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为夫》作者:一杯春 文案: (白切黑×治愈系) 陆宜祯九岁那年,父亲得以升迁,一家人从江南千里迢迢赶赴京都。 这一年,九岁的陆宜祯遇上了十四岁的隋意。 陆家在京城的府邸与靖国公府比邻,两家只隔了一堵青石砖砌成的高墙,而国公府的少年每日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凭仗一身武艺翻过高墙,给陆家的小姑娘喂糖吃。 谁知喂着喂着,小女娃就抽条成了大姑娘。 六年,陆家姑娘从粉嫩嫩的小娃娃长成了祸国殃民的女妖精,唯一没变的只是爱缠着隔壁国公府的世子—— 九岁的陆宜祯:“祯儿要嫁给意哥哥。” 十四岁的隋意没当回事,逗弄道:“那祯儿妹妹可要快快长大。” 十五岁的陆宜祯:“祯儿要嫁给意哥哥。” 弱冠之年的隋意才觉得有点慌,心想这小姑娘怎么养着养着不太对劲了呢? 食用指南: 1、1v1he,互宠,双向奔赴,爱情线长大以后才会有 2、本文仿宋,但总体背景架空,请勿考据 3、男主不是正经意义上的温柔美人,心肠漆黑,心眼多如马蜂窝【敲黑板】 & 女主是正经意义上的小白兔【敲黑板】 一句话简介:竹马变夫君 立意:所谓共同长大,就是我告诉你隐于暗处的残忍,你教会我悦纳世间的美好。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宜祯、隋意 ┃ 配角:路人甲乙丙 ┃ 其它: 第1章 青梅第一 喜欢这个糖呀 碧空万里,天清气爽。 京都内城的一家古董铺子。 体型微胖的中年男铺主正亲自招待着客人。 他眼神放光、说话间手舞足蹈,仿佛站在面前打量着古玩字画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一块冒着腾腾热气的大肥肉。 “《神女图》,郑愈之先生的真迹!传说啊,这画是郑先生在梦中得见九天神女后,醒来时一笔不断地画下的,当初小人可是费了好大一番波折才弄到它,想必老学究也会喜欢。” “我瞧着,右边这幅,似也不错……” “哦,这幅是《红梅序》,是冯获老先生的墨宝,他老人家如今隐世在奉山,这幅便是他隐居前最后流传于世的字画,若是老学究钟爱冯书,此字,确实不可错过。” …… 九岁的陆宜祯打了个哈欠。 她缩在古董铺的角落,无聊地看了会儿亲娘慎之又慎地给她挑拜师礼,只觉双腿杵得酸麻。 “宝蔻。” 陆宜祯扯了扯身旁女使的袖子,压低声音问:“我阿娘还有多久才能挑完礼物呀?” 被唤作宝蔻的女使回答道:“毕竟是姑娘你的拜师礼,自然得挑最好的。姑娘且耐心再等等。” 陆宜祯:“但我站累了,可不可以出去玩会儿?” “一会儿夫人挑完礼物,就会带姑娘出去玩的。” “可我一刻钟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那,我去问问夫人?” 陆宜祯便看见宝蔻上前去和自家亲娘耳语了几句,最后宝蔻走回来,带来了令她精神一震的好消息。 “夫人让我带姑娘去对面的酒楼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走罢,姑娘。” …… 明景楼。 陆宜祯甫一进门,就发觉有热闹。 大堂里的半多客人都围聚在西侧,起哄喧哗着,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姑娘,这儿坐。” 宝蔻把她抱上东边的一席空位,并不想让她掺和。 “那边都是些粗人、又挤,姑娘别过去,免得被冲撞了。” 恰巧店小二这时殷勤地伺候上来,一溜报了许多个菜名。 都是京城的地道菜,也是陆宜祯在扬州从没尝过的,她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这上头来了。 她一口气复述了三四个能记住的菜名,等店小二离开,这才想起来西边的热闹。 张头一看,人群鼓动欢快,好像是在给什么人打气。 “姑娘,茶。”宝蔻斟了一小杯茶,送到陆宜祯手边。 陆宜祯没喝,眼巴巴地仰头,对上自幼带她长大的女使的眼:“宝蔻。” “姑娘会被挤到的,不能去。” 陆宜祯伸出一根指头:“就看一眼,一眼。” 无声地对视片刻,宝蔻叹口气,终究软下了心肠,牵着陆宜祯,像只护崽的母鸡一般,小心翼翼地带着她挤进了热闹圈里。 有两个人在比赛投壶。 ——似乎都是世家子,两人身边的小厮护卫加起来得有十几个。 少年人挺拔修长的身形在一众围观百姓里,显得格外出挑。 陆宜祯定睛看了看战况。 穿绛紫色锦袍的少年郎已经先投过一轮,在他面前的铜壶中,壶身一耳正插着一支箭矢,看起来是贯耳得十筹。 陆宜祯想了想,就算是在扬州老家,能投壶贯耳的,也是稀少的厉害人物。想到这里,她不禁对自己凑热闹的决定感到庆幸。 比赛另一边,桦色衣裳的则表现得很紧张。他一手举着箭矢,却迟迟不投,背脊绷得如同一根弓弦。 绛紫色锦袍的见状,开声调侃道:“徐大,你这可别是不投了,我酒水都给你备好了,今儿你要是赖账,不出一日,全京城都得知道——徐家大郎敢做不敢当。” 少年故意拖着腔调,嗓音温润含笑。 陆宜祯闻声,怔了瞬,忽然心里翻涌出一丝、被遗忘在脑后的委屈。 骗子哥哥。 方才背对着没能认出来,可这把声音,陆宜祯无论如何是忘不了的。 五日前,就是这把温柔得如同三月春水的声音,哄骗她—— “喜欢这个糖呀?” “那意哥哥明日再送来给你吃。” …… 陆宜祯今年七月随父母入京。 五日前,一家人在榆林巷、官家亲赐的宅邸中住下,并前去拜访邻家靖国公府。 毕竟是高门勋爵,陆宜祯为了穿上不失礼的漂亮衣裳,早膳用得很少。在靖国公府正厅坐了没一会儿,她便隐隐觉得肚子饿。 可亲娘正与国公夫人相谈甚欢,陆宜祯懂得道理,并没有出声打搅,生生忍下这份饿意。 只是腹中空空到底难耐。 她盯着就近的白瓷茶盏,都觉得那东西长得像香甜诱人的雪松糕。 也就在这时,厅堂的雕花木门被推开。 灼眼的光线开闸般源源涌入,少年就着大好晨光,青竹一样的颀秀身姿被罩在锦衣之下,瞳仁乌亮,眼似桃花,唇角一勾,牵出两个梨涡。 “我说怎么正吃着食,母亲便使人急匆匆来唤我,原来是陆夫人和陆家妹妹到了。” 再后,堂上的长辈们做了什么寒暄、应了什么问候,陆宜祯一概都没听进去了。 满心只记得,那惊艳了她稚嫩时岁的少年。 少年作完礼,携着进门就未曾放下的碟子,坐到她身侧,朝她挑挑眉。 “陆家妹妹,你可认得我?” 陆宜祯心脏一促,嘴唇微张,并未回答出声。 少年也不恼:“看来是不认得。我是隋家长子,单名一个意字。小妹妹,你可要记好了。” 隋意。 公爵府的世子。 陆宜祯在心底把这两个身份对上号,犹豫而细声地唤了一句:“意,哥哥?” 少年隋意正把手里的碟摆上桌,闻言微愣,随即玩味地摸摸下颏:“倒还没人这么叫过我……听起来,却也不错。” 见他不反感,陆宜祯便在心里给他定下称谓,礼尚往来地回应。 “我姓陆,名宜祯,宜其室家的宜、维周之祯的祯,我母亲都唤我祯儿。” “那,”隋意压低声线,顺从地把称呼改了改,“祯儿妹妹?” 这人大约真有几分天生的惑人本事。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四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却缱绻得无以复加。 “……嗯。” “祯儿妹妹,这是金鱼酥,要尝一口吗?” 隋意从白瓷碟中捏起一块蜜色的糖点,递到了陆宜祯的面前:“方才厨房做了送来我房里,还没吃上一口就被叫到这儿,看来这糖与祯儿妹妹的缘分不浅。” 陆宜祯接过那宛如小鱼儿一般的蜜糖,好奇地打量。她在扬州老家没见过这东西。 “是蜀中的吃食,府里新来的厨子是蜀中人。”隋意咬了一口糖,诱惑道,“可甜了,又香又酥,还不腻。” 陆宜祯没禁住劝诱,把金鱼酥放入口中,撕咬下一块。 滋味果然与他形容的别无二致。 “意哥哥喜欢吃甜食?” “唔。”隋意侧眼扫她,眼尾上挑,似一把勾魂的钩子,“莫非祯儿妹妹不喜欢?” 陆宜祯缩回视线,专心地啃糖:“喜欢的。不过我母亲不准我多吃,说是吃多了牙疼。意哥哥不会牙疼吗?” 隋意一顿,桃花眼中的色泽暗了些,他笑了声。 “不会。” 碟子里的糖总共就四块,陆宜祯一个人吃完三块,任然意犹未尽。 腹中的饥饿感全被填平。 隋意看她模样,略显好笑:“喜欢这个糖呀?” “嗯。” “那意哥哥明日再送来给你吃。” …… 因为这句话,陆宜祯回家以后,每日趴在窗台前翘首以盼。 至于是期望看见糖、还是看见人,她并不很清楚。 但无论是糖还是人,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 酒楼的气氛有点凝滞。 桦衣的徐家大郎蓄了半天力,手中的箭矢愣是没有投出去。听得隋意的戏谑之语,他落下手,忿忿反驳。 “你可别高兴太早,这才第三把,我不过差你十五筹,总,总还有机会赢!” “哦?”隋意挠挠下颌,饶有兴味,“那我可得擦亮眼睛瞧着。” 徐家大郎被他这么打乱一通,也不拖泥带水了,眯了眯眼,瞄准壶口便是一个发力—— 长箭擦入壶中,却因角度问题,没有立即落尽,而是颤颤的在壶口转了一下,最后紧贴壶沿不动了。 围观众静默一瞬,猛然发出热烈的欢呼。 陆宜祯也被这一击扯回神思,捂嘴惊叹。 报数的小厮拉长声音:“浪壶——徐大公子得——十四筹!” 徐大郎高兴得蹦起来,眉飞色舞地朝旁边的对家得瑟:“怎么样!怎么样!我这下只差你一筹了罢!” 隋意但笑:“倒是我低估徐兄了。” 他接过小厮递来的箭矢,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尾羽,顿了顿,忽然指尖夹着箭身,悠悠一旋,将手中的箭转了个方向捏着。 原本正常的投壶,都是箭头对准壶口、箭尾朝后。 可瞧他这架势,明显是想反其道而行之,让箭尾入壶! “你,你要投龙首!”徐大郎大惊,满眼荒唐,“这……不可能中的!” 人群中亦有雄浑的男声高劝:“是呀,这位小公子,这龙首中了固然能赢最高的筹数,但京城之中,都多少年没听说有人能投中了,你可别险搏一把,输了,那就错失良机了!” “对呀对呀!这可是最后一把了!” “稳妥些好!” …… 陆宜祯紧张地盯着那支箭。 隋意仿佛听不到周围的规劝声一般,十足淡然,又或是本来便抱着漫不经心的游戏心态。 总之他姿势未改,凝目望着前方的铜壶,稳稳当当地托着反向的箭矢。 霎时。 长箭脱手而出。 “咣!” 白色的尾羽与壶口相撞,箭身卡在壶壁间,而那精铁所制的箭头,正直直指向投箭之人——所谓 “龙首!” 报数的小厮激动地大喊道:“隋世子得十八筹!” 人群鸦雀无声。 过了会儿,才如同惊醒的鸟群般,沸沸扬扬地骚动起来。惊讶、艳羡、激奋的声音不一而足。 十八筹已是投壶中能得到的最高的筹数,更何况先前徐大还差了一筹。 此番比试的最终获胜者,已经一目了然。 陆宜祯长舒一口气,面颊粉扑扑地。 “意哥哥真厉害!” 她心想,这天底下能一次就投中龙首的,到如今她也就只看见过一个隋意——可见她最初的悬心都是多余的。 意哥哥不仅生得好、脾气好,就连投壶的本事也是顶顶的好。 正在她扬着嘴角,抑制不住地高兴时,前方背对着他的绛紫色人影,突然像觉察到什么似的,缓缓地转过了身。 少年同初见时相比,没太大变化。 与陆宜祯的视线交汇上后,他怔了怔,漂亮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不过很快,那丝茫然便被柔和所取代。 隋意弯起眉眼,也不顾徐大“再比一局”的嚷嚷,径直走到小姑娘身前,蹲下,与她平视,用一贯清润的声音问道: “祯儿妹妹怎么会在这里?” 第2章 青梅第二 如何与小同窗和睦共处?…… 那瞬间眼里的陌生神色…… 原本见人转身时还暗自欢喜的小姑娘心想—— 他刚才一定是忘了。 他! 居然! 忘了她! 心底微弱的一簇小火苗,倏忽,嗤地一声,灭了。 陆宜祯呆呆地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笑眼含春的少年,眸中满是不能相信的神色。 隋意半天不见她回应,奇怪道:“嗯?莫非祯儿妹妹不记得我了?” 这人怎么还倒打一耙? 陆宜祯气恼地偏过头:“明明是你不记得我了。” “抱歉抱歉。” 被嗔责的少年一点也不心虚,敷衍地道了两声歉,他弯着眸子,温声说: “方才忽然在这个地方见到祯儿妹妹,一时没太反应过来。祯儿妹妹就原谅我这一回罢,好不好?” “……之前你说要送糖给我,也没送。” 隋意眨眨眼,却是没料到还有这么个情况。 他想了想,试探地道:“实在对不住呀,祯儿妹妹。不然,我现在就带你去买?” “可那糖不是你家厨子做的吗?” 隋意抚上额头。 他总算想起来了,让小姑娘耿耿于怀的那件事—— “嗯,对。但会做金鱼酥的,可不止我家厨子一个。” 见小姑娘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隋意肯定道: “真的。金门桥底下有间甜食铺子,那里的金鱼酥也好吃。怎样?祯儿妹妹要不要同我一道过去尝尝?” “远吗?” “一点儿也不远,走趟来回都要不了一盏茶时间。” “那,好罢。”小姑娘矜持地点点头。 隋意松口气。心道,总算把捅出来的窟窿都给堵上了。 他站起身,正准备催着手下败将把酒喝完好脱身,转眸却见那徐大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路的地方,好奇地盯着与他说话的小姑娘看。 “隋意,这你妹妹?生得真水灵。” 陆宜祯骤然被人夸奖,不大好意思地朝前抿出一个笑。 隋意从身旁小厮手里取过竹骨折扇,用扇头拍了拍徐大的肩:“是我邻家的妹妹。我可没时间与你耗了,快去把酒吃了,今儿这事就算翻篇。” “别……再来一局啊,你莫不是怕了?” 隋意笑道:“我已经答应了待会儿要陪祯儿妹妹,你这是成心叫我失信么?” 徐大垂头瞧了瞧水灵白嫩的小姑娘,见那双杏眼中掩饰不住的雀跃与期待,他搔搔脑袋,也不好再多计较:“成罢成罢,下回我定不会再让着你了!” 说完,他几步走到就近的木桌边,举起桌上满当当的酒碗,一口便将酒水都闷了下肚。 人群也散去大半。 对于公爵府的世子爷,宝蔻是非常放心的,毕竟两家人比邻而居,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陆宜祯顺利被放行,跟着隋意踏出酒楼,来到熙攘的大街上。 隋意这回出门带了两个小厮,陆宜祯被这几人护着,也没受到人流的冲撞。 日头正浓。 隋意打着扇,百无聊赖中,与她闲话:“陆夫人去古董铺子,给祯儿妹妹挑了什么拜师礼?” “意哥哥怎么知道我阿娘也在的?”陆宜祯心中惊诧,侧过脑袋瞧他,“我和宝蔻,只有两个人,而且还是在酒楼里……” 他总不可能是边投壶、边看见的罢? 隋意笑着收了折扇,用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顶:“很简单哪。” “祯儿妹妹身边只有一个女使,必不可能是单独出行的,那只能说明,祯儿妹妹是在酒楼里歇脚等人。而陆家能带着祯儿妹妹出门的,只有陆大人和陆夫人。今日并非休沐日,所以是陆夫人带祯儿妹妹出的门。” “……” 须臾的沉默。 陆宜祯脑筋转过弯后,想了想,又问:“可你又怎么知道,我母亲是在古董铺子里挑拜师礼?” “明景楼附近的几家铺子,要么是卖炊饼的,要么是唱曲儿的,如若是去那种地方,祯儿妹妹根本不必专门到酒楼里来歇脚。故而陆夫人所在的,只可能是古董铺子。” “陆妹妹已到京都好些日子了罢?邻里都该打点完了。何况古玩字画,做寻常打点之用,未免有些太过贵重。而且看祯儿妹妹今日如此得闲,恐怕,搬家后还没开始上学堂罢——那样,陆夫人不是去挑拜师礼,又是去做什么?” 只单单一个照面,便把她浑身上下全部看透。 ——「此人竟恐怖如斯!」 陆宜祯蓦地想起,昔日宝蔻给她念的话本里的一句形容。 真是再合意不过。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承认道:“你都猜对啦。” 她说:“我父亲和英武侯府私塾的邓夫子有些交情,想让我同侯府的几个姑娘一起念书呢。” “英武侯府?” “嗯。怎么了?” 隋意用扇子点点下巴,道:“方才与我比试的徐大,便是英武侯府的长子。” “这么巧?” “是啊,真是巧。” 说到此处,陆宜祯又想起来一个问题:“意哥哥和徐家大哥哥也是要念书的罢?” “唔,我们如今都在国子监。” “那……今日国子监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否则他们二人怎能这么悠闲地在酒楼比试投壶? “自然不是。” 隋意话及此,顿了顿,一双桃花眼里淬着笑,突然缓缓地俯下身。 他附到小姑娘的耳侧,说悄悄话似的,低语道:“我是偷偷逃出来的……” “祯儿妹妹可要替我保密呀。” 言罢,还朝她眨了眨眼。 …… 在金门桥下的甜食铺子吃了一顿饱后,陆宜祯便被送回酒楼与她亲娘汇合。 其后几天,她都没有再见过隋意了。 实在是因为太过忙碌。 挑完礼物的第二日,陆宜祯就被陆氏夫妇带着一道去拜访了邓夫子。 第三日,又要拜访英武侯府的侯爷和侯夫人。 第四日,她去铺子里取到了定做的书盒。 第五日清早,从榆林巷坐马车出发,陆宜祯正式前往英武侯府的私塾上学。 私塾设在侯府一处安静的院落里,是一个雅致开阔的小亭子。 小亭临水,假山水色相融相衬。 亭内铺有花梨木地板,四面都是半卷的竹帘纱帐,檐角还垂有一对玉铃铛。秋日的凉风拂过,玉铃脆响起舞,铃音煞是动听。 书塾内摆放有一张讲桌和四个矮桌。 此时将及巳正,两张矮桌前已坐着人。 都是与陆宜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而且相貌还有点相似。 “我叫徐宛竹。”其中一个少女张望见来人,昂起下巴,盛气凌人地说,“你便是陆家那姑娘罢?听说你也是己未年生得?” 陆宜祯点头道:“是,己未年腊月。” “那我比你大半年,你要叫我姐姐。” “……宛竹姐姐。” 一直静坐未曾发话的藕裙少女,这时也朝新来的同窗颔首致意,温温诺诺道:“陆妹妹,我名叫徐宛音。” “宛音姐姐。” “你手边那张桌子有人了,这张才是新添的。”徐宛音抬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矮桌,“同我一道坐后排来罢。” 陆宜祯便提着书盒坐过去。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大口气。不用与那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同窗做邻桌真是太好了。 还没与新邻桌道谢,前排的徐宛竹又转身道:“你方才那张桌子的主可是个母老虎,幸好你没占了她的座儿,否则她发起火来,你可招架不住。” 这句话音未尽,亭外倏忽间传来一道充满怒意的女声—— “徐小四,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安好心的!你一个小小的侯府庶女也敢嚼我的舌根子,活得不耐烦了罢?” 陆宜祯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极其华贵的少女提着裙摆,气冲冲地迈入亭中,抬手就欲抽出腰间别戴的牛皮小鞭。 还好及时被候在一旁的女使拦下。 “那是宰执段家的女儿,名唤段毓儿。”徐宛音柔声地解释说,“她一向与我四妹妹不对付,陆妹妹你不要被吓着了。” 陆宜祯自小乖巧、少经波澜,从没见过闺阁里吵得如此剑拔弩张的架,一时有些怔愣,听到旁桌的声音才回过神,道了声谢。 前边还在唇齿相讥。 ——“我记得上堂课里,邓夫子提的问题,毓儿姐姐可是一个都没答出来呢。姐姐难道真的以为,空无墨水的脑袋会被谁瞧得上吗?” ——“怕是只有你一个小庶女才看重这些罢?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这亭子里,从小娘肚子爬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你看,新来的妹妹也更喜欢与你嫡姐做朋友呢!” 眼见话头和目光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陆宜祯顿时如坐针毡。 徐宛竹眼眶微红,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当真更喜欢我三姐姐?” 陆宜祯:……当真。 但她害怕面前红眼睛的姑娘哭出来,于是只沉默,什么也没说。 如此情景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看戏的段毓儿像只打了胜仗的斗鸡一般,高高兴兴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徐宛竹最后怒瞪了后排的新同窗一眼,忿忿地、也转回身坐下了。 满堂安静。 …… 九岁的陆宜祯,遇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大难题—— 如何与新的小同窗们和睦共处? 第3章 青梅第三 都是十分简单的办法 思来想去,她决定向自己的亲娘请教。 “宛音姐姐是上一位侯夫人生的,上位侯夫人过世以后,她就跟祖母住着了。现在的侯夫人怀有身孕,侯府里的事务都是尹小娘在打理的——” “尹小娘就是宛竹姐姐的生母,她还生了侯府的长子,听说在府里特别得势。也因为这个,宛音姐姐一直受宛竹姐姐的欺负呢。毓儿姐姐说她是看不过眼,才处处与宛竹姐姐作对的。” “阿娘,我该怎么办呀?” 陆夫人正一针一线地绣着手帕,闻言,她顿住手上的活计,垂首看了眼自己膝上乌溜溜的小脑袋,温声道:“祯儿,你要记着,他人的家务事我们不好多掺和。” “至于旁的事情——对你好的人,你需感念在心;对你不好的人么,你也无需忍气吞声。” “左右你亲娘我的母家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你父亲如今仕途正盛,我们都给你撑着腰呢。” …… 陆宜祯把话全都听进去了。 翌日上学,徐宛竹待她冷冷冰冰、一句话都不搭理,她也不计较。 空闲时间就与邻桌的宛音姐姐翻花绳。 段毓儿时不时也会加入,但她性子急躁,没两下就坐不住了,转头奚落两句徐宛竹,整个人才容光焕发起来。 陆宜祯还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一个仅有她自己知道的小秘密。 那便是: 倘若她留在学堂把邓夫子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再回家,那么在榆林巷口,很大可能就会与下学的隋意相遇! 一想到在车窗中,少年郎弯眼耐心地问候她的模样,陆宜祯便觉得,提前在学堂做完功课,也不是什么十分吃力的事情了。 …… 这一日上课,昏昏欲睡的陆宜祯忽地被一个纸团砸醒。 她以为是邓夫子发现了她上课偷懒,慌张地抬头一看,却见邓夫子正举书读着,眼睛被盖在书页后头,根本瞧不见人。 陆宜祯舒心了。这才捡起纸团,展开铺平。 纸团上写有字迹—— 「你也要和段毓儿她们一起欺负我?」 这话一瞧就知道是谁写的。 陆宜祯抬头往前眺,斜对角的徐宛竹脊背挺得笔直,似一朵临霜傲雪的小寒梅。 她总爱在邓夫子面前出风头,整个学堂里,上课听的最认真的就数她了。 明明最有学问,却总是一副自卑又自傲的模样。 陆宜祯从书盒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白纸,用檀木压好,认真地写道: 「我没有欺负你,我每天早上还和你问好了的,是你自己不理我。」 趁着夫子不留神,她把纸张揉皱,往斜前方一扔。 纸团很快又被传回来: 「你同段毓儿她们交好,就是和我过不去!」 「我没有想和谁过不去。」 「那你就别和段毓儿还有我三姐姐说话。」 「你讲不讲道理?」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和段毓儿一样,存心讨厌我欺负我!」 陆宜祯看着这张小纸条,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最后,她在纸上画了只乌龟,算作答复。 看见乌龟图案的徐宛竹银牙紧咬,咻地扭身,气得直眉瞪眼。 陆宜祯朝她扯出一个笑。 霎时,最前方讲桌处传来的“咚咚”拍桌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邓老夫子鹤发之下目光如电,正威严肃毅地盯着扰乱课堂的两个罪魁祸首。 “陆姑娘,徐四姑娘,敢问老夫方才布置下去的《孟子·离娄篇》,两位可都背熟了?” 陆宜祯慢腾腾地从席位上站起来,分外赧然,支吾着道:“不,不曾背熟。” 徐婉竹的脸色也有点难看。她素常最是勤奋刻苦,如今只走神了这么一回,就被抓了包。不用偏头她都晓得旁桌的段毓儿在如何的幸灾乐祸。 邓夫子道:“所谓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若想学得真本事,就一日也不可怠惰。这个道理,两位姑娘应当都省得……” 陆宜祯乖巧地垂头听训,约莫半刻钟后,她终于等来了最后的处罚—— “你二人,下学后留在学堂里,将今日要背的篇目抄三遍,明日交予我。” …… 申时二刻,书塾里只剩下两个人。 陆宜祯埋头抄写着今日被罚的篇目。 斜前方的徐宛竹背对着她,也不与人搭腔。将才段毓儿离开前,好生呛了她一嘴,想是她还在气头上。 陆宜祯乐得清静,慢悠悠地琢磨着回榆林巷的时辰。 她经常下学后留在学堂里做功课,这回倒是不急。待徐宛竹抄完书收拾笔墨的时候,她手头还剩半篇内容未竟。 杏色的裙裳经过桌边。 陆宜祯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提笔落字。 倏忽间,那杏色的人影猛然一歪,陆宜祯一时不察,握笔的手肘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狠狠一撞! 手上的紫毫,在一书的簪花小楷上划拉出一道粗狂丑陋的墨疤。 清楚又打眼。 这纸字,无论如何是不能交上去了。 枉费她辛苦抄写那样久! 陆宜祯怒火中烧,把笔搁下,仰头就与那高傲的始作俑者对视:“你做什么?” “陆妹妹,真是对不住,方才不知怎的就腿一软。”徐宛竹居高临下地瞧着那纸败笔,“浪费了陆妹妹这样的一手好字,真是太对不起了。”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是又如何?”徐宛竹冷哼一声,“若不是你,我也不用在邓夫子面前出那么大的丑。真想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准你来我家私塾上学,不过区区一个四品官的女儿。” 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亭子。 侯府内姿容端秀的女使、提着主人家的书盒、识礼数地朝才被主人家奚落的外府客人屈膝告退,跟在华服少女的身后也出了亭。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跋扈不讲理的人! 陆宜祯生气地想。将才就该用笔画花她的脸的。 一直诺诺候在廊下的陆家书童这时走上前来,小心地端详着自个儿主人:“姑娘,这字,还写吗?” “不写了不写了!”陆宜祯拍桌站起,气得眼眶发红,“回家。” …… 俗语常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过了马行街,素日几次也碰不上一回的公爵府马车,这一日却恰巧就行在前方不远处。 归家的陆氏一行被堵停在榆林巷口。 与此同时,少年郎颇含轻佻的侃笑也伴着清风飘来。 “这样儿都能碰上,真是赶巧了。” ——今日竟又撞上了隋意下学的时间。 端坐于昏暗车室内的陆宜祯闻声一个激灵,她拍拍自个的脸颊,倾身把窗帘掀出一条小缝,勉强打起精神问好。 “意哥哥。” 少年隽秀的眉眼随即出现在眼前。 隋意从对面的车窗探出来脑袋,乌发擦过脸颊垂挂在窗沿,白皙细腻的皮肤在暖光下更显莹润。 但这幅好风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看清对窗小姑娘泛着浅红的眼睛后,少年一双标致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 “祯儿妹妹受欺负了?” 陆宜祯抿了抿唇,顾忌着什么,并未出言。 隋意便问:“可要我陪着祯儿妹妹说说话?” 小姑娘的眼眸中闻言浮现几丝亮色,手也扒上窗框,像是有些希冀,怯生生地: “可以吗?” 隋意被她的举动逗笑:“这有何不可?” 他说罢,放下车窗帘。 陆宜祯觉得奇怪,探头往前一瞧,就见那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已经从他家的马车里跃了下去。 他是要……过来! 陆宜祯心头一跳,慌张地缩回车厢里,还没坐稳,跟前的车壁便被人从外敲响。 少年温润的嗓音传来:“祯儿妹妹,我上来了。” “……进,进罢。” 话音方息,眼前一片大亮。 织缎帘子被一只骨瓷一般的手拨开。 锦衣华袍的少年弓着身,同车室内的小姑娘对上眼后,他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寻了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落座。 长帘垂放,所有的杂音视线都被隔绝在外。 “意,意哥哥今日下学真早。” 陆宜祯低着眸,没话找话。 隋意慵懒地倚着厢壁而坐,双袖拢在身前,淡笑道:“祯儿妹妹糊涂了罢,今日我下学的时辰分明比往常要迟了一刻钟。” 他闲话似的:“妹妹可不知道,我们术数课新换了一位啰嗦的夫子,本该是简单易懂的东西,被他颠来倒去不着重点地漫谈了那样久,我真听得脑袋发昏。” “我家邓夫子讲课就很好。只是——他太严厉了,我有些害怕他。” “那,祯儿妹妹今日也是被这位严厉的邓夫子罚留堂了么?” 陆宜祯抬眸瞥他,颇为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身旁这个比她大了些年纪的少年并没有长者威风、也没有不屑一顾,她甚至愿意相信,就算是面对三岁稚儿,他亦会平等地躬身倾听。 他给人的感觉从来就是如沐春风。 心中本就不厚的墙垣无端消散,陆宜祯垂首瞧着自己的鞋尖,缓缓地道出了致使她郁闷委屈的源头。 “我不想平白受欺负。”她最后说。 “如此……” 隋意只一顿,语调轻忽地继续:“我倒有两个法子。” 陆宜祯正因不得解法而苦闷,闻言立即追问:“什么法子?” “都是十分简单的办法。” “其一,依祯儿妹妹所言,学堂里不就有一个徐家小四的天生克星?如此,你只消暗中挑动那克星对付徐小四,便不愁她不吃亏。这其二么……” 隋意说到这里弯起唇,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 “此墨名唤‘乌贼墨’,若是用它写字,待墨迹全干之时,便是字迹消失之时——将这东西与徐家小四的墨盒调换,用作教训也是可以的。” “祯儿妹妹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陆宜祯愣愣地望着眼前温柔昳丽的少年,背脊没由来地一阵发凉。 明明是一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模样。 可就是使人不寒而栗。 陆宜祯心想。 她好似,不小心地窥见了那张玉树之姿后的另一种面容。 “第二个法子毕竟留有把柄,我总以为不如第一个好用呢。”隋意懒洋洋地抱怨道,“我上回就是,若不是能及时把这盒子收回来,兴许就要被祭酒抓住了。” 他话及此,眼波转向车厢角落的小姑娘,柔和无害地笑着:“祯儿妹妹可考虑清楚了?” “我……” 不太想用。 陆宜祯心道。 她紧了紧手上衣袖,颦着眉头,看起来格外苦恼。 少年也不急,轻轻地伸手,把那装有乌贼墨的盒子放置在小姑娘膝头,温声宽慰说:“左右不过一件小事。祯儿妹妹便慢慢考虑罢,我先回了。” 待人影离去,狭小的一方车室中,又只剩下陆宜祯一人。 第4章 青梅第四 谁也不欠谁 这夜,陆宜祯抱着那只小木盒,辗转难眠。 翌日被女使宝蔻唤醒时,她只觉眼涩得厉害。 今日邓夫子仿佛是有什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因而他只上了一半课就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给书塾里的四个学生布置下去功课: 写一篇读《孟子》的感悟。 最威严的夫子不在,亭子里起初还静悄悄地,未出一刻钟,前排的段毓儿最先坐不住了,拖着坐垫挪到后方来说话。 “我听说冯获先生今儿来京城了,邓夫子说不定是去看他。” “冯老先生不是在奉山隐居吗?怎么会突然来京城?” 徐宛音讶然,想了想又道:“不过传闻官家登位后,曾多次派人前往奉山,就是为了请冯老先生出世……老先生莫不是被劝动了?” “好似他并不是来做官儿的。其中缘由我也不大清楚。” 段毓儿说到这里,侧首瞧了眼神色不似如常的新同窗,颇觉奇怪:“陆妹妹怎的不说话?” 陆宜祯正神游天外。 自然,她也没注意到段毓儿的询问。 好几息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陆宜祯咬咬唇,扶着木案站起来,浑然不察旁边注视着她的两道诧异眼神,走到徐宛竹的身后停住。 昨日才与她起过冲突的徐家小四在写功课。 望见桌案上投来的阴影,徐小四笔一顿,却不回头也不吭声,眨眼间又垂下眼去写字了。 陆宜祯于是绕到桌前,抱膝蹲下,同她平视。 “徐四姐姐,昨天你故意撞我的事情,是不是该诚心地道个歉了?” 徐宛竹拧眉把笔拍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同你道歉?为何?” 她愤恨地盯着桌前人,“我的哪句话说错了?你爹不是四品官?又或是你没害我——” 骄横蛮怒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宛竹一双秀目瞪得滚圆,眼睁睁见着跟前那个素来脾性软糯、形容娇气的陆家小姑娘抬手执起她将才拍落的笔杆—— 唰。 墨尖一挥而过,在她已写好半篇的功课上留下一道扎眼又狰狞的墨迹。 偏生始作俑者的表情还很是认真坚定,放下笔,望着她,清澈乌黑的眼瞳里毫无悔惧地道:“这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你!” 岂敢! 徐宛竹不敢置信,气得浑身轻颤,吐出好几口浊气后,她似才回过神来,双眼冒火,伸出手便往前狠狠一推。 “你这小羔子,看我今日不撕了你!” 陆宜祯始料未及,肩膀被一阵大力往后一搡,整个人被搡倒在地。 正要坐起身时,徐宛竹也冲了过来,咬牙就抓扯住她的发髻。 钻心的疼痛袭来,陆宜祯一手护头,另一手也有样学样地攥住徐宛竹的头发往后拽。 两人气红了眼,又许是痛红的。 谁也不肯相让。 候在旁侧的女使们统统围上来劝架,怎奈两个小主人不肯松手。唯恐硬把人扒开会伤到,几个女使书童只得不远不近地劝着、哄着。 忽然,不知是谁猛然用力,两道娇小的身影撞开一个女使,急速地纠缠着往亭子边缘跌去—— 这是一座用以读书识字的雅亭,四周横栏矮得过分,且恰逢晴色宜人,纱帐全被挂起,梨木倚栏光秃秃地,再往后就是碧波粼粼的水池。 “噗通!” “噗通!” 两道人影前后纠扯着翻入了池中。 水花铺天盖地地浇湿花梨木地板,亭内众人的惊叫声、脚步声慌乱成一团。 …… 英武侯府的一间厅室内。 陆宜祯换了一身干衣裳,垂首和同样狼狈的徐宛竹并排而立。 前方的主座边,则站着两家的主事人。 “小女胡闹,给侯爷、夫人添了麻烦,陆某深感惭愧。” 陆琮微一拱手,便被英武侯抬手制止了:“陆兄哪里的话?不过是闺阁女儿间的小打小闹,话说开了便没事了,还惊得陆兄亲自跑一趟。” “祯儿自小在家被娇养惯了,又偏偏是家中年纪最小的,当初在扬州的族学里更是被惯得无法无天。” 陆夫人站在陆琮的身后,朝侯夫人愧道:“她呀,这是头一回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儿家做同窗,不知规矩、行事莽撞了些,还望侯夫人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侯夫人挺着孕肚,连连摆手,“此事本就是小四有错在先,我们以后定会多加管教,这样说来,倒是我徐家教女无方,害陆夫人你见笑了呢。” …… 你来我往的寒暄罢,陆宜祯被领走,厅室里当即冷寂下来。 独留在原地的徐宛竹偷偷地抬眼,只见主座之上的父亲面容冷峻,她被吓得立即收回了目光。 烛光中,高座上的影子投在地下,竟像一樽杀气滔天的将军像。 “跪下。” 主座冷硬地发话。 徐宛竹虽为家中庶女,可一直颇得荣宠,哪里经这样对待过? 但眼前的父亲叫她陌生又惧怕,她不得不紧咬嘴唇,双膝落地。 “你可知你自己错在哪了?” “我没有错!”徐宛竹湿着眼,固执地昂首,“爹爹,陆家有什么好忌惮的?不过一个四品官,您竟也要为了那样一个小官小宦家出来的女儿来教训竹儿吗?” “你闭嘴!”英武侯怒骂,“我竟不知这些年你究竟都学了什么东西?且不提此事你本就有错,单是你张口闭口一个‘小官’‘小宦’,哪里是一个侯府姑娘能说出来的话?” “爹爹……” “你这蠢物!你可知陆琮是什么人?” “不就是……”徐宛竹蓦然一顿,生硬地改口,“礼部的侍郎。” “你错了。他不只是礼部侍郎,更是我大赵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英武侯拍着木扶手,道: “你当真以为官家这次迁他入京,只是想让他做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暂且不说他平原陆家祖上出过多少大官大儒,就是他前些年在江南做转运使时立下的功绩,便已足够得官家重视了。” “如今官家新立,朝廷新旧两派博弈不休,其中明暗,我也不指望你一个年纪尚小的闺阁女子能理解,总之你给我记住一句话——必要同陆家交好。即算不能修好,也不要惹出事端!” 侯夫人给英武侯顺了顺气,接口道:“是呀,那陆姜氏的母族,扬州姜家,也是世代簪缨的大姓。小四,这些话,想必以往是没人同你说过的,这回吃一堑长一智,你需得牢牢地将你父亲的话记在心里了。” “女儿,知道了。” 主座的英武侯疲累地揉揉眉心:“这次念你是初犯,便自己去祠堂跪两天反省罢。” “爹爹!” 徐宛竹满目惊愕。以往她犯了再大的错处,也不过是挨几句骂、打几下手板,可这次……父亲竟让她去跪祠堂!还是两天? “侯爷,不可啊!” 厅室外,一道柿色身影闻言终于按耐不住,疾步跨进门将挨罚的徐小四护在身后。 “竹儿她年少不知事,铸下大错,侯爷罚她是理所应当。可她自幼文弱,连皮都没破过,在祠堂里跪上两天,那还怎么得了?” 侯夫人捏着手帕掩在唇前,视线轻飘飘地与堂下那美目含泪的尹小娘对上,咳了声:“听尹妹妹这话的意思,是侯爷处置不当了?” “奴婢绝无此意。”尹小娘身段似弱柳扶风、摇摇欲坠,“只是,只是……竹儿身子毕竟娇弱,还望,主君开恩。” “父亲。” 门外倏忽又传来声音。 却是徐家大郎背着手施施然地走进来了。 英武侯本就不胜烦扰,见得来人,更添几分冷怒:“怎么,你刚下学,便也赶来为你妹妹求情了?” “小四有错,受罚也能长些记性。儿子是来劝小娘的。” 徐大说着,蹲身在尹小娘身旁不知讲了什么话,但见那本还欲要垂泪的美妇神色渐渐由不安、转为释然,护在徐家小四前方的身子也晃了晃,最后挪开了。 英武侯皱成疙瘩的眉头终于松弛了点: “带你小娘和妹妹下去罢。宛音也在门外,叫她进来。” 待三人互相搀扶着离去,候在外头的徐宛音便拘谨局促地迈进房中。 “父亲,母亲。” “宛音,你又可知错?” 英武侯问。 受责难的少女突然感到身体泛凉。 她眨了眨眼睛。 不是父亲的问候、甚至也不是对于事发情况的打听,而是一句单薄的、飘乎的、不容置喙的……“你可知错?” 按照惯常经验,她本该伏跪下身去,努力地给自己寻找罪状,譬如“见妹妹即将犯错却不知劝阻”、又譬如“没有尽好姐姐的责任,在觉察到妹妹与外客不和时就该从中调解”…… 可是。 凭什么? 她想到缩在门外一角时,偷听来的堂内寒暄——那对陆家的父母话里话外对自家女儿尽是偏袒和爱护。 诚然,她的父亲也是疼爱女儿的。 只不过偏疼的不是她罢了。 徐宛音眸中蓄泪,深吸口气,颤声道:“女儿不知自己何处有错。” 英武侯对这句回答很是惊诧,仿佛他那个平日乖顺的女儿忽然消失了一般。 “在学堂里,徐家的姑娘就数你年纪最大,眼见自家妹妹要丢脸,你一个做姐姐的却不加以制止,还冷眼旁观,你还敢说自己没有错?” 徐宛音双手紧攥,望着座上的父亲:“小四落水,是她先推搡陆家妹妹咎由自取,连小四的贴身女使都阻止不及,父亲要我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何况父亲,我是小四的姐姐,不是她的嬷嬷、婢女!” “放肆!” 英武侯被这一席话激怒,气息不稳地扶着木椅站起身,挥着手就想走下堂去。 却闻此时,厅堂门外传来一声怒不可遏的喝骂—— “你才放肆!” 年近古稀的老太太被女使搀扶着,气急又颤巍地冲入房中,指着英武侯的鼻子啐道:“你个逆子!这些年你偏宠妾室冷落我音丫头,叫她受了多少委屈?而今你竟还有脸为了那妾室之女对她动手?” 老太太忿而拨开周身沉冗,挥打着英武侯,边打边骂:“看我今日不打死你个孽畜!” “母亲,母亲息怒!” 英武侯欲抬手格挡,又不敢反抗,只盼着仆役们能早将老太太拉扯开。 烛光影绰的房厅内,徒剩一室混乱。 第5章 青梅第五 你可不许再骗我了 陆宜祯在夜里发起了热。 大约是落水后受了寒,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折腾得整个陆府彻夜灯火通明。 日上三竿时分,陆宜祯才从被窝里悠悠转醒。 喝过药,她抱着汤婆子懒在小院的竹椅上晒太阳。恰是休沐日,并不用去书塾,也省了一番告假的功夫。 初秋的日头并不毒辣,晒多了叫人不禁升起浓浓的倦意。 陆宜祯眼皮直打架,正半梦半醒间,骤然听见“啪啦”两声脆响。 她强撑着睁眼,往声源处一望,却是一枚落在竹椅脚下的小石子——这是怎么掉下来的? 不等她细想,又有一枚石子砸下,磕在椅子脚上发出脆声。 陆宜祯顺着石子落地的方向往上瞧去。 小院高高的青石墙头,迎光坐着一道清隽的人影。 是隋意。 他今日着了一袭青衫,鸦黑的发丝被檀木簪子高高束起,流畅俊秀的面部线条沐浴在日色里,桃花眼倦懒地睨着她,如同一只怠懈散漫的猫儿。 手里还抛玩着几颗小石子—— 那应当就是用来博她注意的物什了。 “意哥哥。”陆宜祯直起腰,仰头问候他,“你怎么不走正门?” “规矩太多,我懒得走。” 隋意歪了歪头,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探究一个奇怪的东西。浓黑的瞳仁里像是揉进了一层雾色,同往昔的温柔亲切竖起一道泾渭分明的屏障。 他慢悠悠地开口:“怎么,哥哥给你出的主意不好用吗?何苦惹了一身病回来?” 陆宜祯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你……你都知道啦?” “昨夜的动静那样大,今早向徐大稍一打听,他便都告诉我了。” “其实我有好好想过的。那两个办法,虽然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徐小四吃一个大亏,但是——” 陆宜祯用力地抱紧汤婆子,诚实地道:“我就是想让她省得,欺负了我,我是一定会还回去的。我才不藏着掖着呢。明明就是她做错了事。” 墙头少年的眼神蓦地微变。 好似被日光刺伤了眼。 他久久地望着墙边树畔、竹椅之上、挺直腰板同他对视的小姑娘,乌黑的眼眸中翻涌出复杂至极的情绪。 似是羡慕、似是妒恨、又似掺杂了些许亲近之意…… 陆宜祯直觉此时的隋意令她倍感疏离。 “意哥哥。” 她不由自主喊了一声。 少年闻声敛了敛心绪,凝眸朝她一眨,仿似在问她“有什么话”。 陆宜祯哑然,好一会儿,她终于发觉了他身上的疏漏处,于是松快地扬起笑,对他道:“入秋了,天凉,你今日的衣裳穿得这么薄,当心别和我一样生病啦。” 被叮嘱的少年微一怔。 他打量着墙根底下那张稚气未脱的俏生生的脸蛋,忽地,展眉笑了。 天生的桃花眼本就媚人惑心,不笑时还堪道一句“孤傲绝艳”,这一笑,便仿若风雨初霁、冰雪消融,温雅感直浸润进人心里,勾带起微微的痒意。 “祯儿妹妹还想不想吃金鱼酥?” 少年人的嗓音柔缓如春风拂面。 陆宜祯被这一问牵引回神,立马胡乱地点了点头。 “那你要好好养病,哥哥明日给你捎来。” 陆宜祯觉得此话熟悉,想了想,恍然记起自己初次遭人哄骗的事情,仰首便朝墙头的人要保证:“你可不许再骗我了!” “放心,这回我一定记得牢牢地。” 隋意说罢,懒散地向她摆摆手,握着一把石子便翻下了墙去。 随着最后的青衫袍角从青石墙头缩离,他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了。 …… 陆宜祯在家养病的第二日,赶上了中元节的假。 因为不在祖籍故地,也不必大动干戈地祭祖上坟,只在宅中烧了信香焚了纸钱便算成事。 这日礼部也休放节假,陆琮闲居在家,夫妻二人一商量,决定入夜后带闷在屋内的小女儿上街游玩。 陆宜祯从早晨开始就在期待着。 听闻京城夜市繁华,勾栏瓦舍热闹非凡,是扬州老家远远比不上的。可惜她入京这些天一直无缘得见。 不过没等来入夜,她倒是先把探病的姑娘们等来了。 段毓儿和徐宛音是结伴来陆府的。 陆宜祯甫一见二人,还下意识地往她们身后张望了一眼。 徐宛音善解人意道:“四妹妹正在家中祠堂受罚,不方便过来呢。” 陆宜祯了悟。 同窗几个聊了会子天,吃了盏茶后,两个来客便姗姗告辞了。 隋意后脚到来。 更准确地说,是翻.墙来的。 他仿佛把小姑娘昨日的关怀听进去了耳中,今日改穿了身绀青色的袍子,比之昨日要厚实不少。 少年人的身量颀长俊挺,尽管罩着几层锦衣,也丝毫不折损他通身清贵润雅的风度。只消往那一站,便活脱脱似一位风仪秀整的画中神仙。 隋意应约捎带了一包金鱼酥。 陆宜祯鼓动着腮帮子吃糖的时候,他就枕在石几上、歪着脑袋看。 小姑娘生就一张讨喜的鹅蛋脸,眼似清泉,皮肤白里透红,宛若一只盈润的水蜜桃。 满心欢喜地朝他笑时,杏仁眼眸便似月牙儿般弯起,娇娇娆娆地,好像要甜进人的心里去。 叫人无端地想破坏。 枕于案上的少年眯了眯眼,倏地直身坐起。 他一手撑着腮,一手向前伸去,轻而易举地便把小姑娘正要往嘴里塞去的糖给截了下来。 “……意哥哥?” 陆宜祯惊讶地望向对桌。 少年却毫无愧疚感,眼尾扬起一点笑,在被抢者的注视下,他堪称是安闲自得地将那金灿灿的糖块一把抛进了嘴中。 “瞧祯儿妹妹吃得那样满足,我胃里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呢。” 咽下喉中甜腻得过分的糖食,他莞然笑道。 骤闻此言,陆宜祯起先一呆,而后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懊恼。 是了,她初见甜糖一时喜悦,竟然忘记了要分一点给意哥哥:这哪能算是一个懂礼貌知进退的姑娘能做出来的事呢? “意哥哥对不住,我一下子把你给忘记了。” 小姑娘软乎乎地道歉。 隋意笑意微顿,略显茫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便见小姑娘从纸袋子里捧出一把鱼儿似的蜜糖,递到他跟前。献宝一般,像是掬了满手星子。 “你先吃这些,若是不够,我们后面再分……如何?” 隋意愣住了。 不是疑惑,不是委屈,不是嗔恼。 只是一个小姑娘单纯的、稚嫩的、柔软的善意。 和设想中的结果大相径庭。 “金鱼酥虽然不腻味,但是也不能吃多,要是牙疼就不好啦。” 小姑娘边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着,边把他的手翻过来。 细碎的星子流进了他的掌心。 隋意沉默地吃糖。 一颗。 又一颗。 陆宜祯吃到一半,想起来今天日子的特殊。 “意哥哥,中元节的晚上,京城里会不会很热闹呀?” “中元节不设宵禁,街头巷尾当然会很热闹。” 他懒洋洋地说道:“内城最热闹的地方约莫会在潘楼街、州北瓦子和兴国寺桥这三处。离榆林巷最近的是潘楼街,祯儿妹妹大约可以去瞧瞧。那一块儿,乾明寺和灵公庙往年都会布置道场,汴水河边的各种小玩意儿也十分有趣。” 陆宜祯被她说得神往不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天立马黑了去。 “意哥哥今夜也会出去玩儿吗?” “……不。” 隋意静了静。白玉一般的手指捏着最后一颗糖,往空中一弹,即刻又接住。 “我有件事情要做。” …… 喝过今日的最后一顿药,窗外的天色恰好完全擦黑。 陆宜祯含着甜蜜饯,任由宝蔻给她抹面梳妆。 今夜出行,陆夫人给她挑了一身浅葱色的碎花襦裙、外罩缥色褙子、以及一支银蝴蝶步摇,自己则着一袭相同配色的妇人装、外搭空色披帛,使人一瞧便晓得这是一对母女。 一家之主陆琮也换下朝服。 三口人手拉手跨出府门,走向京都倍受盛誉的夜市。 潘楼街人如潮涌,夜如白昼。 楼舍张灯结彩,各色灯笼在冥暗的夜幕中交织成幢幢光影,秦楼楚馆内随着夜风被送出墙栏的吹拉弹唱之音曼曼动人。 喧闹处还能见得售卖花果的摊贩,更不乏花油饼、沙馅、红丸子、白肘子等等食物的香气。 竟不似置身于鬼节。 陆宜祯抱了一袋炒板栗,一面剥壳、一面被父母领着,来到了人群川流不息的汴水河畔。 “祯儿,你先在这和宝蔻一起等着,我与你父亲去那边看看河灯怎么卖。” 陆夫人嘱咐罢,携着陆琮便没入了人海之中。 陆宜祯塞一颗板栗进嘴,静静地眺望着这条横穿王都的汴水古河。 夜色下,河面波平如镜,又如一幅巨型画卷,倒映有两岸彩灯、古楼、人丛的影子。 水上更是烛光熠熠,莲花样式的河灯被内里烛火照得通体透亮泛粉,星星点点地缀满了河道。 陆宜祯就在这繁花乱眼的闹市中,猛然瞧见了一道分外熟悉的身影。 意哥哥! 她又惊又喜,迈开小步子便欲朝他奔去。 只是人影熙攘,行进并不容易。陆宜祯见缝插针地从人流缝隙里穿过,最后热得额头冒汗,这才从人堆里挤出去。 萧萧凉风拂柳而过。 隋意倚坐在河堤柳树下,绀青色的身影几乎要和树干夜色融为一体。 他面对漫载着河灯的汴水河,容颜被暖调的湖光映照得朦朦胧胧。眼睫略微低垂,仿似在看脚下的莲灯,又仿似只是在发呆。 隔着一株绿柳,天地便分割成两份。 往后是喧噪尘嚣,往前则是惨淡的孤寂。 可小姑娘被重逢的欢畅冲击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根本不像成年人那样有着诸多顾忌。 她喘过气,疾步闯入了树后的世界,犹且浑不自知,高高兴兴地唤道: “意哥哥!” 第6章 青梅第六 祯儿妹妹走丢了 少年偏头看来。 视线接触到小姑娘欢欣殷切的表情时,稍一顿,旋即他便牵出唇角梨涡,淡淡笑道:“祯儿妹妹也来逛夜市了?” “对呀。” 陆宜祯一步一步朝他靠近,带来了满身的俗尘烟火气。 她朝他伸出手中板栗的时候,柳枝后方吵闹嬉笑、揽客叫卖的繁多声响亦一并冲破障蔽,遽然涌入。 “这是炒板栗,可好吃了,你也尝尝罢?” 隋意抬手捏了一颗,剥壳时听她问: “可意哥哥先前不是与我说有事情要做吗?现下怎么会在这里?” “你瞧。” 他给她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盏还未漂远的河灯,眸光在波荡的湖色中明明灭灭。 “那便是我今夜要做的事情。” 说罢,他捏着栗子的手指忽然微微用力,嘲弄什么似的嗤笑了声。 转而瞥她时,已经又是那一副温润可亲的模样了。 “说起来,祯儿妹妹又怎会一个人出现于此?” “不是我一个人呀,还有宝蔻,她……” 陆宜祯边说边往后瞧去,在望见后方空荡荡的河堤时,声音戛然顿住。 宝蔻…… 宝蔻不见了。 她心下一慌,紧忙同柳下的少年说道:“方才她还在我身后的,我一转眼瞧见你,便赶着过来了,她难道是在人浪里被冲走了?” 隋意默然。 尔后,他盯着小姑娘写满惶惑的双眼,一字一句肯定道: “祯儿妹妹走丢了。” 陆宜祯低下脑袋,闷闷地嘀咕:“是宝蔻走丢了。” 话音虽细如蚊呐,却也足够叫离近的人听清。 “不论是祯儿妹妹走丢,还是你家女使走丢,当下要紧的事,都是把人寻到才对。” 隋意失笑罢,撩开袍摆站起身,俯身将已剥好的板栗扔进她紧抱着的纸袋里,对上小姑娘懵懂失措的眼神,心道她大抵也是第 一回遇上这般祸事。 于是柔声宽解:“不怕,意哥哥同你一起找人。” 见小姑娘明显有所放松,他才开始仔细地询问她同女使走散前的诸多事项。 “我们先去你走失前的地方看看罢。” 二人前后踏上行人如织的街道。 隋意走两步,只觉互相挤轧得慌,禁不住想道:小姑娘就那么一副纤薄身板,是怎么穿过人海来到他面前的? 回头一看,那娇娇小小的一只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手还轻轻攥住他的袖摆,想来是吸取了教训,这回生怕他也不见了。 隋意略作思索,干脆一躬身把她抱了起来。 陆宜祯骤觉失重,还细弱地惊呼了声,在望见眼前瞬间放大的隽秀面容后,她才反应过来现刻的境况。 少年桃花眼轻挑,朝她笑道: “若叫你被人踩到,便成我的不是了。” 陆宜祯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仓皇的心此时也稍稍安定下来。 仿佛溺水之人攀援住了顺流漂来的浮木。 凑近方知,少年人的身上泛有一股如雪如松的雅淡味道,温和又冷峭,正同他的人一样。 在人潮中穿行时,他还有心思平心静气地与她讲道理。 “这回吃了苦果,祯儿妹妹应当知道了,来日在人多的地方,切不可再一个人随便乱跑。” “可我是看见你了呀。” “瞧见我也不能独自乱跑。” “……好罢。” 原本宝蔻站着的位置不见人影。 隋意心有预计,毫不意外道:“那就再去附近卖河灯的摊位瞧瞧。” 少年抱着怀中纤小娇软的小姑娘,把周边的河灯摊都逛了个遍,却仍然没能找到陆家夫妇。 一大一小互相望着对方。 “这怎么办呀?” “……我先送你回家。” …… 万幸,陆夫人在发现自家姑娘不见了以后,当下立断回府等人,只留陆琮与几名仆从在汴水河附近搜索找寻。 见得陆宜祯安然无恙地被人领回来,她激喜之余,亦没忘记对做善事的少年表达一番千恩万谢。 隋意走后,陆宜祯乖乖巧巧地立在堂前,挨了陆夫人小半个时辰的说道。 倒是赶回府的陆琮把夫人温言软语地哄劝回房,给她解了围。 …… 三日中元节的休假一过,病已痊愈的陆宜祯再度重返学堂。 徐宛竹受罚后安分了许多,不再对她摆脸色、下嘲讽,平日问个早还能得一声回应。 除开初初几日双方都对这突如其来的改变一时适应不能、言语举止间颇为不自在外,愈到后来,便愈显得和正常的同窗无异了。 段毓儿与徐小四的关系依旧紧张。 但她们吵闹归吵闹,真要像上回那样动起手来的事情,还是没发生过的。 “我特别佩服你。” 被气得狠了,段毓儿就转头揉弄陆宜祯的脸颊,美其名曰“疏通郁气”,并且每次都用一种格外羡慕钦佩的语气与她说这句话。 陆宜祯心想。 她果然还是更喜欢文静娴雅、对她事事包容的宛音姐姐。 …… 隔壁国公府的世子把翻.墙的本事也练得越加炉火纯青。 陆宜祯休沐在家的时候,五回有三回都能等来隋家少年的投喂。 隋世子无愧是根生土长的京城小爷,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从奇街怪巷里给她搜罗来了不下二十种糖食与小吃—— 有些吃食名字还算耳熟,有些则当真是闻所未闻。 但无论是有名还是无名,经他之手送出的食物,滋味都十分可口。 他不加节制地送,陆宜祯就不加节制地吃。 几月下来,小姑娘的脸蛋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圈,还引得陆夫人奇怪非常。 姑娘家的身形向来重要,陆夫人夜里与陆家主君一合计,决定来一招釜底抽薪。 空闲时刻,陆夫人就去陆宜祯的小院里坐着,严防死守她趁女使不注意、溜去厨房偷吃。 自小精养的娇花,可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陆宜祯本来也不在意。 她才没有偷吃呢,娘亲爱看就看着罢。 直到一日午后,她蹲在院中树下玩蚂蚁、仰头望见了青石墙顶缓缓攀上来的一只手臂和半个脑袋时,这才慌了。 偏生少年一瞧见她,桃花眼还笑弯弯地。 陆宜祯:“……” 不是。 小世子,今日不能来的呀。 陆宜祯焦急地往后方懒椅一瞥。 幸而,陆夫人盖着蒲扇、好似是寐下了。 她松口气,转眼再一看,少年已经爬上了墙头,正支着手臂、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陆宜祯朝他摆摆手。 这是“赶快回去”的意思。 但被她驱赶的人却对此不甚明白—— 隋意侧了侧头,只换个角度瞧人,并不动作。 陆宜祯急了,想跺脚,又克制住,到底还是按耐住了性子。 “我母亲在这,”她一面做着口型,一面指了指长椅上的陆夫人,“你不能过来。” 复向他挥了挥手。 隋世子这次好像是明悟了。 他作势叹口气,抻抻广袖,身姿利落地又翻回了国公府。 …… 陆夫人一连几日都没发觉反常,惊异得很。 心说难道真是自个儿多心了?小姑娘长胖莫非真的只是因为府里的伙食太丰盛? 她满腹疑虑。 但事实总归是如此。 陆夫人最终只得放弃了猫捉耗子的谋划。 陆宜祯从看管下抽脱出身,寻得机会,同隋意说了这件事。 听完解释的少年面色诧愕又古怪,缄默了半晌,才道了个“好”字。 他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陆宜祯被端详得浑身窘促。 “有,有什么好看的呀?” ——这感觉就像,喂了小半年的喜鹊,末了,某日经人一提点才惊觉,原来那竟然是一只百灵鸟。 “我从没养过小孩儿。” 隋意说着伸出食指,轻轻一戳跟前小姑娘的面颊。 白嫩嫩、软溜溜地。 他仿佛这时候才找到了一点真实感。 缩回手,自顾道:“今后注意一些好了。” …… 立冬一过,气温更为湿寒,暾日许多天都未出来露过面。 尤其是将近傍晚,云色晻霭,屋宇花树都被染上了水墨似的颜色。 素雅而别致。 这日是侯府私塾的结业考校。 姑娘们都年纪尚小,邓夫子颇为体谅,只用半日时间,考了两门诗文与经史。 陆宜祯最后得了一个甲等和一个乙等。 徐家的小三、小四并列第一,拿的是双甲。 至于段毓儿,则是包揽了最后一名,成绩为双乙。 拜谢完邓夫子,姑娘们眉眼间的畅意欢跃便再也掩盖不住。 接下来可是足足有两个月的冬假! 大约是考校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在同窗们互相交流着假日打算时,徐小四也声音轻快地插了一嘴: “三日后是国子监的六艺大考,我自然要去看我大哥哥的考试!” 陆宜祯头一回听说这个,好奇地问:“外人也能看国子监的考试吗?” “外人自然不能看,只有国子监学生的亲属才可以进去的。” 徐宛音解释道:“礼、乐、射、御、书、数这君子六艺,礼、书和数的考试,即使是亲属也不能旁观。” “因为‘礼’是平日里夫子观学生德行给出的评价,‘书’和‘数’则是纸笔作答,不好叫人在侧扰乱了学生思绪。” “那能看的只有乐、射和御这三样。” “对了。‘乐’一般考的是琴艺,‘射’分为步射和骑射,‘御’便有意思了——近些年改了古制,国子监的‘御’考呀,大都是叫学生打马球。” 陆宜祯双眼亮了亮:“这么好玩儿?” 徐宛音点头:“所以,‘御’考时,来国子监观望的人也是最多的。” “这太好了,我也想去看看……” “你又没有一个在国子监读书的哥哥,如何进去得?”徐宛竹拖着调子,哼笑道。 段毓儿一听这话,怒了,瞪眼反驳:“国子监便了不起吗?我大哥哥还在奉山书院呢!” 奉山书院,乃是当世名儒冯获老先生隐退奉山后所创立的学府。 这几十年来,书院里人才济济,学生中有好些都拜了官封了爵,奉山也故此被誉为“当世第一书院”。 更因为冯老先生的名气加持,哪怕是官学国子监,比之奉山书院也还是要弱上一截的。 徐宛竹虽不甘心,但转念想到段家大郎一年前考入奉山时掀起的满城誉赞,便也消了音。 姑娘们各有各的得意之处。 唯独陆宜祯像只打蔫儿的花骨朵一般,颓郁黯然。 小姑娘心想,她为什么就没有亲哥哥呢? 第7章 青梅第七 我为什么没有亲哥哥呢? ——“我为什么没有亲哥哥呢?” 晚膳时分,陆宜祯垂头耷脑地问。 陆夫人纳罕她这副态度,细细一探问才晓得,原来小姑娘是在学堂里受了感触。 “娘的底子打小不好,生你一个已是十分勉强,我与你爹爹都不欲再要多的了。祯儿若是想要哥哥,过些时日娘亲写信叫你扬州的表哥们来看你,好不好?” 小姑娘闷了闷,摇头。 “那祯儿想要怎么办?” 若非肚中有气,陆夫人大多时候说话都是柔声细语地,独有一份江南女子的婉约韵致,就如同现在。 陆宜祯最喜欢这样的母亲了。 她越过靠手,抱住陆夫人,把脸也埋进了美妇人盈满馨香的胸口,神情虽仍旧有点恹恹地,但已然不像先前那般郁结。 “要阿娘。” 小姑娘瓮瓮的声气从胸前传来。 陆姜氏乍一听,还没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 又闻她继续道: “不要哥哥了。” …… 陆琮归家刚换下朝服,就从陆夫人口里听来了自家姑娘的苦恼。 他略作安抚,宽慰了陆姜氏的心以后,便摸着将将昏暮的天色,来到了陆宜祯的房间门前。 女使们全在院中忙活,甚至连平素与小主人最亲近的宝蔻,此时也候在屋外。 陆琮观这情形,大致已经知晓了七八分现况。 他不多问,径直抬指扣响房门。 “小宝儿,爹爹回来了,你怎的也不出来瞧一眼?” 不多时,木门被从内打开,露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小姑娘在家中没挽髻,松软细滑的乌发洒了满肩膀,使人一看便知手感颇好。 陆琮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顶。 “爹爹。” “小宝儿今日结业考,考得如何了?”陆琮一面问询着,一面把轻飘飘、软绵绵的小姑娘给抱了起来。 “就考两门,诗文甲等、经史乙等。” “嗯,还不错。” 陆宜祯被抱到了庭院里。 今夜的月亮半藏于云霭之后,随着风云的流动,弧月亦生变化,溶溶的月色拂落在庭前的香椿上,宛若披覆了一层雾纱。 陆琮随口考问了几句关于咏月的诗词,小姑娘对答如流。 “小宝儿真同我小时候一样聪明。” “爹爹根本不是在夸我,只是想夸自己罢?” 陆琮哈哈大笑,紧接着,狡猾地换了一个话题:“近些日爹爹都早出晚归地,小宝儿可知爹爹都在做些什么?” 陆宜祯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答道:“在礼部忙公务。” “唔,对了。那小宝儿又知不知道,爹爹忙的是什么公务呢?” “……是什么?” “是国子监的六艺大考。” 陆宜祯:“……!” 见小姑娘惊愕非常、又瞬间明亮的眼神,陆琮心道,他约莫算是找对了结症。 “国子监每年的大考都是由礼部全权操持的,你爹爹我恰巧又在礼部做了个不小的官儿——” “正好,小宝儿也休了冬假,成日锢在家中未免无聊,三日后,要不要同爹爹一起去看看京城的小哥儿们打马球?” “要去要去!” 那方话音刚落,小姑娘便立刻迫不及待地点了头。 陆琮见她模样讨喜,抱着她掂弄了好几下,直到凉夜微风卷叶刮来,他这才面带笑容地把小姑娘放归了屋。 …… 国子监御考那日,是个初冬罕有的晴朗天气。 金融融的日色倾洒在启圣院街道络绎往来的行人马匹上,增添了几度暖调子。 启圣院街紧邻着宫城的西华门,向南还有尚书省和国子监坐落于此,平日最是严肃静穆。 只因今日京都适龄的世家小哥儿们大都聚在国子监内竞较马球,满朝的文武权贵莫不是想来看个热闹,这才造就了启圣院街一大早就车铃不绝的盛况。 陆宜祯被陆琮领进国子监的大门,受了几句叮嘱,其后便被放归了自由。 作为礼部侍郎,陆琮今日的琐事不会少。 更何况观看马球比赛的场地是男宾女眷分开入座的,而陆夫人这日早和显敬寺的师父约了讲法,并没有跟来,只派了两个贴心的女使和几个护卫照顾着她。 这样周密的保护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陆琮也不欲小女儿在他身边被拘着,便也由她去了。 跟随着宝蔻来到女眷们的座处,陆宜祯只闻一阵香风拂面。 看台上搭好了遮阳顶,贵妇人们梳着京城当下最时髦的同心髻,三三两两地熟络在一起,谈笑风生。 在她们落座的软垫子前的矮几上,则摆放有典雅的插花、当季的新鲜蔬果、还有精致可爱的小糕点。 陆宜祯首先瞧见了徐家的姊妹和大肚子的侯夫人。 她上前去同她们问了个好。 “陆家的小姑娘。你家也有堂哥表哥在国子监念书吗?可与我家大郎相识?”侯夫人问道。 陆宜祯摇摇头:“是我爹爹带我进来的。” “原来是陆大人哪,怪不得……” 原先正与侯夫人交谈的几位妇人亦凑上来打量她。 “这便是陆琮大人的千金?” “瞧着便是个美人胚子,你看这眉眼,多像当年的陆家三郎!” “可不是?当年陆三郎高中状元后,从天街策马出朱雀门时,我也远远地在阁楼上瞧见了。那气度,那风貌,可惹得闺阁女儿们脸红呢!” “可惜他只在史馆做了一年秘书郎,后来便到江南去做官儿了。听说他娶了一个扬州姑娘的时候,阿如——就是我那嫁去了福州的姊妹,还跑到我跟前来伤心地哭了好几日呢。” …… 毕竟是自家爹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陆宜祯不大好意思地站在原地听了半天,瞥眼朝徐家的两个同窗处望去。 徐宛音觉察到目光,和她露了个笑;徐宛竹倒是没什么脸色,只与她点了个头就转向另一边了。 陆宜祯顺着她的视线一瞧,瞧见了看台底下青黄相接的草地。 不过御考还没开始,草场上很是空旷,唯有布置场地或者是干杂活的小厮们走在上头。 悄悄地向侯夫人告了个礼,陆宜祯便远离了聊得兴高采烈的妇人们。 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阴凉的看台里,她颇有些出神。心想道,爹爹做状元的时候那么多姑娘喜欢,阿娘却把她们都比了下去,真是太厉害了。 “这不是宜祯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母亲呢?” 一道声音将她唤回神。 陆宜祯抬头,只见矮几后,一温婉雅贵的美妇人正笑望着她。 是国公府的夫人,意哥哥的母亲! 陆宜祯微惊,稍转眼一瞧,又见在隋夫人的身旁,还端坐着一位庄严闲静的白发老妇人——那是靖国公的生母,隋老太太。 她曾在国公府见过这位老太太几回。 老人家吃素喜静,极重规矩,又身负诰命,还是当朝官家的姑外祖母,是位佛祖一样的大人物。 她在隋老太太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陆宜祯拘谨地向老太太和隋夫人行了个礼,这才回答:“我母亲去显敬寺听师父讲法了,今日是父亲带我过来的。” “陆大人身为礼部侍郎,想必是事务繁忙不太能看顾你。”隋夫人了然地笑笑,给她招招手,“过来一道坐罢,这御考就快开始了。我瞧着素日意哥儿同你亲近,待会儿若是见了你也在台子上给他打气,说不得打马球时会更加卖力呢。” 说着给旁侧的老太太续了杯茶,讨好地奉过去:“母亲难得出门一趟,虽说看意哥儿打马球重要,但也要着紧自个的身子骨,万万不要累着了。” 隋老太太没接茶杯,而是拂了拂袖。 后头伺候的老嬷嬷分外识眼色,上前另翻了一个新瓷盏,捧起茶壶倒入茶水。 老太太方捏起温茶,啖了口,说道:“你且放心好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的熬。定要看着我意哥儿平安长大、成婚生子,身边再无人敢作难的时候,才会甘心地闭了眼去。” 隋夫人仿佛是经历惯了这种事情,也不显尴尬,轻轻地把手上无人接过的茶杯搁在木几上,婉嗔道:“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显敬寺的大师昨儿冬来府里,不还说母亲您福寿齐天么?快休要说这不吉利的话了。” 隋老太太只用锦帕拭着嘴角,再不看她了。 好奇怪。 陆宜祯觉得,她也许并不适合再呆在这里。 但禁不住隋夫人和颜悦色的说劝,她最终还是在矮几的另一侧入了座。 隋夫人貌美面善,在京城的命妇中很有人缘。 陆宜祯在她旁近坐了没一会儿,便已有四五个穿绸裹缎的高官贵妇来同她打招呼。 这些妇人们一见隋夫人还带着一个面生的小姑娘,都争先恐后地要打听。 一听说是陆琮陆大人的女儿,不免又是同先前侯夫人处一样的感慨了。 好在御考没多久就开始了。 妇人们打住七言八语的闲话,皆举目往场下瞧去。 陆宜祯也伸着脖子往草场张望。 远远地,有十余匹骏马往场子里“嗒嗒”地慢踱了进去。 骑在高马上的少年郎君们,无一不是穿了身深色的劲装,头戴红、蓝两色标志着不同阵营的抹额。 尚在入场,便已有好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少年们一撂马鞭,意气风发地驰骋在这开阔的平坦绿地上,引得女眷方的看台中连连传出少女的低呼声。 适才有主判高声宣读过章程,此次御考,共比三场马球。第一二场从四支队伍里挑出两支优胜,第三场则是夺鳌头的比赛。 陆宜祯在这第一场的赛事中,瞧见了徐家的大郎。 他是红方的。 草地上,待两支队伍陈列好后,主判便扬起槌子,敲响了矗立在场外的巨大铜锣。 随着震天的锣声响罢,少年们夹着马腹,飞驰起来。 尘土和汗水飞扬交杂在初冬干燥的空气中,格外绽出一种勃勃生机的味道。 红方险险地败了。 只差蓝方一杆旗子。 陆宜祯见那徐家大郎脸上挂汗、灰心丧气地,双腿一夹马肚,掉头就往场外跑了。 她不由得想道,第 一回见徐大时,他输了意哥哥投壶;第 二回见他,他又输了马球。这真是命里无赢呀。 过了会儿,第二场马球的两支队伍也慢腾腾地入了草地。 陆宜祯仔细地找了找,却并未看见隋意的身影—— 这本不应该。 前两场,国子监内参加御考的所有学生就都该露面了。意哥哥莫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一旁的隋夫人显然也是有此疑惑。 她唤来府里的小厮:“你去向祭酒问一问,意哥儿去哪儿了?怎的不见上场?” 小厮领了命,快脚下去了。 隋老太太亦蹙了蹙眉,不过形容还算镇定。 倒是隋夫人在遣人去打探音信后,还担忧地连喝了几杯茶,不住同后方的女使说话,大都是些: “你说哥儿他难道是伤着哪儿了?怎么也不叫人来和我传个话?” “你也别在这候着了,去,同平昔与意哥儿交好的几个同学处打听打听。” …… 周近的贵妇人们围上来,又是开解安慰,又是温言相劝。 隋夫人的表情才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一些。 等了约有一刻钟,草场上赛事正酣时,被遣去祭酒处打探的小厮急冲冲地跑回来了。 他喘着粗气,慌张道: “夫人,不好了!祭酒说,早间世子爷自贺夫子处偷了坛酒,后来便一直不见人影,想是……在哪里吃醉了。国子监里正派人在寻呢!” 第8章 青梅第八 人无疵,不可与交 似一石激起千层浪。 妇人们纷纷惊讶地掩嘴,隋夫人亦是有一瞬的反应不能。 “这意哥儿,怎么就学会吃酒了?” 隋夫人捂着心口,既无奈且忧急,秀眉深深地颦着:“他不见多久了?还有哪儿没找过?” 小厮道:“回夫人,祭酒是一个时辰前发现世子不见的,如今整个国子监已被寻了个大概,还剩后山没找。” “如此……” 隋夫人略一伸手,立即有女使搀着她站起身。 “你叫府里的小厮们一起去后山,帮着把意哥儿寻回来。考不考试的,倒是小事了,要紧的是人没事,知道吗?” “哎,小人这就去!” 待侍奉的公爵府下人们领命离开,隋夫人方叹口气,面向脸色沉沉的隋老太太,恭谨地道: “母亲,您也莫上火气,意哥儿他就是贪玩了些。他年纪还小,往后多教导教导,一定能改回去的。” 隋老太太冷冷地笑了一声,唤来嬷嬷搭手,慢腾腾地从软垫子上站起,通身都是威严和贵气。 她轻淡地瞥了眼伏低做小的隋夫人,许久,才开口吩咐服侍的老嬷嬷: “回府。” 老太太走远后,压抑凝滞的气氛才渐渐消融了。 妇人们交头窃窃私语。 “隋家这老太太不愧是当年名震京都的永阳郡主,这满身的威仪,若非放在宫中,还有哪里能养出来呢?” “只是难伺候呀。” “公爵府的门楣又岂是那么好进的?就算是侯府、伯爵府,府里的规矩也都大着呢。” …… “好了好了。”隋夫人制止了这场愈发漫无边际的讨论,“老太太年纪大了,都少说几句罢。” “你呀,就是心肠太软。”有妇人上前挽过她的手嗔道,“都说继母难做,你看看,这些年你对意哥儿也算掏心掏肺了罢?到头来那老太太对你还不跟防贼似的,眼色都不改一个。” “快别说了,这话叫人听到像什么样子。” 另一个贵妇也用手帕点了点唇,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好在你家茂哥儿还算乖巧省心,公爷对你也颇是不错……半大的小狼崽子,养不熟便养不熟罢。” “妹妹又说胡话。”隋夫人佯怒道,“意哥儿素常最与我亲厚,不过是,少年心性,恣意放纵了点,等他再大些,便也晓得懂事了。” “好好好,左右妹妹我里外不是人。”妇人恨铁不成钢,柔柔地剜了隋夫人一眼,“我这就使我府里的下人去后山,一块儿去找你那心肝意哥儿。” “这……真是多谢妹妹。” 其余的妇人们见状,也接连扬起帕子招来自家小厮,给添了一份力。 隋夫人感激得挨个儿道谢。 陆宜祯趁机同隋夫人告了个礼,从妇人堆里钻出去。 小姑娘的心头塞满惊异。 原来隋夫人竟是意哥哥的继母——早先见他们融洽的模样,还以为是一对亲母子呢。 意哥哥也很古怪。 本以为他头脑那么聪慧,在学堂里的功课定然很优秀。可如今他连这般重要的御考,都说缺席就缺席了……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好学生能做出来的事。 唔,他还经常逃课。 可他为什么要做坏学生呢? 陆宜祯百思不得其解。 适时,宝蔻出声询问:“姑娘,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为何跟着那几家的下人走?” 陆宜祯抬起双眼。 她现在跟着的,是去帮忙找人的小厮们。 从看台下来,他们便走到了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现下还是石板路,只是稍窄,仅能容纳三人并肩同行。 两旁的草丛经人修剪过,平整雅观,樟树香椿相映成趣。 陆宜祯:“我也想去找意哥哥。” 宝蔻闻言微讶:“姑娘……” 瞧见小姑娘期望的目光后,她心想,横竖带了这些许人,靖国公世子素来又与姑娘亲近,帮个忙也是应当的。 “那就一道去寻罢。” 陆宜祯如意地翘起嘴角,背负双手,不远不近地随附在小厮们的后方。 离远了马球场,林间小道显得极静,风吹叶子的响动都能毫无阻碍地灌入人耳,前后两队人的脚步声错落交叠。 大约以为跟在后头的也是哪家派来寻人的仆使,前头走着的小厮们并不避讳,嘁嘁喳喳地低声议论开。 “我听说,三年前,先公爵夫人隋王氏坠楼身亡以后,那隋家的小世子可生了一场大病呢。府里请遍了天下名医都没能治好小世子的怪病,后来还是眼下的这位隋夫人衣不解带地照看着,才慢慢地把他的病给调养好的。” “是呀,此事我也听讲了。这位隋夫人虽说是妾室扶正,但那心胸肚量,可真是不一般!” “可不?纵使是妾室,那也是名门出身,这位隋夫人的母家——梓州燕家,固然不及琅琊王氏那般享誉天下、有派头,但毕竟是个地方豪贵。要不是这隋燕氏对公爷用情至深,也不至于甘愿在王氏底下做了小。” “正是正是,只是据闻隋家的老太太重门第,不大看得上梓州燕家。” “要说这隋小世子也是,隋燕氏都这样尽心待他,竟也没养清正,出落成了个浪荡子。” “哎,有一回我可见到了,那小世子投壶的本事是真真不赖!” “投壶厉害有什么用?正经的课业一塌糊涂,连大考都旷了,成日只知道吃酒听曲儿,年纪再大点,岂不是要成了秦楼楚馆的常客?” “到底还有爵位可袭,有倚仗,未免荒唐些。” 陆宜祯听到这里不大高兴了。 先前的事情还能当做秘闻嚼一嚼,可后面的话,哪里是见过隋小世子的人能得出来的评判? “你们不要信口胡说。” 她打断道。 前方的小厮骇异地收了声,回头一望,只见一个粉装锦饰的漂亮小姑娘正气鼓鼓地盯着他们。 “陆,陆姑娘!” 有人把她给认了出来。 小厮们惶惶地躬下身去,低头折腰地,寒蝉般噤了音。 陆宜祯提高声气:“我父亲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又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们又没有亲眼见过小世子,也没有与他长久地交往过,怎么就能随口污蔑他呢?” 小厮们讪讪地互视了眼,把头颅垂得更低。 小道一片寂然,唯余初冬的簌簌风声穿林而过,明淡的日光自密枝间筛下,拂打在树皮和林中人的发梢之上。 蓦地,陆宜祯听到了一声轻笑。 这声音…… 她愕然地扭头一望。 一个脑袋从树丛里的黄石后露了出来。 这不是惊动了一大班子人寻找的隋小世子又是谁? 小世子的眼睫微微耷着,双手以分外闲适的姿态搭在黄石上,下颏则抵着手背,仔细一瞧,还能瞧见那半阖的眸子里泛有润润的水意。 整个人熏然如软风。 他方才应当就倚在黄石的后端。 意识到磕闲牙的主角儿,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把背后的散言碎语给全听进了耳中,小厮们很是骇恐,一张张脸都浮着牙酸的表情。 隋意侧了侧眸,仿佛是纳罕他们还杵在原地,弯起桃花眼,疏懒地笑问道:“怎的也不动?难道是……还有话没说完?” 小厮们惊惶地摇头,不一会儿,便全跑得没影了。 叶子又飒飒地轻响。 隋意就在这时,转眸看向了幽径上的小姑娘,慵倦地朝她眨眨眼。 “祯儿妹妹要来晒晒太阳么?这黄石后头恰好迎东,很是舒服暖和呢。” 陆宜祯走到他身边。 小世子又松松散散地倚坐下来,眉眼迎着日色,润雅且温煦。 陆宜祯从他的衣裳上嗅到了极淡的酒味。 “意哥哥吃酒了?” 小世子回应了她一个懒调子的鼻音。 她于是又问:“吃醉了吗?” 隋意闻声,阖着的长睫微动,缓缓地睁开了。乌黑的瞳眸一偏,望向她。 他朝她勾勾手指头,唇角梨涡浅浅地,惑道:“祯儿妹妹凑近些瞧瞧不就晓得了?” 陆宜祯默默地退远了些。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少年,比之话本里的狐狸精也不遑多让了。 她板正地教训他:“小世子,做男子也需要矜持的。” 隋意像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一般,舒眉笑开,末了,还问:“祯儿妹妹莫要平白冤枉人,我哪里不矜持了?” 稍一顿,他又回味过来小姑娘话里的称呼:“你将才唤我什么?小世子?” 他把“小”字的音调拖得格外长。 陆宜祯暗道不好,一不留神就把平日在心里对他的称谓给抖了出来。 她发虚地低下首去:“就,就是小,你也不过只比我大了五岁。” 隋意不说话了。 陆宜祯忍不住偷摸摸地抬眼打量他,只见这隋家的小世子拿着一片枯叶,正摆在头顶看纹路。 叶片脆薄,被照得隐隐透亮,里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他眼瞧叶子,低悠的声音从喉中传出。 “祯儿妹妹觉得我母亲如何?” 陆宜祯对这问题感到奇怪,回想片刻,实话实说:“隋夫人很和气,又心善,浑身好似没有短处缺欠。” 隋世子捏着叶子转了个角度。 “不过……”她苦恼地停了停,偷偷地端量了眼少年的神色,到底还是继续出声道,“我爹爹曾与我说过一句话,叫‘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隋意的指尖顿滞住。 半晌,他才抛开枯叶,把手枕到脑后去,低低地笑了一声:“这话极对。” 第9章 青梅第九 那你做我哥哥罢 陆宜祯小心翼翼地观察少年脸色的神情一怔,颇有点呆愣。 本以为后来的说法,小世子是不会爱听的。她连后头道歉的话都想好了。 小世子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他透过枝桠分辨了眼天色,对她道:“时辰不早了,马球那边也应当都散了场,祯儿妹妹不回头找陆大人吗?” 自然也不必问他为什么会知晓“她是同父亲一道来国子监”这件事。 毕竟上回在明景楼外的街上,也是一样的情形。 陆宜祯道:“我是帮着来找人的,肯定要把你带回去呀。” “可此地舒坦,令人称心畅意,我不大想离开呢。” “那就等着祭酒来抓你罢。” “祯儿妹妹好狠的心哪。”小世子懒洋洋地,“这时候不该说些哄劝人的话么?说不定我心一软,就跟你走了。” “那好罢。”陆宜祯坐到他跟前,从善如流地哄道,“我家中有糖,比酒更好吃;院子里有竹椅,比石头更好坐。怎样,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 “不够。”他道。 “……哪里不够?” “还差个能陪我解闷儿的人。” “我陪你。” 小世子凝着眼瞧她,悠悠地叹了口气:“我倒是真想要个妹妹了。” 陆宜祯被他这不经意的一语说得心头微动,脱口而出:“那你做我哥哥罢。” 话毕,不仅不觉失言,反而还对这突如其来的妙想十分满意。 小姑娘眼巴巴地解释:“我书塾里的几个同学都有哥哥,就我没有,正好你也没有妹妹,我们可以凑一凑。” 隋意不言不语,奇异又好笑地盯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开声调侃:“小妹妹,你当这是过家家呢?” “我很认真的,你考虑一下。” “那,我也认真地考虑考虑。” 陆宜祯便见眼前姿容俊秀的少年曲起腿、扶着腮,状似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等了少时,不见回音,她看看鞋面、又看看枝柯,最终将视线落回少年的脸上,按耐不住发问:“意哥哥考虑好了没有?” 玉白的指尖轻轻一点眼角,隋意散漫地应道:“唔,考虑好了。” “那你答应不答应呀?” 小世子目光深注地望着她,墨色的桃花眸里只映入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沉缓地道:“我试试罢。” 试试……那便是答应的意思! 小姑娘骤闻此言,简直喜不自胜,灵动水亮的眼眸如获至宝般端相着面前的少年,看得后者罕见地有些耳热。 隋意别过脸去。 静谧空幽的山林间,依稀有鼓点似的脚步声飘荡而来。 “哎呀,听着像是祭酒他们赶过来了。” 他语气惋惜,对小姑娘说:“祯儿妹妹快些走罢,不然叫你看见了我被祭酒怒斥的场面,我这做哥哥的脸就没地儿搁了。” 那你早先不做偷酒的事情不就好了? 陆宜祯心中暗暗地被逗乐了。 “意哥哥不走吗?” “方吃了酒,浑身没力气呢,想来也躲不过他们。” “那好罢……意哥哥多保重,我先走了。” 同他挥手道过别,陆宜祯便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山下走。 隋意的耳力真是极好的,走到半途,她果然碰上了前来捉人的祭酒一行,不仅如此,再后头还跟有忧心忡忡的隋夫人。 陆宜祯与这两队人道了几句问候,便领着自家的小厮女使们去寻陆琮了。 …… 小雪节气那日,赵京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陆宜祯起身时听宝蔻说了一句,梳完妆,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木凳,推开了房里的窗户。 廊外小院中的盆栽、香椿、假山和青石墙砖都覆上了一层银粟。 天色昏蒙蒙地,还在往下洒着雪沫子。 被宝蔻催着来到正厅,和父亲、母亲用完早膳后,陆宜祯回到自个儿的小院,翻出几颗盘扣和其它的小饰物,欢欢喜喜地开始堆雪人。 这初雪虽降了一夜,但积得并不深厚。陆宜祯只捏了个堪堪比她巴掌大点的雪娃娃。 用两颗黑曜石做眼睛、一根枯枝做鼻子、一颗绯色的一字扣做嘴巴,一个简单的小雪人便落地成形了。 在堆第二只雪娃娃的时候,宝蔻前来通报。 “姑娘,隋小世子到了。” 这是陆宜祯万万没料到的。 她停下手中动作,立在薄雪地里,亮着一双眼往院门口张望。 少年人的身影很快便被她盼来了。 隋意今日很是应景地着了一袭素白的裘衣,绒绒的毛色和雪絮相融于一处,竟分不清哪个更柔软白皑些。 “意哥哥!” 陆宜祯踏着满地玉沙朝他奔去。 少年郎弯眼同她笑了笑,唇红齿白,眼神清透,似雨雪过后洗练的青空。 “祯儿妹妹真是好兴致,只是碎雪未免冻手,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陆宜祯跑到他面前站定,看见他身后还跟了几个婆子女使。 打头的老嬷嬷,她在国子监御考时也曾见过,正是在隋家老太太身边伺候的那位。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隋意解释道:“早晨同祖母说了一嘴要出门,她便硬塞了这么些人跟着。不过不妨事,我们自玩儿我们的。” 他边笑,边从身后提出来一方木食盒。 陆宜祯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去:“你又给我带了什么东西呀?” “祯儿妹妹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 隋意拎着食盒在她眼前晃了晃。 陆宜祯带着小世子来到了回廊底下,将方形的盒子放置在美人靠上。 盒子里头的食物还是烫乎乎地,藤编盖子一揭开,白腾腾的热气便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把小姑娘粉雕玉琢的眉眼都氤氲了几分。 “炙羊肉、雕花笋、螃蟹清羹、杂丝梅饼……” 隋意给她细细地数了一遍繁多精美的吃食,在小姑娘愣神的期间,还提醒道:“对了,底下还有一层。” 陆宜祯把木隔板拿开,新一轮的热气又扑面拂了过来。 十余个白瓷小碟子,各只盛了一筷子的菜肴小吃。却也足够解馋。 陆宜祯心头忽地就被一缕暖烘烘的感触给包裹了。 小世子见她不动,以为她是舍不得吃,促狭道:“怎么?是这些东西做得太漂亮了?” 陆宜祯摇摇头。 她拣起竹签,一口一口地尝起味道来。 隋意趁她吃菜的间隙,抄到小院里端详起她的雪娃娃。 “这小人儿的鼻子太长了。”他说着,抽出那根被当做鼻头的树枝,“咔”地掰成两节。 陆宜祯咽下炙羊肉,提议:“意哥哥再堆一个雪人不就好了?正好可以把鼻子分它一半。” “这主意不错。” 隋意挽了挽袖,在她那雪娃娃的周围捏了一个大小相仿的同伴,为它们插上鼻子。 陆宜祯正好吃完最后一块肉,她握着手中细长而光滑的竹签,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道:“意哥哥,你教我投壶罢!” 固然她在扬州时也玩过投壶,但本事一直不大好。小世子连龙首都能投中,一定会是个好师父的。 “祯儿妹妹真要同我学?” “嗯!” 隋意便也不推拒,与她一齐捡拾出来许多支签子,充作箭矢;又寻了个竹筒,算准距离摆在廊外。 最后小世子摩挲着下颌,兀自思忖好一阵儿,仿似是想出来了什么极有趣的法子,眉梢微弯、流淌出笑意。 他把两只共享了一个鼻子的雪人搬到了竹筒边上,一前一后摆放着。 语调散诞地道:“祯儿妹妹若是投失了手,便只能忍痛瞧见,这两个可爱的雪娃娃被扎窟窿了。” 小人儿冰雪精致,被扎了窟窿,多叫人不忍心呀。 陆宜祯颇是不情愿,蹙了蹙眉:“这怎么可以?” “不赌上最珍视的东西,便永远也无法触得所愿。” 隋意拢起广袖,徐徐朝她走来,眼含淡笑,温柔地诱劝:“祯儿妹妹,有些时候,要学会心狠。” 雪絮仍簌簌地飘着。 陆宜祯最终还是接受了小世子的道理——说不定他那样厉害的投壶本事,也是这么练出来的呢。 隋意最先开始投,做示例。 不过竹签子到底和真正的箭矢有差别,最初几支,他投的也有些不稳当,好几回签子都险险地要掉到竹筒外边去了。 但当小世子上了手后,情况便愈发好转,摸签、举起、瞄准、投掷,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熟稔,使人不禁怀疑,他就是将眼睛闭了去,也能百发百中。 陆宜祯看得羡慕不已。 小世子瞧出她心痒难耐,把签子全给了她。 “手需稳,眼需准。” 隋意亲自伸手,摆弄调整她投壶的姿势。 陆宜祯像模像样地维持抬手的动作,维持了半天,听到他终于发话:“可以了,投罢。” 小姑娘便凝着眼眸、抿着嘴唇,信心十足地掷出签子。 “咻!” 竹签子自空中掠过一道虹桥般的弧度,最后…… 栽进了竹筒前方雪娃娃圆润的肚皮里。 陆宜祯难以置信,睁大眼眸望向一旁美人靠上的小世子。 怎知后者在初初的一愣神后,便毫不留情地笑了出声,恣意惬然之状,更胜从前任何时候。 小世子笑起来很好看。 唇角的笑涡俏皮又秀气,桃花眼弯如月牙,彷如清风微漾的一池春水、又彷如六月盛开的栀子芬香。 让人光是这么瞧着,就生不出半寸怨怼责怪之意。 …… 廊上不远外,公爵府的老嬷嬷招来身后的女使。 “快,去将此间之事细细与老太太通报,就说意哥儿同陆家姑娘玩得欢快,还得晚些时辰才回。” 女使诺诺地领命离开了。 陆宜祯手握一把竹签,稍一偏头,就撞上了老嬷嬷的目光。 向来严肃持重的老妪,此时却是微微笑着的。 眼中轻漠不再,竟对她露出几丝慈爱来。 第10章 青梅第十 有种精怪叫美人蛇 腊八过后,年味愈重。 赵京城内的空气里弥漫着屠苏酒和腊肉的味道,红灯笼红贴纸覆满了屋檐门框。 大街小巷间,偶然能遇上不知何人堆砌的雪狮子、雪骏马。 若逢不下雪的天气,潘楼街、天街、州北瓦子等地界就人头攒动,皆举目盼着香车上的舞姬能跳一曲迎春。 腊月廿四,榆林巷的靖国公府和陆府一同请了显敬寺的师父来家中做法事。 陆宜祯先是围观了邻家公爵府的法场,后又坐看了自家府邸的法事,引得小世子频频侧目。 夜里送灶神时,两家又在巷子里碰头了。 隋小世子便在众人不察时,悄悄地靠近陆家的小姑娘,与她道:“祯儿妹妹今日看了双份的法事、又送了双份的灶君,来年的福气,也一定比他人更多一倍。” 小姑娘被哄得很高兴。 她踮起脚拍拍小世子的肩:“意哥哥明年也来我家看法事,这样,你后年也能比别人多一倍福气了。” “可我来年的福气怎么办呢?” 小姑娘不假思索:“我分一半给你,这么算,我和你明年都有一份多一半的福气了。” 小世子扑哧笑了出来。 这一声不大不小,在锣鼓震响中并不醒耳,只能叫有心人注意到。 前方拄着阴沉木拐杖的隋老太太停住脚步,由嬷嬷扶着转过了身。 陆宜祯一惊,拘束地俯身,作了个礼。 隋意也虚虚作揖,眸中碎光倒是未加掩饰:“孙儿礼数不周,惊扰了祖母。” 老太太抬手免了两人的礼,竟是温蔼地笑了笑:“难得见你有如此模样,礼数不礼数的,都不重要了。” 转身随上队伍前,还提点他们:“前头送神的鼓噪,你们到最后头去说小话罢。” …… 除夕的清早,陆宜祯就被爆竹声吵醒了。 外头虽在飘雪,但这似乎丝毫没有折损京城人们点火放炮的热情。 “噼里啪啦”的动静,从霜晨断断续续地响到了傍晚。 天色将黑,陆府的一家子围聚在正厅里吃馄饨的时候,四方才总算清静下来—— 许是在为子时、新旧两年之交的热闹蓄力。 围炉夜话,也不知是几更天。 陆宜祯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泪花。 陆夫人见小姑娘满脸困倦,连发梢都耷拉下去,便不用她守岁了,拿来披风往她脖子上一系,把她牵回了小院。 “早些睡,明儿一大早,好去拜年。” 陆宜祯乖乖地躺进被褥里,注视着自家阿娘为她塞好被角。 最后,陆夫人从袖子中摸出一份红通通的随年钱,压在了她的枕头底。 做完这些,陆姜氏便阖门离开了屋。 屋内蜡烛未熄。 一贯是等小主人熟睡后,女使才会进房剪去烛芯子。 陆宜祯卧在满室晕暖的弱光中,困意朦朦,却一直未能真正睡下。 混混沌沌地,大约是过了许久,她隐约听见一阵扣窗声。 这大半夜的……谁会来敲她窗户呢? 宝蔻她们怎么都没动作? 陆宜祯翻个身,把锦被盖到了脑袋顶。 正预备酝酿着入眠,耳中忽地又钻入几声“笃笃”。 她掀被坐起。 披上外裳、踏好绸鞋,她循着声响走到南面的一扇小窗前。 透过廊外灯笼的微光,一道隐隐绰绰的影子,印在了纱薄的窗纸上。 陆宜祯颇有些心惊。 这时,小姑娘的心头浮现出许多往昔听过的山精野怪的传说来—— 传闻,天地间有种精怪叫美人蛇,夜里就喜欢化作人身,敲响凡人门窗,用一副漂亮的皮相来魅惑人心、吸食阳气,很是可恶。 宝蔻她们都不做声,难不成,全被美人蛇吸了阳气去? 正适时,窗外的美人蛇悄声唤她: “祯儿妹妹,可曾歇下了?” 自布的疑云顿然消散,陆宜祯伸手推开窗。 隋小世子裹着一身狐裘,就站在回廊的红灯笼底下,皓白的皮肤被灯光映得柔柔润润地。 “意哥哥,你又是翻墙来的?” “嗯。”他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白气,散散地笑,“这深冬天儿的,墙上积了好厚一层雪,石头又冷又滑,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翻过来的。” “那你怎么不走正门?” “都这么晚了,多不合适啊。” 莫非翻墙就比走门合适了? 陆宜祯咽下这一句,想到什么,又问:“宝蔻她们呢?意哥哥怎么把她们打发走的?” “并非我把她们打发走的。你家仆使们,全到前厅领赏钱去了。” 陆宜祯恍然大悟。 她望见小世子被冻得微红的鼻头,正欲喊他进屋,心中又记起母亲的教导,只好作罢。 “你等等。” 窗前的小姑娘嘱咐毕,转身跑进房内、绕过屏风,似乎在翻箱倒柜找什么。 等了一会儿,她折回来了,捧着一个手炉。 “还是温热的,意哥哥快接着。” 见少年取了暖炉,陆宜祯才问起正题:“意哥哥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小世子垂眼默了默。 抬眼再看她时,已如常般浅浅笑道:“新的一岁,越早放爆竹的人,得的好运越多。祯儿妹妹在扬州过年时,可也听过这个道理?” “听过的。”小姑娘急急答完,突然体味出他话里意思,瞬间来了兴致,“那我们去哪里放炮仗?” “——府门前巷。” …… 陆宜祯自食其力地穿戴好衣物,提着灯笼,脚步轻快地往前院奔去。 陆府前厅灯火齐明,正是热闹地放赏的时候。 小姑娘到来得很是出人意料。 陆夫人望见她神采奕奕的脸蛋,眼中涌出诧异:“祯儿,怎么又不睡觉了?” “快到三更天了,我要赶在新年的最前头放爆竹!”小姑娘的期待形于颜色,“阿娘,咱们府里年前不是囤了好多二踢脚吗?我也想出门放炮仗。” “这自是好的,只是,祯儿为什么忽地改主意了?” 陆宜祯脚尖画地,含糊道:“就是……睡不着。” 陆夫人还有些疑虑,倒是陆琮不欲拂了小姑娘的意,从主座站起,牵着人便往存储有年货的库房走了。 陆宜祯如愿以偿地揽了一衣怀二踢脚,乐颠颠儿地按约来到陆府门前的巷子中。 刚跨出正门门槛,还未下台阶,就有一只浑身冒着火光的小球“滋滋”地从眼前窜过。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昏暗中,有少年人哂笑的声音。 “意哥哥。”陆宜祯找到墙根处抱臂而立的小世子,惊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恰适,那颗小火球也燃尽了气力,蔫蔫地熄灭在黑夜里,没响儿了。 “是潘楼街那家烟花铺子新研究出来的小物件,唤作‘地老鼠’。” 隋意一面解释,一面向跟在小姑娘身后出来的陆家主君鞠了个礼:“真是好巧,祯儿妹妹也是出门来放爆竹的吗?” 陆宜祯心底偷笑,好容易才忍住,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是呀。” 她用尖俏的下巴一指自个儿怀里的爆竹:“我这里还有许多二踢脚,意哥哥与我一道放了它们罢。” 两个人交换完烟花爆竹,继而隋小世子掏出火柴,领着小姑娘点燃了第一支二踢脚。 “快跑。” 待一大一小躲入墙角暗影,那竖在原地的二踢脚便“啪”地炸开了——巷中全是爆裂声的余音,后那炮仗弹至半空,再度炸了一声巨响。 原本清净的榆林巷,很快被地老鼠、二踢脚、爆竹串儿和小姑娘欢愉酣笑的动静盈满。 连公爵府的主君主母都被吸引了出来观望。 两家的大人们寒暄着,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隋小世子和陆小姑娘行礼过后,也没在旁干站着,不出瞬时,便继续玩儿起爆竹来。 隋夫人瞧着在火光中眉梢飞扬的两张青涩笑靥,不由低了低头。 她今夜还牵出门一个四五岁的小男童。 此刻,这小男娃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满地乱窜的地老鼠,目露羡讶之色。 “茂哥儿。”隋夫人蹲身与他平视,疼爱地道,“茂哥儿也想与你大哥哥一起放爆竹吗?” 小小的公爵府二郎腼腆而犹豫地“嗯”了一声。 “那就去罢。”隋夫人笑着,抚了抚他的脸颊,待小二公子向巷中欢笑走去,她站起身,无奈地同身旁满目称心的靖国公嗔怨,“茂哥儿就是喜欢黏着他大哥哥,像条小尾巴似的。” “这样好,很好。”靖国公道,“只是大郎这阵子行事荒唐,年后得同他说道说道,别叫他把弟弟带坏了。” “你呀,也不要老是对孩子板着张脸。意哥儿说到底年纪还不大,哪儿能事事周全的?” “是是,夫人教训的是。” …… 陆宜祯余光瞟见一道人影走近,顿住手上要点火的动作。 她转身一看。 来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鼻唇和隋意有三四分相似,但眉眼间更多的是隋燕氏的影子。 ——是隋家的二郎。 陆宜祯见他巴望的眼神,遂将手里的二踢脚塞给了他:“小弟弟,你也想来玩儿这个吗?” “嗯。”隋茂颔首,嫩声道谢。 隋意也从旁处凑了过来,眸中藏笑,俯下身,温和舒缓地同他道:“阿茂,平素不都早早躺下了么?今日还不困?” 隋二公子摇摇头。 小世子便递了一盒火柴给他:“那就一起来点爆竹罢。” 陆宜祯于是杵在一旁看隋小世子教小孩。 “二踢脚要竖着摆,不然往两侧飞,容易伤人。”小世子取出隋茂手里的红炮仗,把它立在石板地上,“跟着点火、往后撤就好,很简单的。阿茂试试?” 在隋茂抽出火柴将要划燃时,隋意又温柔地叫住了他。 “你瞧,母亲在那头正望着呢,阿茂第 一回放爆竹,也想让母亲好好看看罢?” 隋茂扭身,只见隋家的国公和夫人全朝这边眺着。 小世子便不再多言,往隋氏夫妇的方向退了退,紧接着朝还在张望的陆宜祯招招手:“祯儿妹妹快过来,让阿茂先自己点一回罢。” 小姑娘听话地奔到了他手边。 隋二公子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远处的隋夫人见状,还柔声地给他打气:“茂哥儿,别怕,你大哥哥和陆姐姐早前都玩儿过了,只要向后退远些,这爆竹伤不着人的。胆子大点儿。” 仿佛是教这席话鼓舞了,小二公子咬咬嘴唇,慢吞吞地把手里的火柴擦燃。 明亮跳跃的火苗被送到细长的引线头部。 “滋滋……” 炮仗引线点着了。 “快退!” 小公子隔着火光瞧见远处母亲殷切的目光,甩灭火柴,依言往后撤去。 应时有风。 是北风。 穿巷而来。 “嘭!” 二踢脚在地板上巨震炸开,火药硝烟被北风卷着,劈头盖脸地便往小公子的身上砸去——他退错了方向。 随即天上的第二响也来了,因风力缘故,就正炸在小公子的头顶半空! 隋茂遭吓得木在原地。 远处的隋夫人、靖国公也被唬得不轻,忙忙围上来,左右前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隋二身上的情况。 好在,方才的阵势只是骇人了点,但近身的都是些碎末、硝烟和震响,并未真正使小公子伤到哪里。 “阿茂还小,突然遇这么一顿吓,想来需要人疏解疏解。” 隋小世子目含宽悯,善解人意道:“父亲、母亲,我这儿不必看着了,你们快带阿茂回府罢。” 隋夫人连连称是,差着靖国公抱起隋茂,一家三口便步履匆匆地拐脚进府了。 陆宜祯目睹完这一场变故,还未回魂,那头的隋小世子已经料理事毕,拢起双袖,走了回来。 白绒绒的狐裘衬着他温然如玉的面容,既高雅、又舒秀。偏生他的声音也是那样清润无害: “真是一阵怪风呢。” 陆宜祯迷迷糊糊地想:仿似,冬天刮的,都是北风呀。 哪里怪了? 第11章 青梅十一 那我便是第一例 大年初二,靖国公府的一家老小全进宫去了。 陆宜祯被父母领着,先到了邓夫子家中拜年,告辞后又前往英武侯府。 侯府正堂,是男客们同徐家主君寒暄的场地。 隔着一道屏风,陆宜祯与陆夫人就坐在招待女眷的地方。 侯夫人并没有出现,主持着闲话的是徐家的老太太——腊月出头,侯夫人为徐家新添了一个男丁,现下正在屋中坐蓐。 赶趁妇人们同徐老太太说着恭维话,陆宜祯找到徐家的小三小四,好奇地打探:“你们家的小五怎么没抱出来?” “月孩儿吹不得风,只能在屋子里温养着。”徐宛音道,“等小五再大些,陆妹妹就可以见到他了。” …… 在英武侯府用过午膳,徐、陆两家人结伴朝段宰执的府邸而去。 大赵宰执,段姓、名业,是两朝元老,也是当今一人之下的肱骨权臣。 先帝时期,还是集英殿修撰的段业为救圣驾,腿部连中贼人四刀,以至于落下病根,阴雨寒湿天只能拄着拐杖上朝。 此乃一桩忠义传奇。 后来段业便步步高升,直至做了大赵宰执。 两年前,先帝临驾崩时,还拟旨令段宰执辅政,并赐他一柄戒尺——倘若将来少帝不明、不勤、不仁,段宰执甚至可以持戒尺敲打天子。 段府门前的雪屑已被扫尽,道上清清爽爽。 陆宜祯跳下马车,同徐家的姐妹跟在两家大人的身后,慢慢步入了宅子里。 段府中栽种了许多花。 牡丹、杜鹃、山茶、兰花……不胜枚举。正值冬日,这些花植们大都没出朵儿,蔫巴巴地。倒是粉白的瑞香、金黄的迎春和红烈的腊梅在径旁花枝招展、惹人注目。 一行人是在园子里碰上段宰执的。 彼时,段宰执正坐在四轮车上,用一把长剪子修理着腊梅的花枝。 段夫人陪侍在后方,双手搭在四轮车的椅背上,不时根据段宰执修花的动作,调整着四轮车的角度。 两个人都十分默契安静,雅致的院子中只剩下“喀嚓”的修剪声。 大约是午前来府中拜访的客人刚走,整个段府颇为清净。 小厮的通报声就在空旷的花园里传得很开: “主君,英武侯和陆家郎君到了!” 段宰执收回手中长剪,由段夫人推着转过身来。 陆宜祯在大人们应酬的间隙,瞧清楚了这个传说中的大赵宰执的模样。 毓儿姐姐同他长得有几分相像,眉宇间英气逼人。 并且段宰执更加不苟言笑,若是面无表情,就如同一座横眉竖眼的金刚像,只怕夜里都能唬得小儿啼哭了。 随后,一干女眷便被带去了偏厅。 陆宜祯见到了段毓儿。 宰执家的幼女今日穿得很喜庆,浑身皆被红绯色包裹了住,看起来就像一只小炮仗。 四个小同窗被妇人们驱到一张桌案上去嗑瓜子。 说了会儿过年趣事,从见过段宰执后、就一直有点心神不宁的徐宛音捏着帕子拭了拭嘴角,状似无意地问:“毓儿妹妹,怎也不见你家大哥哥?” 段毓儿说到这个,愁眉苦脸地:“我大哥哥他今年留在奉山了,过年都不回来。” 徐宛音闻言,眸中浮现几丝惊虑:“奉山书院的课业竟然这样紧张?” “是呀,他每回写信给家里,都是读书读书、骑射骑射,没有一刻歇着的,简直比在国子监时还要不得空。” 段毓儿叹了口气:“听说是开年的头几天,琅琊王家的那位老太师,唤作……唤作什么来着?” “王俨老先生。” “对了,就是王俨老先生——陆妹妹,他还是你那邻家大哥哥的亲外祖父呢。”段毓儿瞥一眼吃瓜子吃得认真的陆宜祯,随口道。 谁知陆家小姑娘一听这话,立即抬起头追问:“意哥哥的外祖父怎么了?” “一说起你那邻家的哥哥,你就来劲了。” 段毓儿伸手揉她尚显婴儿肥的脸颊,过了把手瘾后,才捧起茶杯细说:“据我哥哥信上说,开年那几天,王俨先生会到奉山书院去,同山长冯获老先生讲经论道。” 此言一出,就连不欲参与闲谈的徐宛竹都震了震:“天爷,这两樽神仙居然撞到一块儿了?” “是啊,两位当世大儒,竟要在奉山书院抵足论道。这样的热闹,换我,我也不回京过年了。”徐宛音浅笑吟吟。 段毓儿撇嘴:“行行,你们都是爱念书的。我呀,只要一想到需在书院里听上几天几夜的经书礼法,就头疼得厉害,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飞回家呢。” 徐宛竹习惯性呛她:“毓儿姐姐这副脾性,和段家大哥哥竟不像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徐家小四,你说什么?” “毓儿姐姐听到什么便是什么了。不过一句儿戏的话,想来,毓儿姐姐的肚量也不至于同芝麻粒一般大小罢。” “……你,去!给我换一壶热茶来,看我今日不泼花了她的脸!” …… 大年初三,陆府大小去靖国公府拜访。 陆宜祯觉得隋家人对她尤其热情。 除了国公夫妇给她的一份随年钱以外,隋老太太还特意送了她一挂由一百枚铜钱串成的钱链子,戴在脖子上沉甸甸地。 隋小世子站在旁近瞧见她这副喜气相,被招得直乐。 最终,这份“厚爱”还是遣女使收了下去。 长辈们漫谈家常时,小世子端了两碟子糕点,从前厅穿到后堂来,寻陆家的小姑娘说话。 “祯儿妹妹昨日都去谁家拜年了?” “邓夫子家、徐家、段家,后来还去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家里。”小姑娘话到此处,似乎是被提醒了,弯身抻脑袋往对桌探,悄声道,“对了意哥哥,我昨天听说了一件事——你那位住在琅琊的外祖父,开年了是不是要去奉山呀?” 隋意微微挑眉:“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取过茶盏啜一口,方缓缓道:“前几年,家中遭遇了一点变故,我外祖因此大受打击,整日闭门不出,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最近看开了,肯走出来了,也好。” “竟还有这个缘故。” 陆宜祯端详着对桌小世子的脸色,只见他如玉的面容平静安澜,也看不出什么悲恨深沉的情绪,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桩可以付之一笑的小事。 她便不再追询,反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朱红色的锦囊。 “意哥哥,送给你的。” 她把锦囊捧到案上来。 隋小世子望着她的举动,眨了眨眼。 随即,他搁下茶杯,在小姑娘的注视中,将手伸进袖子里,慢慢地,也挑出来一个相同颜色的锦囊。 轻飘飘的赤色袋子悬在他修长的食指间,一晃、又一晃。 “这……”陆宜祯讷讷地道,“不会是与我准备的一样的东西罢?” 小世子默了默,对上她的眼:“我这袋子里,是十枚铜钱。” 陆宜祯闻言,“噗嗤”笑了。 “那意哥哥猜猜我这袋子里有几枚铜钱?” “唔,我猜猜。”小世子眼尾略扬,笑涡亦显,“我猜有十五枚。” 随年钱的习俗,便是送出的铜钱数目与收礼者年纪一致。 两人隔着一桌子茶水点心,互换了对方手里的物什。 接过这份意义特殊的新年礼,小世子轻笑着,打趣道:“真是奇也,这世上哪有妹妹给哥哥送随年钱的道理?” “我阿娘说了,送随年钱图的就是一个吉祥顺利。至于是妹妹送给哥哥、还是哥哥送给妹妹,又有什么要紧?” 小姑娘骄傲地说:“世上没有,那我便是第一例。” …… 上元节一过,大大小小的书院私塾都陆续开学。 陆宜祯也久违地再次听到了邓夫子亲切的授课声音。 当早春降临,冰雪初融之际,英武侯府女学的学生们已把《孟子》颠来倒去地背得烂熟。 长袄棉裙也被姑娘们收进了柜子里,取而代之换上身的,是稍薄一些的罗衫。 赵京城郊的十里杏树,在这时节也一改秋冬灰靡,枝头绽出朵朵碎红。 游林踏春,便成了赵京人士春日需行的一大乐事。 所谓入乡随俗,陆琮挑了个休沐日,亦预备带妻女出城赏杏。 架不住小女儿三番五次的央求,他辗转地找到隔壁靖国公世子的贴身小厮,道出了欲邀小世子一同出游的约请。 幸喜,小世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打算出城的那日午后,陆府马车先是驶到英武侯府正门,把陆小姑娘给接了进车厢;转而又掉头驶入启圣院街,最后停靠在了庄严静谧的国子监门前。 申时正,国子监大门敞开。 有年轻气盛的锦衣学生零零星星地出现在太学门处。少年公子们谈笑着,走下阶梯,往主门街道的方向行来。 陆宜祯撩开车帘,半伸出头,仔细地辨认着稀稀拉拉越出门的人影。 等了些时候,忽然,她眼前一亮—— …… “你说那贺夫子,课上都点了你多少次名字了?开年在奉山那场论道,他何至于挂在嘴边念叨数月之久?这一口一个王俨老先生的,我真听得耳朵起茧。” 徐家大郎苦着脸色,未做多虑,抬臂想要揽住身旁人的肩膀,却被一柄冰凉凉的折扇给拨开了手。 “这便是你不认真听课,在后桌同乔五他们斗蛐蛐儿的理由?” 隋意悠悠地把扇子拢入袖中,笑道。 “贺夫子的术数课是个什么火候,你应当比我更清楚罢?”徐大毫不心虚,“再说了,你这堂堂隋世子,不也撑着脑袋犯瞌睡么?” “哎,别拿我同你相提并论,我不过睡个觉,你斗蛐蛐儿,可是斗得直在课堂上高呼祖宗,贺夫子不被你……” 话到一半没了下文,徐大奇怪地瞥眼往旁一看,只见一贯懒散、没什么精神的隋小世子神情顿忽清明,眼底竟还漫出来了一丝笑意。 他望着的地方是…… 徐大扭头朝国子监主门眺去。 主门外的启圣院街道上,一驾朴拙素雅的马车正稳当当地停在那里。 蓦地,织缎制成的车帘子骤然被一只白嫩的手掀开,一道欢欣雀跃的、身着鹅黄衣裳的娇小身影便从里头蹦了出来。 “意哥哥!” 小姑娘宛如春日的黄莺一般,提着裙摆,跨过高门槛木,奔过平坛,翩跹而来。 引得周围正要归家的学生们频频注目。 石阶之上、太学门下的徐大,低头瞧着横穿玉坛的那道影子,把人认了出来: “这不就是去年和我四妹妹闹架的小姑娘吗?” “非也。”隋意眸光瞩望着拾级而上、距他越来越近的稚幼人影,轻淡地回驳,“分明是徐四姑娘先招惹我家祯儿妹妹的。” 徐家大郎塞然无声,偏头看向同窗温雅含笑的侧脸,竟恍惚地生出一种身边之人被谁暗中掉包了的错觉。 不对,不对。 靖国公府的小世子不该是这副模样。 虽说他平日里瞧起来温文可亲、逍遥散漫,总能够回应以人最恰到好处的情绪;但一旦试图再进一步,就会发觉,此人乃是个无底深潭。 不论是雨、是风、还是辉光,投入这方寒潭中,都不会惊起半丝波澜。 常人之喜无法令他欣悦,常人之哀亦无法令他悲伤。 可这方深潭……它今日居然有了涟漪! 徐大倒抽一口冷气,来回转了好几个眼色,才终于平复下心境。他忍不住道:“这陆侍郎的千金独女,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 隋小世子笑了笑,并未回应。也不知究竟是认了、还是没认这番话。 只见他抬手一挥、算作道别,连眼神都没分出去一星儿,便已提步迈下台阶。 初春醺醉的日色下,绀青与鹅黄相遇于石梯半腰。 少年人蹲身与小姑娘平视,唇角梨涡微漾。 这是个三月的暖晴天。 第12章 惊懒第一 隋意,你捉弄我 显敬寺山脚北,一处僻静的官道上。 时值仲夏,浓密的林荫中,蝉鸣声聒噪得近乎刺耳。天地宛如一屉巨大的蒸笼,连扑面而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燥热。 华美富丽的马车辘辘地从寺庙的方向驶来。 车厢两侧,还跟有一队持刀带棍、训练有素的劲装护卫。 忽有微风刮过,搔起绿叶沙沙作响。 护卫中,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警惕地四顾,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密林,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这举动倒是引起了领队男人的不满: “跟紧跟紧,别落下了。这地方,除了林子就是林子,瞧你这巴望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天香楼的行首过来了呢!” “不对呀,老大。”青年摸着刀柄,追上来,“你不觉得蝉叫的声音比先前要小了一点吗?” “嗯?没有啊。这些玩意儿不一直叽叽呱呱,吵得人脑壳疼么?” “可是,老大……” “行了行了,你小子就别草木皆兵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血气盛,刚来府里怎么着都想露一把身手。” 领队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但你别忘了,我们护送的可是曹家的人。这放眼赵京城里,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来招惹曹家?一般人远远见了这马车都要绕道的。” 浓眉大眼欲言又止,抓抓头,最后还是没再说话。 就这样前行了不过少时,两边茂密的树林中,陡然冲出来许多道黑衣蒙面的人影! 这些黑衣人气息隐匿得极好,而且身轻如燕,冷不丁一下子冒出来,还令得曹家车队懵了一瞬。 “刺客!有刺客!” “大家护住马车!保护姑娘!” …… 此起彼伏的惊呼、杂乱的脚步声、锐器在空中相击的“铛”声和利刃没入皮肉的响动交错在这原本冷清平静的官道上。 护卫打扮的身影相继浴血倒下地,反观黑衣人一行,则是连负伤的都很少。 一众黑影顷刻间就逼近了曹府马车。 跪坐在车帘后方窥看外界情况的女使,见这乌压压的威势,霎时被吓得脸色煞白、手抖不止,颤声道:“你,你们是何人?这是,这是曹家五姑娘的车,你们若是敢动……我家主君不会善罢甘休的!” 话音未落,一把浸着血色的寒刀便飞刺过来,深深地扎入了她的心口。 有殷红的血液汩汩冒出。 女使的面容停留着惊骇的表情,软软地栽下了车辕。 华贵的厢室内,传出一声女子恐慌的尖叫。 最前方的一名黑衣人抽出车轮边、已然断气的女使身上的长刀,紧接着利落地跳上马车,从里头拖拽出一个身穿绮罗珠履的年轻而貌美的女子来。 “不要,不……求求你们,放了我,我爹爹什么都可以给你们!” 女子茫乱地求饶着,眼泪簌簌地顺着脸颊滑落。 黑衣男人眉心一跳,手起刀落,“哐”地一声,用刀背砸晕了她。 昏迷不醒的年轻女子被黑衣众装入麻袋,扛起带走。 重新恢复清静的山脚官道上,唯留一地狼藉:尸身、血水、刀剑,以及残破不堪的马车。 蝉鸣阵阵复唱。 …… 赵京内城,西大街,郑氏马球场。 葱绿的草地上,五匹小马儿正慢悠悠地踱着步。 骑于马上的五名小姑娘,皆是金钗、豆蔻年岁的模样,三两结伴,有说有笑。 其中尤其令人瞩目的,是那匹枣色小驹上的纤然人影—— 虽然年纪尚幼,可那双灵俏生动的眼眸、白润透红的肌肤和轮廓秀婉的脸颊,无一不在昭示着小姑娘长开以后该是何等姣美的姿容。 “陆小宝,牵紧缰绳,当心别掉下去了。” 后方的青衣小姑娘一夹马腹,追上枣色小驹,急声提醒道。 陆宜祯当即握紧了马绳,舒出一口气,朝她浅浅一笑:“多谢毓儿姐姐。我第 一回学骑马,见小马儿走得慢,一下子就忘记了这件事。” 身着干练青衣的段毓儿得意地昂起头:“放心,我自幼同我大哥哥练习马术,有我看着,你们肯定很快就能学会骑马的。” “嗯。” 距陆家迁来京都已逾三年光阴,陆宜祯如今也年满十二岁。 前些日子,刚晋升礼部尚书不久的陆琮,和英武侯在下朝途中打了个照面。 两家主君聊到私塾里的几个小姑娘,一致认为,女儿家不该只被拘于书堂里,练练马术亦是极有必要的—— 一来强身健体,二来也能应对不时之需。 正因此,陆夫人和英武侯夫人私下一商量,便携着厚礼,前去拜访了于西大街办马球场的郑氏夫妇,给书塾里的小姑娘们讨要到了在马场里练习骑术的机会。 “毓儿妹妹就罢了,连陆妹妹学骑马也学得这样轻松容易,真叫我羡慕呀。” 徐宛音死死地拽住马鞍边缘,即便是小马儿前头有专人牵引着,她也仍旧害怕得脸色微微苍白,余光瞥见旁边的小同窗们投来的担忧目光,她勉强偏头,向二人笑了笑。 陆宜祯并排与她走着,安慰道:“宛音姐姐别怕,适应了以后,学起骑马来就快得多了。” 段毓儿也一勒缰绳,纵马绕到了徐宛音的另一侧,附和道:“是呀,我小时候也是被我大哥哥抱着,在马背上颠了许多次,才不怕的呢。” “那我加把劲。” 三个小姑娘交换了会儿骑马体会。 言语间,段毓儿忽然眸光往后一扫,旋即,她便抿唇蹙了蹙眉,冷哼道:“那个徐小四,真是虚荣。见宁嘉县主也在这马场里骑马,巴巴地就贴上去了,和狗皮膏药似的。” “可我觉得宁嘉县主冷冰冰地,都不怎么搭理人,徐四姐姐能和她聊上天,也好厉害。” 听得陆宜祯话里竟含有几分真切的佩服,段毓儿柳眉一竖:“陆小宝!你哪一边的?” 陆宜祯当下温顺道:“我当然是毓儿姐姐这一边的。” 段毓儿这才舒畅。大约是觉察到了主人满意的心情,她身.下的小骏马也欢脱地撂了撂垂尾。 徐宛音忍俊不禁,脸颊亦恢复了点血色。 “这宁嘉县主,虽说是誉王的独女,但你们想呀,誉王如今远在北方的德州封地,却把自家的姑娘送到太后身边养着……” 段毓儿压低声音:“这说好听点儿,叫皇恩浩荡;说难听点儿,就是来做人质的。” 陆宜祯一副恍然相,徐宛音闻言却肃了肃神色,制止道:“毓儿妹妹,慎言。” 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段毓儿心中发虚,竟也一反常态,听话地闭上了嘴。 夏日灼目。 陆宜祯在一片静闷中,说起了她在早晨用膳时听来的消息:“对了,我听我阿娘说,昨日在显敬寺山脚的官道上,好似是,曹家的五姑娘被歹人劫了去,至今都没有找到呢。” “此事我也听说了。”段毓儿重振神采,沉着声气道,“据传言说,曹家的护卫和女使全被贼人杀害了,没留一个活口。” 徐宛音心中惊悸:“赵京城中,竟有这等穷凶极恶之徒。” “也不知道曹家到底同谁结了仇怨,按说曹家家主而今京城马军都指挥使的身份,应当少有人敢与他作对才是。” 段毓儿摇摇头。 陆宜祯亦叹口气:“我阿娘还说,京都府衙从昨儿傍晚就在全城搜查,可到今天,也没翻出一朵水花,但愿那曹家姑娘吉人天相,平安归来才好。” “但愿如此。不过到最后,人也许能平安回来,但心肯定是要被狠狠伤透了的——” 段毓儿话到此处,露出鄙薄的神情。 “曹家五姑娘出事前不久,才与宣平伯爵府的嫡次子定亲,昨日去显敬寺,也是为了还愿。可那宣平伯爵府的人,一听说曹五姑娘被掳走,也不管她下落如何,今儿一大早,便跑到曹府大门前,趾高气扬地要退亲。简直欺人太甚!” 徐宛音目浮怜悯之色:“曹家人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还要被如此羞辱。宣平伯爵府这样的亲家真叫人寒心。” “就是。”陆宜祯颔首道,“往后他家这个大火坑,肯定没人敢跳了。” …… 盛夏的日头颇是炽烈。 姑娘们在马场中没跑多久,一个个便已是汗津津地。 从马球场的后屋换了身衣裳出来,几个小姑娘就各自告辞分别。 陆宜祯是最后等来自家马车的。 车轮甫一停稳,便有一团白茸茸的、近似于棉花的东西,自车厢里扑腾出来,扑到了她的怀中。 “陆小嗝!” 陆宜祯欢欢喜喜地把白团子捧到面前,同它鼻尖抵着鼻尖,亲昵地蹭了蹭。 这条小白犬,是去年过生辰时,隋小世子送与她的生辰礼物。 小白犬唤作“陆小嗝”。 别看这名字不起眼,但它的由来却是大有门道。 彼时,正值陆宜祯刚收到这团小白毛,为它取名字的事发愁的时候。 隔壁国公府的隋小世子趴在墙头,瞧见她一筹莫展的苦闷样,漫不经心地开了声:“祯儿妹妹,我倒有一个法子可解眼下困境。” “是什么法子?” “吃点甜味的小食。”小世子弯唇笑了笑,眼波熠熠,“我就常这样做。总觉得舌根一发甜,推衍百般计策都不在话下了呢。” ……听起来不太像样。 但如果是意哥哥说出来的话,陆宜祯心想,就变得非常值得人信赖。 小姑娘于是抱着小白犬,从厨房中顺来了两支糖葫芦。 她把其中一支分给了为她出谋划策的小世子,两个人坐在树荫底下的石墩子上,一人嘴里叼着一根糖串。 陆宜祯感受着口中甜腻腻的滋味,复开始苦思冥想起第一个由她亲自赋名的小生命的称呼。 “不如就叫它,陆葫芦?” “不好不好,太拗口。” 小世子咽下山楂,轻飘飘地将这想法否定了。 “那,陆石头?” “祯儿妹妹真是,智谋卓绝。”小世子眼尾微掠过小姑娘面含期盼的神情,调笑道,“我家护卫里头,便有两个名字叫做石头的,一个姓海、一个姓空。如今再加个陆,便成了三面包抄、滴水不漏之势,真可谓是天衣无缝哪。” “……那你说该叫什么好呀?”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颓然地嚼了几口酸甜小食,而后,忽地,轻轻地打了个嗝。 小世子顿住动作。 “这个好。” 他甩开手里的空棍子,撑坐直身,说道。 小姑娘还未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问:“哪,哪个?” “就是你方才那个。” 小世子说罢,学着她,有模有样地,亦打了一个轻嗝。 小姑娘面颊瞬间浮起粉意,用手里仅剩两颗糖丸子的细棍,指向对面那可恶地揭人短处的少年,怒道:“隋意,你捉弄我!” 小世子便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桃花眼里亮晶晶地,像揉碎了漫天星子。 …… “陆小嗝,你今日在家有没有捣乱呀?” 陆宜祯轻言细语地、一面揉弄着怀中小犬软乎乎的毛发,一面迈腿登上马车。 适时,驾车的车夫勒了勒缰绳,正要驱车离开郑氏马球场。 车厢中将将坐稳的小姑娘蓦地提高声音,吩咐道:“吴叔,今日去潘楼街绕一圈再回府。” 第13章 惊懒第二 这回的故事也说得很好呢…… 临近傍晚,空气中的炎热终于消退了些许。 陆宜祯百无聊赖地趴在院中石案上,同蜷着尾巴打瞌睡的陆小嗝面对面、互吐着热气。 忽有砖瓦微动的声响,被太阳烤得蔫巴巴的小姑娘闻声、猛地直起身子,朝响动的源头张望而去。 隋小世子越过青墙,此时恰好双脚落地。 “意哥哥今日下学怎么比往常晚了一刻钟?” 陆宜祯晃荡着双腿,伸手拍了拍石桌上的木盒子,催促道:“快来,好吃的都要凉了。” “学堂里的人非要留我比一把投壶,故而晚了。祯儿妹妹今日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世子边说,边走到石案跟前。 他搁下折扇,空手掀开木食盒盖子,只见里头正摆有一碗一碟。碟中装的是面饼、碗中盛的是肉汤。 浓郁的荤食香味顺着温气爬出木笼。 半耷着眼皮的陆小嗝鼻头一动,登时便抖擞了精神,四只短腿抻了抻,站起来,顺着香气围着四四方方的食盒兜圈子。 只可怜它小小一团,实在够不着木盒顶部,就连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也无缘得见。 陆宜祯把小白犬捞了回来,置于膝上,捧起它的毛绒脑袋教训:“陆小嗝,不许馋,我将才不都喂过你了吗?你才这么小一丁点,吃多了肚子会塞不下的。” 小白球耳朵一抖,低低地吠呜了几声。 这场面……仿佛就像刚断奶的幼猫一本正经地教训还没能走路的幼幼猫。 隋意好笑地想。 他掰碎面饼、泡入肉汤中,而后舀了一勺汤糊送至唇边。 小姑娘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来了目光,杏眼里盛满明净的流波:“意哥哥觉得这汤饼味道如何?” 隋意放下瓷勺,回味道:“汤很鲜,面饼筋道正好,滋味甚是不错。” 小姑娘闻言,当即便喜溢眉梢。 她告诉他:“这是我从刘记汤饼铺子里捎回来的——意哥哥约莫还没听过它的名号。这铺子四日前才开的张,就在潘楼街的尾巴处,我昨日碰巧进去吃过一回,便再也忘不了它的味道了。” 隋小世子饶有兴致地一手托腮,又舀起一勺汤饼吃下。 “听说这店的店家是从青州迁来的,拖着一家老小七口人,他那最小的姑娘只有我胸口高呢。” 小姑娘讲故事似的,比了个“胸口高”的手势,娓娓地同他道。 “店家还说,眼下这时节,正是麦子成熟的时候,若非开铺子,他现在就该扛着镰刀下地了。不只是他,家中但凡拿得动竹筐的,都要下地帮忙。那最小的姑娘下不了地,就只能坐在田坎边,为爹爹和哥哥守着东西,若是无聊了,也可以捉青蛙、挖野菜玩儿……” 隋意默默地听着。 他垂眸瞧向油花遍布的汤面上、自己的倒影,恍惚地想,事情怎么不知不觉就翻了个面呢? 明明从前还是他走街串巷地给她搜罗吃食。 可这三年间,江南来的小姑娘似乎真正在赵京城里扎下了根,数起各楼各铺的奇珍异食来,简直比他还要了如指掌。 不仅如此,她还总爱存着满肚子的小食故事,像绘成一卷烟火无瑕的浮世图一般,伴着味觉,徐徐地勾勒在他眼前。 可分明是……还缺欠了墨污的。 一点儿也不完整。 隋意黯了黯神色,再抬眸,小姑娘和她膝上小白犬都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瞳,巴巴地望着他。 乍一看,竟比雪玉还要澄莹剔透。 他心头微微松动,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弯出了笑意。 紧接着,他听见自己说道:“祯儿妹妹这回的故事也说得很好呢。” …… 学塾休沐日,陆宜祯跟着陆夫人前去风荷园赏花。 风荷园是郑家在城北的一处雅居,园里筑有一方大水塘,又引了夷山的活水,也因此养有赵都城内最美的荷花。 每年仲夏,郑氏夫人都要张罗着办一场赏荷宴。 只是前几年,陆家一直和郑家没什么交集,也就不在受邀之列;全因不久前陆夫人为了马场一事寻上郑夫人,这才结下缘分。 陆宜祯随在陆夫人身后,被迎客女使领着,走入园内。 刚过垂花门,她便觉一阵凉风拂面,隐约有女眷们的说笑声穿过弯曲的石径假山传来。 再行未过几步,眼前便一片开阔。 大小约半亩的池塘中,翠绿的莲叶铺满了水面,叫人几乎看不见水色波纹;红粉的荷花点缀其上,或羞怯地只出了花苞,或热烈地绽开,别样生动。 池子边,倚栏站着身着各色绫罗绸缎的妇人与姑娘,打小扇的、谈笑的、玩闹的,声音嘈嘈,如繁花般乱眼。 “陆夫人,哎呦,陆小姑娘也来了,今儿可真热闹。” 人群中,穿了件双红披帛的妇人爽然笑道,摇着团扇迎上来。 “郑姐姐这一池子的花,开得可真好看。”陆夫人笑应一句,偏头摸摸身旁小姑娘的肩,“祯儿,快同郑夫人问好。” 陆宜祯于是问礼道:“祯儿请郑夫人安。” “哎,好好,真是懂事的孩子。” 郑夫人将礼受下,携过陆夫人的手,一面往横栏走,一面说道:“英武侯夫人和她家的两个姑娘只早你们一刻钟到呢,瞧瞧,那就是了,这才一会儿工夫,便和孟夫人闲话得这么欢畅,全然把我抛在脑后了。” 陆宜祯顺着郑夫人团扇所指的方向一望,只见徐家夫人正笑着,还用锦帕掩住了嘴;而她对面站的,则是一位嗓音颇为洪亮的妇人—— 即便隔了几步路,在茫茫嘈杂的声响中也还是能听到她的话音。 “若我没记错,你家的三姑娘,离及笄也差不了几年了罢?” “孟姐姐,徐夫人,容我插一嘴,这儿又来新客了。” 郑夫人挽着陆氏母女,戏笑着打断道。 栏边两位妇人收了音,扭头看来。 孟夫人甫一见来人还惊叹了声:“天唷,这位天仙儿似的妹妹是……” 郑夫人热切道:“这就是我与你提了好多回的、陆尚书的夫人。”转头又和陆姜氏介绍,“陆夫人,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孟叔鸿的夫人。” 妇人们见过礼,又拖着自家的姑娘们问了一圈好后,便抛下其他,很快热络地谈作一处。 徐家两姐妹就站在徐夫人的身后。 孟夫人倒是没带姑娘来,据说是大姑娘出了嫁、二姑娘今日有旁的事情未能陪侍。 瞧见周遭妇人们膝下皆有自个儿的小袄子,她又是感叹“为人母亲却孤零零”,又是感叹“姑娘及笄了便愈发不暖乎乎”,最后话头便被扯回了原点—— “徐夫人,若我没记错,你家的三姑娘,离及笄也差不了几年了罢?” 徐夫人掩唇笑道:“是呢。宛音是乙亥年三月生的。” “那就是十四,不到一年便要及笄了。”孟夫人道,“养姑娘就是如此,你稍不注意,她便已到了将出阁的年纪,幼时的琉球糖不爱吃了,倒喜欢上了酸口的梅子汤;颜色明丽的衣裳不爱穿了,反是专挑素净的袄裙出门……” “莫说你家的姑娘了,我家那个,也一样。” 郑夫人打着扇子道:“近来也不知她把心思丢在谁家小子身上了,用膳也心不在焉,看书也魂游天外,叫她今日与我一道办宴罢,一大早还跑了。别是让我知道她扔下我这老母亲,为的是去看哪家的小郎君,否则我这心里呀,真真不是滋味。” 陆夫人道:“我家祯儿年纪虽小,也古怪得很呢。你们不知道,她九岁十岁那年,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就突然胖了一圈,我这心里急呀,还以为她是趁我不注意偷去厨房找吃的了,结果我守了她整整好几日,又没什么不对。这第 一回养姑娘啊,总是担心自个儿哪里没做好,幸好是后来,她自己又慢慢苗条回来了。” “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我家那个大的,五岁那年……” …… 妇人们后头,徐宛竹已远远地走开,寻了别家的贵女攀谈。 仍留在原地的陆宜祯和徐宛音听着几位妇人越来越兴高采烈的闲论,面面相视,抿出苦笑。 “太可怕了。”陆宜祯小声地诉怨,“我感觉我自小的糗事都要被一个不落地抖露出来了。” 徐宛音则有些出神,喃喃道:“我阿娘若是还在,也会同孟夫人她们一样罢。” 陆宜祯闻言,一怔,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宛音姐姐……” “我没事的,陆妹妹。”徐宛音朝她宽慰地一笑,柔柔地移开目光,眺望向满池碧红交映的美景,“过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偶尔还是会被飘忽的念想绊住呢。没关系,赏会儿花,便能全忘了。” “那我陪你一起赏花。” “嗯,谢谢陆妹妹。” …… 赏花宴过半时,猛然有一道小厮打扮的身影踉踉跄跄地疾冲进来。 “夫人,夫人!不好了!” 被他擦肩而过的妇人颦起眉头,被女使搀着后退一步,面色不甚舒快地问:“你是谁家的?怎么莽莽撞撞地?” 小厮急得满头冒汗,头也不回、脚也不停,只边冲边道“得罪”。 白石栏杆边正酣谈的孟夫人一行也被惹去注目。 在瞥见那小厮的第一眼,孟夫人便变了脸色:“八斗,发生了何事?” 名唤“八斗”的小厮闻见声音,精神一震,忙忙地赶到孟夫人身前,焦急道: “夫人,大事不好!二姑娘在城西一家布行门前,被歹人劫走了!” 第14章 惊懒第三 嫁意哥哥这样儿的 大赵皇宫,文德殿。 “又一桩被劫案。” 沉越的男子声音从密匝垂地的珠帘后方幽幽传来。 大殿殿门虚掩,不透一丝日光,殿内几座一人高的侍女铜像宫灯燃有光芒昏黄的白脂蜡烛。四方朱漆立柱上盘附的虬龙在偏暗的内室中,竟隐约不似死物。 文德前殿内空空荡荡,光可鉴人的金砖地板上,只站了一道头戴乌纱、身着紫袍、手握玉笏的官员打扮的人影。 “回禀官家,今日被劫的孟二姑娘,出行时只带了四名护卫和两名女使,但这六人无一例外皆被杀害,而且被杀手法,同上一案中曹家五女的侍从死法十分一致。” 紫袍官员躬身禀述道。 “还有一样非常奇怪的是,这两桩案子里,劫人犯都没留下过一具尸首,只恐怕……那伙贼人不是武艺高强、便是过分狡猾,如此一来,要抓捕他们便颇为棘手了。” 珠帘后溢出一声冷笑。 紫袍官员身形一震,立即把脑袋压低了些。 “这一桩接一桩的,其中关联真是大有意思。” 帘后人沉吟着,似是浪了浪瓷盏,盏内碎冰碰壁,发出当啷声响。 “传令下去,将曹家案与孟家案并于一处,移交大理寺处置。另转告大理寺卿,若有可疑者……” “宁杀勿放。” “臣,谨遵官家旨意。” 紫袍官员持正玉笏,复鞠一身。 …… 榆林巷,陆府。 “总之大约就是这样。眼下大理寺办案,直接以雷霆手段封了全城,并在城中逐片排查,那伙案犯若非长有双翅,决计是无法离开京都的了。” 隋意用瓷勺敲了敲冰碗中的雪渣滓。 此时,他正侧身坐在美人靠上,姿态疏懒,抬眼望见手捧冰碗吃得正香的陆家小姑娘,忽而悠悠地叹了口气。 陆宜祯偏头看他,对他无奈又复杂的神情感到不解。 “好端端的,意哥哥做什么这幅表情?” “自然是羡慕祯儿妹妹天真稚拙、不谙权术。” 隋小世子往后倚上廊间木柱,屈起双膝,闲散地道:“曹正衡,京城马军都指挥使,正三品官职;孟叔鸿,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官职。天底下敢同时惹上这两家的人,可从未有过。” 陆宜祯经他一说,脸色也凝肃起来:“那,究竟是谁绑了曹家和孟家的姑娘呢?” 隋小世子反问:“祯儿妹妹以为,曹孟两家,有何共同之处?” “他们,他们两家的主君,都是朝廷重臣?” “固然,这是其一。”隋意道,“至于其二么……” 他顿了须臾,唇角勾出淡笑:“这两家家中出的,都是新派官员。” 纵然陆宜祯这般年纪,鲜少接触朝政之事,但对于朝中新旧两派的交锋,她也是略有耳闻的。 五年前,年仅十四的少帝即位后不久,便意欲变法、推行新政,亦因此提拔了一批政见相仿的臣子;但辅政的段宰执却与其意见相左,极力反对变革。 民间俗称前者为新派,后者为旧派。 这几年当中,新旧两派明里暗里都僵持着,新政推行了一半,却迟迟没有下步。 于今正处在决定后路的关键时期。 可在这个时间段,却有两名新派重臣的内眷被人绑了去…… 小姑娘用仅有的见识捋清楚来龙去脉,被脑中呼之欲出的答案震惊得眼眸微微睁大:“是旧……” 隋意虚虚地用食指抵住嘴唇,制止了她即将脱口的话。 “这案子连大理寺都还没查明白呢。不过无论如何……” 隋小世子眸光幽深地瞧着她:“祯儿妹妹近期都最好不要在城中乱逛,出门也得多带些人。” 毕竟她爹爹就是新派的。 陆宜祯想到这里,慎重地点了点头。 被如此诡谲莫测的事实一冲击,小姑娘顿时觉得连浇满果酱的冰碗也不香了。 她放下瓷碗,转过身,跪坐着趴在美人靠上,望着院子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香椿,忽而悠悠地叹了口气。 隋小世子颇感有趣地打量她:“好端端的,祯儿妹妹做什么这幅表情?” “自然是羡慕意哥哥飞檐走壁、出神入化的武艺。” 隋意好整以暇地撑起手肘抵着下颌,整个人都显得慵懒极了: “虽然能得祯儿妹妹夸奖,我心中很是欢喜,但,祯儿妹妹从没见我动过武,又怎知我武艺卓绝呢?” “这很好分辨的。” 小姑娘把身子转向他,眼中晶亮:“意哥哥翻我家的墙就如同行走平地一样,这不是武艺精湛又是什么?” 隋意稍静,道:“我以为,这两者不能混同起来。” “先别管这些啦。”小姑娘朝他挪近几寸,目露期盼,“所以意哥哥你的武艺究竟怎样呀?” 隋意望她片刻,倏地,莞尔一笑:“我这身武艺,自然不能如江湖话本里的侠士一般,夜闯大内皇宫盗取宝物后还可以全身而退;然而,寻常应付应付坏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太好了。”小姑娘欣喜道,“意哥哥,你教教我罢,我也想有功夫对付坏人。” “学武可并非易事呢。” “我不怕的。”小姑娘昂首挺胸,信誓旦旦,“我以前也和意哥哥学过投壶,你瞧,我现在投壶的本事可厉害了,连毓儿姐姐都比不过我。” ……虽然那年冬天扎坏了好多个漂亮可爱的小雪人。 小姑娘默默地在心中补上这一句。 “唔,既然祯儿妹妹决心如此坚定,那我便答应你了。” 在对面小姑娘雀跃的目光中,隋小世子很有派头地道: “习武之人,底功为重中之重,所谓‘根深则叶茂’,就是这个道理。底功细细分来,可分作上、中、下三盘功夫,其中又以下盘功为肯綮,故而,祯儿妹妹应当从扎马步练起。” “扎马步我会的。” 小姑娘说罢,兴冲冲地跳下美人靠,在廊上摆出练功的架势。 “腿再迈开些,身子往下压,对了,就是如此,祯儿妹妹莫要晃了,坚持住哦。” 隋小世子指点完陆家小姑娘定好动作,就垂下眸去,挖了勺冰沙送入口中。 他的瓷碗里还剩一半冰块,因着暑热,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庭间忽然簌簌起风。 杂着暑气的微风席过长廊,带起了廊间之人高高束起的青丝。 碗中冰甜还未见底,隋意便觉察到有一片暗影在慢吞吞地向他的方向移近。 他抬眸,对上了羞赧懊丧中的小姑娘的双眼。 “呀,祯儿妹妹怎的走过来了?是方才那地方不好施展么?” “意哥哥不要明知故问!”小姑娘耳朵尖尖泛起粉色,咬牙道,“我,我坚持不住了。” 她从不知道,要保持一刻钟扎马步的姿势竟然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她现在腿酸得都要打颤啦。 隋小世子禁不住轻笑了几声,又问:“那祯儿妹妹还想继续学武功吗?” 小姑娘闻言,慢慢地低下头去,用右脚脚尖在廊间木地板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声音细弱地道:“想学。有没有,一下子就能学会的功夫呀?” “抄近道可不算是个好习惯呢。” 见小姑娘羞愤得几乎要找地缝钻进去的模样,小世子又改了改口:“不过,寻常经用的自保招式,大约符合祯儿妹妹的心愿。” 小姑娘松了口气,抬起头:“我就学它。” “好罢。” 隋意搁下冰碗,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袖子,这才将双腿放下地,站了起身。 “招式亦分难易,祯儿妹妹先从最简单的学起罢。第一招,被他人擒腕时的解脱之法。” 他说着,伸出手:“祯儿妹妹,抓住我的手腕。” 陆宜祯依言用右手握上了他的腕子。 少年人的肌肤白皙微凉,同她热乎乎的手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小世子的年龄已近成人,她一只手还无法将他的臂腕完全圈住。 “瞧好了。” 隋意话毕,缓缓地将手臂上提,紧接着,腕间一转方向,便将小姑娘的右腕往后倒压。 “嘶。” 不过一会儿,陆宜祯便感到抓人的手腕已弯曲到了极限,痛感传来的一刹,她飞快地缩回了手。 这等缓慢的举动便有如此效果,不难想象,当这一串动作快速连贯地使出时,能收到的成效会有多大。 “这招式太厉害啦!” “祯儿妹妹瞧会了?” “嗯。” “那试试罢。” …… 一整个午间,陆宜祯不亦乐乎地同隋小世子学了好些个厉害的招式,到最后,后背都冒了细汗。 偏偏教人的“师父”浑身还清清爽爽地,半点热意也不见。 “祯儿妹妹须得明白,如今你年纪小,学了这东西,也未必能发挥它十成十的威效。所以平日里遇上险困,能避则避,切不可逞一时之勇,知道么?” 小世子温雅地与她一笑,嘱咐道。 “嗯,我记着了。” 小姑娘应承罢,想了想,又道:“不过我都十二岁了,离及笄也就两三年,我会很快长大的。” 隋意被她这话说得一愣。 他细细地端详着与初见时相比、仿似没什么变化的圆头圆脑的小姑娘,看了半晌,还是没办法把她同“及笄”两个字联系起来。 小姑娘这时,已经自顾地发散开了:“我都听我阿娘她们说了,及笄之后,女子便要开始议亲。但也不能着急,夫君一定要精挑细选。孟夫人说,她家大姑娘就是因为没选好夫君,以至于过得很不快活呢。” 分明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却一本正经地论说起了人生大事。 隋小世子觉得她这副神态很是新鲜,附和着接口:“嗯,这确乎是件须仔细斟酌的大事,那么,祯儿妹妹将来想嫁什么样的夫君呢?” “我呀,唔,我想嫁一个,如我爹爹那样品性的夫君。” 小姑娘挺直腰杆。 隋意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蓦地,又闻她道:“或者……嫁意哥哥这样儿的。” 笑意微滞。 小世子眉头一挑,眸色深深地望着面前那双澄明清澈的眼睛,许久,才低喃地出声。 “若真是如此,祯儿妹妹怕是连哭都来不及呢。” 第15章 惊懒第四 美人!看我! 第二日,上骑马课。 陆宜祯从家中出门,前往西大街郑氏马球场。 不过往常轻装简行的马车,这日却负重千钧——陆夫人给她配了一队足足有二十人的护卫! 兴许全赵京城的权贵官员们,都被不日前的两桩案子给吓得够呛。 不说是她,就连徐家姊妹和段毓儿的马车后尾,也是同她差不多的情况。 今日宁嘉县主并未在马球场中,徐宛竹只得与侯府私塾的同窗们一道练马。 但她脸上的神色却瞧不出什么不快的端倪,甚至还有点儿意气风发地,即便是坐在马背上,头颅也高高地昂着,像一只矜傲的白天鹅。 陆宜祯策马经过她身旁时,奇怪地问:“徐四姐姐今儿是碰上什么高兴的事情了吗?” “也没什么。”徐宛竹目不斜视,语调浑不在意地道,“就是待会儿受邀,要同宁嘉姐姐去赴一场诗会,心中想起了几首有趣的诗词,情不自禁地发笑而已。” 她说完,一勒马绳,“笃笃”地疾驰走了,飞扬的马腿撂起一地沙尘。 坠在后方不远处的段毓儿见状,奔上前来,和被甩了一地黄沙的陆宜祯肩并肩,恨铁不成钢地道:“陆小宝,你怎么这么容易上钩?” 受她数落的陆家小姑娘此刻,正掏出帕子擦拭着脸上的灰尘。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徐小四的脾性,哼,但凡得了点儿什么好处,她是恨不得要写在脸上的,只生恐别人不来问她、她无处找人炫耀呢。” 段毓儿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还宁嘉姐姐,统共就和别个见了一回面,便叫得这样亲热,我都替她脸红。” “我一时没想那么多。” 陆宜祯揩完脸,把锦帕往旁一递。 段毓儿顺手接过,握住绸绢后,忽然又浑身一僵,紧跟着脸色怪异地瞥她:“你这是要送我帕子?” “是让你擦脸,方才你不就在我后边么?”陆宜祯侧眼望见她古怪的脸色,感到好气又好笑,“毓儿姐姐你平素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段毓儿登时脸颊飘红,偏过头去,梗着脖子道:“是你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就把帕子递过来,我如何知道你的意思?” “……毓儿姐姐还是先擦脸罢。” 段毓儿轻轻哼了声,脸也没转回来:“我自个儿有帕子。” 话虽这样说,但她还是攥着陆宜祯的锦帕,老老实实地抹了把脸。 抹完脸后,又将手帕重重地塞回了隔壁小姑娘的手中。 徐宛音仍然没有学会独自骑马,因而今日的课,她依旧只能由驯马师傅牵着走。 陆宜祯回头眺望了会儿在马场边缘孤身只影的徐家三姑娘,正想着要不要掉头去陪陪她,又教段毓儿的话音唤回了心神—— “对了陆小宝,练完马以后,你先不要走,我给你看样东西。” …… 段毓儿要给她看的神秘事物,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 鹦鹉的个头很大,被装在金丝笼子里,正精神焕发得乱扑腾。过了好一阵子,它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三个小姑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只笼中彩鸟。 就见它眼神滴溜地往笼外转了一圈,鸟喙一张,拍打着翅膀,声音尖细地吱哇叫唤开: “美人!看我!美人!看我!” “噗哈哈哈哈……” 小姑娘们捧腹笑作一团。 徐宛音笑得泪花儿在眼睛里打旋:“天爷,毓儿妹妹,你是从哪个地方弄来这么一樽活宝贝的?” “就是在这月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时买来的。”段毓儿得意地道,“我眼光好罢?一排排摊子上,那么多奇珍异兽,我偏偏就挑中了它。” “嗯,这只鸟儿当真聪明。”陆宜祯满眼喜爱地应和。 “瞧它模样,应当是一只五色鹦鹉罢?”徐宛音问,“毓儿妹妹给它起名儿了没有?” “自然,我唤它作‘段小只’。” “毓儿姐姐是指着我家陆小嗝取的名字罢。” “是呀,这叫法多好听。”段毓儿用手肘撞了撞身侧的徐家三姑娘,“宛音,你也买只猫儿、狗儿、鸟儿什么的,这样我们三个就凑齐活啦。” “我倒也想养。”徐宛音无奈地笑了笑,“只是我祖母年事已高,唯恐这些东西会冲撞到她,扰了她清净呢。” 陆宜祯立即接口道:“这也没关系,只要宛音姐姐想玩儿,随时来寻我和毓儿姐姐便是了。” 段毓儿也反应过来:“嗯,陆小宝说得对,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还巴不得宛音小美人儿日日来我府里做客呢。” 仿似是附和主人家的话语一般,金丝笼里的段小只合时也颠颠儿地叫唤:“美人!美人!” 徐宛音目含柔光,垂了垂眸,又抬起,忍笑道:“毓儿妹妹,都说爱宠随主,这段小只和你,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陆宜祯被此话猛一提点,也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一人一鸟来。 这五彩斑斓、张牙舞爪、飞扬傲气的秉性,可不是如出一辙? 陆家小姑娘愈想愈觉二者相似,不由得再度捧腹失笑。 “不许笑,不许笑了!” 段毓儿毛躁地挠了挠头,见两个小同窗毫无停止戏笑的趋势,连忙把笼子搬到自己身后去捂着,再不给人看了。 …… 晚膳时分,榆林巷,陆府。 红木圆桌上,十几碟汤水佳肴几乎已经见底,两大一小围坐在案边,吃茶漱口后,趁着女使们撤下残羹、进出纷杂的间隙,陆宜祯偷摸摸地藏了几块桂花糕进袖中。 陆夫人素来对她吃零嘴的量度管得紧。 以往用餐后,她也试过藏起几块糕点,但五回有四回都会被眼尖的陆夫人发觉。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仍旧乐此不疲。 不过今日的陆夫人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自用完晚膳后,她便秀眉颦蹙,情态欲言又止,几度与邻座的陆琮耳语着什么,根本没分给搞小动作的小姑娘多余的眼神。 陆宜祯心下微喜毕,就觉得不对劲了。 “阿娘……阿娘?” 陆夫人被她唤来注目,在瞧见小姑娘疑惑的目光后,肃着脸色叹了口气。 “阿娘……” “祯儿。”陆夫人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半个时辰前,我听到消息说,徐四姑娘同宁嘉县主在前往诗会的路途上,再度遭遇了劫匪。” 陆宜祯骇然地倒抽一口凉气,脑中也懵懵地:“那,那她们怎样了?” “宁嘉县主手下的二十余名护卫皆殒命了,人也不知所踪,不过好在,徐家小四只是吓晕了过去,人并没有被劫走,现下,约莫正在家中养着病呢。”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不是说京都已经全城戒严了吗?连城门都封了。” “我们都不省得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伙劫匪也尽是些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还敢现身兴风作浪,竟把皇家的人都动了。” 陆夫人道:“总而言之,我同你爹爹商议了一下,在这阵邪风没过去前,你都乖乖呆在家中,不许外出,知道了吗?” “那邓夫子的课和骑马课呢?” 陆琮放下茶盏,接口道:“也不去了。明日爹爹向礼部告个假,陪你和你阿娘一道去英武侯府,一来,是与侯爷、夫人还有邓夫子陈情缘由,想必他们也能谅解;二来,你也可以探望探望徐家小四,于情于理,都是同窗一场。”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嗯,我都听爹爹和阿娘的。” 陆夫人闻言算是舒了口气,陆琮也欣慰地笑了笑,朝她挥挥手:“行了,其余的也没什么大事了,我家小宝儿懂事,无需害怕,就当是这些天在家中陪陪你阿娘。” 待小姑娘离开厅室,陆姜氏才身子一歪,枕在了陆琮的肩上。 她语调忧忡地道:“三郎,看来你早前说过的,劫犯是冲着新派来的猜测,多半是真的了。誉王向来是官家一系,他家的宁嘉县主就被劫走了;英武侯不参与党派之争,是个骑墙的,他家的小四便被留了下来。这都三起案子了,那伙贼匪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三郎,你也要多加小心。” 陆琮揽过她的肩,拍抚着,开解道:“这朝堂纷争,权谋算计,从来就是伴着兽行的,暗地里的腌臜血债,数也数不清。若是如今这样一点程度,便被吓得畏缩不前,那可才当真是白枉了我这么多年读的圣贤书。” “当年扬州水患,夫人也亲眼瞧见了不是?京官贪吞灾银,州官各自为营,可怜苦难的黎民黔首,若无姜家那般的豪贵慷慨义济,遍地饿殍一车又一车,怕是能把决堤溃口都给堵上,这天下,又将多了多少桩失儿丧母的惨事。” “我知你心中抱负。”陆姜氏拥住他,眼眶渐红,“在粥棚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如果当年的陆家三郎不是那副模样,我也不会求着阿爹阿娘同你说合。可是,你也总该想想我和祯儿,千万顾惜自己。” “我都晓得。这段时日你和小宝儿都在府里,想必不会出差错。我么……”陆琮话至此,微微笑道,“这样罢,我每日上值去时,都多带两个小厮,隔一个时辰便叫人回来给夫人通传一次平安,如何?” 陆姜氏眼中热意收敛,捶打他:“你不准取笑我。” 陆琮朗声一笑,道:“要是不欲如此,便将你脸上的表情收一收,否则我若心中不忍,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陆姜氏直身坐起,转过脸去,捏着帕子点拭眼周。 没好气道:“总之你下了值就赶快回府,那些个什么酒席、诗宴,这阵子风头没消之前,都不准去了。” “下官,唯夫人之命是从。” …… 第16章 惊懒第五 意哥哥最好啦 翌日早晨,陆宜祯和父母亲一同前去拜访英武侯府。 大人们在正厅说话的时候,她便被女使带到了徐宛竹的住处。 徐家小四仿佛真是被吓得不轻,往昔骄然矜倨的面庞,此时罕见地显出苍白,眼神也略略涣散,整个人都病恹恹地。 陆宜祯坐在床前,同她说了好些话,她似是只听进去了一半。 床边陪护的尹小娘拈帕垂泪,道:“多谢陆姑娘来看望我家竹儿,她这回遭了大难,也不知要多久才能缓过来。你说她这么小小年纪,如何能承受得了那般刀光血影之事,我竹儿可怜哪……” 美妇人哭起来梨花带雨,陆宜祯险些没招架住,又是好一通安慰,才将将止住了她的哀泣。 从徐小四住处出来后,陆宜祯在石道假山旁,遇见了正等候在此地的徐宛音。 “陆妹妹。”徐宛音一见她就迎了上来,“见完小四了?” “嗯。”陆宜祯道,“宛音姐姐专程在这儿等我,是有话要说?” “正是。” 徐宛音说着,转眼看了看两家敛首低眉的女使们,随即牵过她的手,绕到了假山另一边,见四下无人后,这才道: “宁嘉县主被劫,独独我家小四安然无恙,如今,我听闻坊间都在传言,那伙贼人是专挑新派官员家的女眷下手的。陆妹妹,你平日行事一定要小心。” “嗯,我知道的。今日我爹爹和阿娘也来了,为的就是这件事。在这几桩案子没破之前,我应当就不来与你们一道上课了。” “这样也好。”徐宛音放松下来,回想起什么,又叹了一口气,“毓儿妹妹早你一些时候来,不过她只呆了不到一刻钟,便离开了。我见她脸色亦不是很好。最近这些子事,真是闹得人心惶惶。” “毓儿姐姐怎么了?” “也是因为坊间的流言。”徐宛音附至她耳侧,轻声地说道,“有人说,最近发生的几桩贵女被劫案,幕后指使者,乃是一位旧派的高官;又有人说,这位高官,就是段宰执呢。” 陆宜祯惊诧不已:“不会罢?” 徐宛音摇摇头:“如段宰执那样的刚正不阿之人,我也不信他会做出这般狠毒的事,一定还有别的内情。只盼这案子,能尽快水落石出才好。” …… 走出英武侯府正门,陆宜祯随父母登上了归家的马车。 经过潘楼街时,陆宜祯掀开窗帘,瞧见了一队队从街上穿过的轻甲士兵。 路人们避让两旁,有交头接耳的、也有连连叹息的。 往日热闹繁华的街城,都似被看不见的雾霾笼罩住了一样。 陆夫人见状,对她道:“官家已派了禁军协助大理寺办案,也给大理寺下了七日的破案之限。这七日里,赵京城需封城门、罢夜市。也没办法,这三起案子实在是太嚣张骇人了。” 小姑娘望着街道景象,心情颇是沉重:“七日,真的能把坏人找出来吗?” “这可不是我家小宝儿该忧心的事情。” 陆琮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顶:“天塌了,也有个儿高的顶着呢。何况大理寺与禁军联手,京都已然成为一片密网,这浑水中的鱼,早晚会被网住的。” …… 自从英武侯府行过一趟后,陆宜祯在家中呆了足足两日。 这两日里,她当真是未出府门寸步,捎带着人也变得有点怏怏地,像只被金丝笼关久了的小野鹊。 “宝蔻,今日府外有什么消息吗?” 陆家小姑娘百无聊赖地抱着小白犬,卧在懒椅上,一面梳理着小犬绒绒的毛发,一面问道。 宝蔻答:“回姑娘的话,这几日全京城的贵女们都风声鹤唳,未敢出门,倒是再也没有出过被劫的案子。只是,大理寺和禁军还在全城搜捕犯人当中,先前被绑走的人质也仍然毫无下落。” 小姑娘算了算:“七日,这都已经过去快三日了。若是大理寺破不了案,那又该当如何呀?” “大约,主事的官员们全会被革职处置罢。” 宝蔻稍顿,又宽慰道:“姑娘且放心好了,我听说呀,这大理寺正卿裴文焕,在职十余年,可是破了许多府衙都未能解决的疑案悬案,民间都传他叫‘裴青天’呢。要是他都不能揭破此案原委,那么整个大赵,恐怕也没有人能够做到了。” 小姑娘轻轻颔首,呼了口气,复埋头为怀中小犬打理起绒毛来。 正整弄中,忽闻院门被扣响。 “——祯儿妹妹。” “意哥哥!” 陆家小姑娘乍一听见声音,就立即拨开小犬,欢喜地起了身,往圆拱门处小跑而去。 “你今日……” “陆夫人生恐祯儿妹妹在府中被闷坏了,特意请我来宽解宽解呢。” 少年人如皎月般的好风貌,轻摇着一柄折扇,柔雅温润地朝她笑了笑。 “原来是我阿娘呀。” 小姑娘领着隋小世子进院,请他落了座,这才再度把软趴趴的小白犬捞入怀中。 隋意注意到小姑娘情态的不寻常,拎着扇柄,忖道:“祯儿妹妹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莫非真是被闷坏了?” “有一点。”陆宜祯望着他,“不过意哥哥陪我玩几把投壶、同我说几个故事,再教我几招更厉害的功夫,我就会好了。” “又要投壶、又要故事、还要功夫,祯儿妹妹何时学得这样贪心?” 小姑娘登时坐直身子:“这怎么能叫贪心呢?我是因为喜欢意哥哥,才想同你做这些的,换做是旁人,我还不干呢。” 小世子轻笑了声,拇指食指夹着已经收拢的折扇,指尖一动,将它如转笔似的旋动了起来。 “唔,此言有理。” 小姑娘闻言,眸中倏地燃起希望。 衣怀前的毛绒小犬也似感受到了主人家的心绪,耷拉的狗狗眼紧随着强撑地睁开了。 又是这样的眼神—— 宛如面前的人就是天底下最需珍而重之的宝物。 小世子神色略沉,停住手上转扇的动作,顿了几息,方慢条斯理地问: “那祯儿妹妹是想先投壶、先听故事、还是先学招式?” 小姑娘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眉开眼笑,杏眼儿也变成了月牙:“我想先玩儿投壶!” 陆府里早几年就备上了正规的箭矢、铜壶,再也不需要如三年前的冬日一般,用竹签子扎小雪人。 宝蔻将东西准备齐全,隋小世子和陆小姑娘也趴在廊上挑好了位置。 “这回还需我再让祯儿妹妹一把吗?”小世子掂了掂手中的蓝羽箭矢,偏头笑问。 小姑娘气势十足地道:“不必,意哥哥你拿出真本事来罢,我们公平地比。” “好。”小世子道,“但在此之前,祯儿妹妹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比输了以后,不许哭鼻子。” 小姑娘起初一怔,紧接着便涨红了脸。 “隋意!”她忿忿地指责,“你瞧不起我!” 隋小世子歪脑袋凝睇着她,莞尔间,唇角的笑涡也微微绽开。 他这副神情,又不说话,陆宜祯感到自己心中的斗志都被激得高高窜起了,扭头瞄准院中的青铜壶口,手腕一动,便是一个发力。 “哐”。 箭矢稳稳地灌进壶口。 “有初,十筹!”小姑娘喜上眉梢,欢欣得意地朝身边的少年昂了昂脑袋。 像只骄傲的小白鹅。 隋小世子眼尾略略将她扫过,漫不经意地捏着箭杆,眸光微转,手中的箭矢也飞脱而出。 “铛”。 蓝尾巴箭矢擦入了青铜深壶的耳孔。 “有初贯耳,二十筹。” 少年人幽闲地道。 陆家小姑娘显然是被他一出手就毫不留底的本事给震到了,抿了抿唇,她神色郑重地拿过第二支红羽箭矢,举着,慢吞吞地调整起角度。 小世子也不急,就这般饶有意兴地瞧着她。 终于,注视下的小姑娘动了。 “哐当”。 红尾箭矢险险地倚在壶口,是为倚杆。 “十五筹!” 小姑娘高兴毕,又紧张地望向身旁之人。 隋意取箭时,她的眼睛就黏在那上头,简直比粘对联的浆糊还要牢靠。 小世子禁不住便想逗逗她。 他握着长箭,往左摆一摆、往右摇一摇,小姑娘的一双杏仁眸子果真就随着他的手左右转动,有意思极了。 他失笑出声。 小姑娘也似反应了过来,蹙起眉头瞧向他的脸。 “这是比试,意哥哥该认真一些。” “好,我这便认真地投了。” 小世子从善如流,玉似的长指旋了旋箭端,几乎是没有停顿,箭矢便被干净利落地掷了出去。 “唰。” 只闻一阵轻微的擦壶声。那蓝尾箭矢竟就竖直地落入了壶耳中心,以至于箭头都没有碰到壶身、亦或是落地。 “带韧,十五筹。” 隋小世子道。 还剩两把,可怎么才能将十筹从小世子手里赢回来呀? 陆宜祯愈思索愈觉得机会微乎其微,不由面浮沮丧。 不过很快,她便打起了精神,仰头同少年道:“这局不算,再来一次。” 小世子挑眉望她:“祯儿妹妹想耍赖?” “我,我就是想,再比一次。” 小姑娘轻轻揪住小世子的袖摆,晃了晃。 “意哥哥……” 隋意垂眸瞧向攥捻着自个儿中明色袖口的白嫩指尖,有点想不通—— 从前那样乖巧听话的小姑娘,怎么就被他纵成了眼下这个得寸进尺的赖皮精? 他叹口气:“就一回。” 小姑娘解颜而笑,重重地点头:“意哥哥最好啦。” 两人张罗打鼓地投着第二轮壶时,忽然有女使疾步闯进了小院。 “姑娘!” 女使神色惶急,连礼都来不及行完,便匆匆道:“出事了,小厮回来通传说,主君在钟楼遭到了刺客袭击!” “咣”。 红羽箭矢从指间滑落坠地。 陆宜祯的心也一瞬间同手中箭矢一般,坠到了谷底。 她头脑空白,后背泛凉,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将将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爹爹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 女使担忧道:“小厮说,他事发前被主君遣去尚书省拿公文,回到街上时,钟楼整个已被禁军包围得水泄不通了,根本没法进去。无奈之下,他就只能向周边人群打听了情况,先赶回来报个信儿。” “我阿娘呢?” “夫人急得很,听闻此事后,马上就叫小厮准备马车去了,还命我来唤姑娘立刻到前厅去。” “好,我这就过去。”陆宜祯说着,侧首望向静立一旁的少年,“意哥哥,你……” 小世子回望她,凝眸瞧了几息,开口道:“我与祯儿妹妹一起。” “嗯!” 第17章 惊懒第六 敢问兄台到底是什么人?…… 陆府马车中。 陆姜氏神情分外焦急,膝上的一方锦帕都被手指搅得紧绷。 坐于一边的陆宜祯,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家母亲,幼嫩的脸蛋上溢满了担心。 “伯母不必过分忧心,钟楼离尚书省近的很,周遭禁军巡视比城中其余地方都要严密许多。虽不知那伙刺客是如何避开禁军耳目混进去的,但一定没有充足的行凶时间。并且这么久也不见漏出别的风声,楼中之人的性命应当都无忧。” 隋小世子手抚玉竹骨折扇,出声宽解。 陆姜氏闻言,神色安定了几分,朝小世子颔首道谢:“我也是关心则乱,多谢世子,肯陪我母女一道出行。” “陆伯父才高德厚,晚辈一直都心怀景仰,伯母无需言谢。” …… 木车轮徐徐停下。 车中几人若有所觉,陆姜氏更是连车厢尚未停稳时,便扶着厢壁站了起来。 陆宜祯跟在母亲身后探出车帘。 此时的钟楼门外,禁军依然持剑候立成一排。 有结队的百姓驻足在不远处,指点围观着,但议论声音都不太大,仿佛是受到了一层无形的压迫。 “官爷,有劳,我是陆家人,我家主君在里头如何了?” 陆姜氏由女使搀着臂,急行上前问道。 穿甲持剑的官兵站于阶上,睨着来人:“你是陆尚书的家眷?” “正是。” 官兵道:“你且在此处稍候,待我去请示裴大人。” 说完,他与身旁的同僚打了个手势,径自迈进楼内,身影很快消失了。 陆宜祯奔到陆姜氏身边,牵住她的另一只手。 陆姜氏垂眸瞧向她,微微舒口气,把小姑娘牵得更紧了。 传话的官兵很快跑了出来,抱拳道:“裴大人准陆夫人和陆姑娘入内,为保事发时,楼中所有人皆接受过盘问,楼内暂时不得进出太多无关人等。” “我懂得,多谢官爷。”陆姜氏向陪侍的女使挥了挥手,“你退下罢,就在车旁等我回来。” “是,夫人。” 待女使往后退去,陆姜氏和陆宜祯又一同望向了阶下长身玉立的隋家小世子。 “我就在门外候着,伯母和祯儿妹妹赶快进去罢。”小世子双手拢袖,温雅解意地朝二人笑了笑。 陆宜祯也向他扯出一个浅笑,随后便跟着自家母亲,跨进了戒备森严的钟楼。 陆琮并没有受伤。 他等在一楼前堂中,甫一望见出现的二人,便走了上去。 “爹爹!” 陆家小姑娘瞧见前方的高挑人影,眼眸欣喜得微微睁大,挣开陆姜氏的手,小跑着扑进了陆琮的怀中。 陆姜氏在后头惊呼了一声,教训她:“祯儿,快下来,你爹爹要是受伤了,你这不是叫他伤上加伤么?” “无碍无碍,我哪哪儿都好,好的不得了。” 陆琮笑呵呵地拍了拍胸前小姑娘的背脊,把她放下来,眸光眺向后方跟来的陆姜氏:“害夫人挂心了,实在是因为要配合禁军盘查,我无法脱身哪。” 陆姜氏见他无恙,心情彻底放松了下来。 “没事就好。这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尚书省附近,怎么还会有刺客呢?” “本来我是与周侍郎他们,相约在钟楼商议事务的,话谈到一半,突然有几个黑衣人破门而入。不过好在我也学过几年拳脚功夫,倒算安然;周侍郎近期也恰好得了一个武艺高强的幕僚;禁军来得比封城前更快——这种种时宜相加,才保了一桌子人的性命。不过,还是有几人伤到了肺腑,正在楼上请郎中诊治呢。” 陆姜氏眉头紧锁:“那,刺客都抓到了没有?” “并未抓到。他们很是狡猾,见禁军赶来,立马撤走了。有一队禁军就是追着他们去的,不过刚才回来复命说,把人跟丢了;剩下的禁军和大理寺正在排查楼内之人,希望能找出那伙刺客的暗线同党罢。” 陆琮说着,摸了摸陆家小姑娘的脑袋:“真是没想到,这事儿竟把我家小宝儿也惊来了。” “又不知道爹爹的处境,我当然和阿娘一样都被吓到了。”小姑娘顿了顿,“还有意哥哥,他也来了,就在钟楼外面呢。” 陆琮略惊,思索片刻,道:“此间之事,结束恐还要一些时间。不如,小宝儿就先同你母亲和隋小世子回家罢?” 陆宜祯还未开声,陆姜氏倒是先不赞同了:“我不回去。” 陆琮正欲再开口,陆宜祯已攥着他的袖口,抢先道:“我阿娘可担心爹爹了,打从听到小厮传回来的消息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地。爹爹,你不能这样狠心地把她赶回去呀。” 陆姜氏又羞赧又好笑:“什么狠心、什么赶?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胡说什么呢?” 陆琮也禁不住发笑:“那小宝儿说,我该怎么办?” “爹爹自然应该让阿娘留下。” 陆琮:“那小宝儿自己呢?” “我呀。”小姑娘脑袋一挺,“我与意哥哥一道回家。” “这样也好。”陆琮道,“不过小宝儿要记得,回家便罢,这时节,切莫在外边贪玩耽搁。” “嗯,爹爹和阿娘也要早些回来。” …… 从钟楼正门出来,陆宜祯总算是安下心神,与隋小世子踏上了归程。 “果真与意哥哥说的一样呢。” 车厢中,陆家小姑娘仔细详尽地与小世子复述了一遍她在楼内听闻的现况。 “这就好。” 隋小世子懒洋洋地倚在厢壁上,乌墨般的眼瞳瞧着满面欢慰的小姑娘,淡淡地道:“方才突闻钟楼案,想必祯儿妹妹也被吓得不轻,此事既毕,回府后便歇着去罢。” 话音未落,眼见小姑娘就掩嘴打了个哈欠。 一双杏眼儿里透出些湿润的水意,专注地望着他时,便仿如一团软糯糯的蒸糕。 隋意放轻声音:“祯儿妹妹困了?” “嗯,有一点。”那团蒸糕点头道,“意哥哥,我睡一会儿,等到了家,你要记得叫我呀。” “好,睡罢。” 得到回应的小姑娘酣甜地朝他一笑,旋即缩到了车厢角落去,把娇小的身板卡在两壁之间,宛若一只找窝的兔子。 没过多久,隋意便见她脑袋一啄一啄,像是成寐了。 隋小世子安静地看了半晌,倏然抬起扇子,将车前帘挑开了一条缝儿。 “车把式。”他低声向外吩咐道,“车驾稳点儿,别颠着了。” “——好嘞。” 待帘子落下,厢外的光线声响全数撤去,厢室里,复变回了原来静谧安恬的模样。 隋小世子秀致隽美的眉眼,也在厢内昏昏的光景中柔和安澜了许多。 大约是受这氛围的蛊惑,他倚着壁,亦缓缓地阖上了双眸。 一时间,只闻车轮子碾过石板地的“辘辘”响动。 也不知就这般行进了多久。 蓦地,隋意睁开了眼。 他捏着扇柄的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玉竹骨上;墨黑的瞳仁,也似渗不进一丝日光一般。 “停车。” 马车应声徐徐地停下。 车厢角落的小姑娘睡得颇熟,并没有被惊醒。隋小世子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拨开车帘、跳下了车辕。 跟随在车旁的女使立即走上前来,疑惑地道:“世子,为何忽然不走了?” 隋意越过她,眺了眺车队后方整整齐齐的二十人护卫后,这才转眸回视。 “劳烦你上车。” 女使诧异地指了指自己:“我,我?” 隋意颔首:“上去以后,将你家姑娘的耳朵捂住。” “这是发生……”女使话至此处,想到什么,惊恐地捂住了嘴,“是,是劫人的来了?” 隋意不言,只躬下身,拾起了车轮边的一颗小石子。 女使见势,神色惶悸地与小世子俯了一礼,紧接着便应他所说踩上了车踏。 隋小世子这时已扶着车沿站好。 只见他一边手里抛玩着石子,一边四下环顾,过了片刻,下令道:“护住马车。” 侍卫们依言而动,瞬息之内,便将陆家车马围护得不露半分破绽。 隋意从侍卫们的保护圈里走了出来—— 这是一条罕有人至的小巷,前后四五十丈长,左右两丈宽。石砌巷墙坑洼斑驳,墙缝间还爬有青苔。 他端量片刻,掂着石子,往巷道西侧的石墙后掷了过去。 寂静中,只闻石块子落地的“噼啪”两声响。 “应当是这个方向罢。” 小世子拢起袖子,施施然地,踱步至那方墙根处,面对着斑驳墙壁,温和地说道:“藏在这堵墙后,确乎是个不错的位置。” 默了一会,不闻回音。 小世子又继续道:“诸位兄台今日若是不准备动手,那我便带着人回去了。” 此时骤然起风。 是衣袂破风之声。 小世子若有所感地抬头。 就见乌压压一片黑影、分两路从西墙后飞身而出,只顷刻,便把陆家车队前进与后退的路子堵死。 马车边的护卫们精神凛肃,寒刃凝光,一个个的,皆是紧紧盯着这群不速之客,严阵以待。 “我倒是愈发好奇了。” 隋意偏过身子,面向仿似是那伙黑衣蒙面之人头领的地方,格外有礼地同他笑了笑。 “如斯的身手、布阵……敢问兄台到底是什么人?” 第18章 惊懒第七 祯儿妹妹别怕,可以回家了…… “杀你之人。” 那头领冷声说罢,打了个手势,劫人的手下们便一齐冲涌上来。 交战打斗之声瞬间掩盖了所有,偏僻的小巷里,一时尽弥漫着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意。 黑衣头领拔剑刺向孤身而立的隋意。 小世子腰间虽未别武器,但也不见慌乱,他“唰”地展开手里的折扇,侧身而挡。 “呲啦——” 长剑穿过扇面,将名贵的玉竹骨扇撕裂为两半。 “好险好险,看来话本子里逞威风的事也不能尽信哪。” 隋意笑着,随手丢开破扇。 那头领一击未成,有些恼羞成怒,心道寻常的勋贵公子少经世面、一见这溅血的场合,不被吓得尿裤子便罢了,至少也该面如纸色,可眼前这人从容含笑的面貌算怎么回事? 虽心中窃窃,不过他手上动作倒是不慢,反身又朝贵家世子刺去一剑。 这回那世子没了格挡之物,只能徒手拆招。 头领心下暗喜,还未等来刀剑没入血肉的触感,便突觉手腕骨钻来一阵绞心的疼痛,紧跟着臂根微麻,再回神,手中长剑就已被对面之人夺了去。 头领瞳孔猛然一缩。 眼角寒光袭来,他闪身避开,却仍然慢了一步。 “噗呲——” 剑刃划过臂膀,将他刺了一个贯穿。 头领强忍痛感,脚步不顿,一连后退了两三丈,抬眸便望见,那小世子竟趁他后撤的间隙,又封喉了身旁的一个黑衣人。 ……此子绝非善茬! 他心头骇然,惊错中,对上巷间那人淌笑的桃花眼,没由来地,只感到遍体生寒。 “你们杀不了我,也不敢杀我。”小世子堪称是轻闲地说,“但同样地,今日我也杀不尽你们。” 头领手指一颤,咬牙切齿:“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收手,你撤人。如何?” 小世子见他不答,又道:“如今的京城之中,处处都布防着官兵,这巷子离马行街不远,如此动静,官兵应该快闻声赶到了。此间之事,拖久了,可是对你们不利。” “何况你们既无法杀我,便也无法把陆家的人带走。与其干耗在这里同我磨刀,不如放过这一车人,及时抽身为好。” 头领双目似要冒火—— 气的倒不是这一番话,而是他发现,他居然没办法反驳这一番话。 “撤!” “快撤!” 巷间打斗中的黑衣人们闻讯,当即脱身离去,撤退中,还不忘互相掩护着,或背或搬地弄走同伴的尸首。 小世子凝眸望着蒙面人的异常举止,若有所思:“这么着急把尸身抢走,看来,尸身上有什么无法抹除的大秘密啊。” 远处飞离的头领大约是听到了他的话,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又闻小世子思忖道:“是烙铁黥面么?” ……头领栽下了墙。 身影彻底消失在墙头。 待黑色劫徒全数遁匿不见,隋意才收回视线,手腕一翻,抬起夺过的长剑,缜密地端详起来。 日色下,这长剑的剑身泛着幽冷而薄红的光芒,剑刃微卷,柄端油亮。 小巷里寂静得只剩风声。 忽而,小世子眼睫微动,握着剑柄送到鼻尖处,轻轻地嗅了嗅。 “世子。” 有护卫适时恭敬地走上来,向他抱拳行礼,低声请示道:“我们这边没了六人;那伙匪徒该当是死了两个,但都没有留下尸体。我们还要继续留在此地,等候官兵过来吗?” 隋小世子松手扔下长剑,“哐当”一声。 “不必。带上人先回府,再报官。” 简略交代完事项,趁残余的护卫们整饬之际,他提步朝陆家马车走去。 好似此刻才觉察到面颊上的润湿感一般,小世子伸指触了触脸侧湿意,放至眼前一看,指尖竟蘸覆了一层暗红颜色的血迹。 应当是杀人时被喷溅到的。 “意哥哥。” 车厢里蓦然传出小姑娘软怯怯的呼喊。 隋意回神一望,见马车窗帘微微动了动,有脑袋便要从里头探出来。 他抬手按住绸缎帘子。 小姑娘探不出头,语气有些忧急:“意哥哥?” “我在这儿。” 小姑娘闻声方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帘子上发髻形状的鼓包缩了回去,欲掀帘子的劲儿也卸下了。 “已经没事了。” 玉白的手掌仍然抵在帘边,与之不甚相衬的是指尖的一点猩红。 但小世子宛如对此视若无睹,只温和柔缓地道:“祯儿妹妹别怕,可以回家了。” 仿佛是要印证这句话的真实性一样,整顿完毕的侍卫列在马车后方。侍卫长同车边的隋小世子对了个眼色,旋即高声呼喝: “启程!” 惊魂未定的马车车夫闻令,赶忙勒紧绳套。 马儿长嘶一声,复踏上这条已被浸染了零星血色的小道。 不远外,隐约有夏日傍晚的炊烟腾腾升起,那是城中聚居的人家所在。 …… 榆林巷,陆府。 素来清净的府邸周遭,这时候已经被身着盔甲、手持利器的官兵围护得如同铁桶一般,连一丝微风都透不进去。 府门阶前,陆琮正在同一位身着锦袍常服的中年男人说话。 “这几日,有劳裴正卿派人看护我家小女了。” 陆琮说着,作了一揖,被男人抬手托住。 “陆尚书不必如此客气,派兵一事本就是裴某职责所在。只是没想到这伙贼人竟这般胆大妄为,禁军搜捕的关口,还敢顶风再犯一案。陆尚书放心,案子一日未破,令嫒和陆府的安全便一日由我全权负责。” “如此甚好。” 陆琮道:“陆某在扬州时便早有耳闻,民间都传大理寺裴正卿在职十余年,断案无数。这次京都的案件虽凶恶,但想必也难不倒裴正卿罢。” “陆尚书莫要取笑于我。过去断案,皆是在其位、谋其职而已;这回的凶案,连官家都被惊动了,裴某也自当尽心尽力,竭我所能将劫犯缉捕归案。” “大人!” 一名录事急匆匆地从府内疾跑而来。 裴文焕转身,问道:“仵作验出结果了?” “正是。”录事虚行一礼,“据仵作先生所言,陆家侍卫尸身上的伤,与前面三起贵女被劫案中所留下的尸首伤痕、和钟楼案中受伤之人的伤处,都非常一致,可以确定是同一伙案犯所为。” 裴文焕稍一默,又问:“活下来的侍卫那边呢?” “回大人,侍卫们说,贼人顾忌靖国公世子身份,未敢下杀手;临溃逃前,那伙人还很是着急地要带走同伴尸首,像是,尸首身上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侍卫猜测,也许是黥面之类的东西。” “搬尸,黥面……” 裴文焕沉吟着,冷冷笑道:“对了,对了。我就说怎么总也找不到案犯尸首,原来是这样一回事。从以前几次留下的尸身情形和伤者创痕看,动手的明显是一群行伍之人。亏得因此,我还私下调查了禁军,却没想到,案犯还有可能从是别州流窜进京的厢军。” 录事躬身垂首:“大人,那下一步该如何做?” “吩咐下去,留一批人守住陆家;剩下的人,兵分三路:其一,继续与禁军接洽,封城搜捕;其二,从府衙调出近两年内京都户籍、军籍变更的卷宗,还有向城卫询问近几月当值时留意到的异况,排查其中可疑之人,尤其是有可能隐瞒了厢军身份的人;其三,在城中这么久都没能寻到被绑人质,也许人质是被暗中转移到了城外去,虽不知那伙犯人用的是何方法,总而言之,我们需分出一队人马,往城外搜寻。” “属下领命。” 部署好了后事,裴文焕这才面向陆琮作了一揖:“陆尚书担待,裴某公事繁忙,怕是不能与你多聊了。” 陆琮含笑回礼:“无事,裴正卿办案要紧。” 礼毕正要作别,裴文焕突然出声叫住他:“陆尚书,你这一队侍卫,当真是身手不凡哪。值得好好犒赏。” “哪里。”陆琮回身,与他相视而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这一次,若不是隋小世子在,那伙贼人忌惮着靖国公世子的身份,处处受掣肘,这才使我家的侍卫们捡了个便宜,小女也才因此得救。说起来,陆某还得上靖国公府登门致谢呢。” “如此,那裴某便不打扰陆尚书了,告辞。” “裴正卿慢走。” 第19章 惊懒第八 真真是奇怪极了 陆府,内院。 陆琮行至曲廊,还未入院门,便迎面撞上了刚从屋中出来的陆姜氏。 “宝儿如何了?” “还好,只有些受惊。”陆姜氏道,“她当时,被隋家那小郎君留在车里,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点动静,没见着血。” “这就好。”陆琮宽心地点点头,“我本还担心着,宝儿会和徐家小四一般,如今看来,倒是真该上国公府好好地道一番谢。” “你心里有分寸便好,可千万别忘了,隋家那小郎君离开前说过的话。” “我都记着呢。”陆琮叹道,“这次承了他这样大的一份恩情,于情于理,我陆家都该回报的。” 他说到这里,见陆姜氏双眉微蹙、宛似很是忧愁的神色,不由问道:“宝儿既无碍,夫人为何仍然是一副忧心的模样?” 陆姜氏怅惘地道:“我只是在想,我家祯儿得他这般相待,也不知是福是祸。” 陆琮闻声,稍怔,凝肃起眉目:“他家的情况,却不简单;至于那小郎君,更不是个简单的……” 话音至此略顿,忽然,他锋头一转:“不过说到底,得人善意,总归不算一件坏事。” 陆姜氏微微颔首,又叹了口气。 “也罢,终究是无从预计的事情,听其自然罢。” …… 巳时一刻,榆林巷,靖国公府。 弯曲雅致的回廊檐下,国公夫人隋燕氏挽着一方做工精美的食盒,步调从容地穿廊而过。 身后款款地跟随着两名女使。 她来到了主院的书房门前,抬手轻扣屋门:“公爷,可是在忙要事?” 屋内传来回应:“不过看书罢了,夫人快进。” 隋燕氏便脸带浅笑,推门进入了室内。 靖国公正端坐在桌案之后,抬眸瞧见来人手中的木盒,面颊也浮起笑容:“这还未到午时,夫人怎么就提着一盒子吃食过来了?”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嘴馋。”隋燕氏一面向书桌走去,一面没好气地嗔了他一句,“这盒子东西,可不是给你带的。” “不是给我带的,难不成是要给二郎送去的?” “也不是。这盒糕点呀,是给意哥儿的。” 隋燕氏道:“昨儿个,意哥儿同陆家姑娘上街,遭了劫匪,还好是没受伤,晚间陆家主君来道谢的时候,公爷也在,怎么就没同意哥儿说几句好听的话呢?好歹是因着意哥儿在场,那陆家姑娘才没出事,公爷该褒奖几句的。” “褒奖?”靖国公说起这个,气得吹胡子,“他要是不陪着陆家那小姑娘跟脚胡闹,便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儿。我看他连当今是什么风声都还糊涂着呢,若不是沾了那层‘世子’尊位的光,他早就该买了他犯下的糊涂账了。我不教训他,便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还让我褒奖他?” 隋燕氏叹口气:“总之,我与你这老顽固说不通。你起来。” 靖国公不明就里地从位子上站起:“做,做什么?” “自然是与我一道,去给意哥儿送糕点。” 隋燕氏一把牵住他,领着人就欲往门外走去。靖国公连连想躲,却奈何隋燕氏铁了心要把他拉出门,任他缩到哪里都能被逮住。 最后,两个人还是踩上了通往隋小世子住处的小径。 隋燕氏边走,边回头提醒:“公爷,待会儿见到了意哥儿,你少说话。他毕竟年纪还小,你成日诘责于他,也不是个办法。” 靖国公漫不经心地背着手,并不应答。 二人就这么走到了隋小世子的居处跟前。 院落门外,正守着一名小厮。 隋燕氏朝他笑道:“意哥儿可在屋内?你快去同他说,公爷和我过来看他了,叫他拾掇好了出来见见。” 小厮抱手躬身:“回夫人、公爷,世子今日一大早便出门去了,此时并不在院中。” 隋燕氏目显诧异:“这么早,他能去干什么?意哥儿离府时,可有告诉你他去了哪里?” “回夫人,世子并未告知小人此行目的。” 靖国公气哼哼地一拂袖子:“还能去干什么?不就是去干些斗鸡走狗之事!” 话毕,扭身便顺着原路离开了。 隋燕氏在原地踯躅少时,将食盒交予小厮后,转身朝靖国公追了上去。 …… 潘楼街尾,刘记汤饼铺子。 虽说时辰尚早,但铺子里的灶台已然被烧得烫热了。灶上的铁锅之中,沸腾着浓香四溢的金黄肉汤。 刘二郎一手掌勺搅动着锅内浓汤,一手捞起肩上汗巾,拭了拭额角将要滑落的汗珠。 忽然灶房的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一个四五岁小姑娘的脑袋,便从帘隙里探了进来:“爹爹,三哥哥说店里来客人了,要一碗汤饼。” “好嘞。” 刘二郎麻利地从锅中舀出一碗肉汤、又从筐子里摸出两块热乎的烙饼,装进托盘中。 小姑娘便上前接过托盘,稳当当地,正预备出去,闻身后的刘二郎唤道:“云娘,叫你三哥哥进来看火,爹爹去前边点点账。” “嗯。” 小姑娘应罢,背影只消失了眨眼功夫,一个黑黝黝的壮实大块头就奔到了灶房里,嗓门洪亮道:“爹,你快去罢,灶里的火我看着。” 刘二郎不放心地叮嘱了他几句,这才往前堂走去。 铺面并不大,刘二郎几乎是在迈进前堂的一瞬,便瞧见了自家店里的唯一客人。 那是个格外俊俏的少年郎君,乌发用檀木簪子高高束起,唇红齿白,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如桃花一般勾人。 浑身上下亦是行头不菲:竹青锦袍,羊脂玉腰带,黑缎长靴……每一样拿出来,都能抵掉他这小小铺子一年的收成。 刘二郎向店门口一望,还望见几个在外等候的小厮打扮的仆从。 ——这少年郎君的来历定是不寻常,只是不知道如他这灿星朗月般的大人物,又怎么会想到来光顾这家简陋小店? 百思不得其解。 那头桌边,也不知小郎君说了什么话,站起来比木桌稍高一截的云娘,居然捂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倒不像素日所见的纨绔子弟那样张扬跋扈,是个温和性子。 刘二郎霎时大为改观,眉宇间的警惕神色亦缓和了许多。他走到桌柜后,取下昨日的账本,开始细细核对。 算账的时间,铺中又陆续进来了一些客人。 刘二郎从账本中抬头时,狭小的店面里,已经挤了一半人;那锦衣华袍的小郎君,也舀起了汤碗中的最后一块肉。 “店家。” 小郎君倏地唤道。 刘二郎“嗳”了一声,忙奔到他桌前,打躬作揖地问:“客官有何吩咐?” 小郎君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你家的肉,滋味甚是鲜美,不知是从何处购得的?” 刘二郎颇为惊异,心道这瞧起来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怎会问出这样一个怪问题? 但他仍旧恭恭敬敬地答道:“回这位客官的话,小店的肉都是挑得当日最新鲜的,每日寅时,就从西大街的马氏肉铺里进。” “如此,多谢店家告知。” 刘二郎见小郎君搁下勺子和银钱,起身要走,没成多想,脱口便将心中疑惑溜了出来:“客官问这个是……” 小郎君稍顿身形,望向他,眉目柔和:“也无要事,不过就是请店家掷个骰子罢了。” 掷,掷骰子?可这里并没有骰子呀。 刘二郎被他一句话绕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后脑,也没想明白所以然。 转头瞧去,侧耳一听,只闻那小郎君行至铺子门口、同亲随的几名小厮说道:“走,去西大街马氏肉铺——旁的茶楼里坐坐。” 真真是奇怪极了。 第20章 惊懒第九 对我来说便是绝对的重要…… 真真是奇怪极了。 陆宜祯托腮望着一桌子茶点小吃,心中暗暗地想道。 “听闻祯儿妹妹自昨日回府后,便因受惊心情不大爽利,这各色吃食,约莫能使你纾解纾解郁气。” 隋小世子坐在桌案对侧的石凳上,摇着一柄新换的玉竹骨折扇,见她兀自出神的模样,笑问:“怎也不动筷子?” “这些东西,都不是从一个铺子里买来的罢。” 小姑娘当着他的面,如数家珍:“这桃酥和桂花糕,是西大街茶馆子里的;这甲鱼汤,是长庆楼的;还有这酒蒸羊、白炸春鹅,都是明景楼的招牌……” “意哥哥,你今日是把整个赵京城的茶馆酒楼都逛了一遍吗?” 小世子摇头:“只逛了城西和城南的,城东、城北还没来得及去。” 陆宜祯:“意哥哥为何突然起了这心思?” 小世子朝她眨眼笑:“祯儿妹妹不妨猜猜看。” “意哥哥,你怎么老喜欢卖关子?” “说书人若不会卖关子,又怎能引来宾客满座呢?” “可你不是说书人,我也不是宾客。” “非也非也,世事错综,祯儿妹妹又怎知自己不在他人局中?” 小姑娘被这话说得一怔,眉眼耷拉下来:“意哥哥说得对,有些事情,如果不是遇上,真没法想象居然有这么的曲折险恶。” 隋意闻言,神色微动,还未再开口,见她复昂起脑袋,明净的眼睛里盛满了他的倒影。 “多谢你,意哥哥。我都听我家女使说了,昨日是你救了我、还有我家的那么多人。如果不是你叫侍卫们提前列阵、还威胁那伙坏人退走,我家侍卫,没了性命的会更多。” “只是顺手的事情。” 小世子合拢折扇,漫不经心地道。 “不管怎么说,意哥哥都是我心中最好、最厉害的人。”小姑娘肯定罢,想了想,又悄声地问,“可是,意哥哥,你为什么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呀?我爹娘、宝蔻、还有护卫们,都叫我只对那些查案的官员说——坏人是因为不敢杀你,才不敌众势逃跑的。” 小世子微微露出唇角笑涡,瞳仁乌黑,好似深邃不见底的幽潭。 “自然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 “蛇?是那些坏人吗?” “除了他们,还有别的蛇呢。” “别的,是谁?” “祯儿妹妹猜。” “意哥哥又卖关子。” 隋意勾唇莞尔,直身站起,拿扇头敲了敲小姑娘乌溜溜的脑袋顶:“我明日去城东和城北,就不给祯儿妹妹带吃食了。这几日,祯儿妹妹要乖乖呆在府中,知道么?” “嗯,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万事无常,祸福相依。是麻烦还是机会,谁又说得清。” 小世子说着,垂眸望向她,瞳底漆黑不见光:“不过,祯儿妹妹好端端地,对我来说便是绝对的重要。” 直到隋小世子颀长的影子从院门口消失,陆宜祯才将将缓过劲儿来。 她余光扫见铺满桌案的珍馐美馔,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慌忙趴下身,把脸颊埋到了臂弯里头去。 心室如擂鼓般地跳动着。 ——好像是生病了。 小姑娘心想。 …… 州北瓦子,会仙楼。 隋意甫一踏进酒楼正门,便立即有眼力劲好的小二、点头哈腰地迎上前来。 “这位客官,可是要雅间?” 隋小世子颔首道:“要间二楼,正对着东街的。” “好嘞,客官这边请。” 小二打着手势,把人引上楼,又挑了间最是窗明几净的雅房,推开门,请贵客落了座。 “这间包厢,位置正正好对着东街的瓦肆,客官您听,开了窗子,连对面唱的什么曲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呢!” 隋意坐于椅上,往左手边大敞的木窗外瞧了瞧,颇有些兴致地挥了挥扇。 一旁跟随的小厮立地明悟,给酒楼小二扔了一块碎银子。 小二如获至宝般,捧着银子在衣袖上擦了又擦;嘴上功夫也没落下,词儿都不带重样地,往外蹦了一大堆吉利话。 隋小世子微微偏过头望他,语调温文地打断道:“将你店里的招牌菜都给我端来罢。” 小二喜出望外,连声应是,直勾勾地看着小世子时,简直就像在看一个大金锭般。 待他的身影彻底从雅间中退出去,隋意才懒懒地往旁一倚,手肘搁到窗台上、支着下颌,眸光朝对街张灯结彩的瓦肆——边上的一个小肉铺投落而去。 那是一家已有些年头的铺子了。 匾上“李氏肉铺”的四个字样,都在日晒雨淋的磋磨中稍显褪色。 或许是铺子里的生肉定价稍高,从铺面前行走过的路人,少有向它分去眼色的。 只偶尔会有一两个衣着还算体面的妇人家,挽着竹篮停驻于肉铺门口。 肉铺的屠夫是个胡子络腮的中年男人,额间戴着黑色汗巾,身板壮实。 今日他似乎有点身体不适,砍肉时,右肩臂几乎都不怎么使力,只用左手握着屠刀。而他发力的姿势,也颇有些门道。 隋小世子眯了眯眼眸。 在瞧清那屠夫手掌的全部模样后,他浅淡地勾起了唇角:“可叫我好找……” “博古。” 唤作“博古”的小厮俯身上前:“世子有何吩咐?” “去楼下那家李氏肉铺,订五十斤猪肉,让那屠夫明日辰时,亲自、且是独自一人,把肉送到甜水巷东第十八户人家府中,就说那户人家明日府里做宴。记得,只给他付一半定金。” 博古对这吩咐感到很是茫然:“世子,世子为何要替甜水巷那家人买肉?” 隋意啖口茶,笑了声:“我又不识得那户人家,作何替他买肉?” “这,可方才……” “无他,只因我有一处私宅在甜水巷附近而已。去罢。” 博古仍一头雾水,见窗边人不欲多言的神色,他只得讷讷应声,领钱下去了。 隋小世子阖上手边窗户,又唤:“通今。” 小厮通今低首走到桌侧:“世子。” “明日辰时之前,你领二十人人守在甜水巷旁。若是那屠夫一个人前来,你们挑个无人看见处,直接动手,将他抓到我的私宅中;若是那屠夫没来、抑或是带着人来,不必声张,报官去,就说州北瓦子李氏肉铺、窝藏凶案罪犯。” “是,小人明白了。” 小世子交代完这一通事项,眉眼间的稳重神情微敛,人又松松散散地倚着靠背,懒了身子。 轻闲地抱怨道。 “这会仙楼的菜,上得可真慢哪。” …… 甜水巷。 屠夫拖着一板车新鲜猪肉,满头大汗地蹚进了巷子尾。 还未到辰时,巷子里的门户都静悄悄地,只偶然有一两丝炊烟飘入半空,伴着几声鸡鸣狗吠。 他神色颇有几分警惕,喘着气,左右打量了一圈,在并未觉察到异样后,这才由东向西地数起门数来。 “第十八……” 屠夫喃喃着,拖动板车继续往巷中深入。 途径第九户人家时,屠夫的脸色陡然生变。 他当即甩开一板车肉,大步往巷尾退去—— 然而为时已晚,后路已被数个持刀带棍的魁梧壮汉并排堵住。 屠夫张了张嘴,正欲高声呼救,后颈忽感一阵劲风袭来。他连忙侧身而避,怎知那劲风一转,便击中了他本就重伤未愈的右肩。 他闷哼着撞向巷壁青墙。 再抬头,脖颈已被数柄寒刃架住了。 十数个精壮的男人前后将他围住,简直是插翅也难逃。 屠夫背泛冷汗,眼珠子扫过一周,强自镇定着:“你们……唔!唔!” 围攻的人根本不给他发声的机会,掏出破布便将他的嘴巴给堵上了。 脖间有刀,屠夫不敢大动作反抗,只能憋屈地看着自己被一捆麻绳五花大绑起来。 最后,那群男人把他装进了麻袋里。 屠夫感觉到自己被几个人凌空抬起。 呼吸不畅、伤势发作、加之空有身手却无法施展的郁塞感积满了胸口,他只差没吐出一口老血来。 也不知七拐八绕地,到了一处什么地方,他终于被放下了地。 袋子取下,屠夫发现他被搬到了一间空旷的屋子里。 屋中只有一套桌椅,门窗皆紧紧关闭着,看不见外面是何布置;屋里也守着四个腰间别刀的练家子,一眨不眨地将他盯着。 屠夫双眸冒火,恶狠狠地瞪着离他最近的男人,喉中发出野兽似的低吼。 可这些人明显是训练有素地,只任他折腾,神情都不见波澜。 屠夫只得放弃了让人拔开他口中破布的想法。 他决定自食其力。 倾身倒地,身躯扭动,他蹭着地板,拱到了雕花的桌腿旁,口中发力,借着镂雕的勾扯,终于把封口的布料给吐了出来, “呸,呸。” 屠夫吐干净口中污秽,倚着桌腿坐起身,看向屋中几个冷眼旁观的木偶似的守卫。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无缘无故就把我绑来这里?” “我是良民!大赵律法里白纸黑字地写了,无故伤人、杀人,是要吃官司的!” “指使你们的人在哪?叫他来见我。” “……你们敢青天.白日地捉我,就不怕我铺子里的人见我不回来,去报官吗?” 说了这好些话,屋中守卫都不曾回应。 倒是最后一句话音未落时,门外传来了几声轻笑。 屠夫正觉那笑声耳熟,脑子还没转清楚,房门忽而便“吱呀”地打开了。 大片日光泻进来,一道修长的人影,也逆着光跨过了门槛—— “报官?就凭你头上这道烙疤,你的同谋们,敢么?” 骤见来人,屠夫浑身一颤。 那双淌笑的桃花眼……不正是两日前叫他第 一回吃了败仗的靖国公府小世子? 隋小世子像是没瞧见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似的,慢条斯理地踱到他跟前,蹲下,在他震惊尚未回魂的眼神里,故作不解地问: “怎么,不过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屠夫目光瑟缩:“你,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们最好,最好是快些把我放了,不然闹到府衙去,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小世子凝睇着他,忽地往旁一伸手。 旁近的守卫立即从袖中摸出匕首交给他。 屠夫骇恐地往后缩了缩。 就眼睁睁地看着小世子将匕刃从壳子里抽出,而后把刀刃平放着,贴到了他的额上。 匕首微微一挑,他头上的黑色汗巾便被挑落了,露出一道狰狞又醒目的烙铁疤痕来。 隋小世子依稀把疤印的字给辨认了出来:“秦……原来你是秦州的厢军哪。不远千里地跑来京城起事,也是难为你们了。” 他说着,手腕动了动,寒凉的匕首便轻轻地在屠夫头上的疤痕处拍了拍。 屠夫的身子也跟着抖了两抖。 但他压抑住喉间的颤音,强撑着道:“做厢军太苦了,我,我只是逃来京城做小本生意……” 话还未完,小世子的手又动了。 锐利的匕首刃自额角划到眉骨尾,撕开皮肉,画出一寸长的血痕。有血珠“滴答”地顺着屠夫的眼角、脸颊、胡须,蜿蜒流下。 偏生那张隽美的脸还笑吟吟地,语调也是分外温润。 “再嘴硬,便将你的眼睛剜掉。” 第21章 惊懒第十 你如此不听话 屠夫心中惊涛汹涌,紧咬嘴唇,噤了声。 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看似温良无害的少年,是真的会这么做。 小世子对他识时务的表现颇为满意,终于把匕首收了回去:“那么,是谁派你们来京城绑人的?” 屠夫闷了半晌,瞪着他,反问:“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同你解释几句也无妨。” 小世子散散地盘腿而坐,和屠夫面对面,悠闲得竟像是与老友重逢。 “你指甲有裂痕,茧子的位置也与寻常练刀剑的人不同,常握的剑柄有油脂,我猜你是屠夫。又想,你们屡屡作案,官府已经封城,却迟迟抓不到人,甚至连人质的位置都查探不清,定是因为你们有特殊的手段摆脱搜捕,我猜那手段是地道。” 屠夫面色微变。 小世子笑望他,接着道:“在赵京城,要挖地道,有两重困难:一是声响,二是运土。倘若你是屠夫,经营肉铺,便完全符合假设了:一来,肉铺大都在闹市,而且日复一日碎骨切肉,动静可以掩盖凿地道的声响;二来,肉铺每日都会运出许多秽物,其中掺杂地道挖出的土石,也是十分可行的。” “费劲心力弄出来的地道,只在城中蹿行,未免不划算也不够安全,它定然是通向城外的,所以花费的时间也不会短。” “而你要经营的肉铺,是窝点,为了不被人觉察异常,不能太过热闹,定价必会比寻常肉铺稍高。” “你是厢军,身上总有烙疤要掩饰——不是在手就是在头。上回见你手背干净,而且头戴黑巾,疤痕在何处,已然很明显了。” “你们这一党人是在暗处行动的,为了不露行迹,明里出面做事的人,也必定不会太多,所以你很有可能还在负伤干活。” “如此结合起来:有一定资历的肉铺,定价稍高,屠夫头上戴着东西,指甲有裂纹,因为从军经历、发力的姿势或许也带有武夫的习惯,而且还被我刺过一剑、受了伤——” “知道了这些,在城中一家家地观望,便不难把你找出来了。” 屠夫听罢,神情略显惶骇,咽了几口唾沫,垂下头,彻底不与他对视了。 小世子不急也不恼,秀丽纤长的手指把玩着尚在滴血的匕首,淡笑道:“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现在换你来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屠夫嘴唇微微张合几下,额角筋脉毕露,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情貌,只是眼眸仍旧没有抬起来。 “我纵是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用?” 仿似是勇气重新注入骨髓,他声气硬.了几分:“已经迟了,那几个女人早就没命了。” 小世子奇怪地看着他。 屠夫感受到那道目光,浑身僵了僵。半晌,才听见小世子慢慢开口:“碰上时不杀,等绑了再杀,是什么道理?何况……” “她们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屠夫寒栗地冒出冷汗,怔怔地抬首,只见面前俊秀昳丽的少年,倏然弯唇笑了。 他那双深色的瞳仁,好似一芒能直破浓雾的锋尖,平静温和地说:“倘若你想用这种手段来拖时间,是行不通的哦。” “你,你都知道……” 屠夫震怵,冷汗顿时打湿了后背的粗布衣裳,只觉得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中,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都无处遁形。 小世子叹口气:“你如此不听话,合该长长记性。” 他说着,洁白如瓷的手握紧刀柄,青筋微显,毫不拖泥带水地,便将利刃捅进了俎上鱼肉的左眼。 “噗呲——” 灼热黏稠的猩红血液飞溅出来,染红了那只纤美白皙的、本该吟诗弄月的手掌。 伴随着痛苦的嚎叫,湿嗒嗒的匕首也“咣当”砸落在地。 小世子低眸瞧着倒在地板上痉挛打滚的男人,秀致的面容既无悲、也无喜。 他垂在膝上的右手,有血珠子顺着掌背的肌理、骨节、指尖,蜿蜒流下,宛如一道血色的溪湾。 渐渐地,在小泓血泊中,因遭受剧痛而翻滚挣扎的男人不动了。 像是昏死了过去。 小世子这才开口:“弄醒他。” 候在屋中的守卫应声离开,不多时便搬来了一盆凉水,“哗啦”地浇在已成了血人的屠夫的脑袋上。 屠夫一个激灵,仅存的一只右眼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一条小缝。 缝中露出的黑色瞳孔里,初醒的迷茫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怨毒、不甘、惊怵和骇恐浸满,瑟缩地看向离他不远处、光影里、曲腿而坐的少年。 因着伤重,他眼前的所有景象,都似是被糊上了一层惨淡的血色般。 连带着那少年,也变得红雾朦胧。 他吃力地眯了眯眼睛,看见少年在朝这方向浅笑。 深入脊骨的战栗,使得他整个身躯都不禁微微发抖,恍惚间,他竟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着一个自红莲业火中涅槃而生的妖异恶鬼。 “既然醒了,那便继续罢。” 恶鬼柔和地说道。 全身的力气都同血液一起慢慢地流失了。 屠夫喉中发出低哑的闷响,想要坐起来,只可惜仅剩的体力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一套动作。 “你并非死士,这般苦苦抵抗,不外乎是盼着你的同谋们能将你救走。” 小世子堪称是残忍地道: “可惜他们到不了这里呢。” “你……”屠夫瞳孔骤缩,沙哑地出声,“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找不到这个地方,也不会找。”小世子轻睨着他,“你莫非以为,这里还是甜水巷?” 在屠夫因不可置信而扭曲的眸光中,小世子不疾不徐地道: “你的同谋们,都是一群活在影子里的人,怎么敢大张旗鼓地找人呢?反而因为你不见,他们担心机密被泄露,大约早早就逃到城外去了罢。” ……不是没有过这个猜测。 但当这个事实被另外一个人血淋淋地撕开在他的面前后,屠夫的心腔中,仍然无法遏止地燃烧起了一股被背弃的愤怒和悲恨。 “你顾着他们,独自冒险前去甜水巷,探我虚实,可到头来,却被他们抛弃了呢。” 小世子怜悯地道。 屠夫猛然闭上了眼。 满身的肌肉都紧紧绷起。 这是一副孤注而抗拒的姿态。 “你若是想等,我便陪你等着罢。” 小世子十分有耐心地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灰尘。 “通今,去给我沏盏茶来。” “是。” 立于门边的通今应答罢,跨出门槛。 屋中的小世子便走到桌旁,就着铜盆中剩下的凉水,洗了洗手上将要干结的血迹。 用帕子正擦拭着手时,自门外倏地传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却不是去沏茶的通今,而是一名面生的小厮—— “禀世子,李氏肉铺果真空了,一个人也没有。我等秘密搜了铺子,却并未发现地道。” 隋小世子波澜不惊地放下锦帕:“可绘制了铺中的布局图?” “图纸在此。” 报信的小厮闻言,从怀里摸出一张四折的宣纸,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 小世子接过图纸,徐徐地展开。 垂下眸,他仔细地看着画上的每一处地方。细密的睫羽在眼底投落了两小片阴影,衬得那张脸庞更为苍白俊美。 好一会儿,他轻轻地问:“井呢?” 随着这话音落下,地上躺的人和站立的小厮同时一滞。 紧接着,小厮便如同恍然大悟一般,连连颔首道: “当时搜寻,只浅浅地往里张望过一眼,见它黑咕隆咚不到底,便没有下去了——属下这就叫人去井里看看。” “……不必去了。” 屠夫咬牙切齿地发出颤声,独眼中渗满了光焰熄灭后的孤绝。 “我全告诉你,你给我一个痛快。” 小世子闻声,唇角微弯,将手中图纸折好后,缓步走到屠夫周身的血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莞然应允。 “成交。” 得到保证,屠夫遍体都漫上了一种将死的狠鸷。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地,便托出了藏于迷雾之后的最大隐秘: “是平州的冯家主派我们来的。” 小世子眸色微深:“你是说,那做茶布生意的皇商?” “正是。” “区区商贾人家,怎么会有那样大的本事支使一州厢军?” 屠夫苦笑道:“我等早已不算是厢军了。自从新帝即位,颁布了裁兵法以来,就有许多如我一样的官军被整顿裁撤。测试不够格,有的从禁军降为厢军,有的则直接被改为了民籍。” “可从军中被遣回的废物,又怎么会得旁人善待呢?寻常的漠视不屑便罢了,更有自诩侠义的丁壮,成群结队地,追撵着欺压我们。不得已,我与一些弟兄只得落草为寇,这才有一口饱饭吃。” 小世子:“既如此,冯家又是如何同你们联系上的?” “大约三年前,冯家的人到寨子里找上我们,说他们家主也因为新政,过得很不如意。新政里头的,什么,什么税法,把他家大量隐瞒未报的土地都清了出去;还有,市易法、均输法……” “总之他的家当,都被新政剥了好厚一层皮。那冯家家主气不过,便准备找一伙不要命的,一个个报复推行新政的大官,能恐吓他们停止新政,自然是最好的,他也不欲完全和朝廷撕破脸皮。” “于是他就找上了我们,和我们说,他家因为做生意,在京城中也有眼线和地皮,我们只需根据情报,在京城中替他做事,事成之后,便会分给我们钱和地。” “做山贼,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能靠这一搏,换来后半生的安稳,还是值当的。” 小世子安静地睇着他,过了几息,又道:“你们挖了不止一条地道罢?” “是。但,这赵京城的地下,也同样存在着一张密网。” “此话怎讲?” 屠夫躬着身躯,缓慢地顺了一口因压迫、而舒出不畅的滞气,方低声道:“你可听说过,‘血滴子’?” 第22章 惊懒十一 不,你会碍事 大赵民间曾流传过一首妇孺皆知的童谣。 所谓: 血滴子,绣衣使。 筋骨啖,皮肉欼。 形容的就是大赵立国初年,使百姓谈之色变的督查暗杀机构—— 血滴子。 又因血滴子中的成员皆脸戴面具、身着绣衣,故而民间也称呼其为绣衣使。 大赵的太.祖皇帝只设立了这样一个机构不到短短十载。这十载岁月里,举国上下,不论是官员还是平民,举止行事,都无一不小心翼翼、藏口闭舌。 说起血滴子的凶名,甚至能止小儿夜啼。 也许是深感平生血债累累,濯洗不清。 太.祖皇帝驾鹤西去前,解散了这个机构,并把一切记录有关于血滴子的信物典籍都付之一炬;而令人闻风丧胆的绣衣使们,也摘下面具、除去锦袍,湮没于无名的众生之中。 至今已逾一个甲子的时间。 没有史记、没有残墟。 不管是血滴子,又或是绣衣使,如今已成为了茶楼饭馆间的一个传说而已。 隋意定定地瞧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浴血之人:“你是说,血滴子曾在京城中统建地网,而你们,又恰好知道这地网的细情?” “不是我们,是冯家;也不是细情,只是其中一部分的走向罢了。” 屠夫虚弱地道:“冯家曾给过我们一张地图,里头绘制着几条交叉相杂的地道。” “他要我们从肉铺往地下挖,直到与这些原有的地道相连;还叫我们对这几条密道进行改造,以便于后来的计划。” 小世子神情平静,一面听着原委,一面再度摊开了手里的肉铺布局图。 待屠夫话音止住,他便把纸张翻了个面、使空白朝上,平铺在屠夫跟前尚算干净的地板上,不温不淡道: “将你知道的画出来。” 屠夫吃力地抬起头,伸出手指,沾着满地的血迹,颤巍巍地在图纸背面画了一个方形、几条折线、以及几个圆圈。 小世子神色未变:“赵京城、地道、藏身之处?” 屠夫似虚脱一般瘫软在地,喘着粗气,颔首道:“经此一事,他们恐怕不敢再回城中,应该和抓来的人质一起,全都藏在城外的村落里。” “那地方距天波门十里地,在天波门的正北方向;从城外的密道口出来,到那里只需走五里。” 隋小世子拾起血画的图纸,交予一旁的小厮:“烧了。” 待小厮领命退下,他才复望向已然毫无动弹之力的屠夫:“城外藏身的地方,都有什么人?” “不算三个人质,大约,有三十来人。常在那坐镇的,是冯家的师爷和他带来的十几个打手;剩下的,就全是我们寨子里还活着的人。” 小世子静了静,忽然蹲身看他:“你唤作什么名字?” 屠夫仿佛已没力气再思考更多的东西,只一板一眼地回答着。 “李良骁。” “多大了?” “四十,有二。” “秦州人?” “是。” “可有至亲?” “双亲俱亡,曾有娘子和一双儿女。” “妻儿去了何处?” “不知道,我,我退回民籍后,他们不告而别。” “为何会做厢军?” “祖上,从军。” “除了秦州,还到过什么地方?” “兖州。” “什么时候?” “十年前。” “因何而去?” “调兵。” “与你同寨的人,有没有和你一营,当时也去了兖州的?” “没有,我们都是五湖四海的,可怜人。” “识字么?” “不识。” “身上可有能证明身份的物证?” “有娘子求的平安符,腰,腰上。” 小世子仔细瞧了瞧他的一圈腰带,从里头抽出来一枚颜色颇显黯淡的布符——保管得很好,倒是没有染血。 “最后一个问题,你城外寨中的当家首领,唤作什么?” “黄……季庸。” 隋小世子将平安符收入袖中,再度望了气若游丝的屠夫一眼。 “睡罢。” 他轻声说完,站了起身。 往屋外走去,在提步擦过门口守卫的肩时,小世子脚步不顿,只从口中飘出一句格外轻忽的话语。 “杀了。” 身后木门“嘎吱”一声关上。 小世子站在房廊下,拢袖抬首,只见本还晴朗的天色,这时已被鱼鳞状的绵云所覆盖。 看来是要下雨。 …… 州北瓦子。 李氏肉铺一整个早上都没开张。 但因素日里,店门前也是冷冷清清的状况,今日这般异样,倒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为掩人耳目,隋意跟着小厮,从后门进入了肉铺的杂院中。 “就是此处了。” 小厮引着人来到院西的一口水井旁。 隋小世子垂眸朝井中眺望。 因为被罩在木棚子的阴影里,井又深,视线所及,几乎只能看见一个黑洞洞的井口。 小世子弯腰拾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往井中砸了进去。 “啪,啪。” 深邃的井道里,传出来几声脆响。 “干的,不高。” 小世子做好判断,往旁微微地伸手:“将伞给我。” 小厮于是把带来的油纸伞放入了他的掌中。 接过伞,小世子向前一跨,在小厮一瞬间因吃惊而变得瞠目结舌的神情中,堪称是非常利落地,坐上了井沿壁。 而他的双腿,则是已经被井内的黑暗所吞没。 “你回去罢。” 隋意偏头,吩咐道。 小厮仿似才反应过来他这举动的含义,脸色颇为惶恐。 “世子这是要,要,独自下井?” 地道易进难出,尽头便是那伙穷凶极恶的歹徒所在;无论是只探探地道,还是前往贼人窝点—— 孤身一人,都太过疯狂了! 小厮心惊不安地躬身,企图令眼前这个无所顾忌的少年打消念头:“密道地情复杂,贼人又如此地凶残奸猾,世子还请三思!” 不闻回应,小厮垂着头,又急急诺诺地补充:“报,报官罢,大理寺和禁军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你以为,他们在城外不会派人盯梢?” 小世子一手后撑着井砖,语调平和,条分缕析。 “禁军调度也好、信使传书也好,京内一旦有什么动作,他们一定会像惊弓之鸟一样,四散而逃罢。我可最讨这些厌无穷无尽的后患了。” “那……”小厮急道,“那就请世子准许小人同行!” 隋意笑了声。 小厮抬头,只见小世子温温懒懒地朝他挥了挥手,单手一撑,身影便轻盈地落入了漆黑的井中,只给岸上的人留下一句: “不,你会碍事。” …… 申时三刻,一队整装肃穆的禁军闯入了州北瓦子的地界。 行人们莫不侧目而视,惶然惊讶地驻足观望。 禁军如一支利箭般破开人流,一直行到了东街的李氏肉铺前,才停下。 随着领头的一声令下,这一间小小的铺面,便迅速被身着甲胄的铁卫给围了起来。 “大人,这几日,府衙已细细核对过京都的户籍变动,这家肉铺主人的身份,是很有疑窦的。卷宗里所记的条目,在他原来的州籍上,完全找不到,疑是用了假身份。” 裴文焕跟附着禁军后脚到来。 他一面听着录事的禀报、一面停步,望了望周边的地貌。 很快,他双眸微眯,思忖道:“之前凭借几桩案子里贼人出现和消失的地点,我与禁军统领曾圈出来一块大致的贼匪窝巢所在,这肉铺,也在其中。” “正是。”录事俯了俯身,“不过那次搜查,划域实在太大,只着重搜了民户中有无藏匿人质,结果一无所获。” 裴文焕望向铺头那块印有“李氏肉铺”字样的牌匾,冷冷地勾起唇角。 “看来这回,有必要里外上下,好好地将这里搜检一遍了。” 录事恭声应是,随即穿过禁卫,上前叩响了紧闭的肉铺大门。 半晌,无人回应。 “大人,铺子里面好像没有人在。” 录事小跑回台阶之下,回禀道。 “是真没人、还是假没人,进去一看便知。”裴文焕说着,朝领头等候的禁军使了个眼色,“破门。” 禁军头领躬身抱拳,而后指挥着身边的士卒搬来木桩,“哐哐”地撞向肉铺的红漆大门。 不一会儿,木门便被蛮力破开了。 十余名禁军列着队,向铺内鱼贯而入。 待大概探清了铺内的情形,禁军头领疾步走出来,向门外的裴文焕又抱了一拳:“裴大人,铺子里头已经空了。” 裴文焕沉默片时,发声:“有劳领军卫了,还请领军卫带兵仔细地搜查这肉铺中的每一个角落,能指向铺中之人的身份的物件也好、他们平日所行之事也好、去向也好……一根头发丝都不要放过。” “是。” 等禁军头领受命离去,他又望向身旁的录事:“你带几人,去同周遭的住户打听打听这铺子的来历,以及它是何时关的门、因何而关门。” “属下明白。” 录事退开后不久,天空阴沉的云团中,蓦地,决裂而出一道刺目的电光。 几声惊雷紧接着“轰隆”炸响。 裴文焕踱步至铺门前的屋檐底下。 他前脚刚迈进避雨地,后脚,豆大的水珠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石阶旁的青石板街道,差不多是在眨眼的时间内,便被雨水洇成了深色。 坑洼之处汇成水滩,雨滴击打着水面,荡起涟漪。褶皱的镜面,依稀倒映着忙乱地寻找避雨处的行人、和毅立如松的军兵。 第23章 惊懒十二 看来我的运气十分不错呢…… “下雨了。” 陆宜祯趴在窗边,眺望着院内如丝线般坠落的雨串,喃喃道。 屏风一侧,陪侍的宝蔻走了上前。 她瞧着砚台边几封盈满字迹的信纸,轻言询问:“姑娘,这些信件,可用收起来?” “不必了,我待会儿还要给宛音姐姐和毓儿姐姐回信呢。” 自从听说陆府马车遭劫的消息后,她这两位同窗便立马遣府里的小厮带了慰问的信件过来,还附有一堆玩意小食。 虽然无法聚在一处,但姑娘们倒也开辟出了说小话的新法子。 被拘在府中的陆家小姑娘亦因此,并没觉得太过憋闷。 只是…… “意哥哥这两天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我一次都没见到他呢。”小姑娘蔫蔫地道。 “世子也到了快入仕的年纪,学业繁重,兴许这几日都在哪里用功。”宝蔻宽慰道,“等案子水落石出,姑娘就可以去国公府寻他了。” 陆宜祯点点头,眸光又飘向窗外的滂沱雨色,不禁感叹:“这雨下得可真大呀。” “是呢。”宝蔻笑着,“雨后清爽,近来的暑热,大约也可以退去一些了。” “说起这个,我忽然想喝酸梅汤了。” “那,我去厨房给姑娘端一碗来罢。” “嗯。” 小姑娘扭身,凝望着自家女使的身影缓缓地从屏风后消失,倏地想到什么,提高声音,叮嘱道: “虽然有回廊,但你也得把伞打好,不要被雨水浇湿了!” …… 隋意吹熄火折子,撑开油纸伞。 密道的出口被一根根垂落的粗壮藤蔓遮掩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外边绵密的雨声。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昏暗深邃的甬道。 这一路走来,倒是没遇上什么阻挠,顺利平静得过分。 伸手拨开面前厚重的藤帘,洞外溟濛的天光夹着雨丝抚上脸颊,隋小世子握正伞柄,踏出了幽长的暗道。 这里应当已是城外。 四周皆是树木杂草,不见人烟;就连被旅人樵夫踩踏出的小径,也寻不到一条。 “北方。” 隋意沉吟着,观察了会儿周遭的树木地形,仿似是找准了方向,举着伞,提步向前。 雨势在渐渐变小。 纵是如此,小世子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袂,也不免被斜飘的雨滴、又或是草尖的水珠所沾湿。 只在荒林里前行了大约不到一刻钟,眼前的雨幕里,骤然闪过两道眩目的寒光。 隋意止住脚步。 前方高大的古木背后,有两名穿着蓑衣的男人缓缓地现出身形,堵在了去路上。 而他们腰间的长刀,则已经从刀鞘中脱出了三寸,好似只要来人做出什么不利于己方的举动,便能瞬间斩落对方的人头。 隋小世子温和地朝这两名蓑衣客笑了笑。 “两位侠士,幸会。不知二位拦我去路,究竟是何意呀?” “你从那个方向来,还需问我们是何意?”脸上有刀疤的蓑衣冷厉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来此处有何目的?” “看来我的运气十分不错呢。”隋意眸中淌出笑意,不慌不忙道,“我是来寻黄大当家的,有几个忠告要给他,烦请二位给我带个路罢。” 刀疤脸闻他话中意味,稍惊:“你识得我们大当家?” 另一名蓑衣闻声,抬肘便往他腰间一撞,横眉提醒:“老五!” 被唤作“老五”的刀疤脸立即肃了肃脸色,复又警惕地握刀看向面前的少年。 “二位提防我是理所应当的。不过……” 隋小世子微微一抚锦袖,坦然地说道:“这回过来,我只有一个人,而且身上连一只匕首都没带,即便是见到了黄大当家,凭着你们那么多人的保护,我也做不了什么罢?” 刀疤脸被这番陈言说得有几分动摇,慢吞吞地扭头,望向身旁的蓑衣,只见后者也是略有松动的神色。 他想了想,附到蓑衣耳侧:“老李不是失踪了吗?说不定此人会知道老李的下落。大当家都为这事儿着急一整日了;弟兄们找不见老李,也担心他是不是落到官府手里去了,愁得都没几个能吃下饭呢。” 蓑衣冷着脸,咬咬牙,把长刀收入鞘中,“铮”地一声。 “你,跟上来。若是敢耍什么花招,老子便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下来,喂山上的野狼!” 隋意眉眼微弯:“多谢二位带路。” …… 树林走尽,青山横亘。 唯一能进山的黄土小道,还因雨润而变得泥泞不堪,人一踩上去,便“滋”地溅出泥水,徒在路面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鞋印子。 自幼教诗书礼乐熏浸出一副神仙风貌的隋小世子,这时候,衣衫上也在所难免地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渍。 若单瞧衣着,倒真有一点儿谪仙落入凡尘的狼狈相。 不过他的神情却是十足地从容安适,竟看不出来一星半点的不熨帖——仿佛正在经受的,只是一趟出城踏春。 任是走在后方的刀疤脸,此刻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还真是个冷静又沉得住气的。 泥路行走过半,隐隐能看见山坳处,被笼在云雾水汽里的村庄。 隋意将油纸伞稍稍斜了斜,越过前方的蓑衣人影,他勉强瞧清楚了那村落的大致情貌: 人丁稀少,只有十来户茅草屋。 附近的田地里长满了生机勃勃的野草,看起来已经许久无人耕种过了。 隋意慢条斯理地把伞收拢了起来。 雨快停了,空中飘浮的,全是稀疏细软的雨沫子。 两名蓑衣带着他,来到了村中第一户农院的门前。 院门口,杵着两个守门的壮汉。 他们显然和蓑衣不是一伙的,远远地瞧见人,便皱起眉头,生疏地连称呼都没有,开口就道: “你们不好好盯梢,带了什么人回来?” 刀疤脸蓑衣闻言,不乐意了,嚷嚷道:“他是来见我们大当家的,与你们冯家人有什么干系?快滚开。” 两个守门壮汉“唰”地抽出长剑,挡在蓑衣身前:“我家师爷也在里面,要是此人进去后意欲图谋不轨,师爷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得起吗?” 刀疤脸是最受不得激的,遭这么一说,火气登时上来了。 他也“唰”地亮出长刀,满面煞容,好似一尊怒目金刚:“怎么,想动手?爷爷我奉陪到底!” 正僵持着,院中茅屋的木门板,倏然颤巍地被人从内推开。 好些道身影,便陆续地自草屋涌入院中,其中最受众人敬重的,则当是一名手握羽扇的儒士打扮的男人、和一名相貌朴实的中年男人。 于院门口对峙的几人,在见着这二人后,也纷纷放下武器,向各自的主家屈下头颅。 “师爷。” “大当家。” “好端端的,你们舞刀弄剑是要干什么?” 冯家师爷轻摇羽扇,瞧向离他最近的守门壮汉,眉宇间凝着淡淡的不悦。 “师爷。”壮汉躬身抱拳,“是天道会的人先挑衅,他们还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回来。” “你个泼皮休要满嘴喷粪!”刀疤脸老五跳起来,指着那壮汉的鼻子怒骂,“什么叫我先挑衅,分明是你先拦了爷爷的道,还……” “好了好了。” 天道会的黄大当家上前几步,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老五,我知你脾性,少说几句罢。反正我也出来了,你领回来什么人,我一并见了就成了,莫要平白与冯家的壮士伤和气。” 众人的目光,因着此话,这才先后地落向那个引起此番争吵的源头。 冯家师爷是见过世面的,一瞧见被挡在几个壮汉身后的青衫一角,眼神便蓦地变了。 他快步向前,拨开遮眼的大块头,在终于得见来人的全貌后,不禁吸了口冷气。 如此打扮气度,必定不会是京中一般的豪贵子弟! 他手中羽扇微微一颤,急迫而锐利地问: “你是何人?” 第24章 惊懒十三 我去找意哥哥 “这位便是冯家师爷罢, 久仰久仰。” 隋意虚虚地朝他颔首,浅笑道:“我是冯东家派来协助你们成事的。有一言,冯东家交代了, 须得只说与黄大当家一人听,还要劳烦师爷你清清地方。” 冯家师爷吊眉细眼,突闻此言, 他眼眸睁大了些,活似一只被扔进猫群的耗子, 浑身都溢满了警惕。 一边的黄季庸听得话头落到自个儿身上, 脸色更慎重了几分:“既是冯东家派你来的, 手印在何处?” “休要听他胡扯!”冯家师爷不由分说拦到黄季庸身前, “东家的信中从未提及过这件事, 反而是——” “此人既有本事寻来此处,必定是得了什么情报, 他极有可能就是掳走老李的贼子!” 适时,围聚观摩的众壮汉当中, 忽地也传出一道声音:“世子……大当家,他, 他是靖国公家的世子!” 仿佛是被这句话点醒了, 人群骚乱起来,如针芒般的视线忌惮而敌意地扎向包围圈中的少年人影, 伴随着记忆复苏后的躁动: “我也记起来了,上回劫陆家马车时, 就是因为他坏了事的。” “此子身手狠辣,多智近妖,大当家小心!” “他,他同我等打过照面, 说不定,老李真是被他捉去的。” …… “哎呀。”议论声中央的隋小世子悠悠叹了口气,口吻玩笑而轻忽,“果然不好骗呢。” 于骇异中回神的冯家师爷闻言,心中立即有了成算:“果真是使的阴招,快,快将他抓起来!” 打手们应声拢上去,起初还因“身手狠辣”的形容不敢太过靠近,打了两个转之后,见那少年似乎根本没有抵抗的意思,才将信将疑地出手把人给捆了起来。 冯家师爷见局势已彻底落入自己的掌控,松快地舒了气,眼角笑出的褶皱仿若篱笆边上的雏菊。 黄季庸却仍有疑虑,又或许是对被绑之人最早说出口的来意不能释怀。 他离近几步,向双手被反剪捆住的少年发问:“你既然会武,又为何不反抗呢?” 隋小世子状似没辙地牵起唇角:“我都说过了,我只是来同你说几句话,又不是来打架的。” 冯家师爷耳朵一动,赶忙奔上前来,横杠在对话的二人中间,面向满脸疑色的黄大当家,劝阻道:“此子阴险狡诈,黄兄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该尽早将他关起来!” “师爷这么着急堵我口舌,莫非是……” 冯家师爷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润嗓音,不由肝胆一颤,缓缓回头,只见那受缚的少年正笑望他,薄唇轻轻张合,吐出了三个字和上扬的尾调: “心虚了?” ……简直像个能看透人心的妖魔。 冯家师爷喉头一卡,很快梗着脖子,预备有理有据地反驳:“你休要空口白牙污蔑于人,我有什么可心虚的?你若……” “行了!” 黄季庸皱着眉头,出声打断。 冯家师爷被截了话,也不继续辩驳了。他冷哼一声,摇着羽扇偏过了头。 重获清净的黄大当家,这才再度看向神色依然从容的隋小世子。 也许是被之前的纠扰磨灭了耐心,他不再闲话迂回,而是直中要害地问:“老李现如今人在哪里?” “离开京城了。”小世子淡淡地道,“说明白点,应该是离开开封府了。” 院中众人对于这未曾设想的结果,都很是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黄季庸亦有惊怔,但没过几息,他便回了魂:“为何?” “李兄是我的恩人。” 在一帮探究好奇的眼神包围里,隋小世子娓娓地说道: “我幼时生了一场大病,远在琅琊的外祖听闻后,便遣人将我接过去调养,谁知在兖州的路上,我们一行人遇到了山匪。” “我与家仆在战乱中失散,被贼匪掳进了营寨,足足关了半个月,后来是李兄第一个找到我的。” 隋意道:“只是那时候我还太过年幼,已经被吓得失了神智,也想不起来要问他名字,只记得他的长相和声音。” “数日前遇上诸位,我便将他认了出来。我心知李兄心地良善,必不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做出劫人的行径,也必定是事出有因、无可奈何,我既有权势,理应相助,还他恩情。” “于是我苦苦地寻找,终于在李氏肉铺找到了他。因为不确定他是否受人胁迫,当日我并未直接出面,而是派人以买肉的名义将他邀了出来。” “也正是这一面,我知道了他的苦衷。我许诺给他田地、银钱和新的身份,并送他出城,这样便能将他从泥潭里救出来,只不过……” “李兄临走前说,他有愧于你们。” “恩人的挚友我又岂能置之不顾?” “李兄本是想亲自带着我来见诸位的,但是以他此时身份,多留在开封府一刻,危险会更多一重,所以我便让他先走了。” 小世子话到此处,抬首直视黄季庸的眼眸: “黄大当家,我知你们未伤人质,此刻回头,还来得及。凭我手段,仍可保下你们,叫你们同李兄一样,从此隐姓埋名,有田有地,做个无忧百姓。” 院中非常安静。 这委实是一段曲折的故事,也足够打动人。 天道会的一众,豁出性命、抛弃良知也要追求的东西,如今却有人说,能够分毫不取地送给他们—— 饶是圣人也抵不住这般诱惑。 “诸位,切勿中了奸人的诡计!” 一道尖利而愤怒的声音划破雨后黏湿的空气,惊响了所有人的耳膜。 冯家师爷的面颊上泛起愤然而慌张的薄红,他挥舞着羽扇,企图把涣散破碎的军心给重新粘合起来。 但耳畔仍是沉寂,竟等不来一声附和。 慢慢地,人群中有窸窣的闷语,漏出来,散到了小院中所有人的耳朵里: “我曾在坊间听说过靖国公府的传闻,好些年前,靖国公的原配夫人亡故以后,这,这世子确实是大病了一场,当时,琅琊王家还派人上门,迫着公爵府,让出世子呢。” 有人接口:“我是兖州人,当年也有所耳闻,说回琅琊养病的靖国公世子突然失踪了,还引起州府好大的震动。” 又有人记起来:“大当家,我与老李闲暇吃酒时,也曾听他讲过,他有在兖州行军的经历……” “这样一说,上次劫陆府马车与他相遇时,他也并未对老李下杀手,还一直奉劝我等快些离开,否则会招来禁军。” …… 天道会的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绞尽脑汁地从仅存的记忆里,搜刮着与小世子之言对应的事情来—— 句句佐证,鲜有出入。 黄季庸的神情愈发沉凝犹豫,枉顾身旁惶急不安的冯家师爷,他望着隋小世子,眯了眯眸:“老李走前,没叫你给我带手信么?” “黄大当家说笑了。”隋意浅笑着,回视他的双眼,“我交予李兄田铺地契时,李兄他可是一字不识的,如何能写信?” 黄季庸闻言,眉头稍松,负手而笑:“若无手信,我又如何能彻底相信世子你的话呢?” “我身上倒有一信物,不过还要劳烦大当家,先给我解开绳子了。” 黄季庸凝视着字句诚恳的隋小世子,须臾,迈步上去,绕到他身后,正欲为他解除束缚时,手却被冯家师爷死死地按住了。 “黄兄,万万不可呀!此子善权诈,他纵是抓了老李,对其严刑拷打一番,也不难问出老李的过往和我们在城外的住处,黄兄万不可轻信于他!” 黄季庸瞥了师爷一眼。 “严刑拷打,怕是不能这般事无巨细、严丝合缝罢?何况如此多的巧合……师爷不妨与我一同,亲自瞧瞧这物证,是真是假,便有分晓了。” 他说完,用力地掰开了师爷的手,把麻绳扯了下来。 麻绳粗粝,自幼由锦衣玉食温养大的小世子,显然不能经受这等磋磨,不过短短时间,手腕已是被勒出了浅浅的红印子。 他揉了揉手,方从袖中摸出一枚平安符,笑着递给了最近的黄季庸:“好似是李兄的娘子为他求来的,大当家觉着这信物,对也不对?” 自然是,对的。 黄季庸神色复杂地道:“这平安符是老李的命根子,平素摸都不准我们摸一下。倘若他不是对前尘往事全然释怀,是决计不会把它送出去的。” 人群窃窃地交头接耳。 冯家师爷面色铁青,犹自反对着:“但,但此物亦有可能是被逼、被抢……” “我若想抓你们,就该带大理寺的人来。” 小世子遏制了他漫无止境的猜测,语调舒缓地反问:“反倒是师爷你,自从一见面、听闻我要和黄大当家单独说话后,就一直对我要抓要关的——” “其中内情,又是什么?” 黄季庸眉心一跳,恍惚记得此前他也曾听到过类似的话语,只不过当时少年说得隐晦,他又一心记挂着老李的下落,便没再追问。 “世子此言,是什么意思?” “杀……” 冯家师爷双眼冒火,手指颤颤,像是脑中某根弦被要命地崩断了,扭头便对身边的打手们下令道: “杀了他!” 打手们拔剑冲上来。 黄季庸心知不对,指挥着天道会的众人上前拦路,自己则领着隋家世子退守到了最后方。 冯家师爷的理智几要燃烧殆尽:“黄季庸,你这是要反了不成!” “师爷此话言重了,黄某只不过是想听一听世子的未尽之言。”黄大当家说着,偏头望向身后的少年,“世子,你且继续说。” 隋意笑了声,慢悠悠地道:“大当家,这位师爷可曾告诉过你,冯家找你们行绑人、刺杀一事的真正目的?” 黄季庸皱着眉:“新政不公,冯家为了报复泄愤、亦为了威胁新派,便寻我们来施行此事。” “那么,为何到最后才刺杀新派高官?又为何对新派贵女绑而不杀?” 冯家师爷奋声抢答:“自是我东家顾及道义,若不是新派迟迟不悔改,也不至要杀奸臣!至于那些女子,毕竟无辜,我东家也不欲把事情做绝。” “哦?道义?”小世子莞尔着,问道,“那之后,是不是还要把这几名女子再放回去?” 冯家师爷一哽:“这……” “事情做绝与不做绝,并不在于你对她们杀或不杀,而在于绑不绑、放不放罢?况且,冯家既已下了杀新派高官的决心,官员的女眷活与不活,还有什么要紧的?为何不一起杀了?你冯家行事,颇有些矛盾呢。” 隋意说罢,回望正处于思量中的黄季庸。 “大当家,你们天道会的人,可有想过再之后的事?” 黄季庸抬眸侧身,定定地盯着小世子,闻他说道: “新派官员被威胁,如今朝中、民间的风向,皆指旧派为幕后推手,其中又以段宰执为甚。倘使这案子无疾而终,朝中、民间对段业的积怨愈深,哪怕一星半点的溃口,便足以使他倒台;倘使你们被捕,你猜,冯家的人会如何与上面交代?” ——这是他们这帮命若飘萍的人从不去考虑的东西。 人死了便死了,至于故后,买他们行凶的雇主要怎么和官府交代,说的话会否同与他们交涉时说的一致……何尝细思。 小世子谆谆善诱:“我且问你,段宰执倒下后,从中获利最多的人是谁?” 黄季庸眸光一闪:“官家?” 小世子轻笑了声。 “明面上看,自是如此。可官家纵是对段业有百般猜忌,又为何要用这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呢?” 黄季庸蹙眉不语。 见他叹道:“这幕后之人还真是使得一手好计策呀。挑动新旧两派互相猜疑仇视,内斗之下,自然少有心力分给第三方——” “若是段业垮了,官家失去肱骨重臣,有人趁京都势力短暂混乱洗牌的时机,一举攻入,赢面可是比寻常大得多呢。” “又或者,旧派斗赢了新派,架空皇权,那么,欲攻城之人的旗杆子就立得更正了:‘清君侧’也好、‘诛异党’也好,总之是能夺了政。” “左算右算,这幕后的暗手都是能坐收渔利的。” “而这幕后之人既然敢使此阴谋,黄大当家以为,事成之后,他还会让你们这群把柄留得活口么?” 人群被质问得鸦雀无声。 整个农家小院,都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给裹缠成了一个茧,任是居于其中的哪一个人手指微动,皆能牵发起致命的杀机。 黄季庸的面色已然变得阴沉狠厉。 本以为不过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转头竟发觉原是被诓进了一条死胡同,饶是再心胸宽阔之人,也难以接受。 他干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自然是……” “杀了他们!” 冯家师爷紧掐手指,双眼通红,怨毒而骇然地,死死盯住对面异心难除的众人,咬牙切齿地下达命令: “在场非我冯家人的,全杀了!不许留一个活口!” 此命一出,不仅是天道会一众、就连冯家的许多打手,都很是愣了一愣。 黄季庸显然没料到他会将事情做得这般决绝,既惊且怒,大骂道:“你是疯了不成?” “呵,我自是疯了。”冯家师狠戾道,“冯家来的,你们都听好了,今日若是放走一条漏网之鱼,你我都不必再奢望能见到家中亲眷了。” 打手震愕不已:“师爷……” “还听不明白么,此次机密一旦走漏,冯家,与冯家有牵连的所有人,都活不成。” “……还不快上!” “上!快上!” “杀光他们!” …… 打手们惶遽地举剑冲向前,竭力拼死之状,竟与狼兽无异;反观天道会众人,起初抵抗还颇有些浑噩,眨眼间,刀口剑刃见了血,才顿然惊悟一般生出狠劲,同冯家的亡命之徒奋力厮杀起来。 骤然间,本还平和的农家小院已被刀光剑影所吞没,兵器相撞的铮铮之音回响不绝,弥漫在半空的湿润水汽都被飞溅的血液染成了红雾。 混乱中,冯家人涌到了最后方。 黄季庸早已抽出佩剑迎敌;而靖国公府的小世子,仿似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样—— 险险地偏身避开朝面门刺来的一剑,而后,他方弯身拾起暴.乱中不知是谁掉落的一把佩刀,反手回击,结果了欲杀他之人的一条性命。 紧接着又恢复成了作壁上观的姿态—— 好似炼狱里一尊普度众生的菩萨像。 虽然冯家与天道会两方交战的人数差不太多,但天道会众人毕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所经历过的你死我活的搏杀,不知比富贵人家的打手们高出了凡几。 待最后一个冯家人浴血倒下时,天道会这方,还剩了六个喘着粗气的壮汉。 遍地都是血红颜色,腥烫的黏液和尚有余温的尸身铺满了杂院角落,来不及如雨水一般渗入地底的鲜血,甚至汇成了涓流。 惨状狼藉。 黄季庸身上挂了彩,只呆呆地望着满院子的尸首,眼眶迸出热意:“老五,孙二,石昆……” 他喃喃着,猛然,“呲”地一声,他感到后背传来撕裂一样的剧痛。 瞳孔刹那间紧缩,黄季庸怔愕地缓缓垂首,只见自己的左胸膛处,不知何时冒出来一把沾满了血水的刀尖。 浑身的血液和力量都在快速流逝,他软倒在地,不甘的眼眸竭尽全力地往上望去。 过多的失血使视线略有重影,但并不妨碍他把背刺自己的凶手给辨认出来: 颀长身姿、桃花眼眸。 正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带他们脱离苦难的靖国公府世子! “大当家!” 残活下来的天道会另外五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他们反应过来此刻在眼前发生的惨事,既是悲痛,又是难以置信。 有人踉踉跄跄地扑到气息奄奄的黄大当家身上;有人恨红了眼,提着还在滴血的尖刀便朝始作俑者刺上去。 隋小世子宛如闲庭信步一般,一刀落下,了结一人,最后把扑在黄季庸身上的忠心青年也抹了脖子。 被压在最下方的黄大当家,瞳光已然涣散,细细一听,只听见他从喉中发出了一声如游丝般的气音: “老李……” 此时死寂,隋意自然注意到了这等动静。 “难为你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记着他。”他随手丢开血刀,自高处睨着脚边将要断气的男人,“我也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李良骁早被我杀了。” 黄季庸身形巨震,吐出一口夹着府脏碎肉的淤血来。 他的神情扭曲而怨悔,可通身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徒劳地从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好似是想说些什么话。 隋意微一挑眉,笑道:“你非常悔恨信了我?” 被理解了话意的濒死男人,胸膛急促起伏。 “那你怕是悔错了。”隋小世子拢起双袖,望着他,温柔地说,“冯家有幕后主使一事,我可并未诓骗于你。” “所以呀,你信我是死,不信我,无非也是死。这条路,你们从一开始便走错了。” 血泊中的男人似乎还有些什么微弱的挣扎响动,但隋意在说完这番话后,便直起了身子、移开了眼眸,并未管顾。 绕开脏污血迹,他提步正欲离开此地,却倏然脚下一顿。 背后有活人的目光。 他冷着一双桃花眼,缓缓地侧了侧身。 仿佛没料到院中衣裳染血的少年在经此大乱后还会有这般敏锐的知觉,从草屋破洞的纸窗后头露出来的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被他瞧见的第一刻,便僵直得定住了。 好半会儿,那只眼睛才眨了眨,瞳中飞快地流过一丝纠结犹豫,但立马便被惊恐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向慕所掩盖。 眼睛不见了,窗后人藏了起来。 隋意神情微动,旋即收回视线。 他整整衣袖,复不紧不慢地踏过满地污泥血糟,身影渐渐远去,在雨后残阳的照映下,没入了群山苍翠之中。 …… 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裴文焕站在肉铺后院的西屋内,盯着满目简陋整洁的陈设,正在静静思索。 先前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录事,这时候急匆匆地冲进门槛,作揖道:“这李氏肉铺的异况,属下方才已同邻里探听过了。” “有何发现?” “回禀大人,据旁近的人家所言,李氏肉铺已在此处开张有几年时间了,也算是个老字号,只是店家生性孤僻,从来不和周围的邻居有过多往来,所以他们对其也是知之甚少。” “至于这肉铺的关门时间,周边的百姓都说不太清楚。昨日还有人瞧见店里的屠夫接了几桩生意,但是今儿一大早,肉铺便未再开门。” “并且昨个儿夜里到今日,邻居们也没听见、瞧见什么大动静。铺内物品繁多,店中的人纵然要搬走,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 “现下这铺子里的东家、伙计,全数皆不见了,百姓们都说像是凭空消失一样呢。” “凭空消失么。”裴文焕摩挲着下巴,垂眸喃喃。 猛然间,他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凝,赶忙迈步往门外走去:“领军卫!” 正在东屋门外查看脚印的领军卫闻声小跑而来:“裴大人,有何吩咐?” “找密道。”裴文焕言简意赅道,“这肉铺里,定有地道、暗格之类的东西,铺中之人应该就是借此逃出去的!” “是。” 领军卫抱拳退下。 小院之中,很快响起了敲墙、凿地的“咚咚”声音。 裴文焕站在西屋檐下,肃神望着杂院的格局。 院落并不大,西侧有一口水井,为免秽物掉入井中,井上还支了一顶木棚子;东侧则是五口大水缸,以及几排晾晒肉干的木架子。 此刻架子上的肉干已经全被收走了,只剩几片空荡荡的竹筛子。 裴文焕抬手招来录事,沉声问:“这李氏肉铺周遭,最近的一口井,在什么地方?” 录事想了想:“属下走访邻里时,曾在这杂院后巷的拐角处瞧见过一口井,不过是公用的,从院子后门出去,只需走百十步路就到了。” 裴文焕幽幽笑了声。 “既有私井,又何须五口水缸蓄水;公用之井既是便捷,又何须自挖私井?” 录事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裴文焕的话中之意,忙躬身道:“属下这便叫禁军来探井!” …… 又窄又静的暗道里,盔甲摩擦之声窸窣入耳。 裴文焕被护在队伍中央,抬头便能瞧见高高举在最前方的引路火把。 在这幽长的地道中走了大约不到半个时辰,终于能看见尽头。 裴文焕踱出藤蔓遮绕的洞口时,天色已然昏沉下来,西方的残阳只余一个拱端,再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暮色便会吞食掉所有的天辉。 洞外修整的队伍陆陆续续地燃起火把。 查看地形的领军卫,这时也走了回来:“裴大人,附近都是荒山野岭,并未发现活人踪迹。粗略一算,此地应当已在天波门外五里处。” 裴文焕略作思考,道:“天色已晚,而且我们带来的人不多,敌暗我明,切勿轻举妄动。” “这样罢,你将人分为五路,留一路驻守原地;剩下四路,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查看,叮嘱他们勿要放过一丝线索。若是碰上活人、村庄,不要打草惊蛇,先回来告知与我。” “是。” 又等候了小半盏茶的时辰,前往北方查探的禁军,忽然跑回来了一个着急忙慌的小卒。 “卫长!裴大人!” 裴文焕闻声,登时撩袍从歇息的石头上站起,迎上去问道:“发生了何事?” “找到了!我们在林中找到了先前被劫走的三名官家女子,宁嘉县主也在其中!她们互相搀扶着,好像是,逃出来的,后边没跟着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是眸光震动。 裴文焕最先稳下心神,眉头微蹙,他发话道:“带我去瞧瞧。” …… 本应光鲜亮丽的三名贵女,这时无一不是风尘仆仆、蓬头垢面。仿似是受惊不小,即便是已经逃脱贼窟,但她们仍然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抗拒着陌生之人的接近。 其中情绪最为稳定的,反倒是最晚被劫走的宁嘉县主。 禁军对这些娇气金贵的贵女们完全没法子,也不能硬来,就只能举着火把,站在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 裴文焕跟随小卒,借着火把的光,远远地便瞧清楚了树林中的状况。 曹家、孟家的姑娘和宁嘉县主,三人的鞋面裙摆都浸染着大片血色,身上却未见破损伤痕,像是自尸山血池里蹚过一路。 这绝不可能是三名弱女子能造成的出血量。 ……那贼匪窝巢,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文焕耐下性子,将三人稍作安抚,这才转向较为镇定的宁嘉县主,温和地询问:“县主,你与这两位姑娘是如何逃出来的?那伙贼人呢?” 宁嘉县主谨慎地看他一眼:“死了。” “死了?” “都死了。一个不剩。” 裴文焕无论如何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个答案,他也顾不上抚慰了,语气急切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被一个人杀了。” …… 纵使已经从宁嘉县主口中听过一遍深山院里的惨况,但当真正身临其地的时候,裴文焕仍然不由得被寒起了一身疙瘩。 眼前景象简直是一片阿鼻地狱。 尸水横流、腥腐不堪。 隐在荒野中的狼嚎一声接着一声,裴文焕毫不怀疑,假如禁军再晚到一步,这里便只会剩下一地的骸骨残肢。 ——“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院子里的其他人就内斗起来,最后活着的几个人也被他杀了。” 回想起宁嘉县主的话,裴文焕深吸口气,揉揉眉心,下令道:“将尸首都带回去,屋内的东西,也一并整理好,带回城中。” 禁军称是而动。 深黑的夜幕之上,一轮皎月被流动的云纱遮掩了半面。 夜风轻拂。 裴文焕立在原地,又想起了他询问那只身倾覆了敌营之人的身份时,宁嘉县主的异样态度。 ——“此事,我只能说与官家听。” ……真是一桩令人头疼的案子。 裴文焕捏着眉心的手指,忽而用了些狠劲。 …… 隋意从另一条暗道返回赵京城中时,夜色已然笼罩了苍穹。 因为大理寺查案之故,七日里,京中坊市皆设了宵禁,从一座废置院落中的密道口中走出来,举目只见空寂的街道。 万家灯火点缀在纵横的巷陌之间,凉风扰动了檐下灯笼,更夫打更的声音隐约缥缈。 沿路避开巡城的军兵,方走到私宅门前,便有等候在门后的小厮“嘎吱”打开门扉,迎上前来:“世子!” 隋意朝他颔首,一面朝里走去,一面垂头瞧了眼自己满身的泥渍血迹,淡声道:“备水,沐浴。” “嗳,小人这就吩咐下去!” 宅中的烟囱复升起白烟,廊上仆人们有条不紊地奔走着。 主屋内烛火通明,有袅袅的水雾自画着层叠远山的屏风后溢漫出来,透光的纱纸后,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似在挽发。 紧接着,“哗哗”水声传来。 小厮博古立在虚掩的房门前,毕恭毕敬地朝室内道:“世子,今日您入夜未归府邸,公爷知道后,发了好大一通火,直言说待您回府后要拿家法伺候呢。” “且任他气着。”屏风后水声不断,一道嗓音不温不淡道,“反正我那好母亲,不会叫他如愿的。” 博古应了一声,犹犹豫豫地,又道:“还有,世子……今儿酉时的时候,城里的禁军忽然调了大批人马往天波门外赶,这是……” “唔,大约是我做的事被发现了。” 博古证实了心中猜想,满面忧急:“世子可都善好后了?不会叫官家人查出什么来罢?” 继而,又连忙摇头反驳自己的口不择言:“不对不对,世子从来都是心细如发、算无遗策的,定然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怎料话音刚落,屏风后的人影便施施然道:“倒也未必。” 博古惊愕得一瞬间没托住自个儿的下巴。 “……世子!” 里头笑了声:“你急什么。” 博古焦躁道:“这如何能不着急?世子你藏锋许久,这些年的隐忍布局可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你又怎知我不是故意留下把柄的?” 博古被这一语浇哑了火,挠头讷讷:“是,是么?” “不是。” “……世子!” “才怪。” “……” …… 裴文焕坐在进宫的马车中,借着车内的烛火光芒,把从郊外院内搜到的数十封信件都一一过目了。 越翻到后来,他的脸色便越发凝重,眉心阴沉得似能滴出水。 直到马车缓停,厢壁外的小厮出声提醒,裴文焕才抱着一摞信件探出身去。 夜空下,红墙玉瓦、巍峨庄严的大赵宫城在月色覆照中愈显神秘,宫门前驻守的金甲卫军更是一个个冷漠威严无比。 裴文焕是直接从郊外赶来此处的,没来得及换衣裳。 将手中物证交予身旁的小厮后,他吐出一口浊气,立在原地整了整衣冠,这才接过信件、好整以暇地提步上前,朝那形如巨兽之口的金拱门徐徐行去。 …… 文德殿。 侍女铜像宫灯内,滴滴白脂蜡泪已堆成了一座小丘。 裴文焕垂首,在空旷的大殿中央静站着。 空气中满是静默,唯有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珠帘之后不时传来的纸张摩挲声间发入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声怒极反笑的讥讽。 “真是好一个冯家。” 而后是纸张甩过空中的“唰”声以及紧随而来的硬物落地的“啪”声。 裴文焕心有预计,也就见怪不怪地躬身道:“官家息怒。” 珠帘轻响,有一道玄服人影从帘后走了出来。 这位大赵的帝王不到双十年岁,模样瞧着很是清贵,一对凤眸锐如鹰隼,薄唇似笑非笑,通身都弥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仪态,很容易便使人胆边生寒、进而忽略了他年轻俊朗的相貌。 “裴卿方才说,整个院子都没剩下一个活口?” “正是,寻仇上门那人手段很是厉害,据县主和曹孟两家姑娘所言,今日那贼窝满算三十二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现全在敛尸房里躺着了。不过根据目前能获得的所有线索来看,京城劫杀案,平州冯家必是脱不了干系的。” “不止冯家。” 裴文焕颇为惊疑地抬起头:“官家,何出此言?” 大赵少帝冷笑道:“那地道的走势,我可清楚得很……这必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商贾人家能拿到的情报。” “官家的意思是……”裴文焕谨慎道,“冯家后面,还有人?” 少帝不置可否:“总之此案疑点颇多。” 他说着递出一卷帛纸:“你执我手信,派人到平州知会当地州府,拿下冯家所有人,片刻不得耽误。” “臣,领命。” 待裴文焕捧着帛纸离开大殿,年轻的帝王抬起手,不耐地揉揉额角,高声唤道:“成德海!” 殿门应声打开,从外忙不溜地滚进来一道宦官身影:“老奴在,官家有何吩咐哪?” “你去母后处瞧瞧宁嘉,若太医已看诊完毕,领人赶紧过来。” “是是,老奴这就去。” …… 宁嘉县主手攥披帛,跟在开路的成德海身后。 成公公并未提灯笼。 官家讨厌黑暗,是以宫中所有角落,一入了夜,都要挂上灯笼的,甚至连御花园的小路也不例外。 但饶是眼前一片明亮,她也依旧忍不住觉得遍体发凉。 白日的尸山血海仍在脑中挥之不去,连带着,还有站在血地之上的那道影子——像一株又毒艳又妖冶的罂粟。 正失神中,便已走到了文德殿门口。 成德海上前扣响门扉,恭顺道:“官家,县主到了。” 里头应了声“进”。 宁嘉便知道,自己得打起精神了。 殿内烛火亮堂,面门的玉阶中央,正坐着一人,正是她那位皇帝小叔。 放着阶上帘后的龙椅不坐,却要坐台阶,这属实不太合规矩。 然而宁嘉不敢置喙。 她其实是有些怵眼前的这位喜怒无常、行事莫测的大赵官家的,只得规矩万分地俯身行礼。 “起来罢。”大赵少帝支着手肘、托着下颌,凤眸幽然地望向她,“太医把完脉了?可有大碍?” “谢官家挂心,太医说我身子没有事的,只是受了点惊,日后养养便好了。” “那就好。” 走完过场的少帝再无关心之言,转而凝视着殿中少女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对裴文焕所隐瞒的、倾覆那贼营之人……” 他分明是坐着的,可宁嘉却在恍惚中觉得,自己才是矮落云端的尘泥。 “官家明鉴,我并非是有意妨碍公务!”她慌恐地伏下身去,“只,只是,只是那人……” “我又没说要因此问罪于你,你这么紧张作甚?” 少帝一拂广袖,站了起来。 “在等你的时候,我亦仔细想了想,你既不愿轻易说出那人身份,那么代表此事必定牵涉颇多。既如此,我便来猜一猜——” “那人身份很高;” “是你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人,并且……” “你我皆认得他。” 年轻的帝王立于白玉阶上。 ——“是与不是?” 宁嘉久久地伏跪在地上,耳畔每飘来一句话,心底的惊怵便更多一分。 良晌,她才低低地应道: “是。” 那朵如罂粟般绽放于血泥中的糜艳之花,却偏偏披着最纯白的外皮。 “是靖国公世子。” 大殿中寂然无声。 好一会儿,宁嘉才似乎听到了一声呵笑,那音量极轻,叫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怎的还伏在地上?很舒服么?” 大赵的少帝说。 宁嘉明悟了这话中之意,慢吞吞地站直身子。 抬眸一瞧,阶前的年轻帝王像是心情不错般,唇角竟噙着三分笑意。 “此事我知晓了,你做得很好。”少帝破天荒地漏了句嘉奖出口,“走出这扇殿门后,你今日的所见便如你先前所行一样,都烂在肚子里,可明白?” “宁嘉谨记。” “下去罢。” …… 榆林巷,陆府。 “姑娘,姑娘,快起来!有大喜事!” “姑娘,快别睡了!” 一大清早,陆宜祯便被宝蔻的叫唤声闹醒。 她颇有些懵懵懂懂地,露了半个脑袋出被窝,揉揉眼窝,打了个哈欠:“什么喜事呀?就不能等我……” 然后她的话音便被宝蔻激悦的报喜打断: “先前被劫走的三名女子,找回来了!还有,犯案的那伙恶贼,也被官府就地正法了,昨儿个夜里,有许多人都瞧见了,从城外拉回来的尸首,可是一板车一板车的呢!” 陆家小姑娘本就睡意朦胧、不甚清醒,猛地被这么个大消息砸了一脑袋,人还有点发蒙。 倒是宝蔻为她勾好床帘,提醒道:“姑娘你可洗把脸去,醒醒神罢。段家姑娘和徐三姑娘听说这个喜讯以后,大早便赶来了府里,现在正坐在前厅等你呢。” 陆宜祯闻言,蹬开被褥,翻身坐起,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丝清明神色。 “毓儿姐姐和宛音姐姐都来了?” …… 陆府正厅。 还未跨入门室,陆宜祯便已听见了厅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弯眸,在临近门槛的时候,还故意清了清嗓子。 厅中正执手闲话的徐宛音和段毓儿注意到动静,同时止住声气朝她望来。 “陆妹妹。” “陆小宝,你也听说了罢?” 三个小姑娘围坐在桌边,寒暄了几句后,热火很快继续烧了起来。 “今日卯正,大理寺贴了告示,说犯案的三十余人已全被抓住了,虽然目前官府还在追查后续,但京城的封锁已经全解禁了!” “真是如此?那可太神了,说七日为限,就正好不多不少,七日破了案。” “总之啊,裴大人现在在我眼里,就是全赵京城最厉害的人!” “毓儿妹妹,你收敛些。” “宛音姐姐,你就谅解谅解她罢,哪有野鸟喜欢成日被拘在笼子的?给她开了笼子门的人,可不就是大英雄?” “陆小宝!你敢取笑我?” “好了好了,幸而不能出门的日子也总算是捱完了,我们又能一起上学,也是喜事一桩。” “嗯,不过,被救回来的曹孟两家的姑娘和宁嘉县主,现在怎么样了?” “县主的情况我不晓得,但曹家的姑娘,好像是听说了伯爵府退婚的事情,昨儿夜里生了一场急病呢。” “不说是曹姑娘,就是其他两位,今后的日子约莫也要难过些了——被掳走消失了这么一段时日,于姑娘家的名声毕竟有碍。我听闻,早晨坊间已有了点不太好的风声。” “哎,这世道怎么对女子如此苛刻……该被唾骂的,明明是掳走她们的人才对!” “就是呀。” …… 留在陆府用了顿午膳,再坐不久,徐宛音和段毓儿便先后告辞了。 陆宜祯目送着门边的马车渐渐离开,站在原地稍默了会儿,紧接着,她手扶门框、极为小心地欲往前巷跨出一只脚去。 身后宝蔻的声音立即响起: “姑娘这是想去哪儿?” 她慢腾腾地转回身:“宝蔻,赵京城都解禁啦。” “这我知道。”宝蔻道,“可姑娘现下是想去哪儿?” ……很奇怪。 以往很轻易就能够脱口而出的理由,这回在舌尖滚了好几圈,却迟迟发不出音。 好似含了一颗灼烫的蜜糖。 “我,我去找意哥哥!” 小姑娘飞快地垂首说完这句话,提着裙摆一溜烟似的没了踪影。 第25章 惊懒十四 偷偷藏进了身前少年的影子里…… 隋意正在家中被禁足 ——因为昨日的彻夜未归。 在瞧见前来探望的陆家小姑娘后, 隋燕氏显得非常欣慰,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诸如“公爷脾气倔, 好劝歹劝也没有用,这三日只得暂且委屈意哥儿了”“若是知道了你来看他,意哥儿必定会很高兴的”此类…… 陆宜祯来到隋小世子的院门前时, 门口守着的小厮并未阻拦。 像是早就收到了她要过来的消息。 甫一入院,便见葱郁的翠竹底下、仰躺于懒椅上的那道人影。 小世子眸子半阖, 仿佛在出神。 用更通俗一点的话来说, 他是在发呆。 玉瓷般的面容上洒布着零星的、被竹叶筛落的光斑, 看起来既恬淡又美好。 陆宜祯有一瞬的时间愣了愣。 心底里什么东西微微地悸动, 如同一株嫩芽在早春破土而出。 尚来不及细思, 她已弯出惯常该有的笑眼,开口唤道: “意哥哥!” 藤椅上的少年眼睫一动, 转眸朝她看来。 “赵京城已经解禁啦,你听说了没有?” 很好, 语气欢欣但不失镇定,与以往根本没有任何差别。小姑娘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了个气。 “嗯, 听说了。” 隋小世子从懒椅上直身坐起, 边整理着袖摆、边眸色温然地望向她。 “所以,祯儿妹妹这是, 刚得知消息就跑来找我了吗?” 这种话,这种话…… 怎么听都像是在形容一个不知自持的黏人精! 小姑娘脸颊攀上热意, 正欲把脑袋扭到一边去,又想到,这么做岂不就是坐实了对方的话意? 于是她强自昂首与少年对望:“意哥哥才是,昨晚一夜都不回府,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呀?” “自然是给祯儿妹妹寻新开的吃食铺子去了。” “胡说,昨日明明还在宵禁呢,入夜了没有店铺敢开张的。” “这话极对,不过,祯儿妹妹忘了?我还可以翻墙。” “那……主人家不会报官吗?” “不会。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这个道理了。” 陆宜祯将信将疑地瞧着隋小世子:“真的?” 小世子却不答,只是桃花眼中的笑意越积越浓,最后“噗嗤”笑了出来。 陆宜祯立刻明白自己是被他骗了,面颊酡色不退反增,咬牙愤然:“你又捉弄我!” 少年一身芝兰风度,被指责了也丝毫无愧,态度敷衍又从容: “是啊,骗了祯儿妹妹,对不住呢。” 可偏偏只是这样温柔潦草的一句话,却仿如一尾羽毛落入了平宁如镜的水池、一片梅瓣嵌入了洁白无瑕的积雪。 扰得涟漪荡漾、冷梅生香。 陆家小姑娘脑中嗡然,反应过来,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去,一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 夏日的衣衫料子柔软纤薄,指尖甚至还能透过衣料,感受到皮肉之下赤红心脏的急促跳动。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但将值豆蔻年纪的小姑娘本能地知道,如此异样,是需小心隐藏、不能被旁人所知悉的。 庭中忽然起风。 盛夏的暖风吹动翠绿的竹枝、吹过古典雅致的假山荷池、撩起了藤椅上的少年的碎发。 “这么生气?” 隋意望着小姑娘乌亮的后脑勺,略觉好笑。 但自幼聪慧的少年又怎么会不明白哄人的奥义所在?是以,他故意用一种懊悔苦恼的语气说: “是我说话不知轻重了,祯儿妹妹你就原谅我罢。我保证,待三日禁足一过,我便把城东、城北的小食都给你买来,补全上回缺的。” “我不是……” 小姑娘讷讷地转回身,在触到少年身影时,视线立即缩回来、垂落到自个儿脚尖上。 她该怎么告诉小世子,她并不是在生气呀?只是,真正的原因,她又羞怯于说出口。 “哎,我本不欲如此。” 那头的人顿了顿,一副诚恳的模样。 “可谁叫祯儿妹妹看起来实在是太好玩儿了呢?” 好玩儿? 陆宜祯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正想开口问问他—— “你是把我当成陆小嗝那只白毛犬了,还是把我当成徐家小五那只奶团子了?” 但话音还没出口,后方的院门倏然“笃笃”被人扣响。 她只好将心头的九分不甘和一分委屈全吞进肚子里,抿着唇,转身朝门口眺望而去。 院外进来一个小厮。 “世子,官家召您入宫。” 正坐于藤椅上的隋小世子闻言,眉梢微挑,只应一句“知道了”,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反倒是被截过话头的陆家小姑娘很是吃了一惊,杏圆明润的眼眸左看看小世子、右看看素衣小厮,脑袋顶上就差没冒出来“为什么”几个大字。 起身的隋小世子见她模样,叹了口气,遂将目光投向小厮:“来人可有告诉你,官家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回禀世子,成公公说了,如今劫杀案虽已告破,但官家以为其中还有许多疑点,此次宣召,也正是为了商议这件事。” 陆宜祯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 再回头,隋小世子正立于竹荫下,微微露出嘴角的梨涡,向她告别: “虽然很想同祯儿妹妹继续说说话,但官家的谕旨我也不得不遵从,祯儿妹妹不会介意罢?” 陆宜祯飞快摇了摇头。 爹爹也经常因为公务不能陪她呢。 “这就好,我先送祯儿妹妹回府。” “不用不用。这么近,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隋意便不再强求:“如此也好,那就一道出去罢。” 陆宜点点头,跟在少年身后离开了院子。 未时七刻,日头颇毒。 草木假山映在地上的影子显得格外清晰。 陆宜祯的发顶被晒得发烫,连带着整个脑子都有点晕乎乎地。 急于躲避暑热的小姑娘灵机一动,跨跳一步,偷偷藏进了身前少年的影子里。 这一年,靖国公家的小世子虽说还未及弱冠,但身姿俨然已是一副大人模样,颀长俊挺;反观陆尚书家的小姑娘,身形仍未抽条长开,犹如一朵青涩而稚嫩的花苞。 ——恰恰好能够完全缩进少年郎的庇荫之中。 小姑娘低头望着脚下浓荫,窃喜于这隐秘而微妙的联系,唇角忍不住弯弯上翘,步伐也变得轻盈松快。 收到最欢喜的礼物时的心情,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小姑娘心想。 …… 出府要经过正厅。 此时的靖国公府正厅里,候着许多人。 陆宜祯进门后,留心数了数,府上的熟面孔,除去隋老太太以外,恐怕都在这里了。 好不容易等隋意同宫中使者寒暄完,焦急狐疑的靖国公立刻把家中长子唤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 “你是不是又在外头犯了什么事?官家怎么会突然召你?” 不远外,耳聪目明的陆家小姑娘并没有漏掉这段声音。 她眉头不禁蹙了蹙,悄无声息地,又往声源处挪了挪位置。 “父亲是这样想的?” 隋小世子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 “如若不然,论血缘,你与二郎皆是和官家沾了表字的兄弟;论年纪,徐家大郎亦是和你相仿;论才学,曹家二郎、五郎,个个比你有出息……官家为何单单只宣你一个进宫呢?” 仿佛是真的生恐他口中这个不成器的长子为公爵府门楣招来什么灭顶之灾,靖国公的胸膛急速起伏,好像下一刻便会背过气去。 温柔娴雅的隋燕氏搀着靖国公,抬起手为他顺气,轻声宽解: “消消气,公爷快消消气,事情说不定没这么糟呢?公爷要相信意哥儿,他是个有分寸的……” “他若是有分寸,这些年还会干出这么多的荒唐事?就是你惯着他。” “公爷,意哥儿毕竟还没有成家,年纪还小呢。” “年纪还小?还有三年就加冠了,曹家大郎如他这般年纪时,早入军营立功去了!” “那文武的路子毕竟不同,就是隔壁陆尚书,中状元时,也有二十好几了。” “他能中状元?要不是有家里的爵位养着,这书能不能读下去还是个问题。我看要不了几年,我隋家偌大的家业,都要被他败干净了去。” “公爷,意哥儿可没你说的这个样子。再不济,再不济,将来也还有茂哥儿在旁帮衬着,这家怎么会说败就败了呢?快别……” “祯儿请公爷、夫人安。” 一隅的私语戛然而止,隋燕氏略微诧异地瞧向突然过来的小姑娘,有须臾的失音,旋即,她便再度摞上笑容。 “真是对不住,家中突然出了点事,头昏脑涨地,竟忘了宜祯还在我家做客——怎么,这是准备回府了吗?” “嗯。” 陆宜祯颔首罢,目光望向面前两位长辈,字句清晰道: “公爷、夫人,意哥哥没有犯什么错,我听成公公说了的,官家召意哥哥,只是为了商议京城劫杀案中可疑的地方。” “……” 一隅沉默。 靖国公回过神来,重重地咳了几声,隋燕氏慌忙收回视线,专注地给他拍背去了。 可背影单薄的小姑娘好似根本感受不到这凝滞的冷意一般,兀自昂首挺胸,像冰天雪地里一樽熊熊发热的小火炉。 隋意悄悄伸手,戳了戳她的肩膀。 小姑娘挡在他身前,纹丝不动。 眼底的阴霾不由渐渐地被笑意取代,少年缩回手,轻声地唤她:“祯儿妹妹。” 已经足够了,回家去罢。 终于,小姑娘回头了。 “意哥哥,我去年的结业考可是拿了双甲呢,连邓夫子时常都会夸我记性好。” 她把脑袋又一次拧了回去。 “所以,听过一遍的话,我都能记得牢牢地。公爷、夫人,成公公不会骗人,官家也不会骗人的,对不对?” 靖国公喘着粗气,将身子完全侧了过去。 隋燕氏一面搀扶着身边人,一面掩住难堪之色,讪讪笑道:“对的,对的。毕竟官家与我们意哥儿一同长大,情分深厚,遇到什么为难处,互相出出主意、商量商量,是应该的,应该的……” “那父亲、母亲,我与祯儿妹妹就告辞了。” “嗳,去罢,快去罢。” …… 从厅门出来,一下台阶,陆宜祯立即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知道她方才有多么紧张。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生平头一遭,怒气更胜于理智,可是,会不会太…… “现在知道害怕了?” 后脚出门的隋小世子打趣道。 走在前方的小姑娘默默地抬起双手,捂住了发红的耳朵。 ——柔软、娇气,像从天上掉落的珍贵云絮。 可云絮之内的温度,却能烧得人心尖发烫。 隋意敛下眸色,再抬眸时,已经又是温和含笑的神情。 也许是少年心性作祟,小世子不紧不慢地跟在陆家小姑娘的身后,悠然自若地负着手。 开口的语调也是慵懒而散漫的。 “我从未发现,祯儿妹妹的胆子竟是如此之大。” 小姑娘因言急急停下脚步。 她转回身子,撤下捂耳的双手,触了一眼幽深莫测的隋小世子的身影后,很快垂下了头。 “我……” “意哥哥,我,我是不是……越界了?” 陆宜祯此刻的心情,简直有如在公堂上等待量罪的犯人。 她走了一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己怎么能这般冲动?至少,至少也该先征得意哥哥的同意罢? ——“并无。” 陆家小姑娘讶然地抬起头。 清俊温雅的少年注视着她。 “祯儿妹妹之于我,与他们不一样。” …… 大赵皇宫。 成德海把请来的隋小世子引到了文德殿后的阁楼。 此处寻常是帝王休憩之所,典雅别致、明亮通透,也不会太过吵闹。 阁内的大赵皇帝正在烹茶。 白袅袅的水雾升腾缭绕,将少帝那张轮廓俊逸的面庞都模糊氤氲了几分。 听得成德海禀报的声音,少帝眼皮轻轻一抬,把聒噪的老公公召到了身后来站着,随即望向阁楼门口逆光而立的白衣少年: “来了,进来罢。” 隋意不疾不徐地行至茶几跟前半丈处,作揖道: “臣拜见官家。” “我记得以前你我一同读书时,你唤我唤的是‘表兄’。” “表兄。”隋意浅笑道,“人总要长大的。” 少帝不可置否,斟了杯热茶,推至对面:“坐。” 隋意屈腿坐到蒲团上,执起杯盏。 “这是今年南方新献上来的贡茶,唤作‘胜雪’,滋味甚佳,应当合表弟的口味。” 隋意小啜一口,应道:“果真纯正细腻,有回甘之味。此茶可是产自建州?” “正是。”少帝道,“也不知我这煮茶的手艺,表弟给评个几等?” “表兄的茶,自然是甲等的。” 少帝嗤笑一声,仿佛不太认同。 “想我这手烹茶的技艺,还是沾了表弟的光,从表舅母处学来的。当年表舅母一手煮茶分茶的本事,可是名震京都,如今我这手艺,比起表舅母,恐怕还不足十一。” 隋意端着手中茶盏,亦笑了笑:“先母若是能听到这番话,必定心下欢喜。” “……阿意。” 年轻的帝王凝肃了眸色,望着对桌的少年: “六年前,表舅母突然过身,又恰逢先皇病危,朝野上下一片暗流涌动,我身为先皇幼子,自顾不暇,不得已与你断了来往。待位置稳固后,我着人一打探,只听说你生了怪病,被王家人接去了兖州,后又被山匪劫走。” “又听说你被救回来后,将养了几个月,怪病倒是全好了,可性子也散漫了许多,好似十岁前与我斗文斗武的天纵禀赋全数不见了一般。” “前些年我也曾着人暗中查过表舅母身亡一事,但回来的几拨人皆道此案并没有疑怪之处,我便打消了心思,只当你是突逢变故,转了性子。可如今一看,却全然不是这样。” “阿意……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隋意垂眸,浪了浪瓷盏。 洁白如玉的手指搭在白瓷边缘,竟分不清哪个更夺目些。 他没有说话,少帝也不恼。 “也罢,我改换个问法——” “经此之后,你欲成何事?” 隋意终于抬起了桃花眸,他轻轻地放下瓷茶盏,与轻忽温和的语气毫不相称地,说道: “自然是让有罪之人自噬其身,万劫不复。” 少帝眼泛笑意。 “睚眦必报,与我所料不差。” “与表兄的肚量比起来,我自认是不如的。” 这话褒讽意味不明,少帝摸了摸耳朵,大度道:“我就当你是夸我好了。” 他整了整袍摆,站起身,负手走到了敞开的窗子边。 正值日头猛烈,窗外的树石也被晴色切割成了分明的光影两面。 “阿意,我这次抓不到那幕后之人,你说是不是?” “是。”隋意慢条斯理地给杯中添了点茶,“平州与京城的距离便是一个极好的缓冲。若我是他,早会留好后手,在官府到来之前灭了冯家满门。” 少帝倏地转回身:“你知道他是谁了?” 隋意啖口茶,回视窗前人:“若我猜的不错,官家今后,该小心北方。” “北方……” 少帝沉吟须臾,眉心骤然一跳,冷冷笑了声:“原来如此。” “官家勿急,对付这种摸不着尾巴的泥鳅,我可是有经验得很。”雅坐于蒲团上的少年笑道,“你只需要织出一个套子来,再沿途藏几粒饵食,越是狡猾的泥鳅便越容易上钩,无非多耗些时间。” “我记得鱼饵是明晃晃地挂在钩子上的,为何到了泥鳅这里,饵食却要藏起来?” “官家可曾听过一个道理?自作聪明的人,往往只对自己亲手找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少帝默了默,叹道:“阿意的心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黑。” “与表兄比起来,我自认是不如的。” “……我就当你是夸我好了。” 隋意:“我以为官家今日召我,为的不仅仅只是这件事。” “不错,我确实还有一事想要交付与你。”少帝被戳破意图,也并不掩盖,转头吩咐,“成德海,将东西取来。” 成德海应声退下去。 少了一人,阁内更显空荡。 少帝双手后撑窗沿,望着茶几边悠闲品茶的少年,道:“想必你还记得,三年前,我曾请奉山书院的冯老先生入过京,你可知是为的什么?” 也不要回答:“太.祖时,朝廷曾设血滴子以处置暗地阴私,虽说积怨深重,但其中亦有可取之处。我欲借鉴血滴子,将刑狱与督察之务合为典察司,但如你所知,有关血滴子的记载皆被焚毁,纵是我这大赵官家,也只能搜集到一点零星消息,总是不如亲历之人的。” “官家是说……” “那奉山书院的冯老先生,冯获,便是当年血滴子中的天字绣衣使。呵,极有意思是不是?谁人能想到,这满腹经纶、满嘴仁义的当世大儒,曾经也是满手鲜血的人屠呢?” 隋意:“官家没能留下他。” 少帝颔首:“是,我留不下他。三年前他对我说,我欲立典察司,这想法很好,只是,还少了最关键的一环——那便是寻到执掌典察司之人。这柄剑太过锋利,需要合适的人来为我握住,否则只会招致如太.祖年间那样的无穷祸患。如今我见着你,便省得了,他这话并不错。” “血滴子也曾是一柄利剑,可它如今散在天下各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成为对付我、对付大赵的工具。这回案子,你也瞧见了,那几条地道的手笔。” “昨夜我思来想去,觉着与其如此,不如我先发制人,绝了那些阴沟老鼠的心思才好。” 适时,去而复返的成德海敲门而入。 几本薄薄的册子被放置在隋意面前的茶几之上,页边发卷。 “这些,便是我这几年找到的所有关于血滴子的记录。” “阿意,替我去奉山罢。” “我赠你一柄剑,从今往后,你可以用它来护住你所在意的事物,亦护住我这大赵河山。” …… 承天门边。 宁嘉轻摇着手中的绫罗小扇,百无聊赖间,不由得抬起鞋尖磨起了脚下的石板地。 似乎是因为长久的等待,她的额际已布了些细细的汗珠。 忽地,身旁望风的女使摇了摇她的袖摆,低声提醒:“县主,来了来了,我瞧见靖国公世子了!” 宁嘉当即精神一震,伸长脖子一眺,从长道尽头远远走来的清隽身影,不是她昨夜梦见的人又是谁? 回想起晨间冷汗沾衣的情景,宁嘉既觉恍惚,又觉有几分隐秘的局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从石狮子后显出身形,朝远处走来的少年遥遥地俯了一身。 小世子脚步微顿,最后停在了她身前一丈的地方。 “县主?” 嗓音温润有礼,透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好似化雪时的清泉。 但宁嘉知道真相并不是这样。 她从小世子俊俏的面容上收回复杂目光,挥手屏退了身后的女使,又望向送人出宫的成德海。 “成公公,可否让我单独与世子说几句话?” 成德海笑意不改:“这种事,老奴可做不了主。” 她偏头又看向能做主的人,而小世子只是笑了笑,露出唇角梨涡。 “就在此处说罢,没什么好避讳成公公的。何况我一介外男,若是叫县主落了旁人口实便不好了。” 话里行间竟全像是在为她考虑。 宁嘉抿抿唇,杵在原地,半晌,从喉中轻轻吐出一句:“那日的事,多谢。” 小世子状似不解:“县主谢我做什么?” 宁嘉便猛然记起来昨日夜里在文德殿中、她那位皇帝小叔告诫过她的话。 “没什么。”她飞快地说完,让开了路,“世子请罢。” 少年向她颔首。 “那就告辞了。” …… 榆林巷,靖国公府。 “你们当真是好得很哪,丢人都丢到宫里头去了。” 隋老太太把手上的梨木拐杖往地板一拄,发出“咚”的一声。 靖国公眼皮一跳,忙忙躬下腰杆:“母亲息怒,此事怪儿子思虑不周。实在是当时情况突然,没考虑到还有外人在场,儿子今后一定不再莽撞行事。” 隋燕氏立即抬首道:“母亲,此事我也有错,要是我能早点儿劝住公爷,也不至于在外人面前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母亲若要罚,便连我一起罚了罢。” 隋老太太冷冷笑了:“罚?我可不敢罚你们。我一身老骨头,哪里比得上你们这些府中主事的呢?指不定你们还要在背后偷偷骂我,这老婆子真是好大的威风哪,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要来掺和前厅的事。” 靖国公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儿子不敢!” 隋燕氏自知没有说话的份,亦赶紧跟着跪下了,慌乱中还不忘搀了搀身旁腰腿不好的公爷,看得座上的隋老太太又是心头一阵冷怒。 端起手边茶盏抿了口淡茶,勉强压下不快,老太太方缓缓开口。 “你到底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我也不想追究。我老婆子年纪大了,本不该插手你们前厅后院之事,但这回,事情既传到了外头去,有损我隋家的颜面,我便是豁出了这张老脸,也要与你们说道说道。” “儿子恭听母亲教诲。” “公爷,你也是做家主的人了,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我打从你年幼时,便日日教导,可你这年纪越长,倒越像是活回去了。” “儿子惭愧。” “行了,你不用同我惭愧,心里有数便好。”老太太扶着拐杖站了起来,“我今日要你记得的,不只是这个——” “我且问你,意哥儿是什么身份?” 似是被这问题问蒙了头,靖国公望了老太太一眼,斟酌道: “大郎他,自然是我公爵府的世子。” “错了!你错了!” 隋老太太悲怒地连拄了几下拐杖。 “意哥儿他是世子也好、是国子监的学生也好,是什么都好,可在这一切之前,他首先是你的孩子!” “可你呢?身为一个父亲,不顾旁人眼色,处处给他难堪,你不信任他、怀疑他、诘难于他,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他不说,可我都替他记着。” 靖国公忍不住辩驳:“母亲,是大郎他平日里总没个正行,这无怪我有时候会误会他。” 隋老太太冷哼了声。 “你扪心自问,此言当真?” “且不说意哥儿从前是如何的聪慧识礼,你一样对他冷眼相待;就是平日里茂哥儿犯了浑,你也是宽和大度得很,怎么一换成意哥儿做了同样的事,就立刻成他的不是了呢?” “公爷,你且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意哥儿他从始至终,可有做过分外出格的恶事?隔壁陆家人与意哥儿亲近,难不成是没有道理的?” 靖国公垂着头,久久不言。 一旁的隋燕氏捏着袖子,瞟了眼周围嬷嬷们和老太太的脸色,缓缓开口:“母亲,我们都知道的,意哥儿是个好孩子……” “你住嘴!” 隋老太太厉声喝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也算是宫里头长大的,什么腌臜伎俩没见过,你那套手段,少拿到我跟前来糊弄。” 隋燕氏往后缩了缩身子。 一直默默不吭声的靖国公,这时候伸手扶住她,皱眉道:“母亲,您误会兰儿了。都是儿子的错,可兰儿她待大郎,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您因此责骂她,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隋燕氏焦急得欲扒开他的手:“你少说几句,公爷。” “真是好一个鹣鲽情深,倒是我老婆子不识趣,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老太太简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捂着心脏顺了好几口气,被嬷嬷扶到椅子上坐了几息,才将将缓过来。 “好啊,你既觉得我是心存偏见,我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 “只是你们给我记清楚了,意哥儿他是这公爵府的世子一日,便享有尊荣一日。你们既不愿费心思在他身上,便安安分分地做块石头,不要筑起高墙,阻拦别个待他好。” “那陆家的小姑娘,我老婆子喜欢。” “你们可听明白了?” 第26章 惊懒十五 谁要做你妹妹 大案既破, 陆宜祯也恢复了正常的上学。 同样复学的徐宛竹则不如以往,精神头仍有些萎靡,在邓夫子宣布下课后转头就走了。 陆宜祯收拾着书盒的时候, 段毓儿忽然兴冲冲地凑过来。 “陆小宝,你待会儿应当没什么要紧事罢?” “嗯。毓儿姐姐想找我做什么?” 段毓儿叉腰微笑:“都被困在家中这么多天,你难不成还想一下学就回去?我听说州北瓦子近日新出了一场戏, 可好看了,每日座上人都爆满呢。你不想去瞧瞧?” “当然想。” 反正回家了也只能拘在高墙里。 陆宜祯一口答应下来, 又伸脑袋望向邻桌的徐宛音:“宛音姐姐去吗?” “自然要去的。”徐宛音无奈笑道, “毓儿妹妹她可是一大早就拖着我说了这事, 只不过因为今日陆妹妹你是掐着点来上课的, 她一直没找到和你说话的机会, 这才一下课就来拦人。” …… 州北瓦子这段时日最火的一出戏叫《画蛾眉》。 得亏段毓儿有先见之明,早早地订了一个二楼的包厢, 否则她们这会儿恐怕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从仆使们开出的窄道中疾步行至楼梯口,人群数量终于稀少了些。 登了两级木阶, 陆宜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见大堂中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嘈杂喧闹得不成样子。 “这人也太多了罢。” 进入包厢落座以后, 陆宜祯趴上倚栏,探头朝下看, 看见了还没开唱的戏台子。 “这出戏究竟讲的什么故事呀?为何这么多人喜欢?” 段毓儿老神在在,朝她眨了眨眼。 “总之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你待会儿自己瞧便知道了。” 段家大姑娘铁了心不肯松口, 陆宜祯无法,只能转回脑袋,眼巴巴地眺望向底下空空荡荡的戏台。 终于,一刻钟后, 台子边的铜锣被瓦子小厮敲响,人潮鼓噪之声渐渐平息,《画蛾眉》也在一片安静中正式开场了。 “故事要从前朝的平北一役说起。” “话说平北一役中,镇远将军以八万兵力战胜敌国,实乃一桩传奇佳话,但少有人知道的是,在此役结束后,这位声名赫赫的镇远将军却并没有立即班师回朝,反而是只身去了一个小山村,从村子里接了一位八岁大的姑娘回京……” 随着说书人话音渐弱,陆宜祯便瞧见,戏台上有一位身着甲胄、虎背熊腰的将军领着一个小姑娘登场了。 原来这小姑娘并非将军的外室生女,而是将军一位已故同袍的遗孤。 小姑娘随生父姓秦,将军把她带回府,是为了认作义女,照顾她长大成人。 将军府人丁稀薄,几代单传。 到了将军这一辈,也依旧只有一个儿子,上至京城公贵、下至府里的仆人女使,都戏称这位公子为“小将军”。 秦姑娘入府这天,恰逢小将军十二岁生辰。 因着镇远将军私下叮嘱过,小将军一直牢牢记得:自己不能欺负妹妹、得一心一意照顾妹妹、还要把欺负妹妹的人揍得爹娘不认! 秦姑娘与小将军一同上下学,一同长大,对小将军的依赖喜爱一日甚重一日。 小将军记得她喜欢吃桂花饼,于是在嬷嬷三令五申的禁止下,买了饼翻墙给她送来;小将军也会在她面临难题时,想尽办法替她解决;他甚至会在她郁闷无聊时,陪伴在侧,绞尽脑汁逗她开心。 ——因为妹妹亲生父母早亡,太可怜了,自然要多宠着。 秦姑娘知道小将军心中想法,她也早已把小将军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她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年岁渐长后,她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之处。 这世上,会有妹妹对着自个儿的哥哥心如鹿撞,因为哥哥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情不自禁地羞涩回避吗? 秦姑娘不禁叩问自己。 正月初八,将军府为她准备了盛大的及笄礼。 礼成之后,小将军就再也没有翻过她的院子了。 不仅仅是因为要避嫌,还因为他被一堆琐事缠住了身。 秦姑娘及笄的同时,小将军也将及弱冠,正是该成家入仕的年纪,然而他无论是成家还是入仕,都不能如老将军所愿。 先说入仕: 老将军戎马征战一生,自是知道战场凶险,因而希望小将军弃武从文,在京城做个富富贵贵的清闲官。 然而小将军一心战马银枪、纵横大漠,同他老子的愿望背道而驰,父子俩为了这事闹得很凶。 再说成家: 小将军心怀远大抱负,不欲早早地耽误别家姑娘,因此每每对父母请入府中的姑娘都不冷不热地,看得将军是满肚子火气。 秦姑娘曾躲在假山后,远远地望见过一回。 水榭中,不知是哪家受邀前来的贵女拈起一颗樱桃,正要递到小将军唇边,后者却像只受惊的猫儿一样,几步跳到了倚栏边,眼睛瞪得溜圆。 秦姑娘甚至在想,倘若他全身生了绒毛,这时也都该竖起来了。 水榭里的姑娘愣在原地,最后不堪其辱,把樱桃一扔,红着眼眶、提着裙摆跑了。 当晚,小将军就被老将军捆住,挨了三大闷棍。 秦姑娘既觉心疼、又觉好笑,还感到胸腔中有点酸酸涩涩的滋味。这世上所有女子都有资格站在他身侧,唯独除了她。 盛夏的一个傍晚,秦姑娘正扶着荷塘边的石栏出神,肩膀却被谁轻轻一拍。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小将军。 “嘘。” 小将军示意她噤声,做贼似地左右环顾了一圈,在没发觉有其他人在场后,放下心来,扭头和她说:“跟我来。” 秦姑娘跟上前。 望着小将军宽阔挺拔的背影,她心底疑惑,又不由自主地漫开一股隐秘的欢喜。 小将军带她来到了假山的缝隙中。 这是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饶是有人从旁经过,也丝毫不会注意到里头的情况。 “昨日,我已经通过了武威军的选拔。”小将军压低声音说,“还有不到半个月,我就要出发去北境了。我对不起家中二老的期望,但妹妹,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秦姑娘顿了会儿,说,对,她会替他照顾好家中的亲眷。 小将军开心极了。 他扑上来,就像是寻常的兄长对待妹妹一样,轻手轻脚地抱了抱她。 “我就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清楚我的人!” 大军出城那日,秦姑娘并没有来送行。 小将军虽觉心中失落,但也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想道,妹妹在家为他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呢,哪里有时间抽.出身。 小将军随军跋山涉水了两日。 第三日傍晚,大军修整时分,营中忽然爆出一件大事情—— 有人竟是女扮男装混进来的! 小将军听闻后觉得稀奇极了,当代花木兰,可不得亲眼见识见识去? 他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地来到扎营审讯的场地,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时,却立马傻了眼。 那位“花木兰”,不是自个儿素日里最温柔解意的妹妹又是谁? 兴许是为了保全家中颜面,她到现在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长发散落在肩、双手反绑在身后、眼眶红润不已,一副凄凄怜怜的模样。 尤其是小姑娘自进京后便没吃过什么苦头,连着赶了两日路,整个人消瘦了不止一大圈,灰扑扑又纤弱弱地。 看得小将军脑子嗡然一响,当即就炸了。 “你们放开她!” “不准动!谁敢动她试试?” “你还碰,还碰!小爷我折了你的手!” ……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小将军也被一道绑了起来。 两个人以扰乱军纪的罪名,由武威军教头亲自拎着,打包丢进了一间帐子里。 这是一间堆放军械的帐篷,入夜后并没有点蜡烛。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黑蒙蒙地,能听见外头营地将士们或训练、或燃篝火的动静。 两个人背靠背绑着。 教头的原话是“明日便叫将军府派人来接公子、姑娘回家”。 小将军刚刚气血上涌与人动了手,这会儿稍稍冷静下来,缓过了气,才发觉其中的不对之处。 他抬起指头戳了戳身后的姑娘,忍不住教训道:“你说说,你怎么会胡闹到这个地步?军营是你能进来的地方么!” 秦姑娘半晌没吱声。 小将军又开始反思,是不是方才他把话说得太重了? 小将军:“我……” 秦姑娘:“我就是害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话语间带着鼻音,不用看也省得,小姑娘必定是红了眼眶。 小将军哪里还顾得上耍什么兄长威严,舌头像被烫到似的,一连蹦了好几句“是我的错”“你别哭”。 又安静了片刻。 秦姑娘开口:“我不顾一切混到你的军队里,又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害你错失了这次机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恶、很可笑?” 小将军讷讷地:“我,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那我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当然是世上最亲的妹妹!”小将军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秦姑娘吸吸鼻子,心中似赌着一口气。她紧紧捏住捆绑双手的绳索。 “我们又不是同一对爹娘生的……” “谁要做你妹妹。” …… 陆宜祯脑子轰然一片空白。 满耳朵只回响着那一句—— “谁要做你妹妹。” 莹润的指甲紧扣横栏,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去。 但她已魂不附体,察觉不到痛意了。 …… 戏毕,从二楼包厢下来,陆宜祯仍然是恍恍惚惚地。 好在另两位小同窗也被这出戏完全夺去了心神,便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边落阶梯,边兴致盎然地讨论着故事的结局。 徐宛音感慨道:“幸亏老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开明之人,否则这对有情人,还有得熬呢。” 段毓儿也道:“那小将军真是个蠢东西,秦妹妹已经待他那般不寻常,竟还像个瞎子似的看不出来!” “这也未必怪他。”徐宛音温言细语地,“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如一个与你从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的兄弟,某几日突然对你闪闪躲躲、欲言又止,你会如何作想?” 段毓儿微微一默:“我会以为他偷偷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这便是了。那假如他直接与你表明心意呢?” “……我会把郎中塞到他屋里头去,给他看看脑子。” 徐宛音忍俊不禁:“我倒真有些好奇,将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入毓儿妹妹的青眼了。” “那必定得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子。” 前头正说着话,陆宜祯没留意到她们是什么时候消了音的,直到撞上了段毓儿的背,她才如梦初醒般回神。 “为什么不走了?” “嘘!” 段毓儿回头,挤眉弄眼地捂住了她的嘴,一面捂,还一面悄声招呼着徐宛音:“快!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陆宜祯被段毓儿连拖带拽地,藏到了楼梯角的青松盆栽后。 三个小姑娘肩膀擦着肩膀、脑袋挤着脑袋,鬼鬼祟祟地从松针隙眼儿里打量着前方的状况。 陆家的小姑娘这时也终于看明白了。 前方堂中的柱子边,那正伸手为姑娘抹眼泪儿的、身形瘦高的小郎君,不是是英武侯府的徐家大郎又是谁? 陆宜祯和段毓儿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最左边的徐宛音。 “你家哥哥还没定亲罢?” “嗯。” 徐三姑娘的神情倒算镇定:“不过大哥哥年纪也快及冠了,想为家里添个嫂嫂并不算奇怪。你们不觉得,那姑娘有些面熟吗?” 另两只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柱子边说话的二人。 由于离得远,并且堂内看客还未散尽、声音嘈嘈,因而那头的谈话内容并不能听得很清晰。 陆宜祯仔细地观察了须臾,脑中顿忽闪过一丝清明:“我记起来了,那姑娘,好像是郑家的……” 段毓儿经她这么一提醒,也恍然:“对对对,我们刚去郑氏马球场那回,不是和她打过一次照面吗?没错的,就是她!” 徐宛音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陆宜祯注意到她的异色,不禁问道:“宛音姐姐,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确实是她。”徐宛音顿了顿,“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上次去郑家的风荷园赏花的时候,郑家夫人还嚷嚷着她家姑娘兴许……” 是被谁家的小郎君勾去了心思。 却没成想这位罪魁祸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陆宜祯欲笑出声,又慌慌忙忙掩住唇,好在是没把三个人的位置暴露出去。 遥想她初来赵京,在明景楼见到徐家大郎时,他还青青涩涩、呆实憨厚得很,这一转眼过了这么些年,他竟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陆家小姑娘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转念间,她又想到,这徐家大郎和隋小世子是年纪相仿的同窗,徐家大郎既已有了心仪的姑娘,那么隋意呢? 他是不是也会同徐家大郎一般? 就算目前不见得有,早晚一天…… 早晚一天,他的心里也会住进去别人。 他能来得及等她长大吗? 要真是到了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呀? 如若,如若,现下就与小世子坦明了心里所思,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 会不会就从此疏远了她? 隋意一直只把她当做妹妹罢了。 一想到少年郎待她温和疏离、不咸不淡的模样,小姑娘便打从心底涌出一阵一阵的难过。 她从未有如此刻一样,期望着自己能快快长大。 最好是一夜之间就能及笄。 到那时,总能光明正大地对小世子坦言欢喜了罢? 第27章 惊懒十六 我会对你很好的 榆林巷。 陆宜祯方下马车, 还没站稳脚跟,忽有一道身影走到了她的前头来。 她定睛一瞧,来人居然是隋家老太太房里的姚嬷嬷。 “陆姑娘, 才下学呢?” 陆宜祯半是惊讶、半是敬重地俯了俯身:“是的。不知嬷嬷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姚嬷嬷笑道,“只不过我家老太太想见见姑娘罢了, 姑娘现下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没有的。我这就同你过去。” 与家中女使交代了几句,陆宜祯便提着裙摆跟上姚嬷嬷, 往榆林巷另一边、靖国公府的位置走去。 她心里头颇有点打鼓。 隋家老太太以往可从未要求过单独见她, 这次把她叫过去, 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昨日、她在堂上公然扫了靖国公夫妇颜面的事。 一想到老太太那极重规矩的性子, 陆宜祯便脸色发苦。 做什么逞英雄? 这下好了罢, 招惹了家中大的,家中顶顶大的要来问罪了。 但若真要说后悔, 却也谈不上。 陆宜祯心想,小世子那样好, 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个把脏水往他身上泼呢? 只是昨日的行事实在有些鲁莽,倘使她当时能想到更好的解决法子, 也不至于得罪了人去。 是以今日挨骂还是挨罚, 她都认了。 兴许是瞧出了她心有不安,姚嬷嬷一面领着她进门、一面宽解道: “陆姑娘不必紧张, 我家老太太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别看她平日里时常板着张脸, 实则赏罚分明、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们这些下人,都很是敬佩她。” 陆宜祯矜持地颔首:“我省得。” 姚嬷嬷笑了笑:“不,我看姑娘还是不太省得。” 她左右一望, 见周围清净,回头低声道:“眼见这四下无人,我也不妨同姑娘透个底儿:昨儿个,府里的主君主母失仪失到内官跟前去了,因着这桩丑事,老太太可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姑娘你当日那一席话,我家老太太也听说了,她却很是宽慰呢。” “宽……宽慰?” 怎么会? 陆宜祯略显愕然,正要再开口问问多的,前方的姚嬷嬷倏地停下了步子,让开身。 “姑娘,这就到了。” 抬头一看,古朴风雅的院子已然横立在眼前。 “老太太正在屋中候着你呢,请进罢。” …… 主屋内的木桌旁,只坐着隋家老太太一个人。偌大的室内,连个倒茶的女使都没留。 陆宜祯跨过门槛,不由得四周打量了一眼,但她很快收回目光,端端方方地朝前请了个安。 “来了,坐罢,不用拘谨。” 隋老太太和蔼地给她指了指身旁的梨木椅子。 陆宜祯慢吞吞地坐了过去,抬眸看了看对面的人,只见隋老太太正微微笑地望着她,面上慈和的神情不由让她想起了远在扬州的外祖母来。 “这是刚叫厨房送来的莲子羹,解暑的,你尝尝看。” 隋老太太将手边的瓷蛊轻轻地推给她。 陆宜祯连忙接过,道了句谢。 揭开盖子,清甜的香气立即飘散四溢,她拾起勺子,舀了小小一勺放入口中。但具体的滋味如何,她一概没有心思细细品味了,因为老太太也在这时开了声: “我知道,我这么贸然使人请你过来,你必定是满脑门子疑惑。可我也实在等不及多捱上一日了,所以还请你见谅。” 陆宜祯赶紧摆手:“哪里的话,老太太您要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太太笑着,也不拆穿她的话。 “我今日请你来,首要之事,便是替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向你道个歉。昨日他们的失仪,我已训斥过了,他们心里拎不清,我老婆子可看得明白,如若当时不是你及时阻止了事端,他们恐还要在内官面前丢更大的人。” 陆宜祯没料到老太太一开口就是这番话,有些受宠若惊:“老太太您别这么说,我还觉着我行事太过冒失了呢,要是当时能想个两全的办法,兴许会更好的。”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隋老太太欣慰道,“你也不要怪我道歉还不亲自登门,只是考虑到你约莫也是不想让家里人晓得这桩事情,再一个,也是我老婆子的私心,不想把事情闹大了。” “我不会怪您的,您考虑得比我要周到多了。” “好,好孩子。”老太太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只可惜我膝下无女,孙子辈的那两个,也全是男丁,倒真羡慕你母亲能有你这么一个贴心的姑娘。” 陆宜祯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回想起老太太最初的话:“您说首要之事……那是不是,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 隋老太太闻言,不禁失笑出声:“你这话一出口,我便晓得像了。” “像?像什么?” “像意哥儿。”老太太道,“那孩子,就是从小机敏伶俐得不像话,甭管你藏着几层意思,摆到他跟前来,全是跳蚤练功——小把戏。你这戏唱不唱得下去,端看他想不想戳穿你。” 说到这个,陆宜祯深有体会地点点头:“他现在也这样呢。我只要往他跟前一站,便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隋老太太抚了抚她的掌心:“他肯戳穿你,说明他不会瞒着你事情,这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陆宜祯似是被滚水烫了一下,下意识缩回了自己的手,耳根也漫上红晕: “老,老太太!” 她磕磕巴巴地:“意哥哥,意哥哥他,他把我当成妹妹的……” 老太太淡然地“嗯”了一声,目色含笑地瞧她:“我说的就是对妹妹的喜欢。” “……” 只脑中略微茫然一瞬,陆宜祯回过魂时,简直恨不得地上能裂出一条缝儿来。 她做什么要慌乱呢?这不是不打自招、又是什么?又是什么! 如隋老太太那般灵醒的人,会不会已经瞧出什么来了? 她会不会觉得…… 陆宜祯坐立不安地绞紧手中袖子,最后还是没忍住,偷偷地抬眉望了眼对面的老太太。 只见后者正一脸镇定从容地啖着茶。 还好,还好。 ……罢? “我家中的糊涂情况,想来你这几年已看得明白。” 老太太放下茶盏,继续低语慢言地道:“这些事说起来,也有我早年间的过错。意哥儿生在这高墙之中,也着实是苦了他。如今能有你这么一个平辈不计较得失,陪伴在他身边,叫他重拾点少年心性,我看在眼里是很欢喜的。” “意哥儿的防备心重,你又是个年纪小于他的,很多事情,想必他不会亲自开口和你说。我也明白,他养成这万事都藏在心底的性子,实则与早些年的经历脱不开干系,但我实在没有脸面叫他改,只能这几年,眼见着他身边的同学好友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肯真正交心的。” “而今见到了你,我这心哪,才放下几分。” 隋老太太话到此处,目有哀色。 “意哥儿天资聪慧,年少时,最是落拓肆意不过,论文武、论样貌,他也是赵京里人人称道的。你必定好奇,他今时今日,怎么就成了市井口里的‘纨绔’?” 老太太的一席话,正是说到了陆宜祯的心坎上。 这个疑问,从她初初在明景楼里遇见小世子时,就埋下了。可这几年她无论怎么观察、思索,都得不出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见小姑娘矜重地点了头,隋老太太才缓声道:“其实京中的流言,我也略略听过几嘴,大都是说意哥儿因逢亡母之变,才一夜之间改了性情的。更有些人,还拿他与史书中有相似经历的人来作比,以为失母虽为不幸,但更应发奋,以告慰亡母在天之灵,可他们又怎么知道——” “他十一岁那夜,是亲眼看着他母亲从楼台上坠下的!” “他才那么小一丁点,还是该在母亲怀里撒野的年纪,便,便……” 老太太湿红了眼眶,有些喘不上气。 陆宜祯见状,也顾不上震惊难受了,连忙起身上前,搀住她,想着母亲昔时为自己顺气的模样,抬手抚上老太太的背:“您别说话了,快歇歇。” 好半晌,老太太才缓过了气。 “世人皆知他后来生了一场怪病……其实那并不对,那只是我放出去的风声。意哥儿生的,并不是什么怪病。他是被魇着了,生了心病。” 老太太满面悲痛:“自那夜过后,他便畏惧重响、也见不得红色。未免惊着他使病情加重,出事后的那段时间,府里人一概换了素净衣裳,女使们连洒扫收拾,也要尽力避免弄出大动静。他成日成日地发烧、梦魇,我都要以为他捱不过去了。” “可还好意哥儿他争气,从兖州回来后,竟迫着自己听声响、逼着自己见红色,如此日夜折磨、煎熬,他这病才慢慢有了起色,最后居然恢复得与常人无异了。” “……他是个对自己都能下狠手的孩子。”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浑浑噩噩地成了纨绔呢? 陆宜祯的心绪一时饱胀而酸涩,好似浑身上下正在被千万根看不见的绵密的细线、毫无规律地收裹着。 她蓦然想到,自己三年前曾无心中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人无疵,不可与交。” 当时隋意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这话极对。 那若是有人早早地明白这个道理,为了掩饰,而故意生了瑕疵呢? 靖国公府的隋燕氏有一亲生子,隋家二郎。纵使她这继母做得再无可挑剔,但难保心中不会有别的念头。 为了令她大意也好,为了保全自身也罢……生“疵”都不失为一个上上之选。 这是十一岁的隋意想出来的办法。 过惯了和顺日子的陆家小姑娘,在骤然想通这点后,心尖仿佛被蜂子蛰了一口。 又痒又疼。 隋老太太将她拉到身前来,语气温善。 “原本这些内宅中的阴私事,我是不该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可我有私念。这么多年了,我也希望有个人和我一样,多多顾着意哥儿,陪着他、伴着他,若是能叫他敞露心怀,那便是最最好的事情了。” “老太太,我……” “会努力的”几个字还未说出口,廊间檐下的姚嬷嬷乍然扣响了门。 “老太太,世子听说了您请陆家姑娘来府里,也要来凑凑热闹呢,现下就候在院子外头。” 小世子来了? 陆宜祯不由自主地便想往外张望,只是一转头看见虚掩的屋门,这才想起来,自己并瞧不清楚院子里的景象。 隋老太太笑道:“他倒是看得紧,生恐你在我老婆子这儿受委屈呢。” 陆宜祯赧然地垂下了眼,只是这回她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胡乱开口。 “行了,我知你的心思也不在这儿了,你且去罢。” 得了老太太准允,陆宜祯欢欢喜喜地朝她行过一礼,然后便迫不及待地转身跑了出门。 甫一出院子,未来得及刹住脚,忽地迎面撞上去一道人影。 陆宜祯被磕得鼻尖儿生痛,身子也同时晃了晃,就要往后栽,幸而就在此刻,一只手把她捞了回来。 “祯儿妹妹今日怎的这般莽撞?” 小姑娘站定,捂着鼻子抬头一瞧,稳住她的人可不正是隋小世子? 明亮的日色下,少年人唇红齿白,眼瞳乌亮,还温温地笑着,正生得一副她最喜欢的模样。 半天没等来回应,少年若有所思,望向小姑娘被掩住的下半张脸,语气更温和几分: “是撞疼了吗?” 这样好的小世子…… 陆家小姑娘的心里头瞬时柔软得不像话,她一手抓住他的袖摆,在少年略显讶异的神色中,直视他的眼眸,认真地承诺: “意哥哥,我会对你很好的。” …… “老太太。” 姚嬷嬷走进屋中,端详着屋子主人的脸色:“话可都说完了?” 隋老太太微微颔首,眼中浮了点笑意:“她同意哥儿见着面了?” 姚嬷嬷:“见着了,也不知两个人说了些什么,您可没瞧见世子那表情呢,一愣一愣的。我还差点以为是自个儿看错了。” “陆家这小姑娘呀,心思纯净,藏不住事情——这也正是意哥儿最缺的东西。”隋老太太满面慰色,道,“他们两个,我瞧着,是好的。” “可奴婢瞧着,世子好像对这事毫不知情呢。” 姚嬷嬷一顿:“而且陆家姑娘年纪还小,再过几年,许是,念头又变了。” “这确实说不好。但意哥儿,我看着他长大,他的性子,我是了解的。” 老太太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毕竟他现在年纪也不大,又对陆家姑娘没什么戒心,更何况他也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等他再大几岁,回过味儿来了,你且再看着罢。” 第28章 惊懒十七 少年不识愁滋味 陆府。 “一个时辰了。” 陆姜氏趴在小院门口, 目不转睛地瞧着院中树下、正捧着绷子、坐在石凳上发呆的小姑娘。 她头也不回地伸手往身后勾了勾。 陆琮便被她勾着袖臂,又往前跨了一步。 “夫人,宝儿出个神, 你也唤我来看,这有什么可瞧的?” 陆家主君颇是无奈。 “你小声点儿。”陆夫人焦急地回头拍了他一下,旋即又转过脑袋, 忧心忡忡道,“她已经捧着绷子动也未动整整一个时辰了!这难道还不是出问题了?” “那宝儿许是在思考课业呢?” 陆夫人很不赞同:“你以为祯儿像你似的?再说了, 哪有功课需要考虑这么久的?” “又或许是, 宝儿她在学堂里碰上了什么麻烦?” 陆夫人拧着眉:“你仔细瞧, 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笑的, 哪儿像是遇到麻烦的样子?” 陆琮依言往院内眺去, 心头也涌上点疑惑。 “……那夫人以为,宝儿她这是怎么了?” 陆姜氏正准备挑个合适的时机与他说道说道, 闻言,她转过身来, 脸色凝重地道:“我觉得呀,祯儿她可能是……” 话到这里顿了顿, 陆夫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位置, 朝陆琮扬了扬眉。 须臾静默。 大赵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这时轻咳了一声, 虚心地请教:“夫人这个动作是何意啊?” 他说着,竟有样学样地也抬指放在自己的心窝处, 眉梢还未扬起,陆姜氏便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走你走,走罢!” 陆姜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而后便转了身子继续观察起院落里的小姑娘来, 嘴里还喃喃着: “我自个儿的姑娘,我自个儿操心。” …… 暮暑一过,天气开始转凉。 到中秋那日,夏日的单衣已然抵抗不住愈发冷凉的夜风。 这夜,陆宜祯多添了件鹅黄色的外裳,同陆琮一道坐在府中的小楼里赏月。 陆姜氏在一旁清点着小菜瓜果,待一切布置好后,才得闲转头朝父女两个的方向叮嘱道:“待会儿你那些同僚好友来了,便叫祯儿下来罢,你们免不了又是要喝酒的。” 陆琮颔首答应了:“这赏月作赋,没酒怎么能尽兴呢?” “话虽如此,你多少也得存着些清醒的力气,别喝过头了。我大约到戌时了,就给你们端醒酒汤来,你也看着点你那些个好友……” 趁着二人说话的时间,陆宜祯从陆琮的膝上跳下来,趴到就近的案台边,抓了个月饼吃。 心里默默地有点遗憾。 她这段时日都没怎么见过隋意。 临近国子监的结业大考,他连国公府都很少回,也许是在学堂里熬夜温书。但即算是回了府,小世子也再没有做过翻墙的事情了。 陆宜祯仔细想了想,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似是前几个月,从她对他说“她离及笄也就两三年”起。自那以后,隋小世子来见她走的都是正门。 小姑娘心头觉得既温暖又失落。 隋意的性子本来就是疏离而有分寸感的,只不过因为他表面的功夫实在做得太好了,总叫人以为他温和又好说话。 甚至连她当初肯纠缠上去,也是受了这张表皮的骗。 ……倘若,她遇上他时的年纪再大些,小世子是不是就没那么容易对她卸下防备,与她亲近了呀? 小姑娘嚼着月饼,默默地出神。 另一边陆姜氏的话音也渐渐弱了下来,她转眼瞧见自家姑娘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心里是愁得不行。 “你看,我就说有问题罢!” 她压低声音,附在陆琮耳边忧忡地说。 而陆尚书,他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只是握住陆姜氏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紧闭着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 酉时过半,阁楼宴请的客人们也陆陆续续聚齐了。 没有了陆夫人的看管,陆宜祯胆大包天地晃了晃陆琮的袖子,恳求道:“爹爹,给我也尝一尝酒味儿罢!” 打从九岁起,她便一直在好奇,这酒水究竟是何等滋味,竟能使素来温文随和的小世子变成了那般狐狸模样? 不过当时她年纪小,一心只扑在认哥哥这件事情上,并没认真地多看几眼,后来,小世子便再没有在她跟前饮过酒了。如今想想,却是有些可惜。 陆琮一向对自家姑娘有求必应,且恰逢夫人不在身边,闻言,他只顿了须臾,便在一众好友吟诗作赋的声音间,偷偷地拣了根干净的竹筷,放在酒盏中涮了涮,递给小姑娘。 一面递,还一面嘱咐:“这事儿可不许告诉你阿娘。” “我知道的,爹爹。” 陆宜祯迫不及待地接过竹筷,新奇地端详了会儿,接着,慢慢地把筷子头端放入了口中。 只在第一瞬,小姑娘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好辛、好涩,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味道呢? 阁楼木梯处这时传来脚步声。 陆宜祯立刻做贼心虚地把竹筷藏在了身后,再抬眼,只见宝蔻提着灯笼走了上来,走到陆家主君的席位前。 宝蔻是来带她下去的。 陆宜祯也正好失去了尝酒的兴致,没叫自家女使多费口舌,提着裙摆便同她下了楼。 “对了姑娘,隋世子正在前厅。” 陆宜祯踏着嘎吱作响的木阶的脚步一滞,面上惊喜难掩:“真的?他今夜不用温书吗?” “人哪受得了成日绷着?都中秋了,再大的事儿也合该暂时放一放了。”宝蔻道,“我方才在厅上听小世子与夫人说,国子监的学生们在汴水上请了画舫,今晚邀着游河呢。他也应当是为了带姑娘你出门来的。” …… 宝蔻猜的不错。 小世子的确是想要领她出门。 陆宜祯自然是千百个愿意,本以为陆姜氏也会同往日一样、爽快地点头放行,可转眼一看,陆家主母正一脸无奈和忧虑地盯着她与小世子所站立的地方,半天也没应一句“允”或“不允”。 陆宜祯奇怪极了。 “……阿娘?” 陆姜氏闻声,默默地别开眼,叹了一口悠长、悠长的气,听得小姑娘的心底莫明发虚。 “去罢。” 她最后说。 …… 因着今夜游河的大都是国子监内即将结业的公子哥儿们,未免小姑娘呆在舫上拘束无聊,隋小世子特意问了问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姑娘们有哪几位。 得到回应后,马车便先后驶向了徐家和段家。 英武侯府这晚要接待亲戚,徐宛音脱不开身。 段家倒是清闲,段毓儿闻讯,很是爽利地换了身绯色衣裳、爬上马车,肩上还攀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 “毓儿姐姐怎么把段小只带来了?” “这么一只大鸟儿,带出门多威风。”段毓儿傲然道,“你放心罢,陆小宝,近来我将它驯得很听话,它一定不会乱扑腾的!” …… 中秋之夜,汴水河边的楼舍、藤架上都挂满了彩色灯笼,光芒映在水面上如梦似幻。街道间、夜市里的游人也格外纷繁吵嚷,提灯望月的,更不在少数。 远远地,河道中漂来了一艘典雅而华丽的画舫。 这是一艘一层的杉木船舫,朱楼画阁、雕木纹花,檐下还垂有红纸莲灯,细柳似的流苏迎风而动。 附耳一听,还能听得里头古琴弹奏的妙音。 舫上早已候着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待画舫缓缓靠岸停下,隋小世子领着两个小姑娘登上甲板,这些公子哥儿们便争先恐后地围上来。互道了认识以后,精神头十足的少年们似仍有些意犹未尽,竟还夸赞起了姑娘们的鹦鹉、发髻和衣裳…… “不要吓到她们了。” 隋意清浅地笑着,三言两语把他们驱赶到了甲板的另一头,转而对两个小姑娘说道:“不必理会他们,舫上的席位吃食都备好了,祯儿妹妹与段姑娘今夜便畅心地赏赏这月色和汴水河边的景致。” “我知道的。”陆宜祯越过小世子,看见了正伸头往这处张望的一堆少年郎,好笑地催促,“意哥哥你快过去罢,那群大哥哥都快要把眼睛看穿啦。” 小世子没回头,可背上那一道道如针似芒的目光又岂是那么容易忽略的? 他神色亦有些无奈,只好给小姑娘留下一句:“我待会儿过来。” …… 小世子走后,段毓儿显得随性了许多,她俯身从腿边的小案上捏了一颗荔枝,边剥壳边问: “靖国公世子和这船上的那些公子们,再过不了几个月便要从国子监结业了罢?” “是呀。结业以后,考科举的考科举、请荫封的请荫封,大约再攒不齐这么些人来游河了。” “这样说来,我大哥哥今年冬天前也要从奉山回来了,参加明年的春闱,倘若顺利,明年他便也去做官儿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 陆宜祯微叹一口气,趴在了画舫甲板的倚栏上。船行得很慢,河岸两边的灯火人影缓缓地倒退,竟有种异述志怪里的物事已非、烂柯凋落之感。 “谁说不是呢。” 段毓儿抱着鹦鹉,也趴在了她的身边。 “到了明年三月,宛音就及笄了,五月,我也及笄了。那时又要发愁长大后的事情,我现在想想都头疼。” “我倒是想能快点及笄,若是能和你换换就好了。” “你这就叫‘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这个年纪多好,有爹疼有娘爱,又不必考虑夫君是谁、婆家是谁,更不必考虑亲戚妯娌、妾室通房一大堆的事……顶多就是,有徐小四那个讨厌鬼!” 陆宜祯偏头看她,悠悠地道:“我觉得毓儿姐姐你才不识愁滋味呢……长大可是能做很多我们眼下做不了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我们现下是做不了的?”段毓儿不解地回望她,“吃酒?”说到这里,她自顾自地恍然了,压低声音,“你别那么古板呀,找个无人处,私下尝两口又不妨事。” 陆小姑娘弯唇笑了笑,眼神一转,抬手给她指了指河面不远处的另一艘画舫。 “你瞧,那艘船一直跟在我们后头呢。” 段毓儿果真被吸引去了注意。 “方才一上来我就留意到了,那艘船是谁家的?除了船夫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也听不到什么声响,神神秘秘地。” …… 神神秘秘的画舫内室,大赵官家正在幽闲地品茶。 成德海躬身立于屏风后,眺了眺窗外天色,把身子更埋低了几分。 “官家,已经戌时四刻了,咱们差不多也该回宫里去,否则,怕是太后娘娘要念叨了。” “依我母后的性子,就算今日不念、后日也该念,后日不念、大后日也要念,来来去去无非就是‘绵延子嗣’‘充盈后宫’‘立后’这些子事。” 皇帝不以为意地啜了口茶。 “我如今忙着斗朝堂上那群老狐狸还来不及,哪有心思想这些?今夜中秋,就让我耳根落个清净罢。” 成德海连连称是,又道:“前头便是靖国公世子的画舫了,官家不如请他上来喝口茶。” 皇帝眉梢微挑,来了点兴趣:“陆尚书家的那个小姑娘也在上头?” “正是。” “叫船夫跟上去。”皇帝放下茶盏,“我倒想瞧瞧,敢替阿意挡在前头的人,是什么模样。” 成德海应声,诺诺地退下了。 不一会儿,窗外的景色便有了变化,岸边的彩灯人丛徐徐隐没,另一艘属于靖国公府的画舫随即映入视线。 成德海重新走入内室,恭敬地站在了屏风边。顺着大赵官家的目光往外一看,只见另一艘画舫的船头正站着两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似乎是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个小姑娘笑得东倒西歪、见眉不见眼。 “……哪个是陆家的?是那杏色衣裳的、还是那红衣裳的?” “回官家,是那杏色衣裳的。” 大赵官家点点头:“也对,另一个瞧着便同只炮仗似的,想来阿意不会喜欢。” 成德海笑而不语。 第29章 惊懒十八 祯儿妹妹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段毓儿闲坐了会儿, 觉得无趣,转头抱着她的大鹦鹉,挤进少年堆里, 与他们划拳去了。 经她这么一闹,隋意也得空脱了身来寻陆家的小姑娘。 “祯儿妹妹玩儿过划拳吗?” 陆宜祯摇摇头,眼睛望向喊得兴高采烈的段毓儿, 有些担心:“毓儿姐姐要是喝醉了该怎么办呀?” “放心,给她喝的都是果酒, 不醉人的。” 陆宜祯这才舒了口气, 再度回视面前温润俊雅的少年。 夜色朦胧, 清风温柔。 最初直面心底异样的茫然无措, 已被某种隐秘的珍重所取代。 “意哥哥还有不久便要结业考了罢?祯儿就先预祝意哥哥所有功课全拿甲等, 一举夺魁。” 隋意笑着道:“有祯儿妹妹这样重的期许压在身上,我想不尽力都不行呢。说起来, 今年腊月,便是祯儿妹妹十三岁的生辰了罢?” 陆宜祯点了点头, 妍丽的面颊上漫出一丝欣喜。 十三岁,离及笄只差两年了。他总归不会还拿她当小孩子看。 “祯儿妹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什么都可以吗?” 隋意眼里含着清浅的笑:“自然是什么都可以。” 陆宜祯脑中一瞬间翻山倒海地蹦出来了许多只属于话本子里的答案, 但她最后什么也没说, 只是抿抿唇,望向了栏外粼粼的水色。 “那我得好好想想。” “嗯, 祯儿妹妹须得仔细想想。”隋意道,“想要的东西越多越好。” 陆宜祯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转头一瞧,少年依旧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她从他身上从来看不出所思所想。 霎时,甲板另一头传来骚动。 “段小只!我的段小只!” 忽闻一阵惊叫, 陆宜祯连忙侧身望去,只见那本安安静静伏在段家姑娘肩头的大鹦鹉,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扑棱着翅膀竟绕着画舫飞起来。 一面飞,鸟喙还一面张合: “美人!美人!” 舫上的公子们皆被吓了一跳,更有有好事的,追着鸟儿便满场跑起来,嘴还同鸟儿一样,张合不停: “莫扰莫扰,段姑娘,你看着,我这就把它捉回来!” 引得另几人频频生笑。 “乔五,你歇歇罢!没听人鸟儿喊着只要‘美人’么!” “就是啊,乔五,你可别白费劲了!这事儿换做隋意来还差不多!” 陆宜祯因言,忍笑望向一旁的小世子。 后者仍然笑得温柔,视线只稍一触到发话者,那公子便紧闭着嘴巴垂下了头去。 场面一时滑稽而热闹。 空中乱飞的五彩鹦鹉,也许是累了,稍稍降低了点高度,就在众人以为它该回头的时刻,那大鸟儿却忽然掉了个方向,直愣愣地冲向了河面中与他们并行的另一艘画舫! “段小只,回来!” 段毓儿追着越水而过的大鹦鹉,上半身几乎冲出了横栏。 好在是身旁的几人眼疾手快地拖住了她,才险险地没叫她栽出去。 另一头的陆家小姑娘呆呆地目睹了这一瞬的变化,心跳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眼见那边的段毓儿还在挥手叫喊着自己鸟儿的名字,竟像是……醉了。 “意哥哥,毓儿姐姐……她有些不对。” 隋意默了默:“过去瞧瞧。” 二人走到甲板一侧的时候,除了段毓儿,满船的人已经安静下来。 本还肆意飞扬的小公子们,此时,却一个个僵如木头、面如土色,拘谨得不能再拘谨。 陆宜祯颇觉怪异,歪了歪身,便见对面那艘画舫的窗子里,露出来一张清贵锐利的男子脸庞。而那男子,这时也正眯着眸子,打量着这一船人。 目光稍偏,是手提鸟翅的劲装人影——应当就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捕住了鸟儿。 再偏…… 那老公公陆宜祯认得。 是官家身边的内官。 段毓儿被众人死死拖着,越不过去,此刻已然急了。 “你还给我……把段,段小只还给我!就算你生得美,也不能,不能抢别人的鸟儿!” “……” 满船寂静。 陆宜祯更是心中打鼓不停,曾经听过的酷刑名字在脑中止不住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她求助般地看向身边的隋小世子。 假使目光能发出声音,那她一定说的是: “快救救毓儿姐姐罢。” 隋意的神情从容而沉稳,他甚至还同小姑娘安抚似的笑了笑,朝她勾了勾手指头,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位置。 陆宜祯不明就里。 她看看段毓儿,又看看小世子,一步三回头地朝他走了过去。 心里想的是:意哥哥同官家一起长大,应该知道官家会做什么事、又不会做什么事罢? 终于,滞闷了许久的空气开始流动。 “……美?” 对面画舫里的大赵官家开声说。 这语调并听不出喜怒。 但陆宜祯觉得,前边的一群小公子都快跪下了。 偏生暴风中心的段毓儿酒壮人胆大,居然啧啧摇头把话接了下去:“对呀,美。但是,但是,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 她猛地朝前伸出两根手指头。 “可惜,长,长了两个脑袋!” 陆宜祯心想,果然是醉了。 舫中官家显然也是一致的想法,只哼笑了声“醉鬼”,便吩咐成德海阖上了窗子。 最后还没忘记处置罪魁祸首。 “将这只蠢鸟儿也一并丢出去。” …… 画舫靠岸,陆宜祯扶着软趴趴的段毓儿走下甲板,上了回段家的马车。 她还在嚷嚷着自己的鸟儿。 “好好,鸟儿也一起上来了。” 陆家小姑娘一副大人哄孩子的口吻,托着五彩鹦鹉给马车上的人递过去。 好不容易把醉鬼给哄回家,陆宜祯只觉得自己后背都热出了汗。 回头便见隋意等在不远外的汴水岸边。 “意哥哥不是说那果酒不醉人的吗?” “我从未见有人喝果酒醉过。”隋意扶了扶额,“下回,我必不会给祯儿妹妹沾果酒了。” 陆宜祯眨了眨眼:“是毓儿姐姐醉的酒,为什么连我也不能喝了?” “总之还是防着些好。” 隋意谆谆善诱:“祯儿妹妹自己也要记得,出门在外,带了酒字的吃食,一概不能沾。” “那意哥哥也是。” 不知为何,一想到小世子吃酒后那般惑人的样子被旁人瞧了去,小姑娘的心中就有种郁闷不得劲的滋味。 隋意只以为小姑娘是不肯吃亏,浅笑着应下了。 “好,便如祯儿妹妹所说。” 画舫的集会已经散了,小公子们也都各回各府。唯留两个不欲归家的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行人如织的汴水河边的长街中,满耳都是喧闹的谈笑声和叫卖声。 陆宜祯偏头看了看身边少年轮廓秀美的侧脸,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中元节的那个夜晚。 什么都好像变了,什么又好像都没变。 “那边有卖面具的,祯儿妹妹想要戴个来玩玩儿吗?” 陆宜祯顺着隋意所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真瞧见了一个小摊位。除了最上排一堆可爱的动物面具,底下竟还摆着好几个凶神恶煞的镇门神模样的面具。 小姑娘有些意动,抬手给小贩指了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有劳,我想要那个。” 小贩微惊,接着笑开:“倒是第 一回见如你年纪一般的小姑娘喜欢这等物事。” 他一边把面具取下,一边说:“买我这面具买得最多的,寻常都是些爱好捉弄人的小公子呢!” “我这妹妹脑瓜里主意多得很,叫你见笑了。” 隋意笑着结了钱,后便领着小姑娘离开了摊位,一路上,只见小姑娘捧着怪物面具左瞧右瞧,仿佛很是爱不释手。 “除了这个,祯儿妹妹可还有别的想要的?” 又是这样的话。 陆宜祯仰头打量了会儿眼前的小世子:“意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隋意微微一怔,随即弯眸:“祯儿妹妹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鹿似的眼睛澄澈清透,映着星点的灯火光芒。 隋意有瞬间的失语,但他很快弯起唇角,温和地说道:“祯儿妹妹,等过完年,我便要去奉山了。” 小姑娘的眼眸略微睁大了些,讶色难掩,不一会儿,惊讶褪去,流露出一丝不舍和失落来。 “那,那你要去多久?” “三年。” 小姑娘安静了好半晌。 她不由自主地便想起远在奉山书院的段家大郎,低下脑袋,闷闷地问:“过年还会回来吗?” 隋意垂眸注视着她的发顶,放轻了声音:“这要看情况,若是有旁的事情……也许便不回来了。” 陆宜祯不说话了,捏紧手中的怪物面具,掌心被硌出了白痕也浑然不觉。 隋意肯到奉山书院去,本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她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便做出了离别的决定? 就好像她的依赖和不舍全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 陆家小姑娘强忍着鼻头酸涩,咬咬唇,眼睛也没再抬起来。 她狠了狠心,扔下本该叫她心生欢喜的少年,扭头便往人潮里走了。 第30章 惊懒十九 你可一定、一定要快点回来…… 脑子里乱纷纷的。 陆宜祯一时觉得自己该冷静下来和隋意道声贺, 一时又觉得委屈极了,一时还赌气地想:既然他这般爽快地去了奉山,那么她也干脆不要这个哥哥算了。 正适时, 前行的方向投来一片阴影。 陆宜祯不得已停住了脚步。 昂首一瞧,堵在她去路上的,居然是身着一袭华美襦裙的宁嘉县主。 小姑娘犹记得在郑家马球场与这位县主初见的时候, 对方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是现在, 她却对她露了笑, 看似好说话得不得了。 “陆家妹妹。”宁嘉县主朝她颔首致意, “方才在楼上见你行色匆匆地, 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面前的人很奇怪。 陆宜祯压下满腔杂绪, 正思索着该回句什么,宁嘉便已再度开口: “我父王和哥哥都在酒楼上头的厢房里, 陆家妹妹不妨也上去同我们吃点东西罢。” 陆宜祯因这话,依稀记起来, 在劫杀案告破后,官家为体谅思女心切的誉王爷, 特意下了旨召誉王一家来京城小住。 可他们为什么要请她一起吃饭呢? “我……”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 身后忽地插.进来一道清润的嗓音: “县主还是将这机会留给我罢。” 骤闻此声,陆宜祯身子一僵, 委屈难堪的情绪霎时冲破才设下不久的阻障,一齐又积满了心头。 宁嘉县主朝来人俯了俯身:“隋世子, 好巧。” “并不算巧。”隋意温文道,“我就一直跟在祯儿妹妹身后不远的地方,想是县主没有注意到。” 宁嘉县主面色微微一滞,复笑了。 “倒真是未曾留意。不过, 陆家妹妹这是怎么了?一副兴致不是很高的模样呢。” “是我的错。方才说了几句话,将祯儿妹妹惹恼了。” 隋意说着,桃花眼望向一侧的小姑娘,谁知小姑娘刚一触到他的视线,便立刻背过了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陆家妹妹,小小年纪,气性怎么这么大?” 宁嘉县主转到她跟前,稍弯了唇,说出口的话既温柔又解意。 “世子又不是故意气你的,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了他罢,否则,他今夜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又是一副大人口吻。 好像她与隋意才是同一路人。 可是,可是…… 小姑娘偏偏没办法反驳。 她就是年纪太小了,所以永远只能做妹妹。隋意做了什么决定不会提前告知她,甚至连他身边的县主、乡主都能自持长者身份,敲打她、教训她。 小姑娘越想越觉得委屈,泪水蓄上眼眶,又无声地“吧嗒”掉下,小巧的鼻头亦有些发红,到底是没忍住,轻轻抽噎了一口气。 这几乎要被街市喧嚣盖去的一声,倒是叫隋意微微地愣了愣神。 小姑娘兴许是觉得丢脸了,绕过挡在跟前的宁嘉县主,继续蹚进了往来不绝的人浪里。仿佛只有置身于这样热闹的环境中,才能叫她稍稍地心安一些。 隋意回过神来,脸上一贯挂着的笑意已然散了个干净。 他提步欲跟上去,却被宁嘉县主绊住了步子。 “世子,陆家妹妹她……” “今夜之事,便不劳烦县主费心了。” 向来柔和的桃花眼眸中,竟然掺进了一丝冷意。 宁嘉不禁消了声,脑海中猛地闪过数月前城外院中那场猩红的惨事,背脊一颤。 他从来不是温善的性子。 …… “祯儿妹妹。” 陆宜祯充耳不闻身后的叫唤,埋头往前走着。 忽然手腕被人从后捉住,她不得不顿住脚步,被迫教人掰着肩膀转过了身。 她飞快地伸出空手掩住脸。 可纵使是瞧不见湿红的眼睛,俏净的下巴上挂着的那滴要落不落的泪珠,却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叫人忽略的。 隋意的眸色沉了沉。 他是第一次见她哭。 在少年的印象里,陆家这个娇养长大的小姑娘,虽说温温糯糯、贴心软和,但绝不是肯轻易示弱的性子。 这回掉泪,必定是伤心伤狠了。 这该如何是好? 素来有一颗九窍玲珑心的少年,却在此时犯了难。他难得沉默地看着眼前由他一路看顾着长大的小姑娘,心尖微滞。 身旁来去的行人,有的留心到这处的异况,步伐已是放缓,各色眼光或悄然、或坦荡地聚集过来。 这里到底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隋意牵起小姑娘,走入了街边一道僻静的巷子里。 然后,他便松开了她的腕子,转而抬起自己的手,虚虚地覆在了小姑娘的面颊之上。 温声哄道:“祯儿妹妹,我已瞧不见你的脸了。你先将手拿下来罢,会酸的。” 陆家姑娘闻声,犹疑几息,缓缓地垂下了掩面的手。 俏丽白净的脸蛋并未露出来,反而因着少年修长的手掌,被捂得更严实了几分。 这样乖巧。 隋意只觉心中柔软得不成样子,巷外一切杂音皆远了去,耳畔仿佛只余下小姑娘微微的抽气声,以及轻拂在掌心的湿热吐息。 “……为何要哭?” 一句问话过后,又是长久的无声。 就在隋意以为小姑娘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张口了。 “我不喜欢那个宁嘉县主。” 声音瓮瓮地,好似还带着哭腔。 隋意立即道:“我也不喜欢她。” “可你和她说话了,她还,还……” “那我以后都不同她说话了,好不好?” 小姑娘抿着唇不吭声。 “不止不和她说话,我连见也不见她了,这样如何?” 不如何。 陆宜祯心想,没有宁嘉县主,也会有宁安县主、宁康县主……甚至到了奉山,还会有赵姑娘、钱姑娘、孙姑娘、李姑娘…… 可这些都是无法对他言道的隐秘心思。 最终只得开口:“你在奉山如果碰见了,碰见了喜欢的姑娘,一定要告诉我。我要把关的,才不要宁嘉县主那样与我耍威风的人做你,做你娘子。” “好,都依祯儿妹妹的。” 少年不带一丝犹豫地答应了,眼睛却一眨不眨,仔细地端详着墙根边小姑娘的细微动作,以企图推敲她此时的心情。 “还是不想叫我看见你的脸?” 小姑娘应声点了点头。 她才哭过一场,脸上肯定都乱糟糟的。 少年却没有半句嘲笑亦或是责怪的话语。他一手掩住她的面,一手取下她手中的怪物面具、扣到了她的脸颊上。 陆宜祯只觉一道温热的阴影忽然笼罩过来。 隋意捏着面具绸绳,绕到小姑娘的脑后,给她打了个稳稳当当的结。 陆家小姑娘怔怔地眨眼。 温热的身影退开了,少年芝兰玉树般的风貌,就站在她面前,柔柔地笑。 “好了,戴上面具,我便再也看不见了。” …… 年初,冰雪初融的季节,隋意带了两个小厮,走水路南下。 码头边预备登船的、乘船归京的游人交错而过,还有扛了重物的挑夫们吆喝着上上下下。 港口里停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眼望去,桅杆如林。 其后的水面波平如镜,碧蓝无垠,映画有这一年、这一日清澈洗练的晴空。 前来送行的人并不算少。 靖国公府的人除了国公爷,全都到了。甚至连隋家的老太太也由女使搀扶着,披了氅子、迎着寒风,站在码头边同隋意说着话。 陆宜祯跳下马车的时候,还在少年身边瞧见了好几个小公子,徐家大郎也在里头。 她背着手,慢吞吞地朝那处走了过去。 隋意在话半时就留意到了她,与小公子们再叙不长,他便抽了身,迎到小姑娘的跟前来。 “祯儿妹妹。” “意哥哥。”陆宜祯昂起头,望着他,叮嘱道,“你去了奉山书院以后,要好好地念书、做功课。” “嗯,我必会牢牢记得祯儿妹妹的话。” 少年的语调亲舒而温软:“去到那边后,我得空便给你写信,祯儿妹妹可不许嫌我烦。” “这可说不好。”小姑娘矜持道,“但是回信,肯定得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回。” 少年不急也不恼:“那祯儿妹妹今日的心情是好的吗?” “一般般罢。” 陆宜祯说着,慢慢腾腾地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来。 隋意垂眼一看,这青面獠牙的东西,可不正是中秋之夜他给小姑娘买的怪物面具? “这个送给你。” 陆宜祯把面具塞到了少年手上。 心里想,要是隋意时时刻刻能把这吓人的面具戴在脸上该多好,那样就不会再招旁的女子喜欢了罢? 可他总是爱笑。 如此曲折的女儿心思,这个年纪的隋意又如何能猜出来。 他只以为小姑娘大约还在生气,存了心捉弄人。 于是立刻认了:“这份礼物当真是别出心裁。既是祯儿妹妹送的,我一定会将它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小姑娘的眉眼这才松快几分。 她认真地望着他:“意哥哥,等你从奉山回来,我就是大姑娘了。” 隋意也目不转视地看着她。 木桩边有小孩摔了一跤,哭闹起来,声音刺耳,孩子母亲闻声赶到桩子边,又有安慰的声音叠加在上头。 但这些背景里的嘈杂都如同落潮时的海水一般,缓慢地淡去了。 小姑娘对他说: “你可一定、一定要快点回来。” 第31章 猗猗第一 约法三章 祯儿妹妹, 展信安: 月前你的及笄之宴,我未能回来,实在是深感遗憾。不过听闻那日, 你额上花钿贴的是我信里所画的式样,倒也稍稍弥补了愧意。人未能至,只能先借由纸笔恭贺祯儿妹妹长大成人。 徐大与郑家姑娘成婚的事情, 我亦已知晓。只是不知寄去的礼物有没有赶上婚宴,若是晚了, 还要累祯儿妹妹去徐家为我多多美言。 关于祯儿妹妹信中提到的, 段家大郎那严肃的事迹:譬如回府后抓着段家姑娘背书、致使她常常不能赴与祯儿妹妹的约;又譬如入值刑狱司后、便骇得一群老官员垂死病中惊坐起, 当月积压的悬案少了三分之一……这些我却是不奇怪的。 因为奉山书院也有这位段家大郎流传下来的传说, 多得不知从何言起, 只是其中一桩,我料想祯儿妹妹会很感兴趣, 特挑出一说: 是关于这段家公子的一个外号,人送“冷面煞神”。其中威力, 可见一斑。祯儿妹妹若得见此人,万不要被吓着了。将他当做我祖母的脾性, 想来会叫人好受许多。 祯儿妹妹大约不知, 祖母给我的信中也提到了你,说你支开姚嬷嬷, 为她偷偷挽了京城中时兴的妇人髻,手艺很是灵巧。只是我祖母亦有薄面皮, 当日并未表现得很欣喜,心中实则不然。我在此替她谢过你。 奉山今年冬日里落了场雪,这封信是我在雪地亭中温酒时写下的,不过祯儿妹妹放心, 喝酒时并无旁人在侧,所以算不得在外。 现下酒已温好,纸笔草草不尽。 即问近安。 …… 陆宜祯逐字逐句地将这一封信看完,随即端端正正地把它叠好,装进信封,又从柜中捧出一个小木盒来,把信封收进了小木盒里。 这两年,隋意从奉山寄来的信已经快要把木盒子塞满了。 但他一次也没有回京。 小姑娘也从初初分别的思念苦闷中挣脱了出来,到如今,仅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偶尔才会想念起他。 只是成人之礼没能教他见到自己最美的模样,总归是一桩缺憾。 不过这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的礼物一直伴着她。 就比如那日额上的花钿,又比如及笄礼当天比谁都叫得欢快的陆小嗝。 陆宜祯总觉得自己的成人礼到得慢了些。 慢到那些早早扎根于心中的、浓烈的少女心事,已在流淌的时间里缓缓地化成了一湾细水。 她时常会给隋意回信,大到京城的官员变动、律令变化,小到今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就好像他从未离开一样。 小姑娘当然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 有些事情,她是万万不会在给隋意的信中提及的。 就好比:她去靖国公府探望隋家老太太时,间或会碰上前来与隋燕氏叙话的宁嘉县主,甚至极少数时候,还碰上了跟在宁嘉身后的徐宛竹。 …… 意哥哥,展信安: 你送徐家大哥哥的礼物没有迟到,只不过徐家大哥哥总是念叨你“薄情寡义”,连他的婚宴也不来出席。但你放心,我已在他面前说了你许多的好话,只要十句能有一句入耳,想必他便也能明白你的难处。 其实及笄于我而言,带来的变化并不算很大。爹爹娘亲不似英武侯夫妇一般,他们并不着急为我说亲,还时常同我感叹,要是我能在家多陪他们几年就好了。 但近来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官家终于吃不消太后娘娘和朝臣的念叨,预备采选秀女入宫了。 十日前,宫中采选的内官也来我家看过,还把我的名字记在了名簿上。可我并不想要入宫,那几日急得不得了,向徐家三姐姐和毓儿姐姐一打听,得知她们也被记了簿子,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一些。 后来大选的名簿里并没有我和徐三姐姐,采选的内官还很过意不去地来我家道了歉,说官家昨晚挥毫笔墨,把百来人的名字划得只剩十人了,这种事他万万没有料到。 我却是很窃喜的,只是心中稍微有点担心毓儿姐姐。 不过毓儿姐姐并没有因此低落,她还开解我,说段宰执与官家一向不对付,她身为段家女,又在几年前的中秋被官家亲眼瞧见了蠢样子,想必不会真正做了宫妃。多半是官家不欲在采选之事上下了宰执的面子,所以把她留在名簿上,邀她进宫游玩一日而已。等官家亲自面选过后,她又会被放出笼来的。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话到最后,我便不问意哥哥的安了,因为我知你必定是很安好的。 …… 开春的天气乍暖还寒。 在小姑娘写给奉山的信寄出去没多久后,榆林巷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隋家老太太意欲动身前往南方的饮泉寺还愿,顺带探望远在奉山的小世子;其二,是陆夫人扬州娘家的侄儿过两月便要成亲了。 陆府。 “好阿娘,你就让我同隋老太太一起南下罢。” 陆宜祯跪坐在陆姜氏的脚边,伸手轻轻摇晃着她的膝头,亮起的眼眸里盛满了期盼。 “阿言表哥都要娶娘子了,您就准我回去看一眼罢,您也知道,小时候在扬州的族学里,我与阿言表哥是最玩得来的。” 陆姜氏坐在梨木凳上,双腿被小姑娘摇得左右摆晃,面上的神情却是不为所动。 陆宜祯心念微转,又道:“还有祖母,阿娘,祖母在信里不是也说了吗?我从九岁离开扬州,一下子过去了六年,她都没能亲眼瞧见我长成大姑娘的样子,现在很是想念我呢!您就许我回扬州看看祖母罢,阿娘……” 陆姜氏叹了口气,支着腮,垂眼看向自己膝上,已出落得灵俏动人的姑娘,语气深沉。 “祯儿,你与我说实话,你当真只是想去扬州看你外祖母和表兄?” 陆宜祯被问得心头一跳,下意识便垂下了脑袋。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抬头,迎上陆姜氏深色的眼睛,咬了咬唇:“我,我想见意哥哥。” 声音细弱,夹着惶然、小心、与试探,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赧意。 陆夫人看得心中既闷又疼。 她把小姑娘从地板上牵了起来,令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 小姑娘显然是紧张极了,目不转睛地端量着自家阿娘的脸色,怯怯地,但又在那之中含着坚定。 “祯儿,我并不是想要责怪你。” 陆姜氏摸了摸她的脸颊。 “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现在所体会到的许多事,阿娘也曾经都体会过。只是,你要晓得,在这人情世俗里,女子先喜欢上男子,着实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情。” 小姑娘略微吃惊地望着她,眼底神情懵懂又干净。 “旁人的眼色,自己心里的曲折,还有你所喜欢那人的想法、家世,都无一不是你要独自去斟酌、面对的。而且就算这些都一一熬过了,还有很多琐事磋磨着你。” “就如我与你爹爹。我初初见他时,只以为他是个无瑕君子,可真正同他在一起以后,我才知道,他浑身也都是毛病。譬如健忘,忙起来不仅不顾仪表,连自己的身体也不在乎了;又譬如他睡觉时很不老实,经常蹬被子……与我最初在脑子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吓唬你。倘若你在明白这些以后,仍旧认为这样做值得,那我也再没有道理阻拦你。” “只是我做为一个母亲,总还是希望能有个懂得疼人的小公子对我家祯儿好,叫她每时每刻都能被人捧在手心里,而不是放任你去磕磕碰碰,这会令我很不忍心。” 这一番长长的话使得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陆宜祯终于轻轻地呼出了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澄明。 “我知道了,谢谢阿娘。” 她的声音不大,在封闭的房间里却字句清晰。 “但我还是想去奉山。” 陆夫人眼中有些微的异色,很快又被释然所取代: “你既做好了决定,我也不会硬是拦着你。不过祯儿,今日你需与我约法三章。” “好,我都听阿娘的。” 陆夫人点点头,说道:“第一,不许在奉山留太久,书院里毕竟全是男学生,即使隋家老太太也小住在那里,你一个姑娘家总是不方便。你算好时间,在你阿言表哥成婚前,需得到扬州去。” 从京城到奉山大约半月车马路程,从奉山到扬州又需三日,表哥的婚期在两月之后,这样一算,她至多只能在奉山呆一个月。 不过这也足够了。 “嗯,我会记得的。” “第二,要时刻留心自己的安全。不许与别人、尤其是男子在外头过夜。” “……” 小姑娘也不知因言想到了什么,脸颊难以自抑地染上红晕,目光也变得飘飘忽忽地,根本不敢再直视人了。 “第三。”陆夫人继续道,“假如,假如说你在奉山那边遇上了难过的事,不必犹豫,回家来罢。” 第32章 猗猗第二 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乘船随隋老太太南下那日, 是个同小世子离京那日一样的晴朗天气。 走了两日水路,上岸后又改换马车。 沿途只见青山绿水,小桥人家, 还有午时袅袅升起的炊烟。 车行第四日时,经过了一片梅林。这时节梅花未谢,举目看去, 朵朵朱红掩映,实在是美不胜收。 小姑娘趴在马车窗边, 望着车外头的景致, 不止一次地想:隋意南下那年, 看到的, 也应当是与她同样的东西罢? 第十一日, 马车即将经过凉州饮泉寺。 “老太太,饮泉寺在凉州这么南的地方, 您当初怎么会在这里求的愿呀?” 老太太闻这一问,目泛怀念道:“你年纪小, 又出生在这太平盛世,尚不知道几十年前的风风雨雨呢。” “那时大赵立国并不算太久, 有许多前朝旧臣还在暗地里谋划着要复国, 凉州这片地方,当年就是他们的一个窝点。” “意哥儿他祖父那一年临危请命, 带了大军驻扎凉州,预备根除逆党, 我放心不下,怀着身孕便也同他一起来了。” “只是你也知道战场凶险,稍有一个不慎,便可能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意哥儿他祖父就在一次突袭中不见了踪影。那可是大将军大元帅, 没了他可怎么得了?” “恰逢逆党得知消息来攻城,我当时挺着七个月的肚子,便斗胆暂领了三军。所幸在他祖父回来前,算是把城给死守下来了。” “他祖父被寻回来后,我心有余悸,这才连夜去了离营地最近的一座寺庙,求福求愿。” 陆宜祯只觉像是听了一场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心中既惊奇又敬佩。 “老太太,您可真厉害,还能领军打仗!” “都是情势所迫的无奈之举罢了。”老太太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悲沉了几分。 “只是意哥儿他爹生在那样一个时候,我着实觉得有点对不住他。现在回过头来一想,他养成那胆小懦弱的性子,与我这个母亲是有很大关系的。” “军队里纪律严明,父亲时常不着家,母亲又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也难怪他自小便畏畏缩缩、束手束脚,想要什么,从不敢挑明了讲,也从不敢忤逆我的意思。” “可他爹这般的性子,放在婚事上,真正是要出大错的。也怪我,当年没有问清楚他的想法,便为他定下了与琅琊王家的婚事,直到他成婚一年后,经由我那可怜的媳妇点破,才知道原来他心里早已有人了。” “但为时已晚。想来也可笑,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第一次忤逆我,竟是为了纳一个妾室进门。” “老太太……” “好了好了,都是过往,我不提了。”隋家老太太执起陆宜祯的手,轻轻抚拍道,“如今能有你陪我一个老婆子南下看望意哥儿,我心里真真是感激不尽。” …… 第十五日,隋家车队抵达了奉山所在的虞安城地界。 这座南方小城实在比不得京城和扬州的繁华,但是掀帘一瞧,满街皆是淳朴的叫卖、问候声音,倒也别具一番风味。 陆宜祯缩回车内,颇有些坐立难安。 老话说得好,近乡情怯。她这个算什么?算是,近“意”情怯? 虞安城的人口并不少,马车在早市中前行得步履维艰,车中的小姑娘都已从初入城的欣喜不安,转而变得有些无聊困闷了。 也就在这时,整个车厢忽然一震,像是有什么重物撞上了车板。 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道哭天抢地的男声:“救命救命!车里大富大贵的菩萨祖宗,求你们稍稍睁开眼,救救我这一条烂命罢!” 这男声相当凄厉,普天之下竟能有男子嚎啕成这般模样,简直闻所未闻。 不说是陆宜祯,就连闭眼小寐的隋家老太太,这时也被唬醒了,捂着心口稍有些不能缓神。 “老太太,您莫急,我去瞧瞧。” 陆宜祯安抚了一句,随即躬身向前,挑开了车帘。 车厢边上,那似乎是先前撞车的男子已被隋家护卫们架了起来,他怀里紧紧箍着一个包袱,衣衫褴褛,束发凌乱不堪,甚至连脸庞都是鼻青脸肿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而在他身后的街边,还有一群持刀带棍的壮汉朝这处虎视眈眈着,只不过因为隋家朴素清贵的马车和训练有素的护卫,一时只敢张望,不敢上前。 陆家小姑娘是第一次出远门,遑论遇上这种大阵仗? 一时有些惊怔,但她很快稳了稳神,由女使宝蔻搀着走下马车,来到那鼻青脸肿、呜呼不断的公子跟前,问道: “你是遇上什么走投无路的事情了吗?” 哀求的男子声音一顿,一见来人竟是个仙子似的小姑娘,也愣了愣。 两人默不作声地对望了片刻。 陆宜祯在短短的时间里,心中也有了计较,以为他是顾忌身后那一群面容带煞的壮汉,于是放柔语气,宽解道: “你不用怕,把实情一一对我说出来,如果有冤屈,我便护着你去报官。” “我,我……” 男子讷讷几声,下意识用手理了理头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又瞬间黑了脸,心道这是什么妖精转世? 他恢复成了死皮赖脸、凄惨无比的模样,哭天抢地道: “菩萨明鉴哪!我,我因家中父亲病重,实在没钱治病,迫不得已,才拿了十枚铜板进了赌坊。也是上天眷顾,我连赢了好几场,眼见父亲的药钱不愁了,便打算抽身而退,可谁知,谁知……” “赌坊那群人恨我赢了太多,非但不放我走,还要将我身上的救命钱全抢了!” 这段声情并茂的陈情,把陆家小姑娘说得秀眉深蹙。 心底的怜悯同情一时泛开,硬气道:“别怕,有我家护卫在这里,他们不敢上来的,你到马车里来罢,我送你去官府。” “不成不成!”男子连连摇头,苦涩道,“姑娘你神仙似的人儿,想必不了解我们草民的苦处,这官府是万万不能去的!” “为什么不能去?” 男子朝她凑近了几分,低语道:“姑娘,你以为虞安城这赌坊能开起来,与官府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吗?而且就算其中关系是清白的,凭我这么一个毫无背景的草芥,去官府走一遭,身上的油水银钱定是要被搜刮光的……我家里的父亲还等着救命呢。” 陆宜祯眨了眨眼,抿起了唇。 望向他时,目中悯然毫不掩饰:“那,那我该怎么帮你?” “很简单,带我出城罢,就从西门出去,到城外摆脱了那群赌坊的人,我便能赶回家了。” 虞安城西门,小姑娘想了想,那正是他们一车人要去的、奉山书院的方向。 “好,你上车来罢,跟我们一起出城。” 男子感激得连声道谢,就差没有涕泗横流。 陆宜祯踩上车踏,才跨了没有两级,忽地顿住身形,又转过身来看他。男子跟从的脚步一滞,身体也微微僵硬。 却闻她道:“你这身伤,看起来好疼,你可知这附近哪里有医馆?” …… 虞安城西,医馆。 鼻青脸肿的可怜男子被老郎中带着进内室清洗伤口去了,陆家小姑娘和一同下车的隋家老太太等在前堂。 “老太太,你方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你是个心善的孩子……”隋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与你一般。有些豺狼啊,就爱披着羊皮骗人善心呢。” 陆宜祯瞬间明白了这话意,有些不能相信:“您是说,他是骗我的?可为什么呀?他身上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也确实是有一堆人追着他。” “你瞧他那包袱里的银钱,何止能救一条人命。而且能有这份胆识头脑,晓得撞上我们的马车求救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在赌场需见好就收的道理?只除非,是明知故犯。” …… 没过多久,受伤的男子被老郎中领了出来。 他的伤处已经包扎好,脸上身上的污垢血迹也被简单地清洗过了,若是忽略两颊眼下的几条伤痕,倒还真算得上是一个清秀的小公子。 看起来年纪也没比她大多少,怎么就学会了这般可恶的行骗之事呢? 陆宜祯心头有气,见了他,笑也不笑。 鼻青脸肿的小公子仿似对她突然之间的态度转变感到诧异,在郎中抓药的时候,止不住地往她这处张望。 陆宜祯朝他走过去。 “恩,恩人。” 小公子犹疑地躬了躬身,唤她。 “才不是你的恩人。”陆宜祯盯着他的眼,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那包袱里的钱,根本不是拿去给你父亲治病的罢?” 小公子被拆穿了谎言,面上不羞也不红,只是稍感惊讶,转头看了一眼静坐于医馆门边的隋老太太,胸中便有了成算: “是你祖母告诉你罢。” “你管是谁告诉我的,总之,你骗了我。”陆宜祯咬牙道,“那我也不想救你了,你自己出城去罢。” “别呀,小仙子。”不必装作可怜样,那小公子立即变得吊儿郎当起来,乜着她笑,“纵然在银钱的事情上,我有所隐瞒,但是,关于那赌坊和官府勾结的消息,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小仙子,你要想,我卷走那赌坊里的钱,也算得上造福百姓了不是?” 陆宜祯从未被这般调戏过,一时怔怔愕愕,羞得脖子根几乎都要红了:“你,你叫谁小仙子呢?我,我有姓名的。” “哦?”小公子顺着道,“那不知这位小仙子唤作什么姓名呀?” “我名叫……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宜祯意识过来自己差点又被人下了套,既恼且恨,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狡猾似泥鳅的人? “你都还没自报家门呢,休想诓我。” “是是是,我疏忽了。那这位小仙子,你听好——我姓萧名还慎,乃是奉山书院的学生。” “奉山书院?” 陆宜祯眼眸微睁,从上至下地把跟前人打量了一遍,由衷地道:“这并不像呀。” 回忆起他狡猾的前科,小姑娘更为肯定了。 “你又是骗我的罢,奉山书院的学生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虞安城里?更别说还是去赌坊了。你就算是骗人,也得找个像样点的身份。” 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谁,陆家小姑娘的眼神略显期待。 “我哥哥就是奉山书院的学生,这次,我和祖母就是来探望他的,你和他根本毫无相似之处,必不可能是他的同窗。” “话不要说得这样绝对。” 那小公子哼笑了声,朝她挑挑眉。 “这位小仙子,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什么赌?” “我与你一道去奉山。如若我不是奉山书院的学生,我这一包袱的银钱,分文不要了,全数送官;如若我是奉山书院的学生……” “你便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第33章 猗猗第三 原来,那姑娘是她。 隋家马车内。 陆宜祯气鼓鼓地坐着, 在她对面,那萧还慎正百无聊赖地抛玩着两枚碎银。 她本来是不欲和他打这个赌的,但谁叫这人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恶了?令人忍不住便想挫挫他的锐气、杀杀他的威风。 就算输了, 也只不过是交出去一个名字而已。 小姑娘心想,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 出了虞安城西门,再行不过一刻钟, 便有一道山门横亘在路边。 马儿嘶鸣一声,蹄子缓缓停下。 “到了。”萧还慎一把收住碎银, 笑道, “小仙子, 你可别耍赖。” “这话应当我对你说才是。” 萧还慎适意地伸了个懒腰, 懒洋洋地朝车厢最内侧的隋老太太道了个谢, 士人之礼都行得没骨没节。 陆宜祯更肯定了他是在骗自己。 跟随着前头人踏下马车后,眼前便立刻被一片苍绿色所包围。 四周皆是山和树, 黄土小道竟成了极为不起眼的点缀。在进山的石阶口,还竖立着一道古朴大气的灰石山门, 门头笔力遒劲地挥写了四个大字——“奉山书院”。 陆宜祯不由得定了定神。 心道,这便是隋意平日读书的地方了吗? 山门口守着一个打瞌睡的年轻人, 只不过马车辘辘的声响早将他吵醒了, 现下正揉着眼睛,面上神情很是困倦。 萧还慎径直走上前去, 拍了拍他的头,语气蕴含着十足的调侃:“哎哟, 肉包子,今日轮到你守山门了?” 被唤作“肉包子”的青年伸手掰开了他:“今日谁守的山门你不该很清楚么?”说着像是被气清醒了,“偏挑今天溜下山,害我被山长数落, 你说说,你要怎么赔我?” “小爷我今儿赢的钱多,分你几两。” 眼见肉包子展了眉,萧还慎这才不疾不徐地转身,看向台阶之下一脸惊忿的漂亮小姑娘,向她眨了眨眼。 “怎样,小仙子,这下你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罢?” “……陆宜祯。”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后,也不理会对方“陆?书院里有姓陆的富贵人家么?”之类的喃喃,回头将老太太搀下马车,二人一齐来到了那守门的肉包子跟前。 陆宜祯一丝眼神都没分给肉包子身边的可恶骗子。 “二位是……” “有劳你。”隋老太太不紧不慢道,“我们是来探望书院学生的家眷,还请你进去通报一声。” 肉包子恍然大悟地“哦”了几声,侧开身请她们进山:“快进来罢,我们书院里没这么大的规矩,来者都是客,到里头先坐坐罢。” 陆宜祯又搀着老太太同他道了句谢,心想,这书院里,还是有正常学生的。如那骗子之流的,应当只是个例外。 书院的台阶已有了些年岁,缝隙里生满了青苔,且今晨刚下了场蒙蒙细雨,石梯又湿又滑。 上去的一路,几人都非常小心。 每隔一段路,阶边上总会立着一个歇息的小亭。陆宜祯回想起隋意信里写的话,想到,他冬日温酒的亭子,该不会就是这间罢? “对了,还没问过。”肉包子挠挠头,“二位是哪位学生的亲属啊?我待会儿好去找人。” 走在最前头的萧还慎也因为这句话回过了身来。 “隋意。” 小姑娘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道。 “我哥哥叫隋意。” 肉包子和萧还慎齐齐一怔。 后者更是还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扶着隔壁肉包子的肩头便耳语道:“这两位你自个儿领着去罢,你也知道我与他从根子上就不对付,我可不想碰见他。” 说完,朝陆宜祯挥挥手,便一步跨三阶地跑远了。 肉包子挠着头,呵呵地向阶下的两位客人笑了声,踯躅片时,还是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姑娘你,你为什么不与你哥哥一同姓隋呢?” “我……” 陆宜祯卡了壳。 原本她也不是隋家人呀,只不过,只不过因为想见隋意,这才央了老太太一同南下的。 可这话她怎么能说得出口? “是我老婆子嫌一人南下无聊,带了她来的。”隋家老太太适时道,“她与意哥儿住同一条巷子,又一道长大,在我眼里,不是孙女,胜似孙女。” …… 书院堂中。 负责招待的夫子又是问候、又是添茶,还滔滔不绝地夸赞起隋意的课业来,听得陆宜祯心底颇是升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再坐不久,堂前的雕花木门倏地被人从外扣响。 陆宜祯眼睫一颤,下意识地垂下头,攥紧了袖摆。 夫子笑道:“想必是阿意来了。”说着往外高应一声,“快进来罢!” 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春日午后的光线并不灼眼,像是金纱般铺进了屋中。 陆宜祯忍不住抬起头。 隋意的身影一如记忆里的那般俊秀,他皮肤本就白皙,被日色这样一照,竟像白瓷溅起了淡淡的金边。 他扫视过堂中众人,桃花眼稍稍弯起,嗓音温润:“原本从信中得知祖母要同祯儿妹妹一起来奉山,我还有些不能相信,如今见着了人,才从做梦似的感觉里抽.出来呢。” 老太太笑道:“你这几年在奉山,别的本事没长,这说话的分寸,倒是愈发会拿捏了。来,叫我好好看看你。” 隋意朝老太太走了过去。 再之后,两人的寒暄问候,都从陆宜祯的左耳朵里进,右耳朵里出去了。 她恍惚地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六年前的榆林巷。 那一年夏日炎炎,她也是这样遇见隋意的。这个生得同神仙似的少年,第一眼便落了她十足的欢喜。 再叙不久,老太太便叫夫子带下去休息了。 她身子骨虽说硬朗,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舟车劳顿半月之久,还是很有些吃不消的。 两位长辈一走,堂中立即安静得不成样子。 陆宜祯坐在木椅上,感受到隋意投来的目光,拘谨得脊背都僵了僵。 “祯儿妹妹。”隋意温柔地唤她,“在路上跋涉了半个月,必定受了很多辛苦罢?” “还,还好。” 陆宜祯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又慢吞吞地走到了他身前,偷偷一打量,才发现,他竟是比两年前又要长高了点。 所幸她也是大姑娘了,脑袋顶刚好能触到他的唇。 隋意显然是与她想到一处去了。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笑道:“这才两年不见,祯儿妹妹竟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终于也注意到她是大姑娘了。 陆宜祯吐了口气,有些高兴:“那是自然,及笄后这几个月,往我家里来说亲的人都快要踏破门槛了。” 隋意一顿。 “这些话,祯儿妹妹怎么在信中从未对我提过?” “又,又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这些话写在信里,多叫人难为情呀。 隋意见小姑娘眼神闪闪躲躲,也不为难她了,转而道:“对了,我听说,祯儿妹妹是与萧还慎一道来奉山的?” 提起那个骗子,陆宜祯心中便来了气,初见的欢喜心绪略微敛去,紧随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愤怒委屈。 见小姑娘脸色不太对,隋意眸色微深,放柔声音问道:“祯儿妹妹,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小姑娘竹筒倒豆子般,把今日她在虞安城里受骗的事情一股脑都给说了出来。 末了,还不忘点评一句:“他是我见过世上最可恶的人!” 听过这等遭遇,隋意从袖中掏出一袋糖来,递给她,又宽慰说:“他是市井无赖出身,面皮于他,只能算作身外之物,祯儿妹妹需记得,今后要离他远远地。” “嗯。” “至于,他骗去祯儿妹妹名字的仇……”隋意道,“我会替祯儿妹妹报回来的。” 小姑娘讶然地望着他,好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脸颊一时有些发烫,她垂了眼,从锦袋里挑出一颗浅黄色的糖,又把糖塞进嘴里。 甜滋滋的味道渗入舌根,陆宜祯却在此时想到一个问题:“意哥哥,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这种五颜六色的糖?” 难不成,难不成是要给哪个姑娘的? “早前听闻祯儿妹妹要与我祖母一起来奉山,我便把糖买来备着了。” 隋意温然地笑看她。 “如今一看,倒是没有准备错,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原来,那姑娘是她。 陆宜祯含着糖,只觉舌根甜得发腻。 “辛苦了一路,我带祯儿妹妹去厢房罢。” 陆宜祯点点头,捧着糖袋子同他跨出堂门。 沿路经过瓦舍楼阁,隋意便尽责地为她解惑,哪里是藏书的、哪里是上课的、哪里又是禁闭挨罚的…… 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能渐渐地拼凑出她心底的少年在这渡过的两年岁月。 纵然那两年里没有她。 陆宜祯的厢房紧邻着隋家老太太。 老太太早她一些时候进房,现在已洗漱好歇下了。 推开东侧的房门,陆宜祯往里跨进一步,又把脚缩回来。 她转身望向檐下的隋意。 “意哥哥。” 再多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总不能告诉他,她有些舍不得他,不想这么快就和他分开罢? “祯儿妹妹快去歇息。”隋意轻声保证道,“待养足了精神,明日我便带你把整个奉山都玩儿遍。” 第34章 猗猗第四 他是伪君子,我也是真小人…… 翌日一大早, 陆宜祯便从榻上爬起来,催着宝蔻从箱子里挑了身姜黄色的袄裙,又给自己梳了个漂亮的流苏髻。 辰时正, 隋意向老太太问过安后,便到东厢房,带她去书院膳堂尝鲜。 正值学生们用膳的高峰, 陆宜祯随小世子才走到门口,便已感受到了一阵热浪。 有急匆匆赶着上课的学生们小跑着越过他们冲入膳堂, 也有吃饱餍足的学生们勾肩搭背地走出门槛。 但来去的男学生们, 无不是对这与书院格格不入的一幕投去了注目。 俏生生的小姑娘, 放在和尚庙里跟块儿肉似的, 多新奇? 隋意欲跨上台阶的脚步顿了顿, 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默不作声地把小姑娘往身后藏了藏。 “意哥哥, 为什么不走了?” “……” “我忽然想起来。”隋意转身,对小姑娘温和地说, “这膳堂里的饭菜盐放得多,并不合祯儿妹妹的口味, 不如还是我叫小厮下山买点儿清淡的吃食回来。祯儿妹妹以为呢?” 小姑娘一向很听他的话, 闻言只是点点头。 “好呀,我正好也不是很饿。” 从膳堂折出来, 窥看的视线总算减了不少。 隋意专门拣了几条不太碰得上人的清净小路,领着小姑娘闲步其中。 只是这样的路途, 能看的风景毕竟有限,陆宜祯走了没一会儿,便觉得不对劲了:“意哥哥,为什么不去那边的藏书楼?” 隋意侧眼, 望向身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鹅蛋脸颊匀称又讨喜,杏眼儿更是水润有神,漂亮舒服得叫人移不开眼。 她已经长大了,总要成婚嫁人的,何况外貌、性子、家世,样样数来,都好得不得了,身边有许多窥伺爱慕的男子并不算奇怪。 只是。 隋意的心头微微泛起了一股不适感。 也许因为是亲手照顾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如珠如宝,他并不那么放心把她交入别人手里。小姑娘那样的干净柔软,被人骗了、欺负了该如何是好? “……意哥哥?” 小姑娘轻唤的声音钻入耳中,隋意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失神了。 他静默片刻,弯了弯眼,对她说:“祯儿妹妹,那些楼宇并没什么可看的,我知道这奉山近山顶有一处地方,栽满了桃花。” 陆宜祯确实对花草更感兴趣些,不疑有他,高兴道:“那我们赶快过去罢!” 隋意便领着小姑娘,一前一后,攀上了去山顶的石阶。 一路走走停停,到后来,小姑娘浑身都出了一身薄汗,脸颊颜色也比寻常更红润了些,竟比桃花还要更惹眼。 她气喘吁吁地抓住前方人的袖摆:“意哥哥,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呀?” 隋意轻笑着将她搀住。 小姑娘浑身都热乎乎地,即算是隔了一层单衣,他也能感觉到手心里暖热的温度。 “累坏了?” “嗯。” “还有约莫一百来阶石梯,祯儿妹妹可还坚持得住?” 一百来阶…… 陆宜祯回头望了眼脚下不见尽头的登山路,又仰头看了看搀她之人含笑的眼,心道离那桃林也不远了,可不能前功尽弃。 于是咬牙点头:“可以的!” 隋意并不意外,温声道:“那好,我们走慢一点,我扶着祯儿妹妹上去。” 一百多阶的石梯,两个人当真走得很慢很慢。 初初被小世子握住手臂的一点羞赧,在漫长的山风吹拂中消散了踪影,只余下满身的惬意舒适。 陆宜祯心想,这条路如果能一直一直走下去,那该多好呀。 但路总有尽头。 “到了。”隋意缓缓地抽回手,叮嘱道,“祯儿妹妹随我来,一定要时时注意脚下。” 见小姑娘点着脑袋应下了,他这才偏身拨开枝杈,探进了阶梯旁茂盛的树林子中。 这山顶的桃林兴许是没被多少人发现过,入林的一路,居然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找不到,若非有隋意在前方开道,小姑娘是不可能知道该怎么行进的。 没过一会儿,前头领路的人的脚步突然顿住。 陆宜祯也跟着停了下来,略含憧憬地问:“意哥哥,看见桃花儿了吗?” 隋小世子转过身子。 “祯儿妹妹……”他沉吟着,说,“今日,我们恐怕是看不到桃花了。” “为什么?” 隋意稍稍让开身。 小姑娘扒着他的左臂,探头往前一瞧,眼前的桃树林子光秃秃、灰扑扑地,只有少数的枝头挂着浅红色的花苞。 显然是还没到开花的时间。 “大约再晚几天过来,林子里的桃花才会开。”隋意问,“到那时,祯儿妹妹可还愿意陪我再爬一趟石梯?” 小姑娘毫不犹豫答道:“愿意的。” …… 傍晚时分,陆宜祯坐在东厢房内的窗边揉腿。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悄声的叫唤。 叫的是“小仙子”。 陆宜祯对这个称呼尤其敏感,眉头一蹙,伸手便阖上了窗子。 正要舒口气,窗板又“笃笃”地被轻扣响。 “陆姑娘。” 窗外之人改换了个正经称呼,低声道:“昨日骗你之事,真是对不住,我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了。” 这一反常态的道歉,倒是叫屋里的小姑娘懵了懵。 她没开声,窗外人以为她是不想原谅:“真的,是真的。你可不知道,你那位哥哥用尽了手段,不仅叫夫子搜走了我一包袱的钱,还害我留堂被罚抄书到现在!” “这,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做错事了就该受罚。小姑娘想,这很公平。 “这怎么能没关系?”窗外人道,“你可知我今日罚抄,抄的是什么书?” “……是什么?” “是《女诫》!” 小姑娘“噗嗤”笑出声。 窗外人听到她的笑,声音又轻几分:“小,陆姑娘,我是真真知道错了。” “那好罢,我原谅你了。” “我就知道,陆姑娘你大人有大量。” 窗外之人话音顿了顿,接着说:“既然我们已经冰释前嫌,如若你不嫌弃,我请你吃顿烤山鸡去,如何?” “烤山鸡?” “对,不去饭馆子,就在后山自己猎、自己烤。” 这是话本子里才有的东西。 小姑娘有些意动,伸手欲开窗,又把手缩了回来。如果和他单独去,会不会不太好呀? 窗外之人似乎摸透了她的想法,合时道:“不只有我,还有肉包子他们,肉包子你也见过的;也不是只有男子,还有膳堂的小厨娘。” 陆宜祯将手搭在窗框上,抿着唇,纠结得不行。 “还有呀,陆姑娘,若是你能来,我们必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难道不想知道这几年,你家哥哥在奉山都做了些什么吗?比如……有没有哪个女子与他走得特别近?” “啪嗒”一声。 窗子开了。 小姑娘秀丽的脸蛋冒出来。 “我要带着我家的女使和小厮一起。” …… 落日西沉。 奉山书院的后山燃起了两丛篝火。 陆宜祯跟书院今夜出来野猎的一群人围坐在篝火边,离她最近的是书院里的小厨娘,唤作“迎香”。 萧还慎和肉包子猜拳输了,二人去河边清洗猎来的两只山鸡。 “陆姑娘,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迎香凑近她,问道,“平日里你用的都是什么香料呀?” 被人靠得这样近,陆宜祯略显拘束,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也许是衣衫上的熏香罢,我也不晓得,待会儿我替你去问问我家的女使。” “你脾气真好,我还以为富贵人家的小姐都是用下巴看人的呢。” “原来话本子里是这样写的?” 迎香扑哧笑道:“我可没时间看那些玩意儿打发日子。是亲眼见过。你不知道,有一年我们书院里一个富贵哥儿的妹妹过来了,那神情姿态,活像一只斗鸡呢!” 她话到这里,想到什么:“不过,我听他们说,你好像不是隋世子的亲妹妹?” 陆宜祯犹豫地点了点头。 迎香啧啧感叹:“果然,我就说你们两个身上并没有相似的地方。” “也有的。”陆宜祯道,“你说我脾气好,可我哥哥的脾气比我更好。他从来没有对我生过气。” 迎香诧异地看她,那眼神好似在说,“我们认识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哪里说错了吗?” 迎香迟滞地摇摇头:“也许,也许他对你比较不同罢。”沉默了会儿,“但是这两年在我们书院,如萧还慎他们,就比较与你哥哥不对付。” “为什么会这样?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这并没有。至少我是从没听说过的。” 脚边的枯枝“噼啪”炸出了火星子。 “不过我猜……”迎香说,“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身世。” 意哥哥的身世? 陆宜祯心想,他除了是靖国公府的世子,还有别的么? “隋世子是高门显户里出来的,看不惯市井无赖的做派;萧还慎从小跟着酒鬼父亲,吃百家饭长大,也看不惯世家公子的做派。所以这二人一遇上,就‘砰’地,炸了。” 陆宜祯略微一思索,不太能认同:“我哥哥并不是这种,这种对家世出身有成见的人。” 也就在此时,面前的篝火被风带得一动,身后萧还慎的哼笑也飘然而来。 “小仙子想要知道这些事,直接问我不是更清楚?” 迎香倒“嘶”一声,偷说闲话的尴尬感蔓延全身,兔子似的蹦起来,拍拍屁股奔到另一笼篝火后头去了。 徒留陆宜祯独坐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我并不是有意背着你说这些话的,只是有些好奇。” 小姑娘眼睁睁看着手提山鸡的人绕到她身侧坐下,拘谨得头发丝儿都僵硬了。 “如果冒犯到了你,那我同你道歉。” “倒是极少会有人与我说冒犯。”萧还慎利落地把半只鸡穿上木棍子,伸到了篝火边烤炙,“不过你放心好了,你这几句话的火候差了点儿,并不能冒犯到我。” 这个人…… 为什么总是能把话说得这样可恶? 明明是一句好话。 “方才迎香说到哪儿了?” 萧还慎一面烤着山鸡,一面道。 “唔,对了,我是有一个酒鬼父亲,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了,我不能依靠他们,幼时靠着邻里乡亲的接济度日,长大了点,就在市井里跟一群泼皮无赖混迹,总算还是活了下来,有口饭吃。” “入过几天狱,也卖过身契,亏得山长善心,用八贯钱将我买了回来。” “我不晓得你哥哥曾经遇到过什么,不过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与我很像。并且我们都是对方所讨厌的样子。” “他给自己戴了副面具,我却给自己撕掉面皮。他是伪君子,我也是真小人。” 第35章 猗猗第五 月事 明亮的火焰在眼前跳动着。偶然会有火舌高窜。 烫热的气浪拂到周围人的脸上, 更映得几道身影朦朦胧胧地。 陆宜祯凝目望着脚边的火丛,深吸一口气:“我哥哥才不是伪君子!”又吞吞吐吐地,“你, 你也不是……小人。” 萧还慎架着烤鸡的手一顿,有片刻没说话。 好似是过了半晌,陆宜祯听到他嗤笑了声, 懒洋洋地道:“好罢,先前的话, 我说错了。” “他与我并不全像。至少, 他有不远千里来探望他的祖母, 还有个令我妒忌的……妹妹。” 陆宜祯从他迟钝发音的“妹妹”两个字里, 听出了不正经的意味, 耳根子一下红了。 坐立不安地等他烤完山鸡,分得一小片肉脯、掩唇吃下后, 她提着裙摆便急匆匆地向众人告辞。 总觉得若是不走,再晚些, 那小萧公子还会从口里说出更令人害臊的话来。 宝蔻和其他的陆家小厮们,早在众人燃篝火的时候, 便被陆宜祯打发走了。 现下一个人走夜路、从后山回东厢房, 小姑娘只觉心里发憷。 仿佛两旁根深叶茂的古木都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沙沙地发出警告, 又或是想象着,深林里头不知何时就会蹿出来一只吸人阳气的山精野怪。 也许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小姑娘神思警惕地踩着小路返回时, 面前的一片黑暗幽寂中,倏然间出现了一道光点。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也屏住了呼吸,心脏砰砰直跳。 光点在飘动, 于视野中慢慢放大,陆宜祯在那束光的背后,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在黑夜里的目力,显然是比她要更好的,在她尚未看清全貌时,便已开声唤道: “祯儿妹妹。” 小姑娘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意哥哥!”她高兴地喊完,犹觉不够,捏紧手中单薄的春衫布料,小跑着朝他奔去。 只是在黑夜中行进多有不便,更何况走的还是山路,小姑娘跑得磕磕绊绊地,好几次都险险地要因为石头或是根枝栽倒了。 隋意看得心头微惊,蹙眉道:“祯儿妹妹,站在那里,不要动了。” 陆家小姑娘闻声立止,杵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下的枯枝败叶,对于他全心的信任,并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 一双眼眸动也不动地,就张望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的提灯之人。 隋意缓缓地站到她的跟前,垂下眼,把散着暖光的灯笼交到了她的手上。 “祯儿妹妹怎么也不找个人陪着?山里的夜路多难走。” “我跑得急,没想那么多。”陆宜祯攥紧灯笼提手,浑身都同这光芒一样,暖洋洋地,“意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方才去向祖母请安,见东厢房没亮灯,同你家女使一打听,才晓得祯儿妹妹原来是丢下我去野炊了。” 隋意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却叫小姑娘打从心底生出了一股羞愧感。好像她就是个见异思迁的坏姑娘。 “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陆宜祯伸出一只空着的手,揪住眼前人的袖摆,哄慰道,“只是,只是……” 她一心想打听这几年小世子的身边有没有别的姑娘,可当着本人的面怎么好意思呢? 小姑娘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隋意想到什么,神色不可避免地沉了几分,语气却仍然温柔:“今夜野炊,那萧还慎也在?” “……嗯。” “我不是叫祯儿妹妹离他远些么?” 小姑娘认真道:“可是,他并不坏。” 隋意几乎是在她说话的同时,就眺望进了她的眼瞳。只见那双杏眼里水润清澈,叫倒映其中的人近乎自惭形秽。 “祯儿妹妹又怎知他并不坏?是他对你说了些什么话吗?” 小姑娘犹豫着,摇了摇头。 这副保守秘密的模样,看得隋意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微微的躁意。 她从没隐瞒过他什么,可现在好似……变了。而这变化的源头,竟然是因为一个男子。 他心里的念头转了又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最后对上小姑娘漂亮的眼儿,只剩下一句:“罢了,回去罢。” 山间的夜风很有些寒凉。 小姑娘提着灯笼,沉默地跟在后方。 隋意听着耳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又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了在京城、在奉山有关于这陆家的小姑娘的一幕又一幕。 他发觉,他竟是有些舍不得她长大的。 如若不长大,她便也不会晓得情窦之事,亦不会有这个男子、那个男子把爱慕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能一直伴着他,活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可这究竟是自私了。 失神中,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随即一声细弱的呼唤传来:“意哥哥……” 隋意止身,回头望去,就见本还提着灯笼亦步亦趋的小姑娘,此时竟蹲在了一株树干边。 俏净的脸蛋微微发白,秀气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情状很是难受可怜。 “怎么了?” 他走上去,半蹲到小姑娘身前,仔细地拭掉了她额上的薄汗,皱眉问:“哪里不舒服?” “肚子……肚子疼。” 小姑娘把灯笼也撇下了,整个人蜷起来,紧紧咬着下唇,身子居然在微微地发抖。 隋意心脏一促,只觉取人性命都没眼下这场景教人为难。他勉力镇定着,柔声询问:“祯儿妹妹今夜吃了什么?” “……烤山鸡。” “好,我知道了。祯儿妹妹别怕,我这就带你去看郎中。” 他一手扶着小姑娘的肩膀,一手穿过膝弯,就欲将人抱起来,谁知在最后关头却被小姑娘一把掐住了手臂。 “……祯儿妹妹?” 陆宜祯满面薄红,眼睫低垂:“不用,不用看郎中。” 只恐小世子还说出其他的话来,她咬咬牙,掩唇凑到他耳侧,声音细如蚊呐:“是……月事。” 她说完,鸵鸟似的把脑袋埋到了隋意的肩头,一股热气冲上天灵盖,就快要把她烧熟了。 这半个月来着急赶路,竟把小日子的时间都忘记了。这下好了,出糗丢人,还是在她最在意的人面前。 隋意亦是怔了好一会儿,耳畔仿佛还感受得到小姑娘在羞怯地说出那两个字词时,呼出来的温热吐气。 但他到底是比小姑娘年长些的,回过魂来,心中的担忧感与不自在略微淡去,便开始思考起了眼下状况的解决法子。 他将小姑娘的脑袋从肩头挖了出来。 小姑娘并不敢直视他,苍白着一张脸,又埋到了自己的膝上。 隋意也不说话,只怕臊到她,默默地除了外披风,拢到小姑娘的身上,又为她系好带子。 而后把她真正地抱了起来。 陆宜祯下意识地攀住了隋意的脖颈。 望着近在咫尺的俊秀侧脸,她颇有些发愣。 第二次。 小世子上一次这样抱她,还是在六年前的中元节的夜晚。 眸中人的眼睫动了动。 陆宜祯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他看得太久,慌忙偏过了眼。触目只见孤零零掉落在树根旁,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暖黄光晕。 “灯,灯笼……” “我看得清路。” 之后便是一路的沉默。 兴许被是巨大的冲击分去了心神,陆宜祯竟感觉下腹的坠痛都不是那么强烈了。 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被几道如针芒般的目光刺醒,陆宜祯抬头,才惊觉东厢房已经近在眼前。 而候在屋外的宝蔻和小厮们,则一个个瞠目结舌,一时间,愣在原地连话也不会说了。 隋意倒是神情自若,从容地踱到厢房门口,把怀中的小姑娘轻轻放下。 确认她能自己站稳后,这才收回手、退开身。 宝蔻踯躅着,最终还是忧心胜过了一切,跟上来,搀上陆宜祯的手臂,压低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陆宜祯嗫嚅着,仿似是在顾忌身边的人。 隋小世子会意道:“既已到屋了,祯儿妹妹便好生歇息罢,我先回了。” 陆小姑娘忙不迭点头。 待那道颀长的身影远去后,她才红着脸,猛地扎进宝蔻怀里,懊丧地嘟囔:“丢死人了……” 宝蔻拍了拍她的背,看了眼她身上的男子样式的披风,掐指一算,忽然明白过来。 “姑娘这是,小日子到了?” 小姑娘低呜一声,把脑袋扎得更深了。 东厢房燃起灯,女使们进出的动静,一直到戌时七刻才渐渐消停。 第36章 猗猗第六 她心里,确实是有人了 陆宜祯一连几天都窝在房里。 而那夜沾了些血色的男子披风, 被洗净晾干后,就一直搁置在了她的床头木柜中—— 给小世子还回去?可这毕竟是沾了她私物的东西,并不太好;扔掉?这就更不妥帖了。 故而只能暂且先搁置着, 尽管小姑娘每每瞧见它,都要眼神飘忽、面泛红霞很久。 隋家老太太当晚就知道了东厢房发生的事,这几日, 她差着女使从山下买来了许多蛊温补的汤药,喝得陆宜祯的舌头都淡得没味道了。 隋意没有来过, 也许是知道小姑娘面皮薄、并不好意思见他。 但未免人憋在屋中无聊, 他倒是叫身边的小厮博古来东厢房送过一回话本子。 可有个词语叫“睹物思人”。 陆宜祯一瞧见那话本封皮, 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夜的窘境, 索性把它压在了床底, 再也没翻出来过。 迎香经常会来看望她。或是聊聊钗环首饰、或是聊聊衣裳膳食,亏得因此, 陆宜祯成日胡思乱想的时辰才没那么多。 萧还慎也来过一次,但他像是有心事的模样, 神神叨叨地捏着两枚铜币在她的窗外晃来晃去,又不说话。 陆宜祯看烦了, 拧着眉准备关窗, 却被他一个健步冲上来按住了窗板。 “你究竟有什么事呀?” “陆小仙子。”他将手中铜板放到窗沿,示意她低头看, “你是富贵人,见过的钱比我吃过的米都多, 你仔细观察观察,这两枚铜钱有什么不同?” 陆宜祯因言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抬眼道,“你是在玩儿我吗?” 萧还慎便叹了口气, 把铜板放回了衣怀里。 “……你身上怎么还有钱?” 上回的银钱不都被夫子收走了吗? “这自然是我藏起来、没被夫子发现的。” 他说完这句话 ,拢着袖,又神神叨叨地走了。 陆宜祯便忽然记起来,迎香昨日也曾告诉她,萧还慎近来很有些中邪,总是盯着两枚一模一样的铜板,逮住人就问“它们可有不同”,骇得肉包子都连夜清点了私房钱、打算着请饮泉寺的师父们来书院做个法。 奉山书院的课业真有这般紧张吗? …… 萧还慎从东厢房回阁的路上,被一颗石子砸中了肩膀。 石子上附着的劲力并不大,只能引起被砸之人的注意。 他止步,偏头一看,才发现路旁的树荫下竟是站了一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隋小世子今日穿了身青裳,和背后的苍木翠叶几乎要融为一体,加之刚刚萧还慎心中装着别的事,这才没能一下子留意到他。 “萧公子。” 对面人满身世家大族的风雅,着向他微微颔首。 萧还慎眯了眯眼,好似猜透了他的来意、又好似没有,哼笑道: “倘若世子爷是为了我怀里这两枚铜板来的,那我认栽,你尽管告诉夫子去罢。” 隋意慢条斯理地垂手,理了理袖子。 “萧公子何必装作不懂。我的来意,你不应当很清楚么?” “我萧某人比不得世子聪慧,世子不明言,我又如何能清楚?” “那好,我就直说了。”隋意凝眸望他,一字一句,“萧还慎,我妹妹性子纯稚,与你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少招惹她。” 萧还慎顿了顿,突然笑出来,语气带着十足的调侃: “你又不是她亲哥哥,管这么宽啊?那——”他故意拖长调子,“如果陆姑娘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你难道还要把她的心上人拖出来打一顿不成?” 隋意默然片时,避而道:“这都是尚未发生之事,萧公子何必与我顾左右而言他?” 萧还慎无赖惯了,完全不吃这一套。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就是会揍的。” “我这人一向爱看热闹,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妨给世子你透个消息……” “你那位单纯的妹妹,她心里,确实是有人了。” “……” 隋意有须臾失语,随即看向道路中央的人,缓缓地牵起唇角,语气却渗冷。 “萧还慎,我妹妹经不得你这样诋毁。” “苍天明鉴哪,我可没诋毁陆姑娘。这些话,全是她自个儿告诉我的!” 心里默默地想,这眼神中的话语、也是话语,没有错的罢? “我同你说句实话罢,原本如若没有这道天堑似的障碍,我还真想与你妹妹交个朋友。这样,说不得你最后要拖出来揍的人,就变成我了。” 萧还慎道:“可谁叫陆姑娘心里早早地就住着别人了呢?可惜呀、可惜呀。” 他叹着,摇头晃脑地走远了。 隋意隐在浓荫下,并没有出声阻拦。 他眼睫微敛,止不住地在心中反复衡量方才萧还慎那一番话的真假。 连日来,小姑娘吞吐支吾的神情再度钻入脑海,而今日这句答案,却叫他如拨云见日般清明了起来。 她……心里有人了。 亲口告诉萧还慎未必是真;可这句话,更未必是假。 倘若真是如此。 那么那人,到底会是谁? 隋意蓦地回想起小姑娘温软如水的语调和两颊淡红的神情。 下意识想到,这副风景,并不该被旁的男子瞧去。 掌心的刺痛叫他稍稍稳了稳神。 多年面对已知情况抽丝剥茧、条分缕析的习惯,在略微动摇后,又回到了原轨。 他开始缜密地思考。 陆家小姑娘的异样,出现的最初时间是在,进入奉山的第一日…… 不,甚至比这还要更早。 早到,早到……两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隋意记起来。 那日,他故意岔开血案的话题,骗了她后,只以为她在生气,可她却说: “并不是”。 在得知老太太为了顶撞一事唤了她入院,他等候在外,她出门口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是: “会对你好”。 离别前夕,那个中秋,她哭了一场,又自顾原谅了他,甚至还带了礼物前来道别,那时候,她对他说的话是: “等你回来,我就是大姑娘了”。 …… 这桩桩件件、大大小小的,刻在脑子里的、又或是趁机涌出来的碎片,几乎叫隋意有些恍神。 从来算无遗策的少年发现,这所有关于小姑娘异样的一切,地点在变、时间在变、背景也在变。 而不变的,从始至终,只有他。 …… 陆宜祯恢复生机的第二天,隋意身边的小厮博古突然扣门造访。 奉山顶的桃花开了。 巳时,陆宜祯换了身浅樱色的裙裳,心有忐忑地来到了通往山巅的石梯边。 邀她赏花的隋意早已等候在那。 他今日着的是一袭素衣,整个人如同天边的流云一般隽雅。瞧见来人,唇角绽开清淡的笑意: “祯儿妹妹果真没有食言。” 这话应的是七日前,两人白爬了一趟山后,曾有过的那场问答。 “我自然是言出必行的。” 陆宜祯勉强压下心底的不自在,提起裙摆,噔噔地往山上跑。 她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面对隋小世子时,只当野炊那夜的尴尬事从未发生过! 隋意显然也没有旧事重提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桃花眼望着小姑娘单薄纤细的背影,里头光暗明灭。 山顶的桃花开得很美。 绵延一片的浅绯,像是夕照时分被余晖染透的红云,偶然有山风吹过,桃花瓣便纷纷簌簌地抖动,浅波荡漾,绯雨无边。 陆宜祯不禁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飘落的桃瓣。 “这里的花儿可真好看,京城城郊的杏花林都没这桃林的壮观。” “罕有人至的地方,花开得又怎会不好看呢?” “意哥哥,这桃花林子有多大呀?” “还不清楚,不过有一回,我往里走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也没走到尽头。” 陆宜祯:“那我们今日就去把它摸清楚罢。” 隋意自是顺着她:“这想法很好,只是,越往里头,就越不晓得是什么情况,祯儿妹妹能做到不光顾着赏景,时刻留心两旁、脚下么?” “当然可以。” “那就走罢。” 隋意在前方开路,陆宜祯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一时间,偌大的桃花林中,寂静得只闻风声。 野生野长的桃花,少了京郊杏林的合宜规整,根枝肆意地舒展着,或高或低,参差不齐,却又错落有致。 陆宜祯有些被这奇景摄去心神,脚步一动,脑袋顶却传来一阵拉扯的疼痛感。 她“嘶”了一声,往上一摸,才发觉,自己的发髻仿佛是被一根低矮的桃枝给勾扯住了。 隋意循着动静转过身,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好像小姑娘是从桃树里生长出来的一只小花妖。 他不由得轻笑了声。 陆宜祯微微睁圆了眼,觉得不可思议,小世子怎么可能会对她幸灾乐祸呢? 好在隋意下一刻便走了过来,抬手为她压下那根桃枝。 声音也温柔得不像话:“疼吗?” “还好,你把它压着了,它不往上扯,就不疼——” 话到最后戛然消音,因为眼前的阴影蓦地放大,她的鼻尖,几乎都要触到面前人的衣襟了。 不同于她身上任何一种的、清雅的熏香味道,将她笼罩了起来。 隋意两手都伸到了她的脑后,为她解桃枝。 这是一个近乎于拥抱的姿态。 陆家小姑娘浑身僵硬。 可虚虚环着她的人像是觉察不到似的,一面从容不迫地拆解着手上发丝,一面还低声开口: “这桃枝生了许多小岔,解下来颇得费一番功夫。” “唔,唔……是吗?” 温热的话音就落在她的脑袋顶。 “祯儿妹妹不是才答应过我要时刻留心身边的变故吗?怎么这么快就把它抛之脑后了?” “我,没有。没有忘记。” 陆宜祯整个脑子都晕乎乎地,目光更不知道落到何处为好,心中仿佛揣了只在滚油中翻腾的糖球,滋滋作响。 可有一瞬间,她又想道,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这点小心思藏在心里这么久的时间,就算是颗种子,三年,也该破土而出了。 ……是罢? 陆宜祯缓缓地抬起了双眼。 隋意若有所觉地低头,视线与她的对上。 太近了。 隋意心想。 手里缠绕的发结也就在这时完全解开,但他没有松手。 小姑娘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澄净,可此时此刻,那里头却像盛满了倒影的幽潭,饱胀的情绪似乎在下一瞬便会浮水而出。 “解开了。” 他冷静地松开手指、后退一步。 桃枝没了束缚,“哗啦”一声上挑,溅起飞扬的花瓣。 小姑娘欲脱口的话,就这样停在了舌根。 飘扬的桃花瓣儿打着旋,擦过她的鼻尖,最后翩然落地。 第37章 猗猗第七 两枚铜板 那日的话, 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后来,陆宜祯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契机,而勇气当头, 仿佛也只是一息之间的事情,拖得越久,这气便越发消磨光了。 或许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罢。 隋意待她仍旧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课业完成后, 空暇之余, 便带她四处闲逛, 甚至还下过山。 但陆宜祯却从这看似寻常的举动中, 觉察到了微妙的疏避之意。 譬如,这些天小世子与她相处时, 总会有第三人在场。 有时候是小厮博古、有时候是小厮通今,有时候是老太太, 有时候是奉山书院的某位夫子,有时候还会是各种摊位的客人、小贩…… 可小姑娘回过头来细细一想, 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这些第三人的出现理由, 每每都非常充分:小厮是来送东西、或是帮着拿东西的,老太太虽年事已高、但偶尔也应当出门走动, 书院夫子是在路上碰见的、要谈论经文并不能推拒,至于山下摊位的小贩、客人就更不可避免了…… 难道是艾慕期的女子总是容易多想吗? 陆宜祯不禁问自己。 但若不提此事, 小姑娘在奉山的日子过得当真惬意。 玩儿熟了以后,迎香时常会带她去膳堂后厨,偷偷地开小灶。 一般的清汤挂面自不必说,烤地瓜也只是寻常, 后厨窖子里,甚至还储藏有山长的陈年老酒——虽然迎香每回也只敢凑近了闻闻香味儿。 不过陆宜祯觉得,她迟早有一天会将它打开的。这就好比守着油罐的老鼠,又好比守着钱袋子的萧还慎。 唔……萧还慎倒是很多天没来找过她了。 ……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日下午,陆宜祯正蹲在后厨,等着地瓜焖熟,门边忽地闪过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 “陆姑娘。” 门外人压低了声音唤她。 陆宜祯看看他,又看看身后躺在藤椅上午睡的迎香,想了想,最后还是起身朝后厨外头走去。 萧还慎看起来比几日前憔悴了很多,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乌青眼袋,唇边甚至还冒了一圈胡茬。 陆宜祯被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吓了一跳。 “你这几日究竟去做什么了?竟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萧还慎不答,只深深地看着她,眼睛里许多复杂的情绪混沌交融,如果这眼神能发出声音,那必定是长长的一口叹息。 陆宜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你不要太伤心。” 他说。 陆宜祯奇怪地望着他,不能理解:“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伤心?” “这段时日……”他斟酌道,“我查到了一点不得了的东西。” 萧还慎从袖里摸出两枚铜板。 “你还记得它们吗?” “这不就是你下山赌钱赢回来,又藏起来没被夫子收走的钱么?” “对。”他把铜币摆到日光下,“你再仔细地瞧瞧,这二者有何不同?” 两枚铜制钱币看起来都很有年岁了,通体包浆,正面的“崇化元宝”四个字样,端正大气,是太.祖皇帝亲手所书。 陆宜祯犹疑地摇摇头:“上回不是说了?它们,一模一样呀。” “但我要告诉你。” 萧还慎把右边的铜币单拎了出来。 “这枚,是假.币。” “……这如何看出来的?” “这枚币的包浆成色,同自然包浆的并不一样,略微浮躁了些,是人为加工做老的。而且,你仔细看这枚钱币上的‘崇’字,起锋是不是钝了?” 对于古玩包浆的事情,陆宜祯并不了解,但说到“崇”字…… “确实,这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她反应过来,惊诧道,“有人,有人私铸钱币?” 萧还慎颔首:“正是。为了证实此事,我还特意下山搜集了许多枚铜币,你可知结果是什么?” “每十枚钱币里,至少有两枚是假的。” 十之二,如此大的份额。 这私铸钱币之人,可谓是手眼通天。 陆宜祯急道:“报官不成吗?” 又疑惑,他为何还要特意跑来找她说明这事? “在通州报官,确实不成,除非进京。因为这私铸钱币之人,就是通州知州。” “你也莫要说我冤枉了他,为了把这人揪出来,我可是连换了好几条打听的路线,可每一条线,最终指向的,都是这位知州。” 好半晌,陆宜祯才讷讷地开声:“可是,他好好的一个知州,为什么要私铸钱币呢?通州并不算是贫瘠之地,每年结余的银钱,也并没有那么落魄不堪罢?” “他私铸钱币,当然不单单只是为了钱。”萧还慎道,“最重要的目的,是养兵。” “虞安城离通州府衙并不远,骑一匹快马,半日便可抵达。我在那府衙周围蹲了两日,终于发现,他豢养私兵的地方,就在州府和虞安城之间的一个小田庄里。但我没能进去,并不晓得里头兵力如何。” 陆宜祯:“就算他是知州,养私兵,难道不会被通判又或是都监他们发现吗?” “……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 萧还慎道:“陆姑娘,接下来的话,我保证,句句属实。” “我打听了这几年通州军务的例行巡查,发现有几次巧合。好几次,在都监或是通判要发觉私兵的关头,他们都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追根溯源,这都是因为通判帐中的一位董姓幕僚。” “……而这位董姓幕僚,又与隋世子的关系匪浅。” 陆宜祯下意识反驳:“这不可能。” “我本来也不相信,但是到手的证据令我不得不相信。这位董姓幕僚,与隋世子,几乎是前后脚来通州的。其中间隔,只有三个月。” “不提这个,他们二人常去虞安城西的一处茶馆,也是前后脚去喝茶,间隔时间最多不过十二个时辰。而且就算隋世子未能到、他身边的小厮总会去那茶馆的。” “我怀疑那茶馆藏了什么,能在他们二者之间互传消息,仔细一打探,果不其然,茶馆中有一张桌板下方藏了暗格,可以放置薄纸张。而我今天早晨又去那暗格摸了摸,摸出来了这个。” 萧还慎说到这里,抬手从衣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对面之人。 陆宜祯接过,迟疑地将纸条展开,只见里头书写着四个端秀雅正的字—— “鱼已落网。” 这字迹令她熟悉不已。 正是这两年间几乎每月一封的书信里能见到的、隋意的字迹。 可,可小世子不是与官家关系亲近吗?又怎么会帮着豢养私兵的通州知州隐瞒这足以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呢? 陆宜祯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地,捏着纸条的手指也不由得使了点力气。 萧还慎“哎哟”一声,忙把纸条夺了回来。 “小姑奶奶,你可悠着点儿,这可是来之不易的物证!” 见她脸色发白,萧还慎于心不忍道:“你也别太难过,趁这事情还没一发不可收拾,你不如与他好好地谈一谈,能劝他收手是最好的。我瞧着,他对你颇是信任……这也是我这次的来意。” 陆宜祯艰涩地看向他,像朵枯萎的花儿,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 “你一向讨厌我哥哥,我又怎么知道,你,你不是在骗我?只是一张纸条……” “我是与他不对付,但也不至于想要他的命呀。” 萧还慎扶额思考片刻。 “这样罢,你若不信,我便带你去山下虞安城的茶馆走一遭。” …… 两个人踏着石阶往山下走。 一路上,小姑娘脑袋顶端的阴云仿佛要凝成实质。 萧还慎心知她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般巨大的事实冲击,也一反惯常地紧闭着嘴巴,只声不出了。 大约刚走下半山腰,两旁树林倏然沙沙响动。 紧接着,六道黑衣人影便轻盈地从林间飞身至石梯中央,堵在了二人下山的必经路途上。 陆宜祯有些被骇到。 前方的萧还慎也心有惊悸,但他面上神情很快镇定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不答,互相对了个眼色,其中两人便疾身上前。 萧还慎虽会些功夫,但大都是从流氓地痞身上学来的小花招,并招架不住这两个练家子,很快便被制服了,双手反剪在背后。 不过他不很服气,一会儿嚷嚷着“大意了,再试一次”,一会儿嚷嚷着“你们老大是谁,这么堂而皇之地绑人却不敢露脸”…… 总之聒噪得很。 陆宜祯心头的惶惧,都被他嗡嗡的声音驱散了不少。 而后她发现,这些黑衣人,要绑的,仿佛只是萧还慎……并且他们好似都不敢离她太近。 她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只见靠她最近的一个黑衣人,距她所站的地方都超过了一尺。 ……如此奇怪。 陆宜祯将信将疑地往石梯上退了两阶。 没有一个黑衣人上来阻拦。 这时候,她本该跑回书院,向老太太或是山长陈明情况,以商议对策、解救萧还慎。 但小姑娘实在是太好奇了,顿了顿,复走下石阶,往最近的黑衣人的方向迈步走去。 刚过一尺距离,黑衣人忽然动了。 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陆宜祯:“……” 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动静。 “祯儿妹妹,不要作弄他了。” 四下俱静。 陆宜祯和被缚住的萧还慎齐齐扭头朝山上看去。 石梯之上,隋意正拢袖朝这处望着,唇角浅浅地笑。 只一寂,萧还慎即刻咬牙切齿道:“好手段啊,隋世子,这都是你的人?” “萧兄也不赖,竟真查到我头上了。” 萧还慎脸色漆黑:“怎么,收到风声,把我抓起来,以为这样就能毁掉证据了?” “我当然知道萧兄是留了后手的。”隋意说着,从袖里拿出一纸火漆封口的信件来,“这封信,你提前找了个信使,对他说,倘若你三日后没来取回,那就将它寄到京都去,是罢?” “……你将那信使杀了?” 陆宜祯闻言一滞,有些难以相信,一双眼眸愣愣地望着高阶之上的人,连话也不会说了。 隋意觉察到她的视线,适时瞧向她,温言道:“不是祯儿妹妹想的这样。” 又转头对上萧还慎的眼,语气冷然:“至于,你怀里的证据,可指的是那张‘鱼已落网’?”他摇摇头,“萧兄大约没弄明白,这条鱼……是你。” 萧还慎良晌没出声。 好半会儿,他才抬起眼:“隋意,通州知州,是你的人?” “你想做皇帝?” 对面人轻笑了声,仿佛觉得滑稽。 “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送你去见山长,他是知道一切的。” “……山长?” 隋意不可置否。 “本来只是为了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却没料到,你竟把祯儿妹妹牵扯了进来。” 萧还慎一默。 “隋意,你既派人暗中监视我,也应当知道,我今日曾去见过山长。告诉我应该去找陆姑娘的人……也是他。” 第38章 猗猗第八 我有些喜欢你 “是这样的。”山长说, “我年纪虽然大了,但也喜欢看热闹。” “热闹?” “唔,对。这些天, 第一重热闹,是看你能查出什么;第二重,是看隋意如何设局抓你;至于这第三重……当然是有关那风月之事的。” “……” 奉山书院的厅室内, 萧还慎难得地被噎住了。 偏生桌案对面的白发老人还笑眯眯地,看得他心头一阵无力。 “那不提风月, 您总该告诉告诉我, 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了罢?说实话, 我现在脑子里还蒙得很。” “这件事说起来也简单。”山长道, “通州知州确实铸私币、养私兵了, 就约莫从两三年前开始的。说来也巧,隋意两年前抵达通州后, 便同你一样觉察到了,这两年间, 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兵情的变化。” “可为什么不直接上报朝廷、官家?反而要替那知州做掩饰?” 山长:“这正是官家的意思。” 萧还慎愕然,又似想到什么:“官家, 官家是想要, 请君入瓮?不对不对,这不是大费周折吗?证据确凿, 为何不直接把他抓起来?” “圣心从来难测。”山长悠悠地看着他,“还慎, 你今日需学到的第一课,便是这个。” 萧还慎连忙起身作了个揖。 “二则,你虽聪明,却不是逢无敌手, 应当学会收敛锋芒,沉下心来、思筹全局,而不是一叶障目、横冲直撞。这一点,你当真该和隋意好好学学。” “……山长,我知道了。” “坐罢,别站着。” 萧还慎闻声,缓缓地又入了座。 鹤发苍颜的老人啖口茶,道:“得知你留意到假铜板的事情后,我心下甚慰,便与隋意打了个赌。” “我赌你能查到他的头上去。” 寻常人听得此话应该高兴,但萧还慎是自幼在赌场里混迹惯了的,一听“赌”这个字眼,十足的警惕心便升起来了。 “既是赌,应当,有赌注的罢?” 山长欣慰地点头道:“没错。若我赢了,待隋意回京之日,我要他将你捎上。” …… “总之大约就是这样。祯儿妹妹,吓到你了。” 突闻这般大事,当然被吓到了。不过还好是虚惊一场,小世子并没有谋逆、也没有叛君。 “大家都没事,就是最好的。”陆宜祯顿了顿,“不过,通州的知州,要怎么处置呢?” 隋意笑了笑:“那只有官家知道了。” 此时他们正站在下山的石梯边,而那六名黑衣人,早在任务完成后就隐去了身形。 难得没有第三个人。 陆宜祯蓦地感到有点局促,努力地想将身上的情怯感驱散。 “那个,那个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呀?意哥哥,你是给他们下了什么奇怪的命令吗?” “也没什么。”隋意轻淡道,“不过是告诉他们,不得靠近祯儿妹妹一尺距离,否则,伸胳膊的卸胳膊、伸腿的卸腿罢了。” 小姑娘微微一滞,听到心底有嫩芽破土的声音。 “……为什么?” “武人身上煞气重,恐他们惊扰到祯儿妹妹。” “但我并不怕的。” 这句“不怕”,不知指的是黑衣,还是指的其他。 陆宜祯道:“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儿,意哥哥,我也成人了。有什么事情,你大可以当面同我说。” 就好比这回的闹剧,又好比,两年前做的离京的决定。 隋意静默少时。 “我只希望祯儿妹妹能一如从前,永远干净。” “意哥哥,你小看我。或许,我与你想象的并不一样呢?” 明亮的日斑筛了小姑娘满身。 “一滴墨,滴到了一杯水里,当然会将它染黑,但倘若是一池水、一片海呢?” 仿似没料到小姑娘能给出这么个比喻,隋意微怔了怔,随即,桃花眼端视着她:“祯儿妹妹可以做一池水、一片海?” “现在或许还不太行。”陆宜祯伸手攥他袖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但我一定会努力的。” 隋意忽而笑了。 梨涡显着、语调温柔:“好,我信祯儿妹妹。” 小姑娘的眼眸直视着他,心跳倏然间漏了一拍。 “意哥哥……” “嗯?” “我,我有些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后,小姑娘仿佛有点不太好意思,面颊渐渐腾起红晕。但她没有回避,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少年人的眼。 好像要叫他看清楚自己心里所有的认真似的。 隋意眼睫颤了颤,眼底浮起浅浅的讶色。 但这丝惊讶很快便被幽邃所抚平。深色的瞳仁似古潭般茫茫不见底。 陆宜祯掌心已紧张地冒出汗了,但她没有松开攥着小世子袖口的手。 就如同一次最简单的告白一样,她深吸口气,说:“这并不是儿戏,我心里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那……” “意哥哥,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不是对妹妹的那种?” 这坦诚真率的目光几乎叫人无所遁形。 隋意久久地不语,桃花眼里揉进了一层雾气,神色被掩着,难以分明。 “我不知道。” 他说。 …… 隋意是生平第一次辨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对任何人,喜恶都有可以衡量的余地,可对于陆家小姑娘,轻飘飘的字词却并不能足以形容。 他一定是喜欢她的。 所以年少时放任她走近自己,到后来,护着她、宠着她已成了习惯。 但也许是喜欢与喜欢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他竟难以很好地明晰出这喜欢究竟到了哪一步。 小姑娘的心意,隋意早前就知道了的。 那日在奉山顶的桃林中,他为了确认自己的心意,故意靠近她。 可这靠近,并没有令他得到一个明白的答案: 他不会心跳加速、亦不会神思恍惚,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潺潺如流水般的舒适与安悦——这与他所见过的所有陷入情网的人的表现,都相去甚远。 心绪纷乱之下,又故意打断了她。 想要冷静,所以躲避她、疏远她,那些她以为的旁人在场的巧合,大约有七八分都是他不着痕迹的安排。 ——倘若小姑娘知道了这几日的事,是这般的九曲回肠,定是要骂他“可恶”的。 …… 隋意抬指叩响了屋门。 萧还慎已离开了,屋中木椅上,只坐着奉山的山长。他开了一坛酒,就放在中央的待客桌上,醇香的酒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冯老先生。” 隋意朝他行了个揖礼。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冯山长一面倒酒,一面诧异地瞥他。 “你家那妹妹呢?” “她已经回东厢房去了。” 山长了然地颔首,抬手请他入座,又为他倒了一盏酒。 隋意捏起酒杯,放到鼻尖下闻了闻,小饮一口,将它搁下了。 山长:“你仿佛有话要说?” “老先生,您两头戏耍人的作为,并不太厚道。”隋意道,“此事,祯儿妹妹不该被卷进来的。” 山长低低笑了两声,捻着胡须。 “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对陆家那小姑娘好?你怎么不问问她的想法呢?” 隋意便蓦地记起小姑娘那个“一池水、一片海”的比喻。 沉默了。 “我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不过我要告诉你——” “一直拒人在外头,不肯坦露最真实的东西,你是迟早会把人越推越远的。” 隋意低垂着眼眸,骨节略微泛白。 他端起酒盏,又啜了口。 声音仍旧温和冷静:“在山长看来,我与祯儿妹妹……是怎样的?” “这还需问我?”山长挑着白眉,道,“你那妹妹,不一直同你的眼珠子一般么?” “说老实话,我一大把年纪,也算见惯了风月。有许多男人,就算是娶了妻,对自己的妻,都一不定能做到如你对你妹妹那般上心。” 这话很有道理。 隋意不禁想,于他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与陆家小姑娘相提并论,哪怕是以后,他不得不成婚,卧榻之侧的人,也不可能拥有同她一样的分量。 他的情感本就稀少得可怜。 这么些年里,也就只出了陆家小姑娘这一个例外。 她是他耗尽心力浇灌养大的花朵,更是唯一一朵。 他见不得她折损、枯萎,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她掬在手里,日日精心看护着。 那样,总该不会有遗憾了罢? “……学生明白了。” 第39章 猗猗第九 不论是何种喜欢,我对祯儿妹…… 陆宜祯并没有回东厢房, 而是去了奉山的后厨。 迎香早已经从小憩中清醒了过来,见跨进门口的人,不禁问:“我听人说你和萧还慎一起走了, 你们去干什么了?” 陆宜祯打蔫儿地摇摇头,蹲到灶下。 灶火已经熄了,而灶膛里的灰土也被刨开, 留下两个深深的坑。 “你是想找地瓜吗?”迎香颇觉为难,“但是, 见你不回来, 我已经把它们都吃了。” 注意到小姑娘一副蔫巴巴的情态, 她问:“你这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我心情不太好, 想吃点东西。” “这样啊。”迎香没再刨根问底, 转而想了想,“这后厨里吃的虽多, 但能纾解心情的,还是非它莫属了。” “什么?” “你等着, 我去给你找来。” 迎香说完,扭身往后院跑了。 陆宜祯听到外头传来“咚咚”几声响。 没一会儿, 迎香便回来了, 手里提着两坛酒。 小姑娘把这东西认了出来:“这不是,山长最宝贝的老酒吗?” “宝贝是死的, 人是活的。”迎香毫不心虚,“也不知道今天用酒的场合哪儿那么多。就在方才, 山长身边的书童还问我要了一坛去呢。” 陆宜祯抱膝,席地坐在灶边,秀气的眉眼低垂着。 “可我没怎么喝过酒。” “没喝过酒才管用呢。” 迎香抱着酒坐到她身侧,递了一坛过去。 “那些老酒鬼, 正是因为喝多了酒,所以连醉都醉不了了。” 陆宜祯摩挲着陶土坛子冰凉坑洼的表面,颇有些犹豫。迎香倾身过来,替她“嘣”一声掰开了酒塞子。 馥郁醇厚的酒香扑面溢出来,小姑娘皱了皱鼻子,觉得自己被熏得有点恍惚。 “尝尝呀。” 身边人催促她。 陆宜祯抬起酒坛,凑近唇边,小小地舔了一口。 依然是记忆里辛涩的滋味,而且还要更浓烈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储存的年份更久远的原因。 迎香“噗嗤”一声笑了。 “真像猫儿喝水。我们山里的几只猫儿喝水时,就同你一样,是一点一点舔的。” “你看好了,酒是这样喝的。” 她说着,拔开自己膝上酒坛的塞子,端着坛底,把坛口对准嘴巴,连灌了好几口,辣得整个身子都在打颤。擦掉唇边酒渍,稍缓了缓,偏头教育身边的小姑娘: “不管它是什么滋味,要大口闷,闷多了就有感觉了。” 陆宜祯将信将疑地又啜了一口。 眉头皱起来。 …… 隋意找到后厨的时候,小姑娘已经醉了。 不同于鬼哭狼嚎地被人架出去的迎香,小姑娘连醉后都是很乖巧的。 她安安静静地蜷在厨房角落,下巴支在自个儿的膝上,脸颊如蜜桃般飘着红,杏眼儿里也水润润地,细看还有点迷蒙。 隋意放轻脚步,蹲到她跟前,柔声地哄。 “祯儿妹妹,跟我回房罢。” 仿佛是将他记了起来,小姑娘眼睫一动,脑袋歪了歪。 她很费力地辨认着他,又不知想到什么,似是觉得委屈了,嘴唇抿起,眼眶开始泛红,没一会儿,便无声地掉起眼泪来。 隋意这转变被打得措手不及,眼睁睁见她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还憋不住地打了个嗝。 只觉心尖泛疼。 他凑近了给她拭泪。 心里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对她说那句话呢?明知道那不是她期待的。 他甚至在想,说一句喜欢,也并没有那么难罢?只要是她愿意听的、只要是她想要的,要他怎么做都无所谓。 “是我不好,祯儿妹妹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但醉酒的人是听不懂话的。 小姑娘掉泪的趋势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反倒还愈演愈烈了。 隋意只觉得心尖紧缩地疼,又感到空落落的。 难得没做多想,只是顺遂本意,抬手把眼前看似难受得不得了的小姑娘揽进了怀里。 很轻、很软,又是温热的。 混沌中的小姑娘并没有同清醒时候一样,记挂着矜持、礼数,反而是本能地紧紧攀住了他。 鼻尖盈满了酒气,混杂着女儿家的幽香。 隋意低头,只见怀里人翘密的眼睫上,沾了一点晶莹的水痕。 他伸出修长的指,轻轻刮了刮。 小姑娘的眼睫也随着他的动作,颤了好几颤。 她抬起眼来看他。 眼泪倒是止住了,可眸子里的红润并不能收,同只兔子一般,可怜可爱。 隋意不禁想到,两年前,听说他要离开的那个中秋之夜,她也如今日一般难过又悲伤,只是那时,他并不能很好地体会到小姑娘的情思,连哄都没能哄。 她会不会在回家之后,背着他,又偷偷地落过泪呢? 这样一算,他都不知道已经将她惹哭过多少回了。 真是个……混蛋。 “祯儿妹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贴着小姑娘的发顶,低声承诺。 而怀里的小姑娘,只是眨了眨眼,面上神情一片迷离。显然是没听进去。 “现在听不明白也无妨。”隋意温声说,“等你清醒的时候,我再与你说一次。” …… 翌日,陆宜祯从床榻上爬起来的时候,头昏脑涨地快要分不清东西南北。 她“咚”地一声撞到了床柱上。 宝蔻闻声赶进来,连忙把她扶到了梳妆椅上坐着。 “姑娘,可是身子难受?” “还好,就是觉得脑子有点钝钝的。” 陆宜祯扶着脑袋,望了眼桌上的铜镜,只见镜中自己的眼睛颇有些浮肿。 “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陆宜祯将手指搭在眼角,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了一道声音,但她并记不清这声音是谁的、又说了什么话。 宝蔻道:“昨儿个,是世子找到姑娘你、把你带回来的,那时候,姑娘的眼睛便已经同现在差不多了。”顿了顿,“对了,后来的解酒汤,也是世子哄着你吃下的。姑娘真的一丁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吗?” “……” 小姑娘浑身一震,瞬时被呼啸的心绪所淹没,连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她,她,她喝醉后都干了些什么?在他面前哭了吗?有没有乱说话?没有胡来罢? 她焦急地转身,望向自家女使。 “宝蔻,意哥哥他昨天,有没有什么表情?不对,他,他有没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宝蔻依言回忆道,“这倒是没有,不过总感觉,好像更……” 温柔了。 简直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又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 小姑娘见她迟疑,担心得不行:“更什么?宝蔻,你快说呀。” “……对姑娘更好了。” 陆宜祯愣了愣。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 心慌意乱道:可他昨日不是才对她说“不知道”?这不是“不喜欢”和“拒绝”的委婉意思吗?又怎么会对她更好呢? ……难道是因为愧疚? 小姑娘自顾自以为找到了答案,一时间既悲恼、又颓丧。 被宝蔻催促着洗漱、梳妆的一路,都心不在焉地。用过一点早膳,她趴在窗边,继续魂游天外。 忽然有叩门声。 她耳朵一竖,头也不回:“谁呀?” 门外人好脾气地道:“是我,祯儿妹妹。” 小姑娘闻声,心下一慌,差点要从凳子上栽下来。还好及时扒住了窗框。 “我……” 她脑子飞转,口不择言。 “我,我生病了,今日不见人!” 就在她以为小世子会追问一句“生的什么病,郎中来过了吗”的时候,门外却倏然安静了下来。 小姑娘屏住呼吸,支起耳朵。 他,走了吗? 有没有觉察到她在骗人? 脑中正奔涌着各种念头,不察间,面前却蓦地被一道阴影盖住。 陆宜祯抬头,只见那本应被她隔在门板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屋后,就站在窗前两三步的位置,逆着光,着一袭青衫,温雅地朝她笑。 “你怎么……” “因为有些话想当面对祯儿妹妹说,所以冒犯了。” 小姑娘还略显狼狈的双眼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隋意不躲不避地回视。 “昨日,我仔细地想了想,我对祯儿妹妹的想法,与祯儿妹妹对我,或许有点不一样。” “但是……” “不论是何种喜欢,我对祯儿妹妹的只多不少。” 陆宜祯僵住了。 她从没想过能从隋意口里听到这番话。这个在她眼里完美得同神仙一般的少年,从来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美梦。 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春秋的时间,小姑娘的眼睛才微微地眨了眨。 声音如云絮般,轻得没有重量:“意哥哥,你,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隋意瞳底掠过一丝异色。 他并没料到小姑娘会想到这方面去,一时间不知该感到心疼、还是该感到懊悔。 窗外的人不说话,小姑娘以为自己猜对了,眉目间的蔫意掩也掩不住。 立于日光下的少年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再发怔了。 “祯儿妹妹。”他唤她。 “我并不是见别人可怜、就会去迁就于他的人。” “我没有可怜你。” “所言所行,句句真心。” 对她的喜欢,无法分辨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也无法分辨究竟哪种情感占的份量更多。 但无可否认,他一定是喜欢她的。 甚至于想到余生与她一直一直在一起,也并没有觉得排斥,而是产生了一种安宁平和的舒适感。 屋子里的陆家小姑娘,因为他的三句话,眼眸一点比一点亮,到最后,瞳仁里像是装满了星子一般。 耳根也缓缓地发红。 隋意见状,松了口气,浅笑着朝她微展手臂,温和道: “那么,现在,祯儿妹妹想要出来和我说几句话吗?” 小姑娘不答。 只是嘴角抑制不住地弯着笑,整个身子都往窗外扑去,落了少年满怀。 第40章 猗猗第十 心口处有奇怪的悸动 隋意把小姑娘从窗子里抱了出来。 时值隅中, 春日的阳光把地面的石木都晒得发烫。 尤其对方的怀抱也是暖热的,陆宜祯因欢跃而糊涂的脑子,稍微被这温度灼得醒了醒。 她挣扎着自己站稳, 眼睛也瞧向了裙摆底下冒出头的脚尖。 今日,她身间的衣裳都是草草地就着宝蔻的摆弄套上去的,并没有穿那一件最漂亮的杏色袄裙。 可是现在跑回房, 只为了换套衣裳,会不会太奇怪了? 小姑娘一言不发地胡思乱想, 隋意便也随她安静着。 没过一会儿, 他见她似猛然间想到什么, 慌慌张张地抬起手, 掩住了脸。 “意哥哥……” 她吞吞吐吐地。 “我昨天醉了以后, 有没有,有没有做什么, 奇怪的事情?” “没有,祯儿妹妹醉了也很听话。” “真的吗?你该不会是为了哄我高兴, 才故意这么说的罢?” “原来在祯儿妹妹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不是不是。”小姑娘一下子顾不上掩面了, 揪住他的袖口, 解释,“我只是, 太慌张了。我心里绝对不是这样想你的。” “我同祯儿妹妹说笑的。” 隋意忍俊不禁,伸出指尖点了点她的眼角。 “祯儿妹妹若是在意这个, 我们不如去煮个鸡蛋,敷敷眼睛。不过在我眼里,祯儿妹妹怎样都是好看的。” 他从来都这么心细。 尤其是捅破窗户纸后,留了全部的心眼在对方身上, 周全得简直令人无所适从。 陆宜祯讷讷地道:“那,那还是去煮个鸡蛋罢。” 她才不想以后小世子回忆起这一天时,记住的全是她略显浮肿的双眼。定是要漂漂亮亮的才得体。 “嗯。不过去厨房的路上难免会碰到人,祯儿妹妹记得,要往我身后藏好了。” 小姑娘顺从地点头,甚至不用催促,就已经扶着他的袖子钻到了他的背后。 隋意垂眸望了眼两人脚下的影子。 已然合成了一道。 …… 后厨外院,迎香正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握斧劈着柴。 陆宜祯从隋意身后探出头,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仿若很是吃不消的模样,于是走上前按住她的手,又把她手里的斧子取了下来。 “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迎香稀罕地看着她:“瞧你这话问的。昨儿可是宿醉,第二天起来,生龙活虎才是不正常的罢?”说着又把斧子夺了回来,“没关系的,只是脑壳有点发疼,缓缓就好。倒是你……” “第 一回醉酒,身子没什么不爽利的地方罢?” “我好像还好。” “那你应当很有几分喝酒的天分。天分比我高多了。” “可能是……喝了解酒汤的缘故。”陆宜祯蓦地想到早晨宝蔻说的话,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你,你昨晚是不是没喝解酒汤就歇下了呀?现在喝还有没有用?” 迎香惊诧道:“昨夜都醉成一滩烂泥了,就是大罗神仙,也没力气爬起来喝汤药了罢?我娘没把我打出门去就不错了,你怎么……”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 她望见了小姑娘身后静静站立的隋家世子。 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温和有礼地朝她颔首,顺便道明来意: “迎香姑娘,可否借个灶、烧点水?我妹妹眼睛有些肿了,需要用热帕子敷一敷。” “嘶。” 迎香觉得自己瞬间明白了关于解酒汤的一切。她挤出一个笑。 “两位,自便。” “忽然想起来,我娘喊我收衣服,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扔下斧头,三步并作两步走,逃也似的奔出了院门。 陆宜祯心有尴尬,埋着头,把东倒西歪的柴片摞好、又把横躺在地的斧头扶正。做完这些,她才站起身,往厨房里走去。 灶是温热的。 刚过早膳膳点,又还没到准备午膳的时辰,厨房里冷冷清清地,并没有别人。 隋意从院子的水缸中,提了一桶水进来。 小姑娘这时,已经蹲在灶膛前,研究起了打火石和火镰。 她拎着两块物什,学着记忆中迎香点火时的样子,使劲地将它们磨了又磨,却迸不出一点的火星子。 “意哥哥,我不会生火呀。” 隋意闻声蹲到她身旁,拿过她手里的两枚取火器,见她手心已被粗粝的石块磨得发红,不禁捏着揉了揉。 小姑娘到底是面皮薄,没好意思叫他揉太久,不过半会儿的功夫,便把手抽了回来,背到了身后去。 “我们,我们还是来探究一下该怎么生火罢。” “点火还需火绒做引,祯儿妹妹看好了。” 隋意说着,从罐中取出火绒,将它压在火石与指间,如此,只用火镰搓了不过四五下,火绒头部便已有燃着的烟飘了出来。 把冒烟的火绒吹燃了塞进灶膛,继而添柴,土灶便慢慢地发烫了。 陆宜祯望着他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面浮惊异:“意哥哥,你这几年在奉山也经常生火吗?” “唔,还好,偶尔冬天要温酒的时候,才会自己动手。” “还有什么东西是你会的、我却不知道的吗?” 隋意笑着把生火的东西都放归了原位:“祯儿妹妹日后多瞧瞧,就都晓得了。” 这话意很难不叫人浮想联翩。好像她未来注定就会“多瞧瞧”似的。 陆宜祯移开了眼:“我能帮忙做什么呀?” “那,祯儿妹妹就去找找鸡蛋放在哪儿罢。” “嗯。” 小姑娘站起身,开始在厨房里四处晃悠。 灶边的隋意提起水,倒入了锅中。 没一会儿,水开了,鸡蛋也找到了。 两个人搬来小凳,坐在灶边,一面守着火、一面闲话。 隋意问:“祯儿妹妹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中秋?” “记得,怎么了吗?” 发问的人静了静,弯唇挑起另一个话头:“那日,我们仿佛在汴水河边做了一个约定。” “……约定?” 陆宜祯仔细地想了想,记起来,小世子指的是那个“不许在外人面前喝酒、或是吃沾了酒字的吃食”的约定。 又想到,昨天她满心以为自己的第 一回慕恋以惨烈的失败告终收尾了,神思萎靡得很,根本想不起这一档子事,故而才在迎香的劝诱下破天荒地饮醉了酒。 这下是要被翻出来算总账了。 “那,那我错了。”犯错就要认罚,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意哥哥,你想怎么罚呀?” 隋意手肘支在膝头,一手托腮,悠悠然地看着她。 “唔,让我想想……” 小姑娘神情同只刚出窝的兔子一般,惴惴地。 隋意心底柔软一片、又泛起好笑,但他面上不显,桃花眼一眨、一眨,过了好几息时间,才开声: “这几日,正好轮到我在藏书阁当值,祯儿妹妹就一起过来,帮着我誊抄点册目罢。” 这要求并不难。 陆宜祯松了口气,扬笑道:“你放心,意哥哥,你就算不罚我,我也要来帮你的。” 心口处有奇怪的悸动。 隋意慢条斯理地收回手,从小凳上站起。 锅内的滚水在往外冒着热气。 沉在中央的一颗孤零零的鸡蛋随着水流轻轻翻动,白褐色的外壳上覆满了小气泡。 他莫明有种感觉。 好像小姑娘就是这一汪沸水,而他,才是被裹在其中灼烧的东西。 “应当熟了。” …… 翌日,陆宜祯应诺来到了奉山书院的藏书楼。 这是一幢三层的阁楼。 第一层放的是市面可见的书册,比如四书五经;第二层,放的是不太常见的地理志一类的书籍,以及书院初立以来所有的学生名册和历年的试卷;第三层,则全是珍贵的古籍、拓本,寻常人家求也求不来。 隋意在一层当值。 藏书阁的书每年都有损耗,即使保管得很好,纸制的书册也终会有“寿终正寝”的一日。 常见的四书五经类的读本还好,坏了可以再买;但那些不太常见的书籍,损毁了就很可惜。也正因此,书院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安排一个学生或夫子来将这些即将“寿终”的孤本誊抄一份。 隋意今日要誊抄的,是一本名叫《异河图志》的书。 陆宜祯慎之又慎地将它粗略翻看了一遍,只见里头约莫有十之七八的内容,都是图画。 “这要怎么誊呀?”小姑娘不可思议道,“难道要原模原样地把它们都画出来吗?” “自然。” 垂眼便见,隋意跟前的案上摆满了粗细不一的狼毫笔,还有几支炭笔,此外,各类的尺规、量仪就更不必说了。 “你们在奉山书院,竟还要学这些东西?” “所谓‘技多不压身’。”隋意笑了笑,手上研墨不顿,“祯儿妹妹抄字就好,图我来画。” “好。” 小姑娘说做就做,铺平纸张,定好距离,捡起一支小毫笔、沾了墨,便专心致志地抄写起字文来。 浅金色的日光从阁楼窗沿爬到墙根、又从墙根爬上书架、最后越过书架,洒到了她的脑袋顶上。 隋意仗着比小姑娘高的身量,瞧见了她发丝间色彩暖丽的流光。他伸指将她的碎发微微一拨,光泽便随着弧度的改变、又生变化。 小姑娘的心神正投入着,倏忽被这么一打搅,眉头皱了皱。 她挥手抓住了少年的腕子、将他作乱的手塞回到了他自己的膝头。 隋意低低笑了几声,也学识趣了,只端坐在蒲团上,身子懒懒地歪着,视线落到小姑娘正在誊抄的内容上头。 她的字形很端秀,而且也不知是不是看多了他信件的缘故,笔锋转落间,竟然有他的字迹的影子在里面。 “祯儿妹妹。” “……唔?” “我很开心。” 第41章 猗猗十一 这一次,换我朝祯儿妹妹走…… 在一本《异河图志》即将被抄完的那日, 陆宜祯收到了一封从扬州寄来的信。 这封信长长两页纸,话里的意思却很简单:大约就是扬州的祖父祖母对她如何如何的想念、日夜都盼着她能快些动身,即将过门的表嫂子也很想认识认识她、连衣裳发簪都给她挑好了…… 话到最后, 是一句:“多番盛意难却,不得已,表哥只能提早从扬州动身前往奉山, 表妹在见信之日,我离奉山大约也只剩一天的车马路程了, 望表妹万万见谅, 早做准备, 收拾行装。” 落款:姜谨言。 陆宜祯读完这封信, 心中既觉温暖, 又觉失落不舍。 本以为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见隋意,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无疑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 或许是明日、后日,她就要与他说告别了。 把信压在盒子里收好, 吩咐过宝蔻等人,陆宜祯便如前几天一般, 洗净了手, 前去奉山书院的藏书楼。 煦日高挂,清风和缓。 隋意就站在阁楼檐下的阴凉处, 静静等候着她。 小姑娘一见他,双眼立刻漫上笑, 提起裙摆,“蹬蹬”地拾级而上,不过几息时间,便已小跑到他跟前站好。 “祯儿妹妹今日怎么迟了?” “因为收到了一封信……”小姑娘迟疑地说, “我看完了信才过来的。” 若放在平常,小姑娘早该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信里内容了。这回如此犹豫,显然是藏着事。 隋意心有计较,桃花眼却弯了弯:“原是这样,那我们快进去罢。” 《异河图志》的誊抄还剩最后几页的内容。 但陆宜祯心怀旁骛,写字也就写得格外缓慢,甚至还罕见地走了神,望着身旁正优雅地作图的人发起呆来。 心里莫名其妙地百感交集。 小世子这样俊俏、这样好脾气,如若她不好好守着,叫他被人撬走了可怎么办呀? 他才刚刚试着接受她,她还没能令他更多一点地喜欢自己呢。 与心念之人初合心意的陆家小姑娘发现,还没分开,她竟已经开始想他了。 隋意早在小姑娘失神的第一刻便觉察到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可他下笔不顿,直到慢悠悠地将纸上图画全盘画完,这才轻轻搁了笔,转头回视。 陆宜祯被抓了个正着,有些慌乱地垂下了眼。 本以为善解人意的小世子不会再揪着她一时的蠢事不放,可对方竟倾身凑了过来,像是势要把她端量个彻底似的,唇角泛着柔柔的笑。 “祯儿妹妹总是看我做什么?” “我没,没有。” “可是,为什么方才,我总感觉有人在久久地盯着我,将我的脸都盯发烫了呢。” 这话毫不给人留反驳的余地。 小姑娘耳朵被染得通红,双手紧紧地攥着膝下的蒲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坏心眼。” 隋意闻言,却一点儿也没感到羞愧,温和地笑了声。 “我以为祯儿妹妹早该知道了的。” 简直,无法指摘。 陆宜祯脸颊微微涨红,眼含薄愠。 隋意见好就收,抬手轻轻地捻了捻小姑娘柔软的脸蛋,语调温柔:“好了,祯儿妹妹,我知错了,你就原谅我罢。” 陆宜祯抿着唇看他。 这副模样,叫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小姑娘默了会儿,突然伸手,也掐住了他的半边脸,轻轻地捻。 这才笑出来。 正适时,阁楼门口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陆宜祯被吓得立刻缩回了手,扭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有学生在进门时没留意到脚下门槛,生生摔了个四脚朝天。 门外的萧还慎心生不忍地捂着脸,也没上去搀一把。 摔得四仰八叉的男学生自力更生地爬起来,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地,不住地望向书架边、誊抄经册的二人的方向。 隋意简单地朝他们颔了首:“你们怎么过来了?” “我是帮他搬书来的。” 萧还慎说着,指了指身旁的男学生。 “是,是柳夫子在为晏词做注解时,遇到了不解之处,因此特问山长要了腰牌,让我来藏书楼,把晏先生生平所有的著书都搬到他房里去。” 男学生一面解释着,一面上前将山长腰牌递给了隋意。眼角还在偷偷、来回地打量桌后的两人,满面震色藏也藏不住。 陆宜祯不由得低了低头。 隋意录完册,把腰牌还回去:“书在一层最里侧,你们自去搬罢。” 男学生脚步还僵着,倒是萧还慎走上来,一把揽过了他的肩,带他搬书去了。 只是劝导的声音还在寂静的阁楼里清晰可闻地回荡着:“别看了、别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 “……” 陆宜祯趴倒在桌案上,把脸埋进了臂弯。 隋意单手撑腮,神色略显懒散,一双桃花眼瞧着小姑娘梳有可爱发髻的脑袋顶,一会儿又转瞧向了搬起厚重书籍离开的两个人。 那男学生再没有敢分一星半点儿的眼神过来。 小世子见状,眼尾倏然扬了扬,心道与小姑娘这般相处当真是十分不赖,至少一些识眼色的烦人苍蝇,再不敢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了。 他这大约就叫,名正言顺。 于是语气适意地:“祯儿妹妹,人已经走了,别闷坏了。” 陆宜祯闻声,这才将脑袋慢吞吞地抬起来,见得空荡荡的阁楼,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 已经是夕照时分。 小姑娘把《异河图志》的最后一句话抄完,终于放下了墨笔。 隋意握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发红的迹象。 “意哥哥,你怎么同我爹爹一样?” 隋意微微挑眉,瞥眼瞧她:“还不是因为怕祯儿妹妹不知分寸?将才就说了,剩下的我来抄。” 他已经观察完了,但陆宜祯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任由它被包裹在少年的手心。 “我下午收到一封信。” “那信里说了什么呢?”隋意顺着问。 “信里说,我表兄提早从扬州出发了,约莫明日、后日就会到奉山,接我走。” 隋意心下稍怔,很快想通来龙去脉,望着小姑娘难舍的神色,柔声道:“祯儿妹妹第 一回出远门,家人难免担忧记挂。等你到了扬州以后,我们可以日日写信。” 小姑娘眉眼耷拉着,并不说话。 隋意正想再宽慰,面前忽然扑过来一道绵软的身影。 小姑娘把脑袋埋在他的颈间,紧紧地环着他,闷闷地道:“可是,那样就很久很久都不能见面了。” 她何时试过这么越礼? 寻常气急了、羞极了、忧急了,也只会攥住他的袖摆而已。 连手都不敢碰。 但隋意喜欢极了她现在的这副样子,好像于她而言、他就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回手拥住她。 “祯儿妹妹已经向我走来很多次了。” 无论是从榆林巷的陆府到靖国公府、还是从徐家女学到国子监、又或是从京城到奉山,她都跨过了重重阻碍,一次又一次地奔到了他的身边。 “这一次,换我朝祯儿妹妹走,怎么样?” 陆宜祯一静,诧异道:“意哥哥,你要来扬州吗?” 可奉山这边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比如课业、又比如通州知州? “我都会处理好的。” 藏书阁安静下来。 唯余耳畔清浅的呼吸声。 方才说话的时候还未觉得,可如今有了闲心,隋意便感受到了脖颈侧挠起的温热痒意。小姑娘轻如羽毛般的吐息,仿佛能顺着皮肤融进四肢百骸。 素来温凉的体温,因着这不寻常的发痒感,竟微微升高了些。 “祯儿妹妹,天快黑了,该回房去了。” 隋意冷静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背。 陆宜祯这才从他身上爬起来。 宛如一只不情不愿的猫儿。 …… 第二日午后,扬州姜家的马车驶到了奉山脚下。 陆家的小厮、女使们带着收拾好的行囊,下山与姜家人会面。 陆宜祯和隋意一左一右搀着隋老太太,走在最后头。 “这一路,要注意安全,能走官道就走官道,万不要贪近,而走了山匪横行的小路,知道吗?” “老太太,我晓得。” “原本我也不该同你唠叨这些,可听说你家那表兄,也是个年轻的,只怕他经历太少,累你受了委屈。” “老太太,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您放心,我家表兄他从小就稳重,九岁以前,在扬州的族学里,我就受了他很多照顾。” …… 一边走、一边聊。 百千步的石阶很快就走尽了。 姜家长子立于石梯尽头,玉面长衫,朝走近的长者缓缓地行了个礼。 陆宜祯远远地便瞧见了她的这位表兄,只是对方与记忆里稚嫩青涩的幼年形象相去甚远,她一时还不敢认他。 “小宝妹妹。”姜谨言一开口便是熟悉的腔调,“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阿言表哥,你也长大了。都快娶娘子了。” 阴凉的林道间,小厮女使们忙着把行李搬上车,杂音纷乱。 又与隋家老太太应了几句寒暄,姜谨言终于把视线转向了另一旁站着的容貌昳丽、身形颀秀的少年郎。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靖国公世子了罢?” “不敢。姜兄的名字,我也从祯儿妹妹口里听说很久了,如今得以相见,不胜荣幸。” 陆宜祯左右瞧瞧,蹙了眉:“你们怎么这么客套?” “小宝妹妹,你先上车去。” 姜谨言面不改色,沉稳地说。 “我来之前,扬州家里的祖父祖母、父亲、二叔叔和三叔叔都吩咐过了,一定要对这段时日在奉山照顾了妹妹的人,好好地表达一番感谢。” 第42章 猗猗十二 你也要记得每日想我 “……” 陆宜祯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什么不对, 因而踯躅着,并没有动。 倒是隋意弯了弯眼,偏头看来, 轻声地哄她:“祯儿妹妹,不必担心,你先上车罢。” 小姑娘这才依依不舍地又向隋老太太道了个别, 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马车。 厢室内的光线是暗的。 只过了片刻,她便坐不住了, 伸指将车窗帘子微微地挑开了一条小缝儿。 不远外, 老太太的身影已然不见了, 想是被女使婆子们搀回了山上休息。 在原地说话的姜谨言, 面上表情却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既不像生气、也不像开心;而隋意,则是背对着马车, 从陆宜祯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一道俊秀的背影。 但隋小世子的知觉无疑是十分敏锐的, 陆宜祯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不过几息的时间,他便肉眼可见地顿了顿, 随即稍稍侧过了身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抵。 隋意弯唇显了个笑。 陆宜祯想朝他回以一笑, 转眼瞥见姜谨言正眯眼盯着她,神情登时一滞, 鹌鹑似的又缩回了车里、放下了帘子。 坐立不安地又等待了一会儿,姜谨言终于上了车。 “小宝妹妹, 我们这就启程罢?” “等等!” 陆宜祯连忙将头探出车窗,只见隋意还站在外头,一望见她,便柔柔地笑。 小姑娘蓦地鼻头一酸。 “意哥哥……” 兴许是被他听出了语调里的欲哭之意, 隋意迈步过来,凑到车厢边,抬手抚了抚她的脸。 “祯儿妹妹此去,要照顾好自己,做什么事前都要先与身边的人知会一声,不要再同上次一样,落得只能独自走夜路回房的境地。” 陆宜祯的脸颊被他弄得痒痒地,很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来扬州呀”,但又害怕问出了这句话以后,会给他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她毕竟也是大姑娘了,怎么能这般黏人呢? 但隋意是何等敏锐的心思? 眼前人这副欲言又止的情态,他只略略一猜,便猜出了个大概。 “祯儿妹妹放心,不会叫你等太久的。” “真的吗?” 见小姑娘不确定的眼神,隋意微一思索后,朝她伸出一根小指,温柔地道:“要与我拉个勾么?” 这副仿若哄小孩的口吻叫陆宜祯羞红了脸。 “我已经及笄了!” 她说着,飞快躲回了帘后。 久候的马车车夫挥手扬起马鞭。 木车轮辘辘地开始驶动,车厢亦跟着轻微地晃动起来。 那缩回帘后的脑袋猛然又窜了出来。 “意哥哥,我会想你的,你也要记得每日想我。” 大约是临别让她生出了勇气。若放在平常,这般露.骨大胆的话她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陆宜祯趴在窗框上,朝后看。 那个占据了她所有心神的少年,就站在她离开的地方,温雅地凝望着她,嘴唇微微张合。 可四周的马蹄声、车轮声、风吹树叶声实在乱耳,小姑娘并没能听到这话音。 唯有那口型,她看得真真切切。 是一个“好”字。 …… 把身子缩回车厢里,刚坐稳,陆宜祯便被对面人审视的眼光倏地刺了一下。 “阿言表哥。” 静了好一会儿,姜谨言才开口:“小宝妹妹,你太冲动了。” 小姑娘乖巧地埋着头,不说话。 心里想,对一个人的喜欢,藏三年已经是极限了,再多的日子,怎么能藏得住呢? “你可知我提前从扬州过来,是为了什么?” 陆宜祯奇怪地抬头:“不是因为祖父祖母、还有表嫂嫂想见我吗?” “这只是次要的。” “你用你的小脑瓜子好好想一想,你一个未出阁的、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说是陪隋家老太太南下也就罢了;在奉山小住几天全全情谊,也尚且说得过去;但你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什么吗?” 陆宜祯脑子嗡然一响。 “我,我……” 她蓦然想道,阿言表哥都能看出这一层,那扬州的祖父祖母、大舅舅、二舅舅和三舅舅他们……岂不是全知道了? 姜谨言观她神色,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不过你也别担心。姑姑疼你,早就知会了我们,假若你在奉山住久了,不晓得回家、也不晓得回扬州,我就过来抓你回去。对外只称,姜家上下都忙着布置我的婚事,暂时腾不出手来,故而只能托隋老太太对你多多看顾,等我忙完了,就接你回扬州。” 他说完,见小姑娘仍是一副恹恹的神态,不由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么,被吓到了?” 陆宜祯拨开他的手,转了身,对厢壁坐着,宛如一樽面壁思过的佛像。 她是真被吓到了。 这种女儿家的私事,一夜之间,忽然被家里亲人知道了个遍,等她回了扬州,还怎么见人呀? …… 马车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日。 第三日午后,一行人终于踏足醉梦风流的扬州城。 沿路只见十里长街、锦瑟千灯,繁华风光几乎要迷去游人过客的眼。 姜家是扬州城里有名的世家,宅邸坐落于城东,灰墙青瓦,朴素而典雅。并不似大多数豪贵府宅一般、有着吞山吃海的大小和野心。 陆宜祯甫一下车踏,便有候在门口的老嬷嬷迎上来,面容堆笑道: “哎哟,小宝姑娘可算到了,瞧瞧,这水灵灵的,当真成大姑娘了。快进,快进,老爷子和老太太一大早就在堂上盼着你呢。” 走过垂花门,还没进正厅,便听得一道隐含着激喜的声音从厅内传出来。 “小宝儿,可是我的小宝儿来了?” “母亲,您慢点儿。” “别挡着道,快同我出去看一眼。” “那祖母,我搀着您罢。” 一屋子人乌泱泱地从正堂门里涌了出来。 陆宜祯伫在原地,只消一眼,便把前来迎她的人给大致认了个全。 中央站着的、两鬓比记忆里更加斑白的外祖父与外祖母自不必说,还有大舅舅、大舅母,以及,一个年轻俊俏的小郎君。 “真是我的小宝儿。”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眼中浮上热泪,朝她招手,“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陆宜祯也忍不住心下重逢的喜悦,蹬蹬跑上前,钻进了老妇人怀里。 “祖母,我在京城可想你了。刚过去那几天,没有你在我床边讲故事,我睡都睡不着呢。” “就属你会哄人。”老太太乐呵呵道,“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祖母抱都抱不动了。” “那我也可以抱祖母的。” 又是一番久别的家常话。 向在场的长辈们前后问过礼,陆宜祯便随着众人进了正屋。 刚入座,就见主位上的大舅舅瞪了一眼身旁候立的年轻小郎君。 “还不给你小宝妹妹倒茶去?” 小郎君撇了撇嘴,提起茶壶,迈步走过来,给她倒了杯茶,又完成任务似的,不带感情地对她说: “小宝妹妹,请喝茶。” 这语气神态…… 陆宜祯犹疑地唤了声:“姜,敏行?” 小郎君骤闻此言,浑身一抖,仿佛不堪受辱般,“咚”地扔下茶壶,瞪大眼看她,非常不可置信道: “你才认出我来?” 座上的大舅舅不满地蹙眉:“你朝你妹妹吼什么呢?” 姜敏行这才偃旗息鼓,只是一双眼犹带了三分凉意地剜她。 陆宜祯兀自把他浑身打量了一遍:“这真不怪我认不出来,你以前,长这样。”说着,伸手比划了个球,“现在,长这样。”又比划了根竹竿。 听得这话,姜敏行面上表情稍霁,颔首道:“嗯,也有道理,你也觉得我比小时候好看多了,是罢?” “姜敏行,你喜欢夸自己这一点,倒是从小到大都没变。” “……陆小宝,叫我表哥。” “你只比我大两个月。” “叫表哥。” “姜敏行。” “表哥。” “姜敏行。” “哥。” “姜敏行。” 主座的大舅舅再一次发话:“你妹妹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区区一个称谓,叫你一声是让你掉块肉吗?” 姜敏行闭上嘴,提起茶壶,又走了回去。 复说了会儿京城中的情况,姜家的二房和三房也紧赶慢赶地来到了主厅。 陆宜祯忙从位子上站起来,向着两家的舅舅、舅母行礼问安。 一大家子人叙话到申时尾巴,又布了一大桌子酒菜。 席间谈笑不断,倒是无一人问起她在奉山的事情。小姑娘在吃菜的间隙,偷偷地松了口气。 姜老太太膝下三男一女,唯一的小女儿嫁了陆氏子,远在京城不能相见。 孙子辈四男两女,有远赴他乡求学的、也有出阁嫁人的。来来去去,也只剩姜谨言和姜敏行两兄弟好端端地呆在家里。 如今回来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小外孙女,老太太高兴得连喝了好几盏酒,满面的红光把昏沉的老态都驱散了不少。 宴席到末声,主位的大舅舅压着几分醉意,把姜敏行喊了起来: “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只晓得逃课闲逛,扬州的街巷想必你最是熟悉不过。你妹妹时隔六年回来,这几天住在家里也是无聊,你带着她,出门多见见、多玩玩……如若敢叫你妹妹受了委屈,你就,就等着老子把你的腿打折!” 第43章 猗猗十三 该会令多少男子心碎呀? 陆宜祯虽说在扬州城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时光, 但离开了六年再度归来,这座记忆里的城镇如今已然变得熟悉又陌生。 主干街道的老字号没变,屋檐外饰却换了新漆;沿途的吆喝叫卖声也没变, 老人却换了新人、旧物也换做新物。 “前面那家,六七年前是卖葱油饼的,不过现在已经是一间首饰铺子了, 你若是喜欢首饰……” 姜敏行习惯性出口的话戛然收住,生硬地改口:“那咱们也别进去了罢。” 本以为只是纯粹的出门闲逛, 他并没有带小厮。 可怎知身旁这个看似斯文柔弱的小姑娘, 买起东西来, 却毫不含糊。一会儿说, 要给京城的闺中好友带份手信;一会儿又说, 得给未过门的表嫂嫂也挑份礼品…… 这下可好,这一切沉甸甸的心意, 全落到他身上了。 姜敏行苦着脸,两只手弯各垮了好几个大包、大篮, 怀里还捧着一堆零碎的小玩意儿,面庞好不容易从礼堆里钻出来, 目含乞求地望向身旁兴致未歇的陆家祖宗。 陆宜祯眨了眨眼, 终于对他生出一丝怜悯。 “不如,我们去前边拐角的那个茶棚子里歇歇脚, 你回府喊驾马车来罢?” 姜敏行简直要哭出来,忙不迭点头, 负着千钧重物,一面走、还一面心想:这次回去,他不止要喊一驾马车过来,他还要喊五六个小厮! 心绪激荡之下, 姜小公子并没有仔细看路,迎面和一道人影撞上,他“哎哟”一声,往后摔了个屁股蹲,身上的大小礼品也“哗啦啦”散落一地。 “哪个不开眼的?敢撞你小爷?” 陆宜祯回头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姜敏行,你没事罢?” “没事没事,闪开,你闪开。” 姜敏行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在家中尚且能收敛,一旦上了街,那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 “站好了啊,别动。让小爷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他放着狠话,轻轻把挡路的陆宜祯拨到一旁去,眯了眼,鹰隼似的朝前盯去。 “小……小姜公子。” 撞他的人一副小厮打扮的模样,惶惶然地挠了挠头,鞠身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小人正赶着回府给二公子取箭矢,故而没看路,冲撞了小姜公子,真是对不住!” “……百发?”姜敏行皱眉,“这么说,谢从文那混球就在附近?” “回小姜公子,正是。我家二公子本在酒楼吃酒,可席间听到外头有人争论‘谁投壶更厉害’,心痒之下,便与争论的那几人立了赌,现在正打发我回府里,去取投壶的东西来呢。” 陆宜祯听到“投壶”这两个字眼,眉梢微扬了扬。 姜敏行不屑道:“这倒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三个人合力把大大小小的物什搬到了茶棚子里去,姜敏行也没再追究那小厮百发的错处,挥挥手便给他放了行。 陆宜祯望着人跑远的背影,好奇地问:“姜敏行,那个什么、什么文,你认识他吗?” “当然认识,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你可记得,我们那位未过门的嫂嫂,姓什么?” “姓谢。” 陆宜祯话至此,猛地联想到什么。 姜敏行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没错,就是你想的这样。谢从文,就是谢嫆——你那位即将过门的表嫂嫂、我的亲嫂嫂——的亲弟弟。” “他们姐弟俩的性子根本沾不上边。谢嫆姐姐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可她这个弟弟么……谢从文,他从武,总之是扬州城里头一号的小霸王。” “谢家是五年前因为家主任职通判而迁来扬州的,这几年官声名声都很好。虽然我与谢从文不怎么合得来,但毕竟两家大婚在即,祖父和父亲都敲打过我了,这段时日,定不要与他起冲突。” “原来是这样。”陆宜祯解了心中疑惑,轻快地催促,“好了,姜敏行,你快回府喊马车去罢。” “那你就呆在茶棚子里,不要乱跑。” 见陆小姑娘点头应下,姜敏行这才理了理衣裳,往街道的人潮里走了。 …… 另一头,谢府的小厮百发从府中取了器具,急匆匆地奔回酒楼。 谢从文性子爽快,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已经与在门外争论的几个汉子们称兄道弟、喝起酒来了。 百发敲了敲厢房门,犹豫地走上前,手里的器具藏也不是、呈也不是。 “公子,咱们这投壶,还比吗?” “比啊,定是要比的。”谢从文说着,又给对面人斟了盏酒,“但也得等我与这几位兄弟们喝完酒,尽完兴,这比试,才比得有意思么。” 席间笑声四起,气氛很是快活。 谢从文夹了一筷子菜,令小厮也上了桌,无意中问起:“你怎么回去一趟,用了那么久?” “回公子,全因为我在回府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小姜公子。” 谢从文惊奇地“哦”了一声:“他怎么被放出门来了?前几日,不是因为入股商铺的事情,被他老爹勒令关了禁闭吗?”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晓得。”百发顿了顿,“不过,我瞧见,今日小姜公子的身边,跟了一个天仙似的姑娘。” 谢从文闻言,眼睛都亮了:“姜敏行竟也开了桃花?有意思、有意思。你快仔细同我说说,那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儿?” “唔,身段很好,脸蛋儿同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眼睛最漂亮,总之,总之比那些个什么行首都要好看百倍。” “对了,我回酒楼时,见那姑娘还坐在茶棚子里呢,如若她现在仍没走,那么,从酒楼走廊北边的窗子往外看,就能看见她。” 谢从文哪儿还顾得上喝酒?好奇心如猫抓般,胜过了一切。 赶紧与座上几位汉子道了辞,快步出门,走到走廊的北边尽头,推开窗,往下望。 眺目只见熙攘繁乱的行人。 他凝眸用心地找了找,终于,一道杏色衣裳的窈窕人影,就这般蓦然跳入了他的视线。 这一刻,耳畔的所有声音仿佛都静止了。 “百,百发。百发。” 谢从文颤抖地伸出手,几次要握住身边小厮的袖口布料,却因手心湿汗,打滑错开。 “公子?” 谢从文咬牙切齿:“你真的确定,她,她与姜敏行,是那种关系?” “这……”百发苦恼道,“他们是一起上街来的,但也许不是要定亲的关系,那姑娘喊小姜公子,是直呼名字的。” “或者有可能是,远房亲戚?” “对对对,他们还有可能是亲戚。”谢从文即将枯萎的面色恢复了生机,当机立断,“你快去,把这姑娘的来历打探清楚,不过切记,别惊扰到人家了。” 小厮百发应声退下。 谢从文复回头,紧紧攀住窗框。 茶棚子里的杏裳姑娘对他的目光毫无警觉,撑着头,浅浅地打了个哈欠。一瞬间,教人想到了躺卧于贵妃椅上的慵懒白猫儿。 有姜府的马车缓缓地朝茶棚驶来。 姜敏行从车辕跳下,指挥着随从的小厮们将姑娘脚边的一大摞东西搬上车内。 没过一会儿,那姑娘也款款地随姜敏行走进了车中。 身影再也看不见。 姜府的马车渐渐远去。 谢从文低叹一声,正欲抽身离去,却猛地觉察出什么,整个人又趴回了窗边。 杏衣姑娘所乘的那驾马车,离开的方向,好像就是…… 谢家? …… 姜家马车厢内。 陆宜祯从小山般的礼物中,挑出了一个楠木盒子。 这是她为即将过门的谢家表嫂嫂准备的见面礼。 十日后,便是姜谢两家结亲的大喜日子。 因为民间习俗,新人在婚前是不便于见面的,故而姜谨言这几天都跟着大舅母在忙活新房的布置,并没有往谢家跑过。 姜敏行倒是不必避讳这个,坦荡荡地带着陆宜祯,往谢府门前一站,朝守门的老者立直,便行了一礼: “有劳,我家表妹从京都初来扬州,很是想见一见谢家姐姐,还请你进去为我们通报一声罢。” “小姜公子这说的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了,快请进罢。” 老者笑着,侧身为二人引路。 入目只见清雅的假山小池,恰逢春日,树木苍翠、莺啼婉转。闲时坐看,当真别有一番意趣。 谢家大姑娘的院子在府宅东侧。 姜敏行和陆宜祯到时,谢嫆正在屋中捧着绷子做针线活。 做的倒也不是大婚的要紧物件,如嫁衣、绣鞋类的东西,她早在一月前便绣成完工了。现下捏针,纯粹只是为了打发时间、顺带消减消减内心的不安之感。 “大姑娘,歇歇罢,姜家的小公子带着他家表妹来见你了。” 被进门来的老嬷嬷这么一打断,谢嫆才从绣活中抬起头,惊讶道:“表妹?可是谨言前几日要去奉山接回来的那位表妹?” “正是呢。” “嬷嬷,快,替我理理发髻,再描一遍眉。” …… 陆宜祯二人被院中的女使带去了偏厅。 其间,又有旁的女使端上来糕点瓜果,还有沏好的温茶。 “也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口味的吃食,所以就叫厨房随便准备了些,若是姑娘吃不顺口,我们就再去换一批。” 陆宜祯略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用了,我吃得惯的。” 待女使们笑应着退下后,小姑娘才望向一边哼笑吃糕的姜敏行,感叹道:“谢家姐姐人也太好了。” “所以呀,要不是谢家有谢从文在,我都想天天往这儿跑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子天,梳妆打扮好的谢嫆终于姗姗迈进了偏厅。 陆宜祯一见来人,杏眼儿便亮了亮。 这位谢家的大姑娘生得很温和,眉眼天生带了三分笑意,很轻易便能叫人生出亲近感,而且,她的声音也如泉水般清妙: “敏行。还有这位,便是谨言常常在我跟前提起的小陆姑娘了罢?” 陆宜祯连忙从椅子上蹦起来:“谢家姐姐好。” “好了,小陆妹妹不必拘礼。”谢嫆浅笑,“还有,小陆妹妹若是不介意,同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一样,唤我大姐姐就好。” “这样叫,不是平白把人叫老了?我可以叫你阿嫆姐姐吗?”陆宜祯算道,“我平常唤我大表哥,也叫阿言表哥。” 阿言表哥、阿嫆姐姐,听起来就像一对。 谢嫆忍俊不禁,面颊也泛起淡淡的粉色,拈帕笑道:“当然可以,小陆妹妹怎么叫我都是欢喜的。” “阿嫆姐姐,这是我给你挑的见面礼。” 谢嫆微讶地将楠木盒子接过:“这,多谢小陆妹妹。按理说我年纪比你大,应当是我送你见面礼才对。”转头吩咐,“嬷嬷,快去把我柜子里最上头的包袱取过来。” 谢嫆给姜家这位远道而来的小表妹准备了很多漂亮的衣裳和首饰,如今一见到人,只觉得她哪哪儿都生得好、哪哪儿都讨人喜欢,因此热切得不行,牵起人,为她亲自换衣、梳妆—— 简直就像……提前生了个女儿一样。 偏厅一侧,惨遭漠视的姜敏行暗自在心底腹诽。 但饶是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小表妹从小到大便很会惹人喜欢,上至长辈、下至平辈,没几个能逃过的。 在这一点上,她强了他不止百倍。 …… 谢嫆的眼光极好。 缃色的纹花襦裙外、罩一层云烟纱,又挽上一抹流苏髻,枣色长穗藏在乌黑的发丝里面,使人看起来轻盈而姣美,仿佛画中人平白活了过来。 就连见多了美人的老嬷嬷,也不由望着铜镜前的小姑娘,心生感慨。 姜家这位表姑娘,当真是漂亮得不似凡物,以后该会令多少男子心碎呀? 陆宜祯挽着谢嫆的手,从后屋走入偏厅时,整个厅子的空气都似乎滞了一滞。 紧接着,有“砰”地、瓷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偏厅里多了一个人。 陆家小姑娘循着声,奇怪地望向他。 这是一位容貌与谢嫆有四五分相似的年轻小公子,只是此刻,他呆呆地看着她,眼睛有些发直。 应当是谢嫆的弟弟。 陆宜祯在心底认好了人,犹豫地,朝他弯了弯嘴角。 小公子的脸色,忽然,“轰”地炸开了。 薄红从他的脖子根蔓延到脑袋顶,假使耳朵能冒烟,那么现在整个偏厅,大约已经被他的白烟喷薄成了云雾缭绕的仙境。 谢家小公子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陆宜祯怔了怔,不由得往谢嫆身后缩去一点。 “陆,陆,陆姑娘,你好,我,我叫,谢从文。” 他行尸走肉般地说完这句话,又行尸走肉般地向她咧出一个笑。 牙齿白白。 鼻血红红。 第44章 猗猗十四 我只能请你喝一杯茶 这鲜红的血色, 把厅内众人俱是惊了一惊。 还是姜敏行又惊又气地笑出声来,才将女使婆子们给唤了回魂,手忙脚乱地架着谢从文下去了。 一时间, 小院里全是打水、找帕子的动静。 谢嫆也颇觉尴尬,只续了几句,便没再留人。 客人刚出门, 她便扭身朝谢从文的所在走去,背影很有几分气急, 步履生风。 另一头, 陆宜祯离开谢府, 直到坐上回姜家的马车, 脸上的愣色都还没恢复。 她、她是什么补血丸吗?为什么天底下竟会有人只瞧了她一眼、就流出鼻血? “我就知道那谢从文心术不正!” 姜敏行瞥眼看她, 语重心长道:“你记住了,往后遇见他那种色胚子, 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陆宜祯木然地点了点头。 …… 到扬州以后,陆宜祯收信收得很勤。 北边京都, 有父亲母亲日常的叮咛、还有好友间的闲谈;西边奉山,则有小世子的嘱问, 兼迎香等人的趣话。 这一日, 她收到了一封很不寻常的来信。 …… 陆小宝,见信安好。 你一定疑惑为什么离上封信寄出后才不到三天, 我又给你寄了一封。这并不是因为我在家中跟着嬷嬷学宫中礼仪太过烦闷,而是有大事要求助于你! 宛音年已十七, 前两年英武侯因为预料到宫中有选秀之事,才没着急给她定亲,但如今选秀大致也算尘埃落定,他们见宛音入宫无望, 转头便给她说了宣平伯爵府的亲事,而且要让她嫁的,还是伯府的嫡次子! 想必你还记得两三年前震动京都的那桩劫杀案,那时,宣平伯爵府见曹五姑娘被人劫走,半句话不问,上门就要退亲。这样的火坑,宛音嫁过去,定有很多苦头在等着她。 好在下聘当天,徐家老太太大闹了一场,才暂时压下了这门婚事。 不过我瞧着那英武侯的糊涂蠢样,只要尹小娘再往他耳边吹几日枕头风,他的坏念头一定又会死灰复燃的,到那时,宛音又要哭得不成样子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仅凭我的脑子,确乎想不出破局的好法子了。哥哥爹爹都在忙公务,这种别家后宅的事不好麻烦他们,我阿娘听闻此事后,也只是唉声叹气,说宛音命苦,同样想不出好办法。 至此,我在信中郑重地求助于你。 盼早日归京。 …… 字迹狂放潦草。 陆宜祯几乎能想象出段毓儿在写下这封信时,焦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 英武侯,尹小娘…… 都说虎毒不食子,她倒还真是第 一回瞧见,做父亲的想亲手推女儿进火坑。同时又疑惑,做男人的,真的能为情、为色、为利迷惑至这等地步?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把宛音姐姐从困境里解救出来,才是第一要务。 陆宜祯苦思冥想了大半天,终于提笔写道: 毓儿姐姐,见信安好。 关于你信中提到的事,我思考了许久,只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宛音姐姐在英武侯与宣平伯爵府再次说亲之前,求徐老太太和侯夫人为她找个好夫家。 如此,一约既成,就算英武侯是宛音姐姐的父亲,应当也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要委屈宛音姐姐,在这又短又仓促的时间里,瞒着英武侯,多挑些适宜的男子。 又或者……毓儿姐姐可以向宛音姐姐打探打探,如若她心里已有了喜欢的人,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 亲自将信寄出后,一连好几日,陆宜祯心中仍有些放不下。 有时候坐在亭子里,就能莫名其妙地发起呆来。 心里想,男人三妻四妾,后院的女人多了、孩子多了,总会滋生出无穷无尽的问题。这样的环境,该多么地磋磨人呀。 她可不想变成像尹小娘、侯夫人那样的人。 …… 自上回谢府匆匆一别后,谢从文像打了鸡血一般,几乎日日都要上姜家登门拜访。 每回来,他也只说是探望老爷子老太太、又或是找姜谨言叙叙话,理由说得无可指摘。 姜家长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倒是姜敏行看不惯他孔雀开屏一般的作态,几次三番嘲讽,怎料后者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又或是被一腔热血冲昏了头、旁人的话都从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总之倔得很,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于是乎,陆宜祯经常在各种场合偶遇这位小谢公子。 有时候是在水榭边、有时候是在花园里、有时候是在扬州城的十里长街中。 她约莫也知晓这位小公子对自己存的心思,初初的不自在感稍退之后,便苦恼着,该怎么同他说拒绝的话。 思来想去,她走进了一间茶棚子里。 问店家要了两碗茶水,而后,陆家小姑娘托起腮,开始等人。 没一会儿,鲜衣锦袍的小谢公子便大摇大摆地打着扇,远远地从人丛里,朝她这处走来。 等离近了些,仿佛才看见她似的,轻快地咧牙露出笑,说道:“好巧呀,陆姑娘,你也来喝茶吗?” “对呀,喝茶。” 陆宜祯朝他笑了笑:“顺便等你。” 小谢公子摇扇的手霎时僵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见对面人抬手给他指了指位子,便收了折扇,讷讷地坐下了。 陆宜祯将其中一盏茶朝他轻轻推过去,自己则捧着剩下的茶杯,啜了一口。 小谢公子不懂她的意思,但也还是学着她,端起了茶杯。 “谢从文,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样干脆的话语,宛如电流一般,直直刺进了谢从文的耳中,令得他手抖不止,“哐当”把茶杯摔在了桌面上。 “我,我……” 半晌,他才梗着脖子,面颊通红地抬起眼睛,直视着对桌的姑娘,咬牙承认: “对!我喜欢你!” 陆宜祯看着他,不禁想,自己在奉山坦白心意的那一日,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呢? 只一瞬,她便回过神来,莞尔道:“多谢你喜欢我。” 谢从文眨了眨眼,对这句回答显得不能理解,神色怔怔地。 “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对面的姑娘帮他把歪倒的茶杯扶正,掏出帕子擦了擦,并没有管流淌出来的旧茶水,而是为他续上了一杯新茶。 “所以不好意思呀,我只能请你喝一杯茶。” …… 谢从文没再来过姜府。 而姜谨言与谢嫆的婚事,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也如期而至了。 是日,十里红妆、锣鼓齐鸣,迎亲的主干街道被扬州城看热闹的百姓围得看不见一点落脚地。 当装着新娘的花轿抵达姜府门前时,陆宜祯还在府内前堂,与外祖父、外祖母等一众长辈说闲话。 直到门外小厮一声高喝,前堂中的所有人才震了一震,肃衣敛容,端端正正地或坐、或站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陆宜祯站在木门边,欲伸长脖子往外眺望,只可惜从正门到前堂还有各式各样的石屏门廊阻隔着,她并不能看见姜府门口拦门、跨鞍、撒利市钱的盛况。 没等多久,一对新人便在喜庆热闹的簇拥声中,缓缓地迈进了前堂。 姜谨言今日穿着大红色的喜服,整个人与素日稳重温和的气质都有些不太一样;谢嫆则身着青绿衣、手持却扇,粉妆含羞的面容在锦扇后若隐若现。 成婚有三拜。 拜天地、拜父母、新人对拜。 三拜过后,天地为证,高堂为凭,结为一生一世、举案齐眉的夫妻。 陆小姑娘觉得这是个美好至极的说法。 待新妇被送入新房后,姜府的喜宴便正式开席了。 陆宜祯没有沾酒,伴在姜老太太身边,吃了些糕点、又吃了个酱肘子。 兴许是见长孙成家,心有激动和感慨,老太太也难得盈了眶泪,拍了拍她的手,对她说道: “其实成婚也就是这么一回事,离了旧家,有了新家,若是新家叫你感受到的温度、情意还不如在旧家的,那么这个新家,不去也罢。” “祖母……” “小宝儿,祖母今日就告诉你,咱们做女人的,不必着急成婚,多看看,仔细挑挑,定不能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 第45章 猗猗十五 他想,若是能把她藏起来就好…… 陆宜祯总觉得, 祖母的这番话像是意有所指。 但她不敢问。 垂头看着满桌席的各色珍馐,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隋意。 她已经整整十三天没有见到他了。 …… 姜谨言成婚后,姜家变得更热闹了些。 陆宜祯想要找谢嫆, 也不必特意乘马车去谢家了,只要在府里走几步路。 但谢嫆与姜谨言毕竟是新婚,陆家小姑娘也不好成日去叨扰, 更多时候,她只是独自呆在房里琢磨着该给谁写信。 姜谢两家结亲的第四日, 是上巳节。 上巳节又俗称女儿节, 在扬州, 年轻的公子与姑娘们莫不是想趁这一日出门踏踏青、放放风, 顺带结交几个好友。 不过陆宜祯在姜家的表姐统共两位, 全都嫁出去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又未成家的, 仅剩一个姜敏行。 她只能同姜敏行一起出门。 据姜敏行所说,这几年上巳节, 扬州城最热闹的地方当属护城河畔。 他没骗人。 陆宜祯甫一走下车踏,入目只见柔嫩青翠的杨柳枝、碧波粼粼的腰带河, 暮春的气息在眼前的画卷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微风清润舒和, 还裹带着少男少女的谈笑声。 漫步在河堤柳色间,裙摆也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 陆小姑娘只觉得, 近几日闷在家中的郁气,都被这阵风儿吹走得无影无踪了。 “姑娘, 留步。” 忽有小公子脸颊晕红地叫住她,送上一支绯色的芍药。 陆宜祯转头瞧见他的举动,心下讶然,耳尖也泛了粉色, 但并没有收下花儿。 “多谢你的好意,这花我不能收。” 那小公子还想再说什么,姜敏行见状,叉腰挡上来:“我表妹既说不收,这位公子,你还是把花儿另送他人罢。” 小公子脸色更红,讷讷应着,转身离开。 姜敏行见人已走远,挠挠后脑,略显暴躁地回头,对陆宜祯说:“真搞不懂祖母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叫你上巳节出门,这摆明了是让你自个儿相看相看的意思;可又叫我半步不离地跟着你,这是想让我帮你打发人呀。” 陆宜祯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或者你该反过来想,我比你惹人喜欢,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可以为你吸引更多姑娘的注意。祖母他们或许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考虑呢?” 姜敏行气得面色通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陆家小姑娘埋下头,复往前走。 心中明确地知道,姜敏行先前的那番话并没有错。 祖母十成十是晓得了她藏在心里的情思,但并未挑明说。只不过,无论是阿言表哥大婚当夜对她说的话、还是这回上巳节的做法,都在告诉她: 不要在隋小世子这一棵树上吊死。 假如祖母能亲眼见见隋意就好了,那样,她一定会知道,他有多么地好。 …… 陆宜祯走累了,倚靠在一株绿柳下休息。 姜敏行无聊地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咬得草根上下晃动。 大约过了一刻钟,又有人朝这边走来。 姜敏行以为又是如先前那送花小公子似的人物,眼皮一抬,却在触到来人的一瞬间,怔了怔,张口欲出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陆宜祯觉得他的神色奇怪,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才发现,那人竟是谢从文身边的小厮百发。 而此刻,他手里正捧着一大束浅黄色的芍药,稍显踌躇。 姜敏行嘴角微抽,不可思议极了。 “你,你难道也……” “不不,这花儿可不是小人要送的。” 百发见他误会,连忙摇头否认,又朝陆宜祯走近几步,说道:“陆姑娘,我家公子说,他已经深深地思考过了,姑娘虽已有心悦之人,但他还是无法放下姑娘,因此特意遣我来送这捧花儿,为的就是告诉姑娘——他可以等,姑娘喜欢的那人、往后也许会对姑娘不好,但他是愿意一直一直把姑娘当成祖宗供着的。” 小厮也仿佛是第 一回说出这么羞惭的话,还没说完,脸和脖子就已经烧红了。 而陆宜祯听完这话,更是羞得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了。 “你,你回去罢。这花儿我不会收的。” 百发似也不想在这儿多待,道一声“得罪”后,飞快地弯下腰,把花丛放到陆家姑娘的脚边,便逃命似的溜了。 徒留陆宜祯对着脚下花捧干瞪眼。 这东西,该怎么办呀?捡也不是、扔也不是,难道就让它摆在这儿,慢慢地枯萎吗? 正适时,她又听到了姜敏行的声音。 “这位公子,你也看见了,我家表妹不收花儿的,你还是请回罢。” “是么?” 对方的嗓音轻柔和润。 陆宜祯闻声,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脑袋。 三步之外,只见那人弯着一双桃花眼,手持一支白芍,轻轻地递过来。 “这位姑娘,方才我亦瞧见了,红的、黄的花儿都不甚衬你,私以为,唯有这支纯白无瑕的芍药,才能勉强与你相配。” “姑娘以为呢?” 姜敏行在来人说话的时候,也顺便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气度、风貌皆是上上乘,属实比先前两个强了不知多少倍。 扬州城里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人物的? 不过很可惜,这支花儿,他家表妹极有可能也是不会收的,谁叫她早就…… 心中暗语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这时,他眼睁睁地瞧见,他那位拒起人来毫不留情的小表妹,居然朝对方含羞带怯地弯唇、露出了笑,接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花儿。 接过了,花儿。 花儿。 “……” “多谢你。”小姑娘说,“这支白芍我很喜欢。” …… 姜敏行失魂落魄地回府了。 临走前的表情,很有一份视死如归的气势。 陆宜祯心想,恐怕是今日出门前,他从长辈们那里应下了什么承诺,如今却宣告破灭。 但她着实没有再多的心神去细细琢磨了,因为她每日每夜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意哥哥,你什么时候到的扬州?” “一个时辰前。” 所以,竟是刚进城就来找她了吗? 陆小姑娘心中浸了蜜似的甜,昂首望着对面人俊雅秀美的面庞,咬唇问:“那,那你怎么不提前在信里告诉我,还到这儿来了?” 隋意眼含幽色,别有深意道:“如若提前告知了祯儿妹妹,今日又怎么能瞧见,祯儿妹妹这些天在扬州,是如此地讨人喜欢呢?” 他说着又朝她走近了一步,鞋底有意无意地碾住了她脚边那娇艳欲滴的浅黄花束,偏生面上表情,仍是看不出破绽的温柔。 “祯儿妹妹也觉得,我往后也许会对你不好吗?” “没,没有。” 虽然接到段毓儿信的那几日,她一直都心情低落。但她从未想过,隋小世子会那样对自己。 陆宜祯攥紧白芍,向他解释:“今天你看见的那两个公子,都是我偶然遇上的,而且我并没有收他们的花儿。我只收了你的。” 隋意用指腹蹭了蹭小姑娘的脸,眼神微微发暗,笑道:“可一想到那些人暗地里对祯儿妹妹怀有别的心思,我的心里就很不舒服呢。” “我若是想给他们一些教训,祯儿妹妹不会介意罢?” 陆宜祯愣愣地瞧着他。 分明还是从前那张脸、从前那份语气,可予人的感觉,竟是完全不同,就好像……无形中推开了一扇门,而那门后面,藏着的并不是桃花,反倒是漫山遍野的食人罂粟。 “我是不是不该说出来的?” “吓到祯儿妹妹了?” 陆宜祯抬手取下他蹭她脸颊的手指,摇了摇头。 从九岁那年,在榆林巷,他教她使用乌贼墨和挑动暗斗的法子后,她就晓得了。眼前这个人,看似温润无害,实则心肠蔫儿坏。 只不过约到后来,他在面对她的时候,就好像越是有意地把这些东西慢慢地收敛起来了,只留给她一张最柔软舒适的表皮。 以至于她在蓦地穿过这层表皮、接触到更里层的晦暗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说了我要做一池水、一片海的。” “所以意哥哥,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很喜欢。” 隋意稍静,忽而轻笑了声,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这手与人一般,皆柔软似没骨桃花。 “好罢,看在祯儿妹妹说的话甚合我意的份上,我便不为难他们了。” 河堤远处,有几人说笑着朝这方走近。 陆宜祯脸上泛热,忙牵起他的手,藏到了袖子里头去。 身后的柳木上了年纪,树干粗壮得足以横靠两个人。 隋意便顺势倚在了小姑娘身子的左侧。 “意哥哥,你这次在扬州,打算待多久呀?” “待到祯儿妹妹准备回京为止,然后,随祯儿妹妹一起回京。” 小姑娘惊奇地偏头看他:“不回奉山了吗?” “不回。”隋意微笑着,回望她,“我已提前结业了。” “通州知州的事,也处理完了?” “嗯,都全盘交付与另一个人了。”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竟就不声不响地料理完了这样两件大的事。 “……会不会很辛苦呀?” 隋意一眨不眨地看她,勾唇道:“我若说辛苦,祯儿妹妹要如何犒劳我?” “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又笑着把头侧了回去。 “老太太呢?没同你一起来扬州吗?” “祖母与萧还慎先行回京了,京中还有些事情,要请祖母提前准备。” “什么事情?” “我明日去拜访姜府,到那时,祯儿妹妹便知道了。” “好罢。” “……方才你还说萧还慎,他能离开奉山,莫不是也提前结束了课业?” 隋意忽然不说话了。 陆宜祯疑惑地伸指戳了戳他。 他便抬手把她仅剩的另一只拿花儿的手也给捉住了。 慢悠悠道:“我不喜欢从祯儿妹妹口里听到别的男子的名字。” 陆宜祯既感羞赧,又感到有几分好笑:“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小气?” “祯儿妹妹就当是我思念成疾了罢。” “你胡说。” 隋意又笑了几声,没再回答。 不觉她长大,自然生不出独占的心思。可一旦慢慢地意识到这只花苞已经绽出了朵儿,外头的狂蜂蝶浪无时无刻不想摸着空隙钻进来,心底的阴私便不可告人地疯狂催生滋长。 他想,若是能把她藏起来就好了。 第46章 猗猗十六 我有祯儿妹妹一人足矣 当晚回府用膳, 陆宜祯便向祖父母与舅舅、舅母们坦白了今日下午在护城河畔发生的事情。 席间,长辈们的面上多多少少地浮现出了沉吟之色,再之后, 吃完晚膳的陆家小姑娘便被大人们委婉地请出了厅室。 至于厅内众人讨论了什么、说了些什么话,她都一概不得而知了。 第二日,隋意应约前来拜访姜府。 陆宜祯心有忐忑, 主动揽下了引路之职,急匆匆地赶到府门前, 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望地, 胸腔里的心跳“咚咚”地响。 这是隋意第一次以特殊的身份来见她的家人, 小姑娘说不紧张是假的。 但是, 隋小世子的脑子那样聪明, 性子又那样温和周全,她相信, 他一定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应付好。 约莫等了有一刻钟,她盼望之人的马车终于到了。 白皙修长的手拨开车帘, 隋意颀长的身姿就显露在日色底下。见到门口等候的人,他颇有几分惊讶, 微微笑道:“姜家如此抬爱我, 竟叫祯儿妹妹出来替我引路了?” “我是有话要提前对你说。” 小姑娘朝他招招手,见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寻了个角落,附到他耳边, 悄声地叮嘱: “昨晚,我祖父、祖母和舅舅他们听说你要过来以后,把我赶出了房,但他们自己却在房间里留了很久, 也不知道最后商议出了什么。意哥哥,你待会儿一定要见机行事。” “唔,竟有这事。” 隋意学着小姑娘肃了肃神色,没几息就绷不住了,浅笑着露出梨涡来。 “多谢祯儿妹妹的提醒,我待会儿必定会小心的。” 陆宜祯将心头大事交代好,终于宽了口气,越过他,看见马车边有几名小厮正上上下下地抬着箱子,疑惑道: “那些是什么?” “自然是送与祯儿妹妹家中亲眷的礼品。” 小姑娘杏眼微圆:“这么多?” 仰头只见小世子弯眼静望着她,目光温润又柔和。陆宜祯的耳尖在这般注视下、慢慢地红了,低下脑袋,不看他。 心里想,寻常送人见面礼,都是一件一件送的,可他倒好,几箱几箱地送,这架势,同送聘礼的也相差无多了罢…… 陆宜祯将客人引到前厅。 推门,只见姜家的人皆齐刷刷地坐在了里头。 甚至连姜敏行也脊背笔直地站在堂下。 “……” 所幸,隋意并没有因此心生拘谨,很得体地笑着问了礼。 所幸,姜家人也并没有刻意为难于人,往来寒暄亦叫人如沐春风。 陆家小姑娘见室内气氛和睦,原本提起来的心、也渐渐地放进了肚子里。 同时觉得奇怪:昨夜,祖母和舅舅他们既没商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又为何要把她赶出门呢? 她端起手边茶盏,抿了口。 温茶“咕噜”入喉的时候,闻厅内的祖母说道: “世子,我家小宝儿能同你这样的才俊结识,我心里亦是很替她高兴,只不过,这自古以来,男女有防。小宝儿年纪尚小,对此事体会得不太深刻,还要请你多多谅解,更要请你替我们多多地提醒着她。我老婆子,就先在这儿谢过世子了。” “您是长辈、又是祯儿妹妹的外祖母,您的话,我自是无有不应的。” 隋意淡笑着,倏忽,从容不迫地抬手,朝前拜了一拜。 “今日在这里,我也想同您说句明白话。我心里对祯儿妹妹十分欢喜,已恳请祖母写下草帖,待归京之日、便至陆府登门议亲,绝不会叫祯儿妹妹受半分委屈。” 厅室之中安静了下来。 杯盏磕在桌面发出“砰”响。 陆宜祯脑中恍惚一片,怔然地望向前厅中央那人俊挺的身影,耳畔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他方才掷地有声的话音。 他说,对她十分欢喜;还说,要同她议亲…… 堂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陆宜祯稍稍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寻声看去,只见她的外祖父正掩着唇,眉目深深地瞧着堂下之人。 “世子能说出这番话,我与夫人已没什么好阻拦的了。只不过,小宝儿虽说是我的外孙女,但我也始终将她认作姜家的人……而我姜家,向来没有纳妾的规矩。” “世子身份显贵,此话,对你而言,或许有所冒犯,我先对你道声不是。但,即使是小宝儿她爹当年上门来求亲时,我也是这般对他说的。一字未改。” 满室俱静。 陆宜祯懵然地侧过脑袋,又瞧见堂中的隋意朝座上长辈揖了一礼。 “我并不觉冒犯。” 他说。 “老太公请放心,我有祯儿妹妹一人足矣。” …… 叙话毕,陆宜祯领隋意出厅门。 她整个人还有些反应不能,脑子、四肢都晕乎乎地,仿佛刚从酒罐子里被捞出来一般。觉察到身后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浑身一僵,差点咬到舌头。 “你,你……” 隋意并到她身旁走,偏头观她神色,温柔地问:“是我操之过急了么?唐突到了祯儿妹妹?” “我,没有觉得唐突。” 小姑娘闪躲着,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地。 “只是,只是很惊讶,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同老太太说了议亲的事情。” 仔细一算,离她同他言明心意,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呢。 一个月前,她还苦恼着,该怎么打听他在奉山那两年、身边有没有别的女子;可一个月后,他已经在她的外祖面前立下了“不会纳妾”的保证。 就好像做梦一样。 隋意桃花眼含着笑:“祯儿妹妹这么好,我若不早些据为己有,只怕将来会寝食难安哪。” 陆宜祯闻言羞急,踮脚捂他的嘴:“你,你不许作弄我!” 掌心的呼吸是温热的,痒意拂过皮肉,直袭心尖。 小姑娘捂了没一会儿,自己先败下阵来,着急忙慌地缩回手,该将它放哪儿去都不知道了。 “我没有作弄祯儿妹妹。” 隋意温和地说。 “于我而言,这世上再没有任何女子的分量能与祯儿妹妹相媲。我若娶妻,除了祯儿妹妹,任何人都没有差别。所以,我的心意不会改。而早早地将亲事定下,祯儿妹妹亦不会遭受旁人非议。如若,如若往后的日子,祯儿妹妹反悔了……亦无妨,与我知会一声,解了这婚约便是。” 小姑娘好容易消化完他这一大段话,听到最后,下意识道:“我才不会反悔!” 说完,又觉得此举不太矜持,咬了咬唇,企图补救:“我是说,我是个守信的人,答应了你,我就不会后悔的。” 隋意轻笑了声。 小姑娘抬头,只见他一双眼里、神色晦暗深沉,几乎叫人看不见底。 “好罢,我承认,我方才骗了祯儿妹妹。” 他伸出指尖,勾起她被风吹散的碎发、为她轻柔地挽到耳后去。 “往后的日子,祯儿妹妹反悔了,也无用。” “……” “我不会放祯儿妹妹走的。” …… 辞行当夜。 用过家宴,隋意被姜老太公叫去了房中手谈一局;而陆宜祯,则是和姜老太太臂挽臂,漫步于府内花园谈心。 陆家小姑娘头一次这般畅意地,把埋在心底的旧日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向身边人倾吐出来。 听到最后,姜老太太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 “幸而算得偿所愿了。” “你这一桩子事,竟比你母亲的还要曲折,我姜家的姑娘们,都是什么命哪。” …… 翌日早晨,天光初亮,两驾马车停靠在姜府前巷。 进出的女使小厮们归置着行李包袱,陆宜祯则站在府门后头,向祖父母、舅舅、舅母以及表哥表嫂们一一告别。 行装归整完毕,日头也爬上了斜空。 小姑娘回头,又望了眼立于原地送行的姜府一家,眼眶微热,朝他们挥了挥手,这才提起裙摆,踩上前方马车的车踏。 厢内,隋意正在翻书。 他路上带了许多解乏的传奇异述,预备着等小姑娘疲累的时候、就念故事哄她开心。 听闻上车的动静,他对上陆宜祯仍含有不舍的眼,笑着从身后摸出来一个软枕。 “祯儿妹妹,过来靠着,哥哥给你念故事听。”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虽这样说,但小姑娘到底是展眉笑了,听话地倚着软枕靠过去,又忍不住问:“你要讲什么故事呀?” “唔……就讲一个书生与狐妖的故事罢。” “这也太老掉牙了,我光是类似的话本子,就看了不下十本呢。” “那,富家公子与幽魂?” “也不好。” “道士与仙子的故事呢?” “嗯,这个应当好听。” “那就念这个。” “话说,从前禹州的一处深山里,有一个道观,道观里,只住着一位老道士。老道士在甲子之年,于山脚翠竹林中,捡到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忽然,马车动了动,像是缓缓地起步。 陆宜祯听着脑袋顶上传来的温柔耐心的声音,心神逐渐飘忽。她偷偷地越过小世子的膝头,用指尖将窗帘子挑开一条细缝。 青墙灰瓦的人家都被慢慢地甩到了后头去,扬州城内起早的炊烟、也往后飘远了。 第47章 猗猗十七 好吃么? 出了扬州城, 有很长一段路都荒无人烟。 正要入夏,道路两旁已经响起了稀疏的蝉鸣声,树叶繁盛苍翠, 鲜润人眼。 陆宜祯趴在车窗边眺望路旁景致的时候,隋意就坐在后头告诉她:哪只花儿是能入药的、哪颗草的茎子是能食用的、哪种颜色的土壤又是最肥沃的…… 小姑娘甚至在他的诱惑下,头一回拔起路旁的野草、嚼了嚼它的的根茎。 酸酸甜甜, 若是忽略那一点轻微的涩意,还有几分好吃。 又过了一片村庄。 即将入夜。 陆宜祯卧在软枕上, 欲睡不睡, 下腹忽地一阵绞痛。她被这熟悉的痛觉吓清醒了, 捂着肚子窸窸窣窣地坐起来。 车厢另一侧, 闭目养神的隋意亦因这动静睁开了眼。 小姑娘缩在角落, 唇色泛白,脸颊的表情却是局促不安地, 看起来非常难为情。 隋意在心底略作计算,便了然了, 起身拿了两个软枕给她垫到腰后去,又拣了床薄被盖到她身上, 温声宽解:“别怕, 我这就叫女使去取一套干净的衣物上来。” 车队徐徐停在路边。 隋意下车、唤来了宝蔻,交代几句后, 又吩咐小厮们有条不紊地拾柴,预备生火烧水。 陆宜祯独留于车厢中, 捱着痛,等了没一会儿,便见宝蔻夹着一个包袱走上了车。 “姑娘,我服侍你换衣裳罢。” 慢吞吞地除下脏衣、更换上新的衣裳和月事带后, 小姑娘总算吐了口气,蜷回被子里,轻声道:“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次好像没有上次那么难堪了。” 宝蔻一面收拾、一面打趣:“如今世子同姑娘你的关系可是今非昔比呀,老话不是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 陆宜祯闻言臊得慌,催促她赶紧下去。 宝蔻走后,隋意再度上了马车。 他带了一个汤婆子回来。 陆小姑娘还没想好该怎么同他说第一句话,他已经自顾坐到她身旁、将热乎乎的汤婆子放到了她的肚子上,还为她掖了掖被角。 轻柔地做完这些,他才有空抬眼瞧她,关切地问:“这样会不会好受些?” 陆宜祯一颗心脏暖热而饱胀,双颊被羞意蒸得微微发红,迟疑地点了点头:“意哥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犹记得上回在奉山,她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分清楚“月事”和“肚子疼”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隋意弯眼答:“上次回去后,查了些书。” …… 这一整晚,陆宜祯睡得都有些不踏实。 平躺腹痛难忍、蜷卧手臂又麻;腰后靠枕,马车稍有颠簸、便容易滑向两旁磕着脑袋。简直是坐卧难安。 后半夜,就在她迷迷糊糊地、又要倒向车厢壁的一刻,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垫住了她的脑袋。 小姑娘被惊醒了,困倦地睁开眼。 可正值深夜、又处于月光不达的密闭空间里,眼前景象一片漆黑,几乎可以说是不能视物,所以她并看不清身前人的脸。 但那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和清香,却是令她再熟识不过的。 “……意哥哥?” 小姑娘刚清醒,声音糯糯地,如猫爪一般挠人。 隋意顿了顿,才低低应了声,将她的脑袋揽过来、按到自己的肩上,又提起薄被将她裹好。 “祯儿妹妹这么难受了,也不知道叫我?” 也许是黑暗和疼痛模糊了小姑娘脑子里礼数的边界,她温顺地贴在他的颈窝中、手从被褥里钻出来、环住他,并没有挣扎。 语气轻轻软软的,好似在撒娇:“我怕吵到你呀。” 隋意眼睫颤了颤,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她的耳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柔声地哄:“好了,快睡罢。” …… 下半夜终于不再熬人。 陆宜祯悠悠转醒时,耳边还有小厮女使们拾掇、谈笑的声音。 车队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来修整了。 她揉了揉眼,低头便瞧见一截白皙皓质的锁骨——许是昨夜她睡得不太老实,将身下的衣襟蹭开了。 小姑娘脸颊火烧似的烫,眸光微微瑟缩,做贼一般、悄悄伸出手指,欲将那散开的衣襟给拉回原位。 “醒了么?” 头顶洒下来一道清润的嗓音。 陆宜祯的脑子连同动作一滞,紧接着,来不及思索,便慌急地从他怀里退了出去。许是幅度太大、牵扯到了什么,她冷“嘶”一声,又捂着肚子蜷起来。 隋意蹙眉,俯下身观察她的脸色,见并无大碍,才弯唇淌出笑:“祯儿妹妹当真是翻脸无情呀。做了一晚上的肉垫,我可是肩臂都麻了呢。” 小姑娘闻言,感到不好意思了,稍稍抬起脑袋,犹豫道:“那,那我给你揉揉?” “我说笑的。”隋意将腿上薄被掀开,“我叫女使上来给你梳洗罢,待会儿便可以用早膳了。” 说完站起来,刚要出去,衣摆却被一道力气揪住了。 “祯儿妹妹?” 小姑娘避开他的目光,神情羞愧难当,几要无地自容:“你,你衣裳上沾了……” 他立即会意,顺势一瞧,自己素色的袍摆边上,果真留下了一小片暗红的血色。 小姑娘颤颤地收回手,把脑袋埋了起来。 隋意走回去,又坐到她身旁,略微静默片时,开声安慰:“没关系的,祯儿妹妹,我并不介意。” 但这回,小姑娘是说什么也哄不好了。 无法,隋意只能拨开手边窗帘,唤外头的女使递了两套衣裳进来。 “祯儿妹妹,我要换衣裳了。” 小姑娘闻声,很自觉地抓起脚边薄被,把自己整个人都盖了起来,声音困在被褥里,瓮瓮地:“你换罢。” 隋意心底柔软、又觉好笑。怕她裹久了闷着,利落地换了套里衣和外袍,方系完腰带,便俯身取下小姑娘脑袋顶的锦被、把她从棉絮里挖了出来。 这下,小姑娘不止是耳尖红了,连脸颊、脖颈都浮上了浅红,也不知道是先前羞的、还是后头闷的。 “我先下去了,祯儿妹妹是要自己换衣裳、还是让女使上来帮忙?” “……我自己换。” …… 幸而,这段尴尬的日子只用捱五天。 车队抵达凉州与平州交界的当天傍晚,途经一座偏僻破旧的小驿馆。 这些时日,所经路途大都是些乡山荒野,一行众人不免需要风餐露宿,住客栈的夜晚寥寥可数。 隋意思索片刻,叫停了车马,吩咐众人今晚歇在驿馆里。 这消息将同行的车夫和小厮女使们都高兴坏了。 当即兴冲冲地拿了文牒路引,至驿馆中登记录册,要到了足足六间房。 陆宜祯和隋意一人一间。 小驿馆地处交界荒山,房中布置极其简陋,仅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榻上的枕头被褥,还有一股轻微的霉味。 隋意唤来女使,为陆宜祯的房间换了套自带的被褥后,这才领着人下楼用膳去。 驿馆的菜自然也不是什么八珍玉食,后厨看在来人身份不俗的面子上,也仅仅只是放多了几粒油、将菜做得勉强能入口。 陆宜祯动了两筷子、便吃不下了,又记着爹爹对她说的“不能浪费粮食”的教导,因此并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于是一粒米、一粒米地夹入口,嚼了几十下才肯咽下肚。 隋意见她温吞的模样,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却并不戳破,只道:“这里的饭菜寡淡,不如,我待会儿去后厨给祯儿妹妹下碗面,以做补偿罢?” 小姑娘惊讶极了:“意哥哥,你竟会煮面?” 随意笑道:“我的手艺,虽然与京城酒楼的厨子不能相比,但自认是比这驿馆里的厨子要好上几分的。” 小姑娘被他说得心动不已,垂眼望向桌上的几碟菜,又觉得为难。 “可,这里的菜还没吃完呢。” “也剩得不多了,我约莫能吃完。” “你别勉强,我,我也能吃的。” “我并未勉强自己。”隋意撑腮,懒懒地笑看她,“祯儿妹妹与我不同。这些菜,在我过去所有日子里尝到过的,滋味也算中上等。” 陆宜祯微微惊愕地望着他。 可,可他不是世子吗?身份比她还要高许多呀,又怎么会吃过那般清苦的菜式? 又忽地想起,眼前的人在十一岁丧母之后,曾在兖州失踪过一段日子,说不定,就是那时候…… 小姑娘想到这里,心中泛起酸酸涩涩的疼意,敛下眼。却也知道,此时她并不该将这个猜测说出来,徒惹得隋小世子记起不好的事情。 于是重新抬起筷子,伸入碟中。 “那我陪你一起吃。” …… 到最后她当然还是没能填饱肚子。 隋意花了一块碎银,包下了驿馆后院的伙房,如当初在奉山后厨一般,利索地点火热灶,煮了碗蛋花汤面。 他煮面的时候,陆宜祯就搬来一张小木凳,坐在灶边一眨不眨地看。 灶台上水汽缭绕,烛光温柔。 炉膛里,被烧得发红的柴枝骨节,不时“噼啪”地炸响。 热面出锅,陆宜祯又端碗、又洗筷,坐到桌边夹起面食、呼呼吹气的时候,就换成隋意坐在案旁一眨不眨地看。 “好吃么?” “嗯!”小姑娘咽下面条,重重地点头,笑得眉眼弯弯,“我真是太有福气了。” 第48章 猗猗十八 小狐狸精已经长成大狐狸精啦…… 暮色昏沉。 伙房内却散发着融融的暖意。 陆宜祯吃面吃到一半, 听到后院传来高谈阔论的响动,仿佛是几个暂时落脚驿馆的商户、在唏嘘着这些年行商路上的见闻。 柴门虚掩,外头的声音被门板和夜风过滤得模模糊糊, 只能从中捕捉到“西域”“大漠”几个字词。 但饶是如此,小姑娘也不由得放亮了眼睛,悄悄地竖直了耳朵。 隋意端量着她, 好整以暇地用指节扣了扣桌案:“祯儿妹妹喜欢听这种故事?” “嗯。那些地方我都没去过。” “那祯儿妹妹要专心吃面。吃饱了,我便带你出去听个清楚。” 小姑娘一口答应下来。 待腹中变得暖胀, 她放下碗筷、拭过嘴角, 眼巴巴地望向对面给了承诺的人。 隋意失笑, 站起身。 “那就走罢。” 推开门, 山间的凉风、连同着粗犷的口音一齐扑面拂来。 一轮弯月高悬于夜幕之中, 皎洁的月色倾倒进杂院,将院内景象映照得清晰而柔和。 许是被“嘎吱”开门的动静惊到了, 谈笑声先后止住,席地坐于青石阶上的三名男人, 陆续地放下酒壶、望向了伙房门口。 隋意阖上门,微微笑着朝他们颔首。 “几位兄台的经历见闻都相当有趣, 我与我妹妹方才在伙房里不经意听到了几句、都有些入迷呢。” 行商之人最是眼尖。 几名男人见他衣饰华贵、仪态不俗, 本就心生了几分结交之意,又听他话里毫不掩饰的赞赏, 简直喜不自胜,爽朗地笑着, 便挥手请他落座。 “哥儿几个刚吃酒的时候就在猜,伙房里亮着灯、是不是驿馆的厨子要给哪位贵人加餐,没成想,里头竟是一对儿公子姑娘……快坐快坐, 这凉快天儿的,最适宜拉闲散闷了。” 隋意领着陆宜祯走过去,坐到阶下。 几人互通了籍贯,又说了会儿家常,气氛便已热络起来。 陆宜祯也如愿以偿地知晓了许多、话本子里都不曾写过的有趣风俗。譬如西域有些部族长居于大漠之中,驻地不是固定的,要随绿洲迁徙;又譬如有些部族是兄弟共.妻的…… 里头有几个故事,即使放在号称“汇集天下见闻”的京城茶馆里,也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大约江湖人联络感情的最好方式便是喝酒,谈话间,一名商户顺手就递了壶酒过来。 “小公子你也尝尝?这可是北境最烈的烧刀子!” 隋意有礼地将酒壶接过,道了声谢,却没打开,转而偏头望向了自己身旁、听故事听得入神的陆家小姑娘。 “祯儿妹妹,这酒,我喝不喝得?” 这句话刚出口,庭院之中便寂静了。 陆宜祯稍怔,紧接着,脸上、身上便感受到了数道视线的洗礼,一时间热意从脚底心腾起来,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你,你爱喝就喝,问我做什么?” 说完,埋下脑袋,拔脚边的杂草。 几名商户会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更有好事的、拍了拍隋小世子的肩膀,感叹:“没想到如你这般丰神俊朗的小郎君,竟也是个惧内的!” 隋意拔开酒塞,淡淡一笑,并不反驳。 余光瞥到身边低眉垂首的小姑娘,见她脚边的杂草、已横七竖八地躺尸了一堆了。 …… 隋意今晚喝了半壶烈酒。 但他的酒量十分不错,除了姿态更懒散些、桃花眼更水润些,并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甚至连后来上楼的脚步、也是从容稳当的。 这令本来准备搀扶他回房的小姑娘感到有点惊讶。 “意哥哥,你怎么不醉?” “在外人面前吃酒,我都掐着分寸的。” 隋意踱步至楼梯拐角,不紧不慢地停了下来,倚着扶手侧过身,悠悠地凑到小姑娘面前,眉眼笑弯弯地。 “怎么,祯儿妹妹很想看我喝醉酒的样子?” 好似心底的秘密被忽然戳破。陆宜祯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哑然了片刻,才想起来反驳。 “才没有!” 心里想的却是。 可惜。 “而且,而且上回在奉山,你也瞧见了我吃醉的样子,假如说,我想反过来看一看你的……也合情合理罢?” 说着,她偷偷地打量了眼跟前的小世子,却见后者居然笑着、颔首认同了她的歪理。 “这话也对。” 他说。 “那下一次,祯儿妹妹记得挑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陆宜祯受不了了,生怕这时候驿馆里有人进出、将这番话听了去,于是红着脸、推搡他,嘟囔道: “求求你了,快回房里去罢。” 隋意笑了声,终于不再捉弄她。 将喝了酒的人送回房后,陆宜祯叫来宝蔻、令她去问后厨要解酒汤,又招来一个驿馆小厮要热水。 热水先烧好送到,陆宜祯试了试水温,便端着铜盆进了隋意的卧房。 房里没点灯,昏幽黑暗,唯有半开的窗子边、洒进来了一片淡白朦胧的月光。 陆宜祯就着这一点亮光,绕开椅凳,把水盆搁置在桌案上,又摸着黑、从柜子里翻出来两只蜡烛,点燃放到烛台中央。 借着烛火昏黄的光芒,她总算找见了隋意。 他已经躺在榻上了,双眼阖着,秀美的脸庞般隐在床帐间的阴影里,看起来好似睡着了。 陆宜祯不由得放轻呼吸,又想到什么,稍一蹙眉,走到床边、戳了戳他的脸颊:“意哥哥,先别睡,还没喝解酒汤呢。” 隋意眼睫微颤,却并未睁开,只捉住她的手指,倦懒道:“我困了,不喝了。” 声音温润,又带着微微的哑,好似一柄小勾子,勾在了她的心上。 小姑娘几乎立刻就想要投降,但又始终记得宿醉第二日、迎香劈柴时的惨相,她深吸了口气,坚守住阵地,放轻声音哄他:“忍一会儿,好不好呀?汤药很快就送来了。” 隋意闻声,终于睁开了双眼。 乌黑的瞳仁泛着水泽雾气,又藏有教人难以觉察的暗色。 陆宜祯见他不睡了,松快地扬起眉梢,将他扶着坐起来,又取了方帕子、浸到水盆里、绞干,拿回来给他擦脸。 隋意始终一动不动地任她施为,钩子一般的桃花眼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离远了也看、凑近了也看,简直同趋光的飞蛾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这副温驯的样子真是极少见的。 小姑娘为他拭完面,心底彻底软成了一团浆糊,脑中蓦地闪过幼时、母亲予以自己听话的奖励,没成多想,“啵唧”一口、亲了亲他的脸颊。 亲完才发觉不对劲,手指一抖、便想逃。 ……却没能逃掉。 榻上人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牵了回来。 素色的帐子滤过了一层光。 床帐内的空间更显昏蒙暧.昧,外头烛芯子的烧响掺进来,扰乱了一隅安宁。 隋意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 手心的肌肤温暖而细腻,却仿佛一块烙铁,烫得人神思恍惚,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从指骨流窜至心尖。 “意,意哥哥。” 小姑娘软怯怯地喊他。 隋意圈着人的指尖微动了动,却仍然没有松开,眼睫缓缓低垂,视线往下、便落到了她还未闭合的唇上。 小巧、红润,让人不禁想到了洛阳时下最饱.满而诱.人的红樱桃……倘若用力地揉一揉,是不是能绽出汁水? 这么想着,他便也这么做了。 得空的一只手、慢条斯理地贴到小姑娘的唇边,似乎克制不住力道般、抬指搓了搓。 这颗樱桃一如想象中的柔软,甚至还因为抵抗不住他指腹粗砺的揉磨,变得愈发嫣红,娇嫩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这很不对。 他冷静地想。 但掌心、指腹涌来的一阵接一阵热浪,又争先恐后地蚕食了他的思绪。 他听见自己说: “祯儿妹妹想不想试一试……” “亲别的地方?” 小姑娘被他吓到了,愣愣地睁着一双兔子眼、呆呆地望着他,连嘴唇都忘了合上。 如此地……懈于防备。 咫尺之间,呼吸声仿佛都清晰可闻。 就在此时。 “咚咚”两声,房门被敲响。 “姑娘,解酒汤好了,现在可用端进来?” 陆宜祯被这声音扯回心神,触目瞧见眼前离得极近的俊秀脸庞,不由惊慌失措地甩开了腕上桎梏,从榻上站起,“蹬蹬”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已然失了魂,湿巾仍攥在手里、却根本记不起来要放下;往门外跑去时,还沿路磕了桌、撞了凳;推门看到宝蔻的身影,更是发虚地避开了对方关切的眼神。 “你,你进去,端给他罢,我回房睡觉了!” 说完,也不管自家女使的反应如何,提起裙摆便跨出门槛,直愣愣往对面的厢房冲进去了。 …… 这一晚,她果然辗转反侧。 一会儿,想到隋意奇怪的举动;一会儿,又想到他发暗的眼神;一会儿想到他勾魂的声音、话语;一会儿还想到他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吐息…… 浑身燥.热得不成样子。 陆宜祯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滚得床榻“嘎吱”作响。 可脑子里、心尖上的羞臊愣是一分也没散去。 他一定是吃醉酒了。 一定是吃醉酒了。 小姑娘蒙着脑袋,心想,下次可不能再让他沾酒,否则,否则…… 她真的招架不住呀。 小狐狸精已经长成大狐狸精啦。 第49章 猗猗十九 我说的亲,是这样的 翌日。 隋意上马车时, 看见陆家小姑娘抱着软枕在补觉。 许是觉察到他上来了,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扔开枕头、就要黏过来——这些天她早已习惯了窝在他的怀里睡觉, 既暖和、还不用担心东倒西歪地磕到脑袋。 但就在她刚要贴进他衣怀里的时候,整个人却忽然滞了滞,而后便像是清醒过来一般, 缩回手往后退。 最后又退回了角落里、抱起枕头。睡意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隋意见她举动,没有说话, 坐到了另一侧的车壁边。 不一会儿, 车厢轻轻晃动, 车队启程了。 一路上, 马车里一反常态地安静, 静得隋意心中微微生乱。 他并非不明白小姑娘在顾忌什么。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该同她道歉,说, 昨夜是他喝醉酒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 以求得她的原谅? 他的祯儿妹妹这样信任他、依赖他,如若听了这番话, 一定会放下介怀, 摇着头说不介意、还要问一问他的脑袋疼不疼。 但…… 他无法自欺欺人。 半壶烧刀子,分明是醉不了他的。 只不过夜里的烛火太温柔、抚在皮肤上的指尖太细软、触过脸颊的嘴唇太酥绵, 令得他深埋于心底的那些、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荒唐欲.念,不可遏制地烧了起来—— 星点的酒气一浇。 于是覆水难收。 在这夜之前, 他从不知自己竟对她抱有这般龌龊的心思。 在这夜以前,他还总以为自己对她的喜爱复杂混沌,兄妹之情甚至要重于男女之情。 如今一看…… 当真是错得离谱。 玉似的指节紧紧绷着,隋意眉心微蹙, 头一回生出了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慌乱感。 他太习惯于分析、掌控全局,以至于猛然间、好不容易厘清的思绪又崩盘成了一团乱麻、而乱麻的源头还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的小姑娘—— 这种种错综的情绪交织杂糅,令他很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他内心矛盾不堪的时候,车厢另一侧,陆宜祯终于抵抗不住困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睡得不太安稳,做了好几个断断续续的梦,可每一个梦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以她的脑勺被磕告终。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片温暖的云絮里。 之后,她的脑袋就再也没有被磕到过了。 醒来时,睁眼便瞧见了熟悉的衣袍料子纹路,闻见了熟悉的雅淡熏香味道。 “……意哥哥?” 扶着她后脑的手指微动了动。 “祯儿妹妹醒了?睡得可还好?” “唔,挺好的。” “……” 陆宜祯默默地坐直身,从隋意的怀里退出来,理了理发髻、又拍了拍裙摆。 “祯儿妹妹。” “嗯。” “昨夜之事,唐突到你了,对不住。” 小姑娘微惊,一时间张了张唇,可犹豫了会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昨晚的隋小世子让她感到有几分陌生,可凭心而论,那样的他、她并不觉得抵触。甚至……还有隐隐的欢喜和探究欲。 只是这情愫令她太过生疏,根本不晓得,要怎么应对才是最好的。 “没有,没有唐突。”她斟酌着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那种事情,而且昨晚,意哥哥你也醉酒了……” “我并未喝醉。” 陆宜祯吞吐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杏眼儿圆睁,惊愣地看向他。 “因为喜爱祯儿妹妹,所以想要亲近于你。”隋意回视着她的眼,温和柔缓地剖白说,“但没克制好分寸,又吓到了你。” “祯儿妹妹愿意原谅我么?” 马车忽然碾过石块,剧烈地颠簸。 陆宜祯的身子连同心神,一齐剧烈地晃了晃。 面前的人伸手稳住她。 他离得很近,桃花一般的眼、墨泽一般的瞳,还有白皙秀质的脸、俊挺的鼻梁,以及……淡红颜色的嘴唇。 平日里它总是弯弯地、含着笑,还会说些好听的、哄诱人的话语。 陆宜祯的心跳倏忽漏了好几个节拍。 脑子里也轻飘飘地,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天夜里那些昏昧、而又温度朦胧的画面。那时候,他问她,想不想试着亲亲别的地方。 “……想的。” 这两个字没头没脑,令对面的人略显疑惑地轻挑眉梢。 但陆宜祯没有再开口解释。 她的手心已然汗湿,心跳密集如擂鼓,可百骸之中,又泛着绵绵密密的痒。 蓦地向前凑近,在对方一瞬间变得惊讶的眼神里,她屏住呼吸、轻轻地啄了啄他的唇。 柔软、微凉,与同为肌肤的脸颊好像并没多大差异,可偏偏能叫人心神俱乱、四肢发软。 陆宜祯勉力镇定着,坐好,紧攥膝上布料,声音带有一分不自觉的颤:“我,我试完了。” 仿佛过了几息、又仿佛过了很久。 她听到一声极轻的笑。 “祯儿妹妹,错了。” 小姑娘的脑内已烧糊成了一锅粥,闻言,只勉勉强强地想道:错了?哪里错了?莫非他的意思,根本不是亲那里?那她岂不是…… 热意即将充斥全身的一刹,她感到一只温凉的手将她的脸轻缓地抬了起来。 如此一来,对面人的神情、反应就无可避免地落入视线。 隋意在笑。 梨涡浅浅地、眉眼弯弯地,好看得不得了。 “我说的亲,是这样的。” 他说着,压下来,贴到她的唇上。 呼吸温热、几乎叫人战栗。 而陆家小姑娘,也不知是慌到尽头了、还是已然麻痹了,这时候,居然能生出一分闲心在想:这样,不也和她先前的一样吗? 但很快,她的这份闲心便被柔软酥麻的触感所搅碎。 腰背被一只手拢着,与身前人严丝合缝地贴到了一起。 她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衣领。 隋意吻得很轻,也有些生涩,但他极尽耐心,觉察到怀里人的紧绷和僵硬,于是捏捏她的后颈、又摸摸她的脸颊。逗猫儿一样。 气息交缠重叠,温度缓缓攀升。 陆宜祯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好似被泡进了一池温水里,心口满涨的感情便是那水面上扩散、飘荡的涟漪,几乎要溢出池缘。 耳畔一切的杂音,皆如潮水般淡去了。 绸帘摆晃,车窗外绿的、青的、黄的色彩变幻交融,又逐渐后退。 神思回笼时,她正窝在隋意的怀里微微喘气,唇色嫣红得不像话。 看起来既明丽、又清媚。 隋意不由得抬指摩挲了两下她的嘴角,低头笑:“祯儿妹妹真可爱。” 小姑娘脸色通红、眼睫一颤,揪住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了他的衣怀里,只给他留下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 第50章 猗猗二十 祯儿妹妹终于是我的了 车行半个多月, 改换水路,一行人终于在盛夏的日子,回到了京城。 赵京城一如离去前般繁华。 潘楼街旌旗招摇、喝卖不消, 最尾巴边上的刘记汤饼铺子,仍在往外散溢着麦香和肉香。 马车徐徐地驶进榆林巷,停驻在陆府门前。 陆宜祯刚把脑袋从车帘子里探出来, 便眺见了站在门口等候的陆姜氏。 “祯儿。” “阿娘!” 她扑到陆夫人怀里,许多话涌到口边, 却又不知道先说哪一句为好。 隋意紧随她身后下车, 见了陆夫人, 从容自若地向她问了个礼:“陆伯母。” 陆夫人一面拍着女儿的背、一面朝他亲切地笑。 “这一路上, 我家祯儿劳你费心照顾了, 进府里来喝口热茶罢,也快到用膳的时辰了。” “多谢伯母的好意, 不过祖母还在家中等着,我需先回去见上一见。” “如此, 那我便不留你了,什么时候得空了, 你记得再过来坐坐。” 又告过礼, 隋意便转身欲往巷子另一头走,陆家小姑娘在他收回目光前、飞快地朝他挥了挥手, 得了他一个莞尔的浅笑。 人走后,回头, 只见陆夫人正意味深长地瞧着她。 “阿娘。” 陆宜祯眼神左右飘了飘,忽然发现,本该下值在家的爹爹、并没有出来迎接她。 “爹爹到哪儿去了?” “你爹他正生闷气呢。” 陆小姑娘眨了眨眼,很不可置信:“是, 在生我的闷气吗?” 可她离开京城、出发去奉山那天,爹爹还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呢。 “隋家老太太先你们半个多月回来,刚一落脚,便给我们递了议亲的草帖,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陆夫人道:“我们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遭的,只不过没想到,这一遭竟来得这么快。你爹爹在接草帖的前一夜还同我说,想把你多留两年、再嫁出去,你年纪小,合该等心智再成熟些……” “这话当然是冠冕堂皇的,但我也晓得,他只是舍不得你。你在我们膝下养了这么些年,只走了这几个月、我们心里都觉得空落落地,更何况以后成家了呢。” “你爹他又不想耽误你,拖好了几日,这才不情不愿地为你们合了八字,写了定帖、给隋家的人送过去,听说你要回来,那可不就是万般滋味憋在心里头么?” 陆宜祯听完,心里感到温暖且酸涩,擦了擦眼角,抬头问:“爹爹在哪儿?我要去哄哄他。” …… 刚将陆琮哄开颜,段毓儿又风风火火地赶来造访了。 “陆小宝,你竟瞒着我们偷偷干了这么一件大事!” 段家姑娘这一腔话仿佛是淤积在心中好些天了,因此“噼里啪啦”炸出来、像炸豆子似的。 “送行那天,我和宛音都还以为你只是南下散个心、顺带回扬州见见亲人呢。你到底是什么时候,那,那什么的?南下这几个月,都发生什么了?我现在心里同猫抓一样难受,你快仔细与我说说。” 陆宜祯被她磨得没办法,拣着重要又不私密的事情一一与她说了,话到后来,满耳朵都是段毓儿的唏嘘感叹、宛如听了什么九曲回肠的话本子。 “好了,我的事情说完了。宛音姐姐的那件事呢?怎么样了?” 段毓儿闻言,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古怪。 “还,还好罢。”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令陆宜祯心中顿生疑惑:“究竟怎样了?” “就是,就是,英武侯被徐家老太太压着,暂时不敢管宛音的婚事了。你那天在信里写的方法,我也很认真地与宛音探讨了一下,并问了问她心里有没有人。” “然后……”段毓儿咽了口唾沫,为难道,“问出来,她竟是一直喜欢我家大哥哥的。” 房中倏然安静。 好半晌,陆宜祯才回过神,轻轻地问:“那,那你家大哥哥,还没定亲罢?” 段毓儿摇摇头:“我娘倒是想给他定,可一来、他入值刑狱司后便忙得脚不沾地;二来、他的性子也冷。我娘说,就凭他这副驴脾气,哪家姑娘能看得上他,便算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见陆宜祯生出期望的神情,她叹口气:“我同你一样,也想过宛音和他……但你不知道,我大哥哥他读书厉害,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烂泥扶不上墙呢。” “好几次,我掐着他在家的时间、请宛音来府里,甚至还装作肚子疼溜走,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可是!都没能换来丝毫的进展。顶多只是让他记住了,这个京城里有宛音这么一号人。” “反正来来回回地,我也算弄明白了,我大哥哥他‘洁身自好’这么多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到这里,段毓儿伸手摇了摇身旁陆小姑娘的肩。 “陆小宝,我们三个中,你是最有经验的了,你说,一个女子,要怎么做、才能打动另一个男子呢?” 陆宜祯面浮赧意,却还是顺着她的话,仔细地想了想。 “大约就是要,锲而不舍,唔,胆子大。” 这答案未免太过笼统。 段毓儿沉吟片刻,决定相信她:“那好罢,我们之后再与宛音从长计议。” …… 六月初八,宜嫁娶。 这一日,赵京内城榆林巷热闹喧杂,人.流车马将巷道之中的空间挤塞得水泄不通,庆贺、谈笑如海水般“哗哗”涌动。 响锣皮鼓的敲击声弥漫在空气里,谱奏出欢快的乐章。 未到正午,炎炎热气已将屋瓦、地皮蒸得滚烫。 一箱接一箱覆着红贴纸的礼箱经由小厮抬着、自靖国公府鱼贯而出,转眼间,又进了巷子另一头、陆家府宅的门。 高喝着祝词、颂词的咏唱者,昂首阔步地领路于队伍最前方。 双喜红绸迎风飞舞。 而这般沸扬的景象,陆宜祯一概没能看到。 今日的定聘之礼,她是不必露面的。 从早晨梳完妆,她便一直或坐、或卧地拘于闺房里,听着府外吹吹打打的声响,一颗心仿佛被浸在温油中、任由文火慢煎。 她实在太心痒了,无比期盼着能亲眼瞧一瞧、自己生平头一回的定聘之礼究竟是什么场面。 可宝蔻就守在她的房门边,见她渴望的眼神,只默默地扭过头去,不为所动。 “姑娘,你若现下出去了,很不合规矩,会叫主君主母为难的。” 于是陆小姑娘只能耐住性子。 她等呀等、等呀等,等到心都要飞远了的时候,终于听见宝蔻说: “好了,姑娘。前头夫人派女使来传话,说正堂的客人已经少了很多,你若真是心痒难耐,便悄悄地过去、躲在屏风后瞧一眼,别叫人看见就成了。” …… 一路穿过冷清的小径,来到正堂后屋,嘈杂的声音灌入耳中、明晰又哗闹。 从屏风后往前堂看去,满目只见隐隐绰绰的人影、还有朦朦胧胧的红色,雾金的天光洒在门外数列厚实端重的聘礼箱上,不禁叫人心神漂浮、感到不太真切。 视线收回、又落到屋内喧笑言欢的影丛中。 ——隋意一定是在里头的。 可这么多道人影,究竟哪个才是他呢? 陆宜祯不由得悄悄地探出了半个脑袋。 堂内人影纷攘,有人站起、有人坐下,有人大笑、有人窃语,还有端着瓜果酒菜进出的女使和小厮。 没人留意到她。 蓦然,陆宜祯若有所感地、觉察到一道目光。 她缓缓地偏头。 那个她所想在人丛里寻找的人,正抬起一双桃花眼、遥遥望着她。 唇边还抵着一盏未曾入喉的清酒。 堂中走动的影子往来、纷扰,好几次都将他半遮半掩了去。 但陆宜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所有的阻隔、影丛、喧嚷,在这一刻,好像都缓慢地虚化、消失了。 她眼瞳里倒映着的那个人,慢条斯理地放下杯盏,撑着腮、注视她,好整以暇地笑。 嘴唇无声地微微张合。 “祯儿妹妹终于是我的了。” 他说。 第51章 渡若第一 祯儿妹妹真好骗 靖国公府。 “如今, 大郎他二话不说,从奉山回来、就与隔壁陆家那姑娘定了亲……县主那边,也不知道会怎么想。” 隋燕氏半倚在罗汉榻上, 蛾眉微颦,神情宛若很是忧愁。 杜嬷嬷宽慰道:“这整件事错又不在夫人你,县主她纵是要发怒怪罪, 也怪不到夫人头上。这两年,县主到咱们府里打点的次数还少了吗?上至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下至门房小厮, 都收了她不少好处, 夫人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何况这两年, 在写给世子的家书里, 夫人你也没少提起县主, 算是对得住她了。怪只怪,世事难料。” “话是如此说, 但……我这心里还是不安。” 隋燕氏撑着扶手坐起来,犹豫道:“要不, 你还是把京外那两份田庄的地契找出来,给县主还回去罢?” “哎哟, 我的好姑娘。” 杜嬷嬷急道:“这样大一片肥水, 你也是说还就还呀?上个月,城西药铺那儿刚闹出人命、差点吃了官司, 咱们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钱才压下去。说起来,也是奇了怪了, 这一年以来,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些本来在世子名下还营生得好好的铺子店面,转到咱们手底下以后, 没过几年竟然就开始亏损,现下正是缺钱周转的时候呢。县主那两片田庄,可是救火的!” “但是就这般不清不白地占着,是不是终归不太好啊?” “哪儿能叫不清不白呢?那是县主花银子与你套近乎。这两年,夫人你信也给她写了、近乎也给她套了,谁叫世子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横竖是钱货两讫。” 见隋燕氏仍然有些踌躇顾虑,杜嬷嬷低声道:“何况,夫人要想想梓州那一家子……都是四足的吞金兽啊!” 此言一出,隋燕氏眉眼间的顾忌终于全散了,转而浮起怒恨,冷冷地笑了声。 “我那位大哥,惯是个填不满的窟窿。若非有我年年月月地给他补贴着,什么梓州显贵、什么世家望族,迟早全都被他败光!” “是啊,幸而还有夫人你。” 隋燕氏咬牙恨道:“我早不想管他那一摊烂账,败完了算了!这燕家落到他手里,迟早是要完的。若不是有把柄被他拿捏着……” “不提这茬子了。”杜嬷嬷开解道,“好在夫人你也算熬出头了,成了这靖国公府的主母、又封了诰命,茂哥儿也听话懂事、在学堂里的功课次次拿第一,多少的好日子都还在后头呢。给梓州贴的钱,就当是破财消灾罢。” 隋燕氏的脸色却依旧没有和缓,指甲紧紧嵌着手心、硌出白痕。 “我这糟烂的身世,本也不对它抱什么指望……呵,如今一看,陆家那小丫头真是好福气呀,爹娘双全、又是家中独女,自幼便得到了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万般宠爱,甚至连将来的夫君,也为了她、甘愿放弃宁嘉县主这么一根高枝……” “夫人不妨换着想,世子不娶皇家的县主、转头娶了陆家姑娘,对咱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假如他背后有皇家撑腰,那以后还不好动呢。”杜嬷嬷道,“而且夫人,你眼下可是隋家的当家主母,陆家那丫头就算是再好福气,将来嫁到隋家来了,还不是任你捏圆搓扁?” “对,你说得对。是我一时魔障了。” 隋燕氏平复下心绪,理了理鬓角碎发,吐出一口浊气,面颊重新挂上浅笑。 “大郎呢?这几日都在夷山别庄、没有回来么?” …… 夷山别庄,八角亭。 正值午后,山间清风卷起隔虫的纱帘一角、吹入内亭。 陆宜祯趴在摆满瓜果的木案上,昏昏欲睡。 忽然,她感觉自己眼睫痒痒地,像是正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刮擦着。 睁开眼,便瞧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温润的嗓音带着些歉意,从脑袋顶对面的方向飘过来。 “将祯儿妹妹弄醒了吗?” 陆宜祯叹了口气,从案上坐直身,无奈地看着他。 隋意越来越幼稚了。 亲事定下以后,两人相处的机会比以前要多了很多。 小姑娘也慢慢地发现,隋小世子仿佛对“触碰她”这件事情怀有极大的热忱,只要她在一旁,他便从不闲着:不时用指节搅一搅她的发丝、捏一捏她粉红圆润的指尖、戳一戳她的脸颊,又或者是如今天一般,刮一刮她的眼睫。 就好像她是一件十足新奇的礼物。 陆宜祯有时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他新发觉的一重乐趣呢?还是久埋于心底、而今终于能够破土发芽的天性? “意哥哥,你再这么不专心,书就要看不完了。” “没关系。”隋意漫不经心地笑,“反正制科考试大约也不会考这些东西。” 十日前,官家忽然下诏,决定两月之后在京举行即位以来的第一场制科考试。 此诏一出,天下为之震然。 大赵的选才之举无非两种,一为科举,二为制举。 科举每三年一轮,选的是经世致用之常才;制举选的是非常之才,举行的时间、考试的内容皆不固定,一般会提前数年或数月公布——更有甚者,只有到考试当日,才会得知此行考的到底是什么。就譬如这回的制考。 大赵立国百年,所举行过的制科考试,也只有太.祖年间的那一次。 而后十年,这场考试所选拔.出来的非常之才,便成了后世人口中所传闻的“啖人筋骨、欼人皮肉”的绣衣使者。 想到这里,陆宜祯不由得蹙起眉头:“意哥哥,那你说,这次的制考,究竟会考些什么内容呀?” “祯儿妹妹真想知道?” “嗯。” 对面人浅笑着,朝她勾勾手指头:“那你需坐过来一点。” 陆小姑娘顺从地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前,轻车熟路地窝进他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挂着。 “现在可以说了罢?” 隋意低眸,笑看她:“祯儿妹妹还需亲亲我。” 小姑娘有些羞,还有些恼,瞪他:“哪有你这么耍着人玩儿的?” 隋意却仿似根本不在意她的指责,好整以暇地把玩着她的手,时不时还捻两下,神色从容不惊。 陆小姑娘的一颗心被好奇挠得奇痒难耐,无法,只能仰起脑袋啄了啄他漂亮流畅的下颌,“吧嗒”一声。 “好了,你就快说罢。” “不是亲这里。” “……意哥哥,你不要得寸进尺!” 一时恼意上头。 小姑娘在脱口而出这句话后,愣了愣,小心地端量了眼隋小世子的神色,担心语气太重伤到他。 见他声色不动,于是把脑袋埋到他白皙的颈间、安抚似的蹭了蹭,柔语低声地哄:“大白天的,还在外头呢。回去就亲你,好不好?” “我知道祯儿妹妹与我不同。”隋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力道温柔得叫人心碎,“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对许多事情的认知都不太深刻,对于我,仅仅只图个新鲜、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能得你这一分在意,我已是很高兴……”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陆小姑娘着急地掩住了他的唇。 心里既生气、又酸胀。他分明已经知道她暗自喜欢了他那么久,还要说出这种话。复想起,在扬州刚与她坦白定亲打算的那日,他说的那一句:“祯儿妹妹反悔了……亦无妨,与我知会一声,解了这婚约便是”。心道,他或许也与她一样,只是因为这婚定得太快、太顺遂,而感到虚幻不安呢? 积于胸腔之内的急与气“嗤”地消散无踪,小姑娘慢吞吞地缩回手,认真地注视他,说道: “不是新鲜,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在意你。” 似乎怕他不信,说完,她仰起脑袋,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唇。 柔软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酥痒得令人心尖发颤。 隋意只一怔,便微勾起唇角,抬手轻柔地抵住她的后脑,试图反客为主。 小姑娘今日挽了个流苏髻,指尖穿过这丝丝分明的流苏与发梢,好似掬了一捧绵软柔滑的清泉水。 偏偏滋味也是如此甘美。 清凉的山风再一次卷起了素色纱帐,如流动的云雾般,将这座山间小亭给笼罩了起来。 当纠缠于一道的呼吸终于分离,小姑娘的眼角已经润得泛起了浅红。 隋意眼睫颤了颤,呼吸稍乱,忙将她扣入怀中,不再看。 整座八角亭中,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到微微的喘息声。 过了半晌,隋意觉察到自己的一片衣角被人揪住、扯了扯。 怀里人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意哥哥,你,你还没告诉我,两个月后的制科考试、会考什么?” 竟到这个时候了,还记着它。 隋意略觉好笑,缓缓地低首,附到她耳畔:“想听实话?” 他笑了声:“我也不知道。” 攥着他衣角的手指倏忽收紧,将华贵的料子抓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小姑娘的脑袋也从他的怀里骤然抬了起来,垂眼一瞧,只见那双水润的眼儿正圆睁着,双颊晕红未散,神情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欺骗与委屈。 “祯儿妹妹真好骗。” 隋意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她白净俏嫩的脸蛋,温柔笑道。 第52章 渡若第二 不能带上我么? “……” 陆宜祯待不下去了。 她气哼哼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从案上拿了一颗桃子吃。粉白的桃肉被她咬得“咯吱咯吱”响,听声音便知懊恨极了。 “祯儿妹妹。” 恼人的声音凑过来。 陆小姑娘侧过身子,继续咬桃肉, 不看他。 “祯儿妹妹,我知错了。” 恼人的声音贴到了她的发鬓边,吐息间呼出来的气、拂得发尖儿微微翘动。 小姑娘脊背一酥, 手里的半个桃子差点掉下地。 偏生身后的人还不放过她,环住她的腰, 温热的身子也缠上来, 柔顺的发丝蹭得她的脖颈凉凉地、痒痒地。 “我真的知错了, 你不要不理我, 好不好?” ……这让人怎么招架得住呢? 陆宜祯的心瞬间被泡软了, 垂下手,拍了拍自己小腹上那只修长匀称的臂:“好了, 我理你了。你能不能先坐好、放我吃个桃子?” 身上的重量终于撤走了。 陆小姑娘轻舒一口气。 心想,事情怎么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记忆里的隋小世子, 明明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性子。 但小姑娘同时也很欢喜,因为他这副模样, 大抵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她一口一口吃完桃子, 掏出帕子、拭过嘴角后,转身望向隋意:“意哥哥, 我待会儿要去潘楼街。你不要再分心了,留在别庄里好好地温书。” 隋意托着腮, 眨了眨眼:“不能带上我么?” “我与宛音姐姐和毓儿姐姐要商量事情呢,带上你不方便。” 隋意悠悠地叹口气,秀致的眉目间,生出了几丝落寞的情绪。 陆小姑娘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捧着他的脸颊亲了亲:“意哥哥你专心读书,我明日再来陪你,好不好?” 隋意顺势将她嵌入怀中。 “若是祯儿妹妹的眼里、只看得到我一个人就好了。” 语调低柔,好似一声叹息。 …… 又磨蹭了许久,陆宜祯才终于从夷山别庄这座“销魂窟”里走出来,登上了前去潘楼街的马车。 段毓儿和徐宛音早已在酒楼的雅间里等着她,见她姗姗来迟,段毓儿一面摇头、一面啧啧叹了句“世风不古”。 陆宜祯红着脸,剜了她一眼。 徐宛音适时给她们一人推去一个冰碗:“好了,你们两个,都吃点冰的降降暑气罢。” 你来我去的眼刀这才收止住。 段毓儿接到冰碗,却没吃,捡起瓷勺“铛铛”敲了两下碗沿,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我们今日聚在一起,是为了商议宛音的终身大事,即,如何帮助宛音、拿下我大哥哥,诸位不要拘束,各抒己见罢。” 徐宛音臊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低低唤道:“毓儿妹妹!” “这里又没有旁人在,宛音,你别紧张呀。”段毓儿说着,目光落向正挖冰碗吃的陆宜祯,“陆小宝,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陆宜祯想了想:“我觉得,不如直接与段家大哥哥说明白?” “如段家大哥哥那般秉直的性子,应当不会懂得旁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所以,干脆对他说清楚心意,让他在心里做出权衡,大约,会比眼下的情况要好一些罢?” 段毓儿拧着眉头开始沉思。 徐宛音亦沉默了片时,忽而,犹豫地望向她:“但这些话,要,要怎么说呢?” 陆小姑娘蓦地想起自己在奉山的那一番表白,耳尖红了红。 “就是,就是比如说‘我有些喜欢你’,然后再问一问,‘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这样。” 兴许也觉得难为情了,徐宛音虚虚掩面、咳了声。 她仔细斟酌再三,苦恼地咬了咬唇:“可是这般直白的话,我说不出口。” “那就送个香囊罢!” 段毓儿说。 “唔,还可以再附上一封信。” 陆宜祯提议。 三个小姑娘正琢磨着陈情的办法。 雅间外,酒楼小厮吆喝的声音、也在这时高亢洪亮地响起。 “客官里边儿请,这走廊最尽头的那间还空着,我们酒楼就数这个时辰人最多,您若是再晚来些,那可就没地儿坐了!” “菜已报给你了,你不必跟着,做好以后送上来便是。” 这话音刚落,小厮连“嗳”几声,雅间里的三个人也同时滞了一滞。 段毓儿猛然拍桌站起。 “大哥哥!” 她如疾风一般推开雅间的门,探头至门廊,挤出笑脸。 “好巧呀,你也来这儿用膳吗?一起罢。” …… 段伯安被她拽进了雅间。 陆宜祯连忙拉着愣神的徐宛音站起来,向他问了个礼。 这位段家大郎与段宰执生得很像,英俊高大、剑眉星目,一眼瞧去,便叫人情不自禁地在气势上矮了好几截。 向里间的二人颔首致意后,段伯安转头看向正推搡着自己入座的段毓儿,眯了眯眼:“你怎么不在家中与嬷嬷学宫规?” 段毓儿手脚俱僵,一时哑然。 方才她急着将人拽进来,竟是忘了,她这回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哥,哥哥,吃饭的时辰,我们还是来聊一聊,让人比较有胃口的话题罢。” 徐宛音适时出声,为她解了围:“段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酒楼用饭,是刑狱司的事务都忙完了吗?” 段伯安闻言,终于收回了落在段毓儿脑袋顶端的威压,淡淡道:“差事刚办完,顺路来吃个饭,吃完便回刑狱司。” “那段公子快坐。” 见他入座,徐宛音又给他添了盏茶。 “外头天儿热得很,饭菜都合该吃清淡些。我记得这酒楼里的荷叶粥就不错,不知段公子尝过没有?” 段伯安接过茶盏,同她道了声谢。 “并未尝过。我是第 一回来这酒楼。” “这还不简单!”段毓儿抓准时机,朝坐在最里侧的陆家小姑娘招了招手,“陆小宝,快过来,我们一起去叫酒楼小厮、给大哥哥添一道荷叶粥!” 陆宜祯会意地应了声,向段家大郎告了个礼,便奔过去、挽着段毓儿的手,急匆匆地退出了雅间。 阖上门,两个小姑娘俱是松了一大口气。 “你大哥哥今日看起来好凶。” “不止今日,我时常都觉得他很凶。”段毓儿压低声气,“也不知道宛音是怎么看上他的,这大概就是我娘说的,‘三世修来的福气’罢。” 陆宜祯“噗嗤”笑出来,和她手挽手,到楼下问小厮添荷叶粥去了。 添完菜,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又踌躇着要不要回去。 “不如,还是去门边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 陆宜祯迟疑地、点了点头。 隔了一扇门和一道屏风,趴在门口,其实并不能听见一星半点的动静。 但段毓儿贼心不死,咬牙尝试了各种姿态,耳朵几乎要塞进门缝里去。 陆宜祯站在一旁看着她,一边忍笑、一边担心。 要是她一个不小心,把门撞开了,那她们两个今日便丢人丢大发了。 没过一会儿,布菜的小厮端着托盘走了上来,一见这雅间门边的架势,很是骇怪。 陆宜祯歉然地朝他一笑,又示意他安静,最后将一旁的段毓儿拎起来、给她指了指正以异样眼光打量她二人的端菜小厮。 “毓儿姐姐,我们还不进去吗?” 菜已经送到了,再也没有拖延的理由。 段毓儿虽心有不甘,但更害怕面对她大哥哥的盘问,无奈之下,只得伸手扣了扣房门。 雅间内的气氛一如离开前般平和。 只不过段伯安手边的茶杯已经空了。 小厮布完菜,利索地下去,唯留席间四人安静地用食。 瓷器磕碰的微弱声音,间或“当啷”响起。 段伯安碰的第一道菜,是荷叶粥。 徐宛音余光留意到他这一举动,嘴角笑意压也压不住,慌忙用帕子掩住,端起杯盏来喝了口茶。 陆宜祯和段毓儿此行本来也意不在用膳,见这状况,自然是从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成就感,在桌子脚下你踢踢我、我踢踢你,玩儿得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雅间的门忽然又被敲响。 “狱官大人!” 段伯安手指一顿,当即从椅子上站起。 “进。” 一名身着素绿官服的男子便疾步走进门,朝他打了个揖:“大人,又有案子了。” 段伯安提步欲走,记起什么,拧眉叮嘱抱着冰碗的段毓儿:“莫要在外头耽搁太久,玩儿够了便回家去。” 说完,大步擦过官服男子的肩,吩咐:“回刑狱司,你将案情细细说与我听。” 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徐宛音久久盯着雅间房门,原本含笑的眉眼已被忧虑所取代:“这碗粥都还没用几口呢……成日这样忙下去,身子怎么能吃得消?” 段毓儿摇头嘟囔:“没办法呀,我大哥哥就是这么个榆木脑袋。” …… 刑狱司。 段伯安方至狱门处,便迎面碰上了大理寺正卿裴文焕。 他微一挑眉,略显惊讶:“裴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我记得,这次只是个窃财的小案子。” 裴文焕笑道:“早就听说段狱官案无大小、事必亲躬,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但也得向你多学着点儿,否则这官位、迟早不保呀。” “裴大人说笑。” “这可不是玩笑话。”裴文焕道,“官家开制科考试,朝中的局势必有大变,尤其是刑狱与督察之务,早前便隐约有风向可依了。这满朝尸位素餐的懒官、贪官,恐怕拿不到第二年的俸禄。” 段伯安冷眼看他:“裴大人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裴文焕爽朗一笑,道:“不过是见段狱官拔群出类,后进之姿使裴某日不能及,故而心生结交之意,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段狱官莫要见怪。” “裴大人过谦。” 第53章 渡若第三 从此,我永不会忘 第二日一早, 陆宜祯又去了夷山别庄。 隋意不在八角亭里,陆宜祯至后厢房找到他时,看见他正在摆弄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子。 “意哥哥, 这是什么呀?”她饶有兴致地凑到他身旁,“看起来怎么像女子的梳妆盒?” “祯儿妹妹来了。” 隋意看她一眼,清浅地笑了笑, 当着她的面,不疾不徐地打开了盒子盖。 陆宜祯探头一望, 只见盒中木梳、水粉、胭脂、螺子黛、黛砚、朱笔等施妆的物件应有尽有, 赫然是应了她的那句猜测。 “这是……” “祯儿妹妹及笄那日, 我顾着奉山的学业和通州的琐事, 并没能回来。这些天, 我越想便越是觉得可惜,为何独独只有我没能瞧见、祯儿妹妹成人礼那日的模样?” 隋意执起她的手, 温声说。 “思来想去,我还是心有不甘。所以, 祯儿妹妹可愿意、教我为你重新梳一遍妆?” 夏季的风是燥热的,拂过枝头油绿的叶片, 灿金色的日光炙烤着世间一切裸.露的物事, 温度滚烫,几乎要把深色的影子给融化掉。 陆宜祯的脑子, 仿佛也被钻进窗隙的这阵热风,给拂得晕陶陶地。 直到端坐于铜镜前, 望见镜中,自己的发髻被一只洁白修长的手给拆散、垂放,满头青丝披落在肩头时,她才稍稍找回了神魂, 忙按住正搓捻她发丝的手。 “你,你会盘发吗?” “不会。”他从妆奁里取出木梳,轻柔地顺了顺掌心绺结的乌发,“所以,还要请祯儿妹妹多费心教教我。” 可这般繁复精巧的手艺又岂是一日能学会的? 理智上这样想着,但事实上,陆宜祯已温和了眉眼,絮絮地向他诉说起及笄当天,在闺房里为了打扮漂亮、而与女使们所一齐做出的辛苦努力。 “我那日,梳的是惊鸿髻。这个发髻很难梳,当时两个女使忙前忙后,花了快半个时辰的功夫,才把它弄好的。要先这样分发,上头这层绕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示意。 后头的隋意便按照她的指示,将满手乌滑如绸的发瀑分成了好几片,每一片或是绕起、或是用簪子固定、或是盘型……当真是十足麻烦。 但替她挽发的人,从始至终都极有耐心。 如这般复杂的步骤,就连当日束髻的女使都手忙脚乱、有些沉不住气,到后来,偶尔还会不经意间微微扯疼了她。可隋意从不会。 待最后一支簪子插.入髻中,陆宜祯扶着脑袋凑近铜镜、往镜中仔细一看,发现这惊鸿髻居然盘得有模有样。 “意哥哥,你太有天分了。”她惊叹,“我第一次盘发时,都盘得没有你好呢。” “祯儿妹妹的夸赞我收下了。”隋意弯唇一笑,牵着她转过身子、面对自己,“下一步,应当是画花钿了罢?” “……嗯。” 其实并不对。 寻常女子施妆,先要敷粉,再抹胭脂,又画黛眉,最后才是贴花钿、点口脂。不过小姑娘胜在生了一副好皮相,肌肤白腻透红、双眉也是细而弯,根本不必再做旁的添饰,所以才经得住如此挥霍。 眉心凉而痒。 陆宜祯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人执笔为她画花钿,心口情愫胀胀地,几乎要溢出来。 及笄礼的时候,她连做梦也不敢想,有朝一日,小世子竟真的会坐在她身前、一瞬不瞬地端视着她、一笔一划在她额间描下绯色的桃花。 那时候,能贴上他亲手所画的花钿样式,她就已经满足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隋意仿佛也是回想起了往事,收笔后,捏着她的脸颊左看右看,轻笑道:“第一眼见祯儿妹妹时,我便知道,祯儿妹妹长大以后,必定生得很好看。” 陆宜祯捉住他作乱的手,顺着他的话,回想起六年前的青涩光阴,不满地抿唇。 控诉道:“你骗人。第一次见面,你根本没有记住我。” 说给糖,也不给。 害她白白苦等了三日。 甚至在明景楼遇见她时,还忘了她是谁。 “我没有骗祯儿妹妹。于我而言,这世上所有皮囊、或美或丑,都不值一提。” 所以见之惊艳,却只当过眼云烟,并未放在心上。 后来又是怎么变的呢? 隋意记不太清。 或许是某一日的日光太灼眼,又或许是某一日的话语太过纯挚。 总之心悄悄地打开了缝隙,然后温度洒进来、雨露渗进来,竟于赤红跳动的泥土里,缓慢、缓慢地绽出了一枝粉碧桃花。 “唯有祯儿妹妹。” “从此,我永不会忘。” 陆宜祯呆呆地望着他,心跳如雷。 她手心出了汗、浑身也热得要冒汗,好半晌,才勉强垂下眼去、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该,该点口脂了。” “说的也是。” 隋意搁下朱笔,又从形形色色的小盒子里,挑出来一方口脂盒,开盖后,指尖轻蘸一点石榴色脂膏,抬起,轻柔地贴到了小姑娘的唇上,慢条斯理地抹匀。 脂膏微微冰凉,可指腹却是灼烫的。 陆小姑娘难以形容这冰火二重天的滋味,双手紧紧地攥住椅凳底下的木料,莹润的指甲都绷得略有些发白。 终于,他的指尖离开了。 陆宜祯偷偷地吐出一口气,眨了眨眼,却见面前的隋小世子正凝眸端详着自己的脸颊,神情似乎颇有不遂。 “还有哪里没弄好吗?” “祯儿妹妹别动。” 他沉吟片刻,又沾了满指红脂,点到她的鼻头上,方遂意地弯眼笑了。 “这样才对。” 陆宜祯愕然得没能反应过来。 等到面颊两侧被他左三道、右三道地画了须子,她惊呼一声,终于回过神、惊恼地拍开了他的手。 “别画了,别画了!你都画了什么呀?” 隋意被她模样逗得笑了几声,笑倒在地上。 “我时常觉得祯儿妹妹像猫儿,如今一看,果真像得不得了。” “……你!” 陆宜祯慌忙转身趴到铜镜前。 镜中的姑娘可不是被他作弄得脸生猫须、鼻头红红? 她羞恼不堪,捂住脸,回身,从指缝里看他,咬牙指责:“你无不无聊!” 小姑娘气急,只觉得这么一句轻飘飘的指责并不能解气,想了想,伸手捞起一旁桌上的口脂盒,便倾身朝他扑过去。 “你画花了我的脸,我也要画你的。” 可谁能料到,一向对她千依百顺的隋小世子,在这一刻,居然侧身避开了她。 小姑娘连他的袖子都没能摸到。 抬头一瞧,那可恶的人不知何时,竟已悠闲地倚在了门边,还弯着桃花眼朝她笑! ……这怎么能忍? 陆小姑娘气得深深吸了好几口气,俏净的双颊因恼怒而泛起薄红,委屈又难过地望着他。 隋意心头一软,顿时就想走过去。 却闻她凶巴巴道:“等我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的。” 他“噗嗤”笑出声。 ……这根本忍不了! 陆宜祯捏紧口脂盒,提起裙摆朝他追上去。 别庄服侍的下人并不多,听闻动静,也早已识趣地避入房中,因而陆宜祯在廊间、池畔都没有遇到什么人。 本来害怕出门被人瞧见窘状的心情稍稍淡了,开始专心地找起罪魁祸首来——她跑得太慢,刚出后厢房,便把隋意跟丢了。 漫无目的地将小径、石亭、水榭都逛了一圈,她也没能寻到人。 小姑娘略感挫败。 回后厢房的途中,余光忽然朦朦胧胧地撞见一道远影,她立即精神一震,提着裙摆奔过去。 奔到一半,人影愈发清晰,却发现,那并不是她要找的人,而是许久不见的萧还慎。 后者仿佛是被她不寻常的形容给惊住了,一时瞠目,并没开口说话。 小姑娘反应过来自己的脸上还画着猫须,紧忙赧然地抬手掩了面、背过了身,下意识便叫唤: “意哥哥!” 太丢人了。 实在是太丢人了。 同时又恼恨自己不争气,竟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着那个害她沦落至此的大混蛋。 浑身热气蒸腾。 迷糊中,好似一道阴影罩在了她的头上。 紧接着,小姑娘便感到自己被人藏进了怀里。熟悉的温雅清香漫入鼻尖,令人心安。 “不怕。”他说,“没人瞧见祯儿妹妹的模样。” 远处,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前来别庄造访的萧还慎轻咳两声,欲迈步过来说两句寒暄,又觉察到气氛不对,生生地止住脚步。 日色下,只见那隋世子垂首、不知和怀里人说了句什么话,忽然抬眼朝他望过来,唇角勾起一分淡笑。 萧还慎肝胆一颤,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待到烦人的身影终于彻底从视线中消失,隋意才又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哄她:“好了,祯儿妹妹,人已经走了。” 小姑娘紧紧环着他的腰,并不放手。 “我抓到你了。” “嗯,祯儿妹妹抓到我了。” “你要画三天猫须子。”顿了顿,“一天都不能少。” “好,都听祯儿妹妹的。” …… 后来,他果真顶了三天口脂画就的猫须子。 也不出门。 倒算是能够静心地闷在房里温书了。 原本偶尔会到别庄造访的萧还慎,在那日过后,一次也没有再来过。 第54章 渡若第四 这么心疼我? 中秋过后, 八月十六。 大赵立国以来的第二次制科大考拉开帷幕。 是日,陆宜祯早早地梳妆好,与靖国公府众人一道, 去给隋意送考。 天已转凉,小姑娘上马车后,特意查了查隋小世子的行装里有没有带上厚氅子与厚褥子, 见二者具在,这才舒展开眉眼。 隋意懒洋洋地倚坐在厢壁边, 见她举动, 好笑道:“这回明明是我去考试, 可我怎么觉得, 祯儿妹妹比我还要紧张呢?” 陆小姑娘鼓着腮瞪他一眼, 并不理会他的调笑。 “进去贡院以后,就没有小厮照顾你了, 意哥哥,你千万不要着凉, 知道吗?我记得前几年,好似有个读书很厉害的举人, 就是因为在考试那两天着凉了、脑子浑浑噩噩, 所以最后落榜了的。” “还有,我昨日特意去问了我爹爹, 他说,他当年在贡院参加会试的那几天, 蚊虫很多,你要随身戴好这个驱虫的药囊……” 很奇怪。 隋意看着她絮絮叨叨的样子,心想,分明只是个二八年纪的小姑娘, 可为何他已经能从她软调子的声音里,听出他们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后的模样呢? 陆小姑娘见他失神,不满地摇了摇他的袖摆:“意哥哥,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我记得了。” 隋小世子握住她的手。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他没有说最紧要的事情是什么,只捏了捏她的指节,眉眼含笑,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她的手心。 陆宜祯眼睫轻颤,瞬间便领会了他的意思,没一会儿,慢吞吞地起了身,勾住他的脖颈,凑到他微翘的唇角边、亲了亲。 无奈道:“这样总行了罢?” …… 贡院门前喧杂非凡。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背负行囊准备入院的考生、有赶早送考的考生亲眷、还有驻足观望热闹的行人。 持刀守护秩序的禁军于贡院前坪列成一排,看起来气势轩昂。 靖国公府的马车缓缓驶到后,沸水般的声音压低了些,无数道打量的视线旋即投聚于一处。 今日前来为隋意送考的,除了陆家小姑娘,还有隋老太太、隋燕氏、以及隋家二郎隋茂。 几人对小世子各说了几句叮咛、祝福的话,再过不久,贡院门前、那架巨大的铜锣忽地被红槌敲响—— “铛!” 已到了入场的时辰。 院门前街旋即变得肃静,陆续有提着行李的学子、士人,告别了家中亲属、抬步迈上石阶,跨进了贡院庄重的朱漆大门。 “祖母、母亲,我也该过去了。” 隋老太太不舍地垂下手:“好,好,你且去罢,记得我方才同你说的话。” “孙儿定不敢忘。” 隋意笑说罢,接过小厮手中的行装,又侧首朝静站于一旁的陆小姑娘笑了笑,得她弯唇回应,这才转身往贡院朱门走去。 待他清隽挺拔的背影自门后消失,陆宜祯缓缓地收回目光,紧攥帕子的手指也微微一松。 秋季的日束投落于脚下,凝成深重的影子。 …… 三天两夜不能见隋意,陆宜祯的心里头总觉得空茫茫地。 所幸徐宛音得了空、会来府里寻她一起做绣品,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捱。 临近入宫,段毓儿被家中看管得愈发严实,并找不到时机偷溜出来,得知了她们二人背着她偷偷相聚,还作了一首酸不溜秋的口水诗、遣人送过来。 …… 制科考试的题目,每日都会公示于贡院门外。 而这些试题,要不了半天,便会传遍整个京都、甚至于传到京外诸州去。 这几日,京中酒楼茶馆内最热烈的讨论,便是关于这制举试题的。 即使陆小姑娘闲坐于家中,亦是不免能够听闻一二。 制举考试第一日,考的是策论,论的是时弊。 这与往年科举的题目相差并不大,因而公示当天,并没有引起民间市井的波澜。 第二日,则不再是纸笔作答。 而考,破案。 公示榜曰:“众考生集于庭中,大理寺卿为正考官、持疑案簿,簿中所载、皆为赵京十年来未能勘破之悬案。考官将案情一一示于众考生,考生若有疑惑、细究之处,可敲铃询问。录官所记言行,即为考生答卷。” 这般考法……简直是前无古人。 故而公示一出,立即掀起了滔天热议。 有人说:“此考法前所未有,将读书人等同于推官,是强人所难!” 又有人说:“这做官与破案,是一个道理,要胆大心细、更要深入民情,若是能把案子破好,那么做官儿,也必定做得不差!” 还有人说:“制科考试本就是选非常之才,题目不困难、不刁钻,那才见鬼!” 一时间众口纷纭、难辨对错。 第三日,考的是一道碎玉题。 即“武官怀中藏玉,考生不论办法,需将玉击碎,方为破题。” 这道公示一出,街头巷尾、茶楼饭馆,顿时变得空前沸腾。 傍晚时分,陆宜祯坐车去贡院接人的路途中,不时还能听见拉长了声调的打趣: “各位兄台,小弟有一事不明,这制举考试,究竟考的是文举、还是武举呢?” “这制举呀,既非文举、也非武举,而是——文武双全举!” 然后满堂哄笑。 哄笑的声音越是大,陆宜祯的心中便越是担忧。 这般违背常理的考试,不要令小世子受伤了才好。 虽然两三年前,陆家马车被劫时,是他拦退了一群劫匪——但那始终不是小姑娘亲眼所见之事,到底还是提心在口。 与她同行的隋燕氏,见她脸色略微发白,执手宽慰道:“这一次不中,不打紧的。就连科考,一次登榜的人也屈指可数呢,何况是这回的制考?大郎他好歹比小时候长进了,都晓得同我们自请去奉山读书,你多宽限他些时日,明年的春闱,还有机会……再不然,家里头还可以为他请荫封。” 可她哪里是担心这个? 陆宜祯只觉手背上的温度凉得可怕,不由匆匆地把手从隋燕氏的掌握里抽了回来。 心里塞塞地,又乱糟糟地。 想道,隋小世子这位继母,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伤到哪儿了吗? 又想起三年前的夏天,从钟楼有惊无险地回到家里后,被父母、女使反复告.诫“不能泄露是隋意救的她”——事.后,她还问他,“为什么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 他说,“自然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 如今手背的凉意未散,好似有冰冷的鳞片滑蹭而过、留下满手未干的湿液。 陆小姑娘咬牙打了个寒颤。 …… 贡院朱门紧闭。 门前街道,已然被形形色色的等待的身影所挤塞满。人群时而探头张望、时而窃语骚动。 申时中,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向两旁开启。 贡院内首先跑出来了两个手持长戟的守卫。 没过多久,便有应考的学生挎着包袱现出身形。 街前的行人断断续续地招手、高呼,声音一时嘹亮。 直到一个鼻青脸肿、脑缠渗血绷带的壮硕男子,狼狈不堪地拄拐出现后,贡院门前的所有动静、皆是滞了一滞。 人堆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哦哟”一声,着急忙慌地迎上去,替他取下负重,不忍地抹泪道:“不就是进去考个试么,怎么糟蹋成这副样子?” “祖母,你别大惊小怪的,回去说、回去说……” 祖孙两个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远了。 待二人离开,贡院门前当即像注了水的油锅、“噼里啪啦”炸起来。 “往年送我家三哥儿去科考,不过是回来后人消瘦些,这制考怎么还能伤人呢?” “你没瞧见门前那公示啊?第三日算是武举了!” “那,那不莽撞地冲上去,武官应该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伤人罢?” “话是这样说,但功名放在前头,又有几个人不想搏一搏呢?” “我就盼着我家三哥儿全须全尾地出来。” …… 陆宜祯趴在车窗边,耳中沸沸的声音挥之不去,一颗心仿佛被紧密的棉线裹束着,紧促不安。 这种不安,在又亲眼瞧见几道被考官架出来的狼狈身影后,达到了顶峰。 也正在这时,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一抹亮色。 是萧还慎。 小姑娘登时按耐不住等待的焦急,撩开车帘、跳下车踏,奔上去叫住他:“萧公子!” 萧还慎转身,一见是她,脸上浮现出几丝惊诧。 “我哥哥他……” 话未说完,便眼见他涌出古怪的神色。 陆小姑娘急得不行:“怎么?他难道是受伤了吗?伤得重不重?” 萧还慎欲言又止,最后向她一拱手:“隋世子方才还跟在我后头,陆姑娘你见到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完,再一拱手,退身便走了。 陆小姑娘无法,只能攥紧袖口、脚尖磨地,伸长了脖子往贡院里头张望。 不一会儿,隋小世子颀秀的身影终于从朱门后显露了出来。 “意哥哥!” 她几乎克制不住要落泪,提起裙裳飞奔上前,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将他仔仔细细地端相了一遍,发觉没缺胳膊少腿,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把眼泪憋回了眼眶里。 隋意微讶地望着她的举止,心头柔软泛滥,欲伸指替她拭拭眼角,却被她偏头避开。 “你先别碰我。”小姑娘压抑着哭腔,红着眼,问他,“你有没有受内伤呀?” “祯儿妹妹这么心疼我?” 他走近一步,不顾她的退避,捧起她的脸颊、轻柔地为她揩去了水痕。 “我好得很,别担心。” 又朝她眨了眨眼,饶有深意地笑。 “倒是那个武考官,现在不太好。” 第55章 渡若第五 放榜 很快, 陆宜祯便知道了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回府当夜,那位参与今日制科考试的武官,被官家下旨、贬官外放了。 原因是“品行不端, 触犯军纪”。 此消息一经流出,满京哗然。 街坊市井都在纷纷猜测着,他究竟是哪点品行不端、竟能使得官家连夜降下惩处?今日的贡院考场之中, 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小姑娘亦是抓耳挠腮,心里像爬了一百只蚂蚁。 辗转难眠。 第二日清早, 她便至隔壁府邸, 将被窝中的隋小世子从睡梦里闹了个清醒。 “意哥哥, 别睡了, 快起来……” 小姑娘扒开帘帐, 任由外头并不刺目的天光倒进床榻。 隋意眼睫动了动,揉揉眉心, 静躺片刻,觉察到头顶的嗡嗡声毫无停歇的趋势, 无奈地翻身坐起。 他满头乌发尚显凌乱,睡眼惺忪, 倒是好脾气地没有抱怨什么, 掀开被褥、披过外袍、下了榻,一瞧屋外边的天色, 笑叹口气: “祯儿妹妹,这才刚过卯时罢?” 陆小姑娘被他弄得有点心虚。 小世子刚连考完三天试, 从考场里出来后,还没睡过一个好觉呢。 “我就是,就是,睡不着……” 心里痒得。 隋意伸手将她翘起的发尖儿按下去。 “这个时辰过来, 祯儿妹妹应当还没用过早膳?我叫后厨做点吃的送过来。” 说完,便到门口唤小厮去了。 没一会儿,他自己又端了盆清水回来,开始洗漱。 陆宜祯手扶桌案,望着他逆光的清隽背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她仿佛是第 一回见他睡意方消、未做添饰的模样? 但她心里的这个人,就连这幅样子,也是极其温懒好看的。 这样想着,远处的隋小世子忽然伸手,从架子上拿了套衣裳,朝她走过来。 “祯儿妹妹。”他笑着说,“我要换衣裳了。” “……” “我,我,我这就出去!” 小姑娘磕磕巴巴地、垂下眼,拐个弯绕过他、想出门去,却被他后退一步、挡在身前。 她瞧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那玉一般的长指搭在里衣带子上,仿似只需轻轻一挑、便能挑开衣结,露出绸料底下遮掩的肌肤来。 偏偏在这时,面前的人还非常从容不迫地笑了声,安抚道: “没关系的,我愿意给祯儿妹妹看。” ……呔! 说时迟、那时快。 陆小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了他欲要胡作非为的手。 头也不抬。 “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慢慢看罢。” 话毕,提起裙边,夺门而出。 房门闭合时,还发出了“哐当”一声巨响。 …… 隋意换完衣裳、束好发,唤陆宜祯进屋用膳。 陆小姑娘看起来不大情愿,磨磨蹭蹭地,进房以后,目光游移,拘束得不行。 隋意心道,也许是自己玩儿过火了。 于是盛了碗粥、讨好地递过去:“祯儿妹妹今日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情罢?” 陆宜祯经他这么一提醒,才记起来,她确乎把正事给忘记了。 “意哥哥,你应当也听说了制科考试的武官、被贬官外放的消息了罢?我来就是想要问问你,昨日贡院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日么……考了一道碎玉题。” 隋意托着腮,不徐不缓道。 “那武官是御前统卫,又是武状元出身,习武多年、高大魁梧,很多学生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香燃了好几柱,他怀中的玉仍旧完好无损。” “那意哥哥你与他交手了吗?能赢他吗?” “并未交手。我约莫可以赢他,但那样太费力气了。” 他笑道:“何况,官家在明知参考之人大都是些文弱书生的前提下,又怎会只给他们留下一条搏命的武路?” “所以,我仔细地观察了会儿那武考官,果真发现了一处破绽。” 小姑娘连忙追问:“什么破绽?” “那武官所束腰带,绣着同心方胜纹,且绣工十分之精巧,一瞧便是成了家的。但,我又从他身上嗅到了极淡的糸罗香,这种熏香从糸罗国传来,味道极其绮媚,而且有……不太好的功效,一般京中只有天香楼才会日夜燃着此香。再者,我还瞧见了那武官颈后……” 隋意顿了顿,把“有浅红色抓痕”六个字略去。 “自新政颁布以来,京中军纪亦有整肃,其中一条则是‘为兵为将者,不得嫖赌’。” “我猜他犯了纪。” 所谓“品行不端、触犯军纪”,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么,官家特意叫他来做考官,莫不是早知道了他的行径,却故意不说,留着他,让他做最后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 陆小姑娘思及此,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意哥哥,你对他做了什么呀?” “我那时,不过是问了他一句——” “昨夜歇息得可还好?” 隋意摇摇头:“谁知他这般经不起吓唬,竟就当着我的面,把玉佩掏出来,自个儿捏碎了。” 小姑娘愣了瞬,“噗嗤”捂着肚子,笑倒在桌子上。 …… 贡院之中百来名考生,其间发生的事情,毕竟包不住。 没过一日,考官贬谪一事的来龙去脉,便被茶楼饭馆间的闲谈捋清楚了。 一时间,四处都弥漫着议论声。 有人认为,靖国公世子兴许只是一时的好运气,误打误撞破了题。 又有人以为,他以文破武,是真正的不世之材。 还有讨论着此次制举的利弊、考试内容的合适与否、文武并行的考法是否值得施行…… 无数声音交杂在一起。 整个京城像是一口正在煮油的闷锅,只等着放榜开盖的那一日。 …… 八月三十,制举放榜。 陆宜祯坐在车厢内,去金明池的一路、都很是忐忑。 靖国公府的马车刚入池道,外头的喧闹声仿佛都消减了不少。 小姑娘犹疑地挑开了窗帘一角,只露出半个头,沿路人丛的端量视线便齐刷刷地拢了过来。 还有隐约的窃窃私语。 什么“定亲”,什么“可惜”,听得人是云里雾里。 她把帘子放下,对上车内隋意的目光。 “意哥哥,你听清楚了吗?他们都在说什么?” 隋意并没回答听清、或是没听清,只道:“祯儿妹妹不必理会旁人的言行与眼色。” 说完这句后,轻缓地牵起她的手,浅笑问:“待会儿,我们一道下去?” “嗯。” 马车徐徐停下后,陆宜祯起身随隋意走下车踏。 金明池畔清风宜人,绿柳微招。 皇榜前方,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一堆人,让后来的人几乎看不见榜上的字迹。 还有大腹便便、穿金戴银的商户打扮的中年男人候在一旁,身边跟了好些发鬓簪花的媒人。 一帮子人不时低语着,似乎在分辨人群中、哪个才是上了榜的。 隋意领着陆家小姑娘下车后,榜前沸扬的声音也陆陆续续地一窒。 各色视线前后蜂拥而来。 陆小姑娘被人群盯得颇不自在,心想,为什么今日,好像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们呢? 她捏了捏隋意的手。 隋意回头看她,柔声抚慰:“祯儿妹妹别怕,记得我方才说的话。” 他方才说的? ……他叫她不必理会旁人的言行与眼色。 见小姑娘慢吞吞地点了点头,隋意才继续前行,直到面前再无可以落脚的地方,他方缓缓停步,朝前头的士人有礼地颔首,说道: “这位兄台,可否借过?” 那名士人赶忙讷讷地退开了,还向他拱了拱手。 “多谢。” 之后的路,再也不用小世子出声“借过”,因为前方拥挤的人群,在瞧见来人后,如被扼住咽喉一般、声音静止,神色各异地为他让出过路。 陆小姑娘心中的惊疑越滚越大,正打鼓的时候,几声“恭喜”的话音倏忽钻入耳内。 她偏头一看,居然是被夹在人堆里的萧还慎。 不知从中意会到了什么,小姑娘眼眸微微睁大,心尖一跳,反握住隋小世子的手、便疾步往前方小跑而去。 皇榜最高处,第三等的位置,赫然白纸黑字地写了一个名字。 一个她珍之重之的名字。 ——隋意。 小姑娘心跳咚咚,激喜得近乎失语,好半晌才回过神,杏眼儿弯成了月牙,回身难掩雀跃地道: “意哥哥!你是头名!” 头名呀! 制举一二等皆为虚设,第五等为落榜。 古今多少文人士子皆是第四等取士,而能高中第三等的,简直闻所未闻,说是稀世一例也并不为过。 “你比我爹爹还要厉害呢!” 小姑娘眼中光彩熠熠,隋意相信,若非是在外头,她如今可能已经围着他蹦起来了。 “好了,祯儿妹妹,回府罢。” 也许是陆小姑娘的欢悦声音打破了一场沉寂,断续有恭贺的身影、话语围拢过来,将二人的来路和去路都堵得挨挤不堪。 陆宜祯稍稍冷静过后,便发现,他们好似回不去了。 突然,又几名红光满面的中年商户拨开人浪,凑进来,嘁嘁喳喳的话语,如连珠炮般迸射出口。 “世子果真是一表人才,听闻已经定亲了是吗?” “我家小女年方二八,对世子是倾慕已久,若是得空,不妨去我铺子里头……” “嗳嗳,他家姑娘不如我家姑娘会作诗,我们虽是商贾人家,但我那姑娘,从小便是熟读了四书五经的,世子如此天人之姿,我姑娘她即便是委身做妾室,也甘愿的。” …… 陆宜祯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话说得懵了懵,脑子还没来得及转动,身旁的隋意已经打断了他: “几位想必是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纳妾的打算。” 连珠炮哑了声。 商户们干笑挠头,却没有退走,仿似还想再劝说。 隋意顿了顿。 “与其干耗在这里,几位不如去瞧瞧那边的……” “那位,萧还慎萧公子,在榜上第四等。” 第56章 渡若第六 他好像只会说这四个字 榆林巷, 靖国公府,正堂。 堂内气氛很静。 隋老太太、靖国公与隋燕氏皆坐在椅凳上,不时端起手边茶盏, 啖一口温茶。 突然,门外有小厮急急忙忙地跑进来。 “主君、主母,大喜!世子得了制举头名!” 堂内几人闻声, 都怔了怔。 隋老太太震动过后,压抑着满目喜色, 颤巍巍地站起来, 由姚嬷嬷扶着、往前走了几步:“真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厮作揖道:“回老太太, 此事千真万确。皇榜上的名字是小人亲眼所见, 如今, 整个京城里,怕是都传开了!” “好, 好好。” 隋老太太深吸几口气,止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眼边的褶皱像篱笆旁盛开的雏菊。 “快,吩咐下去, 今日府里做大宴, 还有开棚施粥,喔对, 库房里可还有炮竹?那个也放起来,快去……” 交代完这一长串, 终于得空喘气,老太太捂着心口,神情恍如做梦般。 靖国公放下茶盏,蹙了蹙眉:“母亲, 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你住嘴。”隋老太太扭头,呵斥道,“打从我生了你,这辈子便没这般风光过。当年你屡考不中,还累得你父亲拉下老脸,入宫去给你请荫封。现下你儿子争了个头名回来,府里此时不大肆操办一场,还更待何时?” 靖国公面有菜色,讷讷俯过身后,不再说话。 隋燕氏这时也好像从震惊中回过了魂,“啪”地搁下瓷盏,见堂内众人朝她望来,扯着嘴角露出笑: “这真是天大的喜事,我,我早早将贺礼给意哥儿备下了,这就回房去取。” 话毕,站起身,朝隋老太太告了个礼,便提裙出门去了。 杜嬷嬷跟在她身后,一路走过门廊、穿过假山小径,前方之人的步伐却是越走越快。 “夫人,慢着些。”她疾步上去,附到隋燕氏耳侧,“当心被人瞧出了破绽。” 隋燕氏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放缓了步子,挣扎着、重新挂上笑容。 直到跨进住处,屏退一院子的女使后,她方黑沉下脸色,抓起手边的青瓷花瓶,“咣当”砸出去。 “砰!” 瓷瓶落地,粉身碎骨。 犹觉不解气,隋燕氏摸起瓷壶想要再摔时,却被杜嬷嬷按住了动作。 “夫人,够了,消消火罢。” 隋燕氏指甲嵌肉,浑身气得轻颤,咬牙切齿道:“你说,他怎么可能拿得了头名?” 杜嬷嬷沉默着,把她手上的瓷壶取了下来,摆放回桌案。 “往年在国子监,逃学的是他、吃酒的也是他,功课从来没得过第一,不过是去奉山……对了,奉山。” 她回味过来什么,冷笑了好几声。 “那年他考进去奉山后,我就该时刻提防着的。” “奴婢倒觉得,这事与奉山没有太大干系。”杜嬷嬷琢磨片刻,沉声道,“兴许,世子他……一直在同咱们演戏呢。” 隋燕氏一滞,下意识反驳:“不,这不可能。” “王细雪走的那一年,他才多大?不过是同阿茂一般的年纪,他能知道些什么?” “虽然奴婢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夫人,你想想那些铺子……” “当年王氏走后,嫁妆全落到世子手上了,再没有旁人碰过。后来,夫人你将那些田铺接手过来,又没对它们做什么大的变动,为何没出几年,便个个儿亏空,还要累得咱们拿自己的钱贴进去?一个两个,还可以说是巧合,可这几乎是亏空了大半哪。” 隋燕氏因言不语,半晌,才皱眉,略显惊惶地扶住杜嬷嬷的手臂。 “你说,他该不会已经知道他母亲、和梓州的事情了罢?” “这不好说。不过,他既然没有向夫人你发难,想必手里头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隋燕氏松了口气:“你说得有道理……但我这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 “这样罢,你叫人回梓州一趟,让我大哥再仔细地核查一遍、当年那事情的尾巴都料理干净了没有……还有,继续差人,赶紧把田铺亏损的原因找出来,若救不活,便速速变卖了,不能再拖!” “是。” …… 多亏隋意一手祸水东引的计策,陆宜祯才能从金明池众人的包围中抽脱出身。 回府后,只听见外头巷子里鞭炮齐鸣、锣鼓震响,宛似很是热闹。 傍晚时分,陆宜祯跟着父母前去隔壁靖国公府道贺。 席间,隋意找到她,悄悄说:“这之后,我还要去大大小小的宴席,其中一场在明景楼,是徐大办的,专门辟了女客的位子,祯儿妹妹到时候要与我一同去玩玩儿吗?” 陆宜祯自然应下了。 …… 明景楼开宴当天傍晚,陆小姑娘与隋意一道出门。 这夜,整座酒楼都被包了场。 一入门,只见成桌的酒坛子,闹哄哄的小郎君们从划拳中抽空抬起头,见得来人,纷纷唏嘘着、拢上前。 “状元郎,今夜不醉不归呀!” 说话间,隋小世子便被他们前呼后拥地带走了。 陆小姑娘站在原地,见他临行前,朝她浅浅笑了笑,眼中神情好似在说,“他会注意分寸”。 “陆妹妹。” 忽然有人唤她。 陆宜祯一转头,发现是徐家三姑娘。 “宛音姐姐,你也在这儿。” “嗯,我同我嫂嫂一起,她有了身子,需格外照看些。”徐宛音牵过她,“我们去那边吃点糕饼罢。” 两人来到女客的席位中。 陆宜祯同座上的人一一道了问候,又应付了几句恭维话,才寻得空隙坐下来喝口水。 徐宛竹也在酒席里。 段毓儿倒是没来,听说是家中不放人。 举目一瞧,徐郑氏挺着已然显怀的肚子,正同旁近的妇人们拉家常,频频捂嘴而笑。 “陆妹妹,你想什么呢?” 徐宛音见她走神,关切问道。 “我在想,时间真是一晃就过了。刚见郑家姐姐那一年,我们还在马球场练骑术呢。” “这话不假,就连陆妹妹你,如今也已定亲了。而且那隋家世子,还这样厉害。” 陆小姑娘面有赧意,连忙捏起桂花糕吃了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偏了偏,望向酒楼大堂另一侧的场地。 那头人群起哄喧哗。 定睛一看,原是比起投壶来了。 望见场中比试的二人的背影,小姑娘愣了瞬,忽而弯起眼、无声地笑。 这一轮,徐家大郎抓着红羽箭矢;而隋小世子,则是手握一支蓝羽箭矢。 两人的身形挺拔修长,恍惚间,竟与六年前少年人青涩的背影重合了起来。 不过不同的是—— 这一回,隋意转身时,再也不会忘记她。 宴过一半,段伯安姗姗来迟。 男客们哄闹着,又将他迎入席中。 陆小姑娘见状,凑近身旁的徐宛音:“宛音姐姐,你绣的那只双彩并蒂莲香囊,可有记得带过来?” 徐三姑娘身子一僵,攥紧手中罗帕:“这,带是带了……” “你先前不是同我说,这段日子寻不到时机与段家大哥哥见面吗?眼下,不就是现成的好机会?” 徐宛音蹙眉看她:“可我,我害怕。” “别怕。”陆宜祯握住她的手,“俗话常说,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待会儿宴席散了,你就将他唤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趁四下无人时,赶紧把香囊给他送了。” “……嗯。” “陆妹妹,我的手凉了,你再搓一搓。” …… 宴到终时。 男客席间,大约有一半的小郎君都醉得不省人事。 陆宜祯好不容易找到了隋意,只见他醉醺醺地、伏在桌案上,好似醉昏了一般。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来。 “意哥哥,你还醒着吗?” 小世子闻声,眼睫微微颤动,半睁开眼,桃花眸中水雾朦胧,白皙的脸颊仿似也要比寻常红润些。 就这样将她盯了半晌。 “祯儿妹妹。” 他呢喃着,自发缠过来,埋到了小姑娘的颈间,又轻轻地唤了一声。 “祯儿妹妹。” 所幸还认得她。 陆宜祯的心尖松了松,手绕到后方,拍了拍他的背:“意哥哥,我们上楼去再睡觉,好不好?” 脖颈边没有回应。 陆宜祯便当做他同意了,托着他、欲站起身,却又被沉甸甸的重量压垮,身子一仰、往后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身上的醉鬼仿佛是本能地反应过来不对,伸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勺。 两个人交叠着摔倒在地。 不算很疼。 陆小姑娘这时也终于明白,她一个人并不能把小世子带上楼,于是推了推身上人的肩膀。 “意哥哥,你先让开,我去外头唤小厮进来。” 隋意半撑起脑袋,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祯儿妹妹。” 他好像只会说这四个字。 陆宜祯心中既觉好笑,又泛起一股隐秘的甘甜,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哄道:“意哥哥听话,快起来,这地方虽偏僻,但叫别人瞧见就不好了。” 说完,连哄带托,总算将他扶了起身。 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墙角,陆小姑娘正要出门喊人,身后却倏忽传来一道力,又将她锁了回去。 “祯儿妹妹。” 鼻尖盈满酒香;耳畔还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外、尚未离场之人的起哄声。 但小姑娘的脑子又晕又烫,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57章 渡若第七 此病药石无医 楼道内, 烛光昏蒙。 陆宜祯半搀着隋意,跨上最后一级木阶梯,走上狭长的回廊。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抽出魂来, 以一己之力哄劝好小世子,将他带上楼的了。 只记得那低沉的、似要烧进心房的一把声音—— “不想别人碰我,只要祯儿妹妹。” 大约真是被迷昏了头。 她竟真的就没有再出门去喊人。 好在隋意约莫也晓得她扛不住他, 上楼的一路,只压了小半部分的重量在她身上, 若非衣襟所沾的清冽酒气未散, 陆宜祯几乎要以为他并没有醉。 寻到一间空敞的厢房后, 陆小姑娘把隋意搀了进去。 天气已愈发寒凉, 酒楼房内的被褥也是厚实而柔软的, 人一躺进去,棉絮立即下陷。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 陆宜祯翻过一床绸被,细心地搭在隋小世子的身上。 “意哥哥, 先别睡,我叫人烧点热水来给你擦……” 话未说完, 腰肢上骤然传来一道力, 紧接着,视线天旋地转。 她陷入了绵软的被褥里。 深秋的凉风从窗隙灌入, 半开半掩的床帐被吹拂得簌簌作响。 黯淡的月色时隐时现。 在这一片昏幽之中,头顶的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 陆宜祯呆呆地撞进了那双眼里。 “想亲一亲祯儿妹妹。” 一道低不可闻的话音刚没, 温热的影子覆下来,如夏夜急雨过后闷湿的热风,带着卷落凋零花苞的劲力。 唇齿间,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黑暗之中, 一切的感官好似都被放大了。 呼吸是烫的、身子是烫的,就连脑子也被碾磨得发烫。陌生的酥痒之意从脊髓蔓延而下,令被动承受的小姑娘有些害怕地揪紧了身下的被单。 今晚的隋意很奇怪。 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已无力制止。 待身上的人微微离开了些,清凉的空气重新注入唇隙,陆小姑娘不由得重重地缓了好几口气。 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刻也未曾移开,就定定地望着她。 “你,你没醉……” 她指控出声。 又被自己的嗓音惊得一愣。 桃花眼里的神色亦随之一暗,小姑娘指尖发颤,却闻他轻笑了一声。 “不……” 他缓缓地低头,鼻尖抵着她的,身上的气息清雅好闻。 “我有些醉了。” 他又吻了下来。 这次的力道有些重。 小姑娘颇觉吃痛地嘤咛出声,掐了掐他的肩胛,企图求得一丝喘息。可向来待她温柔的隋小世子,这回却并没有顺从着她。 大坏蛋。 小姑娘眼眶一热,委屈极了。 大约是温凉的水意浇醒了身上的人。 隋意一顿,抬起头,触到小姑娘眼中湿漉的一刻,面上神情瞬时清明了,连忙伸指拭掉她的泪痕:“祯儿妹妹别哭,是我不好。” 这声音有些哑,还有些紧绷,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陆小姑娘堪堪止住委屈,觉察到他的不寻常,挤掉眼眶中的水雾,抬眼一瞧,只见身上之人那漂亮的眼角竟泛着湿润薄红,乌深的瞳仁里,亦是晦色难辨。 “你是不是,哪里难受呀?” 他顿了顿,轻柔地亲亲她的眼角:“祯儿妹妹不哭,我就不难受了。” 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但小姑娘明知这话不太可信,也还是顺意揉了揉眼睛。 待眼中湿意微散,她又问:“那这样,你好点没有?” 隋意闷笑几声,再度啄了啄她的眼角,这才翻身躺到床榻里侧去、伸手扯了床厚被搭在身上。 陆小姑娘犹疑地爬起来,望着他,不太放心:“是喝酒喝成这样儿的吗?” 但他好像没有太醉,只是装醉骗人的呀。 “……不是。” 隋意揉揉眉心,心底暗嘲了句玩火自.焚。 温声哄劝她:“夜已深了,祯儿妹妹回家去罢,我一会儿便好了。” 可陆小姑娘显然不是很安心,忽然伸手贴到他的额上,又立即被烧得轻呼出声:“好烫。” “意哥哥,我替你叫郎中来罢。” 说完便要下榻,手腕却在这时被身后之人捉住。 “此病药石无医……” 温热沉缓的话音拂落耳畔。 “唯有祯儿妹妹可解。” 他这样说着,握过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胸膛前。 手底下隔了一层衣料传来的心跳起伏有力。 一声、又一声。 “所以,祯儿妹妹听话,先回家去。” …… 明景楼外,月明星稀。 徐宛音叫住前方正要离开的段伯安。 “段公子。” 段伯安脚步滞住,转身见她,颔首致意。 徐宛音深吸一口气:“我,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可否请你,借一步说话?” 仿似是被她这话提醒了,段伯安接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东西要交还于你。” 徐宛音略微惊讶,仔细一想,却并未想出来、自己究竟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段府里头,只能先跟随他避开夜市人.流,走到了街道旁一处较为僻静的小巷中。 万户灯火明亮。 巷外人影重重。 段伯安站定后,从袖中掏出一枚豆青颜色的香囊,递出去。 徐宛音伸手接过,翻看一遍,只见这香囊针脚细密、绣法与她如出一辙:“这……” 确实是出自她之手,可她是什么时候将它落下的? “月前,刑狱司办案,收押了一个女贼,这香囊是那女贼托我还你的。” 段伯安见她神色混乱,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你我在潘楼街的酒楼相遇那次,我半途离席,回刑狱司后所办的案子。” 徐宛音记起来:“可那女贼,为何会有我的香囊?” “你不记得?” 这话问得怪。 徐宛音犹豫着,摇摇头。 “那女贼曾在天香楼卖唱,借用身份之便,出入多户府宅行窃。今年五月,英武侯府搭戏台,她也去了。” “这样一说,我似乎有点印象。那时,我家大嫂嫂刚被诊出有身孕,她平常又喜欢听戏,我大哥哥便请了天香楼的人来府中……” 徐宛音回忆道:“那一天,有个姑娘闯进了我的院子,说要向我请教针法,我便教了她,她一直说学不会,我又送了这个香囊给她私下里仿绣——她竟是贼吗?” “但为何,那天过后,我家一点东西都没丢?” 段伯安目色温和地听她说完这长长一番话,才开口:“那女贼说,你是第一个不嫌她出身、待她好的人,入狱后,只恐这香囊要与她一起受污,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原来还有这一段缘分……” 徐宛音叹罢,向他道谢。 “多谢你今夜特意将它带出来,若有机会,还请你把这香囊还给她,告诉她,东西染了污迹、可以洗掉,人也一样。” 说着,眼神飘了飘,从袖中摸出另一枚月白色香囊、一并朝他递了过去。 段伯安略显不解:“可这……一共两枚香囊。” 徐宛音垂着眼,飞快将东西塞入了他的怀中:“其中,其中另一个,是给你的。” 说完,手心冒汗,也不敢抬头看对面之人的反应,甚至连礼都来不及告,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 陆宜祯神思恍惚地回到家中后,翻来覆去,夜不成寐。 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听从了隋意的哄劝、这么轻易地回家来,万一他的病在她离开后并没恢复、反而加重了,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又觉得,今夜隋小世子的反应很奇怪,好似藏了什么将要决堤的情绪在里头,她若是不跑,指不定后面会发生什么、超出她已有认知的事情。 屋外的梆子敲过一更、又一更。 混混沌沌,即将睡去的关头,小姑娘心想,明日去问一问阿娘好了。 …… 翌日起身,陆小姑娘听闻隔壁的隋意已经回府、并无不适之后,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用过早膳,她便带着满肚子疑惑去找了陆夫人。 一室寂静。 好半天,陆夫人终于满腔复杂地叹了一声。 “他做得对。” “阿娘?” “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总以为你们离成亲还早。”陆夫人道,“祯儿,你坐过来些,我说与你听。” 这一段话并不算长,还没有当年邓夫子的一堂课长,但陆小姑娘听得浑身发烫、面含薄红,恨不能立刻裂出一条地缝、让她钻进去。 话到最终,陆夫人从箱底找出来几本册子,塞给她。 “这几本书,你拿回去、好好看看罢。” 陆宜祯几乎是游魂一般、回到自己的住处的。 刚一进门,宝蔻迎上来,就要像往常一样接过她怀里的东西:“姑娘,我替你收……” 小姑娘手一颤,立刻转了个身、把书册紧紧地护住。 “不用了,你出去。” “快出去。” 宝蔻惊诧地看了她好几眼,到底算清楚她的性子,没再多问,阖门退出了房中。 等密闭的室内再也没有旁人,陆小姑娘“呜”地一声,将怀中的册子全恨恨地扔到床榻上,自己也扑进了榻间,拿被子蒙住了头。 太难为情了。 她并不是不知道男女成婚后需要同榻而眠,但小姑娘自幼接触过最孟.浪的物事,也仅仅只是民间流传的风月话本。 而话本子里对此事的描述,还总是含糊其辞,以至于她一知半解,总以为同榻而眠的含义,不过是亲一亲、抱一抱,最多穿着里衣、钻到同一个被窝里、睡一晚上的觉而已。 哪知会这么的、这么的…… 榻上的小姑娘哀呜几声,抱着被子,又滚了好几圈。 第58章 渡若第八 我比他们都好看 接下来几日, 陆宜祯都不太敢见隋意。 她闷在房里、门窗紧闭,红着脸将陆夫人送她的几本图册浏览了一遍。 第四日早晨,段毓儿来向她告别。 “陆小宝, 明日我便要进宫去了,不过你放心,我就是去官家眼皮底下晃悠一圈, 要不了几日,就能出来, 与你和宛音一起玩儿。” 两个人手拉手聊了会儿天, 陆宜祯忽然想到什么, 吞吞吐吐地问:“毓儿姐姐, 你, 你入宫前,是不是也要学, 那个?” 段毓儿一脸迷茫:“哪个?” “就是,就是那个。” 陆宜祯实在说不出口, 低垂着眼,蹲到床边, 从床底拖出来一个小木箱、又从木箱里捧出一个小盒子。 段毓儿大受震撼, 颠颠儿凑过去:“究竟是什么东西呀?竟值得你藏得这么严实?” 陆小姑娘不答,默默地打开盒子, 拿出一本画册,如拿了一颗烫手山芋般、扔到了段毓儿的手里。 “就是这个。” 段毓儿稀奇地瞥她一眼, 翻开册子,又翻了几页,脸色逐渐变得古怪,发出“喔”的一声。 陆宜祯坐在地板上, 把脸埋进了膝盖。 段毓儿亦捧着画册,坐到了她的身边,用肩膀挤了挤她:“别不好意思呀,这东西我可看得多了。” 陆小姑娘偷偷地抬起脑袋,打量她。 段毓儿咳了声:“自然,是被我家那嬷嬷逼着看的。” “怎么,陆小宝,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她又撞了撞旁边的人,“你同我说说罢,我好歹见识比你多一些,应当能为你答疑解惑。” 陆小姑娘复把脸埋了起来,酝酿许久,才细弱地出声:“毓儿姐姐,你有亲眼见过男子那,那,那东西吗?” “我倒是没见过真的,但……” 段毓儿附到她耳边,悄声说:“嬷嬷曾经给我看过玉做的、和木头做的。” 陆小姑娘耳尖通红。 “那,那也和画上的一样丑吗?” 这话一出口,段毓儿瞬间便明白了她的苦恼和顾虑,于是拍拍她的肩,宽慰道:“嬷嬷说了,男子的那东西有生得丑的、自然也有生得好看的。” “不过,我觉得你不必担心,你家那世子长得那么漂亮,那物什也一定……唔!” 她被恼羞成怒的陆宜祯狠狠捂住了嘴。 “好了,毓儿姐姐,你走罢!” …… 多亏段毓儿的那一番话,陆宜祯这下更不敢见隋意了。 还没见人,满脑子就已经全是那种龌龊的东西,见了人还怎么得了? 她真是太坏了。 好不容易花了大半天时间、把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一些,陆小姑娘终于肯跨出房门。 但她仍旧没敢出院子,而是搬了张懒椅,躺在小院中央晒太阳。 家里的被褥搁到日头下晒几个时辰都能变干净,那她的脑子应当也一样可以。 小姑娘心想。 只是秋天的日光委实没什么杀伤力,反而轻飘飘、暖洋洋地,叫人没躺多久便困得眼皮直打架。 半梦半醒中,她好似听到了“噼啪”几声响。 陆宜祯倦意未消,强撑着揉了揉眼,往上瞧去。 青石墙头,一道颀秀的人影正扶墙坐着。 见她望过来,那双桃花眼弯了弯,温润的嗓音随即飘落而下: “这么久都见不到祯儿妹妹,我实在想念得紧,便翻墙过来了。” 若说未听见声音前,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么听到声音后,陆宜祯顿时便清醒了。 “意,意哥哥。” 她着急忙慌地从懒椅上坐起,理了理发髻,眼神游移飘忽、根本不晓得该往哪儿看。 也无怪她会感到如此不真切,自她长大以后,隋意可就再也没有以这种方式来见过她了。 “你怎么,突然……” “登门拜访时,祯儿妹妹总也推脱不见;在家中、别庄,又等不来祯儿妹妹。所以,我才用了这种冒失的法子。” 隋意跳下墙沿,抛落了手里的一把小石子,朝她不徐不缓地走去。 陆小姑娘被他这段话说得面有愧色,加上欲遮欲掩的那点小心思,她下意识地垂下脑袋,往椅背处缩了缩。 “我不是有意的。” 整个人都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修长的阴影遮挡住了深秋的日色。 隋意俯下身来,仔细地端量着她的脸色,轻声问:“是因为那天夜里,我吓到祯儿妹妹了吗?” 他的动作是柔和的、语气更是轻柔如羽絮,但偏偏带着不容退避的力度。 身后就是椅壁,她也没有地方可以躲。 “那天,是我不好。” “祯儿妹妹,我同你保证,以后不会……” “不是。”小姑娘微红着眼,截住了他的话。 她很努力地昂起脑袋,直视他,心底古怪羞涩的情绪翻涌如浪,但她没有再低头,而是继续重复了一遍:“不是因为你。” 陆小姑娘心想,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隋意这样好,与他坦白了心里的一切,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嘲笑她。 何况,她也不忍心看他懊悔自责的模样。 想到这里,小姑娘朝他拍了拍脚边的位置。 隋意坐过来的时候,懒椅轻微地一晃。 “意哥哥,我这几天不想见人,是因为,因为我阿娘同我说了一些事情、还给了我几本……画册。” 话到最后,她到底没抗住羞赧,脑袋往前一撞,把脸埋进了隋小世子的肩头。 她感到隋意仿佛顿了顿,然后腰肢和后脑便被人揽住。 ——彻底落进了他的怀里。 拂在发梢上的嗓音含了些笑意:“原来这几日,祯儿妹妹竟瞒着我、在偷偷长大。” 小姑娘有些无措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我没有想要瞒你,只是,那些东西太奇怪了,我一想到,想到,就不敢见你。” “我知道。” 隋意将她拥得更紧,没按耐住满腔柔意,亲了亲她的发顶。 “祯儿妹妹别怕,我陪着你,我们慢慢来。” 没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动听。 陆小姑娘只觉得,连日淤积在心中的羞臊、拘束、慌张、惧怯,全都缓慢地膨胀起来、又变得透明,最后宛如一团一团的泡沫,“噗嗤”消融在秋日绚烂的日光里。 一片朦胧安静之中,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过……” 她神思稍拢:“不过什么?” “那些画册,祯儿妹妹今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看?” 陆宜祯从他怀里退出来,不解地望向他:“为什么?” “那是阿娘给我的。” “是我私心作祟。”隋意语气温缓,“只要一想到祯儿妹妹会看见那些,即便是世上并不存在的男人,我也依然会觉得很嫉妒。” “……” 咚。 咚咚。 陆宜祯说不出话来,满耳朵都是自己心脏急促跳动的声音,像是出了什么毛病。脑子、四肢仿似全浸在了温泉水里,软乎乎、晕沉沉。 她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偏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倾身抱住了她,潮热的吐息就抚在她的耳侧。 “祯儿妹妹,我比他们都好看。” 第59章 渡若第九 后日陪我去个地方罢 九月中旬, 隋意到典察司上值去了。 月初,大赵朝局发生了一次大变动,官家下诏, 将督察院与刑狱司合并为提刑典察司,居六部之上,掌督察与刑狱之务。 此诏一下, 朝野内外莫不是人心惶惶。 有人将此举与太.祖年间的“血滴子”联系起来,以为合制积威积怨, 并不妥当。 又有小部分人以为, 此举一扫前朝人浮于事之积弊, 是好事。 但不管怎么说, 政令下达后, 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陆宜祯送隋意上值去的那一天,想到近段时间的风声, 很认真地叮嘱了他一句“万事小心”,又被他笑着摸摸脑袋, 叮嘱回来:“我不会有事的。倒是祯儿妹妹,最近天气愈发凉了, 出门时记得披件氅子。” …… 这几日, 最悲伤的人莫过于段毓儿。 她入宫一趟,出倒是出来了, 不过是得了封号、出宫来做最后一次省亲的。 陆宜祯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悲伤地趴在桌上打着嗝。 “毓儿姐姐……” 段毓儿听闻声音, 抬头一见她,眼泪又憋不住了,吱哇哭叫着扑上来:“陆小宝,嗝, 还是,还是你好,嗝,他们都叫我婕妤,我才不想,嗝,不想当这个什么婕妤呢!” 陆宜祯一时间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给她拍背顺顺气:“好了,毓儿姐姐,你先缓缓。” “缓,我要怎么缓,嗝。我以为只是进去逛一圈,足足十个人呢,嗝,就留了三个,十之三,怎么就,嗝,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嗝。” 陆宜祯安安静静地听她哭诉完,等到悲泣暂时止住了,才给她倒了杯水,犹豫着,安慰说: “其实,换个方面想一想,官家英明通达,也算是毓儿姐姐你以前说的那种,‘世上一等一的男子’了。” “他,他是英明,也长得好看,但是……” 段毓儿顶了一双红眼睛,抽抽鼻子,说:“但是以后,后宫里总会有很多女人的,我才不要变成像尹小娘那样的怨妇。” “而且,你不知道,官家他,他好像对女色一点兴趣都没有!” 段毓儿说着,凑过来,压低声音:“大选那天,我同另外九个姑娘站在殿中,等了半个时辰,还是太后娘娘派人去三催四请、才将他请来的,来的时候,手里还拿了几本奏折!” 陆宜祯惊讶地掩唇。 “挑人的时候也是,全是太后娘娘在说话,官家就坐在上边看奏折,头都没抬几下,最后太后娘娘说要他选人了,他才随便指了三个。” 说到这里,段毓儿又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当时为什么要站在他的右手边呀……” …… 段毓儿整整悲伤了一天。 第二日,陆宜祯目送着她被嬷嬷架上了入宫的马车。 “等等,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要交代!” 马车即将起步时,她扑棱着从车帘子后头伸了个脑袋出来。 “陆小宝,你过来!” 陆宜祯连忙走上去,心疼地看着她:“毓儿姐姐。” 段毓儿执起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陆小宝,我今后是没什么指望了,但还有件事情要托付于你。” “毓儿姐姐,你说,我一定帮你办到。” “我不在以后,宛音免不了又是要受她家里那些人的欺负的,你一定要替我保护好她,尤其是她的婚事。”段毓儿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我大哥哥已经向我娘透露过要去徐家求亲的意思了,但不知为何,这几天又叫我娘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 “陆小宝,你帮我多多留意一下,看他身边是不是有别的女子了。若真是有……绝不能让宛音嫁过来受委屈。” “好,毓儿姐姐,我记住了。” …… 因为段毓儿临行前的一番嘱托,陆宜祯在隋意下值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跑去问了他、段伯安这些天的行踪—— 如今他们二人同在典察司为官。 听过问题后的隋意轻挑眉梢:“我一回来,祯儿妹妹关心的竟是别的男子?” 陆宜祯担心他乱吃飞醋,于是又把段毓儿的话向他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这样么。” 他思索片刻,忽而笑了。 “我约莫能猜出来他这么做的原因,不过祯儿妹妹放心,绝不是因为他身边有旁的女子。” “那是因为什么?” 隋意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挫败一般轻叹口气:“因为,一两个月后,典察司会有一件大案子。” “大案子?” 什么案子,竟能提前预知发生?还因为它,连定亲这种大事都要往后推迟?难不成到那时候,会特别忙碌吗? 陆宜祯脑子里浮满了疑惑,瞧见对面人的神情时,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件事情,是不是不能对外人多说呀?” 隋意微笑道:“祯儿妹妹真聪明。” 陆小姑娘顿时觉得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那,那你还对我说……” 他笑了声:“我向来是不忍心拒绝祯儿妹妹的。” 陆宜祯红了耳尖。 “意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哪样?” “这样,不矜持。” 陆宜祯绞尽脑汁琢磨出来一个词。 她望着眼前清俊秀雅的人,没由来地想:从前见他,只觉得他像神仙;而如今却像,剥落了神仙外皮的、妖精。 失笑过后,隋意重新看向她,温声道:“祯儿妹妹,后日陪我去个地方罢。” …… 陆宜祯不知道他们后日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但只要是同隋意一起,她就充满了期待。 是日,小姑娘梳了个漂亮的妆,早早地候在典察司门前。 大约是她独自等人的样子太过瞩目,看门的两个守卫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着走过来。 “小姑娘,这里是典察司,里头是审案子的、煞气重,你还是离远些罢。” “没关系的。”陆小姑娘摇摇头,“我在等人。” 守卫见她孤零零一个,又生得娇气,暗忖秋风寒凉,不由问她:“你要找什么人哪,我们替你进去叫他出来。” 这要怎么答呢?说是“未婚的夫君”?陆小姑娘说不出口,只能干巴巴道:“是,是哥哥。” “不用麻烦你们了,典察司再过不久就下值了,我等他出来也是一样的,不要打搅他忙公务了。” “我家妹妹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守卫长吁短叹,给她搬了张小马扎坐着,同她聊起天来。 “自从督察院与刑狱司合并之后,典察司的事务也更加繁重了,几乎是从前刑狱司的两倍。” “那你们下值会比以前晚吗?该不会要忙到深夜罢?” “那倒不会。”其中一名守卫说,“我们司里头的几位大人,都很厉害。特别是副使大人,就没有他审不出来的案子。” 典察司副使……那不就是隋意么? 陆小姑娘心里头得意极了,弯起眼睛问:“他都做了什么呀?” 可这个问题却叫两名守卫狠狠地沉默了。 脸上尽弥漫着胆悸的神情。 “……怎么了?” “这些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听。” 陆宜祯正想继续追问,余光却瞥见典察司正门走出来两道人影。 下值了! 小姑娘立刻把先前的一丁点疑问抛之脑后,站起身,一个身影一个身影地分辨着,直到瞧见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后,再也按耐不住满心欣喜,喊了声“意哥哥”,朝他奔过去。 隋意将她接了个满怀。 “祯儿妹妹怎么不在家里等我?” 小姑娘环着他的腰:“我等不及了。” 这下,隋意是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问:“等多久了?没累着罢?” “没有,这儿的守卫大哥特别好,还给我搬了张凳子坐。” 陆宜祯说着,松开手,给他指了指大门一侧的守卫,却见本还嬉笑闲谈的两名守卫、不知何时、已经惊恐地抱在了一起。 …… 两个人先到潘楼街尾的刘记汤饼铺子用了顿晚膳。 从汤饼铺子出来后,天色已经擦黑。 夜市上的人潮逐渐变得汹涌起来,熙攘喧哗,孩童的打闹声、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交织汇杂。 两旁楼舍的檐下也亮起了灯笼,橙黄、淡青、赤火的颜色点缀在夜幕之下,照亮了镂雕精致的窗棂。 隋意牵着身旁的小姑娘,缓慢地顺着人潮前行。 “意哥哥,我们要去哪儿?” “汴水河。” 他的声音杂糅在诸多喧噪之中,颇有几分缥缈。 隋意偏头,浅笑看她。 “我带你去放盏灯。” 自河边小摊处买了两盏莲花样式的灯,两个人穿过人浪,来到了浮光粼粼的汴水河畔。 今晚并不是中元、中秋这种特殊的节日,因而水面上漂浮的河灯不太多,只零星散落了一两个,好似晴朗夜里、暗幕之中的稀疏星子。 陆宜祯趁隋意点燃莲灯的间隙,往两旁打量了一番,发现这片河堤她曾经来过——正是六年前中元节的那个晚上、她找到隋意的地方。 那时候,他也在这里放河灯。 孤身一人,连贴身小厮都不肯带。 “祯儿妹妹,好了。” 清缓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 陆宜祯抬手,接过隋意递来的一盏、已经点亮的莲花灯。 他也捧着相同的灯,暖黄的烛光投在那张白皙昳丽的脸庞上,晕得轮廓柔和、笑意温软。 陆小姑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祯儿妹妹,今日是我母亲的忌辰。” 轻柔的声音顺着河风、吹入她的耳畔。 “她葬在隋家的坟茔中,但我觉得,她不会喜欢那里、也不会待在那里,所以每年,我只来这汴水河边祭奠她。” 他不徐不缓地说。 “今日,我想让她见见你。” 第60章 渡若第十 戳印了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自幼生长于书香门第的姑娘, 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朝嫁入了京城的显贵士族。 一年后,身怀有孕时, 才发现,她所嫁的夫君对她并无半分情谊。 她那位夫君的心,全系到了当年游学时、在梓州遇见过的一位姑娘身上。 为了纳那位姑娘进门, 他甚至破天荒地忤逆了家中一向威严的母亲。 孩子诞下后,她的夫君终于得偿所愿。 梓州来的那位姑娘身子骨弱, 他的夫君便用珍贵的药膳日日温养着, 尽管三年五年身无所出, 她的夫君也从不对那姑娘说一句重话。 而与之相对的。 即使她的孩子再聪明伶俐, 夫君也从不涉足探望, 唯有到每年祭祖、不得不碰面时,他才勉强留目、考较一番、挑剔几句。 但这都没有关系。 她的孩子生得肖似她, 性子又玲珑剔透,只要有他, 在这深宅后院之中,她也算有了寄托。 不去刻意留心后宅纷争、不去乞求主君怜爱, 日子照样如流水般淌过。 只是身在浑水之中, 难免会被毒物觊觎。 梓州妾室将她从四方小天地里强行扯了出来: 她知道她心有悲恨,于是日日在她耳边、柔声闲话着荣宠恩爱;知道她看重家族声誉, 于是不经意地提醒,“宠妾胜妻亦算令世家蒙羞”;甚至还告诉她, 倘若自己有了孩子,又该是何等光景…… 她明明不想在意,可那字字句句,却如同跗骨之咒, 任她如何洗刷,也剥脱不掉。 直到妾室有孕。 她开始担惊受怕,曾经压抑下去的怨痛悲屈,破开那层薄薄的障蔽,缓慢、缓慢地涌出来,将她淹没了。 等她发觉不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 …… “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发觉喘不上气,睁开眼,看见她正掐着我的脖子。” 深秋枯败的柳枝在微风中轻颤。 陆宜祯也咬牙抖了抖,心尖的酸胀刺痛,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密网,将她收裹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身前的人。 可贴在耳边的心跳声却是规律而沉缓的。 好似他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陆小姑娘的鼻尖更酸了,就要哭出来,但她咬住唇,忍了忍,这才问:“那后来呢?” 仿佛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哭腔,隋意微微一顿,揽过她的肩膀抚了抚,笑道:“我没事。” “后来,我母亲清醒了过来,及时松开了手,抱着我、哭着道歉。” 但那时候他才多大?一觉醒来,一向温柔的母亲竟想杀了自己……小姑娘光是想想,便感觉难受得喘不上气。 “其实那一年,府里的人已经发现她的异样了。我当时年纪小,害怕再把这一晚的事情说出去,他们就会把我母亲送走,于是偷偷地将脖子上的淤痕藏了起来,不小心被瞧见了、也只说是摔的。” “好在没有人会往那方面想。” “不过这并没换来太大的作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母亲还是被他们送去了京外的别庄静养。我恳求祖母让我一同过去,祖母以为母亲看见我、病会好得快些,于是准允了。” “去到别庄里,母亲看见我,只是哭,质问我为什么要跟着来。我心里却晓得,她是害怕再伤害我。但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没有母亲,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止住,唤了一声:“祯儿妹妹。” 小姑娘连忙吸了吸鼻子,攥紧他的衣襟,回答道:“嗯,我在这儿呢。” 隋意便浅浅笑了。 好像他只是单纯地想唤她一声。 “我的母亲病了,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无人注意的时候,还学会了拿碎瓷片往腕上、臂上划口子。” “为了能时刻看顾她,夜里我都是趴在她床边睡的、也不敢睡太死,只怕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又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但有一天晚上,我实在是太累了。” 陆宜祯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寒战:“意哥哥,别说了。” 隋意低下头,只见怀里的小姑娘眼睛红红,嘴唇却被咬得发白,于是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终于把她可怜的唇瓣给解救了出来。 柔声道:“好,我不说了。” …… 回程的一路,陆宜祯都很安静。 她埋头从河畔穿入人潮、从人潮拐入巷道,唯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身后之人。 她用的力气很大,指甲全失了血色。 掐得人有些疼。 隋意垂眸瞧了眼两人交握的双手,心道,他今夜是不是不该对她说那些的?小姑娘平安顺遂地长这么大,那些污糟的事情一定把她吓坏了。 榆林巷两侧,屋檐下的灯笼随风微动。 忽有力夫推着板车迎面走来。 但前方低着脑袋的小姑娘、像是根本没能觉察到这般响动似的,竟不知道避开。 隋意微一蹙眉,手上用了点力、将她牵回自己怀里,又抱着她退到墙边。她这才回过神,“呀”的一声,慌乱地扯起他的袖摆,盖到了脸上。 这转眼的间隙,隋意瞧见了小姑娘兔子似的双眼,心脏滞了滞。 “祯儿妹妹这一路,都在背着我哭?” “没,没有。” 陆小姑娘拭干净脸颊,把他的袖子放下,定定地望着他,仿佛是想以此来增加说服力。 “我只是在想事情。” 力夫推着板车、辘辘走过了。 巷道内又恢复了沉寂。 他也不戳破她。 “那,想出结果了吗?” “嗯。” 陆宜祯点头。 “意哥哥,我想好了,从前我有的东西,你也全部要有。” 从入京认识他到现在,不过短短六年,可在那以前,他还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独自度过了那么那么久的时光。 “以前你没能得到的,我双倍,不,无数倍,无数倍补给你。” 这样,他就不会怪她迟到了这么多年罢? 小姑娘心里窒闷酸疼得不像话,伸手勾住面前之人的脖颈,踮脚亲了亲他略微怔然的嘴角。 “戳印了。” 秋风穿巷拂过,带起了两旁散发着暖光的纸灯。 不知哪一户人家檐下的风铃飘荡响起,“叮啷”声音悦耳动听,几要钻进人的心间、撩拨尽心弦。 良晌,隋意才弯唇笑了。 “不用补。”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鼻头酸红的小姑娘,似要将她刻进心底。 “我有祯儿妹妹就够了。” …… 十月尾巴,赵京城飘了一场初雪。 这本不是个适宜外出的天气,但陆宜祯记挂着自己的承诺,等雪一停,便披了件绒白的氅子,准备出门去。 她首先要给隋意补回来前头十四年的生辰礼物。 这个月,她零零散散地挑了十三件小玩意儿,可对于十四岁的礼物,却怎么也没想好。 送书册?太沉闷了;送布偶?又太幼稚了。 直到方才,她灵光乍现,想起自己第 一回见隋意时、他的模样——少年清隽挺拔、身形修长,应当正是抽条长身体的年纪。 所以送一条胖瘦合宜的腰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但是从成衣坊买来的腰带,根本体现不出她的心意。 陆小姑娘决定自己绣。 这回上街,她便是打算去采购一些做腰带要用的布料、绣线和珠宝。 自城南最大的一家布行出来,外头又飘起了雪。 纯白的颜色簌簌铺满了青石板路。 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偶然经过的人,搓着手、哈着气,行色匆匆,雪落满头;再有就是打了伞的生意人。 车厢前的马儿宛如也被冻到似的,撂了几下蹄子,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腔白气。 宝蔻撑开伞,举过来。 陆宜祯站到伞下,正想踩上车踏回府,却突然听到一阵整齐的兵甲摩擦的动静。 她循着声音,转头张望去。 只见街道尽头,蓦地出现了一队铁胄军兵,齐步小跑着,身上的佩刀佩剑“哐当”撞响。 “哪里又出事了吗?” 宝蔻疑惑道。 训练有素的一队军兵很快经过了陆家马车,没入街道拐角,不见身影。 “姑娘,外边天冷,咱们先回府罢。” 陆宜祯收回视线,颔首上车。 马车起步。 驶过潘楼街时,寂静的街道上,渐渐地传来挤攘议论的声响。 陆宜祯心道奇怪,这会儿不是正下雪么吗?外头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撩开车窗帘子一瞧,人头攒动的景象立即映入视线。 她惊讶不已。 “快,走快点儿,慢了就没得看了。” “听说段宰执被抄家了,这是真的吗?”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不正要赶过去么。” “多半是真的,我方才从城南街上买油饼回来,正撞上了乌泱泱一堆官兵过去,去的方向就是段府!” “段业犯了什么事?竟闹出这么大阵仗?他可是朝廷元老。” “我也是前些天听我侄子说的,说是,典察司查出来,段业他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吞了好几万两银子呢!” “不可能罢?” “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我觉着,是不是最近旧派势弱,官家他……” “嗳嗳,你可别乱说话,保不齐下一个吃牢饭的就是你!” …… 陆宜祯坐在马车中,头脑被这杂乱的声音搅得嗡嗡作响。 好容易回过魂,她连忙缩回身,敲敲车壁,吩咐车夫: “不回家了,先去段府!” 第61章 渡若十一 我不害怕 城南。 昔日清净的段府门前, 此时已经里一层、外一层地围满了人。 陆宜祯赶到的时候,只能看见密密匝匝的人群背影,戚戚议论声沸扬在初冬寒冷的空气中, 间或响起官兵的高喝。 细雪翻飞,北风肃杀。 她根本看不见人群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小姑娘心下焦急,四周一瞧, 瞧见正对面有一间两层楼的小茶馆,立即撑伞走过去。 付钱要了间二楼的上房, 陆宜祯趴到窗口, 往下一望, 视野果真开阔了不少。 远远看去, 只见段府大门前, 身着甲胄、手持兵器的官兵站成了一排;不断有轻甲官兵抬着贴了封条的重箱从府里走出来、转眼又把装有段家器物的木箱子放置于一旁的板车之上;段夫人与家中的小厮女使们、皆一脸惶然地站在门边。 段宰执好似已经被押走了。 段伯安也没有露面。 传闻竟是真的…… 怎么会呢? 陆宜祯指甲扣紧窗沿,晃神间, 段府门口、又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撑了一柄红褐色的油纸伞,乳白的雪沫洒在伞端、苍白秀美的手指搭在伞柄, 更衬得那褶皱的伞面、如深冬天的腊梅一般夺眼。 他的脸被伞遮住了,露出来的半身修长俊挺, 绯色官袍在寒风中猎猎飘动, 乌缎长靴踏于一阶玉雪之上。 但陆宜祯又怎么会认不出他? 蓦地,门边的人丛里, 一名眼眶湿红的长须老叟蹿了出来,扑到撑伞之人的面前, 神情激动,好似在大声抗辩着什么。 伞下人不为所动,瞬息之间,抬手抽过身旁官兵的腰间佩剑、便抵到了涕泗横流的老叟颈边。 灰白的发丝被利刃削断、瑟瑟随风飘远。 苍老的脖颈间、腥红滚烫的血珠流淌而下, 不一会儿便沾湿了衣襟。 伞下人好似对他说了什么。 只见那头发灰白的老叟神情骇恐,眼光登时失了焦距,嘴唇嗫嚅着、一寸一寸软倒在布满碎雪的石阶上。 执伞的人提起染血的长剑,顿了一会儿,仿佛若有所觉一般,斜了斜伞面,抬头张望而来。 陆宜祯看清了他的脸。 天光与雪色之间,那双桃花眼掩去了一切背景。 陆宜祯想同往常一般,弯起嘴角朝他笑一笑,但眼前情景、令她做不到。 默然片刻,她“咔嗒”一声、关上了窗。 小姑娘颓然地坐在冰凉的椅子上。 她想起月前,隋意与她说的,“大案子”。 一边是记忆里刚正不阿的段宰执、一边是言笑活泼的段毓儿、一边是冷漠尽责的段家大郎、一边又是情思萌动的徐宛音——与方才满目凄凉的所见、格格不入。 这万种滋味萦绕在心头。 叫她茫然不知所措。 “笃笃”。 房门被人从外扣响。 陆宜祯稍微稳神,应了句:“进”。 她以为是茶楼送糕点的小厮,可当那身绯红官袍步进来的时候,她愣住了。 “意哥哥。” 小姑娘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上一刻还在楼下料理残局的人,这一刻居然抛下公务、站到了她的面前。 但这属实是意外之喜,就好像无处安放的繁杂情绪、在这一刻、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站起身,向前朝他走了几步,急切发问:“意哥哥,那都是真的吗?” 隋意稍静,低声道:“他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像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陆小姑娘长舒一口气,漂浮无依的心神也逐渐归回原位,不由想到,一两个月前,隋意同她说“有大案子”的时候,段宰执贪污案的证据、怕是都还没取到手罢? 又想到,段伯安早知道这些,若这案子是真的,又怎么会只是提前叫段夫人压下定亲事宜、而绝口不对家中父母透露半点风声呢? 这一切,竟好似一盘业已准备妥当的棋局。 可那对弈之人,究竟是谁呢? “……祯儿妹妹。” 陆宜祯回神,见对面人的迟疑神色,明白过来什么,向他保证道:“意哥哥,我知道这件事情很机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隋意要的、却好像并不是这个回答,眼眸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的脸色,轻声问:“你,不害怕?” “害怕什么?” “方才,我在段府门前、伤了人。” 陆小姑娘眨了眨眼,忽然清楚了他的顾虑。 “我不害怕。” 她牵起他的手。 也许因为在雪地里站久了,那手是凉的,但小姑娘没放开。 “意哥哥,我相信你。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 掌心的暖意直达心底。 隋意眼中阴晦全散、漫出一丝笑意,反握住她暖乎乎的手。 “不过意哥哥,毓儿姐姐怎么办?” “别担心,宫里头有官家在。” …… 大赵皇宫,文德殿。 外头正下雪,大殿里头却是温暖如春。盆中银骨炭静静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哔啵”的声响。 案上纸张窸窣翻动,笔墨落下、勾勒出风骨极佳的批注。 倏然,那笔尖一顿。 “成德海。” “老奴在。” 老公公应声从珠帘后走出来,躬身站到桌案边:“官家有何吩咐?” 他问了以后,官家却不说话了。 骨节修长的手换了个姿势握笔,又嫌不够舒畅似的,“啪嗒”将它搁到了笔架上。 成德海眼观鼻、鼻观心。 “官家,今儿慈元殿那边,段婕妤吵着闹着要出宫去,到西华门被禁卫拦回来后、又狠狠地哭了一场。” 官家蹙眉不悦:“我何时问她了?” 成德海立即点头哈腰道:“是是,是老奴多嘴了。” 满室沉寂。 官家复垂首看了两页奏折,冷不丁出声:“那要怎么办?” 成德海嘴角一翘、强行压下去,清了清嗓子,道:“老奴记得在宫外时,段婕妤与陆尚书家的姑娘一向交好,不如请陆姑娘进宫,或许可以代为开解。” “陆家的?” 官家思索少时,嗤笑出声。 “她进宫来能有什么用,两只呆头鹅一起抱颈痛哭么?” 成德海心道,就照隋世子那护眼珠子的模样、又怎么会叫陆家姑娘哭呢?说不定已经把事情掐头去尾地告诉了她、将人哄得妥妥帖帖了。 但他不敢说。 他沉默地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忽闻官家出声。 “那只鸟儿……” 成德海有一瞬没能明白这话意:“官家说什么?” “几年前,中秋游河的时候,那只飞到我面前的蠢鸟儿。”官家言简意赅,“它还活着么?” “活着,自然活着。”成德海道,“那是段婕妤入宫前的爱宠,去哪儿都带着,不过它没能随婕妤一起入宫,养在了段家,想必,如今正混在抄查来的东西里头。” 官家颔首:“给她弄进宫里来。” 说完,像是解决了一件心头大患一样,捡起笔,重新埋头批起公文。 但这平静并没能维持多久。 忽有值守的内侍从偏门匆匆走进来,通禀道:“官家,段婕妤求见。” 挥毫的笔尖微顿,还差一点,就头一回在干净整洁的奏折上落下了墨污。 袅袅熏香被门缝吹进来的冷风扰得波折绵绵。 半晌不闻回应,那内侍犹豫着,又问了声:“官家,见、还是不见?” “吧嗒”一声,紫毫笔又被搁置回了笔架。 清冷的嗓音四平八稳:“你告诉她,我不在殿里。” “这……” 话音方散,官家仿佛也觉察过来这说法并不对劲。倘若不晓得他在文德殿、她又怎么会找过来? “她在哪个门?” 内侍答:“段婕妤在正门前候着。” 官家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站起身,拂拂袖摆,吩咐成德海带上一摞奏折: “跟我从后门出去。” …… 在这寒风凛冽、扬风搅雪的日子里,段府被抄家的事情、无疑成为了大赵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桩案子太震撼、也太戏剧了。 从人生际遇来看,段业寒门出身,靠着一身才气和忠君救驾一路扶摇直上,坐到了大赵宰执的位置,是多少学子士人生平仰望的楷模。 可这样一个人,竟在致仕之际,陷入了贪污案,令世人不胜唏嘘。 从朝局来看,段业扶持旧派,官家却力主新派,二人可谓是水火不相容。如今新派局势愈发大好,对于旧派的打压也就势在必行。 民间不乏有人猜测,段业根本没受贿,是官家为打压旧派、捏造出来了一桩案子。 从人伦纲常来看,段业之子段伯安供职于典察司,而此番查出段业贪污、抄了段家的,亦是典察司,这无疑应了那一句“朝堂无父子”。 更有甚者,还感叹着段家大郎的“冷血薄情”“大义灭亲”。 …… 陆宜祯回府,见到泣不成声的徐宛音时,才晓得外头的流言已经传得这样厉害。 可是今晨从隋意那儿听来的话,又不能对外人道。 她只好手忙脚乱地将徐三姑娘安抚了一通,又听她说了许多焦愁忧郁的心里话。 将人送出门后,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头顶云层黑压压一片,天色昏蒙蒙地,积了白雪的枝桠弯弯下垂、灰靡不堪,似乎只要负重再多一片,便会“啪”地折断掉。 第62章 渡若十二 小年 典察司。 昏暗的狱房室内, 油灯芯火颤颤跳动,两只飞蛾扑扇着灰翅,在燃烧的烛焰周围高低飞窜。 狱内的谈话仿佛已经接近了尾声, 平缓的呼吸声夹杂着一声叹笑散溢出狭小的内室,惊得两只飞蛾钻入了浓深的阴影中。 “看来我真是老了。” 昔日的大赵宰执,穿了身囚衣、盘腿坐于矮桌之后, 发丝虽显凌乱,眼中神情却是清明。 矮桌另一边, 段伯安朝他半跪下来。 “此事未能提前知会父亲母亲, 害得父亲母亲受惊、受累, 儿子不孝。” “行了, 起来罢。我何时说要怪罪你?”段业道, “只是你母亲……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好好照顾她。” “儿子省得。” “你妹妹在宫里头, 我是不担心的,倒是你, 这事情凶险、恐怕是要见血。” “父亲,儿子曾在奉山听过一个道理, 先生说, 君子当‘不辞负重涉远、不避经险履危’。” 长久的静默。 忽闻一声哼笑。 “此事之后,我是该向官家告老请辞了。” …… 段伯安从狱房出来, 刚进衙堂,便听见门边传来调侃的声音:“哎哟, 你怎么好端端出来了,你老子没解裤腰带抽你?” 冷眼瞧去,只见萧还慎翘着二郎腿、往后歪歪地靠在椅背上,一副疲懒模样。 他抬脚踹过去。 萧还慎闪得快, 人没事、身后的椅子倒是“哐当”被踹倒了。 段伯安一击未成,也没打算追击,收回脚,望向衙堂最里头、正悠闲煮茶的人。 “副使,接下来要做什么?” “局已经布好了,接下来,自然是要收网。” 隋意执起瓷盏,啖了口热茶。 躲到墙角的萧还慎适时插话:“从哪里开始收?” “萧佥事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 “……说老实话。” 萧还慎满脸牙酸的神色。 “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说话兜圈子的人。做人简单一点不好吗?” 隋意不咸不淡道:“自己蠢笨,作何怨怪他人?” 萧还慎喉咙卡了卡,好奇发问:“你在家里,也是这么同陆姑娘说话的吗?她怎么看上你的?” “砰”地一声轻响。 茶盏搁在了桌案上。 “姓萧的。” “好好,行,我知道了。我过几日就动身去通州。” …… 赵京城断断续续地下了两个月的雪,段业案也被大赵百姓热议了两个月。 临近新年,诸王赴京觐见,还有各方来朝的使臣,数不清的口音混杂在京都的空气中,更添了几分热闹。 腊月廿三,榆林巷陆隋两家一同吃了顿小年饭。 是夜,长桌上热气腾腾,珍馐玉食铺了满案,瓜果酒水间布其中,香气四溢。 主座的隋老太太很是开怀,一一扫过座上众人,乐呵呵道:“这家里头,倒是许久都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陆夫人笑道:“我家又何尝不是?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明年我们还要来叨扰的。” “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呢?你屋里的姑娘养得这么好,我老婆子可太喜欢了,见着她我就心情好。” 默默吃菜的陆宜祯被这话呛到了,咳了几声。 一旁的隋意忙倒了杯水、给她递去,低声笑道:“祯儿妹妹脸皮这么薄,以后可怎么办?” 这边的动静不大不小,奈何隋老太太耳朵尖,当即笑眯眯地望了过来。 陆小姑娘的耳根更红,一面咳着、一面端水侧过了脸。 好在老太太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隋意说道:“我记得,你那个奉山来的同窗、唤作‘萧还慎’的,与你一道在典察司上值,他在京城举目无亲,你过年的时候、也把他请到府里头来罢。” “祖母,不必了。月前奉山那位老先生得了场病,萧兄已经打马回通州去了。” “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隋老太太感叹了一句,很快又把话头引向别处,席间谈笑不绝。 陆宜祯止住咳,转回脸,发现面前的盘子里、多了不少她爱吃的菜。 “祯儿妹妹。” “嗯?”她望向身旁的隋小世子。 “过年那天,宫里有一场宴席,到了那晚,我约莫是回不来了。” 陆小姑娘点头应了一声。 往年爹爹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并不算奇怪。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 大约是因为段家贪污案后,迟迟没有下文,幕后真相也并未浮出水面。这就好像一柄利剑悬在高空、却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小姑娘想了想,尽管想不出结果,还是向他叮嘱道:“那,那你别饿着了、也别醉了,要好好地回来。” 隋意含笑应下。 宴席过半时,杜嬷嬷忽然掀帘步了进来,附到隋燕氏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那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 陆宜祯瞥眼望过去,只见隋燕氏的脸色变得极差,不过碍于众人在场,她并没有发作出来,挥手屏退了杜嬷嬷后,她又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笑意盈盈的模样。 小姑娘看得叹为观止,贴到隋意耳畔,偷偷地道:“你继母好厉害,不去唱戏真是太可惜了。” 隋意眼里泛出笑,又向她耳语回来:“我也时常这样觉得。” 小姑娘的耳尖被他的热气拂得发痒,慢吞吞坐正了身子,小心地打量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心中第 一回当着人的面说坏话的虚愧感、这才稍稍淡了些。 …… 席散,两家人分别告辞。 隋燕氏端着笑将人送走后,脸色一变,步履匆匆地回了院子。 叫退了房中女使,她急忙唤来杜嬷嬷:“你快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求你救救我侄儿。” 杜嬷嬷惶然跪地道。 “你快起来,我又没说不救他,你得先同我把事情说清楚,这才有办法可想啊。”隋燕氏蹙眉将她扶起来,“京外田庄出什么事了?那到底是什么人?” “庄子里的人都不清楚。”杜嬷嬷提心道,“田庄的管事给我来递消息说,我侄儿入夜后去果林里巡视,迎面就撞上了乌压压二十几号蒙面人,而且那伙人个个身手都好得不得了,一个照面便把我侄儿抓了。” “大家伙儿不敢轻举妄动,打算同他们好商好量,但那群蒙面人好像与宁嘉县主有点关系,上来便问原来的老庄头去哪儿了。管事和他们解释,田庄现在是夫人你名下的,原来宁嘉县主指派的老庄头,也早就换成了夫人你的人了。蒙面人便说,今夜要见见夫人,若是夫人不去,他们便要把我侄儿杀了;若是敢令别人、或是官府晓得这件事……他们说,就要让夫人你祸事临头。” 隋燕氏柳眉倒竖:“真是好大的胆子!” “夫人。他们既知晓你的身份,还敢说出这种话,恐怕来历很不简单。”杜嬷嬷犹豫道,“何况我侄儿他……” 隋燕氏攥紧指甲,深吸一口气。 咬牙道:“你挑一队精明强干点儿的,今夜戌时七刻,到后门等我。” “是,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 夜幕四垂,城中灯火渐熄。 榆林巷后端、黑黝黝的巷道中,一架马车静悄悄地从靖国公府门前驶离。 出城后,极目所见便是无边的黑暗。 偶尔有星点灯火从路旁、山间的农户的窗隙中透出来。 马车甫一入田庄,就有等候在路旁的布衣管事讨好而急切地迎上前:“夫人,您可算到了!” 隋燕氏由杜嬷嬷搀着下了马车,并不客套,蹙眉问:“里头的情况如何了?” “回夫人,嬷嬷的侄儿还被他们押着呢,我们是动也不敢动的。” “你说清楚些,他们统共有多少人?” “露了面的,总共大约二、三十人。但后来我们又探了探,发现林子里应该还有他们驻扎的人,不过我们没敢仔细去瞧,估摸着,大约有上百号了。” 隋燕氏面色骇异,心头狂跳了一下。 这人数是她万万料不到的,本来听说蒙面人只有二十几号,她才咬牙带了一队护卫赴约,可现如今,事情却变得棘手起来。 上百人的队伍,放在哪里都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何况那伙人的身手还极好…… “夫人,夫人?” 隋燕氏回过神,立在原地,进退踯躅。 山间冰寒刺骨的夜风直往人脑上吹,她拢了拢兜帽,后退了一步。 却在这时,有年轻男子嘲弄的话音、顺着寒风飘过来。 “隋夫人,来都来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何不进来坐一坐,与我聊会儿天?”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 隋燕氏惊骇地抬头望去,只见森黑夜色里,远远地、有人提了枚灯笼,不疾不徐地朝这处走来。 那是个身形劲瘦的男人,穿了一袭黑衣、披着一件鸦色大氅,面颊被黑巾裹罩,并看不清容貌。束起的乌墨发丝在凌乱的风中张狂飞舞。 隋燕氏心知自己今夜恐怕走不了了。 一颗心沉了又沉, “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走到她跟前、站定,笑了一声。 “也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不好显示我的诚心。” 他一手扯下面巾,随之展露的唇角、在灯笼散发出的昏昧光线中勾了勾。 “好久不见呀,隋夫人。” 他拉家常般闲话:“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宫里吃年宴的时候罢?”挠了挠下颌,“我想想啊,应当是……四、五年前?” 隋燕氏定定盯着他的脸,一刹后,骇然反应过来,双腿一软、神色慌恐地扶住了一旁的杜嬷嬷。 牙齿打着颤,从缝隙里发出声。 “小、王、爷。” 誉王之子,宁嘉县主之兄,小王爷赵珂。 性情跋扈恣睢,无法无天,在京中时便是少有人敢惹的混世魔头,还闹出过一桩命案。新皇登基后,他便随誉王去了北方德州,长成什么样却不晓得了,只是听说残暴狠辣,专喜鼓弄一些酷刑。 在隋燕氏眼里,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聊聊?” 赵珂歪头,朝她笑道。 第63章 渡若十三 我要去找我阿娘 室内烛火通明。 赵珂进门, 撂下灯笼,坐到了屋里头的木椅上。 他望见慢腾腾跨进门槛的隋燕氏,颇有些不耐烦, 身子往后一懒、长腿搭到了面前的桌案上,斜斜睨着来人,毫不避讳道: “我是真没想到, 我那妹妹竟把这块田庄送给你了。这样一来,我的人要藏在这里, 就有些麻烦。” 这话等于是承认了那些蒙面人就是他的私兵。 即使不是私兵, 也是见不得光的势力。 隋燕氏心头更怵, 直恨自己为什么贸贸然就到了这里、又恨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留下这片田契。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再多的后悔也是徒劳。 她摘下兜帽, 挤出一个笑:“不如,我将这份田契还与小王爷?今夜之事, 我也只当什么都没看到过、什么都没听到过,如何呢?” 赵珂弯唇朝她笑:“不如何。” “夫人, 想必你也听说过一句话,叫‘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隋燕氏脸色煞白, 心也顿时凉了半截。 又闻他悠悠道: “不过以你的身份, 我杀起来太麻烦了。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让你替我办事、站到我这边来。” “……我若不答应, 又该如何?” “不答应,我确实一时半会儿不能杀你。”赵珂托腮, 缓缓说道,“但除了不能杀你,别的事情就不一定了。” “你能从梓州一个小地方官的庶女、坐到国公夫人的位置,必定费了很多辛苦罢?我可以仔细地、一件一件地去查。退一步说, 你就算没有费这些辛苦,我也可以替你捏造一些辛苦出来……等你没了这层身份,该有什么下场,就全是我说了算。” 赵珂狡狯地笑:“正好,我前段时间刚琢磨出来一桩新的刑罚,还没来得及在人身上试呢——将人的腿锯下来,腿骨做成琵琶,若那人大难不死,便叫她抱着自己腿骨做成的琵琶、弹奏与我听,一刻也不许停,直到十指流血化脓,和丝弦黏连在一起。对了,我将这桩刑罚唤作‘琵琶刑’,是不是十分有趣?” 隋燕氏早在听到一半时,便已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脸色同纸一样惨白,双眼失了神,满面衰惫无望。 “不要害怕,隋夫人。” 赵珂收回腿,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你若拂逆我,自然要遭受我的报复;但你若是顺从我,听我差遣,我也会给予你适当的好处。” 隋燕氏勉强抬眼看他,里头的忌惮与猜疑之色掩也掩不住。 赵珂笑道:“我此番入京,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对付你家那位大公子。听我妹妹说,三年前,就是他坏了我的好事的。” “……三年前?” 隋燕氏眉心微跳。 “唔,对,你还不知道罢?三年前,我与父王挑动冯家、雇了些人,在京城里劫走新派官员的女儿、顺便做了场刺杀。” “那时候,朝野的矛头都对准了段业,这趟浑水搅得也算快要成功了,但很可惜,你家那位大公子从中横插了一脚,把我们的人全杀了。” “为了自保,我与父王也不得不壁虎断尾,杀了冯家的人。那可是我们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暗线呀,太可惜了。” “不,不可能。” 隋燕氏瞳孔紧缩,摇头喃喃。 这一番话,无论是哪一句,都叫人太难以置信了。 京城劫杀案的真凶是誉王爷——可三年前,分明宁嘉县主也被劫走了; 在京外杀了满院子劫犯的人,是隋意——可当年明明是官府拉了一车又一车的尸体回来,最后的通报里,也并没有提到他一个字。 仿佛怕她不信,赵珂解释道:“确实,一个人杀了满院子的人,说出去太离奇了,我至今也不晓得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我那蠢妹妹,当年也是在院子里的,我与父王入京的时候,听她哭诉说,这都是她亲眼所见,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她根本不知道我与父王做的事,没道理要骗我们。” 见隋燕氏仍是一副恍惚震愕的模样,赵珂嗤笑了声。 “你这副样子可怎么好?连人的底子都不了解,还妄想对付他。”他玩笑似的,“我说,你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该不会也是被他坑来的罢?” 这句话就好像一根银针戳进了隋燕氏的心脏。 细细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真的没有联系吗? 倘若没有听说过、王氏嫁妆中有十几家商铺的油水颇丰,她当年也不会从隋意手里拿来那一叠地契;倘若没有那一叠地契,她也不会亏损得要倒贴钱;倘若不倒贴钱,她也不会打了宁嘉县主田庄的主意;倘若没有昧下这片田庄,她今日,也不会遇见小王爷…… 这一切,竟好似一个连环套、一张罗网,一旦落进来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赵珂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 “与我联手,怎么样?” “除掉了他,你儿子便可袭爵了;若我父王做了大赵的官家,你儿子将来可以享受到的荣耀,比这还要多得多。” 好半晌,隋燕氏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指甲被掐得发白。 “你要我做什么?” …… 除夕当天,天公久违地放了晴。 这一日午后,陆宜祯也在爆竹声中、将腰带的最后一道纹路给绣成完工。 外头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棂、照洒进来。 小姑娘不由捧着腰带、放在日色中,满足地看了又看。 她特意挑选了绾色做腰带的底色,这颜色是最适宜搭配衣裳的。无论隋小世子穿想绀青色的、绛紫色的还是素色的袍子,它都能派上用场。 而且他的腰很瘦,小姑娘心想,用这条腰带一勾勒,一定好看的不得了。 明日去国公府拜年的时候,她就能把礼物送给他了。 想到这里,陆小姑娘的眼角眉梢都漫起了笑意,细心地将腰带收进木盒子里,她这才拍拍手,起身往门外走去。 用过晚膳后,她要与陆夫人去显敬寺。 本来她们是打算大年初一再去寺里点蜡上香的,但今日午时,隋燕氏忽然登门造访,约着她们今晚去庙上看灯会。 横竖是要去寺里走一趟的,看完灯会再上香也一样。 只是隋燕氏突如其来的好意、令她懵了懵。 陆宜祯回想起隋意从前说过的话,打从心底不想看见隋燕氏了。 但无奈她娘亲并不晓得这些,点点头便应下了邀约。 …… 酉时,天色方擦黑。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自榆林巷辘轳驶出。 除夕的夜晚,赵京城非常热闹,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噼啪”的爆竹炸响声远近蹿起。 即使是到了昔日颇为冷清的显敬寺山脚,也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放炮的动静。 下了车,陆宜祯随两家长辈拾级而上。 入山的一路,只见小径两旁的树梢皆被绑上了各色的彩灯,打了结的红绳在枝头迎风翻飞。 登山的人影稀稀拉拉地,隔一段距离便能遇见一两个。 山路走尽,空气立即噪杂不少。 寺门前,一盏八角门灯兀然矗立,从灯芯散发出来的暖色光晕,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朗。 进出的香客莫不是驻足观望,还有在灯纸上提笔写字的。 陆宜祯围着这盏大灯笼转了好几圈,也兴致颇高地借来了笔墨,往灯纸的空白处写下了几句祝愿。 入寺后,三人点香、拜菩萨。 陆夫人最先拜完,站起来,叮嘱陆宜祯:“我去后头的禅房见见住持师父,就是东边的那一间,你也曾去过。你拜完了,再与宝蔻到后头来找我。” 又与隋燕氏告过礼,转身离开了。 陆宜祯收回视线时,正撞上了旁侧隋燕氏笑吟吟的神情。 她没由来地觉得后颈一凉,连忙礼貌地朝她回以一笑,便扭头、举着香望向了正前方的菩萨。 今日隋意有宫宴,并不在家,虽然按照一贯的经历来看、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她还是祈求佛祖保佑他万事顺利罢。 又祈了几个愿,陆宜祯睁眼、站起身,将信香插进了供桌上的香炉里。 正巧隋燕氏这时也走了过来。 “方才瞧你这么认真,许的什么愿呢?” 陆小姑娘瞥她一眼:“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隋燕氏也没再追问,反而笑道:“我猜猜,是不是同我家大郎有关的?” 陆宜祯诺诺应了声“是”。 待她插完香,两个人走出殿门,抬头便望见、原本皎洁明亮的弯月已躲到了云层后头去。冬夜凛凛的冷风吹来,直飕飕地灌入人的脖颈。 陆小姑娘打了个寒颤,伸手将脖颈边一圈的白狐毛领子给立了起来,刺骨的冷意这才被稍稍驱散了一些。 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自家女使。 “宝蔻呢?” “我家嬷嬷也不见了。”隋燕氏道,“兴许她们两个人有什么事情,暂时走开了罢。” 但是宝蔻今夜会有什么事?还不与她打声招呼就走? 陆小姑娘想了想,觉得怪异极了。 “在这儿干等着也无聊,我知道这显敬寺里有一棵姻缘树,很是讨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喜欢,不如,我陪你也过去系条红绳子?” 陆宜祯偏头看向隋燕氏。 后者依然面带微笑,话里的提议也根本让人挑不出错漏。 但小姑娘揪紧了白狐毛。 她不想同她走。 这是一种类似于小动物一般的直觉。 何况眼前这个人、还三番四次地伤害了隋意。 小姑娘静了一会儿,开口: “我不想去,我要去找我阿娘。” 第64章 渡若十四 那就鱼死网破罢 大赵皇城。 暮色已至, 月朗星稀。 大庆殿内一片暖意洋洋,各色王亲贵族、官员使臣齐聚一堂,觥筹交错, 轻歌曼舞。 大赵的官家、太后,位于最上座,不时耳语几句。 太后正在官家耳根子边念叨立后之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 后位一直空悬着也不是个事情。就好比今日这场大宴,原本你如果有皇后, 我这一身老骨头就不必出面了。还有明年的祭祀、朝宴……你这是要累死我么?” 官家一手抵着下颌, 转过了头。 太后见他这副无关痛痒的态度, 拧眉道:“你往哪儿看呢?” 顺着他的视线一瞧, 只见座下席上, 宁嘉县主正盈盈笑着、同身旁温和儒雅的誉王爷说话。 一个不太好的念头登时浮上心间,太后倒吸一口冷气, 肃颜拍了拍官家的肩,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你那, 那侄女罢?你最好收住这个荒唐的想法,别学了前朝……” “母后。” 官家打断她, 揉了揉眉心。 “你别乱想。” “你这样子叫我如何不乱想?我就没见过哪个皇帝同你一样的。宫里那几个, 你不喜欢?”见他不言不语,太后道,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宫里的不成,还有宫外的, 只要你与我说,我一定给你找来……” 官家喝了口酒。 所幸这时舞曲也停了。 各国使臣纷纷拥攘着,上前来说贺词。 使臣贺完后,便到了诸王来贺。 大赵先帝膝下十六子, 封王的有十二位。 轮到誉王爷祝贺时,大殿内都静了静。 众人皆知,誉王为先帝庶长子、而当今官家为先帝嫡幼子。十年前先帝病危时,这两方明争暗斗,朝中也分为了“立长派”与“立嫡派”。 后来先皇遗诏下令传位于十六皇子,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才算暂时落下帷幕。 十六皇子登基后,显然也是对誉王有所猜忌,故而才留了宁嘉县主在京。 但无论在场旁人心里是如何活络的,誉王贺祝时,连语调都没变,恭敬恳切得很。 “兄长快请起。”官家道,“不知皇侄的病治得如何了?若外头的郎中不管用,我可以为他指派宫里的御医。” 誉王神色未改,朝前作揖:“多谢官家挂怀。犬子只是染了场风寒,并不碍事的,只是未免在大好的年宴上扫了诸位的兴致,这才没同我一起入宫来祝贺,还望官家不要怪罪。” “皇侄有心,我又怎么会怪罪。” 官家举起杯盏:“我敬皇兄一杯。” 誉王也接过内侍递来的一盏酒,端着,却并未饮下。 一双眼抬起,直视上位的官家。 “皇兄这是,还有话要说?” 誉王淡淡笑了:“我的确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官家,这问题,已积压在心中好些年了。” 官家轻放下酒盏,挑眉道:“什么问题,皇兄但问无妨。” “敢问官家,当年的那份遗诏——可是先帝亲手所书?” “……”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空气瞬间陷入了死寂。 忽有袖摆摩擦声。 高阶上的官家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睨着座下人,似笑非笑:“皇兄是在,质疑我?” 一旁的太后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铁青,厉声喝道:“誉王,你这是要反了不成!” 誉王摩挲着酒盏粗糙的表面。 “太后言重了,我不过是想要遵循先帝的遗志,若有宵小擅自篡改遗诏窃国,自该扶正黜邪、以证天听。” 话毕,猛地掷落杯盏。 “哗啦”。 陶瓷盏壁碎裂了一地。 应时,殿门被“轰隆”一声破开,身着黑甲的殿前司统领,带着一队人长驱直入。 殿内使臣、王侯皆乱了阵脚,惊呼哀嚎着,很快被黑甲军圈禁了起来;剩余的黑甲,则亮出寒光凛然的长剑,呈半拱形,对准了座上的太后与官家。 太后已然气红了眼,颤抖着手、指向手持寒刃的人:“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反了是罢?” “殿前司统领,我儿待你不薄!” 被她指着鼻子骂的人没吭声。 一片刀剑寒光中。 官家负手,凝眸望着黑甲之后的誉王:“事已至此,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皇兄。” “……” “为了这个位子。”他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座椅,“当真有人可以摒弃手足、残害亲生骨肉,做尽一切背德之事么?” 誉王皱了皱眉,预感事情不妙,挥手下令。 黑甲军持剑越拢越前,剑尖就要触到座上人的发梢—— “还不进来!” 陡然间,又是一阵兵甲撞击声。 比之先前人数更多的兵将涌进了大殿,瞬息间,剑锋便架上了殿内众叛军的脖颈。 誉王垂眼,看见自己脖颈周围的数道剑刃,脸色阴沉下来,倏然抬头望向立于长阶之上的官家: “神卫军……你早有准备!” “我已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了,兄长。” 官家一步一步踏下玉阶,走到他面前。 “三年前,为了洗脱嫌疑,你不惜把亲生女儿网入局中;为了销毁证据,又不惜自断一尾、灭了平州冯家满门。我是该赞叹一声缜密果断、还是该感叹一句心狠手辣呢?” 誉王定定盯着他:“你全知道。” “是。” “三年前没能捉住你,叫你断尾逃了,这一次,可没有这么便宜。”官家笑道,“我要将你的头和尾巴,全部网起来、踩死。” “……” “你现在还能如此镇定,无非是因为两张牌——通州的兵力、和你藏在京外的兵力。” 誉王因言,神色顿时变得阴戾狰狞。 “别这么看着我。”官家抚了抚袖,“我仔细说与你听就是了。” “你挑动通州知州替你豢养私兵,就好比三年前挑动冯家犯下大案,我知道将它揭破,也是轻易捉不住你的,所以放任他养兵、只派人时时留意兵情。” “抄了段家、设局引你之后,我也知道你不会轻易上钩。果然,你让赵珂从德州带了一营骑兵、藏到京外田庄去,也并未入京。” “我猜你是这样想的:倘若今日的宫宴真的是个局,那么你身死,赵珂还能活下来,有了那一营骑兵和通州的兵力,蛰伏几年,卷土重来也并非难事——” “但很可惜,兄长。” “我那侄儿他今日,逃不了。” …… 显敬寺。 陆宜祯从礼佛的宝殿出来,迎着寒风,往寺后的禅房走去。 越往里,道路上的人影就越发稀少。 还好小径两旁的树枝挂了照明的灯笼,才令眼前的景象不至于显得太萧瑟可怖。 身后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 是隋燕氏。 陆宜祯搓了搓手,凝下心神,继续埋头往前走。 渐渐地,身后的脚步声好像变多了。 她心里咯噔一跳,却不敢回头,竖着耳朵仔细分辨动静。 “嗒嗒”。 “嗒嗒”。 没有听错,脚步声确实从一个人的,变成了,好几个人的?可除了隋燕氏,谁还会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她后面呢? 陆小姑娘紧紧咬住嘴唇,缓缓地顿住步子。 她扭头。 眼前忽然闪过一片黑影。 “放开……唔!” …… 京外,田庄。 赵珂坐在房中,眉心阴郁。 等了片刻,仿佛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暴躁一般,他随手捞起一个茶壶,“哐当”掷出去。 “通州军还没消息吗?” 黑衣下属跨进门,半跪于地。 “回小王爷,还没收到消息。” “半日前便说快到了,而今连声响都听不到。”赵珂郁色更甚,顿了顿,又问,“派出去接应的人也没回来?” “回小王爷,没有。” 房中一片寂静。 窗外的北风呼啸之声便显得无比清晰。 等了一会儿,赵珂直身往门外走去。 黑幕之上,弯月已不见了踪影,深厚的云层堆叠挤压,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似的。 “戌时了。” 他喃喃着。 已过戌时,城中还未燃起信烟,很可能是事情已经落败。 竟然,败了。 心底成算千回百转,但也只是几息。 赵珂又看了眼天色,不再犹豫,回头吩咐道:“你带上人,随我撤!” 黑衣人应声下去。 未过半刻,乌压压的黑衣军已经聚齐。 一行人披着夜色,悄声从后山翻离。 刚一出林子,忽然有无数的火把包围了上来。令人如同置身于汪洋火海之中。 四周景致一瞬间亮如白昼。 赵珂心下一凛,顶着刺眼的光线,眯了眯眼,望向正前方的人。 那人坐于枣色马背上,穿了身狐裘,桃花眼微弯,笑看他:“小王爷,终于来了,我在这儿等得手都快冻僵了。” 赵珂死死盯住他。 “……通州军,是你截下的?” “不是我截的。准确点说,他们根本没能来,你收到的,一直都是假消息。” 这话说得不能再清楚。 京中早已布好了一张密网,只等着远道而来的游鱼自投其中。 赵珂眼底戾色乍现。 咧唇笑了:“那就鱼死网破罢。” “所有德州军,听我号令——杀出去!” 冲锋的呼号声随即弥漫山林。 马蹄、兵甲溅起飞扬黄沙,铁戈撞击声响彻长空,干燥的冷风里,掺杂进了赤血的味道。茂密灰靡的林深处,枝杈被混战震得簌簌抖动,惊起了成群的寒鸦。 待兵戈止住,遍地已是血流成河。 腥红滚烫的血液,在冬季的夜晚很快就冷却了,横七竖八的断肢残骸铺满了一地。 隋意翻身下马,拢着袖,慢条斯理地走到了、已被禁卫活捉的赵珂跟前。 他浑身都染了血、负了伤,衣裳狼狈不堪,但眼里的张狂之色、仍未消减半分。 “隋意,隋世子。”他咬牙切齿,笑道,“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 隋意没说话,只静静听他倾吐。 “你可知,你那个陆家的姑娘,她现在人在何处?” “……你什么意思?” 赵珂见他神色,大笑起来:“你能布下这么大一盘棋,却连这句话的意思都理解不了么?” “意思自然是,那个陆家姑娘,被我的人带走了。” 隋意眼睫颤了颤,语气仿佛一如平常:“我凭什么相信你?” “唔,我想想,她和她母亲,好像是打算明日去显敬寺的罢?这还要多亏了你的那位继母呢,今夜便把她骗上了显敬寺、又叫她落单,否则我的人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就……” 话未说完,忽感一股劲力扼住脖颈,将他狠狠掼倒在地。 冷硬的土地撞击上背部,好似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赵珂听到了骨裂声,喉头一阵咸腥,吐出了一口夹杂着碎肉的血沫。 但他无比痛快地笑了出来。 “我已吩咐了我的人,假如今夜之后,我成功了、或是逃出去了,就把陆家的姑娘带给我;假如我被抓了、被杀了,那么,她也不必活着。” 他咳了几声,又咳出几口淤血。 “你知道么?撞上你了之后,我就没想过要逃了。方才故意弄出那么大阵仗,你我交战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出去,你猜猜,究竟是这消息传得快呢?还是你找人找得快?” 隋意冷静地看着他。 只是眼尾处已浮上了几丝不正常的殷红。 一字一顿问:“她在哪儿?” 赵珂的额头因缺氧迸出了青筋,眼前所见也变得白茫茫的,只能模糊地分辨出、摁着他脖颈的人的轮廓。 他对着那道轮廓,堪称是恶劣地弯起嘴角,声音嘶哑地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活不下去了,总要拉着她、给我垫个背。” 蓦然,隋意松开了手。 赵珂猛烈地咳嗽,脸色由白转红。 火把光下,只见那半蹲于叛臣之前的人,抬指抽出了腰间的一柄匕首。 火光淬着刀刃寒光,绽出一种别样的美感。 “那,你就去死罢。” 轻飘的话音被风吹散。 隋意抬起了刀柄。 一旁的禁军统领见状,急忙大声制止:“副使不可,官家吩咐了不能杀——” “噗呲”。 匕首刃没进了赵珂的脖颈。 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刹那间,沾湿了他身前之人的脸颊、衣襟、袖摆。 有腥冷的冬风刮过,卷起了被染红的衣裳一角。宛如一株摇曳的靡红罂粟。 火光中,赵珂闭上了眼睛。 第65章 渡若十五 她一直牢牢地、记在了心间 南城门。 守职的城卫手握长.枪, 立于闸楼的门洞旁。 高脚铜盆内、炭火熊熊燃烧,将四周的影子拉得老长。 忽有“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城卫神色一肃,抬头眺望而去。 只见城外连绵晦暗的夜色中, 一队人影策马疾驰而来。 离近了些,借着城门处的火把光芒,守卫也将情形瞧了个清楚。 打头那位于枣色骏马上的人, 雪色的裘衣沾满了飞溅的血迹,甚至连脸颊、发尖也染着半干涸的血色。 他的眼是冷的、神情是冷的, 在半隐的月色下, 如同自炼狱归来的罗刹。 “隋副使!” 白皙修长的手掌黏附了一层血痂, 骤然握紧缰绳。马儿一声长嘶, 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地, 停在了城门前。 马上之人瞥眼望过来,嗓音失润。 “显敬寺那边, 是什么情况?” 城卫早也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因此不敢耽误, 赶忙回答。 “回副使,陆姑娘在寺后东边的小路上、约莫一个时辰前被人劫走。半个时辰前, 大理寺才收到消息, 陆姑娘她,她很可能已经被人带出城了。” “裴大人接到此案后, 已马不停蹄地查问过东、西、南、北四扇城门,但发现, 贼人很狡猾,四个方向都留有痕迹,现如今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所以大理寺往四个方向都派了兵力搜索……副使, 要一同去看看吗?” 地上长形的骏马影子被风吹得一晃。 “……不。” 隋意道。 “那样太慢了。” 话音未落,长指一勒缰绳。 马蹄踏着寒风,复往内城疾驰而去。 …… 榆林巷,靖国公府。 夜已深,人未眠。 室内,隋燕氏苍白着一张脸,坐在软榻上。 身旁的靖国公替她揉着肩膀,温言宽慰道: “真没想到京中还藏了这么一伙歹徒,还好夫人你没与他们碰上。你也别太自责,陆尚书家的姑娘丢了,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夫人你当时,也不是有意要放她一个人走夜路……” 这嗡嗡的话音,钻进隋燕氏的耳中,全模糊成了一团。 她心底是在担心。可担心的却不是显敬寺的事情,而是今夜皇城之内的那场交锋。 已经快到亥时了,宫里还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 若是,若是誉王败了,那该如何是好?她会不会也被扣上一顶“窝藏反贼”的罪名? 正忧心忡忡,房门倏然“嘎吱”一声被推开。 外头冷彻骨髓的冬风呼啦啦刮入屋中。 隋燕氏恍惚着、抬眼望过去,只见一道浴血的人影扶门跨了进来。 那双素来温和含笑的桃花眼,此时却犹如冬月湖上经久不化的冰棱,直将人钉得四肢发僵、血液乍冷。 她骇然地惊呼了声。 一旁的靖国公也回过神来,蹙眉低喝:“这大半夜的,你是做什么去了?” 隋意像没听到他的质问一般,只盯着软榻上的隋燕氏,眸底漆黑阴晦、透不进一丝光。 “她在哪儿?” 隋燕氏心头一跳,勉强端起笑:“你这孩子,突然间说的什么话呢?” 靖国公的眉头亦拧成了疙瘩,火气上头:“你怎么同你母亲说话的?从外头回来,搞成这副模样,也不晓得——” “父亲。” 隋意终于分了个眼神给他,唇角浅浅地勾起,吐出的字词却叫人心悸。 “你该闭嘴了。” 靖国公被他不同寻常的幽暗眸色瞧得内心惶悚,手心冒出一层冷汗,怔松地噤了音。 他的视线于是撤去,又落到了隋燕氏的身上。 “我再问一遍,人在哪儿?” “我,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是因为陆家姑娘的事情吗?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但……” “赵珂已被我杀了。” 在软榻上的人一瞬间变得惊骇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至隋燕氏跟前、站定,微微俯身。 “你也想同他的血混在一起么?” 话毕,猝然抽出刀刃泛红的匕首,毫不拖泥带水地划过她的脸颊、扎进了她身后的墙壁中。 “咚”。 一缕青丝打旋飘落、隋燕氏的脸侧、也被刀风擦出了一条血痕。 她大叫一声,面色惨白,往后缩到了墙根。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她胡乱地摇着头,泪水迸出眼眶,滴滴下落。 靖国公连退好几步,震惊地望着软榻前的人的背影。 “造反了,造反了……”一面低声喃喃,一面连滚带爬地往屋外跑去。 然而还没等他跨出门槛,门边横生出的数道剑光、又将他拦了回去。 站于软榻前的隋意没有回头,只垂眸低视着涕泪涟涟的隋燕氏。 眼尾的殷色愈发深重,但他的语气依旧冷静。 “赵珂身在城外,而你在城内;赵珂离京多年,而你在京中的耳目、财势遍布;赵珂今夜行谋逆之事,而你,则替他欺瞒诓骗——赵珂的人要抓人、要逃亡,必少不了你的手笔。” “换句话来说,你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 “还是说……” “非要等见血了,你才肯开口?” 兴许是惶惧到极致,又或许是听了这一番话,总之隋燕氏竟奇异地镇静了下来,愤恨地抬起头,冷笑道: “你难不成还要弑母?” “弑、母。” 隋意重复了一遍,桃花眼挑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地。 “你以为,我不敢么?” 隋燕氏惊得汗毛倒竖,避开他的直视,掐紧了掌心肉。 “你,你要是敢这么做,会被天下人所耻骂,你的功名、你的官位,都会保不住!” “你觉得我在乎那些?” “……陆家的,陆家的姑娘!你要是这么做了,她又会怎么看你?” 房中的声音静了静。 软榻前的身影后退了半步。 隋燕氏捂着心口,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忽闻他道: “你又在乎什么?” “……” “名声、权势?” “正好,父亲也在房里。”隋意回头,望向门边噤若寒蝉的靖国公。 后者一触到他的眸光,浑身一凛。 “那么父亲,你可要好好地听着。”他条理清晰地说,“我的这位母亲,当年在梓州与你苟合,待你游学离开后,又攀附上了州官的儿子,还为他育有一子。听说你承袭爵位、要回来寻她后,她打掉了孩子,又托家中兄长谋害了州官之子,这才‘冰清玉洁’地入了你的门。” “别说了……” “还有,当年我被外祖接回琅琊,路上也是她派人、泄露了我的行踪给山匪,但很可惜,她并没有如愿除掉我。” “别说了!” 隋意转眸看她,嗤笑:“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不都是你亲手做过的事情么?” “再加上今日一桩谋逆,母亲,你猜,你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你害我的!”隋燕氏目眦欲裂,“都是你故意害我的!” “是,我故意的。”他承认,“不是谋逆,也会是其它。” “母亲,你没得选。” 隋燕氏一口气没顺上来。 四肢百骸都仿若被埋进了冰冷彻骨的雪水中。 她先前的猜测都是真的。从她放松警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引入了一个没有回头路的死胡同。 房中烛火微微跳动。 昔日清和的嗓音、染了暗色,又再度响起。 “你还在乎什么呢?” “隋茂?” 隋燕氏骇然回神,瞪大眼,尖叫起来:“你不许动他!他是你亲弟弟!” “啊,看来找到症结了。” “他是你弟弟,你这个疯子!疯子……” 隋意望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 “还不肯说么?” 隋燕氏喘着粗气,看向他的眼神、简直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 “……” “……往西,鱼塘镇。” …… 昧旦时分,天色将明未明。 空中朗月高悬,鸡鸣狗吠之声间或响起。 鱼塘镇外,一队人马行至镇子关口处。 这是由京城西门、入鱼塘镇的必经之地。 劫人的反贼共有四人,往东西南北分别逃窜,也就是说,如今陆家小姑娘的身边,只有一个人在看守着。 隋意浸在朦胧的晨雾里。 他一直不太敢想象,小姑娘被掳走的时候是什么情状。 但当紧绷的、一刻也未停止的思绪稍稍得空了,便会不由自主地描摹起有关于她的、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他想,那时候,她一定害怕极了,兴许还在心里喊了无数次他的名字。 “副使。” 前去关口打探情况的属下走回来,举着手中画像,禀述道:“已经问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前,画像上的人确实是进了镇子,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带着姑娘。” “先将他找出来。” …… 鱼塘镇,来福客栈。 店家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不耐烦地打开门,一看,门口竟站了一排持.枪带刀的官兵,登时吓清醒了。 “官爷,这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打听到,这个人就住在你家客栈,他在哪一间?” 店家心道晦气,好好的客栈竟来了个逃犯,连忙借着晓色仔细辨认了下画像,指路道:“是他、是他,就住二楼东边尽头那间。” 一行人上楼,破门而入,将熟睡中的反贼逮了个正着。 他被按住后还不甚老实,几度欲挣脱,隋意进门后,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才安静下来。 “是你绑的人,她去哪儿了?” 眼见剑锋要没入皮肉,反贼匆忙道:“我,我是绑了陆家的姑娘,但我没对她怎么样!她自己逃了!” “……逃了?” 仿似觉得面皮有些挂不住,他闭了闭眼。 “就在镇子关口东边两里地的林子破庙里,她细皮嫩肉的,赶了老远的路、撑不住要休息,我怕把她弄死了,就带她进庙里头打算歇一歇。” “然后,然后我不小心睡着了,她不知怎么,自己挣脱了绳子,又在我颈子后面敲了一闷棍,趁我昏过去的时候,逃跑了。” 见隋意抬着剑,不言不语。 反贼以为他不信,急了:“我没骗你!我颈子后头还有淤青哪,那穴位,敲得又准又狠!” 良晌,隋意轻吐了口气,缓缓地松开手指。 长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记忆里,有沉睡的画面渐渐地复苏。 ……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盛夏。 因为京城贵女被劫的案子,小姑娘坐在廊下、挨着冰碗,央求着他要学武功。 又因为坚持不住扎马步,转而很不好意思地、问他速成的方法。 他说。 寻常经用的自保招式,大约符合她的心愿。 于是漫不经心地教了她:被人擒腕时该如何解脱,双手被一般的绳结束缚时该如何挣脱,人的身上有哪些穴位是要命的、麻痹的、昏睡的…… ——他的话,她一直牢牢地、记在了心间。 第66章 渡若十六 我很想你 鱼塘镇东, 山坳中的一个村落里。 火光闪跳的油灯下,陆宜祯坐在草榻上,发髻凌乱、眼眶红肿, 衣裳也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她鼻头一抽一抽地、像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 一旁捣药的农家娘子见她模样,极为不忍心,安慰道:“好了, 坏人已经走远了,不会再折回来的, 你就放心罢。” “多谢你。”榻上的小姑娘揉了揉揉眼睛, “等我回家了, 一定会报答你的。” “说起来也是老天保佑, 你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家, 竟真的能从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手底下逃出来,还撞进了村子里。” “我哥哥, 他教过我一点自保的办法。” 若非记得这些,她也不会见那贼人睡着后, 强忍着恐慌、镇定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拧磨起粗砺的绳索、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最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才终于解开束缚。 举起棍子对准贼人的后颈时,水雾已经模糊了视线, 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 将眼中的水汽都挤掉,这才看准了穴位、用生平最大的力气敲下去。 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一点儿也不冷静。 逃下山的一路还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药捣好了。”农家娘子将石钵放到她手边,打量了她一眼,“伤处, 没有你自己敷不到的罢?” 陆宜祯摇摇头:“多谢你,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那你敷完了药,早些歇息。明日等我男人回来了,我就让他送你回家。” 农家娘子叮嘱完,走了出去。 待木门“吱呀”阖上,陆宜祯才把石钵捧起来,挑了点黏糊的药草敷上手腕的伤痕。 那里已经被磨得破皮流血,清凉的药汁贴上去,火辣辣的痛感才暂时麻木了。 她敷着敷着,眼眶又忍不住起雾。 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隋意在这儿该多好,他一定会用最温柔的语气哄着她、劝着她。那次在夷山别庄,她不过是磕到了桌角,他都替她揉按了大半天。 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收拾好伤口,陆小姑娘把石钵放下、熄灭油灯,脱了鞋袜,钻进被褥里,将身子蜷了起来。 被窝是凉的。 单薄的窗纸外,劲风呼啸,刮擦过茂密的林丛,发出“哗哗”的声响。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从遥远方向传来的狼嚎。 她将身子团得更紧。 湿润的眼睫在黑暗的光线里一眨、一眨,泪珠无声地沾湿了枕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只是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好几场噩梦,每次惊醒,睁眼仍是一片昏黑。 到天光大亮的时辰,迷迷糊糊被人唤醒,她还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贺娘子……” “先别睡了,村口来人了。”贺娘子仍穿着昨夜捣药时的那身衣裳,言简意赅道,“那是一群官兵打扮的人,手上还拿了你的画像,你可认识他们?” 难不成是官府找来了? 陆宜祯杏眼亮了亮,忙不迭掀被坐起,披了外裳、踏上绣鞋,刚站起身,又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 她回过头,斟酌道:“贺娘子,待会儿他们找到这里来了,你能不能先告诉他们,没有见过我?” “这是为什么?官府的人、难道也是坏人吗?” “不是。”陆小姑娘顿了顿,“只不过,昨天绑我的人,应该很有权势,我怕他们冒充官兵、想回头抓我。” 她心里其实有点忐忑,贺娘子听到“坏人有权势”以后,会不会就害怕了、不肯收留她了?但是昨夜,她好像也看出来她家住京城,所以…… “对对,这倒是我糊涂了!”贺娘子道,“那你等会儿先躲在屋里别出来,我出去应付他们。” 小姑娘悄悄松口气,朝她扬起一个笑:“好,多谢你。” 未过多久,院子门板果真被“砰砰”扣响。 贺娘子出屋开门。 外头嗡嗡地一番交谈声。 陆宜祯扒着门缝,小心翼翼地朝外望过去。 站在院门前的,是一群身穿禁卫甲胄的人,若单看着装,当真挑不出一丝毛病。 蓦地,她的目光被混杂在众盔甲中的白裘一角吸引而去—— 缓缓往上瞧。 那是一张半隐在人群后头的、俊秀的脸。 小姑娘几乎屏住了呼吸,心脏也骤然急促地“咚咚”跳动。 “嘎吱”。 她推开房门。 院中的交谈声倏忽一滞,一道道惊讶的视线皆先后望了过来。 “你怎么出来——” “意哥哥!” 小姑娘难掩哭腔,越走越快,最后“蹬蹬”小跑着、往门口奔去。 人群中的隋意,这时也好似回过了神,忙拨开前方阻碍,甫一到门边,便被她撞了个满怀。 她的身子是软的、是热的,呜咽的声音也是真实的。 深冬的寒峭在怀里融化。 就好像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噩梦被落入帐中的煦日击碎。 隋意极尽轻柔地拥住她。 “祯儿妹妹别怕,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到你了。” 小姑娘埋头哭了一会儿,缓过气,觉察到身旁还围着一圈人,她一半羞赧、一半不舍地从隋意的怀抱里退出来。 对上贺娘子惊讶的目光,她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歉:“对不住,我方才太激动了,他们,他们不是坏人,是来救我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娘子干笑道。 “外头天气凉,官爷不如进来喝口热茶?” …… 贺娘子去灶房烧水了,隋意带来的一群官兵、也功成身退回京复命。 简陋的茅屋内,只坐着两个人。 隋意早在进门时,就发现了小姑娘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最严重的的伤当属手腕,素来细腻白皙的皮肤、此时却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红痕,不难想见,昨夜她是如何的挣扎无助。 只觉心尖涩得发疼,隋意蹙着眉,想也不想、便捏住她的手。 “意哥哥!” “别动,让我看看。” 陆宜祯无措地抬着双手,任他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瞧,只感到脸颊一点一点地变烫。 “是不是,是不是很丑呀?” “不丑。祯儿妹妹很勇敢。” 他从袖中摸出一小瓶浅褐色药粉,小心而轻柔地匀在她的伤痕上。竟比她昨夜自己上药时还要仔细谨慎。 “疼不疼?” “不疼的!”陆宜祯望着他,“倒是意哥哥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方才重逢惊喜交集,因而没顾得上留意,现下一瞧,他白色裘衣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发丝也缠着血痂,脸颊倒是干净俊俏的,只不过眼底泛有淡淡的乌青。 一看就知道累坏了。 她鼻头一酸,又想哭。 “你是不是整夜没睡呀?” “我没关系的。”他为她上完药,抬起头,浅浅地笑,“只要祯儿妹妹平安无事,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你不许说这种话。”陆宜祯粉着脸,教训他,“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适时,贺娘子端了一托盘的热茶和热腾腾的米汤进来。 几个人填了肚子,陆宜祯又向她道了通谢。 “贺娘子,我能得救真是多亏你了。只是,只是我哥哥他为了找我、整日整夜都没休息,立即启程回京也太辛苦了,可否借你家的地方歇息一会儿?” “这是自然。”贺娘子爽快道,“相逢也算有缘,我男人他下午就该回来了,这大过年的,你们不如在我家用了饭再走。” “这太好了,真是谢谢你。” “正好,灶房里还烧着水。”贺娘子偏头对隋意道,“这位官爷,你不妨先去擦把脸,睡起来更舒服些。” 隋意与她道过谢,却没有起身出去,而是问她要了一卷绷带。 贺娘子的男人是个赤脚郎中,此番出远门、也是为了看病救人,因此家中并不缺药物用具一类的东西。 她将绷带翻找出来、递给隋意,只见他俯身、把陆小姑娘的手腕包扎严实了后,这才出门去。 望着门边消失的清俊背影,贺娘子“啧啧”几声。 陆宜祯红着耳尖、垂下头,只当自己没听见。 …… 隋意洗漱完,进房去歇息。 贺娘子在院中砍柴洗衣、置备菜品。 陆宜祯闲来无事,帮着她剥花生。她伤的是手腕,手指头却依然灵活,只要不做太大幅度的动作,就不会觉得痛。 但剥了没一会儿,隋意便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陆宜祯望见他,蹙起眉,不是很高兴:“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 陆宜祯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夜里头辗转害怕的情形,好似有些懂了。 她擦干净手,起身推他进房,又将他塞进被窝里,趴在床边、支着脑袋,对他说:“我陪着你,快睡罢。” 隋意定定地看着她,忽地抬指、朝她揭开被子一角:“祯儿妹妹也上来。” 小姑娘瞪大眼,炸毛一般、“咚咚”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这样?” 他不徐不缓地坐起身。 温声道:“我只要一闭上眼,就全是祯儿妹妹失踪后的景象,就算知道了祯儿妹妹安然无恙,也还是会忍不住去回想。祯儿妹妹昨夜,又是怎么睡着的呢?” “我……” 小姑娘说不出话。 “所以,祯儿妹妹也一样没有休息好。” “……” “祯儿妹妹,我很想你。” 柔和轻软的声音,好似春日荡过湖面的柳梢。 心湖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大,残存的理智彻底被搅成了浆糊。 陆宜祯朝他走了过去。 等被他细心地避开伤处揽入怀里、身上也搭了层被子的时候,陆小姑娘的神思、才勉勉强强地回了笼。 心想,这个人,怎么能将蛊惑人的法子、使得这么炉火纯青? 她努力地昂起脑袋。 入目是漂亮流畅的下颌线条,仿佛是觉察到她的不安分,隋意垂头望下来。 那双标致的桃花眼,柔软温和地盛着她的倒影。 小姑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心里又想,蛊惑人又怎么样呢?只要是他,上当一百次也没关系。 “意哥哥,我也很想你。” 隋意眨了眨眼,抬手摩挲着她的脸颊。 忽然吻过来。 时值寒冬,室内却是冰消雪化、融融如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退开、抵着她的额头,眼底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眷恋与缱绻。 低笑道:“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67章 渡若十七 不,是美梦 又下雨了。 耳畔全是绵密滂沱的雨声。 陡然, 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惊雷炸响。 “轰隆”。 他睁眼从床边坐了起来。 已至深秋,京郊的夜里很有几分寒凉, 湿冷之气从脚底蔓延上窜,渗入骨髓。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屋,陈设简单、不见一件尖锐的器物, 昏暗光线中,贴墙摆放的软榻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唯有半掀开的锦被、和褥子上微微下陷的形状, 昭显着这里不久前还有人躺过。 这情景…… 他心脏一缩、呼吸变得紧促, 惶然站起身, 只怔松了片刻, 便扶着门、踉跄地跑出去。 廊上的地板已被斜飘进来的雨丝浸湿,又冷又滑, 檐下的红灯笼,也在寒风冷雨里无助地摆晃着。 苍山、密树、楼阁、房屋。 一切都是未曾改变的模样。 长廊走尽, 他踏进了雨幕里。 单薄的衣袍很快被沾湿,冷冽的雨水浇打皮肤、似要没入血肉。 笼罩于溟蒙黯淡之中的楼台, 瘦骨嶙峋、茕茕孑立, 犹如一名油尽灯枯的老者。 他僵着步子,一步、一步朝它走近。 楼台之上, 檐间的两盏红灯笼摇摇欲坠,横栏前, 那个身着寝衣的人影,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可他看不清她的脸。 昏昏雨色里,楼台上的人,双手缓缓地搭上了木栏。 “……意哥哥?” 是谁呢? “意哥哥?” 他抬头, 雨好像变小了些。 楼台上的人影、这时也仿佛被除去了一层纱雾,变得更加清晰。 “意哥哥。” 是谁呢? “快醒醒,看看我呀。” 最后一层雾障遽然消失,一双含着水润与担忧的杏仁眼、蓦地出现。 雨停了,天也突然亮了。 “……祯儿妹妹。” 陆宜祯见他醒来,总算松口气:“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看你脸色很不好。” 刚苏醒的桃花眼里还漫着一层迷蒙之色,像是透过她看见了什么。 隋意笑了笑。 “不,是美梦。” “你骗人的罢?” 陆小姑娘并不相信,如果是美梦,怎么会让人眉头深蹙、脸色也变得像纸一般苍白呢? “还有,你额头上都冒冷汗了。” 她伸手欲替他拭掉额上细汗,却在一接触到他的肌肤时,被烫得轻呼出声。 “怎么这么烫呢?” 小姑娘忧急地喃喃自语,捧着他的脸,俯身同他抵了抵额头。 “好像是发烧了。” 隋意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见她直起身,动手将他裹成了一个蚕蛹。 “一定是昨晚吹太多冷风了。”她吧唧一口亲在他额头上,疼惜道,“还好贺娘子她夫君已经回来了,我这就叫他进来看看你。” 说完,小姑娘转身下榻、穿好鞋出去了,没过多久,带回来一个和善敦厚的布衣男子。 男子为隋意看过诊、把过脉,说道:“确实是染了风寒,不过并不严重,喝一帖药、烧就能退了。” 陆宜祯给榻上人掖好被角后,又连忙出去跟他煎药。 外头的天色已近黄昏,山村中升起缕缕炊烟,夹杂着一两声狗吠。 贺娘子也在灶房里做菜,一开门、腾腾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听说了隋意生病的事情后,她热情地挽留道:“那你们就再住一个晚上,等那小郎君的烧退了、再回去罢。不然你们一个病的、一个弱的,我们夫妻俩还真是不放心让你们就这么上路了。” 陆宜祯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高兴地道谢应下。 药还煎在炉子上的时候,晚膳倒是先出锅了。 陆小姑娘问贺娘子要了一身厚实不漏风的男子外袍,这才跑回房里给隋意套上,将他带到灶房来。 几个人围着火炉吃年饭,闲话间,贺娘子的夫君也说起了从外头回来时、听到的见闻。 “昨夜京城里出了一桩谋逆案,不过还好没动太大干戈,已经镇压下来了,否则,又要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事。” 贺娘子啧啧称奇:“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 “好似是誉王和小王爷。今儿早上听说时,誉王爷已经下了狱,小王爷人也已经没了。” “这天家的人哟,兄不兄、弟不弟的。” “谁道不是呢?别说是天家,就是一些世家贵族,府门里头的事情也不少……是靖国公家罢?他家今日一大早,也出事了。” 若说前头的传闻已够叫陆宜祯惊讶的了,那么这个消息,简直惊得她都懵了懵,紧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贺娘子的夫君道:“那靖国公夫人被休了,连府门都还没出,又被大理寺羁押,说是犯了事,要细细调查。” 怎么,会呢? 她不过是离京一天而已。 怎么天都变了? 这时候,小姑娘仿佛也终于想起来,靖国公府的世子就坐在自己身旁,于是急忙偏过头去,想开口问一问,却被隋意温和地制止: “祯儿妹妹先吃饭。” …… 端着浓浓一碗汤药回了房,隋意这才一件一件地、与她说起这一夜发生的事情。 但有几处地方他是故意略过了的。 比如说杀小王爷、又比如说夜问隋燕氏。 “将赵珂捉住后,他对我说了显敬寺的事:是他指使燕氏抓的你。我从他口里问不出来你的下落,便回到府里问燕氏,还好她不像赵珂一样顽固,告诉了我劫犯的相貌和行踪。” “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落得这般下场,都是罪有应得。” 陆小姑娘唏嘘过后,又捧着隋意的脸颊亲了一口:“意哥哥,辛苦你了。” 隋意抬指摩挲着刚被小姑娘啄过的地方,笑道:“看来我要多生几次病才好。” “你又在说胡话!” 但也多亏他这么一打岔,陆宜祯记起来药还摆在一边晾着。 深冬的天,只说了一小会儿话,原本沸滚的汤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陆小姑娘端起药碗,递给隋意:“眼下温度正好,快吃了罢。” 谁知他低头凑到碗边闻了闻,接过,但并不喝:“好苦。” “你什么时候变得同小孩子一样?”陆宜祯感到好笑,心里却柔柔地,哄他,“这里没有蜜饯,等回京城就补给你,好不好?” 他挑起桃花眼:“还有另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祯儿妹妹喂我,就不苦了。” “你这是什么歪理?一勺一勺喂,不是苦得更厉害?” “我说不苦就不苦。” 陆小姑娘没办法,只能拿来一只勺子,放到碗里搅了搅、舀起一勺褐色的药汁,却并没有喂给隋意,而是在后者稍显怔然的神色中,把勺子抵到了自己的唇边。 温热的苦意瞬间弥蔓到了舌根,小姑娘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初初的怔愣过后,隋意连忙放下碗,抱着她哄:“没事没事,快吐出来。” 但小姑娘没听他的话,将药咽了下去。 待口中的苦涩渐渐变弱,她才平复了表情,弯起眼睛、笑着说:“小时候,我与你吃同一袋子糖,长大以后,又喝同一碗药,我们是不是也算同甘共苦了?” 隋意眼睫微微一颤,用眸光深深地摹刻着她娇俏的脸。 “……以后绝不会再有共苦的事情了。” 他的小姑娘这么固执、又这么温软,就算是不让她受苦,他也要好好地。 终于还是没再折腾。 隋意一口气喝下药后,又被陆宜祯裹进了被窝里。 …… 人定时分,陆宜祯也漫上了困意。 她走出房门、来到堂屋,想问贺娘子再要一床被褥、去空房间睡觉。 贺娘子听后,了然地点点头,告诉她:“你不用担心,那小郎君的风寒不严重,睡一晚上绝不会过了病气给你的,只是,要忍住不能……咳。” 说完,自以为解释得很清楚了,抱着收来的衣裳、便进了寝屋。 木门板“嘎吱”关上。 徒留会意的陆小姑娘、臊红着一张脸,久久地站在原地。 脑子里糟乱得不像话。 心想,她和隋意也从来没说过他们是夫妻呀,为什么贺娘子会如此地理所当然?难不成,难不成,是见她白日里陪着隋意补了几个时辰的觉,所以才误会的罢? 可贺娘子已经进屋了,现下贸贸然去敲门,会不会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呀? 陆小姑娘的耳尖更红,思来想去,没办法,只能慢吞吞地回到了隋意所在的屋中。 屋里没点灯,漆黑一片。 但今夜有月,淡白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勉强勾勒出了屋内床榻的轮廓。 隋意不知何时醒了,披着棉被坐在榻上,好像在等人。 见陆宜祯进来,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祯儿妹妹方才去哪里了?” “我,我想要间空房。但贺娘子好像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隋意重复一遍:“我们的、关系?” “就是,就是,她以为我们是……夫妻。” “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吗?” 陆宜祯倒抽一口凉气:“我们什么时候是这种关系了?” “可你我已经定亲。” “定亲,又,又不是成亲。”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 蓦然,陆宜祯望见、榻上的隋意朝她微微伸出了一只手。 “祯儿妹妹,过来些。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陆宜祯便向他走过去,脱了鞋、上榻,把他露在寒气中的手臂给塞回了被子里。 黑暗中,隋意轻笑了声,忽然张开被子,将她也圈了进去。 “呀。” 也许是因为生病,他身上的温度比平常要高一点,在寒冷的冬夜、把人捂得很舒服。陆小姑娘惊呼了一声,就没再挣扎,乖乖地窝在了他和棉絮的包裹里,鼻尖嗅着他颈间残余的药香,听他用如春水般柔和的语气,说: “我喜欢祯儿妹妹,除了祯儿妹妹,再也不想要别人。” “但是我家中情况复杂,担心祯儿妹妹嫁进来会受委屈,所以迟迟没有与陆伯父、陆伯母约定婚期。” “如今能让祯儿妹妹受委屈的脏东西,都被我清理干净了……” “所以,回京后,祯儿妹妹就嫁给我,好不好?” 第68章 渡若十八 婚期 大约是这番话令人太过柔软安心。 这一夜, 陆宜祯难得地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 翌日起身,隋意的烧也退了。 两人拾掇好,向贺娘子夫妇辞行。 天光曈昽, 晓雾薄风。雄鸡打鸣的声音从村子东头传到西头。 陆宜祯与隋意先是到附近的鱼塘镇雇了辆马车,这才不紧不慢地驶回京。 午时过后,刚一进城, 便听说,段业贪污案已经平反了。 恢复官身的段业在出狱之后, 就入宫向官家告老请辞, 现如今, 恐怕已经得了恩准、从宫里头出来了。 陆小姑娘不由得想道:段宰执一走, 朝堂里的旧派也就没有了主心骨, 看来这场争斗到最后,还是新派更胜一筹。 回到榆林巷。 方下马车, 陆夫人便闻讯赶过来,抱着她好生地哭了一通;陆琮把隋意请到偏厅去, 又好生地道了一番谢。 没过多久,隔壁的隋老太太也领着靖国公登门了, 是来道歉的。 傍晚时刻, 徐宛音又带着段毓儿的问候前来拜访看望。 一直到用过晚膳,陆府里头才彻底清净下来。 一家人围在圆桌边, 说了很久的话。 将近戌时,陆宜祯才被放归了屋中歇息。 今夜的月色十分恬淡。 梆子敲过二更, 陆小姑娘也打了个哈欠,自己熄了烛火、躺上床榻。 柔滑的布料上沾满了她最熟悉的熏香味道,耳畔也是静悄悄地,可小姑娘不知为何, 闭眼闭了许久,也没能睡着。 一会儿,脑子里浮现出那晚在显敬寺里、几个歹徒凶狠的脸;一会儿,又想起昨夜隋小世子的温暖怀抱。 她今晚该不会做噩梦罢? ……要是,要是隋意在这儿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她就狠狠地收敛住了。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以前没有他在的时候,她也能够睡得很安稳;可为什么只过了一日,她就变了? 陆小姑娘蒙着被子,滚了一圈。 她逼迫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赶快入眠,但越是这样,脑袋好像就越发清醒,到最后,丁点的困意也消散无踪了。 庭院中的树木被寒风吹得沙沙作响。 昏幽里,陆宜祯披着锦被坐了起来;坐了少时,又披上外裳站起身。 实在是睡不下了。 陆小姑娘长叹一口气,伸出脚尖、趿拉着绣鞋,往门口走去。 “嘎吱”。 她打开了门。 还没提脚跨出去,身上忽地被一片阴影覆盖,她心跳一促、就要张嘴出声,却在看见那人的脸的下一瞬,生生把惊呼咽回了肚子里。 是隋意。 他穿了一身狐裘、长身玉立,也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在见到开门的小姑娘时,他的眼中也掠过了几丝惊愕,但很快就望着她笑出来。桃花眼弯弯地、唇角梨涡浅浅地,让人吃酒似的醺醉。 陆宜祯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站在这里?站多久了?” “我有些睡不着,没站多久。” 陆小姑娘不大相信,抄起他的手、碰了碰,立即被冰得“嘶”了一声。 生气地压低声音:“这还不久?都冻成冰块儿了!” 隋意想把手抽回去,没成功,只能温声道:“真的没有多久,手是翻墙时、被墙冰的。” 陆宜祯鼓着腮,用力把他拖进了房中,关上门后,又从被窝里捞出来一个热乎汤婆子、塞进了他的掌心。 手背暖不到,小姑娘便用自己热烘烘的手心替他捂着。 可饶是这么做,她秀气的眉头依旧蹙着、显然还没消气。 “你的烧才退,就又乱来,万一再生病了、要怎么办?” “我知错了,祯儿妹妹。” 隋意顿了顿。 “但见不到祯儿妹妹,我的心里实在很不安,能在你门口守着也是好的。” 听了这一句话,陆宜祯根本没办法和他生气。 心头酸酸胀胀地,同千万只蚂蚁爬过一样。 “我也,我也想见你的。” 陆小姑娘不太好意思地说完,又抬头叮嘱他:“反正,你以后如果想要见我,就直接进屋里头来,不要傻站在外面受冻。” 她简直难以想象,假如她今晚没有辗转反侧、起身出门,他又会站多久才回去呢? “若是我时时刻刻都想见祯儿妹妹呢?” 陆宜祯正难受着,突闻他这么一问,愣了愣,一时给不出回答。 隋意也没要她说话,将汤婆子送到她掌心里,抬手拢她入怀,悠悠叹息道:“还是要早些把你娶回家才好。” 陆小姑娘静了静,空出一只手、环住他。 答案她早在昨夜就告诉他了。 她愿意嫁给他的。 “那今夜……” 隋意垂首吻了吻小姑娘的耳尖。 “可不可以让我陪着祯儿妹妹睡?” 潮热的气息拂得人脊骨酥麻,心尖亦是被震得又酸又痒。 ——她完全拒绝不了。 直到把人领上榻后,小姑娘的脑子还处于半懵的状态。 隋意见她呆呆地,笑了笑,也并不出声提醒,自己除了狐裘、外袍,又轻缓地替她除下外裳。 “夜已深,该睡了。” 说完,柔柔地将小姑娘按进了褥子里,扯过锦被,把两个人都盖住了。 没过一阵子,他便感到胸前钻进来一只小火炉,紧接着,腰身也被两只细软的手臂锢起来。 他低笑几声,回拥她,亲了亲她茸茸的脑袋顶。 浑身都被女儿家的馨香围绕着。 隋意只觉整颗心脏都被像泡在了蜜罐里,甜软的感情、饱胀得似是下一刻便要溢出心口。 这一夜,两个人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只是相拥着入了眠。 …… 第二日早晨,陆宜祯是被扣门声闹醒的。 “姑娘可醒了?该起来洗漱用膳了。” 每日宝蔻都是这么唤她的,陆小姑娘迷迷糊糊地、正想应声,却猛然觉察到自己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失落的记忆逐渐回笼,她又惊又羞,偏头望过去,正对上隋意温柔如水的笑眼。 他、他竟还有心情笑? 与此同时,门外的宝蔻许久没得到回应,仿佛感到了屋内的反常,敲门声顿了顿,“吱呀”推开门,走了进房。 陆小姑娘心跳骤停、慌到极致,“呼啦”拉起被子,将两个人、连同脑袋都一起埋了进去。 密仄昏暗的空间里,呼吸的湿热气息交缠于一道。 忽然想起什么,她悄声而慌张地说:“你的鞋!” 对面人也慢条斯理地、悄声回应:“昨晚上榻时,我就将它藏到床底下去了。” “……” 他为什么,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方才,祯儿妹妹只需要向你家女使说,‘待会儿就起’,她便不会进来了。” “……” “姑娘?” 宝蔻已经走到了床前。 陆宜祯一个激灵,坐起身、把脑袋探出床帐。 宝蔻欲掀帘子的手停在半空。 “我,我方才睡太沉了,没听见。” 陆小姑娘紧紧地拢着床帐缝隙,生恐榻内景致被瞧了去,葡萄似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瞧着自家女使,只怕从她脸上瞧出怀疑的神色。 幸而,宝蔻只是了然地收回手。 “姑娘一定是前几日累着了,用完早膳,可以补个回笼觉。” 小姑娘抿唇、挤出一个笑。 “洗漱的热水,我已端进来了,姑娘早些起身,别等水凉了。” 交代完,宝蔻便转身离开。 门板“嘎吱”阖上。 陆宜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力竭般倒回了软榻上。 隋意卧在床榻里侧,半支着脑袋,替她提了提被子,笑问:“紧张坏了?” 陆宜祯仍心有余悸,自然不待见他,瞪了他一眼:“你没安好心。” “是我的错,我该早些提醒祯儿妹妹的。” 他认错认得这么快、这么诚恳,陆小姑娘一下子又不气了。 软绵绵地朝他抬手。 隋意便把她揽进了怀里。 “那你待会儿要怎么走呀?” “等你们都出去用膳了,我悄悄地翻回去。” …… 古语常言:“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隋小世子在尝到甜头后,接下来的每一日,都按时地翻墙过来、上陆小姑娘的榻。 陆宜祯最初反抗过。 但一旦隋意用那双钩子似的桃花眼看着她、用柔软真挚的语气哄诱着她,她就晕乎乎地、心也软成了一滩水。 算了。 小姑娘心想,反正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只是想见见她、抱着她睡个好觉而已。 那次显敬寺的事情,把她吓坏了,更把他吓坏了。 只是每当睁眼、望见身边那张俊秀的面庞时,陆小姑娘总是忍不住发怔。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怎么就变成了一个、一点儿也不知矜持的姑娘呢? …… 当年味渐散,风雪缓消,绯红的爆竹碎末、从家家户户门前的地板上扫去时,燕氏入狱的余波,也慢慢地在京城市井中平息了。 是日,靖国公府携厚礼,登门陆家,商议婚期。 陆宜祯也坐在了长桌的尾巴边,听两家的长辈们挑选吉日、敲定大婚的诸多事宜。 席间声音嘈嘈。 陆小姑娘恍恍惚惚地、很有种落不到实处的感觉。 好像刚到榆林巷、遇上隋家世子,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情。 可如今,他们竟已经要成婚了。 目光落到斜对面,隋意挺拔清隽的身影上。 他很快发觉了她的注视,侧目望过来,弯唇笑了笑。 一如初见。 第69章 渡若十九 夫、夫君 婚期定在三月初三, 春意欲暮、新夏将临的时节。 时间不宽不紧。 但对于之前毫无成亲准备的陆宜祯来说,这就很有些紧迫了。 她的嫁衣只打了个底子,还没动工开始绣。 于是当手腕的轻伤好了个彻底后, 她便一心扑进了针线活里,连隋意几次三番唤她,她都没有了搭理的兴致。 “祯儿妹妹。” 屡次呼唤未果, 隋意温柔而强硬地按住她的手。 “是这件衣裳好看、还是我好看?” 陆宜祯终于抬起眼,气笑了:“你怎么能同一匹布比较?” “可你半天都不肯理我。” “谁让你把婚期定那么早的?我衣裳都快要做不完了, 哪儿有空与你闲话?” 隋意稍静, 忽然伸手、从小竹篮里拔出一根绣花针:“那我和你一起做, 总能事半功倍罢?” 陆宜祯一怔, 十分惊疑:“你还会做刺绣?” “我不会。”他说, “但我可以学。” “……” 几息的沉默。 “好罢,那你坐过来。” 陆小姑娘分了几片最简单的图案给他, 又教他如何穿针、如何打结、如何引线、如何配色,最后更是亲身示范了一遍。 “你看懂了吗?” 见隋意沉吟着颔首, 她有点不放心:“那你先绣给我看看。” 骨节修长的手便捏起针,按照她所教授的步骤, 一步一步地, 把图案用金丝彩线填满。 “太好了。” 陆宜祯惊喜不已,为自己总算能歇口气感到安慰。 “那这几片图案就交给你了。” 隋意轻挑眼尾、回了她一个鼻音。 得空偷懒, 陆宜祯整个人都懒洋洋地伏在了桌子上,偏着脑袋、眨着眼, 凝目眺看隋意替她绣嫁衣。 窗外透进屋中的日色、打在小世子的半张脸上,更衬得那张脸庞如皓玉一般白皙。 陆宜祯看着看着,想起来一件早已被她遗忘在脑后的事。 “对了,意哥哥, 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她说着,走到床榻边,从床底拖出来一只小箱子,又从箱中捧出一只木盒子。 隋意这时也站到了她的身后。 “这是什么?” “是送给你的、十四岁的生辰礼物。” 陆宜祯站起来,将盒子递给他:“你打开看看呀。” 隋意顺遂接过木盒,开了盖子,只见里头装有一条工巧而雅致的男子腰带。 他抬眼瞧了瞧陆小姑娘,后者脸上的雀跃与期盼之色,掩都掩不住。 “你快看,好不好看?” “很好看。” 隋意取出绾色腰带,细细打量了一遍,见上头纹路细密秀雅、各色珠宝装点得恰到好处,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心思。 他声音不由得放轻了几分:“这是祯儿妹妹自己做的?” “嗯。” 小姑娘傲然地抬了抬下巴。 “铺子里可买不到这么好看的呢!” 隋意牵过她,把腰带放入她的手里,声音柔得不像话:“那祯儿妹妹给我换上罢。” 陆宜祯眨了眨眼:“现在吗?” “嗯。” 陆宜祯捏着腰带,犹豫了会儿,还是慢吞吞地、朝对面人的腰身伸出手去。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难免有些羞涩,但见隋意这么喜欢,她也很高兴。 她摸索着,磕磕绊绊地将他原来的腰带解下,刚一松手,还带了些棉絮的男子外袍立即散开了,露出里头雪白柔滑的里衣。 陆小姑娘脸颊一烫,连忙别过眼。 “你,你要不,还是自己来罢?” 她想把手里的新腰带塞给隋意,却被他拒绝了。 “祯儿妹妹已经答应了我的。” “那我反悔了,行不行?” 隋意垂眸朝她笑:“……不行。” 没办法,他实在磨人得紧。 陆宜祯心道速战速决,吸了口气,展开腰带环住他、绕了一圈。 劲瘦的腰线被带子勾了出了漂亮的形状。 小姑娘越看越脸热,从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过,连替他系结的手都变得有点哆嗦。 偏在这时,隋意还笑了一声,抬手揽住她。 陆小姑娘慌张地抬头:“你做什么!” 桃花眼望下来。 他不紧不慢地说:“祯儿妹妹,我们就快成亲了。” ……所以呢? “所以,我想提前听你叫一声,‘夫君’。” 陆宜祯脑子轰然一响。 涨红了脸:“你……你知不知羞!” 隋意将她拥得更紧,从容不迫地:“那祯儿妹妹是叫、还是不叫?” “我若不叫,你就要一直抱着我吗?” “倒也不是。”他说,“只是若听不到我想听的,我便会难过;难过了,就做不好针线活儿了。” 可刚尝到甜头的陆小姑娘、又怎么肯轻易放跑这么一个做白活儿的人呢? 他心黑得很,死死地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陆宜祯咬牙,羞愤地盯着他。 他眼里柔光肆意,忽又低头蹭了蹭她,放软语气:“祯儿妹妹,我真的想听,你就垂怜垂怜我罢。” 这一刻,陆小姑娘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软硬兼施”。 但饶是明白这是个圈套,她也很不争气地心软了。 “夫、夫君。” 软怯怯的声音翩然入耳。 隋意眼底倏暗,只是脸上笑意还是轻淡淡地,柔润的嗓音也没有丝毫改变:“再喊一遍。” 豁出去了第一次,接下来便好办多了。 小姑娘强自镇定地移开眼。 “夫君。” 隋意抬手,轻抚上她的脸颊。 “祯儿妹妹,再喊一遍。” “你有完没——” 最后一个音、骤然吞没在忽然贴上来的唇隙之中。 陆宜祯有些无措地揪紧了手底下的衣料。 腰带没有系好,脱离了手指的束缚,松松散散地落下地,宛如被抽去了骨头似的。 潮热的呼吸弥漫缠绕,隔了几层布料阻隔,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只手抵在腰背上的温度与力道。 温绵柔软的触感搅得人麻酥酥、晕沉沉,心脏仿佛被密网一点一点地收束,满涨的情绪几要顺着网丝渗出。 她缓缓地放松下来,混混沌沌间,感觉自己好似陷入了无边的云絮里。 温热的气息笼罩上来、附带了一点重量。 床幔无风自动。 “姑娘,我——” 话音戛然而止。 似一记猛然敲响的沉钟。 陆宜祯神思一醒,眼眸微睁,下意识地、用力地掐住了身上人的肩膀。 唇畔的温度稍稍分离。 “砰!” 是木门紧紧被阖上的声音。 完了。 完了。 小姑娘震愕地屏住气,耳尖羞红几欲滴血。 隋意轻喘着,一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祯儿妹妹,呼气。” 她这才记起来要呼吸, 可眼里的惊羞之意不减反增。 他们、他们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僵硬地转了转目光。 在榻上。 而上头的那个……腰带无踪、衣衫凌乱、里衣领子都被蹭开了。 小姑娘细细地抽了一口气。 眼梢泛红,就快要漫出水意。 隋意心头一滞,连忙柔声地哄:“别怕、别怕,她不会叫旁人知道的。” “呜呜,都怪你。” “是我不好。” “都怪你。” “我知错了,祯儿妹妹咬我一口出气罢。” …… 这日过后,陆小姑娘再也不准隋意上自己的榻了。 她这次的态度分外坚决,任小世子如何软磨硬泡,表面神情皆如磐石般不为所动。 …… 冬去春来,新绿已开。 在凝结了两个人心血的嫁衣、即将完工之际,段毓儿也得了准允,从宫里头出来放风。 许久未聚的三个姑娘,订了间酒楼的雅厢,进门后,紧紧地抱成了一团。 “陆小宝、宛音,我想死你们了!” “好了好了。”徐三姑娘任她抱了一会儿,把她扒开,“你如今、也是宫里头位份最高的毓妃了,这么咋咋呼呼的,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什么毓不毓、妃不妃的?”段毓儿道,“宛音,你前不久已经与我大哥哥定亲了,算是我的准嫂嫂,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徐宛音闻言,扭过头、红了脸。 段毓儿于是又把视线移向另一边的陆宜祯:“陆小宝,你下个月便要成亲了,到那时,我恐怕出不来,所以,我今日要提前把新婚贺礼送给你。” 她说着,从身后搬出来一个木匣子。 陆宜祯道了句谢,接过匣子,在她的催促下打开盖,见里头躺着两个木娃娃。 娃娃一男一女,雕工并不算顶顶精湛,但胜在圆润可爱;刷了红漆与青漆的衣裳上,一个写着“永结同心”、一个写着“白首偕老”。 陆小姑娘赞叹道:“好漂亮!” 段毓儿便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般,高高地昂起头颅。 “这两只木娃娃,可是本姑娘亲手雕的!” “娃娃好看,上头的字写得也好看。” 段毓儿瞬时蔫儿了,垂下头颅,虚虚地清咳几声:“我的字,你也晓得,写得同狗爬一样,这是我求了赵……官家,让他替我写上去的。” 陆小姑娘长长地“喔”了一声。 段毓儿一愣,蓦地反应过来。 “好啊,陆小宝!” 她拧起眉头,撸起袖子就要搔她的痒痒:“许久不见,你的胆儿肥了不少呀?谁纵的你?竟敢打趣起我来了?” 陆宜祯揣着娃娃,“蹬蹬”躲到了徐宛音身后去,探出半个头。 “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毓儿姐姐便往那方面想过去了,可见是心里有鬼。” “你还来劲了是罢?隋世子纵着你,我可不!我今日便要替他好好地教训你——不许跑!” “你们别闹了,动静太大了。” “还跑,还跑!” “都快停手罢。” “我是想停的,但是毓儿姐姐她不肯停。” “毓儿妹妹……” “嫂嫂你别替她求情,我就不信了,我今日抓不到她,段字倒过来写!” “谁是你嫂嫂!” “噗,宛音姐姐,别拘着了,快,同我来一起对付她。” “行呀,越发精了,都学会策反了是罢?我与宛音才是一家!” …… 第70章 渡若二十 花儿终于被他折入了掌心…… 三月初三, 春光如练。 榆林巷。 自清早开始,巷中便被锣鼓鞭炮声所充斥。 一眼望去,只见人头攒动, 红绸青缎迎风招摇,喜庆热烈的颜色似一片片翻涌的海波,青毡花席一路从巷头连延至巷尾, 如天边延展的彩霞。 陆府。 陆宜祯坐在铜镜前,一会儿不安地拨一拨耳坠、一会儿执起石黛画一笔眉尖。 “姑娘, 已经够漂亮了。”宝蔻站在她身后, 好笑地安慰, “你就安静地坐一会, 前头的嬷嬷很快就会过来催的。” “这么快。”陆宜祯慌张地转身, 揪住她的袖摆,“可, 可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办?” “妆面梳好了, 衣裳也穿好了,何况新姑爷还是打小就认识的——这有什么没准备好?” 是呀, 她在害怕什么呢? 陆宜祯缓缓地垂下手。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辰, 嬷嬷果然来了。 “姑娘,新姑爷已经到了, 您快拿好扇子,同我一起出去罢。” 陆宜祯手一抖, 打翻了桌边的团扇,手忙脚乱地将它捡起来。 “嗯,嗯,就来了。” 却仍犹豫着不肯动。 嬷嬷又催了第二遍。 她这才深吸一口气, 举起却扇、掩好面,朝门外走去。 …… 从小院走向正堂,这一条路,她已走过无数遍,可今日总有些异样的滋味萦绕在心头。 只觉得脚下的小径、石块,都依依不舍、可爱无比。 到了正厅,陆宜祯终于见到了隋意。 他穿了一身绯红的喜服,乌色的发丝也由红缎束了起来,本就昳丽的面庞、被这整身秾艳的颜色衬得更加皓白隽秀。 见她从却扇后悄悄露出来了一双眼,隋意立即朝她弯出笑意。 陆小姑娘一愣,赶忙抬高扇子,把眼睛缩了回去。 拜别了座上父母,两个人向府门外先后行去。 沿路都是吵闹的声音、打量的视线,混杂有瓜果香风。 在提步跨出门槛的一刻,陆宜祯顿了顿。 这本来只是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几乎没人能够发现,但就在她踏上门外的青毡花席的时候,忽然听到身旁人压低了声音,说: “祯儿妹妹别害怕,只是换了个地方住,什么时候想回家了,随时可以回去。” 这并不是一句情话。 但她在嘈嘈人声中,忽然就放下了所有恐惧。 …… 入靖国公府,拜完天地,陆宜祯便被引到了后院去。 隋意的房间她曾经闯过好些次,可短短半个月时间未见,这里的布置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待引路的喜婆和女使全都退出去以后,陆宜祯放下却扇,开始仔细地观察起这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除了新婚的红绸缎、红贴纸,屋里还添置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物件:譬如女子的梳妆台、美人榻、各色精致的小玩意儿、衣柜也换成了更大的—— 全都是与她有关的东西。 陆小姑娘攥紧了手底下滑软的料子。 又反应过来什么,倏地缩回手,扭身往后头一看。 ……床榻也变样了。 变得很大很大,仿佛她躺在上头、滚个三四圈也不会掉下地。 至于原因,自是不言而喻。 小姑娘脸颊飘上绯色,忙收回目光,端端正正地坐好。 …… 月上天皎。 陆宜祯等得昏昏欲睡时,突闻门外传来一阵隐约的谈笑和脚步声。 她当即精神一震,抓起却扇、挡到了面前。 谈笑声越发近了,门外嬷嬷欣喜地唤了声“世子”,便“嘎吱”打开门。 嘈杂涌了进来。 陆宜祯用力地握紧扇柄。 忽地身边褥子微微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房中立刻响起了男男女女的哄闹声。 嬷嬷又高声说了几句吉利话,便唤女使拿来了一盘金钱彩果,一把一把往帐中撒,一边撒,还一边笑念着: “撒帐东,幕帘深闺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陆小姑娘听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窝把自己埋起来。 身旁的隋意、也许是留意到了她的窘态,轻轻笑了几声。 撒帐罢,嬷嬷便走上前,用一柄小剪子、将榻边二人的一缕青丝给剪了下来,缠绕一道,装入了一个锦袋里。 “结发同恩爱,合卺缔长生。”她笑说着,又端上来一盘合卺酒。 屋内看热闹的起哄声更大,还有叫唤着让新妇放下锦扇、一窥真容的。 陆宜祯面热心烫,可为了喝酒,她也不得不将扇子移开了点。 抬眼,正对上隋意流光的桃花眼。 她垂下眸,慢吞吞地接过酒盏,同他交臂饮下了合卺的清酒。 到了这一步,礼节也算彻底完成。 隋意不欲让他们留下闹洞房,于是起身把一屋子人都请了出去。 房门关上,一切的喧闹声也都淡化了。 轻缓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陆宜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温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祯儿妹妹,人都走了,可以放下扇子了。” 陆宜祯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犹犹豫豫地,将掩面的却扇一点点拿开了。 她不太好意思地往上望去。 而隋意只是温柔地俯下身,在她额上亲了亲:“祯儿妹妹今日的模样,很漂亮。” 陆小姑娘便无端地、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可是,这一顶发冠好重呀,我脖子都快压断了。” “那便不戴了。” 隋意抬手过来,替她轻柔、缓慢地解下了一头繁复的珠冠。 沉甸甸的重量终于卸下,陆小姑娘捶了捶脖子,往后仰,撑着床榻的一只手、却蓦然被硬物硌得生痛。 “嘶”。 走到梳妆台前放置发冠的隋意立即转过身:“怎么了?” “被花生硌到了。” 陆宜祯答完,脱了鞋,跪到榻上,挥手把所有金钱彩果全往床榻里侧赶。 这么硌人,晚上还怎么睡? 隋意放完冠,也上榻来帮她,两个人合力、将床榻大部分的地方都清理干净了。 陆宜祯热出了汗,倒在褥子间不想动弹。 隋意也顺势倒了下来,伸手想抱她,却被她抵住了肩。 “你先别贴着我,我好热。” “祯儿妹妹……” “不行就是不行。” “好罢。” 隋意收回手,直起身,忽地笑了笑。 “那,我们来做些别的。” 陆宜祯警惕地看着他:“什么别的?” “比如,祯儿妹妹想不想看看我?” 这话中的“看”,当然指的不仅是看他的脸。 陆宜祯耳尖骤红,眼神飘忽地躲到了另一边去。 心里咚咚打鼓。 她知道,新婚之夜,他们的确是要做一些不寻常的事情;而且,对于这种事,她、她也并非是完全不好奇的。只是这种隐秘而羞人的心思,她不可能说得出口。 “帐子……你先把帐子拉上呀。” 小姑娘细弱地开声。 她听到隋意笑了一声。 紧接着,榻内的光线便渐渐地昏暗了。 热源贴了过来。 陆宜祯勉力地抬眼望他。 他撑在她上方,桃花眼温温地弯起,乌亮的瞳仁里全是她的倒影。 有带子摩挲的声响。 不一会儿,腰带除下、衣带解开,绯色的喜服领口大开,往两旁散落,露出了被掩盖其中的皓质而白皙的皮肤。在昏昏晕晕的烛火光中,很有几分艳丽之感。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 陆宜祯一僵,惊怔地对上他的眼。 “祯儿妹妹,别怕。” 他柔声地哄她,带着她的手,缓缓地贴到了自己的脸上,又缓缓地、缓缓地下移。如三月最令人醺然的春风。 他是温柔的,更是温热的。 陆小姑娘想不出、用什么词汇能形容出她现下的心情,心脏宛如被一只手舒缓地按压、挑动,酥软之意由那一点扩散至全身。 她忽然勾住他的脖颈,抬首吻了上去。 潮热的呼吸交绕相缠。 分开时,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他垂眼凝望着她,乌色瞳仁如被水雾沾湿一般微微暗哑,眼尾浮上一点薄红。 像脆弱而漂亮的桃花。 “祯儿妹妹。” “……嗯。” 这次换成他吻下来。 外头是春夜,黏湿的空气酝酿出了一场绵绵细雨,庭中乳白的栀子被绵密的雨丝浇抚得微微颤抖,靡郁的花香弥漫在湿润浓稠的空气中。 帐内,烛色朦胧。 红衣层层叠叠滑落,遮盖青碧衣裳。 柔软纤滑的被褥色彩明丽交织,精美细腻的牡丹图案被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艳丽的颜色好像泉水般潺潺流淌。 雨声变大了。 …… 第二日是晴天。 陆宜祯睁略显迷蒙地睁开双眼时,正对上一道柔光缱绻的视线。 她揉了揉眼,下意识问:“你怎么醒这么早?宝蔻不是还没来敲门?” “已经到巳时了。” 短短的时间里,陆小姑娘也终于记起来她此刻身在何处,轻呼一声:“那,那敬茶……” 隋意啄了啄她的鼻尖,笑道:“别担心,迟一点去没关系的。”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 陆小姑娘羞赧地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坐起身。 她要起,隋意自然也不会再躺着。 女使进出送水的功夫,他穿好外衣,又替陆宜祯穿上繁复的襦裙。两个人洗漱过后,女使要上来为陆宜祯梳发打扮,又被他制止了。 “我来就可以。” 小姑娘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人为自己摆弄长发。 他的手法已经很娴熟,从前在夷山别庄,他学了好多不同样式的发髻,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穿过发丝、不时触碰肌肤的手指温凉而柔软,也很轻易地就拂去了她心底那一层、轻微的不自在感和羞涩。 纵使是成亲了,他们与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梳完发,该点唇脂。 沾着嫣色脂膏的指尖刚要触到她的唇瓣,陆宜祯突然抬手按住他。 隋意不解地看向她。 “你不许像以前一样作弄我!” 他这才记起来,当初在夷山别庄,自己仿佛是用脂膏给她画了几条猫须子。 微笑地说:“其实当时,我的本意并不是那样。” 陆宜祯根本不相信,挑着秀气的眉毛,问道: “不是那样,那你的本意是怎样?” “是这样——” 话音未落,他忽然倾身,吻住了她微张的唇。 三月春光,日色温暖晴明。 他早就习惯了一切都需要克制、一切都需要忍耐,即使是遇上了最能拨动他心弦的事物,也能够冷静地、理智地,小心翼翼地试探。 可好在,花儿终于被他折入了掌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