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等雨等君归 作者:淼淼水云云 文案 我为你成魔,他为你成佛的故事,神魔不过一念之间。 天界帝君,一生所求是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道无情,以身殉道。我渡苍生,只求无愧我心; “滚,莫挨老子,我只想一个人修道。” 六界司命,一生所谋不过是众生为局,天道执棋。这世间凉薄,红尘幻影,我只想渡你一人; “如果那时我没有放手,我们的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应龙战神,一生所愿是御风万里,看遍这六界河山。三千红尘,携君归,只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你若觉得别扭,那我们多试几次,你就习惯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等风等雨等君归。 阅读提示: 1.三界:人界,妖界,修仙界;六界:再加上神界,魔界和冥界,但冥界基本不会在本文出现; 2.关于灵力修为:修仙界分为虚丹境,实丹境,大乘化境,先天境四个级别; 3.强强强,美强惨也还是强,易推倒也还是强,我不管,男主肯定得强; 4.完结撒花,HE,放心入坑,即使写到头秃,我也要磕完自己发的糖! 最后的最后,某些人设若有不喜,请勿喷作者,码字不易,完结更不易,谢谢。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仲渊,君扶,北辰 ┃ 配角:白长亭,司洛泱,木芸槿 ┃ 其它:八大仙门,天临王朝 一句话简介:我为你入魔,他为你成佛 立意:情深义重 第1章 元神祭剑 上古神器古有三方: 其一为魔族的修罗恶世镜,可开魔域,可御死尸,获得无上力量; 其二为妖族的浮生六梦琴,开太虚幻境,一曲芳华,封印生魂; 其三为神族的净世佛灯,作用不祥,乃天界密辛。 传言皆为上古之神伏羲大帝所造。 东极大荒常羊山,仙界和魔域的交汇之地,昔日魔尊赢勾的埋骨之地。 滂沱大雨,蓝色的闪电撕开漆黑的天空。 一缕几不可见的白烟穿过封印结界,黑色的煞气在山巅汇聚…… 天界,首岁节,近千年来最盛大的庆典,赢勾覆灭后的第一个千禧之年,素来不喜热闹的天帝破天荒地允了众仙办首岁节的请求,并第一次主动邀请了自己昔日的师尊九州北辰,那时,应龙帝江也还在。 九重天,金阙殿,司音上仙弹奏起最悦耳动听的旋律,巫山女神带来亲手酿制的葡萄美酒,琉璃夜光杯中泛起醇香诱人的红色液体,桌上摆满了灵力丰厚的瑶池蟠桃,百位司花神献舞,金阙殿里飘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 诸神都在这千年的河清海晏里沉醉,一片觥筹交错,一片互相吹捧……所有人都相信这样的太平盛世会继续绵延,天界,在六界共主昊天帝君的治理下,早已是六界霸主,魔域封印,妖族臣服,香火鼎盛,地位不可撼动。 应龙帝江趴在玉案上,看着众神推杯换盏,天帝慕轩也失了惯有的威仪雅正,歪靠在帝江的身上,已然有些微醺了,他是自律的人,酒量从来都不好,所以他甚少沾酒。 只是,今夜,是难得众仙欢聚首岁节的日子,他便允了自己放纵一回。 慕轩睥睨着玉案丹陛之下的众神,心中豪情畅快:“帝江,这样的盛世繁华,你过去可曾有见过?” 少时,他们御风万里,看尽六界河山,少年意气风法,他曾说:“帝江,我一定会成为这六界共主。”那时,陪在他身畔的唯有帝江一人。 “慕轩,你才是这六界的共主,这样的宏图伟愿,这样的六界江山,我帝江定会陪你一同打下来!”少年之诺,言犹在耳。 帝江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看了一眼帝座旁设的席位,那是给九州北辰上神设的尊位。北辰冷淡,对待诸事皆冷漠,不过也是,上古战神刑天数万年前沉睡之后,他便是唯一的上古神祇。 九州北辰来的时候,宴席已经开了一半了,趁着酒兴,平素不敢和他攀谈的几位仙人,今夜居然敢扯着他的袍袖让他司命!若不是顾着自己尊贵无比的身份,他都想给那几个仙人大嘴巴子。 他九州北辰什么人,六界唯一上古神祇,六界司命,窥天道法则,掌天命星盘。 他在慕轩身旁的位置落了座,纵使盛典,他依然是平素那一身深紫色的星辰云纹雾绡袍,他本不想来,这种热闹,俗世红尘喜欢操办这些仪式也就罢了,天界修的是大梦三生,清心寡欲,也附庸这种仪式,真是无聊至极。 只是,慕轩难得愿意放下曾经的芥蒂,遣仙侍上太一宫邀请了他。即便是这种普天同庆、人人有份的天帝圣眷,他也琢磨了老半天,或许,慕轩的心中还是念着与自己旧日曾有的一点师徒情谊。 慕轩朝着帝江温雅地笑着,星眸有光。 北辰将酒杯抵着唇边,醇香四溢的葡萄美酒入口却没什么味道,他皱了皱眉。 慕轩朦胧迷离的眼慢慢阖上了…… 酒酣耳热之际,常羊山上的天空却被狂热的煞气撕裂了,一声惊雷,地动山摇,惊醒了美梦中的诸仙! 慌慌张张地闯入一身披金边白铠的天兵,天兵脚步踉跄,身子比脚步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在金阙殿的殿中。 天界十方天兵,分属十方天将管理,按照战斗力整编,清一色都是白色铠甲,唯一区别就是铠甲描边,金色描边隶属太白真人账下,也是战斗值最强的,如今却慌张地和抖个不停的筛子一样。 太白真人眯起了眼睛,座下这方天兵委实给自己丢脸,呵斥道:“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 天兵脸色煞白,浑身打颤,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好不容易才终于说出完整的话:“魔,魔……魔尊赢勾,复生了,正朝南天门而来!” 醉了的继续沉醉在美梦中,半醉的索性就两眼一闭彻底装醉晕过去,可怜那些还没醉的,身体一软直接就趴了下去。 煌煌天界诸仙,在“赢勾”二字前,竟乱成一锅粥,狼狈不堪。 远古洪荒之时,赢勾曾为战神刑天麾下,骁勇善战,是以渐渐心高气傲,不服管束。终在一次与魔尊蚩尤的交战中擅权专断而导致兵败,伏羲帝大怒之下削其神籍,永生永世镇守黄泉冥海。 然赢勾觉伏羲帝对其处罚过重,而之后的历任天帝对他重返天庭的诉求均是置之不理。是以赢勾对天界的怨愤与日俱增,终于在千年多前被其寻到机会,获得上古神器修罗恶世镜,与飘来黄泉冥海的上古灾兽犼的一缕残魂融合,以尸气练成不死之身,脱离黄泉冥海,开启魔域,成为了蚩尤之后最强大的魔尊。 太白真人瞄了一眼高台之上的帝君,众所周知“一杯就倒”的帝君如今早已趴在白玉云水纹的石案上沉沉睡去,便是劈上万道天雷电火也难以醒来。 帝江将手中的酒杯缓缓放下,沉沉目光扫过诸仙。 千年前神魔大战中的尸山血海,魔尊赢勾率领数十万状若疯癫的修罗傀儡,见人就杀,无数的仙人修士在那场浩劫中身死神灭,血流漂杵。那如同地狱般的场景,如今回想起来依旧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剩下的大都是文仙,况且这里还有上神在场,也轮不到他们出头。 北辰虽也是上神,但他是六界司命,掌天命星盘,千万年来,从没有人见他动过武。即便是千年前那场谈之变色的神魔大战中,他也未曾露面。 据说那天他在星辰台,占天命,吉。 北辰俯身抱起慕轩,清冽温润的气息带着醇厚的酒香,手里还攥着帝江的一片袍袖。 帝江小心地将衣袖从慕轩手里扯出,语意平静:“那有劳帝师带帝君回昊天宫,对付赢勾残躯,我帝江一人足矣!” 北辰微微颔首:“赢勾不过只剩一缕残魂,纵使复生,也是强弩之末,帝江上神应龙之身,定可将他重新封印于魔域。” 龙族一脉,上古以来便是神魔妖三脉一体,与生俱来拥有无与伦比的强悍灵力。洪荒神魔大战中,龙族在战神应龙刑天带领之下倒戈,襄助伏羲大帝扭转战局,大败魔尊蚩尤,龙族自此列入仙籍,得享万世香火。 然,传言伏羲大帝始终担心龙族血脉之中的魔性,终有一天会无法控制,故而与龙族定下上神血盟,龙族一脉永居四海洲,为天庭镇守洪荒妖兽。 当年,帝江应龙真身被先天帝发现,幸得慕轩求情,身受万道天雷电火之刑,才得以留在天界,不至于获罪龙族。并被种下妖奴印记,发誓永生永世效忠于天帝。 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寂静无声。 应龙帝江掌十方天将,圣恩眷宠,又是四海洲龙族一脉,诸仙心照不宣地缄默着。 帝江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拔去心口逆鳞。龙之逆鳞乃身上最硬之鳞,亦是世间难得的神武。红光闪烁之中,那一片暗红色的龙鳞化成举世无双的赤灵神剑。诸仙还未回过神来,帝江身形如风,拿过赤灵剑已直奔南天门而去。 昔日的魔尊赢勾身躯残破,有些部位甚至露出森森白骨,黑色的煞气和绿色的尸气环绕在他周身,青灰的面上黑色纹路交错延伸,瞪着没有瞳孔的黑色双目,挥舞着巨大的陌刀,在空中与帝江纠缠在一起。 蓝色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劈在赢勾的身上,二人的身旁激起强烈的漩涡。赤灵剑和陌刀相击的声音穿云裂石,犹如惊雷。 赢勾曾为蚩尤魔将,纵使一缕残魂,一副残躯,亦是神勇无双,无可匹敌。帝江渐渐力有不怠,手臂被陌刀震的五脏六腑都感觉要移位了。 帝江化出应龙真身,身长四丈,两侧生有双翼,利爪如勾,黑红相见的鳞片如在天空中舞动的烈焰,龙族化龙,力量更是瞬间暴涨。 被巨龙缠住身躯的赢勾瞬间无法移动分毫,但黑色的煞气和炽烈的尸气同时侵入了帝江的身躯,如蚀骨毒药侵蚀着灵脉,帝江甚至可以感觉到灵力在体内的渐渐枯竭。 不能再耽搁了! 帝江重化人身,立于云端。下界已经是大雨滂沱,风助雨势,更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墙,夹带着各种轰轰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帝江双手结出摧伏诸魔印,声如梵音:“以血为媒,以灵为契,祭吾之躯,永封魔域。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诛邪!” 帝江的元神与赤灵剑合一,一片耀目红光炸开,携带雷霆之怒刺破层层煞气和尸气交织的结界屏障,妄图阻挡的陌刀寸寸碎裂,赤灵剑没有任何阻滞地从头到脚贯穿了赢勾残躯,赤灵剑周身的光束越来越强,越来越密,如流星般从天而降,最后径自没入常羊山顶,只余黑色的剑柄如一块巨大的玄铁矗立于山头。 天空恢复一片宁静,骤雨停息,深蓝如洗。 彼时,慕轩睡的正沉,他从来不沾酒,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一杯倒。 自是不能因为贪杯误事,他需要时刻保持着清醒,他没有人为他筹谋未来,为他遮风挡雨,所以,他只能自己小心翼翼地负重前行,这世上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披荆斩棘之后才能换得的安宁。 终于,他获得了雷神和太白真人的支持,掌握了五方天将,他们坚定的效忠于他; 他揭露了母神的罪行,为自己的母族正了名; 金阙殿,他一场豪赌,赢得了天帝的位置,人心归服; 常羊山,他携手应龙帝江,大败昔日上古魔将赢勾,成为六界共主,赐四海咸宁; 这满目疮痍破碎的河山,他终于一点一点拾掇缝合起来。 他终于放纵了自己一回,醉地彻底,醉在这六界安平的梦里。梦里,他看见,无数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万千颜色…… 远方传来缥缈的惊雷声,他有点不安,他是个容易惊醒的人,双睫簌簌扇动,挣扎着想要醒转过来。 一双手温柔地插进他的头发,轻轻搓揉着他的额际,耳畔响起一缕梦幻般蛊惑的声音:“庄周晓梦谜蝴蝶,一弦一柱思年华,慕轩,一切安好,睡吧,睡吧,就这样睡吧。” “唔……” 他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一簇又一簇的烟火在空中绽放,无数的人都在这样的四海升平里欢笑着……他终自踏实地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三天。 在众仙闪烁的眼神和支吾的话语中,他才知道梦中那“烟花”碎裂的声音是帝江化龙的怒吼,那红色的焰火是帝江以上神血盟献祭自己的元神,燃尽自己的灵力斩杀赢勾,封印魔域。 慕轩:“……” 第2章 形同陌路 常羊山顶静静地插着一柄百丈高的神武,那是应龙帝江逆鳞所铸就的赤灵神剑,将死而复生的赢勾彻底斩杀。 “帝江——帝江——” 慕轩完全失了平素一贯的清雅温文,慌慌张张地跑遍了常羊山的每一寸砂石土地,但回答他的永远只有重复单调的回音。 最后,他颓然跌坐在地,脑中一片空白,他拒绝去想那个残酷的字眼。 灰霾的空中,一缕淡薄的白烟从赤灵剑中飘出,落在慕轩身前。 “帝江!”慕轩欣喜抬头,看见的却只是一缕透明的残魂。帝江素来喜深色窄袖劲装,而如今却是一身素白广袖长衫,墨发披垂,颇有几分慕轩的风格。 慕轩看着帝江的一缕残魂,愈加悲痛,无数的话堵在嗓子里,但半晌却是劈头怒道:“应龙帝江,让你逞能,如今却将自己的性命也枉送了!你活该!你是不是傻?”到后面,声音却开始哽咽了:“你为何不等我一起?”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那一杯倒的酒量,若等你醒来,赢勾都已经将你的昊天宫给拆了。”帝江倒浑不在意,似乎在说着一件轻描淡写的事情。 慕轩被噎地好一阵出不了声,心中深深地自责,身体竟不可控地微微发抖。 帝江:“慕轩,这是你想要的清平盛世,我说过,这样的宏图伟愿,这样的六界江山,我帝江定会如你所愿!” “但我从未想过要付出失去你的代价。”慕轩伸出手想去触摸帝江的脸,但他的手指却从透明的躯体中穿过,没有触感,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风从五指间穿过,好冷,从头到脚都是僵冷的。 “若是这样的六界江山,我宁可不要。” 帝江伸手虚握住慕轩的手,脸上灿烂的笑容一如从前:“慕轩,不要难过,漫漫时光,我会一直在这里为你守着魔域。” 八千七百年后…… 混沌的空明中,似乎听到一丝遥远的呼唤:慕轩,慕轩…… 是谁在叫我? 耳畔隐隐听到若有若无的对话声: “九州君,帝君这次昏睡的时间有点过长了,他不会……陷入上神沉睡了吧?” “他这次沉睡的时间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还常去魔域么?“ “由着身体的沉疴之故,近些年才去的少了。” “那还好,魔域煞气炽热,更加重五浊煞气对他灵元的侵噬,过去我便常常劝说于他,可他从来都不听我的,他决定的事情,真的是毫无商榷之地。” “往昔帝君对帝江上神的情谊,您也是知道的,帝江以元神祭剑,斩杀赢勾,封印魔域,帝君更是觉得对帝江有所亏欠,若不是这近千年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都不知道他要折磨自己到何时。” 北辰:“……” 一阵沉默,相对无言,想必二人皆对这位天帝的执拗甚是无奈。 “初尘,还好他身边一直有你在照顾着。” “初尘惶恐,这本就是初尘份内之事,九州君谬赞了。只是我灵力低微,无法为他分担半分这五浊煞气侵噬之苦。” “一切皆是命数,初尘,你先出去吧,我替他疗伤。” 北辰将一颗药丸推入慕轩口中,他此刻的唇色极淡,水红的润泽褪去,只余淡白微青。 修长的手指解开慕轩上身月白色的衣袍,露出紧实光洁却苍白的肌肤,更显出肌肤上那黑色纹路的狰狞,纹路已蔓延到慕轩的锁骨了,北辰手指微微一滞,只怕慕轩下一次再陷入沉睡之时,便无法抵挡这五浊煞气的侵噬了,不死便成魔。 你的选择竟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即使你不知道净世佛灯的密辛,你的选择却依然是殊途同归之路,我这一世渡你竟还是不能唤你回头。 北辰无奈叹了口气,将自身灵力通过额间灵台缓缓渡入慕轩的体内,他是天界的圣司命,修的是治愈之术,可暂时替慕轩缓解五浊煞气侵噬之苦。 慕轩微蹙的眉峰渐渐平缓,天地间的五浊煞气之力越来越强,他即使通过沉睡来恢复的灵元也抵御不了这侵噬之痛。 神识渐渐清明,长长的羽睫轻扇,缓缓睁开了星眸。他的眼眸极好看的,粼粼有光,如天河点点星辰落在双瞳之中。 慕轩看清了眼前之人,深紫色的衣袍,一头银丝如山巅之雪,银月之辉,沉睡了太久,声音有些微哑:“北辰……” 北辰眼眸一亮,有些许欣喜:“慕轩,你醒了,你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距离你上次醒来已经三百年了。” 慕轩的脸色依然苍白的可怕,坐起身来,缓缓掩好领口:“是么,我倒是觉得和平素一夜并无区别,没想却已经隔了这么久了。” 看见北辰略有疲倦的脸色,知他又消耗了不少灵力为自己缓解五浊煞气侵噬之苦,叹息道:“你我都知结局早定,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你又何必浪费灵元为我续命,我……不会承你这份情的。” 北辰苦笑道:“我从未想过要你回报什么,慕轩,我掌天命星盘数十万年,眼中观过去、现在、未来,掌中演时空、生灭、轮回,天地六界皆有命数,三千红尘,生生死死,循环不息。” 慕轩双眉微蹙,他实在不想刚醒来就又听北辰絮絮叨叨地老调重弹,他不喜欢。 北辰继续着他的苦口婆心:“这天地间的灵力有限,资源有限,物竞天择,唯有杀伐可解,平衡这天地灵元。神魔大战无可避免。你却为何如此执念,要以一己之身来吸收净化这天地间的五浊煞气,献祭天地。” 万年前神魔大战的尸山血海,饿殍遍地,那样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他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伏羲大帝以身献祭,身归天地,化肉身为混沌万物,化魂魄元灵为混沌灵气,我既坐了这天帝的位置,便应担了这份天帝的职责,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道无情,以身殉道。 你说我执念也罢,参不透这天道法则也好,这便是我的选择。”因着身体虚弱,慕轩的声音虽弱,却字字不容置喙。 “慕轩,”北辰斟酌着用词,“值得么?” “何为值得?”慕轩踱步到窗前,那一树木槿花开的灿烂,朝阳金灿的光线笼着这缤纷的颜色,这岁月静好下生命的蓬勃绚烂慰藉着干涸的内心。 “这万年漫漫上神之路,我已经走的无比困倦了,若不是还抱着这样的初心,我也不知道这样无尽的生命有何意义……” “须弥山诸天佛法无生无灭,超脱因果,跳出六界,不在五行。慕轩难道不想证得混元,天人合一么?”北辰依旧不死心。 慕轩的眼神透过重重天幕云彩,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都说一切众生,迷己为物,渡人先渡己。只是若不渡众生,何以渡己?我和须弥山终究缘浅吧,这般天道法则,不修也罢。” 慕轩如墨的黑发披散在月白色长袍上,只是简单的挽了低发髻,簪着一支云岫白玉簪,他的身材修长挺拔,腰身甚窄,即使在朝阳的光线下,却依然透着清冷疏离之气。 北辰觉得自己和他始终隔着千山万水。 伸出手,想触碰慕轩的肩,这种疏离之感,他不喜欢。 “慕轩……” 慕轩的声音有些许的寒意:“北辰,你是这六界唯一还存在的上古神祇,这几十万年里浩浩六界生灵,于你眼中不过就是一世又一世红尘的尘埃么?你的心,当真就如此冷漠?” 北辰抬起的手凝在半空,终怅然落下,这几千年来,他每每劝说于他,他从不为所动,反而常常闹得不欢而散,日渐生疏。 慕轩幼时与自己颇为亲近,他会常常带着小小的慕轩去下界钓鱼,慕轩会睁着大大的眼睛,满脸惊异:“师傅师傅,为什么你的鱼钩是直的都能钓到这么多鱼?” “北辰钓鱼,愿者上钩。这其中的秘密,你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满满一筐鱼,北辰往往大都扔回了水里,只会留下一尾,慕轩喜欢吃鱼,一条鱼吃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只会剩下一条完整的鱼骨。 然后仰起头,无比满足地朝着北辰笑:“师傅做的鱼真是太好吃了!”那样温暖明媚的笑容,那样稚嫩软糯的声音,足以融化世间万物。 他厨艺很差,什么都不会做,所以隐元天赋平平,他也会纳入门下,看重的不过就是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厨艺,日子太无聊,饱饱口舌之欲也是好的。 但,他唯独会蒸鱼。 只是那样的时光再也不复返了,他之后也不再是慕轩的师尊了,慕轩也再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北辰钓鱼,愿者上钩”,如今隔着的是一重又一重的疏离。 慕轩转过身,盯着北辰,点墨般的瞳孔里弥漫着霜华之意:“那你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灵力呢?我不过也是这六界中的一粒尘埃,终究也会消失在这一世红尘的时空之中。” 你在我心中,怎么可能是尘埃? 慕轩字字如刀,北辰蜷紧了袖中的双手,努力平缓着刀锋刻在心上的疼痛。 只是这句话,北辰过去不会说,现在想说却说不出口了。 慕轩见他只是沉默,终究敛了锋芒,垂下眼眸背转了身,“罢了,我们终究是道不同。” 第3章 九州北辰 九州北辰上神是这天地六界唯一的上古之神,据说他还经历过洪荒时代,见过伏羲大帝。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天寿。 北辰掌天命星盘,座下贪狼星君天枢、巨门星君天璇、禄存星君天玑、文曲星君天权、廉贞星君玉衡、武曲星君开阳、破军星君摇光,左辅星君洞明、右弼星君隐元九位星君,下又有二十八宿仙人,徒子徒孙绵延不绝。 但他唯一收过并亲自教授的弟子唯有慕轩一人。 关于九州君和帝君有一些谣传,但早已经久远的无从考证了,如今六界太平,这些陈年旧事,连天帝自己都不再提,其他人就更加不会去讨这个没趣。 总之,天界无上至尊的九州君和帝君,一个冷漠,一个冷淡。 一片光影搭建的高台之上,八个方位按八卦形成,而中央,则是天河星云形成的一个阴阳太极图,图形之上光影交错的星盘缓缓转动。无数的星光在星盘上闪现,跳跃,泯灭…… 北辰斜倚在星辰杖上,一手支头,微闭着眼,半寐半醒,不生不死不灭,这样无尽的生命很多时候确实乏味。 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一壶小酒,这是巫山女神亲手所酿制的葡萄酒,甘而不饴,冷而不寒,天界圣品,未入喉,便已醇香四溢。 都说一醉解千愁,可惜他北辰是上神,还是上古神祇,不会醉,只能闻个味,果真是可惜了。 脚下的天河,一片星光璀璨,近万年的盛世,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确是数十万年间不曾有过的,大量星云涌动,延绵不尽。 慕轩至纯至善,至情至性,自己屡屡教化他渡众生先渡己,修炼自身证得混元。但慕轩每每不听,他于浩瀚翻卷中仰慕那些以身殉道的英烈,无论出身。而伏羲帝以自身献祭天地,净化五浊煞气更是在他心中留下巨大的影响。 一怒之下,决意让他看尽这世间凉薄,使得他少时便经历了生母枉死,母族被灭的骨肉分离之痛;婚约被弃,兄弟反目的背叛之辱。即便是煌煌天界,也是如此不堪。 连自己这个启蒙恩师最后也在他心上插了一刀,了断了师徒情份。 然,自己所做一切不过是顺应天命星盘的指引,须弥山的天道法则罢了。伏羲大帝之后,他便是六界司命。 更何况,世情凉薄,人心冷漠,三千红尘唯有以血净化。 只是他未曾料到,即便如伏羲大帝如此杀伐决断之人,最后仍存妇人之仁。世人都知伏羲帝当年炼制了三方上古神器,然最后一方神器是什么,数十万年之后,再也无人知晓。 那方上古神器和一堆破铜烂铁一起躺了数十万年。北辰心中冷笑,知道了又如何?会如浮生六梦琴和修罗恶世镜那般争的头破血流?只怕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九州北辰身后远远地立着他门下的两位弟子:文曲星君天权和右弼星君隐元。 隐元缩了缩头,今夜天河的风甚大,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我煨在炉上的那锅人参雪茸鸡汤估计得熬干了,我好不容易从黄芪仙官那要得几味安神妙药,本想让师尊晚上好寐,结果在这站了一晚上,吹了一宿的风。” 天权拢了拢袖子,白了这个师弟一眼:“你就别惦念着你的那锅鸡汤了,师尊最近胃口不好,你便是给他做出朵花来,估计他也品不出区别。” 隐元:“帝君醒了,师尊该高兴才是啊,怎么反觉得师尊更是郁郁寡欢的样子。” 天权微叹了口气:“估计是又吵架了,帝君的一张嘴,要就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刀子,锋利地很,脾性又很固执,偏生这么多人还死命地想博君一笑。”三分不解,三分无奈,四分羡慕。 隐元脑海中浮现出天帝月朗风清般的模样,细细勾勒了一番,实诚道:“帝君六界共主,灵力无双,模样又生得如此好看,自然是招人喜欢的。”话语之中透着浓浓的仰慕之意。 天命星盘已经开启,新的杀伐即将到来,帝星之侧天府星隐现,这三百年来,虽然它的气息极其微弱,却能感知它在浩瀚星河中迷失,他一直用着引星诀给它指引着星辰台的方向,近日来,这股气息渐强起来,他便日日来星辰台,生怕错过了。 北辰揉了揉想的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挥手让两位弟子上了星辰台。 “天权,依卦布星,贪狼破摇光,破军入星宫,七杀化气。” 天权依言捏起占星诀,运起周天星辰之力,缓缓欲将三星引导汇聚:“这杀破狼主征伐,师尊,这是新的杀伐要来了么?“ 他运行了一个小周天,杀破狼的三星却无法汇聚在一起,有些力怠。“只是这时辰似乎未到,弟子,弟子无法将三星汇聚。” 北辰负手而立,眼神越过重重星河,没有一丝温度:“祸兮福之所倚,万年前神魔大战之祸后便是数千年的六界太平,然盈则亏,多则惑,如今福兮何尝不是祸之所伏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天权似有所悟:“记得师尊说过,这诸天神魔仙妖,都是吸天地四方灵气,然天地灵气有限,平衡打破,物极必反,必遭反噬。” “纵然我们怜悯天下苍生,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本就是两难……”抬手聚力,借着星盘运转之力,四两拨千斤,渐渐将三星汇聚。 此时,帝星黯淡,一旁一颗小星却冉冉出现,熠熠生辉,北辰的身子不自觉微微绷紧,眼中有瞬间灼灼的光华,三百年了,你终于出现了! 不再管那渐渐要汇聚的杀破狼三星,北辰手指聚起一簇强大的灵力,拨开重重星云,星云翻卷,天命星盘上明灭不定,天河的风猛地俊疾起来,更多的星辰在星盘上旋转不定,北辰宽广的紫袍猎猎翻飞,银灰色的长发在疾风中飞舞。 隐元站立不稳,被吹地跌倒在星辰台上,他从未见过星辰台上这幅景象,本能地惊叫出声,只是“啊……”还没出口,看着北辰神情肃穆,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帮不上忙,总不能添乱。 北辰凤目微眯,更强大的灵力涌出,控制住翻滚的星云,淡紫色的灵力稳住那些几欲脱轨的星辰,沉声到:动则参与商,天权,接引! 天权不敢怠慢,凝聚星辰之力,接引那颗明灭不定的星力……淡如烟雾的星力被北辰收入一盏从未见过的佛灯之中。 云雾散去,重复宁静。 北辰沉声道:“回太一宫。今晚接引的事情,你二人定当守口如瓶,便是帝君,也不可说。” 第4章 前尘旧事 圣人定璇玑之式,主政昊天宫,是而,天帝居昊天宫。 天帝慕轩上神,在万年前打败魔尊赢勾之后,便成为了天地六界的共主,六界得享太平。慕轩上神年少之时便成为天帝,文武双全,怀柔四方,六界无不臣服称道。天帝本人更是生得风雅俊秀,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六界所有女子都抵不住他微微一笑。只可惜这位上神在帝江祭剑之后便已身归天地,太上忘情,每日不是处理六界事务,便是读书潜修,性格日益清冷孤僻。 花神之后,慕轩再无亲近任何女子,却独留下了一位女子随侍在身侧,便是水镜仙子初尘。 水镜仙子初尘,天帝亲赐五湖水镜丰饶之地,初尘从慕轩少年不得志之时便陪他走过了千万年的岁月,是军师,是挚友,亦是知己,为慕轩上神打理六界事务井井有条,特别是帝君最不擅长的各种繁文缛节礼仪之事,更是妥妥当当。 六界诸人都知水镜仙子对慕轩上神情根深种,为水镜仙子叫屈者不少,求娶者不少,奈何情之一事,却是半分也勉强不得。只是对于水镜仙子而言,能千万年陪伴在帝君的身旁,无凡淡薄,但求长久,于她,已经心满意足。 帝君素喜清静,昊天宫内除了水镜仙子,一个伺候的仙娥都没有,就连平素的洒扫之责都是初尘亲力亲为。 前庭左方栽种了一棵巨大的菩提树,树下布着白玉石桌石凳,一方未下完的棋局尚摆在上面。右方一侧栽着一列木槿花,白色、淡粉色的花朵盛开其间,树下落英一片。地上铺就的白玉青石砖一层不染,透着淡淡的霜华之气。 而殿内大都也只是白玉石或青玉石的案几器具,墙上大多都是书柜,堆满了书简布帛,一些瓷瓶里插着几枝时令的鲜花,虽说有一丝水墨书香的雅致,但终究是清冷了些。九重天的天帝,六界的共主,这庭院宫殿确实太过简单空旷了。 慕轩让初尘陪着收拾昊天宫的洗心阁,这里是他的藏书之所,这千万年,除了处理日常政务的昊天正殿,呆的最多的便是这洗心阁了。 初尘仔细地将书分门别类好,做上标签,方便日后查找:“帝君,这些书卷你都许久未曾翻阅了,我给你搁在最上一层吧。” 慕轩轻掸了下上面的尘灰,“这部《六界山河志》曾是我送与帝江的,只是,帝江素来不喜看书,他说与其在书里看万千世界,还不如御风万里,自己随性所至来的痛快。”说罢无奈地摇了摇头。 最近,自己常常忆起少时的画面,他和同父异母的兄弟东阳的感情远不如和帝江的少时相伴。 慕轩幼时喜欢下界钓鱼,北辰直钩钓鱼,愿者上钩。小小的慕轩虽然不理解,却委实羡慕。故而屡次尝试,奈何屡次失败,直到有一天,他居然钓上来一条龙,那条龙,便是幼年的帝江。 慕轩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欢天喜地:“师尊果然不曾骗我,原来直钩不仅可以钓鱼,还可以钓龙。” 帝江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看有个傻子天天直钩在这里钓鱼,终于被你傻的忍无可忍,跳出来看看这个傻子是谁。” 慕轩一点也不恼,托着腮,坐在海岸边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钓上来的龙,一直絮絮叨叨的吐槽,反而觉得甚是可爱。 帝江叨的累了,在慕轩身边坐下,只能无奈地换了个话题:“钓鱼是年纪大的人才喜欢的活动,一动不动,可无聊啦,你怎么喜欢这么无聊的事情?” 慕轩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低下头:“父帝母神不喜欢我,他们都只喜欢东阳,没人陪我玩。” 帝江拍了拍慕轩的肩膀,像个小小男子汉一般豪气:“他们眼神不好,那以后我陪你玩!” 实际上是那个“龙宫”,帝江也不想回去,幽暗的海底,也没人陪他玩,永远都是那些上古妖兽无尽的嘶吼和没完没了的修炼。 慕轩开心地拊掌:“好啊,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叫慕轩,你叫什么?” “帝江。只是……”小小的帝江挠了挠头,有些不安:“我是偷跑出来的,我不能离开四海洲太远。父王说,跑太远,会死的。” “为什么?”慕轩不明白,彼时,他尚不知道伏羲大帝曾和龙族一脉立下的上神血盟:“六界河山的风光可好看啦。” 帝江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茫然地摇了摇头:“据说是和上古神明的约定。” “我也是天界之神,那我以吾之名,允你离开四海洲。”慕轩嘻嘻笑着。 “啊,谢谢吾神。”帝江也煞有介事地作揖拜谢。 两个幼小粉嫩的小团子嘻嘻哈哈乐成一团。 慕轩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道:“帝江,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再来时,手里便是拿着这本《六界山河志》。 “这本书给你,里面的图片可好看了,都是六界山河风光。” “好啊!谢谢你。”帝江开开心心地收下了他人生里的第一份礼物。 夕阳西下,海边一片波光潋滟,将两个孩童的影子无限拉长,从此,他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一幅画轴掉了下来,打断了慕轩的遐思。 初尘的声音在头顶想起:“帝君恕罪,我一时没留意,这些书卷后居然还藏着一副画轴。” 慕轩俯身拾起画轴,这是天界上好的绢丝,千年不毁,只是年岁太过久远了,颜色有些暗淡,失了鲜艳,却添了几分韵味。画中的女子虽是轻颦浅笑,但眉间微蹙,似有心事。女子倚在礁石之上,衫裙没入水中,容颜绝色。 这是母神的小像。 父帝生性风流,纳过不少天妃,只是天后善妒,这些天妃最后明里暗里走得走,贬的贬,所以父帝的子嗣不过他和东阳二人。只是对于兄弟二人,天后却太过偏心,后来他终于知道,他本就非天后所出。 初尘见慕轩微微怔神,这女子虽在笑,却满腹心事的模样,倒有几分强颜欢笑的味道。 初尘知道,慕轩的母妃是云梦泽碧鲛一族,鲛人妖族之身,身份低微,自是不能无端列入神籍,飞升天界。为隔断慕轩与母族的关系,先天帝竟狠心封印了慕轩的记忆,由天后一并抚养。 慕轩灵力渐长,冲破封印,然天后妒忌,编织了莫须有的罪名,降罪碧鲛一族,九千道天雷电火,全族被灭。才认回母族的慕轩眼睁睁看着母妃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而无能为力…… 慕轩重新卷了卷轴,放回原处,母妃已成为慕轩心中永远的痛,想起父帝逝去前所说的原谅?却从未提及母神,凉薄如斯。 “帝君……“初尘欲言又止,她实在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无妨,都已过去这许多年了,剩下的只有这些旧物了,三千红尘,蝶梦浮生,便是如此吧。” 少时亲近的人,如今还在身边的也只有初尘了。这几千年,他内心早已如一口枯井,无甚波澜,只是每每想到帝江,心口却还是微微的疼。如同结在心里的伤疤,即便被时光抚平了伤口,不再鲜血淋淋,但低头一看,那道痂印却永远都在。 第5章 吾之挚友 常羊山地处魔域,煞气侵蚀,是以寸草不生,遍地黑石砂砾,四季皆寒,即便是八月酷暑,也是一片灰霾,寒风呼嚎。 应龙帝江负手立于山巅,飒飒寒风漫卷而过,衣袍纹丝未动,他只是一缕被困于赤灵剑内的残魂,但再过几天,他知道,春天的第一朵花便会在人间盛开了。 犹记得,当年他和慕轩如两只闲云野鹤,御风万里,千里桃林芳菲灿烂,二人躺在桃花树下,金色的阳光映照着彼时少年的脸庞,细数那落下来的桃花瓣,笑着约定秋天再来吃桃子。 离开四海洲无尽海底之后,他很珍惜那样自由无拘的时光,只是倒头来,却还是回到了尺寸之地,帝江无奈地笑了笑,自我囚禁,或许便是龙族逃不脱的宿命吧。 天空一道白光闪过,他知道,是慕轩。即便魔域灼热的煞气对他仙体之身折磨日甚,他也会来,久而久之,他也明他心意,懒得劝说于他了。一神一魂便经常在常羊山巅对坐,叙叙旧,回忆回忆旧日时光。 “慕轩,你身旁旧时的人,如今还剩下的便只有初尘了吧。” “是,也多亏有她协助处理天界诸多事宜,我也才能腾出时间来和你叙叙旧。” 没有帝江的天界岁月,慕轩更加孤独,那高高在上的寒冷,六界共主的无比尊贵带来的却是山巅之上冰封的孤独。遥远的身后,能看到的唯有初尘不离不弃的陪伴,慕轩觉得自己还是活着,而不是被供奉的一尊神像。 寒风扬起慕轩白色的袖衫,那是月牙白,带着一抹隐隐的蓝,水云波的纹路更显得慕轩的温润气质,如水如云。帝江的眼神在慕轩俊朗无俦的脸庞上停留:“慕轩,你可曾动过情?” 慕轩微微一滞,一抹不易察觉的忧思隐隐在眉间浮现:“你知道的,在我还年少之时,曾与昔日花神有过婚约,只是,如今已经久远的我已模糊不清了。” 当年为获得多方势力,他确曾利用过与花神的婚约,对花神,他怀有一份歉疚,所以即使后来花神弃了婚约,和东阳携浮梦琴遁世,他也丝毫不恼,这个结果,或许是最好的,对三人都是解脱圆满。 “慕轩,初尘……”若慕轩能接纳初尘,未尝不是一段圆满佳话,他也可以放心离去。 “帝江……”未待帝江说完,慕轩便打断了帝江的话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看重我和初尘之间的少时情谊,如今这样的相处就很好,我不想改变。” 话锋一转,直视着帝江:“我倒是好奇帝江你呢?我认识你这数千年来似乎无一女子可入你眼。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怎样的女子,我便是上天入地,也给你寻来。” 帝江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神色却是一片茫然:“我前世估计都是六根清净的和尚,这数千年来,从未知心动的感觉。我这人生是不是少了些乐趣?” “多情自古空余恨,这世间男女之情不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有何乐趣?何况这世间除却男女之情,还有更多难得的情谊,比如你我的少时之谊。”慕轩的眸色落在帝江的脸上,有些连自己都不知的缱绻流连。 “给你。”慕轩伸手幻出一物,一片淡白色的鳞片摊于掌心。 帝江双指微捻,将鳞片浮于眼前:“上古神兽鸣蛇之甲?” 慕轩“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了。前些时日,我路过鲜山,便取了它的鳞片制成这片鳞甲,权当给你做个信物吧。”都说龙之逆鳞,触之必死,那该是怎样的疼痛啊。 帝江抚了抚心口,如今这里也没有任何感知了。 面上却是笑如春日暖阳:“难得慕轩想起送我一件礼物,我可得好好保管。” 月华流水,在白玉地砖上霜华流转,如烟如尘。慕轩静静地坐在菩提树下,手上端着的茶都已经凉透了,斗转星移,原来都已经过去这许多年了。 慕轩放下茶杯,掀起长袖,五浊煞气的黑色在手臂脉络中隐现。帝江残魂困于魔域无间地狱,残留的一缕元神受魔域日益炽烈的煞气侵蚀,越来越淡,慕轩知道,终有一日,这缕微薄的元神也会消散于这天地之间。他翻阅了无数典藏,想为帝江寻找轮回转世之法,却一无所获。 唯有减少五浊煞气在魔域的汇聚,才能延缓魔煞之气对帝江的吞噬,拖延他的消散。从五千年前,他决定以一己之身献祭于天地时,他便知道了自己命运的结局。但这样的选择,他从不后悔。而二人虽从未谈及这结果,但帝江肯定是知道的。 “慕轩,答应我,不要再来常羊山了,你下次再来,我也不会再出现了。” 慕轩,你没有看见魔域的世界,那是比四海洲无尽海底还要黑暗疯狂。帝江不明白,为何这六界之中竟还有比无尽海底的囚牢更可怕的地狱。当天地之间的五浊煞气日益汇聚,魔域里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那些曾经的丑恶和苦难都被关在魔域之中,如果不是他自小就习惯了无尽海底妖兽的嘶吼,他觉得自己迟早也会疯魔。 日益灼烈的魔煞之气侵蚀,纵然他是魔族之身依然渐渐无法抵挡,所以他的一缕残魂越来越薄透,他知道,他总会消失在天地之间。看着慕轩日益苍白瘦削的脸颊,领口严严实实地捂到了脖颈之上,他隐隐约约地感知到他在做什么。 “帝江,你这是和我诀别?” “我早已习惯万年孤寂的岁月,这本就是四海洲龙族一脉的宿命。” 慕轩沉默不语,四海洲无尽海底的漫长岁月,龙族一脉足以得享万世香火。所以每百年对诸神功德的封赏,对于龙族一脉他从不吝啬,不仅仅是帝江之故,实在是值得。 沉默良久,慕轩方道:“我会一直陪着你,如同这数千年一样。” “这数千年,天地间煞气见长,魔域汇集的五浊煞气越来越炽烈,你我都知最后的结局,又何必强求。你是天界之主,还有更重要的责任要去承担。” “世间玄妙,总有办法的。” 看着他的固执,帝江叹了口气:“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世间很多人都是同去,但不同归。你我携手同行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与你好好道别了。更何况,我不想你看着我在你面前消失。” 慕轩倏然住口,蜷住双手,指甲深深没入掌心,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慕轩,吾之挚友,就此别过,望自珍重。”帝江的笑容永远如稚子那般纯澈明朗,纵使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化作春温。 “帝江——”慕轩本能的伸手去抓,拼尽浑身力气去挽留,但就和从前无数次的落空一样,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穿指而过的飒飒寒风。再一次地—— 好冷,从头到脚都是僵冷的。 自此之后,帝江再也没有出现过。 三百多年前,常羊山异动,慕轩和九州北辰前往探查,才发现赤灵剑已随着应龙帝江一缕残魂的消失而不知所踪,魔域的煞气经过近万年的积攒,已如飓风之龙,在魔域肆虐,妄图冲破封印。 “帝江,帝江……”慕轩喊的声嘶力竭,然回应的只有魔域煞气的风声。 鸣蛇甲安静地躺在他和帝江经常对坐烹茶的地方,慕轩拾起那片淡白色的鳞片,这是他赠予帝江的信物,虽然这个结局他早已知道,但他总盼望着能迟一点,再迟一点,再迟一点,不是已经近万年了么,他知道自己不能贪心,但怎能不贪心,那是他唯一的挚友啊。 常羊山是魔域之门所在地,煞气炽热,慕轩却执意不肯离去,他本就受五浊煞气侵噬日深,加上心绪大恸,竟吐了血。 北辰不再劝说,直接趁着慕轩心绪不稳打晕了他,抱他回了昊天宫。只是,回来后慕轩就再一次陷入了沉睡,这一次沉睡的时间有点久,睁眼便已是过去三百年时光。 这几天自己在六界上下找遍了,他甚至去了黄泉冥河,依然寻不见半点帝江的气息。慕轩不敢直面那个结果,但他知道,帝江的最后一缕残魂也寂灭了。 第6章 以身殉道 常羊山异动更甚,为防魔域之门重启,慕轩决意以一己之身化分四道天元灵气,加固封印魔域之门,化入常羊山四方镇守,保六界平安。在没有选出新的天帝之前,由九州北辰上神暂代天帝之职,水镜仙子初尘协理六界诸事。 天诏一出,六界皆惊。然天帝心意已决,纵使是九州北辰上神以六界司命之身份,也无法劝说半分。 星辰台,北辰还没有来。巨大的风吹起慕轩的长袖,猎猎翻飞,曾几何时,他曾和帝江在这里看着这璀璨星河,许下少年的豪情壮志。如今,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人守着这万里河山,看那天河星光,星沉星起。 那么宁静的天河,安静地只有星光,予万世升平,赐四海咸宁,那些曾经的战火和拼杀声都消弭于在这天河之间,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年年月月,日日时时,做的这些才是有意义的。 身后传来北辰的声音:“慕轩。” 北辰是六界司命,天界之中辈分最高的神祇。他也曾以是北辰的弟子而骄傲了很久,只是,他不明白,曾经那么亲切和蔼的师傅为何有一天会那么残忍地说:“慕轩,从此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尊了,你我师徒情分便到此为止。” 他犹记得: 生母枉死,母族覆灭,他求了北辰很久,星辰台的风,一如今夜这般寒冷,耳畔只有北辰那毫无温度的声音:“慕轩,万般皆是命数,你承了这世天命,便应顺了这天命。你若是还尊我为师,便不要再徒劳干涉此事,结局早定。” 帝江应龙之身,违背伏羲大帝曾经的上神血盟,父帝要寂灭他的元神,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太一宫内,他再一次恳求他的师傅,求他能救帝江一命。北辰召唤出大雪,雪地之上他跪到昏阙过去,北辰也没出现。那个时候起,曾经的师尊在他心中便是死了,断了曾经的那份孺慕之情。 之后,据说由着花神求情的缘故,父帝终留下了帝江,但身受万道天雷电火之刑,才得以留在天界,不至于获罪龙族。 从此,他便知道,只有自己强大,获得天帝之位,才无须再如此屈辱地揉碎自己所有尊严,却依旧求而不得。 北辰,你不是说自己承这一世天命么,他一步步做到了。 随着千万年的时间逝去,过去的种种也如尘烟散去,立场不同,他也无法理所当然地要求北辰对自己好。所以,他对北辰,也不再拒而不见。 这几千年来,他发现北辰待自己犹如幼时般亲厚,只是曾经伤的太深,早已回不去了。何况,他和北辰一直三观不合,道不同又何必虚伪客套呢。 “慕轩,你是天帝,是这六界共主,若你散去修为封印魔域,你就不怕六界生变?” 北辰一头银发如山巅之雪,又泛着隐隐的银灰光泽,流泻在他紫色星辰云纹的衣袍上。凤目狭长,浅褐色的眸子疏离浅淡,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 “六界之中,唯魔域之力可与天界抗衡。我如今身中五浊煞气侵噬,时日无多,你我都知,若我再次陷入沉睡,下次醒来之时不知是何年月。魔族修罗恶世镜已经现世,有人要开启魔域之门。若魔域重启,届时只怕已非我之力可掌控。如今我以自身修为封印魔界之门,至少可保千年无虞。” “千年无虞,那千年之后呢?神魔大战,天地浩劫,从来都不可避免!”北辰不明白,经历过那么多世情凉薄,人心冷漠之后,为何慕轩心中还是放不下所谓的天下苍生。早知还是这样的结果,他又何必枉做那么多,和慕轩走到如今几乎形同陌路的境地。 “我渡苍生,只求无愧我心。便是只有一天的安宁,我亦不惜。万年前,帝江以元神祭剑,斩杀赢勾残躯,封印魔域,如今便该是我尽这天帝的责任。”慕轩神色中掠过一丝落寞之色,只是眨眼便将这丝怅然掩得不现一丝波澜。 “是因为帝江元神寂灭,你才做出如此选择吧。”北辰看着慕轩,似乎要透过那双清冷疏离的星眸看入他的心底,缓缓道:“慕轩,你化天地,渡众生,却从未见自己。成为天帝之后的这近万年来,你心中就没有所求?” 生命里曾出现的人,来来往往,很多人影从面前晃过,却都又看不清模样,一闪而过。彼时的韬光养晦,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肃清天界的乌烟瘴气,自己确曾利用过花神的感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过。东阳为情遁世,父帝被赢勾所伤,逝去前,父帝握住他的手。 “轩儿,你可知,天帝,才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囚徒和祭品。我从前故意疏远冷淡于你,有意让东阳承袭天帝之位,实是不想你卷入这纷争,看着你和帝江成为知己好友,我多希望你们就这么一直开心自由下去……然,天命不可违,最终还是你承了这份重任,却平白忍受了那么多苦楚委屈……” 父帝闭着眼,心下喟叹,“在你心中,能否原谅……父帝? 原谅?他心中冷笑。 真没有怨过么?那无数个孤单地日子,无数个遭人白眼,受人欺负的日子,他没有回答,他不会说谎,只是沉默。最终看着父帝带着不甘,元神寂灭,消散在天地之间。 之后,他便接过了这千钧重担,神魔大战,赢勾带着修罗恶世镜,携数十万修罗傀儡而来,而初登大位的自己,在所有人的怀疑中,终和帝江一战封神,晋升上神,封印魔域之门,那时是何等的风光意气。 帝江,初尘,我们做到了! 六界共主,天帝慕轩上神,九重天金阙殿,三千台阶上,睥睨众生。 只是,这千万年漫漫上神之路,自己却越走越累。陪在身边的人,到后来只剩下帝江和初尘。而如今,却连帝江也为了自己的六界消散于天地之中。 慕轩看着那天命星盘,脱口问道:“北辰,散尽修为,身归天地,我,还会有来世么?” 北辰心下震动,众仙皆知,仙魔两族,享有天寿,不入轮回。 看了眼慕轩,慕轩还是同样的姿势,连头都没转动半分,夜风吹起他墨色发丝,他的身材愈加消瘦,被众人供于庙堂的天帝帝君,此刻却孤单地让人怜惜。 我所求不多,如果还能有来世,我想要的不过是父母在堂,兄友弟恭,妻贤子孝罢了。而这凡世中最普通的天伦之情,于我,却是遥不可及。 北辰呆了半晌,身体动了动,终只是施了一个避风结界:“天河风大,慕轩,你的五浊煞气已侵入你的心脉,你的灵力已经损耗太多,如今,你对自己竟毫不爱惜么?” 我总希望我看见的六界是河清海晏,四海清平,但我身边的人却似乎为了我这个所求,一个个离去,却唯独我却还活着,帝江,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这到头来,终归是我害了你么? 慕轩丝毫不领北辰关切之情,眉眼冷淡:“北辰,你不必再劝说我了,你知我决定的事情,便绝无更改。我这次约你来星辰台,是关于天诏里由你暂代天帝一事。” “我掌六界司命,如不种因,则必无果。是以这数十万年来,我虽为上古神祗,但从不插手六界诸事,你也知我心性,却让我担这天帝之责。” “正因你是六界之中唯一还在的上古之神,在新的天帝归位之前,只有你最合适。” “慕轩,我可以拒绝你。” 慕轩转过头来,盯着北辰:“北辰,这是你欠我的!” 太一宫外,风雪漫天,落地成冰,而彼时那个倔强的少年跪了一宿,没有任何法术结界护身,眉毛长睫之上都是碎雪,淡薄的嘴唇冻的发紫。他捧着紫檀怀炉,居高临下看着他,眉眼之中尽是不满:“慕轩,你竟如此冥顽不灵,不遵师命便罢了,还为了帝江如此不珍惜自己,妄图要胁为师,罢了,既然如此,从此你便不再是我北辰的弟子,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他就这样无情地浇熄了少年心中残留的火苗。 “……”良久,北辰点了点头。 第7章 轮回转世 朝霞漫天的清晨,薄雾渐消,昊天宫的木槿树下,洒下一地金碎。 “初尘,这木槿花皆是你所植,朝开夕落,花木万千,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独爱木槿。”此花朝开暮落,花期不如香紫月季,花色不如倾国牡丹,略有寡淡。 初尘看着满树的木槿花,眼眸里逸过一丝柔情:“这木槿日日开花日日落,但第二天,她依然绽放这万千颜色,她相信,终有一日,他能看见她的颜色。” 一袭淡蓝色衫裙修短合度,满头的青丝云鬓只扣着一支宝蓝色的银边发扣,点缀着数颗莹玉的珍珠,称的肤白如脂,光华流转。多么美好的女子,原来竟是像极了她,日日开花日日落,慕轩无语凝噎,心下喟叹。 他的内心情感早已干涸地如同一口枯井,残败不堪。或许少时经历的种种,早已让曾经丰盈的情感被一点点抽干,被一丝丝剥离。如今,纵使所有人都倾慕想亲近他,他却已经不知道情为何物,也不知如何与人相处了。 对不起,初尘,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你想要的,我注定无法给你。 慕轩幻出那片鸣蛇甲:“这片鸣蛇甲坚硬无比,寻常法力仙器都无法伤它分毫,你跟随了我千万年,我走之后,愿这片鸣蛇甲能护你安康。” 初尘的瞳孔猛地一缩,她尚记得八千年前,那年…… 她将案几上的奏折细细垒好,蓦地发现天帝左手肘上的伤痕,有些心疼:“帝君,你,你受伤了?”这六界之中竟还有谁能伤他。 慕轩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只是淡淡道:“不碍事的。” 怎会不碍事,但凡普通的伤口,灵力强大的神仙都是可以用仙术自愈的,除非是被强大的灵力法器所伤,则伤口无法用仙术自愈,需得如凡人一般,耗上一段时日。 初尘取来常备着的药箱,都是太上老君炼丹房或是黄岐仙官那得来的神药。掀开慕轩手臂上的袖子,伤口深可见骨,是被蛇的毒牙所伤,上古凶兽鸣蛇,初尘的心颤动了一下。 只是,天帝不说的事情,她亦习惯不再去问。只是娴熟地帮慕轩清洗包扎了伤口,然后将收集好的雪山银针茶递给他。她知,他要去常羊山。 原来他当日受伤,是去了鲜山取这鸣蛇甲,六界皆知,鸣蛇乃上古凶兽,身长四翼,浑身鳞片硬如磐石,刀剑皆不能伤之,除了应龙之逆鳞,无出其右。上古妖兽大都随着上古洪荒时代的大神们一起消散了,或是沉睡于四海洲,由龙族一脉镇守。偶藏匿于六界之中的上古妖兽,六界诸人大都和这些上古妖兽互不侵犯,主要还是惹不起。 当年帝君从鲜山取得鸣蛇甲,她知道,是为了帝江,帝江拔逆鳞化赤灵剑,更以自身元神祭剑,斩杀赢勾,帝君一直愧疚于心。 三百年前,帝江一缕残魂逝去之后,帝君便常常会看着这枚鸣蛇甲发呆。如今他将如此贵重之物赠与自己,话中尽是诀别之意,心中又是欣喜又是难过:“帝君……您执意散尽修为封印魔域之门,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她知道,慕轩决定的事情,素无转圜,所以,从来,她都不问,不劝,默默跟随就好。只是如今她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帝君散尽元神,身归天地。 “初尘虽然灵力低微,但也是天界上仙,如封印魔域之门真需要仙身殉道,初尘不自量力,自请斗胆为之。” “初尘,北辰素来只掌天命星象,他虽暂代天帝之职,但天界诸事还需你协理。有你在,我才放心。”慕轩的眼神里有不容拒绝的威严和请求。 “我……”初尘心中唯愿帝君安康,千万年陪伴帝君便是初尘的心愿。你若不在了,这六界诸事于我又有何干? “初尘,你跟随我万年,我珍惜我们之前的这份情谊,这亦是我最后对你的嘱托,或说是,恳求。”慕轩的目光落在初尘身上,言之灼灼。 “初尘定不负帝君所托。”她无法拒绝慕轩的请求,但没有慕轩在的日子里,初尘不知道这漫漫红尘的寂寞岁月自己该如何走下去,天界政务,自己虽然擅长,但从来不喜欢,只是天帝是慕轩。她从来只求无妨淡薄,但求长久,只是如今这样的陪伴也到了尽头。 月华初上,初尘站在金阙殿外,看着慕轩的影子投在殿门光影之处,等待着最后的告别。这些天,慕轩基本十二个时辰都在处理安排诸事,尽可能在他离去之后,能让天庭继续有序运作。 这千万年来,自始至终陪伴在他身侧之人,确实唯她一人,慕轩很多事情也从不瞒她。只是,亲近么?慕轩待她,自是极好,可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客气,是朋友,是君臣,甚至是亲人,唯独没有—— 亲密。 慕轩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九十九阶的白玉阶梯,金阙殿外,还有三千层阶梯,至高无上的六界共主。 天帝,才是天地间最大的囚徒,被囚在了责任这个桎梏之中。 父帝,你当年的话,我终于懂了。只是,已经失去了太多,早无回头之路。 五浊煞气在体内经脉之间四处乱窜,噬骨蚀心。慕轩微蹙起眉头,运起灵力抵抗煞气对神识的侵噬,五浊煞气已入心脉,不死便成魔。 形神俱灭这一刻,他不想任何人看见,除了初尘,仿佛他从不介意她看见他所有的模样,真实的,虚伪的,高高在上的亦或是受伤无助的…… 殿内夜明珠的莹光流转,往日觉得温馨的琥珀之光,今夜却渲染出一层凄迷之色。 初尘跨入殿中,仰头望着金殿上她心仪了千万年的男子,良久,鼓起勇气,这也是她毕生唯一的愿望:“帝君心意已定,如今您散去修为,身归天地,初尘只有一个请求。” 眼眸中是那夜色中凝结的万千柔情:“我可以抱一下你么?”带着期待,却又无比地小心翼翼。 慕轩静静地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女子,从他少年时她便跟在他的身侧,若是她可以替他去封印魔域之门,他相信她定然毫不迟疑。她千万年的话语走马灯似的在耳畔响起: “帝君无论去哪里,初尘都愿誓死相随,一生效忠帝君,追随帝君,无怨无悔……” “帝君若堕仙成魔,初尘亦不愿做这九重天的水镜上仙,入魔又何妨,只要能一直陪在帝君身边……” 他曾有心爱的女子,而她,依然会挤出那世间最明媚的笑容对他说: “恭喜帝君得偿所愿,初尘亦为帝君欢喜……” “初尘了解帝君的喜好,就让初尘为帝君筹备婚宴吧……” “帝君怜惜您的兄弟手足,怜惜她,可谁又何曾怜惜过帝君呢……” “这漫漫上神之路,这千万年的孤寂岁月,初尘会陪帝君一直走下去,不离不弃……” 她就这么千万年地站在他的影子里……看着他的起起伏伏,他的欢喜,他的悲伤,他的愤怒,他的无可奈何。无凡淡薄,但求长久,他理解她的一片痴心,所以也默默允了她在他身旁。或许,这千万年,他也早已习惯了她的陪伴,若无她在,恐怕自己便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这个请求,若在过去,他不会给她半分念想,但此时此刻他不能拒绝,亦无法拒绝。 慕轩起身走下金阙殿那高高的白玉台阶,缓缓走近初尘,初尘伸出手环住慕轩的腰,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身上清冽温润的气息将她萦绕,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千万年了,这幕场景她曾在梦里幻想了无数次,以至于到最后都已经绝望的不再想了。虽然她知道这是他对她的怜惜、愧疚,殊无无半分男女之情,但她也满足了。 一滴晶莹的泪落下,落在慕轩的心口。 夜色凝仙掌,晨甘下帝庭。若时光能在此刻静止,也未尝不是一个圆满。 夜风涌入,殿中光影晃动,慕轩的手抬了抬,终未落下,没有缘起,便不会有缘灭。 良久,初尘强敛了心神,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跪而叩首,仰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脸上却浮现出最明媚的笑容:“水镜仙子初尘定不负帝君所托!” 慕轩放心的点了点头,再无半分眷念,念动仙诀,身形顿时化为一道白光,朝着常羊山方向而去。 慕轩刚离开不久,北辰的身影就出现在金阙殿内,语气焦灼:“帝君呢?” “刚去常羊山……”初尘话音未落,北辰的身影已消失不见,慕轩果真是要散尽修为去封印那个什么鬼魔域! 常羊山魔域之门显现,万年前神魔大战后,慕轩和帝江共同结的封印结界犹在,只是天地间五浊煞气渐长,如今这结界几近透明。 月牙白色的广袖帝袍临风翻飞,吴带当风,曹衣出水,正是慕轩。慕轩蹙了蹙眉头,修罗恶世镜已经现世,有人要开启魔域之门。 “以血为媒,以灵为契,以吾之躯,奉为牺牲。一化万年修为为乾坤之气,二化周身血脉为兑离之气,三化天胎肉身为之震巽之气,四化精魂元神为坎艮之气,永封魔域之门。”慕轩结出封印法阵,将自身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魔域之门的封印结界之中。 一股紫色的灵力试图打破慕轩的法咒,正是北辰。 “慕轩,天道缺损,非杀劫不可补。神魔大战万年一轮回,你如今却执意散尽修为,你心心念念的六界苍生你也不管不顾了么?” “六界之中,唯魔域之力可与天界抗衡。我既要了天帝的位置,便只能是我担起这份责任。九千年前本就应该是我以元神祭剑,斩杀赢勾,封印魔域,却让帝江替我尽了这责任,如今,我享尊位万年,也该是我尽自己职责的时候了。” “……”这样的对话北辰自己都要说腻了,但慕轩神色决绝,丝毫不为所动,大量灵力的流失使得慕轩脸色愈发地苍白。 “慕轩!”北辰抓住慕轩的手臂,几乎是恳求道:“那日星辰台上你问我,是否还有来世,如今,我说有,你信么?” 慕轩神色一滞,手势有片刻的停顿,终只是摇了摇头:“六界皆知,神魔两族,不入轮回。我那日之问,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北辰急切地回应道:“不不,我已经找到办法了。六界只知伏羲大帝当年炼制三方上古神器,却不知第三方神器是什么,净世佛灯可逆天改命,承载神魔元灵,转世轮回,只待觉醒。” 我所求不多,如果还能有来世,我想要的不过是父母在堂,兄友弟恭,妻贤子孝罢了。曾经的遥不可及,如今有了一丝希望,只是……慕轩抬眼望向封印结界…… 魔域之门的封印结界散发着金色琉璃的光芒,一切黑色的力量被阻挡在封印之后,自己要了天帝的位置,身为六界共主,就有应负起的责任。帝江曾为了这六界安宁,以元神祭剑,如今他元神寂灭,自己如何能心安苟活? “如今我能以身殉道,封印魔域之门,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了。”慕轩决意不再听他蛊惑之词,加速封印法咒。 “慕轩……“北辰无奈,沉声道:“我已寻到帝江的残魂,帝江亦还有来世。”这是他劝说慕轩最后的底牌。 慕轩心神大震,手势一缓:“北辰,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北辰见慕轩神色动容,果不其然,唯有帝江才能劝他回头。 “天权和隐元皆可证明我所言非虚,帝江一缕残魂飘散,我寻他数百年,终于数日前寻到。如今见你既已抱定一死的决心,又何妨去一搏呢,人世苦短,不过短短数十载,待你觉醒,元神归位,若五浊煞气仍不能解,你再做这个决定亦不迟。” “慕轩,你才是这六界的共主,这样的宏图伟愿,这样的六界江山,我帝江定会陪你一同打下来!”帝江此言,慕轩早已刻在心里。万年一轮回,魔域之门即将开启,慕轩相信,这世间没有二人合力办不到的事情。这是帝江的机会,亦是自己的机会。 我还有机会能重遇昔年挚友! 慕轩承认心底涌上的欢喜和一丝感激:“那就有劳北辰了。” 北辰知道,慕轩妥协了。 慕轩脸色一变,法咒却无法中断,体内空空,万年修为已散尽,没有灵力压制的五浊煞气瞬间在慕轩体内猛窜,黑色的脉络延伸至慕轩的脸上,一化万年修为为乾坤之气,二化周身血脉为兑离之气,三化天胎肉身为之震巽之气,前三步已渐成……接下来便是元神寂灭! 北辰看着白色的光芒从慕轩的灵台缓缓溢出,脸色大变:“上神血盟!为封印魔域之门,你居然动用了上神血盟!” 上神血盟乃以上神血灵为契,一旦开启,永无更改。违背之人,灰飞烟灭,永无生机。 时间紧迫,如今只能以另外的上神血盟来逆转。 没有时间考虑其他办法了! “以血为媒,以灵为契,以吾之躯,奉为牺牲。天道无极,乾坤借法,逆天改命!”北辰划开手脉,将血滴入法阵,中止了慕轩的封印法咒。 上神血盟,耗损极大,北辰有片刻的晕阙,何况他作为六界司命,以上神血盟逆天改命,更是违逆天道法则。但此刻慕轩的元神受五浊煞气的侵噬,多一分停留,便多一分危险。 北辰将慕轩的元神拢入佛灯之内,不再有片刻犹疑,直奔天河星辰台而去。 北辰脸色苍白,强提着一口气,将慕轩和帝江的元神从佛灯之中渡入天命星盘,凝六神,破苍穹,定归元,念动渡世法咒…… 看着天命星盘的明灭不定,灵海翻涌,竟遭了一丝反噬,北辰眉头微蹙,这只不过才刚刚开始,就有反噬了么…… 慕轩,这一世,我希望你能回头。 第8章 三墟会武 神宗昆仑墟,早在洪荒上古盘古伏羲等始祖大神初设远古天庭之时,便将此重任托付给鸿钧老祖,这如何选拔九重天的后备军也是极其重要的,鸿钧老祖一气化三清,昆仑墟分三清:太清,玉清,上清三墟。 无论是人族妖族,只要之前身家清白,一心向善,便可在昆仑墟修仙,而这里是最快飞升成仙的地方,据说数万年前的太白真人,不过是区区百年的时间,便在昆仑墟入道飞仙了。而近几千年来,更是出了不少佼佼者,黄岐仙官,卯日星君……新晋九重天的天兵超过八成都是昆仑墟所出,更别说那些地仙,散仙了,更不济的,也可以去世外仙门谋个差事。所以每十年来昆仑墟报名修仙的人络绎不绝。 作为仙门圣殿的神宗昆仑墟选拔也是极其苛刻的,每十年才招一次徒,上限一百人,根据灵力天赋选拔。但报名的队伍每届仍旧绵延不见尽头,很多人都是背着铺盖,带着干粮,排上十天半个月。 玉清墟一派全是女弟子,上清墟则收的是根骨奇佳天赋异禀之人,大都往上仙的方向培养。太清墟则比较混杂一点,除了开班收徒,也管着行政诸事。大家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这千万年天界人才济济,六界管理有方,这昆仑墟委实是功不可没。 而这几日,恰逢昆仑墟一甲子一次的盛事:三墟会武。 昆仑墟每十年招生,选弟子一百,根据各自灵脉天份分入上清墟、太清墟和玉清墟修习,之后每一甲子三墟会武,选弟子数人,入三清墟由三位真人共同教导,那都是出类拔萃,日后将入天界拥有神籍的人物。 是以,在昆仑墟每一位弟子的心中,都以入三清墟修习为荣。 昆仑墟弟子一千二,上清墟弟子一百,选弟子三十参加三墟会武,为了抢占这三十个名额,都是各出平时绝学。只是这次上清真人只给了弟子二十九个名额,待大家文试武试轮番比完三十天之后,都是精气神耗的半死,也不过只给了短短一周休沐的时间。 今日,便是三墟会武的第一场。众弟子都整装待发,代表上清墟出战的二十九位弟子早已正中出列,接收其余弟子们羡慕的目光。 只是很多人,都盯着第一排尚空缺的一个位置。 上清真人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本届代表我们上清墟出战三墟会武的最后一名弟子,萧仲渊。” 大家面面相觑,萧仲渊?没听过这个名字。 晨光中,但见一挺拔修长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步入殿内,众弟子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的身上。 白衣青袍,剑眉星目,肤色白皙,薄唇淡色,简单挽着低发髻,簪着一支竹簪,着装虽简朴,却气质卓然,淡然出尘。 不可思议地,不相信地,嘲讽地,没有表情地……总之九十九人就有九十九种表情。 “他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看着有几分模样,只是这么年轻,不知能经得几下拳脚?” “是啊,他居然不用参加我们上清墟的内部选拔,便能直接参加三墟会武。” “师尊也太偏心了。” “之前在上清墟没有见过他,没想到竟是师尊独自教授。我们可是每月只能见到师尊一次。“ “无妨无妨,现在站的有多高,到时候摔的就有多惨。” 大多数弟子心中不服,口中却不明说,一来师命威严,二来也都想着让这叫“萧仲渊”的在三墟会武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上清墟不过弟子一百,昆仑墟可是弟子一千二,大家心照不宣地假笑恭贺着“萧师弟”青年才俊,年少有为,入昆仑墟不过数载便能脱颖而出,参加三墟会武的盛事。 三墟会武的场地设在昆仑墟最高峰鸿钧峰的修心台。外三清的弟子也只有三墟会武时才有机会进入心中的圣殿——三清墟。 太清墟,上清墟和玉清墟三墟各出弟子三十人,两两抽签比武,胜者进入下一轮,三清墟的弟子尚余有十八人,则负责监督各组比赛,各墟的弟子都为各自的出战者摇旗呐喊助威,一千二百人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场面蔚为壮观。 待比到剩下四十五人时,已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和往届一样,上清墟遥遥领先,四十五人有二十六人都是上清墟的,一人轮空,晋级第三轮。 本届三墟会武取弟子十二人,入三清墟,由三位真人共同授道,据说还会有九重天的仙人来指点,为之后飞升提供助力。 是以入得前十二名的弟子都已是三清墟的准弟子了,后续的比试不过是锦上添花,尽量博个头彩名次罢了。 而原先被想着在三墟会武中出尽丑态的萧仲渊却一路胜出,谦谦君子,皎如明月,每一场胜的都是刚刚好,似乎对手“承让“一般,这种度的把握,皆是剑法灵力高出对手许多才能如此不露痕迹。 众人皆议论纷纷,向上清墟其他弟子打听萧仲渊的来历。 “什么背景呀?难道也是和上一届的方师兄一样是已入天界仙阶的人物?“ “看他年纪,不过弱冠之年,灵力竟如此深厚。” “…………” 但即使是上清墟的弟子也对萧仲渊的身家背景完全不知,只知道他一直住在上清真人的飞溪竹林,由上清真人单独教导。语气之中,皆是羡慕。 最后决赛对战的便是上清墟的萧仲渊和玉清墟的木芸槿。 三位真人在高台上稳如泰山,相互交流着对本届会武的看法: “数百年来,昆仑墟越发有些青黄不接了,这届三墟会武能挑的入手的不过十来人尔。” “六界已太平千万年,大家都过惯太平日子了,这是好事,只是弟子们的心也就松了,历练少了。” “众弟子中,确实是唯有萧仲渊出类拔萃,性子也好,上清师兄倒是好眼光。”太清真人一贯的嫉妒使然,本来历年来资质最好的弟子都入上清墟这条规矩他就明里暗里不爽了好几百年。 上清真人只是微微一笑:“不过是我和仲渊这孩子的缘分罢了。玉清墟的木芸槿也不错啊。” “确实不错,但二人皆有妖族血统,略有美中不足。” “太清师弟此言未免偏颇,我等修仙之人,只论心中正义,不论出身血统,昔日帝君和应龙战神皆有妖族血脉,却都为封印魔域,以身殉道,实乃吾辈楷模。” 太清真人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道:“妖族被赶回封地之后,昆仑墟就甚少收妖族弟子,特别是这百多年来,人族和妖族之间的嫌隙日增。传言青丘狐主临世,这仙妖之战无可避免,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上清师兄如何看?” 上清真人遥望着高台上那清风朗月般的少年,语气坚定:“我既然收得仲渊入上清墟,这十二年的朝夕相处下来,我信他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昆仑墟之事。” 太清真人又转头看向玉清真人,意有所指:“但木芸槿是当年鸾川遗孤,玉清师妹也能放得下心?” 玉清真人的目光落在缥缈的远处,有些许的出神:“当年柒师妹为何封剑出昆仑,太清师兄难道当全然不知么?如今既传青丘狐主临世,那解铃终归还须系铃人。” 太清真人面上有些许的愠怒:“柒师妹妇人之仁,当年事关上古神器浮生六梦琴如此重大之事,即便是如今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亦无悔。” 上清真人微蹙了蹙眉,正色道:“过去之事,争执无益,但八大仙门覆灭鸾川终究是过了些,昆仑墟也不能说全无干系,置身事外。玉清师妹收留教诲芸槿,若能化去她心中仇恨,未尝不是一件功德之事。” 太清真人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对战台周边也是被围的水泄不通,短短数日,仲渊一路毫无悬念地胜出,早已成了众人焦点。 而玉清墟的一众女弟子更是叽叽喳喳: “你有去看他之前几场的对战么,招式都是潇洒之极,而且给对方留足了面子。” “听说入昆仑墟才十年吧,居然就修习的如此厉害了,估计就连方俊吉师兄也比不过吧。“ “我才不关心他和谁打呢,他站在那都跟一幅画儿似的,他便是啥都不做我都可以看一天。“ “你这花痴,让师尊知道了,非撕了你这发春的小妮子不可。” “师姐,别呀,这还不是私下过个嘴瘾嘛,人家都是要入三清墟的人了,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一众人将比武台围的水泄不通,有些弟子索性御剑在半空观战。 “木师妹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欣喜地叫唤了一声,大半男弟子顿时都纷纷侧目。 遥见一抹天青色的人影由远及近,山顶的风吹起女子的青丝,素颜冷眸,黛眉细长。她的肌肤极白,晨曦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有种落在冰上的氤氲清冷之感。不愧是昆仑墟第一美人。 木芸槿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跃上高台,在萧仲渊对面静静站定。美人美则美矣,却是太冷。 居然是她?仲渊想起数月前偶然在飞溪竹林见到的女子。 第9章 妖族血脉 飞溪竹林是上清真人的居所,独位于昆仑墟最险峻的笑忘峰,若是寻常人,只能攀岩而至。上清真人喜静,平时除了教授弟子们心法剑术,大都闭关于飞溪竹林,其他事宜也都交由其首座弟子方俊吉打理。是以,未得上清真人许可,甚少有弟子会擅去飞溪竹林。 仲渊自在上清墟十年来,除了师尊外,这女子算是他见到的第一人了。而这几日,师尊正好外出办事去了。 月色下,女子自顾自地凝神舞剑,灵力灌注于剑身,隐隐浮现一层白的几近透明的灵雾,见她装束,似是昆仑墟的弟子。 女子的剑越舞越快,周身雾霭越来越浓,人和剑几乎融为一体。 昆仑墟虽分外三清,上清墟剑法修的是圆转如意,生生不息,以变幻为主;太清墟剑法修的是刚猛浑厚,以攻击为主;玉清墟剑法由于皆是女子,讲究的便是轻盈飘逸,以招式见长。但大道至简,万变不离其宗,讲究的都是人剑合一,以灵御剑。 女子似乎急欲突破限制,将灵力运至极限,竟不能控制手中神武,剑法越来越快,却失了飘逸章法,似有走火入魔之态。 仲渊看出她剑法的凌乱,虽然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师尊的飞溪竹林,但秉着救人之心,当下唤出师尊留下的神剑“七星龙渊”,试图打断女子的招式。 女子瞥见仲渊,瞬间欺身,剑气暴涨。仲渊剑随意转,格挡开横次里劈到的凌厉剑锋,侧身轻巧避开。但女子的剑如同贴着仲渊一般,如影随形,却是招招狠辣,若不小心被剑气碰到,非死即伤不可。 仲渊脚不沾尘,暴退三尺,未待身形停滞,半空中飘然转身,念动剑诀,龙渊剑陡然化成七柄利剑,摆成七星剑阵,将女子困在了中心。 女子左挡右格,半晌无法脱身,日渐焦躁,她的眉间陡然现出蓝色的羽毛印记,伴随一声如雀鸟般清脆长鸣,背后竟伸展出双翅虚影,展开约有三丈,冲天而起,竟要以肉身去冲破剑阵。 她身上竟也有妖族血统! 担心剑阵伤了已然状若疯癫的女子,仲渊召回龙渊剑。剑阵撤回的刹那,女子身形陡转,携带疾风又径直朝仲渊俯冲刺来。 仲渊抬手在身旁施了个防御结界,拿出玉箫,吹奏清心音,柔和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 女子的剑不停劈向结界,面露痛苦之色,口中不停喊着:“青姨,阿娘,斑叔……你们不要扔下芸槿……不要,不要……” 裂纹如同涟漪般在结界上漫延开去,不出百招,这防御结界估计就会被剑气破开。 只是随着音律不断流出,女子面上疯癫的神情渐渐褪去。月色下,眉间的蓝羽印记消失,肌肤莹白如雪,回复清明。 女子怔怔出神了片刻,深深看了仲渊一眼,再未说一句话,径自转身离去。 仲渊才知道,原来昆仑墟上有妖族血统的弟子绝不仅仅只有他一人。 她是谁? 没曾想竟在三墟会武上再次见到。 “三墟会武最后一场比试,玉清墟木芸槿对上清墟萧仲渊,起——”长长的尾音唤回他的神思。 女子亦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再遇到此前的少年。 高台之上,他一袭白衣青袍,月朗风清。所谓皎皎君子,温润如玉,便该是如此。 木芸槿唤出神武碧尘,捏了个剑诀。这数月来她日夜练剑,片刻不敢停歇,为的就是能突破玉清墟的绝学“御风流云剑法”的第十层,在三墟会武上赢得比试。 据说修成御风流云第十层的剑术,不仅可御剑千里,对敌时施展开来,剑气如流云翻滚,层层叠加剑气印记,灵力不敌者即使外表虽无伤,但五脏内腑皆被剑气所伤,流血不止,不出一日身亡。玉清墟也只有玉清真人会此剑法,木芸槿灵力修为不够,始终无法突破。那日即使想借助飞溪竹林充沛的灵气,突破自身修为极限,也无法修炼至第十层,反而现出妖形,险些走火入魔。 没有到达第十层,木芸槿自知不是萧仲渊的对手。只是,今日他手中之剑却不再是“七星龙渊”神剑,不过普通利剑而已,或可一战。 衣决飘飘,剑光冷然。 玉清墟剑法本就轻盈飘逸,以招式见长,这一套御风流云剑法使将开来,剑气如流云雾霭层层翻滚流转,煞是好看。一众弟子看的如痴如醉,浑然体会不到这绝美画卷中的深深杀机。 萧仲渊天生异质,体内本就灵力充沛,自是能抵抗这剑气侵入。况且,这只是比试,木芸槿自是收了这剑气中的杀意。 只见萧仲渊吴带当风,在一片流转剑气中游刃有余。台下早已是叫好声一片,尽是倾慕的目光。 即使是普通长剑,在他手中使将开来却也行云流水,转圜自如,木芸槿心中感叹,自愧不如。 高手过招,容不得半点恍惚,只是片刻的分神,木芸槿周身已被仲渊的剑气笼罩。 仲渊收回长剑,颔首作揖:“木师妹承让了。” 木芸槿抱剑回礼:“萧师兄灵力剑法俱在我之上,芸槿输的心服口服。” 最后,此次三墟会武共选出弟子前十二人,上清墟入得弟子八人,太清墟三人,玉清墟一人。加上往届留在三清墟的弟子十八人,共有弟子三十人。在三清大殿,新晋的弟子互相认了脸面辈份,之后的佼佼者不过上清真人首座弟子方俊吉,太清真人弟子南门笙,新晋的萧仲渊和木芸槿,便是往后六界中尽知的昆仑墟“无双四君”了。 三清墟位于昆仑墟的主峰鸿钧峰,虽不如笑忘峰险峻,然地势最高。仲渊很喜欢来到那千仞悬崖之侧,或练剑,或吹笛,看那群山逶迤,云蒸霞蔚,看那白云环在山峰之间,空灵缥缈。 母亲,孩儿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能如此坦荡地立于阳光之下,只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么?萧仲渊伸出手,让山巅的清风从指间穿过:还是只是一场幻境? 幼时在归墟,母亲和他似乎就是耻辱的存在。父亲贵为修真界八大仙门之首的归墟仙门门主,却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们的存在。 那样不堪的过去,他从不愿再回想起。 背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萧师兄……” 木芸槿年纪虽略长于仲渊,但萧仲渊入昆仑墟较早,按着入门先后的辈份,便唤萧仲渊一声“师兄”。 “那日多谢你,若非你及时出手相助,恐我已走火入魔。”她一直想找机会能当面表示感谢,只是她素来独来独往惯了,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主动开口。偏生萧仲渊也是个不善交际之人,两人同入三清墟月余,如今才第一次说话。 萧仲渊停了手中的玉箫,只淡淡道:“你我皆属昆仑墟同门,无需如此客气。” “三墟会武六十年一次,我必须赢,所以当日才会偷去了飞溪竹林。”众所周知,笑忘峰乃昆仑墟灵气最充沛之地。 “嗯,我知道。”此事他并没有告诉上清师尊。 “可,我……那日的样子有吓到你么?”那天她心绪失控,必是显露出了妖族的特征。昆仑墟虽不似其他世外仙门一般歧视妖族,但世俗的偏见或多或少会有影响。 “除了三位师尊,其他同门并不知我有妖族血统,你……是第四个知道我身份的人。”木芸槿咬了咬唇,眼神不由自主有些黯淡。 仲渊气息一滞,宽大袖袍下的双手不禁蜷紧,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妖族,但这个身份,竟也是如此的羞于启齿。 为什么,即便是妖族自己,都会嫌弃自己身上的妖族血脉。 从出生起,他全身就覆盖着碧青色的鳞片。由着这样的缘故,父亲从来不许他和母亲出梓桐水榭一步,母亲常常倚在湖心亭上,巨大的尾巴在湖水里缓缓摆动,鱼尾上碧青色的鳞片温泽如玉。后来他才知道,因为母亲是妖,所以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身上有着妖族的血脉,是异类。 人族和妖族之间的恩怨情仇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千千万万年前就征战不休。人捕食飞禽走兽,而妖族则以人之精血魂魄修炼。万年前神魔大战中,妖族更是襄助魔族对抗天界。 魔尊赢勾埋骨常羊山之后,由着天帝慕轩母族是妖族云梦泽一脉的缘故,慕轩网开一面,只是驱赶妖族回到鸾川和青丘,终身不得出封地,人妖两族才和平共处了近万年。 然一百五十年前,八大仙门联手封印了鸾川女君木卿衣于十方芳华,覆灭鸾川封地,捕捉了大量妖族子民囚于十方芳华,御妖为奴,修真界崛起,妖族自此一蹶不振。 成见是一座山,从你出生起就注定了。 沉默了一会儿,仲渊继续吹着那只玉箫,清心音的旋律空灵悠扬,天边云卷云舒,激荡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八岁起他跟着师尊回昆仑墟修行,由于身上碧鳞的缘故,十二年来一直住在飞溪竹林由师尊单独教导,待能用仙法控制体内妖毒之后再入三清墟修习。并蒙师尊赠与岐山玉石所制的玉箫和清心音曲谱,抑制体内妖毒发作。 渐渐地,他身上碧青的鳞片开始消退,但由于体质特殊,他体内妖毒始终无法拔除,但只要情绪上不出现大悲大痛或者强行突破修仙境界就不会激发。但晦月之夜,无论他如何吹奏清心音,体内的妖毒都会发作,而妖毒发作之时,那种深埋在内心深处的躁动不安如同万蚁蚀骨,全身碧鳞再现,两颗犬牙变的尖细,唯有鲜血才可抑制。他偶有克制不住的时候,会饮用一些动物之血。但他不知道,这妖毒会不会终有一天他控制不住,让他变成嗜血的怪物。 木芸槿静静地站在萧仲渊的身侧听他吹了一会曲子:“你吹的箫音凝神静心,是什么曲子?” “清心音。” 第10章 随兕禁咒 天临皇朝原本只是人界大陆偏安一隅的弹丸小国,然百余年前,开始蓄养妖兵,横扫四方,最终问鼎天下,泰山封禅。 泰山封禅,本是昭告天下万民,天临皇乃君权神授,是天降祥瑞于天临皇朝。哪知却发现一石碑,上书:妖兵立朝,五代而亡。始皇雷霆大怒,当时就将现场看见此石碑的诸人统统给杀了,但这谣言不知怎么还是传开了。 到如今的皇帝君无极手中,已是第四代。君无极心中的焦虑与日俱增,更加仰仗具有非凡力量的世外仙门和蓄养妖兵。 而说到天临皇朝,就不得不提朝廷所倚重的两大柱石: 其一,皇族南林王世家,赐封地浔州七十万户,几乎占了整个天临皇朝十分之一的人口。 浔州,临近妖族封地鸾川。一百五十年前,当时还是一个小仙门的望君山门主天璇道长联合其他七大仙门,将鸾川女君木卿衣封印于浔州十方芳华。在此人妖大战中,当时还只是前皇朝一方节镇使的君献临由着地理位置的缘故,抱上了仙门的大腿,出了不少苦劳。 是以在封印木卿衣之后,君献临也就替仙门看管十方芳华。不久,鸾川覆灭,大量妖族子民被囚于十方芳华。正所谓高手在民间,一混迹民间的捉妖师在十方芳华做客卿之时,居然炼制出了可驭妖的子母符,为君献临驯化妖族为奴,更是蓄养妖兵。 不久,君献临兵起浔州,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之力,改朝换代不说,更是一统了中原大陆。 天临皇朝建朝之后,君献临因着巴山风水之说,迁皇都于北方的盛京。而位于南方的浔州则赐封给当时驭妖有功的亲弟掌管,封南林王。从此,十方芳华便成为皇朝的财力和兵力之源。 但“十方芳华”只管驭妖,而捉妖则属天师堂之责。这也是帝王分权之术,毕竟南林王既是皇亲,又掌驭妖秘术,保不齐哪天势力坐大,就走了始皇曾经的路子。 十五年前开始,老南林王开始长年卧病在床,也就挂了个“南林王”的虚名,实际上一切事务皆由南林王世子君世宁掌控。所以不久,君世宁索性就让君世宁承袭了爵位,做了名正言顺的南林王。 刚提到捉妖乃属天师堂之责,是以,第二大柱石则是手掌兵权又兼捉妖的骠骑司马大将军兼天师堂堂主司家了。早年征战四方,平定妖族,功在社稷。 捉妖师这行业原本是个没钱的没落户,六界安宁,甚少有妖魔鬼怪在人界作乱,是故清汤寡水了几千年。但自从“十方芳华”可驭妖以来,对妖族的需求就急剧膨胀起来,是以这百年来,捉妖师这行当发展非常之迅猛。不说各路洞府山居的修士了,就连昆仑墟不少弟子,自知入不了三清墟,又不想做个地仙镇守一方清贫,就大都入了人间做个捉妖师,享人间繁华,自由自在,也算是半个散仙了。 吃朝廷俸禄的捉妖师就称之为“天师”,为的是区别于民间不入流的捉妖师,总之,鄙视链在各行各业各门派都存在的。 第四代皇帝君无极登基之后,前脚改年号为武德,后脚就加封司怀堇为荣国公,昭示君恩浩荡,拉拢讨好之意不言而喻了。 司怀堇是三朝元老,虽已年近七十,但由于早年修仙之故,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 司怀堇有一儿一女,只是儿子没有灵根,筑不了金丹。而这个女儿算是“老来得女”了,而且幼时便筑成金丹,灵力深厚。司怀堇高兴坏了,自是当做天师堂接班人培养。但真是应了“乐极生悲”的箴言,大小姐十四岁跟着一众天师捉妖之时,中了妖兽随兕的禁咒。之后灵力每天都在溢散,遍访名医无数,均说活不过二十。 司怀堇日日寡欢,夫人夜夜垂泪,但大小姐倒是看得开,说与其郁郁寡欢终其一生,不如开开心心珍惜这剩下相处的日子。依然跟着一众天师捉妖捉的不亦乐乎,灵力虽不能使用,但一身功夫身手还在的。 四年时光转瞬即逝。 京郊通往迤山玉清宫的官道上,马蹄声急,五匹青骢快马一路疾驰,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左腾右跳,敏捷地躲避着身后不停射来的利箭。 突然,为首的男子猛地勒住马缰。马儿扬起前蹄,不断嘶鸣,在原处打转:“郡主,皇家避暑离宫所在,不可擅闯……” 话音未落,身边一人早已疾驰而入,远远传来女子的声音:“严叔叔,天师堂职责所在,抓到妖狐,我便出来。” 飞瀑晴亦雨,拂面夏如秋。 司洛泱顾不上欣赏这秀丽风光,顺着白狐的踪影一直追入迤山深处。一个转角,白狐失去了踪迹。洛泱跃下马,小心地前行,双手紧握着一对娥眉短刃。 视野陡然开阔,飞瀑飞流而下。 却见一男子在池中洗澡,露出半身矫健紧实的麦色肌肉,半梳着乌发,随意簪着根木簪,剑眉入鬓,高挺的鼻子之下,一抹薄唇轻抿,棱角分明,巨大的水花溅落在他身上散开。 司洛泱竟看的有些呆了:狐狸善媚术,竟变成这般好看的男子想□□于我,我司洛泱是好色之人么。但一时之间竟没挪开眼。 男子似乎有所感应,睁开双眸,尽显桀骜之气,四目相对,只见面前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乌发如云,简单地束着单螺髻,簪着一只琉璃发簪,额下垂下几缕青丝更加勾勒的女子臻首,一身妃红色的衫裙让周围黯淡的颜色鲜活起来。 糟了,被发现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司洛泱腾身而起,迅疾地扑向男子,手中短刃直朝少年刺去。口中大喊道:“狐妖,还不束手就擒!” 男子的身手更快,侧首躲开,反手一掌拍在洛泱肩上。 洛泱就和断了线的鹞子一样飞出去,扑通掉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咕噜噜喝了好几口水,扑腾道:“救……救命,我不会游水……” 眼看就要沉下去,突然身上一轻,却是被人拎了上来,扔上岸。 洛泱抹去脸上的水珠,拍着扑通的小心脏,大口喘息着。脑中却在飞速运转,这狐妖道行不浅,打是打不过了,看样子只能想办法智取。 男子随手拿起岸边的衣裳,披了一件外袍,却松松散散,仍露出胸膛结实饱满的一截。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起洛泱的下颌,正想着取笑一番,却发现这面容有几分似曾相识,脑中出现一个模糊的印象:“司……洛泱?” 司洛泱撇过头,白了男子一眼:“死狐妖,我们很熟么,你别以为变成这般……模样,咳,我就会手下留情。” 男子的脸挨的很近,司洛泱都能看清他脸上淡淡的绒毛,墨黑的睫毛上还挂着几颗细小的水珠。男子炽热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洛泱突然有些心跳加快,赶紧将眼神望向别处,一时竟有些小鹿乱撞。 有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却快的抓不住。司洛泱也觉得男子的容貌似曾相识,便又转回头,迎着他的目光:“我们……见过?” 时光闪回四年前,他偷跑出宫,路上却撞见天师堂的人捕捉妖兽。 一只黑猫好巧不巧地踩中了事先安置好的捕兽夹,后腿已被锋利的夹钉割出深深的血痕,正疼的呜呜叫唤。这捕兽夹并非寻常猎户设置的捕兽夹,而是用黑曜石打造,并刻有降妖的符文,很明显是捉妖师所为。 黑猫睁着无辜的大眼,耸搭着耳朵,弱小无助地用还完好的一只前腿勾拉着偶然路过的少年。少年生了恻隐之心,打开捕兽夹,将他救了出来。 远远地看见尘土飞扬,几骑快马正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跑死你,看你能跑的过本姑娘。”话音刚落,就见一红衣少女从马上跃起,落在捕兽夹旁。司洛泱此时年纪虽尚幼,却已出落成美人坯子,美目流转,顾盼生姿。黑色如瀑的长发,一袭绛红色衫裙,行云流水的动作更添上一份英气。 落地看见捕兽夹里空空,周围滴落血迹,左右却无人,“咦”了一声道:“跑了?这捕兽夹居然都困不住它。” 忽然横次里一道银光闪起,司洛泱侧身避过,就见一华服少年手持银枪站在身前,满脸愠色:“原来是你设的陷阱,你一个小小女子,怎的如此心肠歹毒,对一只猫下如此狠手!” “猫?”洛泱看着少年怀中的黑猫,撇了撇嘴道:“谁抓这小东西,是随兕。” “什么随兕?我怎么没看见……” 少年话音未落,脑后忽然一阵疾风扑到,电光火石间,司洛泱的身形已闪电般欺近,手中银光一闪,“噗”的一声,一柄泛着灵光的峨眉钢刺径直没入了随兕的脑门,贯穿而过。 “少堂主,不可——” “大小姐,小心!” 伴随着一阵阵迟来的呼喊声,天师堂的人已陆续赶到,少年回头就看见一只成狼一般体型大小的妖兽软趴趴地死在了脚旁,两额之间生着棕色的角,四足若龟,长的好生奇怪。 望着地上死的彻底的随兕,跟来的天师急道:“少堂主,随兕禁咒恶毒,传言杀它之人便会中其禁咒之术,灵力消散而亡,属下之前已经特意嘱咐过少堂主千万别下杀手了。” 司洛泱还浑然不知自己陡然被改变的命运,看着天师焦灼的神情,吐了吐舌道:“严叔叔,一时救人心切,下手狠了点。而且那只是个传言,未必是真的。” 少年有点窘迫地看着司洛泱道:“原来真的是有随兕……多谢你相救。”彼时的少年正是天临皇朝的三皇子逍遥王君扶。 司洛泱纵身上马,一扬鞭,声音远远传来:“天师堂职责所在,不必客气。” 后来他翻遍了宫中天禄阁的藏书,终于在《六界搜神录》的残卷里确有记载这种恶毒的禁咒之术,有妖兽名曰“随兕”,杀它之人便会身中禁咒,灵力消散而亡。而且年纪越长,这灵力外溢的就越快,就像个无底洞,再内修多少灵力都无用,天下无药可解。 果然不久,他就听说荣国公之女司洛泱身中随兕禁咒之毒,灵力消散。而她本来是最有希望成为接掌天师堂之人,如今却因为他的缘故不仅渐渐失去了一身灵力,还活不过二十。 为抚慰这位郁郁寡欢的荣国公,君无极特意下旨封司洛泱为容城郡主,并赐婚于三皇子逍遥王君扶。只待容城郡主及荆之后,便举行盛大的迎娶之礼。太子娶南林王府容安郡主,逍遥王娶荣国公府容城郡主,这本就是君无极一早定下的怀柔联姻之策。 君扶向来很反感这种政治联姻,自己的婚事自然只能是自己做主,但他心中对司洛泱一直怀有愧疚之情,是以没好意思拒绝。便想着等日后寻到良药能解了她所中禁咒之毒,再说明原委退了这门婚事。 十六岁开府建牙之后,君扶便常常游历四方不在王府,气的君无极大骂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是以逍遥王和容城郡主虽有一纸婚约,但之后从未见过彼此。司洛泱本就不知当年无意所救的那位少年是三皇子君扶。何况男子的身型容貌变化极快,君扶已从十五岁的少年到如今年近弱冠,司洛泱自是没认出来。 第11章 初次相遇 君扶将衣服整理端正,保持着礼数道:“逍遥王君扶。” 司洛泱万没料到会在此情此景下见到传说中的“未婚夫婿”,撞见人家洗澡不说,还将堂堂三皇子殿下认作了狐妖……神色瞬间无比扭捏起来:“唔……” 还是君扶主动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尴尬:“你,近来身子可还好?” 司洛泱仰头灿烂一笑,露出一对清浅梨涡:“能吃能睡能捉妖,应该是还好。”中了如此阴毒的禁咒,却依旧语气轻松,似乎说的是他人的故事一般。 君扶没想到司洛泱还能如此乐观,心中之前想的一堆安慰她的话语竟一句也派不上用场了,半晌叹道:“你……倒是看得开。” 司洛泱似乎听惯了这些安慰之语:“难道我非得每天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么?如果有用的话,我担保天天哭。”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衣衫道:“小王爷,那你能不能先施个法咒烘干我的衣衫?粘在身上腻乎乎难受。” 君扶掌中灵力凝结,施了个净水干衣咒。 “过两天就是母后的生辰,我赶回来给母后祝寿。” “皇后的寿辰那岂不是很热闹?小王爷能带我混进去开开眼界?” 皇帝赐婚之后,本是说只待容城郡主及荆之后,便举行盛大的迎娶之礼。但这大婚之期却一拖再拖,一是说三皇子君扶性子顽劣不服管束,大半时间人都不在京城,二来司洛泱觉得自己寿数无多,也不想拖累他人,剩下时间不如常伴父母身侧以尽孝道。 既然皇帝一直未主动提及成婚一事,司怀堇自然也明白这赐婚不过是结了两姓之好,彰显皇恩浩荡,做给外人看的。是以这些年大凡宫中庆典,也识趣地一直未曾带女儿进过宫,避免尴尬,伤了女儿之心。 对于司洛泱提出的要求,君扶自然是能做到一定做到。这传闻中的混世魔王也太好说话了吧,司洛泱乐呵呵地跟着君扶回到逍遥王府。 甫一进王府大门,一只黑猫从殿内迈着猫步,悠闲慵懒地走了出来。这黑猫通体漆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金黄色的眼睛,黑色的瞳孔,仰头瞧着洛泱。 好可爱! 司洛泱不禁蹲下身抚摸着黑猫的脊背。那黑猫似乎也甚是享受,蹭了蹭洛泱的手掌,抬起两只前爪攀上洛泱的膝头。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萌萌地看着洛泱,一副求抱抱的样子。 洛泱伸手正欲将它抱入怀中,冷不丁一只手伸了过来,捏住黑猫后颈上的肉将它直接给扔了出去。 黑猫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轻巧落在地面,化成一穿深蓝镶黑色滚边劲装的侍卫,嬉笑着迎了上来:“三殿何时捡到了这么好看的姑娘?” “别乱说,她是容城郡主。”君扶左右看了看:“玄虎,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柒姑姑呢?” 那被唤做玄虎的侍卫眼睛甚大,看着倒是一副精明活泛劲。“柒姑姑略有事情耽搁了,说是要去见一故人,故而会比之前原定的时间晚上一些,时间也说不准。皇后的寿宴估计是赶不上了,所以让属下先行回来告诉殿下。” 故人?平素里倒没听柒姑姑提起过还有什么故人。不过也正好,平白无故将容城郡主带了回来还想着怎么和姑姑交代为妥。 这逍遥王府伺候的人并不多,王府平素大小事务都是柒姑姑主理,还有一名刘管事协助着。虽说皇上偏爱太子多一些,但膝下也就只有这两个皇子,自然也不会薄待。只是君扶性子随性不羁,开府立牙之后,也就只带了曾经宫中一半的仆役,人不多,但也足够用了。 逍遥王府主体呈“品“字形的构造,东院住着柒姑姑,君扶住在北院,正殿大门上书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绿沉殿”。绿沉殿甚大,但殿内外一半种的都是绿沉竹,修直挺拔,随风轻曳,簌簌沙沙之声绵绵不绝,自有一番风情。殿门两侧还挂着幅字: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君扶回京之后就甚少出门,最近都埋头在整理天临皇朝山河地理志。他书案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天临皇朝的九州山河图。 天临皇朝共有九州,源于之前的九国。当时群雄逐鹿,天下九分。始皇君献临兵起浔州,问鼎中原。每征服一国,便收取该国的贡金,铸成一鼎,载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贡赋田土之数,足耳俱有龙纹,重有千钧,放于太庙,又称“九龙神鼎”。只是这些山川地理甚是粗糙不祥,君扶年少居于宫中之时便起了校订之意,要将这些零碎的资料整理成卷册,之后便游历九州,少年风流。整理完的地方便用一枚红旗钉在九州山河图上面,如今图上早已钉的密密麻麻,只余浔州一片。 是以,每日辰时便有宫中侍卫抬着一箱子藏书进来供君扶翻阅检索,看封卷都印有宫廷“天禄阁藏书“字样,玄虎帮着垒在君扶的书案上。倒也不是不学无术之徒。 日暮时分,洛泱抱膝坐在屋檐之上,看着咸蛋黄似的落日挂在天边尽头,一大片云彩被绚丽的霞光浸染。一只黑猫跃了上来,沿着屋脊走到洛泱身侧,现出玄虎的模样坐了下来。两人的影子被落日的余晖投射在瓦片上,有着温暖的色彩。 洛泱已知玄虎就是猫妖,自己打小就是跟着一众天师长大的,见多了妖所变幻的人,早已没有任何惧怕。只是大多时候她都是“捉妖师”的身份,很少与一只妖朝夕对坐聊天。 原来他们与人一样都是会哭会笑,有血有肉的。 洛泱将手里的桃子扔了一个给玄虎:“玄虎,你跟在君扶身边多久了?” 玄虎啃了口桃子,道:“四年多了吧,还好三殿不嫌弃我,将我留在身边,我也算是不用再流浪了。对了,我这名字都还是三殿取的呢。玄色即是黑色,他说不想成为老虎的猫不是好猫,所以我就叫‘玄虎’了,还挺好听的。” “四年……玄虎,那你想家么?” “家?”玄虎微微一怔,思索了一会儿,继而伸了个懒腰,道:“我没有家,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的父母,天生天养了三百多年。” 原来你的身世这么可怜。洛泱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听说妖族也是有封地的,去那里,你的族人会照顾你。” “嗯,本来是打算去的,想着备一份厚礼给青丘狐主,寻个安身之所。” “青丘狐主,他是你们的王?”洛泱觉得估计和天临皇朝的“皇”一样。 “嗯”玄虎点了点头,道:“我曾听资深一点的妖说,上古洪荒之时,妖族和魔族都是以龙族为尊,但龙族后来归顺了远古天庭,并与伏羲大帝定下上神之盟,龙族一脉永居四海洲,为天庭镇守上古洪荒妖兽。龙族列入仙籍,得享万世香火。 自此之后,妖族分裂为三脉,云梦泽水族,鸾川鸟族和青丘兽族,三王统领妖族,号令群妖。云梦泽由于和帝君慕轩上神的关系,很多时候都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神魔大战之后,妖族迁回各自封地,人族和妖族还能和平共处。但一百五十年前,八大仙门联手封印鸾川女君于浔州鳌山‘十方芳华’,覆灭了鸾川,人族和妖族便成了水火不容之势。此后,不少妖族蛰伏在人界之中,以待狐主临世,向仙门讨回这个公道。”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晚云渐收,淡天一片琉璃。只是,这繁华平静之下却早已是暗流涌动。 “百年前这场仙门和妖族的大战我也听说过,当时八大仙门为什么要围剿鸾川?互不侵犯,和平共处不是很好么?” 玄虎将啃剩下的桃核远远抛了出去,在空中化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不知道,只听说是为了一件上古神器。打打杀杀,真没意思!” 转头看着洛泱笑道:“不说这些了,你和我们三殿下的婚约可还算数?”??“啊?”洛泱忽然心跳漏了一拍,当年皇帝赐婚,她全然没放在心上,但如今见到这传说中的混世魔王,却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见司洛泱愣神不语,玄虎急道:“我们三殿下可是这天下间难得的如意郎君,用你们凡人的话说叫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可千万要珍惜……”玄虎还在絮絮叨叨,忽然一根树枝不偏不倚地打在他后脑勺上。 “背后不要乱说话。”朗声传来,正是君扶。 “哎呀!”玄虎脚下一滑,顺手拖住洛泱,转瞬间变成黑猫的模样,灵巧地落在地面。 洛泱被玄虎的力道一带,站立不稳,径直从屋顶上滑落下来……身子刚离开屋顶第一片瓦,便落入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抬眼正对上君扶一双明澈眸子。 君扶托着洛泱稳稳地落在地面,用手触了触洛泱的额头,奇道:“没发烧啊,脸怎么这么红?” 洛泱咳咳了几声,退后几步站定,道:“被吓的,而且这几天天气怎么这么闷热?”作势拿手扇了几扇。 “都还没入夏,明明凉爽得很,哪闷热?奇奇怪怪的。”君扶不再细究,伸手拿过一旁站着的刘管事手中的锦盒,递给洛泱,道:“明日便是皇后母亲的寿辰了,虽然答应带你入宫,但还须和你约法三章。” 司洛泱打开盒子一看:“怎么是男装?” 君扶道:“虽说是家宴,除了宫内妃嫔女眷,少不了还有一些肱股之臣前来祝贺,荣国公夫妇必定会来,你若是这个模样跟着我入宫,我明日岂不是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 洛泱嘻嘻笑道:“还是扶哥哥想的周到,一切都听你的。” 第12章 皇后寿宴 第二日未时过后,一辆马车载着三人从逍遥王府出发,年轻的皇子身边除了带刀侍卫,还多了一位翩翩少年并肩而行。少年峨冠博带,颇有几分名士风流的模样。 少年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捂嘴笑道:“玄虎,你这换颜术果然不错,这一路行来都没人看出来,我早些年也应该留只聪明的妖在身旁。” 洛泱第一次入皇宫,见啥都新鲜。但见飞梁跨阁,重楼起雾;朱荷出池,绿萍浮水;石蹬碓尧,高树出云。秦砖汉瓦,目不暇接。心中啧啧称赞,皇宫果然是皇宫,奢华,气派! 皇后寿宴设于偏殿“凤钦殿”,虽说只是家宴,但一应布置依旧讲究奢华。紫柱金梁,白玉为砖,殿中间大红色的金丝地毯一直延伸到白玉台阶上,四周摆放着青瓷熏香炉鼎,熏着上好的龙涎香,渺渺轻烟,让富丽中透着几分仙气。 帝后的位置在白玉丹陛正中,两位皇子的位置设在两侧,左为尊,自是太子之位。君扶在右侧的位置坐下。整个大殿尽收眼底,一目了然。 红毯两侧则摆满了案几,此次皇恩浩荡,皇后准许三品以上大臣皆可携家眷前来贺寿。 上好的金丝楠木的案几上摆放着时令鲜果,桌面上洒着艳丽的牡丹花瓣。洛泱伸手摘了颗葡萄,正准备好好饱饱口福,就见之前还在一众寒暄的大臣纷纷上前向君扶行礼,巧的是每人的身旁都携着一娇滴滴的韶华女子。 这些名门闺秀们一个个都摆着千娇百媚的身姿,或是暗送秋波,或是粉腮含羞,那请安的语气更是吴侬娇语,尽态极妍。 更有胆大者,直接将精心准备好的绣帕荷包之类的递与君扶。原来皇后是借着家宴的名义,给逍遥王选媳妇? 皇帝虽然将容城郡主赐婚于逍遥王,但却迟迟未提完婚一事,这不明白着皇帝的心思并不想让容城郡主变成逍遥王妃。毕竟容城郡主身中随兕禁咒,活不过二十,如今剩不到两年,盛京城里不知多少名门淑女盯着。 君扶面色一沉,他素来就不和太子争储君之位,皇后又何须做的如此过分,连这层窗户纸都要当众捅破,无非就是想隔阂他和天师堂的关系。 当下毫不顾及这些美娇娘的面子,冷冷睥视着最挑头的盛京府尹高知堂:“高大人,你莫不是忘了本王已经有婚约在身?你女儿便是生的和天仙一般,和本王也无半分关系,更何况——”君扶瞥了眼高小姐:“令千金这脂粉再厚,也撑不起几分颜色。” 高知堂被当众奚落了一番,却只能尴尬地讪笑赔罪:“老臣糊涂,老臣糊涂。”忙不迭地拉着女儿退回坐席。 司洛泱低低叹了口气道:“世人都知我寿数早定,皇上一直未提及成婚一事,这些年宫中的庆典,父亲也一直未曾带我进过宫,都是明白这赐婚不过是结了两姓之好,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的。” 君扶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怜惜:“即便如此,但你在一天,别说我断不会另娶她人,便是多瞧一眼绝无可能。” 这话听起来情深至斯,不免让司洛泱心中突突揣测,难道他心中亦是喜欢我的? 又听得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荣国公司怀堇携一品诰命舒雅夫人到。” 虽然逍遥王和荣国公府平素往来不多,但这尊卑礼数却是不能坏的。司怀堇当即上前向逍遥王行礼,对于司怀堇这样的三朝元老,君扶心怀敬意,当即起身还礼。洛泱也一并起身,但低着头,避开荣国公的视线。荣国公见他男装打扮,也并未多想。只是舒雅夫人却微微“咦”了一声,柔声笑道:“王爷身旁的这位小公子倒是面善,与我家小女的模样却有几分相似。” 君扶微微遮住司洛泱道:“是么,那还真是缘份。信陵公子是小王府上的客卿。” 信陵公子?司洛泱反应过来这是君扶临时给自己起的名字吧,还挺好听的。 “太子,太子妃到。”司礼太监的嗓门提高了一个八度,最后一个音简直都要破了。 据说太子天生力大无穷,好与人角力,若能赢过他,便直接赐与校尉以上军衔。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神鼎太子”,不过私下大家都嬉笑叫他“举鼎太子”。 当年始皇君献临兵起浔州,每征服一国,便收取该国的贡金,铸成一鼎,载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贡赋田土之数,足耳俱有龙纹,重有千钧,放于太庙,又称“九龙神鼎”。而君狂曾单手举起过九龙神鼎,故得了这个称号。 由着皇后出身于八大仙门之一的浮玉山仙门的关系,太子从小便拜入浮玉山仙门,俗世修行。奈何太子灵根先天薄弱,到弱冠之年才勉强结了金丹,至今连御剑都困难。但君无极已经大喜,金丹之身岁过百年,不是说五代而亡吗,至少也还能再延续个一两百年,自是将太子当成宝贝一样。 洛泱不由多看了两眼,但见这身着杏黄龙纹锦袍的华服男子体型甚是彪壮,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君扶潇洒俊美,而这君狂则生的狂野粗鄙,一双细小的眼睛和他硕大如银盘的脸甚不协调。 他身旁一袭粉色宫装的女子倒是容貌明艳,玄虎跪坐在洛泱身侧用锦布缝制的蒲团之上,正好担了这个解释的职责,道:“太子妃君娇娇是浔州南林王的女儿,南林世子君世宁的妹妹。南林世家和天师堂乃我朝左膀右臂,皇上自然是要结姻亲来加以怀柔,是以太子娶南林世家容安郡主,让三殿娶荣国公府容城郡主……” 咳咳,君扶打断了玄虎的详细解说,眼神中一片乌云照顶:“不相关的事就不要说。” 洛泱呵呵一笑,倒是浑不在意,接道:“太子妃模样娇媚,倒也对得起闺名‘娇娇’二字。” 君狂大喇喇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神情倨傲地看着君扶:“初时远看我还以为三弟携了哪家的名门闺秀,如今近看才发现竟是玉面小生。三弟迟迟没有迎娶容城郡主,莫非竟是因着有这‘断袖’嗜好啊,哈哈哈!“ 太子嘲讽君扶,却连当年旧事一并提起,连带荣国公脸色也颇不好看。 君扶权不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微微一笑,只云淡风轻道:“大哥这口中雌黄的习惯倒是一如往常。” 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瞬间满殿大臣皆停了寒暄吹捧,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喧闹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落发可闻。洛泱发现唯有左首第一张案几后,一个道长装扮的人没有跪伏,只是站将起来,垂手以示恭迎。 皇帝携皇后之手款步而来,身后跟着两位嫔妃,秦昭仪和贺婕妤。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洛泱感觉自己的膝盖都要跪麻了,方听得皇帝郎朗道:“众爱卿平身,都入席吧。” 洛泱扯了扯君扶的袖子,朝先前那道人方向努了努嘴,小声道:“那道长是谁?身份竟如此特殊,见了皇帝可以不用跪拜。” “皇后出身于浮玉山仙门,这位道君便是太子的师傅,浮玉山仙门的第七长老陆千易。八大仙门本就属世外仙门,不受历代王朝管辖,是以不用行跪拜大礼。” 毕竟,世外仙门向来看不起世俗王朝,天师们再厉害,都是个不入流的散修,没有仙门加持,在修仙界就是个屁。 洛泱叹了口气,道:“难怪这憨包太子性情狂傲,目中无人,原来是傍了一棵大树啊。” 君扶挑了挑茶杯中的浮叶,淡淡道:“不过也就是八大仙门中垫底的,我倒欣赏荣国公的铮铮傲骨,不会对这些所谓的‘仙门’曲意逢迎,我们天师堂天师的灵力身法未必就比这些世外仙门差。” 玄虎附和道:“是啊,比如就说我们三殿的灵力,别说是这憨包太子,就算放眼整个天临皇朝都没几人能匹敌。只是三殿素来不喜欢这些拜高踩低,虚情假意,所以深藏不露罢了。” 中和韶乐响过之后,便是第一轮祝酒。 太子作为嫡长子,又是群臣表率,自是当仁不让第一个祝酒。“儿臣祝母后福如东海,寿……寿比南山,千岁千岁千千岁。”这太子估计是临时背了几句祝寿的话,磕磕绊绊地总算说完了。 太子妃盈盈一福,娇声道:“兄长近来忙着赶制最新一册的‘万妖宝鉴’,事务缠身,故而无法亲自前来祝贺母后的生辰,还请母后恕罪。不过兄长特意嘱咐臣妾将贺礼带上。” 皇后一身深红华服,满头金丝珠翠,言笑晏晏:“世宁身掌‘十方芳华’,他的贺礼,必是与众不同的,哀家倒是挺期待。” 君娇娇拍了拍掌,但见一侍从提了个竹篓进来,放在大殿中央。竹蒌的盖子被顶开,一条色泽艳丽的蛇匍匐而出,落地之后,转瞬变成了一身着异族服饰女子,露出白皙的腰腹和手臂。女子在大殿翩翩起舞,身体甚软,不断做着折叠缠绕的动作,甚至可以后仰将头从□□穿过,引起满堂惊呼。 舞毕,女子静立一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皇后颔首赞道:“这舞蹈果然新奇,平时倒是可以用来观赏解乏。很好,替哀家告诉世宁,哀家很喜欢。哀家很期待他新一期编纂的‘万妖宝鉴’呢。”众臣眼中都无不流露出期盼艳慕的神情。 截然相反的是玄虎,面露恐惧之色,妖修成人身大都要三百年以上,才首开灵智。可眼前这蛇妖哪还有半分灵气?活脱脱就是一个提线木偶玩具。难怪都说‘十方芳华’就是妖族的地狱。 第13章 仙乐长亭 第二杯祝酒便轮到三殿逍遥王君扶。 君扶举了只酒觞,起身道:“儿臣恭祝母后福寿绵长,愿世清平,愿母安康。” 皇后端起面前的酒樽,依旧轻抿了一口,眉眼含笑:“哀家听闻逍遥王最近日以继日地在为我朝编纂《天临山河地理志》,这份孝心,你父皇和哀家都看在眼里的。只是吾儿得注意身子,朝廷之事未来还需你多为你父皇分忧。” 君扶知她心中猜忌,只淡淡一笑,道“多谢母后,只是朝政之事有皇兄替父皇分担足以。儿臣素来只喜这些玄学清谈。” 皇后望了一眼君扶身旁的司洛泱,道:“柒嫆怎么没来,吾儿身边这位公子倒是看着眼生。” 君扶示意玄虎上前,将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在皇后一旁伺候的贴身侍女,侍女接了锦盒,在皇后身前跪下打开,但见一深红色药丸映入眼帘。 “为恭贺母后寿辰,柒姑姑特意去了东极大荒仙门求取了这颗驻颜丹,嘱咐儿臣作为贺礼呈给母后,愿母后青春永驻,福寿康宁。” 皇后周仙儿虽出身浮玉山仙门,却没有金丹。也因为这个缘故,寿元有限,才嫁入了世俗王朝。如今即使再保养得当,也是四十有四的人了。 当下欣喜接过,道:“柒嫆倒是有心了,哀家很喜欢。”目光依旧回到洛泱身上,不依不饶。 君无极面上也有几分不悦,天临皇朝名流雅士皆好男色,私蓄美少年,谓之“风雅”。但私下狎玩也就算了了,怎能带到如此重要场合,未免有些不知轻重了。 君扶看着众人皆有几分暧昧玩味的眼神,道:“这位信陵公子,是儿臣府上的客卿,亦是好友,于儿臣曾有救命之恩。母后寿辰,即是家宴,便想着也带他来见识见识。未曾提前和父皇母后禀明,是儿臣的疏忽了。” 司洛泱自然不知道君扶所谓的救命之恩是当年击杀随兕之事,还煞有介事地补充道:“在下不才,也就是在迤山玉清宫捉狐妖的时候,偶然救了小王爷。那会儿天师堂的人也可证明。” 君无极的面上顿时云开月明。 皇后“哦”了一声,颇有几分失望,但转瞬调了神色,笑道:“即是君扶的救命恩人,那定当重赏才是。”回头嘱咐侍女,道,“家宴结束后,赐百金给这位信陵公子。” 百……百金……皇家出手果然大方。司洛泱立时再次起身谢恩。 两位皇子祝酒之后,便是群臣依着品阶一一恭贺,献上贺礼,大都是福寿双全,吉祥如意,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也都开心得将贺礼一一收下。 酒过四巡,一旁的秦娴妃粉腮含笑,眸儿狭长,举杯起身道:“这舞也看了,歌也听了,接下来便该是赏乐的时候了。”向着君无极娇滴滴道:“为了皇后姐姐的寿辰,臣妾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请来了整个天临皇朝最好的乐师白长亭少君,人送雅号‘仙乐长亭’”。 此话一出,众大臣皆流露出期待的神情,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长亭少君,我听说过此人,据说他弹奏的曲子,那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不仅如此,更妙的是据说此人貌比嵇玉,面如傅粉,常常连女子都自叹弗如啊。” “的确如此,我有幸一睹过他的风采,揽发弹琴,眉眼温柔,啧啧,说是颠倒众生也不为过啊。” “是么?那今日真是眼福口福都有了。” “只是据说他脾性不太好,是否愿意弹奏完全看他心情。若他不愿意,便是出价千金,他也视若粪土。” 洛泱转头问玄虎:“嵇玉何许人也?为何大家都拿他比作‘嵇玉’?” 玄虎笑了笑,解释道:“三十多年前,嵇玉是我天临皇朝赫赫有名的美男子,每逢他出行,男女老少争相围观欣赏他的仪容风采,导致他寸步难行,每每要花很大的精力才能突出重围。到后来,爱慕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尾随跟踪,爬墙示好比比皆是,嵇玉不胜其扰,日夜担惊受怕,不久就病死了。” 洛泱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有好看到如此地步么,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未必受到如此受追捧吧?” “这你就不懂了,美人固然是稀奇,但男身女相,又如此美貌的男人更加罕见。况且天临皇朝人文风流,崇尚世外仙君,上至皇族贵胄,下至文人雅士,皆以私蓄美少年为风雅,你没听说过‘天临十大美男榜’么?” 洛泱颇有兴致地靠近了玄虎一些:“哦,这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呢,十大美男榜?”转头看了看君扶,掩口道:“那你们家王爷在榜单上么?” 玄虎小小声回道:“我们家王爷自然在,不过自从这长亭少君来了盛京之后,这榜首的位置就被抢了,估计要做‘千年老二’了。” 君扶冷哼了一声道:“如此无聊的榜单,本王会稀罕这个排名?” 洛泱吃吃笑了好一会儿,道:“连你都这么说了,我对这仙乐长亭少君更有兴趣了。” “宣仙乐长亭少君——“随着司礼太监的声音响起,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焦在门口…… 一挺拔修长的男子不疾不徐步入殿中,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一袭交领白衣,外罩朱色纱袍,腰间垂着美玉。半束发,斜斜攒着一只红玛瑙玉簪,额际一缕头发垂下来,现出一张魅惑之极的脸,尤其一双桃花眼犹如春风含笑,望之酥软。红唇润泽,下巴的弧度恰到好处,承浆下凹,生成一个美人窝,果真是男身女相,绝世风流。 “这天底下居然有长的如此美丽的男子。”洛泱目不转睛地盯着白长亭的脸,由衷赞道。 白长亭在众人瞩目中,在丹陛前站定,行礼道:“白长亭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岁,皇后千岁。”声音温柔,美男子果然连声音都是美的。 君无极颔首道:“你便是‘仙乐长亭’,果真是俊雅风流无双。” 白长亭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陛下谬赞,不过是大家抬爱,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今陛下文治武功,天下依附。加之今日又恰逢皇后寿宴,在下便献上一曲‘百鸟朝凤’以示祝贺。” 言罢,白长亭取下背上所缚之琴,置于准备好的琴案上。墨发倾泻,长亭随手一揽,不经意地拨到身后,饶是这样随意的动作,都让人觉得风情万千,缱绻不已。 修长的手指开始缓缓拨动琴弦,如水琴音流淌而出,所有人都如痴如醉,沉浸在如此美妙的琴音之中。 君扶觉得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 洛泱巧笑倩兮:“扶哥哥,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人影变幻,转眼又是母妃的身影,只是母妃早逝,这个影子模糊地很:“扶儿,母妃不会离开扶儿,母妃会一直陪在扶儿身边……” 语毕,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只是这个身影更加的模糊,身材挺拔修长,似乎是男子装扮,语意沉稳温柔:“君扶,我们御风万里,看尽这六界河山,可好?” 君扶心中一凛,陡然惊醒过来,环顾四周,只见众人的脸上莫不浮现出□□的沉醉模样,嘴角带笑,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欢愉之中。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不绝,约莫过了三盏茶的功夫,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赞叹。 君无极拊掌由衷夸赞道:“古有四大名琴,皆说‘号钟’一出,泪流满面;‘绕梁’余音,三日不绝;‘绿绮’传佳话;‘焦尾’遇知音。你这琴,可有名字?” 白长亭重新缚琴于背,做了一揖,道:“在下无意中曾在一本古书中看过一则记载,上古有琴,名曰‘浮梦’: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在下心驰神往,艳慕不已,故此琴东施效颦,妄称之‘浮梦’。” “‘浮梦’……”君无极喃喃重复了几遍,赞许道,“先生无愧于‘仙乐长亭’之名,此琴必然也会随着先生的琴音流芳百世,重赏。” 白长亭躬身谢过帝后,告辞而出。 君扶起身,向着君无极道:“这赏赐就由儿臣亲自给先生吧。”追了出去,“长亭先生且留步。” 君扶从宫人手中将赏金递给白长亭,道:“小王也曾翻过先生言及的古书《六界搜神录》,关于‘浮梦琴’的记载,先生还漏说了一句,‘是故,浮生六梦,造梦之灵,赐太虚幻境,解凡生六苦。凡入梦者,困身而不得出。’ 先生的曲子似乎也有异曲同工的精妙。” 白长亭接过赏金,媚眼如丝,清笑道:“逍遥王殿下果真是博览群书,在下说过,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那不知小王将来是否有机会请先生到府中弹奏?” “高山流水遇知音,难得逍遥王赏识,长亭之幸。若王爷邀请,长亭定当赴会。”桃花眼中似有波光潋滟:“只是,王爷心之所向,竟连王爷自己都不知道。” 这话是何意?正待追问,却见红纱飘飞,白长亭竟已去的远了。 转身瞥见君狂杏黄锦袍一角,转过殿角消失不见,这厮溜出大殿,准没好事。 第14章 容城郡主 听歌賞舞,美味佳肴,还有重赏,果然人生在世,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但玄虎的换颜术只能维持两个时辰,玄虎拉着恋恋不舍的洛泱,趁着君臣觥筹交错之际,悄悄溜出凤钦殿。 疾走了好一会儿,洛泱甩开玄虎的手,道:“这么着急干嘛?君扶都还没回来呢。” 玄虎一脸苦笑,道:“我的姑奶奶,我的换颜术马上就要失效了,你还不肯走。你在这等我,我现在去找王爷。” 才走出几步,就见到一个壮硕无比的身形如山一样立在洛泱身前,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傲慢诘问道:“你们俩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洛泱不自觉退后几步,道:“太子殿下……” “明明是私蓄的娈童,还硬说是救命恩人,可笑。如此重要的场合,君扶居然带你出席,看样子你手段不错,让本太子也见识一下?“君狂随之靠近几步。 洛泱不想和他过多纠缠,不再搭腔,转身欲走。 “站住!本太子和你说话呢。”君狂伸手就去抓洛泱的头发,发簪一松,墨色的长发顿时倾泻下来,洛泱惊呼一声,你这人好生没礼貌! 君狂看见洛泱的两眼放了光,一副轻浮浪荡的模样:“原来你是女子啊,我说怎么这几日不见君扶,还说什么校订我朝山河地理志,原来是金屋藏娇。我若是收的如此美人,也哪都不去了。” 洛泱摸了摸自己的脸,糟了,时间到了。 玄虎赶紧挡在洛泱前面,讪笑道:“太子殿下,这位信陵公……姑娘是三殿请回来王府做客的朋友。” 君狂伸手一把欲推开玄虎,呵斥道:“本太子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说话了?你给我让开!” 玄虎却纹丝不动:“只是三殿吩咐过属下定要保护信陵姑娘周全,太子得罪了。” 二人顿时在庭院中打起来,只是现下殿中有天师堂的人在,玄虎不敢施展妖术暴露身份,只能纯粹以武功身法对抗。但如此一来便不是君狂的对手,被君狂震开去,嘴角挂着血丝,却依然挡在洛泱身前,直到爬不起来。 “玄虎……”洛泱关心他的伤势,心下焦急,意欲去扶他。 君狂得意得向洛泱挨近,挡了洛泱的去路,洛泱手里握紧冷月匕首,只是冷眼瞧着他。自己无法驱动灵力,打算来个出其不意。 当他手指离洛泱脸庞仅有一寸之时,只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兵器横次里刺到,饶是君狂闪避的快,手背上已被划开了一道伤口,若再慢半分,只怕断的就是手了。 抬头一看,正是君扶,手持一柄绿沉银枪,银色的枪头泛着寒光,而他的眉眼之间此刻却比那枪上寒光更凌厉。 君狂看着他的神情亦是吓了一跳,但平日素来欺负他惯了,大嚷道:“好你个君扶,你居然敢伤了本太子,不教训下你,就目无尊卑了。”唤出贴身神武九龙金刀,就朝君扶劈去。 玄虎扶着胸口爬起来,拉着洛泱躲到一旁蹲下:“可千万别被他们误伤了。” “你的伤可还好?” 玄虎咧嘴一笑,道:“多谢司姑娘关心,皮肉之伤,不碍事的。” 洛泱有些担心君扶:“那三殿能打得过这丑八怪么?” 玄虎轻蔑地看了君狂一眼道:“司姑娘,你就放心吧,我们三殿,平时是深藏不露,真要打起架来,这天临皇朝没几个能赢三殿的。” 司洛泱白了玄虎一眼:“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你不会是吹牛吧?” 玄虎急了:“谁,谁吹牛了?不信你等着瞧便是了。” 那柄绿沉枪在君扶手里上下翻飞,变化莫测,不过十几招之间已将君狂笼罩在寒影之中,饶是他暴躁地左冲右突,却逃不出寒枪的范围,君扶不过是单手一挑,便将他那柄甚是俗气,金光闪闪的金刀挑飞,泛着寒气的枪头直取君狂的心口而去,君狂吓得连连后退,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吓得眉毛眼睛鼻子都要挤在一处的时候,君扶收了枪法,泛着冰蓝的尖头停在了距离他心口1微米的地方。 君狂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说话都变得结巴了:“你,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这么厉害了?” 君扶冷冷道:“我素不喜与你争什么太子之位,也不喜欢人人都盯着我,从前不与你争是不屑,但不是说就可以任你欺辱。”君扶收回绿沉枪,冷声道:“以后,你别骚扰我逍遥王府的人,你就还是这天临皇朝的太子。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洛泱立时拊掌走出,一脸崇拜:“扶哥哥,原来你的武功这么高的。” 周皇后的声音陡然传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旁的侍女赶紧上前将君狂扶了起来,这君狂故意一瘸一拐走到周皇后面前,十二分地委屈道:”母后为儿臣做主,儿臣堂堂天临太子,君扶居然敢打我。” 一群人一片惊异之色,窃窃私语,太子金丹之身,君扶居然能伤了太子。 然周皇后还没说话,周皇后身边的荣国公夫人舒雅看着君扶身边的“信陵公子”,已惊喜唤道:“洛泱,你怎么在这里?” 君扶以手扶额,这下估计又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周皇后冷着脸将一众人带回凤钦殿,在君无极耳边大概交代了一下。 正好寿宴也差不多结束了,当下让司礼太监宣布寿宴结束,遣散了一众大臣,唯留下了太傅浮玉山仙门陆千易和荣国公司怀堇。 司怀堇正一片茫然之际,就见夫人舒雅携着女儿司洛泱的手从帐幔后走出,司怀堇惊讶不已,奇道:“泱儿,你怎么也在这?夫人,这是怎么回事?” 舒雅拉着洛泱走到司怀堇的身旁站定,道:“那就要问你的宝贝女儿什么时候成了‘信陵公子’?不过这事先缓缓,估计浮玉山这边得要先交代了。” 陆千易听了周皇后大概叙述的经过,表情讶然,上前把了把君扶的心脉,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黑,甩手道:“是昆仑墟的心法。皇上既然都已经和昆仑墟攀上了关系,又何必羞辱我们小门小派。这个‘太傅’我们浮玉山可担不起。” “昆仑墟?!”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是!君扶殿下的灵根我已探过几遍,灵力深厚,这金丹只怕早就结了,断不会错!虽然世俗的天师堂一向不入我们世外仙门的眼,也可以让司怀堇再看看。” 司怀堇也不计较陆千易的出言不逊,见君无极点头应允,便也探了探君扶的灵根,眼中一片羡慕神色,道:“三殿下果然灵力浑厚,只怕已渐入大乘化境。只是是否是昆仑墟的心法,臣这一生无缘得见昆仑墟的仙君,是以不知。” 君无极由初时的惊讶转为镇静,安抚陆千易道:“太傅先请稍安勿躁,此事朕也是一头雾水,朕敢以江山起誓,朕从来都不知道君扶居然结了金丹,修炼了仙法。”向着君扶冷着脸,道:“扶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等君扶的一个解释。 昆仑墟的心法? 难道柒姑姑竟是昆仑墟的弟子?柒姑姑从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去,只说是母妃的结拜姐妹。既然柒姑姑不愿意提起昆仑墟,他自然不能将柒姑姑给供出来。 当下只淡淡道:“儿臣不过是数年前游历之时,偶遇了一位昆仑墟的仙君,他和儿臣投缘,便给了儿臣一本心法口诀,让儿臣好好修习。不曾想竟是昆仑墟的心法。” 君扶这番话明显是胡诌的,君扶从小居于宫中,哪有机会偶遇什么仙君。开府建牙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他可不信三四年里君扶就能结出金丹,有如此修为灵力。 君无极心下心念电转,如今当着陆千易和皇后的面,自然要给浮玉山一个解释。但君扶若真能攀上昆仑墟,便是十个浮玉山都不配给昆仑墟提鞋。 心中早已有几分答案,他想起婳婳身边那个颜如桃李却冷若冰霜的结拜姐妹——柒嫆。即使贵为天子,她对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从他第一眼看见柒嫆,他便爱慕她的遗世独立,风姿卓然。只是她却提剑指着他,冷冷道:“从今以后,你若再敢说喜欢我,我便见你一次,剐你一次。直到千刀万剐。”可为了能时时见到她,他接受了婳婳的心意。 之后,为了攀上浮玉山仙门,他负了对婳婳的承诺,娶周仙儿为皇后。她再一次提剑指着他,眼神冰冷轻蔑:“你竟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浮玉山背弃对婳婳的承诺,你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知……?”她咬着唇,另外半截话终究没说。 原来,当日你要说的便是,你可知,我是昆仑墟的人么? 于他而言,这一生终究都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也因着这段从不为他人所知的爱慕,他允了她将君扶带在身边,视如己出。 君无极收回心神,不露声色笑道:“原来扶儿和昆仑墟竟有这般的缘份。”向着陆千易温言道,“太傅,这纯粹都是君扶这孩子自己的造化。我天临皇朝和浮玉山仙门交好二十余载,如今太子亦是拜入浮玉山门下,断不会私自攀附其他仙门。” 陆千易面上神情略微好转,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拂袖离去。 第15章 二人婚约 安抚了陆千易之后,还要给荣国公一个交代。君无极揉了揉眉心,这个君扶…… 司怀堇看着女儿的脸,“信陵公子”就是司洛泱,莫不是换颜术? 妖族之人大都会换颜术,幻化成人族的模样混迹在人界,平时若不施展妖法或者通过特别的宝物识别,大都很难发现。 是以自己堂堂天师堂堂主居然和一只妖共处一殿而不自知,反而让他堂而皇之地在眼皮底下将女儿换成了“信陵公子”的模样。 司怀堇心下恼怒,斜睨着玄虎,道:“所以是你将洛泱的模样幻化成他人的样子?你是什么妖?” 日日跟在君扶身旁的贴身侍卫居然是只妖! 君狂已经叫嚣道:“赶紧抓了送去‘十方芳华’,荣国公,你可是天师堂堂主,捉妖是你的职责所在。” 君扶将玄虎护在身后,环视众人后,一字一顿道:“玄虎是我逍遥王府的人,谁若动他,便是我逍遥王的敌人。”眼眸中的冷意,即便是司怀堇这般久经沙场的老将,也觉着有丝寒意。 一时之间,众人僵在当地。 君无极蹙了蹙眉,道:“君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临国令,未经‘十方芳华’驯化过的妖奴是不能留在我人族,否则必诛之。更何况你是我天临皇朝的皇子,身份无比尊贵,更不可如此莽撞冒险。” “父皇,玄虎自小就陪伴在儿臣身旁,儿臣相信他。任何事情自有儿臣为他担保。”虽是请求,却是不容商榷的口吻。 君无极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性,外表看起来随性洒脱,似乎任何事情都不太在意。但若是他认定要做的事情,则固执的可怕。这份坚持倒与年轻时的自己有几分相似,更何况他是柒嫆带大的孩子。 君无极叹了口气,妥协道:“既然如此,那他就暂留在你身边吧,朕看他身手敏捷,倒也醒目。毕竟妖奴大都被化去了灵智,很多时候用起来都没那么方便。” 洛泱插口道:“玄虎是只好妖。刚刚太子殿下欺负女儿的时候,也是玄虎帮忙解困。” 君狂忙讪笑道:“误会,误会,若知道你就是容城郡主,本太子断不会这么做。” 司怀堇哼了一声,道:“你倒还挺热心的,为父都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逍遥王一起,还变幻成如此模样?”看了眼君扶,冷笑道:“玄虎之事不说,那王爷私自拐走我女儿,又该做何解释?” “这……”君扶一时语塞,想着该如何措辞解释,若直说容城郡主还在逍遥王府住上了两三天,恐怕有损郡主声誉。 未待君扶开口,洛泱已赶紧解释道:“女儿是在路上偶然碰见三殿下的,得知他要来给皇后贺寿,便央求着殿下带我一同来的。” 君无极见状,哈哈一笑,道:“其中误会缘由说开了就好,没想他二人冥冥之中竟有如此缘份。待今年扶儿行了弱冠之年,朕也该和荣国公商议一下他二人的婚事了。荣国公,不如我们就遂了这对小儿女的心愿。” 司怀堇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些,行了一礼道:“老臣犹记得,陛下当年赐婚圣旨中说的是待洛泱十五及荆之后,便让二人完婚。但如今都已过去三年多了,逍遥王殿下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皇上也从未提及二人完婚之事,世人都知这赐婚不过是个名义罢了。难得皇后今天还让各位大人携女前来,这不是都等不及要给逍遥王另觅王妃了么?我司怀堇感谢圣恩,但断不能委屈我自己的女儿。” 周皇后看着君无极不悦的眼神,忙讪笑道:“荣国公多虑了,哀家今日只是让各位大人携眷前来,怎知他们都怀揣着这样腌臜的心思,皇上言之有理,不如速速让扶儿和郡主完婚早定了这名份,以断了他们的心思。” 这番话倒是将自己的过失推得一干二净,不过是这些大臣蝇营狗苟罢了。 君扶斟了杯酒,向着司怀堇道:“这些年确实是小王考虑欠周,全然没有顾及到荣国公和容城郡主的名声。不论荣国公是否原谅小王,这杯酒权当小王向荣国公和郡主赔罪。” 司怀堇却不买账,只客气疏离道:“王爷这杯酒,老臣受不起。” 舒雅看向微微发怔的洛泱,目光温柔:“泱儿,你自己愿意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男,做母亲,最希望的就是女儿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司洛泱心跳陡然加速起来,虽然她只和君扶接触了几天,但所谓一见钟情便是如此吧。但她自知自己寿数早定,断然活不过二十,如今不过还剩两年的时间,又何必拖累他呢,不如早早了断这份情思。 当下硬起心肠,笑的云淡风轻:“王爷人中龙凤,对女儿也是照顾有加,可女儿对王爷的喜欢,便只是妹妹对哥哥的喜欢。当年种种,只能说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又何必强求。洛泱多谢陛下皇后的卷宠,这婚事不提也罢。” 君扶当然知她好意,心下感激:“郡主品貌俱佳,实为良配。小王这几年不在京城并非有意逃婚,实在也是想能够游历四方,为郡主寻得解除禁咒之法。奈何只是徒劳,还耽误了郡主的终身大事。” 但这解释在司怀堇耳中听来却和狡辩殊无二致,当下拿过君扶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道:“那这婚约之事到此为止。这酒老臣也喝了,泱儿也说的很清楚了,往后也不劳王爷费心游历四方了。” 眼看双方关系就要成僵局,君无极忙道:“中间甚多误会,大家不妨都先回去冷静一下,再做决定。荣国公啊,总之呢,朕的这道赐婚始终都算数的。” 留有转圜余地,来日方长。 之后,司怀堇对洛泱看管的更紧了,本想去求母亲帮着在父亲面前求个情,可母亲也说该好好收收心,每日里都是给洛泱吃着各种名贵药材炼制的各种汤药丸子。 就这样“苦不堪言”地过了约莫一周,一天夜里,洛泱正百无聊赖地呆在屋里里涂鸦写字,窗台下忽然想起“喵喵喵……”几声猫叫声。 玄虎! 洛泱打开窗,果见一只通体漆黑的猫跃了进来,落地便化成玄虎的模样。 “你胆子也忒大了,一只妖居然敢潜入天师堂。”洛泱四下瞅了瞅,赶紧将门窗都关严实了。 玄虎苦着脸道:“若不是王爷有话让我传给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来天师堂呀,你看我现在腿还抖着呢。” 洛泱微一沉吟道:“王爷,他,还好么?”那日凤钦殿上,她和爹爹说了那么些狠心凉薄的话语。 玄虎道:“王爷已经寻到治你这顽疾的法子了,听说妖兽委蛇的胆入药可解,而委蛇千年前被收于昆仑墟锁妖塔中,王爷说过几天便会上昆仑墟为你求取此物。” “你很相信你们家王爷?”听着玄虎笃定的语气,洛泱心中开始隐隐觉得有希望。 “那是当然,你别看王爷平时对很多事情好像都不上心,那是没遇见他要做的事。既然王爷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破解的。”临了又道:“小郡主,王爷的话我可是带到啦,王爷此番去昆仑墟,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半载,你莫担心他,照顾好自己。” 洛泱心下感动:“知道的了,你让他自己也多小心些。” 玄虎变回猫的模样,轻巧地跃上屋顶,甫一离开天师堂,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口哨声。转角处立着一华服劲装的少年,正是君扶。 玄虎跃了下来,道:“属下幸不辱命,王爷的话,只多不少的带给了郡主了。”转眼看见君扶背着一个背囊,有些不舍:“王爷连夜就要出发了么?” 君扶点了点头,凝色道:“她的禁咒之疾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左右无事,我还是早些去昆仑墟。” 第16章 相见欢喜 一大早,三清墟便鸣钟召集大家去三清殿,听说是来了位新弟子,众人一路上都在互相讨论这个新人。 “听说三清墟今天新收了弟子,你可知是什么来头?” “怎么可能?但凡入得昆仑墟的弟子,必须先去上清墟、太清墟或者玉清墟受训修学,待三墟会武之后,由三位真人选拔才能入得三清墟,我们谁不是层层比试而出的。” “是啊,当年方俊吉师兄以天界仙籍之身尚需先在上清墟修学,这个叫什么君扶的凭什么直接就能入了三清墟?” 众人议论纷纷,甚是不岔。 尚不到早课时分,众弟子便已到齐,分两排而列。 大师兄南门笙站在队首,大清早的还尚有困意,昏昏然打了个呵欠。刚打了一半,便看见对面队首一道凌厉的眼神风驰电掣般劈到,果然是素有“督学”之称的方俊吉。南门笙翻了个白眼,径直去队中将仲渊拉了过来,道:“小师弟,你站我旁边。” 萧仲渊略有尴尬,道:“大师兄,师门素来论资排辈,仲渊资历尚浅,不宜站在前面。” 南门笙却拉着他的袖子没有放手,道:“我是大师兄,弟子中我辈份最高,我说你站这就站这。”附在仲渊耳边又小声补充一句道,“否则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老七,甚影响大师兄我心情。” 仲渊还欲推脱,三位真人已徐徐步出。众弟子齐齐行礼。 太清真人居中而站,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我们三清墟有位新弟子加入,早课之前大家先认识一下,君扶,出来吧。” 语毕,但见一纤长少年潇洒而来,身高近八尺,神采风扬,明俊逼人,望向众人的眉眼之间皆是朗朗笑意,算是打个招呼了。 君扶在三位真人面前站定,拱手行礼,朗声道:“君扶见过三位真人。” 上清真人点点头,向着众弟子道:“君扶是代我们三清墟的一位故人在此修行听学,并非拜入我昆仑墟,是以无须从外三清修起。” 故人?众弟子一头雾水,但上清真人并不多提,也不敢问。 闻听上清真人此言,萧仲渊不免多看了君扶两眼,这少年剑眉斜飞入鬓,眼神清澈,洒脱之中却有几分纯真之色。之前从未听师尊提起过此人,但不知为何,虽是第一次初见,心中对他却颇有好感。 太清真人在一旁补充道:“君扶,虽然你是代她在此修行听学,非我昆仑墟正式弟子,但你既入三清墟,则须遵我三清墟的仙规戒律,若有违反,轻则处罚,重则我也是会赶你回去的。便是她亲自来此,也是如此。” 君扶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是自然,君扶记下了。” 上清真人微微颔首,柔声道:“你平日使的是何种武器?” 君扶唤出绿沉枪,道:“我最趁手使的是枪,不过既然来三清墟修行听学,那还是遵从三清墟的训诫,用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君扶吐了吐舌,“我没剑,要不,真人给我一柄?” 立时就有弟子出声,道:“你这人好生无礼,竟当堂索要起礼物来。” 上清真人淡淡一笑,右手上顿时多了一柄通体黑色的剑,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这把湛卢剑就当昆仑墟给你的师门礼吧,这曾经是她的佩剑,如今你代她在此修学,也算是物归原主。” 玉清真人和太清真人皆没想到师兄居然会将这湛卢剑给了这毛头小子,玉清真人忍不住出声道:“师兄,当年她封剑出昆仑……”瞥见众弟子在,下面的话生生咽下去了,但目光中却是不赞同之意。 上清真人目光悠远,缓缓道:“个中曲折孰是孰非本就难说清,何况都已经过去这许多年了。而且,君扶由她授教,从小习的也是昆仑墟的心法,同出一脉,并无不妥。” 既然上清真人坚持,玉清真人和太清真人只得默许。 “多谢真人。”君扶接过湛卢剑左右看了看,表面看起来如此普通的剑居然是柒姑姑曾经的佩剑? 一旁的萧仲渊开口道:“昆仑墟有五大名剑,此其一湛卢,湛卢山的神铁和圣水所铸,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属仁道之剑。” 君扶之前在人群中就瞥见这白衣蓝袍少年斐然出众,如今听他对这剑的典故娓娓道来,不由再细看了几眼。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站在那就如芝兰玉树一般,生得好生清风雅致。 心中似有心弦拨动,顿生好感,笑道:“这么说来,倒是一把绝世好剑,那另外四大名剑是?” 方俊吉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艳慕之意,插口道:“上清师尊的七星龙渊剑、太清师尊的纯钧剑、玉清师尊的飞影鱼肠剑,以及传说中帝君慕轩上神曾经的佩剑承影剑。只是承影入昆仑,从未得见。” 君扶暗自思忖:那柒姑姑必然是和三位师尊一辈的人物了。 太清真人干咳了几声,打断了君扶的思绪:“既然你答应遵守我三清墟的仙规戒律,那就先习文课,何时背会了这三千条戒律,再习武课。” “啊?三千条?我曾听说天界的天规也不过一千五百条,怎么三清墟的戒律竟要多上一倍?” “先苦后甜,你们这会儿觉得束缚甚多,日后若能上得天界位列仙班,才能体会到我们的用心良苦。” 南门笙从旁安慰道:“放心,也不会是你一人背诵,我们还有好些弟子还没背熟这三千条仙规戒律呢。” 太清真人看着南门笙,摇了摇头:“这三清墟也就你这个南门笙大师兄的辈分最高了,百多年了,却还是颠来倒去背不完整,你真别说是我太清墟出来的弟子。” 南门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讪笑道:“师尊,弟子就属于勤能补拙那类,现在也就还有百十条没记住,快了快了。” 太清真人哼了一声,不再接话,转而对方俊吉温柔道:“俊吉,这教习他们文课之学,先还是你来吧。” 只要不是太清真人这老古板亲自监督教课,总还是容易糊弄过去的吧。心中想象着美好,冲着方俊吉就露齿一笑,哪知方俊吉的脸就和一块木头一样,无半点反应。 南门笙似乎甚是喜欢君扶,在一旁拼命的挤眉弄眼,待众弟子散去,追上君扶,道:“你倒是个有趣的人,你可不知道,这三清墟大都是如那方俊吉一般古板无聊之人。” 君扶知他是大师兄,三清墟资历最老的弟子,也有心结交,当下道:“好说好说,我看大师兄也是有趣之人,以后这昆仑墟上山下湖,大师兄多带带小弟才是。” 南门笙拍了拍君扶的肩:“那是自然,大师兄一定带你玩个乐不思蜀。” “对了,刚刚大殿之上给我解释湛卢剑来历之人是谁?”不知为何,萍水相逢,自己对他竟生出一丝亲近之意。 “他叫萧仲渊,据说是师尊半道捡回来的,估计也是身世坎坷。不过他老厉害了,三年多前我们三墟会武的第一名。” “是吗?这么厉害。”昆仑墟的三墟会武君扶是知道的,一甲子一比试,昆仑虚一千二百弟子,不过才遴选出区区十来人而已。 “那我哪天得找他打上一架试试才知道……“南门笙赶紧打断君扶的话:”昆仑墟戒律之一便是‘不可寻绊滋事’‘不可同门相欺’……” 君扶拿着剑柄就势戳了南门笙一下,道:“就开始摆大师兄的谱啦?刚刚谁才说要玩个乐不思蜀来的?我上山之前听说这坤都城里最有名的酒便是‘仙人醉’,连神仙闻了都会醉,还有‘神仙鸡’,哈哈,这几日赶得急,都没尝上。” “昆仑墟山脚下嘛,这是自然。君扶小弟,你喜欢热闹,我看你是正赶上时候了,下个月就是八大仙门来三清墟修学的日子了。”南门笙啧啧了一番道:“都是青年才俊,有意思有意思。” 君扶表面上嬉笑着,内心却叫苦不迭,人多眼杂,到时候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多人,自己想摸进锁妖塔估计难上加难了。 第17章 出师不利 鸡初鸣,咸盥嗽。 三清墟弟子三十,除了两位女弟子居于别院,其他二十八人分7个院落而居,四人一院。 君扶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正好看见萧仲渊推门而出,清晨初升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星目薄唇,温润如玉,如琢如磨。 君扶朝着萧仲渊使劲挥了挥手,大声道:“萧兄,早啊。” 仲渊抬眼看见君扶,有片刻的微讶,但转瞬便收了眼神,垂下眼眸,掩门而出,只留给君扶一个背影。 君扶伸在半空的手伥怅然还未收回,就被南门笙握住手肘。所有三清墟弟子都是一样的装束,白衣蓝袍,就连发带都一模一样。 南门笙拉着君扶夸了半天:“啧啧啧,君扶,你换上这装束,倒是有几分仙君模样,不输我们家小仲渊呢。” “是么?”君扶拿出镜子看着自己一丝不乱的发型,漫不经心道:“还你们家仲渊,大师兄叫的亲厚,但我看那小子虽然对谁都客气,似乎谁都入不了他的眼,疏离的很。” “那是,我们好歹是拜一个师尊的,你代师尊故人修学,又未拜入我昆仑墟门下,自然没有我们家仲渊亲厚啦。不过,你放心,大师兄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那承蒙大师兄抬爱了,对了,大师兄,听说你在这昆仑墟修行了一百多年了?”修真界寿数虽比普通人族长了数倍,但根据灵力修为境界不同,大都在150-200岁左右。即便能突破到先天境界,300年之内不能列入仙籍,便也逃不出轮回之苦。 南门笙不好意思地咳了几声,脸上却无一丝愧色:“我本身天赋就不好,百来年也就是虚混了一个大师兄的头衔罢了。” 这大师兄脸皮也还是够厚的,我若是百多年还不能飞升成仙,可没好意思继续留在这里吃昆仑墟的大米。 心下将南门笙细细取笑了一番,但嘴上却夸道:“这神仙嘛,就应该如大师兄这般看透凡尘,凡是都能玩个通透的才是,否则这漫漫千万年,岂不是无聊死,那还不如一介凡人区区数十年活的快意恩仇些。” 南门笙甚是赞同:“这三清墟若能多几个你这样的人,我也不至于寂寞了百来年,每每要下到坤都城才能排遣下寂寞。” 第一天文课,所有弟子也都到了,有些弟子背了几十年,早已烂熟于胸。只是师尊要求“温故而知新”,是以每有新弟子来修文课,便又需来再修习一遍。 而这七师兄方俊吉,听南门笙说,两百多年前,他在人界时曾是“割肉救母”的大孝子,二十四孝里都就做了十五孝,孝感动天,极为难得,遂被渡化成仙籍。彼时,由于天界仙阶已少,所以他也算是近几百年来少有的位列仙班的新人,只是由于灵力低微,故一直在上清墟修习,成为上清真人的首座弟子。无奈为人古板教条,不知变通。不过这三千条仙规戒律他倒是唯一一个能倒背如流的人,也算是人各有所长。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 这方俊吉解说起仙规戒律来,大都是让众弟子拿着厚厚的一本书跟着照念,连声调都平缓的在一个音调上,简直比小时候父皇请来的国子监的老夫子还无趣百倍,君扶听的昏昏欲睡,左右看看,皆是在认真聆听的弟子,拿着笔装模作样在宣纸上画了百十只乌龟。 不过两个时辰,便觉得度日如年。掩口打了个呵欠,转头看见仲渊却认真无比的样子:这厮不会是崇拜这样的老古板吧,居然听的这么专注…… 心下细细又取笑了一番,正准备继续画自己的乌龟大作,忽然一股细细的暖流从左手蜿蜒而上,不自觉又抬头多看了仲渊几眼:不过这厮的侧颜看起来真的是无敌了,下颌角的线条刚毅中不失柔和…… 彩虹屁咕噜咕噜从心中冒出,陡然恶心了自己一把:君扶啊君扶,你怎会对着一男子发出如此阿谀赞美之词,你平素不是对如今盛行的男色之风嗤之以鼻的么?如今这是怎么了? 心中默默地狠狠扇了心中小人几个巴掌,收敛了心神。 但连续几天心中欣赏亲近之意却丝毫未减。无奈仲渊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不是读书,便是练剑,作息规律非常准时,虽同居一院,竟少有照面。偶有碰见,才张口,他都只是礼貌的微一点头,便飘然离去,只留给君扶一抹如云背影。 君扶向来便是直来直去,由着自己性子的人。这日课歇的时候直接走到仲渊隔壁案台,头都未转,将手中湛卢剑递给那名小仙君,道:“今日起,我便和你调换个位置。你若答应,这剑便借你使将三天。” 那小仙君立时眉花眼笑接过宝剑,忙不迭地腾出位置。 君扶一掀长袍,潇洒之级地坐下,只是萧仲渊依旧翻看着手中的书卷,眼皮并未抬一下。 君扶老实不客气地将右手覆在书页上,道:“萧公子向来都是这样不理人的么?” 萧仲渊放下手中的书卷,勾起一抹弧度,温和一笑,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君扶微微一怔,有些迷糊:“什么意思?”莫非这也是三千仙规戒律里的话?这萧仲渊能不能说人话。 正待追问,方俊吉已经回来了,咳了一声,君扶只得端正了身子。不久发现一只纸折的青蛙跳到自己脚边,侧头一看,果见南门笙朝青蛙努了努嘴。 君扶不动声色地拾起那只纸青蛙,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几个字:下学前跟我行事。 这家伙又要搞什么鬼。 临近下学的时候,南门笙忽然举手道:“七师弟,大师兄我肚子不舒服,要请假去茅厕。”南门笙捂着肚子,眉毛眼睛由于难受的缘故都挤在一起了。 方俊吉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但碍着他大师兄的身份,终还是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君扶见状,赶紧也捂着肚子大喊道:“哎呀,我也肚子疼,估计是早上吃坏肚子了。” “这么巧,吃坏肚子这会儿才发作?从早饭到现在都隔了几个时辰了?” 君扶整个身体顺着案几滑倒地上,“是啊,七师兄总不会想我在这里解决吧,岂不是有辱斯文?”难得疼成这样,这句话还能说的如此完整。 方俊吉不耐放道:“就你事多,快去快去!” 二人才出门朝着茅厕的方向没走几步,南门笙就拉着君扶拐了个弯,径直朝着饭堂的方向走去,喜滋滋道:“可别说大师兄有好事不预你一份,今天阿姐亲手包了小葱馄饨加餐,赶紧地,等下学再去就怕只剩个汤底了。” 第18章 针锋相对 去到膳堂,果见某处案台整整齐齐地累着一排排细皮馅鼓的馄饨,炉上的大锅里正冒着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一白衣蓝袍,长发如瀑的女子正低头忙活着。 南门笙朝那掌着汤勺的女子温柔款款道:“阿姐,两碗鸡汤馄饨,谢谢。” 那被唤做“阿姐”的女子略微红了脸,盛了递给南门笙,道:“别人喊我阿姐也就罢了,大师兄也跟着这么叫唤,我岂不是白白平添了十几岁年纪。” 南门笙巧辩道:“修仙之人年岁不过是个数字,便是唤你阿姐,也不输咱木师妹。” 三清墟唯一的两位女弟子便是众人唤为“阿姐”的夏晚璃和有着昆仑墟第一美人之称的木芸槿。夏晚璃是上两届三墟会武的佼佼者,和南门笙同届,为人亲和,又有一手好厨艺,故而久而久之,众人都受过她的照顾,便都客气地唤她一声“阿姐”。 夏晚璃无奈道:“大师兄倒是一惯会哄人开心。”朝着君扶道:“君公子,你才来不知道,三清墟最惯耍赖耍嘴皮的就是他,你可莫被他带坏了。”说罢递了碗给君扶,那馄饨儿包的皮薄馅满,绿油油的葱花洒在上面,望之甚有食欲。 君扶似想起了什么,道:“阿姐,我可以代萧仲渊先领一份么?” 夏晚璃温婉一笑,多盛了一碗给君扶,道:“当然可以,你倒是第一个惦记着萧师弟的好孩子。” 君扶不解:“我看萧公子温文尔雅的,修为又高,怎会没有朋友呢?这在我们世俗皇朝,可都是抢着要结交的。” 南门笙拉着君扶在一旁坐下,开始给君扶扫盲:“君兄啊,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方俊吉是入了天家仙籍的,又是上清真人的首座,自是容不得旁人比他优秀。偏生我家仲渊各方面都胜他一筹,他自是不待见他。而其他师兄弟都指望着巴结他半仙人的身份,能早点认识个把九重天的神仙亲戚,不也就跟着不待见萧师弟了么。” 君扶深深不以为然,撇了撇嘴道:“不就是个半仙么,堂堂昆仑墟也都是这般拜高踩低之辈?真是枉为修真之人。” 南门笙一拍桌子,大有共鸣之感:“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说,所以好不容易来了你这么股清流,否则大师兄我可要被这股子浊气给憋死了。” 君扶似有所思,话锋一转:“对了,大师兄,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你可知,是何意?”想起仲渊说这话时虽然言笑晏晏,却总感觉不是好话。 南门笙挠了挠头,道:“吊书袋子的话你可别问我,这三千条仙规戒律就够难为我的了,再来‘之乎者也’岂不要了我的命。” 正说间,就看见一帮人前后簇拥着方俊吉朝着夏晚璃的方向而去,萧仲渊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 甫一进门,君扶就朝着仲渊拼命挥手,大声道:“萧公子,过来这边坐啊,我已经帮你盛好了!” 三清墟内不得高声喧哗,三千仙规戒律之一。 看着萧仲渊略有点尴尬的模样,南门笙附和道:“快过来,莫非大师兄的话也不管用了。” 君扶朝旁边挪了挪,只是萧仲渊绕过君扶,在南门笙身旁坐下。 君扶心中本就对萧仲渊大为欣赏,加上对他的经历抱屈,心下混不介意,将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推到仲渊面前,赞道:“阿姐手艺果然不俗,还真别小看这简简单单的馄饨儿,竟也能做的如此好吃,完全不输皇家御厨水平。” 萧仲渊接过君扶递过来的汤勺,给了个半白眼:“就你话多,吃吧。三清墟规矩,食不言,寝不语。” 难得萧大公子终于正儿八经地和自己对了个话,君扶心中竟有些雀跃,乖乖地低头吃饭。 只是对比方俊吉前呼后拥那排场,这桌三个人未免显得冷清弱小了许多。 就在膳堂快收摊的时候进来一人,本来安静的膳堂又有了一丝躁动,但见来人肌肤瓷白,更称的墨眉如黛,红唇如花。只可惜眉眼如霜,无半分表情,但饶是如此冰冷,却丝毫不减美人倾城之姿,正是素有昆仑墟第一美人之称的木芸槿。 君扶只是看了一眼,便回过头继续有滋有味地吧唧着刚打的红烧肉。 南门笙一副惊讶的表情:“不会吧,昆仑墟第一美人居然都入不了君扶公子的眼?你这不是身体有问题,便是有心上人了,快说,你属于哪种?” 萧仲渊闻听此言,耳根子瞬间红了,咳了一声道:“大师兄,还请慎言。” 君扶白了南门笙一眼,道:“笑话,小王我身体怎么可能有问题,一夜……”转眼看见仲渊对这个话题万般嫌恶的眼神,怏怏住了嘴。 木芸槿取了饭食,路过萧仲渊身侧时,有那么电光火石地一瞥,便独自坐于一旁,默默用餐。 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平素也常有不死心的弟子想献殷勤博美人一眼,但往往自讨没趣,弄的灰头土脸。故久而久之,众人也识趣地不再轻易搭讪,只是远远欣赏几眼,以饱眼福。 君扶忍不住又低声道:“木姑娘刚刚路过我们的时候好像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南门笙饶有兴致地低声回应道:“哦,是么,莫非是看我?” 君扶强忍着笑出声,低声赞道:“大师兄的脸皮之厚何止是昆仑墟,简直是六界第一人。可我怎么感觉木姑娘看的是萧兄啊……” 萧仲渊终忍不住在桌下狠狠地踩了君扶一脚。 君扶吃痛,低声“哼”了一声:“食不言,寝不语,知道了,知道了。” 只是没过几天,君扶“不服管教,藐视督学”的大名再一次传遍了三清墟,而起因貌似只是一件并不起眼的小事。 那日午饭,方俊吉来的晚,但队伍排的有点长了,排在首位的弟子便讨好地说:“七师兄,你来我前面。” 方俊吉也不客气,好整以暇的站在了这名弟子前面,正将手中的饭碗递过去。 身后陡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方公子,今天不是才教了‘人无仪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这堂堂督学莫非只是动嘴皮子的?” 众人皆循声回头,就见君扶捧着碗筷,一副讥笑鄙薄之情。 方俊吉涨红了脸道:“你,你胡说什么?我违背哪条礼法了?” 君扶面露惊奇:“排队啊,先来后到不知道么?”又拿着筷子指了指身后的一群人,道:“来的晚便插队,可有问过我们这些排在后面的人是否同意?” 方俊吉顺着君扶的手势望向众弟子。 瞬时便有好几名弟子异口同声道:“同意,同意,我们没意见的。”偶有几名弟子低下头,避开方俊吉的目光,保持沉默。 一群马屁精!君扶心中冷笑。 “我不同意!只要有一人不同意便是不行。不过呢,我也是讲道理的,他们既然都同意你方公子插队,那你就排我后面吧。” 刚刚讨好方俊吉的那名弟子眼见要弄巧成拙,一心出来打圆场:“君兄,要不你来队头,想必大家也都是同意的。” 君扶代师尊的朋友来修学,本就不用师兄师弟这般称呼。而且若真要论起辈份来,估计众弟子还得尊称他为小师叔了。 君扶摆了摆手道:“谢了,但我可不想借着什么身份占这小便宜。”朝着方俊吉不依不饶,道:“方督学,方七公子,怎么?还舍不得挪出您尊贵的步伐?” 方俊吉的脸红了又黑,黑了又红,但确实是他理亏在先,竟哑口无言,不得辩驳,只怕再僵持下去,愈加难堪。 当下“哼”了一声,径直走到队尾站定。 众人望向君扶的眼神复杂,有不解,有钦佩,有不忿……君扶浑不在意。只有南门笙拍了拍君扶的肩,非常配合地笑的前仰后翻。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昆仑墟不得高声喧哗,肆意大笑。这几天的课都是白上了么?”正是昆仑墟大掌事太清真人。 三位真人用餐时间一般都与众弟子错开,一来是省却和众弟子排队用餐的时间,二来也是未免众弟子拘谨。今天偏生遇上太清真人杀了个回马枪,真是撞枪口上了。 太清真人目光落在南门笙和君扶的身上:“你俩这午饭不要吃了,去自省台罚跪。” 君扶的大好心情混不受影响,乖乖应承道:“是是是,弟子这就去。”临走前,老实不客气地将碗筷递在萧仲渊的手里:“萧兄,帮忙打包,红烧肉肥一点的,有劳有劳!” 从此君扶似乎就和方俊吉杠上了,但方俊吉有“督学”的尚方宝剑在手,太清真人每每也多有袒护,因此半个月交手下来,终究还是君扶吃亏的多: 君扶向来都是无拘无束惯了,这要求外在行装一致,也就忍了,连誊写这仙规戒律还得用魏碑体,不得行书,更不得草书,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就直接将笔扔了,自省台罚跪; 每天抽查背书默写,必定少不了君扶的份,这每错一个字,又是去自省台报到; 就寝查夜,每有灯光,早起晨练,或晚了半刻时钟,这自省台罚跪都是少不了的; 可君扶偏生就是犟脾气,不就是罚跪么,又不是什么难事。因此虽然跪了不少,方俊吉要求他所谓的那些“自省”自然是一件都没做到。 第19章 双拳四手 难得今天休沐一天,终于不用被方俊吉这小人折磨默写背诵三千条仙规戒律。君扶偷得浮生半日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去膳堂吃了个午饭。 三清墟位于昆仑墟的主峰鸿钧峰,亦是最高峰,而鸿钧峰最高处则是被称为净梵天顶的一块天然凸起的石峰。 石峰高约百丈,斧削四壁,据说是上古洪荒时期曾被伏羲大帝用来镇压过上古妖兽的灵石一角。后石峰落于鸿钧峰,便成了昆仑墟的最高处。 昆仑墟自承担起为天界渡化妖兽的职责起,便将这天然灵石峰凿成了浮屠塔的形状,用来锁住灵力强大的妖兽,日夜渡化之,化去暴戾之气,成为各路神仙的代步坐骑。 君扶遥望着这鸿钧峰的最高处,此位置如此醒目,据说塔外还设有结界,得寻个什么法子才能进入塔内。 正思量间,忽见二十来人如一堵墙般拦住了去路,面露挑衅之色。 来者不善,三十六计跑为上! 只是还未待君扶挪动半分,众人已二话不说围殴了上来。 饶是君扶灵力高强,但又不能真动剑,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背上,腿上瞬间挨了几招。忽然手腕一紧,被人拉着脱离了围殴圈,一个温雅的声音响起:“三清墟上不得聚众斗殴,你们这么多人竟欺负他一人?” 抬眼一看,清风朗月,温润之级,正是萧仲渊。 “萧师弟你莫管这闲事,这小子仗着自己是师尊故人的哪门子亲戚,处处不遵守我三清墟的戒律,我们是代督学给他点教训。” 萧仲渊眉眼微抬:“是七师兄叫你们来的?” 方俊吉拾掇众弟子教训君扶,众弟子本就有惟方俊吉命是从的,或是嫉妒他获得湛卢剑的,亦或是看不惯他的率性所为……总之各种原因,三十名弟子就有近二十人前来,这君扶在三清墟的人缘也该归入“极差”一列了。 那人敢情发现自己说漏了嘴,马上矢口否认:“七师兄才不管这事呢,我们早看不惯他这些日的放浪形骸,日后出去定会折损我们三清墟的清誉。” 君扶冷笑一声,出声道:“如果不是有主谋策划,明明是午休时分,却偏偏十七八人如此巧合地一同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教训’我?还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另一人高声道:“别听这小子花言巧语的狡辩,今天得好生让他知道不守三清墟戒律的后果。” 众人仗着人多势众,瞬间又涌了过来。 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啊。君扶唤出湛卢剑,多了几分凌厉:“信不信就凭着这剑鞘都可以打的你们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萧仲渊只是用传音密语道:“君扶,打归打,别伤人。” 众人本只想教训君扶,但真动上拳脚,又哪分得清谁是君扶,谁是仲渊了。反正七师兄这派对萧仲渊历来看不惯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便寻着这个机会一起发泄了。 二人和众人瞬间就扭打成一团,虽说最后把众人俱打趴在地,但三清墟的弟子毕竟都不是泛泛之辈,而且又不能真驱动灵力御剑,便只能如寻常少年打架般肉搏了,拼的全是拳脚力气,仲渊和君扶二人身上也没少挨拳脚,连发髻都有些散乱了。 君扶看着萧仲渊哈哈笑道:“平素皎皎如月的仲渊仙君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萧仲渊伸手整理了下鬓发,心下有几分懊恼,真是好心没好报,居然多管这闲事。但抬头却迎上少年纯朗笑容,清澈无邪的目光中尽是一片温情,不觉回之一笑,只是略有几分嗔怒:“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话音刚落,便见太清真人板着脸,脸黑的如锅底出现,厉声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成何体统,全部都给我去自省台跪着!”方俊吉陪着太清真人恰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很快,二十来人便齐刷刷地跪在三清殿外的自省台,直到日暮时分,红日西斜。 即便是两个时辰,众人仍旧跪的笔挺,竟无半分倦怠。君扶心下叹了口气,斜眼看萧仲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一般。 君扶朝着萧仲渊身旁挪了挪,忍不住嘘了几声,道:“今天真是多谢你出手相助啊。只是,平素不大理人的萧公子今日为何要帮我?” “我吃饱了撑的可好。”仲渊翻了个白眼,自己本无意间路过,七师兄的人他向来都是绕着走。当时也没打算管这一档闲事的,只是两人身上似乎有什么相吸之力,自己朝着相反的反向才抬了个脚,右手居然不自觉有一股力道将自己拖到君扶身边。 君扶只当他谦虚,报之璀璨一笑:“萧兄啊,你这人也太口是心非了。不过,你这个朋友我君扶此生交定了!”凿凿之言,却有一股莫名直击内心的力量。 身后突然挨了一戒板,方俊吉的声音想起:“你身上有虱子么?扭来扭去。跪好了!” 君扶回了个白眼,道:“太清师尊要罚便罚就是了,这要跪到什么时候去?能给个盼头么?” 又是一戒板拍过来:“这么多人陪着你跪着,就你话多,自省台上自然是跪到师尊来为止。” 明明是你挑起的事端,如今你倒置身事外,一副假模假样。当下嘲讽道:“方七公子倒真是关心师兄师弟们,自己一派公正无私的模样。” 有几个弟子抬眼看了看方俊吉,有一人道:“你别在这里胡言乱语,方师兄和此事半点关系都无。” 君扶冷哼一声,道:“有关没关,大家心里清楚就行了。我跪一跪不打紧,反正我都跪习惯了。只是啊——”君扶拖长了声音,“你们为他两肋插刀,他却对你们两面三刀,在太清真人面前邀功呢。” “你胡说什么?”方俊吉本就不善言辞,如今更被君扶当中戳中了心思,瞬间恼羞成怒,一戒板正欲再次狠狠落下,哪知却被君扶一把抓住戒板。 君扶怒目道:“太清真人只是说罚跪,你凭什么打我?小王已经容忍你很久了!” 第20章 亲自上药 正僵持间,就见掌管昆仑墟各项事务的“行政大总管“太清真人背手而来,紧拧着眉头看着众人。 果不其然,虽然是以多欺少,但事出有因,加上方俊吉又添油加醋地将君扶平素不好好习文课之事一并托出,因此同是“聚众斗殴”“同门相残”的行为,但萧仲渊和君扶挨的戒板却是其他人的一倍,妥妥挨了一百下戒板。 君扶皮厚,之前文课早就前前后后挨了不少戒板,只是仲渊却是头一遭挨了三清墟的戒板。 虽不过是皮肉之苦,未伤灵脉,隔几天就会痊愈。但打戒板之时不得驱动灵力,故而这皮肉之苦是妥妥切身受着的了。 君扶正哎哎呀呀地躺在房中,同居一院的汤珩拿着药酒来到君扶房里,探头道:“大师兄记挂着你的伤,只是他临时被师尊叫走了,嘱咐我将这药酒拿过来,我可以进来么?” 这个汤珩是上一届勉强进入三清墟的弟子,本也是同辈之中佼佼者,只是入的三清墟的弟子都是各墟选□□顶尖儿的人,瞬间光芒顿失,显得不起眼起来,成为三清墟垫底之人。加上人又忠厚嘴笨,不会拍方俊吉的马屁,故向来被督学一派冷落,便遣来给南门笙、萧仲渊和君扶三人做了个台脚。 “当然可以,替我谢谢大师兄,也谢谢你呀,汤珩。那你帮我揉揉吧。”君扶正愁反手够不着伤口,当下利索地除去了上衣,趴在床上。 汤珩似是对君扶甚是仰慕,一边卖力地为君扶揉背上药,一边夸道:“君兄,你在世俗王朝之中都修的这么厉害的修为,那么多三清墟的弟子都打你不过,太厉害了。” 君扶只是唔了一声,道:“都是萧兄,否则这会儿恐怕我已经被打的认不出了。”说起仲渊,君扶回头问道:“萧兄是上清真人最看重的首徒,想必是第一次跪自省台,挨这戒板吧。” “是啊,萧师弟年纪虽轻,可文治修为皆在我们之上,连七师兄都不如他呢。待人又谦和,仪容也好,不少弟子虽有几分嫉妒羡慕,但心里还是服他的。”说这话时,他眼里有闪闪的光,竟是无比的钦慕。 “只是七师兄不喜欢他,七师兄不喜欢的人……在这里很难过。”明亮的眼光陡然黯淡下去,珠玉在前,压制在后,所以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师尊都看不见他。 君扶咬了咬牙,恨声道:“这个方俊吉还真是飞扬跋扈惯了!这些大小旧账小王日后慢慢再和他算。”未几又道:“那你怎么不多和萧兄来往来往?” 汤珩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萧师弟虽说也愿意和我们搭话,但总感觉隔着十万八千里,笑的客气,我经常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但转瞬又兴高采烈起来:“不像君扶兄,虽然看着有点凶的模样,交往起来却很舒服,是性情中人。” “呵呵,”君扶敷衍着假笑了下,这话听着不知是恭维呢还是绕着弯子说他凶呢。 借着犯困要休息,赶紧将这枚絮絮叨叨的粉丝赶了回去。心里记挂着仲渊的伤势,拿着还剩着的大半瓶的药酒直奔仲渊房中而去。 推门入到房中,仲渊赶紧披了外袍,轻咳了一声,微斥道:“进来也不敲门,平素的礼仪你也是白学了。” 君扶咧嘴一笑,混不以为然:“一时心急没留意,况且大家都是男人,有啥扭捏的?”佯装左右瞧了瞧,“这般不自在,仲渊仙君屋中莫不是藏了美娇娘?” 仲渊脸一红,啐了一口:“口无遮拦的,别胡说!” 君扶啧啧了几声,道:“这方俊吉肯定是公报私仇,他打这一百戒板真是使了吃奶的劲,你没看见他打完手都抖了。” 仲渊被他这话逗的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道:“看样子这一百戒板还是不够狠,你倒还有精力去观察他。” “怎么不狠,老疼了,我不就是过来帮你上药么。”说罢上前伸手就要去脱萧仲渊的衣服。 萧仲渊迅捷无比地拍开君扶的手,眉头微蹙:“做什么?” 君扶无比委屈地道:“帮你上药啊,这伤在后背上,莫非你还能自己涂上?” 萧仲渊反而紧了紧衣服,淡淡道:“谢了。只是我不习惯别人给我上药,这伤不过是皮外之伤,过两三天自然好了。” “怎么可能没事?我可是让汤珩帮我揉了大半个时辰,才消了肿痛。”说着伸手又去解仲渊的衣服,道:“你就别和我客气了,你帮了我,我帮你上药应该的。” 仲渊知君扶是好意,加上背上的伤口扯着胳膊疼,也不敢使将太大力气,推搡间反而被君扶推到在床。 他向来不习惯与任何人亲近,君扶陡然侵入他的安全距离,心下竟生出一丝慌乱的感觉,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你们这是……”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房中想起。这一幕正好被木芸槿撞见,两人衣衫凌乱,君扶骑在仲渊的身上,双手正撕开他的中衣,露出仲渊臂膀上紧实的皮肤。 君扶浑然不知这幕动作会让人产生何等旖思,看着木芸槿手里拿着的药瓶,顿时明白了,笑道:“木姑娘,你也是来给萧兄送药的吧,正好过来帮帮我,他估计嫌弃我一个男人手脚粗笨。” 木芸槿撞见这一幕本就感觉异常难为情,君扶又喊她给仲渊上药,便是想一想都脸热心跳……她本就肌肤白如初雪,绯红之色更胜常人,讷讷道:“这是玉清墟上好的疗伤圣药,内服即可。”说罢,将药瓶放在桌上,竟逃也似的的离开了房间,连大门都没给君扶掩上。 君扶看见木芸槿扭捏的神态,又低头看看仲渊,忽然明白过来,大笑不止:“木姑娘不会是误会我俩在搞什么断袖之事吧!” 仲渊觉得异常难堪,恨不得立马一脚将这厮踹下去,但他被君扶钳制的动弹不得,愈加愠怒道:“很好笑么?赶紧给我滚下去。” “是是是……“君扶爬下床,仍笑的要岔气般:“不,不是……你之前若是老老实实让我给你敷药,又怎么会让人误会?” 拿起木芸槿放在桌上的药瓶,倒出三颗药丸,递给仲渊,勉强止住笑道:“这药是内服的,你总不会拒绝了吧。” 萧仲渊整理好衣裳,没好气的拿过药丸,吞服了下去,没有理他。 君扶又倒了杯热水递过去,看了看仲渊道:“你这模样真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萧仲渊一口水差点没呛出来:“满脑子不知道在想啥!我要睡了,不送。”没好气地下了逐客令。 第21章 八大仙门 旭日初升,三清墟便鸣钟召集大家去修心台,今日是八大仙门来三清墟修学的日子。 每十年,八大仙门都会遴选三名最有潜力的弟子来昆仑墟修学。昆仑墟对于八大仙门而言,是更荣耀的存在,皆以获得修学机会为荣,历任所有的仙门门主都曾在昆仑墟修学过,甚至曾经就是昆仑墟的弟子。是以,大都是未来仙门门主候选人才有资格来昆仑墟修学。 三墟会武之后的三年正好是修学之期,也正好让新晋的弟子熟悉下这八大仙门的青年才俊。是以此次修学启动仪式甚是热闹,诺大的修心台,三清墟弟子三十人和八大仙门二十四人分两排而对列。 群山环绕,朝霞薄雾中映出一众少年人男俊女美,当真如同画卷一般。 两位真人负手而立,上清真人很少参与三清墟的日常事务,除了武课指点弟子偶有露面,大都在上清墟或者飞溪竹林闭关。 归墟仙门是八大仙门之首,门主萧术,此次派来修学的是他唯一的儿子萧人王,还有素来与萧人王交好的两位弟子。 萧人王一身杏黄色衣袍,素来以人中龙凤自居,眉眼之间尽是骄矜之色:“归墟仙门萧人王拜见三位真人,奉家父之命,献上这留春玉釉瓶,插入瓶中的枝条鲜花能四季不枯,以供真人闲时观赏之用。” 不愧是八大仙门之首,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太清真人微笑颔首,让一旁的弟子收了,道:“已有十多年未见你父亲了,果然虎父无犬子,风林玉秀,后生可畏。” 萧人王一旁的跟班马屁赶紧跟上:“那是自然,少门主作为我们归墟门主唯一的嫡子,未来是要继承我归墟门楣的。” 听见“唯一”二字,太清真人目光不由看向萧仲渊,然萧仲渊神色却殊无半分变化,依礼数和三清墟众弟子拱手还礼。 接下来上前的是天虞山仙门,此次来修学的是门主林宗南的女儿林天音,一袭淡金色衫裙,面容娇美,献上的是古籍的孤本:“素知昆仑墟藏书千万,几十年前偶听上清真人提起《洪荒七十二史卷》缺了其中第五十四篇,颇引为憾事。家父一直记在心中,遍访各类收藏之所,不日前终寻得这篇帙卷拓片,特此奉上。”她言语中虽是轻描淡写,但这分量却不言而喻,孤本拓片本就极为难得,更何况是这种年代久远的上古记载。 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声,果然甚得二位真人欢心。 八大仙门都尽知天虞山和归墟素来强强联合,有联姻的传统,如今归墟仙门门主萧术的夫人林凰,就是出身于天虞山,林宗男的妹妹,说起来也是林天音的姑姑。而这位林天音小姐和萧人王自小便有婚约,如今第一次相见,便是一眼,林小姐脸就红了,低下头去。 紧随其后的便是浮玉山仙门,献上的是…… 君扶小声咕隆道:“这简直就是献宝比拼大会嘛,这些奇珍异宝我在皇宫都未曾见过,甚至闻所未闻,难怪太清真人每十年要开这修学大会。” 萧仲渊没接他话茬,眉头微蹙,只是拧了他一下。君扶疼地眉头瞬间拧了起来,直接就“啊……“的一声嚎了出来。这萧仲渊莫非是属猫的,不是踩就是拧,以后莫不会还要咬吧。 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看向他。 这种众人瞩目的焦点,君扶早就非常适应。没事儿地朝着二位真人粲然一笑,道:“世俗之人见识少,这些宝贝实在太过稀奇,感叹一下,感叹一下。” 最后是虞渊仙门门主秦戈,虞渊仙门是八大仙门中实力最弱的一支,前几年老门主仙去,便将门主之位传给了本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秦戈。这虞渊实力虽弱,却不太听“八大仙门盟主”归墟仙门的号令,而且对“天下无妖”令经常也是阳奉阴违。 今日得见传闻中不太识趣的“秦戈”,众人不免多看了几眼,男子身材甚高,在一众人中有些鹤立鸡群之感,淡紫色袍服,面上虽是笑着的,眉眼之中却有几分冷漠傲娇之意。 秦戈收了折扇,略一拱手道:“小门派实在没什么修学礼好拿出手,也就这幅虞渊寻木图,在下拙作,聊表心意吧。”门下弟子当即上前将礼物递上,群山河涧之中一株巨大的黑干紫花乔木,画风普通,也非出自名家之笔。和其他仙门比起来,这个见面礼实在是寒碜敷衍地紧。 众人免不了一番窃窃私语,眼神中尽是不屑。 太清真人也没想到这秦戈大言不惭地拿着自己的一副画作就敢舔着脸皮来昆仑墟了,眼神中有过一闪而过的微讶。 秦戈的目光落在萧仲渊身上,毫不掩饰欣赏之意:“这位仙君想必就是三墟会武中夺得魁首的萧仲渊公子吧,果然是芝兰玉树,清风霁月,雅正之极啊!在下虞渊门秦戈,幸会,幸会。” 萧人王“哼”了一声接道:“难怪虞渊仙门的实力最弱,原来是门主的眼神不太好,三清墟最杰出的弟子当属已拥有天界仙籍的方俊吉师兄了,才是人中龙凤,我等楷模。” 摆明就是拍方俊吉的马屁。 八大仙门第一仙门归墟都站队方俊吉,以归墟仙门马首是瞻的其他仙门自是纷纷附和。方俊吉掩不住面上得意之色,于他而言,早已习惯众星拱月的目光和奉承之词。只是随着萧仲渊的出现,他月朗风清的身姿仪态,还有上清师尊对他的偏爱,让他屡次尝到何为嫉恨,更是要处处强压仲渊一头才痛快。 这种口水战的场合怎么可能少了君扶,君扶本就看不惯归墟萧人王的装模作样,当下嘴角一撇,摆出最能代表讥讽二字的夸张弧度:“归墟还堂堂八大仙门之首,门下弟子却如此莽撞无礼,丝毫不懂礼数。不过是门下弟子,居然顶撞一门门主不说,还语出嘲讽,这‘风灵玉秀’莫不是说的没教养高人一筹?” 君扶这话连同归墟门主也一并嘲讽了。 “你,你……”萧人王被抢白地面红耳赤。但君扶嘴上功夫的厉害,方俊吉是早就领教过了。虽然萧人王是为自己出头,当下也只能分外同情地用眼神安抚他了。 秦戈好歹是一门之主,在辈分上自是比其他仙门只是派了弟子来修学的高了一截。其他仙门自知理亏,当着二位真人的面也不好放肆,虽然有心想站归墟仙门队伍,也是有心无力,不再搭腔。 不过这门派之间的站队已见端倪,虞渊摆明了就是要站萧仲渊。君扶心下便对秦戈多了几分好感。 三清墟三十名弟子,也与八大仙门二十四人一一见过礼。只是,萧人王的眼睛就没怎么看自己的未婚妻,反而常在木芸槿身上梭巡。也难怪,玉清真人的首徒,三墟会武第二名,如今见到真人,更是惊叹于惊鸿之姿,林天音和她比,立刻就从天上云彩变成了地上尘泥了。 第22章 同窗读书 八大仙门前来修学,终于停了默写背诵三千仙规戒律,授课也从古板无趣的方督学换成了太清真人亲自教授,君扶正暗自庆幸着,却发现,没有最无聊,只有更无聊。 上午修武课,下午休文课,虽避了盛暑时节的酷热,却让人昏昏欲睡。“文课”上每人发了厚厚四大本“思修”:《六界妖兽录》《天界诸神记》《三届礼记》《论仙人的自我修养》,看着没过头顶的一摞书,君扶有种想立马收拾包袱回家的冲动。 但环顾左右,八大仙门的诸多弟子却一副如获至宝的神情,有两位女弟子还给书本仔细地包上了一层书封,请太清真人签上名字,欢欢喜喜。 南门笙打了个呵欠,焉焉道:“他们大都第一次来昆仑墟,朝圣之旅嘛,别说这些仙家藏书,太清师尊便是只给张画了个乌龟王八的废纸,那也是如获至宝。” “这位师兄的话未免也粗俗了点,多读书总是好的,而且昆仑墟会让弟子去读乌龟王八么?真没想到三清墟的弟子居然还会说出此等下作话。” 循声望去,是虞渊仙门的两个女弟子,白芷和竹苓,头发高束,扣了一个深紫色的发箍。圆脸娇憨的是白芷,偏活泼一点,而竹苓话少,大多时候都只是微笑着听着。 “虞渊门素以炼药为长,默书和家常便饭一样,对你们当然轻松了。真打起架来,难不成互相扔书袋子比拼高下?” “古语,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昆仑墟立世数万年,为修仙圣地,除了修为功法,也是这些传世佳作被广为传颂。”一旁的竹苓补充道,语意温柔,不疾不徐。 君扶陡然想起仲渊也曾说过这句话,忙插话进来道:“这位师妹,通俗点说是何意?” 白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就是让你没事多读书,少和不学无术的人来往!” “你……” 这两小姑娘还真是伶牙俐齿,最后南门笙不得不闭了嘴。 萧仲渊看着几人言语上你来我往,觉得甚有意思,末了才温然颔首道:“这位师妹所言极是,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是以每次八大仙门弟子来修学,我们都是要再温故一次的。” 君扶忙取出那本《六界妖兽录》,翻开道:“是是是!这本一看标题目录我就很有兴趣。”又指着那本《天界诸神记》道:“这本估计也不错,诸天大神,说的都是我的楷模的故事。” 只是君扶乖乖读书的平静日子没过几天,便又起了惊雷,倒不是他不好好念书,反而是仔仔细细通读之后,深不以为然。 事情的起因是某天正讲到魔尊赢勾,君扶托着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正被太清真人抬头抓个正着。 太清真人眼神中似有万钧雷霆劈到:“君扶,你这不好好修学,是都会了么?” 君扶抖了抖手中那本厚厚的《天界诸神记》,道:“这书五分之四都是在为洪荒以来的上古大神们著书立传,陈述事实也就罢了,偏偏每篇末尾还要歌功颂德一番,就说这魔尊赢勾吧,曾为战神刑天麾下,也是剿灭过四方的作恶妖兽,比如为祸一方的旱魃,为何人家曾经做过的好事一字不提了?只提他堕仙成魔之后的事?这是非功过,自在后人心,作为一本书的本职就应该是好好陈述,而不是妄加主观评论,这书上的评论是谁评的,又凭什么这么评价?后人为何不能质疑?这是要将诸仙都培养成天庭奴才么?” 君扶这一番“歪理”直呛的太清真人吹胡子瞪眼,“你你你……””这这这……”了半天,半晌居然将手中的茶盏直接朝君扶砸了过去,怒道:“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竖子居然大放厥词,滚出去。” 君扶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番,临走前不忘行了个礼:“是,滚滚滚,这种课我也是听不来的。” 是以,这文课的“思修“君扶以后是“免修”的了,以免坏了课堂氛围。方俊吉等人自然是幸灾乐祸了一番。 而君扶借着免修的时机,将净梵天顶前前后后摸了个通透,只是这浮屠塔外设有结界,连着另一侧石峰上的座钟,只怕自己一个手指挨上去就钟声大作了。 一日从坤都城买了些酒和烧鸡回来,正寻着一太阳底下,翘着腿享受人生,寻思对策之时,一个影子遮住了君扶头顶暖洋洋的阳光,君扶瞥见地上黑影的瞬间,人已如箭矢般掠出,湛卢剑应声而出。只听见金属相击的声音,来人居然格挡住了他这一剑。身手不错嘛。 四目相对,原来是萧仲渊。 君扶顿时松懈下来,收了剑,露齿一笑:“原来是萧兄啊,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很危险的好吧。还好我只使了三分的功力。” 言下之意就是若我君扶出了全力,估计你就不能如此完好地站在我面前了。 仲渊看着君扶,目光中却没有温度:“净梵天顶乃三清墟禁地,你前些时日的仙规戒律还没背好么,第一条便是未经师尊许可,任何弟子不得擅入净梵天顶。” “记得记得,第一条怎可能不记得,我只是好奇,《六界妖兽录》学了这许久,不是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这浮屠塔内关了多少书中提及的妖兽?” “上古洪荒妖兽大都随着那个时代的大神们一起消散了,或是沉睡于四海洲,由龙族一脉镇守,哪有多少留于现世?浮屠塔中的妖兽虽曾为祸一方,但妖力已远不及它们的始祖了。” “委蛇”两字到唇边还是被君扶咽了回去,这一问没准还真让他认为自己有所图谋。话锋一转,半是揶揄道:“怎么这会儿你不用去修习文课?莫非你也说了些什么‘离经叛道’之言,被太清师尊赶了出来?” 萧仲渊给了君扶一个老大的白眼:“师尊让我看着你,免的你惹出什么事端。果然就看见你鬼鬼祟祟地靠近净梵天顶。” 君扶忙举手起誓:“我的师父也出自昆仑墟一脉,是三位师尊的故人,我君扶决计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昆仑墟之事。”他目光诚恳,无半分敷衍之情。 “我自然信你。”萧仲渊心中对君扶早已无任何怀疑,只是少年心起,微微一笑:“既然同出一脉,不妨试试你的功力。”语毕,手中灵力汇聚,飞剑已如离弦之箭飞向君扶。 第23章 少年之约 君扶自小跟着柒嫆修习的便是昆仑墟正宗的心法,根基打的浑厚扎实,已入大乘化境。只是在剑法上的造诣自不如打小跟着上清真人修行的萧仲渊,占着湛卢神剑的威力,和萧仲渊勉强能打个平手。 所谓修仙境界,通常以灵力的吐纳生息划分,大致划分为虚丹境,实丹境,大乘化境,先天境,历劫而尸解成仙。无灵力之技法,便如无土之木,无源之水,虚而无力。 十五岁前能生有灵脉筑成金丹便进入虚丹境,只是此时灵脉根基尚弱,大都只能依靠外界力量,诸如驱动符咒宝物御敌。进一步修习突破之后,夯实自身到实丹境,此时灵力可如日常呼吸般吐纳,循环再生,可御剑飞行,行简单变幻,但灵力消耗也大,简而言之,便是驱动灵力一日不过二三次。 待突破入大乘化境,灵力愈加浑厚,一日可御剑八百里。而入得先天境,灵力修为可接近天界诸神,人剑合一,损耗灵力一炷香时间内便可回复。待历劫飞升入天界,便享有天寿,不入六界轮回。 修仙之人的境界大都集中在实丹境和大乘化境,数万修仙之人,能入先天境之人不过寥寥数十人。 二人拆招了大半个时辰,从山峰到林间,兔起鹘落,所过之处,带起树叶翻飞,漫天飞洒,潇洒以极。 再往前便是万丈悬崖了,君扶猛地顿住身形,湛卢剑粘住萧仲渊手中之剑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要掉下去了。” 萧仲渊收了剑,极目望去,层层白云环在山峰之间,空灵缥缈。这景色他日日看了不下千遍,但此时忽觉胸中豪情激荡。 君扶解下腰中系着的小酒壶,递给仲渊,灿烂一笑:“坤都城最有名的神仙醉,试试?” 萧仲渊平素甚少饮酒,只是此时内心畅快,看了君扶一眼,接过酒壶,但也只是轻抿了一口,入口初时觉得辛辣,微蹙了蹙眉,随后便觉浓厚醇香,口齿留香,又小小喝了几口。 这些小细节都被君扶看在眼里,君扶笑道:“温润如玉的萧仙君果然是雅正之极,连饮酒都这般规规矩矩。”拿过酒壶,对着壶口,便是咕噜咕噜地豪饮了一大口。略有挑衅地看着仲渊。 仲渊不服气地夺过酒壶,照着君扶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却是被呛地猛咳了起来,难堪之下本觉愠怒,却忽地哈哈笑起来。 君扶看着仲渊,山风吹起仲渊的衣袍发带翻飞不止,眉眼之中却灼灼有光。心中激荡,所谓相逢意气为君饮便是如此吧,畅快,畅快! 二人并肩站在昆仑墟山巅之上,静静俯瞰那万里河山。 “仲渊,你心中所愿是何?” “愿六界清明,不再有杀戮。……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后面一句轻的只有自己能够听到。《六界诸神记》中伏羲大帝的这句话从他看见的第一眼,他知道,便是他一生所求。 转头看向君扶:“你呢? “我?我想的没有这么远,我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御风千里,看遍这六界河山!”顿了顿,看向仲渊:“那时,你可愿与我一起?” 萧仲渊伸出手掌,目光坚定:“一言为定。” 君扶心中欢喜雀跃无限,二人手掌合在一处,定下这少年时的盟誓。 萧仲渊还要回尚书堂,君扶提早去膳堂吃了晚饭后便独自回到竹院。时候尚早,打算去找南门笙瞎聊一阵,推开门,就见南门笙又在摆弄他的一堆玄文符咒。 “大师兄,你这天天摆弄这些旁门左道浪费时间,还不如将灵海培育扎实了,早日到达大乘化境。” “此言差矣,个人天赋不同,我有这些符咒助力,事半功倍。比如这张缩地千里符,便是入了先天境,御剑千里也得耗费个把时辰,而我有了这张符咒,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到,省时省力,岂不美哉。” “好有道理!”君扶朝着南门笙伸出手道:“如此好宝贝,大师兄施舍十几张给我?让我回去探个亲可好?” 南门笙一把拍下君扶的手,将符咒藏入怀中,道:“你想的可美,练这一张符咒所费不菲,前前后后耗费我近二百两银,有些稀缺的材料便是有银子也未必买得着。” 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说要去浮屠塔,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君扶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壶倒了杯水,咕噜噜一口仰头喝下,才道:“别提了,开溜半途居然遇见萧仲渊,还和他打了一架。” “打……打架,”南门笙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看君扶,啧啧赞道:“居然没受伤,还不错嘛。” “那是,不过那小子的灵力确实不凡,不愧是三墟会武第一名啊。”君扶勉强按下灵海中依旧还在翻涌乱串的气息,这厮肯定不是人族,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怎可能修成如此强大的灵力? “昆仑墟乃仙界翘楚,弟子灵力强大不足为奇,倒是你,”南门笙的眼神中满是意味,“你一介凡人之身,居然能和他打成平手?”伸手过来想探君扶的灵脉。 君扶知道,自己厉害,是因为从出生起,身上便携有一股煞气之力,在自己完全能控制这股煞气之前,柒姑姑将它暂时封印。 他也曾问过柒姑姑,如果体内的那股煞气之力突破封印,会有什么后果? 犹记得,柒姑姑从未有如此严肃的语气:如果你自身还不够强大到可以控制它,那么你就会被煞气控制,失去本心,你就不再是你,会成为这天地间最可怕的力量。所以自小我就让你修习昆仑墟的心法,自有天地正气可以克制这股煞气。 但这么多年,自己从未感受到过体内这股强大蛮横的力量,还真是被封印地结实。 君扶躲开南门笙伸过来的手,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都说昆仑墟乃仙界翘楚,弟子灵力强大不足为奇。我师傅也是出自昆仑墟一脉。不过三位师尊似乎不愿意多提,大师兄,你在昆仑墟的时间最久,你可知道这段陈年旧事?” 南门笙眯着眼睛细想了想,道:“我来昆仑墟也不过百多年,从未听三位师尊提起过,既然是师尊的故人,想必都是更久之前的事情了。不过这位故人是你师傅,你应当更清楚些。” 什么都不说,还想反套我话? 君扶叹了口气,道:“师傅对过去之事从来不提,她老人家不提,我也不好多问不是。对了,大师兄,你可有进去过浮屠塔?” “我当然进去过,世人皆道浮屠塔为锁妖塔,实为渡妖塔。师尊每七日都会安排三清墟的弟子前往净梵天顶浮屠塔内念七渡梵经,渐渐化去妖兽身上的暴虐之气。” “啊?来了这几个月,我竟不知道这事。” “你不是我们三清墟的弟子,这活自然不会安排你去。况且,这又不是什么好活,呆在里面不吃不喝不间断地念七渡梵经一天,妥妥的苦差事。” “这些妖兽有逃脱过么?” “净梵天顶是由天然灵石雕建而成,除了四壁一些透气口之外,只有大门一个出口。这塔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震慑着塔中的妖兽,据说之前有只妖兽想越塔而逃,结果被什么利器给砍成了百十段,那场面,真是血腥之极。之后,便没听说过有妖兽逃出过浮屠塔。” 君扶对南门笙的话半信半疑。 正说间,南门笙忽然眉头一拧,面露痛苦之色。 君扶忙扶住南门笙,奇道:“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突然想去茅厕了吧?” 南门笙强行按耐下灵海中翻涌的气息,用纸符探八大仙门诸人的灵脉,到修为最弱的虞渊仙门的秦戈,居然被他的力道反噬回来,这秦戈绝非泛泛之辈,莫非他会是自己寻找之人? 南门笙借势捂着肚子往外走:“是啊是啊,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肠胃最近不好,我去茅厕了啊。” 第24章 仙门轶事 一个多月的相处,君扶大概是知道八大仙门的行事风格和各派特点,而众人交换各自门派轶事的绝佳场所自是非膳堂莫属。 方俊吉一派自是众星拱月般,几十号人占了膳堂最中心的一圈位置。 萧仲渊从初时的一个人,到南门笙,到君扶和汤珩四人,后来夏晚璃和木芸槿加入进来,再到虞渊仙门的秦戈带着他那叽叽喳喳和麻雀一样的弟子凑过来,慢慢也热闹起来。 这仙门大都派的是男弟子前来修学,林天音毕竟是天虞山仙门的嫡女,身份尊贵,为着起居照顾方便,陪同来的除了同门的大师兄之外,还有一位女弟子。 而秦戈却偏偏带的两名都是女弟子,当时分配住所之时,四人一院,便让白芷和竹苓和林天音居于一处。剩下秦戈一人,当天就死皮赖脸的在萧仲渊和君扶的院子里挤了处地方,也就汤珩老实好欺负,让他在内室搭了一床。 不过却也有好处,秦戈略有洁癖,是以每日两位女弟子都会将竹室里里外外打扫的一尘不染。只是白芷和南门笙却是杠上一般,每天都会吵上几句,一个说对方没文化真可怕,一个说对方没女德孤寡终生。 竹苓性情温婉,说话不多,闲时大都在看书,研读药理,只是看到萧仲渊总会脸红。 君扶就会打趣地说:原来这秦戈带两个女弟子来莫不是想和昆仑墟攀个姻亲。 南门笙赶紧让竹苓绝了这心思,萧仲渊就是个天生不知道情爱为何物的呆子。让她自比下昆仑墟第一美人木芸槿如何?话虽如此,但竹苓依旧改不掉脸红的毛病。 某日午膳,方俊吉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之前一直和他们坐在一处的望君门的两名弟子忽然站起身来,端着碗走到君扶这桌,略有难为情地小声问道:“我们可以坐在这么?” “当然可以啊!”君扶往旁边挪了挪,甫一挨着仲渊,仲渊便本能地也朝着旁侧挪了挪。但坐在另一旁的秦戈却一动不动,这样一来,萧仲渊虽微微避开了君扶,右侧却贴紧了秦戈。僵持了一会儿,秦戈却无半分要挪动的意思。 萧仲渊腾得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倏地聚焦在他身上。 萧仲渊憋了一会儿,好半晌才道:“你们……不觉得太挤了么?” 刚坐下的那两名弟子赶紧起身去别处搬了两张凳子过来,讷讷致歉:“是我们粗心了,萧仙君莫怪。”然后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望君山的弟子,我叫张承文,他是我的同胞弟弟张承武。” 君扶忙举手接道:“望君山仙门的江左鸿门主我听过,当年松江土地庙的一只妖力颇高的耗子妖为祸一方,江门主仗义相助,三日里不眠不休,御剑千里,硬是将那善于奔跑藏匿的耗子精给生生耗死了。” 玉清墟的绝学“御风流云剑法”,进入先天境突破第十层方能做到御剑千里,当年江左鸿不过实丹境的灵力修为,强行驱动灵力御剑三日,对灵力损耗极大,极有可能金丹破碎,失灵而死。 而也由着这一典故,江左鸿从此便获得了嫉恶如仇的名声。 张承文点了点头,道:“我们门主上一届修学来过,不过我们门主是个快意恩仇的豪爽性子,与方仙君等人也合不来,听说也没少受他们的气,所以这次也不来了,便将如此难得的机会给了我兄弟二人。” 仙门之前都是重门派,门主大都从弟子中挑选佼佼者继任,只是这百来年开始近宗亲而疏门派了,大都是将门主之位传于自己的儿孙。是以有些弟子不服气,就离开仙门,宁可去俗世开宗立派,寻个洞府仙居做个散仙快活自在。 汤珩捧着碗接道:“那是,如果所谓的仙门门主都似那萧人王一般没有足够的修为实力,徒有派头和脾气,谁还呆的下去?” 君扶看着墙角三人,道:“那三人是东极大荒仙门的弟子吧?来了这月余,都不见他们和其他仙门有来往的。” “他们素来独来独往,上一届来此修学的弟子似乎也是这个模样。”夏晚璃细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还真想不起来是何模样了,其貌不扬,留不下什么印象。” 萧仲渊素来博览群书,所知庞杂,道:“东极大荒是八大仙门中占地最广的,但由着毗邻魔界的缘故,煞气较重,是以灵气最弱,不利于修炼。” 张承文点了点头,补充道:“我们两兄弟拜入仙门之前也有了解过,东极大荒在八大仙门中修仙门槛最低,大凡只要筑有金丹,不论资质,皆可收归门下,若不是地理位置重要,估计也排不入八大仙门。” 萧仲渊接道:“万年前神魔大战的战场就在东极大荒之地,魔尊赢勾埋骨常羊山之后,东极大荒仙门也负责为天界看守魔界之门。先帝君慕轩上神化身天元灵气,封印魔界之门之后,上清师尊每年也都会去东极大荒检视封印结界。” 君扶饶有兴致地道:“听你这么一说,八大仙门之中,我最有兴趣的反倒是这听起来平平奇奇的东极大荒仙门了。萧兄,下次上清真人再去,带上我一起啊。” 秦戈挥了挥折扇道:“那不毛之地有啥好看的,砂石遍地,朔风千里,萧兄有空不妨来我虞渊做客,所谓‘渺渺寻木,生于河边,竦枝千里,上干云天,垂阴四极,下盖虞渊’,可是好山好水好地方。” 众人才发现他折扇之上画的也是一株黑干紫花乔木,看起来实无特别之处。 夏晚璃却是对虞渊仙门颇为神往,道:“你们可别小瞧这寻木,寻木之果十年一结,却是上好的补气药材,而它的根茎叶也都滋养着虞渊大地,使得虞渊之地遍生各类奇珍异草,是以虞渊仙门更以炼药擅长。世间各门派每年都要去虞渊门求取聚灵补气的珍贵药材,故虞渊仙门武力值最弱,却也能跻身八大仙门。” 白芷不无自豪地瞪了君扶一眼,道:“你若再说些对我虞渊仙门不敬的话,以后一根草都不给你。” 君扶吐了吐舌头,道:“我可是你们门主邀请的客人。” 白芷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你,你可真不要脸,谁邀请你了,我们门主明明邀请的是萧仙君。” 秦戈止住了白芷,笑道:“在座诸位是萧兄的好朋友,那自然是一并邀请了。”众人便热热闹闹地定下了虞渊之行。 君扶“咦”了一声,道:“大师兄,平时你和个话痨一样,怎么今天的话这么少?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想什么呢?” 在一旁默默扒饭的南门笙脑海中回闪着昨日练武台的场景…… 到了盛夏时节,烈日当空,即便有风,也是燥热难当。众人不消一会儿就已大汗淋漓。但大家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修学机会,便是下了武课,也缠着三清墟的众弟子继续对招。 太清真人指点了十几位好学的少年人,甚是满意。只是转了一圈没见着自己的首徒,叹了口气,这南门笙估计又偷懒耍滑,这么多些年除了光长年纪,修为都没见长。 虞仙门的门主秦戈也不在,也真是不求上进。 这种自由练习时间,秦戈是绝对不会出现在练武台上的,天气炎热,好不容易撑到下课,此时秦戈正躺在树荫下,悠闲地挥着那把自绘的折扇。 一只青色的蚱蜢蹦跳着朝秦戈靠近…… 秦戈头都没回,就见那只蚱蜢成为一个火团,化作一张叠纸,瞬间被焚成了一抹灰烬,被风一吹,没有半点踪影。 秦戈依旧挥着折扇,淡淡道:“南门兄,你这些纸糊的小玩意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我,你对我就这么有兴趣?” 南门笙出现在视野里,面上却毫无尴尬,笑道:“哎呀,学艺不精,学艺不精,被秦兄发现了,见笑见笑。只是秦兄这会儿怎么不在练武台修习?十年一次来昆仑墟修学的机会,极为难得啊。” 这人脸皮还真够厚的。秦戈心里感叹了一番,语气里依旧无波无澜:“我虞渊一派本就是在八大仙门里垫底的,这练不练的也没什么区别。” 南门笙嬉笑着在秦戈身旁坐下,道:“虞渊仙门原却是有名弟子秦戈,但素来资质普通的很,向来不起眼,怎么老门主突然将仙门门主如此大任交付给这样一个弟子,所以有点兴趣。” 秦戈微眯起凤目:“南门兄,想必这八大仙门里有不少你的眼线吧。” “秦兄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喜欢结交四方朋友,朋友多一些罢了。” “南门兄过谦了啊。神魔大战之后,妖族迁回封地,人妖两族和平共处了近万年,当年你能打开鸾川封地的界印,又能混入昆仑墟一百多年,也还是有几分能耐的。”秦戈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对这百年前的密辛旧事却似乎了解颇深,南门笙陡然觉得有阵寒意,此秦戈绝非彼秦戈!但为何看不出半分破绽之处,莫非用的手法和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处? 秦戈微微一笑,道:“南门兄,我对你来昆仑墟做什么着实没半点兴趣,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应该投桃报李,少管我的闲事?如今在三清墟,我们好歹也算是不喜欢方俊吉和萧人王的同盟,但我对你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南门笙是何等玲珑之人,马上接到:“秦兄此言甚有道理,我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秦兄的眼前!” 这会儿听他侃侃而谈,言谈举止之间对萧仲渊尤为不同,细细琢磨从他第一天来昆仑墟对萧仲渊的态度,到死皮赖脸搬到竹院,莫非他是为了萧仲渊而来?这萧仲渊和他什么关系?萧仲渊的出身背景看样子也绝不简单…… 正琢磨间,就被君扶问道,看向秦戈似笑非笑的眼神,赶紧道:“啊,这不马上要到中元节了么,正想着太清师尊交代的一些安排。” 第25章 中元思人 中元节当天休沐一天,可自由着装,所有祭祀之物可去三清偏殿领取。 君扶下午出门路上正巧碰见仲渊提着竹篮,上覆白布,原来是中元节祭拜先人,君扶便跟着一道去了。 下午在西峰思园的人已经很少了,萧仲渊也是特意避开上午人多的时候,此时天气阴沉,仲渊从竹篮中拿出果脯斋饭等祭品,点了香烛,开始焚烧写着收受人的冥纸小封。 君扶瞥了一眼,小封上都是写着“母亲大人”。 “从未听你提及过你的父亲。” 萧仲渊瞳孔微缩,决绝而冰冷:“我没有父亲,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一只色彩斑斓的纸鸢落在庭院里。那时还小小个的仲渊拾起纸鸢,抬头四顾,远处隐隐传来孩童的嬉笑叫喊声。 午休的时间,母亲还在屋内小憩。 他犹豫了片刻,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抱着那只纸鸢,小心地踏出了院门,第一次走出了那方狭小的天地。 石头小径蜿蜒向前,几只小雀鸟在路面上啄了啄,听到脚步声,扑腾着翅膀飞上树梢,喳喳叫唤着。微风带着阳光的炽热吹在脸上,有些闷热,但小仲渊紧紧拽着纸鸢,竟有些隐隐的期待。 一群孩子出现在视野里,小的和他差不多年纪,大的孩子已比他高出甚多。他们之间有人在互相推搡指责:“都是你的错!弄断了纸鸢的线,这下好了,大家都没得玩了!” 他有些胆怯,望着那群孩子,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三遍才被听见:“这是你们掉落的纸鸢么?” 孩子们注意到他,一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孩童冲了过来,伸手夺过纸鸢,还将他重重地朝后推了一把,“好呀,原来是你偷了我们的纸鸢!” “没……我没有,是掉在院子里了。”他觉得很委屈,急急解释着。 即使在夏季,他浑身也包裹地严严实实,但脸上和手上的鳞片却是遮不住的。 小孩发现了他手上和脸上碧青的鳞片,顿时大喊道:“你们快过来,这小贼是妖!” 一群孩子看怪物似的围住了他,这碧鳞的颜色甚是特别,似青似绿,颜色清透。立刻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萧师弟,师尊什么时候从十方芳华买了只妖回来?这模样看着挺稀奇的。” 另一小孩戏谑的就上来揪他身上的鳞片:“看这身上的鳞片,真难看,他是蛇还是鱼啊?” 他害怕极了,同样稚嫩的面孔却显得如此狰狞荒诞,他转身想逃,可小孩们却抓住他不放,更多的手伸了过来,开始撕扯他的衣服,拔他身上的鳞片,鲜血流出,他大喊,他们却更加觉得有趣。 “鱼鳞怪,鱼鳞怪……”耳边环绕的都是孩子们肆意嘲笑的声音,他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几乎要晕厥过去,直到母亲出现急急将他抱了回去。 父亲知道之后,非但没有一丝怜惜安慰,反而大发雷霆,既然知道自己身就这幅模样,就不应该踏出梓桐水榭一步。 看着暴跳如雷的父亲,那一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但噩梦远没有就此结束,不久,父亲冷着脸让他们母子离开归墟。 “父亲,父亲,别赶我们走,孩儿以后会努力修炼,压制妖毒,褪去这身鳞片。” 萧术神色复杂地看着母亲,半晌终于道:“怜儿,别怪我心狠,林凰已经知道了你。作为归墟仙门的门主,你要体谅我的难处。” 母亲拉起仲渊,替他擦去泪水,看着萧术平静道:“萧门主,难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收留了我们母子六年,岳怜感激不尽,就此别过,愿你将来一切顺遂。” 那个原本勉强还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也容不下他们了,或许他应该还要感谢萧术的不杀之恩。 离开归墟仙门之后,由于自己形貌特殊,母亲每每只敢带着自己在夜里赶路。而四处存在的捉妖师,让母亲鲜少敢施展妖法来获取生活必需的物资。风餐露宿,小心翼翼,最终辗转流浪被收留至忘归村,所幸那里善良的村民们接纳了自己,终于结束了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生活,在那度过了幼时最平静美好的两年。 他的语气略有平缓:“出生起便是我和娘相依为命,不过村里的人待我们很好。直到八岁时,我娘病故,被途经忘归的上清师尊带回了昆仑墟。” 但身体内妖族的血脉一直困扰着他,也从不敢和任何人亲近。 “师尊,在您的心中,妖代表的是不是邪恶和不堪?”少时的仲渊拽着衣角,低着头,惴惴不安地等着师尊的答案。 “仲渊”,上清真人蹲下身,直视着仲渊的眼睛,“正邪从来只在人心,不在出身。为师心里,从没有妖族,人族,仙族之分,众生皆平等。只是,这千万年来的世俗偏见,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师尊掌心的温暖通过皮肤的接触传递到仲渊的心中:“你的母亲,实在是心底善良而又有力量的人,遭遇过那么多不公,她却只是记着曾得到过的温暖。你还记得她和你说过的话么?” “阿渊,好好地活下去,不要有怨,不要有恨,能和你再有这一段八年的母子缘份,阿娘已经很知足了。”母亲嘴角含笑,终化作点点星光消失在春天绵绵的春雨里。 只是,母亲,真的,从未恨过,怨过么? 君扶将冥纸点燃,窜起的火苗映照着眉眼:“我出生就没见过我母妃,我都不知道母妃是何模样,我是柒姑姑从小带大的。” 人间富贵的小王爷原来也有着不为人道的伤痛,萧仲渊心下喟叹。 君扶振作了下精神,又笑道:“不过我相信母妃并没有离开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她会一直在我的心里。” 这么想着,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师尊说起的故人,就是你这位柒姑姑?” 君扶点了点头:“是的,柒姑姑本名柒嫆,曾是昆仑墟的弟子,应该是和三位师尊一个辈份。只是柒姑姑很少说起她的过往。她和我的母妃曾是结拜的姐妹,感情极好,想必是母亲临终托孤,她便一直抚养我长大,也是我的授业恩师。” 萧仲渊回想起那日三位师尊的神情,这位柒姑姑与昆仑墟渊源颇深,而且她执有昆仑墟五大神武之一的湛卢,地位可见一斑。而师尊提及她当年“封剑出昆仑”,当中必有一段密辛。 二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将冥纸烧完,仲渊将祭品收回,重新提起竹篮。 回去之时,正瞧见木芸槿一身缟素,身前的冥纸灰堆了个小山堆,一双香烛也早已燃尽,想必是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此时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 萧仲渊略有些不忍,道:“木师妹,马上就要下雨了。” 木芸槿却宛如未听见一般,仍旧烧着冥纸,姿势未动分毫。无数的纸屑在微风中扬起,打卷,消散…… “这不似她平常对你的态度啊。”君扶小声嘀咕着。 “走吧。”仲渊不想再打扰她,同有妖族血统,面对如今所谓“天下无妖”的世道,背后必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 二人往回走了没多久,雨果然越下越大,山谷幽深,更添寒气。 君扶拉着仲渊疾行了一阵:“我记得前面有个凉亭可以避一阵雨。” 忽然一把伞遮了过来,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你们果然在这里。” 转身一看,来人灰衣紫袍,凤目狭长,正是虞渊门主秦戈。手里还拿着一把伞,递给君扶。 “秦兄,你来的正是时候啊。”君扶撑开伞,拉着仲渊就要前行,却发现仲渊的另一只手臂被秦戈拽住,秦戈道:“萧兄,这几日修学尚有些不明白之处,这回去的路上正好向你请教一二。” 君扶也没有放手的打算:“秦戈,平时看你也不似如此好学之人啊,狂风暴雨的,非挑这时候请教?” 秦戈恨不得一脚就踹过去,颇有怨气:“你还好说,太清真人让萧兄大半时间都在监督你的功课,便是同居一院,我也见不上萧兄几回。” 君扶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最怕的便是欠人情,便是欠着一分的情谊,也会让他如鲠在喉,非得还了三分才行。这萧仲渊,他初时本就欣赏,后朝夕相处间更有人生知己之感。是以在君扶心里,这情分一日日叠加,连本带利都算不清了。 那太清真人想是狡猾得紧,看出了君扶对仲渊的态度不同,便将这烫手的监督教化的重责从方俊吉手中交给萧仲渊了。如君扶再不服管教,便是双倍的惩罚给仲渊,君扶自省台跪上一个时辰,仲渊便是两个时辰。君扶罚抄3遍,仲渊便是6遍。仲渊成长受教皆在昆仑墟,是以他是半分都不会反抗几位师尊的任何惩罚。这一招真的是阴毒得紧,君扶为了仲渊,每次都只能生生憋着,结果就是好好的一张脸上冒出了不少痘痘,火气太盛的缘故,连着几日让阿姐多熬几碗绿豆莲子汤才给下了火。 ……萧仲渊被他俩吵地两耳嗡嗡,若有第三种选择,他只想一个人清净。 正僵持间,忽然一个人影倏地闯入到君扶伞下,一把拽住君扶的胳膊,大喊道:“哎呀,这好端端的居然下起雨来,还好碰见你们,否则我可被淋病不可。”正是南门笙。 这伞下是肯定挤不下三个人的,大师兄箍着手臂的手就和八爪鱼一样,君扶无奈放开仲渊,和南门笙共撑一伞。 秦戈喜滋滋地携着萧仲渊前行,油纸伞的大半部分都朝着仲渊倾斜过去,淋湿了大半个肩头都不自知。 四人一路往回走,快到起居之处时,忽见三两名三清墟的弟子匆匆走过,一人道:“听说今天是七师兄的生辰,我准备了点心意,想着什么时候送过去为好?” 另一人低声道:“七师兄最不喜欢别人提起他是中元节的生辰,所以他一向都不过生辰的,可记住了。” 初时那人面上一副惶恐的模样:“还好师兄提醒,我这不是才入三清墟不久么,差点这殷情就献到马蹄子上去了。” 看着几人身影渐行渐远,君扶笑道:“难怪平素就觉得这方俊吉阴阳怪气的,原来竟是中元节生辰。” 南门笙也是微讶:“同门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 “怎么你们每年都不过生辰的么?”这在俗世王朝可都是盛事。 “过生辰这种俗事也只有你们世俗皇朝才喜欢大操大办,而且我向来不喜欢方俊吉,自是对他的事情毫无兴趣。”直到那二人的身影在远处消失,南门笙才收回目光。 第26章 万妖宝鉴 武课间隙,二十几人正围在一处,外圈不少人垫着脚探头探脑,空中不时出现一些幻化的影像,热闹地讨论着什么: “你这是什么新鲜宝贝?新奇的很啊,再让我多看看!” “这可是‘十方芳华’最新出的万妖宝鉴图册,今天让你们开开眼界。”这个颇为得意的声音来自浮玉山仙门的少门主周崇。众所周知,浮玉山仙门的周仙儿乃当今世俗皇朝天临皇朝的皇后, 妖族自上古神兽随着远祖大神的消散而沉睡于四海州之后,力量日趋弱小,神魔大战之后,更是迁徙回各自封地。随着妖王之一的青鸾神鸟被封印于十方芳华,鸾川覆灭之后,妖族终被仙门所控制和欺凌。 大部分的妖族都被各大仙门和捉妖师抓去十方芳华奴化,化去灵智,之后根据特性进行驯化,比如攻击力强的男妖大都驯化成没有灵识的武士,成为只听主人命令的杀人机器,这部分妖大都被皇族编入军队,在战场上大杀四方。 而每隔三年,十方芳华会编撰数册《万妖宝鉴》,将剩下的妖族分门别类,逗趣赏玩的、奴役消遣的、吹拉弹唱的、打架斗殴的……一言以蔽之,就是高级奴隶,人形宠物。由于数量有限,往往供不应求,大都只供应给各大仙门和王朝贵族,处境凄惨。 打开介绍图册,除了有详细的文字说明外,被注入灵力的图片还能在空中栩栩如生地展示该妖奴的各种功能。 “这可是限量版,我早就已经早早下定了,” “听说这期宝鉴美人图里有一青丘狐妖。”狐族无论男女,大都天生容貌姣好,青丘狐族贵为妖王一脉,更是极为难得。故而此言一出,大家纷纷侧目,羡慕不已。 萧人王嗤笑了一声道:“狐妖有何稀奇的?我几年前就曾入得一只,你若喜欢,我折价卖给你吧,玩了几年,也腻了。” 众人叽叽喳喳热切地讨论着,互相说着自己拥有的新奇妖奴。 仲渊虽有半仙之身,但身上有一半妖族血统,听着这群所谓人中龙凤毫无愧色地将妖族生灵当成牲口一般讨论买卖,心中委实如同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不已。 “修仙之人,除魔卫道,以至亲之心,护天下苍生。何谓苍生?六界众生,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他平素甚少主动发言,故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是啊,万物皆有灵,不是说众生平等么,这么做,你们不觉得太残忍?”竹苓附和道,况且虞渊一派素来就不苟同人仙两界“天下无妖“的主张。 方俊吉冷哼了一声,道:“妖族曾经是如何欺辱人族的,摄取凡人修士魂魄金丹以供自己修炼,神魔大战中更是襄助魔族一方,屠戮我仙族修士无数,如今不过是天道轮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有什么可值得怜悯的!” “就是,妖族没落不过就是这百来年之事,而万千年来,我们丧生在妖族手中的无辜百姓何止千万?” “是啊,是妖就没有好的,妖都是善于伪装,满口谎言。” …………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斥责妖的残忍可怖之处。 萧仲渊渐渐蜷紧了手,努力平复心中翻腾而起的苦涩:“人有好坏之分,妖也有正邪,自古只分正邪对立,为何要以族类划分?天下太平,对六界不都是好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神魔大战中,哪次的事端不是妖魔两界妄图统领六界而挑起?妖魔生性残忍嗜血,人人得而诛之。” 木芸槿看着这群义愤填膺的侠义之士,淡淡道:“当年八大仙门联手覆灭鸾川,残杀鸾川数万无辜生灵,莫非在各位仙君眼中是正义之举?”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攻指责萧仲渊等人,一片声浪中,萧人王急欲在方俊吉面前挣得一席之地,忙大声喊道:“自然是正义之举,覆灭鸾川,防范于未然,不过是护我人族万世太平。” 木芸槿退立在一旁,不再答腔,眸色更冷,肤色更白,冷眼旁观着众人的争执。 君扶愤而起身,道:“说的冠冕堂皇,我们这样做,和所谓的妖魔又有何不同?修仙之人,秉持的就是侠义,何为侠义?持强凌弱么?这些妖族生灵也有安分守己修炼的,三百年才首开灵智,它们的命就不是命么?” “天临皇朝的逍遥王有什么好神气的?在我们仙门眼中,你们世俗王朝不过是个屁,隔个百年,没准又改朝换代了,不是说妖兵立朝,四代而亡么。到你如今就是第四代了吧?“天临皇朝素来仰仗浮玉山仙门,是以周崇根本就不将逍遥王君扶放在眼里。 “历代兴起,是贤德之君的励精图治,历代而亡,是当政者的荒嬉暴虐施所致。纯以一句虚妄的谣言来评判兴亡,何其可笑?不过也对,现在八大仙门都是轻门派而重宗亲,只要投胎好,便是酒囊饭袋之徒也能接掌仙门,难怪不思进取!” 这句话直接就戳到萧人王的痛处,萧人王瞬间跳了出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都少说几句吧,君公子的话也不是有意的。”林天音拉住萧人王,劝解道。 萧人王甩开林天音的手,怒目道:“众人皆知你我两门联姻,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今却帮着外人,莫不是见这小子生的有几分模样,你心中起了念头?” 林天音涨红了脸,又羞又愤:“你,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一向略有胆小怕事的汤珩也赶紧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仙界同门,如今只是见解不同,别伤了和气。” 众人依旧叽叽喳喳,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萧仲渊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小子蹻蹻,多将熇熇,枉为仙门。” 萧人王一时没明白萧仲渊话中之意,待的身旁之人解释才明白是骂人之话,窘怒之下道:“好啊,都说昆仑墟萧仲渊无双公子,德才兼备,如今却如此维护妖族,莫非你也是妖族?拿下他好好看看!“ 他一旁的人更是欺近仲渊,就要去探他的灵台。 仲渊微蹙起眉头,他素不喜人突破他的安全距离。只是还未待萧仲渊出手,君扶已经直接动手:“是人是妖,是神是魔,和出生有什么关系?披着羊皮的狼就是羊了么?声音大就有理了么?” 归墟仙门那名弟子猝不及防被君扶推的踉跄几步,险些摔倒,顿时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你肯定就是妖族派来昆仑墟的奸细!” 眼看又是一场混战,汤珩赶紧拖住君扶,“昆仑墟严禁弟子寻伴滋事,打架斗殴。” 君扶高声道:“明明是他先动的手,谁若是先动手,我肯定是要打回去的。难道八大仙门就可以如此蛮横不讲道理?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虚伪至极。” 萧人王躲在他人身后,挑衅道:“你们天临皇朝不也是蓄养妖兵么,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们,我们不过是讨论了一下,有本事你们先解散妖兵啊!” 这句话竟然噎的君扶半晌答不上话来,君扶握紧双拳,浑身止不住的细微颤抖,一股怒火腾地从丹田之中冒起,直冲天门。 “撕碎他们!让他们闭嘴!”脑海中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呐喊,在怂恿。 君扶的眼眸之中瞬间有红色的烈焰燃起。 君扶也有妖族的血统?!萧仲渊一怔,再望去,却已恢复如常。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夏晚璃也赶紧拉着君扶,婉言劝道:“你一向不都自诩随性洒脱么,何必与他们见识狭隘之人一般计较?” 君扶此时哪还听得进去,只觉得拉住自己的手越来越多,如八爪鱼一般,只想拼命挣脱…… 众人眼看要拉不住二人,忽然一道浑厚的罡气袭来,二人受到巨大的灵力压迫,皆不由自主地连连倒退。 随着灵气散去,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中间,鹤发童颜,月袍广袖,正是上清真人。众人瞬间噤了声,只听到风穿深谷的声音。 第27章 唤你阿渊 高声喧哗,聚众闹事,打架斗殴……随随便便就是违反三清墟几十条戒律。比起三个月前的聚众斗殴事件,这会儿跪在自省台的人又多了一倍有多。 “你们是不是很喜欢跪在这‘自省台’上?”太清真人目光凌厉,道:“君扶,你来我昆仑墟不过半年,你算算你在这里跪过多少次了?这石板都要被你跪穿了。” “又不是我想跪在这里,谁知道你们这的规矩比皇宫还多。”君扶小声抱怨着。 “若不是看在那位故人的面子上,早就把你遣出昆仑墟多少回了!“玉清真人也是连连摇头,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失望神情。 原来柒姑姑在三位师尊的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啊。 “所有人,五日之内,罚抄《三界礼记》三遍,好好明白何为同气连枝,不得相残!”末了朝着君扶补充一句,道:“君扶去静室罚抄五遍,由仲渊监督,若是偷懒耍滑,代抄少抄,便是督学之失职。” 君扶忙举手保证道:“好好好,我一定会保证完成任务,绝不偷懒。”内心却已腹诽了百十遍,老滑头,太狠了! 同时,上清真人明令:昆仑墟不得再出现或者讨论任何有关万妖宝鉴图册的事宜,违者即刻遣出昆仑墟,以后也无须上昆仑墟修学了。 待众人散去,唯有木芸槿仍跪在自省台上。 玉清真人怜惜地就欲扶起木芸槿。 木芸槿仰头看着玉清真人,似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将心中埋藏了数年的疑问抛出:“师尊,当年八大仙门封印妖王,覆灭鸾川,昆仑墟……可有参与?” 玉清真人的手微微一滞,斟酌道:“昆仑墟甚少插手凡俗之事,当年封印妖王,围剿覆灭鸾川之地,当时实在是事急从权,当中颇多曲折。” 难怪这百十年来昆仑墟再未收过妖族弟子。 “这么多年,你心中还未放下?” 木芸槿神情回复淡然,叩首道:“师尊长我教我,昊天罔极,芸槿自不敢忘。” 玉清真人扶起木芸槿,叹道:“好孩子,这么多年是难为你了。你要相信师尊,昆仑墟虽不敢说完全置身事外,却绝对未做这赶尽杀绝之事。” 心中喟叹,也由着这样的分歧,当年最能尸解成仙的柒师妹自此了断仙缘,封剑出昆仑。 三日后 静心室的门被推开,一抹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房中,来人将手中的食盒搁在案台上。 清晨的阳光倾洒在来人身上,映出一张朗月清风的脸庞,正是萧仲渊。 桌上、地上、身上盖满了写的密密麻麻的仙规戒律,君扶手上兀自还握着笔,想是写了一宿。五天之内,这浩浩万字要写上五遍,真的是要不眠不休才能完成。 萧仲渊拾起地面散落的纸笺,君扶的字迹和自己大不相同,行笔而不停,著纸而不刻,轻转重按,如水流云行,无少间断,倒是和他个性一般洒脱随性。 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伸手拿过覆在君扶身上的纸笺,整齐地码成一摞,放在案台。 接着正准备拿过君扶手中兀自握住的笔,就听见君扶喃喃嘟哝道:“啊……别抢我的笔,继续写,继续写……”连梦中都还惦记着誊写仙规。 仲渊知道,依照君扶往常的脾气,他不认可的事情,宁可自省台跪穿,也不会去写一个字。只是如今他若不受着这惩罚,这“监督不力”的戒板便要落在他萧仲渊的身上,才如此乖巧听话,思及此,心下愈加感动。 手中略微一使劲,哪知君扶身体本能地往内反夺,萧仲渊没有留意,被他蛮横的劲道一把拉入怀中。直接把君扶压在了身下。 这下君扶完全醒了,睁大双眼,正对上仲渊的星目,仲渊的眼睛极好看,眼眸粼粼有光,如波光潋滟,摇碎一池星光,眼尾自带一抹薄红。 脱口赞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鼻尖相对,男子炽热的鼻息喷在脸上,水润的薄唇似乎就要贴上自己……仲渊从未主动与人有如此贴近的距离,更何况还是一男子,顿觉无比尴尬,瞬间连耳根子也一并红了。他肤色白皙,更将那么陀红称的有几分妍色。 仲渊轻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难堪,端正了身子。 君扶倒没做他想,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半撑起身子,仰首道:“你自己那三遍抄完了?也是抄了几宿吧。”君扶看见仲渊眼下深深的黑眼圈。 “嗯,刚抄完了,已经请大师兄拿去给太清师尊了。顺便给你打包了早点过来。” 君扶侧头才瞥见案台上放着的食盒,立时一咕噜翻身坐起,打开食盒,就看见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上面还淋着绿油油的葱花。 “还是你懂我,要等我过去饭堂吃,八大仙门的那群小子早就吃的底朝天,渣都不剩了。“嘴里塞着满满的东西,还不忘朝仲渊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是阿姐特意给你留的。你知道我,我素来宁可离着七师兄那班人远远的。” “别提他的名字,提到他我就生气,狗仗人势,还是半仙人呢,小肚鸡肠,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萧兄,我看他是嫉妒你,以后你可得小心,不怕小人,就怕这种伪君子,背后藏刀。” “背后莫要说人是非,大家都是修仙同门,同气连枝。” 君扶本来想继续提醒萧仲渊人心险恶,仲渊从未出过昆仑墟,未尝世事。但见仲渊面露不悦之色,顿时将要说的话憋回肚子里:“是是是,实在是对他窝了一肚子火,忍不住嘛。” 仲渊展开宣纸,拿过君扶之笔,已经开始替君扶默抄那礼记,道:“你这五遍还剩多少?我帮你抄吧,否则你这剩下的两天再不睡,身体可吃不消。” 君扶忙一把握住萧仲渊的手,坚决道:“不行,太清师尊说了不能代抄,你帮我会露馅的。” 萧仲渊忽然朝着君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是么,你看看,这明明是你的字迹。” 君扶低头看向宣纸,果然与自己的字迹分毫不差,奇道:“怎么会……”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你莫不是找大师兄要了什么奇怪的符咒?” 萧仲渊继续开始默抄,道:“算你还聪明,大师兄给了这‘依葫芦画瓢’符,化在这笔上,便可写出这笔原主人的字迹。” 君扶左肘支着头,看着仲渊笑道:“好啊,原来我们雅正不阿的萧仙君也会偷奸耍滑使用这等小伎俩。” 偏头看着萧仲渊认真默抄的模样,道:“萧兄,我们也不过萍水相逢,你怎么待我这么好?我听大师兄说,这昆仑墟不少弟子内心其实想与你交朋友,但你皆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仲渊清雅一笑,笔却未停:“也只有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吧,他们大都只想和七师兄亲近。而且,我初见你时便欣赏你的洒脱,你的见解想法虽与众不同,但听起来却颇有几分道理。” 君扶凑前了一点,甚为赞同:“有眼光,虽然你的性子和我不太一样,不过你这人胜在真诚,不似方俊吉等人那般装腔作势又古板虚伪的。” 顿了顿,故意放缓了语调:“唯一就是有一点不好。” 萧仲渊本不想理睬他,但他突然闭口不说话,中了圈套,本能问道:“什么?” “便是太遵这所谓的仙规戒律,我看这三千条的训诫里只有那么十来条是我还能看过眼的,其他什么‘不可高声喧哗,不可聚众斗殴,不可饮酒,不可……这都是什么呀,这样修习个千百年,岂不是无趣的很,做神仙又不是做石头。” 仲渊笔势仍未停,只是叹了口气道:“这仙规戒律在我心中皆能倒背如流,我却不停地明知故犯,师尊罚我默抄,也委实不冤枉。” 忆起过往种种,君扶心下感动,“阿渊……”两字不自觉逸出唇齿。 仲渊怔了一下,道:“你叫我什么?”“阿渊”两字实在太过亲近。 君扶笑道:“阿渊啊,萧兄两字太过疏远了,以后我叫你阿渊了,可好?” “随你。”仲渊看了君扶一眼,低头继续写字,内心却生出一丝欢喜,我,有朋友了。 第28章 盛京命案 夏去冬来,转眼大家在三清墟修学也大半年了。而君扶也在摸鱼打鸟,上山下湖的忙里偷闲的时光里,将这三清墟上上下下摸得门清了。 天刚亮,几道人影就匆匆进了皇城。 君无极睡眼惺忪地盯着几位表情严肃的大臣,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早朝说,非得私下面君,而且地上还躺着一具被白布覆盖着的尸体,大煞风景。 盛京府尹高知堂掌管着京畿重地,如今却缄默不语,左相赵甫狠狠盯了他一眼。 高知堂只好上前一步道:“禀陛下,微臣实有重要事情禀报,京城出了命案,已是这个月第三十三宗了。” 死个人有什么稀奇的!君无极眉峰一挑,正要发作,能不能挑重点说? 左相赵甫赶紧趋前补充道:“这三十三宗命案涉及都是修仙之人,其中几人还是天师堂的四品天师。” 天师品阶共七品,根据能降服的妖的等级而授予相应品阶绶带。 妖有内丹,根据妖力不同,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通俗来说,300年成形,妖丹成蓝紫两色,五百年可化去妖毒,妖丹成绿青两色,八百年可隐去妖气,妖丹成黄橙两色,千年可成赤色,可历劫度化入仙籍,已是寥寥无几。 是以,天师分为一品赤阶天师、二品橙阶天师、黄绿青蓝紫七品,达到相应品阶的天师,便可向天师堂申请对应颜色的品阶绶带,从朝廷领取优厚的俸禄。 四品天师,灵力已然不弱。 君无极有点清醒了,微眯起眼,等赵甫继续说。 高知堂试了试额上的虚汗,天子盛威之下,自己都有点语无伦次了。赶紧理了理思路,接着道:“三十三位捉妖师都是被人徒手开膛,剖去心内金丹而亡。” 说罢,伸手掀开覆在那具尸体上的白布,陡然一见,君无极不由自主地捂住口鼻往后缩了缩。 尸体死状极其可怖,面容模糊一片,胸口一个硕大的窟窿,心脏已不知所踪。 君无极虽然不是修仙之人,但天临皇朝以妖兵立朝,开天师堂招募四方修士,又素来结交仰仗世外仙门,是以对修仙界事情也清楚。 赵甫示意侍卫将尸体抬出后道:“这犯案之人异常心狠手辣,臣等检视伤口,是直接徒手穿心取出金丹,场面极其血腥。而且所有尸身都被毁去面容,必是幕后主事之人不想我们查到其身份。” 高知堂俯首道:“能这般残忍取丹之人,肯定是妖祟作案。如今死的修仙之人都是以京城盛京为中心的方圆百里之内,妖族如此嚣张,摆明就是对我天临皇朝的公然挑衅。” 君无极一旁伺候着的郝公公已经尖细着嗓子道:“天子脚下,岂容妖祟作案,即使是妖祟作案,着天师堂荣国公去捉妖不就完了么,用得着禀到陛下这里来么。” 君无极摆了摆手,止住郝公公的话头,朝着至今未发一言的司怀堇道:“荣国公是何看法?” 司怀堇眉头紧锁:“被杀诸人大都面容被毁,无法辨明身份。臣只能从灵根上辨别大致修为,有几人修为已然不弱。民间早有传闻,青丘狐主临世,为报当年鸾川之仇而蛰伏人间。臣担心,此事和狐主有关。” 说来说去,就是到目前此案毫无头绪。对方明里就已杀三十三人,而京师府尹和天师堂居然连对方的踪影都没有查出,如今还是仅凭推测。 这百年间,天临皇朝为八大仙门看守十方芳华,御妖为奴,狐主临世,恐怕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端了他天临皇朝。 左相小心翼翼地道:“臣等想请陛下能否请太傅下山协助此事,浮玉山仙门法力高强,必能降服此等妖祟,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祟闻风而逃。” 君无极点了点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也到了世外仙门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何况狐主的目的若是复仇,八大仙门一个也逃不了,相信他们也不会拒绝。 “既然是妖祟作案,此案子就移交于天师堂主办,府尹协办,左相负责督办,你们去天师堂调派天师追查。另外再调派些天师编入皇城侍卫。”敌暗我明,莫过于自己的安全最为重要。 想了想,又道:“另派人去昆仑墟速请三皇子回朝,这件事情,朕担心不会这么简单。”有了君扶在京,相信柒嫆断不会坐视不理。 君无极本来对太子君狂寄予厚望,虽然此阿斗在朝堂中闹过不少笑话,但天临皇朝本就以妖兵立朝,素来尚武。他有金丹傍身,又有世外仙门扶持,本是毫无争议的继承大统人选。 但自从知道三皇子君扶居然承师昆仑墟,如今更是入了昆仑墟大半年光景,心思早已转换。奈何君扶对朝政之事毫无兴趣,或许也是从前太忽视放任他的缘故。 “是,陛下圣明,荣国公国之重器,素来嫉恶如仇,对妖祟深恶痛绝,此事他必定倾力而为,陛下大可放心。”赵甫不忘给司怀堇戴了顶高帽。 “嗯。”君无极挥了挥手,有些困倦。 出得议政殿,郝公公扶着君无极慢慢往回走。 “王上是否还回秦昭仪那去?” 君无极摇了摇头,眉头深锁:“回未央宫吧,朕有点乏,想一个人静一静。”如今真是年纪大了,身体已大不如前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冷风嗖嗖的刮在脸上,象刀子划过,又冷又疼。天地一片混沌,那点微亮也被凝固在不愿退去的黑暗中。 君无极看着远处,他极力压制着自己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灵光带来的莫名的兴奋,声音有点抖:“一寸金,训练好了?” 这鬼天,下一场雪或许就没这么冷了。 郝公公躬身道:“已成为陛下手中刀,随时等候陛下召唤。”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君无极点了点头,很好,如今也是这把利刃该出鞘的时候了。转头低声嘱咐了郝公公几句。 紧了紧身上的貂绒大氅,平静了百年,如今是要起风了,也该起风了。 第29章 神剑承影 昆仑墟下了场很大的雪,仙门的弟子有灵力护身,倒不惧怕这严寒。三三两两聚集在院子里,但大都神情严肃,最近不断有家书从各自仙门中飞来,无一不提到有仙门弟子被妖祟挖心剖丹之事,嘱咐务必要小心谨慎,照顾好自己云云。有些弟子已经整理好行装,打算不日返回仙门,誓要斩妖除魔,扬名立万。 飞雪依然不停,与浓浓夜色纠缠成一片,萧仲渊去笑忘峰探望上清师尊回来路上,手中的灯笼也只能照亮尺寸见方的路,却瞥见一人侧身躺在湿冷的路边,白衣蓝袍,分明是三清墟的弟子。 萧仲渊内心有隐隐不安,将灯笼凑近,居然是大师兄! 今日不是大师兄和汤珩师兄去浮屠塔的时辰么,怎么会被人击昏在这?汤珩呢? 萧仲渊看了眼净梵天顶的方向,黑夜中只显现出浮屠塔黑黝黝的轮廓。不好,定有人夜闯浮屠塔!心念浮动,身形已极速朝着净梵天顶掠去。 果然见到一道黑影摸到了浮屠塔门口。 那黑影正欲推开塔门,横次里却见一柄剑拦住去路,不得不后退半步站定,就见萧仲渊一袭白衣蓝袍,眸色如冰:“你是什么人?竟敢闯我净梵天顶的浮屠塔?” 他怎么会来?黑影心中打了无数个问号,但面上依旧强装着镇定,露出嬉笑无状的模样,用手轻轻将剑推远了一点,道:“萧师弟,大师兄我啊,奉师命进浮屠塔渡妖。” 萧仲渊却将剑尖径直抵住“南门笙”脖颈,冷声道:“你若再说一句你是大师兄的狂妄之言,以后便别说话了。” 莫不是天太黑,他看不清我的模样?来之前还特意找人试了试大师兄这化颜咒法,都没认出来啊。心中想着,“南门笙”便将头朝着萧仲渊更靠过去几分,急切道:“真是我啊,你再仔细看看。” 哪知那剑非但无半分后缩,还朝前递了几分。“南门笙”分明感觉到剑刃已经割破了自己的皮肤,估计再靠前一点,便得是一个窟窿了。 真不是开玩笑? “南门笙”只得焚了那符咒,露出本来面目,朝萧仲渊璀璨一笑:“阿渊,阿渊,是我啊,君扶。” 萧仲渊万料不到是君扶,剑尖不由自主偏了几分,讶道:“怎么是你?” “说来话长,总之,阿渊你信我,我对昆仑墟绝无半分不利,我有我的原因。” “所以,你来昆仑墟真的是为浮屠塔而来?你让我如何信你?” 这老古板!此刻决计是搪塞不过去,君扶只能和盘托出此行目的:“我有位朋友中了随兕禁咒,命不久矣。《六界搜神录》中曾有记载有妖兽名曰‘随兕’,杀它之人便会中兕虎禁咒之术,灵力消散而亡。据说唯有妖兽委蛇之胆入药方可解,而委蛇千年前被昆仑墟收于昆仑墟锁妖塔之内,意欲渡化之。” 萧仲渊见他面色真诚,不似编纂,收了剑道:“委蛇确实千年前被收入这浮屠塔中,但六百多年前这妖兽妄图越塔而逃时,被塔内的镇守之灵给诛杀了。” “……”不是吧,这么背。 “你的那位朋友……”话未说完,就听得塔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凄厉至极,只是片刻功夫,这声惨叫便戛然而止。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戒备,刚推开浮屠塔大门,却兜头就淋下一盆血水,饶是二人闪避的快,身上也被溅上了不少。 妖血! “这是什么鬼!”君扶嫌恶地拭去身上的血迹。 话音未落,二人便看到地上七零八落地躺着一具被大卸八块的尸首,头颅上的眼睛还是惊慌茫然之色,正是今晚值夜的汤珩。 但未及二人回过神来,塔中突然闪现出一道耀目蓝光,一把巨剑悬浮在塔中,白色的剑气层层环绕,不断显现出更多的剑影……电光火石间,剑气暴涨,百十柄飞剑将二人困在了剑阵的中心。四周的妖兽低吼着退缩,似是异常惧怕这剑阵。 原来浮屠塔中镇守妖兽的镇守之灵就是这强大的封印剑阵! 根本不容二人细想,百十柄飞剑已疾风暴雨般袭来。 萧仲渊手中之剑乃凡铁,纵使注入灵力,但承载灵气有限,自然不能与这神器抗衡,不消几个来回,火光四溅,手中长剑已被神剑削成数段。君扶手中绿沉枪也躲不过折成数截的命运。唯有湛卢神剑可与之匹敌,但也是左右支绌。 很快,二人被强大的剑阵逼的只有防守的能力。以灵力结成结界被剑气逼的不断缩小…… 君扶喘息着道:“这浮屠塔内竟还有如此厉害的剑阵,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萧仲渊断断续续道:“师尊……也从未提起塔内的镇守之灵……便是此剑阵。” 灵力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流逝,强撑着脆弱的结界。 这封印剑阵太厉害,竟将二人死死地锁在剑阵阵眼之中,二人皆知,再耗下去,灵力不济,不是金丹爆裂而亡,便是如这地上尸首一般被肢解得惨不忍睹。 君扶从未想到过自己的死相会如此难看。 不,不可以,我不可以就这么死在这里。内心深处千万的声音在奔腾呐喊,君扶紧紧蜷起双手,红色的烈焰在眼中燃起…… 结界被辟出一道裂缝,一柄飞剑携雷霆万钧之势劈来…… “小心!”萧仲渊不及细想,完全忘了自己手中已无任何兵刃,电光火石之间拉开君扶,身体护在了君扶的身前,聚灵于掌,迎着剑柄拍去,饶是他反应迅捷,手臂被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结界已被剑阵劈开,就要将二人穿成个刺猬,凶险万分之际,君扶感觉灵海深处一股霸道的力量在不断汇聚,就要爆发之际—— 却见那剑尖在距离仲渊脖颈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所有的剑影也都静止不动,时间似乎停滞。划伤仲渊伤口的剑锋上还凝着血迹,顺着剑尖缓缓滴落。 萧仲渊、君扶二人死死盯着那悬停在半空的神剑,大气也不敢喘,这分分钟都是死生一线之间的事情。 所有的剑影倏忽间归于一体,那柄悬空的利剑忽然剑尖朝下,悬于仲渊身前,冰冷如霜花的剑身见光而凝,泛着一层微蓝之光。 二人一剑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君扶才吞咽了口水,道:“它,这莫不是认你为主了?” 萧仲渊犹疑地伸出手握住剑柄,但见剑身靠近剑柄处现出遒劲的二字:承影。 古书记载,承影剑,剑柄如蓝冰,剑身见光而凝,相传出炉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故名承影,曾为先天帝慕轩上神之佩剑。赢勾寂灭,六界太平之后,传言承影入昆仑,但一直未曾现身,想不到锁妖塔内让众妖兽惧怕的神秘力量居然是承影神剑。这还真是祸兮福之所倚了。 居然是帝君的佩剑承影!! 片刻的空白之后,是抑制不住的狂喜,萧仲渊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要蹦出胸腔了。 只是这喜悦还未细细品尝,二人发现了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 随着封印剑阵被破,塔内各种声音迸发出来,有蹄声,翅膀扑腾的声音,嘶吼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竟是困在锁妖塔内的百十只妖兽挣脱铁链,竞相逃逸而出,有的灵力小的突破不了铁链和结界,灵力强的突破结界而去,三清墟顿时钟声大响,响彻云霄! 第30章 妖兽角狰 片刻的慌乱之后,二人赶紧先合力将塔门关闭。 方俊吉和木芸槿这时也出现在身后,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景象,方俊吉怒道:“你们都做了什么?!” 起居院落的灯火依次亮起,更多的弟子御剑朝着净梵天顶而来。 君扶拉起萧仲渊就跑,远远飘来君扶的声音:“来不及解释了,我们先去追捕妖兽。” 君扶看着仲渊薄唇紧抿,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安慰道:“门口无端端的妖血,必是有人刻意为之。他知晓这封印剑阵的厉害,故意引我们破了这剑阵,才能放妖兽出塔。当务之急,追捕妖兽要紧,先别想这么多。” 萧仲渊低声道:“嗯,我只是担心三清墟中出了叛徒,能毫无防备地击昏了大师兄的人,必是让他没有戒心之人。” 君扶瞥见仲渊袖子上的血迹,心下动容,略有几分自责道:“你的伤……” 萧仲渊微微一笑,道:“皮外伤,不碍事的。”末了又道:“你别担心。” 二人路上抓了两三只还未逃出昆仑墟的凶兽,一只妖兽从不远处丛林闪现而过,身体赤红,黑色豹点,拖着三条尾巴。 萧仲渊神情一凛:“是角狰!追!” 二人追到一洞口,见洞口散落了几片红色的毛发,仲渊俯身拾起,神情愈加凝重:“果然是角狰的毛发。” 君扶道:“我在《六界妖兽录》里有看到过记载,这角狰以猛禽为食,有五尾,全身赤红,其音如击石,善喷火。” 仲渊点了点头:“上古妖兽角狰早已沉睡于四海州,这‘角狰’不过是这妖兽的分支后代,也只有3尾了。妖力虽削弱很多,但我们要留意的是它的赤阳真火。世间六界有十大神火是孕有天地之灵力,可无风而曼,无木而燃,唯天河溺水可灭。而其一便是角狰的赤阳真火,可比肩凤凰神鸟的涅槃之火。不过到如今这代,我也未试过其威力。” 君扶不以为然,轻笑道:“只要不是老子在,这些猢狲辈的能有多厉害,赶紧抓了炖了,也让我瞧瞧这七层浮屠塔的妖兽有多厉害。” 这个洞甚深,仲渊虽然在昆仑墟呆了十年,但少时只呆在上清墟后山,待三墟会武之后入得三清墟,昆仑墟大半地方估计还没来昆仑墟仅大半年的君扶玩的通透。” 洞中很黑,二人仅靠着夜明珠照明。不敢行的过快,屏气凝神,不放过任何一丝声响。 走了许久,忽然,君扶脚底踩空,仲渊感觉君扶的身体猛然下坠,本能伸手一捞,抓住君扶的手臂,哪知这下坠的力道太大,未及站稳,便被扯着一同滚了下来。 原来这洞里冗长的走道之后竟有一个斜坡,百尺之高,不过视线却陡的豁然开朗起来。只是未及打量这洞穴,便发现一个似虎似豹的妖兽弓着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君扶。 仲渊虽滚下山坡,但甫一落地便站了起来,而君扶却还咿咿呀呀地躺着,估计那妖兽就当君扶是软柿子先捏了,还真是聪明狡猾地紧。 君扶在仲渊身旁之时,本就习惯了逗趣他,或者是撒个娇,看他无可奈何的模样,才懒散大意了一些。如今这危机关头可半分玩笑不得,唤出湛卢剑,电光火石之间,抵住妖兽的脖颈。那凶兽张着獠牙,两只锋利的前爪不停地扑腾,怒声嘶吼,洞穴四周的碎石被震地纷纷滚落。 只是这妖兽嘴里喷出的味道甚是恶心,一股混着腐烂的味道熏得君扶差点没晕过去。 仲渊唤出承影剑,径直削向妖兽的前爪。 妖兽却不惧剑芒,抓向仲渊的手臂,承影剑似划在金属玉石之上,只激起几点星光,这妖兽的外皮竟如铠甲一般坚硬。 仲渊一怔,手臂一阵剧痛,却是被这妖兽的利爪在先前旧伤处又挠出一道血口,鲜红的血立时染红了白衣蓝袍。 君扶从妖兽身下滚出,冰冷的枪头携带万点银光刺向妖兽的眼睛,饶是你身上铠甲坚硬,这眼睛总是脆弱之处。 妖兽绿黄色的瞳孔一缩,避闪不及,被一剑刺中右眼,痛的凄厉嘶吼,露出尖牙,纵身朝二人扑来,露出未覆铠甲柔软的腹部,君扶和仲渊二人心照不宣地直取妖兽腹部柔软之地。 妖兽心生畏惧,转身想逃,君扶一把抓住妖兽的两根尾巴,妖兽吃痛,回首张口就来咬君扶,仲渊聚灵力于剑,竟将妖兽的两根尾巴齐齐砍断。原来这妖兽不过是四个爪子坚硬如铁。 妖兽痛的嘶声狂吼,转身朝洞外逃去。 仲渊忍住手臂疼痛,另一只手勉强在斜坡之上设出结界,封住妖兽的去路。妖兽眼看无法逃出,瞬间扑腾躲进洞穴旁一个只容它身躯大小的石洞。 君扶和仲渊想要靠近,这妖兽口中竟然喷出烈火,烈焰暴长三尺,整个洞穴似乎都在炙烤当中。 仲渊在封印剑阵本就受伤,如今耗费大量灵力,面对突然串起的火焰,身形一滞,眼看避之不及,君扶横次里抓住仲渊,跳入旁边的一个水潭,埋入水中,身上立时清凉。 烈焰瞬间充斥着整个山洞,水面之上都是熊熊烈火,炙热的温度传到水下,冬日之中竟不觉得寒冷。 君扶拉着仲渊跃入水潭本是权宜之计,哪知却被这妖兽的赤阳真火给困在水下,实在憋不住刚吸了口气,大量的水流便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入,猛呛了几口水,一向轻松自若的小王爷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完了,莫非我要溺毙于潭下? 就在君扶被巨大的水压要给活活溺毙之际,一个人影贴近了上来,两片柔软的薄唇覆盖在了君扶的唇上,清新的空气神奇地从那人唇中逸入自己本已荒芜的胸腔之中。君扶顺势伸手牢牢钳住这生命之源,如同濒临死亡之人绝处逢得一线生机,贪婪地从他口中吸取这宝贵的空气。 对方的唇舌有片刻的犹疑抵触,但浑然抵不住此刻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君扶的抵死索取,何况此时只为救人,事急从权。 君扶混沌的神思渐渐回复清明,张开双眸,正对上对方一双朗目星眸,是仲渊,他怎么能在水下自由呼吸? 潭面上的烈火忽然消失,就在烈焰消失的瞬间,已被仲渊托住腰身,二人从潭中跃出,落在地面,才发现木芸槿和秦戈站在面前,而那角狰已消失不见。 “那凶兽呢?” 木芸槿指了指别在腰间的锁妖囊,道:“你们已重伤它,这妖兽不过是仗着一点妖火负隅顽抗罢了,好在秦兄带有天河溺水,可克这妖火。” 秦戈摇了摇扇子,谦虚道:“不过是数年前机缘巧合,得遇一位神官,得赠一些溺水用以傍身。” 君扶拍了拍秦戈的肩,赞道:“秦兄,你身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宝贝,可还真是个妙人儿。” 秦戈瞥见仲渊的袍袖上的血迹,面色一紧,不由分说地拿起仲渊的左手,掀开袖子,但见手臂伤口处却密密生出碧色的鳞片,鳞片上血迹斑斑,仲渊眼神一黯,本能就要缩回手臂。 君扶的神色有微微的怔讶,眼光颇为复杂地看了眼仲渊。 秦戈却抓住没放,语气中有不容拒绝的霸道:“你中了这凶兽妖毒,新伤加旧患的,不想手臂烂掉,就赶紧处理。” 用灵力逼出仲渊伤口内的毒血,在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掏了掏,敷了草药,撕下中衣的下摆,给仲渊细细包扎好:“我看你本有旧患,又被凶兽抓伤,妖毒侵入,灵力一时半会儿难得恢复,就别逞能了。” 萧仲渊看了看包扎完好的伤口,投来感激地一瞥,道:“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 木芸槿道:“三清墟钟声大作,三位师尊都到了浮屠塔,先遣了所有弟子将没有逃出昆仑墟的妖兽抓回。我路上碰见秦门主,有弟子说看见角狰的身影,我们便追了过来,没想到你们也在。” 君扶看着秦戈帮仲渊处理伤口,手法娴熟,宛似一位医者,心中一动,道:“秦兄,随兕禁咒可有法解?”萧仲渊闻言也不由看向秦戈。 秦戈摇了摇头,叹道:“据我所知,随兕禁咒,以命换命。六界无人、无药可解。而且年纪越长,灵力外溢的就越快,决计活不过二十。除非能逆天改命了。” 见君扶神情黯然,便又道:“不过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之事,你也不必如此灰心,我依稀记得游历四方之时,也曾在某上古残卷中见过一句记载,待我回去再找找,未尝没有希望。” 君扶大喜,躬身拜谢,言辞恳切:“那此事就拜托秦兄了,若真能救了我那位朋友,他日秦兄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君扶便是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 秦戈唇角勾了勾,伸出扇子将君扶扶了起来,语意悠长:“那位朋友在君兄心中分量颇重啊。” 君扶点了点头,郑重道:“实不相瞒,她曾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和她曾有指婚赐缘的缘份。”君扶初时也只是想着凸显这位朋友的重要,并未考虑其他。 萧仲渊听他语气,见他神色,听他如此说,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丝落寂。只是他此时尚无法分辨这是何种的情愫。 那位姑娘,原来在他心中竟是如此重要,那他日下山,也必得帮着君扶解开这姑娘的随兕禁咒。 秦戈满口应承:“即是君兄如此亲密之人,秦戈定当竭尽全力而为。” 四人走出洞口,此时天已渐亮,风雪也停了。 碧蓝的天空中,一支穿云箭在空中炸裂开来,分外耀目。 秦戈仰头道:“小王爷,这估计是给你报信吧,一路上都炸了十几支了。” 君扶眉心微蹙,点头道:“盛京出事了,这是父皇召我回去。”转身朝着萧仲渊,道:“仲渊,我不能和你回去三清墟了,十几支穿云箭,我必须赶回盛京。浮屠塔之事,你可问大师兄,便知晓我为何会以他的模样出现在那。” 萧仲渊望着君扶澄澈的眼神,一字一顿道:“我信你。” 第31章 凶案再起 三人回到三清殿,发现所有弟子和八大仙门的子弟也都在,众人皆神情凝重,三位师尊背着手,一言不发,大殿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平时皎皎如月的萧仲渊此刻却有几分狼狈,身上的白衣蓝袍早已粘满泥垢,而且被撕开了不少道口子,发髻也乱了,半数的头发都披落在额前。 秦戈拱了拱手,算是行过礼了,退在一旁。 萧仲渊在上清真人面前跪下道:“妖兽逃逸,弟子难辞其咎,还请师傅重罚。” 玉清真人看向木芸槿道:“芸槿你先起来。”却并没有让萧仲渊起来的意思。 太清真人的目光从众人面前一一扫过,缓缓道:“好,现下人都齐了。” 立时有弟子趋前道:“禀三位师尊,浮屠塔内有妖兽八十一,逃出四十五,倾三清墟和八大仙门之力,抓回二十三,尚有二十二已逃出昆仑墟。弟子已将逃出妖兽的名录整理成册,还请师尊过目。” 太清真人微微颔首,手微抬,但见呈上的那本名册瞬间变为二十八册:“明日起,三清墟弟子全部下山,将逃出妖兽捉回浮屠塔。这些妖兽大都被渡化了数百年,已化去不少暴戾之气,但依然要小心行事。” 萧人王趋前一步,赶紧道:“追捕妖兽,刻不容缓,这些妖兽在人界多呆一刻,便多一分祸害世间的危险,八大仙门素来以昆仑墟马首是瞻,自然义不容辞。我归墟仙门第一个恳请真人允我们为抓捕妖兽出一份力。”他此话一出,其他仙门也都纷纷响应。 太清真人面露嘉许之色:“各位都是修仙界的后起之秀,年纪虽轻,却心怀苍生,昆仑墟在此谢过了。” 顿了顿,又道:“除了妖兽的事情,现下还有件更紧要的事。”朝一位弟子示意,便见有弟子抬了两具尸身进来,一副是已被拼凑整齐的汤珩,还有一副是三清墟另一弟子,胸口一个硕大的窟窿,显然是被人徒手挖心剖丹而死。眼睛睁的滚圆,竟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汤珩!”“苏南!”“是谁杀了他们?”殿内一时哗然,众弟子莫不悲愤。 太清真人俯身亲手阖上苏南的眼睛,悲痛道:“这段时日,相信大家也都听闻有妖祟挖心剖丹之事。最近妖界肆虐,许多仙界中人都无辜惨死,或被夺灵力修为,或被夺内丹精元。从表面看,我三清墟弟子苏南也是被同样的手法挖心剖丹而死。” 第一个发现苏南尸首的弟子上前道:“禀师尊,昨夜净梵天顶钟声起之后,我们几位师兄弟也朝着浮屠塔而去,路上无意中发现了苏师弟的尸体。凶手将他的尸首藏在一处草丛之内,想必就是不想让我们及早发现尸体。” 仙门弟子也都纷纷愤慨万分: “这妖祟如今居然敢上昆仑墟杀人!太胆大妄为了!” “不用想,都说青丘狐主临世,号令群妖。必是那狐主主使,以报百年前的鸾川之仇。” “怪只怪我辈仙人当年存有一念之仁,没有让青丘恶妖和鸾川一起覆灭,才有今日之殇。” 太清真人举手示意大家稍停,环视了一周,沉声道:“不管是谁,杀了我昆仑墟的弟子,便是我昆仑墟的敌人,昆仑墟一千二弟子绝不会放过此人!” 向着萧仲渊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仲渊,你为何会和君扶一同出现在浮屠塔内?” 仲渊便将昨夜从路上遇见昏迷不醒的南门笙,浮屠塔外遇见君扶,再之后,便是塔内传来汤珩的呼救之声,进到塔内,兜头被浇妖血,未及细看,那封印剑阵便被启动。破阵之后,妖兽尽出,便是方俊吉和木芸槿赶到。道了个详详细细。 承影!三位师尊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上清真人示意仲渊先起来:“承影入昆仑,竟被你拿到了?” 萧仲渊点了点头,右手微抬,承影剑应召而出,但见冰冷如霜花的剑身见光而凝,泛着一层微蓝之光。 众人不禁齐齐惊呼了一声,眼神之中皆是羡慕之意。 上清真人有隐隐的担忧:“这也是你的造化。那引你入塔之人心思缜密,知道以妖血启动封印剑阵,只是不知他的意图是为了神武承影,还是为了引你们破去剑阵,释放妖兽。” 方俊吉仰头道:“师尊,弟子检视过汤珩师弟身上的伤口,显然是被剑阵所伤。他的衣服上也有妖血。不知是否是塔内的妖兽逃出,汤珩师弟伤了妖兽时所沾染的。” 上清真人眉头紧锁,沉声道:“君扶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天临皇朝十二支穿云箭急召君扶回去。师尊,弟子是在浮屠塔外见到君扶的,当时听得汤珩师兄的惨叫,我们一同入的塔,汤珩师兄的死必定和君扶无关。”萧仲渊急着为君扶辩解,他觉得自己从未当众说过如此多的话。 “他没杀汤珩,但能担保他没杀苏南么?” “保不齐他还有同党混入了昆仑墟。” 立时有几个不满的声音冒了出来,想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 太清真人颇有不满:“昆仑墟发生如此大事,再紧急的事情,也可以回来交代清楚再走,他这莫非是做贼心虚?” 玉清真人忽然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师兄,君扶是柒师妹带大的孩子,即便是当年她与我等生了嫌隙,我也断不相信她会做出对昆仑墟不利之事。” 上清真人闻言也颇有动容:“是,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切不可妄下论断。我也不相信会是君扶做的。” 太清真人却轻哼了一声,道:“我自然也是不愿意相信。但我们也已百多年未曾见过她了。这么多年过去,沧海桑田,谁知道她遇见过什么人,遭遇了什么事,是否还能秉持本心?” 上清真人有明显的不悦,轻声喝斥道:“正霖!”萧仲渊微微一怔,鲜少见到师尊动怒。 他居然喊了他的本名!太清真人怏怏住了嘴,转向一人道:“南门笙,袭击你的人可是君扶?” 萧仲渊才看见南门笙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这一击力道委实不小。听得太清真人问话,南门笙赶紧摇头道:“弟子去往浮屠塔路上,迎面看见有弟子过来,来人穿着本门的装束,我以为是本门的弟子,也就打了个招呼。谁知那人走到我背后之时却突然出手偷袭。” “你是否有看清来人的面貌?” “天太黑,又下着雪,弟子未曾瞧见来人的面貌,想必他必是杀了苏南师弟之后遇上我,未免行踪暴露,意欲杀我灭口。还好萧师弟来了,弟子才捡回一条命。” “那你怎能肯定不是君扶?”太清真人大有不依不饶之势。 南门笙忽然噗通跪下道:“弟子有错,弟子昨夜略感不适,但又怕误了渡化妖兽的职责,便,便让君扶代我去的。后来弟子又担心君扶不熟悉七渡梵经,所以出门想追上他,结果就,就被袭击了。” 太清真人闻言瞬间石化,竟是一个偷懒,一个贪玩,正好一拍即合。 能入浮屠塔结界之人必是昆仑虚弟子,君扶自小修的也是昆仑墟心法,同出一脉,他自是能入浮屠塔四周结界。 仲渊想着君扶为何要易容成南门笙的模样,欲言又止,转头去看南门笙,果见南门笙微微摇了摇头。此时大师兄既然没有提易容之事,私下再问清楚好了,此刻说出来,只怕愈加说不清楚。 太清真人好不容易将一口气憋了回去,脸色铁青,冷冷道:“你这大师兄还真是我昆仑墟的好榜样!那人是否是妖?” 南门笙偷偷瞄了太清真人一眼,又摇了摇头:“弟子未曾发现妖的气息,或许不是妖。又,又或许就是这妖道行已近千年,隐藏了妖气。” 太清真人满脸疲惫之色:“杀害苏南和设计启动封印剑阵的人不知是否是同一人,就算不是同一人,想必也是有里应外合的同伙,这人混入昆仑墟多年,而我们却一无所知。” 上清真人叹了口气,心下忧思甚重:“我宁可相信是妖祟所为,若是我三清墟弟子所为,戕害同门,实在是令人齿冷。而且此人心思细腻,潜伏多年,想借着封印剑阵诛杀仲渊和君扶,释放妖兽。” 三位真人商讨了一会儿,向着众弟子道:“这件事昆仑墟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如今三界异动频频,凶手更是在昆仑墟猖狂犯案,昆仑墟定不会置身事外。当务之急所有弟子先务必抓回逃逸妖兽,之后赶往浔州城。” 第32章 诛魔重誓 待众人散尽,上清真人唯独留下了萧仲渊。 上清真人替仲渊整理了下散乱的鬓发:“此次下山追捕妖兽,对你也是历练。你从幼时跟为师上昆仑墟,不知不觉竟有十三载了。” 萧仲渊却还惦记着浮屠塔之事,急道:“师尊,您相信弟子,君扶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昆仑墟的事情。” 上清真人看着仲渊良久,温然一笑道:“我自然信你。你素来独来独往,如今能有真心相交的朋友,为师也很高兴。君扶,为师相信他是个好孩子。” 萧仲渊心中感激不尽,又想起过去种种,“师尊……”只吐出两个字,语气竟有些凝噎了,恨不得自己能分担师尊所有的忧愁。 “在你下山之前,师尊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萧仲渊忙恭敬道:“弟子聆听师尊教诲。” “神魔大战之后,人妖两族和平共处了近万年。后来的纷争实乃由上古神器‘浮梦琴’而起。浮梦琴曾是伏羲大帝亲手所制三方神器之一。之后屡次的神魔大战中,皆有这些神器的身影。帝俊天帝灭魔星后卿曾得浮梦琴,之后据说曾赐予东阳上仙。彼时六界之中,东阳上仙最善音律,他觉得浮梦琴杀伐戾气太重,便和花神共创了‘十方芳华’曲谱,每每弹奏,只为渡化琴中万千怨灵之气,只是后来随着东阳上仙的遁世,浮梦琴也不知所踪。” “弟子也看过有关浮梦琴的记载,如此说来,这十方芳华曲谱倒如梵音,清彻远播,闻而悦乐。若能广为流传,倒是六界福音。” “何尝不是呢?仲渊,为师让你一直练习吹奏用以压制妖毒的清心音便是十方芳华曲谱,只是当年曲谱被毁去一段,终不完整。” 萧仲渊万没料到清心音竟会是十方芳华曲谱,不过想起当日还曾用清心音化去木芸槿走火入魔之险,心下顿时释然:“难怪弟子每每吹奏清心音,可静心凝神,如今想来,还是托当年东阳上仙和花神仙上之福。那为何三界诸人对这曲谱却讳莫如深,很少谈及?” 上清真人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这曲谱终没有广为传颂,原因便是一曲双调,可开渡化,亦可种死劫。或许当年天帝觉得若只为渡化略有可惜,为神魔大战筹谋,让东阳上仙一曲双调,可发挥浮梦琴最大的威力,造太虚幻境,勾人生魂,永世不得出。” 萧仲渊等着上清真人继续说道:“百年前,三界相传鸾川女君木卿衣得到了上古神器浮梦琴和十方芳华曲谱,为免妖族祸世,未雨绸缪,八大仙门在浔州鳌山合力封印了木卿衣,她手中残存的琴谱也一分为八,分别为八大仙门所藏,鳌山之后也更名为十方芳华。但当时她却坚持不肯承认获得浮梦琴。这也是为什么三年之后,八大仙门再次联手破了鸾川界印,覆灭鸾川。鸾川妖族或被杀或被俘,唉,打的是诛灭妖邪的旗子,实则为的是找到浮梦琴。只是,终还是无功而返。” “那,当年昆仑墟是否也有参与其中?”萧仲渊忽然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挺多余的,清心音便是十方芳华曲谱,昆仑墟又怎会完全无辜? 上清真人的瞳孔微缩,有片刻的失神,当年柒嫆便是由此发誓封剑出昆仑,终身不再踏入昆仑墟一步。 半晌长叹一声道:“我们很多时候无法做到真正的置身事外。仲渊,浮梦琴是神器亦是凶器,记得为师曾和你说,正邪不在出身,而在人心。人心向善,凶器可成神器,若人心为恶,神器便也是凶器。” “弟子明白了。所以此次下山,师尊是让弟子寻得浮梦琴?” 上清真人点了点头,道:“狐主临世,不论他是想解开木卿衣的封印,亦或是找八大仙门寻仇,八大仙门也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这千万年仙人两族和妖族之间的数世恩怨羁绊,早已算不清。你的清心音是十方芳华曲谱,若能化解这世世代代的恩怨自是最好,如果不能解开,你将浮梦琴带回昆仑墟,不可落入妖族或是八大仙门之手,可少造杀孽。” 萧仲渊只感重担在身,却也心潮澎湃。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自己有妖族血统,却长于昆仑墟,阴差阳错下更获先天帝神武承影,这是否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弟子谨记,定当不负师尊所托。” “还有一事,”上清真人凝视着仲渊,似乎要望进他灵魂深处,“下山之前,为师要你向天地立誓:我萧仲渊,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事事以天下苍生为重。此生遇魔杀魔,绝不存丝毫仁念之心。” 萧仲渊有片刻的震惊:“但,师尊,您刚刚不是才说正邪只在人心,和出身无关。是妖是魔,只要与人为善,便可一样渡化成神。” “人仙妖都是万物生灵所化,有血肉之心,是而为师才说正邪只在乎人心,而不在出身。但魔不同,自混沌鸿蒙以来,魔是由这天地万物间的五浊煞气所化,人世间的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皆散入这天地,而诸天妖仙神魔吸天地灵气修炼,天地灵气失衡,灵气渐消,致使天道缺损,故而魔就是这世间的戾气所化,除了杀伐了断,无可渡!” 萧仲渊听的似懂非懂,但听明白“魔”是只能除之,才能净化这天地灵气。 “而所有的煞气会慢慢聚集成魔尊,拥有可毁天灭地的力量,是以每次的神魔大战,牺牲无数生灵才能封印魔域。先昊天帝慕轩上神以一己之身化分四道天元灵气,封印魔域之门,保六界一时平安。 为师这次去常羊山,发现封印的力量已日渐衰弱。万年前的魔尊赢勾虽然元神肉身被灭,但魔域煞气未消,万年一轮回,如今天地间的五浊煞气必将重聚,寻找新主,只怕新的魔尊等待觉醒。而魔界势必也在寻找修罗恶世镜,开启魔域。这才是为师最为担忧的。” “修罗恶世镜是开启魔域的钥匙?” 上清真人点了点头:“当年魔尊赢勾用修罗恶世镜开启魔域,获得这天地间强悍无比的魔煞之力造成诸多杀业。魔煞之气入体,血溅承影为黑色。承影乃天地正气孕育而生,见光而凝,可斩世间一切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驱魔煞之气。” “但是,这剑在弟子手中似乎并没有如此威力。” “神武的力量还没有完全觉醒,据古籍记载,神魔大战中,承影在昊天帝君手中曾分化成万千剑影,威力无穷。你目前的灵力修为尚未突破至最高境界,也是正常。魔灵亦有可能是你的朋友,你的至亲,无论是何人,你必用承影将其斩杀。即便是为师,你也不能有半分心软。” 萧仲渊委实觉得师尊有些夸大其词了:“师尊怎么可能会是魔尊?” 上清真人却殊无半分玩笑意味:“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皆会生成心魔,为师修行这数百年,也不敢说已勘破这道法法则。只要有心魔,就有可能被这五浊煞气入侵成魔。若他日为师成魔,你是否能做到断情绝义?“ “我……“萧仲渊语塞,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也绝不会对师尊出手。 上清真人叹道:“所以今日,为师才要你立下此重誓。若违此誓,自当灰飞烟灭,师尊亦永堕畜生道,不得轮回为人!” “师尊!”萧仲渊心中巨震,几乎要落下泪来,手臂上隐隐现出碧色的鳞片,跪下道:“他日若是弟子自己做错,怎能让师尊承担弟子的罪责?” “子不教,父之过。我是你师尊,你若走上歧途,自是师尊这十五年教导无方之过,理应师尊承担这天罚。”上清真人面上是不容拒绝的坚毅,狠心道:“立誓!” 沉默良久,萧仲渊只得依言立下此重誓。 临别之际,萧仲渊再次朝着上清真人三叩首:“师尊对弟子一有于危救命之恩,二有养育教导之恩,长我育我,顾我复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师尊教诲,弟子谨记,绝不敢负。” 上清真人见仲渊真情流露,亦有些动容,扶起仲渊,柔声道:“我等修仙之人,当为天下苍生惜,如今六界异动频生,为师实对你寄予厚望。望你谨记师门教诲,便不枉你我师徒缘份一场。去吧去吧。” 萧仲渊终是恋恋不舍地拜别了上清真人。 鸿钧峰上一抹身影目送着萧仲渊渐行渐远,在三清墟的日子,我曾多少次听你吹奏清心音,你身上亦有妖族血统,他日再见,我们是敌是友? 一滴泪悄然滴出,却被她绝然地抹去:木芸槿,你不过是个活死人,百多年前你就已经死在鸾川的那场大火里了。如今你活着的目的便只是一个,为那些在大火中逝去的鸾川子民向八大仙门讨回这迟来的公道! 第33章 月桂仙人(一) 萧仲渊刚出了昆仑墟,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路口,车内之人挑起一边车帘,却是一袭华衣锦服的秦戈。 秦戈大声道:“萧兄头一次下山,若不嫌弃,秦某不才,这几年倒是在这世间厮混过几年,这人情世故,牛鬼消息都略知一二,倒可给萧兄做个向导。” 萧仲渊略有惊诧:“秦门主不是要回虞渊仙门么?” 秦戈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不回不回,这难得出山一趟,远离门中琐事。更何况如今妖族肆虐,秦某虽才疏学浅,好歹忝为八大仙门,自然也是要出一分力。”见萧仲渊还有几分犹豫,继续道:“此次来昆仑墟修学也是叨扰萧兄良多,萧兄就别和我客气了。妖族狡诈,多个人也多分照应。” 萧仲渊盛情难却,心中也并不讨厌和秦戈相处,便温然道:“如此,便多谢秦兄好意了。”搭着秦戈伸出的手上了马车,才发现这马车内布置的甚是豪华,软塌上垫着厚厚褥子,小桌上温着茶,摆着几色糕点,四周挂着熏香,散发着草木清爽之气,隔绝了外界一片天寒地冻。 秦戈将温好的茶端在萧仲渊的面前,笑道:“我虞渊门的四季春,萧兄试试。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惟忧碧粉散,尝见绿花生,此茶实乃之品。萧仲渊清然一笑,道:“秦兄此番修学不是还带有另外一名弟子,竹苓?” 秦戈就着茶杯轻啜了一口,淡淡道:“那丫头本来善解人意,烹茶煮酒也是一把好手,可惜……”看了眼萧仲渊,凤目微眯:“存了份不该有的心思,我将她打发回虞渊了。反正这会儿也到了该采摘千山暮雪草的时候,可不能耽搁时辰。” 萧仲渊一怔,一时也没有明白他所谓的“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是何意,想着不过是虞渊门的家务事,自己也不便多问。 一旁添水看火的白芷嘟了嘟嘴,薄嗔道:“门主,你平素就是偏心,没有给弟子大施拳脚的机会,才会觉得我处处不如竹苓师姐。说起这烹茶煮酒,我可是一点不比师姐差呢。”朝着马车外努了努嘴,邀功道:“这车夫可是又聋又哑,断不会听了我们任何消息去。” 秦戈挥了挥折扇,满面春风笑道:“是是是,小机灵鬼,所以这不是留你在身边随行伺候着么。这人世间啊人多嘴杂的,我们出门在外切记要隐藏身份,你以后唤我公子便可。” 白芷得到秦戈的夸奖,立时眉开眼笑:“是,公子,婢子记下了。”愈加殷勤的将一碟糕点端到秦戈面前:“公子吃茶点,临川的凤凰酥,可好吃了。” 秦戈拿了一块递给萧仲渊:“萧兄打算是去浔州,还是先去盛京?” 三位师尊让众弟子稍后去往浔州,如今尚有时间,沉吟了一会儿道:“盛京,凶手杀害苏南的手法和盛京近日盛传的妖祟做法如出一辙,我想先去盛京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口不对心,只怕你是想去找君扶吧。秦戈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凤目中仍是盈盈笑意,频频点头:“萧兄说的甚是,那我们就先去盛京。” 一路上,秦戈倒是殷勤备至,反正大小活儿也都是指示白芷那丫头去做。三人浑然不似去捉妖,倒有几分游山玩水的意味。 一日黄昏,三人下车透气,去河边取水之际,看见一对年轻夫妇,女人眼睛红肿,似是哭了很久,男人默默在一边唉声叹气。 萧仲渊起了怜悯之心,上前问道:“二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么?” 看着三位神仙一般的人物,女人呜咽道:“仙君能救救我的孩子么?” 女人一旁的男人道:“仙君,我们就是前面李家庄的村民,我们村几十年来一直供奉着月桂仙人,受他庇佑无妖祟侵扰,但这月桂仙人好食幼童,所以村里每年抽签供奉,今年我家被抽中了,所以我家大宝就被送去庙里……供奉了。” 萧仲渊摇头苦笑道:“既是仙人,怎么会食人子女,我看这月桂仙人就是妖祟吧。” 男人神色慌张,四周看了看,颤声道:“这位小仙君可别乱说,冒犯了神灵会招来灾祸的。” 白芷看着他受惊的模样忍不住哈哈笑道:“灾祸?哈哈,你们放心,那什么月桂仙人遇见我们才是灾祸呢,只怕他躲都来不及,”白芷朝着秦戈吐了吐舌道:“公子,是不是?” 秦戈懒洋洋地笼着手,“嗯”了一声,道:“不过就是山精野怪,既然萧公子有心出手,我们就多管闲事一回了。” 女人不停地拜谢,那男人扶着女人,嘴唇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走的远了,才隐隐听见飘来几个字:“阿娣,我们这样做,会给村里招来大灾的。” 马车顺着那夫妇二人指引的方向上了一座小山,山路倒还平坦,不多时便看见一庙宇,门口牌匾上红漆描金地写着“月桂仙人庙”五个诺大的字,两侧挂着一幅对联:仙人怀圣德,灵庙肃神心。 这月桂仙人庙不大,不过装饰的倒也精致,四周墙壁和碑石上还保留着历代名人的诗词。跨入大门是一方庭院,遍植月桂树,虽是寒冬之季,这月桂树却依旧郁郁葱葱,桂花香沁人心脾。 秦戈笑道:“难怪叫月桂仙人,还真是附庸风雅之级。” 白芷接道:“公子,我敢打赌这妖祟定是月桂树妖。这寒冬时节还开着花,定是施了妖法。” 秦戈随手折了一支桂花,轻嗅了一下,递给萧仲渊道:“那可不一定,或许是只兔子,也有可能是只蟾蜍。且不闻蟾宫桂树一支新,萧兄如何看?” 萧仲渊只是清雅一笑,从秦戈身侧径直走过,道:“此赌局,我看白芷姑娘输了,四周所悬挂诗词大都有‘蟾宫’二字,蟾宫折桂蟾宫客,端的也是风雅,就不知是否妖如其名。” 白芷扁了扁嘴道:“既然你们两位大人都说是蟾蜍,那肯定错不了。欸,想着这‘月桂仙人’居然是只满身脓包的癞□□,公子你看,婢子这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三人跨入正殿,迎面的高台上赫然端坐着一尊足有一丈高的塑像,锦衣华服,手持一束月桂枝,必是村民信奉的“月桂仙人”了。面前的香案上摆着各式的贡品,香炉里还燃着数支高香,积着厚厚的香灰,香火倒是很旺。 地上的蒲团上分坐着两个幼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想是怕那孩子乱跑,手脚都给绑了起来,眼睛红红的,脸上兀自还挂着泪痕。 白芷给两个孩子松了绑,略有心疼:“才多大的孩子啊,居然绑这么紧。” 三人将一双幼童带回村里,孩子吃着车上的糕点,瞬间将之前的恐惧忘到九霄云外,嘻嘻哈哈乐呵不停。来到李家庄,已经夜色初显,村里的人初时还很热情地给他们指明去盛京的方向。 直到看见仲渊将两个孩子抱下马车的瞬间,村民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越来越多的村民围了上来,将五人围在中间。两个孩子躲在仲渊的身后,害怕地望着周围聚集的人群。 “快去喊村长来,我们堵在这里。” 之前在河边见到的那对夫妇挤开人群,冲了进来,女人看见自己的孩子,一把拉过那男孩抱在怀中,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不停地抚着孩子的头发,脸蛋,发现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 人群中不少村民开始唉声叹气:“这下惹怒了月桂仙人可怎么办?” 大家面面相觑,互相讨论着: “是啊,每年都是抽签决定送哪家的孩子,谁不心疼,这也不是没办法么?” “是啊,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都是月桂仙人保佑,我们可不能以怨报德啊!” “有一年就是没有献祭,结果那年村里瘟疫死了多少人?你们还记得么,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么。” 众人越说似乎越觉得三人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群情激愤,开始怒目朝着三人,大有要动手的架势: “是他们得罪了月桂仙人,绑了他们送去月桂仙人庙谢罪!” “我们可被他们害惨了,就怕杀了他们月桂仙人也不会原谅我们!” “无论如何,先献祭了他们,消了月桂仙人的怒气,我们最多今年将供奉再增加一倍。” “……” 白芷气极反笑:“真是一帮愚不可及的人,哪有神官要吃小孩的,这‘月桂仙人’分明就是妖!可笑你们还盖了座庙当宝贝似的供着,真是可笑之级。” 村民大嚷道:“你,你居然对月桂仙人如此大不敬。”那眼神分明就是立马要千刀万剐的仇视。 白芷拉了拉秦戈的袖子,气道:“公子,我们走,不管这闲事!他们自己愿意年年拿自己的孩子出来供给那妖怪吃,我们何必枉做小人,好心当成驴肝肺。” 萧仲渊却并无挪动半分:“不行,修仙之人,本就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明知是妖祟害人,怎能坐视不理?” 秦戈朝着萧仲渊不解道:“你看那对夫妇,此时一言不发,他们只要能救下他们的孩子就行,旁人的生死与他们无关。你不寒心?” 萧仲渊看向那对小夫妻,只见他们躲闪着他的目光,抱着孩子瑟缩在人群中,身边还站着一佝偻着背的老婆婆,频频看向三人。 萧仲渊收回目光,轻轻道:“我渡苍生,只求无愧我心。” 秦戈叹道:“世情薄,人情恶,萧兄,为了又蠢又坏之人,如若要搭上自己的命呢?还值得么” 萧仲渊看了眼秦戈,略有诧异:“又蠢又坏?他们不过是无法分辨妖祟,被妖魔的能力所慑,这又岂是他们的错?秦兄的见解,恕我实在不敢苟同。” 秦戈忙到:“好好好,我可能过分解读了。既然身为仙门之人,自然是要斩妖除魔,我也想见见这月桂仙人是不是只大□□。” 村长在几个村民的簇拥下来到三人面前,眉头紧锁,似乎天要塌下来一般:“你们得罪了月桂仙人,为了全村人的性命,只能绑了你们去月桂仙人面前谢罪。”立时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上前要绑三人。 秦戈用扇柄将几个意欲靠近的村民推远了几步,道:“不用你们动手,我们自己去。” “好。”村长示意那几个大汉退下,又道:“不过这位,这位姑娘必须留在村里,以防你们半途溜了。” 白芷呸了一声道:“真是一群愚民,我们若真想跑,你们就算整条村的人出来都拦不住。” 秦戈止住白芷的话头道:“白芷,既然村长不放心,你就留下等我们的消息,正好也让车夫去喂喂马,你添些新鲜瓜果,干粮,去盛京还有十来天的路程。” 说罢,秦戈和萧仲渊返回先前的月桂仙人庙。 第34章 月桂仙人(二) 二人回到月桂仙人庙,此时已近亥时,更深露重,好在院子里都是月桂树,不缺柴火,不少蟾蜍在月桂树下四处蹦跶。秦戈劈了些树枝,生了火,庙内顿时暖和起来。 秦戈侧头只是怔怔地瞧着仲渊,透过融融的火光,映照着仲渊清朗的眉目更加柔和,整个人蒙上一层暖色,鼻若悬胆,薄唇润泽,恍若隔世。 萧仲渊转头看见秦戈的目光仿佛钉在自己脸上,略有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秦兄,我脸上莫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百年岁月自蹉跎,迁客今朝始是归,从未想过我和你之间竟还能有如此岁月静好的片刻。秦戈回过神来,转开了目光,幽幽道:“萧兄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故人。” 难怪当初在昆仑墟,不过萍水相逢,他对自己却处处照拂。“原来如此,那秦兄的这位故人今在何处?” 秦戈却低低叹了口气:“他,死了。” 萧仲渊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了,半晌只能吐出两字:“节哀。” 秦戈唇边逸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无妨,已过去许多年了。只是他的性子比你清冷,不喜与人说话。虽是故人,我们却经常对坐无言,远不如如今和萧兄这般相处舒适,如沐春风。” 萧仲渊报之温暖一笑:“在我心中,也早已视你为友。” “视我为友…视我为友…”秦戈低声喃喃念叨了几遍,凤目中竟有微微莹光闪现。半晌抬头看着仲渊,眉眼皆是笑意:“此心安处是吾乡,能得萧兄为友,秦戈此生定不负君!那我以后能否直接就唤你仲渊?我略长你一些,你便叫我老秦可好?秦戈也行。” 萧仲渊见他竟是真情流露,欣喜之意溢于言表,那位故友在他心中必是很重的分量吧。此心安处是吾乡……仲渊忽然想起君扶,心下一暖,唇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扬几分,心下对秦戈和他的故交之间的这份知己情谊更多几分嗟叹。看向秦戈温然唤了一声:“老秦。”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约半炷香的时间,仲渊自然不会知道这短短时间里,秦戈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无数的过往画面风起云涌又如潮水般褪去,只余欢喜。 庙门“吱呀“一声被谁推开了,萧仲渊警觉地站了起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佝偻着腰走了进来,手里挎着一个食篮。看见二人,老婆婆咧嘴一笑:“老婆子感谢二位仙君救了我那宝贝孙子,我们家可是五代单传,差点就被这该死的供奉断了我老李家的香火。” 萧仲渊想起她就是早些时分在人群中看见的那对夫妇的母亲,赶紧上前扶住老婆婆,道:“婆婆,夜已深,妖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你赶紧回去吧。” 老婆婆呵呵笑道:“不碍事,我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赶着驴车带我来的。那个没出息的东西在门外守着那头驴,就没亲自进来向两位仙君道谢了。” 又抹了一把眼泪道:“唉,我不放心啊,实在对不住啊,今天那么多人,也没敢站出来为几位仙君说句公道话。我老婆子都已经是半截都入土的人了,还怕什么死啊,就怕良心不安。睡不着,就来了。” 萧仲渊心下感动:“各位乡亲也都是惧怕这妖祟的妖力,我们都明白的,并无半分责怪大家之意。” 老婆婆拍了拍仲渊的手背:“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萧仲渊感觉自己的手背似被什么细小的尖针之物几不可感地扎了一下,微一愣神。 老婆婆话音甫落,却目光陡变,朝着萧仲渊呼了口气,又是一把烟雾从他手中挥出,在庙中弥漫开来。 老婆婆跳了开去,哈哈大笑道:“可惜就是太蠢!居然还敢来强出头!真是不知死活!” 但见一个身影从“老婆婆”的身体中飘出,落在地面,竟是一个眼大如牛的糙黑汉子模样,和风雅二字沾不上任何关系。原来这妖祟摄取了原主的魂魄后附身,难怪近身之时未发觉他的妖气。 萧仲渊气息一滞,灵脉竟然被封住,毫无力道。蟾蜍本来就浑身带毒,必是中了他的毒。萧仲渊赶紧坐下运气,想着尽快打通灵脉,将这毒素排出。 那妖祟嗤笑一声,粗声道:“别徒劳了,你中了我的地黄毒,加上我这提炼的月桂子毒雾,灵脉阻滞,没有一时三刻是解不了的,这个时间已足够我杀了你们。” 秦戈忽然冷冷道:“你就是这月桂仙人?果然是缺什么想什么。” 那妖看秦戈一动不动,以为也着了他的道,放松了戒备,哈哈笑道:“是啊,本神君就是月桂仙人,死于本神君之手,你们也可以死得瞑目了。” 秦戈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不过是一只附庸风雅粗鄙不堪的□□精,也敢自称神君,你也配?你们妖王都不敢说自己是神君!” 那“月桂仙人“吃了一惊,讲话竟不由磕巴起来:“你,你怎么看出我的本体的?妖,妖王有大事要做,自是顾不上我们这种偏远小妖。” 萧仲渊在记载中看过,上古龙族曾凭强大的蛮荒力量降服众妖,与众妖定下世代血誓。从此妖族天然有“认祖”的血统羁绊,妖王一旦在祭台受封,便可号令群妖,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修成妖身,莫不敢从,除非有更强大的血契干扰。自龙族归顺天庭永居四海洲之后,妖族一分为三,青丘狐族,鸾川青鸟和云梦鲛人分别被奉为兽族、禽族和水族的三脉妖王。 秦戈依然面无表情:“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蟾蜍妖对面前这人突然生出一丝惧怕之意,但听他喉咙发出一阵怪叫,忽然几十只蟾蜍小妖从门窗中跃入,瞬间站满了大殿。蟾蜍妖胆子壮了几分,厉声道:“你,你们中了毒,还这么嚣张,受死吧!” 秦戈本来一直保持着坐姿,乌合之众!手中折扇递出,但见他身影如电光火石般跃起,几十只小妖还没看清秦戈是如何出手,便纷纷倒在地上,现出原形,四脚朝天地现出一片白花花的肚皮。 蟾蜍妖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哪知秦戈身影却已如鬼魅般飘到,被一把扼住脖颈。蟾蜍妖对上他的一对狭长凤眼,透着森然狠绝的寒光,几乎要吓破了胆。可怜这“月桂仙人”此时说不出任何话,两只手本能地徒劳的想掰开扼住自己咽喉的夺命手。 秦戈不再和他废话,如同摔一个破烂布包一样将“月桂仙人”狠狠摔在地上,直摔得脑浆炸裂,血液四溅,现出原形,果然是一只体型如同孩童大小的蟾蜍妖。 秦戈拿出手帕将手上沾染的各种液体擦拭干净,看着蟾蜍妖掉出半截的眼珠子,将手帕直接扔了,心中万分嫌恶,不过一只妖力微末的蟾蜍,如今本君亲自动手渡了你,也是你的福份。 实在好身手,萧仲渊想着若是自己出手,虽然亦可一招要了这群小妖的命,但身法却做不到如此迅速。“老秦,虞渊仙门是八大仙门之中最弱的,怎么评的?” 秦戈拿出几颗药丸给萧仲渊服下,道:“千山暮雪草炼制,可解世间大部分普通妖毒。这所谓排名,无聊之极,或许是前几任门主没好好修习吧。你也知道,山中岁月多无聊,除了炼药修习,也没其他事情可做,这身修为勉勉强强入个先天境吧。” 这丹药果然有效,不过弹指时间,萧仲渊已将余毒清除了干净。“多谢你了,你早看出婆婆是这蟾蜍妖?” 秦戈点了点头:“仲渊,我先前没有在你中毒之前出手,一来是这妖毒无伤根本,二来我是想你能知道,有时候越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人,有时候更要防备,不要轻易信人。月黑风高的,一个腿脚不好的老婆子怎么可能不辞劳苦的专程跑来给我们道歉。” 萧仲渊心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倒是用心良苦,时时刻刻不忘给我上课,虽然确也有几分道理。 出门之前,萧仲渊将地上的蟾蜍尸体一股脑装在一起,秦戈捂了捂鼻子,嫌恶道:“仲渊,你还要这些恶心东西的尸体干嘛?赶紧扔了。” 萧仲渊轻轻一笑,道:“不可,这蟾蜍皮可入药,肉可烹食,带给山下那些村民,别浪费了。”说罢递给秦戈,委实不客气:“老秦,不如你帮我拿着吧。” “我?……“秦戈本能想拒绝,若是换做他人,他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这么恶心的东西,但萧仲渊开口……秦戈叹了口气,虽百般不情愿,还是用两根手指捏过那袋子。早知道就带白芷那丫头来了。 第二日,那些村民们见到身型如此巨大的□□,惊叹了许久,对秦戈和萧仲渊自然是千恩万谢,感谢仙君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先前有眼无珠等等。 白芷是又好气又好笑,不和这些村民一般见识。见到门主心情大好,也是欢欢喜喜地准备好一应物资,三人再次启程朝盛京而去。 第35章 狐妖媚术 再行的七八日,距离盛京也不过十几里地了,估计子时之前可以抵达。 白芷趴在窗格子上看着外面黑黢黢的天道:“公子,你不觉得奇怪么?我们这一路行来,除了遇见的那只□□妖,也没见到其他妖祟,还有浮屠塔逃出去的妖,都去哪了?冬眠么。” 秦戈倚在软塌上半寐着,懒洋洋道:“或许是蛰伏吧,这妖啊,早化成人精了。” 忽然一阵连绵不绝的琵琶音传来,由远及近,如涟漪般层层荡开,萧仲渊心中一凛,这曲调竟和清心音有□□分相似。只是这曲调邪媚,透着魅惑,春情旖旎,引人心旌摇荡。白芷赶紧捂了双耳,调息灵力与这琴音相抗,只是面上却开始现出迷离笑容。 十方芳华! 心念甫动,人已如离弦之箭穿出了马车,面前是一个义庄,门口挂着的一对白灯笼在风中摇晃个不停。 萧仲渊拿出玉箫开始吹奏清心音,以灵力将音波递出,萧声悠远,穿透琵琶音。那琵琶声略微一滞,但仅是半分功夫,弹奏之人注入更多的灵力,琵琶音变得愈加尖锐急促,与宁静祥和的萧声纠缠在一起。 一只手伸过来抵在仲渊背心灵脉处,一股强大的灵力注入笛声之中,如波涛般直接汹涌激荡而去,如同被大浪席卷,琵琶音在一个最高处直接破声,瞬间消失。 一个黑影从后院跃起,仓皇而逃,竟不是人的形状,几下起落,消失在夜色深处。 秦戈啧啧赞叹道:“这小畜生跑的倒是挺快,也不知是什么品种,不错不错。” 不好,萧仲渊跃入院内,妖祟以十方芳华媚曲编织幻境,此处定有蹊跷。 白芷探出半截身子,脸色不太好:“公子,我……” 秦戈回头道:“白芷,你被那琵琶音波所伤,就在车上等着我们。” 院内四处都插着引魂幡,白色的幡布猎猎作响,地上洒满了各式冥纸,四周的屋子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数具棺木。 萧仲渊进到正南向的主屋,与别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主屋略大,并排放着十三具棺木,每具棺木前立有牌位,燃着香火蜡烛,有些已经燃尽,有些还燃着,屋内烟雾缭绕,四处飘散着冥纸,月光透过窗户纸映照进来,勾勒出几片惨白之色,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装神弄鬼!有了之前月桂仙人毒雾的教训,萧仲渊屏住了呼吸,伸手想打开一具棺木,突然窗外一个黑影飘过…… 什么人? 刚追出门,一个黑影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扑倒了萧仲渊,不由分说竟亲了上去。 猝不及防,仲渊猛然睁大了双目,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棱角分明的轮廓,居然是君扶!只是此时他脸上浮现出无比欢愉的神情,一双眼眸迷离缱绻,想必是中了先前那妖的媚术,陷入幻境之中。 萧仲渊收了应召而出的承影,伸手去推君扶,试图唤醒他的神智:“君扶,醒醒,我是仲渊!” 君扶脸上依然是一片痴痴然的表情,一手捧起他的脸颊,一手细细划过他的眉眼,定定瞧了一会儿,竟又吻了下去。 唔…… 萧仲渊两片唇瓣被他衔住,无法出声,心下一片郁怒,奈何这厮力道奇大,被他箍住动弹不得,除非以灵力冲撞,但仲渊又怕伤了他,可此情此景成何体统? 忽然身上一松,君扶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却是秦戈正黑着脸,冷冷道:“这普通人的美梦欲念大都是升官发财,求仙问道,你这满脑子却是情情爱爱!俗不可耐!” 话音刚落,随手就将他一扔,君扶撞在树干上,疼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瞬间清醒过来,什么虞渊仙门是八大仙门最弱小一派,简直胡扯好吧。君扶怒道:秦戈,你出手能不能轻点! 秦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不能!你刚刚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么?” 仲渊整理好衣服站起身来,居然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男人亲了两次,不知是羞耻,还是气恼,眼尾竟自浮上一抹薄红。 君扶一怔,细细回想了一下,他听到一阵缠绵悱恻的琵琶音,也不知是哪位美人身上散发出摄人心魄的暗香,正你侬我侬地耳鬓厮磨,怎么突然变成了萧仲渊?莫非……他亲错人了? 君扶瞥了眼萧仲渊,却见他轻咳一声,略有局促地将眼神看向别处。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几个朝廷模样劲装打扮的人跑过来拥在君扶身边,一应的脸上羞红,讪讪道:“小王爷,我们都着了那妖祟的道。” 秦戈忍住笑,淡淡道:“嗯,我刚刚去后院看了一圈,就见到这几个人抱着些死尸在那不是乱啃乱叫,就是拳打脚踢,应该都是和小王爷一样中了媚术陷入幻境之中。” 其中一人腰间绶带为绿色,已然是四品天师。虽被说的满脸通红,依然向秦戈俯首作揖道:“多谢这位仙君出手解了我等所中媚术。” 另一人愤愤道:“果然妖祟多狡诈,竟使出如此下作手段。若是当面较量,必剥了他的皮!” 秦戈抬手拿出一个瓶子让仲渊嗅了一下,然后扔给君扶道:“你们都嗅一下,这是我虞渊门的乌台草,可解这妖的迷香媚术。你拿着,等下还有用处。你带的人齐了么?” 绿品天师数了数人数道:“小王爷,我们总共六人,还差两人,会不会已遭了那妖祟的毒手?” 萧仲渊整理了下情绪,转向君扶道:“咳,君扶,你,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在巡城的时候发现了妖的踪迹,过了几招,分头追了过来,到这义庄之后,便失去了那妖的踪迹,然后便听见琵琶声,陷入幻境之中,直到遇见你们。” 一人挠了挠头道:“但这曲子不就是最近街头巷尾都在传唱的‘十方芳华’么?平素听着没觉得什么异样啊,怎么这会儿如此厉害,能造幻境。” 秦戈轻蔑地看了那人一眼道:“那得看谁弹奏了,普通人弹不过就是一支略微好听点的曲子罢了。” 萧仲渊思忖道:“当年此曲谱被一分为八,分藏于八大仙门,并无完整的曲谱在世间流传。如今这曲谱虽只有七八分相似,却已然完整,必是有人故意散播出来,制造混乱。” 一蓝带六品天师愤声道:“他大爷的,老子用脚想都知道必是青丘老狐狸那群妖祟搞的鬼。” 秦戈轻笑了一下道:“说对了,还真是狐狸,妖族之中狐族最善媚术,我在那些屋子里都检视过,这些香火蜡烛大都用狐妖的汗液侵过,百年的狐妖媚术,加上琵琶曲编织的幻境,普通的修士根本抵挡不了。” 言下之意,这群所谓朝廷天师不过是普通修士,虽然又被骂了,几个天师也没好意思回嘴。和八大仙门比起来,确实“普通”。 萧仲渊转身回到之前南面的那间主屋,道:“我在南面主屋发现了些蹊跷之处,这里的棺木摆放的和别处不同,甚是整齐。” 君扶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道:“就是这些迷香的味道,先前每间屋子都有。” 秦戈燃起掌心焰,点燃了四周的油灯,屋内顿时亮腾起来。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棺木:“可要打开棺木瞧瞧?我赌这里面躺的必不是原主。” 几位天师掀开前十几具棺木,尸身惨不忍睹,皆是被徒手挖心剖丹,面目扭曲,舌头伸出,想必临时之前遭遇了极大的痛苦。 “这些人的面容倒没有被损毁,可是天师堂的人?” 萧仲渊沉吟片刻道:“看着装,应该都是八大仙门的人。”又伸手探了探灵脉:“虽然八大仙门修的心法我并不都熟悉,但修为已然不弱。杀他们的妖祟估计大都有八百年以上的修为了。” 君扶盯着那几张已经变形的面孔道:“先前妖祟剖心挖丹之后,会毁去死者面容,模糊身份。如今倒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八大仙门的人一样。” 最后两具棺木里的“尸体”胸膛微微起伏,首先推开棺木的蓝带六品天师大喜道:“小王爷,是我们的人,还活着!” 君扶赶紧将那瓷瓶放在几人鼻下,不多时,便醒转过来,从棺木里坐起身来,茫然四顾:“小王爷,我们怎么在这里?” 绿带四品天师奇道:“这妖祟引我们过来,似乎只是让我们陷入了幻境之中,并没有杀我们,这是何意?” “头,你没听过猫捉耗子么?只怕是想先戏耍我们一番,还没来得及下手,小王爷的两位朋友就及时赶到了。若非二位仙君,只怕我等兄弟也难逃被挖心剖丹之祸。” 萧仲渊将那香灰拿在鼻下仔细嗅了嗅,道:“这些香烛都用狐妖的汗液浸泡过,但里面还混着一种脂粉香。君扶,你可识得?” 君扶闻了闻道:“有些熟悉,拿些回去给脂粉铺的老板鉴别一下就知道了,这些妖祟恐怕早就混在人族之中了。” 大家分头清点,南屋的十一具尸体皆被剖心挖丹,有些尸体都已经发红,估计已经死了好多天了。也不知道是死后被人抬到这里放入棺木,还是就在这义庄被杀害的。 君扶吩咐道:“你们尽快通知天师堂和京城府尹来处理,验明死亡时间,然后将这里的尸首全部带回天师堂,明天一早我和两位仙君去天师堂和各位达人再过一次此案的所有卷宗。” 第36章 云来客舍 安排妥当之后,君扶和萧仲渊、秦戈一同乘车进了盛京城。 君扶再次重逢萧仲渊甚是开心,忍不住又伸手抱了抱他道:“太好了,阿渊,你们怎么来盛京了?” 君扶的手甫一触到自己,刚刚两人相缠的画面竟不自觉又在脑海里出现。萧仲渊推开君扶,轻咳了几声,才简略地将昆仑墟的事情概而叙知,师尊让三清墟弟子皆下山追捕浮屠塔中逃出的妖兽,之后在浔州城汇合。 君扶不可思议地惊道:“妖祟居然敢去昆仑墟杀人?当年八大仙门覆灭鸾川,这青丘狐主要报这个仇首找的定是八大仙门,脑子坏了去惹昆仑墟?只怕是有人用了同样的手法混淆视听吧。” 萧仲渊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人是故意引你我去浮屠塔破封印剑阵,那妖血必是事先准备好的。而能让汤珩和苏南都毫无防备之人,必是三清墟的弟子,而不可能是妖祟。若是妖祟,别说昆仑墟四周布有结界,便是净梵天顶的结界他都入不了。只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为了释放浮屠塔群妖,还是图谋承影神剑,亦或是其他?” 君扶转了话题:“先不说这些了,阿渊,既然你们来到盛京,那我是一定要尽尽地主之谊的,这人世间的繁华可全在盛京了。这几日我必要带你尽兴而归。” 白芷拍掌大喜道:“好啊好啊,人生四大乐事,吃喝玩乐,公子,婢子这趟儿跟您出来,真的是不虚此行。” 秦戈冷哼了一声,拉下脸来:“没良心的坏丫头,说的好像我们虞渊仙门饿着了你一样,虞渊里不好吃不好玩么?” 白芷赶紧捂住了嘴,半晌又道:“是好吃好玩,就是烟火气少了点。”说完吐了吐舌,一溜烟掀了车帘坐到马车外面。 马蹄声在官道上踢踢踏踏地响着,萧仲渊微微挑起窗帘,月光照在地上,清冷如霜,而远处盛京城影影绰绰的灯光点亮着清冷的夜色,年关将近,大都是阖家团圆的温暖。 幼时被赶出归墟之后,母亲带着他颠沛流离。彼时,妖族和人族早已势成水火,无论是世俗皇朝还是仙门修士,都在大肆捕捉还遗留在凡间的妖族,送去十方芳华获取不菲的赏金。待炼化之后,又购买取乐,这个世间对待妖族是多么地残忍,天下之大,竟无他们母子可容身的尺寸之地。 母亲会些医术,但她尝试了很多办法,却始终无法祛除他体内的妖毒。特别是月晦之日,只能用一些祛毒清凉的草药帮着他缓解妖毒带来的嗜血冲动,不过那时还小,妖毒发作并非那么难受。但他一身碧青的鳞片和碧色的瞳孔却掩藏不住他有妖族血统的身份。 那年大雪,天气异常寒冷,四处躲藏天师追捕的二人实在是又冻又饿,在距离盛京不远处,被天师所伤的母亲病倒了,高热不退,急需清创退热的丹药。 他经常跟着母亲去药铺抓这些金创伤药,一来二去,这几味药草的名字,他也熟烂于心了。但白天入城,他一身碧青的鳞片必然会被当做妖族抓了起来,他便想着先躲在郊外的小树林中,等天黑之后再偷入城内的药铺,为母亲寻药。 但寒冬的雪地太冷了,他身子孱弱,几乎就要冻僵了。他赶紧挣扎着爬起来走了几步,但僵硬了的身子似乎不太听使唤,竟扑通栽倒在地,湿冷地面的寒气瞬间侵入了他的体内,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他看见一队人马仪仗过来,只想着赶紧挪到一旁,却是徒劳。 呼喝声中,车上下来看似一对母子,女子容颜倾城,气质斐然,孩童约莫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大红羽纱面的白狐大氅中露出粉雕玉琢般的脸庞,瞳孔漆黑如墨,那一刻,他有些自惭形秽。 夫人听了他只言片语的遭遇,并未深究,便从马车上拿了些上好的伤药和一些银两给他,温柔道:“孩子,赶紧拿回去救治你的母亲吧。” 孩童也似乎并不嫌恶他的碧鳞,解下裹着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这么冷的天,你一定很冷吧。”临走时,又从腰间扯下了一根红绳绑在了他的手腕上:“这是我和柒姑姑刚从严法寺祈福求回来的红绳,柒姑姑说,新年的时候系着它,便能趋吉避凶,有好运的,我送一根给你。” 那一抹红色如荧光流动,艳红如霞,环住手腕,倏然不见。他当时不过觉得这红绳果然是开过光的法物不同寻常罢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之后也正如初时遇见的孩童所言,会有好运的。他们母子终于幸运地被收留去了莫归村,渡过了他孩童时期最美好的两年。 也不知今生是否还有缘再遇到那对母子,感谢她们当年的救命之恩。 马车在一家装饰豪华的客舍前停下。 君扶挑开窗帘看见“云来客舍”四字,道:“这家客舍倒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但安平街这带鱼龙混杂的,不如住在我逍遥王府吧。” 秦戈却一把掀开车帘跳了下去,道:“我们此次来盛京是来查案的,逍遥王府高门大院的,怎比的了这里的牛鬼蛇神,消息互通?别说逍遥王府有你这座瘟神坐镇,昔日昆仑墟御风流云剑宗柒嫆的名号就可以吓退一片妖祟了。当年若不是她封剑出昆仑,如今这玉清真人的名号就是她的了。” 君扶神色微变:“你居然知道柒姑姑的背景。” 秦戈眉峰微微一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三位真人那一辈还活着的故人能有几个?湛卢剑昔日的主人,说的都够明显了,不过是你们自己讳莫如深,掩耳盗铃装不知道罢了。” 君扶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秦戈一番奇道:“秦戈,你到底多少岁了?百年前的旧事你都知道?” 秦戈呸了一口,微微不悦:“你什么意思?别绕着弯子说我老。修仙之人,年龄不过就是个数字,你看我外形和你们有差别么?没准哪天尸解成仙我就享有天寿了。” 萧仲渊扶着君扶的手下了马车,温言道:“这么一说,我对这位柒姑姑也甚是好奇。君扶,你说她抚养你长大,她从未和你提起当年旧事么?” “这是柒姑姑不开心的事情,她不愿意说,我自然也不好问。柒姑姑早就是半退隐的状态,很多事她都不问不理不管。秦戈,你既然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那当年鸾川之事你可清楚?” 秦戈像被蛰了一下,略有恼怒道:“不清楚!你别又绕着弯子说我老,百年前的事我怎么知道?我才三十三岁!这些事不过是我游历四方之时,各种途径听来的。” 君扶看着他的反应快要笑死了,原来这人的短柄就是怕人说他老。更是故意要在他伤口上撒把盐,戏谑道:“嗯,三十三是不老,只是比起我们二十一二……略长,略长。” 进去客舍,店小二赶紧迎了上来,殷勤备至:“几位贵人是要住店么?” 君扶将一锭银子掷在柜台上:“天字上房,四间。” 那店小二忙道:“几位仙君真不好意思,最近京城来了许多仙君,本店只剩下两间……地字房了。” 秦戈笑道:“无妨,白芷姑娘家一间,还有一间我和仲渊正好。” 君扶伸手隔开要靠近的秦戈道:“秦兄之前的见解甚有道理,这愈是鱼龙混杂之地,各种消息交换的就越多。既然要查案,小王自然也是住在客舍为好。” “三个人你不觉得太挤了么?” “是有点挤,那秦兄去别处找找?” “不可能!” 僵持间,另一店小二跑过来道:“天字三号房的两位客人一天一夜都没回来了,想必是走了,也没说一声。几位贵人要么?” 君扶拉起仲渊就朝楼上走,道:“当然要,秦兄就委屈你住地字号房了。” “你……”秦戈牙痒痒地目送着君扶拉着仲渊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但也知道如今自己在仲渊心中的份量自是比不上君扶,何必说出“让仲渊决定”这种掉面子的话,算了,来日方长。 天字号房面积甚大,作为京城第一家的客舍,布置不可谓不奢华。推开窗,盛京繁华尽收眼底。如今已近子时,安平街夜市却依旧喧闹繁华如白日。东西各有一床,床前皆设屏风,倒还是挺私密的。折腾了一宿,二人沾着床就睡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众人在客舍用过早点,进进出出果然不少仙门的人,看装束,基本都是浮玉山和尧光山的弟子。 旁边一桌的人面目愁苦,互相在讨论着什么: “天字三号房换人住了,店小二说于洋和乔年两位师弟两晚都未归了。” “师兄,两位师弟会不会惨遭妖祟毒手了?” 秦戈将之前装有义庄香灰的象牙匣递给白芷道:“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去各个脂粉店溜达,要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白芷接过象牙匣笑盈盈道:“公子放心交给婢子就是,这点小事婢子一定办的妥妥当当。那公子那你们去哪?” 萧仲渊用筷子戳了戳君扶道:“小王爷,我们去哪?” “荣国公府,过卷宗。” 第37章 抽丝剥茧 荣国公府。 荣国公司怀堇,左相赵甫,府尹高知堂皆在,还有义庄那晚见到的绿带四品天师,以及一位黄带三品天师。 司怀堇的身型甚高,和秦戈差不多,只是比秦戈厚实许多,整个人有山岳岿然之感,作为三朝元老,鬓边微白。 君扶给双方做了引荐,听说是八大仙门的虞渊仙门门主和神宗昆仑墟首徒,三位大臣虽然位高权重,位极人臣,也是非常礼貌地一一见礼。 府尹高知堂更是马上作揖道:“两位仙君一看就是气度不凡,仙中龙凤。此次剖丹案有两位仙君亲自出马,抓到幕后妖祟定然指日可待。” 仙中龙凤?君扶一听这话,差点又要笑出来,这高知堂拍马屁的功夫果然是一流,难怪在朝廷吃得开,左右逢源。 正客套间,管事来报浮玉山仙门的陆千易长老,和尧光山仙门的范问秋门主也到了。左相赵甫做了引见,陆千易向着萧仲渊赞许道:“此次昆仑修学,有听门中弟子提到萧公子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是皎皎君子,出类拔萃。” 萧仲渊清雅一笑,回礼道:“早听闻净落金塘水,明浮玉砌霜的浮玉山仙门,陆前辈过誉了。” 范问秋瞥了眼一旁的秦戈,口气颇不友善道:“这不是虞渊仙门的秦戈么?如今居然成门主了。” 赵甫小心翼翼道:“正是虞渊仙门的秦戈门主,两位仙君是旧识?” 秦戈随意拱了拱手,漫不经心道:“多年前都偶有见过。” 陆千易和范问秋对秦戈似乎很不待见,范问秋语气中颇有不屑:“当年虞渊老门主曾带一众弟子来尧光山交流切磋剑道,我犹记比武论剑时,虞渊有一名弟子垫底不说,被打的竟还当众哭了起来,是以对这名弟子印象特别深刻。”竟是当众揭了秦戈昔日的短处。 陆千易不忘落井下石附和道:“是啊,身长八尺竟哭的像个娃娃,虞渊门下弟子也是精英众多,多年未见,万没料到老门主竟然将门主之位传了给你。”那眼神分明就是“莫不是你是他的私生子”的意味。 秦戈浑然不在意,淡淡道:“古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隔了这许多年,很多事情不足以为外人道哉,不管怎么说,如今我是虞渊门的门主。”言下之意便是关你屁事,能奈我何? 这些世外仙门左右都得罪不起,帮哪边都不是,赵甫赶紧出来打圆场:“几位仙君都是心怀苍生,侠义心肠,此来盛京,都是对付妖族,莫伤了和气。” 司怀堇冷眼旁观了会儿,废话不多说,直接进入正题:“三个月以来,被挖心剖丹的受害修士有五十八人之多,关于死者共同的特征,除了都是修仙之人暂未发现其他共同点。修为有高有低,从仅仅是刚入门虚丹境的少年,到已入大乘化境的高阶修士。从不知名的散修,到朝廷天师,到八大仙门子弟,凶手穷凶极恶,手法残忍。” 司怀堇展开桌面的地图:“各位请看,地图上插着红色旗子的地方便是发现尸体的地方,每一面旗子代表一具尸体,大家可以发现,以盛京城为中心,方圆五十里都有发现尸体,主要集中在盛京城郊地带。” 萧仲渊指着旗子比较多的四处道:“这四处分别是什么地方?这个是距离盛京城十几公里的城西义庄我知道,11具尸体,另外三处是哪?” 高知堂一一回答道:“这是城南一带的广茂酒庄,三月前发现7具尸体,永乐坊巷子有5具尸体;城东一带的聚财赌坊,两月前发现13具尸体,小树林8具尸体;一月多前城北一带的聚贤茶楼也有6具尸体,昨日城西义庄发现的11具尸体,其他6具尸体都是零零散散的发现于各个街口。” “这些地方是否都是凶案的第一现场?” 高知堂继续道:“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大部分都是在现场犯案,就地剖心挖丹。但也有几处是死后将尸体拖过去的,比如在聚财赌坊和城西义庄。昨天十一人,经两位门主辨认过,皆是……浮玉山仙门和尧光山仙门的弟子。” “那作案时间呢?” 那黄带三品天师答道:“时间基本都是在晚上,子时到寅时之间,这个时候大都是宵禁时间,人烟稀少,难被察觉。凶手最开始破坏了被害者的面容,被害者多以世俗散修和天师为主,但两个月前开始,就不再损毁被害者面容,这个时候妖祟杀害的更多是八大仙门的人。” 陆千易道:“一个月前,君无极派人传信到浮玉山,说有妖祟杀人,其中可能还有八大仙门弟子,此事很可能与青丘狐主有关,所以我和尧光山的范门主即刻就来了盛京。”他直接就呼皇上的名讳,毫不避忌,几位大臣也只能互相用眼神表达了下不满。 司怀堇轻哼了一声道:“多谢贵派施以援手。两个多月前我就已经将此事报去浮玉山仙门求援,只是那时仙门还说是世俗散仙招惹了妖祟,技不如人,不愿插手。直到陆续有八大仙门弟子死于妖祟之手,才火速来到盛京。”言下之意,便是什么心怀苍生,不过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凉薄之徒。如今火烧到自家门口了,才打着什么斩妖除魔的幌子来惺惺作态。 陆千易脸略微红了红,当做没听到:“青丘狐主临世,首要目的必是去浔州城十方芳华救木卿衣。归墟仙门,天虞山仙门和望君山仙门都赶去浔州城了。我们则和尧光山仙门来盛京城处理妖祟剖丹一事,青丘这次居然如此猖狂挑衅,定要让他们和当年鸾川一样灰飞烟灭。” 司怀堇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到目前可有什么发现?” 陆千易道:“我们有考虑了多种可能的组合,一个是方位,但目前东南西北皆有尸体发现。一个是这些地点是否有特别之处,最近盛京城到处都在传唱十方芳华,和词曲是否又有什么关联?” 范问秋补充道:“我们比对过传唱的曲谱和我们手中保管的曲谱,八分相似,错漏的地方不知是散播者刻意为之,还是真的手中曲谱残缺。但当年曲谱早已一分为八,除了神宗昆仑墟存有完整的曲谱,就只能是妖族了。只是目前我们尚无头绪,不知道这狐主是报仇还是另有所图。” 萧仲渊微微沉吟道:“这些地点肯定不会是随意选择的,看似杂乱无章,但其中必然隐藏着他真正意图所在。司堂主,能否让您的属下再去这些地方细细查找一番,看是否有遗漏什么信息,特别注意是否有什么奇怪的标记或者符号。另外这所有修士的阴阳生辰八字也请整理好告知。” 司怀堇颇为赞赏地看向萧仲渊,道:“萧仙君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那狐主的下一个目标会在哪?” 萧仲渊谦谦一揖道:“只是一些灵光碎片,我还需再仔细想想。杀害八大仙门弟子,散播十方芳华曲谱,表面上是冲着八大仙门而来。但狐主的目的不会是简单的报仇,否则他没必要来盛京。” 范问秋的眼眸中隐有光彩:“萧贤侄,这狐主,莫非他是在寻找浮梦琴?当年覆灭鸾川之际,我们并没有找到浮梦琴,当时就怀疑木卿衣将琴或者藏琴之处告诉了狐主。” 萧仲渊微微点头:“未尝没有这个可能。据记载,当年天临皇朝始皇从浔州迁都盛京,很大一个原因便是盛京临近巴山龙脉,传说巴山龙脉之中有上古神兽地龙之魂看守,灵力充沛,妖邪勿近。” 赵甫大喜道:“太好了,我们马上禀明圣上,必在巴山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如果狐主最终的目的就是去巴山取琴,定能抓他个现行!” “巴山方圆数百里,这么大的面积,如何布下天罗地网?”此话一出,众人又陷入沉默之中,但总算有点眉目了。 忽然一美貌妇人入得厅来,司怀堇赶紧迎了上去,扶住那妇人,关切道:“夫人,你彻夜未归,担心坏为夫了,我遣了不少人出去寻你。” 舒雅似乎很疲惫:“昨晚我们在城中遇见妖祟,我和小王爷分头去追,好不容易抓到那头狼妖,只可惜跟去的四个天师都被它杀死了。” 立时有天师压着一五花大绑的人上来,面目狰狞,瞪着一双黄褐色的眼睛,目露凶光,不停低声重复道:“狐主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捆妖索皆是用句余荆棘木所制,索上生有倒钩,又用符水浸泡了八十一天,刺入妖祟身躯,可限制妖祟的妖力,亦无法化出原身逃走。这狼妖被捆妖索绑的结结实实,身上到处都是血痕。 范问秋一掌挥出,厉声道:“这几月里残害修士的桩桩血案果然都是你们青丘妖族做的,所图何为?”那捆妖索更加嵌入肉中三分,狼妖疼的龇牙咧嘴,嘶吼道:“不过才区区几十人,你们就心疼了?当年鸾川数万生灵的命呢?不过是以血还血,血债血偿罢了!” 司怀堇摆了摆手,示意押下去:“问不出什么,我们之前也抓了几只妖祟,无论如何用刑,都只说是奉狐主之命报仇。送去十方芳华,化去灵智,以妖杀妖。”又让左右侍婢赶紧扶夫人去休息。 众人又商讨了一阵,依次告辞离去,君扶磨磨蹭蹭拖到最后才走:“荣国公,洛泱还没有回王府么?” 仲渊心中一凛,洛泱应该就是他曾经提到过的所谓未过门的妻子吧。 司怀堇板着个脸客套道:“多谢逍遥王还记挂着小女。小女虽不在府中,但小女很好,逍遥王无须担心。” 出得荣国公府,秦戈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王爷,你这未来的老丈人似乎不怎么待见你啊,感觉他是故意不告诉你司姑娘的行踪。” “最近盛京动荡,她不在盛京也好,我只是担心她的安危。” 第38章 飞花请帖 接连几日,君扶带着萧仲渊逛遍了盛京城,好吃好玩的倒是一个不落的体验了个遍。风俗人情,坊间夜市,仲渊倒也觉得新鲜有趣,甚有烟火气息。街头巷尾都在传唱十方芳华的曲子,虽然填了各种词牌,但曲子大同小异,每一段都有几处和原谱不同,有的更是被改的面目全非。 白芷带回来的消息说,义庄迷香里掺了一种珍珠玉簪雪的脂粉味道,这脂粉里调制了来自胡域的雪莲花,故香味比较特别。最近特别流行,上至王族贵胄之家,下至青楼青倌,只要出的起价钱,无一不用的是这种脂粉。 君扶松了口气,也还好,目标也不是太大,至少得有钱,而有钱人喜欢去的地方,又是盛京城内最负盛名的青衣小倌聚集地,当属“醉花荫”了。 天临皇朝名流雅士皆好男色,私蓄美少年,谓之“风雅”。而“醉花荫”的少年喜好着青袍白纱,肤白貌美,才艺俱佳,雌雄莫辨,众人皆仿之。故相对于青楼女子而言,这类美少年便被称为“青衣小倌”,更受名仕大夫追捧。 白芷不客气地拿起桌面的茶点边吃边道:“听说这醉花荫的乐师长亭少君明晚要举办一场什么飞花令,不少达官贵族都会前往捧场。这白长亭什么人啊?据说一帖难求,有钱都买不到。” 君扶伸手拿出一张精美的请帖晃了晃道:“还真是巧了,小王正好有张飞花请贴,明天就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萧仲渊略有点嫌弃的看了看君扶道:“你是这醉花荫的座上宾?素不知小王爷还有如此嗜好。” 君扶噎了一下,忙道:“你可别乱想,”忽然又促狭地靠近仲渊,低声道:“除非是如阿渊这般的青衣小倌,我就考虑考虑。” 萧仲渊又想起二人纠缠的画面,面上飞红,狠狠捏了君扶一把,冷了脸道:“胡说什么呢?口不择言的。” 君扶大叫了一声,连忙告饶:“知道你们修无情道的,我就图个嘴乐。这白长亭我是之前在皇后的寿宴上见过,君子之交淡如水。想必是他卖我一份人情,数日前遣人送了份请帖过来。我想着正好也去探探消息,你别多想。” 待到第二日早早用过晚膳,四人准备出发之际,一个黑衣劲装少年忽然窜到君扶身侧:“三殿,你这都多少天夜不归宿了,莫不是另有新欢了?“看见一旁的白芷,道:“啊?莫非是这位姑娘,我看实在平平啊,哪及得上淼淼姑娘十分之一。” 白芷柳眉倒竖,指着玄虎你你你了半天,怒道:“哪来的臭瞎子,胡说八道什么呢。谁稀罕你家三殿。我们修仙之人修的都是无情道,哪像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那么多情情爱爱瞎腻歪。” 君扶狠狠拍了下玄虎的头道:“玄虎,别胡说。我们今天是去办正事的。” 转眼又瞥见萧仲渊,玄虎立时两眼放光,绕着仲渊转了几圈啧啧赞道:“三殿,这位仙君一来,我看盛京的十大美男榜的名单又得重排了。但你平素不是甚不待见比你好看的男子么?” 萧仲渊忽然伸手施了个法咒映在玄虎灵台之上,咦了一声道:“是妖?” 玄虎吓得跳到君扶身后,露出半个头嘘道:“小声点。我未施妖法,你怎么看出来的,你能看出我的妖身么?” 仲渊微摇了摇头道:“我在你灵台处施了昆仑墟的‘万般法相’法咒,人族魂魄色淡几近无色透明,而妖的魂魄灵光呈灰白之色,是而妖族有时候为了隐藏妖身,会摄取人族魂魄掩盖。但看不出你的妖身。” 君扶将玄虎从身后拉出来道:“这怂货就是欺软怕硬。玄虎虽是我的妖宠,但我们自少年时一起长大,我待他已如手足一般。他妖身是只黑猫,嗅觉异于常人,这次不是要去闻闻妖味么,所以我就带他一起去了。” “那我们出发吧。” 君扶忽然拿出一方白色的面巾给萧仲渊系上,仲渊不解道:“为何要戴着这面巾,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君扶促狭一笑,略有几分不怀好意:“我怕你抢了主人家的风头,到时候引得主人不悦,将我们赶了出来。” 秦戈会意,难得地符和了君扶,凤眼弯弯:“这醉花荫是盛京最负盛名的青衣小倌之地,仲渊这样出挑的模样确实不妥,只怕会砸了醉花荫的招牌。” 萧仲渊见他们调侃神色,一唱一和,立时也冷了脸,佯怒道:“再这样口无遮拦调侃我,便你们自己去吧。” 君扶赶紧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萧仲渊道:“阿渊,别生气啊。”拿出一方面巾也给自己系上道:“我这模样也很出挑啊,也须得遮上才行。” 秦戈却嗤笑了一声道:“你是怕被认出混世魔王逍遥王的模样,被人给撵了出去吧。” 君扶翻了个白眼:“我说秦戈,你是不是处处都要针对我?” 萧仲渊赶紧分开二人,道:“别吵了,还要不要去办正事了。” 待上了马车,玄虎变回猫的模样,君扶嘱咐道:“今日来醉花荫的人仙妖估计都有,你千万别随意施展妖法,就一直保持着这个模样。”抬头四顾道:“等下谁抱着他进去啊?” 白芷嫌弃地坐的远远的:“别说这死猫眼瞎,而且男女授受不亲,我可不抱。” 君扶看向仲渊,嘻嘻一笑道:“我和秦戈两人抱这猫太扎眼,阿渊,就麻烦你勉为其难了。”还未待仲渊出声,这猫闻言“喵”的一声就扑进了仲渊的怀中,露出肚皮舞动爪子开始卖萌。心下颇有几分沉醉:这位仙君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秦戈斜睨了黑猫一眼:小畜生还是很有眼力劲,昔日帝君可不是谁都能一亲芳泽的。这念头一动,头上竟有天雷隐隐。 白芷奇道:“这晴天白日的,怎么突然要打雷,莫非要下雨了?公子,要不要婢子回去拿把伞?” 秦戈心中恼怒:不过纯粹是想一想,又不说,你这天劫莫非还敢劈到本君身上?表面没好气道:“不用,这老天有时候犯病,晴空无云,下什么雨!” 四人一猫去到醉花荫,果然人头攒动,护卫将门口前后一百米的距离围了起来。难得今日仙乐长亭少君愿意当众献曲,平时可是百金都未必能博他一曲的。一辆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停在门口,一看排场,便是非富即贵。达官显赫携带着家眷前来,不过大都蒙着面纱,也不打招呼,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默入场。 忽然一人被拦在门口,门口的管事道:“这位贵人,今日若没有少君的飞花请贴是不能入醉花荫的。” 那人后面的护卫立刻怒喝:“大胆,这可是御史中丞谭大人家的公子,能来就是给脸了,怎么,还给脸不要脸了?” 那管家皮笑肉不笑,不卑不亢答道:“今日便是谭大人亲临,没有请帖一样是不能入内的。今日来醉花荫的贵人么,只怕谭大人大都是得罪不起的。” 那脸圆耳大的谭家公子还想闹事,忽然有一侍卫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将某令牌在谭公子面前展示了一下,低声斥道:“可以滚了么?” 谭公子立时焉了,带着属下的人立刻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白芷赞叹不已:“这长亭少君果然好大的排面,这御史中丞可是京城四品的官员了,那这令牌的主人该是多大的官儿了?” 秦戈拿扇子敲了下白芷的头道:“真是没见识的野丫头,不懂就少说话,三皇子殿下逍遥王都来了,四品的官员算什么。我看啊,今日若皇帝老儿来的话,这儿都可以开朝会了。有意思,有意思,我对这长亭少君也有点兴趣了。” 君扶出示了请帖,那管事一看,立马毕恭毕敬道:“少君的贵客,特意嘱咐了,已经准备了最好的位置。” 君扶拿着那张请帖横竖看了看,道:“这张帖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管事微微一笑,踮脚指了指请帖署名落笔处的一朵木槿花图案道:“我家少君最爱木槿花,唯有他的座上宾,他才会亲笔画上这个印记。这些请帖都是经老奴之手送出,木槿飞花请帖,仅有两张。” 萧仲渊意味深长地瞥了君扶一眼,戏谑道:“之前某人还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可是长亭少君的座上宾,唯二。”说罢还伸手比划了个“二”字。 君扶也是摸不着头脑,奇道:“阿渊,真只见过一次,我没骗你。”突然觉得仲渊这语气怎么……颇有点酸味。 白芷拍手笑道:“既然是主人家的座上宾,那必然是顶好的位置了。公子,今天婢子也可以大开眼界了。” 正说间,立马有龟奴上来引领,进到醉花荫,想必今日是隆重装饰了一番,三层楼到处悬挂着描绘着各色花卉的灯笼,中央是一方八角的舞台,铺着绣有富贵牡丹金丝的红毯,四周的方台早已坐满了人,都是华服锦衣,满脸兴奋期待的表情。左右两边的楼梯也都铺着上好的红毯,二层和三层都是雅间,垂着竹帘,偶有几间雅间的竹帘拉起,内中之人都是穿貂披裘,满头珠翠,非富即贵。 四人被引领到二楼正对着舞台的雅间,里面空间甚大,楠木八仙桌上早已摆放好各种瓜果茶水,座椅也都铺着厚厚的貂绒软垫,极尽奢华。 白芷高高兴兴地挑了倚着栏杆的一方座位坐下道:“公子,婢子坐这方可好?” 君扶拉着仲渊面朝着舞台的那方坐下道:“这个位置角度好,正对着舞台,老秦,你们主仆就面对面坐吧。” 秦戈一撩衣袍坐下道:“客随主便,你别挨着我就行。” 萧仲渊在他二人之间坐下,这两人若坐在一起,只怕等下又吵起来,头疼。 玄虎喵的一声跳了下地,开始串门去了。 第39章 再逢长亭 不多时,有人进来伺候,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白衣青纱,眉清目秀,好俊的少年郎。 管事谄媚笑道:“几位贵客可需要青衣小倌儿在一旁伺候?” 那青衣小倌儿想必平素也服侍了不少客人,大都是油腻猥琐之人,哪见过如此神仙般的人物,满眼殷切目光。 白芷笑道:“哎呦,你们看这小倌儿偷笑了,怕是不给打赏都愿意留下来。” 君扶随手扔了锭碎银给管事和那青衣小倌,道:“不用,我们有要事商量,不需要伺候。”那少年郎一步三回头颇为不舍地离开了。 须时正,醉花荫的老鸨先出来油腔滑调地开了个场,然后十几名美貌的舞姬献舞。天临皇朝本就民风开放,这些舞姬更是着装清凉,露着大半截白嫩的手臂和纤腰,舞毕更是穿梭在人群之中,出些诗词小令,若是当场能对上,即刻便献上香吻,或是满饮了一壶酒,引得满场惊呼,气氛热烈。 白芷啧啧感叹道:“天临皇朝的女子毫不扭捏作态,相比之下,那些个青衣小倌反倒更像女子了。” 忽然场内各处的蜡烛被灭,只留了舞台上的一圈光影。一阵如水琴音传来,如水波般层层荡漾开去,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众人仿佛泛舟湖上,眼前就是一派幽美邈远,惝恍迷离的春江月夜。 光影之中垂着红纱的坐撵从半空中坠下,朦胧中勾勒出红纱后那人端坐抚琴的身影,引人无限遐思。君扶在皇后寿辰上见过白长亭,早已听过他的曲子,但如今再听,依然是妙不可言,沉浸其中,果然是天下第一乐师,仙乐长亭。 一曲终了,大厅灯火重新燃起。舞姬上前掀开红纱,但见白长亭款步而出,一袭灰袍红衣,长身玉立,额前一缕长发勾出立体五官,一对魅惑之极的眸子,呈淡淡的琉璃色,下巴承浆下凹,生成一个美人窝。 秦戈赞道:“果然是极美,虽然稍逊于我们仲渊,但另有一番风采,卓而不妖,妖而不俗,上品上品。” 君扶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道:“我说老秦,刚刚那么多美人入不了你的眼,这么个大男人你说是上品……” 秦戈一挥折扇,凤目斜睨:“天下美人何分男女,君不闻,须弥山的诸天神佛都是雌雄一体?这洪荒之初,无极生有极,才分了阴阳。若天地同寿,回归混沌,又何须分阴阳?” 这番话乍一听上去好似有几分道理。“莫非老秦有龙阳之好?” 秦戈笑而不语地盯着君扶半晌,才道:“非也非也,我们修的是无情道,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发乎情,止乎礼。” 白长亭向四周都拱了拱手,眉目间顾盼生辉,端的是风流无俦:“长亭今日以曲会友,高山流水遇知音,感谢各位贵人赏脸捧个人场。”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也是极好听。 白芷瞧的竟有几分呆了:“公子,这长亭少君男生女相,竟长的比女人还美。但美中仍有几分男儿英气。” 秦戈却托手侧头看着仲渊道:“是么,本君还是觉得仲渊美些,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以前不知这词阙之美,如今见到仲渊才能品出这词阙的味道。” 君扶伸手在秦戈眼前晃了晃:“老秦,把你口水收收,你若不是修的无情道,以后真的要让阿渊远离你几分才行。” 未多久,雅间的门被推开,竟是白长亭,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粉衣的少年,长的和长亭略有几分相似,只是略显几分女气。 那少年眼睛滴溜溜在几人身上逡巡了一圈,在君扶身旁坐下,嘻嘻笑道:“哥的这几位朋友果然都是神仙般的人物,貌好神好,不过我第一眼还是最喜欢这位哥哥。” 白长亭在秦戈和仲渊之间坐下,道:“长卿别乱说,小王爷可没这雅好,况且小王爷有婚约在身,你别没羞没臊地缠着小王爷。” 那少年略有几分遗憾,道:“是么?这两生欢喜为何非要一阴一阳,人生本就苦短,若还要事事囿于世俗成见,不能遵从本心,有何趣味?”说罢,还拿眼无限哀怨地瞅了瞅君扶。 秦戈立马以手击桌,夸道:“快哉快哉!与吾意甚合!小小年纪,见识非凡啊。天临皇朝如今人文风流,民风开放,听说不少龙阳之事传为美谈佳话,还有男子的十大美人榜,小王爷,是不是?” 君扶懒得理他,转身向着白长亭作揖道:“今日还多谢长亭少君赠帖之谊。” 白长亭微微一笑,道:“小王爷客气了,当日在大殿就答应过小王爷,如今也算是践行了当日之诺。这是幼弟白长卿。打小就嘴贫,小王爷莫和他一般见识就行。” 正说间,忽然十几个人闯了进来,嚷嚷道:“快叫你们什么长亭少君滚出来。” 这声音好熟悉,秦戈稍稍掀开帘子,果然是萧人王和周崇,带着归墟和浮玉山仙门的弟子。 白长亭蹙了蹙眉,摇头叹道:“这些所谓世外仙门的子弟向来缺乏管束,真的是嚣张跋扈惯了。几位稍坐,长亭去去就来,长卿就先托几位照看一下。” 白芷也觉得这少年甚是可爱,掐了掐他粉嘟嘟的脸颊唬道:“下面那十几位仙君可凶了,你怕不怕?” 白长卿一副非常淡定的模样,眨巴眨巴了下大眼睛,托着腮帮子,道:“有什么好怕的,不过都是外强中干唬唬人罢了,何况有你们保护我呀。” 君扶忽然凑近白长卿,伸手在他脖颈之处抚过:“小白,你这身上涂了什么,味道这么好闻?” 白长卿却腾地起身出门道:“我得回去了,行之一会儿找不着我会急的。” 萧仲渊白了君扶一眼道:“你不是有婚约在身,竟轻薄这少年?” 君扶捻了捻两根手指:“珍珠玉簪雪的味道。” 萧仲渊神色一凛:“你怀疑他是那晚城西义庄弹奏琵琶曲之人?可惜没来得及施万般法相一探。” 白长亭神色淡然地道:“几位仙君找在下何事?看几位的装束,似是归墟和浮玉山仙门的人。” 周崇仰头哼了一声:“算你还有几分见识。” 萧人王道:“我们来盛京这几天,到处都在传唱十方芳华的曲子,他们都说醉花荫的长亭少君最擅此曲,我们今日就是慕名前来听听的。”语气中是不容拒绝的霸道。 世俗王朝素来不与世外仙门争斗,这些仙门子弟如此无礼,虽有心想护着长亭少君,但也有心无力。君扶欲出手阻止,仲渊却拉住君扶的衣袖,轻声道:“先静观其变。况且,我也想听听长亭弹奏此曲。” 白长亭不卑不亢,笑道:“原来只是这等小事,既然几位仙君有此雅兴,长亭身为乐师,自当乐意弹奏一曲。” 当下让管事临时在舞台前方安排了座椅。侍女将琴案和古琴再次摆上舞台。白长亭调了几个音之后,悠扬琴音缓缓流泻,这十方芳华本就是安神静心之曲,在他手中,更是时而如微风轻佛,波光潋滟;时而如踏入虚空,清明澄彻。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和街头传唱之曲相比,少了靡靡之音,多了份淡然出世。一曲终了,众人皆觉得之前听的曲都是无趣无味,味同嚼蜡。 只是这曲谱每一段仍然和清心音有一些出入,或是音长,或是音高,八分相似,却又不同。 萧人王盯着白长亭,眼神中有杀意凝结:“你这曲谱是从何而来?” 白长亭理了理长袖,道:“一个多月前吧,有人将这曲谱撒遍大街小巷,此曲甚好啊,谱曲之人想必是世外高人,不过几日便在盛京城广为流传,不少诗人名家都做了填词。故而在下才办了这飞花令,共邀大家赏曲。” 周崇在萧人王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萧人王忽然欺进白长亭,伸手就欲探他灵脉。 忽然一道灵力破空劈来,那灵力强劲,萧人王不敢硬接,被逼退三尺。但见一个人影从隔壁雅间跃出,挡在了白长亭的身前,却是尧光门的门主范问秋。 范问秋按着腰间所悬佩剑,道:“长亭少君是我的朋友,我已经调查过了,此言属实,就不劳两位贤侄再费心了。” 君扶和萧仲渊不由对视了一眼:这范问秋一向都眼睛长在头顶上,自视甚高,怎么会和艳名正盛的白长亭成了朋友了? 周崇暧昧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流转了一圈,阴阳怪气道:“长亭少君果然艳名远炽,如今竟然连世外仙门都不能免俗。” 范问秋一张老脸毫无波动,冷冷道:“数月前还曾见过你父周睿山,当时夸你克己恭人,如今看来,未免言过其实。” “你——”周崇被奚落了一番,正想回嘴,萧人王咳了一声,做了一揖道:“既然范伯父已查过这长亭少君的背景,我和周崇自当相信范伯父。长亭少君,打扰了,我们走。” 第40章 是妖是魔 众人一直欢聚到接近子时,才意犹未尽地离去,白长亭也在门口一一相送。见到君扶等人的身影,白长亭过来将怀中的黑猫递给君扶,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小王爷可是在寻找这黑猫?这猫到处乱窜,我怕惊扰了贵人们,就先关了一会儿,不想竟是小王爷的爱宠,还真是冒犯了。” 那猫十分委屈地跳到君扶怀中,埋着头默不作声。 君扶揪了揪黑猫的耳朵,佯怒道:“还真是养不乖的小畜生,没坏了少君的飞花雅会就好。”说罢,四人便告辞离去。 白长亭回到房间,瞥见窗边悄然站着一个身影,却并不吃惊,不慌不忙地点上烛火:“刚刚多谢范门主为小可解围,方能脱身。” 烛火中映出范问秋的脸,冷冷道:“不用,我也没想到我范问秋有朝一日会袒护一只妖。” 白长亭给房中的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添了吃食,道:“门主这话就不对了,我是上古琴灵,不过暂居妖身罢了,他日门主为我寻回浮梦琴身,让我琴灵合一,便是我的主人了。” 范问秋侧过脸盯着白长亭阴恻恻道:“还真是承蒙你这上古琴灵抬爱,范某何德何能可以成为浮梦琴的主人?” 白长亭慵懒一笑,好整以暇地开始泡茶:“范门主,我都说过很多遍了,昔日东阳上仙曾为我主,区区青丘狐主一只妖怎配为我主人?对他我不过虚与委蛇罢了。良禽折木而栖,十方芳华的曲谱我都献上了,难道还不能表明我的诚意?门主若还不能完全信任,我们的交易可以就此作罢,我相信六界修仙诸人中想获得浮梦琴之人浩瀚如繁星。” 范问秋已经核对过曲谱,这白长亭献上的曲谱确实和自己门中所藏分毫不差。 茶香袅袅,白长亭唇角的笑意掺和了几分氤氲:“再者,因为门主的心够狠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门主觉得自诩神宗的昆仑墟那班伪道士会帮我完成这‘血魂之阵’么?” 范问秋忽然钳住白长亭的手腕:“你这‘血魂之阵’要在五处法阵中献祭五十五位修士的玲珑心,你可知这事一旦传出,我范问秋必定身败名裂,永堕魔域。” 白长亭斜睨着范问秋,桃花眼中依然笑意盈盈:“这天上掉的馅饼就要砸到门主头上,大事将成,门主怎么犹豫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牺牲总是在所难免。门主将来坐上八大仙门盟主的位置,甚至取代昆仑墟神宗的地位,呼风唤雨之时,谁还会在乎这些微不足道的过去?再说,又会有谁知道?知道的人不是都死了么。” 范问秋心下无数念头转过,这是一场天地间的豪赌,就算赌错了,自己损失的不过是名誉,到时候全推到那狐主身上就行了。 白长亭拿开范问秋的手道:“前面一半的路,我都借狐主的手给你铺好了,范门主不过就是临门一脚。‘血魂之阵’最后一处的阵眼就在巴山明陵之中,召出看守浮梦琴的地龙之魂献上神器,我便可以琴灵合一。” 萧仲渊也提过妖王可能是通过什么献祭法咒在寻找浮梦琴,巴山龙脉之中藏有地龙之魂,这一切都和白长亭所言相验证。 白长亭见他神色已被说动,缓缓将冲泡好的清茶倒入瓷杯中,道:“再过七日便是满月之夜,第四处法阵我已选好了。加上前几日云来客舍浮玉山仙门的两位,被狼妖杀的四位天师,还差三位就齐了。而巴山明陵,妖邪勿近,就有劳范门主了。” 接着将斟满香茶的青玉瓷杯端到范问秋面前,恭敬道:”茶好了,主人,喝茶。” 一声“主人”叫的范问秋心中遐思无限,激荡不已。勉强按捺住心神,范问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道:“你说的对,巴山明陵的事我会去做。”推开窗,趁着夜色匿去了。 白长亭挥掌关了窗,瞬间转了脸色:“来人,焚香,洒扫,茶杯扔了。” 屋中挂着的那只鹦鹉落在地面化成人形,道:“果然一切都在主人的掌握之中。” 白长亭从梳妆匣中拿出一方精致的锦盒打开,里面赫然就是数颗金丹,层层灵力包裹的金丹散发出淡淡的月华光辉。这些所谓八大仙门的子弟修为也不过如此。将锦盒关上,递给那鹦鹉小妖道:“鹦哥,你将这锦盒交给她,这是她应得的。之后你也别回来了,直接让她送你去十方芳华。这里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君世宁,才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鬼。卿姨等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了。” 白长亭看着镜中的自己,眸色陡冷,唇边漾起一丝冷笑,各路牛鬼蛇神都粉墨登场了,各怀鬼胎,这场大戏实在是精彩,待潮水退去,定让这些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皇家演武场 天临皇朝的皇家演武场依巴山山麓而建,东西南面各辟城门一座,四周设有营房,中间是开阔的平地,可容纳十万人同时操练。 北面绵延的巴山山脉是天然的屏障,当年君献临迁都之后就命人将北面的巴山山麓凿了一个巨大的洞穴出来,用以豢养妖兵,历经四代不停扩建,如今这洞穴已颇具规模,可容纳万人。 洞穴的演武厅被凿成一个四层的环形看台,此时四周围满了士兵,君无极坐在二层正中间的看台上,看着中间演武空地上正在角斗的妖兵,兴致盎然。 这就是我天临皇朝战无不胜的妖兵雄狮,有了这样一支铁骑,试问天下,谁敢不对我天临皇朝俯首称臣。但如今君无极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做这中原霸主,这几十年来,世外仙门虽为“太傅”,却可不拜天子,往往还颇指气使,自己在他们面前渺小如尘埃。如今随着年纪渐大,寻找长生不死之法,破除“妖兵立朝,五代而亡”的箴言成为了君无极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 一旁伺候着的郝公公俯下身道:“皇上,一寸金已经训练好了,要看看?” 君无极满脸兴奋之色,道:“看!当然看!要看看朕的利刃有多锋利。” 演武场的石门开启,但见一个身材硕大足有九尺之高的汉子走了进来,裸着上半身褚红色的皮肤,脸上却稍显稚嫩,只头顶留着一圈头发扎着一个朝天小辫。 但听到一声哨响,场内十几个面无表情的妖兵齐向一寸金扑了过去。这些妖兵个个身材魁梧,比常人至少高出两个头,身长□□尺。四周的士兵也纷纷开始呐喊助威。 忽然一寸金的背后生出数对手臂,乒铃乓啷一阵兵刃交接的声音,数名妖兵手中的兵器被震飞出去,还有几个直接就被震飞到地上,口吐鲜血。鲜血的味道更是刺激了一寸金的狂性,生出了更多的手臂抓住几个妖兵,直接就撕成了两半。 一寸金杀红了眼,那些妖兵在他面前如同不堪一击的纸片人,被撕的支零破碎,或者肠穿肚烂,演武场地面上洒满了鲜红的血迹,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 四周的士兵停止了呐喊,面对眼前的一幕有了深深的恐惧。 郝公公有点心疼:“皇上,这妖兵炼制也实属不易,如今转瞬间就被这一寸金杀了十几个,会不会有点可惜?” 君无极哈哈笑道:“有什么可惜的?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寸金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单就一阙残片就有如此威力,若能集齐其他残片,岂非无敌于天下了?是时候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仙门也尝尝魔尊的厉害。这些妖兵都给我炼化成魔兵!” 一只手掌飞到了君无极的腿上。 君无极拾起那还在流血的断掌,朝着一寸金招了招手,一寸金咧嘴一笑,收起背后手臂,飞身上了看台,乖顺地在君无极的身侧蹲下。君无极在那断掌上撒了点海盐,递给一寸金:“好孩子,果然没让为父失望。” 一寸金拿过断掌,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朝君无极绽放出犹如稚子般无邪的笑容。 君无极抚了扶一寸金的头,朝着郝公公道:“君世宁的名册送过来没?” 郝公公将一本名册递在君无极手中道:“皇上秘旨一出,君世宁当天就遣妖奴八百里加急送过来了。” 君无极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他倒还是听话。” “皇上让他承袭了南林王爵位,又立了他的妹妹君娇娇为太子妃,他自然是要感恩戴德。” 君无极打开名册,扫了一眼之后扔给郝公公道:“把这些妖奴都收了,以后民间不得再私自豢养妖奴。做的干净些,别让仙门的人看出端倪,我得送他们一个惊喜才行。” 郝公公将剥好的橙子递给君无极,小心翼翼道:“皇上,这些时日三殿下和昆仑墟仙门的人走的甚近,那群人张口闭口就是什么天下苍生,三殿性子又执拗,只怕日后未必会和皇上一条心啊。” 君无极冷眼瞧了郝公公一眼,道:“他到底是朕的儿子,你这未免也太操心了!现在宫中的人都在盛传你和太子走的很近。” 郝公公赶紧跪下,掌了自己两巴掌道:“是老奴多嘴了,皇上恕罪。” 君无极示意郝公公起来道,意味深长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该是有分寸的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和一寸金去做。” 第41章 青衣小倌 丞相府的后花园传来阵阵嬉笑声,难得今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十来个年轻男子正在玩投壶的游戏,大都是当朝大人家的公子,还有几个品阶不高的官员。 “投进一支羽箭便是十金,我们便看今日谁能博得这个头彩。” 左相赵甫的二公子赵行之时任五品的国子祭酒,面容方正敦厚,此刻正目不转晴地盯着一青衣蓝袍的少年投壶:“长卿,别急,这投壶啊腰身一定得稳。” 白长卿连投了三支都没有进,转头嗔道:“行之,你来扶住我的腰,这一把我定要掷入壶中,好叫他们不再笑话你我。” 赵行之依言上前,扶住白长卿的腰,白长卿借着他的力道,屏息一连扔进了五支箭,拊掌笑道:“赵郎果然是我的贵人!”言罢回头在赵行之的脸上轻啄了一口。 众人顿时哄笑了起来:“唉哟,这是当众秀恩爱呀。” 赵行之脸略微红了红,白长卿道:“赵郎,你送我的那件鹤氅我落在你房里了,我有点冷,你去帮我取来可好?” 赵行之点了点头:“好,我这就亲自去帮你取来。” 待赵行之走远,一人敛了笑容道:“长卿,最近生变,主人让我们明天就带妖奴们离开盛京返回青丘,你还不动手?” 白长卿斜躺在长椅上,只是拿着支羽箭把玩。 另一人道:“你莫不是对这凡夫俗子动了真心吧?这人族啊都是喜新厌旧,骗人的鬼,哪有我们妖族的半分重情守诺?” 白长卿漫不经心的将那羽箭随手一扔,正中投壶,道:“这子母符咒我叫他解除便是,不需要附他的身,耽误不了明天的事。” “你平白叫他解除子母符,问起你原因怎么说?长卿,你若下不了手,就让我们来吧。又不是要他的命,不过是折损一些阳寿罢了。” 白长卿目光从几人脸上扫过,凝了几分寒意:“不行,这世间不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么。你们的大猪蹄子我不管,行之你们若敢动他,就别怪我翻脸。” □□人瞬间噤了声,场面一时略有尴尬。 赵行之这会儿拿着件鹤羽大氅跑过来,咦了一声道:“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继续啊,输了的都算我的。”边说边将大氅给白长卿披上。长卿本就肤白小巧,此时裹在这艳羽大氅中,更显得娇憨可爱。赵行之挪不开目光,一时竟看呆了。 众人又哄笑了起来:“看来赵公子对长卿是动了真心了,莫非要休了正主儿,给长卿个名份?只是不知左相大人是否能同意。” “我……”还未待赵行之回答,“放肆!”随着一声大喝,就见赵甫带着一众天师和一些朝臣出现在了花园中,浩浩荡荡几十人。白长卿瞥见赵甫身后的君扶和萧仲渊,神色微变。 在场的十人纷纷喊着“父亲”、“哥哥”、“伯父”、“……”就欲迎上去,却被十来个天师拦住。 赵甫面色铁青,上前一脚将那壶踹的一丈多远,“哗啦”一声破碎一地。又一把拽住白长卿细长的胳膊,白长卿立时大喊道:“轻点轻点,疼。” 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在赵甫眼中简直就是放浪形骸,不可饶恕,愈加加大了手中力道,忽然将白长卿的鹤羽大氅连同外袍整个给扯了下来,露出略有单薄的中衣:“好啊,既然如此轻浮放浪,不知廉耻礼仪,还穿着衣服干嘛?”竟是当众羞辱白长卿。 一个人影上前,拿起地上的大氅给白长卿裹上,叹道:“即便是妖,左相大人也不必如此当众羞辱。”却是君扶。 赵甫冷笑连连道:“逍遥王殿下还真是怜香惜玉,处处留情,别忘了,他们可是妖。” “妖”字一出,先前被拦着的那十余人已知不妙,立时飞身向外逃去。 萧仲渊手法更快,结出法阵,诺大的花园瞬间被笼在结界之中,淡蓝色光华流转,将那十人尽数逼回,被困在结界中不得脱身。 赵甫怒喝道:“妖邪,还不现出本身!” 数位天师也不断念着驱妖法咒,将灵力注入法阵之中,被困众人脸上渐渐出现痛苦的神情,但见十团灰白色的身影从原主身体里飘了出来,落在地面,现出本来的模样,原来都是之前被原主私蓄在府的青衣小倌或者女子。 一众天师用捆妖索将这十人绑了个结结实实,那些“父亲”“伯父”“哥哥”们才哭天喊地地跑上前来准备“认尸”,一探鼻息,竟发现还有呼吸,互相大喊比划道:“还活着!还活着!” 萧仲渊微微一怔:原来这些妖祟只是附身在他们身上,并没有食其魂魄精血来化形。 君扶上前翻起一人之手,抬头道:“子母符已解。” 白长卿看着他们脸上惊讶的表情,嗤笑道:“很惊异是么?我们附身,不过是为了控制他们解除和妖奴之间的子母符,并没有想要这些凡夫俗子的性命。我们不过是想救出自己的子民,难道有错么?” 子母符乃浔州十方芳华秘术所炼,子符打入妖奴体内,会埋在心脏之中,一旦违背母符主人的意志,子符便会随血脉游走全身,如万针刺体,痛苦不堪。母符由掌心打入主人体内,掌中会留有一弯红月印记,可由意识控制妖奴。印记会在妖奴死亡或被灵力逼出体外后转为一道月牙疤痕。 “一派胡言,难道还要我们感谢你们不杀之恩?” “你们即使未伤他们性命,但也有损他们阳寿。” “妖族狡诈,莫听他的狡辩。” 赵甫挥了挥手道:“先全部关押去天师堂的妖牢,放出消息,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同党会来救他们,界时一网打尽。” 赵行之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居然是妖!他如此柔弱娇憨,胡闹贪玩如小孩一般,怎么可能是妖? 眼见白长卿就要被带走,赵行之忽然扑过去,抱住赵甫的腰恳求道:“父亲,长卿并没有害我,你放过他吧。” “没出息的东西!我们赵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赵甫一脚将赵行之踹开,“来人,将二公子送回房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房门一步。” 这些法力微末的妖脸上出现哀戚的表情,不知是对未来的恐惧,还是句余荆棘的刺痛,他们的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这些妖族子民和普通的人族又有什么区别呢?萧仲渊想起了那本“万妖宝鉴”,他们将被送去十方芳华化去灵智,然后被炼化成妖奴,供主人们逗趣赏玩,奴役消遣。何其无辜,又何其残忍! 君扶看着萧仲渊脸色不太好,不由伸手过去握住了他袖中的手,惊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是同情这些妖族?” 萧仲渊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没想到他们只是为了解除子母符的控制,并没有害人。那些妖奴,本就很可怜。” 君扶暖了暖他的手,宽慰道:“左相他们还要拿这些妖做饵,一时半会也不会要他们的命,我们先看他们钓鱼,没准后面还有黄雀。” 二人刚回到云来客舍,白芷就迎了上来,急急道:“怎么样怎么样?那粉粉嫩嫩的白长卿究竟是不是妖?” 君扶挑了张桌子坐下道:“看你这着急上火的表情还以为你家主人出了什么事,却是八卦这事,你关心白长卿干嘛?他又不喜欢女人。” 白芷呸了一声道:“谁喜欢他,我只是看他粉嫩可爱,不忍心罢了。对了,我今天路过‘醉花荫’,听周围的人都在说长亭少君不辞而别了,那老鸨伤心的眼睛都哭肿了,原来那场飞花雅会竟是告别。”白芷想着白长亭风流无俦的模样也觉得甚是惋惜。 “走了?”萧仲渊微讶了一声:“如今证实了白长卿是狐妖,那长亭少君估计也是妖。我看他凡事处之泰然,只怕他才是这幕后的主人。” 君扶附议道:“我敢说他和青丘狐主定有很深的渊源。你看玄虎,飞花雅会回来之后,问他长亭之事支支吾吾,也不知是有难言之隐还是被控制了,阿渊,你不是说妖族天然有‘认祖’的血统羁绊么?” 萧仲渊点了点头:“妖王一旦在祭台受封,便可号令群妖,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修成妖身,莫不敢从,除非有更强大的血契干扰。你说玄虎若被控制,他又为何会告诉我们那日探得雅会之中不少人已被妖族附身呢?” “白长卿身上有珍珠玉簪雪的味道,他也瞒不住,或者也可能他不是狐主本人吧。”君扶转头开始呼唤店小二点菜:“不说了,快饿死了,先吃饭。” 萧仲渊无奈一笑,转向白芷道:“你家门主还没醒来?都昏睡两天了。” 白芷双手撑着脸道:“不碍事的,我们门主素来有惊厥之症,他自打尧光山回来之后便犯了这怪病。这病啊,来的奇怪,去的也奇怪,短则三五日,长则数月。没事的,到点了他自己就醒过来了。” 君扶吐了吐舌:“果然是怪人多怪病。不过也好,他不在,我还觉得清净不少。” 第42章 从未负卿 第二日下午,天师堂妖牢。门口隐隐传来对话: “混账东西,本大人是来调查这些妖祟的党羽,有什么事自有本大人担着。再拦着,信不信我法办了你。” “大人恕罪,左相已经吩咐过,没有他或者堂主的令牌,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地牢。大人就算剁了属下,属下也不敢放大人进去啊。” 令牌?对,令牌,一着急居然都忘了。赵行之赶紧拿出赵甫的令牌,让侍卫开了牢门,再屏退了左右。 赵行之解开捆着白长卿的缚妖索,看着被荆棘划破的皮肉,宛如割在自己身上,几乎要流下泪来:“长卿,是不是要疼死了?” 白长卿俯身将那滴泪吻去:“傻子,我是妖,你真一点都不怕我?” 赵行之忙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想过了,你从来没有害过我,一丁点都没有。” 白长卿凝视了赵行之一会儿,眼眶儿微红:“我心似君心,行之,谢谢你。” 赵行之左右看了看道:“我们先赶紧离开这,晚了我怕会被发现,这令牌是我从父亲大人那偷来的。” 二人将关着的其他妖祟一并放了出来,众人纷纷对赵行之表达感激之情,白长卿道:“好了好了,别磨磨唧唧的了,赶紧走,日落之前还能按计划赶到汇合之处。” 赵行之拉住白长卿:“长卿,我和你们一起走。我怕父亲不会放过你们,有我在,他们多少会忌惮一些。” 白长卿只觉心中情意激荡,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走,不过我是想你和我一道回青丘。” 赵行之在门口早已备好了马车,大家上了车,凭着左相大人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的出了城,马车一直行到城东约三十里外一处破败的山神庙处。 众人下了车,这山神庙明显已经荒废很久了,到处都是荒草石粒和蜘蛛网,中间庭院石刻的大香炉歪倒在一边。听到声响,大殿里呼啦啦跑出几十人,看见白长卿兴奋道:“长卿你终于来了,我们还担心你们会不会逃不出来了。” “长卿和主人都是青丘狐族一脉,怎么可能被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天师捉住!” “那些人还故意四处放消息想引我们过去,真是可笑,有长卿在,有什么好担心的!”众人叽叽喳喳地将白长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了一番。 赵行之似乎听明白了,道:“长卿,听他们说的你好像很厉害一样,在丞相府,你是故意被他们抓住么?” 白长卿道:“是也不是,那日确实有很厉害的人在场,我想逃也未必逃得出。而且,我心中确实很想知道,行之你若知我是妖,是否还会待我如初,冒险来救我。”言罢犹如做错事的孩童一般抬眼望着赵行之,可怜兮兮道:“我这般试探于你,你会生我的气么?” 他这般试探自己心意就如寻常女子内心不安,反复试探情郎真心一般。赵行之唇角微扬,握着白长卿的手柔声道:“还好我没叫你失望。” 二人皆感心意相通,周遭只有彼此。 白长卿收拾了下激荡的心神,招呼众人道:“此地也不宜久留,我们快离开。” 忽然几十柄利剑从天而降,阻挡了众人的去路。马蹄声急,一阵砖瓦塌倒之声,四周那些本就残垣断壁的围墙瞬间被踏平。一阵尘烟过后,百多人突然出现在周围,为首的便是归墟仙门的萧人王,浮玉山仙门的周崇,尧光山仙门的范问秋以及左相赵甫。 周崇哈哈笑道:“不出所料,令公子果然私自放了这妖祟,不过也多亏令公子,我们如今才能尾随追踪而至,将这群妖祟一网打尽。回去定当禀明你们皇上,好好封赏才是。” 赵行之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你,你胡说什么?” 赵甫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怒道:“你以为我会如此轻易的让你偷走令牌?这令牌之上早就被仙门的人下了千里追踪符,你还真是为父的好儿子!没让为父失望。” 赵行之脚步踉跄,深深自责:“不,不是这样的,我……我不知道会被他们利用,我本想救你们如今反倒害了你们。长卿,你一定要信我!”又羞又愧之下,拔剑就欲自刎。 白长卿一把抓住剑刃,任凭手上鲜血直流:“行之,我信你!”看向仙门的眼神中满是杀意:“是他们阴险狡诈,要做这赶尽杀绝之事。” 赵行之将剑搁在自己脖颈上,看向赵甫决然道:“父亲,你今日若要杀他们,儿子就和他们死在一处。” 赵甫简直要气疯了:“这妖祟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是非不分?罢了罢了,就当我从来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萧人王已经很不耐烦道:“还废什么话,动手吧!妖祟杀了那么多仙门弟子,便知该有近日下场。起剑阵,一个都不能放过!”那些先前还插在地上的剑受到主人的灵力感应,瞬间飞起,在空中结成剑阵,携带雷霆之势,径直朝众妖劈来。 白长卿冷笑道:“都说虎毒不食子,你们真是枉而为人,妖都不如。”伸手召出琵琶,五指一挥琴弦,一阵阵强劲音波递出,迎着那剑阵而去。 范问秋面色一凛:十方芳华! 其他人也朝着其他妖祟围剿过来,武力稍强的妖大喊道:“不会武功的都退回大殿之中,其他人和这些臭天师们拼了。”一时间杀喊声四起,尘土砂石飞扬,场面瞬间陷入纠缠的混乱。 白长卿再厉害也敌不过仙门这几人联手,更何况范问秋的修为已突破至先天境。不消多久,剑阵破了音波功,琴弦尽数崩断,白长卿被强大的灵力反噬,被击飞数米远,跌落在地,一口血喷出。 范问秋持剑抵着白长卿的心口,冷眉道:“这曲谱可是白长亭给你的?” 白长卿抹了把嘴边的血渍,呸了一声:“青丘叛徒,这曲谱并非原谱,若真是十方芳华,我又岂会落入你手?” 范问秋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笑容,收剑退回原处:“你这等小妖还不配本门主出手了结你。” 话音刚落,周崇使了个颜色,斜刺里一人带剑劈到,白长卿灵脉阻滞,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斩于剑下,一旁的赵行之飞扑上前,挡在了白长卿的身前,利剑从背后贯穿了赵行之的身躯。那偷袭的仙门子弟也没料到竟杀了赵行之,一时呆在原地。 赵行之一口血吐在了白长卿的身上,触目惊心,脸上却浮现心满意足的笑容:“长卿,你信我,我从未负你。” 白长卿怒极,拼尽全身之力,一掌挥出,偷袭之人被长卿的掌风带到,人如断线的鹞子一样飞了出去,骨节尽碎,软软地摔落在地上。 周崇看到白长卿杀了门中弟子,怒意炽盛:“强弩之末,快杀光他们!” 赵行之只是贪恋地瞧着白长卿,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长卿,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春意正浓,你穿花拂柳而来,折一树桃枝,回头朝我笑着……”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时的画面,脸上出现迷醉的神情:“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白长卿抱着赵行之,试图用灵力续接他的心脉,哽咽道:“行之,别说了,今天我们便死在一处吧。”引颈闭目待死。 忽然一阵强劲的剑影将众人逼退,剑影倏忽归于一处,一抹月白色的身影落在白长卿身前,长身玉立,身姿若仙,正是萧仲渊。只是此时他眉眼失了平素温柔之态,此刻尽是疏远清冷之色,冷冷地盯着仙门一众子弟。 而他身旁之人束着高马尾,一袭深竹月色劲装,丰神俊朗,眉目张扬,自是逍遥王君扶。 萧人王勒住被惊吓的马匹的缰绳道:“好你个萧仲渊,都说神宗昆仑墟风清气正,奉为仙门典范,如今你竟是要和妖祟为伍么?” 赵甫也阴阳怪气地道:“三皇子殿下,皇上日前还夸赞您伏妖有功,才转头功夫,您就忘了皇上‘天下无妖’的圣令了么?” 君扶睥睨了赵甫一眼:“你既然还知道称本王一声三皇子殿下,那本王的事情便轮不到你来管!我自会向父皇交代。” “你——”赵甫被呛得一张老脸挂不住,只能干瞪眼。 君扶转向萧人王、周崇二人,语带嘲讽:“萧人王,周崇,昆仑墟一别数日未见,还是如此蛮横无理啊,你们这么多人打他一个柔弱小倌,好意思?我们就是看不惯你们以多欺少,有本事单挑啊。” 周崇呸了一声道:“和妖讲什么道义,他们也配?” 萧仲渊微蹙了蹙眉,目光冷然:“人分正邪,妖也分善恶。这些妖奴被化去灵智已如同行尸走肉,如今不过是还他们自由,为何要赶尽杀绝?” 萧人王讥笑道:“昨日抓他们的是你,今日要放他们的也是你,萧仲渊,你不觉得自打自脸么?” 萧仲渊神色殊无半分变化,淡淡道:“抓他们是因为他们附身于人,既然并未害人,就当放他们走。” 周崇道:“所以今日你是铁了心要护着这群下贱的妖奴,与八大仙门为敌么?” 君扶反唇相讥,冷笑道:“周崇,且不说你老子能不能让你代表浮玉山仙门,就算可以,你主子萧人王都没说话,你如今居然敢质问昆仑墟?只怕你爹得绑着你去神宗昆仑墟负荆请罪了。” “你……”左右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范问秋和面色难看的萧人王,周崇气势弱了几分:“昆仑墟自是我们心中的仙门圣地。但如若三位真人知道自己的弟子与妖为伍,只怕萧少侠也免不了自省台的责罚吧。” 萧仲渊依旧淡漠回道:“这就不劳几位费心了,昆仑墟自有自己的行事法则。”看向范问秋:“范门主,这里你是长辈,你是如何看?” 范问秋一来也不想为了区区一些妖奴和昆仑墟结下什么过节,二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精力管这些鸡毛琐事,还不如顺水推舟地卖萧仲渊一个人情,便道:“昆仑墟一向都是仙门之首,封为神宗圣地,萧公子作为上清真人的首徒,我相信自有分寸,这事就交萧公子处理了,我尧光门没有意见。”说罢,招呼也没打一声,带着门下一众弟子径自离去。 萧瑟寒风中,承影依旧泛着淡蓝的光辉,周身剑气环绕,蓄势待发。萧人王和周崇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两人,恨声道:“好你个萧仲渊,你非要善恶不分,袒护这妖奴,他日我一定会将此事禀告三位真人。” 君扶已经不耐烦了,湛卢剑出,直指向二人道:“要么打,要么滚!” 片刻功夫仙门诸人走了个干干净净。赵甫虽带着几十个天师,但世外仙门的人都不敢去掠其锋芒,赵甫深谙世故,自不会去自讨没趣。当下沉着一张老脸,道:“小仙君要为这些妖祟强出头,我等□□凡胎自不敢违抗。只是请让那妖祟归还小儿尸身。” 白长卿依旧死死抱着尸身渐凉的赵行之,看都不看赵甫一眼:“我答应过行之会带他回青丘,我不会和他分开的。” 赵甫怒道:“你已经连累行之无辜送命,如今还要他无法安葬在家族宗祠,魂归故里么?你好狠的心!” 白长卿满脸不屑,语出讥讽:“当行之以命相护之时,左相大人对他可有半分舐犊之情?是谁说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如今竟还有脸要回他的尸身?左相大人如此嫉妖如仇,能厚葬于他?行之我定要带回青丘,我会用心头血将养着他,保他尸首百年不腐。” 赵甫见白长卿神色语气,已知无丝毫转圜余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还活着的妖们也从大殿出来,围在白长卿身边,沉默不语。 白长卿剪下了赵行之的一缕头发,喃喃自语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又剪了自己的一缕,认真地绾在一起,放进了贴身小衣之中。 萧仲渊见他戚然欲绝的模样,心下自责:“抱歉我们出手晚了,我们也没料到并没有人接应你们,白白枉送了赵公子一条性命。” 白长卿闻言怔了片刻,忽然如同疯癫一般连连惨笑:“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哥哥!我明白了,一切果然都在你的算计之中,没想到你的心竟也是这么狠!” 君扶俯身看向白长卿,求证心中那个早就怀疑的答案:“白长亭是所有这一切幕后之人?你们都是青丘狐族,他是不是就是狐主?” 白长卿止了狂笑,深深看了君扶一眼:“我只能告诉你们,巴山明陵是最后的地点,巴山地龙之魂的传说是真的。引你们去城西义庄确实也是想对你们下手,不过我只是负责对你们种下媚术,有其他人想要你们的修行金丹。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二位今日之恩,长卿记下了。”说罢,抱起赵行之,护着剩下的妖奴离去。 落日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云端尽头,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刚刚拼杀剩下的十几具尸身,数年之后,不过是一抔黄土。 第43章 浮生知己 夜已深,萧仲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睡不着,山神庙发生的一幕幕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虚伪自私的父亲,重情重义的赵行之,神色哀绝的白长卿……究竟何为人,何为妖? 忽然君扶从窗口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道:“阿渊,既然也睡不着,要不要上来喝点?” “好啊,正有此意。”萧仲渊披起外袍,飞身和君扶一起上了客舍的屋顶。此时整个盛京城静谧无声,唯有一轮满月挂在天空,霜华漫天。 君扶抛了一壶酒给仲渊,双眉微挑:“能喝完么?这可是盛京有名的‘天子笑’,朝廷特供,不比坤都城的‘仙人醉’差,别浪费了。” 萧仲渊斜睨了君扶一眼,拿过酒壶,抿了一口:“喝酒有什么难的,喝着喝着酒量就上来了。” 君扶枕着一只手躺下,一只手搭在膝上,摇晃着酒壶,看着圆月遥挂天际:“今晚夜色正好,适合赏月。” 萧仲渊咕噜灌了几口酒,声音有几分低沉:“今天看着赵行之和白长卿,我觉得有点难受。” “我们出手救了长卿他们,也算了了赵行之的心愿。”君扶仰头灌了一大口,举壶对着满月,纵情道:“虽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却重情重义,有胆有识,无愧男儿本色!来,赵行之,本王敬你!” 萧仲渊抬头望着那轮冷月,目光有些出神:“我幼时在家乡,因天生容貌丑陋,体态狰狞被父亲藏于后院,终日不准出门。母亲常常含泪逼我修行,压制体内妖毒,只为能褪去那一身碧青鳞片,获得父亲的认可。我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也夜以继日地苦修,毕竟在仙门,看重的就是修仙境界。”他此时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诉说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 “只是这个孩子那时也才五六岁,和天底下所有普通小孩一样贪玩,一样想有朋友。他终于第一次偷偷走出了那方狭小的后院,却因为满身的碧鳞,狰狞的模样,被那群天子骄子讥笑为妖孽。他的身份无法再隐瞒了,为了自己脸面的父亲亲手将他们母子赶出了那个勉强能称之为‘家’的家。”他握着酒壶的手指不由绷紧了,握到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壶口捏碎。 好不容易平复了下心神,萧仲渊继续缓缓道:“后来,这个小孩终于褪去了一身碧鳞,成为了仙君,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与他亲近了。只是,他常常分不清,他们喜欢的究竟是他的模样,还是他的仙君身份?如果有一天,他们看见了他本来的模样,那一身狰狞的碧鳞,还会再与他做朋友么?多少次午夜梦回,他还常常想起那群孩子围着他喊他妖孽怪物的画面。” 他的身体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君扶静静地听他说完这个故事,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萧仲渊从君扶身上汲取了些许温暖,垂目闭眼道:“君扶,你知道么,赵行之即使知道了白长卿是妖,依然真心待之,甚至不惜用命去救他,我有点羡慕白长卿。但我更恨我自己,那么好的一对璧人,为何我没有早点出手?你说,害死赵行之我是不是也有份?” 君扶拍了拍萧仲渊的脊背,宽慰道:“赵行之是被他的父亲算计在先,被浮玉山仙门的人偷袭在后,与你有何关系?白长亭作为长卿的兄长,却步步谋划,他当然知道凭着长卿的本事,仙门的人肯定奈何不了他,至于其他人的生死,他根本不会理会。”顿了顿,又道:“阿渊,你说你碧鳞狰狞,我想看看。” 萧仲渊本想回抱住君扶的手微微一滞,略有踌躇:“你真想看?我怕容貌丑陋吓到你。”却终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从脖颈到眉眼之间开始渐次生出碧青的鳞片。 君扶伸手细细拂过他眉眼之侧的鳞片,月华之下散发着淡淡的如玉光泽。那日昆仑墟上你被角狰所伤显现的碧鳞我就觉得有几分眼熟,未曾想真的是你,原来,我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相遇过了。 那时柒姑姑带着才六岁的君扶从皇家严法寺祈福回宫,郊外已经是一片白雪茫茫,加之年关将近,路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的踪影了。小小的君扶拢着怀中的鎏金瑞兽纹饰怀炉,靠在柒姑姑的怀中有些昏昏欲睡。 伴随着马嘶声,车辇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侍卫的呼喝之声:“哪来的小叫花子不要命了,赶紧滚开!”片刻之后,又有侍卫惊吓的声音:“是妖,这小叫花子是妖!” 柒姑姑掀开车帘牵着君扶下了马车,只见湿冷的路面上匍匐着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幼童,衣衫单薄,裸露的皮肤上参差覆盖着碧色的鳞片,肌肤苍白,薄薄的嘴唇冻得已经发紫。但他的一双眼睛甚是好看,粼粼有光,只是瞳孔却是碧色的。 君扶拽了拽柒嫆的衣衫,仰头道:“柒姑姑,他好可怜,这是要冻死了么?我们拿些糕点给他可好?” 柒嫆抚着君扶的头发,温柔笑道:“当然好,我们扶儿的心是最柔软的。” 喝了些热水吃了点糕点之后,幼童终于渐渐缓过气来,君扶赶紧又解下还带着自身体温的白狐大氅裹在了他的身上,才知道他出来是为母亲寻药的。 柒嫆拿了些丹药和银两给他,叹了口气:“孩子,待你母亲病好之后,赶紧远离盛京吧,这里天师众多,寻个人烟稀少的村落或许还能安度此生。” 月华初上,盛京城的上空已经绽放起烟花,传来爆竹的声音。由于妖族和人族之间的征战不休,世俗皇朝的春节更看重的是举行驱邪祈福的仪式,饮椒柏酒,贴门神,挂桃符,但小孩儿会高高兴兴换上新衣,燃点烟花爆竹,总归还是热热闹闹的。正所谓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 同样是世间苍生,境遇却如此迥异。 彼时小小的君扶对妖并无概念,完全不觉得他碧鳞狰狞,只觉颜色碧青润泽,与众不同。临别前又将手中的怀炉递了给他,解下腰中祈福求的红绳给他系上,煞有介事道:“这是我和柒姑姑刚从严法寺祈福求回来的红绳,柒姑姑说,新年的时候系着它,便能趋吉避凶,有好运的,我送一根给你,我们一人一根,从此我们便是朋友啦。” 后来他偶有想起幼时曾遇到的这名妖族幼童,还想着他是否安好。未曾想这冥冥之中的天意,当年无意中救下的孩童居然就是如今的挚友。心善真的是有回报的! 君扶心中狂喜,忍不住就想抱着萧仲渊大喊:“阿渊,你知道吗,原来那么多年前我们就已经认识了!我们之间是上天注定的缘份!”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不想仲渊心中觉得欠他一份情。 萧仲渊看见君扶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便如同见到了什么传世珍宝一般,不自觉用手触摸了下脸庞,这碧鳞莫非变成了金子? 君扶勉强控制了下自己的表情管理,唔了一声道:“我这算是看到阿渊最本来的样子了么?那还是我好看一点,‘天临十大美男榜’我赢了。” 萧仲渊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天临十大美男榜’这么无聊的排行你也要争个输赢。这六界之中你最好看,可满意?” 君扶收了玩笑之意,点漆如墨的瞳孔凝视着他:“阿渊,你放心,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什么身份,我待你之心始终如初,可还记得,我们有朝一日,还要一起御风千里,看遍这六界河山!” 仲渊看着他眼眸中的灼灼真挚之意,倒映着自己浅浅身影,手上红绳的光华隐现,心中似有一丝异样的情愫闪过。仲渊别过头去,抿了一口酒,笑如春风:“记得,浮生一知己,足以慰风尘。” 君扶伸手搭在仲渊肩上,大笑道:“说的好,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心中感怀,突然大声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了。” 萧仲渊偏头看向君扶,笑如冬日暖阳:“小王爷如此心怀大志,我萧仲渊自当奉陪,助君达成所愿。” 二人敞开心扉又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阵,只是君扶说的越来越多,仲渊说的越来越少,慢慢地只是“嗯”“啊”,到最后没了声响,头一歪,靠在君扶的肩上,竟自睡了过去。君扶赶紧揽住他的腰身,以免他呲溜下屋顶,拿过他手中的酒壶,低声嗤笑道:“才喝了一半就醉了,你这酒量啊,以后还真得多锻炼锻炼。”仰头饮尽。 抱起仲渊回到房间,帮他脱了外袍,轻轻放在床上。仲渊忽然伸手圈住他的脖颈,脸上浮现出无限依恋的神情,呢喃道:“阿娘,不要走。” 又做梦呢。君扶伸手想去掰开仲渊圈住自己的手,仲渊忽然睁开眼,一双瞳孔竟然现出浅碧色。君扶小声道:“阿渊,你醒了?” 但萧仲渊只是迷离地瞅了君扶一眼,梦呓般迷迷糊糊地喊了声“阿娘……”便又闭了眼,沉沉睡去。梦中似乎梦到了什么,唇角微微勾起,绽出一抹笑意。 君扶心中生出一丝怜惜,怔怔地看了半晌,将他的手重新给掖进被子里。 第44章 血魂之阵 这几天天师堂和各仙门子弟都再次去了所有的案发地点,仔仔细细搜寻过了一遍,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仍是一无所获,传回来的消息也没多大价值。 萧仲渊埋头在书案之上,正推演着什么,君扶趴在屏风上,探了个头出来:“阿渊,怎么还不睡呢?你这天天和个夜猫子一样。” 萧仲渊挥手灭了一盏灯火道:“是灯火太明,吵醒你了?” 君扶抢过仲渊手中的本子:“你在干嘛?”但见上面在各处案发的地点画了条条连线,皱眉道:“你这是画符呢?” “别闹,还给我。”萧仲渊从君扶手中夺回本子,侧眸低声一笑:“还被你说中了,就是在画符。你看看这图案像什么?” 萧仲渊拿过笔,在桌面摊开盛京地图,勾了几笔,沉声道:“城南广茂酒庄七人,城东聚财赌坊十三人,城西义庄十一人,昨日白长卿所说的最后一处巴山明陵位于中心,我在城北这里再勾了一处。” 君扶仔细看了看道:“有点像河图之象,但五行方位却又有些对不上。” 萧仲渊眉间聚了几分凝重之色:“是妖族的‘血魂之阵’,亦出自‘河图洛书’。河图洛书据说乃天界天命星盘所生,玄妙无穷,数万年流传下来衍生分支无数。我曾在古书上看见有关妖族召唤禁咒的记载,就是这个图案。” 君扶恍然大悟道:“我记得,河图之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这数字倒是完全对的上!” 萧仲渊点了点头:“顺天而行是左旋,而这图案以中心五行颠倒,顺生逆死,我怀疑白长亭是在进行献祭仪式,以血为媒,以灵为契,以‘血魂之阵’召唤异界一种古老的妖兽,为他所用。你可还记得白长卿提到巴山地龙之魂的传说是真的?” 君扶思量了一番道:“嗯,我看过皇族秘史记载,当年始皇从浔州迁都盛京,一来是因为浔州太过靠近鸾川妖界,另外就是传说巴山灵气充沛,有上古龙族一脉的魂灵看守,邪魅不能进犯。所以从始皇开始,历代皇帝都在巴山修建皇陵,开凿地下宫殿,以备哪天人妖大战之时可以避入巴山。但这一直就是一个传说,这么多年,谁也没见过什么地龙之魂。我看昆仑墟藏书记载,龙族早已永居四海洲,为天庭镇守上古洪荒妖兽。” 萧仲渊手指轻点城北勾出之处道:既然是传说,口口相传下来必有一些有失偏颇之处。但地龙之魂不论是不是龙族一脉,上古神兽的力量可不是我们修仙一族可以轻易对抗。否则狐主也不必大费周章亲自前来,还设了这么多□□,混淆我们的探查方向。估计狐主很快就要在这里动手了。” 君扶立时俯首作揖,一脸赞叹:”夫子果然是学富五车,所猎甚广啊,佩服佩服。”指着萧仲渊手指轻点之处道:“这里我知道,是一处烟花作坊。” 正说间,忽然一支穿云箭在夜空中炸裂开来,尾部的烟花管爆裂,脆响之后拖出一道绮丽红光的长尾。而方向,正是城北这处烟花作坊附近。 又有修士出事了! 自从那日在荣国公府商定计策之后,除了在巴山一带加强戍防,所有盛京之内的修士都随身携带有穿云箭,一旦被妖祟侵袭,便放出信号报警。 二人迅速从窗口跃出,不过一刻功夫,已御剑赶到这处烟花作坊,但仍然是来晚了一步,作坊内四处燃着油灯,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多不少正好7具尸体,已经被人挖心剖丹。还有一具尸首显然是刚死不久,鲜血流了一地,看装束是浮玉山仙门的弟子,刚刚那支穿云箭想必就是他所放。 萧仲渊和君扶燃起掌心焰,穿过数间堆放了各种材料的房间,来到后院。一株巨大的白榆树下正立着一个颀长的背影,灰衣红袍。那人转过身来,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眉眼弯弯,正是白长亭。白长亭看见二人似乎并不吃惊,言笑晏晏:“萧公子,小王爷,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君扶悄悄向萧仲渊使了个眼色,朝着白长亭走近几步:“没想到竟然是长亭少君,小王这几日觅得一把上好古琴,本想邀少君过府赏鉴,不想少君竟匆匆离开了醉花荫。如今半夜三更的竟会出现如此僻静之地,倒是好让小王惊讶。” 白长亭却退了几步,媚眼如丝:“那真是可惜了,小可受友人之邀不得不暂离盛京。王爷盛情,小可定铭记在心。” 君扶眸色转冰,语气沉冷:“即是暂离盛京,又为何出现在此地?赏月么?” 白长亭笑道:“小王爷说对了,还真是睡不着出来溜达,随兴所至,才发现这里这么多尸体,莫不是又发生了妖祟杀人事件?呀,太可怕了。” 我信你个鬼,满嘴胡诌!君扶冷冷道:“我见你这模样,哪有半分害怕?平常人见到这般血腥场景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你还有闲情在这后院赏月?” 白长亭依旧笑眼弯弯:“我这是看淡了生死。况且,这些妖祟都是冲着你们修仙之人而来,我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乐师,入不了这些妖祟的眼。” 二人一问一答,倒似老友叙旧。 萧仲渊趁着君扶和白长亭说话之际,已慢慢绕到白长亭身侧,眉眼微掀:“长亭少君过谦了,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试过了才知道。”出手如电,一道灵光结界直朝白长亭劈去。 白长亭早有所料般飘退三丈,人已化作一道青烟遁入空中,远远传来他的笑声:“哎呀,被发现了,那我们明日子时在巴山明陵见,过时可不候噢。” 君扶感叹道:“果然是狐主,身法竟如此之快。” 萧仲渊走近白长亭刚才站立之处,只见地上的土明显被翻动过,上面还有血迹未干,眉头微蹙:是妖血!施展灵力将血的痕迹显像出来,果然是逆行的河图之象。二人相视一眼,血魂之阵! 君扶用剑将这方土挖开,一尺之下但见一个黑色的古槐木匣,打开木匣,一阵刺鼻的血腥味传来,七颗鲜红的心脏在妖法维系之下,居然还在鲜活跳动,场面诡异至极。 身后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是看到穿云箭赶过来的其他天师和仙门子弟。看到萧仲渊手中所持木匣,萧人王急切问道:“知道是何人所为了?” 虽之前因为白长卿之事闹得不愉快,但此时双方目的相同。萧仲渊合上木匣,将凝在土中的妖血提出,指尖微捻,结了三个法球,然后将这三个灵力法球传送至几人面前道:“是白长亭。法球之中是他的妖血,你们再去广茂酒庄、聚财赌坊和城西义庄三地用这法球探寻他的气息,应该还能找到三个这样的黑木匣子,找到后速回天师堂。” 众人回到天师堂已过了子时了,大厅灯火通明,众人皆无睡意。萧人王,周崇,陆千易,高知堂俱在,去邀请范问秋的弟子回来说,范门主今天一早就带领门中弟子退了房,至于去哪儿,客舍的掌柜并不知晓。 陆千易阴沉了脸颇有不悦:“这盛京妖祟残害仙门子弟的事情还没了解,这范问秋居然就脚底抹油不辞而别,也太不厚道了。” 而左相赵甫因着赵行之一事不知是生气还是悲伤,总之就是病了,便也撂挑子不理这事了。 去往三地的仙门子弟和天师陆续回来了,三处果然都有妖血显像,在显像的地方挖地一尺之后都发现了这样的黑木匣子。说着呈上了三个外形一样的黑木匣子。匣子是龟山的古槐木所制,据说这种黑槐木本身就有链接亡魂的功能。 托着黑匣的人打开木匣,先前失踪的部分心脏果然在里面,七,九,十一,十三。 再笨的人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司怀堇看向萧仲渊道:“萧仙君,这些数字是否有特殊含义?” 萧仲渊将凝有白长亭鲜血的法球扔向空中,不久便见四个木匣之中皆有一缕鲜血从那堆跳动的心中蒸腾出来,相融合在一处。“这是白长亭的妖血,他在通过妖族秘术‘血魂之阵’召唤巴山地龙之魂。” 这些天师和仙门子弟大都是出生在以人为尊的时代,没有经历过百多年前的妖与人的大战,对妖族所知甚少,是以大都是第一次听说“血魂之阵”。 萧仲渊便简单地将“血魂之阵”的阵法和用途再说了一遍。众人闻言便如同炸开了锅,巴山地龙之魂的传说竟然是真的,如为他所用,必定会在三界掀起血雨腥风。 高知堂急道:“我们一会儿早朝必将此事禀告圣上,狐妖居然意图破坏帝陵,真是罪不可赦。” 明陵位于盛京皇城的城郊巴山一块山水宝地,君无极登基之初就着手修建自己的帝陵,他觉得自己文治武功可昭日月,故自己的帝陵命名为明陵。 司怀堇眉头深锁:“最后一处的阵眼既然已经知道是在巴山明陵,我们肯定要在明陵四周布下天罗地网,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狐主的阴谋!” “可知狐主何时动手?” “明日子时。”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的比较随性,大家的评论是加更的动力噢 第45章 明陵献祭 天子震怒,妖王竟然敢在他花费无数心血修建的帝陵启动“血魂之阵”阵眼,召唤地龙之魂,破坏帝陵。一时之间,天师散修尽出,将明陵四周包围的如同铁桶一般,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但为何白长亭要故意告诉我们动手时间?他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明陵完成他最后的献祭仪式。他如此有恃无恐莫非是设有什么陷阱?但就算明知他故意引我们去巴山明陵,我们也非去不可,别无选择。 临去之前二人还去看了眼秦戈,君扶拍了拍秦戈的脸,毫无反应。关键时刻掉链子,还指望你能出一份力,睡得和猪一样,明显指望不上了。 将近子时,明陵人声鼎沸,亮如白昼。司怀堇亲自坐镇,浮玉山仙门和归墟仙门一众人等皆在,巡守的天师每隔五分钟就会上报一次讯息,但传递回来的消息永远都一样:周围毫无异样。众人渐感焦躁,莫非是被白长亭给戏耍了?他根本不是在子时动手。 萧仲渊也略感惊奇,但细细回想昨夜白长亭的神态语气,绝不会是戏谑之言。大殿之中没有一人说话,气氛有些僵冷。 萧仲渊推门而出:“我出去透透气。”君扶立马跟上:“我也去。” 明陵地宫依山凿石而建,从墓道至墓室山近百丈,前后安置了数道石门,墓室地宫修建的富丽堂皇,不异于皇城的九重宫阙。夜色之下的帝陵显得特别的庞大。 君扶在石壁处摸索了一阵,扳动墓门的机关,巨大的墓门轰然开启,一条冗长的甬道出现在面前。 戍陵卫自然不敢拦阻逍遥王,但还是大着胆子问了声:“三皇子殿下,是否需要禀告荣国公,多带点天师进去?” 君扶瞟了那戍陵卫一眼,端着架子道:“不用,你们继续在门口守着,别让妖祟混进来,本王和仙君先进去探查一番。”墓门随后在二人身后落下,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君扶拉住萧仲渊的手,轻声道:“跟着我,不用燃掌心焰。”君扶曾奉君无极之命,来监督巡视过帝陵主体修建工程,是以对帝陵的结构轻车熟路。萧仲渊手指被他包裹在掌心,掌心的温热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竟有莫名的心安。 行了一阵,前方隐隐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二人调动灵力,凝神细听: “果如师尊所料,如今这明陵四周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幸得我们早一天进来。” “师尊,我们从昨日就进来了,是在等那妖王么?” “这人间帝王还真是会享受,连个墓室都修建地如此富丽堂皇,蔚为壮观。”言语之中不知是羡慕,还是嘲讽。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可到子时了?”声音浑厚略带一丝嘶哑,正是尧光门主范问秋的声音。 “回师尊,看这漏刻,还有一柱香的时间便是子时了。” “他们在地宫中室正寝,是停放棺椁之地,我们从暗门进去。”君扶用了传音入密,带着萧仲渊从另一条甬道走了下去。这墓室修的甚是宏大,墓道四周根据陪葬物品种类不同修建了许多陪葬室。萧仲渊跟着君扶七晕八绕地穿梭在地宫之中,若是自己来,非迷路不可。 正寝之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但说话的声音却渐渐变成惨叫声,二人加快了步伐,君扶掀开暗门,拉着仲渊缩身躲在一旁的一群三彩陶俑中。墓室中的火盆并未全部燃起,二人躲在阴暗之中,并不会被发觉。 君扶数了数,地上正好躺着十四名弟子,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顿觉毛骨悚然,这范问秋竟是杀了自己门中的弟子献祭给地龙之魂。 “师尊,你……”被掐住脖子的最后那名弟子徒劳地挣扎着:“为……什么?” 范问秋浑身溅满了斑斑血迹,浑如一头疯狂的野兽,目露凶光:“你们不要怪为师心狠,为救三界苍生,必须要做出牺牲,后世会铭记你们的功勋的。”手上发力,那名弟子立时咽了气,只是眼睛瞪的滚圆,被自己最敬重的师尊所杀,任谁都会死不瞑目。 与地龙之魂结契的明明是白长亭,这范问秋为何愚蠢到做为他人作嫁衣的事情?想起那日他在醉花荫为白长亭解围之事,必是被白长亭给忽悠了,二人不约而同皆叹了口气。 接下来出现了更为疯狂的一幕,范问秋竟将十五名弟子全部挖心,装入黑色的古槐木匣子,再打开一个瓶子,将什么东西滴在了上面。 此刻用脚想都知道是白长亭的妖血。 范问秋在室内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末了,他用剑刨了一个坑,将匣子放入,再将碎石堆上。 做完这一切,口中喃喃自语地默念着什么,然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门口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一下子来了很多人。正寝的石门轰然开启,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竟然是秦戈,还有归墟仙门的萧人王和浮玉山仙门的陆千易、周崇,以及一些天师堂的人。 秦戈进门就燃起掌心焰,火焰飞射向墓室四周石壁,瞬间所有火盆燃起,偌大的中室正寝亮如白昼。 正寝中央一方三丈高的棺台上置一玉棺,披以珠玉,饰以翡翠,棺椁之丽,不可胜原。而这玉棺之上正盘腿坐着一浑身血污之人,场面诡异而又有点可笑。 君扶看见秦戈也甚为开心:“老秦,你什么时候醒了?我们还以为你会错过这场好戏。” 秦戈走到二人身边,虚指了指众人道:“还好我及时醒了,否则这群蠢货还傻呆呆地在帝陵四周守着,殊不知盗墓贼早就爬到墓里来了。可笑司怀堇那班老顽固还在外面守着呢。” 看着满地血腥狼藉的尸体,周崇盯着浑身是血的范问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叶……叶伯父,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也许是太过受惊,说的话竟不由自主结巴起来。 范问秋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表情淡漠:“他们是为三界苍生做出应有的牺牲。等我拿到浮梦琴,必然会覆灭青丘妖祟,为他们报仇。” 陆千易厉声喝道:“疯了,你真是疯了!堂堂仙门之主,居然会受妖祟的蛊惑,残杀自己的门中弟子。你竟然会帮妖祟启动这血魂之阵最后的阵眼。” 范问秋咦了一声:“你居然也知道血魂之阵?”又朝着众人嘘了一声:“安静,你们听,他就要来了。” 谁?谁要来了? 但见从献祭的地方升腾起一股红烟,烟雾散去,凌空现出一个人影,灰袍红纱,手抱古琴,竟是白长亭的模样。 白长亭朝着范问秋躬身道:“浮梦琴灵白长亭拜见我的主人。感谢主人解封我的力量,让我琴灵合一。” 众人脸上现出古怪的表情:白长亭明明是青丘妖王狐主,什么时候竟成了浮梦琴灵?他手上所抱之琴古朴优美,据古卷记载,浮梦琴乃伏羲大帝所造,取须弥山神木为琴身,四海洲螭吻之须为弦,整个琴身呈现完美的一片蕉叶形状。 范问秋哈哈大笑:“浮梦琴,浮梦琴,这便是百多年前让所有仙门为之疯狂的浮梦琴么?”拨动了下琴弦,即便是这样轻轻一拨,都带着几分动人心魄的力量。 大凡古琴,不可能做到如此完美的形状和琴音相兼顾,二者几乎是相悖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是以三界之中的古琴为了呈现更好的音色,琴身形状线条都以简洁为主。 众人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竟然真的是浮梦琴?! 范问秋得意地和盘托出所有:“当我无意中知道‘血魂之阵’是妖族古老的献祭召唤秘术时,我便和萧术主动请缨赴盛京调查此事。当日在荣国公府,昆仑墟萧仲渊也提到狐主有可能是在巴山寻找浮梦琴,更加验证了我的猜想。我不过是比你们先一步找到了白长亭,他是琴灵,暂栖妖身。他散播改动过的十方芳华曲谱,也是为了寻找仙门之中的有缘人完成‘血魂之阵’,琴灵合一。我范问秋才是上天选中的浮梦琴的主人!哈哈哈!” 陆千易像看傻子一样望着范问秋:“他说什么你都信?你就没有怀疑过他骗你?不过是利用你完成血魂之阵的仪式罢了。” 范问秋回瞪了范千易一眼:“你当我傻?白长卿是他胞弟,如若他真是白长亭,那日山神庙中他会眼睁睁见死不救?白长卿手中的曲谱都是假的,他们早已视他为青丘叛徒。除了投靠我,他别无可去。” 萧仲渊微摇了摇头,颇为惋惜:“范门主,血魂之阵乃以血为媒,以灵为契,与异界妖兽结为主仆契约。你刚刚滴入木匣中的鲜血可是白长亭给你的?可叹你对血魂之阵只一知半解,而你对浮梦琴的贪欲又让你没有丝毫警醒,对其中的不妥之处选择视而不见,白白枉送你门下十五名弟子的性命。” 有一丝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范问秋拼命想甩掉脑海中浮现出的这个可怕念头,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喊道:“胡说!全是胡说八道!你们不过是嫉妒我取得了浮梦琴!”他的目光中出现狠绝的杀意:“没有人会知道是我杀了门中弟子,未来的史书只会记载:青丘妖祟杀了所有人,尧光门主范问秋破解血魂之阵,拼死护得浮梦琴,彪炳史册,名垂千古!” 看着他癫狂的目光,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数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魔尊后卿曾携浮梦琴对抗帝俊天帝,浮梦琴的威力岂是□□凡胎可以对抗的? 只是突然,范问秋手中的浮梦琴化成一股白烟消失,范问秋大惊失色:“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白长亭,白长亭……” 第46章 地龙之魂 白长亭飘落在地面,脸上端的是风流淡雅,云淡风轻。他划破手掌,将血滴在那献祭之处,画下血魂之阵的图案,才不慌不忙道:“范问秋,你这么利欲熏心又愚不可及的人怎配做浮梦琴的主人,黄粱美梦到时间醒醒了。” 范问秋脸色无比难看:“白长亭,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长亭看着手掌上的血痕慢慢愈合,道:“萧公子不是告诉你了么,这是我们妖族的血魂之阵,献祭不假,不过可不是召唤什么浮梦琴。以吾之血,以灵为契,与这巴山上古神兽地龙之魂结成血契,召唤它成为我最强大的妖仆。” “……” 立时有人怒喝:“你既为妖族,巴山帝陵有地龙之魂镇守,妖邪勿近,你怎么可能进来?” 白长亭低低叹了口气:“巴山龙脉,妖邪勿近,自然是真的,否则我堂堂一方之主,何至于这么没排面单刀赴会?”长袖一挥,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我祭台受封为青丘妖王,昭告六界,已是半神半魔之身,岂是妖邪?” 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范问秋的脸上消失殆尽,他沙哑着声音,似乎拼劲了全身的力气:“既为青丘狐主,为何不敢堂堂正正与我一战?却要用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设计陷害于我?” 白长亭呸了一声道:“当年你们所谓的八大仙门在浔州设下圈套封印卿姨,覆灭鸾川之时,可有想过堂堂正正与之一战?范问秋,你此时说这话,不觉得可笑么?也是,在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眼里,从来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萧人王作为归墟仙门的代表,此时自然得拿出第一仙门的风范,当下走到众人身前,拔剑怒视着白长亭:“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有何道义可讲?你设下如此恶毒圈套,不过是自己技不如人,废话少说,直接划下道来。” 仿佛听到了一个可笑之级的笑话,白长亭捂嘴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自然可以亲自动手,但那多无趣啊。我就是想看着你们这群口口声声把天下苍生挂在嘴上的人丑态百出!当年为了浮梦琴,可以屠尽鸾川万千生灵,不过都是贪欲,却还打着为苍生立命,斩妖除魔的幌子,真让我恶心!”桃花眼中此时再无一丝春色水波,燃起的尽皆是鄙薄恨意。 陆千易的手微搭着萧人王,朝着白长亭道:“最后一个问题,剖心惨案中所有人都是你杀的?” 白长亭微微蹙了蹙眉,煞有其事地思索了片刻,才道:“这个问题我还真不好回答,你们各怀鬼胎地把这些祭品送到我面前,反正最后都是要算在我们妖族头上,我也只能笑纳了。这世间啊,多的是披着人皮的鬼。不过你们放心,我会一一剥下这些魑魅魍魉的人皮给你们看的。今天不是就看到一个了么?是不是很精彩?” 范问秋早已经面如死灰,整个人了无生气地倚在玉棺之侧,不管白长亭如何奚落嘲笑他,他都没有反应。如今,他恨不得自己就是一个死人!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地面之下渐渐传来隐隐的嘶鸣之声,四壁都在缓缓震动,似乎有古老的生物在地底苏醒。 白长亭轻掸了掸衣袖道:“好了,本王今夜和你们叙旧的也够多了。你们谁要先上啊?归墟的小子么?” 对上白长亭一双寒波流转的眼眸,萧人王心下发怵,妖王实力未明之前,他才不会傻到去做炮灰,当下振臂高呼,颇有首领风范:“我们这么多人,还怕这狐妖不成,大家一起上,在这什么地龙之魂出现之前抓住他!”众人召出各自飞剑,几十柄飞剑立时结成剑阵,如天罗地网般朝白长亭飞来。 白长亭目光森然,手中忽然出现数根琴弦,结成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与飞剑相击,巨大的金属相击的声音爆裂开来,在墓室回响,震耳欲聋。蛛网缠住飞剑,众人以灵力驱动剑阵,但那蛛网丝毫未动,反而有渐渐收缩之势。 陆千易看着一旁发呆的范问秋,怒道:“范问秋,你好歹也是入了先天境的修为,愣着干什么,你被他所骗,还不将功赎罪,杀了他报仇雪耻?” 范问秋如大梦初醒一般,召出自己的飞剑,被长亭戏耍铸成如此大错,羞怒交加之下,这一剑几乎被注入了他毕生修为,隐隐竟带雷霆之势。 白长亭腾出另一只手,琴丝缠住飞剑,飞剑竟无法再朝前递出分毫。这些琴丝由四海洲螭吻之须分化而成,灵力强悍无比,若不是上好的神武,普通武器在它面前简直就和破铜烂铁一样。 白长亭轻笑一声,陡然发力,蛛网猛然绞收,但见飞剑被灵力激荡,尽数倒飞,有的被主人召回,有的深深没入四壁之中,而几个修为差一点的修士避闪不及,直接被飞剑刺穿胸膛,当场吐血而亡。 范问秋目眦尽裂,扔了被琴丝缠住的飞剑,聚灵于掌,凌厉的掌风瞬间吹起白长亭的衣袍长发,竟是发了狠的要近身肉搏,同归于尽的打法。 白长亭侧身避开他的掌风,琴丝扔出,瞬间就将范问秋捆的和个粽子一样扔在一边,动弹不得,却没有要他的命。 不过是数招之间,众人皆被白长亭重创。白长亭好整以暇地玩弄着缠在手上的琴丝,桃花眼轻蔑地寸寸扫过众人:“唉,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本王即便一人,已足以收拾你们了。” 妖王的修为果真是深不见底,难怪百多年前八大仙门要合力才能在浔州十方芳华封印鸾州女君木卿衣。 白长亭看向萧仲渊三人,脸上浮了几分笑意:“萧公子,小王爷,本王是真心想与你们结交,你们不管这个闲事可好?他日我们还可烹茶煮酒,弹琴奏曲。” 君扶冷笑道:“朋友相交,贵在坦诚,你在我盛京犯下如此血案,屠我子民,却和我说交个朋友,不觉得荒谬?” 从白长亭现身起,萧仲渊一直垂目闭眼,隔绝外界,意念驱动灵气走遍全身大小周天,纳于金丹,再循环往复,他想冲破修为限制,到达先天境。 白长亭瞥了眼萧仲渊:“小王爷这么说,是非要成为我的敌人了?你们二人迟迟不出手,无非是想拖延时间,让这位昆仑墟的首徒能突破至先天境,更上一层楼吧。” 秦戈收回抵在萧仲渊灵海处的手,眉峰一挑,微叹道:“美人就是戾气重了点。”在白长亭出手前,人已如鬼魅般飘至白长亭面前,折扇递出,竟削了白长亭额前一缕发丝下来。 白长亭惊险躲开,不吝于赞誉道:“秦门主好快的身法,本王竟看不出你的路数,不是说虞渊仙门是八大仙门垫底的?怎么排的,果然这世间传闻不可尽信。” 秦戈凤目微眯,淡淡回道:“狐主能躲开本君一击,倒也是让我刮目相看,不妨再试试。”指尖灵力绽放,折扇似乎长了眼一般,贴着白长亭飞去。 琴丝飞出,击在扇面,激起疾光片雪,寒星四溅,竟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折扇一转,将琴丝之力尽数化去。 “你这神武居然能对抗螭吻之须?传闻天界圣物天光云丝,薄如蝉翼,却硬如玄铁,本王看着有几分相似。” “世间玄妙,你不懂的多了去了。”秦戈收回折扇,朝白长亭劈出一掌。 “不自量力。”白长亭伸出手掌,直接硬接下了秦戈一掌。就在众人期待瞩目之下,却是秦戈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灵海翻涌,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秦戈捂着胸口,心中怒极:这是什么破身体! 白长亭讥笑道:“本王已是半神半魔之身,你们这些即便入了先天境的修士又如何?没有了神武之力,□□凡胎凭什么和本王斗?” 太勉强了,如此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冲破限制到达先天境的。除非……,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狰狞的体态。 地底传来的嘶鸣声越来越近,似有千军万马在地底奔腾,地龙之魂,谁都没见过这究竟是个什么鬼玩意,但既然是上古妖兽,其力量肯定无比恐怖。 萧仲渊猛然睁眸,召出承影,人剑合一,疾如闪电般冲向白长亭。 琴丝朝着剑身绞去,承影却倏忽间消失,绞了个空,萧仲渊扑向白长亭的身影却没有丝毫停滞,再一眨眼间,承影又在手中聚光而凝,白长亭微微一滞,饶是他身形飘忽如鬼魅,手臂也被承影划出一道细长伤口。未待他喘息,面前寒光数点,承影分化成数柄□□,结成剑阵袭来。 白长亭不敢掠其锋芒,跃了开去,身形还未落地,又是一股凌厉的剑锋劈到,是君扶。五指微张,更多琴丝从其手中挥出,但他吃了一次亏,不敢再去绞萧仲渊的承影剑。柔软的琴丝如今根根坚硬如钢针,金属交接之下火花四溅,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拼的就是硬功了。眨眼功夫便已交手十几回合。 萧仲渊和君扶联手,竟能抵抗狐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众人夸赞不已。萧人王和周崇又是羡慕又是妒忌,但二人此时也只能忍着不敢反驳。 白长亭忽然跳了开去,笑意浅浅:“没意思,不和你们打了。你们不是一直好奇这血魂之阵召唤的地龙之魂是什么么,今天也该让你们在临死之前开开眼界。快看,它来了。” 第47章 吾王君扶 果见地面出现一道蜿蜒的裂缝,众人被逼地连连后退,但见一条生有双角的巨蟒从地底窜出,黑身青面,盘踞的身躯几乎占了整个墓室三分之一的面积,目如灯笼,昂首吐信,黑色的烟雾在他周身环绕。 原来地龙之魂竟是巴蛇。据记载,上古洪荒之时,一心想化龙的巴蛇臣服于龙族,对抗魔尊蚩尤,后被魔尊麾下刑天斩杀。龙族列入仙籍得享万世香火之后,为了彪炳它的功勋,巴蛇在封神册上亦被晋封为龙族一脉,称地龙,埋骨之地被封为巴山,魂灵长居于此。 在如此庞然大物面前,众人瞬间显得渺小如尘埃。地龙面向白长亭微微低下了头。 白长亭伸手拍了怕巨蟒的头,温柔道:“好孩子,这些都是你的美食,我将他们的魂魄赐予你,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又指了指萧人王,周崇和范问秋三人道:“这三个留着,主人我还有用。”说罢跳上石壁,一副好整以暇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一个白长亭众人已经不敌,如今再加上这条上古神兽,只怕今日都要葬身此地,大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萧仲渊身上了。 白长亭盯着萧仲渊略有苍白的脸,可惜道:“神剑承影真无愧是昊天帝君曾经的佩剑,可惜你的灵力修为不够,不能发挥出神武可化万千剑影的威力。” 但无论如何,都要殊死一博。 秦戈想起身,但灵脉已然受损,这具身体内的金丹所能吐纳的灵力已经到了极限,只是徒劳挣扎了一下。 君扶再次手持湛卢飞身而起,冲进那团黑雾之中。但那地龙之魂并非实体,由灵力所聚集而成的黑雾,完全是四两拨千斤,任你如何刺劈挑砍,打进去的力道消失殆尽,却尽数反弹在自身身上。众人瞠目结舌:这如何打? 萧仲渊飞身接住君扶,在他耳旁轻声道:“我来。” 萧仲渊强行将灵力调动到极限,身上碧鳞渐次生出,双瞳亦变成浅碧色。事态紧急,无法再隐藏自己的妖族血统,他不知道众人在看到他的妖族特征之后会有何反应,但此时此刻,他已顾不得这么多了。 汹涌的灵力从金丹中涌出,在灵脉中滋生,凭借着妖族血脉中天然的修为禀赋,他在此刻突破至先天境界。萧仲渊星目一挑,再次召唤承影,剑身分化出千柄分影,速度快的只看到一团白色的剑气,如三月江南绵绵细雨,泛着淡淡微蓝之光,包裹着那浓稠的黑雾。黑雾在剑网中左右挣扎,一时之间竟挣脱不开…… 众人皆默不作声,眼神中复杂万千,惊叹、愕然、怀疑……神宗昆仑墟的弟子居然有妖族血脉。 白长亭睁大了眼,表情从愕然到惊喜,哈哈笑道:“我说区区一个修士怎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突破自身局限,跨入先天境?原来竟是我妖族血脉。本是同根生,那又相煎何太急?萧仲渊,你臣服于我,今日便饶你一命。” 秦戈在一旁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闭上你的狗嘴。让仲渊臣服于你?我怕折损了你的阳寿!” 白长亭阴沉了脸,正欲出手,忽然,黑雾猛地炸裂,弥漫开来,破了剑阵,巨大的力量将萧仲渊摔飞到石壁上,再重重摔下。萧仲渊只感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大口血吐出来,霎时染红了月白色衣袍。 但未待萧仲渊喘息,黑雾迅速凝聚,汇成地龙之形,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将他吞噬。 “阿渊!”君扶猛地挡在萧仲渊身前,张开双手,睁大双眼怒目盯着那巨蟒,竟毫无畏惧。惊惧愤怒悲伤……各种情绪开始如火山般在体内深处酝酿,一股霸道蛮荒的力量似乎也随之在觉醒…… 只是地龙忽然顿住了,灼热的气息喷在君扶的脸上,相隔不过三寸距离。地龙幽绿色的瞳孔紧盯着君扶,这只噬魂神兽似乎要看穿他的魂魄。一人一魂就这样对视着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 墓室中谁都不敢说话,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四周只有火盆偶尔哔剥爆响的声音,溅起丝丝花火。 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却如同一个生死轮回。 墓中想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好久不见,吾王。“这地龙之魂居然开口说话了。王——王——王——” 的回音在墓室之中久久回荡不息。 什么鬼?白长亭用意念不停驱动地龙,却毫无反应。怒道:“地龙之魂,你已与我结成血契,怎敢违拗我意?“ 地龙的眼神之中出现痛苦的神色,妖族最重承诺,血契一旦形成,便是至死不得违抗。但地龙此刻却忍受着巨大痛苦,抵抗着强大的血契力量,居然有更强大的支配力量可对抗这血契! 白长亭盯着君扶,眼神中流淌着困惑惊愕:“王?这上古妖兽居然称你为王,君扶,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根本就不可能是人族!昆仑墟的弟子,一个是半仙半妖,一个是人非人,有意思,有意思!” 出手如电,抓住萧人王和周崇,和已经呆若木鸡的范问秋,迅速消失在墓中,远远飘来白长亭的声音:“这次算我棋差一着,萧仲渊,君扶,我在浔州等着你们!” 君扶长长松了口气,但这地龙之魂却仍然死死盯着他,而且那眼神分明有些缱绻流连的感觉,君扶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君扶微微侧脸朝着萧仲渊小声道:“阿渊,现在该怎么办?这条蛇以后不会是要跟着我吧?” 秦戈向着君扶大吼道:“愣着干嘛?这地龙之魂能抵抗血契对他的控制,认你为主,你赶紧让这畜生滚回地底去,永世不要再出来!” “啊,怎么让他滚回地底去?要念什么咒语么?” 秦戈感觉又要被气的咳出一口老血,平息了下内息道:“以吾之名,命汝沉睡于巴山之底,非吾之命,非邪魅入侵,永世不得出。” 君扶深吸了口气,盯着地龙的瞳孔,照着秦戈说的念出了此话。 那地龙低沉的声音再次在墓穴中回荡:“是,吾王。”回答的简短而不废话。只见它再次留恋地瞅了君扶一眼,巨大的身影沉入地底,黑雾散去,地面的裂缝恢复如初,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君扶面色古怪地看着秦戈:“老秦,你怎么懂这么多?这么古老的咒语你都知道?你究竟多少岁了?” 秦戈最恨别人提他老,当下闻言立即呸了一声:“都说过我才三十三,你记忆被狗吃了?看的书多,见的世面广而已。你没事多读书,就不会孤陋寡闻了。” 众人才捡回一条命,大有劫后余生的惊喜。 君扶搀扶起萧仲渊,走到秦戈面前伸出手:“老秦,你还能动么?” 秦戈抹了把嘴边的血迹,就着君扶的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还死不了。本想来帮忙打架,谁知道这死狐狸居然这么厉害!” 帝陵之外也是人仰马翻,想必是狐主逃出之时顺手给搅乎了一番,司怀堇的面色不太好看,里面已经打的天翻地覆,他还在“守株待兔”,结果兔子从里面逃了出来。 君扶好言安慰了一番,盛京城的挖心剖丹案总算是水落石出,告一段落了。只是墓室正寝一片狼藉,还请荣国公费心善后了。 第48章 惊厥之症 回到逍遥王府,秦戈居然又犯了惊厥之症,昏睡过去。 九重天,天界太一宫。 太白真人和右弼星君隐元二人正面面相觑地看着九州北辰大发脾气,如一只炸了毛的野猫正在大殿玉案前龇牙咧嘴地踱来踱去。六界唯一上古神祇,六界司命,素来以冷漠孤僻闻名于天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近来却脾性暴躁,好砸物什。 北辰又砸了只青玉茶盏,仍感胸中怒气难平,看向隐元道:“这□□凡胎的身子太弱了,根本发挥不了本君万分之一的力量,隐元,去给本君将封神册拿来。” 太白真人小心翼翼回禀道:“帝君,您平白渡化这秦戈为神籍,他功德未满,未经天劫,强升入天界,只怕未来有损他的福德。而且飞升之后,他便不能再干预人界之事,否则,必遭天谴。” 北辰扶额揉了揉眉心道:“居然被白长亭那小兔崽子一掌给打吐血,我也是气糊涂了。罢了罢了,这身子留在人界尚有用处。” 太白真人又指了指案台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帝君,你离开的这几日,这六界待你决断的事情已经积压的不能再积压了,各处报上来的待飞升的名单,诸神的功德录,须弥山诸天法会的安排……” 北辰听的头都大了,以前慕轩在的时候,这些事情从来不用他操心,他只掌着天命星盘,根据星盘指引,维持着天道法则。原来慕轩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做了这许多琐碎的事情。这帝王在哪都是个劳碌命。 本来帝君天诏由九州北辰上神暂代天帝之职,水镜仙子初尘协理六界诸事。谁知慕轩寂灭之后,心如死灰的初尘却将这协理六界诸事之责交托给了其父太白真人,自己回了五湖水镜封地,说是要闭关参透须弥山的天道法则。 北辰随手拿起几本奏折翻了翻,字都认识,拼在一起不知所云。何况他还惦记着下界的萧仲渊。看向太白真人的凤目中多了一丝暖色:“太白啊,你之前跟在昊天帝身边颇多时日,这些事本君就交给你全权处理了。诸天各司各司其职,本君下界有更重要的事情,事关万年一轮回的神魔大战,不得耽搁。” 太白真人心中叫苦连天,本来大好前途的宝贝女儿扔了一堆破烂事给自己,一心问道,不出五湖水镜之地不说,如今这代天帝北辰上神也一副啥事都要撒手不管的态度,这不是要活活累死自己,还半分好处都没捞上? 但面上不敢违拗,只得婉转道:“既是帝君吩咐,小神不敢不从。只是帝君神识不经渡劫台,频频下界,小神担心会否有损那么一点点的帝君千秋功德?帝君也曾告诫诸仙,除非魔界祸乱,我们一般不干预三界中事。” 好你个太白,居然敢将我军。北辰睥睨太白真人一眼道:“天机不可泄露,本君身为六界司命,掌天命星盘,自是根据这天道法则行事,你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即可,其他的事情,勿看,勿言。” 心念一转,又走下台阶,向太白虚扶了一把,唇角展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太白啊,本君记得你在这上仙的位置上呆了有几千年没动过吧?你如此人才,又为本君尽心尽责地将这诸多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条,本君甚慰。过段时间,本君觉得你完全可以晋升上神之尊位。” 太白真人一听,心花怒放,忙不迭地跪下谢恩:“帝君嘱咐,太白铭记于心,这些天界琐事就不劳帝君费心了,太白一定办的妥妥当当。其他之事,不看,不言。” 这天界真个个都是人精,不见兔子不撒鹰。北辰脸上笑意不减:“很好,很好,那你带着这堆奏折退下吧,你之后若有什么事也可以让天权协助你。” 太白真人大袖一挥,迅捷无比地将案台上所有奏折麻溜地打包好,躬身退出太一宫。 北辰看了眼默默立在一旁乖巧的徒弟:“隐元,昊天宫每日都有打扫?” 隐元重重点了点头:“弟子一直谨记师尊的吩咐,不敢懈怠,每日早晚亲自打扫两次,所有陈设也都和昊天帝君在时一样,不敢妄动分毫。” 这个弟子是最听自己话的,所以北辰一直将他留在了身边。 隐元抬头看了北辰一眼,又赶紧收回了视线:“师尊,弟子做了您往常最爱吃的几道菜,您要不要吃了再走?” 看着隐元真情流露,又有些害怕自己的模样,北辰微叹了口气。这个弟子在灵力修为上绝对可以用“资质十分平庸”六个字来形容,却又善良乖巧的让人心疼。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他一直敬爱的师尊是个布局高手,一切只为自己的私心,会否还愿意为他做一顿饭呢? 北辰摸了摸隐元的头,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温柔一些:“隐元啊,为师果然没有白疼你,你自己吃吧。去的晚了,为师好不容易种出来的白菜会被猪给拱了。” 隐元茫然,他不理解师尊为何要亲自种白菜这么普通的作物,又有哪只不要命的猪居然敢拱师尊的白菜。 临去之前,北辰忍不住又去了一趟昊天宫。 慕轩一缕元神转世之后,北辰就暂代天帝之职,但一直未行大典,正式继任。诸神也有屡屡奏请,北辰则以六界司命分身乏术,等待选拔出更适合的天帝人选云云来推辞。 菩提树下的残局,寂寞开无主的木槿花,昊天宫依然保持着慕轩在时的陈设。除了隐元安排洒扫,任何人不得入昊天宫。 窗台的一对比翼凤玲迎风发出清脆的铃声,白色的幔帐翻飞,案台上堆着一摞整齐的书卷,展开的那幅字帖墨迹略有发黄,一支紫竹毛笔还搁在笔架上,旁边放着那支云岫白玉簪,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北辰定定看着殿内悬挂着的慕轩画像,画中之人一袭素白雅服,神仪明秀。可即便是画像之中,北辰亦觉得他眉尖若蹙,星目邈思,为何你的心中总压着这世六界苍生?殊不知红尘幻影,六道轮回,唯有须弥山诸天佛法无生无灭。 慕轩,这世我能否渡你回头? 北辰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画像之人的眉眼,嘴唇,喃喃念叨着:“慕轩,慕轩……一百多年了,我很想你。这里的一切我都为你保留着原状,终有一天你会重新回到这里。” “天界之主,只能是你。” 白芷将被角给秦戈掖好,回头道:“门主这几天也是奇了怪了,这才刚好没半日怎么又犯病了。小王爷若同意的话,我留在这里照顾门主,他若醒来,我们再去浔州城找你们。” 君扶哭笑不得:“还真是个怪病。那你留在王府内好好照顾你们门主,好歹他也是为了我们被狐主打伤。有任何事你吩咐府中的大管事刘青去做就好了。” 二人刚出房门,刘青从廊柱后闪身出来,似乎在门外等候一段时间了。 “王爷,柒夫人知您回来定会去问她有关您的身世之事,但柒夫人今日又突然犯了心疾,正闭关休养中,怕是无法见到王爷了。故而嘱咐小人转告王爷,王爷若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须先前往广阳县找到阴阳镜,之后她也会去浔州城见您。” 君扶闻言顿时急道:“柒姑姑心疾又犯了,可还好?我要去看看她!” 刘青回道:“王爷无需担心,柒夫人说这是旧患,特意嘱咐闭关静养调息一阵就没事了。” 萧仲渊本还想有机会去拜会一下这位昆仑墟的前辈,闻听此言,便微拉了下君扶:“柒夫人既然说要静养,那我们就不去打扰了。” 君扶点了点头,看向刘青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待刘青下去,拉着萧仲渊走了几步:“现在所有人都在赶往浔州城,阿渊,那我们也尽早出发吧。” 明陵之内,为了能对抗白长亭和地龙之魂,他强行以妖身将自身灵力修为突破至先天境界,触发妖毒发作,此刻他已经觉察到体内深处开始涌现的嗜血欲望,身上的碧鳞开始不受控地出现。 君扶似乎感受到了萧仲渊步伐的虚浮犹疑,回头看见他苍白的脸透着满脸倦容,略有几分心疼:“明陵一战,你损耗颇大,阿渊,你先去休息一下,我们下午再出发。” 萧仲渊努力平缓着内心的躁动,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听起来没有异常:“嗯,不过我可能需要更久一点的时间恢复,我们明早再出发吧。” 君扶见他额际发间沁出细密的汗珠,本来苍白的两颊却现出酡红之色,伸手探了探萧仲渊的额头,还好正常,或许真是太疲累的缘故。 “没问题,也不急在一时,那我们明早出发。” 萧仲渊蜷紧袖中双手,可以感受到身上的鳞片越来越多,这妖毒发作的越来越快了,怕是都捱不到晚上。但他努力镇定着在君扶面前从容离开,断不能让君扶发现。 君扶回到房间,轩窗旁立着一个身影,太熟悉不过了,唤了一声:柒姑姑。 正是昆仑玉清墟御风流云剑宗的创立者柒嫆,也是先天境的修为。虽然已过去几百年,但依然保持着中年女子的模样,素衣淡袍,简单的新竹月色,时光岁月沉淀在她身上更多的是一份淡然沉稳。 君扶上前扶着柒嫆在房中坐下,关切道:“刘青说您心疾又范了,需闭关静养,可还好?我留下来照顾姑姑吧。” 柒嫆微微摆了摆手:“姑姑知道你孝顺,不过是老毛病了,休养一阵就好了,不碍事的。”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问我地龙之魂之事。我不想见萧仲渊,所以在这里等你。” 君扶微怔:“这是为何?姑姑,阿渊是阿扶的知己好友,他人很好,您见了一定会喜欢他的。” 柒嫆抚着君扶的头,温柔道:“姑姑自然知道,正是因为你难得有个真心相交的朋友,所以姑姑才不能见他。”见君扶更加费解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只因他是南风儒的弟子。我太了解风儒师兄的为人了,他的心中,从来只有天下苍生,除魔卫道,宁杀勿纵。” 语气渐轻,如同自言自语般几不可闻:“但苍生是什么?身边之人又何尝不是需得他怜悯的苍生?” 愣神了一阵,看着君扶,语气多了几分凝重:“阿扶,姑姑接下来和你说的事情很重要,你须记在心上。” “嗯,姑姑请说。” “地龙之魂已是龙族一脉,被刑天斩于巴山,他称你为王,必是看见了你的过去。你的母亲琅婳就是普通的散修,我想,你的身份应该是和你的转世有关。你自出生起,身上便携有一股煞气修为,蛮横霸道。我虽然用昆仑墟的无上心法强行封印,但随着你的年岁渐长,人生八苦入心,这股煞气会越来越控制不住。人世间的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皆散入天地灵脉之中,称之为五浊煞气。而诸天妖仙神魔吸天地灵气修炼,不可避免受煞气影响,亦会生有心魔。而最强大者会成为魔尊,万年一轮回,如今天地间的五浊煞气必将重聚,寻找新主,开启魔域。这天地间能与天界诸神抗衡的力量,唯有魔煞之气。” “魔?……”君扶在口中反复咀嚼这个字眼,太遥远陌生了。 “阿扶,其实我有怀疑过你体内的这股煞气修为来自魔域,但地龙之魂称你为王,你身上或许有龙族血脉亦未可知,龙族始终也是魔族一脉。” 君扶觉得背上有涔涔的冷汗冒出,我是魔?连仙妖两族都会谈而色变的魔族? 感受到君扶的不安,柒嫆握紧君扶的手:“阿扶,这都还只是猜测,要想知道你的过去,你先去找到修罗恶世镜。” “姑姑,你让刘青传达的不是阴阳镜么?”君扶有些慌乱,惶然。 古籍有记载,伏羲大帝曾亲手炼制三方神器,一为浮梦琴,另一则为修罗恶世镜。万年前神魔大战中,昔年神将赢勾堕神为魔,逃出黄泉冥海,用修罗恶世镜炼制数十万煞气修罗,屠戮仙神两界修士无数。昊天帝君和应龙帝江诛杀赢勾之后,据说修罗镜裂成数片,不知所踪。 柒嫆盯着君扶,不容他的目光闪躲:“正邪不在出身,而在人心。人心向善,凶器可成神器,若人心为恶,神器便也是凶器。我希望你能找到修罗恶世镜,不仅仅是探寻你的过去,而是姑姑相信你,你秉性纯真,绝对不会为修罗镜所控。我要向南风儒证明他是错的!” 君扶抚着胸口,是啊,这么多年,体内这股煞气修为并没有让自己迷失本性,我命本就应由我自己掌控,一股煞气修为有何可怕?如此未战先怯,还是混世魔王逍遥王么! 君扶渐渐冷静下来:“所以仲渊出自昆仑墟,他必然也知道修罗恶世镜。我理解姑姑的良苦用心了。姑姑放心,阿扶定不会让你失望!” 柒嫆将君扶的一缕发丝捋至耳后,温言道:“阿扶,你从来都未曾让姑姑失望过。你先好好休息,去广阳县办完事之后,姑姑会在浔州城等你。” 第49章 仙君大婚 第二日出发,萧仲渊的精神已经大好了。刘青鞍前马后地准备了不少干粮,只是费解地提了一嘴膳房院子里先前关着的一些鸡鸭鹅羊,不知怎的都死了,难道有妖祟或者野兽敢闯入逍遥王府? 君扶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凭柒姑姑的灵力修为,便是大妖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广阳县,四处都张贴着悬赏的榜文,广阳县令张燮的公子在娶妻当日和新娘同时失踪,百金悬赏散修天师捉拿邪祟鬼王相思,以安民心。 但围在周围的人也只是看热闹般讨论了下: “这百多年来都没有人见过这邪祟的影子,怎么抓?” “是啊,明知有邪祟,还要操办婚宴,这不是嫌自己儿子儿媳命长么?” “以前也听说有不要命的修士假扮了新人去试过,但就没见到回来过。” “是啊,听说这邪祟前朝就有了,都不知道几百年了,唉,可怜啊。” 君扶扒开人群,撕下了榜文,一众人无比钦佩地看着他:“这位小仙君勇气可嘉啊。”萧仲渊垂手站在人群外,带着斗笠,白色的纱帘垂落,遮住他的面容。 周围的衙役立刻欣喜地带着二人去见张县令,这榜文贴了三日,都是看的多,没人敢撕榜,眼瞅着这二人必是外地路过此处的修士,无知无畏。 广阳县并不大,隶属于陇西郡,辖三万五千余户。县令张燮在任十三年,不功不过。听到有仙君撕榜,立时亲自迎了进来。府中各处还悬挂着大红绸子,张贴着喜字,一看就是才张罗完一场婚宴。 言谈间才知,广阳县从五百多年前的燕云国开始,这里就流传一个传说,有鬼王自唤“相思”,最恨世间有情人。是以广阳县周边十几县的适婚男女几百年来婚配都未曾办过喜宴。到了适婚年龄的男女,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后,夫家只能一顶花轿偷偷接到家里。 这广阳县近七八年偶有操办婚宴也没出过什么事,大家慢慢也就淡忘了这个传说。难得县令家公子和广阳县首富谢家的小姐结姻,便也抱着几分侥幸心理于三日前办了场颇为热闹的迎亲,拜了天地。结果当晚一对新人就不见了,只留下鬼王相思的信物,一地散发着暗香的白梅。老夫人当场就晕过去了。 言罢,张燮竟扑通跪拜在地:“还请两位仙君能救出小儿夫妻,老可定感激不尽。” 君扶扶了张燮起来:“这邪祟大家可知道来历?是妖是鬼?” 张燮拿着衣角擦了擦泪,摇了摇头:“老可不知,没有人见过,只听说是很前朝的邪祟。曾经也有些修士假扮新人被这鬼王摄走,但从来都没有人活着回来过。” “如此说来,要抓这相思鬼王,只能再办一场婚宴引他出来了。” “是,每有迎亲拜堂的仪式,这邪祟就会将新人抓走,倒不会伤害其他人。二位仙君若愿意假扮一场婚宴,所有成婚用的物什都是现成的。” 君扶探过身微微掀起萧仲渊的垂纱一角,眨巴眨巴了下眼睛:“既然非得如此,那就委屈阿渊当一回新娘,可好?” 萧仲渊冷着脸不咸不淡地回道:“蒙着盖头又看不出男女,你也可以扮新娘。” 君扶讪讪道:“可我这身材怎么看都不像,万一被邪祟识破了,岂不白忙活一场?” 若非要从他二人中择一人扮新郎官,自然是君扶较为合适,他眉目凌厉,身材也比自己魁梧厚实些。但看到君扶眼神中竟然有无比期待的样子,萧仲渊心中就甚是意难平。 “不行!“无论君扶如何软磨硬泡,萧仲渊吐出的永远就这两个字。 “那这样吧,扔骰子决定可好?” 仲渊想了想,觉得这个倒也公平,便同意了。三局两胜。 张县令立即让人拿了骰盅过来,君扶颇有君子之风道:“赌大小还是双单?你定。” 萧仲渊看了眼君扶,这骰盅他是看着张县令拿过来的,君扶必定动不了什么手脚,大小单双都无所谓,便挑了个最简单的玩法,随口道:“大。” 君扶将骰盅推至萧仲渊面前,将眼底的一丝狡黠隐藏的不着痕迹:“行,萧公子先请。” 萧仲渊觉得这玩意纯靠运气,随手摇了几下,揭开骰盅,两个五,已经是颇大的数字了。张县令不无同情地看着身高近八尺的君扶道:“估计得委屈这位小仙君扮新娘了,仙君放心,衣裳我们都会连夜让人赶制出来。” 君扶可是混世魔王,这些个赌场伎俩他十五岁就玩腻了。宫里娱乐消遣项目繁多,平时那些宫女太监没事就喜欢赌几把,什么六博、投壶,弹棋,射箭,象棋,斗草,斗鸡……都玩了个遍,别说是两个骰子,便是六个骰子,他都能随心控制。 君扶咬着下唇,拼命忍住笑意,扮着非常苦恼认真的模样,左摇一下,右摇一下,不时还默默朝着上天祝祷,好不容易等到他开盅,十一点。君扶大呼:“哎呀,萧兄,承让,承让。” 萧仲渊一掀眼皮,看着君扶一脸忍不住的得意坏笑表情,惊觉自己上套了。这厮来昆仑墟之前日日混迹于民间各种烟火腌臜之地,别说是三局两胜,就算给自己一百局,也赢不了。 张县令又惊呼了一声:“这位小仙君运气可真好,萧公子就输了一点,可惜可惜。接下来还是继续比大么?” 萧仲渊翻了个白眼,淡淡道:“不比了,一切就有劳张公安排,都是为了救人,一切从简。” 张县令喜道:“多谢两位仙君,老可代广阳县所有百姓感谢二位仙君侠义。” 当下府中管事将萧仲渊带去谢家,约定第二日午后便来迎娶。同时,广发喜帖,大摆筵席,广阳县百来年都没有如此大张旗鼓的办过喜事了,一时万人空巷,比之除夕贺岁还热闹。 第二日下午,去迎亲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两百余人从张府出发,打头儿是铜锣开道,六十排执事,两人抬一木台,上有各式礼品,八宝如意、龙凤喜饼、首饰衣服……还有手执香炉、金灯、牲畜……一路上吹吹打打到了谢府。 女傧相将“新娘”领了出来,蒙着盖头,看不见脸,亦是一身火红嫁衣。将新娘的手递到君扶手里,笑道:“新人倾国之姿,小相公有福了。”周边不少小娘子也捂着嘴嘻嘻哈哈地笑着,毕竟两个大男人如此正儿八经地成婚确实比较少见。 门口停着八抬大轿,绑着红绸,装饰华丽,绣着百子图以及各种吉祥图案。 君扶牵着“新娘子”的手上了花轿,心中着实觉得新鲜,忍不住打趣道:“娘子要上轿了,可莫耽误了吉时。” 萧仲渊有些恼怒地摔开君扶的手,一言不发地掀了轿帘坐了进去。隔着重重的轿帘,他才稍微觉得自在些。这种荒唐的事情,自己居然会答应下来,陪他一起胡闹。只是如今,演戏都走到这一步,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了,只希望那什么相思鬼王尽快现身。 君扶翻身跃上高头骏马,迎亲队伍再次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出发了。谢府距离张府不过七里地,这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竟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 萧仲渊扯下红盖头,微微用指尖挑起轿帘一角,看到君扶在马上正不住地向道路两旁恭贺的人作揖回礼,说好的一切从简呢? 君扶一身裁剪合宜的火红吉服,头戴银冠。他本就生得丰神俊朗,又长于皇家,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这一方小小县城的人几时见过这般的神仙人物,都是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地一睹风采。君扶也非常大方地在县城里绕了几圈,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一朝看尽广阳花。 这厮还真是一肚子坏水,招摇过市扮上瘾了。轿子里洒满了各式象征吉祥如意,多子多福的红枣花生等干果,萧仲渊随手捡了一颗,双指微抬,将一粒红枣狠狠打在君扶背上,传音入密:“你这还要绕几圈?赶紧给我滚去张府!” 君扶险些被他一个红枣打下马来,皎皎如玉的萧仙君居然会说“滚”字,可以想象萧仲渊的脸此时有多黑,君扶赶紧回道:“这不是怕那鬼王没看见么,好好好,这就回去。”心中却快笑死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回到张府,从轿帘外伸入一只手,递了个白瓷碟子进来。萧仲渊不明所以接过,只听外面司仪尖锐的声音想起:“新人接子,早生贵子。” 无聊。萧仲渊如同拿了个烫手山芋,一把将碟子扔了。 轿旁一直陪同前来的女傧相搀扶着仲渊下轿,跨过门槛上的马鞍,又听到一旁的司仪大声报道:“新人跨马鞍,一世皆平安。” 婢女端上水盆,司仪声音再起:“奉匜沃盥,迎新纳福。” 接下来便是行同牢之礼、食黍,合卺……这些司仪执事也都是照着县令大人的吩咐将大婚的过场分毫不漏地再走一遍,萧仲渊黑着脸跟牵线木偶一般一一照做了,总不好和这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去计较。 好在全程都有红盖覆面,否则他难保自己会不会在某个难堪的环节当场拂袖而去。 接下来便是拜天地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三拜——夫妻对拜! 这司仪的嗓门真是声如洪钟,气息如此浑厚,萧仲渊觉得此人不去习武真是可惜了。 “礼成,请新郎掀盖头。”立时有婢子上前递了一支小巧别致的金秤杆给君扶。 什么?不可以! 萧仲渊决定恐吓住君扶:“你敢试试……” 话还未说完,在众人期待瞩目下,君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挑飞了萧仲渊面上唯一的遮羞布——那方艳如朝霞的红盖头。 “左一挑吉祥富贵,右一挑称心如意,中间一挑金玉满堂。”司仪的吉祥话足足慢了三整拍。 只见仲渊穿着一身略显女式的红衫吉服,天边流霞,却殊无半分违和感。束了个高马尾,戴着喜冠,墨发披垂,倒还是男子的装束。他本就肤色白皙,星眸朗目,带着水雾轻薄的温润雅正气质,一袭玄纹广袖嫁衣更衬地仲渊有些落入凡间的谪仙气质。 喜庁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落在萧仲渊的脸上,赞叹,痴迷……那些小娘子们本以为君扶的英俊相貌已是世间少有,如今看到萧仲渊,真是完全再现当年嵇玉风姿。难怪这位仙君一直都是白纱遮面,竟是如此俊俏的面容。 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好看的,出三清墟开始他已渐渐习惯了众人欣赏注视的目光,天临皇朝民风风流,从贵族到百姓皆好男色,但如此大婚情景之下被围观,还是略有几分尴尬。 萧仲渊咳了几声,掩饰住内心的几分羞耻,冷着脸道:“还有什么流程?赶紧一并走完了。” 司仪才如梦初醒般收回目光,示意女婢端了托盘上来,将盘中的金剪子递给君扶:“解缨结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君扶的眼中隐隐有些微妙的光泽流淌,解下系在仲渊发侧的一条红丝绳,又剪了彼此的一缕发丝,用红丝绳系在一起,放入绣着鸳鸯的锦囊中,递给萧仲渊。 萧仲渊想起山神庙中,白长卿亦是剪了他和范行之二人发丝,绾在一处,可惜却是阴阳两隔,令人唏嘘。心中微一凝滞,鬼使神差地伸手接过了那锦囊。 伴随着司仪的“送入洞房”,这场大婚终于是有始有终地结束了,秦戈心心念念的白菜也名正言顺地被“猪”拱了。 第50章 生离死别 卧房内一对红烛高燃,到处张贴着喜字,喜床上堆着大红的鸳鸯锦被,洒满了花生、红枣,百合,莲子之物,又是这些……萧仲渊揉了揉眉心,一挥手,全扔食盒里了。 此时已近子时,二人围着那方圆桌开始剥食盒里的花生莲子打发时间。 “这世间大婚礼仪真是繁琐。”萧仲渊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这结两姓之好自然不能马虎,三书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都不能少,今天还只是亲迎。”君扶笑道:“这还只是民间的大婚习俗,若是皇子成婚,还不能如此马虎。” 萧仲渊看了眼君扶,有些许的不痛快:“三皇子殿下,那今日还委屈你了?”完全忘了自己之前还说过“一切从简”。 红色的烛光映照下,仲渊白皙的肌肤晕染了一层动人心魄的暖红色,墨黑羽扇般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闪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光。 君扶有片刻的怔神,忽然粲然一笑:“我只怕委屈了美人,日后回到皇城,我再补办一场可好?”说罢还伸手捏了捏萧仲渊的下颌。 每次言及风月,都在君扶嘴里讨不到便宜,每每还被他调侃捉弄。萧仲渊有些愠怒,别过脸冷然道:“你莫不是忘了和容城郡主的婚约?她才是你正儿八经要娶的主。我们不过是为了抓鬼王,逢场作戏。” 这话语之中怎么感觉有几分浓浓的酸味? 君扶轻笑了一声,道:“你这是传说中的吃醋么?当年父皇赐婚我便想退了这门亲事,只是她因我才中了随兕禁咒,我对她有所亏欠。但我和她的婚约已经不算数了,总之是说来话长。” 烛火跳动,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一暗一明的光影,萧仲渊忽觉略有几分尴尬,起身合衣在床上躺下:“谁吃醋,你有病吧,不用和我解释。我睡了,你自便。”甫一沾着枕头,困意层层袭来,这一天的繁琐流程走下来竟比修仙还累。 君扶忽然没脸没皮地又跟了过来,还挥手放下床帐,红烛透过红色的床幔映照浅浅光芒,将帐上绣着的吉祥花枝图案投照在被面上,气氛顿时无比暧昧起来。 萧仲渊身体一紧,睡意全无,瞬间清醒了过来,盯着君扶警惕道“你干嘛?” “我想那鬼王没准是个变态,他既然见不得别人恩爱……”君扶唇角勾起一抹坏笑,俯身靠近仲渊:“我们偏恩爱给他看。” 看着那张倏忽间近在咫尺的俊朗眉目,绽放着如稚子般纯真阳光的笑容,萧仲渊喉头发紧,袖中双手不由得蜷紧,连声音都哑了几分。“你……”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正想着是说你无耻、你混蛋还是你荒谬,忽然房中一阵阴风涌入,暗香传来,一股力量卷住二人,再睁眼,已是另一番场景。 黝黑的山坳之中,四周都是黑黢黢的,面前站着两个穿红戴绿垂着双髻的金童玉女,脸上浓妆艳抹,腮上涂着一团大红胭脂,如同劣质香粉没有匀开。牛大的眼眶里没有眼睛,活像烧给死人的金童玉女。 金童僵硬地转动脖子,左右看了看两人,似乎不知道谁是新郎谁是新娘,便随意指着萧仲渊道:“生离还是死别?”那声音桀桀阴冷,尖锐而难听。 “生离如何?死别又如何?” 但不管如何问他,金童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君扶火起,一巴掌将那金童的头扇了个三百六十度。金童伸手扶了扶自己的脑袋,不依不饶地重复问着:“生离还是死别?” “和个纸人较什么劲……”萧仲渊白了君扶一眼,随口选了一个:“生离。” “金童前引路。” “玉女送西天。” 金童玉女唱和之后侧身让开道,原先笔直的路出现了两个分叉,明显是要将二人送往不同的方向。黑暗中出现了一队手持长矛的士兵,脚蹬黑色长靿靴,身穿黑色的鱼鳞甲胄,上面锈迹斑斑,近了才发现这些士兵双眼浑浊,脸呈一派青灰色,毫无生气。二人对看了一眼:是死尸。 君扶指着自己的嘴型,比划着:见机行事。便被带去左边那条道。 萧仲渊跟着那队死尸士兵走了一小段路,又有士兵牵了匹红色骏马来,示意仲渊乘马前行。仲渊翻身上马,那马立即疾行起来,耳畔只有风声掠过。 行得一阵,这马在一座孤庙前停了下来,漆黑的牌匾上写着“姻缘祠”三个朱红大字。黝黑的山坳之中,这间孤零零的姻缘祠显得有些阴森可怖,四周还不时传来夜枭嘎嘎的叫唤声。 萧仲渊跨入庙内,慈眉笑脸的月老像前正立着一个挺拔高大的背影,深红色的织锦窄袖衣袍外罩着黑色将军甲胄,头戴束发金冠。男人转过身来,五官周正俊朗,如风霜雕刻的眉目显出刚毅之色,遥遥向仲渊伸出手。 这男人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度,莫非就是相思鬼主?但明显这人影并非实体本尊,先静观其变。萧仲渊木着脸走近那男子。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男人怔怔看着他的脸上出现了无限缱绻流连的神情,喃喃念叨着递过一个木刻的人像,幻影倏忽间消失不见。 萧仲渊低头看那木像,面目和刚刚这个男人有几分相似,只是面容更加明朗飞扬,笑意无限。 周边景物消失,他又置身在了另一处场景之中。 “郡主,您慢点,可别摔着了。” 艳艳阳光下,幽云国柱国公司马大将军的千金永宁郡主司马宛如正骑在一匹血红的马驹上驰骋,高束着的马尾,只绑着一条火红的发带,马场上飘荡着十二岁年轻郡主爽朗的笑声。 跟随着郡主的护卫忽然拿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个马奴一鞭子,一条血痕立时绽出:“看什么看,永宁郡主岂是你这等卑贱之人可以看的?” 少年身材瘦削,一双黑色的眼睛甚是明亮,因着疼痛他墨长的睫毛簌簌抖动着,却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瞪着那护卫。 那护卫看着少年倔强的模样愈加恼怒,马鞭更是雨点般落在少年的身上:“看什么看?求饶啊?你跪地磕头认错我便绕了你的狗命!” 纵使被鞭打在地,皮开肉绽,少年亦是紧咬牙关,不吭一声。 忽然,护卫的手腕被飞伸过来的长鞭卷住,永宁郡主跃下马来,清亮的声音响起:“狗奴才,谁让你打他了?他的马匹喂养的如此之好,本郡主要重重赏他!” 护卫吓得一哆嗦,重重掌了自己几巴掌:“郡主恕罪。” 永宁郡主扶起少年,嫣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望着这个一袭红衣,如同天仙一般的女子,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叫什么名字,从来只是喂喂地呼喝他,他不过是马场里卑贱的马奴的儿子,一代为奴,世世为奴。半晌才结结巴巴地答道:“沈,沈雁。” 永宁郡主又是一马鞭挥在那护卫身上,才转头嫌恶道:“不是本郡主恕罪,你去和沈雁认错,看他是否原谅你。” 那护卫立刻匍匐在沈雁的脚下,颤颤巍巍道:“小人有眼无珠,沈公子恕罪。” 这是第一次有人喊他“沈公子”,如此卑微地跪伏在他脚边求他原谅。沈雁浑然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此人刚刚是如何面目可憎地鞭打自己,赶紧摆了摆手:“没……没事。” 永宁郡主笑意盈盈,露出一对浅浅梨涡:“我叫司马宛如,你的马养的极好,沈雁,追风以后就全权交由你照料了。”追风,是永宁郡主刚刚给那匹红色马驹起的名字。 司马大将军司马成业位列三公,是先皇托孤重臣,封柱国公,女儿司马宛如封永宁郡主。血统高贵的永宁郡主没有歧视沈雁的出身,她偶尔会来马场骑马练习骑射,沈雁常常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也就心满意足了。永宁郡主如同他心中供奉的女神,只敢远观,不敢有半分遐思。 由着永宁郡主的照顾,沈雁不用再去做那些无止境的杂活了,他只需负责照料好“追风”即可,他有更多的时间在喂马之余练习骑射,渐渐地,他箭无虚发,即使蒙着眼,他都能听声辩位,一箭中地。 秋季祭典,皇家围猎。漫山遍野旌旗猎猎,一众皇亲国戚都意欲拔得头筹,十四岁的永宁郡主好胜心起,选择进入难度更大的猛兽猎场。吊睛白额大虎的力量又岂是年仅十四的女子之力所能抵挡的。千钧一发之际,沈雁三箭连发,箭箭贯穿猛虎额头,救下了永宁郡主。眼前的少年眉目间有些熟悉,宛如想起来了,笑意盈盈:“你是沈雁?谢谢你啊!” 沈雁那一刻的脸红红的,由着激动,由着兴奋,由着害羞:“郡主还记着我的名字。”虽然他是奴隶,但他从不自称奴才,这是沈雁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桀骜。 司马大将军见他身手不错,模样也周正,作为救下永宁郡主的奖赏,便解除了他的奴隶身份,并将他从马场调来大将军府做了卫尉。此后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见到宛如了。 第51章 黎城身死 宛如常常感叹她是女儿身,无法像幽云男儿们一样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因此常常偷跑出来找沈雁教她射箭,嘟着嘴抱怨父亲请回来的老师是酒囊饭袋,水平都没有沈雁高,沈雁可以射连环矢箭。沈雁笑了笑说:“这是他自创的独门绝学,叫流星追月。”本来是叫流星赶月的,但沈雁觉得,宛如喜欢“追”字,便临时改了这个名。 宛如眉眼间有一丝俏皮流转:“沈雁,有我司马宛如在,你就不会有什么‘独门’。”因为我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啊。哪有什么唯沈雁教射箭不可,不过是情窦初开的郡主找着借口和沈雁亲近罢了。但木讷的沈雁从来不敢靠近郡主,只一门心思地用理论教授郡主骑射之术。 司马宛如怒了,薄嗔道:“沈雁,你过来看我的姿势是不是不对,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那是沈雁第一次触碰到宛如的手,小鹿乱撞,激动地都在抖。 宛如笑的花枝乱颤,原来你也这般迂腐。 宛如及荆成年之后,来大将军府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沈雁也知道,他如今的身份根本配不上永宁郡主。漫天星辰下,沈雁说:“宛如,我想去戍边投军,为自己博取战功,也会带上你的这份愿望,拒敌于国门之外。” 宛如看着他意气风发,无限憧憬的脸庞,梨涡绽放:“沈雁,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我们燕云国最骁勇的将军。”忽然脸上飞上一抹娇羞,低低道:“你也放心,我一定等你回来,谁都不嫁。” 二人互表了心意,原来,两情相悦是如此的美好。临别之前,她送了一方绣着白梅的丝帕给他,宛如最爱白梅,坚贞高洁。自此他就一直贴身藏着。 四年的战场时光转瞬即逝,他已经记不清他经历过多少场战役了,身上有多少刀疤。多少次,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浑身染血,多少次他带着马革裹尸还的必死之心,一马当先,他知道,他的宛如在汉水之滨等着他建功立业。他要脚踏七彩祥云,在众人瞩目中许她幽云国最盛大的婚礼。 他是如此的骁勇绝伦,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从最普通的马前卒晋升到了镇北将军,这些赫赫战功都是他不顾生死,一刀一枪挣来的功名。而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是军中最年轻的二品将军,人又生得俊朗无双,京中不少名门闺秀都想嫁与他为妻。 沈雁终于觉得自己走到了可以匹配宛如的位置上了,他郑重得向对他亦有知遇之恩的司马大将军提亲。 司马成业看着意气风发的男儿,淡淡一笑:“几日前接到北境军报,胡族人犯我黎城关边界,你速点五万兵马前往剿灭。待你凯旋之日,便是你和宛如成婚之时。” 那时的沈雁对未来岳丈感激涕零,胸中涌动的都是万死不足以报答万一的情意。他没有嫌弃他的奴隶出身,给了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今还愿意将掌上明珠许配给他。他心中早已视他如父,临行前重重磕了三个头:“请柱国公放心,沈雁一定驱胡虏于千里之外,带着这战功凯旋,给宛如最盛大的婚礼。” 和宛如恋恋不舍离别之际,他送了一个自己木刻的小像给宛如,此去北境,快则三月,慢则半年。夜空下,红红的火光映照在他疏朗的眉目之间,冷峻的线条在无数血雨腥风的雕刻沉淀之下显得更加的刚毅。宛如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意中人,沈雁第一次吻了宛如。宛如性格本就不拘小节,何况父亲已经许了自己和沈雁的婚事,她想在沈雁临行前将自己交给沈雁。但沈雁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这是他一直捧在心尖上的仙女,他要等到最美好的洞房花烛夜。 场景变幻,萧仲渊来到了北境战场。黎城关外,黄沙漫卷,朔风千里。 沈雁带领三千人突袭敌方粮草营,为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战事速战速决。但不知谁走漏了消息,成功突袭返回黎城关时,三千人在路上就被敌方三万人马给围截。沈雁带着仅存的二十几人拼死突围逃回了黎城关,然关中司马成业派来的左督军却以兵凶战危为名拒开城门,眼睁睁要看着沈雁和他的亲卫军全军覆没。 彼时,他尚不知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铺天盖地的阴谋,原因就是他声望日高威胁到了三公在朝中的地位,以及司马家和丞相间的联姻。 敌军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势必要杀了这难缠的对手。沈雁甚至做好了以死捐躯的准备,他捻着那方绣帕,心中喟然长叹:宛如,对不起,你我情深缘浅,这次我可能无法活着回去与你成婚了。 曾为沈雁麾下的右督军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沈雁不明不白战死在关前,千钧一发之际,拿着护盾飞身跃下城墙,帮沈雁挡去一支致命的飞箭:“沈将军,别打了,逃吧,一切都是阴谋,是柱国公和丞相要至你于死地。” 那一刻,沈雁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但他要知道真相就必须活着! 沈雁横扫起地上散落的羽箭,连环箭矢射出,贯穿了冲在前头的敌人,趁着敌军人仰马翻之际,抢了一匹马,和右副将逃出。 大漠的深秋已是砭骨的寒冷,荒草上凝着冰粒子,右副将将所有事实据实相告,字字诛心,沈雁觉得自己的满腔热血正在一寸一寸冰冷: 司马成业骨子里是根本瞧不起沈雁的奴隶出身,官拜二品又如何,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帮他卖命打战的棋子罢了,若威胁到他的利益,随时可以将他重新打回原型。 只是沈雁在军中颇有声望,司马成业知道沈雁对宛如的感情,为防京城军中哗变,便以北境军情调开沈雁,秘密让督军找个机会除掉沈雁。然沈雁却对这背后的阴谋一无所知。 司马成业将宛如许配给丞相大人的世子,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宛如如此刚烈的性格,自是不会同意父亲给定下的这门亲事。而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只怕还没近身,就会被身手颇好的永宁郡主给揍得鼻青脸肿。 为了让宛如屈服,司马成业居然给亲身女儿下了迷药,让自己看上的乘龙快婿上门将生米煮成熟饭。宛如的心都在滴血,她不再去争辩,不再去抵抗,答应嫁给地主家的傻儿子,从此不言不语如同行尸走肉般等待着婚期的临近。 在那个举城欢庆的盛大婚礼上,司马宛如穿着红色的金丝嫁衣,打扮成最美丽的新娘,拿着沈雁送给她的小象,在迎亲队伍路过汉水之时,纵身跃下了滚滚波涛,这一生一世我只能是沈雁的娘子。汉水之滨,我的魂魄将等你归来,沈雁,我从未食言。 沈雁睁大双眼看着这无边的黑暗,泪水还是止不住滚落而下,滚烫的泪在脸颊上冻成了冰。他恍然看到了一袭嫁衣的宛如,在幽冷的汉水之中不断下沉,宛如,你是不是很冷? 司马成业自然是怒不可遏,他将丧女之痛全部归罪到了沈雁的头上。沈雁还未身死,通敌叛国,黎城关前畏罪自杀等罗织的莫须有罪名就已经发往全国,不明真相的幽云百姓都在指责少年将军恩将仇报,一为玷污永宁郡主,害她为保名节含泪自尽。二为欲壑难填,位极人臣却为荣华富贵通敌叛国。所有和他有关联的远亲朋友都不能幸免,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一片哀嚎。 坦白完一切,曾为沈雁副将的右督军在沈雁面前长磕不起:“将军曾数次救属下于危难之中,属下实在是家人被丞相威胁,才被逼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唯有一死以谢将军。”遂在沈雁面前自刎而死。 当真相血淋淋地呈现在面前,天塌了都不过如此。冷,彻骨的寒冷,这就是他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朝廷,这就是他视之为父恨不得万死以报万一的恩人?可笑,太可笑了!不,是他沈雁太可笑了。 大笑之后,他又开始大哭,如同被拔去利齿尖爪濒死的兽,哽咽哀嚎。他信错了人,害了宛如,害了朋友,害了跟着他的那三千将士…… 苍野之下,他仰天长啸,他没有力量与这不公的世道抗争,他只能了断自己去殉葬。他只希望他能化成厉鬼,与这不公道的世间共焚。 热血喷洒而出,萧仲渊甚至能感受到那喷溅而出的血不是热的,而是冰的,他沉默了,这样的境遇,放在谁身上又不会化成厉鬼呢? 模模糊糊中,他似乎看见一个人影从夜色中显现,出现在沈雁面前…… 时空变换,萧仲渊看见沈雁再次回到了幽云国,只是如今,他不再是沈雁,他是从冥界爬回来的一只鬼。猩红可怖的双眼,狠戾狰狞的表情,他血洗了司马将军府和丞相府,砍了所有参与这场阴谋的人的脑袋,自此,再没有人见过沈雁。 周围的一切再次如烟雾般消散,鼎沸的人声,凄厉的哭声……所有的景象再次消失。这是沈雁的过去,从人变成鬼。 第52章 共处一柜 所有景象如纸片般破碎消散,眼前出现了一棟四层高的花楼,牌匾上写着:恨绵绵。每一层都有数个房间,门口挂着一盏红灯笼,门上贴着喜字。 萧仲渊随意走近一扇门前,门口的木牌上写着:后幽景县徐姚氏。想必是被沈雁摄来此处的新娘。门内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哀嚎声,一股强烈的怨煞之气隐现。 推开门,长宽不过两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上面端端正正坐着新娘,一动不动,面上覆着红盖头看不见模样,头顶悬着一盏发出白光的灯笼。 仔细一看才发现透出白光的并不是烛火,而是人的生魂。里面锁着的魂魄因着经年累月的痛苦早已狰狞可怖,在不停地哀嚎。刚刚的声音便是这些被禁锢的生魂发出来的。 他在吸食这些怨煞之气! 蓦地,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小娘子莫要走错了房间。”萧仲渊回过身,但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三个小鬼,对,不再是纸人,也不是死尸,而是三只身体略有透明的鬼。尊容比那对纸烧的金童玉女好不到哪去。 一个小鬼哟了一声:“大人,原来是位小相公。” 那打头的小鬼一副判官装扮,手里拿着本名册,打量着萧仲渊,桀桀笑道:“这位新来的小相公还真是俊呢,若不是鬼王只喜欢女人,必定会选你做鬼后。” 说罢,鬼判官竟飘然上前,伸手捏住萧仲渊的脸颊,一双死鱼似的眼睛之中尽是狎昵的意味:“不过本大人不介意男女,只要模样生得俊,与其在这恨绵绵花楼中不人不鬼,不如伺候本大人吧。” 萧仲渊紧紧蜷住袖中双手,克制住翻涌的恶心,免得忍不住现在就将这小鬼打的魂飞魄散。 身后的小鬼道:“大人,明日就是鬼王大婚,鬼王吩咐过,所有新人都要去幽云台给新人祈福。” 鬼判官咽了口水,悻悻地收回了瘦骨嶙峋的爪子:“算你运气好,鬼王迎娶鬼后,暂不勾生魂,那就带去幽云台候着先吧。”把名册扔给身后的小鬼道:“你们去每间房清点,捯饬好了带过去。这个小相公我亲自带过去。” 这个山庄占地甚广,所有宫殿名字不是思白头,泪双垂,就是两相思,望君归之类,凄凄惨惨,寄托着沈雁对宛如的无限哀思。路上不时有死尸士兵巡逻走过,或是泛着绿光幽幽飘过的孤魂,似乎也都认得这鬼判官,注目行礼,看样子这鬼判官职位还不低,难怪敢打鬼新娘的主意。 只是这路似乎越走越偏,遇见的巡逻守卫越来越少,萧仲渊立时明白他想打什么鬼主意,心中着实恶心,瞅着一僻静之地,不动了。 鬼判官见他突然不走了,回头阴阴笑道:“美人,着急了?幕天席地也是不错,待我俩快活完了……”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呼呼挨了两记响亮的巴掌,瞬间燃起火辣辣的疼。这鬼判官一时蒙了没反应过来,这人居然能将巴掌呼到鬼脸上,真是见了鬼了。 萧仲渊收了掌中还在流淌的灵光,微蓝光起,召出承影。承影乃天地正气孕育而生,可斩世间一切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驱魔煞之气。道行如此微末的小鬼若被这剑气砍中,便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鬼判官自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见那骇人的剑气微光,本来就惨白的脸更加惨白,吓得大叫仙君饶命,一咕噜全交代了。原来这山庄中的小鬼大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怕下了冥界遭受下油锅之苦,或者入了畜生道,便索性都归附这相思鬼王,乐得继续逍遥自在。也不知道为何,冥界走失了这些恶鬼,倒也不来找这相思鬼王要人。 萧仲渊冷着脸道:“这几百年来附近失踪的新人都是被抓来此处了?” 鬼判官抖抖索索道:“是的,鬼王修为强大,山庄内外一切景象都是靠着鬼王的煞气修为维持,但鬼王也需要摄取生魂之中的怨煞之气来供奉本体,所以才会抓了这么多新人。” “那些死尸士兵又是从何而来?” “小的来到此处时他们便都在了,只知道他们都是五百多年前幽云国的人,他们的魂魄已失,但肉身不腐,也是依靠鬼王的煞气修为维持的。”萧仲渊立时明了,这些死尸士兵应该就是黎城关外跟随沈雁战死的三千将士。 沉默了一会儿,道:“鬼王的寝殿在何处?你带我去。” 有鬼判官带路,倒是顺顺利利地避开了路上各队死尸士兵和小鬼。到得一座宫殿前,牌匾上写着:长相思。鬼判官指了指牌匾,小心地看了眼萧仲渊:“仙君,到了。仙君饶命。” 萧仲渊哪会饶这恶鬼的命,承影剑出,这鬼判官吱都没来得及,便见点点星光溶于夜色中不见。萧仲渊跃入殿内,用灵力神识仔细探查了一番,殿中似乎并没有人。 进入鬼王寝殿,还没来得及打量,就听门外脚步声响,瞥见旁边立着的一组两开门的衣橱,不及多想,飞身跃入。但甫一跃入骇得差点蹦出去。这柜中居然还躲着一个人,温热遒劲的躯体,炽热宽阔的胸膛,明显是个男人。 未及他反应,那人已伸手钳住他的腰身,关上了柜门,耳畔随之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渊,是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二人立即噤了声。 “你出去吧,本王无需你伺候,明日大婚所有流程都准备好了?” “鬼王放心,夫人天仙似的人物,一切都是最好的。” 这柜子正对着门,恰好有个洞眼,漏了些许的微光,却也只能看见进出门口的身影。那主人身材挺拔高大,面目冷峻,正是在姻缘祠见到的男人——沈雁。 仲渊躲的匆忙,也没留意这柜子的空间,闪入之后才发现这柜子甚是逼仄,本只能容一人的空间如今硬生生塞入两个体型颇大的男子,瞬间挤的没有一丝余地。 君扶初时情急之下揽住他的腰身,仲渊整个人都贴在他的怀中,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受到炽热胸膛中有力的心跳,这样的姿势委实太过亲密。 萧仲渊颇觉尴尬,微张了张唇,传音入密:“你靠里边一点,唔……压着我的手了。” 君扶嘴唇翕合,传音入密回道:“你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了,有何不妥?”但意识里还是挪了挪身躯,奈何空间实在太窄小,实际上身体半分也移动不了,手掌在仲渊的腰眼处摩挲了一阵,反而显得他是故意吃萧仲渊豆腐一般。 萧仲渊心中更是难堪,早知道还不如不说,当不在意更好。 在这密闭幽暗的环境中,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亮透入,视觉消失,听觉和触觉会变得异常的敏感。仲渊感觉君扶炽热的鼻息喷洒在自己的耳畔。 仲渊虽然亦是身材修长,但远不如君扶如巍峨之山一般的厚实,他的额头顶在君扶的下颚处,目光正好落在君扶的脖颈上,正好看见君扶喉结攒动,似是咽下一口唾沫。 从拜天地解缨结发,到洞房花烛夜,到现在合处一柜,今天的一切委实太过难堪。如果时间还能倒流,他一定拒绝。 而君扶那边也并不仲渊好受多少,仲渊的腰身甚窄,这样环在手中,刚好盈盈一握。更见鬼的是仲渊身上温润清冽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草木之幽将他萦绕,软软的鼻息喷在他的颈窝里,带着几分引诱的危险气息。 见鬼!君扶居然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体内萌发出一丝躁动。自己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初时他只是少年心性,看着仲渊一脸狼狈愠怒又带三分无奈羞耻的表情甚是有趣,但如今却似乎有了那么一丢丢其他的想法。 君扶尝试着往旁边挪了挪身体,尽可能不要和仲渊贴的这么严丝合缝,无奈柜中甚是逼仄,最终也只是意念上移了移。 二人不再说话,耳畔皆是彼此的呼吸,所幸柜中黑暗,互相看不见脸上表情。 而沈雁也没有说话,他似乎在等人。 第53章 相思鬼王 终于,寝殿的门再次推开,一道黑影闪入,来者整个人都裹在黑袍之下,黑色的面纱,黑色的帽兜,是人是鬼是妖都不知道。 “你终于来了,好久不见。”沈雁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最近很忙,路上有事情耽搁了。你这么急找我,不会是为了邀我来喝一杯你的喜酒吧?”来人的声音中透着不悦,虽然压低着声音,但君扶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来者是客,若你赶时间我也不会勉强。”沈雁的声音有些隐忍的压抑。 “幻境的力量被削弱了,没有煞气修为的维持,你在这里所营造的一切都会消散。” 沈雁有些不耐烦:“本座的事情用不着你管。五百多年不人不鬼的日子,本座已经腻了。” 黑影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压抑着一丝怒意:“沈雁,你别忘了,是谁将你从地狱里拽出来,能够得偿所愿的。” “是你。“沈雁承认的爽快,但声音里透着愤怒:“我从人变成了鬼,多少次午夜梦回,我看着我的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那些魂魄没日没夜的嚎叫声让我头疼欲裂,不得安眠。是不是你埋在我心里的那件物什影响了我?” “有所得必然有所牺牲。”黑影的声音依然是冷漠的:“别忘了,五百多年前你便死了。” “可我想变回人。”沈雁的声音竟有微微地哽咽,开始轻轻低声吟诵:“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之后,才发现那段戎马倥偬护佑国土的热血岁月才是将帅最荣光的归宿。 “沈雁,你莫不是脑子进水了?从你选择这条路开始,就断无回头。” “来来去去都不过是一场交易,我亦不过是你手中一枚棋子罢了。”原来只不过是下棋之人变了,而我从来都只是一枚棋子。 “你聚天地间魔煞之气重生,如今你若真想死透彻,便将那片物件归还吧,你留着也没用了。” “不可能!” 二人虽看不到屋内的场景,但明显可以感受到强大的灵力在屋内涌动,黑影似乎闷哼了一声,低声嘶吼道:“你没有持续的心魔之力,留着它也没用。过些时日我会再来取的。” “滚!”沈雁咬牙从齿间只吐出一个字,如危险的野兽发出攻击前的警示。 黑影不再作声,寝殿门再次开启,竟然听话地滚了。沈雁烦躁地在寝殿内来回踱了几步,终于离开了,屋内重归寂静。 待确认沈雁离去之后,二人如蒙大赦一样从柜中滚了出来。 萧仲渊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要去整理端正自己的衣襟,手指触摸到领口的金丝缂丝,才发觉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那一袭嫁衣吉福,轻咳了一声,掩饰住稍稍的尴尬:“你怎么会在这里?” 君扶憋了半晌,喉中才恨恨吐出几个字:“沈雁这个死变态!” 路口分开之后,有将士居然抬了口棺材过来,坐过八抬大轿,还是头一次躺四平八稳的八抬大棺。也不知在山坳中穿梭了多久,来到了一片坟地。 落了棺,听见一个丧葬鬼阴冷的声音:“天临武德广阳县人士张思贵……”忽然顿住了,向着旁边的另一小鬼道:“这名字我前几日是不是念过一次了?” 另一小鬼:“许是同名同姓吧,勾不错人的。” 那丧葬鬼觉得有理,亦懒得去较真,便例行公事地继续大声念到:“三魂早将,七魄来临,何往留存?今请五道,殉于黄泉,侍奉主母。落棺——” 随着他森然的尾音消失,君扶感到一股下坠的力量,八个抬棺的死尸士兵将棺木落于九尺高的土坑内,君扶用剑尖在棺材壁沿划了一条缝,透过缝隙看见的便是浆黄泥壁,棺木之上传来砂石坠下的声音。 竟是要活埋我! 正蓄力打算破棺而出,忽然有另一只小鬼的声音响起:“鬼王谕令,所有新人带去思如殿守灵,而后去幽云台祈福。”于是在活埋之前,他被起棺带了出来。随之便看见颇为壮观而诡异的一幕:茫茫坟地,砂石暴走,无数棺木裂开的噼啪声响,泥土尘烟消散之后,便见到千百位身穿不同朝代喜服的男子立于地面,面色青灰,双眼浑浊,俱是死去多年了。红色广袖在暗夜中猎猎翻飞,那诈尸一般的场面阴阴森森别提有多碜人了。 鬼判官模样的小鬼手里拿着名册,正在逐一核对,核完一个便有低阶小鬼领着侯在一旁,转瞬便站成一排长长的队伍。 坟地到处都插着白色的引魂幡,漫天飞舞着冥纸,如初春细雨一般,飘洒不绝。幡布上一应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写的倒是极尽哀思,若不是如此摄人生魂的恶行,你倒要感慨于此间主人的一片深情了。 这成百上千的坟头都竖着用料讲究的大理石墓碑,目之所及竟延绵了半个山头之广。君扶左右看了看墓碑上的名字,竟齐刷刷刻着同一个名字。 “司马宛如。“萧仲渊说出了这个名字。 沈雁与心上人阴阳两隔,从此便憎恨起了世间所有可以双宿双飞的有情人。原先幻境之中,尚觉得他遭遇不公,令人唏嘘,可他拆散这世间有情人的做法和当初曾经拆散他和宛如的人又有何区别? 君扶奇道:“你怎么知道?” 萧仲渊便将自己的遭遇简要叙述了一遍,他看到的是沈雁和司马宛如的过去。被带走的新娘都被囚禁于永无天日的花楼之中,勾取生魂,以怨煞之气供奉本体。 还真是死变态。 君扶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猜我在墓地还看见谁了?望君山的张承文。可惜晚了,他的魂魄已失。想必也是为了救人而来。” 想起昔日一起在昆仑墟修学谈笑的时光,恍如昨日,只是如今却物是人非了。张承文的灵力修为已然不弱,却依然毫无自保之力。 萧仲渊拧着眉,微微思索着:“这里所有的场景都是依照沈雁过去的记忆建造的。所有的景象、纸人、死尸也都是依靠着沈雁的修为维持。能缔造如此强大的一个幻境,他的修为早已超出仙境所谓先天境界,即便是狐主白长亭亲来,估计也讨不了多少好。” 明陵之中,他们曾和白长亭交过手,如果今日沈雁的修为亦如此可怕,再加上这数千的死尸傀儡,二人很难全身而退。 张承文死了,那和他一起来此处的女修是谁?会不会就是沈雁要迎娶的鬼后? 君扶瞥了萧仲渊一眼,轻轻一笑:“也未必是女修。” 萧仲渊耳尖一红,没好气道:“那你后来怎么来到了这里?” “我是队伍最后一个,也没鬼留意我,半途就偷偷溜了,路上制住了一个小鬼,然后来此的。我在张承文身上下了个追踪法咒,随时可以再溜回去。” 二人便决定先混进鬼新人队伍里去,待明日鬼王大婚,再看能否擒贼擒王,出其不意,伺机除掉沈雁。 “阿渊,你有见过魔么?”去往思如殿的路上,君扶忽然问了一句,“黑影说沈雁早已死了,不过是在他心中埋下一物,聚天地间魔煞之气重生。” 萧仲渊心中亦有忧思:“我下山之初,师尊就曾交代如今六界异动频生,残余在这世间的魔族意欲唤醒魔灵,开启魔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了。” “那魔分善恶么?沈雁说他想变回人。”君扶脑海中回荡的是沈雁那一声喃喃的低语。 沉沉的黑暗落在萧仲渊的眼底:“魔是这世间的戾气所化,除了杀伐了断,无可渡。”师尊说过,遇魔杀魔,绝不能存丝毫仁念之心。 君扶不由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你有没有听见,他说是那人在他心内埋下的物什影响了他的心智。” 萧仲渊看了眼君扶,抿了抿唇道:“从他选择走这一步开始便无法回头,驱动死尸,纵容恶鬼,封印生魂。桩桩件件,即使他不想,也是他亲手做的。”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埋在他心内之物或许就是阴阳镜?如此凶煞霸道之物,我在昆仑墟所藏古籍之中竟没有见到过有关记载。奇怪……”仿佛自言自语般摇了摇头道:“不过世间玄妙,未有记载之事也属平常。” 哪是什么阴阳镜,是上古凶器修罗恶世镜,它的力量,委实太可怕了!远处微弱的烛火在浓稠的黑暗中闪闪烁烁,孱弱的力量似乎随时都要被扑灭。君扶觉得自己的内心也似乎被这层层化不去的黑暗压住一般,终有一日,自己会否也从人变成鬼? 第54章 幽云台战 二人跟着追踪法咒的指引,远远就看见一条长长的队伍,似乎望不到头。队伍正在以均匀的速度向前行进。 二人赶紧垂目站在队尾,约莫等了一个时辰,终于进了大殿的正门,才发现这里设置的是一处巨大的灵堂,不用想,肯定是司马宛如的灵堂。从正门到灵堂的步道两侧齐刷刷地跪着曾经的幽云国柱国公司马成业和丞相府一众人等,丧服上血迹斑斑,依旧保留着死前的惨状,不是七窍流血,就是肢体不全,千百年来保持这样忏悔的姿势也无法消除沈雁心中的恨意。 灵堂门前的两个小鬼分别给来祭拜的鬼新人分发了缌麻丧服和长明灯,跨入门槛的瞬间便更换了衣裳。灵堂内已经乌压压跪满了人,系着首绖和腰绖,手中捧着的红色彼岸花灯摇曳着不灭鬼火。四周垂着巨大的白色丧幡,在涌入的夜风中翻飞,看守的小鬼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居然是要在这里守灵! 君扶内心又骂了沈雁无数次,堂堂逍遥王又躺棺材,又披麻戴孝地守灵,真是见了鬼了!可不,确实是见了鬼。 旁边跪着张承文,许是死了不多久,面色还未发青发黑,毫无血色的苍白脸上目光空洞。萧仲渊心底叹息着,用传音入密之术给他念了一段往生咒。 天终于亮了,有小鬼过来带所有新人去幽云台。看着鱼贯而出的队伍,二人心照不宣地慢慢往前挪着位置,队伍实在太长,那些小鬼前后巡视一番都需不少时间,不知不觉二人偷偷挪到了队伍的前排。而出了思如殿之后,所有新人的衣裳又全都换成了清一色的喜服式样,样式老旧,应是幽云国的服饰。 所谓“幽云台”原来是点将台,巨大的校场上搭建着一方百丈高台,千米的长梯搭建而上,大红色的地毯从高台延绵而下,漫过阶梯,向前延伸至无尽。 红毯的两侧站着三千鬼士,这些都是曾经在战场上跟着沈雁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司马成业的一己私利,被左督军拒之于城门之外,以至于全军覆没。如今,他们的魂魄早已入六道轮回,而尸体依然跟随着曾经的统帅。 只是这些士兵面上毫无表情,清灰色的面容,双眼浑浊。身穿黑色的鱼鳞铠甲,脚蹬黑色的长靴,黑色头盔上清一色的青翎,手持长戈,蔚为壮观。校场四周插着猎猎旌旗,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遒劲有力的一个“沈”字。 不是锣鼓鸣天,而是战鼓声声,沈雁曾说必将带着战绩功勋凯旋而来,许给司马宛如最盛大的婚礼。 “鬼王!鬼王!”三千鬼兵齐声呼喊,声音震耳欲聋。 高台之上,面容沉静的沈雁一袭玄色戎装,头束喜冠,负手而立,睥睨地俯视着百丈高台之下的一切。他眉目本就生得俊朗,军旅生涯更是给他增添了霸王之气,竟颇有君临天下的霸气。 如雷战鼓声中,十八名死尸士兵抬着一辆大红轿辇缓缓走来,八匹骏马开道,轿辇红纱低垂,看不清内中新娘的模样。 长梯之前,立即有鬼司仪上前,摆上锦凳,将头覆红纱的新娘搀扶下来。艳如朝霞般火红的嫁衣,黄金线和珠玉秀成的龙凤云祥的拖尾,在黄沙地上蔓延成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身后是千对新人,手捧彼岸花在鬼后身后跟随着在两侧拾阶而上。 君扶只看得见新娘的后背,五百多年,竟然能够让这鬼王僵死的心生出一丝爱意,究竟是何许人? 沈雁恍然看见他的宛如朝着他走来,梨涡浅笑,眉目含情……他的面目出现迷醉的神情,上前执过新娘的手,温情款款:“从此之后,你便是我的王——” 只是他这个“后”字还未及说完,寒光骤起,新娘手中出现一柄闪着灵光的峨眉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沈雁胸膛刺下,“噗”的一声,直没入柄。 但沈雁根本就不是人,胸膛之中并无一滴鲜血流出,黑气从他的胸腔中弥漫而出,沈雁看着她,眸色转冰:“你终究不是宛如。” 喟然阖目,一掌挥出,如此近的距离,根本救援不及,如果沈雁有心要杀她,她必死无疑。 忽然一道护身结界凌空劈出,罩住新娘,结界之上,淡蓝色的华光流转,化去了这一掌之力。但沈雁的力道实在太大,新娘的身体还是如一只断线的鹞子一样从高台上坠落,君扶不及思考,飞身而起,接住新娘,风将新娘的红纱掀起,露出一张秀丽之极的容颜,羽睫如墨,双眸剪水。 “洛泱?”君扶脱口道,正是容城郡主司洛泱。 司洛泱亦欣喜挽住君扶脖颈:“扶哥哥!” 君扶身份已经暴露,趁着沈雁还未回神之际,萧仲渊立时召唤出承影,银色的剑身泛着微蓝之光,捏了个剑诀,犀利的剑锋瞬间劈向沈雁。 “噹——”的一声巨响,巨大的音波朝着四面八方散去。电光火石间,沈雁的手中多了一柄黑色陌刀。黑铁打造的剑身,只有剑刃处泛着银色的寒光。 巨大的冲击力将萧仲渊几乎震飞,但他身形在半空中旋转,“承影,结阵!”掌中灵光泛起,结出千柄剑阵,千道光影携带排山倒海的呼啸之声朝着沈雁直奔而去,端的是擒贼擒王,这一击便使上了全力。 沈雁的身影化成一道黑雾融入剑阵,叮叮当当之声不绝入耳,黑色的陌刀在剑阵中狂舞,被击中的剑影瞬间消散。最后随着一声天崩地裂般的炸响,陌刀和承影剑再次激烈碰撞,萧仲渊狠狠地摔下了长阶,在黄沙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脚印,以剑驻地,勉强站立,呛出一口淤血,而剑尖上沾染了黑色的血迹。 沈雁被剑气波及,也是踉跄退了好几步,身上被剑阵化破百十道浅浅的口子,黑色的雾气从伤口处涌出。 沈雁居高临下地看着三人,漫卷的寒风中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这数百年来,能伤我的也唯你一人而已,汝来自于何方?” 萧仲渊遥遥望着高台上的男人,声音淡入清风:“昆仑墟。” “原来是神宗昆仑墟,世间所谓八大仙门在我眼中不过是一群蝇营狗苟的乌合之众,当年在浔州设计才合力封印了鸾川妖王。原以为都不过是以多欺少之辈,竟也还有你这样的后辈,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原来都过去这许多年了……”沈雁的声音缥缈的传来,无限感慨。 时光有些许的静默,双方都拿不准下一步的行动。以三人之力对抗沈雁尚属勉强,更别说还有环伺在侧的这几千傀儡。 “嘶嘶嘶——”剑气破空的嘶鸣声打破了沉默。 天边幻境结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条泛着雾霭白气的银蛇正在疾驰游弋,近了才看清竟是一百多仙门子弟御剑而来,清一色的白衣蓝袍滚着银边,绣着雅淡的苍松浮云图,是望君山仙门,打头的便是门主左孤鸿,而他身侧立着一位青衣飘飘,面容绝美而清冷的女子,正是昆仑墟的木芸槿。 木芸槿在萧仲渊身旁落下,素来冷淡的面容上溢出关切之情:“萧师兄,你的伤?” 萧仲渊调息着涌动的内息,微摇了摇头:“无碍,你们怎么赶来了?” “望君山仙门的张承文来这幻境之时发了追踪信号,只是我们破解这结界耗费了些时日。” 沈雁睥睨着众人,冷冷道:“这幽云台从来都只有死人,没有活人。既然你们都如此喜欢多管闲事,就让这些煞气修罗先试试你们几斤几两吧。” 说罢一挥袖,仰天长啸:“天地借力,与我结契,死后何往,侍君如生。”他的声音随着风声在校场上空连绵回响,之前被他控制的三千死尸将士和千百对新人瞬间如被扳动了机关,没有瞳孔的浑浊双眼空洞地盯着那些散发着生气的活人,癫魔般扑去。 一时间校场上金属相击之声不绝。 君扶将司洛泱护至萧仲渊和木芸槿身边:“帮我照看一下她,沈雁交给我。”言罢,湛卢剑出,飞身跃上了高台。 你一人非他之敌。萧仲渊持剑欲同往,奈何刚刚被沈雁魔煞之力所伤,一时半会儿灵力调动不上来。只行得一步,身形便摇摇欲坠。 只这一会儿功夫,木芸槿的御风流云剑法已使将开来,剑气如流云雾霭层层翻滚流转,将靠近的死尸傀儡尽数逼退。 这些傀儡的修为并不高,奈何人多,将众人围的和铁桶一样,更可怖的是即便是断了胳膊腿,依然会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手脚皆断,依然在地上嚎叫着蠕动,画面甚是血腥恶心,而不小心被傀儡抓到的修士瞬间就会被无数的手撕扯地支离破碎,有几个修士胃里一阵痉挛,呕了出来。 “左门主,先布结界,让所有弟子先退守。” 左孤鸿一柄长剑早已舞成疾光闪电,护着周遭的弟子,无暇他顾,大吼道:“我也想先布结界,但我腾不出手……”说话间,又削去十几条胳膊和腿。 情势危机,眼见望君山仙门的弟子在不断减少,萧仲渊阖目调息须臾,身上碧鳞渐次生出,再睁眼双瞳已变成浅碧色。借着妖血催生的灵力,十指结印,迅捷无比地设下一道强大的防御结界。但众人被不断扑上来的傀儡绊住,稍一分神便是分尸的下场,根本抽不出身进入结界。 “天地玄黄,阴阳妙法,乾坤借法,急急如律令!”忽然,司洛泱双手结印,随着她的召唤,地底生出无数的枯藤,缠住那些傀儡的双脚,只是这些藤蔓的灵力太弱,不多时就会被斩断或被挣脱,饶只是这么须臾片刻,已经足够望君山还活着的弟子退守进防御结界之内。 大家终于退守入防御结界,结界外的尸群不停地撞击在结界之上,巨大的力量将尸群反弹,但他们不依不饶地爬起来继续撞击…… 这些尸群都由沈雁的煞气修为控制,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高台之上正和沈雁纠缠地难解难分的君扶身上。 “果然是后生可畏。”沈雁的齿间阴森地蹦出一句赞誉,陌刀亦未耽搁地劈下。 拼着受他陌刀一击,君扶的手势没有任何凝滞,“噗”的一声,湛卢剑从诡异至极的角度刺入沈雁小腹,而陌刀亦砍在了君扶的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君扶贴近了沈雁,低沉着声音喝问道:“修罗恶世镜在哪?” 沈雁鬼魅般伸出的手停在了君扶的胸口:“你是为了修罗恶世镜而来?”兀鹰般的双目紧盯着君扶,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君扶的眼眸中有红色的烈焰燃起,透着狠戾之色:“是不是埋在你心中?” 沈雁看着君扶,眼神中由惊愕转为大笑,黑色的血迹从他的嘴角留下,更衬得这张苍白的面目狰狞可怖:“五百多年,我受它所控,不人不鬼,它给予我强大的力量,却亦将我的恶念无限放大。我曾说要与世共焚,焚烬这世间丑恶。然世间沧海变化,却依然是魑魅魍魉遍地行走。” 沈雁睁着猩红的双目,如野兽般低噑:“昆仑墟的仙君,体内居然有如此霸道强悍的魔煞之气,你才是天命所归的魔尊!你要寻找修罗恶世镜?那我便成全你。” “我会在魔域等你归来,哈哈哈哈……”伴随着沈雁疯癫的狂笑声,但见沈雁化成一道黑雾,归于君扶体内。君扶摊开手掌,掌中多了一片五分之一大小的镜片,篆刻着符文的古朴镜边,镜面闪动着暗红之光,眼前一黑,君扶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深海之中。 第55章 第一则记忆 层层的黑暗,没有丝毫的光。他拼命睁大双眼,但四周都是一片静谧,除了黑色就是黑色,压抑的快喘不过气来。他想呼喊,咸湿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入体内……他觉得自己快要溺毙了,阿渊,阿渊,救我……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萧仲渊遥遥向他伸出的手,他却抓空了,身体止不住地朝着更深更黑的海底沉去……就这样也不知道沉了多久,他似乎慢慢适应了这深海的黑暗,也可以自由呼吸了,不远处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是,这是如今我唯一还可以为他做的。”深沉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无比的坚定:“而我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你。” “为什么?”浑厚低哑的声音回荡不绝:“别忘了,吾曾为魔族。” “只因数万年了,你亦还在这里。”回答很简短,却掷地有声。 “……” 一缕极其微弱的微光在深海中点亮,复又消失。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睁开眼,他终于看见了光亮,那是一个巨大的蚌壳,顶端缀着一颗光泽圆润的珍珠,正散发着润泽的清光,笼罩在他身上。 一个硕大的黑影从远处游弋而来,渐渐近了,须髯飘摆,灯笼大的褐色双目中映着他的倒影,竟然是三岁孩童的模样,头上还有一对透着红嫩之色的龙角。 龙王巨大的身躯在君扶面前化成了人形,玄衣蓝袍,威仪棣棣。龙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麟儿,你醒了。”原来面前这个不怒自威的男子是他的父王,记忆慢慢开始复苏。 从出生起,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没有岸的深海,还有深海深处隐隐传来的无尽的嘶吼。君扶的神识就寄居在这麟儿的身体里,看着自己的体形一天天发生变化,身覆黑红相间的鳞甲,头上的犄角日益尖锐,尾巴越来越长,腹下利爪如钩,两侧还生出了双翼。龙王眼中有些许的惊异华彩:“麟儿居然是应龙之身。”自从洪荒神魔大战中应龙一脉几乎全部殒身,很久没有再孕育出如此强大的血脉了。 龙王每日都会来督促他的功课,教他各种龙族术法。待他渐渐大了一点,龙王带他去见了他的族人。那片沉着八十一根镇海玄铁的海域浮着幽蓝之光,如漫天星辰缓缓流淌,强大的灵力法咒纵横交错,织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强悍封印。 八十一根镇海玄铁上星斗铺陈,篆刻着镇压符文,而每一根玄铁上都盘旋缠绕着一条体型硕大的神龙,海水穿过细密的龙须,如海草般轻轻晃动,他们都在沉睡,这一睡便都是千年万年之久。 镇海玄铁的深处是地牢,封印着远古洪荒的数万妖兽,只要这些镇海玄铁不倒,这些上古妖兽永远都不可能逃出四海洲,再次为祸世间。 龙族一脉永居四海洲,为天庭镇守上古洪荒妖兽,这是龙族的责任和使命。 责任和使命?幼时的他听着这两个陌生的词,在父王深沉的目光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那副场景他看着却莫名觉得难受,如不是父王说玄铁之下才是地牢,他几乎以为他看到的就是海底的囚笼,囚着的是龙族自己一脉。 这一幕渐渐成为了他不敢宣之于口的梦魇,那些幽蓝点点的星光如鬼火粼粼。 有一天海底闪现出一道彩色的光,黑暗的龙宫里终于有了颜色。一阵魅惑之极的声音传来:“龙太子,过来啊……这里有可好玩的东西了。” 麟儿从蚌壳内跃出,顺着彩光游去,声音越来越近,一片五光十色的光影中,昂首立着一只浑身火红的麋鹿,巨大的鹿角上流淌着九色的光芒,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望着麟儿,美丽极了。 麟儿仰头望着光影中的九色鹿,糯糯的声音问道:“是你在叫我么?” 九色鹿点了点头,垂下细长柔嫩的脖颈:“是的,龙太子,是我在呼唤你,我想和你说一个故事。”一个迥然于父王说的故事。 龙族一脉,上古洪荒以来便是魔族血统,与生俱来便拥有无与伦比高贵的血统和强悍的力量,是魔族和妖族两界的尊者,号令群妖,莫不敢从。那时的龙族翱翔于天地之间,御风万里,看遍六界河山。 但后来老龙王受到了伏羲小儿的蛊惑和欺骗,在神魔大战中,襄助伏羲彻底扭转战局,大败魔尊蚩尤。自古功高震主,一山又岂能容二虎,心胸狭窄的伏羲惧怕龙族的力量,诱骗龙王定下上神血盟,龙族列入仙籍,得享万世香火,永受世人供奉,但永居四海洲,为天庭镇守上古洪荒妖兽。上神血盟乃以上神血灵为契,一旦开启,永无更改。违背之人,无论神魔,灰飞烟灭,永无生机。 之后,龙族迁往四海洲,才发现这里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都没有。而所谓镇压妖兽,便是需以龙族之力加固八十一根镇海玄铁的封印力量,没有龙族力量的镇海玄铁就是废铁一根。天庭根本没有能力可以数万年压制这些洪荒巨兽,所以他们诓骗了龙族,什么镇海玄铁,更名叫盘龙柱更名副其实。 九色鹿深深叹了口气,不无怜悯地看着麟儿:“龙太子,你看看,曾经御风万里,傲视六界的龙族因为上神血盟之故只能被困在这八十一根盘龙柱上,天庭名为镇守妖兽,实则是将龙族一脉永远囚禁在了四海洲,你觉得龙族和镇海玄铁下封印着的妖兽有何不同?伏羲才是天地间最大的骗子和赢家,龙族不过是他手中算计的棋子,盛名之下的囚徒。龙太子,数年之后,你的命运仍旧是替代你的先辈镇守在这冷冰冰的一块黑铁上,你甘心么?四海洲之外的世界你从未去看过一眼,便永远只能呆在这无尽的海底,你甘心么?” 小小的麟儿捏紧了拳头,眸中有红色的火焰燃起,胸中腾腾升起如熔浆般的怒火,他不甘心!他为什么生来就要成为骗子手中的棋子! 九色鹿温柔地笑了,愈加魅惑甜美的声音在麟儿耳边环绕:“是的,骗子,骗子,天庭里都是一群骗子,龙太子,毁灭吧……” “妖兽放肆!”伴随着一声怒吼,一只巨大的利爪出现,猛地将九色鹿那流淌着九色华光的身影打散,随之他听见了父王焦急的声音:“麟儿,快醒醒,你被梦魇兽魇住了,快醒醒,快醒醒……” 他狠命抓着身下的被褥,手上的青筋暴突,挣扎着要醒转过来……“不——”他反复在喉间浸润的字终于从口齿间吐了出来,猛地睁开了双眼。 “扶哥哥,你醒了!”正对上一双杏花春雨般的眸子,是司洛泱,周边也有喜悦的声音:“小王爷醒了。” 原来是梦魇了,好奇怪的梦。君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额角鬓边居然全都是冷汗,背后也是汗涔涔的,粘腻的难受。他转动着逐渐清明的眼神,看见了那则月朗风清的身影,心下稍安,坐了起身。 萧仲渊将一方手帕递给司洛泱:“你梦到什么了?你梦中一直在喊骗子,骗子……” 君扶揉了揉还在突突直跳的额角:“太杂乱了,记不太清了。”抬头看向仲渊,转了话题:“沈雁消散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杀了沈雁之后,便昏了过去。不过沈雁一死,幻境消失,那些依靠他的煞气修为维持的一切也都消散了,不留一丝痕迹。左孤鸿带着剩下的弟子默默祭奠完张承文之后就先赶往浔州城了。 如今君世宁以归墟仙门和南林王府联合的名义,正在广发英雄帖,召集天下所有修仙人世赶往浔州城开屠妖大会,势必要与青丘狐主决一死战。 “白长亭是何等奸猾之徒,这么多修士在浔州城布下天罗地网,他又怎会蠢到自投罗网?君世宁未免也太托大自信了吧。”君扶对君世宁的印象并不深,除了在几次祭祀大典上见过几次,他很少见到这位表哥。 萧仲渊瞥了木芸槿一眼,微一沉吟道:“他一定会去的,英雄帖上,君世宁写了第一件事便是下月二十五将解开木卿衣的封印,十方台上拿来祭旗。”掐指算算,如今离下月二十五不过也就月余了。 木芸槿抿着唇,冰冷的眉目间没有任何表情。 司洛泱拿着手帕细细地将君扶额角鬓边的汗珠拭去,展颜笑道:“屠妖大会,听起来很热闹的样子,扶哥哥,那我们也去浔州城吧。” 君扶拿过那方手帕抹了把脸:“嗯,无论有没有屠妖大会,这浔州城我们都是要去的,我躺了这一日已耽搁了不少时间,尽快出发吧。” 萧仲渊睫毛微微动了动:“你们先出发吧,我想去一个地方看看,最多两三日的功夫,之后我再去浔州城找你们汇合。” 难道是忘归村?君扶忙道:“各路英豪集结去浔州城,尚需时日,我们也不差这三五天的,我们陪你一块儿去吧。” 司洛泱咦了一声看着君扶道:“扶哥哥,你刚刚不才说躺了一日就耽搁了不少时间了么,如今这三五日反而不耽搁了?” 君扶很有耐心地解释道:“那不一样,没事自然着急,有事就不着急。你仲渊哥哥在鬼王幻境中救过我们,他的事是不是应该放在第一顺位?” 咋一听,好有道理。司洛泱不觉点了点头:“是。” 萧仲渊目光扫过君扶、司洛泱、木芸槿三人,低头思索半晌,终是应允了:“也好,君扶,你可还记得我曾和你提起过我幼时居住的那个山村?那是我幼时最美好记忆的地方,我想回去看看他们可都还好。”语意渐渐深沉:“他们大部分和我一样,都是妖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借鉴哪吒之魔童降世里关于龙族的设定,镇守妖兽的同时也自囚了自身一族。只是我们的龙族想的或许不是复仇…… 第56章 世外桃源 忘归村距离浔州城不过百里,谁也不会想到在妖族谈而色变的浔州城附近居然会存有这样一个妖、人混居的地方。 南方多丘陵,连绵起伏的丘陵之间多湖泊川泽,四人沿着溪水乘着竹筏逆流而上,此时已入春,湿润的气息中带着万物复苏的生气,处处可见山花浪漫,雀鸟嬉戏,端的是一幅田园风光,秀丽无限。 行至尽头处,是一个小瀑布,穿过瀑布是一个浅浅的石洞,光溜的岩石壁上错落爬满了青苔。 司洛泱左右看了看,奇道:“就是一个潮湿的洞穴,什么都没有啊。” 萧仲渊上前将手掌附在某一不起眼的石壁处,须臾便有隐隐约约的光亮透出,原来那处石壁是被施了障眼法术的一处石门。石门甚窄,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过,四人依次穿过石门,向前行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山坳,孤山、湖泊、坪坝交错,相□□缀;房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丘陵起伏间,竹林成海,茂密连绵,是翠洋一片。而村中处处遍植迎春花,金黄色的花朵儿吐着蕊,生机盎然,好一个世外桃源之地。 某处学堂刚刚下学,黛瓦白墙,墙边几株绿竹,宛若寥寥数笔的一副山水墨画。门口成群的青布蓝衣的孩童作揖拜别老师。先生手拿书卷,年约五十,一袭水墨色衣、头戴一片毡巾,颌下一缕长须,渐渐西沉阳光的和煦之色笼在他的身上,更添几分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的静美之态。 走近了,果见这方院落大门的牌匾上用正楷端正地写着“同归学堂”四字。 “敢问先生,这同归取自何意?” 先生微微一笑:“惠而好我,携手同归之意,几位瞧着面生,是外乡人?” 萧仲渊见他为人师表,本就心生亲近之感,而这“同归”二字和自己的想法又有不谋而和之意。当下笑如春风:“我幼时在忘归长大,所以识得来的路。” “哦,公子看起来年岁甚轻,我在忘归呆了也有十年了,却未曾见过公子?” “我八岁之时便离开了忘归,距今已有十三载了。” 正聊间,一大汉从远处疾跑而来,人未至,声音已远远飘过来:“孙宫晏,我老谢来了,还不赶紧将你藏的那些老黄酒统统拿出来!” 孙宫晏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人的脾性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粗鲁。”朝几位拱了拱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本当清扫奉茶,只是我这位老友也是难得一叙,今天就不招呼几位了。几位若在忘归多呆几日,不妨来我这同归学堂一叙。” 四人继续朝着忘归村中心走去,萧仲渊做起了向导:“再往前便是一个集市,印象中每四天都会开放,不过这会儿不知道是否已经收摊了。” 此时落日熔金,有袅袅的炊烟升起,但集市依旧热闹,如果用两个字形容,就是“热闹”,有人,亦有各种化成人形的妖,只是这里的妖或者说妖人大都灵力低微,妖形未去,不是露个尾巴,就是头上顶着各种角,或者背上还背着对翅膀,各种奇装异服,奇形怪状,最搞笑的是一只乌龟妖人,那龟壳还没能化去,背在背上,司洛泱初始还误以为是一口大锅,随身携带便于煮饭么,看着笑了老半天。 这条集市约莫三百米长,两旁琳立着各种摊位,好吃好玩好看的目不暇接,服装摊位上摆着各式皮毛,司洛泱在一个卖装饰品的摊位上饶有兴趣,卖货的小妖立刻巧舌如簧:“这位姑娘好眼光,我这可都是些上等货色,狐狸的耳朵,小鹿的眼睛,蝤蛴的脖子,瓠犀的牙齿,任一样都能添色不少,若是配齐了,啧啧啧,保管你成为那一等一的大美人啊。姑娘可要买些?” “这些幻化可保留多久?“ “十天半月是没有问题的,灵力渐渐散了,就腐败了。” “甚是有趣,有趣。”司洛泱拉着木芸槿,调皮地说:“木姐姐,这些妖物好玩的很,你可要试试?”说罢拿起一双小鹿的眼睛戴上,瞪着滚圆的双眼,对着木芸槿眨巴眨巴了下,许是又看见了更好玩的东西,又拉着木芸槿朝前走去。 萧仲渊心情甚好,难得面上一直浮着淡淡的笑意,如三月春风拂过的江南烟柳,温柔缱绻:“一别十三载,未曾想忘归如今兴旺如斯。” 一个拿着风车的小男孩不小心撞到萧仲渊身上,萧仲渊赶紧扶着他:“没事吧,慢点跑,可别摔着了。” 小男孩仰起头笑道:“知道了,谢谢大哥哥。”才发现身后还有一串拿着风车的小孩儿,你追我赶地嬉笑着跑过。 君扶凑近萧仲渊,用胳膊肘略微顶了下他:“你平时就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如同……”一时又想不出该如何用华美的辞藻来形容,便重复了一句:“总之就是很好看。” 萧仲渊看着小孩儿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闻言回头笑道:“想起我小的时候那会儿也是这般满村跑。只是后来跟着师尊去了昆仑墟之后便再也没有这样随心所欲的时光了。” 四人一路结伴行来,司洛泱又喜欢缠着君扶,二人倒一直没有独处的机会,难得这会儿司洛泱拉着木芸槿去逛集市,萧仲渊便将之前的一些疑惑问出。 “你昏迷的时候,我探过你的灵根,灵力绵厚,幽云台和沈雁一战,你的修为已突破至先天境,和埋在他心中那物什有关?” “是么,或许是机缘吧。”君扶想着沈雁已将自身煞气修为渡入自己体内这事,断不能告诉萧仲渊。他自己也还需要时间来消化,昏睡中那断断续续的记忆是自己的前世么?但前世的种种和今世会有关联? “阴阳镜你可有寻到?”萧仲渊的眼神在君扶脸上扫过,沉沉如水。 君扶淡定地摇了摇头,耸了耸肩:“或许那物什随着沈雁的消散亦融于这天地之间吧,想来这煞气由天地而聚生,身死便重归天地了吧。” 萧仲渊嘴唇张了张,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再说。 四人来到一个煎饼摊子前,一个年约四十的大汉正在利索地翻转着煎饼,面饼之上打了两个鸡蛋,金黄色的蛋黄被均匀地铺开,撒着白芝麻,薄脆,再撒上葱花,香诱可人。 “四个煎饼。“君扶递了一两碎银过去。 “好嘞!“大汉利索地包了四个煎饼,递了过去。 萧仲渊咬了一口,还是幼时熟悉的味道。“魏叔,我是萧仲渊,你可还记得我?” 大汉盯着萧仲渊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岳怜夫人家的公子萧……萧仲渊?记得记得,那会儿你才七八岁,一别十三年,如今一表人才,我都快认不出了。你的眉目越来越像岳夫人了。迎儿,快喊哥哥,你两岁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萧仲渊略有些难为情,如今二人俱已成年,骤然提及此事,虽是幼时玩闹,却也颇为尴尬。 旁边一个十六七水的少女红扑扑的脸蛋,只瞧了仲渊一眼便害羞地低下头去:“仲渊哥哥好。”也难怪,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萧仲渊温然一笑道:“魏家妹子如今也都这么大了。魏叔,当年的福婶、姜姨他们都还好么?” 魏叔双手在围兜上擦了擦:“都好,都好。他们若知道岳怜夫人的儿子回来了,一定都很开心。走,我带你去见他们。” 听到“岳怜”的名字,周边一些老街坊都围了过来: “真的是当初岳夫人家的小公子?” “是啊是啊,你们看,可不是和岳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么。” “你当年被昆仑墟的仙君带走的时候才这么一丁点高呢……” “岳夫人知道小公子如今这么有出息了,一定很高兴!” 众人七嘴八舌的,但显然都很开心看见萧仲渊。 萧仲渊在君扶耳畔轻声解释道:“我母亲擅长医术,当年在忘归行医布药,不少乡亲受过先母的恩惠,是以一直都惦记着。” “走,今天就上叔家里吃饭去。”魏叔收了档口,正准备带萧仲渊过去,突然不少人走过,互相招呼着:“老魏,林恩公来了,赶紧去。” 萧仲渊笑道:“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林公子又是谁?看起来在村民心目中声望甚高。” 萧仲渊道:“这忘归村是林大哥一手所建,当初的意图是收容那些妖族和人族的子女,建立一个人和妖能和谐共处的世外桃源。我幼时才百多户人家,如今瞧着估计有近千户了。” “那得去瞧瞧,还真是大善人。” 第57章 理想盛世 忘归修百家姓宗氏祠堂,除了春秋祭祀,村中族人的冠礼、婚礼、丧礼等各种重大事务基本上也都在祠堂进行,序昭穆,崇功德,敬老尊贤,颇有追远睦族遗意。 进入正厅,就见人群中簇拥那人长身玉立,墨发束的一丝不苟,藏青色的长袍,面上带了半幅精致的银色面具,露出的一双颇有神采的眼睛,正在和村中几位年事较高的长者说着什么。 萧仲渊穿过人群,上前喊道:“林大哥。” 林佑转身看见仲渊,也分外惊喜:“刚刚就有村民来和我说你回来了,十多年未见,如今见你一派仙风神韵,颇有仙君风范啊。” 君扶见他左臂一直垂于身侧,未动分毫,似有病疾,但被宽大的袖袍遮掩,看不出是何疾。 萧仲渊端端正正地朝着林佑行了礼:“林大哥太过誉了,当年危难之中多亏大哥施以援手,仲渊也才有今日。” 林佑右手拍了拍仲渊的肩:“都是你我的缘份,而且先母岳夫人悬壶济世,也泽被了不少忘归的村民。” 林佑身侧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微笑道:“你们当年在村东头住的院落都还保留着原貌,你福婶隔三差五地就会过去打扫。” 萧仲渊眼眶微红,仍旧端端正正地回礼道:“卫爷爷有心了,萧仲渊在此谢过。” 看着他身旁两位肤白貌美的女子,便有人打趣道:“这两位姑娘都和画中的仙女一般,小仲渊是带媳妇儿回来了么?” 魏迎也绞弄着辫子上的发带瞧着萧仲渊。 萧仲渊立时尴尬地连连摆手道:“不……不是,都只是朋友……”姑娘家还没脸红,他倒是自己耳朵尖都红了,连说话都磕巴起来。 村民却愈加起哄:“听说修仙之人是可以结成道侣双修的,若是男未婚女未嫁,这般郎才女貌,必是佳话啊。” 见萧仲渊窘的不行,君扶笑着出来解围道:“若是寻常仙门自是可以,但神宗昆仑墟三千仙规戒律里明示弟子须清心寡欲,勿犯色戒。” 众人惋惜了一会儿,总算是结束了这尴尬的话题。 卫村长招呼大家道:“好了好了,大家就别站在这聊了,林公子,仲渊,还有你的这几位朋友今晚都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难得相聚。” 林佑笑道:“好啊,今天难得仲渊也回来了。我们今晚就不醉不归。” 很快,卫村长就在庭院里开了六席,晚饭甚是热闹,岳怜大夫当年的小公子,又是昆仑墟的仙君,曾经受过岳怜恩惠的村民,仰慕昆仑墟的人皆来了,瞬间将一方院落挤的站都站不下。 先前在村口遇见的先生孙宫晏和他的好友也在另一桌,朝萧仲渊遥遥点了点头。 萧仲渊朝着林佑举起茶盏:“我酒量不好,便以茶代酒敬林大哥,聊表心意。” 这是忘归盛产的金茗,一种乌润金亮的红茶。茶干乌润披金毫,形状紧细又如竹子,秀丽有劲,稍显锋苗。入口回甘,甚是香泽。 很快酒过三巡,茶过三道,孙宫晏端着茶盏走到萧仲渊的身侧:“未曾想萧公子是来自神宗昆仑墟,冒昧问一句,萧公子也是妖人之身么?” 其实忘归老一辈之人都见过他身上的碧鳞,萧仲渊并无隐瞒:“忘归收留的大都是流浪躲藏在世俗王朝的妖族遗孤,我自然也不例外,我的母亲是妖族。” 孙宫晏哦了一声,道:“未曾想妖族后嗣竟也能有如此际遇,百多年前就听闻昆仑墟不收妖族弟子了。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在孙某看来,萧公子是心中有大爱之人。聊以薄茶敬萧公子。” 萧仲渊忙回敬道:“先生过誉了,我瞧先生修为颇高,却能安于忘归一隅,潜心授学,同归一意,仲渊深感,敬先生才是。” 饭毕良久,众人才三三两两的散了,都期盼着若有一日,萧仲渊能飞升成仙,必将为其修庙立书,烟火供奉。教这世间不再歧视妖人一族,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于世,不必躲躲藏藏。 萧仲渊回到曾经和母亲居住的那间简朴的瓦房小院。 热情的村民们拿了些浆洗干净的被褥过来,还送了各种新鲜的瓜果吃食,将院落里不大的三间木板房都堆的满满当当。萧仲渊推却了几次三番,却抵不住乡亲们的热情,最后只得先全部收下了。 瓦房还保留着当初的模样,墙柜上依旧摆满了各种泥陶小罐,都是母亲当年用来盛放各种草药之用。仲渊将这些皆已干枯的药草都倒在了一起,想着可以缝在一起做个香囊。伸手往乾坤袋中一摸,触及一个锦囊,红色丝滑的缎面上绣着鸳鸯的图案,却是之前在广阳县成亲做戏时装有二人结发的香囊。 萧仲渊在灯下看了看,将药草装了进去,如今所有的念想都装在这锦囊里了。 如此折腾下来,竟已到子时时分了,但依旧毫无睡意。君扶房中的灯已经熄了,依着君扶那豪爽贪杯的性子,喝了不少酒,此刻定然睡得和猪一样了。 萧仲渊轻掩了房门,朝着山上走去,忘归的夜微有凉意,却是不冷。萧仲渊独自来到了母亲墓前,母亲当年并未化出真身原形,而是化作点点星光消散,所以墓中并没有尸骨,只是衣冠冢。 萧仲渊以清茶香烛祭奠了一番,手指在斩刻的名字上描摹,碑上并无一丝尘灰。他不在的这些年月里,忘归的村民都会来祭奠清扫,所以坟头无杂草,墓碑也是干干净净的。 萧仲渊心中七分感激三分感怀,靠在墓碑上,如同幼时倚在母亲怀中一般,絮絮叨叨地说了自己这十几年的境遇。 “母亲,上清师尊待我很好,昆仑墟和忘归村一样,都是我的家。”想了下又道:“孩儿还结交了一位挚友,都说浮生知己难求,有机会我想带他来墓前祭拜您,您也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萧仲渊拿出玉箫,静静吹了一阵,夜色在仲渊的身上静静流淌,温润的月色流泻在这山林上,这溪涧中,风声簌簌,鸣虫唧唧,此时此刻,心中无比的宁静。 夜更深了,回去的路上却见前方一株海棠树下悄然立着一人,走近了瞧出竟是木芸槿,这么晚了,她也还没睡。 或许是略有醉茶,平素淡如冰雪的肌肤此刻有抹淡淡的红,夜风轻抚她的裙衫,飘然若仙。萧仲渊难得地邀了木芸槿一并同行回村:“既然遇见了,便一道回去吧。” 木芸槿瞥见萧仲渊面上仍然留有的一丝愉悦神情:“看的出来,你今天很开心。” 萧仲渊看着夜色中宁静的村庄,负手而立:“是的,忘归就是我的家,在这里无论是人还是有妖族血统,都能和谐共处。妖人除了身体外貌有些许的不同,其他和人族又有什么区别呢?同样有喜怒哀乐,同样有人情冷暖。为何这世间有人就不能有妖,妖族就要被当做怪物看待?我希望能从忘归开始,现在有第一个忘归,以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直到这个世间可以容纳两族。” 忘归村此刻如同酣睡正香的婴儿,蜷紧着幼小的身躯躺在这宁静的山坳之中,未经风雨,未历世事,就如同曾经的鸾川封地。木芸槿看着仲渊:“仲渊,你真的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么?” 萧仲渊毫无怀疑地回望着她,传递着他心中燃起的火种:“我相信!芸槿,你呢?” 木芸槿闭着眼,纤长的羽睫有簌簌地颤抖,她也希望相信,但梦里永远不会熄灭的熊熊火光,被大火吞噬的无数面孔不停在挣扎求救,夜风中飘荡的哀嚎似乎还如此真切地在耳边响起……真的可以和解么?又真的能和解么? 萧仲渊隐隐猜到了木芸槿的身份,她必然来自鸾川。但她不想说,他亦从不会去问。他没有经历过如此痛彻心扉的灭族之痛,或许他的理想世在木芸槿的目前显得有些苍白。时间在二人之间静静流淌,等了一会儿,萧仲渊觉得木芸槿是不会回答了,他微微叹了口气。 木芸槿低声喃喃道:“如果真能和解,我也希望能看到这一天。“ 第58章 南林王府 第二日,辞别了忘归的父老乡亲们,四人来到了浔州城。 君扶遥指前方隐约可见的城墙道:“前方就是浔州城了,我一早已灵鸽传音告知南林王君世宁,这次我们就住在南林王府。” 司洛泱立马附议:“那太好了,早就听说南林王府设计精巧,占尽江南园林之秀雅,以前老南林王尚在的时候,还常邀京中朋友来此避寒消暑,我娘亲来过都赞不绝口。” 浔州城似乎已经处在戒严状态,守城卫中不乏有低阶的天师,城墙上四处张着通告,大意是青丘妖族不日将进犯浔州城,为了城中安全,除了凭英雄帖来参加屠妖大会的修士,其余人等即日起不得进入浔州城,全城只出不入。 依着规定,君扶等人在城门前下马接受查验。 萧仲渊伸手探了探城门前布防的结界:“这浔州城已被仙门布下防守结界,虽然无法抵御妖族入侵,但若有妖族想偷入这城中,便会触发声响警报,也是不易。” 旁边有修士模样的人带着斗笠,身缚长剑,正让守城卫检查英雄帖。闻言朝着萧仲渊瞥了一眼,但对上萧仲渊的目光之后又马上转开了,拿回英雄帖匆匆入了城。 守城卫中忽然出来一人,斥退了其他士兵,迎了上来,躬首道:“问逍遥王殿下安,属下何禄,曾有幸于京师见过逍遥王殿下,故王爷遣属下一早就在城门迎候殿下。”转头看见司洛泱,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容城郡主也来了,问郡主安,国夫人已在南林王府了。” 司洛泱喜道:“母亲也来了,那太好了!那我们赶紧入城吧!” 五人鱼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车辇,四匹油光水滑的高头骏马拉着,踢踢踏踏行走在街道上,好不瞩目。 木芸槿微微掀开车辇的帘子,街上的人流并不多。 何禄道:“自从得知白长亭离开明陵之后,王爷就着手开始疏散浔州城中的百姓,以免届时被人妖两族的战乱祸及。只是浔州城人口实在密集,三十万户到如今,也还有一半的人口尚留在城中。” 萧仲渊赞道:“南林王倒是想的周到。” 何禄:“王爷年岁虽轻,但治理浔州城一方已十五年了,颇得君上赏识。世外八大仙门的诸位仙君都安顿在南林王府,其他各地赶赴屠妖大会的散修则住在城中客舍,王爷也都安排妥当,此间所有费用都由南林王府出。” 这南林王还真是阔气,这来参加屠妖大会的修士估摸着也有好几千人,各种吃穿用度下来,一日的开销估计都得几千两。 马车从热闹的城区缓缓驶入城郊,四周屋舍渐渐变少,树木河流渐渐增多,不久在鳌山前停下,萧世宁早已恭候在大门口。 君扶甫一下了车辇,一看似三十出头年纪的男子迎上前来,那笑容比庙里供奉的弥勒佛笑的还灿烂:“逍遥王殿下,容城郡主,昆仑墟的两位仙君,大驾光临我南林王府,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男子盛装华服,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带着八宝琉璃发冠,纯金打造的一只发簪别住发冠,丝绦上还坠着碧玉。衣服上绣的也是金线,腰间坠着各种美玉玛瑙,手指上也戴满了宝石翡翠,活脱脱一个行走的珠宝匣子,左手带着一只金光灿灿的金丝手套,几人差点被闪瞎了眼。 四人回了礼,司洛泱早就急不可耐地道:“王爷,听何禄说我母亲已经到了府上?” 君世宁脸上的笑比那阳光还要灿烂几分:“是,比郡主早两日到的,世外仙门的几大门主也都陆续到了府上。”看向萧仲渊啧啧赞道:“这位便是三殿下信中提及的萧少侠了吧,明陵一战,少侠力挫狐主白长亭,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对了,贵派的方俊吉仙君也来了。” 萧仲渊对方俊吉素来无甚好感,听得他来,反应颇为冷淡。君世宁见状立马转了话题,短短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让何禄带几位各自去安顿,明天中午给诸位仙君接风洗尘,顺便也商讨下目前浔州城的局势和屠妖大会事宜。 南林王府依鳌山地势而建,三步一亭台,五步一楼阁,轩榭廊坊随处可见,所用材料无一不是最上品的,总之就和萧世宁本人一样,处处显露出富贵。 议事主殿在半山腰,再往上便是主人家的后院和花园。客房东西边都有,按照仙门派别分配的院落,归墟,浮玉山,天虞山住在东边,昆仑墟,望君山,虞渊住在西边,荣国府舒雅国夫人喜静,便挑了西北边的独立院子“满庭芳”。君扶贵为皇子,本是安排在坐北朝南的主殿附近,但逍遥王可不乐意单独住的那么远,瞧着昆仑墟来的人少,便毫不客气地搬进了昆仑墟的庭院“相和柳”。 虽只是独立的小庭院,但水榭亭台,叠石连廊一样不少。各间客房之间相距不远,共享一个大的庭院,但客房另一侧推门出去不是水榭便是花园,匠心独具,设计精美至极。 一进庭院,果不其然就和方俊吉打了照面,他身旁还跟着另两名昆仑墟的弟子,看模样是赶着出去。几人皆面无表情地虚抬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仲渊挑的房间正对出去是一方荷塘,池中遍植荷花,一到夏季,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秋季更是叶叶竿竿玉韵寒。推门走到榭台之上,就见隔壁房间的君扶早跑了出来,脱了鞋袜,双腿伸进水中,赞道:“这萧世宁还真是会享受。” 瞥见萧仲渊,忽地脚一勾,水花溅起,泼了萧仲渊一身水。 萧仲渊拍了拍身上溅落的水滴,翻了个白眼:“你几岁啊?幼稚。” “哈哈哈……我三岁可好?”见到萧仲渊略有薄怒的模样,君扶却笑得前仰后翻。 萧仲渊佯做转身,却默默地双指聚拢灵力,冷不丁激荡起君扶面前的水花,整个水花瞬间翻起近丈高,直兜头泼了君扶一身,彻底浇了个透心凉。君扶一时被泼傻了,待反应过来,萧仲渊却早已转身进了房,忍不住伏桌偷笑。 “好你个萧仲渊,你更幼稚!偷袭不算英雄好汉,快出来我们再好好比试一下……”门外传来君扶气急败坏的声音。 第59章 屠妖家宴(一) 第二日临近午时,便有管事来请诸位门主赴家宴,君世宁亲自给诸位仙君接风洗尘。来接引的管事眯着眼讨好地笑道:“王爷特意嘱咐说,此宴席名为屠妖宴,一为洗尘,二为商议屠妖大会事宜,所有佳肴皆由府中大厨精心烹饪,各位仙君定不会失望。” 众人来到云蔚轩,这是坐落在鳌山高处的一间两层高的八角庭轩,白玉铺就的台阶,铅华不染。透过厅堂四周华光溢彩的琉璃长窗,东面可见□□缭曲,古木苍郁;南面可见黄石叠山,小桥流水;西面可见梧柏华轩,曲廊萦纡;北面可见花树扶疏,波动影摇。景色面面不同,窗窗不一,鳌山美景,尽收眼底,不得不感叹设计之巧妙,布局之匠心。 归墟仙门萧术,浮玉山仙门周睿山,天虞山仙门林宗南,林天音,望君山仙门左孤鸿,昆仑墟方俊吉,萧仲渊,木芸槿,天临皇朝逍遥王君扶,国夫人舒雅以及容城郡主司洛泱先后来到,当真是集齐了当今修真界的翘楚。 东道主君世宁浑身富贵之态,腰间佩戴珠玉宝石玛瑙,脖颈间挂着一把黄金灿烂的富贵金锁,正笑容可掬地穿梭于众人之间,攀谈甚欢。 人群之中,萧仲渊一眼就认出了萧术,虽然已十五年未曾见过,但修仙之人的缘故,他的容貌并无太大变化。萧仲渊只是瞥了一眼,便嫌恶地移开了视线,勾起了太多不好的回忆。 人齐之后,君世宁当即请八大仙门之首的归墟仙门萧术落了上座,自己作陪,桌面上早已摆放好了刻有名字的檀香木牌,萧仲渊一眼就瞥见自己的名牌放在了萧术的旁边,当即眉头微蹙。 君世宁见萧仲渊还在犹豫,以为他年少不好意思,遂道:“明陵一战,萧少侠力战青丘狐主白长亭,声名鹊起,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和萧门主又是同姓宗亲,请在萧门主身侧就坐。” 萧仲渊却在离萧术最远的位置落座,双指微捻,凝了一道灵力,瞬间将自己的名牌从原处飞到面前,并未看萧术一眼,冷冷道:“南林王的好意心领了,萧门主贵为八大仙门之首的归墟门主,晚辈高攀不起。” “这……”君世宁颇有为难地看向萧术。 萧术看着萧仲渊,眼神复杂,面上却无不悦:“萧少侠过谦了,那随萧少侠心意吧。” 众人遂按着名牌顺序依次落座。方俊吉坐在另一侧主位上。 忽然一个紫衣白袍的人匆匆推门而入,嘴里念叨着:“各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差点就来晚了。”眉目狭长,一双凤眼正在人群中逡巡,正是虞渊仙门秦戈。 君世宁赶紧起身行了一礼,让左右赶紧给秦门主安排座位。 “来来来,位置放在萧公子旁边。”秦戈让侍从将位置挤在了萧仲渊和木芸槿之间。除了和君扶打了个招呼,其他人宛如没有看见一般。 君世宁道:“朝牙山仙门门主新丧,新继任的门主还在守丧,东极大荒仙门负责看守常羊山魔域封印,天师堂主荣国公负责京畿防务无法离开盛京,所以此次屠妖大会人已到齐,而且此次有神宗昆仑墟最得力的三位仙君加入,必能对抗青丘妖族,护我浔州城一方安宁。” 说着君世宁端起面前镶珠嵌玉的酒觞:“浔州城的安宁还仰仗各位仙君,我君世宁这里先敬各位仙君,先干为敬。” 众人也都饮尽了杯中之酒,萧仲渊轻抿了口,他酒量素来不好。 浮玉山周睿山率先发言道:“我们已在浔州城四周都设下了防妖结界,虽不能阻挡妖族的入侵,但若有妖族奸细想混入浔州城也非易事,一旦有妖族闯入结界,结界便会鸣声示警。” 这种防御结界虽然比较简单,但难在要罩住整个浔州城,耗费灵力颇大,也实属不易。 君世宁自然表示感激,继续道:“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已经在不断疏散浔州城中的寻常百姓。盛京有巴山灵脉据守,妖族无法大举进犯,但我们之前已经收到线报,白长亭已在鸾州旧地集结逾十万的妖族大军,鸾州距离我浔州城不过两百里,一天的时间便可以兵临我浔州城下。” 萧术宽慰道:“各路收到英雄帖的修士都陆续赶来浔州城,加上我们仙门的弟子,也有近万人。虽然绝对数量上仍有悬殊,但寻常妖族法力低微,智商也不高,我们还可在浔州城内外结法阵布防,倒也不俱一战。南林王毋须如此担忧。” 林宗南看了眼萧术,略有担忧:“只是如今尧光山仙门的范问秋,贵派萧人王和浮玉山周崇被白长亭抓走,如今三人在他手中,恐为人质。我担心若白长亭以他三人为筹码,交换木卿衣该如何办?” 萧术面上却并未出现想象之中的为难之色,表情端肃:“相宜行事,若交换条件危及到整个浔州城剩余十五万户百姓的安全,我等修仙之人,只能以天下苍生为重。”这话说的大义凛然,颇有仙门之首的风范。 君世宁打破了略有沉重的氛围,再次朝着另一侧的方俊吉举杯道:“这次我们五大仙门齐聚,还有神宗昆仑墟加入,必能重现当年八大仙门封印妖王木卿衣的盛举。特别是方公子,听闻方公子已入天界仙籍,脱离□□凡胎之身,区区妖族白长亭又有何惧。”言下之意,明陵一战,昆仑墟新人萧仲渊都可和白长亭打个不分胜负,那若是半仙人方俊吉出手,大有可将白长亭按在地上摩擦之意。 秦戈嘿嘿干笑了两声:“这说话啊,就和吃饭喝酒一样容易,没出手的时候都说自己所向无敌,真临阵对敌的时候,脚就和糊在了地面一样。”目光在萧术和周睿山身上一转:“比如说,萧小公子和周小公子叫板白长亭的时候,那架势,啧啧啧,绝对的仙门领袖风范。可惜没过几招,就被打地哼哼唧唧和小王八一样。” 周睿山脸一黑:“秦门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戈摇了摇折扇,笑道:“你们的消息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罢了,真正和白长亭交过手的人在这里。”说罢用折扇轻轻虚点了君扶、萧仲渊和自己三人。“白长亭已是半神半魔之身,更有上古神器浮生六梦琴襄助,这一战,不是我秦戈要长他人志气,确实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十万妖族,再不济压都可以压死好几个浮玉山了。” 周睿山哼了一声嘲讽道:“也难怪秦门主未战先怯,当年仙门问道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身长八尺,却被打哭的像个娃娃。” 又是提这宗陈年旧事,就不能换点新鲜的?秦戈心中叹了口气,不以为意地扇了扇折扇,云淡风轻:“周门主这会儿嘴皮子功夫厉害,两军对阵的时候你也用嘴炮去轰他们?” “你……”周睿山面有怒意,这秦戈说话当真刻薄。 林天音赶紧出来打个圆场:“妖族多奸诈,秦前辈让我们谨慎些也是思虑周全,话糙理不糙,周伯父别放在心上。” 这圆场面的话虽然马虎,但好歹也是给双方铺了个台阶下,不再争执。 房门被推开,十二位侍女鱼贯而入,每人手中端着用琉璃盏盛着的菜肴,白玉瓷器盖着,瞬间摆了满满一桌。接着又有十二人接入,将每人一份的各种佐料和炖汤摆在诸人眼前。 第60章 屠妖家宴(二) 君世宁笑道:“单是这最简单的‘八和齑‘佐料就是用蒜、姜、橘、白梅、熟粟黄、粳米饭、盐、酱八种料制成的。” 秦戈瞬间就有想把隐元拽下来跟着南林王府大厨学习一个月的想法。 单是佐料就如此大费周章,那主菜岂不更是费尽心思?众人莫不开始对十二盘盖着的佳肴充满着期待。 君世宁指了指桌面正中最大的一道菜,何禄立刻上前揭开,但见氤氲的冰面上平铺着一层霜花肉片,色泽淡红,雪花均匀分布期间。 君世宁徐徐道来:“这道金齑玉脍用的是牧山原牛,鱼脍大家吃的多了,但这原牛妖的肉质可比鱼肉还细嫩。在妖丹爆裂的瞬间用最快的刀法切片,保持了最新鲜的肉质和强韧的口感,入口即化,这道菜绝对的是本王的最爱。” 众人试了试,赞不绝口。秦戈筷子都伸到了那肉脍上,却见萧仲渊脸比锅盖还黑,咽了口口水,还是将筷子悻悻然地收了回来,砸吧了下酱料。 何禄接着又打开了另一个盖子,看着像猪耳朵。 君世宁笑道:“这个猪耳朵可不是平常的猪耳朵,这猪妖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有孕,一窝六个仔,倒吊十八天,用妖丹煨着,只长耳朵不长其他,待所有营养都汇入这耳朵尖,再一刀割下,爽脆可口,韧劲十足。 何禄继续开盖,星空摆盘上点缀着八十八只形状各异的眼睛,周睿山笑道:“这道菜看着就很稀奇,又有什么讲究?” 君世宁侃侃而谈:“这是在十方芳华地牢中炼化失败的妖族,一旦没有用,或者无法炼化,小王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物尽其用。都说以形补形,眼睛是最接近魂魄之灵,这里的眼睛颜色大小各异,但都用黄酒柠檬浸泡腌制,去了腥味,各位放心食用。” 桌上满满一桌烹饪好的美味佳肴,皆是用妖为食材,叹为观止。 十三人一人一份的炖汤,香气扑鼻,但见熬的浓郁的汤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看似油脂之物,尝了一口,鲜美清甜。便是林宗南这样的仙门大户,也完全窥不破门径。 “这又是用什么食材熬制的?完全看不见一丝汤料。“往往越是看起来简单的,其做法越是讲究,众人等着君世宁揭开谜底。 君世宁似乎也非常享受这种被万众期待的感觉,春风满面:“这炖汤用了八十一种食材熬制三天才成,比如这其中一味金丝芙蓉肺乃取水鸭肺洗后,用酒、水滚一日一夜之后,肺缩小如一片白芙蓉,再将初生的金翅雀鸟封入,用野鸡汤煨烂……” 木芸槿再也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君世宁看向木芸槿,见她面前筷子分毫未动,关心道:“木姑娘不舒服?还是这些菜肴不合木姑娘口味?” 木芸槿忍住胃中翻腾的强烈的恶心,淡淡道:“我素来吃素,不占荤腥。” 君世宁似乎颇有惋惜:“那真是可惜了,这桌家宴筹备还是颇费了本王的一番功夫。只是花草树木成的妖族较少,无法给木姑娘专门烹制了。” 君世宁朝着萧仲渊和君扶举杯道:“白长亭在盛京开起血魂之阵,意欲召唤上古神兽地龙之魂,幸得萧少侠和逍遥王阻止,小王这杯敬二位少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其他诸人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萧仲渊抿着唇,这满满一桌子菜他却是无可下筷之处。 君世宁甚会察言观色,萧仲渊的神色自然落入他的眼中,见萧仲渊并未举杯,当下笑意盈盈道:“萧少侠莫非也是吃素?” 萧仲渊看了眼君世宁,语意里失了平素的温雅之意:“明陵一战,相信各位已然知我体内亦有妖族血统,这满桌子菜肴俱以妖族子民烹制,南林王觉得我能有胃口吃的下去?” 方俊吉冷哼了一声:“师弟未免也太过矫情,平素也不见你吃素,既然是屠妖大会,以妖族血肉祭我族子民,有何不妥?妖族本就是这些飞鸟走兽所化,人食飞鸟走兽,自古使然。” 萧仲渊目光沉沉:“妖族修炼百年才能化为人形,首开灵智。以妖族入菜,和以人入菜,有何区别?” 君世宁哈哈笑道:“萧少侠还真是菩萨心肠,萧少侠是神宗昆仑墟上清真人的高徒,之后对抗妖族还要仰赖萧少侠多多出力。”立刻向着何禄道:“何禄,立刻给萧少侠准备一份普通食材的菜肴,另外,给木姑娘准备一份素食。”君扶和秦戈也立马举手道:“我也要一份普通餐食。”何禄立刻领命下去。 君世宁继续谈笑风生地招呼着大家。 这顿家宴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众人皆酒足饭饱告辞,但从这家宴的准备上来看,南林王君世宁真是个人才。秦戈数万年的老神仙也是在心中默默夸奖了好一番,这若不是城府太深,难以度化,他简直是想将他收去太一宫做个大管家。 见萧仲渊起身欲走,萧术忽然道:“萧公子可否留步?” 萧仲渊并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的交集,却也不想暴露自己和他的关系,于是便让君扶和秦戈先走。 待所有人离去,只剩下二人之时,萧仲渊努力平缓自己心中的情绪,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任何的波澜:“萧门主还有何指教?” “渊儿,你真的不肯原谅为父么?当年确实是为父做错了……” 萧仲渊语意微凉地打断了他:“萧门主是否认错人了?” “不会的,云梦泽向来都是置身事外,从不参与六界纷争,你身上碧鳞便是当年和岳怜一样……” “你不配叫她的名字!”未待萧术说完,萧仲渊听他骤然提到母亲的名字,仿佛心中一直绷紧的最后一根弦倏然断裂,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喉头攒动,眼眶不自觉红了。 被扫地出门之后,那些凄风冷雨受人欺凌的日子,幼时颠沛流离的一幕幕鲜活的在眼前闪过,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是啊,想必那时你正在归墟仙门坐拥娇妻美眷,麟儿饶膝,受万人景仰,这样的天伦却是与我无关。 父亲?萧仲渊心中齿冷,你不配! 萧术见到萧仲渊陡然爆发的情绪,怔了会,低低叹道:“你终于承认是岳怜的孩子了,当年确实是为父为了所谓的仙门百年声誉,对不起你们母子。你们离开归墟之后,我日日悔恨自己的懦弱,一直都有在找你们。” 萧仲渊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再次回复冷漠:“我爹在我六岁离开归墟的时候便已经死了,萧门主,请你以后莫要再提。” 萧术想握住他肩的手凝滞在了身后,喉间带出了一声轻叹:“渊儿,对不起。” 即便是那么轻叹的一声,却如惊雷在萧仲渊耳边炸响。萧仲渊的脚步有须臾的迟缓,他一向都不是个冷情的人。他幼时深受自卑歧视之苦,是故推己及人,从不会因着对方颜色丑陋或地位卑贱而冷淡,反而常常想着对方是否有苦衷而温柔以待。若对方软语央求或是诚心道歉,他就更不会做拒人千里的事情。 是以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几乎就触溃了他的防线,这么多年,原来,他等的就是一句道歉。 第61章 天人交战 入夜,西苑孤月亭,题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萧仲渊伸手虚空描摹了下,颔首道:“不错,这凉亭名字起得甚好,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倚靠着廊柱,手里拿着一壶酒,他酒量不好,却也知一醉解千愁。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即使白天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冷漠地面对那个男人,但内心深处,他却恨不起来。 他简简单单的一句“对不起”居然会将他十几年来自以为筑起的防线击的土崩瓦解,那些锐利的尖刺瞬间变成柔软的羽毛。原来,他一直渴望着他那么温柔的目光,慈爱地唤他“渊儿”。他觉得自己愧对母亲和那些在世间流亡的日子。 秦戈来的时候,萧仲渊已经有些迷糊了,双颊酡红,眼神迷离:“秦戈,你……你来的正好,陪我喝一杯。” 秦戈在他身旁坐下,心下怜惜:“从天上到地上,你的酒量还是这么差。” 萧仲渊此时昏昏沉沉的,已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嘴角浮现一丝苦笑:“秦戈,你知道么,我今天看见了那个人,我本来应该是恨他的,可是只有我知道,不管他如何待我,我心中竟还是挂念着他。你知道么,什么该有的恨意,没有,一点都没有!不过就是无法选择的血缘之亲罢了,凭什么,凭什么?……” 秦戈轻轻揽过他的肩,你的心也还是这么柔软,是还不够痛么? 萧仲渊靠在他的肩上不断自言自语,酒意上头,渐渐合上双目,睡过去了。酒壶从手中滑落,在落地的瞬间,秦戈伸手一带,酒壶无声地落在地面。 秦戈一把抱起萧仲渊,送回到客房,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扬手点亮房中的一点烛火,凝视着仲渊睡梦中的容颜。 如今的你多了几分人世间的烟火气息,温润如水,不再是曾经清冷疏离的慕轩,三千台阶之上,你容颜如千年冰封:“北辰,你我早已断绝师徒情份,如今你我只论君臣,再无其他。”字字如刀。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子啊,我怎会不怜惜你,当初种种,不过是为渡你回头。 “师尊,师尊,为什么你的鱼钩是直的都能钓到这么多鱼?” “师尊,师尊,什么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啊?” “师尊,师尊,你再教教我这个法咒的手势,是,是这样么?” 那样温暖明媚的笑容,那样稚嫩软糯的声音,足以融化世间万物。曾以为,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而此刻,你会再次如此柔软地看着我,再无戒心防备: “秦戈,你的惊厥之症可好些了?” “在我心中,也早已视你为友。” “秦戈,来陪我说说话……” 过往现世的种种画面不断交织闪现,心中有莫名的悸动。秦戈闭着眼长吸了口气,犹豫半晌,慢慢伸出手,手指顺着仲渊的手臂渐渐往上,抚过他的肩,他的颈,他的鬓发,他的脸颊,停留在他水润淡泽的薄唇上,轻轻摩挲着。 你我之间能有这样岁月静好的相处,真的很好。 秦戈俯下身,唤了几声:“仲渊,仲渊。”回应他的只有仲渊均匀绵长的呼吸,三杯就倒的萧仙君早已沉沉睡去,毫无反应。 秦戈距离萧仲渊的脸庞不过三寸的距离,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润泽红唇,微微抿着,身上是曾经慕轩身上特有的温润清冽的味道,连承影神武都已认你为主。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秦戈心跳陡然地加速,血液流速也加快起来,这是数万年未曾有的,无论此时他做什么,仲渊都不会知道的。 脑海中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秦戈就这么忽然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对他的渴望中,就这么突兀地本能般地吻了下去,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微微触碰到那片柔软,却带给他从未体味过的一种悸动…… 原来我不仅仅是想重拾我们之间旧日的师徒情份,对你,我想要的其实更多! 房间的门被推开,涌进来的夜风吹起床幔,恰好遮住了他和仲渊的面容,透过半透明的床幔,只勾勒出他低着头的侧影。 君扶的声音在房中想起:“阿渊,这么晚你还没睡……”一抬头却看见秦戈坐在床侧,看着那略显暧昧的影子,君扶带着审问的目光:“秦戈?你在做什么?” 秦戈坐直了身子,虽然心中此刻万马奔腾,但面上依然将各种情绪掩盖的毫无波澜:“仲渊的脸很红,我担心他是不是发热了。” 君扶走近掀开床幔,果见床上躺着的人脸色酡红,但明显有酒香散发出来,君扶蹙了蹙眉:“他这是喝酒了?” “嗯,既然没事,就让他好好休息吧。”秦戈稳定了下心绪,强自镇定地在君扶怀疑的目光中淡定地离开了房间。 萧仲渊一向都是举止端肃之人,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端端正正,连个褶子都没有,严实地交叠到脖颈处。只是此时南方已渐入初夏,天气本已转暖,仲渊又喝了酒,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难受。 “睡觉还穿这么严密,也不怕捂出痱子。” 君扶伸手开始帮仲渊解开腰封,三下五除二除去衣袍,只剩下贴身穿的雪白中衣,顿时清凉不少,仲渊微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想是通体舒泰,梦呓般唔了一声,面上还出现了淡淡的笑意。 仲渊领口敞开,露出纹理紧实的肌肤,君扶的眼神不由自主开始在那片袒露的肌肤上逡巡,从胸膛,到深深的锁骨,到喉结,到完美弧线的下颚,弧线从嘴唇一直延伸,高挺的鼻梁,墨长的睫毛在鼻影处投下的光影,他的剑眉不是特别凌厉那种,带着些许的柔和。 君扶心中赞叹,这人怎么能生的这么好看。如浸在一汪浅浅春水中的美玉,恬静悠然,温润淡泽,散发着莹莹光晕,凝睇时如朝霞漫卷,闭目时如夜间伏露,让人挪不开半分视线。 酒香中带着那股熟悉的草木幽香,在汗液浸染中似乎愈加浓郁,带着危险的引诱。如今这微张的嘴唇如同散发着浓烈馥郁香味的美酒,等待人去品尝,去攫取,君扶脑海中不由回想起二人亲吻的画面,一次是在水下渡气,一次是在义庄中了白长卿媚术,只是曾经两次如此亲密的接触都是事发突然,他之前从未放在心上,如今再次回味,彼时那柔软的唇瓣,略显笨拙的亲吻,却无比真实起来。 君扶喉头攒动,艰难地吞咽了口口水,身体的某处诚实地给予了反应。 …… 君扶蓦地睁大了双眼,什么鬼?怎么可能? 不可以再停留在这里了,君扶吓得将手中拿着的仲渊的衣袍匆忙一扔,几乎是逃也似得离开了。 回到自己房中躺下,脑中依旧是一片混乱,曾经二人相处的各种细枝末节开始被不由自主地无限放大,到最后都汇聚成刚刚那中衣散乱之下瓷白紧实的肌肤,那微张的双唇,那散发着草木幽香的体味…… 可怜萧仲渊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成了一道令人无法抗拒的美味,已经让两个男人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个晚上。 一觉无梦,直睡到天亮,很久没有睡的如此酣甜了,果然一醉解千愁。 萧仲渊穿好衣袍,推门出来,天已大亮,就看见院子中白芷那丫头朝他打招呼:“萧公子醒啦,白芷给公子准备早膳。” 看着安安静静的院落,萧仲渊不由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不会都还没起吧。” “才刚过卯时呢。” “其他人呢?” 白芷拿着托盘将早膳从小厨房里端出来,摆在玉石台面上:“今天也真是奇了怪了,君扶小王爷天没亮就疾步去了,回来一身大汗的说是要去碧潭那边冲凉。还有我们门主一向都不是早起的主,今个儿寅时没过就起来说是散心去了。方仙君几位也刚刚走,他向来眼睛长头顶上,自不会告诉我这小丫头他要去干啥。” 南林王府送过来的早膳也甚是丰盛,一碗鱼片粥,一个鸡蛋,还有数盘精致的点心。 “散心?”萧仲渊也颇感奇怪,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你们门主天生就一幅闲散随意的样子,会有什么心事?” “可不是么,萧公子说对了,我们门主是天塌了都不着急的主,我今早见他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都吓了一跳,难道这浔州城里出了比天塌了还要大的事情?”凝神想了想,觉得完全想不起个所以然,费解地摇了摇头。 奇奇怪怪的,萧仲渊心思回到美食上,心情甚好地将丰盛的早膳一扫而空。 第62章 府中怪事 碧潭是鳌山一处天然的小瀑布,君世宁让人将此处凿成了一处冲凉游水的地方,岸边还用冷玉凿了不少躺椅,简直就是夏日避暑的胜地,秦戈一向都是吃穿用度颇为讲究,但若和君世宁一比,那是绝对的相形见绌。 君扶一晚上翻来覆去都没怎么睡着,满脑子居然都是萧仲渊香艳的画面,天临王朝素来好男色,名流士大夫大都有私蓄美少年的嗜好。 但他逍遥王从来都是嗤之以鼻,还曾有几次上书过父皇要遏制下这龙阳之风,一来长期以往不利于人口增长,二来随着男色之风盛行,民间崇尚追捧的都是阴柔造作的美男,到处都是靡靡之风,享乐之气,世风日下,以后能指望这样的男人行军打仗,保家卫国? 但如今连自己居然也会陷入这龙阳之好?况且萧仲渊视他为知己挚友,而他却对兄弟动了如此龌龊的心思。之前广阳成亲也罢,口上偶有调戏也好,他不过都是好玩心态,心中坦荡,自然不以为扰。但如今心中确生了异样的情愫,身体的欲望是最本能的真实。 禽兽!禽兽!禽兽!…… 这个词已经在心底骂了几百遍了,君扶不停地用冰冷的潭水要泼醒自己,终于慢慢将心中升腾了一晚上的□□降了下来。昨夜必是幻觉,是幻觉,我心中只喜欢女人,喜欢……司洛泱? 司洛泱如今也住在南林王府,只是自己这些时日忙的都有些忘了,之后得多和她互动往来才行。他堂堂逍遥王怎么可能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笑话! 想罢,君扶穿了衣衫,径直就朝司洛泱所居的满庭芳庭院方向走去。 国夫人和司洛泱所居的西北院子离君世宁所居内院较近,快到满庭芳的时候,却见司洛泱牵着一小男孩的手朝着君世宁内院的方向走去。 “洛泱——” 司洛泱转头看见君扶,立时扬了扬手,梨涡绽放:“扶哥哥。” 初升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映照在司洛泱的身上,浅浅的金色光芒更映照的她眉目如画,娇俏中又有一分英气,多美好的女子啊,只是为什么越看却越觉得司洛泱的脸开始消失,渐渐变成萧仲渊的模样? 君扶心中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你莫不是魔怔了,这会儿看谁都觉得是阿渊了。 司洛泱伸手在君扶面前晃了晃:“扶哥哥,发什么呆呢?” 君扶回过神来,才看见司洛泱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约莫八九岁的年纪,面容清秀,只是面色较之常人过于惨白了些,即便在炽热阳光之下也略显苍白。眼神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孩童该有的灵动,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呆滞,左手装着金属的假肢。 司洛泱道:“他一个人在花园那荡秋千,问他什么来来去去就一句话。” 君扶蹲下身,掐了掐小孩儿的脸颊,挤出最温柔的嗓音:“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朝着司洛泱的身后躲了躲,低低回应道:“爹,不要……乖……” 这是什么意思?这小孩儿估计脑子有点不好使。 “我估摸着莫不是南林王的公子,所以想着送回去内庭。” “也好,来了这么久,也没有去拜会南林王夫人,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二人来到内院,门口的管事警惕地看着二人,一看到司洛泱身后的小男孩,赶紧牵了过来:“小世子啊,这一大早你跑去哪了,可吓坏老奴了。”又向着君扶道:“多谢二位仙君。”想必这管事只知道最近府上来了很多仙君,并不认识逍遥王和容城郡主。 君扶道:“不客气,本王和容城郡主顺道来拜会南林王夫人,就还请你去通报夫人一声。” 听他自称“本王”,管事多了几分恭敬之色:“不知王爷如何称呼?” 司洛泱道:“逍遥王三皇子殿下。” 管事赶紧跪下行了大礼:“老奴未曾见过三皇子殿下,失了礼数,三皇子殿下恕罪。”但依然拦在门口:“夫人身体一向不好,缠绵病榻良久,恐不便见客。” 司洛泱奇道:“你这奴才好生奇怪,即便是不便见客,你也应该进去向夫人通报一声,哪有擅自专权做主?” 管事的脚就跟钉在门口一样,半分都未曾挪动:“实在是王爷吩咐过夫人不见任何客人,若王爷怪罪下来,老奴就是有三个脑袋都不够摘,还请三皇子殿下莫要为难老奴。” 君扶冷笑了一声:“那你就祈求你有第四个脑袋吧。”不再和他废话,拉着司洛泱直接就跃入了庭院。 庭院内到处都是苍天大树,甚是阴凉,院中有两三个侍女在打扫,看见二人头都没抬一下,表情木讷,是妖奴。看样子问是问不到了,但这诺大的庭院找个人还是挺费劲。 君扶伸手幻化出一群灵蝶,寻找生人的气息。但灵蝶半晌都没有一只回来,这内院之中竟然没有活人!难道南林王夫人不在府上?但刚刚那个管事明明说她常年缠绵病榻,不便见客。 二人在庭院中胡乱穿行,忽然一间房中传来阵阵木鱼声,富贵人家在府中设有佛堂礼佛是很常见之事,君扶伸手推开佛堂之门,但里面甚是昏暗,缠枝花莲落地灯上只燃着几盏蜡烛,香案上供奉的长明灯跳跃着白色的火焰,昏暗中依稀看见一位妇人正跪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 “君夫人?”君扶喊了一声。 但那妇人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二人正准备进入,忽然背后传来南林王的声音:“三皇子殿下如此有心,本王着实受宠若惊。” 二人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君世宁站在身后,面上一如既往地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容,转动着手上镶着一颗硕大红宝石的大扳指。 君扶只能收回跨过门槛的脚,走了回来:“来到府上几日,都未曾拜会过夫人和老南林王,怕失了礼数,父皇将来责怪小王。” 有下人上前来报:“王爷,看护小世子的那名奴婢吃坏了肚子去上厕所,才让小世子走失了。” “拖出去直接乱棍打死了。”君世宁笑意不减,似乎交代的不过是如同吃饭喝水般平常的事情。 交代完才道:“三殿下有心了,只是家父和内子都是身体抱恙,不便见客。还请殿下不要干涉本王家务事。”之前守在门口的管事早已上前将佛堂的门关上了。门内似乎传来几声隐隐的“王爷,王爷……”的呼叫,但声音微弱的几乎以为是幻听。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君扶自是不能再勉强,只得顺着台阶下来:“既然如此,那请王爷替小王和郡主问夫人和老王爷安。” “这是自然。三殿下,容城郡主请。”待几人走出内院大门,君世宁劈手落下一道结界,结界之上强大的灵光涌动,这君世宁的灵力修为可见一斑。而这摆明就是不再希望有人擅自再闯内院。 君扶和司洛泱离开之后,都觉得这内院甚是古怪,夫人明明在内堂礼佛,而灵蝶之前却探不到生人气息。只是二人对君世宁都不熟,或者可以回满庭芳问问国夫人舒雅。 舒雅见到君扶陪着司洛泱一道回来,显得很是开心,二人遂问起南林王的旧事。 第63章 南林世子 “我们和南林王府往来也并不多,始皇君献临迁都盛京之后,将浔州赐封给当时驭妖有功的亲弟掌管,封南林王,这个封号爵位就世代承袭下来。历代南林王虽掌鳌山十方芳华,却并不修仙,故而寿数有限,到如今的君世宁是第五代。 君世宁的父亲君远信虽不修仙,但保养有方,妻妾无数,但能记录在皇家宗室族谱的子女只有三子一女,皆由正房夫人姜黎所出,女儿封容安郡主,如今是太子妃,你们也都见过了。君世宁是庶出,据说是由一位地位低下的舞姬所出,名份上连妾室都算不上。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不知道君远信还有这么个儿子,君世宁的身份是直到他二十几岁的时候过继给姜黎才记入皇室族谱。” “您可曾见过他的母亲?” 舒雅摇了摇头:“未曾,我们和南林王府往来也并不多,我夫君之前和老南林王君远信也就是公务上的往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君远信有君世宁这么个儿子,直到有一年冬天,应邀来南林王府避寒时才第一次见到。” 舒雅的目光落在缥缈的远处,陷入在久远的回忆中: “第一次见到那孩子还挺让人心疼的,那时他大概才十二三岁吧,却比平常同龄的孩子都要瘦小。名义上虽然也是君远信所出,但不知为何,君远信对他似乎有些嫌恶。不受宠爱的庶子的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连奴仆都是敢欺负你的。那么小的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逢人就露出笑脸,说些好听的话,来获得一些简陋的衣食。很多时候不是他的错,他也会赔着小心翼翼的笑脸,或是安抚,或是道歉。‘对不起’,‘谢谢贵人’是他口中频率最高的两句话。” 君扶有些许的唏嘘,难怪君世宁如今仿佛带着一张假笑的面具,竟是从幼时为了生存被迫养成的一种习惯,如同烙刻在脸上的一道伤疤,表面看到的永远是言笑晏晏,而只有自己才知道那笑容之下的伤疤有多狰狞,多痛苦,可能要穷其一生才能治愈。 “君世宁模样生得很是俊秀,应该是君远信几个孩子中最出挑的,性格也乖巧礼貌,但不知为何不招老南林王待见,或许是母亲不受宠爱的缘故吧。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也不好太过于去打听,是以当时也就这么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既然是不受宠的庶子,怎么之后却承袭了南林王的爵位,执掌十方芳华?老南林王其他的三个儿子呢?” 舒雅看了眼君扶,眼神中也有丝迷茫:“关于这点,其实直到如今,我也很费解。回到盛京之后,我们对这个孩子的印象也慢慢淡忘了,甚至都想不起南林王府还有这么个人了。无论国宴家宴还是其他各种盛大场合,君远信从来都不会带君世宁出现。当时君远信早已立了嫡长子君世充为世子,自古以来,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由嫡长子君世充继承南林王爵位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所有事情从十八年前君世宁娶了临川首富之女淳于惜惜开始发生了变化。 临川城在浔州城的西北边,虽然在整个实力上,临川都比不上浔州城,但临川盛产铁矿和黑曜石,这都是军备重要物资。我朝鼓励民间开采矿山,而这淳于家就是临川最大的民间矿商,素来只与朝廷和仙门有交易往来。而这么大的家族经营料想不到都是由淳于家的女儿淳于惜惜打理。除了在商业上的经营有道之外,淳于惜惜素有美名,端庄雅正,待人谦和,因此求娶之人络绎不绝。 是以君远信为其二子求娶淳于惜惜,淳于家自然满口答应。某年就借着避暑的名义,让这位大小姐来南林王府小住了些时日,君远信也想看看这位盛名之下的千金小姐是否名副其实。 只是没有想到,淳于惜惜在南林王府小住的日子里,却看上了几乎等同于下人身份的君世宁。淳于惜惜既然能接手家族如此庞杂的生意,必是很有自己主见之人。两家的婚事早就在临川和浔州两州传为美谈,君远信对淳于惜惜也是甚为欣赏。最后由于淳于惜惜的坚持,君远信终答应了她和君世宁的婚事。 之后便将庶出的君世宁过继给了正室夫人姜黎,成为国夫人姜黎第四子,载入了皇族宗谱,封肃远候,并以盛大的仪式迎娶了淳于惜惜。之后很多人都说,君世宁能有如今的地位权势是离不开淳于惜惜和淳于家的鼎力扶持。 不久,也不知道为何,君远信的两个儿子和姜黎陆续病死了,就连君远信自己也是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于是便由君世宁承袭了南林王的爵位,晋封南林王,掌十方芳华。君世宁掌浔州城和十方芳华以来,文治武功皆在君远信之上,是以渐渐也就没人再去在意那些陈年旧事了。” 司洛泱听的仔细:“姜夫人不是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么?淳于惜惜病了以后淳于家就不管不顾了?” 舒雅微微叹了口气道:“姜黎还有一个幼子叫君世清,年岁颇小,据说被妖族所杀,也有说被妖族附身疯癫了,总之也再没见过了。而淳于惜惜在君世宁晋封南林王不久之后也病了,淳于家有来探视过,但渐渐地来的也越来越少,这些个个中曲折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君扶想起君世宁堪称完美的笑容和滴水不漏的世故,越来越看不懂真正的他究竟是怎样的。“君世宁能从一个寂静无名的庶子到如今执掌一方的王侯,即便是有淳于家的相助,也肯定不简单。而且历代南林王都不曾修仙,唯独君世宁能结成金丹,修为还颇高,他还经历过什么?” 舒雅微点了点头:“我之前也不曾听说君世宁修仙,如果是这十几年的事,那他也实属是大器晚成了,我们修仙之人皆知,通常少年之前若无法结成金丹,之后再结出金丹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瞥见司洛泱脸色有点苍白,舒雅握着她的手,眉眼之间尽是关切:“泱儿,隨兕禁咒又发作了么?”颇为责怪道:“你明知道自己有这个病症,不在舅舅家好好将养着,还跑去广阳郡除什么邪祟,你不知道你不能动用灵力的么。” 司洛泱嘟了嘟嘴:“你们当初就是怕我去查盛京之事,才将我遣送到舅舅家的吧。我听扶哥哥说起,才知道错过了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母亲,你知道我的,与其碌碌无为地死在二十岁,女儿更愿意有一番作为。” 舒雅摸了摸司洛泱的鬓发,叹了口气:“你这性子还真是不让人省心,以后你若为人父母……”说到这忽然顿住了,眼眶竟自红了,女儿寿数早定,活不过二十,哪还能为人母亲,如今也只剩下不过一年的光景。 君扶宽慰道:“国夫人也无需如此担心,总还是有希望的,世间诸多玄妙,小王也会尽力寻找为洛泱续命之法。” 司洛泱挽起君扶的手臂,朝着他身上偎了偎:“洛泱相信扶哥哥。” 君扶有点不适应地将胳膊小心地抽回,有些心虚:“不……不用客气,应该的。” “逍遥王有心了。”舒雅转而向着司洛泱道:“我之前给你的那些丹药呢?还剩多少?都是用特别名贵的药材炼制,你可记得按时服用,别浪费了。” 司洛泱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盒子,里面盛着三四颗药丸,拿出一颗服下,脸色略微好转了,这些药材确实也神奇,每每觉得灵力枯竭,心痛难忍之时,确能起到舒缓的作用。 舒雅神色略显黯淡:“竟只剩下这些了,还得让人赶紧再炼制一些。” 司洛泱却缠着君扶:“扶哥哥,当时没想到居然会在广阳郡碰见你和你的朋友,你去了昆仑墟大半年,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说与我听?” 君扶便开始将昆仑墟修学和盛京查案的事情简要的说与她听。 第64章 孺慕之情 秦戈这几天心情不错,君扶那块狗皮膏药终于不再天天缠着萧仲渊了,似乎灵光开窍般又发现司洛泱的好了,大半个时间都在往满庭芳跑。他还以为是因着自己遣了白芷过去的效果,颇为得意: “门主,弟子和司姑娘并不熟,您让我巴巴地贴过去不会很唐突么?” “一回生两回熟,不懂就多去读些民间话本学习下红娘该怎么做。你这小嘴巴巴地很能说,主人看好你。” “白芷就不明白了,平时也不见门主和君公子感情多好,怎如今这么热心地给君公子做媒?” 秦戈用扇子轻敲了下白芷:“哪那么多为什么,这是给你的任务,让你去做就赶紧做好了。”又扔了个乾坤袋给白芷:“里面都是我们虞渊上好的药材,司家那丫头先天亏损,灵脉有阻,你给她看病,她们不知道多感激你。” 白芷翻了翻乾坤袋,咂舌道:“门主你还真大方,这些药材都是我们虞渊珍贵之物,平素你都小气巴拉地不给外人,说是要卖个高价才行,如今居然白送。若不是你亲口嘱咐是给君公子做媒,婢子还以为是门主喜欢司姑娘了。” 秦戈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这世间男女之情不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有何趣味可言?我们虞渊修的是无情道。” 白芷将乾坤袋宝贝般收入怀中:“好吧好吧,知道了。弟子做好了,门主可有什么奖励?” 秦戈凤目微掀:“你这活儿还没开始干,就开始讨奖励了?你若做好了,你以后就是虞渊门的大师姐了。” 白芷忙上前乖巧地给秦戈揉了揉肩:“门主,那您可得多收点弟子,您看其他仙门都是千多号弟子,我们虞渊门这么多年就没增加过人口。” “啰啰嗦嗦的,快去快去。”秦戈速度将白芷打发出去了。 如今可以单独和萧仲渊品茗下棋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好。萧仲渊是做凡事都很认真专注之人,便是连下棋也是毫不分心,都没留意到秦戈的一双凤目简直要钉在自己身上了。 一名归墟的弟子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不见方俊吉,便朝萧仲渊行了一礼道:“萧仙君,方仙君不在,能否麻烦您出城看看。” 萧仲渊本不想理会归墟的事情,但见这名弟子面目焦灼,又如此慌张,终还是抬头浅浅问了一句:“什么事?” “妖王白长亭来信给门主,说若想救少门主,需前往浔州城外的云深洞。有可能是妖王设下的陷阱,但事关少门主,无论是否陷阱,门主都执意前往。妖王半神半魔之身,大长老恐门主不敌,所以遣弟子过来请神宗昆仑墟的仙君能援助。” 萧仲渊捏着一方白棋的手微微一滞,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脑中虽然拼命在让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但身体已经无比诚实地朝外掠去。 秦戈忙跟了上去:“仲渊等等我,我和你一块儿去。” 云深洞外四周都被瘴气毒雾覆盖,秦戈拿了千山暮雪草出来让萧仲渊含着,以免中了瘴毒。 进入林中,瘴雾实在太大,目视距离有限,即便是站在对面,脸庞也是朦朦胧胧的。更别说敌方若有意突袭,很可能就着了道。 秦戈皱了皱眉:“这瘴气果然有毒,可限制削弱修士的灵力。归墟那些傻子不会真还冲进去了吧。” 萧仲渊闻言脚步更急,撑开一个防御结界先护住了二人,秦戈拿出一条绳索绑在了二人手腕上,萧仲渊低声道:“这是干什么?” 秦戈不慌不忙地仔细系好灵索道:“这灵力绳索有百米长,这里雾气这么大,很容易走丢,有这绳索绑着,如有什么突发事件,能互相照应些。” 往林中深处走,开始看见地上有斑斑的血迹,归墟仙门的人如此贸然闯入,必定是凶多吉少。萧仲渊心中担忧,那个人莫要出事。 横刺里劲急的风声,承影剑出,格挡开,却是几十片被削的锐利无比的竹子,竹子上刻着符文,可穿破防御结界。 朦胧中一个人影从不远处晃过,萧仲渊一扬手,一道金光符咒打了过去,那人身形一滞,似乎被打中了,但只是片刻的凝滞,继续朝着浓雾深处隐匿而去。但那人对这里的地形甚为熟悉,萧仲渊追了一阵还是追丢了。想着还是救人要紧,便转了方向,朝着云深洞的方向而去。 穿过这片树林,便是云深洞。 这个洞倒是不深,二人行不多时,便豁然开朗。这个石洞是中空的,阳光透过石洞上方横七竖八生长的树木和各种攀生的蔓条透露下来,看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是萧术。只是此时只剩他独自一人,身上亦沾染了不少血迹,想必是林中各处机关所致。 一个穿着归墟仙门衣袍的弟子被藤条捆绑在石壁高处,双目紧闭,额头有血迹顺着脸颊流下,容颜憔悴,依稀是萧人王的模样。 “人王!”萧术不管不顾得朝着那人飞扑过去,却见那人邪魅一笑,刚刚还绑着他的藤条忽然根根如利剑般刺向萧术,而萧术扑过去的身形如此之快,眼看就要被穿成一个刺猬,忽然腰中一紧,一段绳索绑在腰间,一股巨大的反拉力量将他迅捷无必地往后拖拽,躲开了这致命的袭击。 而绳索另一头被缚着的秦戈也被这陡然甩出的力道带飞了身形,借着飞旋之力,手中折扇飞转,竟将那人的头直接削了下来,如预料之中,没有鲜血喷溅,果然只是一个傀儡假人。 萧仲渊伸手托住萧术的腰,止了他后摔的力道。但仅仅是一瞬,他就收回了手,与那人保持着距离。 萧术未曾料到前来援助的竟会是萧仲渊,眼中有光:“渊儿……” 萧仲渊后退一步,冷冷道:“萧门主不要想多了,我只是不想你白白枉送性命,换做任何其他人,我一样会出手相救。” 即便萧仲渊语气冷淡,萧术也很开心,他这个儿子算是能认回来了。回头看见石壁上的“萧人王”躯体噗通一下掉了下来,吓得几乎没了血色,颤声道:“人王……” 但那具身躯落地却毫无重量,软趴趴地瘫在地面,走近一看,不过是树枝棉絮做成的一个假人,糊着一张画着衣服的彩纸。 萧仲渊拾起随之飘落而下的一张符咒,递给萧术:“不要妖族,是修士。这林中被散布了限制灵力的瘴气毒雾,竹箭之上都刻了符文,还有这障眼法咒,都是修士用来降妖的道具,明明这么多漏洞,萧门主都视而不见么?” 萧术看着萧仲渊:“所谓关心则乱,我来的时候已知道这附近必然会设下陷阱,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断不可能置之不理。” 心中陡然冒出一股酸味,萧仲渊冷笑了一声:“萧门主果然是舐犊情深,为了萧小公子便是赔上性命也不管不顾。” “渊儿……“萧术伸手想去抓萧仲渊的肩膀,一脸情深:“换做是你深陷危难之中,为父便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绝对在所不惜。” 萧仲渊咬了咬牙,并未做声。但这句解释总算好歹抚平了心底的一丝意难平。 秦戈略有抱怨:“仲渊你这是才认了个半路的爹就忘了朋友,竟然忍心将我朝那些藤条上甩?万一我有个好歹怎么办?”凤目中竟有丝哀怨。 萧仲渊有些无语:“你身手这么好,区区几根藤条能伤的了你?”顿了顿,还是问了句:“你没事吧?” 秦戈拿出千山暮雪草让萧术含着,闻听此言,立刻凤眼弯弯:“没事没事,如你所说,区区几根藤条岂能伤得了我。” 跟着萧术前来的十几个弟子都失踪不见了,大家进入树林之后,由于瘴气毒雾实在太大,很快就走散了。从林中树木之上,地上到处留有的血迹来看,必是凶多吉少。 萧术仔细看了看那假人身上的符咒,依旧不安:“这化像符咒倒不复杂,但符咒上需滴有人王的血,才能变幻出他的模样。即便是修士所为,也必然和白长亭脱不了干系。” 萧仲渊心中有些许的怒意浮了上来,那些由于他的“关心则乱”而枉送了性命的弟子在他眼中便是命如草芥,全然不顾了么…… 语气陡然冷了几分:“既然白长亭要拿令公子交换木卿衣,自然会好好留着他的性命。还请萧门主日后别再如此冲动行事,累及这许多无辜性命。” 萧术抬头见萧仲渊脸色颇有不满,叹道:“确是我一时大意了,日后查出这背后算计陷害之人,我萧术必为今日枉死的归墟弟子报此血仇。” 萧仲渊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转身朝洞外走去,秦戈和萧术赶紧跟了上去。 第65章 青丘狐主 三人回到南林王府,君世宁赶紧让人送来上好的伤药,众人觉得这是白长亭的各个击破之计,大家切莫自己乱了阵脚。 但是这假人身上确实有萧人王的血,才能变幻出他的模样,而众所周知,萧人王目前在白长亭的手中,浔州城中必有白长亭的内鬼。 回到相和柳,萧仲渊尝试去感应打在那人身上的金光符咒,眉头微蹙,那人竟在南林王府?只是金光符咒只能感应到大概的方位,无法感知到更具体的位置。 忽然一双手将自己拉起来,睁眼一看却是好几日未见的君扶。君扶拉着萧仲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阿渊,你出去除妖祟也不叫上我,太危险了,没事吧?” 萧仲渊挣脱君扶的手,淡淡道:“你最近都往满庭芳跑,我想你也是有要事在身。况且只是简单的妖祟,我和老秦可以搞定。” “你和秦戈一起去的?”君扶闻言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想起平素秦戈对萧仲渊明显有讨好的意味,还有那天晚上他在仲渊房中奇怪的举动,或者是自己想多了。可人心往往就是这样,你越在意,就越会将一些细节末节不断放大,寻找自己想要的蛛丝马迹。 “嗯”仲渊应了一声:“他修为深厚,见识也广,我很放心。” “我不放心。”想也没想,君扶脱口而出。 一角的玉石桌椅旁植有一株高大的凤凰木,此时正值凤凰花期,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金灿阳光下更是一片火红,映照的树下一袭暗红色绣着金色缠枝底纹劲装的君扶明俊无俦,一双干净纯澈的点漆双瞳此刻有如那满树的烈焰火红落入眸中,灼灼逼人。 “……”萧仲渊有片刻的干渴,挪开视线,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欲饮,送至唇边才发现杯中是空的。轻咳了几声才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君扶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没有证据,这捕风捉影的猜测还是先别提了。何况秦戈现在还让白芷跟在洛泱身旁帮着调理身体,白芷那丫头天天都说门主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治疗司洛泱的病症,搞得好像欠了他们虞渊多大的人情。 只是心中堵得慌,如同小时候被抢了心爱的玩具,大人却都说着孔融让梨的美德。明明心里苦,面上还得大方地笑。君扶闷闷地拿起茶壶将茶杯斟满,一饮而尽。 “那是我喝过的茶杯……” “有什么问题么?”君扶闻言又倒了一杯,就着杯子慢慢啜饮着:“老秦?你现在对他还挺亲近。” 萧仲渊伸手在君扶额前探了探,微撇了下唇角:“没发烧啊,你和秦戈较什么劲?奇奇怪怪。” “我……”君扶一把抓住萧仲渊的手腕,瞥见秦戈正从房中走出来,更拉得他朝怀中靠近了几分,有些挑衅地望着秦戈。 骤然地贴近让萧仲渊有几分慌乱起来,身后秦戈的声音响起:“今日是什么风将小王爷吹回来了?司姑娘的身体可有好些了?” 君扶见萧仲渊面上镇定自若的表情,略有些失望地松了手道:“我出来的时候看见舒雅夫人面色不太好。” 萧仲渊脑海中灵光一闪,曾经有些解释不通的地方瞬间有了方向,盛京的挖心剖丹之案,白长亭的血魂之阵需要的是修士的心脏与地龙之魂结契,金丹并无用处,但那些心脏之中并无金丹,当时推断是白长亭摄取了金丹用以修炼自身。但白长亭的修为已是半神半魔之体,那些仙门子弟的金丹修为对于他来说实在微不足道。 微微沉吟了下道:“既然如此,虞渊是药修,我们去探望一下国夫人。” 君扶遂带着萧仲渊和秦戈来到满庭芳,舒雅夫人只推说身体不适,并不想见萧仲渊。 萧仲渊温然道:“无妨,国夫人现下既然不舒服,那便好生静养着。”看向司洛泱道:“司姑娘,你平素服用的药丸能否给我看看?昆仑墟也有不少可以提升灵力修为的草药,在下看看能否帮到司姑娘。” 司洛泱拿出药盒,递给萧仲渊。 萧仲渊双指捻了一颗,确实都是极为名贵的药草,并无特别之处。 秦戈却咦了一声道:“这草药之中还有一味儿茶,是修士偶尔用来掩盖灵力痕迹的草药。”拿过药丸,微一用力,化开包裹在外的草药,里面赫然就是修士的金丹,淡淡的白色光华流转。 血色一丝丝从司洛泱的脸上褪去,哪有什么可以续灵力的药材,不过都是修士活生生呕心沥血培养炼制成的金丹,所以盛京剖丹案母亲一直都有参与,那她和妖王白长亭甚至可能有勾结。 君扶扶着摇摇欲坠的司洛泱,勉强安慰道:“如今还没有完全证实这些金丹就是国夫人所剖,或者国夫人有其他难言之隐也未可知。”但无论是否舒雅亲手杀害了那些修士,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一时之间,众人皆沉默不语,屋中陷入了可怕的安静,落针可闻。 “阿渊……”君扶神情复杂地看着萧仲渊,说到底司洛泱所中的隨兕禁咒是因他而起,那些修士的死,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下一句该说什么呢?求他不要再继续追查此事,还是表明自己愿意替国夫人承担这罪责? 没有让这须臾的停顿继续陷入尴尬的境地,萧仲渊打断了君扶的话,朝着司洛泱温言道:“国夫人先好生休息,司姑娘,我和秦戈先告辞了。” 萧仲渊决定先等,等国夫人是否能主动给予一个交代,他不想君扶陷入两难的境地,何况此刻他也不知道,若君扶选择维护舒雅,他该如何做。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无比的漫长,君扶甚至都没有回相和柳,即便是更深夜阑,隔壁的房间也没有丝毫动静,只看见窗外的芭蕉投映在窗上的一片疏影。 直到第三日傍晚,他才见到君扶,有人来禀报,白长亭来了浔州城十方台,指名要见萧公子和逍遥王。 浔州城十方台上,屹立着一根巨大的汉白玉雕刻而成的桓表,蟠龙柱上饰有流云纹,上书“天下无妖”四个遒劲大字。众所周知,龙族一脉于四海洲为天庭镇守上古妖兽数万年,故世间尊龙为神,镇压妖邪。 此时落日余晖,天边流霞,白长亭依旧是一袭灰袍红纱,额前一缕墨黑长发勾勒出盛世美颜,端的是风流无俦。越来越多的人簇拥在台下,却都忌惮他的修为,尧光门门主范问秋先天境的修为都被他轻而易举擒获,没有人傻到去做第一个炮灰。 白长亭不疾不徐地弹琴,琴音袅袅,有如天籁。若不是大家已知仙乐长亭就是青丘狐主,那此刻这样的画面反倒像慕名而来的拥趸来一睹心中偶像风采,谁能不说是一幅和谐美卷呢? 白长亭脚边蹲着一人,头发倒是梳的整齐,只是目光呆滞茫然。手里拿着一个小孩子玩的五彩风车正乐呵呵地吹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范问秋为了一己私欲中了白长亭的圈套,杀害自己门下弟子,结果为他人作嫁衣裳,落得如此身败名裂的下场。虽是咎由自取,却也晚景凄凉。 很快的,萧术,周睿山,林宗南,左孤鸿,君世宁都来了。越来越强的压迫感在十方台上汇聚,但白长亭却似乎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地。 “白长亭,你居然敢只身一人来我浔州城,当真狂妄的紧!” “盛京城你杀我众多仙门弟子的血债还没和你清算,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白长亭收了最后一个尾音才缓缓抬头,环视了一圈众人之后,浮现出明媚笑意:“没听说过什么叫艺高人胆大么?况且,谁说我是只身一人了?”拍了拍范问秋的头:“神智虽然不太清晰了,不过他本来脑子就不好使,留着也没用,看在一身先天境的修为还在的份上,给本王勉强做个随扈还是可以的。” 萧术冷眼看着白长亭,冷冷道:“狐主今日大驾光临浔州城不会只是邀我等前来听你弹琴吧?” “别急啊,我等的人还没到呢。”说罢,白长亭起身绕着那桓表闲庭信步地绕了一圈,啧啧赞道:“这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不愧出自名家之手,好字好字。”一只妖堂而皇之地在“天下无妖”的桓表下悠然点评,这场面却有几分讽刺。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已经开始骂娘了。 左孤鸿怒意炽盛,冷哼了一声道:“下月二十五,将在这里以鸾川妖王祭旗,开我屠妖誓师大会,狐主届时有空不妨再来这桓表下观摩一番。” 话音甫落,左孤鸿眼前疾光一闪,本能地一手落下防御结界,一手召出飞剑格挡,“铛——”的一声刺耳刮擦声,原来那白光只是一根琴弦,毫无阻滞地突破了结界,而这看似轻描淡写的撞击却迫的左孤鸿退了半步。 虽然是偷袭,但所用武器只是一根琴弦,左孤鸿已然输了半招。众人之前尚且只是听说狐主修为深不可测,半信半疑者居多,如今亲眼所见,无不大骇,传言果然非虚,若真要论单打独斗,恐怕这里所有人都非其敌手。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如今这十方台不下千人,白长亭孤身赴会,如此千载难逢之机,何不联手将其一举拿下?更何况是白长亭先动的手。空中的火药味渐浓,但白长亭面上殊无惧色,抱着手睥睨着众人…… 第66章 身世曝光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昆仑墟萧公子来了”,围在十方台下的人纷纷回头搜寻着,让了条道出来。 人群尽头,夕照之下,静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微风吹起他墨色的发丝,垂落在细致白皙的脖颈之侧,天边漫天霞光流泻,却抵不过那一抹月牙白的惊艳。 马声嘶鸣,君扶也恰在此时赶到,一直避着萧仲渊的他还是不偏不倚地在十方台前与萧仲渊打了个照面。两日未见,君扶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青白,平素张扬明俊的脸庞此时有几分黯淡。 骤见萧仲渊,君扶还是挤了一个笑容出来,仲渊忽然觉得心底有些细细的疼意攀爬出来,司洛泱的事当真让你如此为难么?不管什么理由,错了便是错了。杀人剖丹,且不论犯了仙门修炼大忌,便是天临皇朝的律法亦不能容。 二人默默穿过层层人群,在白长亭面前站定。 白长亭挥手收了古琴,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小王爷,明陵一别,至今已有一月未见,小可甚是挂念,你可有想起我这位知己好友?” 君扶心情本就不佳,闻听此言更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几时与你是知己好友?” 白长亭浑不在意,仰头打了个哈哈:“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啊,你如今有了萧公子陪伴在侧,眼中浑然就没有我这位故人了啊。” 君扶瞥了眼身旁的萧仲渊,二人贴的很近,君扶的手指微微触碰到了他的手。萧仲渊微微一颤,装作不觉,没有避开,但君扶却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白长亭眼波在萧仲渊身上一转道:“萧公子皎如玉树临风,润如皓月临空,纵使我青丘狐族素来以美貌闻名于世,却也少了几分萧公子的谪仙气质,难怪难怪。” 说罢看向萧术叹道:“萧门主,所以啊,这世上最有眼无珠的便是你了,萧公子如此人中龙凤你当年却弃之如草芥,而萧人王那么个草包儿子,你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干啥?若不是看他还有点用,我简直是不想再看他第二眼。” 萧术闻言,不由上前一步厉声道:“白长亭,你将人王如何了?赶紧将他放了。” 白长亭开始拨弄手中缠绕的琴弦,语意绵绵:“那么个草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放心,我定然会留着祸害你们,别急。不如你先关心关心下面前的儿子吧,神宗昆仑墟的萧仲渊。” 这一句话无异于又在众人之间炸开了锅,神宗昆仑墟的萧仲渊竟然是归墟萧术的儿子,这么多年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难道是私生子?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萧仲渊身上既然有妖族血脉,他的母亲定然是妖。而堂堂八大仙门之首的归墟仙门门主和妖族有染不说,居然还有一个孩子!本来可以大做文章口诛笔伐一番,只是好巧不巧这个有着妖族血统的孩子竟然是来自仙门圣地神宗昆仑墟…… 羡慕的,看戏的,厌恶的,八卦的,众人面上闪过的各种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高台之上一时竟然寂静无声,似乎都期待着白长亭继续往下说,爆更多的料。 君世宁看向萧仲渊的眼神有意味不明的微光。来到十方台之后,他一直未曾出言半句,只是静静地转动着手上那镶着硕大红宝石的大扳指旁观着周遭的一切。 而萧术此刻内心也是万马奔腾,他原本一直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萧仲渊是神宗昆仑墟上清真人的弟子,明陵一战他声名鹊起,凭着他的灵力修为,此次屠妖大会必将毫无悬念地一骑绝尘,那时他再风光无限地将萧仲渊归墟少门主的身份公之于众,试问谁还敢质疑他的妖族血统? 只是千算万算,他没想到这个秘辛居然会被白长亭知道,还毫无防备地被他曝光出来,萧仲渊好不容易才愿意放下当年的芥蒂,他必须做些什么! 他看向萧仲渊的眼神饱含着歉疚和慈爱,嘴唇张了张:“渊儿……”即使他什么也没说,在众人看来,已经足够了。 萧仲渊居然真的是归墟萧术的儿子! 君扶心中震惊过后却是自责,他之前从萧仲渊的只言片语中已然猜到他是出身于仙门世家,却没料到他几次三番言及的将他母子赶出家门的父亲竟然会是八大仙门之首的归墟仙门的门主萧术。 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去,仲渊不愿意提,他也再未去问过。只是这些时日里,仲渊对萧术刻意的敌意疏远,他居然都没有留意到!难怪那晚一向滴酒不沾的阿渊居然会喝的酩酊大醉,而他竟然从没想过去问问他为何喝醉…… 君扶抱歉地伸手过去握住萧仲渊袍袖中的手,他的手有止不住的颤抖,“私生子”的身份竟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呈现在大庭广众面前,他觉得耻辱。萧仲渊有片刻的挣扎,但君扶却紧紧地握住,不容他挣脱。 白长亭的眼波在众人脸上流转了一番,拊掌笑道:“哈哈哈……真是有趣,有趣极了,其实我也纳闷,就萧术的模样怎能生出萧公子如此俊朗之才,我想,萧公子的母亲必定是个绝色的美人吧……” 君扶低声喝道:“白长亭,你够了!你堂堂一方妖王,今日潜入浔州城,不会就是要来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吧?” 白长亭看向君扶,端的是温情款款:“小王爷,当日明陵之中,连地龙之魂都称你为王,我白长亭还是很欣赏你的。既然你不愿意本王再提,本王不说就是了,权当是卖个人情给你。这不是一时见到太多老朋友了,一叙旧差点就忘了正事了。” “我今天过来是送礼的。”但见他扬手一扔,一个瓷瓶朝着君世宁飞过去:“当年八大仙门封印鸾川女君,如今要开启这封印,需得当年封印之人的鲜血才能解封。这是在范问秋乾坤袋里所得。” 君世宁稳稳接过瓷瓶:“狐主倒是一片好心。” “别急,还有一份大礼。”白长亭长袖一挥,面前陡然出现了十五具尸体,杏黄色底纹的衣袍上绣着归墟的图腾云纹,皆是归墟的弟子,应该就是前几日云深洞失踪的弟子。如盛京惨案之前一般模样,已被人挖心剖丹。 “你……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即便你是青丘妖王,怎敢如此猖狂挑衅?“ “今日血债必叫你血还!”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有人就欲拿剑劈过去了。 “别急啊,当年八大仙门屠我鸾川万千生灵,这不过是区区十五人你们就如此愤慨?若真要连本带利算起来……”他的眼中有狠厉的神色涌现:“便是整个浔州城陪葬都不够!当年你们八大仙门联手才能封印卿姨于鳌山,如今我有上古神器浮梦琴在手,你们自问下胜算又几何?” 原来这是个下马威。 范问秋忽然扯了扯白长亭的衣摆:“风车,风车,我的风车怎么不转了?” 白长亭微笑着俯下身,挑出卡在风车间的一根木刺,吹了口气,风车又徐徐转动起来。递给范问秋温柔道:“这不就修好了。” 范问秋咧嘴一笑:“谢谢主人,主人真是大善人。”转头忽如野兽般瞪着面前诸人:“你们谁敢欺负主人,我打他!” 白长亭起身理了理衣袖:“自古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白长亭并非睚眦必报之人……”忽然敛了所有笑意,躬首向着君世宁和萧术行了一礼,神情无比端肃凝重,语意郑重:“南林王,萧门主,我白长亭素来还是讲究以和为贵,如果你们能够放了木卿衣和所有妖奴,我白长亭将带所有妖族子民撤回青丘和鸾川封地,和你们仙人两界从此死生隔绝!” “……” 他的面上殊无半分玩笑意味,现场再一次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此次屠妖大会的发起者南林王君世宁和归墟仙门门主萧术身上。 白长亭拉起范问秋飞身而起,迅速匿去,只有声音通过扩音术远远的传来:“你们回去好好商议一下,是战是和,下月二十五十方台上本王等你们最后的答复。” 第67章 舐犊情深 满庭芳恰如其名,满园芳菲,空中弥漫的都是馥郁的花香。舒雅拉着司洛泱的手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亭前,赏了一上午的花,直到身后婢女的声音响起:“国夫人,昆仑墟萧公子和逍遥王到了,在前庭候着。” 司洛泱挽住舒雅的手臂,仰头恳求道:“娘亲,别见他们,我们回盛京好不好?” 舒雅将司洛泱拉起身,眉眼温柔:“泱儿乖,等和他们聊完之后,就回盛京。” 前庭树荫之下,就着等待的功夫,君扶也将容城郡主因着自己的缘故才中了随兕禁咒之事简要叙之。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敢说出当初那个闯祸的少年便是自己,这是他欠司洛泱,欠荣国公府的。是以这么多年他虽将大婚之期一拖再拖,却始终没有主动提出退婚。 阳光透过茂盛的树荫在萧仲渊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暗交替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连同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遥远:“所以你选择维护国夫人?” 君扶仰头微阖了眼,半晌睁眼道:“我想了很久……”蓦地走近萧仲渊凝视着他:“我们携手同行了这么许久,我从未想过要站在你的对立面,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不可能。” 他的眼神那么诚挚而热烈,萧仲渊又想起了那树火红的凤凰花,云蔚霞起,烧的心里有几分悸动,喉结微微攒动着,勉强镇定开声道:“那司姑娘……” 正说间,就见司洛泱跑了过来,急急拉起君扶的袖子:“白长亭已经当众承认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不关我娘亲事,扶哥哥,你也是听到的,是不是?” 萧仲渊朝着舒雅做了一揖:“国夫人,容城郡主安。” 舒雅看向萧仲渊道:“云深洞外我被你的金光法咒所伤,已然暴露了行踪。你前几日来找我,我便知道你已怀疑我,所以我也不想隐瞒了,故请小王爷替我约了萧公子来满庭芳一见。” “仲渊感谢国夫人愿意坦诚相告,所以盛京挖心剖丹之案你一直都有参与?” 司洛泱慌乱的去拉舒雅:“娘亲你说什么啊?您别乱说。” 舒雅慈爱地拍了拍司洛泱的手背,继续道:“泱儿十四岁之时中了隨兕禁咒,决然活不过二十。为人父母,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子女在自己面前死去。这五年来,我想尽了无数办法,终于在一本修炼禁书中读到以金丹续命的方法。 正道偏重内炼自身精元,旁门喜好借助符咒能量,邪派则流行采补夺元炼魂,各派修炼的方式途径不同,但一直以来采补他人修为为正道修炼禁忌。我虽只是散修出身,但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旦走上这条路,将来必定不容于修仙界。但为了泱儿,我别无选择。你可以说我自私,我也知道我所杀之人何尝不也是为人子女,但我已然顾不得这许多。 你们无法想象当我第一次杀人夺丹的时候我是怕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竟然几次都找不到金丹的位置,而将那人的心撕裂的鲜血淋淋,我想那一刻如果有镜子照着我,那镜中的恶魔必然是狰狞的,可怖的。” 无数次的梦魇中,那些胸口透着大窟窿,流着淋淋鲜血的冤魂在身后追赶着她,嚎叫着,咒骂着,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舒雅闭着眼平复了下起伏的心绪,咬了咬牙继续道: “泱儿服了金丹之后,灵脉一时之间果然不再枯竭,这样的希望支撑着我继续在这条黑暗的路上走了下去。只是散修的修为实在太低,大都只是虚丹境而已,我逐渐开始寻找修为较高的天师。我本就在天师堂,获取天师们的行踪动态对我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 司洛泱的声音颤抖起来:“所以严叔叔是娘亲所杀?当时我们尚以为是妖布下的陷阱,我昏迷之前见到娘亲,虽有所奇怪,却从未想过会是娘亲下的手。”而想到自己居然吃了一直看着她长大的严叔叔的金丹,几欲呕出来。 “是,我没想到你居然半路跟着严岭出来,为救你我不得已露了行踪,却被严岭发现是我布的局。我本无意杀他,但被他发现了便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我一时疏忽,险些被他逃脱,幸得白长亭出手相助,杀了严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白长亭就是青丘狐主,他只说他是妖族,来盛京办事,既然我要丹,他要的是心,正好可以互相合作。之后,白长亭会故意派出一些修为较高的妖族做饵,让修为较高的天师和仙门弟子去捕捉,捉妖过程当中难免会有伤亡,所以从没有人怀疑过我。” 萧仲渊打断了舒雅的话:“最开始对八大仙门动手的人是不是你们?” 舒雅苦笑了一声道:“纵使我想获得修为更高的金丹,但我也不敢对八大仙门的人下手。所有被挖心剖丹的修士尸首被发现以后都会抬到天师堂地库安放,我最开始损毁那些修士的面容,为的就是隐藏他们的身份,拖延被发现的时间,但之后事情发展的有些不受控了。不是我杀的人,但犯案手法却都如出一辙。第一个被杀的仙门弟子来自浮玉山仙门,众所周知,浮玉山仙门与我们世俗皇朝往来最为密切,陆千易贵为太傅,是以浮玉山仙门留在盛京城的弟子最多。 我也有去问过白长亭,但他只说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我要的是金丹,其他的事情就别管别问。而他一定会信守承诺,无论人是否我杀,所有的金丹只要在他手上,都会交予我。既然如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问过他的计划了。” 明陵之中白长亭的话语陡然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想起: “你们各怀鬼胎地把这些祭品送到我面前,反正最后都是要算在我们妖族头上,我也只能笑纳了。这世间啊,多的是披着人皮的鬼。不过你们放心,我会一一剥下这些魑魅魍魉的人皮给你们看的。” 背有微凉,本以为皆是白长亭所为,但如今细细想来,这背后竟有多方势力在暗中搅局,范问秋为了抢夺浮梦琴,舒雅夫人为了给女儿续命,而昆仑墟苏南师兄的死虽然也是同样的手法,但显然不会是白长亭和舒雅所为。白长亭究竟是做局之人还是他也是局中之人? 君扶也是眉头紧锁,心照不宣地看了萧仲渊一眼,舒雅只为夺丹不敢得罪八大仙门,白长亭只需要修士心脏结成血魂之阵,至于这祭品是否来自于八大仙门,他也不会在乎,那会是谁要将八大仙门拉入其中?其目的又是为何? “云深洞外屠戮归墟弟子一事,十方台上白长亭已当众承认是他做的,我不明白国夫人为何还要认?大可顺水推舟到他身上。而且……”萧仲渊顿了顿,语意颇深:“我更不明白的是,白长亭为何要帮国夫人应了此事?” 舒雅深深地看了萧仲渊一眼,忽然笑了:“萧公子此话是想问我和白长亭之间还有什么交易?我若说是共情,是因为懂得,萧公子信么?” 萧仲渊微蹙了蹙眉,不明所以。 “很多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可能那明明不是事情的真相,他们也会选择视而不见。所以盛京一案皆算在了白长亭头上,他也不愿意去争辩,因为他的身份不会有人相信他,因为人族与妖族的世仇不会有人相信他。 萧公子,你虽然仙法修为卓绝,但世事阅历太少,这个世间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人很多事的背后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当年八大仙门屠戮鸾川万千生灵,我朝打着天下无妖的口号却御妖为奴,说到底都是为了一己贪欲。白长亭作为青丘妖王,他的目的只是想救出木卿衣和所有被奴化的妖族子民,又何错之有?谁愿意让自己满手沾满血腥呢?” 萧仲渊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怔仲了半晌才道:“不管背后的理由是什么,都不能成为随意夺人性命的借口。” “那愿萧公子日后都能如此坚持本心。”舒雅微扯了下唇角,不再辩解:“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是想为自己辩白,毕竟我手上确实沾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错就是错了。既然错了,必然要付出代价。萧公子,我愿意主动坦白,是为了保住荣国公府几十年的声誉。这件事情,我夫君并不知晓。也恳请萧公子若对我的交代满意,不要将此事的真相公之与众。” 舒雅忽然迅捷无比地定住了司洛泱,让她动弹不得。 接下来竟伸手剖入自己的心脏,鲜红的滚烫的血液流出,巨大的痛苦袭来,她佝偻着蜷紧身体。无数次见过这样疼到扭曲的面孔,那般凄惨的嚎叫,那般不甘死去的眼神,她确实罪大恶极,也该亲自尝尝这样的痛苦。 血不停地从口中涌出,舒雅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生生地将自己的金丹挖出,推入司洛泱的口中。 君扶和萧仲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时怔在当地。 带着温度的金丹从司洛泱的喉中滑落,浑厚的灵力瞬间直达四肢百骸,滋润着皲裂的灵脉,而司洛泱早已哭哑了:“娘亲,不……不要……早知道是这样的续命之法,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就应该死去。” 萧仲渊方才回过神来,用灵力止住舒雅胸口中汹涌流出的鲜血,但舒雅灵力已失,心脉俱损,回天乏术。 舒雅看向君扶,君扶赶紧握住舒雅渐渐冰冷的手:“小王爷,当年皇上赐婚自是为了笼络我们司家,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么多年,依着王爷的脾性没有退婚,我便知道你和泱儿之间是有情意的。如今我不能陪在泱儿身边,日后还请小王爷能多多照拂,我这个做娘亲的自是应允你们的婚事的。” “……” “我……”君扶不由抬眼看向萧仲渊。 舒雅加大了手中的力道,满目恳求之色:“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还请小王爷能够答应。” 君扶咬了咬下唇,终身的托付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重了,更何况他心仪之人并非容城郡主。只是在这样哀求的眼神下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半晌方道:“国夫人放心,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好好照顾洛泱,为她寻求随兕禁咒破解之法。” “那多谢小王爷了。”舒雅的眼神中有些许的叹息。 舒雅最后一次温柔地抚过司洛泱的鬓发,抹去她的泪珠,一如幼时哄她入睡般温柔:“为人父母,自是希望自己子女安康,不求大富大贵,多有作为,为娘在一日,便要护得你平安喜乐一日。泱儿,莫要悲伤,你若能平安活着,便是为娘最大的心愿。” 正午的阳光好暖,空气中还弥漫着馥郁的花香,舒雅似乎看见了十四岁时的洛泱,明媚的如同春日里最盛开的那朵花。 第68章 是战是和 对于白长亭提出的要求,这几日浔州城里到处都是争辩之声,有赞同的,也有说不过是妖族诡计,他们一旦欺骗我们释放了所有妖族,那就是放虎归山,将来会牺牲更多的人。为了仙人两界的长治久安,如同百年前覆灭鸾川一样,覆灭青丘才是上上之策。 很多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还有为此大打出手的,主战的会大骂主和一派莫不是妖族的奸细卧底,与妖族沆瀣一气,是非不分,继而再上升至枉而为人,祖宗蒙羞。主和一派自然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骂主战一派枉顾生灵性命,愧为修仙之人,之后一样要上升到枉而为人,祖宗蒙羞。浔州城一时之间天天都闹的鸡飞蛋打,一地鸡毛。 舒雅夫人自剖金丹谢罪之后,容城郡主神色哀绝,只说母亲是旧疾复发而骤然离世,为了母亲的体面,还请诸位仙君莫要再提探查母亲尸身之事,她将带母亲返回盛京,落葬为安。 相和柳,萧仲渊独自在榭台之上煎茶,将碾好的茶末投入银釜之中,搅动着手中的竹筴,君扶离开浔州城已两天了,临行前他来找自己告别: “我陪洛泱将舒雅夫人的遗体先送回盛京安葬,个中曲直原委也会一并向荣国公说明。阿渊,我会赶在下月初八之前回来。如果浔州城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速灵鸽传信给我。” 萧仲渊嗯了一声,他面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司姑娘经此变故,身心俱伤,你多陪陪她也是好的,我这里你不必担心,还有秦戈。” “……”他是一点都不介意自己和司洛泱越走越近么? 自从那晚他骤然看见自己对仲渊的欲望之后,就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用理智将欲望的滚滚熔岩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他怕挨得太近,哪怕是一点点火星掉入,都会引燃心底欲望的巨兽,将二人之间纯粹的情谊焚烬。 心中生出酸楚之意,竟觉得有几分委屈,却不能宣泄。 萧仲渊见他沉默不语,心中也有几分愠怒,上次你还说不放心,如今你倒是老放心了。只是他长于清心寡欲的昆仑墟之中,尚不明白自己对君扶的情愫究竟为何,只是单纯觉得君扶对自己的态度必然应该是与别人不同的。 二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 萧仲渊转了话题道:“白长亭提出只要释放鸾州女君木卿衣和所有妖奴,他退回青丘封地,妖族和仙人两界从此永不相犯。我想知道,你如何看?” 君扶冷笑了一声,想也没想便答道:“八大仙门和天临皇朝肯定都不会答应这个提议的,和青丘一战无可避免。” 萧仲渊不明白:“他提出的这个条件无可厚非,只要白长亭言出必行,以最小的代价换得三界永久和平,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君扶叹道:“天临皇朝以妖兵立朝,九州臣服,靠的就是这支无往不利的军队。让父皇平白无故交出这支军队,无异于与虎谋皮。如果八大仙门施压,或许迫于仙门力量,父皇会屈从,但八大仙门会答应这个要求么?”君扶讥讽般的撇了撇唇角:“那就不会有百年前封印木卿衣,覆灭鸾川之事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征服奴役,一劳永逸。” 萧仲渊深深看了君扶一眼,缓缓道:“你们都说这世间满是贪嗔痴欲,为何不见这世间的温情美好?我信邪不胜正,信公道自在人心,信这三千红尘众生所愿皆如忘归。” 萧仲渊想起幼时饥寒交迫之时那对母子的赠衣之情,林佑的收留之恩,忘归乡亲的淳朴友好,师尊的养育教诲……眼中有脉脉温情升起,这么多美好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君扶一直觉得仲渊的眼睛好看极了,眼尾狭长而略上挑,自带一抹胭脂绯色,此时更泛起一层湿润的水色,如菡萏凝露,星落天河。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的阿渊怎会如此美好,幼时被生父所弃,同门欺凌,尘世流亡一年尝尽世间薄情,母亲亡故,形单影只求学于昆仑墟,这么多苦难也未磨去他心中的悲悯,他贪恋地瞧着他,竟有些不想去盛京。 萧仲渊只觉得眼前火红的凤凰花簌簌而下,铺天盖地的浓烈,灼灼如火。轻咳了一声,转开头去:“你早去早回吧。” 君扶强敛了心神,忍不住上前轻轻地拥抱了下他:“阿渊,好好保重,等我回来。我说过,无论何时,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炽热的胸膛骤然传递过来的体温那么滚烫,原来朝夕相处间早已习惯了他在身侧。萧仲渊微抬了抬手,终隐忍克制着没有落下。 君扶和容城郡主走后不久,南林王府发出讣告,大意就是国夫人舒雅云深洞中亦被白长亭所伤,金丹被夺而亡。是以昭告四方,妖族凶残,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必将联合天下各方有识之士,荡平妖族,以慰国夫人以及所有枉死在妖族手中的修士在天之灵,还三界安宁。 这篇类似于檄文的讣告洋洋洒洒千余字,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一时之间浔州城内同仇敌忾,主和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家都磨拳霍霍地期待着下月初八的屠妖誓师大会。 所有的事情似乎推到妖族身上便都是名正言顺,真相居然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和妖族之战一触即发,此时最重要的便是振奋士气,同仇敌忾。 满池的荷花已经渐次开放,在这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世美景中,又有谁会在意那湖面之下的污垢?萧仲渊微微叹息了一声,这件事明明不是妖族所为,你为何还要承认?萧仲渊低声念出了他的名字:“白长亭……”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门外忽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萧仲渊的遐想,竟然是之前在忘归所见的孙宫晏的那位好友谢怀柳。在南林王府萧仲渊也见过他几面,知他是君世宁身边的三品天师,修为已然不错。 “萧公子,冒昧打扰……”他的神情颇有几分为难。 因着之前对孙宫晏的印象颇好,萧仲渊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主动将他迎了进来:“谢将军找我有事?正好水过三沸,那就边饮茶边聊了。” 谢怀柳立时喜道:“茶就很好了,我在忘归之时也常饮金茗。” “金茗是忘归特产,我这里只有一些四季春,产自虞渊,倒也不错。”说着将茶汤倒入谢怀柳面前的青玉茶盏中。 “白长亭的提议,冒昧想私下问下萧公子的意见。” 萧仲渊徐徐啜饮了一口茶:“谢将军自己是如何想的?” 谢怀柳将茶饮尽,放下茶盏,看着萧仲渊道:“如果是在五年前,我想我定毫不犹豫拒绝,但如今,我却希望这天下同忘归。” 萧仲渊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是因为孙宫晏先生么?” 谢怀柳点了点头:“这段往事当从五年前一次猎妖说起…… 从最初的七品天师升到如今三品天师,我手下斩收的妖兽无数。五年前,我去除妖祟,结果中了那妖祟的毒,生死关头,曾经结义的兄弟吓得抛下我夺命而逃,是偶然路过的孙宫晏出手救了我。 他出手杀了那妖祟,我当时中毒很深,浑身冷的发抖,他化出黑狼的妖型,用他的体温温暖着我,就这样昏睡了三天三夜,我终于从鬼门关逃了回来。 醒了的第一眼便是他一袭青衫墨袍,倚窗读书的模样。 我初时并未领他的情,只是困惑:“你必看见了我腰间绶带,我是朝廷天师。” 他并未抬头,只是浅浅答道:“我又不瞎,三品黄带,死于你手的妖族定然不少。若杀了你,妖王给我的奖赏很是丰厚。” 我愈加不解:“那为何你还要杀了你的同族而救我?” 孙宫晏掩了书卷,起身端起煎好的药汁放在床头:“我救人只求无愧我心,那妖祟是恶,当时不管是普通的妖族子民,还是修士,我都会救。反过来,若伤人的是修士,我亦会救妖。所谓除魔卫道,分的是善恶,而不是族类。” 他说这话时正义凛然,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妖,但他的话却如一道闪电劈入心中,这么多年,我捉妖杀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妖该不该杀,该不该抓,似乎与生俱来我就认定了人族和妖族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而到头来,生死关头之前,我自以为的兄弟弃我不顾,救我的却是一只妖,何其讽刺。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一只妖对话:“作为天师,斩妖除魔是我的职责,你可知就算你救了我,我亦可以收了你。”我说的话虽狠,但其实那会儿我对他全然没有杀意。 孙宫晏笑了笑:“如果你现在仅仅因为你是天师我是妖的立场来捕杀我,我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擒。但这和我救人是两回事,你无需手下留情,而我也未必打不过你。” “那你的族人若知道你救了天师会如何看你?你不怕受千夫所指?”这些问题表面是在问他,其实不过是在问我自己。 他微讶地看着我:“我做事只遵从我的本心,其他人如何看是其他人的事,我为何要为其他人困扰?” 他说这话之时便如同老友聊天一般随意,丝毫不以为扰。我曾自诩的肆意洒脱,仗剑江湖在他的泰然自若面前竟卑微的有几分可笑。模模糊糊中,我对过去开始犹疑了,是啊,谁说人一定是好的,而妖一定是坏的?我们修道之人秉承的惩恶扬善,扶危苍生竟如此狭隘地局限在种族之争上。 从此之后我开始更多的与孙宫晏往来,他带我去了忘归,在那里,无论是人还是妖亦或是妖人,没有歧视,没有偏见,和谐相处,这不就是书中言及的世外桃源么? 谢怀柳忽然笑了:“孙宫晏真身是黑狼,你别看他妖身的时候,那模样挺凶狠,但化成人形,还挺有为人师表的样子。他在忘归十年,开设学堂,教授小孩儿,他常说,总有一天,这世间再不会分人族,妖族,会和忘归一样,世界大同。他相信,我也相信。” “是忘归改变了你固执了二十多年的想法?” “是的,所以我希望妖族和人族之间能停止这百多年的争斗,但我人微言轻,想着萧公子是忘归人,是以今日冒昧登门造访,便是想恳求萧公子力主接受白长亭的提议,我也算是尽一份绵薄之力。” “其实从我第一眼看见同归学堂开始,惠而好我,携手同归之意亦是我心中所想。今天无论你找不找我,我都会主张接受白长亭的提议。” 谢怀柳大喜,抱拳行礼道:“萧公子代表神宗昆仑墟,你的话是有分量的。” “我定当尽我之力。” 萧仲渊心中是欢喜的,原来在世俗之中,也是有许多和他,和孙宫晏、谢怀柳一样的人相信人族和妖族可以和谐共处。微光虽然只能照亮一方之地,然而,当越来越多的微光亮起时,那便是一片光明。 第69章 重返忘归 萧仲渊主张休战,答应白长亭的提议。三界为何不能和平共处,这是个契机。萧术心中对萧仲渊亏欠甚多,如今萧人王也还在白长亭手中,虽然犹疑,但也倾向于答应,其他仙门以归墟为首,自然没有太多争议。 但方俊吉坚决主战,直言岂能被妖族所胁迫,既然百年前神宗昆仑墟就支持过仙门封印妖王覆灭鸾川的决定,那么这一立场就不会改变。仙门之中左孤鸿向来嫉妖如仇,即使鬼王幻境中萧仲渊曾于望君山仙门有恩,但两事不能混为一谈。 萧世宁看着两派争执不下,左右为难地表示中立:“我们世俗王朝向来都是唯八大仙门马首是瞻,本王此次虽然有幸能同归墟仙门一同发出这屠妖大会的英雄帖,也深知是仙门提携,各位仙君决定,本王绝无异议。” 萧仲渊最后只得道:“方师兄,你如此执拗于种族成见,不过是你对妖族的偏见罢了,从未尝试过又怎知不可行?这世间便有一处是妖族和人族和谐共处的世外桃源,据此不过百里之地,名曰——”顿了顿,缓缓吐出在胸中早已反复浸润的两字:“忘归。” 一时之间,众人皆小声地议论纷纷: “这是何地,为何从未听过?” “人族和妖族居然可以和谐共处几十年?太匪夷所思了。” “天临皇朝推行天下无妖百年,结果在浔州城附近就住着一窝妖,太讽刺了。” 君世宁笑的有几分勉强:“世外桃源一说不过都是书中幻影,萧公子岂能当真?” 谢怀柳此时站了出来,言之凿凿:“萧仙君所言非虚,末将也去过忘归几次,那里确实不分是妖是人,睦邻而居。” 方俊吉依然不置可否:“自古都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什么忘归,就算真的存在,我也是不会去的!萧师弟不用拿这个幌子妄图动摇我的决定,与青丘一战势无可避!” “势无可避?”秦戈轻摇折扇,嗤笑了一声:“方兄,即便你贵为上清真人首徒,也没资格代表昆仑墟吧。” 方俊吉冷哼了一声,朝着萧仲渊道:“既然你我都无法代表昆仑墟的立场,那么我即刻上昆仑墟,将此事秉明上清师尊,请他老人家决断。” 于是大家决定萧术,周睿山,左孤鸿,秦戈四大仙门跟随萧仲渊前往忘归桃源之境,方俊吉回昆仑墟向三位真人禀明此事,若昆仑墟愿意出面,自是最好不过,一切听从神宗昆仑墟决断。 君世宁、林宗男和木芸槿留守在浔州城,留意狐主动向,特别是君世宁提及前几日已然有人偷偷闯入了十方芳华地宫,务必得加强戒备。 第二日一早,众人出发前往忘归,百多柄飞剑悬空而起,蔚为壮观,唯有秦戈是御扇。秦戈懒洋洋地躺在硕大的白玉一般的扇面上,右手支着头,完全无视众人异样的目光,一幅闲适的模样。朝着萧仲渊招手道:“仲渊,我这扇面空间颇大,要不你和我共乘吧。” 萧仲渊微有踌躇:“这……不太合适吧,我可以御剑。” “承影神武可是曾为天界帝君佩剑,你踩在脚下才是大大的不敬。” 听他这么一说,萧仲渊反倒不好拒绝了,便跃上扇面坐下。秦戈立时开心地端出几盘精致的点心:“这是我一早让南林王膳房准备的浔州八绝,整个南林王府,我最满意的便是他们家的厨子,快尝尝。” 萧仲渊看着眼前的“吃货”,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秦戈,你这模样倒像是去游山玩水。” 秦戈一边吃着荷花酥一边甚为满足地赞叹道:“只要不是去打架,可不就是去游山玩水?这世间的食物真是太好吃了,什么快活似神仙,是在人间的神仙才快活。” 谢怀柳已提早一天去忘归报信,待得第二日萧仲渊带着仙门百多号人出现在忘归的时候,这近千户的小山村立时沸腾了,淳朴的山民们如同过年一般,用最盛大的仪式欢迎远方的客人,大家无不欢欣雀跃这一次的会面,他们希望着,从此,人族和妖族可以和平共处,他们可以走出这躲藏了几十年的山坳,在九州大地上自由行走。 卫村长和山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亲自操办了欢迎仪式,仙门诸人对忘归的一切也十分新奇,特别是集市上那些从未见过的货品,比如蛛网织就的挂毯,花纹用变色龙的□□染色,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变幻着颜色;猫头鹰的眼睛做的望远筒,可在仅有微光的夜晚可清晰地目视百米之外……看的不亦乐乎,大家若能各取所长,互通有无,对于九州子民来说,那妖族和西北之境的胡人又有何区别? 这一席话倒是说的诸人颇为动容。 午饭后,萧术让萧仲渊带着先去岳怜的衣冠冢前拜祭,提出将岳怜坟冢迁入归墟,给她名正言顺的身份。萧仲渊只说母亲很喜欢忘归这个地方,就依她生前的心愿长眠此处,远离世俗纷争,不再打扰。 群山环抱之中,青松翠柏屹立其间,偶有风过,带起簌簌声响,让人感知的却是远离尘嚣的静谧和安宁。萧术阖目半晌,点了点头:“留灵脩兮憺忘归,怜儿的性子定然是喜欢此处的。” 伸手拂去落于仲渊身上的一片落叶,思虑良久,终问出心中的企盼:“渊儿,如今在你母亲面前,我想知道你心中还愿意认我这个父亲么?” 早在云深洞出手救他之时,萧仲渊就明白自己断不可能对他不闻不问,如果人妖两族都能和谐共处,如果白长亭可以放下鸾川覆灭的仇恨,他又为何要执着于过往,或许……他也有他的难处吧。 萧仲渊张了张口:“……“但爹这个字他始终还喊不出口,“我需要一点时间。” 萧术忙应道:“不急不急,你心里愿意再次接受我这个失职的父亲,为父已经很开心了,我能等。”携了他的手:“走吧,我去看看左孤鸿那个老顽固。” 下山不久二人碰见秦戈正一手拿着鱼篓一手拿着鱼竿迎面走来,看见萧仲渊,秦戈立马挥了挥鱼篓:“仲渊,有兴趣和我一道去钓鱼?卫村长说忘忧湖里的鳜鱼最是肥美了。” 萧仲渊本来是想去拜会孙宫晏,不过看此时学堂还未下学,便应允了。萧术似乎也很高兴仲渊和秦戈走的颇近,便说自己还有些事务处理就不掺和了。 去往忘忧湖的草地上遍生着白色红色的雏菊和蒲公英,扬起的飞絮如细细飞雪,飘落在清澈的湖面上,很快一尾活泼乱跳的鳜鱼钓了上来,秦戈将鳜鱼扔进了鱼篓,萧仲渊才发现秦戈的鱼钩居然是直的。 萧仲渊睁大了眼眸,奇道:“秦戈,你直钩可以钓鱼?” 秦戈想起还年幼的慕轩,也是如此拉着自己的袖子,扬起白瓷粉嫩的脸庞,一脸惊诧:“师尊师尊,为什么你的鱼钩是直的都能钓到这么多鱼?” 时光交错,不曾想,还能回到旧日时光。 秦戈回过神来,凤眼眨了眨,故作神秘地一本正经:“秦戈钓鱼,愿者上钩。” 萧仲渊拿过鱼钩一看,立时笑了:“你这鱼钩上有术法的痕迹,明明是耍了小伎俩,却偏偏要故弄玄虚说什么愿者上钩。” 风扬起仲渊的墨色发丝,露出白玉一般的脖颈,那抹淡淡浅笑从水色润泽的唇侧逸出,便定格成了天地间最美好的颜色,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便当是如此。 秦戈也笑了,是不是故弄玄虚都不重要,不过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和笑颜。 不消一个时辰,鱼篓里已经满满一筐鱼了。秦戈大都扔回了水里,唯留了一条最为肥大的,看着萧仲渊笑吟吟道:“今天下厨给你蒸鱼。” 萧仲渊有些意料之外:“你还会厨艺?” 秦戈落在仲渊眸上的眼神有些缥缈:“其他不会,只会蒸鱼,学了很久。” “那孙先生和谢将军有口福了。” 第70章 达成所愿 落日余晖中的同归学堂静谧美好,学堂中挂着先贤的画像,各处挂着诗词佳句,萧仲渊一幅幅扫过去,在一副墨宝前站定,轻轻念出声: “缟兔黔乌,送不了、人间昏晓。问底事、红尘野马,浮生扰扰。万古未来千古往,人生得失知多少。叹荣华过眼只须臾,如风扫。 篱下菊,门前柳。身外事,杯中酒。肯教他萧瑟,负持螯手。漠漠江南天万里,白云入望何时到。倚西风、吼彻剑花寒,频搔首。” 秦戈笑道:“这人的心境也是看遍世事沧桑了,莫非是此间主人的佳作?” 身后响起几声爽朗之笑:“随性而作,难登大雅之堂,见笑了。” 萧仲渊转身便看见孙宫晏和谢怀柳从门外进来,当下做了一揖:“孙先生,今日过来叨扰,可还方便?” 孙宫晏面上有几分惊喜:“不打扰不打扰,萧公子,多日未见,今天便在寒舍用晚膳?” 萧仲渊指了指秦戈手中的鱼篓:“正好还可以加餐。” 不多时,四菜一汤便端上了桌,半只烧鸡,一碟白嫩豆腐,酱卤牛肉,青菜汤,清蒸鳜鱼上还泛着油花。秦戈划拉了鱼腹最嫩的一块肉夹到仲渊碗里,不无期待地看着萧仲渊:“仲渊尝尝,看我手艺如何?” 谢怀柳哈哈一笑道:“秦门主为了蒸这条鱼,可差点没将老孙的厨房给拆了。”在他看来,秦戈待萧仲渊之心便如自己同孙宫晏一般,是知己,是故交。 萧仲渊略有些难为情地挤了丝笑容,秦戈常常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对自己的关注,他怜惜他故友早逝的情殇,是以每每都没有拒绝他的盛情,但他素来不喜张扬,是以总有几分窘迫。 萧仲渊还是夹起尝了一口,竟鲜美异常,很对自己的胃口,微怔了片刻:“好吃。” 秦戈闻言大喜,又夹了一些给仲渊。 “萧公子,上次和你一同前来的那位君公子呢?我看他修为不错,为人也洒脱有趣,甚合我意,这次没和萧公子一同前来?” “他有些事情要办回盛京了。” 孙宫晏略有遗憾地叹道:“那真是遗憾了,还想着这次能和他再把酒言欢的,我看他和萧公子关系颇近,是萧公子的至交好友吧?” 萧仲渊勾起的眉梢唇角皆有温柔之色:“是,高山流水,就如同孙先生和谢将军一般。” 孙宫晏笑道:“只怕是更好。”一边朝萧仲渊面前的酒杯斟着酒:“这是我私藏多年的陈年老黄酒,萧公子可要尝尝?” 哪壶不开提哪壶,秦戈伸手握住酒盅,凤目微冷:“仲渊酒量不好。” “无妨,一点点便好。”萧仲渊自然知道自己酒量,但也不好抚了主人家的好意,轻轻抿了一口,入口醇香,确是佳酿。 秦戈微眯起凤眼打量了孙宫晏一番:“忘归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孙先生的修为只怕已快千年了吧。若真要打起来,我看谢将军非孙先生对手。” 孙宫晏端的是云淡风轻:“秦门主好眼力,孙某行走世间数百年,别的不敢说,但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中,很少有如秦门主这般少年老成的。只怕很少有人有事能入得了你的心啊。”他加重了“老成”的语气,意有所指。 不知为何,虽然只是第一次见,但孙宫晏直觉上觉得秦戈那双凤目中隐藏着太多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深沉和冷漠,还有一丝无形之中带来的压迫,他不喜欢。 秦戈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擎着酒杯笑道:“孙先生这是夸赞秦某么?巧了,我少时也喜欢四方游历。问底事、红尘野马,浮生扰扰。篱下菊,门前柳。身外事,杯中酒。写的甚好啊!”将酒杯递过:“确是好酒,能再讨多一杯?” 孙宫晏不动声色地将酒满上:“秦门主既然是萧公子的朋友,无需客气。孙某蹉跎几百年时光才有此心境,不曾想秦门主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共鸣了。甚慰甚慰。” 二人的言语往来之中隐隐的竟有些火药味。 秦戈不再理会他的嘲讽,转了话题:“听说忘归乃林佑一手所创,我对此人倒有几分好奇,可惜这次无缘得见。既然闲话家常,不如说说他吧。” 萧仲渊摇了摇头:“林大哥一向都带着银色面具,说起来,我也一直未曾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知他在世俗中的身份。” 秦戈面露惊诧:“为何一直要带面具呢?” 孙宫晏道:“他既然选择一直带着面具,便是不想他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既然有难言之隐,又为何非要探究他的真实身份呢?” 谢怀柳附和道:“说不定是朝廷或者仙门中人,我谢怀柳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然就没啥好怕的。但如果林佑拖家带口,隐藏身份也是可以理解的。” 秦戈眉峰微微一挑:“如此说来,那林佑这个名字都可能是假的。我倒不是说非要揭人隐私,只不过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之人,大都隐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真的如此信任于他,对他就真的毫无防范?” 孙宫晏面露几分不悦之色:“秦门主这话未免太过恶意揣测人心。我们需要怀疑什么?又要防范什么?其他人我不敢说,但忘归乃林佑一手所建,若说他会对忘归不利……”孙宫晏冷哼了一声:“我只会怀疑说这话之人居心叵测。” 萧仲渊桌子下微踹了秦戈一脚。 秦戈轻摇折扇,面上笑意未明:“哈哈,孙先生莫生气,我也不过是提供个不同想法罢了,别无他意。这忘归好山好水,我倒愿意多住几天。” 这餐饭便在略有些磕磕巴巴的氛围中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萧仲渊也颇有些不悦,一人在前面走的飞快。林佑对他和母亲是有收留之恩的,秦戈这番凭空恶意揣测确实有些伤人,吓得秦戈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连赔了好些不是。 到了晚上,由着这两天的热闹,卫村长便提议一起办个篝火盛会,一边纳凉一边聊天。于是乎,每家每户都拿了些瓜果干果糕点腊肉咸鱼出来,瞬间食物桌上便堆的和个小山包一样。 萧仲渊挑了个角落的位置,撑着额头,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众人喧闹聊天。仙门和妖族之间原来真的可以相处如此愉快,他恍惚可以看见未来三界和平的模样,再也不会有妖族的孩子如他幼时那般东躲西藏,风雨飘零。母亲,你的心愿也终于可以实现了。 他是爱忘归的一切,在这里,他整个人更似浸在春水中的暖玉,面上总是浮着淡淡的笑意,融融的火光映照的他纤长的眼尾透着春日桃花般淡淡的薄红,撩人而不自知。 篝火盛会还在继续,魏叔说后厨房里还有两坛老黄酒,一并取出来喝了。萧仲渊见大家都喝的有些微醺了,便主动提出自己去取。 刚进了厨房,就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萧仲渊转身看见居然是魏迎。 魏迎想必是喝了不少酒,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走的急还是气喘,丰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咬了咬唇道:“仲渊哥哥,我有一事想问你。” 萧仲渊不疑有他,温然一笑道:“你说。” 满屋的颜色都似乎在他的脸上绽放,周围都暗淡在了阴影里。魏迎瞧的有几分痴了,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好看之人。 她想起萧仲渊刚回忘归时身边那两位天仙一般的女子,所幸他说只是普通朋友,她的心里竟无比雀跃。虽然她知道他必定也是看不上自己的,但她要试试,至少她要说出她的心意才不会后悔。 “我的母亲是牡丹花妖,我看书里写‘竟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仲渊哥哥,那我也是好看的是么?” 萧仲渊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突然这么问的意图,看着她期盼的眼神,便随口应道:“好看。”他自小觉得自己体态狰狞,相貌天生,只要是没有碧鳞,他都认为是好看的,至少不能说丑。 魏迎心突突跳的更猛烈了,勉强抑制着别从胸腔中跳出来:“那,那你喜欢么?”这样的对话她已经在镜子前演练过无数遍了,但发现真要说出来,还是那么难为情。 饶是反应再迟钝,萧仲渊也明白姑娘家的意思了,一时怔仲在当地。从前无论在昆仑墟也好还是下山以后,他不是没遇到过对他示好之人。但女子大都矜持,即便是眉眼之间深情款款,或是言语委婉暗示,他都装作不知,之后更是刻意疏远,对方便知难而退了,还从没有被人堵在房间里如此直接地告白。 见他犹豫,魏迎心中燃起无限希望。借着上头的酒劲,靠近了萧仲渊几分,竟伸手拉住他的袖子:“仲渊哥哥,爹爹说幼时你曾抱过我,如今你还能再抱抱我么?”她毫不掩饰,她十几年来长于忘归山中,自然是未曾学那世俗的礼仪教化,山中璞玉,即便有几分主动告白的窘迫,但想到什么便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面对如此火热的告白,反应过来的萧仲渊立时窘的耳根子都红了,吓得忙退后了几步:“我,我不喜欢你。魏家妹子,你,你别再靠近了。” 虽然早已预料到会被拒绝,但亲耳听见倾慕之人说出来还是很难过。魏迎仰着头睁大眼睛,努力让笑容能僵在脸上:“仲渊哥哥是有心仪的人了?是上次和你同来的那两位姑娘之一么?我知道她们都比我好看。” 萧仲渊背后抵着墙,已经退无可退了,见魏迎眼眶儿都红了,明明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却还努力在笑着,心下愈加惶然:“不,不是,昆仑墟修的是无情道,我一心求道,早已断情绝爱。” 魏迎怏怏地后退了几步,但至少他都不喜欢,她也就不算输给谁,心中的难过略减少了几分。 “那,那还真是没办法了。仲渊哥哥,我以后还能喜欢你么,就是妹妹对哥哥那样的喜欢。” 萧仲渊松了口气:“自,自然是可以的。”抱着那坛酒,逃也似地离开了。 忘归的夜风是清凉的,风中带着淡淡的香气。那一幕真是太尴尬了,心仪之人?萧仲渊蹙了蹙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凤凰花下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似乎满树火红绚烂落入,云蒸霞蔚,灼烧的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有些气喘地扶着一棵树干,有些干渴,连带脚步都有些虚浮,身体的深处滋生出某种渴望和躁动……萧仲渊用力地掐着树干,五指的力量几乎要将那树皮给掐碎,他闭着眼,微微仰着头,缓缓平息着这股冲动…… 第71章 忘归惊变 回到篝火,大家还在三三两两的喝酒聊天,爽朗的笑声不时从各处扬起。 魏叔颇有些尴尬地从萧仲渊手中接过酒坛,几番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道:“萧公子,迎儿那丫头若冒犯了你,你别生气,都是我这做父亲出的馊主意。” 本来已回复如常的脸瞬间又添了几分妍色,原来是魏叔为解女儿的相思之苦,故意将自己支去厨房,创造和魏迎独处的机会。 萧仲渊想起舒雅临终前的话语: “为人父母,自是希望自己子女安康,不求大富大贵,多有作为,为娘在一日,便要护得你平安喜乐一日……” 这天底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样的吧。 “没……没事,我并没有生气。” “那,那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下迎儿?你小时候……” “渊儿”萧仲渊正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来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时,身后想起萧术的声音。万幸万幸,赶紧寻着这个借口逃离开去,迎着萧术走去。 萧术想来也是喝了不少酒,一改平素端正的模样,重重地拍了拍萧仲渊的肩:“渊儿,这两天在忘归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为父现在就郑重地和你说,只要是你的决定,为父就是支持的!” 橙色的火光交织着融融的月光,将彼此的眉目都熏出暖意,四周飘荡着淡淡的茶香。 萧仲渊心中欢喜,怔仲半晌,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爹,谢谢你。” 萧术身形一颤,眼中似有泪光隐现,两相凝视,良久方道:“渊儿,你,你叫我什么?能再叫一次么?” 萧仲渊将那隔了十几年的字反复在唇齿间浸润,终吐了出来:“爹,谢谢你。” 激动之下,萧术伸手一把揽住萧仲渊,声音似乎都有几分哽咽:“渊儿,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肯认我这个父亲了,上天果待我不薄,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么一天!” 萧仲渊亦回抱住了萧术,抱住了这份已缺失十多年的父爱。母亲,您说不要有怨,不要有恨,若能看到这个结局,您定也会是欢喜的吧? 一切似乎都朝着向好的方向发展,顺利的有些不可思议。待到夜已深沉,众人才陆续散开离去。 回到小院落躺在床上,萧仲渊觉得体内隐隐有点狂躁的情绪蔓延上来,还没到晦月,妖毒不可能发作,难道是临近了的缘故? 也不知道这会儿君扶在做什么,他应该已经到了盛京,和司姑娘在一起吧。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有些不满。 昆仑墟上,你说“我想有朝一日能御风千里,看遍这六界河山,那时,你可愿与我一起?” 盛京城中,你说“阿渊,你放心,不管你是什么模样,什么身份,我待你之心始终如初,可还记得,我们有朝一日,还要一起御风千里,看遍这六界河山!” 南林王府中,你说“我们携手同行了这么许久,我从未想过要站在你的对立面,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不可能。” …… 曾经的话语走马灯般在脑中浮现,你待我自然是要与别人不同的! 他在指尖燃起一簇灵力,淡蓝色的光华流转,转瞬间凝成了信鸽的模样,你说若我灵鸽传信,无论天涯海角,你都会出现。 见信如晤,我一切安好,万勿挂念? 展信颜欢,你在盛京之事可还顺利? 临颖依依,不尽欲白,你何时返回? 灭了起,起了灭,想说的话很多,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反反复复许久,终还是将这只灵鸽消散了。萧仲渊拽着被角,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翻来覆去良久,终有了困意,渐渐入了梦乡…… 也不知什么时辰,耳旁忽然传来凄厉的叫喊声,萧仲渊猛地睁开眼,门外的呼喊声是如此地清晰,不是梦! 萧仲渊以最快的速度披衣跃出门外,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到处都燃着熊熊的大火,四处冲天的火光将忘归的夜晚熏的有如人间炼狱,猩红的火苗映照着一张张癫狂扭曲的脸,忘归的村民大都现了妖身或者妖形,追杀着人族和仙门的弟子。 一个人影疾驰而近,是秦戈。 秦戈捂着臂膀上的三道伤口,发髻有些凌乱狼狈,喘息着道:“仲渊,妖族发狂了……到处都在杀人……”话音未落,身后的孙宫晏须臾间追杀而至。萧仲渊承影剑出,挡在秦戈身前,格挡开一击:“孙先生,发生何事?” 然此时孙宫晏双眼尽是黑色,黄褐色的瞳孔细成一道缝,散发着幽幽绿光。他对萧仲渊的问话毫无反应,五指间生出的三根骨爪竟然无惧承影剑的锋芒,锐利的金属相击,发出击玉敲金的巨响。 孙宫晏身形毫无停滞,一击不中,另一只手已疾如闪电般朝萧仲渊扫去,招式狠辣之级,完全是夺命的打法。 萧仲渊沉肩错身,承影再次见光而凝,格住孙宫晏的骨爪,厉声道:“孙先生!” 然孙宫晏目光半分都未曾在萧仲渊脸上聚焦,出手了几招见讨不到好,长啸一声,转身投入远处夜色。 不好!依着孙宫晏的修为,若他对仙门人士起了杀心,只怕大部分弟子非死即伤。 萧仲渊疾步追赶孙宫晏而去。身后远远传来秦戈的声音:“仲渊,等等我,小心啊,他那爪子怪异的很……” 目之所及的景象皆是惨不忍睹,到处可见残肢断骸,血流成河。 忘归隐居的妖族大都是半妖,修为比仙门弟子要低。但毕竟两千多人,胜在人数优势。在妖毒的刺激下,更是灵力大涨,状若癫狂。十几个妖族扑倒了一位仙门弟子,如蚂蟥般吸食着他的鲜血,场面血腥至极。 孙宫晏朝着修士多的地方而去,瞬间便解了妖族的劣势,而被孙宫晏所伤的修士立时就会被等候在侧的妖族围食。 萧术,左孤鸿和周睿山赶到,救出一些门下弟子,结出法阵结界暂时困住了孙宫晏,但越来越多的妖族子民如潮水般涌了过来,有的刚饮完人血,身上手上都是血迹,嘴角脸上也都涎着血痕,嘴里都不停地低吼着:“杀——杀——” 左孤鸿瞬间踹飞了几个扑过来的妖族,冷冷道:“萧门主,这就是所谓的妖族能改恶从善?它们根本压制不了内心嗜血的欲望。” 周睿山也是满脸怒意:“果然妖族狡诈,白天的一切都是装的,目的就是夜晚等我们毫无防备地时候偷袭。” 不,不是这样的!此情此景下,萧仲渊根本不知道应该出手帮哪边。如要出手救仙门诸人,必定会伤及忘归村民,但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妖族吸食仙门诸人的鲜血而无动于衷。 萧术看见萧仲渊,急道:“渊儿,别过来,这里危险!” 清心音! 萧仲渊跃上高处,拿出玉箫,开始以灵力吹奏清心音,袅袅萧声如潮水漫过忘归宛如血色的夜空。清心音出自十方芳华曲谱,为当年东阳上仙和花神根据须弥山清心法会所创,其音正直、和雅、清彻、深满、遍周远闻,为佛三十二相之一改编,用以渡化浮梦琴中万千戾气。 宛如天籁梵音的萧声在耳畔层层响起,周遭的喧嚣沉寂下去,时空遁入虚无空灵,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被妖毒迫的癫狂嗜血的妖族开始镇静下来,他们有些茫然地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惶恐地看着身上沾染的血迹。 但萧声对孙宫晏似乎没有任何作用,他依旧在结界里不停怒吼,尖利无比的骨爪逐渐将结界撕裂。不用分心对抗嗜血妖族,三人立时转向围攻孙宫晏,孙宫晏化出黑狼原形,立起来几乎有丈高,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黑狼低声嗥叫着,露出森然的尖牙,与三人缠斗在一处。饶是三位宗师剑如密网,黑狼左右扑腾,身法灵巧至极,忌惮于它的利爪尖牙,三人也不敢太过近身相搏。 缠斗中,不小心被黑狼尾巴扫到的周睿山闷哼一声,巨大的撞击迫的他不由踉跄而退,仅这须臾的一缓,黑狼再次凝成人形,孙宫晏的骨爪不容喘息地径直朝周睿山刺去。生死时速间,一个人影拦在了周睿山身前,神情痛苦:“老孙,收手吧,再这样下去你回不了头了。” 第72章 血洗忘归 乍然见到谢怀柳,孙宫晏的眼神中有片刻的清明,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骨爪几乎就要刺穿谢怀柳脖颈之处的皮肤,再往前半分,就会撕裂至交好友的脖子。他狠命地咬紧后槽牙,因着抵抗的痛苦面部几乎都扭曲到一起。他沙哑着挤出声:“走!快走……我控制……不住……” 眼神再次浑浊,但这片刻对话的功夫,谢怀柳身后的周睿山陡然出手,飞剑直接贯穿了孙宫晏的臂膀。而身后左孤鸿和萧术已同时杀到,谢怀柳拼着一死之心,持剑上去挡住左孤鸿,但萧术的攻击他已无法化解。 “爹,不要杀他!”同时在孙宫晏面前展开一道防御结界。 随着手势一缓,孙宫晏挣脱了萧术的法咒束缚,转身逃离忘归。而围在一侧的妖族见势不妙,立即也如雀鸟般四散。逃跑,是保命的最本能。 左孤鸿将谢怀柳踹翻在地,狠狠道:“你疯了,堂堂天师,为了只妖拦我,你没看见他刚刚杀了多少人?” 谢怀柳伸手擦去嘴边的血迹,目光倔强:“那绝不是他的本心,他肯定被什么控制了!” 左孤鸿气的脸色发白:“控制个屁,这就是妖的真面目!你若还如此冥顽不灵,堕入歧途,信不信我现在就先杀了你!” 萧仲渊拦在谢怀柳身前:“左门主,今晚之事必定事出有因,你现在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萧术也劝道:“今晚所发生一切委实太过诡异,况且孙宫晏逃了,留着他还有用处。” 左孤鸿忿忿地收了剑,转身离去。 远处的拼杀声依旧此起彼伏地传来,明明已经用清心音镇静了妖族体内的妖毒,怎么还有厮杀?萧仲渊的心又开始沉沉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来不及再交代什么,萧仲渊循声而去,才发现稍微缓过气的仙门弟子和天师早已惶惶,为了自保,开始反杀妖族,杀红眼的修士们根本就停不下来,也不再管是人是妖,最后屠尽了忘归全村。 住手!住手!萧仲渊不停在呼喊,不停地为势弱之人披上防御结界,但杀红眼的人此刻又有谁能住手?你不杀对方,那很快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己,怎可能住手!他又能救得了几人? 越来越多的忘归妖族子民倒下了,他们睁着茫然不解的眼睛,对着无尽苍穹,对着路过的人,似乎还在问着“为什么”。 萧仲渊觉得自己浑身仿佛掉入了冰窖之中,血脉凝滞,步伐沉重,几乎都要迈不开腿。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如今毫无生气,卫村长,姜姨,福婶……前些时日还那么和蔼的笑容,那么温暖的目光,如今一一都在眼前的漫天火光中消散,他扶着一片倒塌的墙垣,微微弓着身,心痛的都要抽搐起来。 “阿爹——”一阵凄厉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萧仲渊勉强抬眼望去,却是不远处魏叔父女躲藏之地被偶然路过的仙门弟子发现,已成惊弓之鸟的仙门诸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逢忘归之人便杀。 魏叔以血肉之躯挡在了女儿的身上,那名弟子再欲刺出第二剑时,萧仲渊已劈手在魏迎身前落下一道防御结界,强悍的灵力吓得那名弟子迅速逃走了。 萧仲渊上前抱起浑身是血的魏迎,才发现饶是魏叔救女心切,以身躯挡剑,但飞剑的力量依然直接贯穿了二人。 看着汩汩鲜血不断从少女的腹部涌出,萧仲渊慌乱地如同世间最普通的凡人一样只想到用手去捂住那伤口,以为那样做便是可以止血的,她才十六岁啊! 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一夜之中,他已经见了太多太多的死亡,魏迎的死仿佛就要成为压死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身上的碧鳞开始不受控的出现,体内的妖毒被激发了。 魏迎勉强抬头望着萧仲渊近在咫尺的脸庞,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心中的白月光终于那么近地抱着她了,他温热的手掌还覆在自己的腰腹上,他是在为她流泪么?魏迎有些恍惚地笑了:“仲渊哥哥,你终于抱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我不该带仙门中人来此,对不起我打扰了你们的宁静生活……萧仲渊觉得自己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卫村长,姜姨,福婶,魏叔,魏迎,林佑……还有无数忘归的村民。 艰难地喘息一阵后,魏迎的眼眸中出现痛苦而又悲愤的神色:“仲渊哥哥,我是那么那么喜欢你,但我宁可你从未来过忘归,那么爹爹和大家就都不会死……” 看着萧仲渊渐渐苍白下去变得毫无血色的脸,她咬着唇终于将那淬着毒液般的狠话吐了出来:“如今我只是恨极了你,都是你的错……”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将她的字句浸没地支离模糊,她狠狠抓着萧仲渊衣襟的手慢慢松开了,终睁大着那双曾如小鹿般灵动的眼睛在萧仲渊的怀中不甘地死去。 萧仲渊阖上她的双目,将魏迎的头轻轻枕在魏叔身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四处依然是一片厮杀声,漫天的火光,散发着妖异红光的夜空……喉头腥甜,竟吐了血,头痛欲裂,浑身似浸在炙火中焚烤。 是啊,如果不是我的痴心妄想,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忘归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世外桃源净土,而他亲手毁了这片宁静。 如果不是他吹奏清心音压制妖毒的话,是不是忘归的村民就不会死伤如此惨重?他们还有能力和仙门诸人一搏,是他剥夺了他们反抗的尖牙利爪。 仙门的人似乎也没错,在那一片喊杀声中,你不杀人,可能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他忘不掉魏家妹子临死前的模样,她曾经那么仰慕他的眼神里如今却满是恨意:如果不是你带他们来,他们就都不会死,都是你的错,你的错! 萧仲渊几乎崩溃了,在妖毒发作之前已昏死过去。恍恍惚惚间,一个人影接住了他,似乎有人将温热的液体灌入自己口中,随着那液体流入体内,迅速抚平了体内嗜血的躁动…… 再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相和柳房间的床上。金灿的阳光将那一树蕉叶的影子投射在窗户之上,微微晃动,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声,一切似乎都那么祥和美好。萧仲渊觉得自己身体乏力,头痛欲裂,那么恐怖而真实的记忆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则噩梦呢? 有推门而进的声音,他赶紧闭上眼睛。耳畔响起萧术和秦戈的声音: “渊儿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凭着他的灵力修为不至于如此,他没事吧?” “萧门主无需担心,仲渊只是因为忘归之事太过哀恸伤了神思,身体并无大碍,我已经喂他服下本门宁神补气的丹药,便是几天不进饮食,也不会伤其根本。” “早知虞渊仙门医术斐然,就有劳秦门主多多照顾开解渊儿了。唉,毕竟他从小在忘归生活过,发生这样的事情确实对他是很大的打击。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萧门主客气了,谁也不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能等时间冲淡这一切了。” “你是渊儿的至交好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以后亦可以喊我伯父。” 秦戈立马毫不见外地喊了一声:“伯父放心,仲渊我一定会悉心照顾。” 萧术离开之后,不久似乎又有一圈人陆续过来探望了一番,秦戈就如同萧仲渊家眷一般迎来送往,表达感谢。最后听的烦了,趁着秦戈送人出门之后,萧仲渊直接劈手在门外落下一道阻挡结界,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听任何声音。 秦戈拍着结界喊道:“仲渊,你连我也不想见了么?你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说给我听的。” 萧仲渊缩在被子里,依旧陷在深深的自责中。勉强回应道:“谢谢你,秦戈,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好吧,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就在你隔壁,你若有任何想说的,我随叫随到。” 萧仲渊睁大着眼,怔怔地望着床顶发呆,眼眸红肿,不时仍有泪珠从眼角流下,流入鬓角,渐渐濡湿了枕巾。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他只想闭着眼睛昏睡过去,无数次睁眼无数次强迫自己继续装睡,幻想着只要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也不知这样睁眼闭眼交替了多少次,直到昏昏沉沉,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阿渊,你都这样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你……”是君扶的声音,他从盛京回来了! 第73章 彼此之光 被中的人半晌没有动静,才半个月的时间,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君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需要时间静静,如果你还不想说话,那我离开……” 忽然被中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君扶的衣袖,萧仲渊的头依然埋在被子里,但那苍白修长的手如同拽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拽紧了君扶的衣袍边缘。 “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你设置的这个结界唯独我才能进来是不是?”君扶除了外衣袍躺了下去。 由着三日没有进食的缘故,萧仲渊的脸色如今苍白的厉害,但眼睛也肿的厉害,一片红肿,不再是三月桃花菲菲,而是红梅碾落成泥。眼下一片青白,估计也是根本没怎么睡的缘故。 此时萧仲渊如同幼小的兽汲取着温暖,他低低道:“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又不想其他人看见我这个模样。”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你曾说,人族和妖族之间的战争无可避免,而我却执意信这三千红尘众生所愿皆如忘归。我以为有了第一个忘归,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直至九州之内世界大同,三界和平。”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连同声音也透着虚浮无力:“然事实证明终究是我太天真了,是我的盲信愚蠢害了忘归全村人的性命。你知道吗,我在忘归虽然只呆了两年,但在我心中却早已视他们为我的族人亲人。如今我一闭上眼,就仿佛听见他们在火中哀嚎的声音,都是我不好,是我太理想化了。如果不是我,至少这世间还能有这样一片净土,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是我亲手将这世间唯一的净土毁去了。魏迎说她恨极了我,只怕不止是她,卫村长,福婶,还有林佑,所有忘归的子民都恨极了我吧。” 萧仲渊将脸埋在君扶的颈窝里,君扶都能感觉到淌下的泪水渐渐沾湿了自己的中衣,从温热到冰凉,最后粘腻在皮肤上,一片悲伤。 君扶伸手紧紧抱住了他,下颌顶着他的头顶轻轻摩挲道:“你只是想有更多的人族和妖族子民能拥有忘归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错呢?这样的太平盛世又有谁不希望?就如同九州百姓,盼望的都是九州一统,轻徭薄赋,人人得以安居乐业。没有年年征战,没有夫离子散。所以如果换做是我,我一样也会选择这么做的。” “是么?我知道你只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人族和妖族的战争能避免,天临国和八大仙门是不会接受白长亭的提议。”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哭后浓浓的鼻音。 “阿渊,你知道么,当那日你和我说,你信这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信这三千红尘众生所愿皆如忘归之时,我心里是有多震撼么。 在盛京之时,我那太子大哥你也见过,说的不客气点,除了吃喝玩乐和举鼎啥都不会,但由于他结成了金丹,傍上了浮玉山仙门,大家从小便都将他捧在手心里,无限吹嘘,之后父皇更立他为太子。而我们这位太子荒唐到居然以力气大小赐封官爵,若能赢过他者,更是直接赐与校尉以上军衔。 少时我在宫中见惯了这种曲意逢迎的虚伪嘴脸,并非我不擅长这些权谋之术,只是我很讨厌这样的人情凉薄。教导我们的少傅大人一面说着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面却对太子歌功颂德,所以我宁可选择去校订《天临山河地理志》,做些玄学清谈,也不愿意参与其中。我只想御风万里,看遍六界河山,做一个名副其实的逍遥王。” 君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我作为天临国皇子,却眼睁睁地看着暴虐成性的大哥去成为太子,未来再成为天临国的天子,我明明可以去阻止,但我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逃避了这份我本该去承担的责任。看吧,这就是你们选出来的未来天子,如此昏聩无能,五代而亡的箴言终究会在他身上应验。我完全忘了天临国的百姓的祈求,御风万里,看尽这六界山河……” 君扶阖目嗤笑了一声,轻轻道:“如果那时候山河破碎,饿殍遍地,又有何景色可看,而我又会看的开心么?” 君扶轻轻嗅着萧仲渊身上温润清冽的草木之气道:“阿渊,我以为你幼时尝遍世间之苦,便道人情凉薄;少时于神宗昆仑墟修仙,便求得道飞升,但你却和我说信这三千红尘众生所愿皆如忘归,你渡苍生但求无愧于心。让我觉得自己初时的想法是多么自私而卑微。才渐渐有些明白那些圣贤之说,很多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比我更心怀这天下,怜惜这苍生。你何错之有?” 萧仲渊渐渐止了哽咽,环着君扶的腰身更紧了点,即便人族和妖族之间的战争无可避免,并非两族的子民不想,忘归村民曾经那样欢喜雀跃的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希望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某些人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更多有识之士之所谓可有,林佑,谢怀柳,孙宫晏……微光终会汇聚…… 心下终于释然,巨大的困意袭来,萧仲渊终自在君扶怀中沉沉睡去。 君扶仍旧紧紧地拥着他,拥着他心中的这簇火,这道光。都是我不好,从今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 第二日仍旧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江南的初夏永远那么美好,那么带有希望。 萧仲渊醒了过来,身边的人似乎刚刚才起,床侧还留有他的余温,不自觉将手伸了过去,放在那片留有他余温的地方,心里觉得很有暖意,很有依靠。 门被推开,带着阳光进来,君扶端着热粥放在桌面:“你最喜欢的鱼片粥,赶紧起来吃,你都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然后一股脑地将屋内的轩窗都推开,立时阳光满屋。 萧仲渊坐了起身,抱着被子,墨发垂在身上,但依旧是恹恹的:“吃不下,没有胃口。” 君扶走过去,双手撑在床侧俯视着他:“吃不下也得吃,否则怎么有精神去探寻真相。” “什么真相?”萧仲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你会相信忘归的村民一夜之间狂性大发?隐藏了几十年就为了等着一天杀几十个仙门的人为妖族泄愤?这背后必定是有人不希望看到人族和妖族和解才做了这许多事。” 是,之前太过悲痛了,完全都没有仔细想过这其中诸多蹊跷之处,篝火的时候所有人都还正常,是从哪个时点起,一切就突然变得不受控制了?太过的悲痛让自己一直深陷在情感自责中,完全失了往常的理智。 “难怪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涉及到忘归,你就慌乱了。盛京血魂之阵之事你都能抽丝剥茧查探出来,忘归妖族嗜血这背后的阴谋还能难倒我们才智无双的萧夫子?快起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掀开了萧仲渊身上的被子。 萧仲渊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打起精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回了盛京一趟,你这学识还有长进了。” “别说的我不学无术一样,好歹作为天临国皇子,那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 萧仲渊想到什么,突然笑了:“那为何你那太子大哥只会举鼎?” 君扶帮着仲渊将衣衫穿好,见他心情恢复,也跟着开心道:“谁知道,他还自鸣得意地给自己起个封号叫神鼎太子,殊不知私下里大家都叫他举鼎太子……”话没说完,就看见身侧之人才站起便要摔倒的模样。 萧仲渊躺了三天,脚步还虚浮,差点摔在地上,还真是狼狈。不过没有摔在地上,倒是摔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仲渊耳尖瞬间红了,轻咳了几声,掩饰道:“都说民以食为天,这还真是有道理,这才三天没进食未曾想竟虚弱如此。” 君扶昨夜虽然抱着他一晚上,但想着诸多事情,心无旁骛,也没做他想。如今陡然见他脸红,脑中忽然浮现出回到盛京自己做的荒唐春梦,曾经的幻影如今真实地被抱在怀中,居然有些贪恋地不愿意撒手。 萧仲渊微微挣扎了下:“唔,这个……,你扶我起来。” 君扶回过神来,赶紧扶着他在桌旁坐下,深吸了口气,控制着自己的心猿意马。 萧仲渊简单的盥洗了下:“还没问你,司姑娘的事情都办妥了么?这么快就从盛京回来了?” 君扶点了点头:“都半个月了,还快?我都恨不得你能放出灵鸽催我回来,让我知道你念着我……”忽然觉得这话好像有点暧昧,改了口道:“现在和妖族的战事一触即发,我还是早点回来的好。洛泱心情已经稍微平复了些,我让她先呆在荣国公府,浔州城危险,等浔州城的危机解除后,我再回盛京找她。” 萧仲渊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回话,低头吃着粥。 君扶帮他理顺了头发,挽了发髻,很自然地从头上解下自己的发簪别住。 -------------------- 作者有话要说: 想表明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力量和期待,有引鲁迅先生的话,做了个人加工。文笔有限,也不知道表达清楚了么 第74章 扑朔迷离 收拾妥当,二人正准备前往忘归,才出门就看见秦戈在庭院里拿着把黍米逗鸟雀。秦戈看见君扶道:“果真还是小王爷有办法,你们这会儿是去哪?” 萧仲渊也不瞒秦戈:“忘归之事蹊跷,我们打算重回探查。” 秦戈将手中的黍米一把全扔了,引得数只鸟雀纷纷扑腾着翅膀抢食,拍了拍手道:“那我和你们一道去吧。妖毒发作确实甚为蹊跷,能在如此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激发,不是空气有问题,就是水源有问题。我虞渊一门擅长药术,或对你们有所帮助。” 萧仲渊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而且事发那天,你也在现场目睹了所有经过。你若愿与我们一起,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君扶对突然冒出来的电灯泡老大不满意,秦戈对君扶同样也是一路上没啥好脸色,只是萧仲渊心情不好,二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只是用眼神在互相掐架。 三人回到忘归村,昔日的世外桃源已然荡然无存。曾经的山花烂漫,竹林成海,如今只剩瓦砾焦土。曾经的房舍俨然,黛瓦白墙,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学堂外拜别夫子的学童,集市里拿着风车欢笑跑过的孩子,田间劳作的身影,街市贩卖的小贩……萧仲渊阖着双目,这些场景还那么鲜活地活在自己脑海中,但睁开眼倏忽间却全都消失了。 君扶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萧仲渊蜷缩在袖中的手,手掌炽热的温度温暖着他已然冰冷的手指。 萧仲渊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此时此刻,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找出背后设计这一切的真凶才不至于让忘归的族人们枉死。 “死在那场大火中的修士都被就地掩埋在墓山上了,落土为安。” “那忘归的村民呢?” “很显然之后也有人来此收尸,安葬了他们。” 墓山的松柏也都被付之一炬,很多墓碑也都被大火熏的发黑。两座新坟显得尤为瞩目,高大的石碑上用剑砍凿了简单的两个字:忘归。 一定是林佑,他来此埋葬了忘归。萧仲渊无法想象当林佑亲手埋葬他一手所创的忘归之时是何样的心情。必是恨极了自己吧。 三人在墓前静默吊唁了一番,开始探查痕迹。且不说那场大火烧的彻底,距离那个血雨腥风的诡异夜晚已经过去三天了,即便曾经有什么痕迹留下如今也很难辨识了。 只要是刻意人为,总会留下痕迹。如果一遍发现不了,那么就看第二遍,第三遍……萧仲渊依然执着地来回走过忘归每一寸土地。 忘忧河的水源是忘归主要的取水,细细查看了一番也并无不妥。那如果不是水中下药,也没有术法痕迹,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便是味道。会是什么味道会触发妖族身上的妖毒发作? 妖修炼五百年之后可以化去妖毒,化为人形藏匿于人世间。但妖人由于人形之身,体内妖毒难除,是以自出生就会存在不可消除的某些妖族特征而被歧视。但除此之外,与常人无异。 萧仲渊不明白为何那晚忘归妖族体内妖毒被激发的表征竟然是嗜血,和自己体内的妖毒发作倒是有几分相似,这种妖毒修为浅者更容易被激发而无法自控。 君扶有几分担忧地看向萧仲渊道:“所以妖人体内的妖毒一旦被激发便会嗜血么?阿渊你也是这样?” 萧仲渊避开君扶的眼神,淡淡道:“我从小由师尊教授清心音,是以渐渐能压制妖毒,并未受此影响。而且,无论妖族或者妖人很少是非要吸食人血不可。”萧仲渊想起当晚自己其实也是有被影响,初时还以为是将近晦月的缘故,不曾想竟是有人动了手脚,催发妖人体内妖毒。 秦戈语意凝重道:“所以不是妖毒,他们是受了其他的影响。而嗜血让我想到了尸气,只有被尸气影响才会表现出对鲜血的渴望。” 萧仲渊不解:“这三界之中怎无端端会有尸气?传说只有在通往冥界的黄泉冥海之中才会聚集尸气,而黄泉冥海,隔绝三界众生,非亡魂不至。” 古籍记载,黄泉冥海是三界中人的魂魄通往冥界之路,曾经由神将赢勾看守,很多魂魄会有各种心愿未了而留恋人世间不愿渡过黄泉冥海,这时候就需要摆渡人将他们引渡。赢勾被贬来做这样的无聊摆渡之事本来就怨愤异常,每日打交道的不是冥界小鬼就是三界微末众生的亡魂,他堂堂一个神将怎会有好脸色给他们,是以常常暴力摆渡,撕裂魂魄之事也是常有,结果闹的黄泉冥海更是怨声载道,尸气冲天。他逃离黄泉冥海之后,冥界终于送走了这个瘟神,连续调拨了好几茬有耐心的摆渡人才渐渐恢复了黄泉冥海的秩序,隔绝三界众生,非亡魂不至。 “话虽如此,但这世间或有禁术能至也未可知。”秦戈举目望向四周一片光秃秃的山头道:“这火明显是有人刻意放的,否则怎么可能烧的这么彻底,一片焦土,什么都没剩下。仲渊,你可知忘归种植了什么别处没有的东西?” 萧仲渊蹙了蹙眉头,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忘归金茗?”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是忘归特有的。 秦戈道:“不好说,你身上可还有这种茶叶,拿与我看看。” 萧仲渊似乎想到了什么,在乾坤袋中摸到那只锦囊,但瞥见君扶站在一侧,忽然不自觉有几分脸红,稍微背转了下身子,倒出锦囊中的一堆干枯草药,递给秦戈。 秦戈却不接过,只是握着萧仲渊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他的掌心中细细扒拉着。 君扶有几分不满道:“秦戈,你不会自己接过去看的更仔细些?” 秦戈嘘了一声,头都没抬:“别吵。”便将君扶给堵了回去。然后挑宝贝似的拣出了三五片叶子道:“我拿回去再仔细看看,有发现再和你说。” 君扶道:“还剩下一个方向就是找到孙宫晏,他或许能知道什么。” “是的,但他的表现不像是妖毒发作,而且他修行近千年,早已化去体内妖毒。反倒像是……”萧仲渊细细回想了那晚孙宫晏的表现,说出自己的猜想:“他被人控制了,丧失了自己的意识,很像妖奴。只是控制炼化他的人时间太仓促,还做不到那么完美,所以他偶尔还能恢复自己的神志。” 正说间,前方一个硕大的身影扑腾一闪,响起狼嗷的声音,激起层层回响,是孙宫晏!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的身形实在太快,三人追了没多久就追丢了,但声音又在不远处响起,似乎是想将几人引去什么地方。 君扶顿住了脚步道:“这孙宫晏摆明是想将我们引去什么地方,如果他已经没了自我意识,那他背后之人想做什么?” 秦戈倒似浑不在意什么陷阱:“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知道真相便是明知道是陷阱也要踏上去看看,况且以我们三人之力有什么怕的,我们小心便是。” 疾行了一阵,萧仲渊忽然道:“广阳县,他将我们引来广阳县做什么?” 第75章 妖毒发作 君扶笑道:“阿渊,那我们也算故地重游了。” 见秦戈疑惑的眼神,萧仲渊便简要的将之前在广阳县除祟的事情告之,只是略去了二人假意成亲诱使鬼王现身一事。 君扶不满道:“你怎么将最精彩的部分略去不提?那才是抓沈雁最关键的一步,否则鬼王幻境的门我们都摸不到。秦戈你想不想听?我说给你听啊……” 秦戈立即用扇子封了君扶的嘴,打断道:“别,你说的故事,我可半分兴趣都没。既然你们为广阳县百姓除去邪祟,做了如此大的好事,他们自然都心存感激。这四处打听一下,孙宫晏想在广阳县藏身可就难了。” 于是三人决定分头去找孙宫晏,约定一个时辰之后,也便是酉时在广阳县中心最大的飘香酒肆汇合。 萧仲渊从东头寻了一圈没有发现踪影,先来到飘香酒肆,君扶和秦戈都还没到,便挑了一个临窗的僻静位置坐下,方便时不时观察下窗外熙熙攘攘路过的人群。 店小二很快端了茶水和一碟花生上来。 萧仲渊平素得空时都是自己煮茶,此时正好闲暇,便道:“给我一壶热白水便好。” 但小二并没有理会他的话,眼睛都没抬一下便径自离开了。临近晚膳时间,此时酒肆内七七八八已差不多坐满了,有些雅间还传来女子唱小曲的声音,萧仲渊想着或许这小二忙着招呼四方客,不想麻烦吧,无奈地将就着倒了茶水慢慢啜饮着。 楼上似乎有目光看向自己,抬眼望去,雅间的帘子被迅速的放下,倏忽间只感觉是个男人的侧影,莫名有几分熟悉。或许又是些登徒浪子之流,萧仲渊无奈地摇了摇头。 体内有隐隐的嗜血欲望滋生,萧仲渊蹙了蹙眉,陡然想起今天是晦月,不好,只是自己心绪平稳,又未过度激发灵力,怎么会这么快就发作了? 莫非茶水有问题? 萧仲渊施以法咒入水,茶面上浮出一层极淡漠的浅绿色,尸气!果然激发忘归妖族体内妖毒的味道便是尸气。 举目去找头先那个店小二,但店里七八个伙计穿的都一样,他起先根本没留意这样的细枝末节,如今都忘了那小二的模样。所以他不是不礼貌,而是被控制了! 心念甫动,拿起一粒花生就打入楼上那道帘子,帘后却不再有人。自己绝不可能看错,也不可能这么巧这个时候帘后的人就走了。 是有人故意将自己引来广阳县,提前激发了自己体内妖毒的发作。他目的是什么?萧仲渊瞥了眼窗外,落日西沉,弦月初起,只怕妖毒会比之前发作的更为严重,先离开此地最为重要。 丰盛的酒菜陆续端了上来,萧仲渊不解:“店家,我并没有点这些酒菜啊。” 掌柜的殷勤着一路小跑过来道:“我认得您,您是大半月前来此的仙君啊,这餐不收钱,权当感谢仙君之前帮我们广阳县除去邪祟。”回头还让店小二将未上的菜肴赶紧端出来,瞬间摆了满满一桌。末了又道:“还请仙君宽恕小老之前眼拙,到这会儿才认出您来,招待不周,不周啊。” 早知道就应该戴个斗笠出来…… “啊……原来是恩人啊。” “您来广阳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这就去禀告县令大人。” “之前就听传闻说仙君堪比嵇玉,果然名不虚传,好生品相啊。” 酒肆内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围拢在萧仲渊身边,感激的,赞叹的,仰慕的,更有甚者就拿着笔墨请他签名的,能否摸一下他的衣袖的…… 四周的人群密密匝匝地围的像一道墙,萧仲渊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凝滞了,他勉强应允了一些人的恳求,欢喜的尖叫声中引得更多的人涌了过来,后面的人不断推搡前面的人,有人碰翻了菜肴,有盘子落地的破碎声,有人大喊着别挤了,别挤了,仙君都不能好好吃饭了。 他能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这些凡人皮肤下面跳动的血管,那里面是鲜红的血液在汩汩流淌,引诱着他去吸吮……不行!他必须赶紧离开! “大家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办事恰好路过广阳,这会儿就要离开。”大家骤然疯狂的热情有些吓到他了。 但热情的人们却纷纷拦着,险些就要扑到他身上: “既然来了,仙君怎么都要吃完这餐晚饭再走吧。” “是啊,之前都还没来得及感谢仙君,你们就离开广阳了。” “我们就静静地看着仙君吃饭。” 萧仲渊感觉自己简直寸步难行,但升起的饥渴感越来越强烈,他渐渐都听不见周遭的人声,到处都是血管的跳动声,和流淌在其中的鲜美甘甜的热血…… 仲渊紧紧蜷紧袖中的手,忍得异常辛苦,额际鬓角冒出细细的汗珠,他能感受到身上的鳞片开始不受控地滋生出来,不消多久,就会蔓延至裸露在外的肌肤。不行,他一定地赶紧离开! “仙君,你的脸好红啊!发热了么?”有人说着居然伸手过来触摸他的额头。 萧仲渊猛然伸手抓住覆盖在他额头上的手,如此清晰地感触到手腕那处血脉的强力跳动。吓得他如同摸到烫手的山芋般赶紧扔了那手,腾地站了起来,撑起一道护身结界,闷声不响就朝门外走去。 “仙君!仙君!怎么生气了?”众人不解地在他身后嚷道。 这时忽然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惊惶地跑进了酒肆,惊恐地扑在萧仲渊的身上,却被他那道结界反弹开去:“仙,仙君救命,有,有狼妖!” 孙宫晏? 眼看那女子要被反弹落地,萧仲渊伸手拉住了她,勉强开口问道:“妖,在哪?”连声音都控制不住有几分抖。 “城北的城隍庙里,我被他抓伤,不会异变吧?”女子说完掀开袖子,三道深深的血印,皮肉翻开,鲜血淌了满手。 强烈的血腥味愈加刺激着萧仲渊的神经,对鲜血的欲望几乎让他就要抓住女子的手腕去舔舐那还在流淌的鲜血。 似乎是知道萧仲渊所求一般,那女子竟然将满是鲜血的手抹在了仲渊的唇上。 “……!”萧仲渊倏忽间睁大了眼睛,苍白的脸色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绯红,将女子狠狠推在一旁,夺门而逃。 之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天空中有大片的阴云飘了过来,天空顿时暗沉了下来。但热闹的街市愈加喧嚣起来,人们忙着收摊,忙着以低价清空最后的货品。 人群中,他恍惚看见秦戈的背影,他急着想追上去:“秦……秦戈……”他是药修,定然有办法可以暂且抑制自己的妖毒。 但那抹背影却毫无反应地继续朝前疾走,距离越拉越远,直至掩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萧仲渊有些许失落,或许是幻觉吧。 自己的牙齿也变得尖细了,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会发狂的。 瞥见旁边有卖鸡鸭的商贩,萧仲渊忍不住扑了上去,将咯咯乱叫的鸡给拎了出来,心急火燎地就直接朝着脖颈咬了下去,鸡血瞬间流入口中。鸡贩吓得“妈呀”大叫一声跳出三米远。 他本以为就此可以缓解体内的妖毒,但是胃里一阵痉挛,竟呕了出来。 怎么回事? 他又抓了更多的鸡,鸭,还有谁牵着狗路过,但这些家禽兽类的血都令他作呕,饮了多少就吐多少,到后面,几乎将胆汁都给吐了出来。他几乎快陷入癫狂,为什么都不行?而周边人的血在血管内的流动声他都听的分明,他渴望的是人血! “啊!妖怪!”人群在惊恐的后退。 “唔唔唔,你陪我的狗!”混杂着孩子的哭声。 此时萧仲渊脸上沾满了各种动物血迹,还混着鸡毛鸭毛狗毛。碧鳞延伸至脖颈到脸上,连瞳孔都成了碧色。 他瑟缩蜷缩在墙角,指甲几乎要陷入地里,所有的气力和残存的意志力都在克制着自己几欲喷发的嗜血欲望…… 而初时害怕的人群见萧仲渊并无进一步行动,反而像显露出害怕怯弱的模样缩在墙根,立时大了胆反而围了上来,更有甚者将菜叶鸡蛋砸过去:?? “是妖啊,快来打死这大妖怪!“ “啊,你们看,他身上的绿色鳞片好丑!” “是什么妖怪?好奇怪的样子!” 隆隆的雷声响过,天开始下雨了,骤然而至的细雨却驱散不了人们的好奇心,人多势众,人多壮人胆,他们之前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一只妖族,毕竟普通凡人根本对抗不了妖族子民。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团团围了过来,更多的声音响起: “他是之前帮我们除邪祟的仙君么?天啦,仙君原来是妖怪。” “不可能啊,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说那位仙君貌比嵇玉,怎么可能会是这幅丑陋难看的模样?” “是啊,仙君的话怎么可能这幅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看他的样子,几乎要昏倒了。” “之前的模样都是装的么,天啦,好可怕,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啊。” “鱼鳞怪?吸血怪?” “打他!打他!” 萧仲渊眼前仿佛出现幼时那群小孩在撕扯着他的鳞片嘲笑他,和现在的画面不停交替出现着,周围尽是嘲笑谩骂的面孔,不断地扭曲在一起,狰狞可怖,萧仲渊头疼欲裂,几欲要昏厥过去。 “君扶……救我……”萧仲渊喃喃念出声。 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冲入了层层叠叠的人群,有人立时认出了君扶: “啊,仙君,是那日帮我们除祟的仙君。” “小仙君,你的朋友是鱼鳞怪,你知道么?” 萧仲渊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抠着泥土砖石的手指上也皆是血痕,发髻已经散乱,发丝垂落在额前,滴滴答答淌落着雨水,说不出的弱小无助。若不是亲眼所见,真无法相信眼前之人就是昆仑墟那一袭白衣若仙的萧仲渊。 君扶将沾在萧仲渊身上的菜叶子鸡蛋壳清理干净,这才从忘归的伤痛中缓过来,怎么才一转眼功夫又弄成这样…… “不……不要伤人……”神智昏昏沉沉中,萧仲渊只记得嘱咐这句。 “你自己都被伤成这幅模样还管其他人?”看着周围百姓又是不解又是鄙夷的神色,君扶叹了口气,背起萧仲渊几个起落消失在人群的视线之中。 天愈加的阴沉,“哗——”的一声,雨点也更加密集地从空中砸了下来。 萧仲渊伏在君扶的背上,指甲尽数都掐进肉里,维持着最后的清明。“放,放我下来,你走。”萧仲渊不想君扶看见自己的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更可怕的是那温热的脖颈就在自己的唇边,随着他的奔跑,更是有意无意地触碰到。 雨太大了,君扶撑开一个避雨结界将二人拢在里面。见他隐忍地异常辛苦,君扶咬破自己的手腕递到他的唇边:“是不是要饮人血才能镇住你体内的妖毒?” 鲜血的味道刺激着仲渊的感官,他已经隐忍地够辛苦了,挣扎着避开:“不……不可以……”他怕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对人血的渴望。他想起忘归那晚嗜血的村民,如疯癫般见人就咬的模样。 君扶却一把将他整个人圈进了怀中,将手腕上未凝的血递入他唇中。萧仲渊再也忍不住,他必须要鲜血才能镇住妖毒带来的癫狂,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萧仲渊终于就着君扶的手腕吮吸起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只吸取那么一点点便可以了。 终于他的身体不再战栗,体内嗜血的躁狂渐渐被嗜血欲望的满足而镇压了下去,但身上的碧鳞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消去。 镇定一些的萧仲渊还是推开了君扶,转过头去:“君扶,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我不想你看见我此时的模样,你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第76章 双向奔赴 一道道蓝色的闪电将黑色的夜空撕开无数的裂缝,滚滚惊雷犹如在耳边炸响,更猛烈的暴雨倾盆而至,天地都被笼罩在这场密不透风的雨帘里。 “这么大的雨,要呆也得找个能呆的地方吧。”君扶将自己头上的斗笠戴在萧仲渊头上,拉着他一路狼狈地狂奔,终于看见路边有一间并不起眼的客舍。 此时夜已深沉,天气又如此恶劣,掌柜的正撑着手打瞌睡。旁边的伙计也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瞄着老板腹诽着:都困成这样了,还不关门让人去睡觉,太抠。 “掌柜的,一间天字号的客房。”君扶冲入客舍中喊道。 掌柜的立刻来了精神,居然还有生意。看着面前两位体型颇高的男子,其中一人头戴斗笠,面纱垂落到肩上,看不清面容。 掌柜的面上堆着讨喜的笑容:“上房有有有,只是小店房间比较小,这种天气,贵人是否考虑要两间房呢?睡的会比较舒服。”掌柜心中盘算着能尽量多销出一间房赚多点钱。 君扶直接扔了一金给掌柜:“关门,今晚你这客舍我全包下来了,我的朋友不喜欢有人打扰,可明白?” 掌柜的眼中闪烁的尽是那锭金灿灿金子的光芒,忙不迭声地将钥匙递上:“是是是,贵人尽管放心,保证不会有人打扰二位的清净。三楼右转最尽头那间便是。” 君扶拉着萧仲渊朝楼上走去。 伙计目送着二人在楼梯转角消失不见后终忍不住道:“这位贵人好生英俊相貌,老板,你说他身旁那位,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吧?”虽看不见面容,但身材修长,腰身甚窄,穿着男装,没准是女扮男装。 掌柜的拍了下伙计的头:“客人的事情别八卦,给钱便是爹,赶紧去将店门关了,嘴把严实了。” 自己的眼神却还追随着二人背影消失的地方,这男人出手如此阔绰,绝非普通人家,也不知是拐带了谁家的女子,闭着眼开始无限遐想一段桃花话本了…… 这村镇的客栈,即便是天字号最好的客房,陈设也颇为简陋,但胜在简洁干净,浆洗干净的白色床单,青花瓷印花的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脚,麻质的床幔安静地垂在一侧。窗外大雨滂沱,惊雷滚滚,而室内融融的烛光让这一间小小的客房充盈了无尽的暖色。 萧仲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雨水顺着衣袍的边缘还在滴滴答答地落水,他掀开斗笠,现出颈上面上还未消退的碧鳞:“你给我戴着这斗笠,也是怕他们看见我这狰狞的样貌吧。我本来就是鱼鳞怪,他们没有说错……” 话还未说完,他的唇就被另一张柔软的唇堵上了…… “轰——”萧仲渊脑中一阵眩晕,睁大眼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朗无俦的面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人已经结结实实地被君扶压在了床榻上。他惶然地抬头,正对上君扶幽若深潭的墨瞳,他的心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要说什么?他要做什么? 手不自觉地拽紧了身下的被褥。 君扶从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目光灼灼:“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你,神君也好,妖也罢,在我心中,你都是我的阿渊,我……喜欢你。” 这,便是两生欢喜了么? 感受到身下之人轻微的颤抖,君扶忽然有点害怕,害怕他的勉强,害怕他的不情愿。 他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再度凝眸看着他,喉头攒动,连声音都有几分嘶哑:“你愿意么?” “我……”甫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竟干哑的厉害,心跳地几乎要脱离掌控,萧仲渊润了润喉,好不容易开口道:“那,即便我是这样狰狞的体态模样?”说完他抿着唇转过头去,躲闪着君扶炽热的目光。有些自卑,有些委屈,也有些期待。 君扶捏住他的下颌,将他掰正,不容他躲闪:“明明那么好看,哪有半分狰狞?” 他喘息着,在他耳畔低声道:“我想要你。”火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鬓边,耳廓,颈测,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仲渊睁大了眸子,他尚不明白,这个要法是如何的要,但这个字却无限旖旎,引人遐思。 君扶似有所感,墨黑的双瞳直视着他,唇角凝着促狭而欢喜的笑意:“你心中亦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表达是如此直接,萧仲渊羞窘地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或许是太过羞耻的缘故,他之前本就哭过,如今更是红的厉害,水雾烟煴,似嗔含怒。 萧仲渊发狠地将君扶压在身下,喘息着道:“是,我亦心悦你,满意了么?” 他有些笨拙地想掌握主动,只是才触及君扶的唇,一个天旋地转,又被君扶压在了身下,君扶伸手结下仲渊头上的簪子,让他一头墨发披散在枕畔。 碧鳞渐次褪去,他又看见了那火红的凤凰花铺天盖地,霞光明艳,玉色映现,绚烂灼人,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馥郁火海,让他一分分忘却了所有的阴影,而之后带他来到了一个全新未知的世界,而天地依然陷入在茫茫大雨中。 君扶伸出手掌覆在仲渊修长的手上,与他五指交扣,心中生出柔情无限:我应该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天界,太一宫。 一道天雷滚过,带起一道炫目的蓝色闪电,北辰猝不及防地被太白真人召唤回了天界。召唤法阵的力量太过强大,被瞬时吸入法阵中心的北辰差点都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后,北辰大怒道:“太白你搞什么,本君设下此召唤法阵时一再强调非急事不得用。” 太白忙躬身道:“启禀帝君,确是十万火急之事。” 北辰余怒未消,本想着萧仲渊妖毒发作,正好给了自己英雄救美的机会,让二人情谊升温,好死不死偏偏这个时候被自己设下的召唤法咒给不容拒绝地召回天界。且不说凡间那个破烂身子还躺在路边沟里风吹雨淋,这万一给君扶那小狼崽子捡了便宜自己岂不是亏大了。 凤目危险地眯了起来,冷冷道:“十万火急?哼,我也好奇,说说看。”心里却已经电光火石地把折磨太白的一百零八道酷刑过了个遍。 太白真人只感觉霜风扑面,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帝君息怒,是须弥山的使徒尊者来了,指明要见帝君,小神实在不敢也无法阻拦。” 北辰心中一沉,他曾以上神血盟为慕轩逆天改命,确实有违天道法则。但净世佛灯作为伏羲大帝炼制的上古神器本就有渡世之能啊,自己也并非完全逆天而行。更何况,他眉间微蹙,自己也已开始被这星盘反噬之力折磨。 表面上淡淡道:“那使徒尊者有说是为何事么?” 太白小心道:“好像是诸天法会的事情,帝君未去。” 北辰放下心,但头开始疼起来,法会法会法会……开不完的诸天法会,缺席个两三场至于么,须弥山居然就派使徒尊者来了,平时那么多人请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怎么唯独就偏偏盯着自己不放?听了数十万年,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好吧! 北辰揉了揉额角,无奈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本君这就去金阙殿见他。”来给本君补课?真是麻烦! 第77章 南林幼子 回去南林王府的路上,萧仲渊疾步如飞地在前面走着,心中还是乱糟糟的,觉得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怎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成这样了? 眼看快到浔州城地界,君扶终于忍不住纵身拦在他身前:“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你都一言不发的避着我,有这么别扭么?你后悔了?” 萧仲渊猝不及防,差点就撞进他的怀中。但他也真是修为过人,身子已经前倾了大半步,双脚却和生了根一般生生给钉在了地上。 将身子摆正回来之后,萧仲渊咬了咬唇,微仰起头看着君扶道:“我没有。只是,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有点太突然了么?” 君扶蓦地一把搂住他的腰身,让他贴近自己。萧仲渊唬了一跳,他向来是面薄之人,立时就红了脸,当下有些愠怒:“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做什么?就不能站着好好说话?” 君扶见他慌张窘迫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手中抱他愈紧:“阿渊,你这模样怎么就和被强抢的良家妇女一样?” “……”这是什么话?羞急之下萧仲渊瞪了君扶一眼,狭长眼尾的那抹淡淡薄红,如桃花粉瓣,却是将最美好的颜色尽数晕染在君扶眼中。 君扶抬手掐住他的下颌,语气中多了几分霸道:“你若觉得别扭,那我们多试几次,你就习惯了。”也不管这四下有没有人,居然径直就吻了下去。 “唔……”萧仲渊几乎被他索取地缓不过气来,但这样的亲密似乎将之前的尴尬一扫而空。辗转反复良久君扶才放开,逼视着他:“习惯了么?” 萧仲渊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忙点了点头:“习,习惯了。但……”轻咳了几声,脸上的红晕未消:“回去之后这件事我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末了重重加上一句:“我是很认真的和你说,别当我是开玩笑。” 君扶放开了他,很是满足:“嗯,听你的。” 林中突然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强劲的灵力带起一阵轻风,将树叶吹的沙沙作响。萧仲渊和君扶闪身到一棵树后,却见不远处一蒙面之人拉着一名瘦弱少年狂奔,看身形是女子,轻功极好。 但身后狂追的修士骑着大鹏鸟更如离弦之箭急速接近,渐渐近了,君扶觉得那少年看着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女子召出飞剑回身砍倒一片树木意图阻挡追击者的步伐,便只是这简单几招萧仲渊依然认出是昆仑墟的剑法,木芸槿? 大鹏鸟长鸣一声,避开轰然倒下的巨大树木,上冲云霄,紧接着又朝女子和那少年俯冲而去,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短…… 而萧仲渊已然出手,劈手落下一道结界,淡蓝色光芒流转,大鹏鸟背上的修士不得已勒住了缰绳,看着挡在身前的两位青年。而君扶也认出了他们身上绯衣蓝铠的朝廷官服,是驭妖师。 实际上,驭妖师和天师的等级划分是一致,只是在管辖上属于南林王府,人数上的编制也受限,职责不在捉妖,主要是驭妖和捕捉从十方芳华地宫逃跑的妖族,护卫浔州城的安全。 领头的四品驭妖师认出了君扶,行礼之后道:“三殿下,卑职等奉命执行公务,有人擅闯十方芳华地宫,还掳走我们的人作为人质。” 那少年却道:“不是她掳我的,我是自愿跟她走。我不过就是南林王府最下等的杂役,死了也就一床席子裹着扔乱葬岗了事,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要救我回去?” 驭妖师嗤笑道:“你倒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王爷交代过,你这条狗就算死也只能死在南林王府里,不能脏了其他人的手。”其他几名驭妖师也跟着哄笑起来。 少年白皙的脸腾地红了,巨大的羞辱让他单薄的身子也发起抖来,却只能狠拽着衣袖,愤怒地瞪着对方。 君扶心里莫名生了股火气,目光乜斜:“既然你们认得我的身份,那也就不啰嗦了,此事交给我处理。” 驭妖师踌躇道:“这……”两位打头的驭妖师互相看了一眼。虽然不情愿,但毕竟拿着天临皇朝的俸禄,当下只得遵命悻悻退去。 女子揭下面纱,冰肌雪肤,果真是木芸槿。“还好遇到了你们,否则即便我能带着阿清全身而退,只怕也暴露了我的身份。” 这叫阿清的少年身材瘦削,身高只有七尺,看上去便和十六岁的少年一般。眉目甚是清秀,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又大又黑,扑闪着如小鹿般亦受到惊吓的模样,我见犹怜,雌雄莫辨。 木芸槿道:“我在十方芳华地宫中看到这少年被人鞭笞出了手,谁知被驭妖师发现我的行踪,带着妖奴追了出来。我怕这少年受我拖累,误以为是他带我入地宫,便带他一并逃了出来。” “所以君世宁所说的前几次潜入地宫之人都是你?” “是,你知道我曾是鸾川的人。我不能只指望着他们能接受白长亭的提议,放了女君。而且……”木芸槿顿了顿,目光幽深:“忘归一事之后,你觉得妖族和人族之间还有休战共处的可能么?” 萧仲渊心中一滞,恍若刚结痂的伤口又被刺破,流出血来。缓缓吐了口气道:“正邪对立从来不以族类划分。这背后之人越是要破坏两族和平,我便越不能遂了他的阴谋。” “你……”木芸槿欲言又止,终只是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在几位师尊到来之前,我也不会再擅自行动了。” 君扶看着少年良久终于想了起来:“我认的你,你是不是之前跟在何禄旁边的跟班,好像听他喊你阿青。” 少年抬起头,盯着君扶突然道:“是阿清,不过不是青草的青,是君世清的清,三殿下,我可以叫你一声表哥么?”说完,泪水就从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淌了出来,梨花带雨。 君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君世清?你还活着?谣传都说你被妖族所杀。” 君世清抹了把泪恨恨道:“那不过是君世宁放出去的谎言,好让他能够顺利承袭南林王的爵位,执掌浔州城。 我当时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也记不大清,听府中的老人们私下里嚼舌头才慢慢得知君世宁并非我母亲嫡出,而是一位地位低下的舞姬所出,父亲虽然不喜他,但还是念着一份父子情份,将他养在府中。 之后不知怎么他得到了临川首富之女淳于惜惜的青睐,于是二嫂变成了三嫂。君世宁由着淳于家的支持,过继给我母亲,载入皇族宗谱,封肃远候。 但君世宁丝毫不知感恩,欲壑难填,他修炼我们南林禁术,残害大哥二哥,母亲郁郁而终,父亲自此也一病不起。而他留着我,不过就是为了羞辱父亲,教他日日夜夜看着曾经最宠爱的幼子被他当条狗一样呼来喝去。” 恶魔的声音仿佛又在脑海中想起,那么得意,那么张狂的笑:“看,阿清是条狗。” 君世清紧咬着唇,狠的都咬出殷红血迹,又是愤恨又是悲伤,却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君扶看着这个和自己有同宗血缘之亲的表弟,心下唏嘘,这十五年来他必是受尽了君世宁的折磨,伸手轻轻抱了抱他:“阿清,既然巧合之下救了你出来,你就别再回南林王府了,我在盛京给你谋一份闲职,也可衣食无忧地安度余生。” 君世清柔弱的面上出现倔强的神情:“我是父亲最后的正宗血脉,岂能独自苟且偷生。君世宁杀了大哥二哥之后,将二位哥哥的家眷也都流放至南境蛮荒之地,逼死母亲,逼疯嫂子,而父亲被他软禁在府中,名为伺疾,却日日折磨于他。可怜父亲古稀之年,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忍辱偷生到如今,不是为了换自己荣华富贵安度余生。” 说到此,君世清朝着君扶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表哥贵为皇子,又是昆仑墟的仙君,灵力修为无可比拟,阿清请表哥能够出手杀了君世宁,一为家仇,二为浔州城的百姓除去妖魔,便是要了阿清的性命,阿清也绝不后悔。” 君扶赶紧扶了君世清起来:“你我既是同宗,表弟不用行如此大礼,家仇我可以理解,你说君世宁是妖魔,是否和你之前提到的南林禁术有关?” 君世清点了点头:“是,南林王世代掌十方芳华,御妖为奴,却并不修仙,只因家族有训,驭妖之法太过邪门,未免后代子孙由于贪恋修仙境界而无法自持走火入魔,是以禁止后代子孙修仙,以免沾染邪气。” 萧仲渊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我其实一直也好奇南林王府所谓御妖为奴的秘术,如何竟可以化去灵智,变为傀儡。现在看来,这种傀儡禁术大都殊途同归,都是炼制魂魄的邪术。君扶,你可还记得我们在鬼王幻境之时,沈雁的煞气修为可以创造一个隔离于六界之外的时空,禁锢生魂,操控死尸。” 木芸槿眼中亦出现后怕的神情:“那日幽云台的死尸傀儡断手断脚之后,即便只剩下残躯也依然能被驱使,确实和被炼化之后的妖奴有七八分相似之处,完全就是彻底的杀人工具。” “我曾见过妖兵,亦是如此,除非被砍去头颅或者钉碎心脏才会彻底死去。阿渊,你说到禁锢生魂,我想起淳于惜惜母子。”当下便将之前在内院探访淳于惜惜母子的怪事一并说了。 “当时我用灵蝶探寻她的踪迹,竟然没有半分活人气息,但淳于惜惜明明就在府内。佛堂之内香案上供奉的长明灯跳跃着的白色火焰难道是被抽出的生魂?”可惜当天没来得及细看。 “很有可能,当时鬼王幻境之中,新娘的生魂都被什么力量活活抽出禁锢,经年累月的怨煞之气供奉本体。当时那黑影说沈雁是聚天地间魔煞之气重生,需要持续的心魔之力。如今想想,南林王府这些和鬼王幻境何其相似。” 君扶突然有点恶心:“别和我说我们住了那么久的南林王府结果是君世宁结出的幻境。” 木芸槿:“南林王府自然不是,我怀疑十方芳华的地宫是,我曾去了三次,里面有强大的术法痕迹,而且被捕获的妖族子民众多,绝不是鳌山地宫可以容纳下的,我翻看过这些年的万妖宝鉴,君世宁定有隐瞒。但时间匆忙,我无法找到地宫幻境的入口。” 君扶暗自思忖:所以君世宁体内应该也是有一片修罗恶世镜,自己须得在阿渊之前拿到这块残片。四海洲深海之下那被困于八十一根镇海玄铁的龙族一脉是否真的是自己前世母族,梦魇兽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这一切又是否和自己体内的这股煞气修为有关?…… 第78章 针锋相对 回去路上,君扶还是不太放心:“阿清,你真确定要回去么?你并不修仙,又没武功,凭着什么保护自己呢?” 君世清拉着君扶的衣袖,反倒宽慰道:“表哥无须担心,君世宁若想杀我,我又岂能活到现在,你们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便好。如今和妖族战事一触即发,他更不会将心思放在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身上。” 君扶闻言心中一痛,明明已经十九了,却还是十五六岁的清瘦模样,转身扶住君世清的双肩道:“阿清,你是皇室宗亲,流着我们君家的血,怎么会是微不足道的人?” 凝了只信鸽递了给他:“这是我用灵力结成的灵鸽,你若出了什么事,滴血入符,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赶来。” 君世清眼眶红了红,将灵鸽收入贴身小衣,须臾扬起脸,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嗯,我记下了,谢谢表哥。” 此时南林王府山顶的一间屋子里,随着“滚——”的一声沙哑怒吼,传来碗碟碎裂的声音。大门推开,照出君世宁阴骘的脸,平素言笑晏晏的面容如今似换了张面孔。 屋内的婢女吓得几乎四肢匍匐在地,连声音都抖个不停:“王……王爷恕罪。” 不等君世宁发话,身后的管事已经将这婢女拖了出去,只听得咽在喉咙里的一声“啊呜”就没了声音。 君世宁端起送进来的另一碗药汤走到屋内的床榻之侧,脸上忽然又浮现了和煦的笑意:“父亲大人何必与那卑贱下人置气,笨手笨脚的蠢奴才,儿子已经处置她了。今天就让儿子亲自来喂您吧。” 屋子里光线昏暗,床上躺着的人头发花白,披散在身上,瘦削的脸上爬满了褶皱,明明已是六月的夏季,阳光爬满鳌山,但这间屋子却阴冷地很,老人身上也还盖着厚厚的被褥。 “你——”君远信嘴里发出“啊啊啊”模糊不清的声音,却是没了半截舌头,只能吐出简单的字语。 君世宁将一勺药汁粗暴地灌入君远信的口中:“阿清今天不在,就让儿子我勉为其难代劳一下。”没有咽下去的药汁溢了出来,濡湿了胸前衣襟。 “阿——阿清——”君远信仰着脖颈,艰难地吐出两字。 君世宁拿出手帕在他嘴角边擦拭了一下:“您怎么就惦记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同样都是您的儿子,您就偏心如斯?放心,他很好,我说过,你活着一日,我便不会杀他。” 君世宁凑近了君远信,在他耳畔轻笑一声道:“阿青不过是条狗啊,何足惧哉。” 君远信眼中出现愤怒的神情,抬手想抓住君世宁的衣领,但只是徒劳地抬了抬,便无力地垂下。如今,他已是半身不遂,情绪大恸之下更是喘得厉害。 “你瞪着我干嘛?我在他那么大的时候,王府上上下下可曾把我当人看待?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讨好你,我的出身就注定我无法成为南林世子,而这一切不过就是因为我体内的妖人血统!” 君世宁蓦地将左手伸到君远信眼前,但见四指粘连,竟是蹼足的样子,那是他始终无法化去的耻辱象征。“既然如此嫌恶妖族,为何当初还要强迫我娘,还要生下我?要怨就怨你没有一早杀了我以绝后患。” 君远信的眼中有浑浊的泪水涌出,他张着口拼命地想说出什么:“对……不……”我对你是曾有所亏欠,但我也曾善待于你,也曾给予你应得的世家荣耀啊。 君世宁一把挥开君远信的手,神情冷漠:“晚了!若不是当年淳于惜惜钟情于我,只怕如今我还是被豢养在南林王府的一条狗,靠着你们施舍度日。” 何禄推门进来,躬身垂手道:“王爷,阿清回来了。昆仑墟的萧仲渊和三皇子殿下送他回来的。” 君世宁看向君远信笑了:“看我们阿清长能耐了,我这日盯夜盯的,还是给他傍上昆仑墟的大树了。”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婢子,拿着帕子拭去手上的药汁:“傍上就傍上吧,我也很期待看看这小兔崽子能否有点血性,成天那副娘们兮兮的模样我看着就嫌恶。” 转向何禄道:“那闯入地宫的奸细抓到没?屡次闯我地宫,本事倒是不小。” 何禄低着头,小心翼翼回着:“没抓着,看那人身形只知是女子,功法甚高,应该不是寂寂无名之辈。” 君世宁倒也没生气,重新戴上那副金丝手套,摩挲着上面的金线,只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是不简单,开启地宫幻境,既然她那么想救木卿衣,就给她点甜头吧,免得总记挂着。” “好生伺候着老爷子将这碗药喝完了。”整理好衣服,君世宁推门而出,负手俯视着山下一片琼楼玉宇,唇边勾起一抹悚然的冷笑:管你是仙是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厢,秦戈满身邋遢地回到相和柳,素来有轻微洁癖的他自是不能忍耐,拿起皂角便去冲凉。路过萧仲渊的房间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心中有些不安,这两人一晚上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自己一直看顾的白菜不会真被君扶那头猪给拱了吧。 冲凉回来后,心中愈发烦躁不安,在庭院中来来回回踱着步。白芷端了些糕点吃食回来:“门主,弟子给您拿了些你最喜欢的点心回来,桂花米糕,三秋叶子,您尝尝?” 秦戈勉强在玉桌前坐下,拿起一块放入嘴中,却味同嚼蜡,殊无半分味道。皱着眉扔回碟子里:“换厨子了?这么难吃!” “不可能吧……”白芷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块,吐了吐舌道:“明明和往常是一个味道,门主,是您心里不痛快,谁惹您了?” 秦戈白了白芷一眼,几乎有点咬牙切齿:“自己种的白菜被猪拱了能痛快么?”看着白芷茫然无辜的眼神,挥了挥袖袍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交代你去办的事情如何了?竹苓回信了么,什么时候到?” 眼瞅着门主心情不顺,白芷收了玩笑之心,一本正经回道:“师姐说有眉目了,她带领门下八十弟子日夜兼程赶来,估计过两日就能到了。” 秦戈淡淡地“嗯”了一声,随手拿起食盘中的琉璃杯啜饮了一口,面色稍霁:“这是什么水?还挺好喝的。” 白芷立时乖巧地答道:“杏仁露,厨娘说是杏仁细磨成粉之后,用露水冲制,配以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干,枸杞子,樱桃,白糖等十余种佐料煎熟,再用冰镇着,最宜夏日消暑。门主你喜欢喝?那我再去给你讨要一些来。”说罢兴冲冲地往外走,差点和回来的君扶撞上。 白芷看见萧仲渊开心道:“萧公子你回来啦?正好陪我们门主说说话呗。都不知谁踩他尾巴了,正炸毛呢。” 君扶看见秦戈还不知好歹地揶揄:“咦,秦戈,你果然先回来了,阿渊还担心你去哪了,我说秦门主一把扇子舞的神出鬼没的,谁能伤的了你,你别祸害其他人就行了。” “小王爷还真是会拐着弯夸人,敢情你二人你侬我侬的,嫌着我碍事了?”明明是六月阳光明媚的午后,但秦戈凤目里的温度却结的起冰粒子。 “哈哈,秦兄果然是明白人,君子成人之美,合二姓之好自然值得起本王的夸赞啊。”君扶也委实不客气地火上浇油,和秦戈吵架,向来就没怕过。 秦戈的脸瞬间比锅底还黑:“成人之美?二姓之好?小王爷典故不懂就不要乱用,免得贻笑大方啊。” 君扶眉峰一挑,略有挑衅:“笑话,谁说本王不懂?名正言顺的,这天地都……”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萧仲渊脸色一沉,抬手就给君扶下了噤声咒。 “唔……唔……唔……”君扶只能咿咿呀呀地用眼神拼命意会自己懂了。 “别听他胡言乱语的,昨晚风雨太大,我们在广阳县出了点意外,所以就耽搁了一晚到现在才回来。老秦,你在广阳有什么发现没?” “说是孙宫晏在城北的城隍庙里伤了人,我追过去却晚了一步,救治了被抓伤的百姓之后回到飘香酒肆,你们并不在那。然后四处都在传有仙君嗜血,说是之前帮广阳除祟的仙君变的,也有说是路过的山精野怪,总之各种说法,我探寻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后来雨太大了,我就回来了。” 萧仲渊想起混有尸气的茶水,被狼妖抓伤的女子为何癫狂地要将鲜血抹在自己脸上,隐隐觉得是有人故意提早引发他体内的妖毒,但这样做的目的实在令人费解。但既然秦戈印证了那女子的话,或者可能真是巧合。 “仲渊,你没事吧?想什么那么出神?” 萧仲渊回过神来,略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秦戈的眼神:“哦,我没事,我只是在想孙宫晏背后之人为何要引我们去广阳县。” 君扶拼命地指着自己的喉咙,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萧仲渊虚空一点,解了他的噤声咒。传音入密道:好好说话,再说些有的没的,以后就别说话了。 “我有见到驭妖师,南林王府的人也出现在了那里,不知是追着孙宫晏去的,还是另有所图。” 秦戈拿着扇柄轻叩着桌面:“这还真是有意思了,围着个孙宫晏几方势力轮流登场,只希望孙宫晏命长一点,别将线索断在他那了。” 正说间,南林王府的中等管事来了,朝着几位仙君长揖之后道:“昆仑墟太清真人到,王爷请各位仙君去正和殿议事。” 第79章 重振夫纲 前脚刚踏进正和殿,南门笙立时上前抱住君扶,眉眼笑在一处:“小君扶,小半年未见,有没有想大师兄我啊?昆仑墟没你在,可闷死我了!” 可君扶比南门笙高出大半个头,单从体型上来看,和小这个字实在沾不上边。 君扶看见他和夏晚璃都来了,也觉得十分开心:“大师兄,二师姐,你们都来了,那太好了!我也惦记着你们。” 南门笙上下打量了君扶一番,笑意渐渐转了探寻八卦的意味:“都说这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见你眉眼之间皆是春风笑意,有啥开心的事情说出来给大师兄也乐呵乐呵?” 君扶瞥了一眼萧仲渊,心中草长莺飞,忍不住皮了一下:“人生四大喜事,大师兄猜猜?” 南门笙还真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喃喃自语数着:“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猜是他乡遇故知看到大师兄我了是不是?” ……大师兄这自恋的毛病果然丝毫未变,但面上哈哈应承赞道:“极是极是!” 秦戈啐了一口道:“你俩大男人还有完没完了?一堆人在这可不是来听你们互吹叙旧的。” 南门笙眼白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回头正想逮着看是哪个门派眼力差的教训一番,却对上秦戈一双写满“你要怎样,你敢怎样”的冷然凤目,立时就一百八十度地焉了,拉着君扶到一边还是忍不住小声地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萧仲渊和木芸槿依着规矩朝太清真人行了礼:“见过太清师尊。” 太清真人的目光落在萧仲渊身上:“嗯。忘归的事情我听说了,谁也未曾料到有此突变,你心中也不要太过悲痛。” 心中伤痛再次被触及,萧仲渊眼尾一红,但还是勉强道:“多谢太清师尊开导,弟子已经好多了。此事原委弟子一定会彻查清楚。”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溢于面之人,但此刻却咬了咬牙,神情悲愤:“定会给无辜枉死之人一个公道,无论是忘归的妖族子民,还是仙门修士。” 方俊吉轻哼了一声:“哪有什么无辜枉死?不过就是妖族本性难除,残杀我仙门中人。倒是可怜我仙门中人,原本好心好意想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却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君扶“咦”了一声讥讽道:“方督学,这落井下石,信口雌黄之事你说起来倒是十分顺溜,你当天都不在忘归如何得知真相,难不成妖族发狂之事你早就知晓?” 方俊吉怒道:“胡说八道!说的好像你当晚就在忘归一样。你别仗着当年柒姑姑和几位师尊的故交之情,就得寸进尺,目无尊长,即便认你入了昆仑墟的门,你也得叫我一声七师兄!” “你这是要和我论辈份了么?……” “别吵了,你们俩既然都知道是昆仑墟的弟子,能维护点师门脸面么?当着这么多人面吵架,成何体统?三千仙规戒律还没背熟是吧!”太清真人黑着脸止了双方的唇枪舌战。 两人悻悻地住了嘴,但目光依然胶着地在你来我往地厮杀着。 太清真人道:“方俊吉回昆仑墟已将此事禀明,浔州城之事本来我们不便插手,但浮梦琴作为上古神器,事关六界安危,断不可落在妖族手上。所以,如果白长亭交出浮梦琴,昆仑墟便不再插手此事。但如果他拒绝,昆仑墟自然是要与之一战。”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那是战还是和? “如果白长亭交出浮梦琴,真人觉得我们是否要接受他的提议,解开木卿衣的封印,放归所有妖奴?” “若白长亭能够信守承诺,三界生灵免于战乱,自然也是功德一件。”这个回答模棱两可,很显然,昆仑墟只为浮梦琴而来,其他闲事我们不管。 君世宁哈哈笑道:“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决断,真人旅途劳顿,先好好休息再议。” 但无论最后昆仑墟是否加入,没有浮梦琴的白长亭总好对付一些。况且,诸人都觉得白长亭未必会接受这个条件,献出浮梦,岂不等同于自毁实力。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出使鸾川去做这个说客? 这个费力不讨好的烫手山芋是没人愿意主动出来接的,且不说八大仙门和妖族之间的世仇恩怨,万一白长亭一个不高兴,随时都有性命之虞。 萧仲渊主动请缨道:“太清师尊,此事不妨交由弟子去做。” 太清真人却看向木芸槿道:“芸槿,浮梦琴事关重大,此事就交由你去办,这也是你玉清师尊的意思。你可再选两人与你同去。” 几番讨论下,便定了由木芸槿、南门笙和天虞山仙门的林天音同去。林天音记挂着还在白长亭手中作为人质的萧人王的安危,自己作为小辈,又有昆仑墟的两位仙君随行,想来白长亭是不会为难自己的。萧术和周睿山也都拜托木芸槿见到各自小儿代为关照。 临了,太清真人语重心长对着萧仲渊道:“仲渊,我来浔州城的路上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虽然可能是流言蜚语,但凡事不会空穴来风,你有妖族血统之事如今人尽皆知,很多事情就更应该懂得避嫌,维护昆仑墟的声誉。” 所以这就是拒绝他去鸾川的原因么,怕他和妖族串通?就连上清师尊也是这般想他的么?他的妖族血统始终都会是那么洁白无瑕,那么高高在上的神宗昆仑墟上的瑕疵么? 成见是一座山,从你出生起就注定了。 萧仲渊只觉胸口堵得慌,心中酸涩,但面上依然恭谨道:“是,弟子谨记太清师尊教诲。” 接下来的一天,萧仲渊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默抄着仙规戒律,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始终无法静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君扶趴在书案上,无聊地翻着案头的一本诗词小令汇编:“阿渊,你在写什么?我都来了半个时辰了,你怎么还没写完?陪我说会儿话呗。” 萧仲渊眼皮都没掀一下,只淡淡道:“别吵,我在默昆仑墟的仙规戒律。” 君扶不解:“写这无聊东西干嘛?昆仑墟上我都被罚的想吐了,不会是太清真人罚你吧?好端端的他为何罚你?” 萧仲渊斜睨了君扶一眼,语气愈发端肃:“不是,我自己罚我自己的。” 君扶更加疑惑了,将手中书一扔,凑近来看,但见宣纸上端正的魏碑体字迹写着:入我门者,需谨记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当着自己的面写这东西,这还真是愈发要上房揭瓦了,君扶打算重振一下“夫纲”。 君扶从身后一把揽住萧仲渊,将他整个人圈进怀中。他喜欢他身上那股清冽温润的味道,带着淡淡草木之气。 榭台外塘中的荷花已经生出青里泛白的花苞,挺着细细的腰杆,羞涩地打着朵儿,清风拂过,荡起层层涟漪,仿佛吸了养份似的,瞬间开了两三片,露出嫩黄的花蕊,带起阵阵沁人心脾的荷香…… 萧仲渊手一滞,饱蘸的墨汁顺着笔尖滴落,瞬间晕染了一片,很快就连笔都拿捏不住,吧嗒一声摔落在案台上,更是糊成了一团。 君扶炽热而柔软的鼻息喷在他的颈侧,低低喘息道:“你看,怎么办,那该抄多少回啊?” 萧仲渊阖了目,睫帘微微抖着,手指紧紧地抓住书案…… 榭台的轩门开着,清凉的夏风穿了进来,立时盈满整间屋子,翻得书页哗哗作响: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这何故乱翻书的风也不知吹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很久,连香炉里的盘香都燃尽了…… 面对着一团狼藉的书案,萧仲渊恨恨地将早就湿化成一片的宣纸揉成了团,扔在君扶身上:“你能耐!不默了,可满意了。” 抽身欲走,但突然没了书案的倚靠,腿打着颤,几乎跌在地上。君扶赶紧扶了他略有纤细的手臂,颇有几分歉疚:“刚才有点没控制住,力道大了些,没伤着你吧?” “……”萧仲渊怔忪半晌突然忿忿地挤了两个词出来:“混蛋。”却回身抱住了君扶,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嗯,所以混蛋一词也不知道骂的是谁。 第80章 血族之祸 浔州城自封城之日起,每日二更三点实行宵禁制度,空荡荡的街市上只有打更人拉长的声音,和哒哒哒巡夜的马蹄声响。 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巡夜的官兵和潜伏在暗处的驭妖师循声而去,只见西市昌平街的尽头几个黑影发足狂奔,而他们身后不远处也有几个黑影在紧追不舍。 这队官兵和驭妖师拦在了被追的人身前,借着灯笼的火光,发现逃命的这几个人都带着累累伤痕,不是手臂被抓伤见骨,便是捂着脖子满手鲜血。 为首的武侯卫皱了皱眉:“怎么回事?有匪徒入城?” 来人却似被吓破了胆,陡然被止住奔跑的脚步仍旧抖个不停:“有,有,有邪祟!” 正说间,身后那几个黑影已然追到,也不知是人是妖,双目猩红,两颗犬牙变得尖细,嘴角淌着血迹,指甲也变得足有三寸长,甲面发黑。嘴里低声喊着:“血——血——”面目狰狞地朝着活人扑了过去。 一众官兵吓得还没反应过来,还是驭妖师手快,立时结出防御结界,同时刀剑出鞘,迎向那几个怪物。 怪物的修为并不高,不过数招之间便被砍到,然可怖的是倒地不久复又起身,有一人的肠子顺着剑窟窿掉了出来,摇摇晃晃间越拖越长,直至最后“啪嗒”一声整个掉落在地,从没见过如此场面的官兵再也忍不住,俯着身狂呕起来,到最后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而被护在身后的人忽然异变,猛地扑在一个驭妖师身上,张嘴就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啊——”的一声惨叫,被袭击的驭妖师捂着脖子倒下,鲜血淌了满地。 被鲜血刺激的怪物更加癫狂,不再理会其他人,都扑向那倒地的驭妖师,如蚂蟥般附在他身上各处,将尖细的牙齿刺入,疯狂吮吸起来。 其他人被眼前一幕吓得尖叫不止,哪还敢做半分停留,只恨少生了两条腿。 “有妖怪啊——”凄厉的声音在浔州城夜空回荡不休。 很快浔州城和广阳县两地都出现了嗜血咬人的血族,如同行尸走肉,昼伏夜出。被抓烂的伤口会流脓不止,周围遍生绿色霉毛,渐渐溃烂至全身而死,而被咬的人无论死活,三天之后会尸变成血族。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说昆仑墟的仙君是血族,传播了此骇人疫病;也有说必是之前除祟得罪了相思鬼王,鬼王起尸报复,要屠尽广阳县……总之就是越传越邪乎,广阳县令张燮眼见局势就要失控,连夜亲自前来南林王府请求镇压邪祟。 南林王府正和殿上,地上躺着三具尸首。难闻的气味熏得在场的人都捂着鼻子。 君世宁拿着条绢丝帕子紧紧捂住口鼻,一脸嫌恶:“怎么回事,有查出是谁做的么?好端端怎么会出现血族,这玩意儿不是曾经鬼王乱世的时候才出现么。” 浔州郡守回禀道:“禀王爷,这两天越来越多的人被感染,还未查出这血族尸源是从哪开始发出的,只怕三日之后起尸会有更多的人尸变,难以控制。还请王爷早做决断,如何处置这些被咬伤之人。”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厅上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落在秦戈身上,虞渊一门乃是药修,若如今谁还能有办法消除疫病,就只能指望虞渊仙门了。 秦戈不疾不徐地挥着折扇,却朝着君世宁道:“王爷,杏仁露可还有?再让人送些精致的点心过来,软糯香甜的那种,坐了这许久,有些饿了。” ……且别说如今满城风雨谁还有心思吃的进下午茶点,就光是厅中这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便倒了仅剩的胃口。 君世宁也惊叹了一番才赶紧让侍从去取来。 秦戈这才懒懒地开了声:“竹苓,你也查看了这许久,有发现了吧?” 厅中一直在细细查看三具尸首的紫衣女子方起身道:“是,门主,从这些尸僵来看,确实都是被尸变之后的尸气感染。此尸气蛮横霸道,带有怨煞之气,经久不散。一是由于宿主本身怨恨难消,二则是这尸气源自于黄泉冥海。” 黄泉冥海为冥界入口,三界生灵勿近,靠近之活人必受尸气侵噬,变成嗜血怪物。 秦戈面上却殊无惊异之色,仿佛早在预料之中。 侍从将点心奉上,很快摆满一桌。秦戈着人赶紧将尸体抬了出去,又掏出个精致瓶子,朝空中喷洒了几滴,立时腐败之气散去,还多了几分草木清香。 君世宁哈哈笑道:“秦门主果然和本王是同道之人,对生活都颇为讲究啊。” 秦戈整了整衣袖,凤目微掀:“那是自然,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若还不能饱点口舌之欲,岂不是枯燥无趣地很。”拿了块紫藤花饼却先递给萧仲渊,眉眼弯弯:“干坐了大半个时辰,仲渊也吃点?” 萧仲渊正心想着这尸源大半可能来自忘归,只是不知被谁下了黄泉冥海的尸毒,突然被秦戈当众关注示好,面色颇为忸怩:“多谢秦门主好意,我并不饿。” 秦戈却不依不饶:“你若不吃,我便不说。”竟有些当堂耍赖。 君扶瞬间就不痛快了,眉目间多了些许锋芒:“秦戈,你能要点脸么?” 秦戈却并不搭理,只瞅着萧仲渊,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萧仲渊无奈只得拿过轻咬了一口。 太清真人冷眼旁观了许久,面色阴冷:“秦门主,你这茶点也吃了,殷勤也献了,可以说正事了么?” “此事并不复杂,尸源的确来自于忘归。”秦戈将一片干枯的叶子推至萧仲渊眼前:“我们在忘归都饮过此茶汤,当时说是忘归特产的金茗茶。忘归大火,烧的几乎寸草不留,幕后之人是在掩盖什么?又有什么是忘归特产的?我数日前便已让门下弟子遍查药典古籍。” 竹苓接过秦戈抛来的话题:“弟子接到师命之后半分不敢懈怠,终于查到与尸气有关的一种草木名曰幽冥草,长于黄泉冥海之中,受冥海尸气滋养,燃其根茎会释放尸气,但万物自有相生相克之法,幽冥草既能催生尸气,亦能祛除尸毒,将幽冥草煎水后服用可解尸毒。但长期饮用,又会种下尸毒。” 萧仲渊想起篝火当晚四周飘散的淡淡茶香,便是那时开始吸入的尸气。 秦戈喝了口杏仁露,清润了润喉:“所以早有人知晓金茗便是幽冥草,焚烧释放其尸气,侵染了忘归妖族,令其癫狂嗜血。死后其体内尸毒又并未散去,尸体未焚,是以三日之后起尸暴走。而忘归距离浔州和广阳两地的距离差不多,这便是此次血族之祸的源头了。” “如果最初是金茗草释放的尸气,那为何修士并未受到影响?” “忘归金茗虽源于黄泉冥海幽冥草,但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滋养水土不同,幽冥草之中的尸气已经很弱。若非忘归妖族长期饮用此茶汤,体内早已种下尸毒,这尸气也是无法起到作用的。背后之人心机固然深沉,但我们也不能说全然置身事外。”秦戈语义颇深:“凡事有因果,皆有报。” 萧术阖目长叹了一声:“第二日,我们火化安葬了所有修士,若当时能将忘归村民一并焚化安葬,便不会有今日血族之祸了。说到底,还是我辈修仙之人悟道不够,何为苍生?终有些狭隘了。” 六界众生,本应就该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左孤鸿性子急,当下道:“谁能料到他们会尸变暴走,秦门主,那眼下这尸毒可有法子祛除?” 秦戈伸了两个指头道:“自然有,还不少,两个法子。竹苓已经说过,幽冥草煎水后服用可解尸毒,忘归大火之后所有金茗被烧,所以想取得幽冥草,必须有人前往黄泉冥海。” 太清真人沉声道:“黄泉冥海三界生灵勿近,乃世间亡魂去往冥界的必经之路,而许多执念未消或者魂魄不全的亡灵不愿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便在黄泉冥海中逐渐化为恶鬼,是以黄泉冥海戾气极重。当年神将赢勾便是以黄泉冥海的尸气入体,练成不死之身,堕为魔尊,也是血族之始祖。去往黄泉冥海,半只脚便是踏入了冥界,九死一生。” 见众人有退缩之色,秦戈便继续道:“第二个法子简单粗暴些,便是将所有被感染之人隔离,无论被咬还是被伤,待他们没有鲜血滋养,终会干枯而死,再粗暴些,便直接全部以火焚化,一劳永逸。” “不可以,这和纵火杀人有和不同?”萧仲渊想也没想,直接反对。 浮玉山仙门周睿山却表示愿意接受这个法子:“被咬之人已经称不上是人了,杀之有何不可?若他们体内尸毒未清,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家破人亡,这也是两害取其轻啊。如今还有青丘妖族环伺在侧,浔州城内那么多修士,若被感染尸毒,后果不堪设想!” 眼看众人都倾向于第二种方法,萧仲渊蓦然起身道:“太清师尊,弟子自请前往黄泉冥海采集幽冥草。” 秦戈目光犀利,直截了当:“不行,你体内本就有妖毒未清,黄泉冥海的尸气你根本受不住!更何况,广阳县传来的谣言你听到了么?你曾有恩于他们,而他们却以怨报德,能以如此恶意揣测人心,你还要为他们冒如此风险?” 萧仲渊却殊无半分犹疑:“此事且不论背后之人是何用心,但尸源既然源自忘归,仲渊曾受忘归族民恩惠,心中早已视若至亲,必然不能让忘归蒙羞,此事自当由我了解。至于黄泉冥海的尸气……”萧仲渊顿了顿,看向秦戈:“我信你会有办法帮我镇住一时,秦戈,这是我的选择。” 第81章 黄泉冥海(一) 四目相对,萧仲渊目光沉沉如水,不容商榷。终是秦戈败下阵来,这个死脑筋为何总是如此不开窍? 太清真人颔首道:“难得你有这片心,不过此事终因你而起,由你前去黄泉冥海采摘幽冥草解除这血族之祸,也能堵住悠悠众口,却是最好不过。你自己万事小心。” 秦戈憋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黄泉冥海隶属冥界,虽没有大量鬼差把守,但由于戾气极重,赢勾之后,冥王派遣了大量的摆渡人渡怨魂踏上望乡台,喝下孟婆汤,去往冥界。我们若擅闯,必会惊动摆渡鬼卒。我曾听传闻说,每月十五辰时到巳时是黄泉司开集会的日子,按照每月摆渡的怨魂数发放寿银。是以这一个时辰之内黄泉无摆渡。我们便在这个时间偷入黄泉冥海采集幽冥草,也就是明日一早。” 众人惊异了一会儿,纷纷夸赞道:“秦门主果然涉猎广泛,这寻得幽冥草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既然已经明确这尸源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迅速甄别出被感染之人,以免尸变之后感染更多人。对于已经被咬伤的人,在没有拿到解药之前,必须强制隔离。 接下来竹苓便将这甄别之法写下,以虞渊仙门的千山暮雪草入狗血,再以一比十兑水调制后,注入修仙之人的一丝灵气,之后将符水喷洒在人印堂之上,若被感染,则此人脸上会浮现出淡绿色的尸气。 方俊吉,夏晚璃,白芷带领虞渊弟子四十人即刻前往广阳县,剩下之人留在浔州城除祟。 君世宁立即着人挨家挨户查验,浔州城内尚余下十一万户近四十万人未有迁出避难,大部分都是没有远房亲戚可以投靠,或者路途遥远,没有财力可达,便只能冒着风险留在了浔州城,指望着云集此处的修士可以打败妖族,守护他们,不曾想竟还发生这等倒霉事。 浔州城整个西区昌平坊腾出作为隔离安置点,集中被抓伤之百姓。被咬之人则封入昌乐坊结界之中,以防尸变伤人。而已经尸变者,就地焚烧化灰。 井然分工之后,众人也顾不上吃晚膳,好在这识别之法快捷,浔州城内聚集的修士也多,但也一直忙到五更将尽晨曦微露,才将感染之人尽数隔离去了昌平坊,整个片区充斥着凄惨的哭喊之声,夹杂着鬼哭狼嚎的凄厉惨叫,父母不舍幼子,丈夫不舍妻子,泪眼依别,叹世事无常,转瞬间便是命如草芥人如蝼蚁。 萧仲渊在昌平坊的角楼吹了一宿的清心音,虽无法祛除尸毒,但或多或少能镇静一些内心的狂乱之气。 压抑的夜色渐渐淡去,整个浔州城开始浅淡地浮现在晨曦雾霭的微光中。一个纤弱的身影仰头听着这有如天籁的萧声,直到萧声停了,她才步伐有些笨拙地走出,披散着长发,瞳孔浑浊,而那张已经透着死灰色的脸……是魏迎! “我宁可你从未来过忘归,那么爹爹和大家就都不会死……”少女临终前那含着血淬着悲愤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萧仲渊微微阖目,手指不自觉地蜷紧,都死了,却还要被人利用化为血族,究竟是谁给他们种下了尸毒,为的又是什么? 巡守的修士迅速地围了过来,但魏迎是妖族之身,身法飘忽诡异,而且修士担心被她抓到或咬伤,都不敢离的太近,只能布以结界防止她逃脱。 僵持间,一道凌厉的剑光掠入,被剑气笼罩的魏迎本能地以手挡剑。 萧仲渊身形已至,承影剑出,格住湛卢剑:“君扶,不要伤她!” 犹疑间,寻着活人气息而去的魏迎狠狠一口咬在了君扶的手背上,但君扶体内激发的灵力瞬间将魏迎反弹出去,君扶抛出捆妖索将她捆了个结实。 萧仲渊大惊,迅捷无比地封住了君扶通往心脉的几处穴道:“我……没料到她会袭击你,她是魏叔的女儿,你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去忘归的时候……” “仲渊!你清醒一点,他们都已经死了!你如今看到的只是血族怪物!” 角楼的阴暗处又扑出了几个身影,他们蛰伏了一晚上,如今白昼将至,已是饿的厉害。君扶不客气地全部捆结实了,燃起掌心焰:“你若还是下不了手,便由我焚化他们吧,也让他们安息,尸身不再被作践。” 萧仲渊缓缓伸出手,红色的火焰在灵光流淌的掌心跳动,映照着他深沉的眉眼。他走近魏迎几人,被捆妖索束缚着的血族拼命扭动着身躯,大张着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嗬嗬”声。 “对不起,我一定会查出这背后种下尸毒之人。”心一狠,掌心焰挥出,几人终在烈烈业火中化为齑粉消散在第一缕穿破雾霭的阳光中。 君扶轻轻拥了下他:“走吧,秦戈在南林王府门口等着我们,时间不多了。” 萧仲渊深深吸了口气,拿起君扶被咬伤的右手,手背几乎被血牙贯穿,即便被止住了血,干涸的血迹还纵横交错地凝在手上:“都是我一时心软,才让你被感染了尸毒……”但突然发现君扶的伤口却和别人不同,血迹鲜红,并未发黑或者浮现绿色的尸气。 手背上的伤口并不痛,君扶低头瞧见的是那浓长柔软的睫帘沾着雾霭的朦胧,心中柔情陡生,牵住他的手,语意温柔:“没事,我们不是马上要去黄泉冥海寻幽冥草了么,还要三日时间才会尸变暴走。” 萧仲渊唬地后退三尺与他保持着距离,柔和的霞光中晕染出一丝有如云彩的绯色:“大庭广众之下,你能好好站着说话么?”愠怒中却是眼波横流,蓝田日暖玉生烟。所幸大家都忙着除祟并未注意。 君扶痴痴然看了半晌,萧仲渊无奈一拂袖子转身而走:“发什么呆,不是说时间快到了么,还不走。”心中却颇为几分欢喜得意,所谓神魂颠倒不过如此吧。 回到南林王府,一众人已等候在门口,都是一宿没睡。 竹苓查看了下君扶的伤口,也奇道:“君公子直接被尸源所咬,按理说侵染尸毒最重,但这伤口却无半分感染尸毒之象。”喷以符水验之,果然殊无半分尸气,众人皆称奇。 秦戈轻挥折扇,面无波澜:“六界玄妙,总有人的体质极为特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耽搁了许久,赶紧出发吧。” 此时旭日已升,照着君扶的目光极亮:“那真是太好了,若我体质特异,不会被尸气所染,等会儿便由我沉入黄泉冥海之中采摘幽冥草,秦戈,阿渊,你们在岸上等我便可。” 秦戈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凤目微睨:“你以为黄泉冥海是一条河?不过你不受尸气侵染,总还是有些益处,走吧。” 萧术和竹苓带门下弟子送三人到冥界边界便不再前行。 所谓这阴阳边界,其实大都在各城郡的城隍庙宇,杏黄院墙,青灰殿脊,浔州城的城隍庙自是修的富丽堂皇,香火鼎盛不绝。院中参天古木交错,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这里却四季阴凉,温度陡然降了几度。 秦戈以法咒打开阴阳边界,旋转的气流中,前方一片黑黢黢,不知通向何方。 萧术不无担忧道:“渊儿,我们在这里接应你们,幽冥草之事万勿勉强,在为父心中,你的安全最为重要。” 竹苓将三个锦囊递了过去:“这锦囊之中逢的都是本门的千山暮雪草,可辟尸气,虽无法祛除,总有些好处。萧公子体内毒素未清,这里面特别还加了雷印和沉香。” 既然三人都有,萧仲渊便没有拒绝:“竹苓姑娘有心了,多谢。” 秦戈凤目有些许的冷,应该打发竹苓去广阳县,将白芷留在身边才对。不过若论术法和药理这些修为,白芷确实不及竹苓,秦戈有点微讶,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大局为重了。 三人穿过法阵,旋转的气流渐弱,萧术依照秦戈嘱咐的法子维持着阴阳之门,静候三人归来。 第82章 黄泉冥海(二) 黄泉冥海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极度严寒干燥,光秃秃的地上全是砂砾黑石,天空褪去所有的颜色,极目望去,是混沌灰蒙单调的一片。霜风卷起尘沙漫天,吹在脸上便和刀子一样割的生疼。 萧仲渊结了个护身结界罩住三人,这样的环境确是生灵勿近。 秦戈阻了他的手法,撑开护身结界,淡紫色光芒流转:“我来吧,你等下要全力抵御尸气侵入,这里尸气弥漫,很容易激发你体内妖毒。” 黄泉冥海是去往冥界的必经之路,越靠近黄泉冥海,尸气越重。无数透明的魂魄从四面八方聚集,有留念不舍人世的亡魂在岸边徘徊。黄泉冥海上浮着绿色的尸气,这是恶鬼聚集经年累月的尸气,走近了,还能听见黄泉冥海中鬼哭狼嚎的声音。桥上的魂魄不慎落入冥海中,便见万千恶鬼漂浮上来,瞬间撕裂沉入。 一座血色狭窄的石桥横通在冥海之上,没有扶栏,生着尖刺的荆棘紧紧攀缠在桥面,只有没有感知的魂魄方可走过。经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喝下孟婆汤,便忘却前尘旧事,进入冥界等待新的六道轮回。 忘川秋水煮今生,一碗饮尽皆放空,三世因果皆有缘,六道轮回莫匆匆。 尘归尘,土归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君扶有点怔神,为何这样的场景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曾有无数个自己从这里走过。 萧仲渊也惊异于黄泉冥海的景象:“黄泉冥海竟如此广阔,如何才能寻到幽冥草?” 秦戈遥指了下岸边不远处:“那似乎有个鬼差,可以抓来问问。” 光秃秃的广袤土地上,突兀地生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只有黝黑的枝丫,没有叶子,更没有花,不过树下却有一老者在摇着蒲扇煮汤。 萧仲渊走近了,温然问道:“老人家,你这卖的是什么汤?只听说过望乡台上孟婆汤,却不知这黄泉路上还有别家。” 老者示意三人请坐,捋了捋白须道:“孟婆在望乡台上熬汤,那是职责,老朽在这里煮茶,却是守一个约定,等一位故友。” 秦戈蹙了蹙眉,本以为只是普通鬼差,但这看似寻常的阴司老者身上怎会有一股和自己相似的气息,他是谁? 老者出手如电,忽然在秦戈灵台处一点,秦戈猝不及防,一阵困意袭来,竟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萧仲渊几乎是同时就要召唤承影,老者悠悠道:“你们前来寻找幽冥草,我并无恶意,没准还可助你们一臂之力。这人只是暂时睡过去了,我的故事说完了,他也就醒了。” 萧仲渊探了下秦戈的灵脉,气息沉稳,毫无阻滞,确实是睡过去的表象。 萧仲渊脸色愈加苍白,而两颊却开始泛起病态的红,鬓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能感觉到身上的碧鳞开始渐次生出。尸气对他的影响很大,便是虞渊圣药千山暮雪草也并无任何作用。 老者瞥了他一眼,将茶汤倒入陶碗中,推至面前:“小仙君喝碗茶,虽不能解你体内妖毒,但只要你不入冥海,至少可保你这一个时辰之内不会发作。” 这人可一指就让秦戈昏睡过去,又知自己受妖毒所侵,若他真有恶意,犯不着使用茶里下毒这样下作的伎俩。当下一饮而尽,茶汤入喉,通达八脉,果然碧鳞退散,解了内心的嗜血欲望。 君扶将面前的陶碗推远了些,仍有几分戒备:“老人家在这里很久了?莫非是在等我们?既然你知道我们是来寻幽冥草的,那可否告知地点?” 老者面目慈祥,呵呵一笑:“这位小仙君别着急,时间还早。我在这里已经数万年了,至于说是否专程在等二位,这是,也不是,漫长岁月,听听这黄泉路上的故事,给路过此地的魂魄沏一壶茶,所以遇见你们,是偶然也是必然。” 老者悠然地摇着蒲扇,笑谈间拉着长腔唱道:“不过是彼岸沏壶茶,等一树花开。” 明明是阴霾的天气,简陋的桌椅,普通的长相,穿着最粗布的蓝底麻衣,萧仲渊却感觉这老者身上有股祥和明净的力量,与这阴气森森的周遭格格不入。 君扶瞥了眼干枯枯的枝丫,哪有半分生气,撇了撇嘴,全然不信:“向来只听说过黄泉路上无花开,别说是一树,便是一朵也不可能。” 只是话音刚落,原本干枯的枝丫之上忽然盛开出了一朵粉色桃花,紧接着更多粉嫩的花朵渐次开放,直到满树芳菲,万丈春光。 看着惊呆了的君扶,老者哈哈一笑:“世间之事,本就玄妙,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华。只是很多人却并不懂得。 就好比这黄泉冥海走过了无数的痴男怨女,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有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有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的无奈,爱别离,求不得,直到执念变成了妄念。而这些放不下妄念的便终成了这黄泉冥海中的恶鬼,看着曾经的爱人一次次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而自己却不得轮回,前也前不得,退也退不得,年年月月日日地受着折磨,如何不怨不恨呢? “这些恶鬼就不能渡化了么?” “心之如何,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摆渡人不过是旁观者清,扶你一把上船,至于愿不愿意上船踏往彼岸,便全在你自心了。” “老人家既然看的如此通透,那为何数万年在这里执守一个约定,岂不也是一种妄念了?你的朋友若遵守约定,早该就来了,很有可能你的朋友已经忘了你了。” “谁说不是呢……”渺渺升起的茶汤热气将老者的声音都熏的有几分悠远:“我生前犯了很大的错,所以被罚永生永世在黄泉冥海为怨魂摆渡。我这人啊,以前懒散自负地很,虽然担着摆渡这个职责,却从来没想过要将这个事情做好,每天也就百无聊赖地混混日子,折磨折磨怨魂取乐。 我生前有位很要好也很厉害的故友,所幸隔断时间他就会来冥海陪我说说话。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来,再来的时候却是郁郁寡欢,在这里种下了这株桃树,他说他在履行一个约定,等满树芳菲的时候,他的挚友就会归来。 我以前脑子有点笨,一根筋,从未想过我的这位好友为什么会不开心,为什么要种下这棵桃树,守一个什么约定,但既然这是他种下的桃树,我就很开心地日日夜夜照看起这株桃树。 每次桃树开出一朵花的时候,故友便会如期而来,我陪他在这里喝杯茶,聊一些今生的事。然后渡他过黄泉冥海,看他走上望乡台,经过三生石,喝下孟婆汤,进入下世轮回,然后回首发现那朵桃花落了。 但没有关系,我心中有期盼,下一朵花开的时候,故友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就是这样的期期盼盼,让我度过了数万年无尽无聊的漫长岁月。 “老人家,既然你如此想见你的这位故友,为何不选择和他一道进入六道轮回?” “何尝不想呢?只是曾经犯的错太大,被罚永生永世在冥海摆渡,不得轮回。况且,能在这时常见到故友,喝茶聊天,送他入下一世,我也很心满意足了。虽然故友再也记不起他,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万千魂魄中,我总能第一眼就认出他。 他来,花开;他走,花谢。 这是他的宿命轮回,如今想想,何尝又不是我自己的宿命轮回。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无波无澜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花再也不开了,我日日在桃树底下徘徊,但一树枝丫却日渐干枯。 我日益焦躁,我不知道故友出了什么事情,而我被困身在黄泉冥海之中不得离开。我在万千来此的魂魄中望眼欲穿,想知道故友是否还活着,是否等着我去救他,我怕他烟消云散,却忘了神魔两族,不入轮回。 终于我寻到了机会逃离了黄泉冥海,我从来都未曾想过什么后果,什么因果,一切都是率性而为。我叛逃堕入魔道,犯下杀业,却再也认不出曾经的故友。如今才知,世间之事总是如此玄妙,我渡他万世,他亦陪我万年,缘起缘灭,有因有果。只是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我当年不出黄泉冥海,总能在这里等到他归来,说说话,喝喝茶,毕竟他说过,他将万世历劫,直到一树花开。花未曾满树,他便不会失约。” 萧仲渊神色陡变:“你是魔尊赢勾?” 老者淡定地摇了摇头:“赢勾九千年前就被应龙帝江寂灭,早就烟消云散,老朽法力微末,不过是浑浑噩噩中执着于一个未了的心愿不愿轮回罢了。” 君扶总算是听明白了,却愈发不解道:“你这位故友其实并未和你约定什么,他万世历劫是和其他人的约定啊。” “我固执着守着我自以为的一份约定,所以说是放不下的妄念,一妄成魔。”老者将茶复又推至君扶面前:“如今,我已见到他无恙安好,心有归处,心愿已了。” 君扶喝下那杯茶,一滴泪水从老者眼中滑落,老者伸手接住,指尖灵力绽放,化成一颗莹白的珍珠。 老者将珍珠递给萧仲渊:“小仙君,这滴心泪可彻底拔除你体内妖毒,让你从此以后妖毒不再发作。但是,万年一轮回,魔域即将打开,而赢勾曾弥留在魔域之中的尸气也唯有此心泪可除。选择在你。” 又转头对着君扶道:“感谢二位在这里听我这个老头子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你要找的幽冥草就在这个方向对直过去三十丈外,沉入冥海十丈之下,你便能寻到你想要的东西。” 说完这些,老者倏忽间消失不见。只余满树灼灼桃花,旖旎春情。 我终于完成了和你的约定,赢勾。从此世上也再无赢勾。 -------------------- 作者有话要说: 1.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华”引自张晓风《赏梅,于梅花未着时》; 2. “心之如何,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引自三毛。 第83章 黄泉冥海(三) 桌上的茶汤还在汩汩冒着热气,陶碗里的茶也还是温热的,一片桃花瓣飘落在桌面上,轻颤着摇晃了几下,似乎都在印证着刚刚的老者并不是幻觉。 萧仲渊摊开手掌,那颗心泪静静散发着温润的灵光,可彻底拔除自己体内妖毒……这到底是有诱惑的,萧仲渊驱散着心底冒出的欲望,摇了摇头,赶紧合上手掌,将心泪塞入乾坤囊中。 “阿渊,你在岸边等我,冥海之中尸气太重,你千万别下来,我估摸着不用半个时辰就能上来。”他眸光闪亮,神色如常,尸气确实对他无半分影响。 “嗯”萧仲渊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萧仲渊坐在一树桃花之下,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看着无数透明的魂魄鱼贯飘上奈何桥,那老者说的故事很像赢勾,但魔尊赢勾早已身死神灭……又是谁万世历劫,等一人归来?隐隐中感觉与自己或者君扶有关……理不清头绪,算了,不想了,直愣愣地盯着三十丈开外发呆。 君扶跃入黄泉冥海中,才明白为何秦戈说冥海并非一条河,黄泉冥海中并无一滴水,四周蒸腾环绕的都是无数透明的恶鬼怨魂,扭曲着脸庞在狰狞地嚎叫,层层的尸气看起来就像绿色的水波扩散。挤在一起便是浓稠如漩涡,化不开的幽绿之色,蓦地分开颜色又变得浅淡,远看确如河面一般深深浅浅,波动起伏。 君扶一直沉到冥海底,随着他的前进,这些恶鬼却很害怕似的躲着他,又很好奇地在他身边漂浮环绕,小声絮絮的声音传来: “快走,快走,他身上有那个瘟神的气息。” “啊,那个瘟神太可怕了,但他不是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么?” “是啊,都说他已经死了,做鬼都不可得。” “当年他以尸气入体,修成不死之身,有这么容易就死了?” 行了一阵,果然看见那一片幽冥草了,散发着赤金色的淡淡光芒。君扶很顺利地将一片幽冥草尽数收入了乾坤囊中。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君扶微眯起了眼,走近了才发现竟是一片镜子的残片,篆刻着符文的古朴镜边,镜面闪动着暗红之光,修罗恶世镜! 君扶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俯身将残片握于手中,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又跌入了时空的漩涡之中…… 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君扶上来,萧仲渊有些不安,起身,复又坐下,复又起身,愈发焦躁,来回踱了几十步,终忍不住大声唤道:“君扶——君扶——”但冥海之上毫无回应,只有万千魂魄在来回飘荡。 萧仲渊咬了咬牙,张开护身结界,跃入黄泉冥海。所谓灵力结成的结界如同蛛网,随着阵眼之中主人的灵力强弱,结界的密度和韧性都会有异。但无论结界再如何细密,必然无法隔绝气体,否则施术之人也会窒息而死。所以这护身结界下到冥海深处,不过是减缓了侵袭速度,尸气依然能透过结界弥漫进来,诱发体内的妖毒发作。 萧仲渊强撑着一路行到幽冥草附近,看见刚陷入昏睡之中的君扶躺在一片浅淡金光之中。萧仲渊抱起君扶,探了探他的灵脉,却是无损,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昏了过去? 他尚不知道君扶是陷入了修罗镜的记忆之中,只道他是被尸气所侵。但好在没事,萧仲渊舒了口气,一只手架起君扶,朝着冥海上方游去。 越来越多的恶鬼飘了过来,汹涌而至的鬼潮聚集浓稠的如同一堵墙,萧仲渊一时之间竟无法前进半分。 “那,那个人是昏过去了么?怎么一动不动?” “啊,那太好了,那个瘟神曾经多么可怕地折磨我们,我们现在还回去也不为过!” “是,咬他,去咬他!” 黄泉冥海中的恶鬼亡魂扭曲的面孔愈发狰狞,嘶吼着扑来,充斥着腥味的尸气强烈地刺激着体内的妖毒,萧仲渊身上的碧鳞不受控地渐次生出,碧色的瞳孔弥漫着嗜血的欲望。 “滚开,都滚开!”萧仲渊低声怒吼着,一手召唤出承影有些胡乱地劈砍着,那些恶鬼惧怕承影的锋芒,剑气所至的地方,魂魄散去,但剑气一散,魂魄又再度聚拢过来,攀附在他的耳边蛊惑着:“咬下去,吃了他,吃了他,你不吃就给我们吃。” 此刻可怕的已经不是周遭的恶鬼,而是他自己内心嗜血的欲望。他能清晰地听到君扶周身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他尝过他的鲜血,知道那鲜美的滋味。尖细的犬牙又胀又酸,鲜血无法满足的痛苦让他浑身都在发抖,如万蚁啮骨,万刃裂肤,连视线也模糊起来。愤怒和渴望交织,他想去撕咬那些恶鬼…… 防护结界一弱,立时就有恶鬼渗了进来,一口咬在了萧仲渊的腿上,鲜血溢出,刺激着冥海下的恶魂更加癫狂,但萧仲渊却觉得自己混乱不清的神智清醒了几分,发现自己竟咬在了君扶的手肘上!幻觉! 萧仲渊收了自身的防护结界,更多的恶鬼扑在他的身上,但这啃噬的痛苦却能保持着他神智的清醒。萧仲渊左手死死揽住君扶的腰,有力量在与他撕扯,不能放手,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咬着牙朝着冥海海面之上浮去。 群鬼中,一对母子奋力将围绕在侧的恶鬼驱散,挤到了萧仲渊的面前,容色哀绝:“仙君,仙君救我们母子出去。我三魂分离,无□□回,我是南林王君世宁的夫人,淳于惜惜。” 萧仲渊大惊,但此时此刻已容不得他细想:“好……我拖住,你带他出……”萧仲渊在君扶背后一推,同时借助魂魄漂浮之力,将他二人送出冥海,但反推的力道却将他推入冥海的更深处,尸气侵噬的他几欲癫狂疯魔,撕咬魂魄。 陡然,一道耀目的淡紫色神光从天而降,径直劈入黄泉冥海,强大的灵力如涟漪般激荡开去,惊的恶鬼怨魂四下逃逸,北辰一把揽住萧仲渊的腰身,将他带出黄泉冥海。 一袭白衣上已是血迹斑斑,衣袍四处被扯的凌乱,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腿上皆是被恶鬼啃噬的伤痕,鲜血顺着碧色鳞片间的缝隙蜿蜒留下,触目惊心。 ………… 你竟丝毫不怜惜自己么! 萧仲渊碧色的瞳孔满是戾气,神智不清,妖毒发作却不得满足的身体冷热交替,不断颤抖。北辰一只手紧紧钳制住他,咬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喂入他的唇中。北辰作为上古神祗,灵力精纯无双,加之又是修的治愈之术,只是数滴便抚平了萧仲渊几欲暴走的身躯,在北辰怀中沉静下来,如安静地睡过去一般。 北辰瞥见满树芳菲,但桃树下的老者已然不在。能有本事瞬间将自己的元神弹回天界,唯有须弥山的尊者。而数万年来执着于行走于冥界的尊者只有一人,便是地藏尊者,那位所谓: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好管闲事的地藏尊者不知道渡的又是哪方恶鬼,竟要瞒着自己。萧仲渊和君扶的前世今生他当他浑然不知么,笑话,那他做什么六界司命。 北辰不再深究地藏尊者搞什么鬼,此时此刻,他心中唯挂着萧仲渊。 北辰将修为渡过去,淡紫色的灵力渐渐抚平了斑斑伤痕,碧鳞褪去,细致肌肤恢复如初。他拭去仲渊唇边残留的一点血渍,看着指腹上那点鲜红,忽然抵上自己的唇畔将它舔舐掉。 伸手触上萧仲渊白玉般的脸庞,浓密纤长的羽睫温柔地覆盖着,随着逐渐匀长的呼吸而微微颤动。肌肤相接的触感激起心中的战栗,北辰觉得有点焦渴,搂着他的手不由加大了力道,俯下身,越来越近…… 萧仲渊微睁开眼,眼神却还是朦胧迷离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温柔眉目,一头银发如山巅之雪,又泛着隐隐的银灰光泽,流泻在一袭紫色星辰云纹的衣袍上,如清辉月色,叫人无比安心。双唇微启,轻轻吐出了两字:“师尊……” 这恍如梦呓般的两字却如惊雷般在北辰耳边炸开,多少年了,你未曾如此唤过我。 “慕……轩?”北辰喉结滚动,几不可闻地低声呢喃道:“你真的想起来了么?” 这两个字将北辰心中蒸腾起的欲念瞬间抹杀,冥海的风吹起北辰的银发,复又拂落在萧仲渊的身上,往事如烟闪回…… 太一宫,他坐在书案上随意翻着书,十三岁的少年慕轩搂着他的脖颈,清婉的声音有点撒娇:“师尊,我们今天不读书了,去星河变蝴蝶可好?”他还惦记着上次北辰幻出万千灵蝶,和浩瀚蓝色的星空交织成梦幻星云的场景。 北辰丝毫不为所动,眼皮都没掀一下:“你这是耍赖,答应默两个时辰的《二十四篇.告子上》,都背完了?如今才一个时辰你就坐不住了?” 慕轩伸手将默好的帖子伸到北辰眼皮底下,乖巧道:“但慕轩一个时辰就默好了呀,师尊要不要随意抽查试试?” 穿着青色衣衫的少年慕轩已经温润雅致的如月如玉,浓密纤长的软睫在细致如瓷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如蝶羽般轻轻颤动。 北辰搁了书,他心中本就是极喜爱慕轩的聪慧温雅,叹了口气,牵起慕轩的手:“好吧好吧,还真是拿你没办法,算是奖励。” 慕轩开心地仰起头,决定得寸进尺:“那,我可以叫上我的朋友一起么?就是我和师尊提起过的帝江,他可是弟子直钩在四海洲钓上来的龙。”清清软软的语气中带着欢喜和骄傲。 “龙……”北辰凤目微眯,眼底有不明的微光流淌。四海洲龙族一脉当年与伏羲大帝立下上神血盟,永居四海洲,为天庭镇守上古洪荒妖兽。 北辰点了点头:“好。不过除了师尊之外,你以后不可再和任何人提起帝江的龙族之身,便是你的父帝母神和东阳都不可以。帝江,既然已经出了四海洲,以后也就别再回去了。” “嗯,弟子知道了。”慕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块温玉褪去了温度,生了寒气,最终成了他怎么也握不暖的冷玉。如今,和田日暖玉生烟也是很好吧,他可以等,等着能走入他的心里。 秦戈醒了过来,看着趴在地上的君扶皱了皱眉,嫌弃地踹了一脚之后,还是将二人一同带出黄泉冥海,随着阴阳之门的关闭,满树的桃花随之谢去。 第84章 第二则记忆 黑暗,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充斥着整个空间,带来幽闭的恐惧。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君扶已经没有那么惶然,他在静静地等,等待属于他前世的记忆。 穿过漫长的黑暗之后,君扶听见了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每一步都是那么稳健有力。眼前一条石阶路顺着险峻的山道蜿蜒向上延伸,云层后弦月清辉的光芒浅浅地映照在石阶之上,山中很冷,也很静谧。 他的神识就寄居在这男人的身体内,感其所感,知其所知,却只是一个旁观者,是他,又仿佛不是他。 阶梯的尽头是一座红墙碧瓦的宫殿,飞檐翘角,朱门轩窗。推开门,似乎是一间寝殿。铜鎏仙鹤落地烛台上燃着巨大的红烛,厚厚的赭红色帷幔垂下,将整个寝殿熏染的温暖异常。 男人脱去皮靴,赤脚走在青砖地面上,地热透过石砖漫了上来,从脚底蒸腾到全身,很是舒服。掀开帷幔步入寝殿深处,中央是一方温泉池子,四周白玉雕琢着麒麟瑞兽,嘴里吐出的温泉热汤缓缓流泻入池中,缥缈缭绕的水雾中可见一男子正仰躺在池中。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响,温泉池中的男子缓缓起身,白玉般线条凌厉的身体上爬满了盘根错节的黑色纹路,那是被魔煞之气侵噬而无法愈合的伤口。毫无遮掩的身躯如此猝不及防一目了然地映入眼帘,男人瞥了一眼,赶紧转过头去。 男子取过温泉池边衣架上的衣袍穿上,白衣如雪,墨发披垂,赤着足从水雾氤氲中走了出来。 男人微微愣神,剑眉下璀璨如寒星的双眸有微光流淌,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帝王: 金阙殿,九十九阶白玉阶梯之上,他睥睨天下,挥斥八极; 战场上,于万千魔兽妖兵中,他杀伐决断,天帝一怒,十方俱灭; 而行走于世间之时,他怜悯苍生疾苦,身光明照,如水中月,如日初出,眉间白豪,普照十方。 见过坚硬的,冷厉的,清冽的,疲惫的,温柔的……却从未有过这样……他想了想,是的,柔软的。如同浑身尖刺的刺猬露出了最柔软脆弱的腹部。 帝王在巨大的落地铜镜前坐下,水滴顺着墨发滴落,在温热的砖面上卷起一阵青烟。铜镜照出男子清俊的五官眉目,在摇曳的烛火中,有些慵懒。 回过神的男人拿过衣架上的长巾,跪坐在帝王身后帮他擦拭着头发:“别用净水咒,让我帮你擦干。” 帝王轻轻“嗯”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阖上了双目,浓长的睫帘在鼻影处投下阴影,平素凌厉的五官线条温柔起来。 寝殿里很安静,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声音,只有池子里流水的声音,和彼此间浅淡的呼吸声。 “真的没有办法了,王?”终于还是他忍不住,甫一开声,竟有些抖。 “你跟随我千年,应知我。”他的话很简短,从不拖泥带水。 男人握着发梳的手一滞,发齿卡在了墨发中:“是不该再问,即便不能改变什么,至少能让我自己安心。” “你刚刚已经看见我的身体了,这么多年的征战,侵染的魔煞之气早已侵入我经脉之中,不死便成魔。这副残躯,我已经拖到了最后一刻。”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悲伤。 和魔族耗时数百年的征战终于结束,龙族一脉永居四海洲为天庭镇守数万妖兽,天庭的秩序开始建立,一切井然有序地步入了正轨。他甚至已经可以预见之后的数万年都将迎来万物自由生长的时代。 男人掀起帝王的墨发,白玉一般的脖颈上蜿蜒密布着黑色的纹路,疼痛弥漫进眼睛,却不如帝王的平静:“你为这六界苍生做了这么多,为何倒头来,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而我却以魔族之身晋封尊者,这就是须弥山的因果?我不懂。” 帝王睁开眼,看着镜中气宇轩昂一身红衣软铠的战神,星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欣赏:“斗战尊者这个封号很配你,这是你善义修身证得的金身正果,你身上那些被魔族和妖兽造成的无法愈合的伤疤也终可以消去了。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我对你的交代,还好没让你白跟了我。” 男人却混不稀罕地冷冷一笑:“无生无灭,无知无觉,漫无边际的生命又有何意义?我当年愿意追随你并非为了须弥山的尊位荣耀。” 帝王握住了男人的手:“我知道,从来都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这样的结局亦是我愿意的。当年你愿意追随我,便是因着这样的初心,天地间的力量从来不在于索取,你忘了么?” 男人沉默了,良久方道:“没忘。只是,舍不得。” 帝王仿佛入定似的无波无澜的面庞终于有了疼痛的表情,手微微一颤,收了回来,轻叹了口气:“你我知己相伴千年,早已胜却世间那无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心最怕贪恋,你心意我怎不知晓,所以我来和你诀别。而非,不告而别。” 男人垂下了兀鹰般锐利的眼眸,温柔地将帝王的墨发拢在一起,取下自己头上的发簪绾住:“这是昔年在三危山我们制服梼杌之后,用它的牙制成的发簪。” 忆起往昔,帝王唇边逸出一丝浅笑:“怎会不记得,你就喜欢收集这些战利品做成各种饰品器物,和小孩心性一般。这千年来,我们也算是踏遍了六界河山。”顿了顿又道:“离日出还有三个时辰,我想再去看看。带酒了么?“ 男人从腰间取下一壶酒递了过去:“必须的,青玉酿,我们最喜欢的。” 帝王仰头豪饮了一口,眉目间有英气勃发:“还是从前的味道。走!” 寝殿的门被灵力冲开,帝王的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融入夜空之中。男人瞬间追上,便只见一道白影一道红影互相纠缠追逐着划过浩瀚天空,穿过林海雪原,越过高山深谷,战场的厮杀声早已消弭,山花遍地,百废待兴。 直到黑夜将尽,汗湿重衫,二人重新回到战君山上。帝王仰卧在山巅之上,看着远处铺泻而下的巨大冰川闪着幽蓝之光,男人枕在他的腿上,举杯对月,细数漫天星光。二人都是极好的酒量,笑谈天下,千杯不醉。 “你看,这六界河山处处都有我们走过的影子。”帝王的眼神落在浩渺的远处:“上古始神盘古以身献祭,身归天地,化肉身为混沌万物,化魂魄元灵为混沌灵气,我可能也是化为山,化为云,长存于天地之间,并未离去。” “你放心吧,虽然我的性子不想操心六界诸事,但我会帮你守着,龙族一脉也永不叛出天界。”淳厚浓烈的白酒灼烧的心也是滚烫的。 帝王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意,饮尽最后一口酒,扔了酒壶站起身来:“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起起落落,你最懂我。” 看着天边霞光渐染,分别的时刻终究是要来了。 “我要走了。” “最后一程,让我送你到最后吧。” 帝王抬头凝视着他的挚友,千万年的岁月温柔在眉间绽放:“好。”他知道亲眼看见故友寂灭的残忍,但他也明白这样的眷念,三千红尘,蝶梦浮生,唯有知己,以慰生平。 魔域之门开启,数百年来弥留在此的魔煞之气如飓风呼号席卷,帝王手执佛灯步入,他以元神燃灯,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宿命,白衣胜雪,墨发飘飞,簪着那根梼杌骨簪,再也没有回头。 而那抹渐行渐远清瘦的身影成为了男人此后梦中挥之不去的羁绊,无论他如何奔跑,如何喊叫,他从未回头。每每那么近地可以触碰到他的肩膀,醒来却是一手空空,雨打芭蕉孤影摇,轩窗冷月凝霜寒。这样无尽的日子越来越成为他的折磨。 须弥山上,佛祖面前,他放弃斗战尊者之位,许下一个约定,我愿以万世历劫,重修功德,只为: 上穷碧落下黄泉,等风等雨等君归。 第85章 我心悦你 怅然伸在半空的手被温暖地握住,反复浸润在喉间的字句吐出来只有一声低沉梦呓般的呼唤:“别走……” 君扶挣扎着醒了过来,又是冷汗涔涔的一则模糊的记忆,心跳的厉害,深沉记忆中男人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那种再见到他的渴求,那种来自于心底深处最大的祈求是那么鲜明强烈,我愿以万世历劫,重修功德……难怪自己会熟悉黄泉冥海那通往冥界的路,会熟悉奈何桥,望乡台,桃花漫天,万世将尽,功德将满,君扶心底浮上一丝不安。 萧仲渊温润的嗓音响起:“黄泉冥海回来之后,你已昏睡了一天一夜,梦中大汗不止,你这是又被梦魇了?” 君扶怔怔地看着萧仲渊,我怎么可能还会想到有别人?我莫不是疯了吧,若这万世历劫,功德已满,他归来与我相见,也必是早就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若真有这人,必是阿渊,怎可能会是其他人! “发什么呆呢?”萧仲渊抽出手,回首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药汁:“趁热赶紧喝了,凝神静气的。”蹙了蹙眉,有些吃味:“也不知你梦里梦到什么,一直喊着别走别走。” “啊?”君扶恍然抬头,他梦里应该没说什么更出格的话吧,不过那梦清汤寡水的,毫无一丝身体上的欲念。若说旖旎春情,还不如他现世春梦里的万一……念及此,刚刚还在满脑子纠结的前世记忆瞬间褪去的干干净净,有些不怀好意地盯着眼前的一株海棠春色。 伸手在萧仲渊的侧腰上暧昧地滑过:“你这是吃醋了?” 惊得药汁险些洒了出来,萧仲渊瞪了他一眼,却是桃花绯色漫上眼尾:“谁吃醋,你有病,赶紧喝药!醒了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君扶将那药碗搁在床头案几之上,却是索性一把将人压在床榻之上,轻啄他的唇瓣:“喝什么药,你就是我的药,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 “……”萧仲渊耳根子立时羞红了,这人肉麻的话怎么张嘴就来,君扶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封。 萧仲渊低声喝道:“你疯了,这在南林王府,随时都有人经过。” 君扶伸出手指封住了他的唇,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诱惑:“嘘,吃药了……”反手在门口落下一道阻止结界……这人面薄,总得叫他放了心才好。 秦戈午休起来有点饿,白芷这丫头还没回来,竹苓不太懂何为察言观色讨人欢心,总得自己嘱咐了才去做,没意思,何况这几天都在忙着布药解毒的事。 来到小厨房看见红泥火炉上正熬着药,咕噜咕噜,下面的火烧的正旺,干柴噼里啪啦响着,贱的火花四溅。红色的火焰啃噬着柴火的每一片碎末,直到全部拆吃入腹,化作齑粉才心满意足地卷起一个绚丽的拖尾,朝着另一片柴火袭去,瞬间又无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干柴,烈火。 秦戈坐在板凳上托着腮,拿起灶台旁的蒲扇随意扇着,萧仲渊身上的妖毒是转世之时元神薄弱,受帝江所带的赢勾尸气侵染所致。自己以真身滴血为他镇住妖毒,只怕日后这妖毒发作起来都需自己之血才可了。 萧仲渊推门进来看见秦戈颇为诧异,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怎么会出现在厨房里。 “君扶的药吃了?” “……”萧仲渊脸不自觉红了,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问话,却由着刚才君扶的“吃药”竟将如此端肃正经的二字都染上了无边春色,恐怕自己以后听到这两字都会浮想联翩了,不由有些愠怒地将药碗重重一搁:“嗯,吃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妖毒还未清么。”秦戈站起身来,就要去探他的额头。 萧仲渊本能地想退后,却已经抵着灶台,退无可退,只得后仰了身子,随意编了个借口搪塞:“是么?或许是天气热,刚走的急。”转过身去端那火炉之上的药罐,却忘了陶罐耳朵早已烧的滚烫,甫一触及,烫的直接扔了罐子。 秦戈的手从他腰后伸出,掌中灵力绽放,稳稳地托住了药罐,置于一旁。他的胸膛贴着自己的后背,甚至都能感受到心脉强劲的搏动,萧仲渊蹙了蹙眉,目光忽然落在秦戈的手上。 但见掌心之上一弯浅浅的红月印记,萧仲渊脑海中有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转身逼视着秦戈:“你掌中的子母符,妖奴印记。” 秦戈迎着萧仲渊的目光毫不闪避:“仲渊,你想说什么?莫非你怀疑控制孙宫晏的人是我?” 秦戈身材高大,比君扶还高小半个头,如此近距离从上而下地俯视很容易造成极强的压迫感。萧仲渊却也没有退缩,他与他贴的很近:“我从未怀疑过你。但为何你手上会有这枚妖奴印记?我记得之前并没有。” 秦戈盯了萧仲渊半晌,叹了口气,退后几步站定。不多时,但见灶台后以极慢的速度爬出了一只三四岁幼童般大小的田螺,化作厨娘的装扮,开始淘米做饭,萧仲渊以手支额,他已经知道这只妖最擅长什么了。 “从昆仑墟开始,你就知我向来都不喜什么天下无妖,所以虞渊并无蓄养任何妖奴。来了南林王府之后,众人皆知我这饱饱口舌之欲的爱好,君世宁便非要将他那顶级厨子赠送于我,盛情难却我就收下了。” “秦戈,对不起,你数次救过我,我本不该对你有所怀疑,只是我……有点越来越看不懂你了。黄泉冥海之中,我好像看到了你一头白发,像你,又不像你。” 秦戈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你那时妖毒发作,出现幻觉,必是看错了,自始至终都只有我。我从昏睡中醒来,用幽冥草解了你体内的尸气,喂了你些鲜血镇静了你的妖毒。” 恍恍惚惚中记得也不大清了,萧仲渊沉吟了一会儿道:“或许是我看错了吧,回来后一直还没机会和你说一声,谢谢你。”他的眉眼柔软,有浅浅的情谊。 秦戈上前轻轻拥了下萧仲渊:“我这个人有时候很大意,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错了一些事,我只希望你能记着我的好,我对你之心总是真的。” 萧仲渊眉间微蹙,他不太理解秦戈话中的含义,秦戈凤目如深潭,表面浮着笑意清浅,漾着三五微波,但再看得深了,却觉底下是静水深流,幽暗无底,琢磨不透。“秦戈,我觉得你看着我,有时候又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你曾经那位故友的事。” 秦戈的视线仿佛落在了更远处,目光幽远,连语气都是缥缈的:“我曾是他的师尊。” 第86章 陶俑军阵 寻回来的幽冥草迅速解了浔州城和广阳县两地的尸毒,血族之祸终于在大规模爆发前被压制了下去。萧仲渊算是功过相抵,虞渊门的地位倒是在修仙界中直逼第二把交椅天虞山,呼声高涨起来。白芷开心地磨着秦戈趁热打铁地多收些弟子,秦戈嫌麻烦,一应地交与她和竹苓二人去张罗。 木芸槿等人也回来了,此行颇为顺利,白长亭答应交出浮梦琴,但提出必须先放了木卿衣。除了一根筋的左孤鸿反对之外,其他人皆表示赞成。于是君世宁便提前一日约了众人前往封印之地。 萧仲渊将出门之际又被君扶无赖地纠缠了一会儿,结果等到二人磨磨蹭蹭出门,相和柳的人几乎都走空了,才匆匆朝着约定的十三碑亭院而去。 二人顺着连廊疾行之时,忽然某处墙角传来低低的喘息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隐忍着的呜咽□□,一时听不出男女。 君扶瞥了眼声音来处,探了探头:“这天还没黑呢,就如此急不可耐,也不寻个方便的场所。” 萧仲渊微咳了一声,拉住他快步离去:“这是人家隐私之事,有何好窥探,快走!” 庭院中扇形花窗后只瞧见绿藤攀墙,花木扶疏,匆匆之间也瞧不见人影。君扶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谁窥探了?既然敢在这户外做,就不怕被人看了去。不过确实也挺刺激的,阿渊,要不我们哪天……唔唔唔……”后面半截话卡在喉中说不出来,竟又被萧仲渊给下了噤声咒。 萧仲渊耳尖泛着薄红,乜了君扶一眼:“亏你说的出,你还能再无耻一点么!” 君扶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唔唔唔……”扯着萧仲渊的袖子,一路用无辜的眼神传达着“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快解开我的噤声咒”的诉求,心中却不停腹诽,仗着修为比我高,动不动就噤声我。但如今打不过他,不得不服软,君扶第一次强烈有了要好好修习功法的上进念头。 穿过十三碑亭院的东兴门,其他一众人等都到齐了。 十三碑亭院位于鳌山正和殿左下侧,院落狭长矗立着十三座碑亭,南八北五,两行排列,斗栱飞翘,檐牙高啄。十三座碑谒之上有记录南林王府的宗族训诫,有先帝来此的御字题词,有祭庙行文,真草隶篆,各有千秋。君扶之前来看过,不过就当是一寻常景观所在,没料想竟大有文章,这君世宁果真是个七窍玲珑之人。 南门笙眼尖嗓门又大,立时嚷嚷道:“小君扶,你又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去了,这会儿才来,大家都等你呢。”这话虽是戏谑君扶,但萧仲渊也是姗姗来迟,顿时便有点指桑骂槐的味道,连带着皎皎君子萧仲渊也去“偷鸡摸狗”了。 萧仲渊窘迫地朝着太清真人行了一礼:“太清师尊。” 太清真人“嗯”了一声:“人齐了,那我们就出发吧。” 君世宁在前面引路道:“各位仙君请。”走到南面第三座无字碑亭前,伸手转动了驮碑的贔屃脖子,但见碑谒转动九十度后,地面缓缓裂开,出现了一个狭长向下的阶梯甬道,很明显,这个地宫顺着山势建在了鳌山之下。 众人随着他鱼贯而入。 甬道两侧的石壁上点着脂油灯,照着幽深的地宫,一股潮湿发霉又夹带着血腥气的味道顺着穿甬的阴风钻入鼻中,激起胃中翻涌。 秦戈嫌恶地挥了挥扇子,白芷适时乖巧地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把药草递了过去。秦戈拈了一片贴在萧仲渊人中之上,指腹有意无意地带过他的唇峰:“本门的苍术兰,升清降浊,扶正祛味,会舒适些。” 又在无事献殷勤,当他君扶眼瞎啊! 立时挤过来站在萧仲渊和秦戈之间不满道:“秦门主,你这也太偏心了,既然有这等好东西,便该是人人有份。” 这甬道本来就狭窄,一排不过就四人宽的距离,秦戈冷不丁被君扶给挤到贴墙面了。当下脸色一沉,将一片苍术兰递在君扶手心,却暗中较劲将他后推:“小王爷别急,这苍术兰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自是人人有份,白芷。” 巨大力道袭来,君扶被迫地退了半步,手腕一沉,搭上秦戈的手臂,就势也将他拉了下来,二人就在黑暗中近身短兵相接起来,你一掌我一拳,使的都是暗劲。 南门笙“咦”了一声道:“怎么有掌风将我袍子都掀了起来?” “……” 萧仲渊抓住二人手腕,左右分了开来,低声道:“你俩能消停一会儿么?” 借着宽大袖袍遮掩,君扶反握住萧仲渊的手,与他掌心相贴,拉近自己一些,温柔道:“听你的。” 秦戈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拿着扇子不停扇着风,压着心头燥火。 幽暗阴森的地牢到处都是刑具,不时传来凄厉的诅咒声、叫喊声和哭泣声,穿梭其间的驭妖师身上无不沾染着斑斑血迹,见到众人行礼之后便又是匆匆离去。 君世宁引着众人穿过地牢外围主道:“这送进来的妖族啊,初时大都是桀骜不驯。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之后,还不是都乖乖地被铁鞭给驯服了。实在有不驯服之徒,便杀了做菜。一百零八种酷刑一遍遍上,总能摧毁其意志,之后便是打入子母符炼制成妖奴了。”他说的云淡风轻,但其中的狠厉血腥却是细思极恐。 南门笙笑道:“王爷真是人才,先贤之言还能被你如此用,佩服佩服。” 萧术拧着眉冷冷道:“我们对你炼制妖奴之法毫无兴趣,木卿衣的封印之地非得从这地牢穿过?” 君世宁笑了笑:“是,也不是,凭着萧门主的修为,从封印之地上方打个孔下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封印法阵强悍,万一有些许偏差,累及无辜就不好了。” 地牢九曲连环,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已辨不出方位。甬道的尽头是一块巨型的断龙石,君世宁扳动一侧机关,随着断龙石的开启,视线豁然开朗。 这像是一个巨型的葬墓坑,整齐划一地排列着数万等人高的陶俑背对众人,组成一个由骑兵、步兵、弩兵和战车混合编组的大型军阵。前锋部队兵俑身穿短褐,腿扎裹腿,线履系带,免盔束发,挽弓挎箭,手执弩机。两端各有一列武士俑,似为卫队,之后是数千铠甲俑组成的主体部队,手执矛、戈戟等长兵器,同数百乘驷马战车在过洞中排列成数十列纵队。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偶落钩连,折曲相对,密密麻麻几乎望不到尽头。 只是由于时间久远,很多陶俑身上的陶土剥落,或者颜色褪去,葬坑中有不少工匠正在进行修补工作。 君世宁遥指着这些陶俑向着君扶道:“三殿下想必也听说过,这便是先秦朝的陶俑军阵遗址,百年多前八大仙门封印鸾川妖王时无意中发现,只是这发掘修缮工程浩大,历代先皇觉得陶俑也无甚价值,是以进展缓慢。” 浔州由于近鸾川妖界,千百年来有过很多传说。就比如传说先秦王征服大陆九州之时,南境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于是在征服赵国的浔州之战中挟诈而尽坑杀赵军二十余万人,导致浔州城中怨气太重,三十日萦绕不散。 先秦王便听了方士之言,就近征徭役三十万,建陶俑军阵以压妖邪之气。之后怨气果然消散,千载岁月变迁,当后人以为这只是个传说之时,却发现史载其事竟然为真。 天虞山仙门林宗男啧啧赞道:“先秦王果然是人界不可多得的千古帝王,史书记载他雄才伟略,挥剑决浮云,大略驾群才。单从这镇邪陶俑的恢弘布局来看,便可见一斑啊。” 周睿山笑道:“林兄这么说,莫非是忽然觉得修仙还不如入世了?” 林宗男:“当然不是,只是骤然见到这般气吞山河的军阵,突发下感慨罢了。看这规模,数量或许在三万以上都不止。” “具体数量还未知,各位仙君看到的还只是其中一坑,据说当年建有五坑,以五行方位布置列阵。”君世宁带头引着众人从其中一条坑道中穿过。 “那当年被坑杀的南境赵军二十万人尸骨是否还在呢?” “都过去千余年了,就算真有也早就只剩下一抔黄土了吧。” 萧仲渊细细观察这些陶俑,体格魁梧,眼睛圆睁,栩栩如生,而胸前铠甲皆画有镇邪符咒。眉心微蹙,明显感觉到有术法的痕迹,这些陶俑不像是死物这般简单,但具体哪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君扶传音入密道:“你也发现很诡异了是么?不知道君世宁在搞什么鬼。”这周遭淡淡流窜的气息与体内的灵力似乎有种莫名的感应,仿佛极远处有无数的声音在絮絮私语,听不真切。 南门笙前后瞅了瞅这些陶俑赞道:“这些陶俑铠甲之上都画有镇邪符咒,天地三清,道法无常,我今召请,玄冥诸神,乾坤借法,邪魔退散。先秦王请的这方士确是高人,竟识得这天地无极法咒。”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比划了一下手势。 君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陶俑身上,“咯吱——”一声,一条年久失修的胳膊掉了下来,断口处露出里面的黄土,并无异样。俯身将那胳膊拾了起来,上下看了看,颇为苦恼:“哎呀,这一不小心撞断了古物。” 带着白色面巾的工匠低着头上前接过,退在一旁。 君世宁浑不在意地笑道:“不过就是条泥土胳膊,重新装上去便可。倒是这葬坑内光线昏暗了些,本王的失职,莫伤了三殿下才是。” 林天音到底是小辈,好奇之下忍不住问道:“那这鸾川妖王怎么会被封印在这先秦王镇压妖邪的葬坑之中?” 君世宁于是极有耐心地说起了故事:“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本王也是道听途说,也就权当供诸位仙君一乐。据说当年浔州城内有邪武出现,导致百鬼夜行,妖族祸乱,伤人无数。前朝皇帝向仙门求助,昆仑墟上清真人以催伏入阵曲驱散妖邪,之后天璇道长更是联合了七大仙门封印妖王,镇压了此次鸾川妖族祸乱。”目光转而投向了望君山仙门的左孤鸿:“这段往事或许望君山仙门更为了解。” 左孤鸿只是冷着脸,语气生硬:“妖族祸乱,始作俑者便是木卿衣。我派先门主此役中为除妖祟而遭受重创,不久便仙去了。” 木芸槿忽然开口道:“是么,我听说的版本略有不同,当时浔州城内确实百鬼夜行,但鸾川女君驱妖族入浔州是受了当时还是浔州节镇使君献临的求救,为了解除这邪武魔气,并献催伏入阵曲于昆仑墟上清真人以驱散邪气。若她制造了当年的祸乱,又为何要献出驱邪曲谱?” 左孤鸿闻言怒道:“木姑娘,当年浔州祸乱之时,你太爷爷太奶奶都还没出生吧,怎可如此信口雌黄?当年木卿衣狼子野心,妄图夺取邪武掌控三界,这早就是不争的事实了。” 君扶插了一嘴道:“什么邪武这么厉害?浮梦琴?” 左孤鸿白了君扶一眼:“废话,自然是浮梦琴,否则还能有什么神器引得当年昆仑墟的几位真人亲自下山。个中原委,想必太清真人最清楚了。木姑娘身为昆仑墟弟子,却不知道从哪听到的谣言。” 秦戈轻挥折扇,淡淡道:“催伏入阵曲据说就是十方芳华曲谱,只是当时为了避免世人争夺曲谱,觊觎浮梦琴,才说是催伏入阵曲。只是这番苦心还是白费了,也不知谁将催伏入阵曲便是浮梦琴曲的事情泄露了出去,木卿衣被封印了不说,还连累了整个鸾川被仙门覆灭。” 林宗南听到这话也不爱听了:“秦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说当年仙门覆灭鸾川是为了浮梦琴?你可别忘了,虞渊仙门由始至终都是参与其中的。” “哈哈,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闹闹磕么,南门兄,你听到的又是什么版本?” 南门笙笑道:“秦兄怎么突然问到我了,这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我哪知道,众说纷纭的,但当年妖族祸乱浔州是不争的事实,否则八大仙门也不会封印妖王木卿衣了。至于这邪武浮梦琴,大家都没见过,我也不好说是不是?” “浮梦琴事关重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落入妖族之手,昆仑墟的立场从来都不会变,再谈过往有何意义?”太清真人冷着脸,结束了这个话题。 第87章 鸾川女君(一) 众人穿过军阵,最前方的陶俑将军脚跨战马,手中方天画戟正指向前方。 一直默默不语跟在君世宁身后的侍从忽然朝着方天画戟的枪头扑了过去,立时穿胸而过,鲜红的血迹顺着方天戟流下滴落。 “啊——”有轻微的骚动。 君世宁负着手淡淡道:“开启八音封魔法阵需先以妖族鲜血献祭,为坛而盟,祭以妖血,凡启封印,血祭于天。” 本来空荡荡一无所有的空间亮起一阵耀目红光,以五行方阵和八卦法门交叠的法阵光芒如同漩涡般流转,渐渐的漩涡中心浮现出一女子身形,湖蓝衫裙,瓌姿艳逸,白发如雪,百多年的岁月过去,她的容貌殊无变化,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额间一片蓝羽印记。 木芸槿双目紧盯着法阵中的女人,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白如霜雪的面庞由着各种情绪的奔涌而泛红,萧仲渊想起木芸槿额间也有一般模样的蓝羽印记。 君世宁指着那女子道:“这便是曾经的鸾川女君木卿衣,青鸾神鸟之身。我南林世家世代守着这个封印,幸不辱命啊。” 八音封魔法阵,散发着血色的光芒,锋利的弧度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道虚影。萧术率先升浮于法阵之上,立于开门:“开始吧。” 秦戈将瓷瓶扔给竹苓:“不过就是件开瓶滴血的事情,竹苓你去。” 归墟萧术、天虞山林宗男、浮玉山周睿山、望君山左孤鸿、虞渊竹苓分站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五处阵眼,尧光山、朝牙山、东极大荒的门主未至,但之前门主留下的封印之人的鲜血已派人送来。便由林天音、白芷和归墟仙门的罗勉长老分别持着站在另三处阵眼。 几人陆续将鲜血滴入各自负责的法门阵眼,随着鲜血滴入,可见每一处的法阵上光芒减弱,阵门开启,捆缚在木卿衣身上的红色法线便消失一根,果然有效。最后到左孤鸿,见他打开瓶子,却什么都没有。 “左孤鸿,你搞什么鬼?” 左孤鸿将瓶子一扔,漠然道:“真是抱歉,当年天璇掌门仙逝的时候,并未留存鲜血,我望君山一门从来就没有想过还会有解封妖王木卿衣的这一天!” 周睿山怒道:“那你不早说!” 萧术冷冷开口:“他是想彻底毁去封印法阵,让木卿衣灰飞烟灭。左门主,不过都是上一辈的前尘旧事,空穴来风之言你又何必如此放在心上?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了。” 左孤鸿呸了一口,恨声道:“这些谣传毁我望君山一门清誉,怎能善罢甘休?当年留她一命已属仁慈!” 秦戈挥开折扇,向着萧仲渊进行知识普及:“当年谣传望君山的天璇道长和这木卿衣有私情,甚至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只不过传说的这个女儿并无人见过,或许在鸾川覆灭之时一并死了。 妖族本就生性□□,何况妖王?传说她男妖宠众多,又怎会对天璇专一,二人不过是露水夫妻,不久木卿衣便离弃了他。真是可怜啊,是以天璇道长由爱生恨,浔州祸乱之时,硬说是木卿衣挑起的,其他仙门对浮梦琴觊觎也好,忌惮也罢,总之就顺水推舟都这么说了,大家布局联合将木卿衣给封印了,这段往事便染上了几许桃色绯闻。即便过去了这许多年,还有不少年轻一辈津津乐道此事。所以左孤鸿对妖族深恶痛绝,不论好坏,杀之为快。” 南门笙扼腕长叹道:“二人都有了女儿,天璇道长还如此狠心对昔日爱人痛下杀手?怎么说都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即便是露水情缘,也不至于狠心如此吧,毁人名节还灭其族人。” 君扶不解:“如果只是露水夫妻,木卿衣又何必为他生儿育女?或许有什么苦衷也未可知。” 南门笙揽着君扶的肩,一幅语重心长的模样:“情之一事,伤人伤己,所以我们昆仑墟修的是无情道,便是为了你们好。小君扶,你这模样好,修为高,家世又显贵,以后可别祸害哪家姑娘。” 君扶抱着手用肩肘微微顶了萧仲渊一下,笑如狐狸:“大师兄,你这话须和萧公子说才行,我可都是以萧公子为我的行动榜样。” “那你放心,我们家仲渊就是和上清师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情道三个字不用修都刻在脑门上了。估计连春宫图三个字都……唔唔唔……”萧仲渊,大师兄你居然都敢噤声! 君扶赶紧闭了嘴,拍了拍南门笙以示安慰。 底下几人八卦得起劲,半空之中几人却陷入险境。 解除封印的法阵已经开启,如果半途而废,法阵的自我保护机制将会被触发,判定有人要强行解除法阵,在毁去被封印之物的同时,会对闯入者施以攻击。八音封魔法阵为当年八大仙门掌门共同所设,其威力恐非一人之力能敌。 太清真人劈手在八人之前设下保护结界:“既然天意如此,便毁了吧,你们当心。” 众人凝神准备退去之时,一声清冽的声音响起:“等等。” 但见木芸槿伸手在剑刃上划过,跃至左孤鸿身侧,将自己的血滴入了最后一处阵眼。随着最后一处的杜门阵门开启,法阵徐徐逆转,血色光芒渐渐消失。 木芸槿接住木卿衣,抱着她落于地面,静静道:“左门主,并非谣传,我便是当年天璇掌门的女儿,而木卿衣,是我娘亲。”这话半句都辩驳不了,若非天璇的亲生骨血,是不可能解除这法阵封印的。左孤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小丑竟然是自己。 “……” 怎么可能?即便木芸槿真的是木卿衣和天璇道长的女儿,那她也都一百五十岁了!怎会还是十□□少女的模样? 众人惊地皆沉默不语,然后齐刷刷地看向太清真人。堂堂仙门圣地神宗昆仑墟已经出了一个有妖族血统的萧仲渊,现在再来一个妖族弟子,还是木卿衣的女儿。 太清真人脸上也并不好看,南风儒,玄清,你们究竟有多少事还瞒着我!但这会儿他也只能强装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镇定。“此事个中曲折,为了守故人的一个约定。昆仑墟只为守护浮梦琴而来。”言下之意,其他屁事别来烦我。 所有尘封过往在一层层的揭开,众说纷纭,泥沙俱下之后的真相是什么? 封印解开,木卿衣睁开了眼,缓缓坐起身来。但目光却是茫然的,毫无聚焦。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木芸槿紧紧拥住木卿衣,早已泪流满面:“娘亲,是女儿,女儿来晚了。”但木卿衣仍旧毫无反应。 君世宁缩了缩头道:“别看着我啊,这封印法阵直到如今各位仙门门主齐聚才能破除,我就算之前想做点什么也是做不到的。或许是这人被封印的太久了,神识还没恢复过来吧。木姑娘不妨等等看,或许晚点就能说话了。” 太清真人压着自己的不悦:“既然封印已经解除了,就先离开地宫吧,明天依照约定先换取浮梦琴。” 众人原路返回南林王府。 寂静的晚上,夜色清凉如水,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天蒙蒙亮之际,萧仲渊的房门被急促地敲响,披衣开门却见木芸槿一脸慌乱:“仲渊,帮我,娘亲暴走了!” 第88章 鸾川女君(二) 来不及仔细问询,萧仲渊随意将头发一束,跟了出去。 路上,木芸槿简要叙之。随着五更第一声鸡鸣,木卿衣终于醒转了过来,初始并无异样,但听了八大仙门覆灭鸾川之事后,她的眼睛竟整个弥漫了黑色,发狂暴走。她想控制住母亲,但根本不是对手。 出了相和柳庭院未几,便听见南林王府钟鸣警报声大作,护卫和驭妖师都朝着东边疾行,刚到“霜庭晓角”庭院门口,凌厉的掌风扑面,木卿衣身形已至,萧仲渊没留神,着实受了她这一掌,灵海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后背旋即同时有两股灵力渡来,却是君扶和秦戈赶到,几乎异口同声道: “你没事吧?” “我没事,追!”几个兔起凫举,紧追着木卿衣而去。 霜庭晓角也是一堆人涌了出来,各种声音嘈杂着交织混在一起: “是木卿衣,快追,别让她跑了!” “啊,师尊,有弟子受伤了!” “我刚刚好像看见她的眼睛,怎么都是黑色的……好可怕!” 四人紧随着木卿衣来到十方台,篆刻着“天下无妖”四字的汉白玉桓表屹立在高台之上,在淡蓝灰蒙的天空下显得尤为高大。 木卿衣焦躁地在高台上来回踱着步子,她的脖颈和手背上蜿蜒着黑色的脉络纹路,木芸槿扶着木卿衣急道:“阿娘,你怎么了?” 木卿衣紧拧着眉头,却是将木芸槿推了个趔趄:“别,别靠近我,我被控制了。” 如果木卿衣暴走是被鸾川覆灭之恨所激,相和柳就住着望君山和虞渊仙门,为何还要选择性地舍近求远跑去东边霜庭晓角,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为人所控,而控制她的人显然就不会是住在霜庭晓角的归墟、天虞山和浮玉山三大仙门。但是否又是故布疑云来排除怀疑? “木前辈,这十方台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木卿衣终于在桓表的位置停下来脚步:“邪武,尸鬼…… ”话未说完,木卿衣身体猛然后倾,仰头悲鸣,哀响中霄。复抬头,却再次双目皆黑,周身有黑气冒出。 君世宁、萧术、太清真人等人均赶到,乌压压上百号人将木卿衣团团围困。 左孤鸿瞋目切齿道:“木卿衣,你又在发生么疯?我们不介意再封印你于鳌山一次!” 木卿衣伸手召出一把桃形黛蓝色孔雀羽扇,嗤笑道:“当年若不是我被昆仑墟南风儒所伤在前,你们那些师尊师叔祖的又岂能封印我?自不量力,既然他们当年覆灭我鸾川,今天就让你们这些徒子徒孙来陪葬!” 手中羽扇挥出,数十根五彩斑斓的羽毛借着风势射出,随着叮叮当当的一阵金属相击之声响起,已有人惨叫着倒地,轻飘飘的飞羽瞬间如钢针般没入体内,而被击飞的飞羽如钢刺一般钉在地面,尾部的羽毛却华丽异常,在晨风之中轻轻摇曳。 “当心这些飞羽暗器!快散开!” 妖王的力量太可怕了,众人迅速分散站立并结出防御结界,而萧术,林宗男,周睿山和左孤鸿迅速集四人之力将木卿衣困在中心,白色的剑光和蓝色的扇影交织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虚影,铮铮金属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强烈的灵力漩涡带起周遭砂石飞扬,“咔嚓——”一声,附近的一棵樟树轰然而倒。 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之后,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青鸟长鸣,一只巨大的青鸟冲天而起,羽翼青如晓天, 展开约有四丈,盘旋须臾,继而伸出锋利如刀的五爪,朝众人俯冲而来。被羽翼带到的弟子立时就如同被千斤巨石砸到,肋骨齐断,如断线鹞子一般飞了出去再啪嗒跌落在地,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妖族化形,本就力量暴涨,更何况妖王是半神半魔之身,寻常神武根本伤不了她,刀剑砍上去连条痕印都没有,众人慌乱之中更是四散逃开。 眼见巨爪袭来,一名仙门弟子吓得连跑都跑不动,一屁股仰坐在地上……生死攸关之际,但见眼前被一道冰蓝剑影护住,青鸾鸟似乎知道神武承影的威力,蓦地转换方向,巨翅袭向萧仲渊。 萧仲渊飞身而起,但青鸾鸟紧追不舍,对比体型庞大的青鸾,萧仲渊瞬间渺小如尘埃一般。君扶和秦戈心照不宣地飞身而起,三人从不同的方向袭向青鸾。 湛卢剑……青鸾神鸟甫一见到君扶手中神武,身形微一凝滞,对君扶的攻势基本都处于只守不攻状态。秦戈纵然有天界圣物天光云丝在手,奈何受制于秦戈凡人之身,根本不敢正面硬接青鸾神鸟的霸道灵力修为,全凭一把舞的出神入化的折扇牵制着木卿衣。 三人和青鸾神鸟在半空之中纠缠了近三刻钟,灵力渐有不怠,但青鸾神鸟半神半魔之身,灵力毫无衰减,却是愈战愈勇。 秦戈已有倦怠,木卿衣寻着破绽,羽翼挥扫过去,如被击中,非要了秦戈小命不可,萧仲渊拉开秦戈,自己却被羽翼带起的疾风扫到,防御结界瞬间破裂,被击的倒飞出去。 君扶正欲扑身过去,却见萧仲渊被击飞出去的身子被一道迅捷赶来的人影接住,来人化解力道的同时,右手念动剑诀,只见一道剑气银光“唰——”地从眼前飞过,凌厉刚猛地缠绕住青鸾鸟。 青鸾重新化作女子的模样落于地面,疯狂的眼神中有片刻的清明,口中喃喃念道:“南风师兄……” 太清真人上前行了一礼:“上清师兄。”众人闻之纷纷侧目,上清真人很多时间都是在东极大荒修补魔域结界,即便是在昆仑墟中,他也大半时间闭关于飞溪竹林,所以在世人的印象中,这位大宗师级人物早已是尸解成仙了。 若说神宗昆仑墟是仙门圣地,那执掌昆仑墟最高剑术的上清真人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了。如今见到他,便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 月白色广袖长袍,压着淡金色的祥云暗纹,如同拨开云雾的第一缕阳光,俯瞰大地沧桑,灿若朝光浮于水,静如温风梳柳色,相比于萧仲渊的温润如玉,上清真人的儒雅中更多一份凌厉,不怒自威。 对于萧仲渊而言,上清真人是恩师,更是养育教诲他的慈父,数月未见,如今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陡见之下,心情激荡,唤了声“师尊!”便如少年般伸手抱住了上清真人。 君扶也激动地迎了上去,却是随着上清真人身后而至的另一人:“柒姑姑!” 太清真人面目冷淡:“柒嫆,没想到隔了这许多年,居然又是在浔州城见到你了。” 柒嫆抚了抚君扶的鬓发,并不理会太清真人的话:“你这孩子,果真没让姑姑失望。” 不容几人过多叙旧,木卿衣眼眶之中复又黑色弥漫,声音尖锐:“南风儒,当年你不分青红皂白伤我,是我瞎了眼才信你,今天便要讨回当日之耻!” 手中羽扇翻转,带着令人窒息的疾风横扫过去。 “她已入魔,吹奏清心音。”南风儒将萧仲渊轻轻一推,七星龙渊剑已迎了上去。 萧仲渊立时拿出玉箫,祥和的萧音倾泻而出,如水波般层层荡漾开,空灵之音仿如佛前虔诚吟唱,摒弃了周遭一切其他声响,抚平内心的躁动。 “催伏入阵曲。”木卿衣冷笑一声:“从我手中抢夺之物,你竟还有脸传给你徒弟。” 但随着箫音的持续吹奏,木卿衣眉间有挣扎痛苦的神色出现。 “别吹了!”木卿衣羽扇挥出,几十根飞羽径直朝着萧仲渊飞去,萧仲渊之前早已见识过这些飞羽的厉害,萧声未停,身形移向君扶,君扶心领神会,挡在萧仲渊身前,只是他湛卢剑都还未出,这些飞羽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倒飞出去,全部嵌入了桓表之中。 柒嫆神色动容,靛蓝色的衫裙如水如云:“卿衣,你竟然还记得这把剑……”看着木卿衣同样一袭湖蓝色的衫裙,君扶瞬间了然为何这世间万千颜色,柒姑姑独爱蓝,又为何木卿衣处处对自己手下留情。 就这片刻犹疑功夫木卿衣已输了上清真人半招,避让不及,上清真人的剑洞穿过肩,木卿衣摔落在地。眼见利剑没有丝毫收回之势,木卿衣冷不丁吸过一名弟子扔了过去,南风儒神色一变,立时收剑,眸色冰冷:“木卿衣,你竟如此丧心病狂,不可救药!” 木卿衣惨笑中嘲讽道:“如何丧心病狂了?南风师兄的修为,又怎会收不住力道。” “你——”上清真人的剑再次缓缓抬起……而两道人影几乎同时拦在了上清真人的面前: 柒嫆:“不可以!” 木芸槿:“不可以!” 木卿衣痛苦地摇了摇头,各种仇恨痛苦在胸腔中恣意疯狂生长,那些美好,那些纯真的记忆统统都不见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声音:报仇,报仇,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黑色的纹路更加疯狂地在她身上蔓延,她的眼眶弥漫着浓浓的黑色。不完整的清心音无法控制她体内魔气的滋长。 南风儒沉声道:“她已入魔,被邪武控制,只能杀了她。” 柒嫆回首怒道,激烈的情绪激起身子都止不住的发抖:“南风儒,除了杀了她你就不能想想其他办法了么!你说要渡这天下苍生,卿衣的命就不是苍生了?浔州城百鬼夜行之时,她也曾与我们一起除魔卫道,护这三界苍生,你难道都忘了么?” 这么多年,君扶从未见过柒姑姑被气成如此模样。 上清真人的声音毫无温度:“心魔已生,渡无可渡。” 柒嫆上前抵住七星龙渊剑:“既然如此,那师兄的剑就先从柒嫆身上穿过去吧。” “你……”上清真人手中之剑并无半分收势,晨曦的阳光映着他冷峻的神色:“柒嫆,你知我一生除魔卫道,不要逼我。” 第89章 浮梦幻境 浔州城结界大响,有妖族入侵! 一守城卫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面色煞白如纸:“禀王爷,妖,妖王白长亭号称带十万妖族大军已兵临浔州城下,让王爷速速放了木卿衣和城中妖奴,否则他要踏平浔州城。” 木卿衣扫过众人脸上掩饰不住的一丝惊惶之色,仰天笑道:“长亭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十万妖族入城,必然屠尽浔州城!” “母亲……”木芸槿心中虽也恨八大仙门当年覆灭鸾川万千生灵,却未曾想过要屠城,杀尽人族无辜百姓。 左孤鸿厉声道:“木卿衣,妖族大军若敢入城,第一个便拿你祭旗!” 她已入魔,迷失了本心。 君世宁转着手中的红宝石大扳指,吩咐道:“韩大人,你先派人速将城中尚留百姓全部迁到浔州城北部暂避,驭妖师隨谢将军留守十方芳华地宫防止妖族奸细劫牢,里应外合。”继而朝着上清真人一揖道:“至于妖王白长亭,还请真人亲自出手。” 上清真人道:“我和柒嫆、木芸槿先留在这里处理,其他人都跟着太清真人先去拖住白长亭和他的妖族大军,正霖,能和谈自是最好。” 柒嫆忽然道:“君扶,你也留下。” 秦戈赶紧推了君扶一把:“你柒姑姑让你留在这儿,仲渊有我照顾,不用担心。” 萧仲渊临去前提醒道:“师尊,木前辈已经为邪武所控,她刚清醒的时候说了邪武、尸鬼四字,师尊小心。” 上清真人神色一变:“浔州城的尸鬼又暴走了?”背后隐隐竟有凉意生出。微一思忖,沉声道:“仲渊,事不宜迟,你速速先跟太清师尊去会白长亭,阻止妖族大军入城,浮梦琴为重。” 很快的,所有人都撤离十方台,去往浔州城南门城楼。 上清真人已然有些焦躁,木卿衣已经难对付了,等下白长亭若然携浮梦琴和十万妖族入城,只怕局面会失控,可别说还可能有尸鬼暴走,当年浔州城内百鬼夜行,所幸由着邪武的消失而解了祸乱,如今是谁再次携邪武归来? 柒嫆招手让君扶过来:“君扶,你试试抵在她灵台处,看能否将她体内煞气引出。”君扶虽然不明所以,但依言而行,一股煞气修为顺着灵脉汇入自己的灵海之中。木卿衣身上黑色的纹路褪去,眼神回复清明。 …… 君扶想起了沈雁所言:你体内居然有如此霸道强悍的魔煞之气,你才是天命所归的魔尊!惶然而迷茫地抬头望向柒嫆:“姑姑……” 君扶竟能将木卿衣体内的煞气吸出!上清真人审视地望着君扶,目光中有深不可测的警觉:“君扶,你竟然可以将煞气化为修为,你究竟是何人?”还是何物? 但君扶此刻双目清明澄净,半分没有入魔的迹象。 柒嫆冷冷道:“南风师兄,君扶这孩子不过是天赋异禀,可化魔气,又不被魔气侵染。你总说魔无可渡,却看不到正邪存乎于人心,你莫不会想杀了扶儿吧?” 木卿衣看着上清真人却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柔肠百转:“他若能听我们的,一百五十年前便信了,柒嫆,别白费口舌了。南风师兄,若我能死于你手,也瞑目了。” 地下隐隐传来轰轰声,木卿衣脸色大变:“尸鬼!” 柒嫆在木卿衣耳畔低声道:“卿衣,不是我,当年那残片我早已藏在稳妥的地方。这次只怕是和南林王府的妖奴炼制秘术有关。” 君世宁眯着眼望着昆仑墟的仙君们,在阳光下笑的灿烂炫目,光滑的脸上一根褶子都没有:“二十万赵卒尸鬼,诸位仙君试试可还好。” 一片尘土飞扬,十方台从内向外开启,数不尽的黑铠士兵手持戈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涌出,有的身上还覆着黄色的陶土,有的身躯腐烂露出森森白骨,青灰的脸上纵横交错着黑色的纹路,没有瞳孔的眼眶弥漫着黑色。随着战马的嘶吼声,车轮滚轴的轱辘声,一支强大的军队从地底涌出…… 七月二十五,很好的日子,清晨的阳光还不是特别猛烈,浔州城结界大响,有妖族侵入。众人站上浔州城南城楼,举目望去,但见城楼之下密密麻麻站了一片延伸看不到尽头妖族大军。 这些妖族着装各异,穿红戴绿,有的扛着偌大的芭蕉叶,有的举着巨大的白色羽毛,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妖王”,虽然毫无军阵可言,但气势上还是蔚为壮观。 白长亭懒洋洋地倚在一只大象身上,灰袍红纱,依旧纤尘不染,俊美无俦。 萧术以扩音术高声道:“白长亭,你既已答应以木卿衣换取浮梦琴,又带着这么多兵马前来是什么意思?” 白长亭睁开半敛的桃花眼,纵身一跃,轻巧地落于墙头:“没什么特别意思,不过是撑撑排面,否则你们每次见到的都是我白长亭一人,岂不无趣,而且我这堂堂青丘妖王也太没面子了。” 左孤鸿哼了一声:“你以为这些乌合之众就能威胁到我们?” “左门主当他们是摆设就好了,真要打架的话……”白长亭玩弄着自己垂在额前的墨发:“我一人就足够了。” 左孤鸿气得脸色通红:“你——庶子狂妄!” 太清真人伸手拦住了召出飞剑就欲上前的左孤鸿,朝着白长亭道:“白长亭,木卿衣化青鸾长鸣之声你想必也听见了吧,我们遵守了约定,待会儿便会将她带来,浮梦琴你带了么?” 白长亭挥手接下背上缚着的蕉叶状古琴:“我白长亭既然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把浮梦琴上,这就是传说中由伏羲大帝亲手所造的上古神器浮梦琴? “如何相信这琴真的就是浮梦琴,不是你糊弄我等?” 白长亭仰天打了个哈哈:“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浮生六梦,造梦之灵,赐太虚幻境,解凡生八苦。凡入梦者,困身而不得出。这句话想必大家都听过吧?如若不信,大可入我浮梦幻境试试。” 传言凡入梦者,困身而不得出,是以浮梦琴可封印生魂,不得轮回。 “浮梦琴确实事关重大,在场是否有人愿意一试?”林宗南看向秦戈道:“秦门主修为深厚,涉猎又广,黄泉冥海一事还多得秦门主出手,这浮梦琴必然难不住你。” 这顶高帽秦戈可不戴,手中折扇轻摇,轻哂道:“林门主抬爱,可惜在下是俗世之人,沾了太多的七情六欲,这人生八苦可是苦苦都有,入浮梦幻境一试之人只能仰仗诸位仙君了。”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 “仅凭琴音就能封印生魂,是否太言过其实了?” “我虽然不太信这个传闻,但如果真困在幻境之中不能出来,岂不就是活死人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见过这琴弦的厉害,不敢试不敢试。” “是啊,有昆仑墟和归墟仙门的仙君在此,用不着我们强出头。” 白长亭桃花潋滟的眸光扫过众人,鄙夷笑道:“还真是可笑,你们不相信此琴为真,又不敢试,浮梦琴本王已履行约定带来了,你们又还这般啰啰嗦嗦的。” 太清真人道:“浮梦琴赐太虚幻境,解凡生八苦,但若心中纯净,无妄念,无贪欲,自然就不会陷入这黄粱幻境之中。” 白长亭席地坐了下来,调试了几个音调:“真人既然深喑这解梦之道,那真人试试?放心,本王今天心情甚好,只为救人,不会杀人。” 白长亭都点名太清真人了,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推脱,见他犹疑,萧仲渊在气氛陷入尴尬之前抢先一步站出:“既然如此,我试试吧,太清师尊,弟子受教于昆仑墟,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弟子心性。” 秦戈拉住萧仲渊,凤目中失了玩笑意味:“你疯了,换我去!”瞥了眼浔州城下,目光幽深:“此琴乃真。” “不试怎知是真?秦门主关心我昆仑墟弟子安危,有心了。”太清真人拍了拍萧仲渊的肩头:“好,你自己多加小心。” 萧仲渊半敛了目色,朝着秦戈传音入密道:“秦戈,相信我,我自有定力。你在外面守着白长亭,君扶还在十方台,这里我最能信任托付之人便只有你了。” 秦戈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一条坠有凤凰纹饰的细银链子系在了萧仲渊的手腕之上:“这是凤铃法器,一旦你在幻境之中有危险,或一个时辰之后你还无法出来,我便能感知,可拉你出浮梦幻境。” 萧仲渊本觉这手链是女子饰物,颇为尴尬,但听得秦戈如是说,便只得收了他的心意:“好,多谢你。” 白长亭开始拨弄琴弦,随着梦幻般的琴音响起,白长亭的声音也被晕染了悠远缥缈之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造梦之灵,赐太虚幻境,解凡生八苦。你可愿入梦?” 萧仲渊:“我愿意。”话音甫落,双目阖上,便如入定一般。 第90章 东阳上仙(一) 眼前出现一团白色的浓雾,整个天地之间都是纯净的白色。萧仲渊穿过白雾,眼前陡然开阔,丘陵起伏间,是竹林成海,山花浪漫。房舍俨然,阡陌交通,湖泊坪坝交错其间,炊烟袅袅中走过一群群结伴归家的村民,是忘归! 所有人都还活着!萧仲渊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欢喜,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 魏叔带着魏迎从村道走过,魏迎笑容灿烂地挥着手:“仲渊哥哥好。” 她的身影那般鲜活,夕阳下尤如一株摇曳的红牡丹顾盼生姿。萧仲渊忽然觉得记忆里残留的不过是场噩梦,眼前一切才是真实的当下。 突然身子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耳畔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原来你在这里,阿娘喊我们回家吃饭了。”君扶的下颚搭在他的颈窝里磨蹭着,软软的鼻息喷在脖颈,痒痒的,暖暖的。 “阿娘?”萧仲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的阿娘,阿扶的阿娘不是在他出生时便不在了么,莫非是……?心中不可遏制地砰砰跳起来! “是啊。”君扶牵起萧仲渊的手,与他十指交扣,拉着他朝家中的方向走去:“我都叫了那么多次阿娘了,你莫不是还没听习惯吧,娘子。” “……”你叫我什么?萧仲渊眉峰一挑,正待发作,想起自己是在浮梦琴编织的幻境之中。唔,算了,幻境之中,不和你计较。萧仲渊乖顺地由着这个阿扶牵着自己行走在夕阳余晖之下。 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淡金色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裁剪成一片温暖的剪影,投在那条熟悉的青石小路上。 离家越来越近,渐渐地可以看见小院前的木栅栏了……萧仲渊的手不自觉握紧君扶,连呼吸也有些紊乱起来。 “阿娘,我们回来了。”君扶推开院门,惊起几只鸡鸭乱飞。 一间草屋的竹帘子掀开,走出一素衣布裙的妇人,记忆里黑白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温中慢慢着色,终至于无比色彩鲜明起来,萧仲渊几乎泪目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真的是阿娘! 岳怜手中还拿着干净的碗筷,温柔笑道:“渊儿,发什么呆呢,快来吃饭,今天烧了你最喜欢的红烧鳜鱼。” 君扶拉着萧仲渊在四方桌旁坐下:“我今天遇到他就是这样一幅痴痴傻傻的模样。” 萧仲渊只是贪恋地瞧着岳怜,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岳怜夹了块鱼腹的肉放在萧仲渊碗中:“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为娘脸上莫不是开了朵花?看你都快哭了的模样。” 在泪水滴落之前,萧仲渊赶紧转了头,小口扒着饭,泪水是咸的,吃在嘴里却是甜的。 三人其乐融融地吃完这餐饭,聊了些忘归的生活琐事,虽然说的大都是左邻右里的家长里短,萧仲渊却听得很开心,不时搭上几句。 岳怜起身收拾碗筷,君扶抢着道:“阿娘,我帮你。” 岳怜笑道:“不用,我自己可以,阿扶,你和阿渊去院子里分拣下药材,卫村长他们上午就送过来了,我一直还没得空整理。” 君扶仰头粲然一笑,眉眼弯弯:“好,都听阿娘的,阿娘最好了。” 岳怜掐了一下君扶的脸蛋,笑意浓浓:“就你这张小嘴最会哄人开心了!” 果然这幻境会依着你心中最依恋之事所建,解你心中所苦,困身而不得出。但是,为何自己会如此清晰地知道这是幻境? 萧仲渊挽了袖子走到岳怜身旁:“阿娘,我来吧。” 岳怜推搡着萧仲渊出门道:“不过就几个碗,很快,你先去院子里和阿扶一起分拣药材,明天就得用了。” 萧仲渊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来到院子里,原本无人的石桌前端坐着一位青竹色衫袍的男子,五官清俊,和萧仲渊眉眼之间倒有三分相似。 君扶奇道:“你是谁?……”话未说完,忽然周遭的时间好像停滞了,连院子里的鸡都扑腾着翅膀成了一副静止的画面。 男子挥手在石桌上幻化出一套茶具,朝着萧仲渊抬头一笑:“这雨前龙井正好煮好,萧公子可愿共饮一番?” 萧仲渊见他并无恶意,便在桌前坐下:“阁下认识我?在这浮梦幻境之中出现的都是过往记忆中的人,可我好像并不认识阁下。” 男子将温热的茶汤倒入杯中,茶面上还浮着几瓣白梅花瓣:“你是不是奇怪为何为你创造了一个幻境,你却没有入梦?” 萧仲渊等着他的答案。 男子笑道:“因为我并没让你入梦,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东阳。” “东……东阳上仙?”萧仲渊并不确定。《诸神记》中曾有关于东阳的记载,帝俊天帝灭魔星后卿曾得浮梦琴,之后赐予东阳上仙。彼时六界之中,东阳上仙最善音律,他觉得浮梦琴杀伐戾气太重,偶受须弥山佛法法会启示,和其妻花神梓夷共创“十方芳华”曲谱,每每弹奏,只为渡化琴中万千怨灵之气。 东阳点了点头,神色间有微微的黯然:“十方芳华一曲双调,可发挥浮梦琴最大威力,勾人生魂,造太虚幻境,永世不得出。当年父帝之命不可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亦造了不少杀业。是以遁世之后,我便发誓要渡尽这琴中怨灵,让他们魂魄得以入冥界轮回,以赎往日罪孽。” 萧仲渊接过茶盏,侵着一股白梅的冷香:“但我不明东阳上仙之身,为何会困在这浮梦琴中,听命于青丘狐主白长亭?” 东阳轻啜了一口清茶,徐徐道“当年世人都道我是为情遁世,殊不知我是被浮梦琴中的煞气侵染,渐渐分不清现实和幻境,我和梓夷终被困于浮梦琴中不得出。这万年来,我于琴中渡化琴中怨灵,回六道轮回,倒是也了了我和梓夷对于苍生的这份责任,不至于都让他担着。 之后因缘际会,浮梦琴被白长亭偶然获得。长亭并不受青丘老狐主的喜爱,是以自小寄居在鸾川,由木卿衣抚育。长亭当时年纪尚幼,并不知晓这便是让世人垂涎的上古神器,只是将篆刻在琴身上的曲谱拓印下来,给了木卿衣。他素喜音律,我便常常召他入浮梦幻境授之琴艺,并嘱咐他保守此秘密,只是不曾想却害了鸾川一族,所以我一直心怀歉疚。 后来八大仙门以浮梦琴造成浔州百鬼夜行的祸乱为由打破鸾川界印,覆灭鸾川之时,白长亭才知他所获之琴乃浮梦琴。 鸾川曾向青丘求助,只是当时的青丘老狐主明哲保身,并未出手援助。之后昆仑墟的柒嫆托孤于玄清,但长亭不再信任仙门中人,便带着八岁的木芸槿逃回了青丘寻求庇护。” “上仙也识得木师……芸槿?”若按照年纪来算,他该称呼师姐才是。 东阳敛目半晌方继续道:“木芸槿亲眼目睹鸾川覆灭,族人四散,本就痛不欲生,入青丘之后,长亭作为不受宠的妖族皇子因护着芸槿更被刁难,成为了长亭争夺狐主之位的软肋。她本就不想成为累赘,便拼着同归于尽的做法依计帮长亭除去了最强的竞争者,生魂入梦。 生魂入梦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入梦之人心甘情愿入梦,二则是弹琴之人的灵力修为强大过入梦之人,便可摄魂入梦。 蛰伏十年之后,白长亭终于在青丘狐族的权利争斗中获得青丘狐主的尊位,祭台受封妖王,昭告六界,成为半神半魔之身躯。三界之中便罕有敌手了。 青丘狐族心头血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因此长亭一直以自己的心头血将养着木芸槿的身体,百年不腐。而她执念太深,我造的太虚幻境竟始终无法让她入梦,脱离八苦长恨。我无法渡化,便放她魂魄重入肉身。 修罗镜和浮梦琴作为当年伏羲大帝炼制的上古神器,可摄人生魂,不入冥界轮回,本就有违天道,而将生魂重归肉身,更是逆天而行。我本就受魔气侵染日深,时日无多,神魔两族不入轮回,不死便成魔。” 东阳微微拉开自己领口的衣襟,萧仲渊看见黑色的纹路顺着他的经脉蜿蜒而上,满目狰狞。 “所以被魔气侵染之人都会出现这样黑色的纹路?” 东阳掩好衣襟,茶已微凉:“是,只要有心魔便会受魔气侵染,从金丹而生,运行至周身,当这些黑色的纹路蔓延到眉眼之时,便戾气深重,无可渡,只能杀之。” 挥手收了茶具,起身道:“萧公子,请跟我来。” 第91章 东阳上仙(二) 周遭的幻境消失,熟悉的院落,忘归的一切如尘烟般消散,再次身处于白雾之中。萧仲渊伸了伸手,什么都没有抓住,阿娘……回头望去,一片茫茫,心下怅然若失,半晌转头低声问道:“上仙,如果,我还想回来,可以么?” 东阳抓住萧仲渊的手腕穿过层层白雾,即便就在身侧,萧仲渊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萧公子,这就是你的心魔,他们都是不存在的人了,逝者如斯夫,你便该放手了。幸好如今是我主宰这幻境,若换做昔日魔尊,这些幻雾便是黑色,滋生魔煞之气。” 我又何尝不知他们都是已经逝去的人呢,只是,如果能回到这样的生活,即便是永世不醒,又有何妨?萧仲渊这么想着,却没再说话。 白雾散去,似乎身处在一座漂浮的孤岛上,周围是一汪深蓝静谧的海水,岛上处处奇花异草,宛若世外桃源。巨大的树荫之下摆放着一具冰棺,散发着丝丝寒气,千年不化。 东阳喟然长叹一声,声音中有浓浓的黯然:“医不自医,人不渡己,劝人容易劝己难,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心魔困扰?” 透过透明的棺木,只见冰棺之中静静躺着一女子,受魔气侵噬之故,凝白如脂的脖颈和脸上都交错着黑色的纹路。 东阳的手指抚过冰棺,望着梓夷的眼神是无限缱绻:“如今你知为何我会被困在浮梦幻境中不得出的原因了吧,梓夷已完全被魔气侵染,无可渡化,我只能将她封印于这太虚幻境之中,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她于这梦中梦里,所看所知都是我和她曾拥有的最开心的时光。我和她能携手渡过近万年的岁月,已胜却人间无数,该知足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萧仲渊的神情有片刻的歉然:“萧公子,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可有心仪之人?” “……”萧仲渊万料不到他居然会问自己的□□,怔在当场,羞红着脸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东阳见他窘迫,没有回答有,却也没有否定,笑道:“萧公子月朗清风,人中龙凤,倾慕你之人只怕不少。我见你这般模样应该是有意中之人了。” 他言笑中甚是宽慰:“挺好,你很像我一位故人,只是我那位故人终身并未娶妻,让我常常遗憾。如今见你心有所托,也算了了我一件憾事了。” “……”萧仲渊有些哭笑不得,你的故友终身未娶和我是否有意中人有何关系?不过既然能帮他了了心中所愿,也算功德一件吧。 瞥见萧仲渊手腕上的凤铃,神色颇讶:“是这凤铃的主人?” “啊……”萧仲渊忙摇了摇头:“上仙别误会,这是朋友所赠。” 东阳看着他的神色愈发温柔:“既然他在你身边,那便不会错了。他从来都待你很好的,有他护着你,你这一生总能平安顺遂。” 萧仲渊完全听不明白东阳上仙话中的意思,半晌才道:“上仙说的是虞渊仙门的秦戈?上仙认识他?” “他在这人世间叫秦戈?”东阳只浅浅笑道:“哦,或许是我记错了,絮絮叨叨和你说了这么久,萧公子见谅,难得遇见和故人相似之人,便说了这许多。” “上仙的故人是?” “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据说他已经殒身了。只是他性子清冷疏离,不太喜与人说话,远不如你这般温润亲近。也难怪他会喜欢你。” “……上仙莫再开我玩笑了,秦门主和我只是朋友之交。” 东阳脸上有和煦的笑意:“一切总归都自有命数,不过今日能在这幻境之中见到你,确是我这么多年来开心的事情。” 翻手现出两页曲谱递了给萧仲渊:“这是你修习的清心音残缺的那两页曲谱,有了这完整的曲谱,我希望不管是你也好,长亭也罢,都能妥善保管,善意为之。” 萧仲渊完全没有想到竟还能有如此际遇,当下拜谢道:“上仙之情,仲渊铭记于心。” 东阳虚扶了一把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只是我尚有两件事情想请萧公子勉力为之。其一我算是白长亭的半个师尊,长亭这孩子心思并不坏,他的所作所为如果站在妖族的立场上又何错之有?不过是想救回自己的族人,重建鸾川罢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让鸾川青丘云梦泽妖族之地重归平静。” 萧仲渊想起那日十方台上,白长亭毫无半分玩笑的话语:如果你们能够放了木卿衣和所有妖奴,我白长亭将带所有妖族子民撤回青丘和鸾川封地,和你们仙人两界从此死生隔绝! “修仙之人,除魔卫道,以至亲之心,护天下苍生。何谓苍生?六界众生,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如妖族只是重回封地,我萧仲渊定当勉力为之。那第二件事呢?” “我受魔煞之气侵染,能撑的时限有限,不死便成魔,无可渡。我担心有朝一日浮梦琴脱离我的掌控,所以我希望你能寻找到解这天地间五浊煞气的唯一神器,净世佛灯。” 萧仲渊记忆里依稀听过这个名字:“昔年伏羲大帝炼制三方上古神器,但据说最后这方神器杀意太重,远超浮梦琴和修罗镜,就连伏羲大帝自己都不能掌控,以至于最后元神寂灭,身归天地。连伏羲大帝都被这神器所灭,是以它的不详和可怕让人再也不敢提及。” 东阳面上浮现自嘲的苦笑,长叹了一口气道:“事关天界密辛,你们知道的不过是这所谓天道想让你们知道的罢了。净世佛灯可净化天地间聚留的魔煞之气,只是这点亮净世佛灯的条件甚为苛刻: 其一需有救世之至仁至善之心,其二是需心甘情愿以元神献祭,其三则是拥有六界最至高无上的权位,有舍有得。神魔两族不入轮回,修行不易,又有几位天帝愿意放弃所得而献祭苍生? 是以数万年,所有天帝的选择都是以神魔大战净化天地间五浊煞气,当年我从父帝口中得知此密辛之时的心情与其说震惊,倒不如说是害怕,我不舍梓夷,逃避了这份责任。而遁世之后,我于心不安,便发誓要渡尽这浮梦琴中万千怨灵,这便是一切的因果了。” “那上仙可知这净世佛灯现在何处?” 东阳摇了摇头:“或许藏于天界吧,我亦并未见过。这件事你尽力而为吧,若在我大限之前你未寻得此灯,我将会在合适的时机毁去浮梦琴,从此这世间便再无这方蛊惑人心的神器。” 萧仲渊只觉自己恍如梦中,听着一段匪夷所思的旧闻秘事:“上仙之托,非仲渊不答应,只是我凡人之躯,怕会辜负上仙期望。” 东阳看着萧仲渊的眼神有着意味不明的微光流淌:“你的际遇还远远不止于此,萧公子,只要你能坚持本心,如你所说,以至亲之心,护天下苍生,除魔卫道,这世间便无绝对不可能之事。” 幻境的空中忽然荡起波纹,极远处似乎有嘈杂的声音响起,手腕上的凤铃清泠泠作响,现世的虚影开始在幻境之中不停闪现,东阳轻轻推了萧仲渊一把:“去吧……”恍惚中,萧仲渊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呼唤“吾弟。” 东阳缓缓将头贴在冰棺之上,世人都以为神器坚不可摧,实际上不过是拥有者大都不舍得放弃,才会选择一叶障目。殊不知这天地万物啊,都是有得有舍,有舍有得。这么多年,我终于勘破了这法则,梓夷,你也会支持我的选择是吧。 第92章 妖族结盟(一) 白长亭倚在城墙之上,夏日的晨风带着些许清凉,扬起萧仲渊几许墨发,拂过他细致白皙的面庞和脖颈,清晨细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当真静美如画卷,让周遭的一切变得黯然失色。 白长亭心中赞叹了一番,但他更警惕守在萧仲渊身畔的秦戈,深沉的如见不到底的幽潭,内里涌动着似乎随时可吞噬一切的暗流,他居然不受浮梦琴幻术的影响! 他识得那只凤铃法器,乃太上老君丹炉用比翼神鸟的翎羽炼化而成,带有凤铃法器的二人,无论任何时空,都可心意互通,乃天界圣物。加上他手中那把天光云丝制成的折扇,这秦戈分明就是神族。 天界通常不干预三界诸事,除非魔族入世。白长亭手指轻叩城墙,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不知不觉已过去大半个时辰,众人在等待中愈发焦躁,莫非连昆仑墟的神君都被困身在浮梦幻境之中? 地面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似乎有一支铁骑训练有素地朝着这个方向奔袭而来。所有人都警觉地望向声音的来处,远远地只看见一大片泥黄色混着黑色的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受道路限制,狭长延绵,倒有一种与天边相接的错觉。 半空中几个黑点御剑疾飞而来,一人落在城墙之上,是君扶。 甫一落地,君扶便看见萧仲渊如老僧入定,急道:“他这是怎么了?” 秦戈一扇子架开君扶的手:“他在浮梦幻境之中,摇不醒的,别打扰他。” 君扶:“那你怎么不拦住他?” 秦戈:“仲渊他自请入梦能拦得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倔强性子。有我在,你不用费心,我自不会让他陷入任何险境。” 已经有人急不可耐地问询道:“十方台发生什么事情了?那片涌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木卿衣被邪武控制暴走。我们解了她的魔气,才知道当年浔州祸乱另有隐情,总之说来话长,现在没有时间细说,先退了君世宁的尸鬼军阵再说。” 此话如沸水入油,立时在众人里炸开了锅: “什么尸鬼大军?” “传说中一百五十年前浔州城的百鬼夜行?” “君世宁控制的?他不是此次屠妖大会的盟主么,他想干什么?” “那些死物如何能被他控制?” 其他几人落于地面,似乎在费劲阻挡着尸鬼大军。木卿衣手中羽扇频挥,整个路面被飓风掀翻,顷刻间堆成了三丈高的石墙,挡住了尸鬼的来路。 四人接踵来到城墙之上,木卿衣只觉灵海翻腾,灵力四窜,浑身似乎有无数的细如发丝般的小针在灵脉各处游走,喉头腥甜,忍不住吐了血,血成黑色,明显是中毒之兆。 木芸槿扶住木卿衣摇摇欲坠的身躯,方寸大乱:“阿娘,你怎么中毒了?” 看着众人窃窃私语,特别是从十方台过来的修士更是心有余悸地离着木卿衣远远的,上清真人道:“她体内魔气暂除,不会伤人。当务之急,是先退了尸鬼大军。” 秦戈上前把了把木卿衣的脉象:“太晚了,这毒已入金丹心脉,回天乏术。这下毒之人心思缜密而又狠毒,初时只入表层,不易察觉。但随着灵力激发而游走周身灵脉,最后汇聚在金丹心脉,无法拔除。” 很明显,木卿衣被封印在法阵之中时,是无人可动手脚。这唯一的下毒机会只能是在解除封印之时。而当时解除八音封魔法阵的便只有归墟萧术、罗勉长老,天虞山林宗男、林天音,浮玉山周睿山,望君山左孤鸿,虞渊竹苓、白芷。八人之中,与木卿衣有宿仇的只有左孤鸿了。 左孤鸿看着众人齐刷刷投射过来的目光,怒道:“都看我做什么!老子虽然对木卿衣恨之入骨,但若要杀她自是光明正大,我左孤鸿绝不会做此等暗箭伤人的无耻之事!你们信便信,不信拉倒!” 白长亭冷笑道:“左门主说的大义凛然,但暗中使诈下毒之人除了你们仙门中人还能有谁?为表我诚意,我答应以浮梦琴换我卿姨,你们便是这样守约的?” 木卿衣调动灵力镇压着血脉中游走的细针,饮鸩止渴般地压住暂时的痛苦:“长亭,先对付尸鬼!和仙门的恩怨稍后再算!” 白长亭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卿姨,就让他们仙门和世俗王朝杀个两败俱伤好了,我们管这闲事干嘛?你管的还不够多么,一百五十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您看看如今您都伤成什么样了!” 木卿衣抚着胸口,声音中有隐忍的痛苦:“长亭,你若还叫我一声卿姨,便听我的。” 传说中的鸾川女魔头竟然要帮仙门对付尸鬼大军?不对,周睿山像回过味来一般道:“不对吧,谁说这君世宁的尸鬼大军是对付仙门的?不过是用南林秘术的驭妖之法对付你们青丘十万妖族大军。” 此话一出,立时有人附和,虽然手法为正道所不齿,但非常时期非常手法,何况对付的是妖族大军。 白长亭冷眼瞧着这群道貌岸然之士,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可想好了,等君世宁对付你们的时候,可别巴巴地再来求我。” 在昆仑墟发声前,萧术已抢先道:“不论是何原因,君世宁若以邪武驱动尸鬼,驭妖之术若为采补夺元炼魂,就为我正道修仙人士所不容,不论是何原因,都不可纵容。” 归墟仙门素为仙门之首,此立场一出,刚刚还表示赞成的修士立刻噤了声。 沉默中,萧仲渊的声音响起:“我赞成父亲的建议,君世宁以邪武祸世,此风断不可长,如今是二十万尸鬼大军,之后将会有更多的傀儡被其炼制,而妖族并未犯我族人,为何要先入为主的赶尽杀绝?” 众人纷纷侧目: “啊,萧公子出了浮梦幻境,果真少年英雄啊。” “他们说的很有几分道理,什么东西居然可以驱动尸鬼大军这么邪气?” “我听过古老的传说,曾经的神魔大战中,魔尊赢勾就曾炼制过傀儡修罗供其驱策,对抗天界神族。” 白长亭笑道:“当年你们都说邪武乃是浮梦琴,如今浮梦琴在我手,而尸鬼再次现身浔州城,驱动这尸鬼的邪武定然不可能是浮梦琴,我倒是要感谢君世宁,还了我们妖族一个清白。” 萧仲渊站在上清师尊身侧,低声道:“师尊,弟子在浮梦幻境之中见到了昔年的东阳上仙,浮梦琴为上仙所控,暂时无须担心。” 南门笙本就对符咒素有钻研,了然道:“难怪那些陶俑铠甲之上都画了镇邪符咒,当年先秦王仓促之间哪有那么多陶土制造陶俑,是以当年将坑杀的赵卒尸首制成了大半陶俑,用驱邪符咒封印镇压。君世宁那只老狐狸不过是带我们看到他想让我们看到的部分。” “那一百五十年前这些尸鬼祸乱如何解除的?今日照做不就可以了?” 一百五十年前浔州祸乱的亲历者如今还在的不过就剩昆仑墟几位真人和木卿衣了。 上清真人眉头微皱:“一百五十年前,邪武现世,引邪气入体,有人驱动了这些尸鬼傀儡,我们虽以催伏入阵曲镇压邪祟,但始终治标不治本。之后是有人取走了邪武,尸鬼成了无土之木,无水之源,自然不再暴走。只是当时尸鬼并未有这么多,而且随着女君被封印,祸乱消失,此事也就疏漏了。” “究竟是什么邪武这么厉害?” 君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修罗恶世镜! 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初时垒砌的高墙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尸鬼大军从高墙穿出,直逼南城楼下。君世宁站在大鹏鸟身上,一身珠光宝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脸上仍旧笑意深深。 周睿山面对天临皇朝素来跋扈惯了,当下立即大喝道:“君世宁,你搞什么鬼?赶紧将城外的妖族大军对付了!” 君世宁轻蔑地瞥了眼周睿山道:“周门主还真说对了,本王这不就是在搞鬼么,才有这惶惶二十万尸鬼大军啊。至于说对付妖族……” 君世宁瞥了眼城外的妖族大军,嗤笑了一声:“白长亭,你号称十万妖族大军,却使了这障眼法,不过几千妖族,你就妄想能夺得浔州城?” 什么?! 众人齐刷刷地再次望向城墙之外,惶然变色,只见初时见到的密密麻麻站了一片延伸看不到尽头妖族大军如今缩水严重,分散站在各处更显人丁单薄。 白长亭抱着浮梦琴跃于墙头,哈哈笑道:“你们不是都想见识下浮梦琴的威力么,本王不过是遂你们的心愿,造了一个浮梦幻境罢了。当结界大响,那守城卫去向你们报告本王带领十万妖族压境,你们选择相信之时,便已经入梦了。” 转头看向秦戈:“秦门主究竟是什么人,却早已一眼看破幻境?” 秦戈凤目微眯,淡淡道:“狐主无需在在下身上费心,如今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同盟,不如一起同南林王谈谈条件吧。只怕我们这位南林王要踩你的尾巴了。” 第93章 妖族结盟(二) 君世宁举起自己戴着金丝手套的左手细细观摩着,缀着宝石的金线在阳光下更加耀目:“秦门主这么快就要拉拢青丘狐主了?白长亭,或许我们才是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毕竟……” 君世宁话还未说完,白长亭就啐了一口,桃花眼中没有丝毫笑意:“你南林王府百多年来御妖为奴,本王作为青丘妖王能和你一条战线?只恨不得剥你皮,食你肉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君世宁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道:“那就是没得谈了,真是可惜,本王还想放你们妖族一条生路,既然狐主不领情,那便作罢。交出浮梦琴,带你的妖族退回青丘封地,本王还考虑饶你一命。” 上清真人遥遥看向君世宁道:“君世宁,你驱动尸鬼的邪武便是修罗恶世镜的残片?一百五十年前的浔州祸乱也是和你们天临皇朝这驭妖秘术有关吧。” 君世宁哈哈笑道:“既然是驭妖秘术,自然不能宣之于世,真人非得说这邪武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器修罗恶世镜,本王也无可辩驳。” 萧术怒道:“混账,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修仙之人除魔卫道,与魔族从来都是势不两立!你用如此邪术炼制傀儡,有违天道,必受天诛。” 君世宁皱了皱眉,不满道:“最讨厌你们仙门中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张口闭口就是天下苍生,你们要得道飞升就好好地修你们的道法,成天入世做什么?一个个嘴上说的清心修行,一有好处,跑的比谁都快。世外仙门从此退回各自领地清修,不要再干预我天临皇朝之事,浮梦琴本王势在必得。” 林宗南大骂道:“呸,若不是你们这些散修修为不够,费得着我们山长水远赶过来么?当年浔州城百鬼夜行,不是你们世俗王朝向我们仙门求援的么?” “那是前朝的事,前朝皇帝懦弱无能,如今我天临皇朝能人异士众多,岂能同日而语?对付妖邪有天师堂和妖兵就足够了。” 上清真人召出神武,面上浮现出肃杀之色:“君世宁,浮梦琴是不可能交于你手的,更何况你还修炼邪术。” 神武的剑光晃得君世宁微眯了眼:“昆仑墟是神宗圣地,本王不想和你们为敌。即便真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甚至杀我尸鬼数千,但你能护得这城中八千修士的性命?真人心怀苍生,莫非只是口上说说?” 太清真人实在忍不住骂道:“混账!明明是你残杀无辜性命,反而要将这笔账算在仙门头上?” “怎么不是?我提出的条件又不是让真人去摘天上的月亮,你们问问自己门下的弟子,这条件哪能算得上苛刻,不过是让你们回去清修,莫管凡间俗事。” 扫了眼仙门诸人,道:“我君世宁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这样吧,你们这些修士,修炼金丹不易,如果你们愿意归顺我天临皇朝,加入天师堂供我皇驱策,便饶尔等性命。” 此话一出,一些胆怯的散修立刻就投向了君世宁。 就连望君山左孤鸿居然都走向了君世宁这边:“我望君山仙门早已天地立誓与妖族势不两立,若让我受木卿衣庇护,退去鸾川青丘是绝无可能!” 而门下弟子之前早就在与沈雁的幽云台一战中被尸鬼吓破了胆,既然门主都倒戈在君世宁这边,立刻都附和着和众人划清了界限。 君扶拍了拍手啧啧赞道:“君世宁,你还真对我天临皇朝忠心耿耿,父皇若知道你如此苦心孤诣,只怕这太子之位传与你也不是不可啊。” 君世宁看着君扶,语气和善:“都是君家血脉,三殿下,我无意伤你。你也不用拿身份压我,皇上早就秘信于我。” 说罢君世宁手上亮出一道黄金圣谕:“这个条件便是圣上提出的。圣山不日也将驾临浔州城,三殿下可莫惹圣上不开心才是,阻了圣上的计划。” 周睿山怒道:“所以连我浮玉山仙门也是一并算在这计划之中了?” 君世宁的笑容依旧在清晨的阳光下灿烂如花:“好像……是的,周门主,为了您妹妹的荣华富贵,再说了如今太子殿下不也是浮玉山门下的弟子么,您又何苦非得站在我朝对立面呢?我朝给贵派的好处只多不少,您再考虑看看?” 议论纷纷之后,竟然有多半的人都选择投向君世宁,就连望君山和浮玉山仙门最终都选择了君世宁一侧。 一个不知名的修士还被推着出来振振有词地说了一番:“真人,我等修行不易,世俗皇朝虽用邪术炼制傀儡,但毕竟和我等是同宗同族,况且炼制的都是妖族和死尸,对付妖族,也没什么不妥。” 太清真人连连摇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他今日炼制的是妖族和死尸,能确保之后他们不会拿活人炼制傀儡供其驱策?” 君扶拦在众人身前,与君世宁对峙着,毫无退让之意:“既然谈不拢,那放我们出城,等父皇驾临浔州城之际,我再亲自面君。” 君世宁颇为为难地道:“三殿下,你这不是让本王为难么?俗话怎么说,杀一儆百?三殿下,柒夫人,圣上嘱咐过不伤你二人,其他人既然不识时务,就休怪本王不留往日情面了。” 说罢一挥袖,仰天长啸:“天地借力,与我结契,死后何往,侍君如生。” 一直静止如陶俑的尸鬼大军如同被开启了机关,朝着众人扑杀过来。一时之间,金戈铁马之声,嘶吼声,惨叫声四处响起,这些尸鬼即使被砍成数截,残肢断臂也都在蠕动。 木卿衣看向白长亭毫无犹疑:“长亭,浮梦琴。” 白长亭无奈跃上半空之中弹奏,琴音立时如潮水般涌向尸鬼,尸鬼浑浊的黑色眼眶渐渐转至灰白,行动有所迟缓,但众人发现一个更恐怖的事情,被砍死的尸鬼身上掉出黑色恶心的蛆虫,顺着活人的气息钻入,而一旦不小心被这种蛊虫钻入体内,立即被魔气侵染,受君世宁所控。 众人不仅要防着尸鬼,还要防着这些掉落在地的蛊虫,渐渐力有不怠。 尸鬼的人数实在太多了,瞬间将众人分割成几个片区,难以互相救援。 上清真人只得道:“大家先退出浔州城,仲渊,你负责东翼结防御结界守护,君扶,既然尸鬼不敢伤你,你负责西翼保护大家,你二人护着大家先撤出。” 君扶本不想和萧仲渊分开而行,但如今情势危机,未免伤亡太大,只能依言行之。 萧仲渊的结界之术在修仙界之中称得上翘楚,不易察到薄弱破绽之处,冰蓝色光华流转,还兼具美观。立时可见冰蓝色的结界四处点亮,但维持如此多的结界耗损灵力颇大,不多时,萧仲渊步伐都有些虚浮了。 眼见有尸鬼袭向萧仲渊的背后,“小心!”秦戈人未至但折扇已飞至,七八个尸鬼头颅瞬间滚了一地,饶是他身法诡异迅捷,但双拳难敌四手,肩背上还是被一尸鬼爪子凿了五个窟窿,血迹顿时濡湿了半边的衣袖。 萧仲渊掌心焰挥出,近身的尸鬼顿时在火光中化为齑粉。秦戈便心满意足地由着萧仲渊揽住他的腰身且战且退。 另一边柒嫆扶着木卿衣:“卿衣,你跟着我,尸鬼闻过我和君扶身上的气息,不会伤我二人。” 木卿衣看着源源不断涌过来的尸鬼大军,和身后此起彼伏的厮杀惨叫声,握着柒嫆的手道:“我身中蛊毒,本就是将死之身。南风儒眼中从来只有人族苍生,而我偏要向他证明这正邪从来只在人心,不在出身。”将木芸槿交到柒嫆手里道:“帮我照顾好芸槿。” 不由二人再说什么,但听青鸟长鸣,木卿衣化作青鸾神鸟,以一己之身,焚化妖丹,周身燃起蓝色火焰,展开巨大羽翼,冲入尸鬼军阵。 青鸾羽翼张开约有四丈,疾风烈火所过之处瞬间寸草不生,青鸾神鸟一族本就在上古洪荒之时与凤凰、毕方、朱雀比肩,只是随着远古大妖被龙族镇守于四海洲之下后,曾经的很多传说都渐渐被人们所淡忘了。 如今再见到这蓝色火焰的威力,君世宁一时不敢略其锋芒,顿时调转了大鹏鸟的方向,终吐出了一个字:“撤!” 第94章 我心如月 木卿衣燃尽妖丹释放神火持续的时间有限,但已为众人撤出浔州城提供了足够的宝贵时间,众人跟着白长亭撤到鸾川。 一百四十多年的大火早已将鸾川之地烧的只剩焦土瓦砾,隔了这许多年,荒草漫长,残垣断壁,依稀还能想象当年的惨烈。 众人缄默不言,当年鸾川之祸归根结底是人族对妖族的偏见所致。 木卿衣燃烧妖丹,拼的就是同归于尽。澹澹长空下,青鸾神鸟蓝色绝美的身影如一团火烧云不断扬起,俯冲,复又扬起,直到最后如一颗流星拖着淡蓝色的拖尾从天空坠落,跌落在地重新化成人形,却已然一身是血。 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面色苍白如纸,更衬得鲜血狰狞破碎。 柒嫆抱住木卿衣,眼眶都红了:“卿衣,对不起,一百五十年前我就来不及护住你,如今我还是护不住你。” 木卿衣勉强抬头望向上清真人幽幽道:“师兄,我从未想过和仙门为敌,为何你从来都不信我?如今你可信了?” 原来木卿衣竟也是昆仑墟的弟子!太清真人曾说收容木芸槿乃守故人的一个约定,这个故人便是鸾川女君木卿衣了吧,众人一时之间有点五味杂陈之感。 一百五十年前我就知道我错了,正邪不在出身,而在人心。上清真人袖中的手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卿衣,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要不违反侠义之道,我定会为你达成。” 木卿衣神情有些凄然:“好,放过所有妖族,让我妖族子民返回青丘鸾川两地,如长亭所说,妖族和人仙两界从此死生隔绝,再无任何瓜葛。” 太清真人:“师兄……” 上清真人阻了太清真人要说的话:“好,我答应你!昆仑墟将护送所有妖族子民返回封地,关闭鸾川青丘两地妖界入口,互不相犯。” 木卿衣怔怔地瞧着他,他的神色之间是一贯的大义凛然。唇边逸出一丝自怨自怜的笑意:“上天待我终是没有那么残忍,原来我的死可以换来你的心软和承诺,那我也是瞑目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有些想说的话堵在嗓子里,只是他从不会安慰人。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话语,任是谁都能看出木卿衣对上清真人的情意,只可惜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毒素早已浸透四肢百骸,木卿衣咳嗽喘息了一阵,转头抚摸着木芸槿的鬓发:“芸槿,为娘对不起你,从小就没有陪在你的身边看着你长大。如今好不容易重逢了,却又要阴阳相隔。” “不,不是这样的,女儿从未责怪过阿娘,阿娘不要走……” 木卿衣将妖王羽扇递给木芸槿:“从此之后你就是鸾川女君,芸槿,鸾川重建的重任就交给你了。”看向长亭道:“长亭,帮我好好照顾芸槿,你是他的哥哥。” 白长亭点了点头:“卿姨,您放心,只要长亭还有一口气在,必会护得芸槿周全。” 似乎所有事都交代安排妥了,木卿衣有些如释重负的解脱,她复又握住柒嫆的手:“芸槿,你入了昆仑墟,为娘很开心,你可知,在昆仑墟修学的日子是为娘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只可惜,所有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木卿衣忽然哼起了歌: 三月春风来,桃花铺满路;六月笑忘竹,风枝响似琴;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桥上少年桥下水,小棹归时,不语牵红袂。 泪水涟涟的柒嫆也跟着和唱起来,这是她们在昆仑墟学艺之时,一起编的小曲,道尽了知慕少艾之年,少女的娇俏无邪和情窦初开的美好芳华。 木卿衣最后的眼神仍旧是投在了南风儒的身上,虽然他从未对自己动心,但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时光。 “柒嫆,你看这溪水里的鱼,自由自在地多快活。” “师兄,这个剑法我还不太熟,你再教教我呗。” “是妖又如何,作为昆仑墟的弟子,我一样可以除魔卫道,护这三界苍生……”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而我也终于回到了鸾川,魂归故里。 木卿衣终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了鸾川一草一木中,受灵气滋养,原本枯败的漫漫荒野竟然大地回春,草木萌生,时令鲜花渐次开放,回复一派生机。 众人唏嘘感叹了一番,随着白长亭来到妖族驻扎之地。只是诺大的营地,不过区区一百多顶军帐。 白长亭着人腾了些给仙门中人道:“各位就先在此处将就休整一晚,明日出发去往我青丘之地,再讨论如何对付君世宁和他的尸鬼军阵。我妖族素来幕天席地惯了,军帐有限,也辛苦诸位挤挤了。” 既然妖族和仙门暂时达成同盟,白长亭自然着人放了萧人王和周崇。 萧人王看见萧术,正想诉苦,转头却瞥见站在一侧的白长亭,吓得直接躲在萧术的身后,想是这段时间在白长亭手里吃了不少苦。 萧术见到萧人王小脸儿都瘦了一圈,见到白长亭如同见了鬼的模样,心中虽然疼惜,但明面上也只能隐忍不发。 白长亭浮现出几分略有不屑的笑意:“令公子呆在我这数月,本王可都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过就是嘴太臭赏了几个巴掌。萧大公子,本王长你几百岁,你作为晚辈受本王几个巴掌还委屈了?” 萧人王只是扯着萧术的衣袖,敢怒不敢言。 萧术安慰了下萧人王:“人没事就好,人王,过来见过你的兄弟,萧仲渊。” 撇开曾经在归墟被欺辱嘲笑的日子不说,这萧人王仗着仙门身份,骄矜跋扈,屡屡仗势欺人,他素无好感,即便他认了萧术的父亲身份,也没打算将归墟的亲戚都认个遍,特别是这个所谓的“哥哥”。 萧人王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立时不可思议大叫:“父亲,他是妖,怎么可能是我兄弟?”忽然想起幼时见过的鱼鳞怪,更是口无遮拦:“啊……我想起来了,莫不是小时候在后院见过的那只鱼鳞怪……” 话还未说完,脸上不知被谁狠狠掌掴了一下,浮起五条红印,火辣辣的疼,眼泪都险些被扇出来。怒目看去,竟然是白长亭。 “萧大公子,你莫不是在我鸾川之地还没长记性,一张嘴还是这么坏。妖怎么了,也不看看如今收容你们的就是妖族!” “父亲——” 萧术也板了脸道:“这教训的好,仲渊人品修为皆在你之上,你以后要多向他学习才是,有点兄长的模样,别这样说话不知轻重。” 萧仲渊冷眼看着,只微扬起下巴淡淡道:“无须勉强,萧大公子的兄弟,我也是担不起。”朝着白长亭微颔了颔首:“狐主有心了,可否安排一处安静的地方给秦门主疗伤?” 白芷帮着搀扶秦戈入到安排好的营帐,当真是布置简陋之极,不过就是一张树枝棉絮铺成的窝,几张铺着兽皮的桌椅,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粮食。 白芷看见秦戈的伤,眼眶儿都红了:“门主怎么伤的这么重,该有多疼啊。”说着就欲帮着处理伤口。 秦戈忙止道:“男女有别,白芷,你去打些干净的水,再拿些剪子纱布送进来,仲渊帮我处理便可。” 白芷一愣,以前你受伤之时不都是我帮你处理的么,更别说沐浴之时丢三落四地忘东西,还不是都呼喝着我送过去,那会儿怎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明明就是门主对萧仲渊不怀好意。 一路上越想越生气,将打来的水盆子重重地搁在桌面上后出了营帐,这人长得好看,果然可以为所欲为,竹苓师姐是这样,如今连门主也是这样,男女通吃么。 秦戈解了衣襟,露出半边的臂膀,血迹已经凝结干枯,却将伤口和里衣粘连在了一起。萧仲渊用剪子小心地将伤口周围的衣服剪下,再次牵动了伤口,又有鲜血渗出。 “唔……”秦戈皱了皱眉,闷哼出声。 “很疼?你忍着点。”萧仲渊用清水清理了下伤口周边的血污,再敷上虞渊门的疗伤圣药,用纱布仔细裹好。 却发现秦戈的脊背蝴蝶骨凹处有处暗红色奇怪的图案,如星河漩涡,漩涡的中心是仿若一只黑色的眼珠,盯着久了还有眩晕之感,奇道:“你这背后的伤口好像是被什么异常强大的术法所伤。” 秦戈披好衣裳,淡淡地道:“无妨,不过是我早些年行走世间之时,被魔族邪术所伤。” 灯火下,萧仲渊仔细地为秦戈包扎着伤口,他温热的手指触摸在肌肤之上,秦戈低头看着他,有些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腕:“仲渊,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第95章 故人之交 萧仲渊有些惊吓地抬头看向秦戈,这样如饮醇酿般沉炽的目光太熟悉了……心中突的一跳,他对自己的情感莫不是超出了朋友之谊…… 脑子忽然一片混乱,之前他对自己青睐有加,也只当他是故友情深,这会儿如果他真要捅破这张窗户纸,自己日后如何和他相处? 看着萧仲渊骤然浮现出来的慌乱神情,秦戈将到嘴边的话勉强压了下去,压抑着道:“有点疼,这里别碰。”说罢松开了手。 君扶看见白芷的时候,白芷正不痛快地踢着脚下的碎石子,一片碎石飞起,差点砸到迎面走过来的君扶。 “白芷姑娘在发谁的脾气,瞧你这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定是你家门主欺负你了吧。” 白芷拦住君扶道:“哎,要你管,你不能进去,我们门主正在疗伤。” 君扶知道白芷是秦戈的近侍,却觉得她性子直爽,行事落落大方倒也可爱。当下打趣道:“我进去帮你讨个公道你还拦我?” “不需要你好心……哎……你这人……”到底是没拦住。 掀了帘门进去正好看见二人两相对视的一幕,不由狐疑道:“你们在做什么?门口还让白芷放风呢。” 萧仲渊本就在为自己刚刚冒出来的想法羞愧不已,如今听君扶这么质疑,未待秦戈开口解释,已然有些不悦:“说什么呢,不过是帮秦戈处理下伤口。” 君扶见秦戈已经包扎好的伤口,道:“如今这伤口既然已经处理好了,就不耽误秦门主换身干净衣服了。阿渊,我有事和你说。”说罢不由分说地拉起萧仲渊转身就出了营帐。 萧仲渊手腕被他大力拽的生疼,行了一段路,挣开道:“秦戈为我受的伤,我为他包扎伤口而已,你犯得着对他这种态度?” 君扶闻言径自将萧仲渊就近抵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一只手反剪扣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迫着他抬头仰视着自己:“其他人我都不介意,唯独他秦戈就是不行!他对你的心思,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享受这种暧昧讨好而装作不知?” 若单论灵力修为,此时的君扶是打不过萧仲渊的。但若只凭力气而论,君扶身躯伟岸,胸脯横阔,加之少年时游历四方的缘故,他的肤色是阳光的小麦色,愈发彰显出肌肉线条的遒劲有力,如一张蓄势待发的满弓,充满张力,压制的萧仲渊动弹不得。 萧仲渊微怒道:“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秦戈待我从未有半分逾矩行为,便是言语之间也不过都是朋友间的关心,没想到竟被你想的如此龌龊不堪!” 在君扶怀中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却只是愈加与他贴近。心下愠怒,手中灵力绽放,挣脱他的钳制,伸手就欲推开他。 君扶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看见他手腕上的凤铃,眸色愈加阴暗深沉:“还说没什么,如今连这定情信物都收了!” 萧仲渊怒意更盛:“君扶,你别无理取闹,当时情势所逼,他担心我为浮梦幻境所困才赠我的护身法器。”有几许不耐烦这样无休止的解释,末了语气渐冷:“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你不信……唔……” 后半截略有赌气凉薄的字句还未说出就被君扶滚烫的唇舌堵在了口中,温暖湿润的舌头侵略性地长驱直入,携裹着他的舌尖吮吸着,舔舐着…… 随着空气的猛然抽离连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整个人软如春水般倚在君扶的怀中。他只得伸手攀住了他的脖颈,朦胧月光之下,分不清是月色撩人,还是人撩月色,天地之间便只剩下彼此。 良久君扶放开了他,抵着他的额头,轻轻道:“你别生气,我只是不喜欢看见你单独和他呆在一起,或许是我想多了。” 萧仲渊气息微喘,湿润的眸中被激起的潮红未退。见君扶服软,立时也没了脾气:“这链子太女气,我本就不喜,之后自当还回去。既然你不喜欢,我之后尽量不和他单独相处就是。” 清辉的月色透过婆娑的树影透了下来,给萧仲渊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愈加显得润泽如玉。君扶的指腹贪恋地顺着他的脸颊、脖颈一路试探性地往下,中途却被萧仲渊捉住了不安分的手,连耳尖都是红的:“你这人……不要在这里……” “军帐那边都是人,还不如这里清静……”正准备死皮赖脸说服他之时,不远处传来对话的声音,那边好像有人,二人悄悄过去,发现竟是上清真人和柒嫆。 萧仲渊一见是师尊,觉得偷听不妥,正待离去,君扶却圈住他,一把捂住他的嘴,嘘道:“别出声,若被发现,即便我们什么都没听见也被认为偷听,两位前辈没准是叙叙旧就走了。” “师兄还能祭奠卿衣,我想卿衣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欣慰。”只是她这话中嘲讽之意多过欣慰:“噢,我已封剑出昆仑,本不应再唤你师兄了。” 上清真人将手中的残酒洒向天地之间,并不介意:“你只要未做有损昆仑墟清誉之事,你便仍旧是昆仑墟的弟子。柒嫆,我有两件事须问清楚你,当年导致浔州祸乱,百鬼夜行的邪武你和卿衣是不是找到了?木卿衣当年并未拿到浮梦琴,她不会骗我。” 柒嫆声音冷淡:“师兄如今倒是相信卿衣的话了,当天璇第一次见到你之时,他便明白自己不过是你的替身罢了。自古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本就是多疑善妒之人,昏头之下造谣说是卿衣以浮梦琴驱动尸鬼。别人信也就罢了,可笑师兄都会信他的鬼话。当年卿衣那么卑微地恳求你信她之时,你却不信,如今这人都死了,你再说这话又有何意义。” 上清真人被她噎的有一丝难堪,片刻方道:“之前确是我思虑不周,如今想来,那邪武应是修罗恶世镜的残片。当年木卿衣被八大仙门设计封印,你是她最好的姐妹,怎么可能弃她于不顾,唯一的解释便是你有不能出现的理由。而我唯一能想到你不能出现的理由便是邪武在你身上,你不敢出现在我面前。三年之后,八大仙门覆灭鸾川,你仍旧没有出现,这么多年,你去哪了?” 柒嫆淡漠一笑道:“多谢师兄关心,我当年被邪武所伤,魔气入体,只能避世疗伤,否则依着师兄正邪不两立的性子,定丝毫不会顾及同门之谊。为了活命,我自然只能有多远躲多远。这么多年我以昆仑墟心法压制,也就到了如今祛除了魔气才敢去找师兄啊。” 上清真人看着柒嫆脸上的神情有些琢磨不透,过了这许多年,他已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来东极大荒找我,只说是邪武再次出现于浔州城,请我援手,想来这邪武一直在南林王的手上。你曾经的湛卢剑我给了君扶,君扶这孩子你教导的很好,况且见他和仲渊感情颇好,我自是不想为难他。” 柒嫆也渐渐和缓了语气:“师兄有心了,扶儿是我一手带大的,柒嫆当年虽然封剑出昆仑,却也从未敢忘记师尊曾经的教导。仲渊是你的弟子,他的眼光你总是能相信的吧。” 上清真人微仰了仰头,幽蓝澄净的夜空唯见皓月皎洁,他的声音很低:“正邪从来只在人心,无关妖,无关魔?难道真是我的偏见么……” 第96章 青丘之城 萧仲渊天微亮就已经起身,人太挤,合衣睡的并不踏实,而且君扶窸窸窣窣地对自己小动作不断,不以为耻,反以为乐。 刚出了帐篷,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立于门前,白发如雪,眉目端肃,是上清师尊。 “仲渊,你跟我来。” 行至僻静处,上清真人道:“仲渊,你可还记得你下山之前,在为师面前立下的重誓么?” 萧仲渊不明白师尊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当下恭谨答到:“弟子自不敢忘。” “很好,你再说一次。” “我萧仲渊,一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事事以天下苍生为重。此生遇魔杀魔,绝不存丝毫仁念之心。若违此誓,自当灰飞烟灭,师尊……亦永堕畜生道,不得轮回为人!”每每言及此处,心中甚是惶恐不安,不知师尊为何要以自身应劫。 上清真人微微颔首:“你还记得就好,如今见你境界修为提升,又认祖归宗,以妖族血脉之身,却能博得众人赞赏,在修仙界斐然出众,为师也很欣慰。” “作为昆仑墟弟子,这是仲渊为师门应做的份内之事,实在不敢向师尊邀功。” “君世宁以邪武入魔,这邪武能控制心性,驱动尸鬼傀儡,我们自是要镇压尸鬼军阵,取回这邪武,解除三界危机。此事本来事关重大,无奈东北边天空现异色,东极大荒魔域结界出了问题,为师不能和你们一起前往青丘了。 我已经将诸事交与你太清师尊做主处理,临走之前,为师想和你交代的另有其事。” 萧仲渊知道此事必然事关重大,当下静静聆听。 “昨日十方台上,你知道木卿衣是如何恢复神识的么?君扶将她体内的魔煞之气吸入自己体内化为修为,竟然不被煞气侵染。柒嫆只说是他天赋异禀,加之从小修习昆仑墟正宗心法的缘故。为师知道在昆仑墟修学的时候,你们俩走的就近,君扶这孩子聪慧明朗,我本也很喜欢,但为师担心终有一天他会陷入魔道。” “师尊,君扶他不会的!”萧仲渊便是想也没想就急急辩解道。 “地龙之魂尊他为王,你可知谁曾为巴山地龙之王?“上清真人盯着萧仲渊,终于缓缓道:“上古龙族一脉。天地间魔气汇聚,他又有如此境遇,我担心他便是这天命所选的魔尊。” 萧仲渊想起幽云台上他竟然能轻易收服沈雁,黄泉冥海之中他不被尸气侵袭,他眸中曾燃起的红色火光,曾经提及修罗镜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涌上深深的不安。 但面上却掩饰地毫无波澜:“师尊放心,弟子会好好留意君扶,断不会让他堕入魔道。正邪从来只在人心,弟子相信,即便君扶真的是魔族一脉,凭他的心性也断不会做出有损昆仑墟之事。” 上清真人凝视了萧仲渊半晌,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如今一切确实都还只是猜测,他已经因为曾经的一己偏见而害了木卿衣,鸾川覆灭,柒嫆出走不能说和他全无干系。几番反思,他已开始慎重自己的决定。 拍了拍萧仲渊的肩:“为师也不想逼你,昆仑墟修的是无情道,只希望你别陷得太深,最后伤人伤己。如今你已入先天境,只待天劫过后便可尸解成仙,位列仙班。而你去五湖水镜应劫台看过自己的天劫是什么么?” 修仙之人一旦迈入先天境,便可去五湖水镜的应劫台求问自己的天劫,早做准备。一旦渡劫成功,便可尸解成仙,列入神族。 但天劫这关往往是当局者迷,朝牙山仙门的前门主就是应劫失败而灰飞烟灭,可以说险之又险。所以也有不少迈入先天境的修士放弃应劫,自在逍遥渡过三百年人间岁月后重入轮回。 “弟子还未曾前往应劫台,是否能列入神族,弟子并不向往。如今三界动荡,邪武现世,弟子想着等此番历练结束再去求问。” 上清真人点了点头:“嗯,也好,解决浔州城之事后,你便前往应劫台。为师曾有机缘得见掌管应劫台的水镜上仙,曾无意中问起过你的天劫。” 上清真人的眼神中有困惑不解:“未曾想过你的天劫竟然是……”顿了顿,终将话咽在了口中:“上仙叮嘱过天机不可泄露,你之后自己去看看吧,早做准备,只怕你的天劫不是你想不应就能躲开的。” “是,弟子记住了。”嘴上虽应承着,关于自己天劫一事,萧仲渊并未放在心上。如今诸事繁杂,而且想起浮梦琴中的东阳上仙,贵为神族皇子,却也逃不开嗔痴,为密辛所扰,是神是仙是妖是人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就是生命寿数不同罢了,他不稀罕。 之后,柒嫆推说盛京还有事情处理,也提前离开了。 众人随白长亭出发前往青丘。待到落日西斜,行至一断崖处,前面已无路,望不见底的深深峡谷橫旦在眼前。 萧人王本能想出言呵斥,但一想到脸颊还隐隐生疼,便及时住了嘴。周崇被推出来怯怯道:“白,白狐主,前面没路了。” “我青丘封地岂能如此容易被你们凡人找到。”白长亭微有挑衅地看向太清真人:“自古言置之死地而后生,真人,萧门主可敢随本王跃入这深渊?哈哈!”说罢,不待二人反应,白长亭纵身一跃,身影已在半空中消失。 就在众人惊异中,白长亭的声音从对面遥遥传来:“本王在对面恭候各位。” 有人已心中生怯:“妖王狡诈,这峡谷会不会有什么机关陷阱?” 太清真人哼了一声道:“区区障眼法罢了,当年鸾川封地的入口曾是浔州城外的乱葬岗可曾想到?”带头跃下了断崖。不多时便有声音传来:“大家过来吧。” 跃下之后瞬间脚履平地,本来万仞高山的峡谷突然无限延展开去,三面环山,青山抱翠,处处飞瀑,而青丘主城便位于这山坳之中,众人感叹了一番,跟着白长亭踏入了传说中的青丘之地。 主城前立有一高大牌坊,牌匾上篆刻着“青丘”二字,这两个字代表青丘的排面,倒还是写得有模有样。 牌坊前已经有妖族长老在候着了,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手下小妖领着众人去各处安顿。最后剩下两位看似地位等阶颇高的大长老道:“昆仑墟的仙君和几位仙门的门主请随我们王去往王庭。” 君扶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起了好奇之心:“白长亭,既然我们来到你青丘城,何不领着我们走走?这天天乘坐马车的实在烦闷。” 白长亭笑道:“既然三殿下有如此性质,那小可就带三殿下看看我青丘的风土人情。”当下便让其中一位大长老领着太清真人等先去王庭,而有兴趣留下的南门笙,秦戈,萧仲渊,白芷便跟着白长亭一道。 青丘主城甚是繁华,即便是相比于浔州城这样的大城也毫不逊色。它的繁华热闹之处不仅仅在于鳞次栉比的房屋瓦舍,更多的是往来其中的各色人群,有顶着兽头人身的妖,亦有各种化成人形的妖,有的妖形未去,不是露个尾巴,就是头上顶着各种角,或者背上还背着对翅膀。各种奇装异服,五颜六色,货物琳琅,叫卖兜售声此起彼伏。 海霞红,山烟翠,故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 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 白长亭道:“我们青丘城主要是两部分,开了灵智喜欢模仿人族生活的妖族就主要聚集生活在青丘主城里。而灵智未开,或者不喜欢人族生活的妖族就生活在城郊四周的大山森林里,也乐得逍遥自在。” 跟在白长亭一侧的妖族大长老拧着眉有点愁眉苦脸:“我其实一直建议狐主学习借鉴下你们世俗王朝的那套班子体系,层层管理起来也有效率,否则成天寻畔斗殴的,那和没开灵智的妖兽有何区别?” 正说着,也不知道哪里飞过来一个盆子,“啪——”的一声不偏不倚地扣在了大长老的头上,远处有女子大声嚷嚷道:“好你个泼皮,死乞白赖地居然敢吃老娘的豆腐……”后面是一串不可描述的谩骂之词,也不知是何原因发生的口角争执。 大长老无奈地将盆子取下扔到一旁:“各位还真别笑话,我们青丘子民素来……豪爽,不太分等级,遵礼法,便是我们狐主若白吃白拿或者惹了事,那也是一样敢当街谩骂的。”说着连连摇头,似乎觉得甚是丢脸。 白长亭懒懒道:“妖族本就自由随性惯了,千万年来都是这样生活的,何必邯郸学步,画虎不成反类犬。只要不杀人放火,都随他们去吧,本王可不想费这心力。” 君扶砸了咂舌道:“你这管理还真是省心,难怪你可以随意出城个一年半载无事,那狐主的宫殿又是怎么个模样?” “宫殿?”大长老忍不住笑了一会儿才道:“我们狐主这样散漫的人哪会像你们世俗皇朝这样盖那么多大屋子,狐狸嘛,自然喜欢住在山洞里。” 白长亭白了大长老一眼:“洞里冬暖夏凉的,有什么不好,前些年被磨着好不容易在狐孤山狐狸洞外盖了个庭院。”遥指了下山顶:“勉强算是宫殿吧。不过不大,可能还比不上南林王府,所以只能安排你们十几位。” 萧仲渊看着周遭的街景,忆起曾经的忘归,不胜唏嘘。 第97章 沉水九婴 狐孤山上的王庭与其说是王宫,更像一处避世隐居的庭院。借着狐孤山的天然地形优势,将各处天然洞穴相连,在外看到的或许只是一方狭小庭园,转过某处假山或暗道就通往了内部洞穴,如同诺大的迷宫,不得不惊叹于如此鬼斧神工的设计。 晦月日,一弯薄薄的月牙挂在云间,淡淡的光洒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白长亭钻入一处假山,而这假山通向的是狐孤山的一处天然山洞,石壁上燃着不灭的油脂灯,照的四周透亮。 洞中有一方巨大的血池尤为醒目,血水之下有不知名的生物在浮浮沉沉,湖面上不时翻起层层水花涟漪。 血池的上方正悬着一个铁笼,铁笼中关着十几个人,有几人着绯衣蓝铠,一看便知是南林王府的驭妖师,有几人是黑衣蓝铠,便是天师,还有几人估计是散修。 白长亭看着眼前的十几位驭妖师,淡淡道:“都扔水中喂沉水兽。” “白长亭,仙门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白长亭仿佛听到了一个可笑之级的笑话,哈哈笑道:“不放过我?你们可知如今八大仙门坐头两把交椅的归墟仙门和天虞山仙门的门主就正在我青丘城做客呢。” 驭妖师们全然不可置信地盯着白长亭,目眦尽裂: “呸!你胡说!仙门中人怎会与妖族为伍?” “白长亭,你如此草菅人命,丧尽天良,必然不得善终!” “你修炼邪术,豢养如此邪物,必有报应!” 白长亭听地有几分不耐,森然道:“你们效忠的主子又有多正义?炼制妖族,驱动尸鬼,你们死的也不冤枉,谁的手里没有沾过我妖族子民的鲜血,本王立刻就放了他!从你们选择和我们妖族开战之时,就要知道有朝一日做俘虏的下场,这会儿和我谈正道正义?真是可笑之级!扔下去!” 铁笼的机关开启,失重的数人接连从笼中跌落,还未落水之际,忽然见到有长长的红色“触角”从四面八方伸出,迅速将人卷起拖入了水下,血色的水面溅出巨大的水花,而跌进水中的人凄厉喊叫着想游上岸:“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水中的邪兽竟然没有动静,眼看着这两人就要爬出血池,水面荡起波纹,两条细长的“触角”以极快的速度窜出,张口咬住了半截身子,竟然是生生咬断,又有两只“触角”探出,将剩余的半截身子一口吞下,潜回水下。 洞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周围看守的妖族露出畏惧的神情,尽可能地远离着血池。 几滴滚烫的鲜血溅到白长亭脸颊之上,白长亭嫌恶地拿出一方丝帕拭去:“侯长老,帮我盯好了仙门那帮人,虽然目前他们为形势所迫和我们在一条阵线,但我无法全然放心。” 白长亭想起木卿衣中的毒实在是太蹊跷了,仙门之中是谁下的毒,归墟,天虞山,望君山和虞渊,究竟是哪派?明面上看,望君山和鸾川不和睦,但左孤鸿的神情不似说谎,而剩下三派如今都在青丘,他们是否有所图? 这侯长老便是之前跟在白长亭身侧的妖族长老阁十大长老之一,应道:“狐主放心,别说是如今住在王庭的十几位,便是安排在驿馆各处的仙门弟子和散修也都着人盯紧了,屋子里出入些蛇虫鼠蚁太正常不过,断不会引起怀疑的。” “那这些天他们大都在做些什么?” “传回来的消息都没什么异常,不过是借着商讨君世宁的名义在我青丘城各处吃吃喝喝,反倒是浔州城里传回来的消息有些奇怪……”附在白长亭耳边低声禀报。 白长亭眸色一变,冷笑道:“继续让浔州城内的探子盯好了,这其中定有古怪。仙门中人能对我妖族尽释前嫌?是对我白长亭太放心还是对他们自己的实力太放心?” “那狐主为何还要选择和他们结盟?即便是仙族,也不过都是□□凡胎,乌合之众,连君世宁的尸鬼大军都对付不了。” “你以为我需要借助仙门的力量?”白长亭嗤笑了一声:“卿姨的遗愿罢了,何况上清真人答应以昆仑墟的力量护送所有妖族子民返回封地,这两族和平的样子总还是得做做的。” 洞口走进来一个倩影,侯长老退后了一步,恭敬道:“女君。”正是木芸槿。 “我尚未祭台受封,昭告六界,暂不必称呼我为女君。”木芸槿对这个称呼似乎并无喜悦。 白长亭让其余诸人都退下,一双桃花眼重新打量了木芸槿一番:“你心中还是放不下昆仑墟的身份?芸槿,你离开青丘这许多年,心态好像变了很多。” 木芸槿微别开了头:“止戈为武本就是阿娘的遗愿,何况你已经得到了锁妖塔中几乎一半的妖兽,又有浮梦琴在手,谁还能威胁到青丘?” “你是被昆仑墟洗脑了,还是被萧仲渊给洗脑了?止戈为武?那是要建立在绝对实力的基础上才可能实现。青丘鸾川妖族偏安一隅数千年,战力早被安逸消磨殆尽。鸾川居然被仙门一朝覆灭这样的耻辱却仍旧不被长老阁重视,仍旧一味固守封地,不敢反击,真是可悲。” “所以你的所作所为是没有得到青丘长老阁的支持?” 白长亭没有答话,半晌淡淡道:“他们迟早都会支持的。”盯着自己白玉一般的手,有些发狠:“青丘最至高无上的王权我迟早会拽在手中。” 木芸槿幼时和白长亭颇为亲近,长亭寄居于鸾川,又长木芸槿许多,是以常常带着她玩耍,教她识文断字。逃回青丘之后,更是为了保护她而被同族之人欺凌。她时常觉得自己的长亭哥哥心地善良,为人谦和,但这么多年过去再见,仍旧是俊美无俦的身姿,却有物是人非之感。 白长亭心中有细微的刺痛:“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芸槿,作为青丘之主,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我也想用最小的代价去换取两族和平,君世宁以邪武炼制尸鬼傀儡,我们能拿什么去对抗,拿命去填么?只有力量无比凶悍的妖兽才能震慑住他们。 否则我为何独自跑去巴山开启血魂之阵?本来已经成功了,不料想地龙之魂居然认君扶为主,远古血脉中的契约不能被打破。”我从未后悔我所做的一切。 木芸槿叹了口气:“可能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哥,邪兽性情暴虐,我担心你无法完全控制它,反而被它反噬。” 白长亭将自己的一滴鲜血滴入血池之中:“自从我寻到沉水兽的残魂,我饲养它数十年,才渐渐将它复生,我已与它的生命链接,我若死了,这两栖沉水兽也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我会是它唯一的主人。” 一只“触角”从水面探出,乖巧地伸出分叉的舌头舔舐着白长亭的掌心,原来这只“触角”是一条完整的蛇头模样,单角有须,黄褐色的眼珠,背上覆着火红的鳞片,狰狞凶恶。 如今就差神族的鲜血献祭就可以让沉水九婴脱离血池,彻底为他所用。 白长亭返回王庭的路上隐隐听见某处洞穴传来低沉嘶吼的声音,眸光一闪,莫非是仙门中人在探寻王庭中的线路? 循声而去,只见狭小的洞穴之中散落着铁索,一边的铁索已经被挣断,另一边还勾在山洞的岩石壁上,而铁索上锁着的人状若癫狂,裸露的皮肤上覆盖着碧色的鳞片,双眼呈现碧色,尖细的牙齿上淌着血迹。 居然是昆仑仙君萧仲渊! 第98章 表白遭拒 此时的萧仲渊恍若变了个模样,白长亭知道萧仲渊有妖族血统,但他探查不到萧仲渊隶属于哪一支。很显然,他不属于青丘鸾川两脉,则必然来自于云梦泽的水族。 但众所周知,由于昊天帝君之故,云梦泽万年前就责令所有水族不得出水化形,否则永远逐出云梦泽,是以这么多年,甚少有水系妖族行走于三界之中。 地上还躺着两个人,一个正吓得抖抖索索狂喊不止的是浮玉山周崇,另一个背着脸看不到模样,但身材高大,不知是死是活。 “啊——妖……妖怪——”周崇大喊着想要逃开,哪知怕的厉害,腿竟然都是软的,意识想跑,奈何脚步没有跟上,才站起来没几步,又扑通一声栽在地上。 萧仲渊一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拖了回来,尖牙就欲咬下去,但他似乎还残存一点清明,猛地扼住自己的咽喉,低哑地吼道:“走——!” 周崇脱离了他的桎梏,连滚带爬地就想逃开,忽然一道劲风袭来,击中周崇的睡穴,周崇再次栽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来人紫袍白发,眉目竟然有几分似虞渊门秦戈。白长亭小心地隐藏着身形。 他抱住发狂的萧仲渊,皱了皱眉头:“你以为将自己锁住捱过晦月夜,就能镇住体内妖毒发作了?从你侵染了黄泉冥海的尸气开始,你的妖毒非人血不可解。” 萧仲渊本来灵力修为在三界之中就罕有敌手,如今妖毒发作,力道更强,周崇在他面前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但这人居然单手就能钳住他完全动弹不得,此人究竟是谁? 但见他划开自己的手腕,将腕中的鲜血滴入萧仲渊的口中,很快将他体内妖毒镇静了下去。萧仲渊发狂的身体软了下去,眼神有些茫然迷离地盯着眼前之人,将醒未醒。 那人温柔地抚摸了下萧仲渊的脸庞,但见紫光一闪,已然消失不见。而头先躺在地上身材高大的人站了起来,借着洞穴石壁上的油灯,白长亭看清了,居然是秦戈。 秦戈蹲下身看着昏倒在地的周崇,掰过他的脸,看见他脖颈处的牙印,牙印不深,微微淌出一些血迹,眸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俯身轻松抱起神识还未恢复过来的萧仲渊,走出了洞穴。 秦戈将萧仲渊抱回他的屋子,才触及床,萧仲渊已然转醒,看着秦戈低低唤了一声:“秦戈。” 秦戈扶着他坐起身来:“醒了,你刚刚妖毒发作,我喂了你一些鲜血,才镇定了你体内的妖毒。” “谢谢你。”萧仲渊脑子还有点疼,揉了揉太阳穴,依稀记得为了防止自己伤人,他在晦月将升之前就将自己锁在了无意中发现的王庭洞穴之中。 但好像碰见了浮玉山仙门的周崇,不知他为何也会出现在洞穴之中。这周崇也是自己作死,看见双手被铁索绑缚的萧仲渊,非但无视他的厉声警告,反而趁虚奚落调笑。之后自己妖毒发作,陷入癫狂,也不确定是否伤害了周崇。 迷迷糊糊中有人喂了自己鲜血,镇定了妖毒,再醒来,便是看见秦戈抱自己回了房间。 秦戈伸手拭去他唇角残留的血迹,却放入自己的嘴里舔去。这个行为未免太过暧昧,萧仲渊眼神中有片刻的讶然,或许是自己多想了。但自从和君扶互表了心意之后,他对情之一事不再是完全白纸,这样的眼神太过炽烈,他有些不安。 萧仲渊眉头微蹙,移动了下身体,和秦戈保持着距离:“如今时候也不早了,今晚打扰了你这么久,早些回去休息吧。” 秦戈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妖毒刚解,身体还处于虚弱的状态,被这猝不及防地一拽,竟然毫无招架抵抗之力,径自被拉进秦戈的怀中。 秦戈乘势伸出另一只手圈住了他:“有些话我想和你说很久了,我怕我再不说,你离我会越来越远。” 他的鼻息喷在自己耳廓,灼热地烫人。 萧仲渊脸瞬间涨得通红,有些急了:“秦戈,有些事情放在心底,大家还能当朋友一般自然相处,又何必说出来大家都尴尬?” 秦戈抬手掐住了他的下颌:“你知道的是么?你一直以来不过是装作不懂。你知道么,当我有天看见君扶留在你脖颈间的吻痕时,我的心有多痛!” 难怪君扶会说什么成人之美,合二姓之好,可笑自己竟后知后觉。 “……”轰地一声,萧仲渊又是羞耻又是窘迫。为这样的事情被人知晓而太过羞耻,为这样情势下被告白太过窘迫。 这也真是见了鬼了,一个个说修无情道的,却个个馋他身子。莫非真是他自己的问题?他自问平时待人接物并无半分越矩或言语轻浮,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这样窘迫的境地。 秦戈的力道好大,紧紧地箍住他,仿佛要将他嵌入进自己的身体一般。萧仲渊挣扎着低声喘息道:“你先放开我再说。” 秦戈却只是贪恋地抱着他,掰过他的脸,竟然不由分说就吻了上去。 才触及仲渊的唇瓣,萧仲渊仿佛被蛰了一下,拼尽全身力气狠狠弹跳了起来,眼尾泛起薄红,眸色却是冷的:“秦戈,你帮我镇定妖毒,我很感激你,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朋友。你若再做出这样的行为,我们便是连朋友也做不得了。” 秦戈抬头看着他,有些卑微的乞求:“一点可能都没有?如果没有君扶呢?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哪怕只是一点点。”这么久的朝夕相处,这么多次的舍身相护,他不相信竟不能换取他一点点的动心。 萧仲渊紧抿着双唇,只觉得羞耻,过去所有的情谊似乎都变成了“见色起意”,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令他无比难堪的话题。 其实和君扶的关系,他也曾想过退回到客栈雨夜之前,只是每每下定的决心在他灼热的唇齿间都土崩瓦解,少年明亮深情的眼眸就如夏日里最绚烂的凤凰花,火红绯丽,灼烧一切。 萧仲渊想起手上的凤铃,无奈试了几次都解不下,只好将手伸了过去:“当日浮梦幻境,你赠我凤铃法器,如今自当物归原主。” 秦戈手却没动:”既然赠与你了,你便是它的主人。而且这凤玲法器能让你我心意相通,一旦你遇到危险,凤玲便会摇响,它本身就是一对的。” 秦戈抬起左手,但见他的手腕之上赫然是另一只凤玲法器,细看之下才发现一只凤嘴为青色,一只凤嘴为赤色。这凤玲法器本就是太上老君用比翼神鸟的翎羽炼制,一青一赤。 “……”这岂不是等于安了个追踪符咒在我身上?难怪我将自己锁于洞穴之中,秦戈都能找到自己所在。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能保护好自己,你将它日后赠与更需要保护之人吧。”萧仲渊眸色坚决,只怕不依了他,他会将自己的手都给砍下来。 秦戈无奈苦笑了一笑,念动法咒,青凤铃便从萧仲渊的手上退回到自己手上。便只是这一瞬,秦戈却瞥见萧仲渊手腕上有一道红光流转,心中微讶:月下老人的红绳!萧仲渊的手上怎会有这玩意!另外一根难道会在君扶的手上? 房间的门在秦戈的身后“砰——”地一声关闭,如同扇在脸上的巴掌,难堪而心凉。 秦戈疲惫地回到自己屋内,刚推开门却见屋里红蜡高燃,贵妃榻上,白长亭只松松地穿了件浴袍,虽然系着腰带,但依然裸露出胸膛大部分白皙的皮肤,随意挽着发髻,大半的墨发都披散在身上。他本就生得俊美风流,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如今这样装扮,竟然带着一丝撩人的欲。 但秦戈此时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海棠春色,黑着脸道:“狐主穿成这样,莫不是走错房间了?” 白长亭笑吟吟道:“这不就是秦门主的房间么?本王如今见着秦门主,更确定没有走错了。”说罢仰头轻抿了一口手中酒壶的醇酒。 秦戈心里本就不爽,如今强忍着怒火,冷冷道:“本君今天心情不好,狐主最好不要惹我,识相点就赶紧滚。” 白长亭慵懒起身,斟了杯酒递给秦戈:“本王就是来给秦门主开导下心情的,这闷酒啊,一个人喝伤身,两个人喝就是怡情了。” 秦戈凤目微眯,并没有接过酒杯,有些不耐:“狐主是酒喝多了,脑子进水了吧,怡情?本君对你没兴趣。” “哈哈——”白长亭闻言却半分未感到尴尬,笑意不减:“秦门主对萧公子的心意看样子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我想依着秦门主的性子,是断不会就此罢手的吧。” 秦戈凤目微掀,等着白长亭将话说完。 “既然秦门主打算用强的话,那本王想着这霸王硬上弓之事,本就是拂了人家的意,结果床笫之间还弄的人家不开心,那岂不是太无趣了?我们妖族之躯本就和你们人族略有不同,不太讲究那么多两性区别,秦门主再天赋异禀,也需知己知彼吧。” 秦戈接过白长亭举了半天的酒杯,饮尽杯中酒之后直接将杯子扔了,伸手略扯开白长亭的衣襟道:“狐主这意思是要亲自给本君言传身教了?” 白长亭白玉一般的手搭上秦戈的手背:“本王本来是没有这分桃断袖之好的,只不过为了秦门主将来的幸福就勉为其难雌伏一次。” 秦戈身形如鬼魅般移动,径直将白长亭重重压在了床上,俯视着他:“难为狐主为本君牺牲这么大,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白长亭勾住了秦戈的脖颈,桃花眼中秋波流转:“长亭想结交秦门主这个朋友,有机会的话还请门主赐神族鲜血于我供奉沉水兽。我可不敢公然和天界神族为敌。” 秦戈伸手掐住了白长亭的脸颊,笑道:“你这小狐狸倒还坦白诚实,你刚刚若说半句对我有真心这类的谎言,本君早就掐断你的脖子了。” “唔……”白长亭被他掐地脸颊生疼,说不出话,只拿湿润的眼眸瞅着秦戈。青丘狐族素来以美貌闻名遐迩,如此这般更是梨花带雨,春色无边。 秦戈眼底有欲望在闪动:“既然你自荐枕席,本君就如你所愿。”说罢粗暴地吻了下去…… 第99章 浔州渡魂(一) 第二日清晨,青丘城封界之地出现一蓝一白两个人影,君扶看着萧仲渊,关切问道:“阿渊,你不是说昨晚要早些休息的么,怎么还是眼下青白,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萧仲渊昨晚被秦戈骤然的表白扰得心烦意乱,他珍惜自己与秦戈这近一年的情谊,一直想着日后该如何和他相处为宜。 只得敷衍道:“啊,可能是想着浔州城的事情,一直没怎么睡好。不妨事,我们出发吧。” 封界的薄雾之中忽然走出一人,红衣灰袍,正是白长亭。 “萧公子,小王爷这是要不辞而别?莫非是本王招待不周?” “长亭少君这消息倒是灵通地紧,我们才离开青丘城半步,你就追上来了。” 白长亭哈哈笑道:“好说好说,诸位仙君在我青丘做客,我自然得时刻留心,以免落下招待不周的口实啊。”说罢打了个呵欠,也是略有疲态。 “奇了怪了,昨晚什么日子,看你们都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能睡好才怪!白长亭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若非自己是妖族之身,只怕受不住秦戈如此“好学上进”的折腾,这回牺牲真是大了。 转了话题道:“如今既然我们共同对付君世宁,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明人不说暗话,二位离开青丘是否是想回浔州城打探消息?” “听少君的意思是要和我们一起回浔州城?” “自然,我在浔州城内还留有不少密探,更何况我有浮梦琴在手,对付君世宁只会事半功倍。我想小王爷是不会拒绝我的随行吧。” 萧仲渊应允道:“此话有理,届时还需借少君之手为君世宁造梦,那我们便一同去吧。” 日暮时分,三人已至浔州城外。浔州城依然处于戒严状态,一拨拨的守城卫来回巡逻着,城墙上张贴着“倒戈妖族”的几位仙君的画像,盘查的很紧。 “如何才能混入城中?” “我们的样貌太引人注目了,须得乔装打扮一番才好。” 君扶贼笑地看着萧仲渊道:“女子容易混过检查,阿渊,还是老办法,你装扮成我娘子,少君可以装扮成丫鬟……” “我拒绝做丫鬟!”语毕,白长亭已经速度地变化成一只周身雪白的狐狸犬,跃在了君扶肩上,伸出软乎乎的肉垫拍了拍君扶的脸表示了抗议。 君扶有些怀念起玄虎,扔它在盛京城不知不觉三个月了。 “白长亭,你对我家那只猫做了什么?醉花荫回来之后他就和个怂包一样。” 狐狸犬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小王爷的妖宠我哪敢做什么,那会儿不是在盛京办事么,只是嘱咐他好好记住自己的身份。” 萧仲渊憋屈了一会儿,确实又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他又不是妖可以变幻成猫猫狗狗的模样。 淳于惜惜母子的魂魄已经在结魂灯中呆了半月了,再不和余下的二魂合体,只怕会消散于天地之间。这次潜回浔州城,也是为了能将她们的三魂合一,了解发生在君世宁身上的故事。 事急从权,无奈只得屈服。 三人顺利通过了守城卫的盘查,只说是外出探亲返程的新婚夫妇。萧仲渊五官生得极好,即便是扮成女子,亦是神清骨秀,引得十几个守城卫不住地偷瞄。只是见他们衣着华贵,气质卓然,必定出自大户人家,加之现在全城戒严,才没敢多事调戏。 入城之后,君扶用灵鸽传讯君世清,将结魂灯递给阿清,让他务必找机会将淳于惜惜母子的另外两魂招入结魂灯。 君扶还是有些不放心:“阿清,你见机行事,千万不要勉强,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想了想又欲将结魂灯拿回来:“太危险了,要不还是我去吧。” 君世清抱紧了结魂灯:“表哥放心,难得阿清可以为对付君世宁出点力。皇上不日就要驾临浔州城,他这些天忙着接驾事宜,常不在府内,顾不上我。况且淳于夫人生前待我很好,我也不希望看她三魂分离,受君世宁折磨。” 白长亭看着君世清有些奇怪:“咦,听小王爷说,你如今也有十九了,怎么看你的模样,却是十五六的样子。” 君世清微微红了脸,怔忪半晌才低下头惴惴道:“我十五岁的时候身体被邪气浸染,之后身体便不再长了,一直都是这幅模样。” 邪气?君扶挽起君世清的衣袖,却见白皙的手臂上到处都是青紫的淤痕,很明显是欢爱时被手掐出来的痕迹,间中有黑色的纹路蜿蜒。 君扶立时怒了:“是谁欺负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伤害你的狗贼!” 君世清又羞又急地拉回袖子:“比起对付君世宁,这些事暂时都算不上什么。表哥,你们先回去等我消息,最迟明天我应该能将淳于夫人母子的生魂带出来。” 白长亭拉住君扶道:“好,我们在城东的杯莫停酒楼等你消息。” “杯莫停”酒楼位于城东安民坊,规模不大,在浔州城一众酒坊里并不出挑。三人来到酒楼,小二似乎一早就备好了厢房,妥帖地迎了进去,考究的小檀木桌上早温好了酒,煮好了茶,摆着精致的菜肴。 “几位贵人稍坐,我家掌柜马上就来。” 君扶一路上几乎都要气炸了,若不是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对付君世宁,只怕就要冲进南林王府干架。 白长亭倒了杯酒给君扶宽慰道:“阿清既然能在南林王府一直活下来,除了君世宁留他下来满足自己变态的癖好外,我想,王府之中应该还有人庇护他。” “君世清身上的魔气从何而来?君世宁深爱自己的夫人,是不可能染指君世清的。”这也意味着南林王府中早已潜入魔族中人。 萧仲渊脸红了红道:“你是否还记得当日我们去往十三碑亭的时候,曾听到有人在野外……呃,阿清身上的魔气应该就是被那人侵染的。那人是谁,只能去问阿清,但刚刚看他的模样,却并不想说,二人的关系可能也未必是你想的那般强迫。” 这么一说,君扶的气才顺了一些。 坐不多时,门帘一挑进来一人,一袭素净桃色衫子更衬得粉嫩的脸庞唇红齿白,竟然是白长卿。 白长卿在君扶身侧坐下,支颐笑道:“小王爷,萧公子数月未见,可还好?” 萧仲渊想起白长卿和范行之的情谊,对他颇有怜惜:“你便是这酒楼的主人?之前在浔州城时并未见到你。” “我一直留在浔州城中打探消息,之前立场未明,不敢暴露行迹。这酒楼算是我们妖族在城中的一处落脚之地,一些往来消息便在这里交换。” “所以这几月来,你们早已陆续混入浔州城中。而防妖结界未响,是因为在入城前,你们就已经附在了那些赶来的低阶修士身上。”萧仲渊想起酒楼之中那些偷眼瞄他的修士身上感受不到半分妖气,身体有些僵冷:“你们伤了那些人的性命?”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何况如今是两族之战。”白长亭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萧公子,当初君世宁和萧术门主开这屠妖大会便是要将我青丘变为第二个鸾川,御妖为奴。同为三界生灵,妖族就该杀该死么?” 忘归村,青丘城中生活的妖族子民和九州人族除了外型上的差别,其他并无二致,为何自古以来,便是要斩妖除魔? 成见是一座山,似乎从出生起便注定了。但这样的偏见不能破除么? 萧仲渊的语气到底软了下来:“撇开战争不说,无端端取人性命终不是侠义所为。君子坦荡荡,又岂能做挖心剖丹,夺人魂魄这样邪恶的事情。” 白长亭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措辞,缓缓道:“萧公子既然提到盛京一案,本来我是不屑于解释,各方势力各怀鬼胎地将所有账都算在了妖族头上,但实际上我亲自动手的不过十分之一。” 虽然早在舒雅夫人合盘托出剖丹真相之时,便已经知道并非全是妖族所为,但这个数字之少仍旧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除了范问秋为了抢夺浮梦琴被你所算计,舒雅夫人为了给女儿续命而与你合作,背后还有谁?” “血魂之阵只需要修士之心,是否仙门中人我并不在乎,何况我本意只是与地龙之魂结下契约,又何必早早引来八大仙门碍手碍脚?第一个被杀的仙门子弟是浮玉山仙门的人,不是我动的手。” 曾经遗留的薄雾散去,有个无比清晰的答案浮了出来,君扶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深沉:“是朝廷。” “天师堂?”萧仲渊不明白,白长亭只微笑不语。 “陆千易曾说朝廷一早就去浮玉山求援,但仙门并不理会,直到陆续有八大仙门弟子惨死才开始重视。如此便说得通了,借此事挑起世外仙门和青丘妖族之间的战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能扩充妖奴的来源,又能削弱八大仙门的实力。至于为何是浮玉山……” 君扶哼了一声,道:“浮玉山向来不受朝廷管辖,飞扬跋扈惯了,父皇心中早有不满,既然要祭刀,自然拿浮玉山下手。” 白长亭笑意渐凉:“小王爷果然看的通彻,八大仙门和我青丘鸾川妖族本来就有宿怨,青丘狐主携浮梦琴临世的传言如何能让他们安枕?朝廷嘛,只需要添把柴就行了。只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萧仲渊依旧有几分茫然:“我不明白,既非妖族所为,少君为何要认下这个栽赃?” 茶汤蒸腾的氤氲之气缭绕在二人之间,愈加显得白长亭面上的笑意凉薄而不真实。 “不得不认。萧公子莫非以为我到处去喊不是我做的他们就信了?鸾川之仇,上古神器浮梦琴,宿怨也罢,私欲也好,没有人会在乎真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联合覆灭妖族的借口。” “……”舒雅夫人看的通透,所以她不愿意看着白长亭继续为他不曾做过的事情背上责难,才会最终选择了自戕谢罪。 “之前我是不明白父皇为何敢下这个手,当日浔州城之战前,父皇一早圣谕君世宁同时向仙门和妖族发难,很显然,如今朝廷手里有足够和八大仙门抗衡的实力,或者筹码。但绝对不是明面上的天师堂。” 第100章 浔州渡魂(二) “之前我一味只是玄学清谈,远离朝堂之事。但我也曾听说父皇有在秘密操练军队。君世宁能控制尸鬼傀儡,御妖为奴,即便他忠于朝廷,绝无反叛之心,但我相信父皇心中一定是不安的。这帝王制衡分权之术,少君应该比本王熟稔啊。” 白长亭笑道:“那小王爷还真是高看了,我们妖族修行百年才首开灵智,哪有你们人族如此会算计人心。妖族不设朝堂,大部分决议出自十大长老阁。我知道的不过都是皮毛耳,将来还请小王爷多多指教才是。” 萧仲渊隐隐听明白了,但只觉这其中的算计复杂无比,还是先着眼于解决眼下之事为重。所谓擒贼擒王,若能借由淳于惜惜三魂合一的机会擒住君世宁,便能以最小的代价解决目前的两族危机。 君扶很自然地握住了萧仲渊的手,宽慰道:“这帝王权谋之术,你若有兴趣,以后我慢慢说与你听。不过来来去去也都是人心算计,久了也是无趣的紧。” 萧仲渊面色一红,抽回了手,尴尬地轻咳了几声,有些无处安放的手端起身前茶杯欲饮,发现茶杯还是空的。 白长亭浮起一抹笑意,妥帖地将茶汤倒入杯中:“萧公子和小王爷之间的感情着实让人羡慕。既然两情相悦,又何须在乎世人眼光?大多数人自以为遵循的规则也未必就是对的。更何况我见如今世俗王朝民风甚是开放,天临十大美男榜上不是留有不少佳话么。” 白长卿也托着腮附和道:“若是在我们青丘妖族啊,这根本就不是个事。所谓食色性也,只要你情我愿,何来伤风败俗一说?堵之不如疏之,不过都是和吃饭睡觉一般平常的事情,久了多了,便见怪不怪了。” 白长亭似乎想到了什么,偷偷笑着看向君扶道:“小王爷,我们妖族的感官六识都比人族更为敏感,所以啊,若是水到渠成,这欢好便更是可入骨髓了。” 君扶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靠近白长亭几分,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所以对于妖族而言,是更容易因性生爱的么?” 萧仲渊惊的茶盏都差点摔在地上,忍不住在桌下狠狠踩在了君扶的脚上。 君扶冷不丁地被踩一脚,疼的喊了出来:“啊,我真的只是好奇求教而已,绝对没有其他想法!” 白长卿懒懒道:“小王爷,你别问我哥,他自己都是个性冷淡,白瞎了他那张脸,哪有什么经验传给你。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他对谁有动过心。” 对于白长卿的奚落,白长亭却很是开心,难得这个弟弟和自己冷战了这么久,终于愿意和自己撘话了。赶紧道:“小白,范行之的事情,哥之前处理确实是没太顾及到你的感受,你别再生哥的气了可好?” 白长卿的笑容有点突兀地僵在脸上,尔后淡淡道:“都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就不用再提了。行之的身体将养在青丘,我愿意继续做这些并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青丘。” 白长亭想去握白长卿的手,但长卿却似不经意地避开,拿起茶盏:“妖族大军退守青丘之后,尸鬼军阵也暂时回去地宫。但奇怪的是,这段时间,仙门的人在浔州城中大量招募外门弟子,门槛放的很低,只要筑有金丹,无论灵力修为如何,都可录入仙门。 若说仅仅只是倒戈君世宁的望君山和浮玉山仙门两派也就罢了,但之前我们的人传回消息说,为了和天师堂募兵抢人,仙门中居然有放出消息说外门弟子虽然目前统一由浮玉山在招收,但之后可以选择八大仙门任一门派加入。 归墟和天虞山这样的大仙门历来招收弟子门槛甚高,如今能开出这样的条件,一下子就吸引了大量的散修加入。” 君扶:“仙门的人名义上是招收外门弟子,只怕是想着一旦开战,便让这些外门弟子先当炮灰。” 白长卿:“按理说,归墟和天虞山已经和君世宁反目,在朝廷目前急需募兵用人之际,君世宁本就不高兴浮玉山仙门和朝廷抢人,更别说还会同意浮玉山打着归墟和天虞山的旗号募兵。但君世宁似乎根本就当不知道这个消息一样。” “也有可能人家君世宁有尸鬼大军在手,根本就不在乎。” 白长亭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仙门对抗君世宁是假,实际上有可能是和君世宁联手对付妖族?八大仙门向来同气连枝,在神宗昆仑墟上清真人都应允护送妖族返回青丘封的前提下,望君山和浮玉山仙门怎么敢公然倒戈? 当下附在白长卿耳旁低声道:“小白,你先速回青丘,这几日将青丘城中的族民迅速疏散去青丘偏远之地,我未释放信号之前,不得返回青丘城。” 白长卿神色微变,大概也是明白这其中之意。当下饭也没吃,便先匆匆离去了。 白长亭招呼着二人用膳:“突然有些急事让小白去处理,二位不嫌弃的话,今晚也可将就着在这酒楼里住宿一晚,君小公子估计明天才能带回消息了。” 是夜,萧仲渊睡的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身边一暖,有只手将自己拥住,一个激灵吓醒了,耳畔传来君扶熟悉的声音:“阿渊,是我。” 整个人瞬间放松了下来,却有些薄怒,略微推了推他:“大半夜的,你不在自己屋子里,爬我床干嘛?”忽然脸一红,这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大半夜的,衣衫不整,还能干嘛? 君扶的声音里却有几分不安:“想了很多事,睡不着,想找你聊聊。” 萧仲渊放下心来,促膝聊天?当下转了身面对着君扶,眼睛却还是闭着:“嗯,你说。” “父皇敢于同时向妖族和仙门发难,我担心除了君世宁的势力,他手中还有可怕的力量,或许会是修罗镜的残片也未可知。而且如今君世宁手中有二十万尸鬼傀儡,父皇不日驾临浔州城,我也担心他的安危。” “这些都还只是你的猜想而已,南林王府御妖为奴百多年,若有心叛变也不会等到如今了,何况我们明天先对付了君世宁,也不会危及你父皇的安全。” 君扶的下颌轻轻顶着萧仲渊的额头,嗅着他身上温润清冽的味道,静默了一会儿,低低道:“阿渊,我怕终有一日,你会站在我的对立面。” 萧仲渊虽然无数次有过怀疑君扶魔族的血统,但却不愿意去深究细想。君扶不说,他也不会去问。 自己妖毒发作的模样君扶都曾经包容,那自己又有何立场仅仅因为他的魔族血统就要和他划清界限?他信正邪只在人心,无关出身。 萧仲渊伸手拥住君扶:“不会有这一天的。我们携手同行了这许久,若非理念一致,又岂能一路同行?”想了想,又道:“即便有一天你真做错了事,我也一定会拉住你,不会让你堕入魔道。” 君扶伸手过去,贴着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你这么说我就安心许多了,阿渊,到时候一定不要放开我……” 是的,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一定不会堕入魔道。 九重天,天界一线牵。 北辰黑着脸怒气冲冲地进来,吓得月下仙人一哆嗦,赶紧行礼:“帝君。” 北辰朝着主位上一坐,开门见山:“萧仲渊和君扶的红线你什么时候给牵上的?” 月下仙人:“……”帝君什么时候居然关心起凡人的姻缘来了?这两人他完全不认识,也毫无特别印象。 但帝君既然如此关心,月下仙人不敢怠慢。伸手向空中一挥,徐徐展开了一副红色的书卷,金色的字龙飞凤舞般闪过,看了半晌,眉头却越拧越紧,最后都快拧成了一个疙瘩了,嘴里喃喃念叨着:“奇怪,奇怪,怎么会这样?” 北辰见那书卷上的字不停地滚动,站起复又坐下,坐下复又站起,终不耐烦道:“好了没,查段姻缘也要这么久?” 反复确认半晌,月下仙人才朝着北辰道:“禀帝君,确实是小神的疏忽。天临国承德七年的正月,柒嫆携三皇子君扶去严法寺祈福,求取新年辟邪祈福的红绳。谁知好巧不巧,严法寺供奉的天官那日正在一线牵和小神下棋。 我二人对弈正酣,完全没有留意天官随手拿错了红绳,结果赐予那小孩儿的竟然是姻缘绳。阴差阳错的,他当日将另一截红绳就给了萧仲渊,这便是其中的缘由。” 北辰越听脸越黑,克制住自己想要拔秃噜月下仙人的愤怒,低声道:“既然是赐错的红线,能解了么?” 月下仙人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虽然当时确实是小神和天官的疏忽职守所至,但姻缘册上显示这二人却是命定的姻缘,拆……拆不掉。” 北辰一把抓住月下仙人的手,逼视着他:“试都没试,怎么知道拆不掉?或者将这姻缘牵给他人也行。否则本君要治你玩忽职守,打入落仙台历劫。” 月下仙人哭丧着脸:“这二人皆为男子,这命定姻缘委实奇怪。小神只知道这红绳阴差阳错地结下便解不了了。至于缘由,帝君是六界司命,还请帝君司命。” 北辰心中也犯嘀咕,这三界姻缘历来都是天界掌管,如何会有个命定姻缘法? 他去了占星台,吹了一晚上的风。 第101章 浔州渡魂(三) 大清早,南林王府内院传来一声尖叫,负责内院事宜的管事竟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得知消息气急败坏赶去的君世宁发现佛堂内禁锢在长明灯中的生魂已经不知被何人取走,淳于惜惜母子的肉身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如果不用邪武炼制成傀儡,这么热的天气,不出几天便会腐坏。 佛堂内留有一张字条:欲取尊夫人魂魄,只身来城隍庙偏殿。 何禄不无担心道:“王爷,当心是陷阱。” 君世宁恼怒地几乎将佛堂内的物什都砸了:“别说是陷阱,便是龙潭虎穴,本王也不在怕的。谁居然有这么大的狗胆居然敢勾结王府内的人杀人夺魂!何禄你速去查!” 清晨的城隍庙还未对外开放,大殿后的偏殿是一座较小的东岳大帝殿,香案上还燃着长明灯,供奉着高香。 君世宁踏入偏殿,一阵暗香传来,伴随着琴声响起,淳于惜惜掀开黄色的垂幔走了出来:“夫君。” 君世宁一怔,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神识瞬间被摄入浮梦琴中。 周围被一片茫茫浓稠的白雾环绕笼罩着,什么都看不真切,过往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四周闪过: 阴暗简陋的屋舍,一到南方特有的回南天气,墙壁都能渗出水来,散发出潮湿熏人的霉味,那是伴随着他童年长大的味道,极度厌恶的味道…… 神志不清的阿娘终日里不是大笑就是大哭,穿着早已褪色破旧的舞衣每每跳到筋疲力尽,伏地而哭。而那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偶有来看,也只是嫌恶地掩鼻而走:“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去死?” 失去双亲庇护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活着,摇尾乞怜,百般曲意逢迎,为的就是能从那些最下等的仆役处得到残羹剩饭来给母亲延续她可怜而卑贱的命运。 母亲天天单调而机械地重复说着妖族生来就是被歧视奴役的,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所以,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终于解脱了,他也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真身,一只瘦骨嶙峋的白鹤,失去光泽的稀疏羽毛,惨白暗哑的一如灵堂里的白蜡。 他居然没有哭,只是默默地在屋前刨了个坑,埋葬了母亲,然后在土坑旁呆呆地坐了一夜。 过了很多天,当他终于能被“父亲”传唤的时候,他将这个消息禀告了父亲。意料之中的,“父亲”并无一丝难过,反而是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看着眼前清秀乖巧的庶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碍眼了。 难怪君远信一直不喜这个儿子,不仅仅是庶出的身份,更是因为作为执掌“十方芳华”御妖为奴的当家来说,君远信是憎恶妖族的,自然而然就连同这半人半妖的儿子也嫌恶上了。 但随着白鹤的死,梗在君远信心中的刺似乎被拔去了,居然破天荒地给了君世宁庶子的身份,他也终于搬离了那个终日散发着霉味的破旧屋子。 虽然和大哥二哥的待遇仍然有着天壤之别,惯会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的仆役依然敢对他冷嘲热讽,但至少他无需再担心温饱问题,并且作为大哥二哥的陪读兼书童,还能有夫子教他读书。 聪敏好学的他自然招到嫉恨,而他卑贱的血统更让这两位“哥哥”觉得耻辱,呼来喝去,当众欺辱便成了家常便饭。这样的生活直到他二十二岁遇见来府上小住的淳于惜惜才开始改变。 他犹记得那日,赶着将誊抄好的佛经送去给国夫人姜黎,匆忙间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而来的二哥,二哥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罚他在人来人往的主道上跪上一个时辰。 夏日突然而至的暴雨再次将他浇的透心凉,而他就在如此尴尬的情景下第一次见到了淳于惜惜,传说中执掌临川淳于家的大小姐。 淳于小姐撑着油纸伞为他挡住了风雨,素净的伞面只绘着一树花桃。他错然地抬头,正迎上一双剪水双瞳,盛满着天下最美好的善意。 淳于惜惜不喜飞扬跋扈的二世子,反而是对聪慧坚隐的君世宁有好感,或许这也源于她内心的强大,并不稀罕去攀附。 君世宁获得淳于惜惜欢心之后,淳于惜惜确实是真心待他。凭着南林王对她的欣赏,执意嫁给了君世宁,并帮他获得了在南林王府该有的荣耀,终封肃远候。 君世宁内心深处是深爱着曾在困难之中对她伸出过援手,给予他最温暖情谊的淳于惜惜。但是他怕,他怕他妖族的身份被揭穿后,淳于惜惜会害怕,会嫌恶,会离开。 他的真实身份只有君远信、姜离以及两个哥哥知道,他想过杀人灭口,但他需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同时,随着他展露才干,姜黎担心他会威胁到世子之位,开始处处打压他。 君世宁无意中发现南林王府御妖为奴的秘密,而大哥违背家训,在偷偷利用邪武修炼禁术。如果被大哥执掌南林王府,只怕浔州城日后再无他立足之地,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盗取了邪武,由于淳于家掌控可抑制修士灵力的装备黑曜石,他限制了大哥的灵力修为,挖心剖丹,身上半幅妖族血统使他迅速借助修罗镜残片提升了修为,堕入魔族。之后力量强大的他控制了所有人,逼死了姜黎,但对外都是宣称病死。 对于日益阴骘的君世宁,淳于惜惜开始感到害怕。 君世宁结掌南林王府不久,淳于惜惜生下儿子君小柠。君小柠出生便是左手蹼趾,那一刻,淳于惜惜终于知道了君世宁有妖族血统的秘密。 君世宁终于坦白,母亲本是十方芳华地牢中的一只白鹤。白鹤善舞,在一次庆贺君远信的寿辰宴上被看上,强迫她生下了自己。但君远信又极度厌恶这样的关系,是以将白鹤囚禁于山顶一处简陋屋舍之中,最终郁郁而死。 为了不让有关君世宁身世的密辛被知道,君远信杀了所有知道白鹤秘密的人,君世宁惯有的笑容失了温度,这样凉薄的亲情除了血缘还剩下什么?他不过是寻求一个公道。 淳于惜惜心疼他的过去,让他忘记这些不开心的过往,她不会因为他妖族的血统就离开他,她会和他一起好好经营南林王府。 但险恶的成长环境早已让君世宁的性格多疑而又敏感,一旦二人吵架,君世宁就觉得淳于惜惜是嫌弃他妖族的身份,就如同他的父亲一样,最终会如抛弃他的母亲一般抛弃他。 控制不了内心日益狂暴的君世宁,甚至出手打了淳于惜惜,以至于惜惜最后伤痕累累。 面对已经病态的君世宁,淳于惜惜想要离开。每每这时,君世宁又痛哭流涕地认错,甚至不惜在她面前下跪,乞求再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痛改前非,敬她爱她。 淳于惜惜希望他能善待父亲君远信,君世宁都一一答应了。 只是这样举案齐眉的日子没过几天,君世宁便又会故态复萌,仅仅是因为她扶着君远信在花园里晒了会儿太阳,闲话了下家常。 他粗暴地将她拖拽到窗台边,质问她君远信和她说了什么,是不是说他如何虐待家人,丧心病狂?南国的春天已经来了,窗外盛开着灼灼桃花,但淳于惜惜只觉得寸寸寒冷,心中凝结成了冰,她对君世宁彻底死心了。 终于受不了的淳于惜惜决定带着君小柠离开浔州城,只是这次的逃跑失败了。已经失去理智的君世宁为了不让淳于惜惜母子离开,他用邪武抽出了淳于惜惜母子的生魂,将她们炼制成了乖顺的活死人。 但由于炼制的手法还不熟练,淳于惜惜的一魂离体而去,飘入了黄泉冥海,便是被萧仲渊和君扶带回来的那片掌记忆的人魂。 无数翻转的画面消散,白雾也随之散去,君世宁置身于南林王府后院之中。屋子里有人在谈话,君世宁止住了推门的脚步。 老淳于来看女儿,满脸的忧心忡忡:“女儿啊,外面有谣传说世宁得位不正,有妖族血统……” 淳于惜惜打断了老淳于的话:“父亲既然知道是谣言,所谓谣言止于智者,便应该制止,而非以谣传谣。世宁是女儿的父君,小柠的父亲,我们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自然是要信他的。” 老淳于被抢白的生生将后面的话咽在口中,讷讷道:“话虽然是这个理,但为父是担心你啊,万一这不是谣言……” 淳于惜惜的语气中无半分犹疑:“爹不用说了,别说是谣传,即便世宁真的有妖族血统,女儿也不在乎!”君世宁微微仰起头,这个时候,她明明已经知道他是半妖,却仍旧处处相护。 之后,淳于惜惜更是身体力行,问责了传谣之人,平息了一度疯传的谣言。 时空陡转,同样的庭院,他为她遍植她喜爱的花桃,深红,浅红,粉红,满树灿烂,灼灼其华。桃树下的淳于惜惜回头看见君世宁,巧笑倩兮:“世宁,你回来了!” 她身旁八岁的君小柠跑过来仰着头,递上一枝挂蕊的桃枝,糯糯地道:“阿爹,娘亲今天教我背了《礼记》,我背给你听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在幻境中,他看见了属于淳于惜惜的梦,原来她从未轻看自己。是啊,她执掌淳于家那么大的家族经营生意,自是很有主见的人,从她选择嫁给自己的那刻,便是决意不论前方道路如何,她都会陪他走下去。是自己的自卑和愚蠢亲手扼杀了本可以拥有的幸福。 君世宁惨笑连连:“原来竟是我自己亲手毁去了自己的幸福。”胸口一阵绞痛,君世宁捂着心口,竟吐了血。 原来,这伤心到了极致,是真的会吐血的。曾经还会催眠自己是淳于惜惜对这段情感的背叛,而倒头来却是自己先背叛了这段感情。 三魂合一的淳于惜惜牵着君小柠在君世宁身前聚形,眸中的深情一如当年:“世宁,放手吧,放过那些人,也放过自己,别再执迷不悟了。” 君世宁将额头轻轻抵在透明的魂魄上,半晌方才哽咽道:“惜惜,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淳于惜惜急道:“为何不能回头?世宁,我请萧公子将我一魂带出冥海,便是想能最后和你好好告别,告诉你,我会在奈何桥等着你。” 君世宁狠心打开阴阳边界,旋转的气流迅速将淳于惜惜母子的魂魄吸入。 “惜惜,谢谢你回来告诉我这些。只是我已永堕魔域,不入轮回。” 来生只愿你别再遇见我,幸福平安地度过一生。 第102章 忘归林佑 君扶和萧仲渊将灵力渡入白长亭体内,集三人之力,趁君世宁不备,将他摄入浮梦琴中。但不过半个时辰,阖目的君世宁猛然睁开了双眼,神识回体,受到魔煞之气反弹的三人均被激的灵海气息不稳,跌落在殿外的庭院中。 东阳的声音隐隐传来:“我受魔气侵染已深,君世宁体内的魔煞之气太烈,我已无法强行将其困在浮梦琴中渡化……” 君世宁踢了殿门飞身出来,目光阴骘:“你们居然算计我,胆子倒是不小!” 萧仲渊努力平缓了下气息,缓缓走到君世宁面前,即便是他努力压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开口却仍旧抖的厉害:“你……就是林佑,我不明白,为…… 什么?” 浮梦琴之所以能赐太虚幻境,便是可窥探入梦之人的记忆,解其之苦,予其所想。虽然只有半个时辰窥其内心记忆,但在那走马灯闪过的记忆画面中,萧仲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孙宫晏。 君世宁的记忆中怎么会有孙宫晏? 篝火之后,孙宫晏回到学堂内院,却见一人立于轩窗旁,本能地警觉道:“谁?” 暗中的人影转过身来,月光打在他的脸上,银色面具覆面,正是林佑。孙宫晏有些惊奇:“林佑?你来了怎么不知会大伙儿一声?” “村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仙门的人,我想着找你先了解下情况。” 孙宫晏点燃了房内的烛火:“来了两日了,过来谈和的,人妖两族若能和平共处,我觉得也是一桩好事。” 林佑在桌前坐了下来,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只是唇角微弯:“若仙门的人真心和谈,确实是桩好事。我有点渴,烧了茶水么?” 孙宫晏伸手触了触桌面的水壶,倒了盏茶递过去:“若不嫌凉,便可以饮。” 林佑并没有接,拿过茶盏再倒了一杯,迎着孙宫晏手中的茶盏轻轻一碰:“不嫌,那我便先预祝这桩好事能谈成,明早去拜会下仙门中人。” 孙宫晏未疑有他,直接喝了下去:“甚好,忘归本就是你一手所建,由你去和谈自是最好不过。这次若能谈成,萧仲渊可是功不可没,我创同归学堂之意,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忽然一阵头晕,陷入天旋地转当中。 林佑将送至唇边的茶盏忽然狠狠扔了,落地的茶盏被摔了个粉碎。“哐啷——”的声音之后是林佑愤恨的声音:“萧仲渊,你不过才见他短短数面,就如此念他的好了?” 秦戈的话陡然在耳边响起:你们真的如此信任于他,对他就真的毫无防范? 孙宫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目望着林佑:“你,你……下药了,为什……?”话未说完,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林佑抱住昏过去的孙宫晏,低声道:“为什么?因为你们蠢,他不过就是给你们画了一个饼,你们就都巴巴地想要离开忘归?当初是谁收容你们的,你们都忘了么?” 此时一个人影入了房间:“他果然对你毫无防范。” 林佑将他置于床上,伸手划过孙宫晏的脸庞:“忘归乃我一手所建,别说是孙宫晏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只会感激我,不会有丝毫怀疑我会对他们做什么。” 黑影轻笑了一声道:“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不知是何感受呢?” 林佑叹了口气:“忘归毕竟耗费了我不少心血,如今我竟要亲手将其毁去,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黑影道:“你当时的本意是让这些和你有着同样境遇的人不再遭受世俗的歧视,如今仙门的人已经知道此处,与其让他们日后遭受白眼指责而痛苦,不如带着这么多年的幸福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就算现在仙门的人勉强接受了他们,谁能保证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以后,他们始终待他们如一呢? 他们固然会感激你当年的庇护之恩,但未来他们更会感激萧仲渊予他们自由之情。你辛辛苦苦创造的这一切最后被萧仲渊拿走,你甘心么? 萧仲渊同样也是有妖族的血统,为何他就能获得众人的崇敬和尊重?不过是因为他神宗昆仑墟的身份罢了,他的身上早已无半分妖族特征了。而你却要隐藏你的蹼足,在这幅面具的伪装之下,曲意逢迎……” “别再说了!”林佑蛮横地打断了黑影的话,声音里浸染着痛苦之色。 不再犹疑,林佑伸出手,一片古朴镜子碎片的虚影出现,孙宫晏的一缕魂魄被抽取了出来,黑色的煞气包裹着这缕魂魄,斩成两段。林佑将炼制后的半缕残魂重新打入孙宫晏体内,另外半缕残魂在他手中漂浮着。 “他的修为太高,无法用蛊虫控制,只能直接用邪武炼制。” “既然如此,为以防意外……”黑影伸出了手:“母符给我吧。” 林佑盯着黑影看了半晌:“我真是不理解你这么做的动机,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但仍旧依言将母符打入了黑影的体内,一抹鲜红的红月印记在掌心浮现。 “哈哈,王爷也是好奇心颇重啊。这件事自是对我也有好处,世情薄,人情恶,一切皆为贪欲,我不过是早些看清了这世俗真相罢了。你点燃金茗之后尽快离开,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不再多说,房门一开,黑影迅捷无比地消失在夜色之中,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林佑缓缓摘下了覆在面上的银色面具,露出了面具后的那张面孔:君世宁。 萧仲渊万万没有料到,君世宁和林佑竟然会是同一人,也难怪当日他会不赞成仙门诸人前往忘归。 君世宁脱下左手一直戴着的金丝手套,但见四指粘连,这是他终身不能炼化的妖族特征。背负着耻辱的枷锁,苟活在自卑的阴影中。 “你都看见了?正好,我也一直想着该在怎样的场合下以林佑的身份与你相见。当年你和你的母亲流离失所,辗转至浔州城,被我偶然遇见。 我见你身上碧鳞难掩,便知你的艰难。再听完你的遭遇,和我如此相像,所以我出手救你,带你们回了忘归。 忘归是我封肃远候之后所建,我的本意是可怜这些与我一样,一出生便因着无法消除的妖族特征而被歧视的妖人,为他们建立一个庇护之所。在这里,我也能寻求到内心的安宁,我也曾视他们为我的族人。” 族人?萧仲渊感到齿冷:“既然是你的族人,你为何能下如此狠心亲手毁去了他?” “那都是因为你,萧仲渊!”君世宁的面孔猛地痛苦狰狞起来:“济世情怀,扶危仗义,你以为你是谁,救苦救难的菩萨?他们本来好好地生活在这片净土上,是你非要打扰他们的生活。 他们不是你,可以消除身上的妖族特征,可以是神宗昆仑墟的仙君,下山便自带光环,受万人景仰。你可知道我走到如今的位置上,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牺牲了多少人么?凭什么幼时同样境遇,如今却天壤之别?” 他的声音愈发癫狂:“我曾经以为你会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有妖族血统,生来就被这个世间所歧视,所抛弃。同病相怜,便能感我所感,知我所想,结果你偏偏要和那些道貌岸然的臭仙门一样,天天喊着扶危苍生,听着就烦!要修仙就好好修仙不行么?” 君世宁此时如同怨妇一般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抱怨着,萧仲渊半敛了目,即便如今知道了忘归血案的真相又如何?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到头来,因着这份嫉恨,竟是让林佑动了这把刀。 “所以我在广阳县妖毒被提前催发,也是你所为?” 君世宁盯着萧仲渊一会儿,半晌冷笑道:“算是吧,我要看看你妖毒发作之后,满身碧鳞,这些曾受过你恩惠的人是否还会敬你爱你。你在广阳县所遭受的一切,还当真精彩。萧仲渊,当他们骂你是妖怪的时候,你就半分不恨么?” 当日被围观嘲笑谩骂的画面再次浮现出来,萧仲渊的头有点疼,当真半分不怨么? 但脑海中随之想起及时赶来的君扶,瓢泼大雨中给与他温暖的力量,于不知不觉中治愈了这份伤痛。 萧仲渊迎着君世宁的审视的目光,沉沉道:“君世宁,是你一直以来都太以恶意揣测人心,才会对你得到过的善意和温暖视而不见,你的父亲也接纳过你,你的夫人也曾深爱过你,可你因为自己的恶意揣测选择了视而不见,堕入魔道,毁去了自己的幸福。你为了在我身上证明你是对的,又再次偏执的毁去你亲手所建的忘归,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么?” “你别提她!”如同芒刺插入最柔软的腹部,君世宁面上现出痛苦之色,但转瞬唇角溢出一丝嘲讽之色,隐忍着没有说全:“反倒是我觉得你太高估人性了,世情险恶,人心凉薄,萧仲渊,本王请你可要记住今天说的这番话,日后不会后悔!” “我们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记忆中的那个黑影是谁?”即便是浮梦幻境之中,他竟然也看不到那黑影的面目。 “萧仲渊,你将惜惜母子的人魂带回来,让她们三魂合一,得以入轮回转世,本王很感激你,从此,你也不再欠我。至于这个黑影是谁……”君世宁的面上浮现一层诡异而满足的笑容:“这是一个你无论如何都未曾怀疑过的人……” 话至一半,半空中一个身影迅猛无比地扑向君世宁,寒光骤闪,竟然是孙宫晏。 君世宁移形换影,躲过孙宫晏的袭击,皱了皱眉:“你主子呢,脑子有病吧,也不看看对谁出手。”却也不做过多纠缠,身形已然远去。 “萧仲渊,今日之事本王不和你计较,不久我们便会再次相见。” 但孙宫晏竟不依不饶追了出去。 “孙宫晏,追!”萧仲渊意欲追上去,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紫衣长发,双目乌黑灵动,却是虞渊门白芷。 “萧公子,你赶紧回去劝劝我们门主吧,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气喘的厉害,话没说全,眼眶儿先自红了。 萧仲渊见她神色有异,顿住了脚步:“白芷姑娘,你先别急,秦戈他怎么了?” 白芷抹了下眼睛,哽咽道:“门主不知怎么了,无端端地突然说将虞渊门主之位传与我,日后要多顾着自己些,别轻信人,那语气就和交代后事一般。” 萧仲渊:“……” 萧仲渊知道自己的拒绝必定伤了秦戈,但依着他不要脸的性子,也不至于想不开要自杀吧? 白长亭自然知道此秦戈非彼秦戈,想必这尊神是要扔了这凡胎回复真身了。只是心中惦记着青丘的局势,当下顺势道:“既然如此,萧公子,那我们先返回青丘吧。” 萧仲渊还是担心秦戈不会真的去寻了短见吧,当下也顾不上孙宫晏之事了,点了点头:“好,我们先回去。君扶,你呢?天临皇不日就驾临浔州城,你是否要见上你父皇一面?君世宁必不敢伤你。” 有消息说圣驾已经驻扎在距离浔州城三十里之地了,但不知是何原因,君无极竟拖着时日暂未进城。君扶本想留下去探究下原因,但又不愿意萧仲渊独自返回青丘,想了会儿终道:“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我先和你们一起回去吧。” 第103章 秦戈之死 君世宁一回府,便大张旗鼓地为淳于惜惜母子的肉身操办丧仪,七日之内浔州城禁止一切婚娶和娱乐活动,全城臣民都要为之服丧戴孝,举城哀悼。 城中所有大小寺庙都要超度念经,敲钟三万声,以为亡魂求取来世福祉。是以每日里大小钟声不绝,响彻整个浔州城。 大殓之后,君世宁几乎日日守在灵前,本来历朝以来,素无丈夫为妻子守丧的礼数和制度,君世宁此举算是为淳于惜惜备极了哀荣。 这两日一直候在殿外如热锅上蚂蚁的浔州郡守终于得见君世宁,小心翼翼禀报道:“王爷,圣驾两日前便已抵达浔州城外三十里处扎营,王爷是否要派人前去迎接?” “别停,继续念。”君世宁嘱咐着诵经超度的一班僧人,方才抬头道:“嗯,自是要去迎接,总不能将皇帝晾在城外。一应接驾事宜都安排妥当了?” “得到圣谕之后下官就开始准备,都妥当了。” “你办事我向来都放心。只是如今本王服丧期间,不便亲自前去,你既是一城父母官,就代本王去迎圣驾入城。” 郡守怔了一会儿,方道:“王爷,下官身份卑微,是否不妥?” 君世宁翻了个白眼,冷冷道:“那要不要将老南林王从病榻上拖起来去给你撑个脸面?” 郡守吓得几乎要跪下:“王爷说妥当便是妥当的,下官即可去办。” 待这郡守退下之后,君世宁揉了揉眉心:“何禄,着人去通知仙门,原定的计划晚几天,十八日卯时五刻动手。” “王爷,这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七天,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君世宁怒道:“晚个几天,又不会死人,等不了他们有本事自己单挑啊,就不用等本王了!” 君世宁现在就如一个炸药桶,极易暴怒,何禄赶紧应道:“是,属下这就去通知。” 与此同时,浔州城三十里外的王帐,君无极正好整以暇地修剪着盆中盛开的芙蓉花枝,郝公公在一旁伺候着。 “圣上,您都来了两日了,这南林王居然还未出来恭迎圣驾,实在是大不敬。” 君无极面上并无不悦,淡淡道:“听说他正在举全城之力给他夫人操办丧仪,还真是个痴情的人。特殊时期,朕也能理解。而且满城的乌烟瘴气,朕也没兴趣这个时候还要装模作样去安抚他。” “圣上所言极是,也就由着他再得意几天。” “之前交代你去做的事情都办妥了么?” “回圣上,这半年来,民间豢养的妖奴都缴清干净了。刚回来消息,一寸金去往朝牙山的事情俱已办妥。如今这天下的散修大都聚集在浔州城中,再加上南林王手中的尸鬼军阵,足够有实力和仙门对抗。” 君无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见皇帝心情不错,郝公公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太子殿下也是有孝心的,朝牙山之事殿下不辞辛劳主动前往……” “别和我提太子那个草包!愈发没出息,扶不起的阿斗!”话未说完便打断了,君无极深深看了郝公公一眼:“以后都多用点心在三殿下身上,别押错了宝。” 随着君扶在修真界声名鹊起,君无极早已动了易储的念头,更何况,他是柒嫆一手带大的孩子。 帐外有军士禀报:“浔州郡守前来恭迎圣驾。” 君无极将那盛开到极盛的芙蓉忽然一剪子剪下,一丝狠戾的神情浮现在眼底:“君世宁,很好,宣!” 青丘城万花楼,比之人世间的风月之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活色生香,醉生梦死不过如此。而今晚的万花楼格外的热闹,都说今天的花楼里来了位仙君,叫了一众的青楼小倌,却也只是陪酒,花楼的酒都给喝空了,还不停地从外面酒肆里搬。 这些妖族甚少看见仙族之人逛花楼,何况还是模样俊俏,出手阔绰的恩客。 秦戈这会儿正躺在一众脂粉堆中,高榻软枕,房间里滚了一地的空酒壶。 秦戈托起一女子的下颌,:“你说本君好不好看?” 女子媚眼如勾:“好看的紧,红芍从未见过公子这般英俊的人,便是我们青丘的狐族也比不上啊。” 秦戈猛地双指用力,掐紧了女子的双颊:“那为何他要拒绝本君?本君哪点比不上君扶了……” 眸色微变,喃喃道:“如果真是他,那还真是比不了,哈哈哈……” 女子被掐地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 命定姻缘?秦戈勾唇一笑,本君就还不信了,本君身为六界司命还改不了这命格。反正这逆天改命之事已经犯下了,既然做了第一件,也就不怕再做第二件,第三件了。 秦戈放开手,嫌恶地将小倌缠绕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拿开:“去给本君拿酒来!” “仙君,你都喝了百多坛我们青丘最烈的重碧酒了,再喝会受不了的。” 秦戈旋转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轻蔑笑道:“若能喝死本君,那该重重的赏了。”随手将钱袋里的妖珠扔了一把出去:“拿钱办事,别啰里啰嗦的,快去!” 几个青楼小倌忙不迭地争抢拾起滚落在地的妖珠,叠声应着“好”地跑出去了。 秦戈朝后仰躺在榻上,这数十万年的日子委实过得枯燥乏味的紧,难得有一件自己想去做想去占有的东西,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落于旁人之手?既然做不得君子,那便做真小人吧。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便该由着自己心意才畅快! 萧仲渊,秦戈已死,你我再见之时,便是六界司命——九州北辰了。 拿着酒回来的青楼小倌们喜滋滋地想着再拿些奖赏,岂知这出手阔绰的仙君恩客竟然死在了榻上。愣了须臾,俱大喊着争先恐后跑将出去。 “啊!仙君醉死了——” 第二日,虞渊仙门的门主秦戈醉死在万花楼的消息立时传遍了青丘城的大街小巷,仙门的门主逛花楼本就是不雅之事,如今竟然还醉死在了青楼小倌的床上,立时连累其他仙门的人脸上也挂不住。 太清真人脸黑地当即就欲拂袖离开青丘,只是浮玉山的少公子周崇又失踪几天,诸人合计觉得可能是妖族的分化诡计,结盟和谈是假,分化仙门暗中设计是真。 竹苓带着虞渊门的弟子将秦戈的尸首收了回来,白芷等人赶回来的时候竟然都没见上秦戈的最后一面。作为新门主的白芷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在秦戈灵前哭的几欲昏死过去。 白长亭甫一回到狐孤山王庭,侯长老便来报说秦戈临去之前送过来一份大礼,务必要狐主亲启,而且时间紧迫,不得耽搁。 白长亭见说的慎重,来到密室,见到一个与人等高的木棺,有妖族在小声议论,这是什么大礼,未免太不吉利了。 白长亭心中已有料想,以手覆在木棺之上,眉心一舒,当下道:“确是大礼,即刻连同木棺一并扔入血池喂沉水兽。” 侯长老不解:“王,您不打开看看?” 白长亭微微一笑:“无需打开,你们照做即可。虞渊仙门与我青丘乃友好之邦,秦门主新丧,尔等都去上柱香。” 走出密室,白长亭负手遥望着远空,云霞漫天,端的是一片悠远恬淡:秦戈,你的真身究竟是何人? 第104章 秦戈之死(二) 看着灵堂中大大的“奠”,即便已经过去几天,萧仲渊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秦戈真的,自杀了?直到君扶拉着他出了灵堂,还有几分恍惚。 “君扶,你说,秦戈他真的死了?”清冷的月色照的萧仲渊的脸有些苍白。 从月桂仙人、血魂之阵,到血族之祸,赴黄泉冥海取得幽冥草的一路相护……若说毫无半分情谊是不可能的,秦戈在他心中,是除了君扶之外最好的朋友。 君扶握住萧仲渊略有发凉的手,没有说话。 虽然君扶有时也很烦秦戈对着仲渊明目张胆地无事献殷勤,但大多数时候大家立场还比较一致,没事拌个嘴,一起嘲讽揶揄下仙门的人,还是颇有些乐趣。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刚上了柱香出来的南门笙。 南门笙摇头叹息道:“真没想到,堂堂一代仙门门主竟是如此不体面的死法。” 萧仲渊手指不由蜷紧,喃喃道:“这不像他……” “救我——”女子焦灼失态的声音打断了三人的对话。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还未及看清容貌,后面的身影一扑,几丝银色的类似金属般的光泽一闪,利刃从女子的肩胛穿过,女子受到重创,身形一顿,就要扑倒在地。 君扶反应稍快,在女子扑倒之前,一把环住她的腰,将她带出追杀者的追击范围。但女子似乎受伤极重,紧绷的弦松了下来,竟晕了过去。 即便夜色昏暗,看不清样貌,但那泛着寒光的尖利骨爪不是孙宫晏还能是谁。 萧仲渊一凛,未待孙宫晏有机会逃跑,手中承影剑出,封住了孙宫晏的去路。无奈之下,孙宫晏只得回身拆招。他双目弥漫着黑色,黄褐色的瞳孔细成一道缝,毫无聚焦,疯狂地想脱离剑气的钳制。 二人身形都极快,转瞬间便对拆了几十招,叮叮铛铛的声音不绝于耳。君扶将竹苓交给南门笙照顾,寻机会搭上孙宫晏的灵台处,将他体内的魔煞之气引出。孙宫晏的身形有片刻的凝滞,眼中黑色消退,但仍然目无聚焦。 “孙先生?”萧仲渊尝试着唤了一声。 君扶用捆妖索将孙宫晏束缚住:“没用的,即使他体内魔煞之气消退,但他人魂缺失,被母符之人所控,神识未必能恢复。” “之前浔州城他袭击君世宁,如今袭击竹苓,这幕后之人的目的也真是费解。” “但至少说明了一件事情……”萧仲渊隐隐觉得无形之中有张巨大的网正在展开:“控制孙宫晏的人如今在青丘,很可能就是仙门中的人。” 孙宫晏被限制灵力的捆妖索绑缚,但他展记忆的人魂已经被一分为二,即便清除了体内的魔煞之气,但记忆不全,如同六七岁的幼童一般,很多事情都已经想不起来了,问什么都是茫然地摇头。 “先让他休息一阵吧,他双目清明,至少控制他之人目前暂时无法驱使他。” 二人回到君扶的房间,南门笙简单地帮竹苓处理了下伤口,所幸骨爪并未伤及肺腑,又渡了些灵力给她,已恢复不少,但唇色还是苍白的。 竹苓却挣扎着坐了起来:“萧公子,还请留步,门主新丧,我本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我们不日就将带门主骨灰返回虞渊,事关重大,竹苓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告知萧公子。而且…… ”竹苓眼底浮现一丝恐惧的神色:“我怕这次的追杀或许就和这件事有关,如我再不说,只怕日后也没机会说了。” 萧仲渊扶起竹苓,让她靠着稍微舒服一些:“竹苓姑娘请说。” 竹苓摸索到自己的乾坤囊,翻出一株干枯的草药,茎枝带紫色,花白色,状似喇叭,并不起眼:“当日木卿衣所中之毒的表征和我虞渊仙门的天仙子很像,初时只入表层,不易察觉,但随着灵力的激发而游走周身灵脉,最后汇聚在金丹心脉,无法拔除。此毒如细针游走于灵脉各处,又易致幻,很是阴毒,因此早被本门禁用,唯在师门禁地留有几株供研究学习使用。” 萧仲渊想起当日解除八音封魔法阵时,虞渊门在场的是秦戈、竹苓和白芷三人。 “我虽觉得奇怪,却从未也不敢怀疑当日对木卿衣下毒之人会是出自虞渊。而且世间玄妙,虽然木卿衣前辈所中之毒的表征和天仙子很像,但未必就是。直到门主离奇醉死于万花楼之后,将门主之位传与白芷师妹,我才开始起疑。我以灵鸽传信于本门留守弟子去探查,果然师门禁地的天仙子全部不知所踪。 我知道白芷师妹素来得门主偏爱,但一门之主事关门派荣辱兴衰,门主又岂会只是口谕?我本想当众揭露此事,但又事关本门声誉,而且免不了会被人怀疑是嫉妒怨恨之下的栽赃。 因此我私下找了白芷师妹质问此事,并着这事和她吵了起来。出来没多久,便受到了孙宫晏的袭击。” 君扶看了眼萧仲渊道:“竹苓姑娘,所以你是怀疑白芷为了虞渊掌门之位偷了天仙子,做了这一系列的计划?” 竹苓点了点头,低头攥紧了被角嗫嚅道:“我也知道不会有人相信的……” 萧仲渊的脸色白了白,努力平缓着自己的情绪道:“竹苓姑娘,你对秦门主有多少了解?从他入虞渊门时起……” 竹苓抬起头,有片刻的讶然,回忆了半晌方道:“二十几年前,门主只是门派中很不起眼的弟子,灵力修为很差。据说当年师尊收他入虞渊仙门,只是怜他身世可怜,而且虞渊作为药修一门,即便术法不是特别强大,能精通医药之道也是有出路的。 只是他为人木讷内向,甚少与门内弟子交流,渐渐地师尊对他也不再抱有期望,他便终日与伙房为伴,管起虞渊的后厨来了。 八年前,尧光门力邀各大仙门论剑,师尊原本只是想着带秦门主长长见识,未曾想尧光门的人阴差阳错竟将他排入了论剑比试的名单之中。预料之中,秦戈成为论剑比试垫底的,受到了各大仙门弟子的嘲笑和戏弄,竟还当众哭了起来。门中弟子安慰了他一番,但也觉得甚是丢脸,背后免不了怨责。 不曾想秦戈返回虞渊之后却恍如变了个人,不但修为功法大增,门中无人能敌,而且能言善辩,言辞犀利。问他缘故,他只推说之前示弱不过是想看看落难之时有几人待他是真心的。 师尊渡劫失败之后,秦戈毫无争议地继任了门主之位,不过之后他呆在门中的时间不多,经常行走于世间,至于做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他的容貌殊无半分变化么?” 竹苓很仔细地回忆了一番,但脑海中“秦戈”的印象好像一直未曾变过模样。只是他八尺有余的身高,剑眉凤目,相貌堂堂,又岂会一直不起眼? 南门笙道:“我曾经在昆仑墟的古籍记载上有看过在神魔两族之间有种术法叫献舍,魔族称为夺舍,类似于妖族附身于人族身上。你们有没有觉得秦戈无论修为,见识都有点和他年龄不符的老成?如今再听竹苓姑娘这么说,更感觉我们所认知的秦戈已非昔年的秦戈了。” 萧仲渊想起自己两度妖毒发作之时依稀见到的紫袍白发的“秦戈”,他灭角狰真火的天河溺水,白长亭所说他手中的天光云丝,还有东阳上仙话中的意有所指…… “所以,秦戈的真身有可能是来自于天界神族。”心中涌起几分欢喜,几分寒意,头又开始有点疼了。 南门笙奇道:“天界向来不干预三界诸事,除非是经落仙台历劫。私落世间,乃触犯天规之罪。他好好的神仙不做,跑下来三界做什么?” 萧仲渊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道:“竹苓姑娘,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这些事情都还只是猜测,虞渊门如果你还不方便回去,可以先留下来。” 君扶也很欢喜地跟着起身附和道:“是啊,如今敌暗你明,你冒然回去可能会再次遇到危险,便留在这里,不用客气,我们就在一个庭院。” 萧仲渊有点失神地走了一路,推开房门,却见到君扶的身子无比顺溜地挤了进来,奇道:“你跟着我干嘛?” 君扶一把圈住萧仲渊,蹭着他耳边鬓发,低低道:“萧公子刚刚那么大方爽快地将我的房间拱手让给竹苓姑娘养伤,可怜阿扶这会儿无家可归,只能求萧公子先收留一晚,明日才能找狐主多腾个地了。” 萧仲渊:“……” 第105章 兵临青丘(一) 八月十八日丑时,本来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晚上,没有什么星子,月亮也懒洋洋地挂在半空中,在乌云的掩映下,没什么光亮。 青丘各处却窜出不少黑影,悄悄撤出青丘,朝着边缘高地急奔而去。 大半夜的,门被“叩叩叩”地敲响,响起萧术急促而压抑着的声音:“仲渊!” 隔了一会儿,萧仲渊披衣打开门,月光的清辉笼在萧术的脸上,有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神情:“渊儿,赶紧简单收拾一下,马上和为父离开。” 站在黑暗处的萧仲渊茫然地微蹙了蹙眉:“……去哪?” “先离开青丘,事情原委父亲路上再和你说,快些!”即便是压低着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颤抖:“我就在门外等你。” 萧仲渊顿了一会儿,但萧术并无半分离去的意思,只是着急地催促着他。 无奈转身回房,悉悉索索一阵声响,再出门时却是萧仲渊和君扶两人。 萧术万料不到居然会见到君扶,目光狐疑地在二人脸上流连了一番,本因着兴奋而略有潮红的脸绷不住地黑了黑。 君扶看着各种表情无比精彩地在萧术脸上转了一圈,心底暗笑,但面上依旧露出一幅灿烂乖巧的笑容,很有礼貌地挥了挥手:“问萧伯父安。” 萧仲渊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呃……有一些特殊情况,所以小王爷这几日暂时和我住在一起。” “那一起走吧。”此时时间紧迫,萧术也没有时间细问或者发难,黑着脸带着二人在夜色中离去。 半夜的青丘城并不是完全一片漆黑,城中好些片区还灯火通明的,依然留在青丘城的妖族子民还在享受着太平安逸的生活。 萧术带着二人朝青丘和人族的边界而去,边界高地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搭建起数顶军帐,帐中灯火通明,天虞山林宗南、浮玉山周睿山、望君山左孤鸿、虞渊门白芷,昆仑墟方俊吉、南门笙、夏晚璃等人都在。 帐中心正在讨论着什么的两人转过身来,竟然是南林王君世宁,和昆仑墟的太清真人。 萧仲渊内心突的一跳,但还是上前依礼唤了一声:“弟子见过太清师尊。” 太清真人“嗯”了一声,面上并无太多的表情:“事发有些突然,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八大仙门的计划。” 原来从一开始,仙门就没有和妖族和解的打算,人族和妖族之间千万年来征战不休,积怨难消。但人族由于天生体质的缘故,一直落於下风,直到一百五十年前修真界崛起,妖族力量大幅削弱,得以覆灭鸾川,御妖为奴。 如今仙门和世俗皇朝好不容易占据优势,又怎会给妖族喘息机会,自然打算乘胜追击,第二个目标便是青丘,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和时机。而白长亭携浮梦琴入世,意欲解除木卿衣封印,便是给了仙门最好的理由。 屠妖大会本就打算武力征伐,只是没想到白长亭竟然愿意谈和,既然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之策。所以仙门决定联合设计白长亭,在屠妖誓师大会上,假意答应白长亭的要求,实际上寻找机会找到青丘入口,在青丘不备的情况下,一举覆灭青丘,斩草除根,而关键的棋子便是萧仲渊。 “这个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术颇有语重心长的意味道:“渊儿,从一百五十年前仙门联手覆灭鸾川开始,你要知道,人族和妖族就不可能和解。这个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并不重要了。” 萧仲渊惨笑道:“所以即便当时去了忘归,都动摇不了你们一丝一毫的心意。因为从一开始,你们就从未想过和解。”萧仲渊觉得这几个月的一切忽然变得无比荒谬,在仙门眼中,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出荒诞的皮影戏,而搭上的却是忘归数条无辜的生命,终究是自己太过幼稚,看不清这世间人心。 萧术叹了口气,显得有几分为难:“你那时如此坚信人妖两族可以和平共处,为父才认回你,自然不好拂你的意。而且那时你的身份是神宗昆仑墟的首席弟子,我们也不确定你所做的是否是昆仑墟的授意。” 太清真人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昆仑墟很多年都不涉足三界事务,此番下山实在是浮梦琴现世,有人破坏锁妖塔,在昆仑墟犯下杀业。万年一轮回的神魔大战开启在即,而数次大战中,妖族都是襄助魔族,这是他们的嗜血残暴的天性所致,无可教改。仲渊,你虽有妖族血统,却成长受教于昆仑墟,大是大非面前,为师也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此时,所有人的面孔几乎都是同一副神情,庄重肃穆,威严大义。也是,毕竟有“三界苍生”压在他们心上。 秦戈的话陡然在耳边响起:仲渊,这世间凉薄,人情冷漠,所为所谋不过皆为自身利益,你执意要信这公道自在人心,信这三千红尘众生所愿皆如忘归,只怕最后伤的是你自己,值得么? 何为邪,何为正?物资有限,天地灵气有限,便只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种族利益面前,没有正邪,唯有杀伐。 萧仲渊微闭了眼:什么正邪只在人心,不在出身,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欲,却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萧术看萧仲渊不再言语,上前意欲抱住他:“渊儿,你要理解为父,为父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固然为昆仑墟神君,但你体内仍有一半是妖族血统,只有你亲手覆灭了青丘,以后才不会有任何人敢再质疑你的立场。人族和妖族一旦开战,你势必只能选择人族。” 血色一分分地从脸上褪去,即便是八月酷暑的天气,萧仲渊却觉得周身寒冷。猛地睁开双眸,直视着萧术:“白长亭心思缜密,八大仙门无论谁去和谈,他必是不信。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在利用我?” 萧术有些不适,松开手退了一步:“渊儿,为父是真心想补偿你。你修为虽高,但毕竟所经世事阅历太少,易被妖族所骗。既然白长亭对你和君扶态度有所不同,我们便选取了伤亡最小的方式。” 骗子,骗子,都是一群满口仁义道德的骗子!萧仲渊的身体止不住细细地发抖,胸口被各种几欲喷薄而出的情绪堵的难受。 面对这样的结果,君扶并不意外,从一开始,他就没抱多少希望,中原大陆九州之间的征服就从未停过,更何况是人族和妖族之间,谈何容易。 只是,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支持仲渊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腔热血,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萧仲渊紧紧蜷紧了袖中的手,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既然从一开始你们就没有打算和青丘谈和,自然不会轻易放了木卿衣。所以她体内之毒也是仙门所为吧,除却不似说谎的左门主,当时仙门之中归墟,天虞山,浮玉山和虞渊仙门四派,是何人所为?” “不错,木卿衣修为那么高,放了她,无异于是放虎归山,增添白长亭的实力。”但这暗中下毒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情,周睿山支吾了一阵道:“至于是哪派所为,八大仙门向来同气连枝,并无区别。” “阿渊,如今便是你的师尊也是支持我们这一计划的,事先瞒着你是为父不对,但为父的一番苦心也希望你能理解。覆灭青丘之后,你将会是仙门同辈之中声望最高之人。无论将来你选择接掌归墟仙门,还是回昆仑墟,都不会再有任何非议了。” 还真是一幅用心良苦的慈父形象。萧仲渊只觉心冷到极点,目光寸寸从众人脸上扫过,良久淡淡道:“仲渊还真应该感谢父亲如此煞费苦心的筹谋了。”心中却已有了决断。 太清真人微微颔首道:“青丘妖族虽非我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我们之后也会善待,并不会赶尽杀绝。是不是,南林王?” 君世宁露出标准的灿烂笑容:“我等世俗皇朝自然是听仙门吩咐安排,诸位仙君说如何做便如何做。之前为做戏,在浔州城多有得罪,还望各位仙君别往心里去。” 难怪当日浮玉山和望君山仙门会那么爽快地投靠君世宁,对于仙门在浔州城大张旗鼓地募兵,君世宁也是不闻不问,原来都是做戏,可笑自己却从未怀疑过。 君扶看着君世宁面上得意之色,不经意地问到:“父皇圣驾已经入浔州城了么?” “昨日便已入南林王府了,圣上对三殿下甚是挂念,几次三番叮嘱本王务必将三殿下毫发无损地带回,柒夫人也来了。” 一旁的何禄忙上前递了封信给君扶道:“柒夫人对三殿下甚是担心,特意嘱托如见到三殿下,务必将此信函亲手呈交三殿下。” 君扶收了信函,上面的蜡封看似还完整。 “有劳南林王了,只是未能赶去给尊夫人上柱香,南林王莫怪才是。” 君世宁一怔,见到君扶眸色之中有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礼节性地回道:“噢,三殿下有心了。”隐隐觉得君扶话中有话,但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帐外鼓声大作,有军士来报:“禀王爷,诸位仙君,妖王白长亭亲率妖族军队已经在我方对面列阵了!” 第106章 兵临青丘(二) 当仙门弟子开始撤出青丘城之时,城中线报也早已将消息传给了白长亭。 “八大仙门联合君世宁的尸鬼大军入侵我青丘之地,列阵于封界高地,估计天一亮就会攻城了,事态紧急,还请狐主早做决断。” 白长亭披衣斜倚在王座之上,半敛着目:“他们果然按捺不住动手了,侯长老,就麻烦你跑一趟,速速召集长老阁的大长老们来此商议。” 根据青丘祖制,妖王祭台受封之后,可以号令群妖,但妖王的权力受到长老阁的制衡。青丘妖族十大长老阁的十位大长老分掌兽族十脉,比如之前见过的侯长老掌兽族爬行支,吴长老掌两栖支……凡涉及军队调遣、六界邦交的重大事务需经长老阁通过方生效。 生死存亡之际,青丘长老阁的大长老们一改往日拖沓懒散的作风,不消三刻,已全部聚齐于王庭,只是不少大长老仍在骂骂咧咧着: “这互不相犯了数千年,怎么突然又要开战了呢?” “哎呀,我早就说当年应该力主性情温顺的大皇子继任妖王之位的,你们不听,看吧,我们狐主大人一意孤行,酿出祸端了吧。” “白长亭,是你引仙门中的人来此才酿出如今之祸,若青丘城亡,你便是我们青丘的罪人!” 白长亭静静地等他们狂乱发泄完一通之后,才从王座上站起身来,目光逐一扫过十位大长老,冷冷道:“当时力主和八大仙门和谈不是长老阁的决定么,昆仑墟,归墟和天虞山仙门入城那会儿,小王没记错的话,长老阁各位当时可是和他们把酒言欢,相见恨晚啊,如今怎么倒全推在我头上了?是不是啊,谭长老。” 陡然对上白长亭一双寒光微沉的眸子,掌昆虫支的谭长老脸色羞红中又惨白了几分,脑中忽地一片空白:“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辩驳的词来。 一向跟着白长亭的侯长老见机道:“如今再讨论谁过谁失又有何意义?少君成为青丘妖王早已祭台受封,如今仙门和世俗王朝尸鬼大军已经进犯我青丘,如果青丘不想成为第二个鸾川,还请各位长老同仇敌忾,莫生嫌隙。” “那,那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将你们手中的妖兵虎符全部交与我手,自此之后,青丘所有妖族听我号令。” 几位顽固派的大长老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大骂道:“白长亭,你陷青丘于如此危难之地,莫非就是为了我等手中的妖兵虎符?” 有人立马附和:“是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仙门的计划,以此来要挟我等交出妖兵虎符?否则你为何会派人一直监视着他们,提前疏散了城中子民。” “我还听说你一直有在豢养邪兽,狐孤山内经常有妖兽的嘶吼声,你当我们真不知你在做什么么?” 抱着琵琶坐在一侧的白长卿一直冷眼旁观着,此时随手拨了一个音,清悦的琵琶声瞬间打断了众人七嘴八舌的指责。 白长卿冷笑道:“诸位长老还真能曲解黑白,你们一心想抱仙门大腿苟和,若非我王兄早就防备着仙门那群伪君子们,等各位长老反应过来,只怕这会儿真的是要被仙门杀个措手不及了。是青丘的安危重要,还是各位手中的那一瓣妖兵虎符重要?” 白长亭挥手斥退了冲入殿中欲护驾的妖兵,目光微沉:“青丘偏安封地数千年,战力早已被安逸消磨殆尽,不思进取,反而不停内斗消耗。各位大长老手中拿着妖兵虎符,可又曾尽过半分督促所掌分支的责任?鸾川覆灭,殊不知唇寒齿亡。 长亭自接掌青丘以来,便如履薄冰,秣马厉兵,时刻不敢懈怠。虽然有些做法可能激进了些,但长亭扪心自问,都是为了青丘长远发展之计。诸位大长老都是长亭的长辈,长亭心中自然敬重。如今青丘危难之机,也请诸位能担得起长亭这份敬重 。” 白长亭的这番慷慨陈词,瞬间掌控住了局面。而且如今局势危机,为今之计,除了将妖兵虎符交与白长亭统一号令,别无他法。 不管是被胁迫也好,感动也罢,所有大长老皆将自己手中的妖兵虎符递出,数道光芒汇聚,十个碎片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妖兵虎符。 一挥袖,白长亭将妖兵虎符紧紧握于手中,那便是整个青丘之重。 “诸位长老放心,长亭既然担了青丘之主的担子,便决然不会陷青丘于危难,坐以待毙。”当下将自己的安排部署开始和盘托出…… 有妖兵前来禀报:“王,青丘城的百姓都聚集在王庭之外,请求能和王一同出战,抗敌于青丘城外。” 白长亭和长老阁的长老们当下立即走上王庭城墙,只见城墙之下乌压压地汇集着数万妖族民众。原来八大仙门联合世俗皇朝入侵青丘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已传遍了青丘城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妖族子民拿着各式武器聚拢在王庭之外。 白长卿在白长亭耳畔轻声道:“很多子民都不愿意离开,他们说青丘是他们的家,要与王共存亡”。 白长亭眼眶瞬间红了:“青……”才说了一个字,竟哽咽住了。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只铿锵有力地吐出了简短的几个字:“有你们在,青丘不会亡!” “王——王——”青丘的子民也沸腾了,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声在狐孤山回荡不休。 曾经的一盘散沙开始汇集成塔,而此刻站在塔尖的白长亭目光幽远地望向封界高地,青丘终将迎来新的时代。 晨光熹微,青丘城外,旌旗猎猎,迎风招展着“天临”二字。后面是望不到头的一片尸鬼军阵,青灰枯败的脸上俱是黑气弥漫的双目,形成巨大的压迫之势。而君世宁的两侧皆为八大仙门的人,与白长亭所率的妖族军民形成两军对峙之势。 白长亭已换上一袭灰袍红软铠的劲装,头发束的端正,乘骑在一只周身雪白的吊睛白额虎上,气势上瞬间便将骑马的君世宁给比了下去。 “八大仙门,果然同气连枝啊,浔州城那会儿,是唱了出戏给本王看吧。”说罢颇为捧场的拍了拍手:“好戏,好戏!” 周睿山不无得意地道:“你们妖族素来狡诈多端,自古兵不厌诈,我们此番做法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白长亭,没有想到吧?” 白长亭却只“哦”了一声,淡淡道:“所谓仙门正派也不过如此,什么盟约不过都是一纸空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本王早就看透了。” 白长亭如此冷静淡然的模样却出了仙门的意料,本来是想看白长亭惊慌失措的样子奚落取笑一番,不免有些失望。 所有仙门诸人飞剑已出鞘,冰冷的剑光在晨曦中交织出慑人的寒意,御剑于半空之中的弟子甚至都结好了剑阵,只等一声令下。 萧术于众人之中一马当先,高举飞剑:“多说无益,结果都是一样。我等今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誓清妖孽。那便看今日之战中,最后是谁主天下。” 几个人影从众人上方掠过,落在白长亭身前,却是萧仲渊和君扶等人。萧仲渊一袭白衣胜雪,映照的却是沉寒如冰的眼眸。 “仙族入侵青丘屠掠妖族,是为不仁,违背盟约背叛盟友是为不义,勾结魔族废坏纲常是为不智,不仁不义不智,不诚不信不礼之人有何资格为天道正义之表率?我心中只分正邪,不论出身,从今天开始,我萧仲渊就站妖族立场。” 萧仲渊缓缓抬起手,承影神武泛着冰蓝寒光,映照着他肃杀的眉目:“你们若不撤出青丘之地,在此屠杀掳掠青丘子民,我萧仲渊今日唯有造下杀业。” 萧术惊怒交加:“萧仲渊!你疯了么,你若如此做,你以后再也无法容于仙界。” 萧仲渊眉目冷冽,无半分动容:“若是这样不堪的仙界,不要也罢。君世宁用邪武炼制妖奴,驱动尸鬼傀儡,早已堕入魔道。可笑你们为了一己私欲宿怨,竟然如此短视,与魔族联手。狡兔死走狗烹,那数万的修罗妖兵,是你们可以掌控的么?” 晨曦微光笼在他的身上,竟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气度,妖族军民纷纷侧目,一时之间恍有天神降世,目眩神迷之感。 方俊吉微策马当先出来:“萧仲渊,素不知你口齿竟如此伶俐,颠倒是非黑白。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这是要叛出昆仑墟,叛出仙门了么?” 于方俊吉而言,是巴不得萧仲渊就此冥顽不灵,站在所有仙门的对立面。 “上清师尊临去前,曾嘱咐过我昆仑墟护送妖族子民返回青丘鸾川两地,互不相犯。我不过是遵师命,如何能说是叛出师门?” 太清真人咳了几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本来是答应护送妖族返回青丘,奈何妖族先违背了互不相犯的约定,杀了周崇和秦戈,之前承诺只能作罢。之后我自然会向上清师兄解释其中原委。仲渊,为师的命令你也不听了么?” “……”周崇死了?!莫非是那日自己妖毒发作误杀了他? “师弟抱歉,虽然我也不敢苟同师尊的做法,但师门之命不可违。”南门笙和夏晚璃终还是挪动了脚步,站到了太清真人身后。 竹苓急道:“妖族何时杀了门主?太清真人,虽然您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但说话也得有证据。”继而看向白芷:“白芷师妹,你也是糊涂了么,秦戈门主若还在世,必定会支持萧公子的。” 白芷却啐了一口道:“门主不明不白死于青丘城,还被污蔑是醉死于万花楼青楼小倌的牡丹裙下,我虞渊如何还能与请求妖族为伍。师姐,门主与萧公子是有交情不假,但如今大是大非面前,你可别犯了糊涂,毁了虞渊一门的声誉。” 对秦戈虽有所怀疑,但目前毫无证据,自然不能宣之与众。 霎时间,一众仙门同仇敌忾般选择了君世宁方,唯剩下萧仲渊、木芸槿、君扶和竹苓伶仃四人站在了捍卫妖族立场。 “该解释的也都解释了,磨磨唧唧地说了这么久,死的都可以瞑目了。”君世宁转动着手指上的大扳指,最后象征性地劝了劝:“三殿下,您这样一意孤行会惹圣上不高兴的。” “哦,是么?”君扶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晃了晃手中的信函:“那怎么父皇给本王的密函里说南林王听本王调遣?本王如今命你调尸鬼大军退出青丘,你可听么?” “胡说!信函里并未提及……”话说到一半,君世宁猛然顿住。 君扶叹了口气:“原来这密函南林王已经私自看过了啊。”微仰起下巴:“无妨无妨,何况你这些尸鬼傀儡也伤不了本王分毫。” “既然如此,本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振袖一挥,尸鬼大军瞬时间如潮水般朝着妖族大军涌去。 第107章 青丘之战(一) 妖族忽然分列两队,伴随着一阵巨大嘈杂的嘶吼声,三十多只奇形怪状的妖兽涌出到地面,抖了抖渐渐舒展开的庞大身躯,冲入军阵,朝着对面撕咬开去。 太清真人面色大变:“锁妖塔的妖兽!木芸槿,没想到当日犯下残害同门之罪的人居然是你!” 木芸槿道:“我说不是我,太清师尊还会信么?不过是有人阴差阳错地促成了弟子的计划罢了。” 方俊吉大声呵斥道:“狡辩!如今铁证如山,你用这些妖兽对抗昆仑墟,对抗仙门中人,还有何话说?” 木芸槿唤出神武碧尘,随着御风流云剑法的施展,层层剑气开始凝聚。她抬起下颌,冰雪般沉冷的面上有着青丘女君的骄傲:“我木芸槿虽为妖族,却自问从未做过暗箭伤人这等卑鄙之事,更遑论戕害同门!今日,是尔等进犯青丘在先,这些妖兽本属我妖族子民,捍卫青丘何错之有?” “一个个都巧言善辩,今日我便先替苏南师弟报仇。”方俊吉不待木芸槿再发声,召出自己的飞剑缠斗了上去。 而林宗南一直盯着白长亭的动向,见他微动,便高声道:“阻止他,不要让他弹奏浮梦琴。” 听到天虞山仙门的门主号令,仗着人多势众,那些被临时招募的散修瞬间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一心想着表现自己,个个奋勇当先地冲了上去。 面对御剑疾驰过来的人,白长亭冷笑一声:“对付你们这些散兵游勇哪用得上浮梦琴。”手中琴弦陡生,数十根细如发丝的琴弦“嗖——”地飞出,众人早知道他手中琴弦厉害,想着避开却已来不及,眼前微光一闪,便是非死即伤。 剩下的人哪敢再战,立即四散逃开,去追击那些修为较弱的妖族。一时之间,整个青丘封界高地陷入厮杀混战之中。 但可怕的倒不是仙门诸人,而是毫无知觉六识的尸鬼傀儡,以及他们体内的魔蛊,不小心被粘上,便被君世宁所控。但所幸有妖兽助阵,将不少尸鬼傀儡撕咬的支离破碎。妖兽未开灵智,与妖王结下强大的契约,即使被蛊虫入体,一时之间倒还不会被邪武所控。 君世宁用修罗恶世镜控制的尸鬼傀儡,君扶蜷紧了手指,心中心念电转:如果修罗镜的力量是同源的话,理论上他手中有两片修罗镜的残片,便同样可以控制这些尸鬼傀儡。只是这样一来,便会暴露了他手中有这邪武的事实。只怕届时仙门的人还会怀疑他和君世宁有勾结,连累了仲渊的清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发什么呆?!不要命了!”萧仲渊一剑劈退冲到君扶眼前的尸鬼,迅速在二人身前落下防御结界。 “我……”现下如此慌乱的情况下,君扶觉得还是先不说为妥。召出湛卢神武,舞出一片剑花,瞬间将欲近身的尸鬼砍的七零八落。随着尸鬼傀儡的倒下,他们体内极淡的魔气没有消散,反而汇入了自己灵海之中。 君扶心中一凛,来了,又来了,那些仿佛在极远处絮絮私语的声音又出现了。 眼见白长亭被太清真人和君世宁缠住,一时之间根本无暇分身。萧仲渊背抵着君扶道:“君扶,你为我护法,我吹奏清心音。” 飞身半空,拿出玉箫,开始以灵力吹奏。宛如天籁梵音的萧声立时在青丘之地流泻开去,无色无相,无嗔无狂,众人只觉的心中的杀伐戾气都减了几分。而这箫音虽然解不了尸鬼傀儡身上的魔气,却能减缓他们的行动速度。 缓过劲来的妖族大军在妖兽的助阵下,瞬间将局面扭转,开始将尸鬼傀儡逼退。而五大仙门的人跑的最快。 君世宁皱了皱眉道:“萧门主,你们这样做未免有些不太地道啊。功劳战利品说好大家平分,但这出力明显不均啊。” 萧术却也坦然回道:“南林王,你这些尸鬼傀儡都是捡的现成的尸鬼炼制,我们仙门与你联手,赌上的可是百年清誉。你还要和我们计算这个?”仙门诸人与君世宁结盟,本就是打算利用他手中的尸鬼大军对抗妖族,最多让招募的散修们再充当一些炮灰,没有谁打算消耗自身实力。 君世宁面上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心中却早已将八大仙门这班老狐狸骂了个遍,若不是需要捕获更多妖族用来炼制傀儡,此刻就想破口大骂了,这笔账先记着。 君世宁一声长啸,更多的尸鬼涌入封地结界。“萧仲渊,这十方芳华曲耗费灵力巨大,这么多尸鬼傀儡,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不用君世宁提醒,萧仲渊已经渐感不支,他不是神族,灵力生息需要时间,更何况是如此多的尸鬼傀儡。灵海一阵翻涌,喉头腥甜,竟吐了血。鲜红的血溅在雪白的衣袍上,甚为醒目。 白长亭脱身飞上半空之中:“这些妖兽虽然力量强大,但毕竟都已非上古妖兽,力量早已今非昔比。巴山地龙之魂可惜棋差一着,各位可有听过九婴之名?” 上古妖兽九婴生于天地初分之时,天地灵气厚若实质,由阴阳之气氤氲交错化生而出。由于其乃九首蛇身,故号九婴。 九婴九首,一首即为一命,因天地直接产出,故无魂无魄,只需一命尚在,便可于六合间搜集灵气以血水豢养复生。当年羲皇灭蚩尤之后,这些上古妖兽大都被龙族镇守于四海洲,鲜少有留存于六界之中。如今白长亭竟然能重生九婴这样的邪兽,只闻其名都足以生惧。 太清真人闻言神色骤变,厉声道:“白长亭,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召唤炼制邪兽,有违伦常天道,就不怕不得善果?” 白长亭仿佛听到一个好笑至极的笑话,几乎笑出了眼泪:“善果?莫非本王任你们宰割,覆灭青丘就为善果了?真人正义凛然地对本王说这番话时,良心就不会痛?” 太清真人黑着脸,面上有几分挂不住:“这是两回事。仙门讨伐青丘妖族,实乃妖族祸乱人界,残害我仙门中人。据古籍记载,复活上古妖兽,需有天界神族鲜血献祭,白长亭,你这是公然与天界为敌。即便我们今日杀不了你,日后你也逃脱不了天谴!” 白长亭冷冷回道:“君世宁用邪武炼制尸鬼傀儡,太清真人就选择性眼瞎,本王不过是豢养了一只妖宠,就如此小题大做,真人未免也太偏心了。既然如此,便让你们都长长见识吧。” 但见一团巨大的火焰云从狐孤山升起,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逼近,众人慌乱地避开几丈远,见到了这从来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九婴邪兽。火光之中浮现出九婴肆意舞动的身躯,九个蛇头吐着红信,风助火势,不少尸鬼傀儡瞬间被九婴吐出的烈火焚成齑粉。 尸鬼傀儡以及它们体内的魔蛊是对付妖族大军的利刃,可不能就这样被九婴的烈火给摧毁了。仙门诸人有防火结界护身,可抵挡九婴一时。 “所有仙门弟子,速结剑阵,斩杀邪兽九婴。” 成千上万柄飞剑汇聚,一时之间,密密麻麻的飞剑织就一片密不透风的剑网,几乎遮云蔽日,威力巨大,饶是九婴凶猛无敌,一时之间也被剑网困住。 而一旦九婴被困住,没有邪兽阻挡的尸鬼便如开了闸的潮水,踏过地上堆积的残肢断臂,又朝着妖族军民逼过去。 萧仲渊即使已经挑明势与青丘共存亡,但始终只是斩杀尸鬼傀儡,并没有对仙门子弟出手。但眼下见情势危机,当下咬了咬牙,收了玉箫,再次召出承影神武,念动剑诀。只见承影神剑分化成千柄□□,携雷霆之势朝着剑网而去。 承影神剑乃天地正气孕育而生,见光而凝,凡生剑灵,奉为宗主。一时之间,飞剑感应到宗主剑的灵力,嗡嗡而鸣,不少灵力弱的飞剑已被击的倒飞出去。 “萧仲渊,你竟真的对仙门出手!” 但不少仙门子弟已经无暇他顾,接过飞剑纷纷跳开去,一不小心就会被九婴吞噬。 九婴脱离剑网的钳制,舞动着九颗头颅,朝着尸鬼多的地方捕杀去,随着吞噬的尸鬼越来越多,这九婴的肚子不停胀大,身躯也跟着膨胀。 君世宁见状不妙,化成一团黑雾,穿过烈火,包裹住九婴。九婴对这团黑雾似乎有些畏惧,身躯被越缩越小,猛地一颗头颅被斩落滚了下来,咕噜噜滚了几圈,所过之处,皆化成焦土,但那离体的蛇头也迅速化成一滩血水。 能对付九婴邪兽,唯有神魔之体。 沈雁?!萧仲渊忆起之前幽云台化成黑雾的沈雁,他体内的亦是修罗恶世镜。 萧仲渊意欲上前,却被君扶一边拉住:“萧仲渊,你身上的碧鳞已经开始出现,你就不怕你的妖毒再次发作?” 萧仲渊自身的灵力已经调动到了极限,如今以剑驻地,才勉强站立,但他的眼神中却透着狠倔:“如今唯有承影神武可对付君世宁!” 君扶却没有松手:“阿渊,你仔细看,被魔蛊控制的妖族,君世宁并没有控制他们追杀妖族,反而是召集他们退出战斗。在如此慌乱的厮杀中,甚至还有一队人马在悄悄收集死去的妖族尸首。” 很明显,君世宁是要继续炼制更加强大的傀儡。这些尸鬼傀儡生前不过是赵国兵卒,即便魔气入体,力量仍旧有限,若不是仗着数量上的优势,只怕很快就会被九婴这样的妖兽撕咬殆尽。 萧仲渊脸色一变,君世宁只怕下着更大一盘棋。 二人当下将所想传音给白长亭,白长亭面色骤变,不再恋战,以九婴和其他妖兽拖住尸鬼大军,让剩下所有妖族先撤退回狐孤山。 这一战一直胶着地打到日落西山,随着妖族暂时的退守,君世宁和八大仙门也收了兵暂做休养。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映照着高地上横七竖八的各种尸体和残肢断臂,人族,妖族,尸鬼傀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108章 青丘之战(二) 众人退守狐孤山,白长亭和大长老们商议完明日的部署后,出来已经是子夜时分了。天气微凉,一轮圆月依旧恬淡地挂在黑的透蓝的远空之上,洒下一地清辉。 前方树影下有人似乎等候多时了,白长亭微微一怔:“小王爷,你找我?” 君扶似有心事,郁结在他的眉目之间:“长亭少君可有空,有些事想单独请教你。” 白长亭邀他在亭中坐下:“小王爷无需客气,今日之危化解,还未曾好好当面感谢二位仗义相助,小王爷请问,长亭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几番犹疑,君扶终紧了紧拳:“长亭少君,对魔族,你了解多少?” 白长亭面上并无异色,手指轻叩着石台桌面,想了会儿道:“应龙帝江和昊天帝封印魔域之后,魔族在六界已消失数千年,是以关于魔族的很多传言即便是我,也只是听说。 这六界众生的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蕴盛散入天地汇聚成五浊煞气,魔族便借由这天地间的五浊煞气而生。 传言魔族一脉为上古时期混沌煞气所生,但远古的神魔大战之后,拥有纯正血统的魔族很多都在那一战中消亡,他们的后裔也逐渐融入了六界之中。” “这些魔族后裔想来总会有些不同之处吧?” “自然是有,世间八苦长恨滋生越多,魔煞之气越强。而魔族反过来又会利用这魔煞之气侵染更多生有心魔的人,堕入魔道。但若是魔族后裔,他们不受五浊煞气所控,可将魔煞之气化为自身修为,同时可侵染更多生有心魔之人。 你见过卿姨身上的黑色纹路,便是受魔煞之气侵染。妖族自古以来属于魔族的分支,所以很容易被魔族所控。这也是为何神魔大战之中,妖族大都襄助魔族。“言及此,白长亭无奈苦笑:“仙门这点倒也没说错,确实是本性难移。” 君扶心中一沉,自己从出生起便携有一股煞气修为,柒姑姑从来都只说是自己体质特异之故,实际上她是有在隐瞒什么么? 君扶摊开手,手掌中的魔蛊不安地蠕动着身躯,却无法钻入君扶体内。君扶微一驱动念力,但见黑色的魔蛊身体渐渐变得无色透明,体内的一丝魔气渗入肌理。随着魔气的消失,魔蛊挣扎了几下,便挺直身躯死了。 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白长亭并不惊讶:“之前在巴山明陵,地龙之魂因着远古契约尊你为王,我便知你绝非人族。据古籍记载,巴山地龙曾尊龙族为王,如今见你可轻易吸食魔煞之气,这个推测便更是八九不离十了。” 见白长亭如此淡定,君扶反倒忍不住问道:“长亭少君似乎对魔族并无多少畏惧?” 白长亭哈哈笑道:“小王爷莫非觉得我应该怕你?所谓谈妖色变,谈魔色变,不过都是世人的偏见无知罢了。妖也好,魔也罢,难道便都是坏的?不过是胜者的愚民说辞罢了。” 这番话倒是说到君扶心坎里去了,自己一时之间居然也会囿于世俗成见。自嘲地笑了笑,却是舒心不少,连带眼神也明亮了。 白长亭不经意瞥了君扶一眼,叹了口气道:“今日还幸得小王爷提醒,君世宁愿意和仙门联手对付我妖族,目的无非是想抓捕更多我妖族生灵去炼制傀儡。我已经让大长老们将修为较低和易受魔气侵染的妖族分散避入四周密林之中,君世宁一时之间想捕获它们也绝非易事。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在人数上更加处于劣势……” 君扶很自然回应道:“这些先秦时的尸鬼之所以能被驱动,全因体内魔气缘故。如少君所言,魔族后裔若不被魔煞之气所控,那明日对抗尸鬼傀儡,我可以将这些魔煞之气尽数吸食化去。” “极好!”终于等到君扶愿意出手了,白长亭有些胜券在握的激动,但言语间仍颇有关怀:“魔族一脉确实可以将魔煞之气化为自身修为,不被魔气控制。但我无法确定数万尸鬼体内的魔煞之气如果都汇聚在你一人身上,会对你产生怎样的影响……” “不可以!”白长亭话音未落,便被萧仲渊的声音打断。调息了小半夜,他的脸色已经恢复血色,所幸妖毒并未激发,只是略显疲态。 君扶起身握了握他的手:“控制住了?怎么手还是这么凉。”二人的对话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萧仲渊甩开他的手,略有愠怒:“你这是不和我商量便打算这么做了么?以魔入道,你就真能确保自己的心性不会被影响?” 这是小两口要吵架的节奏啊……白长亭立马决定不掺和,起身告辞。行了几步,忽然转头向着萧仲渊道:“萧公子,你并没有杀周崇,周睿山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心中到底是松了口气,虽然他素不喜这些跋扈的嫡系子弟,却也不想手染他们的鲜血。 “那晚你也在?你知道是谁?” 白长亭微抿了下唇,最终只摇了摇头:“光线太暗,我也没看清那人面容。” 萧仲渊的目光在白长亭的面上流连了一会:“是仙门的人?” 白长亭不置可否地轻“嗯”了声:“应该是。” 待白长亭离去,君扶伸手圈住萧仲渊,将他笼在怀中:“阿渊,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就让我这样静静地抱着你一会儿好么?” 晚风中夹着一缕不知名的花草儿香,软软的月光投在叶片儿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君扶突然觉得这样静谧的时光真的很好。 萧仲渊此时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上清师尊的话在脑中反复回响:天地间魔气汇聚,为师担心君扶便是这天命所选的魔尊…… 静默半晌,终忍不住将手搭在君扶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轻轻道:“当初沈雁体内的阴阳镜便是修罗恶世镜的残片吧?” 君扶依然将头埋在仲渊温热的肩窝上,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你会怪我瞒着你么?修罗镜的残片里有我前世的记忆,巴山明陵之后,我只是想寻回我真实的身份。” “前世的记忆很重要么?”萧仲渊不解:“不管你曾经是怎样的身份,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轮回转世,便是了断前尘。” “不,不是前世的记忆。若我告诉你,我是魔族后裔你会怕么?” “……”萧仲渊身体止不住地一颤,虽然他早已做好准备接受君扶是魔族一脉的事实,但如今听他在耳畔亲口承认,这种震撼感仍旧是无以复加。 “当年赢勾被灭之后,修罗恶世镜裂成五瓣,不知所踪。我从沈雁处寻回一片,黄泉冥海之中寻回一片,如今君世宁体内应该是还有一片,剩下的两片我怀疑有一片在我父皇手中。” “难怪在幽云台和黄泉冥海回来之后你都陷入沉睡,你看到你的前世了么?” “不完整,都还是断断续续的影像碎片。”想起那两则记忆,君扶有些头疼:“看上去都是很古老的记忆了,感觉好不真切,我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但午夜梦回,那些自以为虚幻的影像带来的感受却又那么真实,真实地如同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萧仲渊倏忽间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眸子,即便是夜色中,也依然灼灼发亮:“阿扶,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在修罗恶世镜中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堕入魔道。” “但万一我控制不住自己……” “没有万一!有我在你身边,就绝对不会有这个万一!”萧仲渊脸色苍白,语气却是不容置喙。他根本就不敢去想这个“万一”,面对师尊立下的重誓,让他亲手斩杀君扶? 他的眉眼素来都是温柔的,星眸湿润,眼尾薄红,让人仿佛看见三月江南的烟雨,又或是星河长天中的粼粼星光。 君扶伸手抚上他的脸庞,将额头与他相贴:“阿渊,我答应你,没有这个万一。” “好,那明日之战你不可以吸食那些尸鬼傀儡体内的魔煞之气,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君扶心底叹了口气,终究我是要食言的了。 狐孤山的夜色清凉,他就这样和他耳鬓厮磨着,仲渊身上温润清冽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君扶渐渐地不再满足于这样的浅尝辄止,灼热的吻过他细致的脖颈,他红透了的耳廓,湿润的眼眸,最后落在润泽的唇瓣上,密密实实,反反复复…… 二人就如此炽热地痴缠着,最后也不知是入了谁的房间…… 深沉的梦里,黑黢黢的山坳之中,燃起一点豆大的灯火,映照出一个清癯纤瘦的身影朝着山坳深处走去。墨发飘飞,只随意簪着根梼杌骨簪,一袭白衣胜雪,却衬的身影愈加单薄。 别去啊!他奔跑着,喊叫着想阻止这个犹如飞蛾扑火的男人,手指几乎都可以触及他的臂膀了…… “别去——”他将卡在喉间的字眼几乎是咆哮着吐了出来,可就在他要回头的刹那,君扶却猛地睁开了眼,天已大亮。 本能地伸手触摸身旁,早已空无一人。远处有红色的火光燃起,激烈的厮杀声此起彼伏,君扶有些怔神,自己怎会睡的如此深沉! 有侍从端了几味早膳进来,欣喜道:“小王爷,你总算是醒了过来。狐主让我给你灌了好几碗醒神汤药才祛除了你体内的风茄香,这虞渊门炼药一术果真厉害啊。” 君扶心中苦笑,你果然还是信不过我,这风茄香必是你从竹苓那要的吧。只是,对付君世宁的尸鬼傀儡,唯有此法的代价最小啊。 “小王爷,你不吃点早……”侍从的话还未说完,君扶的身影早已不见。 第109章 以魔入道 战场上早已混战不堪,但君世宁借着尸鬼傀儡的优势步步紧逼,几乎就要将妖族逼入青丘城中。 一道凌厉的剑光陡然破空而来,冲在前面的尸鬼立时被剑光透体,生生被劈成两段。但跌落在地的身躯扭动了一下,和着后面涌上来的尸鬼继续蠕动前行。 一袭深蓝劲装的君扶如同神兵天降般阻挡在尸鬼大军前面,高束的墨发迎风飘起,艳阳下的青年眉目凌厉,明亮的双眸之中竟恍然有着比烈日还要灼热的光芒,逼视着众人。 君世宁皱紧了眉头,这还真是个烦人的刺头,说不听,又杀不得。 当下有些怒意:“三殿下,刀剑无眼,若你再一意孤行,便是本王也难保你的安全。” 君扶面上浮起不屑的冷笑,只斜睨了他一眼,并不搭腔。 面对君扶如此挑衅的蔑视,君世宁怒意更盛。好啊,既然你如此不知死活,便索性一起杀了,即便日后君无极问起,这战场之上有个意外也很正常。当下催动尸鬼继续前行。 君扶干净利落地收了湛卢,紧盯着面前的尸鬼傀儡开始驱动念力…… 渐渐地,前面的尸鬼步伐越来越慢,直到顿住了身形。然后是更多的尸鬼傀儡如同被下了定身咒般纹丝不动,无数的黑雾从尸鬼傀儡的身体中飘出,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汇聚。 透过重重尸鬼傀儡的身影,众人发现这些黑雾都环绕在君扶身上,越来越多的黑气在君扶的身上汇聚,带起旋转如飓风般的风暴,百米之内根本无法近身。 而失去魔煞之气维持的尸鬼傀儡就如同被放了气的皮球,迅速干瘪下去,一排排的尸鬼傀儡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层层扑到在地,场面一时之间有些滑稽却又蔚为壮观。 众人一时之间都呆若木鸡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诡异地不真实。 所有的煞气在君扶身旁如飓风旋转,这些亡魂过往无数的八苦长恨在耳边叫嚣,那些苦难,那些悲伤,那些不甘……所有的情绪都在心中聚集,君扶的眸中燃起妖艳的暗红色光影,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黑雾。 一大团乌云将艳阳遮蔽,整片天空瞬时阴沉了下来,就连温度似乎都骤降了一些。 “他,他这是入魔了么?” 所有人都未曾见过这样恐怖的异象,有些恐惧的退后。参与过百多年前的仙族和妖族大战的已经寥寥无几,更何况是几近传说中的神魔之战。 “君扶,不要!快停下!”他曾以为君扶瞳中偶有燃起的红色光影是妖族血统之故,没想到却是纯正魔族血统的特征。 萧仲渊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强提一口气,飞身冲入黑雾之中。但越靠近君扶,黑雾带起的风暴愈强烈,吹的他几乎睁不开眼。 而君扶看似没有丝毫反应,他的身体僵立着,手掌和脖颈上的青筋暴突着,这些黑雾不再漂浮在周边,而是从君扶的七窍,甚至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汇入他的体内,渐渐地,汇集在外的黑雾飓风全部涌入了君扶体内。 “君扶……”萧仲渊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手中一空,君扶的身影已经移形换位,越过重重人影,迅捷无比地出现在了君世宁眼前。 君世宁但见眼前一闪,君扶已经近在眼前。 “你——”才说了一个字,便被君扶狠狠地扼住了咽喉,体内的煞气修为源源不断地被君扶吸入体内。他能感知到君扶体内和他同源的那股魔煞之气,只是更为强大可怖。 君世宁的眼中终出现恐惧的神色,面上再无一丝笑容:“你……是什么人?体内居然有如此强悍霸道的煞气。” 但君扶现在脑海中已经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了,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杀杀杀”的叫嚣。他只是狠戾地看着君世宁,眸中暗红色的光影如跳动的烈焰,带着焚尽一切的气势。 君世宁调动身上残存的修为想要摆脱君扶的桎梏,但灵脉阻滞,竟毫无反应!是谁不知不觉中给他下了药,里应外合地要置他于死地。何禄,何禄呢? “……”但他此刻连呼吸都困难,更别说想转头了。 君世宁被掐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窒息的感觉传遍全身,加上煞气修为的流失,突如其来面临死亡的恐惧让他身体都止不住开始发抖。神魔不入轮回,从他选择这条路开始,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烟消云散。 过往所有的画面极速地在脑海中闪现,母亲,父亲,忘归,惜惜……这一生,终究是自己毁了自己原本可以得到的幸福。 君扶口中只狠狠吐出两个字:“修罗恶世镜!”手瞬间没入了君世宁的心脉之中。 一滴泪落在了尘土里,只是片刻便已了无痕迹。 掏出来的残片在君扶掌中化成一瓣镜片的模样,篆刻着符文的古朴镜边,镜面闪动着暗红之光。眼前一黑,君扶再次跌入了久远的记忆之中,周遭所有的声音顿时都消失了…… “君扶——”似乎是阿渊在大声喊着他,这便是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仙门诸人见君扶昏倒在地,均松了口气。他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灭了数万的尸鬼傀儡,杀了君世宁,取而代之的是对君扶力量的恐惧。 “他究竟是什么人?尸鬼傀儡身上的那些邪气都进入他体内了?” “他体内有如此强悍霸道的魔气,应当趁他如今昏迷过去,杀了他。” “可他灭了尸鬼傀儡,杀了君世宁,也算是除了我们之后的后顾之忧。” “对于魔头岂能存妇人之仁……” 众人一时之间议论纷纷,但很明显,杀了君扶的呼声更占上风。 白长亭忍不住嘲讽道:“君公子帮你们这班所谓仙门正道除去魔族中人,你们不感激不说,反倒谋划着趁他昏迷之际,夺人性命,啧啧啧,还真让我们妖族大开眼界,好手段,好手段啊!” 有些人被说的面红耳赤,但更多人是不以为然。 周睿山毫无愧色,回应地很是理直气壮:“对付你们妖族魔族何须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有何难堪。难道要养虎为患,等他真入了魔道屠杀更多无辜之人么?” 不过此时没有了君世宁的尸鬼傀儡助阵,在场的五大仙门对于是否继续这场青丘征伐拿不定主意。面对邪兽九婴,只怕是场硬战,纷纷看向太清真人和归墟萧术。 萧术和太清真人低声商量了一阵,道:“白长亭,只要你答应妖族之后不再踏出青丘半步,我们今日便撤出青丘。” “人不犯我我自不犯人,本王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但本王同样需要你们仙门和昆仑墟的一个盟约,八大仙门自此再不踏入青丘鸾川两地,放归三界妖奴。” “可以。另外萧仲渊和君扶乃我仙门弟子,如何处置二人也请狐主不要插手。” 很明显,有了“临阵投妖”和“堕入魔道”这两项罗织的罪名,对于二人所谓的“处置”绝不会轻。 白长亭颇有些为难的看着萧仲渊,他自然感激二人在危难时刻对妖族的施以援手,但作为青丘之主,站在更大的立场上,他没有理由为了维护他们而放弃妖族的和平。 萧仲渊神色并无波澜,只温言道:“长亭少君不用为难,你答应便是。我襄助妖族的目的便是为了履行师尊对木前辈的承诺,为了青丘无辜生灵免于征伐,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如我所愿,就很好。” 他说这话时,淡定从容,浑然不惧怕之后将面临仙门怎样的责难。一袭素雅白衣一时之间竟成为了天地间最好看的颜色。 第110章 青丘尾声 “萧师兄……”木芸槿闻言眼眶儿便红了:“不可以,若此时弃你不顾,那我们和过河拆桥的不仁不义不信之徒又有何区别。” 这话听着就像指桑骂槐,方俊吉黑了脸道:“木芸槿,你处心积虑混入昆仑墟,残杀同门,放逃锁妖塔中的妖兽……这一笔笔血债还没和你算,你竟还敢和仙门讨价还价!” “方俊吉,你别血口喷人。我说过苏南师兄并非我所害,至于我如何入的昆仑,三位真人自然知悉内情。你三番五次将戕害同门的罪责推到我身上,莫非是你心中有鬼?” 太清真人止住二人的争执:“木芸槿,既然你已继任鸾川女君,从此之后便不再是我昆仑墟弟子,好自为之吧。但你若踏出青丘鸾川半步,就别怪昆仑墟与你为难。” “芸槿,你的心意我萧仲渊心领了。鸾川青丘百废待兴,好不容易可以艰难重建,无需为我二人再燃战火。况且……”萧仲渊扬了扬下巴,眼底有着傲娇之色:“我并未认为我有做错什么,自不会任由他们惩罚。” 当下,仙门诸人和白长亭立下血盟誓约,封界壁上华光流转,仙门中人此后无法踏足青丘半步。 做完所有一切之后,白长亭走到萧仲渊身前,蹲下身来:“萧公子,并非长亭忘恩负义,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 看着白长亭笃信的眼神,萧仲渊一怔,便是自己也毫无信心可以以一己之力对抗现场数千仙门中人。但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少君无须担心。” “是秦戈,他定不会让你出事。” 向来淡定的萧仲渊闻言面色陡变:“他真没死?你知道他是谁?” 白长亭面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这人世间的秦戈自然是死透了,但萧公子应该也怀疑过他的真身吧。至于他的真身究竟是谁,我并不知道,但相信足够有能力护萧公子周全。 说完,白长亭又将自己手上的螭吻之须缠在了萧仲渊的腕子上:“这百多年妖族元气大伤,青丘鸾川亟待休养生息,未来的路恕长亭实在不能陪二位走下去了。如今唯有将浮梦琴赠予萧公子,希望之后能尽上绵薄之力。” “少君不必如此……”萧仲渊正待推却,但浮梦神器对萧仲渊的气息似乎很是驯服,瞬间化作点点光影,融入萧仲渊灵脉之中。 白长亭微怔,转而莞尔:“神器认主,萧公子不必推辞。况且……”他的眼神陡然黯淡几分:“东阳师尊受魔煞之气侵染日深,或许你们能化解他身上的煞气。这也是为何我甚少动用浮梦琴的力量,转而炼制邪兽。” 东阳上仙……萧仲渊想起了浮梦琴中那位一袭青衫,赠自己曲谱的仙人,心中对他颇生欢喜亲近之意,当下便谢过接受了白长亭的这份馈赠。 “萧公子,就此别过了,保重。”言罢,白长亭拉起木芸槿告辞离去。 很快,妖族的人都撤的干干净净。 而半个时辰之后,封界壁将会关闭,仙门也必须在此时辰之内撤出青丘。 在这个谈判期间内,何禄也带着浔州城剩下的人招呼也没打一声,悄悄撤走了。南林王灰飞烟灭,正好连收尸都省了。 突然一个浑身血迹,披头散发的人冲入了人群之中,凭着身上的衣服纹饰,有人已经认出是朝牙山仙门的弟子。 这名弟子左右环顾了一下,看着被众星拱月般环绕着的太清真人和萧术,立时跑上前大哭着跪了下去:“天临皇朝已入魔道,有个叫一寸金的怪物屠杀了门中好些弟子,练成了傀儡……”或许是回忆中的画面太过血腥,这名弟子仍止不住的发抖。 终于一边抽泣着一边磕磕绊绊地描述完了事情的经过,在众人之中激起了强烈的愤慨。而这股怒气理所当然地要转到天临皇朝三皇子身上发泄。 “果然君无极和君世宁早有预谋,此次攻伐妖族,竟是为世俗皇朝做了嫁衣!” “手段如此残忍,须得让他们血债血偿才行!” “抓住他!杀了他!”群情激动的人群开始朝着君扶包抄了过来。 萧仲渊以剑支地,摇摇晃晃地起身,目光却是无比坚定地护住君扶:“不可以。” 萧术失望透顶:“渊儿,你投靠妖族背叛仙门在前,如今还要舍身相互这个魔头么?” 萧人王自然不会放过贬踩萧仲渊的机会,立即从萧术身后冒出头来:“萧仲渊,你如此是非不分,忠奸不辨,怎配做我们归墟萧家的人?” 萧仲渊冷笑了一声,目光中尽是鄙薄之意:“我早已说过,不仁不义不智,不诚不信不礼之人枉为仙门之首。这样的归墟萧家,我萧仲渊无半分稀罕。” 寒光一闪,割下自己一缕发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萧术,十八年前,你曾弃我母子在先,我曾想或许你为仙门之首,有你不得已的苦衷。如今看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你本性便是凉薄寡情,自私虚伪,竟连我也利用了,何曾念及半分父子情份?今日我便断发为证,从此与你断绝所谓父子之情。”手一松,发丝立时飘散在风中。 “好好好……”萧术被气的脸色发白,但一时之间竟无从辩驳。 太清真人摇了摇头叹息道:“萧仲渊,你若再如此执迷不悟,便不再是我昆仑墟弟子,你也不在乎么?” 萧仲渊身形微微一颤,似乎受到极大震动,半晌方道:“当年弟子有幸拜入上清师尊门下,深受师尊教诲抚育之恩。即便弟子此番真有不当,也是应由上清师尊教训处罚,太清真人逐我出昆仑墟,恕弟子不认。” “你——”太清真人一时哑口无言,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方俊吉立马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仲渊,你竟如此大逆不道,接连顶撞二位前辈。既然如此,大家也就不必手下留情了,萧仲渊已入魔道,便和君扶一道抓了。” 萧仲渊知道若想全身而退,必是一番恶战。当下只得调动灵力极限,体内妖毒瞬间被激发,层层碧鳞生出,瞳孔亦呈现碧绿之色。 “啊,果真是妖怪!”很多人并未见过萧仲渊的妖族之身,此番乍然看见,不少人纷纷喊了起来,目中尽是嫌恶之色。特别是之前嫉妒萧仲渊之人,更是幸灾乐祸,连喊杀声都大了几分。 萧仲渊在君扶身上施了防御结界,承影剑出,微蓝的剑光带着剑宗天然的霸气。面对潮水般涌过来的人,萧仲渊咬了咬牙。“承影,结阵!” 掌中灵光泛起,结出千柄剑阵,千道冰蓝光影携带排山倒海的呼啸之声朝着众人飞剑迎去。一时之间,叮叮铛铛撞击之声不绝。 在场的除了几位仙门的掌门,已经甚少有人可以与萧仲渊匹敌,若不是仗着人多,不停有仙门中人可以补上剑阵的空缺,只怕仙门的这个剑阵早就破了。但萧仲渊即便占了上风,却也尽量不去伤害他们的性命。 阵眼中的方俊吉见萧仲渊不停会去留意君扶身上的防御结界,当下疾声道:“先去将君扶拿下!” 不少人也看出了端倪,立马转而去攻击君扶。防御结界由萧仲渊的灵力维持,毕竟只守不攻,对仙门中人无任何损耗。萧仲渊只得调用更多的灵力去维持防御结界,但这样一来,自身就置于方俊吉等人剑风之下。 这样僵持小半个时辰,萧仲渊身上已经负上深深浅浅十几道剑伤,空中弥漫的血腥气更是激发了体内嗜血的欲望。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耳畔涌动的都是周遭血脉下血液流动的声音…… 也不知是抓到哪个门派的弟子,萧仲渊鼻翼翕了翕,好累,有时候想想便是入了魔道又如何?是否就能自由随性些,没有这么多的束缚? “我等修仙之人,当为天下苍生惜,如今六界异动频生,为师实对你寄予厚望。望你谨记师门教诲。” “我萧仲渊,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事事以天下苍生为重。此生遇魔杀魔,绝不存丝毫仁念之心。若违此誓,自当灰飞烟灭,师尊亦永堕畜生道,不得轮回为人!” 师尊的话陡然在耳畔炸响,师尊…… 萧仲渊几乎将自己的唇咬破,让自己镇静下来,手上青筋暴突,将这名弟子远远扔了出去。但弟子实在是要坚持不下去了…… 仙门的攻势越来越强,萧仲渊灵力损耗太大,君扶身上的防御结界开始裂开,萧仲渊想也没想,飞身扑了过去,竟是打算以自身血肉之躯来挡四面八方的飞剑,非成个刺猬不可。 但那些飞剑眼见着萧仲渊以肉身挡剑,却竟丝毫无退缩之意,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炫目紫光从天而降,伴随着叮叮咚咚金属相击的,众人只见面前扬起无数细碎星光,便是太清真人的纯钧剑也被瞬间弹开,连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而来人是如何出手的都没看清,快的令人咂舌。 众人纷纷被弹落在地,只见一人护在了萧仲渊身前,深紫色的星辰云纹雾绡袍,银白色的发丝泛着如月辉般的光泽,只用一根云岫白玉簪随意地挽着,装束简单,却气度雍容。 萧仲渊看着一头白发的北辰,曾经以为的幻象竟然是真实的:“秦……秦戈?” 强大的灵力在他周身激起漩涡,低沉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此次征伐青丘到此为止,仙门诸人速速撤离。” 北辰抱起萧仲渊,帮他镇静着体内的妖毒。瞥了眼躺在地上的君扶,冷冷道:“天临皇朝已陷入魔道,三界诸人,奉我天界法令,尽数退守东极大荒州。” 第111章 第三则记忆 武德二十三年,天临皇朝入魔道,三年时间战火燃遍八荒七十二州,疆域版图史无前例地延伸至四海洲。官道上每天都可见周边六十三州的财富一车车被被洗劫运往天临皇朝,人口被贩卖为奴隶,而筑有金丹的修士则被邪武炼制成傀儡。 短短三年,通过侵略奴役,天临皇朝迅速成为八荒之内最富庶的国家。日益暴虐的天临皇君无极更被史书记载为继先秦王之后的千古一帝。 为了对抗天临皇朝,位于皇朝东北方的东极大荒以仙门入世,建国号为“扶仙”,定都于鞠陵,收容从八荒七十二州逃难而至的难民,成为八荒七十二州之内唯一可以和天临皇朝抗衡的力量。 方俊吉青丘一役有功,受天命,晋封天界神族,以神族之身成为东极大荒之主,除却已灭门的朝牙山,投靠天临皇朝的浮玉山仙门,其余五大仙门避入东极大荒,但真正的王权落在以神身入世的君师北辰手上。 鞠陵大荒宫一间看似不起眼的殿内燃着几支蜡烛,四壁都是黑色的,台面上摆满了各式法器和符咒。昏暗的光线照亮着被锁在铁链上的男子,琵琶骨的位置被一对巨大的铁链锁住 ,散乱的头发垂下,粘腻在满是血污的脸上。 “君上,这人又昏死过去了。”试炼师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还需要继续泼醒么?” 那被唤做“君上”的人穿着一袭精致的绛纱袍衫,懒洋洋地从一张铺着厚厚狐裘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不用了,今天的试炼就到这了,你们都退下吧。” 不多时,原本拥挤在屋子里的十几个试炼师立时走的干干净净,每个人手中都心满意足地拿着淬炼好的杵魔法咒。 方俊吉看着阴影中一袭黑袍的人道:“出来吧,到你了。” 君扶又跌入了记忆的最深处,当层层黑暗散去,他看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高高的穹顶上雕刻着日月星辰的图纹。 大殿中央,一对巨大的钩子穿过男子的肩胛骨,俊美刚毅的五官因疼痛而逡缩成一团,但依然紧咬着牙,倔强地一声不吭。 身后的神兵紧紧拉着铁链,似乎惧怕着他的力量。 九十九阶的白玉阶梯上,一个冷酷的声音响起:“帝江,这不姜山曜石打造的锁龙骨穿透你的琵琶骨,你便是有千年的上神之力,也禁不起这穿骨之痛。本君再次问你一遍,你可知错?” 那被唤做“帝江”的男子,豆大的汗珠淋淋而下,混着身体上溢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但他却似浑然不知这疼痛,紧咬着后槽牙,仍旧重复着同样的话:“我没错!”眸中之色无比刚毅。 高高在上的男人走下王座,手上摆弄着一个精巧的印章。忽然猛地将印章盖在了帝江裸露的胸口上。印章上生出无数细小如针的利刃,飞速地旋转着,只是瞬间,便见一个黑色印记被印在了帝江的胸膛之上,混着鲜红的血迹,凄美而又诡异。 “唔……”骤然地刺痛让帝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男人手指微勾,将渗出的血迹抹去:“本君很好奇,帝江,你以应龙之身如何能出四海洲而不灰飞烟灭?你可知你的先祖曾和羲皇定下过永不出四海洲的上神血盟,世世代代为天庭镇守上古妖兽。” 帝江想起了海底那八十一根镇海玄铁,和每根玄铁上盘绕的族人。 “我的族人世代在四海洲海底为天庭镇守上古妖兽,而我即便是出了四海洲,也仍旧是为天庭守护六界安宁,何错之有?为何要受这天雷电火之刑?” 男人面上并未有丝毫动容,伸手轻轻抚过他胸膛上刚印下的妖奴印记:“魔族一脉自远古起便令天庭忌惮,你们的身体里天生流淌的就是不驯服的鲜血,帝江,要怪就怪你的出身吧,是你违反盟誓在先。” 帝江双手握紧成拳,红色的火焰之光在眸中燃起:“我已经发誓永生永世效忠于天界,效忠于天帝,为何你还不信我?即便你不信我,你也该信慕轩吧,他是你的儿子啊。”因为慕轩,他一退再退,但不意味着他是没有底线的。 龙族不过是他们手中算计的棋子,盛名之下的囚徒。都是一群骗子,毁灭吧……九色鹿曾经魅惑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回想,是啊,我为何要驯服于这样的天庭?仅仅因为远古一脉的出身,便要遭受这样不公正的待遇? 男人退后一步,拿捏着他的软肋:“帝江,如果你能捱过这万道天雷电火之刑,我便允你以妖奴的身份留在天界,留在他的身边。这样,本君也能对天界有个交代。” 帝江几乎将银牙咬碎,平息着翻腾的怒火,终阖上了双目:“来吧,还请帝君记住自己说的这番话。” 男人有些悲悯地最后看了他一眼,你是不知道万道天雷电火的威力吧。转过了身:“雷公电母,行刑吧。” 万道天雷电火之刑,痛的他几欲昏厥过去,而无数次的从清醒到昏厥,再从昏厥到清醒,似乎灰飞烟灭都比这样无尽的痛苦要好受些,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要承受这样的惩罚,就如同他不明白为何他的族人要永生永世被困在四海洲黑暗的海底,仅仅就是因为曾经的一个盟约?什么鬼盟约! 这样生不如死的刑罚不知过了多久,曾经强悍无比的应龙此时如同一条濒死的鱼,扑到在冰冷的大殿上,昏死过去前,一角淡紫色衣袍出现在自己眼前。 “够了,一切就到此为止。”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有着不容商榷的口吻。 “这也是给龙族一个警醒,他们这是在试探天庭的底线。” “你也知道只是警醒,若真惹怒了龙族,四海洲的力量你是知道的,更别提那些被镇压在海底数万年的远古妖兽,羲皇之后,如今没有力量可以再次对付它们。”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想抓住这角带着生的希望的衣袍,可真的是太痛了,他的手指尖才触及到柔软的衣料,就已经昏死过去了。 那些絮絮的对话变成遥远的声音,但耳边怎么还有人在说话?他想睁眼,可眼皮实在太重了,勉强看见眼前两个模糊的影子: “他身上的魔煞之气如何才能转移,都三年了,还没有办法么?” “他是纯正的魔族一脉,很难将魔煞之气从他体内剥离,若不是由着这黑曜石锁住他的灵台,控制住他的魔煞修为,他体内魔气大涨,我们根本就控制不住他。” “有残片也没有办法么?废……”恼怒至极的方俊吉终还是将“废物”两个字噎了回去,这样傀儡的“君上”他实在忍的够久了。 “如今你能借助他体内的魔煞之气淬炼邪武的力量已经不错了,他极有可能是天选的魔尊,你不如请君师为你改命或许可行。”黑影不咸不淡地回应道,似乎也并没有将这个“君上”多放在眼中。 “本座并还没有嫌自己命长。”见君扶醒来,方俊吉猛地将锁住他琵琶骨的铁钩狠狠一拉,琵琶骨上的伤还没有好,忽然又有撕裂的感觉,君扶疼的咝了口气。 “天选的魔尊?如今不也是落在本座的手中任我折磨。” “不,我不是魔……”我答应过阿渊,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堕入魔道。 “你还不是魔?十万尸鬼傀儡的魔气尽数入了你的体内,还不是魔?如今天临皇朝堕入魔道,你的好父皇竟还妄想进犯我东极大荒之地,开启魔域。” “你下手轻点,君师叮嘱过无论怎样拿他试炼,都不能伤及他性命。”暗处的那个身影皱了皱眉。君扶极目望去,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却很熟悉。 “既然是试炼,难免会有误伤……”话还未说完,眼前一道冰蓝之光,方俊吉手上的匕首已经被削去半截,萧仲渊已经出现在眼前,侍从才慌慌忙忙地跟了进来。 “君上,萧仙君执意闯进来,属下拦不住。” 方俊吉扔去还剩在手中的另外半截匕首,挥了挥手:“无妨,如今本座已是神族之身,萧仲渊又岂能伤本座,你们出去吧。” “玎珰——”两声脆响,承影剑已经斩断捆缚住君扶的铁链。萧仲渊张开双臂拥住君扶软倒下来的身躯。看着他身上的新伤旧患,眼尾不自觉已经红了:“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不是魔,信我……”君扶只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脑海中的记忆在不断闪回交替,头好痛…… 万道天雷电火加身,他居然捱了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似乎抱住了自己,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知到对方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好温暖,是谁?他转动着眼珠,可眼皮似有千钧之力无法掀开。 “帝江,帝江……”耳畔响起阵阵呼唤声,唔,这声音也好好听,如清泉击石,水润深沁,声音的主人定是个美人吧。 帝江?是谁?这是在叫我么? 有清凉的甘露送入自己嘴里,源源不绝的灵力渡入到自己体内,身体好像没有那么痛了。他贪恋地依在那人的怀中,那股温润清冽的气息镇静着他的心绪…… 君扶觉得自己一定又是出现幻觉了,自从获得君世宁体内第三片修罗镜残片,他就一直往复陷入这段记忆之中,那个叫帝江的男人会是自己?天界曾经的战神帝江?开玩笑吧。 “萧仲渊,这即墨城的战事才结束,你回来的也够快的。本座昨天才收到消息,上清师尊重创了君无极的事情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这小魔头呢。” “他不是魔!”萧仲渊只冷冷地回应了这句,他极度不想和方俊吉说话。 即墨为东极大荒的三江重镇,为进入王都鞠陵的咽喉入口,君无极亲率妖兵魔仆攻打即墨,却无功而返,只得先退回盛京,再谋后动。临行前再下战书,若扶仙一直不放归君扶,天临皇朝绝不会善罢甘休。 “当年在昆仑墟我就看不惯这小魔头了,只有你偏生要维护他。”方俊吉掐住萧仲渊的手逐渐使力,在萧仲渊两颊掐出个红印:“怎么,心疼了,这幕若是被君师见着了,只怕他会不高兴。” 大殿的门猛地被一脚踹开,一把凌厉的白光挨着手肘滑过,耳后一缕头发掉落在地,侍从又慌慌忙忙地跟了进来:“君上,是君师,属下不敢拦。” 方俊吉忙不迭地放开萧仲渊,腿一软,竟跌坐在地。 北辰沉着脸出现在殿中,站在萧仲渊的身前:“我说过,但凡有人哪根手指碰到他,便剁了哪根,你这是当本君的话说着玩么?” 第112章 受制于人 方俊吉脸色煞白,捂着还在流血不止的手腕,全然无了刚才跋扈的气派:“君师息怒,本……弟子实在是看不过去他护着君扶这个小魔头才一时情急出手。” 北辰瞥了眼已然昏死过去的君扶,淡淡道:“留着他的性命。以后我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说罢,北辰不由分说地拉起萧仲渊准备离开。 萧仲渊紧紧蜷起袖中的手,并不想跟他走。 北辰凑近萧仲渊的耳畔,低声轻笑了一声道:“怎么,莫非仲渊是想本君抱着你离开?那也不是不可以。” “你……”怎么有人能如此无耻!萧仲渊狠狠剜了他一眼,气的身体止不住发抖。但他不愿意接下来的场面更加难堪,无奈只能任由他握着自己手腕,回了北辰的居所:落星宫。 “君师,你回来了……”才进落星宫,白芷就欢喜地迎了上来,转眼瞥见北辰身后拉着萧仲渊,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闭门,谢客!”随着北辰的话音落下,寝殿的门也随之关上,阻断了白芷追随的目光。白芷不忿地咬了咬唇,却也只得乖顺地将宫门关上。 “即墨战事胶着了小半年,你这一回鞠陵,果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北辰放开钳制住他的手,有些烦躁:“三年了,若不是他在这里,你早就离开了吧。” 萧仲渊后退了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秦戈,我珍视过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你自己一步步亲手将它毁去,以至于我们如今走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我又何尝不想和你笑谈这天下,但无论我为你做的再多,你愿意与之结成道侣的人都不会是我。我又何须再做君子?” 他退,他进,直到无路可退。 地热的温暖透过地砖漫了上来,萧仲渊心中却冷得厉害。羞耻,愤怒,失望……各种情绪瞬间在胸中汇聚…… “秦戈,你这样强人所难,有意思么?仅仅就是因为我像你曾经的故友,你便如此纠缠不放?” “秦戈?”北辰冷笑一声,凤目中尽是嘲讽之色:“亏你还能记起这个名字。你可知,早在十年前尧光门问剑之时,他就已经自戕死了,被一众自诩高洁的仙门子弟逼死了。红尘众生,不过都是一群私利贪欲之徒,有何好渡化的?” 北辰的目光在萧仲渊的脸上流连:“他心甘情愿献舍于我,我不过是借用了他的世间身份,想着能与你重新开始。” 这样的目光实在让他觉得恶心,萧仲渊拿起妆匣上的小刀猛地朝自己脸上划去,瞬间皮肉绽开,鲜红的血顺着下颌淌落在浅绿的衣裳上,青丘之后,再无白衣。 北辰猛地掐住他的下颌,力道大的几乎要拧地脱臼:“你怎么敢毁去这张脸?你知不知道你是……”话语猛然顿住,你这世的命数究竟要走向何方?如今便是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萧仲渊能否觉醒成慕轩。 萧仲渊冰冷的眼神紧盯着他,望着他的愤怒,只觉得心里畅快极了,竟难得的对北辰露出嘲讽的笑容:“你的那位故人么?北辰,你看清楚,即便再像,我从来就不是他!” 火辣的疼痛渐渐消失,脸上的伤口神奇地愈合了。 北辰的手指轻抚过他如玉石般光泽的脸颊,喟叹道:“仲渊,你不要妄自去伤害自己的身体了,无论你如何自残,都不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口,便是连疤痕都不会有。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 “……”萧仲渊一时没明白他话中之意,一阵天旋地转,猛然被北辰推倒在寝殿宽大的床上。 “嗤——”伴随着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北辰滚烫的亲吻落在他的发间,耳畔,脖颈……他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清冽的草木幽香,到最后狠狠地吻住他,恨不得将他能嵌入自己的身体,融进自己的骨血。 在他疯狂的钳制之下,萧仲渊无半分反抗之力,北辰白色的长发倾泻下来,那般神圣纯洁的颜色,如山巅之雪,远空之月,如今,对于他来说,却是地狱般的颜色。 萧仲渊仰着脖子,艰难地喘息着,颤抖着,如同砧板上濒死的鱼,承受着北辰的狂暴之力……太屈辱了,萧仲渊耻辱地恨不得自己能即刻死去。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死去,君扶,他一定要救他离开东极大荒。 还有这样混乱的天下,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被天临皇朝炼制成傀儡的修士,他答应过师尊,答应过自己: 愿六界清明,不再有杀戮……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这是他修仙问道之时,便立下的一生所求。 萧仲渊闭上了眼,和那些曾经见到过的苦难相比,这样的屈辱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只是,太屈辱,太荒谬了! 萧仲渊呆呆地在床上躺了很久,终坐了起来,慢慢收拾好自己。东极大荒地处极寒之地,一年之中有八个月都是在下雪,如今年关将近,天很早就黑了,又在飘着雪花子。 落星宫有七重殿宇,北辰嫌着命名麻烦,便以北斗七星命名,唯一却将萧仲渊所居的“摇光殿”更为“昊天殿”,一应布置甚为简单却不俗。 萧仲渊冷眼旁观着他亲力亲为地操持着所有的布置,便知道必是他心中那位“故人”曾经的居所,他居然是那位故人的替身,真是荒谬至极。 守在“昊天殿”的管事自然是北辰亲自挑选的,出人意料的却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年岁颇大,有着和善的眉目。他说他没有名字,若仙君看得起,便喊他“老周”。 萧仲渊刚打开殿门,老周就迎了上来:“这么晚,公子是要出门么?” 萧仲渊径直朝着一侧的膳房走去:“嗯,膳房的灶火还燃着的吧?” 老周半步不离地跟了上来:“十二个时辰都燃着的,整个大荒宫都知道君师就对吃食挑剔。何况公子难得回来,君师叮嘱过,各式美食都得随时备着。” 膳房的十二个红泥火炉上都温着各式汤食,中间的食台上更是堆满了食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萧仲渊叹了口气,环视了下四周,却只捡了软糯滚圆的饺子扔进了一只红泥小火炉上的汤锅里。不多时,一份热气腾腾的葱花水饺便出锅了。 萧仲渊将煮好的饺子放进食盒,这是他向阿姐学的,整个鞠陵,他还能说得上话的已经没有几个了,夏晚璃便是其中之一。 昆仑墟之前的弟子本就大半都是偏向方俊吉,如今方俊吉成为入住东极大荒仙门的王,更是成了众星捧月般。而其他仙门他本就不熟,青丘之战后更是基本“得罪”光了。 由着北辰的缘故,自然没有人敢对他不敬,但每逢从人群中走过,他都能感受到各种猜忌八卦的眼神,仿佛他能给大家带去永远讨论不尽的话题。 “我之前托阿姐做的一只手炉送过来了么?”临出门前,萧仲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嘴。 “送过来了。”老周赶紧递了过去,这只手炉早就经白芷姑娘检验过了,并无特别。 萧仲渊将手炉拢进袖内,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戴上风帽,顶着微雪出了落星宫。 通往试炼台的路很僻静,凡是被魔气侵染的修士都会被关押在这里,试炼师想尽各种办法祛除他们身上的魔气,但收效甚微,往往都是杀之。 试炼台不远处有座狭小的宫殿,黑黢黢并不起眼,但走近才发现整个屋子都是用价值不菲的黑曜石打造。这些黑曜石自然不能与天界不姜山相比,但也能限制修士的灵力修为。 看守宫门的两个护卫正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半打着瞌睡,萧仲渊出现在宫门口,他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下他带的食盒,搜身自然是不敢的,北辰并没有限制他来看望君扶,总得让他二人彼此牵制着留在东极大荒。 “萧公子,君师叮嘱过您每次来探视的时间不得超过半个时辰,还请您千万别为难小的,小的们的命可都拽在您的手里啊。”护卫卑微地将萧仲渊放了进去。 “嗯,知道。”萧仲渊拿过食盒,定了定心神,推开了屋门。 第113章 促膝之谈 听到推门声响,屋内的人站起身来,惊喜唤道:“阿渊。”只是随着他一动,脚链上的铁链便叮叮铛铛作响。 屋内甚是简陋,但各处堆满了书卷,倒是能打发漫漫时光。 君扶赶紧将桌上的书卷推到一边,拿衣袖擦了擦桌面。一豆孤灯瞬间将狭小的屋子也熏出几分暖色。 萧仲渊将食盒中还散发着热气的饺子端了出来,推到他的面前:“我手艺不好,会做的也只有这简单的水饺了。” 君扶随意将头发高束,灿烂一笑:“阿渊亲手做的,就算只是面团疙瘩,我也觉得天下美食不过如此。” 知他嘴贫,说这些话不过是讨自己欢喜,但甜言蜜语听在耳中很是受用,忍不住莞尔。盯着君扶看了一会儿,萧仲渊起身,将他发髻解了重新梳理:“你这束的乱糟糟的,我来帮你吧。倒是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无妨,这些普通的法器对我并无影响,若不是被黑曜石所控,便是一道疤痕都不会留下。”况且这些折磨和梦境中的经历相比,君扶微眯了眼,实在是微不足道。 “何况,我身上的魔气若能为仙族所用,抵抗天临魔军傀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君扶顿了顿,还是问道:“即墨的战事结束了?我父皇可还好?听说是他亲征。”片刻,君扶笑了笑,又自嘲道:“我这话问的倒是多余了,父皇身上应是有一块邪武残片,才能如君世宁那般炼制修罗傀儡。三界之中鲜有人可以再伤他了。” 萧仲渊仔细将君扶的头发绑好,半晌方道:“嗯,并无大碍。” “其实北辰为何要选择东极大荒为最后的退守之地?这里灵气稀薄,天寒地冻,并不利于修士修炼。阿渊,你知道么?” “他只说魔域位于东极大荒,魔族最终的目的肯定是要解开昊天帝君的封印,打开魔域。守住魔域,便有能力与魔族一战,若魔域失守,便又是一场天地浩劫。” 君扶皱了皱眉:“话虽如此,我却总感觉东极大荒这里藏有什么密辛,鞠陵距离常羊山仍有百多公里,但我有时却能莫名感应到周遭有魔气在涌动,引发我体内的煞气修为。”好奇怪的感觉。 东极大荒仙门的门主钟闵,萧仲渊想起这个“退位让贤”的前门主,摇了摇头。东极大荒历来招收弟子的门槛最低,但凡结有金丹,便可拜入东极大荒门下。若不是因着地理位置的重要,这样的仙门着实不配列入八大仙门。 “传说中的神魔大战在即,天临皇朝以魔道入世,北辰以神族之身掌管东极大荒……”萧仲渊语气一滞,即便只是念出这个名字,那些可怕的记忆随着这个名字一道纷至沓来,手指有些不可控的轻微颤抖起来。 缓了一下才继续道:“总是有理由的。” 不过君扶并未留意到他神色的异常,将最后一只饺子吞下腹,扬了扬空碗:“手艺不错!还可以再吃一碗。” 不远处的嘶吼声,惨叫声隐隐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渗人。 君扶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即墨的战事结束后,又有不少被魔气侵染的修士吧。明明我可以吸出他们体内的魔煞之气而不伤分毫根本,如此两全其美之法都不明白为何他们弃之不用,反而担心我另有所图似的。” 萧仲渊冷笑了一声道:“他们担心你体内的魔气修为终有一天失去控制,所以宁可诛杀了他们,也不愿意让你吸去他们身上的魔煞之气化作修为。如此草菅人命,真是枉为修仙之人。” 君扶回身抱住萧仲渊的腰,将头靠在他的怀中,那抹温润清冽的味道让他可以安心。“阿渊,所以你是信我的是不是?” 这三年里,为了尽可能地远离北辰,他数次征战在外。无数次有机会可以离开东极大荒,但君扶在鞠陵,自己受妖毒所控,每一次又不得不咬着牙回来。北辰就如同一个悠闲地放着纸鸢的人,线再长,线头也被他牢牢地拽在手中。 而为了争夺这天下间的权利、资源、利益,亲人可以反目,朋友可以背叛,那些堕入魔道的人曾经也是人族,仙族,甚至是神族。归根到底,魔域不在出身,而在人心,若是心志坚定,是魔是妖又如何? 萧仲渊将手炉拿了出来,炭火中放了些白梅制成的熏香,透过五星花瓣纹路袅袅渗出,沁人心脾。 “我并不怕冷。” 萧仲渊将手炉置于桌面:“这里面放了南门笙特制的熏香,阿姐和他交情匪浅,他才答应制了这特殊的熏香,以防隔墙有耳。” 君扶顿时了然:“南门笙专攻符篆之道,只是仙门正道一向自诩清高,认为只有旁门左道才喜好借助符咒力量,真是眼界狭窄又夜郎自大。”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炼制高级符篆价值不菲,有些材料更极为难得。南门笙有一张缩地千里符咒,而炼制缩地千里符中所需的一道材料是金翅大鹏鸟身上最长的那根羽毛,而据古籍记载,金翅大鹏鸟一族早在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就被帝江斩杀,之后就甚少于三界之中见到其踪影。即便南门笙一百多年来行遍三界河山,我也不信他有如此神通。” “所以你怀疑他的身份?” 萧仲渊忽然转了话题:“阿扶,你可有想过离开这里,回盛京?” “我自然是想离开这里,我以为你不愿意走,昆仑墟在这里,你的师尊在这里。” 萧仲渊的手指划过手炉上繁复的缠枝花纹,轻轻道:“我幼时在盛京郊区曾有位小公子赠我手炉驱寒,这么多年,其实我很想再回盛京,看能不能再偶遇到当年的那位小恩公。” 转而凝视着君扶,眼有深情:“其实很早的时候,你就已经认出我了是不是?当你提及‘柒姑姑’之时,我便应想到的。” 君扶心中一凛,阿渊怎么知道了? “是,在我见到你身上碧鳞之时,我便知幼时在城郊无意中救起的妖族小孩便是你。”君扶手上使力,将他拉入自己怀中,坐在自己腿上。 伸出左手腕,但见红色光华流转,莹红如霞:“幼时,柒姑姑带我去严法寺祈福求的红绳,趋吉避凶。如今想来,当年神官或许是早已知晓你我之间的缘份,赐你我的该是姻缘红绳。” 萧仲渊倏然抬眸,虽已经知晓,但如今听君扶亲口承认,仍又惊又喜:“果然是你,难怪我初见你之时便觉似曾相识,我初时只当是志同道合。你一直不和我说,便是不想让我觉着欠你一份情吧。” “我不想你因为这份恩情而回应我对你的喜欢。” “这些年,欠你的早就还不清了。”心跳骤然加快,无数过往的情谊绘成一幅草长莺飞的画卷,忽然,萧仲渊捧住他的脸,睫帘微阖,吻了上去。 二人虽早已互表了心意,但萧仲渊在昆仑墟修的是无情道,克己复礼,清心寡欲了二十年,加之性格内敛,他甚少会主动去亲吻君扶。但此情此景之下,似乎只有这样的亲密举动,才足够表达他此刻心中的谢意、情意和欢喜。 君扶万料不到他会主动亲吻自己,但片刻的怔然之后,回应他的是愈加炽热缠绵的亲吻,勾弄着他柔软湿润的舌尖,眼底浮着柔情和欲望。 烛光将二人痴缠的剪影投映在凝着雪花的窗纱上…… “唔——”正欲喝止的护卫被另一年纪稍长的护卫捂住了嘴,连拖带拉地拽到了宫门外:“喊什么?你这是嫌命长了?” 小护卫喘了口气愤愤道:“是魔族的那个质子嫌命长才是,我这就去禀告君师。” 老护卫一把将小护卫拽下道:“整个东极大荒谁不知道君师把萧仙君捧在心尖上,但凡有人哪根手指碰到他,便剁了哪根。君师既然答应萧仙君的探视,心里即便猜到,他没听见,没见着,便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你去和君师说,觉得是邀功了,还是让君师难堪?你在他心里放了根刺,他还能夸你伶俐不成?” 小护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颓然坐下抱着剑道:“还好今晚有你陪我值夜,我这条小命暂时可保住了。” 老护卫揽住小护卫道:“我们做好自己份内事就行了,至于其他事情,别看别问别管,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小护卫吸了吸鼻子,嘟囔道:“这修仙界也真是奇了怪了,男人之间结什么道侣。” 老护卫掐了掐小护卫的脸:“刚和你说的又忘了?”回头看了看屋子,有几分遐思:“萧仙君这样的神仙人物,我便是远远看着都觉得甚有眼福了。听说啊,传说中须弥山的尊者都是雌雄莫辨的……” 萧仲渊勉强从这样炽热的缠绵中回复清明,喘息着推开了他,低低道:“时间有限,我们来日方长。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君扶抱着他并未撒手:“好,但让我就这样抱着你,你说。” “时移事易,我在即墨见到了柒姑姑,她除了和我提及当年之事,还让我转告你,你体内所谓的封印不过是幼时她担心你因掌控着过于强大的力量而误入歧途,编来骗你的。只要你有强烈的意愿与之融合,便可以获得这股先天的煞气修为。” “之前你不愿意我吸食魔煞之气,便是担心我堕入魔道,如今你不怕了么?” “柒姑姑说这番话,是信你如今心性已稳,不会受魔气所控。”萧仲渊凝视着君扶,目光沉静:“我亦是信你。” 君扶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心似君心。” “所以如今,我们等待的便是一个时机……” 半个时辰之后,萧仲渊提起食盒,准时离开了黑曜宫。 第114章 被结道侣 即墨的战事算是胜了,守住了八荒七十二州通往东极大荒的陆路交通,加上年关将至,大荒宫难得的热闹了一番,上上下下都在除尘布新,粘贴窗花对子。连下了数日的大雪也停了,被暖阳映照的冰棱子都闪着五彩的光。 萧仲渊来到上清真人所居笑忘宫,正碰上方俊吉提着满手的礼物吃了个闭门羹。 “你们有和上清师尊说清楚是本座亲自前来探视的么?本座可曾是师尊的首座弟子,他怎会不见我?” “君上见谅,真人自即墨回来之后,便闭门谢客,这几日陆续也有仙门的门主前来探访,也都一一谢绝了。” 萧仲渊识得他,亦是曾经昆仑墟上清墟的弟子,只是离开上清墟之后,便见得少了。 那名弟子却侧身将萧仲渊请了进去:“师尊交代过,若萧师弟前来,便请您进去一叙。” 方俊吉立时脸都气绿了,嚷道:“凭什么他可以进去?上清师尊也太过偏心了……” “砰——”地一声,重重关上的宫门隔绝了他聒噪的声音。 “来了。”上清真人将笔搁在一旁,走上前来:“其他人都退下吧。” 萧仲渊依着礼数见礼,上清真人携了他手道:“即墨回来之后,你去看望过你的父亲么?我数月之前见过他,他提及往昔之事,颇为歉疚。” 青丘之后,萧仲渊心中便已断了这份孺慕之情,闻言只是淡淡道:“在他心中,所求不过皆为名利。我是妖族之身,又常常违拗于他。既然如此,我又何须让他为难烦扰,不如远离了,两人都自在。” 上清真人叹了口气道:“为师自然知道你是嘴硬心软的性子,若他真身陷险境,只怕你也不会坐视不理。” 萧仲渊并不搭腔,算是默认了。半晌方道:“他如此圆滑之人,相信也断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师尊无需多虑。”于他,那人只要好生活着便行。 上清真人微微拉开了衣襟,但见极淡的黑色纹路现出,萧仲渊知道这是被魔气侵染的表征:“师尊——” 上清真人拢上衣襟道:“这是在即墨与君无极交手之时,被他手中的邪武残片所侵染的。无色无相无嗔无狂,心念坚定之人才不会被魔气侵染,但试问世上有几人没有心魔呢?”上清真人苦笑了一声:“原来我心中亦是有心魔的。” 师尊的心魔是什么?但这话终究有点逾矩,萧仲渊还是忍住没问。 “师尊为何不让君扶试试?还是师尊也还是不信任他?” “十万尸鬼体内的魔煞之气尽数入他体内都对他无半分影响,但你始终不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哪根。不是为师不信任他,实在是不敢试。魔域一旦开启,只怕这世间就真的彻底沦为炼狱了。” “如今天临皇朝以邪武入魔道,战火燃及八荒七十二州,为何不放归君扶,让他一试?至少时至如今,他也仍旧本性清明,并无半分被魔气侵染之象。” 上清真人欲言又止,却转了话题:“为师有点气闷,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师尊……” 上清真人却已经迈出了屋门,萧仲渊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屋外阳光正好,笑忘宫里外也打扫装饰了一番,特别是屋后的一片紫竹林,紫黑的竹竿秀逸挺拔,翠绿的竹叶凝着化开的雪水,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光。 上清真人仰头深深吸了口气,闭目赞道:“竹子本不耐寒,无法生于极寒之地。这些紫金竹还是北辰特意从西山紫竹林求来栽种于此,他倒是有心。” “……”萧仲渊瞳孔微缩,并不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相对默然了一阵,上清真人终睁开眼,似乎踌躇了许久:“还有一事,咳咳……”仍旧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勉强继续道:“君师前几日有件事拜托于我,他说你少时失去母亲,和萧术之间又因妖族之事生了嫌隙,所以此事拜托我来主持较为合适。” 萧仲渊见上清真人如此扭捏的模样,心中已猜到几分,果然!这人也太不要脸了!面色微红,眉头却是紧蹙:“弟子万料不到他竟会请师尊为说客,他若再以此事为难师尊,师尊不必理会他。” 上清真人似乎却并不打算放弃:“唉,虽说他此番举动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为神族至尊之身,或许可解你日后的天劫。况且修仙之人并不禁止道侣双修,你若与他结成袍泽道友,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萧仲渊万料不到上清真人竟是赞同的,呆愣了好半晌,压抑着薄怒:“师尊……我们昆仑墟向来以天界法则为准绳,修的是清心寡欲……”话到这里却顿住了,那他和君扶之间算什么? 上清真人自然不知道他和君扶的关系,见他眼尾绯红,紧抿着唇,便是连身体都轻微颤抖着,只道他是屈辱之故,颇为尴尬地拍了拍萧仲渊的肩:“你若实在不愿意,为师自然不会拿此事勉强你。即便日后君师再相托,为师也绝不再提。” “多谢师尊。” 但萧仲渊心中却知道,北辰绝不会就此打住,他既然已经将此事抬到了明面上,就不可能就此罢手。下过雪后的天空愈发澄澈明净,千峰万岭,如银蛇舞动,清辉闪耀,萧仲渊微眯着眼,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 “萧公子,君师请你去梅林。”一大早,老周就恭敬地将北辰的诏令传到。 “嗯。”萧仲渊淡淡地应着,想必师尊已将自己拒绝之事告诉了他。这些天虽然大半时间都呆在落星宫,却并不是闭目塞听。况且白芷那小丫头叽叽喳喳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说是前几日天降了一块神石,但凡有天定姻缘的人,名字便会在神石上显现,有不少道侣去验证过,确实挺灵验的。传说若是有夙世因缘之人,更会出现红光流转的异象。 萧仲渊听了不过是心中冷笑,果然是变着法子来合理化此事。 萧仲渊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院中正翻着肚皮晒太阳的一只黑猫:“我最近捡了只流浪猫,你帮我给它喂些吃食吧。” 七里梅林此时红梅开的正盛,灿如云霞,极为绚丽,偶有一些白的,粉的点缀其间,或仰、或倾、或倚、或思、或语、或舞,极具韵味。 而在中间稍微开阔些的高地搭了些观赏的亭台,此时围着不少人,正三三两两谈笑着,气氛倒是一片祥和融洽。 萧仲渊被宫人引领着走到“望梅亭”上,步子还未停下,亭前的三生石便泛起红光,两道天降红光笼罩在北辰和他的身上。红色光芒流转,风吹起片片红梅纷纷扬扬,天地间交相辉映,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惊叹不已。 “果然是天作之合,命定的缘份啊。” “这样的奇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君师这般非凡的人物,也只有昆仑墟的萧仙君勉强可匹配的上啊。” “若能结为道侣,必是仙界一段佳话。” “……” “无聊。”听着众人的阿谀之词,萧仲渊垂着手,眼皮都没抬一下:“看完了,我可以走了么?” 北辰一把扯住萧仲渊的袖子:“仲渊,我们是天降的缘份,注定是要结成道侣的。” 萧仲渊皱了皱眉:“你是天界的神官,这种糊弄小孩的把戏,你觉得很有意思?” “我觉得很有意思。”北辰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将萧仲渊扯的朝自己近了些:“我看过日子了,七日后便是黄道吉日,我们便结成道侣,那些关于你和君扶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作为整个东极大荒看似身份最尊贵的人,八大仙门之首归墟仙门萧术之子,神宗昆仑墟上清真人的首徒,当今君上的师弟,君师北辰最看重的人。但这样一个身份无比尊贵的人却处处维护那个魔族的质子,这样戏本里才会出现的艳文八卦早就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至于真相如何,人们并不在意。 萧仲渊难得的正眼看着北辰,半晌,忽然道:“好,你不是都请了我师尊做说客了么,便请我师尊做主礼人吧。”扯过衣袖,便径自离去了。留下幸福来得有点太突然的北辰,和一众纷纷上前恭贺的众人。 第115章 仙君又大婚了 接下来,整个大荒宫都在准备这桩喜事,处处都装点成了红色,衬着纷纷扬扬的白色大雪,红光流转,煞是好看。 萧仲渊难得的大半时间都留在大荒宫里,但每天不是在修炼心法就是练剑,所有前来恭贺之人,一应拒之门外不见。 白芷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后,嘟着嘴郁郁了几天。面对踏破门槛的贺喜之人,自是没有好脸色看。既然萧仲渊吩咐一概不见,便乐得将满腹的怒气灌注在扫帚上,将前来恭贺之人一应扫地出门。 她对门主存的心思,从北辰还是秦戈便有了。虽然她自己也明白自己和门主之间绝无可能,但只要门主一日没有结亲,便总能留存一丝幻想,如今却是连幻想的那道缝都没了。 偏生萧仲渊还没有眼力劲地将仪式筹备之事全部交给她操办,上至宾客宴请安排,花车銮舆,吉服图案花纹,下至各种礼仪物品,文书校订……事无巨细,都交代必须由白芷姑娘亲自过目确定了才行。毕竟白芷姑娘跟随君师许久,知他喜好,办事也妥帖。 明明是桩喜事,可也苦了筹备结亲仪式的诸人,落星宫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地准备着。前些时日,一位女修不过是因着十二层礼衣中的一层有个线头不平整,就被罚去试炼台做了一天苦役。 众人莫不悄悄议论这白芷姑娘未免也太上心了些,又不是自己的亲事,犯得着如此细致么,也不知是不是刺激过了头。 而这段时间,由着这桩喜事,大荒宫也停止了对君扶的试炼。 一日,萧仲渊好整以暇地练剑完毕,正拿了一把鱼干逗弄黑猫,一个高大的身影将阳光遮蔽,头顶响起了北辰的声音:“玄虎?” 萧仲渊将怀中的黑猫随意往地上一扔:“不过是只普通的黑猫,即便真的是玄虎,你堂堂天界神族,还会怕一只小妖?” 北辰俯身将黑猫抱起,抚了扶它黑亮的毛发,重新递回到仲渊的怀中:“我不过是随意问问,即便真的是玄虎,也无妨,你若喜欢,都可以留下。” 萧仲渊掀眼看着北辰:“你若真尊重我的意愿,那便放君扶回盛京。他在鞠陵三年,你们能试炼的也都试炼了,还留着他有什么用?” “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条件?”北辰凤目微眯,凝视着萧仲渊。 “是。”萧仲渊承认地爽快。 北辰指尖摩挲着萧仲渊的头发,凤目中居然有一丝笑意:“你之前竟然答应的如此爽快,我还有些忐忑。再过几日,你我在三生石前结成道侣后,我便放归了他。” “喵——”黑猫似乎不太舒服地叫唤了一声,从萧仲渊怀中跃下地,跑到一旁发狠地拉扯着线团玩耍。 “好。”萧仲渊依旧是面容冷淡地回应着。 北辰取下自己头上的那支白玉云岫簪给萧仲渊簪上,眼神有些飘忽:“这支发簪曾是你贴身的物件,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仲渊,我们以后都莫要再管这三界俗事,我陪你好好修行可好?承影聚天地之灵气,可化万千剑影,你的力量还没有完全觉醒。” “他是谁?你一直提到的故人究竟是谁?” 对于北辰的话,萧仲渊从来都是漠然待之,但他对承影剑的驾驭确实一直无法做到人剑合一,剑随意转。此时心中一动,对这位“故人”起了无比好奇之心。 北辰抬起萧仲渊的下颌,目光逡巡流连了一阵:“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仲渊,三千红尘,我只想渡你一人。” 北辰的气息逼近,萧仲渊眉头不自觉地微蹙,本能地想转头避开,奈何北辰的力道太大,半分动弹不得…… 好在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面扇的花纹图案送过来了,还请萧仙君确认。” 北辰放开萧仲渊,转过身来。一众司仪官忙跪下行礼:“拜见君师。” 北辰示意众人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手中捧着的几幅面扇样品,笑道:“奇怪,你这喜好怎么和白芷那丫头一样,年前我问她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她说这新年喜庆,须得有一把五蝠白鹿的团扇,应个彩头。” “那就这幅吧。”萧仲渊指了指那副画着“五蝠白鹿”的图纸,“她是落星宫的大管事,你知道我素来也不喜欢操心这些繁文缛节之事,久而久之,可能也就被她影响了吧。” 北辰覆上萧仲渊的手背,与他十指交握:“这些繁文缛节之事我之前也是头疼的紧,但世间呆得久了,却越来越觉得这仪式的必要性,似乎越隆重越能传达我的心意。” 萧仲渊闻言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是么?你既然也这么想,那再好不过了。”转而再次嘱咐着司仪官道:“我定的这些你们稍后记得务必去禀告白芷姑娘。” 北辰转头盯着萧仲渊的侧影,墨色的头发垂在浅绿色的衣衫上,纤长浓密的眼睫在鼻影处投下淡淡的光影,白玉云岫簪温润的光泽映着熟悉的旧颜,往昔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 “师尊,过几日便是父帝的生辰,慕轩该送什么给父帝才好?” 慕轩的母族乃妖族,身份卑微,入不了天宫。自打记事起,慕轩便缺失了关于母族的一切记忆,与自己父帝母神的关系又疏远,唯一亲近的便是自己这个师尊了。 北辰揉了揉慕轩的头,温柔道:“你是父帝的儿子,只要是你的心意,他无论收到什么礼物,都会开心的。” 北辰拿出一支竹笔道:“比如你曾送给为师的这支竹笔,笔杆用料并非上乘,尾锋又有点分叉,但为师还是很喜欢的。” “啊?”慕轩蓦地睁大眼眸,有些羞赧:“那我重新给师尊再做一支。” 北辰揽过慕轩的肩,温言笑道:“这毛笔做起来费时费力,你有这片心意,为师就很开心了。” 原来看也是你,想也是你,念也是你,早已满目皆是你。 北辰贪恋地感受着掌心中的温度,如今你能好好的呆在我身旁,便什么都足矣,此后余生,我定会护你万世周全。 除夕夜,各处宫殿都高挂起灯笼,燃灯照岁,北辰大方地包了些灵力红包分发给众人,同时将连放三天的焰火庆祝。 结亲的日子就定在除夕过后的第一天,众人本就守岁,北辰亦喝了不少酒,热闹哄哄地闹腾到晨曦将至,白芷端了些醒酒汤过来:“君师,可要喝些醒酒汤?” “醒酒?笑话,本君就从未醉过!”歪斜在酒案上的北辰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手中的琥珀杯,有些意乱情迷:“除非是心醉。” 白芷将酒杯从北辰的手中拿出:“是是是,但毕竟今日是君师的大喜之日,须得神清气爽些才好。” 北辰有些迷离地将手搭在了白芷的肩头:“白芷,你跟了我这许多年,还是你最懂我心意。过了这段时间之后,本君定会晋升你为神族,为你在天界神官中寻得一门好亲事……” 白芷只当他是酒醉说胡话,她知他是天界神族,但分封诸神之事,那该是天帝才能管到的事吧。 端过醒酒汤,喂了北辰些许:“君师知道白芷是一心一意待君师好便足够了。白芷只求一个恩典,白芷哪天若做错了事,只恳请君师别赶白芷走,也别不理白芷就够了。” 北辰心情甚是愉悦,凤目中笑意盈盈:“你这么乖,定不会忤逆我意的。好,我答应你,日后即便你做了错事,本君不会罚你,更不会不理你,可满意了?哈哈!”说罢站起身来:“再过几个时辰,吉时便要到了,本君也要去准备一下。” 众人之中还清醒着的立刻叩首恭送。 北辰走了几步,不忘回头叮嘱道:“白芷,新人礼仪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 白芷笑道:“君师放一万个心便是,定不会误了吉时,恭送君师。” 第116章 大婚劫亲 道侣的袍服庆冠一早便送了过来,天界尚白色为尊色,故这袍冠定的也都是白色,只是挑了抹红色的压边以应喜气。 萧仲渊如提线木偶一般任由宫人给自己穿戴好这十二层繁复的礼衣,十二层礼衣中的十一层都是由大荒宫宫人缝制,唯有外袍是北辰亲自拿来的。 看着镜中的自己,萧仲渊有些怔神,这身华服确实不太像“嫁衣”,清冷素雅,偶有几处银丝挑的云纹若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仲渊着衣虽然也向来素净,不喜深色和繁复的花纹装饰,但这身月白袍,似乎也太过素净了。而且,不像是新衣,有着浆洗过的痕迹。只是,若是旧衣,尺寸却无一不刚刚好,犹如量身定做一般。 北辰的“故人”难道会是?但这个名字只是一闪而过便不敢再去想,太过无礼和荒谬了!北辰竟然会对自己奉若神明之人存在着如此龌龊的欲望,而如果真的是他,据《天界诸神记》记载,那北辰在天界的身份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太一帝师…… 太混乱了!不可能,怎么可能?! 萧仲渊摒除掉这些纷杂的念想,深吸了口气,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但即便是这样简单素净的衣袍穿在萧仲渊身上,也是丰神如美玉,眉间有山河。 一旁的宫人忍不住去偷瞥萧仲渊,但只瞬间又自知僭越地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再看……无数道目光就这样反复在萧仲渊脸上流转。 整理完毕之后,所有宫娥一应退出。 门外传来白芷的声音:“一切都准备好了么?仪仗已经侯在宫门口了,君师叮嘱过,可别耽误了吉时。” 一众护卫的声音回应着:“白芷姑娘放心,都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嗯,那就好。”白芷推门进来,手中抱着一只皮毛油亮的黑猫。瞧见萧仲渊的一刹那,心中也是一跳: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只怕这天下间再不会有人着一身白衣还能如此好看,也难怪对万事皆散漫的君师唯独对他一人上心。 萧仲渊轻咳了几声:“白芷……” 白芷回过神来,心中忽然有些忐忑和害怕:“萧公子的风采,白芷不能模仿之万一,只怕瞒不过君师多久就会露馅。” “白芷!”萧仲渊趋近一步,凝视着白芷,不容她目光有半分闪躲:“此刻箭已在弦,其中牵涉了不少人,不得不发。而且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亲手挑选和布置的,你甘心就此作罢?” “我——” “三生石前的见证无半分儿戏,众目睽睽之下礼成便定了夫妻的名分,白芷,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白芷咬了咬唇,似下了狠心般点了点头。 宫门大开,竟是方俊吉和萧人王亲自来迎接,虽然萧仲渊在青丘已经割发断亲,断了和萧术的父子情分,但北辰考虑着这血缘之亲,昆仑墟和归墟都算得上是萧仲渊的“娘家人”,也不管二人愿不愿意,都着二人来亲迎。 方俊吉阴阳怪气地恭贺着:“萧师弟大喜了,与天界神官结为道侣,我这个师兄未来还要仰仗师弟多多提携了。” 萧仲渊面上覆着白纱,并不搭腔,扶着白芷的手上了装饰奢华的车舆,八匹白色骏马也不知北辰从哪里寻来,无一根杂色。 白芷顺手将抱着的黑猫递到夏晚璃的手中:“有劳阿姐照看了。” 夏晚璃点了点头:“放心,皮肉伤估计是少不了了,但我会想办法保住他一条命。” 浩浩荡荡的仪仗朝着七里梅林的方向行去。 行了小半程,前方一阵慌乱,似乎有人拦住了仪仗队伍。护卫立时潮水般涌了过去,数声“乒哩哐啷”金属撞击的声音,十几个护卫被撞的倒飞了出去。 萧仲渊和白芷站在车舆的高处,自然看的真切,是君扶。但他脚上,肩上还锁着巨大的黑曜石铁链。 南门笙擦着汗跑了上来:“君上,我等好心奉君命提了这厮出来观礼,哪知他却发狂一般打伤了守卫,没想到竟然冲撞了銮驾,该死,该死。” 方俊吉策马上前,马鞭高高扬起:“君扶,又是你!你这好惹是生非的性子什么时候可以改改?” 君扶身上只着粗陋的麻衣,头发乱糟糟地束着,但一双眸子却甚是明亮。马鞭尚未落在身上,便被他抓住:“方俊吉,你这狗仗人势的性子又什么时候可以改改?” 手上使力,方俊吉未料到他力道如此之大,眼看就要被拉下马去。 “你——”方俊吉又急又怒,只得松开马鞭,召出飞剑,借势横劈过去。 君扶随手一档,剑刃砍在铁链之上,溅起巨大的火花。 方俊吉重新落回马上,面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都还傻站着干嘛,他被黑曜石打造的铁链束缚住,速速将他拿下!别耽误了时辰!” 君扶的眸中有红色的火焰燃起,只要他有足够的意愿,随时可以与体内的这股先天煞气修为相融合……但,真的不会被影响么?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堕入魔道。” “我曾在师尊前立过重誓,此生遇魔杀魔,绝不存丝毫仁念之心……” 罢了罢了,君扶咬了咬牙,拼着仅剩下的三分修为对抗着。三界之中能入先天境修为的本就少之又少,更何况君扶体内还有之前十万尸鬼傀儡的煞气修为,这些普通的仙门弟子根本不是对手。 众人渐渐不敌,方俊吉正犹豫着要不要亲自出手,忽地锁在君扶双肩的铁链前端变成锐利的五爪,竟从肩胛骨穿过,而铁链的另一头被人狠狠地拉住,北辰现身,凤目之中满是寒意:“君扶,君上好意放你出来饮杯喜酒,你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地还想劫亲。你也不看看你如今的身份和处境。” 君扶吃痛,腿一软,几乎要跪伏在地。若要与北辰一战,只怕非得要冲破体内的封印才行。 “放开他!”清冷的声音响起,团团围着的众人立时让了条道出来。萧仲渊缓缓走近,在二人身前站定。 白芷想去搀扶君扶,但看了眼北辰,终究是忍住了。 “阿渊,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不可能会愿意与他结成道侣的,是不是他们逼你?”君扶想去抓萧仲渊的袖子,萧仲渊却后退一步避了开去。 “君师没有任何相逼,是我心甘情愿愿意与之结为道侣袍泽。” “我不信!”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落在雪面上,尤为刺目。但此刻君扶浑然不觉,只觉心里更痛。 方俊吉嘲讽道:“君师贵为天界神族,又岂是你这个低劣的魔族可以比肩的?” “修仙之人一生所求不过是能渡过天劫,尸解成仙,晋升神族。如今我能有如此际遇,君扶,你作为我昔日最好的朋友,难道不应该是祝福我么?”萧仲渊的语气之中,对往昔之情竟无半分留恋。 君扶不可置信地盯着萧仲渊,白纱之后的那张脸看的并不真切,黑曜宫中,你说你只需信我…… 君扶闭上眼,双手紧握成拳,克制着自己奔腾的情绪,我信你,我信你,这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吧…… 萧仲渊将手轻轻搭在了北辰的手上:“北辰,今日是你我结为道侣的大喜日子,普天同庆,看在我的面子上便饶了他性命吧,也算是了断了我和他所有的过往。” 风吹起萧仲渊的面纱,那一刻,他的眼眸之中无半分隐痛,唯有缱绻流连,深情无限,这是半分骗不了人的。 北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要细看,面纱已经垂落。 原来真的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有一天,萧仲渊在他和君扶之间选择了他。 “只要你此后心中只有我一人,他是死是活,我并不在意。”当下扔了铁链,本来穿过君扶肩胛骨的五爪也收了回来,重新变回铁链的样子。 南门笙立时上前钳制住君扶道:“君师,君上,既然这小子不识好歹,那属下就重新将他押解回试炼台。” “挺好。”方俊吉心满意足地看着君扶垂头狼狈的模样。 萧仲渊轻轻推了下北辰:“这耽搁了不少时辰了,你快回三生石,听说你连天界的月下仙人都给请来做见证人了,你这神通还有多少是我不知的。” “我为你做的事情又何止这些,慢慢的你就会知道了。”北辰怜悯地看了眼君扶,万世的功德,命定的姻缘,又如何? 待北辰离去,萧仲渊松了口气,重新上了车舆,淡淡道:“君扶,过去种种你便都忘了吧。白芷,你办事我才放心,你先和南门笙一道将他送回黑曜宫,别再出什么乱子了。” 鼓乐声再次响起,仪仗继续前行,这个小插曲带来的不愉快很快就被众人的道贺声给淹没了。 去往试炼台的路很是僻静,只有几人踏在雪地上的沙沙声。忽然几声闷哼,随行的四名守卫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白芷赶紧上前检视君扶的伤口,同时解下身上的狐氅披在君扶身上,将灵力渡入到君扶体内。但铁爪之前乃北辰灵力幻化,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 南门笙利索地解开铁链道:“没有这些黑曜石打造的铁链的束缚,小君扶的伤口很快就能自己愈合的,萧师弟放心,普通的法器伤不了他。” 萧师弟? 何况渡入自己体内的灵力淳厚精纯,绝非白芷可以做到,君扶试探地唤了一声:“阿渊?” “白芷”略翻了半个白眼:“你这憨货,才看出来?若真是我,怎可能对你说那样的话?我和白芷借着大师兄的化颜咒法和妖族的换颜术换了相貌。” 君扶握住萧仲渊的手,欣慰笑道:“我就知道,你说我只需相信你,还好我没再鲁莽……” “好了。”南门笙打断腻歪的二人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二人速当离去。虽然今早君师饮下了的醒酒汤中有我下的致幻术,暂时没那么容易发现玄虎的妖术换了你和白芷二人的面貌,但他的力量深不见底,我也没把握可以维持多久。” 拿出缩地千里符,有些心疼:“君扶,大师兄可都是为了你才愿意舍弃这全副身家的。知恩图报不敢提,日后你可别恩将仇报就行。” 君扶哈哈笑道:“大师兄,我说这三界之中最圆滑之人莫过于你了,就开始给自己留后路了?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但你留在这东极大荒也得有点作为才行。” 萧仲渊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二人:“你们背着我达成了什么交易?”南门笙的身份如今大大地存疑,神魔两族之间有种术法叫“献舍”,如果秦戈献舍于北辰,那南门笙献舍的究竟是谁? 南门笙看向萧仲渊,有些意味深长道:“八荒七十二州选择退守东极大荒,名义上是守住魔域,但实际上是不是有人觊觎魔域的力量呢?经过青丘鸾川之事,萧师弟,对于神族仙族,你还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一定是正道么?” 萧仲渊心中一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还没有证据,我自然不好说。但留多一个心眼,总是没错的。”南门笙对君扶的态度倒是恭敬了许多:“小王爷回去盛京之后,相信很多事都会开始明了了。二位保重,后会有期了。” 萧仲渊忽然道:“不,我们先去五湖水镜,镜城。” 第117章 重遇故交 眨眼间,二人已身处千里之外的海河之城:镜城。 五湖水镜为昔年昊天帝君亲赐于水镜上仙初尘的供奉之地,气候温暖湿润,湖域面积三万六千顷,连接太白、彭蠡、苍芒等流域,形成了延袤数百里的一片辽阔水域。内有七十二岛、一百零八峰,湖光山色,相映生辉,自古便有诗云:气吞吴楚千帆落,影动星河五夜来。 五湖水镜东接四海洲,而西接内陆最大的城郡便是镜城。 入得镜城,这里一片热闹繁华,丝毫没有受到天临皇朝战火的影响。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当铺、作坊热闹非凡,更别说路边当街叫卖的各种商贩,卖着新奇的玩意儿和各种精致吃食。 君扶入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成衣店换了一身崭新衣裳,雪白的丝绸衬里,绛红色的外袍绣着吉祥的图纹,宽袍流袖,瞬间从邋遢的糙汉变成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引得路过的姑娘们不住偷看,望向“白芷”姑娘的目光更是充满艳慕。 “阿渊,你顶着白芷这幅样貌得多久?” 萧仲渊自己也不太习惯这幅女装装扮,扯了扯有些过长的裙摆:“不好说,但我若恢复了本来样貌,便意味着北辰发现了白芷的身份。所以你是希望我早一点变回来还是晚一点呢?” 君扶颇为无奈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先习惯下你这幅模样吧。”目光忽然落在萧仲渊鼓起的胸脯上,有些不怀好意:“阿渊,我有些好奇,这换颜术换了相貌,是不是连身体也换了呢?……” 话还未说完,脸上就不轻不重挨了萧仲渊一巴掌:“想什么呢,你还能再无耻一点么?”说罢,拂袖转身就走。 君扶忙追了上去:“阿渊,别生气啊,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没其他想法……” “一边去,别碰我!” “别啊,这里人太多,牵着不会挤散。” 时间不觉已近晌午,君扶牵着萧仲渊在一家装修精致的客舍前驻足。 “花千树客舍,这名字倒取的别致,就这里了。” 店小二立时迎了上来:“两位贵人,是住店还是用膳啊?用膳外头已经没位置了,住宿倒还剩一间地字号房,只是不知二位方便么?” 君扶握着萧仲渊的手扬了扬,笑道:“他是我娘子啊,自然方便。” “好咧,二位贵人请这边登记。”店小二周到殷勤的将二人引至柜台。 掌柜面上堆着和善灿烂的笑容:“二位是外地来此的仙君吧,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我们的敬神节,可热闹了。地字号房一晚,一两三钱。” 君扶环视了下四周,发现一二层食坊已经座无虚席,啧啧赞道:“难怪如此热闹,原来是赶上你们的节庆了,这敬神节供奉的是哪位神官?夫人,付账。” “我们镜城受水镜元君庇佑,四季风调雨顺,远离战火,是以每年正月初一全城的百姓都会焚香供奉上仙,并有盛大的花车巡游,晚上去五湖放河灯……” 萧仲渊摊开手掌,只剩几十个铜板,不够。 “你出门居然不带够盘缠?”君扶不可置信地将手伸进萧仲渊的乾坤囊中又重新捞了一圈,都是些伤药,书籍,法器,衣物之类,并无黄白之物。 之前的衣食住行秦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跟着三殿下君扶自然也无需自己操心,所以萧仲渊对“用钱”多少并无任何概念。 “带了些,但不是都拿去给你置装了么。”萧仲渊觉得有些委屈。 君扶睁大了双目:“你不早说,我哪知道那便是你全副身家了,萧公子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不甘心地继续在乾坤囊中翻找。 萧仲渊略有薄怒:“你食人间烟火,那你置装的时候怎不挑一套便宜些的?不过也难怪,毕竟三殿下向来骄奢惯了。” 白芷的容貌本就是圆脸娇憨,此时柳眉虽是竖着的,但圆圆的杏眼一瞪,更似撒娇。 触及一个锦囊,红色丝滑的缎面上绣着交颈的鸳鸯,君扶兴冲冲地打开,拿出的却是绾着红绳的一段结发。 …… 这不是四年前在广阳县假意成亲之时二人的结发?原来仲渊一直留着。君扶心中一暖,柔情蔓延,眼眶都不禁有些湿润了,抬头道:“阿渊……” 萧仲渊一把抢过锦囊,放入乾坤囊中,没好气道:“你别多想,乾坤囊我一直懒得整理而已。”耳尖却是红了。 君扶一把抱住萧仲渊,却是呵呵傻笑不止:“以后我说的话,你若听着开心,便是真话,你若不开心,那便是混账话,你别理会。有你在我身边,即便只是风餐露宿,我都心满意足。” 萧仲渊被他乍然箍地差点喘不上气,双手推了下他:“好了,大庭广众之下,别动手动脚的。”语气却已软了。 “那二位……还住店么?” “……” “没钱”这个问题成为了眼下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难不成真要去风餐露宿? 正尴尬间,忽然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二位的房钱我付了。” 回过头去,来人头发高束,虬髯遒劲,一身深色衣裳收拾倒也干净。萧仲渊脱口道:“谢将军!”正是南林王府中的三品天师谢怀柳。 谢怀柳帮忙付了房资之后,热情地邀请着二人一起午膳:“小王爷,白芷姑娘,没想到你们二位也来了镜城,如此有缘,一起用个午膳吧。” 缺盘缠的二人立时欣然接受,谢怀柳这个雅座极好,二楼临街的位置,视野开阔,繁华的街景尽收眼底。桌旁还坐着一人,年级甚轻,水墨色的长衫,带着方巾,一派文弱书生的模样,正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着糕点,萧仲渊瞅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孙,孙先生?” 孙宫晏此时心智只如同七八岁的孩童,将糖糕吃的满嘴都是,桌子上也都掉满了碎末。 谢怀柳叹了口气,愁容隐现:“他是妖族,相貌可变化,你们之前见他都是老学究的模样,但他如今只有七八岁的心智,再配上那样的样貌未免显得举止怪异,引人瞩目。我好说歹说,才哄得他变幻成这幅模样,只是如此一来,我看起来便如他父亲一般了。” 萧仲渊想起此前在忘归见到孙宫晏的光景,如今竟已物是人非,唏嘘不已。 拿出手巾,俯身想帮孙宫晏擦拭干净腮边的糕点渣子,但孙宫晏抬头看见白芷的一刹那,却吓得躲在了谢怀柳身后,含混不清地喊着:“怕怕,不要,不要……” 谢怀柳哄着孙宫晏道:“小晏别怕,白芷姑娘不是坏人,她还会做好吃的桂花糕,荷花酥,可好吃了。” 但孙宫晏却依旧扯着谢怀柳的袖子,与白芷保持着距离。 萧仲渊奇道:“孙宫晏怎么会害怕白芷?” 他这话说的奇怪,哪有人话里这样称呼自己名字的。 “谢将军,我是萧仲渊。”当下便将在东极大荒的事情简要述之,只是略去了君扶被试炼以及自己被逼结道侣等事,只说是为了离开大荒宫,送君扶回盛京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 “不曾想竟然是萧公子,我还奇怪怎么白芷姑娘会和小王爷在一起。”谢怀柳心情大好,立时就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自从君世宁死后,天临皇入主浔州城,将所有不听话的修士陆续练成了修罗傀儡,君世清接掌南林王府,除却君世宁尚留在浔州城的十万尸鬼傀儡,还有数万囚于鳌山地宫的妖族,也都尽数为天临皇所用。这也是为何短短三年之间,天临皇朝可以将战火燃遍大陆八荒七十二州,如今没有被他荼毒之地便只剩东极大荒和这五湖水镜之地了。 青丘之战后,孙宫晏迷迷糊糊回去了浔州城,居然凭着残缺的记忆找到南林王府。还多亏小王爷的人情,君世清并不为难他,放了我二人离去。这几年,我想尽办法想恢复他的记忆,但他缺失的是人魂的一半,非三界力量能够修补。听说五湖水镜的水镜元君乃天界上仙,我便想来试试运气。” 萧仲渊紧抿着唇,很多过去不明朗的事情渐渐清晰了,而随着真相的浮出水面,残酷的事实却如同海水倒灌,将自己灭顶地近乎窒息: “这是一个你无论如何都未曾怀疑过的人……”君世宁面上的那层假笑愈发诡异狰狞。 “仲渊哥哥,如今我只是恨极了你,都是你的错,我宁可你从未来过忘归!”魏迎睁着猩红的双眼,血泪不停从她的眼中流出…… 秦戈淡淡地瞥了眼自己掌心之上那弯浅浅的红月印记,温柔道:“仲渊,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错了一些事,我只希望你能记着我的好,我对你之心总是真的。” 萧术堆着一副慈父的模样:“渊儿,这个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重要了,秦门主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原来,众生为局,我们早就沦为了你的棋子。 第118章 余生有你 君扶见萧仲渊神色有异,呼吸紊乱,忙握住他的手,一触之下,竟冰冷的可怕。急道:“阿渊,你怎么了?莫非是你体内的妖毒发作了?” 萧仲渊紧紧握住君扶的手,摇了摇头,半晌方道:“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曾经可怕的事实,阿扶,你是否还记得当日竹苓被孙宫晏追杀? 竹苓当时怀疑白芷为了夺取虞渊门主之位而盗取了本门禁物天仙子。白芷对秦戈痴心一片,断不会为了门主之位去毒害他,如今想来,白芷当时对竹苓起了杀心,应当是因为竹苓知道了部分真相,用天仙子对木卿衣下毒之人当是秦戈,并非白芷。白芷想杀竹苓为的是保住秦戈的名声。” 君扶立时明白了过来:“孙宫晏追杀竹苓明显是被人所控,而其他人那时根本就还不知道竹苓已经探知天仙子的事情,当时竹苓只去和白芷对质了此事。能让白芷拼命维护的,唯有秦戈。” 萧仲渊点了点头,声音因着痛苦还有些许闷哑:“那日开启八音封魔法阵时,秦戈虽然并未动手,归墟,天虞山,浮玉山,虞渊四派之中是何人动的手?很有可能就是得到秦戈授意的白芷。周睿山当时支支吾吾的语气明显就是知道何人所为,这个计划早在他们假意答应白长亭时便已开始了。可笑我却如此后知后觉。” 秦戈,我曾经是如此信任于你,视你为友,引为知己,而你却在我毫无防备之际,一步步地摧毁了所有我最珍视的东西,我的族人,我的信任,我的信念…… 痛苦、愤怒、失望、自责的各种情绪再次如潮水般蔓延上来,连心都开始绞痛起来,萧仲渊不禁弯下腰去。 君扶揉着他的背,又是疼惜又是忿恨:“阿渊,别再说了,都过去了。至少我们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再也无法伤害到我们了。” 缓了缓,萧仲渊才惨然笑道:“孙宫晏惧怕白芷,很可能就是因为白芷曾经控制过他,但白芷的修为和心计不可能会让君世宁愿意与之合作,浮梦幻境中曾出现的黑影明显也是个男人,你是否还记得君世宁当时说,这是一个你无论如何都未曾怀疑过的人? 而当他即将说出这个名字之时,白芷就恰巧带着孙宫晏现身,袭击君世宁。当时君世宁还问孙宫晏的主子去哪了,也不看清是谁居然对他出手。所以那个黑影便是秦戈,秦戈抛却这具凡身时便将母符打给了白芷,这也是为何每次孙宫晏出现的地方,白芷都会在场。” 是啊,这一切都说得通了。萧仲渊心底涌上更深的嫌恶与恐惧,这个拥有无比强大力量的男人处心积虑筹谋了这一切,到底为的是什么? 谢怀柳渐渐也听明白了,咬着牙道:“所以伤害孙宫晏的人就是秦戈?枉我之前还信他天下为何不能有妖的鬼话,没想到最心狠手辣的反而是他。伪君子,太可恶了!” 不解气地将拳头重重砸在了桌面上,仿佛那桌子便是秦戈一般。吓得孙宫晏一抖,有些畏缩地看着谢怀柳:“我做错事了么?阿叔别生气啊。”把手中的糕点赶紧放回了碟中。 谢怀柳揉了揉孙宫晏的头顶,将糕点重新拿到他手中,温柔道:“阿叔不是生小晏的气,是曾经欺负小晏的坏人。好在善恶终有报,听说秦戈死在了青丘?” “他……”未待萧仲渊开口,君扶已接道:“是,被天收了,也无须我们动手,免得脏了我们的手。谢将军,你和孙先生之后有何打算?” 萧仲渊半敛了目,已明白君扶的用意,是啊,若然谢怀柳知道北辰便是秦戈,只怕为了孙宫晏,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而北辰的力量,绝非谢怀柳可以抗衡的,还不如了却他的这桩心结,过些平静的日子。 “我想先去五湖水镜碰碰运气,若老孙的心智还是不能恢复,就寻处和忘归一样的世外之地,收留一些妖族,继续办同归学堂。你们知道,这是老孙毕生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想着未来,粗糙的汉子脸上竟有一丝梦幻般的微笑。 黛瓦白墙,几株翠竹,夕阳西下,学童作揖……这才是这个世道本应有的模样。 正午的暖阳晒在身上,驱散着心中的寒意,冬天过后终将会迎来暖春,只要我们还在,希望还在。 萧仲渊的眼尾有些红,面上却是笑着的:“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孙先生这句话我是一直记着的。待我们处理完这世间的琐事后,谢将军若不弃,仲渊想着毛遂自荐,也来做个教书匠。” 谢怀柳有些受宠若惊,猛地抬起头,喜道:“萧公子和小王爷若愿意来,我和老孙自然是求之不得啊!” 街道上忽然人声鼎沸,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而本来坐在内间的人也涌了出来,纷纷倚在栏杆上朝下张望着,讨论着: “是水镜元君的花车过来了?” “花千树是花车必经之地,我特意挑了此处的位置。” “这么多年多亏水镜元君的福泽庇佑,我们日子才能过的这么平安。” “听说每年初一去五湖放河灯,可灵验了,只是不知道我的签文今年能不能有幸被仙子抽中。” 萧仲渊也好奇地张望过去,果见十八个身上涂着彩绘的大汉扛着一顶巨大的肩舆缓缓行来,肩舆的正中端坐着一尊栩栩如生的女子雕塑,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想必就是水镜元君。 旁边八名身披彩绸的妙龄女子正婀娜献舞,头梳双髻的童子提着花篮站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不断地将花篮中缤纷的花朵洒向空中,纷纷洒洒飘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肩舆的前后跟着手持各式乐器的伶人演奏着清新的乐曲。 人们拥在花车的四周,欢呼着,朝拜着…… 萧仲渊有片刻的怔神,这水镜元君的模样似乎在哪见过?所谓前世的记忆都不曾有,即便是曾经羁绊甚深的北辰,东阳他都毫无任何印象,唯独这水镜元君,为何竟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孙宫晏看着热闹的场面甚是开心,拉着谢怀柳就要过去。谢怀柳无奈道:“小王爷,萧公子,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保重。”临行前,还赠予二人一些盘缠。 君扶也被激起了少年心性:“阿渊,今日我们就什么都不要想,入乡随俗,在镜城好好过个新年吧。” “好啊。”萧仲渊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新年有你,真好。 正月初一的镜城繁华极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君扶拉着萧仲渊穿梭于闹市之中,品尝着镜城各种小吃,走过僻静的青石板路,看绿色的爬山虎爬满古楼,在杂耍卖艺前捧场叫好,听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说着英雄故事…… 一直到夕阳落下,夜幕降临,再跟着熙攘的人群去往河灯祈福之地。 水镜元君钟爱木槿,是以镜城遍植木槿花,就连祈福的河灯折的也是木槿花的图案。此时湖面上早已燃起成千上万盏河灯,有父母带着麟儿,有情郎拥着美眷,有搭着肩的兄弟,有携着手的闺蜜,纷纷许下最美好的新年愿望,河灯延绵数里,如星河璀璨。 君扶捏着小小的签纸,觉得想写的愿望很多,他曾经只想着能御风万里,看尽六界河山。遇见萧仲渊,白长亭之后,也想着应担起皇子的责任,平息这天下间战火,赐四海康宁。还有梦境中那些断断续续,不明所以的记忆,但这只能容纳十几个字的签纸似乎承载不了这许多。 想了良久,最后索性就画满了圆圈,愿所求皆圆满吧。 看着河灯融入灯群,君扶回头道:“阿渊,你在河灯上写了什么愿望?” 萧仲渊偏头看着君扶,眸中有脉脉的温情流淌,笑意清浅:“余生有你。” 愿无岁月可回头,且以深情共余生。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君扶一怔:“就这么简单?你的天下苍生,你的理想世,你的修仙问道呢?” “那是理想,是信念,不需要祈求。此刻不是许新年愿望么?嗯,就这么简单。” 此刻,没有天下,没有苍生,唯有你。 夜风拂起她鬓边细软的发丝,眸如春水,旖旎无限。君扶轻抚着她的面颊,忍不住想去亲吻他,蓦地却顿住了:“阿渊,你顶着白芷的这幅容貌和我亲近,我总感觉被白芷占了便宜似的。” 萧仲渊不禁莞尔,斜睨着他,眼底却是带着笑:“是挺奇怪的,好在你还没见色忘义。”拉着君扶在河边坐下,将头枕了过去:“那我们便在这儿静静坐一会儿吧。” 看水波荡漾,赏玉壶光转,一直到子时,人们才三三两两地陆续散去。而萧仲渊竟不知不觉倚在君扶的怀中沉沉睡去。 君扶轻唤了几声也不见他醒转,想了想,终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一路抱着回了花千树客舍。 那么高的个儿,身子骨却那么轻,小腰儿也是细软的……君扶不自觉咽了口水津子,却又怕步伐快了会将他颠醒,只得按捺住升腾而起的欲望,慢腾腾地走着。 好不容易挪回到房间,客房的烛火噗噗跳动着,将鹅黄温暖的光晕投在绣着缠枝花纹的薄被上,映着萧仲渊已回复的睡颜,温润如美玉。 三年多了,明明近在咫尺的二人却被隔的如同千山万水的距离,摸不着,碰不得,如今终于摆脱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摆脱了那些层层桎梏的枷锁,君扶将手搭在了他的腰封上。 第119章 情敌对峙 鸦翅般的长睫簌簌抖动了下,萧仲渊微掀了眸子,环住了君扶的脖颈,将醒未醒:“唔,这么快便回到了么?你明明走的和乌龟一样。”原来他早已醒转,只是懒的不愿走路。 “你现在倒越来越会使坏了,也不知道自己有多沉。”胡乱撕开他的衣服,不安分的手早已触摸到紧致细致的肌肤,摩挲揉捏着。 妖族的感官六识本就是敏感的,何况渴了这么久,期待了这么久,如同沙漠之中的旅人骤然看见了甘冽的清泉,萧仲渊红着脸,抬首便去亲吻他的唇角……挥手灭了房中的烛火,那些曾留在身上的痛是见不得光的。 青年厚实滚烫的身躯那么密实地压着他,含吮磨蹭着他的唇瓣,灼热湿润的舌头探入他的唇齿间舔舐,将津液尽数送入他的口中。 肩背微耸,萧仲渊的手便顺着那犹如猎豹般优美的弧线滑下,天地间便只剩下彼此灼热的喘息…… 萧仲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君扶宽厚的胸膛,耳畔是君扶均匀绵长的呼吸,想起情到深处,君扶迫他说的那些耳红心跳,没羞没躁的话语,那些断断续续的呢喃,那些软软绵绵的情话,脸上便是火辣的烫,却也觉得自己是喜欢的。 窗外的木槿花开的绚烂,儿童的欢笑声不时从街面上传来,四海康宁,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吧。萧仲渊心满意足地微叹了口气,身上还是疲惫地紧,往君扶怀里缩了缩,继续阖目睡着,这样静好的时光,便不要醒吧。 二人直睡到晌午才起身,在客舍用了些午膳,便继续朝着五湖水镜之地行去。本来可以御剑而行,但萧仲渊说反正也不急,不如乘船欣赏下五湖水镜的风光。 于是便在码头随意挑了一艘画舸,撑船的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妇人,身材结实,脸色红润,虽是荆钗布裙,却也有着南海之滨女子的秀气。 “两位小公子可坐稳了。”船娘吆喝着解开绳子,长篙一顶,画舸便轻巧入湖,稳稳地朝着湖心驶去。 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极目望去,尽是烟波浩渺,湖光山色,宛如行走于水墨画卷之中。世间若有仙境,便当如这五湖水镜。 微风扬起细软的发丝,贴在脸上痒痒的。 船娘是个话痨子,一路上不停向二人介绍着五湖水镜的各种传说,萧仲渊心情极好,时不时也捧场地搭上几句。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船娘遥指了右前方的一座岛屿:“二位仙君去问仙岛可是去求问天劫的么,看两位小公子年纪轻轻,没想到修为如此之高了啊。” 萧仲渊点了点头,微笑道:“大娘莫非还载过去问仙岛求问天劫之人?” “那可不!”船娘眸色之中颇有几分得意:“我这画舸上的山水彩绘可是出自名家之手呢,大家都喜欢挑我的船。不过这些年去问仙岛的人也不多。” 眯着眼想了会儿方道:“好多年前的事咯,如今也不知他们成了天上的神仙没,若成了神仙,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初撑船将他们送去问仙岛的船娘啊。” 萧仲渊想着船娘所说多年前的人大概就是虞渊门和朝牙山仙门的前门主吧,二人应劫失败,俱灰飞烟灭了。 心下叹息,看着粼粼湖水被长篙剪破,低声道:“是啊,他们或许都成神仙了。”这天劫往往都是九死一生,但为了获取更强大的灵力修为,再凶险也必须一试。 “对了,前些年还来过一位仙君,模样也好看的紧,只是头发是白的,脸也冷冰冰的,不太与人说话。” 萧仲渊心中一凛,师尊?北辰? 当下问道:“大娘可还记得是几年前的事情?” 船娘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三年,还是四年前……记不清了,他当时没选我的船,不过看他冷冰冰的模样,必不好相处。” 船娘忍不住又看了看二人道:“二位小仙君真好看,我从未见过如你们这般好看的人物。两位仙君都娶妻生子了么?”这船娘大概也是听闻这渡劫凶险,开始八卦起二人的私事了。 君扶倒是毫不避讳地握住萧仲渊的手,笑道:“娶了,这便是我媳妇儿啊。” 船娘先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后又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啧啧,太可惜了,两位仙君如此好的样貌,若是能生多几个娃娃,那肯定都是一顶一的样貌,可惜了,太可惜了。” 君扶凑过去在萧仲渊耳畔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萧仲渊的脸腾地就红了,略有薄怒地甩开君扶的手:“这样的话亏你能说出口,还能再无耻些么。” 旋即起身振袖踏波而行,几个兔起鹘落,已然落在了问仙岛上。 “唉,怎么又生气了,开玩笑的嘛。”君扶赶紧付了船资,飞身追了上去。 船娘呆呆地望着二人的背影,有些失魂:“这明明就是神仙了嘛……只是,这神仙都不喜欢女人了么?” 君扶落在岛面追出去不久,便看见萧仲渊身影僵立在前,笑道:“就知道阿渊嘴硬心软,是不是在等我啊……”走到近处,才发现前方不远处赫然还站着一人,一身白袍广袖,银发披垂,竟是北辰。 一团物件“砰——”地一声被扔在了君扶眼前,好半晌君扶才认出来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被开膛破肚后再揉扁成一团的黑猫。 “玄虎!”君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随之便是骤然而起的深深怒意。 北辰冷笑道:“亏你还能认出它来!你留它于鞠陵之时,便应料到是这样的下场。不知天高地的小妖,居然连本君都敢戏耍,便是想入畜生道都不可能了。” “可恶!”湛卢剑出,想也不想,森然的剑光一晃,兜头盖脸地袭向北辰。巨大的剑气压迫着附近的乔木,“咔咔咔”数声巨响,剑未至,周边几棵被剑气覆盖的高大乔木就先应声而倒了。 北辰不避不闪,手中折扇旋转,一道炫目的气墙径自迎向剑气。“我北辰堂堂上古神祇,天地星辰之力皆可为我所御,狂妄竖子,不自量力!”“轰然”一声巨响,折扇与剑尖相撞,君扶手臂一阵震痛,人被激荡的灵力击飞出去。 萧仲渊飞身上前托住君扶的腰,化解了他被击飞之力,抬眼冷冷地看着北辰:“够了,此事皆为我一人所谋,你不要再迁怒无辜。” 北辰看着相互扶持的二人,眸光寸寸碎裂:“仲渊,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的眼中由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人么?为了离开我,你竟然如此费尽心思。” 无比欢欣地期盼了那么久,三生石前,他许他这人世间最盛大的仪式,神光显现,月老做媒,天马驾车,仙门朝贺……他甚至可以在“二拜高堂”上向卑微的凡人躬身递茶,与他们虚伪客套,只为从此名正言顺地能和他双宿双飞,渡过无休无止的孤寂岁月。 带着那样的欣喜,那样的灼热,抵死缠绵,听他在自己身下的喘息,□□,他是愿意的,他是欢喜的,不再有强迫,无须用情药……他开心的如同孩童一般紧紧地抱着属于他的这份新年礼物,连梦中都是带着笑的。 可讽刺的是,当他早上心满意足醒来,想再去吻一吻枕边之人时,却发现近在迟尺的那张脸竟然是白芷!所有的热血瞬间凝结成冰,北辰内心的震怒和郁闷之情可想而知。 白芷瑟瑟地跪伏于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北辰黑着脸将被子扔在她几近□□的身上,那白皙细嫩的肌肤上还留着昨夜欢爱的痕迹:“遮住,本君以后不想再看见你!” 白芷跪行上前抱住北辰的腿,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君师答应过白芷,日后即便白芷做了错事,不会罚我,更不会不理我,君师都忘了么?” 北辰怒气更炽,一脚将白芷踢了开去,愈加嫌恶:“所以从那时起,你就开始算计我了么?你不过是卑微的凡人,竟妄想能和本神结成夫妻。”拿过衣架上的新衣,飞身出了落星宫。 而第一个要拿来开刀泄愤的自然是君扶的妖宠。至于其他人,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但无论如何必须先找到萧仲渊。 “我为何要费尽心思离开你,你难道不知道么?”萧仲渊看着北辰的眼神无半分温度:“我有三件事情要问你,第一,忘归村中,和君世宁勾结,控制孙宫晏,以幽冥草的尸气激发妖族体内尸毒的人是不是你?” 北辰一怔,忽然笑道:“你居然见到孙宫晏了?秦戈死时,我心存仁念地留了他一命,没想到却留下了一个隐患。想必他见到了你‘白芷’的模样,害怕恐惧,才让你明白他曾是为我所控吧。” 北辰不慌不忙地收了折扇,负手而立:“仲渊,看样子你今日是打算和我翻这些陈年旧账了是么?好啊,看在我们这三年露水夫妻的情分上,我定当不会半分隐瞒于你。你要问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露水夫妻?!君扶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地一声,热血上涌,将所有的理智尽数燃成灰烬。双目赤红,目眦尽裂:“你说什么,狗东西,什么露水夫妻,你竟敢强迫于他!?” 第120章 只为渡你 萧仲渊回身抱住君扶,由着骤然被揭开的屈辱和羞耻,一双星眸都是湿红的,连声音似乎都是被揉碎了再勉强拼合起来的:“你是介意的?” “……”什么? 君扶心痛的几乎要绞起来,握住萧仲渊的手指,那冰冷的指尖还微微颤抖着。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心疼:“是他强迫于你,我怎么会怪你?怎么会介意?别说大家都是男人,即便是女人,贞洁这种事情我也从不在意。我只是恨级他竟敢强迫于你!” 君扶愤怒地又要朝北辰扑去:“我管你什么上古之神,要杀了你!我定要杀了你!”奈何死死地被萧仲渊钳制住,只能手脚毫无章法地扑腾着。 北辰一张脸也黑的渗人:“你还有脸向我大呼小叫?本君都没说介意,你怎么敢沾污他的清白,我之前从未想过!”若他还是慕轩,这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直到他在南林王府,于漆黑之中,看见那些缠绵,听见那些喘息,才明白原来这才是彻底地对一个人的占有,原来男人之间也可以这样欢爱。 “屁话!”太阳穴突突地猛烈地跳着,君扶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和阿渊是两情相悦,能一样么?我要杀了你,我定要杀了你!阿渊,放开我!” “两情相悦?”这句话捅到了北辰的痛处,北辰喃喃念着,凤目中凝结着危险的杀意:“你又知我和他曾经没有两情相悦过么?来啊,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本君就站在这里。” “阿扶,你现在打不过他的。”萧仲渊一番话如同兜头浇了盆冷水让君扶混乱的思绪回复了一丝清明。君扶狠狠地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打不过也要打,大不了就是一死,难道任由他这么欺负你?” “自然不会,阿扶,我们等待的只是一个时机。”萧仲渊凑在君扶的耳畔,亲吻了下他的耳缘:“你只要相信,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处境,我都只有你一人,信我。” 疯长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君扶握紧了萧仲渊的手,阖上双目,喉结攒动,如此奇耻大辱,将来我必定要百倍千倍地讨要回来! 安抚了君扶,萧仲渊再次望向这个男人,冷冷道:“第二件事,授意白芷,将天仙子混入先人血中,给木卿衣下毒的人是不是你?设计青丘的是不是也是你?” 北辰看着二人紧握的手,皱了皱眉,终将目光看向别处:“天仙子出自虞渊,但既然和仙门联手设计青丘,自然还得其他门派参与其中,总不可能出钱出力都是我虞渊一门。八音封魔法阵上,动手脚的是你的好父亲,归墟萧术。我不过是袖手充当了军师的角色罢了。” “他就那么信你?” 北辰冷漠的眸色中现出一丝不屑:“我早已在他面前现过金身法相,他才对我俯首帖耳,想着能撮合你我。否则以萧术的身份和他自视甚高的脾性,会看得起我们虞渊一门?” “……第三件事,周崇是不是你杀的?” “是。”北辰毫不避讳地承认了:“那日在狐孤山洞里,他看见你妖毒发狂的模样,又屡次对你出言不逊,我怎能留他在世上?你向来爱惜自己的羽毛,我本想嫁祸于你,那你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去管这劳什子的三界苍生了?但我终是不忍心,你数次妖毒发作,哪次不是我为你镇静了妖毒?否则只怕你杀的就不止一个周崇了。” 萧仲渊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你了?你已经是天界神官,我不明白,你做这些所图为何?” 北辰看着萧仲渊,深情缱绻:“为了你,仲渊,这世间凉薄,人情冷漠,所谓所谋不过皆是为自身利益罢了。沈雁,君世宁在堕入魔道之前,又何曾没想过与人为善?可世人给过他们机会么?当利益摆在眼前之时,剩下的便只有□□裸的欲望。你亲眼所见,为了浮梦琴,仙门可以屠杀奴役妖族万千生灵。仲渊,我以神身入世,只为渡你回头啊。” 北辰这幅用心良苦的模样和数年前萧术在青丘城外苦口婆心劝说于他的面孔迅速重叠在一起,真是何其讽刺。 萧仲渊冷笑了数声道:“所以你处心积虑算计人心,挑拨是非,为的就是渡我,让我放弃我的信念,我的信仰?” “什么三千红尘众生所愿皆如忘归,公道自在人心,仲渊,我说过,你若执意信这些,最后只会伤己伤人。天地灵气有限,只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唯有杀伐可以了断,战争无可避免。”北辰语意情深:“三千红尘,我只想渡你一人。” “北辰!”萧仲渊心中只觉得齿冷,曾经同行了那么许久的人,没想到却是伤他最狠的人,居然就是屠戮族人的凶手。即便是在鞠陵的三年,他强迫于他,他心中也没有在知道真相之后对他如此的嫌恶和失望。 “你口口声声说渡我,却从未问过我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愿意的,就真的是为我好?这明明都是你的一己私欲!” “仲渊,我为六界司命,已活过数万年的漫长岁月。你如今的‘现下’,终究不过是弹指一挥,会再度轮回。 你所经甚少,即便此刻不觉得我是为你好,但我相信看多了这世间凉薄,终有一天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够了!你为天界神族,却毫无丝毫悲悯之心。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无药可救!” “经历了这么多,为何你还是看不透?”北辰只觉自己痛心疾首:“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亲自教导你。”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萧仲渊拖向北辰的身边,萧仲渊怒极,眸中火光四溅,承影应召而出,微蓝之光漫天席卷……北辰手中折扇轻挥,无数星光聚拢,结成巨大的法阵,剑影刺入法阵如同泥牛入海,毫无踪影。 北辰反扣住萧仲渊的手,将他按在怀中:“仲渊,你以人族之身无法与承影神武做到人剑合一,根本不能与我抗衡。乖乖跟我回去,所有过往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宁可去死,也绝不可能呆在你身边。”萧仲渊恨极,却又挣脱不得,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狠狠地咬在北辰的手背上。 鲜血瞬间流了下来,但北辰即便吃痛,也毫无松手的意愿:“仲渊,我已差点失去你,这一世我是绝不会再放手的。” “放开他!”伴随着一声厉喝,君扶站起身来,原本漆黑的瞳眸中燃起红色的火焰,巨大的黑雾在君扶周身环绕聚集,晴朗的天空开始变得阴郁起来。 “君扶……”萧仲渊看着半空之中渐渐汇聚成形的庞大虚影,鳞身脊棘,腹下利爪如钩,两翼生有双翅,竟然是传说之中的应龙之形! 北辰微微一怔,赞道:“很好,你与曾经的煞气修为融合了,你可知,这股煞气修为曾经在他的身上。我渡你一世,亦是救了他。” “我不管前世,只问今生。”君扶的身影融入黑雾之中,杀意迅速凝结。 “那只是因为你尚未觉醒。”飘过来的黑雾远没有之前剑气刚猛,如雾气般漫过乔木,便是连叶片儿也没晃动一下。但北辰神色端肃,不敢怠慢,将萧仲渊轻轻推至一旁。 黑雾朝着北辰席卷过去,北辰双手结阵,二十八星宿骤显,无数星光在法阵上跳跃翻飞,阻挡着黑雾。 黑雾无法穿透法阵,猛然化成无数的钢刺,尽数没入星盘法阵。 北辰轻哼一声,一枚钢刺钉在了他的肩上,但黑雾散去,君扶再次被北辰击的倒飞出去,摔在地上。北辰身形如电,已闪现至君扶身前。未待他再次出手,萧仲渊已拦在君扶身前。 北辰收了折扇,后退一步:“仲渊,你放心,无论他如何惹怒我,我都不会杀他的。”转头睥睨着君扶:“君扶,吾乃上古之神,你若想与我抗衡,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开魔域,获得这千万年天地间聚集的魔煞之气,你才能回复你的本身与我一战。” 君扶擦去唇边的鲜血,啐了一口:“万年不死的老妖怪,那你便好好等着那一天。” 北辰伸手去抓萧仲渊:“你跟我走……” 话未说话,忽然周遭一阵晃动,无数道水幕拔地而起,脚下的土地犹如周船,立时隐入水幕之间,载着二人驶入五湖水镜深处。 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北辰面前:“初尘见过九州君。” 第121章 水镜元君 “我见岛上出现强悍的灵力,不曾想竟是九州君。” 北辰看着指尖的虚无,冷着脸道:“初尘,既然知道是我,为何还要从我手中将二人劫走?” 初尘回头看了看水镜深处:“慕轩上神?”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无论身形样貌实在是太像了!只是当这个名字再次从自己嘴中念出,初尘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北辰:“慕轩当年被五浊魔煞之气侵噬,早已化身四道天元灵气殒身了,如今那个不过是个外貌肖似的凡人罢了。” 初尘淡然一笑:“既然如此,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凡人,又何须劳九州君亲自大驾。” “初尘,虽然你协理六界诸事,但本君做事还无须向你交代。” “九州君息怒。”初尘语气仍旧是不卑不亢:“昔年昊天帝君亲赐五湖水镜于我,并不仅仅是因为五湖水镜的丰饶,更重要的是云梦泽的妖族长年栖居于此。神魔大战之后,昊天帝君与云梦妖族定下盟誓,云梦泽妖族永不出水域,而六界也不会进犯水族领域。初尘不才,得帝君委以此重任,自当于此守护两族平安。” 北辰神情淡漠,并无半分动容:“哦,那若本君真要闯,你当如何?” “九州君乃上古之神,初尘法力微末,自是拦不住也不敢拦。”初尘微微侧了身:“只是,五湖水镜除了是初尘的封地之外,亦是昔年昊天帝君母族容身之所。母族是帝君一生之痛。前些时日碧鲛一族好不容易因为九婴的混沌之气复生,九州君若执意为了两个凡人惊吓他们,撕毁和云梦泽妖族的约定,初尘也不敢拦。” “碧鲛一族复生了?”北辰难掩一丝欣喜:“当年我以鲛珠化形,为他和他的母亲再续一世母子情份,想着也是能了却他的一桩心愿。只是鲛珠灵气有限,不过十年之寿。如今他的族人竟能复生,确是好事。” “九婴生于天地初分之时,由阴阳之气氤氲交错化生而出,本无魂无魄,只需一命尚在,便可以血水豢养复生。青丘妖王白长亭不知用何法复生了九婴,他知云梦泽少陵仙主一直用魂灯养着碧鲛一族的残魂,便卖了这个人情。” 当初无意之中随手助白长亭复活沉水九婴,未曾想冥冥之中竟有如今因果际遇。 见北辰略有动摇,初尘继而道:“九州君,他二人既然来此,想必是想渡天劫而入神族。修仙之人寿命虽可达三百年,但终究寿数有限。不论此人是否和慕轩上神有关联,若能入神族,享天寿,岂非更好?” 北辰负手而立,此时阳光极好,湖面金光跳跃,微风拂起他银色的长发……默然一会儿,北辰道:“初尘,你掌应劫台,应该很清楚,若渡劫失败,便是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加身,神族都无法承受,何况三界诸人?结果便是灰飞烟灭。” “他受九州君庇佑,想必必能安然渡过天劫。” 初尘依然是不疾不徐,似乎并无半分担忧。 北辰凤目微眯,低头盯着初尘:“初尘,你好像变了。你曾爱慕慕轩万年,如今都放下了?” 初尘微微一笑,沉静如水:“初尘这些年于五湖水镜掌应劫台,见多了求不得,方知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半分强求不得,不如静心随缘。更何况,九州君不是说他不过就是外貌肖似的凡人么?” 仲渊的天劫是情劫,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初尘有心助他渡劫,未尝不是一个可以试试的法子。想罢,北辰微颔了颔首:“很好,既然如此,便由你助他渡劫吧。” “谢九州君成全。待他二人渡过天劫,封神台上再拜见九州君。” “等等……”北辰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腕中鲜血滴入瓷瓶之中,递给初尘:“每到晦月或是他冲破自身灵力极限之时,便会激发他体内妖毒,引发他的嗜血病症,此血给他服下可镇静他的妖毒。” 初尘微一怔神:“他也是妖族?” “碧鲛一族。”紫光陡现,北辰已然消失不见。 舟船载着君扶和萧仲渊来到水镜深处,上得岛来,但见岛上遍植木槿,落英缤纷。沿着青石铺就的路面一直行到一处精致的屋舍之前。本在屋前嬉戏的几个幼童立时欢笑着跑开,转瞬间消失不见。 “是妖……”萧仲渊万料不到在仙岛上竟还有妖族。 屋前一棵巨大的菩提木下翩然立着一白衣女子,淡蓝的衫裙上绣着水波纹,随着她的走动,便宛如行走在一汪湖水之上,飘飖若流风之回雪。 萧仲渊已然认了她出来,上前见礼:“拜见水镜元君,刚刚多谢仙子施以援手。” 初尘淡淡一笑,便如明珠生晕:“无须客气,我和北辰有些故交,萧公子只需放心,你渡过天劫之前,他不会再找你了。”轻推开大门:“二位请进来吧。” 君扶握住萧仲渊的手腕,用传音入密之术道:“北辰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只怕她和北辰做了什么交易,小心有诈。” 萧仲渊拍了拍君扶的手,亦是小声回道:“若她有心要害我们,刚刚就无需出手相助,多此一举了。所谓君子不先人以恶,不疑人以不信。” “能说人话么?”君扶忍不住翻了半个白眼:“你不会是看人家仙子生的好看,就什么戒心都放下了吧,我和你说,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唔唔唔……”君扶半个白眼立时翻成了整个白眼,居然又给我施噤声咒。 初尘招待二人简单用了些晚膳,萧仲渊问起自己的天劫,初尘只说不急,过几日便会带他去应劫台求问,这几日需先斋戒沐浴,清净身心。 夜风轻拂,万千星光倒映在浩渺的湖面之上,远处起伏的山峰如淡墨山水画,影影绰绰,周围无比的宁静。 “水镜仙子找我?” 初尘示意萧仲渊在白玉桌前坐下,将煮好的茶汤倒入他面前茶盏之内,袅袅茶香漫杯而出:“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仲渊,你便喊我初尘吧。” “故人……”萧仲渊心中苦笑,莫不是又是那位天界的故人?真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但心中的疑惑愈加大了:“那可否请问初尘仙子所说的故人是谁?” 初尘颊上露出一丝清浅笑意:“北辰未和你提及过么?他与你一样,有着妖族的母亲,也曾为妖族。” “……”北辰,东阳,初尘三位如此高阶的天界神族的故人竟然是妖族? 初尘轻啜了口手中的茶,氤氲的热气熏的她的表情有几分迷离:“但他是我的王,亦是我的少时好友。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昊天宫的洗墨池,一心想化龙的鱼。” 那一天是西王母的蟠桃盛宴,我却独独不喜这样的热闹,便瞒着父亲偷偷跑进了天宫。我循着天河的星光而去,不曾想却闯入了天河之侧的昊天殿。 湖面碧波粼粼,一淡青衫子的少年正在池边对着水中的什么物体施法。 我只瞧见一条银碧相间的长长尾巴在水中沉沉浮浮,鳞光闪闪,原来我在远处看见的淡淡“星光”便是他尾巴上鳞片所激起的光影。 “这真是一条无与伦比的尾巴啊!”初尘忍不住脱口赞道,便是天河的星辰也没有如此美丽纯澈的颜色。 少年慕轩没有想到竟会有人进到这里,立时将尾巴沉入了池子中,冷着脸道:“你是谁?竟然偷闯入昊天殿。” 初尘提着裙子,飞过池面,在慕轩身侧蹲下,依然盯着池中那尾银碧色的尾巴:“你是妖族么?我从没有见过有你这般好看的妖。”天界甚少有晋升神族的妖族,即便有,大都也是较低的神职,是断不会出现在这九重天之上的,更何况还是天帝所居的天宫。 “谁,谁是妖族了……”慕轩有点张惶地掩饰道:“孤陋寡闻,这,这是龙尾,你可见过龙?” “龙族?”初尘摇了摇头,仰慕地抬起头:“传说龙族于须弥山之侧的四海洲镇守上古妖兽,曾为六界之主,介于神佛之间。但我见画册上的龙尾好像不是这个模样,似乎更细长些……” “你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需躬行么?我如今修为还浅,尾巴自然还没长长。既然你对龙族如此虔诚,那我日后修得正身,便让你瞧瞧。”慕轩颇为得意地许诺道。 上古龙族从来都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和传世的古籍记载中,即便是天界神族,也鲜有人见过龙族的真身,更增添了兼具妖魔神三种古老血统的龙族一脉的神秘。 “太好了,我竟有龙族的朋友了。”初尘兴奋地拍了拍手,伸出手指道:“那你说话算数,我们拉勾。” 慕轩犹豫了下道:“好,不过我的身份你要保守秘密,不得对任何人说起。” “你放心,我一定保守秘密。”我那时只单纯地以为他是天帝陛下或者尊贵无比的大殿下的妖宠,从未想过他会是二殿下。 慕轩伸出手与她盖了印章,才想起还没问她名字:“你是谁啊?今天西王母的蟠桃盛宴,听说九重天大半的神仙都去赴宴了,可热闹了,你怎么不去,反而跑这来了?” 初尘将腿也泡入池水之中,撇了撇嘴:“这天界大小的节日大都一样,名为宴会,实际上大都是法会,无趣得紧。” 慕轩的眼神有几分黯淡:“是么,我从未去过任何的节日宴会。” 你是妖族,自然不能参加任何的宴会。初尘笑了笑,偏着头道:“你想去看看么?那下次我带你溜进去,我是太白真人的女儿,他们自不敢拦我。” 慕轩却收了尾巴,站起身来,目光中透着寒意:“溜进去?哼,真当我稀罕么。” 我后来才知道,即便他是二殿下,因为他妖族的身份,自小他就被天帝藏于深宫之中,由北辰教养。一直到他能隐去妖形之后,才获得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而之后的千万年间,也未有人再见过昊天帝君的真身了。 萧仲渊惊的手中的茶盏蓦然摔碎在地:“所以,你们口中一直所说的故人就是昔日昊天帝君慕轩上神!” 第122章 天劫显像 忆及往事,初尘唇边不自觉逸出一丝浅笑:“如今想来,他那时便已经是一心想化龙的鱼了。是啊,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又怎会要别人的施舍?” 萧仲渊好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所以北辰便是传说中的太一帝师九州北辰,那他和昊天帝君的关系……如何?”袖中的手却已经不自觉地蜷紧。 初尘并未察觉他神色的异样,回道:“帝君从小便是由帝师教养,自然是他最为亲近之人。只是待帝君能隐去妖形,渐渐成年之后,不知为何,帝君与帝师的关系反而渐渐疏远了。即便当年天帝要覆灭慕轩的母族,寂灭应龙帝江的元神,帝师也都是袖手旁观。” 心中突的一跳,萧仲渊只觉热血上涌,几欲晕倒:“……这是为何?仙子可知其中缘由?” “帝师作为上古神祗,向来冷漠,从不与任何人亲近,当年愿意教导慕轩上神,想必不过是受天帝所托吧。再到后来,北辰与帝君更因为政见理念的不同常常闹的不欢而散,日渐疏远。即便很多年之后,二人的关系有所改善,也都是客气疏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便是自己想多了吧……萧仲渊反而松了口气,若北辰当年真对昊天帝君存有如此下作不堪的心思,利用帝师身份胁迫,而自己却和还和他携手同行了这许久,只怕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天真愚蠢了。 冷笑了一声道:“他向来孤傲自大,总以为自己是对的。” 见萧仲渊一脸不屑和嫌恶,初尘重新幻化出一杯新茶,推于萧仲渊面前:“我倒是好奇,仲渊你是因何事得罪了北辰,竟让他如此为难于你?” “……”萧仲渊颇为难堪,他本不善说谎,面色已不自觉红了几分,微咳了几声,不知如何启齿,好在初尘也并未继续追问。 月过中天,夜幕深沉,不知不觉,初尘已和萧仲渊说了许多昊天帝君的过往。 “再之后,与昊天帝君最为亲近之人便只有应龙帝江。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初见帝君之时的碧尾是鲛人鱼尾,并非龙尾,但帝君和帝江的缘份或许从那时便已定下了。”初尘不自觉叹了口气:“我与他的相识终究还是晚了。” 便是这一世,也是晚了。 原来水镜元君的心底也是爱慕昊天帝君的。 初尘见萧仲渊略有几分尴尬,微微一笑道:“我于这五湖水镜清修数载,早已明了,这世间情之一事是半分勉强不得。昔日帝君允我伴他身侧数千年,何尝不是一种成全?我又何必非得执着于这份情谊是否是男女之情?所以,萧公子无须尴尬,你我之间若能以朋友相处就很好。” 她面色坦荡从容,无半分扭捏作态,萧仲渊心中感怀,当下端起茶盏:“承蒙仙子不弃,视仲渊为友,坦诚心扉。只是我从未想过我和昊天帝君会有任何关联,即便如你们所说,我身上或有昊天帝君的一缕气息,那也是曾经的事了。如今我便只是凡人萧仲渊,仙子还愿意结交我这个朋友么?” “自然,你我如今有缘坐于此闲话过往,便是缘份。”初尘毫不犹豫地饮尽茶盏中的清茶,手指之间现出一片淡白色的鳞片。 初尘将鸣蛇甲幻化成一副银丝软甲:“他临去之前,曾赠这片护甲护我周全。如今,我便将它送与你,作为你我结交之礼。” “仙子,这……太过贵重……”还未待拒绝,银光闪现,银丝软甲已然穿在了萧仲渊身上,转瞬隐去不见。 夜风温柔,映的初尘的面容愈发娴静如水:“这是上古妖兽鸣蛇甲的鳞片所制,六界之中除了应龙之鳞无出其右。你如今还是人族之身,此护甲可护你安康。你若觉得贵重,待你日后渡过天劫,再归还我也不迟。” “既然如此,仲渊先谢过仙子了。”想了想,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支发簪递过:“这只发簪据说是昊天帝君贴身之物,既然仙子为帝君少时好友,我便送与仙子代为保管。” 初尘凝视着那支白玉云岫簪半晌,泪光莹然:“白玉云岫簪……这是昔年帝君母族之物,是北辰给你的吧。”拿过玉簪,手中灵力绽放,但见点点星光从玉簪上升起,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半空之中徐徐展开,皆是水族风光,展现的是云梦泽的日常生活。 “这是……” 初尘低声呢喃道:“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唯有镜湖水,不改旧时波。”手一挥,收了玉簪:“仲渊,我定会助你渡过天劫。” 转头看向浩渺水镜的天水相连处,慕轩,初尘定会等你归来,你若得知母族还在,定会开心的吧。 终于等到第三日,君扶和萧仲渊随初尘前往应劫台。 君扶环视了一圈,这座小岛上除了光秃秃的礁石,什么都没有,间或传来不远处湖水拍打冲击岸上礁石的声音。 “你们抬头看看。” 但见一方高台隐于云端之中,偶露出一角。“能到此的修仙之人都已入先天境,可御剑千里,所以这应劫台便设于天界一重天,再往上便是通往天界之路。我在高台之上等候二位。”白光闪过,初尘已然消失不见。 二人随后而至,台上左右两边各立有一根巨大的功德桓表,中间可见层层望不到尽头的阶梯通向无尽的远方。 “仙子,所谓天劫,究竟是什么?” “斩七情,灭六欲,脱离人生八苦长恨。至于每个人的天劫,因人而异。这天劫便是你心中最为羁绊之事,放不下的恋人、亲人,又或是求不得的功名荣华。 当然,也有不少修仙之人一生修仙问道,青灯古佛,早已斩断红尘,那这天劫便是渡众生,修功德。若不渡人,何以渡己?可己身不渡,又何以渡人?”初尘的目光落在萧仲渊的脸上:“渡己或渡人,都是天劫。” 萧仲渊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道无情,以身殉道。无论渡己还是自渡,我只求无愧我心。仙子,开始吧。” “仲渊……”初尘语意凝重:“天劫对于修仙之人往往都是九死一生,若能成功,通往天界神族的阶梯便在你的脚下。可若失败,便是灰飞烟灭,轮回转世而不可得。你真想好了?” “我心意已决,绝不后悔。”萧仲渊看了君扶一眼,走到桓表中间站定。但见无数光线文字在萧仲渊周身浮现,一刻之后便都消散,只落下一道黄符签文:有情劫。 萧仲渊拾起签文,眉头微蹙:“有情劫?” “你看你的右手腕。” 萧仲渊挽起衣袖,但见右手手腕处赫然出现了一抹黑色的鸢尾花标记。 “你已被天劫标记,黑色的鸢尾花代表的是有情劫,不是渡己,而是渡人。仲渊,你要前往盛京渡化一人,此女名唤牡丹,已十世为娼,若今生再不从良,下一世便要入畜生道。一月为期。” “……“萧仲渊有些哭笑不得,这天劫是认真的? 君扶看着同样烙印在自己左手腕上的标记,想起初尘所说: “君扶,你可知北辰为何要阻挡仲渊应劫?纵然他或有私心,但他为六界司命,早已知萧仲渊的天劫是情劫,是过不去的。” “情劫?” “所谓情劫,顾名思义,唯有杀了应劫之人或者断情绝爱才算过了这天劫。如天劫不过,便是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加身。当年天界战神应龙帝江身受万道天雷电火之刑,差点元神寂灭。那一万八千道便是任何神族都无法承受,何况三界诸人?” 记忆深处的天雷电火之痛似乎还在灼烧着五脏六腑,无数次的从清醒到昏厥,再从昏厥到清醒……人族之身是断不可能承受地住。 “我不知北辰与你们有怎样的过节,我如今愿意坦诚相告,是因为我同你一样,都希望仲渊能安然渡过天劫。应劫台上,渡劫之人会被‘天劫’标记,时候一到,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如何幻化,都逃不过一万八千道的天雷电火加身。” 君扶对于初尘的话将信将疑:“你让我如何信你,而不是你与北辰达成的交易?” 初尘的目光无丝毫闪躲:“我私下找你便是选择坦诚相告,而是否选择相信自然在你。我也不敢相信,仲渊的情劫竟会应在你的身上。” 你和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前世羁绊,才会让他的情劫竟应在你的身上? 顿了顿,初尘继续道:“明日应劫台之上,你的手腕上亦会出现和他同样的标记,只是他是真实标记,而你只是镜像标记。” 君扶斜睨了初尘一眼,心中已了然她的来意。“你想让我怎么做?” “斩断你们二人之间的羁绊,断情绝爱,太上忘情。我会给仲渊编一个故事,但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君扶不可思议地看着出现在自己手腕上的印记:曾以为我们之间是上天注定的缘份,我一生所愿不过是能携君御风万里,看遍这六界河山,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可笑这天劫竟是要让你断情绝爱,太上忘情。 前世记忆深处中的那些画面不断涌现,这是什么天道法则?什么天界? 愤怒不断在心口聚集,君扶的周身开始涌出大片的黑雾,这一切必定是北辰的阴谋。 萧仲渊注意到君扶的异常,君扶体内的魔煞之气竟被激发了。 “你怎么了?” 君扶回过神来,忙放下衣袖,控制住自己的心绪:“我没事,渡人从良,这简单,你的天劫一定能过。阿渊,那我们赶紧回盛京吧。” 初尘跟了上来:“我陪你们一道回去。” 第123章 皇权之争 盛京城门口守卫重重,说今日是太子的登基大典,关闭城门一日,不管什么红白喜事,生死疾病,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拥挤在城门口的人群无奈渐渐散去。 “初尘,你既是神族,便可瞬移带我们入城吧。”三人混在人群之中,本想着能趁乱入城。 “神族不得干预三界诸事,否则有违天道法则。我此行来盛京只为助仲渊渡劫,其他事情你别指望我会出手。”初尘对君扶并无好感,即便到此刻,她也还无法接受萧仲渊的情劫竟会应在君扶身上。 “那北辰以神身入世,怎不见他被什么天道法则劈上个十万八千道?这什么天道法则还不都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仲渊制止了君扶:“天界自有天界的法则,何必强人所难,我们若执意入城,这些天师也是拦不住我们的。” 果不其然,三人刚走到城门口就被披甲执锐的守城卫给拦住。 “眼瞎了?没看见张贴的告示里说今日闭城一日么?走走走,赶紧走!” 守城卫还未近身,瞬间就被君扶散发出的灵力给击飞出去。立时更多的守城卫冲了上来,将三人团团围住。 “你们守城校尉呢?叫他出来见本王。” “王……?”君扶身形高大,气质贵胄,守城卫们面面相觑,不敢妄自动手,立刻就有人去禀告。 “谁要见本校尉啊?”一个矮胖模样的将领从人群中大摇大摆走出,上下打量了君扶一番,嗤笑道: “什么王啊?大家都知道逍遥王如今被困在东极大荒洲,你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充三殿下,来人,速速将这三人拿下!” “本王都还未自报身份,你便知我是逍遥王?既然识得本王,却又故作不认,前后矛盾,分明是故意阻扰本王入城,你好大的胆子!” 守城校尉干笑了几声:“末将奉新皇之命守城,责任重大,任何人今日不得出入。国师大人还特别叮嘱过,新皇登基,定会会有人冒充三皇子殿下意图不轨,务必得谨慎。” 君扶眉头微蹙:“国师大人?” “是啊,浮玉山仙门的门主,那可是会飞的仙君啊。”守城校尉无比崇敬地拱了拱手。 君扶冷笑一声,明白这必是太子授意,无论自己亮不亮身份,都入不了城,只怕还是专门挑了认识自己的人堵着自己。 正打算出手硬闯,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这三位都是我南林王府的客人,陪本王一同入城恭贺新皇登基之喜。” 君扶转头看去,但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停在城门前,几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掀开车帘,来人看着十六七岁的模样,裹着黑色的貂绒大氅,愈发衬得一张小脸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居然是君世清。 守城校尉见是南林王,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末将见过南林王。实在是国师大人特意叮嘱过,不得让奸细混入城中,末将这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南林王不要为难末将。” 君世清脸上虽是笑着的,眼中却有了杀意:“你这话是说本王带奸细入城?”伸手指了指列在一旁的几十个尸鬼傀儡:“这些可都还印着我南林王府出品的标记,你说它们是会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守城校尉身体一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吓得赶紧让众人退至一旁,比起之后国师的问罪,还是现下保命要紧:“卑职不敢,既然是南林王的客人,便请入城。” 转头高声喊道:“开城门!” 三人上得马车,见马车中还坐着一人,是何禄。 何禄朝君扶躬了躬首:“见过三殿下。” 君扶心下了然,当日能那么轻易地制服君世宁,想必也是何禄从中动了手脚,心中对此人却不喜,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君世清对君扶颇为亲近,贴近了君扶坐下:“我这来得早真不如来得巧,没想到还能撞上表哥,三年未见,阿清心中记挂地紧。” 君扶之前怜他身世可怜,在浔州城时对他颇多照顾,如今见他身形已比初见时圆润不少,心下也替他开心:“你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执掌了南林王府。” “前几日圣旨传到,皇上传位于太子,我是不信的。若皇上有意传位于太子,又岂会数次亲征东极大荒?但这圣旨传既到,我也是不得不来。 但在阿清心中,能掌我君家天下的唯有表哥一人。今日无论表哥有何打算,都请算上阿清一份,以报表哥当日之恩。”他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萧仲渊不喜君世清如此贴近君扶,略有不爽地轻咳了几声。 君扶本能地想将手臂抽出,蓦地却瞥见仲渊手腕处的一角标记,当下狠心装作不知,还伸手暧昧地掐了掐君世清的下颌,微微靠近:“好,我知你有心。” 何禄将一药丸及时递与君世清:“小王爷,该服药了。” 君世清拿过药丸服下:“这位姐姐是何人?为何蒙着面纱?” 君扶:“高人。阿清,没事别去惹她,她脾气可不好。” 初尘微阖了目,并不理会。 马车一路朝着奉天殿疾行,钟鼓声已经鸣了三响,意味着三品之上的官员们已经结束了在天坛与太庙的祭祀,盛大而隆重的登基大殿即将在奉天殿举行。待昭命宣读完毕,百官三叩九拜之后,便无可转圜的余地了。 “快!再快一点!”君扶有些焦急。 马车一路疾行穿过太和门和承天门,在奉天殿前更是径直穿过拦住的御林军,直接冲入了奉天广场。 此时,君狂正携着新后君娇娇之手立于高高的丹陛之上,一身金黄色的龙袍裹着他肥胖的躯体,十二旒冕上硕大的东珠叮铃作响。 “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太上皇之昭命,入奉宗祧。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 还未念完,就见司礼大太监手上的诏书陡然燃起大火,吓得大太监忙不迭地扔了这烫手的即位诏书,这张承载着君狂“皇帝梦”的诏书便在微风中化为灰烬飘散。 一道人影已然迅捷无比地从疾驰而来的马车中掠出,百官中已有人惊呼出声:“是三皇子殿下!” 君狂慌乱地撩开衮冕上长长的珠串,勉强镇定道:“三弟,你既然从东极大荒脱困,赶上朕的登基大典,稍后听封便是,断少不了你的好处。” “笑话!”君扶手中剑指君狂:“你一听说我离开鞠陵,便迫不及待地软禁父皇逼宫,矫传圣命,你这是谋反!我岂能听你封!” 日光皎然,天宇廓清,一袭红衣的君扶高束着马尾,眉目凌冽地立于广场中央,气质斐然,不怒自威。 君狂已然心虚地开始冒汗了,看了眼立于百官之首的周睿山,若非这位仙门伯父的撑腰,他是断然不敢做出此等逼宫之事。他知道,父皇数次发兵东极大荒,为的便是自己的三弟。而只要君扶从东极大荒回来,他的太子之位必不可保。 君狂咬了咬牙,怒道:“你,你有何证据?朕本就是太子,父皇于即墨一战中受伤不轻,传位于我,名正言顺。如今,你竟敢污蔑新皇?你,你若现在跪拜于我,我就不和你计较。” 君扶冷笑了一声,逼视的目光从百官面上一寸寸扫过,缓缓道:“你们之中都是心甘情愿拥立君狂的么?” 此话一出,百官立时纷纷对视,都是一群精明的大小狐狸,这君狂若非浮玉山仙门撑腰,谁甘愿臣服于这样的“举鼎太子”之下?只是如今情势未明,三皇子殿下纵使神勇无双,但仅凭区区几人就能对抗世外仙门和傀儡大军? 荣国公司怀堇首先站了出来:“三皇子殿下之前被扶仙王朝软禁于鞠陵大荒宫之中,生死未明。如今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得皇天庇佑,无恙归来。这新皇一事,自当重新再论。” “谁都知太上皇将你女儿容城郡主赐婚于三皇子殿下,你是他未来的老丈人,你女儿是未来的皇后,你自然是这么说。”已被太子一党收买的礼部侍郎立马驳斥反击。 “是啊,我们南林王府是支持新皇登基,与诸位爱卿共图新治,共襄盛举。”君娇娇忙道。 百官纷纷又不做声了,若南林王府和世外仙门都支持君狂为帝,便是草包太子也只能认了。 “娇娇,南林王府何时轮到你做主了?”君世清撩开车帘,缓步走下车来。 “诸位,我南林王先表个态,我们南林王府绝对是支持三皇子殿下,效忠于三皇子殿下。谁若冥顽不灵,”君世清遥指了指守在四周的修罗傀儡:“这些傀儡可不会认人。” 腿一软,早已有官员朝着君扶跪下:“我等愿意效忠于三皇子殿下……”只是这人话音还未落,但见寒光一闪,头颅已经和身体分家,咕噜噜地滚了几圈才停下。鲜红的血迹喷溅在白砖之上,触目惊心。 第124章 第四则记忆 周睿山已然出手,冷冷道:“还有人要临阵叛变么?新皇既已登基,不服者便是罪同谋反,当诛九族。” 君世清“哎呦”了一声道:“这位仙君,不是说世外仙门都是修仙问道,慈悲为怀的么,如今干预我们世俗王朝之事不说,怎的还出手如此残忍”说罢还略有惧怕地朝君扶身后缩了缩身子。 君扶仰天笑道:“周睿山,你好大的威风啊。你自问比之白长亭如何,比之君世宁又如何?当日在青丘,你们八大仙门联手也不过如此,如今你一人就妄想乱我朝纲,给我这草包哥哥当靠山?” 周睿山脸红了红,愤愤地啐了一口道:“你这妖魔,单打独斗我自问是打不过你。但你看这是什么?”说罢,周睿山手上浮现出一块镜片,篆刻着符文的古朴镜边,镜面闪动着暗红之光。 君扶星目微眯:“修罗恶世镜,你从哪得来的?” 周睿山得意地笑了笑:“自然是太上皇啊,世俗皇朝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东西,我说君无极区区凡人之躯,怎么可能将妖族和尸鬼炼制成傀儡供其驱策,原来竟是找到了这上古神器,如今便让你们开开眼界。” 仰天一挥,暗红色的光芒散入天空四周,守在奉天广场周围的修罗傀儡如同被扳动了开关,齐齐朝着广场中心而来,整个广场都在震动。 本来躲在龙椅之后的君狂立时扶了扶头上的十二旒冕,神情得意地大踏步走了出来:“好你个君扶啊,让你猖狂,今天就休怪朕不念及手足之情了。” 文武百官顷刻之间如过江之鲫抱头窜入奉天殿,这仙门和修罗傀儡之间的交战可不是凡人之躯可以承受的。 君扶眸中有红色的火焰闪现,随着怒意的炽盛,周身魔煞之气涌出,黑雾席卷,遮蔽天空,而烟雾之中隐隐浮现出应龙之身,身展双翅,盘旋飞舞,怒目嘶吼。何禄眼中有惊惧之色,拉着君世清微微后退。 “龙,是龙啊!三皇子殿下才是真龙天子啊!” “早就听闻当日明陵之中地龙之魂就曾对三殿下称王,不曾想竟然是真的。” “吉兆,吉兆啊!” 殿内的文武百官纷纷交头接耳,胆大的甚至跑出殿外观看这一异象。 “浮玉山弟子听令,给我杀了他!”广场上的千余名仙门弟子迅速结出剑阵,朝君扶围了过去。 “挡我者死!”团团黑雾瞬间分化成无数道飓风,朝着奔袭过来的仙门弟子席卷而去。 在君扶出手之前,萧仲渊早已化出承影千道冰蓝□□,修为弱的弟子顷刻便如风卷残云般被扫落于剑下,摔的鼻青脸肿。 “君扶,别伤他们性命,对付修罗傀儡要紧。”修罗傀儡已然逼近,早在青丘之时,几人就见过它们的威力。 君扶唇角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手中浮起三片同样的镜子残片,红色光芒大炽,修罗傀儡停住脚步,整齐划一地歪过头,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丹陛之上,瞬间有朝周睿山奔去之势。 周睿山面色惨白如纸,而这瞬间,君扶身形已出现在周睿山眼前:“本王说过,奉劝你好好考虑清楚,你比之君世宁如何?” 被魔煞之气环绕的君扶显得无比阴冷,令人窒息的压力迎面而来,周睿山咽了下津液,好不容易开口,却发现自己竟抖的厉害:“我,我不能杀你,但你的父皇和柒姑姑呢?他们可都在我手上。” 君扶微眯了眼:“周睿山,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周睿山自以为拿捏住了君扶的软肋,但面对君扶看似轻描淡写地一问,竟不敢回答“是”。 “如今,你还敢说不是软禁逼宫?”君扶转头看了一眼呆坐在龙椅上的君狂,早已抖成筛子的君狂吓得扑通跪下:“三弟,都是大伯逼我这么做的,我不想的,你别杀我,我不想死啊……” “真是废物!扶不起的阿斗!”周睿山愤懑地一脚将君狂踹到一旁,缀满东珠的旒冕滚落一旁。君狂的手伸了伸,又惧怕地缩了回去。 君扶冷冷道:“周睿山,我数三二一,你若引颈自裁,我便饶你们浮玉山满门。” “师尊……”浮玉山仙门有弟子喊了出来,只是更多的弟子却跪了下来,陆千易叩了叩首:“恭送师尊驾鹤仙去。”于是,伴随着一些哽咽,“恭贺师尊驾鹤仙去”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广场。 这一场盛大的登基大典便滑稽地变成了浮玉山仙门的门主丧礼了。 “好,好,很好!”周睿山惨笑连连:“难为你们都有这片孝心……” 但如今事已至此,已无任何退路,索性把心一横,看向君扶道:“你在东极大荒三年,方俊吉怎么不杀了你?成王败寇,今日落于你手,我无话可说,只希望你能谨记自己的承诺,放过我浮玉山一门。” 闭目长叹一声,一代仙门门主便就此自爆金丹而亡,那一瓣恶世镜的镜片跌落在地……父皇手中的这瓣恶世镜是从哪所得?又怎会如此轻易就被周睿山所得? 君扶双指微捻,将恶世镜的残片收于手中,果不出预料,再次跌入了深处的记忆中…… 他不知道自己跌落在了什么地方,四周都是浓稠的黑暗,也不知这样坠落了多久,他的身体终于不再无限下落,如一缕孤魂飘荡在虚无的空间里,黑色的烟雾在四周流窜,烟雾中一个上半身穿着铠甲的将军面容露了出来,模糊而不真切。 “你是谁?”君扶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楚眼前的这幅容貌。 “王,你怎么也会堕入魔域之中?这里是比黄泉冥海还要可怕的存在。”这人的声音低沉而熟悉。 画面闪现,九十九阶白玉阶梯之上,面容冷酷的帝王质问着台阶之下跪着的人: “赢勾,你可知罪?你不听调遣,私自出兵,致使落入蚩尤陷阱,峄山兵败,你可对得起八千将士的英灵?如今本座褫夺你神族之身,寂灭你的元神,你可服气?” “我不服!”赢勾倔强着抬头:“胜败乃兵家常事,即便是羲皇自己亲征蚩尤,又何尝没有兵败过?那些阵亡将领的英灵又该谁来献祭?” 一记灵光神鞭狠狠地抽在赢勾的脸上,顿时皮开肉绽:“峄山之战一败涂地是你擅权冒进所致,又岂能以简单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而论?峄山之上你就应该力竭战死以谢天下,以告亡灵!” 男人拦在了赢勾身前,跪下道:“羲皇,赢勾乃我部下,跟随我千年,如今犯下此等大错,是我管束不严,治军不利,我请求代为领罚,还请王能从轻发落,饶其性命。” 高台之上帝王的面容模糊,清冷的声音却依然透着愤怒:“刑天,我知你和他亲如手足,但军令如山,你说饶其性命,那八千将士的性命又有谁来饶恕?神魔两族不入轮回,全部都灰飞烟灭了!” “峄山的血债,我刑天就此立下军令状,必让蚩尤血还!” “你既为他领罚,便去天雷台自领一百道天雷电火吧。赢勾,本座罚你永生永世镇守黄泉冥海,渡怨魂,修功德,以赎罪。” 刑天拉住欲再争辩的赢勾,叩首道:“是!多谢王。”送他去往黄泉冥海。 “王,你才应该是那三千阶梯之上的皇,羲皇赏罚不明,怎配让你向他低头?” “您是生于这混沌灵气之中的龙族,而羲皇不过是女娲以这天地间的草木灵气造就的人族,即便高于那些泥胚造就的凡人,又岂能和这天地间孕育的妖兽们抗衡?” “赢勾,你跟随我千年,以后这话切莫再说。” “看着吧,总有一天,王,你会知道,他不过是在利用你。” 时光闪现,黄泉冥海四周的地上全是砂砾黑石,天空褪去所有的颜色,一眼望去,是混沌灰蒙单调的一片。无数透明的魂魄在这里聚集,冥海上浮着绿色的尸气。就是这样毫无生气的地方却长着一棵桃树,满树芳菲,万丈春光。 “王,这棵树的花全开了,你等的人要归来了吧。” “是啊,佛前我求得这粒种子,历劫万世,功德满树,如今花开了,他人在哪?” “这么多世,你要等的人是谁?” 魂魄被问的一怔:“是啊,这么多世,我要等的人是谁?” 四周再次变得一片黑暗,比四海洲无尽海底更黑的黑暗……周遭似有烈焰焚过,转瞬又似乎是冰封冷冽,无数絮絮私语在远处叫嚣,而这些叫嚣声越来越大,交织成各种哭嚎、咒骂……愤怒、悲伤、痛苦……无数苦难的情绪在这里堆积,涌现,头痛欲裂,几欲发狂。 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前方有一个白色的瘦削人影,也在飘荡着,微弱的声音传来:“救我……刑天……” 他拼命地想过去,无数的黑雾涌现出来,阻挠着,更多的声音叫嚣着“救我!救我!” 沈雁的面孔,君世宁的面孔……无数扭曲狰狞的面孔在黑雾中影影绰绰地闪现: “君扶,你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他在这里等了你千万年,你不过是呆了区区几天就承受不住了?” “打开魔域,获得这天地之间的五浊煞气,你才能成为最强者,你才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天界不过都是一群骗子,凭什么做六界共主?” “只有你,只有你才配!你才是我们的王!” 难受,好难受,君扶想将面前这些黑雾通通撕碎,想靠近那抹白色的孤单的身影:“滚开!你们都滚开!” 如梵音般的萧声穿透而来,粉碎了那些叫嚣着的声音,涤荡着心中的戾气,君扶猛然睁开眼,却是君世清的声音:“表哥,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可昏睡三天了。” 第125章 左右为难 君扶坐起身来,汗湿重衣,揉了揉还在突突跳动不止的太阳穴道:“仲渊呢?我睡梦中好像听见了他的萧声。” 君世清拿手帕将君扶额上的汗拭去:“萧哥哥一直陪着你,你好像梦魇了,他不停给你吹曲,也就刚会儿才走。浮玉山仙门有个小弟子跑过来求助,我看他急急忙忙出去了。” 浮玉山仙门的人我不是已经交代放他们自由离去了么,怎么还在宫里?君扶心中一跳:“那名弟子有说是什么事么?” 君世清:“这么好的炼制材料摆在这,圣上又怎会轻易放他们走?” 父皇和浮玉山仙门的宿怨已久,周睿山既死,这些徒子徒孙失了庇佑,父皇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当下急急披衣穿鞋:“有说去哪了么?” “说是在北面的皇家演武场……”话未说完,君扶已然冲出了寝殿大门。 营房的人见君扶自然不敢阻挡,支支吾吾地说了个大概,原来那日君扶晕倒之后,君无极便以谋反之名,让天师堂带修罗傀儡缉拿浮玉山仙门的弟子,陆陆续续送来这里,要将他们炼制成修罗傀儡。 一个时辰之前,也确有位白衣仙君闯了进来,只怕这会儿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了。 君扶暗道不好,果然人还未进到演武厅内,就已经听见兵器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萧仲渊必是为了浮玉山仙门的弟子和父皇起了冲突。 进到厅来,果见君无极正气急败坏地大喊:“给朕抓住他,杀了他!杀了他!” 大厅之内一片惨像,无数的修罗傀儡的残肢断臂在地上蠕动不止,地上到处喷洒着黑红相间的血迹。地上醒目之处还倒着一具庞大的躯体,现出百足蜈蚣之身,已经被承影砍成了几百段。 “他,他,他竟然杀了朕的一寸金!” 微蓝剑光漫天飞洒,百十个浮玉山仙门的弟子分散站在萧仲渊的身后,对抗着修罗傀儡,但君无极似乎杀红了眼,越来越多的尸鬼傀儡涌了上来。 修罗恶世镜明明已经在自己手上了,怎么父皇还能驱使这些修罗?但眼下情势危急,来不及细想,君扶用邪武控制住所有修罗傀儡。 “怎么不动了,怎么不动了?”君无极发狂地猛踢了前面的傀儡一脚,力道太大,反而将自己反弹仰面摔在了地上,郝公公忙上前去扶。 君扶跃至萧仲渊的身侧,萧仲渊一身白衣早已溅满鲜血:“阿渊,怎么了?你怎么和我父皇打了起来?浮玉山仙门的弟子怎么还在这里?” “那要问问你的好父亲。”无数剑影重新归于一处,萧仲渊手持承影,直指着君无极道:“周睿山已经伏罪,当日君扶已然承诺放过浮玉山满门,你如今却背信弃义地将他们炼制成无知无觉的修罗傀儡,如此残暴不仁,枉为人君。” 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有人敢拿着剑指着自己,还如此嚣张。君无极直气的浑身发抖,胡乱地将手上的玉石扳指砸了过去:“萧仲渊,你屡次三番冒犯于朕,看在你助君扶逃离东极大荒有功的份上,朕都不和你计较。朕是谁?朕是天子,八荒七十二州都臣服于朕的脚下,大胆,大胆!” 萧仲渊毫无半分退让:“三年前我可以为了妖族无辜生灵而与八大仙门对峙,今日我同样会为浮玉山仙门这些无辜的修士与你对抗到底。君无极,你用邪武炼制傀儡,如今便是连无辜之人也不放过,你堕入魔道,我昆仑墟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必不能容你。” 君扶忙拦在了君无极面前:“阿渊,他是我父皇,有话好好说。” 萧仲渊一双郎朗星目凝视着君扶,却没有收剑的意思:“君扶,其他事情我可以听你的,但此等拿活人炼制傀儡的魔道之事没有半分可以商量转圜的余地。” “好啊,朕也想看看所谓神宗昆仑墟的仙君究竟有多大的修为本事,可以对抗十几万的修罗傀儡大军,是你的剑快,还是朕的人多!君扶,快给朕放开他们。” 君扶转身面朝君无极跪下道:“父皇,那日奉天殿上,儿臣确实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诺,只要周睿山引颈自裁,便放了浮玉山满门。况且浮玉山虽跟着废太子逼宫,但这三年间也曾替父皇征战过八荒七十二州,父皇就网开一面,放他们离去吧。” 君无极怒道:“好啊,连你也不听我话要逼宫了是么?你可知,父皇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就是在即墨,被萧仲渊师尊所伤,你还要护着他么?” “父皇……”君扶为难地看了看君无极,又看了看萧仲渊,头都大了,今日不会要被逼着做个决断吧…… 君扶蜷紧了手指,缓缓起身,面朝着萧仲渊道:“阿渊,他是我父皇,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可能看着你杀他。你也别逼我,你是对抗不了这么多修罗傀儡的。” 萧仲渊不可置信地看着君扶:“君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以活人炼制傀儡,丧心病狂,天理不容,与魔族无异。他是你父皇,你就要包庇纵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是不是修罗恶世镜影响了你?” “没有。”君扶手中现出湛卢剑:“阿渊,我做不到和你一样为了芸芸苍生,可以和生父割发断亲。浮玉山仙门的人你可以带走,但此事到此为止。我不想站在你的对立面,但请你也别逼我。” “你……” 萧仲渊脸色渐渐苍白,身体有些僵硬,说不上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悲伤恼怒多一些。半晌方咬牙道:“我曾在师尊面前起誓,我萧仲渊一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此生遇魔杀魔,绝不存丝毫仁念之心。既然如此,你出手吧。” “……”君扶一怔,这还真是个死性子,但他从未想过要对萧仲渊出手。 僵持间,一白一蓝两抹颜色掠入厅内,竟是初尘和柒嫆。 初尘落在萧仲渊身侧,只低声道:“仲渊,你的应劫之人找到了。” 柒嫆执起君无极的手轻声劝解道:“圣上何必要与萧仲渊撕破了脸,他的性格你也略有听闻吧,当日在青丘,他可以为了妖族甚至与昆仑墟敌对。这些修罗傀儡炼制不易,即便今日杀了他,必定也要折损不少,况且他与扶儿交好,又何必为难扶儿呢?” 君无极脸色稍霁,如果再不顺着台阶下,只怕等下更难收场,至少君扶还是向着自己的。当下哼了一声,不再作声。 君扶忙示意天师堂之人将这些浮玉山仙门的人带走:“如今仙门的人大都在东极大荒,你们尽快离开盛京,这一路上也不会有人再难为你们。” 萧仲渊点了点头,浮玉山仙门剩下的弟子向着萧仲渊千恩万谢之后陆续离去。 萧仲渊收了承影:“这皇宫我是不可能再待下去的了,君扶,你跟不跟我走?” “我……”君扶握了握自己的左手腕,犹疑着。 见他犹豫,萧仲渊愈加愠怒:“你可还记得你说过,无论我做出怎样的选择,你都会选择和我站在一起?言犹在耳,莫非都是随口胡诌骗我的?” “自然不是,我……”却被君无极一手拉住:“扶儿是我天临皇朝的储君,又岂会和你走?萧仲渊,朕今天饶了你,不代表朕可以处处纵容你。” 萧仲渊冷眸一笑:“是么,君无极,我今日亦是看在君扶的面上暂不和你计较,你若之后还敢将活人炼制成修罗傀儡,你记住,我萧仲渊定会来取你性命。” 说罢转身拂袖而走,将出演武厅之时,偏了偏头道:“君扶,我在云来客舍等你。” “大胆!大胆!……”远远地还传来君无极愤怒的咆哮声。 萧仲渊前脚进了云来客舍,君扶后脚已跟了来,只是还没进客舍大门,已经被初尘拎了出去:“这云来客舍你不能来,你忘了仲渊的天劫了?” “不是啊,唉,我刚刚也是因着天劫的原因才和他说了那番话,只是……感觉阿渊好像很生气,我想,或许我可以稍微解释一点点?” “不行。”初尘一口回绝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正好因你父皇之事生了嫌隙,不过就是一月时间,待仲渊渡过了天劫,你再和他解释这其中的误会,他自会理解。而且,我也有事需要你去办。” 君扶奇道:“你是神族,还有什么你办不了的事情?” 初尘淡淡道:“嗯,你去寻个‘牡丹’出来。” 君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牡丹?” 初尘指了指君扶手腕上的标记:“牡丹,已十世为娼,若今生再不从良,下一世便要入畜生道。这话我随口编的,你去帮我寻了这个‘牡丹’出来。既然说是天劫,自然不能露出破绽,你须得和她提前说好,无论我们之后用何种方法渡她,她都不能答应。这对你来说,是小事吧?” 君扶笑道:“这个简单,今日之内便给你办好,‘牡丹’的信息今晚我就让人送来云来客舍。” “很好,之后你无需出宫找我,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我会随时出现在你面前。你手上的镜像标记什么时候消失,便代表他心中对你已无情。其实,这以后对他对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君扶看着手腕上黑色的鸢尾花,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转身离去。 第126章 牡丹花下 接连三天,君扶都没有出现,萧仲渊在云来客舍等的日益焦躁,即便是吹奏清心音也纾解不了心中的烦闷。 初尘倒是很善解人意地开解着:“他如今是天临皇朝唯一的皇子,又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仲渊,易地而处,你会放弃所有跟他走么?你和他所选择的路终究不会一样。君扶未必会愿意修仙问道,而你又愿意陪他留在这世俗皇朝么?” “我……”萧仲渊犹疑着,若非是为了获得更强大的神力对抗北辰,这天界神族的身份他并不稀罕。 萧仲渊看向窗外,客舍外是熙攘的人群,正月里四处都是喜庆的,千门万户曈曈日,春风送暖入屠苏。萧仲渊想起了镜城,也是这般的热闹,彼时却是有君扶陪在身边。余生有你……是啊,若他能与自己心意一致,留在世俗皇朝,其实也未尝不可。 见他只是半敛了目,默默喝茶并不回答,初尘道:“那我们先去虞美人,渡过你的天劫再说吧。” “虞美人,这是哪?” “她既为花娘,自然是在盛京青楼之地。” 盛京城最负盛名的青楼小倌一是醉花荫,其二就是虞美人。此时,花楼外挂满了喜庆的红色灯笼,映照在一众莺莺燕燕花枝招展的衫裙之上,更衬的眉如春水,眼含秋波。 甫一到门口,一群花娘子便围了上来,各种脂粉熏香呛的萧仲渊眼尾儿瞬间红了,反倒给本就温润如玉的气质上熏出了三分旖旎风情,惹的一片争抢:“公子生的好俊样貌,你选我,我半分钱都不收你的,可好?” 初尘已换成了男子的装扮,随手施了个防御结界,冷着脸将所有人挡开。叫来鸨母,点名要找牡丹。 “好厉害的小厮啊。”花娘们无奈地在拥挤在结界外,目光却仍旧流连在萧仲渊身上,叽叽喳喳。 鸨母谄笑着道:“两位仙君,牡丹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啊,每天都有不少贵人翻她的花牌,两位仙君我们自是得罪不起,但我们世俗之地也是有我们的规矩……” 话未说完,初尘直接递过去一锭金:“规矩我懂,你安排便是。” 鸨母立时喜笑颜开地收了金,将二人往深处的花房中领:“牡丹虽也是我们虞美人的花娘,但她是女修,我们也勉强不得,所以愿不愿意接待二位仙君,就看二位仙君和牡丹的缘份了。” 人已走到前面去了:“牡丹,有贵客到!赶紧装扮下……” 萧仲渊奇道:“你哪来的这些黄白之物?莫不是仙法幻化出来假的吧。” 初尘解下钱袋递给萧仲渊:“自然都是君扶给的,云来客舍的一切开销也都挂在他账上。这个给你,或许等下用得着。” 萧仲渊一怔:“你不和我一起去?” “这是你的劫,自然只能你自己渡,你,你自己小心些。”初尘面色微红,这酒色财气之地对神元是有影响的,更何况她也还是姑娘,有些后悔为何编了这样一个有情劫。“我,我在隔壁间。” 老鸨已经推开一扇花门:“仙君大喜,我家牡丹愿意招呼公子,请进。”还贴心地在萧仲渊进入后将房门掩上。 房间布置的也有几分雅致,琴棋书画错落放着。不多时,屏风后转出一身姿曼妙的艳丽女子,着衫却是单薄,隐隐露出白皙的肌肤。 瞧着萧仲渊掩口笑道:“仙君果真生的让女子都自叹弗如,不知如何称呼?” 萧仲渊只端正地坐着:“昆仑墟萧仲渊。”想了会又道:“姑娘如何称呼?姑娘既然也是修仙之人,为何会选择这烟花之地?是否有什么苦衷?” 不多时,有龟奴前来将酒菜布好,牡丹斟了杯屠苏酒递与萧仲渊:“都说牡丹乃国色,萧公子唤我牡丹即可,这之前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修仙枯燥,古语不是有云只羡鸳鸯不羡仙么?” 萧仲渊只拒了那杯酒:“在下酒量浅薄,饮茶便好。我几日前有读过一篇关于慎独自修的文,想着今日正好分享给牡丹姑娘。”当下便诵读了出来。 初时,牡丹只支颐瞧着他,但萧仲渊一幅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学究模样,听到后来竟生了几分困意,若不是见他生的好,早赶了出去。 打断道:“我是看明白了,萧公子是要来这虞美人做柳下惠了,你点名牡丹,究竟是要我做什么?” 萧仲渊本也不想拐弯抹角,况且他也不善说谎,既然如此,便直接说明了来意:“姑娘,烟火之地非久居之所。你既然曾为女修,何不继续修行?此中若有难处,我可为姑娘助力。” 牡丹盯着萧仲渊一会儿,忽然笑道:“萧公子莫不是劝我从良来了?都说男人两大爱好,逼良家少女为娼,劝风尘女子从良,如今便是仙君也不能免俗啊。” 笑了好一会儿,借着酒意去拉萧仲渊的手道:“别说这虞美人了,就是这盛京城之中青楼小倌上万之众,萧公子怎的不去劝他人,非得挑我?是牡丹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你……”但“自重”这个词用在青楼似乎有点可笑。 拉扯中,牡丹瞧见了萧仲渊手腕上鸢尾花的标记,蓦地一怔:“莫非萧公子渡天劫的任务便是渡我从良?还真当是……有趣。” “你居然知道?” “我也曾是仙门弟子,自然知道这修仙的境界,萧公子不愧是昆仑墟的弟子,年纪轻轻,修为竟然如此深厚,得遇仙君,还真是牡丹的福气啊。” 牡丹打开缠花枝八宝香炉,继续添了些牡丹花味的熏香,房中一片烟雾缭绕。 萧仲渊呛的轻咳了几声:“姑娘能否打开窗户?我不太闻得惯这熏香的味道。” 牡丹的眼眸中爱慕之意愈深:“可我衣着单薄,若开了窗,萧公子抱着我可好?” “……”萧仲渊忙挪了身子,避开她:“姑娘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又何必如此?此事我虽是有求于姑娘,但于姑娘也并非坏事,之后若有需要我之处,必当相助于姑娘。” 牡丹只半倚在案几上,愈发娇嗔道:“萧公子若愿意娶我,我便依你从良可好?” “姑娘既然曾为女修,便当知道,昆仑墟修的是无情道,是不结道侣的。” “公子既受门规所限,不愿娶我,那便陪我一晚可好?”说着便将手搭在了萧仲渊的肩上。 “……”萧仲渊将她八爪鱼一样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只能言明道:“姑娘可知,你已十世为娼,若今生再不从良,下一世便要入畜生道,不得为人。” 牡丹脸瞬间黑了,但看着萧仲渊一本正经不似胡说八道,复又笑道:“我不管什么前世来生,我只想今生。既然我是仙君的劫……”回身将案几上的一枝早桃递到萧仲渊手中:“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真是朽木不可雕,渡无可渡!萧仲渊起身便想离开,须得重新再想办法。但脚步却有些虚浮,这桌酒菜自己明明一口未动。 “过了今晚,牡丹便成全仙君从良可好,让你渡过天劫,尸解成仙,成为那九重天的神仙之后,萧公子可别忘了你和牡丹曾有的这晚露水情缘便好。” 渐渐地,萧仲渊觉得头脑昏涨,身体发热,体内奔腾着莫名的躁动和渴求,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看着弥漫在房中的袅袅熏香,不自觉蹙了蹙眉:“催情迷香……” 牡丹将手环在了萧仲渊的脖颈上,朝着他的耳畔轻吹了口气挑逗着:“美人投怀送抱,又有这催情迷香,我就不相信小仙君能把持地住……” “真是自甘堕落……”萧仲渊实在忍无可忍,怫然就要离去。 “仙君,这对你是多容易之事,你不过是陪我一晚,便可渡过天劫,天下哪还有此等容易之事?之前望君山仙门的老门主渡劫可没你这般容易。”女子温软的身体倚在怀中,软语温存,极尽诱惑。 萧仲渊心中已无比嫌恶,但如她所说,不过是一晚,不过是一副皮囊,便可渡过天劫,获得神族无上的神力,与承影神武人剑合一,对抗修罗傀儡,再也不用被北辰胁迫,可以去救更多的人…… 萧仲渊蜷紧了手,有一刹那的犹豫,这样的诱惑,谁能拒绝?但不可以,绝不可以!所谓渡人,又岂能是交易?萧仲渊,你怎会有一刹的如此想法? 但身体似乎跟不上意念,一点力气都没有…… 牡丹忽然闷哼了一声,被人给击昏了过去,来人轻笑了一声:“你倒挺会捡便宜的,言而无信,想得美呢你。” 萧仲渊松了口气,扶住君扶道:“君扶,初尘呢?” 君扶将萧仲渊抱到马车上:“就你们两人居然真敢来,还好我早先布了暗探。初尘在隔壁间早被下了迷药,这会儿睡得和猪一样,你放心,我已叫人送她一并回客舍了。” 温暖的车撵中铺着厚厚的裘绒毛毯,置着熏炉,厚实的车帘挂毯将夜晚的寒气完全隔绝在外。 “是不是很热?我来帮你。”君扶坏笑一声,将他的衣襟散开。 萧仲渊缩了缩身子,鼻翼微皱:“我有正事和你说,而且……”但心中勉强按捺住的燥热在君扶的撩拨下愈发疯长起来,只得先推却着君扶的手道:“别在这里。” “嘘……”君扶却吻上了他的唇角,低声道:“这些织物可以祛寒保暖,却不能隔音,别让外面的侍卫听见。” “……”面皮子薄的萧仙君立即乖乖噤了声,面色却红的几欲滴出水来。看着眼前之人一副无奈而不可反抗的模样,君扶愈加放肆起来。 下了马车,君扶又给萧仲渊裹了一层毛毯,遮住他略有散乱的衣服,回头让侍卫全部先回去:“你们先都回宫,今晚的事情半个字都不能说。” “太子殿下,那这人?皇上并不喜欢您和他来往。”这是御前的御林军,在皇家演武厅的时候见过萧仲渊。 君扶略微掐住萧仲渊的下颌,肌肤细致的脖颈之侧还落着他刚刚的杰作。“他上次得罪了父皇,之前是他修为高强,如今落在我们手里,本王自然得先好好收拾整治一番。” 但整治不应该是送去天牢么?但那统领瞧着君扶面露不愉之色,不敢再问,当下接令,着一众人等驾着车辇悄然离去。 君扶扶着萧仲渊回到房中,发现竟还是数年前二人所居过的房间,这天劫只怕是过不了了。心下感怀,明知这样不好,但如今春色在怀,又没有初尘在一旁盯着,这样的美事白白放过,他岂非是个傻子。 于是大大方方就开始扒拉早已被他扯的散乱的衣服。 “唔……”萧仲渊翻了个身,沉重的呼吸抵着他:“你来找我,是想好了么?” “你看你,都这副模样了,还能想着正事?”伸手解下他的发簪,将他一头墨发散开:“我先给你解迷香,其他的我们稍后再说,听话。”复又将他压下…… 第127章 太子大婚(一) 第二天早上,萧仲渊起来,君扶早已离开了,若不是凌乱的被褥和留在身上的痕迹,萧仲渊觉得只是自己荒诞的一场春梦。但心中却有几分愠怒,这个混蛋,做完就走,将自己当成什么了,醉花荫的青衣小倌了么! 立时让伙房送来热水净身,埋在水中小半个时辰,却还是愈想愈气,打定主意,下回再见着他,必先得揍上一顿,方能出了胸中这口郁结之气。 街上忽然敲锣打鼓无比喧嚣起来,萧仲渊整理了衣冠,刚出房门便瞧见初尘揉着额头出来:“仲渊,昨晚是不是君扶来了?怎么我早上起来竟会在客舍中。” 萧仲渊面色微红,轻哼了一声道:“嗯,我们中了那花娘的迷香……” 初尘一怔,瞬间满面通红,这君扶办事也太靠不住了,不是事先说好的么,怎还会出如此荒唐之事? 哪好意思再问,低头先下了楼去:“先用早膳吧。”君扶既然赶了过来,想必也没出什么事。那种地方,下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跟着去了。 客舍之中早已熙熙攘攘地坐了不少人,互相热烈地讨论着,萧仲渊瞥了眼送早点过来的小二,不经意问道:“今日是何事竟如此热闹?” 店小二麻溜地将早点摆上,十分热情地答道:“二位贵人还不知?我天临皇朝的大喜事啊,今日一早便四处张了皇榜,我朝太子殿下将于三日后迎娶荣国公之女容城郡主,举国为贺,大赦天下。这皇家聘礼刚刚敲锣打鼓地送过去了,啧啧啧,足足有一条街那么长啊,金银珠宝,玉器古玩,都是些我们见都没见过的各种珍稀玩意儿。” 萧仲渊只觉脑中轰地一响,急怒交加,几乎要晕了过去。狗东西,那他昨晚在干什么? 可旁边一桌的客人却还没有眼力劲地凑过来继续八卦: “容城郡主容色无双,又出身高贵,这桩皇家婚事早在十年之前便定下来的,只是因着容城郡主身体之故,一直没有举行大婚之礼。如今可算是圆满了。” 萧仲渊几乎要将那茶杯捏碎:“不是传说郡主中了随兕禁咒,活不过二十。” “是啊,之前也不知是谁造的谣,耽误了郡主和太子殿下的大好姻缘,否则到现在这皇太孙都好几岁了吧。” “我们郡主是吉人自有天相,大富大贵之命啊,太子殿下不也是前些时候才从东极大荒归来么?这就是天赐的姻缘啊……” “砰——”地一声响,打断了那人的叨叨。这茶盏不受力,碎成数瓣,瞬间尖锐的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滴落在桌面。 “哎呀……”那客人惊呼一声,吓得转头就走,只小声嘀咕着:“莫不是暗恋容城郡主之人?明明身侧有如此美貌的佳人陪伴,真可惜了,可惜了。” 怎么可能?即便君扶在修罗傀儡一事上与自己颇有争执,他也不相信他会这么快就大婚迎娶容城郡主,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只是为什么,他不告诉自己。 “仲渊,我说过,你和他所选择的路终究不会一样。如今他已经用行动说明了他是要成为这八荒七十二州大陆的王,你又何必执着呢?” 初尘用灵力愈合了萧仲渊手上的伤口,继续劝慰着:“昔日昊天帝君或有一缕气息在你身上,你定能成为天界神族的,这才是你的归处。” 萧仲渊哪还有胃口继续吃早膳,将手中的筷子一搁,飞身就出了云来客舍,他一定要去找君扶问清楚,他断不相信他会如此做,其中必定是有什么原因。 皇宫中,萧仲渊随手制服了几个御林军,说太子殿下正在文德殿帮皇上批阅奏疏。不多时,文德殿的门直接被八九个倒飞进来的御林侍卫给撞开,四仰八叉狼狈不堪地仰躺在大殿之中,向来谦谦君子的萧仲渊这会儿下手可着实不轻。 但更多披甲执锐的侍卫围了上来。 “都退下吧,你们是拦不住他的。”君扶挥了挥手,让侍卫们都下去。 随着宫殿门的关闭,萧仲渊径自将一张撕烂的皇榜扔在了君扶面前,原本想好的心平气和在骤然见到君扶云淡风轻的神情之时,瞬间压抑不住爆发了,怒道:“想好怎么解释了么?” 君扶从书案上拾起破烂的皇榜看了一眼:“你原来是为这事生这么大的气?你早就知道,我和容城郡主素有婚约,当年她也是因救我之故才中了随兕禁咒。如今她福大命大,解了这禁咒,我自然要履行这婚约。况且托你师尊之福,我父皇身体如今每况愈下,这也是他的希望。” “你这是在怪我?你不是说过你和容城郡主的婚约早已不算数了?”此刻,他早已失了平素的雅正理智,竟有几分痴缠的怨妇口吻。 君扶将皇榜放在一边,走下御案:“阿渊,大哥流放边陲蛮荒之地后,我便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天临皇朝的百姓需要我,未来,我更将成为这八荒七十二州的主人。” 萧仲渊盯着眼前这张依旧少年意气的脸庞,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起来:“如此说来,你要这个皇位是真的,你娶容城郡主也是真的?” 君扶走近,捻起萧仲渊一缕墨发,叹了口气道:“阿渊,我答应你的事,要食言了。我需要皇后,未来我还会广开后宫,为我天临皇朝延绵子嗣。我纵然再心悦你,但你终究是男子,是妖族,不能为我君家开枝散叶。” “……”萧仲渊脸色煞白,眼前发黑,几欲晕了过去。缓了缓惨笑道:“好,很好。那昨晚算什么?你既然早已打定主意留在天临皇朝,迎娶容城郡主,就该堂堂正正一早和我说清楚。” 君扶表情古怪地看了萧仲渊一阵,忽然笑出声来:“阿渊,大家都是男子,你不会还在意贞洁清白这种东西吧,大家都能开心一下不好么?昨晚你难道不享受么,我可是这会儿腰还痛着呢。” “你……混账!”萧仲渊觉得无比羞耻,气血上涌,再也忍不住,挥拳打了过去。 这力道当真是猛,君扶被揍地踉跄退了好几步,拭去口角旁溢出的一丝鲜血,脸上却依旧笑着:“我知道你必然会生气,如果你觉得揍我一顿可以开心些,那你继续吧,我绝不还手。” 萧仲渊揪住君扶的衣襟,那曾经如同凤凰花一般明亮灼热的眼眸如今望进去,感觉却是一片枯败。萧仲渊咬了咬牙道:“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是皇位改变了你,还是修罗镜影响了你?” 君扶覆上萧仲渊的手背,并无一丝歉疚之意:“阿渊,时移世易。不管你心里怎么看我,我还是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皇宫的大门也永远为你敞开。大婚之日,你若愿意来,我必将奉你为上宾。” 萧仲渊甩开君扶的手,后退几步勉强站定,只觉无比荒谬讽刺:“太子殿下还真是大度啊,好,很好。撇开我们之间的事不谈,那修罗傀儡呢?当初我救你逃出东极大荒,便是因你父皇暴虐,堕入魔道致天下生灵涂炭。而你回盛京拿回这个皇位为的是平息八荒七十二州的战火,八荒之内,再无修罗傀儡。这些,还算数么?” 君扶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微光:“昆仑墟的萧仙君果然永远都是心系苍生啊,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是算数的。何况,如今八荒七十二州大陆一统,自然不会再有战火。仙门占据东极大荒洲,我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去进犯。至于修罗傀儡……” 顿了顿,君扶斟酌着用词:“我会慢慢处理的。” 萧仲渊星眸微眯,冷笑道:“什么是慢慢处理?太子殿下,你这是要敷衍我么?” 君扶重新坐回御座,继续提笔批阅奏疏:“阿渊,你也要给我时间。而且,你若不能渡过天劫,晋升神族,未必能打得过我。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阿渊,我们走的路终究不一样了。” “你——”萧仲渊的身体不受控地细细地抖着,道不同不相为谋?君扶,你还有心么? 蜷紧了袖中双手,他很想将珍藏了那么久的那只锦囊就此狠狠地扔在君扶的脸上,然后无比酣畅淋漓地大声说:君扶,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干! 可是,可是,他还是舍不得。 心,骤然痛起来,心底的那些荆棘再次蔓延出来,绞着自己的心,不可以,他绝不可以表现出来。萧仲渊蓦地转过身,背脊依旧是挺直的,眼尾却已然洇红了。 看着萧仲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君扶猛地将御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原来自己竟会这般做戏,毫无破绽,他竟然真的就信了…… 怔怔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的镜像标记,阿渊,我只盼你能平安渡过天劫,之后我定当负荆请罪,任你处置。什么八荒七十二州的王,我统统都不稀罕,我只愿与你御风万里,仗剑天下,看尽这六界河山。 第128章 太子大婚(二) 太子和容城郡主的婚期如约而至。 萧仲渊一早便梳洗收拾了一番,更难得地着了一身绯红色的衫子,初尘似乎从未见他有过如此色泽艳丽的装扮,呆呆怔了半晌方道:“仲渊,你这是打算去哪?” 萧仲渊拿出一块做工精良的玉牌:“自然是去观礼,难得太子殿下亲赠我玉牌,奉为上宾,我又岂能拂了他的美意。” “……”这不会是魔怔了吧? 初尘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喜怒悲伤的表情,只是前几日回来还是神色哀绝,怎得过了几天,除了脸色苍白些,便恢复如常,如今竟还要去大婚现场? 不由分说掰过萧仲渊的手腕,黑色的标记明明还在。 萧仲渊只道她是提醒他去完成这个渡劫的任务,忙收回手道:“这个不急,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你放心,我不会忘。” 午时过后,整个盛京城都沸腾热闹着,人们纷纷拿着鲜花涌到迎亲銮仪卫队必经的道路旁,翘首以盼,看着八抬彩轿缓缓驶入太和门,君扶揭帘,携太子妃之手步入内宫。三品之上的文武大臣,命妇悉数入宫为贺。 猩红色的地毯从外门一直铺陈延伸到内宫,艳阳之下,太子头束鎏金发冠,大红喜袍上用滚金线绣着张扬的四爪金龙,愈发衬的男子的眉目意气风华,俊朗无俦。太子妃额上花钿璀璨,手持却扇,长长的凤尾裙裾在身后展开,雍容前行。众人皆赞好一对璧人。 丹陛之前,叩拜于皇帝,接过金册金印,便是礼成。 韶乐之声大奏,百官朝拜:“恭贺太子大婚!太子太子妃千岁!”回声阵阵,不绝于耳,在这浩大天地间绵延不绝。 广阳县中,犹记得他曾说“日后回到皇城,我为你再补办一场可好?”如今,言犹在耳,而他娶的竟是他人,何其可笑。然更可笑的是自己竟还会当真。 大礼结束之后便是赐宴于东宫内殿,君扶和容城郡主端坐于主座,接受亲族恭贺,只是司洛泱的面庞之上犹挂着金珠面帘,萧仲渊瞧不真切她的面容。 君扶万万没有料到萧仲渊竟真会前来,他不敢瞧他,却又忍不住瞧他。便常借着酒杯,若有若无地瞥上一眼。心想他的阿渊穿上这般艳丽的颜色原来是这般好看,从前只见惯了他的水墨清雅,如今一袭红衫如霞光渐染,美玉生晕,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殿内乐舞不停,王公大臣彼此之间都在互相恭维寒暄道贺着,唯独没有人敢来首座敬酒。 当日在奉天广场上,众人已然知道这位仙君是助太子逃出东极大荒的功臣,和太子的关系自然匪浅。但之后由于和圣上的争执传播开去,圣心不悦,大家自然又躲着些。更何况此时这位仙君面若冰霜,目有寒刀,更不会想去碰这个钉子。是以一派热闹的场景之下,这首座一角却显得尤为冷清。 只是这仙君生得着实好看,东风染尽胭脂色,缓带轻衫惊鸿若。便是陪同前来的女子亦是华容婀娜,令人忘餐。 无数道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在这里聚集,赞叹的,不解的,好奇的…… 君世清敬了酒下来,瞧见位于右首的萧仲渊和初尘,倒是大方地走了过去作揖敬酒:“之前在南林王府,还得多谢萧哥哥施以援手。萧哥哥与表哥是至交好友,如今太子表哥大喜,借花献佛,这杯酒便敬萧哥哥。” 萧仲渊也不拒绝,一杯饮尽:“先前南林王府炼制妖族所用的子母符如今可还在用?” 君世清面色微微一变,继而笑道:“君世宁死后,邪武已然消失不见。君世宁曾经豢养的那些尸鬼傀儡和鸾川妖族已尽数为当今圣上所得,或是要问圣上方知。”说罢,赶紧转身溜了,只怕这位萧哥哥又不管不顾得要为苍生立命。 初尘伸手按住了萧仲渊的手:“仲渊,你酒量不好,而且明日就是晦日了。” 萧仲渊瞥见君扶的目光,摇了摇酒壶,“不妨事,是啊,我与太子殿下曾为至交好友,难得他大喜,自然为他高兴,今日便是醉了又有无妨。” 初尘双目如一泓清水般盯着萧仲渊,你从前从不沾酒,更不会因任何事而失了理智,慕轩,这究竟是你么?还是我从未真正了解你? “初尘,你是天界神族,可知妖兽随兕禁咒,六界之中有可解之法?” 初尘摇了摇头:“随兕禁咒阴毒,乃其一族的保命之术,下咒必死。而中禁咒之人无药,无术可解,不过是苟延残喘多些时日。”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要娶她? 萧仲渊不胜酒意,起身时脚步有些虚浮,可心中却难受的厉害。本想着若无其事地恭贺,但话到口中,竟酸涩地差点哽咽。 ……好在尚能借着几分醉意掩饰。 好不容易平稳下心绪,自嘲道:“这酒量还是让太子殿下见笑了。”却又连饮了三杯道:“这三杯酒自是恭贺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天赐姻缘,我萧仲渊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饮尽琉璃杯中之酒,萧仲渊的瞳孔竟成了碧色,君扶知道,心绪大恸之下,他体内的妖毒提前发作了。袖中的手不由自主伸了伸,却终是落下了。 只狠着心道:“萧兄,如今你敬我的三杯酒已然饮尽,承你美意,感激不尽。” 萧仲渊本就酒量浅显,这几杯酒下肚,已经醉意上头,拍了拍君扶的肩,笑意愈深:“不够不够,还未敬太子妃呢。” 转向司洛泱:“我曾遍查昆仑墟的藏书,随兕禁咒无药可解,无法可救,我是好奇,太子妃是如何解了这天下奇术的?” 君扶伸手抓住萧仲渊的手腕:“仲渊,你醉了。来人,送萧仙君和初尘姑娘出宫。” “怎地如此心虚?你莫不是如同炼制尸鬼傀儡一般控制了她的心智?”见司洛泱依然端坐在凤座上不动,手中灵力绽放,一道劲风径自掀起遮面的金珠。 君扶出手击退萧仲渊,拦在司洛泱身前:“萧仲渊,本王念在往日之谊上,一再容忍你,你不要以为本王真不会对你出手!” “是吗?那如果我一定要目睹下太子妃的风采呢?太子殿下是否打算对我出手?”微蓝光起,萧仲渊竟然召出了承影。一众朝臣族亲立时噤若寒蝉地退于老远。 若真打起来,只怕剑气灵力所到之处,会将大殿的屋顶都给拆了。 君扶却并不打算退让,亦现出湛卢神武,两相僵持:“洛泱是本王的太子妃,本王自然是要维护于她。仲渊,你执意如此,便出手吧。” 一直未曾说话的司洛泱忽地站起身来,行至君扶身侧:“殿下维护妾身之心,妾身感激。你我大婚之日,何必为妾身伤了你兄弟二人的和气,萧仙君既然执意要看,便由了他吧。” 说罢伸手便将面帘取下,现出一张秀丽至极的容貌。只是较之之前的天然,如今描摹着夸张艳丽的妆容,眼眶更是弥漫着淡淡的一层黑色,萧仲渊蹙了蹙眉,果然是被魔气侵染了。 “萧仙君可看清楚了?本宫并未被邪武控制心智,十年前,圣上便已将我赐婚于殿下,萧仙君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被魔气侵染,但暂时未失心智。萧仲渊收了剑,不想场面继续难堪下去:“既然如此,君扶,你我二人日后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初尘,我们走。” 出到宫外,骤冷的寒风驱散了几分醉意。内心的躁动不安开始疯长,碧鳞开始渐次生出。明明明日才是晦月,妖毒竟提前发作了。 萧仲渊忍着难受,淡淡道:“你先回客舍吧,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陪你。” 萧仲渊抬眸看了初尘一眼,如此绝尘英秀的女子,陪伴昊天帝君数千载,真的能放下么?便如同无论君扶如何伤他负他,他心中依然做不到断情绝爱。 微叹了口气,径自转身离去:“仙子有心,但我想一个人静静。” 初春的夜乍暖还寒,初尘并不怕冷,只是心是凉的,便似乎冻的身上也生了几许寒意。抱着臂膀摩挲了一阵,还是不放心地远远跟随着。 待初尘找到他时,却是在一个破落的山神庙里,一如既往,他要用铁链锁住自己捱过去,望着那些银碧相间的鳞片,初尘几乎落下泪来。 门外有人!身形瞬移,却是君扶,一身喜服还未脱。初尘冷着脸道:“你怎么来了?若被他知道,岂非前功尽弃。” “他妖毒提前发作了,我不放心来看看。”听着屋内那些压抑着的痛苦嘶吼,君扶愈加自责,若非他心绪大悲大恸,又怎会提早激发妖毒,引发嗜血病症。 “我会照看他的。”初尘微扬起下颌,骄矜道:“君扶,吾乃天界神族,你有何不放心的?” 君扶挽起袖口,勉强压着不悦:“那为何时到今日,到了这样的地步,这标记依然没有消失?”鹰隼般的目光掠过凶狠之色:“你若和北辰设计陷害于我和阿渊,之后不管什么天界上神,便是杀上九重天去,本王也毫不惧怕。” 陷害?初尘身体忽然战栗起来,莫名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君扶,你以为这世上便只有你一人在意他么?” 她的声音里淬着隐忍不住的痛苦,神情凄楚:“你的在意至少还有回报,而其他人呢?无论再怎么做,再怎么等,也从未能走进他的心里!”我曾经连为他去死的资格都没有。若这镜像标记是在我的身上,我便是顷刻死了,也是欢喜的。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这么说。”君扶狂躁着:“只是,这该死的标记为何还没有消失?我做的还不够狠绝么?我甚至都娶了别人。” 初尘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别过头去:“我也未曾料到你和他之间的羁绊竟如此之深,但你放心,我必不会看着他死。他今晚的妖毒我可解。” 君扶沉默了一会儿,嘴唇翕了翕,终道:“那请仙子记得今日所说之话,阿渊就先拜托仙子了。” 初尘回到庙中,斩断铁索,却是听见萧仲渊低声地呢喃:“君扶,救我……”他眉头紧拧着,身上的温度高的骇人。 “……”唉,你始终是放不下他。初尘以瞬移之法将萧仲渊带回了客舍。打开瓷瓶,将北辰的血喂与萧仲渊服下,镇静了他发作的妖毒。 萧仲渊恍恍惚惚间握住初尘的手,低声呢喃着:“别走……别走……” 初尘一怔,本已平复的心不可遏制地掀起了波澜。她将他黏在额上的几缕碎发温柔地撩拨至耳后,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而后缓缓伏在他的身上:“慕轩,放心,我不会走,这个世上,谁都有可能走,但我会永远陪着你……” 你可还记得,你的心里,有我的一滴泪。 第129章 流水无情 萧仲渊接连病了几日,初尘衣不解带地亲自照料着。往年慕轩的饮食起居向来也都是她亲自亲为,慕轩殒身之后,从未曾想过,竟还能再有这样的时光。也就是在如此周到细致的照顾之下,不过两日,萧仲渊的高热退去,很快便好转了。 这日,萧仲渊从昏睡中醒来,精神已大好,只是神情依旧恹恹的。正欲起身,却感觉半边肩膀被枕的有些发麻,转头发现初尘正枕在自己身上。心下大骇,猛地清醒过来,见二人衣物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 早些的记忆也慢慢复苏,自己妖毒发作,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中,有人喂了自己汤药,有灵力渡入自己体内,即便是这寒凉的夜晚,似乎一直都是温暖的,是她一直在身旁照顾着自己么…… 萧仲渊茫然地瞪着床顶的帷幔,有些许烦躁,这份情他承不起。 响动声惊醒了初尘,略有羞赧地起身:“你,都好了吧?我一时困倦,没想到半夜竟迷迷糊糊在这睡过去了,你别多想。”细白如瓷胎的脸上却晕着薄红。 萧仲渊坐起身来,神情冷淡保持着客气疏离:“嗯,有劳仙子了,并非有意要隐瞒仙子,只是我妖毒发作之时,面目可憎,往往还会累及无辜,我自己捱过去就好了。” 初尘一怔,面目可憎?你是不是对自己的相貌有误解? 莞尔安慰道:“仲渊,你既已答应视我为友,就不必瞒我。你的妖毒乃你先天所带,那日在五湖水镜,北辰以自身鲜血赠之,才解了你的妖毒。” 萧仲渊抿了抿唇,眉心不自觉地蹙起,嫌恶道:“他的血是可解我的妖毒,但下次若我的妖毒再发,还请仙子别再自作主张,我宁可自己捱过去!” 初尘不解:“我虽不知因何事你如此厌憎于他,但这么多年他确是真心对你好的。” “是么?”萧仲渊冷笑了一声,推被下床:“仙子想必又将仲渊当成了慕轩上神吧,或许他曾经对慕轩上神是好的。总之,我不想再听见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略有薄怒地下得楼来,客舍掌柜笑脸迎了上来:“公子大好了?公子真是好福气啊,夫人这两□□不解带地照顾,所有吃食汤药都是借了我们客舍的厨房亲自烹煮,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夫人还会亲力亲为地做这些下人的事情。” 萧仲渊冷着脸,一句话堵了回去:“她不是我夫人……”忽然觉得也没必要和不相干的人解释什么。 转身看见初尘略有局促地站在身后,二人之间的氛围立时变得无比尴尬。 萧仲渊半敛了目,抬脚就朝外走:“我先不用午膳了,又耽搁了几日,我先去看看她的情况。” 来到虞美人,花楼的门都还是紧闭的,这青楼之地大都到下午酉时才会开门迎客,萧仲渊便随意找了个面摊点了碗面应付着,这些天都经历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心中又是烦闷,又是憋屈。 偏生这个时候连吃个面都不安生,方吃到一半,一记长藤陡地扫了过来,硬生生将身前小小的木桌劈成两半,面汤汁水飞溅到衣袖之上。萧仲渊本就是极爱干净之人,常着素雅衣物,怒火腾地就冒了上来。 一记未中,长藤继续横扫了过来,萧仲渊伸手抓住,藤蔓分毫动不了,抬眸冷眼瞧去,受惊的宫马高昂着前蹄嘶叫着,一抹红色的影子迅捷地从华丽的车辇中掠出,竟然是新册封的太子妃,容城郡主司洛泱。 司洛泱看见萧仲渊,眉眼之间戾气尽显:“好啊,萧仲渊,本宫正想着能去哪寻你,冤家路窄,回门的路上都能撞上你。” 萧仲渊松开藤蔓,并不想搭理她,转身欲走。 司洛泱却着人拦住萧仲渊的去路:“见着本宫就走,莫不是心虚?”眸中的黑气愈盛:“昔年南林王府中,你逼死我母亲,如今正好新仇旧账一并算了。” 萧仲渊顿住脚步,蹙着眉,压抑着不悦:“昔年之事,你母亲早已坦诚真相,其中缘由你应该很清楚。既然我已经答应过你母亲,为了荣国公府的声誉就不再提及此事。太子妃若忘了,不妨回去再问问太子殿下。” 司洛泱的妆容极浓,狰狞之色爬上她艳丽的脸庞,有些陌生的扭曲:“胡说!当年若非你揪着不放,我母亲又岂会轻生?好啊,既然你提到我夫君,那我更要问你,你堂堂昆仑墟的仙君,居然有龙阳之好,勾引太子殿下!” 此话如同水入沸油,立时炸开了锅。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便是那些御林侍卫和丫鬟仆从也都竖起了耳朵,纷纷侧目。 萧仲渊气的脸色发青,便是身子也禁不住微微发抖,为这样的私事被曝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异常难堪:“你……太子妃殿下还请自重。” 司洛泱见他终于被刺着的模样,愈发开心起来:“听说你在东极大荒之时,君师北辰要结的道侣也是仙君你吧。不过也是,萧公子当真是容色无双,绝世风流,也当得起祸水的名号。” “无聊。”她已入魔,心智受损,如果继续和这疯女人较真纠缠下去,只怕此事真会成为宫闱艳文,盛京城茶余饭后最香艳的八卦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司洛泱双手结印,更多的黑色藤蔓挥出,缠绕住萧仲渊的双手双脚。 “你们若真问心无愧,为何他晚上梦中天天喊着你的名字?” “……”什么?萧仲渊一怔,春风透进来,心中是冰河瓦解的声音,司洛泱后面说的话完全再没听进去一个字。 数道灵气笼在萧仲渊身上,黑色的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消失。“太子妃殿下想必是误会了,仲渊是我的夫君,又怎会与太子殿下有纠缠?太子殿下曾承诺我夫君放归妖族傀儡,想必是因食言而心生愧疚之意,才会夜夜梦魇缠身。” 初尘于人群中款款而来,便如一道炫目的阳光照进被阴霾遮蔽日久的深林,众人纷纷感慨,这天下间竟有如此美丽出尘的女子,那些最美好的诗词便当是为她而写。便相信仙君和太子之间的那些谣传大抵都是假的。 “我记得你,你是大婚那日陪他一起来的夫人。他当真是你的夫君么?”司洛泱也有些动摇了。 “自然。事关女子名节,我为何要骗你?” 这真是越描越黑,越说越不像话,萧仲渊不想再说一个字,拂袖而走,终于摆脱了层层的围观。 初尘跟了上去,瞥了眼他依然沉着的脸,小声道:“实在是事急从权,我才那么说的。你不会怪我吧?” 萧仲渊站定了脚步,浸润在心中的话如鲠在喉,即便这些话会伤她,也顾不得了。当下把心一横道:“初尘,你若只是怕我难堪,帮我解围,我自是很感激你。但你要的这份情意,我既不是慕轩上神,我也给不起。” 初尘已经了然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脸瞬间便红了:“我知道,我从未要求你的回报,我们便只是朋友,我做这一切也只是出于朋友之谊,我……”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真只是出于朋友之谊么? 萧仲渊铁着心继续道:“既然如此,那有些事,有些话,即便是为我好,也请你以后不要再说。否则仲渊实在不敢劳烦仙子陪在身侧。” 初尘垂下眼帘,低低道:“对不起,我知道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萧仲渊也不想初尘继续难堪,便转了话题:“晚点我去找牡丹,天劫一事确也耽搁太久了。” 酉时时分,二人去到虞美人,却被告知牡丹已经不在虞美人了,说是突然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问她去哪了,却谁也不知道,鸨母脸上有丝遮掩不住的恐惧神情浮出:“不,不知道。她是女修,她若要走,谁又能拦得住她。”说罢急忙转身去招待其他客人了,唯恐避之不及。 “好看的小哥哥,你是要找牡丹么?”门外不远的拐角处有位花娘招了招手:“前日我见有人将她带走了。” “有看清楚是什么人带走她的么?” 花娘摇了摇头:“不知,牡丹是女修,能带她走的定是很厉害的人。而且,牡丹以前并不叫牡丹,也不知为何这些时日改了这个花名。” 见老鸨似乎在四处张望寻人,这花娘顺势拂过萧仲渊的手道:“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小哥哥,妈妈在寻我了,我得走了,有空来啊。” ……萧仲渊面色微红,这花娘分明就是借故亲近。 萧仲渊挽起袖子,黑色鸢尾花的标记依然还在,此劫仍然未过,应劫之人却已不知所踪。 一辆马车在身前停下,车夫掀起帘子,却是君世清:“萧哥哥可是在寻牡丹姑娘?” 萧仲渊星眸微眯:“你知道?” 君世清邀着二人上车道:“我虽不知太子表哥为何要抓一个青楼花娘,但总有他的理由。不过既然萧哥哥也找她,你是表哥最好的朋友,那我便带你去吧。” 第130章 帝君归位(一) 这是京郊一处极偏僻的院子,收拾还勉强干净。曾经艳丽的花娘已经褪下所有装饰,看到有人推门进来,牡丹并无一丝反应,便是连眼珠都未转动半分。 萧仲渊粗了蹙眉:“她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很明显她已被邪武控制。 君世清摊了摊手,表示不知,亦是满脸的疑惑:“一个小小的花娘也不知犯了何事。不过表哥做事,总有他的理由。” 初尘摇了摇头:“她为人所控,即便离开了烟花之地,也做不得数。” 萧仲渊瞥了眼自己的手腕,标记还在。君扶明明知道这花娘是他的应劫之人,为何要如此做?究竟是为了他好,逼她从良;还是故意从中作梗,抓了牡丹故意让自己无法渡过天劫。 黑色的纹路在花娘的肌肤上隐现,萧仲渊若有所思,掩门转身出来。 伸手触及那只锦囊,想是主人经常拿出来摩挲之故,缎面的颜色都有些褪了。 萧仲渊将那只锦囊递给君世清:“阿清,劳烦你将这只锦囊转交给君扶,并替我转告他,我与他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君世清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惶:“萧哥哥,你是生气了么?阿清,阿清不应该带你来的。” 日头已经偏西,可萧仲渊却还是觉得有些晃眼。勉强笑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是好心,不关你事。” “那你之后打算去哪?你若愿意来南林王府,阿清必将萧哥哥奉为上宾。” “小王爷有心了。”萧仲渊微躬了躬首:“回昆仑墟或者回东极大荒找我师尊吧。这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去处。况且如今三界异动频生,除了太子殿下,我亦有其他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萧仲渊边说着边走远了,白色翻飞的衣角在君世清的注目下终隐于远处不见。 君世清捏紧了手中的锦囊,萧仲渊,你是修仙问道之人,若继续留在盛京,日后只会让太子表哥为难。 暗卫走了出来:“王爷,那这花娘如何处置?” 君世清只淡淡道:“连同这院子,一起烧了,寸草不留,反正早已经是个死人了。”暖阳的暮色笼在他精致的脸上,却是一片冷漠之色。 初尘跟了上去:“仲渊,你真的打算回东极大荒?” 萧仲渊仰头望向远处,荷笠带斜阳,青山独远归。 半晌方道:“距离天劫之日不过几日了,我打算回忘归。”人生若要选择归处,我只想回到母亲的身边。 溯流而上,时隔经年之后萧仲渊再次踏进了忘归的土地。 眼前并不是原以为的野草横生,残垣断壁,虽然还有曾被破坏的痕迹,但却如这迟迟到来的春天一般,虽迟但至。交错的瓦舍,新开垦的田地里插着整齐的秧苗,路边开满了五颜六色不知名的小花。是谁打理了此地? 先去祭拜了母亲和族人,回去路上转出两个熟悉的身影,萧仲渊一怔,随即喜道:“谢将军,孙先生。” 谢怀柳没想到萧仲渊居然回了忘归,惊喜地上前抱了抱萧仲渊:“萧公子,太好了,数月前一别,没想到还能在忘归再遇公子。” 但左右没有看见君扶,不由道:“萧公子,君扶呢?你俩不是向来形影不离么,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萧仲渊淡淡一笑,盛京之事似乎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在盛京城还有些事要办,所以便我先回来看看。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谢将军和孙先生。” 孙宫晏虽然依旧神智未复,见到萧仲渊却很是开心的模样,拉着谢怀柳的袖子道:“是阿叔的朋友么?真好看。” “是啊,他们也会在忘归住下来,小晏可开心么?” 孙宫晏立时拊掌笑道:“太好了,又有人和小晏一起玩耍了。” 谢怀柳温柔地和孙宫晏说了一阵话,放下心来:“原来如此,小王爷和萧公子如此好的朋友,又怎会闹不愉快,是我想多了。” 看见他身侧的初尘,微讶道:“这位姑娘是?好像曾在哪见过。” 萧仲渊笑着点了点头:“镜城。” “镜城?”谢怀柳挠了挠头,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闷闷道:“别提镜城了,当日和二位分别之后,我带小晏去往五湖水镜寻水镜元君,在那五湖流域瞎找了五天,却连水镜元君的影子都没瞧见,想必是我仙缘太浅。” 初尘微扬了头:“我便是水镜元君,你找我所求何事?” 谢怀柳立时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难怪有几分面熟,不曾想竟是在镜城见过她的塑像。只是曾经呆板的塑像,如今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叩拜道:“谢怀柳见过水镜元君。” 当下便将孙宫晏半缕人魂缺失的事情告知,求问仙子是否有办法能寻回这不知所踪的半缕人魂。 初尘探了下孙宫晏的灵台,道:“他的半缕人魂当年被邪武硬生生抽出,如果控制他之人不再控制他,缺失的魂魄无法入三界六道轮回,便都会去往黄泉冥海。只是黄泉冥海乃冥界管辖之地,孤魂恶鬼聚集,要寻这半缕人魂也并非易事。” 谢怀柳咬牙道:“但凡有半分希望,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 “你先莫急,擅闯冥界地府拿人是触犯天规的大罪。好在黄泉冥海的魂魄本就因各种原因不愿走过奈何桥,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鬼族。故冥王也懒得管这边缘之地,便交由黄泉司处理渡之。我曾因协理六界事务,与黄泉司主打过交道,有几分交情。日后我会请他代为寻找,不惊动冥主自是最好。” 谢怀柳闻言大喜,连连叩谢不止。“我带小晏回来,本就是想着熟悉的地方有助于他慢慢寻回记忆。这一路上若遇到些落单的妖族修罗,我也一并带了回来,重建这忘归之地。” 萧仲渊看了下周遭的几只妖族道:“这些修罗傀儡根据炼制方法不同,分为两种,一种是被邪武的魔气侵染所控,但并未丧失自我意识,待体内的魔气祛除,可慢慢恢复如常。 但另一种是被子母蛊所控,也就是我们曾在南林王府见到的那些尸鬼傀儡和妖族,这种和活死人无异,其自我意思早已经死了。即便救下,慢慢也会死去。” “所以当君世清带你去看那花娘之时,你已经看出她是被尸蛊所控?” 萧仲渊蹙眉道:“我曾一早就怀疑,邪武明明都被君扶所收,为何君无极和君世清还能控制修罗傀儡。十方芳华的驭妖秘术实则应是这子母蛊,君世宁竟能想出如此阴毒之术。” 谢怀柳顿时也了然道:“我知道浔州之地产一种特异的僵虫,以寄主血肉为生。寄主死去时,一个时辰之内,若能找到新的寄主,此僵虫可持续存活下去。那些尸鬼傀儡体内的子蛊想必便是这种僵虫。” “不错,君世宁用邪武炼制子母蛊,受魔气侵染的蛊虫,打入妖奴体内控制其意识,吸取宿主身上的八苦长恨,怨煞之气反过来还可供奉本体。”萧仲渊的面色变了变:“而他只需豢养一只母蛊控制即可,即便将来他失了邪武,依然可以控制那些尸鬼傀儡。” 好大的一盘棋,只是随着君世宁的死,如今这盘棋究竟是散了,还是在阿清手中?君扶又是否知道? 心中忧虑更深:“初尘,我知天界神族向来不得干涉三界诸事,除非是经落仙台历劫。但如今天临皇朝堕入魔道,而我天劫在即,此事只能拜托于你。邪武尚能为君扶所控,而人心的魔域一旦开启,我怕会成无挽回之局。” “你尽管宽心,只要是你嘱托我之事,我绝不会推却。” 谢怀柳从未见过萧仲渊如此凝重的模样,心中隐隐不安:“萧公子,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天劫,什么无挽回之局?” 天上风云骤起,乌云压阵,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要下雨了,谢将军,你先赶紧带小晏回家吧。那些没有反应的妖族傀儡早已死去,救无可救,稍后用火将他们都焚化了吧。” “萧公子……”谢怀柳觉得萧仲渊有事隐瞒着自己。即便他知道自己修为远比不二人,但他也不可以做出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小人之举。 团团乌云朝着忘归汇聚,初尘催促道:“谢将军还请速回,你记得完成仲渊的叮嘱便可。这里有我,你留在这里,只怕还会让我们分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怀柳不便强留。“那二位保重。”当下拉着孙宫晏速速离去了。 风愈来愈大,吹的二人的衣袍头发翻飞不止。 萧仲渊看着自己手腕上仍旧未曾消失的黑色鸢尾花标记,如今这天劫是过不去了,一万八千道的天雷电火,不曾想,这就是我的宿命。 “初尘,其实你和君扶一早就知道,我的情劫不是牡丹,是君扶对不对?” 初尘蓦地瞪大了眼:“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131章 帝君归位(二) “他愿意为我而留在鞠陵三年,受尽试炼之苦对抗魔族,我不信短短数日,他便会为了皇权,为了八荒七十二州之主而背弃我。我信他,便如同他从来都信我一般。” “仲渊……”初尘内心愕然,咬了咬唇,纠结在喉间半晌的话语终是吐了出来,心底却是疼的:“是我和他说的,牡丹之事也都是我杜撰的,你会怪我么?” 萧仲渊淡然一笑:“我怎会怪你,若我站在他的立场,我也会如此做。这天劫我是过不了了,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该是我受着。” 若尸解成仙便是要斩七情,灭六欲,这样的神族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只可叹世人为了长生不老却趋之若鹜。萧仲渊抬头望向盛京城的方向,目之所及,是湛湛蓝天,云卷云舒。 “如今想来,他以为我已经断情绝义,也很好。这样他就不会亲眼看着我在他面前消失了。”心下喟叹,两个人之中,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更痛苦的。 头顶的黑云越聚越多,形成巨大的黑色漩涡,无数道幽蓝色的闪电如盘根错落的树根,在黑幕中闪现,张牙舞爪地流窜着,偶有几道劈在地面,便是星火四溅,裂缝横生。 初尘拉住萧仲渊:“走,我带你上九重天,我不信这天劫还能劈到金阙殿上去。” “天雷电火既然会追踪我到天涯海角,我又何必殃及无辜,苟且偷生。”萧仲渊仰头望着那压境的漩涡,心中豪气陡生,浑然不俱:“索性不如拼力一搏,又怎知我不能渡过这天劫?” 初尘再也控制不住奔涌的情感,回身不管不顾地抱住萧仲渊:“仲渊,不会的,你身上有昊天帝君的一缕元神,是不可能灰飞烟灭的,即便这天劫未过,我也不会相信你会殒身于此。” 想好的要证道放下,拼命说服自己你不过是和他外貌酷似的凡人而已,面对你的死,为何还是如此心痛?就恍若百年前你不惜以身殉道。泪水抑制不住地留了下来,为何我们做了这么多,却仍旧是徒劳的? 百年前,你陪在昊天帝君身侧看他殒身,未曾想,如今便是这一缕残魂元神,你又要亲眼目睹他的寂灭。 风愈来愈强,吹的人几乎睁不开眼,萧仲渊推开初尘:“初尘,无论我是不是慕轩上神,都谢谢你。” “承影,召来!”萧仲渊咬了咬牙,御剑朝着团团黑云的中心飞去。幽蓝色的闪电瞬间而至,一道道劈在萧仲渊的身上。 周身神光泛起,初尘迎着天雷电火而至,却无法靠近半分:“仲渊,鸣蛇甲,你身上的鸣蛇甲可为你抵挡一阵……” 远处一个人影飞身而至,却被强悍的飓风电火弹开,君扶抓住初尘,几乎是大吼着:“怎么回事?为何这标记还没有消失?”即便我如此伤你,甚至另娶他人,你心中也放不下么? 初尘甩开他的手,怒道:“问你啊,即便做了这么多,他依然信你,依然不愿意放下你,你究竟是给他下了什么蛊!” 君扶拿出那个锦囊:“那这个是怎么回事?明明都已经交还给我,说了那些话……不是应该放下了么?” 初尘看着君扶,泫然欲泣:“你傻啊,这都是他故意的。若他真对你断情绝义,你的镜像标记早就消失了。他早已知他的有情劫是你,他不告诉你他已知晓,便是不想让你眼睁睁看着他在你面前灰飞烟灭!” 脑中“嗡——”的一响,君扶几乎神识俱碎,原来你早知道了,什么“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什么“恩断义绝,两不相干”,也都是你故意的。你处处为我着想,竟一点都不怜惜你自己么? “阿渊——”君扶想去抓萧仲渊的手腕,但萧仲渊如同被困在另一个镜像空间一般,他根本触摸不到他。 “没用的,天劫是被须弥山定下的天道法则,没有人可以分担,只能渡劫之人生生承受这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否则我也愿意为他去挡这天劫,为他去死。这寂寞漫漫的日子我早已经腻了。 “这是什么狗屁天道法则!”庞大的黑雾从君扶周身涌出,无数暗红色的飓风漩涡迅速在君扶四周形成,与乌云缠绕纠结着。 天空出现了可怕的异象,天骤然黑了下来,乌云压顶,惊雷阵阵,瓢泼大雨瞬间而下,三界生灵尽数躲避着这突然而至的恶劣天气。 但就如初尘所说,他根本无法靠近萧仲渊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雷电火一道道击在萧仲渊的身上,鸣蛇甲的软铠很快抵挡不住,渐渐被劈出数道裂缝,继而裂成齑粉飘散。 “走啊!没用的!别管我!”萧仲渊结出防御结界,巨大灵力的调用,使得他的瞳孔变成了碧色,周身碧鳞渐次生出。他朝着乌云更深处飞去,他不想如此狼狈的模样会成为君扶对于他最后的记忆。在君扶的记忆里: 他应该是五年前昆仑墟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彼此诉下心中所愿,御风万里,看尽六界河山; 又或是三年前青丘城中,他一袭白衣,仗剑承影,傲然面对八大仙门和数万尸鬼傀儡而浑然不俱,我渡苍生,只求无愧我心; 再或是那些痴缠的夜晚,看火红的凤凰花铺天盖地,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绚烂灼人,让他深陷沉沦,甘之如饴…… 所有的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现,原来人在死前真的可以回忆完自己的一生。 “不要——!”伴随着撕心裂肺般的嘶吼,君扶随之消失,而黑雾之中的虚龙陡然化为实体,黑红相间的巨大身躯盘旋舞动着,在云层之间穿梭着,巨大的双翅扫起愈加强悍的气流,冲散着乌云。 但那些天雷电火却似乎和长了眼睛一样,依然一道道只劈在萧仲渊身上,而他却无能为力…… 防御结界终在三千道电火劈下之后裂开,散成点点星光,天雷电火再无任何阻拦遮蔽地直接劈在了萧仲渊身上。他便眼睁睁看着无数道血痕在萧仲渊身上出现,看着他血染重衣,看着他被劈的昏迷不醒。 “阿渊,阿渊,你醒醒啊!” 他知道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从清醒到昏厥,从昏厥到清醒,如在火上炙烤,又如冰封在极寒之地……记忆深处的那些切肤之痛让他流下泪来,这该有多痛! “什么天雷电火,什么天劫,情劫,有本事都冲着我来啊!为何这天劫不应在我的身上!”上古应龙的身躯在层层黑云之间翻滚飞舞着,明明是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四周都是雷声,雨声,满目都是幽蓝色的闪电……萧仲渊生生承受了一万八千道的天雷电火,当最后一道电火劈下,他的身体化作一道白光,陡然消失不见,而天空随之放晴,碧空如洗,一派祥和,便是暖阳也从云层中探了出来,金光遍洒大地。 君扶只觉喉头腥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那这一个月便应该好好珍惜这最后的时光,而不是冷他伤他。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从天空摔落,回复人形。 初尘上前扶起他,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来,几乎泣不成声:“仲渊,仲渊,他已经灰飞烟灭了……这一万八千道的天雷电火六界之中从未有人能捱的过去。” “不,不可能,我不信。”君扶仰望着无尽的苍穹,手指几乎全部没入掌心之中:“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一定会寻回他的!” 初尘叹息着,闭目半晌,终只道:“你多保重,仲渊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能代他好好活下去,我走了。” 初尘匆匆回到五湖水镜深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他在么?他会在这里么?推开屋门的手都是颤抖的……直到亲眼看见躺在床上那人之时才放下心来。 太白真人左右端详着躺在床上尚昏迷不醒的人,不停揉着自己的眼睛:“女儿啊,这,这真的是昊天帝君么?” 初尘小心地将他被鲜血浸透的外衫除下,流了这么多的血,这是如何捱过来的。 “他身中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若非昊天帝君的神身,如何能捱过?” 又拿了新的衫袍过来:“有劳父亲给帝君换上。”说着背转过身去。 太白真人也啧啧称奇:“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当年即便是战神应龙帝江也只是受了万道天雷电火之刑,帝君果然是帝君,无愧于六界共主。这身上竟然一道伤口都没有。” 初尘看着一旁被鲜血浸透的衣衫,甚是惊讶:“留了这么多的血,一道伤口都没?” 顿了半晌,方响起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是啊,我瞧的真切,真的是一道伤口都没有。好在我一早就将功德殿的天兵都遣开了,女儿啊,你不知道,我看见你说的出现在功德殿的人时着实吓了一跳,也不敢多停留,直接就带他回了五湖水镜。” “有劳父亲了。五湖水镜乃云梦泽栖居之地,又是女儿的封地,天界之人甚少会来此,所以帝君先在此养伤,我们静待他元神归位。” “所有渡过天劫之人,名字便会出现在功德榜上,之后由帝君分封神位,记录在封神榜之上。此事北辰迟早会知道,女儿啊,你将他偷偷收在五湖水镜又能瞒到几时?” “能拖多久便是多久,好不容易寻回帝君在这一世的转世,我定要护他周全。”初尘握住萧仲渊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你如今能安然活着真好。 太白真人不解道:“昊天帝君元神归位,这是六界的喜事,却为何还要瞒着诸天神佛,搞得和做贼一样。”这样大的秘密让他憋着不说也着实难受。 “帝君元神才刚归位,神识不稳。为以策万全,父亲,你便听女儿的吧,待时机成熟,帝君自会重登天帝之位,届时您扶持有功,也是无量的功德。” “行行行,我的女儿向来冰雪聪明,我听你的。” 第132章 帝君归位(三) 九重天,金阙殿上,齐聚到此的诸神彼此之间都在议论纷纷,交换着消息: “你们有看到数日前之异象了么,是,是应龙么?我还担心是不是我眼花了,龙族一脉不是早已和羲皇立下血盟,永生永世不得出四海洲。” “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没看到,我瞧的真切,黑红相间的鳞片,那一对翅膀几乎遮天蔽日,就是应龙之身。只是当年战神应龙帝江对抗魔尊赢勾,早就殒身了。如今这应龙是何身份?” “一万八千道的天雷电火真的是吓死我了,往年应劫之人一千多道电火劈下之后就烟消云散了,这是什么人能一直捱到一万八千道电火劈足了才死。” “能让魔族一脉维护的还能是什么好人?” “所以说,万年一次的神魔大战果真是要应验了么,难道是龙族?万一龙族真叛出四海洲,这,这,只怕穷整个天界神族的力量都对抗不了啊!” 诸神只觉越说越冷汗涔涔,前景一片灰暗,前景堪忧。 “慌什么,慌什么,不过是一条大蛇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怂样?煌煌天界神族岂非是个笑话!”北辰冷漠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诸神赶紧纷纷闭嘴。 九州北辰裹着厚厚的大氅在青玉椅上坐下,他的面色很不好,一片苍白,便是连唇色都失了血色,寡淡的毫无光泽。 北辰眯着凤目,锐利的目光却是丝毫不减威严,扫视过诸神后道:“四海洲的龙族既然千万年前和羲皇定下过上神血盟,便不会违背誓言。一旦违背上神血盟,便是灰飞烟灭,怕什么怕?” “可即便龙族不出四海洲,但若他们对天界心存不满,四海洲无尽海底没有龙族一脉的镇守,那些上古妖兽逃出,也将是六界之浩劫啊。” “你们如此居安思危,也很好。这几天,本君也夜不安寐,着人好好调查了解了一番那条大蛇的底细,俊疾啊,你说给诸神听听。”北辰微咳嗽了几声,恹恹地倚在帝座之上。 方俊吉当下便将这大蛇的底细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此人名唤君扶,仗着是天临皇朝的三皇子,勾结南林王府,夺取邪武修罗恶世镜,炼制修罗傀儡,逼死大哥,抢夺太子之位,残杀仙门诸人……总之,一桩桩,一件件,罪行简直就是罄竹难书。而他最终的目的就是打开魔域,对抗天界神族。 听的诸神都是纷纷摇头,愤慨不已,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本君于天命星台司命,魔尊已然现世,我们需得在魔尊打开魔域,获得更强大力量之前将他诛杀,才能避免这天地之间的一场大浩劫。何况,他还是应龙之身。” “君扶……”诸神交换了下意见,并没有谁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敢问帝君,这个名字陌生的很,他和先前的战神应龙帝江,或者是龙族有何关系?” 北辰斜倚在座位上,面上神色丝毫未变:“上古妖兽也偶有藏匿于六界之中,应龙一族在远古对抗蚩尤的神魔大战中就已经殒身,想必是偶有的残魂,不知在怎样的因缘际会之下化为应龙之形。这君扶和四海洲的龙族并无任何关联。” 既然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绝不能让他打开魔域,诸神难得的就这个问题迅速地达成了一致意见,北辰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只要天界越一心对抗君扶,即便之后萧仲渊正位,他和君扶之间必有一战,这个结局是避无可避。 于是乎,向来懒散漠然的北辰抱着病体毅然决然地起身,脸上的神情从未有过的端肃:“天临皇朝已入魔道,魔族入世,则天界可干预三界诸事。奉本君法令,即刻起,天兵天将捉拿君扶,若有反抗,以神力杀之。而所有有功之人,无论是人是妖,都将破格升入功德殿,进封天界神族!” “慢着!”随着一声沉静有力的声音,萧仲渊出现在了金阙殿。他的身后跟着水镜元君初尘和太白真人,同时太白真人所掌的五方天将迅速涌入殿中,蓄势待发。 诸神纷纷侧目,大惊道:“这,这不是昊天帝君,慕轩上神?他没死?” 看着那抹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眼中,北辰内心止不住狂喜起来,便是淡漠的眉梢都浮出一丝笑意,他果然是安然无恙。只是,他也知道,如今只怕无论他做什么,萧仲渊的心中都不会原谅他了。 不过无妨,只要他能好好活着,他便心满意足,余生还很长,只要君扶死了,他有的是时间和他慢慢磨着,时光总能抚平一切伤痕和怨怼。 他控制着心中的情绪,北辰微微掀目:“六界皆知,百年前,慕轩上神便已殒身。萧仲渊,你不过是酷似他的凡人罢了。当然,你能渡过天劫飞升功德殿,本君自会根据你的功德封你神位。” “萧仲渊不过是本座在凡间历劫的名字罢了,如今本座元神归位,你应该唤我慕轩。北辰,你掌天命星盘,又曾为本座师尊,难道不知么,还是说为了这天帝之位,故作不知?”萧仲渊此时眉目疏离,面色冷淡,失了平素的温润之气,倒更像昔年的昊天帝君。 难怪他以人族之躯,可以抵抗住那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之刑。只是如今九州北辰掌管天界事务多年,又是上古神祇,法力莫测。诸神一时还拿捏不准站哪边。 北辰唇角略勾:“本君昔年曾为昊天帝君的师尊,亲自教养帝君,自是对帝君熟悉。”缓缓走下九十九阶白玉高台,靠近萧仲渊,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仲渊,鞠陵三年,我早已熟悉你多过昔年慕轩了。即便你装的再像,你也不是他了。” 袖中的手早已蜷紧,恨不得扼住他的咽喉让他闭嘴……萧仲渊压抑着情绪,挑眉道:“哦,是么?那烦请师尊再好好看看,如今本座无恙归来,师尊该高兴才是。” 方俊吉急道:“诸神莫听他信口雌黄,他若是昊天帝君,又怎会与君扶那魔头狼狈为奸,纠缠不清?若被他蒙骗,只怕他会将整个天界都献于那魔头。” 诸神之前都亲眼见过那应龙发狂般维护他的情景,只怕真如方俊吉所言,他与魔族之间有扯不清的干系。 见诸神神色犹疑,方俊吉不失时机喝道:“殿前天兵天将何在?速将这冒名顶替昊天帝君之人扔下九重天去。”银边白铠的天兵立时手执法器神武涌入殿中,与金边白铠的另一方对峙着。 “谁敢!”初尘手中白色的长绫一挥,如同鞭子般抽在了为首的将领身上:“六界尽知我陪在昊天帝君身旁数千年,他若是冒名顶替,本神又岂会不知? 百年前,昊天帝君受五浊魔煞之气侵染,只得散去神力,下凡历劫以祛魔障,再修功德。临去前,天诏上明明白白写的是让九州君暂代天帝一职。如今帝君元神归位,诸位是要继续拜北辰司命为天帝,还是该正天道,奉昊天帝君为主?” 初尘协理六界诸事多年,本就收了不少民心人情,如今这么一说,北辰确实不过是暂代天帝,名不正言不顺。 再转头看向北辰:“神魔大战在即,初尘还斗胆请问,圣司命又做了什么?既然圣司命掌天命星盘,为六界司命,就不应该贪恋这不属于你的权位。”初尘一席话,大有咄咄逼人之势。 诸神纷纷有些动摇,万年前神魔大战,是昊天帝君和应龙帝江打败魔尊赢勾,之后赢勾复生,再次是帝江以自身元神献祭,彻底寂灭赢勾。而之后昊天帝君为封印魔域,更是效仿盘古始神,以一己之身化分四道天元灵气而殒身。 北辰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负手静静听完初尘的慷慨陈词。末了才淡淡道:“说的很好,我北辰有慕轩这样的弟子,确实此生无憾。若慕轩归来,我自当将天帝之位奉还。只可惜当年慕轩封印魔域,我是亲眼看见他殒身,唉——”还无限惋惜地长叹了口气,凤目湿润。 若北辰执意不愿放弃天帝之位,他又为上古神祗,资历最老,没有人敢率先发言,场面一度有些僵持…… “承影,召来!”手中微蓝之光泛起,萧仲渊剑指北辰,眉目冷厉:“承影乃昊天帝君之神武,你还要让本座如何证明?我的师尊。” 北辰没有丝毫闪躲,“噗——”地一声,承影剑径直没入北辰的肩膀,鲜血迅速洇红了一大片衣裳。 “啊,九州君……” “天帝陛下……” 诸神惊呼出声,这二人难道为了天帝之位要在这金阙殿上打起来? 站在一侧的右弼星君隐元战栗了一下,眼眶儿瞬间红了:“慕轩上神,您,您怎能如此伤师尊,您都不知道师尊为您做了什么……” “隐元,闭嘴!”北辰喝止了隐元。 仿佛感知不到痛疼,北辰穿透了利刃,贴近萧仲渊,逼视着他:“好,既然你还唤我师尊,可知当年慕轩为了封印魔域,不惜殒身化为四道天元灵气。你若真是慕轩,那你是否敢在诸天神佛面前起誓,此生必当守护天界神族,永抗魔族,永封魔域?谁若敢开启魔域,必将天诛!” 初尘抢着回道:“天帝陛下已然说过,萧仲渊不过是他在凡间历劫时的身份名字,天帝陛下如今元神归位,自当从六界福祉出发,和那君扶再无甚瓜葛。” 萧仲渊迎着北辰的逼视,一字一顿道:“北辰,你口口声声说君扶是魔尊,会打开魔域对抗天界,我一定会证明你是错的,未来,他将与我一起守护这六界苍生。” 北辰不置可否地一晒:“是么,那本君也很期待。” 萧仲渊一把将剑拔出:“本座今日就当着诸天神佛起誓,我慕轩此生必当守护天界神族,永抗魔族,永封魔域。谁若敢开启魔域,必将天诛!若违此誓,必当灰飞烟灭。” “帝君……”方俊吉急的几乎要掉下泪来,别说在鞠陵时自己就处处为难他,只怕日后萧仲渊若知道他在昆仑墟的所作所为,更不会放过他。 “很好。”北辰强忍着伤口撕裂般的疼痛,朝着萧仲渊缓缓跪下:“我九州北辰愿奉慕轩上神为主,恭迎天帝陛下元神归位。” 眼见九州北辰臣服,诸神立时纷纷跪下叩拜:“我等愿奉慕轩上神为主,恭迎天帝陛下元神归位。” 第133章 一世无悔 天帝归位不久,便以功德未满,德不配位之名削去方俊吉神籍,贬下九重天。并褫夺了九州北辰一切神权,不得插手天界事务。 临去之前,方俊吉哭哭啼啼地来太一宫找北辰诉苦,北辰耐着性子安慰他:“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如今虽被削了神籍,但也不是没有恢复的一日。你先好好安心在东极大荒做你的一方人君,这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到仙门耳中,我稍后自有安排。” 方俊吉委屈地拉着北辰的衣袖,抽泣道:“只是弟子不明,君师为何要将天帝之位奉于萧仲渊之手,您是上古之神,你若不愿意放弃天帝之位,是没有谁敢逼您的。这萧仲渊素来与我们不和,又屡屡违抗于君师,君师为何还要一再纵容他?” 北辰不耐地将衣袖抽出,按捺住火气道:“你只需听我的吩咐照做就行了,其他的你不要多问,你这脑袋,告诉你你也不明白。有我护着你,你怕什么?快去,本君乏了。” 若不是还有些腌臜不堪之事需要假他之手去做,北辰根本就不想和这样一个宵小之徒说话。 终于将这面目可憎之人打发走,北辰恹恹地躺回床榻上,这伤口怕是还得大半年才能痊愈。门口一阵响动,有人推门进来,北辰不悦:“我已吩咐过,不想任何人打扰……” 光线打在来人俊美清冷的面容上,幽暗的寝殿仿佛都明亮起来,北辰欣喜地坐起身:“仲渊……”便是连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萧仲渊抿着唇将一药瓶置于桌上,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来找北辰。 他想起昊天宫中,右弼星君隐元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恳请他能去看一眼师尊。 “帝君,师尊心中,由始至终最疼爱的人就是您,他为您逆天改命,为您违抗天规入世渡您,为您扛下一万八千道的天雷电火,将自己伤的伤痕累累,而您对他却不闻不问,您的心当真是铁石做的么? 您是他唯一亲自教导过的弟子,他怎会不疼您?当年很多事,师尊表面上看似无情,实则暗地里他都为您做了。否则帝江龙族之身怎能对抗上古的血盟之誓?否则碧鲛一族怎会在灭族之后有残魂尚存?您说您要天帝之位,他也给回您了。难道真要等到师尊死的那一天,您才愿意看他一眼么?” ……那一刻,他有些无言以对。 难怪大荒宫之中,他曾说:仲渊,不要妄自去伤害自己的身体了,无论你如何自残,都不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口,便是连疤痕都不会有。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 难怪我身中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依然能安然渡过天劫,便是一道伤口都没有。 北辰苦笑了一声:“所以你是因为歉疚才愿意踏入这太一宫。仲渊,为你做的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我早就和你说过,三千红尘,我只愿渡你一人。只是你,从来都不懂我。” 萧仲渊觉得烦躁至极,他恨他以秦戈之名做的那些算计人心之事,他滴血不沾却搅起腥风血雨,还一副用心良苦的慈师模样。却也感激他数次对自己施以援手,甚至为他挡了天劫。 只是,这些情份如果可以选择,他统统都不想要,这些都是他硬塞给他的,从未问过他想不想要,愿不愿意。 “北辰,渡劫成功,我已然晋升神族,但慕轩的记忆,我还是半分都无。或许我身上是有慕轩的一丝气息,一缕元神,是他的转世,但如你所说,慕轩已经死了,百年前你就亲眼看见他殒身了。你可以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么?” “咳咳咳……”由着伤口的疼痛,北辰禁不住咳了起来。 “壁柜上第二个格子里的伤药,仲渊,劳烦你帮我拿一下,我很难受。”倚在床榻上的他,此时看起来竟无比的虚弱。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萧仲渊依言帮他将药材拿出,抽屉打开,一阵浓郁的草药之味袭来。他略蹙了蹙眉,这些药理他素来不懂。 拿过递给北辰,北辰在口中含嚼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转世之时,你元神薄弱,所以你才会受了帝江身上所携带的尸气侵染,天生带有妖毒。我怕你命数有损,所以将你的命数与我相连,在你身体承受范围之外的伤害都会转移到我的身上,代你受之。” 说罢,北辰解开中衣,饶是萧仲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乍然看见北辰身上纵横交错的裂痕,仍是大吃了一惊。被烧的焦黑的皮肉翻起,凝固的血痕狰狞的触目惊心。 北辰指了指桌上的药瓶道:“你这是从太上老君那拿的灵药吧,多谢你了。背上的伤口我够不着,走之前,你能帮我上药么?” 满头的银发此时他只是随意地绾着,大半披散在身上,敛了浑身锐利之气,普通的几与凡人无异。 到底还是生了恻隐之心,萧仲渊冷着脸在床榻之侧坐下,每道伤口都细细上了药:“北辰,你作为上古神祇,却毫无怜悯慈悲之心,此生我都不可能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我早已说过,和你恩断义绝。如今为你上药,便只是还了你代我受这万道天雷电火之情。之后你别再为我做任何事,我也绝不会再承你的情。” 北辰半敛着凤目,唇边泛起温柔的笑容:“我还记得,你第一次亲手给我上药的时候是在鸾川,也是这般细致。你那时问我蝴蝶骨之间的那只眼睛是什么,如今我告诉你这是天罚,是我为六界司命,却逆天改命,违了我守护这么多年的天道法则,或许终有一天,我会被反噬。” 萧仲渊手一滞,心中浮出隐隐的不安:“除了将我的命数和你相连,你还改了什么?” 由始至终,两人都在自说自话。 “仲渊,君扶是天选的魔尊,你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萧仲渊愤而起身:“北辰,我不知你在天命星盘之中动了什么手脚,但如果未来君扶真是魔尊,我会选择陪他去死。既然你我二人命数相连,那你便将为我和他之情殉葬。” 拂袖欲走,刚迈开的脚步却一阵虚浮,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一般,身体一软,竟跌入北辰怀中。萧仲渊此时恨极了自己的心软,北辰是怎样的人,自己怎能对他毫无防备之心。 北辰如久候着猎物的蜘蛛,看着在蛛网上挣脱不开的猎物,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轻放倒在床榻上,伸手除去他的外袍:“仲渊,我便是喜欢你这样的嘴硬心软。你刚刚帮我拿药之时闻到的草木之香便是这迷迭香,六个时辰之后你才能回复气力。” 萧仲渊瞪着北辰,目光中含着愤怒屈辱:“时至今日,你依然算计着我。你是觉得我恨你还不够多么?” 北辰轻轻吻过他光洁的前额,鼻尖,耳垂,解下他的发簪,轻抚着他的鬓发,凤目中如盛着十坛美酒般迷醉:“我曾以为在千万年漫长的时光中,你终会放下曾经的疏离芥蒂,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能和我说说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鞠陵三年,我才知道远没有如今这样可以完整的拥有你来的餍足。如果说有后悔,就是后悔我做这一切太晚了,白白浪费了几千年的时光。仲渊,我从未后悔我为你做的一切,不管你是慕轩也好,仲渊也罢,在我眼里,都是你。我只想漫漫时光,有你相陪。” 俯身吻住他微凉柔软的双唇,还是那般熟悉的气息,抵开他的唇齿,纠缠良久……直到他呼吸不畅,方才松开他。 看着他星目之中因着屈辱羞耻而渐渐浮上水汽,凝成珠泪淌过洇红的眼尾,北辰叹道:“你心中便是如此不愿意我亲近你么?我最近时常想起你少年之时,如果那时我没有放开过你,就好了。或许我们就不会走到如今这步光景。” 萧仲渊冷眼看着他,霜意凝结,几乎要将北辰冻成冰:“那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怎么都没有劈死你?北辰,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北辰不再侵犯他,拉过锦被盖在二人身上,将头枕在萧仲渊的肩窝里,伸过手去与他十指交扣,缓缓闭上了眼睛:“这天地之间,如果真有能杀我的,也便只有你了。仲渊,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只想你能陪着我。” 我只有拔了你的刺,你的爪,你才能如此柔软驯服地躺在我怀中,陪着我。哪怕只是昙花一现,自欺欺人,至少这一刻他是满足的。 很快,轻微的鼾声响起,北辰觉得自己从未睡的如此香甜。 第二日天微亮之时,习惯早起给北辰做早膳的隐元便看见帝君黑着脸,怒气冲冲地从北辰的寝殿里摔门而出。 正想感慨难为帝君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师尊一整晚,萧仲渊已冷冷开口,说出来的话尽是刀子:“以后他是死是活都不要再来烦我。在我心中,早当他死了!” 留下呆若木鸡的隐元怔在原地,望着帝君走远,这,这怎么又吵架了? 推开北辰的房门,却见帐幔之中,北辰依旧睡的香甜。隐元挠了挠头,不解地带上了房门。 -------------------- 作者有话要说: 迷迭香:闻之中招,含之可解。和现实中的迷迭香非同一草药,纯属喜欢这名字,拿来一用。 第134章 互诉衷情 萧仲渊接连几天,心中都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如今自己打不过他,打定主意日后若再碰见他,便应有多远躲多远。 每日里,只是将自己埋在各种事务里,面目清冷,不苟言笑。衣服也穿的日益端肃,领衽交叠的几乎将整个脖颈都要遮住,腰封也是足足缠了三层之多。 这日,和往常一样,他将一些处理好的奏疏让初尘再逐一检视。 初尘看过之后并无异议,赞道:“天帝陛下学的很快,你身上本就有昔年慕轩上神的元神,虽然不知何故,你曾经的记忆并未回复,但你是承天命的帝君,稍加些时日,必将青出于蓝。” 萧仲渊将最后一本奏疏合上:“初尘,谢谢你,我现在倒是能体会到为何当初昊天帝君会留你在身侧数千年。” 初尘粲然一笑:“天帝陛下不怪我之前言行有所逾矩,愿意继续留我在身旁,初尘已经心满意足了,日后自当竭尽所能为帝君分忧。” 萧仲渊本想能为初尘择一门婚事,好让自己和她相处能再自在些,但想到初尘昔年陪昊天帝君数千年而未离开,这情之一事又岂能勉强,叹了口气,还是罢了。何况如今异动频生,他也需要她留在身侧。 冥界有神官来报,有人竟敢闯入冥界抢人,冥王大怒,已着鬼差前去捉拿。只是这擅闯之人却是龙族之身,黄泉司主担心兹事体大,涉及到四海洲,便想赶在冥王抵达之前请帝君定夺。 “什么!”萧仲渊脸色一变,蓦然起身:“他在哪?” “黄泉冥海……”未及那名冥界神官说完,神光一闪,萧仲渊已然消失不见。 一提到君扶之事,你便是如此不管不顾,初尘微叹着摇了摇头。 “你下去吧,此事你让黄泉司主回奏给冥王,天帝陛下已经亲自前去处理。无论是何种方式或何种结果,若冥王殿下还尊天帝陛下为六界共主,此事到此为止,别再忘议。之后他曾提的三十万功德自当奉上。” 黄泉冥海中,但见一条矫龙的身影不断在冥海之中穿梭,无数透明的魂魄嚎叫着四下逃逸,滚滚起伏的魂魄在绿色的尸气当中便如同翻滚不止的滔天大浪,某处被扯的撕裂见底,现出黑色的淤泥骸骨,某处又被挤的数丈之高,一片混乱不堪。 而数百个摆渡鬼差则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岸边,惊恐而又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真的是龙族,但龙族一脉不是永世不得出四海洲么? 萧仲渊以手扶额,这些时日忙着熟悉天界事务,忘了这混世魔王不依不饶的性子,只怕北辰又会挑动着各路神官来做文章。掌中灵力绽放,先解了鬼差的绑缚。 看着一袭白衣胜雪的萧仲渊从天而降,眉间有山河,朗目有星辰,恍若谪仙,风姿仪容更胜从前。君扶回复人身,呆呆地立在冥海之中,不可思议地看着原本已“灰飞烟灭”的爱人,喃喃道:“阿……渊?” “傻子。”萧仲渊飞身上前,右手抱住君扶的腰,带他离开了黄泉冥海。 春日的阳光正好,山花烂漫,万物复苏,便是连风都是香甜的。 君扶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萧仲渊,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最后一把紧紧抱住了他,如同一个傻子般雀跃着:“阿渊,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萧仲渊回抱住他,略有嗔怒:“我若真过不了天劫,便是灰飞烟灭,哪还有三魂去往冥界六道轮回?你不管不顾地去把冥界搅了个底朝天,就不怕冥王降罪?” 君扶抚着他的脸庞,有着失而复得的无比珍惜,便如同捧着自己的心肝血肉。 “我一时哪想得了那么多,冥界找不着我就打算杀上九重天,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总要寻到你。” 萧仲渊眼尾一红,有些酸涩,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半晌只回了一句话:“真是个傻子……” 后面的话却已被柔软火热的唇舌堵在了口中,似乎只有这样的亲密接触,才能真切感受到面前之人是真实的,而不是每每从梦魇中醒来时那眼前的虚无。 如今他已是天界帝君,岂能在野外做这般事情,萧仲渊好不容易从他八爪鱼一般缠绕的怀中挣脱开来,本来端正的衣裳却已经被扒拉地凌乱不堪,敞开的衣襟中露出一截春色。 “你还是这般任性胡来。我如今已是神族,怎能在野外做出这样的事情,这四下虽没有人,但那些蛇虫鼠蚁以后修成了妖,会不会乱说……”面皮子薄的帝君在□□勃发之际,竟还能想的如此长远周全。 只是帝君的一番忧思还未说完,君扶搂着他,一阵天旋地转,被压在了宽大的床上,身下是丝滑的锦衾,场景瞬移,竟是回到了某处寝宫之中。 君扶将他身上衣物褪去,亲吻着他的耳垂,低声笑道:“你这面皮子薄的性子倒是从来未改。那在这里可就不胡来了吧。” 看着青年俊朗眉眼,眼底深处流淌着如凤凰花开般的热烈,萧仲渊伸手触上那片灼热,主动迎了上去:“嗯,你倒是孺子可教,那便好好赏你。” 春天,确实是个万物生长的好季节。 当暮霭深深,月华初上之时,萧仲渊枕在君扶的臂间,伸手抚着他手腕上那与自己一样的的镜像标记:“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你才是我的应劫之人,和初尘一起设下了这个局。” 君扶苦笑了一声:“如今想来,是我更傻,竟以为这样做就能破你的天劫,伤你又何尝不是伤的我自己,每每对你说着那些凉薄至斯话,我怕你信,又怕你不信。” 君扶摩挲了一阵手上的标记,温柔道:“只要这标记不消失,就代表你心里还有我,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这标记是骗不了人的。所以我每次看见它,心中都是又喜又怕,喜的是你并未放弃我,怕的是你过不了天劫。” 萧仲渊忽然觉得很羞耻,那岂非自己更吃亏些。你的心意是真是假无从辨别,我却如同赤身在你面前,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不行,以后定要寻个法子将这标记抹去才行。 “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竟连我都骗过了。”君扶细细回想着往昔的情景,觉得萧仲渊在自己面前那些失望愤怒的神情都不似作假,若非这标记还在,他几乎都要信了。 萧仲渊微阖了目,懒懒道:“你们杜撰那花娘之事时,我本就存疑。而之后你若真有心帮我渡过天劫,又怎会在虞美人半道将我掳走,此后桩桩更是做的刻意,我便隐隐猜到和天劫有关。” 君扶轻笑了一声道:“虞美人中,我半道将你掳走,是不想你被那花娘占了便宜。”伸手在他腰侧滑过:“你只能是本王的人。” 萧仲渊回身不甘示弱地掐着他的下颌,抬眸道:“那你也只能是本座的人,天临皇朝未来的皇将是历代世俗皇朝中唯一一个散尽六宫的帝王。” 君扶握住他的手腕,打圈抚摸着那细致的肌肤纹理,叹道:“神官大人还真是心狠,原来我君家天下五代而亡的箴言竟是因着你打翻了醋坛子。” 萧仲渊轻哼了一声,继续道:“我和阿清说我将回昆仑墟或者回东极大荒找我师尊,便是不想你来寻我。但你之后又怎会寻到忘归去的?” 君扶摩挲着他的头顶,亲吻着:“当你拿那个锦囊与我诀别之时,我便猜到你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你收了这么多年,又怎会因着阿清的擅作主张就扔了不要?”说着将锦囊放在萧仲渊的枕畔:“答应我,好好收着,这可是我们的结发之情,可不是什么逢场作戏,以后别再给回我了。” 萧仲渊却腾地坐起身来,丝滑的锦被从身上滑落,露出好看的锁骨和欢爱之后尚留在身体上青红的痕迹,带着说不出的挑逗暧昧。 君扶的手忍不住又攀了上来,继续吻着他的后颈,肩膀,手也不老实地朝下探去,却半道被萧仲渊一把截住:“阿清在南林王府豢养的那些尸蛊僵虫你知道么?” “我这些天都只想着你的事,哪有空顾得上别的。” “不行。”萧仲渊将君扶拉了起来,当下将南林王炼制尸蛊僵虫以控制傀儡之术说出。“你父皇能在失了邪武之后,依然可以控制那些傀儡,肯定也是因为尸蛊之故。邪武控制人心,但这些尸蛊却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君扶抱住萧仲渊的臂膀,将头搁在他的肩窝之中卖着乖巧:“好,我答应你,之后我立即着手彻查此事。阿渊,天劫之后那么多天你都去哪了?害我伤心发狂了好一阵。” 萧仲渊当下将自己之后的际遇简要叙之,只隐瞒了北辰与自己命数相连之事。 君扶瞪大了眼睛,又细细盯着萧仲渊好半晌方道:“你这际遇便是戏本里都不敢这么写。而且北辰真那么容易就放弃了天帝至高无上之位?” 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他为上古神祇,却以神身入世,所做所谋的一切都是为你,他断不会让我俩如此容易的在一起。如今他连天帝之位也不要了,又凭什么可以阻止我们?” 萧仲渊握住君扶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君扶,你是魔族一脉,又是令人忌惮的龙族,答应我,不堕入魔道,不开启魔域,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们。便是北辰,也不可以。” 除非我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要堕入魔道,打开魔域。自己如今已获得修罗镜的四片残片,化为龙身,除了力量日渐强大之外,并无半分被魔气影响之兆。君扶舒展了眉头,觉得北辰所言不过是妄言罢了。 俯身再次轻轻含吮那早已被他亲的嫣红微肿的唇瓣,良久方道:“阿渊,未来你是这六界共主,我定会陪你一同守护,放归妖奴,永封魔域。神魔大战在你我二人有生之年,绝无开启的可能。” “君扶……”萧仲渊心中澎湃,仰起身紧紧抱住他:“待大局已定之后,我定陪你御风万里,看尽这六界山河。” 第135章 吾皇万岁 当夏天到来的时候,失去邪武力量的君无极沉疴无救,弥留之际最后仅留下了君扶一人在侧。 君无极的身体被魔气所侵染,如今浑身皱缩干瘪,黑色的纹路交错纵横在身体之上,陷在厚厚的明黄被衾之中。 君无极在君扶的注目下拢了拢衣襟:“如今朕虽是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但朕从未后悔过。朕这一生,曾有三大憾事,如今心愿都已了了,便是死都可以瞑目了。” 他缓了口气,挣扎着继续说道: “其一是柒嫆,我虽娶了你的母妃,但我一生所爱是柒嫆。柒嫆出身昆仑墟,多年以来,对我半分不曾假以辞色。但由于皇儿你的缘故,她终答应入主中宫,接了这皇后之位,朕驾崩之后,她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百年之后,与朕合葬明陵,朕也算名义上了了这桩宿愿。 其二是立储,废太子无德无能,又被浮玉山仙门周睿山之流所惑,乱我朝纲。如今你愿意接太子之位,必可保我君家江山国祚永固。扶儿,你是天命所归的天子,那日奉天殿上,他们都说看到了你身上有龙的影子。 其三便是‘妖兵立朝,五代而亡’的箴言曾让我如坐针毡,如今天临皇朝已是八荒七十二州的主人,又有谁能覆我君家江山?父皇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对得起君家的列祖列宗了。” 君无极抓住君扶的手,拼命地仰起头,目中有殷切之意:“扶儿,答应父皇,天临皇朝将继续绵延下去,绝不会五代而亡。” 君扶握住君无极干瘦的手,承诺道:“父皇,您放心,儿臣答应您,绝对会破了这个箴言。我君家天下将万世不衰,国祚永固。” 君无极欣慰地笑了,重又躺回厚厚的被衾之中:“那父皇这一生便是无憾了。” 君扶贴近君无极:“父皇,儿臣还有最后一事想问父皇,废太子手中,也就是父皇先前手中的那片邪武是从哪里所得?” 君无极想了一会儿,便是连摇头的气力也失去了:“不记得了,这阙残片自己出现在御案之上,还附有详细的炼制之法,我曾半信半疑,但用它炼制了一寸金,不由得我不信。 之后便如同暗中被什么力量指引着,先是让一寸金以妖族之名屠了朝牙山,然后去了浔州城,君世清带着何禄以君世宁的十万尸鬼傀儡投诚……”说到后面,君无极已经气若游丝。 这皇宫之中莫非还有魔族的存在?君扶不由皱起了眉头,而且他躲在暗处,处心积虑地隐藏了这么多年,所图何为?修罗恶世镜是修仙之人都求之不得的法器,无论仙界还是妖族,都不可能白白放弃,拱手于人。而这人却将它献给父皇,其目的是什么?还有那最后一阙残片在哪? 君无极缓缓闭上眼,脸上浮现出梦幻般满足的笑容:“扶儿,你知道么,朕征服这八荒七十二州,必将永载史册,便是曾经的先秦王也比不过朕吧……”手终自君扶的掌心中滑落。 新元四年,君无极驾崩,葬于巴山明陵。君扶作为天临皇朝第五代皇帝即位,柒夫人封皇太后,司洛泱封皇贵妃,不设中宫。改年号为扶渊。 而他于奉天广场登基那天,天降祥瑞,彩霞漫天,甚至有人说看见了云层中有弹奏着仙乐的仙子。 所有人都相信君扶是奉天承运的真命天子,君扶知道,这必是阿渊给他的贺礼。 当“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响彻整片八荒七十二州之时,年轻的帝王默默地在心中许下承诺:阿渊,这八荒七十二州,我定许它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新皇登基不久,宣布大赦天下,废止买买奴隶,放归之前的宗室王族,分封为诸侯国。妖奴放回青丘之地。 所有放归回青丘的妖奴君扶都亲自逐一检视了一遍,君世清拉着君扶的袖子,瞪着圆圆的眼睛:“皇兄,这等小事哪还需要您亲自出面?阿清定为您办的妥妥当当的。” 君扶斜睨了君世清一眼,意有所指:“虽然当年各为其国,孤和白长亭有些不愉快,但作为妖王,孤还是挺欣赏他的。如今履行当年承诺,放归三界妖族,孤可不想它们身上带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伤了两族交情。” 君世清一怔,面色控制不住的有几分难堪,讷讷道:“皇兄是还在怪阿清之前擅作主张杀了那花娘么?阿清真不知道皇兄为难萧哥哥是另有苦衷。” 君扶揉了揉君世清的头顶:“阿清,皇兄一直愿意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你从小备受君世宁欺凌,理当更有同理之心,能怜惜这天下弱者疾苦。有些事情也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吧,皇兄想知道,你心里是怎样看何禄的?” 君世清的脸色蓦地白了几分,紧紧咬了咬唇:“皇兄是打算对他动手了?” “他曽于南林王府中护过你周全,又间接帮朕对付过君世宁。即便他欺负过你,但孤看你似乎也并没有想杀他的打算,还带他一并来了盛京,便懒得插手此事。但有些事情,孤不说,并不代表朕不知道。” 君扶盯着这个他素来疼惜的柔弱表弟:“所以,在孤动手之前,想先要你的一个态度。” 君世清长睫抖簌着,低头思索了一阵,仰头看向君扶:“阿清身体一向都不太好,又没有皇兄这般的本事。日后我掌南林王府,没有些特殊手段,也恐难以守好这一方之地。我知道皇兄疼我,何禄,便请皇兄留他在阿清身旁,听话便可。” “好。”君扶答应的爽快。 深夜,文德殿中,君扶还在批阅着奏疏,大婚之后,他就从未留宿过司洛泱的宫。但他确实屡次有负于她,即便由着魔气侵染之故,司洛泱的脾性日益怪异,他也纵容着,好在还能为他所控。 “皇上,外面有个仙君道士求见,说是能卜未来,知祸福。”郝公公一旁小心伺候着。 君无极驾崩之后,他本想求个恩典,告老还乡去颐养天年,只是君扶说他是宫中的老人,新人用不惯,让他呆多个一年半载,□□些新人再走。 他从前与废太子交好,自是每日惶惶。这新皇究竟是真的是看上他年资老,还是想留着他在身边慢慢折磨。 什么怪力乱神,竟敢招摇撞骗到朕的面前来了。 “不见。”君扶朱笔未停,头都未抬。 “君公子当了这八荒七十二州的主人,便这般对待故人了?”当光线打在来人脸上之时,君扶瞬间变了神色:北辰! “所有人都退下,无论你们听到什么,没有孤的命令,都不许进来!” 当所有人皆退出之后,君扶冷冷道:“北辰,孤与你实在是无话可说。” 北辰并不在意,手中幻出一片残片,篆刻着符文的古朴镜边,镜面闪动着暗红之光,君扶不由蹙起眉头,修罗恶世镜! “我确实和你无话可说。我今晚来只是送礼,有了完整的修罗恶世镜,你便可以获得属于你前世今生完整的记忆。之后,你再决定是否要打开魔域。而这修罗恶世镜也是打开魔域的唯一钥匙。” 君扶盯着北辰,他就如此淡然地立在殿下,殿中烛火通明,映着北辰冷漠的眉宇,没有任何表情。 “人人梦寐以求的上古神器你就如此这般轻易的给孤?打开魔域,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北辰轻蔑一笑:“君扶,吾乃上古神祇,早已经历了数十万年的漫漫岁月,早就无欲无求。所以昔年,我才会毅然决然地斩断了和慕轩的情分。否则,我若继续做一心支持他的好师尊,你觉得你和他这世会有机会么?” “既然已无欲无求,为何你对阿渊苦苦纠缠不放?孤说过,孤一定会杀了你。” “我随时等着你来杀我。可你也别忘了,纵使你回复应龙真身,你没有魔域的力量,你根本杀不了我。” 两人毫不退缩地对视半晌,若目光可杀人,这瞬间便已过百招。 君扶忽然笑道:“孤懂了,你如此费尽苦心,无非就是想孤打开魔域,而阿渊如今为天界之主,为了天界神族的利益,他一定不能让人打开魔域。” 他的目中有深情:“比起获得魔域的力量杀你,孤更愿意选择和阿渊在一起。北辰,你就拿着这神器这么孤独地过完你不死不灭的日子吧。这样的痛苦远比杀了你更好。” 北辰一直冷漠的神色染上了痛苦,眸色陡然暗沉下来,君扶这句话着实刺痛了他。 君扶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这果然就是你的目的。带上这阙残片滚吧。” 北辰将手轻轻一推,残片轻飘飘落在了御案上,流转的暗红之光骚动着君扶的内心。 “最后一阙残片就在你眼前,至于你究竟要不要,我也不能勉强。只是,你已经看见过你曾经的记忆片段,四海洲无尽海底的龙族还等着你去解救,那些欺骗过你,折辱过你,利用过你的人,你都要放过了么? 还有那个在你梦中挥之不去的人究竟是谁?他已经等了你数十万年。 你确实大可以将这阙残片埋在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自欺欺人的和仲渊生活在一起。本君有着不死不灭的天寿,不介意再等上数万年。”说罢,北辰消失于殿中。 君扶看着那阙残片,北辰的话切实地击中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渴求,记忆深处的那些模糊的片段,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应龙之身,怎么可能会是人族,怎么可能会是君无极的儿子? 四海洲的龙族才是你的母族,被困在八十一根镇海玄铁上的族人你都忘了么? 你曾经守护的天界除了给你印上妖奴印记,留下满身的伤痕之外还有什么?一切都是谎言和利用。 魔域那么黑,他是那么单薄,他被困在那数十万年便只等你去救他…… 不,不,君扶的理智又在抗拒着,他答应过阿渊,绝不堕入魔道,开启魔域。北辰如此假仁假义地将最后一阙残片轻易给自己,他连天帝之位都可以放弃,他甚至都不用胁迫,因为他所有的笃定都压在了自己一定会打开魔域,这才是唯一可以分开他和阿渊的方法。 君扶有些绝望地闭上眼,魔域从来只在人心,只要我秉承信念,修罗恶世镜又怎能影响我?我,不过是想知道真实的自己罢了。 君扶就这样把自己困在文德殿中三天三夜,纠结着,煎熬着……所有事都不管,所有人都不见,最终,君扶咬着牙还是伸手触及了最后一阙残片,滚滚旧时的记忆汹涌而来…… 三日之后郝公公便看见双目猩红,胡子拉碴的年轻帝王昏迷不醒地躺在御座之中。 第136章 第五则记忆 须弥山,这里的时间都是静止的,四周空灵缥缈,只余佛法梵音,不舍昼夜。 “斗战尊者,你当真想好了?放弃须弥山无生无死无色无相的尊位,万世历劫,重修功德?” 男人虔诚地拜服于下:“绝无后悔,只求万世之后,佛祖许他重入轮回。” “既然如此,去吧!”巨大的力量袭来,佛法梵音消失,他再次进入了时空的滚滚洪流之中。 他曾为精卫鸟,每一世都在携木石填那东海,只为相信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他曾为愚氏子孙,每一世都在王屋山上凿石挖土,只为相信所念皆星河,星河亦可及; 每一世他似乎都很傻,都很苦,甚至没有好的结局。他走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八荒七十二州,都曾留下过他的身影。 因为佛说: 前世五千次的回眸,将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 前世四千次的擦肩而过,将换来今世的一次相遇。 前世九百九十八千次的相遇,将换来今世的一次相识。 前世一次的相识,将换来今世的一次相知。 前世一次的相知,将换来今世的一次相爱。 他终于知道了为何他会万次地走过黄泉冥海,走过一次,花开一回,直到满树芳菲,春光灿烂。 一朵红色的彼岸花落下,他终于想起了所有,王,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了佛祖面前曾经的诺言,已让你等了这许多年。这一世,我不会让你再等了。 不久,君扶率军讨伐东极大荒,即墨一战,击溃仙门。 东极大荒慌张来报,鞠陵是方俊吉最后的容身之所,他断然不能轻易放弃。 “慌什么慌?”方俊吉随手砸了御案上的一个摆件来增加自己的气势:“我们昆仑墟加上六大仙门会怕他一个魔头?他若真敢打到鞠陵来,定要他有去无回!” 天界之中被萧仲渊褫夺神籍,入了这世俗还要奉君扶为主,这两人从昆仑墟起,就没让自己安生过。 “咳咳……”太清真人咳嗽了几声,面露不满,昆仑墟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若非之前北辰一力主张仙门入世,他才不想留在这不毛之地挨冻。 北辰拢着袖子,看着这临时朝廷上所谓的君主,只淡淡道:“君扶并没有大开杀戒,不过是想实现八荒七十二州的一统。这天下一统,对天下间的百姓也都是幸事。 当年成立扶仙国,不过是因为君无极的暴虐无道,拿活人炼制修罗傀儡。如今君扶所作所为与其父不同,怀柔四海。既然如此,世外仙门本就是不理俗世,他要这天下一统,给他就是。” “君师……”方俊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北辰莫不是又要再一次地将帝位拱手让人?他上古神祇,怎地如此胆小。 “只怕君扶是冲着魔域而来。”有仙门的人不无担心。 “而且之前在试炼台我们折磨过他,他会不会记旧账报复?” 北辰凤目微乜,冷冷道:“他若是想打开魔域,天界神族自会对付他,又何必小小的仙门平白牺牲?况且,君扶说不定还是为保护魔域而来。” 上清真人也表示了赞同:“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想天界出手,必然是他重启魔域。事情未明之前,我们无谓多做牺牲。” 仙门诸人也觉得此话甚有道理,何况君扶已化龙身,如今的力量非仙界人族可以抗衡。很快,东极大荒投降,君扶顺利进入鞠陵,入主大荒宫。 讽刺的是,一年前他还在此受尽折磨,一年之后却成为了这里的主人。北辰带着方俊吉等一众仙门之人,表示了恭贺。 君扶倒也言笑晏晏地笑纳着一切恭维,表示过去种种已如云烟散,他并不放在心上。仙门的人无论去留,他都欢迎。 不久,君扶又将都城迁来鞠陵,盛京定为西都,君世清加封为西都王,留守盛京。鞠陵地处东北,常年寒冷,更比不上盛京的繁华,盛京的一班老臣自是百般不愿,一时之间纷纷称病。 君扶倒也不为难,诏令除了天师堂等一众天师散修必须奉诏来此之外,其他随意。而三年五载之后重新迁都回盛京也不一定。为了仕途,在新皇面前晃个眼熟,一些年经点的朝臣还是咬咬牙过来了。 鞠陵虽冷,但好在地热资源丰富,所以仙门在三年前入主东极大荒之时,便已经着手开采铜矿,在四周地下铺设管道输送地热,是以大部分屋内倒是温暖如春。众人便渐渐安顿下来,新的王庭开始真正有序运作起来。 秋天来临的时候,东极大荒已经开始飘雪了。 君扶体热,并不畏寒。七里梅林的花还未开,遒劲褐黑的枝干上落着细细的白雪,却是别有一番风韵。“望梅亭”中独坐着一人,似乎颇有兴致地在赏景,见到君扶招了招手:“圣上,有兴致喝两杯?” 待君扶坐下,北辰扔了壶酒过去:“巫山女神亲酿的葡萄美酒,试试。” 君扶饮了口,却是蹙了蹙眉:“过于香甜,我更好烈酒。”说罢扔回给北辰。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拿回了属于你自己的记忆。所以我现在是称呼你为君扶,帝江,亦或是刑天?”北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 君扶瞥了他一眼,面容冷淡:“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而已,过了这许久,这世的人都习惯‘君扶’这个名字了。” “是啊,这上古神祇如今也就只剩下你我了,撇去这一世的一些小不快,其实你我二人算得上是故交。如今你元神觉醒,实在值得庆贺。” “所谓朋友贵在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君扶眉峰一挑,却是不屑:“除了和你一样活的乏味之外,孤实在不知和你有哪一点能称得上朋友。” “哈哈,战神大人还真会说笑,我可不觉得这生活乏味,看着这世人身受八苦长恨之苦,互相倾轧算计,可是有趣得紧。” 君扶等他好不容易笑的止息了,才冷眸道:“其实我很好奇,素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六界司命,掌天命星盘数十万年,早已天人合一,六识尽消,你是从何时开始,居然会喜欢上他的?这俗世间的七情六欲,你也沾染上了。” 北辰一怔,微眯起凤目,偏头看向远处:“是啊,可能是数十万年的时光真的太久了,久的太无聊了。所以当年我便收了他为弟子,亲自教导。”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相处的点点滴滴成为了挥之不去的记忆,从黑白变成了彩色,有了味道,有了声音,有了感觉,一直到成为镌刻在骨子里的喜欢。就想这么天长地久地占有,不再失去。 北辰回过头,喝了口酒,笑道:“或许是年纪大了吧,人就念旧了,他很像羲皇。” 听到这个陡然被提及的名字,君扶的手一颤,眼中出现愤恨之色:“羲皇当年从蚩尤手中救下你,让你习术术之法,治愈之术,你便是如此回报他的?找个替代品来满足你内心龌龊的想法?” “彼此彼此,羲皇若知道自己最看重的袍泽居然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睡他,只怕也会气的吐血吧。” “胡说!我没有!”君扶周身涌起冷冽之气,巨大的压迫感袭来。 北辰轻叹道:“战神大人和羲皇的袍泽之情,从未有人敢质疑,我也从未妄想过能与你比肩。所以这么多年以后,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寻个替代品。” “你算准了我一定会为了羲皇打开魔域是不是?所以你才毅然决然地将修罗镜最后一阙残片给我,是不是?” 北辰的脸上浮现着捉摸不透的笑容:“自然。一旦你打开魔域,你和萧仲渊势必成水火对立之势,天界是不可能让你打开魔域的。所以当他以慕轩的身份找我拿回天帝尊位时,只要他在诸天神佛前立下重誓,我立马拱手奉上。 刑天,你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又如何?你如今还能为了萧仲渊而放弃打开魔域么?你要知道,这是最后一世,你若再不打开魔域,羲皇的元神就将永久寂灭,再也不复存在了。你为他万世历劫,重修功德,能放弃么?” 君扶的手紧紧蜷起,手上的青筋暴突。内心激烈地冲突着:“他真的只是一个替代品?” 记忆中须弥山佛祖的声音响起:斗战尊者,你既然愿意放弃尊位,万世历劫,重修功德,作为嘉奖,你在这万世之中遇到的都将是他的幻象。如果你中途放弃,功德未满,他的这缕残魂将身归天地之间,此后再无相见。 北辰的声音继续絮絮传来:“你已经看到了,萧仲渊他没有慕轩的记忆,更别提会有羲皇的记忆,他只是羲皇的镜像。 你打开魔域,羲皇就将重生。而没有你的存在,我可以有万年的时间去等仲渊的回心转意,这岂不是两全其美?所以我一定会帮你打开魔域。我们俩联手,这世间便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们。” 君扶蓦地睁开双眸,不再有纠结犹疑:“魔域孤是一定会打开的,至于萧仲渊,孤有生之年,你也别想染指!他亦是我的!” “……”北辰被噎地一时失语,半晌方冷笑道:“战神大人好大的神威。那我便预祝战神大人打开魔域,解救羲皇归来,再让羲皇接受这个替代品,你便可享尽齐人之福了。” “承你吉言。” 北辰看着君扶远去的背影,将酒坛狠狠砸了过去,冷冷笑道:“若非为了让你打开魔域,你以为我会容忍你么?无可匹敌的战神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要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就先得意着吧。” 第137章 你想我了 君扶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自然传入了萧仲渊的耳中,他为何要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地迁都于鞠陵?鞠陵距离魔域不过百多公里,君扶难道想打开魔域?萧仲渊心中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 神魔大战在即的敏感时期,任何靠近魔域的举动都会引起天界的戒心,更何况是有着应龙之身的魔族。 他必须赶在天界诸神发难之前,尽快了解君扶的真实意图。 派去太一宫的仙侍回来禀报,北辰早已离开太一宫不知所踪。 北辰!一定又是他搞的鬼。如同梗在喉中的刺,咽不下又吐不出,他到底要如何才肯罢休,停止兴风作浪。 萧仲渊将一应事务交托给初尘,我一定要去鞠陵,暂时都不会回天界。 “帝君,未经历劫台,神身是不可以入世的,否则会遭天谴。” “你先帮我隐瞒些时日,实在遮掩不过去,你速以法阵召我回来。你知道,且不说君扶的事情,我不可能放任不管,更何况,我担心他受北辰所激,入主鞠陵,是和开启魔域有关。” 东极大荒战君山,很冷,远处铺泻而下的巨大冰川闪着幽蓝之光。而另一侧则是毗邻着六界谈之色变的常羊山,魔域所在之地。 萧仲渊蹙了蹙眉,拢了拢身上的衣服,继续拾阶而上,他怎么会喜欢呆在这么偏远的行宫之中。 阶梯的尽头是一座红墙碧瓦的宫殿,飞檐翘角,朱门轩窗。推开门,是一间寝殿,铜鎏仙鹤落地烛台上燃着不灭的巨大红烛,厚厚的赭红色帷幔垂下,将整个寝殿熏染的温暖异常。 掀开帷幔步入寝殿深处,中央是一方温泉池子,四周白玉雕琢着麒麟瑞兽,嘴里吐出的温泉热汤缓缓流泻入池中,缥缈缭绕的水雾中可见一男子正躺在池中。 “你来了,孤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水雾散去,君扶睁开眼,漆黑的瞳孔带着一抹暗红之色,凌厉逼人。 池子的温水顺着他宽阔的肩膀留下,淌过那结实的泛着古铜色的胸膛,萧仲渊觉得他变了,但变了哪又有些说不上来。 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疏离。 “君扶……”萧仲渊收回自己有些心猿意马的视线:“你迁都鞠陵一事的决定如此突然,此前也从未听你提起过。” 君扶手一伸,带起强劲的灵力,萧仲渊猝不及防,被这一带之力带入池子,顿时池水漫上来,浑身湿透。 君扶人欺了过来,将他压在池子边缘:“天帝陛下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孤想着就不必劳烦帝君了。” 伸手散开他的衣袍,手指从他瓷白的胸膛寸寸往上摩挲着:“天帝陛下今日突然来看我,是想我了么?” 萧仲渊被温泉池中的蒸气熏的有点发晕,便是眼尾都被水汽染上了几分湿润艳红:“我才接手天界的事务,诸事繁杂,你生我气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和羲皇八分相似的容貌,便是身上这股草木清冽的味道也是熟悉的。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君扶有些时空交错的恍然,陡地一把将他抱住,紧紧箍住他的腰身。 “你回来了,王,你可知我真的很想你。”他阖目在他耳畔呢喃着。 二人在水中贴的很近,萧仲渊甚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心脉强劲的跳动。男子灼热而具有侵略的气息萦绕着他,湿润的唇贴在他的耳侧,激起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酥麻。 他竟然可耻地第一次于君扶之前有了反应。 萧仲渊蓦地睁大双眸,带着惊吓,含着羞耻,他本能地想在君扶发现之前推开他。奈何君扶伟岸如山的身躯那么紧地抱着他,他动不了分毫。 他的挣扎将君扶的意识拉了回来,明显感受到了怀中之人的变化,转瞬的惊异过后是戏谑的表情:“这么快便想了?” 他从未想过对羲皇半分亵渎,但面前这个美人,他似乎可以。而这样的想法让他竟无比激动兴奋起来。 面皮子薄的帝君恨不得此刻能立即消失,但身体上不可遏制的渴望却在对方有意的撩拨之下愈发膨胀。 “那你……放开我……啊……”这几个字说的毫无气势,可怜帝君拼命想维持着自己已经碎掉成渣的尊严,却更显得欲拒还迎。 “明明都这样了,还嘴硬,你要不要亲眼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君扶将萧仲渊抱出水,按在巨大的落地铜镜前,将二人映照的一览无余。 瓷白的身体上泛着薄红,眼底是欲海深重的模样。 君扶啮咬着他的耳廓,低声喘息道:“我虽不是他,但你和他的那些画面,那些感觉对我而言,却像是亲身体验过的。如今你来了正好,让孤亲自感受下是不是这样……” “你……”后面的话语却在君扶的进一步行动之后化成了低声的喘息。 这个寝殿四周都挂着厚厚的挂毯,重重帷幕垂下,缠枝花灯上的蜡烛永不熄灭,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池子里淙淙的流水声彻夜地响着。 二人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直到筋疲力尽地陷在厚厚的床褥被衾之中沉沉睡去,空中弥漫的尽是欢爱过后腥膻的味道…… 这一觉睡的实在很沉,萧仲渊间中迷迷糊糊地醒来过两三次,发现仍被男人紧紧搂在怀中。目之所及,是男人健硕的身躯,光滑而火热的胸膛与他相贴,便阖了目又踏实地继续睡去。 再次醒来,身边已空,萧仲渊微侧了头,透过床幔薄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在穿戴衣裳。 “阿扶……”萧仲渊坐了起来,墨发披散在身上,衣服早已散乱一地。 君扶将地上的衣服拾起放到床边,撩开床幔探入半个身子,抬起他的下颌,含吮着柔软湿润的唇瓣又吻了一阵:“穿好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仲渊翻出亵裤穿上,微怔了一会儿,耳尖却不由泛红,也不知是寝殿内温度太高,还是二人厮磨的时间过长,这被温泉池子水浸湿透的衣物居然都已经干透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君扶看了眼殿中的漏刻:“快到午时了。”回眸看见萧仲渊眼尾的胭脂薄色,心下顿时了然,将人揽入怀中与自己相贴:“不过已是第三日的午时了。” “……”萧仲渊咬了咬唇,真是荒唐。 君扶将嘴凑近萧仲渊的耳畔:“若非要带我的阿渊去一个重要地方,孤也想和你继续呆在这里,你的味道真的是让孤上瘾。” 这话说的真是粗鄙不堪。 萧仲渊蹙了蹙眉,但脸愈发不禁烧的厉害,轻咳了几声,别过脸去:“你要带我去哪?” 君扶放开了他,眼底幽暗:“常羊山。” 萧仲渊蓦地色变,连身体都僵直了:“你去那干嘛?!” 第138章 我是谁? 常羊山的温度更低了,如同大陆之极,气温在这里骤降,呼号的寒风如霜刀般割裂着扫过的一切物体。山上寸草不生,目之所及,是遍地的黑石砂砾,天空一片灰霾,暗黑色的浊煞之气浮浮沉沉。 两道迅捷的身影一前一后落在了常羊山上,魔域之门的封印结界已经几近透明,巨大的黑色之门矗立在眼前,没有人知道这道神秘之门背后是什么,又有着怎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君扶将手贴近结界,唯有此处还流转着金色的琉璃之光。 “为阻止万年一次的神魔之战开启,百年前,昊天帝君就为封印魔域立下过上神血盟,将自身万年修为化为乾坤之气,周身血脉化为兑离之气,天胎肉身化为震巽之气,不惜舍身成仁,以身殉道,孤还是很敬佩他的勇气。” 萧仲渊伸出手,结界上的灵流似乎感受到了昔年主人身上的气息,琉璃之光愈加璀璨。萧仲渊蓦地睁大了眼睛。 君扶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略勾:“可惜,唯缺了一道精魄元神化为的坎艮之气,血盟未成,这魔域之门便留了一个缺口。” 转头盯着萧仲渊:“所以不必惊异,你确实就是这结界灵流昔年的主人。” 果然,北辰从一开始就没有认错,即便他已不再有慕轩的记忆,但无可否认,慕轩曾经的一缕元神确实就是今世的自己。 只是,君扶怎么会突然知道这么多年前的密辛? “你带我来这便是要告诉我这些?我是不是慕轩对你很重要么?而且,即便我是他的一缕元神转世,我也不会是他了。” “自然不是。”君扶手中现出完整的修罗恶世镜,篆刻着符文的古朴镜边,镜面闪动着暗红之光。当暗红之光散入四周,常羊山的魔煞之气陡然大炽,结界上的灵流更是窜动的愈加厉害。 “如今五瓣已全,修罗恶世镜是开启魔域唯一的钥匙,如今封印结界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抵挡,至多一个月,我便可以开启魔域。” 什么?!萧仲渊脸色陡变,本能地挡在了魔域之门前面:“君扶,不可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答应过我不堕魔道,不开魔域。” 君扶俯身掐住萧仲渊的双颊,看着这个不久之前还雌伏于他的男人,目光中却冷酷地近乎残忍:“叫我刑天,无论帝江还是君扶,都不过是我万世轮回中的一世罢了。萧仲渊,我万世轮回,重修功德就是为了换回羲皇。魔域,我是一定会打开的,没有谁可以阻止我!” 太多的信息瞬间涌来,这些曾经只在古书残卷上见过的名字如今鲜活地在耳边响起,难怪他无须经应劫台便可化龙,难怪他可以集齐修罗恶世镜的五阙残片,明陵之中地龙之魂称他为王,黄泉冥海之中地藏尊者说他已走过这里万世只为等一不归人……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君……扶呢?”脑中蓦然一片空白,不知是疼痛还是失落,泪水竟毫无防备地漫了上来,浮在眼底,眼尾红的让人怜惜。 “你知道一切之后问的第一个问题还真是让人心疼啊。”君扶眯着锐利的双眼,松开了手:“不过本神既已觉醒,君扶自然就消失了。” 萧仲渊怅然阖上眼,心几乎要痉挛起来,君扶当真……消失了? 不,不可能,那些二人相处的画面还如此鲜活,还有这两日的抵死缠绵,他身上所有的气息都是自己熟悉的,他怎么可能不是他?怎么可能会是另一个人? “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本神可以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君扶伸手抚过他的鬓发:“何况你的味道确实也让本神不舍。” “不,不是!”萧仲渊蓦地睁开双眸,眸色清澈,斩钉截铁道:“你就是君扶,为何要自欺欺人说自己是刑天?刑天不过是数十万年前的战神,早已身归天地。即便是帝江,也都成过往云烟。你看到的这些所谓记忆不过是修罗镜给你的幻象。” “你,你说什么?”君扶蹙了蹙眉,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萧仲渊拿起君扶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愈发激动:“君扶,你感受到了么,你感受到我的心跳了么?他们也都说我是昊天帝君,甚至说我有羲皇的气息,但又怎样呢,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过去了,当下,我只是萧仲渊,我只是我,不为过去任何人而活。 你也一样,那些前世记忆都过去了,在当下,你就是君扶。我们在昆仑墟上许下的约定,我们过去经历的种种,那些感受,那些记忆难道会是假的?君扶,我们才是活在当下活生生的人啊。” 君扶漆黑的瞳中弥漫着茫然之色,呆呆地盯着眼前之人,这张早已镌刻在血脉之中的温润面容。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么?” “不堕魔道,不开魔域……”君扶想也未想地脱口而出。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太多的记忆纷至沓来,一时之间头疼欲裂。他似乎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那般不分昼夜的纠缠,情到深处彼此说的“爱你”,又怎么可能只是幻象。而魔域中那个仅存于记忆中的影子真的是自己万世历劫要寻找的人么,还是真的只是修罗镜给自己的幻象? 萧仲渊捧住君扶的脸,轻轻合上睫帘,就这么吻了上去,唇齿相抵,极尽缠绵。君扶紧紧地抱着他,更加用力地回吻着他,到最后甚至咬破了嘴唇,有腥甜的血的味道。 萧仲渊抬头与他额头相贴:“感受到了么?这才是我们真实的现下,你都不要了么?” “阿渊,我要,我当然要的。”君扶喃喃道,眸中的暗红之光消去。 “那我们回大荒宫吧,这里好冷。” 回到鞠陵,已是酉时将近,天空已暗沉下来,周边一些食肆摊贩上许多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着火锅,热腾腾的蒸气驱散着寒意,便是空气之中也弥漫着肉香。 君扶看着这颇具生活气息的场景有些怔神,自从他回复过去的记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高大的宫强和血腥的战场,融入到平常百姓生活之中。 远古洪荒之时,到处都是妖兽肆虐,所过之处不是洪涝干旱,便是瘟疫横行。而魔尊蚩尤为了获取更强大的力量和征服更多的资源,反而支持妖兽,奉行弱肉强食,老弱病残被理所当然地当成食物,而不是被保护。 他看到的颜色永远都是单调的鲜红,那般血的腥味萦绕了他数百年,闻之欲呕。他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讨厌这样的味道,直到他被羲皇擒获。 “为什么不杀我,反而让我跟随你?若你想利用我强大的力量去杀蚩尤,就别痴心妄想,白费口舌了。我们魔妖两族和你们所谓天界神族自盘古始神开天辟地起便是陌路殊途,不相为谋。” 面前这个男人只穿着简单的粗布白衣,眉宇之间却自有光华,如水中月,如日初出。 他扔了绑缚住刑天的铁索,目如清水:“那你可曾想过同为这天地生灵,为何我们要势同水火,征战不休?这样破碎疮痍的山河你喜欢么?”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我不喜欢。” 男人便笑了,如三月春风:“我也不喜欢。所以我想你能和我一起去改变这样的现状。种族不过代表着我们的血统,并不是我们对立的理由。” 他指了指他的眼睛:“你的眼中有悲悯,我便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这于强者而言,更是难得。” 多年以后,当羲皇和他并立于山巅之上: “我说这天地间的力量从来不在于索取,你曾问我是什么,如今你可知道了?” 他便笑了:“王,谢谢你,是你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很快,这世间万物都将迎来自由生长的时代。” 山巅的风扬起羲皇的袍发,眉间白豪,普照十方。 “刑天,这个新的时代是你陪我一同打下,我走之后,我希望你能继续替我好好守护,记住我们的初心,不要再让这片土地染满血腥。” 王,你若能看到如今这般海晏河清的画面是否会开心?你可知,你的笑是这天地间最美的颜色。 萧仲渊瞥见君扶盯着众人围吃火锅怔怔出神的表情,便伸过手去与他十指交握,拉着他在一面摊前坐下。 冬日里,这些面摊的生意也是极好,只剩下角落里一张小方桌。 “老板,两碗热面,两个鸡蛋,再多给些葱花。” “吃荤不香么?你居然拉着本神吃素。”君扶抱怨了一嘴,却还是在那小小的方桌前坐下,拿起筷子期待着。 “现下还能有位就不错了,你若想吃肉,宫中御膳的出品可远比这里美味多了。” “那不一样,宫中哪有这般的烟火气息?你看他们吃的津津有味,本神便只是看着都觉得很美味。” 萧仲渊面上和煦地笑着,眸中笑意盈盈,如星河潋滟波光。君扶心中突的一跳,立马甩开脑中的想法,他只是个替代品,是这世的幻象,真正的羲皇还在魔域里受苦,他那般高洁的人怎能呆在魔域。 但这样真实而温馨的相处时光又让他觉得自己是君扶,不是刑天。 好在热腾腾的汤面很快就上来了,细细盘着的浅黄色面条是小麦特有的颜色,翠绿的葱花和幼白的葱白激发着食欲,更别提旁边还搁着一只香气扑鼻的荷包蛋。 君扶狼吞虎咽地将面一扫而空,便是汤底都喝的不剩。末了,朝着老板道:“老板再来一碗,加个鸡蛋。” 于是便看见君扶面前的粗瓷面碗一个个垒起,直到众人的眼光纷纷瞟过来,这人莫非是饿了好几天了。 君扶心满意足地拍了拍略突的肚子,起身揽过萧仲渊的肩,低头咬了咬他的耳缘:“做的不错,待本神回去好好奖赏你一番。” “……”,这样暧昧的“奖赏”是什么不言而喻,萧仲渊立时尴尬地推开他,“战君山上荒唐了两日还不够么?” 君扶正欲说什么,一匹快马陡然嘶鸣着停在面前,一名黄色绶带的三品天师翻身下马启禀道:“圣上,您终于回来了。这几日城中接连有仙门的弟子无故失踪,事关仙门,荣国公还请圣上能在仙门知晓前速有决断。” 第139章 修士失踪(一) 荣国公府搬来鞠陵后的院子远比不上在盛京的高端大气,但如今司怀堇一人居住,仆役也不多,为了方便,索性日常居住办公都合在了这一处。 屋内烛火通明,新任的鞠陵府尹林颂也在,因着东极大荒多为修士所居之地,故林颂也曾为修仙之人。还有一女子,紫衫长发,竟是竹苓。 几人均眉头紧锁,案情毫无头绪。 竹苓未曾想竟会在此处遇见萧仲渊,当下又惊又喜:“萧公子,当年青丘一别,没想到数载之后,还能在此处重遇公子。公子可安好?” 萧仲渊微笑道:“多谢竹苓姑娘记挂,你怎么也来了鞠陵?” 竹苓:“青丘一役之后,我便回了虞渊。门主和白芷师妹的事情我略有耳闻,虽然震惊,但也欢喜门主还活着。便想着来道贺,而且当年我曾错怪她为了门主之位,设计杀害门主,也想着能亲自向她道个歉。 只是我终究还是来晚了,门主只说他今生不想再见到她,已将她赶走,虞渊的一切事务交由我打理,我便留了下来,同时也在暗中寻找白芷师妹的踪迹,她既然那般喜欢门主,想必也不会离开鞠陵太远。” 当年离开东极大荒到底还是利用连累她了,萧仲渊心中嗟叹:“原来如此,那你又怎会和荣国公在一处?仙门弟子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君扶已撩袍在主位上坐下:“林颂,你既是鞠陵府尹,你说。” 林颂当下便将近日发生之事简要叙之:“此事还是竹苓姑娘发现的。数日前竹苓姑娘找到微臣和荣国公,说虞渊仙门有不少弟子无故失踪,他们派了弟子遍访无果。无意中发现其他门派亦有弟子不见,担心此事可能会牵涉到六大仙门,便寻思能不能让我们想个法子都摸查一下,同时加强鞠陵城的戍卫和城门盘查。 正好户部正在统计东极大荒的田地人口,我们便以人口登记造册为由,将留在鞠陵的修士包括仙门子弟都进行了清点。 确实发现每隔几日,就会有人不见。属下和荣国公几乎遣了所有天师和护城卫暗中搜寻,就差将鞠陵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半分,而这些人都并未出城。” 竹苓:“我们虞渊一门弟子数量本就少,比不上大的仙门几千上万之多,所以这些天失踪了二十多人,我就觉得奇怪。” 君扶手指轻点着案台:“大概失踪了多少人?” 林颂:“微臣初步估计有百多人,分散在六大仙门之中,便不过一二十人,是以仙门暂时还未察觉。但若照此下去,仙门很快就会知道。虽然如今我朝实力已经今非昔比,但仙门若同时发难,只怕也是棘手的问题,故速速禀报于圣上,早做准备。” 萧仲渊的神色愈发凝重:“掳去修士必然和邪恶术法有关,修士有金丹修为,和平常凡人不同,神魔两族很多禁术法阵都和这些有关。当年盛京城中仙门弟子和修士接连被挖心剖丹,便是因为妖王白长亭要开启血魂之阵召唤地龙之魂。” 当时尚有迹可循,而如今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多的大活人凭空消失的了无音讯。萧仲渊看向君扶:“你知道有什么禁术和此相关么?” 君扶摩挲了下下颌,面容浮起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有意思,孤觉得这东极大荒越来越有意思了。” 竹苓:“我是担心有人掳了这些修士是为了炼制修罗傀儡。” “五瓣修罗镜的残片如今都在孤手中,荣国公,劳烦你去调查尸蛊僵虫,问问西都王,此法出自南林王府,也有可能除了南林王府,还有人知道此炼制之法。 林颂,你刚刚说户部最近在忙着统计东极大荒的田地人口,正好让他也翻翻之前留下的黄册,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还有那个钟闵,孤记得这东极大荒仙门之前的门主是叫这个名字吧,把他找出来,孤也要见见。” “是,臣遵命。”二人当即领命。 君扶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如今时候也不早了,孤乏了,今晚就先议到这里了。阿渊,我们回去。” 回去大荒宫已近之时,地面凝结的冰雪反射着清冷之光,让鞠陵的夜显得更为寒冷,萧仲渊不由缩了缩身子,正准备撑开一个御寒结界,手被温暖的掌心握住。 “既然这么怕冷,为何还要走回去?” 萧仲渊瞥了眼身侧之人:“想走走,寒冷可以让头脑更为清醒。鞠陵临近魔域,只怕对方掳走修士是和开启魔域有关,你活了那么长的岁月,就没听过有什么禁术阵法是和开启魔域有关的?” 君扶轻笑了一声:“阿渊,你不是说过去的记忆不过是修罗镜给本神的幻象么?怎么,如今用得上本神了,倒承认起这些过往了?如今看来,除了我要打开魔域,这觊觎魔域的人还不少。不如你让我打开魔域,至少我上古神祇之身,是不会被魔域的煞气所控,其他人可不好说。” 萧仲渊白了他一眼:“你想都别想,若敢开启魔域,我今生绝不会原谅你。我们如今当务之急,是查出谁暗中抓了这些修士,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君扶懒懒道:“这案子孤并不关心,仙门的人,孤之前早就说过去留随意,但这班人却心照不宣地齐刷刷留在鞠陵,图什么?图这里风光好,灵气充沛?笑话,只怕是都想着魔域将启,趁机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萧仲渊:“你太以恶意揣测人心了。依我看,他们留于此的目的是如我一样,担心你打开魔域,开启这天地浩劫。” 君扶嘿嘿干笑了两声:“你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看法的,竟将他们看的竟如此高洁。想当初他们联手覆灭鸾川,进犯青丘,屠戮妖族子民时,怎么不怕开启天地浩劫?谁说开启魔域就一定会引发神魔之战?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的谣言罢了,魔域不过是力量……” 萧仲渊蛮横地打断道:“我说过,只要我活着,便绝不可能让你打开魔域,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天是冷的,萧仲渊的脸倒是给气的红的。只是他实在生的好看,嬉笑怒骂皆成风情。 “……”反正至少还得月余的时间才能打破封印,如今美人在侧,何必要将这剩下的日子过的争吵不休,索然无趣? 当下不再和他争辩,君扶脸上堆出宠溺的笑意:“好了好了,别天天将你死我活挂在嘴上,本神可舍不得。我答应你,必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居然敢在本神眼皮子底下动手,我一定要翻出来看看他的胆子究竟是熊心还是豹子胆做的。” 萧仲渊脸色稍霁,两人一路聊着回到宫中,郝公公已经媚笑着迎了上来:“圣上,您可回来了,需要给您备晚膳么?都还热着呢。” 转眼看见萧仲渊,也是殷勤备至:“萧仙君也来了,那可太好了,圣上一直记挂着您。” 萧仲渊:“这次来我会住上一段时日,先前的住处就劳烦公公着人收拾一下,干净就行。” 君扶轻咳了一声,郝公公忙道:“不劳烦不劳烦,只是仙君先前的住处已经让归墟仙门的弟子住了。您也知道,仙门弟子众多,占了大荒宫好些地方。便是圣上的居所,也远远比不得盛京皇宫,只有这澄心堂,文德殿和天武宫三处。” 君扶顺势接道:“是啊,阿渊,你这临时来,孤还来不及给你安排个住处,要不你就先和孤居于一处?反正澄心堂也还宽敞。” “不去。你这诺大的大荒宫,不会连腾出间像样的客房都没有吧。” “我们讨论起案情方便。” “食不言寝不语,晚上便该好好休息,案情我们白天可以讨论。” “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放心。” 萧仲渊睁大了双眸,不解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君扶朝着落星宫方向努了努嘴:“那头大尾巴狼,我怕他闻着肉香觊觎。” “……”萧仲渊瞬间红了脸,转身朝着澄心堂一侧的偏殿走去:“说的你好像就不是一样。住在澄心堂也行,你这偏殿也是可以住人的吧。” “那不一样,我们是两情相悦,别说你不喜欢……”君扶几步追上去,不由分说竟将他一把抱起:“偏殿冷,你这般畏寒,可别冻着生病了。” “你干什么?这样成何体统?”萧仲渊左右看了看,服侍的太监宫女齐刷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活命的本能和专业的素养已经让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体察圣心。 萧仲渊执拗不过他,只得妥协道:“你……让他们都退下,有手有脚的,哪需要这么多人服侍在侧,我不习惯。” 素来会察言观色的郝公公不等君扶吩咐,立时让所有值夜的太监宫女退出。 “圣上放心,这殿中便只留有老奴一人服侍。”还贴心地关上了寝殿的殿门。 君扶体热,并不畏寒,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挨着他便如同挨着火盆一样舒服,萧仲渊其实是喜欢和他同塌而眠,只是这样的主动他向来说不出口。既然如今他非要死乞白赖地和自己同居一处,就半推半就同意了,之后再去睡偏殿之事便不了了之了。 第140章 修士失踪(二) 文德殿中,君扶翻着户部尚书递上来的名册,东极大荒为仙门之时,素来招收弟子的门槛最低,只要能结有金丹者,便可收入门下。佼佼者不多,但胜在人多,加上地理位置重要,是以跻身入了八大仙门之列。 只是其他仙门素来瞧不起他们,加之地处偏僻,故甚少和他们有所往来。 户部尚书奏秉道:“自从圣上交办此事以来,微臣夜不能寐,不分昼夜地翻查了尚有留存的各种文册,但仙门之前甚少受世俗王朝的管辖,所以他们在人口赋税方面的管理是极为混乱。” 君扶“嗯”了一声:“知道你的难处,就捡着你的发现说说看。” 户部尚书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松了口气道:“东极大荒仙门百多年前在这里开山立派以来,理论上是流入了不少人口。而且东极大荒曾张榜过一则告示,就是修仙之人可以无需聘礼多娶,积极鼓励女子嫁与仙门中人,无论男女双方,皆可获得更多的土地分配。是以很多道行不济的散修实在混不下去了,也愿意迁来东极大荒。” 君扶目光投向另一侧:“钟闵,这则告示是仙门发出的吧?” 君扶看着这张脸,确实普通的很,扔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出那种。 四年之前,仙门入世之时,就已经“退位让贤”的前门主正苦着脸站在御案前,本来以为顶着个副门主的虚职,可以就此颐养天年,没想到却被新皇从旮旯窝里给重新捡了回来,只说是问些旧事。 “是,是我们发出的……”话音未落,郝公公尖细的声音就已经想起来了:“大胆——圣上面前,怎敢自称‘我’,是贱民,草民亦可。” 钟闵吓得一哆嗦,忙改口道:“是,是是……是……”一连说了十几个是,也不知回应着哪个是。 户部尚书只得继续道:“修仙之人的子女大凡亦能结有金丹,所以可以看出,东极大荒仙门对于这一方管辖之地,很是鼓励人口发展,特别是修仙之人的繁衍生息。只是过了百多年,如圣上所言,这修仙人口却一直不增反减,着实奇怪。” 钟闵口齿终于回复了正常,不满道:“东极大荒灵力稀薄,气候恶劣,所以即便我……草民想尽了办法依然留不住人口,很多修仙之人最后都离开了,有,有什么好奇怪的。” “嗯?钟闵,你敢确定真的都是离开了?”君扶陡然加重了语气,带着杀意的目光落在这个看似一无是处的前门主身上。 骤然对视之下,钟闵只觉一座山压了下来,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草民是这么想的,不离开还能去哪?” 户部尚书继续侃侃而谈:“但微臣发现有两个问题,一是瞒报漏报,这登记在册的修仙人士远少于理论上推演而出的人口数量,当然也可能是仙门管理混乱所致。二是修仙之人死亡率似乎极高,比如这王姓一户,丁卯年记载的是黄丁三口,到了丙戌年,不过二十年就只剩下1口了。” 修仙之人体魄本就比普通凡人强健不少,寿数也长,愈加导致这样的死亡率显得着实诡异。 君扶:“依你初步估算,这百多年的发展,实际黄丁数较之推演之数少了多少?” 户部尚书抬眼看了眼君扶,小心翼翼道:“至少在……四十万以上。” 萧仲渊终于明白君扶让户部去查这人口流向的用途所在,若说治理,世俗皇朝管理的土地人口庞杂,远非天界可比。心中自是默默夸赞了他一番。 一直在户部尚书身后低着头的一名小官站了出来:“小的在鞠陵担任仵作已有三十多年了,也偶有给修士验尸。小的也不懂仙门术法,而且修仙的人有讲究,说是入土不为安,修士死了之后大都会送去仙门做场道法后就地火化。所以家人下葬的大都是领回的骨灰。” 说着就呈上了一个黑乎乎的陶罐,不用想,肯定是某具火化后的尸体。 郝公公不由捂了下鼻子:“圣上,这等不吉利的东西,真要看?” 君扶:“当然,取些样呈上来。” 君扶拿着筷子随意翻了一下,讥讽道:“这可有意思了,这家人若知道每年上香祭拜的不过是混着枯枝烂叶一起焚化的野山猪尸体,该作何感想?下葬的骨灰继续去查,看是不是都被偷梁换柱了。” 萧仲渊感觉背上有汗毛竖了起来:这个阴谋莫非百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付诸实施了,那这么多修士的尸体都被收去哪了,作何用途?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之后,钟闵扑通就跪下了:“冤枉啊,草民一直以来不过是个摆设,挂了个东极大荒仙门的门主称号而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草民一概不知。” 君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钟闵,即便你只是个摆设,也摆了四十多年,当真不知?好,就算你毫不知情,很多事也总有人授意于你吧,这个人是谁?” 钟闵蓦地脸色煞白,嘴又开始抖:“不,不知道。草民是真的没见过啊。他每次来,浑身都裹在黑色大氅之内,还带着黑色的帽兜,看不见真容。我只知道他是个男人,身材颇高,其他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萧仲渊想起曾经在沈雁的幻境中见过的那个黑影,北辰?他本能地想起了这个名字。但他费尽心机不过是想让君扶打开魔域,收这么多尸有何用途? 君扶:“如果你再看到那个人的身影,能认出来么?” 钟闵:“或,或许吧。我虽见过他几次,但也没敢太细看。” “行,孤知道了,都下去吧。” “阿扶,你下一步有何计划?”萧仲渊话音未落,门口一阵嘈杂之声,便见六大仙门数十人涌了进来,暴脾气的望君山仙门的左孤鸿已经一马当先质问道:“小皇帝,他们都说仙门弟子的失踪和你有关,是你做的么?” 君扶看着底下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反倒镇定地笑了:“谁又将这脏水泼到孤的头上?左门主,你信么?” 左孤鸿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本来是不信的,你对我们望君山仙门有恩,又怎会抓我们门下弟子。”指着方俊吉道:“他说的。” 钟闵之后,方俊吉便接管了东极大荒仙门,虽然不再是“君上”,但好歹也混了个一门之主,当下黑着脸道:“能在半个月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们仙门数百弟子除了你还能有谁?何况如今你入主鞠陵,治下出了这等事,不也应该找你给个交代么?” “哈哈——”君扶仰头笑道:“你们还真是后知后觉,各位门主是不是该先检讨一下自己对门下弟子体恤关心不够?这事孤已经替你们操着心,在着手调查了。” “那敢问圣上,您调查的结果如何?” “明明是你自己贼喊做贼,除了你想抓修士炼制修罗傀儡,这鞠陵城之中谁还会抓仙门弟子?” “你定都鞠陵分明是居心叵测,觊觎魔域。” “无论如何,你都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各种质问的声音响起,殿内顿时闹哄哄一片。 君扶看着这些只会指责的嘴脸只觉无比丑陋,心中腾的一下火起,冷着脸道:“闹够了没?你们有空在这嚷嚷,不如去追查下失踪弟子的下落。 孤有修罗恶世镜在手,打开魔域何须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禁术法阵。而至于说炼制傀儡,更是笑话,孤要这几百个修罗傀儡顶何用?” “我们凭什么信你?”方俊吉挑着头喊着。 君扶眸中寒光骤起,猛地站起声来:“爱信不信,方门主,你是要打架么?” 诸人被他周身泛起的浓浓黑雾唬地不由后退了一步,这厮分分钟化为龙身,人族之身岂非螳螂挡车,蚍蜉撼树,闹哄哄的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目光集中到了萧术的身上。 萧术拢着手道:“既然你已经在调查此事,我们便以一月为期,等你的消息。若届时你还不能给仙门一个交代,天临皇,这事也只能算在你的头上了。” 君扶冷哼一声,这是赖上他了? 但他不想和这帮人继续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浪费时间。不无讽刺道:“仙门果真是好大的能耐,行,孤就做回这个冤大头。但这一月之中,仙门诸人须得配合孤,至于需要做什么,孤之后会一一单独和你们说。” “没问题!”左孤鸿早就见识过君扶和萧仲渊的能耐,当下答应地爽快。 方俊吉再不同意,却也敌不过众人意见。众人达成一致后,纷纷退出了文德殿。 萧仲渊目不斜视地从萧术身旁走过。 “渊儿……”萧术叫住萧仲渊。 萧仲渊顿住脚步,却未回头:“萧门主有何事?” “渊儿,之前青丘妖族之事为父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鞠陵三年,你处处冷淡于我,到如今你还不能原谅为父么?”颇有痛心疾首之感。 “是我还有什么可被你利用之处?萧门主不妨直说。”以前尚会觉得心痛,如今听到这番话,却再无一丝波澜。 “渊儿,你我当真要生疏至此么?”萧术的声音中透着一份悲凉。可这样的“悲凉”和“诚恳”只会让萧仲渊觉得愈发虚假。过去了,果真都已经过去了。 “萧门主莫非忘了,青丘之时,我便已与你断绝父子之情。如今你我半分干系都无,你若找我是此事,便不必再谈,我很忙,恕不奉陪。”人已飘然远去。 “渊儿——” 身侧传来君扶一声哂笑:“萧门主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不过如今多事之秋,萧门主还是当心些,孤可不想你再给阿渊添什么麻烦。” -------------------- 作者有话要说: 户一经划定,世代相承,不得随意变动。将人口划分为,民、军、匠,医,仙等。其中军、站、匠、盐等户是国家强制签充的,儒、僧、仙等户是通过王庭考试或其他方式认可的。每种户都对国家承担特定的义务,赋役负担和待遇各不相同。仙为黄丁,记载于黄册。 第141章 修士失踪(三) 落星宫,萧仲渊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踏入这里。这件事情,他既希望是北辰做的,那他便可与他谈条件;又不希望是北辰所布,那或许他可以争取他的襄助,即便如今自己对他已失望嫌恶到了极致。 申时的天空还很亮,但昊天殿中垂着重重的帷幔,一片昏暗。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找我了,这里的陈设我都还为你保留着。”懒懒的声音从前方软塌上传来。 几道灵风飘过,四周绿釉落地孔雀烛台上的灯火燃起,北辰拢了衣服坐起。银白色的长发流泻在他宽大的紫袍雾绡衣上,颇具风流。 “白芷呢?” “她那般算计我之后你觉得我还能留她在身边?”北辰的脸上有戾气浮现:“她已经去了她该去的地方,有机会,你会见到她的。” “仙门修士失踪的事情是你做的?”与其说是个问句,不如说是诘问。 “你来找我便是为了这事?”北辰起身在白玉桌前坐下,幻出一套青玉瓷的茶具,语气平淡,并不关心:“多日未见,你这态度还真叫人心冷。” 萧仲渊冷笑一声:“在你做了如此多卑鄙无耻之事之后,还指望我能与你对坐饮茶,谈笑风生?” “我倒是这么指望。你今日既然来找我,必然是有求于我,好好谈谈?”北辰递了杯茶过去:“东极大荒的天冷,你素来体寒,喝杯热茶暖暖。” 这人脸皮真是厚比铜墙,仿佛过去那些事都未曾发生一般。 萧仲渊冷着脸在他对面坐下,茶水分毫未动。 “仙门修士失踪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北辰轻啜了口茶,淡淡道:“我若说不是,你信么?” 萧仲渊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北辰勾唇一笑:“你心里定是不信的。如你们所查,这件事情百多年前就在东极大荒之地布局了。从那时能活到现在的人屈指可数,方俊吉确实不过是台面上的牵线傀儡,你们即便去逼问他,估计他也是不知内情,问不出什么。” 萧仲渊等着他说下去。北辰却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凤目含情:“再不饮,这茶就凉了,失了原本的味。”大有你不喝,我就不再说的意味。 萧仲渊蹙了蹙眉,喉结微动,终还是一饮而尽,将茶盏重重置于桌面:“可以说了么?” “百多年前我为渡你一世而逆天改命受到天罚,只得沉睡了近百年,所以这件事情并非出自我手。若非如此,我又怎会让南风儒教导你?真要夺舍,我选南风儒都好过秦戈。” 见萧仲渊并不相信的表情,北辰浅淡一笑:“当然,这件事情也不能说与我全无干系,只是,仲渊,我不会告诉你。” 萧仲渊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之人,眸中有怒意升起:“四十多万活生生的人命啊,你们这样的做法和魔族有何区别?北辰,你为天界神族,当真就如此心冷?午夜梦回之时,你真的能心安么?” 北辰执着茶盏,依旧是不疾不徐:“比起魔域开启,神魔大战造成的天地浩劫,这些人的牺牲是值得的。他们已入六道轮回,功德册上自有福报。仲渊,三千红尘,生生不息,你能不能不要只盯着现下,而看长远些?” 萧仲渊愤然起身:“无论多远的红尘都是无数的现下构成,没有现下,何谈将来?北辰,我们之间为何会走到如今这般光景,你还不明白么?道不同不相为谋!” 北辰瞳孔一缩,心中痛极,手中的茶盏立时化为齑粉:“你我之间为何如此,那都是因为君扶!我就是想他死,想他被万人唾骂,人人得而诛之,行不行?什么天界神族,上古神祇,本君早就活腻了,如今只想随本心而为!” 面对他的狰狞,萧仲渊不禁后退了一步,惨笑道:“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了你的一己私心。” “仲渊,我的私心由始至终都只是你,你若愿意跟我走,我便可以放过所有人,什么魔域,神器,通通都不重要。”北辰想去抓他的手,萧仲渊身形微闪,轻易避开了。 “你还真是煞费苦心。之前我尚不明白金阙殿上,你为何如此轻易就放弃天帝之位,又让我在诸天神佛面前发下重誓,只因你知道天界必不能容打开魔域之人。你无非就是想我和他成敌对之势,最好我还能杀了他,是不是?” “是。”北辰的凤目里蕴着残忍的笑意:“我将修罗恶世镜最后一瓣残片亲自送到了他的面前,他选择了要回自己完整的记忆。仲渊,在你和他之间,他终究选择了自己。如今君扶已经死了,你看到的是与我一般古老的上古之神刑天,你还心悦他么?” “所以所有的布局都是为了让他打开魔域?还是为了杀他?由始至终的目标都是他。” 北辰一怔,慢慢收拾了下自己的情绪,重新幻化出一只新的茶盏,淡淡道:“都有可能。他一定会打开魔域的。” 萧仲渊的神情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温暖的烛光映照着他温润的眉眼。“北辰,你真的从来都不懂他。若刑天为了羲皇可以放弃须弥山尊者封号,万世历劫,重修功德。他便一定不会重新开启这六界的神魔之战,让他们曾经守护的山河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萧仲渊轻轻端起面前的茶盏,又嫌恶地放下:“你以为你算计得了人心,都能沦为你的棋子,殊不知最不能被操控的亦是人心。北辰,你就好好看着吧。” 骤然打开的屋门,寒风吹乱了北辰银白的发丝,烛火顿时灭了一半,屋内暗了下来,丝丝冷意漫上来。北辰固执地一杯杯独自饮着茶:“不,不可能,他一定会打开魔域的,即便他不想,他也不再是他了。” 萧仲渊回去澄心堂,君扶却不在,郝公公说圣上一早就去了清原山,估计晚上才回,特意交代了让萧仙君不用等他晚膳。 萧仲渊哪能安心坐得住,这一切阴谋的目标就是君扶,是魔域,一阵风般地又出了门,却瞥见一个黑影迅捷无比地朝着某处宫殿而去。 清原山距离鞠陵五十里开外,盛产铜矿,经过数年的开采,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如今依然还剩有近万人在这里开采冶炼。 君扶顺着竖井下去,这里已经纵横交错了多条发掘网,层层叠压,表面看去并无特别之处。君扶随意沿着一条平巷步入,岩壁在昏暗的烛火里闪着绿色的荧光,是铜矿的颜色。 君扶将手置于其上,灵流沿着壁缝探入,并无特别的感知和回应。微眯了迷眼:奇怪,仙门既然选在这里开矿,本应是用来做些掩人耳目之事,但这里似乎并无特别之处。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出到地面之上,鞠陵府尹林颂小心地在旁伺候:“圣上,这些铜矿开采出来就地冶炼成地热铜管,然后送去工部,工部再着人铺设在鞠陵城下。” 炼化?君扶眸光一闪:“再去冶炼场所看看。” 炼铜之地就近设在西北坡的当风口,十二座高高的铜炉立于其间,周边堆着大捆作为燃料的木炭,还有倒模成型的铜管。 君扶细细都看过一遍,便是连碎料台、筛分场和渣坑都没放过,但似乎仍然一无所获。那么多数量巨大的尸体究竟埋去哪了?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君扶:“这些铜管之后送去哪了?” 一旁的工部尚书忙上前回禀道:“冶炼好的铜管之后都送来工部,东极大荒地处偏僻寒冷,但胜在地热丰富,取之不竭,是以这地热取暖之法已盛行了数百年。如今臣等主要也还是依据前人留下的图纸继续铺设。” 君扶拿着工部尚书呈上来的图纸横竖看了看,如蛛网般铺设的地热管道交错纵横,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缭乱。 不由蹙了蹙眉:“这些地热管道的设计图纸是出自何人之手?你们都有去实地勘察过了么?是否有不合理之处?” 工部尚书:“回圣上,这地热铺设的工程量浩大,而且有些管道埋藏甚深,交错纵横,实在不便勘察。这图纸设计之人据说曾是一位能人修士所绘,名字有些特别,复姓南门,南门雅。” “……去查!这南门家是否还有其他族人或者后人在世!” 君扶的手指顺着地图一直向西延伸,最终落在常羊山:“不论这地热管道铺设的多么复杂,总有几路会连通到这里吧?带人去查!” 只要对方的目标是魔域,不管再怎么隐藏,总会留有蛛丝马迹。 “是,微臣领旨。”年轻得力的朝臣办起事来果然还是省心,较之仙门好用不少。君扶忽然觉得金丹有可能是用脑子给换的。不过这样岂非连带将自己和阿渊都给骂了?不妥不妥。 略微伸了下懒腰,忽然蹙眉道:“钟闵呢?孤不是说但凡以后京城巡视都要带上他么,人呢?” 几位朝臣面面相觑,忽然去接钟闵的大臣慌慌张张来报:“圣上,钟闵死了!” 第142章 接近真相 钟闵所居的屋内,钟闵大睁着眼躺在地上,一剑穿心,金丹爆裂,死亡时想必也没经历什么痛苦。仵作正在验尸,竹苓和萧仲渊都在。 萧仲渊瞥了他一眼:“你去哪了?” “去清原山的矿山看了看。” 萧仲渊神色一凛:“可有什么发现?” 君扶:“不好说,晚点回去我再和你细说。”看了眼钟闵的尸体道:“你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么?” “嗯,对方出手很快,很明显修为远远在钟闵之上,我查看了下剑法的痕迹……”萧仲渊神色凝重:“昆仑墟的剑法。” 君扶似乎在意料之中,并无太大惊讶。“早在汤珩和苏南出事之时,昆仑墟内里就不干净了。只是这等凌厉的杀招,方俊吉未必能做到,又或者是这草包修为太差。” 萧仲渊:“还有一事很奇怪,我跟踪这黑影而至,当钟闵闷哼响起之时,我已进屋,但凶手却在屋内凭空消失了,前后相差不过须臾之间。” 君扶看了萧仲渊一眼,眼中升了些兴趣:“这倒有点意思。” 说话间,仵作上前禀道:“没有查到其他伤处,一剑毙命,又快又狠。” 君扶略微惋惜地摇了摇头:“看样子这个摆件还是有点作用的,可惜了。这么快就对他出手,只怕他主子的特征还是很好辨认的。若只是扔在人群中分不出个高矮胖瘦,钟闵这样没有眼力见的蠢货也是分辨不出来的。” 当下着人将尸体抬走,唯独留下了萧仲渊和竹苓。 萧仲渊温言道:“竹苓姑娘,等下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必慌张惊讶,这些目前都是我和君扶的推断,你若不信,便权当听了一个故事。” 竹苓虽不解他是何意,但必然和自己身边之人有关,有些忐忑地点了点头。 屋内很整齐,并无激烈的术法打斗痕迹。君扶和萧仲渊在四处仔细地观察着,最后在北边墙前的一幅画前站定。 这幅画作看上去很普通,竹林七贤游春图,七人披衣散发,或站或坐,有抚琴饮酒者,有写诗作画者,有举杯谈笑者,地上落英缤纷,描绘的不过都是很常见的踏青之景。 竹苓笑道:“天临皇朝崇尚玄游,寄情山水,这竹林七贤无论是各自造诣还是风采,都是其中的翘楚典范,故被当下文人奉为楷范。这幅游春图几乎家家都有,便是我也有一幅。” 但二人聚焦的重点似乎并不在此。 萧仲渊:“能悄无声息地将人掳走或者杀死,只有可能这人修为极高,或者使用了迷香等能迅速致人昏迷之物。但即便如此,拖着这些尸体藏匿也极易暴露,没有理由犯案这么多起,都能避人耳目。所以只能是一种方式……” 君扶无缝接道:“通过某种法阵或者媒介可以将人直接传送去目的地。很有可能凶手杀死钟闵之后,本也想这么不露痕迹地处理,只是你来的太快,完全没有留给他处理的时间。” 萧仲渊伸手在宣纸画面上抚过:“八荒七十二州选择退守东极大荒,名义上是守住魔域,但实际上早有人在觊觎魔域的力量,而且早在百多年前覆灭鸾川之时,这个计划就已经开始了。能在百多年之前就开始布局的人除了北辰还有谁?” “……”竹苓蓦地睁大双眸,几乎惊叫出声。知道他们正在讨论重要的事宜,又忙捂住自己的嘴。原来当年的秦戈师兄果真是被夺舍,在青丘死去的秦戈不过是一具早就死去的皮囊,更可怕的是听他们所言,这修士失踪之事还都与门主有关。 君扶:“你如果说他完全置身于此事之外,我是不信。但若说全是他所为,我也是不信的。北辰和本神同为上古之神,活过了太漫长的岁月,本来早已六识尽消,怎还会贪恋这些权利和力量?除非……” 君扶双目微眯,脸色沉了下去:“他想杀我。” 萧仲渊心突的一跳,北辰疯狂叫嚣的话语陡然在脑海中响起:你我之间为何如此,那都是因为君扶!我就是想他死,想他被万人唾骂,人人得而诛之,行不行?什么天界神族,上古神祇,本君早就活腻了,如今只想随本心而为! 情急之中拉住君扶的手:“阿扶,你要小心,他们的目标是你。” “你担心我?”君扶喉结动了动,瞥见竹苓在侧,终忍住去抱他的欲望,勾唇冷笑了一声:“本神是上古神祇,虽然这世修为目前是弱了一些,但他们若想杀我,好像还没有这个本事。” 萧仲渊将游春图揭下卷起,看向竹苓道:“竹苓姑娘,你刚刚所听之事,可信亦可不信,他毕竟曾为你的师尊,选择权在你。但我们选择坦诚相告,也是希望你之后能稍做防备。白芷姑娘,很有可能已经同那些失踪的修士一般,被传送去了某处。你自己以后多加小心。” “所以,白芷师妹是……死了?是门主杀的……”竹苓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太多未曾预料过的信息涌来,心中又是恐惧又是难过,几乎站立不稳。 萧仲渊犹豫了片刻,终还是伸出手扶了扶竹苓道:“节哀。虞渊一门日后还需要你主持大局,鞠陵如今已是危机四伏,或者你带门下弟子先回虞渊吧。” 竹苓摇了摇头,咬牙道:“多谢萧公子好意,只是身为修仙之人,无论是为白芷师妹,还是死去的那些仙门弟子,虞渊一门绝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会小心的。” 君扶递了一个锦囊过去:“既然如此,这锦囊之中装了少许的烟灰,虞渊一门精于药术,就劳烦竹苓姑娘稍后看看是否有特别之处。” 回到澄心堂,二人简单用了些晚膳,萧仲渊一直心不在焉的,如今传送的媒介找到,那开启这传送法阵之物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传送去了哪?媒介既然如此普通易寻,这开启之物则必须非常难得才足够隐秘。 君扶看了他一眼:“若论这符篆咒法之道,大师兄倒是精于此道。只是我们来此数月,竟从未见到过他。你猜这人去哪了?” 萧仲渊有些隐忧的担心:“莫非他也被抓了?” “你倒是只往好的方面想,我再给你看件有趣的东西。”说罢,君扶拉起萧仲渊来到书案前,将地热工程的图纸展开:“这是东极大荒地热工程设计图纸的一段,你可知设计这图纸的人是谁?” “是谁?”萧仲渊很自然地问道。 “一个本来之前从未会想到的人,复姓南门,单名一个雅,南门雅。” 萧仲渊瞬间想到一个名字,脱口道:“南门笙?他和南门雅是何关系。”他虽早前怀疑过他的身份,却并未从坏处着想。 君扶笑了:“你也很自然就联想到了是不是,我已经着手让人去查了,但南门笙和南门雅必然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清原矿山无甚特别之处,我怀疑所有的布局和这些交错纵横的地下管道有关。” 看着交错纵横如蛛网般的布局,萧仲渊有些眼花:“这地下深深浅浅埋着这么多管道,哪些才是他们真实意图?” 君扶拿起墨笔在常羊山处画了个圈:“那就看这下面的管道哪些是通往常羊山,北辰若真的是想杀我,他必然不能让我获得魔域的力量。而他竟敢亲手奉上修罗镜的残片,让我打开魔域,只怕除了离间你我二人,他早已留好了后招。” 萧仲渊恍然:“如今封印魔域的结界不足半月可破,他们等不及了。杀钟闵之人的剑法出自昆仑墟,是方俊吉还是南门笙?”但细细回想那个黑影的身形,似乎与两人都不太像,还是因为有乔装混淆之故。 “是谁都不重要,最后能杀我的只可能是他九州北辰。”君扶拿出修罗镜照了照,整理了下自己的额发,多俊朗的一张脸,怎么能灰飞烟灭于六界之中呢,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 嘴角一弯:“无论他手中有多少颗棋子,既然他最终的目的是获得更强大的力量,那我便在这力量里加点料就好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仲渊不明白:“你有主意了?” “不完全。”看着身畔之人月朗风清的模样,君扶心中欲念又起,转身从背后拥住萧仲渊,有点无赖道:“阿渊,北辰若想杀我,都是因你之故,你说你该如何弥补下我生死未卜的将来?” “……”萧仲渊满脑子本来在想着所有这些事之间的关联,陡然被他索爱,立时红了脸有些窘迫:“你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又突然……唔……” 君扶亲吻了他一阵,拥着他低低道:“渴了太久,怎么看也看不够,不如我们先办会我们之间的正事?”说着便将人抱去了床上…… 春宵虽好,终不如芙蓉帐暖,冬日好眠。 第143章 南门世家 天武宫的烛火还未亮起,一个人影匆匆入了殿前廊道,陡然间脚步一滞,一道凌厉的剑气已然破空而去。 来人似有所料,剑气被某物所挡,却依然强势地穿破而出,所幸稍微变了方向,险险地擦着暗处之人的鬓发而过。 “御风流云剑宗果然是名不虚传,是我。”随着话音落下,转角处转出了一人。来人兜着风帽,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氅,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入夜色之中,即便月光之下,也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形。 柒嫆冷冷道:“你还真是习惯了站在暗处,你来做什么?” 来人拢着袖子,吸了吸鼻子道:“奉主人命来提醒一下你啊,否则这般寒冷的夜晚,你当我想出门?你去杀钟闵太冒险了,差点就暴露了身份。如今只怕萧仲渊他们已经猜到你了。” “迟早的事情,杀了钟闵便是尽量能拖一日是一日。我猜不出几日,君扶必能查到,他本就是极其聪慧的孩子,更何况如今他元神觉醒,力量非比从前。”柒嫆的声音清淡如水,未有半分波澜。 “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即便他有魔族最纯正的血脉,却未必能和我们一条心,打开魔域。” “你这是怪我么?”柒嫆冷笑一声道:“如今既然主人愿意帮你,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你们筹划了这么多年,马上就将大功告成,得偿夙愿。我也很是期待看看,当仙门那些人知道东极大荒真相之时,该是怎样的表情啊。” 无数个梦里,那样漫天的大火,惊惶无助的孱弱子民,被吞噬,被残杀,被强虏……到最后,只剩下熊熊燃烧的一片火光。 什么仙门,撕开那层道貌岸然的外衣,不过都是肮脏不堪的欲念。而卿衣即便到最后也还是倾力守护着他们,如果她地下有知,自己终成为了仙门进犯青丘的踏脚石,该是如何的心冷。 “善谋者谋势,不善谋者谋子。谋势重于谋子,你也应该很清楚,我们所谋之事,是天时地利人和。总之以后的行动还是要小心,最后时刻,更是出不得半分差错。只要魔域开启,便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们。” 柒嫆:“我知道。你放心,即便暴露了,我也不会出卖你。何况,这样的隐情,或许他们也能理解。他们当初既然能为鸾川青丘的妖族挺身而出,对抗仙门,如今你怎知他们不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别天真了,我们是魔族,这么多年,看看你的好师兄,可曾有半分心软动摇过?若非看在你的面上,早就要拿他去铺填献祭之路了。”言罢,来人转身离去,瞬间淹没在深重的夜色中。 是啊,这两百多年的蛰伏,太久了,久远地我都要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了。黑影仰头看着云层之中浅淡的弯月:哥,这么多年了,你曾为之守护的这方土地很好。很快,它将更加强大。 不久,君扶找人去调查之事都传回了消息: 与所料不差,本地被下葬的修士骨灰几乎都被偷梁换柱了; 尸蛊僵虫的炼制之法虽出自南林王府,百多年并未外传,但此法最初是来自一民间捉妖师,或是年代久远无从考据,或是他有意隐瞒,总之身份未知; 常羊山之下确有管道铺设的痕迹,但被术法所掩,一时之间无法进入,尚不知具体情况,工部已经会同天师堂继续在勘验; 而此时,他的御案上摆着一本厚厚的族谱,南门世家,封面已泛黄,书页也都略微翻卷起来,力气大些都担心会随时损毁。 南门世家世代居于东极大荒,曾为皇族,然子孙不肖,曾一度没落。直到两百多年前,世家出了一位能人修士,精于工程建筑,编撰《天工营造》一书而声名鹊起。东极大荒仙门开宗立派之后,大荒宫的重修设计便出自其手。不久,南门雅更是因为庞大繁复的鞠陵地热设计工程而垂范后世。 可惜天妒英才,南门雅在四十岁之时便离世,也并未娶妻生子,对于修仙之人而言,这个寿数确实过于短促。 君扶心中犯疑:莫非这南门雅和那些失踪的修士一般,也被拿去修炼禁术了?那未免太过可惜。 继续往后翻着,在关于南门雅洋洋洒洒十几页的详细介绍之后,其下有一段话: 其胞弟南门笙,精于符篆术法……尔后的文字似乎有被涂抹的痕迹,亦未有详注。 君扶沉思着:这南门笙确有其人,并非夺舍南门雅,看这家族记载,似乎和如今的大师兄为同一人,他倒是活的长久。只是修仙之人也有寿元过两百之人,并非奇事。 之后还有些旁系的子弟介绍,亦有留在鞠陵者,做些小的买卖,君扶大致浏览看过,无甚异常,南门世家这百多年间似乎又平庸地紧了。 灵光微淌,一个虚影出现在殿内:“君扶小师弟,你果然这么快就已经查到大师兄身上了。” 君扶知他是用了术法符咒投射的虚影,背景有些眼熟,似乎也是在某处宫殿之中。 “大师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着实让人敬佩。你若随意改个名字,我未必能这么快怀疑到你。所以修士失踪这些事都是出自于大师兄手笔吧,但你既然如此眷恋南门之姓,必不会对你哥下手。若其中有隐情,大师兄不妨说说,可能师弟我还能帮上忙。” 陡然听到南门雅的名字,南门笙眼眶不禁泛红,深吸了口气道:“我哥的所作所为和牺牲非你所能想到,即便我要完成我哥的遗愿行走于世间,也一直以姓南门为傲,从未想过隐姓埋名。战神大人神魔妖三脉一体,高高在上,又怎能理解?” 话锋一转:“小师弟若真心想帮我,不妨就打开魔域,遂了大师兄的心愿吧。” 果然一切都还是为了魔域。 君扶笑道:“我本来是有此想法的,偏生阿渊不许,你说我该怎么办?如今你们布了这百多年的局,更是让我好奇了,数十万的修士之躯,你们拿去做什么用途了?还真是稀奇,本神竟然不知六界之中有何禁术阵法会和几十万的修士之躯有关。” 南门笙的面上有悲戚的神情,破碎不堪。 但转瞬化为狠戾:“君扶,我来不是给你答疑解惑的,你如今是没有心思打开魔域了是吧,既然如此为难,不妨交出修罗恶世镜,由我们代你完成。” 君扶手掌一挥,强悍的灵流击碎了虚影:“笑话,南门笙,你既已知道本神身份,这该是你和本神说话的态度么?无论何种理由,你们犯下如此杀孽,便是罪无可赦。” 虚影消散,重又聚拢,却是离君扶更近了。 “成王败寇,天临皇朝征战八荒七十二州之时,怎不说犯下杀孽,罪无可赦?我今日来不是和战神大人理论的。”南门笙并无惧色,掌中摊开一物:“若没有可以和战神大人谈判的条件,我也不敢登门造次。你可识得此物?” 君扶一眼便认出这是萧仲渊的发簪,眼中杀意顿起,几乎想掐碎南门笙的脖子。字句狠戾地从齿间挤出:“你们居然敢抓本神的人,来威胁本神?” “别生气啊,我们不过是请萧师弟来叙旧罢了。君扶,天武宫,你来了还会有更大的惊喜。”说罢,虚影消散。 他们居然还抓了柒姑姑!君扶几乎要气炸了。除非是北辰亲自出手,否则以萧仲渊的修为不可能被他们抓住,君扶的目光落在了那副竹林七贤游春图上…… 第144章 身入陷阱 萧仲渊找夏晚璃去了试炼台,下一步的方向便是要查明这些失踪的修士,无论死活,都去哪了?几十万之巨,不可能凭空消失。而且暗中之人已经急不可耐冒着风险动手,必然会对仙门中人再次出手。 夏晚璃尤陷在震惊中未缓过神来:“萧师弟,你说这些失踪的修士和大师兄有关?当年试炼台虽是由方俊吉和大师兄掌管,但送来此处的修士都是被魔气侵染陷入癫狂,我们以昆仑墟的心法也无法祛除或者压制,所以最后不得已只能诛杀。” “阿姐可知被诛杀的这些修士尸体怎么处置的?” “为防魔气侵染他人,按照东极大荒的传统,修士死后一概焚化。” 果然和百多年前的做法如出一辙,名为火化,实则这些躯体恐怕已经挪作其他邪恶的用途。 “负责焚化之人,阿姐可识得?” 夏晚璃:“之前东极大荒仙门的弟子,他们资质普通,修为不高,所以也甚少会安排去对抗那些尸鬼或者妖族傀儡,便在鞠陵城中做些搬抬后勤之事。” 萧仲渊之后也找了几个东极大荒仙门的弟子询问,都众口一词地只说是负责将尸体搬去焚化场火化了,无甚特别之处。 只是问起他们是否有见过竹林七贤游春图之时,奇怪地却都说没见过。本来这幅图实属常见,见过不足为奇,没见过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有几人神色之间甚至颇有几分慌乱。 萧仲渊打算回去澄心堂再好好查看下那幅图中的蹊跷之处,才入宫门,便听见一众宫人凄惨的求饶声和鞭子抽打物件之声。 “住手!” “是你……”司洛泱听到喝止之声转头,妆容艳丽,面目狰狞。 “我说我的夫君为何夜夜都不来看我,要留宿在这澄心堂,原来果真是金屋藏娇,本宫却没料到藏的是你。在盛京城之时,那位姑娘居然不顾自己名节都要维护你,还真是让人心疼。” 萧仲渊蹙了蹙眉,径自朝殿内走去,并不想理会她:“司姑娘,我看在你曾救过君扶的面上,不与你计较,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辞。送客。” “怎么,有胆做没胆承认么?” 黑色的藤蔓甩了过来,背后有疾风袭到,只是在将近萧仲渊身子之时,藤蔓陡然被人抓住,碎成数段。 来人一袭深蓝锦衣华服,眉目淡然,居然是柒姑姑。只是较之一年前在即墨见到她时,却生了更多的白发,简单地用紫竹簪绾着,面容还是保持着中年的模样。 “柒姑姑,你干嘛护着他?莫非你也被他容色所惑。你可知他勾搭君上!”司洛泱咬唇跺着脚,有些气急败坏,眼中弥漫着黑色的魔气。 “胡说些什么呢?愈发神智不清醒了。”柒嫆伸手抵在了她灵台,司洛泱眸中的黑气渐渐消散之后有些呆滞,茫然地看着四周。 柒嫆着宫人将带她回天武宫,转身温言道:“你别和她计较,她体内如今全靠魔煞之气维持着,和半个活死人没什么区别。很多美好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而仇恨和嫉妒却会被放大,日益不可控。” “所以当年是君无极以邪武帮她续命?”萧仲渊记得她中随兕禁咒,绝然活不过二十。 柒嫆点了点头:“荣国公来找圣上,他是三朝元老,功在社稷。又经历了丧妻之痛,加上无极征服八荒七十二州也还需仰仗他,便允了这个情份。后来君扶为了解你的天劫而迎娶了她,其实也有部分原因是洛泱已死,需要魔煞之气维持。” “你们就打算让她如此不人不鬼地活着?” “总之是君扶欠她的,或者等荣国公百年之后再做个了断吧。为人父母,总希望自己的子女平安顺遂,即便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也是欢喜的。” 柒嫆目有温情:“君扶虽不是我所出,但他自小便由我抚养长大,这份父母之心我是能理解的。” 萧仲渊怔然半晌,有些无奈,下山多年之后,愈发觉得这世间诸多之事,很难简单用对错好坏评判,立场不同,看法不同。便是自己和君扶之情,若以世俗眼光评判,不也是有违刚理伦常的么? 雪花落在身上,有些寒冷。 沉默了一会儿,萧仲渊叹了口气,转眼间瞥见柒嫆脖颈之上的黑色纹路,是魔气。 “柒姑姑,您被魔气侵染了?” 柒嫆拢了拢衣领,略微遮掩住脖颈:“可能是我之前照顾君无极日久,被他身上的魔气侵染了。不过说起这魔气,你师尊之前在即墨受创,被魔气侵染,一直也还未完全恢复。” 萧仲渊想起回来这些时日都还没见过师尊,不由有些担心:“师尊他还好么?” 柒嫆面上出现忧思,半敛了眸:“不是很好,过了这么久反倒日益严重了。但他的性子你也清楚,很多事都宁愿自己扛着,怕你担心,一直也没告诉你。” 萧仲渊急道:“那师尊现在在哪?我去看看。” 柒嫆温然安慰道:“我带你去吧,你师尊嘴上不说,心中很惦记着你,你离开东极大荒也快一年了吧。” 撑开油纸伞,萧仲渊跟随柒嫆前往,却不是上清真人先前所居的笑忘宫,而来到了天武宫。他知道,天武宫是柒姑姑在大荒宫的居所。不过师尊若得柒姑姑照料,也实属正常。 周围并没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只有一看上去年纪颇大的老奴正在打扫,听到响动迎了上来:“柒夫人,客人都来了。”萧仲渊记得他,盛京逍遥王府曾经的管事,一直伺候柒夫人。 “嗯,刘青,你也下去吧。”即便柒嫆如今贵为太后,对内她通常还是让众人称呼她为“柒夫人”,说是听的久了,习惯了。 入得殿内,正位之侧负手立有一人,银白色的长发披垂。 “师尊——”未想其他,萧仲渊惊喜地唤了一声,疾步上前施礼。 那人双肩微动,转过身来,剑眉凤目,却是北辰。 “怎么是你?”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人已如离弦之箭朝着殿外掠去。只是北辰的身法更快,殿门窗户通通关闭,周遭亮起刺眼的光束,萧仲渊不由自主微眯起双眼,便是这须臾之间,感受到一阵灼热,已陷于结界法阵之中。 南门笙从屏风后面转出,笑道:“萧师弟,好久不见,大师兄甚为挂念。”而柒嫆也缓缓行至北辰身侧站定,萧仲渊抬首看见殿内也挂有一幅竹林七贤游春图。 一切已然明了,被身侧所信之人设计,防无可防。 萧仲渊抬手意欲召唤承影,灵力却受阻滞,果然早有布局,唱了一曲请君入瓮。 他自身命数已与北辰相连,北辰定不会伤他,这么做唯一的目的便应该是拿他对付君扶。但眼下他更担心师尊的安危。 “北辰,我的师尊呢?你们将他如何了?” “上清师尊么?”南门笙微微一笑:“别担心,他也是我的师尊,我自不会为难他。不过是为了抓萧师弟罢了,而抓你为的是君扶,我们如此费心,真的是不容易啊。” “你究竟是谁?南门雅?南门笙不过是你的化名吧。” 南门笙取下萧仲渊头上的发簪,指尖焚化一道符咒:“君扶没和你说么?不过我猜他应该查出我的身份了。或者我们再等等,等他来了,你便什么都知道了。” 见到他们势在必得的神情,萧仲渊知道此时多问无益,不如先想办法破了这个结界法阵。无论何种法阵都一定有其薄弱之处。萧仲渊将手放在这灵流之上,细细感知。 三人似乎很有耐心在静静等待,天还未黑之际,殿门被推开,君扶阴郁着脸出现在门口,殿外的雪花粒子飘的更大,陡然涌入的寒风带来冷冽的气息。 “劳烦战神大人关门,殿外冷。”南门笙靠近北辰站定,他可不想成为君扶盛怒之下的炮灰。 由着地热散发的缘故,殿内十分温暖,君扶甚至有些微微出汗。只是,君扶觉得自己的心很冷,他怎么也未曾料到柒姑姑竟然也是北辰的人。 “柒姑姑,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柒嫆微微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当你知道真相之时,我们之间该是怎样的一幅场景,撕心裂肺?互相谩骂?再无往日半分情份?不曾想还能有如此平静。” 君扶隐忍着,无数的记忆在闪回,他实在无法将屠戮数十万修士的屠夫和那般言传身教,怜惜妖族的柒姑姑联系起来。 “所以从你让我去广阳县寻找第一片修罗镜残片之时,这个计划便展开了?我不明白,你既然知我体内先天携有强大的魔煞之气,却为何让我用昆仑墟心法压制,而非成为你的刽子手?” 柒嫆微扬了扬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执念,当年八大仙门为夺取浮梦琴,封印卿衣,覆灭鸾川之时,昆仑墟的柒嫆便已经死了,死在看似光鲜,实则龌龊的人心之中。那些在鸾川犯下罪孽的仙门便应该付出代价,用他们的鲜血和躯体来铺就这条献祭之路。我觉得很公平。 至于悉心教导你从善,又只因我要向你的师尊证明魔域在于人心,和血脉无关,即便你身来便是魔族,却不是嗜杀之徒。所以君扶,柒姑姑并不欠你任何。” 君扶的眉间愈拧愈紧:“献祭什么?你们为的难道不是打开魔域,获取强大的力量?” 第145章 英烈灵堂 “和他说这么多作甚,让他赶紧交出修罗恶世镜。”南门笙有几许不耐。 柒嫆看向君扶,温言道:“你心中若还有我这个柒姑姑,便将修罗镜交给我吧。本来是想着能由你开启魔域,但如今看来,你的心思已全然放在了他的身上,未曾想你俩羁绊竟如此之深,计划还真赶不上变化。” “我如若说不行呢,你们是不是就要拿阿渊来要挟我了?” 北辰嗤笑了一声:“刑天,你还真将自己当君扶了,万世的历劫为了什么你难道都忘了?你和羲皇所谓的袍泽之情原来也不过如此,本君还真是高看了你。” 君扶兀鹰般锐利的目光在北辰脸上扫过,冷冷道:“你为六界司命,大可在修罗镜中动下手脚,魔域中所谓羲皇的一缕残魂又怎知不是你给我的幻象?你们如此迫切地希望我亲手开启魔域,更笃定了我的这份怀疑。” 北辰一怔,还能有这种说法? 挥手催动法阵:“仲渊,你倒真是能编,就连远古战神刑天也能被你这套说辞给蒙骗,你说我是不是该罚你?” 法阵中熊熊烈焰立时燃起,由北斗七星之力汇聚而成的紫薇天火亦是六界十大神火之一,萧仲渊如今灵力被抑,便如同凡人无异,饶是伤害均已转嫁到北辰身上,但这烈焰焚身的痛苦却是半分不减。 萧仲渊紧紧咬住唇,不吭一声,但面上的表情极为痛苦。 而这样的神情无异于让君扶悚然地想起当初仲渊身受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之刑时的场景,他无法再一次承受住这样的失去之痛。 “给我住手!”君扶厉喝一声,巨大的黑雾涌向北辰,柒嫆和南门笙惊畏地避至北辰身后。 北辰手中折扇翻转,扬起一片星光,形成一道华丽的气墙,两道强悍的灵力撞击之下,只听呼啦啦一阵巨响,屋顶破碎,碎瓦泥沙俱下。星空之下,紫薇天火威力更增,法阵中的烈焰暴涨。 北辰闷哼一声,呲牙吸了口冷气,为了演这出戏,竟要自己烧自己,真是可笑。 萧仲渊也并不好过,他不停喊着君扶离开,他的命数已与北辰相连,只要北辰不死,世间再无任何法器术法可以伤他。 只是烈焰减弱了他的声音,君扶并不知晓内情,只道萧仲渊宁可自己承受痛苦,也不愿拖累他,心中更是怜惜歉疚。与阿渊相比,世间万物又有什么不能舍弃。 “停手!不就是修罗镜么,好,我给你!” 你条死龙,终于肯松口了。北辰强忍着疼痛,表面淡定地收了紫薇天火:“拿来。” 君扶手中现出修罗镜,暗红之光流转。 “好说,你先将这法阵撤去,我便给你。” 北辰凤目微睨:“君扶,你当我傻么?我若撤去这法阵,你还会交出修罗镜?你放心,本君自不会食言,以本君目前的实力,是杀不了你的。” 君扶无奈将修罗镜扔给北辰,北辰依言将阵法撤去。君扶上前扶起萧仲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阿渊,你没事吧?” 萧仲渊摇了摇头,握住君扶的手:“你放心,我没事,只是修罗镜……” 北辰知道在萧仲渊心中,自己的形象只怕连魔族都不如。如今自己拿他来要挟君扶交出修罗镜,更是输的彻底,再无任何挽回之机。惨笑道:“你们走吧。” 君扶打开手中的竹林七贤游春图:“我一直在想这开启这传送法阵的触发之物是什么,地热工程既是南门雅的呕心之作,必然和南门世家有关。南门笙,若我所料不差,这引子便是你们南门世家后人的鲜血吧?” 南门笙面色一变:“你——” 话音未落,君扶已以灵力催血入画,但见画上一阵桃花漫天,君扶和萧仲渊瞬间入画消失。 “别追了,你们不知道他们去往的是哪条献祭之路,即便去到,也控制不住他二人。他们知道便知道吧,这场神魔之战,总归是要开启的。” 北辰看着手中谋划得来的修罗恶世镜,脸上却毫无喜悦: 君扶,我曾赌你必会为了羲皇开启魔域,堕入魔道,然我九州北辰即便身为六界司命,也不曾料到最后竟会是由我堕入魔道,来开启这神魔之战。 二人跌落在一处巨大的洞穴之中,睁眼的瞬间,却是扑面而来的震撼。 洞顶足有百丈之高,垂下巨大的白色丧幡,中间灵案上供奉着一尊三丈高的塑像,上批□□,坐于莲台,多面多臂,青面獠牙,耳鬓如剑戟,头有角。身带人头念珠,手持骷髅碗,二人识得是魔族供奉的远古魔尊蚩尤之像。 四周的墙上更是密密麻麻地凿着一排排的壁龛,燃着一盏盏长明灯,将整个洞穴映照的通亮。而壁龛之中供奉的是一个个灵牌,粗略估计,有十几万之多。 萧仲渊有些迷惑:“这里供奉的都是些什么人?” 君扶指着其中之一的灵牌道:“阿渊你看,南门雅,鞠陵人士,生于赢勾9785年。先前我提到南门雅之时,你可注意到南门笙的神色变化之巨?” 萧仲渊回想了会儿道:“我只当他是被发现了真实身份之故,所以南门笙便是这南门雅么?” 君扶摇了摇头:“我已着人去查过南门世家的族谱,两百多年前,南门世家曾出过两位佼佼者,其一便是这南门雅,精于工程建筑,东极大荒的地热工程设计便出自其手,早夭。其二是南门笙,精于符篆术法,行走于世间,所著不详。” 萧仲渊:“这么说来,这些事情是和南门世家有关?” 君扶:“至少渊源匪浅。既然这地下工程是出自南门雅之手,我便猜竹林七贤游春图传送法阵的引子和南门世家有关。” 君扶展开那幅游春图:“这七人身上皆落有红色花瓣,细细看去,有鲜血晕染的痕迹,是以这引子便是南门家族后人的鲜血。我虽没有南门笙的鲜血,但南门世家在鞠陵尚有旁系后人在,便取了他们身上之血,没想到果然猜对了。” 萧仲渊环视了一圈那些密密麻麻的灵牌,俱刻有姓名、生辰和出生地。 “他们是在祭奠何人,看着这十几万之巨的灵牌,倒像是祭奠英烈。如果他们杀了那些修士,无论是炼制修罗傀儡,还是用作禁术法阵,都没必要供奉。” 目光落在一处灵牌上,惊异之色更浓:“骆九天,这个名字我倒知道,是东极大荒仙门的第一任门主。两百多年前,世外仙门逐渐繁盛,封印鸾川女君,御妖为奴之后,更是发展鼎盛。圈占一方之地,世俗皇朝亦不敢干涉。” 君扶:“这里有魔尊蚩尤的塑像,魔族认为蚩尤是兵主之神,死后化为须弥山尊者。我突然想起,若当年南境赵国不亡,那战死在浔州城被炼制成尸鬼傀儡的二十万将卒也将会被如此供奉,所以这些人灵牌在此,必是被魔族奉为的英烈之人。” 萧仲渊眉头微蹙:“不过是这两百多年间之事,而神魔之战未起,难道会是那些失踪的修士?缘何会成为英烈?” 洞穴四周有五条黑不见底的通道不知延伸向何方,君扶拿着游春图比对了一下道:“阿渊,你看画像之上的七人,我猜便是通往七个不同的地方,除了这所谓的英烈灵堂和最后的出口,还有五处是去往何方?” 萧仲渊指向塑像的西北方位道:“自古南向为尊,供奉的这蚩尤像想必亦是坐北朝南,魔域在大荒宫西北方向,我们便朝这个方向先看看。” 君扶燃起掌中焰:“好,揭开谜底的时候到了。” 这地下通道甚是逼仄,滚烫的地热蒸气沿着管道传导渗透,熏的二人发热。很快他们看见了通道之中的第一具尸首,君扶将掌心焰挥出,一长串火光刹那间照亮了一条长长的甬道,而甬道之中毫无意外地躺着一片修士之躯,密密麻麻,绵延至无尽,触目惊心。 萧仲渊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怪这么多的尸首百多年都未曾被发现,随着地热管道的铺设,这些尸首也随之被深埋地下,将被用来举行一个古老的献祭术法。 君扶也顿时明了,冷笑道:“所以当年试炼台那些被诛杀的修士,他们并非是担心我吸去他们身上的魔煞之气化作更强大的修为,而是这些修士的尸体他们另有用途。战争给了他们掩饰真实目的的借口,只怕当初有些仙门弟子未被魔气侵染,也以这个借口被杀了。” 萧仲渊俯身仔细观察这些尸身,这些尸身未腐,首尾相连,所有人的额心都有着一只诡异的闭着的眼睛符号。萧仲渊想起了北辰背上暗红色的标识,如星河漩涡,中心便是一只黑色的眼珠,盯着久了还有眩晕之感,他曾说那是他逆天改命导致的天罚标记。 骗人,原来他一直都在骗我,只怕所有这些设计都和他有关。他要杀了君扶,他要打开魔域,这么多的修士尸身,他究竟是拿来做什么? “阿扶,这个符号我见过,在北辰的背上同样有。” 君扶同样面色凝重,这些修士即便死去多年,身上都带有浮动的魔气。 “而且,你发现没有,这些死去的修士躯体之上,有的出现了被魔气侵染的黑色纹路,而有些却没有。” “这是为何?” 君扶撸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半截手臂:“你知我体内有庞大的魔煞之气,但我身上却无这黑色纹路,只因为我是魔族。三年多前,我被困于试炼台之时,就感受到周遭有魔气涌动,引发我体内的煞气修为。我猜这些修士之躯应该是用来将魔域的魔气引来鞠陵。” “目的是什么?何必要牺牲这么多人。” 君扶摇了摇头,只怕其中还有更深的隐情未得知,这些修士中有魔族,而且很可能他们是自愿献祭的,才会有那么多牌位。只是为的是什么?难道是被北辰迷惑了心智? 二人通过游春图的阵法去了其他四条通道,无一例外,一路过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尸体,首尾相接。从常羊山到鞠陵百多公里,一条道八万多,这样估算就是四十万之巨。 萧仲渊觉得胸口窒闷的厉害,一阵难受,胃里一阵痉挛,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 君扶握住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厉害:“阿渊,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谋对策,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近两百年来失踪的修士尸体都去哪了。” 第146章 四海龙族 将瓶中鲜血滴在最后一处,催动阵法,二人跌落在了大荒宫试炼台之中。 试炼台本来就人迹罕至,君扶入主大荒宫之后,这里就更加荒废了,出现在这里,确实很不起眼。 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出来了?本君可已经等了你们一个晚上。” 此时晨曦微露,浅淡的光亮中一个人影走近,是他们最不想见到之人:北辰。所幸,也再没有其他之人。 北辰的眉间发上都落着未融的细雪,映衬着他浅褐色的眸子愈发淡漠寒凉。“你们都看到了吧,再铺十九位修士之躯,这条献祭之路便完成了。” “九州北辰!你还是个人么?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命,你如何下得了手?午夜梦回之时,你就没有梦见过他们么?”萧仲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忿恨,微蓝光起,承影破空而去,空中荡起几分涟漪,凝出冰晶。 人影瞬闪,北辰立于萧仲渊背后,银发飞扬。 “我说过,此事非我主导,而且我为何要梦见他们?鲜血这种东西,我素来是能不沾染就不去沾染的。”北辰看了看自己修长的五指,叹道:“唯一的几次例外,仲渊,似乎还都是为了你,你可还真不识好歹。” 萧仲渊啐道:“你谋算人心,处处设计,即便非你亲自动手,便能说与你无关?” 北辰耸了耸肩:“好吧,既然你非要这么说,那是便是吧。”似乎还颇有几分委屈。 君扶冷眼看着北辰,却镇静地多。 “北辰,你要修罗恶世镜,为的便是打开魔域,开启神魔之战?那些修士之躯既已被你们种下符咒,我想你也不会白白浪费,定会炼制成修罗傀儡,供你驱策。” 北辰很捧场地拍手赞道:“战神大人果然聪慧,你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仙门这群废物,只能成为被炼制的材料。仲渊,我亲爱的天帝陛下,唯有动用十方天兵的力量与我一战。” 萧仲渊气的浑身颤抖不止,上古神祇,六界司命,天地间最大的笑话!“北辰,这就是你的目的么?开启神魔之战,引发天地浩劫,伏尸万里。你真是个战争的疯子!” 北辰深沉地叹了口气,仰头望向苍穹:“我守天道法则十数万年,这天地间灵气有限,承载有限,物竞天择,唯有杀伐可解。三千红尘生生不息,但如若这个六界时空都不在了,便再无红尘世间。” 君扶眉眼微抬,淡淡道:“北辰,你便如此笃定你会是最后的胜者么?自古神魔大战,魔族从未赢过。” 北辰淡然一笑,负手远去:“无所谓,这个魔尊总得有人来做不是。君扶,仲渊,你们还有三天的时间筹划,本君在魔域等着你们。否则仙门的人都得死,包括昆仑墟。” 二人在原地默然站了片刻,北辰执意出手,这场战争避无可避。昔年神魔大战,魔尊赢勾驱动数十万修罗傀儡而来,无数生灵在那场浩劫中灰飞烟灭,六界生悲。 可即便天界能赢,但战争之下,谁会是胜者? 沉默良久,君扶道:“还有一个办法,去四海洲找我的母族,龙族一脉,乃是天地间最强悍的力量,若能得到龙族的支持,或能以最小的代价,和魔族一战。” 萧仲渊双眸之中立时有了神采:“事不迟疑,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萧仲渊和君扶皆有水族血脉,入四海洲便和陆地无异。凭着旧时的记忆,君扶很快便来到了无尽海底,那片幽蓝的水域。强大的灵力法咒纵横交错,织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强悍封印。 而盘旋缠绕在那八十一根镇海玄铁之上的龙族俱在沉睡,这底下镇压着远古洪荒的数万妖兽,间或还有妖兽的嘶吼传来,闻之生怵。 “何人大胆,竟敢擅闯吾龙族四海洲之禁地?”一条巨大的矫龙游水而来,铜铃般硕大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如火炬般明亮。 “老龙王,是我,刑天,十数万年未见了。”君扶化出应龙之身,绕着无尽海之地翻腾穿越,于是萧仲渊便看见两条矫健巨兽相互缠绕追逐的奇观。 这龙族见礼的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 君扶回到萧仲渊身侧,有些气喘,眼神却炯然明亮。 龙王巨大的身躯在二人面前化做了人形,玄衣蓝袍,威仪棣棣。 “刑天吾友,真的是你,你归来了。”瞥见他身侧白衣如玉的萧仲渊,更是又惊又喜:“羲皇殿下。” 萧仲渊笑道:“见过龙神,只是我并非龙神口中的羲皇殿下,我是昆仑墟的弟子萧仲渊。” 龙王笑有深意:“无妨无妨,没有了累世记忆的羁绊,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倒觉得刑天老友还记得那么多经年累月之事,才烦得很。说吧,你们来找我所为何事?” 君扶当下简要地将此行目的告知,希望能得龙族襄助。 龙王敛了笑意,沉声道:“刑天,你莫非忘了,我们龙族曾与羲皇定下过上神血盟,龙族一脉居四海洲,永不叛出天界,为天庭镇守上古洪荒妖兽。若违背盟誓,无论神魔,自当灰飞烟灭,永无生机。” 君扶似乎料到他有此说辞,立时接道:“可当年我亦以帝江之名,出了四海洲。龙王,只怕这所谓的上神血盟只是你们拒客的理由,羲皇是从不屑用这些帝王之术的。如今之势,实在是时移世易,事急从权,还请族人出手。” 龙王眸色一闪,似被说中,顿了下,指着萧仲渊道:“你可知当年为何你出四海洲而不灰飞烟灭?只因他的上一世昊天帝君慕轩允你出了四海洲。能打破这远古上神血盟的,除了羲皇本人还能有谁。” 萧仲渊顺势将了龙神一军:“若真如龙神所言,仲渊有幸是羲皇的转世,那如今我便撤销这上神血盟,还请龙族能出四海洲襄助,阻止这场天地浩劫。” 龙王面上有些许尴尬的神情,微咳了几声道:“按理说你二位亲自前来,我不该也不应推托。担如你们眼前所看,这八十一根镇海玄铁若无龙族镇守,便是废铁一根,是镇守不住这些远古妖兽的。这数万妖兽一旦逃脱,对六界生灵造成的伤害远非魔族可比,刑天,那样的战争,你是见过的。” 君扶沉默不语。 龙神继续道:“因着这所谓的上神血盟,神魔妖三族之中皆传龙族一脉在镇守上古妖兽的同时,亦自囚了自己,羲皇是最大的获益者,他利用了龙族。便是北辰,也因着这套说词来找过我。 但你们可曾想过龙族为何能得享万世香火,永受世人供奉?亦是我们世代于这无尽海底镇守远古妖兽,守六界安宁。” 龙神面上的神情愈发沉静淡然:“自古有得便有舍,有舍便有得,这是龙族的责任和使命。我们当年愿与羲皇定下这上神血盟,也是为了约束后代子孙,守住这份责任。刑天,不是所有的龙族都有你这份心性,我们终究是魔族。所以,即便如你们所说,北辰入魔,但龙族亦不能出四海洲。” 君扶环视着镇海玄铁之上的巨兽,坚硬的龙鳞和利爪闪着犀利冰冷的银光。 龙神:“昔年你来找我,担心神魔大战将启,你需要强大的力量来与之对抗,所以最后一世你想重化为龙族一脉,来守护你对羲皇的承诺。吾亦为你做了,以龙灵珠稳定你的心性。吾很高兴你一直记得昔年答应羲皇殿下之事。” 龙神再次看向萧仲渊,浮起的笑意中有着数十万年岁月沉淀之后洞察世事的睿智:“如今这所谓神魔大战,总有人可以结束的。万年前是昊天帝君和应龙帝江联手诛杀了魔尊赢勾,岂不知万年后能杀了北辰的不是你二人?” 君扶:“可是……” 萧仲渊扯了下君扶的衣袖,趋前一步,朝着老龙王深深一揖:“多谢龙神,仲渊明白了。”无怪乎龙族一脉可以成为世人供奉的图腾瑞兽,实至名归。而自己的眼界实在有些被眼前的局面所局限了。 龙神捋了捋自己的长须,虚手一扶:“天帝陛下客气了。” 君扶:“我还有一事困扰,我在修罗镜给我的记忆中看见羲皇尚有一缕残魂留于魔域,佛祖曾允我万世历劫之后,许他轮回。若我功德未满,残魂将散。我日日为此事困扰,分不清究竟是我的记忆还是修罗镜的幻象。” 龙神叹了口气,微摇了摇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刑天,如今他就在你的身边,你为何还要执念于一缕虚无的残魂?” 君扶终于释然地笑了,是啊,他其实早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便是容貌气息都没半分未改,便是这份仁善之心都是一模一样,自己为何视而不见? 临去之前,龙神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几番犹疑之后,还是坦言道: “羲皇曾以元神燃灯,净世佛灯之中会留有他的气息。天帝陛下,只要你愿意再次献祭佛灯,自然能与佛灯感应。无论北辰将佛灯藏于何处,佛灯都会应你感应而来。但,这是最后的办法,慎之慎之。” 二人拜别龙神,出得四海洲,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上,海浪拍击着海岸,海风扬起二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而远处黑气漫天,遮蔽千里,北辰打开了魔域。 第147章 献祭之路(一) 萧仲渊望着极远处的那片淡墨色,眉间深锁:“他果然打开了魔域,魔气若不受阻拦地西行,只怕不出一月,整个八荒七十二州之人都将被魔气侵染,受魔族所控。” 君扶颇为无奈道:“可如今修罗镜在他手中,便是我也无法操控那些修士傀儡。当年君无极仅凭十万的尸鬼傀儡便能征服八荒七十二州,逼退仙门,如今北辰有这四十多万的修罗傀儡,只怕仙门尽数会为他所灭。” 想起龙神的话,萧仲渊心中已有了主意。 “净世佛灯的力量可以摧毁魔域的煞气,不被北辰所用,那么我们便可以杀了他。” “不可以!我不同意!”君扶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他曾无数次后悔当年没有阻止羲皇以元神燃灯。 梦中无论他如何喊叫,如何奔跑,都无法唤他回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清癯纤瘦的身影,手持佛灯,步入魔域深处,而这一幕成为了此后他最深的梦魇。 “阿渊,如今你若以元神燃灯,你会死的,神魔两族不入轮回,便是灰飞烟灭。早知如此,当初你历什么天劫啊,至少我还能等你再次轮回。” “哗——”滔滔白浪从远处滚滚而来,银白皎亮的波涛层层推涌,扑打在岸边的细沙上,化作绕指柔,又温柔地退去。 萧仲渊湿润的双眸中有着温暖的光芒: “东阳上仙曾和我说过,点燃净世佛灯,其一需有救世之至仁至善之心,其二是需心甘情愿以元神献祭,无半分勉强;其三则是拥有六界最至高无上的权位。 我若不历劫晋升神族,便无法获得天帝之位,我若无这样无上的身份,即便我愿意,也是点不燃净世佛灯的。阿扶,这世间法则果然冥冥之中都自有轮回注定,或许,这便是我的宿命吧。” 君扶哑然,万世历劫,重修功德,在你以为寻得他之时,却又是镜花水月一场,是造化弄人,还是天意如此。 “东阳上仙和其夫人花神梓夷穷尽一身修为,渡尽浮梦琴中万千怨灵,重回六道轮回。这就是我等修仙之人的责任和使命,阿扶,我并不后悔。” 君扶低头抵着萧仲渊的额头:“阿渊,若真要燃灯,天帝之位给我,我去。” 萧仲渊睫帘轻颤,轻轻道:“你知道为何当初我可以扛下那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渡过天劫?只因北辰将他与我的命数相连,所有我不能承受之伤都将转移到他的身上。所以点燃佛灯只能我去,我以元神献祭,北辰必不能活。” “阿渊……”君扶有片刻的怔然,他没有料到北辰竟也为萧仲渊做到如此。 萧仲渊退后几步站定,目光湛湛:“我们时间不多了,阿扶,我即刻回鞠陵牵绊住北辰,佛灯一定是在他的身上。你曾为天界战神,联合水镜元君以及太白真人,重掌天界十方天兵天将,在魔气西扩之前,阻止北辰。” “不可以!要回我和你一起回去,你独自回去,必为北辰所控。”君扶咬了咬唇,北辰对仲渊龌龊的心思,他又怎不知。 “阿扶,比起六界苍生,这些又算什么呢?剩下的五大仙门还在他手中,还有师尊,阿姐……他手中有太多可以威胁我们的棋子了。”还有那个人,纵使他已与他割发断亲,他却不可能弃他死活而不顾。 萧仲渊伸出手掌,眼神明亮:“阿扶,你可还记得我们说过,愿六界清明,不再有杀戮?到那时,我们便真正可以御风万里,看尽这六界河山。我愿与你一起。” “我自然记得。”君扶与他对击掌,不再犹疑:“阿渊,我们一定可以再次封印魔域。”身形化龙,腾空而去。 目送君扶离去,萧仲渊目光落在浩瀚的海面上,此时日升月下,正所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君扶,我们一定可以的。 不出一日,萧仲渊回到鞠陵,只是短短三日,一切都变了样,城中到处都是修罗傀儡,无数的黑雾在周遭沉浮,偶有仙门中人出现便会迅速被分食。 前方有惨叫呼救的声音,承影剑出,扑在那人身上的五只傀儡还来不及哼一声,便如断线的纸鸢,失控地倒飞出去,被钉在城墙之上。 “是谁?不想活了!”随着一声倨傲的咒骂,头戴玉冠身披狐氅的华贵青年在簇拥之下走了出来。更多的修罗傀儡团团围了上来,看热闹的魔族子民围在不远处。 萧仲渊俯身想扶起那人,只是那浑身是血的仙门弟子眼见是活不成了,面上却是欣喜的:“魔域开启,这鞠陵地下的修罗傀儡尽出,仙门退守去了鞠陵以西三十里外的西丘村,我们是出来报信……萧仙君,您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萧仲渊伸手阖上他的双目,缓缓起身,握住承影剑的手加重了力道。 “南门公子,是,是昆仑墟的萧仲渊,……”青年旁侧的随扈识得萧仲渊,想阻止青年。 青年不屑地哼了一声,却打断了随扈的言语:“昆仑墟有什么了不起?便是上清真人那老头看见我这修罗傀儡,还不是落荒而逃,躲在西丘村不敢出来。” 待看见萧仲渊皎如玉树临风前的模样,却是惊异:“不过,小爷我倒还是第一次见到男人也能生的如此好看,带回宫去……” 还未待萧仲渊出手,只听“啪——”的一声,那青年脸上着实挨了清脆的一巴掌,半边脸颊立时高高肿起,后边龌龊的话语便混着鲜血一起吞回了肚子里。 南门笙黑着脸,怒道:“我们南门家如今怎么只剩下你们这些只会狗仗人势的不肖子孙了?滚回大荒宫去,以后若还想活命,看见萧公子就绕路走。” “太,太爷爷……是,是,太孙记下了。”青年立时结巴了,赶紧扶着几个随扈的手,屁滚尿流地滚了。 南门笙回身换了一副笑脸:“萧师弟,你可回来了,魔尊大人一直记挂着你,在落星宫等你很久了。你若再不出现,我都担心魔尊大人发起脾气来,西丘山的那班人可没好果子吃。” 萧仲渊收了承影,睥睨着他:“不用威胁我,我既然回来,自然会去见他。” 落星宫昊天殿,北辰一定会在那里等他。就如同四年之前,他永远逃不出他手中线。萧仲渊嫌恶地蹙了下眉头,终还是推开了那扇殿门,站在那个男人身前。 殿内很暖,烛火很亮,四周都垂着他们曾经相处的画像,直钩钓鱼,星河放灵蝶,月桂仙人庙,明陵对战白长亭,云深洞救萧术,黄泉冥海以血喂他……他记得的,和他已经忘却了的。 那个男人终于停下了手中之笔,转过头来,便如同世间最平凡的夫妻相处一般,微笑道:“仲渊,你回来了,这些旧时的时光如今看起来就如同昨日一般。” 萧仲渊手中灵力绽放,无数的火星溅向四周画像,刹那间,数十幅画像燃起,化作灰烬飘散。 语意冰冷:“曾经活在我心里的秦戈早已经死了,如今我已恨极了你,你不必再做这些,只会让我更加恶心,当初怎会如此有眼无珠信了你,如有选择,我只愿从未认识过你。” 萧仲渊字字如刀,将北辰的心意凌迟的破碎不堪,只剩下一地耻辱。 北辰周身泛起黑雾,身形瞬移,径直将萧仲渊狠狠压在了床上,阴骘的面容上有着控制不住的痛苦:“你如今真是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啊。那你最好听话一些,否则我可能控制不住我自己,你生气的模样真让人想将你狠狠地摁在床上征服。” 萧仲渊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逼视,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无耻!” 手中承影剑出,拼劲全身之力,朝着北辰刺去。 浓稠的黑雾汇聚,微蓝的剑光入泥牛入海,刺在了虚空之中。 黑雾散去,北辰陡然现出,再次钳制住萧仲渊:“恨我吧,反正你已经那么恨我了,也就不怕再多上几分,未来,我们还有漫长的岁月来消除这些怨怼。你再不听话,对我喊打喊杀的,那些仙门的人便都得死!” 萧仲渊脸色瞬间苍白,他掐住了他的软肋。“疯子,你真是疯了!” 北辰重重地压住他,几乎想将他那好看的脖颈捏碎:“你一来东极大荒便是去找他,你可知我每每看见澄心堂内那彻夜高燃的红烛,便心痛的无以复加,我是被你们逼疯的!” 屈辱,羞耻和恐惧同时袭来,萧仲渊紧咬着唇,阖上目,抓紧了身下的被衾。 北辰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欲望,放开了他。他不想自己身上的魔气侵染他,慕轩当年身上的那些魔气纹路亦是他心中之痛。 “既然来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你所看到的鞠陵,我不过是让它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模样。” 萧仲渊起身整理好衣襟,仍旧警惕道:“去哪?” 北辰淡淡道:“去哪你还有选择么?何况,这个地方之前你和君扶都去过了,我不过是为你揭开下谜底。” 北辰上前拉住萧仲渊的手,肌肤相接的瞬间,萧仲渊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本能地想躲闪,但北辰霸道地握紧,场景变换,竟是回到了先前地底的英烈灵堂。 第148章 献祭之路(二) 北辰拿起香案旁的三支香燃起,默祷之后插入香炉之中,袅袅青烟扬起,散入四周长明灯之中。 “这里供奉的二十万灵位皆是为了魔族子民自愿献祭牺牲的魔族修士,包括你知道的南门雅,骆九天,更多的却是你不认识的普普通通的魔族生灵。” 萧仲渊心突的一跳,觉得有些事情未必如想象的那样。 北辰:“世人皆知东极大荒地处偏僻,灵力稀薄,只因为是毗邻魔域之故,而东极大荒仙门也因灵力修为差、招收弟子门槛低而素来被其他门派瞧不起。你见过南门笙,他的修为在东极大荒修士之中,已经算得上是几百年不遇的奇才,却仍只善符篆法咒,灵力剑法无论怎么修都不在行,你可知为何? 萧仲渊心中隐隐有猜到,那些隐瞒真相的东极大荒仙门弟子,那些身上没有魔气侵染纹路的修士,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北辰:“只因东极大荒无论仙门还是这里的子民本就是魔族,他们的修为来自于魔域的魔煞之气。而三百年前,慕轩以自身封印魔域,彻底阻断了魔域对东极大荒魔族子民的供养。 如果持续没有魔气供养,他们的寿命将会越来越短,所以你看到黄册之上,修士的寿命大都很短,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们自愿献祭这条铺设之路,另一方面则是失去魔气供养,影响了他们的寿元,所以无论他们怎么修行,修为都不可能涨。 无奈之下,善于符篆术法之道的南门世家两兄弟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也不得不佩服南门雅的天才之想。他们以修士之躯献祭魔域,开启这条献祭之路。 当年魔域并未被完全封印,通过这样的灵力链接,魔气终于被传导出来。这些地热管道在供热的同时,也将魔气散入东极大荒,虽然量极少,但也足够他们的子民如普通的世间凡人一般繁衍生息下去。 只是即便知道了真相,自愿献祭的魔族修士实在不够,所以为了招收更多的修士,骆九天在各处仙门崛起的繁盛时代,创立了东极大荒仙门,并降低招收弟子的门槛。 南门笙善符篆术法,破坏鸾川封印结界,引起仙门和妖族之间的战争,一来藉由战争的借口,获得更多的修士之躯完成这个献祭之路,二来让东极大荒仙门跻身于八大仙门之列,声名鹊起。他也因此之功,拜入了昆仑墟门下。 仲渊,你大可以说他们草菅人命,但在魔族的立场来看,南门世家以及所有这些自愿献祭的魔族修士是他们的英雄,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族民。”北辰的声音很轻缓,并没有所谓的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萧仲渊脸色很白,心中难受的厉害,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四十万修士之躯的背后竟是这样的故事,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以自身元神封印魔域的昊天帝君? 北辰喟叹一声:“当年,昆仑墟和六大仙门征伐青丘,你因为自己信念之故,宁可站在妖族立场,对抗仙门。如今,东极大荒魔族不过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子民,何况造成今日局面的是昔日昊天帝君,天界是不是也应该还魔族一个公道?” 萧仲渊上前拿起香案上的三根香,默默祭奠了一番,亦插于香炉之中。 看向北辰的眸光却是极冷:“我自是很敬佩为了自己族人而自愿献祭的魔族修士,但那些无辜枉死,被你们利用而铺设这条献祭之路的人呢?另外那二十万的生命又该由谁去还他们公道? 你用修罗镜开启魔域和这条献祭之路又有何关联?你们如此等不及的杀害仙门弟子,完成这条献祭之路,只是因为你们要获得魔域的力量征服六界。” 北辰微微一笑,语气平淡的如同闲话家常:“仲渊,当年白长亭在盛京犯下挖心剖丹之案,你为何又能既往不咎?杀一个是杀,杀二十万也是杀,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好了,我们还是继续说回这条献祭之路。 失去魔域的供养,东极大荒魔族的力量自然薄弱,一旦将来天界或者仙门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在铺设这条献祭之路的同时,南门两兄弟在修士体内种下符咒,便是你所看见的额间之眼,一旦有需要,额间之眼将启,他们将会从地底苏醒,成为修罗傀儡,听命于留着南门世家鲜血的人,守护东极大荒的平安。” 难怪即使刚刚那些南门子孙再不肖,亦可驱使那些修罗傀儡。 萧仲渊冷冷地看着北辰:“你也能驱使那些修罗傀儡,是和你背上的标记有关吧?” 北辰“嗯”了一声,继续道:“只是南门世家纵使可以驱使修罗傀儡,但他们本身灵力修为缺损太久,实在太弱,无法承受魔域强大的力量,否则他们何须将魔族守护的修罗镜残片拱手于人? 南门笙潜入昆仑墟,便是想寻找有强大修为,同时又愿意和他们一起完成这条魔族崛起之路的人。方俊吉晋升半神之身,又生于阴时,可承载魔气。” 萧仲渊终于明白南门笙对方俊吉前后态度的不同,还有赠与沈雁修罗残片的黑影,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可承载魔域力量的人。 “所以当初杀了汤珩和苏南的人便是方俊吉?还有何禄,是不是也是魔族的人?” 北辰颔首赞赏道:“看来你已经越来越明白了。南门笙找到方俊吉,说可以让他得到上古神器修罗恶世镜,获得魔域的力量,那时候便是整个天界都奈何不了他。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一名昆仑墟弟子投诚。仲渊,方俊吉那时候想杀的人便是你。” 所以当初南门笙才会半路假装遇袭,将自己引去锁妖塔,兜头而降的妖血为的就是启动封印剑阵。若非承影认自己为主,只怕他的下场便和汤珩一样。 北辰:“方俊吉两百年前便晋为神族,奈何灵力低微,便一直在昆仑墟修行。昊天帝君殒身之后,我一时也忘了还有这么个落在三界的小人物。迟迟不能封神的他自是对天界心怀怨怼,当南门笙蛊惑他能成为魔尊之时,自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真是有意思,其罪当诛,其情倒是可悯啊。” 即便再不想和北辰说话,但他必须要了解所有事件的来龙去脉。萧仲渊耐着性子问道:“这个献祭之眼的标记何时种在了你的身上?在鸾川我为你清理伤口的时候便见到了。所以那时候,或者更早的时候,你便和南门笙勾结了?” 北辰凤眼微眯,似乎在搜寻着这段记忆:“什么时候?” 继而冷笑了一声,眼底幽暗:“在我发现你和君扶竟做下那般苟且之事后,我便想杀了他。不仅杀了他,还要让这位战神大人堕入魔道,受万世唾骂。只是魔域的力量太过强悍,我担心未必能杀了他。 而南门世家开启了如此古老法咒,我便在南门笙来南林王府之时找他达成此项交易,即便君扶开启魔域,魔域所有的力量都会通过这个献祭法咒转移到我的身上,让他为我做嫁衣裳。 况且方俊吉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顺势而为。能得到我的襄助,你觉得南门笙会拒绝么?他只会欣喜若狂。” 北辰掐住萧仲渊的下颌,目光流连了一会儿,叹道:“我设计了这么久,却没想到为了你,他竟然可以放弃修罗镜,放弃打开魔域。仲渊,你还真是屡次坏我的事,可我就是舍不得杀你,还为你挡下那一万八千道天雷电火。” 萧仲渊心中齿冷,眉目之间尽是霜寒之气:“莫非你还要我感激你?为你拍掌叫好?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该自戕谢罪。” “……”北辰眼底一暗,手上青筋暴突,但须臾间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讪笑了几声,道:“算了,我应该习惯你这样的态度。如今魔域开启,这些魔族子民的力量将日渐强大,加上这四十万的修罗傀儡,仲渊,即便你和君扶集天界之力,都未必能有十足的胜算。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神魔大战之后,将又会迎来数千年年万物生长的自由时代。我为六界司命,守护这样的天道法则便是我活在这里的理由。” 萧仲渊气的几不能言,疯子,战争的疯子,挑起六界纷争,神魔之战,却还能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九州北辰,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无药可救!既然如此,你便放了所有仙门之人,堂堂正正与天界一战吧。” 北辰圈住萧仲渊,吻过他的鬓边,在他耳畔低声道:“他们在西丘村,自以为是地筑了一道防御结界,若非看在你的面上,这些材料我早就练成傀儡了。 你可以去看他们,但记得夜里寒凉,早些回来,我会在昊天殿里等你。仲渊,别挑战我的底线,你是他们还能活着的原因。” 第149章 神魔之战(一) 西丘村之外,密密麻麻地围着十几万的修罗傀儡,便是连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方俊吉很悠闲地在军帐中吃着精致的点心:“萧师弟既然是有了尊主的许可,那便去吧,顺便也帮尊主劝劝仙门那班老顽固,识时务者为俊杰。” 萧仲渊见他小人得志的模样只觉一阵恶心:“方俊吉,你还配是昆仑墟的弟子么?” 方俊吉嘿嘿干笑了几声:“这配不配的如今已是我说了算。尊主已答应我,神魔之战后,让我接掌昆仑墟,萧仲渊,你说我是不是昆仑墟的弟子?” “痴心妄想。”萧仲渊不再理会他,拂袖而去。 方俊吉抓着糕点碟子就扔了出去:萧仲渊,你,你神气!但萧仲渊贵为帝君,北辰又当个宝贝似的宠着,自己确实半分都奈何不了他。 西丘村外布着防御结界,萧仲渊伸手感受了下结界灵流,十几万的修罗傀儡攻上来,只怕不消片刻就会瓦解。北辰只困不攻,确实是留了几分情面。 喟叹一声,入得村来,只见三条长长的队伍,正在领取午膳,吃食甚是简单,不过是一碗米粥,一个馒头加点咸菜。 “再这样下去,哪还有力气对抗魔族?只怕饿都饿死了。” “嘘,小声点,你别嫌弃了,还有的吃就不错了,听说几十个出去送信求援的弟子没跑出去多远,就被那些修罗傀儡分食了。” “太可怕了,上清真人出手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身上都没剩一滴血,听说那些修罗身上还有尸气,吸血的。” 十几个仙门弟子边说边摇着头走远了。 萧仲渊伸手触及到乾坤囊中的那滴心泪,是在黄泉冥海之时那位尊者所赠,可除赢勾曾弥留在魔域之中的尸气。自己自从晋升神族之后,随着灵力的大涨,妖毒倒是没有再发作了。 “再多来一些人,快控制不住了。”远处嘈杂的人声打断了萧仲渊的遐想。 萧仲渊上前看见有几十个仙门弟子正龇牙咧嘴地想挣脱捆缚在身上的绳索,瞳仁弥漫着黑色之气,有几个气力较小的弟子已经被甩飞了出去,跌在地上东倒西歪。 一道迅捷无比的白影掠过,上清真人出手制住这些人…… 事不迟疑,萧仲渊拿出玉箫吹奏清心音,渐渐将这些人的暴戾之气压了下去,清醒过来的人慌乱地扑在上清真人的脚下:“真人,别杀我,我也不想入魔的,可我根本控制不了……” 上清真人拍了拍这些人的肩:“你们每日记得用昆仑墟的心法打坐三个时辰,再服下这些驱魔汤,希望能祛除体内的魔气吧。”旁边立时有虞渊仙门的人将一些药汤灌给了他们。 “师尊——” 上清真人回头看见萧仲渊,眉目舒展,脸有笑意:“仲渊,你回来了,太好了。” 萧仲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上清真人一阵,见他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师尊没事,弟子就放心了。弟子还担心北辰,方俊吉他们会为难您。” 上清真人:“他们或许还念着几分昆仑墟的情份吧。如今魔域开启,魔煞之气肆虐,受魔气侵染之人脾性会变得好斗嗜杀,便是为师自己用昆仑墟心法勉强压制,却仍旧有些心燥。只怕魔气日盛,终会失控。” 竹苓:“我们调配的这些驱魔汤虽勉强可减轻魔气的侵染,不过并非长久之计,我们如果继续被围困在这里,也会因缺粮断水而死。” 说话间,太清真人正霖、归墟萧术、天虞山林宗男、望君山左孤鸿等人也过来了。 只是昔日意气风发的仙门,如今却显得分外狼狈。 八大仙门之中,朝牙山仙门被灭;明陵一战之后因着范问秋的疯癫,尧光山仙门至此一蹶不振;周睿山扶持天临皇朝废太子自戕之后,浮玉山仙门在几位长老维持下勉强支撑;东极大荒仙门实为魔族,虞渊仙门更不用提,在秦戈和白芷接连死去之后,门下弟子走的走,散的散,或者投入了其他仙门。 如今尚保有实力的也不过就剩下归墟、天虞山和望君山三派了。大家围坐在一起谈及眼下局势,有些颓然。 左孤鸿愤然地将手中已见底的粥碗一砸:“他北辰真的是上古之神又如何,老子便是战死,也不能在这里被困死。绝不能由他魔族为所欲为吧。” 林宗男看了他一眼:“话虽如此,但也不能白白出去送死。我们不是已派出弟子前往青丘、昆仑墟和盛京世俗皇朝求援了么,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传回了。” 左孤鸿翻了个白眼:“别忘了当初是谁进犯青丘,主张驭妖为奴,如今还有脸去青丘求援?白长亭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世俗皇朝只怕也在等着看戏。” 上清真人忽然长叹了口气:“唉,柒嫆执念太深,说到底,当初也是我做的不妥,一己偏见,害木卿衣被囚于浔州城,鸾川覆灭。如今,我们与妖族的裂痕只怕难以修复。” 太清真人宽慰道:“师兄不必过于自责,这条路是柒嫆自己选的。还好当初让玉清师妹一直留守昆仑墟,这几日她便会带门下弟子一千二悉数过来支援。” 柒嫆、南门笙、方俊吉,如今魔尊身侧的几大骨干主力竟都出自昆仑墟,仙门心中虽颇多怨责,却也不敢明着说出来。 有些人却仍旧抱着谈和的幻想,北辰心悦萧仲渊已是人尽皆知,昔年他甚至想和萧仲渊结为道侣。世俗皇朝自古不都有和亲的做法么,虽然是有些委屈萧仙君,但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北辰因此放过我们近万的仙门弟子,未尝不是上上之策。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术闻言陡然大怒:“你们这是说的什么混账狗屁话?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这样用的么?怎么不把你的儿子女儿送去给北辰?以后谁若敢还这么说,除非我萧术死了!” 本来也很主张此举的萧人王立时吓得噤声。 所幸更多的人是反对的,这样把萧仲渊当成什么了,况且萧仲渊数次以身犯险,维护仙门,眼下局势虽危,宁可与之堂堂正正一战,也绝不使用这些龌龊的伎俩。 众人终于达成了背水一战的一致意见。 萧仲渊心有所慰,靠在上清真人的身侧:“师尊,鸾川青丘一战之后,妖族元气大伤,其实即便白长亭愿意,我也并不想他们参与,徒增伤亡。不过我想,若以我之面,借出妖兽九婴,应该是可行的。” 那太好了,若得九婴相助,胜算便又多上一分,如今尚留在三界之中的远古妖兽便只有九婴和地龙之魂巴蛇了。 上清真人:“君扶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萧仲渊目前暂不想将自己帝君的身份告知,一方面是不想仙门有所依赖,另一方面始终觉得并不自在。当初若非对抗北辰,自己也不会以慕轩转世之名接下这个位置。 但士气不可泄,想了想便道:“回师尊,君扶实乃昔日天界战神应龙帝江转世,他元神觉醒,已回天界调遣十方天兵,不日将与北辰一战。” 众人惊讶了好半晌,见萧仲渊神情却并无半分说笑意味。世事真是何其荒谬,原本以为的神族之光成为了魔域之主,而原本以为的魔头反倒是天界战神。 但讶然之后还是欣喜,纷纷摩拳擦掌,若得天界出手,必能对抗魔族。 上清真人执着萧仲渊的手道:“仲渊,那你这几日便呆在这里吧。正好也陪为师说说话,你我师徒二人也有好一阵子没好好聊过了。” 萧仲渊自是想留下,只是如今四方援兵皆还未到,他不想激怒北辰那个疯子。 “待诛杀北辰之后,弟子再陪师尊烹茶闲话。我回去大荒宫,还能拖延些时日,师尊不必担心,北辰他并不为难我。大家这几日养精蓄锐,做好准备,与魔族一战或许就在这三两日之后了。” 事急从权,即便再知道北辰是怎样的人,也只能如此了。上清真人长叹一声:“好,那你自己多加小心。无论如何,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萧仲渊拜别上清真人之后,萧术转了出来,拉住萧仲渊,竟有跪下之意:“渊儿,为父真的知道错了,昔日所作所为违背了修仙之道,沾染了太多俗世的贪嗔痴念,你能原谅为父么?” 萧术几日之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鬓边白发丛生,萧仲渊叹了口气,自己本就可能时日无多,心中到底是软了。 扶了他起来:“你始终都是我爹,谈何原谅不原谅的,你多保重。” 萧术泪浮于眶,却是笑着的:“好,好……”这一次机会他定会好好珍惜。 第150章 神魔之战(二) 很快,四方的支援都陆续到了,北辰带所有修罗傀儡和愿意参与此战的魔族修士退出鞠陵,进驻战君山。这里毗邻魔域,受魔气滋养的魔族将更加强大。 夜已深沉,萧仲渊睫帘轻颤,周围是浓稠的黑暗,令人生怖。无尽的黑暗中忽然燃起一盏如豆的孤灯,照亮着尺寸之地,却尤为温暖。 萧仲渊顺着那唯一的光芒而去,近了,近了……一个白色纤薄的人影背对着自己,拿着颜色盘,似乎在画着什么,他的头上簪着一支骨簪,绾着低髻,墨发披垂。 借着微弱的光芒,似乎是佛画经变图的部分。 萧仲渊:“你是谁?” 男子停下手中之笔,转过身来,看见他眉目的一刹那,萧仲渊一怔,便如同看见镜中的自己,只是这个男人更加瘦削清冷,脸上凌厉的线条让一对剑眉愈加锋利,有着不敢直视的摄人气势。 男人微微一笑,目如清水:“我是谁并不重要,是你,终于来到这里了。” 这里,这是哪里?魔域么?只是传说中的魔域怨煞之气冲天,这里虽然可怖,却自有一股祥和明静的力量散发其间,让人心生安宁。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困惑:“这里是魔域,亦是净世佛灯之中。” “羲皇!”萧仲渊脱口而出,数十万年前的远古之神,收服龙族,大败蚩尤,建立远古天庭,赐六界平和。心中敬意油然升起:“您,您当真是羲皇?您并没有死,太好了!” 羲皇仍旧是云淡风轻般的淡然:“数十万年前我便已身归天地,你如今所见不过是残留在佛灯之中的一则记忆。这里没有时间空间的概念,我由你的气息而现身。” 萧仲渊蓦地睁大了双眸:“所以……我当真是你?” 羲皇不置可否:“你愿意相信是便是,不愿意相信便不是,我只是数十万年之前的过去,早就不属于现下了。所以你是不是我已经不重要了,你只是你自己。” 说罢,羲皇继续背转过身默画着经变图:“潮落是为了潮起,死亡是为了新生。我在这里画像抄经已有数十万年,当佛灯再次燃起的时候,这些被照亮的佛图将会驱散净化整个魔域。” 萧仲渊:“那羲皇能否告知净世佛灯在哪?我如何才能拿到?北辰如今之力,非我能敌。” 羲皇:“我曾以元神燃灯,仲渊,你身上留有我的一分气息,所以才能感应到佛灯的存在。只要你愿意献祭佛灯,以元神燃灯,它自会出现在你的手中。去吧……” 萧仲渊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是梦,可梦中的记忆却如此真实。神魔之战无论是怎样的结果,净世佛灯都将是解决魔域的最后一击。 北辰睁开眼,手却搭上了他的肩头:“怎么,梦魇了?” 萧仲渊不想理他,裹着自己的被子面朝里继续躺下,只留给北辰一个冷冰冰的背影。所幸北辰虽逼迫他同塌而眠,却并不做什么。 北辰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凤目依然是温暖的,蕴着笑意满足。他很珍惜这剩下的时光,他能和仲渊独处的时间已不多了。 他拿起仲渊的墨发细细嗅着,那些旧日时光纷至沓来,若我能有来世,仲渊,我亦愿放弃所有,重修功德,只愿能和你结一段宿世之缘。 梦里入君心,知我长相思。 天微亮,当第一缕曦光透入房间之时,萧仲渊便醒了。他想起身,却发现右手腕之上被系着凤铃法器,法器的另一端嵌入了墙中,淡金色的灵力流转。北辰穿戴整齐地倚在床头,双目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乎一直在等他醒来。 萧仲渊几番挣脱不开,手腕上反被他挣扎的力道勒出一条红痕。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殿外有轰轰的声音,不知是温泉池中的流水声,还是殿外的风雨声。 见他星眸中满是愤怒,北辰微微一笑:“仲渊,你听见天界战鼓的声音了么?呵,我曾听过无数次,却从未觉得有今日这般悦耳,那是为我而起的战歌。” 君扶来了!萧仲渊心中一喜,看向北辰却是冷的。 “那你将我困在此处干嘛?你谋划了这么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北辰俯身捏住萧仲渊的下颌,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凤目中是一如既往的深情。 “仲渊,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战争,我不想你搅入,更不想看见你为他呐喊助威,我会心痛的。你乖乖地呆在这里等我回来。”说罢竟蛮横地吻住他温润淡泽的唇瓣,鼻尖尽是他独有的草木之息,温润清冽…… 良久放开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萧仲渊伏在床上干呕不止:北辰你这个混蛋! 战君山的上空雷声阵阵,旌旗飘扬,身着白衣铠甲的十方天兵踏着云彩,满面威仪,列阵以待。各式神兵之上是耀眼的银光,□□的天马昂首扬蹄,流淌的灵光交织出一片五彩的祥云。 在之下是昆仑墟带着仙门的人御剑掠阵,半空之上九婴浑身燃着巨大的红色火焰,曾被君世宁斩下一颗头颅,如今只剩八头,却丝毫不减这上古妖兽之威。 四十多万衣着黑铠的修罗傀儡漫山遍野,黑色的魔气漫卷,射下的阳光在魔气的遮蔽中黯淡无光。 北辰凤目微眯,仰头笑道:“战神大人果然好大的排场,本君恭贺你重掌十方天兵。”又看向白长亭,凤目斜睨:“小狐狸,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你有求于本君的那阵可不是这个模样,如今竟也带着九婴与我为敌?仙门当年是如何驭妖为奴,覆灭鸾川的你忘了?” 白长亭桃花眼依然是波光潋滟,醉意深深:“此一时彼一时也,我自不愿与仙门为伍,可谁让青丘欠着君扶和萧仲渊的人情呢,我这人最会知恩图报的。只是未想到威赫一时的六界司命大人如今竟堕为魔族,可惜可惜。” 北辰冷哼了一声:“何为神,何为魔,不过是成王败寇,胜者书写罢了。无所谓,从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域已经沉寂了太久,你们便一起上吧,省得本君一个个收拾。” 人群分开,一身红衣战袍的君扶手持湛卢缓步而出,身躯挺拔如苍松,眉间冷冽如冰雪,一双漆黑的瞳仁如藏着烈焰般明亮灼人。 披惊雷,傲骄阳,狂风当歌。少年当如是,惊动九重天。 北辰有些不爽,这样的人未免太过完美。 君扶:“北辰,仲渊呢?” 北辰:“你管得着么,他是我的人,本君不会告诉你的。” 君扶眸中顷刻有红色的火焰燃起,周身泛起骇人的黑雾,手中神武高举:“尔等奉吾号令,剿灭魔族,封印魔域,杀。” 天雷战鼓再次擂响,万马奔腾,如大海奔涌,潮水席卷,以雷霆之势杀向了那些修罗傀儡……五彩霞光和漫卷的黑雾瞬间纠缠在一起,蔚为奇观。 君扶已如飓风席卷,径直扫向北辰:“你去死!” 盛京城,君世清站在高高的宫门城墙上,仰头看着极远处那黑色、红色、白色交织的色彩,喃喃道:“那便是神魔大战么?真好看,远远看去,就像一道彩虹。何禄,那里是你的故乡吧。” “墙头风大,小心冷。”何禄将一件貂绒大氅给君世清批上,挨近了他一些:“曾经是吧,如今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从浔州城到盛京,从南林王府到西都王府,你要的我都会助你一步步达成,这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家。” 君世清笑了,仍旧犹如少年般的白皙面容上浮上琢磨不透的笑意:“若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就死了十几回了。皇兄早些时候又着人来查你,南门世家有后人南门笙,精于符篆术法,行走于世间,所著不详。” 君世清偏着头看向何禄,好看的杏眼里却并没有探询之意:“那时我便想,如今的南门笙是南门雅,而你才是南门笙吧,我说的是不是?” 何禄握住君世清的手:“你能在君世宁的折磨下活下来,我就知道你不简单。我哥从来都是深谋远虑,百鬼夜行,御妖为奴之后,他便以南门笙的名字拜入了昆仑墟,寻找合适入魔的仙体,南门雅成为了灵堂里的一个牌位,即便之后败露,世间也再无南门笙了,但南门世家的御尸术法却能得以保留下来,魔域永远也不会彻底被封印。” 君世清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叹道:“所以你就以何禄的名字留在了南林王府,成为了那早已无人知晓的民间捉妖师。我为你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你该如何感谢我?” 何禄吻了他一阵,直到他目泛潮红,眸底湿润:“你身上早已沾染了我的气息,这是我们斩不断的缘份,即便打断骨头,也还连着筋呢。未来你将会是这八荒七十二州的主人。” “唔……”君世清有些憧憬:“但你说皇兄会答应么?那些尸鬼傀儡几乎都被他清理完了。” 南门笙笑道:“这有什么可惜的,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死尸材料。神魔之战后,他们都需要休养生息,我的阿清,不急,属于我们的时代总会来的。” 第151章 神魔终章 战君山上,銮战胶着,这些修罗傀儡乃修士所化,威力自远非之前的尸鬼傀儡可比,何况数量如此之巨。然天界神兵的力量自然也远在仙门弟子之上,加之有妖兽九婴的助战,一时之间小有优势。 两团剧烈碰撞的黑雾散去,君扶狠狠地跌倒在地上,战袍上的红色愈加深红浓烈。 北辰擦拭掉唇边的血迹,将刚刚被打落的牙齿活着血沫狠狠吐了出来:“君扶,你是战神又如何?没有魔域的力量,你凭什么和我打?” 君扶拽紧手中剑,想起身,但再次强行调动的灵力一时阻滞,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喷出。 魔域如同爆发的火山口,团团浓烈的黑雾如龙卷风一般冲天漫出,北辰狂笑道:“看见了么,不出一月,这魔域之气将重回八荒七十二州大地,那些八苦长恨将肆意生长,争斗吧。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配生存下来,这很公平。” 北辰充满杀意的飞扇瞬间再次杀到,白影微闪,“——”穿云裂石之声后,萧仲渊已然手持承影挡在了君扶身前,身披白衣,冷如霜雪。 北辰接回被击飞的折扇,似乎并不是很吃惊,摇头叹息道:“仲渊,你果然宁可断手,也要来救他,与我作对。” 萧仲渊始终挣脱不开凤铃的法阵束缚,便以壮士断臂之心,咬牙朝自己的手腕上砍去,即便自己断了一只手,也绝不可能被困在这寝殿之中。 只是在剑接触到皮肤的毫厘之间,被法阵的力量弹开,撞击之下,凤铃的束缚竟随之解开。北辰实际早已料到萧仲渊必有此举,他又怎会真的要伤他。 然萧仲渊不想与他再有任何对话,睥睨着他,眸色如冰,只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间挤出了三个冷冰冰的字眼:“你去死!” 扬起袍袖,但见漫天微蓝剑影席卷,足有万柄剑影,凌厉的剑气横扫天穹,凛凛斩破漫天黑雾,而萧仲渊凌空立于剑上,衣诀翻飞,宛若天神。 “承影,结阵,万剑朝宗!诛魔!”万柄剑影翻转,如一条盘旋飞舞的冰龙,以不可阻挡之势,斩破一切妄图阻挡之物。 北辰手中灵力绽放,手中折扇倏然化作神剑:“承影确是这天地间难得的神武,奈何世间还是有可与之比肩之物,应龙逆鳞所化之赤灵剑。天地魔气,皆为我所御。” 浓郁的黑雾泛起,如一条黑色的飓风之龙毫无所谓地迎向了剑龙,速度快得只看见两种颜色盘旋纠结在一起,“乒铃乓啷——”短兵相接般的撞击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剑影和黑雾不断缩短,直至最后,两柄神武的真身显现,剑尖对撞,火星迸裂四散,倒飞出去。 萧仲渊被强悍的力量反噬,跌落下来,勉强以剑支地,却是吐血不止。 而北辰的肩膀亦被倒飞的利剑穿过,瞥了眼肩上汩汩流出的血,惨笑道:“仲渊,对我你真的是下得了狠手。” 而君扶已然色变:“当年复生赢勾残魂的人也是你?” “不错。”北辰满面狰狞厌恶之色:“君扶也好,帝江也罢,所以你知道我憎恶你有多久了吧,可我却还要为你渡魂,只为换他一世。我一心想让你成为魔尊,打开魔域,到头来,可悲可笑的竟是我自己。” 君扶冷冷地看着已入疯癫的北辰:“你以一己私欲之故,全然不顾六界生灵,有何资格谈爱?无论慕轩还是阿渊,都不可能心悦你半分,因为从始至终你根本就没懂过他。” 北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是你们不懂!这天地间的灵力有限,资源有限,唯有杀伐可解。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亘古不变的天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域!” “无药可救。”长啸一声,君扶化出应龙之身,双翼生风,利爪如钩,黑红相间的鳞片如一团舞动的烈焰…… “哼——”北辰轻蔑一哼,双手结阵,身形在虚拟的星盘中不断闪现:“七星北斗,二十八星宿,天地星辰,为我所御。”浓稠的黑云上跳动着金色的星光,如一张绵密的巨网包裹住应龙,以柔克刚,而内在却尽是杀意。 北辰凤目中现出狠辣的神情:“既然如此,你就先去死吧!” 然应龙自古便为妖兽之首,北辰实在是低估了他的实力。应龙破云而出,巨网碎裂,化作点点破碎星光,散入空中。 “赤灵,归来!”君扶重化人身,召回赤灵剑。 剑指北辰:“北辰,你还有什么招数?” 北辰仍旧毫不慌乱,笑道:“不错不错,战神大人即便已历经万世,还是如此骁勇善战。只是我虽杀不了你,那其他人呢?” 大量的魔气从北辰的体内涌出,如层层波涛,袭向仙门和天兵。而被魔气覆盖之人,心有所恨所怨所妒者,眼中立时弥漫出黑气,倒戈相向。 君扶和萧仲渊神色巨变:他是想用魔气侵染这些人! 北辰:“看到了么,魔域在于人心,若心中无欲无求,便不会被魔气侵染,但试问,谁能做到?” “长亭少君,接琴!”萧仲渊将昔年白长亭所赠之浮梦扔了过去。 白长亭跳了开去,接过浮梦琴,双手轻抚,空灵的琴音袅袅而出,清明澄澈,宛如天籁梵音。但这也只能缓解一时的燃眉之急,魔域中的魔煞之气还在喷薄而出。 “人心本就不完美,才需要引导渡化。北辰,你太偏执了。”萧仲渊不无怜悯地看了北辰一眼,手中现出一物。 北辰面色大变,甚至有几许苍白惨然:“净世佛灯!怎会出现你的手上?怎么可能!” 但见一缕薄透的白雾飘出,浮于半空之中,而周遭的时空刹那间静止,只余下隔着数十万年时间对望的前世今生。一时间,萧仲渊、君扶和北辰都怔然地望着那缕氤氲中的人影,君扶不由伸出手去,声音却已哽咽:“羲皇……” 男人唇边凝着淡淡的笑意,微颔首:“刑天,北辰,好久不见。当年我以元神燃灯,早已身归天地。如今我只是一则留在佛灯里的记忆,马上就会消散。没想到,终于有人会再次点燃佛灯。” 佛祖的声音复又在脑中响起:刑天,万世历劫中,你若中途放弃,功德未满,他的这缕残魂将身归天地之间,此后再无相见。 是我害了他么? 绷紧的弦倏然断裂,一片空白之后是如潮水般涌来的痛苦歉疚,君扶嘶喊着朝着人影扑过去:“你当真被困在魔域数十万年么?是我不好,是我来迟了。我以为那个虚影只是修罗镜给我的幻象……我……”拥入怀中的只是一片虚无,君扶忽然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 羲皇白衣广袖,眉间凝有白豪之光,他与君扶贴的很近:“傻子,当年你放弃斗战尊者之位,万世历劫,重修功德,唯愿换我一世轮回。你可知,由那时起,你每世所遇便已都是我,我早已陪你走过万世。” “……!”君扶不可置信地抬头,倏然反转之下是又惊又喜:“那为何阿渊没有半分你曾经的记忆?我们曾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语音又陡然顿住,回头看了眼萧仲渊,那抹玉树临风的身姿,愿以一己之身渡尽苍生的傻子他又真能放弃? 羲皇微微叹息一声:“刑天,君扶和仲渊,他们已是我们的福报,你又何必在意是否拥有这数十万年的记忆,为何要在我和他之间做出选择,明明都是同一个人。 仲渊说的没错,我们都是属于前世的,并不在当下。刑天,走吧,与我同归这天地之间,现下是属于他们的。” 只见一缕透明的残魂从君扶身上飘出,几乎和君扶是一样的模样,君扶复跌落在萧仲渊的身侧,紧紧握住了萧仲渊的手。 刑天握住羲皇的手,相视一笑:“能与你一同归于这天地之间,我已无憾。原来佛祖已给了我许多。” 北辰身形一颤:“羲皇——是我错了么?您当年亲手炼制了这三方神器,难道为的不是试探这三千浮世的人心么?” 羲皇看向北辰的目光依旧祥和平静:“这天地间的力量从来都不在于索取,而在于牺牲。有过痛苦,方知痛苦;有过牵挂,方知牵挂;有过八苦长恨,方知活着亦是不易,有舍亦才有得。” 北辰嘴唇动了动:“我……”眼眸却湿润了:“你心中会恨我么?” 羲皇淡淡一笑:“我昔年救你,同样是信你有悲悯之心。都说一念成魔,何尝又不是一念成佛?” 萧仲渊急道:“你走了,这一世怎么办?” 羲皇和刑天的身形愈来愈淡:“我管不了了,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我了。仲渊,相信你自己,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将是最好的结果。” 两缕残魂终如轻烟消散,最后的最后,向来端正清雅的羲皇忽然很无厘头地低低问了刑天一句:“你真想过睡我?” 刑天一怔,立马严肃发誓:“没有!绝对没有!纯粹袍泽之谊。”临去前偷偷瞥了君扶一眼,却满是艳慕。还好,有你们继续替我们活着。 空中荡起一阵涟漪,静止的时空重又恢复正常,漫山遍野,天上地下的厮杀声继续着,无数的尸体从空中掉下,转瞬间又化作青烟消散,神魔两族,不入轮回。而仙门的弟子将那片黑色的大地染成了红色…… 不,我不要我在的这片时空是这个模样,天应该是蓝的,山应该是绿的,人应该是笑着的,便如同童年的忘归那般…… 萧仲渊将那滴赢勾的心泪滴入佛灯之中,拿出佛灯,眸光清澈而坚毅:“北辰,你说你已将你我命数相连,如今我萧仲渊便以元神燃灯,驱散这天地之间的魔气。” 君扶:“阿渊,不要——!” 北辰:“仲渊,不行——!”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可萧仲渊已然拿着佛灯朝着魔域深处飞去,衣袂翻飞,白衣胜雪,在团团浓稠的黑雾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明亮。 北辰的身形更快,拦住了萧仲渊:“仲渊,你疯了,你就这么想我死?” 萧仲渊冷冷一笑:“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么,如今我成全你,你来殉我,岂非如你所愿?北辰,我们一起为这个时代献祭吧。” 魔煞之气在身旁呼嚎着,如飓风般的黑雾刮起衣袍长发都绞作一团,连呼吸都是困难的,即便萧仲渊自己,都觉得心中渐渐狂躁,那些苦难怨愤的情绪在心中堆积,需要释放…… 没有时间犹豫了,萧仲渊半敛了星目,默默念祷着:“今天界帝君萧仲渊……” 须臾间,羲皇的话在脑海中响起:有过痛苦,方知痛苦;有过牵挂,方知牵挂;有舍亦才有得。都说一念成魔,何尝又不是一念成佛? 北辰紧紧抱住萧仲渊,打断他的话,在他耳畔轻声道:“仲渊,我不要你和我一起死,好好活下去,可能我真的错了,但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泪水从眼角漫了出来,只因为有你,记忆有了颜色,心中有了感觉,有了牵挂,有了痛苦,够了,已经够了。 阖目狠下心来,拿过佛灯,将萧仲渊猛地推出了呼嚎的魔域,自己念诵着佛法朝着魔域深处飞去,声如梵音颂唱:“今六界司命,上古之神九州北辰愿以元神燃灯,驱尽魔域这五浊煞气,普照十方……” 佛灯之光陡然金光大炽,照亮整片魔域,四周虚空之间现出无数佛生法相,睁眼吟诵,无数的黑雾剧烈地扭曲抖动,最后全部消散,金光遍洒大地,黑云散去,艳阳当空。 被魔气侵染的人都昏了过去,被魔气操纵的修罗傀儡彻底地死去,萧仲渊知道,他们身上的魔气已被彻底祛除,再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将一片清明。 脖颈上还留着北辰微凉的泪水,萧仲渊抬手触摸了下,一切皆因你而起,一切又皆由你之手结束,萧仲渊叹了口气,望向北辰消逝的方向,轻声道:北辰,我原谅你了。 君扶上前轻轻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