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他心怀不轨》作者:卫练 文案: 虚假的顾家小姐:娇小柔弱,温良恭俭让 真实的顾家小姐:暴躁老姐,不服就是干 * 虚假的晏家公子:温文尔雅,公子世无双 真实的晏家公子:死皮赖脸,恋爱脑晚期 顾家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书香世家,顾老爷子放在心尖尖的小女儿,却偏偏立志做女将军。她整日往城西的将军府跑,不为那俊俏的晏家公子,只为让晏老将军教自己一招半式。 直到有一天,晏家公子红着脸问她:“你的意中人是谁?” 顾盼扬起小脸,意气风发:“我的意中人,定是这世上武学造诣最高之人,谁都打不过他。” 晏家公子闻言放下手中的圣贤书,哼哧哼哧练起了长缨枪。 顾盼:“?” 1.一步一个脚印把心上人骗回家的晏家公子×羊入虎口不自知的顾家小姐 2.双处,男主没小妾没通房 3.这是一个心怀不轨的竹马终于将觊觎已久的酸甜小青梅吞吃入腹的故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初,顾盼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甜不要钱 立意: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最应该珍惜的人,也许就是那个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的小竹马。 第1章 初见 站在练武场中央的小姑娘不过八九岁光景,小小的人儿一身细皮嫩肉,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手劲儿倒是不小,一套中规中矩的剑法,竟被她舞得有几分惊艳。 在这里学武绝非易事,晏老将军规矩多,对待门徒更是格外严厉,每日练不完的招式拳法,受不尽的伤痕淤青。但小姑娘比晏老将军还倔,别人要站一个时辰的马步,小姑娘非要多站半个时辰,基本功打的扎扎实实,一步步走的稳稳当当。此刻一套剑法完完整整练下来,小姑娘已累得大汗淋漓。她不疾不徐收剑入鞘,端端正正朝晏老将军行个礼,乖巧的模样如同一只温顺小兽。晏老将军走过来,手把手耐心指点小姑娘,哪里还有半分战场上的狠戾气焰。 晏初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恰好瞧见小姑娘嘟起嘴将额头上的碎发吹起一绺,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 像只生气的小河豚。 晏初不自觉漏了几分笑意。 刹那间,小姑娘似乎心有所感,扭头朝晏初的方向看过来。四目相对,晏初并未移开视线,略微打量了她一番。小姑娘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不知在与晏老将军说些什么。 晏初并不认得这是谁家的小姐,自两年前进宫陪小太子学武,他已许久不曾出宫,家中之事只有母亲进宫时偶尔提及他才知晓,而母亲已许久不曾进宫了。只因着前几日生了场大病,晏初才被父亲强要回来,得以日日伴在父母身边。宫墙深深,他浑然不知父亲竟收了一个小姑娘作徒弟。 晏初走近了些,听见小姑娘奶声奶气说道:“师父,这一套剑法徒儿已练习多遍,如今可以收放自如了。” 小姑娘说完朝练武场外围斜睨了一眼,那个一身华服的小少年果然又在偷偷看她,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微微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小少年十一二岁左右,神情清清冷冷,虽身着华服却没有寻常世家子弟的富态,反而脸色略微有些不太正常的苍白。 小姑娘忽朝他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月白糯米小牙,乖巧水灵。晏初不动声色移开视线,躲开了小姑娘的笑颜。 晏老将军没注意到二人猫腻,一如既往朗声道:“这套剑法既已收放自如,那便只差实战了,你挑一个人来比试罢。” “和谁比试都可以吗?” “当然。” “我要他,”小姑娘遥遥指向一人,嗓音带着一点娇娇软软的味道,“我要和他比试。” 晏初下意识向她看去,直直撞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眸里。他从未见过如此肆意张扬的小姑娘,也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灼烧着烈火的眼睛。 晏老将军怔愣了一下:“你和他素不相识,为何要选他?” 小姑娘颇为理直气壮:“我一个小孩子,若是和你们大人比试,对我岂不是不公平?” 她说罢随手拿了一柄长剑,一路小跑到晏初面前递给他,十足的挑衅和嚣张:“你与我比试一番,我定会赢得你心服口服!” 到底是孩童心性,小姑娘眼底的锋芒都忘了遮掩。只是她小手小脚的,颊边还有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凶狠起来着实有点难度,反倒藏着让人忍不住想要揉一揉的可爱。 晏初微楞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长剑,细细打量一番却又还给了她。小姑娘即使矮了人家一头,还是踮着脚揪起对方衣领与他平视,气质这块儿拿捏得死死的,绝不能落人下风:“为何不要?莫不是看不起我?” 恶狠狠的动作,凶巴巴的语气,眼神却不经意露出几分虚张声势的不安。 衣着华贵的小少年并没有丝毫恼怒,神情也不曾有一丝波动,安安静静的模样已有了日后沉稳的风范:“这柄剑太过锋利,还是用木剑罢,我怕伤到你。” 少年人的嗓音不是想象中的尖锐,似一泊温和湖水。小姑娘讪讪收回手,找了一把削尖的木剑递给他,没了咄咄逼人的凌厉气焰,与寻常女孩并无什么分别。 晏初接过木剑,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比试开始,小姑娘便率先动了手,晏初并不进攻,只是抵挡着她来势汹汹的一招一式,不疾不徐倒也不落下风。 晏老将军老来得子,是以对晏初抱有殷切期望,恨不得从娘胎里就传授给他武功心法。晏初本就天资聪颖,又自小被晏老将军摁着学武,剑法更是精湛凌厉,只是进宫以后为太子伴武,锋芒不可太漏,便学会了收敛。小姑娘就算有几分武功底子,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手中木剑被晏初打落,小姑娘不受控制地随着惯性向后倾斜,眼见着就要跌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晏初伸出手拉住她,小姑娘趔趄了一下,慢吞吞扶着他站稳。小少年的手比她的大上一些,稍一收拢,便有热意源源不断渗透。但五指指腹满是老茧,粗粝的掌心也不怎么平滑,不是一双属于少年的手。 单单一双手,已能窥见他平日练武的艰苦。 小姑娘松开他的手,低着头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晏初只能看见她毛茸茸的头顶,扎着一根绑好的红头绳,殷红如血的颜色肆意明艳,如同它的主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低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顾盼。” 晏初心中默念了两遍,似乎在哪里听过。顾盼,顾盼,莫不是顾家的二小姐。晏初神情微动,想起来了这名字的主人,却不知当年只见过一面的奶团子,已长成了这般鲜活娇俏的小姑娘。 顾盼扬起小脸,笑眯眯反问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晏初。” 小少年一板一眼地回答,清清冷冷。 “原来你就是晏初!”顾盼不由得惊呼一声,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炸毛小猫儿,“师父时常提起你,说你天资聪颖根骨卓绝,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呢!” 小姑娘眉眼间藏不住的憧憬神往,饶是晏初一贯淡定,也有些招架不住。如此直白的夸赞他极少听到,心底总归有些窘迫。 “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只是父亲对我要求严格,平日里学武勤奋了些……” 顾盼擦去脸侧的汗水,没有丝毫认输的迹象,一双眼眸还是亮晶晶的:“我今日打不过你,但我以后一定会赢你的!” 晏初怔愣了一下。 很奇怪,他幼时的记忆早已朦胧,却在许多年后,仍旧清晰地记得那天清晨新鲜的青草气息,和小姑娘那双灼烧着烈火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给第一章评论的小可爱都会有红包呦~ 第2章 游湖 顾盼暗暗转了转脚踝,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十分隐晦,不想还是被晏初看个正着。她今日穿了双小小的鹿皮靴,踩在春日嫩绿的草地上,越发显得娇小可爱。晏初不着痕迹地多看了两眼,推断小姑娘大约是崴了脚,一直忍着不肯说。 谁知小姑娘下一瞬便愁眉不展,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他,眼中满是愧疚: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晏初低下头看了看,原本纤尘不染的长衫下摆处,不知何时印上了一道小小的鞋印。他这才回想起来,方才比试时小姑娘朝他踢了一脚,以躲开他的钳制。他一向爱干净,看着衣衫下摆处明晃晃的鞋印子,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快。但晏初并未表露出来,嗓音带了些无波无澜的疏离: “没关系,反倒是我,害你崴了脚。” 小姑娘扑哧一笑,整个人透着股鲜活劲儿,可爱得要命:“是我要跟你比试的,受了伤也是我自己武艺不精,怎么能怪你呢。” “要叫大夫过来看看么?” 顾盼摇摇头。 晏初一言不发蹲下身来,查看顾盼受伤的脚踝。虽未曾学过医术,但练武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时间长了自然能看出一二。 “不是很严重,休息两天就好了。你尚且年幼,又是个女儿家,不必如此拼命。” 顾盼却是有些不服气:“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就不能学武了么!原以为你是个通透之人,不曾想与那些俗人一样!” 她说罢便转身离去,一瘸一拐往回走。晏初听得此话却是一怔,知晓自己略失了分寸,但也没有争辩,只是随着顾盼原路返回。顾盼走得慢,晏初便不着痕迹放缓了速度,慢吞吞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踩着她不太颀长的影子。 脚步在晏老将军面前停下,顾盼正儿八经的声音有些脆:“师父,徒儿已和他比试完毕。” 晏老将军知道顾盼争强好胜,生就一副不服输的性子,直说难免惹得小姑娘伤心,便折衷道:“你们二人的剑法不分伯仲,以后也可以切磋武艺,再较高低。” 顾盼替晏初打抱不平,愤愤道:“哪里有不分伯仲?明明就是他赢了。” 晏初没想到她脾气去的这么快,转眼又开始为他鸣不平。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归于沉默。 顾盼说罢又一瘸一拐练起剑来,晏老将军急忙出声制止:“顾盼,你这几日先待在家里养伤,伤好了再来学武,别落下病根儿,要不然你爹还不得拆了我的将军府。” 顾盼朝晏老将军端端正正行个礼,头也不回便走了,自己强忍着疼也不让下人扶。倒是晏初有些担心,望着前方怔怔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拐个弯儿消失在视线里。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顾盼这样的小姑娘,明艳肆意又张扬,意气风发,无畏一切。 太过炽热,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此后十多天,晏初再没见着她。今日照例去练武场,却瞧见小姑娘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独自一人站在练武场外围。晏初看了顾盼一眼,并没有上前搭话,脚步一转便绕了个远,自顾自往前走。 谁知小姑娘在身后大声喊他,熟稔得仿佛认识了他许久:“晏初哥哥!” 这一声便让晏初回了头,只见小姑娘朝他露出一个朝气蓬勃的笑。 视线胶着了几瞬,晏初内心泛起几丝波澜,面上倒是不显,还是一派从容温和模样:“好久不见。” 小姑娘正值换牙的年纪,说话还有些漏风,眼睛却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对啊,好久不见,我可想你了。” 晏初霎时睁大了眼睛,迟疑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小姑娘倒是心直口快,嘴里絮絮叨叨的:“我这几日卧病在床,什么也做不成,整天东想西想的,越发觉得你剑法精湛,便想着来见见你。” “你的伤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但师父还是不许我练武,让我好全了再来。” 小姑娘说着说着竟委屈起来,闷闷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 “那你还是回家吧,父亲若知道你偷偷来此地练武,定会罚你不可。” 话说出口,晏初又有些后悔。他这样说,倒好像是自己不待见小姑娘,急着要赶她走一样。他平日极少和小孩子说话,一句话思量半天说出口,往往还是说错。但小姑娘对晏初的纠结一无所知,依旧笑的眉眼轻弯:“我今日来这里,不是为了学武。” “那是为了什么?” “你猜猜。” “猜不出。” 顾盼到底是孩童心性,喜怒哀乐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声音里的气急败坏也格外明显:“你都还没猜呢……” 晏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二人便又冷了场。想着今日还要练武,晏初转身欲走,却被小姑娘拉住衣角:“我今日来这里,就是专门找你的。” “找我?” “我的生辰过几日便到了,兄长租了条船停靠在雁栖湖,打算游湖泛舟替我庆生。但是生辰那一日去的人就多了,不能尽兴。趁着他这几日被调去了郴州,那条船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趁此机会偷偷去游玩一番也不打紧。” 即使晨光熹微,晏初仍感受得到小姑娘毫不掩饰的灼灼目光,黑亮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小影子。白衣黑发,玉带长剑,都被小姑娘完完整整装进眼睛里。 晏初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我今日还要练武,你自己去吧。”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一个人玩儿多没意思。” 晏初还是清清冷冷的:“又不是非我不可,你可以带着别人一起,人多也热闹。” “可他们剑法都不如你厉害,我就想和你一起玩儿。” 晏初微微皱眉,一板一眼道:“游湖和剑法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哥哥,去吧去吧!可好玩儿了!” 小姑娘故意拖着尾音撒娇,稚嫩童声带着孩子独有的柔软。一声声哥哥,叫的晏初心里有些奇妙的感觉,他不曾有过妹妹,也不知道做别人兄长该当如何。 “听说那条船是特意从江南运过来的,里面还有好些个奇珍异宝,全是我们这里没有的好东西。你就不想去看看么?” 听得这话,晏初略微犹疑不定。到底是少年心性,饶是晏初一向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心思也不免摇摆起来,有些抵挡不住诱惑。 小姑娘嘴角又翘了起来,理不直气也壮:“你一味推脱也没有用,这次拒绝了我,我还会变着法儿找你。好哥哥,去吧去吧!” 晏初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只手握在腰间佩剑的剑柄处,松一下,紧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算是默认。 顾盼欢呼雀跃一声,露出一个只有孩童才拥有的纯粹的笑。 去往雁栖湖的路并不算远,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长街上,身后的影子错叠在一起。树荫不能全然挡住日头,长街上间或散落着支离破碎的光圈,二人的身影隐没在细碎光影里,明明灭灭,飘飘渺渺。 春日暖洋洋的阳光照得人神思慵懒,顾盼却没有丝毫困意,上蹿下跳闹腾得很,像只不安分的大猫。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往前走,遇见挡路的小石子便一脚踢到路边角落里,不过是些简单幼稚的小把戏,小姑娘也玩得乐此不疲,全然不理会旁人了。 晏初不远不近跟着,默默不语。 小姑娘转过身瞧着晏初,摆摆手示意他快跟上,晏初几步跃至她身侧,轻盈如尾羽拂过树梢。 一阵风起,将几缕纷飞的柳絮吹到顾盼的脸上。顾盼眯起眼睛皱了皱鼻尖,脚下一个不留神,差点被石块绊个大跟头。 “走这么急做什么。” 晏初嘴上不饶人,手却已经伸出来把小姑娘扶稳了。 风又起了,柳絮纷飞。小姑娘朝他道声谢,比方才乖巧许多,温温顺顺像只被主人驯服的兽。 但很快晏初便发觉小姑娘的安静只是假象,她只是看上了路边的糕点铺子。这只闹腾了半天的大猫饿了。 “想吃?” “嗯。可是我忘了带钱。” “我也没带钱。” 小姑娘霎时委屈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晏初面前晃了晃:“我好饿呀,要是有一袋糯米糍就好了。” 晏初微微皱眉:“不然我回去拿钱?” 顾盼嘿嘿一笑:“逗你玩的,这条街上都是我家的商铺,不用钱的。” 晏初:“……” 顾盼走了一路没停歇,此刻热得面颊微红,额头沁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晏初便让小姑娘在阴凉里等他,自己往糕点铺去了。他虽然只是个半大孩子,但也比同龄人稍微懂事一些,顾盼叫他一声哥哥,他自然要多担待一下,只是不知道自己做兄长做的合不合格。 半晌,晏初提着两袋糯米糍走过来,隔着半条街都能闻见诱人香气。小姑娘远远望见晏初回来,忙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仰着头伸出两只小手,凑成一个小小的捧。 绿豆馅的糯米糍团雪白松软,外层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芝麻。顾盼用两只小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一副舍不得吃完的小模样。 “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顾盼惊得连嘴里嚼碎的糯米糍都忘了咽下去,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微微睁大,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竟然会有人不喜欢吃糯米糍!” 小姑娘脸颊鼓鼓的,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有些口齿不清。带着一袋糯米糍,小姑娘只顾着吃这一路便安静了许多。 但安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二人才走到雁栖湖边上,小姑娘已原形毕露,朝四周不断张望,而后指着一处兴冲冲道:“看到那条大船了吗?是我哥的船!我哥可厉害了,那条船是这里最大的一条!” 小姑娘一口一个“我哥”,言语间满满都是对自家兄长毫不遮掩的亲昵与依赖。晏初低下头,一张脸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他心里,或许是有些羡慕顾家兄妹罢。 晏初是晏家独子,身边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只有对他寄予厚望的母亲,和盼望他能子承父业的父亲。他与同龄人接触不多,也不曾主动与他们亲近。好像很久了,他总是忙忙碌碌,形单影只。整日里除了学习就是练武,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雁栖湖离将军府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他长这么大,竟是第一次来这儿。 倘若他也有个兄弟姐妹,也许……就不用承担这么多期望与责任吧。 “嗯,你兄长很厉害。” 晏初迎着湖边熹微的风,声音有些发涩。 听到晏初的夸奖,小姑娘颇为自得,藏不住的骄傲得意的小模样,欢喜得不得了。这样直白表露的情绪,并不会让人觉得傲慢自负,反倒显出几分天真烂漫。 小姑娘轻车熟路跳上船,回头瞧见晏初还在愣神,朝他挥挥手喊道:“哥哥,快上来呀!” 晏初这才如梦初醒,跟在小姑娘身后迈上船。守船的船夫慌慌张张冲着顾盼作了个揖,虽不识得晏初,也知晓他的身份非富即贵不是凡人,自然也不敢怠慢。 船上虽大,但有些空旷,想必是庆生的东西还不曾装饰完全。顾盼按捺不住好奇,到处东翻西找。也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笔墨纸砚,忽然诗兴大发,对着游船外的好风景开始吟咏作诗,留晏初四处闲逛。 不过半盏茶功夫,小姑娘便朝晏初招招手,让他过来欣赏她的诗作。 晏初去接的时候,小姑娘看见了他的双手,修长白皙。无人知晓内里的粗糙与老茧。 她忽然冒出来一个荒谬的想法,这其实是一双适合执笔丹青的手。 晏初拿过纸张看了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今日天气晴,同赴小洞庭。游船大又静,窗外好风景。 晏初终于绷不住笑了笑,脸上有了不同往日的生动,把那一身少年老成的感觉冲淡了,真正是孩子该有的鲜活气息。 “你是在笑我字写的难看,还是笑我写的诗句不好?” 晏初似乎才惊觉自己情绪太过鲜明,稍稍敛去嘴角笑意,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你的字……唔……自成一体,诗句独具特色,稍逊李杜。” “你分明就是在笑我!” 但好在小姑娘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低着头小声咕哝道:“也许确实不那么厉害……” 无意瞧见搁置在船尾的桨,顾盼玩心大起,兴致勃勃划了一阵子。可惜小姑娘划船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船没有行进多少不说,反而搅得船开始左右晃动起来。 晏初有些头晕,扶着船舷无奈说道:“顾盼,我快要吐了。” 顾盼这才发觉身后人越发难看的脸色,松了手不再划桨,聚精会神看水鸟捕食小鱼儿。 船随风飘飘荡荡,小姑娘突然转过身问他:“你会画画吗?” “会。” 顾盼于是取了纸笔给他,兴冲冲道:“我哥在这里游湖的时候,时常在船上画画。他总说这里的景色很美。” 紫檀木镇尺在摊开的纸面上一遍遍刷过,直至宣纸平展无一丝褶皱。晏初迟疑片刻,执笔蘸墨寥寥画了几笔。 晏初是难得的练武奇才,所有人都盼着他能子承父业,来日做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读书作画对他来说只能当做不入流的兴趣。别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么?晏初不知道。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小小年纪便把自己束缚在枷锁里,不敢痴迷于所爱之事。今日纵容一些,应当也无妨。 笔尖继续在宣纸上游走,不过几息之间,山与湖的轮廓已渐渐浮现在纸上。 闹腾了这么久,顾盼也有些累了,便寻了一把太师椅坐下。太师椅宽大得很,顾盼又小手小脚的,盘着腿坐下刚好能完全包在里面。许是春光正好,不知何时困意袭来,顾盼倚着太师椅的扶手睡着了。醒来时春色依旧明媚,晏初一幅画也只剩最后几笔。顾盼不好打扰,只在一旁托着下巴默默看着,少有的安静。 眼见着快要画完,顾盼看得不甚分明,凑近仔细瞧了瞧,而后新奇问道:“站在船头划桨的那个小人儿,是我吗?” 小姑娘倏然出声,倒是惊到了晏初,匆忙添上了最后几笔。 “是你。” “我猜出来了!” 小姑娘笑得眉眼轻弯,眼中迎着暖阳,像烧着两捧小小的火。 是他落笔也绘不出的鲜活模样。 顾盼拿起画细细瞧了瞧,一湖一船一人,左上角还题了两句诗。一撇一捺力道略深,笔画收束时带着晏初独有的沉稳。世人皆称字如其人,喜欢写这种字的人,也大多是不争不抢的温润性子。 “我原本以为,习武之人的字都和我的一样丑,想不到你竟写的如此好看。” “你若勤加练习,日后也能写的端正。” 晏初拿起画轴卷起来,一湖一船一人逐渐隐没在卷轴里。 天骤然阴沉下来,光线逐渐昏暗。晏初抬头看了看云,平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回去吧,快要下雨了。” “可我还没玩儿够呢……” 顾盼嘴上抱怨着,还是跟着晏初乖乖下了船。春日的雨总是来的猝不及防,二人才走到半路,大雨已噼里啪啦重重敲打下来,风一刮,更是糊了顾盼一脸冰凉的水。 上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大的一场雨,仿佛要淹了整个城。雨下得急,二人并未带伞,但小姑娘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介意,挽起裤腿拉着晏初在雨中狂奔,咯咯笑了一路。 小姑娘的红头绳不知何时已绷断了,长发随着急速奔跑在雨中飞扬。晏初低下头,飘渺水汽中,看见小姑娘鹿皮靴上飞溅的泥点子,和湿了一大半的裤脚。 晏初有些懊恼:“若是记得带把伞就好了……” 顾盼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笑容像今日早些时候还未消失在雨中的太阳:“打伞多没意思!淋着雨回家多好玩儿!” 下了雨的路面湿滑,话未说完二人已双双摔倒在地,水花溅了一身。晏初少有的狼狈模样,沾染了一身泥泞污迹,湿漉漉像只秃毛小鸡仔,打湿的长发凌乱贴在身后。小姑娘揉一揉摔疼的屁股,笑得越发没心没肺。 第3章 □□ 顾盼虽说淋了雨,好在没有着凉。眼见着快到了小姑娘的十岁生辰,顾丞相便借着这个由头将她关在了家里,不准她再去将军府练武。 连着数日不曾见到顾盼,晏初虽心有疑惑,可也不曾向旁人询问过,仍是每日按部就班学武。但他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在场中也是休息居多,闲暇之时便拿了几册书卷研读。晏将军固然严苛,可耐不住晏夫人天天抹泪,只能装作不知,晏初便偷得了几日闲。 别的姑娘都喜欢针织女红,胭脂水粉,顾盼偏爱舞刀弄枪,没有半点闺阁气。虽说这件事儿曾引得京城中议论纷纷,但作为顾丞相的掌上明珠,小姑娘的生辰没有几个人敢怠慢。生辰当日顾府一片欢庆祥和,往来宾客纷纷扰扰,连带着顾家旁边的街上也热闹起来。 任凭一墙之外的长街上欢声笑语不断,晏初只端坐在庭院里一心一意看书,不曾分过神。 晏夫人站在庭院门口等了许久,但晏初未曾注意到她,心思全然沉浸在书中。 “阿初!” 一声呼唤将晏初从书中唤醒。 晏夫人步履款款走近,眉眼温柔:“娘知道你喜欢读书,但也不可太过用功,应劳逸结合才是……” 伸手抚平晏初衣服上的褶皱,晏夫人话语未停:“今日读的什么书?可曾喝了药?过后还要去练武吗?” 晏初知道母亲一开口便没完没了,只得出口打断:“娘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晏夫人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的念叨全然偏离了方向。 “你整日除了练武就是读书,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对自己太过严苛了。今日是顾家小姐的十岁生辰,顾府为此专程租了一条游船。你不如随我同去,在船上游玩一番也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晏初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反倒是晏夫人自己笑得眉眼弯弯。 虽说晏将军和顾丞相一向不对付,但晏夫人和顾夫人却是闺中密友,实在是妙事一桩。但晏初一贯不喜贺宴祝会之事,且不说祝酒时的虚与委蛇,只那些饭桌上的嘈杂吵闹,已足够让他厌烦。 “我身体尚未好全,怕给顾府染了病气,便不去了。” 晏初说罢又思虑了一阵,解下随身佩戴的一把镶嵌着绿宝石的短柄匕首,递给晏夫人:“这个就请娘帮我送给顾盼当做贺礼吧。” 晏夫人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叮嘱他要注意休息,便接过信物去了顾府。 晏夫人走后,晏初又翻开书卷细细研读,只是这次,墙外偶尔的喧闹声,总会让他不自觉想起湖畔的那条大船,和小姑娘那首歪歪扭扭的打油诗。 顾盼十岁生辰后,顾家便不准许她练武,怕她以后性子野了不好管教,惹得夫家人诟病。 从小到大,顾盼爬房揭瓦、爬树摸鸟的事儿没少干,但顾老爷子护着她,未曾训斥过半分。顾夫人更是宠她宠得没边儿,整日什么心肝宝贝的喊,就是顾盼想要天上的月亮,顾夫人也得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为了继续来将军府学武,顾盼仗着顾府上上下下的宠爱,撒泼耍赖磨了顾丞相好几天。每次顾丞相想训斥她几句,看见顾盼那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心又软了下来。 罢了,罢了。 终究是见不得小女儿受委屈,允了顾盼隔一天去一次的许可。 晏初与顾盼相识之时恰逢立春,不知不觉已到了冬至。二人皆由晏老将军教导,关系日渐熟络。小姑娘瞧着细皮嫩肉的,不像是能吃苦的孩子,但没想到性子倔得很,一旦学起剑法来便心无旁骛,倒让晏初刮目相看了几分。 这一日照例自练武场回到府邸,天色已深。晏初缓缓漫步在冬日深沉的夜色里,不经意一抬眼,瞧见一抹黑影从自家墙头上跳了下来,鬼鬼祟祟直奔库房而去。 动作并不算轻,身形虽小却也算不得轻盈,落地的时候隔了老远也能听得一声响,但并无护卫过来查看。晏初狐疑地瞄了一眼暗处岿然不动的暗卫,不动神色跟了上去。小贼轻车熟路直奔库房而去,摸到库房上的门锁,似乎还暗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嘟囔了几句。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家的小姑娘。 晏初在暗处看了许久,心中那缕疑惑转了两转便已了然。将军府防备森严,岂是一个小丫头轻轻松松就能偷跑进来的?无非是晏老将军的纵容和默许。 他轻手轻脚移到小姑娘身后,低声轻语道:“需要帮忙吗?” 少年人的声音自带了一丝凉意,顾盼正一门心思在那门锁上,清冷的气息伴随着话语从身后飘来,把她吓得一个哆嗦,未曾转身便先尖叫了一声。 晏初轻笑了一声:“是我。顾盼,你这点胆量,如何做的了飞贼?” 顾盼慢慢转身面向晏初,捂着胸口大口喘气,眼中隐约还有泪花,红通通泪闪闪的模样,反倒像是晏初欺负了她一般。 “怎么是你?” 晏初故意板起脸吓唬她:“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吧?怎么是你?” 顾盼皱起一张小脸,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他,跟见了猫的小耗子似的,不知该往哪里藏。猛然撞上晏初探究的视线,顾盼立时吓得像只惊弓之鸟,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小姑娘本就身形瘦小,翻墙时又沾染了满身灰尘,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像个没人要的孩子。晏初心底骤然软下去一块,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莫不是把我将军府的库房错当做了卧房?” “没错,确实如此……” “继续编。” 小姑娘当真傻了吧唧继续往下编:“一不小心,就找错地方走到这儿来了……” 晏初把小姑娘拉进库房,随手把木门关上,声音里藏了一丝笑:“丞相府的珍宝之多难以计量,唯独只有一件是将军府有而丞相府没有。是为了前几日圣上御赐的那把绝世名剑?” 顾盼颇有些心虚地点点头,稍微退后了两步。 “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盼闻言朝他慢吞吞挪动了几步,不情不愿的小模样跟赴死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了。晏初失笑,抬手想拂去她遗落在发间的草屑,小姑娘却以为要打她,下意识偏过头躲了一下。晏初一怔,随即解释道:“是草屑。就这么怕我?” 小姑娘倒先委屈起来了,义正言辞控诉道:“你方才像个吃人恶鬼一样,饶是谁见了都会害怕。” “我并不是要凶你,只是你想看那苍玄剑,为何不直接去问你师父,反倒要偷偷来此?” “师父说圣上御赐的宝剑,是不能随随便便拿给外人看的,否则是对圣上的不敬。” 听到此处,晏初压低了声音问她:“那你是如何得知,那把苍玄剑放置在这里的?” 冬日的夜风分外冷峭,小姑娘冻得鼻头通红,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白雾,洋洋得意道:“师父那些珍藏多年的兵器,哪一样不是放在这间库房里?这不是此地无银一百两嘛。” “此地无银一百两?你是不是少了二百两?” 小姑娘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天真烂漫:“一百两还不够多?” 晏初难得被冬日冷峭的夜风呛了一口。 顾盼没理会他,自顾自四处张望着,伺机寻找那把绝世名剑的蛛丝马迹。小姑娘毕竟还小,只知道按照自己喜好做事,随心所欲惯了。 晏初一板一眼教训她:“看你对将军府如此熟悉,想必也不是头一次翻墙进来了,万一被当做歹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所幸今日没有护卫发现,但以后不可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我又不拿走,只是摸一摸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如果别人不同意,就算再喜欢也不能碰。” 小姑娘生无可恋般泄气,一副天塌地陷的崩溃模样。 又可气又可爱。 晏初故意板起脸吓唬她:“若是被你父亲知道了,定要罚你抄书禁足半月不可。以后做事不可如此肆无忌惮了。” “鸡蛋?什么鸡蛋?” “……” 顾盼奶声奶气的稚嫩回答,总能堵得晏初哑口无言。 小姑娘真的该好好读点书了。 夜色昏暗,独独她一双眼眸发亮:“这样传世百年的名剑,我以后也定能拥有一把。” 晏初逗她:“你?你连牙还没长齐呢。” 小姑娘气冲冲朝他龇牙:“我长齐了!上个月刚长齐的!” 不知何时遮月的云已经尽散,月光四散,连带着平时森严的库房都柔和起来。晏初由着她闹,迟疑之际,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问便说出了口:“你为何如此喜欢练武?” 小姑娘讨价还价:“你让我看一眼苍玄剑,我便告诉你。” “我也不曾见过苍玄剑,怎会知道它放在库房哪里。” 小姑娘没了兴致,闷闷道:“算了算了,我回家了。”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小姑娘摆摆手:“不用送我。” “我怕你半路被人贩子拐了去。” 小姑娘一副跃跃欲试的娇俏模样:“人贩子打不过我!” 晏初闻言笑了笑:“你现在还欠火候的紧,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小姑娘穿着夜行衣戴着面纱,一双眼睛依旧遮不住的粲然:“说的也是,你这样厉害的剑术,武艺再高的人贩子也是打不过你的。” 晏初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翻墙这样越矩的事,晏初还是第一次做。小姑娘倒是看起来轻门熟路的,三两下便翻了过去。晏初跟在她身后翩然落地,如蜻蜓点水。 顾盼越发坚定了学习轻功的决心,嘴里还不忘碎碎念道:“你家的墙还真够高的。” 雨中狂奔和半夜翻墙,大约是他做过的唯二出格的事情了。晏初正出神想着,已不知不觉行至顾家府邸。眼见顾府大门紧闭,晏初略有些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小姑娘。 小姑娘歪了歪头,神情满是干净的坦然:“我在家也是翻墙偷跑出来的。” …… 可真有你的。 第4章 学字 虽说顾家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文人世家,可顾盼身上一点儿书卷气也没有,反倒不知从哪儿沾染了一身匪气。 但书总是要读的。 顾盼生就一副肆无忌惮的性子,胆大包天的事儿没少干,教书先生被她气走了好几个。顾父顾母为此头疼得紧,管也管不住,又舍不得打她。要是真打了,且不说能不能过得去心里这道坎儿,第一个不乐意的就是顾老爷子。 你能拿她怎么办?你舍得拿她怎么办?除了宠着也没别的办法了。 好在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对晏家公子言听计从,整天追着晏家公子跑,像条软软的小尾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顾父顾母便委托晏初每日抽出一个时辰,督促顾盼学习功课。不求小姑娘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只求她识几个字读几本书,也算遂了心愿。 小姑娘上午在练武场学武,下午在将军府学字,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晏初自练武场回来时,果不其然,又瞧见小姑娘在门廊上等他。明明只要他一回府,必定先去找她,但小姑娘还是会等他,每日雷打不动。小姑娘耳朵尖,还没见着晏初的面儿,已认出了他的脚步声,提着小裙子蹦蹦哒哒跑过来。 “上午比试时把你的发绳砍断了,这个就当赔罪了。” 晏初才向她伸出手,小姑娘连忙拿过发绳,快得像怕谁抢走。迫不及待把它编进发辫里,小姑娘朝他甜甜一笑,露出颊边浅浅的小梨涡。小姑娘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春衫,跟个糖娃娃一样,似乎连空气里都飘散着一股蜜糖融化的香气。 晏初此时尚不知,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小姑娘,长大后却和他渐行渐远之时,心中该是何等酸楚。 顾盼不情不愿在书案前坐下,恹恹抄写这些“之乎者也”的无趣学问。晏初坐在一旁拿了一卷札记研读,小姑娘一面胡乱写着,一面时不时偷偷瞟他一眼,双腿无意识在椅子下晃啊晃。若瞧见晏初的目光巡视过来,小姑娘立时乖巧坐正,假模假样抄书。 眼见着晏初放下手中札记走过来,小姑娘暗道一声不妙,一时慌了手脚胡乱添了几笔。 小朋友心虚得很,躲避纠察的心思昭然若揭:“你不看你的书了?” “我啊,我来瞻仰一下您的墨宝。” “这个字抄错了,”晏初大致看了一遍,把错字一一圈出来,“那个也错了。” 不等晏初说完,小姑娘在纸上一股脑涂了几笔,写好的一张字尽数被毁。 晏初也有些恼了,咬牙切齿道:“再重新抄写三遍。” 衣角被紧紧攥住,晏初的月白色春衫霎时被捏了几处墨水印迹。小姑娘委委屈屈看向他,娇俏的眉眼沾了些手足无措的孩子气。 “一遍好不好?我保证认真抄写,绝不犯错了。” 声音娇娇软软的,故意拉长的尾音带着一点撒娇的味道。 小姑娘只是一撒娇,晏初心头的那股气便消了一大半,似有一捧春水浇在怒火上,只余下几点零星的火星和一缕随风飘荡的青烟。罢了罢了,不必如此苛责。 “那便再抄写一遍吧。” 顾盼欢呼雀跃应了一声。 撒娇这一招,顾盼真真是屡试不爽。晏初只要一生气,顾盼便睁大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他。偏生顾盼长了一张实在叫人狠不下心的脸,犯的错也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因此每每都叫她得逞。 小姑娘继续抄她的书,晏初又开始看他的札记。百无聊赖之际,小姑娘又时不时偷偷瞟他一眼。 少年初长开的骨相虽不至棱角分明,倒也能看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稳重。但少年绯红的颊,墨黑的瞳,脸上浅浅的青春痘印记,还看得出未经打磨的稚嫩痕迹。 明明已经认识了这么长时间,也早已熟悉了这张脸,顾盼此刻看着他,却不知为何觉得格外陌生,似有一道无形的隔阂,横亘在二人之间。 晏初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正是对世间万物都好奇和渴望的年纪,可顾盼从未见他撒过娇耍过赖,永远温温润润的。他对人对事自律到几近古板,几乎没有任何嗜好,不喜甜不嗜糖,酒、茶和水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分别。为人亦没有世家子弟一贯的自傲,待人接物总是和气得很,从未与人红过脸。 他好像对什么都很执着,又不执着。 晏初总是在迁就比他小几岁的顾盼,但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内心的真实想法。顾盼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不喜欢什么。她从不曾了解过他。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敏感,顾盼每每看到晏初独自一人时,总觉得他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再温和的言行也掩饰不了内心的疲惫与痛苦。 顾盼大着胆子觑他,小声问晏初:“你喜欢学武吗?” 晏初头都没抬,自顾自把札记翻了一页,平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晏家是武学世家,我跟随父亲学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只说自己为何学武,但没说喜不喜欢。 “很奇怪吧,你武艺明明那么厉害,我却觉得你不喜欢。你之前在船上画画,方才教我写字,此刻读的那本札记,我反倒觉得你是真心喜欢的。” 这一回,顾盼终于看清楚了,晏初刹那间慌张起来的眉眼。 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晏初抬头,瞧见小姑娘眼睛里的执着和倔强,烫得他平生第一次想临阵脱逃。 小姑娘出乎意料的执拗:“你每日都去练武场学武,但我总觉得你是逼迫自己去的。师父说过两年便带你去边疆历练,可你若不喜欢的话,岂不是每天都过得很辛苦。” 晏初懵了一瞬,甚至忘了说话。良久,他才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微微发涩:“有些事情,不是喜不喜欢就能决定的……” 小姑娘不太明白他的话,只是见他皱着眉,自己也忍不住为他难过起来。 “我才不管这些!”小姑娘不管不顾大喊,“你喜欢读书,便留在京城考取功名好了,去什么劳什子边疆!师父说至少要在那里待个十年二十年,你的日子该有多难熬!” “父亲不会同意的……” “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小姑娘眼睛里燃烧着灼灼烈火,似乎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师父带你去边疆!” 作者有话要说:“长大后渐行渐远”是因为顾盼有意避嫌,不虐不虐,大家放心~ 第5章 输赢 让晏初弃武学文,晏老将军自然是不会应允的。他认定了让晏初子承父业,任是小姑娘如何软磨硬泡,也绝不松口。 小姑娘也是个倔脾气,整日追着晏老将军死缠烂打,一哭二闹三撒娇。 晏老将军实在拗不过顾盼,只得敷衍道:“你若能比试赢过我,我便不再带他去边疆,让他走科举的路子做个文官。” 晏老将军纵横沙场几十年,岂是一个小姑娘过家家一样就能打败的?但好歹有了个盼头,顾盼愈加奋发学武,每隔几日便找晏老将军切磋比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晏老将军喜欢小姑娘斗志昂扬的劲头,也恰好借着比试指点她几招,便也由她去了。 直至临行前一天,顾盼已和晏老将军比试过不下百次,每回都以小姑娘落败告终。晏初去往边疆的行囊已备好,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小姑娘咬了咬牙,眸中是鲜少一见的狠厉神色:“师父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顾盼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月白糯米小牙:“不用木剑了,今日真刀真枪干一场,如何?” 晏老将军点头应允。他的剑法对小姑娘来说,完全是一边倒的压制性上风,无论用木剑还是长剑,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顾盼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摆好了架势,手中的长剑在暮色下泛着赤红的光。 剑锋相交,兵刃交接的铿锵声接连不断响起。待两人歇战时,晏老将军的剑对小姑娘已经“点到为止”了不下七次。顾盼早已累得大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晏初原本只在一旁静静看着,此刻也不免有些心疼小姑娘,出声劝诫道:“别打了,你赢不了的。” 小姑娘不理会他,只一门心思盯着晏老将军的剑:“再来!” 声音还是软绵绵的,但少了嗲里嗲气的娇气,多了份奶凶奶凶的示威。 就喜欢小姑娘一往直前的冲劲儿,晏老将军爽朗一笑:“好,再来!” 兵刃交接声再次响起,小姑娘神色认真一一接招,似乎和之前无数次的切磋一样。然而变数乍起,只见如血暮云里闪过一道长剑的白光,那原本能轻易躲开的一剑,小姑娘却直直撞了上去,剑锋刺进她的肩头,鲜血霎时涌了出来。剑刃划过内里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鸣声。 晏老将军心神一晃,小姑娘的剑尖已划断老将军的一缕发丝,堪堪停在他脆弱的脖颈处。 “你输了。” 晏老将军此时才发觉,顾盼今日选用长剑而不是木剑,就是想用故意受伤来分散他的心神。 还真是小姑娘独一份的作风。不过是个娇小柔软的小丫头,似乎支撑着比任何人都要挺直的脊骨,好像认个输就是丢了半条命似的。 晏初快步冲到顾盼跟前,想要抱起她,又怕碰到伤口。 顾盼还在没心没肺地笑:“我有分寸的,故意避开了要害。” 但血液还是争先恐后溢出来,沿着衣衫的纹路一点一点渗透。这一大片殷红刺痛了他的眼睛,晏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风吹得眼睛沙沙的疼。 由于失血过多,小姑娘的神情已经有些涣散了,仍拉住他的手:“我赢了。你不用走了。” 小姑娘说罢对他浅浅一笑,但笑容浮在她血色浅淡的脸上,有些苍白。 一些来不及分辨的复杂情绪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如同一排细小的梨花针扎在晏初心头,微弱但足够肝肠寸断。他不管不顾抱起小姑娘往将军府跑,声音里带了哭腔:“父亲,快去叫郎中,快!” 晏初一身月白衣裳沾染了大片血迹,顾盼窝在他怀里,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儿,混合着他身体温热的气息。顾盼恍恍惚惚说道:“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晏初又说了些什么,顾盼没听见。迷迷糊糊闭上眼睛之前,她只看见了他满是焦急的侧脸。 连一个小姑娘都能看出来晏初不喜欢学武,晏老将军却看不出来,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当今朝堂不稳,政局动荡,晏家恰是因为手握兵权,才能在这多事之秋立于不败之地。届时倘若晏初学了文而致兵权旁落,指不定有多少世家贵族对此虎视眈眈,恨不能把晏家蚕食殆尽。 晏初又何尝不知晏将军的顾虑?晏家是他的靠山,也是他的牢笼。他按着父亲定下的既定轨迹走下去,从未想过挣脱理智打破规则,直到遇见一个不怕死的小姑娘。 他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那一剑并未刺到要害,顾盼好好养上几个月,又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她再次醒来时,已身处将军府内。伤口已经止了血,晏初在床边守着她,眼中满是愧疚。 顾盼唤了他一声:“哥哥!” 晏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崩溃地抱住她,力气大得几乎令她窒息。滚烫的吞吐气息落在颈侧,顾盼听得到他清晰的心跳声,和他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你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 晏初说不下去了。 他此刻抱着小姑娘,越发觉出她的娇小与单薄,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青花琉璃盏,一不留神就要碎去。明明是那么纤细柔弱的双手,却似乎有着无坚不摧的力量,和力挽狂澜的勇气。 小姑娘看起来并不惊慌,语气里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后怕,反倒欢喜得很:“我真的赢了!你不用走了!我是不是很聪明?” 晏初鼻头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笨死了,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笨小孩,为了别人差点把命搭进去。” 顾盼一脸认真纠正他:“我不笨!我有意避开了要害!” 小姑娘睡得头发乱糟糟的,晏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支楞飞翘的呆毛:“你不笨,你最聪明了。但是下次可不许这么胡来了。” 小姑娘胡乱应下,又试探道:“我今日用你那把霜雪剑比试,手感不错……” 心知小姑娘觊觎了许久霜雪剑,晏初笑道:“送你了。” 晏初答应得爽快,小姑娘又有些歉疚:“也不必送给我,偶尔借给我用一用就好。” “没关系,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欸?” “我过几日便去学院读书,用不到了。我同父亲说,倘若七年之内在京城拼不出一番作为,届时我自愿去边疆历练,绝无怨言。” 小姑娘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过几日去学院读书,那你是不是心里很欢喜?” “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已经足够欢喜了。” 晏初说罢又想起什么,失落道:“这么深的伤口,虽说止血了,但以后还是会留疤。女孩子身上留下疤,总归是不好看的。” “为什么不好看?”小姑娘粲然一笑,笑容里没有半分虚假,“这是你给我的印记,我以后每次看见它,都会想起你。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啦,对不对?” “是这样没错……但是这样想的话……” 但是这样想的话,就好像打上了独属于他的标记,成为了他的所有物一样。 被这个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晏初猛然站起身来,椅子突兀摩擦地面的吱嘎声格外明显。 小姑娘不明所以望着他,黑亮的瞳仁里映出他清晰的小影子,就好像只能看得到他一个人一样。 “我……我去告诉父亲你醒了……” 留下一句干巴巴的话,晏初便急匆匆离开了。他脚步略显仓皇,落荒而逃似的,甚至差点被门槛绊倒,扶了一下门扉才堪堪稳住脚步。 留下一脸问号的小朋友在房间里独自懵圈。 第6章 宴会 将军府的那棵桂花树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当初乳臭未干的晏初已长成了翩翩少年,眉眼依旧温润如玉,却没了儿时的懵懂,愈发儒雅斯文。和从前相比,他长开了不少,长身玉立,风姿斐然,端的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话。 过往的十几年如梦一场,回想时总觉得模糊而不真切。他儿时的快乐屈指可数,曾经在练武场度过的那些年少时光,除了单调的舞刀弄枪,唯有一个可爱无畏的小姑娘,每每想起总觉欢喜,仿佛一出场就能点燃整个画面。 晏初和顾盼真正称得上是形影不离。小厮们时常瞧见顾盼在桂花树下舞剑,晏初则靠着桂花树读书。离开时晏初顺手揉一揉她的发顶,顾盼便气鼓鼓一副炸毛小猫模样。 要说二人从未红过脸,倒也不现实。最激烈的那次争吵差点让二人彻底决裂,可如今长大后回想起来,只剩下了充满人间烟火气儿的鲜活。 后来,京城春闱三试,时文、策论、诗赋,皆被晏初拔得头筹。晏初自此深得圣恩,一路平步青云官至中枢,永康十一年授大理寺少卿。晏初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已是当朝最年轻的少卿大人,圣眷深厚,一时风头无两。 但随之而来的是阅不尽的案卷与做不完的公务,有时忙起来晏初连饭都来不及吃,一日也只睡一两个时辰。晏初每次来找小姑娘,都是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过来,常常是刚得了空,家也不回就先到丞相府来。二人的关系依旧熟络,但不知为何,晏初心里总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大约是,小姑娘再也不像小时候一般围着他转了。她有了许多新玩伴,吏部尚书的三千金,殿阁大学士的二小姐,护军统领的小女儿。有时二人在长街上擦肩而过,小姑娘只对他远远打声招呼,便继续走自己的路了,约莫是为了避嫌。她再也不是那个对他怀着绝对依赖,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好哄小丫头了。她的笑依旧明媚,但不会只对他笑了。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对小姑娘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这个认知莫名让人不舒服,有一种原本属于自己的事物,却被别人抢走的落差感。 今日照例出席仕官应酬往来的酒宴,原以为习惯了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却不想,嘈杂中瞧见一抹纤瘦身影,令晏初猝然楞住。 顾盼正一门心思啃手里的鸡腿,一抬眼,便猝不及防撞进一人熟悉的视线。也是凑巧得很,晏初也恰好往这儿看,二人正正对了眼。两人中间还隔了好几位女眷,却不妨碍眼神流转,四目相对时顾盼悄悄对他露出一个笑,算是打了声招呼。 算算时间,他也有快一个多月没见过小姑娘了,原以为她见到自己会雀跃不已,可如今看来,宴会上有没有他对小姑娘来说也无甚差别。 小没良心的。晏初难得孩子气的想,拿过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少卿大人,想什么呢!”一旁的安俊郎寺丞出声提醒,“酒水溢出来了!” 晏初这才如梦初醒,朝安俊郎道声谢,让小厮过来擦干桌上的水渍。 几名身段婀娜的舞女步履款款走上台来,踩着鼓点袅袅婷婷起舞。 有个毛手毛脚的小丫鬟端着热茶快步走至顾盼身旁,好巧不巧脚下一滑,眼见着滚烫热茶就要倾倒在顾盼身上。 晏初心里一揪眉头一皱,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酒杯,酒水被激起一阵阵涟漪,又一圈一圈逐渐消散。 好在顾盼自小学武练就一副好身手,眼疾手快稳稳提住壶柄,热茶一滴未洒。 “小心一些。” 晏初并未听清顾盼说了什么,只看她唇形应当是对小丫鬟如此说道。 一旁的安俊郎寺丞打趣道:“少卿大人,眼珠子掉碗里了。” 晏初下意识低头,惹得安俊郎坏笑了好一阵儿。晏初默默红了耳尖,没注意到安俊郎眼里隐隐的耐人寻味。 安俊郎好奇问道:“那黄衣少女是谁啊?” “顾家小女儿,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晏初突然顿住。 要说是他的朋友吧,二人平日的相处也不像。可若说是他的妹妹,他又从心底里排斥这个说法。沉默了半晌,晏初才低声道:“是我的小姑娘。” 声音湮灭在宴会的嘈杂声中,安俊郎没听清。 安俊郎朝顾盼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女正值豆蔻年华,肤白如玉,黛眉红唇,一头乌发浓黑如墨,楚腰纤细身段玲珑,如同一朵嚣张的罂粟花,不顾一切地肆意盛开。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惹得几个公子哥儿为她神魂颠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安俊郎笑吟吟道:“挺漂亮一小姑娘。” 晏初闻言,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附和道:“确实是漂亮。” 晏初说罢又低声似是自言自语道:“小时候胖嘟嘟的,长大了倒是瘦了不少。” 晏初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概,当年那个奶声奶气的奶团子,已长成了这般鲜活娇俏的小姑娘。 晏初与安俊郎寺丞又说了几句话,再往顾盼那边看去时,却发现小姑娘已没了踪影。 晏初皱了皱眉,一声不响便要起身离开宴席。 安俊郎朝顾盼的位子瞄了一眼,那黄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他伸手拉住晏初,笑问道:“少卿大人这是去哪儿?” “出去透透气。” 安俊郎一眼看穿,出去透气不过是晏初的借口,这个表面看上去温润清冷的少年,约莫是为了去寻那个黄衣小姑娘,才借故离开宴席。安俊郎偏不让他如意,慢条斯理道:“看完这一舞再走,莫辜负了此等良辰美景。” 晏初已有些不耐烦,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敷衍道:“回来再看也不迟。” 晏初说罢转身离开,步伐隐隐透着一股火急火燎的急切。 安俊郎见状轻嗤一声,低声道:“这小子,今日来这酒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第7章 分食 顾盼蹦蹦哒哒转过一个拐角,头上珠翠乱晃。迎面恰好走过来一人,顾盼躲避不及,脑袋重重磕在了那人胸膛上。顾盼头晕眼花踉跄了一下,捂着脑袋抬头看他。 噫,好像有点眼熟。 伸手把顾盼扶稳,晏初一直皱着的眉心立时舒展开来,用一种哄孩子似的语气笑问道:“是谁家的漂亮小姑娘走丢了?” 没有半点绣纹的月白长衫素到了极致,最是平淡普通的装扮偏生被晏初穿出了别样的雅致,如墨长发披肩,一丝不苟,干净禁|欲。 顾盼眯了眯眼睛,惊诧道:“你怎么在这儿?” 晏初被问得懵了一瞬,沉默片刻,冠冕堂皇说道:“我出来透透气。” 顾盼伸手揉一揉撞疼的脑袋,嘟囔道:“你可以考虑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晏初没跟上小姑娘跳脱的思绪:“什么?” “你胸口比我头还硬,都可以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晏初忍俊不禁,曲起食指弹了弹顾盼的小脑瓜,揉烂她一头呆毛:“到时候碎的可不是石头,而是我这个可怜人了。” 被晏初突如其来的动作揉得懵了一下,顾盼顶着一头支楞飞翘的头发,像只炸毛小猫。 小姑娘不乐意了,抿唇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许揉我头发。” 顾盼说罢嗔了他一眼,幽黑的眼瞳里水光晃动,一双水波盈盈的凤目妩媚地向鬓角扫上去。眼神依旧是从前纤尘不染的纯粹,但孩童时那双偏圆的眸不知何时变得狭长了一些,少了几分稚嫩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的风情。一缕阳光恰恰照射在她的侧脸上,分明是少女柔媚的轮廓。 那一刹那,晏初竟觉得小姑娘有几分撩人。 但下一瞬,晏初当即觉出这个念头的荒唐之处。他怎么会觉得一个小姑娘撩人呢? 晏初薄唇习惯性抿着:“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酒宴么?今日怎么破天荒来了。” “我兄长带我来的。” 今日这场酒宴,除了那些沉浮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稍有些才华的后生也尽数出席。不少人都带了自家适龄女眷,顾家少爷带顾盼来此,想必也是为小妹寻觅良人。 晏初正想的出神,顾盼突然出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儿?” 晏初忍不住勾起嘴角,眉眼也稍稍带上了几分笑意:“直觉。” “哦,就是瞎猜的呗。” “什么瞎猜,”晏初下意识反驳,“这叫心有灵犀。” 顾盼咯咯笑了半晌,十分不给面子地戳穿:“明明就是瞎猜的!” 不像酒宴上真心假意莫辨的欢声笑语,两个人不过是随口闲聊了几句,毫无章法的扯东扯西。明明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可小姑娘用娇娇软软的声音说出来,轻易便击碎了他这几日忙于公务的疲惫情绪。许是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他总觉得和小姑娘在一起时格外欢喜,和旁人都不大一样。 “好些天没见着你了,也不见你主动找我。” 依旧是平日里温润的声线,顾盼愣是从这平平淡淡的语气里,咂摸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顾盼反问他:“你怎么不来找我?” “近几日大理寺公务繁忙,我实在抽不出空来。” “说起来,年纪轻轻便做了大理寺少卿,”小姑娘笑的眉眼轻弯,“你好厉害!” “小骗子,你对谁都这么说。” 顾盼霎时瞪大了眼睛:“我怎么就骗你了!” 晏初逐一数落她的罪状:“你夸奖过殿阁大学士的二小姐作诗厉害,吏部尚书的三千金刺绣厉害,还说护军统领的小女儿射箭最厉害。” 今日的晏初格外话多,说话做事都和平日不太一样,顾盼歪头看他,嘴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你方才喝酒了?” 不等晏初回答,顾盼稍微凑近闻了闻,果不其然有淡淡的酒味儿。 瞧见小姑娘小猫一样的可爱动作,晏初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摸摸小姑娘的发顶。终究还是收回手,半是欣慰半是遗憾地轻声道:“不能再把你当小丫头了。” 顾盼东看看西看看,鬼鬼祟祟问他:“你知道后厨在哪儿吗?” 晏初微微皱眉:“你去后厨作甚?” “酒宴上人太多了,好多人偷偷打量我,没吃尽兴,想去后厨拿些糕点垫垫肚子。” 晏初绷不住笑了笑,口中念念有词道:“堂堂丞相府二小姐,竟然连饭都吃不饱,真是可怜见儿的……” 顾盼不理会他的调侃,崩溃道:“后厨到底在哪儿啊,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再找不到后厨,我就要饿死了。” “我带你去。” 晏初个子高,步子迈得大,素日走起路来快步生风。不过眼下他陪小姑娘慢慢走着,倒没有半点不耐烦。 许是菜都上齐了,后厨里一个人也没有。顾盼闻见糕点的诱人香气,馋虫都被勾起来了,一副快步小跑进后厨的急切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姑娘三天两头挨饿,自小没见过好吃的。 几个红豆包被捏成了小鸭子模样,端端正正摆放在盘子上。顾盼随手拿起一个,看了看小鸭子的脑袋,又看了看小鸭子的屁|股,不知该从哪里下口才好。她倏然张大口,似乎想要将小鸭子一口吞掉,但没能成功,小鸭子还是剩下了半截身子。 小姑娘缓慢咀嚼着,两边脸颊鼓成两个圆润的球,嘴巴周围糊了一圈红豆沙,手里还提溜着只剩下一半的小鸭子。 晏初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小鸭子可爱一些,还是小姑娘更可爱一些。 不多时盘子已见底,顾盼拿起最后一只小鸭子,脸上恋恋不舍的神情还没完全收好,眼睁睁看见晏初凑过来就着她的手指把它一口吞掉。 堂堂少卿大人放着宴会上的珍馐美馔不用,偏要和一个小姑娘在后厨分食一个红豆包。 “看你吃的那么香,我也忍不住尝一尝。” “好吃么?” “太甜。” 晏初嘴上嫌弃得很,但还是舔了下唇角,把最后一点甜味吞进了肚里。 第8章 怀抱 最后一只小鸭子,顾盼拿起来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眼睁睁看着晏初就着她的手指一口吞掉了。 顾盼愣在当场,维持着手拿小鸭子的姿势一动不动,整个人处于呆滞状态。 晏初朝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声音破天荒带了几分促狭:“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顾盼摆摆手,“我小人不计大人过,原谅你了。” “小人不计大人过?”晏初低低笑了一声,“你的成语水平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有长进啊。” 顾盼不服气:“怎么就没有长进了?” 晏初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顾盼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耳尖随即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顾盼一把拉住晏初的手腕,就势躲进一旁的桌子下。躲人的动作十分熟练,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晏初眼前一暗,顾盼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出声。 桌布帘幕般垂下来,遮挡了一大片光亮,将二人圈在桌下一方狭小的昏暗空间里。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只有小姑娘身上清清浅浅的红豆甜香,无法抗拒地蹿进他的鼻尖,馥郁浓烈,让人无处可逃。 许是方才吃了不少红豆包的缘故,小姑娘身上甜丝丝的,香气幽幽浅浅散在四周空气里,仿佛是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 空间过于狭小,小姑娘被迫卡在他怀里,像个逼仄的牢笼把他困锁在内。晏初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姑娘喷洒在他脖颈处的湿热气息,烫得让人发痒,酥酥麻麻的,吐息时带起一片濡湿水痕。 少女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将晏初整个身子都有些捂化了。 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他竟觉得头晕的厉害,似乎是从心而生的醺醺然,让人摇摇不能自持。 晏初这才恍然惊觉,两个人之间离的太近了,远超过了一个君子所应保持的距离。 这样近得过分的距离,似乎连再平常不过的动作都显得意味朦胧。 但小姑娘一心躲那厨子,没注意到。晏初扭过头,也只好当作不知,微微侧过身子,避开了她这样亲密的举动,在压抑与克己中煎熬。 厨子在桌子前方停下脚步,不知在鼓捣些什么。小姑娘对晏初的纠结一无所知,一心躲那厨子的鞋尖,又往他的方向挤了挤。少女的气息和温度从紧贴的地方源源不断传来,晏初呼吸一滞,莫名有些口干舌燥,喉结无意识滚动了一下,血液上涌。喉咙有些描述不清的涩,晏初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在这无边寂静的黑暗里格外清晰。 燥热横生。 晏初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样太过于礼不合。想推开,不知为何又有些舍不得,甚至想不守礼的收紧怀抱。 咳咳,此时的晏初尚未意识到,以后于礼不合的事,他干的更多。 偏生小姑娘突然拉过他的手腕,软绵绵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的指尖。晏初皱眉捉住小姑娘的手。 好软,好小。 晏初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晏初下一瞬便反应过来,小姑娘大约是防止那厨子听到二人说话,想要在他手心上写字。他伸展开掌心,松开小姑娘的手。 小姑娘认认真真在他手心处写下一笔一划。 「等。」 晏初绷不住笑了笑。 小姑娘笔画写错了。 他拉过小姑娘的手,一笔一划写道:「好。」 晏初写罢便收回手,但指尖还是微微发烫,萦绕的柔软触感挥之不去。 二人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外面没了动静。 小姑娘又拉过晏初的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盼似乎觉得,被她握住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走了吗?」 晏初沉默片刻,在小姑娘手心上写下,「没有。」 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谎言。 小姑娘不疑有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乖巧得像个被驯服的小兽。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晏初又靠近了一些。 小姑娘低下头,背后的黑发滑至胸前,露出颈后一根殷红似血的丝绳,绳结将开未开。 晏初懵圈的思绪放空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手脚羞赧得几乎无处安放。他慌慌张张想站起身来,头却猛地磕到了桌沿,砰的一声闷响。 小姑娘担忧看向他,只听起来就感觉很疼。 晏初伸手揉了揉额头,平日里永远温和儒雅的面容此刻有些微的扭曲。 “人走了,出来吧。” 小姑娘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拍了拍肩头衣角沾染上的灰尘。 “哥哥,方才撞得那么狠,额头疼不疼?” 晏初怔怔看着前方出神。 怀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淡淡清香。 顾盼又喊了一声:“哥哥!额头疼不疼!” 晏初这才回过神来,瞧见小姑娘眉眼弯弯的笑脸,方才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他突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蓦地扭过头去不去看她: “没事,不疼。” 顾盼盯着晏初看了半晌,目光来来回回打量,从他戴的端端正正的发冠,看到他放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拳头,再到他蹭了少许灰尘的鹿皮靴,直看的晏初心里一阵阵发毛,好几次故作不经意地检查自己的长衫是不是开线了或是扣子掉了。 不管心里如何惊涛骇浪,晏初冷静惯了,面上不显还是温温润润的模样:“怎么了?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小姑娘狐疑道:“你这个人不对劲。” 晏初轻咳了一声掩饰方才的羞赧:“哪……哪里不对劲了。” “不知道,但是感觉怪怪的。” 小姑娘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 晏初依旧一副温和斯文模样,但僵硬的姿势和不太自然的神情,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小姑娘的语气万分笃定:“你今日如此失常,定然是因为在宴会上喝了一点点酒吧。” 晏初稍稍松了口气:“确实如此。” 顾盼朝他笑了笑:“走吧,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我兄长该到处寻我了。” 第9章 兄长(大修) 宴会逐渐接近尾声,已有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顾盼的兄长顾玉轩想是近几日心情不好,酒宴上多喝了几杯,顾盼怎么拉也拉不动。晏初与顾家兄妹顺路,原本打算和顾盼一同乘车回府,又怕惹得旁人说闲话,只好让顾盼先行坐他的马车回府,他则与顾家公子同乘一辆。 晏初费了一把力气把顾玉轩架起来,将顾家公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用力撑起他的身体。顾玉轩早已喝得没了主心骨,晃晃悠悠醉鬼一样,软趴趴伏在他肩上。晏初半拖半拽,一步一步向府外挪动。 宴会上歌舞未停,离得远了还能听见丝竹声声,有娇柔女声随韵吟唱。顾玉轩原本还闭着眼,嘴里哼哼着破了声的调调,手上打着拍子与那女声相和。然而曲子越发哀怨,女声凄楚,如泣如诉,顾家公子竟也随之扑簌簌落下泪来,沾湿了晏初肩头一大片衣襟。 顾家公子此刻着实失态,面颊酡红衣衫凌乱,头上发簪歪歪斜斜,汗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优雅斯文。若有人过来关切询问,晏初便好脾气道:“不好意思,顾公子酒沉了。” 费了一把力气把顾家公子扶进马车,晏初坐在顾玉轩对面,无奈道:“你今日到底喝了多少啊。” 顾玉轩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也不想理会,自顾自端详手中的剔透的玉扳指。 晏初却猛然发现了这辆马车的不对劲。马夫已带着二人行驶了一段时间,这一路弯弯绕绕,分明不是回丞相府的路线。晏初没有动,只微微绷紧了身体,侧耳倾听外面的一举一动,同时伸手悄悄把头上的发簪取了下来,紧紧握住这唯一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 午后的日光泄照而入,玉扳指入手温润沁凉,被日光照射后的光影映进顾玉轩的瞳孔里,不知为何眼睛忽然一阵眩晕,执玉的手一颤,玉扳指在地上猛的弹了一下,而后又重重落下,碎成几段。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晏初急急拉过顾玉轩,将他扑倒在一旁。 顾玉轩一时颇有些惊魂未定,一抬眼,却见自己方才端坐之处,赫然是一支黑色弩|箭。 马夫提着长剑面露凶光冲进马车,但他连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脆弱的脖颈处已插进了一枚发簪。马夫难以置信般瞪大眼睛,嘴唇剧烈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若被人抽去了筋骨,马夫陡然瘫软下去,一头扎在了地上,脖子里泵出的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瞧着溅了一地的鲜血,晏初眼睛都没眨一下,拿起马夫手中攥着的长剑掂量了一下。 顾玉轩吓得酒醒了一半,余悸未消,颤着声问他:“你要做什么?” “试试手不手生。” 晏初话未说完,杀声四起。 剑锋相交,兵刃交接的铿锵声接连不断响起。顾玉轩只看得到晏初那双无波无澜的幽黑眼眸,和他手中挥舞长剑的白光。 对方虽人多势众,晏初手中的长剑亦招招致命,一张温和儒雅的脸上溅了几道仇敌的血。晏初俨然杀红了眼,脸上的表情冷峭刚硬,仿佛一头虎视眈眈想要吃人的恶狼,再也没了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气。 眼见着对方只剩下了最后一人,晏初把长剑抵在那人脖子上,双眸隐显猩红:“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已知暗杀败露,竟直接咬舌自尽了,一句话也不肯说。 晏初将那人放倒在地,把沾满血污的长剑扔在地上,低头瞧瞧自己飞溅了几滴血渍的月白长衫,叹了口气:“有辱斯文。” 顾玉轩:“……” 顾玉轩晃了晃因醉酒而头晕眼花的脑袋,真挚道:“若不是今日小妹先行回府,我恰好与你同乘一辆马车,我和小妹也许就不明不白死在这儿了。” 晏初意味不明笑了笑:“那你可真是小看了你妹妹的剑法了,虽说不能保证你伤不了一分一毫,但护你们二人全身而退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提起顾盼,顾玉轩的眉眼温柔了些许:“我还以为妹妹练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今日听你一席话,想不到她的武艺竟也能独当一面。” “你可知是谁派人来杀你?” 顾玉轩摇摇头:“不知。” 晏初低着头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轻声道:“你应当是知晓的,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顾玉轩眼前一阵发黑,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颤声道:“不可能!他亲口对我说过,决不做鸟尽弓藏之事!” 晏初身上还残留着方才激烈缠斗的杀意,一字一句好像浸透了血,带着浓郁的血腥味:“鸟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以来一向如此,没有例外。想必他们今日是同时下手,回去看看你府里专程替他办事的那些心腹,定然没一个有好下场。” 顾丞相如今已年过半百,诸多事务都逐渐交由顾玉轩打理,退居幕后。顾家虽不至于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但也是众望所归的世家大族,无非是掺合了众皇子夺嫡,才惹得对方痛下杀手。 当今太子本是从小定下的皇室嫡长子,太傅们无一不是尽心尽力教导,希冀他终成一代明君,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但太子爷小时乖巧伶俐,大了却仗着权势越发昏庸无能,只知道玩女人斗蛐蛐,整日混迹于瓦栏勾肆。圣上交代了他几个差使,大都是无力整肃不了了之,弄得一塌糊涂。眼见着太子爷轻狂浮躁玩世不恭,被废是迟早的事,其余皇子都蠢蠢欲动,恨不能立刻取而代之。 二皇子束发之年便被发戍边疆,至今未归;三皇子整日吟诗作对,醉心于诗书;四皇子总是唯唯诺诺,老实巴交得很;五皇子幼时染了天花病死,而六皇子未及弱冠乳臭未干。表面上看起来各个胸无大志,没有一个是太子的劲敌,但实际上各有各的小心思,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些皇子人人手下一套班底,若真斗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能最终坐上那九五至尊的龙位。 二皇子虽说发戍边疆,又何尝不是变相手握兵权,皇帝驾崩后,可率兵直取京都。三皇子看起来出口成章闲云野鹤,实际上野心勃勃得很,笼络了不少文臣志士。四皇子表面上畏畏缩缩,自小帝王考他诗词他一句也答不上来,背地里其实写得一手好文章。六皇子尚且年幼羽毛未丰,虽说一出生便死了娘,可是换来了其他兄弟们想也不敢想的帝王家父子情,深受圣上偏爱。 晏初叹了口气,又细又缓:“我知你投靠了三皇子,但他为人阴狠狡诈,事情稍一败露他便想置你于死地。” 顾玉轩见惯了官场的世事险恶,可今日这口气着实不好咽:“我以为他是意欲比尧舜的明君,原来竟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小人。”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顾玉轩狠狠咬了咬后槽牙:“还能怎么办,这个当口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不必如此,”晏初神色平和,“有力量和太子抗衡的皇子不止他一个。” 顾玉轩的瞳孔陡然收缩,一向儒雅的面庞浮现出几分不可置信:“我中途反水投靠四皇子,他心里就能毫无芥蒂?我若保他上位,到时候指不定怎么刁难顾家。” “凡是保过其他皇子的官员都要罢黜,他能罢的过来么?”晏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放宽心便是,现如今不是你有求于他,而是他有求于你。顾家是众望所归的世家大族,他若能得你相助,定然以礼相待。兄弟相疑,政局不稳,这便是你的机会,趁机培养你们顾府的势力,届时四皇子就是做了皇帝也要忌惮三分,便不会拿你们顾府开刀。” 顾玉轩闻言怔了半晌:“可我们全家都是安分守己的人……” “安分守己?”晏初踢了踢脚下沾血的长剑,发出一声瘆人的清脆声响,“你半辈子安分守己,可结果呢?” 顾玉轩不再说话,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良久,才听见晏初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时局动荡,早已不复我们父辈的盛世。若想活下去,只能如此。” 顾玉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官差太多火候了,无论是比起父亲,还是比起眼前这个人。 顾玉轩声音有些发抖,每个字都像是在齿缝中碾出来的:“人终归难逃一抔黄土,这辈子权势滔天又如何,死了谁又能带去?还不如生时多做些善事,多积些功德,为后人祈福。我实在不明白,这皇位有什么好争的?” 晏初温润的嗓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一日登极,万里江山皆由一人掌控,荣辱生杀都取决于自己一念之中,谁又能经受得住这些诱惑。” 顾玉轩自小在书卷堆里长大,学的都是正气凛然的孔孟之道,乍入官场不免扭捏,不喜趋炎附势。 晏初叹口气:“你是个正人君子,想必还不曾了解官场贪得无厌的风气。” “我父亲在朝为官数十载,官场如何我很清楚。科举时那些治国文章写的何其潇洒,后来才知毫无用武之地。我最烦官场那些繁文缛节,现如今竟也熟悉得游刃有余了。” “那你更应该明白,你这个温柔性子迟早会被官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顾玉轩难得咬了咬牙:“我知道,若不是有父亲在前面给我铺路,我不知已栽了多少跟头。但顾家必须有人去做官,顾家子嗣单薄,若不想以后无依无靠,这个担子只能我来挑。” 晏初闻言略有怔忡。 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顾玉轩和晏初不过点头之交,平日里见了面也不过和晏初寒暄几句,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晏初每每想和顾玉轩多聊几句,都被他婉拒。若不是顾玉轩酒意还尚未完全清醒,又与晏初一同经历了生死,今日这一番话想必也不会如此掏心掏肺。 此刻马夫身死,无人再给二人驾马。晏初让一身酒气的顾玉轩上了马车,自己则拿起马背上的缰绳。 顾玉轩见状掀开帘子,惊诧道:“让少卿大人为我驾马,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会骑马?” “不会。” 晏初笑了笑:“那不就得了。” 马车往顾府的方向奔驰而去,不多时已到了地方。 顾玉轩走下马车,沉声道:“你今日救了我,我心存感激,过几日定会登门道谢,只是……” 顾玉轩有些犹豫地看着晏初,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顾兄话只说半截,还要我猜谜不成?” 顾玉轩不紧不慢说道:“只是你和我妹妹顾盼男女有别,平日里也该多注意一些。我知道你们一起长大,可是你若整日往我们丞相府跑,到底瓜田李下的,容易让人传出些闲话。” 晏初半是戏谑半是认真道:“顾兄,我今日救了你,你反倒对我恩将仇报。” “欸?此话怎讲?” 晏初正色道:“你既知我和顾盼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然有些同伴情谊在。我来找她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不想疏远了关系。” “想不到少卿大人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顾玉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时候形影不离亲密无间,长大了却渐行渐远的多了去了,少卿大人不必为此自责心忧。少卿大人整日忙于公务,还要抽出空闲来府中和舍妹闲聊几句,实在是不太方便。” 晏初微微皱了皱眉:“顾兄莫不是以为,我是为了利用顾家,有意接近顾盼?” 顾玉轩僵在原地,轻咳了一声,温声道:“少卿大人自幼与舍妹交好,况且是舍妹撒娇耍赖留在将军府学武在先,自然不是少卿大人有意诓骗。” “那顾兄为何如此抗拒我与顾盼见面?” 顾玉轩又轻咳了一声:“因为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晏初锲而不舍地追问:“什么感觉?可否告知详情?” 面对晏初有些咄咄逼人的诘问,顾玉轩没再答话。 当然是自家辛辛苦苦养大的水灵白菜,快要被别家的猪拱了的感觉。 “少卿大人亲自送在下回府,在下感激不尽,但大人还是尽快回去吧,莫让晏老将军在家等急了。” 顾玉轩说罢叫了府中的一名车夫出来,嘱咐道:“护送少卿大人安全回府。” 晏初站在原地不动。 瞧见晏初没有要走的意思,顾玉轩也有些恼了,催促道:“怎么还不走?你还要进府看看舍妹到没到家不成?” 见顾玉轩对自己实在不待见,晏初只好迈上马车,打道回府。 顾玉轩让小厮泡了一盏醒酒茶,又在口中含了一颗酸梅,略去掉一些酒味后,方才整理衣冠往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嵌在偌大的丞相府里,半圆的垂花门,青砖石地,庭院里种了些花花草草,四周连着门廊。西厢房看起来还算宽敞,其实也就那么一小片地方,比起其他世家小姐的院房大不了多少。顾盼自幼住在这小小的西厢房里,倒是颇为自得其乐。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西厢房的院墙足够矮,顾盼跳墙出去毫无阻碍。 西厢房的院子中间铺了一条鹅卵石小路,四周种了些花花草草,角落里还搭了一个葡萄藤架子。春深时节,院子里浅浅一片绿,到处是新鲜的青草气息。到了春末夏初,小小的西厢房里花香萦绕,开了满满一院子的花。藤上爬满了枝枝叶叶,夏日可以摘一些新鲜葡萄来吃。晚秋初冬时节,葡萄藤上只剩下枯枝缠绕,院里的花花草草尽数枯萎。顾盼倒也不觉得萧瑟,等到下雪时便在院子里堆个雪人自娱自乐。 院子里只有墙下一角光秃秃的,应当是小姑娘时常在那一处翻墙而过,踩得花花草草不再生长了。 浇水松土的事情自然是下人来做,但种什么花都是由顾盼自己定夺。晏初也曾来过顾盼的小院子,彼时二人尚年幼,晏初来过几次之后,每年都会送给小姑娘各色不同花种。顾盼的小院子里自此每年都有不一样的花开,小姑娘每到春天也都会暗暗期待着,今年又会开些什么颜色的花。 西厢房的内室也不算大,但足够温暖。早春时节顾盼时常大开着窗户,闻着院子里飘来的新鲜花草气息入睡。炎炎夏日,顾夫人会让丫鬟们搬一缸冰水置于顾盼屋中,倒也还算清爽。夏季雨水多,顾盼便撑开一把藕白色油纸伞,横搁在阑干上,自己拣个桌椅坐下,一只手搁在椅背上,闲闲听着滴答雨声。顾盼不怕冷,但顾夫人怕小姑娘冬日里得了风寒,因此地龙在霜降前后就要点上,一连绵就是一冬,天气稍微暖和一些才能撤。小姑娘却觉得屋里又闷又热,因此一到冬日便翻墙去将军府找晏初,有时疯玩到半夜才回来。晏初也摸索出了小姑娘喜欢在冬日翻墙的习惯,一到料峭冬夜便在墙下一角等着。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及笄之后便再也没在夜里翻过将军府的墙。那年霜降之后的冬夜,晏初依旧在墙下一角等着,等了一个冬天也没等到小姑娘。 顾玉轩才走进半圆的垂花门,小姑娘已经捂着鼻子小跑过来,一脸嫌弃:“你今日喝酒喝得太狠了,过一会儿我非要在爹娘面前告你的状不可。还好晏初哥哥把他的马车借给了我,我可不想和一个醉鬼一同回家。” 瞧见小姑娘平安无恙,顾玉轩暗暗松了口气:“回来时可曾遇到什么意外?路上可曾遇到什么歹人?” 顾盼摇摇头,一脸狐疑道:“你在路上发生什么了?” 顾玉轩浅浅一笑,柔声道:“没什么。” 小姑娘鼻子尖,早就闻到了顾玉轩身上除了宴会的酒气,还有一股浓郁血腥味儿。但顾玉轩不说,顾盼也就装作不知,只有未曾舒展的眉心,昭示着她并没有表面上那样无动于衷。 —————————————— 黛青色的夏夜,有流萤飞过,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在天空中慢慢划过轨迹。远处间歇传来蛙鸣,头顶星光满天。 许是回府后杀意尚未完全散尽,晏初沐浴后浑身依旧是遮不住的血腥味儿,平素温和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在烛光的映照下阴森到有些毛骨悚然,无端让守夜的小厮感到如影随形的压迫感。小厮不敢多话,垂了帘子便守夜去了。 这一夜注定难以入眠,晏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就是桌下那一方狭小空间里,被他半抱在怀里的那抹娇俏身影。 实在睡不着,晏初走下床推开了窗。今晚无月,四周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衬得夜色越发漆黑黯淡。夜风冷峭,比起白日里要寒凉几分,晏初不得已又关上窗。此时云散开了些许,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格落在晏初身上,模糊了他的轮廓。 晏初终究还是宽衣解带自去睡下,但依旧毫无困意,几乎是睁眼到了天亮。好不容易半梦半醒间眯了一会儿,梦里都是一个小姑娘的影子。 醒来又是忙于公务,好不容易得了空,又是昏昏沉沉的傍晚。顾玉轩那席话晏初还是听进了耳朵里,原本只是打算在长街上闲逛一会儿,却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晏初那摇摇欲坠的理智根本于事无补,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丞相府门前。 晏初自言自语般为自己开脱道:“定然是因为两家离得太近的缘故。” 顾玉轩恰好在外办差事回府,瞧见自家门口的石狮子旁边,赫然站了一道黑色人影。顾玉轩吓了一跳,走近了一看,可不就是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少卿大人。 顾玉轩着实有些恼了,眯着眼睛看向晏初:“不是和你说了别再来找我妹妹了?” 晏初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随口胡诌道:“我来此地不是为了顾盼,是为了顾丞相。” 顾玉轩一脸狐疑:“你来找我父亲,为何不直接进府,杵在门口这石狮子旁作甚?” 晏初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这头石狮子雕刻得栩栩如生,一凿一痕皆出自大师手笔,我方才只是驻留在此地观赏。” 两个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顾玉轩不紧不慢道:“父亲正在书房内审批公案,你直接进府找他便是。” 守门的小厮早已眼熟了晏初,并未通报便让他进了府。 晏初迈开步子往书房的方向走,路过西厢房半圆的垂花门时,脚步踌躇了片刻。 我只在门口站一会儿,应当算不得失礼,晏初想。 西厢房的庭院里还开着他送的花,内室的窗户纸有些模糊,只看得清小姑娘的轮廓,晏初匆匆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晏初觉得自己可能中了什么蛊,以至于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一想起小姑娘就忍不住笑。 在过去十几年的认知里,晏初从不曾想象过,一个人会一直笑个不停。到底有多欢喜,才会笑得停不下来?可他如今低头浅笑了一路,直到站在顾盼房门前,也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此时正值盛夏,京中已数日未曾下雨,天气又闷又热。顾盼被这鬼天气折磨的濒临崩溃,一推开门,瞧见晏初在垂花门前站着,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晏初抬脚要走,听见有熟悉的娇俏声音喊他:“哥哥!” 晏初险些一脚踩空。 小姑娘笑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晏初心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他冷静惯了,依旧一副温和儒雅模样:“路过。” 小姑娘盯着他看了半晌,语气笃定:“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晏初惊诧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姑娘一脸幸灾乐祸:“你额头上长了一颗痘。” 晏初:“……” 小姑娘今日穿的简朴,一身宽松单薄的月白衣裳,没有任何花纹修饰,她穿着也挺好看。天气炎热,小姑娘挽起了半截袖子,露出一段滑嫩的皓腕。 晏初盯着那段洁白看了半晌。 顾盼后知后觉,默默放下袖子。 晏初这才反应过来,欲盖弥彰般移开视线。 没人看见他耳朵边沾染的一圈儿红。 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小姑娘的身影像是诱人上钩的诱饵,明知道是徒劳,可心还是会不自觉随着那根鱼线左右摇摆。 “天这么晚了,”小姑娘率先开口,“哥哥来这里做什么?” 晏初低声接话:“来找顾丞相,商讨一些事情。” 晏初说罢看了小姑娘一眼,冠冕堂皇道:“只是天色已晚,我还是改日再找顾丞相吧。” “别啊,”小姑娘傻里傻气给他指路,“我父亲就在书房,你直接过去便是。” 晏初点头道谢,但迟迟没有转身。 小姑娘歪了歪头:“你还有事?” “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不想走。 小姑娘扑哧一笑,整个人透着股鲜活劲儿:“我发现你最近总是在傻笑。” 晏初莫名心虚:“有吗?你看错了吧。” 小姑娘低声嘟囔:“才没有看错。” 晏初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一方孔明锁来,递给小姑娘:“方才在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正巧这时候有丫鬟走过来,把西厢房院里的烛灯一一点亮,映得小姑娘眼里也像是盛满了光。 “喜欢。” 小姑娘看着他的眼睛低声开口,短短两个字勾在他的心尖尖上,打了个转儿,给人意有所指的缱绻错觉。 小姑娘说罢对着晏初粲然一笑,烛火的微光下,险些晃花了他的眼睛。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的笑更重要的事情了。 院中烛火随风摇曳,晃的他有些呼吸急促。晏初心里又涌起那阵熟悉的,像是被羽毛尖拂过的,挠得人酥麻难耐的痒意。 顾盼恰在此时笑吟吟开口:“这个怎样才能打开啊?” 晏初勉强定下心神,装作若无其事走到小姑娘跟前,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小姑娘听从晏初的指点一步一步解开孔明锁,眼眸微微睁圆,似是被惊住了。 晏初突然觉得,如果以后能像现在这样偶尔和小姑娘静静待一会儿,只是静静待一会儿,就很好了。 小姑娘认认真真一步一步解开孔明锁,又在一个地方卡住后,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解决方法。想要寻求支援的小姑娘猛一扭头,红唇差一点儿亲到他的下巴。 “晏初!” 顾玉轩冷不丁在身后喊他,咬牙切齿。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哥哥,你回来啦!” 顾玉轩看见自家妹妹的笑颜,只好硬生生把怒气忍下去,咬着牙问晏初:“你不是找我父亲有事么,又来我妹妹门口作甚?” 晏初一脸正气义正言辞道:“只是路过。” 只是路过?只是路过你离我妹妹这么近做什么? 顾玉轩把这两句话嚼碎吞进肚子里。 小姑娘提着裙子蹦蹦跶跶小跑到顾玉轩身侧,撒娇道:“哥哥,我看中了东边集市上一把十连发弩|箭,哥哥赏我一个呗。” 顾玉轩故意逗小姑娘:“没钱,这个家里数我最穷了。” 顾盼不依不挠:“没钱你还给谢家的三小姐买那么贵的胭脂?” 顾玉轩霎时涨红了脸:“你……你怎么知道……我和她……” 晏初不疾不徐对小姑娘说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便是。” 没换来小姑娘的回应,只换来了顾玉轩一记眼刀: “我和我妹妹说话,有你什么事!我顾家至于连一把弩|箭都买不起么!” 第10章 美梦 而后顾玉轩像是要比过晏初一般,对顾盼朗声道:“那个什么十连发弓|弩,哥哥给你买五百个!” 顾盼咯咯笑了半晌,笑吟吟道:“五百个,我的房间能放得开么?” 见晏初还赖在小妹闺房门口不肯走,顾玉轩催促晏初道:“少卿大人此刻还不回去,是要在我们丞相府蹭晚膳吃?” 天色渐晚,晏初确实该离开了。临走前,小姑娘朝他摆了摆手,而后转身回了西厢房,背影干脆到让晏初有些落寞。 翌日,晏初出席了另一场酒宴,又是应酬那些暗藏在推杯换盏里的明晃晃刀锋。酒喝得有些狠了,晏初强撑着清醒回了府,进家门的时候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用尽所有的力气倒在床上睡过去了。只来得及脱了鞋,两条长腿搭在床边上,官服还齐齐整整穿在身上,连一粒扣子都没解开。 “哥哥,你在哪儿啊!” 在听到小姑娘一声声清脆的呼唤声时,晏初尚且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迷茫地站在长街上,愣了一瞬才缓过神来,匆匆寻声而去。 顾盼大约是与他走散了,才会四处寻他。晏初快步走到小姑娘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小姑娘转过身来,握住了他的手。 察觉到手心温软的触感时,晏初霎时慌了神,惊得险些撞到一旁过路的行人。 人群熙熙攘攘,无人注意到谁抓住了谁的手,更不会注意到谁悄悄红了耳尖。 小姑娘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笑盈盈看着他,眼神粘腻又依赖:“你可要好好牵着我的手,不要又乱跑走丢了。” 小姑娘的手又小又软,晏初只觉心里好似被猫挠了一爪,痒得厉害。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黏黏糊糊的把晏初裹在里头。 晏初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衣袖,强行把早已离他而去的理智拉了回来。他缓缓松开小姑娘的手,声音低得如同自语:“盼盼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手牵手了……” 小姑娘自始至终安安静静看着他,水盈盈的眼眸清澈纯粹,仿佛除了晏初,什么都容不下了。 晏初在小姑娘过于专注的注视下,素日温和的神色已经有些绷不住,他低低咳嗽了几声,试图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哥哥,”小姑娘从衣袖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我方才在集市上买的,送给你。” 是一枚红豆手链。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空气仿佛停滞了片刻,晏初一时有些恍惚。 这应该是梦吧? “哥哥?” 这一声呼唤,把晏初摇曳的思绪生生拉了回来。 小姑娘倾过身,伸出手去碰他的脸颊:“脸怎么发红?是被风吹的吗?” 话音未落,晏初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握住的手腕却凉凉的,纤细而脆弱。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小姑娘的语气不像在询问,倒像在撒娇。 “你……可知这红豆的寓意?” 小姑娘摇摇头:“你知道的,我书读得很烂。”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咳咳……最……” 晏初磕磕巴巴说不下去了。 小姑娘眨眨眼:“最什么?” 晏初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小姑娘的轮廓却逐渐模糊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 窗前的帘子依旧垂着,遮去了大半光亮。晏初轻轻一扯,细碎的阳光争先恐后从窗外钻进来,照得晏初微微眯起眼睛。 时辰不早了。 他很少醒的这么晚。记忆里还残存着梦里稀稀落落的碎片,让晏初有些心神不宁。 果然是梦啊。 梦里的不知所措逐渐褪去,但心里的一个角落却隐隐有些遗憾。 他在遗憾什么?晏初抬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心中有个什么嫩芽,隐隐就要破土而出。 也许不该喝那么多酒的,晏初想。 自从醉酒那日后,晏初发觉自己越来越失常。他开始时不时梦见小姑娘,迷迷蒙蒙之中,梦里有时是练武场上七八岁的她,有时是丞相府上长大后的她,笑着喊他哥哥。 若说一开始的梦还算正常,往后的梦却越发荒诞。在某个初春的夜里,晏初枕着窗外飘来的花香,做了一场漫长而凌乱的春|梦。梦里月光不甚明亮,小姑娘倚着窗棂娇滴滴地唤他情哥哥。晏初听来如同受了蛊惑,好像被吸人精气的狐妖勾住了魂魄,半点由不得自己,任由小姑娘抓过自己的手腕,步步往床榻方向走去,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落进去。 梦里好事将尽时,窗外的鸟儿猛的啼叫一声,晏初缓缓醒来。晏初摸一摸湿透的被褥,恍然明白自己在梦里做了什么,意识彻底清醒。梦里与小姑娘如何耳鬓厮磨,自己又如何快乐,一一涌入脑海,清晰而炙热,半条命都差点被勾了去。 若是,若是能在清醒的时候做…… 晏初急促喘息一声,慌忙摇了摇头压下自己危险的想法。 狠狠咬了咬后牙槽,晏初愤愤低语:“这都什么事儿啊!” 一遇到有关小姑娘的事,他恨自己越来越不像个君子。 但晏初越是抗拒,反而陷得越深;越是压抑,反而越是炙热。 此后的无数个夜里,他还是会经常梦见小姑娘。梦见她水波潋滟的眼眸,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娇软破碎的低吟。 他每每对自己咬牙切齿,反复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绝不在梦里唐突小姑娘,但还是屡次在被窝里犯下罪恶,对梦里娇滴滴的小姑娘为所欲为,享受着这难以启齿的快乐。理智告诉他这是错的,然而他身体本能的反应却强烈地告诉他这些梦的美妙之处。 有时候好几天没梦见小姑娘,晏初以为自己终于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然而过了几天,梦来得比以往还要汹涌,徒给晏初更多甜蜜的折磨,折磨了也不给个痛快,只留下梦醒后越发后悔的自责,平白令他叹出没完没了的气。 没办法,晏初决定对自己自暴自弃了。 第11章 醉酒 顾盼发觉晏初最近反常得很。 晏初往日得了空便来丞相府找她,可如今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了。顾盼只当他事务繁忙没有空闲,可有几回在长街上碰见了他,顾盼朝他摆摆手打招呼,晏初都装作不见躲开了,离开的脚步匆匆忙忙,落荒而逃似的。 顾盼实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得晏初避瘟神一样躲着她。 今晚的月光不甚明亮,顾盼照例从自家院墙跳墙出去,四处闲逛散心。才拐过一个转角,顾盼便瞧见晏初独自坐在丞相府不远的小酒馆里,一个人喝闷酒。店家的小二似乎在和他交涉些什么,一脸为难。 晏初莫不是忘了带酒钱? 顾盼微微蹙了眉,快步走进店里,询问小二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店小二看了看顾盼,又看了看晏初:“你认识这位公子?” 顾盼不愿过多解释,随口扯了个谎:“我是他妹妹。” 虽说晏初与顾盼长得并不相像,但店小二不疑有他,一五一十说道: “这位公子戌时来这里一个人喝闷酒,此刻已亥时了,我们小店该打烊了,这位公子还跟我们要酒喝,赖着不肯走。他醉成这个样子,我们说什么他都不听。” 若是平常人早已被赶出去了,但店小二看晏初这身衣裳的料子绝非普通人穿得起的,怕他以后来找店家麻烦,只好这么僵持着。 顾盼问道:“酒钱结了吗?” 店小二摇摇头:“还没结账。” 顾盼从袖中掏出一锭银钱放在桌上:“实在不好意思,多出来的不用找了,权当我替他赔个不是。” 顾盼说罢在晏初身旁坐下,低声喊他:“哥哥?” 晏初视线有些涣散地看向顾盼,眼神迷迷蒙蒙的。而后,几乎在认出她的瞬间,立刻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看他双颊绯红,对着她一个劲儿的痴笑,顾盼便意识到晏初醉了。 顾盼无奈问他:“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因为……” 之后的话,晏初的声音太低了,顾盼没听清。她只好倾过身凑近了晏初,耳尖抵在他唇边:“你说什么?” 一股湿濡的热气直直钻进耳蜗,说不清是耳廓痒还是心里痒:“因为你啊。” 因为她? 顾盼闻言怔了一下。 应该是醉话吧,顾盼想。见晏初又要倒酒,顾盼眼疾手快拿过酒壶,正色道:“别喝了。” 晏初痴痴盯着她,竟是出乎意料地听话:“好,不喝了。” 晏初说罢便要站起身来,但他大约是醉得狠了,身影晃晃悠悠摇摇欲坠。见晏初醉得站不稳了,顾盼慌忙扶住他,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用力撑起他的身体,半拖半拽往外走。 虽说顾盼平日学武,还算有些力气,可也架不住晏初不配合,走几步就要摇摇晃晃往下倒。不长的一段路,二人硬是走得分外漫长艰难。顾盼原本打算把他送到将军府,现下只能先把人就近安顿在一旁的旅馆里。 “要几间房?” 想着过一会儿便翻墙回屋,顾盼拿出一锭银钱递给老板娘:“一间。” 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大约是把他们错当成了新婚小夫妻。顾盼有些窘迫,但也来不及辩解,急急忙忙把醉鬼半拖半拽进旅馆房间里。刚走至床边,顾盼脚下一个踉跄,二人一同摔在了床上。顾盼被禁锢在晏初怀里,鼻尖满是晏初陌生的极具侵略感的气息。顾盼此刻才发现,她离晏初如此之近,甚至呼吸相闻。 一片寂静中,顾盼听到了晏初一声似笑似嗔的叹息:“又梦到你了啊。” 顾盼惊呼了一声。 他是因为醉得太狠,把这一切都当成了一场梦了么? 晏初慢慢伸出手,试探般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眼睫,又怕碰坏了般向后缩了缩,似乎眼前是一件易碎的人间至宝,不知先碰哪儿才好。指尖慢慢向下,滑至她的唇角,而后犹犹豫豫停住,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触感格外真实。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晏初的声音有些微熏后的诱人:“虽说是梦,我就当作是真的,可以吧?” 顾盼点点头,不愿和醉酒之人争辩。 晏初像个得偿所愿的孩子,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嘴角:“有你的梦,真好。” 轻声的,沙哑的,低沉的。要小心翼翼地聆听,才能咂摸出其中的温柔。 顾盼闻言浅浅笑了笑。 当然,倘若顾盼知道这个小王八蛋做的是什么混账梦,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顾盼稍稍直了直腰,晏初却以为她要走,使了把力气将顾盼拽到床上。顾盼的腰部猝不及防磕在床沿上,疼痛骤然从腰椎席卷至大脑,她隐隐皱了皱眉,咬咬牙强忍着没出声,仍耐心对晏初说道: “我去给你倒点水喝。” 醉酒时的晏初,失去了平日里一贯冷静自持的模样,反倒显出几分柔软的孩子气来:“不许走。” 顾盼柔下嗓音,哄孩子似的轻声道:“你先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喝,好不好?” 晏初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声音十分干脆:“不好。” 下一刻,顾盼便被一股轻柔但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捉住了手腕,她尚未回过神来,已经被一双臂膀用力圈住,再次被禁锢在晏初的怀里。 顾盼避无可避地对上了那双醉意熏染的眼睛,眸里像是有什么在挣扎翻滚,奋力挣脱开束缚的锁链。 顾盼下意识想要逃离,却怎么也无法避开他的目光,仿佛不小心落入凶兽利爪中的猎物,无处可逃。 顾盼此刻也有些恼了,嗔怒道:“你这人怎么醉了便耍无赖。” 晏初不再说话,只一双眼睛委屈巴巴看着她,像一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小奶狗,眼巴巴蹭着裤腿撒娇。 顾盼拿他没办法,只得无奈道:“哥哥,我在这里看着你睡,你睡着了我再走,这样总可以吧?” 思绪因醉酒而变得有些迟钝,晏初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缓缓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一章晏初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因此把顾盼扑倒酱酱酿酿的故事。 投个票,只亲吻不做到最后一步请扣1,亲吻且做到最后一步请扣2~ 第12章 吻 说好的乖乖睡觉,晏初却一直眼巴巴直勾勾盯着顾盼。 顾盼似笑非笑道:“看什么呢!一直盯着我看怎么能睡得着。” 晏初不答话,仍是一眨不眨盯着她看,视线不曾有一瞬的偏转。 顾盼叹口气:“你不闭上眼睛,怎么能睡得着呢?” “可是我怕你只是一团泡影,闭上眼睛你就走了。” 顾盼柔声安抚他:“我不走。” 晏初不再说话了,一双好看的眸子有些伤心地眯起来,一张原本略带些清冷的面庞此刻委屈得很,竟透出几分可怜相来。 顾盼的心霎时软下去一块。晏初如此冷静自持的人,大约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才会独自一人喝闷酒吧。 顾盼无奈:“那你要怎样才肯睡觉?” “我抱着你睡。” 顾盼咬牙切齿道:“得寸进尺也要有个限度。” 顾盼话未说完,已被晏初不容分说拉进怀里。 木板床十分敏感地“吱呀”了一声。 顾盼的脸埋在他胸膛上,鸵鸟一样的姿势让她有些闷得慌。二人亲密无间地紧贴在一起,这样近的距离,让晏初的每个细微动作都格外清晰。晏初个子很高,上下都比顾盼长了一截,手搂住她的腰,腿压着她的腿,轻易便以一种近乎禁锢的姿势把她整个人包在怀里。 顾盼下意识想要挣脱,晏初的眸色陡然暗沉下来,捏着她腰肢的手一紧,用几乎要揉进骨血的力道。 顾盼:“……” 算了算了,不和醉鬼一般见识。左右也没旁人看见,晏初这般正人君子的人又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待哄他睡着,自己再悄悄回府便是。顾盼这样想着,便也由他去了。 事实证明,顾盼还是太天真。 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明明灭灭,晏初一向清冷的面容似被镀上了一层细腻柔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女孩子的身体大概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柔软,轻盈,香甜。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里像盛着一汪秋水,溺死人。 晏初突然笑了笑,眉眼间藏不住的欢喜。 晏初笑的时候,顾盼感觉自己靠在他胸膛上的的脸颊也跟着他的胸口一起轻轻颤动,让她略微有些不自在。 “上一次,我也是这样把你抱在怀里,你还记得吗?” 上一次?什么时候有的上一次? 顾盼矢口否认:“不记得。” “小骗子,”晏初带些怨念地看了她一眼,“上次你明明被那勉子铃弄得嗓子都喊哑了,受不住了求我饶了你。” 顾盼:“?” 勉子铃是什么东西? 顾盼尚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晏初忽的叹了口气:“你送我的那条红豆手链,被我弄丢了,对不起。” 顾盼觉得醉了酒的晏初就是个冒着傻气的憨憨,因为醉过了头而记忆错乱了。 “原谅我好不好?” 顾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顾盼缄默不语,晏初越发委屈巴巴,锲而不舍地追问她:“我弄丢了手链,你还喜欢我吗?” 顾盼只好轻轻拍打他的背,哄小孩一样哄他:“喜欢,所以哥哥快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不对,”晏初微微皱起眉,“你上次明明说的是,最喜欢我。” 顾盼:“……” 癔症也是病,得治。 深知和醉鬼讲不通道理,顾盼只得妥协道:“我最喜欢哥哥。” 晏初似是放下心来,终于安心睡去,嘴角噙着一抹笑。睡着的晏初安安静静的,软糯糯如同一只幼兽。听着身旁越来越平缓的呼吸声,顾盼轻手轻脚坐起身来,悄无声息往外走。 但顾盼才走了没几步,晏初立时便惊醒了,三两步跑到顾盼跟前。他个子高,一人就把门挡得结结实实的,把顾盼堵在门口。 晏初的声音有些凉:“你果然要走。” 顾盼的脸颊此刻红扑扑的,几缕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耳边。晏初伸手替她拂去,略有些粗砺的指尖在她脸蛋上蹭了一下。但是动起手来就有些停不住,又忍不住摸了摸小姑娘细腻的脸颊,手指停在她的唇角处。 她不能走,不能离开他。 心头那股邪火愈发压不住了,好像有什么与野兽相关的习性和本能,冲破了桎梏,喷薄而出。 晏初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亢奋沸腾,无数个猖獗又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接连涌现。 想一口吞掉她,想宣告他的主权,想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想要让她彻底融入自己身体里…… 对,就像这样……反正四下无人,反正只是在梦里,纵容一次也没什么…… 晏初那双好看的眼眸忽然眯起来,色气顿生。他直直地盯着顾盼,呼吸粗重而急促:“再说一遍……” 顾盼疑惑问道:“什么?” 对晏初的所想所念一无所知,小姑娘不解地看着他,没有任何邪念,简单纯粹。 反而更让人亢奋疯魔。 晏初素来游刃有余的理智,顷刻间分崩离析。被他隐忍克制了几十个日夜的感情,突然倾巢而出,如火如荼。 他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动作有些轻佻。晏初的君子之风里含着一丝微妙的禁忌感,即使是这等孟浪轻狂的举动,也不会让人觉得唐突。 “再说一遍最喜欢我……” 顾盼十分敷衍:“最喜欢哥哥。” “不对,少了一个字,”晏初有些不满,“应该叫情哥哥才对。” 顾盼疑心自己听错了。 眼见着晏初一寸一寸靠近,顾盼急忙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却敌不过压下的重量。 顾盼正欲推开他,谁知他单手便握住她两只手,拉高过头顶,轻轻松松便摁在了门上。 手指擦过她柔软的唇,晏初低声道:“这次我们玩些新花样。” ?谁要和你玩新花样? “你……你这是醉过头了……” 略带些惊慌的颤抖娇声,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晏初一只手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那双黑雾缭绕的眼眸急速靠近。 这是积攒了几十个日日夜夜的,渴望的味道。 顾盼僵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1票数最多~ 这个吻才刚开始,下一章继续。 另外,勉子铃是什么东西,大家可以自行百度。 以及,顾盼也不是好惹的,晏初要是真对她做了什么,顾盼真的会阉了他哈哈哈 第13章 吻 梦是无法掌控的,纵使清醒时如何克制,在梦中必须直面自己的真心。晏初有些克制不住体内狂躁的渴念,像一头饿了许久的恶狼,要把到手的猎物疯狂撕咬吞进肚里,连骨头渣也不剩下。 在顾盼过往的记忆中,晏初永远是温和有礼的,永远是冷静自持的,没有世家子弟一贯的自傲,待人接物总是和气得很,从未与人红过脸。即便有人对他不敬,说了些不好听的脏话浑话,他也不恼。这是顾盼第一次从晏初身上感受到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如影随形,让她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但她怎么可能逃得掉。 晏初仅剩不多的理智早已湮灭在这个炙热的吻中,只想着和小姑娘快活一场,什么也顾不得了。二人的舌绞缠在一起,已没有了退路。顾盼的双耳嗡鸣的厉害,属于男人的粗热喘|息避无可避地铺洒在她的脸颊上,带着几许将她不留余地吞噬的疯狂。 很柔软的唇瓣,像上好的丝绸,触感细腻滑嫩,带着一股浓浓酒香。顾盼被他吻得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了,无措地牵住他的衣襟,身段娇软无力地倚靠在晏初的怀里,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环绕着她。全身都被炙热的气息包裹,把小姑娘紊乱的思绪都融化了,无法正常思考。 顾盼有些迷迷糊糊地想,也许醉的不是晏初,而是她自己吧。说不定眼前发生的一切当真是梦,不然的话,一向冷静自持的晏初怎会不顾一切亲吻她,抚摸她的动作怎会如此肆无忌惮,脸上又怎么会出现这样如痴如醉的神色? 顾盼唇瓣微微张开,想用话语唤醒晏初的理智,但舌头被他死死缠住,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都被男人吞进齿间,并不真切,平添几分欲迎还休的暧|昧,勾得晏初半条命都没了。顾盼吃力地咬着唇,吞回破碎的嘤|咛。 顾盼猛的一咬,晏初便尝到了一股腥甜的血锈味道,是属于他自己的。但这股味道并未让他停止侵占,反而愈发激起他深藏在骨血里的,近乎失控的,更深沉更可怕的渴望。他完全丧失了理智,顾不得自己唇上被咬破的伤口,带着鲜血搅|弄进去,吸住女孩的舌头深吮。不是一口一口的细嚼慢咽,而是狼吞虎咽的无情掠夺。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晏初。突然间,眼前的男人似乎幻化成了虎视眈眈想要吃人的野兽,让顾盼血色尽失。她积蓄了力气想推开他,但再次被晏初捉住手腕扣在门上,双手霎时动不了了。她抬起右腿踢向他,不料才刚碰着晏初衣角,便被他捉住脚踝往上一抬,勾住了他的腰。这样亲密无间又令人遐想的姿态,反而更方便晏初完完全全占有她。 眼见着晏初要去解她的腰带,顾盼一双眼睛立时便委屈得盈满了泪光。晏初的心几乎在刹那间就揪了起来,慌忙停下解腰带的手指。晏初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喘|息,眼中泛着血丝。眼前的男人是近乎自虐的克制,额上已沁透了热汗,大口喘着粗气,看得出来忍得很辛苦。 晏初放缓了嗓音,连大声一点都怕把小姑娘眼里的泪水惊的掉下来:“别哭。” 声音还带着情谷欠未褪的沙哑。 小姑娘咬着有些红肿的唇,睫毛轻颤,眼中隐隐有泪珠转动,却迟迟不落下,衬着通红的眼眶,别提有多勾人。 晏初又重重喘了一口粗气,强撑着清醒问小姑娘:“怎么了?” 小姑娘没说话,眼睛轻轻一眨,一颗泪珠子砸在晏初手上。 晏初心都要碎了,像是被眼泪烫到了一般收回手,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他在朝堂上时常出口成章,现在却觉得满腹经纶都无用了,只能暗恨自己笨嘴拙舌。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被晏初说的磕磕巴巴:“你上一次……明明也很快乐的……” “我不知道什么上一次,”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小喘气委实让人心疼,“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晏初闻言乖乖放开她,顾盼手脚获得自由的那一瞬间,便十分干脆利落给了晏初一个手刀,把人劈晕在当场。 顾盼从未经人事,心下羞恼到了极致,此刻想阉了晏初的心都有了,可是又想起将军府三代单传…… 算了,看了师父的面子上,还是不要让晏家断了香火。 但顾盼到底还是气不过,把昏睡的晏初拖到床上一顿胖揍,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老板娘也听到了房间里二人略有些大声的扑腾,只当是新婚小夫妻亲热,也没去管。 顾盼打人只打脸,满意地看了看晏初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颊上红红的划痕,和唇角额头上的淤青,这才跳了窗户悄悄离开了旅馆。 顾盼一路小跑回府,纵然夜风冷峭,吹得皮肤有些凉意,顾盼的脸颊还是热烘烘的。原本轻轻松松便可以翻过去的自家院墙,顾盼也不知在胡乱想些什么有的没的,手忙脚乱翻过墙去,一时不注意,差点让她摔个大跟头。 这一夜,晏初因酒劲儿睡得很香,顾盼却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晏初唇上柔软的触感挥之不去,顾盼一想起来便又气又恼,越发心乱如麻。 实在心烦意乱得很,顾盼便起身点了烛灯,想着练会儿剑法舒缓一下,不经意一抬眼,恰好瞧见床头上摆放着的孔明锁。 可不就是晏初前些天送她的那个。 翌日,一向兢兢业业对早朝从不迟到早退的少卿大人,竟请了整整一个月的病假。 一时间朝堂上议论纷纷。 有消息不太灵通的人好奇问道:“少卿大人可是生了什么病?” “听说是被人打了。” “谁敢打少卿大人?” “还能是谁,”有一人插嘴道,“脸上被抓了好几道红痕,可不就是女人打的。” “可不是嘛,”一人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腔调,“定是少卿大人的小情人儿打的。” 第14章 酒楼 小小的西厢房里到处是晏初的痕迹。 床头的孔明锁是他给的,庭院里的花是他种的,连她最爱的那把霜雪剑,也是十岁那年他送给她的。 顾盼气极之时甚至想把这所有的一切都扔掉,可是当她静下心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又总有些舍不得。 顾盼索性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眼不见心不烦,可还是止不住地想起那个吻。她告诉自己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去想,可当她这样一遍一遍告诫自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第二日一早,两个人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起床。不同的是,一个是因为一夜未眠,一个则是被心上人打的。 晏初顶着一脸红痕和淤青回了府,一路上都有些神情恍惚。进门的时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不察,砰的一声撞在门扉上,给本就红肿的额头雪上加霜。 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大人悠着点儿——” 话说到一半,看到晏初的脸又顿住,一时间呆在原地。 小厮磕磕巴巴道:“大人,您……您这是被谁打成这样……” 一向清心寡欲、严谨自律的少卿大人竟然一夜未归,清晨回府又顶着这样一张脸,小厮霎时脑补了诸多色|情话本故事,看往晏初的视线不免有些别有深意。 晏初还在神游天外,一脸生无可恋,没注意到小厮意味不明的目光。 当事少卿大人就是后悔,特别后悔。 什么上一次,什么情哥哥,什么勉子铃,什么新花样…… 万万没想到,别人都是酒后吐真言,他是酒后吐骚话。 在心上人面前说出这些话做出这种举动,晏初无地自容到想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心都有了,格外想把昨天晚上满嘴骚话的自己扔到雁栖湖里清醒清醒。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少卿大人被小情人儿打了,这个略带些香艳的消息瞬间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爆炸一样传开了。顾玉轩自然也知晓了此事,幸灾乐祸想让妹妹也瞧瞧晏初的狼狈模样,便以“感谢少卿大人酒宴那日救他一命”为由,将晏初约了出来。 顾盼倘若知晓兄长邀请的人是晏初,是断然不会来的。可顾玉轩今早神神秘秘的,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不由分说拉着她来了酒楼。 惊喜顺理成章变成了惊吓。 晏初刚迈进酒楼,顾玉轩便故意大声喊道:“少卿大人!” 顾盼手一抖,手里的茶杯险些掉下去。 与此同时,酒楼里也开始窃窃私语:“快看,那人是少卿大人!” “呦,少卿大人的脸怎么了?” “像是被人打了。” “谁敢打少卿大人?” “定然是女人打的,”一人插嘴道,“看少卿大人脸上的红痕,可不就是女人抓的?” 顾玉轩特意选了京城最繁华热闹的酒楼,想必第二日,除了权贵圈子,连全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少卿大人被小情人儿打了。 本以为只有顾玉轩在此,却没想到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在顾玉轩不怀好意的目光中,晏初做了亏心事一般别过眼睛,略有些仓促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一步小似一步,犹犹豫豫往顾玉轩的桌子边挪。还没碰到桌子边儿,晏初的心跳霎时鼓噪起来,泄露了心底里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慌张和期待。 瞧见晏初朝自己走过来,顾盼立时便涨红了脸。她像是怕被晏初发现一般低下头,略微平复自己的思绪。 晏初故作镇定走过去,没人注意到他悄悄红了的耳尖。他端坐在一旁默默不语,心思却从未离开小姑娘,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顾盼心里也拧巴得难受。到底是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玩伴,平心而论,即使晏初昨夜确实有些轻薄,但她并没有因此厌恶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顾玉轩拉长了腔调,阴阳怪气道:“哎呦,原来是少卿大人啊?今天差点没认出来。” 怀揣着秘密的两个人心照不宣,都默契地没有接话,空气里弥漫着微妙而诡异的尴尬气氛。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多待一刻都是煎熬,久而久之的安静也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意味。 顾玉轩对此一无所知,还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火上浇油道:“少卿大人这般俊俏的脸蛋儿,也亏得她能下得去手。” 倘若顾玉轩知道晏初是被谁打的,又是因何被打,不知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顾盼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晏初焦躁不安地看着眼前的酒菜,又看了看一脸得瑟的顾玉轩,就是不敢看小姑娘。 偏偏顾玉轩还在起哄:“妹妹,你抬头看看他!” 顾盼还是低着头,像个缩头缩脑的小鹌鹑。 顾玉轩不由得疑惑,讶异道:“你今天怎么了,扭扭捏捏的?” 顾盼侧头瞥了兄长一眼,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只好闭唇不语,将一腔心事尽数咽下,不情不愿抬眼看了看晏初。 晏初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锦袍,腰佩玉饰,发束玉冠,一脸肃然之气,还是那个冷静自持、儒雅温润的少卿大人,哪有半分昨晚的痴迷疯狂。 端的是人模狗样,衣冠禽兽。 嗬,老子信了你的邪。 顾玉轩拿过酒壶要给晏初倒酒,却被他一口回绝: “戒了。” 顾玉轩不乐意了:“我今日是来向少卿大人表达谢意的,怎么能不敬酒呢?再说了,前几日我还看见你喝酒,今日就戒了?莫不是唬我?” 顾玉轩这句话简直就是公开处刑,晏初有些尴尬地顿了顿,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小小声道:“喝酒误事。” “别管他,他爱喝不喝。” 顾盼的语气相当恶劣,带着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惹得顾玉轩颇有些诧异。 晏初斟酌半天开口:“看你神色有些憔悴,昨晚没睡好吗?” 同样的话,顾玉轩刚才也问过,可他这么问,却让顾盼不自觉攥紧了掌心,呛声道:“我睡不睡得着,不关你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开《郎君他见色起意》,大家可以点进作者专栏收藏一下这本书嘛~拜托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郎君他见色起意》文案: 永康十一年秋,吏部尚书之女嫁给了京城首富之子。 同窗好友问孟浔:你喜欢她什么? 孟浔:我喜欢她好看啊。 陪嫁丫鬟问叶鸢:你喜欢他什么? 叶鸢:我喜欢他有钱啊。 她觊觎他的家产,他贪图她的美貌。 可百般图谋,千种算计,都敌不过你情我愿,步步沉沦。 * 在孟浔心里,比银子更可靠的是金子,比金子更可靠的是权力,而善变的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直到他娶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便是这所谓的情意,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遭,才知竟是如此情难自禁,肝肠寸断。 1.甜甜甜,不虐不虐,双c 2.骗钱骗炮骗感情女主×穷到只剩下银子的男主 第15章 收买 顾盼自己坐在那儿一个人生闷气,一双眼睛时不时恶狠狠盯着晏初,像一只咬牙磨爪的小豹子。晏初则躲躲闪闪不敢看她,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有顾玉轩傻呆呆坐在一旁,一脸茫然地看着气鼓鼓的自家妹妹。 二人这样诡异的氛围,想不发现什么端倪都难。顾玉轩终于皱眉问道:“你们两个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晏初垮着脸打定了主意要自首,横下心低声道: “顾兄,我自知犯下了大错,顾家无论如何责罚我,我都心甘情愿受着,绝无一丝怨言。其实——” 话还未说出口,顾盼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朝他摇摇头,示意他把秘密吞进肚子里。晏初明白了她的意思,话急急转了个弯:“其实,这家酒楼我不常来。” 顾玉轩闻言有些懵圈,不解道:“这算什么大错?少卿大人还没喝酒,就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晏初朝顾盼眨了眨眼,像是在无声告诉小姑娘,一切都听她的安排。顾盼则朝他挑了挑眉,大概是说,等一会儿再找他算账。二人互相做完眼色,便十分默契地低头吃菜,自始至终没说半个字。 顾玉轩在一旁干瞪眼看着,愤愤道:“当着我的面,你们两个眉来眼去什么呢?” 顾盼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下意识拔高了声音:“谁和他眉来眼去了?哥你会不会说话?” “就算不是眉来眼去,”顾玉轩小声嘟囔,“那也算是挤眉弄眼,眉目传情。” 顾盼跺了自家兄长一脚,放下碗筷就要走。顾玉轩拉住她,问道:“不吃了?” “气饱了。” 顾盼说罢便气呼呼走了,拂袖过处只留下一点清浅暗香,惹得晏初又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 没了小姑娘作伴,晏初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极其敷衍地匆匆尝了几口,也起身离开了。原本打算原路回府,待走到那条熟悉的岔路上,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脚步一顿,又折回来拐了个弯儿,三两步到了丞相府门口。 晏初恬着脸再次求见小姑娘,果不其然吃了闭门羹。但好在顾府的丫鬟小厮都很好“收买”,愿意告诉他小姑娘从早到晚的一举一动,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或许收买这个词不太妥当,好像晏初故意在丞相府里,尤其是小姑娘的西厢房里,安插了眼线监视她一般。丫鬟小厮们说是被收买,倒不如说是自愿,早就把晏初看成了“自己人”,主动撮合两个别别扭扭的大孩子。尤其是顾盼的贴身丫鬟小桃,许是话本故事看多了,满脑子都是娇俏小姐和白面书生的风花雪月,自己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倒是暗地里告诉了晏初不少有关小姑娘的逸闻趣事。 是夜,月明星稀。小姑娘从院墙上一跃而下,被躲在自家院墙外的黑影吓了一跳,险些崴了脚。 晏初也是从小桃口中得知,小姑娘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在夜里翻墙出去。他便一直在这里等着小姑娘,守株待兔。昨天晚上小姑娘没出来,他便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早上晨光熹微之时才离开。 不等她说话,他先开口:“这几日还好吗?你最喜欢吃荣裕记的糕点,这几日也不去订了。我听下人们说,你这几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练剑,一直没出门……” 顾盼暗恨自己意志力薄弱,一见到他便情不自禁红了脸,只好故作冷漠道:“我没空和你寒暄。” 晏初自觉言辞匮乏,憋了半晌,磕磕巴巴说道:“我……我只是想多和你说几句话……” 顾盼不理会他,转身欲走,被晏初一把捉住手腕。手劲很大,顾盼生生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微微蹙眉看向他。 晏初被烫到了一般收回手,讪讪道:“对不起,方才失礼了……” 对以往的二人来说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此刻偏偏带了些意味深长的旖旎味道。顾盼也被他熏染得有些羞赧,掩饰般呛声道:“在别人家的院墙下头等了一夜,岂不是更失礼?” 晏初越发手足无措起来,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 晏初脸上的红肿已消去了大半,只剩下几点淤青,衬着他唇红齿白的书生气,非但不难看,反倒平添几分凌虐美,惹得顾盼平白生出几分罪恶感。 顾盼娇声问他:“你今日来有什么目的?” 晏初一本正经道:“请你再打我一次。” 顾盼:“?” 晏初拉过顾盼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神色郑重:“只要你能消气,再打我几次都可以,我绝不还手。” 他这句话说的小心翼翼,甚至带了一丝乞求,直往人心窝子上扎。 顾盼板起脸吓唬他:“那我可真打了!” 晏初点点头。 顾盼抬起手作势要打他,晏初当真不闪不避,眼睛都不眨一下。 顾盼暗暗叹口气,挥下来的手掌只是曲起食指弹了弹他的脑门。 少女心事是懵懂的,对情之一字一知半解,但晏初在她心中确实是特殊的存在。她理所当然信任着晏初,重视他的平安喜乐,在乎他的所念所想,却从没问过自己是为什么。但无论如何,他们二人的关系绝不会像从前那般纯粹了,可究竟该如何界定,她现在还给不出答案。 看着小姑娘犹豫不决的神情,晏初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便脱口而出:“我明天去你家——” 提亲。 话音未落,小姑娘突然开口: “这几日我也想了许多。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再有什么隔阂,更不愿和你从此天涯陌路。京城就这么大,总不能以后见了面还要绕着走。那天晚上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反正你也不过是醉过了头,把一切都当成了梦而已。打你的次数先欠着,倘若以后你又惹我生气,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晏初点点头。 来不及说出口的提亲两个字,只好吞进肚里。 第16章 救人 这样明明白白说开了,二人的心境反倒平和了许多,肩并肩沿着夜色笼罩的小路前行。晏初有些怅惘地想起从前的年少时光,那时二人尚且稚气未褪,也是这样肩并着肩走夜路。只不过那时他们手牵着手,衣角挨着衣角,如今长大了,反而不能光明正大如此了。 顾盼软绵绵问他:“哥哥,我时常在这处院墙翻墙出去,是谁告诉你的?” 晏初脚步一顿,声音破天荒的有些狼狈,欲盖弥彰道:“我自己猜的……” “是不是小桃?” 晏初没答话,算是默认。 小姑娘声音懒洋洋的,像只趴在屋顶上晒太阳的大猫:“那丫头话本故事看多了,改日全给她没收了。” 晏初侧头,撞进一双揉碎了星子的眼睛里。顾盼朝他扬起嘴角,浅笑盈盈的眼神像蛊,似乎会勾魂。 晏初有些迷迷糊糊地想,不需要什么烈酒,她这样展颜一笑,他已经有了几分醺醺然的醉意。也许那晚不只是喝酒误事,更是美色误人。 小姑娘的声音还是软软的,揶揄他道:“少卿大人可真是出手阔绰,这几日丞相府的丫鬟婆子们连苏绣都穿得起了,这样明晃晃的收买人心,也太明目张胆了……” 确实是有些明目张胆了。 晏初这样想着,脸颊忍不住开始发烫。与顾盼在一起,他总是莫名其妙红了脸,再没有半分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模样。好在天色已晚,昏暗的光线看不清他的神色,遮掩了一切青涩而又懵懂的悸动。 从前怎么不记得自己这么容易脸红,晏初有些懊恼地想。 “这几日你总是躲着不见我,我只好找他们打听你的事。” 小姑娘闻言笑的眉眼轻弯:“今日说开了便好,总是躲着你,我心里也难受得很。这么多年的情谊想忘也忘不了,从前你对我的好我全都记着呢,你永远是我的哥哥。” 可他从未把她当作妹妹啊…… 月光恰在此时亮了起来,小姑娘整个人都隐在无边月色里,脸颊上笼上了一层细细的白光,模糊了她柔软的轮廓。 改变了的究竟是月光还是心境,晏初尚无从知晓。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身旁的小青梅,早就有了不单纯的心思。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喜欢,待到自己后知后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喜欢到非她不可的地步。天文地理,奇门遁甲,阴阳八卦,圣贤书教会了他许多,却唯独不曾教给他该如何与心上人亲近。他不敢戳破那层窗户纸,怕一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怕她拒绝之后连朋友也做不成。喜欢这东西就像孩童笔下略有些笨拙的线条,晏初头一回走上这条不归路,手忙脚乱也是在所难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晏初何时才能渡过这片茫茫河水,迎娶他的伊人,当真是道阻且长。 ——— 距丞相府不远的东瀛山上,六皇子萧楚何正在顾盼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 皇子之间夺嫡愈演愈烈,丞相府周旋于各皇子之间,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拥护。萧楚何偏不顺顾丞相的意,铁了心要把丞相府卷进权力漩涡里,拉进他的阵营。 有些位置,生下来就要戴着枷锁,对着刀尖过活。萧楚何已不记得被刺杀过多少回,中毒、落水、暗杀,都被他一一化解。今日无非是三皇子再一次起了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除掉他这个心腹大患。萧楚何索性将计就计,让顾家小姐做这个指认凶手的证人,届时其余皇子都会误以为丞相府已入了他的阵营,就算顾老爷子再不情愿,也无从脱身了。 但萧楚和千算万算,没算到顾家小姐虎得很,硬生生把他从一群刺客手中救了下来,计划好的援兵还未到,顾小姐已用轻功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要说读书,小姑娘和半个文盲差不多,但要是让她打架,那绝对一个打十个。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精神,小姑娘轻而易举便救下了受了伤可怜兮兮的六皇子,安置在半山腰处的小木屋里。 萧楚何也听说过顾家小姐性子野,别的姑娘都喜欢针织女红,胭脂水粉,顾家小姐偏爱舞刀弄枪。但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一个小丫头练武勤勉又如何,他日还能做女将军不成。今日在顾盼身上栽了跟头,萧楚何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东瀛山离丞相府不远,山中景色甚美。丞相府终归是小了些,在东瀛山这样空旷无人的地方,才能将剑法舞得酣畅淋漓。顾盼时常一个人在这里练剑,也算逍遥自在。半山腰处的小木屋还是晏初替她搭的,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扔了剑为他捣药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比谁都乖。这样娇小的外表实在太具有迷惑性,惹得萧楚何差点以为方才那个虎虎生风的小姑娘只是他的错觉。 戏还是要做全套,萧楚何明知故问:“敢问姑娘芳名?” 小姑娘戒心很高:“不用知道。” 萧楚何佯装虚弱,压低了声音问她:“那我叫你什么?” 顾盼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喊我恩人就行。” 萧楚何不死心,锲而不舍追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小姑娘反问他:“你是衙门的人?” “不是。” “衙门给你发饷?” “不发。” “衙门里有您亲戚?” “没有。” “那你问这么多干嘛,查户籍?” 被小姑娘的话生生噎了一下,萧楚何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忽悠道:“在下若是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届时又该去哪儿报答姑娘恩情?姑娘救了我的命,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只要是在下能做到的,绝不推脱。” 顾盼耐下心和他客套:“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碰到遇难之人理应相救,不求回报。” “那怎么可以,”萧楚何一脸正气,“在下必须重金犒劳姑娘。” 小姑娘眉心微蹙,隐隐有些不耐烦:“不服咱俩出去比划比划,谁赢了听谁的,你敢吗?” 噫,弱不禁风的萧楚何还真不敢。 第17章 止血 女装太过繁琐拘束,练起剑来总归有些不方便。顾盼出府练剑便时常换上男装,只是她声音清脆,不说话还好,说起话来娇娇软软的,一听便知道是姑娘家。 可即使是这样简朴的男装打扮,小姑娘穿起来也不难看,一张白净水灵的小脸,眼睛像猫儿一样,乍一看还真像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 萧楚何疑惑问她:“姑娘为什么女扮男装?” 顾盼随口胡诌:“我爹怕我路上遇见流氓。” 说罢又解释一句:“就是怕我遇见你这样的。” 萧楚何:“……” 他知道小姑娘刀子嘴,但没想到嘴上如此不留情。 “在下只是询问姑娘姓名而已,应当算不得失礼吧?” 顾盼没理他,把捣好的药给他:“自己涂,止血的。” 萧楚何由衷夸赞道:“想不到姑娘还精通药理,懂得采集何种草药止血。” 顾盼看得出来,这位小少爷虽然话多,一双深邃的眼睛里也满是温柔的笑意,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反倒带着一点不动声色的冷漠疏离。 顾盼心里有些不喜,出声催促他:“别那么多废话,快涂。” 萧楚何右手手心擦破了点皮,血丝隐隐冒出来。他用左手略有些笨拙地给自己手心擦药,神情一丝不苟。 顾盼在一旁皱眉看着。 就这?这也要擦药?没见过这么娇气的。 萧楚何最后才给自己伤得最重的右手小臂擦药,有点疼,也有点手忙脚乱,明明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茫然的表情却透出几分呆萌来。好不容易把药抹匀了,布绫缓缓缠在伤口上,又怎么都系不好结。 顾盼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去给他狠狠打了个死扣。 “好了,止血了就赶紧走吧,别赖在我这儿。” 萧楚何看了看四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木屋,算不得多么奢华,但好在足够舒适,让人打从心底感到温馨平和。又探头探脑看了看连绵的山峦,山路都被隐在葱葱茏茏的树林里。 顾盼叉腰看他:“怎么还不走?你是胳膊受伤了,又不是腿受伤了。” 萧楚何破天荒有些狼狈:“我不认识路。” 也对,他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是被人抬轿子抬上来的东瀛山,自然不认识下山的路。 萧楚何试探道:“要不然……你送我回去?” 顾盼眉心微蹙,细细衡量了一番自己的处境。这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荒山野岭被刺杀,显然家族里也是乱得很,她不想给自己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不知道她的家世,她亦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也不想知道,伤好以后大家便天涯陌路了,再也不会相见。但是倘若送他回去,一路上不免被有心人看见,也免不了被他家人扣下问东问西。 萧楚何看见顾盼不知从哪儿翻出些笔墨纸砚来,翻找的时候掉出来一幅画儿,画着儿时在这里练剑的小姑娘,应当是几年前别人在这个小木屋里为她画的。萧楚何还不曾来得及看清落款是谁人,已被小姑娘胡乱卷了卷重新塞进去。 小姑娘把笔墨纸砚递给他:“呶,你写封信,我让信鸽给你送到家里,也好让你父母安心,派人来这里接你。” 顾盼说罢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小木屋以后怕是不能来了,免得被有心人盯梢。 萧楚何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右臂,可怜兮兮道:“写不了。” “我替你写,”小姑娘坐到他对面,“你说,我写。” 小姑娘算得上是半个文盲,虽说萧楚何让她写的字都会写,但这封信里藏着何种字谜何种暗语,小姑娘一概不知。此时的她依旧写不出晏初那一手行云流水的飘逸字体,不过一撇一捺都写的极其认真,还算得上是齐整。 小姑娘坐姿端正,衣袖中露出一小截手腕,在阳光下白得发亮。一阵风起,吹得小姑娘衣衫鼓了起来,暗香盈袖。 萧楚何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字,嘴角忍不住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一笔一划和她这个人一样,虎头虎脑的。 小姑娘吹了几声口哨,便有几个肥硕的信鸽飞进了小木屋。 萧楚何打定了主意要和小姑娘多待一段时间,以取得小姑娘的信任:“天色已晚,且不说这信鸽能不能飞到我家,就算到了地方,这一来一回耗费的时间,我今晚怕是依旧回不去。” 萧楚何这番话还算有理,顾盼四处翻翻找找,终于翻出一件冬季的斗篷来,抖了抖灰尘:“你今日既然走不了了,晚上睡在这儿就盖这个吧。” 夏末秋初的白日倒还算不得很凉,草丛里的蝈蝈和着树上的知了滋儿哇乱叫,莫名惹人烦躁。但山里温差大,晚上夜风分外冷峭,萧楚何看起来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顾盼还真怕他夜里冻出什么毛病来。 见萧楚何又要露出虚伪的感激涕零的神情,顾盼几步上去把斗篷上的狼毛糊在萧楚何脸上:“别想太多,我只是怕你被冻死。” 小姑娘天生长了副娇软模样,小手小脚的,颊边还有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凶狠起来着实有点难度。就算生起气来,也不过是个翘起尾巴的炸毛小猫,一点也不吓人。 萧楚何把斗篷搂在怀里,下意识说道:“斗篷上还带了些香气,莫不是姑娘身上的味道?” 顾盼咬了咬牙:“别蹬鼻子上脸,不要以为我救了你就不打你,我只是没想好该打你左脸还是右脸罢了。” 萧楚何尚未觉出方才那句话的不妥,反倒再次拿起斗篷细细闻了闻。 这举动着实有些轻佻了,顾盼一时气恼,猛的戳了一下萧楚何小臂上的伤口。 萧楚何尚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小姑娘,伤口骤然的痛意疼得他龇牙咧嘴:“大侠!侠女!快住手!” 一声声侠女喊得顾盼心花怒放,她对萧楚何冷眉戾目了许久,至此终于勾起一抹称得上是笑的弧度。 “不想叫我恩人,叫我侠女也可以。” 第18章 桃子 小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声不响跑出了小木屋,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抓了几个桃子,随手递给萧楚何一个:“你还要在这里待上好几个时辰,免不了挨饿。先吃几个桃儿垫垫肚子吧,别饿死在我这里。” 桃子显然是她从附近摘的,有几个已熟透了,也有几个泛着略青涩的浅绿。晌午日头大,小姑娘用泉间冷水洗了桃子,拿到手里沁着一股凉意。 再过几日便是立秋,但小姑娘重新带来了关于夏天的知觉。 见萧楚何只把桃子拿在手里发愣,顾盼疑惑问他:“怎么不吃?” 萧楚何半真半假道:“不喜欢。” 顾盼倒是一眼看穿他所思所想:“怎么,怕我下毒?” 萧楚何实诚得很:“怕你下毒。” 顾盼轻嗤了一声,眼睛斜睨着他,倒显出几分傲视的睥睨来:“以我的身手,还用得着给你下毒?” 这倒也是。以这个小丫头的身手,想杀死他还真用不着下毒。 萧楚何咬了一口手中的桃儿,入口甘甜多汁,还带着股冰丝丝的凉意,瞬间冲淡了心中的燥热。 顾盼也拿起一个啃了一口,绯红的桃儿衬着小姑娘纤细的手指,当真是净白如玉。 萧楚何看着小姑娘的动作,恍然想起来现在被自己咬了几口的桃子,刚才是被另一个人紧紧握在手心里的,这么一想,倒有些扭扭捏捏的不自在。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小姑娘突然开口,嘴里嚼着桃肉含含糊糊的,“年纪不大,怎的有这么重的戒心?” “你这人更是奇怪,”萧楚何也嚼着桃肉含含糊糊回答她,“年纪不大,怎的有这么一身好武功?” 小姑娘闻言乐了,嘴角掩不住的笑意:“我武功确实不错。” 见小姑娘喜欢听漂亮话,萧楚何想了想,违心地夸赞了一下小姑娘的见义勇为,没话找话道:“岂止是不错,一人单枪匹马把我从一众刺客手下救了出来,可见女侠的武功造诣已是百里挑一。” 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武功造诣确实百里挑一,只是有点后悔把你救出来了。” 但顾盼还是低估了他厚脸皮的程度,萧楚何一脸得瑟:“木已成舟,你既救了我,还是不要半途而废了。” “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终,既然救了你,就绝不会再让你涉险,”小姑娘说罢又啃了一口手中的桃儿,连声音里也捎带了点儿桃香,“说起来也巧,若不是你恰好停下轿子,若不是我恰好路过,没人来救你,你说不定早就惨死在他们手下了。” 好似真的只是时机刚刚好一般,萧楚何故意暧昧不清说道:“是天意让我遇见了你。” 顾盼点点头:“俗话说的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萧楚何:“……” 萧楚何委实觉得顾家小姐不怎么会聊天。 “女侠,您嘴这么毒是天生的么?” 顾盼没好气翻个白眼:“我爹和我娘亲生的。” 萧楚何把最后一口桃肉吞进肚里,咽下最后一丝甜味:“谢谢侠女慷慨相赠的桃子,也感谢侠女愿意收留在下。” “也不算慷慨相赠,不远处就是桃林,你若还想吃,自己去摘便是。” 萧楚何一脸无辜:“我不会爬树。” 顾盼:“……”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小时候没爬过树摘过鸟窝吧? 还真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金贵小少爷。 “不会爬树也无碍,左右你在这里也住不长。我只收留你一天,明日派来接你的人就到东瀛山了,你便可以回家了。” 又怕这位金贵小少爷赖着她这儿不走,小姑娘忽朝他阴阴一笑,有意诓骗道:“这里兆头实在不好,不能住人。” 萧楚何觉得这个笑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不怀好意,皱眉问她:“如何兆头不好?” 顾盼存心吓唬他,板起脸压低了声音,紧紧盯着萧楚何的眼睛,幽幽道:“在这里住上一天也便罢了,住的时间长了,容易闹鬼。”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草丛里的蝈蝈和树上的知了,只剩下身边一个小姑娘故作惊悚的娇俏声音。 彼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倒是吹得小姑娘有些骨肉冰凉,莫名打了个哆嗦。 萧楚何看起来有些心惊胆颤:“如何闹鬼?女侠不妨说与在下听听。” “那一日我正在屋后练武,突然!”顾盼一惊一乍,随口胡诌,“眼前出现了一个无头恶鬼,晃晃悠悠飘在半空。” 萧楚何一脸正色问道:“后面如何了?” “彼时我实在慌得很,转身跑了许久,不知后面如何了。” 萧楚何用力憋着笑,一本正经说道:“这样听来确实不太吉利,我今晚一个人住在这里,岂不是会被那恶鬼吃得渣都不剩?” 顾盼拿起笔装神弄鬼画了几张符,递给萧楚何:“今晚拿着它睡,那恶鬼绝不会来找你。” 萧楚何轻笑了一声:“想不到女侠武功高强,还会画驱鬼除邪的符文,不知师从哪位高人?” 顾盼听出他语气里暗藏的揶揄,明明才说完恐怖的桥段,还是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哥哥说得没错,我编故事编得太假了,旁人一眼就能识破。” 小姑娘说罢朝萧楚何扬起嘴角,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嘴角咧开露出一排糯米小牙,双颊上的肉堆得多了些,衬得她的笑有些傻,但出乎意料的纯粹。窗外浓烈的日光照射进来,小姑娘的眼睛微微发亮,像两颗褐色的澄澈琥珀。 不习惯这样真诚的笑,萧楚何默默垂下眼睫,不再去看她。心里暗暗想着,她口中的哥哥,应当就是顾玉轩了。 天色渐晚,小姑娘怕他饿着,又给他摘了一篮子桃儿,留下一句后会无期,便径直回了丞相府。小姑娘轻功不错,三两下便没了踪影,萧楚何脸上的笑意猝然消失,原本吊儿郎当的神色也渐渐无波无澜,眼神晦暗难辨,没有了方才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与那个娇俏小姑娘在一起,嬉笑怒骂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确认顾盼已经走远,萧楚何四处翻翻找找,想寻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除了一柜子的画一无所获。 一幅幅画儿把橱子塞得满满当当,很难再放进其他东西了。画上并没有落款人,这一张的背景是清晨朝阳,另一张的背景是暮色红霞,再一张,是傍晚落日。 但无一例外,每一张画上,上面的主人公都是顾盼。还有许许多多,萧楚何不厌其烦一一展开来看,终于在某一张画的右上角,找到了落款人。 晏初。 作者有话要说:晏初也太痴汉了吧,每次画画都画顾盼!顾盼的西厢房、晏初的将军府、连这个山上的小木屋,都塞不下了→_→ 第19章 鸽子 虽然与顾盼相处的时间不长,这个对他来说只听过旁人只言片语的顾家二小姐,带给了萧楚何全新的认知。是个爱闹腾的小姑娘,一手毛笔字写得虎头虎脑,和他八岁时的水平差不多。武功造诣极高,在一众凶神恶煞的刺客中救他出来,跟拎个小鸡仔出来一样,轻而易举。表面上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思虑周全,不曾留下半点把柄。看起来对他嫌弃得很,但还是愿意为他摘一大堆桃儿,怕他冻着特意为他寻一件冬季的斗篷。怼起人来句句毫不留情,但那双眼睛总是纯粹又真诚。 萧楚何低低笑了一声,白日里满是笑意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在朦胧暮色的照射下显得有些阴森。 是个好骗的小姑娘。 天色渐晚,日光逐渐昏暗。把画卷一幅一幅安放回原位,萧楚何坐在桌边点了一盏孤灯,指尖一下一下轻点桌面。小木屋虽简陋,至少有星有月,有一盏孤灯,倒是比他寝殿那一隅更温暖亮堂。在夏天的尾巴尖上贪恋一点桃子的甜意,应当算不得奢求。 不必在乎什么阴谋诡计,不必争夺什么无上权力,如此简单随意的时光,于他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奢侈。 困意袭来,把残存了她几分清浅香气的斗篷披在身上,萧楚何缓缓阖上眼睛。荧荧月光透过窗棂,朦胧轻纱一般洒在他线条起伏的侧脸上,但无法驱散他眉眼间的冷意。 睡意朦胧之际,听见窗户外面窸窸窣窣一阵响。萧楚何起身打开窗,竟是一只肥硕鸽子晃晃悠悠飞了进来,脚上绑了一个小油纸包。萧楚何取下油纸包看了看,里面竟包着一小块糕点。 许是糕点沉了些,那只鸽子累得不轻,正躲在屋里歇脚。 萧楚何还未反应过来,又有十几只鸽子陆陆续续飞了进来,脚上都绑了一个小油纸包。一只鸽子带不了太沉的东西,顾盼索性把一叠糕点分了十几份,让这群鸽子全部带了过来。 萧楚何:“……” 这小姑娘还真是实诚,怕那堆桃儿不顶饿,又给他送了一大堆糕点。 萧楚何没去解余下的油纸包,正要回床歇息,又有一只鸽子飞了进来,扑簌簌落在他脚边,朝他蹦跶了几步,咬了咬他的裤脚。萧楚何这才看见,与其余鸽子不同,这只鸽子的脚上绑了一张字条。萧楚何抱起这只颇有灵性的鸽子,取下字条来对着烛光看了看。 “你若吃了糕点还是不饱腹,那便生堆柴火烤只鸽子吃。” 还真是小姑娘独一份的字体,虎头虎脑的。 这只鸽子也不知从萧楚何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端倪,突然踢了他一脚挣脱了他的怀抱,飞向窗外无边夜色。 ——— 眼见着晏初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晏将军前前后后给他介绍的贵族小姐,少说也有两打以上了。但晏初只是嘴上应着,实则连人家的画像都没翻开看过,便一口回绝。 晏将军今日又拿了一沓画像过来,叹口气:“你至少翻开看看,难道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晏初翻开看了看,摇头:“没有。” 晏将军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恨恨咬了咬后槽牙。 晏初和晏将军长得很像,只不过晏初总是内敛而不动声色的,隽永俊逸的风度里藏着让人猜不透的心思。晏将军前半生征战沙场,一言一行比晏初多了一些坦率爽直的意气。 “你是不是存心气我,”晏将军恼得胡子抖了三抖,“这些女子的样貌都是京城里一等一的漂亮,你就没有一个合眼缘的?” “不是她们漂不漂亮的原因,是我自己,”晏初的神色有些落寞,“是我自己不愿将就,不想仓促成家。” “外面多少姑娘心心念念想嫁你,你反倒挑剔起来了。” 可是,他真心想娶的那个人,不在“心心念念想嫁他”的姑娘之中啊。 晏初咽下心中苦涩,强撑着对晏将军笑了笑:“爹以后还是别为我的婚事操心了,缘分到了自然就成家了。” “你今日必须给我一个答复,”晏将军把画像一一展开,“有一处合眼缘的也好。” “这位姑娘的眼睛,那位姑娘的眉毛,”晏初有意和晏将军作对,指了指几个画像,“还有这位姑娘的鼻子,那位姑娘的嘴巴,还算合眼缘。” 晏将军也不恼,把那几张画像宝贝似的收了起来,暗地里找了一个画师,让他把这几位姑娘的眉眼拼凑在一起。 赵家二小姐的眼睛,林家三千金的眉毛,韩家小女儿的鼻子,许家小姐的嘴巴…… 不多时画师已画出一张新的画像,晏将军从画师手中接过来,却在看清楚的那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可不就是那个幼时缠着他学武的小姑娘。 晏将军这才恍然明白,谈及婚事时晏初的不情不愿,究竟是何种缘由。 他不是没见过晏初眼中的炽热,不是没见过晏初的欲言又止,和那些患得患失的踌躇与彷徨。他误以为那是晏初对幼时玩伴的亲昵,现在想来,一切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端倪。晏初对顾盼那些暗戳戳的小动作,隐隐期待的心事,和恰如其分的关切,晏将军不是毫无察觉,只是从未往另一方面想过罢了。 想来也是,这样青涩又懵懂的年纪,一个少年喜欢上一个女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这个儿子看似对所有人都有礼有节,待人接物总是和气得很,与世不争温温润润,其实和每个人都隔着距离,稍微靠近一步,就能被藏在内里的冰碴子扎破了手,鲜血淋漓的。是以晏初虽人缘不错,但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都是点到为止。晏将军以为,晏初这样冷淡的性子,就算再怎么喜欢一个人,大概也会藏形匿影,面上绝不显露半分。 却没料到,晏初是藏不了的。原来晏初喜欢一个人,是从冰里生出了一团火,远远就能看得见那闪烁火光,感受得到那份滚烫灼热。 作者有话要说:晏将军要开始助攻了~ 第20章 胭脂 自那日救了萧楚何之后,顾盼又偷偷去了一趟东瀛山,躲在暗处瞧见他被人接走,才真正放了心。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顾盼只当做了一件不留名的好事,转身便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只是可怜了那十六只鸽子,竟然只飞回丞相府一只,其余十五只莫非都被那人生柴火烤了? 顾盼正这么想着,窗外忽然扑簌簌一阵响。顾盼上前推开窗,一只肥硕鸽子扑啦啦飞了进来,脚上绑了一张字条。顾盼抱起鸽子,展开字条看了看。 “明早卯时,胭脂胡同口见。” 顾盼还不曾反应过来,又有十几只鸽子陆陆续续飞了进来,脚上都绑了一张字条。 顾盼定神一看,十五只鸽子一只没少,甚至比离开的时候还圆润了些,看得出来离家的这几天没少吃好东西。 虽说字条并未署名,单看这十几只鸽子,也能猜的出来是谁写的。 顾盼又拆开一张字条: “女侠,请给在下一个报恩的机会。” 下一张字条:“女侠若不赴约,在下便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作为谢礼,一箱一箱送到丞相府去,让全京城都知道是女侠出手相救。” 顾盼:“……” 算你狠。 明早卯时,原本答应了晏初和他一起去雁栖湖写生,现下只能回绝了。从前也时常和晏初约定去写生,结果每次画的都是她,晏初画不腻,顾盼都看腻了,回绝一次应当也没什么。 翌日清晨,顾盼换了一身男装,往袖里塞了几处暗器。不知那人如何得知她是丞相府的小姐,也不知那人是否居心叵测,顾盼想了想,又熏了浓浓的香,嘱咐丫鬟小桃:“我若卯时还不曾回来,你便让我兄长用寻香雀循着我身上的香找我。” 小桃忧心忡忡道:“小姐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 顾盼拍了拍小桃的肩,笑吟吟道:“不用担心,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顾盼说罢极其娴熟地翻墙出去,翩然落地。 小桃在身后大喊:“小姐,晚上府门紧闭,不得已只能翻墙出去。现在是大白天,你直接走大门就行。” 隔着一堵墙,顾盼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习惯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多时,顾盼已走到胭脂胡同口。四周都是些普通百姓,萧楚何正独自一人站在街角等着她,一身暗银色锦衣,手中拿了一把折扇,颇有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流劲儿。 顾盼悄悄行至萧楚何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萧楚何当即吓了一跳,转过身瞧见是小姑娘,展颜一笑:“最近还好吗?” 顾盼没好气回他:“托您的福,不好。” 萧楚何也不恼,顺着她的话茬问道:“哪里不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顾盼没接话,直截了当问他:“你如何得知我是丞相府的小姐?” 当然是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 萧楚何半真半假诓她:“小木屋里有你的画像,我挨家挨户拿着画像去问,恰好有家酒楼的老板认得你,我便知道了。” ?这也行? 还真是最朴素的找人方法。 “叫我一大早来这儿做什么?” 萧楚何朝她笑了笑:“多方打听才知女侠名叫顾盼。在下姓何,名楚,多谢女侠出手相救。” “哦,我知道了,你叫何楚。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别走啊,”萧楚何拉住她衣角,“我用了十五只鸽子叫你出来,就为了告诉你我的名字?” 顾盼转过身,隐隐有些不耐烦:“你还想干什么?” 萧楚何眨眨眼:“报恩。” 顾盼白了他一眼,深深叹口气:“后悔啊。” “后悔什么?” 顾盼仰天长叹:“后悔救了你。” “这样吧,”顾盼想了想,“你今日在集市上给我买些胭脂水粉,就当报恩了,如何?” 萧楚何的眼神在她看起来有些得瑟:“多谢女侠愿意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油嘴滑舌。” 顾盼低声嘟囔了一句。 集市上人很多,杂耍的,卖货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肩膀挨着肩膀,衣角蹭着衣角。萧楚何随着小姑娘湮没在人堆里,被人群挤着往前走,谁管他是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在这里都是一粒尘埃,比蝼蚁还要蝼蚁,比渺小还要渺小。 萧楚何极少出宫。他身子弱,自小就是个药罐子,苦口良药不知吃了多少,长大了才好了些。他习惯了围着小小的紫禁城打转儿,就算偶尔出宫,也是坐着软轿远离人群,从未体会过平凡的人间烟火气。 “胭脂,新出的胭脂!” “糖葫芦,卖糖葫芦喽!”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来看胸口碎大石啦!” 四周大声叫卖的吆喝不停传进萧楚何的耳朵里,茫茫人海中,他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万家灯火。 “好吵。” 四周太过吵闹,顾盼没听清,扯着嗓子问他:“你说什么?” 萧楚何也扯着嗓子回她:“好吵!” 小姑娘咯咯笑了笑:“什么好吵,明明是热闹!” 萧楚何对上她浅笑盈盈的视线,有瞬间的恍惚。熹微的晨光突然变得浓烈,太阳终于完全升起来了,映得小姑娘眼里也像是盛满了光。 他好像看见太阳落在她的眼睛里。 “要这一盒胭脂吧,”顾盼看了萧楚何一眼,“拿银子。” 许是从未亲自买过东西,萧楚何竟直接把一袋银锭子递给了卖胭脂的大娘。 大娘惊得手抖了抖,犹豫了半晌,没敢伸手去接:“这位少爷,您给的银子,把我们这个胭脂铺子全包下来也绰绰有余啊。” 萧楚何闻言愣了一下。 顾盼突然笑出了声,眉眼弯弯如新月,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人傻钱多的阔少爷,要不要把胭脂铺子全包下来?” 小姑娘笑得停不下来,惹得萧楚何也跟着一块笑了起来:“给这位姑娘多拿几盒胭脂,剩下的就当赏钱了。” 晏初今日原本约了顾盼去雁栖湖写生,但小姑娘说,每次都是画她,没劲。被顾盼一口回绝,晏初便想着去大理寺整理案卷,路过集市时,却恰好瞧见那个拒绝和他一起写生的小姑娘,正和一个锦衣少年谈笑风生。 那锦衣少年背对着他,晏初不知道那人的模样,只知道小姑娘笑得欢喜,像是对方说了什么让她心悦不已的话。 那人为她买了一堆胭脂水粉,小姑娘竟尽数抱在怀里,双颊微红。 可她从不喜欢胭脂水粉的。她喜欢的明明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甚至,她对他笑了整整三次!还笑得那么好看! 晏初眉心紧皱,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不自觉地攥起了掌心,转身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已行至大理寺门口,晏初往里走了一步,下一步却顿住,迟迟没有迈进去。 内心一股不快猛地窜了上来,一双浅褐色眼眸里燃烧着灼灼怒火,晏初疯魔一样突然折转了脚步,直奔集市。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郎君他见色起意》,求收藏~拜托啦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郎君他见色起意》文案: 永康十一年秋,吏部尚书之女嫁给了京城首富之子。 同窗好友问孟浔:你喜欢她什么? 孟浔:我喜欢她好看啊。 陪嫁丫鬟问叶鸢:你喜欢他什么? 叶鸢:我喜欢他有钱啊。 她觊觎他的家产,他贪图她的美貌。 可百般图谋,千种算计,都敌不过你情我愿,步步沉沦。 * 在孟浔心里,比银子更可靠的是金子,比金子更可靠的是权力,而善变的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直到他娶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便是这所谓的情意,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遭,才知竟是如此情难自禁,肝肠寸断。 1.甜甜甜,不虐不虐,双c 2.骗钱骗炮骗感情女主×穷到只剩下银子的男主 第21章 吃醋 晏初气冲冲快步走回集市的时候,萧楚何已经被顾盼打发走了。自始至终,晏初连自己情敌的面儿都没见着,只看见抱着一大堆胭脂往回走的小姑娘。 晏初待要跑到小姑娘跟前,脚步一顿,又往一旁的胭脂铺子里去了。他从未买过胭脂水粉,便直接让老板娘拿了最贵的那一盒,这才又往顾盼的方向赶过去,跑到小姑娘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何楚?你还没走?” 心头猛得升腾起一股憋闷的邪火,晏初紧紧皱起了眉头,暗暗咬了咬牙。 妈的何楚是谁?刚刚那个穿的人模狗样的男人名字叫何楚?敢打小姑娘的主意,明天翻遍京城也得把这个叫何楚的狗男人找出来。 晏初顿了顿,深吸了几口气,压下这没由来的烦躁,才缓缓回道:“是我。” 顾盼听出了他的声音,回转过身惊诧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晏初呼吸有些乱,双颊微微发红,额上沁了一层密密的细汗,胸膛在大口喘息中微微起伏着,耳畔是他略有些快速的心跳声。 他是跑过来的吗?是有什么急事吗? 顾盼还未反应过来,晏初突然把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摊开的掌心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给我的?” 晏初点点头,没说话,只把手掌心又往前送了送,大约是让她收下的意思。 顾盼怀里抱着那一大堆胭脂,腾不出手来。 晏初自然而然把她怀里的东西接过来,而后又顺手扔在一旁的杂物堆里。 “把这些都扔了,要这一盒就够了。” 语气酸溜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 顾盼拿过他手中的小瓷盒,入手细腻温润,还带着一点他掌心上的温度。 “这是什么?” 晏初没答话,只一双眼睛时不时偷偷瞄她一眼,脸颊上的绯红也不知是因为跑得急了些,还是因为害羞而脸红。 顾盼轻轻打开,一股浓郁的花香当即飘了出来,色泽明艳迤逦。 竟是一盒胭脂。 小姑娘忍不住笑了笑,眉眼弯弯:“你火急火燎跑过来,就为了送我一盒胭脂啊?” 带着笑意的眼睛有一种别样的美,他其实很少看见她如此柔媚的姿态。有一种青涩又诱人的风情流溢出来,不是属于一个小姑娘的,而是属于豆蔻少女的。那一刹那,晏初心里颤动了一下。那个曾经追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喊他哥哥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长成了一个美人。 她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小姑娘,别人为这样一位娇俏美人动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晏初转过头去,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但丝丝缕缕的香气却还缠绕了过来。 她今日……还故意熏了香吗。 可她也从不熏香的。 是为了那个人才故意熏香的吗? 晏初深吸口气,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捏得他喘不过气来。委屈,愤怒,嫉妒,和害怕失去的恐惧,那些他来不及分辨的酸涩情绪一股脑儿全都涌了上来,像有一团火在心头爆炸开来,直烧得人心神错乱。 顾盼被晏初盯得心里发毛,总感觉他好像有点生气。可细细想了想,又不知他因为何种缘由生气。 “哥哥,你生气了?” “没有。” 每个字都像是在齿缝中碾出来的,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顾盼:“……” 还说没有,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此时此刻有多么狰狞。 “真的没有?那你笑一个。” 晏初竭力柔下嗓音对她说道:“我真的没有生气。” 晏初说罢居然真的对她扯出一个笑来,一口白牙寒气森森,没有半点平日里的温和笑意,反倒像个刚刚咬死人的恶鬼。 顾盼:“……” 可真是有够口是心非的。 晏初尚不曾意识到,一遇到顾盼,他这个早已变得成熟稳重的小少年,总会不自觉流露出幼稚的孩子气来。 晏初又盯着她看了半晌,上来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是谁?” “欸?谁?” 晏初咬了咬牙,口中才蹦出来几个字:“方才送你胭脂的那个。” “我朋友。” 晏初沉默了半晌,又低声问道:“是像我这样的朋友吗?” 小姑娘惊得眼睛圆睁:“怎么可能!他……” 晏初一眨不眨盯着顾盼,表情有一种执拗的狠劲儿。像是为了催促她的回答,晏初靠得更近了一些。 小姑娘想了半晌,笑吟吟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他怎么比得上?” 晏初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血液里奔腾的残暴念头暂时安定了些许。 “那你为什么还收了他送的胭脂?” 顾盼张了张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个啊,说来话长。” 晏初心中说不出的烦躁,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那一瞬间,顾盼似乎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上的野兽般的侵略感。一双狭长的眸紧紧凝望着顾盼,像是要穿透过她的双眸直直看入她心底。 大有她不说他就不眨眼的架势。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顾盼只好从头说起,“我前几日去东瀛山上练剑,路上恰好遇到一伙刺客,正要暗杀那个名叫何楚的人。我一时头脑发热,便把他救下来了,安置在半山腰上那间小木屋里。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他我的名字,谁知他拿着小木屋里我的画像挨家挨户去问,知道了我的名字,好说歹说非要报答我的恩情。我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给我买几盒胭脂,权当报恩的谢礼了。” 这一番解释确实合情合理,可不知为何晏初心里还是闷闷的,似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谁知小姑娘突然开口控诉他,理不直气也壮:“说起来,那些画像都是你画的!他若不是拿了你画的那些画儿,如何能找得到我?” 晏初莫名心虚,也底气不足控诉道:“你今日回绝了我,就为了和他一起买胭脂?” 小姑娘振振有词:“就算和你一起去雁栖湖写生,每次都是画我,那么多画儿家里都快放不下了。” 晏初彻底蔫了,脑袋耷拉着。过了好半晌,又没头没脑蹦出来一句:“你今日熏的香太浓了,不好闻。” 小姑娘故意熏了浓浓的香,是为了防止自己遭遇不测被人绑架,好让寻香雀引着家里人找到自己。晏初对此一无所知,误以为小姑娘是为了何楚熏的香,所以才会说得如此酸涩。但小姑娘不知晓晏初心中所思所想,把衣袖放到鼻尖上闻了闻,理所当然说道:“是有些浓了,不过下次还要熏香。” 一阵风穿街而过,吹得晏初骨肉冰凉,连带着心里也跟破了个洞似的,凉飕飕的。 晏初暗暗攥紧了拳头,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破天荒的有些低哑和慵懒:“下次?什么时候有下次?” 集市上人多口杂,但晏初都顾不得了,一步一步逼近小姑娘,高挑的身躯遮挡住她面前的一大片亮光。晏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影随形的是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从顾盼的角度,能看到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平静的双瞳下压抑着咆哮的野兽。 大哥,你这副要吃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 “下次不想让我去啊?” 晏初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莽撞。顾盼不太明白,一个向来温润随和的人,此时此刻为何发起脾气来,手指死死捏着她的手腕,像是要将她的腕骨都捏碎了。此时的他不再是平日里的温和儒雅,也不是偶尔流露出的无奈和宠溺。他此时的神情,活脱脱和那个失控的夜晚一样,隐隐带着不疯魔不成活的疯狂,像是丛林里的雄兽,紧盯着自己的猎物,决不允许逃脱自己的势力范围。 “不是不让你去,”晏初的声音有些发涩,“下次想去哪儿,我陪你去,用不着旁人。” 顾盼试图挣脱他,但几次都没能成功。晏初长了一张白面书生的脸,手劲儿倒是不小,力道之大,丝毫挣脱不开。 顾盼眉心微蹙,咬了咬唇:“疼。” 晏初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开小姑娘的手腕。 他今日似乎格外暴躁易怒,可又不知原因为何。原本只是想送她一盒胭脂,可又忍不住做了失礼的事情。 他那些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永远敌不过小姑娘的一颦一笑。 晏初正暗自懊恼,顾盼倒是没怎么在意,笑盈盈道:“下次你陪我?少卿大人是大忙人,能抽得出空来?” “只要是你,我都能抽出空来。” 晏初说罢垂下眼睫,遮掩了那双黑雾缭绕的眼睛,低着头耷拉着脑袋,反倒显出几分可怜相来。那一瞬间,顾盼甚至觉得眼前这个比她高了不少的男人变成了一只大狼狗,尾巴在身后摇啊摇,浑身的毛都被淋湿透了,还执拗地在大雨中等待着主人带它回家。 怎么感觉……他委屈巴巴的? 顾盼想了想,开口问道:“要不……我们一起逛一逛?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来得及买。” 晏初心里巴不得和小姑娘多待一会儿,面上还是要装一装的,一脸高冷点点头: “好。” 他自然而然拉过小姑娘的手,牵着她往前走。牵着她手的力道有点大,不像从前那般轻柔。 还没消气啊。 顾盼暗暗腹诽。 直到今日送了顾盼一盒胭脂之后,晏初才意识到,从前都是给小姑娘买的,都是些刀枪剑戟之类的东西。顾盼不喜欢针织女红,胭脂水粉,整日女扮男装在外头野,可到底也是女孩子,也该为她买一些女儿家物什。 在一家首饰铺子前停下,晏初让小姑娘挑几个耳坠。小姑娘挑来挑去,只相中了一对不怎么起眼的。耳环是银制的吊坠,尾巴上镶嵌了一对浅褐色琥珀。 “为什么单单喜欢这一对?” 小姑娘把镶嵌了浅褐色琥珀的耳坠举到他眼前,朝他浅浅一笑:“因为像你的眼睛。” 扑通。 尾音结束的刹那,晏初听见自己的心跳于此时震颤了一瞬。耳坠在小姑娘手中摇曳,晃晃的好似他的心。 要命,她怎么这么会撩人。 老板娘恰在此时开口:“这对耳坠很衬这位姑娘,底子白就是好看。” 晏初从袖中拿出几锭银子递给老板娘,接过那对耳坠,低声道:“我给你戴上吧。” 晏初说罢把小姑娘的黑发尽数撩到耳后,垂下的眼睫遮掩住了他的浅褐色眼瞳,认真的神情如同在对待什么需要珍视的东西。 顾盼乖巧低着头,隐隐约约感觉晏初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耳垂,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多时,晏初低低开口:“好了。” 手指上缠了小姑娘的几根头发,晏初不动声色揣进衣兜里。 老板娘衷心夸赞道:“这位姑娘本就生的俊俏,戴上耳坠更漂亮了,小仙女似的。” 旁边有一男子在铺子前看了许久,斟酌半晌开口:“大娘,这枚簪子能再便宜五两银子吗?” 老板娘一口回绝:“小伙子,你若买不起那枚簪子,换个便宜些的也不错。” 那男子犹豫良久,语气有些踌躇:“我只是觉得……这一枚簪子最衬我家夫人……” 顾盼朝晏初眨眨眼,晏初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从袖中拿出几锭银子递给老板娘:“这位公子剩下的那五两银子,我替他补上。” 男子连连朝晏初道谢,临走时衷心祝愿道:“祝你和你家娘子也幸福美满,心心相印,白头到老!” 晏初霎时涨红了脸,急急解释:“那个……她不是我的……” 话还不曾说完,那名男子已跑远了。 “她不是我的娘子……” 娘子这两个字在晏初的舌尖上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被他尽数吞进肚里。明知道只是被旁人认错了,可还是忍不住心生遐想。 晏初掩饰般轻咳了一声,将残留下来的期待拢在心底,心猿意马地侧眸看了她一眼,悄悄从侧面悄悄打量小姑娘的绰约身姿,眼睛里盛满了光。 倘若当真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送你胭脂的那个何楚,”晏初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喜欢他吗?” “还好吧,”小姑娘倒是实诚得很,“谈不上多喜欢,但也不讨厌。” “那……你会嫁给他吗?” 声音黏黏糊糊小心翼翼。 小姑娘霎时瞪圆了眼睛:“嫁给他?怎么可能!我不会嫁给他的。” 晏初才松了口气,又听见小姑娘漫不经心道:“我爹说,让我嫁给刑部尚书的小少爷,怎么会嫁给何楚。” 晏初:“!” 刑部尚书的小少爷?就他?就那个唯唯诺诺不敢大声说话的小白脸?有什么好的? 晏初一时愣在当场,瞠目结舌仪态尽失,哪里还有半分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模样。 “盼盼!” 顾玉轩忽然在身后喊小姑娘。 顾盼这才想起寻香雀一事来,想必是已到了卯时,兄长循着香气来找她了。小姑娘朝晏初摆摆手,蹦蹦哒哒跟着兄长回家去了。 晏初魂不守舍回了将军府,脚下跟踩了棉花似的,找不到实处,空落落的。一路上仍是失魂落魄的,丫鬟小厮如何对他行礼,他自己又如何回的房,竟浑然不知。 她要嫁给别人了。 心中反反复复都是这样的念头。 这一夜,久违的梦魇再次袭来。晏初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在做梦,在做梦。现实里的小姑娘,从不曾属于他。 可最终还是放纵了自己,又一次沉沦在失控的夜里。 第22章 求娶 院外忽掀起一阵风声,夹杂了几只鸱鸟凄厉的鸣叫,紧接着便是没有丝毫预兆的瓢泼大雨。 晏初自梦魇中惊醒,听着窗外噼啪雨声,心头也仿佛被轻烟细雨缭绕着,诉不出的迷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中泥土的新鲜气息,脚下的雨水向低洼处蜿蜒游走。顾盼才起床不久,还不曾来得及绾发,已兴致勃勃跑到屋檐下,两只手伸到外面试图接一捧雨水。 指尖和掌心霎时盈满了湿润,顾盼刚想把脚也伸出去玩一玩的时候,被贴身丫鬟小桃一把拽了回来: “淋了雨容易着凉,小姐还是安心待在屋里吧。若是被二公子知道小姐又跑出去淋雨……” 话还未说完,小桃听见自家小姐大声喊道: “哥哥!” 小桃一抬眼,瞧见那位少卿大人正往这里走过来。顾盼霎时亮起了眼睛,不管不顾跑向晏初,十分干脆地把小桃抛在了脑后。小桃急急跟着顾盼跑到雨里,替她撑着一把油纸伞。 晏初也怕小姑娘淋了雨会着凉,带着顾盼快步回到屋檐下。但晏初全身早已湿透了,一头黑发尽数被雨水打湿,一身月白衣裳黏黏糊糊贴在身上。 “哥哥,你怎么没带伞?” 那对镶嵌了浅褐色琥珀的耳坠还戴在小姑娘的耳垂上,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曳,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通透。 晏初对小姑娘笑了笑,笑里有些发苦:“来得急了些,忘了带伞。”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晏初顿了顿,低声道:“终身大事。” 声音湮没在瓢泼雨声里,小姑娘只听见了后两个字。晏初说罢便侧过脸,眼睫低垂。烟雨朦胧中,顾盼看见了他眼下淡淡的青黑色阴影。 昨晚,他没睡好吗? “要不要换身衣裳?”顾盼拧了拧他的衣袖,水淅淅沥沥滴答了一地,“哥哥全身都湿透了,衣裳黏在身上很不好受吧。” “不必麻烦了,我和顾丞相说几句话就走。” “那你去吧,我爹起得早,现下正在书房练字。” 晏初点点头,却迟迟没有转身。又盯着顾盼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喜欢刑部尚书的小少爷?” 小姑娘歪了歪头,神情满是干净的坦然:“我又没见过他,说不上喜不喜欢。” 晏初幽黑的眼瞳淡淡映着小姑娘的脸,嘴角漾起一丝若隐若现的浅笑。这一抹笑过于浅薄,待顾盼想要深究时,似乎又消失不见。 “那你愿不愿意……” 小姑娘眨眨眼:“愿不愿意什么?” 小姑娘对情之一字尚且懵懵懂懂,反倒让晏初越发患得患失,想知道答案,又害怕听到答案。喉咙莫名发涩,晏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心隐隐出了汗,有些潮。他轻咳了一声,才涩涩说道:“没什么。” 晏初说罢转身欲走,小桃忙递给他一把油纸伞,但晏初并未伸手去接。 “不必了,淋雨反倒能让人清醒一些。” 小桃把油纸伞横搁在阑干上,心中暗道,今日少卿大人的一言一行着实古怪,一大早冒着大雨跑来丞相府不说,给他伞竟也不愿打。 晏初甫一踏进书房,顾丞相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朗声道:“小福子,过来给我研墨。” 晏初也没出声反驳,默默走到一旁给顾丞相研墨。顾丞相一心一意写了半炷香的时间,偶然抬头看了看,惊诧道:“晏初,怎么是你?进来了也不说话,我还以为是小福子。” “丞相大人练起字来心无旁骛,晚辈不好打扰,因此并未出声提醒。” 顾丞相执笔蘸墨,沉声静气写下了几行正楷,才沉声道:“坐。” 晏初正襟危坐,坐姿端正得挑不出错,话里却都是不服:“晚辈此次前来,是为了盼盼的婚事。明日便和章永年定亲,未免仓促了些。” 顾丞相笔尖一顿,宣纸上已沾染了一团墨迹。顾丞相一时心烦意乱起来,将这张毁掉的宣纸扔在一旁,冷声道:“章永年虽说寡言了些,看得出来是个会疼人的好孩子,盼盼嫁给他再合适不过。” “仅凭一面之缘,如何能断定章永年是良人?丞相大人就不怕所托非人?” 声音依旧清朗温和,细细听来,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怒意。 顾丞相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依你看来,盼盼嫁给谁才算不是所托非人?” 晏初立时站起身来,拱手朝顾丞相施了个礼:“晚辈过几日自会备好聘礼,前来求娶。” 顾丞相拿起文镇,食指一下一下捻着,半圈半圈的转。一时间,晏初只听得见窗外的雨,和文镇摩挲桌案的声音。良久,将文镇压在宣纸左上角,顾丞相才嗤笑一声:“嫁给你就不是所托非人?你未免高看了自己。十岁时她已为你伤了一次,我不想让她伤第二次。我决意已定,你还是回府吧,淋雨这样拙劣的苦肉计对盼盼也许有用,我可不管你死活。” 顾丞相记仇又护短,到现在还记得小姑娘十岁那年,为了晏初和晏将军比武,左肩被刺了一剑。虽说没伤到要害,可那伤口狰狞得很,好生养着还是留了一道疤,看了就让人心疼。这件事在他心里始终是个疙瘩,纵然知道晏初对小姑娘如何掏心掏肺,顾丞相还是看他不顺眼。 “伯父若……” “别喊我伯父。” “丞相大人,”晏初也不恼怒,嗓音依旧是温温润润的,“倘若盼盼当真与那个章永年定亲,晚辈届时定会备好聘礼前来求娶,如何定夺全凭丞相大人做主。” 顾丞相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拿起桌上的文镇劈头盖脸砸向晏初:“定亲当日来丞相府求娶,你这是下聘礼啊还是砸场子啊?到时候不光丢我们丞相府的脸,你们将军府也体面不了。” 眼见着文镇朝自己砸过来,晏初原本可以侧身躲开的,但是看了一眼勃然大怒的顾丞相,晏初到底没躲。汩汩的血线顺着额头流淌下来,晏初咬了咬牙,硬是没吭声。 顾丞相扶着桌案稳了稳身子,冷笑一声:“我若偏要她嫁给章永年呢?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又能如何?” 晏初慢吞吞抬眸,紧紧盯着顾丞相的眼睛,说出的话低哑而笃定,每个字都是压抑的决绝与疯狂: “成亲当日,我必去抢亲。”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放心,顾盼是不会嫁给章永年哒! 第23章 心意 半明半暗的光线照出少年紧抿的薄唇,一双黑白分明的狭长眼眸一眨不眨盯着顾丞相,神情满是孩子气的执拗。 顾丞相看着眼前这个披着羊羔皮的小狼崽,下意识紧紧握住了掌心,力道之大差点把桌子角捏碎。 小狼崽子此刻双眼通红,语气凶狠决绝,又带了点嫉妒和委屈。 顾丞相已经很久没看见晏初有这么孩子气的表情了。他以为这个少年已经长大了,可一遇到有关顾盼的事,还是执着得像个孩子。仅凭他此刻的眼神,顾丞相便知道方才的话晏初并不只是随口一说,抢亲这种不要脸皮的事,他当真能做的出来。 从小到大,晏初一路顺风顺水,周围的人和事没有他看不明白搞不定的,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他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或者学也不见得能学的到,从不曾显露出独属于名门世家而剑拔弩张的跋扈,做事总是一副端正又儒雅的模样。即便有人对他不敬,说了些不好听的脏话浑话,他也不恼。与这样的人相处最是憋屈,直叫人有劲无处使。 可谁知就是这样一个人,独独让一个小姑娘乱了心防,一下子便将他的端正守礼撕个粉碎。那些隐秘的心事与欢喜,只为她一人迸发。 晏初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但并不后悔。 冷静,克制,自持,全都被碾得粉碎。求而不得,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任谁都不曾想过,这些看起来与他毫不沾边的词,用来形容此刻的晏初竟是再合适不过。甚至那些年少时早已明白的是非善恶全部抛诸脑后,连礼义廉耻都顾不得了,拆了一桩好端端的亲事不说,连人家的新娘子也要抢过来,此番寡廉鲜耻,简直闻所未闻。 原本只是想着在小姑娘身边默默守护就满足了,但不知何时已生出了贪念。想光明正大拥抱她,亲吻她,拥有她。一旦想到他的小姑娘要嫁给别人,就心如刀割。 是他贪心了。可他又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总得有点贪念,有点私心吧。 “天底下那么多好姑娘,你为何非要娶顾盼?是因为娶别家姑娘没什么出路,还是觉得丞相府能给你更多?”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我想娶她,只是因为……我心悦她。” 晏初说罢朝顾丞相郑重一跪,额头在地上磕得青紫:“丞相大人为顾盼的亲事如此费心费力,不过是想为她寻一个好人家。晚辈一片真心日月可鉴,还请丞相大人将令爱托付于晚辈,晚辈此生定护她周全!” 声音平静而笃定,似乎在强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 这个小少年好像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哪怕前途未卜,也能让人笃信,他定会信守不渝。 顾丞相有些拒绝不了那双真诚的眼睛,但嘴上仍冷声道:“你若负了她,又当如何?” “誓言若有半分虚假,负她那日,便是晚辈身死之时。” “海誓山盟人人都会说,没什么稀奇,”顾丞相眯了眯眼睛,轻轻叹口气,“你一心不想让她嫁给旁人,可曾问过她的意思?她若真心想嫁你,我绝不做棒打鸳鸯之事。” 是了,他从不曾问过她的意思。一厢情愿也好,苦苦相思也罢,他甚至不知道小姑娘是否有了心上人。 雨停了。顾盼捉了一把谷粒,想去喂雀儿,瞧见晏初失魂落魄走出书房。 小姑娘把谷粒一股脑全洒在地上,一路小跑到晏初身旁:“哥哥,要走了么?” 晏初抬起手,替小姑娘挡着风: “冷不冷?” 小姑娘摇摇头。 “小桃,回屋拿件衣裳,给你家小姐披上。” 小桃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回屋去了。 雨后弥漫着一股新鲜的青草气息,庭院里缠缠绵绵的花香也萦绕了过来。一只肥硕的鸽子摇摇晃晃飞进丞相府,落在西厢房的窗边。许久不见主人来取信,竟大着胆子飞到顾盼肩上,啄了啄小姑娘的脑勺。 顾盼吃痛,跟鸽子相看两茫然。鸽子眨了眨它的豆豆眼,顾盼才意识到有信来。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写的。 小姑娘朝鸽子瞪了一眼,那鸽子又灰溜溜飞回窗边。 晏初知道小姑娘养了十几只信鸽,因此未作他想。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晏初回想起来才恍然发现,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不是向顾丞相求亲,也不是向小姑娘表明心意,而是把那封信扔到火堆里烧成灰烬,顺带把这只肥鸽子大卸八块炖汤喝。 小桃这时候拿着衣裳过来了,晏初自然而然接过,给小姑娘披上。披好了衣裳手也不拿开,还搭在小姑娘肩上。几缕发丝散落在她的颈窝里,毛茸茸的,像某种可爱的小动物在撒娇一样。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底下是条鹅黄色长裙,腰间勾勒出一截细细的腰肢。一双娇滴滴的含水杏眼水波盈盈地望着他,既糅杂了少女的青涩,又不经意泄露了几分媚态,直让人神魂颠倒。 美到宛若一场易碎的梦境。 晏初深吸口气,平静道:“盼盼可曾想过……要嫁给谁?” 可他的眼神并不平静,像是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一根一根数着手指:“刑部尚书的小少爷,殿阁大学士的二公子,还有护军统领的小儿子,听说都长得好生俊俏,我都可以。” 晏初不自觉攥紧了掌心,小心翼翼道: “那个……你不觉得……我长得也很俊俏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被晏初说得磕磕巴巴。顾盼愣了愣神,正对上晏初略显无措的幽黑眼眸。这大约是她第一次在晏初眼中看到这样的情绪,打破了他一贯的冷静从容。 晏初确实长得俊俏,平日规规矩矩走在街上,都能惹得姑娘们红了脸用帕子和桃花砸他。只是后来他脸上挂了彩,姑娘们以为是他的小情人儿打的,才收敛了许多。 “哥哥当然生得俊俏……” 话未说完,有一个荒唐的想法在心底隐隐萌发,小姑娘惊得瞪大了眼睛: “你想娶我?” 作者有话要说:顾盼:没想到吧我其实是外貌主义协会的(* ̄3 ̄)╭ 第24章 聘礼 “你想娶我?” 小姑娘尾音结束的刹那,一旁看戏许久的小桃一脸欣慰,轻声自言自语道:“小姐终于看出来了,还以为她要迟钝到洞房那晚才知道。” 小姑娘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睛,幽黑瞳仁里是没有一丝杂念的澄澈,晏初从中看到了自己故作镇定的模样。他强忍着心中激荡,轻轻“嗯”了一声。 话既已说出口,晏初倒是豁出去了,声音不免带了些情真意切的期待: “你愿意嫁给我吗?” 少年的眼神如此露骨与直白,眼中灼灼燃烧的鬼火几乎要将顾盼的理智磨灭。 雨停了,太阳斜斜照着小小的西厢房,鎏了一层薄薄的金,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起她的长发,晏初隐隐闻到一阵浅淡而诱人的香味。明亮的日光下,晏初的眸子仿若两颗浅褐色的琥珀,一眼望得到里面喷薄而出的热烈情意。 藏了许久的心意一旦被挑破,拼命克制的情感再也压抑不住,只等待一个时机就要破闸而出。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许久的旅人,原本已经习惯了饥|渴,可一旦看见远处的绿洲,便觉得这干渴一刻比一刻更令人难以忍受。 只要她答应……只要她答应他愿意把整颗心都剖出来给她,捧在手里还是踩在地上都凭她意愿。 但她只是沉默。 小姑娘欲言又止,踟蹰许久,终究还是咬着唇没说话,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的沉默让晏初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隐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掌心都攥出血印子来了。 晏初伸出手,快要碰到她衣袖边缘的刹那,指尖一抖,又悄悄收了回去。小的时候,每次小姑娘因为琐事而心有不快,他都会这样拉着她的手哄她。可此时此刻,他却连二人早已习惯的亲昵动作都不敢做。 “你……不愿意么?”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甚至带了一丝乞求。很难相信,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卿大人,竟会如此卑微。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从未想过……” 她曾想过会嫁给刑部尚书的小少爷,殿阁大学士的二公子,抑或护军统领的小儿子。但从未想过会嫁给晏初。 可晏初无疑是在她心里最独一无二的那个,刑部尚书的小少爷,殿阁大学士的二公子,还是护军统领的小儿子,全都比不上晏初一根头发丝。她总觉得和晏初在一起时格外欢喜,和旁人都不大一样。她理所当然重视晏初的所思所想,也顺理成章接受晏初对她的温柔照顾,但从未想过为何如此。 明亮的日光下,晏初看见了小姑娘绞着衣角的手指。 从小到大,每当她内心犹豫不决时,她总会用手指紧紧揪着衣角。 比如小时候她偷偷翻墙出去被发现,比如她从前学字时又忘了下一笔该怎么写,又比如,此时此刻。 是了,她年纪还小,对情之一字懵懵懂懂未曾开窍,是他逼得太急。 眼睛盯着她黑亮的发旋,晏初低低开口:“我不强求你什么,你再好好想想,我可以慢慢等……” 但事实上,晏初已受够了漫长的等待,只有织就一张婚配的网让小姑娘无处可逃,除此之外别无万全之法。他自觉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就算被小姑娘拒绝,他大概也不会放手。若不是顾丞相突然给小姑娘指婚,他原本也可以慢慢来的。他以为他们两个人还有许多时间来磨合,但世上从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在掌控之中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人人都觊觎的娇娇小姑娘。 顾盼抬起头,直直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睛里。阳光淡淡照进来,他原本略显褐色的瞳孔此刻黑得像化不开的浓郁墨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执着。不知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感受到了他猛兽般的侵略感,和恨不得扑上去吞食入腹似的占有欲。 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 小姑娘眨眨眼,眼前人分明还是那个端正守礼、温润如玉的少卿大人。 顾盼歪头想了想,神情满是干净的坦然:“我……” 纵然晏初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还是忍不住在小姑娘开口的瞬间感到恐慌,急急打断她:“不必急着给我回应,你再好好想想……” 纵使心里没底,晏初还是温柔地和小姑娘道别:“明天见。” 衣袖一晃,那个温和的少年已踩着秋日冰凉的雨水远去了,背影隐显落寞。 小桃在一旁偷眼瞧了半天,见自家小姐盯着少卿大人的背影出神,伸出手在顾盼眼前晃了晃:“小姐,人都没影儿啦!” 顾盼这才如梦初醒,白玉似的脸颊透出浅浅的粉。 “小姐,你脸红了?” 顾盼转过身捂住发烫的脸,声音捂在掌心里闷闷的:“没有,你看错了。” 偏偏小桃还故意在一旁添油加醋分析利弊:“小姐,你若嫁给少卿大人,且不说他生得俊俏,也不说他年少有为,只说将军府和丞相府相距如此之近,小姐岂不是可以天天回门?” 顾盼移开几根手指,露出晕染了红霞的脸颊。 唔,如此说来,将军府倒还真是嫁人的好去处。 那一厢,将军府内,晏夫人面带愁容:“我听人说,顾家那姑娘要嫁给刑部尚书的小少爷了。他们两家捂得可真严实,快定亲了才露出点风声。” 晏将军倒是毫不在意:“他们两个成不了。” “这是为何?你莫不是去掺和了一脚?” 虽说毁人亲事不好,晏将军也替刑部尚书的小少爷可惜,但事关自家儿子的心上人,晏将军总归不愿袖手旁观。 “这门亲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都忘了问问孩子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章永年早已有了意中人,只是性子唯唯诺诺的,不曾和家里人说过。我昨日找那孩子谈了谈心,估计眼下正和家里人闹着要退亲呢。” 当真只是谈了谈心?晏夫人狐疑地瞟了一眼某将军。 晏将军随手揪了颗葡萄放进嘴里,含含糊糊吩咐一旁的小厮:“把府库的清单拿过来。” 晏夫人疑惑问道:“要府库的清单作甚?” 晏将军嘿嘿一笑,搓了搓手:“过几天给顾家那姑娘下聘礼,我看看咱将军府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晏初:爹,我要下聘礼! 晏将军:嘿嘿嘿早就准备好了(づ ●─● )づ 晏初:╭(°A°`)╮ 第25章 引诱 晏初万万没想到,竟是章永年那小子先退的亲。他尚不知是自家父亲在里面掺和了一脚,内心暗自窃喜的同时,又隐隐的不舒服——他视若珍宝的小姑娘,竟然被别人弃如蔽履。改天碰见章永年那小子,二话不说得先打他一顿消消气。 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的章永年实在纳闷得紧,我不退亲你不高兴,我退了亲你还是不高兴,你们将军府的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顾家小姐上午被退了亲,将军府下午便抬着几十箱聘礼浩浩荡荡去了丞相府,一路上敲锣打鼓好生热闹,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聘礼倒是收了,娶亲的日子却没定下来。顾家上上下下都想让小姑娘在家多待几年,不忍心让她早早嫁出去——尽管丞相府和将军府只是不到两条街的距离。 晏初前来丞相府求娶,顾盼便稀里糊涂答应了,和小时候答应晏初要好好学字一样。小姑娘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与晏初的相处也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晏初越发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仗着未来女婿的身份整天往丞相府跑,当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今日又在大堂里等了半晌,耳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晏初转头瞧见是顾玉轩,脸上的笑意瞬间归于平淡,隐隐还带着一丝失落。 “看见我就这么不待见?” 晏初朝大舅子作个揖,语气恭敬得让人挑不出毛病:“顾兄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晏某见了自惭形秽得紧,哪里还敢不待见。” 顾玉轩毫不留情拆穿:“少卿大人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一绝,难不成就是靠这些花言巧语把我小妹骗走的?” 晏初的脸皮明显厚了不少:“顾兄说笑了,我们二人分明是两情相悦,怎么能说是骗呢。” 顾玉轩冷哼了一声:“今日又来找我妹妹作甚?” “将军府前几日又寻了几把新式弓|弩,想着盼盼若是见了定然欢喜,故此前来丞相府求见。” “就这?没了?” 晏初没答话。 还有,稍微一点企图吧。 顾盼恰在此时一路小跑过来,兴致勃勃道:“什么新式弓|弩?” 晏初自然而然牵起小姑娘的手,笑吟吟道:“走,我带你去看看。” 只留下顾玉轩一个人在大堂里吹冷风。 顾盼原本只是来将军府的库房看一看新式弓|弩,后来也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就被晏初带回了房。 小姑娘鼻子尖,一进门便闻到一股糕点的香味,馋虫都被勾了起来。随手拈起一个尝了尝,顾盼嘴里含含糊糊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甜么,房里怎的还放了一叠桃花酥?” 晏初轻咳了一声,掩饰道:“是下人随手放的。” 年岁渐远,晏初的房里还留着顾盼幼年学字时那把小小的椅子。她那时正是对世间万物都好奇和渴望的年纪,故此也时常来晏初的房间玩耍,晏初索性在房里为她安了一把小椅子。只是后来二人慢慢长大,顾盼便再也没有来过,今日来此颇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上前摸了摸小椅子,顾盼惊诧道:“哥哥,你还留着它啊!那时候,我还不如这把椅子高呢。” 晏初笑吟吟道:“它不怎么占空,我便一直留着了。” 小姑娘伸手比划了一下:“我那时候,也就这么高吧。” 晏初想起那个比椅子高不了多少的白团子,再看看现如今柔媚娇俏的小姑娘,顿觉白驹过隙,回首惘然。 顾盼不经意一侧眸,瞧见桌子边上一大堆画筒摞在一起。她随手拿起一个画筒,抽了两三张出来。几张栩栩如生的画像在明亮的日光中显现出来,每一张都是一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只是衣着、动作、发饰、表情各有不同罢了。 “我不记得我去过这里啊,”顾盼又拿起一张看了看,“我也不记得我有这件衣裳。” 小姑娘后知后觉,惊诧道:“哥哥,我和你一起出去的时候,你每次都是画我。我不在的时候,哥哥画的也还是我么?!” 晏初站在那里,没说话。良久,他才听见自己略带些苦涩的声音: “我为何每次画的都是你,你不明白吗?” 小姑娘想了想,疑惑道:“因为……哥哥对我比较熟悉,所以好画一些?” 晏初抿了抿唇。 他的小姑娘永远不会知道,他独自一人时,是如何一笔一划勾勒出心中的模样。 小姑娘虽然迷迷糊糊答应了他的求亲,可与他的相处与从前并无分别。甚至,小姑娘依旧一声声喊他哥哥,眼里满是幼崽般依赖的仰慕,但独独没有情意绵绵的爱慕。 晏初一把拉住小姑娘,轻轻一带,她撞上他结实的胸膛,如坠温暖海洋。 “是因为这里。你……听到了吗?”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顾盼听到了不属于她自己的心跳声。贴着她的耳朵,砰砰砰,剧烈而灼热,又无比温柔。 “听到了。” 晏初抱的更紧了一些。他低下头,在她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这个吻异常温柔,几乎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所以,顾盼并未推开他。她只是站在那里,心中有些茫然。 “本来,只是看到你的身影听到你的声音,我便已经足够欢喜了,”晏初剧烈喘|息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但后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牵你的手,拥抱你,亲吻你。这些感受,你都明白吗?” 小姑娘实诚得很:“有点明白,但又不是很明白。” “不明白也没关系,”晏初忽朝她展颜一笑,温润眉眼无端生出几分邪肆来,“我们以前不也经常拥抱吗?” 小姑娘点点头。小时候晏初比她高一大截,时常把她抱起来转圈圈,也毫不费力。 晏初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我们以前,不也经常牵手吗?” 小姑娘又点点头。小时候,两个人时常手牵手在街上走。 晏初一步一步引|诱道:“那我们现在,试试亲吻怎么样?” 小姑娘有些踌躇:“可是……” 晏初倾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小姑娘没有躲开。 “别害怕。你看,和牵手拥抱没什么不同。” 他的声音很轻,一双永远温润柔和的眼睛,此刻染上了一丝引人犯|罪般的蛊惑: “要不要再试一次?” 好似受到了妖精的引|诱,小姑娘轻轻点了点头。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晏初:牵手拥抱亲吻都试过了,我们来试试生小孩吧! 第26章 失控 晏初的怀抱是炙热的,但唇有些凉,带着些湿润水汽,和他这个人一样温温润润的。顾盼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由自主地想,好像无论是他的拥抱还是他的亲吻,那样温柔的感觉都是如此熟悉。 湿热的舌尖扫过小姑娘的唇瓣,轻轻吮吸了一下她的下唇。顾盼霎时僵直了身体,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烧的她脸颊绯红,气血错乱。她第一次听见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在这无边寂静中愈发清晰而躁动。 压抑了许久的情意猛然间爆发,晏初感受到了来自体内的,近乎失控的谷欠望。怀中少女一如梦中那般令人魂牵梦萦,却比梦中的感觉更加真实。鼻尖是她身上浅淡香气,让人无处可逃。小姑娘平日从不喜欢熏香,所以,这是她……身上的味道?她是花瓣做的吧?还是花妖变的来蛊惑他,吸他精气? 他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平白生起一股邪火,喉头微动,理智摇摇欲坠,有些控制不住,只感到热浪在体内升起。想听她娇娇软软的哭泣,想看她颤抖着求饶,就像他梦中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种种想法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理智,晏初整个人心猿意马,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原本就晦暗不明的双眸更是多添了几分不可言说的谷欠色。他捏着小姑娘的下巴,在她失神的那一刹那,舌头绞入,不留一丝空隙,喷薄而出的情感浓烈到仿佛使人溺死其中。 唇齿间都是少年清冽的气息,顾盼被亲得脑袋发懵,两耳嗡嗡作响,控制不住轻轻吞咽了一下。晏初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很轻,像是怕她会拒绝,但另一只手又紧紧搂着她的腰,像是怕她会逃走一样。他似乎在笑,顾盼能感受得到晏初的唇微微带起了弧度。 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晏初原本并不信,如今深深吻着他的小姑娘,只觉得怀中人当真要像春|水一般融化在他怀里,软软甜甜,比他梦里的滋味还要好上千万倍。 晏初还未吻得尽兴,小姑娘已经有些受不住了,一双小手轻轻推搡他的胸膛。 晏初恋恋不舍离开小姑娘的唇瓣,手指依旧捏着她的下巴,细腻滑嫩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小姑娘又羞又惶不敢看他,可偏偏下巴被他捏着,只好被迫似躲非躲看向晏初。掩藏在长睫下的大眼睛被吻得水波盈盈,氤氲着蒙蒙水汽,隐隐含着泪的模样媚态横生,越发引人神魂颠倒。 他真的有些失控了。 ……………… 小姑娘觉得晏初说话的语调实在奇怪,像是在拼命展现自己的无害与期待,跟哄骗街上的小猫儿回家一样,引|诱着人朝某种黑暗坠落。她有些晕晕乎乎的,却经不住晏初这样温柔的语气,将信将疑道:“真的?” 原本只是一次试探,但看着小姑娘欲拒还迎的勾人模样,晏初的语气已变成了刻意的引诱,尾音微微上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湿濡热气喷洒在她耳边,耳廓有些发痒,小姑娘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素来禁|欲正经的人一旦孟浪起来,委实让人有些抵挡不住。 晏初小心横抱起她,小姑娘顺从地搂住他的脖子。身体腾空而起,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后背已经触上了柔软的床榻。被褥全都是新换洗过的,还带着太阳光暖烘烘的味道,所有的一切都证明,某人从最开始就居心不良。 她馨香的味道、婉转的声音、柔软的触感,无不让人着迷,让晏初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硬生生忍到了今天。 终于要得到她了。 顾家把婚事一拖再拖,惹得晏初愈发患得患失,生怕哪天顾家当真来将军府退亲。说他不择手段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只要木已成舟,小姑娘只能嫁给他。 晏将军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去捉|奸的。偏偏他今日约了顾玉轩来书房议事,偏偏他带着顾玉轩路过那间屋子,偏偏那时候小姑娘叫了一声。 顾玉轩脚步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我方才……好像听到了盼盼的声音。” 晏将军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什么。量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家败家儿子竟然大晌午的光明正大白日宣|淫。 晏将军急急拉着顾玉轩往书房方向走:“哪有?你听错了。” 小姑娘又嘤咛了一声,夹杂了一点泣音。 顾玉轩刹那间僵在原地。 晏将军拼命打圆场,使了一把力气拽着顾玉轩往前走:“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顾玉轩被晏将军拽着往前走,偏偏小姑娘这时候又拖着尾音叫了一声“哥哥”,喊得那叫一个千回百转,销|魂蚀骨。 顾玉轩攥紧了拳头,转过身一脚踹开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审核大大,您标黄的地方我都删了,您看看现在这样行不行 第27章 来信 在顾玉轩一脚踹开房门的刹那,晏初眼疾手快拉过一旁的被子给小姑娘严严实实盖上。顾玉轩一时气急,恨恨咬着牙重重捶了一下门扉。 晏将军原本以为这把稳了,定睛一看,晏初这臭小子一身长衫还严丝合缝穿在身上。光顾着脱人家姑娘衣服了,自己连个扣子都没解开。合着什么事都没干成,动静倒是不小。 “你!这!混!蛋!” 短短四个字被顾玉轩咬牙切齿喊出来,声音明显有异,打着颤。顾玉轩原本想着,自家妹妹被这淫|贼欺侮了去,自己就算豁出命来,也要和晏初干一架。谁成想还未冲到晏初跟前,自家妹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露出一双圆溜溜的黑亮大眼睛: “哥,你不许打他!” 那架势,胳膊肘已经往外拐出一大截了。 “盼盼,你怎的还帮着外人?” 偏偏晏初还在一旁火上浇油道:“也不算外人,再过一段时间,盼盼就是我内人了。” 顾玉轩深吸了几口气,愤愤道:“我妹妹在这儿吃了亏,你们将军府作何解释?” 晏将军还未开口,被小姑娘抢了先:“我自愿吃这亏,我乐意!哥,你别怪他,要怪怪我好了!” 顾玉轩被一口噎了回去,一张脸憋得涨红,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自始至终理直气壮:“哥你快出去,我穿衣裳。” 晏将军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敢说,默默退了出去。顾玉轩也转过身往外走,瞧见晏初还赖在床上,咬牙切齿道:“晏初,你还待在里面干什么?给我出来!” 晏初只好恋恋不舍随着顾玉轩走了出去,给小姑娘关好房门。 小姑娘在里面窸窸窣窣穿衣裳,顾玉轩在外面恶狠狠教训晏初:“流氓!无赖!淫|贼!不知羞耻!臭不要脸!” 到底亏着心,晏初有些心虚地躲开了顾玉轩的目光,久久不曾言语。 诱拐无知少女这一行径,他做的委实有点不要脸,顾玉轩倒也没说错。 顾玉轩口干舌燥训斥了半晌,到底还是气不过,冲过来要和晏初决一死战:“吃人饭不干人事儿,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揍!” 晏将军连忙拉住顾玉轩,劝道:“消消气消消气……” 三人闹出的动静不小,隔着一扇门,小姑娘听得清清楚楚。顾玉轩才踢了晏初一脚,又听见自家妹妹略显焦急的声音:“哥!你是不是又要打他了?” 顾玉轩愤愤收回脚。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顾玉轩稍稍平复了思绪,压低声音说道:“晏初,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妹妹怀了孩子,未婚先孕怎么办?” 晏初不假思索:“那就奉子成婚,也挺好的。” 噫,顾玉轩还是低估了自家妹夫臭不要脸的程度。 小姑娘穿好了衣裳,衣衫齐整推开房门,依旧是人前那般端正得体的模样。只有仍旧红扑扑的脸颊和衣领下隐隐若现的吻|痕,昭示着她方才遭受过一番怎样激烈的轻薄。 “走!回家!” 顾玉轩拉起自家小妹的手,说着就要绕过晏初离开,却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拦住了。 晏将军的神情略微有些尴尬:“那个……要不要吃了午膳再走?” 顾玉轩自始至终冰着一张脸,一个好眼色也不给,一句好话也不说,气鼓鼓的模样和一只小河豚差不到哪里去。顾盼憋着笑,温声道:“不吃了。” 小姑娘说罢又朝晏初挥挥手道别:“明天见。” 顾玉轩二话不说拉着小姑娘就往回走:“见什么见!明天不见!” 往日,顾玉轩总会走慢一些等着小姑娘,今日拉着她往回走的步子走的又急又快,握着她手心的力道也有些大了,不再像从前那般轻柔。一路上将军府不少丫鬟小厮都偷偷盯着看,顾玉轩一向脸皮薄,今日竟也没怎么羞恼。看的出来,顾玉轩着实气得不轻。 “哥,你生气了?” 顾玉轩拉着一张苦瓜脸,没好气道:“没有。” 短短两个字被他说得着实有些呛人,小姑娘抿了抿唇,低声道:“口是心非,明明就是生我气了。” 顾玉轩长长叹出一口气:“我生你气作甚,我是生晏初那个臭小子的气。” “不要生他气了好不好,”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晃呀晃,撒娇道,“生气了容易长皱纹,哥哥生的这般俊俏,多笑一笑才好看。” 顾玉轩笑不出来,伸出食指狠狠弹了弹她的小脑瓜:“大中午的和晏初在房里做这种事,你羞不羞?” 顾玉轩不仅低估了自家妹夫臭不要脸的程度,也低估了自家小妹厚脸皮的程度。小姑娘摇摇头,义正言辞道:“不羞。” 顾玉轩:“……” 小姑娘振振有词:“反正我们两个迟早是要成亲的。” 小姑娘的头发有些凌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小猫儿一样。顾玉轩猜想,应当是方才被晏初那臭小子亲的。他伸出手替小姑娘捋了捋头发,又缓缓叹了一口气: “得到的太轻易,总会不怎么珍惜。我怕他觉得你轻浮,怕你以后嫁过去,他们晏家会看轻了你。” 顾盼下意识反驳道:“晏初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顾玉轩眉心紧锁,正色道:“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终究是个外人,不要事事都信他偏他向他,就算以后你嫁过去了,我,爹和娘依旧是你最亲的人,知道吗?” 小姑娘点点头,乖巧应道:“知道了。” 晏初到底是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只有时间能告诉顾玉轩答案。无论晏初承诺过什么,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前,顾玉轩不敢把妹妹的幸福寄托给什么虚无缥缈的情情爱爱。 顾玉轩想着竟勾起半生踟蹰,眼眶微微酸涩,声音里带了几分情真意切:“要不然还是退亲吧,别嫁人了,丞相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顾盼扑哧一笑:“等我以后老了,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那可怎么办啊。” 顾玉轩一脸认真:“有哥哥在,哥哥养你一辈子。” 小姑娘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小小声说道:“哥哥真好。” 顾玉轩听罢拐了个弯,拉着小姑娘往回走。 “不是要回家么,怎的又要去将军府?” “退亲。” “别啊,”小姑娘急急拉住顾玉轩,“我不要退亲。” 顾玉轩紧紧盯着小姑娘,眉心微皱:“为何?” 顾盼并未移开视线,直直望进顾玉轩眼睛里:“因为我想嫁给他。” “你喜欢他?” 小姑娘抿唇想了想,神色郑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是嫁给晏初哥哥,我心里是愿意的。” 顾玉轩没办法,只好闷闷道:“算了,那回家吧。” 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苦,顾玉轩苦口婆心劝道:“只要盼盼真心想嫁,就算那人是个乞丐,我也不会阻止你。但是,盼盼,所谓的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跟新年时放的烟花一样,美则美矣,太短暂了,转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哥是觉得如果我嫁给他,情意不会长久吗?还是说,哥哥认为他会移情别恋?” 顾玉轩只默默拉着小姑娘往前走,半晌没说话。良久,方轻声道:“盼盼,我只是怕你受委屈。哥哥不是有意把晏初往坏处想,可你以后嫁到将军府,若是受了委屈,哥哥心疼。” 小姑娘笑吟吟道:“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宠着我,我这人最受不了委屈,哥哥也是知道的。晏初要是欺负我,我肯定卷着铺盖卷儿回娘家,赖在丞相府再也不走了,等着哥哥养我。就算到时候嫂子不乐意了,烦我是个小拖油瓶,我也不管。” 顾玉轩终于扯起嘴角笑了笑,冲淡了方才沉重严肃的氛围:“你嫂子那么贴心贤惠,才不会嫌弃你是小拖油瓶。” “我那个贴心贤惠的嫂子?是谢家的三小姐吗?” 顾玉轩霎时涨红了脸,没答话。 “哥哥还是别操心我的婚事了,多操心自己的吧,”小姑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都多长时间了,你们两个的婚事到现在都还八字没一撇呢!” 顾玉轩闷闷道:“快了快了。” 小姑娘火上浇油道:“人家谢小姐也有哥哥,说不定人家的哥哥也不愿意让妹妹嫁给你呢!” 将心比心,顾玉轩不得不承认,谢家公子也许真的是这么想的。 “别打趣我了,小心我把今日撞见的事情告诉爹娘。” 小姑娘听罢心虚不已,央求道:“好哥哥,别告诉爹娘。他们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罚我呢!说不定要我禁足三个月,还要我抄书!我最烦抄书了!” “那你不许去见晏初了,这小子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最是衣冠禽兽,平日里一副端正守礼的正经模样,其实心里藏了一堆坏主意。左右等你嫁过去了,有的是时间好好相处,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之前,不许去找他了。” 小姑娘乖乖点头,讨价还价道:“我不去见他了,那你也不要告诉爹娘。” “好,一言为定。” 晏初房里那一叠桃花酥甜得很,小姑娘走的时候顺手牵羊拿了两块,此刻顺道往顾玉轩嘴里塞了一个。 顾玉轩嚼了嚼,满嘴香甜。 “这是什么糕点?” 小姑娘粲然一笑,娇声道:“这个糕点的名字叫,封口费。” 小姑娘答应了顾玉轩不去见晏初,便当真不见。晏初来丞相府求见了几次,都被小厮们挡了回去。晏初天天在丞相府门口堵着也不是个办法,顾玉轩便私下里警告他,若是成亲之前再来见小姑娘,便直接去将军府退亲。虽说知晓话里多少有几分威胁恫吓的意味,但晏初到底不敢冒险,当真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没再踏进丞相府一步。 最初那几日还算熬的过去,可时间一长着实让人受不了。晏初正沉心静气看书,读至“顾盼神飞”四个字,又想起小姑娘来。这一想便止不住地惦念,一颗心不上不下,像被羽毛左挠右撩直不得要领,非要去见见她不可。 且不说只离开了小姑娘不到半个月,只说看书时的心不在焉,已是绝无仅有之事。 读书时须心无旁骛,不为外物扰乱。晏初重新拿起札记,暗自告诫自己。 可思念如秋日里干燥的枯草,原本只是星星点点的小火苗,顷刻间便燃烧成了熊熊火海。“顾盼神飞”这一页,晏初已看了足足半个时辰。 正心烦意乱着,窗户边上忽然扑啦啦一阵响。晏初推开窗,外面雪下得狠了,视野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不知这雪何时开始下的,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地面上的雪已积了半尺厚了。几个小厮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扫雪,这一段路刚扫干净了些,不多时又落上了薄薄一层。 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中,一只雪白鸽子融在里面,若不是一双幽黑豆豆眼朝晏初眨了眨,晏初恐怕会把它当成落在窗边的雪。 晏初一眼便看出,这是顾盼养的信鸽。别家的鸽子,没有这么肥,再胖一圈估计连飞都飞不动了。 晏初强压着心中欢喜,不动声色抱起这只肥硕鸽子,取下信笺。他倚在窗边将来信展开,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不漏掉任何一个地方。来信一笔一划跟个八岁小孩练的字帖一样,字体不怎么飘逸,虎头虎脑的。但没什么假模假式跟他客套的废话,每个字都是小姑娘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晏初一眨不眨盯着来信看了许久,看完了仔细叠好放在桌上,没过多久又鬼使神差打开信笺,从头到尾重新都读了一遍。他反反复复看着这几行字,想象着它们从小姑娘那可爱的小嘴里说出来的声调。应该是娇娇软软的,晏初想。也可能是嗔怒的,稍稍带了些撒娇的味道。手指摩挲着最后的“顾盼书”这三个字,晏初的思绪早已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鸽子咕咕叫了一声,晏初才从信里回过神来。 鸽子约莫第一次见到如此磨磨蹭蹭的人,来信看了半天,回信一个字还没写。鸽子不耐烦地抖了抖翅膀,连咕咕声里都带了几分嫌弃。外面雪还在下,鸽子的身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白。晏初把鸽子大爷请进屋里暖和暖和,关上窗阻隔了外面风雪。 屋里烧了地龙,鸽子舒服得直打盹儿,小脑袋一点一点。也不知过了多久,晏初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把回信卷成一个小卷儿系到鸽子脚上。鸽子大爷在屋里待得暖洋洋的,闭着眼睛打算再睡一会儿。晏初却有些等不及了,捉起鸽子打开窗一把扔到外面的雪里,直把它冻得一激灵,睡意霎时散去了不少。 鸽子回来了。落在窗边的时候故意咕咕多叫了几声,控诉晏某人的不良行径。 可惜顾盼听不懂鸟语,把绑在鸽子脚上的字条取下来,再没去管它。鸽子又幽怨地叫了一声,蔫蔫耷拉着小脑袋。 回信一撇一捺力道略深,笔画收束时带着晏初独有的沉稳与端正。信上可以看得出晏初的小心翼翼,里面几个字甚至晕开了几处不自然的墨迹,想必是落笔的时候斟酌了很久。顾盼几乎可以想象得出晏初回信时的模样,绞尽脑汁在长度有限的字条上写满他的心意。 小桃凑过来看了看,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晏初写的。 小桃衷心夸赞道:“我家姑爷的字写的好生端正,不愧是年少有为的少卿大人。不说别的,只说这字,一看就是下过多年苦工的。” 小姑娘闻言也颇有些得意,眉眼间藏不住的骄傲,附和道:“晏初哥哥写字一向端正,从幼时便是如此。” 谁知下一瞬小桃话锋一转,笑盈盈道:“看看少卿大人的字,再看看小姐的字,比一比,小姐羞不羞?” 知道小桃又要督促她练字了,顾盼佯装生气,嗔怒道:“好啊,你竟敢笑我字写的难看,看我怎么罚你!” 小姑娘说罢便和小桃打闹起来,全然忘了再次给晏初回信的事。鸽子乐得自在,小姑娘的屋里暖洋洋的,鸽子缩着小脑袋把喙插在胸前的厚实羽毛里,索性把方才未睡完的一觉接着补上了。 晏初许久不见回信,在屋里等得越发焦躁,书又如何能看得进去。索性把窗户打开,晏初倚在窗边,久久望着外面的天空。 鸽子依旧杳无音讯,也不知是它在路上偷懒,还是小姑娘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晏初推开门,径直走到外面呼啸的雪里。 扫雪的小厮跑过来,急急道:“要死了我的爷!这是雪天,怎么能在外面坐着!快回屋去吧!” 晏初呆呆抬头望着天空,眉间落了雪:“我……等一封信。信来了我便回屋去。” 小厮劝道:“少爷,在屋里等也是一样的!” 晏初不回,执意要在外面等他的信。 第28章 风寒 小厮没办法,只好回屋去拿了斗篷,给晏初披上。 雪渐渐大了,落在晏初眼睫上。晏初眨了眨眼睛,伸手轻轻拂去了,一双眸子失了魂一般雾沉沉的。他刚好站在风口上,耳边呼啸的冷峭寒风跟刀子一样,裹着雪片子打在人冻得发木的脸上,又疼又麻。 小厮们不住搓搓手跺跺脚来暖和身子,晏初却和入定似的,一动也不动。冬日的寒风愈发刮得猛烈了,吹得晏初发丝凌乱衣袖翻飞,轻飘飘的,像是随风逝去的仙人一般。 天空乌压压一片黑云,闷闷的轰隆声从云层深处传来。一道闪电猝然划过天际,骤然的光闪映亮了晏初发白的侧脸。 是个风云变幻的时节。 “少爷,风大了,回屋去吧!” 晏初倔得很,任凭小厮怎么劝说,硬是不回去。他心里算着时辰,想着再等等,说不定很快就能等来盼盼的信。他心里正松快着,眼前猝然一阵发黑,远远瞧着天也在晃,雪也在晃,地也在晃,修长的身影摇摇欲坠。 小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一声声唤他少爷。晏初却觉得身边的声音渐渐远去,无论是风声雪声呼唤声,都听不见了。凉风渗着冷汗,浑浑噩噩半梦半醒间,隐隐听着有人喊道,少爷发热了。 噩梦纠缠不休,梦魇缠身之际,又梦见了他的小姑娘。 眼前是一个白茫茫的虚影,看不清晰,也遥远得难以触碰。晏初眨了眨眼睛,那虚影便被雾霭打散了。 晏初快步走过去,虚影渐渐清晰,迷雾散去,他终于分辨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大喜的正红色铺天盖地,锣鼓喧天满目红绸,十里红妆浩浩荡荡,本朝公主出嫁也未必有这样的气派。路边看热闹的姑娘瞧见了,少有不艳羡的。 晏初其实有些怵红色的东西。红色,太激烈,不顾一切,不计后果。 轿帘被人轻轻撩起,新娘步履款款走下软轿。一只小巧的红绣鞋露了出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开满并蒂莲的红绸裙角。小姑娘盖着缀满流苏的大红盖头,由迎亲伴娘扶着朝晏初走过来。一身大红嫁衣格外美艳,腰间勾勒出一截细细的腰肢,衬得新娘愈发身段玲珑。 跨火盆,拜天地,奉热茶。 礼仪上的繁琐让晏初有些局促,迈台阶时总像踏空了一级,心里异常怔忡。 在这喧嚣喜庆的氛围里,晏初喝了许多酒。待与小姑娘共喝了那合卺酒,更是面颊酡红,像个粉墨登场的伶人戏子。 小姑娘抿嘴笑了笑。这笑和以往的笑不太一样,说不出的娇艳妖娆,一双春水粼粼的杏眼柔媚地向鬓角扫去,眼尾向上挑一下,直直挑在他心尖尖上。抹了朱的唇,在夜色下悄然绽放出花一样的姿态。 明眸皓齿,楚楚动人,冰肌玉骨,他恨不得把所有形容美的词语都用在小姑娘身上。 晏初大着舌头木着脑袋,不知所措地想给顾盼再倒杯酒,却碰翻了她面前的酒杯。酒水翻倒出来,恰巧泼洒在小姑娘的嫁衣上。他慌慌张张拿了帕子盖上去,用的力气很大,一只大手,结结实实捂在了她胸前。 晏初愣住,脑袋还是木的,酒倒醒了一半,手却没有移开。半晌,才惊觉似的弹起来,轻咳了一声,口中连连说着对不起,喉咙却沙哑的不成样子。 喜烛的火光微弱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能听见灯芯燃烧的滋啦声,映在晏初的眼睛里,也有些小小的火苗在抖动。 他生就一副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性子,这辈子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他只想要她,只要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便足够了。 晏初终于伸出手去,说不清是畏怯还是期待。手的剪影落在墙上,像一只鸳鸯的翅膀。 但小姑娘侧身躲开了。 晏初猛然惊醒。 “少爷您可算醒了!” 晏初只觉被太阳炙烤着,全身都像在冒火,连呼出的鼻息也是滚烫的。偏偏内里冷得很,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有信来么?你有没有看到一只肥鸽子飞过来?” 晏初说罢接连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得像掺了沙子。 “少爷在雪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今日风又这么大,少爷得了风寒正发热呢,还管那劳什子信作甚。” 小厮本是好心,晏初却皱了眉,少有的用命令式语气开口:“我问你,信有没有来。” 小厮摇摇头:“没有,也没看见什么肥鸽子。” 小厮手中一碗汤药散着热气,晏初淡淡道:“药放下吧,我过一会儿再喝。” “少爷还是趁热喝吧,少爷的热还没退下来,不能喝凉水。” 晏初本不是作践自己身体的人,只是今日有些魔怔了,才在雪地里等了一个时辰。小厮情真意切一番话说下来,晏初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傍晚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大雪里,小厮起身点了一盏烛火,吞噬了屋里的黑暗。淡黄烛光落在晏初身上,墙壁上映出他墨黑的影子。 “你出去守夜吧。” 小厮应了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许是夜凉入骨,也许是方才的梦魇尚未完全清醒,晏初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笼着双膝缩在床角,神思恍惚了许久。最终还是走下床去,推开窗等他的信。 手指猛不丁被窗户上的木刺扎了一下,十指连心的一痛。 油灯的火焰忽顺着夜风的方向往下一颤,晏初的影子鬼魅般晃动了一下,黑色又深了一层。 身体里有一头束缚了许久的野兽,在心中张着血盆大口饥饿地嘶吼。晏初知道,喂饱它唯一的手段,就是让顾盼嫁给他。除非光明正大拥有他的小姑娘,否则,这令人疯魔的空虚将永无尽头。 翌日清晨,小厮惊慌失措道:“少爷,大冬天的怎得开着窗户睡了一夜?您本就染了风寒,现又吹了一夜冷风,身体如何受得了?” “若是不开窗,我怕我夜里睡得沉了,鸽子来了没地方落脚。” 作者有话要说:可不可以戳专栏收藏一下我的预收文《郎君他见色起意》,我的小可爱们这么宠我,一定不忍心拒绝我的对不对! 《郎君他见色起意》文案: 永康十一年秋,吏部尚书之女嫁给了京城首富之子。 同窗好友问孟浔:你喜欢她什么? 孟浔:我喜欢她好看啊。 陪嫁丫鬟问叶鸢:你喜欢他什么? 叶鸢:我喜欢他有钱啊。 她觊觎他的家产,他贪图她的美貌。 可百般图谋,千种算计,都敌不过你情我愿,步步沉沦。 * 在孟浔心里,比银子更可靠的是金子,比金子更可靠的是权力,而善变的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直到他娶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便是这所谓的情意,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遭,才知竟是如此情难自禁,肝肠寸断。 1.甜甜甜,不虐不虐,双c 2.骗钱骗炮骗感情女主×穷到只剩下银子的男主 第29章 墨宝 顾盼并不知晓晏初还在等一封也许不会来的信。她待要关上窗, 又一只肥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进来。 是那个名叫何楚的人送来的信,随信还捎来了几片冬日的梅花花瓣。何楚这人看起来玩世不恭,没想到一笔字倒是飘逸得很, 和顾盼虎头虎脑的小朋友字体比起来, 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萧楚何每隔几日便给小姑娘写一封信,约她出去。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 顾盼又不知那人的底细,不愿给自己添额外的麻烦,因此再未回信。本想着再次把萧楚何的来信扔进火堆里烧掉, 顾盼展开字条看了一眼,却愣在当场。 信上说, 他有白竹先生的墨宝。 京中白竹老先生极为低调,甚少露面, 画作更是一画难求。白竹先生送画儿只看眼缘,若是不合眼缘,就是重金求一幅墨宝,白竹先生也不应。半年前太保大人偶然遇见白竹先生,求了一幅山水画, 回府之后便仔仔细细裱了起来,惹得京中不少文人墨客暗自艳羡。 小姑娘对墨宝画作没什么兴致,可顾老爷子对白竹先生的画作景仰已久。过几日便是顾老爷子的七十大寿, 顾丞相一直在寻那位白竹先生, 想求一幅画儿献给顾老爷子, 尽一尽孝心。 顾盼虽不知萧楚何所言是真是假,但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立场,若是当真错过了白竹先生的墨宝,以后是否会后悔也说不定。 胭脂胡同口儿人群熙熙攘攘, 萧楚何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来这么早,几乎比约定好的巳时早了两个时辰。也许是因为和顾盼在一起的时日,最能让他卸下重重心防。宫墙累榭像极了一把锁,把他的五脏六腑牢牢锁着,纵使王府里碧瓦朱甍极尽奢华,他也只能感到空旷和孤独。比起在王府里听那些违心的谄媚逢迎,看众人俯首称臣,他更愿意回到那个半山腰的小竹屋里,和那个他打不过也说不过的小姑娘吵架拌嘴。他不再是身不由己的皇子,不再是权力漩涡的筹码,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凡人,仅此而已。 但他终究是皇子,不是凡人。顾盼和晏初一月前定了亲,成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是两情相悦还是别有目的,在外人看来,丞相府和将军府已是一条心。将军府一心辅佐四皇子,若是等顾盼嫁给晏初,丞相府和将军府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除了追随四皇子别无他法。他此次前来,就是想趁机杀死小姑娘,阻止二人联姻。若是往日,就算找遍京中高手,也找不到机会对她下手。但小姑娘已和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戒心不重,把她诓骗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下手,再伪装成三皇子的报复,届时不只联姻作罢,亦挑拨了丞相府与三皇子的关系,他则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他忽又记起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末,小姑娘穿梭在桃林的身影如何逍遥自在,像只长了翅膀的白鸽。可这只白鸽注定折翼,在人心黑暗诡谲中越陷越深的他,从来不配遇见没有污点的纯白色。 人声鼎沸的市井叫卖中,远远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忽而至。小姑娘今日依旧一身利落男装,发束玉冠腰系锦带,不疾不徐缓步走过来,如一点浓墨慢慢晕染开来。 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二人尚且隔得远了些,但他一眼就认出了小姑娘。 小姑娘今日依旧熏了香,稍一走近,四周便萦绕着无处不在的香气,让人无处可逃。萧楚何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瞧见小姑娘依旧是鲜活娇俏的模样,焦虑许久的心久违的松了一下。 萧楚何正要开口,小姑娘也恰好出声说道: “我……” “我……” 两个人顿了一顿,面面相觑。萧楚何绷不住笑了笑,朗声道:“你先说。” 小姑娘也不客气,直接开门见山说道:“白竹先生的画作,你当真要送给我?” “我这人从不信口开河,说了送你又怎会反悔,”萧楚何把手里的卷轴递给她,嘴里念念有词抱怨道,“早知一幅画儿就能叫你出来,我何苦写那么多信,白劳鸽子受累。” 被萧楚何如此一说,小姑娘竟也觉得自己功利了一些,但仍追问道:“是真迹还是赝品?你可不要骗我。” 顾盼说罢展开画儿看了看,但她对墨宝画作之类一窍不通,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萧楚何神色如常笃定道:“绝无虚言。” 小姑娘微微眨了眨眼睛,看着萧楚何不像在说笑,倒显得自己存了小人之心了。想必他还想着报恩一事,才愿意将白竹先生的画作送给她。 心中仍旧有几分疑惑,小姑娘盯着他看了短短一瞬,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白竹先生的画作一画难求,你是怎么得到的?” 萧楚何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控诉道:“我拿你当朋友,你竟如此怀疑我,也太没有良心了吧?”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一双黑亮桃花眼里无比澄澈,倒让小姑娘暗自愧疚起来,为自己戒备警惕的小心思自惭形秽。顾丞相最懂画,回府让爹爹稍一品鉴便知是真是假,何苦为难他。 小姑娘思及此朝他粲然一笑,露出两个尖尖小虎牙和浅浅小梨涡:“谢谢你。” 小姑娘的笑容永远带着点无忧无虑的味道,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青春气息,萧楚何看着她入了神。 有点想戳一戳她的小梨涡,看看是不是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小姑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萧楚何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避开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眼睛,轻声回道:“没什么。” 藏在袖中的手几乎把掌心掐了一层血印子,萧楚何不动声色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那目光一定会让他心软,在她柔和的眼神中丢盔卸甲,放弃一切既定筹划。 顾盼组织了一下措辞,斟酌半晌开口:“我既收了你的画,自认欠了你一个人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绝不推辞。” 萧楚何看了小姑娘一会儿,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你是打算还了我的人情,以后好和我分道扬镳,天涯陌路?” 被萧楚何说中了心中所思所想,小姑娘略有些尴尬地开口:“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一场……” 萧楚何出声打断她,笃定的语气像是在给小姑娘方才的行为判刑:“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几次三番搪塞我怀疑我。这人情,我偏要你欠着。” 他总带给小姑娘一种错觉,好像无论是在熙攘集市还是市井小巷,他都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顾盼默默把画收起来,终究还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妥协道:“我没说不拿你当朋友,但我也不习惯欠人情,你今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绝不推辞。” 萧楚何迎着阳光笑了笑,神神秘秘道:“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分明在笑,但不知为何,总带给小姑娘寂寞又疏离的错觉。嘴角扯起的弧度有些生硬,平白让顾盼觉出几分威胁和不善,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危机感。 小姑娘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些许躲闪的情绪:“去哪儿?” 萧楚何的视线并未偏移一瞬,坦坦荡荡道:“东瀛山。” 小姑娘微微皱眉:“去那儿作甚?况且,你不是不认识东瀛山的路吗?”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那日被困在东瀛山后,我便想着好好摸清它的地势,前几日倒是让我找着了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萧楚何说罢转身就走,小姑娘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东瀛山绵延数里,山路崎岖难行,萧楚何本就是个娇气公子哥儿,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腿脚已是沉重无比。小姑娘一路身轻似燕,察觉到身边人愈发粗重的喘|息声,开口劝道:“坐下歇一会儿吧。” 没想着这人执拗得很:“不必了,前面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二人再走过一个拐角,峰回路转,竟是一处绝壁断崖。 “就这?这有什么好看的?” 萧楚何朝她招招手:“过来。” 小姑娘小心翼翼走过去,替他揪着心:“你若一脚踩空掉下去了,这次我可救不了你。” 小姑娘嘴上嫌弃,手还是虚虚扶着他,作出一个保护的姿态,一双杏眼一如既往地水波盈盈看着他。 小姑娘的眼睛像一面褐色的铜镜,映照出心底最真实的自己。像一只小猫儿被人踩了一下尾巴,而后被揪住了柔软的后颈皮,却只是温驯地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像他做的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这样柔软的目光让人狠不下心,只能被裹挟着成为她眼神的囚徒,仿佛是在无声引|诱着他,只要愿意靠近她,就可以融入光明,永远不必暴露在黑暗之下。 小姑娘猛一抬头,刚好对上萧楚何看过来的目光,神情有些诡异,带着她看不懂的微妙情绪。但他很快便收回了短暂外露的神情,又变回了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仿佛方才迷茫的他只是一瞬间流露出来的幻象。 小姑娘觉出今日的萧楚何尤为反常,悄悄打量了他几眼。断崖上山风猎猎,吹得他脸颊微微发红,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顾盼只好将这份小小的疑惑藏入心底,出声问道:“怎么了,非要带我来这里……” 萧楚何没答话,伸手指向远方:“你看。” 天地相接的远方,太阳耀眼的光芒倾泻而下。房屋,城镇,府邸,都小的好似生在画中,几户人家升起了缕缕炊烟,随风而上。山下是滚滚东去的东瀛河,游船徐徐划动荡开一尾波痕。 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姑娘一眨不眨看着山下,萧楚何侧目安静地看着小姑娘,沉默如同一株山中草木。 他心里,或许是有些羡慕小姑娘罢。大好河山,四时风景,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不必像他一样困于宫中一隅。 小姑娘似乎看呆了,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兴致勃勃地指着一个小黑点惊诧道:“那是丞相府吗?好小。” 小姑娘的衣摆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衣袖在空中扬起一个飘逸的弧度,露出她细腻白净的手腕。她回过头来神采飞扬看着他,浅褐色眼瞳在太阳的照射下微微发着光,里面完完整整倒映着一个锦衣少年。 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从前是顾丞相,后来是晏初,小心翼翼把顾盼捧在手心里。她被保护得很好,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对一步一步靠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萧楚何手心冷汗涔涔,从未有过的仓皇和犹疑。空旷的断崖处一片死寂,他却分明听到了自己愈发鼓噪的心跳声,怂恿着他把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女推下去。 他一向心狠,今日竟心慈起来。只那一瞬的动摇,萧楚何手一抖,袖中一块令牌铛铛啷啷掉了下去,眼见着就要掉下悬崖。 萧楚何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但山路本就崎岖难行,他又恰好踩在一滩凝成冰碴的雪上,脚下猛的一滑。小姑娘慌忙拉住他,后怕道:“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掉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令牌铛铛啷啷掉入崖底,被黑暗一口鲸吞。 戏须得全须全尾演下去,不能出什么岔子,更不能让小姑娘看出端倪。萧楚何沉了沉心神,故作无事道:“我是不会掉下去的,不必担心。” 小姑娘到底还是后怕,稍稍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这里的景美则美矣,就是过于危险了些。回去吧,没必要看个美景把命也搭进去。” 萧楚何点点头,往回走了一步,脚踝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察觉到萧楚何痛苦的神色,小姑娘出声问道:“怎么了?看你这眉毛皱的……” 萧楚何强忍着疼,咬了咬牙,冷声道:“没事。” 小姑娘一眼看穿,笃定道:“你方才踩到冰上,崴脚了?” 萧楚何没答话,算是默认。 小姑娘虎得很,上前一步就要背他。萧楚何略有些惊慌地侧身避开她,声音带着难掩的隐忍:“我不用你背。” 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小小的,手劲倒是不小,在萧楚何激烈的反抗声中,强行把他背了起来。 顾盼瞪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恼怒:“山路本就难走,你还想自己硬撑着走下山?” 若说京城里的世家小姐,生起气来不过是嗔怒,甚至还带了点撒娇的意味。但顾盼不是,生起气来真把人揍得嗷嗷叫的主儿。萧楚何只好乖乖趴在她背上,随她走了几步路。一个娇小的姑娘背着比她大了一号的少年,动作竟丝毫不显笨重,轻轻盈盈往山下走。 萧楚何又不知为何发起脾气来:“你是定了亲的人,背着别的男人走路,也不怕外人看了说闲话。” 顾盼抽了抽眼角,不紧不慢道:“你抬起头来看看,这荒山野岭的,四周有人么?没人看得见,去哪儿说闲话?况且,我和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无论崴脚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小孩还是老人,就算是一条小狗,我也不会放着不管。” 萧楚何恨恨咬了咬牙:“把我和狗类比,什么意思?” “差不多,在我眼里都一样。” 萧楚何气急败坏和她争了一阵子,都被小姑娘一句一句噎了回去。 萧楚何一开始还和她吵架斗嘴,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发软的手脚愈发没了力气,胸口升腾起灼烧般的疼痛。 小姑娘后知后觉,这个人好像不只是崴了脚。 “你不会是发热了吧?” 萧楚何脑袋昏昏沉沉的,有气无力回她:“好像是。” 顾盼:“……” 没见过这么娇气的。 东瀛山半山腰上的小木屋,顾盼已许久不曾来过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落叶,门锁也有些锈蚀了。顾盼轻轻推开,朽坏的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瘆人声响。 萧楚何不知何时在她背上睡着了,顾盼轻手轻脚把他放到木床上。到底拿了人家的画儿,这样放着不管委实过意不去,顾盼索性下山给他抓药去了。 找郎中拿了一副解热的中药,顾盼正打算往回走,却感觉有人跟在身后。顾盼警惕回头看了两眼,并未看到什么可疑身影,只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咳嗽声。顾盼暗暗加快了脚步,有意往人少的地方走,但被人跟踪的压迫感依旧如影随形。 顾盼走到一处无人小巷,暗暗绷紧了身体,正儿八经的声音有些脆:“阁下跟了我一路,意欲何为?” 顾盼说罢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拐角,直到晏初踌躇着从黑暗中走出。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我忏悔说好的万字只有五千呜呜呜,明天两更把今天落下的字数补上,跪求小可爱们不要抛弃我T^T 第30章 暖手 小姑娘一抬头, 直直撞进一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眸里。温暖缱绻,和煦的阳光洒在里面,是一些揉碎的波光粼粼的温柔。 “哥哥, 怎么是你?” 熟悉的娇软嗓音终于让思念许久的他安下心来, 晏初快步走到小姑娘面前,沉声道:“我在长街上偶然看到了你, 本想着和你打声招呼,但顾兄曾三令五申不允许我和你见面,我才出此下策跟在你身后。” 小姑娘笑盈盈道:“哥哥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 我还以为京城里出了一个采花贼。” 晏初掩饰般低低咳嗽了一声。 他对小姑娘,确实有那么一点采花贼的心思。 “这几个月, 你过的可好?” 晏初闻言竟有些委屈起来,恹恹的神色像只可怜巴巴的大狼狗:“这几月, 只顾自己快活的那个人,日子过的自然好得很;可那个日日思念对方的人,只怕是日日煎熬。” 他的语气仿佛一个顶嘴的小孩,惹得小姑娘绷不住笑出声来:“我不是给你写过一封信么。” “只有一封!”晏初说着语气愈发气急败坏,“我一天比一天更想你, 你只给我写了一封信!你这个辜负人感情的小骗子!” 他说罢像是生闷气一般把头别了过去,顾盼似乎还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冷哼。 简直像个闹别扭的三岁小孩一样。 顾盼努力憋住笑意,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却被晏初一把甩开。其实他用的力气不大, 只是轻轻甩了甩衣袖, 但小姑娘另一只手不小心手滑了一下,包好的中药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晏初霎时有些心虚,暗自紧张了一瞬。但瞧见小姑娘望过来, 又立刻强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做出一副“我生气了!”的表情。 小姑娘没去管洒落一地的草药,又去拉他的衣袖。晏初这次并未甩开,紧紧盯着小姑娘的眼睛,凶巴巴的语气好似在威胁她:“你以后若再不给我写信,我就……” 晏初卡壳了一瞬,紧接着又气势汹汹道:“你下次再这样,我也不给你写信了!” 晏初生得剑眉星目,分明是和可爱不沾边的长相,但细碎的孩子气硬是让顾盼品出几分可爱来。 顾盼笑得眉眼弯弯:“以后我每隔两天都给你写一封信,决不食言。” 晏初绷着一张脸,和小姑娘讨价还价:“一天一封。” “好。” 晏初趁机提要求,得寸进尺:“不许和别人出去玩太长时间。” “好。” “不许因为和别人出去玩就不理我。” “好。” “不许把我送你的东西扔掉。” 顾盼装作有些颓丧的样子:“可是屋里有些放不下了。” 晏初看起来有些为难,睁着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睛望她了半晌,思虑了好久才狠下心来说道:“那……那便扔了吧。” 小姑娘绷不住笑了笑,眼睛迎着阳光微微眯了起来:“你送我的东西,我都仔仔细细放起来了。我才不会扔掉,方才都是骗你的。” 晏初懵了一下,默默红了耳尖:“也不许骗我!” 一副懊恼又逞强的模样。 顾盼笑眯眯点头,离晏初近了些,闻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草药味道。本以为是她方才抓药时留下的气息,顾盼凑近晏初细细嗅闻了一遍,才确认是他身上的味道无误。 晏初从不熏香,身上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清爽气息,很少留下味道。衣服也都漂洗得很干净,即使抱着他的衣服细细嗅闻,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气息。除非小姑娘拉着他在小吃街上买了一堆糯米糍桃花酥之类的甜食,晏初身上才会沾染些许糕点的甜香气味。 小姑娘离得过于近了,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胸膛。晏初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道:“你做什么……” 顾盼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从他泛白的唇上离开:“以往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大理寺吗?怎么今天没去?” “啊……”晏初想了一会儿,“大理寺刚好没什么要紧的案卷……” 顾盼笃定道:“不去大理寺是因为生病了。” 晏初没答话,算是默认。 小姑娘抿了抿唇,脆声道:“我不喜欢你这样。” 晏初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朋友般低着头,声音有些低落:“不喜欢我什么?不喜欢我跟踪你吗?” “不是这件事,”小姑娘的声音有些软,“生病了为什么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不想让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不喜欢你瞒着我。” “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你不喜欢的话,以后我的事情都告诉你。” 小姑娘点点头,颇为认同的样子。 晏初盯着小姑娘看了半晌,小声诱哄道:“礼尚往来,那你也要把所有事情,你的全部、一切,都要告诉我。”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磁得诱人。小姑娘被迷得晕晕乎乎的,点头应道:“好,都告诉你。” “这些草药,是给谁拿的?” “给我一个朋友拿的,他发热了。” 晏初有些焦躁,一脸不满道:“我也发热了,你都不管我!” 小姑娘有点懵圈:“你没告诉我,我不知道啊。” 晏初恰在此时轻轻咳嗽了一声,惊得小姑娘急忙拍了拍他的脊背以作安抚。 小姑娘的眼神里满是心疼,倘若有不知情的路人路过,单看小姑娘一脸担忧的模样,还以为站在小姑娘面前的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一只摇摇欲坠的青花琉璃盏。 说来也怪,小姑娘从小到大没怎么生过病,唯有一次卧病在床,还是十岁那年为了晏初和晏将军比试时,故意被刺的那一剑。 娇小但身强体壮的小姑娘长长叹出一口气,暗暗忧愁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娇气。 晏初的咳嗽早在前几日已好了大半,今日瞧见小姑娘为他心疼的模样,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又一声,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让人疑心会不会把肺都咳出来了。 顾盼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有揭穿他略显做作的咳嗽。 直到多年后,摸清她脾气的晏初才知晓,对小姑娘最有用的不是苦肉计,而是美男计。 顾盼的态度太过敷衍,晏初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强行揉乱她一头黑发,企图吸引小姑娘的注意力,像个情窦初开的幼稚大男孩。 小姑娘左闪右闪躲开,脆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别摸我头发。” 晏初闻言乖乖收回手,只是神情有些落寞。 小姑娘沉吟半晌,到底受不住晏初委屈巴巴的模样,主动把头凑过去:“好吧,你可以摸了。” 晏初得逞般低低笑了一声,慢慢抚摸她的头发。虽然是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的动作,但小姑娘仍能感受得到从他手心里传来的思念。晏初打算收回手的时候,被顾盼顺势反手捉住。 小姑娘被冰得龇牙咧嘴:“好凉!” 晏初的风寒尚未好全,手脚冰凉是常事。顾盼的手掌心软软热热的,像个小小的火炉。怕冰到小姑娘,晏初往回抽了两下,但又被她紧紧抓回掌心:“我给你暖暖!” 小姑娘用掌心替他暖了好久,试图把自己热乎乎的温度传递给他。像寒冷冬日里一起躲在巢穴里的两只小动物,挤挤挨挨地蹭着对方的毛茸茸互相取暖。 好像白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了互相取暖的两个人。 顾盼不经意间抬头,瞧见晏初微微红了脸。他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欲盖弥彰一般移开了视线。 一阵冬日冷峭寒风呼啸而过,小姑娘松开晏初的手,揉了揉眼睛:“我好像被沙子迷了眼睛。” “别动,我给你吹一吹。” 晏初俯下身来,轻轻吹了吹顾盼揉得通红的眼睛。小姑娘湿漉漉的杏眼里氤氲了朦朦雾气,眼眶微微发红,泪水打着转儿汇聚在眼角,让晏初有些想入非非。似乎某些颠倒狂乱的夜里,小姑娘也是如此泫然欲泣,娇然欲滴。 晏初离得太近了,小姑娘伸手推搡了一下:“发什么呆呢?不用吹了,我的眼睛已经好了。” 理智告诉他要保持距离,但离小姑娘这么近还让他忍耐,简直就像在拷问他一样。顾玉轩的三令五申全都被抛诸脑后,呼吸有些不自知的急促,只想和他的小姑娘耳鬓厮磨。晏初情不自禁亲了亲她的眼皮,带着小心翼翼的隐忍和克制。 小姑娘的耳尖红了一片,晏初转移阵地一口咬住她的耳垂,牙齿轻轻磨了磨她耳垂上那层薄薄的肉。 小姑娘咯咯笑了笑,缩了缩脖子:“痒。” 晏初待要吻上他肖想已久的唇,被小姑娘伸手捂住嘴巴:“打住打住,虽说这条巷子没什么人来,但是万一被人看到了,不太好。” 晏初心里眼里只一个小姑娘,竟忘了这里还是户外。 噫,果然还是哄骗到将军府里比较妥当。 晏初蹲下身替小姑娘捡起掉落的草药,随口问道:“你哪个朋友发热了?” “何楚。” 晏初猛的捏碎了一颗茯苓。 作者有话说:今晚还有一更 第31章 为什么? 小姑娘正认认真真捡起掉落的草药, 下一瞬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放大的脸。 晏初轻轻捏着小姑娘的下巴箍在面前,冰凉的指尖带了些茯苓的干燥气息。他收敛了平日里温和儒雅的表象,没什么表情的神色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 一双琥珀色眼瞳专注地盯着小姑娘, 像一头饿狼在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丝毫没有被野兽虎视眈眈的惶恐, 坦坦荡荡迎着他的视线,慢吞吞问道:“怎么了?” “何楚?上次送你胭脂那个?” 小姑娘点点头。 晏初抿唇冷着一张脸,极力克制住内心的烦躁, 眼眶被怒意熏染得通红。因着风寒尚未好全,晏初的面色苍白如纸, 猩红的嘴唇却仿佛沾了血,在阳光下看着有种嗜血的味道。 好似下一瞬就要冲到何楚面前, 张开血盆大口把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拆吞入腹一样。 晏初强撑着弯了弯唇角,冷笑的样子也像极了一头兽:“他是你朋友?”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试图避开他的视线,在某人灼灼的目光中及时改了口:“不算朋友,点头之交而已。” “那你不许去找他了,那小子一看就没安好心。” 晏初平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表面上依旧从容不迫,隐在衣袖里的手指却暗暗攥紧了掌心。像遇见了宿命天敌,晏初本能般警觉起来, 脑袋上只差一对支棱起来的毛茸茸耳朵。 小姑娘鼓起腮帮子, 小小声告诉他:“何楚崴了脚, 又刚好赶上发热,正独自一人待在东瀛山半腰的那个小木屋里。不去找他,我怕他会死在那里。” 晏初接过小姑娘手中的草药,神色如常道:“你回府罢, 我去替你照顾他。” 小姑娘点点头:“好。他认识下山的路,等退了热,就让他自己回家。” 晏初应下,又沉声道:“以后不许找他了,他约你出来也不行。” “为什么啊?” 晏初双手撑在小姑娘肩膀上,弯下腰来与她平视,一双浸了冬日凉意的琥珀色眼眸中写满了认真:“因为我会吃醋。” 这倒是顾盼意料之外的回答。她忽然茅塞顿开,晏初那些莫名其妙的敌意,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小姑娘有些为难,踌躇道:“可是我收了他的画儿,欠他一个人情。我若收了他的画儿便再也不理会他,实在有点过河拆桥了……” 顾盼的手指紧紧揪着衣角,这是她犹豫不定时一贯的小动作。 晏初像抚摸毛茸茸小动物一样,顺了顺小姑娘的头发:“那把画还给他吧。” 小姑娘摇摇头:“爷爷一直想珍藏一幅白竹先生的画儿,但遍寻京城也寻不到那位那位白竹先生。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幅,怎能轻易还回去。” 小姑娘觉得晏初背后好像有条尾巴耷拉下来了。 晏初咬了咬牙,语气凶巴巴恶狠狠的:“那他下次再找你,我陪你一起去。你欠他什么人情,我和你一起还。” “好。” 小姑娘答应得爽快,冲着他眉眼弯弯一笑。晏初原本黯然的眼睛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像被重新点燃的烛火。 完蛋了,晏初想。这样一个简略的答案,这样一个简单的笑,竟轻易便让他满足了。 小姑娘催促道:“哥哥,你还是尽快去一趟东瀛山吧,我怕他的病越拖越严重。” 晏初显然抓错了重点,沉思了半晌,纠正道:“以后别喊我哥哥了,也不要把我当成哥哥。” “那我喊你什么?” “叫我阿初吧。” “那……阿初。” 小姑娘轻轻咬着这个名字,唇齿间都缠上一丝情意绵绵的余味。小姑娘念到“初”这个字时,嘴巴微微嘟起,像是在索吻。 晏初掩藏不住嘴角的笑意,像看到兔子的狼一样眼冒绿光,尾巴忘乎所以地狂摇。他伸出手摸了摸顾盼的脸颊,细腻冰凉的感觉让小姑娘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手指。 察觉到小姑娘无意间的反应,晏初嘴角的弧度加深,声音里难免带了几分笑意:“盼盼,我和哥哥不一样。你和何楚那小子单独在一起,哥哥不会吃醋,但阿初会。” 小姑娘一头黑发早已被晏初揉乱了,几缕发丝散了下来,耳后的一束滑落到胸前。晏初挑起那缕发丝,用指尖轻轻缠绕着打圈儿。发丝微微扯动头皮,并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但足够小姑娘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眼前人的身上了。 顾盼很上道儿:“以后他若叫我出去,我一定带上你,不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晏初的手指松开小姑娘的发丝,转而移到她的脸颊上。拇指轻轻划过小姑娘的唇角,有几分爱怜的意味:“再喊几声阿初给我听听。” 小姑娘不明所以,但仍乖巧唤了几声,带笑的眼睛里似乎有颗小星星:“阿初,阿初,阿初!” 晏初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只觉三魂六魄都要被她勾走了。要是这世上真有勾人的小妖精,也许就是小姑娘这般模样,不自知的撩人最为致命。好像无论她做什么动作,哪怕只是平日里再平常不过的一颦一笑,都能美得让他舍不得眨一下眼睛。晏初想着竟有几分得意,能有这么一个娇俏鲜活的小姑娘做他的娘子。 小姑娘当真有些急了,出声催促道:“阿初,你快去吧。你再不走,何楚怕是真的熬不下去了。” “好,那我走了。” 话虽应了下来,晏初却迟迟没有移步,手还紧紧揪着小姑娘的衣袖。小姑娘将衣袖一点一点从他的指缝间抽出,不经意间抬头,直直撞进他藏了几分幽怨的目光里,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狼狗,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负心汉”三个大字。 小姑娘笑着催他:“赶紧走。” 晏初当真头也不回走了。他走得似乎十分果断坚定,其实脑袋里正发着空,直直撞上了阴暗里的墙角。眼前一阵黑,晏初站定了,揉揉自己的额头,听见了身后捂着嘴的偷笑。 作者有话要说:迟来的二更~ 第32章 太阳 东瀛山上的小木屋, 晏初已许久不曾来过了。这里四处无人地面空旷,小姑娘幼时时常来此处舞剑,晏初便差人建了这座小木屋, 好让小姑娘有个休憩之处, 没想到竟便宜了那个名叫何楚的小子。 晏初的脚步加快了一些,轻轻推开小木屋的门, 发出吱呀吱呀一阵瘆人声响。小木屋已有些废弃了,晏初踩着厚厚一层落叶进了里屋。 屋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晏初上前摸了摸被褥,温度已凉透了, 想必那人已走了很久。四周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味道,昭示着这里曾有另一个人来过。晏初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这个曾经只属于他和小姑娘两个人的地方,竟染上了陌生人的气息。如同一个巡视着自己领地的猛兽, 一旦嗅到了其余雄兽的气味,誓要把它驱逐出去才肯罢休。 小姑娘抱着画儿回了丞相府,拿给顾丞相品鉴。画儿是真迹,不是伪造的赝品。顾盼这才放了心,把白竹先生的画儿当作寿礼献给了顾老爷子。 小姑娘答应了晏初一天写一封信, 便从来没落下过。时间长了竟成了习惯,小姑娘睡前总会端坐在烛光下,一笔一划写一张字条, 让鸽子乘着朦胧月色捎带给晏初。晏初则习惯在第二日清晨回信, 卡着小姑娘睡醒的点。顾盼每天早上一睁眼, 便看见一只鸽子晃晃悠悠飞了进来,脚上绑着回信。两个人整日卿卿我我情意绵绵,反倒是鸽子来来回回受累,瘦了一大圈。 萧楚何一连半个月没给顾盼写信, 许是在家安心养病。直到小姑娘快把这个人忘在脑后时,一只肥硕鸽子乘着冬日冷峭的寒风,送来了一封久违的信。 明早卯时,胭脂胡同口儿见。 好巧不巧,晏初那日恰逢公务缠身,须得晚三刻才能赶到,小姑娘便和萧楚何在胭脂胡同口儿等着他。 小姑娘率先开口:“最近可好?脚伤可好全了?发热可退了?” 萧楚何闻言眉心拧在一起:“怎么和我如此客套?” 小姑娘顿了一下,连敷衍的假笑都不会,慢吞吞道:“客套是难免的吧,我又和你不熟。” 萧楚何嘶了一声,小姑娘怎的说变脸就变脸,跟朵带刺的花似的,稍一靠近就被扎了手。 萧楚何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老样子,一张嘴嘚啵嘚啵不停:“我都把白竹先生的画儿送给你了,你居然还说我们不熟?” 小姑娘到底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心虚道:“若不是你送了我白竹先生的画儿,我才不会来见你。” 萧楚何控诉道:“你这人怎能如此无情,送画儿那一日,我发热烧的整个人都糊涂了,脚伤也没好,自己一瘸一拐走了回去,你也不怕我死在半路。” 面对萧楚何无缘无故的指摘,小姑娘绷着脸反驳道:“我没放着你不管。那日我下山找郎中抓药去了,谁知你自己走了。” 萧楚何伸手要捏小姑娘气鼓鼓的圆脸,笑吟吟道:“怎么一副苦瓜脸?这样的表情可不适合你。” 小姑娘扭头躲开,脸上带了几分恼意。 萧楚何见好就收,不紧不慢说道:“我也没怪你,回去细细想了想,便知你定然下山给我抓药去了。” 小姑娘点了点头,没再理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水波盈盈,眼尾上挑自带风情,里面却隐隐藏着冷漠,与他相处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萧楚何也不恼,反倒觉得她这副故作冷淡的小模样很招人疼。跟路边张牙舞爪的小猫儿似的,若有人想走近一步摸摸她,她便浑身炸起了毛,一双猫眼警惕地盯着入侵者。 萧楚何有意套近乎,没话找话:“我发热还未好全,总觉得身体不舒服,有些头疼。” 苦肉计对顾盼没什么用,小姑娘惜字如金道:“多喝热水。” 萧楚何又和她闲聊了几句,小姑娘一一回应着,但她一心等着晏初,一双猫眼望眼欲穿地看着大理寺的方向,回答明显夹杂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敷衍。 萧楚何顿时心生不满,对小姑娘的熟悉感让他再次失了分寸,拉着她的衣袖往外走:“在这儿干等着多没意思,我们先去逛一逛也未尝不可。” 小姑娘不肯走,使了一把力气将自己的衣袖从萧楚何手中硬拽回来,固执道:“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等他。” 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谁都不肯让步。最终还是萧楚何率先败下阵来,妥协道:“那你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去买些吃食垫垫肚子,总可以吧?” 小姑娘大发慈悲点点头:“可以。” 小姑娘说罢不知想起了什么,绷不住笑了笑:“你可别跟上次一样,多给了人家那么多银钱。” 萧楚何应了一声,一转眼便消失在熙攘人群中,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萧楚何人潮中慢慢走着,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眉心微微拧着,似有什么事情一直压在他心底。他眼下是一圈浓浓的青黑色,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每次来找顾盼都带着这般那般的目的,从没有哪次纯粹是为了她。反倒是小姑娘至今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的以为欠他人情。小姑娘被身边人保护得很好,可以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不愿学女红便不学,喜欢习武便任由她练剑。 萧楚何见惯了宫墙里的勾心斗角,是小姑娘让他相信阴暗的人性边缘还有光,这世上还有人间正道。只可惜,帝王家总是夹杂了那么多不得已的无可奈何,许多事从出生开始已成定局。他注定站在黑暗的中心沉沦,小姑娘的干净让他觉得刺眼,忍不住想要狠狠弄脏她才好,染上和他一样的黑色。那一日,他本可以把这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推下悬崖,只那一瞬的不忍心,便让所有计划功亏一篑。 今日绝不能再次被她动摇决心,萧楚何暗暗告诫自己。 不过半盏茶功夫,萧楚何已迈着轻快的步子回来了,手里拿了一袋果脯蜜饯和两根糖葫芦。 “吃不吃?” 小姑娘也等得有些饿了,但仍义正言辞拒绝道:“不吃,这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萧楚何咬下一颗糖葫芦,嘴里含糊不清道:“酸酸甜甜的,你当真不喜欢?” 小姑娘摇摇头,但神情已有些动摇。 萧楚何把那袋果脯硬塞给她,声音里藏了笑:“我不信你不喜欢吃。我知道你不想和我扯上太多关系,但也不必拿零嘴撒气吧。” “说得在理,”小姑娘点点头,“不必和吃食过不去。” 小姑娘说罢从他眼前拿走另一根糖葫芦,萧楚何看着她抽回手,脑子里仍是小姑娘嫩白如玉的手腕。 小姑娘伸出舌尖舔了舔最上面那颗糖葫芦,朱唇微张,素白的齿衬着殷红的舌,带着些惹人遐想的情|色诱惑。 萧楚何咬紧后牙槽,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人潮忽然一阵涌动,不知是谁撞了一下小姑娘,糖葫芦上一粒本就摇摇欲坠的糖渣沾到了萧楚何身上。 糖渣上似乎还沾着小姑娘晶莹的口水。 小姑娘急忙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递给他:“不好意思,你用它擦一擦吧。” 萧楚何没怎么在意,接过手帕擦了擦。 萧楚何今日穿了一身白衣,糖渣留下的淡黄色痕迹愈发醒目。小姑娘自知闯了祸,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对不起啊,把你衣服弄脏了。” “没关系,不碍事。” 小姑娘以为萧楚何只是和自己客套,但他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他一向爱干净,如今竟不觉得脏,好像一切洁癖情绪都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失效。如果以后还能和她一起吃糖葫芦的话,衣服弄得再脏,他也是愿意的。 见萧楚何如此通情达理,小姑娘冷眉戾目了许久,至此终于朝他笑了笑:“谢谢你的糖葫芦,我很喜欢。” 萧楚何对上她灼灼的视线,有瞬间的恍惚。小姑娘的眼睛映着天边的太阳,像烧着两捧暖黄的火,诱着人深陷下去。许是光线太过晃眼带来的错觉,他甚至觉得在这一瞬间,阳光下的她也像在发着光。太过纯粹的光,飘飘渺渺的,伸手便可以碰到,但握不住,稍稍松开,便从指间滑落了。 萧楚何抬头看了看太阳,恍惚道:“你是从太阳上掉下来的吗?怎么就偏偏掉到了我面前呢?” 他几乎看怔住了。街角一枝腊梅生了细小的骨朵,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有几分要绽放的意思。 小姑娘笑得满头珠翠乱晃:“喂,你傻了?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从太阳上掉下来?” 萧楚何也跟着小姑娘笑起来,半真半假道:“方才是我傻了。” 萧楚何从袋子里拿出一块桃花酥,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待要伸手去接,还未碰到桃花酥一角,一只大手从后方伸了过来,颇有些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晏初:什么狗男人给的东西,我们不吃 再次求收藏~《郎君他见色起意》(原名《钱给你,你归我》)求收藏~ 《郎君他见色起意》文案: 永康十一年秋,吏部尚书之女嫁给了京城首富之子。 同窗好友问孟浔:你喜欢她什么? 孟浔:我喜欢她好看啊。 陪嫁丫鬟问叶鸢:你喜欢他什么? 叶鸢:我喜欢他有钱啊。 她觊觎他的家产,他贪图她的美貌。 可百般图谋,千种算计,都敌不过你情我愿,步步沉沦。 * 在孟浔心里,比银子更可靠的是金子,比金子更可靠的是权力,而善变的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直到他娶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便是这所谓的情意,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遭,才知竟是如此情难自禁,肝肠寸断。 1.甜甜甜,不虐不虐,双c 2.骗钱骗炮骗感情女主×穷到只剩下银子的男主 第33章 修罗场 晏初紧紧攥着小姑娘细白的手腕, 嘴里大口喘着粗气,鞋底沾了不少雪,湿濡一片, 模样活像刚追着小偷狂奔了六条街。 顾盼侧头看了一眼晏初, 压下心中疑惑。 他是一路跑来的吗? 晏初平复了一下吐息,清了清嗓子, 冷声道: “微臣拜见六王爷。” 萧楚何初见顾盼时还是六皇子,前几日被圣上赐了封地,已是个闲散王爷了。 晏初这句话恭敬得挑不出毛病, 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萧楚何,像猛兽盯着闯入自己领地的天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疏远, 语气礼貌而温和,是恰到好处的克制, 但似乎是在隐隐压抑着什么。仿佛沉寂中的暗涌,平静无波的海面底下压抑着翻滚的暗潮。 与顾盼以往见到的晏初不同,今日的他似乎更具锋芒一些,有些陌生。他总是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前小姑娘只觉得温和, 此刻却隐约觉出几分压迫感。他说话时的咬字也与小姑娘熟悉的声线有些微妙的差别,比平日更加低哑。 小姑娘愣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晏初慢吞吞抬眸, 低声提醒道:“行礼。” 顾盼这才反应过来, 对萧楚何屈膝行礼:“民女见过六王爷。” 萧楚何听着这话, 心中轻轻硌了一下,戳着心窝子难受。是她带给了萧楚何久违的安宁与平静,使他短暂地远离了宫墙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晏初看似是让小姑娘行礼, 其实是想膈应他罢了。 如果晏初的目光是刀光剑影的话,那萧楚何大约已经体无完肤了。但萧楚何看起来并不在意,甚至勾起唇角朝晏初笑了笑,沉声道:“不必如此拘礼,我和盼盼也算是……唔……朋友。” 萧楚何故意在后半句话停顿了一下,平白多出几分引人遐想的错觉。况且,“盼盼”这两个字喊得着实亲密了。他以往都喊小姑娘女侠,今日第一次唤她盼盼,分明是故意在晏初面前显得亲昵暧昧罢了。 晏初闻言猛的攥紧了小姑娘的手腕,拇指按在她手腕外侧凸出的骨头上,力道大得让她有些发疼。小姑娘吃痛,暗暗抽回手腕,却被晏初攥得更紧,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的纤细手腕上霎时浮上了一层红印子。碍着萧楚何还在一旁看着,小姑娘抿了抿唇,并未出声提醒,任由晏初继续攥着。 萧楚何总给人一种距离感,小姑娘以前想不明白,今日知晓了他的身份,反倒茅塞顿开。萧楚何的眉眼有时会让她想到青山与远黛,让人琢磨不透,漫不经心的神色经常带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即使他在玩世不恭地笑,也总是流露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般飘飘渺渺的神情,如同隔雾看花一般看不清晰,小姑娘因此很难辨别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个笑嘻嘻和她打闹的何楚,以及此时依旧笑眯眯的萧楚何,绝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他,是笑意下的冰冷,和藏在嬉笑打闹里的无情。 小姑娘起初还有些疑虑,一个皇子整日不回去,竟也没人来寻他。但思绪转了两转便已了然,现如今皇子夺嫡愈演愈烈,很多人巴不得萧楚何当真出了事,早早随了他母亲去。 小姑娘的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哪里,萧楚何突然出声说道: “抱歉,我一直骗了你。我不叫何楚,但因身份特殊,骗你也实属情非得已,盼盼可不要因此疏远我啊。” 萧楚何脸上仍旧笑眯眯的,丝毫看不出是在虔诚忏悔自己的过错。 在晏初的印象里,萧楚何这个人一贯会伪装。他脸上永远带着千篇一律的笑意,如同一层厚厚的面具,遮掩了所有真情实感。可他独独面对小姑娘时是不同的,笑里带了几分卸下伪装的真实。 这是让晏初最感到危险的地方。晏初像个无意间捡到宝藏的人,时刻都在惶惶不安,生怕某一天被别人从手中抢走。 小姑娘摇摇头,脆声道:“民女怎敢怪罪王爷。” 和之前小姑娘总是无忧无虑的笑不同,顾盼虽不是板着脸,但也只对他露出了一个公事公办的礼节性微笑。 萧楚何见此拧紧了眉心,不再看小姑娘冷漠的眼睛,扭头对晏初说道:“我们在此地已经等你很久了,少卿大人可真是个大忙人。” “我们”? 这个略带些亲昵的词让晏初莫名感到不舒服,好像小姑娘被萧楚何自顾自划到了他的阵营一样。眼神在顾盼和萧楚何之间流转了片刻,晏初咬了咬牙。他一只手还紧紧攥着顾盼的手腕不放,另一只手伸过去圈住她的柳腰往他那边拽了拽,将小姑娘牢牢锁在身边,似乎化身一头饥肠辘辘的狼,划分领地般急切地宣示自己的主权。 这是他的领地,谁都不许染指。 晏初一举一动都带着些许如影随形的侵略感,但顾盼出于熟稔和信任,并未躲开。 “多谢王爷替我照顾盼盼。” 晏初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萧楚何与晏初打过不少照面,对晏初这个人也算有几分了解,知道他就是这种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波涛汹涌的性子。 萧楚何看着晏初警惕不已的模样,紧盯着晏初漆黑慌乱的眸,嗤笑了一声:“真像个小狼崽子。” 晏初的所作所为确实像个独占欲极强的小狼崽子,但连萧楚何自己也没有发现,方才与小姑娘言笑晏晏的他像极了一只开屏求偶的雄孔雀,才会惹得晏初如此敌视。 街角上人声鼎沸,虽吵闹了些,但并不让人烦躁。冬日冷峭的寒风里捎带了些腊梅的香气,还沾染了一点酒气和脂粉香,扑面而来。 小姑娘皱了皱鼻尖,似乎闻到什么小吃的香气,拉了拉晏初的袖子,转头征询晏初:“我们可以去集市上逛一逛吗?” 晏初的目光染上了些许无奈的神色,应道:“好。” 晏初说罢搂着小姑娘往外走,似乎全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王爷。萧楚何也不恼,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之间偶尔旁若无人地小声耳语,身边弥漫着无法被插足的氛围,明明是在人满为患的集市上,却好像只有他和他的小姑娘。二人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寻常举动,不过是牵牵手说说话罢了,空气却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粘腻。 散去了和萧楚何对峙时的戾气,晏初面对小姑娘乖巧的样子像只被驯养的大狼狗。 萧楚何暗暗把晏初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但并未找到什么明显的缺点。晏初身上端端正正穿了一身暗红色织锦华服,再也不复朝堂上的那般凌厉,衬得他愈发身形修长,像是在山水画里一笔一划描成,眉眼精致得出奇,任谁看了他和小姑娘,都要发自内心夸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掩去心里微妙的不舒服,萧楚何目不斜视随着人潮往前走。 晏初松开小姑娘的手腕,这才发现那一圈红痕。很明显,罪魁祸首是他。 小姑娘的皮肤本就格外细嫩白皙,纤细的手腕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衬得那圈红痕愈发殷红而狰狞,惹得晏初心疼不已。 “疼吗?” 晏初小心翼翼地问。 小姑娘摇摇头。 晏初依旧自责不已:“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是我太用力了。” 见晏初情绪有些低落,小姑娘把手里吃了几口的糖葫芦递给他:“吃吗?虽说是王爷买的,但味道倒是出乎意料得好吃。” 晏初接过来,却又故意手一滑,糖葫芦掉在地上沾了泥。 晏初轻轻揉了一下小姑娘的头发,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们不要它。” 小姑娘有样学样,也踮起脚凑到晏初耳边小小声道:“好,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们不要它。” 小姑娘的声音在晏初耳边响起,即使集市上叫卖声纷杂喧闹,小姑娘却好像和别人之间分割出了一个独立的安静小天地,连吞吐的气息都格外清晰。 “真乖。以后臭男人给的东西,都不要。” 晏初开口时虽是一派严肃,可眼中却残存着星点缱绻笑意。小姑娘抬起头,直直撞进晏初不自觉的温柔眼神里,明亮日光下,能看到他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阴影。 他好像笑了。 小姑娘牵起他的手,在晏初意识到之前,他已经习惯性地将她的手攥进手心里,指尖仿佛带起一连串火花,一直烧到他心里。晏初恍恍惚惚地想,只要握着小姑娘的手,他就能不问前路跟她一起走,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甘之如饴,在所不辞。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小姑娘轻声抱怨,小小声说道,“我给你暖暖。” 小姑娘的手像小火炉一样,不一会儿晏初的手心已热乎了不少。二人正手牵手往前走,小姑娘突然再次踮起脚凑到晏初耳边,嘴角几乎碰着他脸颊,小声道:“阿初……” 晏初对小姑娘的靠近完全没有防备,有些慌乱地躲向一旁。 他似乎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刻意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我有点饿了,一会儿一起去吃饭吧?” 晏初巴不得和小姑娘多呆一会儿,忙一口应下:“好。” 萧楚何跟在顾盼旁边一起走,但被二人无视了。他似乎有些焦躁,稍微将衣领扯松了一点,裸露在衣领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事实上,这一路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小姑娘。他也不知为何,总是忍不住悄悄追寻小姑娘的身影,眼睛不断往小姑娘身上瞟,跟魔怔了一样。原来这世上当真有百看不厌的人,看多少遍也不觉得腻。 萧楚何硬生生挤在晏初和顾盼中间,把二人间隔开,二人紧握着的手被迫松开。 萧楚何没话找话:“盼盼,你这对耳饰也是在这条街上买的么?看着样式颇为新颖,很衬你。” 萧楚何的赞美听起来不像是礼节性的社交辞令,小姑娘笑弯了一双眼睛,撩开耳边垂着的碎发,笑盈盈道:“我也觉得好看。” 她说罢轻轻摇晃了一下,那对浅褐色琥珀耳垂随着小姑娘的动作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阿初送给我的。” 萧楚何生生被噎了一下,生动体现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晏初低低笑了一声,小姑娘从那温柔的浅褐色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微妙的满足情绪,隔着人潮也能感觉到他背后那根正在得意摇晃的尾巴,带着点心上人依赖自己的小自得。 晏初斜睨了萧楚何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但无端让萧楚何感觉出一丝得意来。 萧楚何并不气馁,三人恰好路过一家水果摊,萧楚何沉声问道:“盼盼,要不要吃个苹果?我去给你买一些。” 萧楚何也不知自己这句话碰到了什么机关,小姑娘和晏初隔着萧楚何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齐齐笑开。 萧楚何:“……” 心有灵犀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但晏初和小姑娘自小一起长大,几乎熟悉彼此的每一个小细节。有时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 小姑娘不是不喜欢吃水果,但苹果是她唯一不碰的东西。说来也与晏初有关,小姑娘当年正值换牙的年纪,两颗门牙晃晃悠悠,不知何时就要掉下来。偏偏晏初那天给小姑娘洗了个嘎嘣脆的苹果,小姑娘张大嘴巴咬了一口。 嘎嘣。 是两颗门牙一起掉下来的声音。 小姑娘自此再也不吃苹果。 萧楚何没再说话,随着人潮往前走,半隐没在阴影中的神色晦涩不明。他的视线落在小姑娘黑亮的发顶,不苟言笑的神色有了几分松动。小姑娘今日梳了流云髻,两鬓留了缕碎发,一只蝴蝶钗上的流苏随着小姑娘的动作晃啊晃,颈窝里散落了几缕软软的碎发。萧楚何抬了抬手,似乎想要伸手去拂,在晏初灼灼的目光中又放下了手。 路过一家糕点铺子,小姑娘闻见味道便走不动道儿了。晏初给小姑娘买了几样她喜欢吃的糕点,塞到她手里。 “吃多了会牙疼,下次不许……” 晏初话未说完,却被小姑娘送过来的一块桃花酥堵住了口。软软的手指还带着糕点的甜腻,在他口齿中停留了片刻,又抽了回去。 晏初不再唠叨了,耳尖红了一片。 小姑娘拿起一小块桃花酥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很是专注的样子。 幼稚的晏某人不满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似乎是无法忍耐地攥了一下小姑娘的手,又怕攥得太紧她会疼,急忙松了力道,手指在她的手心里不紧不慢摩挲着。 小姑娘怎么也不会想到,晏初连一块糕点的醋都吃。她身上沾染了糕点甜甜的气息,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奶糖。 晏初左瞧瞧右瞧瞧,看没人注意,快速俯下身亲了一口他的奶糖,一触即收。 果然是甜的。 萧楚何:“……” 别人看不到我看得到,求你们两个不要自欺欺人了。 小姑娘被晏初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轻轻锤了锤他的胳膊表达不满,嘴巴里还嚼着糕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气急败坏的毛茸茸小松鼠。 萧楚何心思转的快,知道晏初是故意亲给他看的,一路上变着法儿的告诉自己,小姑娘是晏初一个人的,谁也别想染指。 晏初买的糕点太多,小姑娘只吃了几块桃花酥。晏初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方帕子来,仔仔细细给小姑娘擦手,把桃花酥沾染的糖渣一点一点擦干净,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小姑娘一直不知道晏初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块帕子,每当她的手上沾到了什么污渍,这人总能神奇地变出一块来。 晏初手里提着小姑娘剩下的糕点,顺着人潮往前走,低眸望着小姑娘后脑勺上扎的那个小小流云髻,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别碰,”小姑娘左躲右躲闪开,“小桃好不容易给我梳好的。” 晏初妥协,没再摸小姑娘的头发。 三人一起去酒楼吃了饭,要了一间没有人打扰的雅间。萧楚何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似乎下定了决心不给二人任何单独相处的机会。 晏初被萧楚何这厮气得心绞痛,拉着小姑娘的手往回走,冷声道:“走吧,回家,别给王爷添堵了。” 萧楚何终于站起身来,对小姑娘说道:“今天过得很高兴,谢谢盼盼愿意陪我。” 他今日当真很高兴么?他明明都没怎么笑过。小姑娘有些狐疑,但仍礼貌回道:“谢谢,今天我也过的很高兴。” 萧楚何说的只是场面话,但小姑娘有晏初陪着,自然过的高兴。 “明天见。” 萧楚何声音极轻,几乎含在嘴里。他说罢便转身回去了,背影隐显落寞。 小姑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下一瞬被拉进了一个浸染了冬日凉意的怀抱里。耳边混杂着湿热的低低吐息,晏初咬了咬她的耳尖: “不许看他,看我。” 第34章 酒楼 他附在她耳边小声抱怨, 好像在说悄悄话。 小姑娘觉得痒,侧头躲开他的唇,从晏初的怀里钻出来:“痒!人都走了, 说话不用离我这么近。” 晏初不依, 像只闻到骨头味道的小狗一样一点一点蹭过来,双手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像抱住大海之中唯一的浮木。 头埋在小姑娘的肩窝里,晏初又重复了一遍:“不许看他,看我。” 声音闷闷的, 像个委屈又不安的大男孩。 虽说晏初和小姑娘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这并不妨碍他吃醋。小姑娘觉得这个姿势不甚舒服, 在他怀里小小地挣扎了一下,被晏初视若无睹地镇压。小姑娘又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再次徒劳无功。 小姑娘理直气壮:“阿初,你从后面抱着我,我不舒服。” 晏初松开手,而后掐着小姑娘的腰像抱小孩一样把她面对面半拎起来。小姑娘被迫仰着头七手八脚缠住他,小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腿弯缠绕在他的腰间,像一朵攀附而上的菟丝花。晏初吐息的热气蒸腾在小姑娘的颈侧,带起一片湿濡水痕。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终于让晏初感到一丝安全感, 他低低笑了一声, 小姑娘几乎能感觉得到他胸腔的震动。 晏初像给小猫顺毛一样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 小姑娘眯着眼蹭了他一下。晏初又摸了摸小姑娘有些潮红的耳朵,捏了捏小姑娘的后颈皮,而后沿着她凹陷的脊骨沟一路向下,直至尾椎骨附近。 小姑娘捉住晏初使坏的手:“禁止耍流氓!快放我下来!” 晏初只好把小姑娘轻轻放到椅子上, 小姑娘用食指抵着他的额头,一下子把他戳倒了。小姑娘用的力气不大,全靠晏初略浮夸的演技配合她的动作,倒在一旁的椅子上。 小姑娘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晏初还想把小姑娘抱进怀里,但顾盼板着脸拒绝了,强硬地把他摁在椅子上:“阿初,以后不许在大街上吻我,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我是故意的。” 顾盼:“?” “谁让你和他说话的,还对他笑得那么好看,”晏初小气得很,恶声恶气地说道,“我就是故意让他看见,让他知道你是我的,好让他不敢再打你主意。” 小姑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之前在东瀛山上救了王爷,他只是报答我的恩情罢了,没打我的主意。大家都喜欢娇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像我一样字写的丑不拉几,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只喜欢舞刀弄枪的野丫头,王爷看不上吧。” 晏初没答话,一张脸藏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眼神晦暗不明。他眉眼温润儒雅,笑起来时带着君子般的古意,但若冷下脸来,寡淡的眉眼便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莫名的,顾盼感到了危险。下一瞬,晏初微凉的指尖捧起她的脸,俯下身与小姑娘视线相对,一双墨色眼瞳里黑雾缭绕:“我好害怕。” 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说话不似平日里一贯的温柔,声音过于冷硬。 小姑娘虽一头雾水,但也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理不直气不壮,慢吞吞说道:“你在害怕什么?” 被某位芳心纵火犯喂了一大口醋,偏偏她还一无所知,一双湿漉漉的猫儿眼睛无辜地眨了眨。顶着这样一张可爱的小脸,仿佛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能被原谅,即使是此刻呆住时傻乎乎的模样,也是赏心悦目的。 晏初伸手捂住小姑娘的眼睛,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因嫉妒而浑浊的双眸。 手心能感觉得到她睫毛眨动时微微的痒意,晏初压下心中不安,放柔了声音:“你说我为什么害怕啊?什么都不懂的小笨蛋。” 小姑娘掰开他的手掌,直直瞪着晏初:“我懂!以后臭男人给的东西,都不要!” 晏初努力按捺住快要翘起的唇角,伸手去扯小姑娘气鼓鼓的腮帮子:“小笨蛋!” 小姑娘气呼呼反驳:“大流氓!” “小笨蛋!” “大流氓!” 二人吵闹了一阵,小姑娘踮起脚凑到晏初耳边,笑盈盈道:“小笨蛋和大流氓天生一对,般配。” 要命了,她怎么这么乖。 小姑娘牵起晏初的手,但他的手太大了,顾盼握不住,被他反手攥进了掌心。 顾盼能察觉得到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锲而不舍追问他:“阿初到底在害怕什么?” 晏初长长叹出一口气:“害怕你被别人骗回家啊,谁让你这么好骗。” 小姑娘一脸认真:“我已经被你骗回家了,不会再被别人骗走了。” “万一呢,”晏初看起来像犯了疑心病,“没有人是不喜新厌旧的,你以后要是厌倦了我,说不定就会像丢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把我丢掉了。” 小姑娘歪了歪头:“我喜欢阿初,不会丢掉阿初的。” 可晏初依旧有些低落,低声道:“不够。” 小姑娘没听清:“什么?” “这一点点喜欢还不够,”晏初紧紧盯着小姑娘的眼睛,“要最喜欢我才够。” 小姑娘为了安抚他,主动爬到晏初身上,毫无警惕心地双腿岔开坐在了危险的地方。晏初的身体霎时僵了一下,几不可察地挺了挺脊梁。为了让小姑娘别扭的姿势更舒服一些,他身体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除了爹爹,娘亲,哥哥和小桃,我最喜欢晏初了。” 晏初有些不满:“为什么连小桃都排在我前面?” 小姑娘一本正经:“我的衣食住行都是小桃来照顾的,当然要排在你前面。” 小姑娘说罢蠕动了一下身体,晏初早已谷欠火焚身,偏偏还要按捺,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晏初的自制力很强,所以现在还能慢条斯理地和小姑娘说话,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如果是为了他的小姑娘,他可以忍耐。 这里虽是雅间没什么人打扰,但终归是个酒楼罢了,不好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但小姑娘忽视不了那双灼灼的眼睛,被晏初看得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 第35章 吻 顾盼整个人都埋在晏初怀里, 宽大的椅子勉勉强强可以容纳下两个人的位置。小姑娘乖巧极了,像只被驯服的小兽,垂眸时纤长的羽睫落下一小片阴影。这样的姿势让顾盼有些别扭, 小姑娘动了动屁|股, 试图寻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这样的姿势实在惹人遐想,十指缓缓攥紧衣袖, 晏初口干舌燥,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某些猖狂的念头在体内愈发贪婪放肆,混杂着他快要控制不住的破坏欲, 但晏初只能近乎自虐般克制着自己。像只丛林里饿了许久的野兽,为了不伤害他的小姑娘, 只好违背天性苦苦忍耐饥饿。晏初重重喘了几口粗气,在他理智绷断之前, 小姑娘从他怀里滑了下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不满道:“不舒服,我还是自己坐着吧。” 小姑娘伸手要拿葡萄吃,晏初自告奋勇:“我喂你吃。” 小姑娘侧身躲开, 推开晏初递过来的手:“不要,我又不是没有手,不用你喂我。” 晏初手一滑, 葡萄咕辘咕辘掉到了地上。 小姑娘有些心虚, 弱弱地说:“啊, 掉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怎么能浪费食物?”指尖沿着茶盏的杯口缓缓划了一个圈,晏初压低声音轻轻开口:“坏孩子就是要受点惩罚, 对不对?” 顾盼还没反应过来,厚颜无耻的晏某人已经把他的小姑娘压在了椅背上,一只手抵着把手,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把顾盼困在椅子前这方小小的空间里。 小姑娘一脸懵圈:“什么惩罚?” 晏初低头吻了上去,稍一用力便撬开了小姑娘的牙关,将嘴里的茶水渡了过去。口腔内被晏初的舌肆意舔|舐搅|弄,小姑娘被迫仰着头吞咽渡过来的茶水,纤长眼睫颤个不停。茶盏倒在桌上,发生一声清脆的声响,余下的一点茶水蜿蜒流到桌上,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晏初吻了很久,直到小姑娘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浑身酥软无力,伸出小手推搡他,拍打他的胸膛,晏初才终于放开她。 晏初的双臂依旧撑在小姑娘身侧,把她禁锢在椅子上,以绝对的压迫感凝视着她:“好喝吗?” 声音有些喑哑。 小姑娘摇摇头,实诚得很:“茶叶放多了,有点苦。” 晏初:“……” 小姑娘伸手推他:“你起来,我拿几个葡萄吃。” 顾盼还惦记着吃葡萄,但晏初贴着小姑娘柔软香甜的身段,舍不得挪动半分。小姑娘瞪了他一眼,晏初这才乖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晏初主动献殷勤:“我喂你吃,这次绝不会掉到地上了。” 小姑娘摇摇头:“不要,我自己来。” 晏初不再坚持,微微低着头,看起来很是低落。小姑娘果然心软了,妥协道:“好吧,你若真想喂我吃,那便给我拿一个吧。” 计谋得逞,晏初往顾盼的嘴里塞了一个葡萄,皮已经被剥掉了,小姑娘只需动动嘴巴。顾盼吃完嘴里的葡萄,摇了摇晏初的衣袖示意他再拿一个,活像自己没有手一样,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模样。 晏初又给她剥去葡萄皮,递到小姑娘嘴边。小姑娘张大嘴巴一口咬走,牙齿在他指尖上轻轻磨了磨。 晏初的神色似乎没什么波动,不动声色问她:“还要吗?” “还要!” 晏初给葡萄剥好了皮,作势递给小姑娘。小姑娘张开嘴巴刚要咬下去,晏初却把手收了回来,小姑娘扑了一个空。 晏初笑得开怀:“不给!” 小姑娘张牙舞爪要过来抢,晏初把剥好的葡萄举到头顶,小姑娘跳起来也够不到。 晏初笑问她:“要吃吗?” “要!” 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晏初哄骗道:“这可是你主动要求的,不许反悔。” 他说罢把葡萄一口吃进嘴里,在小姑娘生气之前,再次吻上她的唇。 二人又黏黏糊糊地接了一个吻。晏初将口中含着的葡萄果肉推入对方口中,痒意惹得小姑娘将葡萄咬下一大口。葡萄果肉逐渐消失在交缠的舌尖,最后化成葡萄味的汁水被分食着咽下。食髓知味的某晏姓男子又在小姑娘口中狠狠肆虐了一番,才舍得放开她。 小姑娘的嘴唇被吸|吮得有些红肿,略微发红的眼尾沾了点湿润,气息有些凌乱,张着嘴巴小口小口喘气,像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晏初莫名有种阴暗的凌虐欲被实现的微妙满足感。他眉眼温润,看起来清心寡欲的模样,也恰好生就一副无欲无求的性子。但自从遇到了小姑娘,一向无欲无求的他,不知何时有了欲,也有了求。 晏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身体明明已经紧绷得不行,却还是不疾不徐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替她把略有些凌乱的碎发撩到耳后。分明是温柔体贴的动作,可不知为何,在这种情形下做出来,竟带着股丝丝缕缕的勾|人色|气。 顾盼摸了摸头上的流云髻,一脸愁容,哀怨道:“小桃好不容易给我梳好的……又弄乱了……” 晏初忽然记起,在小姑娘心里,连小桃都要排在他前面。晏初一把拔下那支蝴蝶钗,流云髻彻彻底底散了架,小姑娘一头乌发霎时披散下来,黑绸缎一样柔顺。 小姑娘惊呼一声:“你干嘛!” 晏初攀比一样赌气道:“成亲以后我给你描眉梳头,肯定比小桃梳得还漂亮。”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好啊,我等着你给我描眉梳头的那一天。” 晏初一把抱住小姑娘,双眸之中谷欠色翻滚,哑着嗓子低声道:“我快要忍不住了……” 顾盼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果然和某个不正经的人待久了,连自己也变得不正经起来。她思索半天开口:“我觉得这里不太好……还是不要在这里吧……” 晏初很会抓重点:“不在这里,去别的地方就可以吗?” 小姑娘踌躇开口:“应该可以吧……” 作者有话要说:顾盼:?为什么两个亲亲都是你占理? 第36章 老宅 冬日暖洋洋的阳光照亮了晏初的侧脸, 他压低声音开口:“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晏初的眼睛长得很好看,眼尾略略有些圆弧, 那双琥珀般的浅褐色眼眸里空无一物, 只有一个小姑娘的倒影。好似这世上,他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其余人不过是皮囊白骨。这样带着祈求的神情可怜巴巴看过来,总能让人忍不住心软。 面对萧楚何时,晏初会主动出击宣示主权, 而面对小姑娘时,他最常用的手段是示弱。果不其然, 小姑娘心软道:“好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晏初拉起小姑娘的手:“去了就知道了。” 顾盼不知道晏初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冬日的寒风分外冷峭,二人逃亡一般手牵着手头也不回往前跑,让她恍然觉得这像一场不顾一切的私奔。 这里是将军府的一处老宅子,已许久没有人来住了。老宅子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平整的青石板路上没有脚印压过的痕迹。二人顺顺利利地进了门, 空旷的院落扑面而来一股没有人气的清冷,清风里带着些腊梅的香气。下人每隔几天才来打扫一次,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 有点阴森森的, 小姑娘莫名打了个寒颤。 晏初和小姑娘的想法截然相反。这里越冷清越好, 越冷清越没有人来打扰,才能让厚颜无耻的晏某人阴谋得逞。生出这般心思,厚脸皮的晏初虽觉得有些无耻,但完全没有收敛的打算。他确实馋她身子, 但也没有到忍耐不了的地步,无非是想生米煮成熟饭,杜绝顾家退亲的可能。 二人走过开满花的庭院,又穿过长长的回廊,终于到了内宅的厢房。晏初抬手把小姑娘推到门上,贴身亲上去。他拉着小姑娘的手一路往下探去,掌心里跳动的热让小姑娘瑟缩了一下。冰天雪地里,那唯一一点热意变得格外明显。明明那么小的一双手,却拥有那么温暖的温度。晏初从未体会过,原来只是一个触摸,竟能让一个人的灵魂有如此颤栗的感觉。 小姑娘缩回手:“这里可是外面!” 晏初语气笃定:“没事,这附近没人。” 小姑娘抗议道:“去里面,外头冷。” 晏初一口应下:“好。” 顾盼还没反应过来,被晏初掐着腰抱了起来。她下意识七手八脚缠住他,腿弯绕在他的腰间,小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顾盼用小拳头轻轻锤了锤他的背:“你这样抱着我,怎么拿钥匙开门啊?” 晏初略带些讨好意味地亲了亲小姑娘颈侧:“你帮我拿一下钥匙,就在这里。” 小姑娘只好把手伸到晏初的怀里一通乱摸,找出一把还带着他温热体温的钥匙,对准锁口插|了进去,往左一旋打开了门。 晏初抱着她进了门,小姑娘在他怀里扑腾了几下,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晏初半是愉悦半是痛苦地嗟叹了一声。 小姑娘歪头看他,眼神里满是纯粹的干净:“你很难受?” 晏初轻声哄骗:“你亲亲我,你亲亲我就没事了。” 晏初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一点一点诱骗别人。 小姑娘一眼识破:“骗人。” 但还是乖乖搂住晏初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啾了一声。 小姑娘又在他怀里扑腾了几下,晏初的臂力好得很,抱着她岿然不动。 “快放我下来,这个姿势不舒服。” 晏初心都要化了,把小姑娘放下站好,挠她痒痒。顾盼左躲右躲不得章法,笑得连眼睛都微微眯起,像只会笑的慵懒大猫。二人笑嘻嘻打闹了一阵,晏初终于放过了小姑娘。他伸手抚上小姑娘的唇,拇指指腹按压着小姑娘的下唇,殷红唇瓣霎时被蹂|躏起一点白,加重了他血液中即将喷薄而出的躁动。心中像是有什么要挣扎着咆哮而出,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危险。什么也思考不了,只想离他的小姑娘近一些,再近一些。 顾盼总觉得晏初的神情带着些不可言说的独占欲,让人莫名毛骨悚然。下一瞬,小姑娘被反攥住手,紧紧地五指相扣,压在了床榻上。这里前几天被下人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刚被晒过没几天,带着一股蓬松的香气。 晏初俯下身将小姑娘的嫩白耳垂含在嘴里,将它吮成一片桃粉色。一切即将朝着某些不可言说的方向驶去,顾玉轩那些三令五申的告诫猛的涌入脑海,顾盼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如此贸贸然跟着晏初来到这里。晏初的唇移到她颊边,小姑娘侧头躲开,捂住晏初的唇: “我后悔了。” 晏初懵了一瞬:“什么意思?” 小姑娘直直看进晏初眼睛里,神情满是干净的坦然:“哥哥告诉过我不止一次,不让我和你在成亲之前见面。如今我偷偷来见你便罢了,要是再做了这些事,我哥哥定是不愿意的。” “你怕顾兄生气会罚你?”晏初想了想,沉声宽慰顾盼,“不必害怕,顾兄若罚你抄书,我偷偷替你写了便是。我描摹字迹几可乱真,模仿你的字迹也绝不会被认出来。” 顾盼摇摇头,正儿八经的声音有些脆:“我不是怕我哥哥生气,我是怕他伤心。” 晏初抿了抿唇,没答话。 小姑娘继续慢吞吞讲道理:“他若知道了,定会伤了他的心。他若只是生气罚我便罢了,可他要是伤了心,我心里又怎能好受。” 晏初的眉心紧蹙,按在床铺上的手掌猛的用力,淡青色血管微微鼓起。有什么猖狂的念头在身体内肆意冲撞,微张的唇内隐约能看见锋锐的犬齿,但晏初只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顾盼被晏初压在身下,手脚都被紧紧压制,连挣扎都有些无力起来。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性的姿势,但她并不害怕。晏初从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无论是在何种情形下。 果不其然,下一瞬晏初便放开手臂坐起身来,微笑着摸了摸任性小姑娘的头。倒不是压制不住顾盼,他只是不想看见她皱眉。因为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所以才要小心翼翼对待,所以才会束手束脚。 晏初看起来委屈巴巴的:“你都答应我了,怎么能出尔反尔?” 小姑娘不讲道理又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出尔反尔了!” 晏初也不恼,讨价还价道:“可以倒是可以,那你总要赔偿我一下吧?” “赔偿什么?” 晏初的声线温柔而低沉:“先叫声相公听一下。” 小姑娘懵了一瞬,嘴唇蠕动了半晌,“相”字到嘴边拐了个弯儿,终究还是没能喊出来。 晏初叹口气,凑到小姑娘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娘子。” 短短两个字在口齿间小心含着,合着胸腔里滚烫的轰鸣一口咽了下去。无处宣泄的情感在血液里不可控制地翻腾,却无法与小姑娘诉说。 小姑娘有些脸皮薄,从未被人唤过“娘子”,此刻连带着耳根和耳朵尖一起染上了翻滚着火浪的颜色。作为反击的报复,小姑娘恼羞成怒拉过晏初的手臂,撑起身子啊呜咬了一口。晏初任由小姑娘咬住不松口,喉间发出些许含混的笑意。 晏将军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来捉|奸的。他怕晏初又冷不丁带小姑娘回将军府,因此以老宅幽静无人打扰为由,将顾丞相约至此处议事。谁曾想刚进内宅,便隐隐约约听见几声打闹声。这次他耳朵尖得很,心思也活泛,忙领着顾丞相往相反的方向走,带他去了离厢房最远的那一间。晏将军随口找了一个缘由溜了出来,悄悄躲到晏初房门前偷听了一会儿,但这次并未听到什么动静。晏将军心底暗自疑惑,假模假式敲了敲房门。 晏初的神情霎时警惕起来:“谁?” “你爹!” 晏将军推门进去。还以为被|翻红浪无比激烈,没想到两个人不过是在床上打闹,衣服都端端正正穿在身上。 晏将军:“……” 都这样了还能忍得住?晏将军有点怀疑自己的儿子到底行不行。 听到晏将军推门进来,二人齐刷刷转过头看他,动作和表情都十分同步,默契得如同镜像的两面。 晏将军不紧不慢问道:“你们两个来这儿做什么?” 三人相对沉默无言,过了半晌,晏初慢吞吞道:“来这儿……随便逛逛。” 晏将军:“……” 嗬,我信你个大头鬼。 “顾丞相来了,你们两个赶紧回去吧,要是被他看到了,还不得气得拆了我这个老宅子。” 小姑娘霎时慌乱起来:“我爹来了?那我得赶紧离开,可不能让他看见。” 顾盼穿好鞋站起身来,但一时有些慌张,腿脚不听使唤,脚步踉跄了一下。好在晏初离得近,连忙一把扶住小姑娘,连搂带抱的给扶稳了。 但这个动作看在晏将军眼里,完全变了味道。他儿子为了占人家姑娘便宜,还真是什么烂招儿都敢使。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断更了两天是因为准备开学,太忙了。现在已经安全抵达学校了,以后可以稳定日更3000~ 第37章 满月 晏初瞧见小姑娘要走, 急声道:“我和你一起。” 顾盼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好。” 晏初的眼神哪怕一丝都没分给他亲爹,一直黏在人家小姑娘身上,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自己一个人回去多危险, 万一在路上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我把你送到拐角处就走,不会被你哥哥发现的。” 祈求似的语调听得晏将军有些心塞, 恨不得一脚踢上自家儿子的屁股,手把手教给他撩小姑娘。 间顾盼的神情还有些犹疑不定,晏初继续哄骗道:“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也好让我爹放心一些。” 晏将军:“?” 他什么时候担心过小姑娘一个人回府会有危险?凭借顾盼的武力值,这京城里除非宫里的羽林卫军出动, 一般小喽啰还真奈何不了她。 晏初如何一步一步哄骗小姑娘,晏将军这次听得一清二楚。晏将军白了晏初一眼, 帮着自家儿子附和道:“阿初说得对,你一个人回去,我着实不放心。” 顾盼此时已穿好了绣鞋,朝晏将军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师徒礼,恭恭敬敬道:“徒儿听师父的。” 晏将军闻言长长叹出一口气。 小姑娘疑惑问道:“师父为何叹气?” 叹你何时才能改口叫我爹啊。 虽说晏将军早已习惯了小姑娘喊他师父, 可自从知道了自家儿子的小心思,“师父”这两个字便愈发刺耳。晏将军默默安慰自己,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小姑娘迟早要喊他一声爹爹。 晏将军随口搪塞小姑娘:“我叹气自然是因为担心你。” 顾盼对晏将军的纠结一无所知, 宽慰道:“有阿初送我回府, 师父不必担心。” 顾盼说罢朝晏初招招手示意:“阿初,走吧。” 将军府离丞相府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但将军府的老宅位于京城最西,离丞相府还有些距离。二人来时是手牵着手狂奔而来, 走时晏初牵了一匹马,掐着腰抱小姑娘上了马,他则坐在顾盼后面。 顾盼小声抗议:“我又不是不会骑马!” 晏初冠冕堂皇说道:“我答应了爹要安全送你回去,自然要杜绝一切后患。若我们二人各骑一匹马,万一遇到什么突发事件,我怕我顾不过来。” 晏初说罢越过小姑娘握住缰绳,双手擦着小姑娘的腰。顾盼的背部紧紧贴着晏初的胸膛,是一个极为羞|耻的姿势,好似无时无刻不被晏初拥在怀中。 顾盼有些不自在地往前移了移,马儿忽然一个前冲,顾盼便不受控制地随着惯性向后倾斜,直直跌到晏初怀里去。 顾盼觉得他是故意的。 冬日冷峭的寒风吹得晏初的衣袖猎猎作响,连发丝都随风向后飞扬。即使是在纵马驰骋,晏初依旧是一副温和俊俏模样,剧烈的风也丝毫无损他的儒雅。 晏初忽然低低笑了笑,笑声在小姑娘后方响起。 顾盼仰头问他:“你笑什么?” 晏初在猎猎风声中开口,声音带着难掩的温柔眷恋:“我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一个小姑娘同乘一匹马。” 不多时,二人已行至丞相府附近。晏初在拐角处把小姑娘抱下马,目送着她走进丞相府的大门,望着前方怔怔站了好久,直到那背影拐了个弯儿消失在视线里,才恋恋不舍回了将军府。 晏初后来公务繁忙,二人自此又过了十几天没再见面。 顾盼曾答应了晏初每日给他写一封信,今晚也不例外。晏初习惯在第二日清晨回信,没想到这回紧接着便写了回信,让鸽子乘着朦胧月色把信捎给了顾盼。 顾盼正要关上窗歇息,才走到床边,便听见窗边扑啦啦一阵响。顾盼心底暗自疑惑,再次推开窗,那只瘦了一圈的鸽子霎时飞了进来。顾盼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急忙展开字条细细看了看。 信上说,晏初亥时会过来陪她赏月。 顾盼放下信朝窗外看去,除却一片浓郁如墨的黑沉夜色,一轮圆月高高挂在空中。 今日是十五满月。 晏初一个端正守礼的君子,不知何时跟着小姑娘学会了翻墙,亥时便偷偷翻过丞相府的西厢房院墙,落在小姑娘的院内。他近几日公务太过繁忙,今晚才抽出些空来,便想着偷偷来看一眼顾盼。没什么龌龊心思,只是想和小姑娘一起看看月亮,顺带看一看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闺房里点了一盏孤灯,晏初站在门口侧耳听了一会儿,虚伪地叩了叩门。即使房门并未上锁,在得到小姑娘的允许之前,他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门外。 顾盼蹦蹦哒哒跑过来,给晏初打开门。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晏初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虽然只是唇边一点点的弧度,但瞬间便柔和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眉眼。 小姑娘歪头问他:“我们去哪儿赏月?近处可有什么赏月的好地方?” 晏初神神秘秘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姑娘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晏初已搂着她的腰飞上西厢房的屋顶。 小姑娘找了处干净瓦片坐下,拍手欢快道:“在屋顶上赏月,总觉得比在地面上赏月,离月亮更近一些。” 晏初假装抬头看了看月亮,最终还是急不可耐回转过头看向他的小姑娘,小心翼翼问道:“以后要不要再来屋顶上赏月?” 小姑娘点点头:“可以啊。” 晏初抿了抿唇:“我是说,一起来屋顶赏月。” 小姑娘后知后觉明白,晏初是在拐弯抹角问她,以后的夜晚,可不可以再次翻墙来西厢房找她。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好啊。” 晏初只觉快要醉倒在小姑娘水涟涟的眼波里了,瞧着她绯红的脸颊,很想咬一口尝尝是不是甜味儿的。用不着什么美酒,只要跟小姑娘在一起,他都过得如痴如醉。 有意无意地,晏初凑得很近,衣角挨着衣角,肩膀碰着肩膀。她仰头望月,眼中满是柔软的情绪。而晏初偷偷看他的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又是怎样温柔的眼神。单单是看着她,他已心满意足。 小姑娘看了半晌月亮和星星,感叹道:“和月亮比起来,人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几十年便成为一抔黄土。近乎永恒的,大概只有月亮吧。” 晏初对此不置可否。他本意是和小姑娘一起赏月,可小姑娘分了太多心神给今晚的圆月,晏初又有些吃味。 “你今日又去哪儿疯玩了?” 晏初突然出声问她,拉回小姑娘的注意力。 小姑娘果然回转过身,一心一意看着晏初的眼睛:“我今日去吏部尚书的府邸,瞧见一位漂亮姐姐哭得极为伤心,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晏初平和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那偷偷抹泪的,大概是二夫人家的小姐。她前几日才定了亲,性子又温温顺顺的,哪管得住那玩心大的宋公子。又是个懂事孝顺的,不与二夫人诉苦,是怕二夫人担忧惦念。” 顾盼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晏初又低声道:“她管不住那宋公子,你却管得住我呢。” 小姑娘掐了掐他腰间的软肉,晏初也不恼,依旧笑得温柔。自认为反击的报复反倒成为一种变相的撒娇,小姑娘只好松开手,继续抬头看那圆月,长长叹出一口气。 晏初歪头看她:“你叹气作甚?” “为什么那位漂亮姐姐哭起来梨花带雨,我哭起来面目狰狞啊。” 晏初回想了一下,小姑娘上次哭鼻子还是十一岁那年,抄书抄到崩溃时嚎啕大哭。没什么仪态可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的整个衣袖都用眼泪浸湿了。 晏初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半是玩闹半是认真道:“不必为此忧心,成亲之后我绝不会让你落泪,你也不会有面目狰狞的机会了。” 因着公务繁忙,晏初后半夜才入睡已是常事,但小姑娘陪晏初聊到后半夜,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小脑袋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的。夜风有些凉,晏初把外袍脱下来披在熟睡的小姑娘身上,将人环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她,好似这件事已经做过千百遍了一样熟练。小姑娘咂了咂嘴,枕在他的心口上睡得香甜。晏初紧紧搂着小姑娘的肩膀,以防她困得迷迷糊糊从怀里倒出去。晏初听着小姑娘浅浅的吐息,依偎着她仰头看浩瀚星海。 近乎永恒的还有别的什么,他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晏初俯下身,在小姑娘额上落下一个虔诚的轻吻。 漫漫长夜,所幸有你相伴。 小姑娘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已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严严实实盖着被子。晏初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已回将军府了。顾盼起身穿好绣鞋,转身却看到桌上压着一样东西。取过一看,竟是一幅画儿。 画里是一对依偎着的小人儿,一起抬头望着圆满明月。 底下一张纸草草写了一行字: “你可睡得太沉了!” 第38章 下棋 那日自酒楼回府后, 萧楚何待要解衣入睡,却从衣衬里掉出一方素白色手帕来。帕子掉到正红色床铺上,那方白色显得愈发刺眼。 这方手帕, 是他衣领上落了糖葫芦的糖渣时, 小姑娘给他的。小姑娘心性大忘了拿回去,他也不知怎么想的, 一时存了私心,便悄悄放到了怀里。萧楚何俯身捡起,手指下意识捻了捻, 质地是上好的苏绣,触感细腻柔软, 还带着些自己捂热的温度,左下角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他将其放在鼻下嗅了一口, 闻到一点极淡的香气。接着,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萧楚何面色变了变,连忙将帕子扔到了地上,慌里慌张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茶水, 仓促灌进喉咙。 冰凉的茶水再度唤醒了萧楚何的理智,他越过地上的手帕走向床边,摘下发冠脱下外衣, 盖上被子上|床入睡。 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萧楚何睁着眼睛盯着屋顶愣神了许久, 披上外袍走下床。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挣扎之色,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紧紧盯着手帕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的,弯下腰将帕子又捡了起来。 窗外似乎有雨声淅淅沥沥, 萧楚何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紧闭的窗。 外面缠缠绵绵下起了雪。漫长的夏日结束了,明日便是冬至。萧楚何突然意识到,和小姑娘已经相识半年了。 萧楚何关上窗,阻隔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一只手别在身后,心里依旧说不出的烦躁。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他心里倒也隐隐明白了几分缘由。 帕子在地上沾了灰,洗干净之后却没了小姑娘的味道。萧楚何不知为何有些遗憾,可究竟在遗憾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着那方手帕,还时时刻刻带在身上,说是已经占为己有了,也不为过。只是有时候知道怀里放着这方手帕,他就觉得舒心,仅此而已。 他这几日的举动实在莫名其妙,让他不得不思忖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暗杀小姑娘的计划搁置了不知多少次,想来想去才明白自己早已入了局,他在这场男女游戏中再也无法游刃有余抽身而退。 萧楚何从不知情爱为何物,乍然窥见一点点,便已经心神大乱。 顾盼既已知道了他王爷的身份,萧楚何便不再掩饰,绫罗锦缎、奇珍异宝一箱一箱从王府送到了丞相府,恨不得让全京城都知道了顾盼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时常以报恩为由去丞相府看望顾盼,或是以答谢为由邀顾盼出来。顾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但每次萧楚何的借口都十分冠冕堂皇,倒让小姑娘没什么正经推辞,只得想一些装病之类的歪招儿。 萧楚何对小姑娘的纵容似乎没有底线,但她并不领情。萧楚何毕竟是王爷,丞相府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总不能每次都婉拒,因此小姑娘也偶尔见他几次。 今日,萧楚何又邀她来王府弈棋。 琴棋书画,顾盼对琴、书、画一窍不通,对棋倒还通晓几分。她幼时琴棋书画都学了一遍,独独对棋情有独钟,只因觉得下棋好玩罢了。因着对弈时赢过对方的胜负欲,顾盼误打误撞学有小成。 顾盼幼时也常与晏初对弈,只是小姑娘下棋时总是反悔,一颗棋子游移不定,好不容易放下了也要千方百计的拿回来。晏初任由她闹,每回都让着小姑娘。后来被顾丞相教训了几次,顾盼才慢慢改掉了悔棋的毛病。 顾盼被仆人带着进了门,穿过假山与拱门,远远的便看见了萧楚何。 朱红色的回廊里,萧楚何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袍,宛如浓烈的朱砂里一滴显眼的墨痕。他似乎感应到了顾盼的视线,抬头瞧了过来。 相距稍远,萧楚何看不清她的面容。飘飘渺渺的,如隔雾看花一般看不真切。 仆人见顾盼停了脚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动作,只好更加恭敬地弯腰:“顾小姐,这边请,王爷还等着您呢。” 顾盼提步,最后顺着萧楚何的视线落座在他的眼前。她神情一丝不苟,从一开始就摆明了疏离的态度。 小姑娘例行寒暄客套:“王爷近来可好?可曾遇到什么烦心事?” 萧楚何虽不喜二人如此疏离,但还是答道:“近来不好,遇到了很多了烦心事。” 顾盼被萧楚何的回答噎了一下。她只是随口和他客套罢了,这王爷还真是实诚,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顾盼没什么办法,只好顺着萧楚何的话茬问道:“王爷近来有什么烦心事?” 萧楚何还未开口,顾盼又自顾自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忧心之事,哪里轮得到民女发问,是民女僭越了。” 萧楚何一耳朵便听了出来,小姑娘这是不愿听他聊家常随口胡诌的借口。萧楚何偏偏不随她的愿,沉声道:“盼盼在东瀛山上救了我的命,便是我此生的恩人,与我有着深情厚谊,怎么能算僭越呢?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小姑娘故意隔应他:“民女身份低微,怎么有资格听王爷的私事。” “盼盼莫不是说笑了,顾丞相的小女儿若还身份低微,那这世上还有几个身份高贵之人?况且盼盼救了我的性命,是我的救命恩人,比我这个王爷还要高贵几分。” 顾盼暗暗攥紧了拳头。三句话不离救命之恩,萧楚何是铁了心和她扯上关系。 但顾盼也铁了心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您是王爷,民女只是小小一介草民,礼不可废,怎可恣意妄为。” “恣意妄为?”萧楚何挑挑眉,“当初我崴了脚,你背着我走了那么长的山路,还不够恣意妄为吗?” “彼时民女不知是王爷,若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不愿再和顾盼继续推诿,萧楚何低声开口:“我近几日心烦之事,自然是有个小姑娘整日躲着我,今日好不容易才把她请进府。” 显然,萧楚何口中的“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萧楚何拐弯抹角地说,小姑娘也拐弯抹角地回:“整日躲着王爷,自然是因为不想看见王爷,见到王爷就头痛心烦。” 萧楚何:“……” 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萧楚何听罢也不恼,厚着脸皮道:“小姑娘见了我就头疼心烦,可我见了那小姑娘,心里却欢喜得很。” 这话着实有些轻佻了,顾盼暗暗拧紧了眉,掩下心中不耐,脆声道:“王爷不是要下棋么,开始吧。” 听见小姑娘出声催促,萧楚何不紧不慢道:“谁执黑子谁执白子尚未定好,何必如此着急。” 小姑娘摸出一枚白子一枚黑子,手背到背后捣鼓了半晌,而后手指握成拳伸到萧楚何面前:“手心里一个是白子,一个是黑子,你猜中哪个便用哪个,如何?” 萧楚何佯装忖度了半晌,用手中折扇敲了敲小姑娘的右手:“我选这个。” 折扇的扇骨轻轻划过小姑娘的手指,萧楚何倒像是自己的手碰到了她一般,猛的缩回折扇。 顾盼并未察觉到萧楚何异样的神色,待要伸展手指,却被萧楚何制止:“我猜是黑子。” 顾盼摊开手心,果然是黑子。 萧楚何笑吟吟道:“猜中了可有什么奖励?” 顾盼把黑子塞进萧楚何手中:“那王爷用黑子,民女用白子。” 萧楚何不紧不慢道:“今日你一身白衣,我一身黑衣,你用白子,我用黑子,倒是正好与这黑白棋子相配。” 下棋就下棋,废话还真多。顾盼暗道他油嘴滑舌,面上不显,淡淡道:“王爷,再不下棋,您手边的茶都要凉了。” 听出小姑娘的不耐与催促,萧楚何稍显清瘦的手指执起那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咚。 琉璃制的黑色棋子压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棋路如人,萧楚何好胜,棋下的也是锋芒毕露。 顾盼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在胡思乱想,心思不曾分给棋盘半分。萧楚何的黑子一步一步蚕食她的腹地,你来我往之间带着几分杀意,不过几个回合,顾盼所执的白子已落了下风。 萧楚何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反而思虑更重地拧紧了眉,瞧着顾盼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一枚黑色棋子在他指尖翻转。 见萧楚何棋艺精湛,顾盼也来了兴致,不再如方才那般心不在焉。 萧楚何单手转着一颗黑色的棋子,只稍微思索了片刻,便将这枚黑子定在了白子腹地中央,彻底截断了白子的生路。 顾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咬着唇似是在认真忖度下一步。 萧楚何漫不经心道:“盼盼,这一局,你还要继续下吗?” 顾盼点头:“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当然要继续了。” 顾盼思索了许久也不见她落子,萧楚何淡淡道:“反正都是要输的,下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白子再怎么下,也只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棋盘之上棋子为证,顾盼的白子已是一片颓势,但仍信誓旦旦反驳道:“谁生谁死还未定局,王爷怎知我一定会输?” 顾盼走的每一步都如同她这个人,意气风发,无畏一切。终于被她找到了起死回生的契机,萧楚何看着她在棋盘上艰难破开黑子的围追堵截,走出一条白色小路。 萧楚何穷追不舍,又落下一子,堵住小姑娘的去路:“还不认输吗?” 小姑娘摇摇头,神色早已没了初来时的客气疏离,语气里藏了十分要强的胜负欲:“不认。” 萧楚何闻言也不恼,反而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少时也曾与太子对弈,每每都要暗暗让着太子,不敢在太子面前暴露野心。也曾与些文人墨客下棋,也都些束手束脚不敢得罪他的凡人。思及此,萧楚何心底暗暗叹口气。这么多年,与旁人下棋,都不如和一个小姑娘下棋来的自在。 但白子早已落了下风,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翻身的。萧楚何手中的黑子已经被捏的通体温热,心思却不在棋盘上。 虽说顾盼从未对二人的相处开口说些什么,可每次都觉得顾盼离得更远了一些。顾盼不怎么和他亲近,明眼人都看得出。尤其是得知他是当今六王爷之后,对他更是始终抱着一丝戒备与警惕。 他察觉到顾盼的疏离,今日忍不住就想彻底弄个明白:“总觉得……你如今对我实在太客气了些,不如在东瀛山上那段时日真心。” “殿下贵为王爷,民女岂敢高攀,自当对王爷客气一些。” 萧楚何心神一乱,黑子落在了无关大局的边角。 “盼盼,你还在怨我骗了你?” 顾盼避而不答:“王爷这一步下错了。” 他一开始便骗了她,也实属情非得已。他知道自己王爷的身份瞒不久,可当真暴露在小姑娘面前时,王爷这个尊贵的身份并不能带给他丝毫得意。王爷的身份谁不觉得霸气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风光,甚至想带着无措逃走。 他这个王爷,并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而他大概也......没那么顺心。 萧楚何的声音有些发涩:“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不必对我如此客套。” 顾盼不答话,思索半晌便落下手中白子。是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惊起滔天波澜。 一步错,步步错。萧楚何方才只走错了一步,却给了小姑娘可趁之机,冲破黑子的包围圈死而复生。黑子再拦,已经拦不住了。 这一局,黑子必败。见胜负已成定局,萧楚何端起一杯热茶,茶杯中升腾的渺渺烟气朦胧了他的神色,叫人愈发看不清晰。他垂眸不语,眼神盯着落在罐盖里打转的黑子。 明明是萧楚何必死之局,可顾盼并未落子。 萧楚何漫不经心道:“为何不下?” “方才那最关键的一步,分明是因为你下错了,我才能得此良机。这一局,算不得我赢。” 顾盼说罢把手摊在他的眼前,掌心里正是那枚能杀死他的白子,在昏黄落日下闪烁着温暖的橙光。 见萧楚何抿唇不语,顾盼又往前送了一下那枚白子:“这枚白子下在哪里,还是由王爷决定吧。” 顾盼见萧楚何久久不语,权当他默认同意,将棋子塞进了萧楚何空着的手心里,拿起茶壶自顾自倒了杯茶。 萧楚何看着掌心的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有些释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不下了,是我输了。” 她这个底色纯白的笨蛋,若要在无边黑暗里活着,叫他如何忍心。 萧楚何不下,顾盼又拿起一枚白子,落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一局终了。 顾盼拿起茶碗,摇摇头:“王爷没输。” 顾盼并不是小口抿茶,而是一股脑抬头喝干净,而后把小脑袋趴在石桌上,一只手枕在下巴上,一只手拨弄着棋子玩,没有丝毫贵□□雅的仪态。萧楚何直挺挺绷着的背颈也松下来了,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棋桌前,甚至也不顾礼仪的,一只手托着腮帮子看她。 按往常,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不守礼的模样。 转眼一看,天色已经从白转暗,顾盼淡淡道:“时辰不早了,民女该回家了。” 顾盼这么一说,萧楚何才觉回廊里拂过来的风也变得冷了。萧楚何尚不满足于这短暂易逝的时日,顾盼已站起身来,走向那长长的回廊。 顾盼给的白棋子还在萧楚何的手心里,被他猛的握紧,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加快了步伐追上去,伸手将顾盼捉住,拽紧了她的手腕。 顾盼也有些恼了,挣开萧楚何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楚何只好抓住她的衣袖:“我只是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 顾盼皱眉抽回自己的衣袖:“天色已晚,王爷再留我,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萧楚何假装听不懂:“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顾盼强忍着把萧楚何胖揍一顿的冲动,声音里的气急败坏格外明显:“王爷若再如此,我就……” 顾盼的话突然止住,呼吸微顿,浓郁的龙涎香气息伴着一点淡淡茶香飘入鼻端,萧楚何一只手撑在长廊的石柱上,俯身凑近了她,声音低哑:“你就如何?” 萧楚何神色淡淡,并未露出他一贯如常的笑意,也没有往日的慵懒神情。顾盼这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并不纨绔,反倒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可顾盼却隐隐觉得,这才是他卸下防备,终于显露出来的一点真实。 萧楚何堵在顾盼身前不动,小姑娘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又气又媚,萧楚何只觉骨头都要酥倒,情不自禁俯下身。顾盼一把推开他。 他方才,是要亲吻她吗? 顾盼深吸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民女已有婚约在身,还请王爷自重。” 萧楚何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神情满是无辜:“定了亲,不是还可以退亲么?” 第39章 王妃 顾盼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 而后嗤笑一声:“王爷还真会说笑,民女与少卿大人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为何要退亲?” 萧楚何歪头想了想, 用手中折扇的扇骨轻轻敲了敲下巴, 漫不经心道:“你不愿退亲,又怎知晏初也不愿退亲?” “阿初才不会退亲, ”顾盼当真有些恼了,“王爷如此挑拨我们二人关系,实在算不上什么君子。” 萧楚何不怎么在意小姑娘说他是不是君子, 紧紧盯着小姑娘,如丛林里的猛兽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盼盼又怎知, 那晏初就会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对你?盼盼可愿和我赌一把?” 面对萧楚何灼灼的目光,顾盼并未移开眼神, 毫不畏惧地直直看进他眼睛里:“赌什么?” “赌……”萧楚何摇了摇折扇,慢条斯理说出下半句,“赌晏初一月内退亲,如何?” 顾盼霎时拧紧了眉心,不知萧楚何又在耍什么花招。她心底隐隐不安, 冷声道:“我为何要赌?我与阿初早已定了亲,不久便会成亲,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何须他人置喙。我看这个赌, 王爷必输无疑。” 顾丞相不知训斥过小姑娘多少次没心没肺, 顾盼依旧活得悠然自得,生就一副不记仇的性子,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往心里放。可唯独今天,听了萧楚何一席话, 生出了一点杀意。 萧楚何逼近了一步,如影随形的是难以忽视的压迫感:“盼盼又如何能笃定,我必输无疑?你若嫁到我六王府来,做个王妃岂不更是逍遥自在?更何况,若我能夺嫡登上皇位,你便是我的皇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萧楚何敢在顾盼面前说出来,想必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怕她故意说出去。况且当今太子昏庸无能,被废是迟早的事,众皇子暗中夺嫡已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顾盼眯了眯眼睛,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王爷怕是太高看自己了,倘若被退了亲,我就算嫁给一个乞丐,就算嫁给一条狗,也绝不会嫁给王爷。” 顾盼说罢又有些后悔,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王爷,以后怕是没她好果子吃。但立时又有些释然,丞相府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谅他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萧楚何从小被娇惯的上位者脾气也忍不住有些发作,一出口便是教训人,一些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还说什么宁愿嫁给乞丐嫁给一条狗,你如此任性耍小孩子脾气,顾丞相也绝不会答应!” 无边怒火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话已说出口,萧楚何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说完才懊恼地意识到他再一次词不达意,可说出去的话却是收不回来了。他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太生硬了?她会不会生他的气? 萧楚何身份尊贵,顾盼又何尝不是娇惯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等气,也呛声道:“我想嫁给谁,和王爷有什么关系?王爷和民女本就不是一条路的人,还是少来干涉民女的事。” 萧楚何又想了想,执拗地说:“盼盼,你还在怨我骗了你吗?你觉得我有心计有手段,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单纯的何楚吗?” 顾盼摇摇头,真心实意道:“我知你有你自己的难处,这件事我也从未怨过你。我知道你那么说只是想保护你自己,毕竟彼时我们不知对方身份,思虑周全没什么错。换做我,我也会这么做。” 萧楚何神情依旧有些低落,嗓音低的如同自语:“可我情愿你永远不要知道这些。心机权谋,不是什么好东西。” 声音消散在风里,顾盼没听清。萧楚何又低低开口:“你既不怨我骗了你,又为何不愿嫁给我?”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此时他眼神里那一丝期许是多么小心翼翼的可怜。 顾盼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我不愿嫁给你,不是因为怪你骗了我。” 萧楚何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他当真不懂。 顾盼还没见过比她还不开窍的人,急声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就算阿初骗我欺我瞒我,我还是会嫁给他。而你有没有骗我,对我根本不重要,我又何必因为这种事心生烦恼?” 只一句话,轻易便把萧楚何捅了个对穿,心口紧紧的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了,深深勒出痕迹来。他几乎时时刻刻为此事担忧,生怕顾盼因为他的欺骗而疏远他,到头来她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骗她于她根本无足轻重。他以为顾盼对他冷淡是因为他王爷的身份,却原来只是单纯不喜欢他这个人。他早就料到顾盼会拒绝他的求娶,还以为这痛苦不过是干脆而猛烈的一刀,却原来是一种不见血的,折磨人的,与日俱增直至死亡的痛。 仆人在院里点了烛火,地上映出他一个扭曲的黑色残影,似乎要将他吞噬。心底的寒意,是这一盏灯火暖不透的。今日的他格外反常,无时无刻不揪着一颗心,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得体的行为。他也不懂该如何发泄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只能愈发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顾盼的鬓边落了几缕碎发,萧楚何想要伸手替她去拂,还没碰到,又缩了回去。 其实顾盼说的也没错,二人本就不该相识,顾盼选择嫁给谁,他也无权干涉。 多年的勾心斗角早已磨砺了他圆滑的性子,自幼时他已学会处变不惊,但在内心深处,他只是一个害怕寂寞的小男孩罢了。奢侈浮华的宫殿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枷锁。如果那日顾盼不曾把他带到小木屋,他又何必拾起那些早就忘却的,该如何与人真心交往,该如何感知温暖,该如何像个普通又正常的人一样生活。 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夏天,却只记得那天的温度有多么灼热,仿佛能烙进人心里。 第40章 风雪 出乎意料, 萧楚何没再为难她。顾盼回府后愈发心慌,忖度了半晌,还是把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写了下来, 遣信鸽捎带给了晏初。 不多时, 鸽子已捎来了回信。 第二日一早,小姑娘才醒来不久, 连头发也来不及梳,便跑到丞相府门口等着晏初。 冬日呼啸的冷峭寒风毫不留情把小姑娘整个裹住,脚下的雪已经积的很厚了, 寒意透过鞋子窜了上来。 远远的,晏初便看见了等待他的小姑娘。 雪花飘飘扬扬洒下来, 天地间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一个红衣小姑娘是皎白雪地里唯一的色彩, 如同白纸上一抹浓烈朱砂。 小姑娘的唇一开一合,可声音却被呼啸的风雪给吞噬了,晏初看不真切,只好问他:“盼盼,你在说什么?” 顾盼弯了弯唇角, 用尽全力呼喊:“阿初!” 小姑娘呼喊的声音太大了,惹得长街上零星几个行人都侧过头来偷瞧。小姑娘一点也不害臊,迈着小碎步跑到晏初身边, 扑面而来的寒气让顾盼的身体打了个颤, 哆嗦着紧了紧衣裳。 晏初的余光瞄了她一眼, 脱下自己温暖厚实的毛茸茸斗篷,从头上把小姑娘给兜住了:“怎的穿得这样少,下次出来记得多穿一些,莫要染了风寒。” 顾盼缠的像个蚕宝宝, 手忙脚乱从斗篷中挣扎出来,探出一张红扑扑小脸来。头发也因此变得凌乱不堪,她连忙伸手抚了几下。像是周围一切都有了暖洋洋的温度,小姑娘忽觉在这风雪弥漫的冬日一丝寒冷都感受不到了,只能感受得到斗篷上残留的他的体温。 小姑娘好像是早上起的太急,不曾来得及梳头,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黑缎子一样柔顺。许是小姑娘睡觉不老实,头顶上翘了几根头发,脸颊边上还有两道睡觉时被压出来的红印子。 晏初盯着小姑娘的呆毛看了半晌,原本严肃的神情绷不住笑了笑,迎面扑过来的寒风趁机钻进他的嘴巴里,呛得他疯狂咳嗽了几声。 他大概又是跑着来的,面颊一片绯红,额头与鼻尖还沁着点细细的汗水。小姑娘离晏初这么近,仿佛整个人都被晏初笼罩在他暖洋洋的气息里,好似连怒号不止的狂风也渐渐变得温暖。 因着方才咳嗽的缘故,晏初的眼尾红成一片,少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平添几分凌/虐美感:“回信上不是都和你说过了,外面太冷了,不用出来等我……” 铺天盖地的雪花在狂风中化成利刃,晏初的厚实斗篷还穿在小姑娘的身上,脸颊被冻的通红,不过晏初并不觉得冷,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小姑娘从怀里拿出一枚荷包来,递给晏初:“送给你!” 晏初伸手去拿,小姑娘许是手指被冻得没了知觉,手心一颤失了准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荷包啪的一声落进雪地里。 晏初急忙跟着蹲下,用手连着雪花一起捧起来,用衣袖擦干净了,宝贝似的放进手心里。 晏初惊诧问她:“是你绣的?” 小姑娘藏不住的得意小模样:“没错,是我绣的。” 晏初笑吟吟道:“你何时学会了绣荷包?” “前几天刚跟小桃学的,绣了好多天才绣出这一个荷包。” 荷包上应当是两只鸳鸯戏水,但小姑娘大约是因为初学,两只小鸳鸯歪歪扭扭,看起来反倒像两只小鸭子。 晏初忍不住笑了笑,小姑娘立时有些跳脚,伸手便要抢:“你是不是笑我绣的不好看?” 晏初急忙塞进怀里:“你都送给我了,这荷包便是我的了,怎么能收回去?” 小姑娘还有些不服气,脆声道:“你等着,我以后定会绣个漂亮的送给你!” 晏初闻言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好啊,我等着。” “走吧。” 顾盼说罢便往回走,晏初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小姑娘走过的印子里,孩子气得像个幼稚大男孩。 他低头专心致志地跟着,直到撞上了小姑娘的后背。 顾盼在丞相府门口停了下来,歪头问他:“阿初,你现在慌不慌?” “慌。” 顾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娇声道:“我不信。你看起来,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嘛。” 晏初握住小姑娘的手:“现在相信了吧?” 晏初的手心里满是冷汗,顾盼甚至能感知到他在微微颤抖。许是一路奔跑的缘故,晏初的手心无比温热,只这一点点相触的热度,便驱散了小姑娘身上因为在府外等待而带来的寒气。 晏初感受着他们相合的手心,小姑娘的指尖有些凉,让人直想放在心尖尖上捂暖。 经年累月的情意被一拖再拖,直到今天。他今日来,是要和顾丞相商量好迎娶顾盼的良辰吉日,免得夜长梦多。说起来,他还要感谢萧楚何的“插足”,否则这婚事不知还要被顾丞相拖多久。 顾丞相早已在厅堂里等着了,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氤氲而上的白色雾气模糊了顾丞相冷硬的眉眼,他垂眼望着杯中平静的水面出神,久久不语。 “爹,阿初来了。” 被顾盼的话惊醒,顾丞相捏了捏眉心,朝晏初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盼盼,你先出去。” 顾盼忐忑不安地退了下去,经过顾丞相身边的时候,顾丞相恍然惊觉,他的女儿又长高了不少。 是了,小姑娘长大了,留不住了。 顾盼走到门口时回头一暼,看见那个在她心里一直无坚不摧的父亲,正微微皱着眉,抬手一直揉着额角沉默许久,发出一声叹息。 顾丞相让仆人给晏初泡了茶,渺渺的茶烟迷蒙了晏初的眼前。他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晏初沉声道:“伯父,算命先生已经算好了良辰吉日,下月初八宜嫁娶,是顶吉利的好日子。” 顾丞相似乎不知要如何开口,就这样静静听着窗外肆虐的风雪,直到手中的茶水凉透。良久,顾丞相才低低开口:“下月初八,未免太仓促了些。” 第41章 话本 晏初早已急不可耐, 想娶媳妇快要想疯了,老丈人竟还觉得仓促。他据理力争,正色道:“伯父若不愿下月初八, 再等到一个良辰吉日, 只能是过年之后的十五了,太晚了些。” 晏初一双掺杂着微弱渴求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顾丞相, 反倒让他有些不忍心起来。 晏初这个后生,总是跟顾丞相想的不同。 幼时,他以为他娇生惯养幼稚无知。 少时, 他以为他性情跋扈肆意妄为。 长大后,他以为他别有用心另有图谋。 可每每他都错了。 直到今日他才发觉, 他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晏初。晏初在官场如鱼得水,顾丞相误以为晏初的儒雅温润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为自己披上一件温柔的外衣,内里其实冷若冰霜得很。他看不到晏初内里的一腔赤诚,但顾盼看到了。 顾丞相虽不了解晏初,但他了解自己的小女儿。他看着顾盼长大,对她的了解甚至比自己还要多上一些。顾盼从小不爱胭脂水粉, 针织女红,明明该是柔软脆弱如水的女孩子,偏偏脾气倔强又执拗, 一旦她认定了人或事, 就绝不会回头。 顾丞相幽幽叹口气, 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桌面,皱眉思索了半晌,应道:“那便下月初八吧。” 晏初也不曾想到他会如此干脆果决地答应,在听到他说出话尾最后一个字时, 迷茫地眨了下眼睛。晏初呆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反应过来,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顾丞相清晰地看清晏初那双浅褐色瞳孔里的微弱的光,像烟花般恍然炸开,眼中隐隐有泪光晶莹地闪着。 那是不必言说便能看懂的欣喜。 朝堂上的晏初永远冷静克制,神情总是淡淡的,顾丞相还是第一次看到晏初如此难以自持的激动与狂喜,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晏初紧张的喉咙发紧,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像什么都想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嘴唇蠕动了半晌,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多谢伯父成全。” 无法压抑的情感让他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晏初的声音明显有异,打着颤。 心中一块石头重重落下,他曾以为永无止境的焦灼煎熬,此刻终于得到缓解。 二人走出厅堂时,小姑娘已在门外等了许久,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这是小姑娘从小就有的习惯,被顾丞相强制改正过,但小姑娘屡教不改,顾丞相便也由她去了。瞧见二人从厅堂出来,小姑娘连眼神都没有落在顾丞相身上,担忧的眼神只落在他身旁的晏初身上。 顾丞相气得胡子抖了三抖,还没嫁过去,胳膊肘已经往外拐出一大截了。 小姑娘脆声问道:“日子定下来了吗?” 顾丞相还未开口,已被晏初抢了先:“下月初八。” “下月初八啊……”小姑娘不紧不慢道,“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生怕顾丞相因为小姑娘的一席话改主意,晏初急得额上直冒虚汗:“不会不会,一点儿也不仓促!” 晏初说罢朝顾盼使了个眼色,小姑娘立马改口:“不仓促,时日刚刚好。” 小姑娘改口得又急又快,脸上再度出现了曾经只对顾丞相露出的,近乎于依赖的柔软神色。 晏初松了口气,倒是顾丞相有些不满:“你还真是向着他,他说什么你都听。” 小姑娘十分坦然地点点头:“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顾丞相气得牙有点疼。 小姑娘拉过晏初的手腕往西厢房的方向走:“阿初,你给我读话本子吧。” 晏初在顾丞相直勾勾的眼神下不敢放肆,恋恋不舍抽开小姑娘的手:“下次吧。” 顾丞相咳嗽了一声:“你还是先回府准备成婚事宜吧,各项事项都繁琐得很,可不要出了岔子。” 晏初朝顾丞相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而后悄悄朝小姑娘使了个眼色,小姑娘立时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晏初回了府邸,等到晚上又偷偷摸摸翻过西厢房的院墙,做贼一样四处张望了一下,竖着耳朵尖听了听四周的动静,在小姑娘门口站了半晌,抬手准备敲门,想了想,直接推门进去。 果然,门没锁。 小姑娘正趴在床上看话本,脚尖在空中晃啊晃。听见晏初推门的声响,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 “阿初,你来啦!” 顾盼和他打了声招呼,又低下头一心一意看她的话本。不满小姑娘的心神不在自己身上,晏初故意将鞋跟踩得很响,气势汹汹走近她。 晏初伸手去抢她手里的话本,小姑娘如临大敌般往后挪了挪,护食一样护在怀里,惹得晏初愈发吃味,探手到她胸/前捏住书脊,轻轻松松往外一抽,话本已被他捏在手里。 小姑娘光着脚下床来抢,晏初伸直胳膊把话本高举过头顶,垂眼睨着她。 “把话本给我……” 顾盼急得面红耳赤,踮起脚尖够了好几次够不到,忽又发现自己离他这样近。晏初正一动不动盯着近在咫尺的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小姑娘终于抢到了话本,晏初另一只手也极其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二人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了。小姑娘抬头看他,神情有几分茫然,眼底如同笼上了一层雾,从眸光到眼尾,都好似藏了小勾子。 晏初受了蛊惑般收紧了手臂,附在顾盼耳畔低声道:“你终于要嫁给我了……你终于要属于我了……” 晏初的力气有些大,衣襟上几粒扣子勒进肉里,有些硌得慌。他的声音近乎喃喃自语,与平时温润的声线不同,充满了无法遏制的狂喜与安心。他一遍遍重复这句话,仿佛暗示一般,深深烙印进顾盼的心里。 小姑娘微微颤动的眼睫像极了蝴蝶一个轻微的振翅,缓缓停靠在晏初的心房。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蝴蝶的翅膀。 顾盼想了想,慢吞吞道:“只是单方面的多不公平啊,那你也是我的了。” 晏初浅浅一笑:“好,我也是你的了。” 回应他的是下巴上一阵湿漉漉小狗一样的啃咬。 父亲和兄长的担忧,顾盼也并非毫无察觉。晏初作出的承诺真的可靠么?顾盼也不知道,但她选择相信他。她为自己的选择做好了准备,无论是幸福还是不幸,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晏初任由她啃咬了一会儿,又掰正她的脸,正色道:“怎么这么没有戒心,以后晚上记得锁上房门。” “为什么?” 晏初一板一眼道:“对你不好,你一个女孩子。” 小姑娘锲而不舍追问:“怎么不好?” 晏初一脸正气凛然:“大晚上的也不锁上房门,万一有贼人觊觎你的美色,翻过墙来溜门撬锁怎么办?” 觊觎她美色,晚上翻墙过来溜门撬锁的贼人,好像只有晏初一个吧。 小姑娘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没有上锁,是因为特地为你留的门啊。” 晏初霎时有些羞赧,这话怎么说得……跟偷/情一样。 “那……那以后也要锁好门,我要是来了会敲三下窗,你听到了再来开门。” 小姑娘点点头。她抢到了心心念念的话本,又坐在床上津津有味翻看起来。晏初也脱了鞋坐到床上,把小姑娘拉进怀里,一只手和她的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玩她的头发,柔软的乌发在他的指尖绕了好几圈。 顾盼用一只手艰难地翻看话本,抬头只能看见他弧度冷硬的下巴。 顾盼试图和他商量:“我觉得你应该先放开我,这样翻书不方便。” 晏初态度十分坚决地拒绝了她:“我不想放开。” 顾盼打算和他好声好气地讲道理:“你可以坐到我旁边,这样我会舒服一些。” 晏初自知理亏,但还是丝毫不妥协:“不行。” “可是这样你抱着我,我翻书不方便。” 争论又回到了原点。 晏初完全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我帮你翻。” 小姑娘妥协:“好吧。” 晏初从不看这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今日和小姑娘一起翻着看,倒也多了许多乐趣。 小姑娘看到某个地方,微微皱了皱眉,用毛茸茸的发顶蹭了蹭他的脸:“这个字读什么?我不认识。” 晏初低低笑了一声,在小姑娘耳边亲昵地轻声低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顾盼忍不住开口夸赞他:“阿初好厉害!可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形容男子俊俏。” 小姑娘哦了一声,又追问道:“那和阿初比呢,是这个话本中的人俊俏,还是阿初更俊俏?” 晏初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小姑娘抱怨道: “没想到如今的话本都已经开始编排学武之人了,这学武的过程实在过于匪夷所思,哪家的弟子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只凭借剑气斩断一棵百年老树了?” 晏初大言不惭:“我啊。” 顾盼这才想起,晏初自小是练武奇才,只是后来弃武从文。 小姑娘又往后翻看了几页:“不过还是他厉害一些,他后来做了大将军!” 第42章 插画 晏初伸手点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尖:“大将军厉害, 大理寺少卿就不厉害么?” 耳边传来的低哑声线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虞,晏初温热的呼吸喷吐在小姑娘裸/露的颈侧,视线热烈而直接, 很难让人忽视。小姑娘话到嘴边急急转了个弯:“大理寺少卿也厉害!” 晏初还有些不满, 可小姑娘不再理会他,继续看话本看得如痴如醉, 看到精彩的地方还要翻来覆去的再细细品上几回。直到烛下集满了灯油,烛芯砰的一爆,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 察觉自己眼底有些涩意,揉了揉眼睛。 晏初瞧见她不住揉眼睛, 把话本合了起来:“明日再看吧,烛火太暗了, 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 顾盼伸手去夺:“刚看到最精彩的地方,怎么可以停在这里!今晚我就算不睡觉,我也要把它看完!” 晏初站在床/上,把话本高举过头顶,严词拒绝:“不行, 明天再看。” 小姑娘抢了几次都没有抢到,一双大眼睛委屈巴巴看着他,晏初只能努力板着脸, 才让自己看起来没被她的小可怜模样打动。 顾盼急得扑过来抱住晏初的腰, 把他整个人扑倒在柔软床铺上。晏初还没反应过来, 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晏初从下陷的被褥里撑起手臂,就见趴在他腰上的小姑娘眼泪汪汪地抬起了头,讨价还价道:“看完第四十二回 总可以吧?” 晏初佯装恼怒,但眼里明晃晃满是笑意:“抢不过我, 就打算压死我么?” 顾盼娇声道:“我才不舍得阿初死。” 晏初不为所动,依旧板着脸。 小姑娘一声声娇娇唤他:“阿初,故事卡在这里不上不下,我今晚肯定翻来覆去地想,怎么能睡得着……就让我看完第四十二回 吧,了却我今日唯一的心愿……” 小姑娘趴在晏初身上,身体微微前倾,露出点肚|兜衣料的边缘,里面绣的一朵并蒂莲若隐若现。晏初只看了一眼,恰好看到空荡荡的衣襟之中一对半圆,白得刺眼。晏初早已心猿意马,但依旧故作冷漠拒绝道:“不行。” 小姑娘干脆身体往上一撑,带着些讨好意味地吻住晏初的唇,把他压在床上一顿啃咬。仿佛一只饿极了的小奶狗,一下一下舔着肉骨头。 被小姑娘毫无章法的啃咬逗笑,晏初笑问她:“你是小狗狗吗?我又不是肉骨头。” 小姑娘摇摇头,像个毛绒绒狗狗一样听话地趴在他身上,环住他的腰仰头望着他。晏初坏心眼地挺了挺|腰,被某样东西硌到的小姑娘果然猛的一抖,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一下子炸了毛。两个人这样亲密无间地紧紧贴在一起,再怎么挪动也躲不开,小姑娘蠢蠢欲动要逃,被晏初再次拉回怀里。 晏初故作轻|浮地捏住小姑娘的下巴,掰过她白里透红的脸:“你自己过来的,怪我?” 分明是他坏心眼,但小姑娘被他笃定的语气说的莫名理亏,弱弱道:“话本……第四十二回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看……” 小姑娘实在太过可怜巴巴,晏初受不住她泪眼汪汪的眼神,只好妥协道:“好吧。” 小姑娘立时欢呼雀跃了一声,伸手去拿话本,又被晏初捏着书脊抽走。 小姑娘气鼓鼓道:“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明明答应了我的。” 晏初举着话本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要先和我保证,看完第四十二回 就睡觉,不许出尔反尔。” 小姑娘信誓旦旦:“我保证!” 晏初这才把话本还给小姑娘,顾盼迫不及待翻到第四十二回 ,把话本放到二人中间,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这儿一起看。” 晏初乖乖坐在小姑娘身旁,陪她一起看书中荡气回肠的情|事。他看似盯着话本子一眨不眨,心神却早已不在那跌宕起伏的故事上,只屏气凝神暗中伺察佳人的小动作。 看到书中男女主角摒弃前嫌再续前缘,小姑娘感叹道:“卫亦呁终于原谅了瑛娘!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这世上最美满的事情了。” 晏初在一旁不言不语,小姑娘一脸认真地碎碎念,自顾自说道:“卫亦呁在外征战,并不是有意抛下瑛娘不管。瑛娘也是因为受歹人胁迫,不得已才欺骗了卫亦呁。” 小姑娘感慨了一阵子,又扭过头来问晏初:“那你呢?如果我不得已骗了你,你会像卫亦呁一样选择原谅我吗?” 晏初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那当然,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一定会原谅你。” 他没有说要看她做了什么,也没有说要看她犯了什么错。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可以原谅。 小姑娘笑眯眯在晏初下巴上啾了一口:“阿初比卫亦呁还要好!” 听到小姑娘毫不吝啬的夸赞,晏初心里欢喜得很,面上仍波澜不惊道:“只是个不存在的人罢了,我何必要跟他比。” 不多时,二人已看完了第四十二回 。小姑娘还想再往后翻,被晏初伸手制止:“说好了的,看完第四十二回就睡觉!” 小姑娘自知理亏,但她眼尖地看见一抹红,兴奋道:“有一张插图!” 第四十二回 的最后是一张插图,画了一张男主角的画像。画中人似许多少女的梦中情人,发束玉冠腰系玉带,唇红齿白眉目清雅,偏偏手中一把红缨枪虎虎生风,给眉目偏柔和的他添了几分飒爽,锋芒毕露意气风发,是个顶漂亮的小少年。 “好漂亮……” 顾盼很少形容男孩子生得漂亮,不过这位画中人当得起。这画像画的栩栩如生,有那么一瞬间,顾盼甚至以为这少年要从纸上跃下来似的,便伸手戳了戳画中人的眉心。 晏初把话本合上,不让小姑娘继续看卫亦呁的脸:“长得漂亮又怎么样,只是空有一副皮囊罢了。” 小姑娘反倒有些不服气:“才不是空有皮囊,卫亦呁自小天资聪颖是练武奇才,八岁便用剑气斩断百年老树,十五岁便带兵征战沙场,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物!” “我八岁时也可以用剑气斩断百年老树,”一句话说的满含浓浓的恼意,偏偏晏初自己没有发现,还很不服地微微仰了一下下颌,补了一句,“我看那个卫亦呁也不怎么厉害。” 但小姑娘依旧不服:“卫亦呁是这世上武学造诣最高之人,谁都打不过他。我最喜欢像他这种行侠仗义,武艺高强之人,更何况还长得如此俊俏。” 晏初实在气得狠了,把小姑娘肉嘟嘟的脸揉的像面团,一声迭一声道: “不行!” “不许最喜欢他!” “不许不喜欢我!” “要永远喜欢我!” 晏初气急败坏的声音像极了争宠的嫔妃,小姑娘哭笑不得道:“卫亦呁只是个不存在的人罢了,你何必和他比。” 晏初不依不挠:“就算他只是个不存在的人,你也不能最喜欢他!” 晏初有一下没一下用脑袋撞着小姑娘的肩膀,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像个满心不忿但无处发泄的幼犬。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的话里竟然隐隐藏着些委屈。 小姑娘哄小孩子一样哄他:“我最喜欢阿初,卫亦呁只是个活在话本中的不存在的人,我过几天就会把他忘掉的。” 得了承诺的晏初,心里霎时惬意得很,连这个寒气逼人的冬夜都觉得如沐春风。 顾盼侧头就瞧见晏初的目光,温柔又炽烈。夜色下,他的瞳孔漆黑一片,什么也倒映不出来,顾盼却仿佛看见了无垠的星辰月河。 房间里光线昏暗,身侧是一扇窗,窗边是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火。 晏初恍惚觉得,现在的时日就是一直以来他所求的。 一间小屋,一盏明灯,还有……眼前人。 岁月静好,说的就是此时此刻吧。 但这静好的岁月并未持续多久,小桃恰在此时推门而入,随着她推开门带来一股冰冷的夜风,油灯顺着风来的方向晃了晃。 放置在床头上的话本被风翻得哗哗作响,恰好停在了男女主角成亲时的那一页,墨色的字印进小桃的眼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顾盼抬头瞧见是小桃,惊诧道:“小桃,你怎么突然来了我房里?” 小桃把手里提的灯笼吹熄:“我听见你这里有响动,还听见几声男人的声音,还以为小姐房里进了采花贼,忙跑过来看一看。” 小桃看了看晏初和顾盼交缠的指尖,别有意味地顿了顿,才慢吞吞道:“原来不是采花贼,是少卿大人啊。” 按理说,小姐的闺房里进了男人,自然是要轰出去的。不过小桃心里也明镜儿似的——总归你情我愿,谁又占了谁的便宜呢。 见晏初不为所动,小桃又不疾不徐道:“夜深了,少卿大人还是快些离开吧,莫存了别的心思,扰了我家小姐安睡。” 这是要赶他走的意思了。 第43章 认可 “我并未存什么心思, 也不会扰了你家小姐安睡。” 晏初一席话说的大气凛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显然觉得小桃的话不过是低级的欲加之罪。 小桃倒不是说不放心晏初的品行, 怕他对自家小姐做什么逾矩之事,只是身为女子, 天生更为敏感一些。成亲之前让顾盼和晏初在深夜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她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的。 不过就算晏初夜探闺房做的不对,她家小姐也是那个包庇的共犯。但小桃终究跟自家小姐亲一些, 此刻便有些偏心眼,认为是人模狗样的少卿大人哄骗了顾盼。 晏初本不想这么快就走, 但顾盼大约是看话本看累了,哈欠连天, 熬不住的揉眼睛。 晏初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笑道:“早点睡吧,睡得晚了容易掉头发。”丽,嘉 晏初仿佛把这当成他枯燥日常生活中的唯一一点乐趣,对揉搓小姑娘的头发乐此不疲,一如现在都不安分。 顾盼顶着一头支棱飞翘的头发, 一张脸懵懵的,慢吞吞点点头。 晏初侧头看着顾盼,薄唇带了点略轻/佻的笑。少卿大人一向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小桃从未见过他如此喜形于色, 细细想了想, 才想明白那不是轻/佻,而是小情侣之间的调/情。 晏初和顾盼在一起时,眼里的光怎么盖也盖不住,掩藏不住的欢喜。他眼中太过情意绵绵黏黏腻腻, 看得小桃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桃哭笑不得地催促道:“我家小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少卿大人趁没人发现,还是赶紧离开吧。” 顾盼确实困得迷迷糊糊的,也顾不得看话本余下的故事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晏初应了一声,叮嘱道:“照顾好你家小姐,别让她夜里着了凉。” 晏初说罢便轻手轻脚出了门,依依不舍地给小姑娘关上门, 门咔哒一声锁上了,像是敲在了晏初的心上。 西厢房里还亮着一盏烛火,在冬日冷峭的风雪中透出一丝柔和的温暖。 今晚无月,只有零星几颗星星挂在空中。 院中一滩雪化成了一洼积水,水中映照着零星几颗星星,被晏初接连的脚步踩碎成飞溅的星光虚影。 小姑娘原本困得迷迷糊糊,听见晏初关门的声响,强撑着精神跑到院里。小桃把手中的灯笼随手一扔,也跟着顾盼跑了出去。 晏初身姿利落地翻身上墙,却听见顾盼从屋里啪嗒啪嗒跑了出来,鞋子踏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 小姑娘抬头去瞧晏初,晏初低着头看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粉红色衣裳站在雪地里,端的是显眼极了。 朦胧夜色之下,分不清是梦是真。 她在墙下,他在墙上。 今夜无月,他却独独看到了月亮。 一轮粉红色的月亮。 他想把世间最美好的都送给他的月亮,更想要独占这月色。 希望京都夜夜有月,夜夜有你。 两个人眼中只有对方,小桃在一旁觉出了自己的多余,咳嗽了一声。 晏初一身白衣站在墙头上,小桃看了觉得少卿大人的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谁会在夜行的时候不穿黑色的夜行衣,非要穿一身皎皎白衣,在黑浓夜色下反着光,白得简直晃眼。 小桃的疑惑在心中转了两转便已了然。黑色夜行衣没有什么美感,穿一身白衣来见小姑娘,更能显出少卿大人身姿修长,公子如玉。 见少卿大人站在墙头没有要走的意思,小桃再次出声催促:“少卿大人,您在墙上站了快一刻了,是下不去了么?” 顾盼听出小桃赶人的意思,况且夜确实深了,朝晏初脆声道:“阿初,快回府去吧,明早还要上早朝,别睡晚了误了时辰。” 晏初这才□□出去,小桃盯着自家小姐回了屋,又给她盖好薄被,这才安心回了自己的房间。 晏初的贴身小厮名唤小诃,自小被父母卖进了将军府,如今已有十年之久,也算是看着晏初长大。 自家少爷自昨晚半夜回来就有些不对劲,今早下了早朝回来依旧失魂落魄的,将官帽随手放在桌子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软塌塌的被压出了一圈帽痕。 看起来真是乖巧又可怜。 自家少爷最近忧愁得很,坐在屋里长吁短叹的。 最后还是小诃实在忍不住了,疑惑问道:“少爷到底怎么了?” 晏初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默默垂下眼睫,又是一声长叹。 叹得小诃的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甩了甩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诃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便听见自家少爷问他:“你看过《长情记》么?” 自家少爷竟也爱看这种情情爱爱的话本?小诃心中有些疑惑,但仍规规矩矩回答他:“《长情记》讲了大将军卫亦呁和丫鬟瑛娘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是近日京城最流行的话本,我也曾买了一本翻看过。少爷问这个作甚?” 晏初眯了眯眼睛:“那你觉得,卫亦呁这个人怎么样?” 小诃老老实实回答:“卫亦呁武艺高强又长相俊俏,若不是话本中的人物,当真在京城里有这么一个活人,不知有多少世家小姐争着要嫁呢。” 晏初又长长叹出一口气,一脸失落地问他:“那顾盼呢?盼盼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对这样一个武艺高强又长相俊俏的人物,心中也格外喜欢。你说她是更喜欢这个卫亦呁,还是更喜欢我呢?如果卫亦呁这个人真实存在,那她会更愿意嫁给他吗?” 小诃有点迷惑:“不管顾家小姐喜不喜欢卫亦呁,反正她下月初八就要嫁到我们将军府了,还能临时悔婚不成?这种小事也值得你唉声叹气?” 这种事怎么能算小事呢?倘若只是一件不必放在心上的小事,他至于在这里唉声叹气么? 晏初觉得没找到媳妇的小诃一点也不贴心,根本理解不了他千回百转的心思。 小诃何止理解不了,他还觉得自家少爷脑子有病呢。和一个只活在话本中的不存在的人吃醋,京城里大约也就自家少爷独一份了。小诃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二人婚后,自家少爷被顾家小姐吃得死死的景象了。 “卫亦呁又不是真实存在的人,那顾家小姐就算再喜欢,卫亦呁也不可能从话本里跳出来。少爷不必为此忧心,顾家小姐再看几个旁的话本,过几天就会把他忘了。” 晏初一遇到小姑娘就幼稚得像个大男孩,小诃哄孩子一样哄道。 然而被哄的小孩根本不领情,绷着一张脸紧抿着唇还生起了闷气,碎碎念说了卫亦呁一大堆坏话。 小诃耐着性子听完自家少爷那堆叨比叨,又听见自家少爷小声自言自语道:“小笨蛋,明明对她最好的人就在眼前,还要去喜欢那个卫亦呁。” 小诃随口附和道:“确实是个小笨蛋,对顾家小姐最好的就是少爷了。” 但晏初对小诃的附和并不领情:“你不许说她是小笨蛋!” 不是你先这么叫她的么? 小诃觉得自家少爷一遇到顾家小姐就格外话多,智力直接退化到三岁小孩子的水平。但他仍顺着晏初的心意夸赞道:“是我说错了,顾家小姐一手剑法行云流水,冰雪聪明得很。” 晏初颇有些得意:“她确实聪明,我再没见过舞起剑来比她还要美的人了。” 晏初一提到小姑娘,嘴角便不由自主从心里漫出来一点笑意。小诃跟着晏初的时间不短,如今已有整整十年,而这样的笑容,见过的次数都能用手数的过来。他像是突然开了窍,给晏初出主意:“顾家小姐喜欢卫亦呁,无非是喜欢他模样俊俏,还会武艺。少爷模样也生的俊俏,那卫亦呁有把长缨枪,少爷何不在她面前也耍上一次长缨枪?” 晏初虽半路弃武从文,但耍个长缨枪还不算太难,幼时认真学习十八般武艺时,却也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些来哄一个小姑娘。 顾盼走到练武场时,晏初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正在做最后一式的收尾。见她过来,晏初顿了一顿,剑尖在半空中刺偏了。晏初又装模作样练了一会儿,这才挽了个枪花收势,朝小姑娘展颜一笑。 他认真练武时,眉眼间透着股飒爽英气;弯眼笑起来,还是顾盼熟悉的温柔眉眼。 顾盼正想夸他两句,就看见晏初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他手持长缨枪挑着下巴,身后仿佛有条尾巴在晃啊晃,像只想要寻求主人肯定的大狼狗。 顾盼看起来并未被他练武的身影打动,反倒皱着眉问他:“你不是不需要得到师父的认可了么,为什么今日又来练武场练武?” 我这次不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可,而是想得到……你的认可。 细碎的日光穿透枝叶斑驳地落在晏初身上,风吹过树叶带起一阵沙沙声。 晏初笑吟吟道:“我们二人已许久不曾比试了,不如今日来比试一番?” 第44章 比试 顾盼拉过晏初的手, 细细摸了一遍。宽大的掌心中纹路分明,白皙柔软,没有一个因习武留下的茧子, 不是一双执剑的手。 分明是一双执笔丹青的手。 “你都多少年没摸过刀剑了, 还要和我比试?” 顾盼佯装恼怒地拍了拍晏初的掌心,轻微的撞击声在空气中炸出了一朵小小的烟花。 小姑娘用的力气不大, 皮肤被触碰的瞬间,晏初只觉似有一只幼猫踩在身上,爪子直挠在心底。 顾盼故意板着脸:“老实交代, 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耍长缨枪了?” 晏初憋着一股劲儿要比过卫亦呁,一句话在喉间千回百转, 说出来却有些变了味道:“卫亦呁能耍长缨枪,我也不比他差。” 顾盼闻言一愣, 而后哭笑不得道:“就因为这个?我下月初八就要嫁进将军府了,你还在和话本里的人吃醋,幼稚鬼。” 连晏初都觉得自己有些小气,可是不问出来又觉得心中不甘:“那你还喜欢卫亦呁吗?” 小姑娘憋着笑:“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晏初摇摇头:“不生气。” “要说话本里的人物,我不只喜欢卫亦呁,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我还喜欢孟浔、巩泾、丁文翰、钟离旭、廉正卿……” 不是说好的不生气吗?他的眼神怎么黑幽幽的,直看得人心里发慌呢? “不过啊, ”小姑娘顿了顿, 故意吊他胃口,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不能和你相提并论,你是他们替代不了的,是最独一无二的。” 小姑娘的情话张嘴就来,但晏初并不满足于此。他不想和别人分享小姑娘的心, 尽管只是些话本里的人物,也激发了他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她只要看着他一个人就好,不要被除了他以外的人吸引。 晏初有时候觉得小姑娘像天上的流星,耀眼明亮,可是抓不住。若是那双眸子里永远只装着他一个人,那该有多好。 晏初喃喃道:“我有时候恨不得……恨不得把你关在将军府里,锁在我屋子里。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我不是个疯子……我就把你关起来锁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能离开我,睡着的时候身边是我,醒来时看到的也是我,眼里再也看不到别人,永远离不开我……” 小姑娘咯咯笑了笑:“好啊,把我关在哪里随你,只要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就好。” 晏初没想到会得来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失笑,这一笑便冲淡了不少他眉间的郁气, 见晏初的心情好了不少,小姑娘终于把心心念念许久的疑惑问出口:“阿初,你到底在不安些什么?你告诉我吧,我不想让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 晏初垂眸不语,一时间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晏初斟酌半晌,终于低低开口:“你一直喊我哥哥,前不久才改口喊我名字,连我们二人的婚事也是你父亲同意才定下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那些亲昵的牵手和亲吻,不过是因为我哄骗了你……” 心底埋藏许久的忧虑袒/露在小姑娘面前,晏初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他说的有些语无伦次,但小姑娘还是听懂了,皱眉道:“你觉得我还小,所以我连憧憬和喜欢都分不清?” 晏初伸出手指替她拨了拨被热汗浸湿的碎发,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嫉妒:“我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你身边只我一个男孩子,也许你和旁人接触了,就会发现只是把我当作哥哥……我有时候会希望你快些长大,又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顾盼的眉心拧得更紧了,“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晏初没再接茬,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长缨枪:“小时候你总是追着我比试,长大了怎么反倒不愿与我切磋了?不如现在就与我比试一番?” 许久不曾酣畅淋漓地比试过了,顾盼也被晏初认真的神情激起了胜负欲,握紧手中的剑:“来!我小时候从没赢过你一回,今日定要赢得你心服口服!” 晏初毕竟许久不曾摸过刀剑了,有些手生,顾盼也没控制住力道,来来回回几个回合,竟把晏初的腰带削断了。 晏初慌忙提住裤子,不让它滑下去,神色尴尬得想钻进地缝里。 再也没有比在心上人面前被削断腰带更丢脸的事情了。 偏偏顾盼还在一旁没心没肺地笑,一副幸灾乐祸的小模样。 顾盼后来托人送了他一条腰带,算是赔罪。 二人再次见面,是在丞相府的一次不大不小的宴会上,小姑娘被顾丞相三扯五拽的拉起来给人敬酒。 晏初因为公务繁忙来得有些晚了,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小姑娘尴尴尬尬说着敬酒词,像是过年时候被硬生生拉出来表演的小孩子,着实有些可怜和好笑,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拉进怀里狠狠揉几下脑袋。 但晏初不敢笑,更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小姑娘拉过来揉脑袋。 他只能保持着和平时无二的得体微笑,绕过一干人等坐在了留好的空位上。 顾盼终于敬完了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晏初看着小姑娘,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久违的安稳。 晏初时不时偷瞄着小姑娘,过分侵略性的目光让顾盼把他抓个正着。 二人一对视,眼角眉梢便忍不住露出笑意来。晏初和顾盼自始至终没和对方说一句话,只是朝着对方眨了眨眼,坐在一旁的顾玉轩却感受到了流转在二人之间的淡淡情意与亲昵。 面前的玉盘珍馐突然变得索然无味,顾玉轩咂了咂嘴,只觉得牙有点酸。 晏初今日穿了一身白衣,白衣上绣了些绿竹的影子,和晏初的文人风骨相配。腰间一束皎白玉带,衬得他愈发身形修长,公子如玉。 但顾盼见了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晏初腰间束的,不是她送的那条腰带。 作者有话要说:晏初不舍得穿哈哈哈 第45章 赌气 二人正情意绵绵对视着, 听到有一温柔女声说道:“要说我们家盼盼和晏初……” 顾盼和晏初突然一起被点到了名字,还以为被窥破了百转千回的小心思,立时慌乱移开视线, 暗暗支棱起了耳朵尖。 说话的正是顾盼的二伯母, 正笑得满脸温柔:“晏初十几岁弃武从文,没过几年就做了大理寺少卿, 以后更是前程似锦,和我们家盼盼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盼盼下月初八便嫁过去了,再过不久也是当娘的人了, 以后可要学得稳重端庄些,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不可整日舞刀弄枪的了。” 晏初知道她说这些话是好心,可还是不动声色皱了皱眉。这些话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 好像小姑娘嫁到将军府不如在丞相府自在,好像小姑娘在将军府只是一个外人,好像小姑娘不稳重端庄一些,他就不再喜欢她了。 顾盼不够稳重,他就足够沉着冷静么?两个人一旦吵起架生起气来, 也只是两个别扭的幼稚鬼罢了,没什么沉稳可言。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但刚好可以跌跌撞撞相携往前走。 不过伯母说的这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晏初倒是颇为赞许。晏初和顾盼自小一起长大, 几乎熟悉彼此的每一个小细节, 有时甚至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再也没有比他更喜欢顾盼的人了,也再也没有人会比顾盼更适合做未来的将军府夫人了。 但小姑娘对二伯母说了什么倒是不怎么在意, 敷衍地应了一声,继续低下头去吃盘子里的东西,像只偷腥吃的猫儿。“以后要稳重些”、“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不可整日舞刀弄枪”之类的话,顾盼早已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每次她都答应的爽快,但背地里还是死不悔改。 顾盼只顾着闷头吃饭,不一会儿已饱腹了,闲闲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她似乎无聊得很,便找了个借口中途离席了。 晏初见小姑娘走了,也推脱酒喝多了有些头晕,出去透透风缓一下,起身离去。 小姑娘果然要回自己的西厢房,晏初悄悄跟在她身后隐匿了自己的气息,猫着腰屏息悄然出现在她背后,捂住小姑娘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小姑娘拉下他的手,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幼稚。” 她说完小小的鼓了一下脸颊,带着些埋怨和赌气的味道。 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也可爱得好想把她揣进怀里一顿欺负。 但小姑娘的恼怒来的实在太无缘由,让晏初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生气了?谁惹你了?” 顾盼瞪了他一眼:“我送你的腰带,为什么不束?不只是这个腰带,我之前送的荷包也没见你戴过,是嫌弃我绣的难看吗?” 晏初有些难以启齿,被顾盼瞪了半晌,才微微脸红道:“不是因为嫌弃,是因为……舍不得戴。万一弄脏了弄破了,我会心疼。” 晏初说罢揽过她的肩,搂着她一起往前走。身旁是熟悉的淡雅清香,让他感到宿命般的安心宁静。 顾盼抬了一下肩,没能把晏初的手甩掉。 顾盼小小的鼓了一下脸颊:“被人看见不好。” 晏初反倒愈发肆无忌惮,凑近了在小姑娘鼓鼓的脸颊上啾了一口:“没事,路上没人。” 斜角屋檐上的雪堆得很厚了,承受不住重量一般滑了下来,地上堆了一层松软的雪,一脚踩进去能陷下去一小块儿。 天上细细密密下着小雪,二人来时踩下了一连串脚印,不消一会儿便被纷扬的雪花覆盖了,那些来过的证明杳无痕迹,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秘密。 顾盼是很喜欢雪的。干干净净白茫茫一片,像是在洗涤大地上所有污秽。冬天如果不下雪的话,就好像过的没有什么意义一样。 顾盼眨了眨眼睛,有细碎的雪扑簌扑簌地从睫毛上落下来。 晏初微微皱了眉:“你淋湿了?” “一点点,没关系。” 小姑娘说罢往晏初的方向靠近了些,二人距离不过一寸,却又保持住没碰触到的微小距离,让人心里酥痒难耐,比真正整个人粘过来更教他受不了。 小姑娘刚进了屋内就被晏初一把给拥住,压在门上。小姑娘差点惊呼出来,被晏初及时吻住唇,将所有的惊叫声都憋回嘴巴内。 “还生气吗?” 晏初问着话,又用舌头勾了一下她的红唇。 小姑娘含含糊糊回答他:“不……唔……不生气了……” 窗外是无尽的落雪,窗内是连影子都在暧昧纠缠的两人。他们呼吸交缠,好像彼此是这天地间唯一能相互取暖的人。 方才在宴席上第一眼看到小姑娘,他就想这样亲吻她了,但一直克制着自己,直到此刻终于得逞。 唇舌亲密接触,她柔滑的香舌调皮地往口腔深处退缩,他不依不饶地追过去,将其逼至角落,舌尖一遍一遍扫过,邀她共舞。许久,她方才矜持地抛出橄榄枝,立时便被他缠住,吸吮到舌根都发疼。顾盼被他亲得脸红耳热,挣脱不得,轻咬了下他的下唇。 一吻终了,晏初又用唇去轻碰小姑娘的眉心,沿着睫毛的方向轻轻吮吻眼尾,然后是鼻尖、脸颊、唇角,兜兜转转,再次吻上那抹红唇。 他喜欢吻她的唇。小姑娘闭着眼睛全心全意依靠他的模样,最能满足他无处发泄的占有欲。 大约是方才喝了点酒的缘故,小姑娘的眼神透着几分恍惚,眼瞳湿漉漉的,普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 这样的表情让晏初有些失控,恨不得就这样跟她天长地久,身体和灵魂都永不分离。小姑娘身上带着点酒香,也沾染了一点糕点甜香,成熟和青涩混在一起,引诱人走向堕落与禁/忌。 晏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重重喘了口粗气:“你再这样,我就忍不住了。” 顾盼:“?” 她怎么了?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第46章 梅花 被小姑娘用依赖渴慕的目光注视着, 晏初被迷的晕头转向,哪里还顾得上今夕何夕,撩拨得他恨不能把她就地正法。像个被红颜祸国的君王, 为博美人一笑, 连江山都愿意拱手相让。 顾盼板起脸,一副故作老成的严肃模样, 和她肉嘟嘟的可爱小脸有几分违和:“忍不住也要忍。” 晏初知道小姑娘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对他底线可以一降再降,让他更加得寸进尺, 肆无忌惮。 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了晏初的眼睫上,映的他瞳色愈发澄澈, 一眨便是一个水波荡漾, 让他看起来带着几分小动物的可怜:“我都忍了三年了, 好不容易忍到你长大,下月初八我们就要成亲了,现在还要我忍啊?” 顾盼有些受不住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霎时软了一角,但面上不显, 看起来似乎不为所动:“严禁白日宣|淫,忍到下月初八。” 晏初伸手按了按小姑娘的唇角,用指尖体验唇的柔软触感:“盼盼, 你忍心看我这么一个小可怜独自忍耐嘛?” 晏初说罢灼热难耐地舔了下略湿的唇, 以一种着魔般的痴态, 俯下身吻了吻她的睫毛。晏初的唇有着一意孤行靠近的温度,燥热、悸动、滚烫,又藏着点隐忍的克制缠绵。 见眼前人依旧一脸急不可耐的模样,顾盼小声嘟囔道:“你哪里是什么小可怜, 分明是大流|氓。” 晏初笑吟吟道:“你总喊我大流|氓,我可要对得起这个称呼。” 他的声线有些低沉,带着一点点哑,无端生出几分邪肆。 大流|氓晏初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不矜持的。他以前和小姑娘在一起时还是带着那么一点小矜持,说话也格外拐弯抹角,酝酿很久也只敢牵牵手摸摸头。 但自从和顾盼定亲之后,晏初便愈发肆无忌惮了,像个黏在小姑娘身上的小尾巴,动不动就要亲亲抱抱。他一边啄吻她的脸颊,一边小声征询道:“我实在是情难自禁了,我不做别的,只亲亲你抱抱你好不好?” 虽然是征求的语气,但是你不是已经开始解扣子了吗这位少卿大人? 晏初俯下身深深吸了口她身上的浅淡香气,长发落在小姑娘颊边,蜿蜒缠绕在她颈侧,有点发痒。小姑娘抖了抖肩膀,晏初又开始不死心地吸|吮她的脖颈,还故意发出响亮的咕啾声。 顾盼霎时有些惊慌,急声道:“等等!要是留下了痕迹,一会儿回到宴席上,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顾盼伸手去推他,晏初佯装恼怒地轻轻咬了咬小姑娘的指尖,察觉到自己锋利的牙齿让皮肤稍稍凹陷后便立刻移开,终究不敢当真用力,最后只轻轻将小姑娘的指尖叼在嘴里,用牙尖轻轻磨着。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晏初略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 “头发要散啦!” 小姑娘小声抱怨,但并未躲开。 她的发髻果然被他揉得有些乱了,有一簇头发没有被扎进去,垂落在她脸侧,遮挡了顾盼的视线。 下一刻,一只手伸了过来。 晏初替小姑娘把这一簇头发重新别到耳后。 小姑娘抹了把脸,让晏初觉得她的动作有点像一只正在努力梳理自己毛发的幼猫。 顾盼叹了口气,十分忧郁的模样:“这是今早小桃特意给我梳的,我总不能顶着这样一头炸毛的头发回宴席吧?” 晏初笑了笑,声音里藏不住的小得意:“头发散了也不必担忧,女儿家的发髻我都会梳。” 小姑娘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梳女儿家发髻?再说了,你学这个作甚?” 晏初不疾不徐道:“我答应了成亲后要每日为你描眉梳头,便找府里的老嬷嬷学了学。” 小姑娘有点懵圈:“欸?你什么时候答应过我这个?” 晏初屈起食指,弹了弹小姑娘的小脑壳:“你不记得了?” 顾盼仔细回忆了一下。唔,好像是有这么一个约定。 顾盼真心实意夸赞道:“阿初,你记忆力真好,说过的话都记得。” 晏初半真半假道:“你说过的话,我可都当圣旨供着,怎么可能会忘。” 小姑娘被他逗笑了,咯咯笑了几声,又脆声道:“哪有当圣旨供着,你还答应过我不喝酒,今日我明明瞧见你喝了几杯,大骗子!” 晏初辩解道:“我若戒了酒,那我们成亲那晚可怎么办?我那天晚上总不能不去敬酒,回了洞房总不能不和你喝合卺酒吧?” 顾盼还是低估了晏某人的厚颜无耻程度。明明在谈论戒酒,怎么就扯到洞房上去了? 晏初又捏了捏小姑娘的腰:“嫁衣是不是做早了?我看你这几日脸圆润了不少,嫁衣的腰身怕是瘦了些。” 顾盼鼓起脸颊:“你是不是嫌我胖?” 她倒是颇为羡慕晏初,不管怎么个吃法,一直高高瘦瘦的,也不见得长肉。 “哪有嫌你胖,”晏初刮了刮她的鼻尖,“你以前太瘦了,胖一些才好。” “你也太瘦了,”小姑娘有样学样,“得多吃一点。” 小姑娘一搭眼看到桌上的橘子,随手拿来一个:“我给你剥个橘子吃。” 晏初从未被小姑娘投喂过,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好。” 顾盼低下头,认认真真剥下一瓣又一瓣橘子皮。 晏初在一旁眼巴巴等着。 顾盼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瞬,又低下头:“等一下,我把它剥干净。” 小姑娘慢吞吞剥下橘子皮,果皮如莲花花瓣一样展开。这样还不够,她葱白的指尖又细致地剥离开橘肉表面的白色脉络。 完整的球形橘肉少了一片,被递到晏初嘴边。 她剥脉络很细致,只余下淡橙色果肉。 晏初张嘴啊呜一口吃掉。 嘶! 好酸! 但是要撑住! 顾盼笑问他:“好吃吗?” 晏初点点头:“好吃。” 顾盼便把余下的果肉一瓣一瓣全部投喂给了晏初,直到原本完整的球形果肉只剩下了最后一瓣,小姑娘塞进自己嘴里。 嘶! 好酸! 橘子小小的一片,把小姑娘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好不容易艰难咽下去,一言难尽地看向面不改色的晏初:“面无表情吃了这么多瓣橘子,你是什么做到的? 晏初慢吞吞道:“还好吧,也没有那么酸,仔细品一品还能品出一点点甜来。” 顾盼:“?” 哪里甜了?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但顾盼并未继续纠结酸不酸的事情,狐疑地看了晏初一眼:“我方才剥橘子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拿了什么?” 晏初乖乖把怀里顺手牵羊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只丑丑的荷包。 顾盼前几日跟着小桃学女红,把绣的相对好看的那只荷包送给了晏初,桌上随手放了一个丑丑的荷包,连绣纹都看不出来是什么。 顾盼疑惑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啊,”晏初想了想,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你送我的那只荷包孤零零一个,形单影只的多可怜,我给它找个伴儿。” 顾盼:“……” 好吧,单身荷包确实可怜。 顾盼把这只丑丑的荷包塞回晏初手里,笑道:“说的有道理,那你把它带回将军府吧,给另一只荷包做个伴儿。” 两个幼稚鬼低下头笑了笑,瞧见两个人的衣摆缠缠绵绵搭在一起,一块绣着墨竹一块绣着红梅,像是天生一对的模样。 顾盼的衣裳上绣的是踏雪寻梅,和今日的雪天倒也十分相配。 不过也不必去寻,院子里就有,梅花香气似缠似绕地飘过来。 “我去折一枝梅花,插到屋里来。” 顾盼起身要走,被晏初制止:“外面太冷了,我去替你折,你在屋里等我。” 小姑娘点点头。 不多时,晏初便折回了雪中的一枝红梅,递给小姑娘。捏着梅枝的手指节不自觉地微微屈起,指尖泛着点白。仍缀着花苞的梅枝上还留有半融的残雪,晏初的眼睫上也落了点雪花,一眨眼便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顾盼接过晏初手中的梅枝,在殷红花朵的映衬下,显得她愈发皓腕凝霜,手指跟葱段儿似的,纤细皎白。 顾盼将鼻尖凑到梅枝上细细闻了闻,笑道:“好香!” 晏初也凑过去闻了闻:“确实很香。” 说的不知是梅花,还是拿着梅花的小姑娘。 顾盼把梅枝插到桌上的花瓶里,瞧着梅枝上半开不开的花骨朵,唇角弯起勾出一个笑来。那一瞬间,晏初只觉红梅花开,天地回暖。 晏初忽然凑近了她,将小姑娘包围住的袖摆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梅花香气。顾盼被步步逼退到插着梅花的桌前,纤细的腰抵住桌沿,身子微微向后折。 晏初抓住她的手,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把小姑娘牢牢压在桌上: “抓住你了。” 顾盼有些茫然地仰头看他:“为什么要抓我?” “折枝摘花。” 顾盼:“?” 什么意思? 晏初低头瞧着小姑娘衣袍上绣的娇艳梅花,意有所指: “你才是我最想摘的那朵花。” 第47章 吻 凉意从木质的桌面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染上了顾盼的脊骨。 晏初垂眸,瞧见一粒红痣缀在小姑娘颈侧雪白的肌肤上, 鲜艳的让人移不开眼。 像一朵沾满了芬芳花蜜的悄然开放的花儿。 实在是, 秀色可餐。 看得晏初直想在这桌子上就把他的小姑娘一口吞下去。 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强烈的食欲,小姑娘被晏初这样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毛骨悚然,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一片清浅梅花香气中,晏初俯下身,亲吻了独属于他的那朵花。 先是浅浅的细啄, 而后吻慢慢加深,勾住她柔软的小舌吸|吮|舔|舐, 辗转厮磨。 这个吻被晏初吻的好似要持续到地老天荒一样,缠缠绵绵黏黏腻腻, 没完没了,吻到小姑娘都有点烦了,从鼻尖发出“嗯嗯”的声音抗议。 晏初装作没听到,继续专心致志吻他的花儿,气得小姑娘咬了咬某人的舌尖。 晏某人这才心情甚好地放过了小姑娘一回。 小姑娘咬的力气不大, 但晏初故意“嘶”的一声吸了一口凉气,夸大其辞道:“疼!盼盼是要谋杀亲夫啊!” 小姑娘果然上了当,顺着晏初的圈套往里钻:“很疼吗?我看看, 有没有出血?” 晏某人厚脸皮道:“你再亲亲就不疼了。” 顾盼:“……” 我信你个大头鬼哦。 顾盼小声抱怨道:“今早抹的口脂都被你亲没了。” “哪有, ”晏初义正言辞, “嘴角上还有一点点。” 晏初说罢又俯下身,舔了舔她的唇角。 “现在一点口脂也没有了。” 顾盼:“……” 那我谢谢你哦。 顾盼此刻后仰着躺在桌上,离脸颊不远的地方就是那枝插在花瓶里的红梅,梅花的香气清清浅浅飘了过来。 顾盼用鼻尖嗅了嗅:“好香啊!阿初摘的梅花, 怎么比我平日摘的还要香!” 晏初折下梅枝上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簪在她的头上,笑道:“你要是喜欢,我就把这世上所有好看的花儿都找来,天南地北,不管多远,都采回来送给你。” 顾盼摸了摸鬓边的花儿,也笑了笑,含笑的眼睛弯成晏初最爱的弧度:“我又不是花妖,要那么多花儿做什么。只要这一朵就够了。” 晏初的手指沿着小姑娘衣袍上绣的梅花纹理一路向下:“只要一朵花儿,那你也太好哄了。” 顾盼一把捉住他使坏的手:“快起来!” 晏初嘴角挂着愉悦的笑意,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替她将耳侧的碎发拂到耳后:“我就不。” 语气幼稚得像个三岁小孩。 顾盼佯装恼怒:“你再不起来,我可要生气了。” 晏初不愿离开小姑娘玲珑起伏的柔软身段,耍赖道:“我腿麻了,起不来。” 晏初耍赖皮,但小姑娘撒娇哄人很有一套:“阿初你最好了——” 晏初不为所动。 “阿初最宠我啦——” 真以为他是那种被夸了两句就忘乎所以的小朋友吗? “我最喜欢阿初了——” 晏初:“……” 算了。 晏初脸上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还是很给面子地站起身来。 顾盼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很乖嘛。 顾盼的力气其实没有他大,但他不愿以力量压制她。晏初一旦对上小姑娘,就失去了对待他人的强硬,言听计从的模样像是换了个人。 随着晏初直起腰,顾盼揪着他的领口站起身来。 顾盼此刻才发现,以这个高难度的姿势亲吻,费腰。 顾盼被向后压在桌子上亲了半晌,此刻不光腰有点疼,腿也麻了,只好揪着晏初的领口支撑身体,若不是重量大半压在手中的支点上,现在指不定就要摔在地上。 偏偏肇事者还一脸无辜问她:“怎么了?” 顾盼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口,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老腰:“腰疼。都怪你,非要压在桌子上亲。” 晏某人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下次不在桌子上亲了,还是在床|上亲比较好。” 顾盼:“……” 这位少卿大人你的重点是不是搞错了? 顾盼长长叹出一口气:“腰不好可不行。” 晏初一本正经点点头:“腰不好可不行。” 顾盼哀怨道:“腰不好可怎么练剑。” 晏初自告奋勇:“我给你捏一捏揉一揉,会好受一点。” 顾盼点点头:“行。” 顾盼本以为他会趁机摸一摸其他的地方,但没想到晏初当真只是给她揉了揉腰。 晏初用了一点内力,把手掌心烘得暖烘烘的,颇有技巧地仔细揉|捏腰上的穴位,缓解小姑娘的疼痛。小姑娘本就底子好,只是保持一个姿势久了些,所以有些腰疼。过了不到半盏茶时间,顾盼便觉得腰不疼了,腿也不麻了,又是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高兴地拽了拽晏初的袖子。那只丑丑的荷包从他袖中掉了出来,晏初急忙捡起来,拍了拍荷包上沾染的灰尘,宝贝一样放回袖中。 顾盼瘪瘪嘴:“明明很丑啊,为什么这么喜欢?” “因为是你做的啊。别人绣的就算再好看,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顾盼一脸嫌弃,慢吞吞道:“我要是知道你会拿走这个荷包,大概会绣的更用心一些。太丑了,别人要是问你,你可别说是我绣的。” 晏初朗声笑了笑,应道:“好。” 桌子角上厚厚一摞话本,都是小姑娘看过的。不过她最爱的还是那本《长情记》,来来回回被她看了不下三遍了,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有几张的边角处还被压折了。 小姑娘看起来有些烦闷:“京城里有名的话本被我看了个遍,最近没什么新书可看了。” 晏初不动声色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我倒是听说一个新出的话本,不知你有没有看过。” 顾盼霎时来了兴致:“叫什么名字?” “《露水情缘》。” 顾盼摇摇头:“没看过。等过两天,我让小桃去街上买一本给我。” 晏初似笑非笑:“别等了,散了筵席就去买吧,最好在成亲之前看完。” 顾盼有些疑惑:“为何要在成亲之前看完?” 顾盼要是知道晏初让自己买的话本是那种书,此刻绝不会傻了吧唧顺着晏初的话往下说,而是把某个无耻之徒再次打一顿出出气。 晏初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掩饰自己做贼心虚:“咳咳,因为可以从中学到成亲后夫妻相处之道,你正好对这方面稍有欠缺,可以从中研习一番。” 小姑娘半信半疑:“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晏初一本正经点头:“真的,绝无虚言。” 小姑娘又抽出那本《长情记》,打算看第四遍。翻到男主角练武那一页,顾盼不紧不慢说道:“话本上的功夫都是独门独派的,不允许外传。不过师父那套剑法却是谁都可以学的,长缨枪的枪法也是,官兵们谁都可以舞上几招,只是熟不熟练的程度罢了。我还记得你少时学武的时候,还自创了一套剑法,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可厉害了,每次我都比试不过你!” 晏初抿了抿唇:“没有名字。”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是话本里的大英雄了,”小姑娘好似恍然大悟,“你得起个名字啊!像话本里什么蛟龙入海、白虹贯日、紫气东来、海底捞月、乌龙摆尾……听起来多豪气!” “花里胡哨,没什么用处。” 晏初说罢又暗戳戳离小姑娘更近了些,意有所指:“与其读这些情情|爱爱的话本,现实中发生点什么不是更好么?” 顾盼急忙摇摇头:“我可不想在现实中发生什么,话本中的英雄和美人都是一波三折分分合合,历经不知多少磨难才能在一起。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不想像这话本中一样命途多舛。” 一番话让晏初的心情好了许多,眉眼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的欢喜。 顾盼与他说完这段话后,又一心一意看手中的话本,不再理他,独留晏初一人。 “盼盼——” 晏初双手撑在桌上,凑近了小声喊她。 小姑娘安安稳稳看着手里的话本,无视他的一举一动。 “盼盼——” 晏初凑更近去喊她,几乎要把鼻尖都怼到了小姑娘脸上。 小姑娘伸手推开他的脸,不为所动。 晏初揪住她的发丝扯了扯,铁了心不想让她安心看话本。 顾盼知道不陪他说说话是躲不过了,合上《长情记》问道:“一直喊我的名字干什么?你这样黏人,我看话本都看不进去了。” 晏初看起来气呼呼的:“我一个大活人还比不过话本嘛?” 晏初说罢又指了指泛黄的纸张:“而且还是看过了的话本!” 晏初这醋吃的莫名其妙,但小姑娘已经习惯了,哄道:“你躺我床上休息一会儿,我在这儿再看一遍。” 晏初乖乖躺在床上,但眼睛瞪的跟铜铃一样,一直直勾勾盯着她看。 顾盼被他盯得心里一阵发毛:“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明天就见不着了。” 第48章 木簪 晏初长长叹出一口气, 好似十分苦恼的模样:“盼盼只顾着看话本,你未来的相公可是很寂寞啊。若是叫旁人知道少卿大人的情敌是一本话本,还不知道要怎么取笑我呢。” 晏初以往还藏着掖着自己的独占欲不让小姑娘发现, 最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连嫉妒心都不掩饰了。 “快闭上眼睛休息,再看我我就要打你了。” 顾盼故意板起脸吓唬他, 还朝他举了举自己的小拳头。可配上她略带婴儿肥的肉嘟嘟脸颊, 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 晏初弱弱控诉道:“连看都不让看, 盼盼也太霸道了!” 顾盼略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你看起来太累了, 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下。” 晏初眼下一小片淡淡的青黑,看起来得有好些天没好好休息了。 顾盼有些担忧地问他:“最近怎么不好好睡觉?你看你眼睛下面, 一圈青黑,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晏初有些羞赧地解释道:“前几日连夜审完了最近堆积的案卷,怕赶不上今日的筵席,见不了你。” “那你更应该好好休息了!” 晏初笑吟吟道:“不用,和你在一起, 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休息。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很放松。” 有小姑娘在眼前,他根本舍不得闭上眼睛。 顾盼锲而不舍催他睡觉:“快点睡吧, 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会儿。” 晏初摸了摸鼻尖:“我睡不着。要不, 你哄我睡?” 顾盼哭笑不得:“你是三岁小孩吗, 还要人哄才能睡着。” 顾盼说着微微偏了偏头,整个人都浸在午后的阳光里,模糊了五官的棱角。 晏初不答话,只可怜巴巴看着她, 眨眼间如风吹水面,荡开一圈圈粼粼波纹。 晏初眼神里小心翼翼的期待让顾盼有些于心不忍,妥协道:“我给你读话本故事?” 晏初拒绝:“这些故事你平日里不知给我讲过多少遍了,我都听腻了。” 顾盼想了想,问道:“我给你唱曲儿?” 晏初一口否决:“我不喜欢听曲儿。” “我陪你聊聊天?” 晏初还是不满意:“那我更睡不着了。” 顾盼无奈:“那你要怎样才能睡得着?” “我抱着你睡。” 顾盼:“……” 晏初本以为小姑娘会继续看她的话本,没想到她乖乖合上《长情记》,放到桌角那厚厚一摞话本的顶上,而后小跑到床边脱下绣鞋,和衣钻进他的被窝里。 晏初的鼻尖隐约闻到了她身上的浅淡香气。 熟悉的、让他心安神宁又心醉神迷的香气。 晏初明知故问:“你也累了?” 顾盼敲了敲他的脑壳:“我是为了让你歇一会儿。” 晏初忍俊不禁,伸手在她的头发上揉了两把,揉翘了小姑娘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那几缕头发, 顾盼怒:“别拿我当小孩子!” 晏初凑到小姑娘耳边,低哑的嗓音莫名多了点勾人的味道:“那,不如做点成年人做的事?” 顾盼捂住他的眼睛:“睡觉,别想什么有的没的。” 晏初把小姑娘的手拿下来,笑道:“逗你的。” 小姑娘侧躺在床上,一头珠钗铛铛啷啷,鬓上一只坠着青玉石的钗也歪了,枕在枕头上有些硌得慌。晏初伸手将小姑娘头上那些冰冷的珠钗全部拿了下来,一时间,一头青丝铺满了床铺。晏初以手为梳,缓慢梳理着小姑娘的发丝。 偷得浮生半日闲,说的就是此时此刻吧。 顾盼只觉得他的手心很热,一下又一下的,像是把她当成了猫咪,让她整个人都舒适得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顾盼不得不承认,晏初手心的温度和力道刚刚好,让她有些昏昏欲睡。纵然舒服得很,小姑娘还是侧过头躲开,一脸严肃:“是我哄你睡觉,不是你哄我睡觉。别乱动了,闭上眼睛,乖,听话。” 晏初不再抚摸小姑娘的青丝,偷偷想牵她的手,被她发现了。 他看见小姑娘眯起眼睛对着他笑了笑,而后正大光明的把他的手拉住,紧紧的十指相扣。 晏初回望着她,眼里也带了遮掩不住的笑意。 小姑娘用发顶蹭了蹭他的下巴,拉过二人相牵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小刷子似的长睫毛从他手背的皮肤上轻轻地扫了过去。 其实晏初希望小姑娘可以再多触碰他一些,或者主动吻一吻他的唇。不过,二人下月初八就会成亲,这种事倒也不必太过着急。他们可以慢慢来,一步一步水到渠成去相爱。 晏初似乎是困得狠了,抱着怀中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缓缓闭上眼睛。 顾盼有些不自在地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晏初的大长腿立时缠了上来,压在小姑娘的腿上,磨磨蹭蹭收紧手臂,把小姑娘往怀里又塞了塞。 顾盼动不了了。 二人保持这个姿势相拥了好久,晏初虽一直闭着眼睛,但他的吐息起伏跟之前没什么变化,顾盼知道他没有睡着。 现在还不是该睡觉的时辰,晏初虽然有些困,但还是睡不着,神思清醒得很。 晏初只休憩了不到一刻,便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沉声道:“我得走了,我借口喝多了出来透透气,算算时辰,现在也该回筵席了。” 晏初说罢转身欲走,却被小姑娘一把拉住,声音里难掩笑意:“你打算就这样,带着唇印回筵席?” 晏初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腰身上系着九环扣的玉带,一丝不苟。但颊边沾了一道绯艳的红,给偏清冷的面容增加了一丝风流。小姑娘伸出手指揉了揉他的脸,把不小心蹭上去的口脂擦干净。 晏初问她:“你还回筵席吗?” “回,”顾盼慢吞吞回他,“我也是找借口出来的,一会儿还要回去。” 晏初笑道:“我帮你梳头吧,总不能披散着头发回筵席。” 小姑娘此刻脸颊和双唇都有些微红,原本一丝不苟的繁复衣裙此刻皱皱巴巴的,出现了许多暧|昧的轻褶,更别提一头披散在肩上的乌发,昭示着她身上不太和谐的香艳痕迹。 偏偏肇事者还人畜无害地微笑着,轻声慢问:“需要我给你梳头吗?” 顾盼小声抱怨:“本来就是因为你,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错我的错,”晏初举手投降,拿过一旁的桃木梳,“保证给你梳的发髻和原来一模一样,谁也看不出来。” 小姑娘的头发黑缎子一样顺滑,不到半盏茶功夫,晏初已经为她梳好了新的发髻。 “我家的小姑娘真漂亮。” 顾盼在铜镜面前转着圈儿照了照,兴奋道:“阿初,你的手好巧!发髻真的和之前一模一样!” 晏初不疾不徐道:“怎么说也跟着嬷嬷学了三个月,也该小有所成。” 顾盼不习惯穿这般繁复的衣裳。她练武时习惯了穿方便行动的男装,拿惯了厚重的刀剑,就算穿回女装也都是些轻便的衣袍。繁复的长裙的确能体现女儿家的柔美,可长长的裙摆也让顾盼有些微的不适应。 顾盼一脑袋插满了珠钗首饰,只需稍稍一动便是一阵清脆的珠玉之声。她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头上珠钗的穗儿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漂亮归漂亮,但是若叫我天天这样穿,我可受不了。” 大概连小姑娘自己都没察觉到,与旁人说话时总是干脆利落的语调,对上晏初却说的软软糯糯的,乍一听和撒娇没什么分别。 晏初弯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微笑着侧头倾听小姑娘的抱怨,眉眼温和,是很让人安心的姿态。 晏初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笑道:“你送了我荷包,礼尚往来,我也要送你一样。” 顾盼兴致勃勃问道:“你要送我什么?” 晏初原本想替她插在发间,但小姑娘头上的发饰或金或银或玉,和他送的这只红豆木簪格格不入,只好放到她手心里。 顾盼看起来有些失望:“原来是木簪啊。” 晏初霎时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是觉得……太寒酸了吗?” “不是因为这个,”顾盼摇摇头,“我还以为像话本里写的,绝世神器灵丹妙药什么的,足以改天换命的那种宝贝。” 晏初:“……” 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吧。 顾盼把木簪拿在手中把玩了半晌,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惊诧道:“这里刻着我的名字!是你亲手刻的吗?飘逸洒脱,看起来像你的字。” 晏初身后似乎有只大尾巴摇了摇,眉眼间压不住的得意:“这个木簪是我自己做的。” 顾盼点点头:“怪不得做的这么丑。” 晏初看起来委屈巴巴的,耷拉的眉眼透出几分可怜相来。 “不过我很喜欢,”顾盼笑的眉眼弯弯,“丑丑的荷包和丑丑的木簪,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我们两个一样般配的人了。” 她不知道这话说的有多依恋乖巧,听得晏初的心都要化成了一块松糕,又软又甜。 要命了,这个人真是,为什么总能说出让他招架不住的话? 第49章 筵席 顾盼把木簪放到抽屉里, 回头对他说道:“我先回筵席,你过一会儿再回去,一起回去太刻意了。” 其实晏初和顾盼就算一起回去也没什么, 反正二人已定下婚约, 旁人也说不得什么闲话。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二人偷偷摸摸离了筵席,私下定有什么猫腻, 总归有些不妥。 晏初点点头,乖巧的模样像只摇着尾巴等待主人回家的大狗狗:“好,你先回去吧。” 顾盼又照了照镜子, 除了嘴唇略微红肿了一些,和出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这才放心推开门出去。才走了没几步,听见晏初在身后喊道:“盼盼!” 外面原本还下着小雪, 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天放了晴。阳光洋洋洒洒照在顾盼的身上,她闻言转过身来,恰好逆着光,像一只将要在月圆之夜吸人精魄的梅花妖, 美的让人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勾魂摄魄不过如此。 晏初有瞬间的恍惚,怔怔痴了几瞬,才佯装若无其事慢步走到小姑娘跟前, 温声道:“外面这么冷, 怎么能穿这么少就出门。” 晏初嘴上嫌弃得很, 可双手却十分诚实地帮着小姑娘披上了厚厚的斗篷。小姑娘低着头去系衣领前的两根系带,笨手笨脚系了半天,晏初实在看不下去了,又伸手替她紧紧系了个结。 自小锦衣玉食的晏初没过过什么苦日子, 就算幼时还在学武时,也有小厮跟在身边服侍着,从没委屈过他。但是与小姑娘相识以后,什么替人穿衣、梳头描眉的体贴活计算是干了个七七八八。 顾盼朝他笑了笑,圆睁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眸:“感觉你和我的哥哥一样。” 晏初却像被踩住了身后那条毛茸茸的尾巴,霎时炸了毛:“我才不是你哥哥!” 想当初,晏初拼命给小姑娘解释哥哥和恋人的不同,费了不少力气才纠正过来,现在可不能重蹈覆辙。 顾盼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道:“是我的情哥哥。” 晏初呆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许是没说过这么大胆又羞|耻的话,不待晏初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红着脸飞快跑远了。 晏初倒不怎么害羞,扭过头看着院里将开未开的梅花骨朵,忍不住笑起来,眼底温柔缱绻。 小姑娘出了西厢房的院落,便见不着她的影儿了。晏初转身回了屋,关上房门,阻隔了外面呼啸的冬日寒风。 晏初独自待在小姑娘的闺房里,倒也不觉得无聊,反而还挺怡然自得的。看她买过什么小玩意儿,翻她读过的话本,推敲她平日坐在这里会想什么,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小姑娘不常用胭脂,也不佩戴香囊,此刻屋子里除了桌上那枝梅花的清浅香气,再无其他味道。晏初不无遗憾地想,若小姑娘平日里能熏些香就好了,屋子里还能有些她的香粉味道,总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一点香气也不给他留。 索性也无事可干,晏初便取了纸和笔,画了很久的小姑娘,待墨迹干了之后,走到院里又摘了一枝红梅,和画一起,放在了桌上。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晏初开门走了出去,冬日冷冽的寒风从门外呼啸而入,那幅画便被风吹到了床底,只剩一枝梅花。 筵席上众人还在敬酒,丝毫没有疲倦退场的迹象。小姑娘硬是靠着玩自己的手指头,翘凳子腿,盯着晏初衣袍上的绣纹撑过了漫长的下午。 顾盼身旁坐着护军统领的小女儿尚夏月,与顾盼一向交好。见她出去了这么久,尚夏月一时按捺不住好奇,便凑过头来找她问个究竟:“你方才出去了这么久,去做什么了?” “啊,”顾盼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方才酒喝多了,出去透了透气。” 尚夏月不疑有他,但是见顾盼嘴唇略微红肿,皱眉问道:“盼盼,你的嘴唇为何肿得如此严重?上火了?” 顾盼想了半天,慢吞吞道:“许是方才在筵席上吃了那道麻婆豆腐,辣的嘴唇有些红肿罢。” 尚夏月依旧疑惑得很,不依不挠问道:“可你走的时候,嘴唇并未红肿啊。况且,我一直坐在你身边,也没见你尝一口麻婆豆腐。” 顾盼:“……” 尚夏月打破砂锅问到底,顾盼却对此语焉不详,举止有些扭捏,支吾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晏初恰在此时回了筵席,一身月白长袍正气凛然,但嘴唇和小姑娘的唇一样,都是红肿的。 尚夏月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念着顾盼在外面脸皮薄,便强忍了笑,替她找了个台阶下,似笑非笑道:“这春天还没到,怎的就有了蚊子?盼盼下次可要小心点,别再被缠人的蚊子咬了。” 顾盼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一脸懵圈诺诺点头。 筵席逐渐接近尾声,已有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顾盼早已坐不住了,也随着人潮溜了出去,直奔小巷子里一处拐角而去。 顾盼踏进大门,脚下踩着的是青石板,耳边是咿咿呀呀的戏曲,从廊下慢悠悠的飘过来。戏曲有些跑调,声音也有些浑浊了,是店家年迈又爱听戏曲的老父亲哼唱的。 店家正躺在院里一把椅子上,身上盖了件小毯子,跟桌上那些旧书一起晒着太阳。 顾盼轻车熟路走到那人跟前,喊了一声:“店家,买书!” 顾盼来过这里多次,算是老主顾了,店家熟络问她:“姑娘今日买什么话本?” “《露水情缘》。” 以往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店家从不多说一句话,今日却格外话多:“姑娘竟也看这种书?” 这种书?哪种书?不就是话本子吗? 店家的反应着实奇怪,顾盼拿了话本便回了西厢房,迫不及待看了半天,终于知道了是哪种书。 前几回还颇为正常,无非是老套的英雄救美,歹人意欲欺侮美人,英雄从天而降将歹人们绳之以法,美人则顺水推舟以身相许。 每一个章回之后是一张插图,画的极为精致美观,美人穿着一身金丝软烟罗,站在不知何处的松树下面,看向英雄的目光略带一丝羞怯。 但小姑娘越往后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位美人你为何要脱衣服?这位英雄你为何也跟着脱起了衣服? 偏偏插图还画的格外细致,连画中二人的迷醉神情都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第十二回 ,一开头便是一首词。 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忙。两只脚儿肩上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 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小姑娘正暗自疑惑着,翻开下一页,便瞧见男女主角赤|裸相见阴阳交|合的场景。顾盼猛的合上话本,脸红心跳面红耳赤。 纠结了半天,小姑娘还是忍着羞|耻重新翻开了话本,继续往后看。 当真是,长夜扶龙入,任君赴逍遥。 但是,嘿,还别说,还真挺好看的。 害,年轻人不好色,好什么? 话本中的情节反倒激发了小姑娘的斗志,势必要在洞房那晚把晏初治得服服帖帖的。 顾盼越往后看越觉得奇怪的知识增加了,发现了新世界的小姑娘正津津有味看着,小桃突然端着茶壶无声无息推门而入。顾盼慌忙合上话本放在桌子角上,但已经晚了。 顾盼欲盖弥彰的举动反倒愈发可疑,小桃走到顾盼跟前,疑惑问道:“小姐在干什么?为何要盯着桌子看?” 顾盼尴尬挤出一丝笑来:“我刚要回床上休息,你便推门进来了。” 小桃“哦”了一声,不动声色拿起桌子角上那本《露水情缘》来。顾盼还不曾来得及阻止,小桃已翻开了话本。 翻开话本的那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宛如忽然凝滞了一般,顾盼低头看了眼话本上身体纠缠的男女主角,又尴尬移开视线。顾盼都不忍心去看小桃这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咽了下口水,柔声细语道:“小桃,你没事吧?” 顾盼没等到小桃破碎的神情,反倒看见小桃憋笑憋了半晌,而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顾盼:“?” “我还以为小姐看的是什么,却原来是这种书……” 小桃咯咯笑得停不下来,眼角的泪水都沁了出来。 顾盼气得轻轻给了她一拳:“有什么好笑的,别笑了!” “好好好,不笑了。” 小桃努力绷直了唇角,但是因为还在憋笑的缘故整张脸都在发颤,最后还是使劲咬了下自己口腔双颊的肉,才勉强停了下来,神神秘秘道:“小姐若喜欢看这种书,我那里还有好几本,要不要给小姐拿来?” 风从窗棂缝隙里卷了进来,吹得花瓶里那枝红梅摇摇摆摆。顾盼单手拖着脸颊,另一只手搭在花瓶上,拨弄着娇嫩的梅花花瓣,嘴里咕哝道:“等我看完这一本再说吧……原来你们都看过这种话本,就我一个人没看过……” 小桃能看得出来自家小姐还有些害羞,也不说破,倒了一杯茶摆在了顾盼的面前:“小姐在筵席上喝了点酒,喝杯茶缓一缓吧。” 顾盼被茶的香气引得吸吸鼻子,拿过杯子抿了一口,被烫的小小吐了吐舌尖:“呜哇……” 小桃见顾盼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忙问道:“怎么了?很苦吗?” 顾盼放下手中茶杯:“烫……” 小桃霎时有些懊恼:“都怪我,早知道该凉一下再给小姐倒茶的……起泡了吗?疼不疼?” 顾盼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有点麻而已。” 小桃这才放下心来,眼角恰好扫到床下一角,似乎有个什么东西。 小桃走近看了看,指着床下那一角:“小姐最近有什么东西掉到床底下了吗?” 顾盼摇摇头:“没有吧。而且今天上午床下还没有东西,怎的下午就多了它?” 小桃不嫌脏,爬到床底把那东西够了出来,站定了后展开看了看。 是一幅画儿。 画上是满脸绯色躺在桌上的小姑娘,嘴唇红肿衣衫凌乱,头上一支珠钗歪歪斜斜,鬓上还插了一朵红梅。 半眯的眼睛里有淡淡的风情流露出来,透着几分妖娆,令人心神皆为之一荡。 一看就是被某人“欺负”狠了的模样。 小桃霎时警觉起来:“今日在筵席上,小姐和少卿大人都中途离席,是不是又让他来了西厢房?” 顾盼欲盖弥彰嘴硬道:“没有,我自己回来的。” 小桃显然不相信自家小姐的说辞,把画递到顾盼眼前,微微皱了皱眉:“那这幅画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你自己画的吧?” 顾盼瞧见那幅画,霎时便红了脸。 晏初把她画的也太……色了吧。 这证据太过明显,顾盼只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竟不知后面要继续说些什么,最后只吐出一个单薄无力的字节:“我……我……” 衣⁸华⁴独⁸家⁸整³理 顾盼哑了半晌才后知后觉:“不许告诉我哥哥!” 小桃到底向着自家小姐,怕她挨罚抄书,妥协道:“我不告诉少爷,那小姐成亲前也别把少卿大人往西厢房里领,总归不合礼节,若是叫旁人见了,少不了说三道四。” 顾盼敷衍应道:“我知道。” 但小桃还是有些不放心:“少卿大人没欺负你吧?” 顾盼闻言霎时笑弯了眼睛,露出颊边两个小梨涡:“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觉得阿初是洪水猛兽一样?别担心,他不会欺负我的。” 这是小桃今日第一次见到顾盼笑。 这世上的夫妻有千千万,可官家的夫妻却是最难当。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政治联姻而结|合,好一些的还可以相敬如宾,次一些的则为了权力隐忍不发,更有甚者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却几乎没有人像晏初和顾盼这样,提起另一个人时眉目间是压不住的欢喜,眼里满是真真切切的情意。 小桃便知道自己多心了,嘱咐自家小姐茶凉了记得喝茶,走了出去。 顾盼熬夜看完《露水情缘》便上了瘾,当即决定再买几本。小姑娘上街走了没几步,恰好碰到一身官服正赶往大理寺的晏初。 晏初:“Σ(っ°Д °;)っ” 深知自家少爷一看到顾盼就走不动路的秉性,一旁跟着的小厮小声催促了几声。 第50章 熬夜 晏初在顾盼身后, 一眼便认出这个熟悉的背影。顾盼并不知晓晏初在身后,仍自顾自往前走,被人突地抓住了手腕, 过大的力量直接带着她一个半圆形的转身, 堪堪站稳身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墨黑色官靴,和靛蓝色官服下摆。顾盼抬头, 可不就是身着官服的少卿大人,正一脸亢奋盯着她瞧。 顾盼呆怔时又被晏初摇了摇手腕,冬日的风声滑过她的耳畔, 她看着晏初因亢奋而透着点红晕的脸颊,无奈道:“没必要这么激动吧?昨天不是才见过。” 晏初刮了刮她的鼻尖:“那也有一整个晚上没见你了, 一夜不见如隔三秋懂不懂?” 顾盼小声咕哝:“巧言令色。” “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以往练武时小姑娘起得还算早,现如今已不再去练武场学武, 顾盼早上尤为喜欢赖床,且有严重的起床气。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姑娘今日这么早便出门,定有什么缘由。 “我昨晚熬夜看完了《露水情缘》,”顾盼面色如常, 好像在说什么正经事,“打算去书店再买几本同类型的话本。” 小姑娘出乎意料的直白,话说的波澜不惊, 反倒是晏初听了有些不好意思, 不食人间烟火的冷眸染上了一点赧色。 晏初很快便冷静下来, 正色道:“以后不许熬夜看话本了。” 顾盼瘪瘪嘴,显然没听进心里。 晏初揪了揪小姑娘头顶那缕呆毛:“熬夜容易掉头发,以后不许熬夜了。” 顾盼朝他做个鬼脸,明目张胆辩驳:“我愿意, 我就熬夜,你又管不着。” 晏初屈起食指弹了弹她的小脑壳,笑吟吟道:“现在管不着,成亲之后每晚都睡在我身边,你看我管不管得着。” 虽说清晨街上没什么人,但还有小厮还在一旁听着,小姑娘不免有些害臊,攥起小拳头轻轻锤了锤他的胸口。 冬日的清晨格外冷冽,顾盼虽穿的不算单薄,露在衣袖外面的指尖还是有些凉。晏初顺势握住小姑娘的手,拢了双手替她小口小口地哈着气,待到暖和了也不松开手,还放在自己手心里攥着。 今日的小姑娘似乎格外撩人,晏初不由得放纵自己多瞧了几眼,原本就摇摇不能自持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 顾盼今早只梳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发簪的一角露了出来,上面点缀着一颗红豆。 是晏初送她的那支红豆发簪。 晏初雕的这支发簪并不美观,但小姑娘底子好,黛眉红唇皓齿明眸,戴什么都好看。顾盼头顶上还有一缕发丝迎风飘摇着不肯倒下,大约是睡觉不老实压的。晏初用手拨弄着那缕呆毛,像小孩子拨弄心爱的玩具。 顾盼任由他拨弄,疑惑问道:“阿初是要去大理寺料理公务吗?” 晏初手下动作不停:“对。” 顾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在这里磨蹭。赶紧去大理寺吧,别误了时辰。” 晏初对大理寺的日常事务并不抵触,相反,他还挺乐在其中的。但今早碰见了顾盼,也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工作的动力,只想在这里和他的小姑娘腻腻歪歪。从见到小姑娘那一刻开始就紊乱的心绪到此刻仍然没有平复的迹象,相反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更是加倍纠缠成一团。 清晨熹微的阳光从远方洒进来,晏初垂眸看过去的时候,能清晰的看见小姑娘脸颊上细细软软的小绒毛坠着点点金色的光芒。 他想他一定是被这些光晃花了眼睛,扰乱了思维,才让他开口时不带一点理智:“我陪你一起去买话本吧,今日不去大理寺整理案卷了。” 顾盼故意板起脸:“不行,阿初官服都穿好了,怎么能临时旷了公务?难不成要穿着这一身官服,陪我去小巷子里买话本?” “穿着官服买话本,不可以么?” 晏初可怜巴巴委委屈屈的小眼神让顾盼觉得他们之间似乎立场颠倒了,好像她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黏人又幼稚的小朋友。 顾盼摇了摇他的手臂,难得对他撒一次娇:“阿初——快回大理寺吧——” 这法子哄晏初最是奏效,屡试不爽。 晏初委委屈屈应了一声,慢慢回转过身——他素来是最听她的话的。 晏初耷拉着之前还在疯狂摇动的尾巴,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几乎能让所有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顾盼不为所动,甚至还催他快些走别误了时辰。 小厮看着身旁这个被美色迷昏了头的少卿大人,长长叹出口气。以后自家少爷娶了顾家小姐,岂不是连早朝都不想去了。 眼见着晏初走远了,顾盼往前走过一个拐角,却碰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萧楚何。 顾盼这几日出门时常与萧楚何偶遇,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但半月内连着碰见他十几次,让她不得不怀疑这些相遇不是巧合,而是萧楚何暗中派人跟踪了她。 顾盼低着头装作没看到他,待要装作若无其事路过他,偏偏萧楚何和她打了声招呼:“盼盼,你也在这儿,好巧。” 比起晏初温润的声线,萧楚何的声音宛如一小股带着凉气的小旋风滑进了顾盼的耳朵里,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为什么这么巧,你心里没点儿数么? 顾盼低头揪了几下袖口上一段露出来的线头,手指在细线上绕了几圈,压得指尖微微泛白也没能将它扯断。顾盼忽然觉得这段线头实在是太烦人了。 实在躲不过去了,顾盼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朝萧楚何端端正正行个礼,神色是他不想看到的疏离:“民女见过六王爷。”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和针锋相对,只这一句平淡而冷漠的话,已在二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将萧楚何阻隔在外面。顾盼不自觉绷紧了身体,呈现一种微微戒备的姿态,好像在小姑娘眼中他不是朋友,而是一个入侵者。 第51章 隐瞒 萧楚何心里并不似面上那般沉着冷静, 反倒慌乱得很,拘谨得像个初次见到女孩的毛头小子,隐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指兀自捏紧, 直到指尖都有些发疼。但他面上不显,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情绪:“盼盼这是要去哪儿?” 顾盼不好意思说去买那种书,便随口找了一个托词:“今日起得早, 出门随便逛一逛罢了。” 顾盼说罢又呛声道:“我去哪儿,和王爷也没什么关系吧。” 萧楚何厚脸皮得很:“说不定我和盼盼顺路。” 顾盼绕过他走:“不顺路。” “等一下!” 萧楚何再次伸手拦住了要离开的顾盼,这下终于把小姑娘惹恼了, 恶声恶气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啊?非要撕破脸才满意是吗?” 顾盼没了方才疏离客气的假意,咄咄逼人的模样让萧楚何有些难以招架, 手脚微微僵直,指尖死死压在掌心之中。他强撑起一个笑, 好声好气道:“你不说去哪儿,又怎知是不是顺路?” 萧楚何不经意一抬眼,瞧见小姑娘发髻上钗的那支红豆簪子,样式平凡到有些简陋,不像是在店里买的。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已入骨。 不消说,这定是晏初亲手做了送给她的。被压制的纷乱心绪都在此刻宛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萧楚何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但语气已不自觉带了几分妒意:“我不过暗地里给晏初使了几个绊子, 他这几日便忙的焦头烂额,以后我让他罢黜贬官,亦或随便安个罪名流放边疆,甚至让他身首异处株连九族, 也不过瞬息之间。” 暗地里给晏初使绊子,萧楚何近几日确实做了不少,但任凭他权力再大,也只是个闲散王爷,晏家在朝堂上的人脉亦犬牙相制荣枯与共,岂是他动动嘴皮子说罢黜就罢黜的。他一席话说的如此冲动,除却恐吓之外,不过是想在小姑娘面前贬低晏初抬高自己罢了。 无论他怎么挑衅,顾盼总还存着点理智,今日听他一席话,却暗暗起了杀意,越发觉得萧楚何留不得了。这人实在忒不要脸,自己早已和他划清了界限,他却三番两次出言不逊,若他一朝登极,怕是抢亲这种腌臜事都能干的出来。 萧楚何确实是个不择手段又寡廉鲜耻的恶徒,一身伪装既久的皮囊之下,大概只有深锁的一点点赤红心意,还值得一看。但小姑娘对此一无所知,只当他是为了寻求顾家的拥护,心底愈发厌烦。她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若不及时遏止,眼前这个人轻易便会摧毁她多年来安稳的生活。 晏将军年轻时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武学高手,一手红缨枪法至今无人能破,却不知晏将军还有一手暗器轻功的顶门绝学。小姑娘是他的关门弟子,自然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虽不及晏将军用的出神入化,但也算小有所成。这暗器功夫小姑娘以前在东瀛山上抓山鸡兔子一抓一个准,要用在人身上还是头一回。 这个小巷子偏僻得很,平时没什么人来,既然萧楚何此人不会武功,又没带什么护卫,她有把握在此地一击必杀,而后不留痕迹逃离。 顾盼这样想着,朝萧楚何走近了些,直到二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忽然一阵风起,小姑娘头顶上那缕呆毛迎风转了几转,萧楚何伸手想替她拂一拂,但顾盼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猛然退后了一步,萧楚何的那只手尴尴尬尬悬在空中。 朝阳映着冬日凋零的光秃秃枝桠,默默为整个京城都覆上了一层落寞的颜色,也将萧楚何的影子拉的纤长,更显得他形单影只。 这世上总有许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什么事是萧楚何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做不到的。他有身份,有权力,有财富,所处的地位更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尊贵之极,如果连这样的人都被世间琐事束缚,那还有谁能逍遥自在地过活? 所有人都只看得到他光鲜奢靡的一面,看不到他作为皇室子弟的身不由己,且不说夺嫡之间的明争暗斗,只眼前这个让他煎熬不已的小姑娘,已让他束手无策。他只能强迫自己忍耐,等待,蛰伏,就像以往无数次的隐忍那样。喉咙发紧,萧楚何强迫自己出声,沙哑得像是被生生撕裂的白色绸缎:“晏初能给你的,我能给你更多,你弃了他选我,岂不是更相配?况且那日你在山林里救了我,已是月老钦定的缘分,何不顺从天意而为?” “奉劝王爷莫要自作多情,我平生所做最后悔的事,就是那日在山林里救下了一个自称何楚的人。早知他会如此恩将仇报,我当初何苦多此一举救下他,让他死在刺客手里岂不是更好。” 顾盼眉心紧蹙,一向带着笑意的脸孔彻底冷了下来,恼怒显而易见。她毫不瑟缩地直视着萧楚何,带着一股一往直前的劲儿,咄咄逼人。在这样凌厉的怒气下,她眉宇间的轻蔑非但没显得刻薄,反倒添了几分媚态,美得极富有攻击性,越发让人移不开眼。她暗暗翻转过手腕,指尖的梨花针泛着冷光。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宿醉的醉鬼摇摇晃晃走进小巷子,迷蒙着双眼上下打量了顾盼一番,耍酒疯道:“小娘子长得好生俊俏——” 萧楚何还未来得及上前阻止,小姑娘一个回旋踢便将人踢了三丈远。 萧楚何:“……” 那醉鬼悻悻爬起来,摇摇晃晃走远了。 二人既被人撞见,顾盼想无声无息暗杀萧楚何已绝无可能,届时禁军若挨家挨户盘问,难保不会败露。顾盼心里烦闷得很,绕过萧楚何离去,眼不见心不烦,任凭萧楚何在后面喊她,也装作没听见。她心里藏着事,原本打算去往书店的脚步拐了弯儿,径直往大理寺走去。 彼时晏初正在书房里修正案卷,小姑娘突然冲了进来,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他的笔尖忽的一顿,力道之大猛然戳破了纸张。晏初起身走到门口,还未站稳就被抱了个满怀,小姑娘猛然撞过来的冲击力让他后退了一步才堪堪稳住脚步。 晏初:“Σ(っ°Д °;)っ” 主动投怀送抱,还有这等好事? 晏初紧紧回抱住顾盼,笑着教训怀里的小姑娘:“怎么莽莽撞撞的。” 熟悉的气味瞬间将顾盼包裹,她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目睹一切的小柯:“……” 小柯是跟在晏初身边的小厮,平日里晏初忙于公务,小柯便候在一旁听他吩咐,给他执笔研墨,或替他跑腿寻一些急需的案卷。但此刻两个人腻腻歪歪,好似看不到身边还有一个大活人。 晏初脸颊靠在小姑娘耳边蹭了蹭:“不是说要去买话本吗,怎么又来了大理寺?” 小姑娘整个人都闷在晏初的怀抱里,挣扎着露出小半张脸颊:“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你继续忙吧,我走了……” “别啊,”晏初丝毫没有松开怀抱的意思,“盼盼好不容易来这儿一次,待一会儿再走也无妨。” 他很清楚怎样才能让小姑娘心软,又可怜兮兮蹭了蹭她鬓边的发丝。 小柯适时出声提醒:“今日还有公务……” 晏初立时回头一脸冷漠看了他一眼,变脸速度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小姑娘从晏初的怀抱里探出头来,发髻被蹂/躏得有些歪斜,对小柯吩咐道:“你先出去,也别让旁人进来。” 但小厮和晏初都领会错了,一脸惊讶看着她。 白日宣|淫……不太好吧? 顾盼轻轻掐了掐晏初腰间的软肉:“想什么呢,我只是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小姑娘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黑曜石一样好看的眼睛一眨就引得他心头一跳。 晏初朝小柯摆摆手:“你先出去,在外面守着。” 小柯退了下去,给二人细细掩好门。他此刻真心认为,自家少爷若生在皇家,也必定是个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主儿。正如眼下,顾家小姐不过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个素来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少卿大人便被迷得神魂颠倒,什么紧要公务也顾不得了。 小姑娘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晏初懵了一瞬:“我什么事情瞒着你了?” “官场上的事,”顾盼面无表情的小脸显出几分严肃,“六王爷是不是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了?” 晏初轻轻叹出一口气,却不知该如何跟小姑娘说起。晏家在朝堂上的对手,又何止是六王爷一人。 官场上看似一片祥和,实则暗流涌动,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晏初看尽了人性的贪婪与丑恶,可他自己在官场沉浮这些年,又何尝没经历过尔虞我诈,又何尝不曾逢场作戏? 他还有许多事,小姑娘从不曾知晓。小姑娘所认识的那个晏初,不过是他最干净的一面。对他而言,小姑娘便是他的人间烟火,是拉着他不至于彻底堕落的唯一羁绊。 第52章 祈求 见晏初只是沉默, 小姑娘不依不挠:“我们两个下月初八就是夫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秘密,非得藏在心里?” 晏初心里拧巴得难受。他娶她没存别的心思, 就是想踏踏实实和她过一辈子, 但平心而论,他确实从没想过和小姑娘说这些朝堂上的事。小姑娘毕竟涉世未深, 不曾亲身体会过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以前是顾丞相,现在是晏初, 都把她保护得很好,时年正值多事之秋, 晏初只求小姑娘自由自在,平安喜乐。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走到今日, 他受过的苦,不忍心让小姑娘受第二遍。他喜欢她,想照顾她对她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扛起一切,但从未把她当作身后可以倾诉的依靠。 小姑娘窝在他怀里, 小小软软的一只,仰起头来和他对视:“你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和我讲, 我说不定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晏初这几天忙的焦头烂额, 夜里睡得少, 眼下有淡淡的黑青,但并不显得颓废,反倒越发衬得他眉目温润清雅,让人瞧了只觉心疼, 想替他拂去眉眼间的疲惫。他朝小姑娘笑了笑,笑里略带苦涩:“我若把烦心事都和你说了,怕是会把你吓跑,再也不来找我了。” “怎么会,”小姑娘绷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神色认真,“你若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什么都不愿和我说,我才会走。” 晏初替小姑娘将一缕碎发拂到耳后,力道温柔得像是怕惊跑了什么似的,眼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半是戏谑半是认真道:“你要是离开,我就偷偷把你绑走关起来,锁在将军府里,跑也跑不掉,再也不能离开我。” 顾盼咯咯笑了笑:“你要是当真敢这样做,我爹和我兄长还不得拆了将军府。” 小姑娘说罢用毛茸茸的头顶去蹭他的下巴,却没注意到晏初系得一丝不苟的威严官服衣领上方,裸露在外的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下。与小姑娘肌肤相触几乎成为了一种瘾,一旦与她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尽管只是牵手和拥抱,心底的渴望却似乎永远也无法满足,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他的骨髓里啃噬,催促他上前索取更多的触碰和爱意。为了防止在书房里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晏初防患于未然把小姑娘从怀里揪出来,让她在面前端端正正站好。 小姑娘规规矩矩站好,说出的话却让晏初霎时绷紧了身体:“我方才碰见六王爷了。” 晏初温和的神色骤然收敛,冰冷逐渐上浮:“他说什么了?” “无非是些寒暄的话,问我去哪儿要做什么。” 晏初还未完全放下心来,紧接着又听小姑娘说道:“还说要我嫁给他。” 晏初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向温润的眉目夹杂了一丝不正常的猩红,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怖,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嗜血味道。 小姑娘小心翼翼问他:“阿初,你生气了?” 当然气了!差一点,他头上就是一片碧绿大草原! 顾盼简直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晏初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回去了,像个小孩子一样鼓着脸颊不说话,委屈巴巴的样子让顾盼实在忍不住想踮起脚尖疯狂揉一揉他的脑袋。 小姑娘望着他笑:“怎么啦?说话呀!” 晏初平复了一下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动:“我们下月初八就成亲了,他说什么也没用。” 小姑娘莫名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生硬的别开脸去看桌上的案卷,说着非常明显的谎话:“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会拒绝他?不怕我移情别恋?” 这算得上是小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了,但也许是当局者迷,晏初并未听出小姑娘话语中的戏谑,轻声问道:“你……不喜欢我了吗?” 小姑娘没正面回应他,朝他眨了眨眼睛:“你猜?” 晏初眉心紧紧拧了起来,袖子里那只手,拳头紧了又松,一双黑亮眼睛死死瞪着她:“你都答应嫁给我了,就要对我负责,不许始乱终弃。” 小姑娘笑吟吟道:“这不是还没乱么。” 晏初面上不显,还是一副温和如玉的君子模样,但隐在宽大袖子里的掌心已暗暗攥紧。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实际上,他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种极度疯魔的状态。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按捺住内心的狂躁,晏初缓慢而低声地说道: “我从前就说过,你若嫁给别人,成亲当日,我必去抢亲。” 小姑娘这才觉出晏初话里的认真,伸手揪住他宽大的衣袖:“怎么会呢阿初,我根本舍不得你呀,怎么会嫁给别人。方才只是逗你玩的。” 晏初习惯性抿了抿唇,一张脸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以后……别再这样逗我了。我会当真的。” 小姑娘乖巧应下:“知道了。” 见晏初还是板着一张脸,小姑娘踮起脚尖扯了扯他的面颊:“阿初,别生气啦——” 晏初捉住小姑娘作乱的手,嘴角终于勾出一抹称得上是笑的弧度:“不生气了。” 手腕还被晏初攥着,顾盼挣了挣也没挣脱开,索性由他去了,好奇问道:“那阿初呢?京城里这么多姑娘喜欢阿初,阿初以后会移情别恋吗?” 晏初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弯成一道温柔的弧,连带着让他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分外柔和:“我有沧海水,巫山云,哪里还看得上别人?” 这样的话他过去只在话本里看过,当时只觉肉麻到可笑,但遇到真正放在心尖尖上的心上人,竟也情不自禁便说出了口。 小姑娘一抬头,便撞进那双熟悉的温柔眼眸里,不由得怔忡了片刻。晏初一双醉人桃花眼里倒映着小姑娘的身影,好像天地之间,他只看得见她一人。 顾盼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嘴里嘀嘀咕咕:“这句话绝对是从什么话本上学的……” 晏初笑着敲了一下小姑娘的脑壳:“偷偷说我什么坏话呢!” 顾盼捂着自己的脑袋,转身要逃:“你继续忙公务吧,我话本还没买,先走了。” 晏初拉住她:“今日先不忙公务了,陪你在大理寺转转。” 顾盼一脸狐疑:“大理寺有什么好玩的。” 下一刻,小姑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听说你们大理寺后面那座寺庙,祈福求签都很灵。要不我们去那里转一转?” 只要和小姑娘在一起,在哪里晏初倒也不甚在意,当下便一口应道:“好。” 不多时,二人已到了寺庙门口。寺庙前是一棵大榕树,枝桠上挂满了随风飘摇的红绳。顾盼也去拿了两根:“据说有情人在这棵树上把两根红线系在一起,就可以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晏初嫌弃得很:“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从来不信这些。” “哦,”小姑娘递给他一根红线,“那你系不系?” “系。” 口嫌体正直的晏某人把两人的红线紧紧系在了一起,还打了一个死扣,生怕风吹雨打让红线松开。 二人系完红线,踏过朱红大门,在庄严佛像前停下脚步。小姑娘拉着他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晏初亦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睛,第一次向神明祈求。 求求神明。 把盼盼给我吧。 求求神明。 让盼盼永远喜欢我。 求求神明。 让我和她,永不分离。 晏初一睁开眼睛,便瞧见小姑娘一张放大的面孔,凑在他眼前盯着他瞧:“还挺虔诚的嘛,你不是说不信这些么?” 晏初低声道:“以前是不信的,现在倒是希望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就好了,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实现我的愿望。” 小姑娘看起来好奇得很:“好想知道阿初许的是什么愿望啊。” 晏初笑道:“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了。” “不行!”小姑娘捂住他的唇,神神秘秘说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晏初伸出舌尖舔了舔小姑娘的手心,顾盼收回手,嗔了他一眼。 小姑娘看起来有些惆怅:“不过我也听人说,愿望不说出口,不是因为这样容易实现,而是因为最不可能实现。” 晏初垂下眼睫,许久不曾答话。良久,才听见他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倘若轻易便能实现,那就不能称之为愿望了,而是现实。” 顾盼点头附和:“嗯嗯。” 见小姑娘唉声叹气的,晏初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你方才不是说想许愿吗?现在,闭上眼睛吧。” 小姑娘听话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纤长的睫毛一个劲儿轻颤,看起来十分虔诚。 晏初趁机凑过去想要偷亲她,小姑娘却猝然睁开狡黠的眼睛:“抓到你了!” 晏初怔愣在当场,小姑娘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小孩子一样得意洋洋炫耀:“也亲到了!” 晏初有些怔忡地想,不必再向神明祈求,他的愿望,此时此刻就已经实现了。 第53章 吻 见晏初还在怔愣, 顾盼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 晏初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凑过去咬了咬小姑娘的耳朵,小小声道:“最喜欢你了!” 小姑娘的耳朵尖被他的牙尖磨得有些痒, 伸手推开晏初:“没……没人问你喜欢谁。” “嗯, ”晏初理直气壮,“那我也最喜欢你。” 拜完了佛像, 顾盼牵着晏初的手往外走:“走吧,我还有话本没买呢。” 晏初拉住顾盼,走向一处偏殿:“不急, 再拜一拜吧。” “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小姑娘嘴里嘀嘀咕咕的,被晏初拽到一尊观音像前, 还未看清便被晏初拉着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了几拜。 顾盼抬起头来看了看, 这才瞧见观音手中怀抱着婴儿。 是送子观音。 顾盼哭笑不得,小拳头轻轻锤了锤晏初的手臂:“别人都是婚后拜送子观音,哪有成婚前来拜的。” 晏初一本正经道:“那等成婚后再来拜一次。” 顾盼:“……” 小姑娘后知后觉:“方才在佛像面前亲吻,是不是不太好啊,会不会不太尊重神仙。” 晏初不怎么介怀, 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没关系,神明不会在意这些的。” 二人出了佛寺,顾盼松开了与晏初十指相扣的手, 道:“你回大理寺忙公务吧, 我去那边的小巷子里买我的话本。” 晏初不依, 亦步亦趋跟在小姑娘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我陪你去买话本。” 顾盼叹口气:“会不会耽误你忙公务?” “不会。” 顾盼妥协,和晏初一起去书店买了话本。本想回家慢慢看,又被晏初忽悠去了大理寺。晏初在书桌前办公, 小姑娘坐在晏初身边专心看她的话本,小柯在一旁研墨,倒也算融洽和谐。 顾盼读起话本来时常废寝忘食,直到晏初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姑娘这才发觉天色渐晚。 “我得赶紧回府了,再不回去我哥该到处寻我了。” 顾盼匆匆忙忙要走,晏初还未来得及出声挽留,小姑娘已小碎步跑了出去,回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摆摆手:“阿初,明天见。” 顾盼说罢转身离开,略带焦急的脚步有些急促,绣鞋在地面上踩出哒哒的声响,走动间罗裙下摆荡漾开漂亮的弧度。 天色有些昏暗,以往这个时辰,街上原本还有零散走动的行人,此时此刻竟没什么人,只一个神神叨叨的中年男子,在家门口给孤魂野鬼烧纸钱,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神仙保佑。往日夜晚时分,街头巷尾已亮起了商贩夜摊小簇的火光,今日竟也全部闭了店。 冬日冷峭的寒风裹挟着尘土往前,不时吹起顾盼的裙摆。顾盼看话本看得眼睛发酸,此刻倒被这怪异的景象惊得清醒了几分,暗暗皱起眉心。那中年男子烧完纸钱便回屋去了,火盆也拿进了屋,徒留些黑色的灰烬被晚风吹起贴着地面打旋。 顾盼抬头往远处看了看,冬日寒风吹得树上的光秃枝桠唰唰作响,偶尔有几声鸟鸣,街道窄窄的没入黑漆漆的夜晚深处。好在这条路顾盼已不知走过多少遍,纵然没有烛火,单单靠着稀疏月光也能知晓归路。 顾盼在街上走了没几步,便敏锐地发觉有人在跟着她。根据这人的脚步声来判断,必是有几分武功底子的练家子。不过她并不害怕,侧耳仔细听了听,身后人带着让她有些无奈的熟悉气息。 顾盼在小巷子里站定,转过身,试探般轻轻呼唤了一声:“阿初?” 自转角阴影处走出一个没来得及换下官服的人。 可不就是晏初。 他看起来尴尬又忐忑,不等小姑娘开口,便率先道歉:“对不起。” 顾盼有点懵圈:“啊?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未经你允许,又偷偷跟踪了你。” 晏初随即像是怕小姑娘因此厌恶他,急忙解释道:“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我只是想送你回家……” 顾盼并未质问他别的什么,依旧和以往一样笑意盈盈:“好啊,那就一起走吧。” 晏初三步作两步走了过来,默默跟在小姑娘身后,像个忠诚护卫主人安危的大狗狗。 二人肩并肩往丞相府的方向走,不时闲聊几句:“阿初,你的公务忙完了吗?” “还好,明日再把今天未做完的补上就好。” “说起来,这里到了晚上不是挺热闹的,怎么今天一个人也没有,怪瘆人的。” “听说这条街晚上闹鬼,许多商户不敢出门做生意了。” 晏初说的云淡风轻,但顾盼霎时吓得惊出一身冷汗。 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她一向敬神怕鬼,听罢晏初一番话,总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四周似乎有什么脏东西盯着她。 顾盼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这里到了晚上,真……真的有鬼吗?” 晏初不紧不慢道:“没有鬼,起因是前几日这街上死了个年轻女子,那女人当时正在街上买胭脂,上一刻还笑着和人说话,突然就倒地身亡了,定是有什么突发疾病。但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反倒把大家吓得不敢出门了。” 小姑娘半信半疑:“可仔细想一想,今晚确实有些古怪……” 顾盼说罢似乎想起来什么,下意识拔高了声音:“是不是因为今日我和你在佛像前亲吻,把他惹生气了,所以派鬼来捉我?!” 晏初头疼地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又温柔地去梳理被揉乱的发丝,将她发间的蝴蝶发饰重新系上,最后用细腻温暖的手贴了贴小姑娘在寒风中被吹得冰凉的脸颊:“别乱想了,这条街上没有鬼……” 晏初说的在理,但架不住顾盼疑神疑鬼,当下便有些紧张兮兮的。顾盼和往常一样往前走着,空中忽的刮过一阵疾风,紧接着便是谁家的大狼狗一阵声嘶力竭般的吠声。她吓得往后一退踩到了裙角,整个人都朝后歪了过去,眼见快要摔了的时候被人突地从背后一把撑住了。顾盼小心翼翼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悄咪咪看了过去,是晏初及时扶住了她。 她见是晏初,连忙站直了身体,自顾自整理那身新做的藕色裙装。她余悸未消,声音有些发颤:“你可要陪在我身边,别离我太远。” 晏初见小姑娘心惊胆战的小模样极为有趣,便起了逗弄的心思。他在小姑娘左侧走着,偏偏伸出右手悄悄拍了拍小姑娘右侧的肩膀。 小姑娘立时吓得惊叫一声,紧闭着眼睛向右侧抬头来了一记手刀,却劈了个空。 顾盼只觉嘴唇干的厉害,咽了咽口水,心有余悸磕磕巴巴问晏初:“我……我方才……右边有人吗?” 晏初比她高出太多,与她说话时还要稍稍低头才能看着她,笑道:“方才是我。” 小姑娘知道是晏初的恶作剧后长松了一口气,嗔道:“阿初怎么坏心眼,又吓我。” 晏初柔下嗓音,沉声道:“别再自己吓唬自己了,鬼没来,反倒把人吓着了。” 有了晏初在身边陪着,顾盼的胆子大了几分,不再像方才那般害怕,只是走着走着就无意识往晏初的方向挤。再走上几步顾盼的手不自觉得捏上了晏初的衣角,晏初感觉衣服被扯了一下,却也没有点破。 大脑命令她的脚往前迈,可小姑娘的四肢不怎么听使唤,一步一步迈的很是艰难。 风吹着不知谁家掉落的白色帕子从他们眼前飘过去的时候,晏初能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官服被扯得都快变形了。 风越发大了,发出女子咽呜般的声响,惹得小姑娘往晏初那边又挤了一下。 晏初向后伸出手,一点点的把小姑娘的手指从衣角上掰开,然后团进自己的手里。 夜风依旧冷得刺骨,唯有手心中这一点明确的温暖,顾盼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暂时安定下来。 把顾盼送回家,二人道了别,晏初便也回将军府了。本以为至少要第二日才能见面,没成想吃过晚饭又撞见了小姑娘。 小姑娘站在墙上,衣袖掠着风猎猎飞起,仙气飘飘的,像个即将在月圆之夜飞升的仙子。 略显危险的矮墙上,顾盼任由自己向下倾倒,惊得晏初张开双臂,将小姑娘接了个满怀。他张开了手紧紧揽住了她的腰身,腿部用力稳稳的撑住了她的重量。 小姑娘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偷笑了几声,吞吐间的热气一下下的扑进晏初的耳朵里。 顾盼幼时贪玩,夜里时常翻过这堵墙来将军府玩耍。后来渐渐懂了事,夜里便再也没翻/墙来找过晏初。 顾盼窝在他怀里,感慨道:“上一次翻过这堵墙来找你,还是十一岁那年,此后便再也没这样翻/墙进来了。” 晏初笑她:“等下月初八成亲以后,你就不用翻/墙进来了,晚上也可以光明正大从正门里进来。” 顾盼偏和他犟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我成亲以后也喜欢翻/墙进来,我乐意我高兴!” 冬日的晚风吹绕过小姑娘的发丝,一向梳的整齐的前发被拂的垂落下来,稍稍遮盖了她好看的眉眼。晏初不由得伸手替她拨弄了几下,动作如同这夜风一般轻柔:“好,都听你的。到时候我还像小时候那样,在这堵墙下面等你跳到我怀里。” 顾盼后知后觉:“原来你每次都是有意在墙下面等我,我还以为你只是恰好路过这堵墙。” 晏初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温声问她:“来的时候走那条闹鬼的街道,害怕吗?” 顾盼瘪瘪嘴:“我不敢一个人走那条街,所以绕的远路来的。” 晚上夜风大,顾盼穿了一件厚实斗篷,衣领上一圈毛茸茸的披肩领,晏初似乎很喜欢这种手感,指腹不停捻着这圈柔软:“外面冷,回屋去吧。” 小姑娘随晏初进了他的屋子,却只看见一片狼藉。 顾盼不可思议道:“你家进贼了?” “是我自己翻的。我丢了东西,想把它找出来。” 小姑娘有些好奇:“丢了什么?值得你这样翻箱倒柜地去找?” 晏初丢了一个荷包。 普通的荷包晏初自然不会在意,但那只荷包是小姑娘亲手绣了送给他的,其中心意最为珍贵。晏初心里着急,为了寻那只荷包,便把自己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你送我的那只荷包,找不到了。” 晏初说罢又四处翻找了一番。顾盼没动,站在原地看着晏初瞎忙活:“不过是一个荷包而已,丢了就丢了吧,别找了。” 晏初抱着胳膊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嘴里念念叨叨的:“我明明放在抽屉里的啊,昨天还看见来着的。” 见晏初对那荷包宝贝得很,顾盼也帮忙找了一会儿,撅着屁股去翻床底下。什么也没找到不说,反倒是出来的时候狠狠撞到了后脑勺。小姑娘嘴巴里嘶嘶吸气,晏初看不过眼把人捉过来伸手在她的伤处摸索了几下,揉了揉碰到的地方:“还好没肿。算了,不找了,明早让小柯过来收拾一下。” 顾盼摸了几下后脑,她被撞到地方好的很快,现在一点也不觉得疼了,慢吞吞道:“也许……是被收拾房间的仆人拿走了也不一定。你若实在喜欢,我再给你绣一个便是。” 晏初霎时亮起了眼睛:“说话算话?” 顾盼点点头:“说话算话,我下次绣的肯定比你丢的这个好看。下次的荷包你就戴在身上吧,不摘下来的话,就不会丢了。” 晏初笑眯眯道:“那洗澡的时候怎么办?也不许摘下来么?” 小姑娘又被某人调|戏了一把,气得踮起脚尖揪了揪某人的头发:“洗澡的时候当然可以摘下来啊!” 小姑娘气急败坏,晏初反倒笑得眉眼弯弯:“今日怎么转了性儿了,主动来将军府找我。” “啊,”顾盼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丝,“白天在你这里看的那本《人妖志异》,落在你这儿了。” 晏初又莫名其妙吃了一口飞醋,原本欢喜的神色霎时冷了下来:“原来不是专为我来的。” 顾盼陪了他一晚上,好脾气也耗尽了,转身扑上来锤他:“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不是为你,我干嘛不在家里呆着,来你这儿挤一晚上?我的床榻可比你的大的多!” 晏初也不闪躲,任由小姑娘扑上来捶打。顾盼不忍心当真打他,用的力气不大,揪着他的衣袖气得哼哼唧唧:“阿初,你该改改你的脾气了,老是这样乱吃飞醋可不行。” 晏初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没有世族子弟一贯的自傲,待人接物总是和气得很,从未与人红过脸。即便有人对他不敬,说了些不好听的脏话浑话,他也不恼。倘若没遇见小姑娘,晏初也许会娶一个没什么情意但门当户对的深闺大小姐,做一个与她相敬如宾又善解人意的丈夫,不必患得患失,不必暗自期待,不必忐忑难耐。 但他遇见了一个鲜活又张扬的小姑娘。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只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就算用尽全身的自制力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占有欲,成了一个爱嫉妒又小心眼的幼稚鬼,患得患失、摇摆不定、畏首畏尾,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叫他胆战心惊。 像只被大雨打湿尾巴的大狼狗,晏初可怜巴巴看着小姑娘:“还有什么坏脾气吗?我会尽量改的。” 顾盼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数:“第一,不要乱吃飞醋。” 晏初点点头。 “第二,阿初太黏人了。” 晏初乖巧又听话:“哦,知道了。” “第三,经常熬夜忙公务,对身体不好。” 晏初赞同:“我以后会按时睡觉的。” 小姑娘踮起脚笑嘻嘻摸了摸晏初的头顶:“真乖。” “要是改不了怎么办,你会因为我的这些坏脾气讨厌我吗?” 顾盼慢吞吞说出最后一条:“第四,缺乏安全感。阿初似乎总是在担心我会离你而去,总是不肯相信我最喜欢你。” 晏初垂下眼睫,垂在身侧的手屈了屈,低声道:“人总是喜新厌旧的,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不再喜欢我了,像丢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把我丢掉了……” 顾盼叹口气,问他:“十分满分,你觉得我的喜欢有几分?” 原本顾盼只是随口一问,可晏初却意外的很郑重地犹豫起来,吞吞吐吐:“六分……?七分?” 听得小姑娘伸手在晏初胸口处轻拍了一下:“这种分数值得我嫁给你吗?” 晏初却有些兴奋的马上抓住她捣乱的手,跟着在对方的指骨上啄了一口:“难道有九分那么多啊?” 晏初见小姑娘不反驳,整个人都带上了显而易见的开心,似乎要证明他真的很容易心满意足一般,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眉眼间压抑不住的欢喜。 “笨死了,”顾盼小声抱怨,“笨死算了!” 顾盼凑到晏初耳边,小小声道:“就算改不了你的坏脾气,我还喜欢阿初,最喜欢阿初,比九分还多一分的喜欢!” 小姑娘像是说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样,高兴的情绪根本按捺不住,止不住地偷笑。 相比起欢喜晏初更像是惊讶的睁大了眼,他指尖揪着小姑娘的衣袖,心里的小人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又是在夕阳下奔跑。纵然心里高兴得冒泡,但晏初面上不显,还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礼尚往来地在小姑娘耳边用气音吐息:“我也最喜欢盼盼,比九分还多一分的喜欢。” 小姑娘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抱住他的胳膊,往她这边扯了扯:“我更喜欢你。” 他拿食指在小姑娘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我比较喜欢你才对。” 顾盼捂住额头,终于发现两个人好像在犯傻。但是人争一口气,即使发现了本质也绝不能认输:“我最喜欢你!” 他好像被打败了,轻轻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无奈道:“好吧,你说的对。” 晏初脱了鞋上|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要过来吗?” 小姑娘也脱了绣鞋上|床,直接顺势窝进了晏初的怀里——带着她的话本一起。 顾盼白日里已看完了第五十三回 ,便翻到第五十四回继续往后看,回头瞧了瞧晏初:“阿初看过这本《人妖志异》吗?” 晏初摇摇头。 顾盼又问:“那要和我一起看吗?” 晏初点点头。 小姑娘在怀里翻着书页,晏初一行都没读进去,眼神不时的从小姑娘身上扫过。小姑娘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体贴问他:“阿初知道前面的剧情吗?直接从五十四回开始看会不会跟不上?” “无妨。” “那可不行,”小姑娘霎时来了兴致,“我给你大致讲一讲前面的剧情,再一起看后面的。” 小姑娘说话像倒豆子一样,恨不得把话本里的故事一股脑的全说给晏初听。晏初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面部表情,可在事件进展的关键部分都会出个声音作为回应。 从窗棂上透进来的细碎月光为他铺上了一层暖色,那被光映的发浅的褐色眼瞳里仿佛转着悠悠的流水,小姑娘后知后觉,原来晏初看向她的眼神,永远如此专注而温柔。 讲完了前情提要,顾盼继续翻看话本。 书名叫《人妖志异》,顾名思义,讲的是人与妖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非但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连那方面也描写的极为猎|奇而淫|靡。 是的,顾盼万万没想到,蛇有两个那个东西。看着插图上人与蛇妖的结合,顾盼指尖一颤,薄页的话本发出一声被抖动的脆响。 晏初自然也看见了。 顾盼猛的把话本合上,干笑一声:“啊哈哈,我好困啊,不看了不看了,我还是回去吧……” 小姑娘转身要逃,晏初一把将她捞在怀里,扑在她耳边的呼吸有些粗重。小姑娘跪坐的时间太久,膝盖一时之间使不上力,发麻的感觉让她连带着晏初一起歪倒在了床铺上。 “别走,再陪陪我……” 晏初的声音里带着沙哑,湿濡的温热气息吹拂过顾盼的耳廓,让她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小姑娘不安的动了动:“那个……你稍微松一松我……话本在我怀里要被挤皱了!” 晏初闷闷一笑,也不松开小姑娘,伸手探入她怀里摸出了话本,随手丢在床角上。小姑娘颈部皮肤温热的触感让晏初留恋不已,让他忍不住将面颊贴了过去。 顾盼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晏初的肋骨,示意对方不要再继续收紧手臂妄图把她圈起来了。她在晏初的怀抱中艰难探出小脑袋:“我真的该回去了……” 小姑娘凑得很近,她思考的时候总会无意识地略略嘴巴,形成一个让人想要亲吻的弧度。 晏初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最后还是垂下了眼,耍赖道:“你亲亲我再走。” 声音极沙哑,几乎含在嘴里。 顾盼略有些犹豫,但受不住晏初这副可怜巴巴的狼崽子模样,还是主动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浅尝辄止。 带着温暖气息的吻如愿而至的落在了晏初的唇上,顾盼原本想点到即止,却被晏初抢先一步扣住了后脑,舌尖缓慢沿着唇线带来温热触感让她微微仰起头,向下的压力迫使小姑娘张开了双唇。晏初的舌尖随即便探了进来,细细扫过腔壁。 晏初的吻太过小心翼翼也太过温柔了,不由自主破开的唇缝让他的舌尖擦过贝齿深入,口腔内壁被划过一圈,探过上颌时的酥痒让顾盼忍不住喉间那一声软柔的低吟,让晏初情难自禁卷住了小姑娘柔软的舌尖轻轻吸吮。 越来越稀少的空气让顾盼呼吸急促起来,而晏初的吻依旧透着不愿分离的缠绵,他们呼吸缠绕,来不及吞咽的唾液开始顺着唇角滴落,形成一道暧|昧的水痕。 一吻终了,顾盼捂着红肿的唇泪眼汪汪控诉:“第五,亲吻的时间不许太长!” 晏初笑着一口应下,一双温暖的手在小姑娘耳后温柔摩挲着。顾盼被晏初温柔的动作抚得有些昏昏欲睡,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看着晏初,漆黑的眼珠因为困意而显得有些迷茫,可晏初的小影子却依旧清明的印在她的眼瞳中。 “还走吗?” 晏初温柔的声音像蛊,似乎会勾魂,惹得顾盼愈发困意朦胧,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好困……不走了……睡觉……” 晏初低低笑了一声,把困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塞进被子里,搂着她进入梦乡。 怕被家里人发现,顾盼天还没亮就走了,晏初也收拾齐整去上早朝了。 小柯昨夜瞧见自家少爷抱着顾家小姐进了房,第二日一早听了晏初的吩咐收拾房间,一进门便看见一片狼藉。小柯不知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只是为了寻一只荷包,当下便误会了。 啊这……看样子昨晚还挺激烈的…… 看来自家少爷挺能干啊…… 第54章 终章 晏初一天天数着日子, 终于等到了初八。 红纱罗幔铺天盖地,锣鼓喧天满目红绸,十里红妆浩浩荡荡。 跨火盆, 拜天地, 奉热茶。礼仪上的繁琐让二人有些局促,但好在足够真诚与欢喜, 倒也不觉得疲惫。 小姑娘脾性一向活泼,今日竟出乎意料地安静,乖巧坐在喜床上等着晏初来掀红盖头。晏初在外面的喜宴上敬酒, 众人见他心神恍惚又急不可耐的模样,只让他给长辈们敬了酒, 便放他离去了。 晏初快步走过长长的回廊,到了门口却带了些近乡情怯的慌乱, 脚步踌躇片刻,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四周点了喜烛,将喜床照得明朗透亮,小姑娘穿着一身火红嫁衣坐在床边, 烛火照耀下像个在黑夜里也能发光发热的小太阳。 晏初站在门外照不到的阴影里,缓缓靠近那团暖融融的红色火焰,一步一步, 走向光的所在。 明明已经相识了许久, 晏初这一刻却仿佛第一次见到顾盼一般, 伴随着自己愈加强烈的心跳声,缓缓掀开她的红盖头,对上小姑娘一双浅笑盈盈的眼睛。喜烛的火光随夜风闪了闪,映着她眼波粼粼像含着水, 溺死人。嫁衣勾勒出她起伏的柔软身段和纤细的一小截腰肢,明明是清丽的容貌,却因为今日浓郁的妆容平白生出几分勾人魅惑。 晏初怔愣了一瞬,有些神思恍惚。 从定亲开始一直走到现在,晏初只觉像是幻境一般,美好得不真实。 别等他明早醒来,发现只是一个梦吧? 想要辨认这是不是一个轻易就会碎掉的梦境,晏初伸出手,轻轻触碰小姑娘的脸颊。 温热的,柔软的,真实的。 晏初心满意足弯了弯唇角,像个得偿所愿的孩子。让他忐忑不已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今晚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此后不必日日夜夜反复煎熬,不必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晏初还不曾说些什么,反倒是小姑娘等不及了,急匆匆拿了酒壶倒了两杯合卺酒,与晏初交杯喝下。喝了酒还不够,又去吃床上铺的那些“早生贵子”的大红枣。 “饿了?” 顾盼嘴里还含着枣肉,含含糊糊回他:“饿了,没来得及吃晚膳就被塞进了花轿。” 晏初今日出奇地耐心,让仆人送了一碟糕点进来。顾盼总算填饱了肚子,又惦记上了桌上那壶酒。 “还要喝酒?”晏初捉住小姑娘纤细的手腕,“喝醉了怎么办?” 顾盼挣脱开晏初的钳制,义正言辞道:“不会喝醉的,我只是喝几口酒给自己壮壮胆子。” 用最理直气壮的语气说最怂的话,顾盼仰起头,嘴巴直接就着酒壶的壶嘴喝了一大口。 晏初失笑,也学着小姑娘的样子拿起酒壶,仰起头就着酒壶的壶嘴将剩下的酒液尽数喝尽。 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晏初还算清醒,顾盼一沾酒就脸红,漂亮的杏眼也被染上一层酒色。酒意让她的身体有些发烫,小姑娘面颊酡红扯了扯衣领,嫁衣最上面一枚纽扣崩落在地上,蹦了几下便滚落到床底。小姑娘手肘撑在桌面上,托腮歪头看他,眼尾因酒意泛红带泪,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成熟风情,像个只在夜晚出没,吸食男人精魂的妖魅。 晏初依旧一副清冷禁|欲、光风霁月的模样,只有暴露他心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不管心底如何蠢蠢欲动,晏初依然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平和,平淡无起伏的声线让人听不出他的真实想法:“醉了?” 小姑娘眼神迷蒙,嘴硬道:“我没醉。” 晏初面不改色忽悠小姑娘:“喝多了酒会很难受的,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晏初说罢连搂带抱将人扶到床上,瞧见小姑娘被酒意熏出了一层薄汗,又一本正经提议:“热了?这身嫁衣太繁重了,脱了吧。” 晏初整个人都压到她身上,一双不老实的手去解她嫁衣的纽扣。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在身上有点沉,顾盼蹙眉问他:“你干嘛?” 晏初一脸无辜:“我看你太热了,帮你把嫁衣脱下来。” 嗬,我信你个大头鬼哦。 晏初的手忽然顿住,顾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是一道长长的疤痕,颜色很浅,但小姑娘皮肤格外白皙,便衬的那疤痕有几分狰狞。 晏初神色怔忡,反倒是顾盼自己不怎么在意,淡淡道:“阿初不记得了吗?这道疤还是十岁那年我为了让你留在京城,与师父比试划伤的。” 晏初俯下身吻了吻那道疤痕,虔诚而轻柔:“记得。”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见小姑娘半推半就,晏初心中正一喜,谁知被猛然推倒,刹那间天翻地覆。 晏初:“?” “不许动!”压制住晏初想要起身的动作,小姑娘一脸严肃,好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事情,“今天晚上得听我的。” 晏初:“?” 小姑娘义正言辞宣告:“我要在上面。” 晏初一本正经说道:“我也想在上面。” 顾盼两只手撑在晏初脸颊旁边,□□跪在他的腰侧,低下头与他对峙。小姑娘似乎很想营造出充满压迫感的氛围,但配上她因醉意而酡红的小脸,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反倒像撒娇。 二人剑拔弩张对峙了半晌,谁也不肯妥协让步。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顾盼提议:“猜拳决定,谁赢了谁在上面。” 第一局,晏初赢,顾盼输。 顾盼不服气:“只一局不公平,三局两胜。” 晏初点头:“好,听你的。” 第二局,平局。 第三局,顾盼屏气凝神,似乎在做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成败在此一举。 但输的又是小姑娘。 小姑娘立时耷拉下脑袋,咬了咬唇,神情不甘倔强又失落,可怜巴巴看着晏初,奶声奶气撒娇:“阿初——” 晏初失笑,五指伸展开来,把出拳头的手改成了布的手势。 这下输的是晏某人了。 顾盼本以为可以翻身农奴把歌唱,但理论和实践终归有所不同,两个青涩的新手状况百出。不甚明亮的喜烛下充盈着滚烫的羞怯,两个人心有灵犀又慌不择路,鼓捣了半天竟找不对地方。小姑娘泄了气,钻进被子里蒙上眼睛,像个胖乎乎的蚕蛹宝宝。 晏初摇了摇蚕蛹,声音明显有异,比平日粗重而急促:“怎么了?” 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烦,睡觉。” 看得出来晏初快忍到极限了,一张原本略带些清冷的脸上满是红霞,额上浸透了薄汗。快憋坏了的晏某人试图和小姑娘讲道理:“春宵一刻值千金,要是今晚什么都不做就睡着了,可足足浪费了一千金啊!” 顾盼心烦意乱,把自己捂得更严实了:“这一千金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了。” 晏初去掀她的被子,顾盼则紧紧拉住,两个人小孩子拔河一样僵持了半晌。这举动实在太过孩子气,顾盼忍不住咯咯笑了笑,力气松了一下,被子便被晏初拽了过去。晏初拽过被子还不够,把小姑娘也拽到身下,小心翼翼问她:“再试一试吧,好吗?” 小姑娘受不住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勉为其难答应:“好吧。” 晏初一寸一寸小心摸索,这一次竟一下子歪打正着。小姑娘痛得惊叫出声,晏初听了只觉心疼,不敢再动。 晏初有些手足无措:“怎……怎么办……” 小姑娘这个时候反倒豪气冲天:“总归是要疼一下的,不如你给我来个痛快。” 晏初被她逗笑了,决定听夫人的话,给她个痛快。 两个幼稚鬼都卯足了劲儿要超过对方,一开始还算难分难解不相上下,但终究还是晏初占了上风。许是头一回开荤,晏初似乎不知停歇,狂欢到鸡叫五更天。 成婚的礼仪本就繁琐至极,顾盼一整天都没有休息,再加上这样消耗体力,实在撑不住了,困得迷迷瞪瞪,上下眼皮直打架。晏初反倒精神得很,还有力气凑在她耳边叽叽咕咕说些没完没了的流氓混账话。 顾盼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窝在晏初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藏在漫长岁月中的情意,或许早已不是秘密。而独属于今夜的秘密,除了漫天星光,再无他人知。 哦不,知晓这一切缠绵秘密的,或许还有守在门外的小柯。 小柯受自家少爷吩咐,今夜守在门外阻止旁人闹洞房,反倒把房里的事听个正着。 一开始悉悉簌簌,应当是二人除去衣物。而后是嬉笑打闹,喜床不断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直到后半夜鸡叫了三遍,这才芸雨渐歇。月下柳梢时,顾家小姐小声咕哝了几声,而后归于一片静寂,约摸是二人睡熟了。 小柯把一众不怀好意想要闹洞房的人尽数赶了回去,尽职尽责守了一夜,直到天边泄出第一缕晨光。 小柯这才转身回去,隐约听见一声娇里娇气的抱怨: “阿初,你压到我头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番外会两日一更或三日一更,番外分为三部分,婚后脸红日常、纵/欲日常、禁/欲日常,也许会有平行世界黑化病娇篇、转世现代篇~ 另外,求收藏下一本书《郎君他见色起意》~拜托啦!我的读者这么宠我,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