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等风归 作者:心宿二心星 文案 契约结婚,生完孩子就走人。 关于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为何总是在错过。 夏也:我喜欢他,但他是甲方,我要摆正我的位置,不能越界。 汪西迩:我喜欢他,但我更想尊重他,不能成为困住他的枷锁。 * 沉稳内敛克制(憨憨)攻vs乐观开朗豁达(小可怜)受 abo设定,he 本质是个无脑甜文~ 内容标签: 生子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也,汪西迩 ┃ 配角:怪怪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丢球跑 ================== ☆、第 1 章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夏也十岁起就深谙这个道理。 那场始料未及的海难,夺走了父母的生命,也让他一夜之间,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 警署的人暂时将夏也安置在孤儿院中,倘若经过排查找不到亲眷,那他的归宿,大概会和这里的孩子们一样。 守着昏暗破败的灯,茕茕等待渺茫的希望。 夏也的父母是OO恋,坠入爱河后,遭到双方家长的一致反对。 说服不了别人,他们索性私奔,来到沿海的江城,用浪漫和勇敢,编织出无忧无虑的新生活。 如果意外没有发生,夏也大概永远都会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多亏现代社会的大数据系统,警方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与夏也血缘最近的人——他的舅舅。 最开始时,舅舅并不打算带这个外甥回家。 一意孤行的弟弟令他寒了心,对于前者和同样是omega的男人生的孩子,他没有半分爱屋及乌之情。 出于道德义务,舅舅勉强把夏也接回了遂省,却一天都没给过他好脸色。 倒是舅母,作为过来人,知道在这个以alpha为强者的世界,omega的生存并不容易,遑论夏也因着早产的原因,腺体很不稳定。 是以她对夏也视如己出,甚至相较于亲生儿子,更多了几分怜惜。 好在夏也素来懂事,纵使生活比起从前一落千丈,却依旧乐观积极,想着快些长大,等以后赚了钱,可以回报舅舅舅母的恩情。 然而,命运好像总是喜欢和夏也开玩笑。 高三那年,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舅舅的生意一落千丈,几番垂死挣扎后,甚至到了负债累累的地步。 舅母身体不好,家里的经济来源本就完全仰仗舅舅,两个孩子快上大学了,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这样一来可能都成问题。 斟酌之后,夏也主动提出辍学,去赚钱帮忙补贴家用。 舅母当然不同意,舅舅也有些讶然,但拗不过他的坚持,更何况情况确实窘迫。 最终,夏也在舅母的坚持下读完高中,拿到文凭后,在某房地产中心,找了份销售的工作。 夏也长得好看,又能说会道,很招客户喜欢,卖出去的楼盘多,拿到的提成自然也多。 这活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个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 夏也有过一天之内赚得盆满钵满的经历,也有过陪客户看房,回来时却遇上暴雨,困囿不前的窘境。 他腺体不稳定,淋了点雨居然就发起烧来,缩在巷子的角落,连挪到屋檐下的力气都没有。 朦胧间,巷口似乎走来个颀长的身影,撑开的直柄伞下,是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 直觉告诉夏也,那是个alpha。 腺体处依旧灼热,他有点不安地抹了把脸颊上的雨水,既本能地感到恐慌,又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铺天盖地的雨珠在某个瞬间被阻隔在了伞外,夏也低垂的视线里,是一丝不苟的裤脚,和显然价格不菲的手工皮鞋。 “你还好吗?” 闻言,夏也艰难仰头,模糊的视线中,勉强能看到alpha握着伞柄的苍白指节,和鼻梁上架着的细框眼镜。 “拜托……帮帮我。” 混沌感阵阵袭来,夏也强撑着拽住alpha的大衣衣摆,用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感觉到自己被人腾空抱了起来。纷乱的雨珠再度落下,不安却未再次袭来,他蹙了下眉,把脸埋进了这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回笼。鼻尖嗅到医院的消毒水味,与此同时,一抹缓慢却很有条理的声音传入夏也耳中。 “那麻烦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不客气的先生,等他醒了我会让他联系家里人过来接。” 护士小姐说完就出去了,紧接着,皮鞋踩在地板上错顿有声,也在渐渐远去。 不知哪来的力气,夏也掀开沉重的眼皮,速度很快,却也只来得及捕捉到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的背影。 遗憾是有的,夏也后来在巷口徘徊过好几次,却再没见到当日伸出援手的alpha。 或许就算见到了也认不出来吧,毕竟他连对方的长相都没有看清。 记忆深刻的,就只有alpha的眼镜,和离开时的那抹背影。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非要找到对方的执念源于何处,可能是想和对方道个谢,也可能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 成年人哪有时间伤春悲秋,想找的人找不到,那就只能深藏心底,生活还是要继续。 又过了两年,夏也堪堪满二十二岁。 这天下午,他一如既往下班回到家中,却莫名嗅到了股紧张压抑的气息。 表弟不在家,舅舅舅母的房门虚掩着,争执声很大,站在客厅都清晰可闻。 “你知不知道世代从政是什么概念,那种人家,别的omega挤破头都想嫁进去,你怎么就肯定夏也不愿意?” 顿了顿,舅舅继续道:“更何况汪西迩本人,他才28岁,就已经是遂大的教授了,想想有多前途无量!” “别人厉害是别人的事,那不能成为送小也过去当生孩子机器的理由。”舅母撑在窗台边,咬牙和舅舅对峙。 舅舅的脸黑下来,沉声道:“胡说八道!我是为了他好……而且生完孩子就能走了,哪里算机器呢?” “你少假惺惺,你根本就是为了钱。”舅母身体不好,这一下子气急攻心,捂着心口差点就要栽到地上。 “阿阮!”舅舅慌忙上前,心有余悸地扶着她到床边坐下。 沉默半晌后,他叹道:“我承认我是为了钱。可你也不想想,没有钱咱家怎么办,债不还了?儿子书不读了?” “好,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医院那边前段时间给过我准信,现在引进了新技术,钱到位手术马上就能做,你不用再被病痛折磨了。” 闻言,舅母闭上眼,叹了口气:“反正,我不同意,小也肯定也不愿意……” 话音刚落,门口倏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我愿意。” 两人均循声望去,只见夏也往里走来,秀气的桃花眼中,闪烁着坚定光芒。 “小也……”舅母喃喃道,“你都听见了。” 夏也素来聪慧,囫囵听个大概,也能简单拼凑出前因后果,他在舅母面前站定,脸上漾开一抹笑意,说:“嗯,听见了,我愿意的。” 如果自己的牺牲能够给家里带来回报的话,夏也怎么样都愿意。 他自认算不上多善良无私,但基本的知恩图报还是懂得的。舅母给了他爱与关怀,俨然算是半个母亲,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错过治愈的机会。 有的人生来注定要漂泊,他还掉这笔债,就去做无拘无束的风,飘向自己的天高海阔。 只是有点可惜,这回,是真的再见不到藏于心间的那抹背影了。 ☆、第 2 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不假。 汪家世代单传,到了汪西迩这代,唯一的孩子却没有追随祖辈的道路,而是跑去搞起了科研。 汪家长辈自诩开明,儿子不从政没关系,那就赶紧生个孙辈,让孙辈从政。 偏偏汪西迩是个不开窍的,年近而立,也没谈过恋爱,更别提结婚了。 汪家长辈这才出此下策,想着找个愿意生完孩子就离婚的omega。 这种事情毕竟不是能放得上台面来讲的,消息只在小范围内流通。 然而,既要接受严格的筛查,又要签保密协议,短时期内竟一O难求。 夏也的舅舅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因着他之前做生意时,和省委下辖某内部人员有点交情。 对方知道他家正有两个适龄的漂亮omega,且念书时成绩都不错,符合汪老爷子希冀的家世清白和自身条件优渥的标准,这才私下和舅舅透露了。 那天夏也在舅母酸楚的注视下执意点了头,没过多久,就有自称是汪父秘书的人找上他,约在茶楼的包厢见面。 “夏先生,我们调查过了,您的条件完全符合。这份文件请您过目,没问题的话就可以签字了。” 伴随着公事公办的官方口吻,一叠厚厚的资料顺着木质桌面的纹理被推过来。 夏也礼貌地道了谢,仔仔细细地把合同看了个遍。 条条框框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苛刻。 需要夏也履行的基本上和舅舅听到的大差不离,包括生孩子、秘密领证、辞掉工作、不在公开场合共同露面等。 相应的,夏也会得到极为丰厚的报酬,包括钱和房产之类。 他可以理解那种人家需要在公众面前维持的形象,遑论这些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对他的保护。至于工作,其实在夏也眼中,销售只能是谋生的工具,不算工作。 他没忘记高中时曾对自己的未来有过设想,成为独立摄影师,最好再开家花店。 出乎意料的是,夏也翻看完属于他的义务,再往后,居然还有汪西迩需要履行的义务。 而且同样事无巨细,包括发情期的陪伴、尊重对方意愿、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尽到丈夫的责任等等。 甚至,因着omega受孕是需要完全标记的,为了不影响夏也离婚后找别的alpha,这上面还有陪他去洗标记这一项。 所有义务列完的右下角,已经有汪西迩的签名了,用的是正楷,工工整整,却又自成风骨。 啧,想不到这汪老爷子,考虑得还挺周到。 “哦,这些不是老先生要求的,是汪先生本人提出的。” 听到秘书的话语,夏也愣了一下,顾不上思考自己怎么就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下意识道:“汪先生?” “嗯。”秘书点点头,又像是怕他没反应过来,解释道,“也就是您未来的丈夫,汪西迩先生。” 夏也确实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也想不通,这种天之骄子般的alpha,怎么会这么纡尊降贵地把自己也放到履行义务的一方来。 这份疑惑伴随着夏也,直到他来到汪西迩居住的别墅的当晚,始终如影随形。 然而,当见到推门而入的高大alpha时,他仿佛又忽然懂了。 夏也知道汪西迩是个教授,且常年泡在实验室里。是以在他的想象中,这位名义上的丈夫应该是个不苟言笑,且眉宇间总是蹙着睿智弧度的人。 如他所见,汪西迩确实稍显严肃,但并不呆板,穿着衬衫和长裤,戴了副无框眼镜,眉眼很深邃。 不知怎么,那个瞬间夏也联想到了中世纪的绅士,温文尔雅和冷淡疏离两个词,矛盾又和谐地同时出现在他脑中。 再想象下这人认认真真给自己也套上枷锁的模样,夏也既想笑,又觉合情合理。 只是夏也不知道,同一时刻感到惊讶的,不只他,还有汪西迩。 后者如往常般回到家,推开卧室门,却看到床上坐着个omega,还俨然一副洗过澡的模样。 他这才想起来,日间父亲好像是有告诉过他,今天他的妻子会过来,让他早点回去。 但他当时忙着准备会议研讨,通话内容听过就忘,这才冷落了对方。 说实话,汪西迩素来对omega的长相美丑没什么概念,但他看到夏也,却无师自通般下了个论断:这是个很好看的omega。 就是太瘦了,令人疑心他是否总吃不饱饭。 卧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汪西迩顿了顿,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开口。 于是他斟酌再三,问了句:“你是夏也?” 话音刚落又有点后悔,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 身份使然,他平日里称得上寡言,真要讲什么,也通常是一语中的,少有这种需要尴尬想话题的情况。 好在对方看上去并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听到他的话后抬起头,睫毛细微地扇了扇。 夏也反常的沉默,是因为他在看到汪西迩的脸之后,莫名产生了种很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对方开口说话后达到了顶峰,那种富有磁性的声音,令他恍惚觉得言犹在耳。 听到问话,他回过神来,下意识点了下头,说:“嗯,我是夏也。汪……” “叫我汪西迩就好。” “好。”夏也笑了笑,又恢复了开朗健谈的模样,“汪西迩,你平时都这么晚才回家的吗?我差点以为今晚要一个人睡了。” ☆、第 3 章 夏也的这句话,并无弦外之音。他不过是习惯了和陌生人沟通之前,先寒暄几句以调节氛围,再切入正题。 然而落到汪西迩耳中,却全然变了个味。 早在和夏也的合同刚开始拟定时,他的omega爸爸就告诫过,即便是暂时性婚姻,也要认真履行丈夫的义务,包括法律上的和道德上的。 天性使然,几乎所有omega骨子里都或多或少有点缺乏安全感,诚然这是不公平的,所以才更需要alpha的自觉。 汪西迩本就因着冷落了对方有几分歉疚,闻言更是过意不去。 下意识看了眼手表,九点半,在他的认知里这其实并不算晚。常年泡实验室的人都有专注起来废寝忘食的通病,彻夜不归也很寻常。 但夏也的最后一句话,令汪西迩莫名听出几分委屈意味来。 是以他没有过多犹豫,先认真地道了个歉:“不好意思,是我的疏忽。” 顿了顿,又道:“我下次尽量早点回家……陪你睡觉。” “啊?” 夏也没有想到,随口讲的一句话,还能得来如此郑重的承诺。 美中不足的是,这么暧昧的内容,配上汪西迩严肃的神情,该有的旖旎全然消失,只剩下几分该死的升旗仪式宣誓感。 难怪连汪父那公事公办的秘书,下午送他来这里时,都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说汪先生可能有点不解风情,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这种高岭之花,以后遇到真心喜欢的omega时,是不是也这么一板一眼。 强行把跑火车般的思路拽回来,夏也忍住笑意,说:“没关系的,你先忙自己的就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睡个觉哪里还用得着人陪。” 话音刚落,就见汪西迩眉间微蹙,似乎又想反驳。唯恐他再说出点什么过于震撼的话语,夏也忙道:“你累不累?要不先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他的语速很快,说完后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睡衣袖口随着动作滑下去些许,露出一小截纤细皓白的手腕。 客厅灯在汪西迩进卧室前随手关了,他就站在室内和室外分割出的明暗交界线上,眸光很沉。 Alpha带着天然的压迫感,投过来的注视如有实质,分明此时两人的后颈上都规矩地贴着抑制贴,夏也却还是有点发怵,腺体处似乎腾起火来。 好在汪西迩并没有停顿太久,“嗯”了一声后,不动声色地反手关上门,朝衣柜处走去。 衣柜很宽敞,原本只有黑白灰的色调,此时却多了些斑斓,尤以蓝和黄居多。 夏也并没有带很多衣服过来,占据的空间也只是很小一个角落。 这令汪西迩回想起刚才推门而入时,omega蜷缩着打盹的模样,穿着鹅黄色的睡衣,同样只占据了床榻的一隅。 夏也的目光无意识追逐着汪西迩的动作,那种没由来的熟悉感又冒起头来。偏偏绞尽脑汁,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看到对方摘下眼镜,顺手放在了转角的柜子上。 那里本就搁置着好几副眼镜,最靠里的是一副细框,夏也记忆深处也镌刻着那样差不多的。 一个离谱却又并非全无可能的猜想涌上夏也心头,他大气都不敢喘,继续注视着汪西迩。 后者毫无察觉地拿上睡衣,朝浴室走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背影轮廓清晰地落入夏也眼中。同样,和曾经瞥见然后埋藏于心的某个画面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号。 声音、眼镜、背影。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了几下,夏也抿了下唇,无意识地攥紧手边的被子。 如果,如果汪西迩真的就是自己在找的那个人的话,那他…… 那他好像也并不能怎么样。 没有在极度渴望再见的时候再见,却在这么个不合时宜的情况下重逢,是否说明,他的执念,本就是莫须有的,是错误的。 夏也有些落寞地发起呆来,连浴室里的水声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大抵是注意到omega过于明显的情绪转换,汪西迩出来时问道:“怎么了?” “没事。”夏也勉强露出个笑意。 汪西迩欲言又止地皱了下眉,没再说什么。 夏也不受控地继续胡思乱想,明明当时昏迷不醒的只有他一人,汪西迩却没在再度相遇时认出他来。 这不就说明,自己所耿耿于怀的,在对方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 而且,他本来纯粹把这门婚姻当成交易,想着赶紧完成任务赶紧走人,这样一来,反而难以心无旁骛了。 感受到另侧床铺微微下陷,似乎有一只手在伸向自己的衣领,夏也如惊弓之鸟般猛地一躲,“等……等下,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闻言,汪西迩同样僵硬了片刻,自知唐突:“抱歉,叫了你好几声,你没反应,我就擅作主张了。” “扣子没扣好,晚上容易着凉。” 停顿几秒后,解释道:“我没想做什么。” 回过神来的夏也有些懊恼,补救般迅速道:“是我的错,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 脱口而出后又觉有些不妥,便改为:“不是,我的意思是,本来就是要做些什么的。” 可好像越描越黑,夏也索性破罐子破摔般,闭嘴了。 耐心地听他说完,汪西迩才笑了笑,说:“没关系,不急,我们可以循序渐进。” “嗯。” “那我……” “那我们先从躺在一起开始吧。”夏也提议道。 他的语气故作轻快,眼眸中也闪着光。 汪西迩在他的注视下,鬼使神差般,吞回“那我去客房睡”这句话,点了点头。 随着灯光关闭,卧室里登时只剩下漆黑一团。 暂时把这个话题搪塞过去,夏也还没来得及完全放松,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很轻的“晚安”。 他忽的感觉到难过,难过的同时又有几分庆幸,无声地叹了口气,同样回以“晚安”。 还好细碎漏进来的几缕月光只打在了天花板上,不会照亮他此刻仗着不会被发现,就肆无忌惮展露出来的苦涩神情。 ☆、第 4 章 翌日清晨,夏也于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而且声音还怪好听的,很轻很沉,似乎就在耳畔:“我先去学校了,早餐在桌上,记得吃。” 听到“学校”二字,夏也恍惚间,以为回到高中赖床时被表弟闹醒的场景。 于是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蓬松的枕头里,嘟囔道:“知道知道,马上就起……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呢?” “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那人答道,继而顿了几秒,又说,“没睡够的话继续睡吧,不用急着起,待会儿有事给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都行。” 还挺贴心。 夏也埋在枕头里偷偷笑了笑,下个瞬间便有只手更为贴心地帮他把脑袋轻轻拨正,大概率是怕他被自己闷死。 恰好夏也睡得有点热,乍然熨帖到微凉的指腹,如久旱逢甘霖般,下意识便把脸颊送上去蹭了蹭。 偏生那只手却像受惊般,迅速地收了回去。那人似乎又在床边停留了片刻,才很轻地离开了卧室。 夏也并没有多想,朦胧又睡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几缕天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挤进来,昭示着此刻已是日上三竿。 自从工作以来,他很久没能拥有这种睡懒觉的权利了。是以拿起手机看到明晃晃的“10:00”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茫然地放空了许久,杂乱的回忆渐渐回笼,夏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哦,他是因为住进汪西迩家,不用工作了,潜意识里才敢肆无忌惮地赖床。 说到汪西迩,昨晚睡前的伤感似乎又漫上来些许,但又很快被夏也压了下去。 没什么好难过的,他想,自怨自艾于事无补,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其实夏也已经习惯不带期待地生活了,因为他好像总是在接受命运的当头棒喝。 幼儿园时,某次体检后,医生告诉他他的腺体脆弱异于常人,经常会生病,还要注意自我保护,防止信息素紊乱泄露,他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才不怕。 后来,父母双双离世,他一夕间成为孤儿,如浮萍般四处漂泊,他告诉自己,要坚强,爸爸们只是换了个方式陪他而已。 再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完成学业,过早地迈入社会,他自我安慰,这些都是必经之路,相比较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那么现在,不过就是惦记了两年的人,摇身一变成为注定不会有爱情的形式丈夫,还全然不记得自己罢了,无妨无妨。 拜托,不是所有契约婚姻,都能遇到汪西迩这种彬彬有礼又进退有度的甲方的诶! 夏也苦笑着自我调整了会儿,洗漱完坐到餐桌边时,已经没那么低落了。 早餐是色泽金黄的煎蛋和已然冷却的虾仁粥,看上去味道很不错。 夏也记得秘书和他说过汪西迩不喜欢别人来他家,是以家务什么都亲力亲为,估计这些也是他弄的。 虽然凉透了,但还是很美味。 夏也吃了几口后,忽然反应过来,早上他不甚清醒时发生的事,应该不是梦,而是真实的。 汪西迩非但体贴地提醒他吃早饭,还回应了他那些无厘头的话。 这人可真是…… 夏也有些窘迫地拿起手机,想着要不要发个消息以表感谢。这厢他尚在犹豫,那厢手机震了震,提示有新消息。 他早在结婚前就存了汪西迩的号码,只是互相一直没有联系过。 此刻对方的名字被顶到了短信的最上方,开门见山地问:「起床了吗?」 夏也刚想说“起了”,打完字却顿了顿,思索片刻后,改为「刚才就起了」,继而按下发送。 没什么意思,单纯不想给尚且不算熟悉的人留下他很懒的印象。 汪西迩:「嗯,饭吃了吗?」 夏也:「吃了,很好吃!谢谢(*^▽^*)」 汪西迩:「不客气。」 汪西迩:「你要是无聊,可以出去玩,或者去二楼逛逛。」 夏也:「 ̄□ ̄这不好吧,我还是等你回来吧,感觉乱动你家东西太不礼貌了。」 汪西迩:「夏也,你可以把那当成自己家。」 说不触动那是假的,毕竟夏也很久没有过“家”的感觉了。 住在舅舅舅母那里,虽然舅母和表弟都对他很亲,但毕竟还是有隔阂,再加上他懂事得早,自知不能越界。 他很早就开始渴望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家。 虽然知道汪西迩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但夏也还是被触动到了,便不再拒绝,回了个“好”。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汪西迩放下手机,修长的指节搭上鼠标,正欲重新投入工作,倏地感受到旁边传来一道探究的目光。 他顿了顿,偏头望去。 是某个学生,也不知在那站多久了,对上目光后快步上前,把怀里的报告轻轻放在桌上。 “来了怎么不叫我?”汪西迩扫了眼报告扉页,随口问。 “我看您在发消息,就不好意思打扰。”学生笑道,“教授,您……是不是谈恋爱了?” 汪西迩终于把目光投向对方,他推了下眼镜,皱眉问:“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直觉吧。”学生和他熟稔,知他看上去严肃,实则从未故意刁难,是以交流起来无需拘束。 “怎么说呢,您虽然没有笑,但看上去就是很不一样……哎呀要是我说错,您别放在心上啦。” 学生说完,就有点不好意思地告别离开了。 留下汪西迩在原地怔了会儿,良久之后,才捻了下右手指腹。那里似乎还留有早上出门前,蹭到夏也脸颊时,触及的余热。 ☆、第 5 章 说实话,在推开走廊尽头那道门之前,夏也以为汪西迩口中的“去二楼逛逛”,约等于找点书看看,或者弹弹钢琴,这类“文艺”的休闲活动。 毕竟汪西迩给人的感觉实在太“曲高和寡”了,他完全想象不出对方抱着游戏手柄的模样。 然而这个猜测,在走进房间的刹那,瞬间烟消云散。 与豪华别墅相呼应的,是连面前这个类似于杂物间的地方,都有夏也以前卧室五六倍那么大。 夏也边嘀咕着“有钱真好”,边毫不客气地用目光先扫视了个遍。 难怪在他给汪西迩回了个「好」之后,后者隔小半天,还特地提醒他这个房间比较好玩。 弄得夏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打消了原本想等对方回来再说的矜持。 有一说一,这里简直、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啊! 除却壁柜上整齐摞着的各类书籍,以及角落里确实摆着钢琴等乐器,在夏也意料之内,令他惊讶的,也并非少数。 他现在无比确信,汪西迩是个实话实说的大好人,因为这里好玩的实在太多了! 有游戏机、小型篮球框、滑板、乐高……甚至还有个家用舞蹈机,这根本是把游戏厅搬过来了。 顾不上惊叹,夏也的目光忽的被什么东西攫住了视线。 那是台单反相机,配置的镜头虽是几年前的款了,但据夏也所知,现在也要五万多。 诚然在这间屋子里它并不是最贵的,但实实在在是最令夏也挪不开视线的。 对于摄影的爱好大概从高一左右就开始了,那时他所能接触到的也就只有学校偶尔搞活动会使用的单反,价格亲民,性能也平平无奇。 但夏也很喜欢,他总是自告奋勇去担当记录员,即便是拍摄领导在国旗下讲话,也毫不敷衍地反复斟酌构图、光影等。 夏也的目光在相机上顿了又顿,想要触碰的渴望最终战胜了看看就走的洒脱,他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汪西迩发消息。 而且,因着有求于人,还很狗腿地加了个前缀:「汪教授,我能不能提个小小的请求呀?」 消息发出去后他并没有期待能马上收到回复,想着汪西迩应该在忙。 只是下一瞬,来电提示就明晃晃地出现在了屏幕上。夏也一惊,不假思索地点了接通。 那边环境很静谧闲适,与之相对的是汪西迩稍显严肃的语气:“什么请求?” “呃……”夏也没有想到此等小事还能劳烦对方百忙之中抽空打个电话,他顿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答道,“就是想问问,我可以用一下你的相机吗?” 听筒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就在夏也正欲说出“不可以也没关系”的时候,汪西迩终于回应了。 “原来是相机……”不知为何,夏也从他这句话中,莫名听出松了口气的意味。此外,好似还有几分若有似无的失落。 “我好像不记得什么相机了,”汪西迩说,“家里东西你随意,不用问我。” “好!”夏也笑道,继而又敏锐捕捉到什么,下意识打趣,“怎么会不记得呢,还是说这里的东西很多你都没有用过?” “嗯,基本都没用过。” 闻言,夏也诧然道:“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汪西迩顿了几秒,像是在思考该怎样向夏也承认,他确实是个很无趣的人。 “我……没什么爱好,那些东西是家里人置办的。”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汪西迩一手执着手机,一手无意识轻点纸面。 检测报告上是各类数据和图表,这些平日里总令他倍感亲切的文字,此刻却好似带着嘲弄。 从小到大,汪西迩始终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他是别人眼中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他的优异也确实令人发自内心感到歆羡。 除了没有从政之外,他从未违背过父亲的任何要求。 甚至连娶个不认识的omega生小孩,这样荒唐的决策,他也照办了,因为觉得无所谓。 可现在,正是这个“无所谓”的妻子,如无意掠过的穿堂风般,令他亘古无波的内心,腾起了一场来自千里之外的海啸。 这对汪西迩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体验,那天下午他几乎无时不在想着夏也,像学生时期思索一道难解的数学题般,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对方。 他想要知道夏也在做些什么,想要知道摄影是否真能带来乐趣。 可他同时也在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要探究这些——要知道,关心旁人的琐事,曾几何时在他眼中不过是浪费时间的行径。 带着这样困惑,汪西迩久违地按时下了班,绕着别墅转了一圈后,最终在天台找到了夏也。 夕阳余晖落在omega白皙的脸庞上,为他镀上一圈温暖的光影。 夏也还穿着那套鹅黄色睡衣,举着相机停留在几簇绿植前,恍若面朝阳光的向日葵。 而他不远处,栖了只小鸟,分明只是最稀松寻常的麻雀,夏也却无半分不耐,半蹲弓着腰,很认真的样子。 夏也自然不知道有个人正在静静注视着他。 他已经守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西沉的太阳,落到了某个高度,从他这个角度,恰好将那只小麻雀拥进了怀中。 夏也赶忙按了几下拍摄键,恰在此时,麻雀振翅飞走。 不过这正和他意,有捕捉到几张照片,夏也兴奋地跳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后,注意到了天台门口……的人。 “汪教授?” “嗯。”汪西迩顺势走过来,问,“冷不冷?” 夏也脸上笑意犹存,眉眼弯弯地摇了摇头,说:“一点儿都不冷,燥得很。” 他说着,邀功般把相机递过去,“你看我拍到的,厉不厉害?蹲了好久的,腿都麻了。” 显示屏里,麻雀沐浴在日光下,因着近大远小,看上去不比太阳微弱多少。 最后一张照片,麻雀转身飞走的背影,莫名有种向阳而生的决绝,很震撼,也很漂亮。 汪西迩不懂摄影,但审美在线。他来来回回欣赏了几遍后,说:“厉害。” 顿了顿,又像是觉得仅说两个字不够真挚般,补充道:“夏也,你拍得很好看。” “真的吗?”分明是自己先嘚瑟的,听到对方过于庄重的赞美,夏也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也还好啦,很简单的,下次我教你。” 下次我教你,其实和下次请你吃饭一样,是句没什么必要放在心上的话。 但那刻汪西迩却鬼使神差般微微颔首,说:“好,那你别忘了。” ☆、第 6 章 拥有相机使用权的夏也,正如游鱼入水,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他就像乐不思蜀的刘阿斗,汪西迩则是那“盛情款待”的司马昭。 后者没再像第一次那样叫醒他,而是由着他睡饱,然后掐着十点左右打个电话,提醒他吃饭。 除了早餐,午餐和晚餐也有阿姨按时送过来,可谓是无微不至。 连日来夏也过着睡醒了吃,吃饱了玩,玩累了又睡的生活,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短暂反思自己是否太废柴。 但他又确实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毕竟他会待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可作为委托方的汪西迩都发话说要慢慢来了,他总不能火急火燎地上赶着催。 遑论再怎么说,他毕竟是个没什么经验的omega,对这种事情仅仅停留在生理课的演说层面,最多算一知半解。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小半个月后,夏天的气息逐渐浓郁,到了学生们放暑假的时节,夏也接到了还在读大学的表弟的电话。 那天下午他正在离别墅区不远的公园取景,绿叶葱茏,有只蜻蜓擦着低垂的枝头掠过人工湖。 夏也恰好捕捉到了蜻蜓点水的瞬间,乐得不行,接起电话时,还带着轻快的笑意:“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课了?” “我放暑假了。” 夏也一愣,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不同寻常。 果然,随之而来的就是带着点诘责的质询:“你怎么不在家?” “我……”夏也下意识想要找个借口搪塞,但转念一想,他既然会这么问,肯定是已经知道了,没必要掩饰。 之前为了不影响表弟期末考,这件事是瞒着他的。不过毕竟也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了,舅舅舅母没打算真让他永远当保护在象牙塔里的无知稚童。 沉默片刻后,夏也叹了口气,“你说我为什么不在家?” 如他所料,表弟很快就像泄了气的纸老虎般,委屈道:“哥,我不考研究生了,我现在就去挣钱。” “妈的手术费我们一起攒,你别给那个alpha生小孩好不好?” “合约都签了,哪由得我现在说不要就不要的。”顿了片刻,夏也又故作轻松地说,“你别搞得好像我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似的。” “怎么就不是刀山火海了?”表弟急得嚷道,“你忘了生理课老师怎么说的了,每年由于难产去世的omega有多少!” “而且那个汪,汪什么的alpha,你们又不是真心相爱,哪里值得你冒险。再说,再说带小孩可是很烦的。” 听到最后,夏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带小孩确实很烦,可又不是我来带,你担心什么。” “再说,”话说一半,他的目光在不远不近的虚空中短暂停留后,自嘲道,“再说世界上真心相爱的本来就很少,纠结太多,就没意思了……” 挂掉电话后,好心情荡然无存,夏也怅然若失地在湖边长椅上静坐片刻,便提前打道回府了。 出乎他的意料,到家时汪西迩已经回来了,正靠坐在沙发上看书,肩膀处拢着落地窗外落进来的夕阳。 因着鼻梁高挺,暮色从他的镜片中反射到眼下阴影处时,形成斑驳光圈,如深林松下汪着的一潭清泉。沉静,闲适,悠远。 汪西迩的长相其实并不柔和,属于眉眼深邃的凌厉挂,虽说很好看,但初次见面总会给人疏离感。 然而,或许是和汪西迩相处有段时间了,那个瞬间夏也不觉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无端认为他有点孤独。 或许也有可能纯粹是因为他间歇性多愁善感了,有时人在看到过分美好的画面时,确实会有想哭的冲动。 尤其是想到表弟说的话,那抹隐约的难过被放到了最大,吸引了夏也的全部注意力,令他连汪西迩什么时候走过来了都不知道。 “不舒服?” 汪西迩的声音很轻,夏也恰好在走神没听清,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啊?”了一声。 四目相对,汪西迩细微地蹙了下眉,抬手覆在夏也的额头上,碰了碰就马上分开。 “没发烧,怎么就糊涂了。” 夏也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刻他们过近的距离,有点不好意思,正想打个哈哈就此揭过,就听汪西迩接着问:“夏也,你不开心吗?” 这问题太突如其来,夏也怔了怔,脱口而出道:“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我猜的。” 汪西迩说的话没有太多委婉旖旎,却直直戳到了夏也内心的最深处。 从小到大,他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情绪,习惯了在难过的时候还是强颜欢笑。其实快乐也是可以假装的,装着装着甚至能骗过自己。 可偏偏,汪西迩却能读出他的情绪。而且,还是用这种非强势,却不容置疑的温和态度,令人避无可避。 夏也认输般垂下眸,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确实不太开心。”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但就是一点点,真的。” 可惜很显然汪西迩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前半句上,执着地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 夏也心想我总不能说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我才不开心,斟酌了一会儿,他说:“因为太闷了。” 说完,夏也又忍不住抬眸看了看汪西迩的反应,就见对方仍旧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于是紧张之下,夏也开始胡言乱语:“呃你可能不能理解那种感觉,我也挺奇怪的,不是说无聊什么的,就是我经常会想要出去走走……”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弱了下去,自己都觉心虚。 汪西迩却无半分不耐,甚至在夏也闭嘴不言后,认真说:“我可以理解。” “夏也,你是个需要自由的人。” 见鬼。 夏也终于也绷起神经,思考汪西迩是否真的在他脑电波里装了监控。 大抵是他的戒备意味太浓重,后者居然被逗得微微一笑,继而解释道:“照片。”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令夏也恍然大悟。 汪西迩的意思是,他是从夏也拍摄的照片中感知到的。 向阳而飞的麻雀、随风消散的云、无拘无束的孩童、草间打滚的流浪猫……太多太多了,夏也本人没有发现的,汪西迩却替他做了总结。 原来夏也潜意识里最向往的,依旧是自由。 至于汪西迩,其实他这些时日也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他和夏也稀里糊涂的契约婚姻,究竟是否要继续下去。 他们现在还没有完成标记,也没有过肌肤之亲,一切都尚且在可以悬崖勒马的范畴。 除了,从未思考过喜欢为何物的汪西迩,潜移默化中,似乎有了改变。 可尽管他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却也知道,真正的喜欢,或者说爱,是尊重,不是占有。 ☆、第 7 章 仲夏的天亮得很早,夏也怀揣心事,睡得并不安稳,从浅眠中逐渐恢复清醒时,堪堪才六点不到。 心理是精神了,生理却还跟不上,眼皮又酸又胀,在无声地控诉着不满。 夏也微阖双目,慢腾腾地想要伸手揉揉眼睛。然而,因着这动作,他猛地发现自己正缩在某个怀抱里。对方的体温透过夏季睡衣传递过来,比他略高些。 说来惭愧,夏也明确意识到,会发生如斯情况,全然是因着他睡觉不安分,把汪西迩几乎挤到床边缘不说,还跟八爪鱼一样,缠了个严实。 汪西迩估计也察觉到某人那一瞬间的僵硬,于是将他稍稍松开些,“这么早就醒了?” “嗯……嗯。”夏也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句,想借着睡意假装不知道此情此景,“汪教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都可以,你睡够了再走吧。”汪西迩的嗓音透着清晨的低哑,听得夏也恍若被猫爪挠了挠,心底痒痒的。 他倏地有点贪恋这样的慵懒,于是故意撒了个谎:“我好像还有点困,可以再睡会儿吗?” “可以。”汪西迩扬手拽了拽滑落些许的被子,裹紧两人。他似乎没有发现夏也的小心思,也没有推开对方的打算。 今天是夏也和汪西迩出去玩的日子,昨天下午他们进行完关于“自由”的话题后,就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后来打破寂静的,是汪西迩一句“如果你真的很闷,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 “这不好吧,”夏也下意识道,“合约上说过,我们不能共同在公开场合露面。” “公开场合是指那些会被熟人看到,或者媒体拍到的地方,我们去远一点的景区,就不会有问题。” 话虽这么说,夏也却仍觉不妥。好歹汪西迩也是个教授,人家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迁就他莫名其妙的小情绪,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再说……即便知道汪西迩是出于善意,估计对谁都是很好的,夏也却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沉溺于对方的温情。 他怕再这样下去,将来到了抽刀断水的时候,会舍不得。 然而,就在他犹疑不定的瞬间,汪西迩微微撇下眼,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要是不想和我一起也没关系,你愿意的话,我帮你报……” “不愿意!”夏也没等他说完,就出声打断,“我想和你一起的。” 脱口而出后又有点后悔——这也太直白,万一被汪西迩听出什么来,令其为难就不好了。 好在后者似乎并没察觉到不对劲,讶然片刻后,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汪西迩不常笑,可只要一笑就是副倾倒众(夏)生(也)的模样,令人如沐春风。 夏也眯了眯眼,方才的纠结瞬间被抛诸脑后。沉溺就沉溺吧,人总不能因为不可控的未来,就放弃当前的享受。更何况,他不想让汪西迩失落,一点都不想。 没有太多选择困难,他们商定了去城郊的农家乐,那里依山傍水,风景宜人,很适合夏也采景。 而且非节假日的时候,并不会有太多人,一派宁静祥和的模样。 夏也并未赖床太久,因为“和汪西迩一起出去玩”的期待远远超过了“被汪西迩抱在怀里睡觉”的闲适。 他们吃过早饭出发,城郊距离市中心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司机送他们抵达目的地时,还未到中午。 将行李安置好后,夏也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拿出相机,拉着汪西迩出门了。 农家乐紧挨着旁边的遂山,这个时节别处的桃花早已凋谢完了,唯独山里还残存着几株。 这片区的负责人估计也是个风雅妙趣的,绕着那一小片桃林,人工种植了不少月季、向日葵、兰花等。 满山青松绿柏,夹杂着仅有的几点五彩缤纷,更令人啧啧称奇。 夏也沿着山间小径拾级而上,变换着各种角度,乐此不疲地拍摄着。汪西迩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微微蹙着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过了许久,夏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冷落了陪自己出来玩的人。 于是他转过头,冲已经落后不少的对方唤了一声:“汪西迩——” 夏也的声音清亮,在空旷山野间如乍然掠起的风,呼啸着吹到汪西迩耳边,打断了他的沉思。 随之而来的还有急急忙忙跑下台阶的人。山路崎岖,汪西迩一惊,下意识低呵道:“当心点!” 夏也听话地放慢脚步,二人一上一下,最终在半山腰会合。 “你刚才叫我干什么?”待人走到跟前,汪西迩的神色才终于缓和些许。 夏也和他隔了一个台阶站着,这样一来,原本的身高差距恰好被抵消。 面前的青年带着笑意,正如小径两旁盛放的太阳花般明媚。他弯了弯眼角,说:“不干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上次说要教你拍照来着。” 顿了顿,夏也又像是邀功般,带着点狡黠,说:“你看,我没有忘的。” 汪西迩怔忪片刻,回过神来时手里已经被塞上了相机。 “直接拍?” 夏也点点头:“嗯,你先试试,大胆点,想怎么拍就怎么……”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因为汪西迩举起相机,二话不说对着他拍了一张。 “诶不是拍我啊,是拍风景。”夏也嘟囔道。 汪西迩修长的指节推了下眼镜,眸光微闪,问:“不能拍你吗?” 这人理所当然好像夏也说了多十恶不赦的话一般,美色当前,后者只能忍辱负重地耐心解释:“可以是可以,但这是我拍远景的,近景肯定不合适。” 果然,显示屏里,光线很黑,几乎看不清夏也的脸。 “你看,是吧。”他有些遗憾地抬起头,就见汪西迩也恰好从显示屏中挪开视线,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夏也认命般叹了口气,说:“好吧,你想拍我的话,我先调节下光圈。” 拨弄了几下后,他对着汪西迩举起相机,“来,先让我测试一下。” 后者闻言望向他,专注的视线透过镜片和镜头,竟还是无端令他觉得心弦被撩拨了一下。 调节成近景人像模式,夏也把相机递过去,尽量作出泰然自若的模样。 汪西迩这回没那么快按快门,他停顿许久后,低声说:“夏也,笑一下。” “啊?哦。”夏也顺从地弯了弯眼角,“这样子可以吗?” 回应他的是“咔擦”的快门声。 汪西迩拍得很快,其实在他看来,夏也根本无需费劲找角度,怎么拍都会很好看。 如他所料,只要解决掉光线问题,显示屏俨然便是完美的画面。 山、树、花、漂亮的omega,和他脸上如坠星芒的笑脸。 又在山上游荡了一会儿,夏季天气变化多端,随着几声闷雷响过,噼里啪啦的雨珠落了下来。 早在打雷的时候,夏也他们就已经准备打道回府了。但山道太长,走了许久都走不到头,还是不可避免地淋了雨。 与城市不同,山里的雨格外冷,也格外刺骨。 夏也是从腺体处传来灼热感时,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的。他原本以为只是像之前一样,淋了雨发烧。 但逐渐的,有股热潮从身体内部腾起,夏也才恍惚意识到,或许是原本该在一周后的发情期,被催前了。 “汪……”夏也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就双腿一软,不受控地往下栽。 可预料之中的疼痛感却没有传来,他被汪西迩稳稳接住,揽在怀里。 “夏也?”汪西迩拧着眉,正欲询问怎么回事。蓦地,一股铃兰幽香从夏也贴着抑制贴的后颈出扩散开来。 这抹香味清浅芬芳,带着些微的甜,令人心旷神怡,是后者信息素的味道。 ☆、第 8 章 很奇妙,或许人的记忆会随时间推移逐渐模糊,某些特定气味却像烙印在嗅觉系统中般,遇到过,就难以忘却。 几乎是那抹铃兰花香弥散开的第一瞬间,汪西迩就记起来了,他曾经闻到过这个味道。 也是在这样暴雨忽至的天气,阴云密布,他撑伞经过遂大不远处的小巷,不经意瞥见蜷缩在墙角的omega。 雨水冲落了omega后颈处的抑制贴,潮湿阴冷的空气里,混杂了一股微弱却不容小觑的铃兰幽香。 微酸青涩的绿叶,混杂着细腻清润的芬芳,以及雪梨般若有似无的甜味。 温暖明媚这个词,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汪西迩脑中。 更令其感到诧异的是,这分明只是寻常的、非发情期的信息素,却无比猖狂地影响到他。本能开始叫嚣,alpha的基因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 搞科研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通病,遇到认知之外的事,会寻本溯源地想要弄清楚缘由。 可还没等汪西迩思索个大概,衣摆处被人拽住——Omega在向他求助。 铃兰味铺天盖地袭来,汪西迩稳住心神,没再多想,把人抱起,送往了邻近的医院。 下午还有会议,他没有在医院逗留太久,付完费用,把omega交给护士照看后便离开了。 会经过那条小巷纯属意外,彼时遂大在重修停车场,教职工的车一律要停到街对面商场的地下停车库。 汪西迩常被家中长辈诟病,除了科研什么都不在乎,这样的人怎么能体验到生活乐趣呢。 他从不反驳,事实上确实如此,遇到过的人,发生过的事,他转头就忘。 那天的事只是个插曲,汪西迩很快就忘了那个omega长什么样子。 至于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关于他为何会被对方信息素影响至深,也在几天后易感期到来时,被他归结为易感期来临前的情绪不稳定。 滂沱的大雨,似乎从两年前,下到了两年后。 凌乱的记忆和眼前的画面交错上演,几欲重叠。唯一不同的是,此刻被汪西迩揽在怀里的omega,有着清晰的轮廓和好看的眉眼。 是他绝对、绝对不会再忘记掉的漂亮容颜。 “夏也,”汪西迩的声音似乎也被雨水泡过,分外沉重,“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过了。” “嗯,你说什么……汪西迩,我好难受。” 混沌之下,任何言语都被挡在了夏也的耳膜之外。 往外是冰凉刺骨的雨珠,往内是灼热滚烫的难耐。冰火两重天,他无处可逃,只能拼命地往汪西迩怀里钻,寻求庇佑。 “我好热……不是,我好冷。”夏也一手抱着相机,一手勾着汪西迩的脖子,说话似乎带着哭腔,“我们能不能回去?” 汪西迩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个情况实在不适合追忆过去。 “好,我们回去,别怕。” 把人抱到农家乐房间里的床上,汪西迩未作犹豫,用被子把他裹起来之后,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夏也这副样子,很显然是发情了。这个时候,最迫在眉睫的,是帮他找来抑制剂。 这趟外出说走就走,且时间不长,自然没必要随身携带抑制剂。 汪西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询问前台人员。 “抑制剂?”前台脸上划过短暂的难以置信,“是给您的伴侣使用吗?” “嗯。” 前台对上午刚办理入住的这一对印象很深刻,毕竟颜值都很高。在他看来,孤a寡o的,又只开了一间房,怎么也不该是还需要使用抑制剂的关系啊。 “不好意思啊先生,因为需求不高,我们这里没准备抑制剂。呃……避孕套需要吗?” “不需要。”汪西迩想都没想就回绝了,继而又蹙眉问,“临近的商店远不远?” “那有点远呢,您也知道我们这里主打的就是‘世外桃源’。来回少说也要一小时吧。” 待汪西迩去而复返,宽敞的房间里,已然四处都是铃兰的味道。 他走之前怕夏也热,给窗户开了个小缝隙。风一吹,满屋的信息素味,争先恐后朝他扑来。 床上那人也听到动静,探了探头,那个瞬间汪西迩看到了一个与往常全然不同的夏也。 后者的脸颊、脖子以及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泛着红,眼神也是迷蒙的。看到他时,轻轻唤了句“汪西迩”,像是很委屈。 Omega本就纤细,遑论夏也体内有两个omega的基因,就更瘦削。好在他个子不算矮,平日里不会显得太柔弱。 但此时此刻,被子被蹬掉,夏季衣服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夏也看上去,就像一只狼狈的、无家可归的小狗。 大抵也是意识到自己这个模样太难堪,夏也抿了抿唇,先发制人般问:“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去给你找抑制剂。”汪西迩反手关上门,朝里走来。 “前台没有,我可能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你在这里乖乖等我,好不好?” 夏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现在朦胧的意识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因着腺体发育不完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在发情期时注射两倍剂量的抑制剂,后来稍微好点,却也需要时刻留神。 物极必反的结果就是,这次因为迟迟没有注射抑制剂,相较于以往的发情期,更加难捱,也更渴望alpha的抚慰。 “你别走……”夏也在汪西迩走到床边时抬起头,难受得居然流下了眼泪。 汪西迩一顿,下意识抬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颊,“我不走,我很快就回来了。” 夏也有着微垂的桃花眼,笑起来时像弯弯的新月。原来这样的眼睛,哭起来也很好看。 泪水蓄满眼眶后,会一串一串地滚下来,眼尾是红的,像是染上了绯色。 汪西迩强忍住作恶的天性,目光转了个弯,落在夏也潮湿的衣服上,“我帮你换个衣服,然后你睡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了。” 这个语气太过循循善诱,夏也甚至没去听他究竟说了什么,就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靠在床头,静静看着汪西迩忙里忙外地打开行李箱,翻找出他的衣服。 夏也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混沌的,一半是清醒的。清醒的那一半,还在不知疲倦地思索着方才困扰他,令他觉得不对劲的问题。 还没思考出所以然,汪西迩已经走过来,轻柔地想要帮夏也脱掉上衣。 后者配合抬起手,湿漉漉的衣服从身上褪下来,同时温热指腹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臂。 Omega的本能拽着夏也,浑身像是过了电,他稍稍回过神来时,已经环住了汪西迩的脖子,用了点力把人压下来。 “怎么了?”汪西迩的声音有点哑。 信息素的影响不是他想忍就能忍住的,何况在这么近的距离。 身下的omega有着白皙的锁骨,他几乎是绷紧神经,才克制住了咬一口的冲动。 偏偏夏也还在不怕死地撩拨:“汪西迩,你是不是忘记了,你本来就是要标记我的。” Alpha的信息素也被引导了出来。那是醇正沉稳,又略带辛辣的檀香,像是山风吹过草木,凌冽又细致。 夏也的不适消散些许,他睁大眼睛,终于找到了疑惑的由来。 是啊,他和汪西迩结婚,本来就是要结合的。循序渐进了这么久,如今,也是时候履行义务了。 ...... 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是午后,窗外天光大亮,不知过了多久,暮色渐深,夏也几乎没有力气了,勾着汪西迩的手指,说:“不来了,真的不来了。” “好。” 清淡的草木香像树林晚风,渗透进腺体中,一点点驱散了灼热。 ☆、第 9 章 三四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红日西沉,黝暗夜色再度来临。汹涌情潮终于趋向平息,发情期的躁动难安被抚平,夏也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已然精神恍惚。 汪西迩微微侧着身,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他一口后,才低声询问:“要洗个澡再睡吗?” “嗯……” 夏也全然没力气说话,连这声应答都很像不久前带着哭腔的求饶。他现在大脑深陷混沌,顾不上思考发情期过去了汪西迩却还要亲他的这个问题。 双人浴缸里水温适宜,夏也闭眼趴在汪西迩胸前,任由汪西迩耐心地帮他清洗。 因着临时标记,他现在满身都是对方的檀木信息素味,自然而然的,也会产生依赖和毫无防备的信任。 洗到某个地方时,夏也的睫毛颤了颤,无意识发出几声呓语:“汪西迩,你真的很讨厌……” 凌虐和掌控似乎是alpha的天性,饶是汪西迩有意识收敛,床笫间还是惹得夏也又哭又骂了好几回。 是以听到这声熟悉的埋怨,汪西迩低低地笑了笑,未作反驳,逗弄般问:“为什么讨厌?” 然而,半晌都没有得到回答。 他继续使坏,搂住怀里omega的腰,想将其托上来些许,却被对方泄愤似的在肩膀上咬了几口。 夏也阖着双目,俨然不甚清醒的模样,控诉起来却振振有词:“你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居然还问为什么讨厌。” 闻言,汪西迩微微一怔。 在此之前,他都坚定地认为,关于当日的一面之缘,夏也应该是不记得的。 就像他一样,若非熟悉的信息素勾起埋藏极深的回忆,他哪里想得到,这些时日常常萦绕于心间的新婚伴侣,会和自己有这么奇妙的羁绊。 可此刻听夏也这般话,分明是早就知晓的意味。甚至,似乎因着他从未提起,还带着几分委屈。 大致捋清思路,汪西迩的笑容就变得有些苦涩。 他抚了抚夏也的脸颊,正欲说话,却被后者抢占了先机:“汪西迩……你让我走吧……我不想再这样了……” 汪西迩呼吸漏了几拍,眸光暗下来,想说为什么,转念间却又觉这个问题很多余。 其实很好理解,他们是契约婚姻,本就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才走到一起。 他前段时间托人去调查过,各种因素都明确表示,夏也那个所谓的家庭,很需要钱。 以汪家的身份地位,即便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弄清楚对方祖宗十八代,都是易如反掌的。 信息显示,夏也有个还在读大学的表弟,成绩尚可,似乎有挺大概率能保研。 信息还显示,夏也读书时成绩也很好,却仅仅只是念完高中,就过早步入了社会。 所托之人将这些信息整理好发给汪西迩,那天下午,他沉默着看完全部,关掉电脑后静伫许久,提早离开了学校。 从见面以来,夏也仿佛总是明媚开朗的模样,可那天在家里等到他回来时,汪西迩却莫名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开心。 困扰已久的问题终于到非解不可之时了,鬼使神差般,汪西迩提出要不要去玩的询问。 其实他还有个打算没有说,那就是回来之后,便以自己违约的形式,将该给的报酬双倍付给夏也,然后取消这桩本不该有的婚约。 汪西迩从事的工作称得上为人类进步奉献,他很少有私心,这回却有了。 他的私心很简单,好聚好散之前,想要留些美好的相处。不用很多,足够他回忆就行。当然,若能在夏也心中留下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的一笔,再好不过。 然而,考虑得再潇洒,真面临放手,立定的决心却如此不堪一击。 “汪西迩……” 夏也像是泡舒服了,整个人舒展开来,树袋熊般挂在汪西迩身上。 方才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后者叹了口气,把人从浴缸里抱出来的同时,声音很轻,又郑重其事地说了句:“好。” 知道夏也是困迷糊了才会说那些话,汪西迩却愈发对这人无可奈何。 他以前觉得夏也和循规蹈矩的自己截然相反,有最为独特又令人沉醉的生气和不羁。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对于自由的向往,来源于对方身上沉重的镣铐。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往往会反应一个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事实上夏也自己都没往那方面想过,也可能是不敢想。不敢想对汪西迩究竟抱有什么感情,不敢想继续稀里糊涂的朝夕相处是否会令他痛苦。 等终于从发情期的余波中彻底恢复精力,已经是翌日上午了。 他浑身都泛着疲乏的痛,尤其是后颈处,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渗血。衣服床单都换过了,干爽又柔软。 床榻另一侧没有人,夏也盘腿坐起来,放空的同时,很容易就回忆起前几天的疯狂画面。 思及那些,他无意识抿了下唇,心跳如擂。 就在他严肃地自我谴责,嘀咕一句“差不多得了”的时候,卧室门被推开。 四目相对,汪西迩神态自若地走过来,探了探夏也的额头,“嗯,烧退了。” 夏也还没回过神,对方收回手后,他又意犹未尽地把自己的手覆上去,借故感应体温,间接进行了个触碰。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汪西迩居高临下地站在床前,低垂的视线落在夏也领口处时顿了顿。 Omega的皮肤细腻,相较常人夏也又更白些,也就显得脖子和锁骨上那些痕迹尤为显眼。 后者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到底有没有不舒服?”汪西迩失笑道,在床边坐下。 夏也现在还处于大梦初醒,三魂不见七魄的状态,呆呆地看了汪西迩一会儿后,忽的顺势搂住他的脖子,笑着说:“没不舒服,就是有点饿。” 短时间内过量的亲密接触,造成的后果就是如今的习惯成自然。 夏也是在贴上去后才想起来,他现在并非发情期,也并非睡迷糊了无意识行为,原本不该越界的。 好在汪西迩似乎也没考虑太多,纵容地任他抱了会儿,才轻声开口,说要去给他弄吃的。 目送对方离开后,夏也假装的淡定登时溃不成军。他有些懊丧地把脸埋进掌心用力搓了搓,一转身,自暴自弃般扑进了蓬松的被子里。 偏偏被子上还沾有铃兰混着檀木的味道,暧昧至极。 ☆、第 10 章 之后几天,二人心照不宣般对发情期期间的事保持了缄默。 亲密和交融是事出有因,暧昧和悸动是情难自禁;要悬崖勒马,要及时止损。 夏也休息够了,就又是那副活蹦乱跳的模样。他依旧拉着汪西迩去四处景点游玩,拍了很多照片,像是一切如常,未有分毫改变。 除了,夜深人静时,会偷偷摸一摸自己后颈处已经开始结痂脱落的疤,然后假借睡熟了翻身,滚进汪西迩怀中。 其实临时标记和完全标记只是时效的差别,本质上并不不同,都会让omega对alpha产生极深的依恋。 可如果仅仅是依恋,为什么总会产生掉眼泪的冲动。 辗转反侧时,夏也总会想起童年和爸爸们一起的场景,那是他人生中小有遗憾的幸福时光,遗憾就是太过短暂。 他们身体力行地教会了他,浪漫和现实并不冲突,追求爱情有时需要勇气。 然而,夏也想,爸爸们还来不及告诉他,如果喜欢上的是咫尺天涯、几乎没什么可能的人,应该如何是好。 每思及此,他总会忍不住偷看一眼身侧之人。月影绰绰,从他的角度,能看到alpha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侧脸轮廓。 汪西迩戴眼镜时很好看,摘掉眼镜也很好看。 看着看着,夏也无声地叹了口气。想汪西迩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不会像他一样做无谓纠结吧。 算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因着各方面因素,遂大的各项条例放在汪西迩身上形同虚设,可以说去不去学校全凭个人意愿,这也是那天他为什么能说走就走。 他们索性在城郊这边逗留了小半个月,才做回去的准备。 离开之前,夏也提议再去一趟初到那日登的遂山。 当日他不经意瞥见了半山腰处丛林掩映的地方藏着个寺庙,原本想去拜拜的,奈何大雨忽至,冲乱了计划。 也不知是哪来的执念,夏也后来总是念念不忘,还是觉得不能留有遗憾地离开。 与市区那些网红寺庙不同,这座山间古刹,充斥着宁静、清幽的气息。来往僧人不多,恍若骨子里带着不问世事的出尘脱俗。 甫一进门,便有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递上点燃的香。 缥缈的烟雾氤氲开来,夏也刚道过谢,还没来得及接,蓦地胃里翻江倒海,他急急忙忙跑到近旁的树下,朝着垃圾桶呕了几声。 “不舒服?”汪西迩也很快跟过来,蹙起眉,轻轻拍着夏也的后背,“我帮你叫医生。” 说着,他拿起手机,竟真是要打电话的模样。 夏也只是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见状忙按住汪西迩的手,“不用不用,那太夸张了。” “估计是刚爬完山有点累,然后那香稍微有点刺鼻,休息一下就没事的。” 说完,见对方仍旧满脸狐疑的样子,夏也顺势晃了晃他的手腕,笑道:“真的,我高中时跑一千米就这样,跑完总会干呕。” 汪西迩的目光垂落下去,似乎是沉思了片刻,才微微颔首,继而又不容置喙地说:“那待会儿下去我背你。” “真不用,下山又不吃力。”夏也失笑道,怕他反驳,忙拽着他往里走。 方才那个老和尚似乎也注意到了夏也的动作,这回没再递上香,只是敛眸低声说了句:“施主,心诚则灵,即便不上香,佛祖也会保佑你实现愿望的。” 夏也细细咂摸了下这番话,到得殿里跪在蒲团许愿时,果真听话地拿出了十二分诚心来,闭着眼,实打实拜了几拜。 汪西迩是无神论者,静静站在一旁,见夏也起身,便随口问了句:“许了什么愿?” 这问话对他来说其实是有些逾矩的,过去和旁人保持的适当距离,在和夏也相处的过程中,却渐渐模糊了边界。 “我许……”夏也下意识要回答,顿了顿,又吞回去,“不能说,说了佛祖就不帮我达成心愿了。” “说不定,我也能帮你达成心愿。” 闻言,夏也微微一怔,有点不知如何作答。他当然知道汪西迩只是出于无心,随口说说的。 可偏偏,无心插柳,柳枝却肆意生长,枝繁叶茂。 这座古刹堪称门可罗雀,夏也他们逛了个遍,除了那个老和尚和几位僧人,只有零星几个游客。 午后的山林温暖又清新,炊烟袅袅腾起,惊醒了栖息在寺门前的鸟雀。 游客不多,老和尚索性邀请他们留下共用斋饭。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住在这处与世隔绝的地方,连斋饭都带着股不染人间烟火的出尘脱俗。 斋饭太美味,夏也吃得有点撑,下山时走得慢悠悠的。 走在他们前面的alpha抱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似乎玩累了,怏怏地趴在父亲肩头,忽的朝着落在很后面的omega喊了一声:“爸爸——” 稚嫩的童声在山间回荡,还没等那个omega回应,夏也就下意识接了一句:“诶。” 嘴贱这回事嘛,有时候好像是人类通用的。 小女孩气呼呼地朝后扫了一眼,却看到是个很漂亮的哥哥,登时害羞起来,撇着嘴扭头抱住了父亲的脖子。 夏也意犹未尽地笑了笑,余光瞥见汪西迩正盯着自己,于是转头寻求肯定:“她好可爱,是吧?” “是。”汪西迩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后,询问道,“你很喜欢小孩子?” “也不能说很喜欢吧,可爱的喜欢,不可爱的就不喜欢。”夏也煞有其事地说,“如果是熊孩子,就更讨厌了。” 大抵是他说这话时太过一本正经,汪西迩被逗得淡淡一笑,半晌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见状,夏也抿了抿唇,试探地问了句:“那你呢?” 话音刚落,就见汪西迩又露出了那副难以捉摸的神情——他这些时日似乎总在思索什么很难办的事情,夏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认为自己并无询问的资格。 汪西迩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夏也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说:“谈不上喜欢。” “可是……” 夏也想说可是我们的协约不就是生小孩吗,斟酌片刻后,还是改了个口,说:“可是你以后肯定会有宝宝的呀。” 这回,汪西迩却没再直面回答夏也的问题。 方才那一家三口已经走远了,此时冗长空旷的山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夏也的眼睛很亮,像是山脚下那汪波光粼粼的清泉。 汪西迩无端产生了,捂住那双眼睛的冲动。他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没不管不顾地把人抱进怀里。 “再说吧。”他听到自己开口,声音透着点哑,“夏也,其实还有一件事情,等回去之后,再和你说吧。” ☆、第 11 章 俗套的电影桥段里,主角约定好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总会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无疾而终。 生活中鲜少有横生的枝节,汪西迩却还是迟迟未能说出所谓要和夏也讲的话。 人总是贪念不足的,有了第一次私心,就会忍不住有第二次。想要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哪怕多几秒也好。 可惜汪家长辈大多忙碌严肃,对于晚辈的教育,目的只在培养社会精英,却没人告诉过汪西迩,该怎样去爱。 同时还有另外的缘由,从城郊回来后,夏也的精神状态始终算不上好。 说是生病又不像,更趋向于不痛不痒的小感冒。 他总是怏怏的,除了每日例行公事,处理出去玩拍的照片时会比较有活力,其余时间就总是在发呆或者睡觉。 这样持续了几天,直到汪西迩惯常在上午掐着时间提醒夏也吃早饭,发现他还没起床时,终于觉得不能再相信对方“就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很快就好”的说辞。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略带严肃,让夏也去看医生, 后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理所当然地说:“不用看医生,我自己知道的,多喝热水就行。” 可这回汪西迩却像是铁了心般,不再纵容,沉声道:“那你在家等我,我陪你去。” 平日里总是很好讲话的人,说一不二起来,就格外有压迫感。 再加上夏也正处于反应不太灵敏的状态,他眨了下眼,偏头沉思片刻,才意识到汪西迩是打算为了他又从学校赶回来。 “不用!”夏也忙说,“你别回来,我这就去医院。” 话音刚落,怕对方不相信,还信誓旦旦地加了句:“真的去,我待会儿拍病历本给你看。” 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安静,汪西迩斟酌须臾后,才表示了同意,而且听那语气,似乎还挺勉为其难的。 就好像……就好像真的很上心。 夏也撂下手机,苦笑了一下。这人总是这样,说最简单的话,做最寻常的事,却轻而易举地打动人心。 不过,也确实有必要去医院看看了。 夏也摸摸后颈,腺体处光滑平坦,之前结的痂早已脱落。 临时标记已经淡化到几乎没有,他这些时日对于汪西迩的依赖指数却有增无减,甚至发展到一觉醒来枕边空无一人时,会无措到抹眼泪。 过往短短二十二年经历了太多变故,夏也早就明白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还是他久违地,短时期内哭好多次。 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才会有这般奇怪的症状。 临出门前,夏也接到了表弟的电话,别别扭扭地问他最近怎么样。 这还是他们那通争论之后,时隔许久的联系。其实就是表弟单方面的冷战,那小子中二期太长,像个一碰就炸的刺猬。 他想让夏也回来,又自知无能为力,就只能又憋屈又生气地,默默上网查了许多汪西迩的资料。 可无论是百度百科上的正经介绍,还是偶尔翻到的熟人的只言片语,都挑不出刺。这样一来,反而更郁闷难解了。 于是,在听到夏也要独自去医院时,表弟当即指责道:“汪西迩呢,他怎么不陪你一起去?!” “他在忙,是我让他不用回来的。”夏也有些无奈,“你干什么对他有这么大敌意。” 这胳膊肘已经不能用朝外拐来形容,简直就是长到别人家去了。 表弟正欲反驳,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来和哥哥示好的,是以只能忍气吞声地说:“好吧,那我陪你去医院吧,反正我放假在家也没什么事情。” 市一医院里人总是很多,检查程序也繁琐复杂。 不知是不是太闷了,夏也总有种想吐的感觉,闻到消毒水味道就更觉头昏脑涨,是以当他听到医生笑容慈祥地告诉他“你没生病,是怀孕了”时,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在他呆愣的瞬间,表弟如遭雷劈般腾地跳起来,颤声道:“什,什么?” “你哥哥怀孕了。”医生倒是好脾气,笑眯眯地又重复了一遍,“已经三周左右了。” 表弟终于接受了现实,转过头,神情复杂地望了夏也一眼。 而后者此时正处于云里雾里,柳明花暗不见村的神游天外状态。 怀孕,怀孕……怀孕???居然,真的怀孕了吗。 夏也下意识摸了摸腹部,想起那次发情期,确实是差不多三个星期前。 原来这么容易就会怀上吗,他越想越觉脸颊热得慌,勉强稳住心神,倏地又想起一个问题,那就是汪西迩分明没有完全标记他。 没有完全标记,就通常不会有受孕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他这段时日疲乏嗜睡,却没有往怀孕方面想过的原因。 夏也沉浸在胡思乱想中,越想越觉像在做梦,对外界声音一概免疫。 大抵是见惯了omega在新生命到来时的茫然无措,医生见怪不怪地笑了笑,没有催促,继续看报告单。 蓦地,她的目光在某处顿了顿,再度抬眸时神情严肃,问:“孩子的alpha爸爸没有标记你吗?” 夏也还在发呆,被表弟戳了把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镜片后面的目光愈发凝重,医生似乎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面前这个好看的omega,看上去年纪很轻,身旁还没有alpha陪着,再加上都怀孕了还没被标记,莫非…… 对上医生狐疑的目光,夏也意识到她在担心什么,急忙扯了个理由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是因为我腺体原因才没有完全标记的。” 顿了顿,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补了句:“孩子的alpha爸爸……是我丈夫。” 闻言,表弟神情诡异地捂了下脸,恨不得以头抢地。 倒是医生松了口气,颔首道:“原来是这样。那看来你们信息素的契合度很高了,通常情况下,只有契合度超过95%,才会在没有完全标记的情况下受孕的。” 说完这句后,她就公事公办地讲了些注意事项,还特意叮嘱最好和alpha一起再来医院一次。 然而,夏也在听到他和汪西迩的契合度居然有95%以上这么高后,那种不知所措便再度袭来。 世界很大,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十万分之四,相识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五,而那个人恰好和自己契合的概率,就更低了。 据他所知,大部分最终走到一起的A和O,契合度通常在60%~85%之间,超过90的,都俨然是少数。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夏也摸了摸肚子,那里还很平坦,却悄无声息地多了个小生命,是他和汪西迩共有的。只可惜,不是爱情的结晶。 夏也浑浑噩噩地,像是踩在棉花上,再度回到地面时,已经被表弟送到了家门口。 后者分外仇富地打量了眼这幢豪华别墅,拧巴地说:“我就不进去了,你赶紧叫汪西迩回来吧。” 说完,他把一张写满孕早期注意事项的纸塞过去,示意夏也交给汪西迩。 等人都走远了,夏也这才如梦初醒,想确实该和汪西迩说一声的。 他打开手机,一眼便看到汪西迩发来的好几条消息,最新的来自五分钟前,询问他检查报告有没有出来。 夏也下意识开始打字,打完又鬼使神差般,删掉重来:「汪西迩,你忙完了吗,什么时候回家?」 其实这话的弦外之音,是希望对方马上就出现在面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如此任性的念头。 纠结了十几秒,本来都已经打算撤回了,汪西迩的回复却要更迅捷:「在家等我一下。」 明明是寻常不过的话,夏也却蓦地鼻尖一酸。若说方才只是惊讶和无措,现在则是带了点隐隐约约的委屈。 他不知道委屈从何而来,只知道此时此刻,很想抱抱汪西迩。 ☆、第 12 章 尽管知道汪西迩很快就会回来,夏也却还是坐立难安。 签署协议时再云淡风轻,也都只是纸上谈兵,等这刻真切来临,他才恍然大悟,有些东西,不是想割舍就能割舍,想轻拿轻放就能轻拿轻放的。 只要一想到他和汪西迩真的有了个小宝宝,夏也就止不住地漾开笑意,连眉眼间都浸润着春风般的柔和。 不知道汪西迩是什么反应,也会茫然不知所措吗?应该不会吧,夏也兀自认为,毕竟是契约方,他肯定比自己更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想到契约,夏也倏地又有点难过。 都说血浓于水,哪怕揣着的小家伙还只是个胚胎,他却仿佛已然能感知到对方的心跳,有着和自己相同的频率。 成长历程中没有omega爸爸的话,会很可怜吧。 夏也微微叹息,摸了摸肚子,轻声说:“宝宝,不是爸爸不喜欢你,是因为爸爸不能喜欢你的alpha爸爸……有点奇怪,对吧?” 知道小家伙还算不上生命体,他索性将其当成树洞,继续道:“不过没关系,你的alpha爸爸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肯定会很爱你的,你不比别人差。” 话音刚落,玄关处传来开门声,大抵是那个“很好很好的人”回来了。 夏也瞬间缄口不言,将手中的病历单折了折,打算酝酿一出惊喜。 汪西迩回完消息就从实验室直接赶过来了,白大褂都未及脱下,身量挺拔,如一棵落满雪的劲松。 沙发上的omega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眼底却有隐约的笑意,出卖了他此刻的愉悦。 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汪西迩松了口气,只字未提自己的风尘仆仆,脱下白大褂,走到夏也面前,垂眸问:“医生怎么说?” “你自己看吧。” 说着,夏也将病历单递过去,故作沉重:“医生说我病得很重,估计要半年多才能好。” 修长的手指顿了顿,汪西迩原本已趋于平缓的呼吸,停顿了须臾。但他很快就又镇定下来,缓慢地将那张纸展开。 一折,两折,三折。夏也大气都不敢喘,忐忑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某处,驻足下来。 可过了一秒,两秒,三秒,汪西迩恍若静止了般,维持着动作,没有说话。 “看到了吗?”夏也忍不住出声催促。 “看到了。”汪西迩终于开口,语气听上去分外冷静。 说完这三个字后,就迟迟没有继续下去。夏也有点泄气地抿了下唇,看来惊喜失败了。 他有想过汪西迩会很淡定,但没想到会这么淡定。 早该想到的,汪西迩自己都说了,对小孩谈不上喜欢。当初签这份契约,听上去似乎也只是父命难违,完成任务而已。 说到底,患得患失、喜忧参半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然而,沮丧之情尚未来得及蔓延开来,就被随之而来的话给堵了回去。 “抱歉,”汪西迩说,“是我的错。” 仔细听的话,他的声音并非真的波澜不惊,只是夏也凌乱混沌之下,未能及时察觉。 后者只顾得上听到那句抱歉,然后呆呆地,“啊?”了一声。 “怪我……那天没有控制住。” 说是失控也不妥,因为在进入生殖腔的瞬间,汪西迩其实是有察觉到,omega尤为明显的反应的。 但他没有停,吻了吻身下的人的唇角,得到汹涌回应后,就又被洪流裹挟着,沉入无尽的欲望深渊。 原则、克制、隐忍……通通消失殆尽。 总是冷静分析、趋利避害的思维,难得出现了“侥幸”的心理,将风险抛诸脑后,只顾享一时之乐。 明明说好了要实现夏也的心愿,明明想好要放他离开的。 却偏偏,行差踏错。 汪西迩攥着病历单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骇人的苍白。 反应过来这人为什么要道歉,夏也又是好笑,又是难过,“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们没有完全标记,你又不能未卜先知。” 顿了顿,他又像是调节气氛般,语调轻快地说:“医生说是我们契合度超过95%了的原因。你看,是不是很巧?” 是啊,很巧。 汪西迩倏地抬手,碰了碰夏也的额头,“所以,你这些天的难受,是怀孕引起的?” “嗯,因为没有被标记,所以相较起来反应会比较剧烈。”说到这里,夏也又想起被自己暂时丢弃一旁的渴望。 “汪西迩,医生说怀孕的时候omega会很依赖alpha,那我可不可以……”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 “可以什么?”因着一坐一站,汪西迩微微俯下身,等待下一句话。 距离越来越近,似乎能感受到对方清浅的呼吸。夏也眯了下眼,轻声说:“可不可以拜托你抱抱我。” 说完,又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加了一句:“抱一下就好,或者……” 话还未说完,便因着骤然投落的阴影戛然而止。 汪西迩把他从沙发上打横抱起来,动作轻柔,稳步朝楼梯走去。 腾空的感觉很没安全感,夏也搂住汪西迩的脖子,自然而然地缩进他怀里,听到对方沉沉的嗓音从胸腔传过来。 “抱歉,是我太迟钝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听到对方的道歉了,每说一次,夏也就感觉他离自己更远几寸。 这种感受太讨厌了,是以他只是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 回到卧室后,汪西迩提出先做个临时标记。 其实按照医嘱,怀孕后最好还是要完全标记的。但完全标记需要同房,怀孕初期并不合适,因此只能暂时以临时标记来给予慰藉。 夏也坐在床沿,乖巧地垂下头,露出后颈的腺体。 与上回意识混沌的发情期不同,这次的标记,发生在二者全然清醒的状况下。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敏感的部位被温热触感和尖锐犬齿包裹住时,夏也还是难以自制地发颤。 对于omega来说,alpha具有天然的吸引力和压迫感,遑论此刻攫住他的还不是普通alpha,而是他暗自喜欢的alpha。 几乎是那抹熟悉的檀木幽香渗入腺体的刹那,夏也浑身像是过了电,继而眼泪便汩汩地流了出来。 注意到怀里omega的瑟缩,汪西迩带着点安抚,伸手磨了磨他的耳垂和脸颊。 与此同时,噬咬的动作却更凶狠,似乎是要把人拆吃入腹。 不知过去多久,总算完成了临时标记。铺天盖地的信息素收回去的瞬间,夏也也像是泄了力,瘫软在汪西迩怀中。 后者索性在床沿坐下,把他抱到自己的大腿上。 因着上午出门急,窗帘还顾不上拉开。 房间里光线昏暗,有那么些许瞬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铃兰和檀木纠葛着弥散开,带着点餍足的漫不经心。 踌躇良久后,夏也还是忍不住,嘀咕了句:“汪西迩,你好像不喜欢小宝宝。” 闻言,汪西迩静了片刻,“为什么这么说?” ☆、第 13 章 见问,夏也苦涩地抿了抿唇角,仰头凝望向咫尺之间的人,“很明显啊,你没有笑,也没有关心他健不健康,你好像并不欢迎这个小宝宝。” 或许是临时标记的原因,他松懈下来,反而更直言不讳,语气里混着些许嗔怪,配合眼底残余的水汽,委屈的同时,简直漂亮得过了分。 汪西迩微微怔了一下,正欲反驳,未及出声,就听夏也接着嘟囔了句:“你甚至都不打算摸摸他。” 越说,越觉得肚子里的小家伙可怜兮兮,后者低下头,兀自抚了抚肚子。 然而下一瞬,浓烈的檀香味再度袭来,夏也的左手手腕被轻轻扣住,与此同时,汪西迩的手掌从右边绕过来,滑过侧腰,覆在了他的腹部。 他们本就交叠而坐,这样从后方抱着,由于体型差距,完完全全将他拢进了怀里。 掌心热度透过薄薄的短袖面料,一点点传递过来,夏也有些错愕地眨了下眼,不知所措。 “好像还太小了,什么都摸不出来……不过,”温缓的声音从肩膀处传来,“夏也,我会喜欢他的。” 高契合度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夏也本能地感知到,汪西迩说这些话是真心的,并非随口哄骗。 不安和焦灼暂时压下,但他还是有点患得患失,于是又问了句:“可你之前说过,对小孩子谈不上喜欢。” “嗯。”汪西迩没有否认,继而道,“之前确实谈不上,但现在喜欢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是你生的,因为是我们共有的孩子,所以喜欢。” 爱屋及乌不外如是,因为喜欢某个人,所以和这个人息息相关的,全都喜欢。 对于这个回答,夏也沉思片刻,暂且接受了。 他回忆了一下,从汪西迩知道消息的那刻起,与其说是不高兴,倒更像类似于“担忧、紧张”的情绪。 也许他是在担心自己吧,夏也想,毕竟怀孕远远不是嘴上说说这么容易的。 汪西迩这人,乍看冷漠且无趣,相处久了才知道,他有多好。温柔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一潭宁静悠远的湖,波澜不惊的表面下,蕴藏着无尽的深沉包容。 所以,他说喜欢,夏也就愿意相信,他肯定会对小宝宝很好很好。 消息传得很快,当天晚上汪西迩便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他并不意外,毕竟作为省部级干部,有无数人愿意给汪父卖面子,遑论市立医院里,本就遍布各种耳目。 会打电话来,也只是再进行确认,顺便时隔许久地,表达一番身为父亲的关心。 “我让助理联系了专业人员,明天他们就会去你家,到时那个夏……你妻子,由他们照顾。” 汪父的声音严肃低沉,带着惯有的不容置喙腔调。 闻言,汪西迩微微蹙了下眉,“他叫夏也。”顿了顿,接着道:“不需要这么麻烦,我可以照顾。” 或许是没想到总是对其他事无念无想的儿子,会作出这种反应,汪父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哪里会?” “上网查,看书,或者请教别人,途径很多。” 对面又短暂地停顿了几秒,才再度响起汪父的声音,有别于方才上传下达式的通知口吻,这回带上了些教育意味。 “西迩,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话了吗,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专业的事不交给专业人员来做,那他们就会失去存在意义。” 汪西迩自然不会忘记,因为从小到大,父亲始终是这样对他耳提面命的。 时刻保持利己主义,严格对行走的每一步进行规划,以确保最大限度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可这些,总是伴随着取舍。他过去放弃过太多东西,这回,不想再放弃了。 “并非无关紧要,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汪西迩说,“父亲,我是认真的。” “你……”汪父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正欲说话,却被秘书匆忙呈上来的文件打断。 听筒里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许久之后,汪父才转回来,不欲多谈般:“算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商榷,反正你不听我的也并非一天两天。” 听出对方的松动,汪西迩应了一声。 “你怎么做我没意见,我不论过程,只看结果,孙子也好孙女也好,是个健康的孩子就行。” 汪西迩莫名有些烦躁,揉了揉眉心,说:“那您也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多上上心,注意休息。” 寡言的儿子难得主动关心,汪父有些讶然,顿了顿后,语气也放缓些许:“我的身体我自己了解。另外,等三个月后,胎儿稳定下来了,带夏也回家一趟吧。” 虽然不知道儿子的改变因何而来,但毕竟他生活中唯一与过去不一样的,就是这个名义上的妻子。 或许,和对方见面这一项,可以暂时不归咎入浪费时间的范畴。 汪西迩的目光,落在书房的桌子上。那里有个木质相框,装了张夏也拍的风景照。 湛蓝如洗的天空中,翱翔过一群沙鸥,晴空万里,它们洒脱又无拘无束。 良久,汪西迩才再度开口,模棱两可道:“再说吧,看他的意愿。” ☆、第 14 章 汪西迩素来言出必行,说了自己可以照顾,就必然会做好万全准备。 当晚他把人哄睡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卧室,在书房查阅各种资料,彻夜未眠。 孕早期的的注意事项冗杂且全面,不光介绍了各类饮食禁忌和生活习惯的调整等,也明确提醒了这个时期风险很高,稍有不慎就有流产风险。 视线掠过最后面那短短几行字,汪西迩皱了皱眉,切出去重新点开一个界面。 这个界面里,描述了omega从受孕到产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因素。 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点了点,惨白灯光投落在汪西迩绷紧的下颌线条上,显得轮廓锋利又冰冷。 有那么些许瞬间,他甚至想干脆不要孩子了,这样夏也就不用吃那么多苦,还可以早点离开。 可人工流产对于身体的伤害也是极大的,还有留下后遗症的概率。 更何况,从夏也的反应中不难看出,他很喜欢这个孩子。至于为什么喜欢,汪西迩没有细究的打算。 汪西迩时常觉得,夏也像是春天里的一阵风,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但只要经过某个地方,便会带来勃勃生机。 荒芜土地,也会因为风不经意的停留,焕然一新。 看云、听雨、赏花、拍鸟,夏也似乎对这世间所有都报以善意,而他对于肚子里的小生命,更不会吝啬自己的喜爱。 汪西迩并不奢求自己得到同样的喜爱,他想,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也是某种冥冥之中的天意,给他留下个念想和羁绊。 作为无神论者,这是他第一次由衷地感谢命运安排。 原本汪西迩已经和遂大打过招呼,打算产前这段时间都在家里陪着夏也,却被后者严词拒绝了。 夏也振振有词地表示,真的没那么夸张,医生也都说了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保持放松平和的状态才是最好的。 几番推拉之后,二者各退一步。汪西迩还是继续去学校,只是早上会等夏也起床吃完饭后再走,下午也会早早回家准备晚餐。 独居多年,做饭对于汪西迩来说并非难事,但毕竟现在是给孕期omega调整膳食,需要加倍上心。 至于夏也,在汪西迩无微不至地照料下,以某种迅猛的速度,朝“圆润”的方向生长。 这天清晨他站在浴室镜子前,捏了捏自己脸颊上的肉,哀怨地叹了口气,连带着吃早饭时都有些怏怏不乐。 注意到他的低落,汪西迩帮他倒牛奶时问了句:“怎么了?” “我好像胖了很多。”夏也闷闷不乐地抿了口牛奶,认真问,“你觉得呢?” 闻言,汪西迩抬起视线,不动声色地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才过了三个多月,尚未进入显怀阶段,倒是气场显而易见地温润了许多 怀孕时omega周身会笼罩着柔和的气息,连带着脸庞轮廓都是雾蒙蒙的,像是盛开的鲜花,沾着晨露,清雅隽丽到了极点。 似乎确实多了几两肉,但相较以往的过分纤瘦,现在反而恰到好处。 再加上夏也暖白的肤色,整个人简直如上好的羊脂玉般漂亮。 汪西迩眸光沉了沉,镇定自若地收回视线,“没有胖,很好看。” “真的吗?你别骗我。”夏也将信将疑地,又抿了口牛奶。 他的注意力完全在汪西迩身上,直到对方温热的指腹落在自己唇边,才意识到有奶沫沾在嘴角。 “真的。”汪西迩云淡风轻地揩去那道奶沫,像是掸掉桌面灰尘般自然。 反倒是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了一下,气血上涌,差点就要偏头躲开。 分明肢体接触早已不是一次两次,更深入的也并非没有,他却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触碰,悸动不已。 吃过早饭后,便由汪西迩开车,前往私人医院复查。 与市一医院不同,这里是只服务于特定阶级的,静谧安逸,费用也极高。 检查的流程嘛,其实也大差不离,只是速度显而易见地快了很多,没用多久,就将繁琐的各项流程走完,拿着检查报告去找医生了。 医生和汪父是旧识,讲话时带着长辈特有的口吻。 “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前三个月是最需要注意的,不过接下来也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定期产检。” 汪西迩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夏也则是听到小宝宝很健康,就洋溢不住脸上的微笑,抿了抿唇角。 见状,医生肃然的神情也有了些许松动,他又翻了翻检查报告,倏地问:“你们还没有完全标记吗?” “嗯。” 到底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老医生,他没有过多追问,只是推了推眼镜,斩钉截铁地表示:“最好尽快进行标记,现阶段同房较为安全,到第七个月就不合适了。” “完全标记对于腹中胎儿有百利无一害,越早越好。” 出于职业操守,医生讲这些话时俨然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到夏也耳中,却是格外火辣。 初秋的室内气温,骤然变得闷热起来。 那厢医生还在和汪西迩事无巨细地交代孕中期的注意事项,后者边听,边不停地在备忘录上打字。 夏也想了想,借口里面消毒水味道太重,说要出去透透气。 汪西迩分出点心神来,问:“让护士陪你?” “不用不用,”夏也忙说,“我在楼下坐坐就行,不会乱跑的。” 见他坚持,汪西迩便也未做强求,只是叮嘱了句注意安全,便任由他离开了。 等人走了,医生却没有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反而含着笑,意有所指道:“西迩,虽然我和你父亲是多年好友,但他有些做法,我其实并不敢苟同。” 汪西迩未置一词,静静等待他说下去。 然而医生似乎只打算点到为止,说了句“你的妻子看上去,和你很不一样啊”,便又重新讲起了注意事项。 这幢楼下种着许多绿植,夏也坐在木椅上,眯眼晒了会儿太阳。 秋高气爽,微风也是轻轻浅浅的。 蓦地,风里传来几句低低的交谈声,他原本不想在意,却听到里面夹杂着某个熟悉的称呼。 是两个小护士,夏也来时和他们打过照面,一个omega和一个beta。 他们大概没想到自己谈话的主人公之一没在主任科室里待着,反而在这听墙角,是以交谈起来格外肆无忌惮。 omega:“感觉汪教授的夫人和他很配啊,一个帅,一个漂亮,他们的宝宝肯定也很好看。” beta:“可惜,听我二姑讲,汪家只是找了个人来生孩子,不算正经夫人的。” omega:“啊?怎么会有这种事……” beta:“没办法嘛,他们那种人家,真要找伴侣,怎么可能不找门当户对的。” omega:“那倒也是,汪教授这样的,以后就算带着孩子也不愁没人贴上来。” …… 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后面的话,夏也便没再听下去了。 他摸了摸腹部,心里止不住地发起酸来。 是啊,他只是汪家找来生孩子的,白纸黑字条款分明,等时间一到,便钱货两清。 而汪西迩真正的人生伴侣,会是出身优渥,与其门第相配的。 不说多遥不可及,至少不会像他一样,一无所长,根本拿不出手。 怀揣着满心郁闷,回去的路上夏也都没怎么说话,汪西迩在等红灯的间隙里,转头看了他好几眼,均未得到回应。 到家之后,汪西迩反手关上门,正打算开口问问夏也是不是在不开心,就被突如其来的吻,截断了话头。 因着身高差距,夏也需要微微踮起脚,才能碰到汪西迩的嘴唇。 后者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的腰,用了点力,把人往怀里带。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接吻,二人都有点小心翼翼,呼吸交错着,任何动静都被放大到极致。 无声地亲吻了许久,夏也微微后仰,攥住了汪西迩的衣领。 冲动过后,便只剩下窘迫和不知所措。 分明汪西迩只是伸手正了下眼镜,他却做贼心虚,抢先开口道:“那个,好像是临时标记淡了的原因,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嗯。”汪西迩垂眸笑了笑,“我知道。” 不知为何,看着对方纵容又坦荡的模样,夏也莫名产生了种弄巧成拙的感觉。 总归是占便宜了,索性再占彻底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夏也搂住汪西迩的脖子,凑上去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般—— “汪西迩,你可以标记我了。” 闻言,汪西迩微微一怔,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夏也以为他不愿意,正要打个哈哈过去时,铺天盖地的吻,再度落了下来。与方才的温存缱绻不同,这回多了些掠夺意味,没过多久,夏也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像是荒原窜起火苗,腾得一下便熊熊燃烧。 等他好不容易从烟熏火燎中稍稍抽离出来,已经被洗完澡抱到了卧室的床上。 抑制贴都被拿掉了,铃兰和檀香纠缠着弥散开,恍若落过雨的树林,有着令人沉醉的潮湿清新。 夏也跨坐着,宽松的浴袍下摆被推了上去,半掉不掉地搭在肩头。 毕竟肚子里还有个小东西,时刻需要注意。汪西迩很有耐心,动作慢条斯理。反倒是夏也难耐至极,带着哭腔催促。 完全标记对于omega来说,其实是很恐怖的事情。因为那个瞬间,被控制被占有的感觉,很容易茫然无措到崩溃。 后颈被按住时,夏也微微颤抖,泪水差点就要决堤。 但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低低地,带着哄骗意味,却无端让他放松下来。 “别怕。” 有时候,爱人的温柔陪伴,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标记的过程很顺利,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只是到了最后一步时,夏也在意识混沌间,难过地想,就算是标记了,以后也还是要去洗掉的。 别人的完全标记是终生的,他的完全标记却像夏日烟火,绽放时很美,消散后,就会无影无踪。 ☆、第 15 章 预产期在三月下旬,芳菲尽开的暮春。 越是临近那个日子,夏也就表现得越发黏人和不安,汪西迩在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不在时就抱着他的衣服,拼命汲取上面残存的信息素味。 小宝宝也动弹得频繁了起来,时不时就要施展下“拳脚”,彰显存在感。 等待新生命到来的过程是幸福期待的,但同时又难以避免的会有些许悲伤。 因为总会让人感慨光阴易逝,踏着霜雪踽踽独行,站在时间尽头朝后张望,山高路远,原来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好多次在睡梦中被宝宝踢醒时,夏也睁眼望见天花板,会不知今夕是何年。 梦里他还是小小少年的模样,背着书包,系着歪歪扭扭的红领巾,出门前和两个爸爸贴脸亲亲,然后笑着跑出去,跳进宽敞热闹的校车车厢里。 江城靠近大海,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湿润清咸的气息。 轮胎碾过冒着热气的柏油马路,路边小摊叫卖着夏也最爱的红豆冰沙,他透过车窗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久,想放学时就带爸爸来买。 可惜,平凡温馨的生活止于那场意料之外的海难。后来,他就没有爸爸了,也再没吃过甜到发腻的红豆冰沙。 彻底清醒过来时,夏也会情难自抑地啜泣起来。大抵是因为与亲人久别重逢,却发现不过南柯一梦,是碰不到的水月镜花。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说到底,他今年也才未满二十三岁。 每逢这个时候,总有个怀抱从身后将他拢住,轻声地安抚、陪伴。 汪西迩的声音低沉,喊出“夏也”两个字时却仿佛温柔到了极点,像是松风拂过空旷的原野,悠长深远,余韵渺渺。 夏也在温暖的怀抱中镇定下来,仿佛飞了很久的海鸥终于找到可以栖息的陆地。 他问:“汪西迩,你看过大海吗?” 遂省是内陆城市,溪流都罕见,遑论大海。 “没有。”汪西迩答道,顿了顿,又问,“好看么?” “很好看,沙子踩上去超级舒服,你可以边晒太阳边喝椰汁,还可以捡贝壳。” 说着说着,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夏也兴奋起来,脱口而出道:“等以后有机会,我……” 还未说完,倏地又戛然而止。 夏也忽然想起来,他不能再做所谓承诺了。因为伴随着新生命即将到来,他和汪西迩的相处时间也在与日俱减,很快,就要到告别的时刻。 于是临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变成:“等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保证不会失望的。” “好。有机会的话。” 汪西迩的回应不算热情,夏也也有些意兴阑珊,接着东拉西扯了几句,就又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睡过去后,汪西迩安静地垂眸注视了他许久,低下头,在他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山川湖海,在汪西迩看来,都抵不过夏也的明亮眼眸和粲然笑容。 也许人人都有求而不得。如果不是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果没有那纸契约,或者说,如果夏也也能有他这般优渥的物质条件。 那他肯定能活得潇洒快乐、无拘无束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忍受着各种孕期不适反应,因担心压迫而只能保持侧卧,好看的眉毛也总是微微蹙起。 汪西迩缓缓抚过他的脸庞,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话音刚落,夏也的手臂就缠了过来,梦呓般应了句:“嗯。” 汪西迩并没有按照汪父的要求,带夏也回去见他。 因为知道父亲素来严厉,且带着满身上位者的倨傲,再加上目的只在于小孩子,难保不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汪父是典型说一不二型的人,这么多年,汪西迩只见过他在自己的omega爸爸面前改变过主意。 很小的时候,汪西迩也有过天真的口无遮拦,他问沈斯,你为什么要和这样又凶又无聊的人结婚。 沈斯就笑了,说可能是因为爱情吧,再说他在我面前又不凶,也不算太无聊。 听到沈斯的话,汪西迩似懂非懂,但也没有多问。 其实相较于严厉的汪父,他和沈斯之间反而更疏远些。 因为后者总是闲不下来,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满世界跑,要么办画展,要么进修,要么参观各种美术馆。 冷冰冰的汪家,只有在沈斯回来时,才会短暂出现类似于“温馨”的画面;总是板着脸的汪父,才会有那么点笑容。 汪西迩不是没有奇怪过,汪父习惯了掌控各种事情,对他也是,却偏偏在沈斯面前,心甘情愿丢掉话语权。 然而时过境迁,以前没弄明白的问题,多年以后,却无师自通般,有了解答。 尽管早已做了各种准备,医生也说了孕期照顾得好,生产肯定会很顺利。 进手术室前,夏也却还是有些慌张,他紧紧攥着汪西迩的手,像是寻求某种安定般不断确认:“你待会儿会在门外陪我吗?” 这其实是句废话,但汪西迩还是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多遍:“嗯,我哪也不去,就在外面。你害怕的时候,可以喊我的名字。” 闻言,夏也展颜笑了笑,像是上战场前佩戴了一副无坚不摧的盔甲,雄赳赳地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 话是这么说,但当夏也真的疼得冷汗直流死去活来的时候,他硬是忍着,一声都没吭。 门外的汪西迩还站在原地,脊背绷得很直,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灯,时不时看一眼手表。 沈斯恰好在这天回到遂省,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没能在夏也进手术室前见上一面。 他下飞机后直接赶来了私人医院,就见素来沉稳镇定的儿子,满脸忧心忡忡。 “进去多久了?” 见问,汪西迩转过头,却没有因为沈斯的到来有任何放松,他第不知道多少次看了眼手表,说:“一个多小时。” “不用急,我生你的时候,用了一晚上呢。” 沈斯的本意是想调解下过于凝重的气氛,但显然没有奏效。他无奈地笑了笑,拍拍汪西迩的肩膀,退到一旁。 没过多久汪父也到了,其实他原本并没打算亲自来,是秘书汇报了沈斯的行程后,才临时改变的主意。 随着汪父的到来,这座私人医院骤然就人人紧张起来。 原本光是汪教授一人就足够令他们重视了,遑论现在还加上他的两个重量级爸爸。 之前讨论过夏也的omega和beta面面相觑,心想不是说好只是找来生个孩子的吗,怎么就这架势了? 汪西迩则全然顾不上谁来了,满心满眼都是手术室里的夏也。 不知过去了多久,里面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门打开,护士抱着小宝宝出来,正打算给alpha爸爸看一眼,就见汪西迩半点目光都没分过来,二话不说迈开长腿走进去了。 护士喜滋滋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进退维谷,还是那边和汪父说着话的沈斯笑了笑,说:“先抱过来给爷爷们看看吧。” “好嘞。”护士这才从风中凌乱中回过神来,笑道,“是个小男孩,父子平安。” 另一边,汪西迩走进去,就见夏也虚弱地躺在床上,满脸苍白,连嘴唇也没血色。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痛到极致了他都没有哭,看到汪西迩出现在面前时,却唰的一下掉了眼泪。 他想擦眼泪,手臂又没力气抬起来。太丑了,夏也想,这个样子肯定好丑好丑。 然而,下一瞬,脸颊上的泪水便被温热的指腹一点点拭去。 汪西迩站在病床前俯下身,眸光很沉,嗓音透着哑:“辛苦了。” “还好。”夏也咬了下唇,又嘴硬起来,“我都没什么感觉,他们就说宝宝已经出来了。” 可话音刚落,痛意袭来,他的脸色又忽然变得怪异。 看出这人在故作坚强,汪西迩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掖了掖他的被角,说:“先休息吧。” 夏也却不想就这么睡过去,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和汪西迩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对了,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呀。” 闻言,汪西迩微微一滞,半晌,才轻描淡写地说:“我没看到。” “啊?”夏也眨了眨眼,“可我刚才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他们说要先把宝宝抱去给汪教授看看。” 汪教授难得有无言以对的时候,但他仅仅停顿了片刻,就泰然自若地编了个谎话:“可能是你听错了,我进来的时候就没有看到宝宝……应该要先抱去新生儿监护室。” “哦——”夏也自然不会对对方的话产生怀疑,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倏地,叫了声:“汪西迩。” “嗯。”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犹豫良久后,夏也才问了个自认有些逾矩的问题:“你打算给宝宝取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显然没在汪西迩的考虑范围内,他默然片刻,道:“没想过,你来取一个吧。” “我……”夏也的声音小下去点,讪讪道,“我来取不合适吧。” 后半句话太轻了,汪西迩没听清,他更低地俯下来,问:“什么?” 呼吸就在咫尺,夏也却有点舍不得把这个问题放在台面上说了,于是换了个说法:“我也没想过。” “那再说吧。”汪西迩惦记着让他休息,哄道,“不急。” “好。” 夏也闭上眼睛,倏地又有点后悔了。 或许,他不该出于莫名的原因,去询问这个问题。 毕竟无论是汪西迩,还是刚出生的孩子,不久之后,就会和他再无瓜葛。倘若羁绊太深了,割舍时就会得到更多的痛。 表面上看,他终于解开了重重枷锁,可以去做无拘无束的风。但只有夏也知道,自己早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太想抓住点什么了。 意识逐渐混沌,彻底昏睡过去前,夏也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一个暂时还不能知道,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的决定。 ☆、第 16 章 夏也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梦里依旧回到江城,见到了两个爸爸。 但这回相较以往又有些许不同。 他没再置身于泡沫般的回忆中了,而是与梦境割裂开来,半是清醒半是迷茫地,以旁观者视角,看着那幸福的一家三口,在海边落日的沙滩上追逐嬉戏。 小朋友体力旺盛,没多久就将爸爸们远远甩在身后,咯咯笑着,趴在细沙上,手脚并用地学乌龟爬。 晚风从遥远的地平线吹过来,带着海盐的咸润,扑在脸上暖融融的。 风里有爸爸们故意提高的声音:“走喽,去吃红豆冰沙咯,不带小也哦。” “等等我等等我。”小朋友果然上钩,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沙,匆忙往回跑。 夏也还站在原地,忘了避让,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个满怀。 他没想到作为“旁观者”也是有实质的,有些错愕,不知该作何回应。 还是小朋友先反应过来,礼貌地道了个歉,继而又有点奇怪地问:“大哥哥,你怎么在哭呀?” 夏也怔忪片刻,抹了下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我……”他抿了抿唇,说,“可能因为风停了吧。” 这种蹩脚的理由,怎么听都像是在随口搪塞,然而小夏也却没有表露出半分不耐,他想了想,认真地说:“风是不会停的。” 说完,见大哥哥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笑了笑,解释道:“我们老师说啦,风是空气在不断向前流动,然后地球是圆的,那总有一天,风会绕回来的。” “所以哥哥你不要难过,你喜欢的那阵风,很快就会回来啦……” 随着最后那句话越飘越远,光怪陆离的梦境画面挣破成无数碎片,消散在虚空中。 也许是因为这回没有过度沉浸,抽离出来就不会太空虚。 夏也睁开眼后,恍惚意识到,大概,以后不会再梦到爸爸们了。 这样,也好。 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下一瞬,便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右手手掌似乎被人握住,熨帖着暖热的体温。 外面艳阳正好,樱花花瓣簌簌扬扬飘落,勾勒出风的形状。 顺着热源看过去,收藏了熹光和微风的落地窗前,坐着个汪西迩。 他阖着双目,似乎只是在浅寐,感知到动静,旋即睁开眼,望向躺着的夏也。 后者有一瞬间的晃神,呆呆地问:“你整晚陪着我吗?” “嗯。”汪西迩微微颔首,却没就这个多说什么,而是问,“有没有哪里难受?” 夏也摇了摇头,望着这人显然一夜未睡的憔悴模样,心情有些复杂。 沉默片刻,就听汪西迩平静地说:“宝宝是个小男孩,检测报告也出来了,分化成alpha的可能性较高。” 夏也被吸引了注意,眼眸倏地亮起来,笑道:“那他以后肯定会和你长得很像!” “嗯。”汪西迩没有反驳,只是说,“也会和你很像的。” 小宝宝是alpha和omega结合生下来的,自然会和两个爸爸都长得像。 想到这点,夏也既觉甜蜜,又有点难过。 但难过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就在看到汪西迩抱着小宝宝回来的瞬间,烟消云散。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遂大雷厉风行的汪教授,做最精密的实验时,指尖都不会颤一下,却在抱小孩这件事上,缩手缩脚,毫无无用武之地。 只见他维持着看上去满分标准,实则僵硬无比——估计是护士给示范的姿势,慢慢地踱了进来。 直到把宝宝放到宽敞的病床上,汪教授紧蹙的眉心才稍有舒展,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夏也看乐了,忍不住调侃:“他是小怪兽吗,怎么跟抱个地雷一样。” 汪西迩:“从遗传学角度来说,只有大怪兽才能生出小怪兽。” 夏也:“……” 他正欲反驳,想说那你也是大怪兽,却在看清宝宝样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单纯是,呃,可能刚出生,小东西还有点皱巴巴的,确实有点像小怪兽。 夏也打算收回说宝宝长得像汪西迩的话了,因为感觉这二者怎么看也毫无关系。 他抬眸又看了眼床边的人。 室内光线明亮,冲淡了汪西迩过于锋利的脸部线条,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垂眸时稍显温和,目光透过镜片淡淡扫过来时,又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注意到对方频频的打量,汪西迩问了句:“怎么了?” 大抵是氛围太好,夏也有些放松,便下意识说出了心里话:“他好丑啊,真的是我们亲生的吗?” 闻言,汪西迩哑然失笑,纵容地配合道:“嗯,捡来的。” 私人医院的好处就是,环境静谧舒适,还可以根据病人的情况对症下药,随时调整治疗方案。 以汪父的地位名望,纵然不是很了解个中缘由,却无人敢有半分懈怠。 沈斯和汪父都忙,匆匆和小孙子见过面,就又各自离开。 走之前沈斯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汪西迩说,但斟酌良久后,还是听之任之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自知不算个太合格的爸爸,没资格过多干涉,同时也明白有些事情纵然旁观者清,却是要靠当事人自己去领悟的。 这回汪西迩没有拒绝父亲所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办”了,大部分时间宝宝都由专人照看着,只在晚间抱过来溜达几圈。 夏也恢复得很好,甚至连带着之前过于脆弱的腺体,也隐隐有了二次发育的趋势。 他不再像孕期那般嗜睡,和汪西迩相处的时间,猛然多了很多,就好像从哪又窃取了浮生几日。 可不就是偷来的吗。 按照初版合约,他生完孩子就该拿钱走人了。偏偏汪西迩这个“很好很好”的人,总是那么负责任。 可再怎么样,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夏也拖了很久,直到临出院那天,才做好摊牌的打算。 他逗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小东西,用尽量无比从容地语气表示,明天舅舅会来接自己回去。 汪西迩收拾东西的动作停顿了片刻,问:“直接回去吗?” “嗯。”夏也点点头,抿了下唇,说,“我们的合约……已经完成了。” 这还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把合约放到明面上来讲。 原以为撕开温情伪装的那刻会像割开皮肉般痛不欲生,但话说出口后夏也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多难。 总归,早说晚说,都是要说的。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似乎就连小东西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消停下来,紧紧攥住夏也的手指。 半晌,汪西迩微哑的嗓音才沉沉地响起来:“没完成。” 说完这三个字后他顿了顿,走到夏也面前,才接着说:“还差一步,按照合约,我得陪你去洗标记。” 完全标记对于相爱的AO来说是甜蜜,是羁绊;对于一拍两散的AO来说,却是枷锁,是囚笼。 落到omega头上尤甚,如果是被标记过的omega,在发情期时的反应会更强烈,除了标记自己的alpha的安抚,就只能通过注射超量的抑制剂来缓解症状。 不洗掉标记,就无法找另外的alpha。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拟定合同时,汪西迩就有考虑到这点的原因。 而现在对象是夏也,他就更不舍得对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却要被无关紧要的标记束缚了。 诚然他也有私心,做不到在心爱的omega另觅良人时由衷地祝贺,但这不代表他不希望夏也幸福。 此时此刻,故作坦然的,并非夏也一人。 他像是循循善诱般,又补了一句:“还是先跟我回去住几天吧。”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嘹亮啼哭,小东西不安地晃动着胳膊,胡乱蹬腿。 夏也回过神来,强压下那抹心虚,不敢看汪西迩的眼睛,垂着眸,干脆把锅推到小东西头上。 “他太吵了,我想安静安静……医生说洗标记要彻底恢复了才行,到时你再陪我去吧。” 其实这个理由很拙劣,汪西迩只要稍加思索就能发现,夏也从没嫌过宝宝闹腾。 但他现在同样心乱如麻,是以只是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半晌后,很轻地应了一声:“那好。” 翌日是个阴天,乌云密布,间或夹杂着几声闷雷。 表弟去年年末考了研,现在已成功上岸,正处于优哉游哉的时期,干脆回家待着。 舅舅的车开到住院部楼下,表弟从后座跳出来,自告奋勇地接过夏也手里东西。 至于之前总是对夏也抱有成见的舅舅,在这件事上自知理亏,便也没有多话,兀自和表弟一起搬运行李。 人多力量大,没用多久就全都装好了车。 速度出乎意料地快,纵然夏也心底再不舍,也还是到了要分离的时刻。 方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汪西迩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缄默,临了觉得得说点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还是汪西迩先开的口:“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 夏也强压下鼻尖的酸涩,勉强笑了笑,说:“嗯,你……你们也是。” 坐进后座,汽车发动起来,开始上路时,夏也还是没忍住,透过后车窗看了眼。 灰暗幽败的天色里,一抹身影笔直地站在原地,似乎恰好驻足在了最厚最沉的乌云下。 今时不同往日,汪西迩已经可以很娴熟地抱着宝宝了。 小东西难得不哭也不闹,安分地缩在爸爸臂弯里,视线和爸爸保持一致,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 不知为何,分明是两个人,夏也却还是觉得那抹颀长的人影像是形单影只,落寞无比。 应该是错觉吧,他想,怪他太没契约精神,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注意到了夏也的郁郁,表弟凑过来,轻声问:“哥,你还好吗?” 闻言,夏也眼睫微颤,深吸口气,看了眼心无旁骛驾驶中的舅舅后,拿起手机,给近在咫尺的表弟发消息。 「小宇,帮我撒个谎。」 「我想留着标记。」 ☆、第 17 章 有时候,编造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谎言掩盖。 但前提条件是,撒谎的对象还会和你纠葛不清,因朝夕相处的原因,才漏洞百出。倘若下定决心要离开,将藕断丝连全部斩断,或许一个谎言也是足够的,因为质问途径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也拜托表弟帮他撒了个谎,连舅舅舅母都隐瞒过去,然后怀揣这个仅有两人知道的秘密,乘上了去往江城的飞机。 离开那天是六月最末尾的星期四,夏也收拾行李时恍惚想起来,去年的今天,他干过同样的事情。 只是那时是收拾东西和汪西迩出去玩,现在,却是连道别都难以宣之于口,就要永远地离开。 回忆与现实交织着重叠起来,模糊又清晰,像是斑斓缤纷的泡泡,转瞬就破碎不见。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像哪里都因此而有了改变。 行李箱里有一套宝宝的衣服,是前段时间被表弟拉着出门散心时买的。 夏也望着那套小衣服发了会儿呆,忽然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明亮的嫩黄,他最喜欢的颜色,此时此刻也变得分外刺眼。 他想象了下宝宝穿那套衣服,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宝宝也在长大,估计穿不下他按离开时尺寸买的衣服。 夏也把那套衣服从行李箱中拿出来,可踌躇片刻后,还是重新装了进去。 纵然睹物思人最是无可奈何,却总归能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聊以慰藉。 出门时平地刮起了风,天色暗沉阴郁,随着狂风怒号,噼里啪啦的雨珠也接踵而来。 表弟边咒骂着鬼天气,边将夏也的行李搬进后车厢,扭头催促道:“哥,想什么呢,走啦。” 夏也回过神来,笑了笑,说:“没什么。”确实没什么,不过是想起刻在骨髓深处的两场大雨,同样突如其来,同样电闪雷鸣。 以及同样的,被某个温暖宽阔的胸膛揽进怀中。一次是初遇,一次是羁绊。 或许未来还会有数不清的下雨天,但他的腺体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不会再因为淋了点雨就晕倒,也不会再遇到檀木味的汪西迩。 而此时的别墅里,或许是被风雨交加吓到,又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心有灵犀,好梦正酣的小宝宝猛然嚎啕大哭起来。 育婴师将其抱起来哄了好久,都不奏效。稚嫩的童声里,甚至隐隐约约带了点嘶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几个育婴师商量过后,给他的alpha爸爸打了个电话。 彼时汪西迩刚给学生们讲完课,被堵在讲台上答疑。 某个瞬间,他在人声鼎沸的重重喧嚣中不经意朝外瞥了眼,看到影影绰绰的枝丫在窗帘后头晃动,无端令人心烦意乱。 下一瞬,手机便响了起来。 听清对面说了些什么后,他应了几声,挂掉电话,和学生们讲了句“抱歉”,便匆匆离开。 回到家时,小宝宝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嫩脸颊上挂满眼泪鼻涕泡,擦掉又流出,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汪西迩叹了口气,把儿子抱起来,低声哄了几句。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小宝宝这才消停下来,瞪着滴溜溜的眼睛咯咯直笑,手脚乱动,攥皱了爸爸价格不菲的外套。 育婴师如蒙大赦,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笑道:“汪教授,我去冲奶粉。” “嗯。”汪西迩微微颔首,目光始终在和小东西对视。 等四下无人了,他才伸手捏捏儿子的下巴,喃喃自语般:“你也想他了吗?” 自然是不会得到回应的,小东西没心没肺,有奶就是娘。 育婴师把温度适宜的奶瓶拿过来,塞进他嘴里,他就咕嘟咕嘟地大口猛喝,眉眼弯弯,别提有多安逸。 吃饱喝足,便又重新呼呼大睡。 出于职业习惯,某个育婴师真诚地提了个建议:“汪教授,宝宝这么粘你,是没安全感的体现,要是omega爸爸在的话,情况会好很多。” 话音刚落,被旁边的同事掐了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是新来的,对汪家的情况不甚了解,还以为omega爸爸只是暂时不在,哪搞得明白那些错综复杂。 一时倥偬,育婴师正欲道歉,却见汪教授停在窗前,若有所思地静伫了许久。 半晌,他转过身来,客套又疏离地说:“辛苦你们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接下来我自己照看就好。” 闻言,育婴师们忙连连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样一来,宽敞温馨的婴儿房里,除了汪西迩,就只剩下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小宝宝。 前者拿起手机,点开联系人界面,手指在半空中停顿许久,还是没能拨下去。 有时候,越是格外重视的东西,就越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怕稍有不慎就弄巧成拙,也怕过度打扰会惊动对方。 这段时间,汪西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夏也。家里处处都是对方生活过的痕迹、气息,却偏偏物是人非。 他想对夏也说,宝宝很想你,我也是。 却又总是在这些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就全盘否决,自知越界。 昨夜沈斯和汪西迩通了个电话,是在听说夏也回去了的消息后,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进行的情感干涉。 他问汪西迩,你对你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是什么看法。 汪西迩未置一词,像是内里澎湃翻滚的大海,却依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喜欢、爱、怜惜、偶尔的占有欲……很多很多,但他没能说出口。这些东西太沉重了,告诉任何人,都会化作施加给夏也的枷锁。 可骨肉至亲之间有时是心照不宣的,沈斯在他的沉默中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逼迫,反而讲了另外的故事。 那是汪西迩头一回听沈斯讲他和汪父年轻时的故事。 沈斯说,他以前确实没有想过会和汪父这样的人结婚,在他的设想里,未来伴侣大抵是和自己有着共同爱好、浪漫又风趣的人。 汪父那时就很古板沉默,遵从祖祖辈辈的道路,说好听点是年轻有为,说难听点是老气横秋。 艺术家和政府要员,这般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两个人,却最终修成正果。 “你别看他现在这幅老顽固的模样,年轻时可离经叛道了。你祖父说干我这行的都不太正经,他二话不说从家里搬出去,说要和我私奔。” 后来当然是没有私奔的。 汪父给了沈斯最大程度的尊重和自由,支持他的爱好和梦想,却从没要求过什么回报。 说到最后,沈斯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句:“西迩,说实话,看到你和夏也时,仿佛就看到了过去的我们。” “我知道我缺席了太多你的成长历程,不是个称职的爸爸,但这回,我却忍不住要多管闲事。” “如果你真的喜欢夏也,就去争取,不管他是不是也喜欢你,至少,不要留下遗憾。” …… 回忆因着突兀响起的手机铃声戛然而止,汪西迩皱了下眉,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地点下了那个按键。 屏幕上跳动着联系人的姓名,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仿佛有特殊的魔力。 索性都这样了,干脆大大方方打个电话,问问夏也什么时候方便,或者身体状况如何。 或者,像沈斯说的那样,尝试争取。 抱着这样心理,他静静等待了许久,却没等到电话接通的那刻。 机械冰凉的女声缓缓响起,汪西迩没有按照她说的稍后再拨,而是锲而不舍地又立马打了过去。与方才的紧张茫然不同,现在只剩下了担忧。 这回同样等待了很长时间,但至少终于接通了。然而,却并非夏也清冽上扬的声线。 表弟拿起手机,看到上面的备注名,手忙脚乱地被口水呛了一下,嘀咕了句“怎么会这么巧”,继而悻悻地划了接通。 “喂,汪西迩是吗,找我哥干什么?”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寂静,才响起低缓的诘问:“他在哪?” “他……”表弟先是莫名心虚,旋即又支棱起来,故作淡定地说,“他走了。” “什么意思?” 表弟“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走了就是走了呀,不在遂省了。” 又是一阵骇人沉默。 就在表弟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无礼感到惶恐时,汪西迩的声音响起来,乍听是挺平静的,仔细听却仿佛压抑着什么。 “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还没陪他去洗标记。” “不用不用,我已经陪他去过了。”表弟想了想,旁敲侧击地说,“联系方式就没必要了吧。” “我哥都不想你陪着去,还把旧手机留在了家里,他的态度不是很明显嘛。” 这话,其实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按照夏也的嘱咐,回答语气没必要这么冲。 但表弟素来对汪西迩抱有敌意,再想到自己哥哥为这人受了身体心理的双重损耗,就更难过,连带着便有些咄咄逼人。 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方设法把问题归咎到对方头上,总是没错的。 然而,表弟等了许久,却没等到汪西迩的反驳或是追问。 听筒里隐约传来小宝宝哇哇的哭声,嘹亮又可怜。 表弟想起那天在医院时见到的莲藕般的小外甥,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片刻。 估计是急着要去哄孩子,汪西迩最后说了句“好,我知道了,谢谢”,便挂掉电话。 我方阵营旗开得胜,表弟却没有感到特别的欣喜。 他品味了下对方隐隐有些怅然的语气,百思不得其解。 遂州这边阴云密布,江城却是个大晴天。 将近三个小时的飞行里程,夏也囫囵睡了大半。他昨晚彻夜难眠,上飞机后困意反而迅速袭来。 再睁开眼时,窗外霞光万道,往下看云涛翻涌,像是顷刻间踏入了前途未卜的新世界。 回到地面,走出机舱门,清新温暖的空气迎面扑来,似乎很熟悉,又仿佛陌生到了极点。 对于二十三岁的夏也来说,离开江城后的这些年占了人生的大半,似乎很漫长,又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 像是羁旅的游子,终于回到故乡,他不可避免地有些眼眶发酸,想哭又想笑。 眼前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却又令他倍感亲切。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去过遂省,只是做了场大梦,醒来又回到起点。 但那也仅仅只是仿佛。 夏也清醒地知道,存在过的不会成为幻境,他也并非凯旋归来的战士,而是弃甲曳兵的逃兵。 他偷走了汪西迩留下的标记,却把自己的心落在遂省的某个方寸之地。 ☆、第 18 章 江城的住所是夏也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不知还该不该称其为“家”,毕竟这个字眼不仅仅是空间概念,更多承载情感寄托。 倘若孤身一人,那再温暖的地方,充其量也只是个容身之所。 当时父母去世后,舅舅来接他时顺带着整理了遗物。 房屋钥匙裹挟在杂七杂八的东西里,被塞进牛皮箱蒙尘已久,多年后才重见天日。 离开遂省那天,舅舅把属于夏也父母的东西都交还给他,撒手的瞬间长叹了一声。他望着夏也的目光很复杂,像是时至今日终于对无辜的外甥感到愧疚,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江城的昼夜温差远比遂省大得多,白日炎热难耐,到了傍晚,海风一刮,便又送来阵阵凉爽。 街边居然还有叫卖红豆冰沙的小摊,只是价格从五元两碗涨到了十元一杯,摊主也换了人,不再是夏也记忆深处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原来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是可以永垂不朽的,万事万物瞬息万变,好比人也总是朝前走,不会日复一日地驻守原地。 某天夏也心血来潮买了份红豆冰沙,在黄昏余晖下的沙滩上踽踽独行。 可直到落日被海平线吞噬干净,冰沙连半杯都没吃完。白霜融化成稠密糖水,和着残缺破碎的红豆,像是庆典最后无人问津的奶油蛋糕,杯盘狼藉。 怎么会这么甜呢,他想,难怪那时候爸爸不允许吃太多,说会蛀牙。 小孩子又哪里在意这么多,他们只会暗戳戳地期待上许久,然后在美食进肚的那一刻眉开眼笑。好奇怪,分明现在终于实现了小时候想吃就吃的心愿,夏也却找不到半点如愿以偿的愉悦。 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不是过去无忧无虑的小少年了吧。 他慢腾腾地吃完了红豆冰沙,回到家时收到一条汇款信息,紧接着是舅舅的寥寥数语:「合同后续事宜已和汪家彻底理清,不必再忧心。」 很商务化的措辞,仿佛过去一年多和汪西迩相处的点点滴滴真的只是场交易。 夏也垂眸凝神良久,手指划了划,回了个“好”。 除了好,似乎也并没有别的可说了。 然而下一瞬,手机铃声便又响起,这回是舅母的语音通话,夏也没有多想,点了接通。 “小也啊,在那边住得习不习惯?” 听出舅母的担忧,夏也清了清嗓子,努力用轻松的语调笑道:“挺好的呀,每天吃吃睡睡玩玩,快胖成懒猪了。” 舅母果然被他的耍宝逗乐了,再开口时语气已然不那么小心翼翼:“胡说八道,你太瘦了,再胖能胖到哪去。” 这通电话纯粹是长辈放心不下的絮絮叨叨,舅母不厌其烦地将早就重复了无数遍的嘱托又耳提面命了一次,夏也则忍着笑,连连称是。 只是最后,当他听到对方说“我总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如果遇到合适的alpha或者beta,还是尽量别错过吧”时,微微怔忪了片刻。 不知者无罪,舅母真挚的关心,却化作了最直击心灵的利刃,划开夏也勉强拼凑的胸腔。 合适的alpha吗,早就错过了啊。 沉默在那一刻化作庞然大物,好在电话那头及时换了人,令他的无言以对没那么突兀。 表弟匆匆忙忙躲进了房间,捂着听筒唤道:“哥,哥,你还在吗?” 夏也回过神来,轻声说:“在的。” “哦哦,唉你别把我妈的话放在心上啊,她不是不知道你没……嘛。” 大抵是因着要时刻注意外面的风吹草动,表弟的声音很低很快,含糊将“洗标记”三个字一带而过。 “嗯,我知道的。”夏也有点苦涩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揪住身侧的衣摆,“他,最近怎么样?” 表弟自然知道哥哥口里的他是谁,登时没好气地“嘁”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人家这么有钱,生活肯定很滋润啊。” 顿了顿,倏地又跟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悻悻道:“他有来家里找过你一次。” 闻言,夏也呼吸一滞,屏息问:“然后呢?” “也没什么然后了。他可能是怕我在骗人,才过来亲眼看看,妈都说你走了,他还能怎么样。” “汪家最近也挺焦头烂额了,汪西迩他爹在竞选,好像有人想搞他,打算挖黑料。你和他之前不是契约结的婚嘛,大概被爆出去的话不太好,他爹的秘书还特地和爸说过,这件事情必须瞒得严严实实的。” “我估摸着短时间内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找你吧。” 表弟喋喋不休地,讲了许多。夏也听着,担忧之余,还有股很强的无力感。 似乎全世界都在告诉他,他和汪西迩是不合适的。错误的开场,错误的经过,错误的收尾,总归都是错。 他想开口,说到此为止不用再讲了,又因为表弟接下来的话有些恍惚。 “哦对了,你想不想知道小孩取了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夏也问。 表弟说:“汪珩,就是王字旁加个行的那个珩。” 珩,稀少珍贵的美玉,用作人名时,总是寄托了最深的喜爱和祝福。 很好听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汪西迩取的。挂掉电话后,夏也还在口里喃喃地念这两个字。 半晌,他忽的又摁亮了手机屏幕,点开方才提示账户收款的短信,上面还显示了目前的余额,后面有好多个零。 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可如果一切都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话,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呢。 夏也像个初来乍到的异乡客,在江城“水土不服”了小半个月,才逐渐踏上正轨。 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和浓郁到快要溢出来的人间烟火,正适合用来取景摄影。 去购置相机时,夏也没有选择店员诚恳推荐的新款,而是一意孤行拿下了他们口中又贵又过时的一个品牌。 对于店员的不解,他只是笑了笑,说:“我用习惯了。” 然而用习惯的并非款式品牌,而是身边陪着的人。哪怕买了同样的相机,他也再拍不到和汪西迩共同看过的风景。 对于爱人的思念不会随着经年累月就有所淡化,反而像至纯的银,随着打磨,越发明亮光洁,最终成了不可忽视的皎洁月光,久久萦绕于心间。 发情期时是最难熬的,因着还留有标记,生理和心理上都会很痛苦。 纵使注射了超量的抑制剂,也仅能控制住身体的不适,精神上的不安空虚和茫然无措,却毫无宣泄余地。 很多次午夜梦回,夏也恍惚以为自己身侧还躺着熟悉的人,下意识翻身,却滚不进温暖的怀抱。 崩溃——沉醉——清醒——崩溃,每个月的发情期,都要经历相似的浮浮沉沉。 或许让自己忙起来,忙到二十四小时都被填满,就没那么多时间想东想西了。 揣着这样的想法,夏也去报了摄影课,认真进修。 课余时间除了完成作业和拍照,还着手准备起了成人本科的自考。 其实他之前就已经拍得很不错了,进行过专业培训后,技术迅速地更上一层楼。 除了拍静态的风景和自由的小动物,他还尝试起拍摄人物,用自己的方式让照片传递某种情感。 刚开始时是无偿约拍,但很快名声渐渐传开,找上门的人越来越多,还自带高价。 夏也长得好看,相处起来又和善,再加上业务能力强,没过多久那一片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江城新来了个摄影师,很有个人风格,蛮厉害的。 高中时,夏也的梦想就是成为厉害的摄影师,也清楚地知道这条路不容易,可能一鸣惊人,也可能永远籍籍无名。 但他没料到,自己走得居然,还挺通畅的? 从起步到成立个人工作室,用了两年时间,接着又用了一年,将工作室经营到小有名气、订单不断的程度。 第四年的冬天,很少下雪的江城,久违地飘起了簌簌扬扬的玉琼。 实在是很罕见的现象,街上行人纷纷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对着天空拍照。 夏也却没有这个闲情雅致,他一大早起来,人都还不怎么清醒,就被团队成员小李打来的电话吵醒,说有个大客户,点名要他们的“头头”亲自操刀……啊不是,亲自拍照。 “什么头头,我们又不是□□。”夏也被逗笑了,起床气也消散大半。 小李忙狗腿地附和道:“对对,小夏哥,您是正经老板。” 顿了顿,又说:“不过人家那可是真金白银的钞能力啊,这一票干完,咱今年都可以吃香喝辣了,您就行行好,亲自来一趟吧。” 纵然知道这话里有夸大的成分,夏也还是很好说话地赶过去了。 毕竟客户就是上帝,有钱不赚是傻子。再说他也没那么金贵,摄影这件事,本就是学无止境的,要勤快练习,才能更臻化境。 夏也的工作室在市中心的商业楼,地段装潢都不错。 从二楼往外望,能看到细小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汇入繁忙的车水马龙中。 空调开得太暖和,夏也第不知道多少次打了个哈欠,随口问:“人还没到吗?” “我在问我在问。”小李忙不迭应道,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忽的说,“他回我了,说临时有事,要晚点到,不过小朋友会先过来。” “小朋友?”夏也皱了下眉,莫名有点心烦意乱地用手指点了点桌面。 “噢我没和您说吗,拍摄对象是客户的儿子,快四岁的小男孩,我看过照片了,蛮可爱的。” 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夏也有些微的晃神。 快四岁的小男孩,很难不令人产生联想。 那个在他腹中待了将近十个月,出生后却只仓促陪伴了二十几天的小雪团子,现在也堪堪是这个年岁。 养到这么大,应该早就会跑会跳,会撒娇会耍赖,也会……喊爸爸了吧。 门外走廊里蓦地传来激动的叫嚷声,硬生生将夏也从沉思中拔回了现实。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周遭工位上的人都空了。 还没等他消化消化平日里懒到极点的同事们开始走动的事实,小李站在大敞的门前,冲他招手笑道:“小夏哥,快来救人呀,怪怪小朋友被怪叔叔怪阿姨们包围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总归是在求助。夏也行动先于思维,边走过去边好笑道:“什么怪怪?你们别吓着小孩子。” 原本懒洋洋的尾音,在看到门外人群中的小男孩时,戛然而止。 小李没有夸张,那孩子确实被好多叔叔阿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 但他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学来的从容不迫,愣是千军万马立于前,我自岿然不动。 人流汹涌,怪怪却像是感受到什么了般,在夏也走出来的那一刻,眨了眨纤长的睫毛,和后者四目相对。 有别于成年人的克制含蓄,小朋友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打量。 几乎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夏也感觉到有股电流窜过全身,手脚都开始发麻发软。 倒不是像那些单身青年们一样,折服于人类幼崽的可爱。 令夏也感到惊诧的,是这个初次见面的小男孩,居然令他产生了分外强烈的熟悉感。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太过走火入魔,才会恍惚从小朋友的脸上,看到某个日思夜想的人的痕迹。 就在夏也拍了拍脑袋,打算自我谴责时,忽的听怪怪不轻不重地喊了声:“爸爸——” 心脏几乎是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继而又在发现小朋友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自己身后的走廊尽头时,复归到原地。 夏也被这大起大伏弄得有点懵,下意识顺着众人的视线侧过头,却在看到那边走过来的人是谁时,大脑直接宕了机。 黑色大衣、细框眼镜、一丝不苟的裤脚、手工皮鞋。相似的穿搭,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下着雨的小巷,他和alpha的初见。 只是当时是二十岁的夏也和二十六岁的汪西迩的邂逅,现在,却是二十六岁的夏也和三十二岁的汪西迩的重逢。 兜兜转转,仿佛冥冥之中的特殊安排。 汪西迩径直走到怪怪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开口时像是在和众人解释,目光却唯独落在夏也身上。 他说:“抱歉,我来晚了。” ☆、第 19 章 气象台显示,对地处低纬度、划分在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区的江城来说,今日这场不期而至的雪,百年难得一遇。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自然气象本无氛围感可言,是人类澎湃热烈的想象力,赋予它们各式各样的内涵。 沉静悠远的雪地,配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形容词,无端便滋生出浪漫幸运的情愫。 江城下雪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在江城遇到汪西迩的概率或许还要更低。 当这二者同时发生,除了黄粱一梦,夏也不敢相信有别的可能。 他那年离开时看似决绝坚定,实则自己心知肚明,潇洒外表下是心虚到极点的不堪一击。 是只要慢走一步,就会放任自己堕入无底深渊的居心叵测。 夏也不是没设想过时隔经年再度遇到汪西迩的场景。 最初只敢往远了想,想几十年后、他们都垂垂老矣时,或许可以相视一笑,然后寒暄几句,问问近来可好。 后来又觉得捱几十年太累太苦,便改成等听到汪西迩和别人结婚的消息,就大大方方去去送个祝福,顺便见上一面,然后彻底斩断无妄的挂念。 顾虑重重,连做梦都很保守。 然而真正重逢的这一刻,却远比夏也设想得早了太多太多。 早到他的满腔爱意还半分未减,就在见到汪西迩的瞬间肆意叫嚣,蠢蠢欲动。 和那双眼睛对视上的顷刻间,夏也脑内轰地一声巨响,旋即便不知所措了。 他像是被汪西迩深沉的注视钉在原地,挪不开脚步,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还是你怎么会在这里?或者自觉点投案自首,先解释下当年为何不告而别? 平日里如鱼得水的沟通能力在这时退化得无影无踪,夏也有些懊丧地抿了下唇,垂在身侧的手指由于紧张下意识微微蜷起。 好在走廊上乌泱泱一大群人并非死的,尤其是咋咋呼呼的小李。 他显然未察觉到自家老板和这位大客户之间暗中流淌的暧昧纠葛,笑咧咧地跳出来回应汪西迩的话:“不晚不晚,通常这个点我们都还没开张呢。” 说完意识到这用词有指责对方时间约太早的嫌疑,倏地又有几分尴尬。 好在汪西迩似乎并未注意到弦外之音,自始至终目光只是落在夏也身上,像是随口问了句:“现在还是不睡到十点不起床吗?” 这句话不轻不重,本来只是说给夏也听的,却因为他们之间相隔了一定的距离,足够令在场所有人都清晰可闻。 于是原本闹哄哄的走廊蓦地安静下来,同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想八卦又不敢,憋得满脸诡异的模样。 无声地对峙良久,夏也最终还是缴械投降,垂下目光,像是有点不服气般,嘟囔道:“没这么晚了,现在一般七点半起床。” 话音刚落似乎听到汪西迩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说:“嗯,那挺早的。” 其实夏也已经很久没睡过懒觉了。 初来江城那段时间天天失眠,睁眼到天明都是常有,后来忙碌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够用,睡眠时间更是大大压缩。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习惯,哪怕现在已经有优哉游哉的资本,却丧失了赖床的乐趣。 曾经在汪西迩的别墅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被对方打电话监督吃早饭的光阴,仿佛早已弥散在流淌远去的岁月长河中。 人头攒动,却又默契地保持沉默。 还是小李按捺不住好奇,做了那个出头鸟,干笑着打破寂静:“小夏哥,你和汪先生认识啊?” “嗯。”夏也眨了下眼,“认识的。” 继而便又无话可说,因为他想不到什么东西来加以注解。 他们不是老情人,不是老朋友,不是老同学,只是两条垂直的线,短暂地有过交点,紧接着便越走越远。 哪怕曾经做过最亲密无间的事情,却是因为契约这种见不得光的缘由。 小李品出其中微妙的难以言说,点了点头,又缩回去当鹌鹑。 只是成年人会察言观色,小朋友却没那么随机应变。 从汪西迩出现,始终很乖的怪怪,在听到夏也说和自己爸爸认识后,试探着朝前迈了一步,回头见汪西迩没有阻止,便抿着唇一鼓作气走到夏也面前。 随着怪怪开始走动,两旁人群中复又响起窃窃私语,情不自禁地感慨“好可爱啊”、“好帅好乖”、“我也想生个漂亮宝宝”,诸如此类。 怪怪得天独厚地继承了两个爸爸外貌上的优势,皮肤白白嫩嫩,眉毛鼻子像汪西迩,嘴巴和脸部轮廓则和夏也分毫不差。眼睛更是优渥,形状随了夏也,是微垂秀气的桃花眼,眼神却遗传了汪西迩的深邃沉静。 原本还能勉强保持平静的夏也,在看到怪怪慢吞吞走过来时,终于有点绷不住了。 他总算明白方才为何会对素未谋面的小孩产生强烈的熟悉感了,因为这根本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近的人,也是他和汪西迩亲密拥揽过的见证。 血浓于水是真的妙不可言,哪怕父子阔别多年,却好似保留着天然的吸引力。 怪怪停在夏也面前,个子只到后者髋骨,一伸手,恰好能拽住近在咫尺的衣摆。 短暂地踌躇之后,小朋友仰起头,眨了眨眼,问:“你可以陪我玩吗?” 夏也有一瞬间的怔愣,半晌后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说:“当、当然可以的。” “谢谢。”怪怪很有礼貌地笑了笑,继而又苦恼地问,“那我要叫你什么呀?” 闻言,夏也下意识看向汪西迩,像是寻求某种帮助,却见对方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仿佛同样在等待他的回答。 无法,只能自力更生。 想了想,夏也尽量挤出个和煦自然的微笑,说:“我姓夏,你叫我夏叔叔吧。” “好!夏叔叔~”怪怪的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也开始自报家门,“我的大名叫汪珩,小名叫怪怪。” 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真有点像某位给他留下“一板一眼”初印象的alpha。 余光恰好能看到那位alpha仍旧在安静地注视着他们,夏也感觉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被挠了一下,漾开层层涟漪,却又像是隔靴搔痒般落不到实处。 他终于忍不住,摸了摸小孩柔软乌黑的头发,“你好呀,怪怪小朋友。” 顿了顿,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叫怪怪?” “因为爸爸说我小时候长得像小怪兽。”怪怪瘪了瘪嘴,似乎有点委屈,“我不想当小怪兽,我想当奥特曼。” 奶里奶气的,倒挺有保卫世界的决心。 夏也终于被逗得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刚想说什么,忽的又卡了壳。 因为他倏地想起来,似乎、好像、也许……这个把亲儿子比喻成小怪兽的坏爸爸,正是他本人。 回忆在这个瞬间纷至沓来,那些被他封存在脑海深处,越是临近离别越不敢妄动的画面,走马观花般一帧帧接踵放映。 夏也有些无措地再度望向汪西迩,不自知地开始眼圈发红,露出带着几分委屈的神情。 后者这回没再袖手旁观,大步走过来,低声对小朋友说:“待会儿夏叔叔给你拍照,要先准备一下。你先跟其他叔叔阿姨去玩会儿,好不好?” 怪怪显然很听alpha爸爸的话,没有任何迟疑便点了点头,转身和夏也道了别,就乖巧地被以小李叔叔为首的一群叔叔阿姨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地朝藏了不少零食玩具的休闲区走去。 倏忽间,原本拥挤热闹的走廊上,就只剩下了久别重逢的两个人。 夏也将短暂的失态收拾好,眼眶不再酸涩,却依旧垂着眸不敢看汪西迩。 距离太近了,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 尽管汪西迩后颈处贴了抑制贴,夏也却仿佛能凭空想象出,对方醇正凌冽的檀木香,温柔包裹着自己全身。 那是他在每个月痛苦难熬的发情期,梦见过很多次的场景。 有外人在时,还能装模作样地假意寒暄。四下无人了,剧烈的心跳声便无所遁形。 该说点什么呢。 这几年过得好吗?有没有遇到真心喜欢的人?给别人准备过早餐吗? 夏也还在犹豫,就听低低沉沉的声音已经在头顶响起:“其实怪怪很怕生,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和人打招呼。” 闻言,夏也有些出乎意料,终于抬起头,又听汪西迩继续道:“可能他也没有忘记你吧。” 可惜夏也尚且沉浸在没能陪伴在孩子身边的失魂落魄中,没有听到这句话里一带而过、却又短暂停顿了半秒的“也”。 有一方主动开口,交谈便进行地稍微顺利了些。 夏也后知后觉地问 :“你怎么忽然来江城了?” “这边有个项目,需要跟进差不多两个月。” 两个月,难怪把怪怪也带了过来…… 等等,也就是说,他们要在这里待两个月?! 没由来的,听到这个消息夏也第一反应还是窃喜,好像只要汪西迩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感受着同一块海域吹来的晚风,哪怕不见面,也很开心。 “那你住哪呀?” “江大安排的酒店,昨晚已经入住了。” “住得习惯吗?” “还可以。” “你之前知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我?” “……” 话题转换得太突兀,汪西迩的回答也没像之前那样干脆利落。他停顿下来,目光在夏也脸上游移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 然而这样近在咫尺的注视,于夏也而言却有点承受不住。 三年多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被打磨得很有定力,却还是在遇到特别的人时,溃不成军。 Alpha的凝视本就很有压迫感,遑论夏也还保留着汪西迩的标记,乍然感知到熟悉的气息,就如同久旱逢甘霖,腺体处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烫。 夏也咬了下舌尖,努力维持镇定,手掌无意识地按了按后颈处的抑制贴,想要将那抹难耐压下。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毫无保留地被汪西迩收归眼底。 后者不动神色地瞥了一眼,收回视线时,眸光更沉了几分。 ☆、第 20 章 窗扉未掩,阒然无声的走廊尽头刮过一阵穿堂风,沾染着雨雪的清冷干净。 凉意瞬间袭来,夏也把下巴缩进毛茸茸的毛衣领口,眨了下眼,终于意识到自己最后那句问话傻得可以。 什么叫你之前知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我。 他究竟是在期待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呢,知道,还是不知道?无论哪个,都显得无比尴尬,不适合用作久别重逢的寒暄。 仔细想想,不知道的概率应该占了九成九,因为夏也寻不到汪西迩在明知会遇见他的情况下,还要带着儿子过来的理由。 而对面长久的沉默,似乎也正印证了夏也的猜想。 他知道汪西迩好涵养,轻易不会给人难堪,现下估计是在斟酌一个委婉的措辞,避开会将局面引入更难以转圜境地的那条路。 夏也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莽撞”,表面却还要勉强维持不动声色的镇定。 只是还没等他说点什么来转移话题,小李忽的去而复返,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大嗓门响起,霎时打碎了这满地的暧昧难言。 “汪,汪先生……那个,怪怪刚才摔了一跤,您、您要不要去看看?” 毕竟这么多大人跟着都能摔了,确实是有照顾不周的嫌疑,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小李,此刻又是愧疚又是紧张,讲话都结巴起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怪怪他爸都还没什么反应呢,自家老板却是神色一冽,二话不说就要往那边走。 小李在冷风中错乱了片刻,心说这究竟谁才是孩子亲爹。 关心则乱,夏也甫一听到怪怪摔倒了,大脑瞬间空白,魂没动,人先动。焦急匆忙地,没留神看路,反而自己也绊了个趔趄。 这可真是父子同心,“其利断金”了。 “小夏哥!”不远处的小李心提到了嗓子眼,当机立断打算狂奔过来。 就见汪西迩眼疾手快,在夏也堪堪要栽下去的瞬间将他拦腰揽住,用了点力,把人扣进怀里。 小李松了口气,继而又后知后觉地喃喃了一句:“我——靠。” 是错觉吗,这场面,为什么横看竖看都有种“非礼勿视”的旖旎气息。 本就咫尺之间的距离,因着这个插曲缩到不能再短。 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残存的铃兰芬芳,汪西迩垂下眸,没能马上把手臂收回去。 至于夏也,若说方才是情急下的慌不择路,现在则真的是猝不及防的茫然窘迫了。 汪西迩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宽阔舒适,曾几何时他借着各种由头,光明正大地贪恋过。 耳畔似乎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夏也控制不住地有些心猿意马。脸颊也烫到极点,估摸着这模样暂时难以见人,索性继续弓着腰装死。 装着装着,蓦地想起来儿子还被晾在那里呢。 心有灵犀般,汪西迩也恰在此时冷静地问了句:“怪怪哭了么?” 旁边看热闹的小李意识到是在问自己,连忙答道:“噢,哭倒是没哭,就是手臂擦破了点皮。” 闻言,夏也又揪起心来,顾不上自己还处于鸵鸟状态了,把头从“沙子”里□□,征询意见般问和汪西迩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汪西迩微微颔首,继而又像是安抚般补了一句:“放心,没那么娇气。” “摔倒了只要能自己站起来,不哭不闹,就没什么大事。” 轻描淡写的语气,当中蕴含的却是常年陪伴下的熟练自如。 夏也倏地有些五味杂陈,在这个瞬间更为直观地感受到,他真的错过了小朋友成长的好多好多。 不知道怪怪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不知道他摔倒了是会哭着耍赖还是一声不吭地爬起来。 与此同时又有几分欣慰,小孩被汪西迩教导得很好,长大后肯定也会成为像alpha爸爸这样稳重可靠的人。 怪怪果然没有哭,坐在休闲区的沙发上,老老实实地任由面前半蹲着的阿姨帮自己涂红药水。 他眼尖地看到门口来人,立马兴奋地挥了挥另一只手,唤道:“爸爸!夏叔叔!” 喊完尤嫌不够,看阿姨已经开始收拾药箱了,便笑着从沙发上跳下去,嗒嗒跑到汪西迩面前,邀功般把小胳膊举上去,说:“爸爸,我没有哭哦,你可以奖励我抱抱吗?” “好,你很棒。”汪西迩笑了笑,弯下腰把小孩抱起来,顺带着查看了下他手臂上的痕迹,确实只是普通擦伤。 或许是注意到了夏也始终驻足在旁默不作声,怪怪揪了揪汪西迩的衣领,怯生生地问:“爸爸,可以让夏叔叔抱抱我吗?” 话音刚落又像是怕他不同意,还扭扭捏捏地轻声嘟囔了句:“我好喜欢夏叔叔。” 小朋友的世界纯粹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来不会吝啬抒发自己的情感。 殊不知这话落到夏也耳朵里,却化作了酸涩的青杏,又是无奈又是难过。 原来不仅离别会痛苦,再度相遇,却无法相认,同样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 “想让夏叔叔抱的话,问我没用,你要问他愿不愿意。”汪西迩耐心地讲着道理,目光却频频落到夏也身上。 后者抿了下唇,终究是想要靠近的渴望战胜了理智,他朝小朋友张开双臂,扬唇道:“我也好喜欢怪怪的。” 于是小孩欢呼一声,如愿以偿地从爸爸臂弯里转移到了夏叔叔怀中。 他搂住夏也的脖子,凑上去讲悄悄话:“夏叔叔,你是不是不开心?” 夏也正沉浸在儿子怎么这么软乎乎糯叽叽的感慨之中,乍然听到这个问题,懵了片刻,也学着把声音压到很低:“为什么觉得我不开心呀?” “因为你都没有笑。”怪怪煞有其事地说,“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的时候才不笑。” 童言无忌,夏也被逗得莞尔,正欲说我没有不开心,想想又改了个口:“是因为怪怪受伤了,我才不开心的。” 这种严肃的口吻,很容易就唬住了小孩子。 怪怪连忙紧张兮兮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受伤的。是小汽车快撞到阿姨了,我想抓住它,才摔跤了。” “原来你是为了救人呀,那真的好棒了,得表扬怪怪才行。”夏也忍着笑,有模有样地给小朋友戴了个高帽。 怪怪自然很受用,骄傲地点点头,挺起了小胸膛。 夏也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养孩子的精髓——鼓励式教育法。 某种程度而言,子肖父这个说法还真不是凭空捏造的。怪怪不仅长得像他,连爱炫耀这个品质也无师自通地学了个全。 以前是拍到好看的照片会巴巴送到汪西迩跟前邀功,现在和儿子相处融洽,夏也的下意识行为,还是不自知地翘起尾巴,回头看汪西迩的反应。 一问一答的间隙里,夏也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用余光扫了汪西迩一眼。 汪西迩还维持着把怪怪递过来的距离,看起来很放松,半倚在门框上,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此刻这一幕对于夏也来说其实是熟悉又陌生的,非要命名的话,或许该称其为“一家三口”。 熟悉的是场景,一大一小在笑闹,还有一人在旁边带着点纵容围观。 这样的情节在夏也幼年时经常出现,后来离开了江城,就只能在梦中窥见零散的片段。 陌生的是人物,夏也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不敢想有朝一日“一家三口”这样遥远的词,会落在他和汪西迩身上。 眼前的所有实在太不可思议,夏也恍恍惚惚地,恍若喝醉了的人,初时没太大反应,酒劲一催,反而开始微醺。 好在怪怪适时地开口,将他从云里雾里拉回实地。 三岁多的小孩已经不习惯久抱了,怪怪挣扎着下去,拉住夏也的手,说要去玩遥控小汽车。 被肉乎乎的小手拽着,夏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跟过去,乐在其中地当起了陪玩。 然而,小屁孩人菜瘾大,没玩多久,就哈欠连连,困得眼皮都耷拉了下去。 夏也把孩子安置在隔间的床上,抖开被子将人严丝合缝地盖好。在床边坐了许久后,还是没忍住,做贼似的低下头在怪怪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亲完就跑,却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窗帘拉得严实,房间里昏暗漆黑,隔间外的休闲区却是灯火通明,还夹杂着带有雪色的天光。 汪西迩就站在门口半明半暗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望着夏也。 不知为何,后者在这个瞬间油然产生了种被猛兽攫住的危机感,顿在原地,踟蹰不前。 因着要去商议准备怎样在拍摄的时候将怪怪的优势发挥到最大,同事们早已各自去往了工作岗位。 此刻休闲区里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电视还乐此不疲地放映着方才开给小朋友看的动画片。 汪西迩朝里走了几步,反手关上门,将嘈杂夸张的吵闹声阻隔在外。 夏也呼吸重了几拍,有点紧张地用气音说:“你干嘛?怪怪在睡觉呢……” “没事。”汪西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听上去颇为镇定,“他睡着了很安分,轻易吵不醒。” 话是这么说,夏也还是有点担忧地回头看了眼。失去光源,只能隐约瞧见床上那一小团仍然在有规律地起伏着,似乎确实没被打扰。 夏也提起来的心却没能随之放下去,因为他转回来时,汪西迩已经走到了面前。 朦胧间看不清脸,只能勉强勾勒出大致人影,高高的,映在他的眼底。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剩余感官就被扩到最大,夏也能察觉到汪西迩停在自己身前的毫厘之地,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 他无端有些焦躁,不明白汪西迩打算做什么,同时还要勉力遏制住想要靠近的本能。 就在夏也实在耐不住这种煎熬,打算胡扯几句离开这个过于逼仄的空间时,汪西迩却开口了。 他问:“洗标记,难受吗?” 这句话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像重达千担的巨斧,凿开了横贯在他们面前欲盖弥彰的墙垣。 夏也怔愣片刻,莫名觉得此刻的汪西迩和过去很不一样。 其实这种感觉在上午初见时就有冒出头来了,只是被他归咎为经年过后,人都会有的改变。 倘若夏也不是局中人,应该就会发现,这种不一样,来源于褪下某种“克制、压抑、隐忍”的面具,不加掩饰的直白炙热。 可惜他身在此间,当局者迷。 夏也没有洗过标记,自然不清楚洗标记难不难受。但他略有耳闻,大概知道那不会是种轻巧的滋味。 沉默片刻后,他撒了个谎,“挺难受的,不过速度很快,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 这回,夏也没能像说假话那样轻轻揭过了。 为什么呢? 因为舍不得,因为太喜欢你了,因为……根本没打算把这个标记洗掉。 真实的答案无法宣之于口,夏也停在原地,纵使知道昏暗中对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却还是心虚到极点。 他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像之前那样两个人都装聋作哑,当偶然遇到的熟人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勾起他藏了很久的回忆,让他再度燃起不会有结果的希望呢。 半晌,夏也抿了下唇,说:“感觉算不上什么大事,还让你特地赶过来一趟,太麻烦。那天去逛街,顺便就洗掉了。” 不知道这个理由有没有说服力,总之汪西迩没再追问下去。其实他来之前是打算强硬到底,逼着人承认没洗标记的。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爱人就在跟前,因为紧张显而易见地有些瑟缩时,所有狠心烟消云散,根本就舍不得。 错过太久太久了,久到现在等待一时片刻,根本不值一提。 以前没洗标记可能是因为喜欢,那现在呢,现在还喜欢吗,会不会早已在失望中将喜欢消磨殆尽了。 他不能确定夏也的感情,也不想贸然靠近吓跑对方。 等了许久没等到汪西迩的下句话,夏也深吸口气,也问了自己很想问的问题。 “汪西迩,好几年了,你有遇到喜欢的人吗?” “嗯,遇到了。” 夏也先是一怔,继而又无声地笑了笑,慢慢疲软下来。 这个问题实在是困扰了他太久太久,久到每次于美梦中醒来,想到梦里属于自己的怀抱,终究会抱着旁人,就会痛不欲生。 与其让石头在经年累月中被流水侵蚀,倒不如干脆点一刀两断。 现在好了,可以彻底死心没有侥幸了。 那个很好很好的alpha,已经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了。 混沌凌乱中,他听到汪西迩问那你呢。他又听到自己麻木地说我没有,工作很忙,没时间。 然后他又听到汪西迩说……汪西迩说了什么来着。 哦,汪西迩说:“那我追你也是可以的吧。” “嗯……嗯?” ☆、第 21 章 人生有八苦,与心上人不得共处,是为爱别离苦。欲罢不能,欲求不得,愈是用情至深,就愈发不得好过。 分隔两地的这些年,不光夏也,汪西迩同样尝尽了离别苦。 倘若说前者是依靠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忙碌来麻痹神经,那后者则是在与儿子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中,任由思念蔓延得淋漓尽致。 遇到夏也之前,汪西迩是真的不怎么喜欢小孩,嫌吵嫌闹腾,会答应签署契约,也是因为汪父表示会找专人来照看。 只是这世间之事变幻莫测,彼时的汪西迩未曾想到,过去谈不上喜欢的小孩,却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陪伴他捱过漫长春夏秋冬的慰藉。 汪珩这个名字确实寄托了最深的喜爱和祝福,可溯其缘由,还得道一声“爱屋及乌”。 可怜怪怪小朋友年幼不懂事,哪里知道在alpha爸爸眼中,像玉一样珍贵的并非自己,而是他“素未谋面”的omega爸爸。 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汪西迩最后悔的事,当属出院那日没狠狠心把夏也带回家,反而放任对方离开。 那样的话,至少还可以再争分夺秒相处些时日,至少不会连声仓促的道别都没留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俗人罢了,再怎么冷静理智,也逃不开七情六欲,做不到想象中那么洒脱。 那天听夏也的表弟说他离开遂省了,汪西迩撂下电话,安抚好哭闹的孩子后,第一反应是找人查夏也的去向和航班。 只是消息都编辑好了,却迟迟没有按下发送建。 查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来自春天的这阵风已经去往更广袤的天地,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了。 风是捉不着留不住的,在自己身边短暂停过已是幸运,不该奢求更多。 后来汪西迩去过夏也之前住的地方一次。舅母是个温婉真诚的人,礼数有加又颇为心情复杂地和他道了声谢,感谢他这段时日对小也照顾有加。 汪西迩绷直脊背站着,所能做的好像只有沉默。他没再说什么,离开时终于相信,夏也是真的走了,走得干干净净,毫无牵挂。 再后来,汪父参与竞选,遇上对家千方百计地挖黑料,这件算不上多光彩的契约婚姻成了随时可能引燃的炸弹。 网络时代,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迅速烧成燎原大火,令人津津乐道。 某天社交媒体上忽然有人po了张照片,显然是偷拍的,画面模糊,隐约能看到身量颀长的男人抱着个小孩,步履匆匆地走进医院。 图片没什么稀奇,令人惊讶的是配文:“XX部汪X长独子,被誉为智商最高官二代,同时担任遂大最年轻教授的天才alpha汪西迩,疑似已婚且有一子。” 此言一出,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网民们闲来无事,似乎总是乐此不疲地关注公众人物私生活,遑论汪父那时正是炙手可热的候选人之一。 霎时间,各种流言迭起,都在猜测汪教授的妻子是谁,他们又是何时结的婚有的娃。 汪父花了挺大力气才将各类亦真亦假的消息封锁住,忙得焦头烂额。 若是过去,汪西迩两耳不闻窗外事,懒得在意旁人的看法,但这件事牵扯到了夏也和儿子,不能置之不理。 与夏也有关的种种都被他收拾妥当,隐藏起来。 偶尔想要知道对方身处何地的渴望也被及时摁下去,避免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保密得当,饶是对方再坚持不懈,也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汪父派人暗地里发布了较为隐晦的措辞,只是说独生子确实已婚且有一子,夫妻俩性格不合,已和平离婚。 信息时代各类消息均昙花一现,这桩算不上秘辛的秘辛更是随着汪父竞选成功,就被人们遗忘在脑后。 忍过最初的小段时间,可能是习惯成自然吧,后来不草木皆兵了,汪西迩却也没再试图探寻过夏也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然而,凡事又总有个阴差阳错、啼笑皆非。 也是恰巧,夏也的表弟读完三年研究生,找实习单位时,兜兜转转又回了遂省,在遂大的法学院任职。 或许是迟来的上天自有安排,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不知道法学院的教授怎么想的,有次需要到汪西迩那里拿个东西,顺口就拜托给了表弟。 表弟素来对汪西迩抱有很大成见,这回自然也是公事公办,装作没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拿了东西就想走人。 只是他转过身时不经意一瞥,瞧见了汪教授桌角的相框,上面的人影分外熟悉,不可能认错。 “你怎么还留着我哥的照片?” 面对表弟的质问,汪西迩只是垂眸将那个相框反扣下来,没说什么。 表弟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在原地呆滞良久,各种猜测纷涌而来又被全盘否决后,似乎就只剩下了唯一有可能,又最不可能的那个。 “你……”表弟心情复杂地冷下声音,半晌还是问不出喜欢这个词。 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己的哥哥,那个至今没有另觅良人,执意留着百害而无一利的标记的笨蛋哥哥。 表弟似懂非懂地,踌躇许久后,还是将真相告诉了汪西迩。 然后他就看到,方才还泰然自若的汪教授,倏地变了脸色,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惊讶,和些微与身份不相符合的茫然。 那个瞬间表弟觉得眼前一切都分外荒谬,如果汪西迩也喜欢夏也,不可能迟钝到人都走了这么久才喜欢。只能是当初就喜欢上了,却放任夏也黯然神伤地离开。 简直离谱到极点! 同样觉得荒谬的还有汪西迩。 过往三十多年,从没有什么时刻令他如此兵荒马乱过,久违的冲动甚嚣尘上,推搡着他朝前进。 等他从天旋地转中勉强冷静下来,已经拖家带口地乘上了前往江城的飞机。 怪怪第一次坐飞机,眼前的所有于他而言都很新奇,眨着大眼睛咯咯直笑,玩累了就乖乖趴在爸爸身边睡过去。 理智终于回笼,汪西迩拨了拨怪怪额前凌乱的头发,微叹一声,下飞机后给江大的熟人打了个电话。 两情相悦固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往往要在对的时间发生,才不会不合时宜。 三年多,数不清的日日月月,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久到曾经的怦然心动一点点泯灭,也并非全无可能。 汪西迩不敢确定夏也现在是否还留着标记,是否有遇到更喜欢的人,是否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但他又实在很想赶快和对方见面,所以只能选择了最笨拙又最保守的方式,装作不经意的相遇。 拥挤喧嚣的走廊里,汪西迩披着室外的寒气雨雪,风尘仆仆赶来,像是重逢,又像是赴一场迟来的约。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时,考虑好的慢慢来和循序渐进全部成了纸上谈兵。 仅剩下唯一的念头,就是把人抱进怀里。 冲动和克制互相拉扯,终于在看到夏也抱着怪怪朝自己笑时,让前者占了上风。 其实在说出“那我追你也是可以的吧”时,汪西迩的内心远远不如表面那么淡定,不然也不会大脑空白了片刻,没能在对方惊讶跑走之际作出挽留。 房门打开又关上,汪西迩在原地顿了片刻,才在黑暗中无奈地笑了一声。 至于某个一鼓作气跑回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闷在沙发上半天缓不过来的缩头乌龟,也挺不淡定的。 反反复复地回味了好几遍,夏也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那、我、追、你、也、是、可、以、的、吧。 这几个字单看平平无奇,怎么组合起来就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了呢。 为什么要追?怎么追? 是他理解的那个追吗? 越想越难以置信,越想越害怕在做梦。 夏也走到窗前,快速推开玻璃又合上,感受到那一刻沁人心脾的冷风猛灌进来,才勉强找回点清醒。 他想了又想,忽的又硬气起来,觉得趁这个时机冲回去找汪西迩问清楚也未尝不可。 然而等他冲回休息区,想要当面对质时,却发现在他排兵布阵的这段时间,早已人去楼空。 这就走了啊…… “小夏哥,还以为你休息去了呢。”小李恰巧路过,笑道,“你找汪先生吗?” “嗯。”夏也敛起怅然若失的神色,又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补了一句,“我找他是想问问他对照片的主题有什么要求。” “噢。”小李看上去并没察觉异状,解释道,“他刚才接完电话就抱着怪怪走了,好像有急事吧,还让我和你打声招呼来着。” 闻言,夏也怏怏地点了点头,却在听到紧接着的话时,重新振作起来。 “汪先生说想去海边拍,因为以前有个人和他说过,海边很好看,也很好玩……啧,想不到他还挺浪漫的嘛。” 小李还在絮絮叨叨,夏也却浑然不觉了。 过往回忆缓慢浮现上来,像是一尾游鱼拖着长长涟漪,淌过波光粼粼的湖面。 原来曾经掺杂在随口一提里,包含了太多真心的闲聊碎语,不止他一人念念不忘。 “海边很好看,等以后有机会,我……你可以去看看,保证不会失望的。” “好。” 汪西迩似乎总是这样,轻描淡写许下的承诺,却必然会践行。夏也忽的后悔了,后悔当初没能再勇敢点,死皮赖脸留在汪西迩身边,这样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但是还好,”他想,“还好汪西迩也喜欢我。” 哪里用得着追呢,他们本就是彼此的唯一,彼此的初恋。 ☆、第 22 章 雪后初霁的海边颇有种宁静渺远的神秘气息,天空被映成烟青色,霞光破开厚重的云彩,洒落在白毯般的沙滩上。 不光是夏也,就连从小生活在江城的小李他们,也被这难得一见的奇景震撼到,扛着笨重的器械却不影响健步如飞,远远地将夏也独自甩在身后。 只是他们不会知道,自家老板此刻哪还有赏雪听海的悠然自得。 三四天时间倏忽而过,夏也的心情也从凌霄飞车中平复下来,终于在再度见面的前夕发现了某处不对劲。 那就是汪西迩说完要追他,便没有后话了,这么长时间连个消息都没发过。 这算什么,撩完就跑?还是后悔了不追了? 想着想着又开始患得患失,久违的失眠找上门来,夏也几乎是辗转反侧到天明,才囫囵睡了一个多小时。 梦中也不得安宁,始终隐隐记挂着今天可以借着拍摄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朝思暮想的人见面,于是七点不到就又悠悠醒转,控制不住地有些雀跃。 天寒地冻,海风刮过来都带着凌冽的糙钝感,夏也穿着美观有余保暖不足的羊角扣大衣,却对体感温度浑然不觉,发呆般注视了会儿茫茫的海平面。 直到身后传来稚嫩清脆的童声,才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夏也循声望去,只见遥远明亮的天光里,一大一小朝着他走来,这个场景陌生又瑰丽,美好得如同镜花水月。 怪怪穿得很厚实,棉袄配上毛线帽,像是年画上的娃娃,又仿佛一颗圆滚滚的球。 “夏叔叔,夏叔叔!”那颗球迈着小短腿,终于艰难地滚到了夏也面前,继而便兴冲冲地举起手里的东西。 夏也这才发现怪怪怀里抱着一大捧粉色的玫瑰,花朵沾着晨露,娇艳欲滴。 “这是送给我的吗?”他有些惊讶地半蹲下来,和怪怪平视。 小朋友用力地点了点头,献宝般把玫瑰往夏也面前推了推,咧嘴笑道:“是爸爸送给你的,他说希望你喜欢。” 粉色玫瑰的花语并不隐晦,夏也之前也略有耳闻。 它比张扬的红玫瑰含蓄温和,除了表达爱意,还有一个特殊的象征——初恋。 夏也讶然片刻,接过玫瑰,低声说:“谢谢怪怪,我很喜欢。” “哦吼,不用谢!”怪怪雀跃地欢呼了一声,转过身朝缓缓走近的汪西迩重复道,“爸爸,夏叔叔说很喜欢。” “嗯。”汪西迩笑了笑,在他们跟前站定,垂眸望着夏也,意有所指般道,“喜欢就好。” 空气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直到不远处传来小李他们呼唤怪怪小朋友的声音。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落在海边停泊的渔船上,混着残雪,到处都显得晶莹剔透。 出生以来就始终待在内陆的怪怪眼睛都看直了,跃跃欲试般想要过去玩,又碍于爸爸和夏叔叔还在这边,不敢轻举妄动。 注意到儿子的纠结,汪西迩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先去找其他叔叔阿姨玩吧,注意安全,我们待会儿就过去。” “嗯!”得到应允,怪怪登时撒开腿跑过去,在雪滩上留下两串兴奋的脚印。 目送着那颗球滚进人堆中,夏也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电灯泡走了,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却也跟着僵硬了几分。 夏也是在捧着花站起来时意识到的,几天前所设想的,捅破窗户纸直接快进谈恋爱的流程远远没有那么顺利。 阴差阳错分离的这些年,实在无法用寥寥数语带过。 正是因为难以释怀,太多话在心底翻涌,临到嘴边,却反而什么也说不出了。 怀里的粉玫瑰还散发着清雅香气,氤氲开来,围绕着面对面而站的俩人。 半晌,还是夏也忍不住,先嘀咕了句:“为什么要送我花?” 汪西迩像是没料到他沉默良久是在憋这句质问,思索片刻后,才答道:“因为想讨你的欢心。” 这句话直白而未加掩饰,不像汪教授平日待人时淡漠简洁的风格;但又因着纯粹到极致,才更显得面前这人是特别的唯一。 夏也被这记直球敲得晕头转向,同时心底漫开一片酸涩,半晌,才别别扭扭地说:“那你那天还不告而别,又这么久不找我……哪有你这么追人的。” 大抵是确认了对方是真的也喜欢自己,夏也便不加掩饰地把心里话往外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俨然称得上是恃宠而骄。 他将玫瑰花挨个戳过去,戳完一轮,才听到汪西迩沉沉的嗓音响起来:“抱歉,那天是因为接到临时的会议通知,我当时也有点乱,时间紧急,就直接离开了。” “这几天没找你……是因为忘记问你的联系方式了。” 说来不可思议,但仔细考究,却又合情合理。 哪怕再理智冷静的人,在遇到心爱之人时,或许也会变得笨拙匆忙吧。会在告白后陷入稀里糊涂的状态,甚至连个联系方式都忘记去问来。 夏也想说那你为什么不问小李,话到嘴边却又明白过来,因为那样不够郑重。 追人要送花,联系方式要当面问,这些藏匿在小事中的细节,却是独属于汪西迩的浪漫。就好像当时签订契约时会给自己也列下条条框框,结婚后会说“没关系,可以循序渐进”。 别人不知道,夏也却知道,这人看似冷淡极具距离感的外表下,藏着怎样无微不至的温柔。 毕竟此刻人多,有些话不适合一口气全部摊开来讲。 未免磨蹭太久显得异常,他们没在原地停留太久,就也过去和大部队会合。 因着是大庭广众,夏也和汪西迩并肩走过去时,距离并不算近,但他怀里的玫瑰花实在抢眼,见者无不面露惊讶,想问又不敢问。 而其中最为机灵的小李,则是看看夏也,又看看汪西迩,忽的想起什么,又猛瞅了怪怪几眼。 紧接着他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目光在夏也和怪怪之间反复逡巡,一副万事皆在掌控中的了然。 夏也被他看得颇为不自然,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可以开始了吗?” “哦哦,可以了可以了。”小李一秒切换为社畜模式,狐假虎威地吆喝了声,“兄弟姐妹们,开工咯!” 工作室出外景时通常会带五六个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忙活起来极为默契有效率。 若是平常,给三四岁的孩子拍照实在称得上棘手。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调皮起来狗都嫌弃,讲道理没用,威胁恐吓也没用。 于是乎,就更显得怪怪这样乖巧又可爱的小天使尤为招人喜爱。 而对于掌镜的夏也来说,这也是个分外新奇的体验。毕竟相较于以往,今日的拍摄对象是亲儿子,除了技巧,自然而然地也注入进大把感情。 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前,怪怪像颗糯糯的小雪团子,笑起来时似乎能治愈所有不开心。 人潮涌动中,汪西迩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一侧,静静地注视着夏也。时过境迁,昔日蹲在天台上拍麻雀的omega,已经成长为专业的摄影师了。 他为夏也做着喜欢的事情而高兴,同时又因为没能陪伴在对方身边,而难以控制地有些遗憾。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黄昏未到便收了工。 结束时怪怪还有些意犹未尽,咯咯笑着,抓住夏也的手不舍得松开。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小李将各类器械收拾进后备箱时,忽然如梦初醒般拍了拍脑袋,嚷道:“哎呦瞧我这记性,我待会儿要去约会来着。” 顿了顿,又胆大包天地对汪西迩说:“汪先生,您看您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顺路送送小夏哥?” 说来也是巧,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夏也如今也算老大不小一成年人了,却还是没能考下驾照。 之前在遂省是没钱没时间,回江城了也还是没时间,总归家里离工作室不远,平日要么打车,要么顺路坐同事的。 本来今天是让小李送的,结果他来这么一出。 这里是远离市区的海边,基本不可能打到车,其他几个同事又已经早早离开了,如此一来,似乎确实只能采纳小李的建议了。 汪西迩开的车是江大提供的,颇为豪横,而且还分外贴心地配备了儿童座椅。 上车前夏也想了想,还是跟着怪怪一同进了后座。 车门关上后,汪西迩却没有立刻发动汽车,而是轻描淡写般问了句:“要不要去我们那边坐坐,吃个饭再回去?” 夏也顿了一下,未能马上给出回答。倒是旁边的怪怪难掩激动,晃着夏也的手臂,乐呵呵地说:“去吧去吧夏叔叔,我爸爸做饭可好吃啦!” 汪西迩做饭好不好吃,夏也还是挺有话语权的。几乎没有过多思考,他就鬼使神差般点点头,说了个“好”。 ☆、第 23 章 冬季昼短夜长,还未到晚饭时间,天色便已然幽暗下来。 街道上还残留着雪化后泅开的斑驳湿痕,轮胎碾过去时,溅起零星水渍,有种静谧悠远的满足感。 事实上,这种满足感并非源于外在,而是出于主观因素。 正值十二月下旬,临近跨年夜,即便是寒冷的晚间,街上依旧不乏车水马龙。 夏也靠在椅背上,余光里能望见窗外茫茫暮色中,嘈杂温馨的万家灯火。 职业使然,回江城后短短的三年多里,他扛着相机,几乎踏遍了每条或繁华或偏僻的大街小巷,本该熟稔至极,其实却不尽然。 没有父母,江城就不再是家,充其量是从遂省落荒而逃后的避风港。 初时夏也不是没困惑过,这里分明是他幼年时生活过许久的地方,怎么总也寻不到曾经那份踏实安心。 时至今日,他坐在汪西迩驾驶的车里,热空调开得很足,前面是朝思暮想的爱人,身侧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于是就连平日里客观冷漠的高速公路,也显得万分可爱。 夏也这才明白,有种东西,叫作归属感。 小朋友折腾了整个下午,早已筋疲力尽,上车后强撑着和夏也讲了几句话,便无念无想地歪下脑袋,直接囫囵睡到了目的地。 下车时夏也试探着想把他抱起来,只是手刚伸过去,就惹得怪怪拧眉抽搭。 这个年纪的小孩骨子里仍然会很依赖熟悉的人和物,清醒时还好,半梦半醒稀里糊涂的时候,察觉到较为陌生的气息,就很容易被吓到。 怪怪哭个不停,直到汪西迩从前面绕过来把他抱进怀里,才逐渐平息下去,重新陷入沉睡。 夏也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般,亦步亦趋地跟在汪西迩身后,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听他低声哄着怪怪。 担心有动静再度惊醒孩子,乘电梯时,汪西迩侧目望着夏也,欲言又止了好几次,都被他焦急忙慌地用眼神和动作制止了。 因着要住两个月,江大给安排的是公寓式酒店,厨房客厅书房等一应俱全,相应的,价格也会较为昂贵。 把怪怪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后,汪西迩从房间里退出来,就见夏也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有些打蔫。 “怎么了?” 低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夏也抿了下唇,仰头对上汪西迩低垂的视线。 四目相对,后者有一瞬间的晃神。 灯影绰绰,暖白的光圈落在夏也身上,给他本就柔和的脸庞镀上了层不可名状的迷乱。眼眸很亮,蒙着模糊不清的水汽,神情却是内疚委屈的,昭示着某种茫然无措。 他问:“汪西迩,我是不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爸爸?” “怪怪不知道我是谁,还被我吓哭了,我……我该和他说声对不起的。” 越说越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夏也沮丧地搓了搓脸,在车上酝酿出的愉悦幸福霎时消散了大半。 他终于意识到,他不仅仅是和汪西迩错过了这么多年,也是和怪怪,和这个本该圆满的家庭错过了这么多年。 人生,有多少三年呢。 遑论小孩成长的那段时间,一年一个样,咿呀学语、蹒跚起步……这些都不可能再重来了。 汪西迩似乎是缓叹了口气,才伸手碰了碰夏也的脸颊,“他只是不知道而已,你愿意的话,等他醒了就可以告诉他,你是谁。” 顿了顿,又说:“他很喜欢你,知道你是他的爸爸,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夏也下意识问道,只是还没等到回答,就又自我否决,“不行,还是再等等吧,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嗯。”汪西迩很纵容地笑了笑,说,“你想什么时候告诉他,就什么时候告诉他。” 三言两语间,夏也的焦虑就又被轻而易举地抹平了。 然而,镇定下来后,却终于注意到了些方才未察觉的问题。 比方说,面前这人是什么时候凑得这么近的?再比如说,接下来该讲点什么话,才显得比较自然呢? 酒店隔音实在很好,门窗一关,半点喧嚣吵闹都听不到,也就显得此刻客厅沙发的这寸角落,沉默得有些诡异。 他们两个一坐一站,原本因着汪西迩的居高临下,勉强能维持“好好说话”的距离。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站着的那个微微弯下腰,须臾之间,就打破了这个礼貌距离。 呼吸有片刻的交错,夏也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由于紧张,无意识摁紧了那块骨头。 很奇怪,明明过去和汪西迩住在一起时,尤其是怀孕后,他仗着孕激素的由头,早已肆无忌惮地和对方有过很多身体触碰了。 可现在心意相通,却连这种程度的靠近都会心猿意马。 或许是因为,褪去克制和隐忍后,就算是素来淡漠又温文尔雅的汪教授,也会展露出alpha骨子里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夏也能读出汪西迩静静注视着他的目光深处,不加掩饰的直白和炙热。 他有点受不住,想拉着汪西迩坐下来,伸手却扑了个空,反而被人攫住了手腕。 “夏也,”汪西迩的语气听上去还算沉静,“其实我也有句道歉,要和你说。” “什么?”夏也从濒临窒息的状态中慢慢缓过来,思索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想说我们之间并不能单纯将对错归咎到某一方身上。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汪西迩凑得更近的声音,像是耳鬓厮磨般喃喃响起:“对不起,该早点告诉你的,我爱你。” 掷地有声,庄重如黄钟大吕。 夏也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继而便有些兵荒马乱了。 我爱你这三个字的分量实在是太重太重,本该是世间有情人之间,最价值连城的誓言。 只是随着社会的高速发展,亲密关系也像是短暂充饥的快餐,海誓山盟变成了荒诞不经的笑谈,经不起推敲。 可夏也知道汪西迩不一样,他克制、严肃、负责任,不是转瞬即逝的夏日烟火,而是亘古不变的澎湃大海,承受得住任何考验。 好比壮阔的冰山,露出海面的是一角,深藏于底的还有不计其数。汪西迩说的是我爱你,没有宣之于口的,却还有很多。 没由来的,夏也鼻尖蓦然一酸,下个瞬间,成串的泪珠便滚了下来。 “我……”他想说我也爱你,却因为哽咽而泣不成声。 久别重逢忍住没掉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决了堤。夏也擦了又擦还是止不住,有些懊丧地低下头,妄图错开汪西迩的视线,掩耳盗铃。 可很快,他的下巴就被人捏住轻轻抬起来。 水光模糊了视线,夏也抿了下唇,半是威胁半是耍赖般,嘀咕道:“不许看……好丑。” “不丑,很好看。” 汪西迩温热的指腹在他嘴角碰了碰,继而摘掉眼镜,紧接着,缱绻纠葛的吻,便落了下来。 以前接吻,总有些这样那样的由头,是以要掌握好度,才能不露出马脚。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发乎情,怎么痛快怎么来。 夏也原本是坐着仰起头的,亲着亲着控制不住地后倒,最后直接被压着躺在了沙发上。 倒下去时,汪西迩原本捏着他下巴的手朝后滑,护住了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原本抓着他的手腕,不知何时也改成了十指相扣,按在身侧。 天花板上的灯光太晃眼,夏也的睫毛颤了颤,阖上双目,放任自己沉溺在汪西迩的掌控下。 某个瞬间,他后颈处的抑制贴在纠缠中被蹭掉了。 铃兰芬芳弥散开来,却因为气氛正好,谁都没有注意到。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吻也越来越凶,夏也实在有点缓不过气,轻轻推了下汪西迩的肩膀。 双唇微微分离开来,汪西迩撑着沙发表面,第一时间感知到了熟悉的信息素味。 按照常理,没在发情期的omega的信息素,即便会影响到alpha,也只是轻微的。 然而,完全标记加上超过95%的高匹配度,以及此刻本就意乱情迷的状态,汪西迩蹙了下眉,欲望不受控制地开始叫嚣。 “我去给你拿抑制贴。” 他的嗓音微哑,正欲抽身起来,脖子却被人搂住了。 高匹配度下,omega能感知到alpha的情绪变化。夏也咬了下唇,努力克服那种想要逃跑的本能,低声说:“不要抑制贴,我要你。” …… 住在酒店的好处就是,某些东西应有尽有,不用费心准备。 铃兰和檀木的气息在主卧里蔓延开来,扩散至各个角落,满屋都是暧昧纠缠的味道。 夏也洗完澡的时候其实是披了件汪西迩的长袖的,却因为过于宽松,轻而易举就被拽了下来。 空调温度开得很高,并不冷,反而很快就出了汗。 高匹配度其实是有很多好处的,比如说床笫间会很契合。 某个瞬间夏也感觉到腺体被人不轻不重地咬了咬,他还没来得及呼痛,就听汪西迩低低的声音响起来,像是自语,又像是诘问,“如果我没来找你,你真打算一辈子留着标记么?” 那时夏也正沉浸在餍足的慵懒中,没什么力气说话。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又听汪西迩问:“为什么没洗掉标记?” 这个问题倒是好回答多了。 他抵着汪西迩的肩膀,思索片刻,带着笑意说:“因为我也爱你。” ☆、第 24 章 或许是濒临大海的原因,江城的生活节奏并不快。 旭日东升也显得极为温缓,逐渐从地平线冒出头来,慢条斯理地移向城市上空。 夏也直睡到太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他脸颊上时,才有些茫然地醒转过来。 乍然望见陌生的天花板,他其实是有点发懵的,大脑机械地转了转,伸手想往枕头边摸手机。 摸了半天却没摸到,反而因着这个动作牵连到全身各处,某种难以言说的酸麻感霎时蔓延开来。 福至心灵般,零星的片段涌上心头,夏也这才恍然大悟。 哦,他现在在汪西迩住的地方,穿着汪西迩的衣服,睡着汪西迩的床。 就是床铺另一侧空荡荡的,也不知道汪西迩本人去哪里了。 醒来没看见人,夏也倒也并不觉得慌张。 一方面是因为已经互诉完衷肠,确认过彼此的心意了,就没必要继续患得患失;另一方面是刚有过肌肤之亲的原因,他身上还残留着属于对方的信息素味道。 檀木的气息醇厚清冽,细细密密地包裹着全身。夏也在这样令人安心的氛围里,情不自禁地发了会儿呆。 都说小别胜新婚,遑论他们时隔三年多再见,还迟来地说了“爱”,简直比那些初次相恋的人还要干柴烈火。 昨天是真的折腾了很久,从晚饭时间到深夜,到最后夏也眼泪汪汪、筋疲力尽地把脸埋进被子里时才彻底顿悟,alpha的精力实在是很旺盛。 结束后汪西迩把他抱去清洗,回到床上还有余力应对他梦呓似的唧唧歪歪。 有些问题已经在夏也心间萦绕许久了,只是之前始终顾不上问。 黑夜放大了人的感性,夏也缩在熟悉的怀抱中,感受到着陆的安定,就又慢慢地粘人起来。 他抱着汪西迩的腰,一个一个地问出自己的疑惑。 比如说当时为什么没在他离开时进行过挽留,还打算陪他去洗标记;又比如说时隔这么多年,怎么又忽然回心转意了,不怕他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吗。 汪西迩就挨个地解释过去,说当初以为他最向往的是自由,不希望让他背负任何枷锁,且没想过他也会喜欢自己,喜欢到偷偷留着标记。 又解释了是怎样恰好遇上表弟,怎样从他嘴里得知真相。 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汪西迩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把人搂得更紧了,才低声说:“怕的,但不想再错过了。” 怎么可能不怕呢,都是人,都会忧虑。 汪西迩不是没想过,这么久过去了,物是人非,曾经的真心会不会早已在失望中被消磨殆尽。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尝试着先迈出一步,带着点初次恋爱的生疏,从“我追你”开始,重新整理他们的关系。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夏也却能读出蕴藏其中的炙热深沉。 心底只剩绕指柔,方才的恃宠而骄霎时偃旗息鼓,夏也收回装模作样的质问口气,也开始老老实实地自我反省。 他说他也有错,不该不告而别,不该闭目塞听,明明汪西迩都对他这么好了,却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要是当时他勇敢一点,就不会错过了。 互相自我检讨后,两人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望了彼此片刻,忽的就相视而笑起来。 夏也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时期,面对难题,稀里糊涂地乱写了许多,本以为会无力回天,可峰回路转,答案出来时,却又是对的。 又是好笑又觉心酸,夏也把脸埋进汪西迩的胸口,半晌后闷闷开口,说:“汪西迩,你好笨。” 汪西迩没有反驳,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带着笑意,嗯了一声。 夏也又说:“我也好笨。” 汪西迩:“嗯。” 顿了顿,夏也想到什么,语气又轻快起来,“不过这样看来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嗯。”汪西迩第三次回应了他,同时又因为这种说法哑然失笑,低头亲了他一口后,轻声道,“睡吧。” 夏也像个守财奴般,小心翼翼地在脑海中又把昨夜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没忍住,攥着被角傻笑出声。 笑声刚落,就听窗户那边传来欢欣的童声:“夏叔叔,你醒啦!” 夏也登时一骨碌坐起来,浑然忘却了身体的不适。 房间里开着足够暖的空调,因着室外温差,窗玻璃上蒙着霜气,一碰就化。 方才怪怪以为夏也没醒,便乖巧地不出声,坐在窗前地毯上,自娱自乐地用手指头在玻璃表面涂涂画画。 惊醒夏也的那缕阳光,也正是从他拉开一点点的窗帘缝隙中洒落进来的。 夏也愣了愣,眼睁睁看着小朋友嗒嗒跑过来,趴在床沿边,才后知后觉地唤了声:“怪怪。” “嘿嘿~”怪怪双手托腮,笑眯眯地说,“夏叔叔,你好懒,太阳都晒屁股啦。” 顿了顿,大眼睛眨了眨,又有些奇怪地问:“夏叔叔,你怎么穿着我爸爸的衣服呀?” 闻言,夏也有片刻的慌张,但他转念一想,昨晚他和汪西迩在主卧弄完,床单被套都脏了,是以睡了另外的侧卧,如此还是可以假装只是借宿的。 “因为我昨晚想等怪怪醒来一起玩的,没想到你好久好久都不醒,时间太晚了,我就在这里睡啦。”夏也大言不惭地撒谎道,“我没带衣服,只好问你爸爸借。” “哦——”怪怪果然没有多想,反而还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对不起夏叔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我今天陪你玩好不好?” “好呀!”夏也忍着笑,捏了捏怪怪的脸颊,想到什么,又问,“你爸爸呢?” “爸爸去学校了,他说让我守着你,等你醒来提醒你吃饭。”怪怪认真地说,“他还说今天要麻烦你照顾我。夏叔叔,我很乖的,你去工作的话,我就坐小椅子上等你。” 看着怪怪懂事又隐隐期待的目光,夏也只觉心里被剜了一刀,疼得要命。 他忍住鼻尖的酸涩,凑过去蹭了蹭怪怪的额头,哄道:“怪怪好乖,我今天不工作,就在这里陪你玩。” 夏也又何尝不明白,汪西迩此举的用意。 他昨晚刚因为儿子潜意识里对自己的抵触而有些伤神,今天便有了大把单独相处、可以用来培养感情的时间。 这人总是无微不至,看上去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其实却细心到了极点。 包括其实就连夏也本人都没太注意过自己喜欢吃哪些东西,他却能一一发现。 坐在餐桌前,久违地吃着汪西迩做的饭,夏也在碗筷碰撞的间隙里,抬眼望了望窗外。 此刻艳阳高照,是最美的人间。 吃过饭后,夏也将碗筷收拾进洗碗机,正想去客厅找怪怪玩,一转身,却看见小朋友不知何时也跟过来了,等在厨房门口,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夏也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疑惑地问。 怪怪似乎有点局促,抿了抿嘴唇后,才怯怯地问:“夏叔叔,你会和我爸爸结婚吗?” “啊?” 夏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蒙圈了,原地消化片刻后,才正色道:“为什么这么问?” 怪怪像个小大人般条理清晰地解释道:“因为爸爸送你花花,还带你回家玩。他肯定很喜欢你,爷爷以前和我说过的,爸爸以后会和喜欢的人结婚,那样的话我就有两个爸爸了。” 说到这里,怪怪有些苦恼,低头喃喃道:“别人都有两个爸爸或者两个妈妈,或者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就我只有一个爸爸……” “夏叔叔,你和我爸爸结婚好不好?我想让你也当我爸爸,不想让不喜欢的人来当我爸爸。” 这么点大的小孩子,还不太能理解婚姻和爱情的神圣和庄重,在他的认知中,只有喜欢和不喜欢。 他没有埋怨过为什么原本的omega爸爸不要自己了,也没有考虑过如果alpha爸爸和别人结婚了,会不会生其他弟弟妹妹,然后就不喜欢他了。 他只知道面前这个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令他想要靠近,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他还知道爸爸也很喜欢这个人,如果爸爸的结婚对象是这个人,爸爸也会很开心很开心。 想到这些,夏也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没再犹豫,把怪怪抱进怀里,抚着他的后背,颤声道:“对不起……怪怪也是有两个爸爸的,我就是怪怪另一个爸爸。” 就在不久前,他还和汪西迩说自己没做好坦白的心理准备,需要再等等。 可世界上的事,哪能都在掌控之中的。常常是什么都没准备好,就突然到了要上战场的时候。 也正是因为猝不及防,其中流露出的真情,却往往更加动人。 夏也抱着怀里香香软软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怪怪似乎有些茫然无措,感受到夏也的眼泪,便忙忙地伸手想帮他擦,嘴里还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乖宝宝是不能掉眼泪的。” 话虽如此,乖宝宝自己却也慢慢地抽噎起来,连带着眼皮都在打颤,长长的睫毛被泪水糊成一片。 “呜呜呜……夏叔叔、你真的,真的是我爸爸吗……” 夏也又是怜惜又是内疚,几乎说不出话来,点着头道:“我是怪怪的爸爸,怪怪以前在我肚子里住了好久呢……” 父子两个抱在一起,哭了好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从情绪激荡中抽离出来,夏也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失态,惹得孩子陪他掉眼泪。 怪怪却不以为然,鼻子还红彤彤的,就瓮声瓮气地讲起了道理:“小爸爸,哭鼻子不丢人,我知道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哭的。” 夏也笑了笑,忽的捕捉到什么,惊喜地问:“怪怪刚才叫我什么?” “小爸爸……”怪怪的声音轻下去了些,有点腼腆地解释道,“你和爸爸都是爸爸,我就不知道是在叫谁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叫你爸爸,叫爸爸大爸爸。” “喜欢的喜欢的!”夏也忙不迭笑道,“再叫给我听听好不好?” “小爸爸小爸爸小爸爸……”怪怪也咯咯笑起来,又变成了活力满满的可爱宝宝,扑进夏也怀里,蹭着他的脖子撒娇。 事实上,从夏也的父母离世后,他就鲜少会在人前掉眼泪了。细论起来,除了汪西迩,怪怪算是头个看到他哭的人。 不过,这两位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至爱,在他们面前哭,好像也没什么丢脸的。 午后的阳光恬静温馨,正值隆冬,却已然令人腾起了希望,等待接踵而来的春暖花开。 ☆、第 25 章 江城的冬日并不算很冷,那场百年难得一遇的雪更像是匆匆路过的浮光掠影,短暂带来了几天低温,便又仓促离去。 连着小半个月都是碧空如洗的大晴天,海风拂来依旧沁凉,却又有种蓄势待发的蓬勃生机。 天气好再加上心情好,人就会不由自主地疲软下来,沉浸在暖融融的慵懒中。 忙碌了整年,夏也索性趁这段时间给自己放个小假,除了偶尔去工作室里做监工,心血来潮了就亲手修修图以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酒店里和怪怪玩。 小朋友几乎不需要什么过渡期,就很顺利且雀跃地习惯了omega爸爸的陪伴,还乐在其中地当起跟班,夏也去哪他去哪,俨然是条乖巧又引人注目的小尾巴。 同事们初次听到怪怪对着自家老板喊“小爸爸”时,不可谓不瞠目结舌,颇有默契地同时原地石化了许久,才在夏也泰然自若的神态中,艰难相信了这个事实。 若说这群人中有谁是不那么意外的,那就当属小李了。 虽然他也在大吃一惊的行列之中,但别人是因着“小夏哥和汪先生居然有一腿”的难以置信,他的惊讶程度则就轻微些,是“他们果然有一腿,不愧是我”的欣然自得。 至于汪西迩,虽说他赶来江城是临时起意,但毕竟也确实应承了江大的合作邀请,不能言而无信。 为了尽快结束那个项目,他连日来早出晚归,忙得不见人影。 事实上,冗杂的日程对汪教授来说并不棘手,令他觉得为难的,是早晨起床时,和怀里某个“软玉温香”依依惜别的过程。 也许是失而复得的原因,夏也没再像在遂省那样,能够囫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枕边何时空了都不知道。 现在往往是汪西迩刚有动静,他就会从酣睡中惊醒,继而眉眼惺忪地靠过去,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总归是在抱怨江大那边不做人。 汪西迩很享受他这种半梦半醒间不设防的状态,是以无论多无厘头的话,都会耐心回应。 窗帘缝隙中透进熹微的晨光,温暖昏暗的房间里,慢吞吞响过几声你来我往的絮语,半晌后又复归平静。 等把人哄睡回去,汪西迩才掀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 太阳东升西落,悠闲光阴转瞬即逝,倏忽间,日历就匆匆忙忙撕到了底。 元旦前夕,天气一如既往的好,只是街上却只有零星少数的行人,或许是节假日来临,大家都各自赶去和亲友团聚的原因。 不知不觉间,夏也已经在江城的住所里度过了三个跨年夜,今年自然也是如常。 只是相较以往又有些许不同,这回不再是孤身一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他还带来了两个羁绊至深的人。 用钥匙拧开正门的那一刻,夏也站在玄关前,有须臾的恍惚。 时隔太久了。 自从父母离世后,曾经温馨幸福的“家”,变成冰凉冷寂的“住所”,又在经年过后的今日,再度成为崭新的、又与过去分外相似的“家”。 怪怪对这里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甫一进屋,就跟脱了缰的小马驹似的,不厌其烦地挨个屋蹿过去,还自告奋勇要帮爸爸们收拾搬过来的行李。 夏也笑了笑,便也随他去,转身走进厨房,想着能不能帮上点什么忙。 合作项目紧赶慢赶的,最终在上午才堪堪收完尾,汪西迩总算有闲下来的时间,可以好好准备一顿晚餐。 怕他连轴转完太辛苦,夏也原本是抱着心疼老公的想法踱过去的,却在走到厨房门口时,生生止住了脚步。 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汪西迩宽阔挺直的背影,以及随着动作,时不时晃动一下的手。 做饭其实是件很有烟火气,也很稀松平常的事。 然而,倘若做饭的那个人本身比较有冷淡疏远的距离感,那这二者碰撞在一处,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奇妙火花。 就像山头白雪在烈阳下融化成潺潺浅溪,是褪下克制后的细水长流。 汪西迩站在流理台前,耐心又细致地将夏也不常用过的碗筷和做饭工具先逐个清洗了一遍。 他穿着深灰色的长袖,袖口折了上去,显得柔和又温馨。 夏也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汪西迩被水珠冲刷的手上停顿了许久。 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汪西迩的手生得好看,骨感分明,手指修长匀称,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分外赏心悦目。 此时此刻,那双手湿淋淋的,莫名令夏也联想到了某个不太正经的画面。 他蓦地有点口干舌燥,在原地自我反省了一会儿后,忽然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汪西迩已经算是他的“所有物”,怎么遐想都不算过分。 这么想着,他干脆走过去,带着点揶揄意味,拖长音调叫了声:“汪教授——” 汪西迩侧了下身,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做饭的时候很……”夏也斟酌片刻,才勉强找到了个还算恰当的形容词:“很性感?” 汪西迩似乎是被他的话惊到了,关掉水龙头,默然片刻后,才平静地说:“没有。” “真的吗?”夏也不太相信,纳罕道,“怎么可能,从来没有吗,为什么?” 汪西迩被他一本正经地绞尽脑汁思索的模样逗笑了,转回身,边开始洗菜边说:“真的没有,因为我只给你们做过饭。”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汪西迩过去都是独自生活的,估计就连他的父亲们也没机会品尝过他做的饭。 原来他真的是汪西迩的唯一。夏也摸了摸鼻子,倏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他没再说话,揣着满腔的暗暗窃喜蹭过去,装模作样地打起了下手。 然而,作为一个几乎没自己做过饭的人,厨房对夏也来说,堪称陌生。 尽管他已经很听汪西迩的话了,却还是在上传下达时出了不少差错。比如说汪西迩让他拿舀勺,他递了个漏勺过来;又比如说汪西迩让他放点糖,他将白色晶体挨个尝了个遍,愣是没找着哪个是甜的。 一通鸡飞狗跳之后,做饭效率,显而易见地大打了折扣。 汪西迩最后实在是忍不住,揽住踩在椅子上翻箱倒柜想要找香油的夏也的腰,把人抱回地面后,有点无奈地说:“行了,别添乱了。” 夏也自知理亏,还死鸭子嘴硬,反驳道:“我在帮忙,没添乱!” 或许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某人显而易见地有些嚣张,连带着眉眼间都洋溢着压不住的飞扬神采,笑意盈盈的同时,眼珠里透着勾人的清亮。 汪西迩垂眸凝望了他片刻,没及时收回手,反而用了点力,把人往怀里带,紧接着偏头吻了下去。 夏也原本还打算再颠倒黑白几句的,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亲吻弄得有点凌乱,恰好重心不太稳,便下意识贴在汪西迩身上,环住他的脖子回应起来。 亲了一会儿后,双唇微微分离开,汪西迩似乎低声笑了笑,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嗯,你是来帮忙的。” 夏也有点腿软,还不忘继续嘴硬:“那你还说我添乱。” “怪我定力不足。”汪西迩一本正经道,“你在这里待着,我容易分心。” 这个说法有点犯规,夏也抿了下唇,想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糊弄人。脸皮却不争气地发起烫来,反应过来时,已经逃命似的跑回客厅了。 怪怪收拾完行李,正边吃着小零食边看动画片,看到夏也过来,就乐呵呵地打算分享。胳膊刚伸出去,又忽然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于是好奇地问:“小爸爸,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呀?” 夏也顿了顿,咬牙道:“热的!” “哦~”怪怪这孩子显然很好骗,还跑过去贴心地挥了挥手掌,任劳任怨道,“那我给你扇扇子。” 细小的气流在耳边带起微微凉意的风,夏也没绷住,噗嗤笑起来,把怪怪圈进怀里,狠狠吸了一口,感慨道:“好可爱的小宝贝,居然是我生的。” 脸蛋有点被挤扁,怪怪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却也听话地没有乱动。 吃过晚饭,应小朋友迫不及待的邀请,一家三口早早洗完澡,九点没到就上了床。 皎洁的月色从窗棂上方钻进来,和暖黄的顶灯交织成团,倾泻在蓬松柔软的被子上,像是无忧无虑的云上城堡。 怪怪成了躺在云朵中央的小王子,左边是alpha爸爸,右边是omega爸爸,这种新奇的体验令他倍感幸福,连带着讲话时都在手舞足蹈。 自他出生以外,便几乎都是睡在单独的房间里,连和一个爸爸同床共枕的经历都稀罕,遑论这回有两个爸爸了。 前几天夏也问他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小朋友故作老成地以手支头想了很久,提出这个丝毫不过分的请求。 夏也初时还有些惊讶,细细品味后,便又只剩下心酸。此时看到怪怪显而易见的兴奋,就更觉得愧疚万分了。 不过怪怪却没想那么多,他美滋滋地在被窝里拱了会儿,探出头来,认真地问:“爸爸,我明天可不可以也和你们一起睡?” 夏也尚且还在犹豫,汪西迩就轻描淡写、又不容置喙地低声说:“不可以。” 闻言,怪怪撇了撇嘴,闷闷地应了声“好”。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夏也意料之外地“哇”了一声,戳了戳怪怪的脸蛋,问:“怎么这么快就答应呀,你撒个娇,说不定爸爸就心软了。” 怪怪却没有顺势撒娇,反而开始自我反省:“不行,因为我是个勇敢的小男孩,本来就要自己睡觉觉。” “而且太贪心是不好的,你们答应了我一起睡一晚上,就是一晚上,我刚才犯错误了。”说到这里,怪怪还义正严词地说,“小爸爸,我们不能吃反过来的耳朵的!” 夏也琢磨了许久,才大概推测出来,他想说的是“不能出尔反尔”。 没想到被小朋友上了堂课,夏也有点想笑,转头看了看,就见汪西迩也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灵机一动,抱着礼尚往来的想法,趁怪怪又钻进被窝里了,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汪西迩嘴角亲了一口。 亲完,还带着点狡黠,压低声音说:“那我撒个娇,你心软一下,行不?” 汪西迩沉默片刻,就在夏也以为他居然真的在思考这个提议时,陡然又倾身过来,捏住夏也的下巴,加深了刚才浅尝辄止的触碰。 夏也没想到他敢动真格,霎时有些慌张,边控制着不出声音,边时刻警惕小电灯泡冒出头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汪西迩辗转流连许久,才在被子里那团即将破土而出时把人松开,淡笑道:“不行。” 夏也郁闷到了极点,又因为自作自受而无话可说,忿忿地丢下一句“睡了”,就转身躺下,眼不见为净。 ☆、第 26 章 淅淅沥沥的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直到早上也不见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窗帘外头溅起噼里啪啦的声响,扰人清梦。夏也有些不满地翻了个身,滚进近在咫尺的怀抱,往里挤了挤,打算睡个回笼觉。 蜷缩在热源里好一会儿,就在他即将朦胧睡去时,倏地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了下,二话不说就翻身坐起来。 房间里昏暗幽寂,除了潺潺雨声,再无其他动静。 汪西迩似乎也刚被惊醒,眉间拢着云雾般的困意,安抚道:“还早,再睡会儿吧。” 他嗓音里还透着晨间特有的低哑,边说边伸手想把人捞回怀里,却被偏头躲开。 “别睡了别睡了。”夏也胡乱摸索着,焦急忙慌地问,“儿子呢,儿子不见了。” 昨晚怪怪分明是躺在他们中间的,一觉睡醒却不见人影,别是被挤扁了吧?! 他正处于懵懵懂懂的状态,原本差点就要睡回去了,凭借着最后几丝本能挣扎起来,脑子尚且迟钝,浑然没意识到这个猜测堪称离谱。 “这么大一儿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出大概轮廓,汪西迩看着夏也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边找边喃喃自语,一时有些好笑,终于在后者第不知道多少次若有若无蹭过他腰际时缓叹了口气,伸手摁亮顶灯。 明亮的光线霎时倾泻下来,夏也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继而便看到怪怪正安分地躺在他另一侧,还在呼呼大睡。 …… 夏也:“他什么时候和我换了个位置?” “昨晚你踢被子的时候。”汪西迩笑了笑,再度把手臂环过来,这回夏也没再抗拒,顺从地被他带着躺了回去。 夏也睡觉不大老实,过去和汪西迩同床共枕时就经常无意识间把对方挤到床边缘,还跟个八爪鱼似的紧紧攀着不放。 半夜踢被子也是常态,两个人睡时还好,汪西迩感知到动静,很快便会醒来,重新把人严丝合缝裹好。 只是昨晚是三个人,顾了头就顾不上尾。空调温度高,夏也睡着睡着有点热,不由分说便蹬掉了被子,没过多久察觉到冷意,旋即又往热源处拱。 最受罪的当属怪怪小朋友了。 先是被小爸爸荼毒,莫名其妙丢了半边被子,好不容易在另一个爸爸身边寻到容身之处,没踏实多久,就又被箍进夏也的怀抱里,夹缝中生存,别提有多凄惨。 最后这烂摊子还是汪西迩收拾的。 先是把睡得不省人事的一大一小分开来,然后任劳任怨地从衣柜中翻找出另外的被子给怪怪单独盖上,完了再把某个罪魁祸首安置在身边严防死守着,这个插曲才算圆满揭过。 弄清楚来龙去脉后,夏也自知理亏,把脸埋进枕头里,妄图以此逍遥法外。 想了想又偷偷摸摸感到甜蜜,索性不装了,凑到汪西迩的耳边,明知故问道:“汪教授,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你觉得呢。” 夏也装模作样地眨了眨眼,说:“我猜不出来,要你亲口告诉我。” 汪西迩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斟酌措辞,就在即将说出点什么时,蓦地又被打断了。 不知是被他们的交谈还是被刺眼的灯光弄醒,总之怪怪恰好在这个时候坐了起来。 他睡眼惺忪地看到夏也,回忆起自己昨夜的悲惨遭遇,连“喜欢”也暂时顾不上了,当即委委屈屈地控诉道:“小爸爸抢我被子,再也不要和小爸爸睡了。” 怪怪的声音沙沙糯糯,听上去没什么威慑力,反而令人无端想欺负一番。 夏也是这么想的,便也这么做了,笑着挪过去,揉了揉怪怪的脑袋,硬是把人家原本柔软乌黑的头发搓成横七竖八的鸡窝。 “可你昨晚刚说过今天还要和我睡,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哦。” 怪怪敢怒不敢言,忍辱负重地瞥了眼汪西迩,像是在求助。 谁知道大爸爸非但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反而还颇为纵容地笑看着小爸爸,简直就是助纣为虐。 夏也看着怪怪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生闷气似的瘪了瘪嘴,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个笑声在两军对峙的时刻显得有点突兀,但极富感染力,没用很久就把小朋友的气笑漏了,陪着他一起瞎乐呵。 于是乎,一家三口在两人笑得东倒西歪一人无奈旁观的兵荒马乱中,开启了新年的第一天。 按照夏也的习惯,元旦这天照常是要去墓园看望爸爸们的。 外面雨下得很大,他原本还在担心外出会不会不方便,好在天公作美,很给面子。 雨势在他们吃早餐时渐渐衰微下去,等收拾得差不多可以出门时,已然完全停了。 墓园在郊区的山上,开车过去差不多要一个小时。 许是刚下过雨的原因,山间萦绕着袅袅娜娜的白雾,空气清新湿润,透着股冬日的厚重干净。 台阶依旧湿滑,安全起见,汪西迩单手抱起怪怪,另一只手牵着夏也,缓缓朝目的地走。 行至墓园门口时,夏也想起什么,捏了捏汪西迩的掌心,“我可能要先去和他们打个招呼,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嗯。”汪西迩没多问,低声道,“去吧。” 怪怪虽说好奇,却也乖巧地不去添乱,搂住汪西迩的脖子,目送小爸爸走了进去。 这个时间墓园里没多少人,夏也轻车熟路地走了过去,将贡品和鲜花摆在墓碑前。 两个爸爸是合葬的,墓碑上还有他们年轻时的照片,笑意盈盈,比现在的夏也大不了几岁。 他静静地和他们对视了许久,才有些唏嘘地唤道:“大爸爸,小爸爸,好久不见。” “之前来看你们时一直没敢说,其实我结过婚了,还生了个很可爱的小宝宝。” 回到江城后,夏也其实第一时间就来祭拜了父母。那时他揣着颗惶惶又难过的心,闷声在墓碑前哭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将缘由宣之于口。 太荒唐,也太绝望了。 倘若爸爸们还在世,又怎么舍得自己的孩子承受如此坎坷离奇的经历。 即便是今日,终于有勇气倾诉出来了,夏也说完却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若非此刻爱人和孩子都还在门口等着,他都要疑心过往种种是否南柯一梦。 “他叫汪西迩……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又好像我们都有错……要是你们没离开该多好,你们就可以教教我,该怎样去爱。” 稀里糊涂地说到这里,夏也笑了笑,又像是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蛮横耍赖,“反正我已经把他们带过来了,你们不喜欢也得喜欢。” “小外孙叫汪珩,也可以叫他怪怪,别说他名字奇怪啊,我取的。” 夏也絮絮叨叨的,将他和汪西迩的故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生怕漏掉哪个细枝末节,惹得爸爸们护犊子,先入为主地对儿婿抱有成见。 “差不多下个月我就要跟他回遂省啦,不过还是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我们打算回去后重新领证,然后补办婚礼。到时候你们记得来哦,儿子的婚礼诶,不来不像话吧。” 毕竟汪西迩是遂大的正牌教授,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 而夏也作为自由摄影师,工作性质本就不甚稳定,这几年他的业务距离也在不断延伸,经常在全国范围内东跑西跑,真正留在江城的时间并不是很久。 也许他和汪西迩回去之后,两人各自忙碌起来,会变得聚少离多,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是肆意飞扬的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只要线没断,就永远有牵挂,有令人安心的归属感。 打完招呼后,夏也长长地呼了口气,继而便匆忙出去把人领了进来。 怪怪很实诚,来到墓碑前,二话不说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字正腔圆地说:“大外公新年好!小外公新年好!” 相较于莽莽撞撞的小朋友,汪西迩则显得镇定多了。 夏也那时忙着察看怪怪膝盖上被雨水濡湿的痕迹,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做完了自我介绍,在低声说着什么。 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夏也悄悄地踱过去,想听个墙角,恰巧便听到了这么一句:“我会照顾他,永远对他好,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不知是不是凑巧,在说到最后那句时,汪西迩抬了下眸。 于是夏也的目光和他的视线不经意撞了个满怀。那一刻,山间风起雾散,夏也在他的眼底,望见了烟火人间。 下山的时候,彻底雨过天晴,怪怪兴奋难掩,一手牵一个爸爸,讲着独属于小朋友的奇思妙想。 讲着讲着瞧见什么,忽然就走不动道了。夏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那里居然是个卖红豆冰沙的小摊。 冬天吃冰本就是件刺激又上瘾的事,遑论江城四季温度都偏高,这个季节有红豆冰沙卖,也并不足为奇。 夏也微微怔愣了片刻,回想起时隔很久的,刚回江城时吃的红豆冰沙。他记得那次实在是太甜太腻了,也记得最后融化成稠密糖水的狼藉模样。 这厢夏也还在晃神,怪怪却已经颠颠跑过去了,满脸期待地回过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 无法,夏也只好跟过去,为了不让小朋友失落,也战术性地在汪西迩询问要不要吃时,颇为捧场地嚷了声“要!” 本以为依旧味同嚼蜡,然而等冰沙入口时,他才惊觉,这回是熟悉的味道,一如童年时期,令人流连忘返的念想。 游离九天之际,他似乎听到汪西迩在对怪怪说:“不可以,再吃会蛀牙。” 于是回忆碎片纷至沓来,那些被夏也珍藏于心,不敢过多品味的流年一泻千里,淌过此刻明媚灿烂的烈阳,乍然变得清晰可见。 小朋友在前面走,爸爸们在后面慢慢跟着,这个场景一如从前,却又宛若新生。 有那么些许瞬间,夏也甚至有点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爸爸们还在他身边。 一家三口闲逛完,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冰沙,小朋友想吃两份,却被爸爸勒令停止,说会蛀牙。 过去和现在交叠上演,平平淡淡,又轰轰烈烈。夏也没有过多沉溺,他笑了笑,像是某种释怀。 “汪西迩。” “怎么了?” 夏也从怪怪身上收回目光,侧过头,郑重其事地说:“我也会照顾你,永远对你好,你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汪西迩有须臾的沉默,似乎也在平复某种失而复得的心有余悸。 他静静地和夏也对视,半晌,简洁却又掷地有声地,说了个“好。” 时间分秒不停,日子兜兜转转,从未停歇,却又在经年过后,回到原地。 是幸福归来,也是转瞬即逝消散于人海的那阵风,绕了地球一圈后,重新回到原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