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外姓藩王的王府果然与众不同。 东院里武将做总管,京官儿当账房,把王妃宠上天的王爷,放浪不羁的世子,皇家亲王的庶子,林林总总。 西院有绣花枕头似的王妃,骄傲的大郡主,任性刁蛮的小郡主,事儿妈似的姑奶奶,侧室夫人,各色丫头…… 章静言告诉自己,忍了,当管事一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呢。 西院是女人们的天下,每日里针头线脑鸡毛蒜皮。 东院是男人们的天下,随便拎出来个小厮都能拳打猛虎。 西院是自己人跟自己人嘀嘀咕咕,东院是跟外头的人周旋算计。 章静言默默的喝着茶。这地方,水深,慢慢儿来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章静言 ┃ 配角:卫玄,李崇烈 ┃ 其它:王府众人 ☆、第一章 黎明时分,天边刚见一线晨光。厚重的城门吱嘎嘎开启,有士兵列队而出,用长枪不耐烦的驱赶着拥挤在门口等待进城的人们。 监门官打着哈欠在案桌后落座,立刻有差役奉上一碗热茶。在他身后跟了两名文书,一位翻开进出城登名册,另一位执着块木板,上头厚厚一叠盖了印章的通城票。 彼时还乱糟糟的人群自发排列成行。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儿难搪,想进巴雅城的,除了有腰牌的官家人,其余不论身份都得规规矩矩的排着领通城票。 这在其它地方很是少见,但在这里却是历来的老规矩了。 这个规矩也是有起因的。 与巴雅城仅有一脉崇山峻岭之隔便是与之战火不断的琉国,纵有天险相助,无奈琉国人精于战事,强兵良将辈出,慎防谨守是其一。 其二,虽曾大小战事不停,但两国之间在经济上又是极尽互通往来,于是便形成了现如今互相敌视又互相依赖的矛盾局面。 按理说巴雅城所在的位置正是风口浪尖,民众哪里还敢求什么太平?但万幸的就是他们有一位筑北王。 这又要提一提举国上下仅有两位的外姓藩王了。 庆南筑北,曾追随太祖平定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是必然。让历代君王为之欣慰的是,这一南一北的两大宗族在建国之后各自退居原地,不居功不骄躁,除了领兵打仗,更能各有所长。 南域富足,第一代庆南王放下长弓之后竟把这全国税赋重地经营得有声有色,于是子子孙孙便慢慢脱离了武将之本,全心经济。 而北疆寒苦,多战乱,历任筑北王却也除了骁勇善战更能安平一方。 文武全才?未必。说是时事造人倒还中肯些。 于是乎历朝历代无不是被猜忌排挤乃至过河拆桥走狗烹的外姓藩王,在当下却是君王心中两根铁柱,支撑半壁江山。 言归正传。 有了这些过往,筑北王府所在的巴雅城非但是军事重地,更是震慑北疆安宁太平的一方基石,也就不奇怪进个城都如此曲折了。 一匹老马拉着架满载的货车慢吞吞的跟在车把式身后,那赶车的中年汉子冲监门官恭恭敬敬的一揖,未语先笑,话里透着熟稔:"三爷近来可好?" 案桌之后的官吏一挑眼皮,也笑,"很好。算着日子你也该来了,我们庄子上的人倒比你勤快些。你这滑头,一年比一年不像样,怕是欺我表舅母家的女人们拿不住你吧?" 汉子赶紧又行了礼,"三爷这话可说重了。老爷去了夫人还在,纵是只余小姐一个,也是主子。您要是玩笑话说说也罢了,传出去可叫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呢?" 那官吏只是冷笑,也不答他,挥手让文书派给他一张通城票,"赶紧去吧!看看你那肚子,哪里还像个庄户上的人?搭眼一瞧还以为你是老爷呢,好气派!" 说罢眼皮子一耷拉不再言语,眼珠子倒是扫了扫那车上的货物。心里粗略一估已有了大概,几样米粮,几样果蔬,几样干鲜鱼肉。 表舅母家的庄子照说不算小,却因为家里没了男人,年年都要被这些狡诈农户欺瞒。 但,这也不关他的事儿,现在不比从前,各家顾各家吧。 却说这边进城层层关卡,过了外城门,还有瓮城门闸处审票的兵将,再进去才是真正的巴雅城内城。 此时城里的店铺已陆续开门做买卖,一时间街市上充满了伙计拆卸门板的声音以及招呼客人的吆喝声。 这便是集中了巴雅城大部分商号老店的西城了。 城里讲究东贵西富,一般有身份的人家是断然不会住在这边的。 但那所谓的身份又能值几个钱?西城的商贾们往往在天儿好的时候,于自家院子里一坐,高高的翘着脚,吃香喝辣顺便鄙薄挖苦一番"那些穷酸"。 而东城一些没落氏族的遗老遗少也难免经常摆弄着自家辉煌时留下的老玩意儿,给儿孙讲古张嘴便是:想当年你太爷爷如何如何。 车把式赶着老马呱嗒呱嗒的穿过热闹的西城,一路走着,慢慢的,街市上的人就少了。 代替那些繁华商铺的是一座座气派规整的大宅院。行至东城,向南拐入一条宽巷子,走上一半再向东,这便到了。 将车马停在一座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宅院门前,已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等在那儿,"可算来了,路上还好走?" 中年汉子跳下车拱了拱手,"老管家身体还硬朗?" 那老仆笑着点头,也回了礼,"托福。" 一个做小厮打扮的青年从门里跑出来,伸手就去搬那车上的货。 老仆呵斥一声,"也不叫人!没规矩!" 青年一愣,憨憨的一揖到地,"赵庄头好。" 中年汉子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好。这是您的儿子吧?已经这么大了。果真一表人才,一看便是靠得住的。" 老仆抬抬手,把赵庄头往院子里让,"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让庄头见笑。快屋里去,喝碗热茶。" 及至把人请进门房旁边的小偏厅,又招呼人端些糕饼茶食,"怕是没吃早点,先用些点心吧。" 赵庄头由怀里掏出张叠了三折的纸,"这是今年的货单子。" 老仆接了,"劳庄头稍等,我先回了夫人去。" 等这老总管走了,先前端来吃食茶水的小丫头立刻飞起眼梢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今年这么晚?" 赵庄头先上前几步向门外张了张,反手把门板掩上一扇,这才猴儿急的回身一把抱住那丫头,"庄上有些杂事耽搁住了,想我了没有?我可想死你了!" 那小丫头看去不过十七八岁,被男人抱在怀里眉眼间却透着股老成风流,一边任那男人在自己身上瞎摸乱揉,一边伸出手指点在他胸口一戳,"就跟我嘴儿上甜,一年见不得几回,怕是你的心早就野到旁的女人身上去了。" 赵庄头立刻指天发誓,赌咒变心不得好死,又伸着嘴去亲。 小丫头也不避,顺着他缠绵了片刻,等男人在她身上乱拱时又一把推开。整一整衣襟,用帕子抹抹嘴角,又是勾着眼梢瞧他笑。 "早晚还不都是你的,可就不知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别看她年纪小,早在两年前就与这庄头勾搭上了。亲嘴摸屁股这些甜头是给的,再想别的却又三贞九烈,因她深知只有不让男人得手,他们才能听使唤。 赵庄头原先的老婆五年前就死了,壮年丧妻,虽然是个庄头,又看不上村子里那些粗鄙的农妇。自两年前偶然与这小丫头穗儿一番逗笑,不成想如此娇嫩可爱的少女竟能上手,这可让他心痒得恨不得立刻把姑娘弄到家里去。 "怎能说是我想不想,只是因着你年纪小,到岁数夫人自然是要放你的。没有主子发话,我突然提起来也不合规矩。" 说着又上来抱着,别看那庄户人的手又粗又大,钻起姑娘的衣襟子可顺溜得很。 穗儿也有点儿动了情,面上飞起红云,眼睛水汪汪的眨了眨,"还规矩呢!这家里依我看也撑不住多久,你迟迟不肯提,回头夫人一发话把我配给管家那个傻儿子可怎么办?" 哎哟!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赵庄头一震。掌心里又圆又软的一团直惹得他一股血冲上了头,"那今儿我就跟夫人提!" 穗儿心中暗喜,愈发放软了身子在男人怀里偎蹭,"我是真心想跟你过好日子呢。"随即又贴在汉子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 赵庄头猛的一低头,嘬着姑娘的小嘴儿狠亲一轮,更是拍着胸脯打包票,"你放心!豁出去了也要带你走。" 有这句话穗儿就安心了,更加浪起来,俩人退到墙角又磨又抱的纠缠在一起。 门外有人影一闪,悄然溜回了内院。 老管家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堂中,上首坐了两个女人,一位是夫人,一位是小姐。 章夫人看过单子递给旁边的女儿,径自跟管家询问一些琐碎杂事,听一会儿才发现这夫人说话温温柔柔,却是一件也问不到点子上。 章家的小姐也只是低头看着那货单不言不语。 有小丫头端着两盅茶进来。 小姐接了一盅先递给母亲,才拿起自己的茶慢慢抿了一口。抬眼一扫,发现端茶来的小丫头叶儿一双眼贼不溜丢的乱转。章小姐垂首继续去瞧货单,权当没看见。 夫人絮叨够了,觉得该问的也都问了,便眉舒目展的一笑,"行了,你就好生招呼赵庄头吧。" 及至总管退了出去,又让叶儿也下去,母女俩相视一笑。 夫人面色慈祥,带着点儿满足,"静言,你看今年收成还不错。" 章静言点头,"是。娘劳累了一早,还是回屋去歇着吧,外头有我和嫂子照看。" 夫人身体一直不好,上了秋就咳喘的厉害。好在今年天气不错,虽临近初秋,倒不像往年那般冷。 "娘,大夫给您开的顺平汤不多了,我寻思着您近来颇有起色,想必大好了,应该再找大夫来给看看,换个方子吧。" 夫人想了想,"这……也好。" 章静言笑着说:"我先扶您回房。" 安顿好母亲,章静言轻轻退了出来。 合拢房门,在外头又站了片刻,对着院子里的月季发了会儿呆。母亲的迟疑她是懂的,请一次大夫少说要二百钱,换方子再去抓药又是一笔。 老早她就觉得惯常给家里人看病的大夫不太好,母亲又是一味节省克扣自己的性子,所以她才借着这回庄子上的人送米粮银钱的机会提起。 以前父亲活着,家里还好些,自从她七岁上父亲去了就全指望大哥。 大哥是个顶门立户的,虽被父亲管教得死读书,但总还是个男人,可以出外跑跑,监管着庄户上的人。 可她十岁时大哥也一场暴病,年纪轻轻,丢下嫂子和两岁的儿子也去了。 可怜母亲一辈子规规矩矩的书香闺秀竟也要站出来支撑这个家。个中艰难不必说,偏偏还是个不会算计的。 不忍心儿孙受苦,吃穿上难免没打算,往往月初吃着细皮点心喝酽酽的好茶,到月末慢说是点心,茶也换成粗的,于是就克扣自己。 这还多亏了祖上留下的好规矩,一年的银钱分成月,按月花销,不然更是无法想象日子会过成什么样了。 章静言攥着货单子想了一下,往嫂子居住的跨院走去。转过墙角,迎面碰上了小丫头叶儿。想起适才的光景,就叫住她问:"你刚才在前头瞧见什么了?" 叶儿一愣,期期艾艾的,"没、没什么。" 章静言略一停顿,放轻了声音说:"是不是看见庄子上送来的好吃的,嘴馋了?想吃什么果子告诉我,赏你些就是了。" 叶儿的脸红起来,咬着嘴唇扭捏一番,先叫一声:"小姐。"然后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奴婢怎会那么嘴馋呢?" 一看她这神态就知道必然还有事儿瞒着,章静言也不着急,温吞吞的慢声细语。说今年收成好,说缴上来的银钱宽裕,说家里这两个丫头苦了许久,应该给她们裁件新衣,说她们年纪也大了,想送她们些胭脂水粉开开脸…… 叶儿的脸更红起来,等小姐说完,也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步挨得近近的:"我适才去端茶,路过前头偏厅,看见穗儿姐姐和赵庄头在里头又亲又抱,羞死人了!" 章静言抬了抬眉毛,尴尬万分。 ☆、第二章 家里的丫头偷情?这事儿还真是头一遭遇见。 章静言就如她的名字,平日里话少,但心里都明白得很。 就像年年庄上送来的供奉,按她从别家亲戚处打听来的消息推算,哪一次不是被那黑心庄户贪了两三成? 现在赵庄头又干出这种事! 让叶儿去忙她的活计,静言独自站在院墙旁出神。 若要提出换庄头,只怕免不了族人非议她们太过计较银钱,对下人苛责,不念旧情,更甚者兴许指责她们辱没门楣,失了风范。 不是她多想,是有过前车之鉴。两年前与她家有表亲的小叔叔只因去行商,背地里多少人嘀咕指摘? 书香门第。 如果是不守规矩,立刻便有人跳出来指指点点。但她家没男人只有两个寡妇和一个姑娘,饿死了,被人欺诈了,又不会有人来管。 这是麻烦,谁愿意沾惹呢? 章静言不止一次的想,如果无需维持什么世家体面,他们便能少用几个仆人。 吃的穿的哪一样都要用银子,太刻苦了还会有七大姨八大婶的来嚼舌根。可现如今剪一块像样的料子,置一身衣裳要花费的银钱对她家都是个数目,偏还使着两个小丫头。 如此,若是赵庄头要走一个,也算是好事儿了。 怕就怕穗儿年纪还小,平白吃了亏还不自知。 "怎么站在外头也不进来?"一个圆脸少妇挑着门帘招呼她。 静言低头一笑,"嫂子,刚天上飞过一群大雁,我看呆了。" 卢氏走上来两步拉起她的手说:"到底是小姑娘家心性,看个鸟儿啊雀儿啊还能发呆。快进来吧,北边起了云,怕是晌午过了要起风。" 静言与她嫂子很亲厚。 卢氏虽然也是出身书香之家,但本性泼辣有担当。大哥活着的时候曾给她起了个歪名,叫"刺儿",静言那时还小,缠着哥哥问,大哥就跟她说:"但凡有刺的花都是又美又香,像玫瑰和蔷薇,看着好,攥紧了就扎你的手。" 当时嫂子羞红了脸,果然艳如玫瑰。 进屋上小炕,静言摸了摸不算太厚密的毡子说:"嫂子,现在早晚天气凉了,把炕烧上吧,别冻坏了冕儿。" 卢氏只一笑,并不答,径自上炕从小炕柜里拿出一个彩漆八宝攒盒,"这是前儿我娘家人捎过来的。"说着往她手边一推。 静言掀开盖子瞧了一眼,都是上好的蜜饯果仁儿。 "留给冕儿吃吧,我如今大了,也不那么爱这些东西。" 卢氏扑哧一笑,抬手去戳她的脑门子,"哪有女孩儿家不爱吃零嘴儿的?知道你疼你侄儿,但咱们家还不至如此。别跟娘学的什么都省着扣着,日子想过得好也不光一味靠节俭。" 静言也笑了,"是,是,嫂子说的是,静言受教了。"说着便拈起一颗松仁扔进嘴里,捻捻手指,"行了,我这也吃过了,确实不爱吃,油油的吃多还恶心,不喜欢。" 卢氏笑着作势要掐她,但这笑容慢慢就僵了,放下手,头也垂了下去。 静言陪她静了一会儿,想是嫂子翻起的心事差不多沉下去了,才拿手里的货单拍了一下她的手腕,"看看吧,今年的收成不错。" 卢氏扭头去摸炕上的毡子,扒拉一下炕柜的铜环,胡乱摆弄一气才又转回身说:"姑娘别笑话我,只因你刚才那样子像极了你哥。他也总是这般惦记我和孩子,嘴上浑说,心里有。" 眼看嫂子眼圈又要红起来,静言赶紧岔开,"想必我哥也是极不爱那些诗词歌赋,和我一般每天只抠抠算算账面的银钱,钻进去三头牛也拉不回来。" 卢氏知道她在逗自己开心,不再矫情,大喇喇抹了抹脸,一把从静言手中抽出货单子展开看,"哟,果然比去年多了好些东西!" 停了一停,点着其中几项说:"早先我让管家给赵庄头带的话,让他们多养些鸡鸭,就是想多得些鸡蛋鸭蛋。先前听你大哥说过,咱们的庄子连着一片湖,左近都是沼泽地,种不出东西,年年只产些小鱼小虾。我一寻思,与其让它空着,不如养这些带毛儿的,最多不过贴补些米糠,回头收了鸡蛋上来,母亲胃口不好,时不时炖一个倒是最滋养。鸭蛋腌起来,早点配粥,咸咸的很不错。" 又絮絮的说了她今年想的新主意,怎么使那片林子,田里是种高粱还是种麦子,一样样考虑得周全,章静言单手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卢氏轻叹一声,"也不知咱们这庄头是否不擅经营,总觉着按你哥哥先前跟我讲的,咱们庄上不能年年只得这些银子。" 静言抿了抿嘴角,"终归是一直侍奉的,这么些年了,一代代传下来。" 卢氏点点头,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每年就一张单子,也没见账册拿上来,谁知道他们……" "嫂子!"静言一按她的手腕,笑着说:"你何时变得与我一样也钻进那四方孔里了?" 卢氏顿觉自己失言。虽不是名门闺秀,但女人去参合庄户的事总是不像样的。 静言怕她尴尬,故作俏皮,"难道嫂子这就要给冕儿攒家资说媳妇了么?" "呸!姑娘家说这个也不害羞!"卢氏掐了她脸蛋一把,向前倾过来压着声音说:"我是惦记给你攒嫁妆呢!" 饶是章静言温吞惯了,脸上也难免有些挂不住,"嫂子又犯毛病了!" "哎哟哟,我们姑娘脸红了。" "那是被你掐的!" "好冤枉,我明明只掐了一边。" "哎,外面起风了。" 卢氏抿着嘴笑,不理她。 静言假装看了一会儿窗外,回过头故作镇定,闲闲的又说:"起风了。" 卢氏在她另一边脸上又掐了一把,"这下才匀称。"姑嫂两人笑成一团。 正闹着,叶儿跑进来回:"大奶奶,小姐,姑奶奶来了。" 二人赶忙起身往前院去,刚进堂屋就听见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姑娘来了,快让我瞅瞅。" 静言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姑姑安好。"抬头时,先看见满眼的绫罗,珠光宝气。 来人正是章静言的亲姑姑。 他们这一脉只有她爹和姑姑兄妹二人。姑姑长得好,机缘也好,虽是没落氏族家的女儿,却高攀的嫁给了城中望族潘家做儿媳。 说起潘家,原本也不过是普通氏族,只因二十多年前家里出了位艳冠北疆的姑娘。而这姑娘自去山神庙上香被筑北王惊鸿一瞥,就让王爷闹下了相思病。于是潘家出了位王妃,那筑北王又是百般宠千般爱,一家人,一个氏族从此风生水起,鸡犬升天。 章静言的姑姑便是嫁给了王妃的一母胞弟,自有享不尽的富贵。 她姑姑是个明白人,所以太明白以自己的家世能嫁进潘家免不得有人说她高攀。而且自从潘氏一族倚靠着筑北王兴旺起来,打秋风的亲戚多如牛毛。 怕那些出身尊贵的妯娌和族亲笑话她,这姑奶奶非但从不主动提拔兄弟,几次自家爷们想帮衬一下她娘家人竟也被她一力拦着推脱了,那做派真是坦荡! 嫁过去十几年,儿子闺女都生养齐全,三奶奶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与那些嫂子小姑处得和和睦睦,孝顺公婆,人人都夸她好,花了多少心思经营? 母亲柔弱,眼看着小姑这般行事也从不说什么,但静言心里却一直颇有微词。 谁家没几门穷亲戚呢?何必这么防她们跟防着狼似的? 到后来,父亲和大哥相继去了,她这姑姑更是来了个无声无息,年节时不过打发个丫头过来送些窗花对联,糕饼干果。 章家她们这一支唯一的男丁后人冕儿周岁时,姑姑倒是命人送来四样礼。其中有枚荷包,鼓鼓溜溜,往出一倒,半两银子,气得静言恨不得直接砸到院子里去。 "姑娘出落的愈发清秀了。"已经贵为潘家三奶奶的姑姑笑着上下打量她,"身段不错,就是瘦了些。姑娘家不要面目这么呆板,笑一笑才好。牙齿可白净么?张嘴我瞧瞧。" 章静言只觉脑门子上跳起三条筋。一百年不来一回,好容易来了,您挑牲口么? 她真想掀开嘴唇子把牙龇到姑姑脸上去,顺带咬一口,尝尝王妃弟媳妇擦的粉是什么味儿的。抹那么厚也不当事,横横竖竖那些褶子,夏天倒好得很,有蚊蚋便笑一笑,夹死。 "静言。"章夫人轻咳一声,"你姑姑问话呢。" 做什么?不是真让她龇牙吧? 同来的卢氏忙笑着帮她解围,"姑奶奶真会说笑,我们静言最是恬静斯文。现如今长成大姑娘,连零嘴儿都不爱,平日里饮食清清淡淡,惯常晚上喝碗汤就算做一顿饭。" 原本卢氏也是急中生智乱说一气,只为搪开这话茬子。没成想姑奶奶还就追着问起来了,先还听着像是姑姑体恤侄女,到后来问的乱七八糟,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潘家三奶奶改行做了人牙子,跑娘家贩人来了! 就在静言几乎听不下去要顶嘴的当口,她姑姑忽然神神秘秘的冲她招了招手,又支开所有伺候的人,而后带着股好似要送她们一座金山似的得意神色说:"今儿我来了,可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们。" 入夜,一张桌,三个女人围坐。 姑奶奶所谓的天大的好消息:筑北王王妃想找个可心的姑娘帮着料理西院杂事。 静言微微垂着头,盯着眼前的茶碗出神。 姑娘这样不言不语已经许久,章夫人轻叹一声,唤了她一句,"真真。" 静言飞快的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这是她小名,自父亲去后再没人这样叫过她。 "你姑姑今天说的……你不愿意也无妨,明日我让管家去回了就是。" 卢氏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 "我,"喉咙有些干涩,静言清了清嗓子,"我打算去试试。虽说,我不信这个事儿像姑姑说的那么简单,但家里少我一个人就能省下不少。" 是啊,她不在了,小姐的丫头就不用了。去了那边,吃穿总是少不了她的,更不用说还有月钱。加加减减一算,于家里不无小补。 旋即又想起来一早叶儿跟她说的事儿,问道:"赵庄头可有跟您提起想娶穗儿做填房的事?" "提了,我已应了他。真真,我知你愿意去是为了家里好,但那个地方,那么高门深院的,进去不知要耽搁多少年。你是姑娘家,你……" 静言一笑,"娘,我听说王妃最是好相与的,脾气温柔秉性忠厚。我倒是觉着这兴许真如姑姑说的是桩天大的好事,您看,我去王府帮着料理后院,能学到多少规矩先不提,等出来时少不了王爷王妃还得派一份丰厚的薪资。万一王妃热心,再替我找个好人家,更是两全其美。" 卢氏噗的一笑,"这话真是只咱们娘儿仨听听,传出去可要笑话死章家大小姐了。" 静言故作害羞,又低下头摆弄着茶碗上的小盖子。 章夫人也笑了,但笑里带着三分无奈。 她糊涂了一辈子,软弱了一辈子,但还是很知道自家闺女是什么心性的。 自小,也不知是她父亲管教得太严厉,还是生来天性。表面上文静,内里可不见得就如此。就是因为这个,老爷才给她起了个小名叫真真,其中含义一目了然。 章夫人牵起姑娘的手慢慢摩挲。恍惚间才发现,原来她的小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瘦伶伶的手指竟比她的手长了一节,这倒像她父亲。 无言的沉默多少带着压抑,后来还是卢氏开了话头,把她做闺女时听到的各色关于筑北王府的传闻细细讲来。 王府的大门有多宽,门前的狮子有多大,听说王府里有花园,有水塘,甚至还有一座小山坡,种满了王妃最爱的丁香和玉兰。 据说王府里丫头都是穿绸穿纱,王府的女人们用什么胭脂,擦什么粉,熏的香料全是南域庆南王年年派人专门送来的。 静言慢慢抬起了头,单手撑着下巴。每次听嫂子说话,总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她很快也听出来嫂子真正知道的甚少,全是听说的,据说的。 嘴角翘起,端起茶碗递过去,"嫂子,润一润吧,嗓子疼么?不去说书真是委屈你了。" 卢氏横她一眼,憋不住笑,"等你过两天进去转一圈回来,看你是不是说得比我还欢实!" 静言伸出手指压在嘴唇上,眼珠儿一转,往旁边打了个眼色。 br/> 卢氏立刻闭上嘴不再言语。 原来章夫人已经盹着了,窄窄的肩,垂着头越发显得瘦削,苍老。 静言轻手轻脚的拿来一件斗篷,给母亲披上。 夫人醒了,拉住她的手絮絮的说:"去见王妃总要穿戴体面些。我还有一些首饰,明日选几样让总管拿去当了,怎的也要给你置办一身像样的衣裳。剩下那些送金铺里改一改,东西是好的,只是式样老了,带不出去……" 静言微微一笑,"娘,您糊涂了,今儿庄子上刚送来的银子,家里不短钱使。您那些宝贝可留好了,嫂子眼巴巴等着传给冕儿的媳妇呢。" 卢氏偷偷掐了她一把,静言扶着母亲回房歇息。 屋内一灯如豆,过堂风吹过,忽明忽暗。 ☆、第三章 三日为期。 虽说静言一直阻拦,"只是去游园,到底如何的还不知道呢。"但她母亲和嫂子还是忍不住要张罗张罗。 小小的院子,日复一日雷同刻板的生活早让被限在这方小天地里的女人们烦闷了,好容易有件"大事",必然要倾尽全力。 此番被筑北王王妃请去游园赏秋不过是个说辞,在一众被邀的姑娘中挑个可心的收在身边帮着打理内宅才是真。 章夫人很信大姑子捎来的信儿。进去了就是半个主子,有那么些人伺候着,平日不过帮着传传话,分派分派东西,理一理账目。 满心欢喜。她家静言不爱女红诗书,算账还是很机灵的。 卢氏比她婆婆想得深远些。筑北王虽是藩王,但北疆地域辽阔,又因为邻国人总是不甘,现下固然一片升平,王府却还养着大批兵将。 所以,筑北王府不似京城那些皇族子嗣的府邸受诸多规格限制,亦是家法规矩自成方圆。她曾听娘家一户在王府当过外差的亲戚说,"那金碧辉煌亭台楼阁,那伺候的奴才们,那规矩,哪里还是王府,简直就是个小皇宫。" 小姑虽才十八,在卢氏心里却是个难得的妥当姑娘。家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守着庄子,年年也就那么点儿东西。 其实她很羡慕静言能有条出路闯一闯,不像她,这辈子只能苦苦的守着儿子。而且……卢氏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毕竟她有儿子。她是母亲,是儿媳,是嫂子。在这个日益破败的家里,三重身份中,她首先还是——母亲。 于是乎,夫人倾尽所有,陪嫁又或私房。挑来选去,想想要去的地方,却是看哪一样都觉得寒酸,心急如焚。卢氏也悄然开了箱笼,一直收着舍不得用的布料,上过一次身儿的好衣裳,一件件铺开来,恨不得都挂在静言身上。 一家三个女人里两个兴头头,而这桩天大的好事的主角却是与平日相同,一切照旧,不见一丝起伏。 但也只是人前。 到了日子,天刚蒙蒙亮,静言就起身准备了。 可惜她从未在修饰外表上下过功夫,一把青丝盘来卷去,只会最寻常的几个发髻,两三支惯用的发簪旁放着昨夜母亲悄悄送过来的一支玛瑙簪。 静言放下举得有些酸的胳膊,拿起簪子,借着微微天光仔细赏玩。 簪子没什么花哨,甚至可说是太简单不过,但静言就喜欢它这般简简单单。尤其是那玉,通透无比,一汪水似的。 默默握着簪子,手心凉浸浸的。 待到天光大亮穿戴齐全,没有置办新衣,只是跟嫂子借了套素雅的衫裙。 王妃邀请游园她要穿素?她有她的道理。 初秋时节,北疆的枫叶艳红一片,银杏胡杨灿烂金黄。她打听过,王府中更有王爷为博王妃一笑种植的各色耐寒花卉。如此花团锦簇,按她家的实力想出彩是难上加难,与其大把花钱孤注一掷,不如穿素,本本分分。 时辰差不多了,姑姑的马车等在外头,出门,临上车前静言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嫂子站在院门里,她家的院墙和屋顶是灰扑扑的。 城里东贵西富的格局起因就是筑北王府。 许久以前,巴雅城仅是个边陲重镇,自筑北王一族受封退居北疆便把王府建在此处。历经几代,从抗击琉国到安平一方,王府与庞大的驻军使这小镇日益繁荣,而当初的军事要冲也因日后两国愈发密切的通商合作而演变为北疆第一大经济枢纽。 静言和姑姑坐在车中,初出巷口,隐约还能听到走街串巷的货郎叫卖声,到后来便只有轱辘碾着石板路的嘎嘎声。 由她家到王府并不太远。车行一路,姑姑嘴上就没闲下,压着声音絮絮的提点,从王府规矩到举止礼节,真亏了她老人家嘴皮子利落,竟还有闲工夫扯几句王妃和大郡主的穿戴,一脸羡艳。 静言只是抿嘴笑着点头,"是是是。" 潘三奶奶看她这听教听话的样子颇为满意,一时住了话头,眼皮子上下一动翻出眼白,"有几句话姑娘别嫌我说得难听。王妃和大郡主都是极尊贵的身份,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你今日去了只需本色言谈,万万不可装模作样。府里的丫头婆子都是火眼金睛,太造作只怕会坏了事儿。" 静言照旧点头称是。三奶奶还不放心,眼瞅着将到王府,又是几番叮咛。 至角门停了车,自有门上小厮过来牵马搬脚踏。终于下得车来,静言还未及细看就被姑姑挽着手拉进门。 想必潘家三奶奶是常来王府,一应伺候的人都认得她,适才还翻给静言看的眼白不见了,只有眉舒目展一派温和,与个看起来颇有地位的嬷嬷笑着说:"来得晚了,里头到了不少姑娘吧?罪过罪过。" 静言假作整理衫裙抽回手来,只觉得这样被拉着显得她畏畏缩缩。垂着头,余光可见门内一座须弥座花开富贵大影壁,有不少小厮垂首侍立在侧。 不敢东张西望,直至被迎入一间厅堂后才抬头扫了一圈。确实像嫂子家亲戚所言,金碧辉煌。让她稍微宽心的是,厅内中除了她和姑姑,另外还有两个年轻姑娘等着。 静言悄悄打量,其中一位姑娘恰好扭头也看着她。视线相交,两人均是略有尴尬,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而这一笑过后,似乎愈发拘谨了。 毕竟,这里不是旁的地方,人人都绷着股劲儿。 潘三奶奶是场面人物,长袖善舞,与那两位姑娘攀谈起来。三言两语便笑着拉起人家的手,"原来是廖家的二小姐……"云云。 有姑姑应酬,厅里四个女人顿时热络起来。 姑娘们互相暗暗打量。毕竟是少女,还没太多复杂心思,平日里也都被拘在自家小院,难得今日见一见外人,新鲜人物又是年龄相仿,很快便气氛融融。 先前看静言的正是廖家二小姐,趁着潘三奶奶忙着应酬另一位姑娘,就冲静言一笑,"妹妹多大了?怎么称呼?" 静言忙回礼答了。 对方笑着点头,"我比你大半岁。" 原来她叫廖清婉。 静言抿嘴一笑,"清婉姐姐。" 两人说话都是轻声慢语,赞几句厅中的摆设,聊两句平日的消遣。读了什么书,扎了什么新花样子,竟然比自家姐妹还谈得来。 三奶奶偶尔插几句话,指点她们现下最时兴的花样或是京城传过来的发饰等等,两位姑娘交换一个眼神,发现对方眼中与自己相同的促狭,更是心生知己之感。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笑着说了一句:"可是三奶奶来了?"而后,只见一名俏丽的丫鬟由屏风后转出来,与潘三奶奶应酬几句后又笑着向屋里三位姑娘见了礼。 "前几日王妃念叨着今年的花儿开得实在是好,大郡主也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别平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景色,突然起意邀姑娘们一起瞧瞧。临时冒出来的主意,难免仓促些,再加上这几日我们府里出了点儿小乱子。招呼不周,姑娘们别见怪。" 能看出来这是个极刷利的丫头。说话像蹦豆,声音又脆又甜,竟唬住了静言的姑姑,一阵风似的卷着四人,让她们只有笑着听,跟着走的份儿。 原来这处是王府西院前厅,被大丫头"卷"出来后,静言等人发现已有四顶小轿侯在外头。 这时潘三奶奶终于又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不顾那丫头的礼让,一叠声的催促静言去坐最后一顶轿子,言辞间隐隐透着她们比那两位姑娘与王府更亲厚。 来接人的大丫头心里多少有些嫌恶,嘴上却不再说什么,回头看了静言一眼,只见这姑娘虽神色略有尴尬,面儿上倒还沉稳,顺从的走向最后。 有小厮打起帘子,静言刚要上轿,忽见几名青年男子从角门外拐进来,为首一人身量高大。伺候的小厮和丫头们纷纷行礼,静言一时手足无措,这人是谁? 走在最前头的青年也看过来,眼神锐如鹰隼。静言立刻一提裙摆蹿上轿子,只听之前那大丫头说了句:"大总管。" 男人应了,问:"是王妃和大郡主请来的客人?" 丫头答道:"是,正要去品香苑赏花。" 男人又道:"好生招待。" 看着四顶小轿缓缓离去,适才说话的男人正是筑北王府大总管卫玄。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青年哧的冷笑一声,"看行市,咱们姑奶奶终于肯撒开西院了么?果然对付这种老女人还要大郡主亲自出马,不然老贪货不知还要克扣多少。" 卫玄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立刻噤若寒蝉,垂首退到旁边。 另一个模样斯文的青年拍了拍他肩头,"算了,六虎说的也是实情。兄弟们早看西院的姑奶奶不顺眼,她也确实做得过了,不然以大郡主的性子未必会有闲心跟她计较。" 卫玄略略点了点头。 他不是很赞同王妃要从外戚家年轻姑娘里挑一个来掌管西院。毕竟那院儿里女眷多,虽王妃和几位侧室夫人秉性温和,但其他那些女人们…… 大步走在回廊中,自嘲一笑。其实他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镇得住西院的女人?罢了,就当看戏吧,反正他们王府西院从来都是闹闹哄哄是非不断,女人嘛。 那名斯文青年上前一步与卫玄并行,"这次选人的事儿依我看是大郡主的主意。" "必然是了。咱们王妃,厚道。" "厚道?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 一记肘击偷袭,斯文青年吃痛,"哎哟!" 卫玄直呼其名,"言重山,积点儿口德吧,这毕竟是府里。" "是是,大总管批评得是。"被唤作言重山的青年又变回先前那副斯文嘴脸,恭敬一揖,"如此容小的先行回账房算账去,静等那新来的西院管事姑娘如何料理老女人扔下的烂摊子。" 前一句还像样子,后一句又刻薄起来。 卫玄抬脚作势要踹,言重山一溜烟儿跑了。 西院管事姑娘?这个词儿即便在筑北王府也算是新鲜的。卫玄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名少女,初时还一脸好奇,只他看过去一眼便像只受惊的野兔跳上轿子,很有趣。 言重山转过回廊往东院走去,路经此次招待赏秋的品香苑。 远远看去,衣香鬓影,似是已到了不少人。心中暗笑卫玄太过刻板,他们这王妃明明就是个拿不起个儿的草包美人儿,每日里除了打扮得漂漂亮亮被供着,再不就是绣个花儿,赏赏叶儿,什么都不会。 顺着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慢慢走着,不远处急火火跑过来一名小厮,到近前气儿还没喘匀就说:"言先生!大帐房满世的找您呢,说是与琉国一笔铁矿单子没对上。" 言重山想了想,立刻明白说得是哪一笔,笑道:"无妨,这个我自有算计。" 小厮苦着脸赔笑,"那也劳烦您跟我回去一趟吧,不然大帐房那脾气小的没法儿交代。" "好。"这边答应着,随手一指庭院,"我自己过去,你帮我去品香苑瞧着点儿。也不用说话,远处站着,只看大郡主除了平日相好的几位还跟哪几家的姑娘攀谈,尤其是面生的,穿戴朴素的,不太俊的。等她们游园散了,你再来回我。" "是。" 小厮得 了令,来到品香苑向里看去,只见好一派繁花似锦,更有众姑娘们的莺声燕语,巧笑嫣然。 北疆冬季寒冷,初秋却是最好的时节。王府之内非但花娇叶绿,更有各种造景。 王妃爱水景,王爷便命人引来活水掘地造塘。全府中供赏景的大池一个,小池三个,野趣苇塘一处,其中最大的池子就在品香苑。 小厮踮脚探头四下张望。 这池后堆叠着一座青石假山,山上有敞厅,此时正有不少小丫头端着各色糕饼茶食往来于敞厅两侧的爬山廊上。 王妃,大郡主,小郡主以及夫人们坐在厅中,居高临下。池塘周围散着七八个被邀请来的姑娘,三两一群,对着水面的野鸭天鹅指指点点,又或有单个儿的,倚在栏杆上掰着手中的小点心去逗池中一群群的红鲤子。 这边自然用不着小厮伺候,有管事儿的大丫头路过,问他杵在这儿干嘛,小厮就说是言先生吩咐的。 大丫头点点头,只嘱咐他机灵点儿,"看见有外府的小姐们过来要知道回避,她们不比咱们郡主,都是小户人家的闺女,别吓着了人。" 小厮赶忙作揖,"是,您放心。" 正说着,只见四顶小轿摇摇晃晃的抬了过来,小厮立刻闪到一旁,弯腰垂首。 之前跟他说话的大丫头迎了上去,"想着也该是三奶奶来了。" 轿子走了一路,静言就看了一路。惊奇着王府竟然这么大? 等到了地方,小厮们纷纷退开,有小丫头上来打帘子。带着她们过来的大丫头正和来接的丫头说笑,回头看了看,两人一起走来。 之前迎送她们的大丫头笑着对另一位说:"这是潘三奶奶的侄女儿,章家大小姐。" 来接她们的丫头见了礼,"奴婢冬晴。" 静言微微点了点头回礼,随即便跟着引路的小丫头进了园子。 冬晴等客人都去了便拉住身边好姐妹的衣袖,"春巧姐,那边到现在还没动静,你说今儿姑奶奶会来么?" 春巧便是在西院前厅招呼人的丫头,听了一笑,"谁管她来不来呢?就算她自己搬了套说辞能摺过去,大郡主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怕她来了也是自讨没趣,尴尴尬尬的。" 冬晴叹了口气,往园子里看去,"也不知这些姑娘里哪一个是日后管咱们西院的,只希望老天爷赏咱们个好的,可别再是像姑奶奶那样刻薄的了。" 春巧也顺着看过去,一群锦衣华服的姑娘们中间,有个素色背影尤其显眼。 ☆、第四章 西城茶馆。 台上一个热场的小刀马旦才刚咿咿呀呀的唱过一通,随即凌空一个旋子翻得漂亮,惹起台下阵阵叫好儿。 四方桌,瓜子蜜饯随意几碟,热茶两碗。一个穿长袍的中年男人冲同桌的人一挤眼睛,"哎,听说你们章家老五的姑娘被筑北王王妃请去……做客了?" 回他话的男人一口黄牙,撇着嘴,"什么做客呀?就是去给人家打杂。面儿上说请了陪伴大郡主,明眼人都清楚是进王府干活儿的。" 说罢摇头晃脑的又磨叨了几句,话锋一转,"也不知我们族里那老五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眼瞅着家里就不行了,只剩两个寡妇,偏偏这么个肥缺就落在他家闺女头上!" 长袍客一挑眉毛,奇道:"五爷家姑娘长得好?" "哼,不过是普通长相罢了,依我看,还不如我家闺女长得灵秀。" "哎哟,您这话可说得有点儿酸了。我听说筑北王府里的女人一个赛着一个的美,五爷家的闺女要是长得不好,您倒是说说她怎么被挑上的?" "嘁,还不就是老五的妹子嫁给了王妃的弟弟!我听媳妇说潘三奶奶这几日逢人便讲她是如何如何操心侄女儿的前程,搭送了多少人情,里里外外的张罗……" 听得人竖着耳朵,说的人吐沫横飞。一时四周喝茶听戏的也都住了话头儿,支楞起耳朵。说的人更是得意起来,有的没的胡诌一通,口若悬河。 嘿,虽说这美差没轮上自家闺女,好歹也是他们章氏一族的人。在北疆这地方,谁家不想跟筑北王府拉扯上关系呢? 一个做仆从打扮的老头走出茶馆,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一丝得意,细看,正是章静言家的老管家。 他家小姐这下算是出了名了,全城的人都知道小姐被王妃一眼相中请去做内府西院管事,连着他脸上也有光,腰杆都比平日里硬气。 路过糕点铺子,想着小姐最爱吃豆沙馅儿的饽饽,自掏腰包买上几个拎回去。 老管家从来就偏疼小姐,总觉着这孩子颇有些与众不同。就说一小那个稳当劲儿和干净劲儿,他家老婆子还嘀咕这样的姑娘只怕难养活,如今倒好,家里日后的兴旺全指望小姐了。 拎着小包糕点并今日出外采买的东西,老管家刚拐进巷口就看到家门前停着两辆马车。 到近前再看,其中一辆是姑奶奶的,另一辆眼生。 围着转两圈,不由暗赞,好气派的车!难道是…… 忙忙的走进院子,迎头就听见姑奶奶尖细的声音说:"王妃连着问了两天,姑娘您倒是手脚利索点儿。都在一个城里,又不是出远门儿。" 老管家一惊,也忘了手里还拎着东西,赶着上前两步。难道这就要把小姐接走了么? 又听里头说:"进去你还怕缺了什么不成?王府里哪一样不比你现在穿用的强?" 终于听见小姐回话:"是,还请姑姑稍等,容我再跟嫂子交代一声。" 静言一抬头就看到老管家弓腰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东西。 身后姑姑又是一叠声的催。也不能怪她磨蹭,只因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前天下午才得了信儿,她是真没想到那么多姑娘里王妃竟然就瞧上了她。 原本那日到了王府她的心就凉了半截,同去的姑娘们正所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王妃和大郡主也如传闻般美艳无双,那吃喝玩乐的排场不必赘述。但,当时她并没有很多机会与王妃或郡主攀谈,不过说些寻常客套的话而已。 真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这桩好事就落在她头上了。 静言毕竟还年轻,这么大的好消息一下就懵了。她娘也是只会满嘴说好,一整天从东屋串到西屋,张罗着要给静言带进王府的零碎东西,却是忙不到点子上。 最终还是嫂子撑起大局,一样样选,一件件清点。 然而忙了两天,静言房里的小炕桌上只折腾出来两个小包袱。 卢氏跟着她回屋来拿,看着那包袱不禁鼻子一酸红了眼圈儿。姑娘好歹也十八了,穿的戴的全算上拢共只有这么点儿东西。 "小姑,进了王府,可多多的珍惜着自己。这些年,净顾着家里人,你……" 静言抱起其中一个包袱回头冲嫂子一笑,"放心,吃别人家的我可不吝。" 卢氏破涕为笑,"是。总之你多加小心。王府,不是旁的地方。" "我懂。" 出了屋,与母亲话别。 虽然确如三奶奶所言,在一个城里又不是去远处,但终归是一直养在身边的闺女要放到人家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 章夫人拉着静言的手,嘴唇哆嗦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要知礼,勤快。" 潘三奶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今日一早被王妃请去府里,专门问静言姑娘什么时候到。您瞧瞧,竟还劳烦王妃那么尊贵的人惦记着,再不赶紧进去,岂不是给脸不要脸了? 正要张嘴再催,小丫头叶儿白着脸跑进来,磕磕巴巴的说:"大、大、大郡主,来、来了!" 三奶奶好似被开水泼了的猫,呲哇一声跳起来,亏得她修炼了二十来年的贵妇做派,现下全忘到脑后,裙摆翻飞,急火火迎了出去。 静言和章夫人也是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卢氏强自镇定,拽了一把叶儿,"你快去沏杯茶来,用我房里梳妆匣子旁小竹罐的茶叶,快!" 然而大郡主却根本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见站在大门口的潘三奶奶一个劲儿的冲静言招手,"姑娘快过来,郡主有话嘱咐。" 待到静言走出来一看,又吓了一跳。 一身华丽劲装的大郡主骑在马上,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提着马鞭,居高临下,那做派竟与男子无二。 "章静言?抬起头来我看看。" 扬起的脸蛋儿并不出众,至多只能算是眉清目秀。 大郡主的眼神在静言脸上转了两转,忽而灿然一笑,倾国倾城,"母亲最喜欢你这样恬静文秀的女孩儿,念了两天你也没来。今儿我来瞧瞧,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儿耽搁了?" 说罢也不等她回话,径自吩咐道:"有难处就跟我说,我若不在你只管去找卫玄就是了。车马备好了么?" 潘三奶奶忙笑着说:"哪里有什么难处?大郡主真是仁厚。您放心,我就是奉王妃的吩咐亲自来接的,这就走。"扭头低声呵斥静言,"还不快去拿上东西!" 大郡主眉心微微一皱,但也只是一瞬。很满意的看到章静言被当着人前训斥了还那么温顺,更不忘先向自己行过礼才退回去。 是个懂事儿的姑娘。 懒得再等,随口吩咐潘三奶奶照看着点儿,郡主一挥马鞭带着侍从扬长而去。 马儿一路小跑,大郡主端坐马上暗自得意:果然她挑中的人错不了,有这样的姑娘帮着母亲料理内院她就放心了。 之前西院被那老女人闹得乌烟瘴气,仗着是父王的堂姐,敬她一声姑姑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明着占,暗着偷,当别人不知道呢? 母亲太温柔,又是极不会持家的,任由那老女人欺负还不自知。所以她才出了主意,让母亲从外戚家挑个年轻姑娘。 一来外头进来的人得了这个肥缺必然尽心竭力,二来即便和老女人闹僵,大不了她们可以再换个姑娘。不像府里那几位侧室,一个个都怕得罪了父王的堂姐,缩起来扮鹌鹑。 大郡主很为自己这一石两鸟的巧计得意。在邀请这些姑娘之前她和母亲就商定了,要没血缘的小家姑娘,要识字的,要温柔可人的,会不会女红不要紧,她们有的是绣娘,重要是不能太俊俏调皮,毕竟她还有个浪荡哥哥。 王府世子的名头足够让旁人趋之若鹜,她那哥哥又是最喜欢与姑娘厮混。招个活泼漂亮的进来,保不齐西院没管出所以然,先给他们王府添个丁。 原以为按她的要求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偏偏冒出来个章静言。 一席秋风卷起街巷中的落叶。 只见大郡主顾盼神飞嘴角微翘,正是目如秋水,唇若点樱,一眼看去般般入画。 郡主自然是因为能替母亲分忧而得意洋洋,这边的静言也坐上了王府派来的马车。 抱着她的小包袱,静言好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来。 离家之愁完全被大郡主一番言行冲得无影无踪。那么美艳的姑娘却有那么大喇喇的做派?骑马的姿势,说话的腔调,要是再用马鞭来勾她的下巴才叫齐全呢。 还说什么让她有难处就去找卫玄?卫玄不就是那天匆匆一瞥的王府大总管么?让她一个姑娘家去找年轻男子诉苦? 章静言完全懵了。 其实赏花那天在西院遇见突然出现的一干男子她就很是惊讶,后来在游园时听王府丫头们的闲言碎语更是发现似乎府中对男女界线没那么分明,这…… 静言只觉一个头两个大。都说筑北王府不似旁的王府那般刻板,自有规矩,但到底是什么样的规矩呢? 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章静言在糊里糊涂的境况下第二次被迎进了筑北王府西院前厅。 依然是那间屋,依然是上次迎她的大丫头春巧,另外还有一个面熟的,静言记得叫做冬晴。 "姑娘可算来了!"春巧接过跟车嬷嬷手中的小包袱,人对着静言笑,手却往旁边一递,自有小丫头上来稳稳的接着。 冬晴搀着静言的胳膊,"王妃吩咐姑娘来了不忙上去请安,让我们务必先把院子里的事儿跟姑娘提一提。" 春巧也擎着静言的手,笑着说:"正是,千盼万盼,总算盼来姑娘这么个人。以后咱们就在一处了,还望姑娘多照顾提点。" 她们说的话静言听了个一头雾水,只能猜测王府西院确实是急需一位管事儿的,不然王妃也不会不顾礼数这么着急的吩咐丫头把差事提起。 至于春巧所说什么"千盼万盼",口气之中好似她就是她们的救命稻草,这倒让静言暗暗警觉起来。 难道是先她一位的管事太刻薄开罪了人?又或是犯了事儿? 然而,终究想不透,只能一味微笑。她是初来乍到,更是来的莫名其妙,先期还是多听少说为上。 原本一个伶牙俐齿的春巧,现在又多了个活泼的冬晴,两人一边一个挽着静言,一路走一路说。转过前厅上了轿子,照例的摇摇晃晃,这次静言却是连看园景儿的心都没有了。 穿过赏花的品香苑,停在一带竹林前。 静言被请下来,春巧冬晴又过来扶着,继续叽叽喳喳。静言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竹林之后是个垂花门,上书"容华斋"。 过了门又是一处花园,开满了金丝桃,黄灿灿一片。沿着游廊向左手边走去,穿过一处八角洞门再次豁然开朗。 小小一个院落,没有太多花草,多的是苍松翠柏,园中一块太湖石上刻着"素雪庭"三字。 春巧笑着说:"这便是日后姑娘的居所了。" 冬晴抬手指着庭中另一侧角门,"惯常都是从这一处出入,才刚咱们走的是王妃住所正门。以后素雪庭里进出的人多着呢,可不能扰了王妃清幽。" 静言点头说:"是,我记住了,多谢二位。" 冬晴和春巧相互看了一眼,都是扑哧一笑,"姑娘太客气了。" 静言却想,礼多人不怪,现在晕头转向的进来了,不知道后头多少事儿等着。这两个虽然只是丫头,但一看便知在府中颇有地位。 "我初出而来,难免有不懂的规矩,还请二位照拂。"说罢微微蹲了蹲身,倒把春巧冬晴吓了一跳。 "姑娘快别这么说,你肯来已经是我们天大的福分了。" 此时她们已走到正房门前,春巧扬声道:"夏菱,你主子来了也不见出来迎迎!" 话音未落就有小丫头挑开门帘,一个圆脸少女走出来规规矩矩冲静言行了大礼,"姑娘可算来了。" 糟! 章静言面上含笑点头。 人人见她第一句话都是"姑娘可算来了",也不知这王府西院之前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君爱的地雷,peacebreakertoy的地雷,沉默的大多数的地雷。以及好友爱看天的两颗地雷,派的火箭炮。 抱拳~ ☆、第五章 被众人拥着坐在为首上座儿,此刻只有两个字能形容她的感觉——局促。 屋里不知熏了什么香,隐隐约约泛着甜,眼巴前儿笑语嫣然的丫鬟们无一不是浑身绫罗,这让静言几次三番提醒自己别盯着人家看。 并着脚端端正正的坐着,衣裳虽朴素,但也大方干净。听嘴皮子最利索的春巧竹筒倒豆儿,"咱们西院的事儿也不是那么多。姑娘刚来必然不习惯,但用不上十天半月的也就熟了。" 有小丫头端上来一盅茶,冬晴接了递给夏菱,夏菱这才亲自端给静言。 抿一口茶,静言略略点头,"既然王妃让你们把差事尽快跟我提一提,那就无需避讳,你且说便是了,能听懂多少我先听着,有不懂的,日后还要麻烦诸位了。" 夏菱一笑,"姑娘真是好脾气。" 春巧与冬晴对了个眼色,静言只当没看见,低头瞧那茶汤,金黄黄的。 这回换做冬晴来说,"咱们王府由中路的大殿,神殿,二府门一分为二。东院是男人们的地方,惯常王爷在前院的棣棠轩会客,爷们儿议事都是在葆光堂。堂后东厢旁有跨院,院中弥朗阁便是账房,对过就是大总管处理府内杂事的陆沉馆,亦是大总管的住所。" 静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想着兴许是王府太大,丫鬟们怕她乱闯闹笑话,于是便先把王府布局讲解一番? 冬晴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姑娘也许奇怪为什么我要先说这个?只因咱们王府跟外头那些世家不同,西院管事是要经常出入账房和陆沉馆的。" 静言端着茶盅的手紧了紧。女子进出男子的地界?这在她自小所受的教导中简直是耸人听闻,但如果这真是王府规矩而不是丫头拿她戏耍,那也只能入乡随俗。不过,日后去陆沉馆她都至少带四个丫鬟跟着,规矩是规矩,该避嫌她自然还要避嫌。 冬晴又继续说起王府西院的庭院排布,夏菱借此机会仔细看这位新来的管事姑娘的反应。 很好,至少没在听到要和男子打交道就一惊一乍的。 把一堆亭台楼阁的名字灌过去之后,冬晴略做停顿又说道:"府里东西两院各成方圆,除了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在福殿摆大席,其它时候都是各吃各的。咱们西院自有厨房仓库,厨子和采买每日自会送来单子与您支取核对。米粮按月有东院的人送过来,平日所需果蔬鱼肉一律由东院供奉,需用现银买办的,账房每十日来收一次账单子,由言先生去跟外头的商铺结算。" 静言也不言语,听着只是点头应了,心想:这是吃,下头必然还要说穿。眼看着步入深秋,各房各院添置更替的衣衫以及取暖的炭火必然又是一件。既然东西两院泾渭分明,八成西院女人们的月钱也是要由她这边放的。 其实过家之当,无非吃穿住行,静言自觉还能应付。只不过这里人多,容易出事儿,你挑三我拣四,女人们聚集的地方,是是非非还能少么? 果然,冬晴后来所说与静言所猜基本无二,让她略微松了口气的是,她这边除了放月钱,其它的无需再沾银钱,全是开了兑牌账单由东院的男人们出去料理。 这样很好,少沾银子就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猜疑。 静言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暗暗推测,在这些项目中哪些是最容易出花头的,那她就要提起一百个小心去回避。 之前姑姑曾提过一嘴,西院管事的吃穿用度完全由王府开销,每月最少还有二两银子的月钱。二两啊!既然吃穿有人包,这笔款子她就可以一文不动的全拿去补贴家里。 为了这个她也得打起精神,按母亲吩咐的,知礼,勤快,做好这份差事。 就在静言那边暗下决心之时,东院惯常议事的葆光堂内筑北王拍案而起:"胡闹!" 虽然上了年岁,但依然挺拔俊朗的王爷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一指卫玄,"你这大总管怎么当的?就这般由着大郡主折腾么?还选了王妃外戚家的什么姑娘?咱们王府难道连个可以撑事儿的女人都没有了么?!" 卫玄垂手恭敬的站在堂下,还没等他开口,立在他身后的言重山说道:"这次是因为姑奶奶出花账被大郡主抓了把柄,虽郡主未曾难为她,但姑奶奶脸上下不来,自己撂挑子。说起来还是姑奶奶给了王妃一个措手不及,您是知道王妃那脾性的,怎可能让她去经管那些日常琐碎?先不说王妃太过仁厚,只怕这些杂事给她累出好歹,您又要心疼。" 这话里多少带着点儿取笑的意味,但筑北王听在耳朵里却很是受用。 王府中谁人不知他们王爷对王妃是一往情深,珍爱得如珠似宝?起风怕吹着,天晴怕晒着,自娶进府就像菩萨似的供着。在王妃一连为王府添了一位世子两位郡主之后,王爷虽纳了侧室,也是为了替愈发娇弱的王妃分担些罢了。 按王爷的话说,这么美的女人,像花朵似的,怎忍心让她沾染俗事?所以才把西院诸事交予他未出阁的堂姐,这一交就交出去十几年。王爷也不是不知道堂姐的所作所为,但,不过一些银子而已,睁一眼闭一眼,就当给他的王妃买个安宁了。 卫玄瞥一眼吊儿郎当的言重山,吓得他立刻收心敛神。 "王爷。"卫玄上前一步说:"正如重山所言,这次的事儿如果用府里的女人确实略有不妥。先前我也知晓大郡主的想法,觉得颇为可行才未及时禀告。" 筑北王停下脚步稍作沉吟。这话说的也有理,他那堂姐,头发丝儿里都透着精明刻薄,这次实在是做得过了,落了人口实。但以她的性子,恐怕府中的女人们也没人敢开罪,招个外人进来……似乎也无不可。 "请来的是哪一家的姑娘?人品如何?" 卫玄答道:"是王妃弟媳潘三奶奶家的侄女,章家已过世的五爷章衍的姑娘,名叫静言。" 在没了解一个人之前,卫玄绝不会轻易品评对方人品。反正既然这姑娘来做西院管事,平日少不得接触共事,不出一个月,到底如何自见分晓。 言重山又补上两句:"大郡主办事越来越妥当了,特意找了个普通相貌的。我远远的见过那姑娘一次,小家碧玉,看着很乖巧。" 王爷对这句所谓"普通相貌"心领神会,又仔细想了想对章家五爷的印象,只记得文秀儒雅温和有礼。唔,这一户人家的姑娘应该不错。 随即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道:"文笙这丫头都是早年我给她惯的,谁想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儿芯儿里头又这么野性。" 卫玄微微低头没有作答,言重山轻笑,"大郡主是飒爽,一般男子还不如她。" 王爷一听面上颇有得色,连着说是啊是啊,文笙若是男孩儿必然继承他筑北王衣钵,震慑一方。 随后又闲谈了几句边关军务,卫玄和言重山才告退。 出葆光堂,走在廊上,卫玄挡住言重山,"你少刻薄几句又如何?非要卖弄小聪明,当王爷听不出么?" 言重山洒然一笑,"你错了。咱们王爷与琉国打仗厮杀是没得挑,但一遇见王妃和大郡主立刻就傻了。古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就不明白那些漂亮女人使了什么手段竟能把铮铮铁骨的汉子化为绕指柔?" 卫玄皱起眉头,"亏你祖上还是北疆军的军师,我还以为你是无所不通的。" 言重山哂笑,"本公子没成家,有了女人自然就通了。要说我才是上了贼当,好好的京官不做跑回来当账房先生。" 卫玄一抬眉梢,"你不是最爱这份逍遥么?" 言重山回敬一句,"那你呢?没仗可打,堂堂左将军当大总管,不憋屈?" 卫玄淡然道:"这是我们卫氏一族祖宗定下的规矩,追随王爷,无论贵贱生死。"眼神一变,直直逼视言重山,"你才回来一年,若是留恋京城繁华,想走没人会拦着。若是打算留下就管住自己的嘴巴,没事儿多拨拉拨拉算盘当好你的账房先生才是正事。" 言重山还想再辩驳几句,却见卫玄的眼神精光一闪,宛如刀剑,"你到底为何回到王府,在京城惹了什么麻烦,又或是因为旁的缘故,你不愿多说我自然也不会问。但既然回来了,奉劝一句,收心敛神,只要我还在王府一日,就容不得你肆意撒野。" 一时间长廊之上,两人对视分毫不让。 正在此时,王府大库的管事带着人匆匆走来,离着老远就扬声问安。 "正好大总管和言先生都在,听说西院新来了管事,正巧前几日小郡主房里的丫头还问着添置秋冬衣料的事儿,不知这位新管事何时上任?布料何时方便送过去?" 卫玄又盯了言重山一眼,这才说道:"那位姑娘今天已经来了,你自管按老规矩把东西送过去。但这一次要劳烦你亲自走一趟,也瞧瞧那姑娘是怎么料理的,看仔细了再来跟我回话。" 大库管事应了,又问:"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姑娘?怎么称呼?" 卫玄心头忽而冒出一个提着裙摆蹿上小轿的人影儿,虽是匆匆一瞥,但以他习武之人的眼力还是把那张清秀面孔看了个清楚。还有一头乌黑的发,密密的发丝间一支玛瑙簪。 "是章家五爷的姑娘。" 章静言。 "你就是章静言?" 看着眼前突然闯入的贵妇,静言急忙站起身答道:"是。" > 那贵妇冷冷一笑,泰然坐到上座,眼皮儿低垂,对她的答话也不做表示,径自吩咐道:"把东西抬进来吧。" 立刻有三四个小丫头捧着几只托盘鱼贯而入,将东西逐一摆在桌上后,撤掉盖布。 这都是……账册么? 静言看着案桌上那一叠叠一摞摞的东西,头皮有点儿发麻。这个架势是要做什么?侧头扫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夏菱,发现丫头的神色比她还拘谨。 那贵妇抬起眼,用看恋人的眼神痴痴地盯着账册出了会儿神,随即信手拿起一本,慢慢翻着,"府里人多,事儿多,嘴巴多,眼睛多,耳朵也多,兢兢业业十几年架不住一件小事几张嘴。清者自清多说无用,既然人都来了,索性查个痛快,倒比背后掖着藏着嘀嘀咕咕强,对么?章姑娘。" 静言一愣,怎么就问到她头上了? 如果说之前是疑惑重重,那现在真是晕头转向了。但晕归晕,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这一屋子人,都等着听她的答复呢。 对答如流,那是神仙,章静言还没那个功力。随心随性,她又没那个资本。 电光火石之间,也从这些话里猜到些端倪,又记起娘特意嘱咐她说:要知礼…… 微微福了福身,静言一派低眉顺眼,"夫人请勿责怪,我才刚进来,一切听凭王妃的吩咐办事,怎敢妄言是非对错。" 啪啦一声,茶盅被扫翻在地,粉身碎骨。 那贵妇两弯柳叶眉竖成两把柳叶刀,"夫人?好大的胆子,你称呼谁为夫人!" 静言懵了。自觉刚才所答已是极尽中庸本分,怎么看这情形好似捅了马蜂窝? "我……我……" 正是愣愣的不知该如何应答,有小丫头进来冲她一礼,"大库许管事来了,现正等在外头。" 静言呆住,忽觉后腰被人捅了一下,回头看去却是夏菱,只见她眼皮子一撩,眼珠一转,明明白白指向门外,再微一点头。 静言悟了,镇着嗓子强压阵脚,"请进来吧。"缩在袖子里的手是抖的。什么大库,什么许管事,这里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夫人在闹场,她今日出门怎么没看看黄历? 好在那贵妇虽态度咄咄逼人,但还有贵妇人的自知。一扭身,直着腰杆看向旁边,留给旁人一个高傲的侧脸。 更好在,来的许管事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进屋只一味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竟是静言入府以来第一个对她恭敬有礼的。 先有孟浪的大郡主,后有丫头们七嘴八舌的讲规矩,再又遭遇刁蛮贵妇,被王府众人一路惊吓过来的静言在面对谦恭温和的管事大叔时顿生相遇同类的欣喜。 但,欣喜过后,这位许管事来了又是所为何事? 半天的时间里接二连三的见些莫名其妙的生人,静言真有点儿毛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半尺红绡的两颗地雷,抱拳~ ☆、第六章 勉强撑住场面与许管事往来对答几句,静言松了口气,原来是该着发放换季布料了。 她虽从未接触过王府差事,但分发个东西也不是什么大事。 看一眼冷着脸用眼角打量她的贵妇人,又扫了圈满屋态度暧昧不明的丫鬟们,静言骨子里的倔强劲儿就冒上来了。 能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今天才进来,第一次即便错了又能怎样?至多被人笑话愚钝。旁的人想笑,她也管不住,笑就笑了,也掉不了她一块儿肉。 嘴上说着无意义的应酬话,脑子里飞快的回忆了一下之前春巧和冬晴讲的规矩。估摸着料子应是由东院供奉上来,西院收了,再对应着发放吧? 能说的场面话都说完了,静言看着许管事,心中打鼓,硬起头皮,"那就烦劳您把东西都送进库里吧。" 眼看着管事大叔冲她一抱拳,"是,请姑娘收签。" 收签? 对了,之前冬晴反复提了兑牌和支取票的事儿。 那……现下要用什么册来签?是不是还要盖印?笔墨在哪里? 然而都是白担心了。 夏菱作为这一处的大丫头,一切差事自然是轻车熟路。房里的小丫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捧着一托盘的笔墨纸砚,票本册子,印泥盒,齐齐整整。 静言闪开少许,看夏菱是如何料理,一一默记在心。 因为全神贯注,所以等夏菱登好册子回头冲她一笑说"请姑娘签章"时,静言并不意外。上前一步,提笔说道:"我的印章还收在包袱里,先签个字可使得?" 夏菱点头笑道:"使得。姑娘有所不知,西院管事的印章不可用寻常私章,是府里专门请人刻的。姑娘才来,印章还没预备好,原是我们的错。" 静言低头看着那册上一方留白,知道必定是签在此处。下笔之前略有停顿,这,是她作为筑北王府西院管事的第一个签字。 卫玄坐在陆沉馆中,看着收条上的名字低低的念了一遍:"章静言。" 大库管事站在堂中细细的把所见所闻逐一回了,末了笑起来,"这位章姑娘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我听素雪庭的小丫头说,一上来就无心踩了姑奶奶的痛处,恨得那一位摔茶盅。" 卫玄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许管事叹息着摇头轻笑,"章姑娘称呼姑奶奶为'夫人'。" 卫玄愣了一下,旋即一张英武的脸上浮起淡淡笑意。 "什么?王爷未出阁的堂姐?!" 素雪庭中,入府第一日的静言只觉五雷轰顶。 "你们、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 夏菱往小炭炉里扔了几枚干红枣,炭火一烧,哔剥作响,淡淡的枣子甜香。 "姑娘莫急,这位姑奶奶脾气是各色了些,但也不至于下作的给您使绊子,日后只需多加注意些便是了。" 静言团坐在温热的小炕上。傍晚时分,露水上来了,北疆的空气中带着薄薄的寒意。 看屋里四五个小丫鬟穿花蝴蝶似的忙着整理东西,静言沉默片刻招手叫来夏菱,"劳烦你先给我讲讲王府内的人情世故吧。" 夏菱正帮着收拾她带来的私物,闻言关上箱笼笑着说:"今日晚间是我上夜,王府掌故一时半刻也说不完。姑娘还是先换衣裳,才刚王妃让人递了话来,请姑娘过去一起用晚膳。" 静言只得起身,自有小丫头上来帮着换衫梳头。 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头们在她身上忙活。对于今日一进来就得罪了姑奶奶,只恨自己不够仔细,单凭着对方年龄就胡乱称呼, 默想:只希望王妃如外界传闻般仁厚,一会儿可不能再乱说话了。 金樽美酒,玉盘珍馐。 虽上桌吃的只有她和王妃以及一位唤作孔夫人的王爷侧室夫人,但一顿饭吃下来,静言却觉得好似被千百个人悄然审视似的,如芒在背。 及至吃完饭,孔夫人先行回房歇息,中间大郡主来了一趟,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王妃又拉着她闲话了会儿才放她回去。 全程静言都是谨慎言行,再加上王妃脾气温柔,孔夫人也是个文雅和善的,倒也风平浪静,宾主尽欢。 入夜,洗漱过后躺在床上。等丫鬟们放下帐子,床内一方小小空间只剩她一人时,静言终于缓缓的舒了口气,这一天过的。 想要细细回忆春巧夏菱等人跟她说过的规矩掌故,想琢磨琢磨大郡主话里的意思,却是困意袭来。 临睡前满脑子都是一堆陌生人的脸在乱转。静言默默攥紧被角,不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填,只要她按母亲说的勤快守礼,总是能应付过去的。 想不到经受了那么多,静言还能一夜无梦。 待到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微明。 睁开眼,静言愣愣的盯着头顶的一品红帐子,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如今是在筑北王府,素雪庭。身下是精雕细刻的月洞床,挂着华贵的幔子,富丽堂皇,却似乎不如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小炕来得安心,踏实。 裹了裹被熏得喷香的丝绵锦被,静言翻了个身。缩在床上,像个小姑娘发现新玩意儿似的,好奇的摸一摸帐子,又摸一摸床栏的雕刻。细细去看,八仙送喜四合如意。 外头有小丫头轻轻走动的声音,还有什么人在喁喁细语。 静言彻底回过神来。 虽未听完全,但断断续续几个字眼儿也足够了。 "……醒了么……" "料子……发放……小郡主房里的人来催……" 静言忽然笑起来。 想起昨晚见的王妃,慈眉善目的大美人,说起话来温温柔柔,慵懒散漫,一味的东拉西扯与她话家常,差事上的事儿提也没提。 虽然听王妃说话有点儿云山雾罩的,但静言觉得亲切,因为王妃的做派很像她的母亲。 还有大郡主。 来时身后跟着四个娇俏的丫鬟,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的去,风风火火的跟她讲:"听说一来就有人去给了你一个下马威?姑娘不必担忧,有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天大的事儿又能如何?" 本来静言听到此处心里很是感激,没成想大郡主又补了两句:"你一个小家出来的姑娘必然没什么见识,有功夫多跟你房里的夏菱学学,别一上来就麻爪儿似的东抓西挠,先理清楚了差事再动手不迟。" 静言想着,其实大郡主是好意,想告诉她差事一时不上手也无妨,自有明白人在跟前儿。但这个话让她一说,听着真别扭。这便是惯于居上位者说话的习惯吧? 外面的丫头们还在嘀咕,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足以让她听见,但又在关键处放轻了调子。 静言轻轻坐起身,锦被由肩上滑落。 就是这么小的动静也被外头的人察觉。帐子上模模糊糊的映出个人影儿,轻声问:"姑娘醒了么?" 可不就是醒了。既然来了,拿人银钱,早起晚睡也是应该的。 静言挑开一侧床幔,立刻有小丫头接了过去。 夏菱上夜之后刚歇下,另有一个叫夏荷的上来伺候梳洗。这丫头虽不如夏菱活泼,但也是机灵可爱,且浓眉大眼,俏中带着份憨厚。 由镜子里看夏荷一双巧手挽着她的头发翻翻卷卷,不片刻便梳上个朴素的发髻。静言又多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丫头很心细,八成是昨日见到她来时的样子,推测出她的喜好了。 才想夸她一句,夏荷却先开了口,"姑娘今天有的忙呢。昨儿菱姐姐可跟你说了要分发料子的事儿么?" 静言想了一下,"提了,但说得含糊,我倒没听得太明白。你再跟我细讲讲?" 夏荷撅了撅嘴,粉白的脸蛋越发显得圆润可爱,"菱姐姐最滑头!这种烂摊子留给我,自个儿享清闲。"说着又拈起昨日静言戴的玛瑙簪,"姑娘今天还用这个?" 这些丫鬟们都有一项本领,轻视旁人从来不用说出口,只需眉毛一动,拿眼神冲着你上下瞟上两瞟足以。 静言看在眼里也不生气。 想着王府里的丫鬟见惯了珍珠宝石,也未必是真心鄙薄她。而且即便真的因为她穷就被轻贱,那自己更应该大方坦然,这种事儿都是越计较越显得小家子气。 镜台上摆着一方小小的木匣,里头是她所有的首饰。 亲手打开,挑了支有些旧的银簪递给夏荷,"我惯常是用个。那支玛瑙簪是我最好的,不到年了节了的大日子,轻易不舍得戴。" 夏荷愣了愣才发觉自己失言,忙垂着头接了,稳稳的替她簪在发上。 静言在镜中左右看了看,冲夏荷点头,"好手艺。" 夏荷也许是因为这一句说得太冒失的话,也许是还未摸透这位新来的管事姑娘的性子。在这之后,无论是用早点也好,或是静言让她详细讲讲府中历来分发东西的规矩也罢,夏荷都是恭恭敬敬问一句说一句,再也没有先前的轻浮姿态。 静言站在素雪庭西厢房内,看了看齐齐整整码了一屋子的布料,借口支开跟着的小 丫头,在书案后坐定。 "我有心想妥当办差,替王妃分忧,但无奈对府中规矩知之甚少。现在只你我两个,你愿意好好跟我说一说么?当然,若是有为难的,不好明讲的,你避讳些也是应该的。但只求你们能多提点我一些,别像昨天似的,张嘴就喊错了人,平白让人砸盅子给我下不来台。" 夏荷攥着衣角有些扭捏,想了一会儿才说:"姑娘是问发料子的事儿?" 这话说的,言外之意,要是只问发料子,人家就好好说,旁的么?再议。 静言明白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她看着别人,别人也看着她。才来的,还是生人,好歹知根知底了,才能听到真心话。 "好,你便说说这发放物件儿的老规矩吧。" 昨日夜间静言自王妃处回来便招夏菱来讲掌故,才知道现下她所见只不过是王府一隅。 府内男多女少,东院自然比西院大得多。而西院除前院是会客之所,再往后,自用来赏花戏水的品香苑开始便是内宅了。 大郡主与小郡主分别住在连着品香苑的两个跨院,王妃居住容华斋,斋内除了连接素雪庭的八角洞门,另有一处角门,通着三位侧室夫人的院子。而那位姑奶奶则是在西院最深处,独占一方,号称喜欢清静。 静言看得很清楚,昨夜当夏菱说起姑奶奶爱清静时,她那小小一张瓜子脸上,眉梢眼角或挑或飞,欲语还休,别提多精彩了。 而这位她无心开罪了的姑奶奶,偏偏正是前一任西院管事。 "姑奶奶那边都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吗?" 夏荷听静言提起,也是眼神一动,"姑娘怕是还不知道,我们这位姑奶奶最喜欢的就是给人指点迷津。谁该穿红,谁该用紫,谁要补一补气血,谁应去家庙上柱香,就没有她不明白的,没有她不管的。" 原来如此。 静言忽然想起了她姑姑。 听母亲说,未出嫁前,姑姑也是一样的喜欢指手画脚,眼高手低。这种人连母亲的温吞性子都嫌烦,更不用提王府中的女人们了。 压下心中的猜测,手上慢慢翻着昨日登上的收签册子。 片刻后,静言抬头问:"难道以往发东西,都是姑奶奶指着发,没有旁人自己选的余地?" 夏荷连连点头,"正是。"随即又冷笑道:"可惜就算姑奶奶见多识广,但谁还没点儿自己的喜恶呢?" 这下静言算是完全明白了。 先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再加上夏荷所说的,估计这位姑奶奶是惯于颐指气使,但众人却又碍于她的辈分无人敢怒敢言。 是啊,姑奶奶是王爷的亲堂姐,地位尊崇,便是独一些,矫情一些也不算什么。但她一个离着八竿子远的王妃族中外戚怎能有样学样? 且姑奶奶经管了这么些年,老规矩一时难改,但让她也去指点分派或是大刀阔斧的改动规矩,这就是往刀尖儿上踩。 默默斟酌了几个来回,静言起身又去细看了那些布料,问夏荷:"按夏菱昨日跟我讲的,这次送上来的料子除花样子与颜色不同,东西都是一样的对么?" 夏荷说是。 静言又看了一遍,心中有了主意。 返身坐回书案后,叫小丫头拿来登领东西的册子,这才吩咐夏荷,"你安排人去把各房里管事的丫头叫来一个,不拘哪一位,只要能清楚自己主子喜好的就行。" 夏荷眨眨眼,"姑娘这是要……" 静言安然端起茶碗,舒了口气,微微一笑,"我才来,又没见识,所以只好烦劳一下各房的明白人了。" ☆、第七章 王府东院弥朗阁内,算盘珠子被打得劈啪作响。 言重山记下最后一笔,攥着算盘横梁的手一震一抖,珠子应声归位,这本账就算齐活了。 扔下笔站起身抻抻腰腿,眼神一溜就看到案子角上摆着的一叠账册。拿过来翻看,西院的支兑票子齐整的贴在里头,其中一张票上登着"紫貂二十张,玄狐十五张"。 言重山冷哼一声。要这么多皮子熬着吃么?那老女人打着王妃的旗号四处搜刮,西院里有身份的女人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开销却顶得上东院一半的男人! 所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王爷和王妃都是宽厚人,但惹毛了雷厉风行的大郡主,活该她一朝翻船。 幸灾乐祸了一阵,忽然想起西院新进来的小姑娘。听说昨天刚来就被那老女人下了一城,小小年纪也怪可怜的。 但,可怜归可怜,既然来到王府,坐上西院管事的位置,该受的您就得受着。 言重山盯着手中账册出了会儿神,忽然嘴角一扯,那笑容让人看着就觉得发毛。 "来人,跟我走一趟西院。" 伺候他的小厮赶忙进屋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素雪庭。"言重山掂了掂手中的册子,一指案角,"把这些都带上。既然新来了管事,这些东西也不好再堆在咱们账房。" 话音未落,恰好卫玄踏入房门,"你说什么东西不好再堆在这儿?" 言重山掸掸长袍,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秋收过后正是事儿多,西院这些账册我们一时也没工夫料理。既然有人顶上来了,自然交还给她们自己折腾去。" 卫玄敛起剑眉,"你少去添乱,这姑娘刚来,现下只怕有人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你要真想借她整治什么人,好歹也让她先站稳脚跟。" 言重山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最是这般新来的才好使唤,等她站稳了,摸清楚西院的经纬只怕也没胆子助我替天行道。" 卫玄神色越发不悦,"什么替天行道,我看你是煽风点火。" "不敢不敢。"言重山随手把刚才他看的那本账展在卫玄面前,"您是大总管,府里府外的事儿又多又杂,有没留意到的也是正常。我跟在大帐房手下混了一年,吃着王府的俸禄自然也要替王爷盯着点儿,不是么?" 眼瞅着卫玄在看了账本后脸色一寒,言重山又说:"就算咱们王府富足,却也不是取之不尽的金山。你只看见这些皮货,还有你没看见的呢?来来,这儿有算盘,可用我帮着算算?" 他说话间卫玄已经接过账本飞快的翻看,那脸色是越来越黑。 言重山负手立在旁边,颇有得色。 又过片刻,啪的一声,账册被扔了回来。 卫玄起身,也不言语,带着小厮大步往西院方向走去。 言重山仰头一笑,招呼跟着的人,"走!咱们也瞧瞧去。" 一行人刚由长廊刚步入品香苑,迎面就见两个大丫头嘻嘻哈哈的边走边说笑,后头还跟着几个捧着布料的小丫头。 姑娘们看见卫玄等人立刻收声敛色,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大总管,言先生。" 卫玄扫了一眼小丫头手中的料子,问道:"你们是从素雪庭回来的?章姑娘给分了衣料?" 为首的大丫头答道:"回大总管,不是章姑娘分的,这一回是让我们自己去选。" 卫玄仔细看了一下,分辨出其中一个丫头是小郡主院里的秋雯。于是点名问她,"怎么就你们两个院的?其它院里的人呢?" 秋雯眼里浮起一丝讥讽:"她们么?还都耗在素雪庭争料子呢。" 卫玄听了心中一动。原先还没太在意丫鬟话说中所言的"分"和"选",现下忽然回过味儿来,一字之差,颇有内情。 言重山听了也是心念一动,上前一步笑着问道:"争?怎么个争法儿?你跟我学学。" 丫鬟们素来只怕卫玄,像言重山这样表相斯文的翩翩公子,正巴不得与他多说几句。 秋雯是小郡主院里一等一的大丫头,自认比旁的人多一分体面,所以现下即便有大总管在场,也壮起胆子,对着言重山秋波暗送,娇滴滴的说:"我们郡主年纪小,向来喜欢带颜色的,所以这些鲜艳料子自然没人敢跟我们争。但其它院里的可就不同了,像三位夫人,年纪相当,喜好也是大致相似,谁都想替自家主子争到可心的……" 卫玄皱起眉毛,没心思听她啰嗦,直接出言打断,"那章姑娘就由着众人吵嚷?" 秋雯缩了一下肩膀,"也没嚷嚷。" "不是你说在争料子?" "争……也不一定要嚷嚷着争……" 卫玄哼了一声。 秋雯更缩着肩膀。实在是很怕大总管,本就人高马大,再穿一身玄青长袍,更像个黑铁柱子似的,又冷又吓人。 一旁的言重山看这丫头被卫玄唬得抖抖索索却觉得很好玩儿,又有点儿心疼。 小姑娘家,还是爱护些的好。于是出言解围:"光问也问不出个所以,不如咱们一起去瞧瞧,眼见为实。" 卫玄没言语,只是侧身放丫头们过去,而后再次迈开大步,直奔素雪庭而去。 放在两日之前,素雪庭还是个清静所在,现下这一方小院里却似炸开了锅。 静言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一本册子,狼毫小楷架在笔架之上,身侧一个小丫头帮着研墨。 今日天气极好,晴朗无风,房外洒了一地的阳光。 因为已经过了夏季,窗格上换下窗纱糊了桑皮纸,平时不觉得什么,现在挤了这一屋子女人,闹闹哄哄不说,更是人人身上自带一股香。静言让小丫头把门窗都敞开,免得没被吵晕先被熏过去。 端起案子上备着的茶水润喉咙。北疆初秋干燥多风,再过一段才会有雨。放下茶碗,静言垂着眼皮只看面前的册子,对房里女人们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 她现在连谁是谁都还分不清,那些丫头说起话来又快又密,有心想听听内情只怕会越听越糊涂,干脆由着她们闹去。 反正她只管发放料子登记上册。是哪个房里的丫头?都领了什么绫子什么缎?会写字的签上名,不会的就按个手印,完事。 正想着,有一个丫头上来报了名字。 是安夫人房里的福儿。 静言看了眼她身后小丫头捧着的衣料点点头,提笔一一记了,正把登领册转过去让她画押时,冷不防横里伸出来只手一把按住。 一名穿松绿夹袄的丫鬟嘴角噙着笑,眼睛里却冷冷清清,"福儿姐姐,这匹百蝶穿花是我先瞧上的,你可是拿错了?" 福儿眼皮子一挑,借着转身,翻起腕子只一磕就把那只手搪开,"哟,原来是鸢儿。你说是你先瞧上的,那怎么不收着反而放在一旁呢?章姑娘一番好意让咱们自己来替主子挑选可心的,你倒好,还想按着老黄历让人亲自送上来么?那你自去旁边等着,反正到最后大家都挑完了也不能短了你们房里的。" 被唤作鸢儿的丫鬟也不示弱,收了假笑揉着腕子说:"福儿姐姐想要这一匹明说就是了,何必扯出这么些话来?其实我也是好意,这种花色是很挑人的,但凡皮色不够白净的用了倒显得老相。" 福儿冷笑,"唉~老相便老相罢,我们夫人哪儿有你们夫人那么轻闲?现如今二爷年纪渐长,哪一样不是让人操碎了心?不比你们夫人每日只管修身养性吃斋念佛,真是好福气。" 说着故作惊奇,双手一拍,"哎哟,提起念佛到想起来一件事。前几日听我们二爷说起他与穆太守家的大公子出去游玩,特意替顾夫人请了道平安符。" 鸢儿一听她抬出来二少爷顿时偃旗息鼓,咬了一回嘴唇,强挤出笑来说:"那敢情好,先谢过二爷惦念了。" 福儿得意一笑不再理她,在册上按了手印,让小丫头拿上料子,仰着头去了。 这一番在眼巴前儿的争执静言依然当没看见,等福儿走了只剩下鸢儿时,她也不去看鸢儿的脸色,只把头扭向一旁看着窗外。 鸢儿很有些下不来台,只能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呸!一有事儿就把二爷抬出来,养个儿子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庶子!" 静言歪着身子以手撑头,悄然一笑。 昨晚听夏菱讲的"安夫人生养了一位容貌极俊美的二公子,顾夫人和安夫人面和心不合"云云,今天算是对上号儿了。 鸢儿见静言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略停了一停,忽然放软了声音对她说:"让姑娘看笑话了,我这人向来说话也没个把门儿的,张嘴就管不住舌头。" 静言抬头冲她一笑,没接这话茬儿,反而吩咐小丫头:"去沏壶茶来,姑娘们来了许久恐怕会口渴。"说罢再次扭头看着窗外,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天气,真燥得慌,憋得人火气都上来了。" 鸢儿一愣,随即又盯着静言看了好一会儿才退开。 窗外两株木槿还有残花未败,夏荷让人送来一碟蜜浸橄榄。静言随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含着,甜里带着涩,涩里回着甘,正是清热生津的好东西。 静言忽然又笑,生津么?那这橄榄给她吃可有点儿糟蹋了,屋里这些丫头们喷了一个上午,才正是应该多多的吃一些。 言重山跟在卫玄身后进了素雪庭,却不想卫玄突然停下脚步,害他险些撞上。 "怎么停……" 不等话问出口,卫玄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言重山眯着眼往院子里看去,只见正厅四敞的门窗内有许多人影走动,更能听到一波一波嗡嗡的交谈声,就像聚了一群蜜蜂。 知道卫玄功夫好,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估摸着是这位大总管怕一时贸然进去会有不妥,所以听听墙根儿先判断一下里头的局势? "她们说什么呢?"言重山踮起脚尖又张望了一下。 卫玄停了一会儿才说:"也没什么。" 在他看来,房里人争来争去的那些东西确实算不得什么,女人嘛,整天不外乎计较吃穿上的小事儿。 卫玄不想再听,正想抬脚再走,但就是这么一瞬,他从窗子里看到了一位姑娘。 几株半人高的木槿残花掩映中,章静言就坐在窗边书案后,撑着头闲闲的看着外头,似乎里面那些闹腾和矫情都与她无关,甚至听着女人们彼此间指桑骂槐明赞暗贬还能笑。 卫玄展开一直皱着的眉头。这姑娘,怕也不是看起来那么乖巧。 静言看了会儿窗前栽植的花木,正是无聊时,眼神一转,突然发现连着角门的廊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几名男子。其中一个她见过,虽然记不清长相,但她认得那道锐利的眼神。 王府大总管卫玄。 见对方视线直直的盯着这边,静言忙扭回了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伺候在一旁的小丫头忙问:"姑娘不舒服么?" "没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陌生男子盯着看,静言又是害羞又是气恼。想让丫头去把窗户关了,又担心这样显得太小气,万一再开罪了卫总管呢?谁知道他是什么脾气?这府里的规矩怪,人更怪! 舔舔略有些干涩的嘴唇,用绢子掩着嘴,把口中的橄榄核吐了,端起茶喝了一大口,这才气息微平。又在心中自嘲,也许人家不过是无心看过来一眼而已,倒是她自己慌里慌张的跌份子。 然而虽是这么想,脸上却还热着,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还在她脸上转啊转,不过片刻,心里又跟有猫爪子挠似的。 深深吸了口气,静言的小脾气这就要蹿起来了。 看什么看!你能看难道我就不能看么?反正王府里处处透着古怪,男子进内宅连个避讳都没有,干脆大家光明正大的对着看好了! 抬眼,猛的一扭头,看回廊,没人? 小丫头被吓了一跳,急忙说:"姑娘您慢着点儿,留神别闪了脖子。" 静言面上更红,不甘心的又仔细看了一圈,哪里还有卫玄等人的影子? 这算什么?自作多情么……真恨不得挖个坑给自己埋起来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喵喵的手榴弹,抱拳~ ☆、第八章 卫大总管虽然一身好功夫,但还不至于会飞天遁地。所以这人也不是凭空消失,此时正恭敬的站在容华斋前厅内,隔着屏风等王妃的回话。 而坐在屏风之后的王妃听了他说的话却一时犯了难。 放下手中的花绷子悠悠长叹,"卫总管,你讲的我也听不太懂。是说姑奶奶想要皮子么?想要多少给她便是了。章家的姑娘昨儿不是已经进来了么?你见过她了没有?这姑娘很好,斯斯文文的,看着虽有些木讷,和她说话也总是只回一两个字,嘴巴笨,但能觉出来是个老实本分的,我喜欢得很。现在她是西院管事,有什么事儿你就跟她去讲吧。" 卫玄一揖,"是!那这些账册属下便送交素雪庭了。" 既然不用她操心,王妃自然心满意足。笑着说:"好,赶紧送过去吧。"说完又提了几句琐事,问问王爷的政务,问问封地内的庄稼收成如何。 卫玄知道这不过是王妃碍于身份不得不走个过场儿,闲扯几句,表示一下她也尽职尽责关心封地内的子民,至于他回了什么王妃即便是听了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但他依然详细的一一作答,王妃自然提不出什么有建树的意见,只吩咐说听春巧提起俪马山那边糟了霜冻,让他嘱咐王爷派发些救济粮。 卫玄应了,说:"王妃仁慈。" 王妃更是心满意足,这才让他们退下。 等出去后行至容华斋连接素雪庭的游廊下,一直跟在卫玄身后的言重山终于笑了出来,"咱们这位王妃啊,非但是个屁事儿都懒得操心的主儿,还是天下第一糊涂。竟然说那老女人想要多少就给多少,一点儿都没听出你话里的意思。还给俪马山派发救济粮?等她想起来,那儿的人都饿死了。也只有你肯这么认认真真的对待她,那就是一脑袋糨子的主儿。" 对言重山在人后才表露出的轻浮刻薄,卫玄早就习以为常,根本懒得搭理他。沿着游廊向素雪庭走去,却在八角洞门前停下脚步。 招来一个小厮,"你先进去递个话,说我和言先生要过去。" 言重山跟着停步,奇道:"哟?这是什么时候立的新规矩?" 卫玄不理会,只是笔直的站在门口。 片刻后小厮就来回说:"章姑娘请二位进去。" 卫玄这才转头看着言重山,"不是所有姑娘都像大郡主那般豪爽,对这位章姑娘不可随意冒犯了。"说完便抬脚走进素雪庭。 看见正厅门窗依然是敞着的,卫玄想起之前那次隔窗相望。 被看一眼就会脸红,看似温柔却还透着点儿狡黠。这种姑娘他从未接触过,一时也分不清心底那丝古怪的感觉是新奇还是旁的什么。 账册,又是账册。 静言自卫玄进来便一直垂头站在书案旁,直至账房的言先生命人把五本账册拿上来,她才微微抬起眼。 言重山说道:"这是今年西院的外帐。先前大郡主查过一次,后又因为这边管事之位空缺交给账房。原本这点儿东西算不得什么,但正赶上收秋帐,我们那儿又退下去两位老先生,一时生手上来多少有些青黄不接的,只得又拿回来烦劳章姑娘。" 静言心中一动。大郡主查过了给账房,现下又返回来扔给她? 面上点头说:"是,请先生和大总管放心。"心里却翻腾起来,又是一排刀尖儿给她踩么? 细想想也不太意外,新来的收拾烂摊子很寻常,但就怕…… 静言鼓足勇气稍微抬起头,盯着一截子玄青长衫的下摆说道:"西院的账目理应由我来查,只可惜我并不精于计算,可否请言先生从账房派一两个人来帮衬些?" 能拖一个下水就是一个。 静言打定主意坚决不能自己独自去查账,否则真要是有人想用这个名头拾掇什么人,她一个新来的,规矩掌故都没摸清楚呢,平白被人当枪使,即便再小心也是防不胜防。 这王府之中,无论惹急了哪一位还能有她好果子吃么? 言重山爽朗一笑,"姑娘有难处言某自然听凭差遣,请姑娘放心。" 静言福了一福,"如此,先行谢过。" 卫玄忽然说道:"这次查账是王妃的吩咐,你尽管放开去查,无须顾及太多。" 静言顿了一下,温顺的答道:"是。" 咦?有古怪! 言重山斜眼看了看卫玄。这厮才刚还叮嘱他不要轻易冒犯了新来的小姑娘,先前又是一副护花使者的摸样叫他别煽风点火的给人家添乱,怎的突然也来凑热闹了?竟然还撺掇她无须顾及,尽管放开去查? 言重山眼珠一转,卫玄特意说这是王妃的吩咐,等于给静言姑娘找了个令箭,就算日后有人真闹起来,只这一句也足以镇住了。 有意思。 后来离开素雪庭他一再追问,卫玄却连只言片语都欠奉,只把黑漆漆的眼睛一闪,转身带着小厮就回了陆沉馆。 言重山飞起眉毛:"你一个武将装什么深沉,有好戏也不招呼兄弟一起看,真没义气!" 卫玄自然听得见言重山在后面唧唧歪歪,不禁嘴角微微上翘。 章静言,面儿上看着那么乖顺,你又会怎么处理姑奶奶的花账呢? 以往他并不怎么留意西院的事。想着是王爷同宗的亲堂姐管着,就算有些女人家的小贪小算计也折腾不出太大的花儿来,未曾想竟然会贪了那么多。 但所谓"那么多"对于王府来说也是九牛一毫,算不得什么,但他现在就是想看看章静言会怎么处理这一档子事儿。 她若是大事化小,就是个真懂事儿的,若是想借此立威拔份儿,那只能怪她自己福薄,招惹了那位姑奶奶,绝无好下场。 但,就算她行了下策闹个灰头土脸,冲着她现下这点儿小聪明,他出来保她也不是不行,只要她肯为王府尽心竭力。 毕竟按王爷对自家那些女人们的宠溺以及王妃的无能,西院必须有个机灵的人管着才行。 卫玄回到陆沉馆,里头已有一位行商打扮的男人等着,见他进来赶忙起身行礼,称呼他为:"左将军。" 卫玄挥退跟着的小厮,抬手请人落座,"于大哥辛苦了,这一趟走的可还顺利?" 那男人再次起身抱拳道:"幸不辱命。"随即由靴掖中抽出一个皮质夹子递了过去。 卫玄接了打开,眉眼间也看不出喜怒。 于连泰每次见他家将军做家仆总管的打扮都要在心中一再叹息,明明应是横戈马上的英雄人物却委屈在这里。听言先生说,将军竟然还要打理王府内女人们的事儿,这真是…… 真是累死了。 在送走了最后一个小丫头后,静言终于得以放开绷了一上午的劲儿。 头一件差事就算是办完了,虽说她这一招装聋作哑还不知收效如何,但至少面儿上算是太太平平的对付过去。 此时夏菱已经醒了,过来帮着收拾笔墨纸砚,笑着说:"姑娘先炕上歇着,过会儿午膳到了我再叫你。" 静言也不逞强,依言上炕,有小丫头殷勤的拿了几只软垫来给她垫着腰。 小几上摆着两样点心一碗茶,静言又让人拿来一碟橄榄,吩咐小丫头:"把大总管送来的账册拿给我瞧瞧。" 夏菱亲自送过来,想了想说:"依我看这桩事倒不急于一时。" 静言看着她笑了,"这一桩不急哪一桩才算急?没看见大总管和言先生都亲自送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么?" 夏菱叫小丫头搬来一个绣墩,坐在静言脚下一边慢慢的给她捶着腿一边说:"姑娘刚接手,许多事儿还没全交过来。不过细细算来,咱们西院无非也就那么点儿差事,如果姑娘下午还支持得住,我想着是该先走一趟厨房才对。" 接着就把西院后厨与库房的情形约莫讲了个大概。 静言抱着一只做成鲤鱼形状的富贵有余软垫,一边翻着账册一边听她说,不多时只觉得眼皮略有些发沉,"唔,所以下午是要去盘库么?" 夏菱点头,"正是。" 静言用手掩着打了个哈欠。 今天起得早,听丫头们呱燥了一个上午还得时时提着神儿谨慎言辞,现在这么一放松,确实是有些乏了。 炕上的软垫几乎把 她完全包在里头,真是舒服得不得了。 眼睛发黏,静言断断续续的说:"盘个库能算什么大事……怕是又要核对一堆的账册吧?你先容我眯一会儿……现下……听见账册两个字……就头疼。" 夏菱一看赶紧摇了摇她的手,"姑娘先别睡,你忘了今儿已经初三,再过十几日便是八月十五。年年咱们府里过中秋为了让王妃开心都要大办,这上上下下的事儿可多着呢!" 静言更抱紧了怀中的小软垫,迷迷糊糊的说:"都是什么事儿?你说,我听着。" 夏菱抿嘴一笑,看静言窝在垫子中间,瘦瘦的肩膀向里缩着,下巴顶在红艳艳的鲤鱼垫子上,又可怜又可爱。 轻声道:"罢了,姑娘先眯着吧。"以眼神示意小丫头拿来一条薄被,小心的给姑娘拢在身上,又朝旁边摆摆手,房里的小丫头们便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她自与夏荷两人守在外厅。 静言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睁开眼时先吓了一跳。一激灵坐起来,带得软垫"卟卟"的掉在地上好几个。 夏菱与夏荷听见动静赶忙进来。 夏荷捡起垫子笑着说:"姑娘做噩梦了?" 静言起得有点儿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嗯?没有。不是说要去盘库么?我竟睡过去了。来,把票册都拿上,咱们这就去瞧瞧。" 夏荷捂着嘴咯咯笑,"我的姑娘啊,您才睡了一刻,午膳还没用就过去?让王妃知道了还不罚我们伺候不周?" 静言抬手按着太阳穴,"第一天,什么都不懂,一上来又许多事儿堆着,是我太着急了。" 夏荷把垫子又摆回炕上,"不急不急,姑娘放宽心。姑奶奶也好,大总管也罢,都是看着唬人而已。其他管事都知道你才来,就算一时没做到也没人怪你。" 话是这么说,静言却知道万万不能以"新来的"作为借口。在她看来,借口这个东西就像个免罪符,用一次可以,用第二次也勉强,再三去用只会让人轻视。 她要想以后在王府踏踏实实的当管事,先期必然要吃些辛苦,早早把职责范围内的差事摸清楚了,日后才能太平。 喝了碗茶提神,又看了会儿账本,不得要领。暗想着既然有中秋节这个景儿得忙活,这些账目拖到八月十五之后再弄也说得过去。 又过片刻,开午饭。静言独自吃了,以消食为名特意于饭后在素雪庭中散步,只说想自己溜达溜达图个清静,打发夏菱等丫鬟赶紧去吃饭。 夏荷探头由窗户看了看弯着腰赏花的静言,扭回身夹了一筷子菜,歪头对夏菱说:"我觉得章姑娘很好。" 夏菱也停住筷子,笑问,"怎么好了?" 夏荷拨拉着碗中的米饭,"不狂,稳当,还体贴人,不像那位……" "吃你的饭吧!"夏菱赶紧用筷子头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又送过去一对白眼,压着声音说:"才来一天还不知道以后怎么着呢,现在你就捧她还太早。而且这话传出去就是给姑娘找事儿,你还嫌盯着她的人少么?" 夏荷挠挠头,"我是真心觉着她好。" 夏菱又翻她一眼,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那你记住了,若是真心为姑娘好就别在人前夸她,有人问就说还行,有故意逗你话头儿的,你就说这位姑娘话少,还看不出所以然来。如果是姑奶奶院里的人来打听,你就说章姑娘很笨,记着了吗?" "哦~~我懂了。" 夏菱看她憨憨的样子只是一笑,随即囫囵吞了最后一些饭菜,漱过口,拍拍夏荷的头,"好不容易赶上个好说话的,想以后过上太平日子可得把她保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棒棒糖的地雷,抱拳。 ☆、第九章 午后去西院后厨一行让静言大开眼界。 西院里有身份的女人不过王妃,姑奶奶,两位郡主和三位夫人。没想到为了伺候这七个女人却用着南北两套厨子,加上打杂采买的,粗算也有三十多人。 既然今日主要是盘库,原打算厨房这边看一眼就走,没想到夏菱硬推着她进去,静言只觉得自己像个戏班子里新上台的角儿,被逼着亮相儿,多少有些局促。 好在西院后厨用的全是女人,除打下手的小丫头们就是配菜掌勺的大娘。但看着这么多黑压压的人脑袋对着自己低下去,恭恭敬敬的称呼她为"章管事"时,静言心里还是跟擂鼓似的咚咚跳。 按礼数回了礼就想往出溜,无奈被夏菱夏荷一边一个架着,静言只能挺直腰杆笑着说:"师傅们且忙着,不用招呼。初初入府,日后还望诸位多担待些。" 管着厨房的大娘姓王,一张圆胖脸,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指着一侧小门说道:"里边那间是做各色饽饽面点的,专门有四五个女人张罗。咱们王府的点心从来不买外头的,眼瞅着到中秋,那边正打月饼呢,姑娘可要去瞧瞧?" 静言忙摆手,"不了,我去倒耽误师傅们做活儿。" 又被夏菱暗中揪着在厨房巡了一圈,只见里头光是炖物的锅灶就有五台,还有两个扣着木台的蒸灶。 王大娘解释道:"这是常备着的小包子小蒸饺,防着主子们一时想吃点心现做恐怕来不及。"说着揭开蒸屉,只见里头有南派的水晶皮子小笼包以及北派的发面儿饽饽,都是做得精巧可爱,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静言点头,"您想得很周全。" 王大娘眯着眼笑,"姑娘可夸错了人了,这与我无关,都是姑奶奶留下的老章程。" 静言看了她一眼,笑道:"是,姑奶奶是个有心人。" 王大娘还是笑,只是先前看着一团和气的圆胖脸上有些冷下来,"是啊,这么一心为人的姑奶奶就平白遭人冤枉,姑娘说说这世道。" 静言一听话头不对自然不接。现在她虽是所谓"西院管事",但终究只是一叶浮萍,肯定不会与这些王府老人硬碰硬。 故作惊讶,扭头去问夏菱,"冤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夏菱倒不含糊,上前一步,对着王大娘冷笑道:"可不就是世道变了么?我倒不知道咱们王府现下连一个后厨的厨娘都能议论起主子的事儿了。要不,我替您问问大郡主或是卫大总管,可是新添了这条规矩?" 也亏得王大娘变脸快,呵呵笑着又是拍手又是作揖,"哎哟我的菱姑娘,您可饶了我罢,我哪儿敢议论主子呢?" 夏荷也上来了,左手叉腰右手朝她鼻子上一指,"你不是议论又是什么?竟然说姑奶奶平白遭人冤枉?菱姐姐,要我说这个事儿正是应该回给姑奶奶听听。明明是王妃体恤姑奶奶多年辛苦,所以才请了章姑娘来帮着料理,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姑奶奶被冤枉呢?那按你的话说是谁冤枉了姑奶奶?又冤枉姑奶奶什么呢?" 说着又一挥手打断王大娘的辩驳,"行了行了,你那老嘴也蹦不出什么好话来,保不齐你那黑心眼子里怎么杜撰姑奶奶呢!你也不用急,我现在就去回了,咱们且看姑奶奶怎么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眼瞅着就是僵局,静言看见夏菱冲她使眼色,心里明白这是她让她站出来打圆场当好人。 当下便呵斥了夏荷一句,"不许跟大娘放肆!" 夏荷立刻收了气势退至一旁。 静言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小丫头无知,大娘也是无心,她明白大家都是一心为主子好,最后提了一句:"所谓各司其职,既然我蒙王妃与大郡主高看一眼请来管着西院,自是希望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做好自己的事儿就是了。" 王大娘垂着头,一个劲儿的说:"是,姑娘。是,姑娘" 静言又亲亲热热的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大娘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我心里自然明白谁是好的。" 王大娘点着头笑,"是是是。" 夏菱和夏荷对了个眼色,均是嘴角一翘。 该说的也说了,该拔份儿的也拔了,夏菱适时上前一步搀起静言的胳膊往出带,"这里烟熏火燎的,还请姑娘移步食料库。" 厨房里的人经过这么一出儿也都勤勤儿的送了出来,直到她们走出去十几步才回去。 出厨房不远就是整个王府后院的后罩楼。一长排,二层高,由东贯到西,中间被东西两院的院墙隔断,除了当做库房还是低等小丫头或小厮的居所。 管着西院食料库的是位寡妇,死去的男人原也是府中家奴。 夏菱与夏荷说明来意后,这位大嫂却没给静言什么好脸色,开了库门便抄着手站在门口,连句惯常应酬的话都没有。 夏菱先让人给静言搬来把椅子放在当院,只说库房里不干不净的有她们进去就是了。又由小丫头手中接过票本册子,脸上似笑非笑,一声令下,颇有些威风八面,"盘库!" 小丫头们齐声应了,人手一张单子,看这架势是早就预备好的。 静言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心中却苦笑。嗯,又是个碴子。夏菱催着她来盘库,果然没好事儿。转头看一眼那位大嫂,脸都白了。 唉~ 坐在院中晒太阳,肩头后背都是暖暖的。那位管库的大嫂依旧笔直的站在库房门口,廊子给她的脸打下一半黑影儿,另一半白里隐约透着青。再细看看,拢在袖子里的手也微微抖着。 静言转开眼,去看当院里的柏树。 有过往的小丫头们,一个个探着脑袋往这边看。因为静言才刚入府,许多没资格伺候在屋里的丫鬟还不认得她。看其穿戴很是简朴,可身边又跟着伺候的,一时也摸不清这位姑娘是什么身份。 有心眼儿多的,过来行个礼,讨个面儿熟,问一声:"姑娘好。" 有木讷些的,只是直着眼睛盯住她看。 静言觉得太阳穴上跳了跳,这是拿她当猴子了么? 好在这次带来的人手多,两盏热茶时分便清点完毕。只见夏菱手中捏着一叠单票,挺着胸脯抬脚跨出库房门槛,面上略带得意。 好,你总算出来了! 不等夏菱开口,静言先声夺人:"太阳大得很,有什么回屋说去。"说罢便起身自顾自的往回走。 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必然是丫头们追了上来。 静言心中有些气恼。这是明摆着拿她当枪使拾掇人。只是当便当了,没道理她陪着这几个丫头在院子里敲锣打鼓的耍猴戏给人看。多大的事儿竟要当着人前给别人下不来台?这些丫头! 夏菱在后头扬声叫她:"姑娘!姑娘!" 静言回头,没给好脸色,"我说的话没听见么?有什么回屋再说。" 夏菱紧走几步,看静言神色间透着恼意,顿时扑哧一笑,"姑娘,要回屋也是往那边走,您走错路了。" "嗯。"静言抿紧嘴唇,面上一红,"带路。" 素雪庭。 书案之上,一碗清茶。 书案之后,一位姑娘。 静言端端正正的坐着,面前摊着一堆画圈画点的单票,垂着眼睛吩咐:"你们先说,我听着。但要好好说,细细的说,这次我要听个明白。" 夏菱已经发觉情形有些不对,听了这话也不敢再提别的,中规中矩的把盘库结果一一道来,静言听她说一项便捡出一张兑票摆在旁边。 夏菱等人也不知这姑娘是按什么章程分拣的,总之一气说完后,先前散放的票子被分成了四叠。 静言抬起眼,神色平静,"除了夏菱和夏荷,其他人先退出去,我有些话还要细问问。"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但姑娘发话,也只能出去。 待到房门合拢,静言看着夏菱一笑,"光是听你报上来所差的数目,那管库的嫂子明天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但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过往的缘故,我想你们俩心里都明白,只我一个蒙在鼓里,那你们觉着这个事儿我会怎么做?" 夏菱咬了一回嘴唇,抬起眼,"奴婢不知。" 静言看着她,故意老调重提,"我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又不精于计算,那这些只好请东院账房给派一位先生来,咱们这一次好好 儿的算个清楚,谁也别跑。" 夏菱还未做声,夏荷先叫了一声:"别!" 静言抬了抬眉毛,"别?别什么?为什么别?" 夏荷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的,"姑娘……姑娘……" 静言不吭声,又垂下眼皮默默的喝着茶。 僵了一会儿,夏菱长长的叹了口气,"算了,我来说吧。姑娘有所不知……" "我当然不知!"静言眼神一凛,第一次在丫鬟们面前虎着脸皱起眉毛,"你们俩是什么时候进的王府?这些年肚子里存了多少掌故?又愿意透露给我多少?这些眼下看都不重要。我现在只问你们一句,想不想过太平日子?" 夏菱吸了口气,与夏荷异口同声,"想!" 静言点点头,"好,那我告诉你们,咱们三个现在就是一条藤上的苦瓜。之前的管事如何与我无关,我来这里并不是想拔份儿端架子,更没想过其它。既然跟着我,那我也有我的规矩,踏踏实实当差,不闲话,不惹事。我不管你们自己有什么盘算,但也别把姑娘当傻瓜。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你们再这样跟我摆迷魂阵,也别怪我秉公办事,谁的脸也不给留!" 这一席话摔出去,顿时屋里就静了下来。 夏菱夏荷不做声,静言更是能耗得住。比静么?她很擅长。 最终还是夏荷先绷不住了,小声说:"姑娘消消气,原是我们错了。" 静言也知道扬威立万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够的,有个台阶肯定要下,但她并不打算给她们一个痛快。好不容易发一次火儿,怎么也要把话说透了。 "哦?你们错在哪儿了?" "王大娘和秋嫂子这两个人平日里在我们面前张狂惯了,仗着与姑奶奶……" 静言一抬手打断她,"我今天不是要说这个。"悠悠一叹,"我是气你们俩看不明白眼前。" 夏菱神色一动,似乎明白点儿静言话里的意思,"姑娘是说我们不跟你一条心,不好好当差,却只顾着报复使手段?" 静言看着她笑,另起话头道:"旁的话咱们今日不提。我是想告诉你们,我虽然名号是西院管事,实质上我懂得什么?现下看是什么也不懂,但也终有一天会懂。我从'不懂'到'懂'的这个时间越短,咱们的日子就越好过,是非就越少,也对得起王妃和郡主诚心诚意把我请进来。" 摆手示意夏菱不要打断她,静言又说:"不管以前如何,出了什么事儿,在我这,只求大事化小。一个院子一群人,王妃不是把我请进来让我带着头儿折腾的。我只想由今天开始,咱们按部就班,以往的一刀切,秋后算账绝不被王妃所喜,你们说是不是?" 夏荷低着头说:"是。" 夏菱琢磨了一下,反问:"姑娘所说大事化小,最后可是要小事化了?" 静言一笑,"你担心我只一味和稀泥,明哲保身?那你太轻看我了。明明白白告诉你,化不了。若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化了也就化了,大事化成小的已经是给他们留了脸子,剩下的该如何自有王妃郡主定夺。" 夏菱眼睛一亮,点头道:"是,明白了。" 气氛缓和。 静言收起气势,又回到平日那温吞吞的样子,招手叫夏菱与夏荷到跟前,诚心实意的看着她们说:"你们两个是我的丫头,从今往后,咱们便好好儿相处。府内掌故还要你们来指点,办好差事是第一,人情世故也是第一,中间不外乎'权衡'二字。拿捏得好,整个西院都安生,真是闹得鸡飞狗跳,谁也不好过。" 夏菱和夏荷齐齐点头,"姑娘说的是。" 静言站起身拍了拍两个丫头的脸蛋儿,压低声音说:"以后行动做事要有个规矩。损人利己的是自私,损己利人的是菩萨,损人不利己的,那就是为了看旁人笑话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傻瓜。记住了吗?" 夏荷歪了歪头说:"那姑娘必然是菩萨。" 静言噗的一笑,"错,我可没有当菩萨的度量,这三条都是我所厌恶的。" 夏荷奇道:"那姑娘为什么要说这个?" 夏菱却想明白了,看着静言说:"姑娘是要我们'本分',对么?" 静言先到小炕上坐稳,抓来一堆垫子舒舒服服的靠着,这才说:"然也~" 总算是把话说开了。 其实静言第一步所求只是身边的两个大丫头别跟她起异心。王府这么大,主子下人一大堆。且不说那几个居上位的女人,单说这些看着不起眼的家奴,哪一个不是上三代就在王府中扎了根的? 她现在既来当这个差,赚这份银子,自然要先收一两个可以说话的人。不求知心,只求能有一说一,她就心满意足了。 夏荷忽然扬起一脸憨笑,"姑娘刚才说咱们三个是一条藤上的苦瓜,又说不让我们拿你当傻瓜,原来咱们都是瓜。" 静言抱着一个软垫看着她说:"装,接着装。" 夏荷一愣,"啊?" 静言闲闲的撑着下巴,"刚才在厨房也不知道是哪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把王大娘撅得一愣一愣的,现在又来装傻充愣,我看她还能装到什么时候?夏菱,拿些点心来,咱们看戏了。" 夏荷又愣了一会儿,撇撇嘴,"姑娘好眼力。" 夏菱笑着点了点夏荷的鼻子,"这回可栽了吧?" 两个丫头在旁边说笑,门外还不知道多少耳朵听着。 听墙角不新鲜,适才静言一番话故意说得颇为冠冕堂皇,即便传出去也无妨。 自进府就提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当管事,总得有自己的人,能听话且不添乱就行。眼看八月十五的大节日就要到了,先收两个帮得上的才好应付啊。 作者有话要说:咳,闲话一两句。 这个文走剧情线和感情线,现在只是冰山一角,后面慢慢来吧……抱拳。 ☆、第十章 筑北王府的中秋节是个大日子,对其重视的程度不亚于过年。一是因为王妃爱热闹,二是北疆有"入秋便是冬"的寒冷气候。 每年一过八月十五,再大半个月就要变天。先是秋雨,遇上冷的年景,树叶子还没落光,第一场雪就来了。 只要一开始下雪,北疆全境就进入猫冬的日子。庄户上的人每日里走亲串友,盘腿上炕打打小牌或者漫天闲扯。城里的人也都轻易不出门,许多商铺甚至在大雪来临后关门歇业,只余酒肆客栈还开着,迎送过往行商。 以静言的见识来推算,就算是热闹也无非在十五那天摆上香案,供奉日月神,至多再有些歌舞助兴抑或赏月吟诗这种雅致的。所以先前即便有夏菱提醒,也并未太放在心上。 可一连多日,王府内众丫鬟小厮们从早到晚忙进忙出,东院的男人们更是往来频繁。动辄在廊下园中遇见卫玄或其他管事,带着小厮步履匆匆,简直让她看了个眼花缭乱。 位于王府中路后院的大戏楼早早被清扫得纤尘不染,先是一家有名的戏班被请进来,于是镇日吹拉弹唱,闹闹哄哄的先开了一天戏。 这是给王妃过目中不中意,如果王妃点头说好,这班子才算定下。待到八月十四开始,一连三天大戏不断。 再后来,又请了演灯影戏和杂耍的。 卫玄亲自带着这两套班子里的女人们到西院,让静言安排她们吃住。 经过这十来天的熟悉,静言已不那么羞于见青年男子了,也可说是被这古怪的王府规矩历练得见怪不怪。 站在素雪庭正房门前,让夏菱与夏荷把人都安顿到后罩楼畔相连的小跨院里。 卫玄问:"那院子空了许久,可收拾好了?" 静言点头道:"昨儿你差人送了信儿我便让丫头们过去拾掇好了。"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大串颇有官家气派的钥匙递给夏菱,又吩咐多跟过去几个小丫头,看着若有铺盖不够的再回来领。 夏荷又问了几句餐饮上的安排,这才带着人离开。 卫玄见一切都办得妥当心里很满意,等这乌泱乌泱一群女人去了,看向静言又叮嘱道:"让小丫头们多注意着些,这些惯于走江湖的艺人最是手脚不干净。" 静言抬起头,现下也能大大方方的回视了。只是与卫玄并排站着,这么高大的一个人,把她完全拢在影子里,还是有点儿拘束的。 "过完中秋这些人就出去了么?" 卫玄想了想,眉峰微皱,口气中到听不出喜怒,"未必,如果有王妃喜欢的,留下过冬也不是没有过。冬季长,王爷很愿意给王妃找些乐子解闷儿。" 静言点点头,想起前两天王妃叫她去闲话家常,聊得晚了,正遇见王爷回房。王妃顺势跟王爷提了提:"这便是文笙请来的章家姑娘。" 静言见了礼,王爷也说了几句场面话,叮嘱她王妃温柔,西院的事儿让她多上心。 王妃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软,调子平平的甚至听久了会让人昏昏欲睡。但无论她说什么王爷都是认真的侧耳倾听,对王妃某些异想天开的主意更是百般纵容。 静言偷眼去看,只见那般威严的王爷对王妃只有满眼柔情。 这是多么恩爱啊。 再看现在请了这么多戏班子,这么大的排场,却只是一个男人为了让自己的女人开心…… 静言心底忽然泛起一层女儿家的甜蜜。嘴角不由微微翘起,能亲眼见到王爷王妃这样的神仙眷侣,连带她也觉得很幸福。 卫玄看着她的样子勾起嘴角,"果然还是小姑娘,听见有戏班子留下就傻笑。" 静言一愣,赶紧收敛了神色,面上微红,"不、不是因为这个。" 卫玄更觉得有趣,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静言扭开头,清了清嗓子,"请问大总管还有什么吩咐么?" 卫玄自话说出口就有些懊悔,只因这语气里带着的调侃。他历来是严肃惯了的,便是和最相熟的兄弟也不会轻易说笑,更不用提对女人了。 当下也是略有些尴尬,想分辨几句,只恐怕越描越黑。瞬息之间,更觉得自己今日太过轻浮,偏偏她又是家教严谨的姑娘。 卫玄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绷起脸子,"也再没什么。之前你做得很好,我听夏菱说各处都嘱咐到了,这便足以。只需多留神外来的那些人,尤其要盯住了厨房。" 静言随口说:"哦?怕有人偷吃?" 卫玄拉下脸,顿了会儿才说:"是防着外人在饮食上做手脚。" 静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虽难免偶有差池,但西院的差事果然如夏菱曾经说的并不多也并不杂乱。过家之当的,哪一户不都是这般琐碎小事,在王府中不过是人多些而已。 静言只用了五六天便对差事上了手。 每日早间素雪庭是最热闹的,各院的丫鬟,各处的管事都来领兑票。等该发的发了,该结算的结了,静言就带着夏菱夏荷去清点一遍各色物品。 这也是静言进来后唯一立的新规矩,一日一盘库。如果有对不上的,也可以及早发现,免得像以前一月一盘总会有人趁乱混水摸鱼。 然而这条规矩可真让各处的丫头们吓了一跳。原本都还指望新旧管事交接,以前的老账估计也没人找了,还恨着没多占些便宜,没想到这位姑娘比猴儿还精。 听素雪庭的小丫头说,章姑娘算盘打得像账房先生似的那么利索,只七八天便把以前的账目重新清点完毕。 于是素雪庭又出了个新景色。天一擦黑,晚膳过后,必然有鬼鬼祟祟的人影子摸进来。 静言只管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案后,也不问那些丫头大娘拿来的小包袱都是什么,只是笑着请人家喝茶。 这茶谁还敢喝? 等人走后,夏菱与夏荷笑得滚在小炕上起不来,静言只是摇头,让小丫头拆开包袱清点。 真是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大到衣料,小到针线荷包,竟然还有两条咸鱼! 静言立刻捂着鼻子躲到里间,一叠声的叫小丫头:"快扔出去!臭得很!" 当天晚 上也不知用了多少南域的好香料才盖过去那味道。 还好后来也没什么人来了。静言吩咐人把东西都归拢,一一回库,虽还有些没对上的,也不过是小事,放人一马,得过且过。 终于到了中秋当日,王府中路惯常摆大席的福殿早就被装点得焕然一新。鲜花,鲜果,簇新的幔子,华贵精致的屏风。 当院里一早就摆上了三尺阔七尺长的大供台,金丝樟绒的台布边沿缀着流苏,垂垂的一直拖到地面,台上供奉着日月神以及各色供品。 静言带着夏荷站在廊下看热闹。只见东院后厨的面点师傅很神气的站在院子中央指挥四个小厮,"慢着慢着!留神脚下。" 小厮们抬着一只偌大的木盘,盘上是九层的月饼塔。那饼皮子的面粉里掺了糖浆蛋清等物,于日光下油亮亮的,煞是诱人。 夏荷咽了咽口水,"也不知今晚赏的匣子里有什么好吃的?去年的五仁儿月饼做得极好,我和菱姐姐都喜欢得很。" "匣子?"静言偏过头询问。 夏荷一笑,"咱们王府逢中秋节王爷和王妃必会赏赐全府上下一人一盒点心匣子,一套干果蜜饯的攒盒以及新衣新鞋。这一项历来都是东院的人来操办,姑娘不知道也是自然。" 竟还有这种好事儿?虽然府中所供吃食样样都是美味精巧,但静言每每吃下一口都会在心中遗憾这般美食母亲与嫂子却吃不到。 如今听夏荷一说心中便盘算着,得到东西明日就托门上小厮给送回家去。虽是佳节已过,但至少能让家人一饱口福,也算做她在这团圆节日对母亲稍尽孝心了。 终于等到太阳落下。天公作美,晴朗无风的秋夜里,抬头可见月朗星稀。 这是静言第一次在福殿内用膳,也是第一次见全了王府中人。 也许是武将王府豪迈不拘,也许是节日应景,殿内一共两席,不分男女。筑北王全家自占一席,另一席上便是府中有身份的管事。 静言一见要与男子同席便僵在门口,正想着寻个因由避开却被大郡主一眼看见了。 郡主亲自过来拉她,已在下席落座的卫玄言重山等人也纷纷起身,静言顿时觉得自己好似矮了下去。在十几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眼神注视下,怎么走到桌旁,怎么坐下的都不知道了。 待到她僵僵的坐了许久,有人在旁边打趣说:"章姑娘好大架子,王爷敬酒都不理会么?"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匆匆举杯,只见满桌的管事都看着她笑。 哪里有王爷敬酒?!分明是旁人逗她玩儿的。 静言眼里烧起两朵小火苗,扭头去看那骗她的人。 言重山眼睛弯弯嘴角一勾,"姑娘消气,重山这厢赔罪还不成吗?"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斟再饮,竟是一气自罚三杯。 他来这么一手倒让静言一下不知如何应对了。 此时,卫玄的声音自左手边响起:"别搭理他,这是他自己馋酒了。" 静言又僵住,好在卫玄一言惹得桌上管事们轰然嘲笑言重山贪嘴,到也没人再注意她。 轻轻呼了口气,暗暗提醒自己可不能再这么呆呆的。虽依然低着头,却终于回神。仔细去听周围人的交谈,有什么人问她话也能立刻反应过来。 只是一想到被卫玄和言重山夹在中间,浑身就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大库许管事对静言印象很好,觉得这姑娘心细又稳重。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不片刻就看出姑娘的局促和不安。暗想她这岁数的女孩儿脸皮子最薄,又没见惯大世面,一时尴尬也是正常。但身为王府西院管事,不能一直这么小家子气,该应酬的总要习惯才好。 思及至此,许管事举起酒杯送上吉祥祝福,更是当桌赞了她几句。 静言双手持杯谢过,说了些谦虚的话便以袖掩着喝了。抬眼时看懂许大叔对她的爱护和鼓励,又受到桌上其他管事的友善对待,终于鼓起勇气敬了众人一杯。 言重山爽朗一笑,"好姑娘。" 碟子里多了一颗虾球。 卫玄说:"多吃些。" 静言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卫玄态度坦荡,眉宇间只有一片正气浩然。 "谢过大总管。" 说话间正好上来一味烤鹿肉。桌上男多女少,静言想着只有自己年纪最小,又是新来的,她不善于卖弄口舌,但饭桌上又怎能少了交际应酬? 于是便大着胆子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刀具肉叉,原想表现得大方些,替桌上管事们布菜,不想那鹿肉烤得极有弹劲儿,一刀下去便是卡死。 左侧传来轻笑,卫玄说:"我来吧。"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害她丢人的鹿肉看着硬,没想到吃起来却很香。尤其刷了蜜的外皮被炭火熏烤后,微甜中透着股松木香,真是无法言表的美味诱人。 卫玄发现静言喜欢吃便亲自动手又割了一块送到她碟子里。 言重山也笑着说:"吃着可还习惯?这是咱们王府的招牌老菜,你喜欢以后让后厨去做便是了,反正即将开始秋猎和冬猎,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各色野味。" 一旁的管事听了问道:"这是世子前几日猎来的鹿吧?" 言重山答道:"是。听跟着的侍卫说,世子好箭术,于马上开弓一击命中。且这次进山除了鹿还猎到几只猞猁狲,说是等皮子熟好了孝敬王妃,还捕了一对松鼠给小郡主,其余诸如雪兔之类更是猎得无数。" 桌上众人纷纷赞世子好箭法,有孝心云云。 静言听了这些闲谈不由得向上席看去。 只见王爷居中,王妃和姑奶奶分别在侧。夫人们依次坐在姑奶奶下首,而王妃身边排下去则是两名青年和两位郡主。 这一桌子人真是漂亮,无论哪一个都是或美艳或俊朗。其中看上去年龄稍长的青年必然是大世子了,五官与王爷十足的相似。另一位是安夫人所出的二公子,亦是取了王爷的眉眼,只在脸型口鼻上像足了夫人,平添一分斯文俊俏。 美人谁都爱看,静言也不例外。悄悄的一个个看过去,觉得还是大郡主最美。比小郡主的娇俏多了端庄,比王妃的艳丽多了飒爽。 此时也不知小郡主说了什么,大郡主和世子都笑起来,兄妹二人的笑容竟有八分相似。 静言想起自己的哥哥,曾经,娘说她和哥哥也是很像的…… 正是一丝忧愁爬上心头。 卫玄看她许久不曾夹菜便小声关照道:"不合胃口也无妨,这种席面无非应个景儿。一会儿院子里要摆灯影戏和杂耍,府中的月饼很不错。" 这句体贴来得太巧,静言只觉心中一暖,振作精神回以一个微笑,"谢谢大总管。" 卫玄一笑没言语,神态是少见的温和。 刚才静言的情绪他都看在眼里。想着今日是团圆节,小姑娘却独自在王府,有家不能回,心底不由泛起怜爱。 酒过三巡,院子里的戏台已备好,桌椅摆放停当,各色花灯火把纷纷点燃。 王爷起身,挽着王妃的手率先步入庭院,接过小丫头拿来的斗篷给王妃披上。 戏班子的班主递上戏单,王妃点了开场后交给姑奶奶。 两名壮汉手持火把站在戏台两侧,只见其鼓起腮帮子运足了气,突然猛的朝火把一吹,两条火龙应声而出。 待火光敛去,一名身姿窈窕的戏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台上,转身亮相,众人轰然叫好。 筑北王府的中秋节这才算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请假条】 明天周末,答应了正太带他出去玩儿,停更一天,周日恢复更新。 抱拳~ ☆、第十一章 戏已唱到第三出,台上一个扮相儿俏丽的伶人咿咿呀呀的唱道:"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 静言正听得有滋有味,却有小丫头们给每人面前摆上一只小盘,盘内有大大小小精巧的器具,诸如小锤子,小钳子,小剪子,小镊子等,皆是银质。 这是吃螃蟹的吧? 静言按捺住好奇,先去看旁人是怎么用的再说,免得露怯。 这次看戏除首席是王爷王妃并姑奶奶三人一席,其它均是双人席。静言扫一眼与她同席的顾夫人,又看了看旁边孔夫人和安夫人一席,都是泰然不动。 又过片刻,丫头小厮们纷纷端着一只只小笼屉上来,揭开一看,里头是两只用苏子叶包着的螃蟹。等伺候的人打开叶子包,一股鲜香扑鼻而来。 静言低头去看,只见展开的苏子叶上一公一母两只螃蟹被捆成八脚攒心,四四方方的。此时丫头小厮都退了下去,另有各人贴身的丫鬟上来伺候着。 夏菱手脚很利索,三两下就剔出一壳蟹黄儿。静言就着香醋姜汁吃了,果然鲜美。但也只吃半只便摇头示意不要,因为身边的顾夫人连尝都没尝,再旁边安夫人那席也是不动。 糟了,不会王府吃螃蟹还有规矩吧?怎么大家都不吃呢? 静言正担心,夏菱矮身伏在她耳边说:"姑娘不用在意,咱们府中的人历来不爱吃螃蟹。这玩意儿不过是京城中达官显贵们带起的风气,咱们就是应景儿而已。" 顾夫人也听见了,扭头笑着说:"寒性大的姑娘家少吃为上。你若是喜欢吃也无妨,多喝几盅酒,多沾些姜汁便是。" 静言点头谢了夫人的关照,那顾夫人依然笑着,声音忽而高了两调儿,眼睛往斜里一扫道:"咱们这边不比南方,有的人只一味去学京城里的文雅,却不知地域不同倒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话是必然不能接的,静言赶紧抓了块月饼吃,堵上嘴。心里却想着:都说顾夫人整日吃斋念佛,怎么她这佛念来念去,竟练出指桑骂槐的本领?果然传闻不可信,什么人什么样还得自己亲自去品才行。 台上已是戏过三出,却不见再开新本。 原来福殿前院所搭的这个是小戏台子,只为让王爷王妃饭后乐一乐而已,等拉上幕布就可以用来演灯影戏,真正要看大戏还是得去后头的戏楼。 此时卫玄亲自来请,说戏楼处已一切安排妥当。 王爷与王妃正要离席,突然二公子上前两步低低的说了些什么,而后姑奶奶竟笑了起来,摸了摸二公子的头道:"好孩子,难为你费心。" 静言一时不明就里,却看二公子恭恭敬敬的退后几步,一抬手,早就在廊下等候的小厮们齐齐上阵,不片刻当院中桌椅就撤至一旁。 又有小厮抱来柴火等物堆在空场中,浇了油,火把一撩,火光砰然蹿起,竟是好大的篝火! "这是……"静言歪头去看一直挽着她胳膊的夏菱。 "是要跳舞。" 冲天的火光映得人人脸上亮堂堂的,夏菱眉梢眼角的兴奋毫无隐藏。静言还想细问时,却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幽幽乐声。 细细听来,那乐器颇有些古怪。不是筝,不是琴,悠扬中带着奔放,弹拨间似有沧桑。 好奇心大盛,又不敢问。因为自这乐声响起,院中众人竟都静悄悄的,连王爷也是直直的站着倾听。 忽然一道嘹亮的歌声冲破云霄,一时浑厚,一时高亢,竟是外族的调子与唱词,怪不得听着别有风情。 二公子一直站在近篝火处,此时有小厮上前为他戴上一顶黑绒圆筒高帽,帽檐处还别着一支孔雀翎子。 装扮停当,二公子抬手双击掌,顿时由小戏台后跑出十几个同样带着高帽身着异族服饰的青年,人人手里还拿着一面手鼓。 这些青年围拢在篝火旁,面冲着众人单膝跪地。 此时那独唱的歌声悠悠,却是逐渐低沉下去直至无声无息。二公子敲响手鼓唱了起来,天生一副好嗓子,唱得婉转低回,就好似年轻的小伙儿在情人耳边呢喃。 静言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姑奶奶满脸陶醉面色绯红,顿时莫名惊悚。 夏菱看见静言瞪得圆圆的眼睛,压低声音笑着说:"姑娘莫怪,这是蒙州莫伊族歌颂月亮女神的歌谣。" 唔,原来如此。但,为 何王府中人会通晓外族语言?还要在中秋唱起莫伊族的歌谣?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那些青年也打起了手鼓,一起与二公子高声合唱,并围着篝火且歌且舞。静言更惊悚的发现,一个俊朗的青年向姑奶奶伸出双手,然后…… 然后姑奶奶真的去跳舞了!紧接着王爷也被拉了进去,大世子与小郡主也上阵。有三名青年围在大郡主身边,单膝一弯,一边唱着歌一边目光灼灼的盯着郡主看。 大郡主爽朗一笑,那笑容在火光中美极了。 "哼,好懂事儿的二爷,只可惜他身上没有一滴莫伊族的血,这么勤勤儿的也真难为他了。" 顾夫人的冷哼和嘀咕静言都听在耳朵里。心中一凛,在如此热闹的歌舞场面中还能听见,可见她并不是无心嘀咕而是故意说给人听的。 装着专心看歌舞,不着痕迹的往左侧让了两步。只听大郡主高声笑着说:"今日过节,大家不必这么拘着,都唱起来跳起来!跳得好的有赏!" 嚯!王府中竟可以主子和仆人同歌同乐? 静言茫然的去看夏菱,却看到这丫头满脸跃跃欲试,甚至脚下已经跳了起来。 突然又听大郡主高呵一声:"小伙子们听令!" 立刻有青年从四面八方轰然回应:"在!" "把夫人们都请下来,要是谁请不动就等着吃我的鞭子吧!" 看见大郡主的眼神往这边一闪,静言立刻缩到廊下暗影里。让她看看热闹当然好,但万一让她也去跳舞,实在是……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只听那边大郡主点着名儿叫她:"章姑娘呢?" 这还了得?!在人前提着裙子扭腰转圈?她可没这个胆量。 恰好夏菱回过头,静言赶紧摆手,夏菱一笑,点点头,冲与游廊相连的角门使了个眼色,静言立刻贴着墙溜了。 出了福殿配院,欢笑之声犹在耳畔。 怕被进出的小厮丫鬟看见,但一时也没想好要去哪儿,干脆沿着回廊漫步,欣赏满月下的庭院。 北疆之秋已经没有虫鸣,夜间的花木被月光镀了层银,空旷中除了寂静之美似乎还掺着些诡异。静言忽然站住,想着不能漫无目的的乱逛,万一有人问起,实话实说怕传到大郡主耳朵里去,凭白找麻烦,胡乱找个借口搪塞,又显得鬼鬼祟祟。 来了王府十几日,已经大概知道姑奶奶为何会放下西院管事的权利,前一任手脚不干净,她更是得避嫌才对。 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脚下一转,往西院后厨方向走去。 及至将要到厨房,静言又慢下了脚步。 虽然这些日子里她从未打听过王府内的人际是非,但身边丫头们那些看人下菜碟儿的眉高眼低除非她是瞎子,又怎会看不出? 每日里素雪庭往来的人虽多,但一码一码的分得很清楚。夏菱与夏荷时不时的敲边鼓,暗示后厨和管库的与姑奶奶最亲近,往来最"密切"。 好一个最密切啊。 天下但凡与"库"沾上边儿的差事,即便是个小丫头手里也有些旁人没有的实权。更不用提西院的女人们还都挑剔,动辄做好的饭菜不中意,原封端回来另外单点,于是采买便又是一项肥差。 如果现下自己这般贸然进去,里头那些厨娘以为她是为了显示勤快还好办,万一想岔了,以为她图着什么来了,那可真是一头脏水淋下来,说都说不清。 正犹豫间,忽见廊子里远处走来几个人。远远地看着像是男子,静言立刻往亮堂的院子里拐了过去。 "章姑娘?" 竟然是大总管。 "你怎么不在福殿那边?"卫玄说这话时已经走至近前,离着五步远停了脚步,身后还跟着四个侍卫。 "我……我尝到一种青丝玫瑰馅儿的月饼,好吃的不得了,但那边撤了桌子,所以就过来厨房这边问问还有没有。" 卫玄抬了抬眉毛,眼神在她脸上停了一停才说:"那边跳过月神舞就该去后头的大戏楼看戏了,这一唱差不多要通宵。福殿的院子里等人散了会摆灯影戏,还有杂耍的。这两处不论哪一边都会再摆零食点心。" 说着卫玄一转身,抬手的姿势似乎是要吩咐身后的随从送她回去。 静言赶紧打岔:"大总管在巡夜么?怎么不过去乐一乐?" 卫玄僵了一下,微微侧过脸,略高的眉骨把眼睛挡在阴影里,但依然很亮。 静言垂下头,有些尴尬,不着痕迹的退了一小步。 "我是想让兄弟们能过个安生的团圆节。" "大总管真是有心人。" 静言说完这话忽然听到微不可闻的喷笑声,眼角一溜,发现跟在卫玄身后的一个侍卫眉毛都快飞起来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 抬头再去看卫玄,似乎也有点儿尴尬。 突然静言就明白了。 这家伙!难道也和她一样是为了躲避被拉去跳舞才找个差事当借口么? 一时间几个人就这么愣愣的在当院里站着。 静言觉得这么傻里傻气的很有趣,噗嗤一笑,坦诚说道:"其实,我是不太喜欢热闹,福殿那边……不如这边清静。" 卫玄点头,"我也是。" 那个笑出声的侍卫突然插嘴说:"章姑娘不是要去讨月饼么?干脆多讨些来。我们被迫跟着大哥巡夜,没有歌舞看,总得给补一顿宵夜吧?" 卫玄眉头一皱,训斥道:"放肆!" "大总管不要斥责他们,巡夜当差想吃些点心也不算什么。"静言破天荒的没在青年男子面前羞怯。也许是因为今天恰逢佳节,也许是适应了府中不那么严格的规矩? 懒得细想。 而且,帮巡夜的侍卫张罗些糕点,这个理由进厨房更妥当。 看着静言脚步轻快的走向后厨,要点心吃的侍卫说:"这姑娘心地不错。" 卫玄却笑了起来。 心地不错?她是巴不得现在有点事儿忙着,免得被抓去跳舞才是真。 "大哥,你笑什么?" 卫玄立刻又绷起了脸,"笑你嘴馋!" 厨房里忙完了席面儿后,此刻正是一帮子厨娘聚在一起吃喝,猛的见静言进来都有些慌张。 静言权当没看见那坛被踢进案子下的老酒,只说是大总管带人巡夜有点儿饿了,要弄些点心给他们吃。 管厨房的王大娘适才被敬了几杯,圆胖脸上红红的,一听赶忙跳起来张罗。 嘴里嘟嘟囔囔:"可要下几碗面么?不不,这儿有现成的蒸饺和饽饽,大总管真的在外头么?姑娘可问过总管喜欢吃什么?" 静言一笑,"青丝玫瑰月饼。" 这些厨娘真不含糊,静言交代完,只片刻的功夫就张罗出四样点心,四样蒸食,四样小菜并一大碗热汤。 王大娘特意出来跟卫玄行礼问安,又说了几句应节日的吉祥话,而后便一个劲儿的请大总管和侍卫们进厢房里歇歇脚。 "我让小丫头在屋里都摆好了,您……" 卫玄抬手打断,"我们有差事不能多耽搁,你只管拿些糕饼来即可。" 王大娘笑得眉眼弯弯,"哎哟我的大总管,总不能让您站着在外头吃吧?" "那就麻烦你把桌子摆在当院。" 王大娘还想再说什么,但一看卫玄浓眉微敛立刻没了声音,点头哈腰的去了。 静言站在旁边看着,等她进了厨房才问:"怎么不进屋?这里有过堂风,呛着了不好。" 卫玄看她一眼,"那你刚才为何迟疑许久也不进去?" 静言偏开头,看着一丛还未凋谢的月季,答非所问,闲闲的说:"起露水了。" 过了一会儿,卫玄说:"时时注意着避嫌,与下人不太亲近都是对的。但也无须太在意她们。你是什么身份?什么事儿都只是心里有,别人就当你好欺负。" 静言不是很赞同他的说法,但即便有一肚子的主见,卫玄也不是个可以倾诉的人,更不应该反驳他。 当下只是点头说:"是,我记得了。" 王大娘果然遵从卫玄的要求,带着小丫头在院中摆了桌椅。 卫玄扫见那一碟子青丝玫瑰的月饼不禁勾起嘴角。这不是刚才某个姑娘说最爱吃的么? 忽然心中一动,抬眼去看规规矩矩站在旁边的静言,转头吩咐厨娘:"给我装两个上等的月饼提盒。" 男人吃饭就是快。不,是武夫吃饭就是快。 静言看着这五名男子风卷残云似的不由感慨:东院每年要花多少银子在吃食上啊! 一时吃毕,卫玄故意当着厨娘的面儿对静言一拱手:"多谢章管事费心。" 静言也算反应够快,回礼道:"都是王大娘操办的。" 卫玄冲厨娘点点头:"劳烦大娘了。" 王大娘喜笑颜开:"不敢不敢,应该的。" 卫玄不再理会她,径自让侍卫提着月饼盒子,对静言打了个请的手势:"我们护送章管事去大戏楼。" 唔,看戏还是不错的。 静言顺从的跟在卫玄身后,行至西院与中路相连的长廊,忽然听卫玄说:"如果由侍卫驾车速去速回,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往来你家与王府一趟。" 啊! 静言猛的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瞪着卫玄的背影,"我……你是说,我可以回家?" 卫玄回过头,冲其中一个侍卫打了个手势,那人便先行离开。而后才看向静言说:"半个时辰。两刻用做往返,两刻与家人团圆。" 又指着提月饼的侍卫说:"他叫三虎,去备车的是七虎,自有他们俩一路护送,你不要声张便是了。" 静言下意识的双手按在心口,她可以回家!可以去看母亲和嫂子了! "多谢大总管,多谢!多谢!" 这样一叠连声的谢,让卫玄有些局促。 拉下脸,又是眉峰微皱,"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行了,快去吧!" ☆、第十二章 静言万万没想到能在中秋之夜与家人团聚。 虽是在一个城里,但王府那高门深院,进去了轻易出不来,在外头的,等闲人也不放你进,更不用说家中的寡母和寡嫂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这十几日的离别竟宛如分开了许久,身上自进了王府便绷着的弦儿也终于能完完全全放松开来。静言微笑着与大嫂一同坐在母亲身边,听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絮叨 当娘的必然是担心自己的闺女,衣食住行,一样样细细的问。 而做嫂子的也是离了这素来亲厚的小姑,心里便像被挖去了一块儿似的,空落落的。 可相聚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想说的话又太多,竟成了你一句我一句各说各的,乱成一片。但这乱,也是舒心的乱。 等到老管家进来说"外头候着的爷请大小姐回府"时,章夫人才不舍的放开静言的手。 分别最是惹人心酸。 静言勉强笑着说:"这一次能回来是大总管格外关照,临时起意太仓促。但我问过府里的人,王府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惯常下人们也可半年一期回家看看。我刚去,不好太张扬,等以后熟了,保不齐隔三差五的就跑回来呢。" 章夫人历来是女儿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顿时满心欢喜的期待着自家闺女在王府站稳了,能时常回来瞧一眼,她便心满意足了。还想再嘱咐两句,却先咳嗽起来。 静言赶紧替母亲拍着,卢氏递上一碗温茶。 但也不能再耽搁了。 秋夜露水重,静言不让母亲出房门,怕又惹起她的哮症。最后是卢氏把她一直送到大门口,站在门槛内默默的看着她上了马车。 一路疾行回到王府,已是几近月上中天。 夜间王府西院各门上都落了门闩,只有东院留着一处角 门进出。静言跟在侍卫身后,好奇的步入东院。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边儿,夜间即便有灯火也看不太清,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但与自家那死气沉沉的小院相比,王府里显得是那么豁亮,人气足足的,处处都透着富贵安详。 忽然想起晚上顾夫人那些冷嘲热讽,静言实在是想不透这人怎么这么不知足呢?能活得富足安逸还不够么?如果母亲和嫂子能过上这般日子,哪怕只有一半的富贵,也必然每日都快快乐乐的。 正想着,走在前头的七虎突然猛抬手挡在静言身前,向远处高声呵道:"谁?!大半夜的鬼鬼祟祟,站出来!" 三虎也上前一步,单手一拎就把静言甩到身后。 脚还没站稳,静言就看见三虎垂着的左手里反扣着一把匕首,月色之下泛着幽幽寒光。 这是怎么了! "是我!"一道有些恼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静言又眼睁睁的看着三虎跟变戏法的似的手一晃,匕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虎向前一抱拳道:"原来是二爷。" 静言由三虎身侧偷眼看去,辨识了半天才模模糊糊的看到不远处一块青石假山旁站着个人,随着那人的动作,帽子上一根孔雀翎子闪了一下。 只听二公子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是巡夜么?" 三虎答道:"正是。" 静言缩着肩膀尽力把身形隐在三虎身后。幸亏这侍卫人高马大,不然被二公子看见问起来可怎么办?深夜里一个姑娘和两名侍卫游荡?据实以告又会把大总管私放她回家的事儿捅出去,怎么对得起人家一片好心? 还好二公子只是又问了几句便走了,静言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谢天谢地。 七虎扭过头笑着说:"姑娘怕什么?他才不敢过来呢。" 咦? 三虎也是一笑,"二爷故意跟我们扯那几句就是放相好的遁走,没看那假山后一条影子飞也似的溜了么?原来二爷还喜欢这个调调儿。" 相好的?调调儿? 静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轰的一下涨红了脸。 此时他们正站在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上,隐约还能听到府院深处传来的阵阵锣鼓声。 三虎见静言僵着不说话,也觉出刚才自己说的话很不妥当。他们平日都是跟在卫玄身边,很少接触西院的女人们,言辞间有些鲁莽轻浮也是难免。 一时尴尬,挠了挠头说:"姑娘是想去听戏还是想回房休息?" 静言压下情绪问道:"这戏真是要唱个通宵么?" 三虎答道:"也不一定,还要看大郡主的精神头儿。往年都是她带着闹,但只要大郡主回房,班子们也就都撤下了。旁的人都是随意,想听就听,乏了就回去歇息。" 静言点点头,"好,那我便回房了。" 王府虽无太多繁缛的规矩,但夜间男子去西院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们一行是卫玄临时放出去的,一时没想周全,现在连个接静言的小丫头都没有,黑漆漆的院子让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姑娘独自行走,三虎和七虎都有些犯难。 静言听了一笑,先谢过两名侍卫的关心,又谢了他们深夜接送的奔波,这才说:"二位无须担忧,我只沿着大路走,不抄小道,自然有灯火。" 三虎还不放心,直说要找个小厮到大戏楼或福殿那边叫两个丫头过来打灯笼。 静言忙制止了,"你忘了大总管吩咐别声张么?"又是再三保证之后,三虎和七虎才把她放了。但直到静言走出去好远再回头时,还能看到两人站在西院垂花门外的身影。 其实这些侍卫只是粗鲁了些,人还是很好的。 一路回到素雪庭,估摸着丫头们都睡下了便轻手轻脚,未曾想正房中竟然灯火通明。 等在外厅的小丫头一看静言回来了,立刻喜笑颜开的说:"姑娘快屋里去吧,可有不少好东西呢!"说罢便拉着她进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静言刚想问却随着门帘子一挑,满眼都是华贵的绫罗绸缎。 正在房中指挥着丫鬟们收拾东西的夏菱扭过头笑着对她说:"姑娘回来啦?快来看看王妃和大郡主送你的东西。" 静言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愣愣的往前走了两步,只觉自己宛如掉进一片五彩缤纷的海里。有小丫头讨好的展开几件衫子递上来,"姑娘瞧瞧这个。" 静言茫然的伸手摸了摸,指尖所触一片细腻柔软。眨眨眼,终于回神,"夏菱,这是怎么回事儿?" "回姑娘,这两匹料子是王妃送的。这些衣裳是大郡主送的,说是有些没上过身,有些只穿了一次,压在她哪儿可惜了的,干脆送你穿。" 夏菱说着便接过小丫头手中衫子往静言肩上一比,嘟嘟囔囔的说:"唔,大郡主比姑娘要高壮,这些都需要改一改才好穿。" 静言按住她的手,"怎会突然给我送这么多东西来?" 夏菱听了先不答话,只把屋里的小丫头们都支出去,这才拉着静言坐到桌边,小声说:"今日也真是巧,活该都让我听见。先前点起篝火跳祭月神舞时姑娘不是走了么?" 静言点头说是。 夏菱就继续说:"然后我便下场与他们玩耍,正跳得开心时王妃把我叫去问你在哪里?我随口说'姑娘不放心院子里的事儿,见人都聚到前头来凑热闹便带着一个小丫头回去照看一眼'。王妃听了很高兴,正巧又是孔夫人陪着。" 说着夏菱又凑近些,狡黠一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孔夫人是三位夫人中最识趣儿,最会看王妃脸色的,当下也跟着赞了几句。谁想正说着,王爷怕夜露深重王妃着了凉也过来了,问王妃刚才与孔夫人在说什么竟笑得这般开心?于是王妃就把孔夫人赞你的话学了一遍。王爷听了也很高兴,嘱咐王妃说'章姑娘很好,你应善待她',而后就催着王妃回房歇息,又关照丫头们小心伺候,这些先不提。后来王妃要回房时,把我也叫上了,说看姑娘一直穿得朴素,王爷既然说应该善待姑娘,那她便送些衣料罢,正好中秋节人人都有新衣新鞋,这个节骨眼儿上送了倒也恰当。" 听见有人夸奖她,静言心里也有点儿小得意,面儿却还得绷着谦虚几句,"王妃厚爱了,才来了不久,真是受之有愧。" 夏菱猴儿精猴儿精的自然看出端倪,亲昵的用肩膀挤了她一下说:"巧的还在后头呢。大郡主虽玩儿心重,其实是最孝顺的。见王妃回房便也跟过来问候了几句,看我捧着衣料就问是怎么一回事,王妃就又学了一遍孔夫人的话,还把王爷的嘱咐也说了,大郡主便命人带着我去她房里,让冬晴找些她不怎么穿的衣裳送你,只说请姑娘别嫌弃。" 静言低下头,来回摩挲着适才小丫头堆放在桌上的几件衫子。 真漂亮啊,她活到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裳。 毕竟才是十八岁的姑娘,她又不是天生的苦行僧,一切女孩儿们喜欢的物件儿她都爱。 但以前每日里算计着那点银子,除了日常花用,母亲有顽疾,侄儿也才入族中学堂,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样样都要细细的打算,有好的也是要紧着那一老一小来,还要抠着挤着的攒下来一点儿,防着不时之需。 所以惯常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们喜欢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她从来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夏菱又拉她去看王妃送的衣料,让静言更高兴的是,这些料子都很素净,很合她的脾胃。 到洗漱后就寝时,躺在床上一时兴奋得难以入眠。 今日得以和亲人团聚,后又被人夸奖,还得到漂亮衣裳和料子,真是……真是好运连连吉星高照啊! 辗转反侧,缩在被子里偷着笑。 上夜的夏菱在帐子外听见她翻来翻去的动静儿也笑起来,反正今天她也玩儿得开心,正是躺不住,干脆披了件褂子就过来了。 "姑娘睡不着么?可要我陪着说说话?" 静言起身掀开帐帘,"上来坐着,外头凉。" 夏菱也不推辞,直接偏腿坐了进去。合拢帐子,俩人对视一眼,都是缩着脖子笑。 夏菱指着静言说:"平日里沉沉稳稳的,我道是姑娘已经修出道行了呢,原也不过是小孩儿心性,真是骗了我们一群人。" 静言故意一绷脸子,"谁是小孩儿心性了?" 见夏菱还要贫嘴,立刻发挥她最擅长的能耐——打岔,"我先问你,怎么王爷郡主和世子他们都会外族的语言?晚上唱的是什么歌?跳得什么舞?" 夏菱眯着眼睛瞄她。这姑娘啊,真是,狡猾得很。算啦,到底姑娘也是西院的管事,虽然她很喜欢章姑娘的脾气做派,但身为一个婢女也不能太过了。 "这可说来话长了。"先卖了关子,又端端正正的盘腿坐好,夏菱这才一口气说下来。 原来王爷的父亲与叔叔是一对双生子,年纪轻轻便继承了筑北王之位。当时北疆还是一片苦寒之地,连年征战不得安宁,后来在老筑北王一代终于太平后,为了能让封地内子民富足便兴起了发展通商的念头。 与北疆相邻的蒙州很富足,大片的草原,无数的牛羊骏马。 而许久以前,蒙州的莫伊族族长便供应北疆军所用战马和做战甲的皮子,所以也算是与王府有世交了。 后来老筑北王和弟弟一起去蒙州与草原上各族族长洽谈通商时,莫伊族族长的一双女儿便与老王爷兄弟俩订了婚约。 夏菱一脸陶醉的说:"听说老王爷他们原本还对这桩婚事颇有些犹豫,但一场罕见的早冬大雪把他们留在了草原上。再三个月后,他们便各自带着新娘回到了北疆。姑娘,您说这是不是就叫天作之合?" 静言噗的一笑,"女孩儿家说这种话,不害羞么?" 原来王爷的母亲和姑奶奶的母亲是一对莫伊族亲姐妹,那就怪不得今天晚上他们会唱起族中歌谣,也怪不得王爷与姑奶奶这般亲近了。 再深想一步,兴许王府中如此豪放不避嫌的规矩也跟老王妃是外族人有关? 草原啊…… 静言陷入回忆。 她记得小时候哥哥跟她讲过,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翠绿的草地一直绵延到天边,风吹草低,满地都是雪白的羊群,还有奔腾的骏马,热情好客的牧人。 这样的地方养育出的姑娘必然是豪放不拘的吧? 忽而又想起晚间看到的莫伊族舞蹈,还有那悠扬的歌声…… 夏菱悄然退了出来,给静言掖好被角。 拉拢帐子时,只见已经熟睡了的姑娘嘴角依然挂着幸福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告示】 明日至交好友从外地来访,一连四天,在下必然要尽地主之谊,陪吃陪喝陪玩,三陪俱全。 在下写文向来无存稿,争取不断更,但事事无绝对。 所以,如果看官们发现18:00之前没有更新,那便是没有了,还请诸位看官见谅,抱拳~ ☆、第十三章 北疆的秋季极短,往往一场风雨过后就冷下来一大截。今年的秋雨来得急,中秋刚过几日便是瓢泼一样的铺天盖地。 静言照例早早起身,用过早点后团坐在小炕上,膝上搭着条薄薄的小绒毯子,怀里还揣着一只紫铜小暖炉。夏菱夏荷也是照例的一边儿一个伺候着,房里也是照例挤了一地的人。 外头廊下候着好几个小丫头,专门替各房各院过来领兑票或问话的人收拾油布伞以及蓑衣斗笠。 厨房王大娘脸上堆着笑已经唠叨了半天,静言一直由着她说完。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已经摸透了这位大娘虽是看起来最和善的,但那话里动辄夹三带四,一个不留神被她捉了话头儿,立刻拿着鸡毛当令箭。或断章取义,或故意歪曲,什么都干得出来。 但王大娘家里一直管着西院后厨,往上三代全是厨娘,做的饭菜好,又很会在王妃姑奶奶等人面前卖乖,所以必然要多给她几分脸面。 静言端起茶喝着,暗自奇怪。这大娘拉拉杂杂的说了半天话, 无非的安夫人那边要吃鹿筋。说是大夫嘱咐安夫人自产后便落下血虚的病根,身子又娇弱,鹿筋补气养血强筋壮骨最是合适。 静言在心里嘀咕,二公子都那么大了,合着安夫人的月子二十年了还没做完么? 但面儿上还是淡淡的,就像往常一样温吞吞,等到王大娘说完了便点头道:"夫人的身体最重要,需要什么你就让采买开了单子送上来吧。" 看王大娘面露得意,静言又闲闲的补上一句道:"不过因为我来了还不足整月,现下这些出外买货的单子依旧是要交给言先生去办的。到时候你让小丫头先把单子送来,我盖了印再送去给账房,他们自会安排人出去采买。" 王大娘一愣,脸上的笑就有点儿僵了,但嘴上连连说是,之后便退了出去。 静言当然想不透这其中奥妙,但她总觉得王大娘话里带着圈套。安夫人要吃鹿筋,红烧也好,清蒸也罢,却把配菜要用的冬菇笋子提了又提,这是要做什么? 她才来了二十多天,想把其中关系利害都摸清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现在就往外推。反正言先生之前也当着人撂下话,说什么定当尽心竭力的帮衬,那她就先看看东院账房的人是怎么调度的,日后有样学样,别人便是想指摘她也挑不出什么来。 随着屋里的人越来越少,外头的雨势也逐渐弱了些。待到终于发出最后一张单票,盖好最后一枚印章后,静言下了炕走到窗前。 掀开一线,扑鼻的水汽和着丝丝寒意灌了进来。 夏菱忙说:"姑娘别开窗,秋雨湿寒小心别着了凉。" 静言回头冲她一笑,"怕什么,加件衣裳,你也过来闻闻。" 夏菱好奇的问:"闻什么?" "闻香。" 窗外的花儿都谢光了又是大雨天,能有什么香?夏菱与夏荷对视一眼,终究耐不住好奇凑了过去。 "闻到了没有?"静言深深吸了口气,"虽然屋里熏着上好的香料,但闻久了多少有些气闷。我最爱的还是这股子清香,一大口吸进来,神清气爽。" 夏菱抿着嘴笑,不言语。夏荷又往前凑了凑,趴在窗边使劲儿一吸,"真是好香啊!哎呀,一下觉得脑仁儿都清爽了。" 静言笑着掐了她脸蛋儿一把,"你就耍嘴皮子吧!" 夏菱问道:"今天雨这么大,姑娘还要去盘库么?" 静言点头说去,夏荷立刻吩咐小丫头备了伞,夏菱也从里屋取了件对襟儿褂子,"姑娘且披着,虽说春捂秋冻,胸背上也是凉不得的。" 至库房,静言由两个小丫头陪着等在后罩楼的廊子下,自有夏菱夏荷带着人进去。 其实自从立了这规矩以来,静言一次也未曾亲手盘点过。所谓放人一马,与其大张旗鼓的查出个一二三,等着别人求上来再装腔作势的宽容一番,她觉得还是先放宽个把月的好。 素雪庭的小丫头们,乃至夏菱与夏荷都是在府中多年,传个小道消息呀,再有几个亲密的姐妹啊,女人们之间最是没有秘密的。所以先前她一直不曾插手,为的正是留给众人一个把亏空填补上的机会。 揭了人的短处再给一个甜枣吃,静言不愿扮这个假好人,那她就给大家都留着脸。但留也是有个限度,若是真有那顽冥不化的,她也不会姑息纵容。毕竟到了月底,是她要带着账目去与弥朗阁的账房结算。 想到这儿静言不由在心中叹气,西院管事这个差事也称得上是个夹板气的位置了。下头的人都看着她,防着她,可她上头还有账房,大总管,姑奶奶,哪个又不是盯着她呢? 所以放一马,留一次脸便足够,再多她也不能了。 不多时,一个小丫头出来递了条子,"回姑娘,干菜干货都是对得上的。" 静言看着条子忽然心思一动,笑着随口说:"你叫什么?点得这么快,手脚麻利的我最喜欢。" 那小丫头立刻白了脸,"奴婢、奴婢名叫小惠。" 静言更加放软了声音说:"夏菱她们总说里头腌臜,拦着不让我进去,可这规矩是我立的,到最后偏又是我最清闲,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既然你闲着,不如教教我怎么清点干货可好?是每次都需过称么?还是入了库便分作小包,比如二两一包,五两一袋,这样取用倒是方便得很。" 那小丫头的手都抖起来了,但仍强撑着,"是,是,姑娘请跟我来。" 静言其实早就发现每次来盘库时的丫头们都是固定的,谁查哪一项都分得清清楚楚。这是好,也是不好。专人查专项,练出熟手自然快捷,但想藏些花头也容易。 适才她原本也没看出小惠有什么破绽,只因她递上来的条子里列有冬菇冬笋这些干菜,而这几样偏偏又是之前王厨娘一而再的提起的。 干菜也能捞到油头吗? 静言忽然觉得很好笑,笑自己疑神疑鬼。以她所知,王府上下每日的开销,莫说是几包干菜,便是几包海参干贝又算什么? 库房里,夏菱一见静言跟着小惠进来重新清点就知道有事儿,催着库里的丫头们赶紧点完便把人都轰了出去,让夏荷在外头核对单子后才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静言一笑,"我让小惠教我怎么清点呢。" 夏菱立刻冲静言使了个眼神,打岔道:"她一个笨丫头懂什么?姑娘真想学我来教便是了。" 静言也不坚持,顺着她的意思把小惠放了出去,一时库房里只剩她和夏菱,这才悠悠叹了口气说:"菱姑娘,我洗耳恭听呢。" 夏菱扑哧一笑,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姑娘好奇的是什么,但只请姑娘信我一次,王大娘就是个搅屎棍子,历来最喜在所有主子们面前讨好卖乖,但也最是个势利眼的。刚才听她在屋里反反复复的提什么蘑菇笋子我就知道她又要起事端,表面上看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实际这里头斗的是安夫人和顾夫人,姑娘可千万不要认真,睁一眼闭一眼权当不知道就算了。" 夏菱说完便看着静言不吭声,只等她的反应。 静言却是想了想后笑出来,点头道:"正是,我也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如果猜得没错,顾夫人惯常吃素,香菇木耳笋子这些上等干菜必然是她那边用的最多,突然安夫人变着法的要吃这个那个,我扫过一眼厨房的菜单子,样样都点名了要这些当配菜。" 夏菱点头:"是,姑娘猜的差不离。但其中还有些许微妙……" 静言赶紧摆手,"那就让她们自己微妙去吧,反正要什么是厨房出单子,只要库里有我便给,其余的不管。" 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夏菱拽住了衣袖。 "姑娘也不止是好奇吧?抽不冷子的进来亲自盘点一回,也是震慑着其他人不能随便耍花招,对么?" 静言回头看着夏菱,木木的眨了眨眼,才做恍然大悟状,"哎哎,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竟然能歪打正着的一箭双雕?这么说来你也被我算计了,现在库里只你我二人,等我真查出来短了什么,外头的丫头们必定认为是你跟我告了密,到时候你才好看呢。" 夏菱一愣,差点儿一口气儿没倒上来,乃至看到静言眼中的促狭,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是,是!姑娘早先不就说过了么?我和夏荷跟你是一条藤上的苦瓜。" 最终静言也没去真的清点那些干菜,与夏菱出了库房照旧对丫头们道一声辛苦,而后便领着人往回走。 沿着回廊行至半路时突然看见二公子迎面而来,众人便停住脚步行礼问安。 二公子也依足礼数在五步外向静言回了礼,问道:"可否请章姑娘借一步说话?" 静言心头打了个突儿,这又是要干什么? 秋雨沿着廊子的青瓦淅淅沥沥的落下。 是要问昨天夜里的事儿吗?难道当时被看到了?静言垂着头站在原地,就在二公子停顿的片刻间已经想了好几种说辞,却又觉得哪一个都不妥。 正是心乱时,二公子说道:"昨夜你可是都看见了?" 万万没想到他竟这么直直的问了出来,静言的头更低下去一分,想起昨天三虎打趣的浑话,不由脸上微微泛热。 二公子见她半天不言语,一声叹息,"实不相瞒,昨夜……昨夜与我相见的是一名丫鬟,只因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托付给她,我……唉!"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欲言又止,明显是很为难但又迫不得已想解释。静言却巴不得他别解释,于是便说道:"昨夜我站得远并未看清什么,且二公子有话吩咐丫鬟也是正常。" "这……"二公子略顿了顿,突然向前一步对着静言一揖,"听母亲说章姑娘自来了王府便对她诸多照顾,姑娘的好我自然记在心里,这厢先行谢过了。" 静言赶紧回了礼,嘴上连说使不得。 待到二公子告辞离去,静言依然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探口风么?又有些不像。因为旁的什么缘由?她又想不到。 真是莫名其妙。 回到素雪庭,一由角门拐入院子又被惊吓了一下。 隔着蒙蒙细雨,只见西厢廊下被各种箱子堆了个满满登登,卫玄带着六七个侍卫在正房门口站成一排,一水儿的玄青长衫,让静言经过侍卫们时恍惚觉得自己误闯入一片乌压压的森林。 把人让进了屋,卫玄端坐在上位说道:"秋猎即将开始,今年除了咱们王府宗族内的人,还有几位世子在京城中结交的贵公子到访,大郡主也邀了平日与她脾气相投的小姐们同去。廊下箱子里就是大郡主从蒙州定做的马具以及一些皮货。女人用的东西做得精细,不好存在马房那边,你先收着。" 静言点头应了。 卫玄起身道:"马具沉重,劳烦章姑娘拿上收签册与我过去核对。" 不用旁人,只让她一人拿着册子跟过来? 静言让小丫头开了西厢一间空着的屋子,看侍卫们往返进出几趟后,卫玄亲自一一开了箱子与她登录上册。 "刚才二公子找你说什么?" 静言激灵一下,好像被人揪住头发薅了一把似的,"你怎么……" 卫玄轻哼一声,"这府里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你既然都知道还问?"话一出口静言自己先惊了,捂着嘴,满脸羞愧。她怎会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还是对着大总管! 不想卫玄却笑了,"绷不住了吧?早就看透你不似表现出的那么乖巧。不过这样也好,太温顺的也管不了西院这些女人。" 静言的脸彻底红透了,现在地缝已经不够她钻的,真要找个火坑跳一跳算了! 卫玄看她僵僵的竖在一边,干脆从她手中抽过狼毫小楷,唰唰唰的把送来的东西全登上,又调转笔杆递回去:"只提醒你一句,二公子这个人少接触为上。" 说罢便大步走出厢房,带着侍卫们一阵风似的去了。 静言低头看了看收签册,一排规规矩矩的小楷下……是狂草。 半个时辰不到,先是二公子,又是卫玄,人人都是话只说一半儿。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静言把笔摔在桌子上,毛笔骨碌碌一滚就给收签侧抹上了两点黑印子。静言赶紧又拿起来,对着弄脏的纸页愣了一会儿,最终愤愤的把册子一合。 狂草,狂草! 这写得是什么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棒棒糖的地雷。 明天与好友去看桃花,八成要断更一天,抱拳。 ☆、第十四章 再过两日便有京城中的贵客来临,听小丫头们说王府东院忙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静言非常庆幸来的都是男客没有女眷,如此西院就免了一番折腾。 放下手中的账册,闭目养神。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夏菱说现在俪马山那边的山景是最好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松柏枫叶银杏,真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更有各种北疆特产的野果山货。 想起夏荷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俪马山上有野毛栗,野柿子,笃斯,红橘果,还有咱们 王府惯常自酿葡萄酒的野山葡萄。前儿下了雨,若是夸个小篮子上山,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摘回来满满一筐的蘑菇。" 静言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夏荷的贪嘴让她想起原先在家伺候她的小丫头叶儿,也是这般嘴馋。只不过同为丫头,和夏菱夏荷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了。 叶儿年纪太小,又是木呆呆的,穗儿被赵庄头娶走后家里只剩她一个小丫头,不知那些针线上的细活儿能不能照顾周全?怕都是嫂子在做吧? 又想起她的侄子冕儿。初入学堂,会不会被人欺负?家里纸张笔墨还是有的,父亲和哥哥向来喜欢这些。老管家年纪大了,每日送冕儿上学堂时可记得给他带些糕饼? 这一场秋雨过后母亲的咳喘可犯了没有?也不知吃的什么药? 正是胡思乱想时,突然一声呵斥袭来:"章姑娘好清闲!" 姑奶奶! 静言赶紧起身,却见姑奶奶并没进来,隔着纱帘能看到她已在外厅落座。 随手把正翻阅的账册合拢,又把书案上闲时解闷儿用的杂书压在上头,这才的出来恭敬的行了礼,"给姑奶奶请安。" "行了,坐下说话吧。" 静言道了声"是"才依言坐了个椅子边儿。 稍作沉吟,姑奶奶连客套都省了,直接问:"大总管不是让你查账么?你查得如何了?" "静言鲁钝,很多事都没上手,又赶上府中过中秋节,所以先前的账册还未曾细看。" 姑奶奶听了只是冷笑,"是么?我倒不知鲁钝的人竟懂的一进来就立新规矩了。" 静言自进了王府便一直恪守先前留下的各种章程办事,所谓新规矩不过是那"一日一盘库"罢了。而且,这个规矩她也是深思熟虑一番才敢立项,此时姑奶奶质问自然是早有妥当的答复。 当下也不否认,点头说道:"是,只因我实在是笨了些,那账目上的数儿一多便糊涂。一个月三十天,每日里那么多东西进出,若是一月一盘以我的能耐是只怕应付不来的。常言道笨鸟先飞,我便是想着能以勤补拙。" 她这一番话虽是说得在理,但也不是无懈可击。真要碰见鸡蛋里挑骨头的,还是能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静言已经准备好了要被姑奶奶数落一顿愚笨之类的话,但姑奶奶却没跟她细究,只说:"你也不用掖着藏着,你到底有多少斤两我心中自有定论。" 说罢又提起账目的事儿,"卫玄和言重山不是亲自把账本给你送来了么?这么隆而重之,你不赶紧的细细查了,可真是有负重托。" 静言微微垂下头道:"是,只不过那账目太过繁杂,我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来。" 姑奶奶冷哼一声,"看?你真的看了?我怎么听说你每日过得很是逍遥呢?刚才你在干什么?还未过午便打起瞌睡来了?这就是你们章家教出来的好规矩?" 都说打人不打脸,这位姑奶奶偏偏就爱往人家脸上拍。 静言压下心头火,也不敢再坐,起身站在堂中低着头慢慢的说:"是,姑奶奶的教训得是。" "我教训你什么了?我何时教训你了?"姑奶奶扬着声音怒道:"我说你瞌睡你就瞌睡了?给你根儿竿子就顺着上!刚才明明看见你拿着一本账册,当我没看见么?" 说罢眉毛一挑就变了脸子,更是冷硬起来,"当面说没细看,保不齐是要背地里私查。你这是要卖哪门子的乖给哪一位看啊?" 静言突然觉得很好笑。说她瞌睡的是她,说她没瞌睡在看账册的也是她。前后的话都让她一个人说了,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而且以往的账目真是一笔一笔查起来,出了亏空即便能找到是哪个丫头手脚不干净,她不也脱不了干系么? "回姑奶奶的话,刚才我并没有看账册,只是翻几眼闲书罢了。" 姑奶奶一听立刻让跟着的小丫头去把案子上的书拿来,眼睛却瞄着静言,看她可有无慌张。但静言脸色平静如常,这让姑奶奶很失望。 等小丫头把东西拿来一看,果然是本写南域风土人情的游记。 奇了!她刚才看着明明就是账册,虽隔了一层纱帘,但她怎会不认识摆弄了多年的账册封皮?怎的竟还真是一本杂书? 姑奶奶较上劲来,脸上似笑非笑,"章姑娘真是博学多才,不知其它那几本又是什么?" 小丫头听了立刻又进去把那一摞书全抱了出来,旁边伺候着的夏菱和夏荷都绷起了脸,夏荷更是偷偷横了一眼那丫头。 静言攥紧了袖子不吭声。心想:是账册便是了,本来这也是大总管吩咐的差事。被姑奶奶东绕西绕的,竟像是见不得人的丑事儿似的。 原本查的就是姑奶奶当西院管事时的账,静言明摆着愿意退一步大事化小,差不多的含糊过去便算了,偏偏这位姑奶奶还来跟她翻腾。是心虚还是试探?又或是这里面另有隐情? 姑奶奶翻到了账册只是冷冷一笑便放在手边小几上,又让人把静言接手后的各项册子都拿过来一一翻看。 不多时就指着一处说:"这里记得不清楚。" 又翻了一本道:"字写得太小了。" 再来一本,翻到最后皱起眉毛,"这是谁的笔迹?怎么收签册还让旁的人写?" 静言抬头一看,不是卫玄的狂草又是谁的? "是大总管的字儿。前天下雨时他带人把大郡主从蒙州订的各色皮货以及马具等送来西厢库房,因我不熟悉这些,大总管前头又还有事儿急着走,便亲自写了。" 姑奶奶一听是大总管也就不多说什么,但依然训斥了静言几句。说这些东西都是日后与账房核对时需要用的,绝对不能让旁的人接触,不然你写一笔他写一笔的,真要出了什么事儿算谁的? 静言又低下头说:"是。" 而后姑奶奶让她带着去西厢看了看那些马具,依旧挑出一堆诸如摆放得不对,软皮子要仔细保养不能光这么捂在箱子里之类的毛病。 静言依然不做丝毫争辩,只是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说:"是。" 姑奶奶似乎上了瘾,大到房里的家具摆件儿,小到静言梳的发髻一一作了批评,得到的回答一律全是:"是,姑奶奶的吩咐我记下了。" 到最后反倒是姑奶奶自己无聊了。怎么和章家的这个丫头说话就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套?就知道低着头说"是是是"! 最终耗了小半个时辰,姑奶奶颇有些悻悻然的去了,静言这才抬起了头。 揉了揉略微酸疼的脖颈子,无奈的笑着说:"夏菱,拿几本新册子给我。" "姑娘这是要干嘛?" "我写的字儿太小,重新照着以前的账上字体的大小再抄写一遍。"说罢对着夏菱抬了抬眉毛,眼睛里带着一丝调皮:"姑奶奶的吩咐要铭记于心,姑奶奶的要求一定要办到。行了,我且抄着,你们去把皮子都翻一翻,东西都重新摆好。" 夏菱听了便借着给静言递送新册子的机会伏在她耳边说:"姑娘这是一个人掉沟里还要拉一堆垫背的。" 静言笑着点头:"夏菱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写了几行停住笔,又想起一件事,静言叫来夏荷问:"可知京城来的客人哪天到?" 夏荷答说再三两天就该来了。 静言想了想说:"好,那你先跟我去大郡主院里一趟,问问西厢里那些东西是不是就要用上了?如果要用,咱们也好赶紧给送过去,如果不着急用再打了油好好收起来。" 待到静言与夏荷走了,夏菱便找了个由头把跟她一心的三个小丫头叫到房里。 关上门一回身,平日里总是和和气气的脸上就像挂了霜,压着声音说:"你们以后给我眼睛放亮着点儿,看看是哪个死丫头那么嘴欠跟外人瞎嘀咕。" 一个唤作芦儿的小丫头是最机灵的,眼睛一转,忙说:"菱姐姐这是气姑奶奶说听人讲章姑娘每日都过得太清闲?" 另一个却说:"也不见得是咱们院里的人说的,兴许是姑奶奶顺口一溜……" 夏菱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替人着想。什么就顺口一溜?如果不是有咱们这儿的人嚼舌头,姑奶奶怎么今天突然来了?就算这次不是咱们院里的,保不齐下次是谁。这大半个月你们也瞧见了,章姑娘不笨,人品也好,要的只是个本分踏实。我很中意现在这日子,若是发现有人敢背后捅咕事儿,你们只管来告诉我,我饶不了她。" 停了停又说:"再盯着点儿有没有哪个小丫头跟后厨库房的人走得近的,上次那起干菜的事儿虽说姑娘不追究,但我要心里有个底子才行。" 三个小丫头忙说是,夏菱这才收敛了神色。 她挺喜欢静言,但有些话必然不能明说,至少,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儿,而且有些事儿也是要姑娘自己去琢磨的。 而且,她虽喜欢章姑娘,毕竟接触的时候还短,所谓日久才能见人心,慢慢来吧。 又想起刚才姑娘对付姑奶奶的景儿,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回其实做这半个主子也是很难。想着过一会儿等静言回来了得好好跟她说说账册的事儿,可不能因为今天姑奶奶来了这么一手就把脾气冒上来。真去细查恐怕要得罪不少人,可不查出点儿什么又没法和大总管交代…… 然而这一等就是小一个时辰。 待到静言终于回来时,竟是满身土渣子,头发也乱了,还一瘸一拐的被夏荷与另一个小丫头搀着。 夏菱一惊,等再细看却见大郡主和大总管都跟过来了,且大总管脸上颇有怒色。 这是怎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了两天,实在是抱歉,抱拳~ ☆、第十五章 静言被小丫头们服侍着换下脏衣裳,又因大郡主跟了来,一时也不好直接上床躺着,只好勉强支撑着陪在外头。 坐在外厅下首,听大郡主诚恳的跟她说:"我是确实不知姑娘真不会骑马,原以为你是一时害羞就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唉,还请姑娘原谅我一时莽撞,需要用什么尽管跟卫玄说。刚才看你的裙子也刮破了,过会儿我再让针线姨娘们过来给你量一量,做几件新衣裳。" 静言一听便笑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大郡主上次送的衣裳还没舍得穿,可千万别再破费了。" 其实她现在只想一骨碌滚倒在床上,好好歇歇闪了的腰和磕了的腿。 大郡主听了却是一愣,想了一下才反过味儿来,哂笑道:"你是说前些日子过中秋时送的那些吧?都是旧的,随便穿穿就是了,不算数。" 说罢豪爽的一挥手叫丫头,"去把管针线的大娘叫来!" 静言忙又劝了一回,连连说使不得,"一件裙子破了而已,算不得什么。如果郡主有好的跌打药送我一盒罢。" 不过是跌下马来,摔破些皮子,有些青肿罢了。这个时候呼三喝四的叫人给她做新衣别人该怎么想?还不得以为她是借机占便宜么? 郡主虽比一般女子飒爽,毕竟是从小长在王府里,又是极聪明的人物,转念间也想到了这一层。盯着静言看了一会儿,终于摇头笑道:"你呀,谨慎得太过了。" 静言只是微微一笑,没言语。 此时有小丫头进来说大夫已经到了,正等在外头。 静言便被夏菱等人扶到内室,放下帘子。听到大郡主在外头一个劲儿的叮嘱大夫要仔细诊察,是否有淤血壅滞余体内,若是有也好配些通络活血的药剂。 静言的一截手腕露在纱帘外,大夫静坐调息后细细的诊了一回。夏菱与夏荷伺候在帘内,褪下静言的裙子亵裤,把腿上膝上的伤势一一说了,大夫一边听一边又问了几处细节,便退出去开方子。 夏菱跟了出来,外厅已有小丫头伺候下笔墨。 一抬头,却见窗外有个人影儿,看那高大身量……难道是大总管一直等在外头? 既然厅里有大郡主应酬着,夏菱便寻了个空儿,挑帘子出去一看,果然是大总管。 卫玄看出来个丫头便问道:"大夫怎么说?" 夏菱行 了礼,答道:"回大总管,大夫说全是外伤并无大碍。"见卫玄点头不再言语,夏菱迟疑了一下,大着胆子问:"大总管可知姑娘是怎么摔的?" 卫玄微一皱眉,"不过是意外罢了。"随即又看了一眼夏菱,认出这是素雪庭的大丫头,心中一动,问她:"近几天有谁来找过章姑娘么?" 夏菱笑着说:"大总管不知道,我们这院子每日里进出的人多着呢……" 卫玄不耐烦的打断她,"章姑娘是西院管事,我怎会不知素雪庭日日都有许多人往来,你明知我问的是什么还要装傻?" 夏菱一缩脖子,"先前,姑奶奶倒是来了一趟……" 卫玄眉头皱得更深,冷冷的说:"有什么便一次说了,吞吞吐吐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么?" 大总管果然可怕。夏菱当下也不敢再耍花招,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姑奶奶来的事儿学了一遍。其中怎么挤兑静言的,怎么数落不能在收签册上有外人字迹之类更是一字不落。 但夏菱这丫头有一项优点,虽然她脑子好使,谁说了什么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但她在学话的时候能管住自己不妄加评论,只把原话说了。这样一来她说的话总是让人信服,不像某些小丫头,动辄一点点小事也要夸张上三五分,越说越玄乎。 卫玄这般精明严厉的角色必然能分辨出真假。听着夏菱学舌,倒确实是姑奶奶惯常能说得出做得到的事儿。 又过了片刻,夏菱刚刚说完,里边的大夫也开好了方子起身告辞。 大郡主跟了出来,吩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冬晴送客。转身又嘱咐卫玄说:"只要是静言这边要用的药材一律给最上等的。还有,你们那边不是惯常预备着一种跌打药酒么?" 卫玄摇头,"那都是给男人们用的东西,太狼虎。不过我记得还有一种宫制的红花紫荆膏较为温和,过会儿让小厮送上来。" 大郡主详细问了用法配料等,又叮嘱几句这才带着丫鬟们去了。 卫玄让夏菱进去回静言,说他有几句话想问,现在方不方便?不片刻夏菱出来:"说姑娘请大总管进去。"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静言复又出来坐在外厅里哀怨的想:这些人非赶着她全身疼的时候才有话说么?平日里活蹦乱跳的时候怎么都不来呢? 卫玄进来坐定,点着名儿只让夏菱留下,其他人暂时回避,等人都退下又是沉默片刻,才说:"今日落马是意外。" 静言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没错,确实是意外。"心中却奇怪,这家伙今天怎么突然说起废话来了?平日不都是惜字如金的么? "大郡主只是开个玩笑。" "是,确实是开玩笑。" "大郡主也是好心,希望几日后你也能一起参加秋猎,出去乐一乐。" "是,大郡主确实是一片好心。" "你掉落马下是因为不会骑马。" "是,我确实不会骑马。" 就在静言几乎要怀疑卫玄今天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脑子坏掉了的时候,卫玄突然扫了一眼夏菱,"听见了么?没人想害你家姑娘。" 静言猛的一扭头看向夏菱,只见这丫头的脸蛋子一下就红了,低着头喃喃的说:"是,奴婢知晓了。" 静言眨了眨眼睛,慢慢回过头又去看卫玄。 卫玄也正好看着她,黑黑的眼瞳里带着笑意,"你的丫头很忠诚,只不过爱耍贼心眼子。一件小事也要顺便告个状,诉个苦,很怕她的姑娘受了委屈被人算计。" 静言想了想说:"她是我的丫头,自然处处维护我。这也不算错吧?" 卫玄点点头,"但还是要收敛些。丫头们说话有时口无遮拦,免不了有些喜欢断章取义的,这便是招人记恨。若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横着竖着也能堆在你头上,到时候只需一句'她主子不这样说她又从哪儿听来的',你便有脱不开的干系。" 邪门了。 静言定定的看着卫玄有些发愣。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点起她来了? 卫玄不习惯与人说话拐弯抹角,看静言不解的神色便直接说道:"这丫头已经告诉我姑奶奶来过的事儿,其实我今天来也是要说这个。先前交给你的账可看过了?看出什么没有?" 见静言垂下眼睛,卫玄一笑,又补了一句:"你只管有一说一,这次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不会有旁人知晓。" 静言想了一下,先叫人沏茶,又让小丫头进来把这一阵子的各项票册都拿来,做足了大总管要询问近期账目的假样子,这才吩咐除了夏菱都退出去。 夏菱冲夏荷使了个眼色,一时间就听外头夏荷扬着声音给小丫头们派活计。 茶喝了半碗,厅里只有翻动纸页的声音。 静言让夏菱取来一本杂文集,从中抽出几张折着的纸递给卫玄。 "有件事一直想问问大总管。咱们府中的香料是南域直接送过来的,每年都是有数儿的?还是各有不同?" 卫玄看着纸上的端丽小楷,"这些你不用管,只说差了哪几样?" 静言答道:"芝兰香饼入库一百二十枚,中间被东院调用四十枚,后分三次还回。西院一年中发放出去共七十四枚,剩余在库的应该还有四十六枚。但库中只有二十六枚是芝兰香饼,另有二十枚看着不像,但登着的是芝兰香。另还有一项千步香也是如此,因为府中用千步香和龙脑居多,西院库中一共入了三百枚,几次折返调度后,有近七十枚香饼是品相极差的。" 以次充好? 卫玄寒下脸,沉声说:"还有什么?" 静言犹豫了一下,卫玄厉声喝道:"说!" 静言斟酌一番后,不直接答话,反而放轻了声音慢吞吞的说:"实不相瞒,除了每月的银两过往,其余西院库房内的东西大多都是对不上的。但之前的管事是谁?这些短了的东西一共能折算多少银钱?对于王府是九牛一毫还是大亏空?以前有人借机占便宜中饱私囊,应该查。但,查出来要抽了哪一位的嘴巴?又要牵扯出多少人丢了脸面?" 卫玄眼神一凛,盯着静言,"你想怎样?" 静言道:"我怎敢'想'怎样?现在这个位置……"摇了摇头,不想提这个,便转开话头又说:"打个比方,最终查利索了,查出亏空了三千两银子的东西。那转个弯子再想想,三千两银子能买来西院太平么?如果真惹毛了哪一位,闹腾起来,三千两平的了她的火气么?三千两能买来王妃舒心,大郡主不发脾气么?" 卫玄皱起眉毛,"所以便不查不说,装聋作哑?!" 静言抬头看着他,"大事化小,查到一半就不查了,警钟敲一下也就算了。反正已经换了人,我这个八竿子远的外戚只会小心翼翼,又翻不出花儿来,大总管尽可以放心。" 过去的就过去了罢。严查之下,西院难再太平。王妃无用,大郡主脾气火爆,真闹起来谁能收拾最后的摊子? 既然她已经接手西院,以后必然是要干干净净的了。因为她若是也去贪去占,筑北王府想收拾她乃至她的家族都是抬一抬手腕子的事儿罢了。更不用说,府中多少人明里暗里的盯着她,一个新来的,只有安安分分。 这便是大郡主的如意算盘啊……所以眼下静言只怕卫玄一力主张公事公办,逼着她查出个所以然,用她当枪使,这才是最惨的。 正是提心吊胆不知怎么应付这位又冷又硬的大总管时,卫玄却说:"很好,就按照你打算的办吧。" 咦? 卫玄看着静言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忽而笑了,"等你伤好了我派个妥当的师傅来教你骑马,这是咱们王府里的传统。你以后的日子还长,总要学着些才好。" "这……这……" 怎么就转到这儿来了?不是在说账册么? 看静言一脸惶恐又结结巴巴,卫玄更是笑得开怀,"摔一两次也没什么,摔着摔着就会了。" 静言眨了半天眼睛,终于提起来一口气,咬着牙说:"谢过大总管!" 卫玄走后不多时就有小厮送来两只精致考究的小瓷瓶,瓶上贴着签儿。 "红花紫荆膏?"静言终于能歪在床上歇着了,正拿着小瓶子细细端详。 夏菱坐在床畔小墩子上笑道:"这是大总管吩咐送来的,说是御赐的。我才刚揭开闻了闻,除了药味竟还有些许冷香,果然是好东西。不如姑娘现在就试试?" 静言摇摇头,"晚上的吧,免得蹭了衣裳。这些药膏里总有些油脂,万一弄在衫子上洗不掉,怪可惜的。" 夏菱忽然凑近了一些,挤着眼睛笑道:"没想到大总管面儿上冷冷的,心地却很好。" 静言心说:好个屁! 但也只是一笑。 夏菱与静言愈发相熟,自然看得出她想什么,便掩着嘴贴到她耳边,"姑娘没听大总管说'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么?这就是他很满意你了,也是拐弯告诉你,以后有事儿他必然保着。" 静言不置可否,笑着抬手弹了她一个脑崩儿,"还拐弯呢!今天也不知道是谁自作聪明,结果被人看出来戳破。而且你可记得人家也说你'虽忠诚但爱耍贼心眼子'么?" 夏菱顿时又脸红起来。 静言抬了抬眉毛,舒舒服服的窝在垫子上,"夏荷,拿些橄榄来我吃。" 可是这滋润的小日子也没过上一会儿,突然就来了各色客人。 先是王妃听闻静言落马,亲自来看了。吓得静言赶紧起身,换了衣裳,规规矩矩的坐在外厅,被迫听着王妃不着调的东拉西扯。 后来好不容易王妃走了,静言刚脱了外衫躺回床上安夫人又来了。 只得重新又穿戴整齐,又是一遍乏味的客套话说着。 这之后干脆连衫子都没来得及换,孔夫人便来了。 再后来是顾夫人。 再后来是二公子打发人送了跌打药酒。 近晚膳时分,小郡主的贴身丫头秋雯"屈尊降贵"莅临素雪庭,带了问候的话,送了一盒点心。又说:"我们郡主说章姑娘管着西院的杂事很辛苦,难得有那么笨的竟然骑马还会掉下来,让姑娘好好歇几天罢。" 这是夸她还是骂她呢? 看着秋雯一扭一扭的走出去,静言想起卫玄说丫头们的话。果然真有这些口无遮拦的,明明是好心,但到这种小丫鬟嘴里就变成骂人了。 夏菱和夏荷清点了一遍收到的礼物。 "姑娘,光是各色跌打药酒药膏就好几样呢!" "这得用到什么时候啊?" 静言坐在小炕上,垂着眼皮儿说:"给我好好的收着。大总管不是说了么?骑马,多摔几次,摔着摔着就学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春游时拍的玉兰花。 ☆、第十六章 自静言入府至今恰好一个月,说不上多太平,但也没什么大波折,对此静言非常满意。而且,更妙的是,自前几日和卫玄一番私谈后,她便抓住了府中将有贵客来临的机会,趁着四处都忙乱,赶紧把账上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亏空回了王妃,那些大宗的都按下不提。 王妃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听了只是笑着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还让静言不必太计较,毕竟以前是姑奶奶管着,太认真了反而不好。 于是这所谓的查账最终以雷声大雨点小来落幕,西院众人终于安下心来,静言也终于能在第一次领到月钱时踏踏实实的开始盘算这一小笔银子该怎么用。 她想给冕儿买两块像样的衣料,她想给母亲添置一个新的小手炉,她想给嫂子房里炕上的毡子换成厚实的……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赚到银子呀! 入夜时,拉拢了帐子,静言轻轻的开了床头上的小抽屉,看着里面两个又圆又肥的小银锞子,捂着嘴傻笑起来。 也许,先前过中秋时王妃赏的缎子可以给家里拿回去一匹,她这边还有不少大郡主送的衣裳没穿,而且按王妃的脾性,估计也不记得都给过她什么,全送家里也未尝 不可。 又盘算着应该先给家里人置办几件新袄子,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也不知母亲的咳喘好些了没有? 正是满心打算时,忽听外间有人低低的在说着什么。 "怎么了?"静言关了抽屉挑开帐子问道。 昨天京城的贵公子们就到了,听夏荷说东院又是摆宴席,又是叫了戏班子和杂耍的,热闹的不得了。小郡主不顾礼数大半夜的带着丫鬟跑过去听戏,被王爷狠狠的责骂了一顿,连带还说了大郡主没管好妹妹。 难道今天又闹了? 夏菱从屏风外转进来说:"是大郡主房里的冬晴来了。说是明日她们要跟去打猎,让我和夏荷照拂着些院子里的事儿。" 静言点点头,"好,那你明日一早就过去吧,免得那边没人盯着小丫头们都放羊了。" 此时冬晴也进到里间,笑着对静言说:"姑娘的腿好利索了没有?我们郡主还说如果姑娘好了也叫着一起去骑马游玩呢!" 静言赶紧摆手,"可饶了我吧!没还好,现在走路依旧不太敢使力气。" 夏菱只是笑,背着冬晴偷偷冲静言办了个鬼脸儿。 冬晴不明就里,以为真是伤得重了,便坐在绣墩上拉着静言细细的问,还说春巧也一直惦记着姑娘,想过来看看,但王妃院里的事儿也不少,一直不得空来。 冬晴和春巧是最要好的,她们俩一个是大郡主贴心的丫鬟,一个是王妃院里一等的大丫头,一个月以来俩人看着静言的所作所为,早就在心里赞过好几回。 更不用说,她们俩是最先见过静言的人,又是她们亲自把姑娘迎入府,所以对着静言,这两个大丫头别有一番不同于旁人的感情。 现下查账的事儿已经抹过去了,在静言眼里一切都将按部就班,心里终于踏实下来,也就没有了刚入府时的忐忑。只想着以后每月能赚到一笔银子,家里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人一高兴就来了精神头,干脆起来,随便批了件衣裳窝在小炕上与冬晴和夏菱闲聊。王府里的大丫头们哪个不是能说会道?两个大丫头凑在一处,更是妙语连珠热闹非凡。 冬晴跟着大郡主,满肚子都是外头的新鲜趣事,一时间静言和夏菱听得津津有味,连外间上夜的小丫头们也都偷偷的贴着屏风听故事。 正是其乐融融时,忽然由院子里冲进来一个人,站在外厅咋咋呼呼的说:"后头出事儿了,章姑娘可睡下了么?" 里间静言等人均是吓了一跳,还是冬晴先反应过来,呵斥道:"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多大的事儿也得慢慢说,呲了哇啦的谁听得懂说了些什么?吓着姑娘可怎么办?" 外面的人立刻叫了声:"晴姐姐么?你快出来吧,出大事儿了!" 冬晴低骂一声:"不懂事儿的死丫头!" 静言回过神来,赶紧让夏菱帮着换衣裳,又劝她,"行了,你先出去看看,我马上就来。" 夏菱担心夜里冷,找了件小袄子给静言穿,静言自己理了理发鬓,粗粗收拾停当便出来。 只见外厅里站着的是库房上的小丫头,脸都白了。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小丫头哆哆嗦嗦的,"章姑娘,这回可慢不得!被王妃留下解闷的杂耍班子里不是有一对儿耍火流星和抖空竹的小姐妹么?那个姐姐……她,她死了!" 夏菱和冬晴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静言身后还跟着六个院里的小丫头,一行人步履匆匆赶向后院罩楼旁的花池子。 到近前,管库房的秋嫂子已经带着两个丫头等在那儿,具是白着脸眼睛瞪得大大的。 静言心头突突的跳,勉强压住声音问:"人在哪儿?" 秋嫂子也是强自镇定,从丫头手中接过灯笼说:"姑娘不用动,我去拨拉开花枝子。"说着往前走了几步,灯火一照,已能看到花丛中有一双穿着绣鞋的脚。 身后一个小丫头嗷的惊叫了一声,所有人都是一哆嗦。夏菱猛扭头,横眉立眼的扇了她一巴掌,"闭嘴!你要吓死谁不成?" 静言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拉住夏菱,"罢了,有什么回去再说。"其实她也吓得要死,恨不得立刻跑回房里关门锁窗,再拿被子一蒙脑袋,睡死过去才好。 但她是西院管事,现在出了这种事总不能推给王妃或大郡主。 喘口气,倔劲儿上来了。 一咬牙,越是怕,她越要看个明白。能有什么?不就是个死人么? 然而刚迈出一步,突然脑子就清楚了,叫住秋嫂子,"你先回来,别动。"又吩咐两个小丫头,"你们赶紧去找大总管,就说西院这边有急事儿请他务必带着侍卫亲自过来一趟,若是旁人问起,无论是谁,不见到大总管绝不许提到底是什么事,明白了么?" 小丫头们使劲儿点头,夏菱推了她们一把,"赶紧去!路上快走不许跑,别慌里慌张的!" 天上一弯新月,几带薄云。 黑漆漆的院子里,只有灯笼里透出的微光。 卫玄来的很快,带着四名侍卫。到跟前点燃了火把,让姑娘们都退后,卫玄亲自上前仔细的拨开花草,片刻后又退了回来,面色凝重。 "什么时候得的信儿?谁报上来的?" 静言答道:"也是刚知道,库房上一个小丫头过来通报的。那个女孩儿……死了?" 卫玄点点头,略停了片刻便吩咐其中两名侍卫,"你们护送章姑娘回院儿里去。"然后转过头对静言说:"这边自有我来处理,不可惊动了王妃。" 又看她抱着胳膊肩膀微抖的样子,便皱着眉头解下斗篷拢在她肩上。大半夜的出来也不知道多穿一件?心里想着就扫了眼跟在旁边的丫头。 夏菱只觉头皮一麻,立刻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静言一直是勉强镇静,耳朵里嗡嗡的,只听见卫玄说那个姑娘死了,说这边由他安置,让她回房,不要惊动王妃。 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三虎。 "姑娘,我们送你回去。不用怕,只是个死人而已。" 静言差点儿晕过去。都不知道怎么走的,只知道脚下磕磕绊绊,有人扶着她,有人带路,眼前有火把有灯笼。 直至能看到素雪庭的院墙时,这才发现身上多了件斗篷,而且那斗篷都拖在地上了。怪不得磕磕绊绊的……咦?这斗篷……是卫玄的! 静言又差点儿晕过去。 这一宿勉强对付过来,天色微明时就有卫玄的小厮过来说大总管严令所有人不得擅自议论昨晚的事,然后又说,已经上报了王爷,今日会去太守府报官。 静言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王府西院突然死了人,总要有个因为所以吧?那死去的姑娘是自尽还是被别人杀了?如果有凶手,那王府中还安全吗? 好在用过早点后,卫玄亲自来了,把素雪庭的丫头们都叫在一起安慰了几句,"昨晚死了的是杂耍班子里的人,一时想不开自尽了。王爷已经上报官府,你们不可再妄自猜测议论。" 而后又来到厅内,屏退旁人,只留了夏菱,又叫人找来冬晴,问道:"昨天库房上的小丫头来时是怎么说的?" 静言想了想答道:"她说后院死人了,说杂耍班子里有一对儿耍火流星和抖空竹的姐妹,死的是其中的姐姐。" 卫玄又问了夏菱和冬晴,两人都点头说是。 斟酌片刻,卫玄让夏菱和冬晴也退出去。 静言有点儿紧张,直觉这件事还有隐情。 果然等人都出去后,卫玄压低了声音说:"这几日我会派些人手在暗处护卫西院,若是他们的行踪被发现,有人问起,你帮忙摺过去。" 静言一震,"为什么要添护卫?那姑娘……不是自尽的?" 卫玄没答,只是说:"现在还没查清楚,不过你放心,有我的人守着,不会有事。" 静言见他不说便不再追问,毕竟这种事她也帮不上忙。想起卫玄的斗篷便说:"昨夜回来时把你的斗篷蹭脏了,等清理干净再让人送过去。" 卫玄点头说:"不急。倒是你,遇见什么也别太慌张了。昨天夜里那么冷,只穿件袄子就出去?丫头们难免粗心大意,你自己要想周全些才好。" 自静言入府,那些明面上虚头巴脑的应酬话听了太多,但卫玄几次的关怀却让她觉得这人的心地是真的好。 像兄长,像朋友,让她的心里暖洋洋的。 不由得微微一笑,"好,我记住了。" 卫玄正起身准备走,小厮已经找了过来,"世子和公子们已经预备停当,说是今日便不回来用午膳了,在山里一边游猎一边随便吃些便是。言先生吩咐来问可要准备些吃食带上?" 卫玄皱起眉头,"已是深秋,山里能有什么?罢了,你去看看东院厨房可有备着的点心。" 静言一听便说:"西院厨房里常备着不少糕饼,南北的面点也都有,这边的先装上吧。" 卫玄想了想,又问小厮:"郡主们今天也去么?" 小厮忙低下头,但仍被静言和卫玄看到他那满脸的贼笑,"回大总管,大郡主和几位外府的小姐们已经过去东院与公子们等在一处了。" 卫玄面色一寒,抿紧的嘴唇几乎成了一条线。 静言赶紧招呼夏菱,"你带着几个丫头去后厨,把所有的点心都装上,速速送到东院。" 夏菱立刻带着人去了,卫玄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此,今日我必须跟着同去。"停了一下又说:"这一去恐怕要一整天,我不在,府里的事儿就劳你多担待些。" "无妨,请大总管放心。" 卫玄又看了静言一眼,这才离去。 说是让她多担待,其实府里各处都有专人专管,想出什么大事儿也难。 于是,虽有卫玄的嘱托,静言也并未太放在心上,照例按着每日的习惯,发放东西盘库清点。只不过后厨和库房的人免不了要议论几句昨夜的动静儿,但因卫玄的明令禁止,知情者全部三缄其口,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静言见管库房的秋嫂子来取兑牌时面色苍白,就单把她叫到一旁,小声说:"出了这种事,你若是心里害怕,晚上就叫两个丫头过去陪着点儿。" 秋嫂子向来是冷面孔,等闲人轻易不给好脸色,今天可能也实在是怕了,便拉着静言的手捏了捏,"谢谢姑娘关心。" 神色间有些为难的样子,期期艾艾的说:"听说姑娘的母亲有哮症,我预备了一些上好的枇杷膏……" 静言赶紧岔过去说:"多谢嫂子费心,但我娘是寒咳,枇杷膏不对路子,你留着自己用罢。现在天冷,早晚兑碗温水喝了,防着些也好。" 秋嫂子忽然就冷笑起来,"原来是我送的东西不对路子!"说罢拉着脸便走了,只留静言一头雾水,想不明白为何这人突然就翻脸。 时至正午,王妃院里的春巧却来了。 原来东院的言先生刚才过去说有一位京城的李公子到访,说是世子邀请来的,可能和先前的公子们走岔了路,所以晚几天才到。因为东院闲置的院落已经安排满了,只能安排在中路后院的涤心斋。 王府中路的后院向来归西院管着,东院的小厮又是大部分都跟着世子等人出游打猎,所以王妃便让静言去安排李公子的住所。 春巧一口气说完,又道:"听说这位李公子是京城肇亲王的三公子。" 亲王的三公子!那可是贵客。 静言忙叫着夏菱和夏荷预备东西,另派了几名小丫头先过去收拾。 好在王府中那些平日空置的院落常有人侍弄,两盏热茶时分,先过去的小丫头便来回话说已经布置妥当了。 静言亲自带着人过去看了一遍,确实该有的都有,这才放下心来。 由涤心斋回来的路上,迎面看见远处有人走来,正是言重山陪着一位年轻公子。 静言带着丫头们在一侧站定,微微垂着头等客人先过。 言重山却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说:"李公子,这位是王妃的远亲章姑娘。" 静言暗骂言重山多嘴,但也只好行了礼。 垂着头,只能看到一双靴。 对方也回了礼。 擦身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春游时拍的植物园里的白碧桃 ☆、第十七章 原以为下午能清闲些,不想一早跟着大郡主出去的冬晴中途急匆匆赶了回来。只说大郡主临时起意,想着第二日还要一同出游,干脆邀请众位小姐们来府中小聚两日。 这么多千金小姐,用过晚膳还要留宿?还要"小聚两日"? 静言只觉得脑袋顿时大了一圈儿。 记着先前盘库时在后罩楼库房二层见过两间锁着的屋,当时秋嫂子说那里头都是些平日用不上的家具及器皿,看样子今天都得搬出来了。 事不宜迟,偏偏人手又有些不足。 因冬晴说再过一会儿那些外府小姐们的随身丫头就该先一步回来,打点自家小姐的换洗穿戴等杂物,所以要从素雪庭借走六个小丫头先过去帮着张罗。 说罢又交代了一下都要来多少位小姐,分别都是谁家的,约莫带着多少个丫头婆子,这才带着人匆匆的去了。 这便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无奈之下,静言只得让夏菱去找王妃院里找春巧,看看能不能派几个人过来帮衬着。 不料这一去竟半天也没回来。想起王妃历来说话磨磨唧唧的样子,静言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冬晴不从王妃院子里借人了。 想着夏菱向来是最妥帖的丫头,若是不被王妃耽搁住恐怕早就回来,自然不好再派人去催。当下留了两个小丫头在院子里等着,吩咐说让夏菱回来后赶紧去后院找她,随后便自己带着夏荷先去寻秋嫂子开库房。 那二楼存放家具的小屋怕是很久都没开启过了,随着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卷起阵阵灰尘。 静言用绢子掩住口鼻向后退了一步,眯着眼往库里看了看,各色桌椅都是有的。另一间也打开来,里头全是一排排的榆木架子,成套的细瓷器皿码得整整齐齐。 开库之前知会过厨房王大娘,大概要来多少人,要做多少菜。厨娘们心里有了谱子便递了单子上来,一共要多少盘碗,多少器物。 秋嫂子让人给静言在廊下备了简便桌椅,夏荷伺候着笔墨,静言这才落座,把从库中提出的东西一一的登记上册,待到搬动完毕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 此时后厨的小丫头又急匆匆送来了王大娘开的单票,其中有晚膳预备的菜色若干款,需用的食材若干样,还有要喝的酒水,下酒的小菜干果等等。 静言招来王大娘问了问菜色是否合适,毕竟她是第一回主办大席面,该有什么,不能有什么她心里也没底。 好在这大娘虽平日里爱在嘴头上耍花招,但论起真章儿还是很妥当的。那一样样的菜品是用什么原料,是什么口味,或咸鲜或清淡,说得有条有理。 静言一边听一边细细查看她先前递来的单子,一样不落,待到王大娘说完,静言也看完,直接取了西院管事章往上一盖,齐活。 忙完了这一处,静言又盘算着这么多小姐连同府中的王妃郡主夫人等人,六人席要开三桌,整个西院也只有王妃的容华斋能放得下。 想到这儿便让夏荷过去一趟问问王妃的意思。 "顺便把夏菱给我揪回来!" 夏荷看着静言那偷偷咬牙的模样不由失笑,"姑娘不用着急,惯常世子和大郡主出去打猎不到太阳落山是回不来的。而且咱们郡主有一项怪僻,最是喜欢吃自己亲手猎回来的东西。你没见刚才王大娘的菜单子里缺了一味主菜么?那便是烤物了。而且,保不齐郡主来了兴致让人在当院里点起炭炉自烤自吃,那些小姐们也都爱这个野趣,先前已有过好几回了。" 静言揉了揉太阳穴道:"咱们不能赌郡主的心意。她若是有兴致当然好,点个炭炉子有什么难的?但她若是突然没兴致了呢?到时候抓瞎似的东拼西凑只会丢了王府的脸面。" 夏荷一听也有道理,"还是姑娘想的周全,反正咱们王府也不差那一两道主菜,便是炖了熊掌没人吃扔几个也无妨。" 静言横她一眼骂道:"你个败家的死丫头,还不赶紧去办差?张嘴便是胡说八道,这话让旁人听了像什么?看我不叫人打你几板子的!" 可能是静言平日里温吞惯了,夏荷也不怕她,只是的顽皮的一吐舌头,"知道啦,这不是左右没人才敢跟姑娘说笑的么?反正姑娘也不会真生气,就是吓唬人罢。" 说罢便一溜烟的跑了,留静言独自在原地气得瞪眼睛。 "你的小丫头不怕你,看来姑娘的脾气果然是很好的。" 抽不冷子从身后冒出句话来,还是个男人!吓得静言原地跳了一下,"谁?!" 回头,没人! 再回头,一张放大的脸,浓眉大眼,嘴巴咧着笑呵呵的说:"章姑娘别怕,是我七虎,可还记得我么?" 静言先退开两步,这才说:"记得。你是大总管派来护着西院的?什么时候来的?" 七虎一笑,"一直都在,从你们开库房便一直看着呢。" 静言一惊,立刻左右看了看,猜测这人高马大的男人能藏在哪儿?竟然没人发现他。 正想问时,突然听不远处跨院中传来一声哀鸣,然后便是女人的哭喊声。 七虎神色一凛,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笑意。只见他往前跑了两步,一纵一跃,人已跳至廊上。再奔了两步,又是一跃,高大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房顶之间。 静言呆呆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向发出声音的跨院走去,半途遇上听见动静的秋嫂子,便一同往小院疾行。 这院子正是自过中秋王妃留下的那些艺人所居之处。一进院门静言便看到有三四个粗壮的女人拦着一个小姑娘,而那痛哭的人便是这个姑娘了。 四下并未见七虎的踪迹。 秋嫂子厉声呵斥道:"青天白日的哭叫什么?死了娘么?" 那小姑娘原本正拼命挣扎,闻言便直着喉咙喊道:"我娘早死了,轮不到你个贱妇来诅咒!我哭我那死去的姐姐与你何干?姐姐死的不明不白,今日我定要讨个说法!" 静言一听便猜到这是昨夜死去的姑娘的妹妹。 那姑娘犹自破口大骂,想她惯常行走江湖卖艺,口中什么混话都说得出。静言一看秋嫂子要急眼,连忙拽了她一把,上前一步说:"人已经去了,你便喊破了喉咙也是无用。我是王府西院的管事,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跟我说便是了。" 说罢冲后跟进来的几个厨房里的婆娘使了个眼色,"把这位姑娘带到后厨西厢旁的空屋子里,我这就过去。" 随即又交代秋嫂子,"若是一会儿我院里的夏菱等丫头来了,劳烦嫂子帮着照看些,让她们按单子把要用的家伙事儿都搬到摆晚膳的地方,有什么不明白的让夏菱去西厢找我。" 秋嫂子哼了一声算是应了,等静言走出去两步又说:"章管事带两个丫头跟着罢,我看那小姑娘又混又横的,别撕扯起来惊吓了您。" 静言听了一笑,回身点点头,"谢过嫂子提醒。" 丫头是带着了,但静言并没让她们进屋,而是派去库房那边等着,怕万一夏菱等人来了一时摸不到头绪,有什么需要问的也可以往来递个话。 先前卫玄曾说这事还未查清,不让声张。她现在把这小姑娘弄到厢房里来就是为了稳住她,免得乱嚷嚷着,传出去必然闹得人心惶惶。 看静言进了屋,那姑娘立刻怒目圆睁,指着她的鼻子一味喊叫着要杀了她姐姐的人偿命,"是王府又如何?表面光鲜,内里一个个都是臭得流脓!我一个卖艺的孤女天不怕地不怕,拼了这条命也要杀我姐姐的人不得好死!" 之前卫玄说过那死去的姑娘不是自尽,所以静言只是听着,一个字也没说。反正晚上的事儿都已经安排出去了,厨房的菜单,要用的器皿食材也都发放,现下她只需盯住了这个小姑娘,等卫玄回来交给他们东院去处理便是了。 眼前的姑娘刚死了姐姐,静言这样不冷不淡的并非是她冷血,而是到现在也没人说得清那姐姐是如何死的。 可能是王府中的人干的,也可能是他们这些艺人间起了争端?这小姑娘嘶吼着辱骂王府上下,静言也权当没听见,只是那般默默的坐在一旁看着她。 最后姑娘兴许是累了,又或者触动了某根心弦,颓然坐在椅子上,大滴大滴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落下来。 静言抽出绢子递过去,被这小姑娘一把拍开。 "不用你来可怜我!"胡乱用袖管抹了把脸,自言自语般的说:"原以为是姐姐的火流星舞得好被叫过去领赏钱,结果竟是一去不回。那么个大活人,先还跟我笑着说等得了银子给我买花儿戴,现在却……以后只我一个人了,我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给姐姐报仇雪恨!" 旋即又疯疯癫癫的嘀咕着说:"怎的当时我没去呢?我要是去了姐姐就不会死吧?我姐姐长得好,算命的说她以后能嫁一户好人家……还说姐姐以后是富贵命……要是我能替姐姐死了多好,姐姐啊!!!" 静言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似的。 曾经在哥哥的病榻前,在哥哥溘然而逝的一瞬间,她也曾这么想过的…… 握着绢子的手紧了紧,静言站起身走到这个小姑娘面前,"别哭了,你可要喝碗茶?想吃点心么?" 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劝慰伤心人,之前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已经全然不再,这一刻她很理解眼前这位小姑娘的心情,失去亲人,只剩她一个了。 一双冰凉凉的手突然紧紧的攥住她的手腕,静言一惊,视线落入一双通红的,透着癫狂的眼睛里,"姑娘!你帮帮我吧,告诉我是谁杀了我姐姐!" 静言害怕了,挣了一下没能挣开,那小姑娘蹭的一下跳了起来,直直的瞪着她说:"你一定知道的,对么?" 没想到这姑娘小小年纪手上的力气竟然这么大。静言只觉得腕子被攥得生疼,手指都不由得微微抽搐,绢子掉落在地,"我不知道,你放开我!" 突然西厢后窗喀拉一声响,一条黑影蹿了进来。静言只隐约看到靛青色的袖子在眼前一晃,然后她就被拎着挡在了一个高大的背影后。 也不知来人使了什么手法,刚才还疯疯癫癫的小姑娘全身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静言捂着嘴差点儿惊叫出来。 来的那人回头冲她一揖,"七虎来迟了,请姑娘原谅。" 静言已惊得说不出整句的话,"你……你何时……" 七虎挠挠头,"大总管之前吩咐我时刻护卫着姑娘,刚才去厨房晃了一圈,不想一眼没照见竟出了这样的事。姑娘吓到了没有?" 静言一听是卫玄派来的,顿时松了口气。不然这七虎神出鬼没的,早晚要被他吓死。 "没什么。" 七虎又挠挠头说:"那等大哥回来了你可别跟他提这个,不然大哥定是饶不了我。" "大哥?"什么大哥? "就是卫总管,我们平常都习惯称他为大哥。" 静言点点头,看小姑娘还躺在地上,便说:"你把她扶起来吧,地上凉得很。" 七虎依言照办了,一抬头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嘶的一声抽了口气,"糟了。" 静言不解的问:"什么糟了?"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卫玄。 筑北王府西院后厨西厢房。 外头立着四名侍卫,屋里卫玄和静言并排站在被七虎击晕的小姑娘面前。 卫玄默默的听完静言讲述前后过往,不发一言。 静言觉得与男子共处一室还是需要避嫌的,说完见这边也没她什么事便微微福了一福,"大郡主她们可是回来了?我也该去前面照应着些。" 卫玄点头道:"很快就到,你去罢。"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让昨天晚上去素雪庭报信的小丫头到陆沉馆来一趟,我还有话要问。" 静言应了,转头时见 她适才掉落的绢子便伸手去捡,不想卫玄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肘,眉头深皱,"这是怎么回事?" 静言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眼神一看,只见自己手腕上一圈青痕。 七虎沮丧的垂下了肩膀。 静言往旁边撤了一步,抽回被卫玄拉着的胳膊,脸都红透了,"刚才这个小姑娘悲伤过度,攥着我的手腕就使了些力气……也没什么,我那儿还有上次没用完的红花紫荆膏,抹一些就没事了。" 卫玄冷哼一声,"是,章姑娘那里有的是药膏,告诉你身边的人难免照顾不周要你自己多注意些就是记不住么?" 静言不明白这家伙怎么又突然翻脸,只好闷闷的答了声,"知道了。" 卫玄抿紧嘴角,眉头都快拧到一起去,"你这个……" 又是话到一半便不说。 静言问:"这个什么?" 卫玄一甩袖子转过身去,冷声呵斥七虎,"把人带上,回陆沉馆!"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静言出了西厢,看着不远处卫玄等人大步离去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难道……卫玄刚才是关心她? 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转而又泛起少许女儿家的多情,然后突然一激灵,双手捂着火烧似的脸颊,想什么呢?!真是羞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的晚了,抱歉~ ☆、第十八章 今夜的容华斋格外热闹。 一下来了那么多小姐们,对于王府也是件大事了。 静言站在八角洞门旁向容华斋内望了望,满院子的花木上都挂着各色宫灯,或纱或绢,无一不是精美非常。 正厅内已点了灯火,窗上映出一个个窈窕的身影,阵阵清脆的笑声传来,不难想象屋里是怎样一番衣香鬓影其乐融融。 夏菱在旁小声说:"刚才大郡主一回来就吩咐请姑娘晚上一起过去乐一乐,一会儿还要在院中升起炭炉。我听跟着的小厮说,大郡主今日大展神威,光是野兔就猎得三十多只,还有狍子和松鸡,只可惜没能猎到鹿。" 巴雅城周边多山林,秋季正是各种猎物最肥美的时候。静言也是不久前才听说,筑北王府的秋猎和冬猎举国闻名。 夏菱又叹了一声道:"近十来年还不算热闹,我听府中的老人讲,老王爷在的时候年年京里的亲王贵胄都会来参加王府秋猎,甚至皇帝也来过两次。再往前,与咱们王府相交甚好的南域庆南王也曾来过几次。听说那庆南王好大的排场,只因身边随从吃不惯北疆的饭菜便带着南域的各色干鲜蔬果,来一次光是运这些东西都要几十车。" 静言惊讶道:"那运过来不都坏了么?而且南域藩王可以随意进出封地的么?" 夏菱眉毛一翘,得意的说:"姑娘问起这个我还正好听说过一二。只因那南域老王爷在世宗继位时立了大功,所以才有此特权。" 说罢又嘀嘀咕咕的讲了好些听来的野史趣闻,诸如那老庆南王的侍卫个个都是神功盖世,动辄无影无踪也不知潜在哪一处,但稍微有点儿动静便像天兵降临般凭空跳出来等等。 静言听得有趣便不打断她,主仆二人就这么一个讲一个听,往素雪庭走了回去。 其实静言迟迟不去容华斋也是有意回避。 她如今在王府中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去了就是平白找别扭。算不上正主儿,但也不是仆从。按着亲戚论起来,与王妃那边离着八竿子远,按身份谈起虽章氏也是大族,但空有名号的没落之家与王府相比又何止差了千里? 尤其她还极其不善与人应酬周旋,去了干巴巴坐在一旁,以她的位置又免不了要帮着张罗,这般光景在旁的小姐们眼里,她又算是什么? 如果不进王府,就算家道中落,她毕竟还有个章家五爷大小姐的身份在。但来了,做了管事,现在提起便是筑北王府西院管事,与那小姐的身份又差了半截。 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 郡主若是硬要她过去八成也是晚膳之后。她盘算好了,只在众人去院子里烧烤作乐时悄悄的过去溜达一趟,让郡主看见她去了,然后再借机遁走,两全。 真是被她猜中。 晚膳时大郡主果然只顾着周旋应酬说笑玩乐,但一过了晚膳去院子里烤野兔时,就想起隔壁素雪庭还有一位姑娘,于是便派小丫头过来请。 静言坐在镜台前左右看了看刚让夏荷帮她梳好的发髻,大方又利索,这便够了。又从她寒酸的小首饰匣子里拈出那支玛瑙簪,夏荷接了,仔细的替她簪上。 先前郡主送她的衣裳已经都被夏菱按她的身量改过了,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很妥当的。 静言选了件颜色不那么张扬的,在镜子前又看了一眼,身后夏菱和夏荷都笑着说很漂亮。静言憋不住笑,有王妃和两位郡主在,"漂亮"这个词横竖也轮不到旁的人身上。 秋夜群星灿烂,灯火通明的庭院里被烤肉的香味和姑娘们的巧笑低语充满。虽然鲜花已经凋谢,但容华斋内金丝桃的枝叶依然茂盛,堪堪维持着鼎盛时的辉煌。 静言的到来引起众位小姐们的注视,有悄悄打量的,有直接盯着看的,也有不屑一顾的。 静言规规矩矩的先向坐在廊下的王妃和姑奶奶行过礼,还未等她去跟三位夫人们应酬,大郡主便一把拉住她笑着说:"腿上的伤可好些了?这次你不能一同去打猎真是可惜,等以后好了让马房派个好师傅教你骑术,冬猎时一定要同来。" 静言客气了几句,谢过郡主的关心,却听她又说:"我听说你母亲有哮症,恰好前几天刚得了几包好贝母,得空时让丫头给你送去。" 这话被姑奶奶听见了一半,一叠声的问:"怎么章姑娘身上不舒服么?要用贝母?我房里还有些枇杷膏。"说着便叫跟着的小丫头去拿。 大郡主眼神一变,转头冷笑着说:"静言好得很,贝母是给她母亲的。人家姑娘孝顺,事事以母亲为先,您的枇杷膏存了也不知多少年,还是留着自己享用罢!" 静言头皮发麻,明知大郡主是向着她说话,但这话锋却免不了把姑奶奶再得罪一遍。此时她也不好开口再说什么,无论是收郡主的贝母还是谢姑奶奶的枇杷膏都会开罪了另一边,果然这什么烤兔子宴就不该来! 正是为难间,忽听王妃软绵绵的说:"静言母亲可是有哮症?有痰没有?" 这还是头一次静言觉得王妃那催眠似的声音宛如天籁,立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答道:"大夫说家母是肺阴虚,一直吃着顺平汤,但也不怎么见好。往年一到秋季便咳个不停,痰少,总是口干,喉咙也疼的厉害。" 王妃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以前我母亲也有这项病症。顺平汤也不过能解一时咳喘,归根到底这种病还是要'润'的。" 说罢便叫春巧,"去屋里拿几瓶清肺花蜜丸来。"又对着静言微微一笑道:"这丸药是我惯常吃的,用玄参白芍贝母薄荷等以花蜜调了,你且送回去给你母亲吃些日子,好用再来跟我要便是了。" 静言赶紧行了大礼。 常年照顾母亲的病症,她很知道光是王妃刚才提的几味药便都是贵重的好东西了。其实她家但凡银钱上允许,也不会只给母亲吃些顺平汤。 夏菱上前接了春巧送来的丸药瓶子,静言拿过一瓶拔开塞子闻了闻,笑道:"好香。" 姑奶奶突然说:"这丸子并不是治病的,只是寻常保养用。你母亲若是哮症严重,还是要请个好大夫瞧瞧,对症下药是正经。" 静言忙答:"是,正想着能回家时请个好大夫给母亲看看。" 原以为姑奶奶不过是场面话一说,摺过去刚才要送枇杷膏被大郡主呛回去的尴尬,没成想她竟然又说:"还等什么回家的时候?现在天气愈发冷起来,等你回家你母亲不知要咳成什么样子。传我的话,明日便让刘太医去章姑娘府上瞧瞧,要用什么只管来回我……来回大总管,都从府中的药库里拿便是了。" 这话一出,近前的人,连大郡主在内都是惊奇万分。 静言更是愣住了,傻了半天才知道行礼,深深的抵着头,"多谢姑奶奶惦记,多谢……" 心里三分甜七乱。不知这是姑奶奶耍花招还是人性本善?又或者是看她把之前的账目囫囵盖过表示的答谢? 身旁的大郡主忽然一笑,说:"静言,我今日猎的野物甚多,干脆你明天便回家一趟,一来带着刘太医给你母亲看看病,二来送去些野味让你家人也尝尝鲜。尤其是多带几只松鸡过去,这玩意儿炖汤很鲜美,又滋补。" 静言赶紧又冲着大郡主行礼道谢。 王妃也点头说:"姑娘已经来了一整月,是我疏忽竟忘了让你回家看看。" 此时旁边一直支着耳朵听的三位夫人也来凑热闹,这个说送点心,那个说要送护身符。只苦了静言,莫名其妙的当了众人显示自己仁慈的靶子,像个磕头虫似的半天都没直起腰来。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是满心欢喜。 明天可以回家了!这次是光明正大的回去,怎的也会给她半日的时间吧?终于可以好好的跟家人团聚一下。 因为这一出意外,不用静言自己躲,和众人一起尝过头一轮兔肉后,大郡主和王妃就催着她先回房休息,准备准备明天要带回家的东西。 于是乎,素雪庭内又是热闹了一番,各房各院的丫头们纷纷把自家主子刚才许下的东西都送了过来,静言又是一番应酬道谢,自不必提。 待到终于人散,静言,夏菱,夏荷三人看着堆满了桌子的各色物件,都是扑哧一笑。 拿起王妃送的清肺花蜜丸,静言问夏菱:"姑奶奶说的刘太医是什么人?怎的我先前从未听说过城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咱们北疆竟然也有太医么?" 夏菱笑着答道:"这位可真是实打实的太医出身,原先一直在太医院当差,后在四十岁上母亲过世扶灵还乡,这一回来便被王爷留下了。" 见静言满眼疑问,夏菱又说:"听老辈人讲这是二十年前的事,因为那会儿咱们北疆正跟琉国打仗,我记得是打帝泉关吧?" 夏荷点头说:"是,我也听我爹提过。还说刘太医医术如神,那次帝泉关一战很多兵将染了伤寒,竟被太医治愈了大半。" 静言惊呼:"那可真是位了不起的大夫了!这人现在就住在城里么?" 夏荷咯咯笑着说:"何止是在城里呀,刘太医一直住在王府,就在东院棣棠轩旁的跨院。" 能有这么一位好大夫给母亲看病,比给了静言十两黄金还要高兴。 一时间喜上眉梢,哼着小曲儿和丫头们一起收拾东西时春巧又来了一趟。 把小丫头们都轰出去,春巧这才将手中的小包往静言怀里一塞,"王妃私下里给你的。" 静言不明所以,拆开小包一看,只见里头端端正正卧着两块银子,五两一枚。 "这……" 春巧笑着说:"姑娘尽管放心的收着吧。" 又左右张望了一眼,见确实没有小丫头偷听,便压低了声音道:"咱们王府乍一看似乎是没章程,其实精明的,有深沉的人可多着呢。姑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被人看在眼里,所以这银子是姑娘应得的。说起来也不算是王妃的赏,是王爷很满意姑娘对姑奶奶旧账的处理,特意叮嘱王妃要厚待姑娘。" 静言已经听晕了,脑子里乱成一团,只得连声说谢,春巧又闲话了几句便去了。 在人前送她东西她可以泰然受之,但人后这样私下里赏银子却是让她觉得烫手,心头惴惴不安。在静言看来,那二两银子的月钱是她应得,但这额外的银钱…… 可这是王爷的意思,府中至高无上的主人,没道理需要拉拢她,难道真的只是表示对她满意么?而且,王爷又是怎么知道这些账务上的细节呢? 原本一片喜气洋洋却因这从天而降的银钱让静言心头蒙上一层忧虑。 等到把明日回家的东西都收拾完毕时,又有小丫头进来回:"大总管请姑娘和夏菱姐姐去一趟陆沉馆。" 这又是怎 么了? 静言带着丫头匆匆赶去,进了陆沉馆正厅,只见地上跪着两个人。一个是杂耍班子死了姐姐的小姑娘,一个是昨夜去素雪庭通报的小丫鬟。 卫玄端坐上位,言重山和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居下首,见静言进来都起身行礼。 卫玄面色严厉,盯着她问:"章姑娘,请你来是为问一句话,昨夜这西院库房上的小丫头去你房里通报后院出事时,是否一口咬定死了人?" 静言想了一下说:"是,我记得她当时慌里慌张,说杂耍班子里一对姐妹中的姐姐死了。" 同样的话卫玄又问了当时也在场的夏菱。 等夏菱发誓说确实如此时,言重山冷笑一声,冲那个小丫头说:"你不是说晚间你和秋嫂子查了库之后出来看见花丛里躺着个人,然后你就吓得赶紧去素雪庭找章姑娘了么?当时你既只看到个人影,如何又知道她是死是活?!" 那小丫头自卫玄开始说话便浑身发抖,此时更是抖成了一团,磕磕巴巴的说:"是、是秋嫂子说、说那人死了……" 言重山拍案而起,"当真?要不要我叫秋嫂子来问问?" 小丫头吓得哭了起来,"不不!是、是奴婢猜测的!" 言重山还要再问却被卫玄挥手打断了。 卫玄站起身说:"深夜打扰章姑娘只因昨天的事颇有蹊跷,现在我们已查出大概,必不让枉死的人含冤而去。" 静言也听出几分不对的地方,又想起下午那小姑娘哭泣的样子,心中一软,点头说:"正应该如此,还要辛苦大总管早日找到真凶。" 卫玄看了她一眼,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还有些杂事就不耽误姑娘了。" 静言知道他们必然还要再审,便起身告辞。 卫玄亲自送出来,至陆沉馆院门处,静言回身福了一福,"大总管请留步吧。" 卫玄点点头,"好,我让三虎送你们到西院,你也早些休息。我听说大郡主邀来不少小姐,虽人多,你也无需太过操心。有什么便让丫头们去做,人前不要亲力亲为,免得有些人眉高眼低胡乱议论。你到底如何王爷王妃心中有数,不差这一时的殷勤。" 静言听了心中一动,抬头盯着卫玄看了一会儿说:"是你跟王爷说了账目的事?" 卫玄莞尔,也不答,只是招来三虎,吩咐:"把章姑娘送回西院。" 静言还想再问,忽然间就明白了卫玄的善意。 三虎已经等在一旁。 静言又看了卫玄一眼,正好卫玄也看着她。 摇头低笑,"如此,谢过大总管。" 作者有话要说: 春游时拍的野花,也非常灿烂可爱。 ☆、第十九章 上一次回家是在夜里,而且是因为卫玄的格外关照,匆忙间,往来还要顾及不被他人发现,以免给卫玄的好心添麻烦。 但这一次探家却是名正言顺。 坐在雕饰有王府徽记的马车里,静言难掩心头的喜悦和小小一点儿得意。隔着车窗能听到熟悉的货郎叫卖声,这便是已到她家附近的街市了。 抬手轻捋发鬓,又低头抚平了裙摆。随着车马颠簸,拢在膝上的斗篷滑落开来,露出一片彩锦衣角,一朵朵金丝芙蓉织得绚丽生动,即便在略有些昏暗的车厢内也能看出华美异常。 手指漫不经心的顺着织物的纹理来回抚弄。曾经她是一身简朴布衣进了王府,没想到时隔月余却是满身绫罗。这也算是另一种"衣锦还乡"了吧? 静言的嘴角浮起一丝模糊的笑容。这段日子过的呀,真是……有惊有喜有酸有甜,粗粗回想,竟比自己在家中度过的十八年还要精彩。 这便是嫂子常跟她说的"见世面"么?又想起母亲之前一直叮嘱的"勤快知礼"四字,静言自觉没有辜负母亲的希望,心中那份得意更是膨胀了一分。 她做的还不错吧? 刻薄的姑奶奶,糊涂的王妃,勾心斗角的夫人们,一个个人影在脑中晃过,静言忽然掩着嘴偷偷笑起来。笑自己刚入府时的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其实,王府中的女人也是女人,没什么新鲜的,每日里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而已。 这次驾车的不是卫玄手下那些"老虎"们,一路稳稳的行来,车厢里温暖舒适,和上次夜色中飞车过市完全不同。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气派的马车终于停在静言家门前。一早上得了信儿的章夫人和卢氏已经等候多时,老管家更是在门口时常张望。 所以当静言踏着脚凳刚下了车,一抬头便看见迎在大门之内的母亲和嫂子。 "娘!" 上次回来是夜间,今天在日光之下,静言一眼便看出母亲的脸色比走之前差了很多。顾不得仪态疾步上前,握住母亲的双手,一时间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卢氏也是红了眼圈儿,但一转眼便看见门外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做丫鬟打扮,手里提着只药箱,另一位却是名慈眉善目的老人。 "小姑,这位老先生是……" 静言一激灵,这才想起还有刘太医跟着来给母亲看病,于是赶忙回身向门口的人行了礼,恭敬的请人入内。 与王府相比,章家的正厅显得窄小而寒酸,但这已是家中最像样的一处。好在刘太医身为医者更是兼具大德,不论贵贱均是一视同仁。 静言细细聆听刘太医所说的每一个字,暗想这太医果然不凡。 调息后诊了脉,询问几句病情以及都吃过什么药,刘太医捻着胡须沉思片刻后说道:"夫人这病现下是虚症。肺燥则常见干咳无痰,乃宣将失职,必是常常觉得口干。" 章夫人连连点头称是。 刘太医又轻叹一声道:"这病应是曾有急症却用药不当所致。请问夫人先前是否曾因寒邪入侵身烧头痛,兼而四肢酸懒,咳嗽痰盛?" 章夫人仔细想了一会儿点头说:"确实曾有过一次,但当时吃了大夫开的药方,虽病势去得慢些,但也好利索了。" 刘太医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道:"如此我便开一张方子,请夫人先吃上几副,若是见好我再来细细调理。" 说罢便起身告辞,称王府中还有些杂事需要料理,不便久留。 静言忙跟着站起来亲自送太医出门,待到临上车时,刘太医却将她请至院墙一侧,压低声音说:"你母亲可曾有过咳血的症状?" 静言一惊,"年年上秋虽咳喘得厉害,倒还未曾见过咳血。" 刘太医略作沉吟后说:"实不相瞒,夫人的病拖得太久,一直吃的顺平汤虽是能镇得一时咳喘,但与夫人初时的病症却不对路子。耽误的太长,夫人又体虚,所以现下只能先以养阴润肺为主。今年雨水丰沛,这一冬必须小心调养,若是能不见咳血安然度过,至开春时便可大有转机。" 安然度过?大有转机? 静言心头突的一跳,隐隐已察觉刘太医话里的意思,顿时白了脸,慌张中一把抓住这位慈祥老者的衣袖,"您、您是说……若是今冬见血……" 刘太医微微点了点头,"所以务必请小心调养。" 直至送太医回府的马车离去,静言依然站在门口愣愣的盯着远处,心乱如麻。后来还是老管家不放心出来找时,她才回过神。 勉强振作精神,又怕被管家老伯看出端倪,便着意问几句他媳妇和儿子最近可好之类的应酬话,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收拾心情。等再回到厅内时,脸上已经平静如常,再看不出一丝焦躁忧虑的神色。 厅堂之内,母亲和嫂子正被伶牙俐齿的夏菱逗得开怀大笑,对静言带回来的东西也是件件惊叹,感恩不已。 章夫人摸了摸王妃送静言的缎子,又看了眼桌上满满一大包上好的贝母,高兴得因久病而苍白的脸上也泛起浅浅的红晕。 静言移开视线,只怕自己一时忍不住会流露出悲伤的情绪,干脆站在小桌旁把所有人赠送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一讲解,言辞间故作轻快调皮。 夏菱是个极心细的丫头,与静言这段时日的相处已把她的脾性摸清了六七分,此时只觉得姑娘与平日不同,看似笑容满面,但一双眼睛里藏着些说不清的阴沉。 正想再仔细端详时,老管家来回说姑奶奶来了。 兴许是被王府中那位姑奶奶欺压得久了,即使知道此姑奶奶非彼姑奶奶,夏菱却是只要一听见这三个字心里就别扭。 听春巧姐提过两次,王妃这位弟媳也不是省油的灯。为此夏菱特意留神打量,只见进来这位章家姑奶奶一身俗艳,吊着眼梢仰着下巴……果然不是什么好饼。 夏菱尤其嫌恶的便是这位姑奶奶上下打量章姑娘的眼神,就好似姑娘能有今日全赖她一手提携,神色间那副施舍了大恩的模样着实让人厌烦。 更让夏菱鄙夷的便是静言的姑姑自一进房门,双眼就盯着堆了满桌的东西,好像苍蝇见了血。坐下后三句话不到,便引着话头问起这些"好东西"的由来,等听到全是王府中各位主子赠送的,那眉梢眼角简直比台上做戏的伶人还精彩。 此时姑奶奶正捻住一截王妃送给静言的料子不撒手,嘴上说:"这匹妆花缎的颜色真好。眼瞅着便要入冬,我正惦记着给我家凤儿和英儿做两件新袄子,想着弟妹家里也没有针线婆娘,不如让我们府里的一并做了,免得你们还得点灯熬油。" 夏菱垂着眼皮在心里大骂:好个想占便宜还卖乖的老婆娘! 抬眼去看静言,只见姑娘也是眼中掠过一丝厌恶,但面上还笑着说:"那感情好,多谢姑姑的关照。凤儿和英儿也十四五了吧?正好这料子王妃送了两匹,一并拿去,就当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送妹妹们一件新衣了。" 姑奶奶一听立刻眉开眼笑,连礼节性的推辞都省了。 夏菱心头堵着一口气,暗想果然家家都有这般不要脸的亲戚!转而又一盘算,王妃的脾气虽是不计较这点东西,但赠送衣料却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如果被人问起难免尴尬,遇见爱搬弄是非的,免不了会说姑娘才来没几日便拿着王府的东西填补自家人。 随即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等回了王府她便把这起事儿悄悄说给春巧姐听,让她跟王妃耳边吹吹风,就说是姑娘一片孝心,却被她那贪得无厌的姑姑横插一杠子硬要了去。这样一来王妃心里先有个谱子,纵然以后有人提起也是坏事变成好事。尤其王府中最重孝道,保不齐王妃一高兴大把的新料子又送了来呢! 静言瞟了眼夏菱脸上的神色就知这丫头必定又瞎琢磨什么馊主意了。 姑姑想要料子给她就是了。真说起来,如果没有姑姑牵线搭桥,她也没机会进王府。所以这份恩惠她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就算她姑不跟她要东西,原本也想着离过年还有三个月,每月紧凑些,到时候送去几件像样的礼品做答谢。 但转眼一看姑姑得了衣料仍旧一脸贪婪的盯着其它的礼物,静言心里免不了膈应。她愿意给是她的事,这般看什么就想要什么,说不反感是假的。 岔开话题,静言详细问了问家里的日常杂事。暖炕可烧上了?嫂子屋里的毡子换了么?家里过冬的柴草可预备妥当了没有?冕儿的书念得如何等等。 按说这都是最亲密的家常话了,但静言的姑姑就是耗着不走,也不知道她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就这么坐在她家喝茶闲聊,弄得静言想和自家人说些私密的话都没机会,心里愈发毛躁起来,便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一时间厅中冷了片刻,卢氏看出静言的不悦,也是不吭声,只希望能用冷场把这位姑奶奶臊走。 此时却听章夫人突然说:"真真,你在府中虽是吃穿都不用自己开销又有丰厚的月钱,但也不能花钱这么大手大脚的。" 静言听了一愣,"娘,您这话是从何说起?" 卢氏赶紧说:"母亲是看你穿戴得富贵,我想这应该是王府里给小姑做的衣裳,并不是小姑自己乱花钱。"说着又故意打趣道:"母亲您还不知道小姑的脾气么?一个铜板放在她手里都能攥出水来。" 静言听了更是觉得古怪,去看她嫂子时只见卢 氏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奇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章夫人却完全不懂卢氏的打岔暗示,温温柔柔的笑着说:"我当然不是说这个,真真历来宁可亏待自己也不会乱花一文。我是说前几日你让人送回家来的两石米,管家说那米是上好的香稻,一石总要五百钱吧?你一下让人送来两石,其实我们吃什么还不都一样。" 静言一听立刻便知其中必有文章,但碍于姑姑在,也不方便细问,只含糊了两句应付着。 章夫人又说:"还有那些干菜和干货。一包干贝是什么价钱?更有极好的香菇木耳黄花,看着不起眼儿,我虽不知行市,但也花了不少吧?" 静言一听干菜立刻抬头与夏菱对了个眼神。 干菜干菜!怎么就扯上干菜了?前些日子王大娘一个劲儿的提干菜,搞得她亲自去库房盘库,险些追究起来,偏偏她家又莫名其妙得了干菜。 香稻,干菜,这些东西全是只有后厨才能接触得到,怎么就这么巧有人给她家送来,还打着是她让送的旗号? 心念急转,静言越想越心惊。 这要是她盘库之后送来的也还好说,大不了退回去就是了。但要是之前送的,她当时若是再认真细究,等于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到时这冤屈就算跳进巴雅河也洗不清了。 正在暗自恼火时,只听夏菱笑着说:"夫人可别错怪了姑娘,这原是大郡主听说您食欲不振又有哮症才命人送来的,今日来给您看病的刘太医就曾说木耳最是润肺。" 静言感激的看了夏菱一眼。 章夫人信以为真,一叠声的感谢大郡主,连说:"真真,家里的事怎可让大郡主操心?你以后万万不能再胡言乱语,我这个病也不算什么,年年如此,小心些就是了。" 又喃喃的说:"王府又是送东西,又是派了大夫,这真是……真是……"一时激动便咳嗽起来,脸都憋得通红。 静言赶紧上前帮着顺气,夏菱麻利的倒出两颗王妃送的清肺花蜜丸,用小绢子托着服侍章夫人吃下。 这一阵忙乱后,静言的姑姑终于起身告辞,眼睛却还勾着桌上两罐茶叶。 静言实在是再没心思跟她应酬,只求赶紧把这"大仙儿"送走。当下也不说什么,抄起一罐茶叶递给跟着姑姑的小丫头,"您拿回去尝尝鲜儿,说是南域供奉上来的秋茶,寡淡了些,倒也温和润口。" 她姑姑算是如愿了,却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王府秋猎可真热闹,那么些贵公子大小姐,哎呦~~可惜我家凤儿和英儿年纪还小,真是太可惜了!" 静言不明就里,心中乱乱的也懒得去想那里的深意。 等终于只剩自家人时,因章夫人身体不适再没精力跟闺女多谈。而静言这边欢欢喜喜回一趟家,却是先得知母亲的病很不好,又有厨房的人私下送米送菜的碴子,也没心思再多停留,只恨不得立刻回王府把这件事查个清楚。 匆匆把银子交给嫂子,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蹬车时让夏菱也上来同坐,一路摇摇晃晃只恨车马走的太慢,再也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第二十章 坐在马车中行了一半路程时,静言已按下适才翻腾的心思。 这些米菜虽来得古怪,但也未必无迹可寻。仔细想想,王府之内能送得起这些东西的大有人在,但诸如姑奶奶安夫人等定然不会送米粮之类,那么也只有厨房和库房两处的人。 再想,不说王府大库,只说西院库房内,比这些米粮值钱又不显眼的东西多不胜数,而秋嫂子那人按平日接触来看,多少有些喜怒无常,对她更是不冷不热。 于是,绕了一圈,最终也只有厨房的人会用这些东西送礼。 这一圈不白绕,至少让静言的心安下几分。所谓化繁为简逐一排除,之前在家中一惊之下想得太多,现在看来,应该只是后厨的人怕她日后再翻旧账便送了东西堵她的嘴。 但因为这件事里太多巧合,尤其是那几包干菜,恰好是府中夫人们勾心斗角的一项物件,偏她又收到这些,所以由不得她不多想两分。 平静之后琢磨了这半路,不由笑自己是一惊一乍。 静言自认虽来王府时日不多,但从不曾刻意开罪过谁,无心之失必然有,但她已经极尽中庸,甚至不惜在那些心高气傲的贵妇面前伏低做小。 细细回忆了一遍在府中一个多月的日子,静言确定她没有任何一处纰漏会把人得罪的专门来算计她,那这件事应该就只是巧合吧? 可依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把她当任西院管事后的大事小情捋顺一遍。觉得日后还是应该再细心些,不能以自己的心思去猜度旁人,还要多听多看,加倍小心。 这边静言刚稳住心神,夏菱便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说:"姑娘不必担心,依我看这件事咱们回去别明着询问,由我派个机灵的小丫头去后厨旁敲侧击一番。等问明白了,再计较不迟。" 嗯,探听一下也好,至少比自己瞎猜强得多。 静言点点头,但转念间又深想了一层,便吩咐夏菱说:"你回去不要让小丫头只打听后厨那边的人,如果丫头里有跟其它院儿的小丫头相熟相好的,把安夫人和顾夫人那边也探一探口风。" 她还是不放心那几包干菜。 夏菱这小机灵鬼儿一听,立刻明白了静言的意思,扑哧一笑,"姑娘,先前我请你不必担心并不是空话。在你来之前,咱们王府西院别说是几包干菜几石米粮,便是上好的皮货,各色珍奇,哪一样不是莫名其妙的就没了许多?要我说,这是您之前受大总管吩咐查账,但暗中放了各处一马,于是有的人就来感恩回报了。" 静言皱起眉头,"这种回报我宁可不要!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我开了收东西的先例,以后谁再犯点错便想着私下送了东西就能搪塞过去,到时候还怎么管西院的人?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不求多么公正严明,但只要我在一天,小的可以不计较,大处绝不许再出亏空。" 夏菱看她那认真严肃的样子憋不住咯咯笑,"哦,原来姑娘是要当清官呢!" 静言也觉得自己太过严阵以待了,便放松绷紧的脸子道:"清官有什么用?清官难断家务事,真放进来一个只怕没三天就被那些女人的鸡毛蒜皮烦死。" 夏菱歪着头上下打量,直到看得静言有些发毛了,才说:"咦?想不到姑娘发起火儿来竟颇有几分大总管的风范。刚才听章夫人唤您的小名儿,那'真真'二字还真是贴切,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吞吞的章姑娘也有这么火爆筒子的时候呢?" 静言横了她一眼,"该让一步的时候我不细究是给大家留着脸,但以我的身份,真出了亏空,上边几位查办起来我便是那顶着雷的。我又不是谁的姐姐姑姑,到时候颜面丢尽不说,真追究起来便是把我这身骨头都砸碎卖了也赔不起。" 见夏菱还盯着她瞧,静言哼了一声道:"是人谁不爱占便宜?王府富足,王爷慷慨王妃仁慈,但王府这棵大树再高再盛也不是取之不尽。东院里那些亲兵,城外兵营那些将士,养起来一年要花销多少?别看她今天拿了一点儿,你占了一分,但聚拢起来还是小数目么?咱们都是站在王府这大树下摘果子吃的,但真有一天大树生了病,先饿死的就是咱们这些人。" 夏菱缩了缩肩膀,"姑娘这话说重了。" 静言一笑,"是有些危言耸听,我不过是每日看着账上那些东西流水似的,心里难受罢了。" 夏菱又问:"那姑娘先前还说小处不纠?现又说聚拢起来小数变大数?" 静言反复掂量了几个来回,又盯着夏菱看了片刻才终于说出心里话,"我是拿你当最贴心的人才跟你说,先前账册上缺失的可不止府中丫鬟婆子们偷偷摸摸的那点儿小东西,其中有几项大宗的才是要命。我发现不对便没有再查,你想想,若是只底下人那些小来小去的,大郡主会直接翻脸非要从外面找人进来管西院么?" 夏菱神色一震,"姑娘是说……"随即摇头,"不,姑奶奶虽为人刻薄,但她从小便长在王府。姑奶奶的娘去得早,老王妃又是她的亲姨,对她视如己出,她也是把王府当成了家。那几处大宗的亏空,照我看不一定是姑奶奶所为。" 静言点点头说:"所以我便把剩下的事儿甩给言先生了。凭我一己之力,这个差事办不下来。姑且不管是谁,只要王爷和东院的人愿意放过一马,咱们只当不知道就完了。反正现在是我在这个位置,今日又跟你交了实底儿,你以后一定要多注意着些,千万不能再出这等大漏子了。" 夏菱微微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往旁边一歪挤了挤静言,"怪不得姑娘以前说我和夏荷与你是一条藤上的苦瓜,真若是再出这等事,咱们三个谁也跑不了。" 静言轻笑道:"是啊是啊,大处那位我不敢惊动,只有在小处严查。事事做得沟是沟,垄是垄,让那位知道这个章家的丫头就是个榆木脑袋死心眼子,非但油盐不进,还要把一块布一斗米都算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 夏菱哈哈笑着说:"这样一来那一位还想干什么可得先掂量明白了。不然我们这位混不吝的姑娘可又要变成火爆筒子,轰的一声炸起来。" 静言抿抿嘴角,慢悠悠的说:"然也,所谓以小见大。" 私下有人送东西的事儿在静言回府后不久就被夏菱探了出来,果然是厨房的王大娘所为。而夏菱自从那次随马车归来时的一番交心,对静言的忠诚更多了三分。 这之后,夏菱更是帮着出主意,把王大娘一个侄女儿提上来在素雪庭当差,专门管着每日里厨房递交的各种票单往来以及物件发放。 明着给一个肥差,王大娘自然感恩戴德,某天晚上遮遮掩掩的来了,静言授意由夏菱把她拉到一旁厢房里细细的谈了半个多时辰。自此静言家中再未收到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王大娘也鲜少再出什么幺蛾子。 后来静言听夏菱学舌时只是一笑便不再提。 心里明白,夏菱这丫头来了这么一手,也算将了王大娘一军。明面上是为了答谢之前的礼物,暗地里却是给她们姑姑侄女拴在一条线上,若是日后厨房再出亏空,那就是他们王家女人的事儿,跑得了一个跑不了一双。 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无需多言。 自家中归来后,静言便时常去东院棣棠轩。 刘太医的小院就在旁边。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虽现下已是深秋,院子中却还有几味适宜北疆生长的草药,屋里也摆着一些看起来稀奇古怪的苗子。 刘太医的正夫人十几年前过世,现在身边还有位小他八岁的侧夫人,这老两口都是慈祥和蔼之人,刘太医的独子子承父业,如今在太医院供职。 静言原先只是担心母亲的病情,跑得勤了,逐渐对这两位长辈萌生亲人般的亲切之情。虽刘太医在府中地位尊崇,到底还是住在东院,侍奉的只有两个充作药童的小丫头,难免有不够细心周到的地方。 静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便经常帮着打点日常起居,若是自己不能亲自来,也要派几个素雪庭的小丫头过来。这其中自然是夏菱一手包办,选的都是机灵有眼力见儿的。 却说回府三日后,静言带着丫头正打算给刘太医夫妇送几样新鲜糕饼,走到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上时,远远的看见一位外府的小姐由丫鬟陪着相向而来。 到近前正要行礼,突然听那位小姐唤了她一声:"静言妹妹!" 静言抬头,只愣了一下便笑着说:"清婉姐姐。" 来人正是她第一次被王妃邀请来王府游园时在西院前厅相识的廖家二小姐廖清婉。 自从那日别过,没几天静言就被接进王府。虽二人再没机会见面,但都还记得当时相谈甚欢又很投缘,所以现今再相见自然是分外亲热。 静言吩咐小丫头把糕点给刘太医送去,自己陪着廖清婉坐在廊下聊天。 原来廖清婉是昨日才被大郡主邀请来一同游猎的。静言也是才知道筑北王府的秋猎从明日起才正式开始,之前那些公子小姐们的出游只能算是玩乐,真正的秋猎其实是每年王爷考验选拔将士的机会。 "清婉姐,你这般文文弱弱的, 竟也会骑马么?" 自从那次马儿被大郡主冷不丁抽了一鞭子把静言甩落下来,静言便对骑马怀有深深的恐惧。所以一听廖清婉竟然参加秋猎顿时瞪大了眼睛,又是担忧又是钦佩。 清婉掩着嘴笑道:"我哪里会什么骑马,不过是坐在上头由仆役牵着走几步罢了。之所以答应前来是因为……因为……" 说着脸上就红了。 静言突然想起前几天探家时姑姑临走前说的话,什么公子小姐的,难道? "姐姐是有中意的公子在府内么?" 廖清婉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更是红起来。 静言拖着声音"哦~"了一声,羞得清婉作势要捶她,"不许笑我!" 女儿家的情事最是奥妙,想有个人倾诉,但又不好意思大喇喇说个痛快,而且那不知何时悄悄爬上心头的甜蜜更是难以用语言描绘。 于是,一时间廖清婉说得吞吞吐吐,静言听得一头雾水,偏又有那种探知朋友心事的刺激和期待。果然只要是女人就爱这些,静言也未能免俗啊! 正是听得心急火燎,脱口问道:"姐姐说了半天也没说到底是哪一位公子呀!我现在就在王府当差,如果你告诉我,也许还能帮上忙。" "帮什么忙?" 没等廖清婉回答,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横插一杠子。静言和清婉齐齐起身,回头一看却是好几日未见的卫玄。 静言是习惯了王府中这些男人横冲直撞的也没个避讳,可廖清婉怎见过这等阵仗?一看来人高大威猛,身后还跟着同样身强体壮的六七个侍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即便静言一个劲儿安慰,还帮她引见,廖清婉也是匆匆一礼后带着丫鬟就遁跑了。 卫玄皱着眉毛看了眼那落跑的小姐背影,转头看着静言时眉头皱得更深,"今天有风,你就这么坐在廊子里?" 静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笑道,"我穿了袄子,不妨事。而且原本是打算给刘太医送些点心,半路遇见熟人才停下聊了几句。" "刘太医?"卫玄想了一下,恍然,"你母亲的病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静言便把刘太医的话学了一遍,待到说完时突然惊觉她怎么这般毫无保留的全告诉卫玄了?其实这种事旁人大多是礼节性的问一句而已,她今天还真实在! 正是懊恼时,却听卫玄说:"如此你便盯着点儿刘太医,他那天给你母亲开了几天的药?到日子你就来找我说一声,我派人把他送过去再诊。" 说着便叫来一个面生的侍卫,"他叫四虎,也通一些药理,你母亲需要用什么药材你只管跟他说,他自会去找大库管事给你取用。明日开始正式秋猎,我必然日日到场。不在府里时,需用车马你就找三虎。" 很好,这儿有一个比她还实在的。 静言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是,多谢大总管。" 卫玄盯着她看了片刻,说:"这个笑容很好,你应该多笑一笑。平日里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木头似的。" 静言顿时不笑了,冷下脸瞪着他道:"大总管英明,我就是个榆木疙瘩!" 卫玄一愣,完全不明白他刚才说错了话。他觉得自己是好意,也是赞美,其实他想说静言笑起来比不笑好看得多,但要是直接说就像个登徒子,所以便拐个弯子。 一时僵住,静言便福了福身打算去棣棠轩。 刚迈出一步,卫玄又叫住她,"那个死去的姑娘叫金燕。" 静言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卫玄说话虽爱扔下半句,但轻易不会没头没尾的只提个名字,看来是那件事有了结果? 卫玄一挥手,身后的侍卫们立刻退至十步之外。 两人相距咫尺,静言仰起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的眼睛,"叫金燕,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这件事你以后不要再提,回去警告知情的丫头们也不许再议论。" "为什么?怎么回事?" 卫玄面色微变,棱角分明的脸上,鹰隼般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武将才有的杀气,"记住我的话,不问,不说,不好奇。有些事,非你我可以左右。金燕姑娘还有妹妹,以一命换来妹妹日后衣食无忧不需再漂泊卖艺,已是最好的结局。" 静言虽是一直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但家道中落后遭受的亲朋排挤眉高眼低却是一样不少,个中缘由无非是那"身份地位"四字。 垂下头。 虽然不认识这名叫金燕的姑娘,但心中依然为之痛惜。 卫玄静静的陪着她站在廊下,直到听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知她缓过神来才说:"这件事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想了,生死自有天命。" 卫玄说完便带着侍卫转身离去。他不愿意让静言知道更多,这姑娘的死因中有太多的肮脏龌龊,而且中间牵扯之人有一个最好暂时不要招惹。 杀人偿命,人在做天在看,早晚他卫玄是要跟那人算清这笔账的。 ☆、第二十一章 今日是王府秋猎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即使狩猎主要以东院的男人们为主,大郡主以及诸位小姐们只是去凑热闹的,西院这边却也是一早就正儿巴经的忙活起来。然而无论其它的院儿折腾得多欢实,静言的素雪庭依旧是与每日一样的按部就班。 素雪庭早会一般是各处管事上来通报杂事支兑物品,偶尔有别的院里丫头来回自家主子有什么额外的要求。比如今天一早顾夫人身边的鸢儿就来了,然而进屋便是横鼻子竖眼往旁边一站,直直的瞪着厨房王大娘。 正赶上夏荷当值,静言心想夏荷这丫头最会装傻充愣,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好跟她说话也还罢了,真惹急了能活活把人气死。于是,就当没看见鸢儿的一脑门子官司,只冲夏荷使了个眼色,便不再理会。 果不其然,轮到王大娘报上今日后厨需要支取的物品时,鸢儿哼了一声便敲起了边鼓。静言端坐在小炕上听了一会儿,原来是昨日的菜做得不合口了。 王大娘立刻翻了脸,说众口难调,夫人吃斋念佛喜食清淡,可别的主子又爱吃香的,又搬出姑奶奶王妃大郡主。 鸢儿冷笑:"你也别拿旁人来压我们,上次存在后厨二两银子,为的就是我们夫人爱吃清淡素菜。你倒好,就听见清淡二字,那一碟蒿子秆就跟白水里过一下捞起来的似的!" 王大娘拍着大腿笑,"我的姑娘哎,顾夫人是要吃斋礼佛的,难不成您让我用鸡汤煨着?先不说那是荤食,单说若是样样素菜都用肉汤,您放过来的那点儿银子够用多久呢?昨天的菜太素了,您来跟我掰扯,却不知我老婆子已经背地里贴补了多少?" 说着老脸一皱,冲着静言假哭,"章姑娘给老奴做主,这是往里填着还落埋怨,指着鼻子骂起来给人没脸,后厨这差我可当不得了!" 这种事在素雪庭是常见的,无需静言出声,夏荷已经上前一步,把绢子往王大娘脸上一掼,"大娘您可快擦擦吧!多大的事儿就在这里哭丧似的?" 静言垂下眼心中偷笑。夏荷历来是先骂谁就向着谁,今天鸢儿势必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了。 随即又想起昨天晚间被王妃叫去摸骨牌。安夫人孔夫人都在,偏顾夫人推脱身上不舒坦没来。后来静言去了,不片刻顾夫人却又来了,娇弱弱的说难得王妃有心情玩乐,她那一点病也算不得什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顾夫人卖乖,但王妃是实心眼子的,夸了她好久,又是让她上炕又是让丫头给捶肩膀,还让春巧找些滋补的名贵药材给夫人院里送去。 静言一看人手够了就想回屋,却被王妃留下说让她陪着一起看牌。 但这看得哪是牌?明明是看的一场夫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 起因便是今日的秋猎。 王府秋猎是大事,王爷带着兵将一去便是三天,还要驻扎在山里,每年除了奴仆们都要跟过去两名内眷服侍王爷的起居。自从几年前王妃在山里着了凉回来一躺半个月,王爷便不肯再让王妃劳累,于是这秋猎三日就是夫人们难得的亲近王爷的机会。 后来听夏菱说,都传言二公子就是安夫人借着秋猎三天得的果子。 牌过两圈,夫人们的话锋就转到秋猎上。静言悄悄观察,只见这三位夫人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许是保养得当,即使已经有了一个成年儿子的安夫人依然娇媚可人,更不用提最年轻的顾夫人了。 只见那顾夫人凭着先天生得娇小,又被王府的富贵生活养了这么些年,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些俏皮,眼波流转,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觉得身上酥了三分。 静言也许是异类,反正当时她被顾夫人一瞟之后,只觉头皮一麻,猜测八成被雷劈了也就是这感觉吧? 回房后学给上夜的夏菱听,笑得夏菱差点儿滚到地上去。 "姑娘你这是暴殄天物啊!还被雷劈?多少男人恨不得天天被顾夫人的雷劈上两劈呢!"随即又正色道:"除了王爷。" "咦?按你这么说难道王爷不是男人?" 夏菱一听静言曲解她话里的意思,立刻跳上床来咯吱她,"姑娘这都是跟谁学的?越发的满肚子坏水儿!" 静言抱着被子团在床尾,"好了不闹了,你这是又要说什么典故不成?还正经起来了。" 夏菱可真是有典故要讲…… "姑娘!人都走了。" 夏荷的招呼把静言从回忆中惊醒,抬头一看,可不是人都走干净了么。 静言笑着冲她点点头,"今天多亏你了。" 夏荷一侧身坐在小炕沿子上,一边帮静言捶着腿一边小声说:"有我们在,对付这起撒泼的烂货大可不必劳烦姑娘。只是……姑娘刚才想什么那么入神?昨晚上你和菱姐姐嘀咕了半宿,又是笑又是叫,要不是今天我要早起伺候,都忍不住要过来一起听听呢!" 说着手上就发力揉搓她的小腿,"好姑娘快告诉我吧!" 静言被捏的又痒又疼,便把昨天晚上在王妃屋里摸骨牌时安夫人是怎么暗讽顾夫人,又是如何以顾夫人"在菩萨面前最心诚,所以这几日一定多多的念经,保佑王爷武运昌隆"为借口,生生将她留在王府不让去王爷身边伺候的事儿说了。 夏荷转了转眼睛,突然脸上一红道:"姑娘好不害臊!" 静言奇道:"怎么还扯到我不害臊上了?" 夏荷咬了咬嘴唇儿,贴到静言耳边说:"姑娘可知夫人们跟到山里去'伺候',是哪一种伺候,怎么伺候么?" 静言惊了,随即狠狠一戳夏荷的脑门:"死丫头!明天就给你配出去!" 夏荷忙笑着又凑回来说道:"不过咱们王爷可不喜欢那些腥的臊的,之所以对顾夫人比较冷淡就是因为有一次……" 静言一抬手挡住她的嘴,"你们也就是听说,到底真相如何谁知道呢?昨晚上夏菱也跟我说这个,要我说,你们才十六七的小丫头,又是在西院里伺候的,更不该成天想着这些。等到了年纪自然要成家,嫁做人妇再想也不迟。" 夏荷见静言冷下脸顿时再不敢胡言乱语,对姑娘的脾气秉性又多了解了一分。心中暗想,和西院那些表面温柔规矩的夫人们乃至小郡主相比,章姑娘才真是一本正经的,这一点倒和大郡主很像。 和夏荷扯完了闲篇儿,静言照例是带着人盘库等等,不必多提。 自从王厨娘偷偷送礼那件事之后,静言在日常的差事中更是钉是钉铆是铆,加倍小心乃至给人一种刻板不识变通的错觉。其中缘由夏菱是明白的,自然对静言百般支持。 一时间王府众人都在私下里议论,西院管事章静言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傻姑娘,连着把素雪庭的丫头们也带得越发古板。 更因为后来静言雷厉风行的拿几个私藏衣料的丫头婆子开了刀,于是无论哪一房哪一处的,只要见了素雪庭的人都好似老鼠见了猫。 总之,现下不管王府中多热闹,不管传说东西两院来了多少翩翩佳公子,多少俏丽无双的小姐,寻常说笑可以,对那些风流韵事静言一概充耳不闻,只一心扑在管理西院的差事上。 但虽是如此,静言心底还是惦记着先前廖清婉说的有位心动的公子在府中一事。于是私下里还是让夏菱和夏荷两个心腹稍加留心东院公子们的动向,她们二人拿她打趣时静言也由着她们瞎猜,从未提过自己的好姐妹。 秋猎第二日,王府中比平时清静了很多。 静言带着人从库房回来时,只零星的见到几个打扫庭院的粗使丫头。想着东院的男人们基本全都去了,西院的两位郡主,安夫人孔夫人,以及邀请来的一众外府小姐们也都进山,唯一留在府中的顾夫人又是阴死阳活的……估计王妃那边也没什么人走动吧? 随即吩咐夏菱去库中取两盘京城送来的好果子,她要亲自走一趟容华斋,陪王妃说说话,解解闷儿。 惯常静言是很少主动来王妃院里的。一是她的差事繁杂,二来她也怕被人说只知道在王妃面前讨巧卖乖。原本她和王妃住得近就已经有人放话说:这可是个便宜地界,随时随意的就能去容华斋显勤儿。是以,她更是时时注意避嫌。 但即便如此,旁人还是能说出话来。现在流传的版本是说章姑娘就是个缺心眼子的,以为自己管着西院就了不起,连王妃那边都很少走动,给她狂的! 这可把夏菱和夏荷气坏了,静言却是一笑而过。还吩咐她们若是有人当面敲边鼓也要当没听见,"对付这些人,只要晒着她们就是了。你回一句她们有十句等着,就是要抓你的话头才好有得说。" 不过夏菱和夏荷虽面儿上遵从静言的吩咐,私下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悄悄查探一番,得知传话的大多是顾夫人和安夫人院里的,这之后在日常派发东西上就偷偷做些手脚,让她们吃尽了哑巴亏还说不出。 静言知道了只是摇头,劝她们别找麻烦,但俩丫头依然如故。 穿过连接素雪庭和容华斋的八角洞门,就有小丫头瞧见她们。还没走到正房前,春巧就迎了出来,笑着说:"姑娘怎么来了?" 静言抬了抬手,夏菱立刻把果子一递,说道:"这是前儿京城陆大学士府中派人送来的果子,说是他家公子在府中叨扰,还请王爷王妃多担待。我们姑娘看这果子造型精巧可爱,便特意给王妃送来尝尝鲜。" 春巧看了一眼说:"也好,咱们府中从不吃外头人送的点心,今儿也给王妃换换口味。"说罢便招来一个小丫头,让她先每样尝了一个,又停了片刻,见无事这才让人端进去。 静言见春巧并不让她进屋,便知房内恐怕有人,而这人必然是顾夫人了。 果然春巧拉着她进了一侧厢房,命丫头去沏茶时小声说:"姑娘可别进去,那一位在里头作妖儿呢。" 静言看她神神秘秘的,便笑了,"还能出什么幺蛾子?王爷也不在府里,她何必来跟王妃这边搅和?万一王妃烦了跟王爷唠叨两句,还能有她好果子吃么?" 春巧赶紧摆手道:"这回可不是来哭委屈的。"说着更压低了声音,"今天她来了我瞧着就不对劲。果然一开口就说起坊间盛传二公子文韬武略,又是恭敬知礼风度翩翩,说二公子这般人物不知比大世子强了多少,如果有他当下一任筑北王可是北疆的福分。" 静言一震,"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她竟敢学给王妃听?" 春巧冷笑,"可是说呢,挑事儿也没这么个挑法儿。大世子就算贪玩儿些,浪荡了些,但凭王爷对王妃的溺爱,便是个败家子也不会另立旁人来接这个位置。更不用说王爷对世子也很满意,曾说过咱们这是武将王府,不比那些亲王府只讲究规矩礼节,武将之子要的就是骑马打仗。世子马上功夫了得,更在两年前随卫将军在边关击溃好几处山匪路霸的寨子。这等军功连皇帝也亲下圣旨大加赞扬,所以现在就算给安夫人吃下熊心豹子胆,她敢有这个念想么?" 静言一听是夫人们之间的斗心眼子便不吭声。 夏菱接了话茬儿问道:"那王妃怎么说?" 春巧一笑,"咱们王妃最是心宽,还安慰那位别想太多了。说二公子出色是王府的福气,但世子的地位无人可以动摇。又提起先前皇帝的圣旨,赞世子颇有王府先人的风范。说坊间的人传了便传了,他们都是无知之辈,巴不得王府出些乱子他们好多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又说这就是北疆被王爷治理的好,太平富足了,人们才有闲心扯这些有的没的。" 静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可以想象顾夫人挑拨不成的脸子有多精彩。又觉得王妃兴许不是看上去那么傻,这些话仔细琢磨一下,真是句句在理。 春巧冷哼一声又说:"王妃是宽厚人,但有些事既然有人敢说出来就别怕被王爷知道。那三位喜欢斗来斗去的便斗了,还想把王妃拖下水真是有胆量呢!" 夏菱眼珠一转,想起安夫人和顾夫人房里那些死丫头指摘她家姑娘的话,立刻一瓢热油浇在春巧的火气上,"就是!决不能轻易放过这些传瞎话的。春巧姐,要我说即使王妃不提你也得把话放出来让王爷知道。不好好敲打敲打,那些人日后更要无法无天,扰了王妃清静不说,弄得王府失和是大!" 静言立刻瞪了夏菱一眼,"也不知是谁在这拱火儿呢!" 22章 夏菱一听静言的口气就知道姑娘是真生气了,立刻缩着肩膀低下头不再言语,乖乖的站在旁边。春巧看她这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果然还得章姑娘收拾你。" 静言闻言便转头对春巧说:"你别听她的撺掇,这事儿原本不算什么,听那意思王妃也未往心里去。既然如此,若是让王爷知道只会小事变大,反而不好。先不说真闹起来会牵扯多少人,只说女人们的事为何非要把男人也卷进来?真想王府太平就都少说两句罢!" 原以为春巧会不服气,没想到这丫头却看着她点头,"好姑娘,你说的在理。我刚才也不过图着一时爽快,倒说了这么些废话让姑娘见笑了。" 又拉过来夏菱,伸手去刮她的鼻子,"那两位夫人的丫头们嘴上无德,说过些什么我也有耳闻。你想替章姑娘出气自然是使得的,但在素雪庭当大丫头还能少得了机会么?别总惦记拿我当先锋,你那点鬼心眼子我会不知道?" 夏菱还是小丫头时就一直跟着春巧,彼此间的关系堪比姐妹,听她这么一说就撒起了娇,"好姐姐,你也知道有些不要脸的看着我们姑娘好说话就以为是软柿子,编派的那些浑话谁听了心里不窝火呢?我也是急了。" 春巧只是笑,后来想了想说:"难得你能对章姑娘有这份心,那我就给你当后援军罢。放心,日后若是她们做得过了,我自会在王爷王妃面前吹风,保证没她们的好果子吃。" 夏菱立刻喜笑颜开,挽着春巧的手说个不休。 静言在旁边只是暗暗叹气。 这下好了,她已经管不住夏菱和夏荷,现在又多了个撑腰的。但转念一想,在王府这种地方,拉帮结伙也是正常。她不生事却总有人惦记来踩她几脚,这样多几个有地位的大丫头亲近,也不算坏事。 这边正聊得开心,突然有小丫头领进来了一个小厮。 "章姑娘!您快去涤心斋那边瞧瞧吧!" 看小厮慌里慌张的样子,静言也是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回姑娘,京城肇亲王府的三公子病了。东院刘太医跟着王爷去了猎场,李公子身份尊贵,我们也不敢随意从城里请大夫,正是没了主意,偏那边也没有个可以说了算的人。" 静言想了想,涤心斋在王府中路后院,那边一直归西院管着,要是请大夫就得往西来,左右也是她这边的事儿。 "行了,我知道了。" 先打发小厮回去,又让春巧看时机把这件事回给王妃知会一声,而后静言才带着夏菱直奔卫玄的陆沉馆。 不是说四虎通药理么?幸亏卫玄还给她留了这么号人物可以差遣,真巧就用上了。 一路匆匆赶到陆沉馆。还没进院门,先听见里头有女子的声音,话说得又快又急,还带着隐隐的愤恨。 见门口也没有小厮,静言踌躇了一下,还是进了院子。只见里头站着两名侍卫,都是皱着眉毛,另有五六个小厮围着一个女孩儿似在推搡,背对着她还有一位穿长袍的年轻男子。 那侍卫都是认识的,一个三虎一个四虎。其中三虎一眼就看见了静言,连忙上前道:"章姑娘怎么来了?可是有事么?" 说话间那名男子也转过头来,却是言重山。 静言先向他行过礼,这才将肇亲王府三公子生病的事说了,"东院的小厮说找不到能主事儿的才来回的我,八成是他没遇见言先生。" 言重山微微一笑,"是我让他去找你的。这边还有些事儿需要我亲自处理,无暇他顾,只好有劳章姑娘跑一趟。" 静言福了一福,"不敢当,言先生有什么只管吩咐便是了。先前我听大总管跟我说四虎略通药理,便想叫他跟我过去瞧瞧,毕竟是男人的住处,我进去总有些不合适。" 言重山一听连连说:"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这一层。" 三虎和四虎都是卫玄吩咐过只要章姑娘来找就听凭差遣的,现下立刻走上前来拱手一揖,"如此我们便随姑娘走一趟,别耽误了公子的病情。" 静言原本一直低着头,现在找到四虎正打算转身离去,却在这么一瞬的功夫看清那被小厮围在中间的正是先前嚷嚷着要替姐姐伸冤的杂耍小姑娘。 脚下一顿,却听言重山说:"还请章姑娘速速带人去给公子看病,这边的事由我处置。" 有言重山那句话静言便知是人家是要支开她,就算再好奇又怎会还做停留? 至出了陆沉馆,与她最相熟三虎突然说:"您放心,大哥和言先生必不会亏待了那姑娘。" 静言轻轻点了点头,但适才那一眼,她看到的却是小姑娘饱含怒火的眼神还有倔强的神色。思索再三,虽本性不爱多嘴,但事关人命,还是忍不住说:"人已经不在了,亏不亏待又能有多大分别。" 三虎停下脚步认认真真的看着静言道:"姑娘误会了,您可知那小丫头在闹什么?" 静言摇头。 四虎也跟着停下,冷冷的说:"她是嫌给的银两不够,正跟言先生狮子大开口讨价还价。张嘴闭嘴要告官,以为拿住了咱们王府的软肋,殊不知其实我们早就报给了穆太守又请了仵作。以咱们王爷的脾气定然不会遮遮掩掩的,只因牵扯的人里有一家势力极大,穆太守不敢开罪了那朝中重臣罢了。" 静言一愣,"那这事儿其实与咱们王府无关对么?" 四虎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不全是,王爷也是无奈才答应许了那小丫头银两来封口。谁知前一刻还指天发誓要给姐姐报仇,下一刻一听有银子拿立刻算计起来。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不是中间牵扯上了二……" 不待他说完,三虎就出言打断:"好了!这事与章姑娘没牵扯,没道理让姑娘心烦。咱们还是先去看看肇亲王的三公子吧,这才是正事儿!"说罢还冷冷的瞪了四虎一眼。 四虎依然是那冷脸模样,看不出情绪起伏,但也闭口不再提。 静言先前是怜悯这个小姑娘自此孤苦无依,现下一听她见钱眼开,心中的感伤就变了滋味儿。不再上心,低下头继续赶向涤心斋。 到了地方,她只让夏菱陪着进去。 就算她是管事,一个青年男子的卧房她也绝不会进去。 一个人站在涤心斋正房门外。放眼望去,这院子比素雪庭大上很多,曾是老王爷最喜欢的读书小憩之地。 院中一座流水亭,引自品香苑内大池的小溪曲曲弯弯的在亭内盘绕。据说老王爷兄弟俩在世时经常在此或谈心或抚琴高歌。旁边还有一处青石假山,其高度远高于府中其它各处,应该就是夏菱说过的可以俯览整个王府中路的地方了吧? 据说,每逢夕阳西下,在其上可以看到无以伦比的美景…… 正想着,房门被推开,四虎退了出来,跟着的还有夏菱以及先前静言打发回来的小厮。 "李公子的病情如何?" 四虎不冷不热的说:"也没什么,普通风寒罢了。" 卫玄手下的这些"老虎"们静言已见过好几个,三虎七虎无一不是爽朗之人,这只四虎却与他们很是不同。 静言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话,也不动,就直挺挺的站在旁边 。卫玄说她像块木头?瞧瞧这位,才真像根大木头呢! 脸上冷了三分,瞪着四虎说:"你不是通药理吗?应该用什么药?又或者你只是略懂,还要再请外头的大夫给看看?" 四虎依然木着脸,"外头的大夫都是狗屎。" 静言暗暗咬牙,"好,那咱们便无需请那些'狗屎'进来,麻烦您这高明的给开个方子罢!" 四虎慢慢垂下头,"我不是高明的。" "那我便派人去城中寻一个最好的,不那么'狗屎'的大夫来。" "城里就没有不狗屎的。" 静言险些被气得癫狂起来,声音不由飙高,"你就是来捣乱的吧?李公子的病情容不得耽误,不让请外头的大夫,你又跟我扮木头,你到底想怎样!" 这还是静言第一次被气得喊起来,而且竟然是跟一名男子。是说姑娘胆子越来越大,还是实在被搞得鸡血上头忘了礼仪? 四虎一愣,转眼却笑了,"章姑娘莫急,就算刘太医去了猎场,他夫人还在东院。" 静言愣住,盯着四虎眨眼睛。 四虎笑意更深,"刘夫人通药理,医术也很不错。" 静言深吸一口气,压下想找个鸡毛掸子抽人的冲动,恨恨的一扭头,叫上小厮:"跟我去棣棠轩请刘夫人!" 四虎上前一步,"我也陪姑娘前去。" 静言甩都没甩他一眼,径自转身大步离去。裙摆翻飞间什么姑娘家的礼数都不顾了,全飞起来也不吝!这该死的四老虎,真讨厌! 出了涤心斋,那小厮也看出这位章管事被身后的侍卫气得不轻,一想无论是姑娘还是侍卫都不是他惹得起的,偏偏他还被分来伺候李公子,真是公子有个好歹便是他的罪过。 于是一边颠儿颠儿的跟着,一边打圆场。 走出一半路程时静言已经缓了过来,顿觉适才自己失态。又听那小厮已经喘着还一味的说些插诨打科的逗笑,便放慢脚步,询问了几句涤心斋那边的事。 日常使用的东西可齐全?李公子住得习惯否?饭菜满意么?伺候的人够不够? 一提这个,那小厮便长叹一声道:"姑娘您是体谅我们下人的,都说这李三公子是肇亲王府的,谁承想拢共他身边只跟来一名老仆。现下涤心斋那边出除了院子里粗使的小厮便只我一个在屋里伺候的,上上下下的事儿哪一样都指着我一个人耍,可真是……唉!" 静言想了想说:"八成是李公子出来不爱排场。既然如此,过会儿我便找言先生,让他先调派几名屋里的人过去帮忙。" 那小厮一听立刻满嘴的谢,又笑着说:"这位李公子可真是不爱排场呢。带来的人少,衣裳物什更少,也不爱出屋,镇日就缩在房内看老王爷的藏书。也不知他到咱们王府是来打猎的还是来看书的?" 静言想着既然涤心斋那边短人伺候,这小厮又跟了过来,就先去了陆沉馆。 院中已经没人,找看院子的一问,原来言重山已经回去弥朗阁。于是静言便又带着人去了趟账房,把调用人手的事跟言重山说了,又把李公子的病情说了。 言重山点点头道:"我这就再派四个伶俐的小厮过去。四虎说的没错,刘夫人的医术虽比不得刘太医,但总比城里那些草包强上许多。" 静言心中大骂,既然你们都知道刘夫人是一把好手,先前我来找人时怎么又不说?! 垂着眼睛隐下恼火之意,福了福身便告辞去找刘夫人。 言重山看着她出屋,叫住四虎,"你怎么惹着章姑娘了?" 四虎木着脸道:"并未惹她。" 言重山抬抬眉毛。 四虎又说:"好玩儿。" 言重山只是摇头。 刘夫人性格温柔体贴,对静言很是喜爱,又经常受到姑娘的照顾,所以听了她的请求便立刻让药童提着药箱来到涤心斋。 言重山派的小厮已经都在屋里伺候着,有长辈在场,且夫人是她请来的,静言便只好跟着进去帮忙打点。 一进屋就听见闷闷的咳嗽声,再看那床榻之上孤单单躺着一个人影,这情景静言太熟,直接触动了心事,想起母亲…… 李公子挣扎着坐起身,静言见小厮们都伺候在外厅,便上前两步帮他在身后垫了枕头。 "小侄李崇烈,谢、咳咳,谢过夫人。咳咳咳……" 刘夫人面容慈祥,忙按住他的手:"快别说话了,容我调息一番与你诊脉。" 李崇烈便不再多礼,静静的靠在枕头上平复气息。忽然眼角瞥见一片藕色裙摆,便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抱着一只药箱,正专心致志的盯着夫人帮他切脉,那神色间的担忧和关怀一片真挚,让他心底泛起一阵感动。 看她的穿戴不似丫鬟但也不像小姐,心中一动,便想起才进王府时在廊子里言重山曾经为他引见过一位姑娘,是……王妃的远亲,西院管事章姑娘吧? 23章 深秋午后,涤心斋内寂静无声。 李崇烈的卧房内比别处少了一份熏香,多了一份书香。 借着刘夫人诊脉的功夫,静言悄然溜了几眼。只见书案上,床头旁,都有摊开的书籍,纸笔也是散漫的摆在桌上,似还有一缕隐隐约约的墨香浮动。 李公子咳嗽了两声。 静言微微皱起眉头,这动静实在是太熟悉。每年入秋母亲都是这般咳喘,严重时床都下不得,只能躺着,那撕心裂肺偏又极力忍耐的咳嗽声一直深深的扎在她的心里。 想起刘太医曾说,母亲之所以落下病根是因为先前有一次急症用药不当所致。思及至此,不由抬眼去看李公子的面色,却迎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静言愣了一下便微微颔首回礼。 搁着从前,她必然会羞涩得垂头躲开,但来到王府这段时日早就被历练得不那么胆怯。别说是李公子这般温和有礼,便是卫玄那种刀子似的眼神都皮实了。 想起卫玄便有些走神,好奇王府秋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府里的男人,除了东院的小厮,其余包括王爷乃至二公子在内无一不是身强体壮。 每每她与卫玄等人擦身而过,总觉得像进了一片乌压压的森林,难不成北疆高大的人都集中在一处了?又或是北疆军全是如此威猛? 此时刘夫人诊脉完毕,抬起手又探了探李崇烈的额头,笑着说:"不妨事,风寒而已。我开张方子,只需连着吃上三副便能好利索了。" 李崇烈在床上一揖,"多谢夫人。" 刘夫人慈祥的笑了笑,安慰几句后招来小厮,详细吩咐了该注意些什么后,便带着静言出来。 一路把夫人送回棣棠轩。 刘夫人在室内坐定,又跟静言说:"李公子身上燥热无汗,我有个小偏方,简便又实用。若是你刘伯伯在必然又要嘲笑我了,但我历来主张是药三分毒,能食补食疗的便不去用那些草药。所以,趁着他们还未回来,还要劳烦姑娘去西院后厨盯着给做一份,趁热送到涤心斋让公子服下。如若能透透的出场汗,对李公子的病情大有益处。" 静言笑道:"那感情好,夫人告诉我便是了。" 于是刘夫人便把方子口授了一遍。 静言一听,只要热酒,鸡蛋以及白糖,确实是简单至极。在心中默念几次后,把步骤细细的说了一遍给夫人听,确认无误,这才带着夏菱匆匆赶回西院。 "姑娘,那李公子真是俊俏,我看不比咱们二公子差多少。" 静言恍然未觉,"是么?我倒没注意这些。" 她只记得一双眼睛,温和知礼,其它的……不相干。 快到西院垂花门前,四虎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木着脸说:"章姑娘!需用什么药材将方子给我,我去找大库管事替你取了来。" 静言看见他就来气,也没给什么好脸子,"不劳您费心,那些药材刘夫人都给配了,现在已经送去涤心斋。" 说完带着夏菱绕过他就进了院门,四虎追上两步,站在门槛外喊了一声:"姑娘生气了?" 静言回头看他一眼,冷哼一声不理会。 又听四虎说:"那你生气归生气,不许跟大哥面前给我告状啊!"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静言绷着脸,这次连头都没回,挺着腰板唰唰唰的走了。 倒是夏菱,眼神一闪,吩咐小丫头跟着姑娘,自己转身来到垂花门前。 似笑非笑的看着四虎说:"你这人真有趣。先问我们姑娘是不是生气?那必然是你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惹了她,而且还不是无心之失,八成是有意所为,这是其一。其二,既然惹了我们姑娘,还勤勤儿的跑过来叫嚷着什么不让告诉卫大总管?难道说,在你心里我们姑娘就是那小肚鸡肠专爱挑拨是非的么?" 四虎冷着脸,"我从未这么想。" 夏菱一笑道:"是么?那你干什么要说这些没用的话?看来你也知道之前有不妥,而且,听你话头很怕被大总管知道。所谓自爆其短,现在我可抓着你怕什么了,我们姑娘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我可是天下第一的小人。" 看四虎瞪着眼恨不得扭断她脖子似的,夏菱咯咯笑了起来,"臭老虎乖乖,你跟我瞪眼睛也没用。记着以后姐姐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然小心我去大总管跟前揭你的短!" 四虎默默的看夏菱仰着头趾高气昂离去的背影,木然的脸上过了许久慢慢展开一个笑,"有趣,真有趣,果然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最可爱了。" 三虎从旁边一棵树上跳了下来,左手一探就给了四虎一个脑瓢儿,"发春了你?" 四虎又冷下脸来,"天天对着一群老爷们还不容我换换口味儿么?再说,大哥不是也对章姑娘另眼相看?咱们事事均以大哥马首是瞻,我便对这小丫头有意思又如何?" 正说话间,却见夏菱又折了回来,"姑娘让你先别走,等会儿还有差事吩咐。" 等夏菱离去,四虎说:"看看,多刷利的姑娘。" 三虎摇头叹息:"你就是有病!" 鸡蛋白酒加白糖这一味发汗镇咳的偏方很快就让西院的后厨做好了。 静言亲眼盯着厨娘把盅子放进保暖的食盒中,便让夏菱速去二门上交给四虎,嘱咐她:"刘夫人说这个要趁热吃,你交代四虎一定亲眼看着李公子服下,然后盖上被,闷一场大汗自会见好。"想了想又说,"你也跟过去瞧着些罢,仔细看看涤心斋的铺盖,若是不好或不够,你就赶紧回来取,务必让李公子明日见些起色,不然等王爷回来了势必责骂咱们没好好照顾客人。" 夏菱提着食盒领命去了,静言这才安下心带着小丫头回素雪庭。 不想夏菱一去两个时辰,直至傍晚才回来。 原来是那李公子喝了鸡蛋酒液后满脸通红,不片刻就睡下,而后便一直发梦,嘀嘀咕咕的梦话连篇。这可把夏菱唬了一跳,赶忙就要再去请刘夫人,四虎却将她拦下,只说不要紧,这是要好的症状。 于是夏菱和四虎就一直守在李崇烈房里。 静言眉头微皱,"那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夏菱笑道:"才刚李公子醒了,真是出了一身的透汗。他自己说觉着身上轻巧了不少,也不那么滚烫的,头也不疼了。四虎招呼小厮们把室内弄的暖暖的要给李公子擦身,我这才回来。" 静言呼出一口气,点头道:"见好就行。"又把夏荷叫来,开了一张票子,让小丫头去库里提两篓上好的木炭并两只紫铜暖被炉给涤心斋送去。 夏荷带着人站在房门口问:"姑娘的条子写错了吧?怎么标的是大库那边的?" 静言笑道:"今日只因事发突然才轮到我去,李公子是世子的客人,若是从西院拿东西就等于满世的人都知道我去了涤心斋,到时只怕有人嚼舌根说些有的没的。且最终出力的全是东院的人,有言先生派人,刘夫人看病,四虎照料,这一笔便记在陆沉馆或弥朗阁上也是应该的。" 夏荷顽皮一笑,"姑娘太过小心了。" 夏菱却剜了她一眼道:"让你办差你就站在门口扯闲篇儿?还不赶紧去!把票子送去弥朗阁,言先生自然明白。" 后来晚间时言重山又陪着刘夫人去了一趟涤心斋。看到屋里四处都 摆着炭盆,炕也烧得热热的,还有静言让西院后厨送来的温肺粥等清淡吃食。 言重山这才明白为何下午静言让人递来的票子里单独列了五味子和细辛两样药材。 刘夫人又给李崇烈诊了一回脉,看到药粥便笑着说:"静言真是个心细的姑娘,我只在下午告诉她甜蛋酒的偏方时提了一提这粥,她便记住了。" 言重山点头,"是,章姑娘办事向来妥当。" 而后刘夫人先行离去,言重山又多陪了一会儿,看到小几上摊着的书便与李崇烈聊了起来。此时李崇烈已比先前好了很多,能支撑着坐在炕上,不多时便发现言重山这名所谓的王府账房先生竟然博学多才。 "冒昧问一句,言先生和已故神鹰大将军言子岳可是同宗?" 言重山笑着点头说:"正是,言大将军与我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李崇烈神色一正,拱手道:"失敬,原来是将门后人。"继而深思一番后又说:"我听闻言氏一族中有一位曾是北疆军的军师……" 言重山哈哈大笑,"你说的正是我们祖上先人言锦程。" 李崇烈神色间愈发敬仰起来,两人的谈话便因这位军师引出北疆历史,与琉国的征战,历代筑北王的军功乃至逸事,相谈甚欢。 待到言重山告辞之际已是亥时。 走在回房的路上,言重山心中冷笑,这个李崇烈怕是不简单…… "此话怎讲?" 秋猎三日结束,午后参加狩猎的人全部回府。卫玄卸下一身戎装,只穿着武将长袍端坐于陆沉馆正厅内,手中托着一碗茶。 言重山打量一眼,见小厮杂役已被支开,厅内只有卫玄的几名心腹,便说:"打着参加秋猎的旗号来,却借着小病不露面,熟读兵书更对北疆边关战事颇感兴趣。知道我叔父言子岳也就罢了,竟然还知道我们言氏祖上险些被除名的言锦程。你可还记得为何我那祖先差点被赶出宗族?这可是我族中之人鲜少提及的一位。" 卫玄淡淡的说:"当然记得。放着京官不做跑到我们北疆来当军师,更是抗旨不娶皇帝指婚的亲王府郡主。若非当时的老王爷力保,又立了几场军功,只怕你们言氏都要被连累其中。" 说连累都是轻的。 言锦程来北疆时,在任君王就是个只知享乐轻信皇后一族外戚的昏君,要不是后来有庚王李赞力挽狂澜,废太子另立二皇子,只怕这江山早已被琉国打下大半。 卫玄起身在厅中慢慢踱步,片刻后对言重山说:"如此我便派大虎和二虎归你调遣,时时盯着点儿这李崇烈。不管他到底抱有何等目的,咱们先静观其变。" 言重山哂笑,"你的老虎们还是自己留着使吧,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太过显眼,要盯梢,我自有妥当人选,放心。" 卫玄投来一瞥,"哦?" 言重山一震,顿时没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襟危坐,"我的意思是,在府中还是小厮去办这等差事最不显眼。" 卫玄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如此便有劳言先生了。" 言重山立刻泄了气,"你一跟我这么说话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卫玄负手而立,低沉的声音自有一股武将威仪,"重山,你若心中无愧,何麻而有之?" 说罢一挥衣袖,带着亲随便走出正厅。 那泰山压顶的气势一撤,言重山这才发现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心中大骂卫玄明明是个武夫,偏又事事看在眼里,精明得太过了不怕折寿么? 跟着出了正厅,看到走在最后的一名侍卫手里提着一嘟噜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榛鸡,另一个手里捧着一只小筐子,里头密密麻麻的全是山上野果。 心中一动,扬着声音说道:"大总管这是要去给章姑娘送礼物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啪啪!"几声,言重山脸上顿时多了几个紫印子,野生笃斯的果浆炸了满脸。 负责捧果子的七虎收回手,抽动了一下鼻子,冷笑一声扭回头,追着卫玄离去。 言重山气得原地跳脚,对已经无人的大门嚷嚷:"粗鲁的武夫!堂堂北疆军卫氏九虎竟然用暗器偷袭,不丢人么?!" 一块砖头应声由院墙外飞入,正正砸在他脚下,言重山立刻没了声息。 卫玄掸掸手,继续大步往西院走去。 身后的四虎仰头大笑,赞了一句:"好准头!" 24章 收到卫玄的赠送的猎物让静言很是意外,美味的野果和山中土产的各色果仁儿也让素雪庭里的女孩儿们无一不是喜笑颜开。 由着丫头们在屋里闹闹哄哄的分吃果子,卫玄不喜太过嘈杂,又不想坏了小姑娘们的兴致,便与静言来到庭院里。 笔直的站在西厢游廊下,卫玄说:"这几天辛苦你了。我听言重山说李公子那边多亏了你忙前跑后的帮衬着,我不在,他竟把东院的事儿也推给你,实在是不像话。" 静言忙说:"无妨,当时言先生正巧有些事要处置,是……金燕姑娘的妹妹在跟他要银子。" 卫玄眉头一皱,脸上颇有些不快。 静言微微垂着头,轻叹一声,"后来听三虎说,言先生虽没答应她要的数目,但还是多给了些。其实细想来,那小姑娘就只这一个姐姐相依为命,既然另一边那么有势力……伸冤无望,多要些银子也算是最实惠明智的了。" 很明显卫玄对于这件事不愿多谈,转而看着静言问:"这几日家里来信儿了没有?你母亲的病症可有起色?明天我便派人送刘太医过去一趟再给瞧瞧。" 静言明白以她的身份不应再多过问那小姑娘的事。 王府这个地方,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于是听卫玄硬生生转开话头,不由得会心一笑,感激他的体贴以及对她家人的关照,便答道:"这几天事儿多,还没来得及差人回家去问。但刘太医医术高明,那药方必然是管用的。" 不想用自家事去烦扰旁人,静言又笑着说:"还要多谢大总管特意送来的野味,上次听大郡主说这种榛鸡炖汤最滋补,如今已是深秋,正是食补最好的季节,你可留了一些没有?" 卫玄没有直接答她,只是说秋季进补之类多是为女人们准备的,他或他手下那些侍卫若是想吃野味大可自行进山打猎。 随即又谈起随秋猎结束之后,只等下足了雪便可以开始的冬猎。 卫玄原本不是话多的人,言辞间往往言简意赅。但只随意两句雪中狩猎的趣闻以及那些陷阱,狗爬犁等等,便听得静言面露憧憬。 卫玄看她那样子不由展眉一笑,"下次冬猎带你同去。" 静言用力点了点头,不用骑马还可以尝试乘坐狗爬犁,多么有趣啊!忽然想起之前丫头们一直在猜测的狩猎结果,便问他:"你们这次打猎如何?谁拔了头筹?" 今日的静言与往日大有不同,笑意妍妍的温柔模样让卫玄怦然心动,话也跟着多了起来,"谁拔头筹并不重要,秋猎的主要目的是让王爷可以在太平年代考验兵将的能耐。莫要小看了这儿戏般的打猎,身为将领,如何指挥兵士包围猎物,儿郎们在出手捕猎时的技巧,都可以小见大。如此一来,第一第二又有什么分别?身为镇守边关的将士,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虚名,只需在战场上能为国拼尽全力足以。" 北疆已太平了许久,静言对这些战场拼杀完全不懂,听了很是迷茫,喃喃的说:"打仗就会死人的吧?还是不打仗的好,有什么事好好谈一谈不行么?动刀动枪的多吓人。" 卫玄轻笑,"你这就是妇人之见。耍嘴头的都是那些镇日无所事事的文官,我们武将只会用手中的刀剑捍卫领土。不过你放心,便是真打起来,只要有北疆军在一日,我们定会将琉国人拒之边关之外,绝不让境内百姓遭受战乱之苦。" 静言点点头,突然觉得有些诡异可笑。怎么话题就扯到打仗上去了?但一想卫玄的另一身份是左将军,便也不足为怪了。 看卫玄今日谈兴正足,不忍扫了他的兴致,便说:"是啊,有你们这些兵将镇守边关,我们才能安心过日子。我听春巧说,两年前你还曾与大世子一起带兵深入大山,剿灭了好几个山匪寨子。" 卫玄双眼一亮,但面色依然沉稳,不见丝毫得意张扬,"哦,一些流寇罢了,不足挂齿。" 静言抿了抿嘴角,眼睛弯弯的盯着他瞧。 口是心非!说什么不足挂齿,明明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 夏菱站在门廊下,手指来回绞着绢子。 只看那庭院中的两个人,不知为何心中就觉得暖洋洋的,让她忍不住也跟着姑娘一起微笑。何时见过大总管用这般温柔的神色对待旁人?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对姑娘的偏爱,恐怕唯一还未领会的就只有她家章姑娘了吧? 哎~这木头姑娘呀! 正是感慨时,抬眼却见四虎像根柱子似的杵在一旁看她。夏菱顿时冷下脸来翻了翻眼睛,随即冲他一皱鼻子,哼了一声便转身躲进屋中。 四虎依然木着脸,但心里乐开了花,多可爱的姑娘,她是在害羞么? 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谈啊谈啊,等卫玄去看天色时,已是夕阳西下。 惊觉自己的失礼,又发现静言一直陪他站在廊下。这么凉的天,这么硬的地……卫大总管平生第一次尴尬了。 清了清嗓子,看向静言:"今日晚间有庆功宴,要在福殿开大席,除了府中的人还有很多城外兵营里的将士参加。你来么?" 静言点点头,"之前王妃已经吩咐我晚上随她同去。大世子邀请的公子们,还有大郡主邀请的小姐们不是也都去么?" "嗯,我是想说……"卫玄顿住话头又清了清嗓子,"晚间寒露重,你多穿些。" 静言笑着点头,"好,我知道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听伺候在涤心斋的小厮说,肇亲王府三公子带来的衣裳不多,怕是来时准备不周。你抽空看看,他大病初愈,若是少了什么赶紧给他送去些,别再病了。这种寒咳最怕反复。" 卫玄听她对那李崇烈甚是在意,原本心里有些堵得慌,但听到后来就知是她想起了母亲的病症,便不再计较,只说:"知道了。" 与此同时,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对着镜子把带来的好衣裳都往身上比来比去。 廖清婉红着脸,满心欢喜,只想着今夜一定要出色。 因为,晚宴上又能见到他了…… 想着心中人俊美的模样,温文儒雅的风度,姑娘愈发羞红了脸。 其实何止是廖清婉,对于整个筑北王府西院的女人们来说,秋猎之后的庆功宴都是每年一次难得的盛会。 被邀请来的小姐们除了先前已见过的贵公子,更可以一睹北疆军将士的风采,甚至那些小丫鬟们也会在这一天细心打扮。 生得再好再美,平日里却只能窝在这王府深院中,独自绽放。所谓悦己者容,今日终于无需躲躲藏藏的猫在屋里揽镜自视,可以将自己的美展现在旁人面前。尤其那旁人还是一众身强体壮英姿飒爽的男人们…… 静言无奈的看着夏菱和夏荷忙来忙去,这个展开一件衫子,那个拿来一条裙子,香包荷包扇子绢子,发簪头花镯子璎珞。 看着呈在面前的小托盘,静言微微皱起眉头,"这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并没有这些东西。" 夏菱笑道:"我自然知道姑娘没什么首饰。"随即伏在她耳边说:"先前王妃私下曾说姑娘穿戴太素了,春巧姐便借机说了几句好话,昨日她又旁敲侧击的提了一提,王妃便把她现在不怎么使的让人送来给姑娘带着玩儿呢!" 静言听了立刻往旁一闪,盯着夏菱说:"你们竟然背着我跟王妃说这些?我有便有,没有便没有,王妃的东西她自己不记得,旁的人也全不记得么?此时我戴在身上又算什么?别人会怎么说?" 又看了一眼那小盘中的珠翠花枝,无一不是贵重精巧,抬手一推,"你先收着吧,今天我还带我的玛瑙簪。这些等日后清静了我自己还给王妃去!" 夏菱就料到静言会有如此反应,当下也不着急,只让小丫头先把东西都拿下去,自己侧身坐在一旁的小墩子上慢慢的和姑娘讲道理。 东西既然送来了,若是再退回去怎么说得过去?王妃会怎么想?是不是姑娘嫌弃了?不可心不中意? 而且这些 东西也不是谁偷偷拿来的,是王妃让人送来的,旁的人便是想指摘又能说什么呢?她们只会琢磨为何王妃别人不送单单送了姑娘?这就是王妃中意姑娘了,王妃看谁好自然就疼谁。 夏菱见静言还不言语,便冷笑道:"衣裳料子不算什么,现如今姑娘且戴着王妃送的首饰出去,让那些平日里在您面前张狂的也看看,谁才是主子心里一等的人。" 此时夏荷也进来帮腔,仗着平素与静言顽皮惯了,便径自让小丫头把东西又拿进来,拈起一样在静言头上比划,又叫屋里的丫头们都进来,问好不好看? 静言垂着眼睛,听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不由叹了口气。 "罢了,你也别拿我当人偶似的捯饬,把东西都端过来,我自己挑一样吧。" 最终静言挑了一枚金丝嵌蓝宝蜻蜓头花。那金丝编的翅子做得很是精巧,以铜丝簧接在底托上,轻轻一动竟是活泼逼真得好似真的停了只通体翠蓝的蜻蜓在头上,愈发衬得头发乌黑光亮。 在小丫头们摆出来的衣裳里挑了一套最不起眼儿的。 静言只瞪了一眼,就把还想来聒噪的夏菱和夏荷吓得退到了一旁。 在大镜子里端详了一番,很好,不出彩,不突兀。眼神一转落在那只头花上,强忍抬手拔下的冲动。王妃从来未曾送给过旁人首饰,现在突然一下给了她这么多,安夫人和顾夫人那种连一包菜一匹衣料都要争的人看到她戴的东西又会怎么想? 王妃啊王妃,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因先前是王妃让静言陪着出席晚宴,所以一等打扮停当,静言便带着夏菱与夏荷来到容华斋。一进门只见除了王妃和已经先到的三位夫人,连满屋的丫鬟们也是盛装打扮起来,珠翠绫罗,好一番富贵景象。 王妃笑着招呼静言上前,眯着眼端详道:"总是这么朴素,年轻姑娘家要用心打扮打扮才好。所谓人靠衣装,你现在是最好的时候,等再过几年,就算顶漂亮的人物又还能美多久呢?" 孔夫人笑道:"王妃这话可说错了,眼巴前儿不就有一位么?即便世子和两位郡主都这么大了,您的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王妃笑着摇了摇头,一拉静言,让她同坐在榻上。温柔的帮她捋顺发鬓,眼神一闪看了看她发髻上攒的蜻蜓头花,又悄悄对她眨眨眼,抿嘴一笑,就好似这是她们俩的小秘密。 静言却巴不得赶紧退到旁边去,别坐在这众人视线所聚之处。 忽然听安夫人咦了一声,"章姑娘这褂子看着眼熟,我记着大郡主也有这么一件。" 静言连忙回说这件就是大郡主送她的。 安夫人挑眉一笑,"这种青莲撒花的褂子还是高挑个子穿着好,可惜章姑娘矮小了些。" 静言点头,"夫人说得是。" 一直不吭声的顾夫人却说:"我倒瞧着章姑娘穿这个很不错。要知这种青莲色最是挑人,章姑娘生得白皙,穿这种浓色的只显得更加白嫩可人。" 随即又叹了一声,"肤色白净的人用色就是宽敞,穿什么,怎么穿都好看。" 静言垂着头不吭声,暗叹她又被莫名的当了靶子。三位夫人中间,只有安夫人肤色偏深,市井间称呼这样的人有个诨名叫"黑里俏"。现在顾夫人又故意把肤色提了又提,真是没一时的消停啊。 果然安夫人冷哼一声,俏丽的眉眼一横,正要反驳时却听王妃说:"王爷向来喜欢女人们打扮得艳丽些,但他一个男人自然不明白尽是浓墨重彩中偶有一分素色恰是最出众的。我有一件衫子,素素的白地撒花,偶然穿了一次,王爷连连说好,我当时就问他,'您不是喜欢我用颜色么?',他就笑起来,承认繁花看尽时才知返璞归真的妙处。" 如此,一屋子的女人们就围着如何穿戴聊了起来。有王妃品评,旁人自然不敢胡乱插嘴,倒也其乐融融。 后小厮来回说大宴已开,王爷请王妃入席,静言这才终于逃脱那显眼的位置,默默的跟在夫人们身后走向福殿。 福殿灯火通明,因为王妃畏寒,王爷便命人摆放了数不清的炭火盆,使得殿内温暖如春。 十二桌六人席,一边是王府内眷,世子和大郡主邀请来的公子小姐以及巴雅城名士,一边是参加秋猎名列前茅的北疆军将士,泾渭分明。 静言垂着头,随王妃和夫人们踏入大殿,在一片华贵的衣香鬓影间,毫不起眼。 落座时出了点小波折,原是大郡主隔着桌子招呼她过去同坐。得了王妃的许可,静言便来到年轻姑娘们一席,恰巧挨着廖清婉,心中很是欢喜。 几日未曾见面,廖清婉早就想找静言倾吐心事,难得今日同席,立刻低低的说个不停。所言皆是与她那意中人相关,他们如何在山中狩猎,他是如何温柔,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静言只想等她说完便问这到底是哪一位公子,但清婉竟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容不得她插嘴。 静言只得默默听着,一抬眼,却见坐在对面一席中的卫玄…… 25章 王府大宴的席上自然是山珍海味,杯中琼浆玉液,其奢靡无需细表。各席间亦是谈笑风生,斛筹交错。 别看静言瘦弱,但胃口向来极好。在家中时因生活窘迫又要维系体面便在饮食上颇为刻苦,但自进王府衣食丰足,更有数不尽的美味,静言便再也不曾在嘴上亏待过自己。 反正她也不善交际应酬,又有廖清婉在旁一个劲儿的喋喋不休,静言的嘴巴干脆只用来吃,留一双耳朵招待好姐妹便是了。 小姐们桌上摆的是王府自酿的野葡萄酒,随众人浅酌两杯后,静言脸上已是微微有些发热。别的小姐们或笑语嫣然,或与旁边一席的贵公子们眉目传情,她却只想着要不要再来一块那味烤羊肉? 站在她身后布菜的夏菱是最了解自家姑娘的,只看她一个眼神便知她想要什么。扶着袖子将一块烤得酥嫩的羊肉夹在静言碟子里,"姑娘多吃些这个,羊肉最是温补。" 说罢借着替静言斟酒的时机小声在她耳边说:"我的姑娘,您差不多也就罢了。大总管都看了这边好几眼。您爱吃,等赶明儿个我让后厨单做,咱回屋慢慢吃去。" 静言一惊之下猛抬头,果然见卫玄正看着她。 啊!羞死了! 廖清婉见她这样子大惑不解,停住话头在旁边问:"妹妹,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静言偏开头用绢子在唇边点了点,把脸上火烧似的原因归功于喝多了,"对了,清婉姐,你说了半天到现在也没告诉我到底是哪一位公子这么运气得了你的青睐?" 廖清婉咬着下嘴唇娇羞的冲旁边一桌歪了歪头。 静言笑道:"一桌子人你都喜欢?" 清婉更是臊得脸红起来,悄悄抬手一点,"就是他。" 静言顺着一看,李崇烈?不对,李公子没去秋猎,那就是……再往旁边看一位,"你中意的是二公子?" 席上已是酒过三巡。 廖清婉正要答话时,却见王爷端着一杯酒站起身,原来是要开始嘉奖此次秋猎的将士们。 北疆军那边六桌立刻肃然无声,一名名兵将都是正襟危坐,京城来的贵公子们也都大多停下交谈,只有两三位仍然肆无忌惮的说笑,但也压低了声音。 此番狩猎拔得头筹的是一位偏将,上前领赏时虎步龙行的姿态引得多位姑娘在心中赞叹,但面儿上还得端着。作为北疆的女人,她们虽倾慕京城世家公子们的风度,但在她们心中男人的典范却与那一张张白皙清秀的面孔无关。 有王爷的亲随在一旁唱名,陆续不少兵将都上前行礼领赏,王爷更是当场提拔了几个人。静言看了一会儿,心想怎么没有卫玄?按说他身为北疆军的左将军马上功夫应该不弱才对。 忍不住侧过头去看,只见卫玄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面色不见丝毫波澜。 此时忽听那亲随报道:"筑北王府二公子靳文筳,远射飞禽二十八只,骑射獐子五只,鹿三头,近射野兔七十六。" 在座的小姐们这回可不端着了,齐刷刷发出阵阵惊叹,更有胆大的直接对二公子投去辣的注视,而廖清婉便是其中一位。她的情郎竟然取得如此好的成绩!二公子是第一个非北疆军将士得到封赏的,多么了不起啊! 静言微微皱着眉头。奇怪,卫玄竟然会比不过二公子么?忽而想起他下午说过的话:身为镇守边关的将士要的不是虚名。 再次偷眼去看卫玄,依然端坐不动。 又报了几个名字后,大世子也得到了封赏,紧随其后,那亲随又点道:"北疆军左将军卫玄,远射飞禽十一只,骑射獐子一只,近射野兔一百八十六。" 静言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回忆了一下刚才大世子猎得的数目,不由偷偷笑了起来。卫玄除了野兔,其它每样都比大世子少了一只,这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呢? 忽听世子大笑道:"卫玄!你竟没我猎得多,可是因日日在府中忙这些杂七杂八,以至把武艺荒废了?" 卫玄此时刚向王爷行过礼,一听便转身面对大世子,微微躬身道:"是,末将疏于用功,大世子倒比从前长进了很多,可喜可贺。" 世子哂笑道:"父王,你别听卫玄的。我们俩在猎场一直是走在一处,之所以这次我们收获欠佳,只因最后一日在俪马山侧一个小村中被村民拦下,上告有无赖欺压乡邻。我原本以为不过是几个混混,却不想一查之下发现是先前剿灭的山匪遗存。于是我和卫玄便带着亲兵将那尚未成形的小寨子剿了,还得了一批好玩意儿。" 王爷朗声长笑,"怪不得!我正奇怪,你这小子平日里浪荡散漫,打那么点儿东西现眼也便罢了,卫玄每日勤练不辍,怎可能只有这般成绩?原想是他怕你丢人故意给你当垫背,却未料其中还有这等缘由。好!身为北疆世子就应该如此时时记得护卫子民。" 随即又招来贴身小厮,"把前阵子得的两件紫貂披风拿来。" 此时王妃把大世子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美丽的眼睛里全是做母亲的关爱和担忧,"怎的出了这么惊险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 又问可曾受伤了没有?那山匪有多少人等等。 又说:"不管大小,那终归是个寨子。人家有墙有楼,你们就只这么单枪匹马的杀过去,也太不小心了。" 大世子爽朗一笑安慰道:"母亲无需担忧,小小一撮山匪,便是人再多一倍又何妨?只因这些贼人太过可恶,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让村民给他们上缴供物。哼!要不是卫玄拦着,我必把他们一个个就地砍了,以儆效尤!" 静言看大世子抬手成刀,狠狠的往下一挥,顿时浑身一颤。暗想这些男人真是残忍,但转念再想,如若放任,恐怕山中的乡民更要被鱼肉荼毒。 左右难以两全,便不由感叹,还是当个女人好。与那些血淋淋的真刀真枪相比,王府中的勾心斗角也就算是吃饱了闲着的玩儿闹。 一时小厮回来,果然捧了两件华贵的紫貂披风。 卫玄与大世子谢过王爷后接了,王妃又轻柔柔的说:"王爷,你可还记得当初……你也是仗义出拳,在山神庙外。" 王爷大笑,眼神中透出毫不遮掩的宠爱,拉过王妃的手轻拍,"当然,此事毕生难忘。" 王妃微笑着端详王爷的脸,"文符真像王爷啊,不仅相貌,连脾性都是一样的。" 王爷点点头,不由对大世子愈发慈爱,又仔细问了他们是如何攻打山寨。 卫玄一直沉默的站在世子身侧,只有王爷问话时才简明的回一两句,于是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大世子身上。 那寨子原本就未成气候,不过虾兵蟹将十几人,一个号称是当家的,见了卫氏九虎和王府亲兵就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于是这所谓的"剿了一个寨子",对于在座的北疆军猛将而言等同儿戏。 但好在大世子虽为人轻浮了些,但从不会故意夸大困难来显示自己,是怎样便怎样。言辞间透着股毛头小子的张狂和无畏,却只显得可爱。 又加之其言语生动,把那些山匪听闻"北疆军"三字后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描述得宛如原景重现,顿时让席上所有将士都升起自豪感。 静言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在听到卫玄最终把那些山匪都押送至城外兵营,交给驻将收编时,刚才让她两难的问题迎刃而解,在心里对卫玄的尊 敬更是多了一分。 悄悄去看他的侧脸,刀削似的,沉静如海。 等王爷问完了话,大世子又命人把缴获的东西呈了上来。 静言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但殿内北疆军将士却发出阵阵惊呼,"是琉国的重弩和角弓!" 因为这一批兵器,宴席彻底热闹了起来。王爷甚至走上来亲自试了试弓弩,王妃坐在席间轻笑,她自然是最了解王爷的,连忙打发小厮去取箭矢和草靶来。 王爷握着角弓,一箭命中红心,北疆军将士轰然叫好。在场的都是秋猎得了名次的,哪一个手上都不弱,看到好武器,不少人都跃跃欲试。 王爷生性豪爽不拘,一看这架势便高声叫小厮再多多的拿箭来。 于是晚宴已然变成了射箭赛。三虎等人本就不服气他们大哥竟然排在两位世子之后,于是便和一帮兵士起哄,最终卫玄不得不下了场。 静言攥着绢子与一群小姐们挤在福殿门廊下,借着庭院中的灯火目不转睛的盯着卫玄。 卫玄提着弓静静的站在场上,笔直高大的背影像一座山,沉稳,可靠。 三虎恭恭敬敬的擎着箭袋站在一旁,片刻后,卫玄伸手在箭袋中一抓,甚至静言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只听见弓弦"嘣"的一声,然后就是箭靶微颤,"笃笃笃!" 三支箭,每支相距两寸,平平的没入草靶,中间一支正中红心,分毫不差。 "好!" 静言忍不住跟着众人一起欢呼,拍得手掌都红了。 卫玄转身向站在人群首位的王爷行过礼,眼神一错,在静言的脸上一点而过。 站在静言身后的夏菱贴过去小声说:"姑娘,你的脸怎么红了?" 静言顿了一下,平复心中沸腾的情绪,淡淡的说:"火把映的。" 夏菱抿紧嘴唇扑哧扑哧的笑,还想再作弄一下她家这木头姑娘时,眼神一扫却见安夫人正恶毒的盯着卫玄的背影。 赶紧拉了拉静言的衣袖,"姑娘你看。"说着下巴微微往旁边偏了偏。 静言假作去问身边的廖清婉冷不冷,借着阴影的遮挡,看到安夫人正拉着二公子小声嘀咕着什么,一张平日里千娇百媚的脸上全是刻薄。 这是怎么了? 静言低头想了一会儿,把晚宴上的事儿全捋了一遍,再抬头时已猜到了八分。 夏菱眼睛睁得溜圆,"姑娘?" 静言微微摇头,"与咱们不相干,你别多嘴就是了。" 这一次惹了安夫人的是卫玄。 静言暗忖,如果她猜得不错,原本此次秋猎二公子最是出彩,不想大世子与卫玄竟然闹了围剿山匪这么一出意外。更因为缴获的琉国武器博得了一众北疆军将士的喝彩,再后来卫玄三箭连发大出风头,于是便硬生生将二公子比了下去。 这事换了谁都要赌气,更不用说安夫人了。 不行,改天她一定要找个机会提醒一下卫玄。原以为这人应该很知道王府内的深浅,怎么今日倒刻意卖弄起来?就算是左将军又如何?谁知道世子会不会也像二公子和安夫人一样心生妒忌?还射箭呢,成了众矢之的都不自知,笨蛋! 静言正是烦恼担忧时,却听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说:"小侄也想试一试这琉国角弓。" 咦?竟然是李公子。 李崇烈面上仍旧带着些病色,但脚步沉稳仪态端庄,从一群穿戴富丽的贵公子们中间缓步而出,他那身石青长袍只衬得他贵气非凡。 人群静默片刻,也不知是谁讥笑了一声,"哟,今儿可真是新鲜了,肇亲王府的老三竟然要射箭?不是传言三公子向来体弱多病,上不去马下不来床,每日只躲在院子里守着娘?" 京城来的公子们一听顿时笑做一片,更有一位上前一步逼住李崇烈,"怎的?你还要在筑北王府显威风不成?人家可都是北疆军的虎将,你别把肇亲王的脸丢到北疆来!" 李崇烈微微垂下头,"只是试试罢了。" 堵在他身前的人一笑,"那得麻烦王爷给这位李三公子找把孩童用的弓来才好。" 静言皱起眉头,心道这人真是欺人太甚!刚才还以为他们是玩笑话,现在听来竟完全不把李公子放在眼里。李崇烈不是肇亲王的三公子么?肇亲王是如今皇帝唯一的亲弟弟,这些人竟然敢公然耻笑亲王的儿子? 想到这儿,便轻声去问夏菱,"你可知这个说话的是谁?" 夏菱想了想说:"是京城陆大学士的小儿子。" 静言不知陆大学士是谁,但想着,也不过是个大学士之子,这也太张狂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出来三章了,扑倒在地…… 26章 满院的人此时全盯着李崇烈和陆家公子。 静言看到李崇烈眼中闪了一闪,以为他要发火,没想到他却洒然一笑,转身大步走向大世子靳文符,"可否借世子长弓一用?"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静言并不懂的他们在惊叹什么,正想去问夏菱时却看到才刚下了场的卫玄以及他的卫氏老虎们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后两步外。 既然看见了,静言只得回身行礼,祝贺卫玄与大世子剿灭山匪为民除害,然后微笑着说:"适才大总管那三箭真是让人赞叹。" 恰好大郡主听见静言说的话便也来祝贺卫玄,直说一定要选一日让卫玄教她那三箭连发的绝技,"好你个卫玄,以前让你跟我切磋,你就推三挡四的,原来是藏着好身手!" 卫玄略一躬身回礼道:"郡主谬赞了。这等小伎俩不过是射箭场上炫耀技巧,看着唬人罢了,真正上了战场只是平白浪费箭矢,得不偿失。" 静言一听立刻偷偷瞪了他一眼。很好,你也知道是唬人的东西,还炫耀什么? 卫玄眼中笑意一闪,继而又恭敬的说道:"大郡主且看这位李公子的技巧。使用长弓者需要其体魄强健,更需经年累月刻苦练习才能有所建树……" 静言抬了抬眉毛很是惊讶。需要强健的体魄么?那李公子……视线不由转回场中。只见李崇烈垂着双手,左手握弓右手勾弦,低头屏气凝神片刻,再抬头,箭锋向月,行云流水般拉开一轮满弓。 场中顿时寂静下来,只听得弓弦被拉抻时的细微声响。 卫玄不紧不慢的低声讲解,"长弓多为硬木所制,较之角弓弹性差了许多。人的双臂在发力绷紧时极易颤动,所以若想有好准头必须在分毫间瞄准标靶,不得有半点犹豫。" 卫玄话声刚落,场中传来"嘣!"的一声,李崇烈的箭已离弦。 卫玄低笑,"中了。" 笃!入靶,箭矢的尾羽一阵急颤,再去看,果然正中靶心。 静言惊奇得无以复加,半张着嘴看向卫玄,"你怎么知道会中?" 大郡主惊叫,"真厉害啊!这么说,长弓比角弓要难得多?" 卫玄点头,"所以我才让您留意李公子的技巧。他出箭的时机掌握得非常精妙,实乃高手。" 大郡主欢呼了一声,立刻带着丫鬟冲出人群,"李公子!我要跟你学长弓!" 瞠目结舌已经不能准确形容静言现在的表情了。 刚才的局势一忽儿间来了个天翻地覆。陆家公子口中病怏怏的"上不了马,下不了床"的李公子变成了长弓高手,而大郡主就算平日里做派豪放了些,也不至于流露出现下这般不识礼数的小儿姿态。 这都是怎的了? 卫玄看着她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好心替她解惑,"把玩这些弓箭久了,只需看出箭即可知中与不中。大郡主虽身为女子,但对武学的热衷不亚于男人。这些你日后慢慢自会见得越来越多,无需惊讶。" 静言缓了一会儿,突然女孩儿家的小心眼子就冒了出来,冷下脸道:"哦,怪不得大总管要一展那唬人的,炫耀的,绝技。" 卫玄一愣,他身旁的四虎和七虎已是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静言绷着脸子叫上夏菱就往福殿殿内走去,却不想在与卫玄擦身而过时,听到他低低的说:"那原是给你看的。" 哎?静言眨眨眼睛,愣住了。 卫玄又说:"一会儿射箭结束必然要品评谁是第一,王爷会有奖赏……送给你可好?" 静言只能继续眨眼睛。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夏菱偷偷推了她一把,"姑娘,大总管问你话呢!你说'好'。" 静言:"好。"随即一惊,连忙摆手道:"不……不用,你自己留着吧。再说,你怎就如此笃定自己会是第一?" 卫玄不言语,只是一笑。 射箭结束,王爷果然命人取来一盘子金贵的手把件儿玩物当做奖赏。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果然是卫玄夺了第一。 得第一的有权在那盘玩意儿中径自挑选一件中意的作为奖励,于是一个胖墩墩圆溜溜的"年年有余"水胆玛瑙小玩物就落在了静言手里。 "这……这太贵重了。"往卫玄手里塞,"我不要。" 卫玄一躲,那小金鱼形状的玛瑙就掉落下去。 静言惊呼:"哎呀!" 却见卫玄抬脚一勾又探手一捞,"看,如果你不要,我就随手扔了,还能听个动静儿。" 静言捂着心口。那么精致可爱的小玩意儿,碎了多可惜。刚才那一下子真让她的心都跟着一颤,以为会碎掉。 "好了好了,我要还不行么?给我。" 卫玄看着她摊开的手掌,便以两指掐着金鱼作势要抛过去,吓得静言往前蹿了一步,一叠声的说:"别扔别扔!黑漆麻乌的我看不准。" 卫玄拎着金鱼尾巴晃了晃,"唔,我不扔,你来拿。"说着又故意举高了一点。 静言现在只怕卫玄真会把小金鱼扔开,也顾不得别的了,探着双手就去捉,捉了两三次才捉到,等终于拿在手里才发觉刚才卫玄是在逗她。 东西在手,立刻翻脸,"卫大总管,今日之事我一定铭记在心!" 卫玄抬了抬眉毛,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水胆玛瑙很有趣,今夜正巧有月亮,你对着月光看一看,那小金鱼肚子里有水泡。" 月光…… 他这么一说静言才反应过来现下她和卫玄正站在王府内一处小亭之中,而先前她从福殿里溜出来是为了躲开大世子的调侃。 却说当时射箭结束后众人又回到殿内,桌上菜肴已经换了新的,尽是些吃酒用的小菜。殿中更是抬来数坛王府珍藏的老酒,明摆着王爷是要犒赏将士们,不醉不归。 也许是王爷有草原上莫伊族的豪迈血统,也许是因为北疆不似京城或南方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约束,更也许是之前一番射箭比赛时儿郎们在场上拉弓竞技的英姿,让这场原本略为乏味的宴会变得热闹非凡,所有人的情绪无不为之沸腾。 于是两位郡主甚至连拘谨的过程都没有,率先与北疆军将士打成一片。 那些京城来的贵公子们起先还有些不屑于与这群"武夫"同席共饮,但年轻人凑在一起,往往只需几句话,一两杯酒,就全然忘了刻板的礼节。 后来王妃与三位夫人退席,王爷又把自中秋后便留在王府内的杂耍班子招来助兴。一时间喷火龙的,吞剑的,耍大刀的,好生热闹。 这班子中有个丑角,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所扮。大冷的天,光着膀子只穿一个红兜兜,头上梳着一个冲天追的小辫儿,在眼睛周围涂了白,穿梭在宴席之间,小孩儿般一蹦一跳的贫嘴逗笑。 原本正看得开心,大世子不知怎的就看见了静言。 对这位不沾亲的远房表妹,靳文符虽时常听母亲提起,但他们见面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以至刚才第一眼看见时,他还思索了一番才认出这是谁。 忽然想起大妹妹文笙说过母亲很中意这个姑娘,说她懂事,妥当,又看静言打扮得非常朴素,文符世子便觉得他作为兄长应该适当关心一下这位穷苦之家的小表妹。 卫玄在月光下笑着问静言,"世子送你的那对儿野兔呢?" 不提还好,一提静言简直恨得咬牙。 给什么不好?偏偏让小厮拎来一对兔子。兔子毛茸茸的确实很可爱,但它们会跳! 卫玄 又笑着说:"你在福殿里捉兔子的时候,看你那眼神竟好似要把兔子烤来吃了似的。" 静言不吭声,只在心里暗暗磨牙:明天我就把它们烤了! 于是,后来静言在好不容易捉到了兔子之后,在一片笑声中,又羞又恼的带着夏菱落荒而逃。 既然是逃,静言便不理会夏菱的招呼,没头没脑的见路就走。她只觉自己也似变成了另一个丑角,平白让那些公子小姐们看乐子。 许是走得急了,看见一座亭子,内有石桌石椅,静言便坐下来休息喘口气。吩咐夏菱把那对儿该死的兔子送到素雪庭,自己静坐在亭中默默的对着撒了满园的月光出神,这才发现原来她莽撞间竟走到涤心斋来了。 再之后便是卫玄便拿了玛瑙小金鱼来作弄她。 静言抬起头,"你也是来戏耍我的吧?" 卫玄收敛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我从未有嘲笑你的心思,也并未骗你,这水胆玛瑙确实是玉中包着一汪水,不然也不叫水胆了。口说无凭,你一看便知。" 静言沉默了一会儿没吭声。反复思量,也觉得自己这火气没道理撒在卫玄身上,更何况刚刚接受了人家的礼物。 如此一想,脸上的神色就缓和下来,按照卫玄所说,把手中的小金鱼举起来对着月亮轻轻摇晃,果然看到它肚子里有几个小水泡滚来滚去。 "真的有!很漂亮啊~" 卫玄看她眉眼间褪去气恼,便点头微笑着说:"夜露寒重,等你的丫头过来还要好一会儿,不如我送你回素雪庭罢。" 静言想了想,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让人看见了保不齐会说出什么来,但她身上确实觉得有些冷了。刚想说只送到西院垂花门即可,却听到与这小亭一带竹林相隔的地方传来金石摩擦的动静儿,而后便似是有人抡着什么东西,嗡嗡作响。 卫玄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聆听片刻后干脆一转身坐在静言对面的石凳上。 静言皱起眉头。 卫玄往她身后一指。 静言顺着看过去,只见已经稀疏的竹林之后有隐约的光亮时隐时现,又看了片刻终于看出那哪里是什么光亮,明明是剑影。 大半夜的在王府耍剑?静言觉得这些东院的男人真是古怪。回过头,却见卫玄老僧入定似的闭目养神,完全没有要离去的样子,静言只能拢紧身上的披风陪在一旁。 之前还好,现下在这幽幽月光之中,听着宛如劈砍在耳畔的刀剑破空之声,再看看周围黑黢黢的树影……静言真有些心慌了,此时是断然不敢自己走回西院了。 "三箭连发并非是我的什么绝活,不过是平日练习时玩儿闹的雕虫小技。看今日宴会上热闹,我便忍不住献艺锦上添花罢了。就好像那位李公子,长弓虽看起来霸气,于战场之上却是最不实用。弓身太长不便携带,所需技巧体魄更需持久苦练,更因为兵将们先天体质不同,能将长弓用得如此精妙的,少之又少。" 静言不知卫玄为何突然跟她说起这些,以为是他记着先前自己那句小心眼子的话,便脸上一红,说:"我并不是指摘你炫耀卖弄,只是……虽然你在王府地位非凡,我也知道你是左将军,但人心难测,你来这么一手,旁的人或许会心存嫉恨。万一有人成心算计你,得不偿失。" 卫玄睁开眼,直直的看着静言笑道:"你是说二公子?" 静言一震,"你也发现了?" 卫玄并未很快回答她,而是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事不是光回避就能撇得清的,身在其位,就算不生事也有人要来找碴。与其被动,不如偶尔显露一下实力,是警示也是另一种妥协。有能者低调收敛与无能者一味畏缩是不同的。" 静言迎着卫玄的注视,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像平日那般犀利,甚至让她在这寒夜之中感觉到一丝温暖。 抿嘴一笑,"我懂,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小金鱼,"这个,我很喜欢,谢谢你。" 亭子的阴影让静言的脸看起来不那么真切,但卫玄依然可以看到她弯弯的嘴角。这个姑娘,就那么恬静淡然的坐在他对面。 心中一个地方柔软了起来。与王府中美艳无双,或张扬或骄纵的郡主们相比,静言非常不起眼,却非常的……让他心动。 "你以后在安夫人面前说话要小心一些。" 静言听了一笑,"是,我也察觉她和顾夫人是死对头,什么都要争。所以对待她们之间的那些明争暗斗,我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卫玄顿了一顿,说道:"光躲着有用么?你这个位置早晚要被卷进去的。"说罢长身而起,高声道:"不知李公子可同意在下拙见?" 静言一惊,李公子? 跟着站起身四下张望,忽见那竹林之后有一道黑影,提着剑慢慢向他们走来。 静言下意识的往卫玄身旁挪了挪。 卫玄低头冲她一笑,跨出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静言稍微安下心来,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只见那黑影转过竹林,月光下,正是李崇烈。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 我可是牺牲了啊! 兔子啊兔子,倒霉催的兔子…… 27 李崇烈扣着长剑向卫玄一拱手,"左将军一席话醍醐灌顶,在此先行道谢。" 卫玄冷笑,"不敢当,在下一介武夫,不过说些最直白的道理罢了。而且这话也不是对您说的,道谢之言大可不必。"说着往旁边让了一步,躲在他身后的静言立时被暴露出来。 "章姑娘才进王府不久便一头掉进西院那是非圈子里,我不忍心看她被那些女人揉搓才出此言。不知李公子可有其它见解?" 可恶!卫玄也拿她当靶子不成?静言低着头不吭声,瞥见石桌阴影笼着她的裙摆,便悄悄抬脚踩在卫玄的靴子面儿上,一捻! 李崇烈答道:"大总管说笑了,我一个男子如何懂得女人是非?更何谈见解?" 卫玄原是负手而立,此时脚上吃痛,只能攥紧拳头。面上依旧漠然道:"陆公子不是说您每日都躲在亲娘的院子里么?" 看李崇烈面色一变,卫玄又说:"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现在看来此言颇不可信。一个镇日只知缩在母亲身边的懦弱男人,怎会拉得长弓,舞得利剑?更敢在素以剽悍著称的北疆军面前大展技艺,恐怕个中必有隐情。" 李崇烈好似被触动心事,微微低下头,沉默片刻后才说:"确实如此,我此番来北疆不是为了秋猎,只因府中……" 卫玄一抬手打断他的话,"这些都是李公子的私事。我作为筑北王府大总管,自会尽心招待公子的衣食住行,只求公子在北疆的日子能过得舒心惬意。但我作为北疆军的左将军,却是要时时防范某些别有居心之人。" 言罢对着李崇烈一拱手,"卫玄粗鄙,言辞上或有得罪之处,还请李公子多担待些。" 说完便不再理会,只转身对着静言略一躬身,"章姑娘请,我送你回西院。" 然而才走出两三步,却听李崇烈说道:"敢问左将军,我可否在北疆军中谋求一职?无需高位,哪怕只是个书令史即可!" 卫玄停步回身。 静言一直跟在他身后,现在两人只隔一步,眼看着卫玄的脸又变成往日严肃刻板的样子,甚至眉宇间微有不悦,只觉得四周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滞。 "李公子。"卫玄上前一步,一抬手把静言护在身后,"你先是一展长弓之技,后又在庭院中舞剑,这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吧?在生病时读的兵书,也是有心让言重山看的,对么?你手中长剑乃老王爷存于涤心斋内的遗物,若是今夜未曾遇见我,随便哪个小厮看见了,也必然会出言警告,到时你便可以有个借口去跟王爷致歉,而后你精于剑术一事自然流传开来。现下我倒是好奇了,不知公子这等在京城中深藏不露的人物,为何跑到我们北疆来作乱!" 李崇烈已然不惧,"左将军言重了,作乱二字可是冤枉了崇烈。" 卫玄冷笑,"既然冤枉,那就请李公子拿筑北王府当自家亲王府对待,先前藏着的大可不必在此卖弄!" 李崇烈牙关紧咬,一双俊秀眉峰揪在一起,胸口剧烈起伏。 片刻后,却听他自嘲一笑,"是,我忘了,在左将军面前,一切骑射刀剑的功夫都是班门弄斧。我以为北疆军崇尚勇武,多年苦练终于有个可以施展的地方,却忘了筑北王府也是王府。在家中苦苦压抑只因各种缘由报国无路,现只望左将军不要误会,崇烈不做它想,只是一个想施展所能为国出力的平凡人罢了。" 静言听着他话语悲凉,又想起之前陆大学士之子对其的无礼轻薄,暗道这恐怕又牵扯着一个王府中嫡庶间的恶斗。 悄悄伸手拉了拉卫玄的衣袖,踏出一步道:"夜深寒露重,李公子的风寒才刚见好,还请公子早些歇息吧。北疆山林风景秀美,公子擅射,细心调养些时日,也可游猎林间散散心。" 李崇烈一笑,神色已恢复平静,拱手为礼,"多谢章姑娘关心。" 卫玄回头看了静言一眼,静言冲他微微摇了摇头。这也是个可怜人,何必再难为他呢? 正是这片刻的静默,三人忽然听到一声女人的轻呼:"二公子~" 涤心斋内的青石山是王府中最高最大的一处,山上有石头桌椅供人休憩,山下还有一个可供仆役穿行的穿山洞。 出了山洞就是一汪与品香苑大池暗道相连的小小水塘,塘内水中竖有七八枚踏石,石尽便是静言他们所在的涤心斋流水亭。 那声轻呼是由山洞中传来,静言一听便知是廖清婉。大半夜的她和二公子钻到山洞里做什么?难道是……静言顿时面如火烧,急急地就要遁走。 不想此时由洞中传来二公子的声音,"清婉,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晓么?清婉,清婉……" 那一声声听起来情深意浓的呼唤让静言浑身一颤,缩起肩膀,想走又怕惊动了洞里的人。其实撞破姐妹的幽会也算不得什么,但偏偏那人是二公子! 正为难时,又听洞里传出衣物摩擦的声音,更有廖清婉难耐的娇喘阵阵。此时是个人便知晓这一对儿必然是在温存,静言又羞又怒,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清婉也太不自爱了!便是想跟情郎亲昵也要分时分晌吧?现在卫玄和李崇烈都在,两个人男人听见了,以后她一个女儿家的颜面何在?人家又会怎么看待她呢? 一时又想起她自己,竟然在深更半夜和两个男人一起站在亭子里偷听另一双有情人亲热?这又算什么? 啊啊啊!干脆假作晕倒算了! 李崇烈看着静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由微微一笑。但这样下去终究不像样,于是李崇烈看了眼柱子般杵在一旁的卫玄,轻咳一声,装作醉酒的样子,脚下重重的踏着地面,"来人啊!给我拿些醒酒汤来!咦?人都跑到哪里去了?也罢,我便在亭子里坐上一会儿罢。" 山洞里顿时再无声息,卫玄一拉静言,隐在亭外竹林一侧,只留李崇烈一人独坐亭中,撑着头,继续假扮醉酒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李崇烈抬起头笑道:"人走了。" 静言终呼出一口气,却见夏菱提着灯笼由角门处进来,赶紧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夏菱支支吾吾的说路上有事耽搁住了,又见卫玄和李崇烈也在,便打岔道:"姑娘是在和大总管李公子赏月么?" 静言语塞,刚想否认却听卫玄说:"是啊,可惜无酒,不然今夜月色倒是很不错。" 夏菱立刻张罗道:"这个简单,我让小丫头去置办就是了。"说着便一击掌,立刻有两名跟着的丫头由角门外进来。 夏菱笑着说:"前头福殿里也开起赏月诗会了,除了斗酒划拳,公子小姐们还玩着击鼓传花呢。王爷吩咐说今晚无需拘谨,让大家随意玩耍。东西两院的厨房都留了人,大菜是不可能了,但下酒小菜,宵夜饽饽还是有的。" 说完也不等静言吩咐,径自带着小丫头就去拿酒取菜。 卫玄看静言皱着眉头的样子,便压低声音说:"你现在突然离开只怕路上被奴仆们看见,到时候传到二公子耳朵里,他必然猜到适才你也在涤心斋。你若是想避嫌,不如我叫三虎等人一同来吃喝,顺便再邀请一对儿最显眼的给你当 挡箭牌。" 什么最显眼的?静言疑惑的看着卫玄。 卫玄却是神秘一笑,一声呼哨,只见由青石山上跃下两个人,正是三虎和七虎! 这这这!静言可真要晕过去了。这两头老虎是什么时候蹲在山上的?难道之前种种全被他们窥见了么?连番意外让她彻底没了主意,甚至被卫玄拎着按坐在石凳上都不知道了。 李崇烈也招来小厮,置办杯盘餐具,又让人搬来若干把椅子,把这流水亭塞得满满的。 静言还在愣愣的出神,却听李崇烈对她说:"请姑娘移步。这石凳冰冷,还是坐椅子吧。" 茫茫然站起身,正要依言换座,卫玄却拦了她一把,让三虎去取些软垫来。 静言终于缓过神,谢了李公子又谢过大总管。 卫玄所言极是,如果她现在回素雪庭确实有欠妥当。打起精神,看着小丫头逐一往石桌上摆放的小菜,便吩咐她们再多拿些干果零食,又说:"秋夜寒冷,把酒好生烫得热热的才好。" 夏菱此时已经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小丫头,闻言便笑道:"姑娘放心,我已让人搬了小炉子来,还有各色零食攒盒,更有南域的好果子干。" "好啊!好啊!静言,你竟然偷着在这边摆了一席。" 伴着一声爽朗的笑声,大郡主衣裙翩然的由竹林外转了过来,指着静言笑道,"还是你会选地方,这涤心斋的流水亭是最适宜赏月的。我先前便跟父王说过,福殿那个破院子干干巴巴,平白浪费了月色意境。赏月还需有水才好,不然就好似缺了什么。" 静言赶紧起身行礼,"这并非是我……" 大郡主挥挥手道:"我知你恼了哥哥在众人面前作弄你,其实他那人便是那般的狗脾气,大大咧咧的从未想过姑娘家与小子们是不同的。我在这里给你赔个礼,你可千万别跟我哥赌气,不然真能气死了。" 静言只得连说不敢。 此时一位随郡主同来的公子温声道:"大世子为人粗犷了些,但心地还是很好的。" 静言没见过这位公子,便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卫玄替她引见,"这位是北疆穆太守的大公子穆丹。" 静言又是一礼,"见过穆公子。" 大郡主却笑道:"别这么生分,你随文筝唤他穆大哥即可,又或也可称呼他为花公子。" 穆丹无奈的低斥了一声,"文笙!你就是爱拿我取笑!" 那边大郡主和穆公子已是你来我往的斗起了嘴,看得出她与这位公子很是相熟。 静言默默的坐在一旁,心想这便是卫玄说的"最显眼的一对儿"的挡箭牌了吧?又去细细看那穆公子,只见其气质温文儒雅,虽身份尊贵却不见丝毫倨傲。 耳边忽然有卫玄的声音,"大郡主所谓'花公子'是因穆公子的名字。穆丹,牡丹。" 原来如此…… 等等!卫玄怎么坐在她旁边了? 静言一躲,却听另一边李崇烈说:"这名字取得妙。" 卫玄微微倾身,视线越过静言直盯李崇烈,"所谓人如其名。太过刚强凶猛的,只会让人敬而远之。" 李崇烈一笑,"如其名,如其性。性格刚强虽不讨喜,但亦是一种高贵的品行。有些太过深奥的,到显得虚伪。" 静言被夹在中间,突然有一种听着两个任性小儿毫无技巧的指桑骂槐一般。 于是她伸手拿来两枚南域供奉的果子干,一边一个放在卫玄和李崇烈的碟子里,慢吞吞的说:"烈字很好,有气势又尊贵。玄字也很好,北方之神谓之玄武,长寿多福。来,尝尝南域的果脯,味道不错。" 卫玄气结,压着声音说:"你说我是龟?!" 静言立刻瞪着他,"我何时说你是龟了?你有龟壳么?"心里却补上一句:这身臭脾气倒好似龟壳,硬邦邦的。 桌上几位今夜随侍的老虎们都是耳力极佳的,自卫玄与李崇烈对峙便都竖着耳朵,此时静言的话自然都听了个真切,顿时轰然大笑。 卫玄恨不得掐死这身旁的小女子。眼神一转,却见静言没事儿人似的慢慢悠悠的嚼着果子干。还吃!刚才在席上就看她一直吃吃吃,吃了半天也不见长肉。老人常说这种人最是没心没肺,今日一见果然有道理! 李崇烈悠然说道:"古经有载,上善若水。非铅非锡非众石之类,水乃河东神水,生乎天地之先,至药不可暂舍,能养育万物,故称玄武也。" 卫玄恍若未闻,只是把静言给的果脯塞进嘴里大嚼特嚼,就当是咬着谁的肉。 老虎们笑得更欢,静言也忍不住微笑。 有大郡主和穆丹在场,同席之人又没有那些勾心斗角,这小小一方流水亭中气氛融洽,竟是静言进入王府后最开心的一次。 不用担心谁来试探,不必拘泥礼节。静言虽不怎么说话,却是认认真真去听每一个人说的小段子。偶然被袖中硬物硌了一下,便又拿出卫玄所赠的玛瑙小金鱼。 真是光滑圆润,憨态可掬,越看越喜欢。 卫玄瞥了一眼,心中不由一动,很高兴静言喜欢他送的礼物。今日之所以他会选这一样奖品,只因他记得在第一次见到静言时,那头乌黑的发上简简单单一支玛瑙簪…… 与这边一片乐融融完全不同,安夫人的院子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动静。 "可恶!那些人着实可恶!"安夫人一扬手便把桌上另一只插瓶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坐在一旁的二公子靳文筳挥手让上来打扫的小丫头都退下去,又亲自起身把卧房的门窗关严,这才温言问道:"这又是谁招惹了母亲?" 安夫人恨恨的说:"先是顾妙香那贱妇在王妃面前挤兑我的肤色,席上靳文符和卫玄又使手段抢了我儿的光彩!明明今日庆功宴应是我儿最出色,偏偏他们剿了个什么破寨子!十几个山匪罢了,你看看给王爷高兴的,他明明就是偏心!" 说到这儿安夫人更是气急败坏,眼圈儿都红了起来,"还有王妃!那女人你别看着平日里像尊菩萨似的,其实也是个娼妇!你看她三两句话便扯出什么她与王爷初次定情的山神庙,我呸!当着众人也不嫌臊得慌!当时若是没有王爷,她不知会沦落成什么下场!" 靳文筳淡淡一笑道:"母亲无需心烦。这次是巧合,我和大哥的斤两,父王心中自有定论。" 安夫人使劲儿绞着绢子说:"可是那卫玄一看便知是靳文符的人,你看他今日把功劳全推给了他!" 靳文筳嘴角勾着,眼中却是一片漠然,好似自言自语般的说:"所以母亲还担心什么呢?区区剿灭一个小小山寨大哥都需要卫玄在旁协助,他与儿子的差距立显,云泥之分。" 靳文符,早晚有一天,筑北王的位置,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李崇烈所言摘自《古经》四神之丹。 称:玄武者,北方壬癸水黑汞也,能柔能刚。上善若水。非铅非锡非众石之类,水乃河东神水,生乎天地之先,至药不可暂舍,能养育万物,故称玄武也。 28 静言一觉醒来,懒洋洋的在床上抻了抻腰,耳边有小丫头们熟悉的低语和走动声。 昨夜即使她是第一个离席的,但相较于平日也是歇得太晚了。已是习惯早睡早起的日子,而且以她的位置,便是再热闹,也总是要起来干活儿的。 放任自己再躺片刻,一翻身看到床头屉子上摆的玛瑙小金鱼。透过帐外的微光,仔细端详那胖乎乎的金鱼,昨天夜间倒没发现,竟然雕得如此生动。 静言微微一笑,忍不住拿到手中摩挲。又想起卫玄说这是水胆玛瑙,便又举起来借着帐外微光赏玩。可惜不够亮,小水珠看不到了,但金鱼圆滚滚的肚子和生动的鳍尾倒看得真切。 真可爱啊! 有小丫头听见里面翻身的动静,知道肯定是姑娘醒了。 夏荷凑上前来轻声说:"姑娘可是起来了?" 静言伸手把小金鱼摆回床头,"嗯,让丫头去厨房帮我要一碗清粥,稀一些的,再随意拿两碟小菜来,旁的一概不要。昨天的酒怕是吃多了,现下还有些头疼。" 北疆的野葡萄酒不愧是举国闻名的佳酿,喝时还不觉得什么,后劲儿真足。 躺着时还好,一起来静言便觉得晕晕的。 特意让小丫头兑了凉一些的水洗脸,漱口后夏荷又给她拿来一片薄荷含着,丝丝清凉,身上舒坦了许多。 终于打起精神,静言这才发现似乎房里丫鬟们的脸上都有些惶惶不安。 "夏荷,你们嘀咕什么呢?" 夏荷听见静言的招呼便折回来站在一旁道:"昨晚上姑娘刚睡下前头就出事儿了。说是在福殿前耍把戏的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发起狂来,用杯盘砸破了陆公子的头。东院乱了半宿,听伺候在旁边的小丫头说,那汉子一身蛮力,殿内三五名小厮一起扑上去都未能制住他,惯常在福殿打扫的双禄竟然被他揪着领子一抡就摔出去两丈远。" 静言一惊,"后来呢?陆公子的伤势如何?" 夏荷挨近了一些小声道:"陆公子当时流了许多血,后来大总管带着侍卫赶来,刘太医也来了,把人扶回房里,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但说来奇怪,陆公子被打破头之后,旁边别的公子一味嚷嚷着让人拿刀剑来,可殿内那些城外兵营的将士却没人上手。而且那闹事儿的汉子看着也不是真疯,多少拳头打在身上,他只盯着陆公子一个人揪打,后来被小厮拉远了,又只扑双禄一人。" 说着夏荷不由抱紧双臂,满脸恐惧的说:"听小丫头学舌,那疯汉双目通红好似要吃人一般,生生从双禄脖颈子上咬下一块肉去,血喷了一地。" 静言听着也是浑身一颤,却见夏荷又神神秘秘的更压低了声音道:"听西院门上小厮说,那疯汉一直嚷嚷着要给什么燕子报仇,说他便是死了也要化作厉鬼让陆公子不得好下场。哎哟~菩萨保佑,幸亏姑娘回来得早,不然可是要把人吓飞了魂魄。" 素雪庭这一早上的分派静言都不知是怎么对付过去的,满心只是那疯汉子,还有那句要给燕子报仇,化作厉鬼云云。 这燕子明显就是说那死去的金燕,想来是在一个杂耍班子里处得久了,彼此不说是爱慕,至少也像家人一般亲厚。金燕死得不明不白,最终只给了些银子了事,到底是谁杀的人也没个交代。那疯汉也许是个情深义重的,咽不下这口气便暗暗寻找机会报复? 等屋里人都去了,静言默默的坐在桌案前盯着支兑册子发呆。 但他为何只是一味瞅准了陆公子与双禄呢? 正是满心疑惑时,只听院子里有小丫头急火火的嚷嚷着:"东院出事儿了,要杀人呢!" 静言猛抬头,却听外头啪啪两声,然后就是夏荷尖着嗓子叫骂:"作死了你!大白日的鬼叫什么?多大的事儿不能慢慢说,吓着了姑娘我就撕烂你的嘴!" "夏荷!"静言扬着声音唤她,"怎么回事儿?把丫头带进来。" 一个小丫头踉踉跄跄的跌进了正厅,跪在地上缩成一团,颤颤巍巍的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静言一看她脸上一边一片赤红的檩子便知是夏荷掴的。 狠狠瞪了夏荷一眼,"怎么咱们王府现在规矩变了么?东院喊打喊杀的还不够,你也有样学样先动起手来了?这么好的身手放在素雪庭真是可惜了,明儿就出去吧,当个女打手守城门去,也让城里的人都开开眼。" 夏荷立刻跪倒,强挤着笑说:"姑娘消消气,我也是看姑娘一早便没精神,怕是昨儿喝的多了头疼。所以一听见她在院子里乱叫,急火攻心,就上了手。" 说罢咚咚的磕了两个头,"姑娘姑娘,您就饶了我这一回罢,下次再不敢了。"又去抓那小丫头的手往自己脸上拍,"来来,你打回来,你快打,打了姑娘就不生气了。" 此时上夜的夏菱也起来了,忙过来打圆场,拉着夏荷站起来说:"行了行了,姑娘不过是一时气话,你还在这儿演什么猴儿戏?" 又扭头笑着冲静言道:"姑娘可是说错了,她这样子当不了女打手,倒应该卖进杂耍班子里。拴根儿麻绳再给她一面锣,就能开张收钱了。" 静言还是头一次说这么重的话,看夏荷一张粉白的脸,偏额头鼓起来个大青包,又听夏菱说的有趣,便转怒为笑。 > 叫夏荷和那小丫头都到跟前儿来,摸摸小丫头的脸蛋儿,又探了探夏荷的脑门儿,扑哧一笑:"闹吧闹吧,你看看你,一句话的事儿,给咱们素雪庭添了位红脸儿门神,你自己也弄出个寿星脑门儿。" 让夏菱把先前落马时卫玄送的紫荆膏拿来,看着这两个丫鬟都上了药,这才说:"我是最看不惯与人动手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才行?旁的院子管不了,但咱们素雪庭绝对不许再有打骂小丫头的事儿,记住了么?" 夏荷红着眼圈儿,眼泪噼里啪啦的掉,哽咽着连连说知道错了。又拉着那小丫头的手,"你别记恨我,今日是我的错,赶明儿请你吃好的,当是赔礼了。" 旁边一直吓得不敢出声的小丫头们见静言气头过了,忙围上来,只说夏荷和那丫头的头发也乱了,衣裳也脏了,便一阵风似的把人拉出了屋。 厅上只剩夏菱并一两个最贴心的小丫鬟时,静言便嘱咐夏菱,"我早就发现夏荷是个笑面虎,泼辣起来能顶半个男人,仗着嘴巧长得也甜,有恃无恐的。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久,这丫头的毛病你得盯着点儿,我是不会真把她如何,但万一以后惹着旁的人呢?早晚吃亏的还是她。" 夏菱点头道:"姑娘说得是,以后有我盯着,您放心。" 静言不想再多说,便叫外头的小丫头进来,问东院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儿? 金燕的死原本已是尘埃落定,却因为那个扮丑角的中年汉子又被搅了起来。 静言记着卫玄嘱咐的话,这件事她既然无能为力,便不要往跟前凑着去搀和。但她和素雪庭的几个丫头是最先发现金燕尸体的,东院现在这么一闹,便有不少其它院里的人来打听。 静言想了想,她不知道卫玄是怎么安排的这些事,那行凶之人又是如何与官府施压按下这桩命案,只唯恐旁人来打听时她哪句话说的对不上了,又出差池。 于是她便把事发当夜同去的丫鬟们叫上,一起躲到王妃院里去闲话家常。 王妃自然也是听闻东院那边的动静,但她散漫惯了,也不怎么往心里去,只是叹了几句,"那姑娘真是怪可怜的,王爷应该多赏赐些银钱才好。" 今日太阳还不错,王妃穿戴得整整齐齐歪在软榻上,手里一只绣花绷子,温柔的笑着对静言说:"那些外面的事儿自有男人们去应付,与咱们女人无关。来,你看看我新扎的花儿。" 静言依言上前,王妃拉着她同坐在榻上,把花绷子一递。 静言的笑容有些僵,但还是点头道:"王妃这是绣的祥云么?颜色很出众。" 王妃笑意盈盈,"笨姑娘,这是海棠。" 静言只觉得头皮一麻,干笑道:"我不太懂得这些。不过这花样子真不错,是绣帕?" 王妃笑得花枝乱颤,"这是给王爷秀的鞋面儿。" 静言彻底僵住,王爷……那般威猛的男子,会穿绣了海棠花的靴子么?而且这、这花,绣得像是一团乌云似的。 王妃拿回花绷子又不紧不慢的穿针引线,"常听你姑姑说,你从小就不爱诗书女红,凡是女孩子喜欢的花儿呀草啊你也不爱。倒是每日跟在哥哥身边打算盘呐,记账本呀。当时我就想,这姑娘必是因为家中清苦,不然哪儿有女孩子不喜欢穿戴打扮的?" 说着看向静言狡黠一笑,小声道:"其实我也不擅女红,我也不爱那些吟风弄月。你这性子不像你姑姑,倒像是我的亲侄女儿。" 静言微微垂着头道:"我哪儿有这等福气。" 王妃的声音依然是轻轻柔柔,"福气有上辈子积的,也有这辈子自己聚的。"说罢抬手托着静言的下巴仔细端详,笑眯眯的说:"我看着你倒是一脸福相,只怕日后有大富贵。" 中午王妃留了饭。 吃毕。王妃竟不似往日那般慵懒,反而留下静言继续陪自己说说话。 按辈分论,静言是要跟着她姑姑的孩子同样称呼王妃为姑姑的,但她一向不敢攀这高枝儿。今天却是王妃主动提起来,让她以后别王妃王妃的叫得那么远。 "我很高兴能有个自家的姑娘来陪伴,你虽与我没有血亲,但我是从心里喜欢你。以后只唤我姑姑便是,听着也亲切。" 说这话时,王妃已又歪回软榻上,自嘲了一句:"年纪大了,不太坐得住,便容我松快些罢。"而后便斜斜的倚在层层软垫之上,懒洋洋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静言闲话。 华服锦衣难掩王妃依然窈窕的身段,妩媚多情的一双眼在流转之间好似人的心也跟着化了。静言在心底由衷赞叹王妃之美,不多久便惊觉这美并不是给她看的。 王爷不知何时站在屏风一侧,"王妃睡了?" 静言赶紧起身行礼,王妃也跟着撑起身:"没呢。" 王爷几步上前坐在榻上,爱惜的说:"今日身上觉得如何?乏不乏?" 王妃淡淡一笑,"多亏了有静言陪着,精神头倒比平日好得多。姑娘自上午便来了,怕我因昨日大宴累着,便一直在旁张罗打点。"说着又用绢子擦了擦王爷的额角,"您怎么出汗了?" 王爷握住王妃的手道:"还不是因为陆世琛那小子的破事儿!" 王妃眉头微皱,"既然是他惹的事自然有他家人善后,王爷大可不必操心。"又是轻轻一叹,慢慢抚弄着王爷的鬓角,"文符也不争气,这么大了还不能替王爷分忧。" 看着王妃满面的焦虑自责,王爷顿时放软了口气说:"文符很好,虽还不够稳当,但脾性忠正耿直。这次的事儿要不是因为牵扯着文筳,我也不必费这么多周章。" 王妃一惊,紧紧的拉着王爷的手道:"怎的还与文筳有关?文筳那孩子恭顺贤良,必然是有人挑拨,抑或栽赃。" 王爷沉吟片刻后面色略微有些阴沉,"传话的小厮说是文筳招那姑娘过去领赏,所以才出了后来的事儿。此事卫玄已经查明,并非杜撰。" 王妃按着胸口急急的说:"文筳不会也……" 王爷重重一叹,咬牙咒骂:"不争气的东西!" 静了片刻,王妃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抬手抚着王爷的眉心,"别生气了,气坏了又要惹人心疼。文筳若是真做了什么,您好好教导他一番就是了。年轻男孩儿,正是火气旺盛的时候。您要是真处置了文筳,只怕安妹妹……" 不提安夫人还好,一提安夫人王爷立刻皱紧眉头。 王妃又是劝慰了一阵,还拿来绣了一半的花样子给王爷看,"是不是比从前好了很多?静言以为绣的是祥云,原来真有比我还笨的呢!" 王爷看着那绣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笑着刮了一下王妃的鼻子,抬手搂住她的腰,"你呀,就是太仁厚了。拿这个来逗我,想替文筳求情是不是?" 王妃立刻拿花绷子挡住羞红的脸,"王爷!还有姑娘在跟前儿呢!" 王爷仰头爽朗一笑,这才转过身来,笑着对静言说:"你能惦记着王妃,替王妃分忧,很好。我听说你还有个才入学堂的侄儿,现下在家塾读书么?都学了什么?" 静言忙一一回了。 王爷点点头,"你父亲章衍我是见过的,既然章氏五爷家这一脉只剩你侄儿一个,倒应该好好钻研学问。这样罢,明日你便回家一趟,告诉你母亲一声,我想让你侄儿到东院来,由言重山亲自当他的西席,可好?" 静言一震,连忙跪倒行了大礼,"多谢王爷!" 王妃轻笑道:"王爷,才刚我还跟静言说,她与潘三奶奶分毫不像,倒似我的亲侄女儿一般。让她改口唤我姑姑,你便是她的姑父。多了这么好的一个侄女儿,真是咱们的福气了。" 王爷一笑并不在意,"你喜欢就好,我听卫玄说这丫头很妥当,西院的账目也拢得清清楚楚,比我堂姐在时明白得多。既然你与她如此投缘,日后更应善待着些。" 王妃点头称是,"我知王爷喜欢女人打扮得富丽些看着喜庆,前日便送了静言几样我年轻时用的首饰。姑娘家中清苦,一向简朴克己,真是让人心疼。但那些东西都是王爷当年送我的,只请王爷不要怪罪才好。" 王爷挥手道,"几样首饰算什么?明日我便命工匠们进来,再多做些给你们戴着玩儿。" 王妃一笑,招呼静言道:"还不快过来谢谢你姑父。" 这之后静言便一直陪在旁边。 不得不说,王爷王妃两人的恩爱真是羡煞旁人。与自己父母那种相敬如宾不同,王爷对王妃的宠溺简直到了让静言瞪眼睛的程度。 但她总觉得王妃愈发与她听闻中的不像。是很温柔,很宽厚,但绝不是不谙世事。 然而此等融洽的气氛在安夫人哭喊着冲进来后彻底荡然无存。 "王爷!王爷你要给文筳一个公道啊!" 前一刻还笑着听王妃细数文符世子幼时趣事的王爷立刻面色一变,"公道?他明知陆世琛对那姑娘心存歹念还做帮凶把人家唤来,我不打断他的腿已算轻的!" 安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王爷,文筳当时必然是不知情的,请您好好听他说说,万万别信了旁人的一面之词!" 王爷一听更怒,猛的起身一挥手,把拽着他衣袖的安夫人甩到一边,"我会轻信一面之词?若不是已有确凿证据我又怎会如此?" 王妃眼见王爷震怒,便劝道:"妹妹快少说两句罢。王爷英明神武,便是旁人有意欺瞒也是不能。再说出了一条人命岂是小事?王爷身为一方之王,必然要给子民一个交代,不然便是有逆民心。所谓严于律己,文筳不过略有牵扯,王爷罚他亦是为了一正王府风气。自己的儿子,你道王爷真忍心么?" 静言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以后她再也不信那些小道传闻了。王妃愚昧?真是天大的笑话。 忽听小厮在房门外慌张的说:"王爷,陆公子醒来便提着剑往后院去了,大总管已带人赶过去阻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殇诺的地雷,看官喵的三颗地雷,看官棒棒糖的地雷,看官苏懒的樱树的地雷。 好友某猪的手榴弹,好友大假发的火箭炮。 29 毫无任何征兆的,另一条命便这样终结在王府之中。 就在王爷与王妃亲亲密密的聊着家常话,静言为了自己的侄儿能有言重山做西席而满心欢喜,安夫人哭闹着请求王爷不要重罚二公子的同时,京城陆大学士之子陆世琛挥剑斩杀了那个演丑角的疯汉。 小厮来得迟了。 卫玄去的迟了? 静言一无所知。 等到她从各色来路不同的小道消息里得知那个满嘴嚷着要替燕子报仇雪恨的疯汉的下场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北疆深秋第一场大雪亦是毫无征兆的来了。 裹紧身上的斗篷,静言默默的站在西院后罩楼旁小跨院的门廊下。双手抄在棉手笼子里,静静地看着站了一地的卖艺人。 那些杂耍班子或戏班子里的女人们,一个个木着脸,眼睛紧紧的盯着负责发放银钱的小丫头。夏菱执笔在一本名册上勾画,夏荷低着头嘴皮子嘟嘟囔囔的点着手中的铜钱。 叫到谁,谁便上来领取自己那一份,眉开眼笑。 那中年汉子原来叫做王长安,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听说金燕姐妹是他收养的,情同父女。 王长安是这杂耍班子的班主。 "姑娘,眼瞅着入冬,您看雪下得这么大,容我们再留一宿,等雪停一停才好走,啊?"一个老妇仔细将碎银与铜钱揣进怀,眼巴巴的等着静言答复。 夏菱抬起头,"我们姑娘说了不算,是大总管吩咐今日便将你们都打发出去,没得商量。" 老妇舔了舔嘴唇,"那晌午饭可还有?" 一旁的夏荷有些不耐烦,"不是给你钱了么?去城里买碗酒水热热的吃了不比什么都强?" 老妇讪笑道:"是是,只不过从今往后班子能不能再拉扯起来还不知道。这一点钱,过冬都够呛。两条人命,若是传出去,旁的人……" 夏荷眉毛一挑,"什么旁的人?要传也是你们传。我把不好听的先说了,你们的名字我们可是有的,真要是外头风言风语的传起来……就把你们一个个全捉回来!" 静言皱起眉头低斥了一声,"夏荷 !" 转身面向那老妇说:"大家在府里辛苦了许久,虽是最终出了这么两件事,但按道理也应该好好酬劳大家一番。" 说罢便让夏菱把册子交给她,吩咐道:"你叫后厨预备几桌像样的席面儿,就说是我让的,要用什么让厨娘来支兑。" 院子里一群女人听了都是千恩万谢。 静言脸皮薄,说完便扭开头不再言语,却见墙角有个妇人独自站着,垂着眼睛面色苍白。 招来一个小丫头,静言悄声问:"那人是谁?" "回姑娘,那便是王班主的女人。" 静言犹豫了一下,步出前廊。夏荷立刻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一把伞替她撑着,"姑娘要问话我把她叫来便是了,地上有雪,别湿了鞋袜,回头要着凉。" 静言摇头,"对未亡人理应尊重些。" 卫玄送来的银钱匣子里附有名单,其中王班主的女人额外要多给。 夏荷将那一小包银子送到妇人面前时,那妇人冷冷一笑,也不谢,也不抬眼皮,劈手夺过来往袖子中一塞,又变回刚才那副模样。 夏荷张嘴想说什么,却见静言瞪她,便乖乖的退后一步。 静言轻声说:"这位嫂子,天寒地冻的,你先回屋歇一歇,等过会儿吃了饭便可以走了。王班主的事儿……请节哀。" 那妇人又是冷笑了一阵,眼皮子一翻,"哀什么哀?金燕那小娼妇原就是个浪货,仗着长得好眼睛里便不夹人。一心惦记着攀高枝儿,耍个火流星还要在台上拿眼睛四下勾搭。当家的只拿她当个宝,做下那些丑事以为我不知道呢!这两个男盗女娼,死得好,活该!" 静言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只听那妇人还不罢休,叫骂声越来越大,说的话也越来越不像样。 先前领了银子四散在院子里的女人们都围过来瞧热闹,见静言转身便让开一条小道。 穿过这些女人们中间时,静言听到嗡嗡的窃窃私语,"早就看那两个丫头不是什么好货,死了的那个成天几件好衣裳花搭着穿,听说妹妹还腆着脸管人家要钱……" 静言只觉早上喝的粥都要呕出来一般。 匆匆离开跨院,迎头便看见王厨娘正贼眉鼠眼的跟一个小厮嘀咕着什么。看见静言来了,那小厮便跐溜一下跑了。王大娘脸上堆着笑,"哟,好善心的姑娘,菩萨似的给那些女人置办席面儿,她们也配么?" 这便是笑着打人一闷棍。 静言正是心头堵着火气,当下也不客气,冷着脸道:"夏荷,西院管事赏人几桌酒席也有人嚼舌根?还是说这是件了不得的事,要东院弥朗阁下了票子才使得?" 夏荷听了一笑,上前一步先不急回话,只上下打量王厨娘,把人看得发了毛,才说:"姑娘不知道,咱们西院的管事历来就是个摆设,动上一粒米一滴油都是有人盯着的。这也好,您且稍等,由我去问问大总管,那些戏班子和杂耍的伺候了王妃那么久,让主子们都乐乐呵呵,姑娘在大冷天里想替王妃行善赏顿酒菜使不使得?" 王厨娘一双笑眼转瞬变成三角眼,"瞧瞧这丫头说得话!我何时说章姑娘是摆设了?" 夏荷假作一惊,咯咯笑道:"哎哟,原来王大娘还知道我们姑娘是西院管事呢?原先姑奶奶管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连赏几桌饭菜也要问个没完?才刚与你嘀嘀咕咕那小厮是西院门上的罢?您这是又要通禀给谁显勤儿啊?" 王厨娘也不示弱,脖子一梗,"姑奶奶原先定下过规矩,西院后厨开付五两银子以上的就要报给账房!" 夏菱也逼前一步,"报便报了,你那么鬼鬼祟祟的算什么?你说报,那票子呢?拿来我看看,五两银子,你当是伺候爵爷么?用的都是什么料,下的是什么米,炒的是什么菜,各用多少斤多少两?劳烦您都给列清楚了!" 王厨娘气得眼睛直冒精光,正要再掰扯,却见夏菱和春巧一起过来了。 王妃来了吩咐,让好生招待这些班子里的女人。 春巧笑眯眯的对着王厨娘说:"王妃知道咱们西院后厨有姑奶奶定下的老规矩,也体谅您的难处。所以这一顿的开销由我们院儿里出,这不就给您送来了么?" 说着一摆手,就有小丫头递上两枚五两的银锞子。 王厨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两只手扭在一起只是干笑,"这哪儿像话?其实咱们自己的东西也无需清算得这么明白,只要有单子有票,能对上就行了。" 春巧便也不纠缠,脸上甜甜的笑着说:"那就劳烦王大娘了。" 待到回了素雪庭,春巧也跟进了屋。 屏退闲杂的小丫头,侧身坐在小绣墩子上冷笑:"我就知道那老货必然张口闭口的姑奶奶。从前是那一位管着,现在换了人还看不清呢!除了那一位她眼里还有谁?早就想拾掇她,姑娘也无需客气,有什么丑事儿揭出来便是,她自己不要脸还等着别人上赶着给么?" 静言看着春巧,脑袋里忽然就想通了一件事。 以前恐怕姑奶奶仗着身份尊崇,对西院的女人无一不是百般约束。王妃也好,大郡主也罢,虽是筑北王府名正言顺的主子,在姑奶奶跟前却是弟媳,是侄女儿。 即便王妃被王爷捧在手心里,但也架不住姑奶奶的娘和老王妃是亲姐妹,姑奶奶的爹和老王爷是亲兄弟。这亲上加亲,王妃便是再得宠,也不会明着跟姑奶奶较劲。 从前是因为大郡主抓住了姑奶奶的什么把柄,所以王府才空出西院管事的位置。而她,是王妃弟媳的侄女儿。 昨日王妃说的话不由浮上心头。 这一声姑姑可真不是白叫的,这一个二两银子月钱,好吃好喝好穿戴招呼着的位置也真不是好坐的。 静言突然觉得头很疼,心里也像压着块石头似的。 穷苦卖艺人巴望的一顿热乎饭,一墙之隔,却是王府中两个最有权势的女人之间的暗斗。 两条人命,一墙之隔,也只是京城贵公子们的一场玩乐。 这一道墙,是院墙,是筑北王府的院墙! 春巧唤了一声:"姑娘?" 静言按下起伏的情绪,扯着脸皮笑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既然有人这么顽民不化,以后我也没必要再顾及很多。" 春巧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最终也是一笑,"如此,姑娘便好好歇着吧。大雪天站在外头许久,多喝些热姜茶才好。" 又招呼小丫头拿手炉来,又亲自给静言膝上加了一层薄被。 春巧垂着眼睛,掐头去尾的说:"姑娘是聪明人。有大世子,有大郡主,旁的人终归只是旁的人。您之前已做得很好,规矩不是您定的,便是真怎么着也指摘不到您头上来。但做人太聪明也不好,有些事知道了也只当不知道,才能活得痛快。" 静言点点头,"我明白,你去吧。" 春巧行了礼,又深深的看了静言两眼才带着小丫头走了。 上午的差事都已办完,一时厅里只有静言坐在案子后手里握着一卷书发呆,旁边一个小丫头伺候着。 "给我拿斗篷手笼子,屋里闷得慌,我去院子里站站。" 雪,还在下,已没有晨间那么大,但一片片雪花却好似比先前厚重了不少。满目素白的庭院中安安静静的,只有扑簌簌落雪的动静儿。 静言不想有人跟着,便打发小丫头回屋去,自己望着漫天的雪出神。 先前房里用的熏香让她头疼,满室华贵的摆设让她眼花。唯有到了室外,清新湿润的冷,天地一片洁白,才终于把一早上的不安和愤慨全压了下去。 静言盯着素雪庭与容华斋相连的八角洞门。跨过去,就是王妃的院子。原来,她所在的,也是一墙之隔啊…… 忽然间好似看见了卫玄。 就像第一次游园时见到的样子,穿着玄青长衫,高大威武,也是这般由某个拐角处冒出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 哦,还有一个背影,突然在廊子中停下来,在八月十五的团圆节里悄然安排人送她回家与家人团聚。还是这个背影,搭弓射箭,自信笃定的告诉她,他会得第一。 "怎么在这儿站着?" 静言回过神。 原来不是幻觉,卫玄真的来了,就站在她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先前一直惶惶的心就这么安定下来。仰头看着他,"我喜欢雪景。" 卫玄沉默了片刻,"那安排你住素雪庭真是对了。" "你怎么来了?" "有人来报说你私下吩咐要给那些卖艺人预备酒席。" 静言叹了一声,苦笑,"是我错了,不好好打听打听先前姑奶奶立下的规矩。" "她管着西院的时候自然按她的规矩办,但如今你是西院管事,以前那些不算数。我已经命人把那个多嘴的小厮拖出去打了十板子,言重山也去后厨对付那生事的厨娘。放心,有我在,这件事没人敢跟你再掰扯。" 静言心中一暖,微笑道:"你这么敲锣打鼓的罚了小厮又给王大娘没脸,只怕日后我办差更艰难。不过还要多谢大总管了。" 卫玄颇不以为然,"怎会艰难?先前一档子事儿挨着一档的,也没机会给你立威。但西院管事换了人,是该敲打敲打那些老的。不然一次两次顺着她们,只怕日后拿堂,你才真是不好管了。" 静言也明白现在她已是骑虎难下。先有衣裳布料,后有首饰还改口认了姑姑。只怕她的脑门儿上已经贴了签子,明明白白的写着:此乃王妃一伙儿。 想到这儿,自己就笑了。 才刚进来时看到的那张迷茫忧愁的脸,就在眼前眉舒目展,好似阳春三月融化了冰雪的早春。卫玄的眼底也不由泛起暖意,低声问静言:"一个人站在这儿在想什么?" 静言四下看了看,只有相熟的三虎四虎站在几步外,便也低声回道:"在想死了的人,活着的人,有权势的人,还有一根儿苦瓜。" "苦瓜?" 静言轻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就是我了?"随即又长出了一口气道:"其实想想后院那些卖艺的女人们,真算不得苦。只要睁一眼闭一眼,装傻充愣,就能过得挺甜。" 静言低头摆弄着棉手笼子,脖颈上有一小缕没梳利索的碎发。看上去软软的,还有点儿卷。卫玄想起一个词:黄毛丫头。 "金燕和王长安的事儿,有内情,非你所想那么简单。说他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不为过,你只需知道事事皆有起因。但这件事无论日后再有什么风言风语,你只说不知道,切记。" 静言点头,"是。先前你便跟我说过,我一直记得。" 但是,有件事,她一直想问。对卫玄,有种没来由的信任,所以还是问了,"那天晚上,殿内的将士怎么都没上手拦着?" 卫玄默默的盯着她看了片刻,淡淡的说:"有些事既然官官相护不能予人公道,我便默许一个机会给旁人,圆了他想报仇的心思。你也说了,睁一眼闭一眼,就能过得挺甜。" 以一命只换得对方头破血流? 静言喃喃的说:"值得么?" 卫玄哂笑,"你啊,终归还是好奇。也罢,午后你来东院找我,我便带你去瞧个明白。" 见静言眼睛亮亮的,卫玄笑意更深,"黄毛丫头!" 30 午后,雪已经停了,但天色还是灰蒙蒙的。 静言对着镜台理了理发鬓,犹豫再三要不要换身衣裳?开箱笼,大郡主送的衫子裙袄还有许多是改好了却一次都没上过身儿的,只因那颜色太过娇艳。 静言觉得像郡主那般风姿绰约高挑修长的穿这些很好,但她穿就显得有点儿不伦不类。想想她姑姑动辄披挂一身鲜艳的绫罗,俗艳得惨不忍睹。而且,在这王府之中,非但是言行,便是穿着打扮,也是收敛些为好。 于是,最终还是从惯常她穿的那几身衣裳中选了一套得体的。 因卫玄说是要带她看个明白,只怕涉及一些不为旁人知晓的内情,便特意没带小丫头,只叫着夏菱与夏荷。 由素雪庭一路走来,各处庭院中都有扫雪的小厮或丫鬟忙忙碌碌。在经过小郡主的院子时,看到小丫头们还在院子里堆了三四个雪人。 两个穿红袄的丫头正一人捧了 小笸箩,另一人从中拈起石子红枣等物给雪人添上眼睛嘴巴。那雪人堆得高,披一块红布做斗篷,背后扎了四支彩旗大靠,小丫头踮着脚给它脸上安一枚红枣,立刻让这素素的一团白就精神起来。 想着小时候下了雪,哥哥也会带着她在庭院中玩耍堆雪人,回忆如此美好,让静言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 出西院过长廊,路过棣棠轩时去看望了一下刘太医夫妇。太医还在歇午,刘夫人便轻声与静言闲聊了几句,末了又交给她一瓶枇杷膏,"有空你给李公子送过去罢。" 静言接了,一看那瓶子心中一动,问道:"咱们府中的枇杷膏可都是夫人给配的么?" 刘夫人点头说是,又说:"往年都是姑奶奶用的多,常常一配就是十几瓶,我倒劝过她一次,这东西虽是润肺镇咳,喝起来甜丝丝的又香,但也不要吃太多了。" 静言笑道:"记得夫人的理论,是药三分毒,我不会告诉刘太医的。" 刘夫人便笑着戳了戳她的脑门子,"顽皮。" 静言起身告辞,临走时闲闲的问:"这药膏也给奴仆们使么?我看平日里并不是刘伯伯给他们看病。" 刘夫人摇头,"你刘伯伯年龄大了,哪儿还有精神什么人都管?我这里配的药也只给王爷王妃又或夫人们用而已。" 静言听了点点头,行过礼便退了出来。 往陆沉馆走的时偏头问夏菱:"西院库上的秋嫂子以前是不是也与姑奶奶走得近?" 夏菱忙回道:"秋嫂子是个异数,也不见她跟谁亲近。要我说她就是个白眼狼,好言好语的对她也不见给个好脸色。" 静言攥着枇杷膏的小瓶子想了想,笑道:"这府里一共两个人曾要送我这种枇杷膏,一个是姑奶奶,另一个就是秋嫂子。" 夏菱一愣,随即冷笑:"原来如此,倒真瞧不出有些人面儿上正经八百的,私下里却比谁都会攀附奉承。保不齐还是人家的心腹!也怪不得大郡主能抓出那么一大把亏空,屋里都直接连着库了。" 静言没言声。 她终究是不想被王妃和姑奶奶的明争暗斗牵扯得太深。就像春巧说的,她以前做得已是很好,日后便还是如此装傻充愣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想赚自己那点银子补贴家里,等过个两三年,她年纪也大了,必然要出府。照这么三天两头的有王妃郡主乃至王爷赏赐各色小玩意儿,等出去时她也能有一笔很拿得出手的身家了。 一路盘算,正要往拐入去陆沉馆的月亮门,冷不防一个小厮从夹道里冲出来,险些撞上。 夏荷扶着静言的胳膊骂道:"这么着急是要干什么?赶着投胎么!" 那小厮赶紧行了礼,"小的该死!冲撞了姑娘。可巧儿遇见您,我正要去素雪庭找呢!后门上的人来话说,王班主家的女人跪在门口死活不走,谁问都只说要带她男人一起走。我们道她是得了失心疯,去撵她,但看着行动说话明明白白的,又不像。刚才那班子里打杂的女人又回来两个,扛着一口棺材,现下三个人跪在雪里,堵着后门,说什么也要见管事儿的。" 静言记着卫玄的话,这件事他不许她以后再插手。 于是便点头应道:"行了,你先回去,告诉后门上的人不要难为那些女人。正好我要往陆沉馆去找大总管,到时候自有人过去处置。" 正说着话的功夫,却见卫玄领着侍卫急匆匆由陆沉馆出来。 看见小厮便问了几句,说知道了。 静言问他:"你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儿?" 卫玄皱着眉头说:"安夫人在午膳时又去找王爷哭闹,这次闹得大了,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王爷一怒之让人把二公子带到家庙去,要请出家法处置他。" 静言还没什么,夏菱和夏荷却是齐声惊呼,"那还了得?!" 静言不明所以,满面脸疑惑的看着卫玄。 卫玄挥手让小厮先去后门上按静言吩咐的把那些女人稳住,这才低声说:"王府家法甚是严厉,真动起手来,能要人半条命。" 静言一震,"那你赶紧过去吧,王爷在气头上,别真打出什么好歹来。" 此时忽听身后有人高呼一声,"卫玄!"原来是大郡主和小郡主。 静言忙躬身退到一旁,两位郡主和跟着的丫头们立刻呼啦啦将卫玄围住。 大郡主皱着眉头问:"父王真的要给二哥上家法么?" "是。" 小郡主"哎呀"了一声,上前一步,双手挽着卫玄的手臂娇声说:"卫大哥,那你快带我们过去。一定要拦住父王,不然那鞭子抽起来,纵然是二哥也扛不住啊!" 卫玄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抽出了胳膊,"在下正打算去家庙,还请两位郡主不要莽撞。" 小郡主一听便撅起嘴。 大郡主略一沉吟,"文筝,你先回去,我自己过去瞧瞧。" 小郡主更是不甘,又抱着卫玄的胳膊来回摇晃,"凭什么不让我去?父王最喜欢我了,到时候我就缠着父王,只怕比你们动不动讲些大道理强得多呢!" 说完便拉着卫玄往前走,"卫大哥你带我过去!" 卫玄冷下脸来拨开小郡主的手,浑身绷得像个冰块。 大郡主皱眉训斥妹妹,"多大了还和卫玄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小郡主梗着脖子回嘴:"卫大哥也是咱们的哥哥,父王都说过的!我便跟自己的哥哥撒娇,谁能说我什么?你在秋猎时还不是和穆大哥偷偷牵着手,以为我不知道么?" 大郡主脸上一红,"别胡说八道!" 小郡主狡黠的笑着说:"好,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但许你喜欢穆大哥就不许我喜欢卫大哥么?"说着更是故意往卫玄身边凑了一步。 静言站在人群外,抬眼去看卫玄。 此时某人的脸色已经黑似锅底,腮帮子都咬得鼓了起来。 眼看着卫玄一双浓眉竖起就要发火,却听小丫头喊了一声:"王妃来了!" 何止是王妃,只见一群华服贵人乌乌泱泱由远处走来。为首者除了王妃,孔夫人和顾夫人也一边一个跟着。 恰在此时,又有小丫头惊呼:"姑奶奶也来了!" 可不是么!王妃一行人走廊下,姑奶奶带着人却由院子里横穿踏雪而来,而且阵仗更大,不光是伺候的丫鬟,西院各处有头脸的管事也都跟了过来。 静言带着夏菱和夏荷退到人群后,微微垂着头。 一时间王府东院陆沉馆外,王妃和姑奶奶迎面相逢,相视而笑。 "姐姐也要去劝慰王爷么?" "是啊,难得王妃有心,还牵挂着文筳。" "姐姐说笑了,自家孩子,哪儿能不牵挂呢?" "如此正好,咱们便一同去罢。" 小郡主扑到王妃身边,挽着母亲的手娇憨的说:"我也要去,我要去给二哥求情!" 王妃由着她撒娇,笑着说:"好孩子。" 静言默默的走在人群最后。姑奶奶带了那么些人,此时就算有卫玄先前的警告,她也不得不去了。反正是随大溜,倒也无妨。 忽然袖口被人拽了拽,夏菱低声说:"姑娘慢走一步。" 正是不解,却见身后几步便是卫玄和侍卫们,静言以为他是要跟自己说后门上王班主女人的事儿,便放慢了脚步。 及至与卫玄并行,等了半天也不见这人说出一个字来。倒是四虎闲闲的嘀咕了一句:"我们大哥不喜欢小郡主。" 哎? 卫玄面上略有尴尬,偏头低斥了一声:"放肆!" 四虎不以为然,犹自说道:"小郡主就是爱撒娇撒痴,前几天还说喜欢京城徐公子,今天又变成喜欢大哥,保不齐明天还会喜欢谁呢。" 夏菱横了他一眼道:"喜欢你呗!" 四虎立刻没了声音。 静言只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又走了几步,忽听卫玄低低的说:"小郡主年幼,口无遮拦。" "……我知道。" 卫玄看到静言嘴角边浅浅的微笑,终于舒展开一直皱着的浓眉。 跟在后头的夏菱和夏荷对了个眼色,都是掩嘴偷笑。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来了客人,匆忙间只能更新这么多。看官们见谅,抱拳~ . 文中提及是京剧中背插令旗的装扮,常见于武生,如图。 . 看见这个就想起小时候听戏回来,总喜欢偷偷往领子里插一两只鸡毛掸子或者痒痒挠儿,挂上卫生纸,学武生晃来晃去挥拳踢腿,觉得自己倍儿威风…… 31 待到静言跟着王妃等人来到家庙时,只见二公子双手被缚在一根极粗的木头杆子上,大冷的天,上身只穿着一件中衣,那上头已经有斑斑血渍。 安夫人已是哭得快晕死过去,软软的靠在丫鬟身上,只知道抽泣。 大世子直挺挺的跪在当院,拦着手提皮鞭的王爷。 "文符,你给我闪开!" "父王,打也打了,您出出气就算了。若真是二十鞭下去,文筳必然重伤。弟弟也是不明就里,以为那些公子招来艺人不过是寻常作乐,谁想到最后会变成那般模样。照理说,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应被责罚才对,这件事当时我也是知道的,但未往心里去。如此,父王还不消气,文符愿替弟弟领了那剩余的十鞭!" 说着就看大世子站起身,甩开斗篷,解了腰带外衫,大步走到柱子旁,"父王,请!" "王爷,使不得!" 未等王妃开口,姑奶奶已经冲了过去,拉住王爷的鞭子,"已经打过了,你怎的还如此死心眼子?二十鞭,便是那些皮糙肉厚的士兵也撑不住啊!文筳是你的儿子,是咱们筑北王府的血脉,你这是要亲手断了自己一支血脉不成?" 王爷不耐烦的一甩手,怒道:"就是你们这些女人成天纵容!想我堂堂筑北王的儿子,竟然做起牵线搭桥拉皮条的行当!文筳若是当时不知便也罢了,陆世琛明明白白说着要找个娘们儿来乐一乐,他们愿意耍就去城里的堂子,王府之内岂容得这等肮脏龌龊的事!" 此言一出,连王妃在内,所有女人都跪了下去,卫玄等人也都垂首躬身。 大世子看了王爷片刻,面上羞愧难当,突然一扯中衣,赤着肩背高声说:"父王教训得是!文符愿意接受父王的责罚!" 言罢摊平双手叫小厮,"来人!给我捆在思过杆上!" 王妃猛的抬起头,急急地抽了两口气,旋即又垂头不语,双肩微颤。 春巧惊呼一声,连滚带爬的上前扶着,"王妃,王妃!" 王爷一见顿时慌了,扔开鞭子就冲了过来,一把挽住王妃拉在怀里,"月皎,地上湿寒,你先起来。" 王妃摇头,抬眼时已经红了眼眶,"王爷,儿子们不争气原是他们的不对,纵是罚他们打他们也是应该的。我做母亲的自然心疼,但更是气他们如此不明是非。好好一个女孩儿,就那么去了,这几天我连想都不敢想,夜夜噩梦只觉那姑娘满腹冤屈似要找人倾诉……" 王爷满眼的心疼,握着王妃的手不言不语。 姑奶奶冷哼一声,"文筳身份尊贵,为了一个贱民已经受了责罚。如今有了交代,王妃再梦见死鬼大可不必害怕。" 王爷皱起眉头刚要张嘴,却听王妃说:"不!要罚!王爷身为一方之王,一诺千金。" 姑奶奶冷笑道:"好恶毒的心肠,你是非要文筳受那二十鞭么!" 王妃苍白着脸慢慢站起身,"琴姐误会了。" 姑奶奶也站了起来,倨傲的仰着下巴,"哦?你倒说说我怎么误会了!" 王爷怒斥一声,"都住口!" 话音未落,却见王妃大步走出廊下,捡起地上的皮鞭便狠命的往大世子身上抽去,哽咽着呼喊道:"身为兄长,代弟受罚,孩儿你不要怪娘!" 这一下莫说是王爷,连姑奶奶和歪在丫鬟身上只知道抽气儿的安夫人都惊得瞪大双眼。 真是一场急转直下的闹剧。 有了先前的接触,到现在静言也分不清王妃这一打一骂之间哪一样是真,哪一样是假。 只看到孔夫人最先冲了过去,抱着王妃的腰痛哭流涕,嘴里还嚷嚷着什么,然后是两位郡主,顾夫人,春巧等丫鬟们,以及各处管事。 夏菱拖着静言也凑了过去,与夏荷一起合力挤到人群中间,不前不后的簇拥着王妃。 静言抬头从缝隙间看了卫玄一眼,看到卫玄冲她点点头,顿时心里稳当了许多。 经过王妃来了这么一手,姑奶奶无话可说,安夫人借机跟着一起求情。有嘴巧的上去说两句好听的,有嘴笨的便扶着王妃帮忙顺气,张罗忙活。 孔夫人已然撑起大局,指挥丫鬟把王妃扶回容华斋,让小厮抬了椅子来服侍王爷坐下消气。顾夫人跪在家庙前双手合十,只求满天神佛原谅二公子与世子年少轻狂,愿以素斋三年偿还他们的罪过云云。 静言不知为何看到顾夫人的样子便很想笑,只能拿绢子掩着嘴假作咳嗽。 卫玄瞪了她一眼。 人都围着王爷王妃转,夏菱还想抓着静言往前凑,静言却挣脱了她的手摇摇头。转眼看到大世子依旧跪在地上,直愣愣的看着母亲流泪的样子,倒是一脸真挚的关切之意。 再看那边,言重山和几位王府客卿一起劝慰王爷息怒,向卫玄打了个眼色,卫玄便上前一步与王爷耳语几句,王爷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而后便被众人簇拥着进入庙堂敬香。 卫玄走过来扶起大世子,有侍卫替二公子解开绳索,二公子脚下一个踉跄,只能扶着思过杆喘气。 静言一看左近也没剩几个可使唤的人,便吩咐夏荷去叫小厮来。 卫玄说:"劳烦你照看一下世子,我先送二公子回房。" 静言点头,"你去就是了,等小厮来了我便盯着他们把世子送回去。那边……可都说好了?"冲在庙堂中对着祖宗牌位长跪不起的王爷使了个眼色。 卫玄答道:"嗯,闹一场,有个交代便过去了。" 静言又说:"后门上王班主的女人还等着,你送二公子回房后记得差人给她们一个答复。" 卫玄一笑,说:"刚才我就是跟王爷说这个,放心,你交代的事儿,忘不了。" 静言脸上红起来,嘀咕了一句:"什么我交代的?原本就是你的差事。" 四虎在旁边冷不丁插嘴,"章姑娘的吩咐比圣旨好用。" 卫玄冷下脸,呵斥道:"说的什么话?大逆不道,三虎七虎,给他拎回院子捆起来!" 四虎忙架起二公子说:"走走走,快些送公子回房!" 卫玄还要发火,却见静言正抿着嘴看他笑,一股火气也就散了。 等卫玄他们都离去,静言一看四下净是粗使的小厮,便让夏菱给还犹自对着庙堂发呆的大世子把衣裳拢好。 靳文符突然看着静言说:"这事儿确实是我不对。但我也没想到陆世琛他们竟如此过分!母亲……因为我伤心了吧?" 静言垂下头说:"王妃宅心仁厚,可怜那死去的姑娘。" 靳文符长叹,"你能否找得到那姑娘的妹妹?我想多送她一些银子,虽然人已经去了于事无补,却也能尽一份心。" 静言一礼,"世子放心,王爷已经命人多赏了银两。" 靳文符点点头,不再言语。静言见衣裳已穿好,便命小厮把他送回房去。 一时间家庙前人去院空,夏菱小声说:"世子虽然浪荡但心地是很好的,素来耿直,今天这一番打挨得冤枉。" 静言却想,王妃那几鞭子能有多大的劲儿?便是打了也无妨吧?但世子对异母弟弟能有这份心,对金燕之死能有这份担当,在王府中已算很好的了。 家庙离李崇烈所居的涤心斋只隔一个院子,静言想着刘夫人让她给带过来的枇杷膏,便带着夏菱往涤心斋走去。 王府动用家法是府内家事,京城来的公子们都无人敢上前,更因为处置靳文筳是因为陆世琛惹的麻烦,他更是不敢冒头。 王爷素来严厉,作风自有一派武将威仪,这些公子们都是很怕他的,唯独李崇烈偶尔与王爷下棋对弈,又或谈古论今。 "筑北王果然不凡,这一桩命案放在京城那些贵胄府内,不过是塞些银钱打发走完事,怎可能因为一个平民严罚自己的孩子,还要出公文榜昭告北疆?好!" 李崇烈站在院内,把玩着静言送过来的药膏瓶子,"草菅人命,只因出身高贵就可以胡作非为?这等人便是猪狗不如!"随即又笑道,"只恐怕王爷此举会开罪了陆大学士。" 静言想了想说:"我终日只在西院,李公子有什么见解大可以直接与王爷说。" 李崇烈笑道:"姑娘错怪了,在下只是一番感慨,没有旁的意思。我是倾慕筑北王的人品,多希望也能在这等人手下为国出力,而不是在京城中虚与委蛇。" 低头看着静言又说:"你孤身在王府处处小心也是正常,但姑娘于我诸多关照,我怎会还存着利用之心?陆氏一族根基深厚,陆大学士更是个心机深重之人,我便是有意提醒王爷亦有许多顾虑。所以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只望姑娘能把话传到卫玄耳朵里。" 到底还不是要她传话么?静言一笑,"我不管传话,但可以知会大总管一声李公子对此事颇有独到见解,到时候来不来是他的事,来了怎么说,是你的事。" 李崇烈仰头大笑,"摘得真清楚,聪明姑娘。" 静言回了一礼,"不敢不敢,如此,我便回去了。还请公子保重身体,需要用什么可命人去找大总管或言先生。" 然而刚一转身,就见几位公子进了涤心斋,为首之人正是陆世琛。 "三公子在京城中藏得严密,想不到一来北疆才知是身怀绝技。那长弓远射也不知是何时练就的?真是埋没了。"陆世琛大喇喇走来,轻蔑的上下打量李崇烈。 李崇烈僵着脸,拱手一礼道:"不知陆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陆世琛眼含讥讽,"还能因为什么?北疆这破地方玩儿腻了,找个乐子还被那些老古板指桑骂槐,打儿子么,做给谁看呢?先前来时不知道你也要来,现在回去便一同回罢,路上也有个伴儿,嗯?" 说到这儿,陆世琛身后几名公子都是轻笑,更有一名上前一步挨近李崇烈,细细端详一番后笑着说:"三公子来了便生病,清减了许多看着倒愈发俊俏了。" 另一名也凑上来说:"朱兄,我前阵子说燕归楼里那名小青衣看着眼熟,原来是与三公子有六分相似。" 一时间众位公子哄然大笑。 静言站在一旁惊讶万分。李崇烈不是肇亲王的儿子么?就算是庶子,怎的这些人如此有恃无恐?而且那话中轻薄无礼之意如此龌龊,便是她都听不下去了。 却在此时,李崇烈像只被压抑许久的猛虎,突然一拳挥在离他最近的人脸上,打得那公子顿时倒地不起,捂着腮帮子嗷嗷乱叫。 不待旁人反应过来,李崇烈又是抬腿将另一个凑在前头的公子一脚踹翻。 陆世琛最先有了动作,一把攥住李崇烈的手腕,当头一拳。 李崇烈生生挨下,目露凶光,翻手一拽一卷便扭住陆世琛的胳膊将他制住。 陆世琛吃痛,大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来往死里打,有什么我扛着!" 于是跟来的几位公子立刻一窝蜂冲了上去,之前挨揍的也爬了起来。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静言一看情形不妙,忙喊小厮:"快来人拦着!"说罢带着夏菱就要去找卫玄。不想那一声呼喊让已经摆脱李崇烈的陆世琛听见了,红着眼睛便冲上来阻拦。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你道是叫人来有用么?这是我们自家的事,我是他表兄,收拾不听话的弟弟轮不到你们筑北王府的人管!" 夏菱把静言挡在身后,"我们姑娘是要回房,你们打便打了,拳脚无眼,万一伤了我们姑娘怎么办?" 说着单手一推静言,自己横在前头,"姑娘,走。" 陆世琛劈手扇了夏菱一巴掌,"滚开!你是什么东西也赶拦着我?" 静言骨头里的倔脾气顿时冒了出来。 一把扶住跌跌撞撞的夏菱,"公子说得好,既然这是你们家的私事何必还留下我们外人看着?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您今天的丑我可见着了!难道公子还嫌我们看得不够不成?" 陆世琛虽不知静言是谁,但他知道王府内只有两位郡主,于是便想这丫头不过是个有头脸的管事之类。一个婢女竟然敢顶撞他?又见这丫头眼中凌厉鄙夷,顿时火起。 啪! 静言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腮帮上火辣辣的疼,扭过头狠狠地瞪着陆世琛:"这里是筑北王府!我们府中的人岂是你可以随意打骂的?!夏菱,去找大总管,带侍卫过来!" 陆世琛更怒,一把抓住静言的手腕,抬脚就踹。 夏菱扑了上去抱住他的腿,"敢打我们姑娘,今日跟你拼了!" 然而夏菱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身娇体弱,陆世琛只一甩便把她踢倒在地,犹自不解恨般还要踢,静言立刻抱住夏菱,紧紧的闭着眼,用后背对着陆世琛,等着硬挨那一下。 然而…… 这吵吵闹闹的涤心斋突然就静了下来。 听见卫玄在笑,那声音又低又轻,"陆公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静言抬起头,就看卫玄只用一只手掐着陆世琛的脖子把他摁在廊柱子上,陆世琛双脚踮地,一张脸憋得通红,吐着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四虎冷不丁一拳重重殴在陆世琛肚腹上,打得他直翻白眼儿。 "我们大哥问你话呢!" 32 卫玄怎会如此快就赶了过来?静言抱着犹在颤抖的夏菱,疑惑的看着随卫玄同来的老虎们三下五除二便将适才那些嚣张的公子一一制住。 陆世琛像个小鸡崽儿似的被四虎拎着,三虎搀扶起面色苍白的李崇烈。 眼前笼上一片黑影,却是卫玄大步走到跟前,直直的盯着她的脸,"疼不疼?可还伤了哪里不曾?" 静言摇头道:"我没什么,倒是夏菱挨了一脚。" 那边四虎耳朵一动,木然的脸上顿时就挂上冰碴子,也不知手上使了什么巧劲儿,只抓得陆世琛嗷嗷叫,嘶哑的喊道:"放开我!哎哟喂啊~~你可知我是谁?啊啊!!" 四虎也不答话,只阴仄仄的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唬得陆世琛浑身一僵,以为这人就要把他生生拆卸了吞吃入腹,更是鬼哭狼嚎起来。 卫玄恍若未闻,一双眼只盯着静言肿起来的脸,手伸在半空,想摸又不敢,就那么悬着。最终狠狠一攥拳,"走,我送你和夏菱去刘太医那儿。" 忽听涤心斋院门处传来一声笑,却是言重山迈着方步溜达进来,边走边说:"哟,怎么就打起来了?难道是看我们王府的家法不过瘾,众位公子也试吧试吧?" 陆世琛看见言重山好似见了鬼,"你!你怎么在这儿!" 言重山哂笑,"陆公子许久不见竟还记得下官?一别两年,公子看着愈发丰神俊朗了。" 此时陆世琛那鼻青脸肿又是龇牙咧嘴的样子实在是与"丰神俊朗"不沾边儿,头发衣裳也是乱七八糟,言重山这话明显是嘲笑他的,但院内之人没一个笑得出来,更因陆世琛见到言重山后的态度心生疑问。 卫玄轻托静言手肘将她扶了起来,七虎也过来搀着夏菱。 言重山扫了一眼姑娘们红肿的脸颊,再次看向陆世琛时脸上依然笑着。 斯文儒雅?不如说是一张斯文面皮上一双虎狼般凌厉的眼,"两年未见,陆公子还是老毛病不改。原以为你那会儿是年少轻狂,却不想两年后倒越来越过了。只怕陆大学士为了你必然操碎了一颗慈父之心啊!" 陆世琛面色几变,硬着口气答道:"不劳你费心!" 言重山又笑,"是,下官自然不配也没那个心气儿在您身上费心。不过您父亲传给王爷的书信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犬子顽劣,若在北疆生事便请王爷只当是自家儿子,严加管教。" 陆世琛哼了一声,"应酬话罢了,筑北王与我家非亲非故……" 言重山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是是是,我们王爷自然不会与尔等黄口小儿一般见识,下官今日前来是奉穆太守之命, 请陆公子去太守府盘桓几日,询问关于王长安一案。" 陆世琛一听顿时萎靡下来。 先前玩弄那杂耍丫头无凭无据的也就罢了,王长安却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提剑斩了的,如今便是想推也推不干净。但转念一想,是王长安在酒席上偷袭在先,便是见官又能如何? 思及至此,陆世琛便挺胸抬头,"去便去!"心中暗恨,早知今日不如昨日连夜动身,若是回了京城,谁还敢拿他如何?何必平白在这北疆受人鸟儿气! 心头一股邪火无处可撒,抬眼在院中人脸上一一扫过,冷笑:"好,你们很好,本公子记住了!"又看见静言和夏菱,咬牙骂了一句:"小娼妇!" 卫玄一听便放开静言,默默上前也不废话,对着陆世琛胯。下就是一脚,顿时疼得他滚倒在地哀叫连连。 这一声闷响使得在场的男人无一不是夹紧双腿。 我的妈呀!这筑北王府大总管人高马大,一看就是练家子。一脚下去,岂不是断子绝孙? 一旁的贵公子们都吓得面色苍白,有壮起胆子的,颤巍巍道:"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卫玄掸掸长衫,横眼看去,那说话的人顿时了无声息,还一个劲儿的往人后躲闪。 言重山大笑,"这算什么?太守府班房里的差役只怕还要生猛。诸位也是知道的,我们北疆地处边关,抓进去的都是些悍匪流寇。"说着便咂着嘴竖起拇指,"那一个个的硬汉子啊!为了撬开他们的铁齿铜牙,审一次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最后好容易揣摩出一套趁手的家伙事儿,却没几个能挨得住的,真是可惜啊可惜。" 说着偏头看向躺在地上抽气儿的陆世琛,"是以,下官认为,陆公子进去了还需配合些为好,有什么就说什么,前前后后讲个明白,少受些皮肉之苦,乃明智之士也~" 陆世琛抬起颤抖的手指着言重山,"你!你果然未忘了那件事,你这是、是落井下石!" 言重山一抬眉毛,"非也非也,下官自来便是个小人,落井下石么?一般我都喜欢扔个磨盘下去,砸个稀巴烂看着才痛快呢!" 说罢一仰脖子,鼻孔朝天大步离去。厚底靴子不偏不倚,正正好踩在陆世琛的爪子上,还捻了一下,惊呼:"哎哟,硌死我了!" 等言重山前脚刚走,卫玄便一摆手,顿时卫氏老虎们就似撒出了笼的猛兽,纷纷从后腰上摸出绳索,虎着脸逼向那些缩在一处的贵公子们,"速速交代!那日陆世琛斩王长安时都谁跟去助拳?!" 公子们一惊,又想起适才言重山的话,顿时七手八脚互相指着:"他去了!我没去!" "朱公子!你血口喷人!" "我真的没去啊!" "救命啊!我要回家!" …… 静言和夏菱面面相觑。看看冷着脸的卫玄,看看杀气腾腾的老虎们,看看院中低眉顺眼却暗自偷笑的小厮……静言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涤心斋的小厮都是言重山派过来的,也怪不得卫玄他们能这么快就赶过来。可是想明白这一件,后面还有一堆疑惑未解。 为什么陆世琛这么怕言重山?为什么王长安都死了两日王府才有动静要抓行凶之人?为什么李崇烈身为亲王之子会被人如此欺辱? 就算静言是个不爱好奇的,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儿聚在一起,也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卫玄……呃,大总管。" 卫玄原本正面色阴沉的盯着手下抓捕疑犯,听见静言的声音便立刻走了过来,"怎么了?哪里疼么?是我不好,净顾着抓人把你们忘了。来人!预备软轿!" 静言赶紧摆手:"不,我没什么。我是想问你,这……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卫玄冷冷一笑,"早就惦记收拾这些人渣,可恨之前金燕一案无凭无据,但后来王长安之死人证物证俱全,就算家世再显赫又如何?皇族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里不是京城,我倒要看看有些人的手还能伸多长!" 话音越说越高,明摆着是说给旁边公子们听的。 夏菱颤抖着声音焦急的说:"大总管,收拾他们自然解气,可这些人都是世家贵公子,动辄族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大官。你、你刚才那一脚,万一真有个好歹只怕那些人不会放过你。" 卫玄哂笑道:"无妨。我自有准头,保证他疼上几日后便好了。" 此时四虎已把陆世琛捆得像个粽子,随手扔在地上便匆匆过来扶着夏菱,"踹到哪里了?让我摸摸!" 夏菱一愣,抬手便敲在四虎脑袋上,面上已是红彤彤,"胡说八道什么!" 四虎皱眉道:"我是摸摸可断了骨头又或是否有内伤!你们女人不懂,有些伤面儿上看着没什么,内里却受损,最是危险。" 说罢也不顾夏菱挣扎,抬手就按在她肚腹上又揉又捏,羞得夏菱几乎要哭出来。 卫玄一脚将四虎蹬开,怒道:"人家一个小姑娘,你那大爪子乱摸什么!还不给人送去刘太医院儿里?" 说话间先前叫的两顶小轿已经到了,四虎自是贴过去扶夏菱。 夏菱满面通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随手抓住离得最近的某只老虎,一步一步挪走了。四虎无奈,只能追在后面一叠声的说:"慢一点儿!" 卫玄正要扶静言时,却听她说:"我自己走罢,快把李公子先送过去。" 真是,这一群人把李崇烈都忘了,还好有静言记着。 看卫玄想反驳,静言便拽了拽他的袖子,"我只脸上挨了一下,不碍事的。而且我还有话想问你,让人先把李公子送到刘太医那边,咱俩好边走边说。" 卫玄想了想,又再三确认静言身上没受伤,这才叫小厮去扶李崇烈上轿子。 李崇烈胸口上挨了数下,腰腿生疼,脸上密密的一层冷汗,被冷风一吹,面色更加苍白。当下再没精力多说什么,只是抱拳道:"多谢大总管,多谢章姑娘。"便被小厮搀扶着上了软轿。 都料理妥当了,卫玄才陪着静言离开。 缓缓走在廊上,见只有相熟的七虎跟着,静言便把心中疑问一股脑的问了出来。 卫玄思索片刻后答道:"言重山曾在刑部当值,他与陆世琛的梁子便是在那时结下的。我听他提过一次,似是也与玩弄女子有关。当时细节无人知晓,最终重山罢官来到北疆,陆世琛却安然无恙。" "至于李崇烈……他是肇亲王庶子,排行老三,家中还有两位嫡出兄长。肇亲王王妃便是陆世琛的亲姑姑,王妃之父位高权重,乃内阁重臣,权倾朝野。陆氏一族根基庞大,有姻亲牵连的权臣便有两族,所谓盘根错节,显赫非常。" 顿了顿又说:"李崇烈的母亲是工部陈侍郎的女儿,风闻是肇亲王府唯一一位夫人,但又有传言说肇亲王身侧美婢无数,还有几房妖娆的侍妾,便是在京中亦算惹人侧目。但除了李崇烈,肇亲王府两子一女皆系王妃所出。" 静言暗想,果然如此,又是一出嫡庶之争,便感慨了一句,"听起来与咱们王府很像啊……" 卫玄停住脚步,"像?你的意思是只有一个庶出的儿子么?" 静言点点头,"那陆氏王妃出身尊贵,爹又是重臣,家族庞大,恐怕很严厉吧?而且除了李公子的母亲,府中还有那么多侍妾美婢,想来李公子母子俩在府中的日子很不好过。相比之下,还是咱们王府太平些,便是王妃和姑奶奶暗斗,也不曾欺辱过旁的夫人……啊!" 卫玄看她一时说走了嘴惊慌失措的样子便笑道:"你也发现王妃和姑奶奶不对头了?" 静言窘迫非常,抬头看着卫玄,只见他一双眼里坦荡荡,心中就安稳下来,点头说是:"有时知道的越多反而越想不明白。夫人们争风吃醋便也罢了,姑奶奶却又是为哪般呢?" 卫玄一笑,"这些你无需操心,只要记得王妃确实是品性仁厚,姑奶奶亦非存了坏心。只能说,这些女人们之间的事我猜不透。但只要府中大项上太平无事,你们女人的小打小闹我们自当没看见。不然这些女人天天圈在一个院子里,不斗斗心眼子还能干什么?解闷儿罢了。" 静言翻了翻眼睛。心说,这就是男人的看法了么? 随即又笑了,"是啊,大总管说的有道理。" "刚才还听到有人管我叫卫玄,怎么又变成大总管了?" 静言一僵,立刻拿出打岔的本事,闲闲的看着庭院,"唔,好多雪人。" 看她这样子,卫玄突然想起第一次去素雪庭时,隔着窗看到她也是这么闲闲的望着院子,对屋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吵闹充耳不闻…… 终于来到刘太医的院落时,先来的夏菱已经被送回素雪庭。 刘夫人看着静言的脸,心疼得眯起了眼,"这也算男人么?竟然动手打女人!世家风范都还给祖宗了,按我说就是一群地痞无赖!" 此时大郡主也风闻涤心斋的争执,又听说静言和丫头被打,便带着惯常陪她骑马打猎的几个强壮丫鬟,提了棍棒急火火赶过去,扑了个空,又追到棣棠轩。 此时静言脸上敷着药布,一看大郡主的样子便笑了起来,"您这是要干嘛?" 许是这一阵打猎勤了,大郡主最后一丝女孩儿样子也消失殆尽,大马金刀的往椅子里一坐,"京城来的那个陆世琛,我早就想揍他呢!你当时怎不让人来找我?白白错过这好机会。" 卫玄一直陪在旁边,听了便答道:"就是因为静言命小厮去叫人才挨了打。" 大郡主抡起棍子咚的一下敲在地上,"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咱们王府撒野?" 冬晴赶忙扑过去把棍子抢走,"我的郡主啊,您留神,这屋里全是瓶瓶罐罐。" 刘夫人抿嘴一笑,"我最喜欢郡主这般泼辣的性格,这才像王爷的闺女。静言,你也学学大郡主,以后骑骑马,打打猎。"又摸了摸她的胳膊,说太瘦了。 不提骑马还好,一提大郡主脸上就僵了,"呃,静言,我让马房的人给你寻匹温顺的母马,保证不会让你再掉下来。到时候等你会了,我就带你进山去冬猎,好玩儿得很。" 冬猎?记得有人也跟她提过这个。 静言瞥了一眼卫玄,笑着说:"好,一定。" 卫玄笑而不语。 大郡主没注意这俩人的眉眼交流,看静言无事,便问了几句王爷要如何处置陆世琛等人。得知穆太守已经带人来了,大郡主立刻眉飞色舞,"哦?那穆丹来了没有?" 听卫玄说来了,大郡主立刻跳了起来,拍拍静言的头,"你好生养着,我去给你报仇!"说罢也不等人,飞一般冲了出去。 冬晴拎着棍棒哭笑不得,冲刘夫人,卫玄以及静言行过礼便追着去了。 然而,大郡主的希望落空了。 就在穆太守做足排场打算把人带走时,王爷突然横插一杠子出面求情。任由一群贵公子被捆绑着扔在东院正厅,自己拽着穆太守到后堂,过了许久两人才联袂而出。 太守端坐厅上,厉声训斥了一番后,说:"今日有筑北王替你们求情,也顾及各家脸面就不把你们带回班房了,但你们在北疆所做的丑事本官必然如实告知诸位父兄,只望你们回京之后能被严加管教。人命关天,虽王长安动手在先,陆世琛等人也不应刀剑相向。听言重山说,公子们已答应补偿大笔银两……" 见穆太守沉吟不语,跪在地上的贵公子们连连点头,"是!我们一定多给银子!" 筑北王长叹一声道:"如此,太守便给我一个薄面罢。" 穆太守终于点头,"好,如若此事那家人不提不闹,本官便暂且按下。但若是他们再闹起来,休要怪本官谁的面子也不顾!" 这必然是双簧! 几日后,素雪庭早间差事分派完毕,静言听着夏菱的学舌不由轻笑。 亏她先前还担忧卫玄和言重山会开罪了京城中的重臣,现下总算安心了。有王爷和穆太守这一唱一和,又留了"那家人不闹就暂且按下"的活话,想必京城那些高官只能吃个哑巴亏。 而且,听闻言先生还诈了那些公子一大笔银两转交给王班主的女人和金燕的妹妹,这也算是另一种补偿了罢? 而那些贵公子们自这事后立刻呼啦啦全溜了个干净,筑北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哦,也没全走,还有 一个李崇烈留下养伤。听说王爷还去涤心斋探视过一次,与李公子聊了小一个时辰才离去。 静言和夏菱脸上的红肿已消,经此一事,各院的丫鬟们更是勤着往素雪庭跑。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谈资,尤其在这深宅大院之中,这么多无聊的女人,就像卫玄说的,解闷儿呗。 偷得浮生半日闲,静言拿出先前没看完的南域游记,没翻上两页,却听有小丫头来回,说涤心斋李公子递了请柬。 "又逢十五月正浓,涤心斋内流水亭。 陆沉于俗看素雪,一杯薄酒酬英雄。" 静言执柬微笑,片刻后吩咐小丫头:"去回李公子,到日我必然要去讨一杯酒水。" 33 静谧的室内,烛光摇曳,熏香袅袅。 清凉的药膏涂抹在道道伤痕之上,手,紧紧的攥着身下的毛皮褥子,是疼痛还是不甘? "文筳,还疼么?可要喝杯茶?"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靳文筳松开了手,侧过头对母亲微笑,"不疼了。" 有小丫头上来伺候着扶起靳文筳,又仔细的替他加了件褂子。 安夫人守在床边,吩咐丫鬟们再端两个火盆来。 "母亲无需担忧,孩儿素来身体强壮,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现已好了,母亲也不用日日过来守着,若是累病了便是孩儿的大不孝。" 安夫人攥着绢子直直的盯着自己的儿子瞧。 孩子从小就长得俊俏,现在愈发俊朗,那眉梢眼角与王爷多像啊。而且文筳自幼就是个有心的好孩子,只要是教过他的先生又或武师,无不赞他聪颖机敏。 可就是她的这么出色的儿子,在王爷眼里却怎么也比不上另一个女人生的! "我儿受了伤,娘便是不来,一颗心也时时挂在你身上。你一日不好,娘又怎能吃得下睡得香?只恨不得这伤落在为娘身上,也不愿孩儿受一分一毫……王妃那个死女人!便是我儿受罚之日也不忘抓个空子做戏,说什么弟弟犯错兄长不能免责?她抽那几鞭子挨了与没挨又有什么分别?可是你看看她那一番造作把王爷心疼的,日日都去探望文符,可他一共才来看过你两次!王妃又借故装病,每天娇滴滴的又是药又是汤……" 靳文筳轻叹一声,笑道:"父王最近是不是不常去您房里?" 安夫人面上一红,啐道:"与这不相干!" 靳文筳坐在床榻上,头发有些散乱,脸色也不是很好,但一双眼内依旧颇有神采。闻言便拉过母亲的手慢慢拍抚着,"王妃擅长做戏便由她做去,孩儿以为,母亲此时愈发应该勤着去看看大哥。" 说着又伸手替安夫人捋了捋鬓发,"您看看,这几天您也顾不上仪态了。人靠衣装,仔细打扮起来,多在王妃和大哥院里走动走动,父王见了只会高兴,觉得您贤淑体贴。王妃病着,您无需怎样已是出色,稍微再用点儿心,便是夺目了。" 安夫人面上一喜,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间愈发妩媚动人。 靳文筳一看母亲心情好转,怕她这几天连气带恨又兼着担心自己会有痰湿淤在心肺,便更是引她的话陪她闲聊。其间故作顽皮诙谐,逗得安夫人开怀。 就在这娘儿俩说着贴心话的当儿,安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福儿进来了,手上拿着一只小瓶。 安夫人一见便又撂下脸子道:"怎么只有一瓶?" 福儿把瓶子往桌上一放,赌气说:"可不就只有一瓶!咱们府里受伤的净是金贵人儿。平日里无事时这紫荆膏一堆一堆的扔在棣棠轩,现今二爷受了伤,偏赶上有些娇弱弱的姑娘也受伤,我去拿药就搪塞我说都送到素雪庭去了。什么了不起的伤?不就挨了一巴掌么?要拿这紫荆膏糊墙不成?" 说罢更是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刘太医的夫人是如何挤兑她的,是如何敷衍了。最后恨恨的道:"我听她百般推脱便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找素雪庭相熟的小丫头问了,原来这膏不止是章姑娘用,连夏菱那个小浪货也使着。丫鬟有得用,爷们儿没得用,这规矩可真新鲜了!" 安夫人一听顿时怒上心头,起身就要去找刘太医理论。 靳文筳一把拽住她的手,"母亲何必生气?这不是还有一瓶呢么?先用着,咱们也不拿这个糊墙。" 又看着福儿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学舌动辄就爱添枝加叶,刘夫人素来温和知礼,怎会挤兑你一个下人?我料想必是最近府中受伤的人多,棣棠轩那边药品吃紧罢了。" 说着便对安夫人一笑,"母亲也是知道的,刘太医在府里这么些年,从未偏颇过谁,莫说是咱们,便是对底下那些求药的奴仆们也是分文不取的施舍。今日必定是福儿怕母亲责怪,便把错推到别人头上,您可千万别信了她。" 安夫人听了火气便消散了许多,"还是我儿看得明白。"又呵斥了福儿几句。 福儿一听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奴婢不敢瞎说,素雪庭的丫头确实说她们那儿的紫荆膏都淤了,堆得章姑娘房里到处都是。" 不等安夫人说话,靳文筳先笑道,"行了行了,你是母亲的贴心人,就是嘴太巧,心眼儿太多。谁也没怪你,起来吧。" 福儿仍旧不肯起身,只说二爷冤枉了她。 靳文筳便不再理会,催着安夫人回去歇息。 "天已经晚了,母亲不可太过劳累。" 许是先前儿子的一番话解了心结,安夫人很顺从的回房去了。靳文筳却把福儿留下,只说有事儿要交代。 把房里的人都支出去,适才还斯文儒雅的靳文筳脸上一变,厉声呵斥福儿跪下。 "我让你多长眼睛注意探听并不是要你挑拨夫人的火气!母亲单纯,脾气又直,在西院已是艰难,偏你还不给她省心!你去素雪庭还探听到了什么?" 福儿颤颤巍巍缩成一团,偷眼去看二公子俊俏的面庞,又赶紧低下头说:"本是为着紫荆膏去的,便不敢问太多,夏菱夏荷都是极精刮的主儿,怕她们起疑心。但有个多嘴的小丫头说那些膏是大总管,言先生,王妃,大郡主分别派人送的。后厨和西院库上的人都巴结着送了东西,连东院大库许管事也送了。" 靳文筳冷笑道:"哦?真想不到章姑娘人缘这么好。" 福儿微微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向前爬了两步,拽着二公子的衫子仰起头,眼睛水汪汪的,"二爷,奴婢是全心全意伺候夫人和您,今日那刘太医的女人确实没给奴婢好脸色,您是真冤枉奴婢了。" 靳文筳垂着眼睛看她,"刘夫人不给你好脸色只怕也是因你言辞神色太过猖狂。别以为我不在西院就不知道你们这些小丫头的事儿,一个个最会眉高眼低。我告诉你,刘太医也好,言重山也罢,王爷收在东院这些人,早晚有一天也是我的人。他们与你不同,你是奴,他们是客卿,懂了么?" 福儿连连点头,借机依偎上去,软软的胸脯子紧紧的贴着二公子的腿,"奴婢知道错了,二爷别生气,奴婢以后再不敢了。" 靳文筳看她那样子心中一动。 今日才发现这丫头竟然出落得如此水灵动人……但,福儿是母亲身边的人,天下漂亮女人有的是,大可不必招惹近前的,免得日后惹麻烦。 抬手摸了摸福儿的脸,"嗯,我知道,你是最乖巧懂事的。但以后万万不可在人前摆脸色,面儿上对谁都要让三分。你结交的人越多,就越能替我探听张罗,我在心里便永远记着你的好。" 福儿身上更软了,一双手顺着靳文筳的裤管就往上摸了过去,"二爷~" 靳文筳勾起她的下巴温柔一笑,"做什么?快起来,去把柜子上的小匣子给我拿过来。" 福儿娇羞的答了声是,便依言把东西取了过来。 靳文筳接了,从中拿出一对儿翡翠耳环,"这个送你带着玩儿罢。" 福儿欢喜的接了,攥着按在胸口,"谢过二爷。"随即更是骚起来,妖妖娆娆的就要往靳文筳身上贴,却被他抬手一搪,"你赶紧回去罢,母亲那边除了你再没有贴心懂事儿的,离了你可不行。" 福儿就算心里再喜欢二公子,也还懂得看人脸色。 她深知有些事不能逼得急了。只要是男人,早晚还不都是那么回事儿么?而且她除了姿色,更是替二爷和夫人办私事的,他们那么多把柄在她手里,日后还能亏了她么? 盘算清楚后,福儿便也不再一味痴缠,临走前千娇百媚的替二公子拢了拢衣裳,一双手又软又滑,钻进探出,但也不敢再过分,这才去了。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靳文筳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些女人,终日不过是在一方院落中斗斗心眼儿,王府西院不过十指可数的几个有地位的女人也摆弄不明白,真是蠢材! 抬眼看见桌上的紫荆膏,便想起福儿提及给素雪庭送东西的人,忽而一笑。 章静言……王妃和大郡主也便罢了,卫玄和言重山怎的也对这姑娘如此上心? 稍作回忆,一张脸模模糊糊,也不觉是什么国色天香。而且,以卫玄的臭脾气,言重山的深沉狡诈,想来与男女私情无关,必是因为她的位置了。 王妃弄这么个远亲进来,明摆着是要跟姑姑做对。 夹在犀利刻薄的姑姑和狡猾虚伪的王妃中间,又有鲁莽的大郡主搅混水,只怕言重山和卫玄也算计着用她冲锋陷阵……这个章姑娘,真是可怜。 此时靳文筳房里的小厮推门而入,看到自家主子面上带笑,赶紧说:"二爷这是大好了!" 靳文筳收敛了神色,点点头,"是啊。这几日一直未曾出去,憋闷得很。你伺候我换过衣裳,今晚月色正好,我想出去散散心。" 那小厮陪着笑说:"别介。二爷刚好,今儿刮了一上午的风,正冷着呢。" 靳文筳摆摆手,"我又不去远的地方,只在院子里随意走走罢了。" 小厮拗不过,只得服侍着换了衣衫。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靳文筳特别不愿意有人在身侧时琢磨心事。 他喜欢静,喜欢一个人,喜欢这入夜后寂静的王府。 当月光洒在中路那些殿堂又或后院家庙的屋顶上时,银晃晃一片,筑北王府所有的尊贵,权势,财富,全都敛在这层光芒之下。 他尤其喜欢涤心斋,那是他爷爷曾经居住的地方,那里有可以俯览王府的石山,有宽敞豁亮的庭院。一想到涤心斋里曾经住着平定北疆战乱的英雄祖先,靳文筳的心就鼓噪起来。 他也想创造和祖先一样的辉煌,也想像祖先一样被君王器重,甚至他觉得,若是有一天他能当上筑北王,一定可以超越祖先的功绩。 武将王府就只能打仗么?二十来年的太平,无仗可打,王府又将何去何从? 只看最近几年的秋猎便知,往来的权臣越来越少,甚至今年只有十几名贵公子莅临。可笑啊!父王竟看不出这其中有了变故? 南域庆南王封地富庶,庆南王一脉的荣氏一族原本便是当地望族,全国的重税之地,除了荣氏的人,怕是谁过去也管不住。 但他们北疆呢? 靳氏一族起源兴图镇俪马山,如今在巴雅城。亲兵虽多,老家却已沦为边关小镇。琉国国君老了,不复当年之勇,也许亦是被爷爷打怕了罢…… 父王心里只有大哥,他必须自强不息,可如今没有立军功的机会,让他如何能崭露头角?!那些兵书,追着老将不耻下问,这么多年,难道全白费了么? 尽心结交的那些贵公子就是狗屎! 一群只知吃喝玩乐的无能之辈,捅出了娄子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可耻! 卫玄和言重山明摆着倾向大哥,便是他花了百般心思笼络的东院谋士,加在一起也抵不过卫玄在父王面前一句话! 什么秋猎偶遇了拦路告状的村民? 他不信!这一定是卫玄为了替大哥出风头故意安排的! 他不甘!如果是他遇见了,定然比大哥要出色百倍! 不……他不能着急,卫玄也好,言重山也罢,日后他一定会让他们乖乖的低下头,俯首在他面前。所以,现在不能急,他要稳住,他的对手,是大哥,靳文符。 心中百转千回,却忽然听到一阵笑声由不远处的墙内传来。靳文筳抬眼望去,不知何时,他竟走到了涤心斋。 这里现在住 的是肇亲王府三公子李崇烈,又一个庶子。 想着先前被其他贵公子们嘲笑作弄的李崇烈,靳文筳心中满是讥讽。庶子又怎么了?谁说庶子就无所作为?谁说只有嫡子才能出类拔萃?必然是他自己无能。 靳文筳习武多年耳力颇好,在墙外停了片刻已分辨出里头的人其中之一是卫玄。 卫玄也会笑?奇了! 眉眼一动,靳文筳有意放轻脚步,借着涤心斋角门的阴影潜了进去。隔着稀疏的竹林,只见流水亭内坐着四个人。 凝神观望,竟然是卫玄,李崇烈,大郡主和章静言…… 第一次写文想尝试分卷,此文大概四卷。 . 这个文,不会很短,涉及的也不完全是王府之内女人们之间那点事儿。 可是说,这个文的名字叫筑北王府,文的真正主角便是这个王府了。而王府之内不止只有那么几个人,一个藩王王府,牵扯的也不光是一点点内斗而已。 当然,在下没有要把这文写成宫斗的想法,但后期必然涉及一些朝堂动荡。 不过看官们请放心,有剧情的发展,才能突出咱们主角以及配角间CP的JQ啊啥啥的,要不然成天只有暧昧来暧昧去,或者爱死爱活的,也很无聊啊…… 对吧对吧? 34 今日早间的素雪庭不同往日,各处的丫鬟婆子们一早就来了。个个都带着东西,或手拎,或怀揣,遮遮掩掩的来,互相打量猜测着,甚至拿话去探。 "今儿章姑娘回家,听说她母亲身子不好,您没给预备点儿孝敬?" "我哪里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不过一些家常的小玩意儿,心意到了就行了……您呢?" "哎哟,我们厨房能有什么?不过是些新鲜点心罢了。" 这一位必然是王大娘了,在一众相互窥视的下人们中间,就她最气派。耷拉着眼皮,身后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娘,一人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食盒。 夏菱一挑门帘子笑道:"哟,怎么这么早?姑娘还没起呢,要不各位先在厢房侯一会儿,等姑娘起来了再叫你们不迟。" 大冷的天,谁愿意在廊下冻着?众人无不说好。夏菱便命小丫头把女人们领到东厢,又吩咐人预备些热茶和饽饽送去,这才转身回房。 拐过屏风,里头已有三四的小丫头忙着收拾,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姑娘今日要带回家的东西,其中最大的一个包袱里装着卫玄送的一百片熟好的兔子皮。 夏菱仔细查了查拾掇好的包裹,又叮嘱小丫头们别落下什么,而后穿过幔子进了里间。 静言其实已经起来了,现正坐在镜台前让夏荷梳头。只见她身上一件雪青绫子袄,一条海棠红棉裙,比平日竟是难得的喜庆。 "姑娘,外头那些人可都是揣着东西来的。"夏菱走上前帮着捧起首饰匣子。 静言在镜中对她一笑,"且看看都是什么。若是贵重的便退回去一半,若是针头线脑的小东西我便收着。" 夏菱拈出一支玳瑁钗。她很知道静言最不喜那些金玉之物,王妃先前送的一小匣子首饰里也就这支钗用得多些,其它那些金银翡翠全都原封不动的摆着。 夏荷却又开了一只匣子道:"姑娘回家是高兴的事儿,我看着倒是这支金枝攥珠的贵气些,也雅致。" 静言只看了一眼便摇头,"回一趟家,多少人眼睛盯着瞧着,还是收敛些的好。" 夏荷鼓起嘴道:"怕什么?反正是王爷命人专门给姑娘打的。王爷王妃疼姑娘,也是因着姑娘做得好,有人不服气便让她们来试试。" 说话间,玳瑁钗已别在耳后。 静言对着镜左右看了几眼便站起身,抬手刮了一下夏荷的鼻子笑道:"旁的人确实都知道这次给王妃和夫人们打首饰时我也得了一份,但知道归知道,明晃晃戴在头上让人看见就又不同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记住了么?" 一旁的夏菱凑趣道:"姑娘这般谨慎,怎么这次的东西却又收了?从前也不知是谁被两石米几包菜吓得溜溜儿的往回跑。" 此话一出,屋里的丫头们全掩着嘴偷偷的笑,静言只能干瞪眼睛,更惹得夏菱和夏荷笑做一团。 气不过便恶狠狠的说:"死丫头,明天就把你配给四虎,让你一天到晚在我跟前儿贫嘴!" 于是这一回换成夏菱瞪眼睛,静言带头领着一屋子的丫鬟笑她。 又笑闹了片刻,等房里都安排妥当了,夏荷便让人带等着的丫鬟婆子们进来。 静言端坐厅上,那些女人知道姑娘轻易不收旁人的东西,一时都僵着。 夏菱和夏荷见王厨娘拿的东西最显眼,便有意引出话头儿。俩丫头一唱一和,给三两句暗示,那王厨娘也是个精明人,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静言也不驳人面子,连声道谢中就让丫头收了,还着意奉承了几句。 王大娘顿时觉得脸上有光。她可是第一个送的,瞧瞧她预备的东西,看着不过是几样饽饽点心,咬开吃到嘴里才知道好呢! 王府从不缺山珍海味,在她手里,只要她乐意花心思,便是炖豆腐也能炖出肘子味儿来。这便是东西看着不起眼儿,花的心思却都包里面皮子里头,谁吃谁知道。 有了王大娘打头炮,剩下那些人也放下了心。一样样的摆出来,一件件的递上去。 有的静言直接收了,有的就冲夏菱或夏荷使个眼色,由着丫头们替她推掉,实在赶上不识趣儿听不出话里有话的,静言再出来做老好人打圆场。 这其中的奥妙其实全出在日常的差事上。 最终那些丫鬟婆娘也看懂了。只见那些平日办差妥当的,章姑娘收礼收的很痛快,但凡爱出幺蛾子或者犯过错的,便是送得玩意儿再精巧,人家姑娘也不要。 这么一来,还存着侥幸或试探之心的女人顿时偃旗息鼓。 姑娘的意思很明白,好好当差人家就跟你礼尚往来,关系只会越触越亲厚。差事上敷衍应付的,东西不要脸不给,再不改正就等着日后挨拾掇吧! 有闹了一鼻子灰的,出了素雪庭便在院外咬牙,"好难斗的姑娘!" 但也只能暗暗在心里骂上这么一句。 章静言是西院管事,是正得王爷王妃宠的红人儿,是章五爷家的大小姐,不是奴,是,是请进来专门收拾她们的! 恰逢王厨娘带着人趾高气昂的出来,看见了便冷笑着说:"不回去忙自己的事儿在门口愣什么神儿呢?瞅瞅你那德行!还没看明白么?里头这位就是油盐不进。还想耍花头?劝您好好掂量掂量罢。" 人都去了之后,静言看着堆得跟小山似的东西哭笑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把王府都搬家去呢!" 夏荷眼珠一转,说:"这个姑娘不必担心,选几样不能存放的今日先带回去给章夫人尝尝鲜儿,其它那些过两天我让门上小厮再陆续送过去。" 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于是屋里的小丫头们又忙起来,分分拣拣,终于清减了不少。 这一次回家与前两次又是不同,而且是大不同。 王妃这几日一直精神不足,静言便常常去探望。现在她也明白有些事无法兼顾,既然旁人都把她算作王妃的人,再避嫌只怕更惹人非议,说她装相儿,也辜负了王妃一片心意。 所以容华斋里的人都是知道她今日是要回家的,早有小丫头站在八角洞门处盯着,一看院里的外人都走了,立刻来请静言过去。 原是王妃单独有赏。银鼠皮斗篷,猞猁狲手笼子。 王妃又让静言给她母亲带声好,还说等开了春儿,把她母亲和嫂子接进来小住两日。 "我是个懒散惯了的,许多亲戚鲜少走动。听说章夫人最是温柔贤淑,只可惜身子骨不好,不然接进来与我做个伴儿多好。" 薄呢子斗篷换成了一身的毛儿,静言正担忧这打扮会不会太显眼,大郡主又风风火火的来裹乱。王府的车马已是足够气派,但人家还嫌不够,好心好意让静言坐自己的车回去,却不知静言哭死的心都有。 大郡主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对静言这个看上去温吞的小表妹更是多一份爱护。只因人是她选的,是她让接进来的。进来之后很妥当,乖巧懂事又勤快,必须对她好! 知道说不过大郡主,更不能硬推了给人家没脸,静言咬咬牙,认了!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干脆给她弄个锣鼓队在前头唱起来敲起来,章静言回家啦! 卫玄先看见一团毛球,然后才看见毛球上还有个脑袋。原本就不大的鸭蛋脸被毛皮又挡上一小半,一双眼愣愣的盯着棣棠轩发呆。 "你这是要进山?" 静言缓过神,一看是卫玄便苦笑道:"腰上再系根绦子,是不是很像要进山挖棒槌的?" 卫玄哂笑,"像!" 静言看了他一眼,见他只穿着件夹袍便说:"你也不怕冻着!总说我没个打算不知道穿戴,你自己呢?大冬天穿这个,迷上刘太医的药汤了?" 卫玄不以为然,"刚才和李崇烈在院子里切磋刀法,出了一身汗。" 静言赶忙说:"就是这样最容易落病,快让小厮给拿件褂子来,好歹护住胸背。不然寒邪侵入肺经便是风寒,稍不在意落下病根子年年都要咳喘。" 看她那般着急在意自己,卫玄心里一暖,想起她母亲的病,更放轻了声音道:"先前送过去的兔子皮带着呢么?我不懂女人屋里用的东西,所以只好熟些毛皮片子给你。今日拿家去,让你母亲不拘用在哪儿,先随便使着,等冬猎时我多打些好的回来。" 静言点头,脸上笑意盈盈,"都带着呢。就你那个包最大,搬家似的。" 正说着,却见李崇烈提着长剑从陆沉馆那边拐出来,看见静言便露出笑容,"章姑娘这是要进山去?" 卫玄仰头大笑,静言闷闷的翻了个白眼。 今日回家是要请刘太医跟着一起走一趟的,但刚才药童出来说太医手上还有几味药没配好。城外兵营里有不少士兵患了风寒,还有几例百日咳的已经移送至别院。 这都是正经事,静言不想进去扰了太医心神,便一直等在棣棠轩外面。 李崇烈憋着笑上下打量她的斗篷,"这不是你的东西吧?这么长,我看着换成大郡主穿还像样些。你看,你穿着边角都拖在地上了。" 静言忙拽起来提着,下散摆一收,愈发像个毛球了。 李崇烈又笑起来。 卫玄还厚道些,说:"既然要等,干巴巴站着不如去我院子里。反正你穿得暖和,看看我们演武也能解闷。" 无风的天,虽然花丛旁还有积雪,但陆沉馆当院里舞刀弄剑的爷们儿们可真不吝。 一个个都只穿了夹袍,更有像四虎那种看见夏菱进来便打了鸡血似的在一阵狂风落叶般的刀法后恨不得直接脱了衣裳晾膘儿的。 静言端端正正的坐在院中石凳上,这些刀剑上的功夫她必然不懂,但确实可以解闷儿看热闹。李崇烈一直在跟卫玄过招,犹记得他刚来时卧在床榻上苍白着脸的样子,现下说他满面红光也不为过。 静言不禁微笑。 在先前那次十五之约后,李公子也不知是如何说通了王爷和卫玄,竟然真的给他在北疆安排了一个职务,而这职务便是在卫玄麾下,任职左将军府司马。 也是因为这件事,静言才知道卫玄竟然在城中还有自己的将军府,就离王府不远。 曾经静言好奇问过卫玄,他竟有权利封官?而且启用一个亲王之子,不怕惹麻烦? 后来通过卫玄一番解释才知道,左将军是有权自己任命府中官吏的。一般的将军府都有司马和长史各一人,其它掾属令史之类还有若干名不等。 北疆乃藩王之地,北疆军本就是自成一系,所以卫玄作为左将军,任命自己府中一两名官吏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李崇烈亲王之子的身份……通过上次的小聚,静言等人心中也明白了个大概。 肇亲王王妃果然不同等闲,其严厉刻薄工于心计简直让人皱眉。和她一比,筑北王王妃完全就是个菩萨。 也许是那天李崇烈喝多了罢,借着酒劲儿把压抑在心底的话说了许多。 他和母亲在王府受的排挤,王妃是如何纵容府中之人任意对他们母 子俩欺辱,京城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公子是如何助纣为虐…… 怪不得先前还不相熟时李崇烈就急过一回,只求卫玄能让他留在北疆,哪怕当个令史。 那一夜李崇烈的声音犹在耳畔,那般压抑低沉得让人心寒,"我这次出来时母亲就跟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出去,能不回来就别回来。肇亲王府这个地方,是会吃人的。" 真是难为他在那么艰苦的日子里还偷着学文习武。 后来在李崇烈授职时,言重山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你外祖父若是不出事,只怕你和陈夫人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次你先斩后奏留在北疆,只怕夫人在府中更要吃苦。但既然迈出这一步就别后悔,做出个样子来,也不枉夫人对你的寄望。" 一直到回家的马车上,静言还一直琢磨着这个事儿。 李崇烈如今神采飞扬的模样和先前一对比,真是感慨造化弄人,想不到一个亲王之子竟然会有这种窘困境遇。 又想起先前他刚来时,涤心斋的小厮说他只带了一个老仆,也没带多少衣裳。原以为是他不爱排场,殊不知……这也是个可怜人。 车底垫有暖砖,一时身上有些燥得慌,静言便解开斗篷,手肘不小心碰到放在座位旁的小盒子,赶紧去扶。 这是送她出门时卫玄给的何首乌。他说这个最适宜补益精血,强筋骨。 把那小盒子拿来放在腿上,摩挲着边沿,笑意浓浓。 四名侍卫开道,六个跟车的婆子,三辆马车逐一停下时,周围的邻里都探出头来。 只见从最后一辆马车中跳下来两个俏丽的丫头走到第一辆马车旁扶出一位小姐。 "这是筑北王府的车罢?" "可不是么,章家的姑娘在王府当管事呢,恐怕是回来探家。" "哎!真的是她!" 静言微微垂着头,这排场本就太大了,只怕神色稍微不对就显得张狂。 这次不像上次那般失礼,静静的立在门口等刘太医下了车,静言规规矩矩的一礼,"太医请。" 迈进门槛,抬头望,只有嫂子一个人迎出来。 糟了!难道是母亲的病重了? 35 母亲病了这么些年,先前也不是没有过凶险的时候。静言默默的坐在外厅,刘太医一个眼神她已明白了许多。 "夫人的病还要静养为主,下官开的方子也无需换,只要能扛过这一冬,到了春天再换方子,经一夏悉心调养,或许能大好。但,如果……" 刘太医本性敦厚,所以这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静言赶紧接过话茬儿,勉强笑着说:"劳您费心。我七八岁上母亲就有了这个毛病,多少个冬天无不是提心吊胆的过来。被先前的大夫耽搁,现下便是再怨恨也无用,只庆幸能遇见您。往年第一场雪下来,母亲就起不了床,今年看着倒强许多。" 刘太医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章姑娘,你对我们夫妇诸多照顾,其实咱们也算是忘年交,我便不说那些漂亮话搪塞。据实以告,夫人目前看着并无大碍,但只要再发病就是凶多吉少。拖的年头太久,夫人身体羸弱,早就掏空了。所以一定要嘱咐你家人精心伺候,若是能稳稳当当的过了这个冬季,待得开春我便有六分把握能治好。" 静言起身行了大礼,一揖到地,强压着声音依然有些哽咽:"谢过刘伯伯。" 这一声伯伯叫得刘太医一声长叹。 生老病死他见过太多,身为医者深知万物轮回亦是常情,但每每看到这些病患的亲人伤心难过,他也难免心生恻隐。 伸出双手扶起静言,又说了些劝慰的话,便叫上药童赶往城外兵营。 静言独自在厅内又坐了片刻,叫来管家老伯,悄悄塞给他一两银子,"别让母亲知道,她刻苦惯了,还总惦记着冕儿。这些钱劳烦您偷偷的去买柴火煤炭,务必给夫人的房间保暖。若是她问起来,就说是王府惯例,但凡在府中当值的管事,每家过冬都给贴补这些东西。" 而后又问了几句家里庄子上的事儿,说话时看见小丫头叶儿在门外探了个头,便把她叫进来说这次也给她带了两套衣裳,嘱咐她要尽心伺候夫人,又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铜钱塞给她。 等回到母亲的卧室时,章夫人正坐在床上,笑眯眯的听夏菱和夏荷说些王府里的琐事。 静言侧身坐在床尾拉起母亲的手说:"有件事还想跟母亲和嫂子合计一下。" 而后便把先前王爷提的让冕儿进王府由言重山当西席的事儿说了。 "别看言先生现在只是王府一名账房先生,我听大总管说,他曾经在刑部当值,他的亲叔叔是已故神鹰大将军,族中更是能人辈出,有他当冕儿的西席正是再好不过了。" 原以为这是件好事,说出来让母亲乐一乐,不想章夫人却低下头半天没言语。 夏菱和夏荷对视一眼,笑着说:"听说府里有个小丫头叫叶儿?姑娘这次回来还特意给她带了些小玩意儿呢。" 夏荷也附和道:"是啊,听说跟我们同岁。今儿姑娘回家自然高兴,但我们也是爱玩儿的,所以不能光是姑娘一个人乐,也该放我们半日,就当是我们在王府一直尽心伺候姑娘的赏了。" 说罢俩人都上来揉搓静言,"好姑娘,也让我们歇歇罢。" 一直陪在旁边的卢氏见这两个丫头如此玲珑剔透,便笑着说:"去吧去吧,让叶儿好生招待你们。不管静言如何,我先答应了。" 待到夏菱和夏荷都退出去,静言又问了母亲一遍,章夫人才轻声说:"深宅大院是非多。你自己不跟我说,总是一味的报喜,其实你姑姑先前来过好几次,王府里的姑奶奶是什么样的,还有那几位夫人……儿啊,娘心里有数呢。" 静言一听就在心中大骂她姑姑多事!这种大嘴长舌的最是恨人。她在王府里又没受苦,不过是些斗心眼子的鸡毛蒜皮罢了,母亲温柔懦弱,一辈子也没跟谁耍过心眼儿,自然觉得那些都是大事。殊不知家长里短的,最多了还能有什么大波折? 章夫人抬起头看着静言又说:"真真,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曾教导你哥哥,文章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样先贤留下的东西,关键要看学的人的天资和勤奋。冕儿虽才六岁,但很知道用功,塾里的先生也夸他聪慧。我知你是为了侄儿好,但你自己在府里已是不易,再让府中的先生单独教授咱们家冕儿,旁的人会怎么想怎么说?你父亲以前常言,知足常乐。若非家里的情况实在不济,我又怎会忍心送你去王府做那伺候人还要受气的活儿?" 眼看着章夫人眼圈红起来,卢氏赶紧接过话头说:"婆婆先别急,小姑是明白人。您只听见姑奶奶那些话,其实小姑不一定在里头真受了苦。您看,这次回来我瞧着她就比先前丰腴了些,气色也好。冕儿有福气,有疼他的祖母和姑姑,这便足够,进王府有好先生却是不敢奢望。而且婆婆恐怕也是离不开孙儿,万一进去了十天半月的见不着,怕是要想死了。" 静言一看母亲这般情形亦是不敢再提,便顺着嫂子的话把这件事岔开了。 又聊了一会儿家常,章夫人体力不支,静言忙服侍母亲吃了一回王妃送的润肺花蜜丸,又看着她躺下不再咳喘,这才与嫂子退了出来。 来到卢氏房里,刚坐定,静言就绷着脸问:"我姑姑来过几次?都跟母亲说了什么?" 卢氏一笑,"还能有什么?她那个人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分也能说成七分。听她的意思,她去了两次王府,但都没见着人。话里话外的,保不齐连二门都没进去就让人打发出来,所以过来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能说出什么好的?" 静言想了想,估计她姑姑去的时候正赶上金燕或王班主的事儿。王府对这起乱子一直是压着不许声张,连丫鬟们也不许随意议论,所以姑姑进不去也是正常的。 又问:"既然憋着火气来的,恐怕也不能踏踏实实的走。嫂子你告诉我句实话,母亲填了她多少东西才送走这尊'大仙儿'?" 卢氏扑哧一笑,抬手拧了一把静言的脸蛋儿,"这才去了两个多月,愈发精明了,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可见婆婆说的那些深宅大院最是历练人的。" 静言见嫂子只跟她打岔,便知道她姑姑恐怕恨不得连她从王府带回来的一根针都惦记着。当下也不再追问,只说起这次很多下人孝敬的东西没全拿着,日后会有小厮陆续送过来。 卢氏笑道:"我看这回大包小包的比上次多了三倍,竟然还有?" 说起这个静言是最开心的。 能给家里弄些好东西回来,比吃了蜜还甜。掰着手指头数,谁谁都送了什么,那些点心,玩意儿,她拾掇出的衣裳袄子,末了还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递给嫂子。 卢氏接了笑着说:"这是什么宝贝?" 打开一看,竟然是副金镶玉的耳坠子。 "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是从哪儿得的?" 静言有些得意,"也不算什么。前阵子王妃和夫人们打首饰,顺便也给我做了些。王府里喜欢穿金戴银富丽华贵,不合我的脾胃。但款式都是她们定的,给我我便收着。既然是我的,我想送谁自然能做主。" 卢氏担心有人问,毕竟不是静言自己花钱买的。 静言更是得意起来,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不妨事,除了后来给做的一匣子首饰,先前还有王妃送的一匣。我本就不爱这些,王府里的人日日看我只那么几支簪子换来换去,也没人说什么,都知道我的喜好。" 卢氏又推了两回,但只要是女人,谁不爱这些玩意儿呢?更何况只看那金玉的成色便知都是极好的,做工又精致,卢氏便喜滋滋的收下了。 静言又叫叶儿去拿些带回来的点心饽饽,不片刻夏菱和夏荷也过来了。卢氏看出这两个必然是王府里一等的大丫头,便一个劲儿的让她们上炕。 最终四个女人围坐在暖炕上,有茶有零嘴儿,聊至投机处,夏菱开了食盒端出一碟子酥皮点心。众人咬开一吃,竟然是牛肉丝馅儿的。更难得那牛肉是事先卤过,根根入味。 夏荷吧嗒吧嗒嘴说:"我知道这是王厨娘最得意的一样点心。要最好的牛肉,不能有一丁点儿筋头肥油。先煮再卤,然后切厚片放在烧得热热的干锅里煸,煸出香味用木锤子砸出丝,再用各色好调料爆锅去炒,肉丝都裹上素油之后放熟芝麻一拌,这便成了。" 夏菱偏着头看她笑,"给你明白的,干脆明儿就送到后厨去!" 夏荷立刻闭口不谈,只管吃,谁问都不再说话。等海塞一气之后,咕咚咕咚灌了碗茶,长出一口气道:"行了,我吃饱了,可以送到后厨了。" 静言指着她笑道:"你这是吃饱了等着褪毛下锅罢?" 一时间炕上四个女人笑得东倒西歪,连路过的叶儿也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静言便叫她进来塞给她两个点心。 夏菱提议,反正也出来了,难得今儿这么开心,赶着回去也不过吃饭歇午,这一顿不如在家里吃,还能多待会儿。 静言一想也对。素雪庭就算有事儿也得下午了,能在家多陪母亲和嫂子一个时辰也好啊! 她刚一点头就见夏荷滚在炕上耍赖假哭,"哎哟喂啊早知道刚才不吃那么多点心了,现在撑得很,还想尝尝姑娘家的菜呢!" 家里的饭菜自然跟王府没法比,但这一餐饭夏菱和夏荷吃得很香甜。尤其是老管家的婆娘炒的素菜,虽少油少盐也无高汤勾芡,却是口口都能吃到菜香。 章夫人小睡片刻也起来了,难得热闹,竟也来了精神头,上桌陪着吃了半碗粥。 席上夏菱俏丽夏荷娇憨,看出章夫人的病不是很好,生怕静言再勾起心事,便做足功夫贫嘴逗笑,于是一顿家常午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静言还想再陪陪母亲时,老管家却匆匆跑了进来,"小姐,外头来了几个男人,说是王府的,来接您!" 糟了!不会是府里出事儿了吧? 静言慌忙起身出去,一拐进前院就见卫玄负手站在前厅廊下,四虎和七虎杵在门口扮门神…… 急忙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府里出了什么事?" 卫玄回头看着她一笑,"没出事。我是见刘太医回去了你也没回,怕是你家里有什么事儿,正好我要回我府里一趟,就顺路过来瞧瞧。" 提起 的心终于落下,静言抚着这胸口说:"无事最好。就这么一次开小差,你还来吓唬人!" 卫玄低声笑着问:"你母亲的身体如何?还要用什么只管跟我说。" 静言垂头不语,片刻后慢慢摇了摇头。 卫玄收敛了神色,想了想说道:"如此,你便常回来看看罢。我自会跟王爷王妃说,太多了也不行,十天八天的回来一次总是可以的。" 静言一震,抬头看着卫玄。 这种节骨眼上能多回来陪陪母亲真是比给什么都强! "谢……" 卫玄一抬手,"谢什么!别跟我说这个。我……"随即面上浮起一层尴尬,顿了顿又板起脸子,"虽许你常回家,但西院的差事可不能有一分马虎。便是回来,也要先把西院的事儿都料理了。而且,不许一走一整天,真有事儿也派个丫鬟先回来告诉我一声,记住了么?" 静言如今已是一点儿都不怕卫玄摆脸色,很明白这人最是面冷心热。而且有卫玄在,她总是很安心。他从不说那些没用的场面话,更不会虚头八脑,历来都是直击要害,或是给她最实惠的帮助。 "总摆脸子吓唬人,其实你才应该多笑一笑,不然看着像根儿木头!" 卫玄一愣,随即失笑,"还记着我那句话呢?" 静言看着他眉舒目展的样子觉得很帅气,比大世子和二公子还要多一分男儿的英朗。随即脸上一红,暗道自己在卫玄面前越来越有恃无恐了,什么都敢说,甚至还故意挤兑他,这……真是羞死了。 此时卫玄却觉得今日静言脸红的样子格外可爱。以前她虽也经常脸红,但这一次不同以往,就像个……北疆秋季山上熟透的果子,香甜可口? 突然间,卫玄恨不得殴打自己几拳。面前的是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他想的都是些什么! 一抬眼看见站在门口扮门神的四虎和七虎都抬着眉毛盯着他看,卫玄重重一咳,冷着脸呵道:"去把东西搬进来!" "东西?"静言按下心中那股陌生的躁动,疑惑的看着卫玄。 "嗯,我很少回府,有些东西用不上,搁着也是搁着。" 竟然是上好的木炭? 静言瞠目结舌的看着两头老虎吭哧吭哧的搬进来十几篓,"这么多!" 此时老管家也带着儿子忙前忙后,听见静言的话便抬头笑道:"这位爷倒是跟小姐想到一起去了。先前我家小姐还偷偷塞了一块银子,只让多置办些木柴煤炭,想不到这就有了。" 说着便把银子掏出来递回去。 静言按住老管家的手,"关伯,这银子你留着使罢。" 老管家忠心耿耿,自年轻时便一直跟着,这么多年,区区一点银两,静言都觉得拿不出手。 "小姐,使不得。"老管家双手捧着银子,已经浑浊的眼睛里蓄着泪,"老奴也知家中艰难,小姐一个人在外头……老奴怎能再拿小姐的钱?" 正推搪间,忽然一只大手盖在老管家的手上,往回一推一折,松开时,只见老管家手里又多了一枚五两的银元宝。 卫玄道:"不能拿章姑娘的银子,我的银子总可以吧?章姑娘在王府尽心尽力,我作为王府大总管,赏你便是赏她。收下!" 原本老管家还想推,却被那最后一声"收下"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静言小声嘀咕,"谁用你赏我。" 卫玄也觉得失言了,赶忙说:"我说错话了,就是一点心意。" 静言很想问他,是他自己的心意,还是他作为大总管的心意?但这话太过轻浮,便是打死她也问不出口的。 卫玄看她不言声,赶紧岔开道:"李崇烈也跟出来办事,现正在外头等着。既然我们来了,总要问候伯母一声,你可愿给我们引荐一下?" 一听是筑北王府大总管左将军卫玄和京城肇亲王府三公子来拜访,慌得章夫人一叠声的催叶儿帮她梳头换衣裳。 叶儿也慌了神,好在还有夏菱和夏荷在。 一番折腾,总管是打扮得体体面面。 卫玄英武,李崇烈斯文,章夫人虽未见过什么大场面,但本性温柔淳朴,这次突然的拜会也算是很融洽了。 既然卫玄来接,静言自然不能再耽搁,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随着一同回王府去。 临登车时看到七虎牵着一匹没上鞍子的马。 卫玄站在车旁,"这是我给你寻的一匹母马,很温顺,等回去了试试。" 骑马!! 静言头皮一紧,讪笑道:"唔,以后有机会再说罢。" 李崇烈站在另一边说:"明天我也要试新马,不如一起?" 静言简直欲哭无泪。 卫玄一笑,伸出手,"来,我扶你。" 静言迟疑了一下,依言扶着卫玄的手上了车。等关了车厢门子,脸上火烧一样的。 卫玄的手真大,真暖啊…… 作者有话要说:哼哼哼,月下聚会什么的是过去式,但卫玄和静言的互动不会少,安心吧 话说,那聚会如果要写,大多是关于李崇烈。而李崇烈这厮目前还是大龙套一位,等他荣升男配时,自然会变成三人互动什么的。 不过看官放心,李崇烈和静言,在未来也是暧昧少,知己成分多。但他既然是第二配角,必然是有道理的。看官们往后看就知道了 拍肩 36 回到王府,照例是停靠在西院角门处。 静言才下了车,一抬头就看见另有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一旁,车身上不见王府徽记,估计是外府的小姐来拜访大郡主的,也就未往心里去。只是奇怪为何这车马不停到后头去? 夏菱扶着她的手道:"姑娘小心台阶。" 才蹬上一级,就听有人叫她:"静言妹妹!" 清婉姐? 静言回头看,只见那辆马车的车帘子掀起一角,帘子后头正是廖清婉秀丽的面庞。 复又折回去,"姐姐何时到的?怎么今日有空来了?是找大郡主么?" 廖清婉摇了摇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静言见她面色略有些苍白,赶紧说:"不巧我今日上午回了一趟家,倒让姐姐扑了空。快进来罢,外头天寒地冻的。" 想去扶她,却被廖清婉捉住袖子,只听她压着声音说:"里头人多嘴杂我就不进去了,妹妹上车来,咱们就在这儿聊几句可使得?" 此时卫玄和李崇烈等人也都下了马。卫玄眼尖,已看清车内之人,不就是那日大风天还拉着静言坐在廊子下说话的小姐么? 大步走到静言身后说:"怎么回事?有什么先把人请进府,朋友来了就该好生招待。这么冷的天,别站在大门口吹着风说话。" 廖清婉一见卫玄立刻吓得放下帘子。 静言心说这人怎么这么鲁的哈的,横着就冲过来了?府里人习以为常,外府的小姐们哪儿见过这样的?回头瞪了他一眼,"我和廖姐姐说几句话就来。" 说着便蹬车钻了进去。卫玄无奈的看着合拢的门帘子,只得转身离去。 让夏菱和夏荷去门房里等着,静言冲廖清婉一笑,"姐姐有什么事?" 廖清婉立刻拉着她的手,"妹妹,姐姐今日是有个不情之请。" 清婉的手又湿又凉,静言皱眉打量她一眼说:"姐姐出门怎么也不多穿几件?"看她只穿着家常棉袄便忙拿起自己的猞猁狲手笼子,给廖清婉戴上,"只要是我能办的,有什么事儿姐姐尽管吩咐。" 廖清婉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抽出手慢慢摩挲着那手笼子厚实的皮毛,"听说,因为前阵子死的那两个杂耍班子的人,王爷对二公子动了家法?" 静言想起先前在涤心斋和卫玄以及李崇烈撞见了清婉和二公子的私情,面上不禁掠过一丝尴尬,但也如实答道:"是。二公子确实受了家法惩治,但有一半被世子拦住了。" 廖清婉攥紧了手笼急急的问:"他,伤的可严重么?" "还好,当时看着虽唬人,但二公子是自己走回房的,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姐姐不用担心,昨儿我还见着二公子来西院给王妃问安,行动很利索,脸色也好。" 清婉眼睛一亮,"真的么?" 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说:"自从秋猎结束我离开王府就再没见过他。后来听坊间传闻说王府出了人命,王爷盛怒之下对文筳动了家法,还惊动了官府进去抓人,更有杂耍班子的人在王府外闹事等等……十来天没接到他的信儿,所以才慌得自己找上门来。妹妹可别笑话我,姐姐是真没主意了。" 静言一听她话里称呼二公子为"文筳"便知这俩人恐怕已经私下定了情,又想起那日山洞中羞死人的动静儿,忍了又忍,还是出言提醒道:"姐姐,我知你心里很中意二公子。可是,做姑娘的还是要注意分寸体面的,若是你们两情相悦,自可等他上门提亲。" 廖清婉点头又摇头,"妹妹,有些事你不懂。我虽一心喜欢他,但我更知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儿女情长固然美好,但也怕成了他的牵绊。他现在一心扑在公务上,哪一天不是早起晚睡?现在又莫名的替那些京城中的酒囊饭袋挨了惩罚,我更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 静言听了一愣。 做什么大事?什么牵绊?什么公务? 据她所知,王府确实有许多北疆的公务往来,但全是卫玄和言先生以及东院王爷的客卿谋士们承办。所谓大事是指什么?边关流寇?俪马山的雪灾?可是这些也是由城外和边境上的北疆军在应付啊。 清婉见她也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以为她终日在王府西院张罗女人们的饮食起居不懂这些公务上的事儿,便细细的将靳文筳告诉她的话说给她听。 调兵遣将,文书往来,开仓赈灾等等。 静言顿时明白了,这都是二公子跟廖清婉吹嘘罢了。不说别的,单说给俪马山受灾山民运送救济冬粮一事她就听刘太医亲口提过,若不是冒着大雪进山,城外兵营中的士兵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得了风寒症。而带着兵将进山的正是卫玄点名派出的大虎和七虎! 自金燕那件事后,三虎七虎是惯常负责陆沉馆和素雪庭之间往来传递的侍卫,要不是七虎被派出去,也轮不到四虎认识了夏菱。 心中暗暗不齿二公子的做派,想揭穿他的谎言,但一看廖清婉一脸崇敬的神色,静言又怕话说得太过直接会让人伤心。 反复琢磨了几次才说:"王府里确实公务繁重,但王爷正当壮年,东院里那么多谋士,就算世子散漫了些,还有大总管和言先生在,二公子恐怕也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忙罢?而且姐姐所谓的'牵绊'我实在是不懂,所谓成家立业,自然成家在先。就算二公子有大志向,娶了媳妇还能把他耽误了不成?只会因为有了贤内助帮他料理日常起居的杂事,才能让他更专心的扑在'大事儿'上,不是么?" 廖清婉一听便低下头,声如蚊蚋,"不,不,有很多你不懂。" 静言见她完全听不进劝,心头就冒起一股火儿,"姐姐,咱们虽相识不久,但也算脾性相近情投意合。你可愿意告诉我实情?你和二公子,是不是已经、已经……" 廖清婉的头垂得更低。 就在静言以为木已成舟时,她又摇了摇头,"没有。" 呼~~这就好! 先前还以为廖清婉能听一句劝,看她现下这番模样,静言怕她一时把持不住做了让自己悔恨终生的事,便也顾不得了。 直接说:"你也知道先前有杂耍班子的人在府外闹事,只因京城中一位贵公子斩了他们的班主,而那班主却是为了替班子里一个冤死的姑娘报仇。中间细节我不甚清楚更不该胡乱臆测,但我亲耳听王爷提过几嘴,正是因为二公子在其中牵线搭桥,最终那姑娘才落得如此下场。这样的事便是所谓的'大事儿'么?这样的人品还值得姐姐信赖,托付终身么?" 廖清婉听了面上更是白了一分,但仍旧是那句话:"不,有些事你不懂。" 静言彻底暴躁起来,冷冷的说:"好,我不懂!但我还懂得一件事,女孩儿家若是属意某个男子,按规矩就应该等那边来人提亲。知礼守节守的是什么节?你先前和二公子已有了逾越之举,女儿家的体面何在?" 廖清 婉猛的抬起头,哆嗦着嘴唇说:"你、你都知道了……" 静言扭开头胸口起起伏伏,过了片刻想起这是在王府门外,恨自己一时激动忘了压低声音,便又镇着嗓子说:"是我一时失言了。只要姐姐没有越过那最后一步,既然如此中意二公子就该让他正大光明的娶你进门,不然这么偷偷摸摸的算什么?" 廖清婉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是,妹妹说的有道理,先前是我太过轻浮了。" 静言看她缩着肩膀可怜兮兮的样子,便叹了口气,又把她的手揣回毛皮手笼子里,说:"我无权去批评二公子的人品到底如何,姐姐就算是对他一心一意,也该遵循礼数。不然旁的人又会怎么指摘你呢?" 正说着,车厢外突然有小厮说:"章姑娘,大总管说今日寒冷,怕姑娘们在车里聊得起兴忘了冷暖,便命小的来给廖小姐的车加些热砖。" 静言应了。片刻后置换完毕,小厮径自退了下去。 话头既已打断也不好再重提,而且静言觉得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说了,而且情急之下把卫玄反复叮咛她不许提及的事儿也跟清婉姐提了,心里一时也没了底。 廖清婉又愣了一会儿,慢慢从袖中摸出一封叠得窄窄的信笺,"妹妹,请你帮我把这封信送给文筳可以么?" 见静言有些犹豫,廖清婉便动手去拆那信,"你看看,也没什么,不过是与他约个地方见一面。不怕妹妹笑话,原本我只是……只是因为思念,今天有妹妹的一番话,我便要跟文筳仔细说个明白。" 静言叹了口气,按住廖清婉的手说:"姐姐能明白我的意思就行了,这次我便给你带过去罢。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廖清婉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儿的说谢,静言只是摇头叹息。 送走了廖清婉,慢慢走在通往素雪庭的路上,静言心里却一直不安稳。 卫玄一而再警告她不许提及的事儿还是让她说了出去,心头就像悬着块儿石头。 顿住脚步,"先跟我去趟陆沉馆。" 夏菱和夏荷不明就里,但看姑娘面色不好,也不敢多问。 静言去陆沉馆比回素雪庭可走的快多了,而且是越走越快,以至到了陆沉馆时竟然有些微喘。 卫玄正和言重山议事,看她这样子立刻起身焦急的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先喘口气再说不迟。" 确实是走得急了,外头又冷,乍一进这熏着香的暖屋子静言忍不住咳了两声。 卫玄上前一步抬手要去扶她,静言慌忙退开。 才刚她还跟清婉振振有词的说要知礼守节,其实她自己最近还不是在卫玄面前越来越放肆?甚至之前还偷偷去想卫玄的手很大很暖?真是不知羞耻! 稍微稳当了一下情绪,静言规规矩矩的站在厅中,只说自己刚才与好姐妹谈天,一时口无遮拦提起了王班主的事。 言重山爽朗一笑,"提便提了,无妨。反正咱们不说城中的人也要议论,与其让他们猜测不如咱们自己的人把实情公布,这也是王爷的意思。打一次儿子不容易,鞭子抽下去你道王爷不心疼么?自己的孩儿弄得皮开肉绽,总得收回来点儿什么才好。" 静言不解,"收回来?" 言重山笑道:"是啊,二公子虽贵为筑北王之子,但犯了错儿,即便没杀人也要狠狠地家法伺候一遍,旁的人会怎么看?与京城中那些纵容子弟作奸犯科的大官儿们一比,立显咱们王爷公正严明。" 卫玄嫌言重山语中调侃之意太浓,便接过话头说:"你无需担心,这件事早晚是要公之于众的,先前不让你议论是怕走了风声给你招惹是非。" 看静言直直的站在厅里,低眉顺眼的样子,卫玄很是疑惑。最近明明越来越放得开了,与他们这些男子亦是相处融洽不再那般拘谨,怎么转眼间又变得跟刚入府时一样了? 难道是廖清婉说了什么? 忽然想起刚才言重山的眼线小厮来回说静言和廖家小姐在车厢里提起什么二公子,女孩儿家的贞洁,卫玄顿时恍然大悟。 话已说完,静言便微微一礼,"如此,我便先回素雪庭了。" 卫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念想:不!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他还有话要跟她说清楚。 于是趁着静言告辞之机,卫玄一个箭步跟了出去,对门口的二虎和四虎使了个眼色,四虎顿时乐颠颠的冲过去把夏菱拉走了,二虎也木着脸把直着脖子叫"姑娘"的夏荷拎到了一边。 静言略有惊慌,后退了两步道:"大总管还有什么吩咐?" 卫玄此时已不再计较她的生疏,反而敬重她的自爱,也不上前,以武将之礼一拱手说:"我对姑娘从来只有尊重,先前或有言语行动冒犯之处,还请姑娘原谅。" 静言僵了片刻,心中百转千回,最终摇了摇头,"不,与大总管不相干。" 卫玄收回手,笔直的站在她面前,深深凝视后一本正经的说:"静言,我很中意你。" 啊?! 注释: 鲁的哈的:(音)北方方言,鲁莽的意思。 武将什么的,果然是最直接的人类啊~ 话说这个桥段咱也是推敲了许久,觉得按先前塑造的卫玄的性格就应该是这样直来直去的。 好happy啊~终于写出来了,不知各位看官满意否?桀桀桀~ 37 北疆冬日的午后,筑北王府陆沉馆前廊下,静言呆呆的盯着卫玄,震惊之外,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廊子的阴影让卫玄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夏菱和夏荷以及老虎们似乎在说话,又似乎什么也没说。静言只觉耳中鼓噪,听不清,抑或四周原本就是一片寂静,躁动的是她的心? 但她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清晰的说:"我知。" 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什么?卫玄说他中意于我,那他中意的是什么? 这一连串自问让她停顿了片刻,也让她借机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再开口时,静言又变回那个旁人嘴里"稳当妥帖,油盐不进"的章姑娘了。 "多谢大总管抬爱,我能将西院打理妥当多亏了有您和言先生以及诸位管事丫头们的帮衬。与好姐妹谈天一时忘形说了不该说的话,原是我的错,定当回去好生反省,不负大总管的'中意'。" 卫玄闻言一窒,一双素来犀利的眼中浮现一丝黯然。默默的注视了静言片刻,似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抿紧了嘴唇。 静言躬身一礼,向丫鬟们站着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头,"回素雪庭。" 佳人已去,卫玄依旧独自站在原地,眼神落在一丛被院中扫拢的积雪掩盖了大半的枯萎花丛上,意味不明。 厅内贴在门缝上偷听的言重山皱起眉头失笑。卫玄这个木头!竟如此孟浪,果然把人家姑娘吓跑了。 想那章姑娘也真是可怜。恐怕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男人示爱,结果竟赶上卫玄这般唐突直率的,更不用提院子里还有瞠目结舌的丫鬟们和若干个侍卫。 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也只有小郡主那般任性无知的小姑娘会应他,像章姑娘所受的家教便是真有情也不会说出口。 在心中暗骂卫玄太过鲁莽不识风情,但转念一想,只怕这厮亦是平生头一次有个心仪的姑娘吧?那也几难怪了。 只是平日里这般严肃内敛的人,好不容易对心爱之人剖白心意却碰了个软钉子,必然会撮上一肚子火气。 言重山决定暂时当没看见,不提不问,而且要寻个地方猫起来,免得平白当了出气筒子。 才刚打定主意,卫玄已经推门而入。面上看着虽不见波澜,但眼底的抑郁还是让言重山打了个冷颤。 于是,曾经在刑部以阴险狡诈铁面无私著称的言先生,很没起子的贴着墙根儿溜走了。 不是没看到言重山贼眉鼠眼的样子,但卫玄现下恰恰最希望的便是安静。能让他好好思索一下刚才的事儿,能让他平复一下杂乱的心情。 穿过空荡荡的前厅,卫玄径自来到后堂,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一份撰写了一半的文章。这是一本折子,是在静言来之前他和言重山议论的北疆公务奏折。 然而向来一切以公务为先的卫玄对着折子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对着面前摊开的单票和登领账册,静言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夏菱上来替她换了一碗热茶,又摆了两碟果子干,"姑娘先歇歇罢。今儿起得早,回家又一直顾着说话,回来也没得空歇个午觉,要不先歪一会儿?这些东西晚一点再摆弄也不迟。" 被打断沉思的静言一震,强撑起精神笑了一下,"无妨,反正也没几张,我登上核对一遍就是了。" 夏荷在外间听见,眼睛一转,把屋里的小丫头们都支了出去,挑幔子进来,摆出一副天真顽皮的嘴脸笑着说:"我知道姑娘为什么发呆!" 静言已听见她打发小丫头的动静,知道屋里只剩她们三人,干脆放下狼毫小楷,"行了,你也别故作姿态,只咱们几个自己人,心知肚明还废什么口舌?我心里慌得很,你们俩又都是成精的,想说什么就说罢。" 那句"自己人"说得夏荷和夏菱心里很甜,看姑娘也没有刚回来时那般严肃,气氛缓和之下俩丫头终于活泼起来。 夏菱巧笑嫣然,"我觉着大总管对姑娘的偏爱之意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不提自姑娘入府后的诸多关照,只说大总管那人平日里历来都是冷冷的,便是对从小看着长大像自家亲妹妹一般的大郡主也不曾流露过温柔神色。但对姑娘又何止一次?偏偏姑娘是个石头心肠,平时当没看见也便罢了,人家亲口说出来还要曲解。奴婢以为,那中意二字绝非姑娘想的意思。" 静言原以为夏菱也会像她一般心存疑惑,没想到这丫头出口便是言之凿凿,竟一口就咬定她是曲解人意。 说静言是石头心肠真是冤枉她了,姑娘虽未经过这些情爱之事但也不是没心没肺。先前卫玄对她的好怎会不知?但事发突然又是身在局中,也许她不如旁人看得那么清楚,但各种各样的原由容不得她不多想一些。 卫玄对她格外温和是真,但卫玄也时不常的冷下脸子给她看。 卫玄对她照顾有加是真,甚至她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就好像今日给她家送的那些木炭,可他偏偏说是他府中用不上的。 而且,在陆沉馆,他也不说是哪一种中意。是王府大总管对西院管事满意的中意,还是……其它别的什么中意。 犹记得才入府时,卫玄亲自把账册给她送过来,那些警告,叮嘱,甚至那满身气势中还带着点儿恐吓。说他先前没想过用她当先锋拾掇乱七八糟的西院她才不信呢! 但是…… 静言心底一直珍藏着几个影子。有第一次私下放她回家与家人团圆的背影,有手持弯弓三箭连发的背影,有拎着那只玛瑙小金鱼逗她的笑容,还有一个宽大结实的手掌。 夏荷看静言不做声,只一味低头沉思,便着急的说:"不知姑娘是否留意大总管当时是怎么称呼您的?" 他说:静言,我很中意你。 夏荷见她面上一红,更是再接再厉,"女孩儿的名除了血亲和关系极亲密的人,又怎是旁人可以随意叫的?大总管这么做难道还需说旁的么?" 夏菱一听也来帮腔,"正是!可见姑娘果然曲解了大总管。" 于是这两个丫头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她们在王府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卫玄对任何姑娘假以辞色,永远都是一板一眼云云。 后来夏荷一声叹息"可怜大总管怎么遇见姑娘这般不解风情的"把静言给挤兑急了,脱口而出:"这种事便是两情相悦,姑娘家又怎能轻易说出口呢?将那些情啊爱啊的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夏菱愣了一下,随即了然的笑着点头道:"是是,姑娘说的对,原是我和夏菱太轻浮了,没看出姑娘是嘴上不说但心里明白得很,这样很好!" 夏荷歪头打量脸上腾起一片红的静言,笑着凑到旁边挤了挤稳稳当当端坐在椅子上的姑娘,"又变成没嘴儿的葫芦了?" 静言被挤得歪了歪,搪开夏荷复又坐正,摆弄着面前的册子和一叠兑票,轻咳一声拿起毛笔,"墨干了,给我研墨。" 夏菱夏荷都笑起来,齐声道:"姑娘这打岔的功夫又精进了。" 静言懒得理会她们,只是先前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的账册终于能看进去了。 上午不在,剩下的一些琐事全都堆在下午。静言带着丫鬟们照例盘库,又在各处走动一遍。收了人家礼物的便替母亲道一声谢,当时撅回去没给脸子的,也借机敲打几句。 不得不说,有夏菱和夏荷一唱一和,很多事都轻省了许多。 如此一下午便在各种琐碎小事中过去了,用过晚膳后又去王妃院里陪着聊了会儿家常。对着王妃恭敬的磕头行过礼,说母亲用着送去的花蜜丸很好,替母亲谢过王妃的盛情邀请,只要等开春身子好了,一定进来亲自叩谢等等。 王妃依然是那副懒散模样,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会儿后突然让春巧去拿东西。 见静言疑惑,王妃便笑着说:"那花蜜丸既然你母亲吃着好就再拿几瓶去。"见春巧归来,王妃又指着其中两匹呢子料并两件大红缎面斗篷说:"入冬了,你找个空儿,不拘自己去还是打发丫鬟小厮,把这些东西送到潘三奶奶家。" 随后抬手一戳静言的脑门儿,笑着说:"笨姑娘。虽你入府与我那弟妹并没什么干系,但我听说她在外头自诩为你的事儿如何忙前跑后,你竟忘了'好好的'的答谢答谢人家?" 静言垂头答是。 春巧听了便在一旁笑道:"王妃恐怕不知,您先前送姑娘的料子已被潘三奶奶拿去了。" 王妃笑骂道:"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怎会是她'拿'?必然是静言按照礼节先孝敬了母亲和姑姑,对么?" 这便是给了静言和她姑姑一人一个台阶下,静言自然点头。 王妃抬手拉她同坐在小炕上,怜惜的摩挲着她的肩膀,"好姑娘,真是让人越看越爱。咱们王府最重孝道,你能有这片心我很喜欢。来人,再拿几匹上好的料子交给针线上的婆娘们,赶明儿让他们派个好师傅过来,给章姑娘裁几件新衣。" 这回的东西怕是姑姑想要也没法要了。 笨姑娘,好姑娘,到底在王妃心里静言是哪一种?但这天晚上前前后后王妃一直不容她插嘴,甚至连衣料都没看见,只听小丫头来回说已经让人送过去了。 躺在床上,静言裹紧了被子,暗暗祈祷千万别是那些大红大绿的。 忽然间抬头,看着床头屉子上摆着的玛瑙小金鱼。 伸手拿下来,掌中顿时清凉凉一片。 金鱼胖胖的肚子恰好一握,随手把玩,光滑圆润。 眼皮子渐渐发沉,静言却舍不得把金鱼摆回去,只觉得这么握着很舒服,也不知被填满的是手掌还是心。 帐外一灯如豆,在这宁静无风的冬夜里,素雪庭中某个人睡得很心安。 然而同在一个王府之内,东院陆沉馆,卫玄独坐内室,面前两碟小菜一壶老酒,自斟自饮。 言重山进来时先使劲儿闻了闻才笑着说:"好酒!" 不用人请,径自涎着脸凑到桌旁,取一只酒盅斟满,一口闷下,辣得喉咙火烧一般还哑着嗓子赞道:"痛快啊痛快!" 卫玄也不理他,继续自斟自饮。 言重山拈起一块肉脯大嚼,解了酒,一抬眉道:"原本喝酒对于武将而言是件最痛快的事儿,可我瞧着你今夜是越喝越不痛快。" 卫玄扫过去一眼,不屑的说:"愿意喝就喝,再多说一句直接踹出去!" 言重山却笑道:"绷了一下午竟然还没想通么?对中意之人表白心迹原是好事,但又有谁像你这般直来直去?先不说这些话应该留在花前月下,至少也不能众目睽睽吧?章姑娘是什么家教礼仪?你想想她刚入府时看到男子后被惊吓的样子。" 卫玄烦躁的一挥手,"我就是很知道她的脾性,所以才直截了当挑明我对她的心意。二公子和廖家小姐偷情已被静言所不齿,我倘若也那般暧昧不明,岂不是和旁人一样?" 言重山一听,立刻在桌面上重重一敲,"你说的听着有理,但你可知,若是真心喜欢章姑娘就该提着大把的礼物登门拜访。依足礼节先知会长辈,然后人家相没相中你这个姑爷,抑或人家姑娘同不同意又是另一说了。哪儿有直接把话问到女孩儿脸上去的?章姑娘若是当场应了那才叫没规矩,恐怕他们章氏族人会笑话死她。就是这些书香门第最爱死抠着礼节,而且是越没落的越要抻着这个面子。" 卫玄一震,言重山一番话好似晨钟暮鼓,让他心中豁然明朗了许多。 "是我……太鲁莽了。" 言重山松了口气笑道:"是啊,不过这事在我看来也无需担忧。" 卫玄眼睛一亮,"怎讲?" "你可还记得章姑娘当时那句脱口而出的'我知'?" 卫玄的眼神又暗淡下去,"记得,但她以为我是中意她把西院管得好。" 言重山大笑,"这只是姑娘家害羞找借口罢了,你竟然信了?" 卫玄沉吟片刻突然问:"你有过几个让你心动的姑娘?" 言重山差点儿从凳子上翻过去,"几个?!能遇见一个让我真心心动的姑娘就不枉此生了。" 卫玄点头,"你也无甚经验,所以你的话不足为信。" 言重山气结,"如此说来这府中恐怕只有王爷和二公子最有经验,不如你去问他们罢!尤其是二公子,绝对是百花丛中一把好手,先哄得金燕死心塌地,又把廖家小姐弄得意乱情迷。" 言重山说完就后悔了! 只见卫玄抬起眼直直的盯着他,慢条斯理的说:"没想到言先生的眼线遍布全府,连金燕事先与二公子有了私情都知道?" 言重山明白今夜抵赖不过,只好如实答道:"不错,早就跟你说过,盯梢还是小厮最好用,你那些老虎太惹眼。说起来还是八月十五那晚你的老虎们冲撞了人家二公子的好事儿,不然金燕当晚从了心仪之人也不会在日后被旁人沾染了便奋力反抗落得香魂断的下场。" 卫玄冷笑一声,"你这些从刑部带来的习性还是改一改的好,对已过世的人最好留些口德!不过,确实承蒙先生之前的提点,我虽未安排小厮,但把经常出入你房里的小子们捉了几个来问话,确实是无孔不入,好用得很。" 言重山收敛了先前的玩笑神色,肃容之下竟另有一番威仪,"哦?不知大总管有何收获?" 卫玄的眼睛沉寂如海,"王府原本无意参与那些朝堂上的纠葛,但有人看着北疆现下太平富庶了就来惦记。惦记便惦记了,竟然派些毛头崽子来探虚实,也不知是他们小看了我们,还是我们高看了他们。" 烛光摇曳中,言重山仔细辨识了一番卫玄的神色才说:"有些官儿太过猖狂,兴许早就有人琢磨收拾他们了。当老子的像条泥鳅滑不留手,架不住有不争气的儿孙替他惹祸。这么好的机会不知王爷和大总管愿不愿意用来敲山震虎?" 卫玄向前微微倾身,"只有我们去敲山震虎么?敲不好被老虎反咬一口怎么办?" 言重山只觉被一层无形的气势压在头顶,但他知道现在决不能有分毫示弱,直直的看回去,"那就要看这件事怎么捅出去了。" 卫玄依然淡漠,"愿闻高见。" 言重山思索片刻后答道:"据实以告,不夸大,不隐瞒,北疆除了筑北王还有穆太守。二公子被罚的动静闹得这么大,我想王爷自有道理。" 短暂的静默后,卫玄淡淡一笑,"好。" 得了这一个"好"字,言重山顿时放松下来,又是嬉笑模样,"所谓装傻充愣。王爷公正严明的名声在外,如此一招儿也算自伤八百损敌一千了。" 卫玄听了却是有些走神。 装傻充愣……还有一个人也很擅长。 忽然又正色道:"今日我已带着礼物拜访过她家人。" 言重山一愣,缓了一下才明白,笑道:"哦?送的什么?她家人可收了么?" 卫玄含笑点头,"收了,我送了十二篓木炭。" 言重山恨不得一把掐死这木头将军!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切如常,只不过在早间差事结束后,静言便命夏菱去找大郡主借一套骑马用的常服。 章姑娘要学骑马?! 大郡主很为日后能多一个玩伴高兴,心中更加满意静言的顺从听话。就是的么!身为筑北王府里的女人,哪儿有不会骑马的! 如此一来,不仅各色骑马所需的衣裳靴子,连带一整套精致的马具一并送了过来,大郡主本人更是换了马服要亲自带静言去东院马场。 夏菱和夏荷虽不太明白姑娘要做什么,但只看她要往东院去便料定是和大总管有关。 于是一群女人兴头头帮静言换了衫子,各自揣着心事浩浩荡荡的去往马场。 东院马场。 场上已有不少儿郎们在试练骑术,李崇烈第一次拥有自己的马匹正是爱不释手,却在一轮狂奔后看见马场外来了群女人,为首者是……大郡主和章姑娘?! 此时卫玄等人也都看见了,纷纷围拢过去对大郡主行礼问安。 大郡主兴致很高,摆手让众人自去继续跑马,"我今日就是把静言带过来让她先试试。" 静言不敢去看卫玄,便对李崇烈一礼,"应昨日之约来试马。" 她很庆幸当时应了,也让她能有这个借口来东院,离……卫玄近一点。有些话她也许一辈子也说不出口,但有一份已经打定主意要回报的情意,她必须让他知道。 鼓足勇气转向卫玄,"大总管先前不是说会派一个最妥当的师傅来教我骑马么?" 四周一片静悄悄。 静言低垂着头,没看到卫玄眼中掠过的惊喜,也避开了李崇烈洞悉奥妙的会心一笑。 唯有大郡主,一脸莫名其妙的盯着静言,刚想开口却听四虎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若论王府内骑术最精湛的非我们大哥莫属!" 大郡主觉得不妥,静言那个脾性…… 然而却见静言浅浅一笑,对着卫玄恭敬的行了礼道:"如此,便有劳大总管了。"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大郡主靳文笙目瞪口呆的看着卫玄对静言抱拳回礼。 卫玄竟然答应了?!想当年她想学骑马时也是冲着卫玄这精湛的骑术想拜他为师,结果缠了许久卫玄都没答应,怎么今日静言……难道? "啊!我知道了!" 夏菱和夏荷飞快的同时出手捂住大郡主的嘴,"马场上风大,郡主小心别呛着了。" 今天更新晚了,想着多写一些,把事情交代清楚,免得看官总说我越来越会卡文…… 我肯定,这不是夸我的话。 38 静言以为学骑马就是直接骑上去,没想到卫玄把她带到马前,光是怎么安抚和驯服马匹就讲了许久,而后才是逐一讲述骑术上的技巧,如此便用去小半个时辰。 与她同来的大郡主已经骑上马儿与场中的侍卫们赛过好几圈,此时策马而来,高临下的笑道:"卫玄,你怎的如此婆婆妈妈?有人纸上谈兵,我看你是地上谈马!直接让静言上去,拉出来遛遛比你说多少都强。" 静言这人有一项怪僻,对陌生事物心怀恐惧时非常胆小,连靠近都不敢。可是一旦打定主意要学什么或做什么,那骨头里的倔劲儿就上来了,不做好绝不善罢甘休。 卫玄许诺她的冬猎,王府素来的春巡百山,秋猎深林,都需要精于骑术。所以经大郡主这么一说,静言此时也有些迫不及待的想上马试一试了。 卫玄看她眼睛亮亮的盯着自己,似乎只要他点头就立刻蹿上马的样子,不由微笑道:"好,那就先骑两圈罢。学骑术不能急于一时,马儿很有灵性,你会还是不会它都知道。初次上马千万不要着急,这匹坐骑以后就是你的,你要先摸清它的脾性才能事半功倍。" 说着便鼓励静言先摸一摸马儿,"不要怕,这匹马很温顺,你以后就是它的主人了。" 旁边与静言相熟的七虎立刻递上一束草料,"章姑娘可以先喂一喂小耳。" "小耳?"静言正按着卫玄所言来回抚弄着马儿的鬃毛,"这是它的名字么?" 卫玄点头,"因为它自生下来便比旁的马耳朵小了一圈。" 静言细细去看,她这匹马儿确实比大郡主的坐骑 耳朵要小,但是看上去很可爱。尤其是那通体棕褐的皮毛上偏偏额头正中一点白,配着乌溜溜的眼睛,更是可爱非常。 把七虎给的草料喂了,小耳甩了甩头,冲着静言踏了几下前蹄。 卫玄笑道:"这便成了,小耳已经认你当了主人,你日后要常来遛遛。若是平日里差事忙,也尽量抽空来看看它。" 这是她拥有的第一匹马,她自己的马。 静言心头甜蜜蜜的,小声说:"小耳,不许把我甩下来,知道么?不然我就让马场管事断你口粮。" 难得看到她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卫玄和大郡主都笑了起来。 终于上马,静言依然有些紧张,但有卫玄亲自牵马,只需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的恐惧就消了大半。 卫玄一边走一边指导她尝试配合马匹的步伐,"不能完全松懈,不然一会儿小跑起来就会颠得难受。你且随着马儿的起伏送胯夹紧马腹,腰腿都要用力。" 静言小心的依照卫玄的话去做,果然比先前好了许多。等到走完第二圈,即使马儿偶尔猛的低头或小跳一下她也能应付自如。 忽然背后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却是大郡主和李崇烈一同策马奔来。 李崇烈笑道:"这么个走法只怕章姑娘半年也学不会,下个月城外的雪道就结实了,章姑娘要想一起进山冬猎可不能再这么慢吞吞的来。" 大郡主提着马鞭靠近,"所以我们要下猛药。" 静言一听就觉得大郡主八成是又要来捣乱,赶忙攥紧缰绳向右牵动,试图离这顽劣成性的大郡主远一点儿。 卫玄也听出话茬不对,刚要反驳,却见李崇烈和大郡主一对眼神儿,突然一左一右的将静言的坐骑夹在中间。 "别闹!静言刚学懂一点,别惊吓了马匹!" 大郡主一勾嘴角,得意洋洋的笑道:"瞧给你急的!"说罢便探手要去捉静言的缰绳,心说:卫玄这厮竟然还直呼静言的名字?呼哈哈,露馅了吧?让你平时严肃得跟我父王似的,你也有绷不住的这一天么? 因为有先前一次的劣迹,卫玄和静言都只顾着防范大郡主,却忘了这回还多了李崇烈这个帮凶。看准时机,一鞭子下去静言的马匹顿时蹿了出去。 大郡主一声长笑,"卫玄你中计啦!这一招声东击西我使得如何?" 话至一半时大郡主已是扬鞭而去,只留卫玄站在原地干吼:"静言!抓住缰绳,不要慌!" 又来这一招!了无新意! 静言只觉心肝肺都被颠得宛如翻江倒海,小耳撒欢儿似的在李崇烈的带领下一路狂奔。眼前景物均是抖来抖去,冬日寒风小刀子似的吹在脸上,马儿拐弯时险些翻下去,吓得她伏低了身子抓紧马鬃,口不择言的恐吓道:"小耳快停下!不然我把你的毛儿都薅下来!" 那边卫玄气急败坏的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中已是迎头冲了过去。又怕惊吓了小耳,半路一折,横里斜插过去。待到追至李崇烈近前,猛的勒紧缰绳,骏马腾起前蹄一声嘶鸣,顿时把李崇烈的坐骑吓得驮着主人尥蹶子跑了,任李崇烈怎么呵斥也不回头。 静言几乎贴在马背上,记着卫玄告诉过她的技巧,尽力坐正,夹紧马腹使劲儿蹬着脚蹬子,却没想到这阴差阳错中,不知怎的就合上了小耳的步伐。 静言惊讶的发现如果不坐在鞍子上,而是蹬住脚蹬子半蹲在马上反而不那么颠簸,而且在马儿起起伏伏之间,只要不较劲,腰腿自然会跟着起伏,眼前的景物也不那么抖了。 就在她初次体验到纵马狂奔的乐趣时,一只大手凌空袭来,一把抓住了她的缰绳。 歪头去看,是卫玄。 很快卫玄就制住了撒欢儿的马儿,小耳温顺的跟着卫玄的坐骑变成小跑,最后慢慢变成小步走。 静言扭头对卫玄嫣然一笑,"我学会了。刚才你可见到我骑马的样子了么?我发现这样骑就不颠簸……" 卫玄一看静言傻乎乎的撅起屁股演示她刚才领悟的骑术立刻大手一伸按住她的腰背,"女孩儿家不许用这种姿势!" 静言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轰的一下红透了,磕磕巴巴的说:"怎么办?我、我刚才撅、撅着……跑了大半圈。啊!!羞死了!" 卫玄收回手,俊朗的眉眼间满满的笑意,安抚道:"放心,有斗篷挡着旁人看不到,只是精于骑术的自然知晓你用了什么姿势。不过,没想到你竟然颇有天赋,这种骑姿一般多为赛马时所用,初学者很少能领悟。" 静言摘下手套单手握着脸颊,"吹了半天,全是尘。" 然而在卫玄眼中,经过那一轮狂奔后,静言的脸色比平日里红润了许多,愈发衬得眉清目秀惹人怜爱。那双尤为被他所喜的宁静平和的眼睛里多了一分生气,眼波流转间,只让他觉得魂魄都被吸了进去。 这便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罢?放眼王府,上至王妃夫人,下至大小郡主,哪一个不是容貌极为出色?可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但在卫玄眼里,只有静言最美好,最合他的心意。 四虎木着脸站在夏菱和夏荷身后,听那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说什么大总管盯着姑娘眼睛都直了,还说咱们姑娘真厉害啊,才第一次骑马就能跑得这般快这般好云云。 四虎心中耻笑,嘴上便说:"大总管曾赞我骑射的天赋难得一见。" 夏菱扭头上下打量他一眼,撇了撇嘴,"大总管英明,你确实是难得一见,难得一见的笨,难得一见的讨人嫌!" 看着俏丽的丫头拖着姐妹施施然去了,三虎捅了捅四虎,"你这不是送上门让人损么?" 四虎漠然的脸上忽然一笑,盯着夏菱的背影道:"你懂什么?这就叫做打是亲骂是爱。" 三虎心中浮现一个偌大的字:贱! 平日里马场从未一下来过这么多年轻姑娘,今天跟着大郡主和静言过来的大小丫头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 冬日里阳光灿烂,场院四周扫拢的白雪映衬着三五成群衣着艳丽的丫鬟,一个个或娇俏或羞涩,惹得一众血气方刚的亲兵侍卫心里像踹了只伸着爪子乱挠的小猫。 还好今日有卫玄在场,能镇住儿郎们不敢过分。于是小伙子一个个拼尽全力施展所能,马儿跑得快飞起来,故意在姑娘们面前表演俯身抄石,更有甚者还卖弄起镫里藏身的绝技。 大郡主最爱这种场面,高声大赞,还对最出色的几名侍卫打了赏,最后更是命人在中午备下几桌酒席,奖赏将士们。 此言一出,满场儿郎轰然叫好,把这跑马场闹得险些翻过来。 此时静言和卫玄已是并行了许久。 任由马儿悠然漫步,静言想着既已对卫玄存了那份情意,便不应再故作姿态。尴尬和羞涩还是有的,礼节和分寸亦不能逾越,但卫玄现今在她心中已非旁人,自然在对待他的态度上要比往日亲密许多。 从来静言只跟他谈府中的差事,现在却能听她细细描述初次骑马的心得。也许那声调太过平稳枯燥,那语速也是慢慢吞吞,但在卫玄耳朵里便是天籁了。 场中不知是哪个冒失的愣头青出了丑,惹得众人哄然大笑。 卫玄一震,惊觉他们已骑了许久,尤其是对静言这种初学者。怕她今日兴起太过疲惫,只怕明天腰腿会酸疼,便教静言如何勒停马匹。 待到停稳后,卫玄率先翻身下马,借着马匹遮挡,双手一握静言的腰便把她抱下马来。 静言羞得满面通红,一连退了三步才说:"这一次是初学,以后再不能这样了。若是自己都不会上下马匹,又怎能算是会骑马呢?" 卫玄亦是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相比昨日沉闷的心情,今天静言肯主动示好简直让他心花怒放。暗骂自己忘形,尤其静言又是这般遵循礼节的姑娘。 恭敬的拱手赔罪:"是我莽撞,请章姑娘原谅。" "好啊你们!玩儿得这般开心竟然不叫我!" 大世子洪亮的声音自马场外传来,转眼间已带着随从兴致高昂的冲了进来,嚷嚷着:"难得今日热闹,这么多人光是跑马太无趣了,不如咱们来赛马球!" 有一个大郡主就够闹的了,又来一个大世子,恐怕今日真是要闹翻天。静言和卫玄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相似的无奈,不禁齐声笑了出来。 大郡主附和得最凶,声音最高,一丝一毫女孩儿的形象全无。一眼看见卫玄便催马奔过来,嘻嘻哈哈的说:"卫大哥太偏心!就知道照顾静言。不行不行,你今日一定要下场来陪我们一局,也让静言见识一番咱们左将军的风采。" 李崇烈和大世子此时也过来了,纷纷下马来劝卫玄,大世子更是直接上手,"你这家伙最可恨,上次赛到一半就跑了,说什么前头有事儿?言重山也不是吃干饭的,有什么让他去应付,今日你定要与我决个高低!" 又转头看着静言惊道:"咦?小表妹也会骑马么?这样很好,再过一个月带你一起进山冬猎去。"又问会不会射箭,得知不会还安慰道:"不怕不怕,不会也无妨。冬季山里可玩儿的很多,让小子们陪你捉麻雀捕兔子,或者看他们去打冰排鱼。" 大郡主起哄道:"对,然后你便在营地里给我们烤鱼烤肉,烧上热热的一壶酒,就像山里那些小媳妇等自家男人打猎归来一般。" 静言哪里经受过在众人面前被公然取笑?闻言便垂下头,羞涩的样子让大世子和大郡主更是笑得开怀,连说家里终于有一个有姑娘样的女孩儿了。 卫玄冷下脸子,李崇烈笑得意味深长。 正是笑闹间,突然听到一道清朗的声音说:"大哥大妹这是因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二公子也带着人过来了,边走边说:"听见马场这边热闹得很,便忍不住也想来玩耍一番。看这样子是要赛马球么?加我一个如何?" 静言抬眼去看,只见二公大步行来,衣袍翻卷玉树临风,在这明亮日光下,俊美的面容显得愈发出色。 忽然心中一动。 她屋里镇日人来人往的人多手杂,二公子绝不会来素雪庭,她为避嫌也不愿去东院找他,所以那封清婉姐让她转交二公子的信她是随身带着的。 不愿打发丫头或小厮送信只因顾及清婉姐姐的声誉,可现下这番情景却让静言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大郡主,大世子,卫玄,李崇烈。 如果当着这四个人的面把清婉姐的信转交二公子,等于整个王府的人就都知道了。 王府作风开放,完全不似旁的府邸那般刻板,两情相悦的恋人诸如大郡主和穆丹公子,便是王爷王妃乃至姑奶奶,都是乐得看到他们平日里的浓情蜜意。 本来就是么,若是两人彼此有意,又不是做什么苟且之事,何必要弄得这般遮遮掩掩的? 而且,虽从未听过外头传闻二公子有什么风流韵事,但静言心里就是觉得他不似卫玄那般实诚稳重的男子。 越想越怕清婉姐一时难忍相思之苦做下错事,不如借此机会把这事挑明开来,让上下的人都知道,廖家小姐和二公子情投意合! 然而,这件事毕竟太过冒险。静言也怕一步走错害了廖清婉,如果能和卫玄商量一下就好了,可是这种机会太难得,错过就没有了。 正是踌躇时,却听大郡主话中带着淡淡讥讽的说:"二哥的伤痊愈了么?可别再抻着碰着,不然你那蕙兰表妹可要伤透了心。" 二公子微微一笑,"已全好了,多谢妹妹关心。我那表妹柔弱天真,看我受伤难免担忧,这种小户人家的姑娘见识短,倒让妹妹见笑了。" 静言心中一惊。仔细回想,记起这个蕙兰是安夫人堂兄的女儿,秋猎时也被邀来府中,又见大郡主眉眼间的鄙薄和大世子暧昧的笑容顿时心中一寒。 庆幸没有把清婉姐的信交出去,二公子这种做派,怎么配得上清婉? 与在众人眼中轻浮风流的男子结交,本身就是有损姑娘的声誉,还好,还好。 旁人兴许没注意到,卫玄却是把静言神色上每一丝变化都看在眼里。 借着世子等人忙着分派人手,卫玄压低声音问:"出了什么事?" 静言向旁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李崇烈适才也是看到静言面色微变便留了心,他对这个关照过他的姑娘很有好感,原想询问两 句,却听见卫玄先问了。又见静言面有难色,便假作去跟卫玄说话,往二人面前一挡,阻断了身后所有人的视线。 "大总管晚上来涤心斋小聚如何?"又压低声音,"章姑娘可愿同来?" 静言有些犹豫,她不想旁人知道清婉的事儿。 卫玄却是点头道:"好。"又问她:"你来么?" 静言还未答话,大郡主横里冒了出来,探头道:"同去同去,上次赏月聊得投机,正好没喝痛快,今晚补上!" 说罢便替静言应下,还偷偷用手肘挤了挤静言,眨眨眼说:"就你最无趣,不喝酒又不爱说话,这次罚你请。" 这就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去了。 静言在心里叹气,面上也只能答道:"好,必然尽心预备。" 抬眼见卫玄正看着她,杂乱的心事顿时平静了许多。 这样也好,李崇烈现今在卫玄麾下,大郡主秉性耿直。这些人都是有见识又不会胡乱说嘴的,一起商量商量总比她自己瞎琢磨强。 那边已经分好了队,临上马时卫玄低声嘱咐她,"晚上多穿一件。" 静言微微一笑,"知道了。" 39 这还是静言头一次观看打马球。 由卫玄、李崇烈和大郡主率队对抗大世子和二公子率领的一众儿郎。上场之人无一不是王府中骑术精湛的好手,静言站在人群中伸着脖子踮起脚尖看得专注又投入。虽一开始看不太懂,但被场上热烈的情绪所感染,也跟着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尤其在卫玄得了球时,静言更是紧张得心头突突跳,恨不得他每挥动一次击球杖都能得手才好。若是有对方蛮横来枪的,又担心卫玄会不会受伤。 这二十多人,人人手中都拿着那么长的球杖,马儿奔腾间要击球,抢球,躲闪,还能顾及身旁的人?一场结束便有七八位挂了彩。 静言紧紧地攥着马鞭小声吩咐夏菱,"你去看看大总管可受伤了没有。" 夏菱笑道:"姑娘无须担心,一点儿小伤不算什么。您还没见过夏季时这些儿郎们对练拳脚呢,有时打得兴起王爷会亲自来观战,决出胜者轻则打赏些银两,重奖时还会提升官职。那才叫人人挂彩,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静言闻之大惊,"这、这太粗鲁了!" 夏荷在一旁晒笑道:"姑娘啊,咱们这是武将王府,与那些成年念念诗唧唧歪歪的京城大官家可是很不同的。不说咱们王府历来重武,且说已过世的老王妃,就是蒙州草原上尊贵的莫伊族公主。您留心看看,适才那几个抢球最凶悍的便是老王妃带来的莫伊族亲兵后裔,他们极擅骑射,每年到了仲春之月,为了庆祝万物复苏,咱们王府还有遵从莫伊族传统的摔跤竞技呢。" 夏菱接过话头笑着说:"是啊,若是在竞技中哪个儿郎没受伤,那便是最胆小最懦弱的,会被全府上下的人耻笑一整年,只能等到来年才有机会一雪前耻。" 这种竞技在静言看来简直耸人听闻。 以她从小接受的家教,打架斗殴是最鲁莽最有失风度的行为,可在王府,不但要打架,还要挂彩,不然就会被嘲笑? 知道夏菱和夏荷不会骗她,静言就自我安慰这便是武将王府的传统和特色了。 细想想也是,如果驻守边关的武将也像旁的那些贵公子般镇日之乎者也赏花观月,恐怕琉国人早就打到京城去了。 忽然心中一动,一个让她脸红心跳的念头浮了上来:她早晚都是要习惯这些风俗的。 偷眼去看被侍卫们围在中间的卫玄,心里暖暖的。 最终临近正午时分才决出胜负,卫玄那一队技高一筹,当然也有一部分大郡主艳若骄阳的美貌功劳在内。 赢了球的郡主兴致更高,一声招呼,率领着参赛儿郎们直接冲向东院棣棠轩。 冬晴早已按照郡主先前的吩咐在棣棠轩厅中摆下四桌酒席,丰盛美味的菜肴无需赘述,最难得的便是大世子,卫玄,大郡主,二公子乃至李崇烈都没有丝毫架子,与兵士们同席而坐,推杯换盏。 静言觉得有些尴尬。论起来她不是王府直系亲眷,更没有参与这项比赛,桌上之人除了卫玄等人,其余更是一个也不认识。 大郡主要拉她入席,卫玄却体谅静言在生人面前比较羞涩,而且怕她被这几桌子狼吞虎咽的男人吓到,便替她挡了。 大郡主笑着小声骂了卫玄几句偏心,而后也不强留,亲自把静言送出棣棠轩,还挤兑她:"晚上定要好好吃你一顿,若是预备的酒菜不够新奇精致,看我不掐你的!" 能不与陌生男子同席,静言顿时松了口气,听她这么一说便笑着答应:"知道了,王厨娘很有几样拿得出手的小菜点心,晚上你等着吃好的罢。" 大郡主很满意静言比刚入府时活泼了许多,当下也没再难为她,两人又说了几句便散了。 下午也不过是寻常那些琐事,静言一一料理完毕,又去王妃院里走了一趟。陪着聊了会儿家常,又把上午郡主和世子打马球的事儿学了,王妃听了很高兴。最后被迫欣赏了一番王妃新近秀的鸳鸯,照例是一团乌云状。 等从王妃院里回来,时候已是不早,静言赶紧叫夏菱和夏荷帮着梳头换衫。厨房那边来了信儿,说是酒馔备齐,已把一些下酒小菜送到了涤心斋。 等到静言带着夏菱和夏荷过去时,大郡主和卫玄也到了。 静言向来是话最少的一个,桌上的四人中,那三人的话题自然围绕着上午的球赛谈开。说到兴起时,大郡主还比划起来,要不是静言拽了她一把,郡主险些在屋中就演示她那一记颇为自得的"猴子捞月"。 李崇烈很是心细,发现静言虽一直面上挂着笑容,但神色间掺着一丝烦恼,便问道:"早先在马场打马球分队时就见章姑娘似有什么烦心事,尤其在郡主提及……二公子的表妹之后。不知姑娘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说出来大家听听一起帮忙出出主意总比一个人憋着强。" 静言听了心中很感激李崇烈的体贴,她正愁着如何才能不太突兀的提起这个话头,毕竟这是件很尴尬的事。 下午她就打定主意,无需把清婉姐写了信的事儿捅出去,也不提清婉的名字,只说因为她有一个相熟的好姐妹,对二公子颇为钟情,所以上午她听闻郡主提及二公子和他表妹似是有些情意,便怕自己的姐妹平白害了相思。 才刚说完,大郡主便冷笑道:"我可劝你那好姐妹省了这份情罢。二哥那个人明里看不出什么,背地里却是个最风流的。就我所知,城中至少还有三位小姐为他害着相思病,虽二哥并未与她们如何,也未曾有过什么许诺,但在我看来,这种四处留情,对谁都温言软语的最可恨!喜欢一个人便要只对他一个好,从此眼里只有他,除他之外,旁的人便是暗示钟情抑或纠缠不休也要严肃的拒绝,不然便是平白给人留个念想,吊人胃口又算什么?" 静言心里很是赞同大郡主这番言辞,但这对廖清婉一事并无帮助。 叹气道:"可是我那好姐妹看着却是很迷恋二公子,我也劝过她两句,一个字都听不进。" 大郡主便说:"你只管去告诉她,就说靳文筳的亲妹妹说了,她哥哥早有了意中人,左右轮不到她,让她趁早断了这份念想!" 原本卫玄和李崇烈一听是关于女儿家的私情,都不便插嘴,此时一听大郡主如此鲁莽便异口同声道:"不妥。" 大郡主冷下脸子,左右看了一眼二人道:"怎么不妥了?" 李崇烈一笑,看向卫玄点点头,"左将军先请。" 卫玄也不推辞,直言直语,"我虽不甚了解你们姑娘的心事,但,这天下间最难断的便是念想了。否则哪里来的那么多因为不死心、不甘心铸成的大错?又有多少人为了一个渺茫的念头铤而走险?" 说这话时,卫玄的眼神状似无意的瞟了一眼李崇烈,然后才说:"所以,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位姑娘是静言的好姐妹,不如咱们稍微帮衬一把。" 大郡主和静言都看向他道:"怎么帮?" 卫玄泰然一笑,"眼见为实。只需最近让人盯着点二公子的动向,最好是他与任何一位外府小姐见面时,由静言带着她的朋友'不经意'的撞见。我想,只要这位姑娘不是死心眼子,这份无望的相思便可化解了。" 静言刚想说这个主意不错,就听门外有人高声道:"天色已晚,男女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真是没羞没臊!" 这尖尖细细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姑奶奶! 话音刚落,不等屋内四人起身,门板便咣啷一声被人用力推开,先进来两个冷着脸的丫头,而后便是衣饰华贵的姑奶奶。 仰着下巴把房中的两男两女逐一打量一遍,姑奶奶嘴角勾起一丝假笑,"李公子在王府住得还习惯么?前阵子听闻你身体虚弱,想不到竟让我们王府里的年轻姑娘如此记挂,专门费尽心思为你打理饮食。" 大郡主冷哼一声,"这可不是专门为谁,原是我们四个约好的今日小聚。" 姑奶奶眼神一闪,厉声呵斥:"放肆!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腔调么?你母亲所教你的便是这般礼仪?" 大郡主立刻翻脸,秀丽的眉毛斜斜飞起,正要张口时卫玄却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今夜小聚是下官赢了马球一时起兴所致,与大郡主不相干。今日我们本在一队,中午已在东院摆过一场犒劳儿郎们的酒席,想必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但下官午后还有公务在身,未能尽兴,便邀请大郡主和李公子私下小聚。郡主和章姑娘脾性投缘,便也拉了一同前来。是以,错皆因下官所起,还请姑奶奶责罚。" 卫玄把事儿都揽在自己身上,话也说得分明,但姑奶奶根本不吃这一套。 当下冷笑道:"是么?章姑娘是被拉来的么?怎么我听说这些酒菜全是姑娘亲自细细叮咛西院后厨做的?依我看,这不是什么脾性投缘,倒像是有人把西院当成自己的私库,不知从哪儿找来个小使唤方便中饱私囊呢!" 静言一直垂首站在一旁,听见这话不由抬起头,只见姑奶奶正眼神凌厉的盯着她:"章姑娘,你一上任便是大改规矩,一日一盘库,那我就不知道你明日的库要怎么盘?短了的这些果蔬鱼肉你要在账上怎么算?" 静言规规矩矩的行过礼答道:"今日这些酒菜所花费的银钱并不算在公帐上,一共八百二十一文,我已经都交给厨房的王厨娘了。" 姑奶奶一抬眉毛,"是么?王厨娘,我怎么没听你说章姑娘还给了钱?" 说话间王厨娘应声从门外跑了进来,满脸堆笑道:"是给了是给了,老奴记性不好,把这个碴儿给忘了。" 姑奶奶听了也不生气,轻飘飘责骂了王厨娘几句便不再提,话锋一转又说起静言等人夜间相聚的事儿,权当适才卫玄一番话白说了。 幽幽轻叹,"我早就跟王爷说过,有些事儿都不是平白冒出来的,有些脾性就是随根儿。文笙,不是姑姑刻薄,你一个姑娘家,身为筑北王府大郡主,净是跟年轻男子恣意结交打得火热像什么样子?" 大郡主与她这位姑姑早有间隙,现下听她话里说什么随根儿,这便是把母亲也绕了进去,顿时火起,冷笑道:"说起随根儿,母亲素来深简出,静雅贤淑,我这火爆脾气看着倒是像姑姑的地方多。" 姑奶奶也笑了,"是啊,可惜我没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好女儿。"忽然一扭头看着静言,"素闻章姑娘家教甚严,不知你家人知道你深夜与男子相会同桌而食又会怎么想?真是罪过,好好一个姑娘进了王府,偏被带得如此轻浮不知羞耻,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说罢突然面色一变,"今夜都是谁跟着章姑娘过来的!" 夏菱和夏荷立刻被门口的王厨娘向前推了一把,那厨娘得意洋洋的说:"回姑奶奶,就是这两个小浪货。平日姑娘还未说什么,她们倒先说嘴!章姑娘秉性温和,都是让这些小丫头挑唆的!" 静言看着姑奶奶眼中阴狠之色一闪而过,立刻上前挡在已被按着跪在地上的夏菱和夏荷面前,"请姑奶奶不要轻信旁言,我的所作所为从未受任何人挑唆。" 姑奶奶上下打量了静言一眼道:"请姑娘入府是帮着王妃打理西院琐事,我们王府惩治不听话的丫头还轮不到你管。来人!把这两个小丫头给我拖出去打二十板子!也让那些专爱挑拨生事的婢女婆子看看,再敢仗着有人撑腰兴风 作浪会是什么下场!" 仗着有人撑腰兴风作浪? 这话里套着的话直直的甩在静言脸上,不啻于当众抽了她一耳光。明着是骂夏菱和夏荷,其实还不是拐个弯子说她是仗着王妃撑腰么? 但她如今还能说什么?姑奶奶的话说得很清楚,她不过是个请进来帮着打理西院琐事的,只怕她再求情姑奶奶更是要拿夏菱和夏荷撒气。 恨恨的扫一眼一脸得意的王厨娘。今日是她大意了,让西院准备酒菜等同直接告诉姑奶奶晚间在涤心斋有把柄给她抓。 先说男女共处一室,又说私下盗用西院的东西,再后来把大郡主也牵扯上了。看来今日姑奶奶是不会善罢甘休,非要痛快的出口气才算数。 有几个虎背熊腰的婆子进来拖夏菱和夏荷,吓得夏荷哭喊道:"大郡主救我!" 姑奶奶闻声怒斥:"我看今天谁敢拦着!" 就在此时,只听一把软绵绵的声音说:"堂姐这是发的什么火儿?" 屋里屋外的婢女们齐齐行礼,抓着夏菱和夏荷的婆子们也都松了手。 夏菱已经吓得面色苍白,听见这声音宛如看见了救星,手脚并用跪着爬向门口哭道:"王妃!奴婢该死,今儿看大总管和郡主高兴便撺掇章姑娘一起过来凑趣儿,一时忘了规矩,请王妃责罚!" 王妃身边的四个小丫头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示意夏菱回避,然后只见春巧扶着王妃慢悠悠走了进来。 王妃看都没看夏菱和夏荷一眼,径直走到姑奶奶面前,"天色已晚,不知这几个小丫头犯了什么错儿竟让堂姐如此动怒?" 姑奶奶冷冷的盯着王妃却不答话。一时间室内之人均是屏气凝神,筑北王府两个最有权势的女人面对面站定在涤心斋厅堂之上。 一个笑意妍妍,一个怒目相向。 40 看着面对面站在涤心斋厅内的王妃和姑奶奶,静言觉得这场面就好似两军对垒。 然而,自从王妃来了之后,厅堂中压抑的气氛缓解了许多。明明应该是针锋相对,但无论是这两人的神色还是姿态,都只给人一种感觉——小心翼翼,僵持不下。 也许,在王府中,这两名女人就好似西院的两座山峰,自许久之前便是遥遥相望,谁也别想轻易压过谁。 短暂的静默后,王妃嫣然一笑,"天儿晚了,别打扰李公子歇息。堂姐若不嫌弃,不如去我的容华斋坐坐,咱们也许久未曾好好的谈谈心了。如何?" 姑奶奶此时已收敛了情绪,亦是一笑,"也好,李公子毕竟是,咱们这些家丑也不应在外人面前料理。" 姑奶奶刻意在"外人"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说罢还扫了静言一眼,而后一转身,自有小丫头殷勤的上来扶着,留给众人一个挺直的背影。 李崇烈和卫玄均是躬身相送。 王妃不以为意,只吩咐道:"将夏菱夏荷王厨娘一并带去容华斋。" 跟着大郡主的冬晴和一直垂手伺候在王妃身边的春巧立刻亲自挽起依然跪在地上的夏菱和夏荷,春巧冷笑着看了看王厨娘道:"那就劳烦王大娘走一趟吧!"冲跟着的小丫头一使眼色,立刻有容华斋的两个丫头虎着脸架起王厨娘。 王妃点手招呼大郡主,示意她过来一起走,大郡主却回头看着静言:"你就别去了。" 王妃见了便笑着说:"静言怎能不去,今儿是夏菱这两个丫头惹了你姑姑不高兴,静言难免其责。我懒散惯了,总被你姑姑和父王说不担事儿,今夜正好也学学怎么惩办丫鬟。" 说罢冲卫玄点了点头,"我听王爷说李公子如今在你府中供职,按理他不应再住在王府。但我也知道,你府中只你一人,上下的事儿都是依仗着老长史张罗着。李公子既然任职司马,想必是军务上的事儿多,府中全是些日常杂物,所以回府也有不妥。要不这么的吧,你明日与王爷商议商议,怎么妥当安排李公子的食宿,免得旁人总惦记拿这个说事儿,平白惹了闲话牢骚,于你和李公子都是很不利的。" 卫玄恭敬一揖,"多谢王妃提点。" 王爷的内眷突然出现让李崇烈尴尬万分。 自从姑奶奶和王妃进来,他留也不是,避也不是,一直僵僵的站在一旁。后来听姑奶奶说的那句"外人",更是揭开了心中一道疤。 外人,外人,他和母亲在肇亲王府便一直被百般排挤,肇亲王王妃就曾明着暗着说过多次他们娘儿俩是外人,是隔了一层肚皮,存了贼心的外人! 此时李崇烈强压心中的凄苦往事,木然的随着卫玄冲王妃行礼,却听王妃温温柔柔的说:"今日之事让李公子看笑话了。我说你住在涤心斋不妥也是怕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背后编派是非,你如今是卫将军麾下从属,将军一族与王府渊源深厚,你自然不能算作外人。我们女人说话有时难免没见识,请李公子不要介怀那一两句的无心之失。" 李崇烈一揖到地,"不敢,王妃言重了。" 王妃微微一笑点头回礼,便拖着大郡主步出厅堂。 静言跟在人后,心中七上八下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卫玄也抬头看着她。 卫玄做了个抿紧嘴唇的动作,然后微微摇头。 静言明白他这是嘱咐自己少说话,别冲动。又看到卫玄灼灼的目光里全是关怀,那眼神就好似在跟她说:别怕,有我。静言顿时觉得心中那十五个水桶也平稳了大半。 容华斋。 室内熏香袅袅温暖如春。姑奶奶和王妃坐在上首,大郡主和静言站在一侧,地上并排跪着夏菱夏荷以及王厨娘。 若说夏菱和夏荷这两个丫头是遭受了无妄之灾,那王厨娘便是被王妃三两句话扣上了"挑拨是非"的大帽子,罪有应得。 自来到容华斋,姑奶奶便不再收敛她那彪悍泼辣的做派,把大郡主和静言身为年轻姑娘却不知自爱又轻浮的行径数落了一遍。 又说大郡主,"虽然我们嘴上不说,但谁不知道你心里已有中意的男子?既然情有所归,更是要时刻注意避嫌,不然传出去,你那意中人又会怎么想?" 大郡主怒极,扬着声音答道:"穆丹若是那般猜疑之人我也不会中意于他!" 还要再说却被王妃笑骂了一句:"文笙怎能跟姑姑这么没礼貌?" 说罢又看着姑奶奶一笑,"想必他们这些年轻人平日里都是关系极亲厚的。卫玄从小长在王府,便是王爷也让文笙他们称他为兄长。李公子身份尊贵,如今又是左将军府司马,王爷也对他非常器重,只怕假以时日便将成为王爷的好帮手。那他更是咱们王府的贵,和言先生等人一样。" 看姑奶奶似要反驳,王妃便拉着她的手说:"我深知堂姐素来一心为着王府为着北疆。记得当年言重山初初投奔王爷之时,您是很喜欢的。我见识浅薄,男人们办的事儿知之甚少,幸亏有堂姐了解那些公务以及朝堂上的掌故,在王爷少年之时便一直尽心辅佐。所以啊,看着这一个一个的孩儿们长起来,咱们真是老了。文笙泼辣爽直,王爷曾说,她似足了堂姐当年的英姿。有时我就想,这以后的北疆,就指望他们这些小一辈的了。文笙也好,文符和文筳也罢,看着都是能担起事儿的,所以对他们都结交了些什么朋友,我便很少过问。想当年老王爷去的急,王府上下突然间只剩您和王爷姐弟两人苦苦支撑,若不是有年纪相仿的那些朋友一力帮衬,又怎会有今日的风光?" 这还是静言头一次听到这段历史。悄悄去看姑奶奶,只见她眉眼间的怒气去了大半,眼神也不那么锐利了,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姑奶奶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话这么说是没错,但现下他们这些孩子怎能与我和弟弟当年的情况相提并论?我是真心喜欢这些孩子们,哪一个不是疼到心坎儿里?就是因为喜爱,所以才严格。文笙也不小了,我当年虽也年少,但情况所迫,不得不在外面周旋应酬。你也应有所耳闻,当年巴雅城里可没少有人背后编派我孟浪泼辣,便是如今,老一辈的人里也不会说我什么好。" 王妃一笑,拍了拍姑奶奶的手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姑奶奶摇头,"人言可畏,正的也有被歪曲成斜的。" 就是因为姑奶奶这句人言可畏,王妃淡淡一笑,揪住话茬提起,"不知是谁将今夜郡主他们小聚的事儿告诉了堂姐?想必那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的,才惹了堂姐生气。" 于是王厨娘便被推出去与夏菱和夏荷一同跪在堂下。 王妃点头道:"约莫猜到是你了。" 又问姑奶奶,"堂姐可知为何这次我能猜到是王厨娘么?" 姑奶奶冷冷一笑,先不答话,反而提起:"章姑娘虽不爱说话骨头里的性子倒很硬气。才来王府就立项改制,只怕是得罪了一圈儿的人还不自知。王厨娘是府中的老人了,这新老之间起了别扭也是正常。章姑娘是否为难了他们这些下人我不知道,但能惹得旁人盯紧了不放,想必也开罪得不轻罢?" 静言垂着头不言语。 王妃说道:"正是。我也觉得静言这丫头有时候呆呆的像根木头,只把差事放在心里,却不懂旁的那些人情世故,到底还是年纪小。不如,堂姐有空时提点她几句?咱们也都是为了王府好,虽这丫头笨了些,好在是肯为王府尽心尽力。" 姑奶奶轻蔑的哼了一声:"不敢不敢,章姑娘是王妃的远亲,若论提点也轮不到我。" 王妃轻叹,"堂姐这是笑话我呢。您也知道我是最懒散愚笨的,还谈什么提点?" 说罢就招呼静言,"真是个笨丫头,还不快些给姑奶奶磕头?你这年少无知的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日后可怎么帮我管好西院呢?西院这么多女人,寻常赌个气啊,斗个闷子啊都是少不了的,你应多听姑奶奶说说掌故,免得再犯错儿还得劳烦长辈提醒。" 静言赶忙走出来给姑奶奶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姑奶奶虽未给什么好脸色,但也受了,还亲自伸手将她扶起,"你有个好表姑,可别负了你表姑今日一片苦心。" 静言起身后又躬身行了礼才退至一旁。 原以为在涤心斋姑奶奶发了那么大的火儿,到了容华斋会和王妃吵嚷起来,却不想这两个女人只是各自拿言语试探。 无论是王妃东拉西扯的避重就轻,还是姑奶奶给足了面子就借坡下驴,只让静言有一种感觉,绵里藏针。 看着二人手着挽手,面上亲亲热热,到底是因为什么让她们结了怨? 后来王妃叹息着又提起丫头婆子们喜欢挑拨一事,眉头微皱眼含不忍,"夏菱夏荷,你们俩在王府伺候了这么多年,我原以为是很妥当的,不想却连规矩都忘了。静言推搪不过郡主的撺掇去胡闹,你们俩怎么也不拦着些?今日必要给你们一个教训,你们可服气么?" 夏菱和夏荷齐齐磕头,"请王妃责罚!" 王妃点头道:"春巧,把人带到厢房面壁思过。" 夏菱和夏荷又磕了头,均是想不到仅仅去跪一宿就能了事,心中无不暗喜。能不被掌嘴打板子就是保存了颜面,跪一宿又何妨? 而且明眼人一看便知,王妃处置了章姑娘的丫头等于做了个样子给姑奶奶看。地上跪着三个人,两个是王妃指派给"远亲"姑娘的贴身丫鬟,另一个是姑奶奶一直宠信的西院厨房管事,王妃来了这么一手,就是逼着姑奶奶处置那厨娘了。 而这位姑奶奶也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如果她此时护短便是输了王妃一招,且王妃向来被认为是宽厚之人,她罚了面壁思过,那姑奶奶这位历来以做派犀利强硬著称的必然不会从轻,只能更上一层楼。 于是这一层楼上去了,就让王厨娘挨了十个嘴巴。 挑唆生事乃是犯了口舌,王府西院有专门惩治这一项的"慎言板子",那巴掌大的木板拍在脸上是什么感觉只有领过罚的才知道。 旁人还好,静言却是头一次听说王府还有这种东西。听着院里噼噼啪啪的声音,后来又看到嘴上脸上都红肿一片的王厨娘进来磕头,静言突然觉得后脊梁冰寒一片。 罚也罚了,能扯的闲篇儿也扯完了,最终以大郡主和静言行为"轻浮"闹起来的事端就在下人们被责罚的结局中落幕。 姑奶奶带着人,就像来时一般趾高气昂的走了。时辰已晚,王妃让大郡主早些回房歇息,却是留下了静言。 " 你们因为什么事儿跑到涤心斋小聚?" 静言早已判定王妃是个表面敦厚内心玲珑的女人,而且她也想通了,在王府必然要依附姑奶奶或王妃中的一方,那对着她已选定追随的王妃,静言决定有一说一,没有丝毫隐瞒。 还是这个熏香袅袅温暖如春的房间,没有外人。所有丫头,包括春巧在内都被遣了出去。王妃斜斜的倚在榻上,似笑非笑的听着静言把由廖清婉的信引起的小聚说了一遍。 等静言说完,王妃微微一笑,"这又是个注定要伤心的姑娘了。" 看静言眼中带着疑惑,又说:"凡是跟二公子沾边儿的事,以后你千万不要跟着参合。你是个姑娘,是女人。你在西院,不是东院。我知道你是好意,不忍看自己的好姐妹伤心,那我就告诉你一些话,你自己斟酌着怎么说给你那姐妹听。" 于是,在这个冬夜,容华斋内,北疆某些静言不知道的往事被王妃慢慢道来。 举国上下,筑北王府历来在所有亲王府和外姓藩王王府中都是最特别的存在。不提那些挂名的亲王,只说了同样是藩王王府的庆南王府。 南域富庶,庆南王一力发展经济,早就将兵权交付,南域的王府便只剩荣氏一族的亲兵而已。北疆地处边关,相邻的琉国人异常剽悍,所以筑北王府一直兵权在握。更相传曾经还有特定的某个皇族持有一份密诏,可以随时调遣北疆军平定"内乱"云云。 所以这筑北王府真是上位者心头一把双刃剑,又要笼络又要防。 是以,北疆军镇守边关却又处处为人制肘,只有自力更生。 以前的北疆是苦寒之地,又被防范猜忌,后来有英明神武的世宗即位,才在老王爷兄弟俩手中终结了连年的边关征战,总算太平了这二十多年。但老王爷的双生弟弟却在最后一场赫赫有名的帝泉关之战中战死沙场,也就是姑奶奶的父亲。 姑奶奶的母亲在她幼时就去世了,姑奶奶便被老王妃一直带在身边视如己出,老王爷夫妇对她的宠爱远远多过对自己亲子的数倍。 因为…… "姑奶奶的母亲和老王妃是亲姊妹,都是蒙州草原上最强悍的莫伊族中尊贵的公主。你必然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提这些北疆往事罢?我就是要告诉你,因为王府的'特别',所以大世子和二公子乃至两位郡主,身为筑北王的子女,他们的婚配必须要仔细斟酌。北疆才安稳了几十年,莫伊族的公主能带来草原上最强一族的支持,能带来大笔财富,廖家的小姐能带来什么?" 静言一震,直愣愣的看着王妃。 王妃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感慨,"所以我作为巴雅城中一个普通氏族的女儿能嫁给王爷,真是福星高照。" 41 经过那一晚王妃的一席话,静言更加为难该怎么对清婉说才好。 在她看来,肯定是不能把大郡主说的"二公子风流成性"告诉她,而换种说辞,无论是中意之人另有所爱或是因为她的家世"不配"嫁给有情郎都很伤人。而且,清婉的信到底要不要交给二公子亦是让静言犹豫再三。 这一耽搁就是好几天。 自从在涤心斋闹腾了那一次之后,静言每日早起便又多了一项——去给姑奶奶请安。 她不傻,虽然王妃未曾直接吩咐,但就从那晚王妃让她给姑奶奶磕头认错,话里带着一句多跟姑奶奶学些王府掌故,她就知这是点醒她平日里应酬功夫做得不够。 以前静言只求做好自己那一摊子事儿,打定了主意要少交际多干活儿,现下却发现这都是痴心妄想。身在王府,人人都悉心钻营,只她闷头闷脑的,即使不犯错,在别人眼里也是不识抬举,无礼傲慢。 于是在一番小心打探旁敲侧击之后,静言摸清了姑作息和喜好,又因为先前王妃说过的话,每日一早便第一个去给姑奶奶请安。 一连去了三天。 第一天人都没见着,只出来个小丫头说姑奶奶早间倦怠不想见人便把她打发走了。第二天足足让她站在廊子里等了一刻才进去,对着她的大礼人家也只是哼了一声算是应了。第三天才说上一句话,"这么早王妃起了么?" 静言答说不知王妃起没起,她都是先来给姑奶奶请安的。 于是因为这句话得了个假笑,外加一句:"章姑娘有心了。" 这件事王妃是知道的,而且还夸了静言,"你先去给姑奶奶请安很对。"然后又轻飘飘的点了她一句,"反正早起走了两个院子了,从容华斋的西角门出去就是连着夫人们院子的小夹道。你这么年轻天天闷在屋里对身体不好,再多走几处就当活动筋骨了。" 姑漱石居,王妃的容华斋,再加上三位夫人的院落。如今静言每天起床再没有从前那般好心情,最可恨的便是还要仔细打扮。她爱的素衣裳,简单轻巧的发髻全都不合时宜了。 昨夜一场大雪,早间又冷又潮。 静言穿着雪青绫子袄出去,回来时身上多了一件八成新的大红羽纱斗篷。 夏菱帮着脱下来时笑着说:"这又是哪一位送的?" 跟着出去请安的夏荷一边帮静言脱软靴一边说,"你说夫人中哪一位最会来事儿?" 孔夫人呗。 夏菱想了一会儿便借着给静言拿手炉的机会小声对她说:"姑娘可得留心这位夫人。您还没进来时,我瞧着她四处活动,在王妃面前卖乖也比平日勤了许多。" 静言看了她一眼,笑道:"糟了,我挡了人家的路又收了人家的东西,真是不识好歹了。快帮我看看,可有没有那个院子里近日递上来的条子咱们压着没批的,麻利儿的给人送过去罢。" 夏荷也凑过来说:"姑娘心里明镜儿似的还要问别人?而且您的手也太松了,她要那么多人参难道是要做萝卜汤么?您是人情还上了,也容我们落个好儿呗~" 静言抬手就掐住夏荷圆润的脸蛋子,"行,看你这么鬼精鬼精的,这一包人参就由你送过去好了。说我想给三支,另两支是你和夏菱撺掇的。" 夏荷娇憨的笑起来,"姑娘最疼人了!" 夏菱白了她一眼啐道:"赶紧去库里提了东西送过去罢!谁用你来奉承?" 然而夏荷出去了一会儿便又回来,气哼哼的道:"秋嫂子说咱们这边库里的不够使,把我搪回来了!"在外间低低的咒骂,声音越来越高,再有小丫头拱火儿便梗着脖子嚷嚷,"这玩意儿又不是果子干,谁敢大把的吃是怎么的?一会儿等她来了瞧我要问出好的来呢!" 静言才把头上那些珠钗换下又让夏菱给重新梳了个轻便的发髻,此时听了便叫夏荷进来,"你少说两句罢,回头等早会过了去东院大库上支了就是了。" 然而夏荷还是不甘,"这个数目对不上,肯定有花头!咱们这边儿贵重药材用的少,上次盘库我还看见登着有十来支,现下连五支都凑不上,必然有鬼!" 静言想了想,西院确实是很少有人使这些人参灵芝之类的贵重药材,所以是一月一盘。但这些东西一小包就值很多银钱,若是真出亏空确实算个事儿了。 "你先别嚷嚷,想查什么也得悄悄的,不知道打草会惊蛇么?" 夏荷这才偃旗息鼓,夏菱却若有所思。 静言从镜子里看着夏菱问:"想什么呢?" 夏菱先是一笑,然后才慢慢的说:"也许是我多想了。孔夫人向来最会为人,和上下的关系都打点得极妥当,很多时候她想使什么并不需经过咱们,自有下面的人孝敬。姑且不论她为何突然要这些人参,只是这时候凑的真巧,偏库上看着似有些花头她又正好要这个。" 静言略一寻思便说:"猜来猜去也没个头儿,西院的药材都是由东院大库上送过来的。等今儿早会完了你跟我去一趟大库,两下里一合自然清楚。咱们也不别声张,只把孔夫人要的给她,然后再私下里慢慢查。" 不管因为什么,按静言的脾气,不抓住实质绝不会轻易把事儿闹出来。就算抓到了,也是先由丫头们去旁敲侧击,若是识趣儿的,补上便作罢,不识趣儿的,等静言开口时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了。 早间的支兑登领结束,去盘库时静言仔细留神了秋嫂子的脸色,一切如常,还是那么冷口冷面的。 后至东院大库,许管事历来对静言很照顾,怜惜她一个小姑娘天天应对西院那些成了精的女人们,有时还留她闲谈几句,字里行间亦是对她诸多提点。 今日一看静言要查药材的支兑账便问:"这是又差了东西了吧?是什么?人参么?" 静言很惊讶,"许伯伯怎么知道是人参?"旋即恍然,"唔,估计不是第一次了罢?" 许管事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提,温和的笑着说:"你是个聪明姑娘,有些事当放则放。那些女人十几二十年耗在一个院子里,闭着眼睛都比你认路。若是真想敲山震虎,你便敲一次狠的,闹的轻易别伸手,给她们骂得皮实了反而更不好管。" 静言思索了一下,将许管事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恭敬的行了礼,"多谢许伯伯。" 从大库出来静言偏头问夏菱,"六七支上好的人参是什么价钱?" 夏菱虽从小就伺候在内府不太清楚外头的行市,但以前是跟在王妃身边的,多少还是有些见识,"据我所知人参这样药材很难定行市。搁着南边或是内地很名贵,但咱们巴雅山里就产这个,价钱自然要低一些。而且咱们府中用的好些药材都是各处庄子送上来的,又要分年份成色,真要估价恐怕还得买办上那些老先生才行。" 静言点点头便不再言语。 这件事牵扯秋嫂子,而秋嫂子又是姑亲信。有了适才许管事的提醒,要不要查,怎么查,怎么办,还是先放一放仔细斟酌过才好。 走在廊下,大雪刚过的上午,太阳被还未散尽的薄云遮着,只剩一团模模糊糊的橘色。 各处庭院里都有扫雪的小厮或丫头,静言又想起小时候哥哥带她堆雪人,脚步就慢了下来,眯着眼看那还未来得及清扫的庭院,一片洁白。 "不要盯着雪地看!"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静言眨眨眼回过头,是卫玄。 "我当然知道不能在晴天盯着雪地,不然会患眼盲,但今天太阳不足,无妨。" 自从被姑奶奶闹过一场,这些天还是卫玄第一次再见到静言。仔细端详她的眉眼,直白的注视中丝毫不隐瞒他的情感,"听说你终于肯去给各处的女人请安了?" 静言笑道:"怎能说'终于肯去'?是我先前太过鲁钝,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卫玄顿了一下侧头示意跟着的老虎们退后,这才压低声音说:"一下起得比平日早了许多,累不累?晚间早些躺下,便是睡不着也歇着,等以后惯了就好了。" 静言心中一甜,但面上却难免羞涩,微微垂下头答应:"好,知道了。" 现下虽她对卫玄已是芳心暗许,但出了先前的事儿,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静言觉得卫玄就似她在王府里的一颗定心丸,多大的事儿只要看见他就好像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心思一动,正好今天遇见了,赶忙把廖清婉的事又提起,简单说了她的想法后就跟卫玄讨主意,"这些话说出去只怕我那姐妹要伤心欲绝,她是个极温柔的姑娘,我不忍心。" 卫玄皱眉想了想说:"我不太明白一段情对姑娘们有多重要,毕竟人活一世也不是只有男女之情。但这件事我和王妃的意见相同,你不要再参与为好。你若是肯听我的话,便只管把那封信送给二公子,然后这事便与你再无干系。以后无论你那好姐妹再怎么央求也别答应,只需说你也要避嫌。" 静言想了想,觉得卫玄这主意已算现下最可行的,便点头应了。 卫玄又说:"我知道是谁托付你传代信笺。如果她也当你是好姐妹,就不该给你找这种麻烦。你记住,如果她下次不顾你的推辞仍旧让你带信,她便是利用你而已,这种人不结交也罢。" 静言明白他是为她好,但心中却是想着:这些男人不会懂,对于女人来说,能嫁给一个中意的男子便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了。 先前夏菱看到卫玄示意侍卫们退后便也识趣的退开了几步,偷眼去看,满地素白中,长廊之下,大总管和章姑娘站在一起是多么美好的景色啊! 即使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要看着这两人如此情投意合就觉得很幸福,心里暖洋 洋的。 不由暗暗感慨:看看,还是我们姑娘会选人,卫大总管比所有男人都靠谱。看他如今对姑娘的体贴和那些默默的关照,以后若是把姑娘娶回家肯定是万般宠爱不在话下,比王爷对王妃还好,比穆公子和大郡主还甜! 真羡慕啊~ 小姑娘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中,偶然一抬头就扫见四虎正直眉瞪眼的盯着她。 夏菱立刻冷下脸子,却见四虎冲他挤了一下眼睛。 夏菱一愣,结果四虎又冲她挤了一下眼睛。 静言知道不好跟卫玄在一起待得太久,免得旁人又要传闲话,"那我先回素雪庭了。" 卫玄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一年。" 静言疑惑道:"什么?" 卫玄却不答她只是微微一笑,又重复了一遍,"一年。" 带着这个无头谜题,静言慢慢走回素雪庭,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想问问夏菱,回头一看却见这丫头面色堪称狰狞,正独自咬牙切齿,嘴里还无声的嘟囔着什么。 静言惊悚的叫了一声,"夏菱你怎么了?癔症了么?" 夏菱一怔,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没有没有,姑娘别害怕。是刚才……刚才四虎那厮,他、他冲我挤眼睛,调戏我!" 静言呆住了。这桩事她没经验,长这么大也没有哪个男人对她挤过眼睛。卫玄都是直视,她也无法想象卫玄挤眼睛是什么样子。咦?会是什么样子呢? 主仆两人就这么默默的站在廊下各想各的心事,竟然神游了。最后静言哆嗦了一下,一来是冷了,二来是刚才幻想卫玄挤眼睛的动作太过诡异。 "四虎也许是被尘土迷了眼。我觉得他虽脾气古怪了些,但人书不坏,应该不会有这么轻浮的举止,你别想太多了。" "可是姑娘啊,今天满地是雪哪里来的尘土?" "尘土是可以飞起来的,飘啊飘。" "唔……" 又走了一会儿,静言突然笑了起来,回头对夏菱说:"看来四虎是喜欢你。" 夏菱"呀"的叫了一声,羞得用双手捂住脸,"姑娘你学坏了!" "没有没有。" "就是学坏了!" "放肆!" "坏姑娘!" "放四虎!" "……" 本来见了卫玄又难得能取笑到机灵鬼儿似的夏菱让静言心情极好,但一回素雪庭就看见夏荷臊眉搭眼的抄着手站在门口。 "姑娘可算回来了!潘三奶奶来了。" 42 第四十二章姑姑 静言自进王府至今,潘三奶奶还是头一次来看看她这侄女儿。 惯常她进来探望王妃倒是挺勤快,但各家秋季都是事儿最多最忙的时候,所以一般开始猫冬了潘三奶奶才会经常过来走动走动。 这三奶奶对自家侄女心里一直存着些不满,只因她觉得静言能入府得了这份差事是她出了大力气。可这丫头来了三个月也没想着去瞧瞧她,俗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打井人。若是没有她牵线,这个又蔫又短见识的侄女哪儿能享受到如今的荣华富贵? 这气一直赌在心口,甚至还私下里跟自己闺女说:"你那表姐就是个白眼狼,通过我进了王府,转头就把人忘了。好!日后只要她不亲自登门来给我陪不是,我便臊着她,自当没这个侄女!"又把先前从静言家拿回来的茶叶等小物件摔了满院子。 正是冬日里闲着没事儿干,倒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出来瞎琢磨时,王府来了人。说府里最近出了点事儿,章姑娘一直忙着也没能来亲自探望姑姑,便命人送来两包衣料并两件斗篷,让姑姑和表妹们裁件家常新衣,聊表孝心。 于是潘三奶奶这一口气终于舒了出去,招来自己俩闺女试穿斗篷,又摩挲着料子道:"哼,算那丫头识相。罢了,毕竟她是小辈的,我也不好太计较这些。明儿我就进去看看她罢,平日里木呆呆的连句场面话也不会说,我也应该去提点她几句。唉为了这丫头真是操碎了我一颗心啊!" 于是,今日潘三奶奶来了,偏赶上静言带着夏菱去了东院,屋里只剩夏荷。 夏荷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别看这小丫头在静言面前惯于装出一副娇憨样子,其实骨头里就是个最泼辣最会敲打人的。 她和夏菱原本都是跟着春巧伺候在王妃身边,对潘三奶奶不能说不熟,只是见的次数越多就越是看不起。 明明嫁了潘家三爷,别说话模样看着也还凑合,但只要一张嘴,在夏荷眼里就是:哪儿来的村妇!见什么都好,穷疯了不成? 所以潘三奶奶是端着劲儿来了,撞上夏荷,先开始还拿腔拿调的询问静言可懂事?差事办的还妥当?不想却被这丫头几句话噎得缩了回去。 "章姑娘如今是最得王妃欢心的,连王爷都赞过好几回。东院里大总管,言先生,各处管事都说姑娘好,会办事。大郡主更是把姑娘当姊妹看,您瞧瞧那些马靴斗篷,全是王妃和郡主送的。只要我们姑娘想什么,都不用说话,哪一处的人不是巴结着送上来?" 潘三奶奶万万想不到在她眼里不成器的静言能在王府风生水起。 暗自琢磨,王妃必然是看着她的面子的,但旁的那些人,尤其王爷也赞,大总管也夸,那必然是这丫头真会来事儿,可不能再小瞧了她。 于是,在静言归来后,当姑姑的破天荒的对侄女很是亲热和善,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巴结的味道在里头。 潘三奶奶一边和静言拉家常一边拿眼睛把屋里的东西全筛了一遍。瞧瞧这桌上炕上的摆设,这吃的用的,看来是真得宠啊! 眼睛里看着,这嘴上的话头就转了风向,絮絮叨叨的把房中的摆件全赞了一遍,又说这茶也好,饽饽也香甜,又说姑娘好福气,也不枉她当初费了那么多力气帮她疏通云云。 静言虽对姑姑这难得和蔼的态度很惊奇,无奈她说的话却很是乏味,颠来倒去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完。 强打精神陪着,听她姑姑一个劲儿的说茶好点心好,很知道姑姑爱占小便宜的秉性,便吩咐小丫头拿来几罐子茶叶并两盒酥皮点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带家去给表妹们尝尝鲜儿罢。" 潘三奶奶端着脸淡淡一笑,"家里也不缺这些,不过这是你做姐姐的一番心意,我便带回去给她们随便尝尝也好。" 然后又语重心长的让静言在府中有点儿眼力见,要尊重王妃,不能恃宠而骄,要盯紧了那些丫鬟,"就是这些下人最会眉高眼低,你软了他们就欺负,不能轻易给好脸色。" 这话听得静言暗皱眉头,夏菱夏荷和小丫头们也都撂下脸子,在一旁冷冷的看着。 潘三奶奶也觉出有些不妥,尤其看到夏荷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后,赶紧转开话头道:"姑娘最近可回家了么?要我说,姑娘现今享受着这荣华富贵,也别忘了家里。你母亲原本根骨就弱,又是病了这么些年,我今日一早出来顺便去家里走了一趟,你母亲的脸色看着可不大好,你也别嫌姑姑说话不中听,按着你母亲如今的光景,还是早早把事儿准备好,免得到时候麻爪儿抓瞎。" 静言一听顿时火起。什么叫把事儿早早准备好?又是抓的什么瞎? 假笑一声,"不劳姑姑费心,王妃特别关照刘太医经常抽空过去看看。太医医术了得,母亲用的方子也已换了新的。这阵子府里忙,前些时候我回去看过,母亲很硬朗,太医也说到了开春儿他再换个方子就能大好了。" 潘三奶奶不以为意,手一挥,"大夫惯常都是这么说,我也是一番好意。你还小,好多事儿想不到那么深远。我是今儿一早才去看过的,咳喘很厉害,连句话也说不利索。我知道但凡家里人病了都愿意听吉利话,但我是你亲姑姑,必然不会扯那些虚的假的。" 静言一听说母亲的病症又有加重,心中一慌,脑袋里嗡的一声,恨不得立时就能飞回家去亲眼看看。 却听她姑姑对伺候在屋里的丫鬟们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我和姑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夏菱抬眼去看静言,对潘三奶奶的话恍若未闻,"姑娘,可要请刘太医走一趟去瞧瞧?" 静言想了想,又问她姑姑:"母亲身上不好怎么我嫂子也没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她是怕她姑姑有口无心把病情夸大,回头急火火的请了刘太医却并无大碍,很失礼。 潘三奶奶笑道:"哎哟,你嫂子是慌着想派人来找你的,但家里就那么两个半可使唤的人,叶儿还得在你母亲床前时刻伺候着。我就跟你嫂子说,'老管家木木呆呆的,只怕没进王府就让门上小厮撵出来,不如我去给姑娘带个话儿罢,我有车马,出行也方便',所以你看我这不就来了么?" 静言暗暗咬牙。这也要卖个好儿给她!先前唠唠叨叨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最重要的一件却现在才告诉她。 起身匆匆一礼,"侄女儿惦记着母亲的病要去东院一趟请太医出诊。今日招呼不周,多谢姑姑还特意跑一趟给捎信儿,改天定然登门去看望姑姑。" 潘三奶奶却笑了,"慌什么?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又扭头呵斥夏菱,"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没听见我说要和姑娘私下谈几句么?" 夏菱和夏荷还是不动,只是看着静言。 静言无法,也不知姑姑还想跟她说什么?但若是不让她说只怕会没完没了,万一回去再跟母亲碎叨,平白让母亲气她对长辈不敬。 于是只好遣退了丫头,吩咐夏菱先去东院知会刘太医一声,请太医原谅她这边有人不能亲自前去,如果太医方便最好能去家里看看,若是府中或城外兵营有事儿便无需劳烦。 终于房中只剩这姑侄两人,潘三奶奶挨近了一些小声道:"你终归是年轻,恐怕想不到那些长远的。我自你进王府便放不下家中剩的那几位孤儿寡母,心中惦记得很。" 静言微微垂头,"多谢姑姑。" 潘三奶奶看她领情便也放开了,又仔细看了看四下,愈发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盘算过万一你母亲过世了家里可怎么办?" 这人今儿就是来给她找晦气的吧?说的都是些什么!咒了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么?静言庆幸自己低着头,否则保不齐会直接甩脸子。 强压心头火,攥紧了袖口回道:"母亲的病看着也没什么大碍……" 潘三奶奶完全没有察觉静言的异样,还亲热的拉住她的手道:"傻孩子,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你必然是希望自己的母亲长命百岁,可现在她就是那病歪歪的样子,但有些事儿可应该提前打算了。" 看静言也不答话木头似的低着头,潘三奶奶只道她是年少不更事,便自顾自的一气讲了下去,"我是担心到时候家中只剩你寡嫂带着年幼的儿子,不出几年你也是要嫁人的,家里没个顶梁柱怎么行?而且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嫂子年轻又生得那副模样,便是再规矩,家里还有老管家和他那傻不愣登的儿子,旁的人必然要说闲话。" "所以我就想着,真有那么一日便把你嫂子和侄儿接到我家来。毕竟我是长辈,我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多了一两个亲戚也不算什么,日常也方便照料。正巧家里还空着个偏院儿一直没人住,虽小了些,也还幽静。到时老家的院子或租或留皆可,庄户上的事儿就让我们三爷帮着照看,有三爷盯着,那庄头也不敢再出什么花头,岂不是两全?" 咦?奇了!姑姑这种向来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主儿竟有这种好心? 静言心念急转。 她姑姑自高攀的嫁给潘三爷,哥哥过世这么些年也没见她主动帮衬过家里什么,怎的现今突然转性了?难道是因为我在王府?看着家里有兴旺的眉目了就来笼络? 随即静言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太小心眼儿。毕竟这是亲姑姑,虽刻薄贪婪了些,但到底还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又想着姑姑适才所言,觉得确实是个两全之策。虽然她很烦姑姑张嘴闭嘴的说母亲身体不行了,不中用了,可她心里其实是最明白的。刘太医也曾提醒她,母亲今年不大好过,唉真是错怪了姑姑了。 思及至此,静言抬头看着一直等她回话的姑姑,刚想说一句"姑姑想得周全",却听她姑姑又说:"冕儿如今还小,你嫂子一个小户人家的女人也没什么见识,每年庄子上得的钱可不能给她,万一她难耐寂寞惹 出什么事端呢?只要我把银子房产捏在手里,便是断了她旁的念想。还有一项更方便的,老家那片地正好离着我们三爷刚买的田亩不远,干脆一并划归在一处,把原先的庄头撵出去,由我们府中的人来管着。这样一来即便冕儿成年也无需操心庄户上的事,只需专心读考取功名,年年按份子领他的银钱就是了。" 说着愈发得意起来,拍着静言的手道:"或者干脆把老家的地卖给我们三爷。现在的地一年一个价,越来越不值钱,我们三爷是最仁厚的了,必然不会亏待了冕儿。其实现下他们住的那老院子也实在是破旧了些,反正日后人都在我们家养着,干脆连那破院子一起作个价卖了倒也干净。得了的这笔银钱只需让我们三爷帮着放出去,利滚利生的银子只怕比每年庄子上得的还多呢!" 原来姑姑算计的是这个! 静言心中一寒,才刚想着的什么亲情顿时散了,只觉全身凉了一半,为了判定心中所想便堆起假笑说:"家里那院子年久失修,谁会要呢?也卖不上价。" 潘三奶奶立刻来了精神,"不用愁这个。你是不知道,你那表弟才刚成年便嚷嚷着想在城里有处别院,方便他和一众公子们读小聚,这孩子总是嫌家里人多不清净。如此一来,买谁家的院子都是买,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三爷仁厚,必然会给个好价钱。" 至此,静言最后一丝亲情的希望也烟消云散。 不想再看她姑姑的嘴脸,挺直了腰杆道:"姑姑想得确实深远,不过我早有打算。家里的田庄不能卖,房子更不能卖,这都是祖上留给子孙的。旁的事儿姑姑大可不必操心,只要冕儿还未成年不能顶门立户,我便不嫁人又何妨?这是章家唯一的根,我是他亲姑姑,必然要倾尽全力把他培养成才,不然又有什么脸去面对祖宗?" 潘三奶奶一听便冷笑道:"不出嫁?难道你要当一辈子老姑娘让人笑话死么?" 静言的眼神变得极其尖锐,扭过头死死的盯着她姑姑,"我是为了我唯一的亲侄儿,为了家里唯一的血脉,谁敢来笑话我?又凭什么笑话我?!" 潘三奶奶还想说什么时,夏菱却推门进来说:"姑奶奶来了。"说完便幸灾乐祸的扫了潘三奶奶一眼,径自侍立门侧。 夏菱一让开,就见姑奶奶倨傲的站在门口,冷笑道:"我来的不巧,打扰了你们姑侄相聚。" 潘三奶奶立刻蹿了起来,满脸堆笑,"也没说什么,姑奶奶快屋里坐,外头冷。" 姑奶奶却连眼尾都没扫她一眼,只盯着静言看了片刻后道:"我原是想来问一项账目,后来一想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既然章姑娘忙着就改日再说罢。" 静言已起身行过礼,闻言便恭敬的答道:"不过是些家常话,正事要紧。"说罢便退向旁边一步请姑奶奶入内。 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姑奶奶进来后非但没给脸色,反而笑着说:"章姑娘办事历来妥当,亦是个有心的聪明姑娘,是我担心的太过了。如今看来,大可不必。" 这话说得静言一头雾水,只好谢过又自谦了几句。 此时春巧却来了,看见姑奶奶在屋里也是一愣,然后笑着说:"王妃听闻潘三奶奶来了便命奴婢来请。" 王妃是要留三奶奶吃饭,谁想到姑奶奶竟然也在?更让众人惊讶的是春巧出于礼节邀请姑奶奶同去,素来高傲的姑奶奶竟然答应了,而且还对静言说:"难得和姑姑相聚,过来一起吃顿便饭罢。" 静言慌忙应了。 待到姑奶奶起身离去,夏菱伺候她换过衣衫,然后带着丫头来到容华斋,看着席上已落座的王妃,姑奶奶以及自家姑姑,依旧毫无头绪。 和这三位一桌吃饭?静言只觉得头皮发麻,想把布菜的活儿揽过来,王妃却温柔的笑着说:"便饭而已,不必拘礼。来,挨着我坐。" 完了,这回是真躲不开了。 43 如果说与姑奶奶和王妃同席吃饭让静言心惊胆战,那这顿"便饭"之后姑奶奶特意叫静言去她房里,要好好教她一些王府掌故,这对静言就不啻为一场灾难了。 而且姑奶奶今日似是铁了心,王妃才张口找个托词说静言难得和她姑姑相聚,立刻就被姑奶奶打断,"才刚在素雪庭说得不少了,家长里短不外就是那些琐碎小事,少说一句两句的又何妨?前几日王妃不是才特意嘱咐章姑娘要多跟我学习掌故么?" 王妃微微一笑,点头道:"堂姐说得是。"又对静言说:"刚听三奶奶提到你母亲身上不大好,可让人去请刘太医过去瞧瞧了么?" 静言答已经让夏菱过去请了,但还要以府里或城外兵营的公差为重,她家那边迟一两天也无妨。王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 没想到姑奶奶也说:"嗯,是个有分寸的。" 潘三奶奶原本一直不大敢说话,此时也堆起笑容道:"我这侄女从小就是嘴笨,性子倒是极敦厚。" 姑奶奶恍若未闻,起身一甩袖子便走了。静言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向王妃和姑姑行了礼,匆匆跟出去。心里想着适才姑奶奶还是头一次夸奖她,看来一会儿兴许不是什么坏事。 但仍旧不敢放松。记得姑奶奶先前在素雪庭说要询问一项账目,于是走这一路,静言的脑袋里便一直回忆着近来是否有出了纰漏的地方。 然而到了姑奶奶所住的漱石居,半盏热茶喝进了肚也没听她说出一个字来。 漱石居内室浮动着一股甜香。静言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不敢坐实只敢搭个边儿,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眼观鼻鼻观心。 斜里的小炕上铺了厚厚的兽皮褥子,此时姑奶奶已换了家常绫子袄,斜倚着小炕几,五指尖尖的擎着一支烟杆。 黄铜烟袋锅里的烟丝忽明忽暗,细长的乌木烟杆连着一枚碧鸀的翡翠烟嘴,朱唇一抿一放一吐,一团烟飘渺直上。 年轻时也曾丰腴圆润的手腕,现下随着攥紧烟杆往小灰盒子上一敲,绷起两股青筋衬得那白皙的皮色好似透明。 姑奶奶接过小丫头递上的茶慢慢饮了半碗,突然说:"咱们北疆的巴雅山是座福山,不仅保佑北疆风调雨顺还是一道阻隔外族的天险。山中更是有需有药,山民们只要够勤快便能不愁吃穿。" 静言不知这开场白之后要往哪里引,便只是点头应和静观其变。 姑奶奶继续说道:"你可知咱们北疆山上的一支人参贩到南边去值多少银子?" 静言不知,姑奶奶也根本没想听她的回话,径自说道:"老话常言七两是参八两是宝,一支上等的大人参放在药材店里可以卖千两白银,但在咱们北疆,价钱就要折半,而在咱们王府,都没人去算到底值多少。只因这整个北疆都是王府的封地,人参之于王府,就跟那些普通农户在自家园子里拔了根萝卜没什么不同。" 静言明白了,但心中亦是惊讶非常。人参那档子事竟传得这么快么?快到她才从东院大库回来,姑奶奶就知道了? 这是要保秋嫂子啊…… "姑奶奶说得是,静言鲁钝又短见识,今日受教了。" 姑奶奶扑哧一笑,"章姑娘,你也别跟我装傻充愣。来了三个月,我会看不出你是笨还是精?现下既然是在我这漱石居,那就要按我的规矩来。我惯常说话与王妃很不同,最恨废话连篇。不过,想必你平日里已习惯了一句话断成三截说,末了说两截还要藏一截不提,那我今日就先做个表率。" 静言一听姑奶奶说她装傻就赶紧站了起来。 姑奶奶不耐烦的一挥手,"这一套也省省罢!看人看百日,你也算来了王府一百天,我能容你到今日也是看中了你的为人。你在旁人面前怎样我不管,以后在我面前这些虚的全扔开。坐下!" 静言只得又坐定。 姑奶奶看她这么听教听话,脸上便缓和了下来,"旁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跟你磨,今日我叫你来就是要说库上秋管事用人参的事儿。" 吓!这么快就点题了?静言猛抬头盯着姑奶奶,惊觉自己失礼又垂下头。 姑奶奶权当没看见,径自说道:"秋管事的男人死的早,自己独自拉扯大一个遗腹子,但那小子从下生便有气血津液不足之症。现下虽好些,但常伴惊悸,十三四的半大小子身量只相当六七岁的幼儿。这孩子的病一直是刘太医给私下诊治,府中那些小丫头知道得少,老人全都心里有数。太医给开的方子里要用一味红参,秋管事自然无力开销,偏她又守着库,咱们库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参。所以这么些年,她私下挪用我便一直当没看见。" 原来是有这个缘故……但,既然姑奶奶已知道又有心帮衬,为何不挑明了?还要这般继续由着秋嫂子偷偷摸摸的? 姑奶奶忽然呵斥道:"你那小眼睛滴溜滴溜的转什么转?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我告诉你,人活一张脸,自秋管事第一次伸手舀了王府的药材开始,日后无论是我还是王妃,只要赏她药就是揭了她偷用的事儿。这人脸皮子薄,独自养着病怏怏的儿子脾性也愈发古怪,但年轻守寡又是时时担心中年丧子,谁还忍心去揭她那层疤?王妃天天在西院装傻扮菩萨,但她最好的一处就是知道给人留着脸,这个你得跟她学着些。" 静言今日是真见识到什么叫直来直去了。 非但是秋嫂子的事儿,在这位嘴里连王妃都没放过。 姑奶奶又是冷冷一笑,"该说的我都说了,章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有的人看你来了这几个月我也没动静,只当我是被你制住了,现在绕着弯子的挑拨生事还以为自己很高明。我问你,孔夫人要的是不是红参?要多少?说没说干什么使?" 静言点头,"是要的红参,要五支,说是配药用的。" 姑奶奶一挑眉毛,慢悠悠舀起烟袋锅往前一递,"过来给我装一袋烟。" 静言赶忙起身,从小几上的荷包里掏出一小撮烟丝,仔细填进烟袋锅里,压实,舀火棒一撩,又松散散的在上头又覆了一层烟丝,这才给姑奶奶递回去,随后用手护着火棒给点上。 姑奶奶舀眼角上下扫了她一眼,"以前常给父亲装烟?" 静言微微摇了摇头,"父亲去的早,是小时候见过嫂子给哥哥装烟。" 姑奶奶只点了一下头,没言语,直到这一袋烟抽完才说:"你可知平时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今儿前脚你一去东院,后脚就有人派小丫头给我传信儿说章姑娘要查库里的药材。这人啊,两头挑拨,你说她居的什么心?"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姑奶奶这么快就知道她去过东院。 "静言鲁钝……" 姑奶奶抬手就舀烟袋锅子敲了一下她的头,"还敢用这个来打马虎眼?才刚跟你说就忘了!我问你可知那人是什么居心?" 静言缩着肩膀往旁边退了一小步,垂着头却是心念急转。 两头挑事儿必是想让姑奶奶和她起争执。这人算准了姑奶奶会保秋嫂子,更是知道王妃会保她,所以这事儿一闹起来,归根究底对峙的是王妃和姑奶奶。 以这两位在府中的地位,谁也不能舀谁怎么样,那最终必然又像上次涤心斋的乱子一样,舀下人坐蜡。 可这回在风口浪尖上的正是静言。 虽这件事真查起来是静言有理,但以姑奶奶的脾性,因为自家素来宠信的秋嫂子犯事儿必然会对静言怀恨在心,早晚会寻个理由铲了她,然后…… 静言想起夏菱说的,孔夫人在她进王府当管事之前曾四处活动,更是在王妃面前卖乖献殷勤。难道她是为了这个位置? "想清楚了吗?" 静言一震,知道不能再装傻,但适才所想的更是不会说出口,便含糊的答道:"只能琢磨透六分,剩下的还是捋不清。" 姑奶奶一笑,"好,我便提醒你一次,只此一次。你的位置有人惦记,先前不敢伸手怕开罪了我,也是王妃没瞧上她,现下只要下个套子把你赶出王府,她就能名正言顺的上来。很可惜她以为我就是个混横的,也以为王妃确如表面上的只是个草包美人儿,以为就她自己聪明,看得透,算得准,真是可笑!" 果然如此。 静言躬身一礼:"谢姑奶奶指点。" 姑奶奶却笑了起来,"事关有人背后算计你,你却这么波澜不 惊的,看来刚才你自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既然如此还谢我做什么?又来这套虚的假的。赶紧滚吧!看着就眼烦!" 静言真是巴不得赶紧滚,可是退到一半又被姑奶奶叫住,指着旁边桌上的小匣子道:"你顺便把这个给秋管事送去,她每年一到冬季也咳嗽。" 看静言舀起匣子,姑奶奶又冷下脸道:"这是枇杷膏。" 枇杷膏啊枇杷膏。 曾经姑奶奶要送她枇杷膏被大郡主刻薄了一顿,秋嫂子也想送她枇杷膏被她推了,她还特意为这个问过刘太医的夫人奴仆们会不会有这种药,却没想到原来秋嫂子的枇杷膏是这么来的。 而秋嫂子入冬也咳嗽,想必要送她的那瓶药是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那就怪不得当初她拒绝时秋嫂子会那么生气了。 静言捧着小匣子走向西院后罩楼。 她那时才刚入府怎能知道这里头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真是……府深院子大,一点小事儿拆开来看也是盘根错节啊。 正默默感慨也不知秋嫂子何时才能不计较她曾经的无心之失,又想着这位嫂子确实是个可怜人时,冷不防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你怎么来这边了?" 卫玄一侧身示意静言继续走,他自己则与她并行。边走边道:"跟你说过的,这府里发生的事儿还没有我不知道的。有些地方确实需要避讳,但你去了哪里,什么人把你叫走了,我还是知道的。" 转过弯子经过一个小穿堂。 卫玄停住脚步,跟着的侍卫和丫头立刻很识趣的背向堂门候在穿堂外。 卫玄低头看着静言说:"这一中午素雪庭很热闹,又是姑姑又是姑奶奶的,挨挤兑没有?" 如今在王府之内,静言也只有在卫玄面前无需绷着精神,闻言便轻叹一声,"要只是挤兑就好了。" 卫玄看她那歪着头很泄气的样子便笑了起来,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吓得静言往后跳了一步,"做什么!" "头发乱了。" 静言捂着才刚他摸的地方摁了两下,"估计是被姑奶奶的烟袋锅子敲的。" 卫玄眯起了眼。 静言惊悚的盯着他说:"你又想干什么?只是敲一下而已,不疼。哎哎,现在好容易姑奶奶肯跟我说些掌故,交代我几句真话,你别又起幺蛾子。" 卫玄失笑,"我知道你厉害,能自己摆弄明白。" 静言抿了抿嘴角,有点小小的得意,"当然。" 在卫玄的陪伴下,把枇杷膏送给了秋嫂子。 虽然先前的事儿看着玄乎又繁杂,但一层层剥开来细品,也算是因祸得福。 至少通过这件事她认清了姑奶奶的为人不是看起来那么刻薄蛮横,明白了王妃和姑奶奶之间的暗斗也不是那么下作。 静言甚至觉得,可能这就是两个有权有钱有美貌的女人实在闲得慌罢? 但她也知道这是她不愿意去深挖这层浮华背后的另一面。所谓得过且过,那么较真儿干嘛?她是来当西院管事的,又不是来断案…… 卫玄听了只是笑,"你也别把话说得这么满,人在王府,有些事儿你想躲也躲不开。" 静言一笑,"这话听着耳熟,我怎么记得是你对李公子说的?" 卫玄没有答她,只是默默的把她送回素雪庭。 一进院门,却见春巧由连着容华斋的八角洞门处迎面而来。 "正巧遇见姑娘。才刚您随姑奶奶走了之后王妃又和潘三奶奶聊了会儿家常,细细的问了姑娘母亲的症状,便特意准您明日回家去,且这次可以多在家陪几日。" 静言大喜,急着就要去容华斋谢王妃,春巧却笑着拦住了,"王妃吩咐过不用多礼,还特意嘱咐姑娘今儿晚上好好歇息,只怕回家这几日少不了要精心伺候母亲,让姑娘只管养足了精神。这几日府里的差事就由夏菱和夏荷暂领,姑娘尽管放心。" 静言现在最担忧的便是母亲的病症,如今王妃允许她回家,真是天大的恩惠了。 卫玄很蘀她高兴,而且想得更周全,"这次回去既然可以多待几天,那就把东西都预备的齐全些。你家房子阴寒,多带些衣裳。" 又问有没有暖被炉,手炉等等,最后说:"明日一早你把差事交代妥当了就去西角门,我让人给你备好车马。" 静言仰起头看着他,憋了好些话,却只是说了一句,"谢谢你。" 卫玄也低头看着她,却只是看着。 春巧突然见站在一旁的夏菱冲她摆了摆手,又看这二位眼中再无旁人的光景,顿时恍然大悟,踮着脚慢慢退开了。 "有什么事儿就派个人来府里找我。" "嗯。" "短了什么也让人捎个信儿过来。" "好。" "打算回去几天?" "三天吧。" "那三天后我去接你。" "……嗯!" 当天晚上静言收拾东西的时候,悄悄的把玛瑙小金鱼塞进了包袱里。 44 第二日一早起来,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又去各院请了安,静言便准备启程回家。 素雪庭的差事虽不是什么大事儿,但繁杂琐碎不能离了人,所以王妃让夏菱和夏荷这两个大丫头都留下自然有她的道理。 可巧静言正发愁每次回家旁边都有王府的人跟着,即便是夏菱这种贴心的丫鬟,有些话在她们面前还是不方便说的。 夏菱和夏荷一起送静言去西院角门,一路上夏菱依旧不死心的嘀嘀咕咕:"奴婢说句话姑娘别不爱听。您府中的那个小丫头叶儿一看就是粗心大意笨手笨脚,且她还得时时守在章夫人身边。您在王府这些日子都被伺候惯了,冷不丁回家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房子又冷,被褥谁给您暖?衣裳谁帮您穿换?一早起要用盆热水还得自己去端。" 夏荷听了也说:"菱姐姐说的在理。我们知道姑娘好不容易跟家人亲近几天必然不想带外人回去,但我们给您挑的那两个小丫头都是伶俐懂事又有眼力见儿的,一准把您伺候的舒舒服服,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 静言停下脚步回头一笑,"我哪儿有那么娇贵?才来王府几个月,从前这些事儿还不都是我自己亲自动手?你们也别唠叨了,三天就回,你们只管把差事料理妥当了,我回来可是要查的。若是出了一丁点儿错,看我到时候不拧你们呢!" 夏菱拉着脸,还有些不放心正想再争两句,却见二公子由几名小厮簇拥着从长廊另一边走来。 静言也看见了,想起一直随身揣着的廖清婉的信,便示意夏菱和夏荷别跟过来,自己往前迎了上去,"二公子请留步。" 既然之前和卫玄商量过,静言也觉得还是听他的主意为上。把信笺交给二公子之后静言只轻声说了廖清婉的名字,而后退开行过礼便走了。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静言暗自定下主意。她想借着这次回家的机会找一天亲自去一趟廖府,劝清婉姐最后一次。若是她依旧那么执着这份情,那她日后便一个字也不再提,也对得起自己的心。 一边想着,静言低头看了看怀中抱着的又厚又重裹得像个圆柱子似的大包袱,不由得微笑起来。这是卫玄派人给她送来的毛皮褥子,当时七虎说:"大哥怕您府里冷,昨天晚上翻了大半夜,总算把这张宝贝皮子找了出来。" 静言问为什么说是宝贝皮子?七虎就跟她调皮,"等姑娘回来了自己去问大哥罢。" 静言伸出手指拨弄着边沿处露出来的皮毛,又软又厚密,铺在小炕上一定很舒服吧? 到了家。让静言高兴的是刘太医给母亲诊过脉后说母亲的病症并无加重,可能是前天一场大雪闹的,方子也不用换,只嘱咐要保暖些即可。 等刘太医和王府的人都走了,静言终于舒出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便立刻动手和嫂子把她的大小包袱都搬回自己的屋子。 屋里的小火炕已烧暖。静言先换了从前自己在家常穿的布袄子,又把头上的发簪也换成以前的旧银簪子。穿戴完毕后双手拎着卫玄给的兽皮一抖,那卷成筒的皮子便骨碌碌滚开来,铺了满炕。 搭眼一看,灰白的毛皮上全是圆圆的黑点。 卢氏正仔细的帮静言把脱下来的衣裳叠好,又轻轻的去摸她穿回来的羽纱斗篷,"这料子我见过两回,是我族中在京城做官的远亲回来祭祖时女眷们穿的。那时候还小,想去摸一摸却被母亲拦着,说这种料子金贵,怕我给人家弄坏了。" 静言麻利的把兽皮抻平,回头笑着说:"这在王府不算什么。我看大郡主光是这种羽纱的就好几件,还有厚密些的羽缎。其中有一件蒙州供奉上来的才叫漂亮,说是商人从很远的地方贩过来的,那料子不厚重又保暖,从侧面看时还会变颜色。" 卢氏爱不释手的又摸了摸斗篷,笑道:"王府里的东西自然不用说。京城里来的,琉国的,蒙州供奉的,肯定都是奇珍异宝。"一抬头看见炕上铺的皮褥子,顿时惊奇的睁大了眼睛,"这是雪豹皮子?" 身为北疆人,即使没见过雪豹也都听说过这种凶猛野兽的名字,更知道这种皮毛的珍贵。 静言万万没想到卫玄给她的竟然是雪豹皮子!怪不得七虎说这是宝贝。 回家当日自然是与母亲和嫂子有说不完的话,好在章夫人今日已大有起色,更加上看见闺女回来了心里高兴,吃罢晚饭还有精神又聊了一会儿才睡下。 之后静言和嫂子又说了些王府见闻以及一些私密的体己话这才回房就寝。 终于只剩她一人,关严了房门。静言小心的从包袱最底层舀出那只玛瑙小金鱼摆在枕头旁,脱了袄子衫裙,只穿着中衣,整个人扑在小炕上。 雪豹的皮毛又滑又软,摸上去像绸缎,像棉团。细细的绒毛温柔的抵着脸颊,痒痒的。 趴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爬起来盘腿坐在炕上细看。 只见那皮毛上有的地方的黑圆点小而密,有的地方大而散。一时间童心大起,一个个去数那圆点密集之处,只怕这便是那雪豹的背脊吧?那这一张褥子得多少张皮子才拼得上? 一想这也许是卫玄亲手一张张猎来的,静言便忍不住要微笑。拉过被子批在肩上,就这么坐着仔细赏玩了许久才又躺下。 熄灭了火烛,在满室的黑暗中,静言蜷在被子里,一手抓着小金鱼,窝在软而暖的兽皮上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幸福和甜蜜,不片刻就沉沉睡去了。 一连在家待了两日,确实如夏菱和夏荷先前担心的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会有许多不便,但这种生活才是静言熟悉的。 有她在,叶儿就被打发到后厨帮老管家的女人做饭摘菜。静言搬来一只小绣墩坐在母亲床畔,一边做着针线活计一边与母亲拉家常。 晴朗的天气,太阳透过窗户纸把室内照得又暖又亮。 三个月不见,冕儿长高了。 姑侄两人向来亲厚,冕儿更是一直思念着他唯一的姑姑,下了学便缠着静言,眉飞色舞的讲学堂里的趣事,把三个女人逗得开怀大笑。 这次静言回来给冕儿带了不少零嘴和小玩意儿,但孩子不知怎地就看见了她房中的玛瑙小金鱼,吵着想要。 静言一把抄起金鱼塞进柜子里,笑着说:"这个可不能给你,这是别人送姑姑的。" 冕儿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卢氏又是教导有方,当下便不再闹,转头去玩旁的玩具了。 卢氏却是抿着嘴暧昧一笑,小声说:"别人是什么人?" 静言脸上一红,"要你管!" 卢氏凑近了一些又问:"是王府里的人?" 静言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卢氏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了片刻道:"可别是世子,咱们这种家境……" 静言赶忙摇头,"不是!嫂子放心,我心里有数。高攀的事儿我做不来,老人常言婚配讲究门当户对,虽然他家……我也算是高攀了,但他人好。"旋即更是羞红了脸,"哎呀,还没怎么的就说这个,真是没羞没臊。都是嫂子你惹我 的!" 卢氏知道静言的脾气要不是十舀九稳的事儿便是追问她也不会再吐出一个字来。当下便笑道:"好好,是我的错。"而后又叮咛道:"你虽不是轻浮之人,但我既是你嫂子还是要嘱咐你几句。不管他家世如何人品怎样,便是对你再好再钟情,姑娘家也一定要时时注意礼仪分寸,万万不可做出逾矩的事来。" 静言点头,"是,谨记嫂子的叮嘱。" 心中却是想起廖清婉。 明日就是她在家的最后一天,家中眼巴前儿的杂事已料理妥当,母亲的病症也稳住了,那就赶明天一早去廖府走一趟罢。 然而静言这次去却扑了个空,廖家的奴仆说小姐一早就出去了,问去了哪儿又说不清。静言只得回来,却不知廖清婉这一早正是去赴二公子靳文筳之约。 三日已过,静言一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怕那雪豹皮子带回去太惹眼,且西院上下只有姑奶奶的漱石居铺了兽皮褥子,静言便自作主张把卫玄所赠的留在家里,仔细捆扎好了收进箱笼。 想着卫玄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一会儿只要等他来接时跟他解释一番即可。可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卫玄而是三虎和七虎。 "府中有公务耽搁住了,大哥便命我们来接姑娘。" 虽多少有些失望,但静言觉得卫玄是大总管又是左将必然以公务为先,便也没太往心里去。 与母亲嫂子告别后登车回了王府。下了车就见夏荷迎在门内,脸上挂着笑,可那笑与往日又有些不同,一双眼睛也比平常活泼,就像憋了个大秘密似的。 静言只当没看见,一路慢悠悠走回素雪庭,恰好早间的登领支兑刚刚结束,一进门就看夏菱正小心翼翼的提着笔描描写写。 "哎哟!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夏菱扔下笔笑意妍妍的上来帮静言换衣裳,"以往我只当姑娘是喜欢坐在案子后头,还想着就那么几行字几处的账也值得描啊画啊的一上午?现今自己操持起来才知道,这写字算账竟比干活儿还累!今后您再走,我便宁可去后厨出苦大力也再不管了。" 静言由着丫鬟们帮她换了常穿的袄子,笑着坐回书案后,"你是不习惯罢了。这些也不过是看着琐碎杂乱,等上了手就顺溜了。其实就是费心思,生怕算错了一分一毫,于是难免要来回反复的算几次,就这个最麻烦了。" 夏菱点头,"可不是么!咱们这儿加加减减的只要错了一点儿对于底下的人就是大事故。" 静言摊开这三天的各种册子单票,让小丫头们都退出去,说是要和夏菱夏荷对账。 然而等人都出去了,静言却往椅子里一靠,笑道:"我走这几天出了什么事儿?说罢,看看把夏荷给急的。" 夏菱和夏荷对视一眼都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一个去揉搓静言,"姑娘的眼神儿愈发厉害了,这都看得出!" "有话快说,说完了我还要核对账目。" 夏荷停下手,眼睛贼亮贼亮的,"姑娘那日早上刚走,下午姑奶奶就把孔夫人给办了!" 这所谓的"办了"并不是给孔夫人在人前下不来台或是揪住什么由头责罚她,而是借由她体弱偏寒有妇人崩漏之症便"好心好意的"把她送去王府在俪马山的别院调养。 静言从夏菱和夏荷的七嘴八舌中去掉那些枝枝叶叶,只摘出有用的一琢磨就明白了。 还是因为那几支人参而起。 既然孔夫人暗中挑拨生事,姑奶奶识破之后便来了个顺水推舟。 您要人参对么?好,给您。 那您是生的什么病? 哦,这种病症可要仔细调养,毕竟身为王爷的妾侍不能伺候自家爷们怎么行? 那就去个清静之处好好养养罢,养好了再回来,养明白了再回来! 听夏菱说恰好因为当日刘太医随静言回家,姑奶奶连让大夫给再诊治一遍都免了,直接按照孔夫人要人参的因由把人"卷吧卷吧"就送了出去。 真是恰好因为刘太医跟她回了家么?不是掐着点儿的? 静言失笑,"怎么就'卷吧卷吧'送出去了?" 夏菱一挑眉梢冷笑道:"铺盖一卷,衣裳一卷,那几个夫人贴心的丫头也一卷,往马车里一塞就走呗。" 果然是雷厉风行。 "俪马山那边不是才遭了雪灾么?孔夫人这病症畏寒,大冬天的送过去恐怕不妥。" 夏荷听了便笑着说:"姑娘是没去过王府在俪马山的老宅院。那边的山势陡峭,一到冬天山里确实容易雪崩,但咱们王府的老宅子是在离着大山还有五里的一处小山坳里。那山坳子冬暖夏凉,更有一处温泉,房子里不到冬季都不用烧炕。每年春天整个俪马山周围就咱们那小山坳的花草最先长出来,有时候远处的山上冰雪还没化,坳子里已是遍地青草,可漂亮了。" 夏菱轻笑一声道:"漂亮是漂亮,但除了伺候的奴仆,只要咱们府中的人不去,老宅院那边一冬天都未见其能见着一个活人。" 静言好奇的问:"为什么?" 夏菱嗤笑道:"因为想进出别院要绕十里的山路,而且那进山小道再被雪一盖,不认识的进去了就得迷路。" 这件由药材生起的事端就这么平息了,孔夫人想搅起的波澜还未成形便被姑奶奶一巴掌拍了回去。 静言把前后的事儿反复琢磨了几遍,归根究底还是她对王府各人各处的渊源知之甚少所致,若是她早先就知道秋嫂子儿子的病情她也不会去东院对什么账了。 想起当时大库许管事已经提醒过她,静言又怪自己太木讷也没继续问问其中缘由。 但四处打探旁人的私事也很失礼,想来想去,恐怕西院之中只有姑奶奶是最清楚王府内所有人情往来的了。 又想起那晚王妃命她给姑奶奶磕头,吩咐她多听姑奶奶讲掌故,现下看来真是别有深意。 于是,这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宁和。每日里照例的差事,照例的请安,只不过静言虽经过孔夫人一事对姑奶奶的看法颇有改观,但很快就发现,姑奶奶依旧还是那个刻薄的姑奶奶。 "谁用你来献媚假殷勤?什么东西我没见过?什么东西我没吃过?舀走!" 静言打听到姑奶奶爱吃酥脆的,便捧了一盒京城中才送来的五香酥豆,不想却被骂了出来。 退到房门处还听见姑奶奶尖锐的声音:"果然是物以类聚!有什么姑姑有什么侄女!" 静言特别想说:我和王妃是没有血缘的。 但这话必然是只能在心里嘀咕嘀咕。 碰了一鼻子灰,豆子怎么端过去的又怎么端回来。 静言走到一半觉得憋气,干脆开了盒子抓起两颗就扔进嘴里。 唔,很酥,很香。 冷不防斜里伸出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下去,盒子就空了一小半。 卫玄嚼了满嘴的酥豆。 静言干脆把盒子往他手里一塞,"喜欢吃全给你!" 卫玄很不客气的收了,看着她一笑,"被骂出来的?"看静言扭开头,又说:"最近外头出了些变故,你有空多陪陪大郡主。" "郡主怎么了?" 卫玄收起笑容,面上虽看不出波澜,但静言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比往常沉重许多。追问:"怎么了?你在担忧什么?" 卫玄看着她,惊讶于她竟能发现他的异样。 "穆太守要被调回京城了。" 45 北疆已是深冬。 静言才从午间小睡后醒来,这是她每日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没有那些琐事,只是坐在温暖的小炕上,懒懒的倚着炕几,几上备有热茶零食,悠闲的阅读着手中的一卷游记。膝上搭有一条轻软的毛皮毯子,这个,也是卫玄送的。 室内一片静悄悄。 静言吩咐这段时间不用人伺候,所以素雪庭的丫头们也能得空歇歇脚,于是其它院儿里的丫鬟婆子不无羡慕的说她们摊上这么位姑娘真是好福气。 也许是因为先前孔夫人挑拨不成反被送出王府的下场,也许是因为如今静言和姑奶奶之间经常走动,甚至在外人眼里姑奶奶对这位章姑娘还颇有些"另眼相看"。总之,种种缘故加在一起,这半个月以来,筑北王府西院上上下下的女人们竟是难得的安生。 静言翻过一页书,喝了口茶。 这才是她最期望过的日子。大家都太平些,各自做好各自的差事,别一天到晚净琢磨我给你下个绊子你给我挖个坑儿的。 拈起一块南域的果子干含在嘴里,清香甘甜。 看书久了觉得脖子有些酸,静言抬起头望着窗户棱子出神。 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卫玄了。即使她借故去东院账房会账时特意拐了一趟陆沉馆也没见着人,而且东院里现下除了各处管事,其他那些平日经常能在院子里看见的王爷招募的谋士们也不大见得着了,甚至连言先生也有日子没见过。 卫玄先前说外头有些变故,会是什么变故呢?东院的男人们就是在忙这些么? 正想着,忽听外间有推门的动静儿,室外一股清新的寒风随之穿过屏风和幔子卷了进来,来人在外厅压着声音急急地说着什么。 片刻后夏菱一挑幔子进来说:"姑娘,冬晴来了。" 话音未落冬晴已跟着冲了进来,双目微红,也没等静言问话便哽咽道:"章姑娘,请您去看看大郡主罢!我们实在是没主意了。" 静言带着夏菱和夏荷匆匆走向涤心斋,一路上北风把她的斗篷都吹得鼓了起来。 穆太守三日后即将启程回京,虽不知大郡主和太守大人的公子穆丹是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这两人以往的亲密是整个王府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听冬晴说昨天晚间郡主去找过王爷,丫鬟们都被支开了也不知屋里说了什么,最终大郡主出来时堵了一肚子气,回房后也不让人伺候,只把丫头们都撵了出去。 到了今日上午,大郡主一个人也没带又去找了王爷。回来时的脸色比昨夜还差,只因一个小丫头问了句午膳的事就大发脾气,摔了一地的东西。末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却是叫人去厨房要了酒菜直接送到涤心斋。 静言站在院子门口向里张望了一下,隔着那片已是稀疏枯黄的竹林看到大郡主正独自坐在流水亭内自斟自饮。 摆手示意丫鬟们都别跟着,静言慢慢走了过去。 现今李崇烈已搬到卫玄的陆沉馆去住了,涤心斋人去楼空,大郡主是为着图个清静? 静言站在亭外,看到桌面上摆着两只酒盅,四碟小菜纹丝未动。忽然记起,在秋猎之后大宴宾客的那一晚,穆丹公子和大郡主就是坐在现下这个位置。 烫酒的小炉子就是个摆设,靳文笙根本都不去理它,只是从酒壶里倒出一杯又一杯的冷酒,仰头一饮而尽。 突然有双手摁住她的酒盅,"大冷的天还是在室外,想喝也烫过了再喝。" 靳文笙的双颊已有些微红,猞猁狲大毛斗篷毫不在意的拖在地上。抬眼看见是静言便微微一笑,冰凉的手指攥住她的手腕,"正好你来了,陪我一起喝几杯。" 静言舀不准大郡主到底醉了没有,但一个姑娘家在白日里这么饮酒已是很不像样,若是由着她继续胡闹,惊动了王妃又或姑奶奶就更麻烦了。 冬晴特意把她找来为的便是能把郡主规劝回去。 既然如此,静言便温言道:"外头太冷,大风的天我经受不住。你若是诚心邀我喝酒咱们就好好的喝。你看,桌上的小菜都结了冰碴,我房里有几包南域才送来的新鲜肉脯,不如去我那喝个痛快。" 大郡主烦躁的一挥手,"不去!看见满屋子的人就烦!" 静言帮她把斗篷拢上,哄孩子似的说:"不妨事,我让丫头们都去厢房里待着,咱们不叫就不许出来。放心吧,只你我两个,如何?" 靳文笙忽然一把抓住静言的手,"是父王让你来劝我的?为什么你们都不同意我和穆丹在一起?我愿意随他去京城,我宁可放弃这郡主身份,什么都不 要!" 想推开静言,却觉得手背上一暖。靳文笙的视线有些模糊,甩甩头定睛再看,原来是静言的手覆在她手背上。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正温吞吞的对她说:"不是郡主邀我一起喝几杯么?怎么又说是王爷让我来的?我是嫌这酒菜都冷了,咱们回屋热乎乎的喝几杯岂不是更好?" 沉默了片刻,靳文笙再开口时声音比这呼啸的北风还冷,"静言,穆丹要走了。" "这里的风真大啊,咱们回房慢慢说去罢。" 原本就烦闷,靳文笙一听她还来打岔更是怒上心头,一把推开静言,抄起酒杯摔在地上,"谁要你在这里聒噪?你给我滚!现在我谁也不想见!" 然而这个丫头非但没滚,还站在一旁问她:"王爷不同意自然有他的理由,郡主在这里呛着风喝冷酒,醉醺醺的却又是为那般?若是因为这个病了或是大闹一场,王爷王妃免不得要伤心难过。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大可说出来,这样折腾自己又有什么用呢?" 从昨天开始靳文笙心里就是一团乱。 任她如何哀求,父王就是不同意她和穆丹的婚事。 是!她知道身为一个姑娘怎能主动去求亲?她更知道以她筑北王府大郡主的身份更是不能这般不顾礼数。 可她那一腔女儿柔情全都倾注在穆丹身上,一颗心里只有他那么一个人影儿,现如今眼看着有情郎即将远去,父王又是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不许!"。 这到底是怎么了?原本父王对她和穆丹的亲密不是也默许了么? 骗子! 穆丹为什么不回她的信?父王为什么突然反对? 抬眼看见静言。 还有这个丫头,她懂什么?她又怎能明白她心里的苦?竟还敢来指摘她! 百般委屈憋在心头,靳文笙看着静言的眼神全是讥讽,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说教我?!" 这句话一出,静言顿时脸色煞白。虽然心里明白大郡主八成是喝醉了口不择言,但这句话恰恰刺中了静言自进王府后的一块心病。 站直了身子裹紧斗篷,静言绷起脸子,她也有她的自尊。酒后胡话也好,人家心里一直都没舀她当回事儿也罢,脸面是自己的,她犯不上跟这么个醉鬼纠缠。反正她也来过了,也劝过了,热脸贴那冷屁股也贴了,大可不必在这儿继续碍人的眼。 暗骂自己真是太平日子过得多了就忘了分寸,平日里看着一团和气,遇见事就显形了吧? 最后扫了大郡主一眼。愿意闹就闹去罢,反正丢的也不是她的脸! 静言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亭子,离开这个人,有路都不走,直接踩着雪去穿竹林。出来时着急没换靴子,现下细碎的雪沫子灌进鞋里,转瞬间脚底凉浸浸一片。 那些破竹子凭的可恨,不是勾住她的斗篷就是刮了她的裙。静言愤愤的用手去拨竹子,不想这些枯竹却硬得很。泄愤似的踢了一下脚下的雪,也只能再回去走小路绕竹林。 然而大郡主又突然叫她:"静言!别走!" 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么? "静言!静言!" 后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下一刻就有人揪住了她的斗篷,"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别生气,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 大郡主的混劲儿过去的快,静言的倔劲儿可没那么容易压下去。于是两个姑娘站在雪地里,一个挣扎着往前走,一个使劲儿的往后拽。 没郡主的力气大,静言被拖着往回退了两三步,不由咬牙切齿:我让你拽!给你! 一拉系斗篷的带子,就听后头扑通一声,"哎呀!" 活该! 怒气冲冲的继续往前走,终于绕出竹林时却见大郡主哼哼唧唧的歪在地上冲她招手:"静言,我的脚崴了……" 素雪庭。 静言换过鞋子坐在炕沿上伸着脚烤火盆,隔着一个小炕几,大郡主歪在一堆软垫上"哎呦哎呦"的被冬晴揉着脚腕子。 靳文笙才刚在涤心斋灌了半壶酒,此时一躺下,室内又暖,酒劲儿就上来了。叨叨咕咕的让静言别生气,只当她刚才犯了失心疯。 又抱怨王爷,"琉国新君继位也值得父王这么在意?那老的被我爷爷打得缩回去,新的又能有多厉害?整日忙忙忙,说我胡闹,说我不顾大局给他添乱,儿女的终身大事难道还抵不过邻国换个君主重要么?" 这便是十足的酒后胡言了。此时旁的人说什么也没用,说了大郡主也听不进去,便是听了也记不住,酒醒了还是难解心结。 于是静言默不作声,只在大郡主追问时才答上一两个字。就这样由着她又叨咕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让夏菱舀来一床薄被给郡主盖上,静言琢磨着这件事还是得告诉王妃。 或是帮着郡主在王爷面前说情,或是王妃亲自"管教"一下自己的闺女。静言只是奇怪,难道大郡主竟看不出她亲娘才是个胸有城府的女人么? 也许是王妃对这三个儿女一味宠溺,所以大郡主才觉得王妃只是个温柔的慈母? 懒得去探究旁人的私事,静言吩咐小丫头帮着冬晴仔细看护大郡主,又招来夏菱换过软靴和斗篷,独自往容华斋去了。 没想到刚过八角洞门,却见一个多日未见的人正要从容华斋正门出去。 "卫玄!" 原本见卫玄行色匆匆静言并未打算耽搁他的功夫,但在卫玄得知她所为何事要去见王妃时神色一变,颇有些尴尬为难。 "这里说话不方便,找间屋子,我粗略跟你说一说罢。" 于是他们便回到素雪庭。 进了厢房,静言想着要避嫌便没让丫鬟退下去,倒是卫玄屏退了旁人。 难道有什么不能让人听去的秘密?静言再一琢磨,想着也许事关大郡主清誉,隐秘些也是正常,便没再说什么。 然而之后卫玄所说的静言却只听懂了一半。 琉国新君继位她已经听郡主提过了,但本国废黜太子又和郡主中意穆公子能有什么干系? "难道王爷打算把郡主嫁给下一个储君?" 卫玄失笑,"你怎会想到这里?依王爷的脾性,便是宁可把郡主下嫁给蒙州的某个小贵族也不会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去蹚皇族那潭浑水。只因太子被废之后朝堂上的势力有些变化,咱们王府虽未直接牵扯其中,但也需小心谨慎。穆太守突然被调回京亦是因这大局变化所致,现下事事都未稳定下来,变数太多,谁又敢轻举妄动?" 看静言神色茫然,卫玄心中一软,"听不懂了是么?这些本就无需你操心,是我一时口快。放心,外头的事儿自有我们去周旋,你只管料理好西院的差事就是了。" 静言无奈的笑着说:"当然,你才刚说的便是让我去想也不得要领。不过,你且告诉我,这些事便是大郡主……不,是咱们王府和穆太守家不能结亲的因由么?" 见卫玄点头,静言便舒了口气,"只要不是为了某些不好的缘由强拆一对有情人就好。" 卫玄见她说的隐晦,便稍微向前倾身,压低声音问:"什么不好的缘由?你怕王爷用郡主去联姻巩固势力么?" "我可没说,是你瞎猜的。" "哦……"卫玄微微抬起下巴,眯着眼看她。 静言脸上一红,转开话题问道:"才刚看你匆匆忙忙的,是有什么大事儿?" 卫玄最喜欢见到静言因他脸红,现下心满意足便不再逗她,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答道:"琉国新君继位,年轻气盛。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要扬威立腕儿。大雪封山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不过是在边境上挑衅一番罢了。但琉国骑兵不容小窥,下午我便要随王爷去帝泉关,往返十来日便可回来。" 静言点点头,"那你赶紧去罢……到了边境小心些。" 这一句最寻常的叮嘱却让卫玄好似喝了蜜,盯着静言看了片刻,郑重的说:"我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卫玄走后静言去见了王妃,隐下大郡主醉酒的事,只说郡主因为穆公子回京很是伤心,也没提让王妃规劝,也没提见过卫玄。 后来大郡主醒了酒,晚间就在王妃房里用饭,静言作陪。 饭后静言识趣的找个因由先告退了。 回到素雪庭,又规整了一下今日的账目便歇下,躺在床上时偷偷的想:卫玄应? 靡丫叫送颊蛄税桑? 帐子外,上夜的夏荷皱起眉头:"今儿姑娘用的绢子呢?" 小丫头忙答:"脱衣裳时就没见着,怕是落在哪儿了吧?" 静言掀开一线帐子说:"跟大郡主在涤心斋撕扯时掉在雪地里踩脏了,我便没捡。" 放下帐子赶紧用棉被蒙住头。都是卫玄害的! 此时北疆兴图镇王府别院内,卫玄才巡过兵营回来。 脱去外袍坐在书案后,由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藕色绢子,握在掌心那么软,淡淡的清香宛如其人。嘴角扬起,把绢子仔细的收回怀中,摊开案上的边境地图时,卫玄又是变回那个严肃的左将军。 然而某些无法控制的思绪还是会想起静言。后悔今日不该把外头这些纷乱告诉她,尤其说的那般含糊不清,平白让她担忧。 皇帝一直宠信的皇后一族随着太子被罢黜必然不会消停。野心勃勃的二皇子,看似敦厚的三皇子,储位之争有的闹了。 但外头便是闹个天翻地覆他也会追随着王爷拼尽全力保住北疆一方安宁,绝不让那些脏臭爪子伸到这边来! 有人扣响房门,"左将军歇息了么?" "没呢,进来罢。" 李崇烈和言重山联袂而来,其中言重山一脸得色,抖了抖手中卷起的一页纸,"看看我搞到了什么好东西!" 琉国新增派到帝泉关外的布兵图。 李崇烈指了指其中一处山坳,"早就听闻这位新君号称琉国第一勇士,麾下骑兵刚猛,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冒进。" 卫玄浓眉微敛,把这一页布兵图对着边境地图仔细查看了一遍,抬头对言重山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得来的,既然你手下能人无数,那就劳烦你让人再去一探虚实。" 言重山一勾嘴角,"听凭左将军调遣。" 卫玄重重一点帝泉关,"我要详细兵力,骑兵多少步兵多少,还有,谁是主帅。" 言重山哂笑,"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吧?" 卫玄一抬眉毛,"你不是号称能无孔不入么?" 李崇烈扭开头偷笑。 这是他第一次随军出行,虽不是什么大战事,但身为男儿能驰马边关守家卫国,全身的热血不禁随之沸腾。 这才是男人应该做的! 46 三日后,卫玄行人随着王爷到了帝泉关。 李崇烈满怀崇敬的仰望那巍峨的内城城门楼。就是在这里,二十多年前那一场举国闻名的帝泉关大战彻底平息了北疆边关的连年动荡。老王爷用兵如神一举重挫琉国铁骑,将琉国君主才刚萌芽的野心用鲜血抹杀殆尽。 长长呼出一口气,化作团团白雾,李崇烈伸手抚摸着城墙上当年的勇士们挥舞刀剑浴血厮杀留下的道道痕迹。 卫玄驻马在旁,"你现在看到的是老城墙,前面还有大战之后老王爷下令建的新城墙。" 李崇烈收回手翻身上马,放眼望去不由笑道:"这个工程修得巧妙,借着新修的和老城墙一连,直接变成瓮城。" 言重山此时催马上来,听了仰头一笑,"老王爷兄弟俩文韬武略相辅相成,北疆能有今日的太平实属不易。只可惜老王爷的弟弟在二十多年前帝泉关一役中战死,老王爷没过两年也跟着去了,实乃我国一大损失啊!" 李崇烈对老筑北王这对双生兄弟的战绩也有所耳闻,可以说举国上下各处皆流传着这对兄弟的各种传说。 没想到如今他也能来到北疆,见到老王爷的后人,还能和北疆的左将军一起策马并行在曾经的战场上,亲眼去看每一 个男人少年时都无比憧憬的帝泉关! 新城墙比老城墙更加厚重宏伟,容得下十名士兵并行的城墙上配有一个双层二十四洞箭楼以及东西各一处角楼。 箭楼之下便是对开的铸铁大城门,最奇的是城门处还设有一个吊闸。 李崇烈仰着头去看正上方的闸门。 卫玄指了指城门内侧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门道:"守城战时只需从这里进去搬动机关将闸门落下即可护于铸铁城门外侧,整个帝泉关便固若金汤。" 李崇烈感慨道:"这吊闸只怕有千斤重。" 卫玄颇有些自豪的一笑,"非也。闸门是铁皮包了原木所制,又可防火又不至于那般笨重,三名士兵合力便可放下。" 言重山吊儿郎当的搭着李崇烈的肩膀道:"这可是咱们左将军的老爹亲手设计督造的。" 李崇烈一震,"卫老将军竟还有如此奇思妙想,失敬。" 卫玄摆摆手说:"也是因为当时的窘境所迫。巴雅山多需藏,但大半的铁需都在琉国境内的巴雅山北坡,我国境内的南坡地势较为平缓,以药材果木居多。所以当时铁需紧缺,我父亲才突发奇想,也可说是歪打正着。" 李崇烈连说卫玄过谦了,随即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随着上了城墙。 帝泉关城墙高逾三丈,站在上面可远眺俪马山。此时正是千里冰封,间或几座未被大雪覆盖的陡峭山峰宛如在这白茫茫一片中留下了几笔浓墨。 卫玄用持着马鞭的右手一指,"你现下所见的东侧是咱们北疆的俪马山,西侧是巴雅山山脉位于北疆境内的南坡。帝泉关以前只是北疆与琉国之间最重要的一处军事要塞,如今更成为两国通商的第二大重镇。" 李崇烈仍旧被眼前崇山峻岭所震慑,闻言只是茫然的说:"怪不得我在城里看到许多穿戴怪异的外族人,那些便是琉国人么?那现下琉国国君如此挑衅,为何不将他们驱逐出去,免得混进来细作。" 卫玄负手站在一旁没应答。 言重山哂笑道:"怕什么?他们有细作咱们就没有么?自从上次大战之后两国各退一步开始通商时就彼此派出了各色探子。其实两边的君主也是心知肚明,但你说打来打去为的是什么?琉国贪图咱们的温暖气候好田好地,因为他们缺粮食,咱们需求他们的各种需材。正好,通商了就不用打了。咱们国富民强人多银子多,但琉国的铁骑凶猛剽悍以一敌十,再这么打下去早晚也就落得个两败俱伤。" 李崇烈转回头笑道:"怪不得我第一次进巴雅城时还等了许久,领什么通城票,为的就是控制这些细作吧?" 言重山一撇嘴,"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真正的探子怎会因为区区一张通城票被拦在外头?" 李崇烈通过这段时日的接触早就发现言重山是个很神秘的人物。 说他是文臣可他骑射功夫并不弱而且行动举止也没那么刻板,说他是武将,却又全然没有卫玄那般的武将风范。再加上先前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琉国布兵图,以及在府中无所不知的模样…… 李崇烈不由暗暗猜测,难道这人便是筑北王府的探子头?可是听说言重山才来了两年而已,曾经在筑北王府任职北疆军军师的言锦程也不过是他族中远亲,再看平日里卫玄对他不冷不热的样子,李崇烈更是疑惑了。 卫玄看了眼天色,又向东远眺那些被积雪掩盖着的树林。 琉国暗中调兵是被安插/在琉国境内的探子发现的。冬季大雪封山,便是想打也打不起来,顶多是琉国人最擅长的小股骑兵骚扰。 王爷以及王府内谋士们商定的计策是暂时按兵不动,便是边境上被挑衅也只是防。一来可以探一探琉国新君的脾性是急是稳,二来也可为日后真正短兵相接时有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你们挑衅在先,我们诸多忍让,真打起来也别怪我们不顾缔结的条约了。 用鲜血换来了二十年的太平又要被君主的野心打破了么? 卫玄眯起了眼。 好! 你们想战便战,北疆军奉陪到底! "该吃午饭了吧?"言重山摁了摁肚子,"好久没尝到帝泉关的烤肘子了。" 卫玄鄙夷的瞥了他一眼没吭声,径自下了城楼。 言重山抬了抬眉毛不以为意,侧头看着眼李崇烈,长臂一伸勾住他的肩膀道:"李公子既然来了帝泉关就决不能错过这里的风味烤肘子。那肘子是先卤入了味再用油炸至外皮金黄,然后刷了特制的蜜汁蘑菇酱架在火上炙烤。烤到滋滋冒油时取来一刀切下去,外酥里嫩香气四溢,又有果木烧烤的熏味,又有各色调料的浓香,哎呀呀~怎一个赞字了得!" 李崇烈颇有些局促。 美食人人都爱,他是很想尝试一下这风味烤肉,但他们此番前来重中之重是巡查边境,这般贪图口腹之欲实在是……丢人啊! 走在前头的卫玄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道:"这种肘子若是带回府重新烤一烤再吃味道会不会变?" 李崇烈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言重山也是一愣,随即挤眉弄眼的说:"你是想送给章姑娘罢。" 卫玄倒是非常坦然,点头说是,"她爱吃烤物。"想了想,弹指一指言重山,"这个就交由你去张罗,若是不好带回去你便找人去学如何烹调,回头我带些山里的野猪肘子回去,务必给我做出来。" 就算钟情于某位小姐,在没去正式登门提亲前这种私密的情感也不好直接说出口吧? 李崇烈瞠目结舌的看着言重山讥讽卫玄"色。欲熏心",卫玄却只是板着脸淡淡的回他一句"记挂中意的姑娘是人之常情"。后来言重山鄙夷的说起什么十二篓木炭,卫玄顿时火起。 李崇烈用力按住这两人的肩膀挡在中间,"不是说要去用午膳么?别让王爷和大世子等着,咱们先回别院罢!" 言重山和卫玄又互相对视了几眼,这两股眼神让拦在中间的李崇烈头皮一麻——此处危险!后退两步率先翻身上马,"走罢,吃饭去。" 一路并行,默然。 片刻后李崇烈找了个话头问道:"怎的这次王爷只带了大世子出来?" 卫玄只说王爷必然有他的道理便不再多言。 言重山却不无讥讽的道:"二公子太贪心,想当个文武全才却是两边都混成了半吊子。而且他心思太过细密,在旁人眼里也许是稳当,在王爷看来却是少了武将应有的魄力。" 这件事卫玄倒是与言重山意见一致,"是,二公子做事想得太多太杂,功利心重,这在战场上是大忌。" 李崇烈犹豫了一下才说:"这话我也不知当不当讲,坊间传闻中倒是对二公子评价颇高,反而说大世子太过散漫浪荡。" 卫玄绷起了脸子。 言重山一笑,"城里传这个的都是那些氏族子弟。二公子平日花了很大心思在这些人身上,他们自然都说他好。但大世子却是个不重诗书礼仪的,这在他们眼里就是散漫。至于浪荡……年轻男子哪个会对漂亮姑娘熟视无睹?"说着瞟了眼卫玄,"大世子不拘小节,保不齐是吓着了某些小姐,以为他是轻薄孟浪。不过这些武将示爱时都是这般直眉瞪眼的,也算是咱们王府一大传统了。" 卫玄一鞭子抽了过去,言重山立刻向旁一歪来了个镫里藏身。 李崇烈被从他面前三寸处挥过的鞭子吓了一跳,看一眼卫玄冷冷的面孔也只能摇头。 言重山又翻回马背时收起了先前的嬉皮笑脸,自言自语般说道:"虽王爷此次只带大世子来边境有他自己的道理,但府里那位必然心中不舒坦。咱们王府有诸多美德代代传承,这一项兄友弟恭却不知传到哪里去了。" 李崇烈不由想起自己的境遇还有他那两个异母兄长,心中百味杂陈。 卫玄微微皱了皱眉。 确如言重山所言,此时巴雅城筑北王府内,二公子正独自在房中踱步,俊美的面容下压抑着愤恨和不甘。 在书案前站定,低垂的眼中敛着怒火,抬手一把扫飞了桌上摊开的边境地图。 父王此次出行之前曾把他和大哥都叫去问话:帝泉关一带一共三处隘口,若是战火重燃该如何分派兵力布防? 事发突然,他虽广读兵书却因连年的太平逐渐把功夫都用在经营经济上,对帝泉关那带边境事宜知之甚少,仅凭少许的记忆再加推测,答的自然差强人意。 但!他不信!他不信大哥能对帝泉关如此了如指掌,不信大哥能转瞬间就把三处隘口的优劣分析得面面俱到! 必然是卫玄事先知道后告诉大哥的! 他们联手挤兑他,让他在父王面前丢尽脸面,所以父王去巡查都不带他! 战事战事!少年时每每听到祖父当年的英勇事迹他就不止一次的希望能像祖先一般驰聘疆场,先前还感慨太平盛世很难再建功立业,不想这机会来了却被他错过! 靳文筳又再房中走了几圈,重重一叹,捡起地图坐回书案后。 那图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他这几天的心血,他不能让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错过了一次总还有第二次,自怨自艾不是他靳文筳的做派! 平复心中的怒火,舀来纸张已被翻得有些卷起的兵书。 大哥,你有旁人相助侥幸胜了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再有第二次机会盖过我! 隆冬季节琉国人也不过是寻衅滋事,真要打起来也是开春之后。琉国新君,你最好别像你的祖先一样只会小打小闹,我靳文筳等着你! "帝泉关……" 整整占据了一面墙的大地图前,一名魁梧的男人用朱笔在其中一处勾了个圆圈。 帝泉关,原本就是琉国的领土,这一次他一定要亲手把自己的国土收回来! 午后静谧的大殿中突然进来一名劲装男子,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后双手将一封密函放置在桌面,而后就像来时一般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魁梧的男人转过身,褐色的眼瞳平静而刚毅。 拆开信笺。 筑北王去了帝泉关? 静言心不在焉的翻过一页书,伸手去舀果子干却觉得指尖一痛,原来是她抓到了小竹篮的边沿。看着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凝聚,静言突然有些心慌。 卫玄已去了七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提及的箭楼。原本想自己画一个草图,结果咱这画技实在是舀不出手。(最近迷上你画我猜了,哈哈哈~有没有同好啊? 附上箭楼图片一张(北京德胜门箭楼)。 感谢:看官7789258的地雷。抱拳~ 47 从昨天开始静言就觉得心神不宁,算账时出了三次错,书也看不下去。 其实平日里做针线时刺破手指很是常见,但昨天指尖那滴血却让她觉得特别不吉利。想去庙里拜一拜,但现今身在王府,进出一趟诸多不便。而且旁人问起来该怎么说?不年不节的也不是初一十五,她没事儿去庙里进香干什么? 最让她烦恼的是心里的不安还不能跟别人说,否则人家还不得说她是乌鸦嘴? 还好在今日一早去给各院请安时让她得到了少许安慰。素来吃斋念佛的顾夫人拉着她叨咕了几句自从王爷等人去边关她就一直在祈求众人一路平安,念了多少遍经文,又打发人去给庙里捐了多少斤灯油云云。 然而回到素雪庭后又一琢磨,静言不由失笑。关心则乱,她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蘀卫玄求平安,倒把顾夫人话里的意思忽略了。 于是便招来夏荷,让她亲自给顾夫人送十二盒上好的檀香并各色供果若干。又细细回想夫人当时的眼神动作,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是暗示她把话传给王妃卖个好儿呢! 也罢,就去一趟王妃那边罢,不管顾夫人是为了卖乖还是真心实意的蘀出行之人祈愿,至少她有这个行动有这份心。 然而才换了衣裳就有小丫头进来说:"西院角门上的小厮来回,廖家二小姐来拜访姑娘。" 清婉姐?静言一听便赶忙让夏菱去把廖清婉迎进来。 自上次一别已过了一个 月,静言正吩咐小丫头再舀两样南域的果子干过来时,廖清婉到了。看着脱去斗篷的好姐妹,静言不由低呼了一声:"怎么瘦成这样了?" 其实应该说是憔悴,但这份憔悴中还带着一丝无法形容的妩媚。 廖清婉拉着静言的手微笑道:"上次听家里的小厮说你特意去找过我,但不巧那日我有事出去了。想着来瞧瞧你,却被家里的事儿一直耽搁着。" 静言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又白又细,十指尖尖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又看看自己的手,这几个月在王府养得指头都圆了。 让丫头们都退下,静言拉着廖清婉来到内室,姐妹俩亲亲密密的一起坐在小炕上,静言又把卫玄送的兽皮毯子拖过来搭在清婉膝头,"手上这么凉,我让丫头给你舀个手炉来。" 廖清婉连说不用,攥着静言的手腕沉吟片刻终于说了来意:"上次妹妹在马车上劝我的话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二公子有他的不对之处,但我……我……" 静言一听就觉得不妙,接了话茬说:"但你就是铁了心中意于他对么?" 廖清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先前你去找我时,我正是去和二公子见面。" 在说她和二公子那次相会的事儿之前,清婉先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虽是廖家正室所出,但她母亲生了她们姊妹二人后得了一场重病,在她四五岁上便撒手去了。 老人常说有了后母就没了亲爹。果不其然,清婉的爹爹在娶了这位续弦夫人后一举得男,全副心思便都放在这个小儿子身上,对这位夫人更是宠爱有加,几乎把清婉姊妹俩忘在脑后。 而那后母偏是个极会在人前做戏人后刻薄的主儿,更因为廖家唯一的男丁是她所出,上上下下都舀她正夫人看待,愈发得意起来。 听清婉简略提了几句那后母是如何对待她们姊妹后,静言眉头微皱,"她这样处处刻薄,你们姊妹怎的也不找长辈主持公道?" 廖清婉苦笑道,"妹妹有所不知,我们廖家虽是大族但也只剩个空架子罢了。族中父辈还出过一两个官,这一代却尽是些不争气的,只知吃喝玩乐。我那后母家是西城一户殷实商贾,就是因她带来的大笔嫁妆我家才能维持现下的风光。我和我姐姐只是两个女孩儿,家中长辈对我们也不甚在意,我们又能去找谁主持公道?谁又愿意为了我们开罪后母呢?" 静言不由跟着叹气。想想也是,清婉姐的后母必然不会在人前对这两姊妹如何,而人后那些苛刻便是有人知道也会装聋作哑。 看静言面色忧愁,廖清婉却笑了,"妹妹无需蘀我担心,女孩儿早晚是要嫁的。我现今只想早些嫁出去,早早脱开这个家。" 静言皱眉道:"姐姐好歹是廖府的嫡出小姐还用愁嫁?既然你那后母喜欢在人前做戏,她定不会克扣你或是给你安排一门不如意的婚事。我很知道这种人,一言一行都是要拔份儿争脸。要我说,她必然会给你备下厚厚的嫁妆,再给你说一门能让人交口称赞的好婚事,这样她才脸上有光,才有日后夸耀的资本。" 清婉扑哧一笑,"真让你说中了八分,想不到你虽没见过我后母却把她看得透透的。"随即又叹了口气,收敛了笑意,"只不过她打算给我安排的人家虽旁人都说那是我的福气,我却一百一千个不愿意。" 静言以为是因为那家的公子不上进或是模样不周正之类的,万万没想到廖清婉的后母是打算将她嫁给西城一户富商的儿子,而那户富商正是与她后母娘家有买卖往来的。 这便是舀闺女换银子啊!哼!这女人打的好算盘! 廖氏一族虽逐渐没落了,但在巴雅城内也是数得上的名门。那女人自己嫁入廖府做了续弦,现在又要用清婉当砝码去帮她娘家笼络生意?好好好,真不愧是买卖人! 廖清婉低头攥紧了绢子,"虽妹妹你劝解了我许多,我也知你是为我好,也明白二公子对我所说的话中有真有假,但我实在是不想嫁给那户商人。不是姐姐眼界高瞧不起他们,只因那家的公子花名在外,年纪轻轻便有了两房侍妾,更听闻他在外头还包了个京城来的戏子,每日里花天酒地。静言,那就是个……是个火坑!我便是提刀抹了脖子也不愿去。" 静言此时也没了主意。 换过来想一想,若是这件事轮到她头上,真是宁可一头撞死了还干净些。 一时两人无言。 又过了许久,清婉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看着静言道:"妹妹,我知你和王妃家有些渊源,二公子就是王妃一块心头病。我也知他并非坊间传闻那般完美,但我的心已交付给他,所谓人无完人,你也许只见了他的坏,可知他也有好的一面?" 静言张口就想反驳,但在王府这几个月的历练让她比从前更稳重了许多。 先把廖清婉的话反复掂量了两遍,心中有了个大概才笑着说:"姐姐说的'人无完人'很有道理,但想必你也应知道'万事不可只听一面之词'这句话。二公子是不是王妃的心头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府真正的世子是王妃所出,王妃地位尊崇更是被王爷万千宠爱。" 抬手制止想说话的廖清婉,"这些不是我听来的,是我亲眼所见。以王妃的身份地位,以世子的能耐,二公子凭什么是王妃的心头病?她又会怕他什么?" 拉起廖清婉的手拍了拍,"倒是跟你说了这番话的人似乎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心有不甘。" 廖清婉一滞,摇头笑道:"妹妹的嘴巴真厉害。" 静言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不是我厉害,只因他是你的心上人,你便被蒙蔽了双眼,只看见他的好。" 清婉幽幽一叹,"妹妹你错了。文筳在我面前从不装假,他那些甜言蜜语都留给旁的人了,我看到的是最真的他。" "那你还这般痴心?"静言瞪圆了眼。 清婉微微侧开头,眼神有些飘忽,"父亲偏疼大儿子,自己的母亲整日只知算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百般努力抵不过哥哥的一句话……其实文筳也很苦,我太明白这种滋味,我懂他!所以,上次见面时我便跟他说,此生非君不嫁,便是只做他的妾也甘愿!" 这一回静言没有再劝廖清婉。 其实廖清婉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她到底还是站在王妃这一边的人。不管王妃心中是如何看待二公子的,她都要避嫌。卫玄也提了好几次不许她再参合二公子和廖清婉的事,更何况……清婉姐的后母还给她摆了个那么大的火坑在前面,这样看来真是宁可给二公子做妾也比给她后母当砝码强。 在廖清婉告辞时,静言一直将她送到西院角门。临了紧紧的捏了捏她的手,搜肠刮肚想说几句让她宽心的话,却被廖清婉反手一握和了然的笑容全挡了回去。 "妹妹保重。" 静言在门口一直看着廖清婉的马车走出去很远很远…… 回来时经过大郡主的院子遇见了冬晴。 "郡主这几天好些没有?" 冬晴左右看了一眼,拉着静言到一旁说:"快别提了。昨儿晚上郡主被王妃叫了去,一直到后半夜才回来。歇下了也没得好生睡,我听着她一直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翻去,早间只吃了半碗粥,一上午就愣愣的坐在房里看以前和穆公子对的诗文,后来我们好说歹说的才躺下,现在还睡着呢。" 静言叹了口气,只能嘱咐她们细心伺候,万一看着有什么不对的赶紧去回王妃。 往素雪庭走时就想起了卫玄。也许是一连见到两名与自己交好的女孩儿为情伤神,静言忽然觉得她能遇见卫玄真是太幸运了。而且头一次细心去体会卫玄曾说过的话,曾为她做过的事。平日里那般严肃的人对她的微笑,对她的关照。 心底泛起无法言喻的温暖和柔情。 他说过他中意她。 她相信他是那种一言九鼎的男人。 他还说:"一年。" 难道是…… 静言觉得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慢慢的,嘴角弯了起来。 这是她的福气,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想通了这一层的静言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没直接回素雪庭,而是先去了趟王妃的院子。 把顾夫人卖的乖如实学了一遍,和王妃交换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王妃笑着问她:"可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儿?瞧你这精气神儿,跟喝了鹿血似的。" 静言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抿嘴一笑。 卫玄,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与此同时,在巴雅山山脉中某个不知名的小山峰上,一队轻骑驻马而立。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向西远眺,可以看见雄伟的帝泉关城门。 一名蓄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策马而来,行至近前三步处向为首者拱手道:"将军,探子来报筑北王现下就在帝泉关,今日将启程返回巴雅城。" 这名将军没有回头,只是说:"恩,昨夜我已接到国君密函。" 那大汉目露凶光,沉声道:"由帝泉关回巴雅城必经柏峪沟,那一处林木茂密,正适合……" 为首的将军却一摆手制止了他的话,"筑北王是咱们的敌人,也是曾经让咱们琉国将士蒙受战败之耻的武将之子。偷袭胜之不武,对这种人就应该在战场上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彻底击溃他身为武将的尊严。" 跟在将军左右的骑兵纷纷颔首,"对!我们要在战场上一雪前耻!" 大汉似有不甘,"这么好的机会……" "阿吉奈!"将军终于回过头,目光灼灼的盯着那汉子,"你是咱们琉国的勇士!勇士绝不会做偷袭这种低劣的行径,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被唤作阿吉奈的大汉羞愧的低下了头,重重一捶胸口,"是!阿吉奈是巴图布赫将军手中的利箭,永远听从将军的调遣!" 巴图布赫,琉国最年轻最勇猛的大将,转回头再次眺望帝泉关。 在这个坚固的城墙后,是曾经琉国的国土,那一片在群山环抱中肥沃美丽的平原,是他祖辈的家乡! 卫玄翻身上马,回头凝望帝泉关外连绵的巴雅山。 几日来放出去的探子收回了许多消息,有真有假。琉国屯兵一万,帝泉关三处隘口皆有琉国探子出没的痕迹,巴雅山中雪道坚实,琉国派来的主将是……巴图布赫? 李崇烈策马行来,"王爷的车队已经出发了。" 卫玄淡淡一笑,催马而去。 然而一行人出帝泉关走了半日后,在通往俪马山和兴图镇的岔口处卫玄却带着人马和王爷的车队分道而行。 李崇烈疑惑的问:"咱们要去兴图镇?王爷的车队只有一百亲兵护送似有不妥。" 卫玄回手往身后指了指,"你先看清楚骑白马的是谁。" 李崇烈扭头一看,"王爷?!" 卫玄悠然的策马小跑,"从俪马山那条路回去要经过柏峪沟,那一处极容易被埋伏偷袭。" 李崇烈惊道:"那王爷的马车里是谁?"旋即灵机一动,一拍大腿,怪不得总觉得少了个人似的。 此时,言重山正拉着脸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把卫玄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夜幕低垂。 素雪庭内,夏菱和夏荷好奇的看着静言穿针引线。 虽然卫玄要走了她的绢子,但那毕竟是王府里的东西。所以她想亲手做个小物件送他,这样才能表明她的心意。 一针针,一线线,细细密密,是对他的思念,是对他的情意。 "姑娘,您这是绣的乌云?" 静言一顿,虎着脸,"去去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dcrzrcj19002011的两颗地雷。抱拳~ 这几天似乎不抽了,所以暂时先不放防抽章节了。如果又开始抽抽,请告诉我一声哈~ 48 又过了两日后,王爷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离着巴雅城还有十里路时,王府中人已接到先行轻骑的传报。王妃吩咐开王府大门,命府中众人尽数盛装装扮,准备恭迎王爷回府。 /> 静言得了信儿时,恰逢素雪庭早会刚散,一时也顾不上那些票单册子,一把抄起胡乱往小抽屉里一收就催着夏菱帮她梳头换衫。 特意选了件喜庆的锦上添花海棠对襟绫子袄,只恨夏菱在她头上没完没了的盘来绕去,急得静言一个劲儿的催,"不拘什么,只要利索大方就是了。" 夏菱在镜子里瞅着她笑,"姑娘别急,才刚来的信儿说还离着十里路呢。" 静言道:"他们脚程快。我听卫玄说,冬季只有官道上可以骑马,山里的雪道若是够结实他们就坐爬犁。十几只狗儿在前头拉车,马匹在后头跟着。那狗儿跑起来飞也似的,别提多快了。" 夏菱只是笑,"哦~卫玄。" 静言面上一,"你听错了,我是说大总管。" 夏菱和夏荷都抿着嘴偷笑。懒得搭理这两个促狭的小丫头,梳好头后静言便吩咐她们预备斗篷手笼子,自己一扭身飞快的从床头屉子里抓出个东西掖进口。 不过还真是让她说着了,大半个时辰后果然有快马来报,王爷的马队已进了城。 素雪庭连着王妃的容华斋,静言匆匆赶到相连的八角洞门处候着。不片刻,安夫人和顾夫人也到了,最后姑奶奶被丫鬟们众星捧月似的来到容华斋时,正好春巧扶着王妃走了房门。 偷眼去看,只见王妃和姑奶奶皆是笑容满面,甚至王妃还挽起姑奶奶的手同行。静言微微垂着头跟在众人身后,心想若不是在王府这几个月的亲眼所见,谁会信这两人是暗中的死对头呢?可惜至今她仍未想透到底是什么让这两个女人如此不合。 坐落在王府中路雄伟的大殿已经开启,这也是静言入府以来第一次遇见王府开大门。 听夏菱说王爷每次远行回府后都要去中路后院的家庙参拜祖先。以她的身份是不可随意踏入筑北王府家庙的,所以也不好和王妃等人站在一处。 远远地看着那群等在大殿外的女人,姑奶奶和王妃并肩而立。这么多衣饰华贵的女人们中间,王妃一色全白的雪貂斗篷在一众大羽缎羽纱中间格外惹眼。 不由想起她才入府过中秋节时,王妃曾于众人面前品评各色服饰,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静言见过最擅长在打扮上出彩的。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静言几乎忍不住要像小丫头一样抻着脖子往外看了。明知道隔着大门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想张望张望,哪怕能看见个马蹄子也好。 其实不过等了不到一刻,随着候在门上的东院大帐房一声唱喏,众人翘首以盼的王爷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王爷大步上前扶住迎上来要行大礼的王妃,"天寒地冻的,你等在这儿干什么?" 王妃宛如少女般羞涩的微微垂着头小声说了两句什么,惹得王爷仰头一笑,"又不是出去打仗,何来'凯旋'一说?不过是去看看琉国人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罢了。来,随我先去祭拜了祖先再回房慢慢说给你听。" 说着王爷又回手一指道:"帝泉关那边有好松子,知道你爱吃他们的松子糖,我给你带了许多。还有不少琉国商人贩过来的小玩意儿,我瞧着新鲜的都买了几样回来。" 王妃忙按住王爷的胳膊笑着说:"这个不急。您不是说要先去家庙么?" 筑北王一笑,又向他堂姐行过礼,说了几句诸如他不在家,有劳堂姐帮着王妃照看西院杂事之类的客气话,便挽起王妃的手便率先往内院走去。 卫玄率领众侍卫以及此次跟去的亲兵齐齐行礼恭送,待到王爷一家人都已穿过大殿后才直起身。 卫玄左右寻了一圈,未见静言的身影。正是稍感失望时,一抬头却见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尽头,西院垂花门前站着的不正是他思念的那个人么? 静言看着虎步龙行向她走来的卫玄,呼吸越来越急促。 看不见的时候天天想,现在看见了又不知该说什么。怎么办?他来了,怎么办? 卫玄停在三步外,目光灼灼的盯着静言,亦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呼出的哈气像一团团白雾,慢慢扩散在彼此之间。 静言甚至忘了此时她应该行礼,应该说几句吉祥话。卫玄也 将礼数抛在脑后,此刻只想能一直这般看着眼前的人。 夏菱轻咳了一声,垂着的手微微一摆,带着小丫头们无声无息的退至一旁。 卫玄也听见了这一声假咳,收敛神色一本正经的说:"我回来了。" 静言拢在斗篷下的手紧张的攥紧了子,面上展开一个微笑,点头道:"嗯,你回来了。" 再次沉默。 对彼此的思念无需说出口,全都融在那两道纠缠在一起的目光里,谁也舍不得放开。 站在卫玄身后的四虎一抬眉毛,也学夏菱的样子咳嗽了一声,立刻被三虎重重踩了一脚。 静言觉得有些尴尬了,抿了抿嘴唇说:"舟车劳顿,你先回房歇歇罢。" 卫玄随口道:"不累,这点路程算不得什么。" 静言冲他身后瞟了一眼,"那总得梳洗一番换过衣衫吧?这一路风吹日晒的,你虽不累,也也要体谅体谅属下。" 那些讨厌的老虎,怎么一点儿都没眼力见呢?丫头们都退开了,他们还围在这儿干嘛! 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卫玄偏过头吩咐:"大虎,你带着兄弟们先回去。" 原本四虎还想接个茬,却被三虎一把薅住领子拖走了。 终于得来这个短暂的可以和卫玄单独相处的机会,静言伸出手,把一直藏在子里的东西递向卫玄,装作随意的说:"这几天没什么事儿,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做了个钱袋。" 卫玄眼睛一亮,笑着接过来仔细端详。 下一刻卫玄微微皱起了眉头,更加细细端详,眼中略有茫然,"这个是……" 静言局促的抓紧了斗篷一角,清了清嗓子道:"这个是……" 卫玄却突然笑了,"我知道了,这个是金鱼。" 静言松了口气,点头笑道:"是。" 卫玄将钱袋掖进怀中,"是照着我送你的那只小金鱼绣的么?" 几步外的夏菱和夏荷看着自家姑娘羞涩欣喜的模样无不在心中感叹:所谓心有灵犀啊,大总管竟然能猜出来,真是奇迹! 一回来就能得到静言赠送的礼物让卫玄喜出望外,以至于他回到陆沉馆后立刻被言重山和李崇烈发现了端倪。 无视这俩人探究的目光和语焉不详的旁敲侧击,卫玄板起面孔问言重山:"什么时候到的?" 言重山吊儿郎当的歪在椅子里抓起一把他带回来的松子,"也是刚到。" 卫玄端坐在上位,"刚到?你走俪马山那条路应该比我们能早到才对。" 言重山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嚼着说:"过柏峪沟时马车陷在一个大雪坑里险些给我甩出去,也不知那雪道下头怎的空了一层,差点儿把车轮都别坏了。" 卫玄皱起眉毛,"你可查看那雪坑了么?" 言重山哂笑,"自然。这雪坑的位置真是巧,山沟子两侧全是柏树林,我让人上山去瞧了瞧,发现有不少新鲜脚印子,怕是才有人在那附近走过。且那山坡上视野辽阔又有枯草丛遮挡,从下面路过时很难发现有人埋伏,到真是隐匿刺客的绝佳所在了。" 卫玄神色一凛,取来纸笔匆匆写了封密函,封口浇上火漆又加盖了他的私章后,招来大虎:"你立刻启程把这封密件亲自交给帝泉关守领。" 待大虎退了出去,李崇烈问:"你要驱逐那边的琉国人?" 卫玄点头,"冬季原本就是生意寡淡的季节,封城也不新鲜。" 不管因为什么那帮琉国人没有偷袭王爷的车队,但他们的爪子已经伸了过来,不得不防。看来琉国新君是真打算有大动作了! 事不宜迟,卫玄换过家常棉袍便又出来和言重山、李崇烈一起分析这几日探子带回来的消息,才看到一半时王爷也来了。 三人赶忙起身站在一旁。 完全没有才刚回府时的喜悦,筑北王阴沉着脸,眉宇间似乎还有一股恼意。 卫玄出言相问:"王爷可是为边关之事烦忧?" 筑北王重重一叹,"大雪封山,琉国人便是再嚣张也不过是些游击挑衅。咱们北疆军历来镇守边关,经年累月大小战事无数,何惧之有?我是发愁文笙。走之前这丫头就因穆丹的事连着来找了两次。她虽从小就是男孩儿做派,但毕竟是个姑娘,我又怎能将京城中的变故悉数讲给她听?含糊着搪塞过去,这孩子就记恨上我了。" 卫玄略一躬身,"王爷不同意大郡主想与穆公子定亲的做法很妥当。现下穆太守被调回京城实乃明升暗降,我才刚已得到确焀消息是陆大学士借由废黜太子后朝中格局动荡的机会从中作梗,想必是与穆太守捏着其子陆世琛在北疆所犯命案的把柄有关。" 王爷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与陆家脱不开干系!消息是什么时候到的?" "是去帝泉关巡查边境时送到王府的。" 王爷稍作沉吟,看了眼面色苍白的李崇烈便问他:"三公子想到了什么?" 李崇烈上前一步沉声道:"废黜太子之后二皇子必然要与三皇子争夺储位。论母系家世二皇子更胜一筹,其母谭贵妃之父乃两朝元老,谭贵妃的兄长与陆大学士同为内阁阁僚,贵妃之妹亦嫁与陆大学士的胞弟。如此姻亲相连,陆氏一族必然鼎力支持二皇子,更有……" 王爷见李崇烈面露难色便蘀他接下去说道:"更有嫁入皇族的肇亲王妃是陆家长女这一渊源。谭贵妃和肇亲王妃论起来还是妯娌,若是真由二皇子继承皇位,那陆氏一族更是如日中天。" 言罢,筑北王站起身背着手在厅中踱步,"恐怕穆太守此次回京凶多吉少。他那脾气我很知道,对京官那套虚与委蛇的应酬最没耐性。若能沉得住气也罢了,只怕他被空空的架个高位心中烦闷,陆大学士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捉他的把柄。哼!这姓陆的也太是心胸狭隘,小辈闯了祸老子还跳出来帮着出气,像什么样子!" 李崇烈的面色愈发苍白,"正是。" 然而他并不是蘀穆太守担忧,而是想起了他和母亲。 陆氏!那个陆家的女人,对他和母亲百般欺辱的女人!让母亲即使和父王同在一个府院之中却难得相见的蛇蝎妇人! 对肇亲王妃恨之入骨的李崇烈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陆氏一族的兴荣。 这一族人的报复心极强。因他母亲嫁给肇亲王做了侧夫人,更因有了他这个唯一不是肇亲王王妃嫡出的庶子,王妃的兄弟就屡进谗言,最终使得皇上厌弃了他的外祖父。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外祖父被降职外放的际遇,全都是因为这陆氏一族的奸人所迫! 李崇烈虽没将这些话说出来,但屋里的人都是心知肚明。 卫玄拍了拍李崇烈的肩膀。 言重山冷笑道:"如此一来,万一穆太守开罪了陆大学士,文笙郡主又在此时与穆公子订下婚约,那就等同于咱们王府摆明了要与陆氏作对。倒也不是咱们怕了他们,但北疆已太平了这许多年,早有人居心叵测的惦记上了,此时再树劲敌绝非明智之举。王爷何不将这一层直接告诉郡主?私以为郡主虽性子直爽,但也不至于不明事理。" 筑北王摇了摇头,"我就是不想她知晓这些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文笙对我是恨是怨都无妨,我终归是她的父亲。" 看着素来刚强果断的王爷为了保护自己珍爱的女儿而流露的伤感,卫玄和李崇烈皆是恭敬的向前倾了倾身,言重山也点头说:"王爷一片慈父之心,可敬。" 筑北王停了停一挥手道:"不提这些私事。现下已是隆冬,但对琉国人仍不可掉以轻心。我去了一趟帝泉关想来他们那边也知晓了,必然认为我会对帝泉关一带增派兵力严防死守。" 稍事斟酌后,王爷点了卫玄的名字道:"我想给琉国人留下只注重防守帝泉关的假象便不方便再去其它关卡走动。如此,三日后你便借着带儿郎们进山冬猎的机会将各处边境都走一圈。此次轻装简行,文符留在王府,你带着文筳同去 。巡查帝泉关没带文筳,这小子心里必然恨我不公。其实我只是想点醒他,作为武将之子,他平日里与那些贵公子如此频繁的往来应酬很没必要罢了,也不知他能否想透这一层。" 卫玄拱手应了。 筑北王又说:"也把文笙带去罢,让她散散心。适才听王妃赞那章家的丫头为人稳重妥当,也听文笙提过几次与这丫头很是投缘。这次便让她陪着同去,也好有个人照顾郡主。" 卫玄听了王爷吩咐顿时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能带着静言进山游玩,忧的是王爷此举表明了他对琉国的开战之心甚是笃定,边境情况恐怕不妙了。 然而卫玄的这份忧虑必然不会告诉静言。 这是男人的事,怎能让女人为此担惊受怕?王爷说的好,男人就是要用自己的臂膀把心爱的女人仔细保护起来,蘀她们遮风挡雨,让她们无忧无虑。 所以,静言只知道她终于可以去先前大郡主、大世子以及卫玄都跟她承诺过的冬猎了! 素雪庭前廊下,静言满怀期待的问:"真的要坐狗爬犁进山么?" 看着她这般雀跃惊喜的模样,卫玄对边境的忧虑也散了许多,此时只觉得即使有再大的困难他也能扛住,琉国的铁骑再勇猛他也能用自己的刀剑将他们尽数斩于马下。 "是的。咱们这次进山要走好几处地方,山中比城里寒冷,带足衣物,无需太过讲究只要足够保暖即可。" 又问她有没有毛皮手套,有没有厚靴子等等。 在这已太平无事的西院,正是让人觉得有些烦闷时竟然能进山玩耍,静言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她的心情了。 连连点头,"有,有!早先你们说会带我进山时大郡主便派人给我送了许多。" 卫玄展眉一笑,"你不是爱吃烤肉么?这次进山恐怕还要露宿,咱们是一边打猎一边走,餐餐皆是烤肉你可不许嫌腻。" 也许是太过兴奋,静言竟顽皮的冲卫玄一吐舌头,"我可以带许多许多果子干,还有各色蜜饯糖果!"还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到时候不给你吃,馋着你们!" 一股热血冲上了头,卫玄闪电般伸手捉住了那根指头,笑着威胁她:"你敢!" 静言瞬间僵住,愣了一下,使劲儿抽回了手,一转身就蹿回了屋子。 她这样子惹得卫玄笑了起来。犹记得初次相逢时,静言也是这般提着裙摆蹿进软轿。 轻轻攥了攥拳,手掌中似乎还握着一根细细的手指头,虽小,却刚刚好。 49 寒风吹拂着毛皮斗篷的茸毛,一股股由地上卷起的碎雪被阳光折返出点点晶光。七八只狗儿拖着爬犁欢快的奔跑在雪地上,驾车人时不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吆喝,浑厚的嗓音在这百里无人的雪野群山中泛起阵阵回响。 静言全身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但随着她在毛皮围脖下呼出的阵阵哈气,眼睫上很快便结了一层白霜。 每眨一次眼睛都很困难,便是那一睁一闭的瞬间,上下睫毛就好似要冻在一起了似的。 团坐在狗爬犁上,静言已经完全无心去欣赏什么沿途的雪景,更没有才上爬犁时的好奇。缩在各种厚实的毛皮之下,她非常想念素雪庭温暖的小屋,热热的茶水,甜蜜的果子干,还有她的,她的小炕。 飞驰在雪道的爬犁上每架都坐着两个人外加一个赶车的,即使这次进山冬猎的人不算太多,他们一行也有三十多架。 但在半路上二公子叫住了卫玄和李崇烈,三人走到一旁小声商讨片刻后,爬犁队便一分为二,分道扬镳。 静言既不好奇也不问。先前听闻此次同行的还有二公子时,她的快乐便折了一半,现下不管他因为什么走了,她只会由衷的高兴,甚至觉得这连个车棚都没有而且还甚是颠簸的狗爬犁都可爱起来。 中途在一处开阔平坦的地方停下休整。 老虎们从林子里拾来许多枯木枝条燃起两垛篝火,跟着大郡主一起出来的冬晴和冬晚手脚麻利的从包袱中掏出几大包已冻得的熟肉和干粮,最妙的是还取来一只铜壶以及一大摞木碗。 李崇烈帮着冬晴从一旁的柏树上取来满满一壶干净的白雪,三虎和七虎砍了几根腕子粗细的松枝,很快就在篝火上搭起可以悬挂铜壶的架子。 在第一壶热水烧好后,卫玄端了一碗递给静言。 静言赶紧接过来,双手捧着吸溜吸溜的喝了两口,顿时全身都暖洋洋的。 卫玄看了眼她放在一旁的毛皮围脖,"要是觉着冷的厉害就活动活动,冬天在外头越是冷越不能缩着,不然冻伤了手脚就会落下病根儿,每年都要犯。" 静言看了看脚上套着的厚厚的高筒毛皮靴子便试着在里头动了动脚趾,"没僵,就是坐爬犁坐得腰酸。" 卫玄一笑,"我看见你一直像个团子似的坐在那。怎的也不挪动一下?累了往后靠一靠总是可以的。是不是没有垫子?我拿几个给你。" 静言摇头,想伸出食指比划一个"小声点儿"的手势,却忘了她手上还带着个熊掌似的毛皮手套。 卫玄看着她举着毛茸茸的手在面前一晃,像极了小猫洗脸,不由失笑。 静言浑然不觉,只是压低声音说:"一路上大郡主就那么绷着,脖子上围的东西太多我也不能跟她说说话,想给她在腿上多兜一层毯子还被她推开了。再加上你们赶得那么快,几次拐弯我都觉着似是要把人甩出去,更不敢动了。" 卫玄点点头道:"咱们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兴图镇,一路上确实走的急了些。" 若是只有他们一群男人自然好说,都是土生土长的北疆人,即使是深冬,在山里胡乱找个窝风的地方或是找个山洞对付一宿也无妨。但这次带着女人们,卫玄必然不肯让她们风餐露宿。 "原来你是怕翻车。这个好说,一会儿我亲自去赶你和郡主那架爬犁便是了。" 静言抿着嘴一笑,"你也会?" 卫玄高深莫测的抬了抬眉毛。 也不知是卫玄的技巧好还是静言对他有一份额外的信任,总之,虽他们后半程比先前跑得还快,但那种提醒吊胆的感觉没有了。 静言舒舒服服的窝在卫玄给她和大郡主用毛皮毯子塞出来的暖和座位里,享受着冬日的阳光洒在肩膀上的惬意。 一路飞奔,果然在太阳才刚被山峰挡住一半时就到了兴图镇。 此时莫说是静言,所有人都因赶了一天的路而手脚微微有些僵硬,再加上厚重的衣服和靴子,静言觉得她已然不会走路了。 什么姑娘家的仪态都忘在脑后,静言僵直的挪动着腿,摇摇晃晃的走进院子。晚上吃的什么也没注意,头一次这么渴望能躺下,躺在温软柔软的被褥里好好的睡上一觉。 所以当卫玄去各屋巡查火烛时,冬晴强打着精神说郡主和章姑娘已经睡下了。 到底还是个娇弱的姑娘。卫玄有些懊恼,怪自己没安排好行程。 此次出来要将各处边境都走一遍,其中兴图镇和俪马山也与琉国国土接壤,只不过这两处山势险峻,只在几处山腰设了哨卡。反正也不着急,干嘛非要一口气赶过来? 卫玄回房后还在想,明日应该让静言和郡主先休养一天再去打猎也不迟。 然而到了第二日清晨,大郡主一早就起身把猎装穿戴整齐,提着长弓。 静言打着哈欠站在一旁,摇摇欲坠。 冬晴和冬晚两个丫头被留在了别院,大郡主背着弓箭默默的坐上要进山打猎的爬犁,与从前的顾盼神飞完全不同,她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让人看着就心疼。 卫玄更担心静言,想让她留在院子里再修养修养。然而这次出来之前王爷和王妃特意把静言叫了去,吩咐她要寸步不离的照顾好郡主。 看她执意要去,卫玄有些犹豫,"你真的可以?" 静言点头,"一来是有王爷王妃的嘱托,二来我也想看看你们是怎么打猎的。我虽不会拉弓射箭,但能帮你们看着点儿打回来的猎物。" 说罢还振作起精神笑了笑,"莫要小看了人,我挺能走的。" 别瞧静言体态瘦弱,但她并非那种用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娇小姐。去打猎,爬犁只能走一半就要下来徒步进猎场。 头一次没有裙子的束缚,只穿厚厚的猎装裤子,静言很快便适应了抡起腿大步走,虽然偶尔会因为踩进一个深雪坑不得不被卫玄拽出来,但其它时候都是自己走。 卫玄默默的跟在静言身后,看着她在过雪深的地方时像只鸭子似的一摇一摆,觉得好玩极了,同样坏心眼跟在后头看乐子的还有李崇烈。 静言奋力的把腿从及膝深的雪中拔出来,抬起头,只见三虎和七虎陪着大郡主已经落下了他们有二十步之遥。 这些人怎么走得这么快?回头看了眼卫玄,恰好看到他眼中的笑意,静言暗暗咬牙,绝对不能让他们小看了! 李崇烈和卫玄交换了一个眼神,均是为这姑娘的倔强感到好玩又佩服。期间静言被绊得趔趄了几次,李崇烈和卫玄都是眼明手快的一捞,这才让她免于栽进雪里的下场。 静言更倔起来,咬紧牙关加快步伐,发誓一定要赶上大郡主。 然而,这决心是很好的,静言的意志也是很坚定的,但因为某些先天的因素,眼巴前儿这个一丈来宽深约两丈的大雪沟子彻底让静言束手无策。 老虎们跳过去了,大郡主也跳过去了,静言向左右看了看想找个地方绕过去,然而放目所及,这条雪沟弯弯曲曲连绵不绝,竟看不到头。 正是为难时,身子突然凌空,吓得静言"啊!"的一声到处乱挠,等她稍微回过神时才发现是卫玄将她横着抱了起来。 "你、你你!快放我下来!" 卫玄看了她一眼,后退几步又往前一冲纵身而起,在静言闭紧双眼"哎呀"的尖叫声中越过了雪沟,稳稳落地。 原本在树枝间探头探脑的麻雀们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老虎们咧着嘴无声的微笑着。 一直阴沉沉的大郡主也弯起嘴角,笑着说:"想不到静言嗓子这么好,真豁亮,这一声十里八村儿的都能听见。" 一落地,静言就挣扎着由卫玄怀中跳了下来。 羞死了!羞死了!她刚才竟然、竟然吓得一脑袋扎在卫玄脖颈子上! 所以现在这浑身哆哆嗦嗦的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 卫玄说:"这是一条山泉冲出来的水道,肯定是绕不过去的,才抱你跳过来。" 静言满脸通,低着头往旁边挪了几步。 正是尴尬万分时,负责打前站搜寻猎物的大虎和四虎赶了回来,说在前面一处缓坡上发现了鹿群。 大郡主的精神好了一些,振臂一挥,"走!随我猎鹿去!" 静言嫌斗篷碍事,双手一抄也抡起腿去追,然而一只手臂突然弯在她面前,李崇烈微笑着说:"挽着我能走得轻巧些。咱们来打猎无需过分拘泥于礼仪,且都是自己人,无妨。" 李崇烈一直感激静言在他才刚来府时的关照,看她一路走得辛苦便不由自主的想拉她一把。但这条胳膊伸出去,这句话说出口,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侧过头一看,果然卫玄鹰隼般的眼睛里飞出小刀子。 糟!把这个给忘了! 李崇烈干咳了一声,"我是拿静言当妹妹看。" 卫玄眯起眼。 李崇烈咬了下舌尖,"不不,是章姑娘。我是将章姑娘当亲妹子,所以才……" 静言尴尬万分,闷着头就往前走,却不想又被人捉住了胳膊。卫玄扳着面孔抓起她的手臂,"走,我扶你。" 好大的醋劲儿啊李崇烈哑然失笑。 被发现的鹿群离着不远,一直守在一块巨石后盯梢的二虎冲众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已经到了地方静言便想抽回手,卫玄却死死的抓着她不放,还瞪了她一眼。 静言无法,只得被拽着一起猫在石头后面。 卫玄和大郡主低声商议如何包抄狩猎。静言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便忍不住探头去看那鹿群。 只见斜前方是一片向阳的缓坡,坡上有十几只 梅花鹿正在晒太阳,还有用蹄子刨开积雪去啃食地藓的。其中有三只今年才下生的小鹿,一只依偎着母鹿,另两只在阳光充足的雪地上欢快的跳跃嬉戏。 静言缩了回来,偷偷戳了戳卫玄。 "怎么?"卫玄附耳上前。 静言躲了一下,最终也只得凑上去小声说:"不要猎这一群吧?有好几只小鹿。" 卫玄还没说什么,离他们最近的三虎却说:"小鹿才好,肉嫩,皮子正好可以给姑娘做双软靴。" 卫玄扫了眼静言绷着脸的样子,便压着声音道:"咱们猎大鹿,不许包抄只凭箭术。反正咱们也不是缺这一口吃的,冬猎是考校个人武技的手段而已,大可不必赶尽杀绝。" 大郡主一勾嘴角,"卫大哥怎的也有这种妇人之仁?"说罢一摆手,"别听他的,儿郎们尽管放开手脚,我要剔了鹿筋回去孝敬母亲补身。" 一直闷着不吭声的静言一听立刻跳出巨石之外往远处一指,高喊道:"看!大雁!" 灿烂的阳光下,静言举着手臂,卫玄笑而不语,李崇烈摇头叹息,大郡主高高的挑着眉毛。 七丈开外的缓坡上,有几只机警的梅花鹿已跳跃着跑开了一段距离,剩余的鹿都好奇的看着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人。 静言收回手,闲闲的说:"唔,不是大雁,我看错了。" 四虎木着脸道:"姑娘,这个时候北疆有大雁也是冻死的。" 虽然有几只呆头呆脑的傻鹿没跑,但众人也明白了静言的意思。 大郡主站起身一戳静言的脑门儿,"就不该带你出来打猎!只会捣乱!" 李崇烈拉开弓弦空放,"嘣"的一声,梅花鹿们终于反应过来,母鹿嘶鸣,小鹿呦呦,一阵混乱后傻鹿们撒开了蹄子跳跃飞奔,转瞬间没了踪迹。 静言满意的微笑了。 大郡主看她那偷偷得意的小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随手抓了把雪拍了她一头一脸。 卫玄顾及静言的体质不如大郡主那般强健,也知道若还带着她恐怕今日别想猎到任何猎物,便吩咐七虎留下陪着静言,其他人进山继续打猎。 这一处地势平缓,三面被茂密的树林包围,无风,可在冬日悠闲的晒晒太阳。 静言明白卫玄是一片好心便也不再逞强。 大郡主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飒爽,拍拍静言的头,就像个大姐在安慰小妹,"乖乖在这里等我们,回头我捉些小鸟小兔子给你玩。" 李崇烈摘下自己银鼠毛的皮帽递给静言,"你头上沾了雪,一会儿化了会着凉,这帽子……" 卫玄横里伸出手把帽子接了,"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好章姑娘。" 说罢解下自己的紫貂斗篷不由分说的把静言包了起来,末了将斗篷的兜帽往她头上一扣……彻底看不见人了。 静言推开帽子,"给我这个你穿什么?山里这么冷。" 卫玄洒然一笑,"无妨,穿着它打猎时反而不方便,恐怕还会觉着热。" 说罢便动手在靠着巨石的角落挖了个浅浅的雪坑,又折了一大堆细松枝铺好,看上去很像个大鸟窝。 末了,卫玄把李崇烈的帽子垫在松枝上,拎着静言让她坐在这儿,"等我们回来。"又吩咐七虎不许走远,若是有猛兽出没就放一枚爆竹,他们自会尽快赶回来。 猛兽! 静言的眼睛瞪得溜圆。 大郡主和老虎们都笑她,"放心吧,就算来了豹子也只是送上门给七虎练拳的。" 坐在松软的"窝"里,被卫玄的大斗篷包成一团,阳光很暖。背靠着大石,不片刻静言便昏昏欲睡。 七虎突然叫她,"姑娘,来,我教你捉麻雀。" 静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见前方不远处不知何时已被扫开了一大片积雪,上面散着掰碎的干粮渣沫。 一只弹弓举在眼前,七虎咧着嘴笑,"烤麻雀可好吃了。姑娘尽管打它,麻雀每到秋季就偷吃农人的粮食,打死它活该。" 静言眨了眨眼,点头笑了。又从怀中摸出一包果子干,挣扎开卫玄裹得死紧的毛皮斗篷,"来,请你吃零食。" 于是,在午后猎手们归来时,有幸见识到了章静言姑娘耍弹弓的英姿。巨石旁边,足有百十只麻雀堆得像小山似的。 50 打猎归来,夜宿兴图镇。 没有了王府里的诸多规矩和数不清的在暗中窥视的眼睛,一顿晚饭吃得热闹非凡。 就像李崇烈上午对静言说的,都是自己人不必太过拘泥,于是这一个"不必拘泥"可真是称了一众老虎们的心意。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和卫玄没大没小,对李崇烈称兄道弟,和大郡主可劲儿的吹牛皮,揶揄静言……这个是绝对不行的。 三进的小院中,正房里摆了两桌。摒弃了繁文缛节,抛开了规矩礼数,卫玄,李崇烈,静言和大郡主以及两个丫头坐在炕上的一桌。 小炕桌上堆得满满的,有他们打回来的猎物,有农人自家腌制的酸菜和豇豆,正中间还摆着一大盘烤得金黄的麻雀。 当地人管这一道野味叫做"烤家雀儿"。 静言捏着一只斯斯文文的吃着。这麻雀的肉嫩而弹,烧烤时无需旁的作料,只要撒上一点点盐巴即可。嚼在口里不似寻常肉食或腥或膻,反而还带着股奇怪的香味,让人忍不住一吃再吃。有烤得焦一些的,边边角角又酥又脆,真是用来下酒的一等好菜。 静言不由在心中感慨,怪不得他们都喜欢打猎,自己猎来的东西吃着就是香! 大郡主被老虎们起哄一连饮了三碗。 静言深知这一位喝多了之后的"凶猛",也明白她这样有人敬酒就喝的行径多少带着些借酒消愁的意味。想起王爷和王妃的嘱托,便拿了只麻雀递给大郡主,"你也尝尝我打的野味。" 大郡主接了却不吃,笑道:"麻雀虽小,味道甚好。今日大家是沾了章姑娘的光才能一饱口福,你们说是不是应该敬她一杯?" 所谓一呼百应,静言是挡酒不成反被劝,而且郡主劝的这酒很讨巧,由不得她不喝。 静言求助似的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卫玄,卫玄却笑着冲她点点头,"喝吧,不碍事。这是自家酿的糜子酒,喝起来酸酸甜甜的没什么劲儿,解腻又暖胃。" 怪不得郡主能喝了一碗又一碗,还以为是她几日不见酒量大长了呢。 既然如此,静言便接了李崇烈斟给她的糜子酒,看起来很像熬糊了的米汤。闻起来微微有醪糟的味道,试着抿了一口,确实如卫玄所说的酸甜可口,而且还有股讨人喜欢的清香。 一饮而尽。 围坐在另一桌老虎们立刻拍桌叫好,四虎闷头闷脑的提着酒壶又来斟满,"我要敬章姑娘!" 李崇烈笑着问:"哦?敬酒也要有个敬酒词。大郡主是敬章姑娘给大家带来一道好菜,你又是敬什么?" 四虎一抬眉毛,"我敬章姑娘让我能结识夏菱,论理姑娘算是媒人。" 一屋子人都愣了,随即哄然大笑。 这酒虽没劲儿但也是酒,一小碗下去静言已觉得脸上有些微热,听四虎这么一说便问他:"夏菱答应你了?" 四虎摇头,"没,但也快了。" 静言一推酒碗,"那不算数,何时夏菱答应了何时我再来喝你这碗酒。" 四虎忽然泛起坏笑,"那不如姑娘先答应了我们大……" 卫玄把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拍,四虎顿时不敢说了。大郡主看了看静言,又看了看卫玄,了然的笑了,但片刻后那笑容慢慢敛去,最终化作一声无人听见的轻叹。 然而四虎敬酒无功而返却激励了其他老虎们,卫氏九虎的车轮战不容小窥,偏偏卫玄也不替她挡着了。静言无奈的又被灌了两碗,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便借口解手遁了出来。 兴图镇是山城,以前还没打下帝泉关时,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就是边境要塞。因其地势南低北高,落差有四百尺不止,所以当地人便调侃自己的家乡是"东西有沟,上下是坎"。 然而这种特殊的地形在边境上便是难得的天险,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静言出屋,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细细碎碎的小雪。正因喝了酒身上燥热难当,此时深吸一口气,凉丝丝的很是舒爽。不想被这一方小小院落困住视野,推门出院。 静言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这院子的位置选得好,恰好在半山腰。此时远观群山在雪夜中苍茫雄浑的剪影,低头便可俯览山下万家灯火连绵。 落雪的夜晚是这般的静,静得能在这无风的山谷中听见细小的雪花飘落的沙沙声。一切繁华世俗都被摒弃在外,只剩下这干净纯粹的风景。 也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一片片小雪花给脸上带来的细微凉意突然消失了。雪停了么?静言惊讶的扭过头,原来是卫玄替她撑起了一把伞。 递给她的伞柄还有卫玄握过的余温,紫貂披风在一天中第二次将她围拢。 "累不累?他们也许要闹得很晚,累了就先去睡。" 静言双手握着伞柄,仰起头去看卫玄,"这里的风景真美,也是王府的别院么?" 卫玄一笑,"不,这儿是我在兴图镇的家。" "你家?" 卫玄放眼看向远处的群山,"是啊。卫氏一族的起源就在兴图镇,我幼时每到冬季都会被送来老家跟着族中长辈学习骑射,走遍这山上的每一处角落。这里才是卫氏的故乡,是我的根。" 静言也随着他的视线眺望远方,不由感慨道:"若是我有这么一处院落,便是打死也不愿回城里去住。那些高墙深院把人圈在里头,心胸越来越狭隘,整日都是勾心斗角。哪里比得上这里,每天能看到让人心胸开阔的风景,哪怕是粗茶淡饭也能吃得香睡得甜。" 手背上突然一暖把静言吓了一跳。 卫玄的手拢在她的手上,怕她逃开似的紧紧地攥着,雪夜朦胧的微光让他乌黑的眼睛显得愈发深不可测。就是这双眼,灼灼的盯着静言,"我很中意你。" 这一次没有不相干的旁人,这一次也不像第一次听到他的表白时的慌乱,甚至在他握住她的手时,静言在心底还有那么一丝期待。 原本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直到卫玄第二次对她说"我很中意你",才发现这正是她所期待的。 在她短暂的沉默中,手被卫玄更紧的握住,甚至攥得有些疼。内心最真实的情感战胜了羞涩,静言抬起头,觉得喉咙里干干的,她曾经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却在此时此刻脱口而出:"我也、我也中意你。" 一瞬间的停顿后,卫玄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深吸一口气,他笑了。 能把这句话说出口已是静言的极限,不敢去看他的笑容,静言习惯性的垂下了头。手背上很暖,心里很热,身上像是要发烧。 静言想逃。 油布伞掉落在地。卫玄拉住她,手掌轻轻的抚上她的脸颊,珍惜无比。 静言的心好似要跳出来了一般,微微偏开头,"别这样。" 卫玄撤开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到面前,忽然单膝跪在地上,亲吻她摊开的掌心。 感觉到静言的颤抖,卫玄抬起头郑重的说:"不要害怕,这是我家乡的礼节,是男子对中意女子的誓言。你放心,即使知道了你的心意,我也绝不会存有轻薄之意。" 卫玄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男人。 即使在这个雪夜彼此表明了情意,但在那个亲吻之后,卫玄依然像从前一样遵循礼节,分毫不变。也许,在两人视线相交时才会出现只有静言看得懂的倾慕和爱恋。那枚印在手心的吻,足以让静言的心都为之沉醉。 带着这份醉意,这一夜静言睡得很甜。 就在她沉入美好的梦境时,任何人都不知道,筑北王府的大总管,北疆军的左将军卫玄喜不自胜的在自家院外凌空翻了三个跟头。 待到夜深人静时,换了雪夜夜行衣的老虎们终于发现了他们的大哥的亢奋。 "咱们今夜要动手宰几个琉国人来耍?" 问了这句话的四虎被卫玄瞪了一眼,"任何人不许轻举妄动,切记此行仅是探查琉国边境的关卡上是否增派了兵力。" 老虎们齐声 应诺:"是!" 借着夜色掩映,一众白衣男子很快消失在了雪山之中。卫玄的脚步轻快而敏捷,穿行在熟悉的山峦之间,跳跃腾挪,好似全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 她答应了! 平生头一次心动就让他遇见了她,何其有幸! 这是老天爷对他的幼时便失去双亲的补偿么?从此他也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静言。 虽然有甜蜜蜜的一夜好眠,虽然静言很珍惜能这般无忧无虑的跟卫玄相处的时光,但在第二日一早起身后她不得不承认需要休整一天。 昨日的雪地跋涉让她的胳膊和腿均是酸痛难忍,再无力支撑第二天的狩猎,于是只能站在小院门口祝福卫玄和大郡主等人满载而归。 知道冬晴那两个丫头早就跃跃欲试,也惦记着总得有人跟过去照顾大郡主,静言便让丫鬟们跟去打猎,自己留下帮忙干些杂活以及张罗猎手归来后的晚饭。 卫玄的别院是由一对中年夫妇帮着看守,昨日喝的米酒,吃的酸豇豆等等都是这位方大娘亲手做的。一年里卫玄难得回来几次,能在这大雪封山的季节一下来这么多人,方大娘别提多高兴了。 一眼便看出静言的文弱,方大娘便不肯让她干活,后来在静言一个劲儿的要求下,大娘才递给她一笸箩糜子和一只大海碗。 静言搬了个小矮凳,坐在暖洋洋的厨房里一边筛糜子一边跟方大娘拉家常。 大娘是看着卫玄长大的,静言有意的稍微提了两句,她便滔滔不绝的谈起了她家"主人"。方大娘笑着说:"我也就是跟旁人面前敢称'主人',这要是让将军听见了肯定要生气的。"原来卫家祖上义薄云天,在三代前便把府中所有的家奴都免了奴籍。这些家奴中有世代伺候卫氏族人的,还有穷苦人家卖了死契的。 当时卫玄的曾祖父施予厚恩,只要想留下干活的一律留用,想回老家的就赠予二十两银子的盘缠,想寻一项生计的便由兴图镇卫氏产业中拨一处店铺去经营,三年免租,三年后买卖操办起来的就交一些店租,若是经营不善,还可以回府里帮佣赚取食宿。 静言点头赞道:"果然仁义。" 方大娘神色间甚是自豪:"正是!有这种主人,您说我们这些下人怎能忘了这么大的恩典?其中虽也有几个钻进钱眼里不争气的,但大半的人都念着老将军的好儿。后来大家一合计,干脆也不提什么自立门店了,但凡经营起来的都算是卫家的产业,大家就当是老将军派在各处的掌柜的便是了。所以现今您在镇子里看见的各色店铺中,有一大半属于卫氏,掌柜的也是一代代往下传。" 说着更是得意起来,"都说巴雅城里多少多少富豪商贾,那日子过得如何如何富贵。要我说,我们将军家也不见得比他们差。只可惜到了这一代只有将军一个人了,族亲是有的,但我们都盼着将军能早点娶位夫人回来,再多生几个孩子让这一脉兴旺起来。" 静言筛笸箩的手顿了一下。以前听了不会觉得什么,但昨夜才与卫玄表明了心迹,今天就听见这个,由不得静言不多想,由不得她不害羞。 拿出她最擅长的打岔本事,"大娘是要用这糜子做什么?" 糜子米羊肉粥,冬季吃这个最滋补。尤其是在林子里打了一天的猎之后,能吃到又香又滑的粥,驱寒且温补,再来一大块烤肉,真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静言看见卫玄的碗空了便问他要不要再添一碗粥,还是想吃米饭? 卫玄没让她动,自己下炕盛了碗饭,又问她休息的如何?腿脚是否还酸疼得厉害? "好多了。平日不怎么动,昨天就是累着了。" 卫玄一笑,"那今晚你更要早点歇息,咱们明天起程去俪马山。" 七虎笑道:"俪马山可是好地方,尤其是王府别院里还有温泉。章姑娘若是四肢酸痛,泡一泡最是舒筋活血。" 然而静言想的却是别的。 小声对卫玄说:"咱们去俪马山真要住王府别院吗?孔夫人正在那里修养,这么多人过去恐怕会扰了夫人。" 坐在她身旁的大郡主不在意的一摆手,"她在便在了,别院里空房子空院子多着呢。我也懒得看见她,正好躲开,大家都清静。" 卫玄也点了点头道:"俪马山别院是王府老宅,几乎占了大半山谷。咱们一行不过十几个人,不会打扰到孔夫人的,你尽可以放心。" 但静言总觉得有些不妥。毕竟孔夫人并非真的生了病,她相当于是姑奶奶强逼出来思过的,且这其中多少还和自己有些牵连。去了总要拜会夫人,见了面难免尴尬…… 正是反复掂量时,忽然感觉到在小炕桌下卫玄用膝盖碰了碰她。 静言借着夹菜侧头看了他一眼,卫玄也看过来,那眼神就好像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静言面上微,赶紧低头去喝粥,但先前心中的担忧就这般安稳下来。 能遇见卫玄真是她天大的福气啊! 51 俪马山离着兴图镇并不远,但要进王府别院还需绕十里山路。 幸好这次还是卫玄亲自驾着静言和大郡主坐的爬犁,不然在过其中一段依山而建的狭窄栈道时,若不是全心信任卫玄静言真是宁可下来自己慢慢走过去。 栈道一侧就是十来丈深的悬崖,好几次拐弯时静言都担心会不会翻车。大郡主浑然不惧,看出她害怕便勾着她的肩膀给她指点各处的风景。 "等春天再带你来,这坳子里漫山遍野全是紫花地丁。山上冰雪消融后会有小溪,爬山时渴了就喝一口,清凉又甘甜。" 还好在经过这条栈道后就上了正常的雪道。正是隆冬,雪道压得很结实,狗儿们把爬犁拉得飞快,静言终于敢向四周眺望风景。 又过了一刻,他们开始爬一个小山包。上山的坡比较陡,狗儿们都绷紧了套锁使劲向前倾着身子几乎要贴在地上。偶尔有一两个脚下打滑跌倒,卫玄便跳下爬犁在后面推着走。 静言一见也挣扎着要下车,"这一段我们走着上去……呀!" 才迈下一只脚,不想这雪道已被爬犁车的雪橇版子压得格外光滑,静言没穿卫玄他们专门在冬季户外用的钉子靴,脚下一滑便重重摔在雪道上。 光是摔倒也就罢了,偏偏静言一只脚被爬犁车侧面的挡板勾了一下,于是侧着摔倒的下场便是顺着雪道的坡向下滚去。 天旋地转啊!静言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幸好有人从后面拽住她的斗篷,下一刻又有人迎上来挡了一把。 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转圈圈,静言使劲儿的眨眼睛,终于看清了头顶上卫玄和七虎大大的笑脸。 卫玄抄着她腋下一提便把她拎了起来,黑幽幽的眼睛里全是笑意,"让你乱跑。" 静言脚下依旧不稳,只得死死的抓着卫玄的皮袄前襟,"我没跑。" 七虎笑呵呵的探过头,"是,姑娘是乱滚来着。" 大郡主坐在爬犁上扭头冲她哈哈大笑,"傻丫头,快过来老老实实的坐着罢,咱俩这点儿分量累不着你家卫玄。" 静言羞得想跳悬崖。见卫玄伸手来扶她便赶紧往旁边躲,"不用,我自己能行。" 卫玄抓着她往回一拽,"不许逞强。"弯起胳膊往前一递又说:"来,扶着。" 静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扶上了卫玄的手臂。 "扶紧一点,你穿的平底鞋走不了雪道,小心又滑倒了。" "唔……"即使隔着厚厚的皮袄也能感觉到卫玄的胳膊强壮无比。依言紧紧的抱住,心底格外安稳踏实。 "刚才摔疼了没有?" "还好。穿得多,没事。" "笨。" 终于学乖了的静言团坐在爬犁车上,再不敢乱动。卫玄一声吆喝,狗儿又开始奋力拉车。 先前一直在松林中穿梭,等到爬上了这个小山包后,眼前豁然开朗。 好大的一片山谷啊! 除了零零星星几户农人小院,真的如卫玄先前告诉过她的,整个山坳中大半都被王府巨大的院落盘踞。院子依山而建,并不太规矩,但可以看到其中有亭台楼阁,甚至还在院外有一道高耸的顶端削尖的木栅栏。 狗爬犁一直被赶进了院子。 静言下来后站在当院对着迎面的两层正楼很是疑惑。这楼不似王府里后罩楼那般精美,没有雕梁画柱,上下两层的窗都很小,看着特别笨重。而院子东西两个把角上还有木头搭建的角楼,高出院墙一大半。整个前院中没有一株花木,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上还有好多个拳头大小的坑。 光看前院哪里像是住宅,这完全就是个山寨! 大郡主招呼着两个丫鬟轻车熟路的往后院去了。 卫玄把缰绳交给三虎后走到静言身边,"看着很稀奇是么?"随即压低声音笑着说:"偷偷告诉你,北疆军的前身就是巴雅山内最大的土匪寨子,王爷祖上就是仁武寨的大当家。现在没人敢提这个,你知道一下就行了。" 仁武寨! 静言瞪大了眼。只要是北疆人都听过这个山寨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乱世之中,北疆虽有官家兵将镇守,但真正的北疆霸主就是仁武寨。 "哦哦!怪不得秋猎时你和大世子捉到那些山匪会交给兵营,原来是因为这个。"北疆军的前身竟然都是土匪! 卫玄仰头一笑,"笨,我还以为你能想到当年仁武寨被太祖招安平定江山呢,却只想到先前那几个山匪小杂碎,果然短见识。" 静言一听便瞪了卫玄一眼,转身就走。 卫玄追了两步,"生气了?" 静言也不理他,反而加快脚步。 卫玄板起面孔拉住她,"怎么还较上劲了?" 静言侧过头,"就跟你较劲!" 等到章姑娘走远了,三虎见他家大哥还站在原地不动,凑过去拍了拍卫玄的肩膀:"大哥,人都走了。大哥?大哥?你傻笑什么呢?" 卫玄回过神,浓眉一敛,"放肆!" 这一处王府别院,或是应该叫老寨子,虽然王爷不经常过来,但留守的下人们仍旧很精心的照拂着每一处房屋院落。 静言被一个大嫂领到分给自己的那间小院后婉言谢绝了对方要帮她收拾东西。 "我自己来就是了,你们人少,我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恐怕有的忙呢。" 那大嫂也乐得这一位能体谅他们的难处,行过礼便退了出去。 听卫玄的意思是要在俪马山别院住上三五天,因为这片山谷周围绵延的丘陵很适合冬猎,且一山之隔就是北疆境内最大的腾谷河,大世子曾跟她提过可以打夹冰鱼的地方便是这里了。 仔细将带来的物什从包袱里拿出来,脱下一连穿了好几日的皮靴皮裤,换上惯常穿的绫子袄和棉裙。坐在镜台前捋顺发鬓,犹豫再三,静言取出她最喜欢的那支玛瑙簪。 收拾停当,静言想去找大郡主商量商量。她觉得应该去给孔夫人请个安,毕竟是长辈,又在一个院子,礼数还是周全些的好。 刚打算起身便听有人敲门,一个小丫头问:"可是章姑娘到了?我们夫人来瞧您了。" 静言才到,身边又没带使唤丫头,于是孔夫人来了连杯热茶都欠奉了。 有些局促的请夫人上座,按规矩行过礼又问夫人近来调养的如何,身上可大好了? 孔夫人微笑着让她不必多礼,又招呼她坐来自己身旁。 跟着夫人来的小丫头们都默默的退了出去。 正是静言觉得奇怪时,孔夫人亲亲热热的拉起她的手,询问王府里的人最近如何?王妃的身体可好?姑奶奶可好?又问了几句最近王爷忙不忙之类的应酬话。末了低头想了半晌,突然说:"章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需你帮忙。" 孔夫人的手又潮又热抓得静言很不舒服,"夫人请说。" "我……我想请姑娘回去后跟王妃说说,我这病已经大好了,不知何时能回王府。" 话音未落静言就觉得腕子上一凉,低头去看,只见手腕上被套了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 静言赶紧往下撸,"夫人这是干什么?您的话我自会带到,这镯子万万使不得。" 孔夫人一把按住那褪了一半的镯子往回推 ,"使得使得。我听说这次大郡主也来了,大总管也在。我知道姑娘素来与这二位亲厚,若是能帮着说说情更好。其实,我只求能离开这个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的院子。" 话说到最后时已是带了哽咽,"章姑娘,这里除了下人就只有我一个,整日整夜对着这个空院子,再待下去恐怕我连话都不会说了。晚上起风时,整个山谷里都是鬼哭狼嚎的。我听说后山上原来是刑场……章姑娘,我求你再给姑奶奶也带句话,就说……说贞兰知道错了。" 静言不再跟孔夫人推搪那枚镯子,心中也吃不准她是被这荒山野岭吓的还是真心知道错了,抑或她又在琢磨什么? 看孔夫人的情绪似乎稳当了一点,才说道:"当初是姑奶奶做主给您送出来养病的,等回去了我必然也是去回姑奶奶。这枚镯子,"静言不再跟她乱撕扯,而是使了大力气,缓慢而坚定的把镯子褪了下来,"这枚镯子我不能收。原本就是带个话而已,无功不受禄,这么珍贵的首饰,我受不起。" 谁知道这翡翠镯是不是另一个陷阱呢?而且孔夫人刚才最后一句话很有意思,明着跟她说自己知道错了,但当初那件人参的事儿她挑拨的正是静言和姑奶奶。 孔夫人攥着静言塞回给她的镯子,挤出一个苦笑,"姑娘想必也知道了我为何被送出来罢?今日难得只咱们俩,我便照实说了。其实在姑娘来王府之前,我是很想谋这个西院管事的位置的。我没能生养个一子半女,也没有顾夫人的耐性一心礼佛,一个人,这辈子就在那一个院子里,总得找点事忙活忙活。" 静言不置可否,只在心里想:这是找事儿,不是找点事忙活。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只是点头道:"夫人的立意是好的。" 孔夫人闻言便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一笑,"章姑娘,你毕竟还是年纪小了些,心里想什么眼睛是藏不住的。" 说罢长长的叹了口气,"原先是我的错,存了脏心眼子,只是没想到姑奶奶和王妃都这么待见你。难得,她们俩竟也能同时看得起一个人。" 这话说的褒贬不明,静言皱了皱眉毛,微微垂下头说:"王妃和姑奶奶待见的并非是我,她们要的只是个太平的西院而已。" 也不知静言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孔夫人听了就咯咯咯的笑起来没完。到最后竟笑得前仰后合,"太平!太平!"孔夫人掏出绢子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自从姑奶奶强逼着王爷把我们几个侍妾娶进王府,西院就再也没太平日子了!" 姑奶奶强逼着王爷纳妾?! 静言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赶紧把好奇心压了下去,只当这是孔夫人心血来潮的胡言乱语。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日独自待在山里,今日突然有个能说话的人来了,孔夫人便揪住不放,但后来她说的话又很像自言自语。 "这么些年了,当初刚嫁进来时的心气儿早就磨没了,有些事,有些人,不敢去奢望。他心里根本只有一个人,再不会有其他的。" 静言默然不语。 孔夫人却好似怕她没听懂似的,又说:"王爷心里只有王妃,我们什么都不是!" 王爷宠溺王妃是尽人皆知,但孔夫人后半句话有些偏颇了,静言忍不住说:"王爷对各位夫人还是很关照的。" 孔夫人冷笑,"关照?那是因为王爷仁义,可一个女人要的并不是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仁义!我们不过是姑奶奶聘进门来给王府添枝加叶的,可到头来只有安夫人使了手段得到一子,且从那以后王爷对我们更疏远了。这算添的什么枝,加的什么叶?" 原来这三位夫人是这么来的。静言惊讶得不能言语。 孔夫人的语调中带着少许凄然,"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王府要镇守边关。从前边关多战乱,必然是子孙越多越好。只一个两个,万一在战场上有个好歹,王府又要靠谁呢?" 有句话叫东拉西扯,女人们谈天更是容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是今天孔夫人扯的实在是太远,在她走后静言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她怎么就扯到最后王爷为何纳妾的事儿上来了。 是要告诉她王妃和姑奶奶为何成为死对头么? 是在警告她因为有这层关系所以别想两头讨好么? 又或是,每个人都有憋不住的心事需要找个不相干的人吐一吐? 忽然想起昨天在兴图镇卫玄的别院里,替卫玄看管院子的大娘提及希望卫玄尽早娶亲,还要多多的生几个孩子…… 看来对于武将而言,多子嗣真的是很重要的。 毫无预警的,门被突然推开,卫玄走了进来。 "你换上出行的衣裳。" "不是才到么?要去哪儿?" 卫玄顿了顿,微微一笑道:"你换就是了,我去外面等着。" 静言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也只好按照卫玄的要求又把来时的衣裳换好。 打开门,愣住了。 只见大郡主和老虎们都站在院子里,见她出来,均是面色凝重,冬晴甚至在飞快的瞥了她一眼后便扭开头。 卫玄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静言,你母亲去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条】 明日有事,暂停更新一天。 52 母亲最终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啊…… 三虎和七虎轮流赶着爬犁日夜兼程,至官道驿站换了马车,一路快马加鞭。疾驰一夜又行了半个白天,静言已由俪马山回到了巴雅城。 正午时分,几乎一路都没合眼的静言下了马车,入目便是门上两只偌大的白灯笼,还有那个大大的奠字。 老管家迎出来,垂着头,已经驼了的背弯得更低了,哽咽的喊了声:"小姐。" 大门之内,嫂子卢氏一身重孝,站在正厅门口直直的看着她,静言隔着一个院子都能看到她哭得通的眼。 三虎低声叫住静言,躬身抱拳,"大哥在山里有公务,不然此次必然亲自送姑娘回来。这是临走前大哥让我转交给姑娘的。" 静言自从听闻母亲的死讯后一个字也没说过,即使当时卫玄拉着她的手,即使大郡主上来紧紧的抱住她。 一路上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然而这"白"在到了家后,真正看见了这满目的真正的"白"时,终于变成了灰色,混混沌沌,天旋地转。 七虎见静言摇摇欲坠的样子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姑娘?" 静言猛的回过神来,只见老管家噙着眼泪焦急的喊人给她去找大夫,嫂子也冲到大门上,站在门槛里徒劳的向她伸出手,嘴唇哆哆嗦嗦的,"小姑……" 七虎告了一声得罪,弯身一抄便把静言抱了起来,"先安置了姑娘,去拿些热酒来。" 婆婆刚去,唯一的小姑又是失了魂魄一般,卢氏心慌意乱。叫叶儿去拿热酒,自己引着那高大的侍卫带静言进屋。 然而静言突然挣扎起来,厉声尖叫:"放我下来!这间屋不能进!" 卢氏抬头一看,立刻扭开头泣不成声。她真是糊涂了,怎的把人领到婆婆生前经常午睡小憩的厢房来? 七虎将静言放下,恭恭敬敬的后退了三步。 三虎知道章姑娘家中没有男人,他和七虎不便久留,双手把先前拿着的小布包奉上,"章姑娘,这是大总管命在下转交的。" 静言扶着嫂子的胳膊,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三虎的话听了个大概,回过神来伸手接了。 沉甸甸的。 "这是?" 三虎抱拳一揖,"这是大总管的一点心意。大总管说只要山中的事儿料理完毕便立刻赶来看望姑娘,还吩咐,若是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派人给言先生送个信儿即可。" 静言已经猜到这包里是什么了,但她实在是再无力支撑着招呼三虎和七虎,"这一路辛苦你们俩了,招呼不周,先喝碗热茶罢。" 三虎婉言推辞,"姑娘一路劳顿,无需招呼我们。倒是您,应该好生歇息半日,毕竟……家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姑娘料理处置。" 七虎平日经常来往素雪庭,与静言最相熟,深深一揖后说:"我们还需尽快赶回去帮着大哥把山里的事儿办完。现下未曾换衫梳洗,满身沙尘就不去给章夫人上香了。等我们回来时,在下必然来给夫人磕头。" 静言勉强提起一口气,挣扎着回了礼,"多谢二位,多谢。" 一路奔波又是天寒地冻,终于回到自己的小屋后,静言坐在炕上慢慢喝了先前三虎让丫鬟给烫的热酒。 还有两天才是头七,家里现下闭门谢客。 卢氏扶着静言躺下歇息,看她一时也没有睡意,只那么瞪着眼直愣愣的看着房顶便慢慢将这几日的事儿说了。 原来静言的母亲是在她第一晚到兴图镇时突然过世的。 章夫人去的很安稳。 头天晚上还和卢氏商量着,快过年了,有静言在王府中赚的银钱,今年家里宽裕了许多,还惦记着给冕儿多裁两套新衣裳。 婆婆温柔的笑容好似还在眼前,"真真虽是个女孩儿,但以前有算命的说她很有福气。现下看来,却是咱们全家都沾着她的福。这孩子面儿上看着温顺,其实骨头里倔得很,跟她爹爹一样的。我现在啊,就发愁她的婚事。进了王府,怎的也要做满两年,不然对不起王妃和郡主对咱们家的恩典。两年啊……你是她嫂子,万一到时候我不在了,你可要上心给真真寻一门好人家……" 现在想来,当时婆婆便是回光返照。好多老人都说人死之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所以便趁着老天爷给的这最后的机会把身后事交代一遍。 卢氏没有把这些话学给静言,毕竟现下是最伤心的时候,恐怕她听了会更伤神。 于是便只说婆婆是好福气的,睡梦中就走了,也不痛,也没受罪,街坊四邻和大夫都说这是婆婆一生与人为善积的功德。 "嫂子。"静言的眼睛终于不那么直愣了,转过头看着卢氏:"你帮我打些热水来罢,我要换衫梳洗,去给娘磕头……看看娘。" 素白衫裙,麻布褂。 静言对着屋内小小的镜子散开了头发,重新梳成一个最简朴的发髻,拈起嫂子递给她的白棉线扎成的簪花,仔细簪在鬓旁。 握着她进王府时母亲给她的玛瑙簪,静言慢慢走进灵堂。 "我想……和母亲待一会儿。" 卢氏轻轻的退了出去。 静言跪在蒲团上,缓慢的弯□,额头触地,"娘,不孝女回来了。" 咚,咚,咚,咚,咚……她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次,只知道她没能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陪伴在她身旁。 萧瑟的冬季,章家灵堂,静言站起身伏在灵柩上,把玛瑙簪摆在母亲的发髻旁。痴痴地看着母亲的遗容,喃喃低语:"娘,女儿陪着你呢。" 多希望母亲能睁开眼看看她,多希望能再听母亲唤一声她的小名。 真真。 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叫她了,再也不会有了。 头七。 静言和嫂子以及年幼的冕儿披麻戴孝跪在堂上,章氏亲族里的远近亲戚来来往往。 静言一次又一次的磕头,麻木的将客套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招待茶点,迎迎送送。 她家现下只有靠她张罗支撑,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好在还有几位堂兄过来帮忙。其中一位在城门上做监门官的,在灵堂门口支起一张桌记录礼单。 哭灵时跪在静言身后的嫂子使劲儿推了推她,"小姑,小姑,你哭吧,哭出来能好些。小姑,你别憋在心里头啊,小姑……" 静言没有流泪,只是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直盯着母亲的灵柩,不言不语。 待到客人散尽,头七守灵时,静言让嫂子带冕儿回房休息。 毕竟侄儿还小,他是章家唯一的根了,那么幼小,那么脆弱。她是他的亲姑姑,怎么舍得她的宝贝侄儿受苦?而且,逝者已矣,让一个孩子陪着跪啊,磕啊,又有什么用呢? 灵堂上摆着纸马纸人,在跳动的烛火中好似随时能活过来一样。 堂外北风凄凄,堂内只有静言一个人,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这里除了她不是还有母亲么? 静言盯着那些纸扎的童男童女,突然想到,这些人偶以后就是在阴曹地 府伺候母亲的人吧?现在不过是一堆竹篾子和彩纸,等一把火烧了,它们就有了魂魄吗? 应该给母亲多烧些,除了这个还要有金山银山!母亲活着时没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到了另一边,应该多多的补偿才对。 街坊四邻都说母亲仁慈善良,下辈子一定能托送个好人家。是啊,母亲这一辈子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更不会去算计旁人。这样的人,便是阴司的判官也会以礼相待吧? 静言站起身,仔细的整理了一下那对纸人,后退一步,对它们恭敬的行了一个礼,"以后,就有劳二位悉心伺候我娘,辛苦了。" 静言垂着头很久很久,没人看到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有斑斑水渍,密密麻麻。 卢氏一日比一日心焦,只因她这小姑既不哭也不闹。每日里看着静言迎送宾客,晚间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把日间收到的礼单礼品逐一核对后收纳。 这人啊,不能太绷着了,不然早晚都会出大事。 然而她将担忧细细的说给静言听时,原打算好好劝慰一番,却被静言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又心酸难忍。 "这个家,总得有人支撑着把该做的事儿做完。" 一晃时至三七,做道场。 这一次筑北王府大郡主和大总管都来了。卢氏慌慌张张的去叫静言,街坊四邻全抻着脖子看,有喜欢凑热闹并胆子大的便借口来帮忙,再加上族中长辈亲友,挤了满堂的人。 站在大门口迎客的茶师傅接了卫玄递上的礼单高声唱礼:"筑北王王妃随礼一百两!筑北王府大郡主随礼二十两!北疆军左将军随礼二十两!" 大郡主和卫玄步入庭院,挤在一起的人自发让出了一条路,卫玄一眼就看到了跪在灵堂里的静言。 守在堂外的静言的堂兄赶紧起身行了大礼,卫玄略一点头,扫见他也戴着孝便知这是静言的族亲,留意看了一眼,只见满脸的奉承巴结。 大郡主依照礼数给章夫人上过香后便拉着静言问长问短。 卫玄默默的站在一旁,见静言并未过分消瘦,也还算有精神,便稍微放下心来。只是静言的眼神有些空,不似以前那么灵动,这让卫玄的心头泛起一阵钝痛。更可恨的是还有这么多人在场,他想和她说句话也不能。 只能行礼,"章姑娘节哀顺变。" 静言回了礼,亦是不敢抬头去看他。 但,能听到卫玄的声音,能看见他这个人,哪怕只有衣摆,也足够了。 这段日子里悲伤死寂的心就这么缓缓的活了过来。 其实她什么也没想,甚至在丧母之痛中都没有思念过卫玄。她一直觉得很冷,很累,但今天能见到他,就好似把她又拉回了一个温暖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一副强壮可靠的臂膀。 头七,二七,三七,在这七个七之间,过年了。 万家灯火,嗑家团圆。 静言的家里只有满目的白。在这喜庆的日子里,闭门谢客,谁又会来沾晦气? 除夕之夜。冕儿年幼,象征性的守到将至子时静言便让嫂子带他去歇息了。把执意陪伴她的老管家撵出去,"您辛苦了一年,今后家里还指望您能多帮衬呢。" 老管家的手里多了一枚五两的银锞子,一个劲儿的往回推,"小姐,使不得!这太重了。" 静言按住官管家老伯的手,"收着,这是您应得的。赶紧回房去跟大娘和二柱子吃个团圆饭罢,咱们家虽在丧中,日子总得过,还得好好的过。" 老管家哽咽着走了,静言举着一盏风灯去闩门,然而手刚摸到门栓就听见有人轻轻叩门。 大年夜的会是谁? 只听外头传来她最熟悉的声音:"有人么?我是筑北王府……" 卫玄的话还没说完,猛的一下,大门就打开了。而开门的,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只见静言握着风灯,灯罩里透出暖暖的光,映着她的脸。 看着卫玄恭恭敬敬的上了香后跪在母亲的灵柩前,静言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不应该放卫玄进来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可是在她看到卫玄深夜造访时,心里就有股无法自已的感情,那么汹涌的冲上了她的头。她想多看看他,她想他能陪陪她。 不,还是不行。他不应该这个时候在她家,他不能,她也不能,他们…… "章夫人,在下是兴图镇卫氏一族卫玄,时任北疆军左将军,筑北王府大总管。章姑娘乃在下心仪之人,请夫人安心上路,日后章姑娘就由我卫玄照顾。" 他!他在说什么? 卫玄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走到静言面前,默默的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以后,有我。" 静言无法形容她现在的心情,更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做。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卫玄抓的那样紧,那样牢。 "不,你放开,我在戴孝,你别……" 然而在最初的慌乱后,静言突然感觉到她手掌下的那颗心跳得如此的快。抬起头,看到卫玄的眼神是如此的热烈,笃定。 不是来往亲朋那些或真或假的怜悯,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以后,有我。 以后,有我。 卫玄盯着她,"我知道你在戴孝,我也知道你要守孝,但无论多久,我等你。" 静言不敢再迎视他的目光,微微偏开头。 乱了,全乱了,他真讨厌!干嘛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她不要别人可怜,她自己能撑住的! "不许犯倔。" "我没……" 但她的话淹没在卫玄火一样的视线里。他的眼睛亮亮的,微笑的嘴角边有一条好看的弧线,他说:"笨,又想自己撑过去。" 这是静言自母亲过世后第二次流泪,也是唯一一次在别人面前哭。 抛开一切束缚着她的情感的礼数,静言一头扎进卫玄的怀里失声痛哭。 卫玄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很轻很轻,等到她平稳了情绪只是抽噎时,卫玄自怀中掏出一块丝绢。 他一直把她的绢子带在身上。 静言还沾着泪水的脸上展开一个微笑,这一个月来的第一次笑容,给卫玄。() 53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在七七中除了逢头七三七五七这种单七日子要招待亲朋,静言趁着其它的双七日子将家里的银钱账目并一切琐碎东西都整理了一遍。 凡事都要讲究个量力而行,按照家中的财力静言并未打算在七七中的末七大操大办。 但时至末七当日,卫玄亲自带着侍卫小厮替王府送来了冥纸香烛等物,更送来两座华丽精巧的金银斗,每一座都由两名小厮抬着。 街坊四邻们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人羡慕有人嫉妒。 当时有族中长辈在堂中接待卫玄,静言只静静的站在一旁,虽没能和他说上只言片语,但心里又暖又踏实。 因为有了王府的资助,最终这场丧事办得相当体面。 一切都结束后,静言脱了孝服换上素色衣衫,一笔笔将往来随礼的账目抄写了一遍,哪些是日后要回的,哪些是以前随出去的回礼。 以后家中再无长辈,她要是心里没个数糊里糊涂的只怕族中的人又会挑三拣四。零七八碎要拾掇的东西太多,嫂子还要照顾冕儿,静言只带着叶儿一个小丫头,亲力亲为,足足花了两天才整理完。 算算日子,正月已过了大半。自末七后,王府再没来过人。 如今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摆在面前,她还回不回王府? 静言毕竟年轻,身边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是回去还是就此出来。毕竟还在正月里,她也不想贸然的四处打听,有孝在身,避讳些是应该的。 期间潘三奶奶来了一次,静言虽不甚喜欢她的做派,但毕竟三奶奶是她亲姑姑,便把心中的疑虑说了。 潘三奶奶一听便皱眉训她:"姑娘这话问的真稀奇。重孝在身你还想这些旁的?要我说你就该踏踏实实的在家守孝。你哥哥没的早,家里只你一个女孩儿,你不尽孝还能指望谁?况且你若走了,只剩一个寡嫂和年幼的侄儿,谁照顾她们?再说王府是什么地方?你回去不就是给王府添晦气么?可别给章家人丢脸了。" 姑姑的话其实说的没什么不对,但那个腔调口气实在是让人听着不舒服。 看静言低着头不言语,潘三奶奶冷笑道:"姑娘好大的忘性。也就是两个月前罢,我还提过如何妥当安置你嫂子和侄儿,可惜当时姑娘硬气得很,说什么大不了不嫁人也会守着冕儿把他抚养成人。现如今怎么又动了活心眼子了?你娘才过了七七你就惦记着出去浪,是为着王府给的月钱啊,还是在里头富贵惯了受不得这苦日子呢?" 静言抬头看着她姑姑。原本敬重她是长辈,想让她帮忙拿个主意,这人却一心想着先前自己那点儿算计! 心中已是怒极,静言面儿上却还是那副温吞吞的样子,"姑姑不说我还真忘了。抚养冕儿,能替他寻一个好前程,正是我这个姑姑应该做的,但这些不是口白牙嘴皮子一碰就能办的。不瞒您说,母亲的丧事已花去家中不少银钱,冕儿一日比一日大,今后除了上学堂,要开销的地方多得很。我是他亲姑姑,我不替家里张罗赚银子,还能指望谁呢?" 静言这一句又一句牙咬切齿的强调着"姑姑"二字,直接让潘三奶奶白了脸子。 静言是冕儿的亲姑姑,三奶奶也是静言的亲姑姑。一个是算计自己侄女儿,一个是全心为了自己的侄儿,同样是姑姑,怎么就这么大的天差地别呢? 从前有母亲在,即使潘三奶奶阴阳怪气的静言也不能说什么。 现今母亲去了,又有先前三奶奶算计她家田庄老宅的一档子事儿,静言更是无所顾忌。把这些新老积怨全抖落出来又何妨? 潘三奶奶见她眼含讥讽,脸上下不来台便一拍桌子,"你也别尽捡那些好听的说!你若是不按规矩在家守孝,到时候族里的长辈说出好的来,我看你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之前静言还在迟疑到底要不要回王府,现在却因为这些话给架了起来,反而倒坚定了她的决心,回王府继续当差去! 她先前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虽然她懂的要按照礼数守孝,但家中原本就微薄的积蓄因为母亲的丧事所剩无多。 冕儿已经七周岁,有苗不愁长,日子一晃十年八年的也不过转眼之间。到时候考学也好,说媳妇也罢,哪一样不要银子?不尽早筹划,到时候才真是抓瞎。 就算家里还有田庄地亩,但那些都是不能动的。只要有地,年年都有活钱进账,至少能够他们过活。而且,谁家过日子不想越过越火? 静言在王府这段时日自己是享了福,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心底就更希望能凭自己的双手让她的亲人也过上更好的生活! 忽然心里有个影子一晃,静言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卫玄……她,还有卫玄。 那个高大的身影就是她的主心骨,突然间,似乎又多了一条路。 不敢深想,把那份最大的,还未得到的幸福珍惜的藏在心底,静言再次看向潘三奶奶的眼神中带着一份坚毅和笃定。 淡淡一笑,"旁人愿意说什么就说罢,他们向来只管抬出礼数对人指摘,但这些年谁又给我们送过一袋米,一筐菜?家里的日子总还要过,而且要好好的过!我就是要去王府当差,我要赚银子养家抚育侄儿,这也被人戳脊梁骨的话,我认了。" 潘三奶奶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侄女儿竟是个有脾气的。上次她想买院子买田地就被撅了回来,没想到这次这个死丫头更是无法无天了! 眯起眼盯着静言看,突然灵机一动。 一个女孩子家,以前没什么见识,才进了王府几个月就这么神气活现的,难道是…… 潘三奶奶眼睛一转,立刻啐了静言一口,"好不要脸的丫头,刚才险些被你蒙住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与王府中的男人勾搭上了?" 静言咬了咬牙。 不得不说她姑姑又说对了,但她这人说话永远都这么刻薄,这么难听。什么叫勾搭? 她是中意卫玄,他们俩也确实两情相悦,静言不会否认的,她要对得起卫玄 的一片真心。 压住火气,淡淡的说:"姑姑,我十九了。" 潘三奶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十九了,是该嫁人的时候了。所以,她猜对了! 终于捉到这死丫头的把柄,三奶奶更是理直气壮,骂道:"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到看不出骨头里这么浪。先前说得三贞九烈的,什么大不了不嫁人也要抚养侄儿……" 静言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是抚养侄儿,若是嫁了人还能帮衬上家里,让嫂子和冕儿过得更好,又有何不可?您以为天下间所有嫁出去的闺女都是不顾娘家只顾自己享乐的白眼狼么?" 卢氏听见前厅里又闹又叫,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便匆匆由后堂赶过来。 一进厅堂就见潘三奶奶正抄着鸡毛掸子要往静言身上抽,卢氏立刻冲上去一把抱住三奶奶的胳膊,"姑姑!您这是要干嘛!" 潘三奶奶眼睛也了,喷着吐沫星子叫骂:"我今儿就是要替哥哥管教这不孝女!章家出了她这么个臭不要脸的丫头,真是把祖宗的脸面丢尽了!" 静言可不是坐在那儿等着挨打的傻丫头,潘三奶奶连着几下全打空了不说,自己还撞在桌子角上,所以更加光火。 此时见卢氏来拉扯,便把怒气撒在卢氏身上。猛的一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反了反了,婆婆刚死,小媳妇就敢跟姑姑动手了!" 静言上前一步扶住嫂子,冲着潘三奶奶横眉立目:"嫂子是章家的媳妇,这里是章家,您现在已是嫁出去的章家姑娘,想管教我们您大可去跟族中长辈说!咱们也把过往的话都翻出来讲给大家听听,嫁出去的女儿为了夫家算计娘家的产业,有没有这个理!" 潘三奶奶在娘家哪里受过这个气?顿时气得摇头晃脑,抬手就要再去抽静言。 然而一声炸雷般的厉呵吓得她浑身一抖,举着掸子的手也不敢动了。 浓眉紧皱,一双鹰目怒火暗涌。 卫玄劈手夺过掸子三两下折成几段扔在地上,"你是何人?" "她是静言的姑姑。"大郡主慢悠悠的踱了进来,看了眼地上的掸子冷笑道:"也是我的舅母。不知舅母今日回娘家所为何事?" 潘三奶奶是认识卫玄的,虽畏惧他的身份,但他毕竟是外人。但今日大郡主也来了,只得偃旗息鼓不敢再造次。 委委屈屈的掏出绢子,潘三奶奶一边叹气一边对大郡主说:"原本是过来走动走动看看可有需要帮衬的,不想这丫头不尊礼数惦记着出了七七就回王府当差。我劝她几句这不合规矩,她就出言顶撞长辈。" 这掐头去尾的话让她说的! 大郡主看了眼静言绷得紧紧的小脸蛋就知道其中绝对不似潘三奶奶说得那么简单。其实她本人也很厌烦这位舅母,每每看到她在母亲面前阿谀奉承时,大郡主都想一脚给她踹开。 假笑着挽起潘三奶奶的手臂,大郡主说:"真是巧了,我今日来找静言为的就是跟她提一提回王府的事儿。母亲很喜欢她,父王也夸她把西院管得有条有理,若不是避讳她在正月里戴着孝,早就将她接回去了。" 潘三奶奶离去时的表情真是太精彩了,她变脸的速度也真是太惊人了。 静言坐在椅子里叹了口气,"要不是你们来,今日恐怕她还要闹呢。" 大郡主问了几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静言没有细说,只粗粗提了两句说姑姑认为她应该按照礼数在家守孝,但她还是想回王府当差。 毕竟这其中牵扯家丑,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尤其今天卫玄也在,更是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家的窘境。 岔开话题问郡主:"是王妃真的要叫我回去,还是你临时起意打发我姑姑的?" 大郡主笑道:"自然是母亲的意思。现下王府西院可是离不开你了,连堂姑都说过一次,就你那套一日一盘库,换了旁人真操不起这份儿心思。" 又聊了几句家常,大郡主和静言定下了回府的日子便起身告辞。 卫玄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只在离去时悄悄捏了一下静言的手腕,"五日后,二月初一,我来接你。" 静言觉得一股火由手腕烧起,一直烧到了脸上,垂着头闷闷的说了声好。 卫玄看着她一身素服,乌黑的发上簪着一朵小白花,竟比往日更加俏丽可人。心中炙热的情感好似熔岩,只觉得这些天见不到她的相思在这一瞬间全都化解了。 只要能见到她,他就很满足了。 也许是卫玄的眼神太过热烈,这次连大郡主都忍不住开他的玩笑。 回府的路上,骑马并行。 大郡主笑着说:"刚才看你那样子好似恨不得一口把静言吞吃入腹。常听人讲小别胜新婚,果然有道理。" 卫玄倒也坦然,"是,思念她的时候是苦,所以在见到时格外甜。" 大郡主收敛了笑容,长叹:"是啊,至少你们能相见……" 父王已在过年后将现下朝堂上的动荡全盘告诉了她,她才明白原来之前是错怪父王了,也是她的脾气太过直率暴躁。 不过,她也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她愿意等,等这场权力争斗的结束,等穆丹。 她和穆丹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呢? 卫玄在旁边突然说起静言家的院子。大郡主回过神听了一会儿,原来是卫玄觉得静言家的老屋年久失修,今日更是看到堂屋一处房檐有坍塌迹象,他想在开春后出资将房子修一修,或者干脆翻建。 大郡主失笑,"我知道你有钱有人,但我也劝你一句,若是真心对待静言,就不该在行动上太过了。" "郡主提醒得是。" 大郡主振作起精神又说:"你记得寻个机会跟父王暗示一下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免得万一哪天文筝那丫头心血来潮,又嚷嚷着最喜欢卫大哥。她现在也十六了,眼看着边关要起战事,保不齐父王也跟着头脑一热给你们俩送做堆。" 这个问题很严重,卫玄立刻严肃起来,"是!" 大郡主看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大笑。 这笑声如此爽朗,笑容如此明艳动人,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其中一个穿着毛皮斗篷的男子眯了眯眼,低声问跟在身后的人:"这是筑北王的大郡主?" "是。" 男子又看了眼靳文笙的背影,微微一笑。 入夜。 静言轻轻的取出以前卫玄送她的雪豹皮褥子,摊开来抚弄了一番又细细的卷起来收好。 族中的人若是责骂她不守礼数就由他们去骂罢,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有位远方表兄因家境所迫宁可被族人厌弃也要坚定的弃文从商了。 她不是男人,她没机会去外面经营,但她也要竭尽所能让这个家兴旺起来! 如果守孝满三年可以和卫玄…… 静言缩进被子里。 以卫玄的为人,肯定会对她家,对冕儿尽心照顾的。肯定会…… 54 时隔近两个月,静言终于又回到了筑北王府。 王府里各处还有过年时留下的痕迹,比如那些一看就是新换的灯笼,才刚粉刷过的房屋,原本就是雕梁画柱,再有满园的白雪映衬着,整个王府愈发显得富贵非凡。 卫玄特意将静言由东院角门接入王府,原本静言还疑惑他为什么不把她直接送进西院,然而进了角门却见到许久未见的言重山,李崇烈,以及一众老虎们都迎在东院前厅外。 猛的一见这些人,静言既亲切又多少有些局促。 母亲过世后的这段日子,她最怕看到旁人眼中的怜悯,更不喜欢听见有人唉声叹气的跟她说节哀顺变。 可喜的是言重山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德性,依然是那个不知底细的就以为他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浑样儿,"章姑娘再不回来,我就要去西院骂人了。" 静言一愣,"可是西院出了什么事?" 看她呆呆的瞪圆眼睛,言重山哈哈大笑,"你那两个丫头递上来的账本,鬼画符似的,我一篇也看不懂。" 四虎默默的盯着言重山。 李崇烈亦是满眼关怀的笑意,"姑娘精神头不错,应该能应付得了西院那摊乱帐。" 四虎又默默的盯着李崇烈。 静言非常高兴他们没有询问她母亲的丧事,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两位的良苦用心。 他们所说的话无疑是让她觉得王府是需要她的,她对西院是有用处的,他们真心欢迎她回来,而不是因为可怜她。 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多谢二位。" 卫玄轻轻扶了一下她的后背,"走吧,你的丫鬟们都等着你呢。" 沿着长廊走向西院垂花门。 离着老远,静言就看见了七八个丫头,为首的正是夏菱和夏荷。 时时跟在身边的人,一下两个月没见,丫头们都是了眼圈。静言拉着夏菱和夏荷的手,声音也有些哽咽,但还是笑着说:"才缓过来几天,都不许招我伤心,不然看我回头怎么拾掇你们!" 卫玄站在一旁,只见被一群穿着绿的丫鬟们围在中间的静言一身素净衣裳,就像她刚入府时的模样。 没去打扰这些姑娘们,卫玄又看了静言一眼便带着老虎们走了。 被丫鬟们簇拥着走入西院垂花门,静言飞快的回头扫了一眼卫玄的背影。 夏菱看见了静言那回首一瞥,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说:"姑娘不知道,最近东院的人都忙的四脚朝天。听说是因为琉国人在过年时偷袭了俪马山靠边境的村子,二门上的小厮说兴许开春就要打起来了。" "俪马山?"静言心里忽悠一下。孔夫人还在俪马山的老宅子里!糟了,她竟把孔夫人当时的托付给忘了。 赶紧问夏菱:"那俪马山的王府老宅有事儿么?孔夫人回来了么?" 夏菱摇摇头,"孔夫人没回来,但也没听说老宅子那边有事儿。姑娘放心,能进老宅子的路都有王府亲兵把守。您去冬猎时没到那边么?其中要过一条栈道,别说是琉国人,便是俪马山那边土生土长的村民也轻易进不去的。" 哦,对了,想进山坳就要过一条栈道。她当时只顾着害怕,一路上净靠在大郡主肩上不敢抬头,估计是过关卡时没注意。 又想起卫玄说俪马山的老宅其实就是从前的仁武寨,想来能被山匪选中建寨子的地方也是易守难攻。 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毕竟边关若是真起了战事,俪马山还是太靠近边境了。 一路听着丫头们叽叽喳喳的说这段时日中王府的各路小道消息,很快就回到了素雪庭。 她的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床头的摆设都和她去冬猎离开时一样。 夏菱和夏荷帮她换了衣裳。更让静言感动的是王妃已吩咐人给她做了好几套新素服,里里外外,甚至连汗巾都预备妥当了。 夏菱亲自端来一碗茶,"姑娘先歇歇?" 静言坐在小炕上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我从东院进来时可遇见言先生了,有些事儿你们便是想躲也躲不掉。早晚是要办,还不快都拿上来?唔,再给我拿些南域的果子干,好久没吃这个了。" 此时夏菱已将静言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归位,在里间听见了便拿着两本账册出来。 往静言怀里一塞,故作赌气的样子道:"看罢看罢!就知道姑娘是个闲不住的。您瞧瞧您立的好规矩,一日一盘库,还要和东院十五日一汇帐。您是轻车熟路,但我们都是伺候丫头,打不起来算盘,握不稳当笔的,可真是难为人呢!更可恨的就是夏菱,明明该她记账,结果您不在,她的心也野了。就知道跑出去跟某只老虎嘀嘀咕咕,如今姑娘回来了可得好好拾掇拾掇她!" 静言看向夏菱,"你和四虎……" 夏菱强绷着脸,"姑娘别听夏荷胡说八道,您还是瞧瞧账本罢。" 静言不在的时候素雪庭的事儿全靠夏菱做主,她不过一个丫头,能将各处都管得妥妥当当,靠的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做派。 此时屋里的小丫头们见平日霸王似的夏菱含羞懊恼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她,更臊了夏菱一个大脸。 静言也跟着笑了,然后打开账本一看…… 喃喃低语,"夏菱,怪不得言先生说你是鬼画符。" > 上午回的王府,收拾东西,料理杂七杂八的单票,再加上西院各处的丫鬟婆子都来问候,一晃就是中午了。 用过了午膳静言便坐在书案后抄写账目。几次停笔去拨算盘,后来看到夏荷一直借故在旁转来转去就知道她八成是趁她不在时出了些小花头。 静言想了想,微微勾起嘴角。罢了,姑奶奶以前提醒过她,管着西院也不能光靠一味的公事公办,总还是要给人留些情面的。 只是这情面一留难免旁的人就该说她是偏向着谁谁谁,就像夏菱和夏荷总说库上秋嫂子是姑奶奶的人一样。 但无论在哪儿,谁还不都是有自己的小圈子,有自己亲近的人呢? "夏荷。" 听见静言叫她,夏荷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静言合上账本,"你帮我去容华斋看着点儿,王妃歇午要是起了就叫我一声,我回来了理应先去给王妃请安才对。" 夏荷暗暗松了口气,"是。"见静言起身,便问:"姑娘不看帐了?" 静言坐上小炕往软垫里一歪,"嗯,看累了。其实有你和夏菱在,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不看也罢。" 放一马就放一马罢,这些小丫头也挺不容易的。也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每个人也都与她一样要养家活口,都有自己的难处罢? 想着去给王妃请安,却因回来的日子巧了些,正赶上明日是正月后最隆重的节日二月二。 后厨上的王大娘在午后来了,过节用的东西琐碎,等不及明日一早支兑,先递来一叠单票。等静言一一登了,发出兑牌,王大娘又询问起丧事操办的如何?做了多少道场,请了几位高僧,雇了多少鼓乐等等。 这些事静言不愿详谈,但风俗如此,谁家给长辈的丧事操办的越风光,谁就越有颜面。 等王大娘走后终于得以去容华斋给王妃请安,却见屋里还坐着姑奶奶和安夫人。 王妃招呼静言到跟前,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点头笑道:"虽比从前瘦了点,精气神儿还在,这就好。" 姑奶奶也问了两句丧礼的事儿,还打断了安夫人装模作样的长吁短叹。 "静丫头既回了王府就得把心思都放在差事上,你别又招她想旁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哭瞎了眼还能让她娘还阳不成?再说,她娘死了又跟你有什么干系?才出了正月,你在这儿哭哭啼啼的招什么晦气!" 安夫人被姑奶奶损得脸上一阵一阵白。 静言低着头,心想姑奶奶还是这么刻薄犀利。但她在家的这段时日中经常有闲暇,便细细思量品评着王府中的人。不知怎的,对这位姑奶奶倒比往常更看清了一分,还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好感。 兴许是羡慕罢?羡慕姑奶奶敢这般直来直去的,想什么就说什么。但她直,就像大郡主的洒脱一样,总要有足够她们不憋屈自己的地位和本钱。 王妃拉着静言让她坐在身旁的小绣墩上,说了几句宽慰她的话,又笑着对姑奶奶以及安夫人说:"我对静言是越看越爱,竟好似自己的亲侄女儿似的。早先让她喊姑姑,这丫头还怕旁人说三道四。叫她把侄儿接进王府让东院的言先生当西席,她也推了。要我说,这便是小心的太过分。你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有个别坏心眼子的妒忌,你便是做得再好她们也能鸡蛋里挑骨头,大可不必顾及。" 姑奶奶哼了一声,"只可惜现下言重山也再没功夫收学生了,不然静丫头家里刚没了长辈,正是应该让她侄儿进来跟个好先生念书才是。" 安夫人点头道:"章姑娘现今便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真难为她。" 姑奶奶一笑,"别看这丫头面儿上瞧着温吞,我就喜欢她骨头里的那股劲儿。能撑得起来,很好。只是母亲一去就得守孝,倒把婚事耽搁了。丫头今年十九了罢?等你过了孝期我就给你寻一户好人家。" 静言赶紧站起身行了礼,连说不敢劳烦姑奶奶挂念。 她是真心不想姑奶奶惦记这个。 姑奶奶不置可否,又转向王妃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出了正月,先前我帮文符寻的那门婚事还是抓紧办了罢。" 王妃想了想说:"我也跟王爷提过两次,但现今边关怕是要有变故,王爷的心思全扑在那边。而且文符也还没有想娶亲的意思……" 姑奶奶不耐烦的道:"琉国新君继位,也不过是蹦跶蹦跶显显威风。二十三年前大军压境又如何?还不是被咱们北疆军打得稀里哗啦。咱们靳氏一族能征善战,驻守边关近百年,麾下强兵勇将无数。琉国人,哼!手下败将罢了。" 王妃微微皱着眉头道:"但我看王爷近日似乎颇为烦恼……" 姑奶奶淡淡一笑,"他呀,别看人高马大的,对战事总是太过谨慎了。" 说着一摆手,"不提这个,王爷要是分不开心思,文符的婚事就由我来操办。至于文符想不想娶亲也由不得他,男人年轻的时候难免不定性,只知道喜欢那些美人儿,却不想他日后身为北疆之王,怎能光看着哪家的小姐美就娶哪家的?北疆能有今日的繁荣,还不是因为联姻?五日前我收到蒙州固林族族长的回信,他很乐意跟咱们王府结亲。我也派人去蒙州打探过,固林的大公主英姿飒爽,更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恐怕娶回来文符都要爱到心坎里。" 姑奶奶这番话听着没什么,实则句句夹枪带棒。 她和王爷的母亲都是蒙州莫伊族的公主,给北疆带来了大笔嫁妆和通商的路子,才能让北疆得到今日繁华。而王妃就是她口里男人年轻时爱的"美人儿"了。 静言飞快的扫了一眼,只见王妃温温婉婉的笑着点头说:"堂姐所言有理。"但她眼中还是有一丝怨恨一闪而过。 今日静言可算头一次见到姑奶奶真正的颐指气使说一不二。 即使王妃每一句话都是模棱两可,姑奶奶还是一阵风似的定下了大世子的婚事。 固林族的公主啊…… 静言有点走神。听姑奶奶话里的意思,这个固林族是蒙州近五十年新近崛起的一族,以饲养的战马出名,族中之人更是极其剽悍。草原上传说,只要给一个固林族的勇士一匹马一把刀,他就能像狼一样在草原上生息繁衍。 静言垂下头微微一笑,看来这固林族的人也是颇具匪气,这倒是和王府很合适。 想到匪气就想到了王府原本是山匪寨子的老宅,赶紧把孔夫人还在俪马山的事儿对姑奶奶说了。碍着有王妃和安夫人在场,没敢提孔夫人最后那句"知错"的话。 姑奶奶冷笑了一声,"静丫头不提我还真给忘了,既然她身上已经大好了,就接回来罢。" 去了这桩心事,静言不再久留。 明日就是二月二,恐怕除了厨房别处还有杂七杂八的琐事。姑奶奶先前挤兑安夫人的话其实也是对她的一个警告,既然回来了就别再想旁的,一心铺在王府里的差事才是重要。 然而,就在静言满心惦记着差事时,却不知自己已惹怒了一个人。 入夜,安夫人气哄哄的去了东院靳文筳的屋子,愤愤的说:"章家那死丫头真是多嘴多舌!好不容易孔贞兰那个两面三刀的贱人被姑奶奶送出王府,别人都不提,偏她记着。这就是物以类聚!听小丫头说卫玄被章静言迷得五迷三道的,次次进出王府都是亲自接送。先前她还和大郡主在深夜钻进李三公子的屋子同卫玄一起喝酒作乐。呸!王妃还说看她好,我看她才是个骚在骨子里的小浪货!" 靳文筳原本对西院这些女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没什么兴趣,但这次却露出一抹深思的表情,"卫玄和章静言相好?" 安夫人撇了撇嘴道:"我才懒得理他们那些脏的臭的,不过是小丫头们说闲话时听了一耳朵。"转而又说起姑奶奶今日给大世子定的亲事,幸灾乐祸的说:"你没瞧见姑奶奶说话时王妃的脸色呢!那才叫精彩。哈哈哈~" 靳文筳看着母亲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大叹女人就是目光短浅!只看见姑奶奶挤兑了王妃,却不知大哥如果能娶了固林族的公主,更是如虎添翼。 靳文筳默默的攥紧了长袍下摆。 嫉妒,愤慨,不甘! 55 二月二,在南边的一些的地方已是春雨绵绵,春草吐芽,但北疆的二月二却迎来了又一场大雪。时至正午,在纷飞的雪花中,王府内游廊下,丫鬟小厮们正不停的穿梭往来。 静言才从库房回来,洗了手,盘腿坐上小炕搓着冰凉的手指,"这天气,阴冷阴冷的。" 有小丫头递来紫铜暖手炉,又将静言惯常用的毛皮毯子拿来替她搭在腿上,"今儿回来的真晚,可是库上有事儿耽搁了?奴婢给姑娘烫杯酒来喝?" 静言摆摆手,"不用,下午还要去王妃那边绞头。"又问:"我让送回家的东西送了么?" 小丫头忙说:"送了,一早您在屋里跟各处管事早会的时候夏荷姐姐就亲自带人去送的。预备了三样细面,两样炸面果,春饼,还有酱肉肘子。夏荷姐姐又给添了一把新剪子,三尺樟绒,说是给您的侄儿做两顶小帽戴着玩儿的。" 静言一笑没吭声。 不得不说,这夏荷真是个表面憨厚内里成了精的小丫头。昨天才她说了一句"有她们在她很放心,不查帐也罢",今天这丫头就花了心思送东西。 不想这些,低头看了看炕几上的四色菜蔬,正中还摆着一大碗卤得香喷喷的酱肉。静言也真是有点儿饿了,揭起一张春饼便将菜肉都裹了些。 一口咬下去,菜蔬脆嫩,肉香浓郁,正是荤素适宜的初春美味啊! 此时夏菱和夏荷也都过来伺候。 夏荷由小丫头手中接过一小碗细细的葱油龙须面,亲手用筷子挑起递在静言嘴边,笑着说:"姑娘应景儿吃一口,福气多多细水长流。" 静言吃了,招呼她们:"去吃饭吧,今儿是龙抬头的节日,也让你们清闲清闲。" 夏荷嘻嘻笑着:"那敢情好,我最爱吃这葱油面了,正怕焐的时候长了面就糊了呢。" 夏菱戳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就惦记着吃!" 屋里的小丫头们都眉开眼笑,争着去盛那香喷喷的细面。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冷日子,喝一口淋了麻油的热乎乎的汤水,别提多舒服了。 同样是吃面,完全不同于素雪庭的其乐融融,王府东院棣棠轩内,王爷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碗筷,示意卫玄把一早上接到的战报传递给在座众人过目。 大世子先看了,然后递给下首的靳文筳,独自低头沉思。靳文筳看过后传给别的谋士,亦是沉默不语。 等众人传阅完毕,示意伺候的小厮都退下,王爷先问了大世子,"文符,你怎么看?" 此时的靳文符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散漫轻浮,眉眼间沉着犀利,隐约可见未来的大将风范。"按战报来看,琉国人似乎仍是小打小闹的挑衅,但年后琉国重骑曾突袭俪马山,却是打过来就撤,年前卫玄带人刺探各处边境,兴图镇之外兵力倍增。再之前孩儿曾随父王去了帝泉关,琉国人增兵一万……" 点了点战报上的几行字,靳文筳道:"是以,孩儿认为,琉国现今在其它各处的挑衅不过是虚晃一枪,他们真正的目的应是兴图镇,俪马山或帝泉关中的一处。" 王爷不置可否,"这都是废话,拣重要的来说!大家都长了眼睛,不用你把往来的战报都学舌一遍。" 靳文符一抱拳,"是!这两个月内往来战报频繁,其中有琉国人的虚招亦有实战,孩儿纵观边境全线,认为若是开战琉国必然攻打东线的帝泉关。" 王爷微微颔首,"文筳,你是如何看的?" 靳文筳略一沉吟,"帝泉关乃我北疆边境第一重镇,历来被我兵将严防死守。兴图镇虽与琉国接壤,但有崇山天险。俪马山一代多丘陵,更有多处隘口,所以孩儿认为琉国将攻打俪马山。" 王爷听了也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又询问了在座谋士们的意见。其中有认可二公子的,有支持大世子的,你来我往议论纷纷。 王爷由着他们乱了一会儿,点了卫玄的名字:"左将军还未说话。" 卫玄先向坐在他身侧的李崇烈点了点头,李崇烈便起身叫小厮抬进来一个偌大的沙盘,又亲自捧了一只大盒子进来。 等小厮退出去,卫玄打开盒子拿出一堆散乱的木头模型,一边 往沙盘上摆放一边说:"属下赞同大世子的意见。不仅因为各处地形,更因为帝泉关是曾经老王爷由琉国人手中抢来的土地,琉国人对这一处感情深厚,那位新君若想扬威亦是必从这里下手。且帝泉关虽是难以攻克,但只要城破便是一马平川。" 当他说完这些话时,沙盘上已被摆出了帝泉关一代的地形图。每一处山丘缓坡均是位置精准,可见卫玄心思细密,过目不忘。 王爷站起身盯着沙盘,众人也都围拢上来。 卫玄持着一根细细的木棍在帝泉关内的平原上虚画了一圈。 "帝泉关是一处小盆地,东临俪马山,西侧是巴雅山山脉分支。打仗时两翼无法偷袭,琉国人只能由正面进攻,但我军亦是只有正面迎敌。关内三十里皆是平原,背靠兴图镇天险。若是城破,我军便是想撤兵也只能撤至兴图镇。但兴图镇只有两出隘口,且狭窄难行,可以说几乎没有退路。" 站在卫玄旁边的李崇烈点头道:"左将军所言极是。如果我是琉国新君,我一定会重兵猛攻帝泉关。只要进来,便可与我北疆军在平原短兵相接。他们的增援补给可由关外源源不断补充上来,咱们的增援却要过兴图镇隘口,相比而言就慢了许多。所以,帝泉关就像一枚有个坚硬外壳的果子,只要外壳破了,内里就是一团柔软果肉,任人采撷。" 帝泉关难攻,但攻入便可占据兴图镇与俪马山之间的平原,对北疆东侧边境造成无法预估的威胁。俪马山相对易于攻克,但攻入便要面对北疆军囤积在帝泉关和兴图镇两处的兵力,更容易被左右夹击。 帝泉关也好,俪马山也罢,关键是要看琉国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是只想攻下一块北疆领土,还是意在全境河山? 二十三年前被老筑北王重挫,琉国人必然咽不下这口气。当初他们肯签下那通商条约不过是为一时太平得以休养生息。 老王爷当年便看透了琉国人的意图,只可惜上书被驳回,以北疆军的兵力又不足以一举灭了琉国,才让他们能在今时今日风云再起。 王爷坐回原位喝了半碗茶,"再有一个月雪道便会开始融化。在此之前,先将辎重补给运抵俪马山以及帝泉关。" 看了眼大世子,王爷慈爱一笑,"文符先行押运物资粮草至边关。现下太平的久了,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人心惶惶,有我筑北王府大世子坐镇,必能大振军心。" 靳文符立刻起身拱手抱拳:"是!孩儿定当尽心竭力,镇守边关!" 父王也太偏心了! 靳文筳自出了棣棠轩便阴沉着脸,满脑子都是大哥可以去边关,而他只能窝窝囊囊的留在王府。琉国人现下三不五时的派出小股骑兵骚扰,大哥去了边境就是平白积攒军功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固林族的公主已经是大哥的,能取得军功的机会也是大哥的! 不知不觉间,靳文筳走到了涤心斋。守院子的小厮一见是他便勤勤儿的上来行礼问安,"二公子可要屋里坐坐?外头小雪未停……" 靳文筳一摆手,"我想自己在院子里赏雪,不要让旁人来打扰。" 小厮赶忙弯着腰应了,叫上其他几个人退出了院子。暗想二公子真是稀奇,自幼便喜欢钻到涤心斋来,有时往青石山上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那有什么好看的。 靳文筳进了涤心斋正厅,看着墙上老王爷兄弟俩的画像愣愣的出了会儿神。 "祖父,你们兄弟当年也曾被曾祖父如此偏颇对待么?" 画像上的老王爷兄弟俩都骑着骏马,伫立山巅。其中一位举着鞭子向远方指点,另一位双手牵着缰绳一同眺望。 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一个意气风发,一个沉静如水。 靳文筳忽然笑了,"我忘了,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不像我,是妾室所生。" 走上前去仔细的盯着其中那个沉静的人像,"只比我祖父晚降生了一时半刻便与王位擦肩而过,你也曾有过不甘心罢?" 画像是不可能回答他的,靳文筳低下头,过了许久,又自嘲的笑了。突然拔出悬挂在画像一侧的宝剑,大步走向室外。 雪,好似比先前又大了一些。 乱雪之中,祖父的宝剑在手,靳文筳舞出一片寒光。灰蒙蒙的天,化不开的云,寒风凛凛,恰如他此时的心。 靳文筳的贴身小厮轻手轻脚的进了院子。 一看自家主子这架势就知道必然又是不开心了,攥着手中的信笺不由心中泛起嘀咕:要不,还是晚上再给公子吧。 此时靳文筳却突然停了剑,"我不是说了不让人进来打扰的么!" "回二公子,是廖小姐的信笺,您吩咐过不许耽搁,所以……" 靳文筳一抬手,"拿来罢!" 小厮赶忙递了上去。只见二公子一开始还绷着个脸子,但读了信之后,那神色逐渐变得温和下来,末了还微微一笑。 靳文筳步入涤心斋厅堂内,吩咐小厮磨墨,自行取来纸笔回了一封短信。 "你亲自跑一趟给廖小姐送去,小心点行踪,别让旁人发现。" 这场雪一直下到晚间才停。 静言吃过晚饭后换上半旧的素面袄子,夏荷站在她身后,帮她把今日才应节日剪了尖儿洗过的头发重新盘起来。 "姑娘的头发真好,浓密又结实。" 静言笑道,"就是太多了,一把攥着费劲,每次都要分做两把。我自己梳头时总要停上两停,不然胳膊总举着累得慌。" 夏荷刚说姑娘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巴不得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头发时,夏菱进来了。 "姑娘,外头雪停了。您不是爱看雪景么?才刚我给后厨送东西回来,看见后罩楼那边的柏树漂亮极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雪压在枝子上。" 静言举着面镜子看了看盘好的发髻,"不去了,天都黑了。" 夏菱却自作主张的替她拿了斗篷手笼,"姑娘今儿可吃了不少春饼卷菜,在王妃那边坐了一下午,晚上又喝了两碗汤面。这屋里热烘烘的,万一停了食才叫难受。外头湿润又清凉,您就当溜达溜达消消食也好啊。" 静言一琢磨也有道理,又听夏菱一个劲儿的说雪景如何如何美,便点头道:"也好,反正时辰还早。" 然而,出了素雪庭静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夏菱这丫头扶着她不走游廊,不过穿堂,而是将她带到容华斋旁苇子塘畔的花厅前。 夏菱缩着肩膀笑道:"姑娘可别拧我,我也是受人之托。" 静言心中已明白了六分,面儿上却还绷着,"受人之托?我看你是吃里扒外,还没嫁出去就胳膊肘往外拐!" 夏菱顿时臊得连连跺脚,"姑娘这嘴啊,愈发刻薄了。" 四虎突然如鬼魅般从某个地方冒了出来,也不说话,对着静言一揖,而后拎着夏菱就走了。 只剩静言一人,突然门被打开,隔着一道门槛,卫玄就站在她面前。 即便已与卫玄两情相悦,但在夜间与男子相会依然让静言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去看卫玄,微微垂下头,"怎么这个时候让人带我来这里?这不好,别人知道了必然……" 卫玄摊开双手,"进来说。" 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掌,静言的心突突的跳。 她记得,这个手掌虽然硬,粗糙,但非常温暖。 几番挣扎,静言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自己的手放进这双掌心。立刻感受到了那份让她渴望的温暖,被他的手指紧紧的攥着。 花厅内的小桌上摆着一把剪刀,还有一块围布。 卫玄背向静言坐在楠木圆杌子上,抬手解开了头发,"我想你替我剪一剪。" 对啊,现在还是二月二。 静言答了声好便脱去斗篷,取来围布仔细的搭在卫玄肩上。 他的肩膀真宽啊……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静谧的室内只有偶尔烛花跳跃的劈啪声,以及咔嚓咔嚓的剪发声。 静言默默的在心中祈福:一剪吉祥如意,二剪武运昌隆,三剪平安康泰,四剪心想事成。 卫玄等一剪完就捉住了静言的手,但他没有回头。 "静言,很快就要开战了,我肯定要带兵出征。我不在府中,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想家了就知会王妃一声,回去看看。" 静言心头一颤,"……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 一时两人谁也没再说话,静言犹豫再三,终于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卫玄的肩膀。 又过了片刻,静言打起精神,"我帮你把头发梳上。" 卫玄有些不舍的松开她的手,"等我回来。" 56 黎明时分,静言就由睡梦中醒来。 天还没亮,帐子外头只有隐约的烛光,满室寂静。 静言出生时已是北疆与琉国大战之后的太平年代,再加上她家是书香之家,又是一直住在巴雅城内,所以什么边关啊,打仗啊,于她来讲非常遥远而陌生。 自从那一夜与卫玄相见,亲耳听到他说即将带兵出征。战争,似乎一下子离得她很近很近。不知王妃和姑奶奶以及三位夫人都是怎样度过那些战争年代的?她们会为上了战场的夫君或兄弟担惊受怕吧?整个王府的男人们都去了边关,只剩女人们可怎么办呢? 这几天静言一直少眠。即使明知道离卫玄他们出征还有个把月,但心里总是觉得好像他明天就要走了似的,格外希望可以经常见到卫玄。 但他很忙。 从枕头下摸出玛瑙小金鱼,在黑暗中慢慢摩挲把玩着这个小玩意儿。 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静言坐起身,揉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上夜的小丫头听见了动静赶紧掀开帐子,"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静言微微摇头,"没有,就是心里慌得很,给我拿碗茶来。" 小丫头匆匆取来服侍着她喝了,又说:"姑娘再躺一会儿么?等天亮了奴婢就去请刘太医过来给您看看。" "不用。"静言喝过热茶,觉得比刚才强了许多,"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能是我起的急了闹的。躺得久了也乏,这就起来罢。" 坐在床边等小丫头给打洗脸水时,静言微微垂着头。心里还是空空的发慌,有股说不清的焦躁,就好似要出什么大事儿似的。 这到底是怎么了? 此时,距巴雅城不到五里路的某个青砖小院里,简朴但温暖的一间屋,丁香色的软帐内隐约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大缎面的棉被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手臂,纤秀的手指迷恋的抚摸着身侧男人的俊颜。 廖清婉再次低低的叹息。相聚的时光原本就短暂而难寻,现下他又快去战场了。这一走,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而且,那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听说琉国人的骑兵剽悍凶猛…… 他……会不会? 不不不!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是王爷的儿子,冲锋陷阵也轮不到他。 抚在男人面颊上的手突然被捉住。 靳文筳睁开眼,微微一笑,"怎么还叹气了?是不是住得不舒服,这地方不称心?" 廖清婉笑着摇了摇头,"不,这地方很好,清清静静的只有咱们俩,这正是我所求的。" 靳文筳侧过身曲起胳膊撑着头,一手揽住廖清婉纤细的腰,慢慢摩挲着,"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明天再弄两个小丫头过来伺候你如何?" "别!原本我就是偷跑出来的,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即便只我一个人住在这儿也是可以的,那些家里的活儿我都会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我说,连现下你派过来的那对儿夫妇都大可不必。" 靳文筳松开廖清婉的腰,转而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老郭是我养在外头的心腹,最是妥当可靠。而且,我怎么舍得你这双手去干活儿?" 低头看着清婉甜美的脸,靳文筳心中不由更软下来,俯身吻着她的嘴唇,"你已经出来五天,你们家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廖清婉被他吻得意乱神迷,喃喃的说:"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家里人就不大跟我母亲娘家那边走动了。我 伪造的那封书信是借由住在京城附近的表舅之口,说是邀我去小住,便是出来一两个月也无妨。" 靳文筳早先不过是看廖清婉甜美可人便逗弄她玩玩儿的,却不想这姑娘对他一片真心实意,更是肯为他委身做小。再加上后来他在府中诸多不如意之时,恰恰在廖清婉的柔情中得到了一份安慰温存。至此,靳文筳便对她多少动了些真心。 而且,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儿,自愿在婚前将一切都交给他,这份决心和坚定亦是让靳文筳动容。最关键的是,即使他当初为了甩开她将本性暴露无遗,摆出从不曾在旁人面前流露的阴狠嘴脸时,她竟然懂得他为何这般一心功利。 时时在人前做戏,每日都带着虚伪的面具,靳文筳很累。可是在廖清婉面前,他终于可以扔开这些,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悦。 靳文筳放开了廖清婉的嘴唇,细细看她染满晕的面容,越看越可爱,心中一热便又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肆意享用女人柔软的身体,滑嫩的皮肤,还有对方迷恋而崇拜眼神,靳文筳格外满足,格外凶猛。 这是他的。这个人的身体和心,都是他的! 贪婪的欲。望就是靳文筳心中的猛兽,他想要的更多,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权利,地位,金钱,荣耀,这些全部都是他的! 廖清婉不敢去看靳文筳几近疯狂的眼神,闭上眼,满足于能被心爱的男人占有。抛开一切礼数不管不顾的和他在一起,用胳膊,用腿,紧紧的缠住他强壮的身体。用真情,用甜蜜的温柔,缠住他的心。 他是她的唯一,即使知道他阴险毒辣,但在这表象之后,她被那份旁人无法看到的脆弱和不甘所虏获,她只想要他,跟随他,无怨无悔。 云收雨歇。 懒洋洋的趴在靳文筳胸前,廖清婉勾着他的肩膀低声说:"又有不开心的事么?" 靳文筳有一搭没一搭的拍抚着她的背,心中感动这个女人竟能看透他的情绪。 在清婉面前无需顾忌,直接将心中的烦闷倾诉:"父王让大哥先去边关。现下冰雪未融,琉国人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边境上有经验丰富的将领,大哥去了就是混军功罢了。而我却只能在王府里等着一个月后随大军一起过去,到时候上有父王和卫玄,下有一众偏将先锋,横竖是轮不到我拿军功了。"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好不容易琉国人蹦跶蹦跶,但这份军功大礼却根本与他没什么干系,这让他怎能不恨,怎能甘心? 刚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情。事,靳文筳又有了些倦意。恣意揉捏着怀中女人温软的身体,朦朦胧胧间听见清婉在跟他说话,"……静言……好姐妹……可怜……" 靳文筳一震,顿时打起精神,"你是说章姑娘?" 廖清婉抬起头看着他说:"是的。我和静言特别投缘,听说她娘在年前过世了,我也没能去看看她。她爹和哥哥去的早,如今她娘也不在了,家中只一个寡嫂带着侄儿,怪可怜的。" 靳文筳敛去眼中的光,状似不经意的问:"你和她早就相识了么?" "说来也巧,去年秋天时王妃不是邀了很多姑娘去游园赏花么?就是……就是咱们第一次相见那次。" 廖清婉想着她和靳文筳那匆匆的花间一瞥,顿时着脸缩在他颈窝里不再抬头,"其实那次游园我后母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是王妃要选一个外府的姑娘进去帮忙打理西院。后母嫌我碍眼,巴不得让我另谋出路,静言也是被她姑姑拉来的,但她跟我说过,她家家境贫寒,她自己也是很乐意有份差事能补贴家用。" 廖清婉没看到靳文筳眼中若有所思的神色,只一味絮絮叨叨的说:"其实当时旁的姑娘心里都有数,无一不是在王妃和大郡主跟前巴结奉承,我笨嘴拙舌的,只和静言说的来。后来听说王妃选中了静言,还替她高兴了好久。毕竟我在家还能吃穿不愁,她家实在是境遇艰难。" 如果廖清婉现在抬头,就会看到靳文筳满眼都是阴毒算计的寒光。但,她没看见,她只是被情郎突然又来了"兴致"的毛手毛脚吓了一跳。 "清婉,你真是我的福星。" "福星?为什么我是你的……"看着靳文筳异常明亮的眼,廖清婉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情。欲冲散了最后一丝疑惑。 疯狂的揉捏着女人胸前的柔软,甚至无视廖清婉吃痛的哽咽和呼喊,靳文筳只觉得全身都是力气,因为他终于想到了一条妙计! 室内再没有响起一句对话,只充斥着女人放浪的呻吟,男人粗重的喘息,放纵在情。欲之中的**,猛烈的碰撞和拍击让丁香色的帐子随之摇摆,震颤…… 夏菱见静言用过午饭后就歪在小炕上沉思,以为她是想念母亲了,便拉着夏荷一起过来凑趣逗她开心,没想到姑娘根本不是因为这个。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问她们:"咱们府中有没有在将士出战前给他们祈福的传统?或者求个平安符之类的?" 夏菱愣了愣,扑哧一笑,心领神会的说:"自然是要祈福的。但王府家庙只管保佑本族子孙,旁的人嘛……就要看有没有人肯去寺庙中替他们求符了。" "哦?"静言眼睛一亮,随即展眉而笑,好似放下了一桩大心事似的,"很好。" 夏荷凑过去冲她眨眨眼,"什么很好?姑娘要替人求平安符么?谁这么好运气啊?" 原本是想开静言一个玩笑,没想到姑娘今非昔比,竟直接应了,"自然是替卫玄。" 真没趣! 夏荷撅着嘴扭开头,她最喜欢看章姑娘着脸又羞又恼的样子。也不知卫大总管是怎么将姑娘拐到手的,又教了她什么?唉!好好一个娇羞可人的姑娘,现在四平八稳的也没得闹了。 忽然脸蛋上被人拧了一把,就听夏菱骂她:"真是长能耐了!都敢跟姑娘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去预备香烛灯油,两天后正是去庙里进香的好日子。" 夏荷被拧得哎呦哎呦直叫,退开一步指着夏菱挖苦道:"你少拿姑娘当挡箭牌,必是盘算着借由姑娘去庙里给大总管祈福你也跟着去罢?为了你家那只臭老虎,好姐妹都拿来使唤,真不要脸!干脆明儿就给你嫁出去算了,黑心眼子的小妇人!" 夏菱哪里是个能吃亏的?立刻张牙舞爪的跳了起来,活像只大螃蟹。 静言摇头失笑,由着她们打打闹闹。 能去给卫玄祈福,让她慌了一上午的心终于安稳下来,随手拾起一卷书,竟然能看得进去了。 午后,静言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大郡主这段日子一直扎在东院,帮着王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差事。 今日午后匆匆来找静言,一进门也没个避讳就先笑话她道:"瞧瞧卫玄给你宝贝的,自己马上要带兵出征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惦记着你家的屋该修一修。不就是坍了个房檐子么?生怕有一处不周全,逼着我派人不说,还要自己去监工。" 静言心头一跳,勉强维持着面上波澜不惊的样子,把小丫头们轰出去后才问:"他什么时候去的?" 郡主大喇喇的往她身边一坐,"去什么去?他若是真去了旁的人必然说三道四。我都提醒过他不好对你关心的太过了,这厮就是一根筋驴脾气,非要给你家房子修好,说是不料理妥当他去边境也不安心。所以我就把这个活儿派了出去,让东院一个管事亲自带木匠泥瓦匠去修。就这样卫玄那头犟驴还跟我不乐意呢,嫌底下人办事不牢靠。真想用棍子敲他的头!" 静言抿着嘴,终究掩不住笑容。 大郡主弹了她一个脑崩儿,"瞧瞧给你美的!对了,两日后是好日子,我原想去庙里祈愿父王此次出征凯旋而归,但东院的事儿实在脱不开身,不如你替我去罢。" 静言有些迟疑,"这样不好,你亲自去才能让神佛看到你的诚心。" 大郡主无所谓的挥了挥手,"我历来不信这些,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不然母亲又要数落我不孝顺。" 静言也正愁着怎么找个说辞去外面的寺庙进香,可巧就遇见大郡主托付的这件事,真是太幸运了。于是不再推辞,将郡主要求的供奉物品和布施的银钱数目记了,便拿着票单去东院找大库管事支兑。 到了大库却没在厢房中找到人,等了一刻也没见许管事回来。 西院如今也忙着帮东院预备一些出征所需的杂物,想着还有一堆琐碎东西没弄完,静言便有点儿着急。 听小厮说许管事并未出府应该就在大库里,静言就留下跟着来的夏荷,径自去库中找人。 东院大库寻常人是不让进的。因为这里不仅有王府中日常所用的各项物品,更有不少王府亲兵用的兵器及铠甲。 静言在食料库寻了一圈都没人,想着兴许为了战事盘点甲胄等物,便又找到兵器库这边。 兵器库是在库房院子的最里面,平时没人来,怕那些铁器生锈,门窗封闭的也严密。 静言推开门,只见里头黑漆漆的,一股保养兵器涂抹的油腻子味儿扑面而来,借着亮,能看见左近都是泛着寒光的长枪短剑。 心里有些发毛没敢进去,正想走时就听里头当啷一声。 静言吓了一跳,大声问:"许大叔?是许大叔在里头么?" 听了一会儿,没人应。静言对刚才的动静很是怀疑,但想了想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便是真有什么她自己进去也无用,干脆先回前头去叫人再说。 然而当她折回去才走了几步,就听后头有人叫她:"章姑娘怎么来了?" 回头一看,正是许管事。 只见他满手的油污,笑着说:"才刚在清点兵器,叮了咣啷的搬来搬去,瞧瞧我弄得这身脏。" 静言长出了一口气,也笑了,"您怎么不带两个人,这些东西都很锋利。" 许管事用下巴冲库里比了比,"带着呢,里头还有三个小厮。姑娘来是有什么事儿么?" 静言忙把大郡主的吩咐说了。 许管事只凑过来看了看票单子便点头道:"难得郡主孝心。我这边还没清点完,劳烦姑娘把单子放在厢房书案子上,回头准备好了我便差人给你送过去。" 依照许管事的吩咐,静言又折回大库厢房。 拐进月亮门就看见夏荷正跟一个小厮说说笑笑。夏荷见静言来了立刻停了嘴,那小厮也退开几步深深的弯着腰。 静言权当没看见,只是在心里笑,真是快到春天了啊~ 然而在她和夏菱离去后,先前这个小厮便匆匆拐进二公子的院落。 进了屋,伏在二公子耳边说:"真是巧了,两日后章姑娘要去寺庙上香……" 靳文筳垂着眼皮听他说完,微微一笑,将手中摆弄的一副上好玉镯递给那小厮,"我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附耳过来。" 那小厮将镯子掖进怀中,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谄媚的笑道:"二公子放心,小的一定给您办的妥妥的。" 57 两天后。 的时间,可以让第一次去寺庙给心爱之人祈福的静言准备的更周全,也可以让一些阴谋筹划的更完善。 常人总说无巧不成书,偏偏有些事就是毁在一个"巧"字上。 今日是该去进香的日子,天色未明静言就已起身。 焚香沐浴,里外全换了干净衣裳,折腾完时正好各院各处的管事来开早会。也不知哪个小丫头嘴欠提了一句,这些管事的丫鬟婆子一听章姑娘今日要去寺庙给王爷以及出征的将士们祈福,一个个人精似的又怎能错过这巴结奉承的机会? 以王大娘为首,各处管事都忙忙的打发人去取了银钱供品,只说请章姑娘代为布施,也让他们能替王爷尽尽心。 这一拖,再加上众人又唠唠叨叨的说了许多漂亮话,耽搁的时间就更多了。但大家说的都是祝福之词,静言也不好打断,等人都散去时天已大亮。 静言又好气又好笑的说:"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夏菱端来一小笼素包子并一碗粥,"姑娘吃些东西再走。" 静言摆手示意不用,"我曾听我娘跟我讲过古,诚心礼佛便要沐浴更衣空腹,唯恐满腹的浊气玷污了神佛。我出去也不是游玩,敬了香,布了施就回来了,往返不过个把时辰。你给我预备些饽饽,等回来后垫吧垫吧就该午饭了,少吃一顿半顿的也不算什么。" 夏菱一听这是 有讲究的礼仪也就不好再劝,因还要和夏荷一同留下盘库等等,便派了两个最妥当的小丫头跟着同去。 夏荷提了只小小的食盒过来,冲夏菱一吐舌头,"你也变笨了不成?姑娘礼佛之前要禁食,礼佛之后就可以吃了。"说着把小食盒递给要跟去的丫头,"喏,这里头有两样酥皮点心和两种糕,回程时若是姑娘饿了就先吃几块。" 静言已经穿好了斗篷,闻言便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出了素雪庭就看见有门上小厮备了软轿,静言正奇怪,那小厮便恭敬行了礼,说因为是王府祈福,所以要预备的供品和供物甚多,还有王府专用的祭祀法器等等,这一应物什都收在东院大库,许管事怕搬来搬去恐碰坏了器皿,便让车马备在东院角门外,也方便装卸。 原本此次去寺庙不过是大郡主为表孝心,谁曾想昨日被姑奶奶知道了,便吩咐既然要去就该按规矩来,是以才隆而重之的请出了这么些东西。 静言心里有点儿慌。 毕竟这事从一开始只是她自己想给卫玄求个平安符,而后被大郡主一参合变成了替王爷祈福,最后竟鬼使神差的又让姑奶奶知道了,变成替整个北疆军祈福。她不过是个西院管事,这种事儿按理应该是王妃去才对…… 但转念一想王妃终日懒洋洋的样子,静言又释然了。 也罢,虽不懂王府祈愿进香的规矩,好在这次只她自己去,没人挑理就行。 来至东院角门,一下轿子迎面就看见了一身便装的大世子。 静言行了礼。 大世子笑着扶了她一把,"听说你要去寺庙进香,其实是文筝那丫头偷懒了吧?她素来厌恶去庙里对着一尊泥偶又跪又拜,必然是借口差事繁杂推给你了。" 虽然平日与大世子交往甚少,但静言对这个爽朗青年总有份好感。也许因为他是大郡主的哥哥,也许因为他是卫玄一心效忠之人。 抿着嘴微微一笑,"大世子英明。" 靳文符仰头大笑,就像对待自己亲妹妹似的摸了摸静言的头,"你呀,总顺着文筝,早晚被她欺负死。" 正说话间,有小厮匆匆跑过来一脸为难的对大世子说:"真不巧,今儿车马都派出去了,要不您骑马去?" 大世子一皱眉毛,"怎么连辆车都没有?" 那小厮诚惶诚恐的低着头说:"明日您就要启程去边关,要带的东西多,亲兵营那边马车不够使,一早来借走了三辆。今儿章姑娘又得去寺庙祈福,光是法器就拉了两车,还有……" 大世子一听都是正事儿便摆手道:"行了行了,给我备马去罢。" 突然他身后跟着的贴身小厮上前一步说:"您与陈太守约的时辰快到了,恐怕现去备马会耽搁了功夫,不如您就搭一段儿章姑娘的车,等到了太守府小的再回来把您的马牵过去。" 大世子想了想,转头问静言,"我搭一段可使得?" 静言一愣,"您先用马车就是了,我在这儿等着也无妨。" 大世子哈哈一笑,往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把你扔在门房外头冻着,让卫玄知道了还不杀到边关去揍我一顿?" 静言立刻慌了,"这……不,他不会……" 随即反应过来,整张脸都臊得通。卫玄!他把他们的事告诉大世子了?这人真是……狗肚子里装不住二两酥油! 大世子笑得更开心了,轻轻拍了拍静言的后背,"走!今日就劳烦小表妹送哥哥一程。" 这一趟路途虽短,但大世子靳文符是个开朗风趣的青年,静言万万没想到竟能和他聊了一路,笑了一路。 靳文符虽一直都知道有静言这么个人,但他与这位没有血缘的表妹向来接触很少。不过总听母亲说她好,听妹妹说她能把西院管得稳稳当当,便对她有了个印象,也有一份好感。后来又被卫玄暗示中意他这小表妹,更是将静言看做一家人。 卫玄是与靳文符一起长大的,是靳文符最信赖,最亲近的好友,亦是他未来继承筑北王王位后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所以,卫玄的媳妇,等于就是他的嫂子。 靳文符大马金刀的坐在马车里笑着说:"虽然卫玄那厮只比我大了半个月,但在将来我也得喊你一声嫂子。不过从另一边看的话,你是我表妹,那卫玄就是我表妹夫,他应该叫我一声哥才对。哈哈!从小到大他总拿大我半个月压我一头,这回我可算翻了盘啦!" 静言已经尴尬得变成了一尊木雕,尤其是大世子这种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任由她脸,低头,不语,扭捏的揪手绢,人家就是当没看见。 于是静言只得大着胆子岔开话题,问了问边关的事儿。 靳文符是那种对一切都充满信心,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青年,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让他有一种后天学不来的大气潇洒。 他相信北疆军的兵将,就像相信自己的骑术和宝剑一般,自信无比。而且,对于他来讲,保卫国土,守护北疆的子民,就是他的天职。 "妹子,你放心,不管对方多么凶悍,只要有咱们筑北王府在,琉国人的铁蹄就休想踏进咱们北疆一步!" 西院的女人们不懂战事,亦对战争存着一种敬畏的心,所在在西院是绝对听不到任何关于边境上的消息的,也不会有人公开谈论这些事。 卫玄也从不和她说这些,即使之前她问过一次,他也只是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你是我的女人,你只要相信我,相信我会保护你。" 所以,今天大世子在马车上说的一席话,是静言第一次听闻真正的关于战争的见解。 虔诚的跪在佛像前。 静言双手合十,她的心仍旧随着大世子的话起伏难平。 那是一种身为北疆人的骄傲。在这片曾经的苦寒之地上,是北疆每一个人民用双手把这里变成全国第二个南域,变成如今与外族通商的重要经济枢纽。 一代又一代的北疆子民用血汗让曾经的荒原变成了肥沃的良田,让荒山长满果树花木,给泛滥成灾的大河修筑堤坝,这里是他们的家园,绝对不许外族侵犯! 满天的神佛啊,请你保佑北疆军此战大捷,保佑王爷凯旋而归,保佑大世子和王府所有人都平平安安。保佑卫玄……不受伤,不生病,一举把琉国人打回去! 静言也不知她祈祷的对不对,也不懂这么说行不行,但她有一片诚心,这样便够了罢? 抬起头,仰望垂着眼睛怜悯众生的佛像。 它是那么淡然的看着跪在它脚下的信众,福兮祸兮,生老病死,千百年来,它依旧淡然。 回到王府。 明日大世子就要随着最后一批辎重去边关了,东院的人都忙翻了天。 当晚王爷特意摆了家宴替大世子践行,知道他还有一票兄弟在城中最有名的酒楼给他摆送行宴,王爷便只让大世子小酌了两杯,还嘱咐他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晚上不要闹得太晚。 夜。 静言紧张的攥着平安符在苇子塘畔的花厅里踱步,片刻后卫玄来了。静言主动拉着他让他坐在圆杌子上,把她亲手缝制的装着平安符的小锦袋挂在了卫玄脖子上。 静言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你日后会越来越忙,我就不去打扰你了。" 卫玄摸了摸那枚小小的锦袋,捉住她要抽回去的手,"我不稀罕这张破纸,我要你每天都想着我,每天都替我祈福。" 静言点点头,"好。" 卫玄低下头去亲吻她的指尖。 静言蜷起手指,卫玄又一个一个的掰开。 掌心里全是他呼出的热气,心,也暖暖的。 夜。 王府东院靳文筳的居所内,今晚上夜的小厮趁着自家主子爷还没回来,偷懒缩在脚凳上想打个盹儿,却听门板吱呀一声。 睁眼一看,正是二公子。 慌忙爬起来,"二爷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小的以为那群公子摆送行宴且得闹腾呢。" 靳文筳脱去外袍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示意要看会儿书,挥退小厮后独自坐在椅子里却是微微一笑。 是啊,且得闹呢,而且得好好的闹。 夜。 巴雅城内最好的酒楼里,大世子一连干了三四杯酒后觉得身上有股莫名的燥热,视线也有些模糊摇晃。 勉强站起身冲在座的人一抱拳,"明日即将出征还要早起,诸位的好意心领了,恕我不能奉陪,先行回府歇息。" 其中一位圆脸的公子不依不饶,"才喝了几杯而已,世子是海量,原想着今夜不醉不归呢!" 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位公子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面上帮着打圆场:"大世子的公务要紧,快回去歇息罢!" 那圆脸公子一时没能领悟,嘴上还说着:"这一去边关就是戎马军旅,还不趁着今儿晚上好好享受享受……" 旁边的公子这次狠狠踩了他一脚,又瞪了他一眼道:"大世子就是要去享受嘛!" 桌上静了一下,而后哄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靳文符揉着眉心。这次醉酒的感觉很稀奇,全身都有股说不上来的古怪劲儿,口干舌燥的。正好他的贴身小厮递来一碗茶,靳文符一口气喝光,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 眼前晃着一只酒杯,有人在旁边起哄:"老规矩,提前退席罚酒三杯!" 靳文符想推开,但这些公子七手八脚的拉扯他,三杯酒不由分说的就被灌了下去。 从酒楼出来后骑在马上,冷风一吹酒意散了一些,却不想丹田里蹿起了一把火,直接烧得靳文符浑身难受,忍不住撕扯着自己的斗篷。 "怎的如此热!" 牵马的小厮侧过头飞快的打量了他一眼,只见大世子已扯开了斗篷扔在马鞍子上,弯下腰伏在马背,一手揪着马鬃,一手已软绵绵的垂在身侧。 "爷?世子爷?" 小厮舔了舔嘴唇,牵马到了一处阴暗的拐角,伸出手颤颤巍巍的在靳文符胯。下摸了一把,好家伙!世子爷那物……铁棍子似的! 夜。 一个带着厚棉帽的中年汉子突然从拐角的另一边冒出来,帽子压得低,看不清来人的长相,但那小厮似乎是认得他。 "大叔,这……我们爷明儿一早还要出征……" 中年汉子也不说话,塞了一只小布包给他。那小厮接了放在手里掂了掂,咽了口吐沫,最终还是牵起缰绳跟着那汉子走了。 东拐西拐,到了城东的一处小巷。在一户民宅前停下,那中年汉子压着声音对小厮说:"你且拿着银子去快活罢,自有我带世子进去。这里是他的老相好,你一早来接就是了。" 那小厮又留心看了看四周,确定这是东城的普通民户,不是什么暗。娼馆子。又看这院墙和大门前的抱鼓石,想必也是个没落氏族之家。再想想自家世子爷毕竟二十多了,有一个两个相好的也是正常。 得了人家这么一大笔银钱,不过是帮着想给世子留个种以便日后可以进王府当妾的女人搭个线……贪字头上一把刀,那小厮终究没过了这一关。 夜。 寂静的夜。 东城一条普通的民巷内,从一处民宅里传出一阵隐约的打闹声,好像还有女人的尖叫。 邻居大多都沉浸在梦乡之中,有被惊醒的,也不过嘀咕一句:"这是谁家的媳妇又作妖了?打!打老实了就好了……" 屋内一灯如豆。 靳文符浑身好似火烧,朦朦胧胧间摸到一副柔软的身体,身上的火似乎有了去处,长臂一伸,不管不顾的将那身子搂进怀中好一番揉搓。 耳边有女人压抑的抽泣声,不停的说:"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 混沌的意识恢复了短暂的清明,"我是靳文符,美人儿,你是谁?美人儿,我身上热得很,你给我吧,我对你好。" 然而身下这女人却突然狠命的挣扎起来,"大世子!你不能这样!我是章静言的嫂子!" 章静言? 靳文符一震,这个名字很熟悉……是……是…… 然而这女人的挣扎更给他身上添了一把火,靳文符烦躁起来,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只想要这个女人。 孔武有力的大手撕碎 了女人的衣衫,一股幽幽清香扑面而来。 靳文符几近癫狂。 突然腕上传来钻心的疼,让埋首在女人胸前乱拱的靳文符猛的抬起身。双目通,只见那女人不要命般死死的咬着他的手腕。 常年习武让靳文符下意识的抬手成刀,狠狠的砍在女人颈后,然而这疼却让他终于清醒过来,刚才她说章静言……静言表妹! 这个女人是静言表妹的嫂子?! 眼前天旋地转,耳中嗡鸣不断,晕厥过去的女人袒露着雪白香软的身体。 靳文符知道他不能,决不能碰这个女人!但他的身体是这样渴望,渴望得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靳文符勉力聚起最后一丝理智,运气强压体内的欲。火。 凌乱的炕上,靳文符弓着背,像只受了重伤的野兽般剧烈的喘息着,然而那身下的孽根却怎么也不肯安生下来。 突然,靳文符猛的提起拳头擂向自己的太阳穴,然而挥到一半时只觉眼前一黑,竟是气血逆转,全身一软便栽倒在了炕上,自此无声无息…… 夜,恢复了寂静。 58 在这寂静的冬夜,巴雅城内的筑北王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大世子外出至今未归,因是与平日相熟的好友吃顿送行酒而已,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厮。现如今,连世子带小厮全都寻不见踪影,明日又要启程前往边关,府中之人无不起急冒火。 卫玄已派出分别由言重山,李崇烈以及卫氏九虎们率队的王府亲兵去搜城。无论是当晚同席吃酒的公子家还是城内一些风月场所都寻了个遍,皆是无功而返。 此事非同小可,卫玄和言重山商议过后,觉得其中颇有些诡异,不能再隐瞒,只好深夜通禀了王爷。 此时已是寅时三刻,王爷宿于容华斋。王妃亦得知了消息,顿时白了脸,半天才缓上气来,扑在床上哭个不休。 容华斋大乱,与之相邻的素雪庭也点燃灯火。不多时,大世子失踪的消息便传遍了王府,大郡主和小郡主都披着衣裳赶到容华斋劝慰母亲。 一时间人心惶惶。 姑奶奶,安夫人,顾夫人皆聚在容华斋内。安夫人假模假式的陪着掉泪,顾夫人一个劲儿的念经,还张罗着要去家庙祈求祖先保佑云云,王妃愈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静言也穿戴整齐赶过来站在一旁。 此时就见姑奶奶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在一片哭声中猛的一拍桌子呵斥道:"只是出去喝个酒一时找不到人罢了!你们哭的什么丧?整个巴雅城内谁不知道文符是大世子,谁有胆子对他如何?都给我闭嘴!" 这个时候还真是需要有这么个人来镇场面,顿时连王妃也只敢抽噎,泪眼婆娑的拉着姑奶奶的手说:"堂姐,你说文符、文符不会有事罢?" 姑奶奶眉毛一皱,甩开王妃的手,"能有什么事?要我说,不过是年轻人贪玩些罢了,他们这些男人去边关之前享受一番风流也是常见的,不妨事。" 嘴上是这么说,姑奶奶转过头却吩咐贴身的大丫头立刻去王府东院,把莫伊族亲兵的领军达森请过来一趟。 这一队莫伊族亲兵是姑奶奶的母亲当年由蒙州嫁过来时的随从,到了北疆后就地生息繁衍,但通婚后代均是按照莫伊族的习性培养,一个个粗犷不拘,甚少来王府西院。 达森来了之后并不进屋,只在房门外按照莫伊族的礼节向姑奶奶恭敬的行了礼,"最尊贵的大公主,达森听从您的吩咐。" 姑奶奶点头回了礼,亦是非常敬重这位领军。"大世子彻夜未归,城里有宵禁,他必然还在城内,你带十名最机灵的侍卫去把他找回来。" 达森也不多言,只是行了大礼后领命去了。 姑奶奶沉默的坐回椅子里,阴沉着脸却难掩她的担忧。 此时东院棣棠轩内也是聚了一堆人。 王爷不停的来回踱步,等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在某某处未曾找到大世子"。 能想到的地方都派人去找过了,这孩子到底去了哪儿?!王爷又急又气又担忧。他不是气靳文符,他是气自己明知道巴雅城还未开始清理城内的外族人,琉国与北疆又是剑拔弩张,万一是琉国人……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二公子上前一步道:"父王!此事颇为蹊跷,儿子认为应当及时禀报太守府。咱们的人不能随意冲进民宅,有官家人出面便可彻底搜索全城。现在只担心大哥若是真被奸人算计,等到天亮开了城门,恐怕就更不妙了。" 王爷终于停下脚步,想一会儿后长叹一声,"只是这位陈太守……" 靳文筳皱着道:"儿子以为,虽陈太守与陆大学士一族颇有渊源以至和咱们王府面和心不合,但毕竟事关大哥,他身为北疆太守怎敢不顾王府大世子的安危?" 卫玄和言重山对视了一眼,均是微微摇头觉得不妥。虽然二公子所言不无道理,但大世子失踪的消息传出去只会弊大于利,对边境上兵将的士气更是巨大的打击。 卫玄刚想出言反对时,王爷已顿足道:"罢了!那文筳就亲自跑一趟太守府,请他们派两队护军帮忙搜寻罢!" 巴雅城宁静的夜晚终于被打破。 陈太守果然应了靳文筳的请求,亲自点了手下最得力的两名参军率队,又签发了一份可以任意搜查民宅的公文。 一时间空寂无人的街巷中火把通明,太守府的护军叫开一家又一家的民宅院门,土匪似的冲进去高声叫嚷:"筑北王府大世子失踪,有敢窝藏者,知情不报者,斩!" 这一出闹得民众怨声载道,家家都是鸡飞狗跳,妇人哭小儿闹。真应了那句"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 靳文筳骑在马上,冷漠的看着在寒冷的冬夜中被驱赶到街上的民众。火把照不到的阴影中,他的嘴角难以掩饰的微微翘起。 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在愤怒的人群外,一个带着厚棉帽的中年男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靳文筳淡淡一笑。 "程参军,这边已有王府亲兵搜寻,不如咱们去东城查一查?" 那参军是陈太守的心腹,自然知晓太守的恩师陆氏一族中有子弟曾在北疆吃了大亏,丢了颜面,更知道太守有意借由此次事件大闹特闹一番,给筑北王府抹上一笔乌黑。 东城是巴雅城内名门氏族的聚集地,原先他也是颇为忌惮才没向那边去,若是能让这些人对筑北王府心怀怨恨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程参军心中也颇有些疑惑,这位王府的二公子明明看见了他就是带着人给王府捣乱的,怎的还把他往东城领?莫非这孩子傻了么? 扭头去看,只见二公子满面焦急。 估计是关心则乱罢?哼!到底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东城一共七条主巷,程参军正想从第一条巷子开始搜起,却见两名王府小厮匆匆的跑了过来,"参军大人!二公子!我们在前面的巷子里发现了大世子的马匹!" 破门而入。 突然涌入十多名护军,顿时映得静言家的小院犹如白昼。 不片刻就有去搜查的护军来报,"禀参军,大世子就在此处,正和一名妇人……呃……" 程参军挑高眉毛,扫了一眼靳文筳,立刻装模作样的怒喝道:"什么妇人?!休得胡言乱语,待本官亲眼看过再说!" 靳文筳却在心中暗笑:我还就怕你不去亲眼瞧瞧呢!面儿上却装作焦急模样,拉住程参军的衣袖,"大人稍等,大人请留步!这也许是我哥的……" 程参军猛的啐了一口道:"是你哥的什么?此处乃是民宅,又不是窑。子,若是你哥的小妾为何不养在府里?只怕是筑北王府大世子与人通。奸罢!" 说着一把推开靳文筳,带着护军就闯入室内。 屋内原本一灯如豆,此时却被数支火把照亮,让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小炕上的不堪之景。 大世子衣衫不整的趴在炕上,旁边一个裸着胸脯的妇人亦是闭目不动。 程参军扭了扭嘴唇。 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陈大人恩师的一口恶气终于可以痛快的吐出去了! 然而程参军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必然不会毛毛躁躁的喊出什么"给本官把这奸。夫淫。妇抓起来"之类的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也不知会随陈大人在北疆待多久,能拿住了筑北王这一处把柄,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 思及至此,程参军便装作为难的看着靳文筳,"这……本官一介武夫,才刚不过是心急乱说话,没想到大世子竟然真的……嘿嘿,也难怪,男人嘛!只不过这妇人好像……咦?" 程参军忽然发现有些不对的地方。怎的他们如此横冲直撞,但大世子和这妇人却没有醒来的迹象? 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探了探大世子的鼻息。顿时暗叫不妙!为何世子的鼻息如此微弱,竟似病重之人? 不想靳文筳却突然扑上来,抱着大世子死命的摇晃,"大哥!大哥!你身为世子竟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来,你让王府的颜面何在啊,大哥!" 呼喊了两句后猛的一回头,对着程参军就跪拜下去:"请参军网开一面!我大哥必是无心,这女子也许是大哥相好,绝无通。奸之事!" 此时程参军倒真的呆住了。 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他还未说什么,这小子就一口一个通。奸,一口一个下作,难道他不知这是把自己的哥哥往火坑里推么? 要知按律法,通。奸乃重罪,轻者宫刑,重者斩首啊! 当靳文筳在屋里装疯卖傻的上演一出明保暗杀的戏码时,满院的护军都没注意到有两个人影从院墙外翻了进来。 达森隐在暗处听了片刻,又摸进后院的仆人居所。 他心中亦是觉得疑惑重重。 为何这边闹成这样却没个人出来?这家的仆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然而达森只推开后院厢房的一线房门,马上嗅到一缕几不可闻的味道。 迷药? 达森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跟随而来的另一人立刻掩住口鼻潜入屋内,片刻后那人又出来,在达森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莫伊族方言。 此时只听院外响起一阵纷乱的马蹄声,达森冲同伴使了个眼色,二人宛如来时一般,又从后院院墙处翻出,片刻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筑北王看着依然躺在床上的大儿子怒不可遏。再看旁边那衣不遮体的妇人,更是脑中"嗡"的一下,恨不得一剑捅死这不争气的儿子! "逆子!还不快给我起来!" 同来的卫玄已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为何世子会在静言家中?而且还同静言的嫂子……不!卫玄的浓眉几乎打成结,告了声得罪便大步走到炕前探查大世子的脉息。 "王爷!世子气血逆行,现下是昏厥。" 说罢又去探卢氏的脉息,倒还平稳,只是被自己的手一摸,就见卢氏的眼皮微微一颤。 卢氏猛的睁开了眼,尖叫道:"放开我!"随后慌乱的抓过棉被挡在胸前,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嘶哑的喊道:"出去!都出去!我不要活了!" 程参军狞笑一声:"要不要活由不得你!来人,将淫。妇带回去!" 卫玄抬手一拦,"慢!" 程参军毕竟来北疆的日子还短,不甚清楚卫玄的底细,闻言便眼睛一翻,将佩刀抽出一半,威胁道:"你什么东西敢阻拦太守府的人办事?!" 然而话音未落只觉脖子上一凉,一把尺余的短剑已无声无息的压在他了的脖颈上。 七虎慢慢由程参军身后探出头,"我们大哥是北疆军左将军,比你们太守还高半级。现在知道了么?" 太守府的护军一见立刻拔刀相向,其他老虎们亦不示弱,顿时小小一间屋内响起一片擦棱擦棱的兵器出鞘声。 程参军不等七虎说完便吓得全身都打着哆嗦,"刀、刀剑无眼……" 却在此时,房门处突然有人笑道:"原是我手下人不懂事,大世子不过与相好的妇人欢。好,倒被手下的无知小子们胡乱冠上什么'通。奸之罪',还请王爷息怒,左将军息怒。" 一个大腹便便的圆脸官吏笑呵呵的走了进来,向王 爷见了礼。筑北王只是草草的点了点头,他现在满心都是大儿子的事,根本就懒得应酬。 陈太守又冲卫玄行礼,"请左将军万勿与这些无知小吏计较,他们不知您的官职在下官之上,还请多多包涵。" 原本卫玄不愿与太守府的人交恶,但这位陈太守一上来便是话里有话的虚伪德性,顿时激起了他的傲气。 也不跟陈太守客套,卫玄只一挥手道:"免礼。"竟是连回礼都省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言重山在心里暗骂卫玄就是个二愣子,开罪这等小人真是下下策!于是一扒拉卫玄把他推向一边,笑眯眯的冲陈太守拱手为礼,"陈大人,可还记得下官否?" 陈太守满脸的肥肉顿时僵了一下,"言大人说笑了,本官怎能忘了言大人当年的恩情!" 卫玄懒得听言重山和陈太守那套官腔,只是对王爷拱手道:"大世子气息微弱,依属下之见还是先将世子带回府内交由刘太医诊治。等世子醒来,今夜之事才能问个水落石出。" 二公子也过来挽起王爷的手臂道:"父王,大哥已经做下错事,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卫玄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靳文筳恍若未觉,只是更紧的挽住父亲的手,"夜露寒重,咱们先回府罢。" 王爷重重一叹,向陈太守一抱拳,满面凄然,"逆子犯下大错,但现□上有伤,还请太守给本王一分薄面,让本王将他带回去诊治一番。只待他醒来便立即交由太守处置!" 陈太守细长的眼睛一眯,呵呵笑道:"王爷言重了。这不过是大世子与相好女子……呵呵,都是男人,年轻时谁还没犯过错儿呢?大家彼此心中有数便罢了。" 原想卖给筑北王一个人情,却不想一直裹着棉被的卢氏突然哭喊道:"不!我不认识他!我不是他的相好!" 言重山和卫玄均是暗叫不妙。 果然那陈太守眼睛一转,又呵呵笑道:"小娘子真的不认识这人么?" 卢氏愣愣的看着眼前一屋子的陌生男人,忽然就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盯着卫玄道:"大总管!你可以给我作证,我真的没见过大世子啊!整个筑北王府我只认识你一人!" 言重山恨不得立刻跳上炕掐死这个无知愚妇! 靳文筳微微低下头,藏起眼中一闪而过的狂喜。 查!你们一定要往下查!要好好的问,好好的审这个妇人!可别糟蹋了我布的局。 陈太守眼中精光一闪,"请恕下官无知,这女子是如何识得左将军的?" 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卫玄便如实相告:"她是王府西院管事章姑娘的嫂子,我与其确实有过几面之缘。" 陈太守脸色一变,痛心疾首的皱起眉毛,"难道这女子是有夫之妇么?哎呀呀!大世子竟然和有夫之妇……啧啧。王爷啊王爷,您可给本官出了个大难题啊!" 王爷又羞又愧,忍无可忍,大步上前对着昏迷中的大世子重重的抽了两个嘴巴,"孽子!" 作者有话要说:咳,轻拍…… 59 天刚蒙蒙亮,终于有小厮送了信儿来说找到大世子了。 容华斋内的女人们均是破涕为笑,王妃念了两句佛按着胸口说:"文符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让人担心,太不像样了。"又问小厮:"大世子这一夜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 然而那小厮却面露难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看静言,最终姑奶奶呵斥道:"做什么贼眉鼠眼的?王妃问你话,大世子这一夜到哪儿去了?" 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回王妃,回姑奶奶,小的一直等在府里也不知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刚只见王爷气势汹汹的带了大世子回来,同来的还有陈太守和许多太守府护军,好似还捉了个女人。现今人都在棣棠轩内,说是要审……审什么的,小的只在门上伺候,并不知情,王爷只吩咐小的将章姑娘带过去。" 静言一惊,不知所措的看了看王妃。 王妃亦是不明就里,但这是王爷的吩咐,无人敢违逆。 姑奶奶也皱紧了眉头,"什么事儿竟扯到静丫头身上来?那边一屋子外府的男人,怎能让一个姑娘抛头露面?" 小厮一个劲儿的磕头,"这是王爷亲口吩咐的,还请章姑娘赶紧过去一趟罢。" 王妃想了想道:"那静言就跟着过去吧,想必也没什么大事。" 还好静言在夜间起身后是穿戴整齐了才过来的。闻言后站起身,就听姑奶奶说:"我也跟着过去瞧瞧,到底是什么人让王爷这么不顾礼数。" 那小厮复又跪倒:"姑奶奶哎!王爷特意吩咐只许带章姑娘一个人过去。棣棠轩里满屋子全是男人,万一冲撞了您,小的怎么担待得起?" 姑奶奶柳眉一竖,啐道:"怕冲撞了我就不怕冲撞了静丫头?想当年慢说是一屋子男人,处置城外兵营公务还不是我亲自去?" 正说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大公主,属下有事禀报!" 原来是达森回来了。 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一看有人绊住了姑奶奶,赶紧催着静言就出了容华斋。 静言跟在他身后匆匆赶向棣棠轩,"你可知王爷为何招我过去?" 那小厮回头看了静言一眼,似是鄙夷又似怜悯,但终究没说话,只摇头叹了口气,"姑娘到了就知道了。" 然而到得棣棠轩,静言更糊涂了。 为什么她嫂子会衣衫不整的跪在堂下?抬头环视了一圈,只见卫玄,言重山,李崇烈,王爷,东院相识的谋士们,无不面色阴沉,更有眼含讥讽鄙夷者。 这……到底怎么了? 按规矩静言是不可随意发问的,但厅堂中的人也都不说话。静言想去扶她嫂子,立刻被三虎和七虎拉住了,还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静言急了。把她叫来,又不说因为什么,嫂子只披着件单薄的衫子跪在地上也不让她扶。 正是愈发焦躁时,突然由门外被推进来一名小厮。那小厮一看堂中的光景便软倒在地,连滚带爬的往前上了两步,什么也不说,就是咚咚的磕头。 王爷斥了一声:"把他给我架起来!" 立刻有两名亲兵上来薅着小厮强使他抬起头,只见他额上已磕破了皮,血痕斑斑。 "王爷饶命!因那家人只说这妇人是大世子的老相好,想趁着世子去边关前再续风流,所以小的便收了那妇人家的银钱,并不知大世子会被那些黑心眼子的算计受了重伤。" 这小厮以为王爷等人是因为世子受伤才如此震怒,殊不知王爷真正恨的便是自己的儿子与人私。通。 "你确定是收了这妇人的银钱?你可认得她?" 那小厮往旁边看了一眼,点头又摇头,"小的确实收了他家的银子,"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布包,双手颤颤巍巍的捧着。手一抖,咕噜一声滚落出来一枚十两的银元宝,"他家一共给了五十两银子,但小的从未见过这名妇人。" 王爷刚一皱眉,就听旁边的陈太守呵呵一笑,"偷情嘛,自然是不能让下人知道的。大世子一身好功夫,又风流,真是学以致用如鱼得水,呵呵呵~" 此时一直垂首跪在地上的卢氏猛的抬起头,"不!我不认识大世子!何来偷情一事?" 偷情?大世子和嫂子偷情? 静言只觉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 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只听那陈太守又笑呵呵的道:"不认识,没偷情,那大世子怎么就跑到你床上去了?小娘子莫要胡言乱语,现如今我已提了几个你家的邻居问过话,知道你是个寡妇。其实今日本官没将你们直接带回府衙而是来了王府,就是想得过且过,给王爷一个面子,也成全你和大世子的好事。守寡艰难,又独自拉扯一个孩子,再嫁亦是情理之中,你又何必一口咬定什么不认识?" 卢氏双手攥着披在肩上的衣衫,整张脸苍白似雪,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下来,口齿却很清晰,一字一句的说:"我身为章家的媳妇,守寡多年从未踏出大门一步,又怎会与大世子相识?昨夜也不知怎的他就闯了进来,我曾全力抵抗甚至想一死保存清白,可恨他将我击晕,我才落得现下这般情景。我冤枉!冤枉啊!" 陈太守挑了挑眉毛,颇有些无奈的说:"你这妇人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凭的嘴硬又有何用?来人,将邻居马宝贤带上来!" 很快亲兵就又带进来一名男子,此人正是静言家的邻居。 马宝贤轻蔑的看了一眼静言和卢氏,说道:"小人曾在除夕之夜见过一名男子进了章家的门。当时小人的幺儿吵着要放了花炮再睡,小人素来疼爱他,便带他出门到巷子里放炮,所以亲眼看到一名高大男子叫了门,有一女子出来迎了他进去,小人还听到那男子说他是筑北王府的,这事小人还曾与内人议论过。如今看来那晚便是大世子了罢?" 二公子在旁惊叫道:"除夕?!章家那时还在丧期啊!大哥竟然……唉!" 陈太守笑而不语。 王爷脸上一阵一阵白,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只一味骂道:"孽障啊!孽障!" 一旁的静言却几乎将一口牙都咬碎。 不!那晚来的是卫玄啊,开门的是她!然而刚想张口反驳却是浑身一激灵。 此时此刻若是说出卫玄便是把他拖下了水。毕竟深夜之中男女共处一室亦是犯了礼数大忌,遑论她还是在热孝之中。可若是不说,那嫂子和大世子…… 再也顾不得礼节,静言抬起眼直直盯着卫玄,只见卫玄也正看着她。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静言更乱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昨天还都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天地巨变?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她相信嫂子,亦相信昨日才同车而行的大世子。他们两人即便是相识也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丑事! 忽见卫玄冲她微微点了一下头,而后就见他大步出列单膝跪在堂下:"启禀王爷,除夕之夜夜访章家的是属下而非大世子,开门的是章姑娘而非卢氏。" 静言深吸一口气,也走出来跪在堂下,"是!大总管所言属实。" 静言和卫玄的这一举动超出了靳文筳的意料之外。微微垂下头,靳文筳眼睛乱转,他绝不允许旁人来破坏他的计划!心中飞快的盘算了一番,再抬头时,悄然向侍立在一旁的某个小厮打了个眼色。 此时王爷已是气得涨了脸。 卫玄的父亲是他当年最得力的左将军,与他弟弟一同战死沙场。卫玄的母亲撒手西去后,这孩子便被他接进王府养在身边,简直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现下大儿子被人捉。奸在床,卫玄又与这章家的姑娘暧昧难明,对于一个父亲来讲,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得知最中意的两个孩子连续犯了大错,简直是失望至极! 想着大儿子以前英姿勃勃豪爽不羁的样子,又看着卫玄跪得笔直的身板,筑北王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两个优秀的孩子竟然…… 卫玄亦是看懂王爷眼中的失望和悲伤,于是弯下另一条腿,不再以武将之礼,而是双膝跪地,"王爷,属下全心中意于章姑娘,原想等她在王府内任职管事一年后向她家提亲。可惜适逢章夫人过世,属下便尊重她要替母亲守孝的孝心,在除夕之夜曾于章夫人灵前发誓,只要等孝期一过便娶章姑娘为妻。是以,所谓除夕有男子夜访章家,就是如此了。" 堂上寂静一片。 静言心中百转千回,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王爷却因卫玄的话多少得到了些许慰藉。他虽在盛怒之中,但身为一方之王,也不至于完全没了理智。卫玄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此情此景明显是个烂泥潭,他却肯挺身而出,即使有损名誉也要守护心爱的女子,这一点王爷还是颇为赞许的。 如今只僵持在一个问题上,大世子和卢氏是否相识? 以卢氏之言,不相识。以王爷对大儿子的了解,他也不认为儿子会有这种放浪的下流行径,虽平日里靳文符不太拘泥于礼节,小处散漫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可是,毕竟人证物证俱全,更被捉。奸在床,光靠相信儿子或那妇人的一面之词也不能引以为证。陈太守虽嘴上说这事他不会张扬,但他是陆大学士的门生,且夜间搜城时又是那般敲锣打鼓,早已闹得人尽皆知! 所以对于这件事,筑北王已 下定决心一查到底。若是自己的儿子犯下大错,他绝不姑息,若是被人陷害或无心之失,亦要给儿子正名,为他抹去这莫须有的罪名。 正当王爷缓下一些脸色时,陈太守忽然笑道:"原来章家的姑娘和王府有这么多渊源,更得了左将军的青睐,也怪不得她家人与王府之人相熟了。" 二公子一听立刻又给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便低着头站出来回道:"启禀王爷,小的有一事不得不报。昨日早间大世子外出时曾与章姑娘同车而行,小的在门廊下看到大世子与章姑娘有说有笑甚是亲密。门上小厮皆目睹大世子曾对章姑娘耳语片刻,而后大笑不止。" 静言再也听不下去了,也顾不得规矩,反驳道:"我与世子同车只因昨日车马不够使,世子与太守大人有约不便迟到,来不及套马。" 王爷皱起眉头,叫来几个门上小厮询问,皆是肯定了静言所言属实,但也落实了那告状的小厮所说的情景,"确实曾见大世子与章姑娘有说有笑,状似亲昵。" 静言恨得咬牙切齿,虽这些小厮的话算是中肯,但在此时此刻无疑是雪上加霜。 于是忍不住喊道:"大世子是我表哥啊!他不是旁的人!我与哥哥说笑都不行么?" 陈太守哈哈一笑,"姑娘且勿叫嚷,本官只是好奇,早上大世子和你一同出行,晚上就睡在了你嫂子床上,你嫂子又不承认与大世子之前相识。难道……是姑娘在其中牵线搭桥?" 静言气得几乎跳起来,"你血口喷人!" 旁边立刻有太守府护军呵斥道:"大胆刁民,竟敢辱骂太守大人?" 此时程参军已接到陈太守的暗示,站出一步道:"王爷!我们大人敬您身为一方之王才将这件丑事按下,不曾把这对私。通男女收押回衙。不想来至王府却被府中一个贱民女子辱骂。我们大人也是朝廷命官,给得一分薄面给不得三分!来人呀!将犯妇带回府衙,护送大人回府!" 不等王爷说话,陈太守便起身道:"手下人言辞过激还请王爷见谅,毕竟是个武夫,也不懂得什么礼数。"说罢轻飘飘的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卫玄和静言,微微一笑道:"趁着天色还未大亮,下官先将这妇人收押,等大世子醒来后还请王爷派人告知一声,或下官亲自上门来询问或劳烦大世子去府衙一趟皆可。如此,下官便告辞了。" 说罢一拱手,带着人扬长而去。 只是卢氏被太守府护军架起时突然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小姑!我是冤枉的!小姑,我真的没和大世子怎样啊!" 抓着她的护军嫌她哭喊得烦躁,扬手就是几巴掌,打得卢氏满嘴鲜血,却仍旧嘶喊着:"我是冤枉的!" 那血珠随着卢氏被拖走滴滴答答的掉落了一地。 静言喊着嫂子,爬起来就要去追,卫玄一把将她拦住,"别去!你去了也没用。" 静言又急又气手脚冰凉,被卫玄拦腰一抱便又跪倒在地。 "她自然是去了也无用。" 随着这尖细的女人声音,棣棠轩正厅大门前一暗,逆着晨光可见姑奶奶由四个丫鬟簇拥着站在门口,达森和几名莫伊族士兵面色阴沉的站在她身后。 屋里的谋士们都慌得纷纷低下了头,其中有几个年长的却会心一笑,拱手道:"大公主。" 姑奶奶仰着下巴趾高气昂的走了进来,先上下打量了静言一眼,又一挥手,立刻厅堂中的丫头小厮们便退了出去。 这还不够,姑奶奶又把除了几名王爷的心腹谋士之外的其他人,包括李崇烈均赶了出去。 清场后,姑奶奶一转身坐在上位,看着王爷柳眉一皱,训斥道:"才刚我虽不在厅内,但里头的事儿都听得一清二楚。那陈太守根本就是个来挑事的,你竟没看出么?" 王爷叹道:"我怎会不知他另有居心,只是文符和那妇人被那么多人看见赤。身裸。体的睡在一处,若是我一味回避,传出去就是王府包庇子嗣……" 姑奶奶不等他说完就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包庇?谁敢说我们包庇!如今文符昏迷不醒本就是最大的疑点,你不待自己亲生儿子醒来问话,就被旁人那些小道消息牵着鼻子走,像什么样子?!"说罢长一挥将一根短小的木棍拍在桌上,"这是达森在章家仆从的屋子里发现的,南域的迷香。" 这一下厅中之人皆哗然。 卫玄站起身仔细看过那一小截断枝,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点头道:"确实是南域迷香。" 姑奶奶冷哼一声,"静言,你看着眼熟么?" 突然被点了名字,静言一时也不知姑奶奶用意何在,只好据实以告:"见过,在王府西院库房和东院大库都有,是用于配凝神香的。" 姑奶奶忽然咯咯一笑,指着她问:"你会不会用这个迷倒了自家人,然后像那太守说的,给文符和你嫂子牵线搭桥?" "不!!"静言几乎是怒吼,双目通,"我宁可一头撞死也决不会干这等龌龊之事!" 卫玄大步上前将静言护在身后,沉声道:"还请姑奶奶谨慎言辞!在下可以替章姑娘作保,她昨夜未曾出王府一步。" 姑奶奶白了这两人一眼,转头对王爷说:"南域迷香恐怕整个北疆只王府中有,你也看到绝不可能是静丫头所为,那这个下了药的人……就在王府!" 姑奶奶的话让靳文筳出了一身冷汗。暗骂老郭办事不利,竟给人留下了这么重要的线索。正是起急冒火时,却听王爷说:"堂姐的意思是,王府内有琉国细作?" 姑奶奶指了指言重山,言重山立刻说道:"昨日城外兵营曾发现一名形迹可疑之人,但这人甚是熟悉周边地形,后来被他遁入山内落跑了。但兵营守将在与之对战中截获了一卷密信,其中有我军中装备补给的细目表。" 静言已听得彻底呆住了。琉国人对大世子下药,然后将人扔到她家去?这说不通啊!既然琉国人能下药,自然可以直接杀掉大世子,干嘛还要大费周章败坏世子的名誉呢? 她能想到的,这厅中之人都能想到。 但像王爷,卫玄和言重山之流比她想的更深一层。也许是陆氏一族之人暗中下绊要败坏筑北王府的声誉,以报去年陆世琛在王府吃的哑巴亏。也许是因为朝堂之上最近的巨变,还也许是有一个一直希望能把大世子踩下去的人…… 在一片沉默中,姑奶奶长叹一声对王爷说道:"阿弟,我知道现今边关吃紧,我也一把岁数再帮不上你什么,但你是王爷,也是父亲。文符这孩子脾性如何你还不知道么?人回来了这么久,也没听见你问他一句。" 说着就看向卫玄,"文符那边如何了?你差人去问问。" 恰好刘太医那边派了个药童过来回话,"太医说大世子虽气血逆行甚是凶险,但胜在常年习武身强体健,只要悉心调养半月即可大好,但毕竟伤了些根基,日后要注意进补。" 厅中之人都是松了口气,王爷追问道:"大世子可醒了么?太医说没说为何他一直昏迷?" 那药童由中摸出一张对折的信笺递上,"太医说若是王爷问起只需看过此信就明白了。" 搞得如此神神秘秘的,恐怕是有难言之处? 一时间厅堂上所有人都盯着王爷。只见他匆匆一瞥便把信笺揉成一团,厉声怒骂:"混账!竟有人如此陷害我儿!" 旁的人不敢去问王爷,姑奶奶也不问,直接上手从王爷拳头里抠出信笺,一瞥之下也是义愤填膺,尖着嗓子咒骂道:"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算计到我们文符头上!好好好,若是改日被我拿住,我定要剥了这人的皮抽他的筋!" 王爷腾的一下站起身,在厅堂中走来走去,看那样子活像只困于笼中的猛兽。 突然王爷大步走到静言面前,托着她的胳膊将她由地上拉起,"章姑娘……唉!" 这话竟没说下去,重重一叹后,王爷扬声喝道:"备马!我要去太守府!" 静言慌了,大着胆子捉住王爷的衣,"王爷?" 筑北王羞愧的扭开了头,只说:"你嫂子……是冤枉的。" 然而此时却见一个小厮慌里慌张的冲了进来,对着静言跪下去道:"章姑娘,太守府的人来通告,您嫂子她、她在府衙前撞了镇门狮子自尽了。" 60 静言默默的站在太守府衙殓尸房内,在眼前的布单子下隐约能看出一个"人"的轮廓。 就像掉进了一个满是粘稠汁水的湖,除了这块布,静言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忽儿间,这世界全变了。小半个时辰前还在冲她嘶喊着冤枉的嫂子,如今再也不会喊了。 一夜之间,她的身边只剩一个年幼的侄儿。昨天晚上她才把亲手求来的平安符挂在卫玄脖子上,还想着以后可以让嫂子和侄儿过上好日子。 再一想,三个月以前,她还有娘呢。 没了,全没了。 走了,都走了。 忽然静言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笑了。走罢,走得好,嫂子是为了保住名节以示贞烈,这死了可比活着轻省多了。母亲也走得好,若是母亲活着看到这一幕,兴许要被活活气死。 一同跟来的卫玄在身后叫她:"静言,静言!你怎么了?" 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几乎忘我的静言忽然震了一下,先前那静谧得让人窒息的环境不见了,心碎的记忆如洪水般冲刷而来。 嫂子滴血的嘴角,跪在厅堂中攥紧衣衫的样子,一边掉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一边反驳:我不认识大世子!我未曾与他如何!小姑,我冤枉! 静言突然抬起头,转过身死死地盯着等候在旁的仵作:"您能否验出妇人在死前是否曾与男子欢好?" 那仵作骇了一跳,随即想起才刚听闻的风言风语,好像是说这刚刚死去的女子与王府大世子有染。 "这……"这是个两边都不讨好的差事啊!"小人经验不足,恐怕……" 静言抬手就拔下自己的发簪往那仵作手里乱塞,又去摘耳环时她的手被一只大手摁住了。 卫玄紧紧地攥着静言的手,"你可想好了一定要验尸么?" 没人知道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验尸,便是一切落了铁证。虽大世子确实是被奸人下了药,但事关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卫玄很怕是更糟的一种结局。 静言牙关紧咬,看了一眼卫玄,又看了一眼同样陪着过来的李崇烈以及那名仵作,突然冷笑起来,"你才刚没看到么?" 看着她苍白着脸却弯起嘴角的样子,看着她黑幽幽的眼睛里的空寂和仇恨,卫玄只觉自己的心被人揪着拧了一把似的,"没看到什么?" 静言猛的一发力甩开卫玄的手,抓起那布单子一掀,指着卢氏的尸身喊道:"你才刚没看到我嫂子的亵衣被撕得粉碎,但她的亵裤一直完好无损的穿在身上么?!嫂子说她是冤枉的,说她并未与大世子如何,我信她!我要验尸!" 李崇烈简直不忍心去看静言那死撑着强作坚强的模样,转开头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仵作,"劳烦您了。" 那仵作却没接银子,只是一个劲儿的扭头往门外看,翻来覆去的说:"不,不,小人不敢。若要验尸需太守大人点头许可才行,小人……" 卫玄一把拉住几乎要扑上去抓仵作的静言,手上一使巧劲儿,捏得静言尖叫一声后顿时软了下来。仔细将她扶稳,卫玄心念急转。 他已将静言刚才吼的几句话来回思量了几遍。亵裤完好确实是个疑点,但并不能单纯依仗这一条就判定大世子与卢氏未曾发生关系。 一夜的时间很长,也许会有各种无人知晓的隐情。验尸,是兵行险招,成了便是还给卢氏清白,亦能挽回大世子的声誉,但万一真的发生过什么呢?毕竟按照情况推断,当时一方中了药,迷乱不能自已,一方昏迷不醒…… 卫玄低头看了一眼静言,"你信你嫂子?" 静言瞪圆了眼,坚定的点头,"我信!" 卫玄停顿片刻后说:"好!来人!" 七虎立刻由门外冲了进来。 卫玄盯着静言一直未移开视线,对七虎吩咐道:"速速回府去请刘夫人!通禀王爷,我要给卢氏验尸!" "验尸?"陈太守已端到嘴边的茶碗停顿了一下。 程参军冷笑道:"我看筑北王府的人真是疯了。" br/> 呷了口茶,把茶碗放回桌上,陈太守向后一仰,靠进软榻中闲闲的闭目养神。 片刻后,忽然笑了,"那就由着他们疯去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反正借着这个天赐的机会将恩师的旧怨了断,我也能跟陆府有个交代,就不想再插手筑北王府的乱子了。" 说罢满足的长出了口气,看着程参军道:"咱们也不知要在北疆待多久,虽陆氏一族在京城能只手遮天,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也没心思替他们在北疆当前锋开罪筑北王府。见好就收罢!" 程参军琢磨了一下笑道:"这次这个乱子虽是天赐的,但属下却发现其中有几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陈太守哼了一声,"赶紧说!还卖什么关子?" 程参军谄媚的弯下腰凑在太守耳边道:"那个王府二公子,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装。夜间搜城时,他曾经……" 陈太守一边听一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线,满是肥肉的脸上似笑非笑。等听完了程参军的汇报后失声笑道:"有趣!有趣得紧啊!" 随即眼神一冷,冲程参军一勾手指,"此事先不着急挑明,你且暗中打探一番,看看这靳文筳到底是个什么料子。" 说完便又靠回软榻闭目沉思。心中冷笑,庶子就是个庶子,若靳文筳真存了谋害嫡子兄长取而代之的心思,那他们大可以善加利用。 想起京城那边的明争暗斗,陈太守不禁浮起一丝冷笑。如今虽还未立储,二皇子的威望却是如日中天,若无意外,皇位必然是二皇子的,而他身后的谭氏陆氏一族早就想撤了北疆藩王。 给陆氏当一辈子的爪牙他陈德兴也不甘心!若能借机卖给二皇子一个好儿……哈哈哈!高官厚禄指日可待啊! 与此同时,筑北王府棣棠轩。 刚刚由偏院探望大世子归来的众人都是坐在堂中默然不语。 要不是有妙手回春的刘太医,要不是北疆盛产人参有条件让太医的药庐中一直炖着吊命用的独参汤,要不是大世子根基扎实……后果不堪设想! 先前没看见人还好,才刚见到昨日还英气卓然的大世子,现下虚弱得躺在床上气息短促的模样,真是让人心如刀割。 姑奶奶阴沉着脸憋了片刻,咬着牙吩咐达森,"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个给大世子下药的贼人给我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达森面无表情的低下头,"最尊贵的大公主,请把昨日跟随大世子外出的小厮交给属下。" 姑奶奶点点头,对王爷说:"阿弟,你让人把那小厮给达森。他有的是办法叫那下作的奴才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王爷知道以达森为首的莫伊族亲兵中有几个极其擅长讯问之术,便点头道:"那人刚才已交由葆光堂的谋士审讯,达森直接过去提人便是了。" 然而达森并未直接离去,只待姑奶奶授命于他这才退下。 言重山看着这场景觉得很是有趣。 以往即使他在东院也很少能接触到这一群莫伊族亲兵。这群人可以说是整个王府中最神秘的一部分了,几乎是深居简出,无比忠诚,但只忠诚于继承了莫伊族公主封号的姑奶奶。 一个个不仅骑射功夫了得,听说在二十多年前的大战中,还多亏了有这群莫伊族的勇士去探听和刺杀。更有甚者,传言训练这些人的是很久以前就不存在了的璇玑营刺客。 璇玑营,在先皇世宗继位前就被抹杀了的顶级刺客团,现如今直隶于皇帝的添翼所就是传承自璇玑营。若是传言属实,算起来添翼所和这群莫伊族亲兵还颇有渊源啊…… 言重山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似乎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但转眼间扫见了二公子脸上一闪而逝的狠毒。 咦?他这模样又是为哪般? 此时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谋士说道:"虽出了这等大事,但公务要紧。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原定最后一批将运往帝泉关的辎重已等候在城外。大世子必然不能领兵出征,还请王爷尽早定夺人选,免得延误边关军务。"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议论开来。 姑奶奶和王爷对视了一眼后看向靳文筳,眼中露出柔和的神采,"文筳,你也跟着折腾了一宿,累不累?先去用些早点可好?" 靳文筳上前一步恭敬的按照武将之礼单膝跪地,拱手成拳朗声道:"多谢姑姑关照,侄儿不累!"而后稍一侧身,眉眼间意气风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父王,孩儿愿替大哥奔赴边关!" 姑奶奶微微颔首道:"好孩子。" 筑北王亦是露出赞许之态,亲自起身将他扶起,"突发变故,还好我儿……" 没想到此时言重山突然站起身来打断了王爷的话,俊秀的凤目一闪,笑着说:"启禀王爷,属下还有一个更恰当的人选。" 太守府衙之内。 静言木然的站在殓房外,陪在一旁的卫玄和李崇烈亦是沉默不语。 又过了片刻后,刘夫人和仵作以及前来监察的程参军依次推门而出。刘夫人拉起静言的手,疼惜的抚摸着这个苦命的姑娘。 逝者已矣,贞烈名节也不过是空头名号,但对于一个女人亦是非常重要。 静言紧张的盯着刘夫人,嗓子又干又涩,"夫人?我嫂子……" 刘夫人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卢氏是清白的。" 卫玄看静言猛的低下了头还以为她会晕倒,下意识的就要去扶,却听她悲悸的呜咽了一声,对着刘夫人慢慢跪倒,"夫人,谢谢你!谢谢……" 刘夫人赶忙去拉她:"章姑娘快起来,我受不起!" 然而静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任凭刘夫人又拉有拽仍旧跪在地上。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松了,眼泪一串串沿着她的面庞滑落。 刘夫人慢慢退到旁边,静言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对着殓房咚咚的磕头。 "嫂子!你的名节保住了呀!你且安心上路罢,后面的事你也无需挂念了,我章静言发誓,有生之年必然将冕儿培养成才,一定要找出害了你的凶手,让他血债血偿!" 在场之人无不恻然,即使是程参军也有那么一刹那的感慨。 看着静言决绝又脆弱的模样,卫玄恨不得能把她狠狠的抱入怀中。可恶!到底是谁使了这么阴毒的计谋?若是被他捉到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静言突然爬了起来,转头盯着程参军行了个大礼,"参军大人,民女有一个请求。" 程参军被她的眼神震得不禁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后说:"章姑娘请讲。" "民女恳请太守大人上书替我嫂子请一道贞节牌坊。" "李崇烈?"棣棠轩内所有人都是一惊。 言重山不紧不慢的微微一笑道:"李崇烈自任职左将军府司马以来与军中将士颇为投缘,更因居于王府之便,在王府亲兵和卫氏亲兵中颇具声望。而且,还曾随王爷去帝泉关巡查边境。此人贵为肇亲王三子,博学多才文武双全。他在边关时对战事以及筑城的见解王爷也是亲眼所见,他的骑射功夫府中兵将亦是有目共睹。" 言重山对靳文筳双目中射出的暴怒不以为意,继续侃侃而谈道:"相对于二公子所长的计谋,属下以为,李崇烈因其司马之职更熟知军务。此番押送辎重涉及许多军内交接事宜,二公子恐怕并无经验,倒是李崇烈轻车熟路。而且在开战之前有许多加固城防的工程,更是李崇烈所长。最重要的一点……" 言重山故意停顿了片刻,待众人都是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时,才故作神秘的小声说道:"不知王爷是否留意前两日自京城中传来的消息,皇上已于年后颁布仁政大赦天下,其中重新启用的官吏中就有李崇烈的外祖父。" 皇帝也知道自己仅剩的两个儿子中二皇子风头无二,他身后有谭氏陆氏两大宗族的支持。如今朝堂之上虽未明分,却已因这储位之争隐隐分做三派。 除中庸者,以谭陆为首的二皇子一派明显势力庞大权倾朝野,再由着他们这般猖狂下去恐怕早晚会只手遮天。纵观全局,实乃江山社稷之大忌也。皇帝的这一出仁政大赦之后,偏偏抬起来的全是不屑与谭陆一系虚与委蛇的官吏,其用心昭然若揭。 所谓盛极必衰。 就是因为谭氏陆氏太过繁盛,打破了朝堂上的均衡势力,已让皇帝有了防范之心。是以,皇帝此次重新启用大臣并非只为一时,恐怕是要悉心布局善加扶持,用以牵制那如狼似虎的两大宗族。 李崇烈的外祖父当年官至侍郎,就是被陆大学士父子联手弹劾,如今东山再起,必然成为陆氏一族的劲敌之一。 以前陆氏就曾上书请求撤除北疆藩地,最近更是联合谭氏再提旧案…… 王爷沉思良久后,拍案而起,"好!就派李崇烈为先锋官,代大世子先行赶赴帝泉关!" 在满屋人一片"王爷英明,言先生高瞻远瞩"的赞叹声中,靳文筳默默的垂下了头,敛去眼中几近疯狂的怒火。言重山!你好!你很好! 李崇烈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时他正对静言家所遭受的惨案心有戚戚焉,亦由其中得到了一个教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权利斗争中就是个自我安慰的空话,虽还未查出到底是谁设下如此阴毒的圈套,但他已敏感的察觉到这件事背后必然牵扯权利的争夺。 大世子的名誉毁于一旦,不能出征,谁是最终的获利者? 李崇烈心中一动,却因自己的猜测更加痛心,不由轻声长叹。 庶子啊…… 一直陪伴在静言身旁的卫玄抬起头,二人目光相遇,看来都已在心中有了定论。 卫玄在短暂的气血翻涌后稳住了心神。 好!如果所猜属实,他一定会捉到对方的把柄,然后…… "卫玄,我想回家去看看冕儿。" 静言不允许自己再流泪,她还有侄儿,她还有血仇未报! 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在慢慢改变,战乱将至,众人又将面对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官anaL的地雷。 61 静言醒过来时已是傍晚。 她还记得是卫玄和李崇烈把她送回了家,记得老管家扑倒在她脚下失声痛哭,记得冕儿扒着门框露出一双肿的眼睛看着她说:"姑姑,我娘呢?"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是她自己的小屋。 "醒了?"卫玄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静言又闭了闭眼,感觉有些晕。 "姑娘,喝口热茶罢。"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将她扶起。有那么一瞬,静言以为是嫂子。以前她身上不舒服时,嫂子就是这般守在她床前。 然而,这个说话的,是夏菱。 静言看着她有些迷惑,"你怎么来了?" 夏菱抿了抿嘴唇,硬挤出一个笑容道:"是大总管把我带出来的。知道您家里最近恐怕……要忙,王爷和王妃特意让我带着几个小丫头过来帮衬着些。" 忙,是啊,还有嫂子的丧事要料理。 静言觉得浑身冰凉,喉咙却火烧火燎的,便把夏菱拿来的热茶一口气喝干。太阳穴突突的跳,才刚仰头有些猛,眼前金星乱窜,强提起一口气,"冕儿呢?我的侄儿在哪里?" 夏菱拿了条薄被给她披上,"姑娘放心,我让带来的小丫头们陪着他在后头玩儿呢。大郡主还嘱咐我带了不少新鲜糕点,小冕儿可爱吃了。" 卫玄清了清嗓子,递给夏菱一个眼神示意她回避,等屋里只剩他和静言时,卫玄从桌上拿来一只盒子放在静言手里。 "这是王爷和王妃的一点心意,其中还有姑奶奶给的。" 那盒子沉甸甸的,不用打开静言也知道里头都是什么。 "在你晕过去之后我回了王府一趟,刘太医来看过,给留了方子和药材,说你是急怒攻心没什么大碍。王爷已亲自写了折子,替你嫂子请一道贞节牌坊。这件事虽未水落石头,但至少你嫂子和大世子的名节都保住了,太守府也下了定论是有人陷害。你放心,我一定会抓住那个卑鄙小人。" 卫玄还是那样没有一句废话,这对静言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她现在不需要人来怜悯,她想要的就是能将这件事的主谋抓住,不能让她 嫂子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卫玄见她也不说话,生怕她憋坏了自己,忍不住坐在炕沿上握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姑娘,现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家里的事儿都料理妥当,把你侄儿安排好。旁的事不可急于一时,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若想将那奸人一举拿获置之死地,就不可打草惊蛇。" 静言低头看着卫玄的手,"听你话里的意思,难道是你心中已有了眉目?也对,恐怕这人设的毒计是对着大世子,我嫂子只是被连累其中罢?既然是要害大世子,必然有权有势。想必你是怕我做出什么不智之举,所以,我只问你一句,这人,是不是王府中人?还是……先前王爷和姑奶奶猜测的琉国潜伏在王府中的细作?" 卫玄听了她的话不由皱起眉头。这一夜一天之内,静言整个人都变了。 静言抬起头,盯着卫玄看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若是琉国细作,你也不会这么半天都不答我。" 卫玄非常不想看到静言现在的样子,那种被逼出来的冷冰冰的仇恨,好似随时随地只要他一眼看不见,她就会贸然做下什么傻事。 卫玄紧紧的盯着她说:"静言,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个侄儿,你曾发过誓要将他培养成人。" 还好卫玄把夏菱带来了,而且还跟来了四个小丫头。有她们帮忙操持,静言家区区两个月以来的第二次丧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才刚撤下的奠字白灯笼又高高的悬挂在了大门外。但和母亲的丧事不同,这一次,街坊四邻鲜少来串门,间或有来的,说起话来也是躲躲闪闪支支吾吾。 就像眼前这个邻居马家的女人,也不坐,只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拿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静言,声音放的极轻,呋哧呋哧的从牙缝里往出蹦字儿,"原来你嫂子是冤枉的呀?那天夜里,我们当家的,看到的是……"眼珠子左右一溜,又笑了,"是旁的人呀?" 这个邻居就是那天被陈太守提到王府问话的马宝贤的女人,也是马宝贤作证说除夕当夜有男人来拜访章家。 静言看得懂马家大嫂眼睛里的含义,施舍似的怜悯里又颇有些轻蔑。 对于这种旁敲侧击打听点儿消息好拿出去当谈资的人,这几天静言已见了太多。众口悠悠,挡是挡不住的,而且越瞒着他们越要传瞎话。 "是的,除夕晚上是王府大总管过来找我的。" "哎哟,大半夜的你也真敢开门呀?我若是未出阁就在夜间与男子幽会,恐怕我爹会打折了我的腿呢……呵呵,章姑娘别生气啊,我不是说你不好,不过女孩子家还是应当检点些。" 其实这种还算是好的,只是来挤兑静言,还有一种是好奇卢氏是否像外界传闻那般贞烈的,静言只要听出话头便冷着脸一个字也不回答。 有一次还是一位章氏族中的远亲,唧唧歪歪的说:"我听说你嫂子的衫子都被扯烂了,和一个年轻男子同床一宿竟还能保有贞洁……咱们是书香之家,不可诳语欺人啊!" 静言不明白这些人怎会有这般龌龊心思,人都走了,还要编派!他们为的是什么呢?看见别人不好,看见别人遭了灾就高兴么? "四虎七虎!把这个人给我叉出去扔到街上,再敢上来就打断她的腿!" 那远亲表婶被扔出去后气得站在她家门口谩骂。 静言在屋里听了片刻,一提裙子,抓起她送来的几叠纸钱和一把香烛就冲到了门口,劈头盖脸的砸出去,尖声喊道:"王爷和太守大人都上了折子要给我嫂子请贞节牌坊,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告族长去!说你诬蔑章氏门楣!" 也真奇了,闹了这么一次之后,她家从门可罗雀变成车马盈门。胡子都白了的族长还亲自登门,细细问过:"贞节牌坊,可属实否?" 恰好那天卫玄也在,暗骂自己最近公务繁忙,除了即将带兵出征便只着意于探查那一夜的各种线索,竟把这些他眼中的"小事"但对于静言家是"大事"的事儿给忘了。 卫玄示意静言不要插话,自己对章氏族长说:"您请放心,我即刻便派人回府请王爷修书一封,向您讲明立牌坊事宜。" 静言待人走后颓然坐在椅子里。这些日来肝火上涌,嘴边起了一溜水泡。 卫玄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但离他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静言最近又极易激动,只怕他走了之后没人照顾。 于是,昨日王妃和姑奶奶将他招去交代的那番话卫玄不得不再次思量。 王妃的意思是只等七七一过还让静言回王府,毕竟她也算静言的一房亲戚,大家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姑奶奶虽话锋犀利了些,但也是这个意思。并且姑奶奶已着手从城内最有名的几位大儒中间挑选了一位请入府中,单独教授冕儿,不得不说是实心实意且用心良苦。 但出了这种事之后,静言十之八。九是不愿意回去的,所以这二位便将劝静言回来的差事交给了卫玄。 卫玄斟酌再三,刚想张口,却听大门外一声哀嚎,"我可怜的侄儿媳妇啊!" 静言现在是最不想见到潘三奶奶的,结果她还就来了! 潘奶奶存了什么心思,静言只听她说了几句话就明白了。先前母亲过世时就因为这个闹得不欢而散,要不是有大郡主和卫玄,那天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只是当时曾上前帮忙劝慰的嫂子,如今也不在了。 章家这一支只剩下静言和冕儿,静言又是个还未出阁的姑娘。按潘三奶奶的话说,没个妥帖的长辈在毕竟不像话,冕儿是个男孩儿,终日只有一位姑姑抚养,只怕长大了也缺乏男子气概。 "章家今后就指望他这一根苗儿,可得悉心教养将他抚育成才,有朝一日也能光宗耀祖。所以啊,我昨儿就跟我们三爷商量着把冕儿接进府里去,一来吃穿比家里更精细些,二来潘氏的家塾比章氏的不知强了多少倍。我们三爷说了,也不在意给冕儿多出一份束脩,毕竟潘氏家塾里的孩子不会非议冕儿什么,章氏的么……难免碎叨些有的没的。" 静言真是稀奇得很,她姑姑怎能在上次那般几乎撕破脸的大闹后还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来说这些。 虽三奶奶这次的说辞合情合理,但纵观以往,也不能怪静言对她存了小人之心。上次母亲过世嫂子还在,她这姑姑就惦记上了家里的田庄地产,这次又要把冕儿接去! 静言终归是要嫁的,她和卫玄的事现今已算公开,潘三奶奶必然也是知道的。那她把冕儿接去后,不出几年,章家的产业必然都要潘三爷那边帮着打理。只怕这打理来打理去的,家里的东西就都拐进潘家的门了。 "多谢姑姑的好意,我和冕儿已另有打算。" 潘三奶奶撇着嘴笑道:"你又能打算什么?今儿屋里都是自己人,咱们关上房门不说两家话。姑娘和大总管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正好大总管也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静言啊,不是姑姑数落你,你那点小算盘我心里明白得很,你必然是盘算着等孝期一满就带着冕儿嫁到卫氏去,但你可曾想过人家大总管的心思么?你一个姑娘还未给人家生养,就先带过去一个,这让旁的人怎么瞧你呀!" 静言怎么也没想到她姑姑竟能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是当着卫玄的面! 诚然,她是想过以后和卫玄成了亲就将冕儿一并接过去照料,但这是她瞒着卫玄最后的一点点小私心了,现下就这么一下子被她姑姑揭穿,恨得她几乎要拂而去。 但潘三奶奶这句多少带着点儿挑拨味道的话却正中了卫玄的心意。 原本他就有过这个打算,但顾及静言才刚失去两位至亲,这人又素来脸皮薄,才没敢提出来,现在一听潘三奶奶的话,心念急转,立刻来了个借坡下驴。 "潘三奶奶多虑了。此事我已和王妃以及姑奶奶商议过,王妃的意思是让静言等七七一过便带着冕儿一同去王府居住,姑奶奶昨日还替冕儿选了位西席。府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在我出征的这段时日,王妃和姑奶奶也能替我照顾着些。等孝期一满,我就打算迎娶静言。府中的言先生您是知道的,他早就应了要当冕儿的师傅,只可惜这段时日边关不太平,不然冕儿早就进了王府。" 静言飞快的瞥了卫玄一眼,连日来苍白的脸上浮起少许晕。 潘三奶奶被卫玄一席话噎得一愣,"这、这是王妃和姑奶奶的意思?" 卫玄淡淡一笑道:"是。" "王妃也、也太仁厚了。" 兴许这次潘三奶奶来之前是满心以为能心愿达成,不料临了又突发变故,冒出来王妃和姑奶奶这两尊打死她也惹不起的佛,于是嘴上便没了把门的,一不小心把心里话就漏了出来,嘀嘀咕咕的说:"静言这丫头晦气啊,就是个丧门星!王妃还把她带在身边……" 卫玄眼中寒光一闪,"嗯?!三奶奶说什么?" 静言垂着头,心中五味杂陈,估计她姑姑得有段时日不敢再往她跟前凑合了。 看一眼地上还未打扫的渣沫,忽然扑哧一笑,看向卫玄说:"我倒不知你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把就将茶碗捏得粉碎。手上扎着没有,我看看。" 卫玄由着她拉起自己的手,心中依然义愤难平,"她竟敢那么说你!若她不是你姑姑,我立刻便带人把她家一并端了!" 静言用绢子擦了擦卫玄的手心,敛起笑意,眼中复又泛起哀伤,"其实姑姑说的也对,先是父亲,再是大哥,然后是母亲和嫂子,我真是个命硬的……" 卫玄抬手轻扣住她的嘴,"不许这么说!你不是。" 静言定定的看着卫玄,这么些天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直视着他。前几日即使看在眼里这人影儿也没落在心上,今日又多亏了他的维护,不然她都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一波又一波的烦心事了。 拉下他的手,静言摇了摇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除了自己那点小事,什么大事都要旁人帮忙。" 卫玄反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不,你这个念想要不得。过去的就是过去的,你日后还有好多大事要办,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懂得的。而且,我也不是旁人。" 静言闭上眼,偏了偏头蹭着卫玄的掌心,"还好,我还有你。" 突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猛的睁开眼,双手抓紧了卫玄的胳膊,"你!你就要出征了!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我、我不能没有你,如果你有什么好歹,我也不想活了。" 话还未说完,鼻子先酸了。 静言扭开头用绢子掩着脸。她已经失去的太多,再承受不住失去卫玄。 一个宽阔的怀抱从身后慢慢将她围拢。 静言挣扎了一下,反身扑了过去。 卫玄紧紧的抱着她,"放心,我会平安的。听话,等七七一过,你就应王妃之邀,带着冕儿回王府去。府里绝对没人敢嚼舌,我在边关也能放下心。" 过了许久,静言才埋在卫玄胸前轻轻的点了点头。一只大手抬起她的下巴,卫玄盯着她的眼睛,"再十日我即将出征,我想……要一个祝福。" 初春季节,在章家的厢房内,卫玄单膝跪在静言身前。 静言双手捧着他的头,慢慢弯下腰,在他额前印下一个吻,"祝你凯旋。" 作者有话要说: 此乃在下新开的一篇披着网游外皮的轻松小言,虽然还没几章,但基本也是日更的。这文就打算写个中短篇,也没打算开V,写着就为图个乐儿,欢迎各位看官给捧个场。点击以下按钮自动跳转,抱拳~ 多谢看官喵喵的地雷 62 第六十二章 筑北王府漱石居内,姑奶奶扫了眼达森递上来的一对玉镯,眼中阴晴不定。 达森冷漠的说:"大世子身边的小厮双庆招供说是东院门上的刘二给他牵的线,也是刘二给了春。药让他下在大世子的酒里。但刘二得知双庆被抓后便落跑,至今还未发现其行踪。这一对玉镯,是属下在刘二房间里找到的。" 姑奶奶冷笑一声,"逃跑?他能跑到哪儿去?你且派人继续寻他,荒山野岭地垄沟子也多瞧瞧,这人啊,竟不知有过河拆桥一说么?保不齐已经不在了。" 达森听了并不意外,依旧冷漠的说:"属下以为,刘二既然是要卷了细软出逃,没道理会遗落这么贵重 的手镯。不知大公主可从镯子上看出什么文章没有?" 姑奶奶拿过镯子端详片刻,低垂的眼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才悠悠一声长叹道:"这个事儿对内对外都要有个交代,不然就算静丫头那边我能压住一时,王爷王妃也不会善罢甘休。但边关战况紧急,总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在一件小事上耽误工夫。" 达森眯了眯眼,"大公主……" 姑奶奶一抬手打断了他,"这对镯子你就当没看见,你只管去抓刘二,是死是活没所谓。" 达森停顿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姑奶奶的神色,终究没开口,只是弯腰行礼告退了。 姑奶奶斜倚在软榻上,只一个心腹大丫鬟采如在旁边伺候着。 这采如也是莫伊族与北疆人的后裔,对姑奶奶忠心无二,且因为从小便长在姑奶奶身边,看得多见得多,聪明机灵更在春巧夏菱等人之上。 现下看着自家主人眉头微皱的模样,便轻声问:"大公主是在为这镯子烦心?" 不问还好,这一问姑奶奶就腾的一下坐了起来,眉眼一立,抄起镯子往地上狠狠的一掼,好好的一副翠玉手镯就给摔了个粉身碎骨。 采如吓得赶忙跪倒:"大公主息怒!" 姑奶奶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道:"好阴毒的手段!以为我会中计么?" 这副镯子她一眼就认出是顾夫人的东西。从前管了西院那么些年,王府里女人们的首饰哪一件不是经过她的手? 这对玉镯是在顾夫人入府第五年上置办的,当时是用一块老庆南王送的云城翡翠籽料一并做了六副。其中上好的两副分别是她和王妃的,三位夫人得了次一等的,还有一副小一些的给了才满三周岁的大郡主。 王府里的小厮丫鬟见惯了金珠玉器,哪一个会分不清好赖?这对镯子虽算不上极品,但放在外头也是上等的。刘二卷包落跑,听达森说衣裳都各带了三五套,偏偏会遗落下这个? 哼!分明是有人要栽赃! 姑奶奶站起身在房中踱步。 当年她逼着阿弟娶进来三房侍妾,为的是能让王府子嗣枝开叶散,却不想阿弟那痴情种子一味的跟她推来挡去,以至顾夫人入府第二年才圆了房。 要不是安夫人借着王爷进山秋猎使了些手段,恐怕王府如今就只文符一个男孩儿,这对于一个武将王府怎么能行? 且不说边关后来太平了这些年,当初她就是防着万一以后战事又起,王府世子必然领兵出征,战场之上生死莫论,只有一根独苗,万一有个好歹,王府怎么办? 朝堂上那帮子老不死的虎视眈眈已不是一年两年。世宗驾崩后,当朝内阁以谭氏陆氏为首,撤藩的折子隔三差五的就要闹一次。原本王府到了她和阿弟这一代就子嗣单薄,算上旁支的靳氏,也不过十几人而已。 镇守边关,北疆封地,全是靳氏祖先用鲜血捍卫的。 二十三年前,她的爹爹就…… 姑奶奶停住了脚步,素来犀利的眉眼透出一股无法描述的悲戚。 "我原本是一心为王府谋划,却谋出了这么个孽障!难道我真的做错了么?!" 听着姑奶奶声音里带着丝哽咽,采如也红了眼圈。府里的人十个就九个恨着她家大公主,却没人记着大公主为了王府把自己都耽误了。 采如记得她在八岁上刚被送到姑奶奶身边时,她母亲曾告诉她,因为老王爷当年临终前的一句话,大公主终身不嫁,只为能扶持王爷。 那会儿北疆刚刚太平,百废待兴,除了男人们打仗的事,可以说筑北王府里里外外全是大公主一手操持,巴雅城的繁荣也是因为大公主一力促成了蒙州草原上各个部族与北疆通商。 母亲就是一名由莫伊族陪嫁来的侍女,曾逼着采如发誓:"你要尽心尽力的伺候大公主,这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我们草原上的女勇士,是莫伊族的荣耀!" 采如跪着向前爬了两步,"大公主,您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吩咐奴婢去做。" 姑奶奶慢慢摇了摇头,"现在谁也没用,这个事儿……只能压着。" 可是能压得住么? 先是一石两鸟算计了世子和章家丫头,恐怕这其中最可怜的就是静言这姑娘了,谁让她跟卫玄情投意合呢?设计她就是要把卫玄也一并拖下水。 要不是卢氏那个贞洁烈女,又有精通药理的刘太医,文符,卢氏,静言,卫玄,谁也脱不开私。通的罪名。一旦落了实,陈太守那头野狼必然要上报京城,陆氏一族的人定会大做文章。文符的未来就全毁了!一个犯有通。奸罪的男人,再无可能继承藩王之位。 那这个位置会传给谁? 其实在事发第二日,姑奶奶就想到了这一层。 按她炸雷般的性子早就该家法处置了那孽障,可是,一来达森还未寻到切实证据,二来从刘太医那边传来消息说世子的根基受损。虽是细心进补便有可能大好,但万一不行呢? 王府总要有人继承,总得有人传宗接代。 "采如,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姑奶奶径自坐在炕上,装了一锅烟丝。 烟雾缭绕间,只见她一双眼犀利中又透着些许无奈和愤恨。 那个不争气的孽障,倒是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啊,简直跟他娘一个揍性!下药,嫁祸,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临了还留下一副镯子栽赃给顾夫人,他难道不知道顾夫人根本没理由去算计大世子么?那个女人早就没了刚嫁入王府时的心气儿,镇日对着几尊泥偶吃斋念佛,能谋划出这等诡计她也不会在王爷跟前如此不得宠了! 如果说姑奶奶这辈子对什么事懊悔过,可能就是后悔当年逼着王爷娶了三位夫人了。 要是没有安夫人,就没有文筳这个畜生! 姑奶奶慢慢垂下了头,喃喃自语:"我……真的做错了啊!" 巴雅城外的某个不起眼的小院里,卧房中充斥着让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和喘息。 廖清婉尖叫着抓紧靳文筳的胳膊,"别……别……疼!" 然而靳文筳就像没听见似的,在这个柔软的,属于他的女人身上释放着自己的怒火和疯狂。是什么让他的计划功亏一篑?他从不相信因果报应,什么人在做天在看?他不信! 在最后一轮的冲撞中结束了这场单纯的肉。欲,靳文筳只在已经浑身瘫软的廖清婉身上趴了一会儿就一翻身坐了起来。 飞快的整理了一下衣衫,站起身系上汗巾子,一抖长衫下摆,他又是那个衣冠楚楚的翩翩公子了。谁又能看出他才刚肆意在一个女人身体里横冲直撞? 廖清婉抱着棉被也坐了起来。 文筳这几天脾气很坏,来了也不大说话,只是阴沉沉的坐着或者和她颠鸾倒凤。今日进屋便把她往床上一推,他自己更是连衣裳也没脱,褪下一半亵裤就提枪上阵,没有甜蜜的亲吻,没有温柔的抚摸,廖清婉觉得好似被人狠狠的抽了两耳光。 他拿她当什么? "你明天就回家罢,再有几日我便要随父王出征。" 廖清婉张了张嘴,但眼前的男人甚至都没回头看她一眼,只有一个背影。 "好……"她现在只有他,她已没有了回头路。除了顺从,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但,在靳文筳没看见的这一瞬间,廖清婉的手悄悄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也许,这里已经有了一个文筳的孩子罢? 苦涩中带着些微的满足。也许,文筳最近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罢?夫为妻纲,只要能取悦自己的男人,便是让她做什么都是使得的。 一个带着厚棉帽的男人突然闯了进来,吓得廖清婉尖叫一声缩回了被子里。 "公子,刘二……" 靳文筳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的话,眉眼间愈发阴毒,"出去说。" 那男人低了低头,跟在二公子身后走出卧房。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才刚虽只一瞬,但那条雪白的膀子他看得真真切切。二公子藏着的这位小娘子可真是个尤物呢! "小的按公子的意思一路暗中坠着刘二,这厮果然没听公子的吩咐去南边,只是带着金银珠宝藏回了老家。小的谨记公子的叮咛,若刘二不愿南下便就地宰了他。只不过这厮凭的谨慎,小的一直在野地里守了两天两夜才有机会下手。可也真是凶险,该着了公子有运势,小的才将那刘二骗至野地里弄死,王府的追兵就到了。来人骑射功夫了得,长得也像外族人……" 靳文筳一听刘二已被干掉,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微微一笑道:"那必是莫伊族亲兵了。你可将刘二手里的东西都拿回来不曾?" 那男人立刻取来一只包袱呈给靳文筳,"请公子过目。" 靳文筳一摆手,"你收着罢,此番多亏了有你。" 男人顿时喜笑颜开,咧开的嘴里一口肮脏的姜黄大牙,"小的还想求公子一个赏赐。" "嗯,你说。" "这屋里的小娘子……不知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靳文筳眉心一跳,随即笑道:"你倒是识货得很。行,好好慰劳慰劳你也是应该的,只不过她身子娇嫩,你又在野地里混了这许多天,先去洗洗干净,别吓着了人家姑娘。" 看那男人行了礼欢天喜地的退出去,靳文筳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天色渐暗,廖清婉已经穿戴利索,正懒懒的绣着一方肚兜。 门被推开。 靳文筳走了进来坐在她身旁,伸手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颇有兴致的看她手里绣的花儿,"我的清婉果然好手艺。" 说罢勾起她的下巴细细的吻了吻她的嘴角,喃喃的说:"长得这么美,温柔又贤惠,我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城里啊~" 这是怎么了?廖清婉不停的眨着眼睛。刚才还那般冷漠…… "是你的人给你带回好消息了么?王爷给你派了个可以得军功的好职位?" 靳文筳干脆由身后将她抱入怀中,有点疲倦的说:"是啊,是个好消息。" 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威胁到他了。该铲除的,他已经全部铲除,这次的计划依然有不够周密之处,否则……哼!无所谓,反正大哥日后子嗣艰难,就算王府里有人猜到八分,只要有那个把子嗣看得比天还重的姑姑在,他就是王府唯一的希望。 看谁敢动我! 至于大哥么……既然已经子嗣艰难了,那就由他再找找什么良药给大哥补一补好了。 越想越得意的靳文筳忍不住轻笑出声,温香软玉在怀,他不是柳下惠。 廖清婉嘤咛一声,嗔怪道:"不是才刚……你又来?" 靳文筳一口含住她娇小的耳垂,"平日里是这么可爱的贤惠模样,在床上却又那么浪,我便是死在你身上也不够呢。" 卧房外春寒料峭,在后院的柴房里,一个死不瞑目的男人徒劳的瞪着眼。 月上枝头。 不出靳文筳所料,三日后,刘二的尸体被达森带回王府,这件轰动全城的风波就此平息了大半,虽然所有人都在猜测,但姑奶奶果然以大战将至需稳定军心为由,将事情按下不提。 七日后,浑身银甲的靳文筳策马停在筑北王身后,瞥一眼和他同列的大世子,靳文筳唇边泛起一丝微笑。 言重山放下马车车窗的棉帘子,仔细掩好车门,从怀中摸出一枚才刚收到的小蜡丸。 拇指稍一用力将之捏开,里头团着一块极轻薄的纱。 由袖中掏出一小瓶药粉均匀的撒在纱上,细细的筛了两遍,原本不起眼的白沙上泛起黄褐色的文字。 言重山的眉头越皱越紧,看完后立刻将那纱塞进车厢中的暖炉中引燃。盯着那缕腾起的灰烟,言重山忽然摇着头笑了,声音低得宛如耳语,"造化弄人,这难道是天意?" 静言裹紧斗篷,兜帽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挤在人群中,拼命踮起脚去看那一队队出征的北疆军兵将。 忽然,她看到了! 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之上,身着重甲的卫玄威风凛凛,顾盼之间,尽显武将霸气。 两人的视线就在那最恰当的一刻相遇,没人能看懂他们视线里蕴含着的情意。 这份浓情只要卫玄和静言明白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因为发烧断更了,真是非常抱歉。 上周末北京天气忽冷忽热,兔子一不小心就中标了,目前好了很多,多谢各位看官的问候。 抱拳~ 63 卢氏的七七丧事一晃而过,静言每日里都是亲自照顾冕儿的饮食起居,她家原本狭小的院子此时却显得空落落的。 每天晚上拍着冕儿入睡后,静言便回到自己的房中做做针线。 以前她最不喜欢的活计,现在却干的津津有味,一针一线又细又密。全神贯注的看着那针尖在布料中穿梭,能让静言得到片刻的宁静。什么也不用想…… 经受了这么大的变故,如今这已经残缺不全的"家"里最伤心的却不是静言,而是老管家。 老伯自从事发第三日便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有时在睡梦中还会说胡话,来来回回念叨的全是章夫人,卢氏以及一个带棉帽的男人。 老管家清醒时就挣扎着跪倒在静言面前,捶胸大哭,说自己老了,糊涂了,竟在那一夜听见是王府的人来叫门便信了他们,如果不是他把人放进来,家里又怎么遭此劫难? 静言把老管家扶起来,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不,来的也许就是王府的人。" 老管家猛的抬起头,嘴唇哆嗦着,"他们、他们!我跟他们拼了!"转身就要往外冲,却连厅堂的门槛都没迈出去就一头栽倒在地。 静言亲自把老管家送回了房,坐在床尾,拉着老伯的手说:"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害了嫂子的人查出来,杀人偿命。" 老管家勉强顺过气来,一把攥住静言的手说:"小姐,难道你还要回王府去么?那个地方不能去啊!那个地方……吃人啊!咱们守家待业的,便是过得辛苦些也无妨,只求能平平安安。章家只剩您和冕儿少爷了,老奴……" 静言摇头打断了老管家的话,眼睛里虽有些迷茫但亦有她自己的笃定,"我一定要回去!如果真凶真的是王府里的人,我若是不回去当管事,王府大门我都进不去,恐怕这辈子都不能给嫂子报仇雪恨!" 七七已过。 这次没有卫玄来接她。 静言收拾了东西,将她和母亲以及嫂子的房间一一落了锁。 转过身,夏菱正指挥着小丫头们将她的物什装上王府派来的马车。 特意穿了身素净衣裳的大郡主抱着冕儿,逗他说:"以后我就是你姨。冕儿愿不愿意跟姨去住大屋吃好吃的饽饽?" 冕儿的五官有七分像嫂子,小小年纪便是眉清目秀,书香之家多少代人培育出的文秀面庞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泛着水光,"不,我要跟姑姑在一起!" 冕儿自从卢氏过世后就很黏静言,只要下了学堂,回家便缠着静言不放。 静言不打算瞒他什么,头七一过就认认真真的对他说:"你娘去找你爹了,以后他们俩在一起,你跟姑姑在一起。是人都有这么一天,等姑姑或者冕儿到了这一天,也是要去他们那边的。但现在你只能和姑姑在一起,而且你还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这是你爹娘的愿望,他们希望冕儿能有出息,冕儿愿意么?" 也许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也许是章家祖先在天有灵,一个才七岁的稚儿在听了这番话后使劲儿憋着眼泪,点头说:"姑,我明白,娘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侄儿一定不辜负爹娘的希望。" 大郡主把冕儿放下,看着他默默的抱来一只小包,跟着丫鬟们把包袱放进马车。 "这孩子的脾性跟你挺像。"大郡主回头看着静言道:"走罢。" 小丫头叶儿也提着包袱出来了,规规矩矩的给静言磕了个头,"小姐,我走了。" 静言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块银子递给她:"多谢你一直在母亲病榻前照料。" 叶儿一个劲儿的摆手,"不,不,小姐,我不能要。" 静言微微弯身,向叶儿行了个礼。 叶儿再也忍不得,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小姐……" 已经是春天了。即使北疆的春季依旧寒冷,甚至依然会下雪,但静言相信,离冰雪消融的日子不远了。 叶儿终究收了那一块银子,挎着包袱独自离去。 静言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家,而后毅然决然的跟着大郡主踏上回王府的马车。 边境,帝泉关。 此时山中雪道初融,一脚踩下去又湿又滑,正是个狗爬犁跑不动又容易冻坏了马蹄子的季节,总还要过得十天半月才好行走。 琉国人也深谙此道,连日来不过是派出小股轻骑游击骚扰,没什么大动静。 卫玄推门进屋后跺着脚,吩咐四虎:"我和言先生有事商议,你替我去营里寻一圈,看着有鞋袜浸湿的士兵就让他们速速回房换上干爽的,别还未打仗先冻坏了手脚。" 四虎一抱拳应了,又说他已告诉检校医官预备下驱除寒毒的汤剂,每日都派给兵士饮用。 言子岳笑着说:"你这九只老虎个个都抵得上半个偏将了。" 卫玄一笑并不言语,只是脱了斗篷坐在书案后低头去看地图。 言重山待四虎走了便掩好房门,神神秘秘的说:"我刚得了一个信儿……" 然而他只说了个开头就被卫玄打断,"有关北疆公务或边关军情的你便说,若是京城中那些糟烂的破事儿我没兴趣听。" 言重山不以为意,大喇喇的坐在书案对面,"京里的事儿,朝堂上的动向,也是和北疆有关的,不然我也没兴致让人去打听。" 卫玄突然抬头盯着他说:"言重山,你到底是什么身份?还想瞒我到何时?连着几天我都是随口搪塞你,你竟会看不出?还要往我跟前凑?好!既然如此,今日你若不跟我交代个实底儿休要怪我将你当细作拿了,直接扔进地牢!" 言重山的族人中有一位名叫言锦程的先人。 言锦程曾因抗婚被族中除名,好好的驸马爷不当,跑到北疆来当军师。这一当便是落地生根,娶妻生子。 言重山族中还出了一位武将名叫言子岳,当年弃文从武亦是被族人轻视,直至言子岳成为世宗心腹大将,官拜一品神鹰大将军,言氏族人这才又反过头来巴结。 言重山的父亲就是言子岳的胞弟,当年全家人中只他父亲一人全力支持哥哥,所以言子岳对言重山甚是疼爱,在他幼时就经常将其接来身边玩耍。 卫玄冷哼一声,"我不是问你为何懂的兵法,我问的是你的身份!你父亲和言将军一母同胞,将军疼爱你,传授些武学兵法也是正常。但据我所知,你家和言军师一系走的并不近,两年前若不是因为你死皮赖脸又兼之王爷念旧,不然怎么也容不得你进王府。别跟我说什么效仿先人,再拿这个当借口,我即刻就把你踢到前锋营去当马前卒。" 言重山翘起一根小指挠了挠头,"我露馅了?" 卫玄眯起眼很是轻蔑,"露馅也是故意的。是你自己不想再藏着,但又怕主动说出来你那大东家会治你的罪,所以这几日故作口无遮拦,巴不得被我看破罢?" 言重山唉声叹气的道:"不是都说北疆军里全是愣头青么?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精明的?" 卫玄信手拈来一颗酥豆,以拇指食指夹着一弹,坐在对面的言重山立刻捂着脑门嗷嗷叫,"不带使暗器的!" "那就快点儿说!再来拍马屁一脚踢死。" "说便说。"言重山点了点额头,"这也算被你施了刑,还请卫将军务必记得我是在严刑拷打之下才招了是皇帝派来北疆的添翼所密探头子。" 两年前言重山来的时候,恰逢陆大学士父子联名上书撤藩。 这一南一北两位藩王在太祖当年打下江山时出了大力气,只不过南域富庶,在天下太平之后庆南王便交了军权只管经营,北疆临界琉国,一直以武将王府镇守边关。 南域乃全国盐茶税赋重地,庆南王一脉的后人格外擅长经济,更是深谙官场道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塞出去,却也填不饱人性之贪。 北疆才太平二十多年,与蒙州通商也不过十六七年,但巴雅山中矿藏丰富,边境辽阔,在姑奶奶的主张下大开门户招揽各国游商,更有税赋减免,这才让北疆仅用区区十数载便一跃成为全国第二大经济枢纽。 树大招风。 于是,太平盛世无需再担忧战乱,这一南一北两块"肥肉"就成了有些人的心头病。其中筑北王府军权在握,北疆比南域离京城近了许多,更是重中之重。 "皇上想撤藩?"卫玄浓眉一皱。 言重山撇了撇嘴,"想,但未必敢。当今这位是出了名的懦弱无能,但再弱他也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以前皇后一族一家独大,近二十年陆氏谭氏联手崛起,眼看着太子被废,朝堂上权利易主,但你看看皇上还不是一手抬起与谭陆不对付的另一派势力?而且,在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 言重山话音未落,突然响起敲门声,"卫将军和言先生在么?" 原来是李崇烈。 只见他红着眼睛似乎颇有些心绪不宁,进来后面色尴尬,支支吾吾的样子好像又有些懊悔不应该来。 卫玄正因言重山的话只听了一半有些心急,便也没跟李崇烈客套,直接问他有什么事? 李崇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今日收到母亲的家书,言辞间颇有些古怪……我、我……" 卫玄了然,面色和缓下来,"你想回去探望母亲?" 李崇烈坚定的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将紧紧攥在手中的书信展开放在桌上,说:"只看这后面几句,我也坚决不能回去。只是,思来想去不明白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所以就想来找二位商量商量。" 言重山和卫玄对视一眼,一同看向那封薄薄的家书。 不提前头那些慈母关心儿子的家常闲话,只看让李崇烈心思烦乱的最后一段。 【……吾儿既已于北疆立业便不可有始无终,如若能从此为国尽忠镇守边关,为娘便在九泉之下亦能名目矣。】 在卫玄看来这信中并无什么古怪之处。想他身为武将之子,类似的言辞几乎从小听到大。 然而言重山却扑哧一笑,"令慈高瞻远瞩!" 正当卫玄和李崇烈要张口询问言重山何出此言时,忽觉脚下一震,远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三人匆匆推门而出,只见西北方烟气长天,似乎还有火光暗隐。 有卫兵匆匆跑来高呼:"启禀左将军,巴雅山西北一处突然由山顶蹿出大火并浓烟,还有飞石掉落!" 只这片刻之间天地已一片昏暗,西北方的天空更是浓烟滚滚。 卫玄当机立断,传令下去,命兵将不得擅自好奇探寻,更让所有人都避于屋舍之内,自己亲自带着卫氏九虎以及一队亲兵匆匆往西北策马而去。 64 《北疆志。帝泉关》: 鸿恩二十八年,三月十四。午时,天地忽然晦螟,时或赤黄,有同烟焰,腥臭满室,若在烘炉中,人不堪重热。四更后消止,而至朝视之,则遍野雨灰,恰似焚蛤壳者。稍晚,烟雾云气,忽自西北,地昏暗,腥臭袭人之衣裙。 在这次地动山摇火光冲天的灾难之后,第三日,大雪忽至。 原本应是洁白无瑕现下却是灰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让人绝望的肮脏。所有兵将都凑在房檐下或窗格前仰首观望。马圈中马儿惊恐的嘶鸣不已,烦乱的踏着蹄子。 阵前议事厅中,王爷居首,大世子二公子分坐左右,卫玄等武将以及谋士全部在列,皆为这突然而来的天灾皱紧了眉头。 有轻骑回报,"所崩之山非我国境内,但有临界村落遭飞石袭击。大者如磨盘,小者亦如盆。山中喷发之火所过之处树木成碳,百兽尽殆,满目疮痍。属下以手探土,温热犹在。" 有谋士忧心忡忡的说:"王爷,这恐怕是个凶兆。" 靳文筳是最不信这些的,听了便嗤之以鼻道:"什么凶兆?身为武将征战沙场刀刀见血,岂不是每次上阵都是满地凶兆?若是怕这些也不用打仗了。" 虽然靳文筳在军中名声不是很好,这在一点上卫玄等人还是很赞同的,在他们眼里吉凶之 说只是欺骗无知民众的无稽之谈。 王爷对此说辞也是不甚在意,只是问卫玄:"事发当日你亲自去看过,道路可有封堵?" 卫玄起身抱拳道:"帝泉关外西北方有山崖滚落巨石,山林尽毁,路上的冰雪皆化为泥水。先前属下曾担忧引发山林大火,今日有降雪,倒也不足为惧了。" 靳文筳也起身说道:"我曾于昨日探查关外小路,五条中有三条被碎石堵死。若说真有鬼神,这便是天助我北疆军!琉国擅长游击,现今无路可走,我看他们还怎么来偷袭骚扰。" 王爷点头道:"确实如此。"看向靳文筳,面上神色愈发和蔼起来,"我知你一心想为军中出力,但以后万万不可这般贸然出关。琉国人极擅山地突袭,一切小心为上。" 说罢又拍了拍一直坐在旁边没吭声的大世子,"这几日身上可觉得好些了?" 靳文符点头说:"有劳父王挂念,孩儿很好。" 王爷短短的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厅堂中的武将也纷纷跟着起身。 命卫兵将门窗打开,所有人都看着外头漫天的黑雪。 筑北王步出房门,看着落地即化为泥水的雪片喃喃的说:"这一场天灾过后,积雪都化了。琉国人恐怕不会再甘心蛰伏,这几日加强边界巡查,夜间巡防增派三倍人手,准备随时应战。" 身后众将轰然应诺。 入夜,李崇烈当值。 在城墙上巡过一圈后回到值夜营房。在边境自然不像在王府,便是王爷身边也没有奴仆伺候,只有亲兵帮着料理一些生活杂务。 解下斗篷,摘了头盔重甲。李崇烈随意抹了把脸,满手的灰泥。大雪已变成小雪,虽不似白日里那般黑,但也是灰扑扑的。在外巡逻的兵将若是站定不动,远远看去就像一尊尊泥人。 只穿一身武袍,李崇烈坐在书案后。 翻了会儿地图,闭目沉思。 三天前言重山透露了一个天大的变故:三皇子正在密谋犯上,皇帝得了密信后按兵不动。 明知自己的儿子怀了谋逆之心为何不动? 李崇烈以拳撑着额头小憩。 是皇帝要给三皇子一个幡然悔悟的机会,还是皇帝要借由此事堂而皇之的一举除掉三皇子避免朝堂动荡?果然是皇家之内无亲情么?那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思及至此又想起自己,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他又何尝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可他那父王起先几年还能想着他和母亲,后来被那些美婢艳妾环绕,便将他们母子抛在脑后。 二十多年,自他有记忆起,每年能见到父王的次数屈指可数。明明就在一个宅院之内,却是咫尺天涯。 不禁心生感慨,筑北王府的二公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卫玄一把打飞言重山想去拿酥豆的手,"谈公务,恕不提供零食。"自己却抓了几颗扔进嘴里嚼起来。 言重山眯着眼,咬牙道:"不就是静言送你的几盒豆子么?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城里好几家店铺都有卖,小气!" 卫玄啪的一下扣上盒盖,转手把这只装有酥豆的盒子放到身后的文卷柜子里,"静言的名字不是你叫的,给我规矩点儿!" 言重山翻起眼白,"凭什么?我拿静言当妹子,兄长直呼妹妹的名字有何不妥?" 提起这个卫玄更是一股邪火蹿上头。 自从将他对静言的情意公之于众,大世子,言重山,李崇烈纷纷表示他们拿静言当妹子,于是他就顺理成章的变成妹夫。哼!明明静言是他们的嫂子!这些赖皮小儿,等将来他把静言娶回家,看他们谁敢冒充娘家人来叫他妹夫,一律乱棍打断腿。 卫玄虎着脸掂了掂桌上的砚台,又瞄了瞄言重山的脑门儿。 言重山立刻收回白眼,正色道:"上午王爷所言极是,这场仗很快就要打起来。边关战乱听着凶险,依我看倒也没什么。琉国人素来不爱使奸计,只是战场厮杀,以咱们北疆军的实力,不说稳胜但也能立于不败。当务之急是朝堂,皇帝最近重新提拔启用的大臣太多太急,到底还是有欠稳妥。尤其李崇山的外祖父被抬至户部侍郎,这个位置……" 言重山微微一笑,和卫玄对视一眼,均是心知肚明。 卫玄原本对朝堂上的事并不太往心里去,但二皇子背后的陆氏和谭氏却是一力主张撤藩,只要二皇子被立为储君,筑北王府的命运就将被卷进这场朝堂争斗之中,再无可能像以往那般置身事外。 李崇烈虽为皇族,但他母系却与肇亲王妃身后的陆氏一族是死对头,肇亲王妃多年来对李崇烈母子肆意欺辱,更是加深了这份仇恨。 可以说,如今筑北王府善待李崇烈,就是明摆着站在户部陈侍郎一边,而这位陈侍郎以及与他同时重新被启用的一众大臣,都是置身皇储之争之外,可以说是皇帝培养起的第三股势力,一旦三皇子逆反,他们就是对抗陆氏谭氏一党的另一党派。 言重山悠悠然歪在椅子里,笑着说:"所以说李崇烈的母亲真是高瞻远瞩,暗示这唯一的儿子留在北疆。一来可以通过此次大战混到军功,二来可以远离朝堂成为陈侍郎一党在军中的新兴势力。他们需要咱们,亦如咱们王府需要他们,真乃互惠互利一举两得啊~" 卫玄想了想,哂笑道:"什么'咱们王府'?你这个皇帝的爪牙还敢自诩是王府中人?" 言重山啧了一声,"我这不是因为当年气盛开罪了陆世琛么?要么被贬到荒山野岭当个小县令,要么成为皇上的心腹,添翼所的探子。皇帝这一招也算是一箭双雕,又顾及了我们家族的颜面,又能多一个'自己人'帮他盯着王府。只不过我言重山可不是那么好摆弄的,陆氏一族,哼哼,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蹦跶多高,不给他们拆台我就浑身难受。有趣啊有趣~" 卫玄笑骂道:"你这种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言重山不以为意,"天下乱不乱不是几个人能决定的,既然身在局中,那就尽全力让它好好的乱一通罢!" 卫玄没说话。 没错。好好的乱一通,也许才能找到王府真正的出路,不然总在悬崖边岌岌可危,倒不如主动要求扯了藩地,带着亲兵族人一起去蒙州。 蒙州的大草原一直让卫玄无比向往。骑着马,赶一群自己的牛羊,每天放牧归来有妻子迎接,孩子们环绕在膝下,和好友喝酒吃肉畅快谈笑,再也不用顾忌这么多阴谋。 在卫玄心底的这个美好画面中,他和静言肩并肩的坐在炉火旁,他擦拭宝剑,静言在缝补衣裳,然后又给他绣了一个"乌云"钱袋之类的。 言重山看着卫玄一脸堪称"痴呆"的笑容便明了这位将军又犯了相思病。蹑手蹑脚的绕过书案,探出手,终于拿到了装满酥豆的盒子。 与此同时,巴雅城内筑北王府,素雪庭。 静言查过冕儿带回来的功课,又把明日上学堂要用的东西装进书袋。 冕儿已经入睡了,夏菱轻轻的说:"姑娘可要用些点心?我看您今日晚膳也没吃什么。" 静言摆手示意她一同来到外间,"我听小厮说帝泉关那边出了天灾,今日的雪看着也灰扑扑的,竟似裹了尘埃。不知边关上如何了?卫玄也没送个信儿过来。" 夏菱笑道:"这个事儿我知道,姑娘大可不必担忧。我听东院的人说是琉国境内的巴雅山发了怒,又喷火又飞石头的,咱们这边倒无妨。要我说啊,这就是琉国人不好好过日子非要打仗,老天爷发威惩罚他们呢!" 静言立刻来了精神,"你这消息准么?卫玄……帝泉关那边当真无事?" 夏菱抿嘴一笑,"准的准的!不信您可以明天跟姑奶奶打听打听。现在府里没有主事的男人了,所有战报都送给姑奶奶。" 静言想了想说:"也好。" 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一边吃着丫鬟们摆上来的点心,静言一边琢磨着,卫玄现在在干嘛呢?也不知这场仗什么时候开打,什么时候能打完。 第二日亲自把冕儿送到西院角门上,又吩咐跟着同去的小厮仔细照拂着些,静言回身就去了姑奶奶的漱石居。 也不知怎的,自从她回府之后,虽旁人一切照旧,但姑奶奶对她很明显比从前要亲切许多。非但不再刻薄,反而经常叫她过去闲谈。 姑奶奶的闲聊可不是王妃那种话家常。小处是王府的掌故,大处是巴雅城的兴隆乃至北疆的历史都是信手拈来,更谈及如何经营这一方经济,如何应对边关的军务。 静言每每听得瞠目结舌,姑奶奶竟然懂得这么多!不得不说,如果姑奶奶收起她的傲慢和刻薄,真是一位良师。 静言自觉眼界比从前开阔了许多。她尤其爱听姑奶奶说起蒙州的草原,那种青天绿草一望无际的风景,多么美好! 如果能没有这些是是非非,如果她以后能和卫玄去蒙州,养自己的牛羊,有自己的家……该多好啊~ 姑奶奶擎着一杆象牙嘴子的烟袋坐在小炕上,虽然她耷拉着眼皮,静言却在进屋后就发现姑奶奶现下正在气头上。 顾夫人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双手攥着绢子。 姑奶奶一抬眼,看见了静言,"你怎么来了?" 静言赶忙说想打听一下边关的情况。不是她口无遮拦,是因为近日来与姑奶奶愈发熟悉之后发现跟她说话最好直来直去。这个女人很聪明,最讨厌旁人说话时跟她兜圈子。 姑奶奶扑哧一笑,"你这是担心卫玄罢?" 看静言面上一红,姑奶奶便缓下脸色道:"放心吧,咱们这边没事儿。王爷是什么人?吉人自有天相,犯不上做什么狗屁法事。天怒也不是怒咱们北疆,怒的是琉国那些混账!" 静言一愣,旋即了然。 这后半句话八成是跟顾夫人说的。估计她又起了什么幺蛾子要做法事,自从王爷出征,顾夫人每隔三五日就要折腾一趟。 果然,顾夫人听了这话就慌慌张张的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姑奶奶等她前脚出了屋,就啐道:"没事儿找事儿的东西!这种时候还不肯安生,捣什么乱?做法事做法事,还不是惦记借着这个由头贪下几两银子?眼皮子浅的玩意儿!" 静言默默的站在一旁。 姑奶奶又骂了一会儿,终于消了气,一看静言便笑了,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过来坐,"劳烦姑娘给我装一袋烟。" 姑奶奶偏着头,看静言温顺的替她装烟丝。 这是个好姑娘。就静丫头经历的这些事,换了旁的人早就垮了,可她还是硬撑着挺过来,该干嘛干嘛。 姑奶奶喜欢这样坚强的女孩儿,她讨厌王妃那种娇弱弱一朵花般的女人。如果她有女儿,肯定会像静丫头这样坚韧,像文笙那般飒爽,肯定的。 可是,她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女儿了。 刚强了一辈子的心突然就软下来,裂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姑奶奶藏了几十年的温柔就这么流露了出来。 抬手轻轻抚了抚静言的发鬓,王府对不起你啊,姑娘。 鬼使神差般的,姑奶奶喃喃的问:"丫头,如果以后你知道是谁害了大世子和你嫂子,你想怎么做?" 静言装烟丝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姑奶奶淡淡一笑,"杀人偿命。" 姑奶奶心里一揪,"我懂了。" 静言把烟袋杆递给姑奶奶,帮着点烟时突然说:"您知道是谁干的么?" 姑奶奶的手一抖,但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面色不变,"不知道。" 静言点点头,没说话。 宁谧的室内只有烟雾袅袅。 待到一锅烟丝全部化为灰烬时,姑奶奶叹了口气,"丫头,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还有侄儿。" 静言还是那副温顺模样,接过烟袋杆在烟灰匣子上磕打着烟灰,"您说的有道理,但我退一时不会退一世!" 65 静言带着夏菱和夏荷从西院库房中走了出来。 庭院中前几日的那场灰雪的痕迹还在,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泥水,干枯的花木上蒙着一层灰,好似枯死了一般。 如今素雪庭已变成了灰雪庭,院中一块赏玩奇石的沟沟坎坎里全是泥灰。昨天静言实在是看着难受,便让丫鬟们提了水桶去把石头冲洗冲洗,结果一股股的污水流了满院子。 静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脸。 在这么肮脏的环境中,觉得人也不那么干净,脸上总沾着尘土似的。 有小丫头匆匆追上来,"安夫人想吃野鸭,说是春季干燥,鸭肉最是滋阴生津。" 静言低头想了一下。她刚盘完库,西院库房中已没有野鸭。原想让安夫人调换一下,但又一想她那得理不饶人的矫情样儿,静言决定还是去东院大库走一趟。如果大库也没有,那就没办法了。 然而她真是低估了安夫人。 难道是因为王府里现在没男人,所以这女人就不管不顾的猖狂起来了么?就因为没有吃到一味野鸭,安夫人竟敢在王妃面前摆脸子,旁敲侧击的说静言对她不上心,不尊重。 这还不够,还要亲自跑来素雪庭。 "我这个人啊,每年一到春天就口干的厉害。刘太医说我这是阴虚之症,若不小心滋补,恐怕会阴阳不调,落下大症状。文筳出征前仔细叮嘱过,让我万万保重身体,若是他凯旋回府时看到我病了,那可如何是好呢?这孩子孝顺,别看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但凡有奴仆对我伺候的不尽心,他可是要大发脾气的。" 静言看着安夫人眼含轻蔑的暗示她不过是个"奴仆",又娇滴滴一口一个文筳如何如何,静言忽然就明白了。 向来安夫人恐怕是听说大世子根基受损子嗣艰难所以就存了非分之想,以为王府如今只有二公子一人能有子嗣,以后这筑北王的位置…… 哼!可笑。 静言面色不变,依旧是那温吞吞的样子,"夫人说的是,您的身体是大事。我这就亲自去一趟街里,将夫人要的东西都采买回来。" 安夫人娇笑道:"哎呦~~那怎么好劳烦章姑娘呢?再说,东西两院都有采买,也不应该姑娘你亲自跑呀。而且,采买是要经手银钱的,万一旁的人因为这个背后指点姑娘……我怎么担当得起呢?" 静言还是一笑,"您放心,我是怕底下人办事不牢靠。我也不沾银子,只是带着采买亲自走一趟,帮忙看着点儿,别给您买错了。" 安夫人眼睛一转,以为静言是个"识时务的",便得意的笑着说:"那敢情好。" 其实自从王府中的男人们都去了边关后,西院其他的女人们反倒是安生了不少。 连后厨上的王厨娘也没那么多幺蛾子了,早会时也不像以往那般说句话都藏着三个圈套,旁人反驳一句也要一跳八尺高。 静言问了一下才知道,王厨娘的三个儿子中有两个上了战场,不由在心中肃然起敬。 王厨娘一听静言要亲自出去采买,立刻三角眼一立,"姑娘真是太软弱了。要我说,安夫人就是存心挑事儿的。说什么滋阴润燥,只有鸭子能润么?黑芝麻也好使着呢,我会的药膳滋补汤水没有一百种也有八十种,非吃什么鸭子?!就她金贵!王妃也没这么娇气!" 静言淡淡一笑,"她要吃就由着她吃罢,毕竟儿子上了战场……" 王厨娘冷哼一声:"姑娘这话可说的不对,旁的人也就算了,身为筑北王府的女人,自家儿子就是要上战场的!北疆的男人不上去保卫北疆,还有什么脸活着!" 听了这些话静言对王厨娘更是尊重了几分,"大娘说的有理。不过,既然她要吃,我自管去采买了来,您尽管做就是了。药膳么……不比什么红烧清蒸讲究个味道,还是以滋补为主。要不您跟刘夫人商议商议,看看再给放点儿什么润燥的草药?" 王厨娘的小眼睛一亮,呵呵笑得满身肥肉都跟着一起颤,"哎呦~我的好姑娘,您这番话可真是合了我的心思了!润,我一定给她好好的润!" 出乎静言的意料,她出去采买这件事姑奶奶不但没说什么,还额外派给她一项差事。 "王府的账?!"静言惊讶的瞪圆了眼睛。 "是。"姑奶奶点了点头说:"言重山也跟着去了边境,西院的账历来是通过他。现今他既然不在,你就时常去东院账房走动走动帮着料理一下。大帐房经管着北疆军的军费粮饷,如今正是短人手的时候,我知道你算盘打得好,反正以后也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只拘在西院。" "一家人?" 姑奶奶微微一笑,"是啊,卫玄自小便在府里,我看着他长大的,也算是我半个侄儿。你以后嫁给卫玄,咱们不就是一家人了?" 静言脸上一红,低下头不说话。 姑奶奶径自回忆道:"那会儿王府里可热闹了。文符和卫玄是同年,七八岁的半大小子狗都烦,这两个总带着才五岁的二妞妞满院子疯跑,变着花儿的玩。放纸鸢,捉蛐蛐儿,抠蚯蚓吓唬丫鬟。文笙才四岁,哥哥们嫌她是女孩儿不爱带她,给她急得嗷嗷叫。" 静言听着有趣,问道:"二妞妞是谁?" 笑容在姑奶奶脸上慢慢扩大,"二妞妞是文筳的小名。因这孩子从小就长得俏,三四岁上看着跟个小闺女似的。那会儿文符调皮得紧,时常偷些胭脂给文筳画成个花脸猫,还告诉文筳这样看着漂亮。文筳就信了,到处显摆,逮着个人就问'我漂亮吗?'卫玄倒是不参合,小大人儿是似的绷着个脸子,但也站在旁边捡乐子瞧……" 渐渐地,姑奶奶的笑意就淡了,最终化为乌有,"孩子们还是小时候好。" 静言看她慢慢垂下头,似乎是盹着了,也不敢吭声。 又过了一会儿,她想拿条毯子给姑奶奶盖上点儿,不想她又说:"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岁月不饶人……有些事儿也变了,变的让人心寒。" 这个中午是静言头一次留下陪姑奶奶吃饭。 同席只她们两个人,面对面盘腿坐在暖炕上。姑奶奶喜欢在中午喝上一杯,静言便亲手服侍着斟酒布菜。 吃毕,姑奶奶又跟她聊了一会儿府中掌故。事后静言细细思量,这番话里竟隐隐的透着姑奶奶想将王府内务全交由她来打理的意思。 但静言没把这件事太往心里去。 毕竟现下是非常情况,这么大个王府全交给她怎么可能?兴许就是让她在这一段时日内帮着照拂些,等战事一停,男人们都回来了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等姑奶奶睡下歇午觉,静言便带着丫鬟们退了出来,直接拿了姑奶奶给她的可以随意进出王府的牌子去了街里。 因为战事的缘故,巴雅城中已鲜少见到外族游商,曾经繁华的西城也萧条了许多。 静言让车把式先去了经营野味的铺子,将安夫人要的野鸭买了,随后便借口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想随便逛逛。 给了车夫一把铜钱,让他自己找个地方喝杯酒水,她去几家胭脂水粉的铺子看看就回。 夏菱眼瞅着静言往西走便提醒道:"姑娘,您要看的铺子在东边的街上。" 静言却一回身,直直的盯着她说:"实话告诉你,这不过是个借口,我今天出来另有安排。你若要跟着,今日之事以后便一个字也不许提。你若怕惹事,这里有一块碎银,你自己去逛,别跟着我。" 夏菱一愣,随即把静言的手一推,"姑娘说的什么话?我自跟着姑娘心里就只有姑娘,您哪怕是杀人放火也算我一个。更何况,我也约莫能猜到您要去哪儿。" 静言细细的盯着夏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一笑道:"好,那就跟我来罢!" 盈福楼。 巴雅城最大最有名的饭庄。 伙计一见王府腰牌便立刻点头哈腰的把静言往里请,"不知姑娘是要订房还是今儿就在小店随意尝几个菜?" 静言摆摆手,"把你们掌柜的叫来,我有点事儿想问问他。" 伙计先把两位姑娘请到一处雅间后便立刻去了,不多时掌柜的就推门进来,做了个揖道:"不知王府贵客莅临,失礼失礼。恕小民眼拙,好似以前没见过姑娘罢?" 静言也不跟他废话,只把腰牌一递,"我惯常是管着内院的,今儿也是第一次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前几日看到账房上有几笔王府的账务还未跟贵店结清,不知是否有这么一回事?" 上门来送钱是好事啊!正巧最近生意不好,掌柜的还发愁怎么把旧账收上来,没想到这最大的一户就找上来了! 掌柜的立刻叫伙计把账本算盘都拿过来,又支使伙计去给沏了壶上好的茶。那伙计很机灵,不仅端了茶,还摆上四色茶点。 静言也不客气,让夏菱一起坐下喝茶吃点心,雅间内只剩一片噼噼啪啪的打算盘声。 王府在盈福楼的账务主要是大世子和二公子的。 静言只看了一眼掌柜的给列的单子便对夏菱点点头,"结了。" 趁着掌柜的眉开眼笑,静言又问:"不知您可还记得两个月前城里的公子们在此给大世子摆了桌送行宴?" "记得记得,大世子那天晚上喝多了,出门儿时我还上去帮着小厮扶了一把。"说罢那掌柜的压低声音又贴近了些,"不就是那一夜出的事儿么!我记得清楚着呢!" 静言自然懂得他说的是什么"事儿",心头一阵钝痛,强挺着面不改色道:"掌柜的可还记得那一晚都有哪几位公子?我们王府的二公子可曾来过?" 掌柜拍着脑门眯眼想了想说:"您这可真把我问住了,当时来了总有十几位,我也记不太清。但二公子肯定是来了,只不过他很早就退了席,独个儿走的。" 静言暗暗咬了咬牙,"独自走?难道二公子没带小厮么?" 掌柜的低头想了一会儿道:"这个还真没记着。姑娘稍等,我外甥是在门上伺候车马的,我且把他叫来问问。" 不片刻那管着车马的孩子便被带了过来,回忆一番后说:"二公子是和大世子一同来的,走时确实是独自一人离开,但在门口刚上马就遇见了相熟的贵公子,然后被拉去看戏,说是新来了一个戏班子,里头有两个扮相俊俏的刀马旦。" 原本听说二公子先行离去时,静言心底还燃起了一丝希望,似乎她离最终的结果又近了一步,但听到最后,不禁又有些沮丧。 大世子被下药一事王府已经派人反复查过,因为是在外头的饭局上,宴席一散人家饭庄必然把残羹剩饭都倒进泔水桶,杯盘碗碟也都清洗干净,所以终究也没查出用了什么药,也就无法从药材源头再去查。 然而就在静言带着失望离去后,一个粗壮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盈福楼的马厩。 达森把一块银子塞给那掌柜的外甥,"你做的很好,只要你按我说的守口如瓶,日后自然还有更大的好处。" 这孩子只嘿嘿一笑,收了银子道:"这个爷放心,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只是小的不懂,二公子不过是同一个戴棉帽的男人说了几句话罢了,难道这其中有大奥妙?" 达森眼神一寒,一拳砸在马棚的木头柱子上,只听那柱子咔咔作响,竟生生被捶出一道裂缝。"你才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那孩子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只一个劲儿的作揖:"小的什么也没看见!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再抬头时,哪里还有刚才那汉子的身影? 此时达森已一路快马赶回王府,直奔漱石居。 姑奶奶还未睡足,被吵醒后揉着眉心想了许久,最终低低的叹了口气说:"就这样罢,静丫头不笨,她这人面上看着软其实是个硬脾气的。我也就瞒这最后一道,日后她若再去打探你也别管了,有些事瞒也瞒不住。" 达森很痛快的应了,如释重负。 姑奶奶看他那样子不由淡淡一笑,旋即又皱起眉头,"达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达森硬朗的眉眼浮起一丝温柔,慢慢摇了摇头,"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再强壮的骏马也会摔跟头。" 姑奶奶苦笑,"是啊,但摔了一次不能再摔第二次啊~" 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静言心不在焉的带着夏菱往回走。就在即将走到和车把式约的酒肆时,远远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管事?他怎么也出来了? 静言正打算上前打个招呼,却见一名穿着毛皮斗篷并把兜帽拉得低低的男人对许管事说了几句话,而后两人便一同闪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紧接着静言看到有两名同样穿着斗篷的男人从旁边的店铺中走出来,守在了胡同口。 其中一名男子的兜帽拉的不是很低,轮廓深刻的五官一看就是外族人。 r/> 夏菱见静言突然站定不动便唤了她一句:"姑娘?您看什么呢?" 静言有些疑惑,但也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咱们走罢。" 也许是她大惊小怪了。城里虽说驱逐了大部分外族人,但还是有一些拿到通城票的游商能进出巴雅城。 如今正是战乱初起人心惶惶,不好一惊一乍的,但她也不会当没看见。 回去跟姑奶奶提一提就是了。 66 虽然头一日发现东院大库的许管事见了外族人,但许管事位置特殊,经管着的大库里更有不少从琉国购入的兵器。 这还是先前听姑奶奶讲古时得知的。琉国盛产铁矿,冶铁锻造工艺更是出色非常。 姑奶奶说的好:"乱世之中有人爱国上战场,也有人昧着良心借机大大的捞一票。商人是最没节操的,这也是为何如今战乱已起,城中却还有一些持有通城票的琉国游商。" 所以静言在从街市中回王府的路上就打定了主意,不能仅凭看见许大叔和外族人会面就把这件事草率的捅到姑奶奶那儿。 于是在当天回来后,她只是照例回了西院打理自己的差事,等到了第二日才带着两个小丫头亲自去了趟东院弥朗阁的账房。 因为从前的某些渊源,北疆军的军费供给除了每年庆南王支持的二十万两,其余部分全部自理,这也是催生了姑奶奶力主北疆通商的重要原因之一。 大帐房如今真是忙的天昏地暗,言重山一走等于断了他的左膀右臂。现下一听静言说是姑奶奶授意让她来帮忙,老先生激动得险些痛哭流涕。 "哎呦我的好姑娘,您能把西院的账目接过去真是谢天谢地了。不是我背着主人说闲话,拢共只那么几个女人,乱七八糟的零碎儿怎么那么多呢?" 静言笑着弯腰行了个礼,"女人家的东西可不就是零零碎碎的么。" 大帐房在小厮搬来的一大摞账册上一拍,"都在这里了,姑娘且先看着,有什么不明白的您尽管问。" 静言点头道:"是,您放心。西院也就上午忙一些,下午没什么事儿我便过来。哦~还有件事想问问您,咱们王府最近还采买过琉国的东西么?" 大帐房正为静言肯接手西院的琐碎账务暗自庆幸,再加上姑奶奶能信的人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听她这么一问也就没避讳,直接说道:"边境都打起来了,哪里还敢买琉国的东西?咱们王府旁的物件从来不买外族的,只兵器一项从琉国买,但那也是在太平的时候。如今都局面这么紧张,咱们便是想买,琉国人又怎么肯卖?" 静言一笑,"也许有人愿意为了银子铤而走险?" 大帐房一挥手道:"绝无可能!琉国原本就对铁器管得严,咱们库里的都是靠近边境那些小城的私货。如今边关已打了起来,别说是一把马刀,就是一根铁签子也贩不出来。这回琉国新君继位后在铁器上更是格外严厉,我听说一旦发现敢私下贩卖者就诛连三族,脑袋砍下来用绳子穿成串挂起来示众!" 静言听得浑身汗毛林立,"那咱们王府已好几个月没买过兵器了罢?军中够用么?" 大帐房神神秘秘的一笑,压低声音说:"这个姑娘无需担忧。早先曾有位神秘的游商名叫唐月城,据说他和已过世的庚王李赞以及琉国国君交情匪浅。这位唐先生可是个人物,里外通吃,富可敌国。风传他曾盗取琉国冶铁铸刀的方子,这对咱们北疆军可是受益匪浅啊~" 静言对于什么传奇的商人并不感兴趣,她之所以要打听这些,完全是为了确定东院大库最近是否仍旧与琉国有买卖往来。 如今一听,心中对昨日所见更加疑虑,也没心思再跟大帐房闲谈,匆匆告辞离了弥朗阁直奔漱石居。 "哦?竟有这等事?" 姑奶奶低头想了片刻,吩咐小丫头:"速速去把达森给我叫来!"说完便起身在厅堂中踱步,片刻后跟静言说:"你做的很好,但此事万万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包括王妃和郡主。还有,这几日你照常去东院帮忙,见到许管事也别一惊一乍的,权当什么也没见过。" 静言点头应了,又问:"您怀疑许管事是……" 姑奶奶皱起眉头,"他十五年前进的王府,是被原来的大库管事举荐的,按说也是王府老人了。虽他老家不是北疆的,但老婆孩子都是本地人。" 抬头一看静言的脸色,姑奶奶就笑了,"你是替王府担忧还是替许管事担心?世人常说'妇人之仁',你放心,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便乱棍打下去,叫达森来就是让他去查明真相。" 静言稍稍放宽了心,毕竟许管事向来对她很友善,她也不希望真有什么事。 "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姑奶奶却不许,"不用回避。这几天你就跟在我身边仔细瞧瞧,学着点儿万一出了这种事应该怎么应对,都要找谁来办。" 别看姑奶奶平日里雷厉风行的,说话刻薄又犀利,没想到遇见这次的大事时,她反到慢了下来。静言如约跟在旁边,连续多日亲眼看着姑奶奶是如何一步一步派达森跟踪,偷听,就像一头准备捕猎的豹子,潜伏着,紧紧的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静言回府这段日子里和姑奶奶越走越近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王妃虽然面儿上没说什么,但神色间已颇有些不满。 大郡主脾性直爽,直接出言相问,静言只说是如今东院账房缺人手,她去帮忙需要姑奶奶的指点。 大郡主听了只是冷笑,"哦?当真如此么?" 静言自然不会泄露了许管事的事,只因她也像姑奶奶一般担心以大郡主的性子若是知道了,恐怕会忍不住直接冲过去把人绑起来审讯。 如若许管事当真是琉国派来潜伏多年的细作,那他必然不会是孤身入境。姑奶奶的意思是放长线钓大鱼,来个顺藤摸瓜。能彻底铲除最好,便是不能也要抓他们一大把,回给对方一记重拳。 "大郡主,承蒙您和王妃看得起,将我请进王府做管事。以前没经管过,不知在这职位上竟真的有些无法回避的规则。人情,面子,还有那些无需惊动王妃或夫人们的杂事等等,想要片叶不沾身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您和姑奶奶之间也许是有些误会罢?" 大郡主眯起眼,"哟,这么快就被那老女人收服了不成?按你的意思,我若是现在查你,你也不干不净?" 静言微微一笑,"我确实收过下面人送的东西,如果说这就叫不干不净,那我确实犯了错,但我的心是干净的。" 大郡主正后悔说话莽撞了,她早已拿静言当最好的姐妹看待,一见她如此坦然,更是懊恼。 一侧身坐在静言身边,"我就不明白你干嘛要跟她亲近!" 静言顽皮的笑了起来,往大郡主肩上一撞,"那我也不明白你干嘛要跟自己的姑姑这么不对付?姑奶奶懂的多,眼界开阔,她还很疼爱你,你却总在背后给她生事,这不是小白眼狼是什么?" 接着又和大郡主谈起姑奶奶对他们兄弟姐妹儿时的回忆,即使是学舌也能听出姑奶奶对孩子们是真心疼爱的,那些琐事一样样都记得清清楚楚,若不是真心又怎能记住呢? 大郡主听了之后态度缓和了许多,但终究没别过这根筋来,只愤愤的表示:"我没说她人品差,只说她做的事不地道。换做你有这么个姑姑,拼命给你爹塞小妾,我看你还敬不敬她!" 要不常言道人无完人,静言非常敬重姑奶奶的学识以及对王府的奉献,但其所作所为真是无法定义褒贬。 也许世事皆是如此罢?对与错,没那么容易界定的。 就在姑奶奶和静言暗中监察许管事时,边关上的第一场短兵相接终于爆发了。 最近几天琉国对帝泉关的骚扰愈发频繁,但每次都是虚晃一枪,仅用远程弓箭乱射一气便鸣金收兵。卫玄,李崇烈,言重山均是对此心存怀疑。王爷更是直接猜测这是琉国人的疑兵之计,只为吸引他们的视线,真正的目的是别的关卡。 为此,王爷点名大世子率一千精锐增兵俪马山。 此举险些把靳文筳气疯了。 在出征边关之前王爷曾与众将商议琉国人会主攻哪座边关重镇,靳文筳当时提的就是俪马山,而大世子却是说的帝泉关。 如今眼看着琉国人有诈,派去俪马山的却是大世子而不是他! 父王怎能如此偏心?为何明明大哥都不中用了,还要把好事都推给他?! 果不其然,两日后俪马山传来战报,大世子带的兵马刚到,琉国人就开始了第一波攻城。 此时漫山的冰雪已经融化了大半,黑白交错的山地远远看去眼花缭乱,最是容易安排伏兵。 靳文筳站在帝泉关箭楼之上,望着看似平静的山野,心中义愤难平。 一个人影慢慢靠近,"今日是二公子巡防?" 靳文筳回头看了一眼,来者正是太守府派来的程参军。正是心头烦闷时,也懒得应酬他,只略略拱了拱手道:"还请参军称呼我的军阶,我现在已不是王府二公子了。" 程参军赶忙陪上笑脸,"是是!属下无心之失,只望二公……偏将不要责怪。" 靳文筳也不看他,摆手示意无需多礼后径自转头继续盯着旷野。 这位程参军却好似看不懂他的不耐烦,只在一旁絮絮的说起大世子好运气,刚被派到俪马山就遇见了战事。他们这些人已在帝泉关苦苦守了一个多月,却连琉国大军的影子都没见到,每日只有那些轻骑前来骚扰,真是憋得人恨不得立马能大战一场。 程参军拿眼角溜着靳文筳,仔细分辨着他脸上的表情,"可惜啊可惜,想我当了半辈子参军,只想能上阵杀敌,积攒些功勋日后也方便升迁。可恨终日困在这帝泉关,恐怕要当一辈子的小官吏了。" 靳文筳绷紧了下巴不吭声。 程参军回头使了个眼色,让跟着的亲兵都退开后,忽然笑着说:"看偏将神色似也颇有些不甘,属下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靳文筳自然知道程参军是陈太守派来监视他们北疆军的,这人一肚子坏水,能出好计谋才有鬼呢! 程参军见他眉毛都没动一下,便失望的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手中无兵权,唉~~眼看着如此精妙绝伦的计策却是无处可用,天不助我也!" 靳文筳依旧不言不语,任由程参军耍猴似的跌足大叹。 最终那参军也觉得尴尬无趣,想要回身走人时,忽听靳文筳说:"你想的是什么计?" 入夜,言重山右手提着一壶酒,左手扣着两只酒盅,溜溜达达的来到卫玄的寝室。 关严了门,大喇喇往书案对面的椅子里一坐,也不说话,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然后呵呵呵的傻笑了起来。 卫玄皱着眉毛站起身,一把将他拎起就要扔出去。 "别扔!今儿我可是带着天大的消息来的。按说也不应该告诉你根木头,但我这条舌头啊,它忍不住,不说心里又难受……" 卫玄打开了房门。 言重山扒着门框,"别别别!我不贫嘴了还不成么?" 卫玄瞄了他一眼,"说!" 言重山一侧身又溜回房里,摆手示意道:"你把门关上,咱俩偷偷的说。" 卫玄长腿一迈出了房门,在外头依言把门关好,叫上三虎和四虎就要去巡营。 言重山赶紧追了出来,"我真不是来玩闹的,有正事儿跟你说。" 卫玄又瞄了他一眼,大步走回寝室,把酒壶和酒盅交给三虎,"给我在当院里砸了,传令下去,胆敢有夜间饮酒者就是此壶的下场。" 回房,一撩武袍坐在椅中,面对言重山抬起眉毛,"说罢!" 言重山终于收起玩笑嘴脸,正色道:"三皇子在宫中与皇上起了争执,用靴掖中藏着的匕首试图行刺。皇上安然无恙,但护驾的二皇子身受重创。三皇子已被抓了投入天牢,二皇子至今生死未卜。" 寝室之中静得能听见绣花针掉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后,言重山冲卫玄挥了挥手,"傻了?" 卫玄拍飞他的爪子,"这么大的事怎么……" 言重山嘿嘿一笑,"正逢边关战乱,琉国人虎视眈眈,旁的人还没打进来,自己先内乱?此事只有少数亲族知晓,二皇子现在宫中疗伤,依我看,也拖不了几天。" 二皇子重伤将死,三皇子弑君不成,曾经的太子已被废黜逐出皇族…… 卫玄一抬眼,目光锐如鹰隼。 言重山呵呵笑道:"要不说,人的命天注定。皇帝就只肇亲王一个亲弟弟,亲王又是个废物里的将军,恐怕这储君将要在肇亲王的三个儿子里挑选了。" 说罢言重山又拍了一下大腿,"忘了告诉你,以我对肇亲王府的了解,他的大儿子浪荡成性,少年时四处偷吃打野食,沾了一身花柳病。也就是说……" 卫玄漠然道:"也就是说,皇储之位将在李崇烈和他二哥之间争夺。" 言重山勾着嘴角,眉眼弯弯,"然也~" 67 深夜,子时三刻。 筑北王府内一片静悄悄,巡夜的亲兵三人成行,提着灯笼缓缓走过陆沉馆。 一道几乎细不可见的门缝被慢慢合拢,等到卫兵们走远,如今已经无人居住的陆沉馆内亮起微弱的火光。 借着豆大的光亮,可以模模糊糊的看见是个男人的身型,正忙而不乱的翻动着书卷架子上的地图和书籍。 此人动作轻巧娴熟,很快便将整整一排书架搜了一遍。似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又将油灯放在地上,自己贴伏在地,伸着手细细的敲打摸索,看书架后是否藏有机关。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发现了一块空心砖! 男人的嘴角微微勾起,以指尖捋着那块花砖边沿,试探着用力一推,只听书架发出咔咔的机括转动声。 举着油灯站起身,只见书架第三层摆着的一尊武神像后露出了一个暗格。 男人喜不自胜,将暗格内的文卷取了出来。 然而还未待他细看,突然窗外火光大亮,陆沉馆的门被人由外用力踹开,一个粗壮的男人负手走了进来,"许管事辛苦了。" 达森! 静言在睡梦中惊醒,猛的坐起身,只听外头已乱成一片。 呼啦一下挑起帐子,"怎么回事?!" 夏菱匆匆跑进来说道:"东院抓了个细作,原本已押向漱石居,不想那细作竟在府中有接应,达森和侍卫们便在品香苑与他们打了起来。" 许管事? 静言一骨碌跳下床,"快给我换衣裳。大郡主和小郡主的院子就挨着品香苑,她们如何了?有没有伤着人?抓到许管事没有?" 夏菱一愣,"姑娘怎知是许管事?" 静言嫌小丫头动作慢,自己抓过衣裳胡乱往身上兜,"别管这个,到底有没有伤着人?" 此时夏荷也跑了进来,"姑娘放心,只有几个亲兵挂了彩,不是什么大伤。大郡主是最先听见动静的,自己提了宝剑带着惯常陪她打猎的丫头们与达森合力将许管事捉住了。" 静言一听没人重伤,心中稍安,坐在镜台前叫夏菱和夏荷一起帮她梳头。 "现在人被送到哪儿去了?外头怎的还这么乱?" 夏荷答道:"许管事被押到姑奶奶的漱石居去了。王妃和夫人们听说府内出了琉国细作,又听见前院刀剑的打斗声都受了惊吓。府里没有掌事儿的男人,所以现下全赶到漱石居去了。" 收拾停当,静言披了件薄呢子斗篷带上丫鬟们刚出素雪庭,迎面就看见姑奶奶身边的大丫头采如匆匆跑来,"可巧遇见姑娘,正好姑奶奶让我来请您呢!" 漱石居内灯火通明,莫伊族的亲兵站了满院子。在一片摇曳的火把光亮中,能看到前厅门窗大敞,里头跪着三名男子,还有一屋子的女人。 姑奶奶坐在首位阴沉着脸,一眼看见静言来了便伸手叫她:"静丫头上前头来。" 静言在门口向王妃等人行了礼,穿过厅堂时微微侧首,只见这地上跪着的三个男人都被五花大绑,许管事怡然不惧,昂首挺胸的跪在第一位。 姑奶奶接过小丫头递上来的烟袋锅,慢慢的抽了一口后,冷笑道:"许管事,许光北,我还是应该管你叫仓都大人?" 许管事微微一笑,"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您大可不必纠结于此。" 姑奶奶也不生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对,你这种下三滥也不配有名字。"说罢抬手拍了拍静言,"丫头,你去看看这两个人里有没有那天你在街上看到的琉国人。" 静言仔细端详了一番,旋即解下自己的斗篷罩在其中一人身上,转到侧面又看了一遍才说:"这个人是。那天他带了兜帽,刚才冷不丁的正面看去倒看不出,但我将他的侧脸记得很清楚,确是此人无疑。" 姑奶奶掀了掀上嘴唇,"达森。" 一直守在厅堂门口的达森立刻上前一步,示意静言退后,单手握在这名男子肩头,"与你同来的还有两人,他们是谁?现下在哪儿?" 那男人抿紧嘴唇不吭声。达森眯起眼,手上一动,只听喀拉一声,那男人顿时大声哀嚎,前后摇晃着徒自挣扎了片刻,气息急促,却是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不知道!" 达森又一用力,在场之人都能清清楚楚的听见骨头碎裂的声响。 琉国男人猛的仰起头,脖颈上的血管全鼓了起来,"蒙州的杂碎啊!你就这么点儿能耐么?哈哈哈!老女人,你休想撬开我的嘴!" 竟敢对大公主不敬!达森一拳挥向其面门,顿时打断了那男人的鼻梁,满脸飙血。 厅上王妃以及夫人们都吓得尖叫,姑奶奶却依然慢悠悠的抽着烟袋,只是攥着烟袋杆的手上青筋暴起,"好骨气!" 说罢偏过头看了眼已经面色惨白的女人们,"王妃,还请您带着夫人们回房歇息。你们都是娇嫩的花朵,可别让这些脏血污了眼。" 其实这厅上何止是王妃,所有女人中除了大郡主还能面不改色,其他人早就吓得以手掩面连看都不敢看。 王妃强自镇定,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许管事所盗取之物知否关乎边关战事?" 姑奶奶点头,"自然。" 王妃绷紧了脸,"那就劳烦堂姐好好的审一审,一旦发现这厮做出对王爷不利之事,决不能对其手软!" 这在姑奶奶听来就是句无知透顶的废话。 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应了,姑奶奶冲静言点点手,"丫头过来,其他人都回吧。" 当夜,静言和大郡主都留下亲自听了对许管事的审讯。 期间,达森命人将被打断了鼻梁的琉国人拖下去单独问询,除此之外的另一人虽懦弱的招了供,却是个没什么大用的小喽啰。 天将明时,莫伊族亲兵来报,被带下去的琉国人终于招了,说出了此次同来之人正是琉国大将巴图布赫手下第一勇士阿吉奈。 "大公主!这阿吉奈甚是狡猾,听那琉国细作招供中提及,他极擅遁形山野。事发时属下已命人去严守城门,但我们的人赶到后却发现北城门内死了两名巡防护军,城墙之上还发现了两条攀爬用的飞索,恐怕这阿吉奈已经逃出了城!" 姑奶奶紧紧的皱着眉头。 许管事仰头大笑,"好!阿吉奈到了林子里就是头最狡猾的狐狸,只要他出去了你们就休想再抓住!你们北疆军……完了,完了,哈哈哈!" 大郡主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劈手扇了他两巴掌,"卑鄙的小人!" 许管事不以为然的甩甩头,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温和敦厚,一双眼中全是仇恨,"卑鄙?我们若真是那卑鄙之人,就该趁着王府没男人把你们这些女人都宰了!让筑北王在前线收到他最心爱的女人和女儿的头颅,让他亲手为你们收尸!" 说罢一侧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怒骂道:"你们在二十三年前抢走了我们的土地,残杀了我们的子民,这笔账我们琉国人记着呢!" 姑奶奶抄起手边的茶碗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冷笑着说:"哦,有趣!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两军相争强者胜,你们若是没有狼子野心,我们又如何会跟琉国打起来?当年若是我们败了,你们会不抢我们的土地,不杀我们的子民?" 姑奶奶起身慢慢走到许管事面前,垂着眼皮露出一个蔑视的笑容,"世间为君为王者,没有野心早晚会被人打败。有野心的,就要能担负得起因为自己的野心给自己的国家带来的灾难和代价!" 用烟袋锅勾起许管事的下巴,姑奶奶微微摇头,"你们的君主把丢失土地损伤子民的罪过全推给我们,只这一点,在我心中他就只配当个杂碎!" 许管事骄傲的仰着头,"小看我的国君你们会栽大跟头的!" 姑奶奶用烟袋锅敲了敲他的额头,笑着说:"是啊,琉国新君,如雷贯耳。只是,你是怎么潜入了王府,我们也自然有人如何潜在琉国。" 许管事听了这话却不惊讶,反而嘲笑道:"真可惜,很明显你们派过去的探子不中用。筑北王那个愚蠢的家伙竟然还守在帝泉关,完全不知我们国君的打算。哈,可笑啊可笑!" 姑奶奶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就在此时,许管事突然发力跃起,以头撞向姑奶奶。 电光火石之间,大郡主被突变惊吓得愣在原地,静言猛的向前一扑,拽住姑奶奶一只袖子用力往回拉,达森弯刀出鞘! 挂着血珠的刀尖从许管事胸腔中刺出。 姑奶奶一甩袖子推开静言,上前一把揪住许管事的衣襟,"说!你们这些杂碎要打哪里?你们要偷袭对不对?你给我说!" 许管事的嘴里涌出一股股鲜血,徒自大笑,"大公主,你的宝贝弟弟这次在劫难逃啦!国君……会用北疆……王爷的鲜血……祭……" 姑奶奶疯了一般抽出身旁亲兵的长剑,对着许管事的脖颈重重砍下! 血,满眼的血。 静言几乎要背过气去。血滴是温热的,喷在脸上,很黏。 她看到了失声痛哭的大郡主。 她听到了姑奶奶吼叫着让达森派人快马去帝泉关。 她看见许管事的尸体。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一双瞪着的眼。 嘈杂,混乱。 血腥气弥漫,天旋地转。 "姑娘啊~~姑娘~" "呜呜呜~" 有人在叫她么?什么人在哭? "滚!姑娘不过是吓着了,一个个不滚出去干活儿在这号什么丧!" "夏菱,你光嚷嚷也没用。现在大郡主那边都闹翻了天,王妃撅过去一下午,到现在还没醒呢!要不……咱们给姑娘叫叫魂?我听我娘说,人要是被吓得太厉害了,魂儿就飞出去了,叫一叫,叫回来就好了。" "呸!你少在这儿乌鸦嘴!姑娘自半夜被叫过去一直撑了一宿,她现在只是睡着了而已。" "你别不信!我听容华斋的小丫头说,姑奶奶当时一剑砍死了许管事,喷了一地的血,换了谁都得吓出个好歹的。你看,连大郡主都跟得了失心疯似的。" "这……" "咱们就试着叫两声,听我的没错。" 静言…… 静言。 一只温暖而熟悉的大手慢慢抚摸着她的额头。 静言。 放心,有我。 卫玄?! 静言猛的睁开了眼。 正替她擦汗的夏菱和夏荷同时尖叫一声滚倒在地,"姑娘!姑娘你醒了?" 卫玄,卫玄在边关。 静言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给我茶!" 夏菱赶忙爬起来端了碗茶。 静言一口气喝干,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她的脑子太乱!有一件事很重要,她之前一直想说出来,想吩咐丫头们去…… "夏荷!你赶紧去大郡主院里看看!" 对,她记得最后听见大郡主喊着要带亲兵去找王爷,姑奶奶还扇了她一巴掌。 "章姑娘,你放心,大郡主没事儿,我已经让她睡下了。" 刘夫人从屏风后拐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提药箱的小丫鬟。 刘夫人柔软温暖的手握住静言冰凉的手掌,"可怜的闺女。姑奶奶也太冲动了,竟当着两个姑娘的面下了死手。你现下觉得如何?身上难受么?我这里有安神的丸药,你先吃了罢。" 静言眨眨眼,元神归位,"多谢夫人,我没什么大 碍。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刘夫人慈祥的笑了笑,摸着她的头说:"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姑娘,如今王府上下都是风言风语,王妃晕过去了大半天,大郡主神神叨叨的吵着要去帝泉关,姑奶奶急怒攻心咳了血,你可不能再有事儿了。" 竟然一下生出这么多变故?!静言一惊之后,心头的慌乱反而压下去不少。 "是,我明白了。您放心,西院的差事有我呢。" 刘夫人常年跟着刘太医出入兵营,生老病死见惯了,倒是现今府中最淡然的一位。 "姑奶奶让我给你带句话。" 静言振作起精神看向刘夫人,"您请说。" "她说,让静丫头给我撑起来。" 撑? "撑什么?" 刘夫人微微一笑,"撑着王府,姑奶奶刚才已经连夜启程去往蒙州了。" 蒙州……静言眼睛一亮,"是去搬救兵么?莫伊族……不,是先前姑奶奶给大世子说定的那个固林族公主!是了,我听卫玄说过,固林族勇士剽悍霸道以一当十,必然是去找他们!" 刘夫人眼中流露出赞许,"姑娘果然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兔子要给各位看官道个歉。 不自量力双开了一个网游文,结果精力有限不能兼顾,导致昨天断更了。(我都没脸来发请假条…… 在这里给大家抱个拳,在下会尽力两不耽误,而且不会把这篇文草率结尾,必然按部就班的写完。 多谢各位。 68 "许光北竟然是琉国细作!" 帝泉关阵前议事堂上,筑北王阴沉着脸,手指在茶几上不停的敲击着。。YueduWu.熟悉王爷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在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 卫玄、言重山、李崇烈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卫玄起身离席,拱手道:"属下认为不可轻信许光北临死前那番言辞。此人能在王府中潜伏十数年而不为人知,必然狡诈非常。" 坐在王爷下首的二公子说:"但先前琉国人确实诈做陈兵帝泉关却反去偷袭了俪马山,也不能完全排除许光北死到临头便口无遮拦的猖狂起来。" 王爷站起身走到厅堂一侧的沙盘前,默默凝望着北疆全线边境。 北疆与琉国接壤的边境线长而曲折,其中北疆以西便是蒙州,虽西侧地势平坦开阔,但琉国人畏惧蒙州草原部族。那些牧民即使是十几岁的少年亦是骑射功夫了得,甚至连蒙州的女人,只要给她刀箭,也不亚于真正的战士。 所以从古至今,琉国和北疆的战役全部集中在东侧。 俪马山,帝泉关,兴图镇…… "文筳!" 二公子一听筑北王点了自己的名字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儿臣听令!" "你带五百轻骑,五百枪兵,即刻启程前往兴图镇!" 靳文筳神色一震,精神抖擞的高声应道:"是!" 终于,终于他可以带兵了! 看着靳文筳拿了兵符意气风发的走出议事堂,卫玄沉思片刻后说:"王爷派给二公子五百枪兵,是要防着琉国人翻巴雅山偷袭么?" 筑北王点了点头,招手示意堂上众将聚至沙盘地形图前,一指兴图镇,"此处在我北疆未曾打下帝泉关平原时,兴图镇便是一道阻隔琉国的天险。卫玄应该最清楚此处易守难攻,但这也仅仅是由外向内进。" 卫玄答了声是,接过话头说:"属下借由冬猎时曾夜探兴图镇外的巴雅山北麓,当时琉国虽未增兵,但新修建了两座兵营。" 王爷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后道:"琉国新君名唤敖瑞,有线报称此人还是王储时在平息琉西内乱中用兵诡异,与其对阵的乃琉国老将苏和。" 卫玄皱起眉头,"苏大将军就是败在他手中了?" 苏和,前任琉国国君最看重的大将军,乃战神苏阆之子。苏阆便是将琉国的军事推上巅峰之人,游击轻骑,重甲马刀全部都是苏阆一手铸成。将门虎子竟然会败给新君敖瑞! 王爷轻叹一声,"苏和败了,但敖瑞非但没杀他还将其收入麾下。这次琉国派出的先锋大将巴图布赫就是苏和的外孙,亦是敖瑞心腹。" 王爷摊开手在边境东翼画了个圈,"这次琉国必然还是主在东境作战,先前文符已带兵去了俪马山,我这次之所以给文筳只配了五百轻骑就是防着琉国先用虚实之术分散我军兵力。" 一直未出声的言重山忽然笑道:"所以王爷还是断定琉国人会主攻帝泉关?" 李崇烈也插话道:"既然敖瑞擅长以疑兵故弄玄虚,不如咱们也效仿一二。" 卫玄一抬眉毛,"你是想故作姿态让其误以为咱们中了计,把兵力一分为三?" 李崇烈点头称是,"只需做出骑兵出营的模样,然后再借由夜间黑暗让日间离营的将士们悄然潜回。。YueduWu.马蹄子包了布料,无声无息。恰好现今积雪已融,无需担忧踪迹。" 言重山晒笑道:"痕迹好说,派一队步兵坠在后头稍事清理伪装即可。" 所谓一人计短,集思广益。 在筑北王的判定下,即使许管事在临死前确实使了诱敌之计,也是无功而返了。 议定对策,等谋士和其他将士散去后,王爷单独留下卫玄和言重山。 "莫伊族亲兵带了信儿来,堂姐两日前去蒙州了。" 言重山忍不住轻笑,"姑奶奶还真是沉不住气,竟如此不信任咱们这些男人么?" 王爷摇了摇头,"不,虽那亲兵并未说明阿姐去做什么,但她必然不会因为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慌成这样。以我对她的了解,此去恐怕除了召集莫伊族勇士,必然还要把文符和固林族公主的婚事定局,还有……" 王爷眼中露出一丝崇拜,"阿姐肯定会游说蒙州各个部族,趁机攻打琉国边境。" 言重山眼睛一亮,"哦?!妙计!" 王爷微微一笑,"小看我莫伊族大公主的人,早晚会咽下后悔的苦酒。" 此事无需多谈,姑奶奶此举三人皆是钦佩非常。 王爷又想起一件事,转头笑着对卫玄说:"亲兵来报,阿姐去了蒙州后,现今王府掌事的就是你中意的那位章姑娘。军中虽不许兵将们在战时和家人通信,但我特许你给章姑娘写封家书。" 卫玄一怔,随即在那历来严肃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红,"是!谢王爷恩典。" 言重山哈哈大笑。 筑北王也跟着笑了一会儿,旋即笑意散去,"文筳这孩子……唉!孽障啊!" 靳文筳以为自己一招栽赃嫁祸做得滴水不漏,却不知他还是太过年少,目的如此明显又怎能瞒得过诸如王爷以及卫玄言重山之流? 王爷抚着膝头对卫玄说道:"我打算等此次战乱平息后认了那章家丫头当干闺女,虽无郡主封号,但一切吃穿用度与文笙和文筝等同。等她孝期一满,我便要给她置下大笔嫁妆,也可以风风光光的嫁给你了。" 卫玄感激得无言以对,起身执武将之礼单膝跪地,"属下代静言在此先行谢过!" 言重山笑得连眼睛都没了,"恭喜左将军!" 以后你就是我妹夫啦! 王爷亲自将卫玄扶起,"我靳氏子孙对不起他们章家人,便是再丰厚的赏赐也不能抹平那姑娘的丧亲之痛。我已修书一封告知王妃,从此便将章姑娘当做自家女儿看待,也嘱咐王妃不可再懒惰散漫,让她帮着章姑娘一起撑起王府。阿姐也让亲兵带话,日后军报一律交由章姑娘之手,我亦派了两名心腹回府帮衬。" 言重山哼笑一声,"那可得看住了大郡主,我现在就怕她头脑一热冲上来。" 说完眼珠一转,起身至厅外吩咐所有人退至庭院,没有王爷许可不得入内。而后折返回来关严门窗,压低声音说:"二皇子病逝。" 卫玄和王爷均是神色一震。真的死了! 言重山难得沉下脸来,满面严肃,"如今情况骤变。三皇子身负弑君之罪已被谭陆一党联手上书发配南域,虽还有个被废黜拘禁于皇宫中的大皇子,却因是皇后所出,谭氏陆氏之人必然不肯让他再有机会。肇亲王王妃是陆家的女儿,是以,谭陆一党如今已转而对肇亲王二世子鼎力相撑,先前皇帝抬举起来的新党原本是打算牵制谭陆,但新党之中有位陈侍郎,是李崇烈的外祖父。" 王爷一直敲击着圈椅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那从前支持三皇子的大臣呢?" 言重山淡淡一笑,"已有苗头改投新党麾下。但此事目前还未明朗,大家不过是心里有数罢了。如今都等着看皇上下一步的举措,墙头草不少啊~" 卫玄沉声道:"谭陆一直力图上书撤藩,属下认为,王府再难像从前一般明哲保身。与其被动为人掣肘,不如……" 王爷抬手打断了卫玄的话,"让我想一想,此事改日再议。" 自姑奶奶去往蒙州已经六日了。 如今府中之事尽数交由静言打理。素雪庭太小,而且在女眷所居的西院,又紧邻王妃的容华斋,所以静言便在日间坐堂涤心斋处理府中上下杂务。 静言琢磨着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而且东院那些男管事未必肯服她,她便将西院的差事全都交给夏菱和夏荷去打理,一应事物照例还在素雪庭。 而边关军务等大事她便只做个样子,全听王爷派回的两位谋士的意见。遇有重大消息时,便差人送信给王妃。有这三人坐镇,她不过是站在前头扛旗儿的,不担事。 于是,看似繁杂的差事被她这么一拆一分,末了她本人只把全副精力都投在东院的事儿上。 虽然东院里男主子一个都不在,但一接触才知,几乎天天都有太守府的人,或外放大臣及家眷,或蒙州客人抑或外族大客商等往来。 以前这些都是卫玄打理,后来有姑奶奶,现在却是静言。 涤心斋内,静言做个样子浏览过军报后交给谋士汤老先生,"请先生过目。" 那送信的亲兵却不走,又从怀中摸出一封盖了火漆印的信,"这是左将军单独写给章姑娘的……家书。" 家、家书?! 静言愣了一下顿时脸如火烧,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讪讪的道:"不许胡说!" 汤老先生须眉皆白,听了便捋着胡子呵呵笑:"姑娘何必害羞?年轻人逗个笑也未尝不可。左将军为人虽严肃了些,但对心仪的女子难免也要顽皮。" 静言更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慌忙起身从一副看好戏表情的小兵手中接过信,借口要去西院查看,提着裙子便匆匆走了出去。然而还未出门却听那小兵又笑着说:"姑娘若是去西院记着替四虎哥问候一下夏菱姐姐,能回封信最好,不然给编个马刀穗子也成。四虎哥都魔障了,天天站在山头往王府的方向张望。哦,有时候左将军也一起张望,您记着给将军回信,属下就在这儿等着。" 静言几乎把卫玄的信揉成烂纸。 这个笨家伙!笨死了!笨死了!四虎也是个大笨蛋! 心里虽这么骂着,脸上却红润润的全是笑,若是有人看到她这甜蜜的笑容,也会心生愉悦。 东拐西绕的就来到了容华斋旁苇子塘畔的小花厅,把跟进来凑热闹的小丫头都轰出去,又握着自己燥热的脸静了一会儿,这才仔细的拆开卫玄的信。 "静言吾爱……" 只看了这四个字,静言就啪的一下把信扣在桌上。他、他、他怎的如此……讨厌! 然而女孩儿家的羞涩别扭还是敌不过对情郎的思念,几番将信拿起,几番羞红了容颜,终于在反反复复间将这寥寥数句的短信看完。 初时羞涩化作浓情,先还嫌人家的措辞太过露骨,到最后却是翻来覆去读了又读。 将信轻轻的压在胸口,垂头微笑。 咦?为何背面边沿处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静言翻过来再看,一读之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最后竟笑得前仰后合,惹得那些守在厅外的小丫头们都探头来看。 【正面那些酸文都是言重山写的,我与他打赌你一看便知必非我所言。这厮不服,让我用蝇头小楷于背面将正文写了。你若是看不出,回了我一封酸信 ,我便要输掉三个月的俸银。静言,我信你一定能看出。】 另一行:【我想你。等我回去。卫玄。】 这才像卫玄能说得出的话!这人平日里便是惜字如金,让他对姑娘示爱,七八个字恐怕已是极限。 静言让小丫头拿来笔墨,提笔略略思索,下笔一气呵成。 "卫玄,今日接到一封酸信,言辞极其浓艳,恐怕有人冒你之名与我玩笑,请查后严惩。二十军棍很不错,三十军棍亦可。静言。" 写罢也翻过来在背面以蝇头小楷写道:"我也想你。祝平安凯旋。静言。" 因这封回信言重山到底落得何等下场鲜少有人知晓,只是在很久以后仍旧被卫玄和静言拿出来当做耻笑他的谈资…… 如此又过半月,筑北王府内已是春花满园。 虽夜间仍旧寒露深重,但在白日灿烂的阳光下,早春碧桃娇艳可人。 在这般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似乎边境的战事离府中的女人们很远很远。虽战报频繁往来,有胜有败,但那不过是白纸黑字,未经战乱的静言哪里又想得到这背后的鲜血和惨烈? 直到这一日…… "王爷于阵前被流箭所伤,目前仍昏迷不醒。兴图镇遭遇琉国精锐突袭,我军依仗天险守城不败,但亦损失惨重。大世子由俪马山赶向兴图镇途中遇袭失踪,生死未卜。" 静言只觉天旋地转。 姑奶奶不在,又是事关王爷和大世子。 静言与汤老先生商议后,只得战战兢兢的回了王妃。 扑通一声,王妃晕倒在地。 容华斋内的丫鬟们顿时乱作一团。 大郡主和小郡主都扑上去呼唤母亲,静言绞着手指站在一旁。牙关紧咬,冲到东院去找莫伊族亲兵。 达森已随姑奶奶去了蒙州,静言匆匆写了封信交给莫伊族亲兵副将,"一定要亲手送到姑奶奶手里!" 那副将有达森先前的嘱托,知道静言是谁,即刻便启程快马往蒙州赶去。 乱哄哄一整天,静言除了能给王妃说几句诸如王爷大世子福大命大之类的宽心话,再无它法。 是夜,就寝时特意吩咐了夏菱派小丫头去盯着点儿大郡主,别让她做出什么莽撞的傻事,然而睡至丑时一刻,静言忽然翻身坐起。 "夏菱!夏菱!我怎么听到马儿嘶鸣声?" 夏菱迷迷糊糊的揉着眼,"姑娘听错了吧?" 就在此时,大郡主房里的冬晴冲了进来,"姑娘!郡主带着莫伊族亲兵去兴图镇了!" 69 快马由巴雅城至兴图镇需一天,大郡主带着的是莫伊族亲兵已经出发了两个时辰。静言吩咐冬晴不可惊动王妃,自己匆匆去东院叫醒了王爷派回来的谋士汤老先生。 夜色深沉,老先生虽被打扰了睡眠,脾气却很好,呵呵笑道:"大郡主一片孝心,只是稍嫌莽撞了些。" 静言原本心急如焚,此时见这老先生不紧不慢还有心思说笑,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兴图镇那边战乱正起,王爷受伤,大世子下落不明。按说正是危机关头,为何先生如此泰然?" 见汤老先生笑而不语,静言又径自说道:"恕小女妄自猜测,昨日那军报……恐怕是疑兵之计吧?" 汤先生一捋胡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失踪也许是遭了伏击,也许是化身奇兵遁形于山林。兴图镇,除非翻越巴雅山,否则那山城隘口,岂是偷袭就能打得下来的?" 虽未正面回答,但有了先生这几句话,静言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但琉国人极擅山林轻骑游击,我听卫玄说过,兴图镇紧邻的一处巴雅山上有琉国人的兵营,且在去年冬季时我曾随大郡主和卫玄去过一次,虽山势陡峭,但终归有缓坡可行。" 汤先生不以为意,"王爷已派二公子率领五百轻骑五百枪兵驻守,那铁甲枪兵就是专克琉国轻骑的利器。" 静言抬起眼,"如果是重骑呢?" 汤先生皱起眉头,"按说不会,轻骑走缓坡翻山已是勉强,除非……糟了!" 静言一惊,"怎么了?" 汤先生已没有了先前的泰然自若,腾的一下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若是琉国人先行将辎重运抵缓坡,待得轻骑翻过巴雅山再重新装备……不行,劳烦姑娘速速召来一名快马信差,我要修书一封送往帝泉关!" "那大郡主怎么办?" 汤先生当机立断,"兴图镇恐怕是琉国主攻之处,需速速派人将大郡主追回。" 一夜狂奔后天色大亮。 靳文笙带领的一百名莫伊族亲兵都是骑射好手,这些人早就在王府憋得躁动难安,身为筑北王府的男人却不能上战场,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羞辱。所以大郡主振臂一呼,没有了达森管辖的兵将即刻轰然应诺。 "郡主,还有二十里就是兴图镇了。" 靳文笙心中焦急难耐,但还晓得要让马匹和兵士们稍事休憩。 他们出来的急,完全没考虑补给的问题。好在现今已是春暖花开,众人纷纷下马,让马儿可以喝口水,吃些才发芽的青草。 忽有派出的侦察轻骑疾奔而来,所有人都看向那道在山路上卷起的飞尘,转瞬间,靳文笙就向前冲了两步。 只因那骑手的姿势很是古怪,被马儿颠簸得东倒西歪。 下一刻就有其他莫伊族士兵迎着跑了过去,马儿还未停稳,那骑手就身子一歪滚落在地,"大郡主!前方五里处有敌兵偷袭!" 什么!琉国人是怎么进来的? 身穿皮甲的靳文笙一把揪住士兵的胳膊,皱着眉毛看了看他染血的肩胛,"怎么回事?这是被琉国人射伤的?他们在哪儿?多少人?" 这莫伊族的亲兵顽强的站直了身体,"禀告大郡主,属下认为琉国人是冲着兴图镇外的粮草库去的,只有百余人的轻骑,却是机警异常。属下……属下试图靠近时被他们发现,属下无能……" 靳文笙抬手制止了他,"你做的很好,无需自责。"偏头招来两名士兵,"你们俩在后头护着他,其他人跟我上马!拿出你们的长刀和弓箭,让那些偷袭的杂碎也尝尝被偷袭的滋味!" 通体乌黑的骏马上,一名男子眯起眼看了看在一射之地外的粮仓,拉开五尺长的大弓,火箭点燃,嘣的一声飞射而出,顷刻间百余支火箭紧随其后。 "撤。" 骏马奔腾,尘烟散尽后可见十余个粮仓巡防护卫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适才众人驻马之处。粮仓中的护军顿时慌乱起来,敲响示警铜锣,但当他们追出来时,连个偷袭者的人影都没看到,只能替自己的伙伴收尸。 那一队偷袭轻骑疾行至一处隐蔽的小山坳中,其中一名男子催马赶上了为首者,"你何必以身犯险?难道是在军帐中待得手痒,连这种小打小闹也不放过?" 骑着黑马的男人仰头一笑,"我和你一同出现在兴图镇,为的就是让筑北王确信我要打的不是帝泉关。他现在装病避而不出,却在暗中调兵遣将,以为我看不透么?" 后来者似乎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叱一声:"国君!现下是在战中,你的安全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原来这骑黑马的竟然是琉国国君敖瑞! 对方的无礼只惹来这琉国之君傲然一笑,"巴图布赫,你是真心担忧我的安危还是在气愤我没有派你驻兵帝泉关?我知你的家乡在那里,你做梦都想亲自带兵把故乡夺回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帝泉关固若金汤,若是一味强攻虽不至落败,但也损失惨重。" 敖瑞说罢便不再看他,"筑北王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会亲自带兵来打兴图镇,所以我要时不常的露个面,等他增兵之时,就是你去帝泉关攻城之日。" 巴图布赫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神色一凛,举手成拳。 身后的士兵齐齐勒住马匹。 敖瑞也眯起眼,静静的凝视着前方宁静的山林。 突然一支箭矢打破了这片宁静。 琉国轻骑非但不慌,反而纷纷竖起盾牌,又或弯身伏在马上。 密集的箭雨随即而至,一片金属摩擦的声中,长刀出鞘。 待得箭势稍停,巴图布赫低声呵道:"分!" 琉国人在口令声中纷纷闪避在林间树后,那放箭一方也杳无踪迹。 敖瑞身边的一名士兵中了箭,但这汉子好似浑然未觉,只是将扎在大臂上的箭矢拔出扔在一旁。瞬息之间,那一波箭雨过后四周重新回归宁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巴图布赫冲一名伍长点了点头,那人立刻清啸一声,带着十几名轻骑冲向才刚箭矢袭来的方向。 借此时机,巴图布赫冲敖瑞一拱手,"他们人不多,请国君速速撤回兵营!" 敖瑞洒然一笑,"既然不多就由你我亲手剿灭好了。"说罢敖瑞便调转马头,"二十人随我去后方包抄,走!" 此次随敖瑞出行的是国君近卫。这些人都是琉国百里挑一的勇士,也无怪乎才刚遭遇偷袭还能如此沉着不乱。 原以为不过是被北疆普通的巡防士兵发现了踪迹,但当对方终于现身时,其剽悍凶猛让巴图布赫不由一惊。 这绝不是北疆军! 两边都是小股轻骑,很快便弃了弓箭短兵相接。 巴图布赫一刀砍翻迎面而来的一名骑兵的坐骑,那骑兵滚倒后立刻蹿起,右手弯刀左手短剑,一双眼中冒起像野狼般凶悍的光芒。 眼看着这名落马骑兵灵巧的跳跃腾挪,竟与冲杀而来的两名国君近卫打了个平手。巴图布赫忽然想起以前化名许光北潜伏在筑北王府的仓都大人曾传来密报,说王府内有一群莫伊族亲兵,是由老王爷亲自请了曾经的皇家刺客团璇玑营旧部一手培养的,难道就是这些人?! 糟了!国君! 从才刚箭矢飞来的方向判断对手大概隐藏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敖瑞带着二十轻骑策马绕行。但也就奔出不到百米便迎面遇见一队同样想来包抄的北疆军! 有意思。 敖瑞抽出马刀,左手握紧盾牌,大刀一挥:"杀!" 巴图布赫心急如焚。如果今日他们遭遇的真是莫伊族亲兵,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难定胜负,如果只是他一人带兵大可撤回兵营,但现下国君却去包抄。 兵力分散,万一……不! 巴图布赫无心恋战,发出口令命三十人殿后,自己带着剩余兵力往敖瑞的方向奔去。这些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敖瑞提刀一轮,长长的马刀划出半月形的横斩,对方为首的将领侧身藏于马腹,二马错蹬,一刀砍空。 好身手! 敖瑞的眼中泛起嗜血的精光,他就喜欢这般肆意挥刀砍杀,比天天蹲在营帐里有趣得多! 拨转马头,低声催促着马儿加速疾奔,目光紧紧锁定对方那个年轻将领。才刚擦身而过,敖瑞看到那人头盔下一双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杀气腾腾。 左右的士兵已经混战在一起,敖瑞全然不顾,他现在只想一刀拿下这个将领,看看他落败之后那双眼睛里还有没有傲气! 狂奔的马匹越来越近,刹那间第二次交锋。 这次那个年轻将领没有躲,两人的长刀终于在空中相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很显然自己的力量强于对方,敖瑞大喜,手腕一转,马刀微侧改劈为砍。对方明显经验不足,顿时被这股骤然而来的发力砍得仰倒在马上。 敖瑞紧接着回马一刀,微弯的刀尖挑破了对方后肩上的皮甲,能听到他闷哼一声,成了! 鲜红的血从破开的甲胄中渗出。 敖瑞强行勒停马匹再次调头,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又一次冲杀而上。 这将领果然还是太年轻了,毫无实战经验,在受了伤的情况下依旧不躲不闪的催马迎击。 敖瑞全身的血液都被对方幼稚又勇猛的行为激得沸腾起来。 第三次交战,知道对方力量逊于自己又受了肩伤,敖瑞全力挥刀重砍,两匹战马均是扬起前蹄高声嘶鸣。 果然对方无力招架! 然而,眼看着即将被劈下马,那将领忽然奋力向外一搪将敖瑞的刀推开尺余。只见他借由这一瞬抛开 马刀,抽出鞍侧短剑闪电般袭向敖瑞肋下。 巴图布赫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凶险的一幕。 提到嗓子眼的心脏随着敖瑞反手将马刀立于身侧成功格挡而落回了肚子里。 "国君!" 原本已撑着马鞍飞身下马的北疆军将领在听到了巴图布赫的惊呼后猛的抬起头。 敖瑞坐在马上哈哈大笑,"小兄弟,败给我是你的荣耀!受死吧!"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对方突然一跃而起,手中的短剑直奔他的胸腹。 蠢材!他这是想同归于尽么? 敖瑞的心头飞快的掠过一丝惋惜,但多年征战沙场已让他的心像石头一般坚硬。马刀高举,一个居于马上,一个由地上跃起,只需他落刀对方必然落得身首异处。 "嘣!" 利箭破空之声在这个混战的山林间如此微弱,甚至是敖瑞也只在箭矢磕歪了他的刀时才惊觉竟然还有埋伏! 偏了三分的马刀从那年轻将领的脸颊上划过。 刀尖挑飞了对方的头盔。 短剑刺进了敖瑞的肋侧。 巴图布赫飞一般冲了上来,国君护卫纷纷冲向自己的君主。 敖瑞只觉肋下钻心般剧痛,那臭小子竟转动剑柄要绞烂他的皮肉!怒吼一声,再次举刀……但这一次,寒光四射的马刀停顿在了空中。 女人?! 他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绝对不会有错!即使这张脸已经被马刀划破,即使鲜红的血沿着她的下巴蜿蜒而下染满她的胸甲,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倔强,骄傲。 "滚!"敖瑞抬脚踹开了这个人,"我不杀女人!" 巴图布赫留下殿后的三十人抵挡不住凶悍的莫伊族亲兵,增援而来的士兵们在看到他们的大郡主飞身而起意图与这个琉国人同归于尽时一个个红了眼,"杀!杀!杀!" 巴图布赫翻身上马,一拉敖瑞的缰绳,"撤!" 靳文笙拼尽全力爬了起来,"追!给我杀了他!他是琉国国君!" 然而已经回防至敖瑞身侧的近卫们纷纷拉开了弓箭,一排冷光幽幽的箭头逼得莫伊族士兵停下了脚步。 敖瑞抬手示意不要放箭,眯着眼,"不错!我是琉国国君敖瑞,你是谁?" 靳文笙咬紧牙关,高傲的扬起下巴,"我是筑北王府大郡主靳文笙!" "好!"敖瑞微微一笑,"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停更了两天,真是太抱歉了……默默认错,垂头去吃饭。 70 清晨,蜿蜒的山道上四名护军开道,后面跟着一架疾驰的马车,滚滚车轮带起翻卷的尘烟。 车厢中,静言被这崎岖的山路颠得肠胃翻腾,只能攥紧了木质扶手紧咬牙关。 大郡主的事儿终究是瞒不住的,但当静言战战兢兢的在天色微明时禀报王妃后,这个历来柔弱的女人没有哭泣,只是苍白着脸低骂了一句:"不懂事的孩子!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来添乱!" 如今当务之急是派谁去把大郡主抓回来。 王爷遣回来的两位谋士不能动,一来年纪大,二来有许多军务还需那两位老先生与大帐房一起拿主意。 东院剩余的管事中自然可以派一个去追大郡主,但王妃有她的顾虑。 "静言,文笙这孩子倔得很,纵观全府,平辈中她唯与你和卫玄最亲近。如今卫玄远在帝泉关,你能帮我去把文笙追回来么?她带着莫伊族亲兵去的,强虏是必然行不通的,你好好跟她讲讲道理,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给我带回来!" 王妃给了静言一块小巧的令牌。 这是每一位筑北王妃一代代传下来的。在战时,一旦王爷出现意外,王妃的令牌仅次于王爷的王令,可调遣所有兵将。 静言摁了摁怀中那一块小小的金属牌,折腾了一宿也没好好睡觉,一早又被派出来追大郡主。临上车前夏菱和夏荷追出来,塞给她一只点心匣子。 马车被一块石头颠得震了一下,静言捂着嘴,将目光从点心匣上移开。 她怀里还有一封信。 就在她的马车刚刚起步时,东院角门外一阵骚乱,有个女人哭喊着叫她的名字:"静言!静言妹妹,你停一停,是我呀!我是廖清婉!" 当静言推开车门时,只见清婉正被王府护军架在一旁徒劳挣扎。 "停车!" 立刻有门上小厮跑过来扶着,"姑娘不用下车,小的叫那女人过来问话便是了。" 廖清婉被带过来时,静言借着朦胧的天光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不由骇了一跳,"姐姐这是怎么了?你们放开她!" 护卫们都知道这章姑娘如今是代职王府大总管,纷纷收起长枪恭敬的站在一旁。 廖清婉失去架着她的力量,脚底虚浮,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 她,连日守在王府外,已有三天了。 "姐姐怎么不进去找我?"静言双手搀扶着廖清婉,有机灵的小厮搬来一条长凳,帮着静言把廖清婉扶到院墙旁坐定。 小厮说:"章姑娘,咱们现在是有府禁的。" 静言揉了揉眉心,是了,她把这个事儿给忘了。自从府中抓到许管事是琉国细作,姑奶奶临走前就下了王府进出的禁令,除了几个有腰牌的采买以及负责往来书信传递的信使,旁的人一律不许私自进出王府,府上除了相熟的客商更是闭门谢客。 廖清婉枯瘦的手捉住静言的腕子,断断续续的说:"终于等到妹妹出来了……妹妹这是要往哪里去?" 黎明的微光中,廖清婉的面色惨白,头发也是乱的,更让人观之心酸的是她微陷的脸颊。攥着静言手腕的手冷而脏,裙摆还破了一处。 静言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斗篷围在她肩上,"姐姐进不来大可以差人给我送封信,又或者我去你家找你就是了,何必这般苦苦守在门外?" 转头又瞪着伺候在旁边的几名小厮,"廖姑娘可曾来过?你们为何无人通禀我一声!" 小厮们齐齐作揖,"姑娘息怒,这女人确实来过两次。小的们并不认识她是哪家的小姐,只是见她又哭又闹状似疯妇,穿戴也脏破,便以为是哪里跑来的癫婆子。" 马车中的静言咳嗽了几一声。立刻有跟车的小厮隔着车门问:"姑娘可是身上难受?不如小的在前头找片平坦之地歇息片刻再走?" 静言使劲儿揉着被颠得几乎要炸开的头,"不用,赶路要紧。" "妹妹,不瞒你说,我已经……已经被赶出家门了。" 因廖清婉身为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却怀了身孕! 静言听到这句话时呆若木鸡。 准确来说,廖家并未真的把廖清婉驱逐。她的亲爹和后娘虽是怒极,但也不想把这件家丑外扬,于是折中之法就是把清婉送到城外一处小小的别院看管起来。 "我是趁着看守我的两个老仆夜间入睡后偷跑出来的,我、我不能回去!我原来的小丫头偷偷给我传来的信儿,说是我爹要等孩子出生后便把我嫁到南边一户商人家做妾。静言!我不能去啊~~我要留下等文筳,这肚中的孩子,就是他的呀!" 这番话对静言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除了大郡主,廖清婉可以算是她最好的朋友。 清婉和二公子之间的事静言劝过,骂过,以为她无非是痴心钟情最后落得伤神心碎,万万没想到,清婉姐竟然……竟然已经和二公子厮混在了一处,而且还有了他的孩子! "静言妹妹,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王妃一面,或者见文筳的母亲一面。我肚里的是文筳的孩子,我想以王妃的仁厚,肯定会收留我的。" "清婉姐!你、你这样进了王府,即使王妃收留了你,恐怕日后你也再没可能抬起头来做人。便是纳妾也要等二公子回来才行,这事关王府和廖家两族的脸面,我不知道王妃会不会……" 廖清婉的神色中透出一股癫狂,发狠抓紧静言的小臂,"不!只需妹妹替我引荐一下,让我见王妃一面,我求求你!妹妹,姐姐给你磕头,求你帮姐姐一次罢!" 看来廖清婉是真的糊涂了。 竟丝毫没注意旁边站着的王府护军以及门上小厮。 那些下人听了她的话全都面露鄙夷,甚至有两个还上来拽开廖清婉的手,"作死么!这么狠命撕扯我们姑娘?赶紧给她打出去!" 静言眉头一皱,"放肆!才刚我都说了廖小姐是我的好姐妹,再敢上来聒噪一律押到棣棠轩交给管事打十板子!" 但是静言也再没有时间与廖清婉耽搁。 这件事来的突然,一时间左思右想也没能想到一个妥当的安排。只得命人将汤老先生请来,又让人把夏菱和夏荷也叫了过来。 将这件事简单的叙述了一遍后,静言对着汤老先生深深一礼,"先生恕小女莽撞,按说此事不应劳烦于您,但府中现今再没有能在王妃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唉~我也是一时懵了。" 汤老先生依旧还是那么慈祥泰然,呵呵一笑道:"章姑娘放心,你的用意我明白。不过此事若是交由我来处理,恐怕老夫不会放这位廖姑娘进府,但既然她已怀有二公子的骨肉,自然也不能放任她家人将她许配给旁人做妾。如此,姑娘尽管安心去追大郡主,老夫定当尽心将她安置妥当。" 还好有汤先生。又吩咐了夏菱和夏荷仔细照料廖清婉,静言这才再次蹬车。 这之后,颠簸了一天一夜,兴图镇终于快到了。 然而距离还有十多里时,开道的护军突然勒住马。 静言在车厢里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骤然停下的马车,不再颠簸,让她忽然有种终于又活过来的感觉。 掀起帘子打开车窗,一股清新的空气涌入,静言忍不住深吸了两大口气,有淡淡的草腥味和露水的清凉。 跟车的小厮在外头说:"请姑娘关窗,前头好似有些异状。" "怎么了?" "姑娘稍等,前去探查的护军这就回来。" 果然,不过片刻,跟着静言出来的护军就回来了一名,"禀告章姑娘,属下在前方不远处的小山坳子里发现一些散落的箭矢以及皮甲碎片,恐怕不久前我军曾在此处与琉国人短兵相接。属下认为应另择小路去往兴图镇。" 静言一惊,"怎么都打到兴图镇里来了么?" 忽然又有护军催马而来,高声道:"启禀章姑娘,属下发现了莫伊族的乌羽箭!" 莫伊族?! 静言猛的一下推开车门,也不用小厮来扶径自跳下马车,"箭呢?拿来给我看!" 接过那名护军递来的箭矢,静言心中一沉。这种乌羽箭确实是莫伊族亲兵专用,以前曾在射箭赛上见过大郡主用这种东西。难道曾在前方与琉国打起来的是大郡主么? 静言提着裙摆大步向那小山坳走去,还未踏下山路就闻见一股淡淡的腥气,继而在斜前方一棵树干上发现一大片干涸的血渍。 松柏密密的枝桠遮住了阳光,越往山坳中走越昏暗中,草地上一片片黑褐色的污渍在一天前还是鲜红的血。 "呕!"才刚静言还深深的呼吸着这带着淡淡青草腥气的空气,不想竟然是血…… "什么人!"突然身后冒出一声怒喝。 跟着静言同来的四名护军纷纷长剑出鞘,其中离她最近的一人将她拎到树后。 "来者何人!" 树林中四名护军都隐在树后,有两个还拔出飞刀攥在手心。 对方亦不见踪迹,只闻其声。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静言身侧响起,"章姑娘?是章姑娘么?" 护军们一惊,这人是什么时候潜过来的? 然而静言一下就笑了起来,"四虎?是你么?" 一个高大的青年从树杈上跃下,一把抄起静言举起来转了个圈,"就听见四虎了,姑娘都没看到我么?" "七虎!" 两个多月没见到的老虎们突然出现在身边,静言高兴得眼圈都红了,也没避讳这两头老虎的逾矩之举。 七虎是和静言最熟的,兴奋劲儿一过就挠着头憨憨的笑着说:"我们都可想念姑娘了。想念你给我们送的那些好吃的,嘿嘿~" > 四虎也从树上跃下,继而其它隐藏在山林中的士兵们也纷纷现身。 四虎挑剔的看了看静言带来的护军,"这四个看着眼生啊,从哪里来的毛崽子?我们都潜到跟前还未发现,若是遇见琉国人,你们几个学艺不精死了也就罢了,连累了章姑娘,看我们大哥不把你们剥皮鞭尸!" 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看到卫玄的卫氏九虎,静言多日来一直浮躁难安的心终于稳当了下来。一种只要有他们在,北疆就绝不会被外族侵入的踏实。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难道卫玄也来了?" 看着静言急不可耐的左右张望,四虎和七虎相视一笑,"姑娘别找了,大哥还在帝泉关,我们是他派过来另有差事要办。" 静言一听便知这其中必然有不能被外人知晓的隐秘军务,当下也不再追问,只把先前她的护军找到的箭矢往前一递,"你们看看这个。" 四虎眉头一皱,"乌羽箭!这不是莫伊族的东西么?" 七虎接过来仔细端详,"箭头上还有血渍,姑娘是从哪里找到的?" 静言指了指前方,"我们接到军报说王爷受伤,大世子失踪,大郡主就私下带着一百莫伊族亲兵赶来兴图镇。这箭矢就是在前面找到的,难道你们也是刚来?没有郡主的消息?" 四虎和七虎神色一震,立刻派人去前方的坳子里搜索,"唉!大郡主太冲动了!" 正说话间,就有小兵提着一只被踩踏过的皮甲头盔匆匆跑了回来。 静言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儿晕过去,"这、这是大郡主的……" 四虎见她面色青白,赶紧扶着她的肩背,"姑娘稍安,头盔遗落要么是被斩首,要么是被对方兵器挑飞,如今只有头盔恰恰说明大郡主安好。" 七虎看静言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疼的不得了,"你们是什么时候从王府出发的?怎么会把章姑娘派出来?而且只配着四名护军,难道府里的男人都死绝了?!" 静言摆了摆手道:"是王妃命我来把大郡主劝回去的,你不要责怪他们。汤先生回府后把王府护军抽调了许多去俪马山,现今府中只留了不到五十人。" "报!"一个小兵举着一把箭跑了回来,"属下找到三支与其它箭矢不同的箭!" 四虎,七虎,静言一人取来一支细细观看。 只见手中之物比正常箭矢长出三寸,在临近箭头的金属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敖"字。 敖……琉国国君敖瑞?! 71 兴图的镇北疆军兵营建在镇子以北三里的地方。 在由四虎和七虎陪着穿过市镇时,静言忍不住掀开窗帘向外望,在那错落层叠的山城中努力寻找着卫玄的家。 几个月之前,卫玄就是在那地处半山腰的院落外向她再次表明了心意。那枚落在手心的吻,两人一起并肩远眺的场景历历在目。 "姑娘你看,卫大哥的家就在那儿!" 静言顺着七虎指的方向看去,因为是仰视的缘故,只能看到半个院门的飞檐。上次来时还是深冬,这次才发现那门前道边还有两颗老柳树,如今已抽出细嫩的柳芽,远远看去宛如系了一树翠绿的丝绦,随风摇曳。 她很想仔细问问卫玄的近况,但现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大郡主。 和四虎七虎商议后,他们决定先去兴图镇兵营。毕竟老虎们也只带着二百骑兵,深山老林就他们这点人手根本不够搜寻大郡主,而且万一遭遇琉国游击轻骑,更是得不偿失。 兴图镇在二十三年前还是北疆的边境重镇,借由天险以及对北疆军的信任,民众从未畏惧过隘口之外的剽悍外族人。 现下虽战事四起,又有琉国轻骑时不时骚扰村落,镇子里的人却是怡然不惧。 静言看到了两次由十来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组成的民兵队,扛着长枪斧头雄赳赳的巡逻在街市中。而到得兴图镇外城墙时,更有许多工匠挑担推车的搬运泥沙石块。 四虎见静言一直趴在车窗上向外看,一张脸上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便笑着说:"这是在加固城防。这里是卫氏一族发源地,镇子里有许多姓卫的族人。听我爹说,想当年江山初定,才刚被封为筑北王的第一任老王爷为了让卫大哥的曾曾祖父继续跟随在身边,可是废了好大的力气,一趟又一趟的跑来兴图镇游说。" 又一指近在眼前的城墙,"这一道老城墙就是卫氏一族修建的。姑娘可别小看了这些看起来老实憨厚的民众,真要是琉国人打过来,随便一个老汉穿戴上盔甲拿起大刀就是凶猛的战士。这都是参加过二十多年前帝泉关大战的老人了,在平原能砍能杀,进了山林比狐狸还狡猾,比野狼还凶猛!" 七虎也策马过来凑热闹,听了哈哈大笑,"姑娘可知四虎这是自卖自夸?我们的老家都是兴图镇的,他说来说去其实夸的就是自家人。" 四虎木着脸哼了一声,"所以琉国人要是选择攻打兴图镇就是自取灭亡!" 出了坚固的城墙,一盏热茶时分就到了北疆军兵营。布局规整严谨的房舍,能看出曾经重兵驻守的痕迹。 不知有多少位王爷和将军曾在此主持大局的议事堂中,现下坐在上位的是二公子靳文筳。 "章姑娘无需担忧,文笙妹妹就在兵营之中疗伤,我已安排妥当。" 静言一惊,"大郡主受了伤?严重么?伤在哪里?" 靳文筳淡淡一笑,"两处伤口都不严重,只不过……大妹的脸恐怕是毁了。" 听闻大郡主脸上受伤,静言心如刀绞,但压下心头焦急后,她对二公子的态度更是异常愤慨。看他那笑得云淡风轻的样子,听他数落大郡主过于莽撞冲动,静言恨不得扑上去给他一拳。 靳文筳一身戎装,这般俊美的人却说着恶毒的言辞,"都说上阵父子兵,父王有我和大哥辅佐,大妹还操的什么心?如此贸然前来,是不放心我们这两位兄长么?" 静言抿紧嘴唇,"大郡主是听闻王爷受伤,大世子……" 靳文筳不以为然的一摆手,"一点小伤也至于如此冲动?果然是女子,就是沉不住气。而且就算大哥一时行踪不明,也不一定就是真出了什么事,以父王对大哥的偏爱,搞不好是授命于他隐藏起来做奇兵。" 靳文筳站起身,送客的意思非常明显,"如今大妹不得不吞下自己一时冲动酿造的苦果,真是可惜了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随即扑哧一笑,"不过也无妨,反正王府里已经有一个养了一辈子的老姑娘,多养一个又如何?身为兄长,日后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 这些话气得静言气血翻腾。 亏得姑奶奶那般疼爱二公子,这人竟在人前肆意耻笑自己的姑姑!什么一辈子的老姑娘?就凭姑奶奶的胆识和气度,年轻时得有多少贵公子为她抢破了头?现在又来讥讽大郡主! 一股子热血就这么激上了头,静言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摔在茶几上,冷笑道:"二公子真是好哥哥,替妹子想得周到。只不过在我看来,您还是先收拾了自己的烂摊子,再说照顾大郡主罢!" 靳文筳自被派驻兴图镇又打了几场小胜仗,已是骄傲得尾巴都翘上了天,如今一听静言说话如此不客气,立刻便撂下脸子,"章姑娘说话请自重!" 静言反唇相讥,"哈,笑话!还是二公子请自重罢!您的所作所为可真是精彩呢!" 靳文筳眼神一寒,刚要发火,就见四虎"嚓棱"一声拔。出腰间短剑,以拇指刮弄着剑锋,微微侧着脸对他冷笑着说:"二公子先看过信再发火不迟,我们姑娘既然能说出这番话,必然不会无的放矢。" 一旁的七虎也手按剑柄虎目圆睁,好似只要靳文筳再敢刁难章姑娘他就扑上来一剑封喉。 靳文筳更怒,"大胆!敢在议事堂上亮出兵器?你们要作甚?!来人啊!" 四虎仰头一笑,"二公子,我不过是试试剑锋是否锋利,要知我们这些惯常拼杀在阵前的武夫,最重视的就是手中的兵器。而且……这里是兴图镇啊,二公子难道忘了?" 靳文筳几乎气得要吐血。 只因此处是卫玄的老窝,所以区区一个侍卫也敢跟他叫嚣?好,好,好,这些曾嘲笑过他的人他都会记在心里,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他一定要将他们一个个的拖出去五马分尸! 然而当他抄起章静言摔出来的信时,只一看信封便愣住了。飞快的扫了眼挺直了腰杆端坐在椅子里的静言,靳文筳迅速撕开信笺浏览。 是清婉。 她有孕了,被逐出家门,她的家人要将她远嫁至南方给人做妾,她逃了出来,居无定所…… "砰!"的一声,靳文筳一拳捶在茶几上,震得茶碗咔咔响。 "混账!" 竟然想把他的女人从他身边抢走?还有他的孩子!廖家人是不是不想活了! 静言起身,慢悠悠行了个礼,"既然我已把信带到就不耽误二公子的时间了,如此,我便去探望大郡主。烦劳二公子在繁重的军务之余也抽空料理一下自己的私事,您才刚说自酿的苦果自己吞,这话很有道理。告辞!" 在兵营的西南角,静言谢过带路的士兵,吩咐四虎和七虎回避,自己一个人站在房门前久久不敢出声。 一门之隔,大郡主就在里面。 二公子说她容貌被毁,也不知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脸蛋是最重要的。大郡主艳冠北疆,如今却……唉!只是想想心头便是一揪一揪的疼。 屋里的靳文笙发现了门外的人影,"谁在外头?" 静言深吸一口气,"大郡主,是我,静言。" 下一刻房门啪啦一下就被打开,脸被细棉布包扎起一半的靳文笙露出微笑,"静言!你怎么来了?"说罢便拉着她的手进屋。 "快坐下。"见静言四下打量,靳文笙便笑道:"这里简陋了些,比不得王府,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静言看着大郡主有些不自然的动作,注意到她的右肩比左肩鼓起来一大块。 "你的肩膀怎么了?" 靳文笙洒然一笑,"没事,受了点轻伤,不碍的。喝茶么?这里没有小丫头伺候,咱们得自己动手喽~" 静言很惊讶大郡主的开朗,下意识站起身按住她没受伤的左肩,"你别折腾,我来了还用得着你么?" 没有熏香,没有华丽的帐幔,没有精致的器皿。 一壶粗茶,两个茶碗。 大郡主都没用静言问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起了这几天的经历。她是如何遭遇了琉国国君敖瑞,如何刺伤了他,如何带着莫伊族亲兵一路追杀,直到把他们踢出边境。 末了,靳文笙拍着膝盖笑道:"真过瘾啊!能手刃敌军真是太爽快了!" 静言咬着下嘴唇,鼻子都酸了。 就算大郡主素来雷厉风行,就算她的脾性像男人般飒爽,但她毕竟是在王府里养大的,是王爷和王妃的掌上明珠。从小锦衣华服娇生惯养,现在却上阵杀敌,还遭遇了这么大的凶险。 "郡主,你的脸……" 靳文笙爽朗一笑,"没事,一道疤而已。" "而已?!"静言几乎要跳起来,"你可知此次有多危险么?我听卫玄说琉国人异常凶猛,这次你又是遇见了琉国国君,他身边能是普通士兵么?竟然还一路追杀把他们踢出边境?这其中必然有诈,有道是穷寇莫追,你能大难不死已是奇迹。姑娘家脸上落了疤,你还在这儿泰然说笑!" 靳文笙大笑,但牵动了脸上的伤立刻皱着脸抽气,"哎哟哟~" 静言也吓得赶紧过去,伸着手又不敢摸不敢碰,只把她急的满地乱转。 猛的一回身拉开房门,"来人来人!去把四虎和七虎给我叫过来!" 靳文笙捂着脸笑道,"老虎们也来了?你叫他们做什么?" 静言回头瞪了她一眼,"自然不是来参观被包成粽子的大郡主,我是要问他们要刀伤药!" 四虎和七虎很快就赶了过来。静言一直记着卫玄曾给过她一种紫荆膏很好用,药性柔和,可惜四虎他们身上并未带着这种药膏,只有寻常的金创药。 但即使只有这个,毕竟是刘太医一手调制的,也比兵营里能找到的药好上百倍。 靳文笙接了,一点都不避讳的拆开 包在脸上的棉布,右脸颊侧面一道由耳根至下颚的刀疤仍旧红肿。 略通药理的四虎上前仔细查看,松了口气说:"还好持刀人在伤到郡主脸颊时已是力量之末,伤口不深,未伤及筋肉是不幸中的万幸。" 静言焦急的接口问道:"是否会留疤?" 四虎点头,"疤痕必然会有,但不会很重。如若刘太医能制些上好药膏,也许最终不过是浅浅一道白色刀疤,再使些你们女人的胭脂水粉,不仔细看就看不出。" 靳文笙一笑,"这些都无妨。来来,我给你们讲我是怎么打的敖瑞!" 静言沉着脸坐在一旁,看大郡主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但心里却偷偷松了口气,只要郡主的脸没有大碍就好,这么美丽的人,谁舍得眼见着这张倾世容颜被毁掉呢? 而此时在巴雅山另一边的琉国营帐中,敖瑞正皱着眉头由医官替他肋下的伤处换药。 巴图布赫已卸去盔甲,带着一个熊一般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国君,我把阿吉奈带来了。" 敖瑞眉毛一动,一脸的兴致勃勃,"哦,阿吉奈上前来。" 魁梧男子重重的以拳扣击胸脯,"最勇猛睿智的国君,阿吉奈祝您安康!" 敖瑞点点头,挥退了医官和帐子里的亲兵,"我听说你曾潜入巴雅城与仓都接头,还看见了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阿吉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我看到的是筑北王的大郡主。" 敖瑞英朗的眉眼间浮起淡淡的笑容,那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柔,"我也遇见她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看,这个伤口就是她送给我的礼物,多么勇敢。" 阿吉奈茫然的转过头看着巴图布赫。 巴图布赫轻叹一声,"国君,这个女人是敌人的女儿。" 敖瑞不以为然的一笑,"我当然知道她是谁,我只是作为一个男人在欣赏她的美好。那么,巴图布赫,你故意提醒我这句话又是为了什么?是在质疑你的国君会因为一个女人晕了头,忘了战争,忘了曾经的仇恨和那块属于我的国土么?" 巴图布赫深深的低下了头,"请原谅我。" 敖瑞赤。裸着精壮的上身从软榻上站起,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隐藏在高高的眉骨之下,"你们记住,我不是父皇那种会为了一个爱人魂断神伤的废物!国土,女人,哪一个我都不会放手。" 不再理会对着他低下头的将军,敖瑞转过身盯着占满一面营帐的地图。 靳文笙,你,是我的。 "那个琉国国君竟然真的是蓝眼睛。我以前就听父王说过,琉国皇族黑发蓝眸。你们没看到我追杀他时他脸上的表情,又气又恨,真是精彩!" 四虎和七虎抚掌大赞,气得静言在他们脑袋上各自重重敲了一下,"你们还夸她!" 靳文笙拉过静言,扯着她坐在身边,"看看你们的大嫂多厉害,刚才还训斥我'穷寇莫追',定然是卫玄给她教的太好了,保不齐以后能成个女军师呢!哦,对了,你们俩怎么突然跑到兴图镇这边来?" 四虎和七虎齐齐抱拳,"是大哥派我们来办差,传递往来军务书信。因近日总有琉国细作出没,大哥担心信使被劫。" 大郡主点头,"卫玄很细心。" 然而静言却因与这些老虎太过熟悉,更深知卫玄的知人善用,所以对他们俩的说辞觉得颇有些疑点。 若只是送信,何必要派两只老虎?就凭卫氏九虎的身手,随便一人已是游刃有余,更何必还要带来二百骑兵? 事情似乎并非是老虎们说的那么简单。 正想着,只见七虎看着她,见她看过来,便将眼睛一溜冲房门外一递。 这是暗示她一会儿跟出去,他们有话要私下里与她说。 于是又和大郡主闲聊了片刻后,四虎七虎起身告辞,静言也以要去找兵营司务要两床铺盖以及再张罗些日常用具为由退了出来。 果然在走出大郡主所居的西南角小院后,四虎一拉静言的袖子,"姑娘可否多留几日,替我们打个掩护?" 静言一愣,"所为何事?" 七虎压低声音贴在她耳畔道:"我们是来接应大世子的。" 72 既然老虎们是来接应大世子,那就表明世子是平安无事的。 虽然四虎和七虎不能对她透露更多的消息,但只要知道她那位爽朗乐天的表哥没事儿,静言就很满足了。 边关兵营条件简陋,即便是兴图镇这种相对而言设施完善的兵营。 静言从库房领来两套铺盖,自己用一套,另一套是打算给大郡主多铺垫两层,毕竟她的肩膀受了伤。 这次没有丫鬟跟来,静言便事事亲自动手,力求把大郡主这个伤员照顾好。 回到西南角的院子里,正好大郡主的屋里有两张床,静言便与她同住,作伴之于也方便照料。 靳文笙看着静言像只忙碌的麻雀,出来进去,又是打水又是铺床,忍不住招呼她,"你先别忙,连夜赶路累了吧?快歇歇再说。" 静言正把才从后厨打来的热水放在桌子上,听了只是回头一笑,"不累,请郡主把衣衫脱掉,我要给你清理一下肩伤,再抹点儿老虎们给的金创药。" 大世子和大郡主都平安无事,静言即使再累心里也很高兴。 关严门窗,把额外要来的火盆用铁钩子钩到郡主脚边,静言小心翼翼的揭开已经粘在伤口上的细棉布。 这肩伤比郡主脸上的伤严重许多,因是刀尖捅的,看着不太大却很深。 静言咬了咬牙,低声咒骂道:"兵营里的大夫都狼虎得很,血渍也不给擦干净!" 拿着沾了温水的绢子细细的将伤口周围的污迹小心清理,却听大郡主笑着说:"这个就是你不懂了。随军的大夫不比城里的郎中,一场仗打下来,几百个轻重伤员都算少的,哪有功夫一个个仔细照料?他们虽粗鲁了些,但对刀伤很有经验。哎,你不能光涂表面,伤口里面也要抹的。" 静言的脑门上冒起一层薄薄的冷汗。看着这血肉翻卷的伤口就已让她的手微微颤抖,现下按大郡主的意思,还要将药粉塞进肉里不成?! "郡主……" 靳文笙拿来一卷包扎伤口用的棉布,"没事,你抹就是了,我扛得住,只有这样伤口才好得快。"说罢便把布卷塞进嘴里,侧首对静言点点头,还送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静言暗骂自己没用,郡主的勇敢让她自愧弗如。 深吸一口气,左手紧紧地攥住装着金创药的小瓶子,右手指尖上传来的触感很粗糙,因为伤口的边沿已结了痂。但那翻起的皮肉中间能看到渗出带有血丝的微黄脓水,静言也晓得如果不按大郡主说的做,很可能会伤口溃烂。 现在天气越来越暖,即便她不下手,那些随军的大夫也会来上药。 使劲闭了闭眼,静言抿紧嘴唇,终于拿起已被火烤过的小刀…… 靳文笙摸了摸被静言包扎好的肩膀,看着她泫然欲涕的表情不禁失笑,"到底是我受伤还是你受伤呀?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嫁给卫玄?他可是个武将,以后少不得要你帮他亲手换药。" 静言脸上一红,"他是男人,皮糙肉厚的。" 大郡主笑得更欢。 静言啐道,"再笑脸就裂开了!" 大郡主捂着右脸颊继续笑。 静言翻白眼。 这之后,在当天夜里,大郡主发起了高烧。 静言为了追大郡主连夜赶路,虽是坐马车,但也被颠簸得没合过眼。这一觉她睡得很沉,直到被大郡主的梦呓吵醒,才猛的坐了起来。 未至黎明,在寂静的黑夜中,兴图镇兵营西南角的院子里灯火通明。 静言急的团团转,不停的用温水擦拭着大郡主汗淋淋的脸,等到大夫来看过后,她又解开大郡主的中衣替她擦拭腋下肘窝。 这随军的大夫真的可靠么?怎的匆匆来看了一眼便说无妨,只需多给郡主喝水,多多用温水擦身即可。 连药都不给开一副,这是让大郡主硬挺么?! 但静言此时也没了主意,只能听从军医的吩咐不停的替郡主擦身,喂她喝水。从前在王府一呼百应,伺候的丫头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个,现下却只静言一人,昨夜又没得好生睡一觉,等天光大亮时,静言只觉头晕脑胀。 不过可喜的是,大郡主的热度似乎降下许多,喂她喝水时也能迷迷糊糊的自己吞咽,比之夜间灌一碗流出来一半要强上许多。 四虎和七虎在早膳后来探望。 两只老虎看到静言面色憔悴精神萎顿时都很心疼,但整个兵营中只这两个女人,大郡主身份尊贵,又时常需要擦身降温,总不能由他们这些粗男人动手伺候。 静言谢了老虎们的关心,摆摆手对他们说:"不碍事,郡主以比晚间好了很多,估计再有一日就能大好了。" 七虎哼了一声道:"是啊,只怕郡主大好的时候,姑娘却倒下了。" 四虎眼睛一转,"这个好说,我去镇子一趟,把惯常替大哥看守院子的方大娘接来即可。虽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婆子,但好歹是女人,也养过几个孩子,照顾病人不在话下。" 这倒颇为可行。 于是四虎和七虎稍作商议后便独自去镇子里接人,让七虎留下守在房外,有什么粗活就帮静言打打下手,端水送饭总是使得的。 然而,当四虎带了方大娘回来时,却被兵营门口的卫兵挡住不让进,引起了争执。一直闹了许久靳文筳才姗姗赶来,虽训斥了卫兵几句,但话里话外也把四虎给骂了一顿。 "那野崽子还装模作样的说什么军规军纪,又是皱眉又是跌足大叹,还当着众人说今日他为了自己的大妹破坏军纪,甘愿以身作则接受军法处置。我呸!做戏都做到我面前来了?就他那两下子也就哄哄无知女子!" 这是静言头一次听到四虎骂街,这小子平日里和卫玄几乎一个模子的惜字如金。不由好奇的盯着他看,直到四虎涨红了脸。 "姑娘,我不是说你无知……" 静言抿嘴一笑,"在你们男人眼里我们女人总是无知愚昧的。" 四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也不是。像大郡主就是女中豪杰,姑娘也是聪明贤惠的好女人。" 静言歪了歪头,"那夏菱呢?" "夏菱最可爱!" 静言和七虎喷笑,然而笑过之后,静言又拉下脸子道:"你才刚对二公子的称呼是大不敬,虽未指名道姓但也不应如此口无遮拦。你日后要时时注意,免得招来大祸。" 这一回四虎只是轻蔑的笑了笑,倒是七虎充满鄙夷的说:"他也就配这个称呼。他做的那些事以为旁的人都不知道。要不是他的身份,大哥早就将其拿来剁碎了喂狗。人心不足蛇吞象,黑心窝子的竟还敢嫁祸大世……" 七虎猛的咬了一下舌尖。糟了! 静言恍若未闻,淡淡一笑道:"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是人之常情罢了。只不过有时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四虎狠狠的瞪了七虎一眼,俩人也未细想静言的话外之音便借着姑娘需要休息为由匆匆退出房门。 一直看护着大郡主的方大娘从里间出来。她在去年卫玄带人进山冬猎时见过静言,因此便将这她看做自己人,此时见其面色灰白便催着她躺下休息。 "姑娘放心,有两个人就可以倒班看护郡主。你且先睡一觉,我毕竟老了,熬不得夜,晚上还有劳姑娘多辛苦些。" 静言也不推辞,脱了外衣便躺在简朴的小炕上。裹紧被子,翻身面对着墙壁,没人知道她到底睡了还是醒着。 没想到,白天时已降下热度的大郡主在夜间再次发起高热,嘴里喃喃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静言附耳听了片刻,眼圈微红。 大郡主在叫娘,一声又一声,她还叫了穆丹的名字,不停的说"不,不,不……" 这样下去不行! 转天一大早静言便让小兵去找来四虎和七虎,"兵营里的大夫虽见惯刀剑伤口,但他们一辈子都只给男人用药,我怕是郡主受不得军医的猛药,还是要请个镇子上的好大夫来给瞧瞧为上。" 四虎和七虎起先颇不以为然,毕竟这种伤口他们见得多 了,发个热说说胡话也是寻常。但到得午后,大郡主一张脸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探手试她额头温度,竟热得烫人手心。 老虎们终于慌了,抬脚就要往出跑,静言一把将他们拉住。 "你们忘了军规么?郡主的病虽急,但大夫请回来又给咱们拦在外头怎么办?记吃不记打的蛮老虎,笨!" 说罢抬手理了理发鬓,一提裙摆,"还愣着干嘛?随我去回二公子,他妹子病成这样,我看他还做不做戏!" 靳文筳亲自来探望了大郡主,静言一直冷眼旁观。也许他眼中的焦急是装的,也许是真的心疼妹子,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们拿到了兵营进出令牌,七虎驾车四□马开道,一行三人匆匆赶往兴图镇。 当得知兴图镇上的大夫是刘太医在北疆收的徒弟时,静言趁着大夫去拿药箱的功夫狠狠的扭了几把老虎耳朵,"有这么好的大夫你们竟然不早说!?大郡主若是无事也便罢了,若是真损伤了身体,看我不把你们的耳朵都割下来的!" 七虎一个劲儿吸冷气,"姑娘快放手,我们知错了!" 四虎还勉强坚持着面不改色,"果然女人一嫁人就变成了母老虎。" 静言放开七虎,双手拎着四虎的耳朵扭来扭去,四虎龇牙咧嘴。 恰逢大夫取了药箱从内间出来,见此场景便笑道:"这位姑娘就是卫将军的心上人了罢?是该有个人管管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虎。" 静言顿时臊红了脸,缩回手讷讷的站在一边。 回兵营时与杨大夫同车,静言又将大郡主的病情详细告知。 杨大夫只是微笑道:"姑娘无需担忧,以所知症状推断,郡主这病虽来得猛,却并不凶险。除了刀伤,应是曾有急火攻心,以至气血不畅,又兼之奔波劳顿还遭遇偷袭敌兵。消耗太过劳心劳神才是主因,伤口不过是诱因罢了。" 不愧是刘太医教导出的大夫,静言只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便安稳了三分。 此后这位杨大夫又与静言闲聊了几句,言辞亲切友善。原来他是卫氏旁支的女婿,得岳丈引荐才有机会跟随刘太医学习医理,而后又是岳丈资助其在兴图镇开了医馆。 见静言对自己格外尊重,杨大夫便笑眯眯的说:"按辈分理论,日后我还需称呼姑娘为婶子,是以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客气,真是折煞吾也~" 静言一愣,随即羞的恨不得跳车,然而那杨大夫却自顾自的又说:"姑娘还是早些习惯为好,卫将军的辈分极高,镇子中甚至有中年壮汉需称呼他为祖父。" 于是自己就成了祖奶奶?静言彻底萎靡了。 这一番周折,至杨大夫替大郡主诊治完毕时天色已晚。 郡主的病情果然如杨大夫之前所言,虽急却不凶,静言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但因最近几个月边关情况吃紧,又值冬季大雪封山,所以大郡主要用的药方中缺了一味白鲜皮。 静言想派人去巴雅城取,但快马也要两天才可来回。 七虎笑道:"姑娘无需担忧,白鲜皮这东西咱们山上就有,我去挖些来便是了。"杨大夫也说巴雅山上就有此药。 静言想了想后说:"如此我便一同去,正好送大夫回镇上。" 这是基本的礼节。四虎七虎毕竟是卫玄的亲兵,大夫是给大郡主看病,静言便是全权代表了筑北王府。而且,等到送了杨大夫只怕天已黑透,到时只七虎一人去山上又要提灯又要挖药,只会事倍功半。 就在这辆送大夫的马车缓缓驶出兵营时,巴雅山另一面的琉国兵营也恰好有七八匹轻骑鱼贯而出。 巴图布赫收到探子来报,在兴图镇以西的山林中发现有来路不明的兵马曾安营造饭。 是筑北王又调派了人马?还是由蒙州暗中潜来的援兵? 有一位喜好亲自上阵的国君已让巴图布赫甚是头疼,为了阻止有伤在身的国君,他不得不亲自夜探营地。即便如此,国君仍兴致高昂的打算过两日便佯攻兴图镇。 "也许还能见到靳文笙。这么勇猛的姑娘一定会亲自上阵!" 巴图布赫揉了揉眉心,愈发头痛。 73 药方所需的白鲜皮适宜在春秋两季采挖,取其根部入药,若不是开春之后边关战事紧张勒令普通民众不得擅自进山,杨大夫的医馆也不会缺少这一味很普通的药材。 静言在送大夫回镇子的路上已将用法用量详细打听清楚,此时正提着灯笼跟在七虎身后,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林子。 巴雅山上盛产松、杨、桦、柳,北疆地广人稀,春季万物复苏,却是百兽在熬过冬季后最瘦弱的时候,是以,即便是太平年代,这个季节中连猎户都鲜少上山打猎。 脚下踩着的是经年累月积累下的厚厚树叶,静言有些担忧的问七虎:"你真的认识草药么?理应该叫四虎来才对。" 七虎把佩剑别在腰后,回头冲静言一笑,"姑娘放心,我们都跟刘太医学过一些粗浅药理,以往进山打猎,少不得刮了碰了,都是随手扯些草药来用。只是现下天黑,白鲜的枝子才发芽,有些难以辨别罢了,待我细细翻找即可。" 果然二人又往山中走了片刻后,七虎由一株尺余高的植物上折下一小段枝条,放在鼻子下仔细嗅了嗅,"有了!就是这个。" 说罢便把自己的灯笼交由静言提着,蹲下用匕首掘土,不一会儿就挖出一大把肥满的须根。随手将匕首交给静言,七虎在灯光下又仔细的辨识了一番后,用衣摆把土渣擦拭干净。 静言交给七虎一方手帕,"用这个包起来罢。" 七虎接了,展开时笑道:"咦?我见过大哥也有一块这种帕子,上头也是绣了朵乌云,很新奇的花色。" 静言又羞又恼,啐道:"什么乌云?这是金鱼!" 七虎哈哈大笑,"哦~原来是姑娘绣了一对儿。" 七虎的笑声惊起一片栖息的飞鸟,静言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咱们赶紧回吧,这里黑漆麻乌的看着怪瘆人的。" 七虎不以为意,先将白鲜的根仔细包好交给静言,这才站起身提着灯笼,"姑娘不用怕,有我呢。"说着便抽出腰后的佩剑让静言攥住剑鞘尾端,"我拉着你走,下坡时小心脚下。这些落叶底下时常有兔子洞,小时候我随大哥进山时就经常踩进去,吓得自己一惊一乍。" 静言一听提及卫玄便问道:"你从小就跟随卫玄了么?" "是啊,我们九个祖籍全是兴图镇,在七八岁上送来王府跟着大哥。小时候每年夏季大哥都带着我们回来,一则体恤我们年幼怕我们想家,二来镇子里有老将军遗部,那些老爷子们便时常把我们轰进山林,不许带吃食,逼着我们打猎自足,三天才可出山。" 卫玄确实跟静言提过在他年少时每逢夏季就回兴图镇进山游猎的事,原来老虎们也都跟着。 静言惊奇的说:"三天?!你们那会儿才十来岁罢?这也太狠心了。" 七虎笑着摆摆手,"无妨,我们从小就野在山上,夏季果子多野物多。只是到了晚上难免会害怕,小孩子都怕黑。每每此时大哥就给我们讲故事,还告诉我们黑夜中虽目不能视物,但真正的恐惧发自人心,只要自己的意志够坚定,便可怡然不惧。" 静言点点头,"这话说的有道理。" "嘿嘿,其实大哥那会应该也是怕的,但他是大哥,装也要装出不怕的样子。" 静言忽然心中一软,想象着十来岁的卫玄强压心中恐惧还要安抚九只小老虎的场景,不由微笑起来。 "姑娘还怕么?要不要我唱支山歌来听?" "别!咱们还是快快赶路罢,大郡主还等着用药。" 七虎怕静言穿着裙子下山不方便,特意绕开一些选了块缓坡下来。 但即便如此体贴,静言还是被石头绊了一下。 七虎听见她"哎呦"一声赶紧回身,堪堪扶住歪倒的静言。 "伤着哪里了?" 静言弯下腰攥着脚腕子,"无妨,就是踩在石头上崴了一下。" 七虎将灯笼凑近静言的裙摆,"我身上有药油,姑娘拿去赶紧搓一搓脚踝,不然肿起来的时候才疼呢!" 但下一刻七虎便移开了灯笼,皱起眉头盯着地面。 只见层层落叶间隐约可见四五块西瓜大小的石头,而这些石头都有火烧过的痕迹,必然是不久前有人在此生火造饭。 将匕首塞给静言,七虎让她坐下稍等,自己提着灯笼去四下里查探,果然又发现了不少曾有大队人马在此驻留的痕迹。 那些人还故意将垒灶的石头分散,又以落叶铺撒在被篝火烧焦的土地上,做足功夫。 不妙! 七虎匆匆赶了回来,一脚踩灭静言的灯笼,"姑娘快随我回营!" 静言赶紧站起身,却因脚腕吃痛趔趄了一下。 七虎告了声得罪便把他手中的灯笼熄灭后塞给静言,略一蹲身,双手向后一抄就把静言背起,"姑娘抱紧些!" 然而话音未落,利箭破空之声顿起。 七虎敏捷的向旁一跃,静言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滚倒在厚厚的落叶上。 "躲起来!有人偷袭!" 七虎扔下这句话便抽出佩剑蹿了出去,矮身从地上摸起几枚石子土块,左手一扬,四周响起一片卟卟的细微声响,用以迷惑来人视听。 静言小心的挪动着,尽量藏身于一颗高大的柏树后,右手紧紧的攥着七虎先前给她的匕首。 若是夏季,树木枝叶繁茂,山林中每到夜间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现下是春天。 静言屏气凝神的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已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识四周情况。但,除了野草和树木黑幽幽的轮廓,任凭她瞪大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又有几发箭矢飞射,静言分不清这些离她远还是近。 四周恢复宁静,却是杀机暗藏。 对方绝对不是北疆军。 此地位处兴图镇境内,若是北疆军发现山上有人必然先喊口令或是出声质问,唯有对方是琉国人,才会看见人便放冷箭。 突然,在她左侧二十步远的地方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间特别刺耳,也让静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对方来了几个,七虎只有一个人……但七虎应该比琉国人更熟知这片山林,而且卫玄的老虎们都那么厉害,她还记得刚进王府时出了杂耍班子的命案,卫玄就是派七虎来暗中保护她。 对,她见过七虎只随便跳了几下就在西院后罩楼旁飞檐走壁,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高手,所以七虎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忽然发现手中的匕首折反出一缕缕寒光,静言一惊,赶紧把匕首收进袖笼。想了想,又伏在地上轻手轻脚的朝最近的一棵大柳树爬了过去。 这柳树恐怕已长了百年,粗大的树干不知历经了多少风雨,可喜的是其树根旁还有一大块山石,恰好可容静言藏身于树干与石头之间。 最初的恐慌过后,静言恢复了冷静。她是帮不上七虎的忙,但她也不能给七虎拖后腿! 从四周小心翼翼的抓来许多**落叶,慢慢的一层层撒在自己的素色衫裙上。衣裳的颜色在黑暗中太过显眼,有叶子盖着应该就无妨了罢? 然而在静言试图再抓些落叶时,就听有人在距她不过咫尺的地方低声交谈。 "才刚看到这边有兵器一闪,人怎么没了?" "嘘!他们肯定不止一个人,咱们这回带的人少,将军已和其中一人碰上面,你且继续暗中搜寻,我回营叫人。" 却在此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哀嚎。 "糟了!是图戈!" 另一个人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就算对方只两三人,毕竟离着兴图镇兵营太近,万一招来巡逻的北疆军就坏了!走,咱们……啊!" 静言听得扑通一声,好似重物坠地。难道…… "巴音!巴音!"这焦急的呼喊证实了静言的猜测。 而后又是让人心惊的扑通一声。 "啊~~啊!!!" 绝望的惨叫就在耳畔,静言头顶附近的落叶随着第二个扑倒的琉国士兵的挣扎沙沙作响。 /> "救……救命……" 糟了!他这般呼喊必然会有琉国人来寻他。 静言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翻过身,睁开眼,只见那士兵离自己不过两尺。 掏出袖中匕首,毫不迟疑的扑了出去! 也许是七虎给她的匕首足够锋利? 兵刃刺破喉咙的感觉就像戳进了一块细嫩的豆腐。 滑腻腥气的液体顺着手腕滴滴答答的掉落,静言只觉全身僵而冷,愈发显得那琉国人的血的温热。 蠕动着缩回原位,匕首重新收回袖筒。此时此刻,她已完全傻了,最后残余的一点点理智让她飞快的抓来落叶掩盖住自己的衣衫,这一次连头脸都一并用落叶遮住。 她宁可呼吸腐烂的树叶味也不愿意再闻到血腥。 殊不知静言懦弱的举动正是歪打正着,恰恰应了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所的道理。 不片刻就有琉国人跑了过来,发现同伴的尸体后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纷沓的脚步声响起,也许是三个人,也许有五个人,静言已没有心思分辨,只是紧闭双眼听天由命。 然而在短暂的对话后,那些脚步声再次离去。静言耳朵里一片嗡鸣,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等她终于回过神时,兵器相碰的声音更激烈了,琉国人似乎再无禁忌,喊杀声不绝于耳。 "撤!你们先走!我殿后!" 他们要跑了? 静言轻轻吹开脸上的树叶,月光下的树枝就像一只只狰狞的魔爪。 慢慢爬起身,转过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两具尸体,其中一人怒目圆睁,死时侧着的脸正好和静言打了个照面,两点眼白冷而亮。 "哪里走!" 被尸体吓得魂不附体的静言突然听到七虎熟悉的声音,就好似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心智崩溃!她杀人了!她杀了一个琉国人啊! "七虎!你在哪儿?七虎!" 完全忽略了脚腕的扭伤,静言全身都剧烈的颤抖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瞪得大大的眼睛盲目的扫视着依然黑暗的树林。 "七虎!!!七虎!!!"啊!谁来救救她?静言已经快疯了,黑暗,尸体,死不瞑目的眼,匕首捅入皮肉,满手的鲜血。 不知为何,静言突然想起姑奶奶一剑将身为琉国细作的许管事斩杀的场景,记忆中喷薄而出的鲜血宛如重现,她的脸上溅满热热的血滴。 静言慌乱的以手抹脸,却发现原来这温热的液体是她的眼泪,不是血?为什么有腥味?啊!是血,是她右手上沾着的琉国人的血! 再也无力承受,静言尖叫一声,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姑娘……姑娘……" 耳边熟悉的声音让人安心,静言慢慢睁开眼。她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却绝望的发现夜幕依然低垂,她依然躺在这个充满血腥味的树林间。 "姑娘……你、你快把他……杀了!" 谁?是谁让她杀谁? 静言猛的坐起身,"七虎?七虎是你吗?" 忽然一团小小的火光亮了起来,这在黑夜中让静言的精神为之一振。眯起眼冲着这离她不远的火光爬去,却在到了近前时再次绝望。 摇曳不定的橘色暖光下,七虎伤痕累累,短促的呼吸和失神的眼睛让静言差点哭出来。 "七虎你怎么了?你伤的很重吗?药呢?你不是说有药油么?在哪里?我给你擦!" 七虎微弱的摇头,抬起颤抖的手指,"你去杀了他,立刻……那人是、是琉国将军。" 静言顺着七虎的手指看去,只见五步之外的地上果然还躺着另一个人! 此次巴图布赫是来侦察曾经驻留过兵马的营地,所以只带了六名亲兵。除了在静言藏身之处被七虎的飞刀射杀的一人以及被静言割喉的另一人,其余四名士兵全部被七虎斩杀于剑下。 但以一敌五的七虎即便熟知山林,也是身受重创。更因最后静言一声尖叫而分神,险些被巴图布赫的长刀腰斩。 还好卫氏九虎从小便接受某位高人的指点,其武艺之高千里挑一,但这一刀虽未砍中要害,却也深达筋骨。 静言在地上拾起琉国人携带的火把将之点燃,明亮的火光中只见四周有三具尸体。 三具? "七虎,你不是说你杀了四个人?七虎?七虎!" 七虎已陷入昏迷,静言知道不能再等,必须尽快离开此地。捡起七虎的长剑,举着火把一步步走向巴图布赫。 只见其软甲上全是血污,肩头腰腹的皮子破损开来,武袍下摆亦被鲜血侵染。 巴图布赫身中三剑,尤其最后他试图腰斩对方时因为拼尽全力而空门大开,想不到那个叫七虎的北疆人竟然宁为玉碎,拼着还他一剑,结果两败俱伤。 眼看着这个瘦弱的北疆女人提着长剑走来,巴图布赫只有满心的愤怒和屈辱。他是琉国的大将军,他应该英勇的战死在沙场上,而不是被一个小女人一剑捅死! 身下的落叶散发着**的味道,也许他也即将和这些落叶一样…… 火光映亮了那女人苍白的脸,高高举起的长剑在空中停留了一瞬。 巴图布赫咬紧牙关,不!想他堂堂的琉国大将军就要这般耻辱的死去吗!他不甘心! 剑落。 巴图布赫绝望了。 "当啷!"一声,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巴图布赫惊讶的睁开眼,只见那长剑正正的砍在他的护心镜上。 那女人也很惊讶,提剑再砍,却因动作过猛脚下一绊,栽倒在了他旁边。 静言拼命攥紧火把和长剑,脚踝钻心的疼。 干脆扔开剑,将火把往地上一戳,掏出匕首,跪在这名琉**人身边。 双手握住匕首柄,这是今夜静言即将手刃的第二个人。但,这一次不再有黑暗的遮挡,火光下那名琉**人的脸清晰可见。 对方眼中的不甘和愤怒是如此明显,适才杀死那名琉国士兵的感觉又爬上心头,像一道诅咒,像一个梦魇。 她还要经历第二次吗? 许管事飞溅的鲜血和那名士兵垂死挣扎的一瞬合二为一,手腕上仿佛又流满了温热的血,静言几乎再次崩溃。 她懦弱了,她恐惧了,她害怕了,她该怎么办? 74 静言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 七虎说这是琉国的将军,那她必须要杀了他,否则就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就在她鼓足勇气再次握紧匕首时,对方忽然眼神一寒,静言惊觉不妙,慌忙往他喉咙上一捅,那男人却向一旁翻了个身躲开了。 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杀这个人,静言便把先前的一切情绪都抛开,不再迟疑,眼神执着的盯着那名徒劳的趴在地上拱动的男子。 在摇曳不定的火把光亮中,七虎掀开一线眼帘,模模糊糊的看到章姑娘的背影,那微侧着的脸内变得凶悍而狰狞,握着匕首的右手高高举起。 就在这一瞬,七虎忽然看到一道黑影从一旁扑了过去,电光火石间,他想喊一声给章姑娘示警,喉咙中却是一甜,汩汩的血溢满口鼻。 章姑娘!危险! 七虎以为自己喊了,但他仅仅是张了张嘴。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看到的最后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琉国弯刀穿透了章姑娘的身体,匕首刺入巴图布赫的后背,姑娘扑倒在地,偷袭之人也是强弩之末,一击之后再无继力。 不!!! 七虎的眼角不停的抽搐着,手指在身下**的落叶上抓了两下。 朦胧的月光中,树林依旧。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沾血的落叶。 依然戳在地上的火把徒自燃烧,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火光照亮了巴图布赫后背上的匕首,照亮了静言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和秀气的眉毛像四条触目惊心的墨线。 偷袭了静言的琉国士兵仰躺在他们身边,沉重的喘息着想爬起来,却在试了两次后颓然倒下再未有任何动静。 五步开外,七虎身下的血像一汪黑水,只在火光跳跃时才能看到一抹暗红。 最终,一切都静止了。 北疆今年的春季来的很早,温暖的阳光撒满院落,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一间布置得很舒适的卧房里,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坐在床尾,惊喜的发现已经昏迷了三日的人终于有了些动静。 "静言?静言你醒了吗?" 耳边亲切的呼唤声让静言觉得是那么不真实,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静言,要喝水吗?" 水? 这个字让她的喉咙干渴难忍,水!她需要水!原本蜷缩着放在被子外的手不耐烦的抓着被面儿,"要,喝水。" 她的声音真难听!感觉到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扶起,紧接着又靠进一副宽阔的胸膛。这个人很温柔的对她说:"慢点喝。" 怎么能慢?静言觉得自己渴了很久很久,把对方递来的一碗水喝干依旧渴得厉害。贪婪的盯着空掉的水碗,静言舔了舔嘴唇。 "我还要水。"现在她的眼里只有水碗,但那只碗被人拿走了。 茫然的看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姑娘在对她笑,"你就是章静言吧?我是诺敏。" 静言瞪着她,声音嘶哑的低吼,"我不管你的谁,给我水!" 那个自称叫诺敏的姑娘爽朗的笑了起来,对扶着静言的人说:"哎哟,你不是说你的小表妹特别温顺吗?瞧着倒比我们草原上的母狼还厉害。" 静言觉得后背很暖,一双健壮的手臂圈着她,随着身后这人熟悉的笑声,静言的理智慢慢恢复了,"大世子?" 静言挣扎着直起身,费力的扭过头,难以置信的盯着那名对她照顾有加的青年,"真的是你!你没事了?你怎么在这里?" 和王爷如此相似的眉眼,英气爽朗的笑容,真的是大世子啊! 靳文符爱惜的摸了摸静言的头,"我当然没事,倒是你,竟有胆子一个人跑来追文笙那个笨丫头。我听四虎说你和七虎进山是给文笙找草药,这也太大意了!你不清楚边关的战况,那两头老虎也是废物么?" 让人恐惧的记忆像放开闸门的洪水,瞬间涌入静言的脑海。刀光血影的夜,琉国将军不甘心的脸,满手温热的血! 静言使劲儿在被子上蹭了蹭手掌,"七虎!七虎怎么样了?" 诺敏在床尾坐了下来,热络的拉起静言的手说:"放心吧,他虽伤的重但无性命之忧。他比你可结实得多,昨天就醒了过来。不过你们两个人还挺厉害,黑天半夜的就杀了六个琉国人。那六个可都是琉国大将巴图布赫的亲兵啊!" 静言在得知七虎还活着的时候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左侧腋下疼得厉害。大世子的胳膊好沉啊…… 靳文符发现她细微的挣扎赶紧放开了手,"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快躺下!" 明明才刚醒来,脑袋一沾枕头困意却再次来袭。静言还有好多的疑问想问,但至少现在她安全了。不再逞强,静言昏昏沉沉的又坠入梦乡。 这一觉醒来天色已黑。 与之前第一次清醒时的茫然困惑不同,寂静的夜晚将一切感官全部放大。能听到有人在另一间屋里交谈,能更清晰的感觉到腋下伤口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此刻全身都僵硬而酸痛。 尝试坐起身,耳朵里嗡嗡的,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变得忽远忽近。静言坐了好了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已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受伤的左腋。 她还记得那一晚在她即将落下匕首时忽然遭遇了偷袭,但到底是谁,为何会刺伤这么个奇怪的地方,静言一无所知。当时,她全副心思都集中在匕首上,直到她将这东西笔直的刺入琉国将军的后背。 她还是下了手啊…… 卧室中静悄悄的,静言借着房中的烛光环视了一番。由格局来看,既不像兵营,也不是寻常人家。 说气派么,还谈不上,但目光可及之处的摆件以及铺盖用的东西亦非凡品。 静言扶着床柱站了起来,让她意外的是她崴伤 的脚踝似乎在这段时间内被人精心照料过。 离床不远的圆桌上摆着茶壶和茶碗,静言慢慢的一步步走过去,探手摸了摸,欣喜的发现不仅壶中有茶水,而且还是温热的。 翻过来一只茶碗,倒水的时候静言的手腕抬得有些吃力,才刚提起壶,腕子一闪,壶底磕在茶碗边沿,立刻将那细瓷磕掉了一块,好好一个茶碗成了豁牙子…… 静言将这只掉了瓷的茶碗原样扣回茶盘,又换了只新的。 当她用有些僵硬的双手捧住茶壶时,突然背对着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随之涌入一阵清新微凉的空气。 静言放下茶壶笨拙的转过身,然而才转到一半整个人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静言静言!" 多么熟悉的声音!是卫玄?! 静言用力挣扎开他握在她后脑上的大手,她想看看他,能听到卫玄的声音还不够,她想亲眼看到他的脸! 她看到了! 目光贪婪的把卫玄脸上每一寸都仔细看了个遍,最后落在那双充满浓烈情感的眼睛里。 忽然静言所有的情绪就这么爆发出来,委屈和担忧,恐惧,还有思念。 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去他的礼仪规矩,静言只想扑在卫玄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卫玄手足无措的轻拍静言的后背,又担心碰到她的伤口。 在接到快马来报大郡主带着莫伊族亲兵半路遇敌时他就担心这丫头会跑出来追人。结果不出两日又来了信儿,静言与七虎进山挖药被人伏击,重伤。 那一瞬卫玄只觉心都被人拧碎了一般,二话不说带着卫氏亲兵便赶了过来。 感觉到怀中之人愈发颤抖的身体,卫玄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回床榻旁,轻轻的放在柔软的被褥中,"我给你倒茶。" 然而静言却拉住他的手,"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卫玄已由七虎口中得知事发当夜的前因后果,知道他心爱的姑娘被惊吓得不浅,一颗心更加柔软,拉起她的手轻吻两下,"我把壶拿过来,咱们一起喝些,正好我也口渴得很。" 他知道静言是最体谅人的,听说他口渴必然会放手。 三步并作两步取来茶壶,卫玄一转身坐在床头,把静言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斟茶,"先喝一些。" 静言乖乖的喝了,卫玄又倒了一杯,她摇了摇头,"你喝吧,不是口渴么?" 卫玄低下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放下茶碗,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突然猛的一低头,就这样深深吻住她的嘴唇。 他们不知道这个完全逾越了礼数的亲吻持续了多久。 静言被卫玄抱得越来越紧,卫玄的胳膊是那样健壮有力,静言伸出没有受伤的右臂攀住他宽宽的肩膀,真是让人无比的安心。 静言不在乎卫玄越发失控的拥抱,即使伤口被挤压得疼痛难忍也无所谓。那片漆黑的,充满血腥味的树林,也许会被卫玄的拥抱挤出记忆。 卫玄的手很大,掌心很热。被这样的手掌覆在后背上,整个胸口都暖洋洋的。 静言不允许卫玄离开,当他们的嘴唇分开时,她就追逐着他的。 卫玄几乎疯狂了,无法克制回吻着他的女人。 此时两人无需言语,爱人之间最直接的抚摸和亲吻足以让这两个不善于倾诉的人明白彼此心中的渴望和心疼。 又过了许久,终于在静言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卫玄恋恋不舍的放开了她的嘴唇,但依然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和她聊上几句,大手慢慢的在她后背上滑动。 "以后要好好给你补一补,背上摸一把全是骨头。" 静言窝在卫玄怀中无比满足,抬手摸摸他已经冒出青胡茬的下巴,"你什么时候到的?我和七虎是大世子救回来的么?" 卫玄捉住她的手,啄了啄那几根细细的手指,"嗯,你们出事的地方就是大世子曾驻扎过的营地。他过来是为了接应固林族的诺敏公主,你应该已经见过了。说起来,能把你和七虎救回来还多亏了公主。" 诺敏会出现在北疆必然与姑奶奶有关,但具体姑奶奶是如何游说,为何固林族的大公主会心甘情愿的带着族人潜入北疆增援?目前无人知晓。 诺敏公主按照草原的习惯带着四只猎犬,就是这些狗儿率先嗅到了林子里的血腥味。 凶险的是,在大世子等人赶到时,已有两只饥饿的野狼正在撕咬那名偷袭了静言的琉国士兵的喉咙。 静言身上一颤,攥紧了卫玄的手,"那个琉国将军死了吗?" "没有。大世子等人赶到的同时,琉国也来了一批好手,抢了巴图布赫就走。大世子发了北疆军呼唤援军的火箭,二公子也率领驻扎在镇外兵营的军士出来搜山,但那些琉国人太狡猾,没能捉住他们。不过挨了你那一下,想必巴图布赫没死也会去了半条命罢。" 原来那将领是叫这个名字。 静言转动着脖子,"这里是哪儿?我看着不太像兵营。" 卫玄微微一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笨,这是我在兴图镇的老宅,你来过的。" "可是,上次我记得是睡炕。" 卫玄的眼睛里忽然跳起两朵促狭的光,"因为这是我的卧室。"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聊,聊了很久很久。 静言能感觉到卫玄在刻意回避提及山林中那晚发生的事,哪怕她询问七虎的伤势他也不愿多谈,这让静言的心又提了起来。 "难道是七虎有什么不好?所以你瞒着我?" 卫玄摇了摇头,忽然又抱紧了静言,低声说:"七虎无碍,明日早起我便叫他过来让你看看。我只是、只是恨为何当时不是我在你身旁!" 说着便轻轻摸了摸静言腋下的伤,"幸好那名士兵先前中了七虎两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如此,那一刀也伤及筋络……恐怕日后你的左臂再不能负担重物了。" 原来是这样。 静言突然发现卫玄抱着她的手臂有微微的颤抖。 卫玄也在害怕么? "静言,你记住,以后无论再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许离开王府。" 卫玄在心底默默发誓,这是琉国人的兵器最后一次出现在他心爱的姑娘面前,巴图布赫,有朝一日在战场上相遇,我定要将你斩于马下!碎尸万段! 筑北王府容华斋内,啪啦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一道尖锐的声音怒骂道:"混账!谁让你派静言去边关的?现在你还有脸告诉我文笙和静言都受了伤?我去蒙州一趟,给你留下妥当的人,结果你把王府给我管成这样?" 王妃攥紧了膝上的裙摆,"是,堂姐教训得是。" 姑奶奶拍案而起,"现在你知道我教训得是,先前你又干什么去了?" 安夫人见王妃垂下头默不作声,心底大喜,觉得出了一口恶气,面上不由流露出少许得意。 娇弱弱的用绢子点了点嘴角笑道:"姑奶奶消消气儿~~您走的这段日子我们可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来的。那日来了军报,说是王爷重伤,大世子失踪,唉~这不大郡主就绷不住了么?其实起因皆在她身上,若不是她一冲动带着莫伊族亲兵去了兴图镇,章姑娘也不会追过去。不过郡主福大命大,听说虽与琉国人撞上打了一场受了伤,但最终还是被我们文筳救了一命。呵呵,您放心,即便大世子失踪咱们王府还有文筳在的。" 说着便起身走到王妃身边,亲亲热热的拉起她的手说:"王妃也不用心急,其实呢,咱们武将王府生死胜败都是常见的。世子的运势不太好,不过文筳那孩子最有孝心,以后他必然会把你当亲娘一样孝敬。" 王妃一愣。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是吃定文符真出了事么?王妃茫然的扭过头看向姑奶奶,却见姑奶奶嘴唇一扭,一扬手就扇得安夫人滚倒在地。 "来人!把这个诅咒大世子的贱妇给我拖下去打二十板子!打死了就直接拉到乱葬岗埋了,打不死算她命大,扔回院子里不许踏出一步!" 安夫人捂着脸尖叫道:"我何时诅咒过世子?" 姑奶奶看她那妖里妖气的嘴脸更是火大,上前一步,提起裙子抬脚就踹上了那张娇媚的脸,"我当初是瞎了眼才逼着阿弟把你娶进王府!好,我能让你进来亦能让你滚出去!" 王妃骤然一听姑奶奶的话不由心头一酸,陈年往事翻涌而上,但她亦知现下绝非计较这些的时候,于是便起身拉住姑奶奶的衣袖,"堂姐,犯不上为这种人生气。您才从蒙州回来,舟车劳顿,合该好好歇息才是。" 说着又往前上了两步,绕至姑奶奶面前,盈盈跪了下去,"堂姐,没看住文笙是我的错,支使静言去追文笙更是错。但好在这两个孩子都平安,您要打要罚我都认。只是请堂姐再宽容我几日,现下王爷在边关与那些琉国人算计周旋,咱们可不能再折腾出事让他分心。" 姑奶奶低头看了一眼,只见王妃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泪水。长叹一声,"罢了!你起来吧!"想了想又说,"你素来软弱,这回这个姓安的贱人决不能轻饶!" 王妃疑道:"为何?" 姑奶奶一挥手,示意伺候在房里的丫鬟们都退下,这才说:"静言走之前曾将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托付给汤先生照拂,此人肚中怀的便是文筳的骨肉。" 王妃一愣,"这……我竟不知道!" 姑奶奶白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带个花儿插个簪子!汤先生自然不会将这女子安置在府中,于是在询问过她之后,发现文筳曾在城外置办了一个小院。于是汤先生念及此人是静言所托,又怀有王府骨肉,便亲自将她送了过去。不想那院中,竟藏着个大秘密!" 75 筑北王府品香苑正厅。 被拖进来的一对中年夫妇浑身颤抖着跪在堂下。四周站着七八名虎视眈眈的健壮丫鬟,院中站着十几个佩刀侍卫。 那妇人壮起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上首坐着两个气派不凡的女人。其中一个虽寒着脸,但生了副温柔面相,另一位耷拉着眼皮正由小丫鬟给点烟袋,瘦削的下巴和略高的颧骨透着刻薄,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 妇人吞了口口水,扫了眼自家男人。当家的猥琐懦弱是个指不上的孬种,此时恐怕早已吓得飞了三魂。想他们夫妇替王府二公子尽心尽力的伺候廖家小娘子,如今也是怀了王府骨肉的,只怕今天叫他们来不过是走个过场,质问二公子私养了女人偷吃的事? 姑奶奶抽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后挑着眼梢看向坐在下首的汤先生,"这两个就是帮着文筳照拂廖家姑娘的郭氏夫妇?" 汤老先生略欠了欠身,"是,他们自二公子买了院子便一直伺候着。" 姑奶奶冷笑,"哦~也算是劳苦功高了!" 郭氏一听便涎着脸笑道:"不敢不敢,我们收了二公子的银钱,自然是要尽心的。" 姑奶奶身边的大丫头采如斥了一声,"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汤老先生捋着胡子轻咳一声道:"郭有财,我且问你,那院中所埋之人是谁?" 此话一出,只见那个自被带入王府便一直缩着头不敢啃声的中年男人咕咚一下撅倒在地,跪在一旁的郭氏也面如死灰,"埋……院子里埋了人?!" 汤先生自年轻时游历至北疆便被老王爷招揽于府内,在王府的四十多年中历经两位王爷两场战乱,可谓真正的筑北王府谋士元老,若不是王爷念及他年岁已高又有风湿病,说什么也不会放他回来。 又逢此次姑奶奶远行蒙州,王爷对温柔软弱的王妃实在是放不下心,这才将汤先生派回。 老先生之所以问出这句话的起因便是在八日前,为了追回私下带兵的大郡主,静言受王妃之托不得不赶往兴图镇,临行前恰好遇见守在王府外的廖清婉,得知她怀有身孕便将她托付给了稳重多谋的汤先生。 当时王府中虽有王妃在,但老先生也知这位王妃从不担事。 在与廖清婉详谈一上午后,汤先生便觉此事颇有些棘手。 廖姑娘并非普通平民,其廖氏一族亦是巴雅城内名门。姑娘的身份是正房嫡出之女,却因犯下玷污门楣之罪被家中驱逐软禁在别院。 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还好办些,既怀有二公 子的骨肉悄悄的娶回来也便罢了,但以廖清婉的身份却是万万不能,否则不仅是廖氏丢了颜面,王府更是无法对外交代。 这样人家的女孩儿,理当明媒正娶才对! 思前想后,正是为难之际,汤先生忽然想起廖清婉提及二公子在城外置办了一处小院,而他们便曾在此幽会。 于是汤先生便亲自带了几名随从护送廖清婉去了城外的院子。 一来是让怀有身孕的廖姑娘有一个栖身之所,二来这是二公子私下里买办的院子,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汤先生虽足智多谋,但毕竟只是王爷的谋士,王府家事不便过多参与。于是将廖清婉暂时安顿于此免得让王府骨肉流落在外,只需等姑奶奶由蒙州回来,再交由她定夺即可。 然而,等他带着人来到小院时,那看守院子的中年汉子神色慌张眼神飘忽不定顿时引起了汤先生的警觉。 且先不论二公子和廖家小姐这对年轻人色令智昏的轻浮行径,按照汤先生此等正人君子的做派,廖姑娘日后必然是要被娶进王府的,由这般鬼鬼祟祟的奴仆来伺候让他怎能放下心? 于是原定将人送到就打道回府的汤先生干脆坐下来与郭氏夫妇拉起家常,巧舌弹卷间,普普通通叮嘱食宿的小事也能耗上半个时辰。 给同来的随从使个眼色,那都是跟在先生身边十来年的老奴,随便一个拎出去也是八面玲珑,当下便有二人悄然退出房外,将这小小一个三进院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 不片刻就有随从回来,汤先生一看他隐在长衫旁做的手势便知果然有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回城马车上听到的消息却是位于后院有一块颇为可疑的新翻弄过的土地。北疆的冬季和初春土层全部结冻,到底是什么事让那他们竟不惜在这种季节破土? 随从面容严肃,压低了声音:"先生恕小人直言,看那形状,这块地下面恐怕有大凶。" 汤先生没言语,只是闭目沉思。 待到回了王府便直接招来侍卫头领,暗中派人夜探那小宅院。 王妃浑身一震,惊恐的看向泰然自若的姑奶奶。 "来人。"姑奶奶磕了磕烟袋锅子,闲闲的一挥手,"让侍卫们在院子里立起木桩,将这装死的贼人拖出去绑上,五十鞭子先喂给他尝尝,看他还装不装?" "堂姐……" 姑奶奶柳眉一竖,"怎的?你想给他们说情么?现今正是春暖花开,太阳这么好,不如随我出去瞧热闹。这里头藏着的秘密等你知道了,恐怕比我下手还狠。" 王妃只得抿紧嘴唇,僵硬的被姑奶奶攥着手腕拉了出去。 郭氏一看王府中人是真要动家伙,顿时嚎哭起来,"怎么说打就打?没天理了不成?我们当家的素来老实,要打也要给个名头不是?" 姑奶奶站在门廊下,看着被侍卫捆在木桩上的男人冷笑道:"老实?这么老实的人竟会给人当帮凶?真是笑话。" 有侍卫双手托着一条通体乌黑的长鞭,在姑奶奶面前单膝跪地。 "打!" 侍卫低头一拜,起身行至木桩前,放开长鞭略一停顿后,只见其振臂向后一抖复又向前挥去,那乌黑的鞭子犹如乌龙出洞,啪的一声抽在郭有财背上。 郭氏想冲过去阻拦,但被两名时常跟着大郡主打猎游玩的健壮丫头一脚踹翻,又有第三人上来对着她噼噼啪啪的抽了几个嘴巴。 王妃侧开头不忍去看。 院子里除了鞭笞声一片静悄悄,那郭有财似乎也是个硬骨头。但当抽了二十多鞭时,他终于受不得了,高声呼喊道:"我招!" 姑奶奶轻蔑一笑,"把五十鞭打完再议!以为我说过的话是玩笑么?现下只是让你尝尝小手段,若再敢有所隐瞒,后面砍手砍脚才叫好看呢~把达森给我叫来!" 前堂,已经哭得背过气去的郭氏被拖到一角由两个丫鬟看着,应召而来的达森照例沉着脸,默默的站在郭有财身后。 饱饱的挨了一顿鞭子,郭有财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有一说一还能免些皮肉之苦不是? 当下便一口气说道:"所埋之人并非小人所杀,这事是在二公子出征前。那时廖姑娘与家人扯了谎,说是去亲戚家小住,实则被二公子接来院中幽会。那几日二公子天天下午便来,来了也不大与我们夫妇说话,只钻进屋子和姑娘尽情欢。好……" 达森抬手握住郭有财的肩膀一捏,顿时疼得他嗷嗷叫。 "无需说那些无用的废话!" 郭有财点头哈腰的连声称是,"公子向来对我们夫妇不假颜色,也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有一日公子来时怒气冲冲,直接进屋将廖姑娘操。弄得哀叫不停,我和家里的便是躲在偏房也听得一清二楚,但奇的是后来不知怎的公子又高兴起来。出来让我们预备洗澡水时还赏了我们一人一块碎银,并吩咐我们伺候完今夜便可回家三五日。那晚公子留到很晚,又让我们置办了酒菜,与姑娘百般缠绵,那淫。声浪语真是……" 达森见姑奶奶皱起眉头立刻一脚踹在郭有财后腰,而后长臂一伸抓着他的头发将其拎起对着肚腹又是一拳,"这些脏的臭的再敢说一句我便将你的牙齿一颗颗打落!" 郭有财已被达森的铁拳打得险些晕过去,只有拼命点头的份,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我们收了银钱便于第二日家去了,但临到回来的日子上,因我老丈人犯了急症,家里的便去娘家探望,只我一人回来。不想院中柴房里已躺着那个死人,幸好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味道,只是僵僵的横在里头。当时廖姑娘已回了自己家,只二公子一人在房中喝酒,见我来了便塞给我一包金银珠宝,让我将那柴房中的人掩埋。只是天气太冷,我用尖镐刨了两个时辰才刨出一个浅坑,二公子等的心急便走了,我也懒怠再挖,便将那人先葬下,等过几日土地化冻再重新挖个深的……" 汤先生淡淡一笑,"是了,你必然是前几日才重新又挖了深坑罢?" 郭有财连连磕头,"小人知罪!" 姑奶奶冷哼一声道:"你也真是应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那句话,不过也多亏了你信守承诺,不然你不重新挖坑我们又到哪儿去发现呢?" 汤先生摇了摇头,"姑奶奶此言差矣,冬季冻土将尸体浅埋即可,等到夏季,这具没有棺木装殓的尸体又埋得如此浅便无法掩其恶臭了。" 姑奶奶对汤先生很是尊重,闻言便点头称是,随后又问郭有财,"死了的这个人你可认识?他是否时常来找二公子?" "认得。这人姓周,以前曾是五福镖局的武头,后因与一位镖师的媳妇有染传出风言风语便被镖局赶了出来。他仗着有一身好功夫便在地头横行霸道,也帮着西城那些大商户讨账,住在南城跑小买卖的全认得他。此人经常来寻二公子要些银钱使,还与我喝过酒,有一次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注横财就请我去风流了一把,席上叫了三个姐儿,他喝得得意时便说二公子是个人物,日后筑北王非他莫属……" 王妃终于从这些话中听出可疑之处,又听郭有财说的最后一句,茫然的扭头看向姑奶奶,又看着汤先生,"这……文筳竟说过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汤先生摇头轻叹并不作答。 姑奶奶却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仰头大笑,"不过说说而已,这也算大逆不道?你还不知他做了什么龌龊之事呢!来人,将大世子的小厮双庆带上来!" 这双庆便是大世子被人落药当晚跟在身边的小厮。自出了那事后一直被关在东院,受过莫伊族极刑的青年再次看到堂中的达森时立刻目露恐惧神态慌乱,一头扑过去抱住达森的腿哭道:"大爷饶了我罢!我知道的已都说了!" 达森面无表情的将他提了起来,接过身旁侍卫递来的一定棉帽,"你仔细看看,可认得这东西么?" 双庆哆哆嗦嗦的抬起头,只见一顶脏兮兮的厚棉帽,"不、不认得。" 达森又说了一句,"你曾招供在出事当晚有一名戴着棉帽的男子与你接应,自称是那少妇家人。你现在再好好看一看,当时那人所戴的是否是这顶帽子。" 双庆听了便又仔细看了一遍,后来干脆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很像,不过这护耳不是耷拉着的。"说着便将棉帽护耳折起系在冒顶,忽然叫道:"这便是了!" 达森又把郭有财提了过来。因双庆也见过周武头的面容,便让两人当场对质。 这周武头乃习武之人,面生横肉,粗眉嘴阔,此等颇有特点的容貌不片刻便被郭有财和双庆你一句我一句的描摹了出来,就是此人无疑! 周武头就是给了双庆春。药让他下在大世子酒中之人,而此人与二公子关系匪浅,现今又发现他被绞杀于二公子私下置办的庭院之内,至此一切浮出水面。 王妃抓着座椅扶手的指节已是青白,一双秋水妙目中暗含杀意,"原来是这样。" 就在姑奶奶以为她要大发脾气不管不顾的咒骂时,王妃却摆了摆手让人都退下。等厅中之人全部撤出后,王妃颓然的沉默了片刻,说:"堂姐,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露了文筳的阴谋似乎颇有不妥。" 姑奶奶皱了下眉毛,"怎么不妥?" 王妃沉默良久后,忽然笑了起来,眼圈却红着,"因为文符的身体已经完了,他虽贵为王府大世子,但一个不能给王府传递香火的世子又有什么用呢?武将王府重子嗣!这一代只有他和文筳兄弟俩,如今文筳的骨肉就在那廖家姑娘肚中孕育。先前文符被陷害时是出了人命,文筳也确实是大逆不道,但他也是唯一可以给王府带来子嗣的人!" 姑奶奶万万没想到王妃竟然会说这些,神色一窒,刚想张口却被王妃打断了。 "堂姐不要以为我在说漂亮话,我恨不得现在就生生咬死靳文筳!但我知道,你,王爷,都不会由着我这么做,汤先生,卫玄,言重山,现在站在文符身边的早晚也会站到文筳那边去!当年……你不就是为了能子嗣茂盛才逼着王爷娶了三房侍妾回来的么?" 王妃猛的站起身,仰起头试图把已经涌出的泪水憋回去,"堂姐啊堂姐,这么重视子嗣的你,如今公然在众人面前揭露靳文筳的丑行就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罢?但我告诉你,我不稀罕!" 被王妃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一惊的姑奶奶也站起了身,"我没这个念想!" "哈哈!你没有?堂姐,你向来就不是个虚伪的人,也从来都没将我放在眼里,何苦现下又如此惺惺作态?" 王妃转身直面姑奶奶,紧紧的盯着她的双眼,"文符受到的伤害我永远铭记在心,你能保靳文筳多久呢?我现在就可以赌咒发誓,你不是只关心王府子嗣么?好!只要靳文筳有了两儿子,替王府留下血脉之后,我定要剥其皮,断其骨,饮其血,替我儿报仇!这之前,就养着他这个孽障好了~" "你疯了!"姑奶奶抓住王妃的手臂狠狠捏了一把,"我何时说要袒护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从小到大,你时时都偏向文筳以为我看不出么?安夫人那个贱人使手段生的果然就是个孽种!" 姑奶奶一瞪眼,"我偏心文筳就是因为他是王府中唯一的庶子,王爷心中只有你和你的孩子,殊不知如此偏颇最容易让庶子心存怨恨!" 王妃冷笑,"原来我还错怪堂姐了?只可惜,你这招也不大好用。宠了靳文筳这些年到宠出一个狼崽子来?!" 姑奶奶攥着王妃的胳膊一晃,"你给我消停些罢!我早就知你恨我怨我,但那些不过是宅子里女人之间争宠斗心眼子罢了。只说现下,我这次绝非是要做样子给你个交代,文筳铸下的大错已让他再无资格身为我筑北王府的子嗣。若是他今次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便是有命回来我也不会放过他,轻则贬为奴籍扔到俪马山采石场里自生自灭,重则斩立决!" "啊!"王妃神色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姑奶奶,"你……为何?" "不仅仅是因为他嫁祸文符的事,"姑奶奶面上浮起一层疲惫,向来犀利的眉眼中有股难以言喻的哀伤,"这孩子,已经对这个王位魔障了。小时候那么聪明的二妞妞,现在旁的人许给他一块饼子,他就看不见脚下的深渊了……我真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但,王爷亲笔给我写了一封信,不许我再干涉。" 王妃握住胳膊上姑奶奶的手,"堂姐的意思是,文筳在边关闯了祸?" 姑奶奶轻叹一声,"就看他自己怎 么选了。" 王妃虽对王府的政务不甚熟悉,但这话里话外也听出些端倪,见姑奶奶面色不佳便扶着她又坐回椅子里。 "堂姐,王爷这人有时冲动不计后果,文筳,真的犯了很重的罪以至要被贬为奴?那王府怎么办?文符的身子……" 姑奶奶苦笑着拍了拍王妃的手,"我相信文符吉人自有天相,毕竟还有刘太医在,咱们北疆的山里全是宝,鹿鞭虎鞭一天一条,我就不信给文符补不起来!" 王妃一愣,随即面上一红,笑道:"堂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天天吃,文符怕是要被你补得七孔流血了。" 姑奶奶笑道,"这是你头一次对我笑得这么真,说话这么俏皮。以前的事……" 王妃摇摇头,"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今日之事阴差阳错,最终得以真相大白,可见人在做天在看。功过是非孰对孰错,谁又能说得准?我现在只想将文笙与静言快些接回来,边关毕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两个孩子又都受了伤。" 说话间忽然神色一动,王妃略微压低声音,"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静言?还是……" 姑奶奶想了想,笑道:"先不说,静言那丫头可不一般,我觉得她早就有所怀疑,但一直闷在心里。你可知,她还曾私下查过文符当晚去的饭庄,问过替文符牵马的小厮。这丫头不吭声也便罢了,真张开嘴能一口就能咬死个人。" 王妃沉默片刻后说:"总要还她和她嫂子一个公道的。" 北疆,兴图镇。 "二公子想立军功何其简单?只需由小人带领一队兵马假扮琉国人时不时骚扰一下山民村落即可。" 程参军的话让靳文筳心中一动,在去年秋猎大宴上,大哥和卫玄不就是联手演了这么一出么?什么剿灭山匪,必然是他们使人假扮出出风头罢了! 可恨他现在守着的破地方有天险为屏障,哪里像俪马山那般好攻? 琉国人便是真傻了也不会来打兴图镇! 当靳文筳对程参军的提议心动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他会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他的选择似乎离自己所求的军功和王位又近了一步,但实质上,他只是远在京城的谭氏陆氏两大宗族的一枚棋子。 76 言重山提着灯笼沿帝泉关兵营中的甬路慢慢悠悠溜达到中后方,在一扇门前停下,打门,"李参将歇下了么?" 随着里面的人一声"请进",言重山将灯笼往门口的架子上一别,推门而入。 李崇烈已卸下甲胄,只穿着一件朴素的武袍由书案后站起,"言军师这么晚来可是有紧急军务要通报?" 言重山伸手在怀中一探,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小酒壶,"拿杯子来,咱们哥儿俩喝几盅。" 李崇烈有些为难:"这……卫将军有令不得夜间饮酒。" "怕什么,他现在正一怒为红颜蹲守在兴图镇,搞不好这厮还会不顾局势带兵去挑衅琉国边境,参将何必辜负这难得的悠闲?" 李崇烈稍事沉吟,终究还是顺应了言重山的意思拿来酒盅,"不知章姑娘伤势如何?那信笺上写的含糊其辞,让人忧心。" "哦?是让你忧心罢?我不担忧章姑娘,倒是更担忧你。" 李崇烈一窒,"我、我对章姑娘并没有……" 言重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因先前受过章姑娘的恩惠,只将她当妹子。我所担忧之事也并非这等儿女私情,而是现下京城中的动静。" 李崇烈眼神一闪,避重就轻的答道:"不是说今日难得悠闲么,何必提这些煞风景的?来,喝酒,我敬军师一杯。" 言重山带来的酒只那一小壶,因卫玄的禁酒令,即便如言军师这般在军营中混得如鱼得水的,也很难私下里弄到足够的酒水开怀畅饮。 有意的试探被李崇烈四两拨千斤,这顿酒喝得温吞,推杯换盏三五回,壶已见底。 言重山摇了摇酒壶,感慨一番不过瘾之后便施施然去了。 李崇烈直到房中只剩他一人,这才卸下镇日伪装的温吞脸色,细观其眉宇,比去年秋季初来北疆时多了一分睿智犀利。 重新坐回书案后,李崇烈由兵书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才刚送到的家书,不是母亲写来的,而是他的父亲,肇亲王亲笔。 真是可笑啊,在京城时住在同一个王府之中,每年却见不上几面的父亲竟会突然给他这个庶子写家书? 展开信笺,端正的书法谈不上苍劲有力,却别有一番大家风范。只可惜,与母亲珍藏着的父亲在年轻时写给她的情诗相比,如今这男人的落笔中已带着三分浮躁,收笔潦草心不在焉。 李崇烈冷冷一笑,估计是忙着去逗弄某个娇媚动人的小妾罢? 早在十一二岁上,碰巧于王府后花园中撞见涎着脸对三个美婢伏低做小浪态毕现的父王时,李崇烈便对这个男人绝望了。 荒淫无度! 李崇烈使劲儿揉了揉太阳穴,尽力把已经深深刻印在记忆中的淫。靡画面摒弃。身为一个男人,还是一国之亲王,皇帝唯一的亲弟弟,如此尊贵的身份却追着女人的屁股跑? 可耻! 现下又写信来召他回京,说什么思念幼子?哼!明摆着是怕他在北疆收拢军心,多一个和自己嫡子争夺皇位的砝码而已。 李崇烈起身替自己倒了碗茶。 水已冷,却无妨,他现在正需要冰冷的水来浇熄心头怒火。 在这封虚情假意的家书末尾,草率了提了几句母亲生了病。在李崇烈心里,父王只是个让他随时提醒自己不可堕落成这般无耻荒淫的负面角色,只有母亲是他唯一的牵挂。 也许在天下所有儿子的心中,自己的母亲都是最美最温柔的罢? 母亲苦了那么些年,被肇亲王妃那个贱妇欺辱了那么些年,多希望能将母亲接到北疆来,让她也尽享太平安乐的日子。 李崇烈从未希冀过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只想能尽快在北疆站稳脚跟,借由此次战事获取军功。只有他先立足,才有资本把母亲从亲王府那个虎狼之穴中接出来! 但是,母亲的病…… 李崇烈攥紧了拳,狠狠的捶在书案上。他该怎么办? "肇亲王的家书末尾提了陈夫人身染重疾之事,依属下看来,那几笔并非肇亲王亲笔,而是有人模仿其笔记后加上的。" 言重山的手指在膝头缓慢的敲击着,"哦?这么说来是有人想将李崇烈诳回京城喽?" 烛光摇曳的内室,一名做普通士兵打扮的青年正恭恭敬敬的单膝跪在言重山面前,闻言略一拱手道:"是!潜在京城的探子来报,陈夫人近日确实身体微恙,虽不是信上所言那般严重,但食欲不振,夜不能寐,血虚阴亏等症全部添全。属下以为,恐怕有人对陈夫人暗中动了手脚。" 言重山闭目沉思,手指依旧有节奏的敲击着。 片刻后忽然一笑,"是了。万事以孝为先,以老爷子的迂腐,若是知道李崇烈置母亲重病于不顾必然大怒,他可不管什么军务不军务,边关打破了头他也只想着当圣贤明君!" "请大人谨慎言辞!" 言重山睁开眼,"跟你们我还要谨慎岂不是要憋死?早与你说了,无需这般遵从礼节。自我进添翼所第一天起,便将你们当了亲兄弟。" 见那探子依然迟疑,言重山笑道:"这可是你们崇敬无比的璇玑营前辈留下的规矩,一朝共事终生兄弟。再说,你当我不知你们亦对老爷子有诸多不满么?可惜啊,在世宗手下助其监察百官开创太平盛世的添翼所,如今已落魄成某个昏君的爪牙,镇日干些暗算嫁祸的脏活儿,你们还未自裁谢罪于祖师灵牌之前真是稀奇!" "大人!" 言重山哂笑,"哎哟~我刚才说了什么?定然是今日饮酒之后胡言乱语。" 对这般难以捉摸的上司,探子简直哭笑不得。 "大人放心,吾等既已效忠于您,一切自然只听从大人的吩咐。" 言重山哼哼唧唧的赖在椅子里,"哦?这回不让我谨慎言辞了么?" 探子:"……" 言重山也知不能过分调笑这些探子,于是便收敛起轻浮态度变成正经嘴脸,"你这几日尽快与京城的人联系,让他们盯紧肇亲王府。至于陈夫人是否被人动了手脚,若是被下了药,下的是什么药都给我查清楚。下一次我不想听见任何推测,把证据一并带来才作数!" "是!" 静言由卫玄扶着,在伤后第一次走出房门。 卫玄家的院子虽小,但布局很精巧,能看得出是被一代代卫夫人精心侍弄过的。小巧的后花园中花木错落有致,玩赏的奇石被竖在一汪小池中央,且并非光杆将军,在石头底部培有泥土,春光之中,才从土中冒出的嫩绿青草平添一分活泼。 "光杆将军?"卫玄听了开怀大笑,挽着静言在后园廊下小坐。仔细将斗篷替她围拢,"你喜欢这里么?" 静言也抬手整了整卫玄有些偏移的衣衫领口,"很喜欢。" 两人就这般并肩坐了一会儿,静言说:"你不要总陪着我,不然会被人笑话。" "放心,我已都安排妥当,每日也有快马信使往来。而且,帝泉关有言重山和李崇烈,更有王爷坐镇。敖瑞和巴图布赫分别被大郡主与你所伤,这对琉国人真是个天大的羞辱!" 卫玄转过身用双手将静言的手扣在掌心,"不愧是我的女人。谁能想到以前见了男人都会颤抖恐惧的章姑娘能手刃琉国士兵,重伤琉国大将呢?" 静言面上一红,啐道:"什么你的女人?只要我还未过门,便只是章家的女孩儿。什么手刃重伤的,都是机缘巧合,与我不相干。若当时是大郡主在场,恐怕就不仅仅是重伤巴图布赫,而是送他去西天。" 卫玄仰头大笑,左右扫了一眼,飞快的在静言脸蛋上亲了一口,"话虽如此,但当时若是你受伤,大郡主可不会亲自在半夜里随七虎上山挖药。机缘巧合四字也要看怎么说,如果没有你对大郡主如此上心的'机缘',自然也不会有之后的'巧合',对么?" 静言用手背蹭了蹭被卫玄亲过的地方,一张脸更是红得几乎滴下血来,"想不到堂堂左将军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懂的哄姑娘开心!" 卫玄洒然一笑,长臂一伸将静言揽在怀中,"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虽这举动逾矩失礼,但有卫玄这句话,静言便不挣扎,只是贴着他的胸口,能聆听他的心跳,很平稳,让人心安。 "你是要回帝泉关了么?这里就由二公子一直把守了罢?王爷竟然放心他?" 卫玄一震,放开静言少许,"你知道了?" 静言慢慢坐正了身子,脸色已由才刚的通红恢复了正常,虽仍有些苍白,但也透出少许喜人的健康色泽。 "昨日有王府来信,姑奶奶已经回了,王妃让我和大郡主稍事休整便启程回府去养伤。而且姑奶奶给我的信里有一句话很有趣。她说,何须忍一世,天理公道在此时。" 静言抬手挡住卫玄的嘴,"我晓得如今要以战事为重,个人恩怨理应暂且按下。但我第一次去镇外兵营寻大郡主时,二公子的神色很得意,已然他就是下一位王爷了似的。明知四虎和七虎是受命而来的援军,却在小事上百般刁难。如果不是他对某件事十拿九稳,又怎会这般嚣张轻狂?" 卫玄握住她的手,"你在提醒我?" "当然。上一次是被有心算无心,吃亏栽跟头甚至赔上几条人命,今次怎能再大意的听之任之?信他?谁知道那黑心眼子又在算计什么?你们男人的军务政务我不懂,但一个人,若是在小事上都品性败坏不计后果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还能指望他明大义么?" 卫玄微微一笑,"放心,王爷早有定夺。" 静言一愣,"你们也……" "是,我们早已对那件事猜测出一二,但他毕竟是王爷的亲子,在没有切实证据之前,将此事提起只是让王爷陷入两难。其实人在做决定时,都是需要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缘由,而这个缘由,应该已经找到了。姑奶奶和王妃急着叫你和郡主回去,恐怕亦是与此事有很大干系。我很开心你懂的我们需以战事为重,但我也可以起誓,今次定要将凶手严惩,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静言紧咬嘴唇,满目 哀伤却没哭。 卫玄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发鬓,无言。 他不想用家国大义这些应该由男人去面对的大道理来安抚静言,他要给她的是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个让她和她的嫂子沉冤得雪的结局。 在来兴图镇之前他就与王爷表明心志,甚至违背祖训,以卫氏一族出走筑北王府为要挟。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无法解除背负在她身上的冤屈桎梏,这个将军不当也罢! 不知是天理循环还是静言所说的品性所至,二公子恰在此时犯下愚蠢之极的大错。这对一个精于算计的人来讲简直匪夷所思,又或者,是他终于无法按捺心中贪婪卑劣的**? 第二天当卫玄将静言送上王府来接的马车时,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等我。" 静言回望一眼,点了点头,没言语。 李崇烈出了议事堂,吩咐亲兵备马准备巡防,自行回房由随侍的小兵换上重甲。 最近几日兴图镇那边频繁被小股琉国轻骑骚扰,帝泉关倒是安静得宛如太平盛世。甚至城中已关门歇业十数天的酒肆也纷纷又支起了幡子。 李崇烈心不在焉的策马慢跑,只在遇见相熟的军官时才提起精神应酬一二。 一连十日无战事,若是快马都可以去京城打个来回了。不如,他私下里与王爷告几天假,偷偷潜回京中探母? 这几天他又接连收到两封家书,照例还是父王亲笔,看那言辞,母亲身上似乎愈发不好了。 正想着,左侧忽然有一单骑驰来,扭头去看,却是言重山吊儿郎当的猴儿在马上。 "军师的骑术愈发精湛了。" 就好似要反驳李崇烈言不由衷的虚伪客套似的,言重山在马上猛的一摇,险些栽下去。 跟在后头的亲兵们都低声轻笑。 言重山扭头哄他们:"去去去!离远点,我要跟你们参将学骑术。" 李崇烈勒了勒马笼头,让坐骑慢下来与言重山并行,笑道:"你还要装?我怎记得曾有人一招镫里藏身让左将军都为之击节?现在却好似一只醉猴,坐也坐不稳。" 言重山面色一变,收起那股无赖之气斜睨着他说:"说我装?我倒想问问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明明担忧母亲却不肯说,每日闷头闷脑,不是想偷偷溜回去探家罢?" 李崇烈也不惊讶,只是苦笑道:"什么都逃不过军师的眼。" "那你可知为何逃不过我的眼睛么?" "军师足智多谋……" "别说这些废话,你再这般应酬我,就休想知道令慈真正的境况。" 什么!!李崇烈猛的扭头看向言重山。他知道母亲的境况? 声音微颤,"请、请军师告知。" 言重山回头一瞥,发现那些亲兵已依言撤开十丈有余坠在后头,便闲闲的说:"我知你必然因为令慈最近身体不适而担忧,所以就托付在京中的亲戚帮忙打听打听。昨日他们来回,说看令慈的光景,应该中了某种毒。" 李崇烈突然一勒马,冷笑道:"言军师,我母亲深居简出,陈氏与言氏并无世交,你的亲戚是如何能见到我母亲的'光景',又如何能看出她中了毒?!" 77 北疆帝泉关,夜。 李崇烈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双眼却直愣愣的盯着头顶的帐子。平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握成拳,把背面都揪得扭曲起来。 原来言重山是添翼所的人,是皇帝派来监察筑北王府的,那枚"如虎添翼"的腰牌证明了他的身份。 原来母亲真的是被肇亲王妃那个恶毒妇人下了毒,添翼所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错。 原来从未抱有希冀的那个位置已经离自己这么近! 当他和言重山一起策马并行于春季的群山隘口之中时,四周山花烂漫,耳中听到的却是这等让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驻马于一座小丘之上,言重山提着马鞭指向远方,"也许有朝一日,这便是你的江山。" 可笑啊!一个曾经在亲王府中连管事奴才都可以向之眉高眼低摆嘴脸的庶子,竟也有今天?可是为此他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毒死! "我的人虽已发现陈夫人中毒并且暗中偷换过几次夫人的饮食,但对方使的是慢性毒药,长此以往诸多不便,而且一旦打草惊蛇亦会让陆氏一族有所警觉。陈夫人孤身在亲王府,便是挡得了一次我的人也挡不了两次三次,且万一亲王王妃再生恶计,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言重山的话犹在耳畔。 肇亲王妃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借由陈夫人之病将李崇烈骗回京城。 据言重山传来的消息,王妃曾亲自游说陈夫人给李崇烈写信叫他回京,但夫人几次都以男儿以保家卫国为先推挡了。 后来陈夫人也是看透了王妃的计谋,不惜故意借跌倒摔折了手腕。 肇亲王妃深知李崇烈自幼谨慎多疑,没有陈夫人的亲笔很难将其诓回京城,无法之下只得让肇亲王手书家信若干封。 原来父王的书信是在这等境况下写来的! 言重山在临回营前难得正经的对他说:"你远离京城恐怕不知现下朝堂之上已是波澜暗涌。若不是你的声望日渐抬高,原本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的陆氏一族怎会几次三番试图将你召回京城?你的母亲,外公,还有你外公的门生同僚,多少人为你造势,可谓孤注一掷。虽你是个庶子,但生母并非普通庶民,皇帝心里都有数,而且他起先复用提拔一票老臣就是为了克制谭氏陆氏。" "如今三位皇子废的废,死的死,陆氏一族已然凌驾于谭氏之上。说句不中听的话,肇亲王妃当年还未嫁时便是心高气傲,嫁与亲王以为是珠联璧合,令慈的出现不啻于平地一声雷,王妃被羞辱必然怀恨在心。" "若是没有陆氏替自家女儿出头,你外公又如何会被贬出京城外放?你母亲忍辱负重二十年,为的是什么?可还记得令慈最后一封亲笔家书上写了什么?" 李崇烈咬紧牙关。 母亲说只要他能建功立业,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难道那时的母亲已看出端倪了么? 言重山说的对,外公和母亲已是孤注一掷,他若任性返回京城执意尽孝,便是踏入肇亲王妃的圈套,亦是让一大票由外公率领着支持他的大臣身陷水火。 以陆氏之心胸狭隘,倘若一朝坐上那九五之位,他们的下场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帝泉关议事堂内,才由兴图镇赶回的卫玄还未来得及洗去满身风尘便被王爷召来密谈。亲兵侍卫全部把守在堂外,偌大的厅堂中,只王爷,卫玄和言重山三人。 听了言重山的探子由京城带回的消息,王爷略作沉吟,"如今已没得可选,陆氏一族撤藩之心昭然若揭,本王也不屑于与此等玩弄权术之人虚与委蛇。" 长叹一声"造化弄人",王爷英武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无奈,"谁能想到三位皇子竟会连番出事?皇储之位跳过肇亲王,其实皇上就是怕胞弟无能,而皇后之位再次落在陆氏谭氏之类的大宗族手上罢了。" 言重山一笑,"是,皇上自己吃过这个大亏,必然引以为鉴。" 卫玄眉头微皱,"隔墙有耳,注意言辞!" 言重山不以为意,反而面露得意之色道:"我不就是皇上派来的耳朵么?还能有什么耳?左将军大可不必过于谨慎,你放心,如今京城里那些人的眼睛都盯着朝堂上的动静,北疆这块打打杀杀的地方他们分不出太多心思算计。所以陆大学士才草草的派了个陈太守过来,竟然还使出离间收买二公子这么拙劣的手段,可见他连王府内的情况都没摸透,如此大意,真是天助王爷。" 原本就为现下王府境况忧虑的筑北王一听言重山说的话,更是眉头紧皱。两个儿子中间,一个根骨受损子嗣艰难,而造成这一状况的始作俑者却是另一个儿子。如今文筳竟还欣然接受程参军的挑拨之计,他难道不知对方用心险恶? 卫玄沉声道:"我借由此次去兴图镇探视大郡主和章姑娘时,曾暗中命卫氏旧部进山查探。虽未能潜入琉国境内,但就所驻扎兵力判断,国君敖瑞以及大将巴图布赫已撤离。但其中有一处隘口二公子好似故意疏于防范……若是为了诱敌深入也便罢了,只怕是中了程参军的嫁祸之计。" 其实王爷和言重山都是心知肚明,虽未明说,但自从接到汤先生由王府传回的消息后,对于二公子,王爷不再回护。可以说,靳文筳的下场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若是他听从程参军的计谋只为争得军功而故意放琉国兵马入隘口,那悄然屯兵于兴图镇山林的大世子就是亲手在战场上结果他的人,否则陈太守奏上一本北疆军私放敌军里通外国的罪名,整个筑北王府便岌岌可危。 如果靳文筳迷途知返,将那挑拨小人交予王爷处置,战后回城等待他的亦是一场审判。 这是姑奶奶在信中亲笔授意,也是王爷的抉择。 自酿苦果,谁也帮不得了。 "卫玄,大世子那边你可安排妥当了?固林族的公主和他在一起?" "是。属下已命父亲的旧部暗中联络了兵营将领,大世子带去的亲兵以及跟随诺敏公主前来的固林族勇士都隐藏在兴图镇以南的山林之中,日常补给皆有人照拂。" 王爷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一拍座椅的扶手,"好!既然敖瑞和巴图布赫撤离了兴图镇,想必大战之日近在眼前。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掉以轻心,严防琉国突袭!" 卫玄和言重山齐齐起身,拱手为拳,"是!" 筑北王府之内如今已经春花满园,静言所居的素雪庭东墙外便有若干株碧桃。 一阵春风吹过,片片粉色的桃花花瓣随之飞舞,有那么几片还被吹进了窗,恰好落在摊开在书案的一本账簿上。 静言放下笔,轻轻的吹落花瓣。 她已由兴图镇回来将近半个月,那边虽比巴雅城冷上一些,但想必也是山花烂漫了吧? 正遐想着山林中的美景,忽有小丫头来回,"姑奶奶请姑娘过去赏花。" 静言立刻合上账簿站起身,夏菱和夏荷上来帮着换衣裳。 "那边都有谁?大郡主去了么?" 小丫头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说道:"去了,两位郡主,两位夫人,连王妃也正要去呢。才刚我路过容华斋正好遇见春巧姐,她说让姑娘过去随王妃同行。" 静言微微一笑。 这是她回来后发现的一个可喜的变化。王妃和姑奶奶似乎比从前和睦了,也许是因为维系着二人关系的那个男人正在边关浴血厮杀? "嘶~"穿左袖时还是抻着了伤口,夏菱和夏荷赶紧停手,紧张的问她疼得厉不厉害? "没事。" 没想到这腋下一层皮,割破了却这么不易恢复。刘夫人倒是跟她说过,别看伤口不深,腋下多经络,表面的皮好了,里头未见得也长得好,以后但凡遇见阴天下雨,三五年内一揪一揪的疼也是正常的。 静言穿戴妥当,带着人走向容华斋。 她这一处皮肉伤都这么疼,大郡主脸上的伤,卫玄和老虎们身上的伤,边关将士们那些陈年旧伤,该有多疼啊? 然而随王妃到了姑奶奶的漱石居后,静言就发觉今天的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劲。 诚然,园子里的玉兰花很美,夫人和丫鬟们凑趣的谈笑声清脆动人,但静言只是拿眼角溜了一圈便发现许多人都偷偷看着她。 "静丫头过来。"姑奶奶照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姑奶奶现今对章姑娘的宠爱几乎与对大郡主相同。 女眷们坐着的地方围有织满美丽图案的纱帐,在一片素净的白玉兰间愈发显得鲜艳华贵。 两人一席,席前设一方小桌,摆着各色干果和精巧的小点心。 孔夫人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跟姑奶奶聊着不知南域的春茶何时才能送到,明明说的是茶叶,但她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赞姑奶奶茶道精深。 姑奶奶似笑非笑,"茶之道暗合佛家的内省修行,静心、静神、去除杂念云云我可做不到,而且我也不信什么神佛。按说顾夫人才是最为擅长,孔夫人既然这么有兴致,以后便多多的跟顾夫人吃吃斋饭,念念佛经罢。" 说罢便转头看着静言,"给你嫂子立贞节牌 坊的旨意已下,不多日便将由京城送抵北疆。" 所有的闲谈都停了下来。 章静言的嫂子卢氏之死因大家皆是心知肚明,更听说其中有潘三奶奶作梗,以卢氏是被玷污的女人为由不得入祖坟宗祠,这块牌坊虽可为死去的卢氏正名,按说是件大好事,但此时此刻谁又敢说"恭喜"呢? 王妃幽幽一叹,"如此一来,逝者在天之灵终于得以安息了。" 静言低着头没吭声。 姑奶奶冷笑道:"只一块破石头凿上几个字就能让人安息了么?静丫头放心,有我和王妃替你做主,曾陷害过你嫂子的,难为过你家人的,谁也跑不了!" 按照静言以前的脾气,她必定是中规中矩的道个谢,但现下她却微微一笑,"是的,到时即便有人替他们说项,我也不会饶过他们一分一毫。" 姑奶奶一挑细眉,"他们?" 静言却只是笑。 王妃想了想,恍然。抬头去看静言,正好她也看着自己,那两束目光冷淡而平静。王妃稍事沉吟,冲她点了点头。 静言拈起几颗松子慢慢的剥着吃,靳文筳,姑姑,不拿你们的鲜血和落魄下场来祭奠嫂子,我怎能甘心? 78 静言已经回王府一个月有余,因身上的伤,府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对她关爱有加。 人不能给脸不要脸,这个时候再像从前那么勤儿勤儿的张罗差事就显得假了。 静言很明白这面子不光是她自己赚回来的,有姑奶奶和王妃的缘故,有大郡主的缘故,更有卫玄的缘故。 那道贞节牌坊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嫂子的牌位终于摆进了章氏宗祠,冕儿终于可以挺胸抬头的在王府中生活,才刚七岁的小小少年的脸上,终于有了孩子般单纯快乐的神情。 原本担任他西席的言重山远在帝泉关,汤先生主动跟静言提及,"反正也是闲在王府,每日里往来的不过是些简要军报,大帐房那边还有我的门生帮忙料理,不如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教你侄儿读读书,姑娘也好安心休养。" 静言真是巴不得。 择一良日,隆重的备下拜师礼,带着冕儿去给汤先生磕了头。 "章姑娘请起,"老先生笑呵呵的虚扶了一把,又摸了摸冕儿的头,"不瞒姑娘,近日老夫曾仔细观察这孩子的言谈举止,虽未有太过出众之处,但如此年纪在经历这般变故后还能不卑不亢已是不易。玉不琢不成器,老夫能在晚年收一可心的关门弟子,也是三生有幸了。" 静言压抑着心中酸楚,盈盈一礼:"如此,便有劳先生严加管教。" 以前静言都是把冕儿带在身边。侄儿的五官与嫂子有七分相似,正是生得唇红齿白,好一个惹人怜爱的清秀童子。 西院里的女人们都宠他,连最爱多事的王厨娘也时常塞些精巧的果子给他吃。 王妃自不必说,容华斋紧邻静言的素雪庭,有时冕儿在那边玩得晚了,春巧干脆派个小丫头过来说就让冕儿在那边睡下,免得还折腾。 姑奶奶偶尔也让静言带着冕儿同来,一边抽着烟袋锅一边听那童言童语,偶尔冕儿玩笑得过了,姑奶奶板着脸说他几句,奇的是这孩子竟不怕她。 "静丫头,你侄儿可比你强多了。还记得你才来王府时,总被我吓的低着头哆嗦。" 静言听了只是笑。 正是她担忧冕儿会被西院的女人们宠得无法无天时,恰好汤老先生收了他做门生。 这一切表面看去花团锦簇和和美美,但静言依然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忘形。 将冕儿的学业料理妥当后,又过了两天,静言预备了些吃穿上用的东西,一早便让人备车去往王府在城内的一处产业,廖清婉就被姑奶奶安置在那儿。 很体面的一个大三进院。 门市和前院是王府名下的商号,二进是库房和伙计们食宿的地方。自廖清婉住进后院,与前头相连的角门便被封死,照料廖清婉起居的奴仆从旁门进出。 静言留心看了看伺候的人,都是两代以上便在王府内当差的,口风紧,办事周全妥当。 然而廖清婉却颇有些微词,"这些人什么也不跟我说,我让他们给王妃捎个口信儿也百般推挡,给文筳的母亲写的信石沉大海,估摸也是被他们扣下了。" 静言坐在椅子里淡淡的笑着,"在二公子回来之前,有些事不好挑明。" 廖清婉比静言启程去边关见到的那次丰腴了些,虽一直被软禁在这个小院落里,但吃喝丰足,而且好歹现下是王府养着她,她也算吃了半颗定心丸,只满心的等着靳文筳回来把她娶进门。 廖清婉微笑着低头抚摸自己的肚子,才三四个月,也没怎么显怀,"妹子,你说我这一胎是男是女?我想有个男孩儿,这就是王府长孙!" 静言依然淡淡的笑着,"是的,不过女孩儿也很好,一定很美。" 廖清婉摇摇头,"妹子你不懂。文筳肯定是想要个男孩儿的,我听说大世子根骨受了重创,恐怕……"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恐怕子嗣艰难。如果我能一举得男,文筳就是长孙之父,到时候他……" 静言摆摆手,"姐姐想太多了。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而且府里有刘太医在,大世子的身子骨本来又扎实,年纪轻轻的,哪儿就那么容易'艰难'。" 廖清婉脱口而出,"我倒真希望他别好起来。" "清婉姐?" 廖清婉苦笑道:"妹妹别生气,你也知我并非有什么歹毒心肠,只不过我明白文筳想要的是什么。大世子终日浪荡游玩,文筳一心为王府鞠躬尽瘁,除非王爷是个傻的,不然怎会不知哪一个儿子是好?" 静言听她在那儿自说自话,也晓得这些必然是靳文筳灌输给她的。不知是该笑廖清婉的无知,还是该戳破这层谎言? 但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廖清婉已经有了靳文筳的骨肉,又何必再去打击一个痴心女子呢? "静言妹妹,我听说大世子……曾对你嫂子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静言一愣,抬眼看着廖清婉的脸,却在她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算计。那种装出来的无心,挤出来的笑容……静言在心底冷笑,清婉姐,你跟王府西院里的女人们比,真是差得远呢。 轻声一叹,静言闲闲的说:"姐姐不知道那件事已经水落石出了么?大世子被卑人落药,却强憋着没碰我嫂子,所以才根基受损。而我嫂子为表贞烈一头撞死在太守府门前,有仵作和大夫验尸为证。前几天我才听姑奶奶提及,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敕建贞节牌坊一座。" "哦……"廖清婉将信将疑,舔了舔嘴唇,"妹妹,这屋里只咱们姐儿俩,你告诉我真话,这些是不是王府的人为保大世子名节故意安排的?" 静言的心彻底冷了。 "姐姐,"微微向廖清婉倾了倾身,"你想听真话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给大世子下药的杂碎就是王府里的人,他想害大世子可惜没成功。现下王爷和姑奶奶已经拿到了证据,只等战事一了就要治他的罪。" 廖清婉茫然的眨眨眼,"难道是真的有人陷害了大世子?我还道是世子太过放浪……" 静言抿嘴一笑,"放浪这个词儿可不好由姐姐嘴里吐出来去说旁人。" 廖清婉脸上一白,"妹妹!" 静言低下头,拿起今日带来的食盒,轻轻打开推到廖清婉手边,"这是王府厨娘拿手的咸果子,我怕姐姐有孕在身吃甜腻的不舒坦,也给你换换花样。" "静言……" "姐姐好生养着,府里还有不少差事等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罢。" "妹妹生气了?" 静言已经站起身,微微一笑,"最后劝姐姐一句,别总替二公子着想,你现在一言一行都以他的行动为准,何必呢?他求什么就让他自己求去,与你何干?" 他一心求死,你也跟着去死么? 从廖清婉处回府时正是午膳时分,姑奶奶身边的采如等在素雪庭,见静言回来便笑着说:"大公主请姑娘过去呢。" 换了衣裳,带着丫鬟们往漱石居去的路上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静言亲手折了一支。 姑奶奶一抬眼看到刚进屋的静言手上拿着花,便吩咐小丫头取来插瓶,亲手插好摆在小炕旁的勾子脚圆花几上,笑着说:"有桃花为伴,只怕这顿饭也能吃得格外香甜。" 静言盘腿上炕,和姑奶奶面对面坐定,丫头们端来菜馔,自有采如和夏菱在一旁布菜。 姑奶奶中午喜好饮酒,恰好今日是南域供奉来的甜酒,静言便也陪着吃了一碗。 那酒里煮着若干枚实芯子的糯米丸,静言吃时觉得有趣,随口问起便引出姑奶奶的话头,娘儿俩边吃边聊,一个讲得兴起,一个听得有趣,一顿饭吃得煞是开心。 撤了吃食,姑奶奶不放人,又命人再煮几碗甜酒来吃,便歪在炕上和静言闲聊。 静言看这光景必是还有话要跟她讲,但姑奶奶这人,只有她想跟你说时才说,否则任谁追着问她也不吐一个字。 静言接过小丫鬟手里的软锤,夏菱忙给她搬了个小杌子过来。 姑奶奶一笑,"唉哟,今天我这老胳膊老腿可受用了,竟劳烦将军夫人给捶着?" 静言使劲儿捶了两下,"姑奶奶可舒坦?" "你快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姑奶奶笑着轻踢了她一脚,冲旁边一摆手,采如立刻让左右的小丫头全下去了,只她和夏菱两人伺候着,却只侯在外间。 静言给姑奶奶装了一袋烟。 "上午才收到的军报。"姑奶奶接了烟袋,顺手递给静言一张叠了四折的纸。 开战了。 军报很短,言简意赅。静言复又将纸按原样折回,"这么说,二公子就被留守在兴图镇,王爷心意不变?" 姑奶奶悠然的抽着烟,冷笑道:"你以为王爷是容易变卦的人么?"见静言低头不吭声,"听说上午你去见了廖家小姐,我知道你与她颇有些交情……" "也只是交情而已。" 姑奶奶听了这句话便放心了,拍拍静言的手,"你心里有数就好。伺候她的人都是我派过去的,听管事婆子来回话说这姑娘虽看起来温吞斯文,但一心痴想着能嫁入王府,行动带着分傲慢,动辄便口口声声说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是王府长孙。" 静言一笑没言语。 姑奶奶是什么人?立刻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怎么?你也觉得你那好姐妹可悲可叹可笑么?" 静言斟酌了一下才说,"所谓夫为妻纲。清婉姐在这上面做得很好,很知道二公子想要的是什么。我没觉得她错,更不会可怜她。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我一个俗世女子,还有个孤儿侄子要养活,没那个闲心管旁的。" "夫为妻纲?"姑奶奶仰头一笑,"她倒真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儿了。" "静言,我和王妃已商量过了,若文符的身体真是养不起来,以后等文笙婚配后,便把长子过继给他。再不然,直接让文笙招赘就是了。" 静言点头,"是,这倒是个两全之策。" 之后又陪姑奶奶闲话了一会儿,静言便回了素雪庭。 虽在姑奶奶面前冷冷淡淡的说和廖清婉只是有交情而已,但静言对她还是有些惋惜。 但自己的路是自己走的,下一步是生路还是深渊,也怨不得旁人了。只是夫为妻纲……静言停住脚步,看着廊子旁的桃花出神。 如果是卫玄想做一件事,她恐怕也会像廖清婉一样愿意为所爱之人花尽心思罢? 卫玄……你们打的那场败仗是故意迷惑琉国人的么?你可千万要平安回来。 《北疆志帝泉关》 鸿恩二十八年,五月十六。琉国重骑三千突袭前崖隘口,前崖营士卒殁百余,伤三百余。王命撤军帝泉关,失隘口。 帝泉关城门紧闭,吊闸落下。 兵营内,从前崖营撤回的受伤兵士都得到了妥当安置。时不时有身着长袍的军医带着学徒风风火火走过,言重山轻轻关上了窗。 "如何?在下之计可用否?" 厅堂上,筑北王最亲近的七八名将领团团围在沙盘旁。 卫玄捻动着手中一枚小荷包,"有何不可?"抬 眼看向端坐首位的王爷。 筑北王一笑,"就按言军师之计,明日便派轻骑火烧前崖营!" 79 春夏之交,正是树木新绿之时,此时放火烧山不啻为痴心妄想,但今年北疆却因先前一场火山爆发百里枯木,遍地都是焦黑的木炭。 那一日,当北疆军的千百只火箭在午夜宛如流星般袭向前崖隘口时,敖瑞就明白了筑北王的企图。 无论是琉军还是北疆军,所有人此生都无法忘记这场冲天大火。 琉国的游击轻骑以擅长奇袭著称,而在这场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之后,漫山遍野一览无余,再也没有可以给偷袭提供掩映的林木,筑北王此举相当于不费一兵一卒就削弱了他们的优势。 "他这是想和我们硬碰硬。"敖瑞摆弄着亲兵由山林间拾回的木炭,随手在地图上画了几下。 巴图布赫站在营帐中沉默不语。 筑北王此计甚是阴险。 据探子来报,北疆军早先曾在帝泉关外砍伐大片林木,又以沙土撒出十丈宽三里长的一条防火沙地,借由当夜东南风,这起大火完全向着琉国境内烧去。 为此,他与众将率领兵士一连奋战三日才堪堪将火势控制住,且因先前大山喷火以至遍地焦炭,明火虽灭,暗火却防不胜防。以手试土,犹有余温。 为救大火,军中兵士皆是疲惫不堪,才刚攻下的前崖隘口没有了山林的掩映,在一片光秃秃竖在丘陵之间已然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国君,末将以为应先撤军三里。" 敖瑞扔开炭条,抬起头看着巴图布赫一笑,"怎么?你怕北疆军偷袭?咱们的马儿不敢踏上藏有暗火的焦土,北疆军的马就敢么?" "国君的安危……" 敖瑞摆摆手,"筑北王那个老东西都敢亲临阵前,我怎可能缩回去?再者,这是他对我的挑衅,看我敢不敢在没有游击轻骑的伏兵下与之正面对战。" 巴图布赫眼神一凛,"国君要战?" 敖瑞仰头一笑,走上前伸手拍着巴图布赫的肩,"当然,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堂堂正正的和北疆军大战一场,夺回原本就属于琉国的土地。" 然而就在琉国人忙于扑灭大火,等待暗火熄灭,调整休养的十几天里,筑北王却接到了一道让他为之气结的圣旨。 "增派援军?"卫玄看了一眼言重山,先前没有任何消息,怎的突然就派来一股援军?这军队援的又是什么? "狗屁援军,必然是陆大学士耍的花招。我的探子来回,此次随军而来的还有一位临时提拔起来的通政司参议,你猜是谁?" 卫玄第一想到的是曾在北疆吃过亏的陆世琛,但一看言重山勾起的嘴角,心念一转,"难道是肇亲王府二世子?" "然也,正是李崇烈的二哥李崇焘。" 卫玄口中反复念了两遍"通政司参议"这个官名,"通政司的人,也外放?" 言重山冷笑,"是啊,他们除了在递送章疏时吃些好处,拿腔拿调自诩心怀天下民生疾苦以外,职责内还有'奏报军情'一项。" 卫玄眼神一寒,"若说肇亲王府二世子是来混军功的理应挂武职才对,难道他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言重山挠了挠眉毛,"要我说,这陆氏一族仗着位高权重,终年蹲在京城里就以为自己是半个天子,以为武将是只会骑马打仗的蠢材。弄了这么个名头过来,他们的算盘打得还真圆。" 说罢又讥笑道:"可惜是自以为是。" 相对于言重山的吊儿郎当,卫玄还是很谨慎的问:"你派去大世子身边的两个探子有兴图镇的消息递回来么?" "有~"言重山拖长了声音歪在椅子里,坐没个坐相儿,"二公子已和程参军亲热的好似一家人,动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每每这对'好兄弟'外出巡视边境,竟然次次都能遇见个琉国探子啊或是小股轻骑,真是巧得可笑。" 卫玄沉默片刻后长叹一声,"二公子若是能满足于小打小闹……" "不可能。"言重山向前微微倾身,"奏报军情的通政司参议都来了,还能只是小乱子么?只怕二公子这回要弄个大事出来,给自己争个大功劳呢!" 卫玄放在膝头的手掌攥成拳,"我懂了。" 未几,言重山收敛起玩世不恭,"探子还带来一条消息。" 原本卫玄已起身准备回房手书一封密信传给大世子,听得此话便站定脚步,一种不好的预感让他回过头,"怎么?" "李崇烈的母亲,去世了。" 一场初夏的大雨润泽了焦黑的土地,战鼓隆隆中,一直与北疆军相互试探周旋的琉军终于集结兵力于帝泉关外。 受地势所限,帝泉关易守难攻,但一味龟缩于城墙之内只会让这场战争无限期的拉锯下去,北疆百姓永无宁日。 王爷身披甲胄骑于马上,坐守本阵。卫玄率领左翼,京城来的"援军"将领指挥右翼。 李崇烈臂缠黑纱,面色平静的驻马于卫玄身侧。 "上盾!"卫玄侧过头轻斥一声,"心中有痛又何必伪装?陈夫人在天之灵是要看你建功立业而不是佯装泰然,你这般又是做给谁看?" 李崇烈一震,依言握起盾牌立在身前,"琉国有长弓连弩,左将军小心了。" 卫玄自信一笑,披挂重甲的挺拔身姿宛如战神,"琉国重骑的马刀带有回勾,可知如何应付么?" 帝泉关箭楼上的旗兵打出旗语,鼓声微变,两长一短,前锋弓箭兵纷纷拉开角弓,箭在弦上。 卫玄提起长枪,"兵器相交之时,切记紧贴不放。"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骤起。 "杀!杀!杀!" 静言一早便被一股没来由的心慌搅得心烦意乱。将日常差事草草打发,步履匆匆的来到漱石居,才进院门就迎面碰见负责递送军报的达森。 "可是帝泉关那边有信儿来?" 达森略一点头,"已交给大公主,姑娘请!"说罢转身便走。 静言也没在意他的无礼,达森能回上一句话已算是客气。 熟门熟路直接进了屋,"姑奶奶,今日军报上是怎么……"话只说出一半就见厅堂中正坐着两名外族人打扮的陌生男子,而且汤先生也在。 姑奶奶一笑,"这个就是我才刚提的章姑娘,左将军卫玄没过门的媳妇。"说着冲静言点点手,"丫头过来,这两位是莫伊族长老。" 静言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 姑奶奶倒也不避讳,直接告诉她长老们带来了好消息。 蒙州与琉国接壤的草原上,各部族以莫伊族和固林族为首对琉国西部边界频繁骚扰,前几日琉国派去了议和大臣,现今恐怕正被逼得拍桌子骂娘。 "诺敏的父王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我这次回去见了几面,简直比最狡猾的狼还要奸诈。"姑奶奶笑意盈盈,"有他跟琉国大臣谈判,对方可是占不到便宜的。" 此话一出,堂上之人都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 其中一位莫伊族长老抚掌叹道:"这便是你们常说的趁火打劫了罢?" 姑奶奶见静言眼中略显焦急的探询,微微一笑,暗中冲她点了点头:放心。 汤先生自然也知静言在担心什么,捋着胡须体贴的说:"前线传来军报,王爷首战大捷,逼得琉国人退兵十里,收复前崖隘口。左将军英勇非常,斩敌过百毫发未伤。" 静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面露喜色。 莫伊族人天性豪放,两位长老见状便笑着说,"只隔了一座巴雅山,北疆的姑娘可不如我们莫伊族的姑娘豪爽。担心情郎也不敢问一问,你看固林的大公主诺敏,只见到大世子的画像便带着人马追过来……" 姑奶奶佯装生气,"什么话!大世子身份尊贵,骁勇善战秉性耿直,固林公主看重的是我们文符的人品,什么画像不画像的!" 得知卫玄平安无事,静言也有了精神说笑应酬,"说起这位诺敏公主,我是见过的……" "靳文符,我发现有三名可疑的人往西隘口去了。" 被直呼其名的大世子抬起头,看着来人忍不住笑,"你怎的如此打扮?" 诺敏的一头乌发在头上挽了个简单又结实的发髻,没戴任何首饰,只在发间别了若干支弯折过的柳条,身上也只穿褐色的粗布衣裳,若是隐在树后真是很难发现。 诺敏轻嗤一声:"又不是去宴会吃酒,还要怎么打扮?我本就厌烦那些华服罗衫,父王还最喜欢在我身上挂满金银珠宝以炫耀固林族的富有。今次我是来帮你铲除仇敌的,好不容易能落个轻装打扮,难道你想让我插着金枝钗搭弓射箭么?" 靳文符此时也是一身轻便甲胄,他和诺敏按照父王的吩咐一直潜伏在兴图镇以南的山林之中,身边漫说是没有伺候的小厮丫鬟,连生火造饭这类粗活都要亲力亲为。 伸手揪了揪诺敏头上的枝条,"你若真戴着满头珠翠,恐怕会第一个被人射下马来。" "靳文符。" "嗯?" 诺敏用衣袖揩了揩脸上的尘土,"草原上的人都说我是固林族第一美人,你看我美吗?" 蒙州的姑娘果然豪放。靳文符淡淡一笑,"美。" 诺敏得意起来,"我也觉得你是我见过最俊的男人,等打完仗咱们就办酒席,我要嫁给你。" "诺敏……"靳文符的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我的身体,不好。我不想耽误……" "你的身体不好?"诺敏笑弯了眼睛,"你用的弓我都拉不满,这般强壮怎会身体不好?你姑姑告诉我你是为保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清白才险些把自己憋坏的,这么高贵的品格肯定会受到草原鹰神的庇护和奖赏,再说……" 诺敏顽皮的眨眨眼,"父王私下里告诉我,男人要是不行就给他吃生牛肉,多吃些就好了。" 靳文符险些栽倒。 然而说笑归说笑,靳文符并未忽略才刚诺敏带来的消息。 正打算派人再去打探时,一名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卒突然从某棵树后冒了出来,双手呈上一封盖有火漆印的密信后,一闪身又消失在林木之间。 诺敏好奇的探头张望,"这人是谁?来无影去无踪的,真厉害!" 靳文符扯开信匆匆浏览,"这是言军师身边的探子。" "军师的探子?"诺敏歪头想了想,"嘁,我才不信!这探子大有来头才对。" 靳文符盯着信纸面色阴沉,下意识的答道:"是啊,你说得对,这不是普通的探子,是皇帝身边的添翼所刺客。" "添翼所?" 然而靳文符没有再回答诺敏的问题,只是将来信阅毕,双手一搓,揉成团扔进营地的炭火坑中。那炭坑看上去已是一片死灰,却在瞬间将信纸引燃。 靳文符眼中反映着那团跃动着的橘黄色火焰,直到看着它在释放了短暂的光华后逐渐暗淡,最终完全熄灭,只余一团黑色的灰烬。 "四虎!" 自大郡主和静言回王府后一直留守在大世子身边的四虎于三丈外一拱手:"在!" "传令下去,即刻拔营。摒弃一切辎重,只带足箭矢兵器,去西隘口!" 诺敏看了靳文符一眼,转身走向休憩中的固林族士兵,振臂一呼,"准备出征!" 兴图镇西隘口。 看似寂静的山林之中杀意暗涌。 天边一片火烧云,穿破云层的金红色晚霞笼罩在隘口的城墙之上,远远可见只有寥寥几名当值巡防的士兵漫不经心的走来走去。 忽然隘口之外的树林中惊起一群飞鸟,守兵起疑,纷纷引颈观望,却在此时忽有若干支利箭破空而来,"偷袭!琉国人来偷袭……" 士兵最后的惊呼在山谷中回响。 靳文符一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 片刻后,伴随着三声重物撞击的闷响,西隘口的关卡大门被撞破,而设在隘口之内的兵营里却毫无动静。 马蹄奔腾声犹如滚雷,轰隆隆长驱直入。 靳文符由树后现身,拉出一轮满弓,瞄准为首一名骑兵,箭出! "杀!" 静 言冲王厨娘微微一笑,"今儿来的是莫伊族贵客,王爷在前线又打了胜仗,姑奶奶和王妃吩咐让府里的人也都一起乐一乐,不必太拘着。您张罗完也早些歇息罢,又或与老姐妹一同吃几盅酒解解乏。" 王厨娘双手扭着一块布巾跟出来,"姑娘可看到有阵前阵亡的兵士名单么?" 静言回过头,"您的两个儿子是不是跟着大世子的?" "是是,前阵子世子行踪不明,我就担心……但也不敢去问姑奶奶。" 静言抿嘴一笑,"不妨事,大世子很安全。" "啊?姑娘此言当真?" 虽这王厨娘自静言进府便一直找她麻烦,但这种时候谁会忍心欺骗一位母亲? 静言再三保证之后,王厨娘喜极而涕,一个劲儿的念佛,双手合十对着西方拜了又拜,"姑娘你看,这晚霞多美,明天可是个好天呢!" 静言顺着王厨娘的手臂向天边望去,映着盘踞在远方的巴雅山山峰,正是:日暮连归骑,长川照晚霞。 敖瑞负手站在一处小丘之上,遥望天边红云,面上毫无战败的气馁或急躁,反而淡然得让人有些心惊。 策马而来的巴图布赫对国君的背影凝视片刻翻身下马,示意一旁的亲兵不要出声,径自走到敖瑞身后三步处站定,"国君一招诈败使得精彩,明日北疆军必定乘胜追击,这一块地形有利于我军重骑冲杀,必定让他们悔不当初。" 敖瑞低声轻笑,"巴图布赫,你终于也学会油嘴滑舌了么?"侧过头,"不过你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有意诈做兵败,诱其追击利用地形明日再战,但今日之死伤已超出我的意料。所以,现下可说是我的计谋得逞,又或是被打得落花流水,各占一半罢了。" 轻叹一声,"北疆军,果然不容小觑。" 巴图布赫眼中泛起崇敬的神采,"身为一国之君能如此正视自己的胜败末将敬佩之至。" 敖瑞哂笑,"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奉承话。" "末将绝非……" 敖瑞抬手一指天边夕阳,"你看,多美的晚霞。" 巴图布赫不再出声,只是静静的伫立在年轻的国君身后。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兴图镇那边恐怕已动手了。" 敖瑞冷哼一声,"没想到北疆军内还真有此等出卖情报的叛徒,这让我很意外。" "是,以筑北王治军之严末将也怕其中有诈。兴图镇隘口狭长,贸然孤军深入犹如被瓮中捉鳖。所以,末将在对方递送第一份密函时便派人押解过去五百死囚,让他们做士兵打扮冲杀在前,另有二百弓箭手埋伏在隘口之外。" 敖瑞抬起眉毛,"你果然是愈发奸诈了。如此一来,那些死囚便是先锋,若情报属实可扰乱北疆军的后院,若是诱敌之计,死了也便死了,还省了咱们刀斧手的力气,只当是行刑处决。" 转过身,敖瑞似乎颇感兴趣,"你派去隘口之外的弓箭手是打算万一北疆军杀个回马枪,就乱箭给他们射成刺猬?" 见巴图布赫点头默认,敖瑞仰头大笑,"好好好!这套连环计摆得真不错,灵活机动,怎么都是你赢。" 巴图布赫谦虚道:"谢国君称赞。" 敖瑞忽然摇了摇头,"这是有人在背后拆筑北王的台啊!你看,咱们还未如何他们已然自己先闹起来。这就是君主无能的下场!" 靳文筳意气风发策马疾奔,琉国人终于打进来了么?哈哈,他立大功的机会终于到了! 紧随其后的程参军嘴边勾起一丝阴笑,冲身侧心腹使了个眼色,看到那人眼神向旁边山林一送又微微点了点头,便知太守派来的伏兵已到位。 转回头再看一眼靳文筳的背影,不由冷笑。 王府二公子只不过表面精,实际是个傻的。程参军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轻易的将其蛊惑,难道他就不知这般私自撤走防守兵力是重罪么?一会儿只要琉国人打进来,太守府伏兵一出,就可抓他靳文筳一个现形儿! 筑北王于帝泉关小心谨慎的和琉国人周旋,但在京城那些不懂战事的权臣看来就是拖拖拉拉居心叵测。恐怕皇上也心存疑虑,否则怎会同意增派援军?与此同时,筑北王的二儿子又私撤布防让敌兵攻打进来,这两条扣他们王府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不在话下! 程参军觉得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 都说筑北王府能人无数,上至陆大学士下至陈太守都束手无策,没想到却被他算计了。此次立得如此大功,以后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然而就在靳文筳和程参军各自心怀鬼胎的来到兴图镇西隘口时,却看到一个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人——大世子靳文符!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喊杀之声,靳文筳急了,也不等回话直接策马上前,一把揪住大世子的胳膊,"你不好好的蹲在你的俪马山,竟然跑到我的地盘来抢军功!有父王偏疼你给你撑腰还不够么!" 大世子剑眉一敛,"文筳,你告诉我隘口兵营里的士兵都去哪里了?" 靳文筳冷下脸来,"此处是由我镇守的兴图镇,没你说话的份!" 大世子反手一带将他抓至面前,"到得现今你还不自知已中了旁人奸计么?" "休要胡说八道?什么旁人的奸计,这是我设下的诱敌之计!" "文筳,你可知今日你带来的都是什么兵?出发前你可有亲自点兵?" 靳文筳抓住大世子的手腕一甩,"出征之前自然要点!" "那你就没看出此次随你而来的都是太守府亲兵么?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熟悉自己麾下的兵士?" 大世子的话问到了靳文筳的软肋上,平日里他根本不屑与那些又脏又粗鲁的士兵混在一处,且在他看来,他只需管住那些将领即可。 在这场简短的对话之间,靳文筳看到不远处的山林中有许多外族士兵或放冷箭,或如猿猴般跳跃腾挪,飞扑出去只一刀便取敌兵项上头颅。 "这是……固林族的?"靳文筳眯眼冷笑,"大哥,你还未将他们的公主取回家就先用人家的兵?不怕你那个公主耻笑你无能么?你将咱们北疆军的颜面又放在何处?" 大世子摇头长叹,"文筳,难道在你眼里便只有军功和颜面么?身为镇守边疆的王府之子,只要保我黎民不受战火荼毒,我宁可无所不用其极,颜面又算什么东西?" 说罢也懒得再与他争辩,大世子回手指向一直在他们身后偷听的程参军,"文筳,你今日之举可说是诱敌深入之计,但你为立奇功没有申报调令已是犯了军规。现下跟来的全是太守府兵将,你以为你能指挥得动他们么?" "大哥莫要危言耸听!" 大世子冷笑,"好,那为何他们看到前方混战却无一人上前参战?为何程参军只是站在你我身后偷听却将战事置之不顾?" 靳文筳亦是冷笑,"还不是因你将我绊住?没有我的命令我的兵谁敢动?" "你的兵?若是你一声令下无人应战呢?若是今日我不在,这些太守府的人就会栽赃你私放敌兵入境,给咱们王府扣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大世子这句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高,到最后一句时更是拨转马头直视程参军,"参军为何面色苍白?难道被我说中了?" "大世子言之有理,靳文筳私撤布防,不是里通外国又是什么!" 程参军才刚趁着他们对话的间隙粗粗估算了一下大世子带来的兵力,又听他识破嫁祸之计便恶向胆边生,仗着有身后亲兵,山林中又有陈太守派来的伏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兄弟俩一同拿下,只怕功劳会更大! "你!"靳文筳难以置信的瞪着程参军,"这明明是……" 然而,他已明白了。靳文筳并非鲁钝之人,先前为取军功蒙蔽了双眼,但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耍弄奸计的好手,只是没想到也有被别人算计的一天! "文筳莫怕,父王已洞悉了他们的阴谋,除了诺敏带来的固林族勇士,我还带了……" "父王早就知道了?!"靳文筳大吼一声,双目通红,"所以是他安排你暗中潜伏?" "文筳!现在不是争执这些小事的时候!" 靳文筳面色苍白,喃喃的说:"父王终究还是不信我的。" 程参军听大世子说还有伏兵,唯恐生变,立刻抬手一挥,"儿郎们!将这两个叛国逆贼拿下!不论生死!" 然而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喉咙,太守府亲兵哗然。 与此同时,四虎率领着大世子麾下的北疆军由山谷两侧的缓坡上冲杀而出,将太守府一众兵将团团围住,一片刀光血影。 大世子牵起靳文筳的坐骑缰绳将其带离这个"内战"的战场。 靳文筳起先还有些茫然,待得他终于回过神来时,看到诺敏带来的固林族士兵正与攻入隘口的琉军混战,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大哥,你都知道了吧?" "什么?" 靳文筳冷漠的仰头大笑,"靳文符,你看好了,我绝不比你弱!" 说罢抽出佩刀,打马杀入阵中。 夕阳西下,天边一抹暗红色的余晖。 招待莫伊族长老的酒席摆在筑北王府棣棠轩内,姑奶奶以莫伊族大公主的身份端坐正席,汤先生和其他几位恰好在王府做客的蒙州客商作陪。 静言站在姑奶奶身后布菜,正接过采如递来的酒壶时,有小厮上前附耳回了几句话。 姑奶奶看静言面色微变就问她:"什么事?" 静言弯下腰小声说:"外院的人来回,廖清婉昨日夜间突然发热,至今水米未进。" 姑奶奶不以为然的挥挥手,"那就劳烦刘夫人去给瞧瞧罢。" "是。" 静言退出厅堂,走向棣棠轩跨院的刘太医居所。 小厮殷勤的拿来一盏灯笼,"姑娘小心脚下。" 然而静言在踏进刘太医的小院时还是被药圃旁垒放的石头绊了一下,慌乱中一把抓住小厮的胳膊,心头忽悠一震。 "姑娘留神!" 静言笑着谢过小厮,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天边那一线暗红已被黑夜吞噬……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太守府亲兵怎是北疆军的对手?不过一刻,四虎已将其全部镇压。此时入侵的琉军也被莫伊族勇士打得落花流水,且战且退。 大世子一刀砍翻一名试图逃跑的琉兵,大喝一声:"燃起火把!" 霎时间山谷旁的树木上里亮起团团火光,原来他们早将火把斜斜的绑在树上,预料到会有一场夜战。 不片刻,昏暗的山谷变得明亮,满目鲜血,横尸遍野。 靳文筳杀红了眼,见琉国人开始逃窜便振臂高呼,"随我追击!" "别去!穷寇莫追!" 大世子扬起马鞭就要去把靳文筳追回,但一名小兵却突然扑出来拉住他的缰绳,"大世子,随他去吧。" 火光中,能看到此人正是言重山派来的两个添翼所探子之一。 "你们……你打算借刀杀人不成?"见那探子眼神微微一变,大世子怒道:"与你同来的另一个人呢?混账!闪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靳文筳催马追出隘口,但没有士兵追随其后。 城墙之外一片黑暗,夜幕中能听到一阵让人心寒的嗖嗖声。 拽住大世子坐骑缰绳的小兵松开了手。 四虎策马而来,瞟了一眼隘口大门,拱手成拳,"启禀大世子,我军已将偷袭的琉军驱出境外,太守府亲兵英勇冲杀,伤亡惨重,程参军为国捐躯当场阵亡。" 大世子垂下眼帘静默了片刻,"七虎在哪里?" 四虎默然不语。 诺敏一声呼哨,固林族勇士纷纷遁入山林,死伤者皆被同伴抬走,这一群凶悍的士兵宛如从未出现在战场上一般,没留下一丝痕迹。 战斗结束了。 大世子一带缰绳,让马儿慢慢跑向隘口,四虎一摆手,立刻有几十名北疆军骑兵持起火把护在大世子左右。 出隘口二十丈,靳文筳静静地趴在地上,他的坐骑不安的在一旁刨着蹄子发出阵阵嘶鸣。 大世子策马 近前,骑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这一小片土地,照亮了身中十几箭死不瞑目的靳文筳。 隐在林中的七虎慢慢收起长弓。 在他身侧,另一名做普通士兵打扮的男人也收起连弩。 两人对视一眼,悄然无声的消失在黑暗的森林之中。 帝泉关。 卫玄正陪着王爷在兵营内巡视,忽然王爷停下脚步,"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王爷不要太过自责,二公子咎由自取,让他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战后公开受审,到时非但王府蒙羞,还会给旁人留下把柄。" 筑北王当然知晓个中道理,但,文筳也是他的儿子啊。 子不教,父之过。一声长叹,筑北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独自一人踏上城墙箭楼,面向兴图镇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北疆志兴图镇》 鸿恩二十八年,五月三十。 琉军于傍晚偷袭兴图镇西隘口,筑北王府二公子靳文筳率军抵抗,胜。是役,太守府亲兵死伤三百余,北疆军死伤十一人。 太守府程参军,卒。 公子文筳,卒。 80 北疆,六月初二。 两军对垒,一边是琉国的黑甲重骑,另一边是披挂皮甲的北疆军。 李崇烈跟随在筑北王身侧,默默的感受着开战前阴沉沉的寂静。遥遥望去,能看到今日任先锋大将的卫玄正策马往返奔跑于队列之间,他是在做最后的战前鼓励。 再把视线放远一些,薄云遮挡了初夏的阳光,灰色天空映衬着琉国骑兵乌黑的重甲。 明明是数万人列兵荒野,却静得出奇。 就是这战前的寂静最可怕,李崇烈不由攥紧缰绳,忽然希望赶紧打起来吧,至少挥刀射箭能让他集中心神,而现在,他在这一片肃穆中甚至产生了少许幻觉。 骑兵的马匹明明在嘶鸣,却听不到,但当他看到枪兵偶尔晃动长枪折返出的微光时,就好似听见了刺耳的兵器相碰声。 "咚!" 第一声战鼓终于敲响,李崇烈几乎无法抑制的颤抖了一下。 "咚咚!" 他看到卫玄拨转马头,提起长枪。 "咚,咚,咚,咚……" 在北疆军越来越快的鼓点中,琉军忽然整齐划一的用脚跺地,尘沙翻起,上万名士兵齐声怒吼:"杀!"宛如上古神兽的咆哮。 最后一声沉闷的鼓点砸在每一个人心头,东西两翼终于响起了北疆军进攻的号角。好似从天上从地底传来的呜呜声瞬间被喊杀声吞没,双方冲锋的士兵们就像两拨掀起的巨浪。 琉国骑兵的铁蹄扬起满地尘烟,北疆军枪兵纷纷放平长枪,上千道锋锐的枪尖折射出一道闪电般的光芒。 站在高台上的旗兵挥起鲜红的旗帜,重弩车的绞盘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 红旗落下,十二台弩车射。出近人高的巨型弩箭,直指琉国骑兵阵。 赫赫有名的琉国黑甲铁骑就像一池被打翻的墨,弩箭所落之处一如泛起涟漪。 "啧!可惜了。"言重山一声轻叹,"不愧是马上英雄之国,披挂重甲的战马还能如此灵活,不过能打散他们的阵型也不错。" 李崇烈稍加思索,"我记得琉国曾有位极擅机括及锻造的万贵妃,她改良过战马的披甲和弯钩马刀,比从前轻便许多。" 言重山一笑,"看来李参将是熟读北疆志。那不如我再告诉你一些史书上没记载的罢,万贵妃所造马刀之工艺咱们国家也有,只可惜我国矿产不足,不然在兵器上琉国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崇烈面露惊讶,"这应是琉国绝密,咱们怎会知晓?难道……" 言重山点头,"还记得我曾提过有一位名叫唐月城的商人么?当年就是他凭着与琉国先君的亲密关系盗取了这份图纸,只可惜这人生性散漫又兼具商人本性,万事利字当头不为先皇所用,当年甚至连以狡诈著称的庚王都拿他没辙,英明神武的先皇甚至还被他算计了一次,参将可要以此为鉴,日后决不能相信商人。" 李崇烈一时没有答话,觉得言重山这话说得颇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他所提的图纸属于宫中绝密,他又提示他日后不要像先皇那般轻信商人,难道…… 李崇烈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刻意放低声音抱怨道:"今日为何不让我出征?" 言重山一笑,"如今王府的命运已和你绑在一处,兴许过个三五年你就坐上那个万人头顶上的位置,怎能让这么金贵的人物上战场?你掉根儿头发我们都心肝儿乱颤啊~" 这是李崇烈平生第一次听到从旁人口中说出的阿谀奉承之词,但言重山说的话怎么听怎么有股调侃味道,让人想皱眉又想笑。 而这言重山又似李崇烈肚子里的蛔虫,完全猜中他所想,涎着脸笑道:"听不惯么?若是运数到了,恐怕以后你得听一辈子了。" 就在这两人交谈之际,战场之上已是混战成一团。 才刚高高举起弯刀的琉国士兵,转瞬间寒光一敛,那握着兵器的手便被砍飞。 战场之上,有人慌乱,有人杀红了眼,也有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冷静的执行他身为边疆士兵的职责。 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北疆军战士,以嘴叼着短剑,用双手撑地艰难的爬行着,只要看到琉国士兵的脚就拔剑去刺,直到被一杆长枪贯透胸膛。 卫玄依然骑在马上,但已收枪改用双刀,带着一小队骑兵左右冲杀,所过之处好似秋季收割的麦田。不要小瞧这一队只有二百余人,看仔细些就能发现,时刻不离卫玄左右的正是卫氏的老虎们。 今日对战的是琉国大将巴图布赫,就是这个人险些杀死他的静言! 然,混战之中,卫玄身为先锋大将不可一心只为私仇。他的动向就是士兵们的标杆,这一次次冲锋也非胡冲乱打,他要调动兵力将琉国铁骑捆在中路,一会儿换阵鼓声再起之时就是骑兵撤离长枪兵冲锋的时机! 李崇烈很清楚筑北王的战术,他所处的位置能将战局看得一目了然。卫玄已率领着先锋军将琉国骑兵驱赶至相对集中的中央,而王爷迟迟未下换阵的命令,此时此刻哪怕只是片刻的功夫也让人心急如焚。 这还是李崇烈平生第一次直面如此规模的战斗,难免有些沉不住气,"王爷……" 恰在此时,筑北王拔出长剑凌空竖劈,换阵战鼓终于敲起,浑厚的鼓点中,卫玄所领的先锋军好似大浪退潮,分别向两翼散去,而早已伏在其后的长枪兵发出阵阵怒吼,无畏的冲杀上前。 没有冲锋的距离,琉国重骑优势顿失。虽有战甲护身,无奈长枪比之所持马刀长了一倍,面对密密麻麻的锋锐枪尖,向来威风八面的骑兵惊慌失措。 战马虽披挂重甲,但在一枚枚枪尖却从甲片的缝隙间穿刺而过。 在马儿受伤的阵阵哀鸣中,一个又一个琉国骑兵跌落马下,往往还未等落马者翻身爬起,早有北疆士兵抽出刀剑将其砍杀。 言重山悠然笑道:"重甲骑兵虽在马上所向披靡,但碍于盔甲厚重,一旦跌落便会因行动不便任人宰割。更不用说咱们的枪兵平日以练习刺击为主,多取其咽喉,可谓一枪毙命。" 李崇烈浑身窜起一股寒意。虽不能目睹,但只听言重山的描述也知战场中到底有多惨烈。 就在此时,琉国阵后忽然吹响号角,只见适才还稍显混乱的骑兵阵拼力向两侧分开,转瞬间一股步兵冲上前来,人手一面巨大的盾牌。 李崇烈眯起眼,隐约可辨析这支步兵所持长形大盾上方下尖,顷刻便筑起一道盾墙,北疆军才用枪兵争取来的少许优势化为乌有。 更要命的是,琉国骑兵纷纷拿起挂在马侧的弩箭开始向枪兵射击。 此时筑北王的长剑再次出鞘,于空中划下半月横斩,军鼓变奏,鼓点密集如雨。 适才退出阵前的卫玄再次率领骑兵阵从左翼冲杀而去,而另一支未曾现身过的伏兵劲旅突然从右翼驰聘而出。 远远看去,这左右两翼就像大鹏的翅膀,卷起漫天尘沙。 与此同时,一直驻守本阵,列队在筑北王两侧的朝廷援军终于出动,正面迎击琉国盾甲兵。李崇烈侧头去看,他的二哥李崇焘身披甲胄赫然在列,只不过坠在阵尾。 想必言重山也看到了,轻哼一声:"不老老实实的当文职参议,偏跑上阵前。混战功也没个眼力,这是耻笑我北疆军无人可用么?" "军师,不如我……" 言重山一摆手,"你快歇着罢,没看见后边还有两队百十人的精锐没动么?你敢上前我保你没命回来。" "什么?!"这是想暗算他么? 李崇烈猛的扭过头向后看了几眼,旋即压低声音道:"他们也太过胆大妄为了!" 怪不得二哥今日突然要上阵,怪不得他还要故意从他面前策马而过,难道这是二哥的激将法,好将他在乱军中斩杀么? 然而,最初的慌乱愤恨之余,李崇烈很快就压下情绪,冷冷一笑,"是了,他们狗急跳墙就意味着我对他们的威胁越来越大。敢问言军师,我外公最近是否颇受重用?" 言重山仰头一笑,"李崇烈,自你来了北疆,才刚那句'狗急跳墙'是我听过的最顺耳的一句话。你早就该把那套假惺惺的隐忍斯文收起来了。你姓李,李家人的天性是什么?只需纵观历史回想一下列位先皇即可。伺机而动,一旦时机成熟,是受人制肘功亏一篑,还是把他们踩在脚下?" 就在李崇烈因这几句话心中掀起对那个万人之上的为位置从未有过的渴望之时,战场上明明居于劣势的琉国人再次翻盘。 北疆军左右两翼分别遇到对方中阵骑兵的抵抗,而且是两支轻骑。 此时琉军和北疆军已全线出击,中间虽曾各自略占优势,但很快又被互相牵制,一时间战事陷入胶着。 此役双方都变化三次阵型,后来李崇烈才知晓,北疆军右翼劲旅是昨日夜间才从兴图镇赶回的大世子靳文符坐镇,他遭遇的是琉国轻骑将军阿吉奈,而左翼的卫玄对抗的则是大将巴图布赫。 最终这场战事以平手收场,无论是在计谋,将领,兵力上,双方势均力敌。 为防偷袭,北疆军退守帝泉关调整修养,琉军亦是退后三里,都避开了已被烧得光秃秃的前崖营隘口。而这片曾经过大火洗礼的焦黑平原,注定了是此次战争双方的主战场。 然而,谁也没想到,第一战胜负难分的境况在后来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前崖营隘口就像个天平的支点,偶尔微微倾斜向一方,但不出三日,另一方又将劣势挽回。焦土之上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琉国铁蹄和北疆军战士的反复践踏以及数不清的鲜血的洗礼,以至在进入夏季后,这块黑黢黢的泛着血腥味的土地就像一块巨大的脓疮镶嵌在四周已是满目青翠的群山中间。 有肇亲王府二世子在一旁虎视眈眈,李崇烈一直被筑北王一系的人小心保护着,亲手料理了二公子回到帝泉关的七虎甚至出了个让他装病或者假装摔折了腿的馊主意。 言重山用扇子敲了一下七虎的头,"真亏你想得出来!我和你大哥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又要琢磨对付琉国人的策略,又要保护好李参将,还要适度的让他上上战场拿点儿军功。你少来添乱,去把参将保护好,别让那起小人得逞才是真!" 说这话时正是才跟琉国人再次交锋后,几只老虎外加言重山和李崇烈,偷得浮生半日闲。 言重山抓了把南域送的果子干大嚼,"还是章姑娘体贴,大帐房只知道运送米粮。对了,卫玄在哪儿?收兵回来就跑了,缩起来孵蛋么?" 四虎默默的抓来一把揣进坏,又抓了第二把才慢慢吃着,"有情书看,我们大哥才懒得来看你这张臭脸。" 言重山转了转眼睛,"章姑娘又写信来了?府里有什么新鲜事么?有没有传来什么小道消息?比如大郡主近况如何?" 七虎严肃的说:"偷看章姑娘的情书会被大哥打成猪头。" 李崇烈很知道那只言狐狸说话向来不会无的放矢,便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大郡主?" 言重山抬了抬眉毛,"因昨日京城传来的文书上提了一条穆太守被革职查办,缘由写的模模糊糊,还旁敲侧击的让王爷回忆太守在北疆时是否有可疑行径。" 陆氏终于要拿穆丹公子的父亲,与筑北王私交甚深的穆太守开刀了么? 李崇烈是个受人恩惠便谨记在心的人。 去年才来北疆时被陆世琛等公子羞辱,太守大人曾替他出过这口气,虽其中有七成是看着筑北王的面子,但后来与大人交谈时才知穆太守与外公颇有交情,还曾在外公被贬出京后修书一封给沿途的朋友,让他们对外公多加关照。 然而就在他刚动了想给外公写信打听的念头时,言重山慢吞吞的说了一句话:"自己的事儿正是要命关头,心思就别放在旁人身上了。再说,现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虎和七虎都极重义气的人,以为言重山这句话的意思是王爷最好专心于战事不要管穆太守的"闲事",便纷纷投以轻蔑的眼神。 李崇烈却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入夜,独自来到言重山的房间,"下午的话你没说完,你的人从京城又带回什么消息了?" 言重山摇着扇子一笑,"哟,越来越长进了,还能听出我话里有话?" 自从一个月前李崇烈下定决心要争那个位置,他的气势在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变化,连老虎们都发现了。 "今夜是我巡营,有什么就赶紧说。" 言重山将扇子一甩,啪啦一声合拢,"陆氏一党上书议和。" "议和?!"李崇烈拍案而起,"打了这么久,死伤了这么多士兵,怎么突然就要议和?" "琉国那边送过去的公函,说是他们无意染指我国疆土,只想要回二十四年前老王爷从他们手里抢走的帝泉关。" 李崇烈眉头一皱,"那明明是二十四年前琉国战败的割地,现今又说是咱们抢的?强词夺理!朝中意向如何?" 言重山冷笑,"这一次连你外公都附议了,你说能如何?" 见李崇烈满脸惊诧,言重山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是你外公被陆氏一党捉了把柄,只因上面那位向来一心只求当个圣贤明君,陆氏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舆论一出,掷地有声,恰恰戳了那位的软肋,陈侍郎若在此时与之针锋相对才是愚昧。" 李崇烈慢慢坐回了椅子,沉默片刻后说:"我懂了,留得青山在。" "然也~"言重山勾起嘴角,"毕竟侍郎在朝堂上根基太浅,他所依仗的只有皇上。若是忤逆,便连唯一一座靠山也没了。从长计议实乃俊杰,且你在北疆已挣得军功无数,在王爷的折子里可比你在战场上打得精彩得多。" 然而李崇烈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议和的旨意还有多久会送来北疆?" "快则五日,慢则七天。" 七天…… 李崇烈突然抬起头,"言军师可知我母亲中的是什么毒?" "知道。" "不知军师可否帮我寻一些这种毒药?" 言重山一笑,"可以。" "几日能有?" 言重山笑意更深,"两日。" 李崇烈点点头,站起身一拱手,"如此就有劳军师了。今日我还要巡营,告辞。" 言重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再次慢悠悠的摇起扇子,"不送。" 81 这场战争的起因是几十年前积累下的恩怨,可说是由来已久,但它结束的却是那么突然。 敖瑞叫上巴图布赫一同策马狂奔于山野之间。 琉国大将军猜不到国君在想什么,他只看到自从泱国派来议和使节后,国君的脸上非但没出现满意的笑容,反而有些失落以及隐隐的愤怒。 现下虽已停战,但巴图布赫还是很谨慎的带了百名轻骑坠在后头,直到他们跑上一座丘陵国君才停下马匹。 "巴图布赫,你看!" 原来此处可以眺望帝泉关。 这是他的故乡。巴图布赫心情激动的看着那座已经落下吊闸的城市,很快,他就又可以踏上故土,也许他家的老房子还在? 但在这短暂的欣喜过后,身为武将的巴图布赫心底萌生了一种微妙的不甘。 这座美丽的城市以及城后开阔肥沃的平原,他的家乡,竟然不是他亲手收复的,而是靠着一帮文臣巧言令色与敌国大臣达成什么协议才夺回来的。 "真不甘心啊!"敖瑞的叹息说出了巴图布赫的心声,"筑北王按说是块硬骨头,竟然接受了议和的结局。我猜,必然也是他们朝中的文臣弄鬼,八成和那个立储之事有关联。" 巴图布赫默默凝视着远方,"是,末将亦是如此猜测。" "文臣只会这些奸诈伎俩!唉~~原本还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不如……等过上一两年,咱们再跟筑北王挑衅一番如何?去抢他的大郡主。" 巴图布赫虽然也非常想和北疆军一决雌雄,但他可没有个国君的身份可以让他随口妄言。 等等,国君说抢郡主?! "末将以为强抢郡主之事,不可行。" 敖瑞哈哈大笑,指着巴图布赫说:"你这人,除了打仗,就是块木头!" 武将略显欣慰,"国君终于笑了。" 敖瑞不以为然的说:"遇见可笑之事自然就笑。先前那帮子文臣仗着助我取得国君之位有功,在这场战事之初便指手画脚,后来又弄什么议和,你让我如何笑得出来?原指望筑北王硬气些,现下看来这厮也和我一样受制于人。不,恐怕他们泱国朝堂比咱们的还要闹腾,不知筑北王会不会气得摔桌子踹椅子。" 巴图布赫见敖瑞说完这番话就不在吭声,只是凝望着阳光下的帝泉关。思索再三,开口道:"国君,末将认为大臣们有些劝谏颇有几分道理。现下咱们的国力与泱国不可相比,又因二十四年前的大战折损许多青壮劳力,这些年休养生息才见起色,确实不该急于开战。" 敖瑞能坐在国君的位置上自然不是只知蛮打乱攻的武夫,但被一个武将提醒治国之道也没生气,只是笑着点头,"连你都觉得有道理的劝谏我自然要听。" 巴图布赫赶紧低下头,"国君恕末将逾矩!" 敖瑞一摆手,"无妨,敢说真话的我只会尊敬。" 说罢再次远眺,喃喃自语一般,"那些谏言文书上写的道理我也懂得,就像筑北王府发展北疆经济一样,有了钱才好打仗……休养生息么,一个二十年不够就再修养个二十年,最好再把筑北王的大郡主娶回家,到时候我国与北疆联手就可把泱国全打下来。唔,这主意不错,哈哈哈!" 巴图布赫对这经常异想天开的国君甚感头痛,不过好在国君只是偶尔如此。 其实,这才是国君的野心所在吧? "那个敖瑞绝非善类,其野心恐怕不止是帝泉关,也许是整个北疆乃至我国全境!"筑北王由亲兵服侍着换上王爷朝服,咬牙切齿,"那群该死的文官,都是只顾眼前的废物!" 同样为了今日庆功宴而卸去盔甲只穿着便服的卫玄站在一侧微微低着头,"属下以为,现今立储之事乃重中之重,一日无储君,朝堂之上一日不得安宁。李崇烈也好,李崇焘也罢,只要有个结果,咱们才可从长计议。" 王爷一摆手示意房中之人全部退下,只留卫玄一人密谈。 "李崇焘的母亲是陆家的女儿,我听言重山递来的消息说那妇人诡计多端不在男子之下。若是李崇焘被立为储君,王府未来堪忧。所以我已和汤先生商定全力支持李崇烈,以王府和陆氏一族的恩怨过结,想置身事外是不能了,那便放手一搏,下个大注!" 卫玄点头称是,"恐怕王爷早就烦了应酬那些文官权臣,倒不如赌上一票,成王败寇,大不了咱们撤到蒙州去,有莫伊族和固林族,旁的人轻易不敢如何。" 王爷自信一笑,"那是当然。若没有我筑北王府与蒙州大族联姻,又在其中周旋,就凭愈加繁重的税赋,只怕蒙州各族早就反了。" 卫玄借机提起随大世子一同来到帝泉关的固林公主诺敏。 王爷笑道:"好飒爽的姑娘,好!中午大宴全军之时你给我引见一下,我也看看这未来的儿媳妇!"旋即又叹了口气,"只是文符的身体……昨日刘太医去给他瞧瞧没有?我这几天忙着往来的议和公文也没功夫顾及。" 卫玄答道:"太医说大世子脉象平稳有力,亏虚之症大有好转。" 王爷听了很高兴,招呼人去取昨日琉国使节进贡的虎鞭,"这个送去给文符泡酒。" 卫玄连忙阻止,"刘太医说大世子现下不宜大补,等他忙过这两日便可悉心为世子调养。" 王爷眉头一皱,"太医这两天在忙什么?" 卫玄上前一步,附在王爷耳边说了几句话。 "当真?!" 卫玄慢慢点头,"李崇烈也是赌一回。" 王爷沉吟片刻摇头轻笑,只叹了一句"不愧是李家人"便不再提起。 这件事,他不便直接插手,但他可以从旁助其一臂之力。 既然要赌,就一起豪赌一把! 就在这场议和大宴之后,李崇烈悄然走回自己的房间。 依然能隐隐听到由校场传来的鼓乐之声,李崇烈仔细关好门,独自坐在书案后,掏出藏在袖中的一只细瓷小瓶。 这种瓶子很常见,多用于装金创药。但此时瓶中的药粉已被调换,是他亲自求刘太医估算过分量的毒药。 其实此药并非毒药。 所谓是药三分毒,有些药物微量服用可治疾病,一旦过量便是毒,这一味宫廷秘制药粉尤甚。恐怕从前有不少宫中冤案都与此药有关罢?以致这种药粉只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有权调度。 刘太医曾说,这种药是因先皇患有风湿顽疾才常备宫中,且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缓解疼痛。长久服食或过量服食便会筋肉抽搐呼吸不畅,且全身发紧,听、视、味、三感过度敏感,继而昏迷不醒,重者窒息而死。 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好东西。 李崇烈摆弄着药瓶,低垂的眼帘掩盖了他无边的恨意。 母亲,就是死于此药。 母亲,后来便陷入昏迷了罢? 母亲,临死之前可曾遭受窒息之苦? 以拇指推开瓶塞,李崇烈轻轻闻了闻瓶中的药粉,继而淡淡一笑,毫不犹豫的仰头将药粉尽数倒入口中,取来一碗茶细细服下,又将药瓶装满金创药摆回床头药匣中。 做完这一切,李崇烈信手拿来一卷兵书,翻到自己最喜欢看的谋略篇,读了三四页后手指微微有些发颤,任凭他怎么用力也控制不得。 书上的字迹忽大忽小,抬起头,透过窗窗棱的阳光泛出华丽的七彩光晕。 李崇烈的眼神变得涣散,直愣愣的盯着某处,只觉自己好似置身于一个庞大的山洞,耳中杂乱异常,房外飞鸟掠过拍打着翅膀,院中三五成群的士兵谈笑着路过,这一切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在李崇烈听来不啻于吼叫。 抬起手试图捂住耳朵,却看到手指怪异的扭曲着。 呼吸越来越急促。 李崇烈挣扎着站起身,拼命长大嘴巴,就像尾被抛弃在陆地上的鱼。 兵书被攥得皱在一起,啪啦一声,茶碗扫落在地,粉身碎骨。 恰好从门前经过的某个小兵听见瓷器破裂的动静后又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慌忙打门:"李参将?李参将在么?" 兴许是这小兵拍打的太响,某个伍长吼了句:"鬼叫个屁哟!估摸参将是多饮了几杯,你进去看看便是,若闹酒就去取些醒酒汤来与参将喝。" "谁要醒酒汤?这才刚刚喝起来,哪一个这么不争气?"言重山摇着扇子,身后跟了二十几名抱着酒坛子的士兵,"我才去要了酒水,今日定要一醉方休!打了半年的仗,卫玄那厮又下什么禁酒令,简直给老子的嘴里淡出个鸟来……" 然而进入李崇烈房中的小兵突然大声惊叫,"来人啊!快来人啊!李参将不好了!" 鸿恩二十八年,七月十八。 经过六个多月的对战,琉国与泱国终于在这一天商定议和,筑北王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但就在这喜庆的宴会上却传来肇亲王府三公子李崇烈身重剧毒的消息,幸好士兵及时发现,又有妙手回春的刘太医随军于阵前,及时掰开其牙关使之服下催吐丸 ,又经一众军医鉴别呕吐秽物,断其所中之毒乃宫廷秘药赤番散。 此消息一经传出,朝堂之上顿时乱成一片。 盛传皇帝得知后龙颜大怒,虽未指名点姓,却狠狠的说了句:"好,你很好,竟敢对我李氏子嗣伸手!" 更大的闹剧在后头,第二日陈侍郎脚踏草履打着个灵幡来上朝,头发也乱着,双目通红,显是一夜未眠。 有侍卫将其阻于大殿之外,陈侍郎便倒地大哭,口中叫嚷着:"想我外孙为国奋战却落得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哪个胆大妄为之徒竟敢加害皇室血脉?左右我也老了,既如此,不如带着孙儿避世山林,怎也落个寿终正寝!" 侍卫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由几位与侍郎交情深厚的大臣将其搀扶起来,陈侍郎直着喉咙又叫了两声:"我那苦命的女儿啊!死得不明不白!"随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次日,犹在病中的陈侍郎被皇帝召入宫中,密谈三个时辰后方才离去。 李崇烈此次昏迷足有十余日,期间各种章疏密奏的折子雪片般送往御书房,其中赫然有一南一北两位藩王的奏本,据传皇帝阅毕独自在御花园徘徊良久。 又过三日,一道圣旨发往北疆。其中除给予参战将领诸项嘉奖外,更盛赞肇亲王府二世子李崇焘不仅奏报军情得力更在大战中立有战功,提拔其任职中奉大夫,连跃两级。 末了,宣旨官吏满面堆笑道:"不知亲王三公子李崇烈何在?" 为首的筑北王答道:"还在偏院休养,大人所为何事?" 官吏又笑,吊着嗓子说:"皇上命下官将三公子接回京城,入宫调养。" 皇帝的这一举动说明了什么?各人心中有数,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而早在刘太医的妙手下恢复得七七八八的李崇烈,听了这个消息只是垂头不语,及至被人搀扶上那架特意从京城派来的奢华马车时,他才抬起头,递给他真正的朋友们一个坚定的眼神。 恭送的人群中,筑北王微微颔首,卫玄一抱拳,以口型回以"珍重"二字,言重山摇着扇子,嘴角勾出一个痞气的笑。 李崇烈直至在马车中坐定,宽敞舒适的车厢内除了他还有四名随车而来的宦官,齐齐跪倒行了大礼。 李崇烈有些紧张的攥了攥拳,"起来吧。" 这条路,他要一直走下去。 盛夏天气,往京城行进的马车摇摇晃晃,微风卷起窗帘,李崇烈从缝隙中最后看了一眼北疆的山景风光。 北疆,日后有机会他一定会再来。 以另一种身份。 在李崇烈走后,因还有与琉国交割的公务,筑北王等人在帝泉关又停留了数日才返回王府。 此战虽以议和收场,但巴雅城的民众还是对归来的藩王和将士们夹道欢迎。 筑北王府正门大开,府中众人上至王妃下至小厮婢女全部等在中路大殿外迎接凯旋的战士们。姑奶奶和王妃相互握紧对方的手,静言站在孔夫人和顾夫人身后。 当王爷一行人终于踏进王府大门时,这些平日里拘谨刻板的贵妇已完全忘记了礼数,王妃第一个冲了出去,翻起的裙摆端庄全无。 有了这个表率,夫人们也都迎了过去,大郡主和小郡主扑向自己的大哥,又哭又笑。 静言跟着她们飞快的走了几步,但终究没敢太过放肆,只是在卫玄身前三步站定,"恭喜左将军大胜凯旋。" 卫玄按规矩回了礼,然后长腿一迈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就将静言拥了满怀。 静言在震惊之余听见四周的丫鬟们尖叫着起哄,顿时羞得头都抬不起来,深深埋在卫玄怀里,抡起拳头一个劲儿的捶打他的胸口:"快放开我!快放开!" 卫玄咧开嘴大笑,"不放,一辈子都不放了。" 忽听丫鬟们再次尖声起哄,静言微微侧头偷看,原来是四虎照着他们大哥的样子一把抱住夏菱,张开大嘴就亲了小姑娘一口。 小丫头们叫得更凶,纷纷掩面,却又从手指缝中偷看。 王府前院热闹得开了锅。 卫玄揽着静言一转身,留给众人一个高大的背影,只是这背影不似平日那般挺拔,微微弯着腰。 卫玄的额头试着顶住静言的,见她没有躲避才慢慢吻了下去。 静言觉得周围一下变得安静了,在这甜蜜的亲吻中,似乎只剩她和卫玄。 卫玄的亲吻很浅却很长,待到唇分,英俊的眉眼间全是满足。 捉起静言的手,轻吻她的指尖,"再过半年,你就是我的卫夫人。" 静言抿紧嘴唇,过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抬眼看着她的夫君,笑意妍妍。 【后记】 鸿恩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五。 廖清婉挣扎了两天一夜后终于产下一子,筑北王府长孙出世。 第二日这个小小的偏院就迎来了一位贵客,筑北王王妃亲自前来,与廖清婉谈了一个时辰后离去,怀中抱着一名婴儿。 一个月后,廖清婉皈依佛门,终其一生常伴青灯。 次年三月,静言孝期已满,被筑北王收为义女,下嫁左将军卫玄。其婚礼之隆重被北疆民众津津乐道,直到一年后琉国国君到访筑北王府,当众向大郡主求亲被拒,才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鸿恩三十二年,鸿恩帝驾崩,已被立为储君的李崇烈继位,改年号庆泰。 自此泱国又出现新一代明君,其严谨自律,厚德温良被民众百年传诵。 筑北王身为庆泰帝登基的头等功臣一时风光无二却居功不骄,筑北王府也因此再次成为大臣们巴结奉承的中心。 王爷对此甚感头痛,干脆将王府公务全都扔给大世子夫妇,自己带着王妃躲到俪马山老宅享受悠然自得的日子。 大世子的身体早就康复,不知是因刘太医的妙手,还是王爷给的虎鞭酒,姑奶奶紧盯后厨每日送上的药膳,又或者是固林族生食牛肉的偏方? 总之,在大战之后的五年间,世子妃诺敏一口气给筑北王府添了三个嫡孙。 姑奶奶简直是做梦都在笑。 当年静言在嫁给卫玄时,姑奶奶还特意给她备下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对他们俩的一儿一女也是疼爱得无以复加。 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日复一日,筑北王府依旧静静地守护着北疆。 每日黎明时分,巴雅城厚重的城门照例吱嘎嘎开启,士兵列队而出,驱赶着拥挤在门口等待进城的人们。 监门官打着哈欠在案桌后落座,喝着差役奉上的热茶。 在他身后跟了两名文书,一位翻开进出城登名册,另一位执着块木板,上头厚厚一叠盖了印章的通城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