敲摩斯密码,她想控制,但是控制不住,于是掩耳盗铃地把露怯的手指一点一点挪进宽大的斗篷下面。 主干道上有救护车乌拉乌拉的鸣笛声,因为距离太远,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突然道:“我妈那个时候不知道你爸已经结婚了,她后来知道了就走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聂明镜顿了顿:“我知道。” 第 6 章 端曼曼赶到医院的时候,恰好赶到端午额头上的伤口处理完毕,要去骨科处理右腿骨折。只见医生握住端午的腿轻轻一提一按,端午立时疼的几乎抖成筛子,叫声也凄惨,到最后打石膏时,端午嚎得嗓子都哑了,端曼曼即便平时从不娇惯端午,此刻却也眼红了。 偏偏接到聂东宁的电话,咔嚓咔嚓咬着苹果阴阳怪气地解释:“小孩子打打闹闹磕着碰着在所难免,再说,你问问端午,是不是哪里惹着我们双溪了,我们双溪在家里从不这样的,跟邻居家的小孩相处的不知道有多好。” 端曼曼冷冷道:“我们端午也从不主动招惹别人。” 聂东宁浮夸地笑:“端曼曼你这也太护短了,爸,您听见了吧,我道歉了,人家不领……” 啪!端曼曼直接挂了电话。 聂东远心急火燎赶过来时端午的眼泪已经打湿了骨科半个枕头。 医生交待了注意事项就让出院,端曼曼趁着聂东远去缴费,一个人背着端午跑去外面打车,聂东远回来的时候整个病房里只剩下一个正在清扫的护士。 聂东宁再度打电话过来,因为端曼曼不肯接,只好打给聂东远,且开口就是理直气壮的: “哥你把电话给端曼曼!她不接我电话!我们双溪推了端午不假,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错肯定两边都有,我都愿意主动道歉了,她还想干什么?!要不你让她来,双溪是怎么把端午推下去的她就怎么把双溪推下去!我绝没话说!” 聂东远沉默了半分钟,终于道:“你们是不是就记不住,端午是端曼曼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聂东远没有追过去,他很清楚端曼曼的脾气,他七年前就开始重新追求端曼曼,但是直到两年前,端曼曼才把他带到端午面前。端午是端曼曼的底线。 聂东远沉着脸回到家里,聂东锦跟聂东宁一个姐一个妹堵着他非要讨个说法——端午到底是不是你聂东远的女儿时隔十几年除了端曼曼谁也不知道,但是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你的亲人,那么,聂东远你在电话里冷得掉渣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双溪吓得直哭:“舅舅,我也没有用很大力推她,我就轻轻一碰她就滚下去了,江宜姐也在旁边,不信你问她。” 江宜横遭陆双溪点名,只好避重就轻道:“舅舅,是我们不对,我们跟端午道歉。” 聂爷爷在一片嘈杂声里沉声向聂明镜询问端午的情况,他其实两个小时前就问过一遍了,但是聂明镜依旧冷静地答:额头和后脑勺都有一道一公分长的伤口,左手指关节错位,左腿骨折。 客厅里顿时一阵难堪的静默。 端曼曼绝对是硬脾气,即便是隔天聂爷爷首次破冰的电话,也依旧委婉地回绝了。她说:爸,我也知道我带着端午在医院里不辞而别特别不合适,但我不擅长处理家事,也不知道回去能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东锦姐跟东宁,尤其是她们特别理直气壮,没有觉得自家孩子把人推下楼是件特别严重的事儿。我害怕把家里弄的乌烟瘴气的。我觉得这过年就图个和乐,在一起和乐我们就在一起过,在一起不和乐我们就各自过。后天大年夜我让端午打个电话跟您二老和她的两个姑姑拜年,我们就不过来了,这些天一直下雪,路滑,我背着她也走不出去。 聂爷爷挂了电话,没理聂东宁示好的微笑,非常直接道:“你们俩在电话里但凡有一点点歉意,愿意管束管束孩子,人家不至于大过年的不敢带端午回来,早就过去的事情,跟小孩子东一嘴西一嘴的做什么。闲的!” 端曼曼回绝聂东远就特别简单明了通俗易懂:她俩各回各家之前我跟端午绝不回去,你愿意就留下来跟我贴门联儿,不愿意滚蛋! 直到大年三十这夜打开门看到聂东远,端曼曼这种看谁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极端状态才终于停止。 聂东远并不是饭后避着家人偷偷摸摸过来的,是在饭前,他风尘仆仆地,来跟端曼曼和端午团年。 “爸。” 端午听到动静从平板电脑的BL小说里望过来,裹着脑门儿的纱布里还有黄色的药迹和红色的血迹,却精神奕奕地叫着他,浑然不似那日在医院最后嘶哑破碎的声音。 夜幕降临,街上开始响起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端曼曼在春晚主持人喜气洋洋的“新年好”里把包了一个下午的水饺呼啦啦推进沸腾的滚水里。 饭桌上,端曼曼一直在说话,这是在聂家大房子里没有的景象:端午小时候那次离家出走、卖断所有插画版权再四处借钱买下这个小院、在太平路偶遇只有两年同窗缘分的大学同学、长期以来因为拖稿跟梁编辑斗智斗勇……她兴致勃勃地讲着,也不管聂东远和端午是不是认真在听,甚至,也不需要他们开口呼应。 大年初一到初五,断断续续有人来端曼曼家拜年或者串门,端午因为不能出去,只要看到是长辈,就单腿跪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十分老实地拜年。 “婶子新年好。” “大姨新年好” “叔新年好。” “爷爷新年好” …… 李一诺特别开心,几乎长到端午家了,每天过来报道,有时候端着饭碗来,有时候直接就在这里吃。端曼曼的厨艺虽然不能跟聂家的保姆阿姨相比,但是碾压李一诺的妈,那是妥妥的。 “姨,你跟端午搬走我一开始特别不习惯,老在你家院墙外晃悠。端午在学校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愿意理她,老觉得她是个背叛者。” 端曼曼一边摊油饼一边笑。 “端午那段时间也闷闷不乐呢。在那边也没人跟她玩儿,回去就抱着平板电脑看小说,看到半夜第二天还要嚷嚷着眼疼。” 端午歪在单人小沙发里,舍不得地一会儿捋捋珊瑚绒坐垫儿,一会儿拉拉系在靠背上的小布熊,一会儿瞪着悬在卧室门口的百合珠帘…… 端曼曼果然说到做到,聂家两个女儿各回各家以后,她自己就带着端午回来了,不用聂东远三催四请。聂家爷爷奶奶在当天的饭桌上很意外地主动问起端午的状况,甚至还要推荐骨科的老朋友再给端午看看,确保两个月后端午这腿板上钉钉儿能痊愈。端曼曼反倒没有了在医院里直接把端午带走的护短行径,只客套地说小孩子骨头长得快,不用太当回事儿。 夜里,端曼曼把端午打着石膏的腿搬到床上,想起白天一诺妈的电话,顺嘴问:“我听一诺妈说一诺上个月断断续续跟家里要了一千五,也没添置衣服,不知道钱都花哪儿去了。你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端午当然知道李一诺的钱都花哪里去了,但她不能跟端曼曼说,端曼曼知道了就等于一诺妈知道了,一诺妈要知道了,李千金同学跑不了得一顿毒打。 “我不知道。”端午扑向床的里侧打开平板电脑。 本来就是顺嘴问的,端曼曼也没往心里去。 “年前我给你那三百你花完没?” “一分没花。” 前一天给的钱第二天就摔断腿了,行程紧凑的根本抽不出时间消费。 正月初七,端午第三次见到周衡。 雪下得很急很密,门里望出去,白茫茫一片。 端午红着眼睛在端曼曼的牵引下跳出诊疗室。 端曼曼安置好端午就打车去出版社了。她年前跟出版社签约,正式成为出版社的一枚图文编辑。当然,梁编辑依旧是她作为插画作者的责编。 端午因为要赶预约时间起的太早,在端曼曼走后不到五分钟就开始打盹儿。按照早上出门前的安排,聂东远再有半个小时就能开完会来医院接端午回家。 候诊室里小孩哼哼唧唧的,老人大约有支气管炎喉咙里嘎吱嘎吱响,白领丽人戴着耳机一边打吊针一边利落地交代工作…… 端午睡醒看看候诊室的挂钟,十一点整,她略感不妙地按着小腹,起床时的那一大杯水在腹腔里滚动几个来回后似乎终于来到终点。十一点十五分,端午憋出一张猪肝脸颤颤巍巍地单腿站起来。厕所就在走廊的转角,距离候诊室有二十米,端午憋得两眼昏花抱着侥幸的心理开始往外蹦。 砰砰砰,砰砰砰。 端午双耳涨红,二十米,足够把尿颠出来的距离。 砰砰砰,砰砰砰。 推开门,大雪迎面而来,把端午的鼻腔剌出酸意。 砰砰砰,砰砰砰。 走廊的地砖覆着薄薄的一层雪,实在是滑,端午试着右脚着地,稍微借一借力,但是左脚刚离地人就挥舞着胳膊要倒了。 妈妈妈妈妈…… 她惊恐地在寒风里呼叫。 顺路替聂东远来接人的周衡来不及关车门,赶在端午屁股要着地的那一刻惊险地扣住她的肩膀。 端午直到很多年以后都能记得她抖着睫毛张开眼睛看到他的模样:微微垂下来的眼睑,沾雪的长睫毛,珠玉般漆黑的眼瞳,微微扬起的唇角,微曲扣在她肩窝里长指……在他身后,有簌簌的大雪,有灰蒙蒙的天空,有低矮的围墙,有墙根下一排排空荡荡的枝桠。 “没事儿吧?”周衡问。 端午眨眨眼吸吸鼻子。 “喂,没摔着你,你哭一个试试。”周衡警告,眼里缓缓有了笑意。 大雪簌簌地扑向大地,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打造出一个银装素裹的童话般的世界。 端午眯缝着眼,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砰几乎要跳出胸腔。 第 7 章 正月十七正式开学。端午因为行动不便终于过上了小康的车接车送的生活。李一诺蹬着自行车挣扎在温饱线上看端午格外不顺眼,课间闲聊的语气也越来越阴阳怪气,甚至跟宋娇娇的持久战,也不让端午在一边出谋划策呐喊助威。李一诺的心思其实很明显。《三傻大闹宝莱坞》里有句话:你朋友考了倒数第一,你感觉很糟糕,你朋友考了正数第一,那感觉更糟糕。在李一诺这里就是:你朋友落魄时,你感觉很糟糕,你朋友鸡犬升天时,那感觉更糟糕。 车接车送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两个星期就结束了。结束后,端午的日常装备里多了一根黑色的伸缩拐杖,端曼曼要求她起码要用两个月。 最开始因为右腿有点使不上力,端午规规矩矩地依着拐杖走,到第二个月,端午虽然不至于能健步如飞,但是走慢点基本看不出来跛脚了,那拐杖就变成了摆设,只在端曼曼眼前出现,端曼曼一走开,立刻就会被收进书包里。 而这期间,李一诺终于不再阴阳怪气,甚至在端午一开始拄着拐杖上下公交车时还会怜悯地拉她一把,顺便奚落她以一敌二你丫终于出息了。 春寒料峭的二月底,端午跟她的忘年交周末在医院里再次碰头。端午过来拍片,周末因为重感冒哭得有一搭没一搭地由妈妈抱过来来打吊针。因为周妈妈聊天时顺嘴提起周衡一会儿要过来,端午就一直磨磨蹭蹭东拉西扯地不愿意走,直到端曼曼下班亲自过来逮人。 端午走后不到十分钟周衡就过来了。带着一本大部头的原文书,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厚度,普通人碰都不会碰的那种。 周妈妈简单交待了几句推门离开。 周末扁着嘴巴窝在周衡怀里昏昏欲睡,却还不忘交待着:“哥哥不要忘了我的鸡肉卷,我中午要吃鸡肉卷,肯德基的老北京鸡肉卷。”(顺便,致《任青》) 周衡低头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回:“好。” 长椅那端不断流泪打喷嚏的长腿美女在观察十分钟后毫不扭捏地推着吊针平移过来。她单手从包包里捏出一张名片非常利落地伸到周衡眼皮子底下。 “你好,我是盛世的李珊珊,如果你对模特这个行业感兴趣请跟我联系。” 周衡却没有去接那张鲜亮的名片,只缓缓从书页里抽出目光,清冷且没有商量余地道:“不好意思,不感兴趣。” 三月十日深夜这个北方城市降下漫长冬天的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大雪,烈烈有声的大风。端午用棉被把自己裹成一个蝉蛹,再从厚厚的蛹里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一张一张掏空存钱罐里的票子。 一共是五千二百二十元整。 端午苦恼地盯着那些钱。想要买一块好一点的手表和一支也不要太差的手机,五千二百二十很显然是有点紧张的。她扯着头发开始在心里痛骂那个把她推下楼让她过早结束兼职生涯的陆双溪。啊,本来按照她的计划,要起码兼职到寒假结束,挣够七千块才行。 端曼曼看到端午房间的亮光,不悦地推门进来。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一直看电子书,你……你把什么东西埋进被窝了?” 端午再把那卷钱往深处踹踹,面不改色道:“昨天没洗的内衣。” 端曼曼本来要掀开被子,闻言立刻收手。她撇撇嘴想说端午你真邋遢,但是这是她养出来的女儿,长相随她,智商随她,生活习惯也随她。 “明天上午要是让我看到你还没洗,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端午点头如捣蒜:“洗洗洗,一定洗。” “早点睡,不要看电子书了。” “我知道我知道,再过十分钟就睡。” 端曼曼绕过床尾替端午把窗户关严实,最后念叨一遍不要看电子书,尤其不要关了灯偷偷钻进被窝里看电子书,就一边在大腿上抓痒,一边应着聂东远的声音关门出去了。 端午重生似地抖掉瞬间汗津津的棉被,把刚刚踹散的钱划拉到怀里。 三月十二日星期六在端午的千呼万唤中姗姗来迟。端午在家里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只在早上出门时看到遛弯回来的聂爷爷脆生生叫了一声“爷爷早上好”,再佐以神神经经的日式深鞠躬。来到学校看到李一诺依约带来的太空棉冬日短裙和假透肉打底裤,那浑身透出的喜气洋洋就遮不住了。 “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装。继续装。” 端午于是把手装进口袋里咧着嘴巴继续装。 上午的四节课实在漫长,端午咬着手指甲怨念为什么从高二下学期起周六上午都要补课,度日如年。 最后一节自习课,端午终于憋不住在李一诺胳膊上点了点,李一诺眼睛睁开一条缝儿似睡非睡中斜睨着她,端午往窗外看看举起课本一点点遮住下巴、嘴巴、鼻子,只露出镜片后面一双有点害羞的眼睛挟着掩不住的笑意盯着李一诺。 李一诺使坏地重新闭上眼故意不问她。 十一点半,端午开始抓耳挠腮,屁股也在板凳上拧来拧去的,跟长了痔疮一样。李一诺替她难受。 “你再拧我就抽你板凳了。” 端午默默怨念:李一诺你以往提到林闵,屁股都要拧成陀螺了! 十二点准时响铃,端午只用三分钟的时间就奔下三层楼奔到了校门口。 周衡的车停在左手边的那排白杨树下。黑色的SUV。 端午走近一些举手要敲车窗,却看到周衡正在打盹。经历过一场大病,周妈妈对周衡的衣食住行要求都非常严格。端午看到他裹得相当厚实,黑色羽绒服里是件灰白色粗针毛线衣,再往里是件十分漂亮的不对称黑色棉衬衫。他的脑袋垂下来,优美的下巴藏在松松垮垮的米色大围巾里,薄薄的眼睑,安静的长长的眼睫……端午眼睛瞪得大大的,本来要敲窗的手指渐渐蜷到掌心里。 砰砰砰,是谁的心跳声。 这场大雪从前天深夜开始,断断续续下了三十多个小时,至今也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是个寒冬,网上说十年一遇,大家都在抱怨这鬼天气,尤其在上班上学路上摔个四脚朝天的时候,但端午此刻望着车窗里沉睡的周衡和车窗外的皑皑白雪,偷偷地想其实再冷一点也没关系。 端午十指遮脸神游太虚中,漆黑的车窗上浮现李一诺不怀好意的笑脸。 李一诺伸手在脑门儿上搭个棚,饶有兴致地盯着车里的陌生帅哥,故意拉长语调:“我以为是那个高三的学长……啧啧,我就爱看大长腿。” 端午立刻把她拽到车尾。 在端午答应替李一诺做两轮值日后,李一诺终于愿意伪装成路人甲慢悠悠离开。 周衡的身体微微往前一倾,醒了过来。 端午反应极快地伸手敲窗,假装自己刚刚走到车前。 周衡初醒打招呼的声音低低的,懒洋洋的,带着微微的鼻音。他横过副驾驶位替她打开车门。端午因为太紧张,上车时撞到了脑袋,他的眼里就露出了笑意。 周衡叮嘱她系好安全带,黑色SUV平稳上路。端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周衡看,就抱着大包包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来来去去的行人。因为冬天迟迟不走,大部分人依旧裹的跟北极熊一样,但还是有些时尚的女性不畏严寒只挂着一层薄薄的假透肉打底裤。端午很快看到刚刚离开的李一诺。李一诺正昂头走着,背影相当自信,车子越过她,端午看到她正在啃一根玉米,眼睛因为用力微微眯着,相当有喜感。 周衡问:“端午,你爸妈都知道吧?” 端午拍拍包包,道:“都知道,你看,让我带了卷子来做的。” 周衡的生日,再赶上新出的游戏公测结果非常理想,周衡和合伙人之一李遇恒在全体员工的起哄下确定本季度的公司福利就是去城北的星级度假山庄度过非常完美的两天一夜。 端午能一起来,要感谢周衡妈妈的善解人意。周衡妈妈上周邀约端曼曼逛街的电话一开始是端午接听的,在等待端曼曼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周衡妈妈顺嘴问端午周末想不想一起去度假山庄凑凑热闹,端午假惺惺地扭捏了两个回合就应了。 当然,端曼曼是绝没可能同意端午这个后进生撇下作业出去疯玩的,所以端午依旧用李一诺当挡箭牌,表示化学尖子生李一诺周末要去化学老师那里补课,她要跟着去蹭课。 第 8 章 这个季节的度假山庄也是有一些好玩的项目的,比如丛林野战、泡温泉、滑雪、攀岩、钓鱼、烧烤……端午本来以为能有大把的时间跟着周衡到处走走,结果两人刚下车周衡就被合伙人李遇恒叫走了。 周衡问端午自己一个人在园子里逛有没有问题,端午从包包里掏出伸缩拐杖傻了吧唧地挥了挥,表示一点问题也没有。 周衡走后,端午开始环顾四周,但是那远远的铺着积雪的山峰,那因为春天迟迟不来依旧光秃秃的树林,那涂得五彩斑斓的大场馆,那静谧的未来湖,似乎变得愈加死气沉沉的了。她低着头,往刚刚周衡指的建筑走去,是日式的建筑,木质回廊、推拉门、各种叮铃叮铃响的挂饰、日剧必备的晴天娃娃…… 端午饿着肚子睡了个午觉。睡醒就看到枕边一个粉蓝色的保温杯,保温杯上印着山庄的LOGO,里面是香气四溢的鸽子汤。大约刚送来不久,汤是滚烫的。 保温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刚劲的钢笔字:忘了你没吃午饭,把汤喝完,夜里未来湖畔有烧烤,有兴趣就过来——周衡。 端午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展平,对折,再对折,收进自己包包的夹层里。她尽量保持面无表情,但恼人的红晕却渐渐从双颊蔓延到耳朵再到脖子,啊,她睡觉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流口水,有没有睡成个大字,有没有说胡话,眼角眼尾有没有眼屎…… 大雪渐渐停了。 周衡心不在焉地望着结冰的湖面,两条长腿懒散地伸出去。在这种天气里,凿冰垂钓,两个小时能钓到几根鱼苗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李遇恒伸了个懒腰,伸进冰窟窿里的钓竿也跟着微微起落。 “钓线钓饵都不行,要用红虫饵,这种温度你得用0.2的子线。” 周衡回头看着木桶里一动不动巴掌大的小鱼苗,咳嗽了几声,没搭话。 李遇恒终于问道:“你确定要把他踢出去?” 周衡道:“确定。” 新域科技的第三位创始人,也是他们的大学同学,齐肖,从半年前开始,断断续续从财务部门转走七百万去填补他个人工作室的亏空,且在周衡生病住院期间,把周衡辞退的三个员工重新重金聘请回来,而周衡辞退的这三个员工,两个是齐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亲戚,一个同时任职于齐肖的个人工作室。 李遇恒笑道:“七百万对你家来说属于赚了不用特别庆祝赔了也不至于特别愤怒的数额,我以为你不在意呢。齐肖这家伙……我早就跟他说过,不要得罪周衡,周衡在发火之前是没有任何预兆的。” 天渐渐黑了,周衡起身收拾钓具,在最后把钓竿折回四段时,终于道:“告诉他,那些钱不需要他再退回来……以后不要再跟我提齐肖。” 两人一道回去的时候李遇恒随口问起端午。他记得周衡既没有表妹也没有堂妹,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相差七八岁,这样一起出门很奇怪。 周衡把手揣进兜儿里,看着暮霭里光秃秃的树林,漫应道只是父亲朋友家的一个高中生。 端午来时在周衡车上假惺惺地拍着包包说:你看,让我带了卷子来做的。但是她带来的包包里只有从李一诺那里借来的衣服、从端曼曼桌上顺走的化妆品和上午用迟到半个小时的代价在雍和时代广场买给周衡的手表和买给自己的山寨手机,哪里有卷子? 暮色四合,寂静了一个下午的回廊渐渐开始人声鼎沸。后窗的夜空明明灭灭,西北角有隐隐的啪啪啪声,是有人在放烟火。 端午跪在梳妆镜前耐心地研究那一堆瓶瓶罐罐,眉眼侵润着情窦初开的欢喜。 化妆水、肌底液、底霜、遮瑕膏、BB霜、眉粉、眼线液、睫毛膏、唇部啫喱、橘色唇膏……端午用价值八百块的老牌笨重手机——居然也有上网功能——百度了一下化妆教程便开始大刀阔斧地捯饬自己的圆脸。前面的基础打底步骤没有什么难度,大约十分钟搞定。眉粉、眼线液、睫毛膏却需要点功力。端午不断地涂上去,再不断地擦下来。因为经验不足没有带卸妆油和卸妆棉,是用湿纸巾生擦,弄得眼圈红通通的,像是哭过。 锋利的修眉刀在两边眉尾划出共计四道细细的血痕,终于修出了漂亮的玄月眉形。再涂上眉粉后,端午便开始钻研眼线液。百度教程里的模特明明随手一划就是一道极细致极贴合的眼线,端午却抖啊抖地一直画不均匀,偶尔好不容易画出个轮廓,一眨眼就晕染到眼皮上了。 “啊,怎么回事儿……” 端午耷拉着肩膀呲牙咧嘴地活动腕关节。 大约折腾了一个小时,再在最后戴上隐形眼镜——其实应该在化妆前戴的——镜子里的女生终于变得比较漂亮。端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闻闻指缝里浓郁的脂粉味儿,再捏捏白了三层的腮帮子,绷不住吱吱乐。 最后是衣服。 端午的衣服都非常的中规中矩,但是那平凡无奇的白色棉卫衣,配上李一诺这条韩剧同款半身裙和假透肉打底裤,效果就相当地好了……端午红着脸在镜前扭来扭去,十六七岁的年纪,没胸没屁股,却也有别样的吸引力。 七点钟,有人过来敲门。 端午的心跳瞬间破百。 结果来叫她的是周维意,周衡的助理。 周维意看到来开门的端午善意地调侃道:“哎呀呀呀呀呀……老北京话怎么说,这一尖果儿啊。” 端午害羞地把脑袋低到胸口:“走、走吧。” 周维意一路都在调侃端午千万不要看上李遇恒,李遇恒虽然长着一张减龄的娃娃脸,却跟她有三个代沟的差距。端午一边跟鬼撵了似地大步走,一边摇头。 刚下过雪的夜空寂静幽远,星星密密麻麻点缀在漆黑的天幕里,像是一颗颗举世无双的宝石。 周维意让端午不要客气想吃什么直接去抢就走开了。端午茫然四顾,终于在人群之外看到正握着啤酒面无表情讲电话的周衡。 也许是因为凉如水的夜风,也许是因为浩瀚的星河,也许是因为前路尽头是周衡,端午直到很多年以后都仍很清楚地记得这个冬夜这一刻的感动。当然,这感动是她自己的,那夜风、星河、周衡,都跟她没有关系。 雪埋到脚踝,端午低头慢慢走向周衡。 新月的光辉微弱的几乎看不见。只在远处留了一个覆着白雪的山头,也是黑压压的,没有白日里的挺拔。 周衡结束通话,安静地望着涨满雾气的未来湖。这湖在很久以前就是一个野生的无名内陆湖泊,没有周围写意环绕的树,没有漂亮的廊桥,也没有流光溢彩的人工光源。那时,这里有数不清的起起伏伏的小山丘,小山丘上长满过早枯黄的长草,也有三两朵野花,但都伏在地上,没有生气…… 那满满一罐啤酒渐渐只剩下最后一口。 “周衡哥。” 周衡漫不经心地回头。 端午片刻前那点感动瞬间渣都不剩,那本就鼓不起来的勇气也在他回头的一霎那瘪得只剩薄薄的两层皮。她微垂着脑袋,两只手不安地背在身后,漂亮的黑色盒子从左手挪到右手,再从右手挪到左手。 周衡不期然地想到床下那张红得要滴血的脸,眼里有了有趣的笑意。 “卷子做的怎么样了?” 他捏着空啤酒罐地心不在焉地问——根本没有看出来她跟白日里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卷子?啊,做完了,那个……生日……” 新域科技员工聚集的地方蓦地传来参差不齐零零落落的欢呼,那欢呼声很快汇集成整齐划一的:黎薇薇、黎薇薇、黎薇薇、黎薇薇…… 端午愣怔地回头,在寒风里看到正前方不知何时升起的幕布上有一张非常漂亮的女性面孔:她的短发翘向四面八方,第一眼看乱糟糟的,第二眼反而非常性感撩人,很显然这是专业设计师的手笔;她的眼睛很大,妆容也非常妥贴,默默站在那里缓缓露出笑意的模样让这夜未来湖畔所有女性都黯然失色。 李遇恒和周维意的方向响起长长的韵味十足的口哨。 那口哨声吹得端午从发梢凉到脚底。 新域科技全体员工在周维意的带领下敲着碟子颠三倒四地起哄。黎薇薇啊,美国出道的一根华人小辣椒啊,虽然如今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不好置评,但是当初那部让她一夜成名的同性电影在全球四十多个国家上映,创造了那年的票房神话。 周衡默默看着幕布上精致的黎薇薇。漫天的星光,居然都比不过他眼底带着惊讶的慵懒的笑意。 有人在IPAD上轻轻一划,黎薇薇的声音渐渐变得清亮。 “生日快乐~我以为我今年赶得及回去的,但是拍摄进度实在太慢了,用这种方式祝福你实属无奈。你留意一下你的邮箱,刚刚我有写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你一定要回。嗯,有三个月没见你了,我想你了……最后就是:周衡,我想结婚了,你要是也有这个打算,下个月我回来你就向我求婚吧!” 未来湖畔霎时一片下巴落地的声音气氛沸腾。 幕布最后定格在黎薇薇美丽大方的微笑中。 …… 夜风越吹越冷。 端午蓦地伸手抹过眼睛。 烤肉的孜然味儿渐渐出来了,炉子里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红。端午蹲在火堆前默默帮行政小姐煽火,很久很久以后,一串串泪珠儿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火堆里,谁也不知道。 第 9 章 烧烤一直持续到深夜十一点。 这是端午度过的最难熬的夜。她特别冷,因为那条薄薄的假透肉打底裤,也因为最后散场时李遇恒当着周衡笑眯眯地说:年轻是最好的化妆品,端午,你还没到涂涂抹抹的年纪。 端午第二天晚饭时间回家。她若无其事地换鞋,若无其事地跟餐桌边的长辈打招呼,再若无其事地去厨房拿了个空碗回来盛饭。餐桌上有种诡异的安静,但是端午心神不宁的,丧失了对危险的感知。 端曼曼搁下筷子,问话的语气很平静。 “你们化学老师补完课布置作业了么?” 端午埋头嚼着米饭。 “就让看看课本。” “昨天在一诺家睡觉没给她妈添麻烦吧?” “没有,看完电影回去就睡了。” “看的什么电影?” “生化未来” “生化未来讲的什么?” 端午顿了顿,看到聂东远朝她轻轻摇头,聂爷爷的筷子停在碗沿上,她面上发烫,坚持道:“就是一群疯狂的科学家用活人做生化试验。” 饭桌上一阵沉默。 端午缓缓看向端曼曼,后者脸色铁青,细长的眼睛几乎瞪成浑圆。 “滚出去!” 端午的眼圈儿立时红了。 “妈你干嘛呀!” “你说我干嘛!你化学老师这个星期都没在学校你去哪儿补的课?!一诺妈昨晚打电话跟我要化妆品的网店代购链接,跟我说一诺去她大姨家看双胞胎了,端午,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在她家睡觉!” 聂家爷爷奶奶向来不干涉端曼曼教育端午,毕竟端午没有在他们身边长大,虽然是亲孙女,却没有相应亲厚的感情。聂东远也说不上话,因为端曼曼一开始就警告他,他有教育聂明镜的方式,她有教育端午的方式。 端午呆呆地看着端曼曼。 “你看什么看?!你以为你谎话编的很圆满是不是?!” 端午扁着嘴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聂东远不满地看向端曼曼。 “你就不能让她好好吃顿饭吗?” 端曼曼冷冷道:“她好好吃饭我就吃不下了!” 端午伸出手背胡乱在脸上抹着:“我夜不归宿怎么了,我又没做坏事,你什么都管着,我要出门你也管着,我要老实跟你说我想出去玩你得问八十遍怎么去跟谁去。” “我问八十遍怎么了?我不得确保你安不安全?!” “我就是不愿意跟你说!” 端曼曼一愣,指着门外怒道:“滚!滚出去!” 端午呜呜地哭,也没穿回羽绒服,直跑出客厅,跑到一地积雪的院子里。 聂东远要起身,端曼曼用力把他扯回来。 聂东远恼道:“这么冷的天你这是干什么!” 端曼曼瞪着端午的背影,慢慢道:“我早该收拾她了!她前段时间老说在一诺家学习,胡说八道!一诺妈根本就没见过她!一个女生,夜不归宿,我没打断她的腿就不错了!” 聂爷爷放下碗筷,重重一声叹息,第一次直面端曼曼,道:“她周末愿意出去,你就让她出去;她想要个手机,那就给她一支手机。都不是过分的要求。她十七了,你还像管七岁的小孩儿一样管着她。” 端曼曼听着,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聂明镜沉睡中听到保姆阿姨犹豫不决的敲门声。像是避着谁,一时有一时无。聂明镜困顿地睁开眼看看时间,差五分钟八点。他慢吞吞起床,顺手关掉电脑,再端起睡前倒的水咕咚咕咚喝掉半杯。 “阿姨。” 他打开门,鼻音很重地打招呼。 保姆阿姨仰着脑袋关心地道:“又感冒了?” 聂明镜习以为常道:“嗯,有小米粥吗?” “有,我一会儿盛出来,再给你弄碟下饭的小菜……明镜,是这样,”保姆阿姨有点忐忑,也想不出合适的措词,只好道,“你去看看窗外。” 北风呼呼地刮着。 夜渐渐深了。 端午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左脚叠放在右脚脚背上。她上身只有一件单薄的低领大毛衣,毛衣盖到大腿,下面是薄薄的黑色打底裤。 “呜呜……呜呜……” 端午两只肩膀一抖一抖的,低弱的抽泣在北风里几乎听不见。 聂东远好不容易安抚好端曼曼,正要出去把端午带回来,突然看到客厅的大门向外推开,聂明镜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走向端午,他什么都没问,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咳嗽着不由分说握住端午的手腕往回走,廊灯下,他的面色苍白,偏冷,有点像两年前他带他第一次见到端午时的模样。 因为李一诺妈妈三番五次有意无意地打脸,星期一,端午正式拉开跟李一诺长达一个礼拜冷战的序幕。李一诺向来是个遇弱则强遇强更强的,虽然没闹明白端午破天荒主动冷战的原因,但是因为端午单方面视而不见的行为实在太幼稚太挑衅了,她索性直接翻脸,歪打正着地讽刺端午必定是因为长腿帅哥看不上她借题发挥。端午笨嘴拙舌,李一诺口齿利索,后者没有悬念地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第二个礼拜端午就主动跟李一诺和好了——她上课悄悄鼓捣自己八百块的老牌笨重手机,翻到一条搞笑的,非要塞给李一诺看看,李一诺推不过,只好看,确实是非常好笑的段子,绷不住笑了,战争也就结束了。 战争结束,李一诺终于有心情评价端午的新手机:你就没有余钱买个能看的吗?你找我借也行啊,你买个这样的手机,我以后怎么带你出门?! 端午仰头看着蓝天白云,想起那块最后收在抽屉里的价值四千二的手表,那是她几乎全部的积蓄,但在大人的世界里却是一个笑话。她听到行政小姐跟同事的聊天内容——原来周衡那颗看起来很普通的袖扣是蓝宝石钻石,原来周衡去年冬天弄丢的手表价值六万六,原来这趟度假山庄两天一夜之旅三十四个人消费共计十四万其中七万由周衡个人支付,原来黎薇薇在长平山的独栋三层别墅是周家的产业。 端午生活的周围都是在为零花钱发愁的。没有这种一掷千金的。 原来周衡毕竟跟学校里白衬衫牛仔裤的校草,跟篮球打得很棒的体育课代表,跟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是不一样的。周衡远在她生活之外,遥不可及。 “端午、端午……”李一诺低低地叫。 端午回过神就看到班主任近在咫尺狰狞的面孔。 “出去!” 端午低头收拾课本,耷拉着肩膀一步一步挪出教室。 后面的日子过得平静无波。端午剪了短发,跟黎薇薇一样的短发,虽然无济于事。李一诺依旧时不时地去看林则,有时候去”茶米”,有时候去林则的学校,她跟端午说有一回她跟宋娇娇就直接在林则面前大打出手——原来宋娇娇也喜欢林则。端曼曼很忙,一个星期总有两三天跟聂东远夜宿市中心的小公寓里。他们都在赶工,想把棘手的事情赶紧做完,然后,去欧洲度蜜月。 三月的最后一天,本市雷雨大作。端午在数声惊雷后终于彻底崩溃,在噼里啪啦的雷声里下楼用座机打电话给端曼曼,悲愤地质问她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真的打算给她添个妹妹!端曼曼在洗澡,接电话的是聂东远,聂东远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聂东远刚安抚端午几句,端曼曼就从浴室出来了,端曼曼揪着浴巾皱眉看着窗外几乎要炸裂天空的闪电眼里有了愧疚。端午害怕雷电,青天白日里都怕,更何况是这样她不在身边的深夜。 “端午,雷电打不到屋里的,你就不要出门就没关系。” 聂东远非常耐心地在哄着。 端曼曼打开衣柜,开始往回穿衣服。 “你要回去?” “必须得回去。你不知道,端午一个小学美术老师就是雷雨天没了的,一诺妈当时去看了,回来说整个人都劈焦了,端午吓坏了,从那以后特别怕雷电。” 聂东远推回柜门,越过端曼曼不满的目光,轻声安慰端午:“端午,你妈要回去,但是雨实在太大了,没法开车。这样,你去楼上看看,你奶奶要是睡着了,你去找你哥好不好?” 端午哽咽着看着窗外。确实,雨太大了。 聂明镜正在床头看书,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敲门声只有短促的两声,聂明镜正要起身去开门,听到那人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开了。他看看时间,是十点整。 整本书看完差不多十一点了,聂明镜打着呵欠去附设的浴室洗刷,漱口中再次听到轻得像是只用一根手指的敲门声,他动作一顿,扔掉毛巾走出来一把拉开门。 “啊。” 端午吓一跳。 聂明镜眉头微皱:“你在干什么?” “我、我想在你屋打地铺。” 聂明镜斥道:“有床不睡打什么地铺。” 端午回头看看走廊尽头玻璃窗外那道照亮夜空的闪电,握拳压制想要捂耳朵的生理反应,哀求道:“哥,你让我进来吧,我弄好地铺就睡,保证不吵你……要不下半夜要是不打雷了我再回去。” 聂明镜刚要回绝,就听到一声炸雷,似乎就响在房檐上。 端午有点青春期婴儿肥倾向的颊肉跟着抖了抖,嘴唇也渐渐白了。她仰着脑袋瞪大眼睛紧紧盯着聂明镜,似乎这样就能掩耳盗铃地看不到那像是催命符的一道道闪电。 聂明镜抿着嘴,一语不发,半响,侧身让开。 端午把棉被铺在聂明镜床尾,确保聂明镜半夜起床上厕所不会踩到她,就乖乖闭上眼准备睡了。然而那轰隆隆的雷声并没有因为时至午夜就有偃旗息鼓的意思,端午耳朵靠着地板,能感觉到地板每次轻微的震动——在二十分钟的无效顽抗后端午苦着脸睁开眼睛。 聂明镜正在黑暗里翻身,显然也没有睡着。 “哥,我一开始是不害怕打雷的,直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听说美术老师出去跟男朋友约会,回来的路上遇见暴风雨,就在我们学校围墙的转角,一个雷从头顶上劈下来……劈得焦黑。隔一年夏天,我们家新买的电视机在雷雨天里直接蹿火星子报废了。” 聂明镜的背影很僵硬,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端午翻个身,看到窗帘的缝隙里有道强光一闪而逝,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直扑进耳廓……端午头皮发麻,在被窝里缩成一颗球。 雨点大得像是战前擂鼓,噼里啪啦地砸碎在窗玻璃上。 “咔嚓”一声,似乎是粗壮树枝折断的声音。 “啪”灯亮了。 聂明镜起身面无表情地查看床尾那个裹得连头发丝儿都看不见的棉被蚕茧。 “喂。” 棉被蚕茧里慢慢露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惊魂未定地看过来。 聂明镜回头打开抽屉翻出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隔空扔过去。 “把耳塞戴上。” 端午早上睡醒的时候卧室里只剩下她一个,她打着呵欠爬起来,一边在大腿上抓痒,一边怀着相当复杂的心情打量这个收拾的利落整齐的房间和房间里各种擦得一尘不染的中西方古今建筑模型。 她和聂明镜两个人同父异母,聂明镜如此干净整洁,她却得过且过,若说是基因的问题,那端曼曼将输得毫无悬念。 端曼曼这个人虽然不至于邋遢,但也不是个特别勤快的,她养出来的端午也如此。两个人住在上饶街的那些年,常常能从沙发下面划拉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进去的遥控器、纸巾、手套、钱包、钥匙……甚至一袋方便面半拉馒头。洗衣篮里的脏衣服一个礼拜清洗一次。大扫除固定拖到每月月底。聂东远第一次上门,端曼曼用冰箱里的剩饭剩菜招待他,有些是昨天剩下来的,有些是三天前的、五天前的,还有一盘可乐鸡翅连端曼曼自己都想不起来是哪天做的——但是全部回锅再端上桌以后居然看起来很丰盛。 端午吃过早饭早早地去公交站牌下等81路公交车。 街道上昨晚狂风暴雨留下的痕迹几乎要看不到了。路面上即便是低洼处也没有积水,当然这要归功于这个城市优越的地下排水系统;路边有几片落叶,那是后来落下的,昨晚的那片狼藉早在天明未明时分就被勤劳的环卫工人清走了。 一夜大雨,整个城市仍然像广告里标榜的那样清爽干净。 第 10 章 四月十二日,距离端午暗恋告吹整一个月,端午从偶尔还会联系的行政小姐那里得知黎薇薇回来了,但是周衡没有向她求婚。行政小姐神秘兮兮地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黎薇薇好像跟那部戏的制片人……啧啧,想想未来湖畔那出撒娇卖乖的求婚,果然是个演戏的,白白让我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五月初端曼曼和聂东远出发去欧洲,第一站是德国的法兰克福。 临行前夜,端曼曼把端午叫到卧室,交给她一张□□副卡,并且规定了在接下来的两个礼拜里端午最多能花多少。端午不满意地讲价还价,端曼曼坚定不移寸步不让,两人争执了几句后,端曼曼作势要收回副卡,端午扁着嘴巴把卡塞进口袋里捂着。 “千金从上个月开始一个月零花钱有一千二!” “瞧瞧你那出息。你倒是跟人家比比学习。” 端曼曼一个人带大端午,在上饶街十几年里两人有一半的时间都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只有端曼曼的大卧室夏天有空调用——即便来到聂家,两人也是天天见面天天斗智斗勇。当下要分开两个礼拜,端午倒是没什么感觉,端曼曼却是各种的不舍和不放心。 “妈,我回屋睡了。” “我说你跟我聊会儿能要命吗?” “……” 端午后来彻底忘了端曼曼临行前的这天晚上都跟她聊了什么,她甚至忘了在聂家这一年里所有的点点滴滴,她只记得上饶街临街的那条浅浅的河,只记得那个巴掌大的小院子,只记得端曼曼在厨房里切菜,在临水的槐树下跟李一诺的妈妈择菜、乘凉、东家长西家短说人坏话,在饭桌上用筷子指着她的脑门儿问:你是不是想让我收拾你! 端曼曼离开的第七天,端午在电视的娱乐频道里看到周衡戴着压得低低的黑色棒球帽牵着黎薇薇走开。前段时间甚嚣尘上的关于黎薇薇和电影制片人之间不清不楚关系的谣言,因为黎薇薇圈外未婚夫的首次露面,不攻自破。 端曼曼离开的第十天,端午在南山区一家超市门前遭遇宋娇娇及一众干哥哥的“伏击”。 其实宋娇娇跟端午是没有过节的,但是因为端午跟李一诺交好,且时常有拉偏架的嫌疑,她便一同惦记上端午了。 天气预报说最高温度只有二十八度,阴有小雨转中雨,但是端午在反常的大太阳底下一路走一路张着嘴巴喘气时,感受到的是最起码三十八度的辛苦,再等到宋娇娇那些她自己可能都数不清楚来路的“干哥哥”来者不善地并排挡住她的去路,那体感温度瞬时飙升到要窒息的四十八度。 “端午,我让你以后离李一诺远点,你答应不答应?” 端午低着头,挥汗如雨。 一辆黑色的SUV缓缓滑停在路对面的SWAROVSKI广告牌前,车窗降下来,露出周衡有点烦躁的眼睛,他盯着前面倒计时一百二十秒的红灯,长指在方向盘上不耐烦地敲,哒哒哒,哒哒哒…… 宋娇娇看不起端午这种软趴趴的性格,眼看端午示弱,愈加咄咄逼人。 “我问你答应不答应!答应,路给你让出来,不答应,我就把你打到答应。” 端午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啊,简直要刺瞎眼,二十八度这个结论气象局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她喘息着在额头上抹了把汗,眼睛盯着宋娇娇,语重心长道:“你这种体型要揍我根本不需要找帮手。” 宋娇娇的表情立刻从装腔作势的讥诮转化成难以置信的愤怒。即便是李一诺,当着她的“干哥哥”们,也不敢这样直接取笑她的体型。这他妈是妥妥的无知者无畏啊。 “你丫有本事再来一句!” 宋娇娇的“干哥哥”之一伸手就去推端午,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就推在端午正在发育的不小心碰到就疼得要命的地方。端午踉跄两步摔在地上,刚刚买的芒果洒落一地。 周衡正好来到端午背后。他俯身把端午扶起来,眼尾微微往上一带,那推过端午的不良青年刚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他伸手就把他扔到两米外的垃圾桶里去了。 在十字路口变道停车,周衡的车窗上没有悬念地被贴了罚单,他随手撕下来,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让端午上车。 端午一直没回过神,直到路程过半谁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车里的沉默,才后知后觉地用跟周衡出现在娱乐频道里同款的帽子挡着脸开始啜泣。这个年纪的女生,有的已经开始流窜到各个街道诊所堕胎了,有的却刚刚开始发育,且正因为胸部日渐隆起感到异常难堪。端午是非常典型的后者。自打胸部开始发育,她甚至都不肯跟端曼曼一起洗澡,买衣服也都买那种能装下两个她的麻袋款。 大约是因为车里开着冷气,端午泪眼中看窗外的太阳似乎也没有一早那样毒辣了。她趴在车窗上看着路边形形□□的精品店,开始思索怎样化解当下稍显尴尬的局面。有点懊恼。其实根本没有怎么样,她这一崩溃,显得既娇气又小家子气。她一点都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幼稚。第二次见面他问她愿不愿意上楼跟周末一起看《舒克和贝塔》就看得出来他本来就倾向于当她是个小辈儿。 前面有几个初中生闯红灯过马路,周衡车速放缓嘀嘀按了两声喇叭。内置的手机铃声一刻不停地响,他看看来电显示,懒得接听,但是因为在等李遇恒的回电,也不能关机。 “那边那家店砂锅粥做得很好吃。” 周衡惊讶地看了端午一眼,端午靠的远远的,依旧用帽子遮着半张脸,她的膝盖乖巧地并拢着,怀里搂着上车前跑回去捡回来的那袋芒果。周衡转回头看着前方,嘴角微微牵起。聂明镜的这个妹妹,挺有趣的。 “是吗?” “嗯。”端午点头,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是那家店这两天没有开张,因为老板跟收保护费的混混打架让派出所带走了,门前卖烤红薯的大妈说他把混混腿打折了,起码要被拘留三个月。” “好好赔偿医药费的话应该两三天就能出来了。” “周四前要是能出来就最好了,因为周四这家店有折扣,满一百返十五。” 周衡的笑意愈加明显。 这家伙……明明十分钟前还在哭鼻子。 李遇恒的电话终于打来了,周衡戴上耳机,一边开车一边跟他聊着,端午于是听到各种专业名词和英文缩略词,唯一听懂的是周衡敲着方向盘权衡很久的拒绝:思想跳跃是好事儿,但是他还不够严谨,也常常不顾程序思想……嗯,暂时不行,他想得到这个职位,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精通计算机体系结构、汇编语言这些知识。 周衡挂断电话不到十分钟,李遇恒再次打过来,让他立刻赶去太平路上的唐朝饭店碰面,因为就在一分钟前他的助理周维意向前台文员白鸽求婚成功!端午看到周衡原本是要拒绝的,他的情绪有点低沉,刚刚打人出手也很重,但是大约顾忌到对方是跟他一起工作了四年的周维意,点头答应了。 “周衡哥,你找个公交站牌放下我就行,我坐公交车回去。” 周衡看看前面人烟稀少的林荫路——正逢周末,再赶上市里举办的的文化交流节活动,市中心的道路十分拥堵,他绕路走了市郊新修的新园路——倒是有个崭新的公交站牌,但是沿路过来也没有看到有公交车经过。 “端午你想不想去唐朝饭店尝尝那里的砂锅粥?” 端午抿着嘴巴乖乖地点头:“嗯。” 从北天推过来的乌云一寸一寸遮住太阳,起了一点点凉风,端午趴在车窗上睁大看着一颗颗远去的行道树,一个个崭新的交通标识牌,一珠珠迎风弯腰的野花野草,有种小说《又一春》里日子正长的感觉。 车子一路绕着市郊通畅的道路来到唐朝饭店。周衡把车开进地下车库里,然后带着端午乘坐电梯来到富丽堂皇的饭店大堂。李遇恒的电话刚好打过来,预定的饭厅在三楼的“清河镇”。 其实这个时间点吃晚饭有点早,但是因为大家的重点默契地放在晚饭后位于顶楼的练歌房,所以早晚倒也没有区别。 周维意看到端午,笑着夸她越长越漂亮,端午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投桃报李地回夸他的未婚妻。李遇恒状似不经意地打趣端午短发精神,周衡闻言看过来,似乎这才注意到端午剪了短发。 周衡果真帮端午点了一锅砂锅粥,端午尝了尝,味道不错,但是考虑到价格是路边那家店的两倍左右,且不供应免费的酸梅汤,端午从性价比上给唐朝打了个大叉叉。 饭吃到一半,端午啃鸡爪也啃到一半,黎薇薇带着经纪人李惠瑞气千条地出现。 包厢里静了一下,两下,三下……端午以为大家会像在未来湖畔那样一声接一声地起哄欢呼,但是,没有人说话。 周衡看到黎薇薇仿佛刚刚从颁奖典礼回来的华丽妆容,和委屈中隐隐含怒的眼神,居然笑了。他原本因为要开车,是不喝酒的,但是恰好周维意刚刚被打断的执意的敬酒就搁在眼前,他大约是一时忘了,端起红白啤混装的满满的酒杯,一口一口全部喝掉,然后慢慢起身。 “我去顶楼等你们,你们不用着急,慢慢吃。” 黎薇薇转身跟着周衡离开之前眼神复杂地看了端午一眼。端午是个生面孔,座位紧挨着周衡,眼睛也一直盯着周衡,周衡起身前让她不要乱跑一会儿跟着周维意来顶楼…… 端午浑然不觉地盯着走廊外黑漆漆的的天空,不知道那是因为乌云遮盖还是确实时候不早了。 第 11 章 当着经纪人李惠,大家后半顿饭吃得很沉默,再半个小时后,谁都吃不下去了,却也没有人提议要去顶楼看看。再十分钟后,李遇恒站了起来,他看着李惠,笑道:“你要是还不肯上去带着你家的艺人离开,那我们就上去了,依照周衡的脾气,你家艺人现在的状况估计有点糟糕……我们这些人以前不拍照,是当她是自己人,但她为了上个电影劈腿,那就爱谁谁了。” 李惠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眼皮一翻,道:“我要是有能力阻挡她,她连唐朝的门都进不来。” 李遇恒不屑道:“你谦虚了,你忘了你成功说服周衡在分手后在媒体前承认是她的未婚夫。” “首先,黎薇薇没有跟那个人做到最后一步。其次,黎薇薇端的是这碗饭,也是身不由己……娱乐圈本来就是暧昧这种情绪的温床。在黎薇薇之前,那个赵凝倒是端得高高的,嗯,据说戴着个太阳镜在剧组里走来走去,谁讲话都不理,跟没长嘴一样,导演、制片人组的饭局也全部推掉,结果呢,杀青之前一个义正辞严的耳光挥到投资人脸上,她的戏份全部删掉重拍,嗯,由黎薇薇来拍。” 李遇恒懒得跟三观不合的人争辩。 赵凝由于脾气刚硬,甚至是古怪,的确得罪了一大票人,但她一样有了如今跟黎薇薇几乎不相上下的票房号召力。黎薇薇确实抢了赵凝的戏,但是前后不过六个月,赵凝用精湛的演技打败黎薇薇陆薇等人,拿到好莱坞《创世》系列电影的亚洲角色。 一群人开着有点恶意的玩笑浩浩荡荡来到顶楼预定的练歌房,李遇恒也不管里面是不是真有影后情急之下色-诱的春光,哐当一声推开门。端午跟在后面捂了下眼,然后从指缝里看到周衡正在看手机新闻,黎薇薇倒是很符合剧情地哭得梨花带雨。 周衡看到端午,收起手机,问她有没有吃饱,端午点点头,顺势就坐在他身边乖乖地看着前面。在他们正前方,周维意正死皮赖脸磨着白鸽要跟她合唱,但是白鸽嫌弃他唱歌跑调坚持不肯跟他一起丢人现眼。 李惠无奈地坐回黎薇薇身边,一边替她擦泪,一边殷殷劝着。 “我刚听他合伙人的意思,我实话跟你说,我觉得你跟他没有复合的可能了。前后就差一个星期,你这头跟他说让他娶你,那头就让他收到你跟制片人的激吻照——到底是谁在整你,我一定给你查出来——他来南非那天,你要是直接跟他道歉让他原谅你倒还好些,但是你不敢直面他的怒意,反而反复强调这是你的事业,你做的是大家都在做的……薇薇,你比我更清楚他的脾气。” 黎薇薇瞪大眼泪——是啊,她其实特别清楚,三月二十二日,他低烧中一路奔波来到南非,没有已经不必要的责问,只是咳嗽着把照片推到她面前,平静地告诉她,我们就到此为止,那时候她就该知道,他们没有可能了。 周衡的目光懒洋洋的,似乎在看前面大屏幕上面目模糊的乐队,又似乎,只是在发呆。有点闷,有点烦躁。 “周衡哥,你要喝水吗?” 端午打开一瓶矿泉水。 周衡看着递到唇边的矿泉水瓶,笑道:“不用。端午,你哥就在附近,他再有一个小时顺路来接你一起回家——我刚刚喝得好像不是水,没法开车载你回去。” “没关系。” 再过半个小时,周衡在嘈杂的音乐声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重新补过妆的黎薇薇踩着高跟鞋慢慢走过来,性感撩人的短发,大而有神的眼睛,她倨傲地看了看端午,然后隔着端午,俯身在周衡微张的唇上轻轻吻了下。 黎薇薇带着经纪人转身刚走,周衡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眼神迷离,眼底有被惊扰的不悦,他擦了擦嘴,敷衍地在端午嘴角轻轻一碰,道:“去睡觉,不要再偷吻我。” “啊?!” 周衡重新闭上眼睛,一直睡到夜深聂明镜打电话过来。 出租车停在维多利亚小区门牌口,聂明镜跟端午一前一后下车,一前一后走进小区。悬挂在谁家屋檐上的上弦月把两个人的身影拉的斜长斜长的。小区很静,小区的泊油路很长…… 端午的胳膊肘有点疼,她低头看了看,下午摔出来的那片淤青面积大颜色深,有点肿,看来睡觉前必须用毛巾敷一敷。 聂明镜在前面轻轻咳嗽着,端午小跑着追上去——聂明镜来接她回家这件事让她有点不好意思,有点高兴。 “哥,你感冒了?” “没有。” 端午一直睡不着。她闭上眼,就是周衡渐渐接近的好看的眼睛——似醒非醒的,带着笑意的眼睛。他的长指落在她短发上,脑袋微微偏转一个角度,在她嘴角上一碰,濡湿温热,再离开。她僵硬地坐在那里,不敢动,害怕一动,他就醒了。 她留了跟黎薇薇一样的短发。 她知道他弄错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伦敦时间早上六点,端午接到端曼曼打到家里座机上的电话。端午的生日就要到了,端曼曼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端午一夜没怎么睡,但是听到跨越重洋的礼物,精神立刻就振奋了。她板着指头开始细数自己的野心,端曼曼一开始还有回应,后来就只剩下冷笑了。所幸端曼曼大约正在房间整理东西,开的是免提,端午听到聂东远非常肯定地表示所有她列出来的东西他将一个不落地全都买给她。 “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五月十六号,你爸临时要去西班牙,所以我们从西班牙回去。” “西班牙有直达中国的飞机吗?” “首都马德里有。” 端曼曼表现完温情,开始问端午四月份的月考成绩。高二下学期起,端午所在的一高每个月月底会有一次全科目的考试,有监考、巡考、和360度可旋转摄像镜头,考场纪律十分严格,成绩出来还要给家长签字,相当不厚道。 端曼曼出国之前,端午刚刚考完,成绩还没出来。 “前十五名吧。” “前十五名是第几名?” “是……第十五名。” 端曼曼顿了下,平声道:“端午我问问你,你让明镜在你成绩单上签字时,有没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端午想起聂明镜签字时的黑脸,确实有点无地自容。 端午后来就连这最后一通电话的内容都忘了。她对端曼曼最后的印象就是那个雷阵雨过后的早上,她打着呵欠从聂明镜房间走出来,啪嗒啪嗒下楼,看到端曼曼也打着呵欠从楼下的大卧室出来——楼下两间大卧室,一间住着爷爷奶奶,一间在聂明镜的妈妈去世以后一直空置,后来端曼曼嫌上下楼麻烦,不忌讳地住进去了——她问端曼曼什么时候回来的,端曼曼说昨天晚上雨停了就回来了。 端午跟着端曼曼来到饭厅。她看到爷爷奶奶的座位是空的,大约饭后出去遛弯儿了;聂明镜在饭桌前坐着,戴着耳机,面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昨夜她在没睡好还是饭菜不合胃口;保姆阿姨系着围裙坐在桌尾,看到端曼曼,笑着打招呼,两人随口聊着昨夜那场声势浩大的雷阵雨;端曼曼嘱咐端午放学早点回家,不要再跟着一诺出去瞎溜达——那天下午她确实没有瞎溜达,直接回家了,倒不是因为饭桌上端曼曼的喋喋不休,是因为李一诺请假,她自己一个人没地儿去。那天的空气特别清爽,是端午后来的十年都没有再感受过的清爽,天空瓦蓝瓦蓝的,有微风,凉丝丝的,很舒服。 五月十六日,一则即时新闻刷爆了整个世界的屏幕: 西班牙当地时间早上八点二十三分,由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飞往中国晋市的FMS041次航班,在起飞后三十二分钟突发空中解体,剧烈燃烧的机体垂直栽进直布罗陀海峡,机上乘客及全体机组人员生还希望渺茫…… 一高高二三班的周四下午四点二十三分,是第三节英文自习课,端午正在做卷子,她的英文很烂,词汇量顶多就是初中生的水平。第三节下课,端午从书包里翻出手机,在李一诺跟后座两个女生的嬉笑声里堵住老牌手机震耳欲聋的扬声器悄悄开机。 …… 端午埋头沉默着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客厅里的人来来去去,有聂东锦姐妹,有她们带来的江寒江宜陆双溪,有家庭医生,有聂东远公司里的同事……她不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主动理她。 聂东锦在埋怨聂东宁。她住美国,距离晋市十五个小时的航程,赶北京时间昨天下午八点的飞机今天中午也到家了,聂东宁住新加坡,距离晋市只有六个小时的航程,居然比她晚到! “我跟你说,爸妈有任何问题,我饶不了你。” “好像我提前来了,爸妈就能接受这个噩耗似的。姐,你能不能不要再像小时候那样开口就教训我,我家陆双溪都满十四岁了。” “你也知道你家陆双溪都满十四岁了!” 聂东宁讪讪地,错开聂东锦上楼安置行李。 聂东锦正要回去卧室查看老太太的情况,眼尾扫到一动不动的端午,突然道:“你家双溪呢?刚回来不去看看外公外婆跑哪里去了?” “不知道,你家江宜叫走的。” 聂东锦的火气直往头顶上冒。 “江宜!江宜!” 第 12 章 端午的脑子在出事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一直是麻木的,因为是麻木的,所以后来清醒了,也忘了自己在那段时间里想过什么。甚至忘了那段时间里自己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睡觉、有没有上厕所。但大约是吃了睡了也上厕所了的,因为保姆阿姨总是把她照顾的很好,比端曼曼照顾的都要好。 她一直怔怔地坐着。有时候面前是窗,有时候面前是墙,有时候是模糊不清的人脸。有人一直在她耳边聒噪,她看不清她们是谁,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们打了她一个耳光,也没能打醒她。 室内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了,保姆阿姨在厨房里忙得要命,没有时间出来打开客厅的大灯,端午就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坐着——其实她也感觉不到黑暗。 有风吹进来,凉凉的,端午闭上眼,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崩塌。 楼梯的方向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江宜跟陆双溪聊着天下楼。 “姐,你们美国的学校课余居然还教烹饪和驾驶,太了不起了。你跟我妈说说让我高中去美国读呗,就住在你家里。啊,我想今年暑假就直接过去!” 江宜顺手打开大灯,看到一直悄无声息的端午,出言讥讽道:“我妈说有人留下烂摊子就得有人收。今年暑假我跟我哥都得取消夏令营活动留在中国陪外公外婆。” 陆双溪背对着客厅,愤愤道:“我听到外婆跟我妈说,本来应该是从英国直接回来的,肯定是端曼曼想去西班牙,一使性子,舅舅就答应了。我讨厌那个端曼曼,老是弄得外婆家鸡犬不宁的,” 江宜推着陆双溪往门外走,用息事宁人的态度恶毒道:“走吧走吧,她这样的下场,也是报应。” 端午面无血色地望过来,“你说谁是报应?” 江宜看到端午的表情,有点发憷。端午的眼睛是红色的——她一张脸白得像纸,只有眼睛是红色的。 陆双溪愚勇道:“你瞪什么瞪?就说你妈!” 端午缓缓站起来,眼睛像是淬了毒,紧紧盯着她们:“陆双溪,你再说一句试试!江宜,你刚才说谁遭报应,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陆双溪道:“我江宜姐再说一便你能把她怎么样?!你跟我们舅舅向来不亲,你心里其实知道你爸爸是别人吧?!” 江宜听出端午话里不依不饶的意思,有点恼:“端午,你跟谁横呢?聂家族谱上都没有你的名字你跟谁横呢?我告诉你,你妈有生之年名不正言不顺,就是死了,我舅舅的墓地里也没有她的位置。” “啪!”、“啪”、“啪”一个接一个毫不迟疑力道十足的耳光。江宜那嫩白的面皮瞬间麻掉大半,脑袋里像是有蜜蜂在飞,嗡嗡嗡,嗡嗡嗡…… 端午面无表情再一挥,依旧挥在江宜脸上。 这个耳光应该是陆双溪的,但她虽然嘴巴恶毒,却未满十五岁。 陆双溪惊怒叫着“端午你敢打我江宜姐”张牙舞爪地向端午扑过去。江宜顶着一张涨得火辣辣的面皮使足了力气扯住端午的头发。三个人很快在地上滚成一团。 聂东宁听到陆双溪的叫声立刻跑出房间。聂东宁是知道她家陆双溪的坏脾气的,但是她显然没法适应向来乖巧懂事的外甥女江宜居然也在混战中。因为江宜和陆双溪压在端午身上暂时占了上风,她没有着急忙慌地立刻下去拉架,只是眼睛盯着三个女生,嘴里气急败坏地喊着聂东锦:“姐,姐,你出来看看。” 聂东锦跟在聂爷爷后面走出来。 江寒和聂明镜同时打开房门。 聂明镜看到楼下红着眼睛跟人打架的端午,终于恍然想起,自己有一个半路捡来的便宜妹妹。这个妹妹很乖,很听话,脾气也好,老是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聂东锦朝楼下混战的女生们范范叫了几声没人搭理,终于目光直指江宜,怒道:“江宜我让你住手你听到没有!” 聂东宁跟着扯着嗓子大叫:“啊!端午,不要打我家双溪!不许抓她的脸!端午你听到没有!爸,你管不管!” 聂明镜沉着脸在聂东宁的惊呼里直接从二楼翻下来,他大步走向战圈,面无表情地把江宜和陆双溪从端午身上扯下来重重扔进松软的沙发里,转身去拉端午,端午避开他,两只手迅速遮住眼,遮住滚滚的灼热的眼泪…… 聂明镜蹲在端午面前,看都不看也哭得稀里哗啦的两个表妹,道:“你们要是看不惯端午,就搬出去住饭店。” 陆双溪从小就不敢跟聂明镜顶嘴。聂明镜性子清冷,跟她们向来不亲。她扁着嘴巴四下看了看,蹬蹬蹬跑到二楼在外公和妈妈跟前哇哇大哭。 江宜倔强地站在原地,哽咽地叫:“哥。” 聂明镜顿了顿,冷冷道:“江宜,我是端午的哥哥,就像江寒是你的哥哥,你记清楚了。” 后面的日子兵荒马乱的。 五月十六号以后再两个礼拜,FMS041航班所属的航空公司在黑匣子尚未找到尸身打捞工作只进行了三分之二的前提下依旧正式宣布由西班牙马德里飞往中国晋市的FMS041航班,机上乘客及全体机组人员全部罹难。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聂明镜的高考也过去了。 最后的那天晚上,聂家的饭桌上依旧延续着一个月以来的沉闷,大家都没有胃口,保姆阿姨费尽心思做出来的精致的小炒和大骨汤,只便宜了陆双溪一个人,倒是江宜,前所未有的乖巧,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帮外婆布菜。 端午垂着脑袋在数着米粒吃饭,碎发散下来,遮住她一直没有生气的眉眼。 “端午,情况就是这样,你爸爸只能跟邓忻合葬,这是你妈妈也知道的事情。” “好啊。” 聂明镜长指微微一顿。 聂东锦跟聂东宁对视一眼,有点自讨没趣的感觉。 端午把碗里的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她回头看了看以往端曼曼吃饭的位置,嘴巴没有意义地张开,再合上。 闷热的盛夏天,终于在北天一声雷后,有了一点点凉意。雨很快就落下来了,且一开始就是滂沱大雨,没有一点缓冲,再二十分钟后,雨势渐渐减缓,却起了风,风卷着豆大的雨点以玉石俱焚的力道撞碎在窗玻璃上。 端午盯着饭桌,低声道:“我要回家了。” 聂明镜缓缓抬眼。 聂东锦和聂东宁互相递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意思是就知道端午不是个省油的灯,聂东远要跟谁合葬这件事儿看来且得掰扯着。 聂东宁不耐烦道:“端午你不要不识好歹,当初东远能接你们母女过门,不计较你到底是不是他亲闺女,就仁至义尽了。再退一步说,邓忻跟他是十年的夫妻,你妈未满一年,有什么资格……” 聂爷爷重重一声咳嗽,打断了聂东宁。 “端午。” 端午从头到尾没看聂东宁,当她是一个跳梁小丑,当然,也没看爷爷。 饭桌那端聂明镜的目光冷得像是结了霜,也不能动摇她。 她重复道:“我要回家了。” “回家”两个字,终于让端午那双一直没有生气的眼睛有了一点点湿意。 她其实根本就不想来聂家生活,她本来在上饶街过得好好儿的……聂家有什么好,一堆糊涂蛋。当年的事情,她妈妈根本没有半点责任,非要说有,也不过是没有看人的眼光,但是她妈妈不知道他新婚第一年,他自己不知道吗?为什么最后只有她妈妈一个人要低着头像个小偷一样生活? “上饶街的房子我们没有卖掉,我这两天回去看了看,有水有电,虽然最近一直在下雨,也没有潮气,什么都好,从那里去学校也比较方便……我跟我妈的行李我都打包好了,李一诺昨天过来帮我带了几箱回去,只剩下一些的衣服和书,我自己带走。我爸跟我哥的妈妈合葬这个事情,我妈跟我说过,我没有意见。” 饭厅里一时安静地有点吓人。 端午性格软趴趴的,老是亦步亦趋地跟着端曼曼,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她都听端曼曼的,但是偶尔坚持一回……让人震撼。 聂东锦拦住想要开口阻止的聂爷爷,道:“爸,去年回来过年我就看出来了,端午没主动叫过东远几声爸爸。端曼曼养出来的这个女儿从来没当这里是她家。” 聂明镜的声音越是恼怒就越是平静。 “你既然打定主意了,那你就走吧。” 端午拖着行李箱打着伞慢慢走到小区门口。她好像有点感冒,呼哧带喘的,两颊苍白里带着一点病态的暗红。她瞪着眼睛看着脚下的路,耳边一时是非常嘈杂的风雨声,一时寂静无声。脑子里白茫茫的。 背后传来聂明镜非常急促的脚步声。 聂明镜跟端午一高一矮站在维多利亚小区门口。风渐渐小了。一辆黑色的SUV在路对面停下,车门打开,青年打着伞出来,大约在车里就留意到这边不寻常的动静,没有直接走过来,只是在路灯下静静看着。 “端午。” 端午麻木地看着地面低处的小水洼。 聂明镜顿了顿,有点僵硬地碰了碰端午柔软的头发,缓缓道:“跟我回去吧。” 端午怔怔地看着聂明镜。 聂明镜替她打着伞,他的肩膀是湿的,眼睛好像也是湿的,他低着头看着她,眼里有很亲近的情绪,仿佛他们是那种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同胞兄妹。 似乎就是前两天,她在雪地里呜呜咽咽地,他咳嗽着推门出来,没什么表情地拉着她往回走。她一只手捂着眼睛,磨磨蹭蹭地跟着进门。 似乎就是刚刚,他说,我是端午的哥哥,就像江寒是你的哥哥,你记清楚了。 端午伸手捂住有点胀痛的眼睛,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我走了。” 聂明镜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一直忘不掉端午拖着行李箱在雨夜里渐行渐远的背影。端午性子软,向来听话,但那夜却没有转圜余地地要走。 聂明镜后悔了。空难后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忘了他还有一个妹妹。 第 13 章 周衡没有上前跟聂明镜打招呼,只是隔着条街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跟着端午乘坐的出租车离开。 出事至今,周衡替父亲来过聂家三次,第一次是出事的当天,第二次是两天后,第三次是再一个礼拜后,三次都没见到端午。因为没有非要见到端午的理由,周衡只是有条不紊地跟聂爷爷和聂明镜讨论、分析并确认了一些事情,就离开了。周衡甚至也没有安慰聂明镜。因为有些事情可以安慰,有些事情没法安慰,反倒不如做些实际的,譬如帮忙料理后事,帮忙聘请一个合适的职业经理人暂时接手聂东远的事务所。 上饶街位于晋市的老城区,街道临河,从街头到街尾在普通住户之间遍布各种各样的店面,有美食店,有特色饰品店,有有机水果店,也有外搭的简易饭棚。街道虽然不宽,甚至路面也有些斑驳,但是很干净,即便在这种盛夏时节,整条街的犄角旮旯也没有苍蝇聚堆儿嗡嗡——在老城区住了一辈子的老人起得早,也闲不住,早上遛弯儿的时候顺便捡个垃圾扫个地。租着门店做生意的也勤恳干净。 深夜下着雨的上饶街,没了白日里的和乐和热闹,家家户户阖门落锁。风吹着谁家忘记收进去的风铃叮咚叮咚响,雨滴滴答滴答地落在屋檐灰瓦上,沿河昏黄的路灯下,两三面迎客的旗子湿嗒嗒地垂坠着,七八棵垂柳几乎要落到河面上。 端午拖着箱子踩着地上的小水洼啪嗒啪嗒往前走,走出二十来米,停住,回头往来时的路看,司机师傅一脚油门早就没了踪影——她刚才好像没有收到应该找回的零钱。端午低头翻了翻口袋,确定里面确实没有五十块减去二十六块车费以后的二十四块以后,非常沮丧地在行李箱上踹一脚,行李箱倒地,在寂夜里“嘭”地一声,前面的院子里立刻传来激烈的狗吠,有人打开屋门不耐烦地问谁在外面,端午吓一跳,立刻扶起行李箱佯装事不关己走开…… 周衡的车子走走停停跟着端午,他的目光也一直落在端午身上,直到端午终于来到自家院门前,打开门,进去,再转身从里面把门锁上。 周衡没有立刻离开,他把车停在墙根下,把车窗降下来,雨后的凉风里有河水的咸腥味儿,也有淡淡的草木味儿。 端午终于把一切安顿好的时候,一看手机屏幕,是凌晨四点。这回再没有人因为恼她熬夜要扑过来拧她耳朵了。端午最后把抹布洗干净晾起来,再把洗手池刷了刷,慢吞吞回到卧室。 端午很累,倒是脑子却很清醒,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两个小时,烦得要发脾气了,依旧睡不着。她揪着头发坐起来,把枕头靠垫全部扔到对面的墙上,想痛哭,想尖叫,想抓烂谁的脸,想跟谁同归于尽。 端午捧着脑袋开始盯着门发愣,像是在等着谁出其不意地推开门或火冒三丈或兴高采烈或心不在焉或急忙忙或慢吞吞地走过来。 室内安静得仿佛掉根针就能让人耳鸣。 端午歪着脑袋睡着了。 以前在上饶街流水账一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在她面前经过。 端午看到端曼曼牵着她去商场买文具;看到端曼曼正端着一锅盖的水饺要往滚水里推;看到端曼曼在试衣服;看到端曼曼跟李一诺妈互相挤兑;看到端曼曼收到一个扫地机器人礼物,盘腿坐在床上喜滋滋地研究说明书;看到端曼曼吹开开水的蒸汽在帮她沏鸡蛋水;看到端曼曼收到稿费,一边刷碗一边哼唱;看到端曼曼在雷雨夜背对着她打呼;看到端曼曼跟街坊邻居打麻将,顺带在别人数落李一诺妈尖酸刻薄时故作不经意地煽风点火…… 端午睡睡醒醒地不知过了多久,到彻底清醒,再没有一点睡意,她看了看时间,是下午六点,三十六个小时以后的下午六点。 端午瞪着有点老旧的天花板,一点都不饿,一点都不想动。 有饭菜香隔着门缝飘进来,端午以为是李一诺,哑着嗓子让她走。她没来由地开始嫉妒一直住在上饶街没有挪窝的李一诺。如果她和端曼曼也一直住在上饶街;如果一睁眼还能看到端曼曼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动;如果这个时间李一诺来跟以前一样是来蹭饭的……当端午蓦地意识到这些都是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开始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她握了握拳,眼睛也尽量瞪大,却还是止不住汹涌的一发不可收拾的眼泪。端午一开始只是呜呜呜的哽咽,后面就变成小时候耍赖的那种嚎啕。 端午嚎啕了两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嗓子眼儿里再漏不出一丝声音。她在床上再横了半个小时,终于饿得前胸贴后背地起床。 端午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出卧室,顺着似有若无的饭菜香来到客厅,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两份用饭店饭盒打包的盖浇饭,一份是鱼香肉丝饭,一份是红烧牛肉饭。她蹲下来闻了闻,香味似乎跟着浓稠的汤汁一起变冷凝固了。 端午席地而坐,伸向鱼香肉丝。 “咔”,轻轻一声门响。 聂明镜湿着头发,自客厅另一端的浴室走出来。他依然穿着端午在聂家常常见到的那条非常居家的黑色棉质运动裤,显得腿特别长。 端午的下巴和筷子一起掉了。 聂明镜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端午,端午眼里依旧残留着浓重的大哭过的痕迹。他目光转向盖浇饭,皱眉道:“早就凉了,别吃了。” 端午嗫嚅:“我、我饿。” 聂明镜俯身握住端午的胳膊拉她起来,道:“去洗把脸,头发梳一梳,街上有家粥店应该还没关门。” 在粥店,聂明镜若无其事地表示因为打算报考的G大就在老城区,所以他要搬来上饶街住,当然,周末是要回聂家的。端午埋着头喝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啪嗒啪嗒直往碗里掉。她出门前看到茶几后面搁着聂明镜以前出去旅行用的黑色大背包,她不敢问,害怕他只是来看看她而已。从粥店出来,聂明镜带着端午沿河逛了一圈,买了点水果。端午亦步亦趋跟着聂明镜,一直缠缚周身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惶惶不安渐渐缓了风头。 这个暑假,很难得地,李一诺没有再追着林则跑,她前所未有地耐心地跟端午在上饶街呆着,听□□,记单词,做卷子,偶尔出门沿河逛逛,吃个冰淇淋,买颗平安扣,看小孩子绑着护膝玩儿滑轮,看大妈聚在一起跳广场舞……直到聂明镜黑着脸出现,或者李一诺妈大着嗓门儿叫她们回家。 七月中旬,高考成绩出来了,聂明镜的总成绩超“老八校”平均成绩56分,超“老八校”之首G大21分。聂明镜的专业,跟聂东远当年一样,是建筑学。 第 14 章 聂明镜周末回到有点冷清的聂家,他问了问家庭医生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跟正在下楼的小姑聂东宁打了个招呼就回屋了。 聂东锦上个礼拜带着江寒江宜回美国了。聂东宁在聂东锦回美国之前回去新加坡两次,不情不愿地办理了离职手续,带着陆双溪正式回国定居了。陆双溪借读晋高附中,跟同龄的同班同学相比,英语读写水平标准的能当教材使用,数理化稀烂。 聂明镜收拾了一堆东西,有些要带去上饶街,有些要带去G大的宿舍。三个行李箱一一合上,再洗个澡,聂明镜打开电脑开始跟事务所聘请的职业经理人李荣浩视频。李荣浩很有耐心,聂明镜很聪明,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 聂明镜在聂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让家里的司机开车把三大箱的行李一起载去了上饶街。聂明镜敲门进屋的时候端午还在睡觉,房间里没有开空调,只有吊扇吱纽吱纽地转着,带出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热风。大约前一晚或是半夜哭得厉害,端午的眼圈红通通的,眼睛到鬓角到嘴巴都有眼泪划过的模糊的痕迹,短发湿淋淋地贴在面上,两截式的睡衣卷上去,露出两三寸汗津津的肚皮,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 聂明镜有点恼怒。 “端午!” 端午眼睛睁开一条缝,她挠挠脸,困顿地叫了声“哥”,迷迷糊糊笑了笑。 七月中旬,正值盛夏,端午跟李一诺出门去“茶米”吃饭,在“茶米”高高的液晶显示屏上看到黎薇薇劈腿的□□。镜头前,黎薇薇面色特别差,虽然面对记者犀利的问题依旧在笑,眼睛里却有一抹似乎是委屈的情绪。在她脑袋的右上方,有一张她和年轻演员赵玉戴着口罩牵手出门的照片。这家娱乐报道不厌其烦地回放了三遍之前周衡戴着压得低低的黑色棒球帽牵着黎薇薇走开的画面。最后是一句有点恶意的故意重读成语的调侃:据八卦师兄不负责任且幸灾乐祸统计,娱乐圈里琳琅满目熙熙攘攘的年轻影后坚贞不渝从一而终的概率是本节目图标——鸭蛋。 李一诺挖着冰淇淋,神神叨叨道:“黎薇薇这面相看起来就不安于室啊。” 端午戳着盘子里酥酥脆脆的蛋卷,小声附和:“嗯,讨厌黎薇薇。” “倒是可惜了那个大长腿帅哥,虽然镜头里就一个转身的侧脸,啧,我怦然心动……咦,端午,好像有点眼熟啊。” 端午端着蛋卷移去隔壁桌。 林闵终于从后厨出来了,看到李一诺,眉头蹙了蹙,慢吞吞走过来指着巴掌大的巧克力蛋糕,问:李秤砣,你到底想不想减肥了?李一诺赶紧把蛋糕移到端午跟前,造谣蛋糕是端午点的。林闵走开后,端午问李一诺是不是在跟林闵交往,李一诺笑得跟个傻子一样摇头否认,却在各自回家前严肃地警告端午不要告诉她妈妈。 两人刚刚离开“茶米”就跟陆双溪和她新结识的朋友狭路相逢了。端午本来想直接过去,结果陆双溪在错身而过时不轻不重的一声“呸”,立刻惹火了李一诺,李一诺虽然自己也时常欺负端午,却绝不允许别人欺负,而且还他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于是恶狠狠问一句“你哼什么哼,欺负人没够是吧”一脚就把陆双溪踹得差点跪下,陆双溪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转身便要来抓李一诺的脸,端午挡开,面上一副“算了算了不要打架”的表情,却假公济私地用力推陆双溪一把,如此明显的以二欺一,陆双溪两个原本站在一旁摇摆不定的朋友便立刻确定要动手帮忙了,于是,女生们在路边的巷弄里抓脸蛋揪头发很快打成一团。 暑假的尾声,聂明镜忙于准备G大传统的下马威式入学测评,聂爷爷委托休假中的周衡带着端午去了一趟南方小镇——综合聂家对端曼曼的态度,聂爷爷在这种时候还能记得要端午去南方给个交代,周衡其实挺惊讶的。 在候机室,赶来送机的聂明镜问端午:“你那里有多少钱?” 端午老实道:“我妈留给我一张□□的副卡,里面有八万二。” 聂明镜闻言抽出自己的副卡递过来,不由分说道:“以后你用这张。” 端午愣着没说话。她没有从端曼曼以外的人手里要过钱,包括聂东远,所以聂奶奶会跟两个女儿说端午跟聂东远不亲。 聂明镜耐心地等着。 端午半分钟后掩面伸手。 周衡默不作声地围观这对关系依旧生疏的兄妹。聂明镜其实可以把卡放到端午的行李中,让端午自己去发现,但他没有,他亲手把卡给端午要端午亲手来接,用意很简单——端午以后要习惯伸手跟他要东西,要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给的帮助。 周衡带端午去的小镇名字叫石达镇。 端午是知道石达镇这个地方的,端曼曼以前时不时地往这里的一个邮政账户打钱,经济宽裕的时候是五千一万,经济条件不好的时候是一两千。 端午在石达镇见到了年过花甲的外公外婆。 两位老人盯着端午带来的骨灰盒眼泪横流。他们让跟了有妇之夫的端曼曼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她果然就再也没有回来。 端午也看到了端曼曼曾经念念不忘的那两棵梧桐树。端曼曼小时候在梧桐树下跳皮筋儿、乘凉、背书……较粗大的梧桐树上果然歪歪扭扭地刻写着“杨素素是个王八蛋!!!”这样的字迹。三个变形的感叹号充分表达出端曼曼当年跟小伙伴闹掰的悲愤。 石达镇是个古镇,有大约两三百年的历史,镇上有古香古色的祠堂、老镖局、古戏台、庙会广场、青石板桥、湖心亭……周衡把端午留在端午的外公外婆家,自己一个人带着单反相机用了两天的时间徒步在石达镇和附近的清河镇、朱雀镇、凤凰庄闲逛,偶尔漫不经心地拍几张有特点的照片。新域科技最新开发的网游需要一些古香古色的背景,周衡虽然本意是度假,但是既然出来了,就顺手拍一些资料图片回去,随便最后能不能用得上。 周衡在第三天的午饭前回到石达镇,按照之前跟端午的约定,他们午饭后要开车回市区,在市区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去机场。 因为市区到石达镇有一部分是山路,崎岖不平,周衡在机场直接租的就是西部大片里常见的越野车,但即便是越野车,全程一刻不停地赶下来也要四个小时,这意味着如果想要避免在这种陌生的地方走夜路,他们最好在两点之前出发。 周衡回到端午外婆家小院儿的时候,端午正一个人蹲在梧桐树下的凉荫里择菜,周衡打了声招呼,本来要走开,但是看到端午孤独的背影,掂了掂相机,走向端午。 “端午,要回去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端午没什么精气神儿地道:“收拾好了。” “去跟你外婆聊会儿。” “我择菜呢。” “厨房择。” 端午闻言后脚跟转半个圈,背对着周衡,表达着悄无声息却显而易见的不满。她一点都不想去厨房,她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不一样的不熟悉的端曼曼,端曼曼只能跟她是最亲的。 周衡伸手掩住眼里细碎的笑意。 李遇恒的侄女,跟端午一样的年纪,据说胸部纹着第一任男朋友的的生日,倒也聪明,纹日期不纹姓名,以后遇上第二任第三任第四任,那个日期的意义可以随意发挥张冠李戴,譬如第一次见眼前人的日期,第一次吵架的日期,第一次接吻的日期,第一次收礼物的日期……相较之下,聂明镜的妹妹,这个跟周末是“忘年交”、十七岁的年纪还要被拧着耳朵教训的端午,单纯的让人心生怜悯。 端午最后也没去厨房跟她外婆聊天,倒是她外婆,在最后一顿饭的饭桌上细细碎碎唠叨了一箩筐,大约是察觉到端午别扭的占有欲,没再提端曼曼,一直夸端午出落的漂亮,虽然肉肉的,但好在是骨架小,不显胖。端午当着周衡有一点点害羞,但总归是没再避着外公外婆沉甸甸暖烘烘的眼神,最后要走的时候端午甚至答应了两个礼拜一个电话以及明年暑假有时间就再来这样的事情。 两个人饭后不到两点钟就上路了。车后座堆着端午外婆一定要让他们带走的各种腌制食品,端午上车前翻了翻,有泡菜,有香豆干,有牛肉粒,有鸭脖,有腊肉……考虑到后面四五个小时单调的车程,端午外婆还去镇上唯一一家超市买了一些饮料和零嘴儿,嘱咐端午路上不要一个人独吃。 越野车只半个小时就开出了城镇。 端午啃着凤爪,望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灰扑扑的树,兀自发呆。 周衡余光看着端午眼里不尽的迷茫,温和道:“端午,我后座的背包里有个平板电脑,你要不要拿出来看电影?” 端午听到“后座”两个字,目光迟缓地往后看,然后意识到整句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抿着嘴巴摇了摇头。 端午啃完鸡爪,戴上一次性手套,抻着脑袋开始在罐子里刨着牛肉粒吃,刨着刨着,她的眼眶就湿了,端午悄悄抹掉眼泪,呼吸也轻缓得几乎听不见——石达镇越来越远了,端曼曼也越来越远了。 两人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赶上市里的下班高峰期,在主干道上堵了半个小时终于到达预定的酒店。周衡踩刹车的时候往车后座看了看,端午缩成个虾子睡得一脑门儿虚汗。八月底的天,北方倒还好些,南方依旧是酷暑模式,中间那段烈阳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崎岖不平的土路,简直能把人烤熟了,眼下到了夜晚,情况也并没有好转,整个城市像是给一个大笼屉罩着,湿热难耐。 周衡把睡得东倒西歪的端午叫起来,越野车停在酒店门口,钥匙交给泊车的青年,两人一前一后向酒店大堂走去。 镜头的闪光灯在他们后面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微不可察地一亮。 两人在各自的房间洗了澡换掉黏糊糊的衣服,一前一后乘电梯下楼。端午出了电梯看到正在前厅雅座里等候的周衡,以为他等了很久,立刻小跑步过去,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对不起”。 周衡瞅着眼前小心翼翼的端午,微不可察地皱眉。端午以前也不是大开大合的性格,但那时候的端午给人的感觉是长不大、偏孩子气的扭捏和小性子,而眼前的端午,是惶恐,害怕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的惶恐,害怕没有人给予保护和帮助的惶恐,害怕未来的惶恐。 周衡没有回应端午的道歉,直接问:“想吃什么?” 端午看到周衡眼里的笑意,略感轻松了一些,道:“什么都好。” 周衡起身,假作不经意地握住端午的手腕,就像他偶然在街上看到的聂明镜做的那样,带着她往外走:“那就去吃‘赵记’的荔枝柴烧鹅吧。” “赵记”很近,在酒店所在的龙岗路和二三百米外钟楼路的交汇处,不近不远的距离,端午一路上盯着周衡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长指,只觉得一个转眼,‘赵记’就到了。 荔枝柴烧鹅要等十五到二十分钟,周衡帮端午点了一碟核桃包,嘱咐她不要乱跑,跟着就起身出去了——他在本市的朋友半个小时前打电话过来想让他帮忙带一份合同和印章去晋市。 端午在周衡离开的前十分钟里云里雾里地发着呆,偶尔看一眼被周衡握过的手腕,似乎那里还有余温,十分钟后,腹内的饥饿感开始作祟,端午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有点不好意思地捏起一个小孩儿拳头大的核桃包小口小口咬着,再两分钟,自口袋里掏出早就没有人在用的老牌手机有一眼没一眼地刷微博。 微博上最近有好多新鲜事:乐坛小天后李李嫁去了韩国,婚礼现场大牌云集;泛亚音乐节开幕红毯仪式上徐回压轴出现,首度开口回应择偶标准,表示喜欢不麻烦的女生;新一届的收视女王钱璎珞在国外拍戏期间不甚弄丢了护照,微博@了当地大使馆,希望得到大使馆的帮助;好莱坞华人影后佟青在Facebook上公开了自己青涩的毕业照,有力地破除了一度甚嚣尘上的整容传言…… “叮咚”一声,是微博推送的视频消息,端午考虑到流量不足本来打算置之不理,却不留神看到视频的标题——黎天后和传说中的周先生拍摄片场激烈争吵火辣拥吻。 端午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视频。 总共三分四十七秒的视频前面的一分二十二秒都是争吵,周衡看起来相当生气,眼睛里全是结着霜茬的寒意,黎薇薇的嘴巴一直在动,看起来似乎是占了上风,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僵持中,周衡转身要走的动作激怒了黎薇薇,黎薇薇扑过去一口啃在周衡脖子上,周衡低头要扯开她,黎薇薇再趁机啃到嘴上,周衡放任黎薇薇肆意发疯了片刻,反守为攻把黎薇薇按在墙上,黎薇薇眼神挑衅,周衡回以同样激烈的深吻,,,,,,整段视频其实都是没有声音的,但是端午却似乎唯独能听到这二十秒里周衡和黎薇薇嘴唇辗转间暧昧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后的画面是周衡毫无转圜余地地离开,黎薇薇挥落了化妆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 端午往下划拉着看那些热门评论: “你们谁能知道我也叫黎薇薇的辛酸”: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黎天后威武霸气! “豆丁”:捂脸看周先生一百遍! “我是马甲”:这段视频有半年了吧?谁抖出来的?啧,黎薇薇牙口真好! “LUCY张”:不留神看到周先生展开的颈部曲线,鼻血长流。 “莱昂纳多-查理-冯”:告诉我哪对情侣是不吵架的!这段视频我看不出黑点在哪里! “黎VV一生黑”:不知道这个时候公开这段视频的人是什么意思!黎VV跟周先生在公开恋爱关系前就分手了好伐?!都半年了好伐?!不谢! “周先生的皮手套”:看我周先生一百遍的那个放学别走! “我看谁都不顺眼”:果然,颜好就自带MV效果啊。 “吴彦祖我想给你生猴子”:有点拿不准吴先生和周先生要选哪个,谁能帮我出出主意,好人一生平安。 “红星照我去战斗”:嗯,黎薇薇这发脾气挑衅的眼神跟我女朋友如出一辙,但是我女朋友只有我一个男朋友,问题来了,黎薇薇跟传说中的制片人以及赵玉是什么关系? “整个容出道”:@吴彦祖我想给你生猴子,你要点脸! “圈儿你仙人板板”:@红星照我去战斗,你如何确定你女朋友只有你一个男朋友。 “马赛克”:@丫丫,一直讨厌你,自大、花痴、矫情、做作,但是既然你说你表哥就在周先生的科技公司任职,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娱乐圈你问吧我都知道”:@黎VV一生黑,看来有明白人啊。我再补充两点:第一,周先生三月中下旬去了南非,当天去,当天回,我知道时差,我知道航程时间,我的意思是没有在黎薇薇那里过夜,各位领会精神;第二,黎薇薇主动追的周先生,两人恋爱四年,天涯有黎薇薇晋影校友开的深扒帖,基本属实。 周衡捏着文件袋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端午红着眼圈正在啃核桃包——红眼圈归红眼圈,倒是没有耽误吃,一碟八个核桃包,眼下只剩下两个——她还是乖乖地坐在他离开时的位置上,动都没动。 周衡坐到端午对面的位置上。 “端午。” “嗯?” 周衡想了想,缓缓道:“你是明镜的妹妹,明镜能熬过去的,我相信你也能。” 端午点点头,没有解释隐约的误解,也没办法解释,只是余光中看到碟子上寂寥的核桃包,眼角那抹红迅速转移到两颊。 周衡看着她跟以前相似的窘态,眼睛里有了笑意。 端午撇开头,红着脸解释:“……我还在长身体。” 周衡点头表示理解。 空客A320在跑道上加速,机头的部分渐渐仰起,跟着机尾也离开了跑道,舷窗外有嗡嗡嗡的机械声,是起落架在往回收。 周衡跟空乘要了一杯水,替端午要了一杯橙汁。向来以态度差闻名的晋航空乘破天荒地在倒出饮料后亲切地询问周衡是否还需要毯子保暖,惹得前排座位的乘客回头悲愤地道:小姐,你是看脸服务的吗?我都抖成中风临床症状了你看不见吗? 端午正昏昏欲睡的时候肩膀倏地一沉,她吧唧了几下嘴,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周衡早上一起出门时穿的烟灰色衬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衬衫的纹理往上走,最后停在周衡白皙的颈项上。周衡睡得很沉,半张脸埋在端午的肩窝里,鼻息落在端午的耳根,短短两分钟,就把没见过世面没有丝毫定力的端午从头染红到脚。美丽的空乘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偶尔瞅一瞅周衡深埋的侧脸,盯一盯周衡衬衫里若隐若现的几寸瓷白色皮肤,端午跟空乘姐姐的视线隔空碰撞了几回后,默不作声替周衡系上不知何时松开的纽扣。 第 15 章 黎薇薇的电影通过重重审查终于赶在国庆节假期的倒数第二天上映了。电影是双女主的设定,但是首映礼后的采访却全部都围绕黎薇薇一个人,且采访的重点都在黎薇薇的情感生活上。黎薇薇在打了两个回合的太极后,在其中一个记者“无意间”问到刊登在最新一期娱乐杂志里的几张照片时,终于第一次直面自己云山雾绕的感情问题: “我跟周先生目前确实只是朋友关系,嗯,我们的感情走到这种死胡同里,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我,我这两年因为工作的原因东奔西跑,两三个月见不了面是常事,尤其是在《猿人》这部电影拍摄期间,因为主要场景都是在南非的深山老林里,我们一度彻底失去联系……本来就是岌岌可危的关系,再有个很可爱的小女生恰如其分地表达一点爱慕,基本我就注定要出局了……那些照片我看了,照片拍摄的角度都非常刁钻,虽然看起来他们似乎很亲密,但要说是借位也不是没有可能,我退一步说,即便不是借位,他们确实一起出行,确实有一些亲密的举止,也是无可厚非的……您说第三者?这个见仁见智吧,我本人是不大认同的,因为我跟周先生之间本来就是有问题的……赵玉跟我当然没有友情以外的感情,您说笑呢,他比我小三岁!不过我们确实相处的不错,尤其是在我特别彷徨的那些日子里……演员个人感情的问题就到这里吧,我们来聊电影好吗?” ——这是场可以当成范例的漂亮的危机公关。 黎薇薇没有一味地把自己刻画成白莲花,她适当地主动承担了些微不足道的责任,譬如工作忙、缺乏沟通;跟着有的放矢地证实了八卦杂志偷拍的照片,即两人之间确实存在一个“小女生”;最后再大度地表示“无可厚非”。 端午捧着白米饭,震惊地看着电视里笑得落寞从容的影后。 聂明镜把厨房里的垃圾收拾完,回头看到端午碗里的饭半个小时才下去两口,不满地道:“你要是不想吃就把碗放下,上次给你买的卷子你做完了没有?” 端午垂着脑袋,坚强地继续往嘴里扒饭,不着痕迹地避开聂明镜后面那个敏感的问题,那卷子上的题太难了太难了…… 端午洗过碗回房间后,聂明镜打电话给李荣浩,让他跟曾有合作的律师事务所联系一下,看看黎薇薇这种似是而非的造谣是否能发律师函——刊登周衡和端午出行照片的杂志社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收到新域的律师函并公开道歉了。 李一诺不开眼地在午休时间跑来敲门。 “端午,去开门。” 端午想也知道是谁。逢周日中午十二点半的“八卦师兄”李一诺期期不落。 “我睡着了。” 李一诺擂鼓一样地敲门,越敲越有情绪,到最后聂明镜终于妥协出来开门时,她一双眼睛几乎要喷火。 “端午说她睡着了。” 聂明镜留下这样一句有点像是在开玩笑的话,也不跟李一诺打招呼,转身就往回走,李一诺勉强按下想跟人撕胯的暴脾气跟在后面,走过那棵风水树,走过那擦得很干净的石桌石凳,走过聂明镜偶尔照料的那排盆栽…… 李一诺一开始是不喜欢聂明镜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端午曾说聂明镜比林闵高比林闵白比林闵有气质,一是聂明镜确实比林闵高比林闵白比林闵有气质,当然,也比林闵更不好接近和讨好,林闵好歹偶尔还跟她说说话,聂明镜是理都不理端午。但是这些日子看聂明镜带着端午在上饶街生活,聂明镜管束着端午必须在夜里十点前回家,聂明镜指导端午和她的理化生科目,聂明镜在端午的暑假作业最后一页上签字……虽然聂明镜依旧是那个最初在聂家见到的慢慢走下楼梯、倨傲地看她一眼、一点也不温和、一点也不亲切的聂明镜,李一诺却渐渐有些心悦诚服。 李一诺果然是来问端午那则报道的,但端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感觉黎薇薇洋洋洒洒那段话虽然听起来头头是道,但是是有问题的,而具体问题在哪儿,她暂时想不清楚,但有一个地方,是明显跟事实不符的,就是那句“表达爱慕”。她确实是不自量力地喜欢周衡的,但她还没有表达爱慕,准确地来说是没有来得及用生日礼物表达爱慕,就震撼地得知原来周衡是有女朋友的,女朋友还是鼎鼎大名的黎薇薇。 李一诺和端午嘀嘀咕咕的声音落下去后,上饶街的午后静得只剩下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 新域科技大楼里,周衡终于开机,他不看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直接打给黎薇薇,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十几秒里,他盯着电脑屏幕里他跟端午一前一后一起走进酒店的照片,眼底的失望剥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讥诮。 电话通了,黎薇薇在那头沉默着,周衡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缤纷的世界,冷冷道:你把一个不相干的拉进来,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这如果就是你以后都要遵守的娱乐圈的行事规矩,那我们就连做个普通朋友都不合适……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 周衡破天荒地主动打这通电话是因为李遇恒转告他黎薇薇不顾李惠的劝阻已经到了新域科技负一楼的停车场。黎薇薇要来新域科技当面解释。她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有再多的理由,再多的不得已,都遮不住在这种绯闻不利于她的时刻,她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把自己择出去的这种……卑劣。 周衡关掉新闻界面眼睛盯着电脑上正在跑的程序,有一瞬间,居然想不起来当初答应跟黎薇薇在一起的原因,再盯十来分钟,有了点眉目:那时黎薇薇就是个虽然漂亮但很普通女生,因为懒得搭配,衣服非黑即白,她性格开朗,愿意主动表达善意,做了错事就很干脆地道歉,她非常喜欢笑,他有时候不耐烦地赶她走,她耍赖偏不走也依然是笑…… 最初的黎薇薇其实早就消失了。 黎薇薇虽是早几年的影后,但总归是影后,且正值新电影档期,所以镜头前那些话一出口,即便已经有同行收到律师函的前车之鉴,还是有三两个□□短炮抱着侥幸的心理迎难而上,不远不近地跟着端午去买早餐。 大约是见端午虽然表情紧张,但没有发火的意思,终于有一个戴着豹纹眼镜的年轻娱记在端午停在豆浆摊位前点单时凑上来打招呼。 “你好,端小姐。出来吃早餐吗?” “你好,我姓聂。” 端午避开镜头低头在钱包里翻零钱。 “豹纹眼镜”看端午年纪小似乎没有防心的样子,也不绕弯了,速战速决道:“聂小姐,我是《火龙果新闻》的齐齐,能问问你跟周先生的关系吗?是恋人吗?上周有人拍到你们一起出行,是确有其事吗?” 端午保持着低头翻零钱的动作,眼前却是黎薇薇面对着镜头镇定自若的眉眼和周衡轻扣着她的长指,她缓了缓,轻声回道:“哦,是的。” “额,你说的‘是的’是承认你们是恋人关系还是承认你们一起出行呢?” 端午单手接过打包好的豆浆油条,感谢摊主之余,看了看挖到消息掩不住兴奋的“豹纹眼镜”,回:“都是。” 周衡在李遇恒的手机屏幕里看到了端午那好像搞不清楚状况的轻描淡写的“都是”。李遇恒哼笑着收回手机,再告诉他,他昨天中午开车路过一高,看到一高校门口也蹲守了两个娱记——端午作为黎薇薇口中“恰如其分表达爱慕”的小女生,镜头前那句一点也不含糊的“都是”实在是招眼。 周衡拿起车钥匙和手机,面无表情道:“有事你打我电话。我下班了。” 李遇恒往沙发上一横,闭上眼睛道:“走吧走吧。哦,这件事总归是黎薇薇的错,小姑娘只是鬼迷心窍顺水推舟。” 周衡的回应是重重的关门。 周衡刚到停车场就接到了聂明镜的电话,后者正忙着学校里的比赛,最近这两天没回上饶街,也就比周衡早了两个小时看到这条新闻。 聂明镜在电话里非常尴尬地问周衡,如果端午不止是镜头前的意气之争,如果端午真的跟他开口了,能不能帮忙在不答应端午的基础上,就暂时晾着端午,不要立刻拒绝端午。 ——聂明镜这个看似突如其来的要求有个背景,就是他两个小时前亲眼看见端午把李一诺推个跟头扭头跑回家了。 聂明镜虽然经历了跟端午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有看着他长大的爷爷奶奶在背后,两个姑姑虽然刻薄,对亲侄子肯定是宽厚的,聂明镜远没到孤家寡人的地步。端午却不一样,她一直以来就只有一个端曼曼,即便后来她跟着端曼曼来到了聂家,但短短一年乏善可陈的相处根本不济事,所以失去端曼曼,端午惊慌失措,而这惊慌失措,眼下来看,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失,反而渐渐衍生出无可名状的焦躁和无所适从的不安。 周衡靠在车门上耐心地听着聂明镜的陈述,半响,应了。 端午是个一点都不招人讨厌的姑娘,且是已故聂叔的女儿,聂明镜主动开口,周衡没有理由不帮这个忙。 第 16 章 十月初,北方城市的白天依旧是偏热的,夜里却渐渐凉得要盖棉被了。 端午趴在小客厅的茶几上啃着李一诺妈妈做的葱油饼一边做卷子一边看电视,看到煽情处,卷子一收,眼泪哗哗的。厨房里炖着一只大补的走地鸡,火上来了,水也开了,锅里噗嗤噗嗤响。 聂明镜背着大背包推开门,看到端午的红眼眶,他的表情微不可查地一顿,再看到电视里哭成一团仿佛天塌下来的一家人,他面色黑沉沉地直接走向卧室。 端午偏不知趣,她大口啃着饼,目光追在他背后,问:“哥,你比赛结束啦?” 聂明镜看都没看她,直接关门。 端午食不知味地把饼吃完,关掉电视机,重新摊开卷子做题,做着做着开始盯着聂明镜的房门发呆。她想,聂明镜肯定是知道了她撒谎称自己跟周衡在交往。 “哥。” 端午终于憋不住搁下笔去敲门。 聂明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关上临街的玻璃窗,按开漂亮的落地空调,整理书桌,最后,默默盯着那扇薄薄的门板。 聂明镜跟端午其实如今即便住在一起,也只是泛泛地互相关注着一日三餐之类的琐事。聂明镜督促端午做卷子,聂明镜要求端午十点以前必须回家,聂明镜回学校或者回聂家前总记得替端午填满冰箱。而端午没了端曼曼,虽然别无选择地要依赖聂明镜,但也没有因此天天缠着他不放,只是偶尔打电话问问聂明镜的行踪,偶尔跑一跑G大给聂明镜带去落在家里的衣服或者课本。所以,聂明镜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去问端午再深一点的问题,譬如“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周衡”、“你知不知道周衡年长你七岁”、“你还想不想上大学了”、“你想过以后没有”…… 端午瞪着眼前紧闭的房门,眼里渐渐起了惊慌,她害怕聂明镜其实正在里面收拾行李。 “是黎薇薇先乱说话的,她跟周衡哥早就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了……你别说你没看到那篇报道,是她先乱说话的……” 端午只是有点迟钝,但是并不傻,她一个晚上就想清楚黎薇薇的话是哪里不对了,坦白说哪里都不对,而最不对的地方就是黎薇薇跟周衡早在半年前就分手了,那她如今到底是凭什么在大家面前假装很大度好像在替她开脱似地评论他们一起出行的行为是“无可厚非”“见仁见智”?!那些照片是借位拍的还是真实的跟她有什么关系?! 聂明镜头疼地看着那扇薄薄的门板,默不做声。 “聂明镜,你听到了没有?” …… “聂明镜,你为什么不理我?!” …… “……我以后不乱说话了。” …… 聂明镜听到端午有了鼻音,终于打开门。端午的眼睛里有来不及退去的惶恐,有不服气,也有委屈。聂明镜想问端午知不知道她这样一厢情愿是没有好结果的,但最后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你推李一诺干什么”。 端午瞬时没了片刻前直呼“聂明镜“三个字的暴躁和理直气壮,她顿了顿,支支吾吾道:“她问我脑子里是不是有坑。” ——李一诺那张嘴实在太损了,三言两语就把端午挖苦的满面通红,且难缠,端午走哪儿她跟哪儿,端午再好的脾气也得跟她翻脸。 聂明镜默了默,错开端午走向厨房。 黎薇薇是没有想到端午一个高中生居然敢在镜头前承认早恋的。端午端着豆浆油条在晨光里那句把脸憋得通红的“你去问黎薇薇我是不是第三者”让黎薇薇在下午宿醉醒来短暂的怔忡后愤怒地摔了笔电。 …… 聂小姐,请问您本人认不认同这样的说法:虽然黎薇薇和周先生之间本身也有诸多的问题,但在某种程度上,您是他们感情生活里的第三者,是他们最后分道扬镳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你去问黎薇薇我是不是第三者。 …… “薇薇,车都来半天了,你赶紧……你怎么了?”李惠头疼地看着黎薇薇红通通的眼睛。 黎薇薇哑声道:“我不做那个采访了,你帮我推了,我要去找周衡。” 李惠无奈道:“黎大小姐,你凭什么去找人家周衡?” “我是他女朋友!” “前女友。” “我没有要跟他分手!” 李惠看着床上满面倔强的黎薇薇,点点头,平静道:“好,你去,我帮你准备车子,我帮你推掉下午的采访,但是,薇薇,这是我最后一次纵容你,你有容貌有演技不怕吃苦,我底下带着六个艺人,但最好的资源我向来是只给你一人的,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黎薇薇十指收紧把床单揪出抹不平的皱褶。 周衡刚刚停车就听到校园里欢快的下课铃声,他锁了车迈向校门,不过二十来米的距离,到了校门口居然就看到一面整理复古的粗麻布大包包一面往外跑的端午,他往端午身后看了看,最近的教室距离校门也有起码一百米的距离。 端午看到十米开外两只手都收在裤袋里静静望过来的周衡,立刻就慢了脚步,早上上课前跟周衡通话的惊喜渐渐没了踪影,后知后觉的,她感到不知所措。 周衡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SUV,做了亏心事的端午保持在三步之遥的距离磨磨蹭蹭地跟着,她时而看看跑过去的饥肠辘辘的同学,时而看看来来往往的汽车,时而看看路边简陋的旧书摊,再时而看看周衡比橱窗里的模特都要漂亮的背影和比她的直还几乎长她两倍的腿——近墨者黑,端午终于也染上了李一诺看人看腿的毛病。 车子往聂家的方向开去。 周衡看着惴惴不安的端午,斟酌着开口问道:“端午,你是不是因为不服气薇薇接受采访时乱说,所以……” 端午有点突兀地打断他:“我不是。” 周衡没遇见过端午这个年纪的追求者,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只是在沉默了十分钟后,有点无奈地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八岁?” 端午低着头不敢看他,轻声纠正道:“七周岁。” 端午纠正完,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的琳琅满目的世界,她把两只手握拳藏在身后,想要控制那实在很难控制的颤抖。 “端午。” 端午的眼睫毛颤了颤,当作没听到,只是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仿佛窗外的琳琅满目再也不能吸引她的视线。 周衡没再说话。 继昨天聂明镜的电话后,周衡的妈妈也来了一个电话,她唏嘘半天,最后让周衡顾着点他端午,帮明镜带一带端午,端午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未必就有个清晰的概念知道什么叫交往,她眼中的交往大约就是高中生模式的一起压个马路吃顿饭看场电影,没有再远一点的意思。 周衡只说要带端午出来吃饭,端午在百般纠结中反应过来车前的柏油路是通向哪里的时候,维多利亚小区门口高大的标志性铜像已经遥遥可见了,端午立刻就慌了。 “周衡哥,我不去,我不想去,你停车。” 周衡抱歉地缓缓解释道:“端午,你爷爷这两天有点不舒服,你不去看看?” 端午急得要去开车门:“我要下车,我不去。” 黑色的SUV紧急刹车,与此同时,右侧车门打开,端午单手搂着大包包仓皇地下车往来时的路走。正值下班高峰期,端午在迎面的车阵里来回穿梭,几度要跟神出鬼没的电动车撞上。 周衡皱眉看着后视镜,半响,解锁屏幕重拨上午拨打过的号码。 “端午。” 端午在电话响了五六声后迟疑地接起,但是没有回头看过来。 周衡看着夕阳下端午单薄的身影,长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哒哒哒,他想起上午在电话里跟端午说要一起吃饭时端午声音里抑制不住的雀跃。 “端午,你在路边等我一下,我把后备箱里的特供品带给你爷爷,半个小时内出来,然后我们看看要去吃什么。” 半响,端午应了,只是那乖顺的“嗯”里没有了一开始的雀跃。 聂爷爷看到周衡一个人来向着聂奶奶摇头叹息。聂东宁正在教陆双溪做题,见状颇不以为然:“爸,她爱来不来,您有内孙有外孙的,在乎她个来历不明的?” 聂爷爷不顾周衡刚好踏进来,瞪着眼斥道:“以前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东宁,以后你要再这么阴阳怪气,你就自己搬出去住。” 聂奶奶不满道:“你跟她发什么脾气?” 聂爷爷的火气蹭蹭蹭直往头顶冒:“你说我跟她发什么脾气?!端午当时为什么要走?!她妈妈尸骨未寒,两个表妹跑去跟她打架!她奶奶她两个姑姑做了什么?!她们恶毒地告诉她,她妈妈没有资格跟她爸爸合葬!” 聂明镜听到楼下爷爷在发火,推开画了一半的图纸慢吞吞走出来,他没有急着下楼,只是微微探出楼梯的雕花栏杆往下看了看,果然,即便周衡亲自去接,端午也不回来。 “爷爷。周衡哥。” 聂东宁看到面无表情的聂明镜,眼里有了隐约的虚色,毕竟聂明镜跟着端午住去上饶街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息事宁人道:“爸,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您高血压不能老发脾气。双溪,赶紧去给你外公倒杯水。” 周衡跟聂爷爷在书房里聊了十来分钟,推拒了一起用餐的邀请要离开时,聂爷爷非常郑重地跟他说:“阿衡,你不要听你东宁姑胡说八道,端午确实是你聂叔的女儿,她跟她妈妈进门前她奶奶就背着大家去做过鉴定了——她奶奶由于邓忻的早逝和明镜外婆十几年的不谅解一直是不接受她们的,这点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讲过。” 周衡笑道:“端午跟明镜的眼睛很像。” 聂爷爷按着胸口咳嗽了两声,笑了,附和道:“是像。” 周衡顺着聂爷爷的目光,看到桌面上一张空难后聂东锦带着江寒江宜兄妹回美国前没有端午的全家福。 聂爷爷有点遗憾地道:“毕竟不是在我们跟前长大的,感情没有一年年培养,即便是亲孙女,一时之间也亲近不起来。” 第 17 章 周衡耐着性子再听聂爷爷感叹了十分钟的人生无常,起身时,惊觉外面正在下雨。黎薇薇打来今天的第四个电话,周衡面不改色地切断,转头跟聂家所有人告别,开车离开。 端午坐在沃尔玛斜对面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路人没有边际地发怔。 距离约定的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而周衡还没有出来。 暮色中,有个年轻的女人牵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走过来,小孩儿显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小叫花子样儿和女人暗潮涌动的愤怒,一径吹嘘着刚刚跟小伙伴那场精彩的遭遇战,两人走到端午跟前时,端午刚刚好听到女人平铺直叙的恐吓:你要再敢玩儿成成个泥猴子样儿回来,你看我打折你的腿! 周衡开车路过沃尔玛,在后视镜里看到细雨中斜背着大包包没有精气神的端午,车轮溅着雨水倒回来停下。周衡正要推门下车,不经意地想起那个雨夜他开着车跟在端午后面看着端午拖着行李箱一个人踩着小水洼啪嗒啪嗒往前走的画面:长街上家家户户关门落锁,只剩下谁扔在角落里玩腻了的破娃娃、早就被时代淘汰的生锈自行车车架、电线杆上字迹模糊的劣质广告纸、沿河破破烂烂的迎客旗子……和湿哒哒的端午。 立秋以后火锅店的生意渐渐火爆,周衡不耐烦要等位,索性带着端午买了菜回到自己的公寓——周衡只有周末回家,平时都住在新域科技附近三室两厅的公寓里。 端午以前听聂东远聊起过周衡的公寓:面积不大,只有一百四十平,跟周家老宅有草坪泳池的独栋没法比,但却是周衡在毕业那年用大学期间赚的钱全款买的,它标志着周衡当初近乎固执的坚持并非周父口中的“不切实际”、“理想主义”。 周衡低头按着电磁炉上的按键,嘀嘀嘀,煮上水后,他打开冰箱看了看,前两天李遇恒和周维意过来蹭饭顺手带来的“老徐家”特制酱料还有两包。 端午有点不安地站在厨房门口,她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机会踏进周衡自己的领域,尤其是在她没头没脑地告白了以后,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周衡检查食材之余转头看了看她,道:“有作业没?没作业就去看电视。我把这些食材收拾收拾,再蒸锅米饭……你想吃米饭还是要下面?” 端午迟疑道:“我都好……要不我帮忙洗菜吧。” 周衡婉拒:“我来就好。” 周衡的动作很快,端午刚做了两道物理题,饭厅里就飘出了火锅特有的浓郁香味,端午搁下笔跑过去,看着周衡调制酱料。 周衡忙碌中不经意地看向跑过来却一直不说话的端午,却见她愣愣地盯着他,耳垂红通通的,眼睛里有非常显而易见的情绪,周衡动作一顿,微微叹息。 端午在超市里挑的食材有一半是周衡不吃的,但周衡掩饰的很好,端午以为他们口味一样暗暗高兴,要不是周衡拦着,伸手就要去倒果粒橙旁边的罐装啤酒。 周衡稍微表达了黎薇薇口不择言诬陷端午的歉意,但大约看出了端午的惴惴不安,没有问那则后续报道的事。两人没话找话地聊着。周衡问端午离开聂家以后是自己做饭还是去外面买,端午不好意思地说跟以前住在上饶街时一样,一半的时间自己做一半的时间去外面买——端曼曼厨艺不好,端午的厨艺仅限于一些简单的家常菜和白粥,也是见不得人。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周衡皱了皱眉。 以前黎薇薇就很爱这个时间过来,黎薇薇日夜颠倒睡足一天精神正好的时候只要没有通告就一定要来周衡这里,有时候是八卦谁谁私生活糜烂三不五时去做人-流,有时候是嘲讽谁谁演技糟糕透了绝对是一路睡上来的,有时候是抱怨谁谁爱在片场耍大牌活该后来吊威亚差点折断了脖子,有时候是臆测各种奖项的肮脏□□……周衡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在看书工作之余还是耐心听着,即便黎薇薇有时候对人对事那些恶意的揣测和幸灾乐祸让他越来越失望——黎薇薇只看到周衡最后离开她走得果断而没有回旋余地,根本就没有发现,周衡在离开之前,曾经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一再忽视自己的原则去迁就她。 端午的座位比较靠近客厅,她看了看没有动静的周衡,搁下筷子主动跑去开门。 黎薇薇看到前来开门的端午一瞬间有点耳鸣—— 端午嘴角粘着一粒米,就站在她黎薇薇亲自挑选的壁灯灯光里! 端午惊讶地瞪大眼睛,似乎她黎薇薇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端午惊慌失措地回头去看正走过来的周衡,好像周衡是她的依靠,而不是她黎薇薇的! 黎薇薇在眼泪要掉下来之前毫不犹豫地扬手挥向端午——端午惊惧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黎薇薇没有收力,也来不及,那保养的比高中生都要细嫩漂亮的长指清脆地落在周衡伸过来的胳膊上。 周衡看看保持蹲姿小心翼翼挪出战圈的端午,再看看黎薇薇瞬间血红的眼睛,平声道:“你想干什么?” 黎薇薇一扬手,精致的晚宴款手拿包“啪“地落在周衡胸口,她瞪着他,似乎想要立刻发作,但眼泪却比指责来得更快。 “我没有答应跟你分手!我从来没有答应跟你分手!我跟你解释过了,跟制片人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那天拍戏状态不好,他来找我喝酒安慰我……他后来答应要安排我去拍好莱坞的《重生》系列第四部,因为你一直不理我,我拒绝了。至于赵玉,你知道的,我那是故意的,我跟他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希望你看到新闻能来找我。” 周衡道:“你选择解释或是不解释,我选择接受你的解释或是不接受……我不接受你的解释。” 黎薇薇的眼睛几乎要喷火。 周衡的不假辞色让黎薇薇瞬间回忆起最开始她没皮没脸追在他身后,非要请他吃饭、非要请他看电影、非要请他一起去图书馆,惹得他不耐烦甚至要发脾气的日子。她那时是G影的校花,却整天往隔壁G理工跑,周衡偶尔接受她带来的早餐她能乐半天。她嬉皮笑脸地粘着他,使出浑身解数跟他死磕,在最开始不知道他家世的时候,用积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他买最昂贵的棒球用具,买同龄人大都买不起的限量版跑鞋…… 黎薇薇指着端午,恼道:“是不是因为她?” 周衡瞅着正远远站着犹豫着要不要过来递纸抽的端午,问:“你是什么时候养成这种出了问题第一个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的习惯的?” 黎薇薇崩溃地颤声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我不停地跟你解释和道歉,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 周衡沉默中走到黎薇薇身后按着她的肩膀,让她看着端午—— “黎薇薇,我们远的不说,你仔细看看她,她是个高中生,还未成年,照片的事你说是个意外,镜头前的那些话也是意外,是有人在你背后用枪逼着你说的么?我跟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她一起出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清楚么?你要一直坚持这种靠污蔑别人来使自己脱身的行事风格么?” 黎薇薇闻言震惊地看着周衡,在周衡渐渐敛去怒意的寡淡的目光里,她这些年种种的不确定终于得到了肯定——她这一路走来,为了打压赵凝和陆薇,为了得到中意的角色,为了在圈子里站得稳稳当当,做过的那些出格的事,周衡一直都知道。 端午不敢直面客厅里的剑拔弩张,她踮起脚尖悄悄缩回到一墙之隔的饭厅里。额,黎薇薇在镜头前的胡说八道确实让她在同学面前比较尴尬,宋娇娇之流第一时间替她取的绰号也确实比较不中听,但是距离黎薇薇那则采访都过去半个月了……最重要的是,她后来面对娱记也没说黎薇薇什么好话。 端午藏不住,在饭桌前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终于还是悄悄探出了头,恰好撞上黎薇薇非常阴霾的目光。 “端午,你过来,你当面告诉我你跟周衡是恋人关系。” 端午倏地缩回脑袋。须臾,一只脚试探地迈出来,接着,是半拉犹豫不决的肩膀。端午谨慎地站在饭厅门口,眼睛有点害怕地微微眯起,闪躲着黎薇薇好像要吃人的目光,打算如果黎薇薇突然爆发,她就往最里面的厨房跑。 “我、我是故意乱说话的……我知道你想跟周衡哥和好,我不想让你们和好。” 黎薇薇闻言额角青筋直跳,回国发展的这两年,胆敢这样直言羞辱她的只有剧本里的角色和宋导演。黎薇薇眼睛紧紧盯着端午,怒极反笑,她刚要回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高中生,就听到周衡在她身后用当年答应她的那句话平静地一字不差地答应端午:你想跟我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 黎薇薇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周衡。 端午呼吸一窒,大脑嗡地一片空白,半响,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抖擞精神起立致敬。 第 18 章 端午这天晚上翻来覆去到凌晨两点,周衡那句非常美好的“你想跟我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循环在她脑海中播放,端午怀揣着想要拥抱世界的喜悦暗暗决定以后不再恶意涂鸦宋娇娇那辆屎黄色的单车了,即便宋娇娇阴阳怪气叫她绰号的嘴脸是如此的令人看不顺眼。 凌晨两点半,端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睡得很沉,并且非常难得地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早晨闹铃响起来的时候端午不情愿地眯起眼,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端午下意识地想问端曼曼早饭买了什么,是胡辣汤还是豆腐脑儿,但这房子里怎么可能再有端曼曼活动的痕迹,端午抿紧唇,眼睛眨了眨,一抹湿意缓缓溢出来。 聂明镜在闹铃响后半个小时过来敲门,那时端午眼底的湿红早就退去,她正猫身在衣柜里翻找衣服——艳色的衣服不庄重,暗色的看起来没有活力,去年买的毛线帽好像有点过时,原本最喜欢的打底裤似乎过于花哨——周衡答应周日跟端午约会,端午对于生命里这第一次约会是非常慎重的。 端午合上衣柜,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间,她本来想依例跟聂明镜报备一下周末的行程,当然,报备的行程里肯定不包括约会,都要技术性地粉饰一下的,结果一抬头就惊喜地看到了她嘀咕了两次的榨汁机。 “哥,你买榨汁机了?” “嗯,你记得用完每次都要立刻清洗,不要懒。” “好……你刚刚往冰箱里装的什么?” “速冻水饺和快餐汤。” “快餐汤是没有香菜的吧?” “没有。” 聂明镜组装好榨汁机,顺便看着说明书叮嘱了端午怎么使用怎么清洗,就背起背包要离开了。G大建筑学系课业非常繁重,各种大考小考,各种班级院级校级比赛,再要兼顾聂家和端午,聂明镜开始有点分身乏术。 端午亦步亦趋跟着聂明镜来到院门口,她想开口问问聂明镜下次什么时候来,但看聂明镜眼下有很明显的倦色,她面色迟疑,转而道:“哥,你要是没有时间就不要过来了,我时间多,去G大找你也很方便,我也想吃你们第三食堂的水煮肉片。” 聂明镜回头看了看端午,没说话,眼里却有一闪而逝的暖意。 “不要出去乱跑。” 端午乖乖点头。 李一诺下午依约来端午家时,端午已经翘着脚喝上了亲手榨出来的鲜果果汁,李一诺围着榨汁机转了两个圈儿,感叹道:“我早就说过,聂明镜其实是个妹控。” 端午周六下午约李一诺去逛了街——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示周日没空:端午周日要去G大给聂明镜跑腿,李一诺周日要去大姨家看双胞胎——李一诺最近俩月花钱很是小心,能蹭端午的就蹭端午的,倒也是实心眼儿,通常一杯奶茶或一小块芒果蛋糕就能无怨无悔地领着端午从正午逛到华灯初上。 当晚,端午照例在李一诺家蹭饭——照例的意思是只要李一诺妈妈有做给李一诺补脑的汤,那就必定也有端午的一碗,即便是在端午把李一诺推了个屁股蹲儿,俩人冷战不说话的那段时间,也没落下过——在莲子猪心汤起锅之前,端午喜滋滋地换上自己的战利品给李一诺妈妈看:那很有味道的白色长衬衫、那极塑腿型的小脚裤、那别致的树叶项链,那百搭中性休闲鞋…… 李一诺妈妈笑望着正在转圈圈给她看的端午,柔声赞道:“端午越长越好看了。” 端午立刻开心的找不到北。 李一诺不齿道:“端午,我妈前两天还面不改色地称赞我四姨家的表妹越长越好看呢,我四姨家的表妹你见过吧,女版郭德纲。” 端午看着李一诺妈妈,用推心置腹的语气道:“贺姨,我要是你,以后就断她的生活费,她嘴皮子这么利索,去哪里讨不到一口饭哪。” 自周五晚上十点跟周衡约定约会时间至周日早上十点,短短三十六个小时,端午度日如年。在周衡的首肯下,端午把两人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定在了市中心新开的主题公园里,端午早上七点半就到了,穿着单薄的白衬衫,顶着渐渐开始凛冽的秋风,挂着彩票中奖的傻笑,虽然不时有路人侧目,虽然在附近巡逻的大叔打量她的目光越来越有趣,她自顾自钉坐在主题公园一进门的秋千椅上,岿然不动。 端午托腮傻等的时候周衡正在新域科技大楼里工作,新域科技新上线的游戏临时出了问题,周衡、李遇恒和所有技术开发部的员工全体取消周末。周衡一直工作到周日上午十一点半,正要收拾东西回家休息的时候李遇恒敲门进来——奋战了近三十个小时,问题终于解决了,李遇恒要请所有人一起吃顿好的——周衡回绝了李遇恒的同时,有一两句模糊的对话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周衡停止整理文件夹的动作,开始回想—— “周衡哥,你要不要跟我约会?” “周衡哥,是太平路上新开的那个主题公园,太平路,你知道吧,可不是向北路上的,向北路上的那个公园现在没人要去了。” 周衡懊恼地丢开文件夹,一把抓起车钥匙大步往外走,正在走廊上跟技术开发部经理讨论去哪家餐厅打牙祭的李遇恒以为周衡改注意了,结果周衡直接越过他们走向电梯,且在电梯“叮”地一声到达后,利索地迈进去按了关门键,独自离开。 李遇恒咂咂嘴:“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是把周末落在幼儿园了。” 周衡赶到太平路上的主题公园时,端午正在啃玉米,买的是粘玉米,端午眯着眼睛啃一嘴玉米抠一下牙缝。周衡抬起胳膊看了看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距离他亲口答应的十点整过了两个半小时。 端午很快就看到了周衡,确切地说,是周衡鹤立鸡群的两条大长腿,她霍地站起来,愣了愣,似乎想藏起玉米,但藏东西这个动作实在有点小家子气,她低头看了看啃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玉米,红着脸,故作坦然地走向周衡。 “周衡哥。” 周衡破天荒地第一次注意到端午的穿着打扮,当然,在最高温度不到二十度路人最起码也穿着薄毛衣的风日里,要注意不到鹤立鸡群的端午也不容易——端午冻得几乎要打摆了。 “周衡哥,你怎么才来?” 周衡顿了顿,回道:“我加班了。” 端午只是随口问问,一点也不在意等周衡,她笑眯眯地道:“你错过上午的花车□□啦,花车来到门口这片儿时我站在秋千上看了看,比大家形容的还要漂亮……那我们下次再来一起看啊。” 周衡点点头。 端午看到自己右手边有个造型非常奇葩的垃圾桶,琢磨着要不要趁周衡不注意把玉米丢进去,但是……玉米其实只啃了不到三分之一,好像有点浪费。 端午低眉犹豫间看到周衡伸过来的手,那手指真白真长真漂亮,端午害羞地把头埋得更低,她以为牵手这种事情是起码要到看电影的环节才会发生的:两个人在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约会时,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周衡,当然最有可能是端午自己,伸出手指悄悄地越过两个座椅中间的位置,一点一点靠近毫不设防的对方…… 端午面红耳赤地回牵住周衡的手。 周衡徐徐露出惊讶的表情。 一直在附近巡逻的大叔“噗嗤”笑出声来。他本来想提醒这个一大早就在等人的小姑娘,她男朋友或是哥哥的这个人伸手是要替她择掉上午花车经过时落在她头顶的彩纸,但开口却变成善意的调侃:“小姑娘脾气真好。这要是我闺女,别说等五个小时,就是五分钟,都得闹得鸡飞狗跳的。” 端午回头看到是早上跟她漫聊过两句的保安大叔,有点不好意思,腼腆笑道:“大叔还没吃午饭呢?” “哈哈,这就去了。” 大叔无聊地挥舞着警-棍离开后,周衡敛回目光望着端午重新缩回去的后脑勺,问:“端午,你早上几点到的?” “十点……大概八点吧。” 周衡眼神微动,他刚要说什么,端午蓦地瞪大眼睛,仿佛看到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周衡一言不发地转身,顺着端午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十米开外一个跟端午差不多年纪的微胖女生正叼着吸管露出跟端午一样的表情,在微胖女生身后,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正在奶茶铺前付账。 端午和李一诺在短暂的震惊后同时用眼神鄙视对方。 “你怎么没去G大给你哥跑腿?!” “你也没去你大姨家看双胞胎!” 周衡看着两个谎言揭穿后互相瞪成斗鸡眼的女生突然有些想笑。他忙了一个半白天再加一个晚上,只在中间实在熬不住的凌晨时分睡了三个小时,本来是极度疲倦的,在赶来公园的一路上也一直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敷衍端午推掉这个他根本就不当真的约会,但在看到端午喜滋滋地啃着玉米耐心等着他时,他不得不承认他似乎被触动了——他印象里没有这种约会对象迟迟不来还一直等下去的经历,他的规则,或者说是成年人的规则,是你不来我就走。 “周衡哥,我们去哪儿?”端午有点生气地大声道。 与此同时,李一诺转身扯着林闵的胳膊气呼呼地往相反方向走。 端午跟周衡的第一次约会,虽然经历了差点被放鸽子和偶遇李一诺这样的桥段,但总体还算圆满。周衡后来带着端午去吃了西餐,虽然端午想吃的其实是隔壁的羊肉泡馍,但有周衡在侧,端午窃以为西餐跟羊肉泡馍味道根本没差多少。午饭后,周衡眼下的倦色更加浓重,端午善解人意地表示要回家做作业,周衡听到“做作业”这个非常“梗”的事实,眼里有了清淡的笑意,于是在端午在家门口下车害羞地跟路过的邻居介绍周衡是“男朋友“时,周衡恰到好处地保持了沉默。 第 19 章 端午和李一诺多灾多难的友情在经历了一次双向谎言后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李一诺怀恨于端午这么重要的事情彼此这么好的交情居然半点不漏口风,端午虽然早就猜到李一诺跟林闵应该在交往——毕竟李一诺最近的表现,诸如不再跟端午结伴上下学、不再惦记着去茶米、周末常常不见踪影,呈现的结果是如此明显——但猜到归猜到,李一诺在当初端午问到的时候毕竟是摇头否认了的,且在李一诺暴跳如雷的这种非常时刻,端午要是不赶紧爬到道德制高点上先发制人,基本就没有还嘴的余地了。李一诺那张嘴巴稳定发挥能轻而易举摧毁一条街,要是肆无忌惮起来,基本就没有活口了。 两人不欢而散。 聂明镜隔天中午来一高接端午出去吃饭,兄妹俩相顾无言吃个半饱后,聂明镜轻描淡写地点明来意:不会限制端午在不影响成绩的情况下跟周衡交往。 端午面红耳赤地点头。 聂明镜的面色有点不好,端午问起,聂明镜推说是前一晚没有睡好。 聂明镜走后,端午望着湛蓝的天空默默扎小人儿诅咒偷摸儿告密的李一诺。端午原本打算借着李一诺即将到来的生日用李一诺心心念念的某知名品牌的水晶天鹅项链跟她和解,但眼下这种情况,鹅毛都没有! 聂明镜离开一高刚刚回到聂家就倒下了,把正要出门的聂奶奶吓得不轻,结果是复发的肠胃病。聂奶奶给聂明镜喂着温水,保姆阿姨跑去翻药箱,折腾了大约一个小时,聂明镜的面色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 聂奶奶握着聂明镜的胳膊,嗔怪道:“你早上出门时我看你就有点不舒服,你非要去她学校,嘴里不说实话。” 聂明镜盖着眼睛,喘息声渐渐平缓。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熬夜,不要太累,你昨天晚上跟李荣浩视频到凌晨一点吧,没睡好,早饭也没吃多少,就出门去看端午……她转脸儿就成年了,你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 聂明镜起身缓缓走向楼梯,嘴里不耐烦地道:“奶奶,你赶紧出门吧,我要上去睡觉。” 聂奶奶在他身后落下了脸:“你个犟脾气。” 第一次约会以后,第二次约会、第三次约会……也就不远了。端午一直用小说里看来的约会定律来说服自己再耐心一些,聂明镜也叮嘱她不要总去打扰周衡,但事实上,某种意义上的第二次约会距离第一次足有十七天。 周衡邀请端午周六中午跟他一起回周家吃饭。 端午握着电话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她期期艾艾半天,扭扭捏捏地问:“刚刚交往就去见家长会不会有点不合适?” 周衡在那端似乎是笑了:“合适,来吧。” 秦徽茵在周衡耳边听到端午那句神来之笔的“见家长”笑得直抹眼泪。她一开始喜欢端午,只是基于端午是聂东远的女儿,且端午跟周末玩儿的开,应该不是个工于心计的姑娘,如今,听着电话那端端午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顾虑,她突然发现,其实如果周衡真的愿意跟这个没心眼儿到有点笨的端午交往,她似乎乐见其成。 周衡随手把手机丢到桌上,颇感无奈地催促着:“行了,周末在楼下叫你,你赶紧出去看看吧。” 秦徽茵摆摆手擦着眼角往外走,乐得声音时断时续:“哎呀,老周啊,我跟你说啊……小周末你再鬼叫一声试试……老周啊,东远家的小姑娘啊,哎呀,太逗了,你说咱周衡或者周末要是有一个是个姑娘,那该多好……老周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老周!” 秦徽茵转进一楼的主卧,砰的一声门响,阻隔了后面滔滔不绝的惋惜。 周衡工作到十一点,周成川奉秦徽茵的命大半夜地沉着脸上来书房赶人,周衡再怎么解释事情比较急都没用,周成川给他两分钟的时间保存文件,两分钟一到准时切断电源。 周衡端着秦徽茵特制的蜂蜜柚子茶走回卧室的途中看到端午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两条微信消息: 周衡哥,周六我自己坐地铁转公交车过去就行了,你不用过来接我。 周衡哥,我一定会好好做你女朋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衡差点洒了柚子茶,他定睛再看一遍,薄唇蓦地一牵,似乎想笑,然后,也确实是笑了,那笑意最开始开在嘴角,常春藤、凌霄花一样,爬啊爬啊,终于来到眼底。 因为饭后长时间使用电脑,周衡索性重新洗了个澡,湿着头发出来的时候他重新想起那条有点孩子气的微信,顺带着,也想起那个下午端午啜泣过后那句若无其事的“那边那家店砂锅粥做得很好吃”,原本消失的笑意蓦地又回来了,且一发不可收拾。 夜渐渐深了,端午顶着一张比烙铁都要滚烫的面皮捧着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唯恐哪个角落信号不好错过周衡的回复,就在端午终于顶不住大头朝下栽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声振奋人心的“叮咚”,紧跟着,屏幕倏地一亮,两个字的简短回复瞬间点亮端午刚刚开始困顿的眼睛:加油! 端午锤了半天胸,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闷头在床上耍了两个前滚翻。 收到周衡的邀请电话是在周三,周三到周六三天的时间再次变得特别难熬,端午简直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数着过的,数到觉得应该差不多的时候,一看日历,也就过去了一天半而已。 周五下午放学,端午喜滋滋地飘出校门,虽然是个阴天,端午瞧着那压下来的灰蒙蒙的积雨云,却比往日晴空万里还要雀跃。她在最后一节课就想好了第二次约会前这最后的这十来个小时要做些什么:去李一诺家蹭饭伺机跟李一诺和好,和好就饭后跟李一诺一起看《上瘾》网络剧,没和好就自个儿回家看,洗个泡泡浴,睡个美容觉…… 然而理想总是比现实丰满。端午喜悦的心情,在李一诺不回应她的笑脸跟她擦肩而过后打了个折扣,在偶遇陆双溪跟她互相推搡了几下后又打了个折扣,到行至中途大雨瓢泼而下时终于折到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然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十分之一,也终于还是在在家门口看到聂家的轿车时消失殆尽荡然无存。 聂奶奶坐在轿车里,隔着深灰色的车窗,面色平静地看着淋成落汤鸡的端午,她以为端午会视而不见直接开门进屋,毕竟距离端午没有回旋余地地离开聂家已经有差不多五个月了,这期间,除了聂明镜,聂家没有人来看过她,但端午却主动走过来敲了车窗,车窗缓缓降下来,她看到端午露出一个湿淋淋的却特别乖顺的笑容。 端午在雷雨声里大声道:“奶奶,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来了?” 聂奶奶看着她,慢吞吞问:“没带伞?” 端午不好意思地笑着:“没有,早上出门的时候没觉得会下雨,你等下,我打开门我们进屋说话……” 聂奶奶示意端午上车说话,但是端午托词不想把真皮车座弄湿,聂奶奶看到端午在打哆嗦,简明扼要地表示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告知端午,下周家里的保姆会来帮她收拾东西搬回去,端午没有来得及给出反应,车窗悄然升起来,车轮溅着雨水擦着端午的膝盖离开。 端午愣愣地看着黑色的轿车没入雨幕里,再淋了会儿雨,垂着脑袋反手关上院门。虽然是十一月的天了,端午裹着一身湿衣裳,却丝毫没觉得冷,反而是烫,从脚底窜出来的烫,把脑浆熏得要沸腾的烫…… 周六正午,周衡皱眉听着手机里的盲音推门走进端午家的小院。这是周衡第一次走进这个临水的小院,他原本以为院子里应该是比较乱的,毕竟里面只住着一个学业繁重的高三生端午和一个偶尔回来一次的聂明镜,但实际上,院子被收拾得特别干净整洁,东墙根甚至开辟着一块即便到如今深秋也依旧生机勃勃的花圃。 有呼应的口哨铃声隐隐约约地飘出窗外,周衡顿了顿,循着聂明镜早前的提醒,自脚下一个多肉植物盆栽里掏出钥匙利索地开门。迈入客厅的霎那,盲音停止,口哨声也跟着停止,端午微弱的抽泣便渐渐听得分明了。 “端午。” 周衡在端午卧室门前屈指敲门,在依旧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豁然伸手推门。 与此同时,谁家屋檐上的瓦片在经历经年的风吹日晒后终于不堪重负断裂,瓦片凹槽里的陈年积水和昨夜大雨留下的新鲜积水一起摔落,“哗啦”洒在雨搭上,再“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周衡逆着光看到横在床上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正闭着眼抽泣的端午,她面上四肢都汗津津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大约是夜里嫌热,十一月初温度骤降的这一夜,居然只穿着小背心和刚到大腿的棉质短裤,而那白底碎花的小背心一路卷啊卷啊卷至胸下,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周衡的目光平静地掠过端午乏善可陈的胸部,最后定格在端午脖子以上的部位,他俯身在端午颈侧碰了碰,是烫手的温度。 “端午,能听到我说话么?” 端午的肩膀微微一颤,抽泣停了,半响,轻轻回了一个“嗯”。 周衡俯身想抱起端午,结果那刚刚停止的抽泣突然就变成了微弱的哭泣,微弱得像是谁家屋檐下没有足月的猫叫,细细小小的,害怕要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未来,也害怕被人听见遭人驱逐的当下。 周衡伸手抚过端午汗津津的额头,低声唤道:“端午。” 端午停止哭泣,缓缓张开早就水肿的眼睛,依旧是一声似乎清醒了的轻飘飘的“嗯”。 周衡顿了顿,不顾端午使不上力的挣扎,用床单裹着,重新抱起端午,大步走向停在院门外的黑色SUV。 疾驰中,周衡用蓝牙耳机打电话给市立医院最年轻的外科主任,告知自己三十分钟内赶到,再去看端午,后者挣扎中,床单滑落,小背心里乏善可陈的胸部若隐若现,周衡一脚刹车,麻利地脱掉自己衬衫外的黑色毛衣套到端午身上,重新上路。 第 20 章 端午烧得辨不清东南西北,朦胧中察觉到有人触碰,直觉那人就是端曼曼,她按住颈侧那凉得很舒服的长指,扁着嘴巴怨念十足道:“妈,我疼。” 长指的主人沉默了半分钟,问:“哪儿疼?” 端午不满地咕咕哝哝:“头疼……” “不,胃疼……” “胃不疼……耳朵疼……” “骨头疼……” 倚靠在门口的年轻医生哈哈大笑,周衡闻声望过去,奚落道:“我当你死在床上了。” 市立医院最独立特行最年轻的外科主任,陈寅泽,下巴一扬,指着周衡傲娇道:“你试试连续手术二十二个小时。” 周衡:“……” 陈寅泽顶着放荡不羁的鸡窝头走过来,他俯身翻了翻端午的眼皮,再看看床头纸上值班医生的诊断,道:“没事儿,受凉引起的,体温降下来后再输两瓶药就过去了……这是谁啊?” 周衡轻轻一哼,道:“我女儿。” 陈寅泽走后,端午也渐渐睡熟了,周衡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指,去走廊里给聂明镜打电话。结果聂明镜不在晋市。他跟着G大两个风云学长去了安徽,要实地研究徽式建筑,准备即将到来的由聂家的事务所和两家竞争对手共同赞助的EPP中式建筑设计比赛。周衡没有透漏端午的情况,随意聊了几句切断通话。 周衡在医院中庭跟归国不久的陈寅泽叙了会儿旧,估摸着端午要醒了,打听了附近粥店的地址,开车去买了小米粥和清淡的下饭菜回来。 周衡踏进病房的时候端午正不舒服地哼唧着,似睡非睡的,周衡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那闭合着的窄窄的眼帘轻轻一颤,缓缓掀了开来,露出里面酝酿很久的水光。 “端午,吃饭了。” 端午看到这些天一直惦记着要第二次约会的周衡,眼眶蓦地红了,她横臂挡住眼睛,遮住天边的微光和止不住的眼泪。 周衡听着端午连绵不绝的腹鸣声耐心等着,买回来的粥渐渐降到恰好能够入口的温度,周衡拉开端午的胳膊,支起床头的小饭桌,把便携的粥碗推过来,直接道:“吃。” 端午执着饭勺耷拉着肩膀呆愣愣坐着,眼眶鼻头红得跟刚从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钻出来似的。 周衡只带过周末这样的混小子,没有带过端午这样的妹妹,要是周末,他直接就搂进怀里往嘴里灌了,但是眼下拖拖拉拉的是端午,他只能耐着性子转身打开电视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正在播放的是女主角打着呼噜睡熟以后,宿舍里其她女生之间的卧谈。 配角A:我高中的时候是平胸,你知道,长得好看的平胸,人家叫太平公主,像我这种长相的……四川盆地,昵称小四川。 配角B:所以你的丰胸秘诀是…… 配角A:基因。 配角B:不是硅胶? 配角A:你滚!我家基因好,我妈我姐都是C,我只是发育比她们慢。 周衡淡定地关了电视。 “端午。” 端午萎靡不振地:“嗯?” “赶快吃饭,饭后再睡一觉,体温降下来我们就出院回去。” “好。” 然而虽然应了“好”,端午却还是没有动作,再过会儿,她仰首看着周衡,突然道:“周衡哥,我想给我哥打个电话。” 周衡看着端午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和眼睛里的粼粼水光,很微妙地发觉端午虽然在很多方面跟周末差不离,但到底跟周末是不同的。 “好,饭后就打,不过你哥去了安徽,一个礼拜后回来。” 端午听到后面那句话,终于想起来聂明镜上次离开前确实说过类似的话,要去哪里,要留多久……端午眼里微弱的光“噗”地熄灭。 端午沉默着用自由的左手一勺一勺舀着尝不出味道的小米粥往嘴里送,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即便吃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了饱腹感,还是把剩下的一半给装进肚子里了。饭后,护士过来量体温,结果虽然比刚来的时候好了些,但还是有点烧,端午本想弄点药回去慢慢吃,一转脸,周衡却同意了护士留院观察的建议。 端午隔着千山万水依赖不着聂明镜,只好期期艾艾地暗示周衡:“周衡哥,我一个人住医院害怕……你看过《太平间里的恐怖情人》吗?” 周衡的目光移至端午面上,蓦地一笑,道:“小端午,你低头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比起一部不着四六的电影,你是不是应该害怕这个?” 端午烧得有点迟钝的脑袋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疑惑地低头,惊讶地看到没在家里出现过的很明显不属于聂明镜的黑色毛衣,黑色毛衣的衣领有点大,她不由自主地扯开往里看……里面是只在胸部垫有薄薄一层海绵的小背心和短的不能再短的棉质短裤。 “我的睡衣呢?”端午看着周衡,没走心地问。 周衡倏地敛回目光,面色渐渐黑了。 端午沉默着平躺在床上,眼瞅着周末就要过去,胸口沉甸甸的。周衡简单洗漱后,随手拿起陈寅泽留下的电子体温计来到端午床前,他以为端午早就睡着了,结果很意外地看到,端午虽然依旧萎靡不振,眼睛却瞪得很大,大得在深夜里看到有点瘆人。 周衡面不改色地测了体温,看了看,道:“比下午刚醒那会儿又好了一些” 周衡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端午耳后非常新鲜的血檩子上,问:“打架了?” 端午知道那是昨天推搡间陆双溪留下的,她顺着周衡的目光下意识地一触,没好伤疤就忘了疼…… “没事儿,陆双溪也没占到便宜。” 周衡当然是知道江宜和陆双溪的,两家是世交不说,就端午被推下楼梯瘸腿上下学那俩月,秦徽茵数十次在家里数落教女不严的聂东锦和聂东宁。 周衡俯身来回翻着端午的脑袋,他要看看除了耳后,端午这颗乱七八糟的脑袋上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到,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高烧,如果确实是受凉引起的不足为惧,就怕其实是由伤口,尤其是脑袋上的伤口,感染引起的。 端午的眼睛渐渐失了锐度眯缝起来,她看着脑袋上方英挺的眉眼,似乎很烦恼地幽幽地道:“周衡哥,你说,我们还要交往多久才能同居?” 周衡的手指僵在端午颈侧。 月影西移,时至深夜十一点,端午把两条细瘦的腿儿轻松收进周衡宽大的黑色毛衣里,她抱膝坐着,微微仰着脑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周衡,坚持要问出一个结果。 周衡有点惊讶,但更想笑,他不由得好奇,端午的妈妈到底是怎么养出端午这朵小奇葩的。十七岁了,也是大姑娘了,一朝天真无邪,跟狗屁不通的周末结成了“忘年交”,一朝语不惊人死不休,刚刚开始“交往”,就不拘小节地惦记着要跟人同居。 “周衡哥?” 周衡问:“为什么?” 端午理所当然道:“我们在交往啊,交往到最后都是要同居的……”她蓦地想起下午电视剧里关于胸部的对话,于是有点难为情地、隐晦地补充道,“那个,我们家的基因也好。” 周衡盯着端午,道:“端午,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你就只能在这间太平间正上方的病房,一个人回忆着《太平间的恐怖情人》睡觉,我要回家了。” 端午张着嘴巴,慢半拍地意识到,周衡刚刚那句话的意思是,电影里那些大脚趾上挂着号码牌的阴森森的尸体,就在她的脚下……端午瞪着床下阴森森的瓷砖,目眦欲裂,周身那见风使舵的鸡皮疙瘩跟风起立,齐刷刷的。 端午立刻就老实了,也不催着周衡给个同居日程表之类的了,赶紧道:“我就问问,周衡哥你要是不愿意回答……我就以后再问。要不我们出院吧,真的,剩下的这点温度我回去泡个澡就下去了。” 周衡看到端午这就要下床,慢吞吞道:“我骗你的。” 端午指着床下,怀疑道:“太平间不在楼下?” “不在。” 端午哀怨地瞪着周衡,忽地翻身背对着周衡躺下……然而,她刚躺下,就听到周衡开门要往外走的动静,于是又心急火燎地翻回来。 端午终于妥协了,她耷拉着嘴角,小声道:“我奶奶跟我说……下周让人来收拾东西,她让我搬回去。” 周衡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把端午抱到车上要替她系安全带时端午突然的粗声喘息和激烈反抗,她一直在生气地反复念着“我不去”,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她说的“不去”是“不去医院”……当然,也明白了端午刚刚为什么坚持问他什么时候能同居。 聂爷爷那天跟他说:端午这个孩子,你看着她很随和,甚至有点怂不拉几的,其实她特别固执。相处的这一年里,我听她当面叫东远“爸爸”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她奶奶顾念着跟明镜外婆的交情,向来不给她妈好脸色,她什么都没表示,但雷雨夜宁愿去她哥哥房间睡地板,都不愿意去敲她奶奶的门。我一开始根本就没琢磨过这个半路出现的孙女,直到那天晚上她突然跟大家说她要“回家”……原来人家打从心底就没觉得这里是家……在日常生活里,这个小姑娘老是笑眯眯的,乖顺的好像你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周衡沉默着看着端午,后者面色灰败,也许是高烧的后遗症,也许是因为确实不想回到聂家。 第 21 章 端午在医院住了两个晚上,缺了周一上午的课,周一下午,虽然百般不情愿,还是回学校上课去了。周衡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叮嘱她放学不要乱跑赶快回家,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上课铃声响了,周衡看了看端午身后撒丫子往教室跑的学生,利索地打发了端午,开车离开。 端午呼哧带喘地跑到教室门口,正赶上班主任在强调纪律,端午不幸地撞枪口上了,于是跟两个男同学一起去走廊里罚站。 第二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要求大家把上周四发的习题册拿出来,他要检查作业,结果端午没带,数学老师淡定地说出了那句十分经典的“没带就是没写”,端午百口莫辩,只好灰溜溜地又出去了。 端午在走廊里臊眉搭眼儿地呆不到五分钟,第一节课一起罚站过的男同学阮匆匆就大义凛然地出来陪她了。 端午:“阮匆匆,你也没带?” 阮匆匆:“带是带了……” 端午好奇地盯着他。 阮匆匆两手一摊,十分无赖:“老头儿要检查的那一单元没了。” 端午:“咋没了?” 阮匆匆:“我说我妈当成废纸引火烧烤了。” 最后一节课是英文课,端午稍微跑了下神就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了,端午的英文不是差,是极差,她两股颤颤,向同桌李一诺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奈何李一诺视而不见,端午看着黑板上的选择题,依着“三短一长取最长,三长一短取最短,残次不齐那就C”的治学原则硬着头皮回答:“选C。” 英语老师眼睛盯着端午,轻启朱唇:“出去。” 那是卷子上一道只有两个选项的填空题。 端午一个下午第三次当着全班同学耷拉着肩膀往外走时,跳楼的心都有了。 聂奶奶只说是这周要人过来帮端午搬家,没具体说周几,端午初步制定的作战计划就是晚上十点之前不回上饶街,她人不在,她们总不能破门而入收拾她的家当。 最后一节课下课,端午自以为是地自后门溜走了。 没有李一诺的陪伴,端午斜背着大包包一个人在街上逛得特别无聊,她在老天颜广场北门吃了砂锅刀削面,再转到西门外的夜市里买了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发箍,低头一看时间,也不过八点半。 周衡开着车打了几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后,眼里渐渐露出恼火的情绪,眼看着九点半了——秋末冬初的九点半——差不多到坏人要出来撒野的时间了,端午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还是不见踪影。 李遇恒打了电话过来,跟周衡聊着企划部下班前提交的两份不分伯仲的新游戏方案,周衡眼睛盯着道路两旁的行人,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转过街角,有个草台班子正在临时搭建的平台上表演魔术,周衡漫不经心地看过去,目光倏地一紧。 端午被挤在人群最外面那层,她踮着脚兴致盎然地极目往中间看,正看到高-潮处,肩膀一重,接着,她以脚跟为圆心转了一百八十度……迎面就是面无表情的周衡。 端午看魔术时的笑意瞬间僵死在嘴角,她埋着脑袋把压得她有点直不起腰的大包包往身后拽了拽,眼神飘散着,不敢直视眼前表情严肃的“男朋友”。 “周衡哥。” 周衡非常艰难地敛住了脾气。 “你手机呢?” “在包里呢。” “自己拿出来看看。” 端午疑惑地看了看周衡,把刚刚拉到身后的大包包再扯回来,佝偻着颈背在一大包鸡零狗碎的小物件儿里挖啊挖啊,终于挖出自己廉价的老牌机。 乍然亮起的屏幕上有六通来自“长腿男神”的未接来电。第一通来电是七点钟,端午正在老天颜广场北门人声鼎沸的小店儿里吃砂锅刀削面,最后一通来电是十二分钟前,端午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魔术表演。 周衡看到自己在端午这里的备注,仰首望着夜色,一时无话可说。 周衡载着端午回到上饶街简单收拾了接下来一个礼拜要用到的行李,顾念着周聂两家的交情,没有带端午去周家老宅给老两口惹麻烦,而是直接带来了周衡自己的公寓。 一切都安顿好后,周衡端着两杯水走过来,搁了蜂蜜的那杯递给端午,纯凉白开那杯留给自己,他漫不经心地啜饮着自己的那杯,道:“端午,以前有你妈在,你要是夜不归宿,出事了,她找不到你会去报案,但现在你妈不在了,你哥学校、聂家、上饶街三头跑,顾不过来,你要是出事,没有人能及时发现,没有人能在第一时间救你。” 端午呐吶不敢顶嘴。 周衡也知道端午这个实心眼儿的家伙为什么大晚上的在外面游荡,聂明镜在安徽,她不想打扰他,而她自己也想不出再高明一点的应对办法。他没有再数落下去,点到为止,转而看着窗外的夜色,交待道:“小区正对面过了天桥就是家乐福超市,你去那里买日用品;超市三楼有各式各样的餐厅,牛排、米面、汉堡,你想吃的都有,你要用厨房自己做饭也行;超市附近有地铁站和公交站,去你们学校非常方便……这周我回家住,你自己睡觉前要记得检查门窗。” 端午闻言立刻搁下了那杯蜂蜜水。 “周衡哥,你这里有两个卧室,你为什么要回去?” 周衡淡淡道:“我住在这里不合适。” 端午沉默了片刻,道:“但是,是你亲口答应跟我交往的。” 周衡目光平静地看着端午,缓缓开口:“李遇恒是家里最小的,他有个侄女,跟你差不多大,也读高三,所以你在我眼里也是侄女辈儿的。” 端午管不着李遇恒有没有侄女,管不着李遇恒的侄女有多大、读几年级,她警惕地看着周衡,问:“你是不是要反悔?” 周衡默了默,轻道:“没有。” 虽然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但是端午还是焦虑,她倏地想起微博上那段视频,就是那段周衡反守为攻把黎薇薇按在墙上,在愤怒的情绪里跟黎薇薇缱绻地耳鬓厮磨的视频——那段视频和周衡哪怕只是细枝末节的个人信息第二天就全网消失了,周衡经营的是网络科技公司,要全网黑掉跟自己相关的信息,轻而易举——她两手握拳,霍地起身,直接道:“周衡哥,我们来做点什么吧……反正我们在交往中,我们做点什么吧。” 周衡看着她灼灼的眼神,轻描淡写问:“做点什么?” “什么都行。” 周衡闻言缓缓走近端午,近到脚上那双男式室内拖鞋几乎能碰到端午脚上那双女式的,他低头看着她,问:“你不害怕?” 端午梗着脖子,一点也不回避,道:“不害怕。” 周衡眼睛往下一扫,轻嗤:“不害怕你腿哆嗦什么?” 端午想开个玩笑:你别跟别人说,我得过小儿麻痹……但她有预感,这个玩笑只有李一诺和她的“忘年交”小周末会嘎嘎乐。她想了想,踮起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周衡脸颊上重重一亲,不是 “啵儿” 余韵绕梁的那种,是“吧唧”留下丰沛口水的那种。 周衡顿时有种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的荒谬感。 端午一击得逞,敛着内心的极致紧张和不真实感,紧紧盯着周衡,周衡的眸色暗了暗,端午以为他要发脾气,结果他却笑了,只是那笑意还未敛起,倏地伸手扣住端午的后脑勺,紧跟着,那弧度优美的薄唇就吻上来了……当然不是端午小打小闹的颊吻,是成年人间火辣辣的热吻。 周衡退开的时候,端午的嘴都麻了。 “端午,你是个大姑娘了,得怕点什么了。” 周衡撇下三观俱碎的端午,露出有点糟心的表情转身往外走,端午头重脚轻头昏脑涨亦步亦趋地跟着,跟到门口,“砰”地一声,周衡把门关在她额前一厘米处。 客厅里有轻微的响动,大约是周衡在走来走去整理东西,十分钟后,周衡锁门离开。 端午听到门响,倏地翻身坐起,她感觉前滚翻已经不顶事儿了,她必须要做点别的什么来减轻心脏的负荷,端午的眼睛在卧室里瞅来瞅去,最后相中角落里的两张废纸,她赤脚下床,趴在地上把废纸一点点勾出来,开始兴风作浪: 画一个大肚子小人儿,一个麻杆儿腿小人儿,麻杆儿腿小人儿踩着大肚子小人儿的屁股,再拧着大肚子小人儿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的虎牙一点都不可爱!你的自拍辣眼睛!你的酒窝深是因为你胖!第十九天了,你还不来跟我道歉是不是?! 画一个自胸部以下分叉的大长腿,一个掐腰作茶壶状的小短腿,大长腿和小短腿脑袋上各有两个对话框,端午笔端抵着眉心,笑眯眯地思索着对话框里要填点什么好。 端午自娱自乐半夜,最后实在扛不住,裹着羽绒被睡着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体温不客气地又飙上去了,38.6度,还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端午在上学和请假两个选项中徘徊了三分钟,最后要死不活地出门了——聂明镜上的是国内排名前三的G大,“老八校”之首,她不想最后连个普通专科都考不上。 今天的课安排得特别重,且都是特别磨脑子的理科科目,两节数学,两节物理,两节化学,端午支愣着脑袋呼哧带喘地看着黑板上的例题,时不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李一诺在一旁揪心地听着,但即便揪心,也依旧没好脸色。 端午渐渐有点熬不住,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一点点挪向李一诺,腆着脸主动示好:“喂,千金,你有没有跟林闵亲过嘴儿?” 李一诺立刻举手表示自己要上厕所。 周衡深夜开车回到家,没惊动任何人,直接上二楼睡了,第二天晨跑回来,很坦诚地告诉秦徽茵,他这个礼拜要回家住,因为端午正住在他的房子里。 秦徽茵问清楚状况,有点担心,道:“这要是聂家老两口儿问过来,我跟你爸怎么解释啊?” 周衡俯身去看周末写字儿,满不在乎道:“就装作不知道这事儿。” “那老两口儿可不傻。” 周衡当没听见。 秦徽茵转向正在用平板电脑看新闻的周成川,嘀咕道:“老周,你说聂叔聂婶是怎么想的,再怎么不待见端午,也不能把个半大孩子扔外面半年不闻不问吧。” 周成川托托装腔作势的老花镜,很官方地解释:“老来丧子,人生大悲,丧子之痛,没经历过,没有发言权。” 秦徽茵在他肩膀上一怼,道:“你这样说话就没劲了,老两口儿丧子了还有俩闺女,端午丧父丧母了还剩下什么?不是我翻旧账,就东远年轻时干的那事儿……” 周成川轻咳数声,警告道:“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啊。” 秦徽茵不服道:“行,那就说现在,哦,不闻不问半年,回过味儿了,想重新当回爷爷奶奶了?” 周成川一声悠长的叹息,关掉平板电脑,屁-股往远处挪了挪。 秦徽茵:“嘿,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衡不理那边渐渐跑偏的争论,他伸指在周末的作业本上一点,道:“这个字写错了,多了一横。” 周末看看课本,再看看作业本,狡辩道:“我故意的,这样写看起来比较有个性。” 周衡直接问:“是不是想挨揍?” 周末握住橡皮擦扁着嘴巴怨念颇深地擦掉错字。 第 22 章 新游戏上线前后,整个公司总是严阵以待,其中企划部、技术开发部和客服部一律取消假期,准备迎接接下来来自世界各地雨点一样的问题。新游戏的名字叫《THE LAND》(江山),以中国古地图为蓝本。总投资八百四十万。 新域科技推出的《THE LAND》在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业界太大的关注,毕竟以中国古地图为蓝本的网游,《THE LAND》并非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但前后也不过四个月,《THE LAND》的固定玩家人数居然就达到了822万之多,打破了新域科技去年同时期推出的《凤凰》创造的717万的记录,业界对《THE LAND》的评价是:制作精良、逻辑缜密、自由度高、目标感强。而对新域科技的评价是:行事低调到可怕,技术强悍到可怕。这是后话。 此时,正是《THE LAND》刚刚上线,整个新域科技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时候。因为大型网游刚上线不可避免的各种BUG,客服部的十四部座机夜以继日地在响,且下拉的来电清单里渐渐开始出现香港和台湾地区的区号,再过两天,英国知名的网游论坛开始出现跟《THE LAND》相关的英文帖子。 8 周衡因为把自个儿的公寓暂时借给了端午,而周家老宅在远郊,不方便日日来回,自周二开始索性直接住到了办公室附设的休息室。这一忙就忙到了周五下午。 周衡手头的工作刚刚告一段落,李遇恒掐着点儿推门进来。两人一样三天没洗澡,一样满目倦色,一样精神不振,但是周衡因为皮肤比较白,看着比李遇恒要再惨三分。 李遇恒打着呵欠道:“一个小时前我跟Christoph和Walter聊了几句,看样子,《THE LAND》要火。” Christoph和Walter分别来自欧洲两家不同的老牌游戏公司,一个来新域挖人不留神挖到了周衡身上,一个千辛万苦黑进了新域的内部网,结果却被李遇恒写出来的逆天木马黑走了他自个儿的含有合同、财务等的内部文件、源代码以及电子邮件。 周衡伸指抵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疲惫道:“《THE LAND》不会比《凤凰》差。” “能不能比得过《凤凰》暂且不论,高小意确实是个人才。” “是,做这行的,没有工作经验的,想得太多,但是能做的太少,有点工作经验的,执行力不错,但是渐渐惫懒,不愿意主动思考了。高小意虽然有点不合群,但能一个人负责建模、渲染、导图到程序,甚至写段脚本测试,这就避免了由不同人一起完成,到最后耦合环节,由于不同理解产生的各种问题。” 李遇恒深以为然地点头。 “哦,对了,你前两天说把公寓借给了端午?” “嗯。” 李遇恒掸了掸周衡的肩膀,没说话,只是莫名其妙地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周衡斥道:“有病就去吃药。” 李遇恒屈指敲着桌面,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就黎天后跟你求婚的那晚,在未来湖那里,我看到端午给你准备了礼物,一个暗色的盒子,大约手掌大小,她本来是藏在身后要给你的,一转眼,黎天后就在夜幕里出现了……你撇下她走开后,我看到她自个儿一直在湖边站着,估计是傻了,孤零零的。回来后,我听前台的小胡跟我八卦,那个小端午那夜应该冻得够呛,一直往炉火那儿凑,一边帮忙煽火,一边以为别人看不到地偷偷抹泪儿……” 周衡听完长时间地沉默。 他对那夜的端午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遇恒坦诚道:“其实你跟黎薇薇在一起我一直挺不能理解的,你行事低调,黎薇薇却是个惯于张扬的……依照你日常择友的标准类推,我感觉反而是老实简单到甚至有点像个笨蛋的端午,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周衡连续工作近一个昼夜,本来就有点头疼,听完李遇恒的话,那原本钝钝的疼突然就变得异常尖锐,他毫无耐性地赶人道:“你就使劲扯吧。你看得出来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却看不出来《THE LAND》那么明显的BUG?!把你手机充电电线借我,我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关机了。” 周衡刚刚开机就看到四个未接来电,其中三个来自周家老宅的座机,一个来自端午,端午的未接来电后面紧跟着一条未读短信。 电话和短信都是前天下午的。 周衡本来要点开短信来看,结果指腹碰到了通知栏里老宅的电话,且电话立刻打出去了,他微微皱眉,还是没有挂断,耐心地等着电话那端的应答。短暂的盲音过后,是周末满嘴食物含糊不清的“哥?” “嗯,我看到这里有几个家里的未接来电,是你无聊乱打的么?” “胡(不)是。” “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回答我。” 周末赶忙调动整个脸部肌肉咀嚼,十五秒后,他吹了个不响的口哨,表示自己嘴里没东西了,重复道:“……不是。” “哦,那你……” “是妈妈打的电话,妈妈跟爸爸吵架,回姥姥家了。” 周衡额头上划过三条黑线。 “他们为什么吵架?” “爸爸告诉聂家奶奶端午在你的房子里,妈妈说端午家的房子漏水,但是后来妈妈说端午家的房子没有漏水,是爸爸话太多……” 周衡再三跟周末保证一定尽快接回妈妈后,周末终于愿意挂断电话,跟着家里的保姆去饭厅吃饭。 周衡起身隔着落地窗疲倦地看着暮光中的缤纷世界,看了将近五分钟,终于点开端午前天下午七点发来的短信: 周衡哥,我奶奶来找我了,我要回去了,钥匙我还给秦阿姨了,也谢谢秦阿姨帮我收拾行李……但是周衡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奶奶我在这里。 周衡下了班看看阴云密布的天色习惯性地就把车往自己的公寓开,开出将近十分钟,眼看就要到公寓所在的那条街了,倏地想起之前把房子借给端午了,而端午归还的钥匙现在在自己妈妈手里,他把车停在路边,在回公司去取备用钥匙和索性直行上高架桥直接回周家老宅两个选项之间徘徊了五分钟,最后慢慢调转车头…… 周衡重新离开新域的时候雨已经淅淅沥沥在下了,至回到公寓所在的社区,雨丝密如蛛网,天桥、街道、行人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周衡自停车场所在的负一楼上电梯,电梯缓缓往上爬,“叮”地一声响,24楼到了,他心不在焉地迈出电梯,要开门的时候,略带疑惑地瞅着孤零零挂在指上的钥匙圈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跟着,迟钝地发现居然忘了带份晚饭上来。 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饥饿感——这兵荒马乱的三天,整个新域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吃的,凑合着,凑合着,胃好像就妥协了,以至于周衡其实只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吃了李遇恒藏在冰箱里的几块饼干,到这会儿夜幕降临,也没有想再填补点儿别的什么的意思。 周衡简单洗了个澡——他本来想要泡澡的,但是实在太疲倦了,害怕泡着泡着人就睡过去了——然后端着一杯安神的牛奶慢慢晃到端午睡过的房间,看看她有什么东西落下的,结果什么都没有,端午收拾的很干净,周衡转身要出去的时候,眼尾看到一阵潮湿的对流风后床底下露出半截铅笔小人儿,他疑惑地俯身拾起,便看到大长腿和小短腿的趣味对话。 小短腿:周衡,毕业就结婚,你听到没有? 大长腿:听到了…… 小短腿:没吃饭呐?情绪再饱满一点! 大长腿:听到了! 周衡瞪着这张一面是划叉作废的合同一面是铅笔小人儿的A4纸笑得根本停不下来,那原本疲倦得好像立刻就要僵化的眉眼瞬间生动起来。 端午周五下午放学不意外地在校门外再次看到聂家的黑色轿车,她没好意思再让司机李叔为难,把大包包顶在头上遮住似有若无的雨丝,乖乖地跑过来打开车门。昨天她是从侧门走的,结果走出去不到十分钟,李叔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李叔和蔼地提醒她,他一直在后面跟着,她要是走累了就回头上车。 “李叔。” 李叔看了看后视镜里没精打采地端午,转着方向盘驶向大路,因为家里也有一个跟端午差不多大小的女儿,所以李叔对待端午的态度一直是耐心平和的,即便端午前几天害他在一高校门口和上饶街空等。 “端午周末要去哪儿玩儿吗?”李叔笑呵呵地。 “要做卷子。” “我前儿听你奶奶说,你哥周日回来,你要跟我一起去机场接他吗?” “我不想去,我要做卷子。” 两个红绿灯后是比一高晚十分钟放学的晋高,李叔放缓车速谨慎地避着沿途在细雨里追逐打闹的学生,目光掠过后视镜里搂着大包包一路沉默的端午,轻声叹息。 聂家的书房里,聂爷爷正跟聂奶奶下棋。午饭后,两人本来是想约着住在附近的朋友一起出门钓鱼的,结果刚要拿起电话,居然就起风了,天色也越来越暗,非常明显的要下雨的征兆。好在不出门也有不出门的乐趣。聂爷爷和聂奶奶的棋艺都不错,且都有不大不小的棋隐,不至于一方兴致勃勃,另一方百无聊赖。 聂爷爷执黑,一番思索后,缓缓落子,他看着眼前的棋局,也不管聂奶奶满脸的纠结,有趣地笑起来。 “你别挣扎了,是个死局。” 聂奶奶不甘心地再研究半晌,终于放回白子。 聂爷爷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低低叹了口气,问:“你应该等明镜回来跟他商量商量,或者最好让他出面把端午带回家的。” 聂奶奶不说话,只是低头收拾棋盘。 聂爷爷不轻不重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愿意明镜课余有限的休息时间老往上饶街跑,东远这一走,你把明镜看得离谱得重。但是既然你把端午带回来,你就要对她负责,你有情绪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也不要忘了,端午是端曼曼的女儿不假,可她也是东远的女儿,是你的亲孙女。” 聂奶奶不高兴道:“我当然知道她是谁。” 聂爷爷瞅了瞅聂奶奶撂下的脸色,摇摇头,点到为止。 聂家的餐桌氛围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也许在空难过去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之后,在端午回来之前,偶尔也有欢声笑语的,但此刻当着只顾埋头吃饭的端午,他们眼里刚刚升起的温度又缓缓回落了。 端午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她是没有任何错处的,且她是聂东远肯定的、聂奶奶基因鉴定过的聂家的一员,但她是端曼曼生的……在座的没有对端曼曼有好感的,即便他们中有稍微明事理的,譬如聂爷爷,理智上清楚端曼曼也是无辜的。 端午囫囵吞枣地吃完饭跟爷爷奶奶打了个招呼就回房间做卷子去了。聂东宁一直忍耐到端午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终于低声抱怨道:“妈,我们跟她根本就不是一条道儿上的人,日子很明显也过不到一起去,您非生拉硬拽,难看不难看?” 聂奶奶听看了看空荡荡的楼梯,冷冷道:“难看不难看都得一起过。” 聂东宁愤懑地嚷嚷:“妈您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要不这样,我跟我们双溪搬出去住,或者我们干脆回新加坡,给您家端午腾腾地儿,行不行?” 聂爷爷搁下碗,斥道:“你能不能别再搬弄是非了?!” “爸,您说我干什么?是我搬弄是非吗?您看看您孙女回来两天了,她搭理过我这个姑姑没有?我好歹四十来岁的人了,您这意思我还得主动去跟她套套近乎呗?” 陆双溪本来想跟风搂两句——她讨厌老是耷拉着脸的端午,当然,更重要的是,上周五在一高墙外跟端午推搡的时候,她没有占到便宜——结果一转头看到聂爷爷那张黑脸,向来细软怕硬的小女生立刻闭嘴,顺便扯扯聂东宁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聂爷爷看到陆双溪息事宁人的动作,缓颊道:“你还不如个孩子。”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SUV缓缓开进来,减速停在车库外面,紧跟着,车门打开,看不清面目的长腿青年打着伞出来。 保姆走进饭厅,低道:“聂老,是周家的周衡来了。” 第 23 章 周衡本来不想来的,但是他控制不住地不断回想端午那条短信:……我奶奶来找我了,我要回去了……但是周衡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奶奶我在这里。周衡能想象到端午低头编辑这行字时的委屈和愤懑。端午是信任他的,然后端午感觉他背叛了这份信任。 周衡周到地问了问聂家老两口的身体状况,跟聂东宁打了招呼,在环顾客厅和楼梯依旧不见端午的身影后,非常从容地表示要跟端午聊几句。 聂爷爷有点不解地看向聂奶奶,在他印象里,虽然两家一直关系密切,但是由于端午是半路出现的,周衡跟端午顶天也就是点头之交。 聂奶奶不理会聂爷爷疑惑的眼神,只是出神地盯着周衡英挺的侧脸,她原本就觉得端午借住周衡的房子有点蹊跷,眼下周衡亲自过来,落落大方地表示要见端午……聂奶奶沉思中余光看到聂东宁一脸嘲讽,倏地想起不久前,似乎就是上个月或者上上个月,聂东宁和陆双溪指着一本杂志特地讨论给她听的那些话,她们说端午果然跟她妈妈一样,喜欢从别人碗里抢食。 聂奶奶即便保养得宜也依旧在一天天干枯的皮肤上慢慢冒出鸡皮疙瘩。她看着端午半个小时前走过的空荡荡的楼梯,眼前却是端曼曼第一天进门,饭后跟聂东远一前一后上楼的背影,再过片刻,端曼曼消失了,那背着手笑眯眯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是她从小看到大的邓忻。 周衡起身时察觉到聂奶奶有点奇怪的目光,他顿了顿,问:“奶奶有事么?” “……没有。” 聂奶奶恍然回神。 聂东宁笑着催促着刚刚出去接电话的陆双溪喊人,陆双溪本来是不怕生的,但是那漫不经心看过来的周衡看起来比聂明镜还要不好亲近,虽然是笑着的,眼里却清清淡淡的,她眼神瑟缩,蚊子似的嗡嗡出一句非常短促的“周衡哥好”。 周衡的目光不急不缓掠过这个比端午矮了半个头的女生,客气地回道:“你好。” 聂奶奶看着周衡的眼睛,微笑叮嘱:“阿衡,你爸妈上回来跟我说你们全家要去英国过年……给你爷爷奶奶带个好儿。” “好。” 端午洗过澡没什么精神地趴在书桌上做卷子。一模成绩出来了,她的总成绩明明比高二期末考还要高出二十来分,结果班级排名却退后了四名——大家都在进步,而且进步的幅度都比她大,就显得她好像是在退步。 端午刚刚有个迷糊的解题思路,莫姨就敲门进来了,端午握着笔回头,果然看到一碗红枣百合粥——晚饭前,莫姨有悄悄问她是不是要到那个日子了——莫姨搁下粥,顺便告诉端午周衡来了,问她要不要下楼打个招呼,端午闻言目光黯淡,表示自己要做卷子,不下去了。 然而虽说要做卷子,端午却再也抓不回刚刚一闪而过的解题思路,她泄气地闷头埋进臂弯里,半响动也不动。 周衡低低的咳嗽声蓦地出现在半开的门口。 端午的耳朵抖了抖,脑袋似乎立刻就要跟着抬起来,但最后却咬牙埋得更深了。她猝不及防地被聂奶奶打包带回来,他的电话打不通,她的短信他也不回。 昨天她本来想跟李一诺和好,结果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李一诺的痛处,李一诺变本加厉地讽刺跟周衡失去联系的她不自量力、异想天开、癞□□想吃天鹅肉,最过分的是,李一诺还挖出一面小镜子给她照,她说,周衡的前女友是谁?黎薇薇!你自己瞅瞅镜子里的是个什么东西!你要是周衡,一转眼儿把红烧肉黎薇薇替换成咸菜干端午,你亏不亏得慌! ——端午发誓这回要跟李一诺冷战到天荒地老! 由于端午坐着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周衡四下看了看,没有选择余地地跟一个超大尺寸的“胡巴”肩并肩靠坐在打扫得纤尘不染的窗台上,他看看扫在窗上的细密雨丝,再看看端午弯下去的脊背,一时有点无话可说。 在来聂家的路上,周衡打了个电话给秦徽茵,本意是催促她赶快回家照顾周末,结果后者非常淡定地表示正在国外跟他小姨妈度假,归期不定,周衡非常无语地想要挂断电话时,秦徽茵和他小姨妈非常无聊地哈哈大笑,澄清她们其实刚刚踏进家门,眼下周末正含着棒棒糖拆礼物呢……结束通话前,秦徽茵非常理智地告诉周衡,虽然她不满周成川泄密,但端午确实是回聂家去住比较好,她哥哥以后会越来越忙,她一个小姑娘一个人住在外面,有太多的不安定因素,单就前些天逼近四十度的高烧,如果不是恰好有跟周衡约定一起吃饭,后果不堪设想。 周衡盯着脑袋上一团低气压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端午,缓缓道:“端午,我一直在公司加班,不知道手机是什么时候没电的,没有接到你的来电,也没有及时回复你的短信,对不起。” 端午的脑袋重重压在胳膊上,嘴巴也抿得紧紧的,一点要回应的迹象都没有。 周衡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搬回来,但是你自己想想明镜留宿在聂家或者学校时,你一个人在上饶街的日子,你自己看电视,自己煮饭吃,没有人跟你搭话儿,没有人管你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端午,你住不住那里,你妈都不可能再回那里了……” 端午悄悄握拳,她有点讨厌这个一直在扎她痛脚的周衡哥了。她想,周衡哥果然是不喜欢她的,周衡哥的标准是黎薇薇那样的,精致、漂亮、优雅的大人模样,他答应跟她约会,大约就像李一诺推测的那样,是看两家关系不错而她一个人生活有点可怜。 端午的脑袋碾压着胳膊慢慢偏转至四十五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写得很乱的数学卷子,压低声音说:“周衡哥,我要做卷子了。” 周衡闻言沉默着看向窗外,虽然下着雨,聂家镶在草坪里的地灯依旧不知疲倦地散发着青白色的微光,只是这光只能在月朗星稀的夜里起个锦上添花的作用,做不来雪中送炭,它既照不亮前行的路,也温暖不了惶惶的心。 “端午,明天出去约会吧。” 周衡的长指轻轻落在“胡巴”的耳朵上,目光微敛。 端午眼前一片模糊,她想说,你不要再用“约会”这两个字来形容你跟我一起出去的关系,那根本就不是约会,在你眼里,那只是带个侄女出去遛遛吃顿饭而已。“约会”是那种地位平等互相尊重的恋人之间的专有名词,而你甚至都没有跟我打个招呼,就通知你眼里的“我家的大人”来接人了。 端午紧握着笔,带着一点点怒意,固执地重复道:“我要做卷子了。” 周衡顿了顿,轻道:“端午,你在我那里的事儿,不是我跟你奶奶说的。” 端午那原本越来越佝偻的背影瞬间就僵住了,半晌,脑袋缓缓转回去,重新压进臂弯里,一动不动。周衡看着端午非常明显的身体语言,眼里掠过一抹惊诧,一抹会意,和一抹慢半拍的没有来由的释然,他起身离开萌态可掬的“胡巴”走向端午,后者像是电量耗尽了似的没声没息的,周衡敛着笑意抓住端午睡衣的帽子轻轻往下一扯——他以为她最多也就是委屈到眼睛有点潮湿,结果把那一直想往回缩的脑袋按住,转过来一看,那大大的眼睛早就肿成一条线了,鼻端很红,红得像是谁给画了小丑妆,湿漉漉的短发乱糟糟地贴在脸颊上,她看起来跟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猫儿似的——大概他推门进来之前,她就开始在哭了。 端午横臂遮着眼睛,泣不成声:“……但是她说……你告诉她的。”而且是用一种“你在给人添麻烦”的语气。 周衡看着端午脸上新旧混合纵横交错的泪痕,蓦地想起聂奶奶稍早前看他的眼神,他微不可察地皱眉,转头耐心地跟端午解释道:“我带你去住我的房子,就表示我重视你不愿意搬回聂家的想法,就是要帮你拖一拖,拖到明镜回来你们两个一起商量到底要住到哪里……你是个笨蛋吗?” 端午听到最后一句,眼睛蓦地露出来,似乎要瞪周衡,但那扑簌簌落下来的眼泪削弱了那本就不堪一击的恼意,再过十分钟左右,端午终于稳住情绪。 周衡抽出盒子里最后两张面巾纸往端午眼上一糊,按捺着渐渐升起的异样感,笑道:“行了,你看看你都脏成什么样儿了,去洗把脸。” 端午捂着眼睛乍喜乍悲地走进浴室,片刻,有点害羞地把着门,露出两只丑得不像话的眼睛,她似乎想问什么,但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有点着急地抓耳挠腮,周衡面色平静地看着她的窘迫,看着看着,一开始是嘴巴,然后是眼睛,最后,就重现了端午以前在大马锡相框里看见过的那种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笑容。 “端午你要问什么?” 端午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周衡,在相框外面的世界里,她只见过他疏远的、客气的、怜悯的、温和的、漫不经心的、有点无奈的、有点生气的笑,没有见过这种生动的好像眉眼都活了各自成说的笑。 “端午?” 端午倏地收回灼灼的视线,虚着眼神,期期艾艾:“刚刚……约会的事儿还算数吗?” 第 24 章 周六的约会,周衡没有直接来聂家接人,而是打电话让端午来肯德基门口见面,端午这个标准的手残族,为了掩住面上浮肿的痕迹,刷了好几层粉,而且是端曼曼以前没用完的不适合端午肤色的粉,结果美不滋儿地跑过来,一打开车门就听到后座周末非常直白的点评:哥,你看端午像不像昨天漫画里的女鬼。 周衡带着端午和周末去了临市姑姑在经营的生态农场。端午一下车,眼睛盯着农场里三辆色彩鲜艳的皮卡车就走不动道儿了——其实最初喜欢皮卡的是李一诺,端午无所谓什么车,但是李一诺念叨的多了,端午就开始喜欢皮卡,就像那些年端午跟着李一诺喜欢过的动画片、偶像剧和诸如夜光手表、藏银镯子这些鸡零狗碎的物什——那些皮卡跟端午前不久刚刚看过的一部灾难片里面的皮卡看起来差不多,很漂亮,是那种有点狂野叛逆的漂亮。 周衡跟姑姑打过招呼,顺着端午炽热的视线望过去,非常随意地问端午想坐哪辆,端午没回答,眼睛却在几轮巡视后只盯着明黄色的那辆。 周衡于是转向正在亲吻周脑门儿的姑姑,借问钥匙。 姑姑隔空把钥匙抛过来,眼睛和善地看着端午,因为刚刚周末差点摔倒打断了周衡的介绍,她只好主动问:“周衡,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是谁啊?” 结果周衡还没想出来要怎么回答,周末蹦跶着抢先道:“她叫端午,她是我的好朋友和我哥哥的女朋友。” 端午本来在来的路上是悄悄在心底里嫌弃周末这个小拖油瓶的,结果听到周末如此隆重且骄傲的介绍,立刻决定以后要跟做周末两肋插刀的朋友。 周衡非常无奈地在周末屁股上踢了一脚,转着钥匙圈儿,领着突然变得很开心的端午走向皮卡。 “端午喜欢皮卡?”周衡问。 “李一诺喜欢,她说老西部片里的女人都开皮卡……扎个蓬松的发髻,牛仔裤,垮垮的衬衫,打开门下车,再砰地关上车门。” 端午系着安全带,两只眼睛要笑成月牙儿了。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出去大概十五分钟,端午渐渐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眼睛也不断地往方向盘那里扫,当然,端午要是知道这辆在她眼里只是“漂亮”的皮卡车价值百万,肯定会预先给自己脑袋上套个麻袋。 周衡很快就注意到端午的小动作,他倒没什么意见,反正眼下所处的区域行人车辆都是屈指可数的,是非常理想的练车环境。 聂东远以前教过端午开车,虽然端午领悟能力和动手能力都有点欠缺,但总不至于犯下类似分不清油门和刹车这样低级的错误,再有周衡非常耐心的指导,虽然皮卡车比较难以操控,但端午还是非常顺利地就上路了。 一开始确实是非常顺利的,端午把车速维持在非常安全40码左右,偶尔心血来潮悄悄飙到80码,看一眼正在走神的周衡,再徐徐降下来。 结果正在乐此不疲地玩儿着的时候,一辆涂鸦得根本看不出原色的高级轿车自一个三岔路口飚出来擦着端午的皮卡惊险地超过去,且超过去以后车速就慢下来了,像是知道端午学艺不精,非常变态地开始蛇形前进。 端午两只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吓得呼吸都没了,她避不开,也不敢超车,只好按了两下喇叭,结果前面的车窗闻声刷地降下来,车速也一再地降,最后只超出端午半个车位,终于,车窗里探出一颗花里胡哨的脑袋:非常戳目的彩色鸡冠头,层层叠叠的金属耳钉,浓墨重彩的眼线,看着像是女人,却有个非常不协调的喉结。 花里胡哨的青年吹了个流-氓哨,张口就是非常下流的戏谑:“美女,嘿,美女,满十八岁没有?你妹的!张乔你他妈别拽我!我跟美女聊天呢!喂,美女,你们一般是怎么收费的?像我们这种年轻力壮的是不是能打个对折或者给个返券儿什么的?” 端午紧盯着前方的路况,只当没有听到。 青年却不依不饶,腆着脸继续道:“我说,美女,车不错啊,啧啧啧……你爸妈也不管管你?” 端午刚想跟着降下车窗回他一句“你是不是神经病啊”,就听到周衡用特别低的声音非常冷静地指挥道:“靠边停车。” “什么?” 周衡目光严厉地盯着前面车里依旧在张扬挥手的不良青年,长腿直接伸过来替端午踩了刹车……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端午非常充分地领略了周衡精湛的车技,虽然没到特技大片那种非人的地步,但那直线加速弯道漂移随心所欲手到擒来的驾驶风格,足以把不良青年和他的朋友吓得一脑门儿汗,当然,一脑门儿汗的也包括端午,尤其是行至河堤那段路时,周衡看起来似乎是不惜把那辆高级轿车直接撞翻到干涸的河床上去的。 周衡戏弄够了,最后把高级轿车逼停至路肩,他降下车窗盯着惊魂未定的青年,轻蔑道:“我还以为像你这样打扮的青年都只是外表比较脏,看来不是,你表里如一。” 端午盯着格外帅气的周衡,小小鼓了个掌。她感觉周衡的评价里虽然没有带脏字,但听着却比她本来打算出口的“你是不是神经病啊”要有气势和解气。 回到农场正赶上午饭。周衡的姑姑用农场里最新鲜的食材亲手给两个侄子做了满满一桌子中西结合的美食,有老城肉丁炒酱瓜、软炸里脊、糖醋排骨、鱼头豆腐汤、鱼香茄子、小土豆咖喱牛肉、炒地三鲜、酱黄瓜、鸡蛋布丁、牛奶西米露、白汁意粉……端午埋头吃了三碗米饭,趁人不备要起身盛第四碗的时候,周衡伸筷子拦下了,因为周末正丧着脸抱着肚子哼哼,而姑姑上楼去取健胃消食片了。端午不好意思地搁下碗,顿了顿,由于不想周衡把她划归到没出息的周末那一挂,即便撑得确实想站起来走走,最好也能来颗健胃消食片,却故作不经意地解释自己的饭量本来就比较大,目前也就是刚刚好的八分饱吧…… 短暂的午休后,周末无视渐渐变坏的天气,闹着要去看上午刚出生的小马,端午没觉得臭烘烘的小马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如果周衡能同意再留一会儿,她就能有时间去摘草莓,于是在周衡问她着不着急回去做作业的时候,她昧着良心地把脑袋摇得差点飞出去,并且斩钉截铁地表示老师根本没有留作业。 结果终于要动身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且一开始就是瓢泼大雨,风特别大,尤其在这种附近没有高大建筑物的远郊,再半小时后,电视里开始滚动播放姗姗来迟的台风预警。 姑姑眼看天气情况实在恶劣,出于安全考虑,极力建议他们留宿,周衡顾忌着端午刚刚搬回聂家夜不归宿不好,一再推脱,结果一转身看到端午已经挂断电话,正跟周末并排蹲在地上在若无其事地洗草莓——水槽有点矮,端午弯得腰疼。 “周衡哥,我爷爷刚跟我说我可以留下,安全比较重要。” 端午本来没想打电话,但是周末实在不想离开农场,一直磨着端午去跟他哥哥说点好话——下午他想去看小马,也是有端午的帮助,他哥哥才答允的——端午自己也不想回去,最后跟周末商量,他们就假装电话是周末自个儿玩儿游戏时不小心打出去的,周末要先假装惊讶和不好意思地跟她爷爷或者奶奶客套两句,然后再把电话转交给她……周末不懂端午这样迂回曲折的用意,但是因为端午露出这事儿有的商量的表情,他便兴冲冲地她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端午鸵鸟心态不敢跟周衡对视,只是一直喂着周末吃草莓,他一颗,她一颗。 “端午,上回他们说你要来我家吃饭,我等的肚子都饿了你都没来。” “我那天发烧。” “那你后来没有发烧了为什么还不来?” “因为你哥没有再请我去了。” 晚饭依旧非常丰盛,周衡的姑姑得知端午喜欢吃砂锅粥,特地做了一锅甲鱼粥,端午抱持着不知道周衡下次再带她来农场是何年何月所以很有可能以后再也吃不到这样美味的甲鱼粥的心态,非常给面子地吃了三碗。 端午还没放下碗,农场的工人冒雨过来敲门,要周衡姑姑去马厩那边的6号仓库看看,新来的干草料好像有问题。周衡姑姑离开后,端午自动自发地收拾碗筷,厨房里有自动洗碗机,跟聂家的差不多,端午以前看过莫姨使用,很容易就上手了。 一切收拾妥当,雨势依旧未减,端午洗完澡一时没有睡意,便坐在楼下的长沙发上看周衡按捺着脾气俯身教周末做算术题。周末这家伙实在是太笨了,十以内的加减法扳着自个儿和周衡的指头数三遍能数出三个不同的结果。 “七加六等于十五……” 周衡点着周末的额头叹息,终于放弃。 周衡去看端午,原本是要打发她早点上楼睡觉,结果一回头就看到端午身上套着的那件空荡荡的烟灰色睡衣——十七岁没胸没屁股的端午把这件剪裁非常性感的睡衣穿出了晋高校服的感觉——周衡难以控制地想起了端午在医院那句关于基因的解释。 端午哈欠收回的途中迎上周衡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别开眼,跟着想起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于是掩住紧张的情绪横冲直撞地看过去。 周末顺着周衡的目光看着端午,半响,警惕道:“端午,我哥哥答应跟我睡的,你是他女朋友也不行,你这样一直看他也不行。” 端午的耳根倏地红了。 周末抿了抿唇,大概是觉得自己刚刚跟好朋友脱口而出的“不行”过于生硬,有点难以启齿地解释道:“要是半夜睡醒没有人抱我我会哭的。” 端午一把捂住周末的嘴,羞愤道:“你不要再说了。” 周衡的笑意慢慢藏不住了。 端午臊眉耷眼儿地起身:“周衡哥,我上去睡了。” 跟着,像是回应刚刚跟周衡目不转睛的对视,又像是回应周末关于“你是他女朋友也不行”这样信誓旦旦的挑衅,端午走向周衡,在周衡惊讶的目光里轻轻搂住他的腰,刚洗过澡的潮湿的毛茸茸的脑袋象征性地往他胸前凑了凑,一本正经地嘱咐道:“周衡哥也早点睡。” 端午合起掌遮脸走向楼梯,她默默叮嘱自己一定不要慌,左脚和右脚尽量迈得再开一些,即便走成外八字也没关系……要是真做出小说里慌张地自己把自己绊倒这样的蠢事,她就去自尽!不由分说! 周衡看着端午虽然看起来不像落荒而逃其实就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声道:“端午,你这样不对。” 端午敏感地顿住,片刻前的“怦然心动“倏地不见了,她悄然握拳,她知道此刻出门在外,且有周末在一旁强势围观,时机不当,但是她就是想问问这有什么不对,男女朋友之间拥个抱到底有什么不对,周衡是不是就是不愿意把她当女朋友看待,结果一回头就撞到周衡胸口的扣子上了,且因为乍然而起的怒意,撞得特别瓷实,端午立刻就喷泪了。 周衡没想到端午这一转身转出了武林大侠遇刺时的风范,他想看端午撞的严不严重,却遭端午蛮力推开。 端午捂着酸涨的鼻子蹲下,抱怨道:“周衡哥你跟过来是要教育我的吗?大家交往都是要牵手拥抱亲吻的……我抱的是自个儿的男朋友,我又没有抱李一诺的男朋友,我哪里不对?” 周末听到端午满腹怨念,握着笔看过来,奶声奶气道:“端午你不要跟我哥哥吵架。我哥哥不是故意的。” 端午霍地起身上楼。 端午当然知道周衡之所以答应跟她交往,是黎薇薇刺激的,黎薇薇本想跟周衡和好,结果因为态度不端正,反而让端午这个吃瓜群众捡了个大便宜。端午那时以为周衡随后就会反悔,告诉她不要在意他在黎薇薇面前一时意气的回应,那是不作数的,结果周衡不但没有反悔,反而答应跟她约会。 可是,既然都答应约会了,那就好好约会啊,就牵手拥抱亲吻啊,为什么总要离她远远的!她当然知道她眼下不够丰-乳-肥-臀,没有女朋友的既视感,但是她只有十七岁,黎薇薇的十七岁就能比她好到哪里?就不能再耐心一点给她时间再长一长吗? 端午感到非常委屈,但是再委屈,也咬紧了牙关死也不说那句结束语:你要是不够喜欢我,不想跟我亲近,那我们就不要再交往好了。 端午只上去四层台阶就停下了,她面上残留着愤慨缓缓低头,就看到周衡干净修长的手指微微施力握住她的手腕,端午打了个哆嗦,第一个念头就是,周衡哥终于没有耐心再陪她耗下去了……这样看来,周衡跟她之间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恋情,比她原来预测的,甚至比李一诺诅咒的,还要短。 周衡不知道端午想到了什么,他只是看到这个小姑娘的面色在一刹那变得灰败,她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好像是在缓冲。 周衡上了两层台阶,平视着端午,直接问:“端午,你在脑补什么?” 端午抿着嘴巴视死如归地看着周衡。 周衡微微皱眉,他想起了李遇恒之前的告诫,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包括李遇恒不服管教的侄女和看似温顺的端午,她们固然是可爱的,但也是极度敏感、极端、不稳定的……眼下看来,李遇恒侄女的青春期展现的是极端,而端午展现的是敏感和不稳定性。 端午固执地不肯说话,周衡跟她对视了半分钟,渐渐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伸手按住端午的后脑勺,把她压进自己怀里。 他走过来本来就是要给端午一个真正的睡前拥抱,就是成年情侣间那种非常密实的拥抱,顺便,也许再有一个某种象征的颊吻或者额吻之类的——他在尝试接受端午这个小女朋友,不介意有的放矢地跟她亲近。 端午的额头紧紧贴着周衡的脖子,四肢僵成了刚出水的宁折不弯的莲藕,这个拥抱的画面远远看去,像是小时候做弹弓用的树杈子。 周衡压了压端午翘起来的发梢,缓缓道:“端午,我们有八岁的年龄差,这个八,是未成年十七和二十五之间的差距,而不是成人间二十五和三十三之间的差距,所以我要是按照你向往的高中生之间的恋爱模式去跟你交往,做一些非常亲密的举动……那画面实在是很难看。” 端午暴躁地在他怀里拱着脑袋,懊恼道:“是七岁!七岁!你为什么老说八岁?!” 周衡默了默,道:“重点是,端午,你未成年。” 端午微微推开周衡,非常恼火地看着他,那眼神在说:但是周衡哥你答应跟我交往的时候就知道我是未成年……我又不是突然未成年的。 周衡重新把没什么挣扎的端午拉进怀里,他按捺着有点想笑,也有点被触动的情绪,继续道:“端午,我们时间很多,你没有必要往前赶,我们就按部就班地来,你越来越大,我就会越来越没有顾虑。” 端午听到“我们时间很多”终于意识到周衡前面那些话根本不是在为结束恋爱关系做铺垫,而是在解释不同年龄阶段的两人对恋爱关系认知的落差,她有种再次捡到便宜的庆幸,立竿见影地就释怀了,然后再听到周衡轻描淡写的那句“越来越没有顾虑”血压噌地就上去了,这要谁能及时在她脑门儿上开个洞,那血花能呲出去三米。 “端午?” 端午索性破釜沉舟一鼓作气问:“周衡哥,你喜欢我么?” 周衡没有立刻回答,端午惶惶然等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端午听到周衡有些迟疑的肯定,于是,靠着周衡的右半边身体一寸一寸失去知觉了。 …… “周衡哥,你喜欢我么?” “……嗯。” 第 25 章 端午得到满意回复喜滋滋回房间后,周衡被姑姑带到地下室的酒窖里谈话,后者解决掉干草料问题回来恰好听到关键的两句,当然,也看到端午从忐忑到极为惊喜的表情——上午周衡载着端午去附近转悠的时候,她跟周衡的妈妈通了电话,果然,所谓的“交往”只是一种有点不恰当的施舍式的安慰,如果端午是个十一二岁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孩子,那问题不大,但是端午快要成年了,在她嫂子眼她里再孩子气,也是个转眼就能自己选择学校选择专业的大人了。 周衡姑姑看着周衡在酒架前弯下去的脊背,温声道:“给你爸挑两瓶带走。” 周衡回头看着姑姑笑了笑,回:“好。” 周衡姑姑扎着头发绕到周衡左手边的原木椅子上坐下来,她似乎有点不舒服,声音虽然依旧温柔似水,但较之早上刚见面时,低了两度,眼底带着一抹忙碌后的疲惫的红。 “我刚刚听到你对端午的回应了,阿衡,你这样不对,我对端午这个姑娘了解不深,但是就我而言,这种靠施舍得到的恋情,会是一辈子难以启齿的污点。” 周衡流连往复的长指顿在一瓶98年封口储藏的葡萄酒上,他略带惊讶地看向只比他大十岁的姑姑,在他的印象里,向来软绵绵的姑姑没有说过类似的重话。 “而且,阿衡,以后,我是说,在你觉得是时候结束这段关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怎么做?你没法坦诚地直接跟她说,我以前只是帮你哥哥带带你,你只能渐渐疏远她,她兴致勃勃地跑来找你,你不温不火地三言两语撵走她,她的电话你用‘我在忙’轻易挂掉,你偶尔答应跟她出门约会,她盛装打扮,你却敷衍地只露面十分钟……大学时候我前男友想出国,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用的就是钝刀子磨人这种办法。” 周衡轻声道:“这种办法有点无耻。” “嗯?” 周衡抽出两瓶周成川最喜欢的葡萄酒走过来,道:“我答应跟她交往的时候确实非常冲动,是当着薇薇的面,薇薇一走我就后悔了,立刻就想要说清楚,结果那天送端午回家,端午问我要不要跟她约会……她离开聂家的时候我一路在后面跟着,大概是脑子里关于她拉着行李箱心灰意冷独自走路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所以她笑眯眯非常期待地问我要不要约会时,我试了试,好像没法开口拒绝。”周衡神色有点尴尬,他从不跟人剖析自己的感情问题,意识层面的东西,自己清楚就好,往外倒显得矫情,但很显然,他要是不解释清楚,他姑姑就很有可能直接把他划归到她脑残前男友那一挂。他轻咳,硬着头皮继续道,“然后,一件事赶着一件事地来,我没有选择余地地应付着,但也越来越觉得她很有趣,回回见面都觉得有趣,是性格有趣,而不是年龄差带来的新鲜感有趣……至于刚刚那个回应,目前阶段好像有点轻率,”周衡神顿了顿,“但确实不是在骗她。” 周衡姑姑惊讶地盯着周衡,她还想在挖点什么,比如端午到底哪里有趣,比如黎薇薇虽然性格有点棘手,但比端午好看一百倍,依此类推,在周衡的概念里,有趣这个特质是不是比好看重要一百倍……她知道后面这个问题有点无聊,但是周衡的择偶标准实在是有点神出鬼没的意思。端午和黎薇薇两个人的差别基本不逊于两个不同学科,譬如英语和物理,之间的差别。 但可惜,周衡却没有再聊下去的意思了。 周衡自小跟这个温柔的姑姑关系好,成年后唯一一次跟周成川杠上,且寸步不让,也是要阻止周成川无休止地给这个大龄姑姑介绍相亲对象,但关系再好,这种涉及个人感情的事情也只能聊到这里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酒窖,周衡的姑姑要去书房查阅关于稀有花卉种植和养护方面的资料,周衡直接上楼。周衡路过端午房间的时候,脚下顿了顿,他本来有点懊恼端午那句给他带来麻烦和困扰的非常直接的“你喜欢我么”,结果不期然想起中午她那句假惺惺的“刚刚好的八分饱”,眼里立时有了笑意。 端午这个姑娘,你一眼看过去,她无论长相和性格都是非常苍白的,没有闪光点也没有槽点,就总是温顺地跟在她信任的人后面跟个影子或背后灵似的,你只有成为她信任或青睐的那个人,才有机会看到比较完整和比较有趣的她。 端午前一晚设定了闹钟,早上七点半虽然依旧睡意朦胧还是挣扎着起来了。她用周衡姑姑准备的一次性洗漱用品潦草地洗脸刷牙后,拉开门,探出颗脑袋往隔壁周衡和周末的房间看去,但门关着,悄无声息,看不出他们是还在睡还是已经下楼了。 “端午,起来了?” 周衡姑姑溢满笑意的声音在后脑勺响起。 端午微微一抖,赶紧回头,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点猥琐,她故作不经意地抓着门框抻了抻腰,然后直起身,腼腆地应道:“嗯。” 由于也是休息日,大家就不急着回去,周衡早饭后用姑姑的电脑回了几封比较急的邮件,然后载着周末和端午去附近的跑马场。 端午不敢骑马,就坐在看台上无聊地刷着微博晒太阳——暴风雨过后居然是个非常明朗的艳阳天——刷着刷着,一个电话打进来,端午看到屏幕上“李千金”这个备注,立刻高兴起来。 结果电话那端却是李一诺的妈妈。李一诺的妈妈虽然不知道李一诺跟端午吵架的原因——李一诺是肯定不会供出林闵的——却知道自个儿的女儿不是省油的灯这个事实,她代替李一诺跟端午道了个歉,表示一会儿挂了电话就去收拾李一诺,顺嘴开了几句玩笑,最后,约端午下周去她家吃饭。 李一诺的妈妈周三炖好甲鱼汤,亲自去端午家叫人,结果恰好碰上端午的奶奶在盯着端午收拾东西,这个平时在上饶街嘴巴利索得恨不得横着走道的妇人慑于聂家老太太淡漠的眼神,没敢跟端午打招呼就走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接下来的这些天,她心里一直不舒服,她向来大大咧咧,但这回却一直敏感地感觉端午这样胸无城府的小孩跟着有那样眼神的老太太走,有点不妥。那个老太太眼里,没有端午。 端午听到吃饭的邀约,没有犹豫地点头,爽朗道:“行,贺姨,你什么时候有空再炖汤,我闻着味儿就去了。” 李一诺的妈妈开怀大笑。 周衡用斯巴达式的教育方式终于把一开始攥着缰绳哭闹不休的周末训练得敢单独骑着小马满场跑了。周末跟着周衡跑过端午的正下方,扬着鞭子兴奋地向端午打招呼,端午立刻化身明星见面会的小粉丝,两手举起向他高频率挥动。 两人走远后,端午闷闷不乐地继续刷新微博,结果只有五条端午这个年纪根本不会关注的讲述家长里短的最新消息,其中第五条还是转发第一条的。 “好无聊,为什么要来马场?” 十一点半,三人离开跑马场,开车十分钟回到姑姑的农场蹭最后一顿饭。端午头一个下车,她下车以后只顾着返身要帮忙抱周末下来,丝毫没有察觉聂明镜正跟周衡的姑姑聊着天远远看着她。 周末两条胖乎乎的胳膊圈着端午的脖子,他看着正走来的聂明镜,不解地问道:“端午,你都是大人了,你哥哥为什么还来接你?” “什么?” “是因为你不认识路吗?我同桌李小小就不认识路。” 端午终于意识到周末在说什么,她一转身,就看到十米开外的聂明镜,在聂明镜身后再十米远处,是聂家的黑色轿车和靠着轿车一脸笑意的司机李叔。 端午刚要咧出个笑容,眼泪就下来了,毫无征兆,似乎这一个礼拜的暗淡、惊慌、憋屈、愤怒、孤立无援一下子有了非常适合的出口。端午原本感觉自己没有特别依赖聂明镜,他们虽说是兄妹,毕竟同父异母,且没有一起长大,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但此刻看到聂明镜风尘仆仆的面容,端午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瞬间收不住了。 聂明镜接过周衡姑姑递来的面巾纸塞到端午怀里,非常生气地道:“你有什么好哭的?不愿意搬回去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端午抱着一头雾水的周末,没办法擦眼泪,周末索性代劳了,但擦着擦着,嘴巴一扁,就有跟端午一起哭一哭的意思了。 “端午,你别哭了,你看,你都不好看了。” 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饭后,端午终于作出最后的决定,愿意暂时不回上饶街,就在聂家住着……直到再跟陆双溪打架打得必须走一个的时候。周衡闻言满眼笑意,好像一早就知道端午这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必然会做出这个不会给聂明镜带来麻烦的选择,而周末则同仇敌忾地表示要是端午打不过陆双溪,他十分愿意两肋插刀。 傍晚,聂明镜带着端午回到聂家。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端午直接回卧室做卷子去了,聂明镜把行李交给保姆阿姨收拾,然后顺着保姆阿姨的指引,在书房找到正在写着毛笔字聊天的聂爷爷和聂奶奶。祖孙三人一人一支笔一叠宣纸一直聊到晚饭前。 第 26 章 因为李一诺妈妈的牵线,端午和李一诺很快和好如初。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之间大约都是这样,即便前面闹过旷日持久的矛盾,只要一朝和好,基本就没有窘迫或者无所适从之类的过渡阶段,一转脸就能手拉手向前走。 十二月的沉沉暮霭里响起一阵清越的钟声,一高校园门口渐渐变得嘈杂起来:萎靡了一个下午的小摊贩开始扬声招揽生意;原本畅通无阻的道路开始有不耐烦的鸣笛声;男生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打闹着冲出来,他们粗声争论着下午的篮球比赛,争论着谁是班花校花;女生要看看周围有没有心仪的男生,没有就走得风风火火,有就走得摇曳生姿,她们唧唧喳喳地研究时下流行的穿搭,吐槽前一晚的韩剧剧情,偶尔用眼神传递女生之间有点搬不上台面的勾心斗角。 ——比如李一诺余光看到宋娇娇就走在她和端午后面,于是故意用假惺惺到甚至有点嗲的语气告诉端午,她跟林闵上个礼拜去了城南的情人桥。 端午没搭腔,一直到宋娇娇停下来跟别人打招呼,不再跟在她俩后面了,端午这才瞪着李一诺直言不讳道:“千金,你这样有点讨厌,你都赢了。” 李一诺皱眉道:“你是要站在宋娇娇那边跟我吵架吗?” 端午顿了顿,耷拉着肩膀道:“不是。” 李一诺看着很明显虽然还是不满但不愿意再跟她争辩下去的端午,挥挥手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这样了……我说端午,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咱俩差点肩并肩被人踹到东墙外的事儿了啊。” 端午不理她。两人并肩出了校门,李一诺奉母命要去大姨家蹭大姨自制的辣白菜,端午独自走向公交站牌。聂明镜回来以后,李叔就依照聂明镜的意思不再来接她了,端午仍跟以前一样一个人搭公交车往返于学校和聂家之间。只是她的日子越过越闷,临近年终考试,聂明镜的课业逐渐加重,宿舍查寝也较之往日严格,一个礼拜最多在聂家住两个晚上,而周衡则常常加班,虽然一两天一通电话,但大多也只是匆匆的三五分钟,至于约会,嗯,匆匆来端午学校一起吃顿饭就是了。 端午在没有端曼曼的聂家,只有一日三餐以及聂明镜回来时出现,其余时间,她就困在自己的卧室里,做卷子,看小说,发呆,假装知足常乐。 ——她也曾想下楼跟他们一起看电视,或者听他们聊天,结果一开门就听到楼下聂东宁天生的大嗓门在抱怨“烦死了,这样跟端午一起生活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陆双溪殷勤地帮外婆擦着护手霜紧跟着撒娇称“要是家里还跟以前一样,只有我们自己人,大家可以无拘无束地聊天就好了”,端午敞着门,竖着耳朵,以为能听爷爷或奶奶斥一句不要把端午排除出去,结果却只听到老人的数声咳嗽和生硬转移话题讨论剧情的只言片语。 端午在公交站牌下耗过去四班公交车,然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搭乘第五班公交车回去。她早就计算好了,这个点回去刚好赶上晚饭。 结果不巧遇上车祸,公交车在路上堵了半个小时,相应的,端午回到聂家的时间也比以往晚了半个小时。大家都已经吃过饭正在聊天,端午跟爷爷奶奶打了个招呼,跟着保姆阿姨去了厨房。 保姆阿姨帮端午盛了饭推到她面前,问:“端午,今儿怎么晚了?” 端午捧着饭碗暖手,暖到两只手都有回温的迹象,开始埋头扒饭,扒了两口,终于意识到刚刚有人在跟她说话,笑道:“堵车。” 保姆阿姨望着端午的后脑勺,温言叮嘱道:“以后放学就赶快回来吧,天冷了,而且你这黑乎乎的一个人在外面转悠也不安全。” “好。” 保姆阿姨只跟端午聊了不到十分钟就出去了,因为陆双溪一会儿嚷嚷着要喝鲜榨果汁,一会儿要吃冰箱里的大果冻,再一会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个毛线团子心血来潮地要阿姨出去教她织围巾。 上个月的月考成绩出来了。李一诺依旧是稳居全班前三,其中数学和物理的单科成绩是全班第一。相形之下,端午的排名就比较拿不出手,依旧徘徊在前十之外,虽然总成绩其实比上上个月是有比较明显的提升的——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开始有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了,风声鹤唳的,大家别无选择,只好拼。 李一诺把包包夹在腋下,两只手轮番往空中抛着烫手的烤红薯,感觉热度散得差不多了,咬牙掰开,依依不舍地把比较小的那一半推给端午。端午接过来一口就干掉了一大半。她刚要问李一诺要不要去逛街,一转眼看到校门口的林闵。 端午有点泄气地问:“他是来找你的?” 李一诺向着林闵挥舞着小胖手,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是呀。” “你们要去哪儿?” 李一诺警惕地瞪着端午:“不带你去。” “我告诉你妈。” “谁不去谁孙子。” 端午闷闷不乐地在公交站牌下站了二十分钟,耗过去两班公交车,她正在想是要继续耗着,还是去学校后面那条街上转转,就接到了周衡打来的电话。周衡问清了端午的位置,告诉她不要乱走,他要来接她一起吃饭。端午面上的愁容一扫而光。她喜滋滋地挂断电话,想了想,再打电话回聂家,跟保姆阿姨扯谎自己要去李一诺家蹭饭。 周衡十分钟就到了,他接了端午,直接把车开上高架桥,往周家老宅的方向而去。端午在路上得知目的地立刻着手剥指甲油,犄角旮旯里剥不掉的,背过去悄悄用门牙啃。端午不清楚秦徽茵对90后女生的偏好,但她推测应该跟端曼曼是差不离的,就是要黑发(最好就直接扎个高马尾露出额头)、素颜、不乱喷香水、不涂花里胡哨的指甲油。 果然,秦徽茵看到端午就开始夸,哪哪儿都夸,周末在一旁奶声奶气地敲着小边鼓,表示端午虽然比不过班里的第一名胡淼淼,但是比他的同桌李小小要漂亮,所以要是他哥哥同意娶端午当小媳妇儿,他也同意。 端午一边害羞一边把嘴巴咧到了耳后。 由于周家老宅距离聂家有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饭后,周衡没有耽误时间,他找了个借口支走周末,带着端午悄悄离开——周末这个小孩现在添了个毛病,跟谁玩儿疯了就不许谁走。 “端午,把安全带系上。” “端午,安全带……” “端午……” 车子刚刚开出去,周衡就一脚刹车停了,他看着抿着嘴巴装睡的端午,颇感无奈地俯身替她系上了安全带。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端午立刻装模作样地打着呵欠醒过来了。 周衡:“……” 端午自己憋不住“噗嗤”笑了,她悄悄瞅一眼周衡,周衡嘴角藏着微妙的笑意,很明显根本就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不拆穿而已。端午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周衡重新启动车子,问:“端午,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看的电影?” 端午低头把玩着围巾上的流苏,答:“有啊,有很多啊,比如《超越极限》、《白衣人》、《特工保姆》、《明日之战》。” 周衡笑了:“你想看哪部?” 端午立刻道:“《明日之战》或者《特工保姆》。” 周衡把车开上高架桥,在金光灿灿的桥灯里点头应许道:“好,我们这周去看。” 端午高兴坏了,立刻编辑微信发给李一诺:哈哈哈哈,《明日之战》和《特工保姆》林闵嫌幼稚不愿意陪你看是不是?哈哈哈哈,票给我票给我。 李一诺秒回:你滚。 车子下了高架桥,行至护城河路段,端午一个错眼似乎看见河边立着一个红裙女生,她不相信地降下车窗极目去看,女生还在,深冬里,确实只着夏日红裙。端午的鸡皮疙瘩齐刷刷立起来了,她喃喃问:“周衡哥,那个女生是不是要……” 端午没来得及说出“跳河”两个字,就听见“扑通”一声响,女生干脆利落地跳下去了。与此同时,周衡点了急刹。 周衡把稍显丰满的女生推出河面自己就有些使不上力了。他的衣服吸饱了水,很沉,深冬结着薄冰的河水又实在是冷。端午眼见周衡要掉下去,也不管女人呛水未醒,直接蛮力推开,立刻扑过去抱住周衡的肩膀。周衡缓了十秒钟,然后借着端午出乎意料大的力气终于上了岸。 端午看着刚刚经历生死一线的周衡居然破天荒地没哭。她吭哧吭哧喘着不正常的粗气,不顾周衡有点僵硬的反抗,用不可思议的大力气剥掉周衡湿淋淋的衣服,再把自己刚刚脱下来的尤带着体温的羊毛开衫和羽绒服裹到周衡身上。 “好点了没有?好点了没有?” 周衡用那差不多要结霜的脸颊轻轻蹭了蹭端午的颈窝,他低声道:“端午,我没事儿。” 端午顿了顿,起来,又蹲下,两只手要去抱住周衡,半途却又收回,不知道往哪儿搁。半晌,她的嗓子眼儿里溢出轻微的哽咽。 “你刚刚上不来。” “我只是要歇歇。她有点重。” 红裙女生咳出两口水,终于清醒过来,她看了看周衡和端午,眼珠呆滞地动了动,开始嚎啕大哭——她好不容易拿到硕博连读的名额,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给导师当了六年的“大丫鬟”,结果要毕业了居然被告知“大丫鬟”最后还得再牺牲一下,给系里的“老爷”乐一乐,这是自古至今的惯例,否则没有毕业证;她心口淌着血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结果隔天就被恋爱两年的男朋友单方面通知分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再两天,她实名整理的检举材料出现在“老爷”的桌面上;眼下要死也死不成,红裙不仅没能让她变成厉鬼,反倒把她冻得守不住气节地要开口求饶。 “呜呜呜……你也给我一件衣服……” 端午恶狠狠地瞪着她,眼里涨满了雾气,那雾气很快就酝酿成水珠,一串串地掉下来。 “不给。” 周衡自端午裹紧的羽绒服里挣扎着露出胳膊,他勾住端午的脖子,薄薄的唇在她眼皮上轻轻一碰。 果然,在红裙女生的室友赶来之前,她只拿到端午杯水车薪的羊毛围巾。这是后话。 十二月二十四日,亚洲的青铜电影节如期举行,黎薇薇凭借《猿人》里Ms Lee 的角色不负众望地拿到了青铜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项。 聂奶奶和聂东宁饭后坐在客厅里一如往常地漫聊着,有关聂东远的建筑事务所,有关晋市节节攀升的房价,有关聂明镜那个嘴刀子小姨,有关越来越要强的聂东锦,有关陆双溪稀烂的理科成绩…… 陆双溪踩着拖鞋走过来打开电视,因为一时找不到遥控器,有点急躁地跑去厨房问保姆阿姨到底把遥控器收到哪里去了。 聂东宁不耐烦电视里唧唧喳喳的起哄声,刚要叫陆双溪回来把电视关掉,便看到正前方超大液晶屏幕里举着最佳女主角奖杯珠光宝气的黎薇薇。她别有深意地轻轻一咳,于是聂奶奶也跟着看过去。 黎薇薇望着台下诸位导演、演员、电视人和媒体发表了如下感言: 刚刚主持人问我关于这部电影,我有没有特别骄傲或者遗憾的地方,老实说,有,都有,但杀青以后,这部电影给我带来的遗憾远远大于骄傲。这部电影我拍了六个月,在南非的深山老林里,中间只请假回国一次,这六个月里我跟周先生,是的,我是说我前男友周先生,我们一度彻底断了联系,但是我居然并不着急,我居然觉得电影比他重要。然后,众所周知,我们分手了。 其实我跟周先生,我们之间出问题,不仅仅是聚少离多,不仅仅是在最敏感的时间出现了个可爱的小女生,我们性格不合。他很低调,而我,我张扬。天涯上有个帖子,有一小部分的叙述是对的。我追的他,追了整整两年,图书馆、餐厅、开水房、自习室,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你们身边肯定也有我这样没皮没脸的女生,或者她在追你,或者她在追你的朋友……后来我实在追不动了,就破罐儿破摔地直接问他:周衡,要不你跟我睡一觉,睡一觉我就不缠你了……我当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周衡和我共同的几个朋友,结果话音刚落,角落里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我立刻就崩溃了……周衡在我哭得特别狼狈特别绝望的时候牵住了我的手。后来打开灯,我觉得这屋顶的天花板真漂亮啊,这有点糊了的蛋糕真好吃啊,这些刚刚看到我出糗的朋友一个个真值得深交啊,这世界真美好啊。 再再后来,我开始接拍电视电影,废寝忘食地研究角色,孜孜不倦地争名逐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把那天跟中了头奖似的幸福和甜蜜忘光了。我的衣橱里渐渐没有了牛仔裤和板鞋,我即便跟我最亲密的人说话也开始滴水不漏,我做了错事却反过来指责他不够温柔体谅。 在数百道闪光灯下,黎薇薇哽咽着亲吻自己的奖杯。 周先生,我知道到如今如果我再去争取些什么,有点来不及,也有点对不住你身边的新人,但是,我真的依然爱你。我非常爱你。 黎薇薇这番感人至深的告白,端午是在做完两张卷子后,在卧室的电脑里看的,且看了不止一遍,以至于在退出视频播放界面以后的最起码十分钟里,脑子里依旧反反复复是黎薇薇噙着泪意的似乎至死不渝的“我非常爱你”。 端午原本是计划十点左右,大约周衡收拾妥当准备睡觉的时候,打电话问问他,她在学校门口看到他的车开走了,他是不是本来打算接她一起吃饭,但有急事走了。但看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告白视频,就突然不想打了,因为她不知道电话接通后她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想听周衡跟她说些什么。 黎薇薇泪如雨下的告白“我非常爱你”,这五个字之于端午,效果是非常震撼的。端午这个年纪的女生,她们只说“喜欢”,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她们嫌弃有点矫情有点成熟也有点沉重的“爱”。 端午喜欢周衡,毋庸置疑。她从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他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虽然不常笑,但是一笑仿佛千树万树梨花开,他长成了一个举止非常有涵养的优雅的青年,跟端午身边那些未长开的飞扬跋扈的青少年有云泥之别——只是这喜欢里有多少是隐约的孺慕,有多少是纯粹的爱慕,在一开始,端午是说不清楚的。 自石达镇回来以后,黎薇薇的谎言和端午厚脸皮的顺水推舟微妙地把两个人往一起凑,周衡不再是端午臆想出来的画中人,他的脾气没有她原本想象的好,他不止是不常笑,他不说话的时候表情甚至常常是偏于严厉的……但即便如此,要确定确实是纯粹喜欢周衡依旧比吃饭喝水都要简单。 然后,端午以为是周衡通风报信,以为周衡终于不耐烦敷衍她了,她整个世界立时一片昏暗,脑袋千斤重,压塌了脊背,头晕目眩,面红耳赤,没有胃口吃饭,也不愿意回想跟周衡前面相处的一丁点细节……结果周衡的一句否认,端午立刻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且瞬时就精神焕发。 端午患得患失的症状非常严重,比李一诺以前絮絮叨叨自述的那些情况要严重一百倍,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黎薇薇和其他大人口中听起来非常深刻的“我爱你”。 保姆阿姨敲敲门,轻声道:“端午,奶奶找你。” 端午慢半拍地应“好”。 端午出门前搓了搓脸,企图搓掉黎薇薇大喇喇告白带来的不安。 北方冬日的十点半已经称得上是很深的深夜了,大多数人正在翻身接茬做第二个梦,聂奶奶往日里也属于“大多数人”,她年纪大了,睡得早,一般晚饭后看半个小时电视就有睡意了,但这天晚上,直到这个时刻,依旧无比清醒。 端午推门进来一转头就看到大书桌后面聂奶奶特别刚正不阿的脸——端曼曼刚刚嫁进聂家的时候就曾用“刚正不阿”来形容她婆婆——大门户里出来的小姐,即便是国家动荡不安的时候吃穿用度也没有受过一点委屈,生得好,嫁得好,不需要逢迎附和,于是老是端着。 “奶奶,您还没睡呢?” 聂奶奶不理端午的示好,只看着跟端曼曼长得很像的端午沉默。 端午有点茫然:“奶奶?” 聂奶奶问:“你跟周衡是什么关系?” 端午看着聂奶奶分明了然于心的眼神,顿了顿,直截了当道:“我们在交往。” “你跟他交往的时候就没有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女朋友?” 端午立刻就知道聂奶奶是什么意思了。她回想起自己刚刚下楼时聂东宁和陆双溪看到她时互相之间心照不宣的眼神,立时像吞了苍蝇一样膈应。 “我跟周衡哥交往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奶奶,他们三月底的时候就分手了,而且是黎薇薇的错。” 聂奶奶听到端午掷地有声的否认,第一反应不是相信或是不相信,而是恼怒。同样的年纪,江宜在学校里乖乖念书,而端午却在不自量力地跟她争辩感情问题。果然,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能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一目了然。 聂奶奶用一种看不起端午的目光看着端午,用非常嫌弃的语气跟她划清界限,道:“你不要叫我奶奶。” 端午的脸颊倏地红了。 聂奶奶起身拢拢羊毛披肩,错开端午往外走,出门前,她冷冷道:“我们聂家向来容不得丑事,你爸爸当年那事,要不是你妈妈及时离开,明镜妈妈自个儿愿意原谅,也是要赶出去单过的,你好自为之。” 聂奶奶关门离开后,端午就梗着脖子用一种不服气的姿态站在原地,半响,终于泄气了,她伸手遮住眼睛,含含糊糊地吐出微不足道的谁也听不到的反驳: “我根本没有胡说,我也没有在敏感的时候出现,他们早就分手了……” “不叫就不叫……” “我是要单过啊……” 第 27 章 端午这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脑子里一时是黎薇薇的眼泪,一时是周衡那句“我们时间很多”,一时是好像越来越不喜欢她的聂奶奶,等到终于有点睡意的时候,一看时间,是凌晨四点。 第二天上课,她非常理所当然地萎靡不振,结果雪上加霜的是李一诺请病假没有来上课,李一诺不来,就没有人帮端午打掩护给她补觉,于是端午就偶尔目光空洞偶尔小鸡啄米地熬着,熬到最后一节课,后座的阮匆匆终于想起助人为乐的好家风,他仗着新来的化学老师不清楚班里的排位状况,公然流窜到李一诺的位置,很爷们儿地表示,来来来,我给你守着,你赶紧睡二十分钟。 端午非常感激地赠送阮匆匆一张自制的“跑腿卡”,眯缝着眼儿气若游丝地承诺作为回报愿意帮阮匆匆跑一次腿,跑腿范围只限一高校内。然后,一直睡到下午一点,错过了午饭时间。 端午睡醒看到化学练习册上搁着一个三明治和一瓶矿泉水。她回头去跟阮匆匆道谢,后者笑嘻嘻地指指班长,表示东西是班长买的。端午依言再去跟班长道谢,班长刷刷刷画着辅助线,趁空扶一扶眼镜腿儿,慢吞吞道:“十块钱以内的小恩小惠就不要来打扰我冲刺清华了”,跟着,她微妙地顿了顿,做不经意想起状补充道,“哦,我是黎天后的ANTI饭。我们五班都是。” ——高三五班当然不可能全部都是黎薇薇的ANTI饭,但起码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相比总能把目标角色塑造的栩栩如生且自出道就绯闻不断的天后,比较愿意相信虽然成绩很差但总是孜孜不倦学习的朝夕相处的端午。 青铜电影节颁奖典礼第二天的电视重播版和网络版掐掉了黎薇薇的感人告白,只剩下最前面刚刚接过奖杯那两分钟千篇一律的感谢出品人制片人感谢导演感谢同剧组工作人员之类的套词,再过两三天,微博里流传的小视频也都打不开了——电视重播版和网络版是周衡的一个朋友帮忙搞定的,微博里的小视频是周维意工作之余依照前例顺手帮忙黑的。 周维意是个非常细致贴心的助理,周衡把他的感谢最后体现在了年终奖上。这是后话。 跟着,在元旦假期前一天,端午接到周衡的电话。周衡敲着电脑问她要不要来新域看看,新域楼下有一家新开的广式餐厅,做的海鲜砂锅粥非常地道。 端午很高兴地答应了。 黎薇薇告白事件后,两个人就暂时性地断了联系。断联系的意思是,一方打电话,另一方没有接,也没有立刻回电。两个人在顺利交往的这一个月里,也曾断过两次联系,一次是周衡紧急出差,一次是周衡的妈妈低血糖昏倒住院,而这第三次,是唯一的一次端午自己主动切断联系的。端午当然知道自己是占理的,但是黎薇薇的哽咽和聂奶奶的愤怒都让这个老实巴交的高中生一面不服气,一面忐忑不安。 结果,跟周衡不见面不通话的第四天,端午就颓了,她跑去G大跟正在准备考试的聂明镜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一顿饭,然后慢慢重新把自己武装的理直气壮起来。黎薇薇的粉丝要在网上唾弃她就唾弃她,隔壁班的同学要议论她就议论她,聂奶奶要瞧不起她就瞧不起她,聂东宁母女要阴阳怪气就阴阳怪气。 她没有对不起谁地坦坦荡荡地喜欢周衡。 她哥哥聂明镜同意她在不影响成绩的情况下继续喜欢周衡。 端午翘掉下午的体育课和自习课,由李一诺托着屁股,自人迹罕至的实验楼楼后翻墙而出。端午第一次明目张胆地翘课,有点紧张,但更兴奋,她捡起李一诺随后扔出来的大包包,一瘸一拐地走向站牌——李一诺最后一托托得太使劲儿了,端午没来得及留在墙头缓冲就直接掉到墙外面了。 端午公交车转地铁来到新域科技楼下。她仰头看着晴日里“新域”两个金色的大字,眼睛微微眯了眯,没有与有荣焉感感,反而有点儿要蔫儿的意思。 她虽然是聂家的女儿,却长在非常市井的上饶街,她跟李一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天一天地混日子,两人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瘦子,一个胖子。她身无长物,半路扣在头上的“聂”姓,是她的南瓜马车和水晶鞋。 周衡作为“周”家根正苗红的长子,顺风顺水地生于周家长于周家,他面目长得好,举手投足里镶着端午和李一诺之流很难望其项背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干净和优雅,除此之外,他还拥有不带家族光环的新域——周衡跟黎薇薇的恋情“曝光”后,有个非常敏感的帖子曾在网上短暂悬挂过两个小时:深扒晋城周家四位行事低调的“周先生”。而这四位“周先生”分别是:八十年代末赠送G大一座教学楼一座实验楼的周衡的爷爷周慎老先生,在京城府衙身居高位的周衡的二叔周成霖、三叔周成培,大学期间就创立“新域”且在三四年的时间里就把新域做到业界前三的周衡。 端午怕打扰周衡工作,在原地权衡半天,终于决定先去刚刚路过的饰品店转转。她抓着脖子上的痒慢吞吞往来时的路走,霜打的茄子似的。她跟周衡之间的鸿沟,眼下看来,真是纵横交错。 端午走出十来米,大包包里响起有点沉闷的口哨声,她埋头翻半天,当翻开化学课本时,那口哨声终于变得清越。 屏幕上的名字是端午非常坚持的“长腿男神”。 “长腿男神”问:“你怎么不上来?” 端午的失落立刻一扫而空,她的眼睛亮了,肩膀也直起来了,她仰望着前面的大楼,假装矜持地抿了抿唇,却终于绷不住咧出一个闪闪发光的笑容:“周衡哥你看到我了?” “长腿男神”微妙地顿了顿,道:“嗯,看到了。上来吧。” 端午本来以为是她和周衡两个人之间的约会,结果不是,同去的还有新域技术开发部门的七八位职员,所以,准确来说,这是人家新域的部门聚餐,端午是个蹭饭的。 周衡特地帮端午点了其他人好像都没多大兴趣的海鲜砂锅粥,嘱咐端午有什么需要的不要客气直接跟他说,然后就开始跟李遇恒和技术开发部门的两位年轻骨干聊起来。端午竖起耳朵,听得似懂非懂。她不玩儿网游,只在上厕所的时候玩儿一些不磨脑子的单机游戏,类似切水果啊连连看啊国粹麻将啊什么的。 端午站起来盛第三碗粥的时候,周衡把她的胳膊格开了,他面向李遇恒,保持着倾听的状态,嘴里却道:“去吃点青菜。” 端午做鹌鹑状乖乖应了。 周维意打趣道:“小端午,你是不是怕周衡啊,你这样不行啊,你要跟你白鸽姐姐学学,你白鸽姐姐在家里可威风了。” 端午低着头,羞红了后颈。 周衡看着端午轻笑着。 端午本来计划饭后能跟周衡单独聊两句,结果周衡丢下筷子直接带着职员上楼开会去了。虽然周衡一开始就告知端午是个短会,大约三十到四十五分钟结束,端午权衡半天还是硬着头皮带着数学作业跟进去了。 ——是个技术开发部和广告部的联合会议。 ——管理广告部的李遇恒和他自个儿重金挖来的技术开发部势不可挡的高小意针尖对麦芒的争执贯穿了整个会议的始终。 周衡听着他们高含金量的争执,目光却缓缓移向角落里终于看够了热闹正埋头做作业的端午,后者嘴里噙着笔头,特别自信地用三角尺量着划了一条工工整整的辅助线,看半天,悻悻擦掉,然后眼皮一垂,嘴里念念有词,很明显是在默背公式。 李遇恒问:“周衡,你说呢?” 周衡淡定得就像是刚才一直在认真听他们讨论,根本没有走过神一样,道:“高小意的想法比较有意思。” 李遇恒气结:“你丫……” 周维意假咳数声,阻止了李遇恒接下来的脏话,他用眼神示意李遇恒注意门口的不速之客。 与此同时,周衡的目光越过李遇恒,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门口的黎薇薇,缓缓敛了笑意。 黎薇薇就像是不知道大家的尴尬和戒备,笑意盈盈地走进来。她依旧是非常俏丽的短发,很迷人的大眼睛,只是没了往日里瑞气千条的华服,鸦黑羽绒服、深蓝牛仔裤、浅棕色短靴,非常刻意的普通年轻人的打扮。她环顾整个会议室,当然也没有落下角落里正握着三角尺吃惊地瞪着她的端午,她笑得比《猿人》里的Ms Lee 还要漂亮,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和善:“不好意思打扰了,要借各位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帮各位买了些甜点,出来填填肚子再继续工作吧。” 高小意活得比较封闭,她既不关心娱乐圈的八卦,也不关心新域的八卦,她不知道黎薇薇是谁,但管她是谁,这人没礼貌地打断别人的会议自说自话地要借时间,就足够让她反感,她敲敲桌子,不耐烦道:“赶紧的,七点了,是企划一还是企划二,给个结果。” 李遇恒有点好笑地妥协,道:“二。” 高小意立刻收拾桌面往外走,走到黎薇薇跟前,还拧眉斥道:“别挡路。” 高小意走后,大家面面相觑,心领神会地鱼贯往外走。 端午抓着练习册和笔袋最后一个走出来,顺便还带上了门,一关门,她就听到李遇恒在跟周维意吐槽前不久的“真情告白”:啧,到底是天后,输人不输阵,一边道歉,一边继续挖坑,道歉绝对是真诚的,挖坑也绝对是不含糊的。 端午深以为然地:“嗯。” 李遇恒和周维意听到端午的声音立刻跟见鬼了似得急转,他们非常有默契地异口同声质问:“你出来干什么?!” 端午抓抓脸,微弱而苦恼地辩解:“她说……” 李遇恒打断她,强硬地道:“她说什么她说!她发你薪水了你这么听话?你给我理直气壮地回去!” 端午好像终于找到了同盟,她眼睛一闪,立刻道:“嗯!” 端午再推门进去的时候,黎薇薇正在追忆和表述衷心。你问周衡?周衡正烦躁地翻着桌面上的资料,无动于衷。 黎薇薇笑眯眯地看着端午,问:“端午,你落下什么东西了?” 端午把练习册和笔袋搁下,眼睛只看着有点惊讶的周衡,怯懦地闪躲着黎薇薇的目光,嘴里却道:“我刚刚想了想,我留在这里比较好。” 黎薇薇立刻有点呼吸不畅,表情也开始皲裂,她问:“你是什么意思?” 端午直白道:“你不能跟我男朋友单独呆在一起。” 周衡眼里有了一点点笑意,他合上文件夹,道:“端午你……” 黎薇薇怒极反笑,抢道:“我不能跟你男朋友单独在一起?哈!来来,我问问你,我跟你男朋友滚过很多次床单,我知道他所有的偏好,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我们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回忆,端午,你有什么?” 端午的眼眶立刻就红了,“滚床单”这样的话对于一个老实巴交的高中生来说实在重口,而她又向来懦弱,这样言辞激烈寸步不让地跟人争抢,她是生平头一次,没有李一诺以前描述的针锋对决的畅快,只感觉到羞耻。但她依旧固执道:“但是他现在就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交往两个月,也接吻了,三次,他答应我跟我慢慢来,所、所以你不要再来了。” 黎薇薇听到这里就如释重负地笑了,态度非常随和地道:“两个月三次啊,小妹妹,高三吧?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准备第二次摸底考试还是第三次?” 端午没听懂黎薇薇的不屑。 周衡看着黎薇薇胜利在握的模样和端午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眼里的温度渐渐凝结,他倏地站起来,绕过黎薇薇走到端午面前,端午胖乎乎的手指较着劲儿绞在一起,他没有犹豫地伸手握住。 黎薇薇瞪着周衡。 周衡按捺着不耐,道:“就这样吧,你说呢?” 黎薇薇瞪大的眼里渐渐凝结了泪意。她两个月前就开始筹划这次当众告白。她没法预测自己是否能拿到最佳女主角,但即便最佳女主角不是她,她也要抢了竞争者的风头,她要周衡,她也要电影节翌日铺天盖地的版面。结果比她预料得要好,她如愿拿到了最佳女主角奖,也如愿占领了各大纸媒和视频网站的版面,而周衡,她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当初周衡答应跟她试试,就是在她彻底绝望有点歇斯底里地破罐破摔的时候,也许这回周衡看她在媒体前孤注一掷,也能被动摇。 黎薇薇慢吞吞道:“我不能接受就这样,真的,在京城拍戏的这两个月里,我一直劝自己就这样吧,我拼命忍着不来找你,但是我的戏份一杀青,我一回到这座城市,我就憋不住了。” 周衡缓缓道:“但是我对你没有感情了。” “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们其实一直都不合适,一开始是你迁就我,后来是我迁就你。一年两年可以,时间长了,有些问题就遮不住忍不了了。我跟你沟通过,我告诉你我看不惯,但你很不以为然,你举各种例子振振有词地告诉我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你也一样做根本不稀奇。薇薇,如果你跟别人的言行举止没有区别,那你跟别人在我这里的意义迟早也会变得没有区别……” 黎薇薇不敢看周衡,转而瞪着端午。 周衡清晰而没有转圜余地地道:“我们一开始确实只是性格不合,后来离开校园,我们开始接触不同的圈子,就进化成三观不合。就比如那场只感动到你自己的告白,你其实清楚我们的事儿跟端午无关,但你一定要把她带到你好像特别诚恳的告白里,你一面告诉大家你错了,一面暗示端午出现在一个‘敏感的时间’……你作为公众人物,非常清楚要怎么引导舆论,你只需要丢出一粒种子,就会有人把它浇成一棵树。” 黎薇薇目不转睛的看着周衡,周衡把她看得太清楚了,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她现在有点恼羞成怒,但即便恼羞成怒,也要垂死挣扎。 “周衡,如果我……” “没有如果。” 满室的寂静。 端午很没有精气神儿地耷拉着脑袋,她没有去看黎薇薇的表情,她有点害怕面对难堪的局面,不论是她难堪,还是别人难堪。 终于,斜前方一声轻微的门响,黎薇薇走了。 端午在停滞的空气里鼓足勇气拉了拉周衡。 黎薇薇戴上口罩走出“新域”的时候,那些一直在眼眶里打圈儿的眼泪,伴着这一年的初雪,终于纷纷落下来了。 一直看她不顺眼的李遇恒在刚刚代替周衡的助理周维意送她下楼时,大约是出于怜悯,大约是幸灾乐祸,他慢条斯理道:“黎天后,当局者迷,你也许不知道周衡的择偶标准,但你应该非常清楚他的交友标准,你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六年,你知道哪种类型的人最后是他的朋友,哪种类型的人最后被他疏远。” 黎薇薇盯着李遇恒,卸下了平日里的武装,满脸茫然。然后,在李遇恒讥诮的目光里,她顿悟了。在她跟周衡恋情的最后一年里,一切似乎很顺利,也似乎很不顺。她先是用一个流传许久不知出处的谣言和一些永远也查不出来跟她有关的水军顺利绊倒了赵凝,然后再用四篇模棱两可的新闻稿,成功断了陆薇跟合作工作室“星图”间本就脆弱不堪的信任,终于,她得到了《猿人》里Ms Lee的角色,顺理成章地,她在青铜电影节上再度封后。而她跟周衡,越来越远。即便在她拍戏期间,两人在地理位置上相隔千上万水,也是争吵不断。现在想来,周衡成长于往来无白丁的周家,大学之前都是跟着二叔三叔住在京城,早就见惯了尔虞我诈,他知道她做的所有的事情,所以在这最后一年里,他们之间的愈演愈烈的争吵并不是情侣间司空见惯的磨合,而是周衡在不断地想要疏远她,又在不断地试图原谅她。 其实在恋情的最开始,她就跟所有终于一夜暴富的穷人一样,也是战战兢兢的,夜里睡觉都不安稳,害怕一早醒来再次一贫如洗,后来,当跟周衡水到渠成地拥抱亲吻上床,看着周衡眼里渐渐有她的身影,有她想要的温度,听着周衡不厌其烦地回复“我也爱你”,她就渐渐地有恃无恐了。 第 28 章 端午搂着大包包正在疾驰的车子里发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看客,是小说里那种有时候可怜有时候讨厌的炮灰角色,周衡和黎薇薇的人设和故事都太精彩了,自己就是出来跑场串剧情推动故事发展的。 “你在想什么?”周衡突然问。 “……没有。” “黎薇薇的事儿,对不起。” 端午蓦地回头盯着周衡,她一瞬间脾气顶上来,想问“你是黎薇薇的谁?你为什么要替她跟我说对不起?”但最后只是蔫儿了吧唧地点点头。 周衡把车直接开进小区,在端午家门前停住,端午打开车门跳下来,倏地仰头盯着路灯下细密的落雪,不可置信道:“下雪了?” 周衡解开安全带,也开门下车,他看着端午终于露出的笑模样,轻叹:“这一路都在下雪。” 端午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我知道你没注意。” 端午挠挠脸,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话,她本来是一脑袋和一胸腔的填得密密实实的焦躁和郁卒,但是路灯下纷纷扬扬的落雪和周衡此刻漾着笑意的眼睛,一起把黑压压的焦躁和灰扑扑的郁卒撕出一条裂缝。 周衡靠着车门,有趣地看着端午,他问:“端午,你要不要解释解释关于接吻三次?” 端午的脸倏地红了,她呐呐答:“第一次是在唐朝,黎薇薇走了,你以为亲的是她。” 周衡默了默,问:“那你想不想亲回来?” “啊?” “不想我可走了。” 周衡转身作势要开车门,左颊倏地一阵湿暖,他顿了顿,转头看着攀着自己胳膊的关公脸端午,清冽的眉眼缓缓绽出暖洋洋的笑意。 端午跟周衡并肩靠着车门,似乎不想立刻回聂家,周衡也就陪着一起看这场初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开始是一起吐槽有点笨的周末,后来在周衡的刻意引导下,端午开始聊起端曼曼:端曼曼独自带她的不易,端曼曼把聂东远带到她跟前时的色厉内荏,端曼曼在聂家生活那一年里的尴尬,端曼曼背着摔断腿的她故意避开聂东远打车回上饶街…… 两人一直聊到端午裹着周衡的围巾也开始流清水鼻涕。 周衡要离去前,突然降下车窗,状似随意地问:“端午,你想好要考什么学校了吗?” 端午非常茫然地摇头,道:“没有。” “愿意留在晋市么?” “啊?” “留在晋市吧。” 端午看着周衡的车开进黑暗里,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跟着,便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以至于她在进门看到聂爷爷时,刹不住车地用非常饱满的精神问好。 聂爷爷的表情似乎很意外,如果是聂明镜或者陆双溪,他大概要调侃地问一句碰上什么好事儿了,但是是前不久把聂奶奶气得够呛,跟周家的周衡牵扯不清,总也亲近不起来的端午,他只是缓缓地回以微笑点头。 “端午,你哥回来了。” “哦,那我上去找他。” 端午很狗腿地给正在用电脑画图的聂明镜带了一杯蜂蜜水和一盘水果,但是聂明镜丝毫不领情,依旧非常生气地警告端午以后不能不声不响地就不回来吃饭,跟保姆阿姨报备不叫报备,那叫通知,必须同时跟爷爷奶奶或者他说。端午非常不服。结果刚刚露出一点不忿的神色,聂明镜立刻疾言厉色地加倍要求端午以后每天下午放学回来都必须用楼下的座机给他一通电话。端午敢怒不敢言地把蜂蜜水和水果杵到他面前转身要走,聂明镜似乎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坏脾气,他绷着脸,清了清嗓子,补充道,只要端午能坚持三个月,他就送端午最新款的水果手机。端午愣了愣,表情似乎有松动的意思,但最后还是用比较大的力气关门离开了。 聂明镜第二天早上跟睡眼惺忪的端午在饭桌上相遇,他以为端午肯定要因为前一晚的不良沟通跟他置气,结果端午并没有,她就跟失忆了一样非常殷勤地给聂明镜盛饭,把座椅挪得跟聂明镜的几乎要贴在一起,盛第二碗饭时,甚至主动跟聂明镜报备自己稍有起色的成绩。 聂明镜应付端午的同时,眼睛一个个看着表情各异——或不耐,或微讶,或讥诮,或烦躁——却不约而同沉默的家人,有点失望地抿了抿唇。 “端午。” 端午咬着筷子抬头,不解地:“嗯?” 聂明镜有点不习惯地伸手在她发璇儿上碰了碰,道:“以后你要是不想回家吃饭,就去G大找我,我带你去吃G大第三食堂的水煮肉片……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跑。” 端午感觉泪意瞬时就涌上来了,她赶紧把脸埋进碗里,缓了缓,她盯着鼻端的白米饭,点点头,道:“好。” 聂明镜也是一样的三天假,端午高兴得不得了,即便不去聂明镜房间,也不跟他说话,但只要知道他在,她就觉得就连呼吸都变得畅快。与此同时,饭量也从保姆阿姨给她盛多少她就吃多少,不含糊地变成接近以前两倍至两点五倍的量。于是陆双溪第一次在饭桌上跟她直接对话,她笃定道:端午你以后变胖肯定很丑的。 假期的最后一天,端午写完卷子,在端曼曼的行李箱里翻出久未使用的单反相机。她想把单反相机无限期借给李一诺使用。李一诺跟着林闵瞎起哄,婉转地暗示她妈妈,她需要一台单反相机学摄影,她妈妈则婉转地明示,要单反相机可以,自断一条腿先。端午拦住想要腆着脸继续纠缠的李一诺,表示自己家里有一台没人用的。 聂明镜敲门进来,看了看端午抱在怀里的相机,道:“要吃午饭了,你收拾好下来吧。” 端午闻言立刻把相机搁下,跟着横过半张床去捞正在床头充电的笨重手机,她道:“哥,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下去。” 聂明镜皱眉:“你吃饭带什么手机?” 端午把手机珍而重之地放到米粉色羊毛衫的口袋里,她回头看着聂明镜,顿了顿,有点害羞,却坦诚道:“在等周衡哥微信呢。” 聂明镜的面色不易察觉地一暗,他按住端午的肩膀想说什么,但端午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没法开口。 端午终于收拾好,要跟着聂明镜下楼时,聂明镜突然越过她走向擦得非常干净的单反相机。他拿起相机看了看,长指按着最右边的黑键开机,恰好保姆阿姨上来催他们吃饭,聂明镜看着端午,若无其事地开口问,要不要来张合照。 端午开心得几乎要把脖子点断。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保姆阿姨按下快门时,端午的胳膊忽然勾住聂明镜的脖子,唇线大喇喇地牵起来,露出编贝般的白齿。 保姆阿姨把单反相机递还给聂明镜,由衷地称赞道:“端午笑起来真漂亮。” 聂明镜低头看着相机里傻乎乎的端午,点了点头,露出笑意。 ——这张把聂明镜和端午都拍得很好看的照片当天晚上就被洗出来了,做成两个台历大小的米奇水晶摆件。端午爱不释手。 午饭后,端午终于等来周衡的微信,且内容也是她非常喜闻乐见的:睡个午觉,三点半出来,我们去看电影。 端午琢磨不出来“睡个午觉”这四个字是周衡在嘱咐她去睡个午觉,还是周衡在积极主动地跟她交待自己要睡个午觉,但不论是哪个选项,听起来似乎都很甜蜜。端午反复默读屏幕上这十五个字,笑得眼睛都没了。 端午翻箱倒柜在划拉漂亮衣服准备约会的时候,聂明镜正在书房跟聂爷爷和聂奶奶聊天,这次的聊天氛围很明显不像端午刚回来时那次,没有人再有心情去练毛笔字,去旁敲侧击,去点到为止,甚至,是有点隐隐约约的剑拔弩张的。 聂奶奶:“你是什么意思?” 聂明镜:“我的意思很简单,奶奶,你看不惯端午,不如就让她搬回上饶街。这样她过得自在,你过得舒心。” 聂奶奶默了默:“然后你继续两边跑?” 聂明镜:“我不可能不管她。” 聂爷爷看着互不相让的祖孙俩,内心非常矛盾。他原本一直是希望端午搬回来住的——他们作为端午的爷爷奶奶,有义务照顾端午,去哪儿都是这个理儿——但端午真的搬回来住的这两个多月里,当然,也赖聂东宁老爱挑拨离间,聂家的气氛始终是非常低迷的。 聂爷爷模棱两可地道:“顺其自然吧。” 聂明镜黑着脸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终究是意难平,他转身看着似乎也气得不轻的聂奶奶,道:“奶奶,是你非要接她回来的。” 聂爷爷赶在聂奶奶瞪眼之前上前关了门。 第 29 章 端午当然是睡不下午觉的。她翻箱倒柜半个小时,终于搭配出满意的衣服,然后便开始化妆。端午的化妆技术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提高,依旧是惨不忍睹的,但好在是听取了电话那端李“大师”的建议:如果确实是残得画不圆润、刷不均匀,就不要去弄眼影和眼线了。 端午在“□□”的指导下非常虔诚地涂了上个星期刚买的隔离霜和粉底液,跟着在鼻端上了点珠光蜜粉,“□□”解释说这样能聊胜于无地修饰端午不够挺直的鼻梁。 “端午,画眉的时候下手要轻,准备个棉签,最后要是画得形状不好,你用棉签把多出来的部分擦掉。” “但是百度教程上是写画眉之前要用修眉刀把眉形修修。” “□□”的权威横遭质疑,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哦,这样啊,那你看教程吧,我还有事儿。” 端午好言安抚了李一诺,屏住呼吸哆哆嗦嗦画出两道比上次毛毛虫效果稍微好一点的弯眉,她美滋滋地靠近梳妆镜仔细欣赏,然后幽怨地发现这两道眉好像不一样…… “端午,不要用唇膏,用咱俩上星期买的那管豆沙色口红。” “红色显老吧?” “再老不会老过周衡。” “你滚。” 端午刚到三点就开始坐立不安,她把头发揪起来、放下、再揪起来、再放下,她原本是感觉把头发扎起来露出个脑门儿精神,但越接近约定的时间,就越觉得露出脑门儿精神是精神,但一会儿出去压马路看电影吃饭,路人会不会更加坚定地不把她和周衡当成是一对儿? 端午权衡再三,最后折中梳了个半丸子头。 周衡三点半准时到达端午家门口,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端午就抡着自己的大包包呼哧带喘地跑出来了。 “有雪,你跑慢点。” “没事儿,我这是防滑的靴子。” 聂明镜立在二楼的落地窗前,默默看着周衡接过端午的大包包打开后座车门放进去,跟着绕过车头,帮端午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端午上车前仰着头看着他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他一愣,一直藏在嘴角的笑意立刻晕开了。聂明镜目不转睛地看着周衡,在他印象里,周伯伯家的周衡虽然看着温和,但不容易亲近,也不常笑。 周衡带着端午去看了一部非常经典的好莱坞灾难大片。端午一开始思路没在电影上,她一直在黑暗里回忆看过的和听过的故事里电影院牵手的情节,暗暗期待周衡能按照剧情把手伸过来。但周衡似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觉悟。 前面座位有个笑起来很像宋慧乔的女人在跟同伴互相推搡了两下后转过来落落大方地用“你好,麻烦问一下,男主角是不是也演过《2020》”这个借口跟周衡搭讪。周衡点头表示肯定。“宋慧乔”紧跟着夸赞端午的半丸子头可爱,故作不经意地问是不是带妹妹来看电影。端午抿着嘴斜了“宋慧乔”一眼,紧张地瞪着周衡。周衡回,是我女朋友。 端午鼓舞了士气,满心欢喜地要去牵周衡,但不知道周衡是把手揣兜儿里了还是刚刚进电影院之前干脆砍了,横是找不到,她怄得抓耳挠腮的时候,周衡的手幽灵般凭空出现,握住了她的。 举凡灾难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的灾难电影,其模式通常都是开头平淡,全是琐碎的日常生活,佐以三两个家庭矛盾,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以后,所有前面隐藏的线索一一爆发,高-潮迭起。电影一共两个小时,前一个小时端午忙于跟前座依旧时不时看过来的“宋慧乔”眼神对持,看得心不在焉,后一个小时周衡不时地移开目光望一望端午目不转睛的侧脸,看得心不在焉。 离开电影院,周衡一路牵着端午去端午指定的电影院隔壁的情侣餐厅吃了有点早的晚餐。周衡用餐的间隙望着桌对面稚气未脱的端午和四周眼波流转的年轻情侣,依旧有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他感觉眼前这个单纯的小端午实在应该像她那个长相十分喜感的朋友一样去交个同龄的男朋友,但如果端午真听话地转头去交一个同龄的男朋友,跟男朋友做出跟隔壁桌那个高中生一样的相互依偎的动作,他又会有点……恼怒。 “周衡哥,你不吃荷包蛋吗?这个半生不熟的荷包蛋可好吃了。” 周衡在端午有点贪婪的目光里敛着眸光把荷包蛋移到她的餐盘里。 一月十七日至二十二日,G大建筑系开始为期六天的年终考试。 一月二十日,聂奶奶跟聂明镜的外婆甄氏相约参加了晋市前市长母亲的婚宴——前市长母亲以六十八岁的高龄,重新嫁给了第一任丈夫。 这场原本其乐融融的婚宴,最后因为有人聊到聂家事务所现任主事者李荣浩,继而聊起前任主事者聂东远和聂东远当年悬崖勒马的“错误”,聊起聂端午在媒体前的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都是”,开始善恶不明的哄笑。 甄氏垂着眼皮轻抚着颈间佩戴了五十多年的玉石,轻蔑地笑道:“看来是遗传的毛病。” 聂奶奶黑着脸甩手离场。 聂奶奶自婚宴回来时,端午刚刚下公交车,正喜滋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聂明镜在她昨天的例行报备电话里跟她说他今晚回家住,因为二十一日只有一门非常简单的《公共建筑设计原理》要考,且考试时间是在下午。 结果端午推开门并没有看到聂明镜,保姆阿姨面有难色地告诉她,她哥哥下午两点左右就回来了,睡了个午觉后,载着聂爷爷去博物馆馆长那里了,她十分钟前打了第三个电话,但是电话那端始终没有人接。端午有点奇怪地看着保姆阿姨,她总觉得阿姨在紧张,她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事儿了,陆双溪就在二楼楼梯口噗呲噗呲地叫她,与此同时,聂奶奶卧室的门也打开了。 端午没有想到一开始就是剑拔弩张的局面。 她仰着脑袋呆呆地看着怒发冲冠的聂奶奶。即便她一再表示自己没有介入别人的感情,即便她非常清楚地告诉她,两段恋情中间有起码六个月的时间差,这个比大理石都要顽固的老人却依旧坚持用“道德败坏”、“不知检点”这些很恶毒的词来训斥她。端午看着眼前情绪激动频频张阖的嘴巴,不其然地,她想起第一次见面她怯生生地站在端曼曼身后用中气不足的声音叫她“奶奶”而她回以微笑的情景——后来的日子因为聂奶奶总是对她不闻不问淡化得几乎回忆不起来了,以至于端午恍惚觉得,她那一句有点不好意思的“奶奶”和聂奶奶跟着的一抹很快就消失的微笑,都是昨天发生的事儿。 聂奶奶恨极了端曼曼和端午这些生命里的不速之客带给她的耻辱。她一生富贵平顺,没有大的波折,所以向来是端着姿态茶余饭后看别人笑话,结果端曼曼和端午前仆后继地让她变成了别人的茶余饭后。聂奶奶不屑地看着没有战斗力的端午,渐渐恢复了理智,但用词依旧是字字珠心。 “端午,那个人是媒体趋之若鹜的大明星,你就不怕他们挖出来你,再顺藤摸瓜,也挖出来你妈妈,然后盖棺定论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端午厌恶极了聂奶奶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和这种非常荒谬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概括总结,但她嘴笨,不知道怎么反驳,憋半天,她气呼呼地道:“那就让她们去挖啊。” 聂奶奶好不容易缓和的面色瞬时沉下来了,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聂东宁翘着脚嚼着水晶大碗里的核桃仁儿,轻轻一哼:“端午啊,姑姑说句难听的,你跟着你妈,自小耳濡目染,是不是根本就没觉得这种事儿缺德?” 端午握紧拳头,怒目瞪她。 聂东宁一点也不怵,她笑了笑,继续撩着风凉话儿,道:“你要是三观崩坏了,不知道是非,就去看看《回家的诱惑》《天国的阶梯》什么的。第三者是没有好下场的。” 端午不客气道:“我是不是第三者关你什么事儿?!” 一直咬唇扒门缝的陆双溪立刻道:“端午,你别冲我妈妈嚷!” 聂东宁闻言回斥:“上楼写你作业去!” 聂奶奶似乎不想再跟端午掰扯下去,她不耐烦道:“端午,我不管端曼曼以前是怎么教你的,最好不是以身作则,我们聂家丢不起人了,你跟周衡,以后不要再联系。” 端午听到那句不怀好意的“最好不是以身作则”,血液和邪火一下子就顶到了脑门儿,聂奶奶要出去,她跟着移过去表情倔强地堵着门,很冲地道:“您没有资格批评我妈教育我的方式,您要是教育的比她好,我也不至于自小没有爸爸。” 聂奶奶闻言,甚至来不及恼羞成怒,就跟膝跳反射一样,伸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端午的脑袋由于惯性“砰”地磕到了门上。 端午偏着脑袋看着聂奶奶,她虽然也挨过端曼曼不少回打,拧耳朵、踢屁股、刮后脑勺,但是没有任何一回,是直接招呼在脸上的。 端午确实是愚笨的,愚笨,还不敏感,但再不敏感,她也终于看懂了聂奶奶一直以来的眼神。那并非比较偏中性的不耐烦和不待见,那是做过虚化处理的厌恶。她突然明白,眼前这个人从来没有当她是她的孙女,而这并不是相处时间短感情来不及培养诸如此类的原因,是她压根儿瞧不起她,她压根儿就不承认她的细胞和血液里有聂东远的股份。 端午跑得好像后面有吃人的妖怪,且头也不回,所以没有看到聂明镜打开车门一头雾水追出来时被闯红灯的POLO撞出去三米。 POLO司机估计是个新手,眼看撞了人,一下子慌了,再看路灯下聂明镜刚刚乘坐的黑色轿车是价值接近两百万的奥迪R8,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双溪慌张地叫着跑过来,聂明镜在她要扑过来之前咬着牙翻身坐了起来,他低头检查了自己的出血处,虽然很疼,但似乎并不严重,唯一比较麻烦的是脚踝好像扭到了,一时动不了。 端午已经跑远了。 POLO司机好像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他踩着不太痛快的小碎步上前,表情却十分慷慨就义:“那啥,哥们儿,我全责。” 聂明镜握拳恼怒地道:“滚!” “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滚!” “……好嘞。” 第 30 章 结果是较严重的外踝韧带损伤。医生建议手术修复韧带,以防出现由于踝关节不稳造成的反复扭伤。 聂明镜在聂奶奶和聂东宁的喋喋不休里一直保持着沉默。 半个小时后,聂爷爷到了,与此同时手术室也准备好了。 聂奶奶不顾聂爷爷的劝阻跟着行进的轮椅往前走——她当然知道这只是个小手术,但她不愿意就什么也不做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聂明镜被人推走——行进间,聂奶奶注意到聂明镜额头上遍布冷汗,她一时找不到纸巾,索性解下自己的巴宝莉围巾去抹,结果聂明镜垂着眼睛没有表情地推开了她的胳膊。 端午翻遍口袋终于接受自己没有带钱的事实。一块钱都没有。她哗啦啦流着眼泪,有点羞愧地避开后面正等着她往里走的上班族,小声跟公交车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再开下车门,我没钱。” 司机师傅瞅了她两眼,一脚油门离开站台,淡淡道:“没钱就没钱吧。” 公交车开出去七站地,端午就渐渐不哭了。她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或行色匆匆或闲庭信步或独自前行或勾肩搭背的路人。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谁家的小孩唧唧喳喳地跟家长要求下回带着隔壁邻居家的妹妹一起来动物园看大象,两个高中女生额头抵着额头低声讨论护肤秘诀,刚刚坐下的满脸疲惫的上班族只来得及休息一站路就不情愿地把座位让给刚刚上车的老人……公交车停在上饶街街头的老街站时,端午跟在别人身后下车,眼角眼尾那红通通湿哒哒的痕迹也没有了。 端午下公交车的时候天已经黑成了炭,她在直接翻墙回家和去李一诺家拿备用钥匙两个选项里徘徊了两分钟,最后怏怏地去翻墙。 ——她没有镜子,也没带手机,没法检查自己脸上有没有留下可笑的五指印。 端午翻自家的墙是很利索的,三下五除二就上去了,她正要一鼓作气往下跳,李一诺的声音就出现了。 李一诺不可思议地看着正骑在墙头裹得跟个北极熊似的女生:“端午,你回来了?!” 端午尴尬地挠着脸回头:“啊?啊。” 李一诺三步并做两步跑到墙根下,仰着脑袋兴奋地问:“要搬回来住吗?” 端午点点头,道:“是啊。” 李一诺哈哈大笑,她应着她妈妈在院子里的呼喊,叮嘱端午不要瞎勤快地去清理院子里的积雪,也不要太早锁起门看电视,她要回家吃饭,然后再回来跟端午一起堆雪人拍照给林闵看。 端午把房间打扫到一半,李一诺就来了,带着她妈妈煎的糖饼。端午刚要问“你吃饭这么快”,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端午就着白开水吃了两个糖饼,然后擦擦嘴,打开门灯,跟李一诺来到满是积雪的院子里。 李一诺嘻嘻哈哈地铲着雪,端午蹲在地上默默地伸手帮她拍实。 李一诺依旧是喋喋不休的那个,乐此不疲地跟端午开着玩笑聊着,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倒给端午,一会儿说端午你要是再一声不吭地就搬走咱俩真的就绝交,一会儿问端午一把钥匙都看不住以后要是有了小孩可怎么办,一会儿抱怨她妈妈前天晚上趁她睡觉偷偷翻看她的短信和微信,一会儿眉飞色舞地唠叨跟林闵交往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端午耷拉着脑袋哼哼哈哈地应着,时不时地合掌取暖。 两人一点都不心灵手巧的女生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干了十来分钟,眼前依旧是个没有线条感的雪堆,李一诺眼瞅着要堆出个丰-乳-肥-臀的雪人是没指望了,直接把铁锹往半成品的“脑袋”上一插,呼哧呼哧喘着气,问:“嗳?我饭前见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哭过?” 端午看着辛苦半天的成果毁于一旦,满脸怒意地瞪李一诺——大半夜的要堆雪人给林闵看的是她,不堆的也是她,真烦人——半响,她没好气道:“我没有啊。” 李一诺讪讪地把铁锹掫出去,讨好地蹲过去靠近端午,道:“那我怎么感觉你对着我的那半边脸有点大,你妈说你一掉泪就肿脸,你转过来我再瞧瞧。” 端午刚刚照过镜子,知道面上没有五指印,也没有哭过的肿胀了,所以有恃无恐地转过来,结果就看到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周衡。 李一诺跟着端午看过去,然后开始吱吱扭扭地笑,笑得跟街头民间艺人拉的二胡似的。端午拧了把李一诺的屁-股,很认真的拧法,铁钳子的力度,李一诺于是识趣地扛着铁锹揉着屁-股走了。 “周衡哥。” 端午拍着屁-股上的碎雪讪讪地走过来——周衡能来这里找她,就表示他肯定听说傍晚时候的不愉快了。 周衡沉默着居高临下地看着端午。他接到聂明镜的电话没有立刻来找端午,他去了医院,聂明镜没有大碍,但是术后要打三个礼拜石膏。陆双溪在医院楼下瞪着自己的靴子别别扭扭地地告诉他来龙去脉,包括端午坚决不肯松口跟他分开,包括那一个撞到门的耳光,包括端午离开前噙着眼泪说“你管不了我”。 端午看周衡一直没有回应,脑子就开始发木,她想周衡是不是在怪她莽撞,周衡比她大,也比她聪明,也许他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端午正要开始发散思维,周衡就把她抱起来了,是李一诺心心念念的双脚离地的抱法——林闵曾经答应李一诺,她能减肥十斤,他就离地抱她一次,结果由于林闵做人太有原则,而李一诺太没有原则,至今李一诺依旧牢牢扎根在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上——端午瞪大眼睛看看周衡,半响,有点害臊地伸腿环住了周衡的腰,周衡低声叫了她的名字,“端午”两个字前所未有的好听,端午默念李一诺重点划线的剧情,低下脑袋闭着眼去啃周衡的嘴巴。 周衡当夜带着端午来到医院——十点半市立医院是不许探病的,但有根本不把规矩当回事儿的陈寅泽一路带着就不一样了——周衡把端午带到聂明镜的病房门前,跟她交待了不要久待,聂明镜需要休息,就跟着陈寅泽离开了。端午在原地站了两分钟,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正逢农历月中,病房即便熄了灯,只要窗帘是打开的,依旧一地清辉。聂明镜正戴着耳机闭目靠在床头,端午走近了,便看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端午抹了把眼,叫道:“哥。” 聂明镜倏地睁开眼——那双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疼的,就跟那夜她离开聂家他开口要她留下来时似的,是潮湿的。 聂明镜问:“端午,你是不是要搬回去了?” 端午愣了一下,缓缓摇头,道:“……不搬,我跟着你。” 端午当然想搬回上饶街。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但她回去,就意味着聂明镜要重过以前两头跑的日子。保姆阿姨跟她说过,聂明镜有肠胃病,有一次他去一高看她,回来刚进家门就倒下去了。端午自己也知道,聂明镜的身体不如她结实,总是感冒,一茬接一茬的。端午自觉是个没脑子的,她照顾不到聂明镜,甚至聂明镜今天就在她身后出的车祸,她居然就跟瞎了一样没有看到。她只顾着自己。 聂明镜似乎没有料到端午居然拒绝,他惊讶地瞳孔微微一张,再不着痕迹地敛回,跟着,那湿润的目光里就罕见地有了一点点温暖的情绪。 端午看着聂明镜裹着石膏的腿,嘴巴一扁,脑袋就耷拉下来了。她用聂明镜好不容易翻出来的纸巾胡乱抹着眼泪鼻涕,哽咽着问聂明镜是不是很疼,接下来的考试怎么办。聂明镜回答只是有一点疼。至于考试,聂明镜表示,看情况,应该能申请延考,最坏的但不是不能接受的结果就是补考,但是剩下的科目里其中至少有两门,年终的卷面成绩只占总成绩的百分之三十至四十,由于他的平时成绩一直是拔尖儿的,所以即便不去考试也未必就会挂科。端午听到聂明镜淡定自信的回答,虽然依旧噙着泪,也立刻感到与有荣焉。两人再聊了十来分钟,聂明镜甚至十分刻意地用双关语讲了两个流传于G大建筑系的冷笑话,端午终于有了破涕为笑的意思。 聂明镜眼见端午终于不再苦着脸,渐渐没有了说话的意思,他疲惫地望着窗外的圆月,回忆着两个小时前病房里的争执。 他那时候麻-药的药性还没有过去,踝部只是一点点钝痛,但心情极差,眼前一时是端午在雨夜拖着行李箱独自离开的背影,一时是端午跟他擦身而过抹着眼睛跳上公交车的背影,所以跟谁说话都没有客气。 他奶奶问:你知不知道端午也跟她妈妈一样插足人家的感情?我是她奶奶,我供着她一日三餐,我就不能教育她吗? 他根本不解释,他相信端午在那个耳光之前肯定就解释过了,只是没有人相信,他直接回答:你就继续只相信你自己。你看到的都是对的。你看不到的都是错的。 他奶奶沉下脸转身就走了。 他爷爷一直在跟市立医院的老院长聊着各自的近况,刻意不理他,只在最后要离开时用比较重的语气道:你奶奶对你总是没有错的。 他按捺着渐渐加重的痛意不甘示弱地回:她明知道我当端午是我妹妹,我跟她谈过四次,但她依旧打了端午。 端午趁着聂明镜走神,转过床尾帮他倒了一杯水晾在桌上,她商量道:“哥,要不我留下吧,你上厕所怎么办?” “李叔在,你来之前他去楼下抽烟了。” 端午低低应一声,因为帮不上忙,有点失落。 聂明镜望着月光里端午有点苍白的侧脸,缓缓道:“端午,你搬回去吧。” 端午瞪大眼睛不明白地看着聂明镜。 聂明镜留意到端午藏在碎发下面隐隐约约的创可贴,手指微动,转而道:“端午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大方地叫我哥哥,跑腿去点餐,最后笑眯眯地想跟我并排坐,我却不耐烦地推了你一把么?” 端午直觉要点头,但看聂明镜眼神落寞,她立刻狗腿地道:“我忘了,我就记得你掀开江宜和陆双溪,警告她们你是我哥哥。” 聂明镜立刻就笑了,他伸出手指在端午右颊上压了压,压得那肥肥的颊肉陷下去,露出一个酒窝大小的坑,他温柔道:“端午,记住好的事情,不要记那些不好的事情。” 端午鼻酸地重重一点头:“嗯。” 聂明镜收手,笑道:“回去吧。” 端午关门离去前,眼睛不舍地望着独自坐在暗处的聂明镜,低声道歉:“对不起。” 聂明镜看过来,缓缓道:“端午,是我对不起你。” 第 31 章 周衡跟陈寅泽聊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刚坐下,李叔也抽完烟回来了,两人简单打了个招呼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李叔说,他跟端午也就是最近两三个月端午重回聂家能稍微能聊几句了,之前没什么机会——聂东远当初急于培养跟端午之间的感情,只要端午有需要,他第一时间开车就去了,端午摔下楼梯的那段时间,他再忙,也亲自接送——端午这个小姑娘,她有符合这个年纪的的幼稚。比如,她不愿意呆在聂家,就整天一个人在外面乱逛,去天颜音乐广场附近的小店面里淘些鸡零狗碎花里胡哨的饰品啊小盆栽啊,一天天的不着家。但她也有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善解人意。比如,她不纠结她妈妈最后不能跟她爸爸葬在一起;不纠结她一个人搬出来以后聂家对她几乎不闻不问;她重回聂家,没什么人主动搭理她,她也许是不知道怎么调和这种关系,也许是根本就不想调和这种关系,就干脆呆在房间不出门,但就这样,她也没有闹着要再搬出来——她不愿意再给聂明镜添麻烦。 李叔最后感叹,端午这个小姑娘,要不是聂家攀不上,他挺愿意要来给自己当个干女儿的。比他家那个整天胡搅蛮缠的亲女儿贴心多了。 端午关门出来,红着眼睛跟李叔打了个招呼,李叔问她是要去那里,她抿了抿唇,把“聂”字含在嘴里半响不肯吐出来。直到跟着周衡乘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她终于微微握拳坚定地表示她要暂时回上饶街住,后天再跟出院的聂明镜一起回聂家——聂奶奶那一个耳光打得她特别抬不起头,要她自个儿灰溜溜地回去,她有点下不来台。 周衡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走到转角,眼看着开来的SUV就在十米开外的C区了,他突然停下来,转头问端午:“端午,你有没有听到高跟鞋的声音?” 端午跟着转头,她瞪着空荡荡的来时路,一头雾水:“没有。” 周衡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你没有仔细听,你再听听,很慢的频率,但是很清晰,好像就在这停车场里,就在我们附近。” 端午听话地在光线昏暗的停车场里拉长了耳朵。 但是依旧什么声音都没有。 端午刚要表示疑惑,突然注意到周衡的目光在环顾整个空间无果后,最后居然带着“啊,原来在这里”的微妙笑意落在她的肩膀上,与此同时,一阵湿暖的轻风似有若无地拂过端午的耳根,端午的大脑立刻就充血了,寒毛也齐刷刷地起立致敬了,她甚至都没敢出声,就跟练过似的,“噌”地就窜到了周衡怀里。 周衡收紧胳膊抱了端午两分钟,然后告诉她,他吓唬她的,根本没有高跟鞋的声音。端午于是破天荒地跟周衡生气了。端午自小就怕三样,一是响雷,一是鬼,一是老鼠。只不过,只要对象不是端曼曼,只要没有触到底线,端午是那种特别没脾气的人,你很难真正地惹怒她,即便真惹怒了,稍微哄两句也就好了。周衡没哄,他只是俯身亲了亲端午额头上的创可贴,端午立刻就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再过半个小时,端午甚至扒拉着碗里的米糊糊开始跟周衡聊起傍晚的糗事——周衡没吃饭,端午只吃了两个糖饼,所以两人离开医院,暂时落脚在市中心的二十四小时粥店。 “我没带钱,结果公交师傅说‘没带就没带吧’直接就把车开走了,没赶我下来。” 端午吃得一脑门儿汗,创可贴的一端掉下来了,她顺手按回去,但因为是放了很久的劣质创可贴,掉下来就粘不回去了,端午试了两回未果索性撕下来直接扔进纸篓里。本来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擦伤,只是她收拾好屋子后想洗头,怕碰到水,所以找了创可贴贴上的。 周衡越过方桌碰了碰端午额头上干涸的血迹。他想叮嘱端午,以后出门要记得带钱包和手机,什么情况下都要带,结果,却轻声道:“端午,其实,是可以同居的。” 端午好不容易叉起的小笼包没来得及塞进嘴里,“扑通”,落进粥里了。 周衡看着眼前要到五月份才能成年的端午,面色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依旧继续道:“我是指你高中毕业以后。如果你不愿意回聂家,也不愿意一个人在上饶街住着,那你可以来跟我一起住。晋市的两所本科院校,晋师大和晋科大,我住处都有地铁直达。” 端午揪着自己红得好像给烙铁烙过的耳垂,把脑门儿往桌上轻轻磕了磕,跟着,两只眼睛刷得抬起,亮晶晶地望着周衡。 “那如果有了孩子怎么办?” 周衡顿了顿,难以控制地想起端午那句非常异曲同工的“刚刚交往就去见家长会不会有点不合适”,他没有跟端午解释在她大学毕业之前两人之间什么都不会有,只是在她肩膀上拍了怕,拍完,有点意犹未尽,于是起身越过两人之间的碗碟在她嘴角轻轻一碰,出去买单——只有服务台的小姐看到周衡眼里悄然炸开的笑意。 端午脑容量很小,一般装得下这个就装不下那个了。她只在洗漱后闭上眼睛的最开始十分钟里忆起了聂奶奶眼里的厌恶和聂明镜打着石膏的脚踝,前者让她头皮发麻,后者让她心有余悸。跟着,重点就落到周衡身上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周衡以前抱她的时候总是有种抱妹妹的感觉,但是最近一个来月,最明显的是今天,他抱得特别瓷实,端午隐隐感觉胸痛。 周衡深夜打电话给秦徽茵。他知道秦徽茵最近在追一个美剧,美剧逢周六日凌晨准时更新,秦徽茵是急性子,总是等不到第二天睡醒再看。 果然,电话那端秦徽茵清醒得很。 周衡盘膝坐在床尾,眼睛望着对面大楼里一扇扇或明晃晃或黑漆漆的窗户,脑海里却是上饶街端午走进去的那个空荡荡的没有人气的二居室,他低声问:“妈,你以前跟我说,要是我真的跟端午交往,你乐见其成?” 秦徽茵一愣:“是的,我说过。” 周衡顿了顿:“这事儿成了。” 秦徽茵:“什么?” 周衡:“你明天要是有空就去趟聂家吧。” 秦徽茵:“什么?” 端午请了周一的假——不请假也不行,她连课本都没带出来——去医院接了聂明镜,然后顺理成章地跟着聂明镜一起回了聂家。 聂明镜直接放假,不需要再回G大了,端午早晚能在饭桌上看到聂明镜,感觉在聂家的日子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两个礼拜后,本市一高高三年级开始期末考试。最后一科考试结束,高三迎来了中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腊月二十二到正月初八,共计十六天,缩水版的寒假。 端午放寒假的第二天,聂明镜毫无预兆地带着她住回了上饶街。 ——所谓的毫无预兆,是端午的感觉。在端午去上学、去睡觉或者去逛街的时间里,聂明镜跟面色越来越冷的聂奶奶有过无数次的争论。其实,聂明镜未必不知道聂奶奶当端午是她高质量人生里的短板所以吹毛求疵,聂奶奶未必不知道聂明镜是对的端午是无辜的,尤其是在周衡前些天正式登门表示跟端午“正在交往中”之后。但祖孙两个的性格实在太像了,只要坚定了要对谁好或者要对谁坏,谁都不能说服,谁都不能动摇。聂爷爷根本没法调停。最后的结果就是,聂明镜无计可施索性直接威胁:反正奶奶你有两个姑姑有江寒江宜陆双溪,你既然不差端午,应该也不差我。聂奶奶摔了两个纸镇血压飙升。 聂明镜回到上饶街的当天就指挥着端午跟着李一诺和李一诺妈去超市买年货了。腊月二十三在有些地方是个比较隆重的小年,大家要围炉团圆,而在晋市以及周边地市只是个比较普通的祭灶(在这个地界,元宵节被称做小年),但也预示着农历新年要开始倒数计时了,这一天起,大家要开始采买年货。端午在李一诺妈的指导下买了烟花爆竹、年画、各种果蔬、各色糕点,要结账的时候,狠了狠心,跑回肉类冰柜那里称了十来个鸡翅、半只乌鸡和两斤猪骨。 李一诺妈是深知端午的厨艺的,她刨了刨端午的购物车,直接道:“端午,你不要买这些现成的煮肉材料,这些煮出来不好吃,我家里有自己做的,晚饭时你来拿。” 端午点点头,立刻把那袋看起来很像枯树皮的调味料放回货架。 当天晚上端午哼着歌非常贤惠地做了可乐鸡翅,炖了乌鸡汤和大骨汤。她把一切端上桌后,很有成就感地看着聂明镜,巴巴等着聂明镜一一品尝再给个评价,结果聂明镜只愿意试试可乐鸡翅和大骨汤,并矜持地分别给了“不错”和“有点咸”的评价。 端午越过半张饭桌盛着乌鸡汤碎碎念:“好可惜,这锅乌鸡汤是我厨艺的巅峰,你看看这肉,我炖的简直是入口即化,黑皮是丑,但它香啊……” 聂明镜嚼着米饭,无动于衷。 端午跟李一诺在一起,由于李一诺想法太多,嘴皮子也利索,端午一直是个倾听的角色。但跟周衡或者聂明镜在一起,由于这两位都有点惜字如金的意思,端午就渐渐有了话唠的倾向。 “……就是去年刷的致远楼嘛,刷成了青色,虽然是比以前漂亮,但是寓意不太好。有一回爸爸去学校接我——你跟爸爸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有手机的——他打电话问我在哪个楼,我说我在青楼。结果我出来的时候,他笑得都不行了。我们年级的人都这样叫,大家故意的,校长和班主任管不住。” 聂明镜默默听着,偶尔在端午刻意留空的两三秒里点着主题问一两句,能让端午继续唠叨下去。端午以前总是刻意避开端曼曼,但这夜就没有了禁忌,很自然地就跟他提起端曼曼,当然,也问了聂明镜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聂明镜如实地表示自己其实已经不太记得早逝的邓忻了,只隐约有个很爱笑、走路很轻巧很快的印象。 两人聊着聊着,窗外开始下雪,端午打开门灯,跟聂明镜并肩看着暗夜里在空中盘旋的雪花。端午喜欢冬夜,讨厌夏夜。冬夜,当然,是不刮风的冬夜,总是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而夏夜就很浮躁。端午仔细回忆了一下,关于冬夜的记忆也总是好的。一年前的冬夜,聂明镜毫无预警地推门出来,他咳嗽着走向她,再不由分说地握着她的手腕往回走;一个月前的冬夜,周衡靠着车身,眼里藏着笑意,问她愿不愿意留在本市。而关于夏夜的记忆也总是糟糕的。去年的一个夏夜,端曼曼告诉她,婚期已定,她愿不愿意都得跟着离开上饶街搬去聂家;今年的无数个夏夜,她独自在黑暗里痛哭,死去活来的,生物钟好像也乱了,有时候到凌晨四点都睡不着,有时候能睡一个对时。 聂明镜声音低沉地:“端午。” 端午感慨地:“嗯?” 聂明镜有点莫名其妙地:“你不去洗碗吗?” 端午:“……” 端午越来越娴熟地收拾饭桌的时候,聂明镜问端午最近跟周衡交往的怎么样,端午老实而害羞地表示很好。至于有多好,端午抓着抹布想了想,以小榜样李一诺的恋情作为参考对象具体描述。李一诺至今也没有见过林闵的家长,而端午单是这个月就跟秦徽茵吃过八顿饭了;李一诺跟林闵虽然几乎天天见面,但是隔三差五就要冷战一回,李一诺抱怨最近两个月她说什么做什么林闵都不满意,而端午跟周衡平均一周只能见两三次,但只要见面,只要不提端午的理科成绩,周衡就总是在笑。聂明镜虽然觉得端午的对比描述有点搞笑,但还是斥责端午不要做这种无聊的对比……特别是不要给睚眦必报的李一诺听到。 第 32 章(正文完结) 端午腊月二十六早上出门时还听到聂明镜跟她说,他陪端午过完年就回聂家,但是端午不用回去,他继续两边跑的生活,端午就在上饶街心无旁骛地备战高考,结果端午只是跟李一诺出趟门去给林闵买个生日礼物的功夫,再回来,聂明镜就不见了。聂明镜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聂家的座机没人接听,端午心神不宁地等了两个小时,刚要收拾东西出门去聂家看看,就看到院门被人推开,聂爷爷慢慢走进来,在聂爷爷身后,是依例回家过年的聂东锦。 端午看着面色平静的聂爷爷和东张西望满目挑剔的聂东锦没来由地起了鸡皮疙瘩。 果然,在简短的几句招呼之后,他们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要让她离开晋市的意思。 “……是这样,你外公外婆虽然后来领养了个孤儿,但我听说那个孤儿大学毕业以后常年在外地工作,也不常回去……我是这个意思,就是,趁着过年,你去跟他们团个圆,去试试相处,看看行不行,不行的话,你还回来,行的话,我让以前的老部下给你办个借读,你就在那里安安心心准备高考前最后的两轮复习,当然,你学籍在这里,是要回来高考的。” “我有两个考虑,第一,你的成绩起伏不定,最后这几个月至关重要,你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做最后冲刺。第二,你奶奶年近七十的人了,身体也不是顶好,有心脏病,这个你知道的,你爸妈出事儿后,她结结实实住了一个月的院,眼下好不容易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她各项指标接近正常值了,也愿意偶尔出门跟老朋友坐坐了,你哥却又因为你不断地跟她起争执,甚至不打算回家过年。” 端午目不转睛地看着聂爷爷。她感觉特别疼,也不知道是哪里疼。她是端曼曼一手带大的,在那些特别艰难的日子里,聂家从未施以援手,那如今聂家到底有什么资格对她的去留指手画脚?她生在晋市,长在晋市,她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聂爷爷微微错开目光,虽然始终喜欢不起来,但他也不讨厌端午,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事儿不地道,但他别无选择。 聂爷爷语重心长道:“端午,你们小孩儿考虑事情总是只考虑眼前,你比如,你哥即便是眼下赢了你奶奶,你奶奶不情愿地道了歉,再把你接回聂家,大家都背着各自的包袱顾虑颇多地一起生活,以后你奶奶要是没了,也用不了几年了我想,你说你哥后不后悔?他妈妈在他六七岁的年纪就去世了,之后有大约两年的时间,他奶奶都带着他睡觉,要是你,你后不后悔?你奶奶确实有错,她不能打你,但是,端午,你奶奶年纪大了,她大半生都是这样过来的,自以为是,油盐不进,没有必要在晚年要较真地生把她掰过来让她过得不痛快。” 端午缓慢地移开目光。她知道聂爷爷在等她的回答,也知道她如果这样一直保持沉默聂爷爷会很难堪,但她无话可说。 ——错的是聂奶奶,但是要走的是她端午。 ——错的是聂东远,但是过得跟个小偷似的是端曼曼。 聂东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有点不耐烦地道:“端午,你没必要这样,你自己其实也不愿意在聂家过日子的。你去跟你外公外婆生活,他们膝下就你一个,又有愧于你妈妈,你的日子只会比这里好,绝不会比这里差。你也放心,你爸的东西,有你哥的,就有你的。” 端午看都不看聂东锦,只是问聂爷爷:“我哥呢?” 聂东锦抢道:“他回家了。” 端午不客气地横了聂东锦一眼,在最近通话栏里翻出聂明镜的手机号码和聂家的座机号码再打,但是依旧是一个关机一个没人接听。端午有点执拗地继续打,她期待着聂明镜刚好把手机充电开机,或者聂家刚好有人进门。但是没有奇迹。端午听着电话那端似乎没有尽头的盲音,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聂爷爷轻叹:“端午,你哥没有回家,他只是去医院拆石膏了。但是他一定得回家,这是空难后的第一个农历新年,聂家本来人口就不齐了,他不能缺席……你也不要误会,你要是不愿意跟你外公外婆住,就过了年再回来。” 端午转回头去看桌上的机票,看了足足三分钟,眼圈软趴趴的红晕终于退下去了,她伸手把机票收进口袋里,她没有什么话要说,聂爷爷看似非常客观的鞭辟入里的一番分析,重点在哪里,她是听得出来的,她顿了顿,只针对聂东锦那句“你爸的东西”,用以往没有过的强硬的态度道:“我爸的东西我不要,我妈的空难补偿款我听说有八十四万,把这些钱给我就行。” 聂爷爷转过头不去看端午一瞬间冒出来的刺。他当然有愧于心,但是他不能不顾及最近又开始吃药的聂奶奶,而端午的路还很长。 聂东锦直白道:“端午你这样没意思。” 端午瞪着聂东锦,一双原本和善的眼睛渐渐露出前所未有的扭曲的笑意,她对聂东锦和聂东宁这两个姑姑是生理性的厌恶,她缓缓却重重地道:“是比不上你来我家赶我走有意思。” 聂东锦没法反驳,一直维持的居高临下的表情立刻就皲裂了,她艰辛地敛着怒容,笑道:“端午,你还小,你这样理解,我不跟你计较。但作为姑姑,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一些事实,你能听进去少走些弯路是最好。周衡愿意跟你交往,是明镜请托的,周衡他绝不可能真的跟你在一起,你做好这个准备。” 聂爷爷警告地瞪了聂东锦一眼。 端午断然否决:“不可能。” 聂东锦不理聂爷爷的目光,笑了:“我不至于撒这种低水准的谎,你可以打电话去问明镜。秦徽茵很喜欢你,当时也打了电话推波助澜。周衡根本没法拒绝。” 端午刚刚伪装起来的强硬渐渐要溃不成军。 聂东锦沿袭谈判桌上乘胜追击的对敌策略咄咄逼人道:“端午,你是不是以为周衡就跟你们学校那些普通的男生差不多?你跳出来看看,看看周衡跟你的年龄差距,看看周衡一手创办的新域,看看周衡生活的周围都是什么,看看周衡的前女友是谁……或者,其实这些你都知道,你只是卑鄙地假装你不知道。你没有你想象中的无辜。” 端午横臂遮住眼睛,聂东锦以为自己一鼓作气终于把端午打败了,结果端午却笑了,那细瘦胳膊缓缓移开,露出特别看不起聂东锦的眼神,那眼眶是有一点红,但那不是示弱的红,是怒火攻出来的红。 端午道:“大姑,你看看我,我跟你家江宜一样的年纪,你今天跑来我家里耀武扬威,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意外死了,你家江宜也摊上一个你这样的姑姑?” 聂东锦恼羞成怒,但聂爷爷没给她机会教训端午,就强硬地赶着她走了,聂爷爷知道端午本不是牙尖嘴利的人,这次是他们过分了。 去滇市(石达镇属市)的机票是下午两点半的,眼下距离登机时间只有不到四个小时,聂爷爷留下了车和司机,端午看不明白是怕她打不到车还是怕她赖着不走。其实她就是不走他们能把她怎么样?只是他们掐准了就像她愿意住回聂家似的,她也愿意最起码在年前消失,成全聂家过个消停年。她不希望聂明镜以后会有遗憾——聂奶奶重新开始吃药,她也是知道的。 端午抱着脑袋在地上蹲了会儿,颓然往卧室走,她刚刚翻出行李箱,客厅里就响起清越的口哨铃声。端午用力搓脸,但依旧搓不掉那一点点耻辱和难堪。端午脑袋里乱糟糟的,她甚至都分不清楚那些特别恶劣的情绪更多是来自哪个部分,是要被赶走,还是这段被施舍的初恋。 聂明镜的声音一贯非常冷静,他问:“端午,你找我?” 端午横冲直闯地:“你为什么不开机?” 聂明镜有点莫名其妙,他解释道:“江宜借去打电话了,给我的时候估计按到关机键了,我没注意。” 端午横臂抹过眼睛,她艰难地放缓呼吸,低声问:“你知道周衡哥为什么答应跟我交往吗?” 聂明镜顿了顿,端午能听到电话那端医生在交待注意事项、江寒和江宜正在低声争吵,然后,端午听到聂明镜承认道,“我只是让他晾着你,暂时不要拒绝你”。 端午转头去看张着嘴巴的行李箱,她缓缓道:“……你早点回来。” 端午收拾行李的时候,李一诺正在路边抹着眼泪拦出租车。她扒着窗户一直看到端午揣起机票。她当然想威风凛凛地踹门进去,指着他们的鼻子问,你们有什么资格跑到端午的地方赶端午走?老太太看不惯谁谁就得消失?她算老几!但她不敢。她向来只敢在同龄人面前咋咋呼呼,具体地来说,她向来只敢在软柿子端午面前咋咋呼呼。 李一诺赶到市立医院,然后在占地面积三万平方米的建筑群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两个路人给她指了两个不同的骨科方向——好不容易找到骨科科室的门诊,一打听,聂明镜两分钟前刚走。李一诺撒丫子就往回跑。 聂明镜坚持不用拐杖,所以走得很慢,在他身后,江寒和江宜似乎正在冷战,谁也不理谁。聂明镜偶尔回头看看那对双胞胎兄妹,他想,如果他跟端午也是这样一起长大的,那可真好。他跟端午虽然在聂家只共同生活一年左右,但他们互相认识有差不多三年了。他一直烦端午,一见面就不见外地叫他“哥”、献殷勤、软柿子、没脾气……一直烦到端午即便他挽留也头也不回地离开。 聂明镜刚出电梯就给人扑到墙上了——李一诺跑得太急了,一百二十斤的重量两分钟内跑下十二层楼,简直超越极限。 李一诺哭得特别凄惨地瞪着聂明镜。 “你们聂家是不是风水不好啊?啊?怎么能一个比一个坏呢?聂明镜你知不知道端午要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一个貂皮妇女正在赶端午走?端午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是不是也嫌她拖累你?” 聂明镜一惊,眼睛瞬时染上了怒意。 “你在说什么?” 端午办理了行李托运,独自过了安检,然后坐在登机口的长椅上发呆。距离登机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不知道这漫长的半个小时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在她身后,一位年轻的妈妈一面抱怨晋市天干物燥一面哄着孩子喝水,一对新婚夫妻正兴致勃勃地讨论旅游日程。机场广播不断重复播放航班信息和催促未登机旅客尽快登机信息。端午听到一个疑似“周衡”的名字,终于想起来最起码要对周衡表示感谢。 端午掏出一直在震动的手机,她没有理会上面无数个周衡和聂明镜的未接来电,直接登录微信,她想了很久,在微信页面里写写删删,最后只剩下一句简单的“谢谢”,片刻,轻轻按键发送。 聂明镜正在赶往机场,他脑海里反复是李一诺那些话:你爷爷说你奶奶看不惯端午,所以端午得走,貂皮妇女跟端午谈钱,端午什么都不要,只要端姨的空难补偿款…… 聂家打电话过来了,聂爷爷问明了聂明镜的位置,告诉他不用去了,他赶不上了。 聂明镜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敛着泪意,一字一顿地问:我今天一切的言行都是你们教育的,你们教育我的时候一个个义正词严的,结果你们自己在做什么?奶奶她打端午,她养端午没两天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对端午动手,爷爷你呢,你直接跑去端午长大的地方赶她走……你们一再告诉我,你们知道端午是无辜的,但是在知道她是无辜的情况下,依旧这样对她,更令我觉得恶劣。 聂爷爷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想告诉聂明镜,周衡应该已经赶到机场了,他会把端午带回来。但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讲出来。他虽然后悔了,告诉了周衡航班信息,但也不能掩盖他上午是打算快刀斩乱麻直接把端午赶走来结束聂家分崩离析局面的卑劣。 聂爷爷有点难堪地把电话挂断了。 陆双溪正在角落里啜泣,两只眼睛红得像核桃,聂东宁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脑门儿训斥,但是只要聂东锦一开口,她就要再护短地替她辩解两句——一个小时前,陆双溪带来了周衡。 聂爷爷转头嘱咐江寒去带着陆双溪出门走走,自个儿起身去了书房——他要好好想想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就像聂明镜刚刚说的:奶奶她打端午,她养端午没两天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对端午动手,你呢,你直接跑去端午长大的地方赶她走…… 就像周衡离开前敛着怒意说的:我跟端午之间,年龄比较大的是我,经历比较多的是我,我要是不愿意…… 怎么到最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端午呢?怎么就生出“我知道你没错,但是你得承担责任”这样的混账逻辑呢?怎么到了古稀之年反而活不明白了呢? 周衡停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眼睛盯着屏幕上简简单单两个字,第一次体会到聂爷爷当时的那番话。端午这个小姑娘,只要触碰到她底线,她其实一点都不随和。 周衡在周维意在机场工作的表姐的帮助下顺利过了安检,与此同时,机场广播开始通知去往滇市的旅客登机。 周衡用微信语音重重地道:“端午,你敢登机我们就完了。” 周衡在传送电梯上疾走,目光留意着刚刚广播里提到的17号登机口,耳边却是端午平日里带着各种情绪的琐碎唠叨——端午的生活很简单,所以她唠叨的内容也大都是学校里师生之间的日常——像是哪个老师眼看着就要秃成裘千仞了,哪个老师要求两个刚刚干过仗的男同学深情拥抱十分钟,哪个同学的数学成绩逆天的好,哪个同学喜欢接着老师的话茬,有个叫阮匆匆的有一回跟她一起连续两节课被罚站,有个叫宋娇娇的跟她的好朋友李一诺喜欢同一个男生。 周衡来到17号登机口,却没在长椅上看到端午,他眼里有转瞬即逝的迷茫,之后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打电话,要周维意帮他查眼下这个航班还有没有余票,没有的话就赶快买下个航班的,同时,请周维意表姐帮忙联系滇市的同事把端午留在滇市机场,不论用什么理由——滇市去石达镇路途遥远,端午当夜去不了,就只能在机场附近的酒店留宿,周衡不放心端午一个未成年的女生独自住酒店。 周衡在端午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他不知道端午有没有关机,也不知道端午愿不愿意接听电话,但还是不抱希望地再次拨打过去。嘟,嘟,嘟,盲音过后,是端午的低声啜泣。 “喂?” 周衡顿了顿,声音里有一点点听不出来的非常情绪化的沙哑:“端午,你下来。” 端午一言不发,只是喘息声渐渐加重,跟着,她突然崩溃地大哭。 “我其实知道你最开始除了黎薇薇的刺激,也是在同情我,但、但是后来,我确实感觉到你是有一些喜欢我的。” 周衡低声问:“你既然确实感觉到了,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我怕我只是在自恋啊,而且我哥也确实请你帮忙了。” 周衡向后靠着椅背疲惫地缓缓道:“端午,我要是纯碎同情谁我会直接给她钱。你哥只是希望我不要答应你,也不要拒绝你,就晾着你。结果我却违背了你哥的意思答应跟你交往。虽然是在比较特殊的情况下答应的,但后来我有很多机会跟你挑明分手,我却没跟你分手。而且,端午,我亲过你无数次,我也答应你我们可以同居,如果我不是喜欢你,那我就是在耍流-氓你知道么?!” 端午那端只剩下空旷的哭声。 周衡继续道:“端午,我答应跟你交往确实有点轻率,只是基于一点点由有趣而起的微不足道的喜欢,但我们在一起也有三四个月了,这期间,我们常常约会,也常常通电话,你真的看不出来我是敷衍你还是喜欢你?你一直希望我把你当大人看待,但是大人是不会被别人随便一挑拨就不接电话跳脚走人的。” 端午带着哭腔微怒:“我没有一挑拨就走人。” 周衡僵住了。与此同时,机场广播开始催促未登机旅客尽快登机:乘坐飞往滇市的CA8158次航班的端午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抓紧时间由17号登机口登机。 周衡眼睛里渐渐出现微光。 “你在哪儿?” 端午似乎还是意难平,也不作答,只是在最后一遍催促登机的广播里呼哧呼哧地喘息。 周衡起身环顾登机口附近精巧的店面,有奢侈品店,有咖啡店,有小书店,有特产店,他温柔道:“端午,我知道他们做的不对,你跟我过年,过完年,我们再一起去石达镇看你外公外婆,等到开学,你自己来选择去住上饶街或是住我那里,行不行?” 半响,端午轻轻一声“嗯”。 再半响,“……我在厕所。” 周衡还没走到厕所,端午就背着大背包跑出来了,周衡伸开手臂,端午直扑进他怀里。周衡抱得特别瓷实,就是那种如果不是喜欢那就肯定是耍流-氓的抱法,我们发育较晚的端午依旧微微胸痛。 农历年的最后一天,聂明镜在聂家吃的团圆饭,端午在周家吃的团圆饭,饭后,两人按照约定各自踏着积雪准时回到上饶街一起守岁——虽然在这里插播个第三者会极大地破坏美感,但也不能枉顾事实。陆双溪没皮没脸地也跟来了,跟端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互相瞪了半个小时。她在聂家暂时没地位了,谁都能训斥两句。端午轰不走,只好给她打了个地铺。 新历年六月初,端午跟李一诺穿着相同款式的红内裤一起迈进高考考场,六月底,成绩出来了,端午577分,李一诺612分,端午笑得嘴巴都歪了,李一诺哭得肠子都断了。端午上了二本晋师大,李一诺上了G大隔壁的一本晋交大。 端午大学毕业那年,顺顺当当地嫁给周衡。八个半月后,他们的儿子出生,曾用名“周六”,端午怀孕时瞎叫的,最后上户口是“周怀瑾”,周衡跟着档案民-警徐怀瑾临时取的。总不能妈妈是5儿子是6。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总是熬夜,脑子里常常是一团浆糊,偶尔一个特别闪光的情节出现了,却总是来不及捕捉就没了味道,就跟我初中一个冬夜看到的满天流星一样,漂亮是漂亮,弧度太短,你刚看到,来不及许愿,就黑了......上述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番外啊番外,暂时是没有了,暂时是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我会写的,等我把脑子里的浆糊搅匀了我就写。以后再有更新提示肯定是捉虫和修改前面不如意的部分(有时可能只是修改一句话)。大家可以忽略。嗯,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没话说了。祝大家在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能看到好文。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