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简单爱 作者:彰显其缘 文案: 从精神上的仿佛拥有全世界,到物质上的一无所有,牛念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许多,比如旁人认定的天赐良缘,比如奉献了整个青春年华的工作,比如成为一只只需要美丽不需要劳动的金丝雀的机会。 直到仝(tóng)年那辆行驶超过两万公里,出过一次重大交通事故的银灰色轿车缓缓停在她面前,他只对她说了三个字:“快上车!” 注:作者菌未从事过文中所提到的任何职业,若与实际出入过大,望见谅。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牛念,仝年 ┃ 配角:牛超群,郑学敏,白萍,牛白云腾,何云,丁秋月,邵鹏 ┃ 其它: ================== ☆、01 曾经有一位外国摄影师,花了九年时间,每天早上守在纽约曼哈顿第42街和范德比尔特大道相交的角落里,观察那些上班的匆匆身影,他发现那些人总是循规蹈矩,重复着每一天的生活,甚至在每一天的同样时间里都重复同一个动作。 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就是简简单单,不断重复的过程,每天早上都赶同一班公交车,连开车的司机师傅都是同一个,同车的乘客虽然互相并不认识,总会有几个脸熟。 牛念就是这样千千万万个人中的一个,如果她能按时下班,那么走路到地铁站,经过两重台阶,走过检票口,还需要在同样等车的人群中站上两分半钟车才会来。 不过今天发生了点不同。 临下班的时候牛念代同事跟客户确认deadline,结果客户临时又增加了几个要求,与最初她接到的订单要求冲突了,跟设计紧急讨论修正,最后得出结论:客户又在无理取闹。 可是无理取闹的客户也是客户,还是每年给公司创收的资深客户,他们这帮子员工工资的几乎三分之一都来源于这家客户,得罪不起,只好推翻最初方案,好在离提交还有些时间,也不是第一次闹这种乌龙,都习惯了。 牛念强打精神地收拾好办公桌,把笔记本电脑收进包里带回家,准备晚上再工作一会儿。胳膊底下夹着刚收到的快递包裹,那是她给她爸牛超群买的生日礼物,跟随着下班的人群,熙熙攘攘地进了地铁站。 牛念忘记抬头看一眼地铁指示,只是按照以往的经验,觉得车还要等一会儿才会来,于是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快递拆开了。 正当她一手拿着给她爸定制的打火机,一手拿着刚拆掉的快递纸盒的时候,地铁进站的提示音响起。牛念猛地抬起头,随着等车的人流快步往候车的区域走,路过垃圾桶的时候顺手一塞。 把刚到货的打火机塞进了垃圾桶,快递纸盒塞进了书包里,浑然不觉地被裹挟在人群中上了车。 于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地下二十米的地铁沿线,在地铁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牛念生无可恋地挨个翻垃圾桶找她的打火机。 当牛念第三次想放弃,不找了的时候,那个年轻的站务员男孩子很认真地对她说:“帮助您是我的工作职责,作为儿女,我也理解您一片孝心,您别着急,一定帮您找到。” 听到这话牛念还是有些感动的,曾几何时,踩着deadline出样品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对待工作和生活的热情,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认真对待工作的人了。 可是她真的已经不想找了,过了下班高峰,只有加班的和约会的情侣偶尔经过,地铁站里透着冷清,经过的那些人会投来审视的目光,说不定他们会把她拍成照片分享到朋友圈,标题写着白领女子下班后地铁站拾荒,说不定到了明天,整座写字楼的人都会知道。而最关键的问题是,她已经饿了。 牛念公司附近的这个地铁站承载着三条线路的中转换乘,修得气派又开阔,顶灯惨白明亮,她清楚地看见站务员额角淌落的汗水。更难闹心的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把给她爸定制的打火机扔在哪个垃圾桶里,而只能含糊地指出她进来时的站口。 偏巧赶上M城搞城市形象建设,卫生大整顿,地铁站增加了近一倍的垃圾桶,半个小时就要清理一次,牛念其实并不抱有什么希望。 “是不是这个呀?”几米之外,被站务员动员起来的保洁员挥着手心里一个金灿灿的物件高声喊着。 当初为了显得上档次才选的土豪金色,这个时候看起来还真是够晃眼。金属壳体反射着白炽灯的光彩,伴随着站务员和保洁员欣慰的欢呼,搞得牛念直想捂脸。 牛念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多少声谢谢,站务员甚至亲眼看着她踏上归家的地铁,还热情地朝她挥手,牛念开始考虑要不要写封感谢信送过去。 到家的时候比平常晚了许多。 这套房子还是牛念她爸跟她妈郑学敏离婚的时候留下的,当时不值什么钱,却为她们娘儿俩挡风遮雨了许多年。 牛念开门进家,天色已经暗了,家里却没有开灯,郑学敏的房间里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牛念知道她妈又在跟于英雄通电话。 于英雄是郑学敏跳广场舞时认识的老头儿,老头儿没有其它特点,就爱满嘴跑火车。比如第一次见到牛念的时候他曾承诺给牛念换个钱多活儿少的工作。一开始说得天花乱坠,牛念还满心期待来着。可后来说的次数多了,牛念就知道,这老头儿也不过说说而已,反正说大话也不用交税,还显得自己人脉广有本事。 至于承诺了什么,扭头也就忘了。 有过两次,牛念就知道于英雄怎么回事,也就不期待了,当做他在讲玩笑话。 可偏偏郑学敏就吃这套,那老头儿讲什么她都信,牛念就委婉地说过一次他的话水分太大,结果她妈一个礼拜没理她。 牛念不反对郑学敏搞黄昏恋,毕竟她十岁时父母离异,她妈一个人把她养大不容易,可是为了跟男朋友聊电话甚至没有给辛苦工作了一天的女儿做饭,这实在有点伤人。 伤人归伤人,人总是要吃饭的。 牛念把电脑和给牛超群的礼物放回房间,赶紧洗手做饭,好在郑学敏还记得买菜回来。 四月,正是位于北方的M城春天伊始,草木重生,蔬果丰盈,一切都是欣欣向荣,又蠢蠢欲动的,包括郑学敏突如其来却炽烈的恋情和牛念年复一年想一出是一出的客户们。 等牛念把晚饭做好,郑学敏的电话也终于结束,牛念赶紧招呼她妈吃饭。 “呦,”郑学敏从房间出来才说,“都这么晚了啊。” 牛念笑了笑,说:“是啊。” 牛念给她妈盛好饭,郑学敏接过去,说:“怪不得老于说饿了。” 牛念说:“您也饿了吧?” “我倒不饿。”郑学敏扒拉了两口饭,偷眼看了看牛念,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夹了筷子菜放进牛念碗里。 牛念可是饿坏了,本来上一天班,跟客户过招很口干舌燥了,下班之后还翻了差不多十个垃圾桶。 一想到垃圾桶牛念便很无语,开口跟她妈说:“妈妈,我这个星期去看看我爸,我爸要过生日了。” 郑学敏抿了抿嘴唇,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离婚都十七年了,什么恩啊怨啊的都随着时间消散得差不多了,何况当年牛超群也算不错,该给的抚养费,虽然说数额不多吧,也一分不少地按时送过来。牛超群不富裕,又再婚生了个儿子,可以说该做的都做到了。这么多年,牛念跟她爸爸亲近,作为母亲的郑学敏也是无权阻止的,也并没阻止过。 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忙着过属于自己的日子,过往也就没必要计较。 郑学敏放下筷子,对牛念说:“念念,你于叔叔说,有时间让我跟他的两个孩子见见面。” 牛念咬着筷子,抬起头,从过长的刘海儿缝隙间看向她妈。 十岁那会儿,她爸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那么搬了出去,从此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年幼的她以为爸爸妈妈只是吵架,说不定哪天那个并不高大健硕却是她依靠的男人就会回来的。直到爸爸有了新家,他的新媳妇生下了儿子,爸爸变成了别人的爸爸,她才终于明白,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此时此刻,饭桌对面的她的妈妈,对她说着要与黄昏恋对象的子女见面的事,这意味着什么?很明显,她的妈妈也快要离开她,开始属于自己的、崭新的生活了。 这个时候,作为子女的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当年得知牛超群再婚的时候,牛念哭了一天,郑学敏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那个时候郑学敏要工作,赚钱养家、养她,很辛苦,见她哭就烦躁,把她推到门外,关上门,让她哭够了再回家。她就自己下楼,坐到楼下继续哭。 十岁出头的孩子,从未见识过生离死别,只是朦胧地意识到,失去了什么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虽然在时间上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她也已经不再是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年纪,不过在郑学敏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依然空落落的,有点堵,明明刚刚还饿得恨不得吃两碗米饭,现在却什么都吃不下了。 不过牛念还是抬起头,笑着对她妈说:“哦,好啊。” 牛念能这么说,郑学敏还是很高兴的,这说明女儿对自己选择的认可,比那些反对父母再婚的儿女强多了,想自己含辛茹苦这么多年也算有点回报。 郑学敏放下筷子,对牛念说:“我今天买了件衣服,你帮我看看穿着合适不合适?快到我房间来。” 郑学敏这么高兴,牛念也不好扫她妈的兴,只好也放下碗筷。其实郑学敏并不需要听取牛念的意见,如果犹豫,她就不会买回家了。她只是想牛念夸奖她一下而已。 没了人的饭厅一下子冷清下来,饭桌上青椒炒肉和糖醋卷心菜还冒着微微的热气,番茄鸡蛋汤甚至还没人喝上一口,就这么摆在没人饭桌上,透着一股子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入伏,作者菌来陪大家过夏天! 虽然这是一个开篇在春天的文…… ☆、02 四月的M城是一年中最让人舒服的时节,春风和煦,草木吐新,人们换下厚重的冬衣,年轻的女孩儿们急切展现着自己摇曳美好的身姿。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牛念。近五斤重的笔记本电脑,从家一路背到公司,脊背都要压弯了,等进到十八楼的办公室里,只想坐着揉肩膀。 隔壁座位的丁秋月比牛念早到一些,正拿着手机刷新闻,抬眼看见牛念,顺口告诉她:“刚听老多打电话,说老板娘一会儿驾到。” 老多是他们的老板,全名多金贵,富贵逼人的名字,本人却将油腻中年男人的特点占了个全。老多经营这家宏图文化传媒公司有十多年了,主要做图文设计、展览展示之类的业务,当然广告立牌、公司logo牌的小活儿也接。 牛念大学一毕业就在宏图工作,经历过老板娘更迭的风波,也算是公司的老员工了。 原先的老板娘与老多同岁,是个不太爱抛头露面的普通女人,给老多生了个儿子,平时就在家照顾家庭,养育孩子,给老多做饭。也就每年公司年会才带着孩子出现在大家面前,穿着很保守朴素,还一直坐在角落只微笑不说话。 这么个朴实的女人,在老多发达之后便遭嫌弃,换了现在的老板娘上位。 新老板娘比较年轻,性格也风风火火,朋友多,比较活泼,在家里呆不住,央求老多给她开了个饰品店,不到一年就关了门,现在每天就逛街买东西,闲得无聊了来公司转一圈,反正公司她也熟。原来的周经理是前任老板娘的堂弟,老多两口子离婚,他二话不说也走了。现任老板娘怕老多太操劳,把自己的表哥安排进公司帮忙,还是干经理的差事。 换言之,牛念他们现在就是在这位大舅哥手底下讨生活。 牛念并不希望这位老板娘常来,怎么说呢,毕竟什么都不懂的老板娘比什么都不管的老板更可怕。本来客户的要求就很天马行空了,结果老板娘还喜欢急客户所急,提些更不靠谱的建议。每次她过来,都搞得鸡飞狗跳,只是给她解释她的想法有多么不切实际都要占用大量时间,一天下来,效率低下,还疲惫不堪。 这么个功夫,又从门口进来一个人。牛念随着丁秋月的目光看过去,是同组的设计何云。 她们三个进公司的时间差不多,工作上又衔接紧密,虽然性格各异,但相处还算融洽。 何云属于那种身材娇小的女孩儿,审美目光独到,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从妆容发型到衣服鞋子搭配,一个星期都不重样。 何云昂首挺胸地走过来,白色丝巾下隐隐露出比较小众款式的施华洛项链坠,她站定在牛念面前,摆了个前凸后翘的pose,问道:“看出我今天有什么不同?” 牛念呆呆地回答说:“你每天都挺不同的。” 何云懒得跟这种穿什么衣服都敢用同一支唇膏的女人计较,抬起芊芊小手,在丁秋月和牛念面前晃了一圈,说:“看看我新做的指甲。” 丁秋月嗤笑:“你那是指甲?简直是凶器。” 牛念也跟着笑。在认识何云之前,她是打死也不相信做了豪华长美甲的手指也可以敲击键盘,但是何云做到了,不仅如此,单从统计数据来看,她的输入速度也并不慢。 转眼间,丁秋月已经在观赏何云那双缀满水钻的手了。 牛念也凑过去问:“粘这么多得花多长时间啊?” 何云忽闪着那双贴了两层眼睫毛的大眼睛说:“女人的美怎么能用花费时间来衡量呢?” 牛念迷惑地抬起头问:“那用什么?钱?” 何云仰着头甩了甩手说:“我男朋友买单。” 牛念跟丁秋月对视一眼,丁秋月捂着嘴低下头,牛念只好说:“你男朋友真好。” 听了这话何云开心了,终于肯回自己的座位了。 牛念知道丁秋月为什么发笑,关于何云和她的男朋友,公司里的同事没少议论。这是因为何云声称自己有男朋友已经好几年,但是这个神秘的男朋友从来只出现在她的指甲上、脖子上、肩膀上,而据同事们分析,那个所谓的撒钱给她做美甲、买项链、买包包的高富帅男友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她为了掩盖没人要的事实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牛念也想假装有个多金男友,可是看看自己可怜的银行存款,不禁感叹:“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她每月工资交给妈妈两千,再拿给爸爸两千,剩下的也就只够吃饭了。 还没等牛念来得及再感叹更多,就看见经理邵鹏风一般窜了进来,人未到声先至:“赶紧的,都把桌面收拾一下,东西码整齐,没用的都收起来,垃圾丢掉丢掉,何云,去把你跟前那俩垃圾桶倒掉。” 何云的座位背对着办公室窗户,初春早晨的阳光从她背后晒进来,映射在她正举着的手的手指甲上,照得那些水钻都在闪光,何云正眯着眼睛欣赏指甲上的美景,就听见有人吆喝着她去干杂活儿,她的目光从指甲缝里穿过去,冷漠地打在邵鹏脸上,看得邵鹏不禁后退了一步。 在他们这种公司里,按照客户虚无缥缈的文字描述,呈现出高于客户期待作品的设计永远是倍受尊重的重要存在,邵鹏一个没注意,随口要求何云参与体力劳动,简直如同踩到一只高高在上的优雅的猫的尾巴。 在何云与邵鹏的对峙中,邵鹏很快便败下阵来,沐浴在何云鄙视的目光中,像一只不受待见的丑陋野狗般夹着尾巴溜走了。 何云翻了个白眼,淋漓尽致地演绎了对邵鹏的蔑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与她差不多同期进公司的那批员工,都是前任经理带出来的,从刚离开大学进入社会,到能够独当一面,他们从工作态度到工作方法都留有前任经理的痕迹。 而这位空降来的邵鹏就不一样了,也许与性格有关,与那个即使姐姐婚变都认真交接工作的前经理相比,更加年轻的邵鹏就显得有些不着四六。 更糟糕的是,自从邵鹏接手公司业务,营业额连年下降。并不是他靠着裙带关系不努力工作,正相反,邵鹏非常真诚地维系着与客户的关系,经常请客吃饭,与客户们称兄道弟,私人关系比前任经理好太多,可公司就是不赚钱,员工们已经两年没有涨过工资,加之办公室换到现在这个地方,不少员工的交通费用翻倍,员工福利没有补偿,几乎相当于降薪。 作为组长的牛念,已经跟老多提过多次,最后的结果是,老多组织全公司二十多人一起开会,会上大谈员工价值、谈付出与收获、谈进入职场的那些以未来拿退休金为目标的人没前途,反正就是不提眼前最紧迫的涨工资。 牛念也不想总是考虑工资的问题,趁着邵鹏去财务室,赶紧把卫生弄了一下,垃圾桶倒掉,她真的很怕何云哪天不满意伸手就往邵鹏脸上挠。 何云还是不太高兴,皱着眉对牛念说:“念念,你一个组长,不要总是听那些人的做这些事。” 牛念心里想,我这还不是怕你们打起来么,但是嘴上还是说:“一点小事而已。” 牛念这个组长还是前任经理任命的,一个组里有设计有文案,一个比一个有想法,总得需要有个人来协调他们,尤其工作中更是如此,牛念也是临危受命了。这么多年做下来,工资没多拿,活儿是真没少干。 来不及说别的,就看见邵鹏举着手机,点头哈腰地跑出去,估计老板娘来了。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哀嚎声,今天耽误的时间都将在明天挤出来,这是谁也不愿意遇到的事,于是纷纷低下头,装作一只敲击电脑的蘑菇,盼着老板娘不要注意到自己。 牛念记得老板娘好像是姓陈,以前在一家老多常去的饭店当服务员来着,长相身材都不错,肚子也争气,结婚没多久就给老多添了个儿子。现在也是妥妥的四口之家。 另外一口是老多的长子,前妻离婚后回了老家,老家是个小城市,前妻觉得M城毕竟是大城市,基础教育好些,便把儿子留给老多,希望老多看在父子一场,能好好培养这个大儿子。 牛念不太打听老板家务事,只是听说大儿子多鸣跟继母相处不太好。这是难免的,毕竟多鸣已经上中学了,对待插足父母婚姻,把他妈逼回老家的年轻女人有好感才怪。 这么想着的时候,陈女士已经走进来了,依然是从头到脚一水儿的高档货,像一个行走的展示架。整个宏图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只剩下何云。 不过何云胜在精致和搭配,陈女士则体现在投资上,单从市场价值来比,还是陈女士略胜一筹的。 大概是小三上位遗留的不安感,陈女士对引人注目的同性有一种天然排斥,就像她每次看到何云,眼神总带着混杂着厌恶和一点点胆怯的意味,想高高在上却又自惭形秽,只好买更贵的首饰衣服跑到何云面前,一心想把她比下去。 陈女士在算不上开阔的办公区域里扫视了一圈,迈步朝何云的方向走过去,但是她并不找何云搭话,似乎那样有失身份,于是:“小牛啊。” 高贵的女人止步在牛念跟前。 周围几个同事默默送上同情的眼神,谁让何云是牛念她们组的呢。 邵鹏正跟在陈女士身后,皱着眉对牛念说:“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跟上司讲话要尊重、尊重。” 牛念默默站了起来,此时此刻她无限怀念前任经理,那个虽然给了她很多压力,但是也教会她很多东西的上司,比如他教她与客户打电话,一定要等客户先挂断,在细节上以示尊重。从没教过他们必须在因为单方面担心自己地位不稳,而隔三差五来找长相漂亮的年轻员工麻烦的老板娘面前低眉顺目,更不会像邵鹏那样,因为担心客户流失,而对各种无理要求无底线妥协。 真烦啊。牛念想。 ☆、03 老板娘陈女士看牛念的组员何云不顺眼,又不屑亲自与其对话,于是牛念被迫成了那个扛雷的。 “小牛啊,”陈女士顺手翻了翻牛念桌上的文件夹,问道,“最近忙吗?有些人是不是快闲得长毛了。” 牛念身高有一米六五,还穿着一双五厘米的高跟工作鞋,真的不算矮了。奈何陈女士那双鞋足有十二厘米的细长跟,加之牛念比较瘦,平时又常跑会展,不习惯穿过分华丽的衣服,头发简单拢了个马尾,额前的碎发太久没打理,已经长过眼睛。在公司里这种一看就是埋头苦干型的形象很正常,但戳在陈女士面前,就像个跟贵妇对话的柴火妞儿一般。 陈女士说话的时候扫了牛念一眼,大概判断她没什么危险性,再懒得看她。 牛念回答她:“刚接了两个企划案,就要忙起来了。” 邵鹏不高兴了,大概是觉得这么两句话不足以体现公司业务的蒸蒸日上,于是对她说:“说得具体一点。” 牛念只好具体地说:“目前接到两个任务,一个大风科技的会展展台。每年由省里牵头组织的新科技展览交流大会,据说今年邀请了不少外省的企业参加,规模很大。我们跟大风合作很多年了,这次对大风来说也是比较重要的展示,客户很重视,昨天刚刚开过一次电话会议。还有一家新客户,要求设计一款带有现代科技感的中国风请柬,这个我们还在讨论研究。” 陈女士没听太懂,随口问:“中国风怎么带科技感?” 是啊,这事儿牛念自己也没整明白呢,她想了半天,只好说:“这个是邵经理联系来的客户。” 邵鹏听到自己的名字,忙对陈女士说:“妹妹你听我说,这家企业可大了,如果能成为我们的长期客户,今年营业额肯定能翻番,等赚了钱年底让多哥带你跟小外甥新马泰转一圈。” 陈女士立刻被出国游吸引了注意力,问:“新马泰?真的吗?” 邵鹏说:“是啊,这家公司做得可大了,你来办公室我跟你详细说说。” 陈女士边跟着邵鹏走边问:“这公司做什么的?” 邵鹏说:“化工。这不是重点,他们在泰国有工厂,还说请我去参观呢。” 陈女士充满向往地说:“我想去看四面佛。” 邵鹏立刻说:“可以啊,没问题。” 在兄妹二人愉快地定下旅游路线的同时,丁秋月对牛念说:“我怎么记得跟这家公司的合作八字都没一撇呢?” 牛念说:“对,你没记错。” 牛念也对邵鹏这种连第一次合作都还没开始,就已经去考虑赚了钱之后如何享受成果的乐观很无语。她翻看着业务往来邮件,新客户还没有联络,她想了想,还是优先大风科技,毕竟是很重要的客户。随手把大风的资料分享给何云,让她抓紧,后期定制展台也得需要时间。 邵鹏办公室里,相信了年底可以去新马泰旅游的陈女士情绪高涨,心情也好了很多,甚至都忘了今天来公司的目的。也许她本来也没什么特殊的目的,总之,在邵鹏的描绘之下,心满意足地走了。仿佛一个大客户已经到手的邵经理则催促着牛念赶紧完成客户的第一个要求。 牛念一个头两个大。 丁秋月凑过来问:“念念,明天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牛念才抬起头,扒拉开眼前碍事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眨巴着一双完全不同于郑学敏的又圆又亮的眼睛,用手指戳了戳挺立却不失小巧的鼻子说:“你提醒我了,我得上个闹钟,明天去看我爸爸。” 说着,赶紧摸出手机设置闹铃。 丁秋月悄声问:“你现在还每月各给两边两千?” 牛念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当初随口发了句牢骚,没想到同事们记得倒是清楚,于是敷衍地点头说:“是啊。” 丁秋月问:“你后妈真好意思收?” 牛念说:“是白萍女士自己要求的。好了好了,赶紧工作去吧,你这么有时间能支援我个文案吗?” 丁秋月赶紧说:“带有现代科技感的中国风文案?你还是靠自己吧。” 牛念又转头去看何云,何云忙摆手,说:“大风今年展台比往年大了一倍,我很忙。” 牛念点头说:“那我去找客户讨论一下这个科技感的中国风是个什么风。”停顿了一下,她一拍桌子,说,“那个什么,你们谁有这个新客户的联系方式?什么资料都没给我呢。” 没人说话。 公司新客户的资料录入与分享都是有流程的,牛念跟邵鹏说过好几次,邵鹏一贯的坚决拥护,但均以繁忙为由拒不执行。 牛念提高了声音问:“邵经理呢?” 远处一个男同事回答说:“约了客户吃午饭。” 牛念哑然道:“还不到十点!” 可惜这同样是个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牛念抓抓头发,说:“你们先紧着把大风的第一稿出来,我联系邵鹏要新客户资料。” 可是平时不需要他反而到处乱晃的邵经理,如今电话不接,留言不回,好不容易联系到人,又解释说自己在陪客人不方便,再发了个没名没姓的座机号码过来又消失无踪。 好在牛组长在这方面并不缺经验,只要这个电话能接通,先说清楚自己是谁,至少能得到一个有关系的部门的联系方式,幸运的话说不定能找到负责人,就算方向错了,大不了从头再问一次。 自从邵鹏上任,这样的事经历了不少,习惯了。 这次也说不上是幸不幸运,第二个电话就找到了负责的部门,但是那位接电话的员工说对接负责人已经提前下班,并拒绝透露负责人的私人联系方式,那位员工提醒她让她下礼拜再打来。 这边刚挂断电话,那边就收到邵鹏留言,问牛念周一能不能提出新客户的第一稿。 牛念直接回复不能。 邵鹏有一个特点,如果他问了什么,别人回复不能,那么就是不能,他从不会问为什么不能,是否需要支援之类,只是换个时间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 连老多都问过他,他只是说,这些小事相信员工自己能处理好。他作为经理,要主抓大局,要联络客户,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了。 在这个一整天都处在焦头烂额状态的倒霉日子里,也并不是没发生好事的。中午的时候,被老婆大人探班的老多心情不错,破天荒地请全公司员工一起吃午饭。 早几年的时候,大约就在牛念、何云她们这些人刚进公司那会子,老多总是请大家吃饭。那个时候公司的规模不算大,从里到外,算上外勤也就十来个人,吃的也很简单,有的时候就是一顿麻辣烫,但是那个时候大家的感情是真的好,有种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氛围。 后来的新员工已经不太能理解了,连牛念她们都差不多忘了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讨论工作是个什么感觉了。人多了,口味各异,心境也都不同,坐在一起反而没什么可聊,不尴不尬吃完了饭。 老多跟多年前比也变了很多,首先头发少了,人也发福得很,当年的精气神所剩无几,不过因为娶了年轻的妻子,反而注重起穿衣打扮,可能是唯一的好处。 初春季节,还不是很炎热,刚走进写字楼的老多却已经大汗淋漓,他手里攥着一条深蓝色的男士手帕,不时抹掉滚圆无发的额头上的汗珠。如果只是这样还不是不能忍受,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像是好几天没洗澡的汗臭味。 也许老多并不是不洗澡,而是天生多汗,牛念这么想着,本不想跟老多乘同趟电梯,偏偏她作为组长,被老多叫住多说了几句,进电梯的时候,她故意落下一步,站在门口的位置,把老多身边的位置留给喜欢与领导搭话的同事。 就在电梯即将关闭的时候,门口闪出一个人影,牛念下意识按下开门键,那个人终于赶得及进电梯。 这男人穿着细蓝条纹的白衬衣,黑色西裤,显得有些板正,近看却挺年轻,领带下端从衬衣扣子之间塞进去,胳膊底下夹着一块不算短的板子,用泡沫纸包着。 凭经验牛念猜到那应该是公司logo、铭牌之类的东西,板子很长,男人另一只手托住它,以防撞到别人。 男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却不胖,短发,站姿端正,他朝帮他开门的牛念微笑致谢,笑容温和亲切,却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也稍微削弱了些他身高带来的压迫感。 牛念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他的五官立体偏硬朗,不是现下流行的那种中性风的长相,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读书的时候,每个学校都会出现的那种,成绩好,性格开朗,擅长体育,经常出现在篮球场的那种校草级的人物。 这种认知让牛念不禁低下头,兀自认定那是个完美的人,于是一无是处的自己无端地自惭形秽起来。 电梯开始上行,男人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铃声是一曲钢琴曲,并不聒噪。男人大概也没想到会有电话打进来,想接听或者挂断都得先拿到手机。手里的板子却碍事,他只好曲起一边膝盖,想借力撑住,以便他从口袋里掏电话。 电梯里人多,空间狭窄,他一动,板子便晃起来,刚好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嫌弃地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往后退了一步。 牛念便很自然地伸手帮他抬了一下板子,使她不那么狼狈地顺利拿出电话。 男人随即将一直响着的电话静音,好听的钢琴曲也就没了。男人又朝牛念笑笑,很真诚地说:“谢谢。” 牛念摇摇头。 男人又扭头朝他身后的那个女人说:“抱歉。” 刚说完,4楼就到了,电梯门一开,男人抱着他的大板子走了。 电梯门再次闭合,不知谁轻声评价了一句:“还挺帅。” 声音不大,但空间小,大家都听到了。女孩儿们笑了起来。 这时老多也说了一句:“帅有什么用,一身穷酸。” 电梯里气氛尴尬,无人出声。大家明白老多的意思,“4”字不吉利,所以4楼的房租相比其它楼层稍微低廉,不像他们老板公司一定要开在18楼,别人问起的时候都说“幺捌楼”,意寓“要发”。 到了18楼,老多昂首阔步地往办公室方向走,牛念看见丁秋月盯着老板的背影偷笑,她摇了摇头,也明白老多并不是看不起4楼的年轻人,其实跟陈女士不喜欢何云差不多,男人也有类似的嫉妒心,遇到比自己高大帅气,偏还比自己年轻努力,有着各种不可预测的未来的年轻人,就会从心里看不顺眼吧。 牛念摇摇头,与老多怎么想相比,她更期待明天与父亲的见面。 ☆、04 牛念的父亲牛超群和母亲郑学敏在她十岁的时候离婚,她那时还在上小学,已经到了开始懂事的年纪。她一直觉得那件事发生得很突然,因为她并没有父母吵架拌嘴的记忆,好像突然有一天父亲就从她的生活中离开了。 她对那天的印象也只剩下片段,那天爸妈领了离婚证回来,她爸收拾好东西,她妈还把男人送到大门口,气氛沉重。牛念扒着卧室门偷偷往外看,只听见她妈对她爸说:“你走吧,我还没后悔。” 后悔什么呢?只有十岁的孩子还不太能理解成年人的世界。 离婚后的牛超群在亲戚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当时的大龄未婚女青年白萍,两个人岁数都不算小,也就很快结婚,转年有了个儿子。 白萍是个想法比较新潮的女性,那些年一些感情亲厚的年轻父母喜欢将两个人的姓氏都冠在孩子的名字上,白萍也想这样,又因为生了个儿子,对他寄予的期望很高,前后也参考了不少意见,最后定下了“云腾”这个名字,意寓“龙腾云端”。但是因为两口子的姓氏比较有特点,使得这个本该时尚范儿的名字充满喜感。 牛白云腾,牛念的弟弟,刚上高中。 大约是在牛白云腾蹒跚学步的时候,牛念偶尔看见她爸疼爱弟弟的样子,恍惚有点明白,可能她爸只是想要个儿子。云腾从小几乎是被顶在头顶那样的宠爱,木讷少言的父亲看见儿子时也会绽开一个忠厚满足的笑容,跟看着自己时严肃的表情全然不一样。 也许正因如此,牛念反而更想与父亲亲近,也许是想得到安全感,也许是不想失去父爱。 不过白萍确实是不喜欢她。 来自单亲家庭的彷徨使牛念本身的性格并不讨喜,加之又是丈夫前妻的孩子。但是同样身为母亲的白萍也并不会对一个孩子态度过激,顶多就是不冷不热。 公交车司机的父亲工资不高,他们家白萍管钱,对他零用钱控制比较严格,牛念工作之后,偶尔会给牛超群些钱。渐渐的,牛念发现,在她给她爸送钱的日子里,白萍对她和她爸的态度还是不错的。于是后来演变成牛念每个月去看她爸的时候都会交钱。 再后来,白萍从牛超群那里得知牛念给她妈钱的数额,话里话外地提了希望得到同样多的要求。 牛念一开始是拒绝的,她给她妈钱是贴补家用。而给牛超群钱是让她爸自己零花的,为什么搞得像理所应当交给白萍似的。 不给白萍也有办法,她知道牛念对牛超群挺孝顺,故意在她来访的日子指桑骂槐地数落牛超群没本事、挣钱少,让那个老男人下不来台。牛念心疼她爸,只好妥协。 此时,白萍正在准备中午吃饭的食材。都是她一早从菜市场买来的,她儿子云腾正在长身体,荤素搭配合理很重要。 她买了一根芹菜,打算配上鸡蛋炒,放下两个鸡蛋,想了想,又拿走了一个。 牛白云腾朝厨房里探头探脑,白萍回头对儿子笑骂道:“肚子饿了先去吃两块饼干。” 云腾笑嘻嘻地进来,对她说:“妈,给点钱呗。” 白萍随口问:“又买什么?” 云腾说:“我想买双篮球鞋。” 白萍养个儿子,当然知道儿子理想中的消费水准,脸色就不好看了,对他说:“问你姐姐要去。” 云腾抱怨说:“她的钱都给你了,哪里还有钱给我买鞋。” 白萍转过身,很认真地教育儿子道:“她要是把你当弟弟,怎么样都会想办法给你买的。大不了,”她转身看了看料理台,说,“大不了我给她多放个鸡蛋。” 云腾说:“你平常炒芹菜不一直放两个鸡蛋吗?” 白萍朝儿子挥挥手,说:“出去出去,赶紧写作业去。” 云腾自知从他妈这儿讨不到球鞋钱了,怏怏地退了出去。 他刚出去,白萍又把刚摆好的两个鸡蛋收起来一枚。 因为今天也是牛念她妈第一次见于英雄的子女,又紧张又兴奋,一早拉着牛念问自己的穿着打扮是不是合适妥帖,牛念夸奖了她妈一番,又把她妈送上赴约的公交车,这才往牛超群家赶。 牛念到的时候,白萍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云腾过来给她开门,白萍探头看见是她,说了一句:“可真会掐时间。”又指着云腾说,“你也学着点,别凡事费力不讨好,时间掐的好,啥都不干,直接吃饭。” 听了这话的牛念眼角直抽,想解释一下,可是白萍根本不想听,又吩咐云腾说:“叫你爸出来吃饭。歇了班跟大爷似的,什么都不干,就等着吃。” 牛白云腾背朝他妈,对着牛念扮了个鬼脸,冲她做了个口型:别理她。 牛念勉强笑了一下。 饭桌上,牛念从包里掏出来两千块钱,白萍很自然地接了过去,脸色才缓和了些。牛念抬眼看了看她,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她孝敬给自己爸爸的钱都直接被这个女人收走了。牛念私下偷偷问过她爸,白萍有没有给他加零用钱,牛超群只是敷衍地说“给了、给了。” 牛念又把那个重新包装好的打火机拿了出来,递给牛超群,说:“爸爸,生日快乐。” 牛超群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了过来。白萍很明显地推了他一下,示意他打开看看,云腾也跟着起哄说:“爸爸快看看是什么?” 盒子很小,可能白萍期待里面装了张储蓄卡吧,所以结果让她挺失望的,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牛白云腾还算识货的,抢过来翻来覆去欣赏一番,说:“这是定制的限量款吧?真漂亮。”又问牛念,“挺贵的吧?还刻了字呢。” 牛念笑了笑。 白萍更不满意了,说:“打火机用那么贵有什么用?”又轻声抱怨着:“还不如给钱。” 云腾想给他妈普及一下一个好的打火机代表的身份和品质,可惜他妈看上去并不感兴趣,直接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赶紧吃饭。” 牛超群也把打火机随便放到一边,端起饭碗开始吃饭。没有人说话,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沉默地吃了一会儿,白萍把鸡蛋炒芹菜里的鸡蛋都夹进自己儿子的碗里,看着他吃了才说:“上次介绍给你的男朋友,我跟介绍人又聊了一下,男方问你工作这么多年,竟然一分存款都没有,我好话说了一箩筐,男方才答应跟你处处看。”她看了牛念一眼,继续说,“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开销啊?工资也好几千块了,竟然没存款?” 牛念一口芹菜噎在嗓子,半天才说:“我的工资不都孝敬我妈跟我爸了。” 白萍很清楚牛念赚多少钱,以前牛念涨工资都是第一时间告诉牛超群,让她爸跟着高兴一下,牛超群跟白萍也没秘密,甚至连牛念每月交给她妈多少钱也告诉她。 其实白萍心里清楚牛念要分别给父母钱的话自己就会经济困难,但是她舍不得那笔钱,云腾还在念书,哪儿哪儿都需要钱,牛超群跟她自己的收入都不高,牛念给的钱让他家的日子宽松不少。 本来她还有点怀疑牛念这两年又涨了工资但是没告诉她爸来着,她还让牛超群去问了,牛念说的公司经营状况那些她听不懂,最后牛念干脆把工资条拿出来给她看她才算相信。 其实白萍想说让牛念不要给郑学敏钱不就得了,可是这话在她脑子里翻了几番,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沉默半晌,白萍又说:“不管怎么说吧,难得人家男孩子不嫌弃你,你年纪也不小了,可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话说得仿佛多么为牛念着想一样,比亲妈都替她着急。其实真相是,男方是她现在打工那家企业老板的远房侄子,离异,带着个四岁的女孩儿,想找个老婆照顾家庭。白萍年纪渐渐大了,自觉感到了失业的危机,正好趁这个机会,跟老板打好关系,万一这事儿成了,她也能安然在这家单位等退休。 本来介绍适龄男女认识是好事一桩,可是白萍介绍的这位男士跟牛念并不怎么合得来。 两个人认识三个月了,总共见过两面。一次在麦当劳,一次在肯德基。第二次男方还带上了自己的女儿。 牛念觉得,在成年人的感情与婚姻中,孩子都是无辜的,看着失去妈妈的小女孩不由想到幼年时的自己,也就多了几分耐心。 那孩子一开始表现挺正常,拉着牛念的手叫阿姨,跟着一起到餐台点餐。点了一大堆吃的,等牛念付了钱之后就变脸了。 跟她说话一律不理,再追问就开始尖叫,叫得整个餐厅的人都看着她,孩子爸爸充耳不闻,自顾自吃牛念买来的汉堡,什么都不管,孩子叫完就开始拿着薯条扔着玩儿,扔了满地都是。 牛念觉得很不好意思,帮着店员一起收拾。那孩子扔完薯条就自己跑去儿童区玩儿去了。 牛念好不容易把地面收拾干净,只觉得心累。想着第一次跟孩子见面又不好说什么。那孩子倒是不见外,吃好玩儿好,要求去商场,非要牛念给她买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洋娃娃,不买就哭。 即使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牛念一想到那魔音穿耳的哭声都还觉得瑟瑟发抖。 其实牛念也知道现在的小孩儿不好带,尤其孩子没有妈妈,在缺失母爱的情况下,爸爸家里多会更宠爱一些。如果对方人好,她不介意多爱孩子一点,可是那位姓杨的先生也实在不对牛念心思。孩子大闹快餐店也不阻止,跟第一次见面的阿姨要礼物,他也没反应。牛念实在没那么多闲钱买那么大的娃娃,就买了个小个的。孩子不知道说谢谢就算了,作为家长也跟理所应当似的就不好了。 当初介绍的时候,白萍拍着胸脯保证,男方家境优渥,他本人自由职业,也就是开出租车,月入过万。也不知道她这个月入是从哪里参考来的。 认识之后牛念还发现,杨先生这个人原则性很强:心情不好不出车,刮风下雨不出车,每周要给自己放两天假,晚上不出车,也从来不拉长途。 就是这么一位男士,还对牛念提出了意见,简直没处说理,连芹菜都不想吃了。 ☆、05 跟爸爸和爸爸现在的家人一起吃了顿不算太和谐开心的饭,饭后,牛念照例一个人负责在厨房里洗碗和归置。 本来牛念这次来,也是想当面回绝之前白萍给她介绍的男朋友,那位离异带娃,姓杨的先生,倒不是说自己眼光高,而是真的合不来。认识三个月了,只见过两回面,平时电话联系也不多。牛念主动给对方发消息,对方也不太回应,美其名曰,不想被束缚。三番两次的,牛念工作忙起来也顾不上那人。 这种全靠介绍人维系的关系,牛念本人并不看好,所以想干脆回绝算了。 可是今早她陪郑学敏出门的时候,她妈提到于英雄的事,又使她有点犹豫。 按照她妈的想法,在现在住的这个房子里,结婚,有了牛念,离婚,独自抚养牛念,几乎半辈子都过去了,可以说连附近菜市场卖菜的小贩几乎全认识,不想再换到陌生的环境了。 牛念听明白了,她妈是想婚后让于英雄过来住。 她们家那个房子比较老,虽说是两室的,但其实空间还挺小的。牛念都这么大了,多多少少有点不方便。 其实牛念他们公司刚搬到新地点的时候,她曾经考虑过在公司附近的地方租个房子住,这样减少上下班的路途,加班的话也不怕了。偏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白萍提出她每月给牛超群的钱必须跟她妈一样。 这样一来,按照M城日益攀高的房价,除非她把吃饭这件事戒了,也只能租个地下室。 一拖再拖地拖到郑学敏都交了男朋友,不过当妈的没开口让牛念搬出去,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早晨晚上都能看到总是心安的,能经常一起吃顿饭就是天伦之乐了。 杨先生偏巧出现在这么个时间节点。本来牛念想着,如果合得来,也就可以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想来她妈妈也就可以放心了。 可是合不来,偏又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牛念陷入纠结。 就在牛念把所有的锅碗瓢盆都洗刷干净,正挽着袖子刷料理台的时候,牛白云腾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从后面喊了一句:“姐。” 正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牛念吓了一跳,回头看是云腾,才说:“你怎么进来了?” 云腾随手摸了个苹果,就要往嘴里送,牛念赶紧抢过来冲洗干净才给他。 云腾说:“刚才吃饭时你都没怎么说话,是不是我妈介绍的那个男的不好?” 牛念拿了块大抹布,吭哧吭哧地擦料理台,边说:“小孩子,好好念书,别瞎打听。” “真的,姐,”云腾啃着苹果说,“结婚这么大事儿,不能委屈了自己。你别听我妈的,她又不认识那男的,好坏也都是听人说的。听说的东西哪作准?” 难得弟弟说句懂事儿的话,牛念心里挺感动,但还是说:“行了,我知道的。你啊,只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我这个当姐姐的就满足了。” “姐,”云腾扯着一张脸,带着点讨好的笑对牛念说,“我参加了我们学校的篮球队。” 牛念听了这话就不太高兴。她自己念书时成绩一般,她爸每个月给的那点抚养费少得可怜,家庭的开销全指望郑学敏一个人的收入。父母离婚之前她还学过几年钢琴,考到业余水平八级了,后来为了减轻郑学敏的压力,别说钢琴,连别的同学都上的补习班她都连提都不跟郑学敏提。 所以她一直希望云腾的成绩能好些,将来能考个比她念过的那个要好的大学。 可惜牛白云腾同学兴趣广泛。换言之,除了学习什么都爱,从小到大,各种体育运动的社团几乎都参加过,听到他又换了运动队真是一点意外都没有。 牛念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认命地点点头,说:“然后呢?” 云腾说:“姐,我还缺战靴。” 运动白痴的牛念茫然地问:“什么东西?” 云腾忙解释:“篮球鞋。” 牛念一脸的“原来如此”,问:“这回需要多少钱?” 云腾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 牛念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两百块钱递过去。 云腾没接,说:“两千。” 牛念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问:“多少?” 云腾趁着牛念一时没回过神,轻轻从她手指缝里抽出那两张纸币塞进口袋,并解释说:“全球限量款,将来肯定升值的。” 牛念懒得跟他说话,觉得有个弟弟除了心累再没其它,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云腾还想做一下最后的挽救:“姐,姐,亲姐,我是你唯一的亲弟弟啊。” 牛念完全不为所动。云腾没办法了,悻悻地往外走,又有点不甘心,扒着厨房门框,眼巴巴盯着牛念的背影好半天,才真的放弃。 等都收拾完,牛念没多留,赶紧告辞要走。 难得白萍亲自把她送到门口,还嘱咐着:“小杨其实条件不错,再说你这个年纪,不比年轻小姑娘,我也不多说,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一开始牛念并不想考虑,有时间她宁愿多加点班,给牛白云腾挣双篮球鞋钱。可是一想到那个价格,又觉得任务有点艰巨。 刚从牛超群他们楼上下来,牛念又收到郑学敏的留言,告诉她自己会跟老于在外面吃饭。 换言之,晚饭自己解决,别去打扰他们。 回到家里,里里外外只有一个人,再小的房子都显得寂寞冷清。 牛念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又拿出手机看了看她妈的留言,这时窗外飞来一只小鸟,停在窗台上,用喙轻轻叩了叩玻璃窗,小鸟歪了歪头,张开翅膀飞走了。 室内又归于寂静无声。 牛念独自坐着,突然改变主意,决定还是再跟杨先生相处看看吧。万一这人还有什么没被发现的优点呢。而且他还有个女儿,有个孩子,家里应该会热闹起来的吧。 人啊,有的时候在寂寞面前,因为脆弱妥协得毫无原则。 周一一上班,邵鹏难得到得早,一进办公室就朝牛念走过来,一脸严肃地问道:“新客户的请柬设计出来了吗?” 牛念说:“我还没有联络到……” 邵鹏一抬手打断她,又问了一次:“出来没?” 牛念说:“没。” 邵鹏不再看她,朝隔壁的丁秋月说:“小丁来接手新客户,务必快点提交方案。” 丁秋月早点还没咽下去就无辜躺枪,举着一套大饼鸡蛋满脸愕然。随即挤出一个微笑,说:“好的。” 邵鹏没再说话,昂首阔步地朝老板办公室走去。 丁秋月把早点一丢凑过来小声对牛念说:“他又去告你状了。” 牛念一脸的生无可恋,说:“他能把他自己的分内事做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何云也凑过来插嘴道:“做那些应该做的岂不是体现不出他的才能。” 丁秋月嘿嘿笑着说:“除了捣乱,实在没看出他有什么才能。” 何云斜睨了她一眼,说:“那你刚才谄笑什么?” “谄笑?”丁秋月说,“那是惨笑好不好?礼拜一一大早就被从天而降的锅砸到,我的好心情全都没了。” 何云问:“你一大早遇到过好事?” 丁秋月忙点头说:“刚等电梯的时候遇到四楼那个帅哥,念念记得吧?上礼拜老多请吃饭回来的时候也遇到了,高高大大的,今天穿了一身黑西装,特别养眼。” 何云嫌弃地说:“也就你们这群单身狗才会注意陌生男人。” 丁秋月感慨说:“我也看不了多长时间了。” 牛念迷惑地问:“你说什么?” 丁秋月忙说:“没什么,对了念念,你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 何云说:“听我的,赶紧分手,那样的男人不分干嘛?留着过年?” 牛念摇头笑道:“人家也没得罪你吧?” 何云说:“他没得罪我我才这么说,他要是得罪到我头上,我早就亲自出手赶他走了。” 丁秋月啧啧地说:“这女人真凶。” 牛念装模作样地附和:“还真是。” 正当三个女人偷偷摸摸笑成一团的时候,老多办公室的门开了,邵鹏一眼看到她们,高声说:“有些员工上班时间不好好工作,净聚在一起聊与工作无关的内容,看来需要找时间重申一下公司规则了。” 何云根本不把邵鹏放在眼里,翻了个白眼直接无视他,回去自己工位。 邵鹏走过来,敲了敲牛念桌面,说:“上班时间。” 丁秋月摆了一张严肃脸说:“邵经理,我正在跟念念交接新客户资料呢。您,还有事儿?” 邵鹏总不能说上班聊工作内容有什么不对,而且公司里总共三个组,一组专门跑外,另外两组主司设计。如果是时间比较紧的任务,两个组还会灵活地临时合并。组员之间关系不错,至少他邵鹏并不敢同时得罪两个组长,他怕女人心眼儿小,会在工作上联手报复他。 这么想着的邵鹏觉得自己真是绅士得可以,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走偶像派路线。 两个人目送邵鹏飘飘然地离开。丁秋月扭头小声跟牛念说了一句:“你后妈介绍的那个男朋友吧,其实我也不太看好,你再好好观察一下吧。” 牛念觉得,虽然自己跟丁秋月性格不同,但两个人的三观还挺接近,欣赏水平也差不多,比如两个人都觉得杨先生不太靠谱,比如两个人都觉得四楼那位先生挺不错的。 大家都觉得不太靠谱的杨先生,竟然在快下班的时候主动联系牛念,说让她下班的时候在楼下等他一下。 ☆、06 牛念现在的男朋友,白萍介绍的杨先生,在销声匿迹两周之后,破天荒地联系她,说等她下班在写字楼门口见。 “呦,正好,”丁秋月收拾着东西说,“我正发愁还得走到地铁站,蹭你们车坐一段路。” “你呀,”何云正在做下班前的最后补妆,边说,“小心杨先生收你车费。” 丁秋月眨巴着眼睛说:“不会……的吧?” 何云指了指牛念说:“杨先生说让牛念在楼下等她,又没说开车载她回家。” “听你这么一说……”丁秋月也产生了怀疑。 何云自顾自照着镜子,随口说:“反正我男朋友不会这样讲话。” 丁秋月楞了一下,大概是怕牛念尴尬,拎着包挽着她手臂,也不提蹭车的事,只是说:“一起下楼。” 牛念也尴尬,他们办公室太狭小了,杨先生来电话的时候牛念就在座位上接的,她的手机型号比较老旧,听筒效果跟功放似的,被隔壁的丁秋月听了个满耳。当时没想太多,可是何云这么一说,牛念心里也别扭了起来,心下也做好心理准备,省得杨先生真的不是来接自己的,自己却主动上车,惹人生嫌。 两个人手挽手下楼,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八卦。走出电梯的时候,丁秋月轻轻用手肘撞了牛念一下,示意她往另一部电梯的方向看。 牛念看过去,正是那个办公室在四楼的很有礼貌的男人,他穿着深色的正装,拉着一个行李箱,大步往大门口走去。他步伐比较大,却不显得焦灼,很稳重的样子。 牛念第一个念头,这是要出差?就听丁秋月说:“他是卖医疗器械的。” 牛念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那家公司应该是新入驻的,写字楼大堂的指示牌都还没有更换。 丁秋月说:“我去四楼看了。” 牛念佩服道:“你可真行。” 两个人已经走到大堂门口,视野开阔了起来,门口台阶下停着一辆出租车,天蓝色,干干净净的车身,看不到里面。 那个拖着行李箱的男人正俯身在车边说了句什么,随后径直打开后车门坐了上去。 丁秋月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她也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何云的直觉真是过分灵验。 她没有走开,默默注视着牛念不尴不尬地走到出租车边,俯下身,费力地跟另一边驾驶位上的杨先生说话。 杨先生说:“白姨给我打了电话。”可能也是顾及后座上的陌生人,他呃了一下才说,“周末到我家坐坐吧,妞妞也在。行了,我有客人,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牛念给个回应,直接摇上车窗玻璃,缓缓起步而去。 牛念退后两步直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出租车走远。 丁秋月慢慢踱步过来,同她一起站了一会儿,才说:“念念,我可能快要辞职了。” 牛念吓了一跳,她和丁秋月、何云她们从大学毕业就在一起工作,相比之下,个性突出的何云比较像随时都可能撂挑子不干的人,她以为她和丁秋月都属于那种稳定的员工。没想到天天跟邵鹏、跟客户、跟老板娘针锋相对的何云还没怎样,倒是丁秋月说要离开。 “为什么?”虽然知道这是个很难用语言描述的问题,但牛念还是忍不住问。 丁秋月看了看她,说:“我刚听说周经理前两年出国留学深造去了。” 周经理就是前任老板娘的堂弟,公司的前任经理。也是她们这批员工从学校出社会后的第一个领导。 丁秋月说:“我一毕业就进公司,以前连在外面打工的经验都没有。我所有从职场上学到的东西都是周经理教的,我对公司也很有感情,但是,”她转过投,眼神却很坚定,“我记得周经理最后对咱们说的那句话,人总该往前看的,他做到了,我也可以,我不会将自己禁锢在一个已经不合适自己的地方。” 牛念很茫然,附和着点了点头。 丁秋月扭头朝她笑了笑,说:“念念你……你爱你的父母,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甚至讨好你的继母和弟弟,把自己弄的很累,你看你都多久没买新衣服了。”她歪头考虑了一下措辞说,“当然,他们都是你的家人,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婚姻总归是你自己的,而且是一辈子的事,别听别人的,喜欢不喜欢你自己心里其实很清楚。” 说完这些,丁秋月微笑了一下,朝牛念挥挥手,转身走了。 牛念一个人站在写字楼门前,看着街上来自不同方向的各式各样的人组成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神色匆匆,汇集于此,再朝不同的目的地散去,组成了眼前转瞬即逝又一成不变的风景。 她以为一成不变的、至少短期内不会变的东西,仿佛一夕之间就会改变,对她来说,丁秋月说要换工作的打击比杨先生特意开车到她公司楼下发出邀约就走还要大些。 换工作吗?牛念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当初大学毕业进入这家公司的时候,其实只是想在这里锻炼两年跳槽说的。当时宏图正是上升期,客户一个接一个,工作忙碌而充实,当然,工资涨幅也喜人,由此带来的归属感,令员工稳定,员工跟客户配合默契,由此带来的效益也促使公司快速发展。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自己是不是也该做些改变? 这个话题晚上吃饭的时候牛念跟郑学敏提起,遭到郑学敏的反对。 牛念说:“我想换个离家近的工作呢。” 郑学敏脱口而出:“你回来那么早干什么?” 把牛念都说楞了。 郑学敏也发觉这么说不太合适,忙给她加菜,说:“快吃饭吧。” 牛念开始沉默。是的,不同的何止是公司和公司里的同事,连与自己最亲近的家人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有了心上人,自己突然成了个多余的物件,摆在哪儿都不合适,可偏偏人又不是个物件,多余了收进箱子里放着就行。 郑学敏催着牛念吃饭,很平常地问了一句:“你跟那个小杨怎么样了?” 郑学敏跟牛超群离婚后,两个人完全没有联系,她也不太关心对方家里的事,不过牛超群老婆给自己家女儿介绍对象她还是知道的。 牛念沉默地放下碗筷,说:“还行吧。” 郑学敏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自己的女儿她还是了解的,牛念一般情况下不会说谁谁谁不好,她总是擅长挖掘对方的优点优势,如果她说“还行”,那事实上就是不太好的状况了。 郑学敏想了想,叹了口气,对女儿说:“合不来的话不要勉强,要相处一辈子呢,一定要个志趣相投的。” 牛念点了点头,她相信在这方面郑学敏还是有发言权的。妈妈为自己着想,自己也应该为妈妈考虑才行。 郑学敏问:“你们还联系吗?” 今天才见过面的牛念直接点头,说:“他约我周末去他家。” 郑学敏又问:“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牛念想了想,说:“父母在,有个女儿,他带着女儿单独住。” 郑学敏哦了一声说:“有房子。” 牛念回答说:“说是结婚的时候买的,后来离婚了,分割财产的时候前妻只要钱。” “哦对了,”牛念补充说,“房子还在按揭。” 郑学敏说:“他女儿也上幼儿园了吧?那他压力挺大的。” 牛念点头说:“所以他对女方财务状况要求比较高。” 郑学敏问:“他不是收入挺高的?怎么还需要女方贴补家用吗?” 牛念说:“我听他的意思,似乎是打算自己的钱用来还贷款,能剩下就存起来,照他这么计划的话,其它方面的开支应该是打算使用女方的钱。” 郑学敏冷笑说:“那房子就是他家自己的,再离婚也不用分割了。真不愧是离过婚的,心眼儿全用在这儿了。” 牛念也苦笑,她都没告诉她妈,才刚认识她已经在掏钱了。美其名曰,一人请一回,公平。不同的是,杨先生花钱那次只有两个人,而轮到牛念则变成三个人。 郑学敏叹了口气,说:“那你自己考虑好,还要看那个人是不是对你好。如果你要问我换工作的事,我不同意,更不支持,你老板对你也挺好的,人要知道感恩,做人更要踏实。你总换工作,人家会觉得你浮躁,不会给你机会的。” 牛念知道在观念上,她跟她妈还是有距离,在她妈那个年代,进入一家企业,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就是一辈子,直到退休,就像她妈,甚至连职位都没变动过。 牛念决定不再跟她妈讨论这个话题,毕竟她自己也是被丁秋月影响了。到了她这个年纪,无论换工作,还是换恋人,都是需要深思熟虑的。 晚上的时候,牛念还赶了会儿工作,大风的项目已经顺利展开,新客户转交给丁秋月那一组,还有几个小活儿,她觉得自己一个人能搞定,就让何云专心对应大风。去年年底没发奖金,今年是不是能拿到年中奖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07 一大早牛念刚到公司就听到一个新消息:老板娘陈女士要正式到公司上班了。 牛念用手指拢了拢头发,用皮筋重新扎好马尾。 “念念这条连衣裙前年买的吧,我记得当时只剩下这件白色的了?”何云端着咖啡过来,先展示了自己在服装方面无与伦比的记忆力,然后问:“你这是起晚了?” 牛念眼睛有点红,点了点头说:“昨天晚上干活到一半,电脑突然自动升级,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说,之前做的东西全没了、全没了。”她摊开手,手心握着瓶眼药水,一脸文字都无法描述的悲伤。 何云拍了拍她的肩,安慰说:“我懂,我懂。” “听说了吗?”丁秋月端着豆浆凑过来,“老板娘要来上班了。念念你眼睛怎么了?” 牛念正专心致志地滴眼药水。 就听何云说:“不是要来,是已经来了。她现在在老多办公室呢。” 丁秋月说:“你们猜她能坚持几天按时到岗?我赌一个礼拜,押一袋豆浆。” 何云说:“能按时来三天就不错了。” 牛念滴完眼药水觉得好些了,有气无力地坐正,说:“只要她不想当然地指手画脚,随便她怎么出勤。哎对了,”她又问,“她不是还有家服装店还是饰品店的吗?” 丁秋月说:“彻底关门了。她跟老多说不想在家里吃白饭,让老多养,所以要自立,要工作,要自己挣钱。” 何云白眼都快翻到天花板上了,牛念觉得一定是今天滴眼药水的姿势不对,怎么眼角一个劲儿地抽。她问:“老多怎么说?” “感动呗。”丁秋月说,“感动得要什么给什么。”她指了指老多办公室的方向说,“我刚才经过,听见老多说什么钻石戒指的。” 何云说:“我一猜就是。” 牛念说:“老多干脆再给她开个店不就得了?” 丁秋月说:“开店,她又不会管理,再赔一个,本来公司这两年就不怎么赚钱,还得再另外填一个大窟窿,老多还没傻成那样。” 牛念摆摆手说:“我不管其它,只要她不插手我们组的业务,什么都好说。” 可惜牛念的心愿没能实现,不仅如此,还朝着她最不想看到的方向疾驰而去。 老多从办公室出来就宣布开会,为了不妨碍到正常工作,以小组为单位,按顺序组织。 牛念他们是一组,首当其冲。 会上,老多先宣布了陈女士出任公司副经理的决定,列席的邵鹏一脸期待地鼓掌,一组的牛念、何云,还有一个负责跑外的小伙子也只好假装很高兴。 陈女士今天穿了一身深紫色的职业装,搭配的白衬衣V领开得很深,脖子上挂着硕大的奢侈品牌的水晶吊坠,在尺寸和价格上把何云那条知性小黄钻锁骨链比了下去。 新上任的副经理昂着头,脖颈曲线很美,一丝颈纹都没有,她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新下属,像只骄傲的大白鹅。只听她开口道:“我希望我的加入能给公司带来新的活力,以前那种无故拖沓的坏毛病大家都要改一改。为此我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以后每接到一个项目,为了不让客户挑剔,导致多次无意义的返工,每次设计出来,我们内部先开会讨论,直到我们内部都满意了,相信客户也能看到我们的诚意。另外,设计不要拖,这种很简单的事,每次拖那么多天,客户当然会着急。” 牛念看了看何云,又看了看跑外的同事,问道:“公司内部讨论决定客户想要的东西?” 牛念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客户想要什么,不跟客户讨论,要公司内部讨论? “你不要质疑,小牛,”陈副经理说,“你的品位不行,不代表我的品位不行。这也是我成为公司副经理的使命。对了,你手里有个大风的项目对不对?就从你开始。” 牛念彻底懵了。 “还有,”陈女士继续说,“我早晨看见你拎着公司的电脑进来,谁允许你把公司的电脑带回家的?你在家看些乱七八糟的电影,电脑坏了怎么办?电脑连上你们家网,被黑了,我们公司的内部信息流露出去怎么办?” “我,我……”牛念小声说,“我不看电影……” 何云在桌子下面轻轻推了她一下。 陈女士宣布说:“新官上任,我也没有什么能带给大家的,公司好大家才能好,为了公司能越来越好,现在我宣布,以后公司的电脑,只能在公司内使用,严禁带离公司。” 牛组长摇摇晃晃地离开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座位还没回过神。她想了半天,回想起第一次背公司那沉重的电脑回家,还不是因为公司搬家,离家远了,不方便加班到深夜。 牛念刚准备看看新邮件,陈副经理从会议室探出头问:“小牛,大风项目的第一次讨论会议今天可以吗?” 牛念忙说:“还不行,还……” 还没等她解释完,陈副经理一摆手,看了看手机上的日程安排,说:“明天一早必须开会,拖得太久了。” “久吗?”牛念赶紧翻了翻日历,然后问何云,“我记得大风deadline是下下周?” 何云翻着白眼耸了耸肩。 牛念又说:“明天一早开会?”说着,看向何云。 何云立刻举起一只手说:“我一定努力。不过念念,”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晚上已经约了男朋友了。” 牛念点头表示理解,说:“不会让你加班的,能出多少出多少吧。” 何云倒是配合,立刻调出软件开始干活。 二组、展会组,甚至财务部分别开了会,离开会议室的时候脸色都不太好,连互相交流吐槽都不想地各自沉默着回自己的工位。 陈副经理倒是神清气爽,边从会议室里出来边问邵鹏:“邵经理,我们约了客户几点来着?” 邵鹏看了看表,说:“还有半个小时,刚刚开会时间有点长,待会儿路上时间比较紧,陈经理,我们现在就得出门了。” 老板娘忙说:“哎哟哟,快别,我只是邵经理的助手。” 邵鹏哈哈笑着说:“陈经理雷厉风行,有条有款,公司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两个人互吹互擂一番,陈副经理终于想起来回老多的办公室去拿自己那件一看就很高档的外套,跟老多打了招呼,说去见客户,临走的时候特意嘱咐牛念:“小牛抓紧时间,明天一早开会千万别忘了。” 说完,连看着牛念点头的功夫都没有,陈副经理跟邵经理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跑外的同事正准备出门下印刷厂,临走之前来问牛念:“组长,你没事吧?” 牛念摆手示意他快走,自己则趴在了桌子上,自言自语着:“我现在不是有没有事的问题,我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紧赶慢赶,何云终究也没能在下班前完成大风展台的全部设计,但是她很负责,并且整体框架已经出来了,她在每一步都标注自己的想法,牛念只要按照她的思路完成收尾就可以了。 何云难得不高傲,脸上堆满不好意思,搓着手对牛念说:“抱歉啊念念,今晚要听音乐会,我男朋友好不容易才搞到票的。” 牛念点点头,理解地说:“行了行了,懂的,快走吧,要迟到了。” 何云一刻不耽误地拎起包就跑了,留牛念一个人对着电脑发愁。 整个展台的初稿已经完成,只是大风有自己的logo,整体色调既要配合他们自身的风格,又不能跟这次展会的主旨相冲突。 牛念要做的就是这种微调,细小却繁琐得要命。这还只是第一稿,完成之后要交给客户,等客户再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见。 不过这次在交给客户之前要先给陈副经理看,牛念有点不安,她估计陈女士连大风的经营范围都不清楚,却觉得自己可以代替客户的审美。 做过设计的人都知道,一旦全身心地投入,时间过得飞快。等牛念总算完工的时候,一看屏幕下方的时间,竟然已经凌晨两点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科比曾经说过:你见过凌晨4点的洛杉矶吗?我见过。 牛念没见过凌晨4点的洛杉矶,也不知道那位伟大的篮球手凌晨4点在洛杉矶街头跑步时的心情,但是她见到了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市的凌晨2点的样子,并且心情不甚美好。 连续的集中精力的工作,使她现在脑袋发懵,浑身酸痛,连骨头缝都透着疲惫。 牛念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透气,抬头能看见墨一样的天空,耳边也没有白天时的车水马龙声,整座城市仿佛睡着般,安静且祥和。 牛念掏出手机,朋友圈早已没人更新,最能熬夜看剧的夜猫子也都去睡了。 牛念一脸麻木地在朋友圈写下:凌晨两点,好累啊。 揉了揉自己已经麻木的颈椎,牛念关窗、关电脑、关灯,锁门下班。等电梯时,删掉了最新写下的那条朋友圈状态,省得郑学敏明早起来看到担心。 深夜的写字楼里只开了几盏应急灯。 牛念回头看了一眼楼道里的摄像头,监控连着保安室,保安室里有值班人员,一旦自己有危险……十八楼,好像他们也来不及赶过来。想到这里,牛念笑了一下,顺手把挽马尾的皮筋撸下来,揉了揉头皮。 黑暗总是能放大恐惧,尤其站在电梯门口,往左看是黝黑深邃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楼道,往右看也是黝黑深邃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楼道。 牛念微微低下头,耳边能听到电梯运行的机械声。直到电梯到了十八楼,深夜里“叮铃”一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牛念扯着嘴角,她其实并不害怕,刚工作那会儿也经常加班,想来那个时候,有种初生牛犊的勇气,前经理也是个情商欠费的,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一个女孩子加班到很晚是否会危险。 当然,他要是情商高一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天天见面的姐夫在自己眼皮底下出轨却浑然不觉。 牛念缅怀完自己的青葱时代,叹了口气,想着明天还得一大早开会,想着这回的设计会几稿通过,想着自己已经挺久没有加班到这么晚了,自从办公室换到这栋大楼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在这栋大楼里滞留到这么晚么? 怀着这样的心情,牛念一步迈进电梯,转身正对着电梯门,看着那门缓缓关闭。她往右边挪了挪,等了半天,才想起来还没按指示键。 深切嘲笑了一下自己的马虎,掏出手机,看看附近还有什么出租车。 就在这时,本来顺畅下行的电梯突然减速,牛念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眼看着明明还没到一楼,电梯却自己停了,它停下了。 在半夜两点的无人写字楼里,下行的电梯突然停下了。 牛念一边并没有十分地害怕一边却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孔都张开了。 电梯门在她面前一点点打开,门外又是黝黑深邃的楼道,空无一人,她想了想,问道:“谁在那儿?” ☆、08 仝年也没想到会忙到这么晚,今天M城第一医院有单医疗器材租赁生意,驻院代表临时请假,他这个老板就得亲自上阵,偏偏手术过程中出了点意外,耗时比较久,等他整理完回到公司,把所有的后续工作做好,抬头一看,都两点多了。 仝年是生物医学工程专业毕业的,念书的时候成绩不错,曾经考虑过出国深造来着。但是他爸爸仝方顺不同意。 仝年家在离M城30公里外的N城,他爸仝方顺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贸易公司,很多年了,仝年说不上富二代,顶多算是普通的中产阶级吧。 仝方顺这个人没什么野心,知足常乐的那种,他自己结婚早,也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的光荣传统,能够早早结婚生子,到时他就把公司交给儿子,自己回家带孙子。 仝年大学时交往过一个女朋友,他爸连聘礼都准备好了,结果大学一毕业,人女方决定留学,仝方顺说什么都不让仝年走,仝年妥协了,俩人都不想互相耽误,选择了和平分手。 生医这个专业,听上去挺高大上,就业前景应该挺好的样子,但是在N城那个小地方,需求并不大。仝年本来并不想这么快决定事业的方向,奈何他爸不支持他深造,他只好自己调整方向。 既然不深造就要出社会找工作了,仝方顺想让儿子到自己公司帮忙,准备过几年接班,不过仝年有自己的想法,想与其依赖父母,不如先看看自己的斤两。何况他学了四年生医,就这么改行,有点不服气。所以他选择离开家,到相对大一点,机会也多一点的M城碰碰运气。 仝年自己出来创业,他爸仝方顺是反对的,不过他妈宝意倒是挺支持儿子,仝方顺也就没了反对的立场。仝方顺这个人,与其说惧内,倒不如说老两口和睦恩爱,老伴觉得好的,老仝一般都不反对。 就这么着,仝年到了M城,自己申请小额贷款,一手办起了这家医疗器械公司,仝方顺理想中的,早早将公司交到儿子手中,自己含饴弄孙的愿望,暂时实现不了。 仝年在M城没人脉没根基,全凭着专业上的知识和眼光,硬生生自己走出来一条路。当然,就目前来说,他的信誉度还没那么高,大部分还是做些医疗器材租赁的生意,很辛苦,但仝年认为,前景还是十分乐观的。 仝年把办公室的门锁好,楼道里寂静又昏暗,他看看左右没人,趁着等电梯的功夫伸了个懒腰,又赶紧把衣服拽平整。 他也不是第一次加班到很晚了,一般写字楼里没人之后,电梯会归于一楼,所以当他按下下行键的时候,电梯应该从一楼上来,但是今天有些不同,竟然是从楼上下来的。 仝年觉得有点意外,往旁边跨了一步看了看其它几部电梯,明明都显示停在一楼的。这么会儿功夫电梯门开了,从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女声:“谁在那儿?”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仝年当然想到这么晚电梯下行可能是楼上也有人加班,但是电梯里突然有人说话还是吓了他一跳,他几乎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立刻回到电梯门前,抬眼一看,一条纤细的披头散发的白裙身影,饶是仝年这种常加夜班的,瞳孔都不禁猛地一缩。 仝年回身的动作太快了,电梯里的牛念同样吓了一跳,俩人一个在电梯里,一个在电梯外,一时间大眼瞪小眼都没有说话。直到电梯都开始关门了,仝年赶紧伸手去拦电梯门,同时牛念也按下了开门键。 “谢谢。”仝年说。 气氛尴尬,他又加了一句:“你也是加班啊?” 牛念说:“是啊。你也是啊?” 大半夜的,太尴尬了。 好在一楼很快就到了。 大堂里有个中年保安从保安室里出来,跟他们打招呼:“仝总,才走啊?辛苦辛苦。那姑娘,你是宏图的吧?你们公司还有人吗?” 牛念摇摇头,说:“没了。” 保安点点头,还帮他们打开大堂的玻璃门。 门外台阶下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看见有人出来,轻按了下喇叭,探头出来说:“仝老板,今天也够晚的啊。” 牛念一看,明白了,这是人家预定的出租车。 不过仝年对她说:“你先吧。” 牛念忙说:“不行,这车是你定的吧?” 仝年摇摇头,帮她开了后车门,说:“太晚了,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司机我认识的,人不错,你放心。”又对司机说,“帮我送下这位小姐,我另外叫车。” 考虑到对方是女孩子,仝年把车让出来,为了避免对方害怕,也没要求同乘。 “好嘞,”司机说,“那仝老板你自己小心,需要车随时给我打电话。” 牛念其实心里挺高兴的,这个时间很难叫到车,可是理智上又明白人家是谦让她,于是说:“顺路吗?一起吧。” 牛念说了一个路名,仝年遗憾地摇摇头说:“不顺路,我在另一个方向。” 牛念挺过意不去,说:“那就,谢谢你了。” 仝年温和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快走吧,太晚了。” 仝年的五官硬朗,笑容却很有感染力,虽然不至于连一晚上的劳累都能驱散,但牛念也承认,心情确实好了一些,她扒在车窗边,朝仝年挥了挥手。仝年回应了一下,低头刷手机找车。 对他来说,只不过做了一件作为男人应该做的事,萍水相逢,照顾一下看上去比自己弱势的人,仅此而已。明天或者后天,再见面的时候点头问个好也是缘分,要是对方已经不记得了,这么点小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牛念扭着脖子看了他很久,直到出租车拐了弯,再也看不到路边的男人,她才回过头。 牛念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一直以来都尽可能地待别人好,渐渐变成了习惯,周围的人同样习惯了,比如白萍,就将她的付出看得理所当然起来。偶尔有个人对她表达出善意,她都会觉得庆幸,会记得很久。 到家的时候她妈已经睡下了,洗了澡吹干头发。因为陈副经理千叮万嘱早晨要开会,她还得按时出勤。看了眼表,想着两个小时也好,赶紧抓紧时间睡觉。 可是越想睡觉越睡不着了。 在床上翻了好几个来回,越折腾越精神。牛念绝望地躺平,瞪着天花板,想东想西地又想起刚才那个男人。 她当然认出来对方了,四楼的,根据丁秋月的调查,做医疗器械生意的。 原来做医疗器械生意这么辛苦吗?早几年听说干这个挺赚钱,但是牛念并不了解这个行业,看对方年纪并不大,跟自己差不多,也有可能大一点,没超过三十岁的样子。 听他说家在另一个方向,不知道远不远,他有自己的家了还是与父母同住?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家里有个会为他的晚归担心的人。 那家公司是他自己开办的还是与朋友合伙?无论哪种都很厉害,在牛念的想法里,她从没想过自己创业当老板。可能是性格使然,抑或是郑学敏的家庭教育,她的想法循规蹈矩,念书、工作,领着固定的薪水,只关心交到自己手里的项目,不用担心公司的运营,不用去考虑老多才会去考虑的那些事。 然后找个像她爸那样忠厚可靠的男人结婚生子度过一生。这就是她所能描绘的人生了。 虽然她偶尔也会想想,但是像丁秋月那样说换工作就要换工作,或者像仝年这种干脆自己当老板,于她的人生来说,过于波澜起伏了一些。她还是更喜欢安稳日子,有爸有妈,时常见面,对,就是简简单单的。 牛念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还在想,自己这样会不会太没干劲、太平庸了?可是她又想,平庸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爸她妈各自平安健康,她也就满足了。 然而冥冥之中,总是有些事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接触的人,转眼间成了朋友,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接触的行业,不得不硬着头皮挑战,以为一辈子都牢不可破的关系,灰飞烟灭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牛念在闹铃响起的时候怀疑自己大概根本没有睡着过,稍微一闭眼就又睡过去了,冷不丁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连早点都顾不上吃,赶紧往公司奔。 直到冲进办公室,发现刚刚好没迟到的时候,牛念才呼出一口气。 只听何云冷冷的声音说:“老多刚才说陈副经理昨天工作到很晚,所以今天下午才会到。” “诶?”牛念抓着头发说,“她怎么能这样啊,白起大早了。” ☆、09 加班又起个大早的牛念,没能见到声称一大早要开会的老板娘,也就是陈副经理。 何云默然地说:“她竟然连三天按时出勤都做不到,又刷新了我对她的认识。” 丁秋月凑过来说:“你别不服气,人家就是命好,小三扶正,一举得男,老公养活。” 何云脸上闪过一丝困扰,说:“靠自己不好吗?” 牛念看着何云,想起她那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男朋友,都是自己杜撰出来传言,好像又增加了些可信度。 只听何云说:“我男朋友说养我,被我拒绝了。” 这么说听着也像真的,牛念迷惑了。 丁秋月看了看表,说:“我要去接洽邵鹏揽来的新客户了,快祝我好运。” 牛念帮她鼓劲道:“别紧张,你的设计没有问题。” 丁秋月叹了口气,说:“我对自己的设计有信心,我对客户没信心。” “这个……”牛念说,“帮不上忙。” 对于他们这种工作来说,碰到什么样的客户全靠运气,设计跟业务不同,不是肯砸钱的客户就是好客户,那种能清晰明确表达自己诉求,并且没有无理取闹习惯的客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牛念能坚持到今天,大概也跟合作了几个这样的客户有关。 丁秋月对邵鹏缺乏信任,连带着不信任他介绍的客户也是难免的。 三个人各自散去,投入到自己日常的工作中。 结果本来说好下午出勤的陈副经理,到下班都没有出现。 牛念收拾东西,扭头看丁秋月还在那儿敲电脑,便问:“你不下班啊?” 丁秋月连头都没抬地回答:“客户要求这周之内交成品,我们组的情况你也清楚。” 组长太能干,直接后果是组员集体划水。她们组的专职设计也不是说不好,但是比起丁秋月总是差了些,而且手比较慢,与其看着干着急,丁秋月宁愿自己上。 难得她百忙中抬了下头,对牛念说:“你快走吧,别等我了,我这一会儿就好,也不是多复杂的东西。” 牛念点点头。有时候她也很奇怪,自己不像丁秋月那样能干,也不像何云那样有才华,到底前任经理是为什么选她做组长的呢?当初他那句“你有自己的优势”,到现在牛念也没悟道。 正是下班时间,下行的电梯里人满为患,每一个楼层都有急着下班的人,电梯每一层都会停下、打开门。然后电梯外的人满脸失望地看着挤满人的轿厢,也有不甘心的硬生生往上挤,惹来里面的人不满的抱怨。 四楼也停了,但是,没有那个人。 仔细想想,除了那个人的公司刚搬过来的时候中午碰到过一次之外,似乎只在下班的时间遇到过一次,还是他拉着箱子匆匆出门。 果然很忙啊。牛念想。是个跟自己这种朝九晚五的打工仔完全不一样的人呢。 牛念很想再次当面向他道谢,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可惜悠闲时光就是,你刚刚感受到一点,立刻就有人把你从中拽出去。 转天一大早,难得按时出勤的陈副经理在会议室里指着大风的展台设计稿夸张地说着:“这是什么啊?一点时尚感都没有。这种东西要交给客户吗?你们是想公司失去这个客户吗!” 牛念都不知道她在挑剔什么,他们和大风合作四五年了,大风也一直是这种简约风的,于是说:“这种科技公司……” “小牛,”陈副经理挑剔地看了牛念一眼,直接打断她说,“科技公司更要有时尚感。这么多年,真不知道客户是怎么容忍你们的设计的。” 什么什么?牛念听不明白了,大风这种以严谨出名的公司怎么可能“容忍”他们的设计,换是任何一个客户,付了高昂的设计费用,都不会“容忍”乙方吧。 何云倒是一脸的淡定,问:“那你的意思是?” 陈副经理看起来挺投入的,几乎有点亢奋了,她说:“色彩要明艳,要有未来感,对,撞色,要用充满时尚感的撞色体现科技感。” 撞色?牛念想撞墙。 “对了,”陈副经理问,“你们都用什么软件设计?” 牛念说:“先用PS修局部图,然后……” “怎么能用这么落后的软件呢?”陈副经理再次以夸张的表情打断了牛念,并说,“我看网上写人家上海的广告公司都用Photoshop。小牛,不是我说,你也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不要总想着吃老本,要与时俱进,要像我一样,多学习新的东西,要充实自己。” 何云都要笑出来了。 牛念忙说:“我们还用CDR和AI。” 陈副经理的表情明显呆滞了一下,似乎没听过,不知道干什么的。 何云大概是觉得有趣,便问道:“陈副经理,你觉得修图,哪个软件更好用?” 陈副经理随口说:“美图啊。” 何云点点头,附和说:“我也觉得美图好用。” 陈副经理可能也没想到一向相看两厌的何云竟然也有附和自己意见的一天,只觉得十分欣慰,于是说:“那我刚才的思路小何你能明白吗?” 何云点头说:“我明白的。” 陈副经理满意了,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行,整个宏图我最看好的就是你。” 又问:“今天能给我吗?” 听到这句话,装深沉的何云都不禁抖了下嘴角,说:“展台面积太大,这周之内吧。” 陈副经理略显失望,说:“原来你也不行啊。好吧,就这周之内吧。周五早晨我们再来碰个头。”说完,她自行收拾东西离开了会议室。 看着陈副经理离开,何云突然指着门口朝牛念说:“这都什么鬼!” 虽然何云声音不大,但牛念还是摆了小声点的动作,她对何云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高傲性格很了解,不安抚好真说不定她会当面怼陈女士。 牛念抚了抚额头,说:“这个项目你别管了,我来吧。” “不用,”难得何云没有发火,反而很云淡风轻地说,“你理解不了她的时尚观。” 虽然被这么说了,但是牛念反驳不了,她的确体会不到陈副经理的时尚。但是何云愿意去体会陈副经理的时尚也让牛念感到奇怪,或者说不安。 这种不安在周五转化为实质,牛念看着何云做出来的效果图的瞬间,简直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她问:“这种十年前的淘宝模板风是什么鬼啊!” 何云不说话,拿着指甲锉锉她的假指甲。 牛念又问:“还有这网红风的大撞色是什么?”她又找了找,说,“幸好你没把大风的logo也改了。” 何云停下来,说了一句:“这样看的话logo显得很突兀,但是我实在不忍心改。” 牛念捂着脸说:“这回大风真的要疯了。” 可是这份让“大风发疯”的设计却得到了陈副经理的赞赏,她说:“这才是设计、这才是作品啊!太美了,你觉得呢?小牛。” 牛念:“我……” 陈副经理又说:“这个logo,小何给他们换个颜色,我一直都觉得他们公司的logo太low了。” “这个真不行,”牛念忙拦着,“大风的logo是有版权的,包括它的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能随便改。” 陈副经理皱了皱眉,才点了点头,说:“行吧,就先这样吧。”她看了牛念好一会儿,突然说:“小何把设计发到我邮箱,由我交给大风,以后跟客户联络的事都由我来做,你们不要随便插手。” 说完,陈副经理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会议室。何云二话不说,直接把文件打包给她发过去了。 牛念无语凝咽,说:“这怎么还有上赶着找骂的。” 果然,不出半个小时,大风负责宣传的张姐就打来电话,那声音经过牛念那部款式老旧的手机话筒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感:“你是不是不在宏图工作了?你知道宏图给我发来个什么玩意儿吗?我正在喝药,药片卡在嗓子眼儿,都没看到设计图难受。” 张姐的年纪年长一些,是个牛念向往的那种职业女性,理性、睿智、条理清晰,还能完美协调工作与生活,堪称典范。 就是这样一位一直以来在牛念眼中沉稳干练的甲方,头一次不淡定了。 牛念忙说:“张姐,我还在宏图。” 听筒里传来喝水的声音,接着张姐似乎冷静了一点,问:“那是何云走了?” 牛念说:“没有啊。” 张姐说:“那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次的设计。” 牛念说:“这个设计是我们新上任的副经理的意思。” 张姐问:“副经理?谁啊?” 牛念捂着手机悄声答:“就是我们老板娘。” 张姐说:“哦,那小三?她当副经理?就能随便改我的设计?”听筒里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为什么邮箱变了?邮件里的联系电话也变了?” 牛念说:“副经理说以后联络甲方的事都交由她来做。” 张姐冷笑一声,说:“交给她是吧?想抢功?行,我跟她联络联络。” 这边电话刚放下,陈副经理的电话就响了。 一开始陈副经理还笑容可掬的,后来间或争辩几句,但以她的反应能力和语言能力是没办法跟已经做到部长职位的女强人比的,于是渐渐的没了声音。谁也不知道这通电话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是所有人都看见陈副经理黑着一张脸,拎着她的轻奢小皮包,风一样走了。 是的,走了,搁下她给自己找的一堆工作,就这么什么也没交代就走了。 牛念叹了口气,扭头对何云说:“把之前那份设计发给张姐吧。” 经过这祸从天降般的鸡飞狗跳,牛念趴在桌子上感叹:“明天终于可以歇班了,我哪儿也不去,就睡觉。” 还没等有人回应她,她自己猛地坐了起来。明天是周六的话,那她好像跟杨先生有约? ☆、10 牛念把杨先生的邀约忘得一干二净,这一个礼拜事情多,杨先生连一通电话,甚至一个信息都没发过,要不是周五临下班的时候灵光闪现,周六牛念都不打算出门的。 因为考虑到杨先生的女儿也在家,牛念买了一堆的小零食,又买了应季的草莓,再拎上一个位于北方的M城在这个季节稀奇却死贵的大西瓜,就出发了。 按照一大早联络时杨先生提供的地址,牛念大包小包地找了过来,她也没指望对方能开着车去接她一趟,可是已经电话联系说到了附近,杨先生也没说下楼帮她拿下东西,尤其那个西瓜,买的时候只想着大一点的有面子,拎过来才发觉实在太重了。 幸好杨先生家有电梯,免去了爬楼梯的艰辛,牛念进小区的时候都想好了,要是没电梯,她立马打道回府。 到达杨先生家门口的时候,牛念觉得手掌都麻了。抖了抖手按下门铃,应门的却不是杨先生,而是一位中年女性。 牛念不认识她,愣住了。 中年女性倒是不见外,上下打量了牛念一番,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忙朝里面招呼:“小念来了,买了很多东西,快来帮着拿进去。”又扭头对牛念说,“我是小杨的妈妈。” 牛念忙打招呼:“您好。” 杨先生走了出来,只朝牛念点了个头,看见她买了草莓,眼睛一亮,只把草莓接过来进厨房了。 杨妈妈忙笑着说:“我儿子工作很辛苦的,这不周末嘛,我过来帮他收拾收拾,正好听说你要来,我说怎么也得打个招呼不是?快快,赶紧进屋来。” 杨妈妈一张巧嘴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了,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就是想近距离看看牛念本人。 牛念实在不指望长辈帮自己拎西瓜,赶紧跟在杨先生身后,把西瓜放进厨房,才说:“我给妞妞买了点零食,她人呢?” 杨妈妈赶紧把杨先生的女儿叫出来,小孩子跟牛念见过一次,也不见外,直接抢过东西就跑开了。 杨妈妈看着小孩子的背影,笑眯眯地跟牛念说:“我这个孙女啊,特别可爱,是不是?” 牛念心说,可不可爱她不知道,挺没礼貌倒是真的。也见过两次了,连一句“谢谢”都没从这孩子嘴里听到过。 杨先生躲在厨房洗草莓,杨妈妈拉着牛念到沙发边坐下,便开始盘问。 之所以牛念觉得是盘问,是因为杨妈妈根本没给她反问的机会。杨妈妈对牛念说:“我听介绍人说过你们家的情况,你爸妈离婚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家不嫌弃。” 这话听着这个别扭,两口子过不下去了,也不想拖累对方,和平分手,怎么就要被嫌弃了? 杨妈妈又说:“我这个儿子啊,从小是又听话又上进,你都几乎挑不出他的错来。我们家妞妞也是,人见人爱,人见人夸,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不是我这个当奶奶的偏心,我就觉得我们家妞妞特别漂亮,我跟我儿子说了,要好好培养妞妞,这么漂亮的孩子将来是能当大明星的。” 牛念一向觉得天真烂漫的孩子每一个都很可爱漂亮,杨先生家的妞妞也没特别亮眼,大概是谁家的孩子谁家爱吧,于是没吱声。 杨妈妈边说话,边上下打量牛念,拉起她的手说:“我们老杨家前几年风水不好,娶了个扫把星回来,把我们家的好运气都扫没了,那个女人是又馋又懒,也就我儿子这么善良,才能忍受她。不过我儿子现在跟那个女人一丁点联系都没有了。” 牛念问:“她不来看妞妞吗?” 杨妈妈瞪着眼睛说:“我们不许她看妞妞,妞妞也不会去看她的。” 一时间牛念好想感谢郑学敏,没有因为离婚切断她跟牛超群之间的联系,也没有阻拦他们父女见面。她是经历过父母分开的人,可是对她来说,爸爸和妈妈都是她的亲人,即使他们分开,也还是自己的父母。男女两个人,感情没了就是没了,可是波及到孩子,总觉得不人道。 这个时候,杨先生终于洗完草莓从厨房出来了。 杨妈妈招呼儿子:“快过来,陪小念说说话。” 杨先生沉默着过来,坐下,把盛着草莓的不锈钢小盆往自己跟前一放。 杨妈妈朝儿子使了个眼色,杨先生没看出来。杨妈妈只好开口说:“看我儿子多勤快,把草莓都洗好了,来来小念,快吃。” 杨先生终于想起来把草莓往牛念这边推了推。牛念忙摆手说:“不了阿姨,我不吃。” “小念真是客气,”杨妈妈说,“真是个好姑娘。” 端详了一会儿,不知道想起什么来了,杨妈妈说:“小念会做饭吗?” 牛念说:“会一点。” 杨妈妈一听满意了,说:“会做饭就好,外面的饭哪里有家里做的卫生干净?妞妞她妈就不会做饭,还得我儿子做给她吃。” 想了想又说:“一个家嘛,两个人互相帮衬着才能长久,你说是不是小念?” 唯独这句话牛念还是认同的,于是点了点头。 杨妈妈又说:“我儿子工作比较辛苦,我这个当妈的有时真心疼。小念啊,咱们居家过日子,我也没别的要求,只要你对我儿子好就行,按时叫他吃饭。” 牛念想起自己的妈妈,对自己似乎也没别的要求,也是希望自己高高兴兴的,果然全天下的母亲都是同样的。 只听杨妈妈接着说:“每天做菜必须三菜一汤,两肉一素,不能做太早也不能做太晚,我儿子胃弱,饿不得,到家就得吃饭,必须吃热的。” 牛念:“……” “还有,”杨妈妈说,“妞妞上幼儿园,现在每天都是我接送,你们结婚之后这些就都得由你来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七点半到幼儿园,不能太早,五点半放学,不能太晚,老师会挑剔的。” 五点半?牛念说:“阿姨,我五点半刚下班。” 杨妈妈似乎没注意到牛念说了什么,继续道:“我儿子收入高,就是太辛苦了,我也不想他一天到晚地工作,他这个孩子呢,不抽烟不喝酒,开销不大。小念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牛念报了一个数,说:“税前。” 杨妈妈没说话,牛念想,如果杨先生每天工作八小时,早、中、晚都按时在家吃饭,周末双休,这样出车的话,一个月可能还没自己挣得多。 杨妈妈明显思考了一下,继而拍板到:“这样吧,我儿子的收入一个月原封不动地存起来,作为你们将来的生活基金。小念的工资可以作为平时的开销,还有培养妞妞的投入,我打算今年给妞妞报个钢琴班,音乐是很熏陶气质的,还有舞蹈班,女孩子练舞蹈才能身材好。还得报个英语班,将来要是成为国际大明星,不会英语可不行。” 牛念已经不想说话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惦记自己这点工资?工作这么多年,月光零存款,可是花在自己身上的钱却很少,这找个男朋友,才见第四面,还没怎么样呢,自己的工资就被分配完了。 杨妈妈却很满意,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会安排了,于是高兴了,说:“行了,我也不打扰你们了,我该走了。” 牛念说:“中午了,您不留下吃饭吗?” 杨妈妈说:“不了不了,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你们年轻人。我回家跟我家老头吃就可以了。哦对了,小念啊,我买了食材都放在厨房里了,都是我儿子爱吃的,你去把饭做了,让我儿子吃吃看合不合口味。” 牛念听完想说,我也想走啊,不如一起走吧。 杨妈妈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把她推进了厨房。 做饭牛念是不怕的,她从小跟她妈一起生活,小时候她妈正常班,娘儿俩谁先回家谁做饭,她从只能淘米的小豆丁,到后来煎炒烹炸不敢说,起码家常菜都不在话下。 只是她不太喜欢杨妈妈的态度,为什么她要做饭、还要把所有收入贡献出来贴补家用、还要接送孩子?这安排简直像是个倒贴的保姆,简直不可理喻。 正在牛念站在厨房里开始考虑是不是直接告辞离开的时候,杨先生送完他妈回来了,他走到厨房门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他说:“你别听我妈的。” 可能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吧,毕竟真的结婚过日子是两个人的事,长辈刁蛮任性,可能都是出于保护自己子女的想法,有些自私,但也很情真意切。牛念觉得杨先生那句话是向着自己的,他并不是与他妈妈一样的人,甚至对他有了些改观,说不定这个人还成? 后来牛念无数次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离开就算了,人与人之间的了解,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杨妈妈只想找个满意的儿媳妇,却忽略了牛念也是别人家的掌上明珠。而杨先生其实又是否付出过真心呢?如果真的觉得他妈讲的不对,为什么不当面维护。 只是牛念当时并没有想明白,稀里糊涂地感动于杨先生说的那句话,于是留下来洗手做饭给他和他的女儿吃。 吃饭的时候,妞妞去抢牛念的手机玩儿。现在的孩子总是对电子产品充满好奇和依赖,牛念对她说:“妞妞,先吃饭好吗?” 小孩子根本就不理她,手指在屏幕上乱戳一通。 上次杨先生带着孩子跟牛念在快餐店约会,小孩子拿了她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点来点去地拨了电话出去,打到客户那里,幸好那天客户也带孩子在外面玩儿,心情不错,牛念道歉之后立刻设定了开机密码。 小孩儿打不开手机,就问:“你这手机怎么回事?” 牛念从小孩儿手里轻轻将手机抽了出去放到一边,说:“妞妞,要好好吃饭哦。” 小孩儿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饭后牛念在厨房里洗碗,小孩儿吃着牛念买来的零食,一扭头看见牛念的手机放在茶几上,她兴冲冲地跑过去乱按,还是打不开,她坐在沙发上想了想,拿起平时喝水的杯子,对着手机说:“手机不听话,我帮你洗澡澡。” 说完,把杯子里的水倒在牛念的手机上。 杨先生正斜倚在沙发上打手游,一抬眼看见了,不过他没吱声,垂下眼睛继续打他的游戏。 牛念收拾完厨房,看杨先生专注娱乐,跟自己聊天的兴趣缺缺,她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告辞离开。走在半路上想着反正都出门了,打算问问她妈需不需要买什么东西捎回去,才发现手机打不开了。 牛念开始以为是手机没电了,又想起来早晨才充过,正好路边有手机维修店,就进去了。 修手机的小哥边打开手机外壳边说:“您这款手机型号可够老的啊,该换新的了。” 牛念说:“这不还能用么。” 过了会儿,修手机的小哥跟她说:“机器进水了,您是打算大修还是买个新的?” ☆、11 “所以呢?”丁秋月捧着豆浆问,“你选择了修手机,而不是把你那个古老型号的手机换掉?” “我这手机前年才买的,而且,”牛念忧伤地说,“我口袋里就还六百块钱。” “重点是六百块。”何云说,“丁秋月你怎么每天都喝豆浆?” 丁秋月抢白说:“你还每天都喝咖啡呢。”又对牛念说,“我觉得就是他们家孩子干的,现在的熊孩子什么干不出来。” 牛念反复摩挲着自己那个斥全部家当才修好的手机,说:“也怪我当时没注意,怎么能去指责一个小孩儿呢,她才四岁。” 何云说:“小孩儿才要从小教育啊。” “等你有了孩子再说。”牛念终于放下她的手机,说,“而且我不想再跟杨先生见面了。” 那两个人,一个放下咖啡杯,一个放下豆浆杯,都凑了过来。 牛念说:“我还记不记得何云曾经说过,如果你未来婆婆只在你面前夸奖自己的儿子,那只能说明她并没有把你当自己人。” 那两个人互相看看,都朝牛念投去同情的目光。 “是的,”牛念说,“我觉得杨先生家并不需要一个女主人,而是需要一个保姆,还是倒贴工资那种。” 何云拍拍她的肩说:“你终于想开了,我很欣慰。” 说完,何云准备回自己的座位,却被牛念一把拉住。 何云疑惑地回头,只听牛念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听说你男朋友认识人多,帮我介绍一个吧。” 何云指了指丁秋月问:“你们不是一向都觉得她比我可靠么?” 牛念说:“她自己还单着呢。” 何云说:“感谢你的信任,但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牛念拉着她的手晃了晃。 何云被晃得心软,应道:“好吧,好吧,我帮你问问看。” 三个人各回工位,何云随口问:“为什么你突然这么着急找男朋友?享受单身不好吗?” 牛念答:“这不是年纪大了嘛,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最后两声怪异的尬笑,别人就信了。 忙着转换话题的牛念扭头问丁秋月:“新客户那个请柬怎么样了?” “别提了,”一大早兴致缺缺的丁秋月终于被这句话翻出不良情绪,她说,“这个客户简直了,他说他提前下班了,让我把设计方案给他手机发过去,我发过去他又说他打不开。还问我为什么他的手机打不开文件?我哪知道他的手机为什么打不开文件!” 牛念说:“你让他给手机下个软件。” 丁秋月说:“我说的嘴皮子都干了,他也没找到在哪里下载。” 牛念说:“直接让他用电脑看不就得了。” 丁秋月几乎抓狂,说:“他说他不要开电脑!说电脑有辐射!” 这回轮到牛念同情她了:“最后呢?” 丁秋月说:“最后我挨页转换成图片,给他发过去了。” 牛念说:“这不就完了?” 丁秋月望向天花板,绝望地说:“他说颜色不对,质疑我用的电脑有问题。” 何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忙从包包里掏粉饼准备补妆,突然想起什么,问牛念:“你要分手的事跟杨先生说了吗?” 牛念举了举手机,说:“我这不手机刚修好嘛,昨天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没接。” 何云挥挥手说:“给他发个信息知会一声就得了。” 牛念想了想,摇头说:“不太好吧,中间还隔着介绍人。” “你随便吧,”何云问,“中午吃什么?” 牛念吃惊地问:“你不是刚吃完早点?” 就在牛念为到底是给杨先生打电话直接说清楚,还是干脆只发个信息给他就了结这段关系的时候,老多两口子到公司了。 陈副经理今天用了红色系的眼线和眼影,远远看过去像刚哭过一样,楚楚可怜的。 果然老多一进门,站在办公室中央,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朝整个房间扫视了一圈,谁也不知道老板突然抽的什么风,一瞬间有点噤若寒蝉的瑟瑟。 老多开口说:“你们呐,好多人也都在宏图很多年了,没事儿多想想怎么提高业务能力,提高你们在设计上的创意,你们看看人家杜x斯,人家那个文案,就上个月,妇女节的时候那个文案,你们也学学,别成天把精力都用在办公室斗争。我问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工作?就为了吃饭?就为了买几件新衣服?错!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你们好好想想。” 老多训完话,背着手回自己的办公室。陈副经理赶紧跟了过去。 牛念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轻声说:“我希望我的自我价值通过工资体现出来。” 不远处有别的同事悄声议论说:“杜x斯?我怎么记得那天老多说人家蹭热搜?” 旁边文案同事说:“我只想知道人家公司文案一个月挣多少钱。” 有人说:“年薪百万妥妥的。” 另一个说:“美工也得九十万。” 美工同事不说话了。 第一个开口的同事总结道:“所以要求我们跟人家比?” 同事们纷纷嘿嘿笑。丁秋月扭头看向牛念,示意她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牛念摇摇头,说:“人家只宣传自己公司,我们主要是做会展、做活动,连性质都不一样,你设计得再有创意,客户不喜欢有什么用?” 这时陈副经理从老多办公室里出来,径直走向牛念,在她身边站定,问:“大风的设计怎么样了?” 牛念说:“我把之前的设计发给他们了,可能还有一些细节需要纠正。” “谁让你发出去的?”陈副经理终于找到发火的理由,“你跟我说了吗你就发出去?不是告诉你以后跟客户联络的事都要经过我来做吗?你想发就发出去,我都没机会跟客户解释一下。” 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何云忍不住插嘴说:“那还不是因为你突然拎着包就走了。” 牛念想给她使眼色,但是根本来不及堵她那张嘴。 陈副经理突然过来找茬,还不是因为之前插手何云的设计,结果她想要的效果被大风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作为一个情绪化的女人,她正急着找个人发泄一肚子邪火。牛念本来想,让她冷嘲热讽几句,这个事就能过去了。 可是很明显,陈副经理不想过去,何云也不想落得下风。 牛念赶紧站起来,想通过身高优势,挡在两个人之间。 陈副经理说:“我是去见客户了。” 何云一改急躁的风格,反而云淡风轻地说:“大风对你设计的东西不满意,你什么都不交代直接去见别的客户吗?” 陈副经理指着何云说:“什么我的设计?明明是你的设计!因为你的设计我才被客户骂的,你故意的!” 何云嗤笑道:“把我的设计推翻是你,给出意见的是你,通过我按照你的想法做出的设计的也是你,你现在被客户骂了,又把责任推给我?你还真是做得出来。” 陈副经理开启不讲理模式:“都是你的错,你设计的什么破东西害我被客户骂!” 何云摆了摆手,微笑着说:“你说你这个人吧,工作能力没有,审美没有,还爱瞎指挥,被骂了就把责任推给别人。你这叫‘极品’知道吗?” 陈副经理指着何云的手指都在微颤,她说:“你,你,你现在就给我重新设计。” 牛念赶紧拉着陈副经理,说:“已经发给客户了,咱们先听听客户的意见吧,好不好?” “不好,”陈副经理立刻调转矛头直指牛念,两个字说得太用力,口水都喷出来了,她说,“我说重做就重做,听到没有?拿着我宏图的钱,就得听我的。” 陈副经理终于把手放下,一拍桌子,正好拍到牛念的手机,泄愤似地往前一扔,牛念一伸手,赶紧按住。 只听何云淡淡地说:“你乐意折腾就折腾吧,我不陪你玩儿了。” 陈副经理说:“你什么意思?” 何云双手一撑桌子站了起来,直视着陈副经理,说:“老娘不干了!” “太好了,我正懒得看见你,你不走我也要开除你,”陈副经理说,“你走,你马上走,我一分钟都不想再看见你,你被开除了!”她又转头对牛念说,“你给我看着她收拾东西,不许带走公司的任何资料。”说完,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走了。 何云冷笑一声,说:“你可得有资料值得我带走。” 牛念也不明白,怎么前一刻还在聊今天中午吃什么,下一刻就辞职了? 无措中她抓起桌子上几张随手写东西的纸,团了几下又放下,对何云说:“你别闹了,我去找老多说说。” 说完,就要转身,一不小心还撞到自己的椅子,她觉得自己好像好久没这么狼狈过了,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何云却伸手从后面拽住她。 何云挺冷静的,一点都不像刚跟上司发生完冲突的,她对牛念说:“念念,别忙了,谢谢你。” 她微微笑着的样子挺好看的,接着说:“这么多年,谢谢你。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做了。” “你……”牛念想说什么,被何云打断,只听她说:“这次也算给那个姓陈的女人一个教训,我估计她不会在公司里呆很久的,这种职场氛围她根本适应不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自己小心一点。” “不是,”牛念抓了抓头发,说,“这是怎么话说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何云一点都不拖沓,直接打电话叫来她男朋友,收拾东西就离开了。 说是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啊收拾的,她桌子上摆着的不少奶茶咖啡零食都没动,留给同事们了,至于私人物品其实很少。直到何云那个个子矮矮的戴眼镜的男朋友带她走了很久之后,牛念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说不定何云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只是自己而已。 看着空出来的座位,牛念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她把手机拖过来,也不知道该跟谁倾诉。按了按,才发现不知道是刚才自己太用力还是陈副经理太用力了,屏幕又不亮了。 心情更沉重了。 ☆、12 何云离职了,拿着公司开给她的解除劳动关系证明走的。走得很安静,也一点都不拖沓。 转天一大早,丁秋月一看见牛念就偷偷问她:“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群里都炸锅了。” 牛念捂着脸说:“我手机送修了。” 丁秋月一脸鄙夷地说:“这么快又坏了?” 牛念说:“好像是焊接的时候不结实,过大的震动就断开了,不是我的问题,不花钱。” 丁秋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轻声说:“陈女士不准财务给何云结算工资。” 牛念问:“凭什么?” 丁秋月示意她不要插嘴,继续说:“当然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是何云的错。昨天何云的男朋友不是也来了么?就是那个个子小小的眼镜男。” 牛念说:“不要身高歧视。” 丁秋月说:“我没有,真不歧视。你知道吗,那人是个律师,下午就发函件过来了,准备申请劳动仲裁。老多也是下午才知道整件事,都傻掉了。你是没看见老多当时的表情,嘿嘿嘿。” 牛念问:“你见了?” 丁秋月说:“那倒没。不过听见到的同事说,他当时脸都黑了。” 牛念叹了口气,说:“真申请仲裁对企业的影响很不好。” 丁秋月随口说:“是啊。” 牛念心想,果然是准备离开的人,只看笑话就行了,跟自己这种还得留下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 只听丁秋月又说了一句:“我总算知道何云那家伙怎么总也不把男朋友带出来了。” 牛念点点头。每个人心底忌讳或者自卑的地方都不一样,何云是那种自身有才华,有眼光,眼界又高的人,虽然她男朋友很优秀,也很爱她,即使只是身高上这一点点缺失,可她还是在意。 丁秋月说:“明明没有什么嘛。” 是啊,丁秋月觉得没什么,牛念也觉得没什么,别的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可是何云还是想不开。 牛念摇摇头,说:“但愿通过这件事,让何云看到她男朋友高大的地方吧。” 明明是相爱的,却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心存芥蒂,别人看着干着急,自己却还在犹豫,这大概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牛念叹气说:“让我们这些没人爱的怎么办?” 丁秋月说:“对了,我刚才上楼的时候又遇到四楼那个帅哥了,听说他姓仝,叫仝年。很不错的名字吧。” 牛念端着水杯都没喝一口,心想同样在这栋楼里上班,自己怎么就碰不见他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没缘分? 还没等牛念想明白,邵鹏就从办公室那边出来,风风火火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走到牛念旁边说:“你们组少了个人,我这周内就去招人,保证给你招个好的。你有什么要求吗?” 牛念想了想,说:“最好能有一定的设计经验,别的不重要。” 邵鹏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说完就走了。 牛念楞在那儿半天,才对丁秋月说:“他说,包在他身上?我怎么这么不安。” 丁秋月耸耸肩代替回答。 没想到一向十分不靠谱的邵鹏这次行动格外迅速,第二天就兴冲冲告诉牛念,新设计找到了,下礼拜就能开始上班了。 牛念感到十分惊喜,结果新人的简历看了半天,眉头就皱起来了。 只听邵鹏还在得意洋洋地说:“应届生,人特别机灵,你带带她,很快就能上手,不比何云差。最主要的是,便宜。” 牛念仰着头直视邵鹏问他:“你知道何云花了多久的时间达到现在的水准的?” 邵鹏不乐意了,觉得牛念不识好歹,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给她找到了助手,不感谢不说,还挑三拣四的,为了这么点小事当面冲撞自己,于是脸色一变,生硬地说:“什么水准?我怎么没见何云有什么水准?多练几回不就完了么。还有牛念,我告诉你,以后不要在公司提到何云这个名字,她给公司带来的麻烦还少吗?” 牛念也着急,这放个新人在自己手底下,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于是说:“算了,我们组不要新人了。” 邵鹏差点跟她翻脸,他说:“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你现在让我跟人家说我们不要人了,你别来了,我面子往哪儿搁?” 邵鹏说完,狠狠瞪了牛念一眼,转身离开。 只留牛念楞在那儿,半天才开口:“这是面子的问题吗?” 旁边的丁秋月说:“你还没看出来吗?他要的就是面子,就是手下员工的无条件盲从。” 牛念茫然地问:“那出了问题呢?” 丁秋月抬手一指她:“你扛啊。” 牛念直捂脸,说:“我招谁惹谁了?” 还没等牛念情绪平复下来,她手机就响了,牛念随手接起来,立马精神了:“杨先生?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那个……” 可惜杨先生没给让她插嘴,说道:“我考虑了一下,觉得我们应该互相多了解一些,我们之前互动有点少,主要是我太忙了,你也不给我打电话。” 牛念心说,我打了那不是你不接么…… 杨先生又说:“正好这个季节也适合户外活动,我们周末去公园吧,带着妞妞,咱们好好放松一天。就这么定了。” 牛念苦着脸放下电话,丁秋月凑过来问:“你那前男友啊?你不跟他分手了么?” 牛念说:“我不是手机一直在修吗。” 丁秋月问:“他又找你干什么?” 牛念说:“踏青。” 丁秋月说:“踏什么春啊,你又不喜欢他。” 牛念说:“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把电话挂了。” 丁秋月摇着头说:“你这个人,总是这样优柔寡断的。” 正在牛念趴在桌上发愁该怎么办的时候,电脑提示有新邮件,打开一看,是大风发回来的展台设计修改意见,牛念忙打起精神说:“先干活、先干活。” 丁秋月也不好再说什么,牛念就是这种追求平淡安逸的性格,如果生活里不平淡不安逸,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换取表面的宁静祥和。 这样会很累吧。丁秋月想着,然后打开自己手机里的信箱,那是她私人邮箱,收件箱第一封,是她最向往的一家公司的复试通知。 下班的时候牛念跟丁秋月手挽手走出电梯,牛念再三说明:“我这次一定跟杨先生说清楚。” 丁秋月撇嘴说:“那你就不能直接打个电话给他?你就是想再见他一面。” “我打了,我真打了,”写字楼里下班的人太多,男士皮鞋、女士高跟鞋踩过大理石地面,拼成一片嘈杂的哒哒声,牛念歪着头在丁秋月旁边说着,“他不接我电话啊。” “你好。”这个声音穿过所有喧嚣,仿佛选对了波段一样,直接钻进牛念耳朵里。 牛念猛地转身,状况外的丁秋月吓了一跳,茫然地张望着。 其实仝年只是试着叫了一声,没抱什么希望,他走出电梯的时候正看见两个女孩子手挽手头挨头,表情凝重地说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自己,他也只是随便打个招呼,如果牛念没听见或者不理他,他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没想到牛念听见了,看见他的时候颇为惊讶,但立马笑了起来,说着:“你好。” 仝年问:“你今天不加班吗?” 牛念忙摆手说:“我们也不是总加班的。” 仝年答:“那就好。”可是想想,这种说法又好奇怪,于是习惯性地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牛念,也顺便给了丁秋月一张,说,“我在四楼开了家医疗器械公司,有时间欢迎来坐坐。” 谁都知道这是句客气话,一屋子的医疗器械有什么好坐的呢,他这个老板都不时常在公司里。 “好啊好啊,”牛念也是随口答应下来,看他要离开,于是问,“你叫了车?” 仝年摇头说:“我自己买了车了,方便。” 牛念哦了一声,词穷了。 仝年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问她们:“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们一段。” 牛念忙说:“我们就去地铁站,一个路口就到了,谢谢你。” 仝年说:“那好吧,下次见。” 仝年说完,礼貌地朝她们摆手便往车库方向走了。 牛念刚想走,被丁秋月一把拽住,说:“你的情商低得令人发指,放弃了一个绝好的发展机会。” 牛念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了么?” 丁秋月说:“人家都邀请你了。” 牛念说:“人家就是客气客气,我又不认识人家。你会坐一个陌生人的车吗?” “我不会,”丁秋月说,“但是他比较帅。” 牛念问:“你怎么不跟他发展一下?” 丁秋月说:“我这个人呢,只是比较喜欢看帅哥,观赏,懂吗?没打算交往。真要说结婚对象的话,我更喜欢郭德纲那种类型的,有安全感。” 牛念认真琢磨了一下,说:“我都没听出来你是歧视了长得帅的,还是歧视了长得不够帅的。” “牛念,”丁秋月突然严肃起来,说,“你是不是自卑?” 她指了指牛念的头发说:“你把你这个遮住半张脸的刘海撩上去,稍微化点妆,再穿一身何云风格的衣服……” 牛念:“出来吓人吗?” “怎么会吓人呢?”丁秋月仔细看了看牛念的脸,说,“这么看的话你的五官长得不错,脸也小小的。” 牛念说:“嗯,因为我瘦。” 丁秋月说:“你还是自卑。” 牛念敏感地意识到什么,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丁秋月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面,嘴上说:“没有啊。” “不对不对,你今天非常不对,”牛念说,“咱们找个地方坐坐,何云突然就离开了,我可经不起双重打击了。” 丁秋月忙说:“你想太多了,我先走了哈。” 说完,把牛念扔在原地,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跑远了。 牛念记得她还有一张一楼咖啡店的VIP卡,开业的时候办的,正从包里翻着,丁秋月跑的倒快。 不过她心里已经有了些预感,其实也并不算太意外,丁秋月早就跟她说明要换工作的事,只是有些怅然若失罢了。想一想,别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打算,并且一步一步去完成,比如结婚,比如换工作,比如买车。 与他们相比,自己这样犹犹豫豫的,还真是不可取。 牛念攒了攒勇气,也想给生活带来些改变。 ☆、13 虽然想着改变,但真正的改变哪里有那么容易。下班的时候偶遇到仝年,再次向他道过谢,也聊了几句,虽然仝年也不是开心果类型的人,但不可否认心情确实变好了起来。 只不过所有好心情都在回家之后化为乌有。 “这是什么?”牛念摆弄着手里那几张写着“协议”的纸问她妈。 郑学敏赌气坐在桌子边上不吭声。 看看她妈明显气得都没食欲了,牛念也不好说先吃饭,只能耐着性子坐下,她妈不说话,她就只好先看那份还带着几个错别字的“协议”。 郑学敏的男朋友于英雄,老头平时除了爱吹牛并没有什么,其实性格比较弱,说明白点,镇不住他的子女。牛念才在她妈的朋友圈里见过于英雄那一儿一女的照片,儿子一脸凶相,女儿眉宇间透着计较,跟这样的人重组家庭,牛念担心她妈吃亏。 当然,最主要的是从她内心深处并不想多个后爹,但她也明白,不能阻止她妈去寻找幸福。 郑学敏是认定了于英雄的,一心一意想领证,于英雄家的儿女说要找她谈谈,她也没告诉牛念,自己就去了。 回来之后一脸的不高兴,牛念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牛念就不问了,准备洗手做饭,郑学敏就从包里掏出了这份协议给牛念看。 牛念挨条看过,总算明白她妈为什么不高兴了。 这份协议里写明,如果于英雄再婚,那么他必须承诺他的财产会全部留给他的子女,房产要过户给儿子,存款得全部交给女儿,退休金也得由他的子女共同保管,他自己不能再动用一分。换句话说,他只能带着几件衣服住到牛念家来。 这还不算完,协议里还写,如果俩人结婚,郑学敏的房子必须加上于英雄的名字,一旦老两口离婚,于英雄则有权分割郑学敏及牛念的财产,如果郑学敏先死,那么于英雄就是她的财产第一继承人。 这凭什么?虽然牛念知道她妈没什么钱,但这种明目张胆惦记她妈那点棺材本的行为令人作呕。 牛念也不知道于英雄怎么就能同意自己的儿女找来郑学敏谈这些事情,他不是口口声声跟这个女人说要好好过后半辈子么? 女人,尤其是到了郑学敏这个年纪的女人,也许极度渴望婚姻,渴望家庭,渴望一个待她好的男人,但她已经过了为了爱情就能昏头涨脑的年纪了。 家里平白多个人吃饭并没什么,可是他连退休金都给了儿女,将来有个头疼脑热,生病住院怎么办? 郑学敏说:“他们家这算盘打得真好。” 牛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当初是她妈铁了心要结婚,这回遇到难处了,既不高兴对方这么难为人,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一段姻缘。 于是牛念说:“要不你也把房子过户给我得了,把养老金也放我这儿,让他儿女别惦记了。得公平,对吧?” 郑学敏张了张嘴,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又闭了嘴,没吱声。 牛念肚子都开始叫了,没注意到她妈的表情,自顾自到厨房做饭去了,留郑学敏一个人望着她的背影,皱着眉若有所思。 其实牛念想劝她妈别跟于英雄好了,本来那个老头的个人条件就一般,谈吐也挺招人烦,如今儿女又这种表现。 炒菜的时候牛念琢磨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郑学敏对她并不严格,除了上学那会儿跟老师内外配合,看紧了不许他们早恋。长大之后,她妈还是比较宽容的,也从来不对她的朋友说三道四。比如她妈见过何云跟她的合照,在比较刻板的社会环境中循规守矩成长起来的郑学敏其实不太能看惯年轻的何云的那种张扬。但是她妈从来没有指摘过别人的哪怕一点点不好。 牛念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对她妈妈的个人选择指手画脚。她看得出来郑学敏是真的喜欢于英雄的。 吃饭的时候,牛念跟她妈说,自己会尊重她的选择。 郑学敏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自那之后,似乎郑学敏再没提过于英雄。老太太着实消沉过一阵子,牛念也是想方设法哄她妈高兴,直到后来她妈换了个地方跳广场舞,情况才渐渐好起来。 一个人的生活无论如何都还好,但是两个人,尤其是两个家庭碰撞到一起,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人解决问题,有人制造问题,有人迎难而上,有人选择逃避。放手固然痛苦,坚持则值得尊敬,但也要看看对方是否给了你为他而坚持的理由。 比如此时,周末一个人站在公园门口,却接到杨先生电话,说孩子起晚了,叫她站在原地等一会儿。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气比较凉爽,牛念套了件罩衫出门,八点之后就变样了,太阳跟土地有仇似的拼命地照。牛念随身就背了个迷你挎包,罩衫都没地方塞。 在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杨先生终于带着孩子出现了。 杨先生毕竟年轻,身形也高挑,T恤很宽松,看不出来小肚腩,带着一副大墨镜,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身上还挎着一个粉嫩嫩的儿童水壶,手里牵着身穿连衣裙的女儿,俨然帅气奶爸的形象,路上好几个小姑娘都偷眼看他来着。 杨先生走到牛念面前,大概觉得打过电话了,也就没为迟到道歉,直接说:“进去吧。” 牛念站得腿都酸了,刚开口说:“其实我想跟你说……” 还没说完,妞妞嗷一嗓子,奔着门口卖气球的小贩就扑过去了,非要买,杨先生站在原地不说话,妞妞已经把气球抢到手里攥着,卖气球的小贩朝他们嘿嘿地笑。 牛念只好掏钱付款。 妞妞眼见气球到手,开开心心地喊她爸爸:“进公园,坐大船。” 市民公园里游玩是免费的,里面提供一些游乐设施要另外收费。妞妞一进来就奔着旋转木马去了,站在入口不走。 杨先生把背包递给牛念,说:“我去买票,我不在身边妞妞会哭,一会儿我陪妞妞上去,你在下面帮我们拍照片吧。” 牛念稀里糊涂地接过背包,也不知道里面塞了些什么,实际分量比它看上去还要重,她只好像杨先生那样背在身上,直觉得腰都快断了。 妞妞非常爱照相,大概是家里有意识地培养,她的镜头感也很强,一直摆着各种姿势,问题是那东西一直在原地转圈,牛念要拍她就得一直在安全栅栏外面追着跑,她还背着一个大背包,一圈还没跑完牛念就不行了。站在原地吭哧吭哧直喘。 妞妞从旋转木马上下来就不高兴了,指着牛念说:“叫你给我照相的,你都不给我照。” 牛念刚想解释一下:“阿姨实在是……” 妞妞翻着白眼不理她,转身跟她爸撒娇,要去再坐一次。 杨先生对牛念说:“说好了给我们拍照的,出来玩儿,你怎么一点都不积极。妞妞还想坐,你去给她买票吧,当道歉了。” 牛念心想,我做什么了要道歉? 可是刚想拒绝,妞妞就要哭,这大热天,牛念是真怕小孩儿哭,只好说:“行行行,阿姨给你买去。” 售票处在游乐园入口的地方,离着旋转木马还挺远,牛念就背着杨先生那个大背包,来回买票,再看着那父女俩玩儿得挺开心。 牛念叉着腰站在等候区的空地上,说:“我这不是有病么?” 等妞妞终于玩够了,又闹着渴了,杨先生带来的水壶里的水还不喝,非喝小卖部卖的饮料,杨先生又指挥牛念去买饮料。不过这回,杨先生终于把背包接过去了。 等牛念买了饮料回来,看见杨先生正在路边草坪上搭帐篷。 没错,那个沉重的背包里竟然装了个帐篷。 牛念站在路边拿着饮料都看呆了。偶尔见过在草坪上铺块毯子吃东西的小清新,在人来人往的市民公园搭帐篷的还是头回见。 无所事事的妞妞跑过来,从牛念手里挑了瓶自己喜欢的,打开就喝。喝了一口之后,扬起脸看向牛念,突然说:“我爸说你土,我奶奶说你赚钱多,可以给我花,我爸才叫你来公园的。你土是什么意思?是脏吗?咦!”说着还真煞有介事地捏捏鼻子,好像闻到了不好的味道。 杨先生终于把帐篷搭好了,妞妞欢呼一声跑过去,杨先生朝牛念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牛念站着没动。 杨先生看看天看看地,特无奈地起身走过来,对牛念说:“饮料先给我,我带了面包,你去前面买点烤香肠,吃完之后咱们去划船。” 牛念把饮料往杨先生手里一塞,说:“不了,你还是自己去买烤肠吧。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以后不要联系了。” 杨先生似乎没想到牛念突然说这话,当场愣了。 “还有。”牛念指了指草坪边沿上写着“小草在休息,大家多爱惜”的木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先生才回过神,特别生气地说了一句:“神经病。” 妞妞在帐篷里面喊爸爸,杨先生根本没往木牌上看一眼,转身朝女儿走去。 牛念在公园门口看到工作人员,对他说:“有人在草坪上搭帐篷。” 工作人员一听,赶紧通知保安,并对牛念说:“谢谢您,最近总有这种破坏环境的不文明行为,您说,他们把花花草草都糟蹋了,别人来公园看什么?” 牛念附和说:“就是的,太自私了。” 说完,她朝工作人员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不是一开始的犹豫,也不会有今天一大早被拉出来暴晒,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后来,牛念想起来当初到杨先生家拜访,杨妈妈对她提了好多要求,杨先生却跟她说别听他妈的,当时她还觉得感动来着,现在看来,杨先生的意思其实是,你还没有取得我的满意,还没资格参与讨论他的未来的意思吧。 ☆、14 星期一一大早,丁秋月揣着豆浆走进办公室,就发现牛念的发型变了,其实变化也不大,从后面看还是普通的马尾,但是明显修剪过了。 她离着老远的就开始感慨:“你终于把你那遮着半张脸的门帘剪了?” 牛念回头看是她,点了点头,说:“剪了。” 丁秋月喝着豆浆笑问道:“你这是终于跟杨先生说清楚了?” 牛念点头。 丁秋月追问:“他就这么同意了?” 牛念说:“当时没说什么,晚上的时候开始给我打电话,我直接拉黑了。” 丁秋月拍拍她的肩膀说:“这就对了。” 牛念敷衍地点了点头,她没告诉丁秋月,杨先生的号码是被屏蔽了,可白萍接棒没完没了地拨。 牛念一开始解释过了,是真的合不来,不仅跟杨先生合不来,跟他母亲和女儿也合不来,不想将就,让大家都不舒服。 白萍完全听不进去,这两天都没让她清净,一开始还是劝说式的,夸大杨先生的条件是多么多么好,牛念的条件是多么多么糟,人家都没嫌弃你,你怎么能提分手?之类,牛念无动于衷。 白萍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指责牛念不懂事,不领情,不明理,不善解人意。 牛念干脆连她也拉黑。世界终于清静了。 不过世界并不会真正的清静,自以为的清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或者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还没被世界抛弃的牛念坐在会议室里,面对邵鹏和他领来的新人,有种被他们召见的感觉。 邵鹏介绍新人叫金丽倩,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年轻到除了一脸纯真什么都没有。去年才从学校毕业,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不知道邵鹏从哪儿挖出来的。邵鹏对新人说:“以后你就跟着牛念,她是你们组长,她会教你很多东西,不懂的也可以问。” 牛念听了半天,觉得除了让新人好好干活,其它都交代了,于是说:“咱们的工作不复杂,让你做的工作按时做好就行了。” 跟没事儿干的邵鹏相比,还有一堆工作等着的牛念,口气就显得有点生硬,金丽倩纯真的脸上慢慢浮上疑惑,眼神中都冒出些不安,她问邵鹏:“邵经理,如果领导安排的工作不合理,我是不是有权利拒绝?” 牛念刚想问问“不合理”是什么意思?就听邵鹏已经回答:“当然,我们是正规企业。” 牛念一脑袋问号,她安排手底下的设计干活怎么都扯上正规企业的话题了。 金丽倩是邵鹏第一个独立自主招进公司的员工,跟之前安排进公司当会计的他的远房表姨不一样,在金丽倩身上可以体现出邵鹏的能力和眼光,大概因此,邵鹏也对金丽倩特别重视。以至于金丽倩不像是来宏图上班的,倒像是过来视察的。 好在小姑娘样子不错,给她加分不少,年轻,显得有活力,懵懂得挺可爱的。 “她会干什么啊?”丁秋月悄声问牛念。 牛念叹口气,说:“能干什么干什么吧。” 邵鹏直接把金丽倩安排在何云的座位。 何云临走时留下好多她平时用的小零碎没带走,她走以后也没人动,此时桌面上还摆着一支知名品牌的护手霜。 金丽倩眼睛一亮,问道:“邵经理,公司还发护手霜呀?我挺喜欢这个牌子的,就是当学生又苦又穷,一直买不起。” 邵鹏根本不知道护手霜是怎么回事,又不想露怯,于是只鼓励她说:“好好工作,都会有的。” 金丽倩笑容很甜。 等邵鹏总算走开去忙自己的事了,金丽倩坐下,把自己的东西都放好,然后问牛念:“组长,我该干点什么呀?” 牛念想了想,新人第一天来,还什么都不懂,该安排点什么工作合适?她抓了抓头发,说:“对了,我手里有份客户资料的更新,你去复印一份。”说完,从自己跟前堆成山一样的资料堆里翻出来一个文件夹,头也没抬地递过去。 等了半天,没人接。牛念疑惑地望过去,就看见金丽倩表情严肃,还带着一点点委屈。 “怎,”牛念问,“怎么了?” “组长,”新人说,“我读大学四年,不是为了替你复印东西的。” 牛念说:“不是替我,这是交给你的工作。” 新人反而更加坚决地说:“邵经理说了,不合理的工作可以不做。” “不,不合理?”牛念看了看手里的文件,也没觉得哪里不合理了,于是说,“你新来的也干不了别的啊。” 金丽倩很认真地说:“你可以教我啊。” 刚从老多办公室出来的丁秋月猛地站住了,抬头看了一眼,说:“呦,这新人口气真大。” 说着,她又抖着手里的几页纸指了指牛念,对新人说:“你知道她一天里多少工作么?让她教你?你怎么不说主动学呢?” 看的出来金丽倩挺讨厌丁秋月的,她只是新人,无论对这个公司,还是对社会来说都是,还完全不知道隐藏自己情绪。坦率是优点,但坦率过头就有点缺心眼儿了。 丁秋月瞅了瞅坐在何云位子上的缺心眼儿,悄声问牛念:“这人邵鹏到底从哪儿挖来的?” 牛念却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轻声问:“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也这个样子吗?” 丁秋月反问:“为什么问我?” 牛念说:“你比我早进公司半年多呢。” 丁秋月认真回忆了一下,说:“你刚来的时候没这么多话,让干什么干什么。” 牛念说着:“我觉得也是。”顺手把丁秋月用来挡着嘴的几张纸抽了出来。 丁秋月阻拦不及,只来得及“哎”了一声。 那是一份离职申请,下面签了老多的名字。 牛念看的时间有点长,但反应很平静。 她把离职申请还给丁秋月,问她:“到什么时候?” 丁秋月咧了咧嘴,说:“跟新公司那边谈的七月入职,这边还要做满一个月,要做到六月,再留几天休息。” 牛念点了点头,重复道:“下个月啊。” 丁秋月想跟牛念说,要不跟她一起跳槽吧?但是她不确定牛念的想法,加之自己也还没入职,也说不上话,只好又把嘴闭上。 牛念心里也不好受。“朋友”这个词,一开口一闭口就说出来了,可是真正相处下来,能合得来的朋友又能有几个。她也不是进公司第一天就跟何云、跟丁秋月成为朋友的,多年相处下来,在工作中磨合而生的默契,又是花费了多久。 现在她们一个一个地都离开了,只有自己还固守着这方阵地,自己又还能坚持多久?一切都是未知的。 中午的时候,金同学被邵经理请去吃饭,作为组长的牛念却不能列席,只能跟丁秋月去写字楼提供的食堂吃饭。 丁秋月一边将餐盘放在餐桌上,一边将饭卡丢到牛念面前说:“我刚问了,充进去的钱不给退,留给你用吧。” 牛念说:“我把钱给你。” 丁秋月摆摆手,接着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邵鹏带着新人在‘小灶区’吃饭。” 所谓小灶区是指跟食堂连着一个后厨,不过跟食堂仅对写字楼里的人员开放不同,那里同时对外开放,并且提供点餐服务。 说白了,跟食堂不是一个档次。 牛念笑着摇了摇头,完全搞不明白邵鹏心里想什么,又不是重金挖过来的资深从业人才,只是一个职场新人,捧得这么高,对新人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你没看出来啊?”丁秋月喝了口汤,悄声说。 牛念只笑,没答话。 丁秋月说:“邵鹏这是想扶植自己的亲信呢。” 牛念皱眉说:“他就不能扶植点有工作经验的?” 丁秋月说:“有工作经验的不就能看出来他是个草包了么。” 牛念用筷子戳着米饭,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是想让我把这个孩子培养出来,然后替代我。” 丁秋月伸出手指点了点牛念隐约露出来的脑门,肯定地说:“你倒是还没傻透。” “别闹。”牛念拨开她的手指,说着:“你觉得这孩子能行吗?” 丁秋月说:“我觉得她适合去给邵鹏当秘书,你的活儿她干不了。不过邵鹏自己也没事儿干呢,添个秘书老多也不会同意的。” 牛念摇了摇头,说:“我的工作其实也没什么。” 丁秋月说:“交给我吧,趁我走之前,帮你好好教教新人,起码让她明白什么是‘新人’。” 仝年正端着餐盘找位子。这个食堂承载着整栋写字楼,从各家公司的员工到物业保安,所有人的饮食,能找个旮旯安生吃顿饭的都是有备而来。 仝年没在这儿吃过几次饭,还不太了解规律,下来得晚了,一眼望去几乎找不到空位。 他一边走一边找座位,然后在落地窗边看到了牛念。 难得遇到个认识的人,仝年准备过去打个招呼,还没迈步,就看见牛念两只手放在餐桌上,正出神地看着天空。 五月里天气渐热,太阳火辣辣的,可是正沐浴在阳光下的她神情落寞,耀眼的阳光打在她脸上,仿佛在流泪一般。 仝年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有个饿极了的员工,嘴里叼着包子,还能喊他让路,他才回过神。 再转头,牛念已经跟同事收拾东西离开了。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把餐盘胡乱扔在原处等着服务员来收,而是把餐盘和其它垃圾一起带走。桌面空出来,干干净净的。 仝年正想走过去,可惜有人比他手疾眼快,在他落座之前占据了座位,连抬眼看他一下都没有。 仝年扬了扬眉,无所谓地笑了笑,还得继续寻找座位。 临走开前,仝年回头看了眼窗外的天空,不同的人,即使看着同一个地方,也实在看不出什么。 ☆、15 新员工金丽倩,带着刚出社会的那种惯常的骄傲。学校不错,专业不错,就觉得自己也不错。虽然毕业的时候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匆忙转而考研,失败后还是被邵鹏选中,让她有种自己确实是个人才的错觉,也就有了不应该跟实习生一样从复印文件开始的想法。 丁秋月这个资深社会人,无情地击碎了新人对职场的温馨想像。在牛念为了大风的展台跑印刷厂的时候,她已经让新人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只是丁秋月对新人的抗压能力的脆弱性始料未及,半个月之后,牛念正打算让新人在新项目上跟着搭把手的时候,金丽倩以生病为由向邵鹏请假。 是的,跳过自己的组长,直接向好说话的邵鹏请了假。而偏偏邵鹏忘记告诉牛念。导致牛念这一组差点人仰马翻。 牛念朝丁秋月抱怨:“你做了什么啊?吓得小孩儿不敢来上班了。” 丁秋月还觉得冤枉呢,说:“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比起我刚进公司时张经理的要求还差得远呢。” 牛念边把手里的资料分类,边朝来支援她的丁秋月说:“今时不比往日啦。” 丁秋月点头到一半又疑惑地说:“难道就一直哄着吗?” 牛念倒也想得开,说:“在工作中慢慢锻炼吧。” 丁秋月问她:“你觉得那孩子还会回来?” 牛念反问:“你觉得她还能找到第二家能在试用期就给她半个月病假的公司?” 经理亲自远接高迎,中午请吃饭,保姆般的照料,这种工作氛围,确实不怎么好找。 牛念说:“我估计等你一走,她就回来上班了。” 丁秋月朝牛念说:“抱歉啊念念,我也是想尽快把新人调孝攵好,没想到……” 牛念摆摆手,把一部分资料递给丁秋月。 牛念心里苦,她其实也希望能多一个有用的帮手,而不是遇到一个不好说话的前辈就直接请病假不来的。 大风的展台眼看要搭起来,本来事情就多,丁秋月离职,邵鹏指定她去交接,二组一堆工作也等着她完成。 好在丁秋月还算仗义,不看别的,也看在与牛念这么多年交情,也是铆足了劲尽量把能完成的工作完成。 丁秋月说:“我觉得我走之后一二组大概会合并,你觉得有可能么?” 岂止是有可能,牛念心里明镜一样的,现在公司客户流失严重,新客户跟不上,项目少,收入自然少。当初邵鹏招揽金丽倩的最大原因牛念也明白,一个成熟的设计师是什么价位?一个成熟的一流公司出来的设计师是个什么价位? 宏图在势头正劲的时候戛然而止,没能在业内争到什么地位,据她所知,丁秋月新工作的入职收入比现在提高了至少一个档次,而且平台更大,看上去更有前途。 也只是看上去很美,牛念有她自己的打算。换个环境,已经不是职场新人的她,没有前辈带,也不允许犯错,得马上独当一面,更大的公司,意味着更大的竞争,她自觉还没做好百分百的准备。 虽然宏图目前情况不太好,但是底子在,老客户维护好了,起码公司运营不成问题。牛念乐观地想,邵鹏虽然不如前任经理,但人总会成长的嘛。 有时牛念也恼恨自己的随遇而安,如果再努力一点,如果再胆大一点,会不会能够做到更好?可是总是在最后一刻失去勇气,从主动又退回到被动。 一进入六月,天气就已经很热了,满树的绿叶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碧绿碧绿的,只一早一晚还挺凉爽。 宏图两个设计组重组,其实就是剩下那几个人都凑一块儿了,邵鹏给他们开会,说现在公司的中坚力量都集中到一起,以后劲儿往一块儿使,公司的前途光明又充满生机。 老板老多反而挺久没来公司,听说去报了一个什么总裁学习班,结交大老板去了。 陈副经理对待工作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积极热衷,想起来了过来一趟,更多的时候坐在家里想一些新的规章制度,用她自己的话讲,邵鹏是负责给公司赚钱的,她是负责给公司省钱的。 老多对公司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太上心,他最近一次出现在公司的时候还对牛念说起,自己是马上要跟一群总裁做朋友的人了,以后赚的都是大钱,宏图这种小公司就给邵鹏打理就可以了,还让牛念代为安抚员工,说不用担心,以后自己的收入会越来越多,宏图的员工工资那都是小钱。 牛念原话转述了老多的意思,同事们有的相信,有的沉默。牛念自己是不信的,就像她一个设计展台的,让她去跟盖房子的聊工作,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头。 不过老多挺积极,都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了,整个人容光焕发的,经常在票圈发一些跟某某老板的合影,反正牛念也都不认得。倒是老多的心灵鸡汤又升级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看来的。 偶尔吃饭的时候能碰见仝年,一开始只是很普通地打个招呼,渐渐地就坐到一块儿吃了,从普通的寒暄,后来也有了些话题。不过仝年挺忙的,一个星期也不一定能遇见几次,所以两个人也仅仅是能拼桌的朋友关系。 不过牛念喜欢跟仝年聊天,跟自己这种职场上的逆来顺受型不同,仝年对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事业有着清晰的规划,而且他是N城人,读书在另一个地方,又是自己出来创业,本身就带着走南闯北有见识的属性。 牛念觉得自己有点羡慕。因为家庭的关系,从小知道郑学敏的辛苦,也便从来没提过去外地旅游之类的要求,所有的认知都靠书本上的文字和图片。而仝年的描述的却是那样的生动,甚至引人向往。 有一次仝年还问起牛念要不要到自己公司工作。牛念从没向仝年抱怨过自己的工作,她觉得两个人还没熟到那种地步,而仝年只是急于增加一个吃苦耐劳的驻院代表。他并不了解她的公司和她的工作,只是随口一问,牛念则认为专业跨度有点大,于是两个人都错失了这个机会。 后来,当牛念不得不离开宏图的时候,也曾想起过这次邀约,不过也只是一个念头唏嘘而过而已。 金丽倩果然在丁秋月离职后回来上班了,邵鹏一如既往对她重视有加,时不时地过来看看,生怕牛念欺负她似的。 不过金丽倩这次回来乖巧不少,不是那种少女般天真烂漫的乖巧,而是像个真正的新人般肯干活了。 牛念从没问过她转变的原因,即使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她自己憋不住,断断续续地向牛念透露了一些她近来的经历。 原来丁秋月对她的“指导”令她很反感,于是跑去跟邵鹏请病假,其实是去别的公司上班了。她算盘打的很好,想比较一下哪个公司更好些,再决定自己的将来。 只不过另一家公司可没邵鹏那样的经理,管理严格不说,前辈们还都很苛刻,别说复印这类正儿八经的工作,就连给前辈早晨沏个茶、刷个杯这些小事都要她去做。 金丽倩委委屈屈地跟牛念说:“我一个正经大学毕业生,他们让我去刷杯子,去沏茶倒水定盒饭,那不是我该做的。组长,你以后一定要多教我东西,我这个人聪明,又好学,一定很快像你一样厉害。” 这话牛念听着别扭,本来招金丽倩进来,邵鹏就抱着由她来替代自己或丁秋月的心思,只不过丁秋月的突然离开打乱了他的计划。现如今听新人说要比肩自己,一边觉得可笑,一边又略感焦虑。 金丽倩回来上班了,这个姑娘很会缠人,中午的时候也黏着牛念一起吃饭,那之后牛念跟仝年都没什么机会拼桌了,遇见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关系又退回到点头之交。 全省新科技展览交流大会按时召开,为期一周,大风的展台顺利搭好,开幕前一天,牛念带着金丽倩去看了一次。 全程未曾参与项目的金丽倩看着眼前的展台,点着头评价了一句:“不错。” 大风的宣传负责人张姐偷偷拉了拉牛念的衣襟,问她:“你们老板又换媳妇了?” 牛念正在观察别人家展台有什么优点可以借鉴,突然听见这个问题没回过神,便说:“没有啊。” 张姐朝背着手围着展台转的金丽倩努努嘴,问:“谁啊?” “哦,”牛念说,“我们公司新来的小孩儿。” “嚯,”张姐感慨道,“领导范儿十足啊。” 牛念尴尬地笑了笑。 张姐又把牛念往角落拉了拉,说道:“我不跟你开玩笑,有没有兴趣来大风,在我手底下工作?以后再有这种活儿我们就不外包了。不过提前说好,大风的工资可不高。” 牛念笑着说:“谢谢张姐赏识,我考虑一下。” 嘴上这么说,其实不用考虑,大风是家科技公司,又不是每个月都需要做展台,她真进了大风,到张姐手底下,也不过一个普通的文职。张姐除了宣传的工作,平时还有一些行政的工作需要她去处理,她牛念能做什么?最重要的是,一个没有职位的普通文职,工资减半,她要怎么生活。 职场上经常这样,看上去很多机会,但真的一一较真分析,会发现能符合自己要求的却少。 ☆、16 仝年近来总是有个机会就回公司,中午也尽量在楼里的食堂吃饭。 吃饭的时候总能碰见牛念,一来二去的,还能拼个桌什么的。 仝年注意到以前经常跟牛念手挽手的那个女孩儿好久没出现,一开始仝年还以为塑料花碎了,过了几天他才在知道那个同事已经离职了。 不过牛念很少说起工作上的事,她其实话很少,安静聆听的样子总让人有愉悦讲述下去的欲望。 她随身带着一个手机,吃饭的时候就扣在餐桌上。手机上套着一个几年前流行过的图案的手机壳,制作图案的油彩有些磨损,旧而不脏。仝年判断她是个精细的姑娘。粗枝大叶的女性固然洒脱,但仝年自己,大概是专业习惯使然,更欣赏这种在细节上细致的人。 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那样自然,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却总像老友那般默契,聊的话题并不深入,却又总能恰到好处,让彼此都不厌烦。 牛念偶尔也会接个电话。虽然她不曾说,仝年还是从不多的通话中判断出她有一定的职位,不高,是负责具体操作的,既要应对客户,又要联络供应商,最辛苦的那种。 她有时也会着急,但并不会拍着桌子大声嚷嚷,那样的时候,她会皱起眉,微低下头,声音会低沉一些。 仝年想,她是个随时顾及着周遭环境和别人感受的人。他觉得自己喜欢跟这样的一个人一起吃饭聊天。 可惜好景不长,有次仝年出差回来,瞅准了时间到食堂吃饭,就看见牛念身边又多了个女孩儿,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就差把“我是职场新人”写在脑门上的那种年轻。 仝年听见女孩儿叫牛念“组长”,所以那天,仝年只是远远地朝她点了个头。她的眼睛被额前的刘海盖住了,看不出心中所想,可是仝年觉得她转身时肩头的颤动透露了遗憾。 仝年猛地回头去看,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像是错觉,心里没着没落的。可又一想,同在一栋楼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是能再遇到不是。他这个人比较乐观,对未来充满希望。 牛念还是挺想找仝年聊天的,在连丁秋月都离开之后,她的压力骤增,她朋友本来就不多,公司里更少,能听仝年说说话权当放松了。虽然她是能理解仝年看见金丽倩觉得不方便,但依然不免失望。 金丽倩全然不觉,吃饭的时候还在为自己争取工作,想独立出设计,牛念也想交给她一些任务,不过设计就算了吧,于是说:“这样吧,刚从二组接手一个PPT的制作任务,你来做吧。” 虽然跟预期有些差距,不过金丽倩还是接受了,之后,神神秘秘地凑过去问:“组长,二组合并过来都归你管了,你涨工资了吧?” 牛念抬头看见新人一张真诚的面孔,明白了,她一到中午拉着自己不松手,其实就是想打听涨工资的事儿,大概是想从牛念的工资涨幅推断出自己的?得,就这么点智商,全用这上了。 牛念不想给新人压力,但也不想给她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说:“没有。” 金丽倩不仅没失望,反而更神秘地对牛念说:“邵经理跟我说了,只要我努力,年底给我加薪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牛念重复道,“五十……” 金丽倩含蓄地点头,眼中却毫无顾忌地流露出得意之色。 牛念嘴角直抽,就凭着现在公司的营业额,不知道邵鹏哪里来的自信。 离开食堂的时候,牛念回头扫视了一下,看见角落里仝年一边扒拉饭一边打电话,他也正好抬头,对上牛念的目光,还朝她挥了挥手。牛念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那边仝年正对着听筒说:“妈,我在吃饭呢,我现在每天都按时吃饭的。我挺好的,近来工作也顺利。什么?女朋友?哪有时间。你帮我介绍?好啊好啊。那够呛,我哪有时间回N城啊。好好好,我答应你,我自己留意着。” 仝年与父母感情笃深,儿子不在身边,当妈的总是担心他粗心大意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他妈想儿子的时候,就翻着儿子小时候的相册给儿子打电话,仝年有时间的时候会跟他妈聊几句,忙起来也只能是应付一二。 仝年知道自己生在一个和睦的家庭是幸福的。但幸福是个什么概念,身在幸福中的人却是看不到的,非要等到幸福分崩离析,才真正体会那份安宁。 下午刚上班,宏图全体员工收到通知,陈副经理专门请了人,要给所有人进行安全培训。 员工纷纷表示:那是什么鬼? 陈副经理为了这次的安全培训也的确很尽心了,找来了专业的公司,讲了近两个小时,为了体现她的重视,不知道在哪里百忙的老多都被请回来参加。 所谓信息安全,是指日益普及的互联网带来的信息泛滥和信息泄露,可能不小心接入伪基站,电脑被植入木马病毒,电脑里的资料有被盗取的危险。 陈副经理倒是听的很投入,底下的员工却窃窃私语着:“我就做个户外广告牌,能泄露什么?” 牛念觉得,这样的培训讲解未尝不是正面的,与其出了事儿之后补救,这样防患于未然的培训也很有意义。 她还提醒坐在她旁边一直低头扒拉手机的金丽倩:“你注意看他们PPT是怎么做的,我觉得他们公司做的挺好的,你可以借鉴到自己的接下来的工作中。” 金丽倩不耐烦地掀掀眼皮,对牛念说:“这也能叫PPT?我做的比他们做的好多了。” 牛念问:“我转发给你的客户资料你看过没有?” 金丽倩不知道正在看什么有趣的网页,一边笑着一边敷衍地答道:“看了看了。” 培训结束之后,认真听了讲解的陈副经理拉着老多跟那家信息安全公司的负责人又交流了很久,敲下了更换门禁系统以及网络安全系统的单子。 “还有网络,”陈副经理对老多说,“我总觉得也不安全。” 她站在办公室中央宣布:“我告诉你们啊,以后公司的电脑绝对、绝对不允许带出公司,手机一律不许使用。” “啊?”此言一出,公司里一片质疑声起,不过这不是陈副经理考虑的事。 牛念催着金丽倩赶紧干活。那孩子倒还算快,临下班把做完的东西发给了牛念。 牛念还觉得挺意外,打开文档一看鼻子差点气歪了。 通篇使用了多种颜色、多种字体不说,还充斥着各种动漫卡通人物,青春气息浓郁得睁不开眼。 牛念问金丽倩:“我给你的客户资料你看了没?这场讲座面对的是高知群体,不是中学生。重做。把字体改了,颜色不要超过三种,不许使用粉色。” 金丽倩眼睛瞥了瞥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钟,快下班了,换言之,没时间达到牛念的要求了。她花了五分钟改好,重新发给牛念,拎着包就跑了。 牛念再次打开文档,这次鼻子不歪了,直觉得自己快要没气了。 金丽倩直接删掉所有插图,把所有文字改成黑色宋体。这白底黑字的,不像学术报告,像追悼会。 牛念收拾东西,关机,拔电源,正要把笔记本电脑放进包里带回家去做,突然想起来今天培训之后,陈副经理宣布不许电脑离开公司的事了。 牛念重新坐下,把电脑摆好,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所有人对下班的积极性比上班热忱得多,大家都在为自己考虑,既然公司不能肯定他们的工作,那么他们回报给公司的就是得过且过的工作态度,反正在哪里都是混日子,也就没必要多尽一分心力。 夕阳渐沉,余晖洒进室内,照在乱七八糟的办公桌上,形成更加乱七八糟的阴影。 牛念叹了口气,也收拾东西离开,临走的时候像多年来一样,扫视所有窗子是否关好,再关灯锁门。 大部分人都赶在下班时间挤电梯,过了十分钟的电梯间已经没什么人了。牛念从18楼下来,竟然一路不停地到了四楼。 四楼的时候电梯门打开,牛念似有预感似的抬起头,对上仝年同样有些意外的脸。 牛念问:“好巧啊。” “是啊。”仝年进入电梯,站到牛念旁边,嘴角忍不住得往上翘。 仝年说:“你去哪儿?我送你吧?我车刚加满油。” 虽然不明白“刚加满油”的车跟送自己一程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关系,牛念还是说:“不用了,我坐地铁,走过一条街就到了。” 仝年说:“也不近呢,还是我送你吧。” 牛念沉默了一下,电梯顶上的日光灯,照着人的影子就在脚下一点点,她的影子旁边,是仝年稍大一些的影子,她说:“好啊。” ☆、17 这几天牛念来上班的时候都背着自己私人的笔记本电脑。没办法,公司的电脑不允许带离,她要是不想加班,只能用自己的私人电脑干活,晚上做一半,白天拎到公司里,近来她用公司电脑的地方反而少了。 因为优质客户大风以及其它几家老客户结算尾款及时,这个月营业额比较喜人,这几天邵鹏整天喜滋滋的,陈副经理干脆都不来了。 牛念背着电脑,随着人群排队进电梯。 等这波上班的人群经过电梯,分散进写字楼的各个楼层、各间公司,一楼大厅安静了下来。维持秩序的保安们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散开。这个时候,电梯门又开了。 离电梯最近的保安一看认识,忙打了个招呼:“呦,仝总,这么早就有业务?” 仝年朝保安点点头,笑着说:“有点私事。” 保安也只是打个招呼,跟业主搞好关系而已,于是说:“那您忙着。” 仝年拍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了。”便朝停车场走去。 他妈来了。 在没跟他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自己坐着早晨头班长途汽车,从N城到M城来看他。 老太太下了长途车发现哪儿都不认识,想起儿子来了,才打电话叫他来接下自己。 仝年他妈见到儿子第一句话说:“这M城是比咱们那儿热闹,怪不得你不想回去呢。” “妈,”仝年赶紧让他妈宝意上车,问,“您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对了,我爸知道您出门了吧?” “知道的知道的。”宝意上了车,一双眼睛还是一直看着窗外,那份繁华风景,在这样初夏的时节里,阳光暖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 “儿子啊,”宝意说,“你都多久没跟妈妈一起逛街了。” 仝年车子正起步,听到这句话差点踩错油门。作为一个儿子,他上次跟着他妈一起上街买东西似乎已经是小学时候的事了。他总觉得男孩子跟母亲太亲近会不好意思。 “妈,”仝年问,“您这是怎么了?” 宝意扭头看了看身侧自己的儿子,仿佛还是送他去大学时的样子,一转眼都快三十了。 可不管多大在自己眼里永远都长不大。 “儿子,”宝意说,“明天周末,跟妈妈去喝个茶。” 仝年皱着眉没吭声,虽然从理论上来说,男性的直觉逊于女性,但是他了解他妈啊。他妈从小家境殷实,连他爸仝方顺开公司的本钱都是他姥爷提供的。仝方顺又是出了名的疼老婆,所以他妈这大半辈子可以说无风无雨,顺风顺水。 这样的一位既没有工作压力,又没有生活压力的中年女性,突然之间充满伤感地要跟儿子一起喝茶,不能不令仝年多想。 仝年说:“妈,我明天有工作” 宝意板着脸问:“工作重要还是妈重要?” 仝年说:“妈重要。” 他妈满意了,心里话也跟着藏不住了,说:“听说你老舅同班同学的亲妹妹的侄女,到M城工作,明天你跟人家见一面。” 仝年说:“妈,我明天有工作。” 宝意问:“工作重要还是相亲重要?” 仝年说:“工作。” 宝意听完一楞,气得往椅背上一靠,儿子太有主见,当妈的管不了,只好不理儿子,以示抗议。 这边仝年赶紧开车送他妈回家休息,那边刚上班的牛念就接到她爸的电话。 并不是她爸想她了,而是她上个月没去她爸家送钱,白萍着急了,让牛超群打电话催牛念一下。 牛超群自己跟牛念算不上亲厚,平时联系不多,又是找孩子要钱的事儿,都不知道怎么张这个口。 一开始牛念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偷偷跟她爸讲,因为拒绝了白萍介绍的杨先生,担心去他家受到不必要的责难。 白萍尖酸刻薄的性格牛超群也是知道的,牛念只是把她的号码拉黑,白萍就跟牛超群闹了八回了,老牛自己也烦,还盼着牛念去帮他分担一点,没想到这孩子干脆不露面。 牛超群迟迟不挂电话,牛念也回过味儿来了,尴尬地告诉她爸,她最近都没什么时间:“这样吧,爸,”她说,“我手机转账给您。” 感谢信息时代,让一切都变得便捷迅速,牛超群也完成白萍要求的任务,舒了口气。 牛念也舒了口气,这关总算对付过去了,有什么事儿下个月再说吧。 结果下午的时候牛超群给她留言说,提现有手续费,白萍让牛念把手续费的钱给她打过去。 牛念:“……” 身边的人走了旧的来了新的,一切似乎依然在正轨之上,生活这辆破车也依然吭哧吭哧地闷头跑得飞快。 仝年终究没拗过他妈,周六一大早被他妈拖出门喝茶,其实是跟他老舅同班同学的亲妹妹的侄女见面。 宝意对儿子说:“现在不时兴相亲了,妈懂,这不就是一起吃个饭喝个茶,要是彼此印象不错再约。” 仝年没说话,心里觉得这种见面简直傻透了。 即使如此,作为成年人,他还是很礼貌地跟对方见了面。 仝年老舅同班同学的亲妹妹的侄女是个挺苗条的姑娘,脸上的粉有点厚,看不太出来年龄。仝年他妈拉着姑娘聊得挺热络,后来对仝年评价说,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裙子有点短。上了年纪的人,思想还是相对保守些。不过她还是对仝年说:“主要还得你喜欢。你喜欢吗?” 仝年正端着水杯喝水,闻言很坦率地摇了摇头。 “哎呦,你这个孩子。” 宝意无奈地坐下,说着,“可要我怎么办呢?” 仝年眼睁睁看着他妈进入旁若无人的自说自话状态。 宝意满心都在忧愁儿子的婚姻大事,而作为儿子本人的仝年只好寻了个由头赶紧躲出门,不然谁知道他妈会怎么为难他。就这他妈还一直追到大门口朝他说:“你就知道躲,你这老大不小的,也没个人照顾,你看看你这房子,都快成仓库了。” 仝年也没有办法,他是卖医疗器械的,有的时候进货之后没地方放,就直接堆在家里,反正房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他也没想到他妈不打招呼就过来看他,连给他收拾伪装一下的时间都没留。 仝年出门买了一堆吃的喝的,准备让他妈捎回去给他爸的。他妈一个人在家待了一会儿,也觉得寂寞了,开始想家想老伴了,都不用仝年劝,自己就提出来回去。仝年赶紧给他妈送去车站,又打电话通知他爸准备着去接一下。 两天之后,宝意给儿子打电话,说之前见过的姑娘觉得仝年看上去不够温柔,拒绝了他。 仝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长得不温柔了,又听着他妈在电话里絮叨半天,不过这个结果对他来说也不算不好,总比自己找理由拒绝好多了。 就这样,仝年的生活也恢复平静,那些曾经发生的小插曲,都像没入水面的小石子,本来就没激起几圈涟漪,很快谁都记不得了。 牛超群今天离开家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五分钟。和前妻的女儿牛念这个月没来家里,全因牛念拒绝了现在的妻子白萍介绍给她的男朋友。 白萍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性格就比较尖锐,现如今上了点年纪,更是增加了这个年纪女性的普遍特点----唠叨。从对牛念的怨言,上升到看谁都不顺眼,连带自己这个姓牛的都是错。 所以牛超群早早离开家,到车队躲清闲去了。 牛超群开了一辈子公交车,连车队的领导都得叫他一声“牛师傅。” 现在的公交车都是环保的电动力,车队也不像以前总是充斥着汽油和男司机们身上的烟草味,现在司机们有自己的休息室,宽敞,明亮,又干净。从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候车的人群。 牛超群想抽烟了,又不好意思在这么干净的休息室里打扰到别人,就出了门,隔壁就是吸烟区。 司机里烟鬼多,牛超群过去的时候吸烟区已经有俩人了。 牛超群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哒一声打开,点火。打火机还是前阵子牛念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听自己儿子说这东西挺贵的。老牛一辈子老实巴交,不太能想像一个打火机能贵到什么程度。但是从一个老烟枪的角度感觉,这个打火机确实好用倒是真的,比那些快餐店里一块钱一个的塑料玩意儿好用不知多少倍。 “呦,牛师傅,打火机不错呀。”说话的人是车队里一个比较年轻的小伙子,一眼就瞅见牛超群手里的东西。 牛超群嘿嘿笑了几声,说:“孩子给买的。” “不错不错,”年轻的同事说,“云腾挺有眼光。” 牛超群只是笑,没搭腔。他再婚好多年了,车队里人员更迭,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他还有个女儿,他自己也没说破。再说,人家夸了云腾,他当父亲的总是开心的。 这个时候,外面调度开始喊他:“牛师傅,出车了。” “来了来了。”牛超群掐灭香烟,把打火机收回口袋里,跟同事打了招呼,准备开工。 这条线路牛超群跑了好多年,路边的每一棵树他都熟得不行。 他像往常一样,坐到司机的位置,看着乘客们一一打卡或交费,嘱咐着老年人小心脚下,等乘客都上了车,他关车门,启动车子。 今天的天气热得很,牛超群眯了眯眼睛,公交车像往常一样,平稳地开动起来。 明明是个跟平常一样的日子,但是车子才开出去两站就发生了变化。 车子正常停靠待客,上来一个走路微弯着腰的年轻人。这大热天的,年轻人穿了一件长袖的衬衣,投币的时候还抬眼看了司机一眼,顺手掩了一下衣服。 牛超群开了一辈子车,立刻就觉察不对。他打开车内提醒,喇叭里开始播放提醒乘客注意不要将头手伸出窗外,以及看护好个人物品。而牛超群也从操作台的监控里留意着那个年轻人。 乘客里的年轻人,大都喜欢听着音乐刷手机,或者抓紧时间看剧,那个年轻人就慢慢朝一个全神贯注盯着手机的女孩儿身边蹭去。 当年轻人的手从女孩儿口袋里带出钱包的时候,牛超群选择不再沉默,他朝后面喊:“你干什么呐?” 那个年轻人一招得手,还没来得及放松就被识破,周围也有注意到的人,乘客们纷纷指责年轻人的行为,甚至已经有人拨打电话报警。 牛超群将车停在路边,加入声讨的人群。这是他的车,他的班次,出来问题他是要负责任的。 年轻的小偷大概也是入行没多久,被人抓了现行,又急又怕,继而恼羞成怒。他突然从腰里抽出把□□,比普通水果刀还要长些。 围观的乘客难免害怕,纷纷往后退,可是车上人很多,又没地方可退,一时间乱了起来。 这个时候,牛超群挺身而出。 其实后来牛超群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年轻的小偷真的敢挥着刀子乱扎,他只是想维持乘客的秩序,避免他们人挤人受伤而已。 所以当他看见那把刀子插进自己的身体,他吃惊的程度不亚于那个年轻的小偷。 ☆、18 仿佛一季的花都在一瞬间枯萎,牛念在接到白萍电话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幸好邵鹏虽然工作能力差了点,但是人还不错,一听说牛念的爸爸受伤进了医院,立刻准了她的假。还嘱咐她需要帮忙就给他打电话,能帮的一定帮。 牛念只觉得“勇斗歹徒”这种事,真不该发生在她爸身上。牛超群是那种万事能忍则忍的性格,甚至是有些懦弱的。 去医院的路上,牛念想了很多,想她爸爸还没有享受过一天天伦之乐,想起她上个月都没去看望他,此时此刻后悔得不行,想起来小时候,周末或者假期,会特意跑到她爸开的那条公交线路等车,就为了坐一程她爸开的车,即使什么话都不说,都能高兴一整天。 从什么时候起,她长大了,反而见面更少了呢。 牛念的眼泪啪嗒啪嗒止不住地往下掉,一路上出租车司机直看她,不过想到她的目的地是第一医院,也就大概明白了。 牛念冲进医院的时候脑袋还是懵的,不过因为牛超群是在工作岗位上受伤的,单位也很重视,车队的领导,连同集团领导都过来慰问,手术室门口,一位看上去挺有地位的领导正对白萍说着,要给牛超群申请见义勇为奖的事:“嫂子您放心,老牛是因公受伤,我们绝不会不管他。” 白萍也哭得稀里哗啦的,牛白云腾站在他妈身后,大概因为并没有看到受伤后的父亲,他的表情还有点不敢相信的木然。 牛念就是在这个时候上楼来的,她看了看云腾,又看了看白萍,问道:“白姨,我爸怎么样了?” 领导见牛家又来了个家属,不确定是谁,扭头问车队的人。车队的人也面面相觑,直到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同事想起了什么,跟同事低声说明着。 “姐。”刚才还没什么反应的云腾,看见牛念却有点想哭,他指着手术室对牛念说,“爸爸在里面。” 牛念走过来,想抱抱弟弟,已经上了高中的男孩,长得快,都快一米八了,早就不是小孩子的身形,牛念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云腾突然就哭了,拉着牛念问:“姐,爸爸会死吗?” “瞎说什么呢?”牛念说,“爸爸会没事的,他不还说等你考上大学,要亲自送你去学校呢吗?” 云腾委委屈屈地抹着眼睛,一瞬间回到一个孩子的状态,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白萍看着儿子,又看向牛念,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掉下来,全然没了平时当家作主的气势。牛念又赶紧握住这个突遭巨变的女人的手。她与自己的关系再不好,如今在受伤的牛超群面前都微不足道,她们两个女人,加上一个未成年的大孩子,要为手术室里的牛超群撑起他身后的壁垒。 等待是如此令人煎熬,车队的人买来饮料,可是谁也没心思喝,直到手术室里出来一个小护士,牛念他们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只听护士说:“病人失血过多,医院里血源不够,有没有人能互助献血?” 一时间,手术室外的人面面相觑,都没出声。 护士又说:“虽然我们已经申请血库调血,以防万一。” 云腾作为唯一的男孩子,撸着胳膊就想举手,被白萍一把拦住了。她偷眼看了牛念一眼,没吱声。 这牛念还能不明白么,都是牛超群的子女家人,平时她就不被白萍待见,到了这个时候,当妈的自然得优先护着自己儿子。 牛念也没推拒,对护士说:“我是病人的女儿,我来吧。” 护士忙点头,对牛念说:“太好了,你跟我来。” 第一医院可以说是M城最大的一家综合医院,设施齐全,有专门的献血室,把牛念带过来的护士对值班大夫说明情况,值班大夫深深看了牛念一眼,大概是受到牛超群义举的影响,对牛念讲话的时候也格外客气,还嘱咐她不要紧张,同时讲解了一下献血的原理。 牛念哪有心情听这些,只是敷衍了一下。直到大夫问她:“你愿意把你的血样加入中华骨髓库吗?这样遇到与你匹配的人,如果你同意捐献,就可以挽救一个生命。” 牛念想说她只想马上回去看她爸,可是把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觉得这是做善事,只当给牛超群积德祈福,于是就同意了。 牛念拿着单子,赶紧往手术室方向赶,到了门口,把单子交给护士,想了想,提醒护士说:“我是O型血,我爸跟我血型一样,能直接用的吧?” 护士看了眼牛念的单子,也松了一口气,忙乱中还没忘回答牛念说:“病人是AB型,不过没关系,医院会处理好,家属请放心吧。” 牛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下意识拉了护士一把,说:“不对不对,我是O型,我妈是B型,我爸不可能是AB型,你们搞错了。” 护士愣了一下,毕竟是在大医院工作,也算见多识广,略表同情地看了牛念一眼,说:“我们医院建院以来,从来没有过搞错急救病人血型的事例。” 大夏天的,就算冷风开得再足,都没有从头冻到脚的感觉,但在这一瞬间,牛念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顺着脚底流走了。她是有医学常识的人,也记得很清楚,就在去年,她送她妈去体检,她亲自拿的体检报告,里面有血型一项,是B没错的。 难道是自己的血型搞错了? 即使再怎么觉得是自己的血型搞错了,牛念心里也明白,都不过是逃避而已,不用说从上学到工作,她验过无数次血,就在刚刚,献血报告上都明晃晃写着她是O型血。 “是哪儿搞错了?”牛念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声音碎在空气里,传达不出去。 “姐,”云腾过来拉牛念的手,碰触到的时候那么冷,他说,“我爸真是AB型血,以前体检时查过。” 坐在墙边长椅上的白萍文化程度不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但受过现代基础教育的牛白云腾同学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种可能。他拼命回想生物课上老师讲过的关于血型遗传的那一章,悔不当初昏昏欲睡没好好记住,费了半天劲,总算想明白他姐姐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云腾实在找不到措辞安慰牛念,硬着头皮说:“也许是,是你妈妈的血型搞错了,对吧?” 牛念抬起头,她浑身冷得面部表情都僵了,握住自己双手的弟弟的手仿佛沸腾的开水那么烫人,可她连抽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她想对弟弟笑一下,表达自己同意他观点的心情,可是硬扯起来的嘴角,简直比哭还难看。 十米外的手术室里,牛超群正在跟死神抢夺生命,门外,叫了他二十多年“爸爸”的牛念却意外发现,自己对他来说,可能根本就是个无关的人。 这个认知让牛念无法接受,她觉得即使花上一辈子,也无法接受。 楼道里有护士不时走过,牛超群的领导同事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也许在议论她这个女儿?谁知道呢。 牛念只觉得现在脑子什么信息都接收不进来,可是思维却活跃异常,好些个早就忘记的场面一股脑儿堆砌进来。 她想起来她从很小的时候,牛超群就不肯抱她了,别家同样大的孩子都还被父母抱在怀里,只有她只能牵着爸爸的手走路。那个时候小小的她还对自己说:我爸爸喜欢坚强的念念。 她想起来她爸爸总是沉默寡言,她以为她爸爸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式的父亲,羞于表达,父爱如山都装在心里,眼看着他对弟弟的态度,也以为那是因为弟弟是男孩子,而她爸更喜欢男孩子。 她以为、她以为,一切都只是她以为。她努力做一个最好的女儿,只不过爸爸不爱她并不是因为她哪里不好,而是因为她是牛念。一个顶着他的姓氏,却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人。 怎么就突然变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呢? 她倾尽努力,去爱她的爸爸妈妈,为了让他们各自有好一点的生活,她可以加班到半夜两点,即使微不足道的,她也愿意为家人去做。 可是他们还是要离婚。 是了,离婚。 牛念想起来,他们离婚那天,爸爸离开家的时候,妈妈说了什么来着? “你走吧,我还没后悔。” 所以,她妈妈到底没后悔什么?她竟然从来没去追究过。 牛念茫然地转过身,两条手臂上的针眼儿仿佛还存在着针头扎进去的痛楚,而那痛楚顺着血管绕行全身,最后直直戳进心脏。 牛念感觉到云腾在后面拉了自己一把,她回过头,听见云腾问她没事吧,要去哪儿之类的。她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还听见白萍喊她名字,说:“牛念,你不能走。” 后来似乎被云腾拦住了。 牛念分出不多的思绪想了想,似乎作为女儿不该在这个时间离开,可是自己是不是女儿?她把自己都想糊涂了,她想马上见到能解释这个问题的郑学敏。 ☆、19 牛念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郑学敏不在,牛念楞了会儿神,突然起身去翻找体检报告,那是她最后一点零星的希望,万一是自己记错了呢,万一她妈不是B型血呢,虽然这希望渺小的比灰尘还小。 找到了,白纸黑字再一次无情地把事实展示在她面前。牛念手里攥着自己和郑学敏的体检报告,她知道自己跟牛超群或郑学敏,甚至是跟他们俩人都没有关系。这种认知令牛念很惶恐,就像一根野草,它扎根在狗尾巴草丛里,理所当然地活着,突然有一天它发现自己其实是一棵蕨菜,那种随时会被抛弃的孤独感令人窒息。 门外传来声响,郑学敏跟谁说笑着打开门,看到坐在客厅里的牛念明显楞了一下。她身后一个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说:“呀,孩子在家呐?我改天再来吧。” 郑学敏从对方手上接过刚买的蔬菜,说着:“那行,改天来串门啊。” 门外的人走了,郑学敏有点不太高兴,牛念能感觉得出来,她妈拎着东西进厨房的时候问了她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牛念说:“我爸受伤进医院了。” 她说话时嗓子有点哑,也不知郑学敏听出来没有,也可能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哦,严重吗?” 牛念说:“被小偷捅伤了,还在手术室抢救。” 郑学敏终于意识到不对了。自己的女儿她还是很了解的,这个孩子从小就很黏她爸爸,或者说拼命想得到她爸爸的认可。要是牛超群做手术,她寸步不离医院,时刻陪在左右才对。突然出现回家相当反常。 “牛念,”郑学敏问,“你没事吧?” 牛念抬头看向她妈,目光有种找不到焦距的茫然,看在郑学敏眼里,觉得这目光带着种陌生的冷漠,当妈的心不由一沉。 郑学敏结婚算不上早,成为母亲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后来又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的痕迹挺无情的,本来就不是那种很精致漂亮的人,现在看着都要比同龄的女性大一些。 牛念从没想到,这张看了二十几年的脸,与自己没有一点想像,却是最亲近的人的脸,有一天也会一下子陌生起来。 “妈。”叫出这个字的时候,牛念的心里满是不确定,想到这个女人独自养育自己的艰辛,这份不确定又充满罪恶感。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可是,牛念重又微低下头想,真相会不会让自己再失去妈妈? 郑学敏皱起眉,伸手抢过牛念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俩人的体检报告,她挨页翻看,问道:“你病啦?不对啊,”她说,“这是去年的。” “妈妈,”牛念觉得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漂浮,“你是B型血。” 郑学敏看了看自己的体检报告,说:“对啊。” 牛念又说:“爸爸是AB型血。” 郑学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女儿。 妈妈表情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在牛念眼里无限放大,她甚至清楚地看到她妈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她知道的,她一下子就明白原委了。 牛念说:“A型和AB型的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生不出O型血的孩子的。”说着,她从她妈手里抽出自己那页,展开来,说,“我是O型血。” 郑学敏翻腾着手中的纸张,她是个粗心的妈妈,或者说,本来就算不上细腻的女性,读书少,工作忙,生活压力又大,令她更是无暇他顾。她真的从来没有关心过牛念的血型。不过,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懂得遗传学上公开的知识,轻易就揭露了她和前夫当年隐藏的秘密。 “我们,不是想骗你的。”郑学敏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也会担心,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关系改变所带来的裂痕会不会再也弥补不上? 郑学敏艰难开口:“妈妈真的把你当成自己亲生孩子的。” 意料之中的关系,无法接受的言语,牛念腾地一下站起来,想逃,不想听,似乎不听这一切就不曾发生。 郑学敏眼疾手快地拉住牛念,她早年为了生活,干了好几年体力活,手劲儿本来就大,这会儿又稍微用力,牛念根本挣不脱。 有些话,找不到由头便不好开口,犹豫着犹豫着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一旦开口,就像开了闸的水库,倾泻而出。 郑学敏拉着牛念坐下,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想着既然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于是把往事一股脑儿讲述了出来。 “我跟老牛是经人介绍结婚的,我们那个时候好像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反正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结婚不久我就怀孕了。老牛开公交车,白天晚上的两班倒,节假日更忙。我呢,没什么学历,工作比较累。怀孕之后得到照顾,只是大家都是做差不多的活儿,说是照顾也照顾不到哪里去。不过那个时候年轻,并不觉得特别辛苦。” 郑学敏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还没有牛念时候的事,连她自己都沉浸进去,那一幕一幕,仿佛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那个时候的孕期检查不像现在,但是我都有按时去检查的。”郑学敏像是确认什么,非常认真地这么说,如同二十七年前在医院里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对旁人一遍又一遍说过的。 “我的女儿早产了,毫无征兆的早产,当时吓坏我,同事找了个车把我送到医院,孩子是顺产的,我记得很清楚,同事还恭喜我来着,他们看见老牛下班赶过来之后就都走了。可是还没过多久,孩子就死了。大夫说了一堆,我们也听不懂,反正就是,孩子生下来不健康,就死了。” 说到这里,郑学敏再次强调道:“我真的是按时做检查的,一次都没落下。” 想来这个问题纠结着她,这么多年,依然是心头解不开的一个结。 “我跟老牛,连一天的父母都没当成,就失去了女儿。”郑学敏整个人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十月怀胎,眼巴巴地盼着,刚一见到却失去,牛念都替她苦。 “老牛接我出院,我记得那是个大清早,十月下旬了,天气已经挺冷的,路上没什么人。那些年坐车也不方便,我们俩就走路回家。我不想说话,老牛也是,周围静悄悄的。路过一个胡同口,我听见微弱的抽泣声,我拉住老牛,问他,他说我听错了。可是我就是觉得听见了。然后我就拉着老牛一起找,在旮旯里看到一个襁褓。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小孩儿脸都冻紫了,都快哭不出来了。” 郑学敏瞥了牛念一眼,没敢多看,继续说:“我们俩刚失去孩子,特别看不得那个场面。老牛当时说,这是谁家这么缺德,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竟然不要了?可是那一瞬间,我就觉得这是我女儿又回来了。我的女儿没有死,她回来我身边了。” 二十七年,牛念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原来“垃圾桶里捡来的”也不全都是假的,也有真的。 “我跟老牛就把你抱回家,反正婴儿用的东西都是现成的,我跟老牛说,这个就是我们的女儿,不然不会这么巧,她就是在路上等我们带她回家呐。当时老牛也说是,他也觉得是老天把女儿给我们送回来了。” 说到这里,郑学敏的脸色迅速暗淡下去,她说:“可是他后悔了。那个男人,他后悔了。” 血统论至上的男人,可能会因为一时的丧女之痛接受一个替代品,但当那个孩子越长大越跟自己不像的时候,他后悔了,后悔接受这个孩子,让自己失去拥有延续自己血缘子女的机会,所以,他连不愿意放弃那个孩子的妻子也抛弃了。 牛念心中升起一股悲凉,心想着,要是二胎政策早二十年实行,牛超群就能和郑学敏多生一个孩子,而自己会成为姐姐,成长于一个四口之家,她也不会因为自己是捡来的而被牛超群厌弃,连带郑学敏也被抛弃。 可是世间的事哪儿来那么多如果呢。 就算有如果,她依然不是牛超群和郑学敏孩子,她依然是个路上捡来的没人要的孩子。 “念念啊,”郑学敏握着牛念的手说,“你就是妈妈的女儿,妈妈不后悔的。” “你走吧,我还没后悔。”十七年前,郑学敏对牛超群这么说。原来是这个意思。 “妈。”牛念伸手抱住郑学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毫无形象的,仿佛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出来了。如果眼泪可以冲刷掉过去多好,如果眼泪可以改变血缘多好,如果她不知道真相多好,如果她真的是妈妈生的多好。 母女两个,同样是女人,共同经历了过去的年月,有些苦只有她们彼此知道,有些甜也只有她们彼此懂得,此时此刻坦陈了最后的秘密,她们还没来得及去考虑今后的关系,只能用眼泪痛快祭奠过去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 ☆、20 牛念请了一天假,这可是破天荒的,想她从入职那天起,就从来没请过一天假。不过她也没在家里呆着,在家里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翻出手机来,通讯录从A看到Z,才发现,无论同学朋友还是同事客户,有些事,终究无法同旁人开口,可能会收获一些同情,也就这么多了,毕竟是别人无法感同身受的事情。 牛念闷头往前走,她家住的那栋楼和那方圆百里,她都熟的不能再熟,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都在这附近。经年过去,许多老邻居都搬走了,换来生疏的面孔,这些生疏的面孔还来不及熟悉就又走了,可是她一直都在,成长于这片现在看来已经老旧的社区。 牛念想去看看郑学敏说的那个捡到她的胡同,可惜都没了,拜城市改造所赐,那些狭小到顶多只能通过自行车的胡同早就不存在了。 那么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呢?生育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他们又是出于什么心情丢弃掉自己的呢?是不是跟牛超群一样,因为想要个男孩,所以对生而为女孩的自己不满,所以不要了? 不对。现在看来牛超群并不是不喜欢女孩,他只是不喜欢不是自己血脉的自己…… 就这么凭着直觉一直走着,当牛念想起来抬头看看走到哪儿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第一医院的大门。 郑学敏当初生孩子的那家医院。 牛超群昨天做手术的那家医院。 牛念抬头往标着住院部的那栋楼看去,一个个小窗户都一模一样,充满了医院特有的肃穆感。昨天晚上云腾给她发消息说牛超群手术顺利,人也醒了,就是挺虚弱的,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那么,大概就在哪个窗口后的房间里住着吧。 牛念犹豫了一阵,还是往住院部方向走去。 她刚进去,大门口开进来一辆私家车。 仝年摇下车窗跟保安打招呼,递过去刚办下来的住院部停车证。 大医院,手术很多,驻院代表忙不过来,经常需要他帮忙送货。一开始他对这里不熟,医院门诊停车场永远都是满的,停在外面又属于违章停车,他也是后来才发现住院部跟门诊的停车场是分开的,于是特意去办了个临时停车证,这下可就方便多了。 将装着手术器材的拉杆箱交给等候多时的驻院代表,仝年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看看表,时间尚早,打算去见一下负责采购的副院长,谈一下明年采购意向。 可惜副院长挺忙的,平日里除了要主持行政工作,还得上手术。接下来就有台手术,不过副院长对仝年这个年轻人印象不错,就说如果他有时间可以等自己下了手术再谈。 作为一个以医院为客户的供货商,没有时间也得挤出来时间,毕竟等他有时间,副院长就不一定有时间了。 就在仝年拿着手机翻日程表的时候,牛念已经在住院部导诊台前站半天了。 进去还是不进去,这是一个问题。 牛念不想骗自己,一闭眼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没法在这个时候假装阖家欢乐。她独自站着的时候,也不怎么就想起刚上小学那会儿,学完了拼音开始学汉字,老师讲每一个汉字都有它自己的意义,牛念回家问牛超群,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意义?牛超群当时说:“牛念,念念,念念不忘啊。” 念念不忘,是那时尚幼小的她记得最牢的一个成语。 然而现在想来,所谓念念不忘的,大概是他们曾经来过却又失去的真正的那个孩子吧。 一想到自己作为替代品都被嫌弃,牛念眼睛一涩,突然想哭,最终也没鼓起勇气去看望牛超群,而是转身离开了住院部。 仝年捏着车钥匙往住院部停车场方向走,心里想着空出来的这段时间该干些什么?自打自己创业,基本上都是从早忙到晚,一刻的空闲反而会让他不知所措。 正往前走,就看见从楼里走出来一个人。 为了给住院的病人一个良好的环境,住院部这边的环境规划十分人性化,花池树木影映,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斑驳地留在地上,显得寂静又安宁。 就是走在这条路上的那个身影,低着头,微弓着背,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何止是无精打采,简直就是生无可恋。 仝年心下一沉,疾走两步从后面喊了那个名字:“哎,牛念。” 牛念几乎是无意识地停步转身,心里想的却是突然好讨厌自己的名字啊。 一瞬间有些恍惚,在不想遇到熟人的地方遇到想遇到的人,还是以这样一种状态,真是太糟糕。 牛念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仝年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她,然后问:“你没事吧?”又指了指住院部。 牛念微点头,想说“我爸爸”,可是想到牛超群,又觉得“爸爸”这个称呼跟实际情况又不太符合,可又实在想不出恰当的词汇,一时间反而跟咬了舌头似的,连表情都变得难以言表起来。 仝年倒是没多想,他常年出入医院的人,各种重症病人都见过,那些家属,因为家人痊愈而欣喜,因为家人病入膏肓而绝望,喜、怒、哀、惧、爱、恶、欲,人生百态,医院里至少占了八成。 “你……”仝年是个比较理性的人,在不知道事实情况的时候,并不会口无遮拦地瞎安慰。要是他说些“人生无常俱往矣,请节哀”之类的话,而对方的家人只不过切个痔疮,那可就尴尬了。 仝年想了想,对牛念说:“你都没好好吃饭吧,这里员工食堂伙食不错,起码吃一点。” 不说还好,一说牛念还真觉得饿了。她想了想也真够有趣,即使自己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可是胃还是会提醒着她该吃饭了。 牛念问:“不耽误你工作吧?” 仝年摇头,说:“我刚好没事。”说着,不动声色地把车钥匙揣进口袋。 牛念整个人状态不好,根本没注意到这种细节,就这么跟着仝年从住院部前绕过一个花坛,后面就是食堂。 食堂分两部分,一进去的大厅是病人家属就餐区,中间隔了个屏风,后面则是医院工作人员就餐区。 这种不当不正的时间,基本没什么人吃饭,不过倒有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喝咖啡。 牛念觉得挺意外的,这里明显跟一般概念里的食堂不一样。就听仝年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的咖啡不好喝。” 牛念木楞楞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才说:“哦,我不喝咖啡。” 就算是速溶咖啡也贵,牛念作为一个储钱狂人,从来不碰这些东西的。 多年的习惯已经变成性格的一部分,牛念从进入食堂的时候就远离了“小炒”那一栏的价目表,专挑些便宜实惠的炒饭看。 “挺贵啊。”牛念说。这里的价格明显比他们楼下的食堂贵许多。 “成本高嘛。”仝年说着,递了张卡给窗口里工作人员,随口点了两素一荤三个菜,又点了个番茄蛋花汤。 牛念忙说:“我们AA吧。” 仝年收回那张刷过的卡,捏在手里晃了晃。 牛念明白了,没法AA,人家只收卡。 仝年说:“一顿饭而已,你跟朋友出去吃饭也AA?” “我……”牛念没说出口,为了节省开支,她轻易不跟朋友出去吃饭。 太丢脸了。 牛念只觉得今天根本就该待在家里闷头睡觉,怎么就碰到仝年了,还被他请客吃饭。 牛念摸出手机,执着地说:“我给你转账吧。” 仝年也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死心眼儿的人,但他还是拿出自己的手机,说:“那先互加个好友吧。” “行。”牛念说。 加完好友,牛念回忆着价目表上价格,大概算了一下,给仝年转了个红包,等了会儿,抬头问他:“你怎么不收啊?” 仝年一摊手,说:“我没网。” “哦。”牛念随口应了一声,竟然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过了许久之后,牛念偶尔回忆起两个人刚相识那会儿的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家伙为了套她的联系方式真是煞费苦心,而自己竟然相信他是真诚的。一定是少吃了两顿饭饿的,才会忽略掉他加好友的时候有网,收钱的时候却说没网的事。 不一会儿饭菜都上来了,仝年夹了一筷子香菇菜心给牛念,说:“香菇益胃又美容,你精神不太好,先吃点开胃的。” 说完,又把葱爆羊肉往牛念那边推了推,说:“补气养血、温中养胃。这家医院的招牌菜。” 又指了指蒜泥拌豆角,说:“应季蔬菜要多吃。” 介绍完菜品,仝年拿了只汤碗,帮牛念盛汤。 牛念等了半天,没介绍了,忍不住好奇问:“这个汤有什么说法?” “这个啊,”仝年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我喜欢喝。” 两天了,牛念第一次有笑的欲望。 ☆、21 牛念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轨迹中,看上去她还是那个勤勉负责、积极主动的优秀员工,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有些事是变了的。 工作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甚至可以说比以前更忙了,新人金丽倩明明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是她进步的速度实在太慢了。从丁秋月那组接收的两个设计,在业务上倒是不需要再进步,大概是组长的工作方法不一样,他们俩已经习惯组长分配什么才做什么,不嘱咐的事坚决不做,或者说,没有多做一些的意识。 牛念也明白,现在的宏图跟以前大不相同,她当新人的时候,只要勤奋干活,总会得到奖赏,而奖赏则直接体现在工资上。现如今公司的营业额大幅度缩水,能保证按月发工资就已经是不错,员工们也并不指望涨钱的好事。反正就这些钱,活儿当然是能少干就少干。 牛念像陀螺一样忙得不得了,可是心里很空,被挖走一块似的,人也变得沉默。左手边金丽倩吃着零食刷视频,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右边两个设计没精打采的,一个专心致志找素材,一个没什么事儿干,昏昏欲睡。 只有陈副经理一如既往地如风似火,满脸带着一大早,儿子连哄带吓就是不愿意去幼儿园的烦躁,进来之后把目之所及的所有人挨个数落一遍。 牛念的两个设计自然首当其冲。 骂完了那俩,陈副经理又提高嗓门吼牛念:“小牛你怎么回事啊?你们组没事干吗?给他们俩安排工作,这闲得真让人看不顺眼,你怎么当组长的?” 两个大男人,自己被骂不说,还连累女性同事,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组长,我们的工作都做完了,真的,这就发给你。” 牛念没有给别人灌鸡汤的习惯,他们对待工作消极态度原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她是没底气像邵鹏那样,即使什么都没有,也敢画一个虚无的大饼。再说,她自己心情还不好呢。 于是,牛念什么话都没说,给他们一人递过去一个文件夹。 工作嘛,有的是。她以前跟何云合作惯了,不擅长强派任务而已。但不擅长不代表不会。既然不想自己找活儿,那就由她来安排好了,这样她只需要做一些汇总的工作就行了,反而省事。 都安排好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做着自己的工作,正低着头的牛念突然觉得缺了点什么。 牛超群的情况只有云腾偶尔会透露给她一些,那孩子也不小了,有了点小心思,懂了些人情世故,没朝她问过尴尬的问题。白萍则一个电话也没打给她,这不像她的风格。她既要工作,又要照顾云腾,肯定恨不得牛念能替她守在医院的。如今一点也不联系,正好从侧面印证了郑学敏的话。 好冷漠啊。牛念想。怎么说也走动了十好几年,就算是邻居朋友也该处出感情来了,这说不搭理就不搭理她了。 她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快中午了,想吃那天仝年帮她点的菜,不知道食堂里有没有。 “哇,组长,”中午吃饭的时候,金丽倩大惊小怪地凑到牛念餐桌前,说,“你竟然点了小炒诶,不像你风格啊。你爸出院了?还是有什么好事值得庆祝?终于交到男朋友了?”说着,也不见外,夹起一块羊肉就吃。 牛念微皱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是生活太顺遂了么? 牛念没理她,自己闷头吃饭。心里想着,自己点个小炒怎么了?碍着谁了?我花我自己钱自己吃饭有什么大惊小怪。 金丽倩心也大,完全没看出来牛念的沉默,或者在她眼里这位组长就是这样一个人吧。她自顾自地说着最近最火的电视剧,最火的明星,突然说:“对了组长,我想请假。” 牛念手里的筷子一顿,抬头问她:“又请假?” 金丽倩说:“我的偶像要开演唱会了,我得去支持他。” 牛念问:“去哪里啊?要去几天?” “日本!”年轻人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说,“难得出国,连带旅游,我打算去十天。” 牛念:“……”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毫无压力啊。 牛念说:“请假的事需要邵鹏同意。” 不知道是不是金丽倩也注意到请假的原因有些欠妥,于是当她找到邵鹏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邵总,我姥姥病了。我从小是我姥姥带大的,我跟她感情可好了,那天我走在路上,就觉得胸口一痛,脑子里马上想到的就是我姥姥的脸,当时就心绪不宁了起来。果然没一会儿,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姥姥住院了。我想,这一定是心电感应,是最疼爱我的姥姥给我的信息。” 说得跟真事儿似的,表情也像,邵鹏都跟着惆怅起来。 金丽倩接着说:“我跟姥姥感情特别好,她又没有别的孙子孙女,只有我一个,我想去照顾她,以尽孝道。” 听了个满耳的牛念整个人都不好了。 邵鹏明显被打动,说:“真是个好孩子,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去吧,把工作交接给同事,他们也能理解的。” 金丽倩转过身背对邵鹏的时候,脸上笑开花,还朝牛念比了个“V”的手势。 牛念想起,自己好像跟这个孩子也差不了几岁,这代沟都深到维度的程度了。 牛念摇了摇头,摸过手机,翻开手机相册,最近的两张照片是中午点的菜,一个香菇菜心,一个葱爆羊肉,上面还有金丽倩伸过来的筷子。她把照片发布到朋友圈,并配文字“不太好吃”。 还没退出程序,就看见有人点了个赞,牛念返回去一看,是金丽倩,并且评论道:确实不好吃,量还少。 牛念被她吃饭时几乎夹光所有羊肉,吃饱之后却还表示不好吃的坦率惊呆了。木着脸把手机放下了。 牛念不像金丽倩那样的年轻人,每时每刻手机都不离手,她是到了下班的时候才发现朋友圈多了条留言,那留言也不是秒回的,下午时候的事。 仝年在她的两道菜底下写:“下次再去第一医院食堂吃。” 牛念当他是客气,也就没回复,不过不可否认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被人当回事的感觉,也许这就是陌生人的友情吧,不远不近的也挺好。大概因为对方是男性,也不会净想着打听她家那点隐私。 此时仝年也在郁闷,他跟牛念这种偶遇才会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个工作餐的关系,好不容易互加了好友,看见她去吃了自己帮她点过的菜,还以为能往前跨一大步,结果人家根本就不理睬自己? 也说不上自信,仝年只觉得对牛念印象不错,直觉自己也应该是她会有好感的那种类型。难道不是吗?自己的感觉错了? 仝年纠结了,自从回复完那两道菜,就开始不停地打开手机,耗电量激增,不到下班手机就没电了。可惜一直都没有得到回复。 仝年也是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他反复回忆,那天吃饭的时候哪里做得不对?还是哪句话说错了?按理说不应该,自己早就过了急躁的青春年代,也不是见了异性就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的年岁,不敢说什么样的客户都见过了,可见过的客户大都能相处不错,怎么到了牛念这儿就不好使了? 仝年翻出来充电器,给手机充上电,看了看充满电也得花个把小时,干脆打开一个新文档,准备把第一医院明年的供求计划书做出来。 牛念是按时下班的,当她走出写字楼,一眼看见大楼门口停着的仝年那辆银灰色的车。 他们大楼停车场经常饱和,来得晚的就只能停在门口,像仝年这样一大早先跑客户才来办公室的,基本抢不到车位,都停在外面。 牛念站在马路边上,看看那辆车,又回头看看写字楼,跑到旁边的小超市里买了个冰淇淋,又站回马路边。 吃完冰淇淋,又看了看那辆车,又回头看看写字楼,想了想,要不再等五分钟,就五分钟。 半个小时之后。 停下路边的车,车主们陆续下班基本都开走了,只剩下仝年那辆银灰色的车孤零零停着。 还有站在车附近的更加孤零零的牛念。 牛念看看时间,迈步过马路往地铁站放向走去。 可惜这些仝年都不知道,他正埋头写能打动客户的计划书,脑子里偶尔闪过葱爆羊肉,心情就不好,总想给客户涨价。 要是他早知道牛念磨磨蹭蹭地在楼下站了半个多小时,别说计划书,连手机都不会充电地赶紧下去了。 可惜万事没有早知道,很多错过都是不经意的,古人管这种叫缘分未到。只不过,能集齐天时地利人和又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等仝年把计划书写完的时候,突然就想开了,不就是约在一起吃个饭么,用得着这么纠结么,直接打电话不就得了。 真是的,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自己,仝年不由摇了摇头,收拾东西下班。 ☆、22 虽然仝年想明白了,一起吃个饭而已,并不是值得纠结犹豫的事,但是真的体现到实际行动中,还是有些障碍,比如,忙。 作为一个年轻的单身汉,连父母都不在身边,又是自己创业的老板,除了运动也没什么业余爱好,他的生活中基本上只剩下工作。而他的工作性质又注定跟正常班的上下班时间略有冲突。 跟牛念也吃过几次饭,仔细想来,其实都只能算是工作餐,地点无一例外都是食堂。 食堂啊,仝年搔了搔头,突然意识到,也难怪人家只把自己当成普通朋友,不然为什么非要跟自己AA呢。 简直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仝年心不在焉地把一盒手术器材放进整理箱,马上被来提货的驻院代表拿出来了:“老板呐,这盒你已经放进来两次了,真不是我们医院的。” 仝年这才回过神,尴尬地摆了摆手,说:“抱歉,是我没注意。” 仝年为人亲和,在工作却是一丝不苟,这个状态一看就有事儿。今天过来提货的驻院代表是个年轻小伙子,平时负责的医院也比较偏远,有事儿才过来,跟仝年处得不算熟。空有一颗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可惜苦于找不到由头开口,只好独自压抑着。 仝年送走了自己的员工,有些事半吊在空中,心里没着没落的,倒不如索性摊开来讲。 说干就干,仝年找手机准备给牛念打电话。 在接到仝年的电话之前,牛念也在犹豫。不过她犹豫的并不是仝年,她还真没觉得仝年该是她犹豫的。 她在犹豫牛超群的事。 牛念一直都收到云腾发过来的,关于牛超群情况的汇报。她爸失血过多,但伤的并不算重,现在已经可以自己走路自理了,连白萍都不天天去医院。 经过了两个多星期,牛念有点想她爸了。 可能有些事,一开始知道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可时间一久,她又会想起牛超群的好来。虽然牛超群并不怎么疼爱她,但也从来没打过她、骂过她。家里条件一般,也没饿着过她,别的孩子穿的带的,牛超群买不起特别好的,但她也没缺过。 虽然年幼时的记忆已经不深了,但她仍然记得有次她半夜发烧,牛超群抱着她去儿童医院看病。她烧得都有点迷糊了,却记得她爸一直抱着她输液,整整一个晚上。 那大概是牛超群所给予的不多的温情中比较让她记忆深刻的吧。此时回想起来,又觉得不去看望她爸有点过分。亲生父母不要她了,可能她一辈子都不会遇到那俩人,她叫了牛超群二十多年爸爸,感情一天一天累积起来,不说比山高比海深,但“家人”这种认知是割舍不掉的。 所以当接到仝年电话,说想周末请她吃饭,地点就在第一医院附近的时候,她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牛念说:“这次换我请你吧,上次红包你都不收。” 仝年含糊地说:“到时再说。” 仝年比较头疼牛念跟他这种距离感,可是又挺欣赏这种独立的性情。比较矛盾,但也挺有趣不是吗。 周末的时候,牛念一大早就出门了,她买了一大堆吃的,水果蛋糕之类,都是牛超群和云腾爱吃的。 到了医院才发现,还没到探病时间,人家负责的护士根本不放她进去。 牛念没办法,拎着一堆东西从住院部出来,顺着院子里小路,拐了个弯。这条路只走过一次,印象却深刻,果然一抬头,就看见食堂的大门在前面。 牛念想着食堂里好像提供咖啡什么的,可以让她打发些时间,就进去了。 食堂里就三四个人在吃早餐,显得很空旷。牛念吃完过来的,于是点了杯仝年说的“不好喝”的咖啡,找了个角落耗时间。 坐了一会儿,早餐时间结束。 负责卫生的阿姨拉着清洁车过来打扫卫生,她扫视了一圈,就看见牛念了,过来跟牛念商量,希望她换个地方。阿姨说:“你去那边喝吧。” 牛念一看,阿姨指的地方是隔开病人家属区和职工区的屏风之后,便问:“那边不是医院职工就餐区吗?” 阿姨说:“没事,现在没人。” 牛念发觉整个空间就自己一个人了,坐在这儿的确挺碍事儿的,于是端着咖啡,拎着她的东西,去屏风后面了。 她也没好意思往中间太明显的地方坐,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好挨着屏风有张桌子,她也没多想,就坐那儿了。 清洁阿姨手脚利落,不一会儿就把整个餐区打扫干净,推车离开了。 牛念听见车轱辘咕噜咕噜滚远的声音,看看周围也没人管她,懒得再换地方,就没动。 就在牛念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该去看她爸了的时候,食堂门口有脚步声传过来。因为隔着屏风,牛念看不到另一个餐区的情况,她也没在意,正准备把最后一口咖啡喝掉走人了,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坐里边吧,这人来人往的。” 虽然因为面积大又空旷,造成声音有些许失真,但她还是一下就听出来那是白萍的声音。那跟她在一起的八成就是她爸。 牛念本来还在想,这倒好,省得她往住院部楼上跑,大家一起在这儿坐坐也不错。 可还没等牛念高兴,她又听见另一个女声:“那儿有个屏风,要不坐那儿吧。” 牛念顿时觉得全身一僵,这个比白萍略微低沉一些的女声是她妈郑学敏。 牛念敢肯定,这俩人自打离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即使是去找牛超群拿生活费的那段时间,也是牛念去的。这,难道是听说前夫受伤住院所以过来看看? 不太可能。 牛念想到另一个原因,顿时还不错的心情灰暗了下来。想来他们俩凑到一起,是要谈自己的事吧。 果然,才刚一落座,就听白萍说:“可不关我们的事儿,是你女儿自己非得去献血的,也是她自己在那儿嚷嚷什么血型的,我跟我儿子可什么都没说。” 郑学敏没说话,牛超群也吱声,三个人就这么沉默着。 隔着屏风的牛念不由低下头,那两个本该与她羁绊最深的人,却好似谈判似的坐在一张桌子前。 等了好一会儿,白萍咳嗽了一声,用眼神示意牛超群说点什么,这个不擅言辞的男人才开口:“你,你不该给孩子讲我的坏话,还拦着她来看我。” 牛念摇了摇头,她妈没不让她来看他,是她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可今天她不是来了么。 却听郑学敏说:“我可没说你坏话,还用我说么?她是眼睁睁看着你不要她的。现在知道了原因,不拿你当爸很正常。” “这怎么能正常?”白萍不乐意了,说,“再怎么说老牛也是她爸,养她那么多年呢,说不认就不认?” 郑学敏也不示弱,说:“让她认你们,你们认她吗?还不是紧盯着她那点钱?老牛以前每个月给牛念多少生活费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你想起她来了,不就是怕以后不能从她那儿拿到钱么?” “钱钱钱,”白萍不乐意了,说,“说我们惦记她的钱?就跟你不问她要钱一样。” 郑学敏一瞪眼,说:“那怎么能一样?我是她妈妈,我全心全意为了她付出多少年?” 屏风后的牛念都要哭了,为什么要为了她吵架呢? 就听牛超群冷哼一声,说:“你现在好意思说这话了?” 郑学敏不甘示弱,反问:“我怎么了?” 牛超群说:“那年,我们家云腾才三岁,你跑来跟我说什么?你想再婚,你不想养牛念了,想把她送我这儿来。这怎么可能,我们家那么小的房子,云腾又那么小。我怎么不好意思收她的钱?我把房子都留给你们了,没让你们去睡马路,你还想着把牛念推给我?要不是你没人要,会一直带着牛念过日子?” “你!”郑学敏拍案而起,“牛超群,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当初可是你抱着牛念回家的,说好了一起养育她的,结果你说不要就不要,还不该把房子赔给我们?” 牛超群不好意思跟女人吵架,可是白萍在啊,她维护自己的丈夫,指着郑学敏鼻子说:“你现在好意思说牛念?不是你不要她那会儿了啊?我也还记着那事儿呢。现在可好,牛念知道她不是你生的,你就说我们家老牛坏话,你让她不跟我们来往,不让她赡养我们老牛,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你。” “谁不要脸?”郑学敏大声反驳,“你们家才不要脸,像吸血虫一样不放过我女儿。” 这边越吵声音越大,全然不顾偶尔进来买东西的病人家属惊讶的目光,终于食堂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了,有人过来劝说:“这里是公共场所,二位大姐,要吵架回家吵去行不?” 郑学敏根本不听,吼着:“回什么家?我跟他们不认识!” 白萍也喊:“我们在好好谈事情,就她在吵!” 工作人员头疼,只能提高音量:“你们再这么闹我可叫保安了!”说完,回身朝后面也不谁说,“小刘,打电话给保安室,就说有医闹!” 一看人家要来真的,三个人都有点怂。尤其是牛超群,他可是以“勇斗歹徒的英雄”身份住院的,连医院的领导也来看望过他,见过记者,上过报纸,这要是传出去在食堂闹事,那他的老脸可往哪儿搁。 所以牛超群先不吭声了,一手拽着郑学敏,一手拖着白萍,三个人别别扭扭地离开了。 谁也没注意到,屏风后面的牛念像雕塑一样坐着。 其实也不像雕塑,因为手抖得厉害,握力也没掌握好,装咖啡的纸杯被她捏瘪了,咖啡洒了一桌子。 她掏出一包纸巾,慢慢地擦桌子上的咖啡渍,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坐着,过来买东西的人,有些没注意到她,有些看到了也没在意,没人过来搭腔,也没人催促她离开。 牛念就这么一直坐了很久,久到她自己回过神。 她也不知道是几点,还记得约了仝年,但现在的自己谁也不想看见。于是给他发了条消息,说临时有事,不吃饭了。 牛念走的时候还拎着一大袋子水果吃食,挺沉的,走出食堂不久,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大爷,顺手把东西给他了,老大爷平时没什么人来探望,还挺高兴,想拉着牛念说说话,牛念没理,头也不回地走了。 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牛念还没回过神,直到旁边一对小情侣,那个年轻的女孩儿轻声对她说:“你手机响半天了。” 牛念才注意到,赶紧拿起手机,上面一个不认识的号码,直接接听,只听见对面的人对她说:“你好,是牛念吗?我这里是中华骨髓库,你之前捐赠的血液样本,跟一位血液病患者初配成功了。” ☆、23 电话里那个人说:“你好,是牛念吗?我这里是中华骨髓库,你之前捐赠的血液样本,跟一位血液病患者初配成功了。” 牛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反问:“什么?” 对方仿佛能够理解牛念的心情,很和气地解释说:“你是不是曾经献过血,并且同意将血液样本加入我们的资料库。经过比对,你的血液样本跟N城一名患者的配型初配成功了。你愿意帮助他吗?” 牛念:“哈?” 经过对方解释,牛念也想起来了,这还是当时给牛超群互助献血时候的事,只不过下一刻就被她发现她人生中最大的秘密,那事实一度让她感到绝望,所以那之后,她都刻意回避那天发生的所有事,尤其是献血、血型之类的。 “竟然成功了?”牛念问。 对方说:“只是初步配型成功,还需要进一步的比对、严格的体检,当然,还需要你本人和家属的同意。” 没想到当初抱着为牛超群积德行善想法的行为,真的能遇到能跟她分享生命的人。 牛念说:“我愿意的,什么时候?” 对方说:“请不要着急,先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决定之后还需要做一系列的检查。我需要提醒你的是,一旦病人进入‘清髓’阶段你再提出拒绝,对病人来说,将是无法挽回的灾难。” 牛念有感于这份责任,郑重地说:“我明白。” “不过你也不要压力太大,”对方说,“捐献造血干细胞对身体的影响不大,你要把道理讲给你的父母家人听,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对你的手术也会有积极的影响。” “呵呵。”牛念在苦笑中挂断电话。本来治病救人的好事,如果不是刚刚听到自己父母的那番对话,她也愿意和他们坐下来,告诉他们这件事,让他们为自己这么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也能挽救别人生命的事而高兴和自豪。 然而此时此刻,心情已经不同了,她从父母的交谈中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只是他们的累赘。他们最初遇到她的时候,看到自己,可能会觉得命运的不公,本该一般大的女孩儿,自己的孩子甚至没能看这个世界一眼,这个好不容易安然生下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们把她抱回家,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出于对自己亲生女儿的祭奠。 然而养育小孩儿,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产生了后悔的情绪。爸爸先后悔了,思考为了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放弃生育自己孩子的行为到底傻不傻。于是头也不回就走了。 妈妈还在坚持,生命本身并没有错,他与她将她带回家的那一刻,也就担起了这份责任。 可惜,妈妈在那不久之后也后悔了。 独自养育一个孩子的艰辛,对一个完整家庭的憧憬,这些她妈妈曾经的想法,她全部都不知道。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曾像个皮球一样往返于父母的唇枪舌剑之间,就像她不知道在父母眼里,现在的自己相当于提款机。 或许她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她自愿为亲情支付金钱,即使他们贪心不足。但是像刚刚那样的争吵,让牛念觉得曾经的自己挺可笑的。 目前这样的状态,让牛念都不知道该如何平心静气地跟他们说自己打算献血救人的事。 牛念默默抬头看向并不是很晴朗的天空,心里想着,没人可以倾诉啊。 此时的仝年也在看天,今天是他既成功又失败的一天。 本来约到牛念吃饭是件挺高兴的事,正好在第一医院附近,一大早,他带着自己针对第一医院写的销售计划书就来了。 副院长刚上班,难得今天没排手术,他特地叫着仝年到自己办公室喝茶。交谈中,副院长得知仝年公司打算增加一批中医理疗器械,他说:“这个好,现在老龄化日趋明显,年轻人呢,亚健康又比较普遍,我们医院也一直在考虑增加这方面的业务。正好你提到了,对了,今天老刘也上班。” 说完,没等仝年拒绝,副院长就给后勤负责采购的主任打了个电话,三个人开了个会,算是正式把这个采购意向定下了。 这些医院的领导、部门负责人既是客户,又是长辈,人家都围着桌子等着他详细介绍呢,他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开口说,不行不行,我约了人吃饭。 其实也不是副院长不尊重供应商,他跟仝年合作了一段时间,挺欣赏这个办事利索,业务能力又强的小伙子。以前也发生过遇到感兴趣的产品,临时开个碰头会,他都会问仝年是否有时间、是否方便,仝年都是有时间很方便的,所以在副院长眼里,这就是个一心铺在工作上实心眼儿的人。这次也是太感兴趣了,又觉得大周末的,他应该是方便的,也就没问。 那会儿时间尚早,仝年琢磨着牛念可能还没出门,于是找了个间隙,给牛念发了条微信,说自己临时开个会,把约定的时间推迟一些。 点了发送之后,仝年也没看,直接把手机扣在桌子上,开始讨论工作上的事。 等他回过神,都已经过了跟牛念约定时间的一个小时,他重新打开手机才发现,因为不明原因的网络问题,他那条消息根本没发出去。 仝年正抓头发想对策的时候,网络自行连通,牛念发给他的消息顶了进来,非常客气地说自己临时有事,饭不吃了之类。 仝年当时就傻眼了,这哪儿是临时有事,这明明是干等了一个小时生气了。 偏偏不明就里的副院长跟采购主任还跟他说:“小仝啊,看你一个人也怪寂寞的,没人陪你吃饭吧,走,一起去食堂吃吧。” 仝年:“……” 牛念觉得献血救人挺好的,至少有一种自己还被需要着的认知,同时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占据大脑的事情多了,也就不用胡思乱想。 不知道是不是郑学敏看出来这几天牛念状态不对,主动打电话问她晚饭想吃什么,牛念却只是说自己要加班,让郑学敏不用等她。她妈心比较粗,听牛念这么说,也就信了,不再追问。 牛念倒是第一时间跟邵鹏沟通了一下,正巧陈副经理没事儿干,也来邵鹏办公室闲聊,邵鹏还没说话,她先说:“不是还没说成功么?一个初配,没准第二轮就把你筛下来了,我看电视里演过,太胖的太瘦的都不行,你肯定属于太瘦的。” 邵鹏却说:“我觉得这是好事,咱们公司的员工,挽救一个血液病患者生命,这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宣传咱们公司的契机嘛,到时候让记者炒一炒,咱们也到网上炒一炒,咱们知名度上去了,生意就来了啊。这样吧牛组长,”他仿佛一下子进入了状态,对牛念说,“我明天就去定制一件衣服,前前后后都印上咱们公司的名字、LOGO,你捐献的时候就穿着它,我找几个朋友帮忙录像。” 牛念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 倒是陈副经理突然插了一句:“那工作怎么办?” 邵鹏说:“大家分担一下呗。” “也对,”陈副经理继续低头看自己新修的指甲,说,“小牛也还是可以做一些的,抽血啊什么的,你只需要躺在那里就行了对吧,又不需要特别做什么,闲着也是闲着,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工作的话能做还是要做的,公司花那么多钱在你身上了。你知道公司每个月要给你交多少保险的钱?好好干,知道吗?” 牛念懒得跟这俩人说话,转身刚走到门口,就听陈副经理又找补一句:“公司的电脑不能带出去啊。” 牛念连头都没回就出去了。好在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也都不在意,邵鹏真的开始琢磨自己有什么人脉可以炒作这件事。 牛念回到自己的工位,还没来得及思考是先安排好未来一段时间的工作还是先查查自己该做些什么准备的时候,手机响了。 牛念一看屏幕上的号码,不认识,看区号像是N城的,她想到那位受捐者好像就是N城人,赶紧接了起来。 听声音对方是个不怎么年轻的女性,只听她说:“你好,听说你就是要给高明捐干细胞的人?” 牛念问:“高明是谁?” 对方有点尴尬,磨磨唧唧地说:“哎呀,就是得血液病的那孩子嘛,就住在我们医院。” “哦,”牛念心里觉得奇怪,她这个捐助者都没听过受捐者的情况,对方医院却直接联系她了,她说,“您有什么事儿吗?” 对方说:“哎呀,是这样的嘛,我们小地方,也很少遇到这种事儿,你不是N城人大概不知道吧,高明的爷爷在我们这儿是知名企业家,家里很有钱的,跟我们院长很熟的,跟领导们也很熟的。” 牛念听了半天,还是没明白,只好问:“您到底想说什么?” “哎呀,”磨磨唧唧的对方女性说,“我们也是才刚刚知道这个捐助人跟受捐人是不能接触的,我们小地方不懂嘛,以前也没遇到过嘛,这也是头一次嘛,那个高老板亲自来问,我们就告诉他了嘛。” 牛念问:“告诉他什么?” 对方说:“你的个人信息嘛。” 牛念:“……” 对方可能担心她不高兴,马上解释说:“我们其实也只是知道你是M城人,其它的我们也不知道的,是高老板家自己查到的嘛。不过你放心嘛,高老板家特别特别有钱,你救他们孙子的命,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不会骚扰你的嘛。” 这边牛念刚头疼地挂了电话,手机就又响了,牛念一看,这回是个手机号,眼生得很,又不确定是不是客户,于是接了起来。 对方是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很客气地说:“喂,您好,我是高明的爸爸,我叫高志强。我现在到了M城,能方便与您见上一面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按照国际的惯例对供患双方的信息实行“双盲”,一是为了避免患者复发之后,再找供者捐献;二是为了避免供者捐献之后,发现患者的经济条件好而向患者索取钱财。当然,目前的保密措施比较完善,私人信息大多得到妥善保护。 ☆、24 N城很小,N城跟M城生活水平的距离,大概就是M城跟北京的距离。 不过即使是很小的N城,也是有自己的支柱产业的,这家产业姓高。 大约在三十年前,那个时候,最早自主创业的一群人,他们经历了难以言说的艰难,但也赶上了难得一遇的契机,于是最初的勇气和坚持得到回报,那里面就包括仝年他爸仝方顺。 与仝方顺做着买进卖出的贸易公司不同,高家做的是实业,入行更早,有工厂,有生产线,有产品。最开始做的是包装盒。高老板最初的想法很简答,任何货品在出售的时候都得有个盒子,运输的时候更是需要盒子,他就做了这个。很辛苦,起早贪黑的,也被人坑过。 这几年,贸易行业日趋成熟,仝老板又没什么野心,公司也就那样了。但是高家不一样,一直在扩充厂房,添加生产线。 随着网上购物和快递行业的迅猛发展,高家的企业体现出前所未有的价值。多年制造业积累的经验,让他们的工厂迅速转型,他们家生产的包装箱、包装盒,销售到全国各地,高姓一族在全国可能排不上,但在N城,那是绝对的首富,本土豪门。 高老板就一个儿子,叫高志强,今年45岁,和父亲高老板一起管理家里的生意,不断壮大着,按理说,他们家绝对的人生赢家。高志强也有一个儿子高明,从小成绩不太好,不过那不打紧,只要智商正常,等他长大成人,就是高家企业的唯一继承人。 据传闻,高志强的妻子是他的青梅竹马,人相当漂亮,就是不讨高老板两口子喜欢,直拖到二十七八,俩人才结婚,生了孙子高明,又不太聪明,眼看着高中快毕业了,老爷子拍板,打算送孙儿出国念书。 高明的病就是在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家里人都吓坏了,大夫说得抽血换骨髓。然而人有钱了比较惜命,整个家族没一个挽袖子出力,哪怕做做样子也不肯。所有人都指望着骨髓库那边传来好消息。 也该着高明命好,才半年,就赶上牛超群出车祸,牛念献血,还到骨髓库登记了。 骨髓库通知家属找到初配成功的供体,高家爷儿俩听说,因为各种原因,骨髓的捐献者临时反悔的不在少数,俩人一商量,怕好不容易找到的供体不捐了,就打算先联络一下,哪怕给点钱,作为家属也是心甘情愿的。 也是千方百计,从医院口风不紧的大夫那里打听到供体是M城人,又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最后还真找着牛念了。 高志强亲自开车到了M城,给牛念打电话,十分恳切地要求见面。 牛念正上班呢。而且她并不想把这个据说N城挺有钱的受捐者家属的事透露给邵鹏,她总觉得每天为了营业额缩减发愁的邵鹏真的会把她打包卖了。 “我明白,”高志强说,“你是不是不方便请假?没关系,我可以等,请问你几点下班?” 可能是高志强把姿态放得很低,也可能是那份父子亲缘感动了牛念,为家人担心受怕的心情牛念是体会过的,所以她点头答应见面。 约定地点为了方便牛念,定在她们公司附近一个挺高档的西餐厅。 牛念下班的时候没敢耽误,收拾东西就跑了。 到了一楼大厅,她习惯地往另一部电梯的方向看了一眼,没那人,她转过头,一步没停地走出了大楼。 牛念今天打扮挺简单的,穿着何云还在时,跟丁秋月一起在网上团购的T恤,胸前印着一个大树的图案,曾经被何云吐槽单身狗标配。牛念抓抓脑袋,也不知道这件衣服够不够档次进西餐厅。她的齐眉碎又长了,随手捋了一下。 西餐厅的服务生很专业,也很客气,没对牛念的着装提出任何异议,听说她跟一位“姓高的先生”约好,亲自引导她过去。 远远的那位高先生就站起来了,挺帅气的一位中年男士,身上带着来自优渥环境的气质,算不上目中无人,也挺高高在上的。他身后坐着一对老夫妇,看得出是吃过苦的,脸上的纹路很深,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深厚与精明。 这样的三个人,都同时用一种混杂着说不清几种表情的脸色看向牛念。 牛念不由得拽了下自己斜背在肩上的假名牌包,想来她这个平民百姓出身的柴火妞儿,从上到下,最贵的大概是那双回力的帆布鞋,浑身的东西加一起,都不如对面男人一条皮带值钱。牛念在工作中也见过资产丰厚的老板,所以紧张倒谈不上,可被三个人同时包含深意地盯着,不知所措还是有的。 高志强几乎无法克制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儿,气质上的不同,让两个人差别很大,但这张脸真是像了七、八分。 两位坐着的老人更是互望了一下,看向牛念的目光更加复杂。 落座的时候,高老板和他妻子换到了另一桌,高志强也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不可否认,这个世界上有长得很像的陌生人,可两个长得很像的人却在血缘上有着羁绊,这就注定了不寻常。 高志强盯着牛念的脸挺长时间,久到牛念以为遇到神经病,想拿着包夺路而逃,高志强终于开口说道:“我妻子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牛念心里咯噔一下,但她很清醒,她敏感地注意到对面男人的措辞,他说的是“我妻子”,而不是“我们”,就是说那个“失去的孩子”九成九跟这个男人没半毛钱关系。 高志强看着眼前的人,她的目光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女孩般的纯粹,她可能还不足够成熟,但是她有一定的社会阅历,不会轻易相信人,也不会被少许的金钱打动,她有自己的想法、目标,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人。 他问:“冒昧问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牛念答:“二十七。” 高志强点点头,说:“二十八年前,我跟我妻子雅文都是18岁,她是学舞蹈的,你知道我们N城是小地方,她想继续深造只能考出来,所以她来了M城,想考M城的舞蹈学院。” 那个舞蹈学院牛念知道,全国都排得上名。 “后来,”高志强说,“她被一个男人诱惑了。”他的表情变得黯然,眼神中又恐怖也有愤怒。 牛念只是听着,仿佛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她发现,当你能置身事外,看待问题的角度都清晰了起来,即使她现在脑袋还是懵的。 在高志强的讲述中,他的妻子雅文与他青梅竹马,感情笃深,可是雅文要到M城备考舞蹈学院,她家条件不错,给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她平时在学院开办的培训班上课。 她是在这个时候遇到那个男孩的,虽然高志强把那个男孩描绘得像个恶魔一样,但是牛念知道,能吸引那样一个女孩儿的男孩子,一定有他的优点,比如,特别才华,比如个性,比如与众不同的气质。 男孩子是个落榜的美术生,独自在M城补习,准备再考一次。 于是,一个画画的男孩,遇到一个跳舞的女孩,两个为艺术而生的浪漫灵魂相遇,开始了一段看似美好单纯的爱情。 牛念只是安静地听着,反应也并不激烈,高志强想,也许是抚养她长大的人并不避讳她的来历,又或者她从什么渠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总之,她看上去是能够接受的。 牛念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美术生。” “段宏,”高志强说,“他叫段宏,大学也没考上,后来回老家结婚了,入赘给一个挺有钱的人家当上门女婿,没什么本事,老丈人给他钱开了家画廊,年年赔钱。” 牛念浅笑,一个人要恨一个人到什么地步,才能把他的现状都调查清楚,就为了每年度憎恨他一回吗? 高志强扯了个笑容,对她说:“你看,说不定你这次帮的是你的弟弟呢。”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弟弟这个词,只能让牛念想起总也安静不下来的牛白云腾。她与那个病卧在床的高明,实在距离太远了,即使说不定是有血缘关系的人。 牛念说:“您放心,我已经同意捐献了,不会后悔的。” 高志强犹豫了一下,又问:“你想见见……雅文吗?” 这个问题牛念没想过,就在不久之前,她只是个父母在失去亲生女儿之后,随手从路边旮旯拣回来的弃婴,别人不要的孩子,现在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妈妈还嫁进豪门,豪门的富二代对她态度还挺好。 当然了,这份好也在于她是富二代儿子的救命稻草,非常重要的血源。跟儿子的命比起来,其它的真的都算不上重要。 高志强说:“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看你,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听说这个周末你有次血检,到时我会过来。” “不用的。”牛念说。 高志强说:“要的,毕竟是为了高明。” 果然,牛念想,为了自己的儿子。 临走时,高志强还问需不需要送牛念一程,牛念拒绝了,高志强也没强求。 高志强的妈妈临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牛念一眼,牛念被看得一楞,那眼神里明显带着厌恶,藏都藏不住。 ☆、25 牛念觉得最近自己的心理承受力成几何倍数增长,已经到了处乱不惊的地步,她觉得无论接下来发生任何事,自己都能坦然面对。 就像这次,突然有个男人来跟她说,自己的老婆可能是她亲妈,她都能第一时间接受,还认真地听了他们当年的故事。 不过仔细想想,作为有血缘关系的人,基因配型相合概率自然是高一些,她既然献了血,被发现也不奇怪。这似乎要感谢她生病的异父弟弟,可是生病的弟弟更可怜。 躺在床上的牛念翻了个身,又想着,自己其实还挺富有的,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不对,云腾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云腾才是弟弟。 牛念被自己绕迷糊了。 郑学敏端着水进来,轻声问:“睡不着啊?” “嗯。”牛念含糊地应了一声。 是的,她生病了。即使心理承受力已经到达一定高度,但是实实在在的身体还是很脆弱,得知牛超群不是自己亲生父亲时她挺住了,得知父母曾经为了互相推诿她大吵特吵时她挺住了,但她还是没挺住在偶然间得到疑似亲生母亲消息的时候。又或者说,前面积攒了不少压力,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塌了她。 跟高志强见面的那天晚上回家她就不舒服,半夜开始发烧。一开始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忍着浑身的酸疼去厨房找水喝的时候差点晕过去,正好被起夜的郑学敏看见,这才扶着她回卧室躺好,又是倒水又是找药。 郑学敏坐在牛念床边,用勺子把杯子里的水搅得凉一下,牛念看见灯下她妈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都映出阴影了,突然特别伤感。她长大了,妈妈老了,不管她妈曾经怎么看待她,可终究抚养她到这么大,她生病了,也只有她妈大半夜不睡觉,喂她吃药,喂她喝水。 不知怎么的,牛念的眼泪止不住了,顺着眼角往下流。郑学敏上了点年纪,眼神不太好,半天才发现,问她:“怎么还哭上了?身上疼啊?” 牛念摇头。 “真是的,生个病你哭什么?都多大了。”郑学敏声音中带了点责怪,“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动不动就哭,一哭还停不下来。” 牛念问:“妈,你讨厌我吗?” 郑学敏正犹豫杯里的水温是不是可以喝了,突然听见这么个问题,疑惑地抬起头看向牛念,她就突然想起来,刚把这孩子抱回来的时候,她才那么点小,还没自己胳膊长,哭得惨兮兮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又冻又饿都快发不出声音了,就这还在努力地委屈地哭。 仿佛就一转眼的时间,当年的小娃娃已经长得这么大,又能干又懂事,为什么呢,这么好的孩子不是自己生的呢?可是养育到这么大,跟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郑学敏说:“傻话,我怎么会讨厌自己女儿?” 牛念突然就不哭了,瘪瘪嘴,点点头。 郑学敏喂牛念喝了一大杯蜂蜜水,守在床边看着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她说:“咱们家隔壁楼门新搬过来一个老头,说是老头,年纪也不大,还没退休呢,不过也快了。他们家独生子,可优秀了,刚考上博士,遇到车祸,哎,那么年轻呢,他老伴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不了打击,没两年也跟着去了。他一个人住在以前的家里,越住越伤心,越住越孤单,就把那个房子卖了,换了现在的房子,就在旁边楼门,一楼,院子里还种了花。一开始他从来不提自己的事,后来熟了才说一点。我觉得他挺不容易的。” 牛念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隐约就记得她妈说了些什么,老头?独居的老头?之类的。 烧倒是转天就退了,可是近来发生的事太多,牛念实在没什么食欲,吃不下东西,消瘦得很快,本来就挺明显的下巴瘦得更尖了。 牛念没敢把她亲妈的事儿告诉郑学敏,她自己都没想到怎么办呢。捐献骨髓的事也没说,只说献血。 郑学敏看电视里播新闻,哪里出了车祸事故,好多年轻人排队去血站献血救命,以为跟那个一样,就说:“能帮上别人咱就帮,妈在家给你炖大肘子,献完血回来补一补。” 牛念笑着点头。 周末的时候,牛念一个人去第一医院做检查。她可没指望高志强真能跟供救命恩人似的供着她。捐献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救的是那个孩子的命,跟别人没有关系。 牛念跟采血室的大夫详细说了自己最近发烧的事,负责的大夫还记得她,也说她看上去精神大不如前,只抽了一管血,告知她是化验用,并且建议她先把自己身体调养好,还说家属会理解的。 牛念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确实差了一些,于是就同意了,也忘了问刚采的那管血是做什么用。 采血室的大夫亲自送她到门外,还嘱咐了她一些比较科学的补身体的方法。 这么个时候,从楼道尽头的电梯间那里走过来几个人。 牛念眯着眼睛看过去,是高志强和他的父母,还有一个女人。 看到那个女人的一瞬牛念就觉得心脏猛跳了一下,这是郑学敏从不曾给她的感觉。至少在外形上,那女人与自己相似度真的很高,她终于明白高志强一家子头一次看到自己时的心情了。 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是,高志强的妻子,因为从小练习舞蹈的关系,身形挺拔匀称,走路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挺胸,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更加高贵,简直像女神一般,难怪高志强那么爱她。 牛念没学过舞蹈,没那么好的气质,长年的案头工作,还稍微有点驼背。她真的很羡慕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她的…… 还没等她想完,那个女人突然疾步走过来,足足八厘米的高跟鞋,让她走得如履平地,牛念觉得自己穿球鞋也挺多是这个速度了。 雅文走到牛念面前,牛念有点胆怯,还有点期待,刚想说话,雅文便开口:“就是你跟我儿子血一样?” 牛念楞了楞,想,她的意思可能是,自己是和她儿子初配成功的人。 但还没待牛念“嗯”出口,对面的女人突然扬起手,一巴掌打在牛念脸颊上,并高声说:“你这么久才出现,我儿子在医院都躺了半年,你竟然才出现!” 这哪儿是女神,简直女神经。 牛念从来没有被人抽过嘴巴,都被打懵了,被打的那边耳朵嗡嗡作响,只能看见雅文修长手指顶端很长的指甲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牛念一边下意识地躲,一边往自己脸上摸,生怕那长指甲把自己脸划破了,自己才二十七,可不想破相。 幸好采血室的大夫也护住了牛念,那边高志强也跑过来,把雅文抱在怀里,他直朝牛念道歉,说:“对不起,我妻子太担心儿子了,你没事吧。” 牛念晃晃脑袋,才觉得清醒过来,她有点恐惧地看向雅文,直往护着她的大夫身后躲。 雅文完全不听高志强的安抚,歇斯底里地指着牛念对大夫说:“她能救我儿子,她的血能救我儿子,把她的血给我儿子,把她的血抽干了也要救我儿子的命啊!你听到没有!” 牛念:…… 牛念又怕又气,直想骂人,如果让她选,她宁愿要郑学敏当她妈,起码郑学敏只是想要她的钱,这亲妈是想要她的命啊。 就算不是自己带大的,就算是个陌生人吧,人家出于道义良心和同情心来救人,总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还带动手打人的。 大夫也没想到,当了这么多年大夫,见过闹事的发起疯来打大夫、打护士、打劝架的围观群众,头回见连救命恩人都打的。不过她身材比较娇小,衡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战斗力不足以对抗一个疑似神经病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高志强抱住雅文的时候,偷偷对牛念说:“你赶紧走,这边有楼梯。” 牛念连头都没回,道了谢就跑了。 楼道常年没人走,空旷又狭窄,她都下了两层了,仿佛还能听到雅文歇斯底里的吼叫混在空气中传进她的耳朵。 终于逃出那栋楼,牛念总算松了口气,医院里除了大夫就是病人和家属,还有保安什么的,人一多,牛念就不怕的。她站在原地,翻包找镜子,想看看自己的脸,万一真破了,趁着还在医院,赶紧找个大夫给看看。 翻了半天,也没找着镜子,只好把手机拿出来,把屏幕擦了擦,将就着照照。 “你没事吧?”身后传来声音,牛念扭头一看,高志强一脸焦急地追了出来。 牛念赶紧朝他身后看。 高志强笑了一下,说:“你别怕,她没下来。” 牛念点了点头。 高志强再次道歉:“真的很对不起,高明一病,雅文几乎崩溃了,她,她往常不是这样的。” 往常不这样,一崩溃就逮谁打谁吗?牛念不想纠结这个问题,只敷衍地摇摇头就想走。 高志强伸手拦住她,扳着她的双肩,非常仔细地看她的脸,又掏出手绢,在她的脸上蹭了蹭,才说:“可能会有淤血,不过没有破皮。” 这男人穿着一件简单的半袖白衬衣,身上和手绢上都有男士香水的味道,这么近的接触让牛念很适应,幸好他没有恶意,仔细观察完牛念的伤处,就退开了。并说:“我陪你到门诊去处理一下吧。” 牛念听说没有破,也就放心了,说:“不用了,我回家了。” “等等,”高志强说,“我送送你。” “不用了。”牛念说。 高志强说:“其实还有件事想跟你说,刚才大夫应该帮你抽过血了,我想用那管血给你和雅文做个亲子鉴定。” 牛念有点茫然地看着高志强,不知道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热心这件事,如果真的确认自己跟刚才那女神经病的关系,他就这么高兴? 阅历使一个人成熟,高志强的年龄经历,让他几乎一眼就看出牛念在想什么,只见他苦笑了一下,说:“你救了我儿子,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恩人什么的太夸张了,”牛念说,“救命的事,谁都会帮一把的。” 可又一想,好像也不是。气氛很尴尬,牛念说:“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高志强没强求,话他说到了,血都抽出来了,也输不回去。 俩人往医院大门口走,正赶上仝年停车验证准备进门。高志强挡住了牛念的视线,她没看见他。可他看见了,一脚踩车没踩住,差点撞抬杆上。 ☆、26 仝年眼瞅着牛念跟高志强一起走出医院,刹车没踩住,差点就撞上医院进门处的抬杆,惹得保安还打趣他说:“仝老板,这么着急啊?” 仝年尴尬地笑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两个人站在路边,高志强对牛念说了句什么,牛念只摇了摇头,就转身走了。 抬杆抬起来,保安催促仝年赶紧进去,他这才把门口的地方让出来,可心里仍忍不住地感到奇怪。 仝年感到奇怪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认识高志强,N城很小,按理说他家跟高家都是比较早自主创业发家致富的,不过高家比他们家要更早一些,两家虽然一直也没什么业务上的来往,但都是场面上的人,就算走在马路上遇到,也会互相点头打个招呼的,连他爸仝方顺都得叫高老板一声高叔。 不过高志强跟牛念,就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了,就算是高家来M城开展业务,找到牛念他们公司,俩人也不该出现在医院里。 正巧那天晚上仝年他妈给仝年打电话,本来是想催儿子搞对象,没想到仝年突然问起高家的事,宝意有点意外,不过还是说:“对啊,高家出事了,他们家大孙子病了。对,就是那个小学总打别人,中学之后总被人打,初中就给小姑娘写小纸条,被小姑娘的爸爸追着打了四条街那孩子。” 仝年跟高明年纪差得有点多,他成绩也好,从小跟高明念的学校都不一样,两个人并没有任何交集。奈何他妈喜欢八卦,加之自己儿子比较优秀,很喜欢品评别人家孩子。他所有关于高家的认知都是还在N城上学的时候听他妈在饭桌上说的。 高明是个挺普通的孩子,小时候仗着自己家里做生意的有点闲钱,有那么点飞扬跋扈,入学之后长了几年,别的男孩子都又高又壮,就他不怎么长,家里越来越有钱,他却越长越像营养不良。 被学生家长追着打的事儿绝对没有,都是一帮八卦爱好者以讹传讹,越传越邪乎。写纸条的事保不齐是真的,仝年隐约记得他妈说过高明初中时转过一次学,似乎是因为这事儿,不过也可能是学习成绩实在跟不上。 总之,就是一个有点招摇,胆子又不大的普通男孩儿。 “血液病。”仝年他妈说,“这说话都有小半年了吧,等配型呢。” 仝年问:“他们家没一个人跟高明匹配吗?” 仝年他妈说:“你还真别说,老高家上上下下几十号亲戚,靠老高吃饭的那么多人,没一个肯去医院验血的,都怕把血给了高明,自己死了。” 仝年感叹道:“怎么这样无知?” “那谁知道。”仝年他妈说:“哦,对了。我还听说一个传闻,风言风语地传了好久了,但是大家也是底下说一说,没人证实。” 仝年听出来他妈在卖关子,心里并不感兴趣,也只好嘴上附和着问:“是什么传闻?” 仝年他妈充满神秘地说:“说是,高明不是高家的种。” 仝年有点意外,这事儿他连也没听说过,他说:“这不太可能吧,不是说小高老板伉俪情深么?” 小高老板当然是指高志强。 “什么情深,”仝年他妈并不在意,“都是作秀,作秀知道吗?搁现在就叫那个啥?流量。” 仝年不由夸奖了一句:“妈您懂得真多……” “我不是说笑的,”仝年他妈说,“都说俩人青梅竹马,那怎么老高就是不许高明他妈进门?俩人结婚之后,你见过小高的老婆出来过?我都没怎么见过她。” 仝年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全然没兴趣,被他妈拽着听了半天人家的家务事,最后从海量的无用信息里,只挑出一条有用的,就是高志强的儿子高明确实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可是高明生病跟牛念又有什么关系? 仝年想直接打电话去问牛念,可又有点犹豫,自打上次吃饭爽约,牛念没给他留过一次言,朋友圈也不更新,让他连个曲线救国的机会都没有,要不是他还能看见牛念上次拍的葱爆羊肉,他都以为人家把他拉黑了。 就仝年他妈这么八卦,都没忘了最后把话题扯会仝年的终身大事,她说:“你妈妈我肯定不像那些不开明的妈妈,不会阻挠你的,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儿媳妇我都接受。当然了,要是小家碧玉一些,听你的话,会做饭,会照顾人,对我跟你爸好,别没事总惦着娘家,你的房子不加她的名儿,彩礼给多少都带回来,不扣你银行卡,不查你手机记录,三年生俩,那是最好不过了。” 仝年:…… 近来牛念一直在积极调理身体,她妈给她熬了个汤,说是补气补血的,她觉得还挺好喝,问哪儿学来的,郑学敏说邻居老沈给的方子,还说:“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 牛念想半天也没想起来。 公司里,邵鹏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什么团队,听介绍挺专业的,看似万事俱备,只等着牛念上手术台了。可牛念再也没接到让她去体检的通知。 又过了几天,电话终于来了,却是告诉她病人家属放弃骨髓移植了。 “是找到更匹配的骨髓了吗?”牛念很疑惑,当然如果是跟病人更匹配她也就放心了。 电话那端的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会儿,说:“家属提出放弃了,决定转为保守治疗。” 牛念问:“有比骨髓移植更有效的保守治疗方法吗?” 工作人员以“呵呵”带过,之后,对方还是感谢了牛念的善意,并说她的资料会一直保存在骨髓库,直到遇到下一个有缘人。 虽然他和牛念都知道,那很难。 牛念也曾试图拨打高志强曾经打来给她的那个手机号码。她并在乎,甚至一点也不期待雅文那样的女人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是她希望他们重新考虑一下自己儿子的未来。可电话一直转到留言,从来没有人接听。 再后来牛念不得不放弃了。有些事,并不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比如决定别人的生命。只希望那个不幸的孩子运气好,遇到良医良方。 公司里,得知这件事的邵鹏没说什么,陈副经理却一直话里话外地冷嘲热讽,暗示牛念一句话,给了大家多么大的希望,如今同样轻飘飘一句话,所有希望都没了。虽然提议并不是牛念提出的,准备过程也未曾参与,但陈副经理却将所有这一切推到她头上。 其实底下的员工都知道,邵鹏找团队也好,拉关系也好,花了不少钱,都是走的公司经费,不过这里面有多少是办了公司的事,那就不好说了,钱哗哗地花出去,本来都打算打着牛念的名头找老多报销,这下全没了。 至于陈副经理这么生气,到底有多少是为了公司,有多少是为了自己新添置的衣服包包,谁都懒得关心。 牛念也不想争辩,上班下班,一如既往。 没两天,刚到下班时间,牛念电脑还没关上,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一个陌生号码,随手接了,里面一个很轻的男性声音,他说:“你好,是我,我是爸爸。” 牛念想着,这都什么神经病,吭都没吭一声,随手就挂断了。 可刚一挂断,牛念猛地想起什么,整个人都愣住了。 爸爸?不是在家休病假的牛超群爸爸,会跟她自称爸爸的,难道是…… 牛念飞速拿起手机,想回拨回去,手机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还没等她开口,就听对面的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是高志强告诉我的,你,你叫牛念对吧?我是爸爸,我叫段宏,我是你的爸爸。” 可能是亲妈给她的印象不怎么太美好,所以对亲爸也没什么期待。以前跟高志强说话,听他的意思,似乎认识她亲爸,不过她后来也联系不到高家人,就放弃了。 牛念是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亲爸会主动跟她联系,而且他低微的态度,让牛念有些不知所措。 至少听上去,段宏的脾气秉性跟雅文那是天差地别的,牛念讶异得一时说不出话,他也没催促,只是在等了许久之后说:“我真的很想见见你,只是见见你。” 段宏说:“是高志强告诉我的,还给了我你的号码,她说你长大了,平安长大了。” 说到这里,段宏的声音明显有些哽咽。 四十几岁的大男人,说哭就哭了,牛念有些没想到,想劝又没什么经验,她长这么大,身边也没个如此感性的人。牛超群虽然没什么大成就,但从小教育云腾,男孩子,流血不流泪,流泪没饭吃。 也就牛念从小爱哭,她这个毛病都要烦死郑学敏,长大之后好很多了。因为长大了就知道了,哭也没什么用,好多人,好多事,用泪水换不回来。 就听段宏边哭边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失去你了,没想到你还活着,我能见见你吗?爸爸求求你了。” ☆、27 牛念犹豫着要不要把亲爸要来看她的事告诉郑学敏,之前雅文出现得太突然,这次有了准备,她前思后想她妈是否能接受这件事。结果心事重重地到了家,家里没有人,她妈给她留了个字条,说是跟老沈出去吃饭了。 这个老沈到底是谁?牛念还是没想起来。 等郑学敏到很晚,她妈也没回来,牛念决定先不把段宏的事告诉她了,想来亲爸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今后都不一定能经常见面,也许,此生也就见这一次吧,这样的话还是不告诉郑学敏了,免得她多想。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牛念想。 段宏将见面地点定在郊外一处生态公园。那个地方牛念知道,但从来没去过。从前生态公园还不是公园,虽然有山有水,但没人迹,没路没灯,又远,一般人不愿意过去。等到牛念上小学的时候,城市规划将那里划了进来,牛念心心念念等着建成之后牛超群跟郑学敏带着她去玩儿。等到生态公园落成纳客,牛念都上初中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真的能和父亲一起来这里。 和亲生父亲。 生态公园入口两侧建着面积巨大的停车场,租赁自行车的摊位生意火爆,牛念到的有点晚,看着这么多人,或全家或情侣或三五好友结伴游玩,有点羡慕,她朝四处张望,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在人群中找到段宏。 很顺利,因为如果让牛念选,她也会选择往那个方向走。 那是入口右侧一处阴凉的地方,地上摆着几个圆球造型的石墩,石墩用铁链子连着,有两个小孩儿正围着石头圆球跳来跳去,突然,两个孩子回过头,欢笑着张开手臂,朝某个方向跑了,那里站在一对年轻男女,大概是他们父母吧。 牛念没去看那一家人去了哪里,因为她看到石头圆球上坐了个男人,长头发,扎了整齐的马尾,穿着亚麻色的衣裤,有些单薄,但一下子就吸引住她了。 有些子女长得跟父母都不太像,比如云腾,就既不像牛超群,也不像白萍。但是她自己却不一样,如果说她遗传到雅文长相的七、八成,那么遗传到段宏起码六、七成。 这很奇怪,一张脸上同时融合了两个人的特点,既像这个,又像那个。明明是长相完全不同的父母。 段宏就那么默默地坐在大石头上,看着从他眼前经过的人群,可牛念却觉得他并没有去看那些人,他透过他们,看向更遥远的地方,或者时空。 牛念停在离段宏十米远的地方,段宏突然感觉到什么,四下张望,然后眼神定格在牛念身上。父女两个远远地对视着。 牛念给自己鼓劲,勇敢地往前走去,段宏则从大石头上站了起来。看着越来越近的女儿,他有点紧张,眼睛不争气地越来越涩,他赶紧眨巴眨巴眼,想看清楚女儿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十米的距离很近,走不了多久。牛念到了段宏面前看他,他个子不高,清瘦,保养得很好,至少牛念看不出他已经46岁了。不过,虽然皮肤上的岁月痕迹不明显,但是他的眼神显得很疲惫,没什么光泽。 牛念朝他笑了一下,就看见他眼泪直往下掉。牛念忙掏纸巾,边说:“你别哭啊。” 段宏的双手是典型的艺术家的手,手指修长,保养良好。他伸出手接纸巾,这是他的女儿,第一次给他递东西,他的手抖得厉害。 段宏捏着纸巾没有擦,他抬头看着牛念,问:“你能不能叫我一声?” 其实牛念没有一点眼前的人是“父亲”的实感,在她的认知中,父亲就该是那个木讷到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粗糙,厚重,身上总带着烟草味的老男人。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牛超群的位置也会有人代替掉。 不过,看着段宏期待的,甚至带着点绝望的目光,她还是开口,用很低的声音叫了声:“爸爸。” 段宏没有应,他已哽咽到说不出话。 牛念头一次跟这么爱哭的男人说话,有点手忙脚乱的,把整包纸巾都塞到他手里。 段宏把眼泪擦干,抬头看了眼生态公园的入口,说:“我以前备考的时候,常常来这里写生,那个时候都没什么人来。” 记忆总是因为不真实才产生美好,就像许多年前颓唐的荒地,野生的树和花草,也只有艺术家才能觉得它们是美的。而记忆里那个突然而来的生命,弱小却顽强,闭着眼声嘶力竭地哭泣,哭得整个身体都丑陋不堪。 段宏和牛念两个人并肩往公园里走,到门口的时候,段宏还给牛念买了个冰淇淋。牛念注意到段宏从腰上系的腰包里拿钱出来,那腰包跟卖冰淇淋的小伙子那个一样,却不显得市侩,仿佛世间的一切配在这男人身上都不显得突兀,他不是耀眼的,有一种安静的气质。 牛念有点尴尬,也有点小高兴,牛超群从来没给她买过冰淇淋。 段宏看在眼里,问她:“你家里,呃,你父母待你好吗?” “他们离婚了,”牛念说,“其实我也是近来偶然才知道这件事,他们没告诉过我。” 段宏点了点头,说:“高志强说你去献血了。” 牛念解释说:“我爸爸受了伤,需要输血。” “哦。”段宏应了一声,沉默半天,牛念以为他尴尬到找不到话题了,他突然说,“然后就知道了是吧?很难接受吧,一直以为是家人的人。” 这话听得牛念心里好难过,因为被他说中了,那天之后,再也不愿意回想起那天的事。 “对不起,孩子,”段宏说,“我……你知道,你来得很突然,那个时候,我也还很小,在那之前,我的生命中只有画画,你出生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跑了。后来想想,我很羞愧,就那么跑了。我在外面游荡了一夜,再回去,你们都不见了。再后来,我去他们说的地方找了,什么都没有。我就想,你会不会被好心人抱走了?内心里却是知道的,那几天那么冷,可能你已经……” 出现了!牛念心里狂吼,第二种说法。跟高志强说的正好相反,那个男人跟她讲述的时候,一直在撇清雅文的责任,让她相信是眼前这个男人遗弃了她。而现在,这个男人却告诉她,自己是无辜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去找过她。 牛念沉默着,什么话都没说。现在去深究过去的事,那一天、那一段时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每个人的想法做法,都探寻明白,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她依然叫牛念,她的户籍跟郑学敏绑定在一起,她法律意义上的爸爸叫牛超群。 她想牛超群了。 那个男人虽然不太喜欢她,但他曾经给了她一个家,让她有爸有妈,有房子住有饭吃,即使后来他不要她了,也还会每个月给她生活费,像个男人一样承担着他的责任,从未逃避。 这么一比,就把亲爸比下去了。 段宏似乎身体不太好,没走多久就要休息,两个人只好找了个小亭子坐坐。 段宏看着远处的景色,说:“都变了,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牛念自觉自己就是个俗人,现在这样有路走,有亭子坐,总好过以前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进来吧。她想换个话题,便问道:“你跟高志强认识?” 段宏提起嘴角笑了一下,说:“男人是很奇特的生物,他们对自己爱的女人有占有欲,会对自己爱的人却爱上的人产生仇视。但是当他夺回自己爱的人,又想跟他仇视的人炫耀。我跟他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哦,不过他不是好人,你不要跟他说话。” 牛念心里想,这都什么仇什么怨啊,嘴上说着:“跟小孩儿似的。” 段宏也笑,说:“很孩子气的。高志强讨厌我,恨我,却又忍不住跟我显摆,他们又在一起了,他们结婚了,他们有孩子了,他们过得很好。其实,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他说的那些会让我生气。” “不过,”段宏又说,“他大概也觉得,到了今天,真正能理解他的人也只有我了吧。” 牛念沉默着听着,这种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怎么听怎么遥远。让她来问,她更想要高志强的联系方式,再劝劝他高明的事。 她才刚这么想,就听段宏说:“他得意了半辈子,那个抢回到身边的女人,结果她生的孩子却不是自己的。” 段宏没提起雅文的名字,甚至很少直接触及到她,避不开也只是轻轻带过。他说起她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有一种恩断情绝后的轻蔑。 “他们骗了你。”段宏说,“高家的人,骗你说要帮你做亲子鉴定对吧?对她也是这么说的,高志强的父母告诉她,没人会无缘无故捐献骨髓的,但是如果证明那个人跟病人有血缘关系,那就不是无缘无故,就变成了义务,她还真信了,那个傻子。” 没了。牛念听得出来,在多年的反反复复的磨砺中,或许就从当年分手的时候开始,感情就没了,曾经炽热的点点滴滴,都变成嗤笑对方的笑料。 段宏说:“高志强的父母很早就怀疑孙子不是自己家的,但是高志强相信。可那孩子病了之后,她反对高志强去医院验血,次数多了,那个男人也起了疑心。” 牛念说:“那也不能不管了啊。” 段宏看了看牛念,说:“你被一个人骗三十年,不仅骗还有背叛,你也会绝望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也被骗了,我认识她的时候不知道有高志强这么个人。” 牛念不觉得自己可怜了,起码她下班回家郑学敏还给她做饭,她生病她妈整夜守着她,不像那个孩子,当爹的自己被骗,却放弃了那个孩子的性命。 两个人许久没说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哀伤,然后段宏把自己的腰包摘下来,递给牛念,说:“给你的。” 牛念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钱,大概三五万的样子,不是从银行取出来,用扎钞纸捆住那种,看着倒像一张一张慢慢积攒下来的。 牛念从未从牛超群手里拿到过这么多钱,瞬间有一种还是亲爸好的想法。 ☆、28 段宏不仅来看牛念,还塞给她一包钱,得有好几万。牛念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或者说,她从来也没存下这么多钱,她从来都是给别人钱那个。 不过牛念还是把腰包推还给段宏。她听高志强提起过,段宏的日子过得不太好,现在看看也确实,如今这穷的富的,连她妈郑学敏都用手机付款买菜,段宏还随身带这么多钱,看着还都是一张一张攒下的,牛念猜,这些大概是他能拿出来的所有财产了。想来一个富二代的老公只能拿出这么点钱,也是够惨的了。 段宏说:“你别嫌少。我,我只有这么多了。” 果然猜中了。牛念也愁,她账户里那点存款,想贴补她亲爸爸,还真有点困难。 段宏似乎看出来牛念在想什么,忙把腰包塞进她怀里,并说:“我们家情况不太一样,我平常花销足够的,只是能支配的现金有限。” 牛念明白了,白富美家好吃好喝好照看,但是不许他碰钱,他表面上是个风光的富家女婿,其实人家心里防着他,没把他当家人。 看牛念还想推拒,段宏突然就伤感了,说道:“你都这么大了,爸爸都没照顾过你。别人的爸爸从商的,当官的,多少都能给子女铺条路,可爸爸是个没用的爸爸,连自己都养不活,能看顾你的地方更少。而且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跟你见面,爸爸一直想你,以前不知道你还活着,只是偶尔想想如果你还在会是怎样的光景。现在见到你了,以后肯定会更加想你。可是他们,我老婆他们家,要是知道你的存在,他们不会再让我见你,说不定连我都会被扫地出门。我……” 段宏流着泪说:“让我为你做点什么,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弥补良心的愧疚,同时也填补内心的缺憾。倾尽所有赎罪,也花钱买一份亲缘。找回断失的亲人,也可能是最后的见面。 男人很欣慰,又很难过,既觉得自己当年总算没作孽,又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家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想对她好一点,又想以后可能不能再见面,脑子乱得很,急得直哭。 牛念看着眼前感情丰沛脆弱的男人,想着,他这辈子大概也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相恋的女朋友怀孕生子,大概就是他面对过的最大的事了。模样好、性格好,即使一无所有,也会有人拣回去当宝。虽然他说他的家庭看管他很严,但是她想,他现在的妻子一定很爱他,才能把他呵护得不见风雨的样子。 牛念捧起腰包示意了一下,说:“我收下,你别哭了。” 段宏点点头,抹着眼睛说:“女儿,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牛念摇头说:“不会的。” 段宏又说:“女儿,我还想听你叫我声爸爸。” 牛念说:“爸爸。” 段宏嘴上说着想跟牛念多待一会儿,却总在看表。不知怎么的,牛念就想起她上中学那会儿,念的是普通校,课业压力不重,总有些放学没事儿干的男生跟着她,郑学敏就要求她放学立即回家,锁好门在家里呆着不许出去。后来她不胜其烦,想了个办法,把齐眉穗儿留长了,遮住大半张脸的程度,走路总低着头,情况才好了些。那个时候的她就这样,到了快放学的时间总是下意识不停看表,只想快点回家。 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子,郑学敏作为母亲会担心是正常的,段宏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家里对他的看管还这么严格,又或者,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看管,甚至连忤逆它的心都没有,就像画地为牢。 牛念把她爸送上南去的火车,她想,将来的某一天,自己大概也会登上同一列火车,到段宏生活的城市去看看,寻找他经营的那家年年赔钱的画廊,在不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看他忙碌,看他出神,不去打搅。 想想就够伤感的。 抱着这种伤感的心情回了家,进门就发现有客人在。 他们家并不经常来客人,上一个经常来的还是那个叫于英雄的老头儿,郑学敏跳广场舞认识的。郑学敏挺喜欢他的,他挺喜欢郑学敏她们家房子的。 牛念进门就听见一个中老年男性的声音说:“呦,你家姑娘回来了。” 这个人的声音很稳健,不像于英雄那样不着四六,也不像牛超群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有时候你问他意见,他就是不说,急死你。 今天这个老头儿看上去挺精神的,衣着得体,笑容可掬的样子也让人看了舒服,不像于英雄那么猥琐,也不像牛超群那般木讷。 郑学敏朝牛念介绍说:“这是你沈叔,住隔壁楼门的。” “您好。”牛念先出声打招呼。 “你好。”老头儿站起身,说,“我姓沈,沈钟,钟表的钟。你妈妈常常说起你。” 牛念并不相信她妈会经常说起她,那实在不是郑学敏的风格,不过人家这么说,她也就说:“我妈也提起过您。”不过这倒是真的,牛念听过郑学敏说过好几次老沈,“谢谢您教我妈妈做的汤,很好喝。” 老沈点点头,对这个孩子印象不错,大方得体,知书达理的。 牛念对老沈没留下什么印象,此刻她满脑子还都是段宏。直到晚上的时候,郑学敏问她对老沈有什么看法,她才后知后觉地说:“看法?没看法。” 郑学敏若有所思地说:“我也觉得他有点闷,也就比你爸强点,整个人闷闷的,说话声音也小,平时也没什么爱好,他说他偶尔去钓鱼,钓鱼多没意思啊。” 牛念是真不觉得像于英雄那种成天瞎闹腾的能比老沈好在哪里,奈何郑学敏喜欢,她其实很想问问她妈,当初是怎么看上她爸的呢?或者正是因为跟她爸生活过,才开始排斥那种性格,这算是反向认可的一种么? 牛念只是微笑没说话,本来作为子女在这个问题上就不太能插得上话,何况她现在的情况又很尴尬,一想说什么就会想起郑学敏曾经把她推给牛超群,连发表意见的立场都失去了。 是不是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呢?牛念有点忧伤,可是自己所认为的亲密无间,在他们的眼里又是什么呢? 表面上看,牛念又回到以前的生活,起床上班,低头干活,偶尔联系一下丁秋月,丁秋月也不总是爽快地回应,牛念知道,她入职的新公司规模大,工作忙碌,下班很晚了,才有时间看看手机,有时回一句,有时怕打扰牛念休息,暂时不回,转天一忙起来就忘了。 何云则是彻底没了消息。 近来牛念很闲。依旧还在合作的老客户也不是总有生意,邵鹏一直努力开发的新客户总是前期吃吃喝喝玩闹一通就没了下文,邵鹏倒是心大得很,屡战屡败还能屡败屡战,信心不减,工作方式和方向保持不变。 足智多谋的陈副经理更是点子频出,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几个毛绒人偶装,胸前背后贴上他们公司的标识,九月天,让员工们穿上,站在写字楼门口分发宣传他们公司的广告传单。美其名曰,写字楼里这么多公司,都是潜在客户,何不趁着金九银十的好日子,开发一下。 立意或许是好的,但是显然操作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娇弱如金丽倩的,当天就中暑了。有员工提出能不能找几个兼职的玩偶人,陈副经理不乐意了,直接怼回去说:“找兼职的不用花钱啊?你们在公司里闲着也是闲着,公司白给你们发工资?你们就不会不好意思?” 牛念只觉得已经热得不会不好意思了,也顾不得形象,找了棵树荫站了会儿,朝门口看了一圈,又掏出手机。 仝年最后的留言还是俩人约好吃饭那天,解释自己迟到原因的文字,一个一个字,工工整整,连标点符号都透着郑重。 牛念那天在食堂偶然听见她爸跟她妈吵架,心情乱得很,当时没回,过后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好。那之后再也没有联系。 翻了翻仝年的朋友圈,最近的一条还是上个月一场医疗器械讲座现场的照片,地点定位在外地。如果不是还能看见他更新,牛念以为对方把自己拉黑了。 该不该跟他说点什么?牛念抬头,又往路边看了一眼,最近一直没看到仝年的车,也不知他忙不忙。 这时,穿着超短裙,带着大墨镜,撑着遮阳伞的陈副经理在不远处喊:“小牛?牛念?快过来,别偷懒了。” 牛念费力地把手机塞回玩偶服的口袋里,摇摇晃晃地朝陈副经理走去。 牛念刚转身走开,仝年边打电话边拐进写字楼,他对着手机说:“周末就可以把车取回来了。嗯,车撞了可以修,人没受伤就是好事,你们也确实太累了,我帮你招个助手吧,你有没有人选推荐?” 说着话,仝年眼角余光朝门口扫了一眼,他一楞,看见好几个大玩偶围住一个穿着清凉的女人,仝年抹了抹额角的汗,又瞅了瞅当空的大太阳,由衷感叹道:“干什么都不容易,这种温度还要扮玩偶。” 他摇摇头,上楼回公司去了。 ☆、29 一连两天,天天穿着玩偶装站在楼下发宣传单,九月的M城,酷暑难耐,陈副经理跑到一楼的咖啡店,吹冷气喝冰饮,隔着玻璃窗监督员工们干活。 牛念昏头胀脑地发着传单,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她停下来,费力掏手机,她可不希望在这种状态下接听客户的电话。 看着手机屏幕上代表牛超群号码的“爸爸”两个字,牛念有点发愣,心里百转千回,自己都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了。 接起电话,“喂”了一声,不过没叫爸爸,就听牛超群说:“你在干什么呢?怎么半天才接电话?” “我……”牛念说,“上班。” 现在是算上班吧? 牛超群停顿了一下,口气缓和了些,问道:“最近忙吗?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牛念没说话。 牛超群又说:“你别凡事听你妈胡说,也别觉得就你妈对你好,人心隔肚皮。” 牛念想起那天在第一医院食堂里,隔着屏风父母的争吵,吵她小时候,谁都不愿意抚养她的事,又想起发烧的夜里,郑学敏端着水杯,坐在她床边守着她的情景。 牛念突然问:“你是想要钱吧?” 牛超群没有否认,双方都陷入沉默。 果然只有利益的驱使才能让牛超群主动给她打电话。牛念觉得很失望,也很泄气,过去的二十七年里,自己一直执着地想抓紧的亲情竟是像钱一样凉薄的东西,靠钱来维持,就像付费才能看的电视剧,可即使在阖家欢乐的戏码里,付了费的自己却依然是个配角,陪着人家阖家欢乐而已。 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到自己的愚蠢,或许一门心思想留住父爱的自己在父亲一家人眼里像个小丑一样吧。 这一瞬间牛念就释然了,被困在虚无羁绊中的二十七年不过是自己神经质的执着罢了。这一刻牛念甚至恶意地想,如果牛超群不再打电话给她,不再搅扰她的生活中,她愿意为此付钱。 耳边却听牛超群说:“念念啊,爸爸也会想你的。” 牛念心猛地一沉,眼泪往上涌,她忍了一下,问道:“就像一直绕在脚边碍事的小猫小狗,突然不见了也会想去找找吗?” “哎,你这个孩子,怎么会这样想,”牛超群说,“你妈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了啊?” 牛念说:“我妈什么都没说……” 刚说完这句,牛念耳边便传来陈副经理尖锐的吼叫声:“牛念,你干什么呐?” 大概是因为声音混杂在了一起,听筒里牛超群问:“你说什么?” 牛念扭头看向陈副经理,说:“都两个小时了,让大家歇歇吧。” 一句话换来陈副经理更加疯狂的反驳:“你说什么?我发工资给你们不是让你们歇着的!” 听筒那头的牛超群不知道听见什么了,也说:“念念,不能顶撞领导,领导说的对,领工资就要干活,快去吧。” 牛念真是跟她爸无话可说,匆匆挂断电话,回去继续扮玩偶。 当天有员工辞职,牛念他们组的。不过说起来,现在也就牛念他们那一个组了。那个男孩子是原先丁秋月组的,他对牛念说:“我是独生子,你说我脆弱我也认了。就算上大学军训的时候站在太阳底下站军姿也不用穿那么厚的毛绒玩偶服。” 牛念说:“这个只是暂时的。” 那男孩子摇了摇头,说:“不仅是这次的事,我进公司都快三年了,从来没涨过工资,还拿着当实习生时那点钱。我是个男人,二十大几了,有稳定的女朋友,我想给她稳定的生活,可是现在我快连自己都养不起了。” 牛念还想说点挽留一下,可是想一想,她又能做出什么样的承诺呢? 男孩子咧嘴笑了一下,说:“我知道组长你也尽力了,公司走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你的责任,你看看现在公司的氛围,还是有前途的样子吗?我知道你是老员工,以前丁组长也说过,你们这些老员工对公司感情比较深,我反正是坚持不下去了,我要走了,你别拦我。” 虽然牛念很想告诉他,凭他的资质和水准,离开宏图又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不过看他去意已决的样子,想想还是放弃了。已经生了离开的心,就无法再找回原先踏实的工作状态了,勉强留下,拿到工作也是敷衍而已。于是签了字,让他去找邵鹏了。 转天一早起来,牛念觉得头晕,郑学敏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是不是中暑了?到医院看看吧。” 牛念也觉得不太舒服,打电话给邵鹏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打算到医院开点药。 结果,就是这两个小时,公司里出事了。 陈副经理无视M城的持续高温,继续要求员工们扮玩偶,而员工们认为,已经连续两天了,宣传并没有预期中井喷式的效果,这种闹剧该结束了。 陈副经理相当一意孤行,员工们疲惫两天,生起了逆反心理,仗着有邵鹏的靠山,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金丽倩也说了句这个方式没用,想回去办公室工作。 陈副经理听完彻底暴走,非要金丽倩穿上玩偶装去发传单,谁劝也劝不住。当然,这俩人平时人缘都不算好,真心劝解的人也真没几个,都想看着这两个女人掐架,不过两个女人还算保有理智,不想失了身份,这边金丽倩给邵鹏打电话,那边老板娘不甘示弱,把老多从饭局上叫了回来。 本来就是个上下级在工作方式上的分歧,但当站在分歧两端的是两个人连常识都很模糊时,无关性别,都是灾难。 对邵鹏来说,一边是自己一手栽培的员工,一边是自己嫡亲的表妹,两边规劝,息事宁人为最佳方案,偏偏表妹把老板也叫来了,又偏偏金丽倩是个连老板都不放在眼里的壮士。 底下那帮不省心的员工,看到老板倍感亲切,纷纷对这两天的工作内容提出质疑,表示再不停止就辞职,集体辞职。 这是逼宫,老多明白,他开办公司以来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下他是不能不表示点什么,这些人,就算他们并不是真心想离开公司,可事情发展到现在,箭在弦上,真都走了,为难的还是公司。 老多只好先妥协道:“好、好,大家先回公司,好吧,无论怎么样,有什么事儿,先回公司,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老多朝人群看了一圈,问邵鹏:“牛念呢?” 被邵鹏护在身后的金丽倩闻言答道:“牛组长病了,一大早去医院啦。” 陈副经理冷笑道:“去的还真是时候。”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老多说,“我怀疑这次的事就是她搞出来的,把事情搞大自己却不出面,心眼儿真坏。” 许久之后才知道陈副经理当时这么想她的牛念简直比窦娥还冤。本来大夫建议她留院观察一下她都没留,就是想尽早回去跟领导们谈谈这个问题,哪想到陈副经理说话办事不过脑,偏还要跟天不怕地不怕的金丽倩互怼,场面闹到不可收拾。 等牛念回到公司的时候,楼下已经没人了,也没人告诉她收工的事,她自己找不到同事只好先上楼。 老多根本不想管公司里这些杂七杂八的闲事,加之邵鹏指天指地地承诺一定妥善处理,他赶紧就走了。 牛念刚进公司大门,就遇到无所事事,抱着水杯到处晃的金丽倩,喜气洋洋地报告大家的壮举,她说:“大家的反抗卓有成效,已经争取到回公司工作的权益,组长你没在真是太可惜了,其实我还想争取加薪呢。” 看着一脸单纯的手下,牛念想,什么都不用考虑真幸运啊。 紧接着,牛念手里的药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叫到邵鹏办公室。 陈副经理稍微冷静了一些,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泄,话语中依旧带刺,她说:“你说你啊,全公司就属你工资高,还什么活儿都不干。” 牛念垂着眼,心里说,工资最高却不干活的全公司里其实是你啊,连邵鹏,虽然总是没头没脑的,但也在到处找客户呢。 邵鹏终究还算个明白人,知道把牛念气跑了,到哪儿去找这么任劳任怨还能干活的好员工,但是陈副经理要出气,总得有个人站出来顶雷。而至今还没搞清楚前因后果的牛念则成了最佳人选。 于是莫名其妙被训斥一顿的牛念,以及提出辞职才回到办公室,等待着解决问题的一众员工,最后什么都没等到,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不过凡事都有因有果,今日种下的因,结出日后的果。把气都撒在牛念身上的陈副经理心里舒坦了,邵鹏也觉得牛念厚道好欺负,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真的面团捏的。想争取自己权益却连个回声都没听到的员工们,也各自有了自己的想法。看似今天平手了的双方,分崩离析的种子已经埋下,就等何时发芽开花了。 ☆、30 牛念给丁秋月留言,说自己想换个工作,请她帮忙留意下。半夜的时候丁秋月才回复,也没说别的,只说知道了。 牛念想了想,万事还得靠自己,大半夜爬起来动手改简历,改来改去都觉得乏善可陈。她这辈子也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按部就班地念书工作,工作经历也只有宏图这一家。现在求职都怎么写简历的,她还真不太清楚。 转天上班的时候,牛念特意把金丽倩的简历从资料库里翻出来看了看,本想参考一下,没想到惊呆了。这经历也太丰富多彩了,只是上学期间就参与了不下十个社会实践活动,年年拿奖学金,成绩始终全系前三,学生会干事、会长都做过,就连大学毕业之后备考研究生那一年,也做过三份工作,无缝衔接,每份都被评为优秀员工,全勤奖,工作能力拔群,积极主动,领导赏识,同事关系融洽。 牛念看了又看,看完简历偷偷抬眼看向边往嘴里塞零食边刷网页的金丽倩本人,心说,这跟简历写的也不像啊。 又朝邵鹏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疑惑地想,这些东西,那人竟然真信了?不能够吧? 把疑惑放到一边,牛念决定还是先顾着自己的事。 真正开始重新找工作,牛念才意识到,自己欠缺的还有很多,比如鉴别一家公司实力的能力。 她确实接到过面试邀请,但有些公司连名字她都没听过,作为一个小公司员工,她并没有看不起其它小公司,不过心里不踏实是肯定的,只好求助一下见多识广的丁秋月。 刚好那天丁秋月不算太忙,很快回了消息,不过她并没有点评牛念提到的公司,而只是告诉她,别瞎投简历。 其实丁秋月是想说,过一段时间等她们公司招新的话想把牛念介绍进来,怎么说也是业内知名的大公司,前景总是可观的。 可惜她没明说,牛念也理解错了。以为是那家公司不行,于是回绝掉它,再接再厉地投别家。 不知道是金九银十效应,还是他们的玩偶装战术成功,总之,这几天忽然多了一些新项目,员工们又忙碌了起来,甚至有点人手不足之感。 不过陈副经理才不管公司里差点发生的大危机,她觉得是自己的创意发挥了作用,没少在老多得瑟,说自己是如何如何给公司带来巨大收益。得瑟完还不忘指责牛念,说她作为一个员工,不能配合领导工作,还在暗中搞破坏,鼓动其他员工反对她这么完美的计划。她甚至提出了一份新计划,要求员工们在长假不休息,穿着玩偶装去闹市发传单。 “效果一定更好。”陈副经理说。 老多在老婆说别的的时候没吱声,但提到节假日加班了,他不得不说:“节假日不放假,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啊?”陈副经理说,“像牛念那种,本地人,没有家庭负担,没有男朋友,她不过来上班不也就在家呆着?还有他们组那个谁,叫什么的那个男的,长那么丑,一看就找不到女朋友。” 可惜她的这个评价只有老多听见,不然那个她认为“长得丑一定找不到女朋友”的男员工一定会告诉她,自己不但有女朋友,而且都谈婚论嫁了。 至于牛念,她倒是很想加班。她妈才告诉她,邻居老沈邀请她国庆长假一起旅游,跟团,夕阳红旅行团。她妈说自己考虑再三,也想趁着还能走,到处去走走看看,也就同意了。 郑学敏很少出远门,既然是出门,还是带点钱傍身比较安心,牛念取了点钱给她妈。段宏给她的钱她没动,原封不动地存在银行里,甚至没告诉郑学敏。她觉得那是段宏给她的,她也用不上,反而看段宏的样子没准哪天就需要了,就当先帮他存着了。 当陈副经理召集全体员工开会,描述她的想法的时候,牛念已经在心里盘算能拿到多少加班费,这样节后休个年假,她就可以去看段宏了。 果然公司里有跟她同样有闲没钱的,那个同事顺口说了一句:“那也不错,能多拿不少钱呢。” “钱钱钱,”没想到陈副经理一下子就生气了,说,“公司付你们工资,还总想着从公司多拿钱。” 牛念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个先前插话的同事倒也淡定,说:“哦,这样啊。那什么,我跟父母约好一起去爬长城,这么多年难得全家出行,不能错过。你们忙,你们忙。”说完,直接回了自己的工位。 陈副经理直接把目光落在牛念身上。 牛念眨巴着眼睛说:“我答应给我弟辅导功课,他上学期挂科太多,再不管怕是毕不了业了。” “你们!”陈副经理愤怒地说,“你们一点也不热爱公司。” 金丽倩站在牛念身后问了一句:“那副经理你放假有什么安排?” 陈副经理连想都没想,理所当然地说:“我要去香港购物。” “哦……”几乎是全体员工同时发出类似于嘲弄的“哦”声。 “你们……”陈副经理很生气,“你们能跟我一样吗?我告诉你们,谁也不许请假,都给我发传单去,不然算你们旷工。” 牛念说:“劳动法面前人人平等。” 陈副经理还想说点什么,老多赶紧叫邵鹏把她硬拽走了。老多对自己现在这个老婆整体是满意的,年轻、时尚、有活力、嘴甜懂事儿,带出去有面子。唯独脾气不太好,还总也不长记性,当初何云离开公司时的教训她就像全忘了似的。 事实上,她确实全忘了。在她的意识里,凡是她认为起因归咎于别人的错误,肯定不会往脑子里记。当然,凡是不合她意的肯定都是别人的错误。 得罪了全体员工而不自知的陈副经理,一边唠唠叨叨地指责员工们不热爱公司只认钱,一边心心念念计划着长假去购物要买什么东西。都不够她忙活的。 陈副经理不知道,老多也没意识到,一场不甚开心的讨论结束,好几个员工打开人才网站,另外一些也无心工作,像金丽倩这样年轻爱玩乐的,干脆直接刷起了旅游攻略,也就牛念一个人还在踏踏实实地干活。 到最后,长假加班的事不再有人提起,就像上次全体闹辞职一样没了下文。 倒是有几个打算旅游的,为了避开出行高峰,提前请了假。好说话的邵鹏一一应允,都不带跟牛念商量的,可怜牛念不仅要设计还要跑印刷厂,最可恶的是,假期临近,连邵鹏都跑了。 客户们虽然在提供资料的时候不够积极,但是在催成品的时候都很积极。所有人都在想提前放假,都在领导面前打包票说节前能完活儿,天天催邵鹏,邵鹏更是干脆,直接把牛念的手机号发过去,压力也都一股脑儿转嫁了出去。 一时间,牛念的手机几乎被打爆,还要兼顾设计和跑厂,忙得晕头转向,能在此时帮她搭把手的她都感激不尽,找工作的事也被迫中断。 要是只是工作上的事儿,顶多只是劳累,可是家里还有一堆事儿。 还在扮玩偶的时候,牛超群给牛念打了个电话,也没说什么事儿,让牛念自己琢磨。牛念琢磨来琢磨去,后来工作一忙起来,就当鸵鸟了。 可是有人不希望她当鸵鸟。白萍就觉得是郑学敏在牛念面前说了什么了,她的号码在牛念这儿还在黑名单里,她就给郑学敏打电话。两个女人不出三句就吵起来。 白萍没郑学敏嗓门大,吵不过就当着牛超群的面哭,牛超群维护老婆,跟郑学敏理论,不出五句也能吵起来。 吵架还都跟商量好一样不在牛念面前吵,只要牛念一进门,郑学敏就对着话筒说:“念念回家了。”立刻休战。 可牛念又不是傻的,开门之前就能听见郑学敏说什么。 牛念主动打电话给牛超群,牛超群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她只好去问牛白云腾。 云腾说:“姐,你过来一趟吧,坐坐也好。” 牛念说:“我这忙的跟狗一样的,哪有时间……” 云腾又说:“姐,你都不想我的么?” “……”牛念说,“这个,还真不想……” 总之就是家里外面鸡飞狗跳,幸好郑学敏报了旅游团,一到日子就跟着老沈出门了,牛超群那边,牛念也给他打了两千零两块的过节经费,世界总算清净下来。 ☆、31 假期后有个员工没回来上班,说是辞职了。去年入职的员工,业绩普通,业务普通,工作能力一般,这是邵鹏对他的评价。 其实其他人心里明白着呢,新员工体现出的这样那样的不足,也是公司发展停滞所导致的,他还没来得及展现他的才能,就这样被放弃了。连金丽倩都说:“我没看出来他能力一般,我就觉得他人挺好的,什么忙都愿意帮。” 是的,牛念也这么觉得,整个公司里,再难找到那么老实认真的孩子,比如他对突然要求的加班从来没有怨言,比如搭建展台的时候他都是主动扛这扛那,比如一年来办公室里饮水机的水桶都是他在换…… 虽然邵鹏一直说员工是主动辞职,但牛念始终觉得是邵鹏辞退他的可能性更大。入职时间短,不需要那么多的补偿金,大概就是他被选中的原因了。 牛念感到奇怪,按理说公司还不至于困难到必须裁员的程度,直到她见到放假归来,一身珠光宝气的陈副经理,这个口口声声指责员工们“不热爱公司”的女人,为了减少开销,点名放弃了为数不多的热爱公司的员工之一。 陈副经理分发了她从香港带回来的美食----其实就是她品尝之后发现不怎么合口味的一些零食。不过大概是“裁员”的阴影已经笼罩下来,有些想法比较多的员工开始有意无意地拍老板娘马屁,对着明显已经开封好几天的食物,一副品尝到人间美味的表情,连说好几个“好吃”。 对于这种职场情商比较高的员工,牛念见得多了倒不觉得什么,反而金丽倩这样刚刚进入社会的孩子很是看不顺眼,她从包里掏出一盒点心,故意很大声地对牛念说:“组长,这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当地最畅销的和菓子,本来想跟同事们一起分享的,不过看他们那样子也吃不下了,就咱俩吃吧。” 边拆包装还边补了一句:“我才不吃那些过期的东西。” 牛念摆了摆手,说:“谢谢。这一大早的我也不想吃东西。”而且每次金丽倩从日本带回来的零食都过于甜腻,实在让习惯清淡口味的牛念不适应。 被当面怼了的陈副经理不高兴了,她不高兴自然需要有人倒霉,那些刚刚赞美了她赐予的食物的都是好员工,而被金丽倩拉到自己那边的牛念也就成了反派代表。 “牛念,”陈副经理高声问,“放假之前的那个工作完成了吗?” 牛念头都大了,真是躲多远都能中枪,这一大早晨的,抓紧时间调整一下工作状态不好吗? 显然另外两名女士不是这么想的,她们一个拉住牛念让她吃东西,一个则叫嚣着让她带着放假前遗留的工作成品开会。 牛念又不好强行反抗,都是娇弱的女孩子,受伤总是不好的,也只能劝劝这个再劝劝那个,比赶稿还累。 总算那俩人吵闹归吵闹,总算还顾及着邵鹏的体面,也就打打嘴炮,并没有真的撕破脸。最无辜的还是无端端被牵扯到的牛念。 经历过黄金周后第一个鸡飞狗跳的工作日,晚上,郑学敏也回家了。 大包小包买了好多东西,都把牛念看傻了,郑学敏一一给她讲解,每件东西都来自哪里,背后都有什么故事,最后说:“我东西买太多,最后找老沈借了点钱,我想着,又不是多熟,欠别人钱不好,你先给我拿五千块,我去还他。” “啊?”牛念头又大了,说,“五千?” 郑学敏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小本,边翻边说:“我都记着帐呢,咱们不能欠别人钱,剩下点零头,我还有点。” 说完,她抬头看着牛念,说:“你明天一早取给我。” 牛念尴尬地说:“妈,我没那么多钱。” 郑学敏放下手中的小本子,疑惑地问:“不对啊,我算着你手里应该有个六七千了。” 牛念心说,您还挺会算。 郑学敏反应过来了,说:“你是不是又给你爸钱了?” 牛念只好实话实说:“我爸给我打电话了,而且你们总吵架。” “我说他怎么后来没再打来电话,”郑学敏恍然大悟,但马上拉着牛念的手说,“念念,你也应该看出来,你爸爸只是想要你的钱,你不用理他,他想找我吵架就让他来找我好了,我还怕他吗?” 牛念苦笑着说:“妈,我不想你们吵架,而且,他确实是我爸爸啊。” “你这个孩子啊,”郑学敏叹了口气,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把你工资卡给我,以后他再找你,你就说你工资卡在我这儿,有事让他跟我说。” 牛念把卡片递给她妈。 郑学敏也是个明白人,嘱咐说:“也不能用手机转给他,你把软件给我卸了,我看着。” 牛念当着郑学敏的面把app卸了,其实这样并不能阻止她使用自己账户里的钱,不过是安慰郑学敏罢了。 牛念把手机在她妈面前晃了晃,说:“可以了?” 郑学敏总觉得不放心,又怕无端生出误会,于是说:“你挣钱也不容易,我只是不想你随随便便给一些对你根本不好的人花掉,工资卡放在我这里,我可以帮你存着,将来都是你的嫁妆。” 牛念点点头表示能理解。心里却知道,哪里有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了呢。 牛念总想着,找个时间,大家一起坐下来,无论是当年的事,还是现在的事,都说开,她作为牛家的女儿这一点她自己是不会否认的,对父母的赡养义务也不会推诿。只可惜,她爸她妈都不这么想。 加之牛念最近确实忙,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忙碌过了,以前起码还有丁秋月,还有何云能帮上她一把,现在放眼望去,整个办公区,实在也挑不出哪个能干活。而且一个比一个滑头,连最开始还会主动请缨任务的金丽倩都学精明了,工作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着,反正deadline到来之前,总会有人主动把工作做了,比如牛念。 牛念也曾经对治下要求严格,无奈总出叛徒,她对金丽倩说话的语气重了一些,金丽倩就跑去找邵鹏递小话,邵鹏便会找牛念谈话,明里暗里点拨她不要嫉贤妒能。 牛念这个冤,工作都无法顺利展开,其他员工一看金丽倩好使,纷纷转向拍她马屁,一时间,倒是真的风头无两,号召力爆表,邵鹏更加坚信自己当初没选错了,连带着,对牛念更加看不顺眼。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又两周过去,快到牛念生日了。 往年她都会买两个蛋糕,一个跟郑学敏在家吃。另一个拎着去牛超群家,当然了,长寿面是没有的,白萍做什么她跟着吃什么而已。 不过今年,牛念翻了翻日历,叹息着恐怕要一个人过了。 同天晚上,仝年风风火火地往公司赶。他最近工作方面一切顺利,营业额月月递升,驻院代表们跟医院之间关系融洽,也没再发生有人开着他的车运一箱货结果撞墙上了的悲剧。 他的烦恼百分之九十都来源于家庭,更准确地说,来源于他妈。 长假的时候仝年回了趟N城,本来是想和家人聚聚,没想到间歇性催婚的他的妈妈,非逼着他到处去相亲,大有让他长假订婚年底结的架势。 仝年怕了,想跑,没跑掉,又被数落一顿,说他不孝顺,连结婚这么点小事都不能满足父母。 仝年说:“您都说这么点小事儿了,您就别催了。” 遭到儿子反抗的宝意没说话,直接假装心脏病,仝年是又气又急又无奈。 最后,宝意拉着儿子的手说:“你爸说了,你要再这么不听话,他就去生二胎。” 仝年拿扇子给他妈扇风,说:“行,您二位生了不用管,我来带。” 宝意不想跟儿子说话,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仝年回想着他妈妈孩子气的说辞,摇了摇头。刚走进写字楼大门,就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拎着个小圆盒子,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M城治安不错,尤其这繁华地段,时间也不算太晚。仝年判断这个人不是坏人,还因为他脚上穿了一双带荧光条的篮球鞋,没有几个打算做坏事的人有勇气穿这么一双几米开外就看得清清楚楚的鞋的。 仝年走过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同学你干嘛呢?” 牛白云腾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盒子差点没扔出去,他猛地回头,看到同样人高马大的仝年。成年人的气势让这个只长身高没长胆的孩子立刻怂了。他下意识地跟看见班主任一样地立正站好,小声说:“我想上楼,可是有人。” 仝年仿佛看到念中学时的自己,不由笑了,说:“这座楼二十四小时安保。” “啊?”云腾回头朝楼上看了看,说,“不能上去吗?” 仝年说:“你跟保安说清楚要找谁,或者让你要找的人下来接你。” “对对对,”云腾乐得直点头,说,“我怎么没想到呢,谢谢叔叔。” 叔……叔叔?仝年郁闷了,决定不理这个孩子了。 云腾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一脸亢奋地拨通号码,对着那边说:“姐,姐,是我,今天你生日,我来给你过生日了。快夸我。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可是你们这个楼楼下有保安,我我我,我不敢进去,嘿嘿,你能下来接我一下吗?” 仝年点点头,心说,这孩子还挺有心,走到电梯间等电梯。 右边的电梯正在下行,左边的电梯却更早打开。 仝年走进电梯,门将关未关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了过去。仝年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看到走到大厅的牛念朝门口招手。 他看到她笑得很开心的侧脸。原来她开心地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32 这还是云腾第一次到一家正经的公司里,看什么都好奇,又不敢乱动,背着书包,拎着一个圆圆的小盒子,眼神到处飘,身体却老实地立在原地。 牛念没让云腾进办公室,而是带他去了休息区。 在老多认识现在的老婆之前,那个时候的经理姓周,是个严谨严格的人,周经理当家时,是严禁在办公室里吃东西的,考虑到员工需求,也就有了这个休息区,大家可以在这里分享零食,甚至中午在这里吃自带的午饭。 邵鹏在这方面没有要求,他自己带头在办公区吃东西,员工们自然有样学样,休息区也就闲置了下来,堆放着一些客户也不要了的展台原料。 即使是这么一个不上档次的空间,在初次来访的云腾看来,依旧是新鲜的。 “诶,”云腾说,“这就是你们公司啊,我将来是不是也会到这样的地方工作?”在他尚且幼稚的认知里,只觉得这里肯定比公交车司机的他爸的工作强多了。在这里工作,没有风吹日晒,没有乘客投诉,没有节油省时的要求,也没有闯红灯自负的压力,只要坐在这里,一个月就能拿好几千块钱。 好几千块钱啊,那得吃多少顿麦当劳?可以买多少双鞋?再也不用因为零花钱超支看他妈的脸色了。 牛念说:“那你还不努力读书。” 云腾说:“那我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等我大学毕业,能不能进你们公司上班?” 牛念笑了笑,云腾只当她答应了,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觉得自己后半生有了保障的云腾同学,忙不迭地把手里的小圆盒放到桌子上,边说:“我本来打算找个地方帮你庆祝,结果你说你要加班,我只好过来。蛋糕有点小,你别嫌弃,我零花钱也不多,嘿嘿。” 小圆盒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蛋糕,牛念看了看,说:“蛮可爱的。” 云腾又从书包里翻出来一根蜡烛,小心翼翼地插到蛋糕上,说:“还是我对你好吧,也只有我记得你的生日。” 牛念楞了一下,有点尴尬,也有点伤心。 不知道云腾是不是意识到什么,翻了翻眼睛接着说:“也没人记得我的生日,我爸我妈都不给我过生日,说乱花钱,每年也就你会送我礼物,咱们姐弟才叫同命相连。” 牛念听了之后有点难过,也有点感动,即使云腾可能连同命相连这个词的真正意义都未曾体会过。 云腾把细得像火柴的蜡烛在蛋糕上插好,边说:“牛念同学又涨了一岁,这根蜡烛代表今后一年都能快快乐乐,无与伦比。” 云腾小心翼翼地把颤巍巍的蜡烛点上,自己欣赏了一番,点了点头,对着牛念说:“许个愿吧。” 牛念对吹蜡烛许愿这些事没那么执着,但她挺感谢云腾有这份心,装模作样地闭了下眼,睁眼就看见云腾很虔诚地对着蜡烛握着拳闭着眼,嘴巴还动着,不知道默默说着什么。 等云腾许完愿,牛念笑着问:“别人生日你许愿,能灵吗?” “能灵能灵,”云腾忙说,“一定能灵。” 牛念又问:“你最近又有什么比赛,需要靠着我的生日获胜?” 云腾把蜡烛拔下来扔一边,拿着塑料小刀,心里琢磨着这蛋糕要怎么切才能自己留大块,给牛念切小块,还不让她看出来自己在耍心眼儿,边顺口说:“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我姐姐。” 牛念看着云腾毛茸茸的脑袋在眼前晃啊晃的,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就像这孩子才三、四岁那会儿,总是喊着姐姐、姐姐地跑过来抱她大腿讨要零食。 云腾却吓了一跳,他已经很大了,早就没人把他当个孩子似的摸头了,这意外的一摸令他手一抖,想好下刀的地方没切到。 “啊!啊!啊!”云腾痛苦地大叫,他心心念念的那一大半的蛋糕没了,但马上又把嘴巴闭紧,他担心牛念看出来他内心那点小算计。 可看着他长大的牛念还能不清楚他的想法么,接过塑料小刀,切了一下块留给自己,剩下的推到云腾面前,说:“这些够了,我最近减肥呢。” 云腾嘴里说着:“你看你都那么瘦了还减什么肥,” 一边把蛋糕拽到自己面前,“那我可就都吃了。” 牛念点头说:“吃吧。” 云腾往嘴里塞蛋糕,还不忘补了一句:“生日快乐。” “谢谢。”牛念说。 总是有意想不到的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感动,牛念此前从未意识到云腾也到了可以独立思考的年纪,也未曾想到在目前紧张的家庭氛围中,竟是这个孩子给了她一丝温暖,牛念甚至乐观地觉得,她能靠着这丝温暖,再撑好久好久。 牛念离开公司的时间不算晚,因为要先送云腾回家。 仝年写完一份新产品评测,正站在窗口随意看着外面放松,就看到牛念跟那个叫他“叔叔”的男孩子一起走出写字楼,站在路边等出租。牛念把纸做的王冠轻轻放到男孩儿的头顶,男孩儿立刻就发现了,哇哇叫着一把就把纸王冠薅下来,转悠着到处找垃圾桶,牛念笑得不行,男孩儿看起来更生气了。 四楼窗口的仝年都不由被逗笑,他听见那男孩儿管牛念叫姐姐,美好的感情都值得称颂,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这一刻,仝年能看出来,牛念是真的很快乐的。 仝年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因牛念的快乐而感同身受地心境变化,他只觉得突然就不那么累了,他妈妈虽然各种招数齐发地逼他相亲,其实本意总是为他好的,可能方法激烈了一点,初衷还是好的,都是因为爱自己。 仝年回到电脑前,再次投入工作之前给他妈打了个电话,还没聊两句,他妈就跟他说,总觉得他爸最近早出晚归有问题,他妈说:“会不会因为你总不结婚,你爸要找小三再生个儿子?” 仝年就把电话挂了,这老夫老妻的,成天开这种玩笑也真是快作出花了。 牛念生日转天,一大早,郑学敏又在抱怨今年天气反常,都快到十月底,气温还这么高。牛念拉开窗帘,也感受到残暑威力不减。 临出门的时候,牛念看见她妈每次外出才会拎的包放在客厅沙发上,随口问了句:“妈,你出去啊?” 郑学敏含糊地“嗯”了一声,牛念也没在意,风风火火地出门赶着上班。到今天,长假前后所有项目的设计部分基本完成了,有一些等待客户最后的确认,还有一些已经确认完毕的就要开始定制印刷了。 牛念长长出了口气,虽然比起公司鼎盛时期的业务量还差得远,可是那个时候能干活的员工也多,大家齐心协力,也就不觉得累。现如今,牛念既要身先士卒,又要统筹分配,还得监控督促,真是身心俱疲。 不过付出总有回报,感觉这个月公司的业绩应该不错,说不定邵鹏心情好,能发笔奖金。 可是,心心念念的奖金没等来,等来的是陈副经理趾高气昂的一张冷脸,她毫不客气地走到牛念的工位旁边,抖了抖手里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说:“为什么你上个月那么多加班?” 牛念莫名其妙,说:“因为……忙啊。” 陈副经理说:“都忙,谁不忙?也没看别人需要加班。我这么忙,我加班了吗?我早就说过,工作做不完都是因为上班时间在摸鱼。” 牛念也有点生气,问:“那你是觉得我上班在摸鱼了?” “不然呢,”陈副经理把手里的纸抖得啪啪响,“你一个星期竟然加五天班,天天在加班,你有那么忙吗?” 没等牛念辩解,陈副经理继续说:“还有这个月,也在加班。工作都完成了你加什么班?” 牛念说:“我不去做的话,工作怎么可能完成?” “哦,”陈副经理彻底开启阴阳怪气的不讲理模式,“合着公司只有你一个人在干活?没有你其他人都得喝西北风去?牛念,你真会高看自己。” 牛念也听出来了,这是纯属找茬,态度也冷了下来,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哎呦呦,”陈副经理是谁?哪能让别人在她面前逞口舌之快,“我想怎样?这话该我问你吧,牛念,你每月拿着那么高的工资,什么活儿都不用做,还要申请大笔的加班费,你想拖垮公司吗?” 牛念说:“我的工资是双方协商定下的,加班费是法律规定的,我只拿我应得的。” 陈副经理说:“你真会说话。” 牛念说:“我只是实事求是。” 陈副经理说:“行,行,牛念,还学会顶嘴了,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牛念说:“是你不想让我干了吧。” 陈副经理说:“你顶撞上级,我可以开除你。” 牛念说:“开除我也请你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一直在暗中观察的邵鹏终于忍不住了,这不行啊。 没错,邵鹏跟陈副经理商量之下,打算开掉牛念,目的当然是为了节省开支。在邵鹏看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牛念会的也早都应该教给金丽倩了,是时候以新代老。金丽倩那可是自己的嫡系,真正的自己人,牛念是前任经理带出来的,是外人。 一个是学到了本领的自己的人,一个是价格超标的外人,孰轻孰重就很明显了。 邵鹏本身只会跟客户吃饭,对业务上并不熟悉,他乐观地觉得,就算金丽倩没学会牛念的全部本领,八、九成总是有的吧?再不然七、八成?剩下的可以在接下来的工作实践中慢慢摸索提高嘛。据他的观察,牛念的工作看上去也没多难嘛。 今天的事要解决,牛念必须走,但是她说的对,公司不可能无缘无故开除一个员工,跟上司讲话声音大了些,这种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说他以前敢,经过何云的事,现在也不敢了。对这帮熟读劳动法的员工,他一个看合同都看不过三条就烦的门外汉,实在不敢硬杠。 于是邵鹏这样对牛念说:“牛念啊,你看你把陈副经理都气成什么样了?这样是不对的,你得给陈副经理道歉。” 牛念撇过头没理他。 陈副经理自觉尊严受到伤害,想跳起来狂吼,被邵鹏使了个眼色,安抚了下来。 邵鹏对牛念说:“你看,你今天惹出这么大麻烦,公司也得慎重考虑下怎么处理,这样吧,你今天先回去,等公司通知,好吧?” 牛念就这样离开了她为之奋斗多年的公司,就在生日的第二天,难道是没有认真许愿的关系么?她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往家的方向走,家里却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等着她。 ☆、33 人生因意外而惊喜。 这是牛念还是菜鸟级设计的时候,给一个全体都是年轻人组建的公司搭配的广告词。那家公司早在前任经理离开时就停止跟他们公司的合作了。 牛念已经忘了曾经年轻而无畏的自己是在如何的心态下想到这句话的,大概是因为见的太少而想的太多吧。 至少在二十八岁零一天的这天,带着被公司辞退的危机回到家,却看见牛超群跟白萍这两个按理说绝对不会出现在她和郑学敏家里的人时,她的心情已经杂乱到荒芜了。 原来人生中意外带来的不仅有惊喜,还有惊吓。 牛念愣愣地看着坐在自家客厅双人沙发上的牛超群和白萍,郑学敏正站在,三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 郑学敏相当意外,下意识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白萍则还完全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看见牛念眼睛一亮,忙起身,一把拉住牛念的胳膊,说:“正好你人回来了,赶紧的,把钱取给我们,这里我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郑学敏尴尬地看向牛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牛念挣扎着从白萍手里抽回手臂,便问:“什么钱?我哪还有钱?” 白萍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大幅度挥着手,在牛念眼前晃,说:“你账户里还有四万多块钱呢,就知道成天跟我们喊穷,私底下自己偷偷存钱,你这样对得起你爸吗?” 一时间,牛念眼前的白萍跟刚刚公司里的陈副经理形象重叠在一起,仿佛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嗡地吵,吵得她直想吐。 牛念想起来了,她账户里是有四万多块,准确地说是四万一千两百块,段宏给的,她不放心手里拿着这么多现金,想来想去,最后放到银行存了个定期,时不时可以看看,就想起段宏,想起这世界上也有一个肯为自己倾其所有的亲人,心里便有了一点安慰。 但她没想到郑学敏会去银行查她账户,还和牛超群两口子一起。牛念甚至有点欣慰地想,还好定期账户是单独的密码,不然这钱可能早就被取走了。 郑学敏见牛念不说话,走过来拽了她一下,貌似耳语,其实声音不小地说:“我跟他们说你的钱早被他们榨干了,还理直气壮地专门带着他们到银行去证实,你这孩子,自己偷着存什么钱呢。” 郑学敏瞥了白萍一眼,又对牛念说:“赶紧去取出来,妈替你存着,谁也别想惦记。” 白萍听见了,自然不依不饶,高声说:“凭什么给你呀?” 郑学敏反问:“难道给你吗?” 白萍哽了一下,立马道:“应该给她爸,至少三万。” 郑学敏说:“这是我孩子的钱,凭什么给你们?就不给。” 白萍没郑学敏嗓门大,又朝牛念吼:“你说该给谁?是不是得给你爸三万?” “你们不要吵了!”牛念只觉得耳朵边嗡嗡地响,她说,“那笔钱是我爸爸给我的,谁也不能动!” 那只是一排数字,却是段宏唯一给予她的东西,即使那东西是这世间最庸俗的,可谁离得开呢?那也是段宏的所有,一想到这里,看到争抢段宏东西的人,心都一抽一抽地疼。 白萍楞了楞,扭头看牛超群。她自己男人有多少钱她再清楚不过,不可能给牛念这么多钱,可是牛念又这么说,她反而没了主意。她一方面笃信牛超群不可能有这么多钱,一方面又希望是真的,这样她就能索要回所有的钱,一分都不留给郑学敏。 此时郑学敏这个当妈的还是了解自己女儿的,她把牛念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根本没往牛超群那里想,而是直接问道:“谁给的?你怎么随便要别人东西?还随便管别人叫爸爸?” 牛念说:“我爸爸,我亲生父亲,他这些年攒下的钱都给我了,你们想要钱,我的钱你们可以都拿走,可这是我爸爸的东西,你们不许碰!” 连旁边一直沉默着的牛超群都愕然了,弓着腰起身,想问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郑学敏也是,可能这消息太突然,她竟不知所措了起来。 倒是白萍,作为唯一置身事外的人,反应相当地快,脸上喜色一闪,追问道:“你亲爹来找你来了?他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的?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们家老牛养你这么多年多不容易,他不能白拣个闺女回去,得跟他把你这么多年给你花的钱算清呀。” 牛念只觉得悲愤交加,这就是她一心维护的亲人,为什么这些人能做到这种地步?算计她还不够,连段宏都不放过。她满脑子都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段宏,不能让他们去搅扰段宏的生活,那个脆弱忧伤的男人,是经不起这样的风波的。 退是无路可退的,这么小的房间,三个看着她长大的人,她又能退到哪里? 牛超群和郑学敏各自楞在原地,只有白萍不依不饶地追问,见牛念不说话,直接抢她手里的背包,要翻她手机。 牛念受到惊吓,一把推开白萍,转身就跑。 不能退,只能逃。 牛念抱着包往楼下跑,在楼梯上差点撞到人,她一时间没认出来对方是谁,倒是老沈一把拉住她,问道:“姑娘,怎么了?” 牛念甩开他,尖叫着跑下楼了。 老沈愕然地看着跑远的牛念,他岁数大了,肯定是追不上的,又往楼上看。他不过是没什么事儿,想过来串个门,难道是有什么意外?想到意外,老沈也有点担心,赶紧往楼上走去。 牛念跑出老远,总算冷静了一些。 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犹豫半天,拨了一个号码,半天才被接起,却是个女人的声音:“你好,深深画廊。” 牛念本也没想那么好运的正巧是段宏接她电话,她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可接起电话的真是别人,心里更失落。 没说话就把电话挂了,对方也没有再打过来。 牛念捏着手机,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离开家,离开郑学敏,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曾几何时,她为了多攒些钱,从不乱花,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也不太跟朋友出门,只为了给她最重视的家人们更好些的生活。此时此刻,天大地大,可她连个倾诉投奔的人都想不出来。 现在是白天还好,到了晚上怎么办呢?难道灰溜溜地回家,把段宏给她的钱交出去换住处?可是自己失业了,以后没有每个月几千块给他们,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扫地出门? 越想越难过,心思都能结成结,堵在心头,快要喘不上气,身体不住瑟瑟发抖。 牛念抬头朝天空看了看,又看了看周围匆匆而过的行人,不由叹了口气,原来不是她的感觉出了错误,是真的降温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跟盛夏一样炎热,这会儿一阴天,立刻降到初秋的温度。M城的季节交替是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现在的问题是,牛念身上的衣服还停留在盛夏。 看了看时间,都中午了,该吃午饭了。 一想到午饭,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第一医院食堂。还没想到该去哪里的牛念干脆去了那里。 在食堂点了跟仝年吃饭时点的菜,却吃不出当时的味道,明明同样的厨师,同样的食材,可惜心情变了。 牛念一个劲儿往嘴里扒拉饭,看上去很饿的样子,却完全食不知味。 她想起上次就是在这里,听到她爸跟她妈争吵,因为很多年前她这个拖油瓶。那次是她第一次发觉,她认为对她来说很重要的家人,可在他们眼里,她其实还是不存在比较好。那大概是她这一生中最严酷的一天了。当天晚上她就生病了。 或许严酷的经历使人坚强,至少现在的她,能平静地吃饭,能妥善地筹划未来的日子。 她得先找个工作,有了收入,找个落脚的地方,被家人遗弃不可怕,自己遗弃自己才可怕。她才二十八岁,还远远没到放弃自己的时候。何况,自己并未被所有人遗弃,她一直记得段宏看她时的目光,那么的温柔怜悯,给了她努力活下去的勇气。 这么一想,牛念不难过了,心情上的难过抵不过日子上的难过,日子都这么难过了,心情上那点难过还算得上什么。 牛念吃干净最后一点菜,擦干净嘴巴,准备奔赴新生。 在那之前,她朝食堂门口看了又看,有点失望,果然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那么浅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错过之后就如两条平行线,再也不会有相遇的一刻。 牛念平静地深呼吸,平静地起身离去。 如果命运所赋予我们的俱是坎坷,那么接受命运的我们不是懦弱,而是另一种坚强。 牛念离开第一医院,并没有想好该去哪里,一边思考一边随便找了个方向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抬头,看见某个小区告示栏里贴着一张招聘启事:快递门市,招聘双十一临时工,包吃住。 ☆、34 二十八岁刚过了一天,牛念做到了一件青春期都没做过的事,离家出走了。 其实也不算离家出走,只是负气离家,暂时找不到理由回去。 可是不想回家的牛念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问题,比如毫无征兆地突然降温,白天还能说凉快,谁知道晚上会怎样。 另外她也没有落脚的地方,能说得上话的,不是结婚了就是跟男朋友一起住,要不就是丁秋月那种不定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回家的。不管去打扰谁都不太好。 牛念摸了摸兜里那点零钱,临时租房肯定是没戏,住宾馆也撑不过几天,新工作还不知道会在哪里。 牛念很发愁,实在不行就只能回家了,虽然所有人都惦记着段宏那点钱,但只要她不给,他们也不能硬抢。再说,讲事实,摆道理,能说服他们的吧……大概。 带着不知所措的纠结心情的牛念,几乎要屈从于现实的时候,偶然路过一个小区,看到门口告示栏里贴了张招聘启事。快递公司招聘双十一临时工,性别不限,即刻上岗,提供吃住。 牛念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她没有职业歧视,并没觉得送快递就不如她那份做设计的工作,她反而担心自己没有相关工作经验,会被人家嫌弃。 从目前来讲,她也没的选,尤其那句“包吃住”,简直是专为她着想的一般,牛念思索再三,决定不辜负上天这份厚爱,抄了地址就找过去。 地方还挺好找的,毕竟是正儿八经的门市,掩映在居民楼深处,门前一大块空地,对面有树,窗口种花,环境也并不脏乱差,从外面朝里面看,日光灯开着,亮堂堂地照着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大小不一的盒子,一个一个,看着相当整齐。两边各通有一个房间,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牛念抻着脖子朝里看了看,没看见人,更没有想像中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 这时,从窗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取快递吗?” 牛念寻声看去,原来窗口后面有张桌子,桌子后面坐了个人,很年轻的小姑娘,身材娇小,从外面只能隐约看到她半张脸,稍微有点恐怖。 “我……”牛念说,“看到你们贴了招聘。” “呀,太好了。”小姑娘脸上掩不住的高兴,蹦跳着边往对面那个房间跑,边喊着,“叔,来新人啦。” 小姑娘并没有莽撞地冲过去,而是停留在正中一大堆货架中间,好奇又有点胆怯地看着牛念。 牛念朝她善意地笑了笑。 小姑娘很害羞,一甩头就蹦进另外的房间,牛念听到她说:“叔,是个好看的姐姐。” 小姑娘口中的“叔”这才慢悠悠地走出来,年纪不大,远没到当“叔”的岁数,高子挺高,偏瘦,头发有点长了,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看上去沉默而颓废。 这位“叔”上下打量牛念,抓了抓头发,问道:“你是本地人啊?” 牛念点头,很快问:“本地人不行吗?” “叔”,也就是老板,听了,又抓了抓头发,说:“那倒也不是。”他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带着明显的本地口音,“行,就你吧。双十一期间,大概到下月底吧,这段时间算试用期,没保险,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牛念没想到这么顺利,还有点不确定,问道:“您这是决定雇用我了?” “我叫方唐,你有什么问题问翠翠,她不知道的问我。”老板说,“别跟客户吵架。” “我不吵架,那个,”牛念又问,“招聘启示上说包吃住?” 方唐指了指后面说:“有厨房,有时我妈过来做饭,她没空就自己做,太忙不想做就在外面买点吃的。有宿舍,晚上翠翠带你过去。不过,”方唐有点迷惑,问,“你需要住宿?” 牛念诚恳点头,说:“需要。” 方唐看上去不像喜欢多管闲事的,虽然有疑问也没放心上,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牛念好奇地朝那边看了一眼,房间没有门,开放式的,里面同样是货架。墙角桌子上有台电脑,方唐正趴在桌子上,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 翠翠领着牛念去了另一个房间,这屋也有电脑,看着挺旧的,画面是出入库记录系统。屋里收拾得挺干净,桌上还摆了好几个毛绒玩具,看起来都有点旧。 小姑娘朝牛念说:“姐姐坐,我叫唐翠翠,我十八啦,我妈说让我到大城市见见世面,正好我叔缺人手,我就来啦。姐姐你叫什么?” “我叫牛念。”牛念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念念姐。”翠翠很会自来熟,“你的名字真特别,好听。” 牛念敷衍地笑笑,曾几何时,她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又特别又好听,可惜那个曾经好像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单纯的翠翠没看出来牛念的心事,依然自顾自地跟她聊天,说着:“我叔说了,咱们这个工作很好做,只要用心,还有不要跟客户吵架,大家都不容易,人家花了钱买了东西却收不到也着急不是,互相体谅呗。” 说完,翠翠又指了指桌上的电脑说:“姐,你会用那个么?我不太会用,回头你教我。” 那之后的整个下午,牛念都在教翠翠使用电脑,准确地说是使用快递录入查询系统。 翠翠不聪明,以前也没接触过电脑的样子,她很努力地想弄明白,效果却总是不好。牛念则很有耐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演示给翠翠看,同时安慰她不要着急。 方唐在另一个房间里负责接单派单,偶尔出来也会瞟一眼这边的情况,看到新员工脾气好像挺好的,也就放下心来。 说起来他这个远房表侄女,他本来是不想要的,被他妈硬塞进来。大山里面出来的娃娃,要说能吃苦、能干活,就是从来没摸过电脑,从开机教起,都快累死他了。 幸好这个新员工能教她,不然他都想干脆让翠翠去送快递得了。 其实方唐并不想要个女员工。马上就要到一年之中的大旺季,他希望能多来几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可是踏实肯干的小伙子同行都抢不过来,他启示贴的不晚,奈何人少。 方唐抓了抓头发,真是糟心。 这一天基本也没别的事儿,中午过后,一大早出门派件的快递员们陆续回来,翠翠带着牛念出去买盒饭,回来分给大家。 那些快递员年纪都不大,性格各异,有的沉默的会跑到外面自己的快递车上吃,有的三五个聚在一起,边聊天边吃,也有跟翠翠比较熟,绕着弯打听牛念情况的。 午后,又一车快递包裹被送了过来,快递小伙子们吆五喝六地分拣,牛念也跟着翠翠一起学习如何给包裹入库。 紧接着,拿好自己负责区域快递的快递员们纷纷离开,连方唐都开着辆电动三轮去派送。他们这个站点又恢复成三间房,两个人的清静。 第一天的工作不算忙碌,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又是拿绩效工资的,没工夫摸鱼。 下班的时候挺晚的了,牛念跟着翠翠,把快递员送回来的电动货车挨个检查锁好,才关灯锁门。 翠翠说:“终于下班喽,念念姐我带你回家。” 牛念点头,跟着翠翠往居民楼深处走去。 这一片小区比牛念她们家还要老旧,如果不是找到这么一份工作,她都无缘知道还有这么老旧的房子。 楼道里连个灯都没有。 翠翠似乎已经习惯了,麻利地在前面走,牛念跟在后面,摸着台阶扶手,小心翼翼地迈步。 方唐给翠翠租了一个很小的一居室,但是翠翠很知足,牛念也很知足,起码空间相对独立,翠翠说了,男快递员们都是好几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 “他们住在那个楼,”翠翠打开窗子,指着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对牛念说,“好多人一起住,可热闹了,就是太臭了。哈哈哈。” 牛念莞尔,年轻的男孩子们,卫生意识差,被小姑娘嘲笑了。 没有饮水机,翠翠进了厨房烧水,牛念才打开手机,连上网,收到来自郑学敏的好多留言。 从一开始的“他们走了,你回来吧”,到“你去哪儿了?又加班吗?”最后都是语音消息。 牛念心里五味杂陈,既感念还有个人惦记自己,又抹不去他们留在自己心口的伤疤。 牛念给她妈拨了个电话,响了两声才接。 郑学敏大概还没意识到什么,只是问:“你加班也不说一声,几点回来?我先睡了。” 牛念说:“妈,我辞职了。” 公司的意思很明显,牛念也不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指望。 郑学敏却很意外,停顿了一下,有点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辞职?怎么了?跟领导闹别扭了?你说你这个孩子,跟领导不能赌气的。” “不是的,”牛念说,“是我的剩余价值没有了,对公司没用处了。” 郑学敏被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问:“那,那你以后生活怎么办?” 牛念说:“我找到新工作了,包吃住。” 郑学敏问:“什么工作啊?这么好还包吃住,有以前赚的多吗?你几时休息,回家的时候把新工资卡带给我。” 牛念说:“新工作……挺忙的,等休息再说吧。” 郑学敏兀自唠唠叨叨地说:“你别不告诉你爸爸,算了我来说吧,就说你失业了,问他给你出点生活费,看他怎么说。” 牛念无意参与他们之间这种无聊的角逐,含糊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夜很冷,M这个城市总是这样,夏天走得很急,冬天来得很快。牛念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她想,自己终究没有无家可归,在这突然到来的寒冷里,还能有个窝,真是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emmmm本来做人设的时候,前面也提到,女主小时学过钢琴,本来打算安排她去幼儿园打工以度过危机来着,顺便探讨一下新一代年轻父母与子女关系,然后就,,,突然想起来幼教需要持证上岗,现考来不及了,只好安排她去送快递了【Orz...... ☆、35 牛念在快递公司安顿下来,说起来很可笑,就在一天前,她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事这个行业。 一大早跟着翠翠出门上班,网点那边已经有轮值的快递员在接收新一天的包裹。 翠翠告诉牛念:“我叔告诉我过几天包裹就要堆成山啦,到时就忙了。”小姑娘一边说还一边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她自以为夸张的尺寸,还一脸期待的样子。 而牛念,虽然没在双十一送过快递,但她收过,相比之下,她比“专业人员”翠翠更能预见不久后的忙碌。 不过眼下似乎还好,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不知道是不是郑学敏真的去找牛超群讨要牛念失业期间的生活费了,反正那俩人都不跟她联系了。只云腾的账号给她发了个消息,有点生硬地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开待遇那么好的公司。 牛念一看那条消息就不是云腾发的,那孩子哪懂什么叫“待遇”。 郑学敏后来又来过一次电话,催促牛念回家来着,也不了了之,再无联系。 牛念每天忙碌之余,发现长得五大三粗的老板方唐,意外的有纤细的一面,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养的盆栽一一搬到窗台外面浇水晒太阳,牛念发现他非常钟爱那盆发财树,翠翠告诉她,方唐笃信发财树长势好就能发大财。 牛念觉得这叔侄俩都怪可爱的。 也有闲暇的时候,比如有个快递员抱回来一只幼小的猫崽,他描绘了遇到小猫时的情景,他正在一边吃早点一点分拣包裹,这只猫轻盈地落在他面前的大箱子上,直勾勾地看着他。 虽然别人纷纷猜测那猫大概只是饿了,想吃他手里的食物,但是他本人一直坚称是猫选择了他,他必须担负起这个责任。 方唐笑他:“想养猫就直说。”还顺手扔给他一个破纸箱子。 一帮对他们的家庭来说已经是可以挣钱的顶梁柱的大男孩小男孩们,围着一只小奶猫,给它搭窝。只有方唐一脸心事重重地腾出来最高一层货架,把他的盆栽都移到上面。 牛念跟快递员们关系也不错。有天早晨,方唐给他的盆栽们浇完水,回去分拣包裹。有个快递员准备走的时候正好看见牛念,提议教她骑电动送货车,那人告诉她:“可好骑了,一学就会,你就坐到这上去,一按这里,它自己就走了。” 牛念看着他的演示,觉得挺简单的,又想着这么多人都会骑,自己应该也可以,就真的坐到了车座上。 她低头问着:“按哪里?” 那人很随意地一点,说:“就这里。” 可能是习惯了,也可能用力有点大,车子一下就启动了,牛念吓了一跳,惨叫出声。 幸好车头正对着墙,在失控飞驰之前就撞到墙上。 可这一下也把牛念撞的不行,她还没回过神,就听见“嘭”的一声。稳住车子一看,方老板最爱的发财树盆栽从窗台上掉下去,花盆都碎了,脆弱的根系在地上瑟瑟发抖。 谁不知道老板最爱这棵盆栽,结果被牛念撞车给震下来了。几个人围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不知所措。 其中最惊慌的当然还是牛念,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过渡的工作,难道要毁在一盆盆栽上? 方唐后知后觉地从屋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嘀咕:“什么声音?” 方唐一低头就看见他的发财树正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还没等他张嘴说什么,一个年轻的快递员利落地窜过来,说:“老板你这花盆早该换一个了,正好双十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这么说着,用他刚喝完豆浆空出来的塑料杯子把土收了收,又一把拎起发财树,塞进了杯子里。 发财树蔫头耷脑地歪在塑料杯子里,怎么看怎么委屈。 牛念忙对方唐说:“对不起,是我不好……” 方唐摆摆手,对牛念说:“你不适合骑这个车,别瞎骑。”又问,“碰伤没有?” 牛念忙摇头。 方唐没再说别的,忙自己的去了,顺手抱走了他的发财树。 牛念看着方唐的背影,心里还挺感动,想来邵鹏接任经理的职位以来的这些年,惹了多少祸,都是她们底下员工背锅,陈副经理上任之后更是什么问题都推到她头上,已经很久没有被公平对待过了,更何况还有额外的关心。 牛念觉得,这比老多单纯的鸡汤激励强多了。 那之后的每一天,虽然工作让人疲惫,但是心里很踏实,没有来自甲方无理取闹的要求,没有赶死人的deadline,更没有来自领导的责任推诿和无端指责。 这段时间可以说是牛念自从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之后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明明每天工作很累,可是她竟然胖了一些。 从快递站到她们居住的那个小区之间,路过一家药店,药店门口摆着一台体重秤,翠翠是每天都要秤一秤的,牛念偶尔跟着凑个热闹,所以当她发现自己胖了两斤之后,还是挺意外的。 翠翠说:“念念姐,我还想再瘦一点。” 牛念说:“你已经很瘦了。” 翠翠说:“念念姐,我还想再长高一点。” 牛念说:“多喝牛奶试试。” 翠翠赶紧掏出手机查找牛奶的促销信息。 牛念还会偶尔跟车一起去送快递,有时去写字楼,有时去居民区,都不是很远的地方。快递员们更喜欢去写字楼送快递,因为有电梯,而一些老式的居民楼就没有,赶上一个住在顶层的客户,要爬好久。牛念不挑,需要她去送居民楼的包裹她也从不抱怨。 凑热闹跟着买了一堆东西的翠翠,在双十一真正到来的时候彻底傻眼。她指着从物流车上卸下来的能堆成山的包裹说不出话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牛念也还是被震惊了一下,紧接着就是跟着快递员们扫码分类。 那些天忙得晕头转向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先一个客户投诉:“我的包裹为什么不给我送到家里而是放在自提?为什么让我去自提?” 下一个客户投诉:“不是让你们把快递给我放在自提,怎么又送到家里去了!家里没人!” 接电话的翠翠:“……” 由于高峰前没招到合适的人手,这送件量一大,方唐的父母也不得不过来帮忙。当然不能指派两位老人做什么,也就是帮忙分拣,把伙食搞好。 近处的包裹牛念总是主动帮忙送一送的,有时搭方唐的车,有时搭别人的,回来的时候只能自己走回来。 十三号这天,牛念接到邵鹏的电话,让她马上回公司谈事情,牛念回答目前没空,有事月底再说。 邵鹏噎了一下,因为牛念从未拒绝过他,无论别的员工给他提出任何难题,牛念都会帮他解决问题的。而当解决问题的那个人有一天变成了问题,他本以为他可以很快解决掉这个问题。 “你,”邵鹏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没空,”牛念说,“到月底之前都没空。” 邵鹏没想到牛念也有不搭理他召唤的一天,翻着桌子上的日历,有点茫然。 牛念却等不下去,说:“再约时间吧,你想好再给我打电话。” 说完,牛念就把电话挂断了。 她很忙。此时的她正在外面,她要把A客户被放到自提点的包裹取出来送到A家里,再去B公司把错送到他们那里的快递送到真正的C客户那儿。另外,还有取件的任务。第一波收到货物,不满意的顾客们开始退货了。 牛念每天都很充实,甚至抽不出一个小时应酬邵鹏。她考虑过,最糟糕的结果无非就是离开宏图,不,她本身已经决定离开宏图了,料想邵鹏也不会挽留她。那么对她来说,现在更重要的是那些眼巴巴等着自己买到东西的客户,而不是邵鹏。 无端被放到次要位置的邵鹏,坐在开着暖风的办公室里摸着下巴,心里很别扭,虽然他已经放弃了牛念,但还是想从这个老员工那里得到以往那样的尊重。他理想中看到是结果是,即使将这个员工扫地出门,她还是会面带微笑对他说谢谢。这样才能体现出他的手段。 邵鹏本以为牛念会是那样的人。所以对她的强硬回复始料未及。他也不敢告诉陈副经理说牛念不肯过来,照那个女人的性格,她恨不能一分钱都不给牛念,就这么让她滚蛋。但那是不可能的,一旦牛念追究,他们公司就不仅仅是赔钱那么简单。 邵鹏心里苦。 几乎在同一时间,就在宏图楼下,写字楼的大厅里,仝年胳膊底下夹着一堆资料,大步走了进来,紧跟在他后面是派送快递的快递员,怀里抱着的包裹都快遮住视线了,他一脸的愁苦,尽了全力,一次也只能抱这么多而已。 仝年跟他认识,还互相点了点头,帮他按了电梯按钮。等他派送到四楼的时候,仝年给他拿了一条收纳医疗垃圾的大麻袋,这样他每次就能多装些东西了。 看着快递员拿着麻袋高高兴兴地离开,仝年摇了摇头,真奇怪,有些人总是会碰到,可是有些人最近却一直没碰到。 牛念他们公司的人他也认得几个,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会看到那个以前总黏着牛念的年轻女孩儿,却一直没再见到过牛念。 仝年再次拿出手机,点进朋友列表,看了看她的朋友圈,依然没有更新。这是他最近新添的习惯,越是重复越有些不安,心口空荡荡的,隐约觉得错过了什么东西,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弥补。 ☆、36 牛念在快递公司工作满一个月的时候,临近十一月底,天气已经冷得很有冬天的样子,北方城市陆续开始供暖,这个小小的门市也摆上方唐在双十一的时候折扣价抢来的暖风扇。 老板方唐还是挺舍不得牛念的,这样任劳任怨还能干的女孩子不多见了。他父母也很喜欢牛念,尤其他妈妈,跟他说了好几次了,希望他能把女孩儿留下。老人想法很简单,自家儿子自己看着怎么都好,就是眼瞅着三十大了,连个对象都没有。做这么个行业,成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谁都晚,虽说接触的人挺多,异性比例挺大,可是没用啊,一个对象都搞不回来,为人父母的既心疼又着急。 “这个牛念就挺好。”方唐他妈这么对儿子说。 方唐没说话,他跟他妈想法不同,他自己本身并不喜欢牛念这种类型的异性,对他来说,牛念太能干了,有主见,有想法,有能力,为人也随和客气,换句话说,她看上去并不需要“男朋友”这种配置,她一个人就能活得比谁都好。 方唐是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在事业上他没多大野心,找老婆也就想找个小鸟依人的,笨笨的,能依赖他、信服他、仰望他的。牛念显然不符合他的期待。 方唐沉默着递给牛念一只信封,牛念接过来的时候捏了捏,感觉收入真不错。 方唐说:“主要是这个月件多。” 牛念点了点头,原来里面包括了奖金和绩效。 “那个……”方唐说。 牛念说:“谢谢老板。” 方唐说:“不不不,你做的挺好的。” 他有点为难,牛念没有犯任何错误,相反,表现不错,甚至教会翠翠操作电脑。只不过他经营的只是个小门市,从员工配置方面来说,不到这种特殊时段,平时并不需要这么多人手。 正在方唐左右为难的时候,牛念说:“谢谢老板这一个月的照顾。” 方唐疑惑地抬起头,自己的台词就这么被抢了,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牛念正起身准备离开,就看到方唐惊讶地看着自己,牛念问:“还有事吗?” 方唐摇头。 牛念笑着说:“今天晚上我请大家吃烧烤,老板有时间也来吧。”说完,转身离开了方唐常待的那个房间,像平时一样地说话做事,连翠翠想看她收入都不介意。 牛念很清醒,她看到招聘启示的时候,人家都说了是短期工,她当时也是盘算暂时不想回家的这段时间有个落脚的地方。应该说他们出现在彼此正需要的时候。老板对她不错,她也投桃报李,努力认真地工作。虽然经过这一个月,她发现这个行业的潜在优势挺大,但对她来说,还是更想继续从事自己的老本行。 人有目标,一切都只是经历。 晚上散伙饭人挺齐整,点餐的时候也都不知道客气。牛念反而挺开心,这跟以前给父母钱完全不一样,当一个人的付出被当做理所应当,当善意变成义务,一切都好像变了味道,尤其以前每个月被白萍催讨生活费的时候,总让牛念有种是在还债的错觉。 而请客吃饭,尤其请这么多人吃饭,这种以前因为支出太多没能力做到的事,现在也能偶尔做一做。她也才知道,原来社交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一桌的人都挺高兴的,翠翠喝了一杯啤酒之后脸就红了,她拉着牛念不撒手,邀请这个相处了一个月的姐姐将来去她的家乡参加她的婚礼,虽然她现在连男朋友都还没有。 吃完饭,牛念收拾好东西,揣着这一个月的劳动所得回家了。 牛念预想了一百种跟郑学敏打招呼的方式,结果推开门发现,她妈并不在家。桌子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这是走了有几天了? 牛念翻出手机,她妈并没有给她留言,打开许久不曾看过的朋友圈,看到她妈晒的照片,才知道她老人家又跑出去旅游了。看到有人给她拍照,牛念推测大概又是老沈。 牛念叹了口气,不过转念一想,旅游就旅游吧,换换环境和心情,省得成天眼里只有他们小区那么大一块的天地。 把灰尘大概清理了一下,牛念想起离开家的时候天气还热,如今都供暖了。她回到自己房间,发现床上的夏凉被已经没了,替换成了厚厚的棉被。 牛念坐过去,摸着她妈帮她换上的新被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相依为命二十年的母女感情不是假的,或许她还没能真的了解她妈妈吧。 被子里似乎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牛念能想像得出,她妈铺被子之前一定趁着太阳好的时候晾晒过。牛念想,她妈果然还是关心她的,只要她妈不惦记段宏的钱,就是世上最好的妈妈。牛念甚至想,是不是应该把钱还给段宏,她从未对段宏尽过一天做儿女的孝道,又有什么资格从他那里拿钱?而且退回去的话,无论郑学敏还是牛超群两口子也就都不惦记了吧。 不过那样的话段宏会难过吧。想到自己的生父,牛念又觉得心疼。 一夜独眠无话。 转天一大早,牛念错过早高峰去宏图见邵鹏。 短短一个月,却好像物是人非,写字楼前道路两旁树木的叶子落了一半,显得有些萧瑟落寞。牛念没看到那辆银灰色的车。 走进一楼大厅,顿时觉得暖和不少,墙壁上的指示牌标注的还是那些熟悉的公司,四楼有仝年的公司,宏图在十八楼。 像从前一样按下十八楼的按钮,牛念站好,任由电梯将她带到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十八楼。 离宏图大门还有一段距离,牛念就听见金丽倩打电话的声音:“我们保证按时送到,这个请您放心。明天才是deadline对不对?” 牛念进门的时候,正看见金丽倩放下电话听筒,抄起桌上的杯子,很没形象地喝水。 她一眼看见牛念,跟看见救星一样,大喊出声:“组长!” 牛念朝她笑着点点头。 金丽倩立刻朝着牛念奔过来,拽着她左瞧右瞧的,说:“你是不是去旅游了?晒得这么黑。不过气色不错。组长你可千万得回来啊,我一个人顶不住啊。” 牛念说:“你做得很好啊,稳住客户,解决问题。” 金丽倩摇摇头,说:“我现在做的仅仅是稳住客户,解决不了问题。你走之后,我们接了一个单子,其中有一项,客户组织的活动需要一批印着logo的外套,数量不少呢,邵经理就把这个活儿揽过来了。他从网上找了一家店,衣服是现成的,只需要印上logo。数量多,店家分了三个箱子寄过来,现在收到了两箱,还有一箱不知所踪。下单的时候只有一条链接,只提供了一个快递单号,到现在东西找不到了,店家推诿责任,把快递公司的电话甩给我们就不出声了。邵经理搞不定,一股脑儿又推给我,你说,我去哪儿找啊!” 牛念问:“你联系快递公司了吗?他们怎么说?” 金丽倩说:“我当然第一时间联系过了,客服说帮我找,找到联系我。可是我每天问,每天这个回答。” 牛念摇了摇头,说:“客服并不去仓库,只能把你的诉求传达下去,能不能找到他们也没办法控制。” 金丽倩都绝望了,问:“那怎么办?” 牛念掏出手机,问她:“有运单号吗?” 金丽倩说:“现在只知道到货的两单。” 牛念一看,这家快递她很熟,跟她上个月打工的那家是连锁。于是问:“运单是连号的吗?” 金丽倩点头。 牛念开始拨打电话,找电话客服索要门市电话,找门市索要中转站电话,一个个电话拨出去,最后反馈到箱子最可能被遗留的地点。 牛念挂掉电话,对金丽倩说:“你记一个地址,下午找个人过去,跟仓库的人好好说说,让他们帮忙找一下。最近快递太多,大概是滞留了。” 金丽倩慌忙抄地址,边抄边说:“组长有你在真是太好了,邵经理什么事儿都不顶。” 牛念没回答,一回头,正看见邵鹏扒着办公室的门框,朝他们这边看。 邵鹏看见牛念发现他了,也不再躲躲藏藏,人模人样地朝牛念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刚才的事邵鹏都看在眼里,见牛念进了办公室,也没拐弯抹角,直接说:“牛念啊,这次叫你过来,想谈什么你也知道。你在公司也这么多年了,没什么功劳,也算有苦劳的,对吧?现在外面找工作有多难,我也是清楚的。公司是不会随便放弃任何员工的。”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还得继续说,“你看你这个人吧,怎么都处理不好跟领导的关系,这样吧,给你换个工作岗位,做后勤怎么样?时不时还能帮其他同事点小忙,就像刚才那样。” 牛念都被气笑了。原来把客户的东西弄丢找不见是小事儿?她很想知道在邵鹏眼里到底什么是大事? 牛念好奇地问:“岗位变动之后的待遇呢?减半?” 邵鹏夸张地挥挥手说:“后勤嘛,又没什么事干,无非都是些小事、杂事,工资嘛,是你现在的三分之一吧。” 牛念点点头,说:“嗯,比最低工资标准还多了两百块钱。” 邵鹏说:“是啊,不少啦,现在多少大学生毕业没工作呢。” 牛念说:“我拒绝。” ☆、37 老多是偶然发现牛念不在了的,有次他回公司拿东西,看见牛念桌面上干干净净的不正常,就问了一句:“牛念呢?” 当时刚刚接了牛念的班,还未曾体会到不容易的金丽倩想都没想就回答:“被老板娘开啦。” 这事儿还没人告诉老多,作为公司老板,有人员变动的话最终还是要得到老多首肯的,前些日子刚有个小伙子离职,他跟那员工不熟,也就签字了。 可牛念不一样,牛念进公司那会儿,他也是天天出勤忙碌,跟员工们都熟。牛念这个员工,给他的印象是不太爱说话,总低头干活儿,后来还是前任周经理说她比较有亲和力,提拔她当了组长。 老多自己不是很擅长发现员工的优缺点,这对于一个领导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幸好他同前妻离婚的时候公司已经基本成熟,人员稳定,客户对他们有一定的依赖度。可是现在看看自己的公司,几乎都是新员工生面孔,也就还个牛念,如今也没了。 虽然老多不善于看人,可相处这么多年了,多少也知道那姑娘不是个会惹是生非的,怎么就开除了? 老多回家问媳妇,媳妇就跟他闹,说牛念不尊重她,拿那么高的工资不干活,说的老多只觉得是个不认得的人。 不过老多还算念旧,就劝媳妇说,公司里的老员工不多了,就把牛念留下吧,也好让员工们有个向心力。 陈副经理死活不干,抱着纸巾盒嘤嘤地哭,她生的儿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看妈哭了,坐到一旁也跟着哭,大人哭小孩儿哭,哭得犹如魔音穿耳,老多的脑袋嗡嗡地疼,一回头,看见跟前妻生的大儿子背着书包外门外走,更是心烦。 一心烦,老多就甩手不管了。陈副经理目的达到,也不哭了,趁机说了几句继子的坏话,把老多说得同意下学期把那孩子送去学校寄宿。完事儿她又把自己儿子抱过来一通夸,虽然刚上幼儿园的小孩儿实在看不出好赖,可老多就是爱得不行,恨不能顶在脑袋上。 老多顺便问了问公司的经营情况,陈副经理报喜不报忧,净捡着金九银十忙不过来的事情说,进入十一月还没开张的事只字未提。 老多一听,觉得公司运营还可以,牛念便成了可有可无的人,也就不再勉强,转头就把她的事忘了。 牛念到公司之前,邵鹏已经跟陈副经理商量好,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这人的。但是当他看到他好几天搞不定的事,牛念几个电话就搞定的时候,又有点后悔,于是当着牛念的面,突然改了主意,又想留下她了。 他提了一个自以为折中的建议。他是这么想的,陈副经理也不过是想剔除工资高的员工,以达到削减开支的目的,那么只要把牛念的工资降下来,人还是可以留下的。他也笃定牛念会舍不得工作了那么多年的公司。 可是牛念说:“我拒绝。” 邵鹏提议的时候,从未想过好脾气如牛念会拒绝他,也就没想过如果牛念拒绝他该怎么对应。所以当听到回答,邵鹏楞了一下,才说:“你可想好了,你要知道现在外面工作有多难找,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没工作,金丽倩那样的都在家待了一年。” 牛念不太高兴地皱眉,微微撅起嘴,导致整张脸都往中间皱,显得表情很嫌弃。她实在不愿意被拎出去跟金丽倩做比较,即使那孩子在邵鹏眼里再优秀。 邵鹏有点恼羞成怒,狠狠地说:“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留下的,算你自己辞职。” 牛念说:“我没有辞职,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调动。” 邵鹏直视牛念,想令她屈服,牛念却不肯示弱。最终还是邵鹏撑不住了,低下头说:“反正公司不会再用你了。” 牛念说:“你这是无故辞退。” 邵鹏想了想,说:“不是无故辞退,公司给你安排新岗位了,是你自己不同意。” 牛念被如此的无耻震惊了,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邵鹏觉得时机刚好,赶紧说:“这样吧,你也不要觉得公司欺负你,事实就是公司并不是无故辞退你,毕竟你惹恼领导在先。不过呢,公司,包括我个人,都是非常有情有义的,既然你不同意岗位调动,那我们也无法再合作下去了。公司也算仁至义尽了对不对?我们双方都有责任,应该共同承担,所以呢,”说着,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协议,说,“因为你有责任在先,所辞退补偿也理所应当减半。对吧?” 邵鹏把协议递给牛念,又把笔塞到她手里,喋喋不休地说:“快签吧,签了就给你打钱。” 牛念想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公司的运营情况她再清楚不过,虽然她不是财务,但账上有多少钱她大概也能估算出来。不趁着现在账上还有客户结算的九、十月份的项目尾款,再往后拖,拖到账上空了,就算她争取到全额补偿款也没有用。 这么一想,牛念也认命了,在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邵鹏也松了口气,只要牛念肯安安静静地滚蛋,这点钱,公司还出得起。 至于以后的事,邵鹏从来不考虑那么远的事情。对他来说,每天都是新希望,说不定哪天他睁开眼睛,或者出去喝杯咖啡的功夫,就能碰到一个赏识他的大老板呢。 在邵鹏的迷之乐观之下,他亲自送走牛念,把她送到电梯口,还对她说:“有空回来玩儿。” 牛念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干脆什么都没说,连最后看他一眼都没有,连带着也没能最后看一眼自己奉献了全部青春岁月的宏图。 真是很有趣,她从大学毕业进入这家公司,当年也是签了薄薄一张协议,让她有了归属感,有了从今往后该为什么而努力的目标。现如今同样一张协议,简简单单,银货两清,互不相欠。 许久之前,当牛念还是个职场新丁的时候,曾经也有并不看好宏图的前辈,那些人或多或少指导过她的工作,当他们选择离开,她都会很难过,那个时候她曾想,有天自己从这里离开,该是多么难过的事情。 而如今,轮到她离开,却没有预想中的难过,也没有放下重担的惬意,更没有对邵鹏或者陈副经理或者老多的怨埋,只是很平静,也很平常地进电梯,下楼,离开写字楼。 走过熟悉的街道,站在夏天时郁郁葱葱的路边,枯叶被清洁工人收集起来,堆放在一处,等待运走。牛念往前踏了一步,踩中一片枯叶,枯叶发出粉碎时的擦擦声。牛念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多年的生活方式就这么结束了,接下来她该往哪里走?回家吗?家里也没有人。去看望牛超群吗?人家未必欢迎。牛念掏出手机,看了看段宏所在城市的车票,价格有点高,犹豫着没买。 这么会儿功夫,手机突然响了。 牛念吓了一跳,仔细看屏幕,显示“高志强”三个字。 “咦?”牛念有些疑惑,“怎么是他?” 曾经因为高家放弃给高明骨髓移植,牛念还拨打过这个号码,不过当时是高志强的秘书接的,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手机号码还没来得及删,不过她也没想过高志强会再次给她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听筒里传来高志强那熟悉的男中音:“小念吗?我是高志强。我现在在M城,你方便吗?一起吃个饭吧。” “哦,”牛念说,“方便。”正好无事可做。 “太好了,”高志强的声音听上去挺高兴,“就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餐厅怎么样?上次没有吃成,这次补给你。你还记得哪里吗?” “我记得。”牛念说。这附近就那一家西餐厅,知名度还那么高,想不记得都不行。 高志强说:“那我们说好了,我现在开车过去,一会儿见。” 牛念莫名其妙地挂掉电话,站在原地没动,她并不是一听到可以吃白食就高兴得什么都不思考的人。相反,她在给高志强突然的来电寻找理由。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任何“高志强到M城办事,顺便来看看妻子婚前生育的子女”的理由。唯一的合理解释大约就是,高家终于想通,想救高明的命,所以再次找到自己,无非是希望自己同意给高明捐赠骨髓。 这么一想,牛念倒比较能接受。就像之前她无法想像高家人能对自己养大的孩子见死不救。 牛念点了点头,为了能救人感到高兴,心头那点压抑也得到暂时的缓解,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38 可能高志强也在不远的地方,或者真像牛念预测的那样他是专门来找她谈事情的,反正牛念走到西餐厅门口,看到高志强那辆车已经停在那儿。太阳被遮在云层后面,那么大的一辆车,只留下一个浅浅的阴影。 牛念觉得自己猜对了,高志强就是找自己有事儿。俩人交集不多,能谈的也就是高明的事儿。急人所急,于是也没耽搁,赶紧进去了。 不是饭点儿,餐厅里客人不多,悠扬平和的音乐声环绕下,跟外面瑟缩的风景形成反差对比。 高志强一早就看见牛念了,她穿了件土黄色的厚外套,款式是几年前流行过的,现在很少有年轻姑娘会穿了。 牛念倒是不追流行,衣服只要保暖就好。而且这个颜色款式,换个人穿肯定土得要命,但穿在牛念身上就怎么看怎么顺眼。 高志强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都漾开来。 牛念也看见高志强了,朝他点了下头,快步走过来。 高志强穿着修身的毛料休闲西装,跟裹着厚外套的牛念形成鲜明对比。他站起身,帮牛念把外套搭在旁边的椅子上,又为她拉椅子。 牛念有点不适应。她极少有机会吃西餐,上一次还是邵鹏刚进公司那会儿,组织聚会的时候吃过一次。她记得那次老多主动往正座一坐,霸气侧漏地看着他们,邵鹏只专注照顾老板娘。男员工们有的想起来还能照顾一下旁边的女员工,像牛念她们女孩子扎堆儿的,则只能自顾自了。 那之后不久,公司业绩开始缓慢下滑,聚会的机会都少,更别说菜少价贵的西餐了。 牛念回头朝高志强笑了一下。 看着这张酷似妻子当年的脸,高志强有一瞬的发愣。 餐桌很小,并且在角落里,很安静,服务生在点餐完毕之后也不会过来打扰。 牛念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于是主动开口问:“高明还好吗?”她想着,给高志强一个台阶,省得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向,难以开口。 而高志强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反应很平淡,只微微点了点头,说:“还好。” 牛念反而楞了,这跟预想中有点差距。 高志强似乎很意外牛念挂心高明的事,想了想,多说了几句:“他情况还算稳定,每天有医生看顾着。” 牛念心里已经产生一百个问号,这人不打算救那个孩子了吗?不救那孩子来找自己干嘛? 想到便问了:“你们家,不打算救他了吗?” 高志强看上去表情怪怪的,似乎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半天才说:“他并不是高家的孩子,我还让他住在医院里,给他付医药费,还请医生照料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牛念心里一沉,觉得不该这样,可是又找不到理由指责这个人到中年,才知道儿子不是自己的可怜男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不如牛超群,起码牛超群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养育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另外,她也没有立场去指责或者去挽救。如果她有钱,她的骨髓又匹配,她可以提出由自己救那个孩子。可是现实却是,她刚刚失业,补偿金都还没有拿到,连接下去怎么生活都是个问题,根本没有余力帮助别人。 可是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流逝掉,还是挺伤人的。牛念不禁黯然,连牛排都不想吃了。 牛念低头想了半天,突然抬头问高志强:“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高志强微笑着对她说:“来找你一起吃个饭。” 牛念心说,这不有病么?大家又不熟,关系更是尴尬,难道不应该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吗?有事儿没事儿坐一块儿吃个便饭?牛念偷眼看了下高志强,心说,还真不是那种关系。 牛排端上来了,牛念却有点食之无味,心绪开始往找工作那边飘,话也少了。 高志强心情却好,自己给自己切着牛肉,时不时跟牛念搭两句话:“听说段宏来找过你?” 这消息还挺灵通的。牛念疑惑地看了高志强一眼,点了点头。 高志强倒没觉得这个话题哪里不对,依然问:“他没说我坏话吧?” “没……”牛念刚想摇头,突然想起来,段宏嘱咐她少跟高志强接触来着。当时听到的时候只觉得是两个互相厌弃的男人之间的排斥,可如今想想,确实有点不对劲。 高志强没察觉牛念心理上的变化,还在说着:“这么难得?我还以为他会使劲儿跟你说我坏话,让你提防我什么的。他竟然没跟你说我坏话啊?”说着,他抬起头,含着笑容问牛念,“真的?” 牛念被问得一激灵,觉得高志强的态度过于轻佻,心里有点别扭。可又一想,自己都二十八岁了,显得有点被害妄想。但是从心理上开始设防,跟高志强保持了距离。 高志强反而兴致很高,甚至找服务生点了酒。 服务生理所当然地拿了两只酒杯过来,但是被牛念拒绝了。高志强也没强求,自己喝得也挺开心。 气氛变得有点不对,牛念敏感地察觉到了。高志强喝了酒之后看她的眼神,总有一付“有话想说”的含义。 可是牛念并不想听。既然高志强不是为高明而来,那自己坐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不如赶紧回家改简历。 牛念刚想开口,高志强却抢先说:“能跟你一起安静吃个饭真好,在家里压力真的很大。”说完,皱起眉。 四十大几的男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岁,成熟稳重,事业有成,此时却露出疲惫忧伤的表情,让牛念话到嘴边都无法开口,生怕给别人伤口上补上一刀。 高志强把牛念的困惑为难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发笑。在他看来,牛念比一般女孩儿还要良善懂事,跟自己的老婆雅文完全不一样。可是这种性格有的时候并不会为她带来好运气,反而让别人觉得她柔弱可欺。甚至连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利益受损的情况下,却因为对方一句软话,一段哀求而妥协。 对,就是欺负这种心眼儿好的。 加班最多,拿钱最少,在别人眼中你就是那坚强的战士,不是他们看不到你身上中的箭,而是你不会哭,他们便认为你并不疼。 高志强笃定牛念就是这种人,从第一次见到她时起就知道。 “念念。”高志强注意到牛念不自在地动了动,又说,“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牛念不喜欢被眼前这人这样称呼,但是高志强并没有给她反对的机会。他说:“谢谢你还记得高明。” 听到这个名字,牛念果然安静了下来,脸上也露出惋惜的神情。 高志强接着说:“高明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我父母接受不了。老人年纪大了,这个打击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大。” 牛念并不完全相信高志强的话,不过她也见过高志强的父母,也能想像当老人突然发现疼爱的孙子并不是亲生时的绝望。 牛念说:“你劝劝你父母吧,毕竟是条人命。” 高志强问:“你希望高明活下去?” 牛念想了想,反问他:“你不希望他活下去吗?怎么说也是条命,而且是你们看着长大的。” “看着长大”这句话刺痛了高志强,他曾经对这个“儿子”寄予多少希望,知道真相之后就有多少倍的绝望,更有对自己曾经的笃信的鄙夷。 他挑了挑嘴角,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妈妈,雅文,都不在乎他的生死。鉴定报告拿回来之后,她都没去过医院。” “怎么会……”牛念吃惊。 “她很忙。”高志强抿了口酒,说,“从前多高傲一个人,现在像狗一样巴结我父母,生怕我提出离婚。她父母也来求我,跟我说一定让他们女儿给我生个孩子,呵,谁稀罕?” 高志强摆弄着手里的酒杯,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想生孩子,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愿意给我生,她半辈子也没给过我多少好脸色,我现在看见她,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不过我不会离婚的,她不要脸,我高家还要脸,还得在N城混下去。” 牛念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了?最可怜的还是高明,那孩子本身又做错过什么?现如今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等死。 “念念,”高志强注视着牛念,说,“我也会累,我也想有个人在身边安慰和陪伴。” 牛念满脑子都是可怜的高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说了声:“哦。” 对于高志强来说,他的爱情在一朝间崩毁,信任也好、依赖也好,都跟着粉碎,再也无法构建。甚至于他再也无法面对那个曾经深爱到令他痴狂的女人。曾经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但是男人需要抚慰,需要来自女人的温暖。他尝试了很多,都觉得索然无味,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记忆中曾经的雅文。 于是他想到了牛念,这个正坐在他对面,与雅文有着相似脸庞,性情却温和得多的女孩儿。 ☆、39 如果牛念没有按照自己的思路做出误判,在来之前就知道高志强的目的,她一定不会来。如果来的是郑学敏,她已经抡起背包开始打人了。如果来的是白萍,或许她会同意也说不定。 毕竟坐在对面的是高志强,以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长得端正,身形高大伟岸,气质也不错,就是俗语里说的那种人模狗样。更重要的是,他家的产业在N城是首屈一指,实打实的有钱人,住别墅、开豪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过上的生活。 只不过其他人在看着这些人的时候心中所想却不尽相同。有部分会以他们为目标更加努力,有部分人会钦佩他们在创业初期所付出的辛苦,当然,也会有部分人只看着他们现在拥有的,嫉妒或羡慕。 正因为人与人的不同,才组成这森罗万象的花花世界,有悲有喜,有从容有急迫。 也正因如此,高志强没有被性情温和的牛念用背包砸头,依然一脸理所应当地安全地坐在那里。 “念念,”高志强说,“你值得更好的。” 牛念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有些反应迟钝,脸上的表情混杂了委屈和愤怒,还有一点点恐惧,双手紧握着,随时打算逃走。 “念念,”高志强放轻声音,还往牛念这边移了一个座位,“你这么好,而我,可以让你变得更好。” 这么说着的时候,高志强一只手缓缓放在牛念的手背上。 他的本意是希望安抚牛念,在他的意识里,牛念不过是他家雅文的年轻版,还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那种。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小姑娘,都不用花多少钱,几句甜言蜜语就搞定了。 可是牛念的反应很激烈,她一下子就甩脱了高志强,随即站起来,抱着自己的外套和包包,转身就跑。 跑了没两步,大概是觉得气不过,停住脚步,转回来对着高志强,她想责问他,身为父亲却对那个叫了自己二十年爸爸的孩子不管不顾,身为丈夫,却对自己选择的妻子不管不顾。 可是她同时也很羞愧,没听段宏的话,没能提早分辨这个男人的真面目,还把他当个长辈一样一起吃饭。 是的,牛念就是把高志强当做长辈了。就像白萍,即使白萍再不喜欢她,可那人是牛超群选择的妻子,她就敬重她,像对牛超群、对郑学敏那样。 虽然她跟高志强没什么关系,虽然她不喜欢雅文,可是在内心深处,她依然明白没有雅文就没有自己的道理,也就习惯性地把高志强放在了与白萍的同等高度。 可是当你敬重的老绵羊,一转身突然变成大灰狼,牛念非常不适应,她起身逃跑,并想痛骂大灰狼的无耻,却发现根本找不到适合的措辞,只得再次转身,落荒而逃。 离开西餐厅没多久,牛念的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手机一看,是来自高志强的一条短信,大概意思是解释了下无意吓到牛念,并诚恳地希望牛念考虑一下,他随时等待来自她的联系。 牛念嫌弃地甩了甩被高志强摸过的手,又把短信删掉,把高志强的号码拉黑,想了想,干脆直接删掉了。 简直是毁三观,牛念心里发堵,快步往前走,还没走出去两个路口,突然就下雨了。 其实也不能算很突然,天气阴沉沉的已经两天了,一直保持在明明是雨云,可就是不下的状态。 早晨出门的时候,牛念看着挂在门后的雨伞半天,最后还是没带,现在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偏偏这条新规整的马路,干净整洁到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厚实的外套虽然不容易被淋湿,可一旦淋湿就是灾难。 牛念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个公交车的临时停靠站点。所谓临时站,就是公交车原本的线路中,某一段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而改道绕行到这个地方,于是立一个很简易的可移动的指示牌,上面印着经过这里的公交车号码,以方便将来恢复线路的时候撤离。 这样的站点也就不会有正规的候车站点那样的顶棚。但牛念还是跑过来了,不为其它,就为了指示牌旁边那棵已经不十分茂密的树。牛念只求大雨淋透外套之前能来辆车,什么车都好,那么多条公交线路,总有一站适合她。 偏偏天不遂人愿,等了足足五分钟,没把公交车等来,雨反而越下越大。 牛念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雨水,绝望地抬头看看天。身上这件外套,她一直很喜欢的,虽然颜色款式都过时了,可这么厚实的衣服,足够她穿到入冬。可是眼下,这件衣服淋了雨之后,从厚实变成了厚重,压在身上沉甸甸的,仿佛生活给予她的重担。最关键的,还冷。 透彻心扉般的冷。 回想今天这一天发生过的事,在公司里只谈下来应得的一半数额的补偿金。以为可以救一条人命,却碰到骚扰,骚扰她的人竟然是需要救治病人的父亲,是自己那个人的丈夫。刚离骚扰她的人远一点就碰上下雨。 牛念感受着无力感在身体里蔓延,混合着四面八方混着雨水的往骨头缝里吹的寒风,从内而外地煎熬着她。她把随身的背包扔在地上,人也跟着蹲了下来。 脚下的雨水顺着砖缝形成细小的水流,再一起汇聚到低矮的地方。 牛念的眼神无意识地跟着那一道道的水流,一时间忘了避雨,反正也已经湿透,牛念想着,不如就这么走回家吧。 走回家有点远,走到地铁站还是可以的。 天气不好,过往稀疏的马路上缓缓开过来一辆车。 这条路是仝年从公司回家的必经之路,走了多少次他自己都记不清。他把车子开得很慢,这种雨势很容易造成路面积水,车速太快容易引起积水飞溅,这种天气出门已经算不上幸运,再被一个不小心的司机溅一身泥水,那心情得有多郁卒。 推己及人,仝年宁愿多花些时间在路上,也不希望给别人造成困扰。 而正因为车速比较慢,仝年看见路边灰黄的一团人影。那个包,那个身形,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仝年缓缓停下车,撑着手臂把副驾那边的门打开。 牛念听见刹车声,茫然地抬起头。 隔着雨幕,仝年眼前出现牛念那张挂着雨痕的脸,额前的刘海已经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地垂着,她眨了下眼,睫毛上的雨水滴落,混合着颧骨上的雨顺着脸颊滑下去,看上去仿佛落泪一般,委屈巴拉的。 仝年就觉得心脏猛得一抽,对着外面喊道:“快上车!” 可能是冷极了,也可能是冻傻了,听到一个指令便下意识地执行,又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仝年的关系?反正牛念听到仝年的声音,立刻起身,抱着自己的包包上了车。 仝年打开车载空调,把风量调大,空调发出工作时的轰轰声。 牛念一坐好就后悔了,不仅是她带进来的寒气让车里的温度下降,更是因为她湿漉漉的衣服鞋子,还有刚才放在地上,沾了泥土的包包,再环视仝年的车厢,没有过多的装饰,虽然不是什么高档车,但是很整洁干净,车座上套着素雅颜色的座套,脚底下也踩着丝圈脚垫。 现在脚垫上已经洇湿一片。 牛念不安地动了动。 仝年却没注意到这些,他扒着座椅,从后排拽过来一个超市购物袋,翻了翻,从里面拿出来一条毛巾,还带着标签的,递给牛念说:“先擦擦。” 毛巾是灰白两□□格状的,一看就是男人买来自的。摸着很柔软,材质不错,接触到皮肤觉得暖暖的。 “谢谢。”牛念说。 这里离他们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不算远,但也不近,牛念出现在这里肯定有些原因,仝年没问她为什么跑到这儿淋雨。 车上没有热饮,仝年朝周围看了下,也没有便利店,想了想,扭头问牛念:“你去哪儿?我送你。” 牛念轻轻摇了摇头,该去哪儿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仝年却在得到这个答复后,没怎么犹豫地重新启动了车子。他没说话,牛念也没问,似乎就是对这个人放心。 车子平稳地滑行出去。 就在仝年的车开走不到一分钟,高志强的车子正好开过来。 牛念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在西餐厅里喝红酒吃牛排,餐厅玻璃隔音很好,他位置又在角落里,完全不知道外面下雨了,他还是偶尔朝外看了一眼才发现的。 想想刚才牛念抗拒的表情,高志强觉得,追女人嘛,不能逼,得哄。他叫个会开车的服务生,付了点钱,让服务生开车载着他去追牛念,想把她带回来先避雨。 周围很清净,只有一个临时公交车站的站点,可能是雨太大,除了他们前面那辆灰色的轿车,路面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人呢?”高志强很疑惑。 司机位的服务生没说话。 又往前开了一段路,银灰色轿车拐弯了。高志强叹了口气,说:“可能打到出租车了吧。”又对服务生说,“先回去吧。” ☆、40 牛念以为仝年会把她送到地铁站,或者找个饮品店让她去避雨,没想到车子径直开进一个小区,停在一栋住宅楼下。 牛念因为温度太低疑似冻住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发出了上车之后的第一个疑问:“这是哪儿?” 然后,牛念就看见仝年表情温暖,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家。” 天气冷,又淋了雨的牛念,手指都僵了,所以虽然她脑子里反应出来,但是声音从嘴里发出来的时候,动作利落的仝年已经开车门下去了。 “我来你家干什么?”牛念只能对着车门说出这句话。 牛念吸了吸鼻子,眼看着仝年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把雨伞。 黑色直柄十六骨的双人伞,比自己家里门后面挂着的那把买牛奶送的雨伞质量好多了。 其实车门到楼门洞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可仝年还是拿了伞才帮牛念打开车门。 把牛念送到门洞可以遮雨的地方,仝年把伞递给她,并说:“稍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停好。” 为了方便牛念下车,仝年才在比较靠近门洞的地方停车,但车子不可能总是停在这里,会挡住通道。 牛念举着伞,站在干燥挡雨的地方,看着仝年冒雨跑过去,重新上了车,把车子稳稳停在楼前划分的临时停车区域里。 仝年关了车载空调,锁好车,又快步跑了回来,接过牛念手中的伞,边收伞边说:“今天遇见你真幸运,平时根本找不到停车的地方。” 一天都自感处在倒霉中的牛念突然听到有人告诉她遇到她变幸运了,即使知道对方不过只是客套话,但心里依然觉得暖洋洋的,连带着身上都没那么冷了。 仝年用钥匙打开楼门,领着牛念上楼。 这处房子比牛念他们那个小区要新,有电梯,楼道里也明亮些。 仝年家有点乱,这是牛念进门之后的第一个感觉,门口立着一个深蓝色的行李箱,再往里,顺着墙边码放的都是箱子。 不过牛念也很快注意到这些箱子看上去杂乱,其实还是很规律的,比如左边墙边的箱子跟右边墙边的一看就不是同种类。 仝年抱歉地笑了笑,说:“家里平时没客人来,有点乱。” 牛念看了看,说:“像仓库一样。” 仝年说:“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公司一部分货物就放在这儿。” 牛念又问:“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仝年刚想说什么,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一边接听一边趁着接通的那一点点时间,指着旁边一个门,说:“浴室在那边,有热水。” 牛念在浴室草草把自己清理了一下,擦了擦头发和脸,出来的时候看见仝年正坐在沙发上,沙发后面堆着半人高的箱子。 仝年没回避牛念的问题。他已经不再年轻,对爱情也好,事业也好,都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清楚地知道,到了这个年纪,动情容易动心难,难得碰到一个让自己在意的人,错过去,恐怕再也不会遇到。如果真的没缘没分也就算了,既然还有缘碰到便不想留下遗憾。 仝年说:“那次请你吃饭,我迟到了。” “我早走了。”后半句俩人一块儿说的。 两个人同时楞了一下,那天的事他们都记得很清楚,想忘都忘不掉。仝年预料到会迟,给牛念发微信,等他发现网络故障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很久。 而牛念因为意外听到父母的争吵,一度甚至开始怀疑人生,当天几乎落荒而逃,还能记得给仝年发个短信已经是有责任心的表现。后来她也一直感到抱歉来着,都不好意思再主动联系对方,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误会。 仝年忽然就笑了,原来一直介怀的事情是个误会,原来自己并没有给牛念留下自己想像中的那样糟糕的印象,还好。 可仔细一想又不是太好,他浪费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这么一想,笑容中不禁掺了些苦涩。 刚想开口说什么,仝年的手机又响了,他低头一看,赶快接起来。 牛念就听见他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别闹了,等我开完会回来就回家。”说完,挂掉了电话。 被来电一搅,本来想说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找不到合适开口的话。 “咳,”仝年轻咳一声,决定由自己先迈出一步,他说,“其实那天,我本来有话想对你说来着。还以为没机会了。” 仝年笑了笑。 牛念觉得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她有一些预感和猜测,可是,她心里又在想,这样普通的自己,又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就听仝年说:“那个什么,你看到的,我单身,自己开了家公司,已经开始盈利了。我家在N城,父母都很健康,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们不会离开家乡,不过我也不会要求你非得去N城定居。我父母人都挺好的。我这个人,偶尔脾气有点急,有的时候工作起来会不管不顾,不过,嗯,我自己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你,”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考虑一下我。” 这些话语听到牛念耳朵里几乎都变成零散的文字,再由她的大脑重新组合一遍,依然很难相信这是仝年对自己说的话。 牛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在这时,仝年抬起手掌,做了个终止的动作,并说,“你不用现在回答,我都说请你考虑一下。正好我出差去北京,有个新品展览会,时间会比较长。你可以慢慢考虑。”说着,他又毫无目的地指了指周围说,“我赶火车,得走了,你走的时候帮我锁好门。钥匙在这里。” 说完,仝年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轻轻放在木质茶几上,金属的钥匙扣与桌面相碰,发出并不恼人的沉闷声响。 “我,我走了。”仝年最后看了牛念一眼,把她傻傻的表情记住,对成功率有了一个大概的估算。 仝年是真的赶时间,说走就真的走了。留下牛念一个人在原地又站半天,才想起来找个地方先坐下。 牛念坐到仝年刚刚坐过的地方,一低头就看见他刚放下的钥匙。设计简单的铜制钥匙圈上拴了两把钥匙,一把楼门洞的,一把自家家门的。 牛念把钥匙拿起来,钥匙齿滑过手心,并不寒冷。 牛念自己谈过两次恋爱,还是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是在大二,陪着舍友与她心仪的男生吃饭,那男生也害羞,同样带了同学。舍友跟她喜欢的男生占了一张桌子,她与那个同样作陪的男同学被赶到另外一张桌子。 她对那个男生印象不深了,不是她无情,两个人都不太会表达,或者说都没有十分喜爱对方。只不过是因为周围的人都说他们俩都内向,看起来蛮合适才在一起,在一起之后也只是偶尔一起去学生食堂打饭。两人相处得十分客气,牛念跟兴趣小组的同学相处都比与男友在一起的时间长。 渐渐的,两个人都疏于联络对方,她的初恋就这么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 第二个男朋友是个校草级别帅气的男生。他追的她。不过后来她才知道,他同时追求了很多女生。或许那都算不上追求,只是普通的搭讪罢了。 只不过别人也许都没当真,牛念当真了。因为他需要她。 当时正是夏天,校草为了保持自己惹眼的外观,每天都要换两身衣服,而牛念则承担起给他洗衣服的工作。有一阵子,舍管阿姨都以为牛念是校草请的钟点工。男生去图书馆,牛念在洗衣服,男生跟同学去吃饭,牛念还在洗衣服,那个时候还没有微信,俩人仅仅靠字条交流。 后来的故事很落俗套,校草遇到了校花,校花漂亮时尚,比只穿T恤牛仔裤的牛念惹眼多了,他们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校草就不理她了,连衣服都没的洗了。 很快的,没人给他洗衣服的校草,因为邋遢的本性暴露,被校花嫌弃。 不过那是他们的故事,跟牛念没有关系。牛念最后见到校草,是他跟校花分手之后,想找牛念复合。 可牛念又不是真的喜欢洗衣服,一开始只是被校草哄骗拜托,后来反而变成理所应当。何况她当时也到了工作实习的关键时刻,连考虑都没有就拒绝了。 多年之后,校草也成长为一个头发越来越少,肚子越来越鼓的平凡男人,也结了婚,当了爹。平凡的校草在同学聚会喝多了之后曾跟旁人说,再也没遇到过牛念这样,肯给自己洗那么多衣服的女孩儿,直到失去许久才知道她的好,但是她不理自己了,不理了! 这话经过将近两年才传到牛念耳朵里,当时传话不嫌事儿大的同学还问牛念感想。牛念心说,这还要什么感想?她回答:“那个时候是穷学生,不然我就给他买个洗衣机了。” 总之,长到现在,也没正经谈个恋爱的牛念,此时此刻脑袋还是懵的,好半天,久到她头发都差不多干了,她才后知后觉地相信,她这是被告白了。 ☆、41 仝年走了,牛念也没有急着离开,她甚至把所有箱子上的字全看了一遍。很多专业工具的名字,字全认识,连一起就不懂了。 牛念没离开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她也走不了。 仝年说完他想说的,看上去很淡定,心里也还是紧张的,走的时候顺手把唯一那把伞带走了。外面的雨一直哗哗地下,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牛念在西餐厅没吃多少东西,又淋了雨,肚子有点饿,干脆进厨房想找点吃的东西。 她以为一个单身男人的厨房会是乱糟糟、脏兮兮的,没想到收拾得还行。虽然比不上她家里两个女人精心的打理,但也看得出来这人挺爱干净整齐。不像牛白云腾,用完的杯碗勺碟,想放哪儿放哪儿,万一白萍刷碗的时候没注意到,能放好几天。 厨房里能吃的东西很少,可能是仝年知道自己即将出门,也就不采购了,只剩下一些方便食品,牛念也不挑剔,加了个鸡蛋,煮着吃了。 牛念的习惯很好,毕竟跟郑学敏一起生活,白萍的要求又很高,所以培养出了牛念的勤劳。她顺手把厨房又整理了一遍,看上去更加整洁。 这场雨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才停,牛念的外套都干得差不多,她给仝年家锁了门,又仔细检查好几遍,确认打不开才离开。 原以为两个人得过一段时间才会联系,他们两个都是这么打算的,没想到才第二天,仝年就不得不联系牛念。只不过谈论并不是他临走时提起的话题,而是需要她的帮忙。 仝年公司有个隔间,里面堆放着器材,隔间是单独锁着的,他忘记把钥匙留给同事,而备份钥匙在家里,家里的钥匙给了牛念。所以当同事需要取出隔间的东西,只能请牛念再到仝年家开门,取钥匙。 “哎呀,真是太麻烦你了。”需要取货的驻院代表一边口头上跟牛念客气,一边仔细地打量这个拿着老板家里钥匙的女人。年轻的驻院代表不太常过来公司,即使来也仅仅到四楼的办公室,他并不认得牛念。 “没什么的。”牛念穿着职业装,挎着一个大包包,本来打算到招聘会碰碰运气,临出门接到仝年的电话,于是拐了个弯,先到了这边。 驻院代表见牛念挺好说话,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话题也多了起来,他问:“你跟仝老板什么关系呀?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 牛念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离开的时候牛念想把钥匙交给驻院代表,但是那人摇头说:“不行啊,我负责的医院比较远,万一别人需要东西我赶不过来。” 推拒之后,钥匙又回到牛念手中。 牛念再次赶往招聘会的路上又接到仝年的电话,他那边听上去乱糟糟的,牛念想起来他说开什么会来着。 “真是麻烦你了。”仝年在接到员工拿到所需物品的电话之后,找了个空档对牛念表示感谢。 牛念答:“没关系的,一点小事。” 大概也听到牛念这边环境的声音,仝年“咦”了一声,问:“你没在公司吗?”不然怎么会有室外的声音。 牛念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实话实说:“我已经离职了。” “啊,”仝年有些意外,“抱歉,让你特意跑一趟。你新单位离得远吗?”他猜想昨天遇到她的地方,大概是新单位的附近吗? “不,”牛念回答,“我还没有找到新工作。” 她说着,付钱买了门票,准备进场。就听见听筒那边的仝年说:“这样啊,那你要不要过来我公司?” 牛念第一个反应,想回头问问门票还能退了么?就听仝年又追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我,”牛念忙说,“愿意。” 说完,两个人都一楞,这样的问答似乎出现在另一个场景更为合适,尤其是昨天仝年说过那样的话之后。 两个人都没想起在第一时间说点什么,更显得不好意思。还是仝年先开口:“谢谢你。你的任务就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帮我看好公司。” 这个要求就比较宽泛了,牛念更愿意理解为,仝年体贴地帮助自己顺利度过这段两份工作间的过渡期。她很感激,更愿意帮他做好。 但是招聘会还是要去看看的,倒不是因为门票不能退。她一直闷头工作,已经许久没有关注过就业环境,就当是观察一下业内风向。她可不认为自己能留在仝年的公司直到退休。或许仝年是想增加跟自己接触的时间,又或许他是真的想帮助自己。牛念愿意接受帮助,但不接受怜悯。 即使仝年愿意发她工资直到退休,但是牛念还是想靠自己的专业知识养活自己,至少在收入上独立,这是她从小到大看着郑学敏学到的,如果郑学敏不够坚强,在失去牛超群之后,也无法把她带大。 母亲的经历给了牛念深刻的影响,也正因如此,她可以选择从事快递行业,而不是无所适从,更没有怨天尤人。 能不能就此获得幸福牛念不知道,她只知道幸福不能指望别人的施予。 重新回到同一间写字楼上班,牛念还是觉得挺新奇的,只是这次再也不用上十八楼,她偶尔会走走楼梯,权当锻炼了。 以前的同事当然会遇到,比如吃饭的时候,比如,真的是缘分所致。她就曾偶遇过被一堆同事簇拥着下楼的陈副经理。也不知道这位领导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金丽倩看到牛念,表现得很亲近,毕竟牛念一离开,所有的压力重担一股脑儿地压到她身上,她很想念牛念在的时候全然无压力的日子。 陈副经理则是愕然地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上班,”牛念回答,“四楼。” “嘁。”陈副经理翻了个白眼儿,说,“没什么大出息。” 站在最后面的财务听到,瞥了陈副经理一眼。她一个租十八楼的看不起租四楼的,可是人家租四楼的早早把下一年度的租金交完了。他们这个十八楼的却还在拖着。是的,写字楼物业已经下发了催缴来年租金的通知,她偶尔去办事的时候看见了。而他们公司账上的钱不多了,这还不算要补给牛念的补偿金。 牛念一直都没收到补偿金,就是因为邵鹏在拖延,还想着万一有个紧急情况可以挪用一下。这下好了,牛念又回到同座楼里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不时地提一提、催一催,邵鹏也不好总压着不给。 偶尔牛念也觉得挺可笑的,邵鹏也曾经像陈副经理那么骄傲,不敢说豪掷千金吧,也挺不把钱当钱的,现如今却连员工的退职补偿金都扣着不发。 牛念突然有点同情他了。他为了公司,虽然谈不上殚精竭力那么夸张,但也真的一直想把公司搞好,遗憾的只是他能力不够,又是不需要努力,就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就好像没有经过淬炼的短刀却要去伐树。偏偏这短刀还没有自知之明。 至于陈副经理,她的破坏力还不足以撼动公司的根基,只能说,她介入到公司事务的时候,公司已经被邵鹏败得差不多了,她也不过是抽走最后一根薪火罢了。 仝年这次出差需要半个月,牛念每天准时到公司,先打扫一下卫生,再汇总前一天驻院代表们提交的表格。 仝年一天到晚,很少会长时间在公司待着,牛念不需要像仝年那样跑业务,所以时间上比较充裕,她一边帮仝年处理一些业务上的事,比如汇总各位驻院代表的需求,填写订单,请示仝年订货,接收来货,安排分发驻院代表需要的货物。另一边关注着网站上的招聘信息,如果可以选择,牛念当然还是更喜欢做回老本行。 这份活计枯燥乏味,还得细心,尤其牛念总觉得自己不是专业的,每次核对表格总是仔细再仔细,生怕给仝年弄错了。 偶尔还带着驻院代表去仝年家取东西,她也不会开车,只能麻烦那些人自己跑一趟。牛念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幸好仝年招揽的那些年轻人都很乐观体贴又十分友好,才让她放下心来。 取完东西,送走驻院代表,如果时间充裕,牛念也会帮仝年打扫个房间什么的,她也是整洁惯了,箱子盒子那些东西打开之后就变得不那么整洁,她也是顺手给收拾一下。 这天正在收拾的功夫,听见有人敲门,牛念以为是送货的,还有些奇怪,仝年并没有交代她会有东西送到家里来。 牛念擦了擦手,走过去开门。 门刚开,就听见门外用手绢捂着脸的那个中年妇女哭着说:“儿啊,你爸要跟小三儿过了,他不要咱们娘儿俩了。” 牛念没说话,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年妇女,也就是仝年他妈,完全没有想过开门的会不是自己儿子,见对方半天没吭声,才抬起哭成桃那么肿的眼,哭了太久,看东西有点模糊,等仝年他妈对好焦距,才发现眼前的门里,自己儿子的家里,站着个大姑娘。 ☆、42 仝年他妈敲儿子家门,还没抬头就开始哭诉,结果开门的是个不认识的年轻姑娘,立刻什么都忘了,先在心里把这个姑娘品评了一番。 看着有点瘦,不知道将来好不好生养,不过现在的人都营养充足,再不行还可以补一补。这个刘海该剪了吧,长得连模样都快看不清了,幸亏宝意阿姨我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不然就要把这漂亮孩子错过去了呀。瞧这眼睛,又大又圆又水汪汪的,而且一看就是原装货。 宝意对牛念第一印象不错,连带着心情都稍微好了些,虽然自己时运不济,但作为母亲,自己的孩子幸福比自己的幸福更重要。 牛念看着门外这个女人,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又看着自己一副很欣慰的表情,心里有点打鼓,听她说话,好像是仝年的家人,忙说:“您好,您找仝年吗?他不在,出差去外地了。” 宝意心里想着,多好的姑娘啊,讲话也清清楚楚的,比那些说半天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的孩子强多了。 宝意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雍容体面一点,她说:“我是仝年的妈妈。我给仝年打了几次电话了,都转到留言,我就直接过来了。” “您快请进。”牛念忙把宝意请进来,又马上泡了热茶。看她的气色不太好,又拿了条毯子,帮她护住膝盖。 宝意见牛念对仝年家挺熟,便问:“你也住这儿啊?” “不,”牛念忙摆手,“我帮公司的同事取货,顺便收拾一下。” “哦,”宝意又问,“你是仝年公司的啊?” 当初答应帮忙的牛念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既没有入职,目前也没有打算长久地待在仝年的公司工作,可如果否认,同样不符合事实,毕竟她现在手里握着仝年公司、公司隔间和仝年家的所有钥匙。 “呃,”牛念说,“算是吧。” 这个含糊的回答让宝意高兴不已,老太太心说,好小子,还挺有办法,把人先招揽到麾下,再慢慢相处。 被误解的仝年也无从辩解,牛念更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引起了仝年他妈无尽的遐想。 只是遐想过后,想到目前的处境,宝意又不禁黯然神伤,仝年不在,她就拉着牛念,她希望有个人起码陪陪自己,不要让自己一个人,陷入不愉快之中。 宝意问牛念:“你家里父母挺好的?” 牛念并不希望听到类似的问题,毕竟她的经历有些特殊,不过跟不熟悉的阿姨,似乎也没有其它更好的话题。于是她答:“我父母分开了。” 亲生的父母分开了,养父母也分开了。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宝意理解地点点头,并说:“不合适还是早些分开的好。” 她又联想到自己,不由一阵伤感,缘起缘散,怎么能这么突然呢。承诺怎么能说不算数就不算数?相处到已见白头,却还是无法相守到最后。 宝意觉得委屈得慌,掏出手绢抹眼泪。作为准女友,牛念不知道该如何规劝初次见面的仝年的妈妈,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牛念又给仝年他妈续了杯热茶,许是那份从里熨帖到外的温暖,让宝意感到安全,她这才慢慢放松身体,抬头看向对面的女孩儿,娴静安稳,眼神里流露出关切,带着共情的体贴,虽然她没有开口,但仍然能感觉到她的内心也遭受着不愉快。 宝意赶紧抹了抹眼睛,说:“哎呀,我真是的,怎么哭了呢。不管怎么样,我还有儿子呀,我儿子人可好了,从小又聪明又孝顺,他们都羡慕我呢。不过呀,” 宝意放下茶杯,伸手握住牛念的手,慢慢抚摸着才说,“我儿子这个人呢,心眼儿是真的好,不过男人嘛,难免粗心,他又开了自己的公司,压力挺大的,有的时候可能会不够体贴,你得原谅他呀。我的儿子我知道,你包容他,他心里明白的,会对你更好。” 牛念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宝意看牛念,越看越喜欢。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虽然糟心,但儿子能遇到一个好姑娘,也给了她非常大的安慰。 宝意就这么安顿了下来,牛念给仝年打电话,才知道他一直在开会,手机调成静音了。 仝年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僵硬严肃,感谢了一下牛念照顾自己的妈妈。牛念汇报完工作,说:“我离开的时候,阿姨看上去好点了。” “对不起,”仝年叹了口气,“她之前给我打过电话,我还以为她又在跟我开玩笑。她前一阵子常常拿这种事开玩笑,是我没当真,疏忽了。” 仝年又说:“我会尽快赶回去的。” 牛念想了想,说:“你先别急着回来,阿姨冷静下来之后也说,想自己解决这件事,你赶回来也只是增加阿姨的压力。” 仝年应了一声。 牛念又说:“我会照顾好阿姨的。” 仝年心里暖暖的,谁家突遭巨变心里都不会好过,但是有个知心暖心的人在身边,是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那个,”欣慰中的仝年问牛念,“我上次跟你讲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说完又补充道:“虽然我们家出现了一点变化,但是我不会变的。” 仝年站在一个非常安静的拐角接听电话,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也是隔音的,听筒里的声音格外清晰,他听见牛念轻轻笑了一声,仝年转身看向窗外,初冬的北京,寒风摇动枯枝,他却感受到安宁。 只听见牛念说:“你回来再说吧。” 仝年挂了电话,只觉得连握手机的指尖都残留着暖意。 牛念变得奔波了起来,她对仝年的承诺不仅是说说而已,她每天除了完成公司里的工作,闲暇的时间都用来陪伴仝年的妈妈。 熟络起来之后,牛念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阿姨。她是完全不同于郑学敏和白萍的另一种母亲。如果不是遇到家庭的变故,丈夫的背叛,这理应是个很开朗的女人。她乐观,也很温柔,是跟郑学敏那种急脾气完全相反的温和。她不像白萍那样擅长烧菜,但是她会由衷赞美别人为她做的饭菜。 很细心也很体谅,比如牛念做菜的时候,有油从油锅里溅出来,以前从来没有人理会过。白萍是觉得天底下除了他们家云腾,别人家的孩子都不重要,并不是只针对牛念一个人。而郑学敏比较好强,觉得只是溅到个油花而已,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但是宝意不是,看到就会大惊小怪一番,到处找药,找不到就会立刻给仝年打电话询问。牛念只能拦着,不想因为这么丁点小事儿就麻烦仝年。 宝意却一直说:“不麻烦,不麻烦的。我们家大大小小的事,很多都是儿子处理的。” 牛念从仝年他妈手里硬抢回手机,心里赞叹着仝年实在是太能干了,脸上却笑着说:“一会儿经过药店我自己买点药就好了。” 宝意也就没再坚持。 牛念离开的时候,早就把这事儿忘光了,可是宝意却始终放在心上,亲自跑去药店买了烫伤药回来,等牛念再过来,亲眼监督着她擦了药才算完。 要说牛念不感动是假的,谁不想被关心被呵护,她从小没有父亲在身边,只靠母亲一个人,生活条件一般,郑学敏又是个神经比较大条的人,生活的奔波更是让她没空关心其他。所以这还是牛念第一次体会到来自年长女性的爱护。 两个女人相处得意外默契和谐。宝意也渐渐把家里发生的事透露给牛念。 其实仝家生活还是不错的,仝年他爸仝方顺,没什么野心,也没多大魄力,靠着老婆娘家提供的一点点扶持,开了个养家糊口的公司,赶上当时市场环境不错,也算是事业有成吧。 两口子半辈子相亲相爱,是亲戚邻里间有名的恩爱夫妻,眼瞅着儿子长大成人,两口子也即将进入晚年,没别的心愿,就盼着仝年早点结婚生子。 偏偏仝年事业心重,不仅不着急结婚,连事业都发展到了M城。这让当父母的很自豪,但同时又有点失落。 宝意挖空心思,又是亲自搭桥,又是软磨硬泡,就想仝年早点找个女朋友,谈上几年赶紧成家。可是总也不成功,老两口急啊。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牛念的存在,她说:“要是知道我儿子心里有你,我就不着急了,更不会干后来的那些傻事。” 老两口在家实在是也比较闲,仝年他妈突发奇想,编了一个因为长子不结婚,老仝要出轨生二胎的故事。她连小三的角色都物色好了,就是仝方顺公司里一个年轻的女业务员。 让宝意万万没想到的是,原本只是做戏,连那俩人单独吃饭的照片都是她自己亲手拍下的,就为了糊弄儿子的。她这边一门心思地编戏,没料到那边俩人竟弄假成真。 当多年夫妻的男人向自己提出离婚的时候,仝年他妈的心都碎了。 ☆、43 听了仝年他妈的讲述,牛念不知道该说什么,简单来说,就是个生活顺遂,顺遂到无事可做,于是开始无事生非,结果鸡飞蛋打的故事。 “我也是自作自受。”当一个年过中年的女性抹着眼泪说出这话的时候,还能嘲笑和指责她的恐怕都是铁石心肠。 至少牛念做不到。 虽然时间不长,但牛念跟仝年总算也相处过,谈不上多深入,但言语之间,牛念也能体会到,仝年成长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那个时候她就觉得,仝年的爸爸妈妈一定很爱他,不是毫无道理的宠爱,而是宽容理解与信任支持。 见到宝意之后更是证实了她的想法。宝意信任并依赖自己的儿子,他们互为最后的倚仗,却又互相尊重,互不干涉。 他们是各自独立的,又是彼此牵绊的。 牛念心生羡慕,从来只能靠钱维护的家庭关系,曾经让她心力交瘁,而如今不给钱了,牛超群连个信息也不给她发,说不失落是假的。这么一对比,牛念都开始怀疑自己为人子女是不是很失败。 宝意把心事一股脑儿地讲给牛念听,说完她说:“他爸那个挨千刀的要跟我离婚,离就离,我对他那么好,竟然跟别人跑了。” 说到这儿,她抬头又对牛念说:“你放心,我家还有兄弟,我自己在N城也有房产,再说,我在老家住惯了,不会过来打扰和仝年跟你的。” “不会,”牛念说,“怎么会打扰呢?我喜欢跟您聊天呢。” 宝意拉着牛念的手说:“你能这么说,我比什么都高兴。我的儿子,别的不敢说,决定了对你好,绝对的一门心思对你好。不过,你可别学我,这感情啊,能经得起大风大浪,不一定经得起试探。等你后悔啊,就迟了。” 宝意确实很后悔,曾经有多信任,现在就有多后悔,她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牛念不知道她都在想什么,看她的神情,有的时候想到了开心的事,眼角都带着笑意,可是很快脸色暗淡下来,应该是又想到不开心的事。 仝年租住的这个房子隔音挺一般,即使不刻意去听,当仝年他妈在房间打电话的时候,还是有几句会钻进牛念耳朵里。 仝方顺铁了心要离婚,摊牌之前还有一丢丢的愧疚,现在撕破脸也就无所谓了,三天两头催仝年他妈回来签字办手续。 仝年他妈每次接电话的时候都很心平气和,让人觉得她还念着旧情,但说出的话很决绝:“对你我来说,离婚不是简单的事情,我不是自吹自擂,你能把公司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娘家的功劳最大,你不能说我娘家扶持了你,你想离婚了,就直接把我扫地出门。再说,虽然仝年已经大了,但是儿子就是儿子,他该得的一分都不能少,否则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 仝方顺气结。但也没办法,严格来说,他的公司属于仝年他妈名下的婚前财产。早几十年的N城人比较迷信,买卖开张、婚丧嫁娶都要看黄历,他们家公司登记比他们俩领结婚证早了那么几天,又是娘家出的本钱,就记在宝意名下,后来业务开展起来,为了方便,才换成仝方顺的名字。 仝方顺心里明白得很,但他也不想放弃公司,一分一毫都不想。虽然说当年如果没有宝意娘家的支持,他这辈子是不是能开起一家公司都难说,但他又觉得,当年公司刚成立的时候规模小得可怜,如果不是自己的努力,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规模成就。 仝方顺想尽快说服发妻离婚,毕竟老丈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她家还有大舅子小舅子,都是精明人,他怕斗不过。还有,他也怕仝年。过了年儿子就要三十岁了,有自己的事业,比他这个老子要精明干练,他怕儿子站在他妈那边跟自己作对,自己却无力还击。 说到底还是因为钱。仝年他妈失去了婚姻,但仍想为儿子保住家产。老仝认为自己拼搏多年,又有娇妻要养,也不愿意放手一分一毫。 无意中听到的牛念忽然想起老多来了,当年老多离婚,她只是个旁观者,又因为她自己经历过父母分道扬镳,对这种事本能地排斥。但毕竟是份热闹,关心的人很多,她也被迫知道了一些内幕。 当时实际掌控公司的人是前任经理,前任老板娘的表弟,只要前任老板娘想,完全可以做到财产转移。但是前任老板娘厚道,太厚道就容易被欺负,何况她还念着老多的一份旧情。听说,老多给发妻下跪,指天指地地发誓会好好培养长子,不会亏待他,一定助他成才。哄着发妻在没有通知家人的情况下直接签了字,一分钱也没分给她,几乎相当于净身出户。到如今,当初的誓言有没有兑现,也只有他自己跟陈副经理才知道。 凡事就怕比较,相比抛妻弃子都一毛不拔的老多和仝方顺,当年把房子留给了牛念母女的牛超群也算得上情深义重了吧。 仝年每天都会和牛念通个电话,本来是一对新恋人,却很难讲些甜言蜜语。牛念知道仝年的心情不好,与当年懵懂的自己不同,心智成熟的仝年更容易受到打击。 仝年不好跟自己妈多说什么,心中的郁结难以纾解,堆积着,才不过几天,已经在眉间集成个大疙瘩。 牛念尽量安慰他,她讲话总是很和气,并不会讲大道理,也不会只说些空泛的“别难过”之类,仝年是男人,他的难过并不流于表面,也许看上去影响不大,其实还是受到了伤害。 牛念有点心疼,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扒着门缝看着牛超群离开的自己,顾虑着同样受伤的母亲而不能诉苦,却要独自承受那种深重的,不足以外人道的疼痛。 郑学敏终于回家了,破天荒地给牛念带了礼物回来,是某座她经过的山上求来的平安如意符。 牛念不信这些东西,但也愿意收下郑学敏的一片好意。 郑学敏看着女儿把符挂到脖子上,才握住她的手,说:“老沈说得对,多出去走走看看,眼界和心胸都会变宽阔起来。越是往远的地方走,我呀,就越是觉得,以前只住在这个城市,这个小区,这个楼,这个房间,是多么地狭小。远处的风景,真的会不一样。” “老沈又说,”郑学敏边回忆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把孩子养大,并不是为了拘束他们。你都这么大了,想什么,见谁,都是自由的。如果……算了,我就不见了。我当初抱你回来,又不是为了图他们些什么。老沈还说……” 郑学敏说到这里,牛念不禁想,这个老沈对自己妈的影响真大,而且话还挺多。 “他还说,”一把年纪的郑学敏脸上竟然出现一抹少女似的娇羞,“想跟你一起吃个饭。” 每个人都想知道爱情最美的样子,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最美的爱情。曾经以为的最好的、最对的,却搞不好在某一天突然变成最虚伪的和最伤害的。 牛念跟老沈算不上熟悉,不过从郑学敏的反应来看,起码他给予别人的影响是正面的,至少郑学敏遇到老沈之后,没有成天烦恼房子会被对方的亲戚占去,也没抱怨过对方总在琢磨自己的退休金。 牛念不知道对于郑学敏来说,最好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她只看得出来,她妈现在每天都挺高兴的。 “妈,”牛念对着认真整理衣服的郑学敏说,“我也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哦,谁啊?”本来头也不抬随口问出这个问题的郑学敏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牛念,问道,“难道是?” 郑学敏一把扔了手里的衣服,抓着牛念就问:“是不是我想的那样?怎么认识的?谁家的男孩儿?我认得吗?干什么工作的?收入如何?有房有车吗?家里父母有退休金吗?” 牛念:“……” 牛念只说是工作中认识的,对方是N城人,人挺不错的,现在自己就在对方的公司里帮忙。 牛念她妈说:“你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虽然牛念也不知道所谓祸是从何而起,就见她妈突然皱着眉想了想,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爸爸,要是被他们家听说对方自己开公司的,还不把他吃了。” “吃了”这种说法有点夸张,但牛念确实不太希望牛超群过早知道这件事。虽然仝家正逢变故,但起码仝年的妈妈立场坚定,是个有主意的。而自己的爸爸却什么都听老婆的,他老婆爱钱更甚于爱他。 说白了,牛念不希望被仝家的人看不起。 ☆、44 牛念她妈这次出门旅游回来变化挺大的,牛念是既惊讶又感动。感动是因为郑学敏都学着煲汤了。 工作的关系,郑学敏从年轻时起就不会花太多时间在做饭吃饭上,实在也没那个时间,尤其中午,为了节省一点午饭钱,牛念都是回家吃饭。郑学敏趁中午休息赶回家,花最少的时间做好饭菜,催着牛念赶紧吃完,她刷好碗还得回单位。 所以当牛念看着她妈花将近十个小时炖一只鸡的时候,都会觉得眼前这个人好陌生。她妈甚至养了一盆栀子花,要知道,以前的郑学敏总觉得养花是最浪费时间的事情。 牛念由她妈带着,跟老沈一起吃了一次饭。挺正式的,郑学敏亲自定的饭店包间。牛念不是第一次见老沈,不过这次毕竟意义不同。 牛念猜想她妈已经把她的身世告诉老沈了,不过老沈待她一如既往,饭桌上也没打听那些隐私八卦,倒是说了些旅游路上的见闻,地方上的奇闻异事,甚至如何跟黑导游斗智斗勇。 牛念也不插话,只安静地听着,倒是郑学敏偶尔被勾起回忆,会兴致颇高地说点什么。每到这个时候,老沈也不着急,只笑眯眯地听着,还会附和她,鼓励她。 郑学敏半辈子相处过的男人,不是牛超群那样什么话都不肯说的,就是于英雄那种只顾着自己说话的,老沈则个既不怯场又能倾听的人,可以说很体贴了。 牛念看她妈,觉得郑学敏脸上都多了几分光彩,人也开朗许多,不再像以前总是皱着眉,看什么都不顺眼。 虽然郑学敏对老沈不是十分中意,即使到现在也是,她还是更喜欢于英雄那样性格豪放的。当然,所谓性格豪放也只是郑学敏个人的观点,对牛念来说,老于也就是嗓门大些。但是郑学敏也承认喜欢跟老沈在一起,用她的话说,跟老沈在一起,不会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她跟牛念说:“一定要找一个对你好的,不然你就是个老妈子。” 牛念知道,那是尊重,并不因为关系亲密便忽略掉的尊重。 老沈听郑学敏说牛念有了男朋友,便说:“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饭吧。” 郑学敏附和道:“对呀,吃了饭还可以打麻将。” 老沈忙说:“对对对,正好四个人。” 不会打麻将的牛念哭笑不得。 牛念也想介绍仝年给她妈认识,她多想她妈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或许并不少有,但也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遇到。坦白说,能遇到仝年,她是窃喜的。她多希望将自己的喜悦分享给别人。 可惜仝年不在,他从北京回来,几乎未作停留,就陪他妈回N城了。 不过,虽然仝年回到M城的时间短暂,但想法还是比较多的。比如在看到焕然一新的家里时。 原本被他顺着墙码放的那些箱子,有些码的很高,他个子高,查找起来比较方便,不过对室内采光影响很大。他一个人住的时候也不十分在意那些,不妨碍睡觉就可以了。 牛念没有他高,本来摞得那么高的箱子对她来说就有点困难,于是,她在不影响原本排列方式的前提下,把箱子重新码了一番,全都堆放到背阳的一面,几排箱子差不多高,她又买了块浅蓝色的桌布,罩在箱子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摆放的家具。屋子里看上去敞亮许多。 仝年他妈早就看儿子那一屋子的箱子不顺眼,让他收拾一下,越收拾越乱,她都懒得看。 等仝年回来的时候,这个房子已经被牛念和他妈联手重新布置过了,可以说跟现在一比,自己以前住的地方只能叫能睡觉的仓库。 窗台上甚至摆了两盆花,左边一盆月季,右边一盆海棠,让整个房间看上去生机勃勃。推门进入这样的房间,出差的疲累,甚至家庭变故所带来的压抑,都被清扫大半。 仝年回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牛念在公司处理事务,他妈出门去见律师。 仝年走进厨房,他有些口渴,他习惯一次性从超市买好多矿泉水,放到冰箱冷藏室里,这就时可以随时喝到口感爽利的冰水。 这次他打得开冰箱,看到的再不是那个空荡荡,乱七八糟堆着瓶子的空间。瓶子一个个摆在冰箱门上,冰箱里有果蔬,有鸡蛋,甚至还有一盆密封好的沙拉,都分门别类地放着。 仝年就这么看着冰箱,心里有些触动,或许是人生第一次吧,他有了想结婚的冲动。 曾经很久以前,还在他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爷爷还活着,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长辈的姑婶叔伯会逗他,问他小年啊,将来娶个什么样的媳妇?那个时候,他大概是刚刚上学的年纪,听到这个问题,竟然像上课听讲一样认真思考了起来。可能是他认真的样子太过可爱,大人们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当时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没人在意,他自己也不记得。不过那个问题他始终没忘,并在这一刻得到答案。 他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女人,能把普通的房子变得干净漂亮,会在冰箱里堆放食材,而不是只有方便食品。对于像他这样忙碌的男人来说,满足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可能一盆冷藏沙拉就能打动。 这个时候他又有些不懂,自家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将平静安乐的生活打破,追求一时的刺激,甚至不考虑后果。 是的,后果。后果就是,仝年的舅舅们一致要求解散公司,用他大舅舅的话说,不能给那家伙带走一毛钱! 仝年很纠结,一边是他受到伤害的母亲和母亲的家人,而另一边是他的父亲。舅舅们都叫他回家给他妈撑腰,他妈看见他的时候也是眼泪汪汪。理智上他明白错的一方是父亲,可是叫他立刻跟那养育了自己二十几年的男人划清界线,也是挺难的。 没有人理解他,除了牛念。 牛念从公司过来,跟他见了一面,见面时也没劝他什么,只是皱了皱眉说:“毕竟是你的父亲。” 这个几乎所有愤怒的亲人们都不曾注意到的事实。 仝年忍不住伸手抱了抱牛念。牛念没有拒绝。 女人很瘦,在他怀里只有一点点,这么弱小的身体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暖暖的,连他的心都暖到了。 仝年看向她的脸,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脸也好小,似乎还没有他巴掌大。 牛念有点紧张但也没有拒绝,那个男人舒展开的眉头让她很高兴。 仝年微低下头,就看到牛念的瞳孔猛地一缩,接着又放松了下来。仝年唇角微微扬了扬。 就在牛念的脑袋里在拼命权衡,到底是推开对面的男人还是把眼睛闭上的时候,就听窗外楼下传来仝年他妈一声大吼:“儿子,该走啦!” 俩人正站在窗台边,窗外美景,窗台有花,诗情画意,眼看水到渠成,被仝年他妈这一嗓子都喊破碎了。 其实宝意也不是故意的,她在看到儿子的时候心里就有了底气。一边是律师,一边是儿子,她要回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她心里也知道大概任何东西都换不回变心的男人,可是她就是要争这一口气,幸好她还有家人,有儿子,他们都全力支持自己,为了他们,自己也得坚持到底,并为此充满勇气,连嗓门都大了些。 仝年赶紧扒着窗户,朝楼下他妈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听到了,否则真不知道这老太太要喊到什么时候。 再回过头,气氛已经全没了,仝年双手不自然地垂着,还轻轻咳了一声。 “一路平安,”还是牛念先开了口,“不要让阿姨太难过。”说完,还帮仝年整了整衬衣衣领。 “好。”仝年答,心里有点舍不得离去,眼神又不自觉往窗外瞟,担心下一刻他妈又在楼下喊他。 牛念笑了下,推了他一把,又指了指门口。 仝年顺势握住牛念的手,说:“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公司。” 牛念摇头说:“一会儿小王要来取货。” 仝年抿了抿嘴,说:“这月扣他奖金。” 牛念楞了一下,才意识到仝年在开玩笑,于是真的笑了,说:“别闹,快走吧,阿姨在楼下等很久了。” 仝年一边说:“也没很久啊。”一边被牛念推着往外走。 屋子很小,仝年腿长,走到门口都用不了十步。 他打开门,突然回身,扳着牛念的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才出门离开。 牛念有点意外,又有点欣喜,还有点害羞,站在原地。已经看不到仝年的身影,她就听着他的脚步声,那么有力踏实。 她想,他们或许开始于彼此最艰难的时刻,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又是彼此需要的。 ☆、45 仝年离开的时间比预计得要长,牛念放下手边一堆表格,再次翻了翻日历。 离仝年回N城已经过去两周,他一次都没回来过。每次两个人通电话,仝年从不多说什么,被问才说都挺顺利,不过牛念从仝年他妈那里听到的却是另外的光景。 据宝意说,老仝是坚决不同意解散公司的,他认为这么多年来,都是自己在经营公司,公司从里到外都是自己的,不过他也承认她娘家提供了最初的启动资金,愿意将这笔钱归还,连本带利,他愿意给八万。 说到这里宝意的声音明显哽咽,她说:“以前多好的一个人,又厚道又仁义,突然变成这样,连脸都不要了。” 牛念早就不记得牛超群跟郑学敏是如何分家产的了,印象里就记得牛超群走了之后,她们娘儿俩虽然有房子住,但日子一下子过得紧巴巴的。不过她当时的家庭条件也没法跟现在的仝家比倒是真的。 宝意又说:“他还不肯放儿子走,我都跟他说了好几次了,仝年自己公司一大堆的事儿,不能在这儿跟你耗着,他不肯,说只跟仝年谈,别人一概不见。他以前可疼儿子了,现在把儿子耗得瘦了一圈,他一点都不心疼。我知道,他就想着,我心疼儿子就会退让,他吃定我以前太信任他,手里又没有他出轨的证据,想让我净身出户。” 这些事情牛念一个字都不曾从仝年口中听到,或许他想独自扛下压力,不想让无辜的牛念陪着他烦恼。 可牛念仍旧很烦恼,她并不是医疗器械行业的从业人员,对这个行业并不熟悉,也没来得及接受任何培训。仝年去北京出差之前临时招揽牛念到自己公司帮忙,当时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仝年临走前忘记把钥匙交给公司其他人。如今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仝年被家事耽搁,公司里的事牛念已经处理不了,比如需要订货,需要结账,需要给员工发工资。 加之听了仝年他妈的一番话,左思右想总觉得不放心。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直接买了张去N城的火车票,把近期工作中需要仝年签字的文件码好,放进文件袋,又给郑学敏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出差。 郑学敏接到牛念的电话,还楞了一下,才说:“你这工作怎么还要出差啊?得去几天啊?你回家拿点衣服?” 牛念答不用,很快就会回来。 郑学敏想了想,牛念工作上的事情她不懂,也没追问,就嘱咐她路上小心。 感谢交通发达,M城到N城每隔两个小时就有一趟火车,直到踏上列车的一刻,牛念突然就踏实了。所有的想念和惦记都不如触手可及的触碰,就像上一次他短暂的停留。 没有拥抱过的人不知道温暖是什么,那种温暖是可以生出一丝丝甜,从心口一直甜到四肢百骸,带着陌生的酥麻感,但又使人充满力量。 所以她才能以一个外行人,拼命守护仝年的公司,努力学习以前根本用不到的知识,维护与驻院代表之间的关系,安抚他们的情绪,并尽可能为他们提供支援和帮助。 很辛苦,但她并不觉得累,她心里总觉得仝年在支撑着她。所以当她听说仝年也在倍受煎熬的时候,她慌了。 直到这一刻,她按照票据上显示的,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把文件夹抱在怀里,这份踏实的感觉甚至促使她带上耳机,从手机里选了首歌听。 那是一首描写冬天的歌,还算应景,歌者呢喃着讲述远方的爱人,讲永远也到不了港口,讲在机场等不来的那条船。以前听的时候会为那等不到的恋情唏嘘,不过现在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歌曲接近结尾的时候猛地停了,电话被切了进来,牛念楞了一下,才想起标注成“爸爸”的人应该是段宏。 赶紧接通电话,还未开口,对面就听到段宏有些急促的声音:“念念?高志强是不是找过你?你别理他啊,别再跟他见面了,那个混蛋,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去N城找他拼命。” “爸爸。”牛念开口。 可能这两个字对于段宏来说真的非常重要,他听到之后不说立刻安静下来,但也得到极大的安抚。 “爸爸,”牛念又说,“高志强是来找过我,也提过很无理的要求,我没理他,以后也不会见他,他的电话号码我都拉黑了。” “嗯,嗯,”段宏应了两声,才说,“我的女儿,跟你妈妈不一样。” 牛念心说这是从何说起,不过她也听得出段宏有多关心她,她的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爸爸,”她说,“谢谢你。”真心实意的。在她成长的道路上,还没有谁为了她还不曾遇到的危险这样紧张过。或许是为父的天性,又或许是自觉多年的亏欠,她不知道别的父亲是如何看待女儿的,但她觉得段宏对她格外好。 “爸爸,你最近还好吗?”牛念问着。 段宏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最开始高志强给他打电话说看上牛念的时候,都要吓死他了。此时听到女儿说不会再理会那个男人,心下安稳的同时又不免嘲笑那个男人的失败。 “爸爸,”牛念说,“跟你说个事儿。” 段宏心情大好,被女儿一声一声“爸爸”叫得更是熨帖,便问:“什么事儿啊?钱花完了的话爸爸再想法子给你弄。” 牛念噗嗤一声笑了,说:“我的钱够花,你上次给我的钱我都存在银行了,以后你要用也可以问我要。” 段宏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人都说儿女是讨债来的,他所接触的家庭中,被子女败光了家业的有,年纪不小依然啃老的也有。看看那些人,再看看自己,人进中年,找回失去的孩子,从未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可是那孩子依然这么懂事。 “爸爸,”牛念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段宏楞了楞,问:“是吗?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牛念想了想,说,“是个很好的人。” “是嘛。”段宏心里升起小小的嫉妒,但还是说,“他对你好吗?” 牛念说:“他对我很好,我也见过他妈妈,是个很慈祥的阿姨,我们很合得来。” “那就好。”段宏说,“如果那小子敢欺负你,爸爸帮你打他。” 牛念想像了一下段宏跟仝年的身形,笑出声,但还是说:“好的,爸爸。” 段宏说:“不要笑爸爸,爸爸还不老,还是有些战斗力的。” 牛念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说:“多希望爸爸能见见他啊。” “好啊。”段宏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这种机会。 “呃?”牛念一楞。 段宏补充说:“有机会一定见见他。” “好。”牛念说着,心里知道,这个机会不知道会出现在何年何月了。但是段宏有这份心,她已经很感动。亲情,说到底,也许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但它存在着,就已经是很深刻的安慰了。 牛念想,自己一定是个很脆弱的人,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才会拼命去讨好牛超群,她想,如果不是白萍总撺掇牛超群惦记段宏给的钱,她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待他,白萍也一样。大概是过小被抛弃,让她天生带着不安全感,才会渴望依赖,渴望被爱。 结束和段宏的通话,耳机中重又开始播放刚才未完的歌曲,耳边飘荡着悲伤的情歌,牛念的心却是安稳的,她希望这火车快一点,再快一点,到达那个城市,到达那个人的身边。 直到双脚踏上N城的土地,脚下是花色完全不一样的地砖,身边经过的人群讲着口音稍有差异的方言。这里比她长大的M城要小,建筑物也要矮小陈旧一些。天气比她离开M城时更加阴沉,有一种雨雪欲来的前兆,但是她莫名喜欢这里。 牛念掏出手机给仝年打电话,直接说:“我现在在N城。” 仝年完全没想到,重复了一句:“你来N城了?” “是,”牛念说,“有些文件需要你签字,我帮你送过来。” “哦。”仝年的声音听上去略有失望。 “顺便来看看你。”牛念又说。 “啊,”仝年更失望了,说,“只是顺便啊?” 牛念还没回答,就听见听筒那边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听得也越来越清楚:“谁?来N城了?是念念是不是啊?是不是啊?是不是??我听见她声音了,你把电话给我,我要跟念念说话。” 显然仝年不打算把电话给他妈,还说:“妈我出去一趟,律师来了你们先谈。” 仝年他妈说什么也不依,一直喊着:“是不是念念来N城了?你倒是告诉我啊!我要把她介绍给你舅舅他们。死小子,你给我站住。” 接着听到衣物摩擦和开门关门的声音,随后仝年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牛念笑了,打心眼儿里高兴,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着,没有比这更令人喜悦的事情了。 ☆、46 N城小,也不像繁华的M城,走到哪里都堵车,仝年开着车,很快就找过来了。牛念注意到这辆车看上去比他在M城那辆低调廉价的银灰色小车高档不少,就差把“我很贵”几个字贴在挡风玻璃上。 牛念看到仝年有点意外地问他:“这是你的车?” “不是,”仝年回答,“我舅舅的。” 想了想他又说:“我家的车,呃,我爸开走了。” 牛念点了点头,微低下头没说话。这是目前仝年面对的最大难题,她帮不上忙,更插不上嘴,至少不添乱吧。 仝年反而觉得没什么了,他是个接受能力很强的人,既然已经这样了,他也不再妄想什么父亲幡然悔过,父母重归于好的戏码,那对他妈不公平。他在父母的婚姻中也并没有发言权,又牵扯到两边的两个家族,若不是仝方顺硬拽着他,本来作为晚辈,他也说不上话。 偶尔仝年也会后悔,想起大学毕业那会儿如果不是非要做起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而是接手父亲的贸易公司,让老仝早点退休回家,也就没有现在这么多变故。 不过每想到此他又不后悔,他并不是偏安一隅的性格,也做不成安稳守成的第二代,这件事他从决定离开家乡的那一刻就很清醒地认识到了。再说,守在小小的N城,他也一辈子都遇不到牛念的。 看着眼前的女人,仝年心里是欢喜的,脸上却很严肃地说:“虽然你不是特意过来看我,但我还是特意过来接你了。” 牛念大概也没想到仝年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不过也挺可爱的,她不禁笑了,说:“好,好,你胸襟最广阔了。” 仝年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的肯定。” 两个人都笑了,仝年接过牛念手里的文件袋,并趁机牵住她的手,嘴里说着:“别看我们N城小,但是有很多好吃的,带你去吃。” 说完,又觉得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公私不分,补充道:“主要是找个地方听你的工作汇报。” 两个人手牵手地走远了,他们不知道的是,为了两个人能有个单独相处的时间,背后的人也在付出努力。比如仝年他妈,为了不让仝年他爸三不五时地骚扰影响到儿子难得的约会,她主动给那男人打了个电话,结果可想而知,两个人在电话里争吵了起来。 一对曾经的模范夫妻,把一辈子的架都吵光了。宝意突然觉得疲惫,不想再争了。儿子事业小成,牛念她又很满意,与其让一个变了心的男人拖累着、消耗着,不如及早脱身,才能重新找回正常的生活,也能还儿子一份安宁。 想想儿子年纪不小了,万一因为父母的这点事,招来对方家庭的嫌弃可就不好了,再说,仝方顺一直拖着仝年,不让他回去工作,也不让他干别的,俩人见一面还得人家姑娘主动过来N城,那儿子什么时候才能结婚? 这么一想,宝意觉得自己想通了,压在心头那块巨石缓缓碎了,连呼吸都顺畅起来,抬头看向东边天空堆积起来的雨云,都怎么看怎么顺眼。 宝意打开窗户,吹进来些许凉风,冷冽却让人觉得很舒适,听筒里仝方顺还在不停讲着什么,宝意嫌弃地瞥了手机一眼,直接挂断了。 这下子清净了,宝意满意了,眯着眼睛吹风看风景。 电话对面的仝方顺快气疯了,直接就把电话往地上摔,边吼道:“挂我电话、她竟然挂我电话!我还在讲话呢,她竟然就挂我电话!结婚三十多年了,她从来没有过!” 坐在旁边正拿着手机刷剧的年轻情人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放下手机,很体贴地凑过来,将脸贴在老仝的手臂上,轻声哄道:“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咱不为那个没教养的老女人生气哈。” 老仝觉得这话里有什么不对,他从没觉得仝年他妈有多老,只不过相比之下,他更爱年轻有活力的新人罢了。 小情人叫阿彩,她见老仝不说话了,撒娇着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办好离婚啊?” 仝方顺闻听,立马说:“我给仝年打电话。”弯腰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才发现,刚才用力过猛,那东西已经被他摔坏了。 “这、这、这,哎,”仝方顺大大地叹了口气,握着坏掉的手机,懊恼地坐到桌子旁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这么不顺利。” 小情人撇着嘴坐到桌子的另一边,她觉得自己才是更懊恼的那个。她不是N城人,来自一个更小的城市,家乡有点实力和理想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包括她。可是她学历不够,在一线城市无法落脚,最终选择了N城。她觉得N城也挺好的,不如一线城市繁华,相对的,也没一线城市那么大的压力,她原本想着只要努力一点,就能挣很多钱。 可惜她遇到了一个不思进取的老板,没野心也没魄力,或许曾经有,不然也挣不下这份产业,她猜想,可能是年纪大了,失去动力了。可是阿彩不甘心,她还盼着靠着在老仝的公司里努力工作,发家致富呢。可惜她的努力老仝看不到,即使看到了也只是笑笑对她说:“那么拼命干什么?早点结婚,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才是正经。” 阿彩听了就觉得生气,愤愤地想,你那么有钱,一家人当然开开心心的,我还跟别人合租一个房间呢,我开心得起来么? 最开始是老仝先招惹阿彩的,至少阿彩这样认为。那个出名的爱妻人士,下班不回家,主动请自己吃饭。 阿彩只反感了一下就接受了,她甚至想得更多。你仝方顺不是说结婚好,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吗?那你和我结婚吧,让我开开心心的吧。 仝方顺结婚早,现如今才五十出头,跟仝年同样的方方正正的脸,有点皱纹,并不沧桑。阿彩仔细看了看,有点动心。 当时仝年他妈在到处张罗着给仝年介绍女朋友,完全没想到后院会起火。 仝方顺一开始真的没想着别的,最初是仝年他妈交代的任务,他只是因为宠爱妻子才配合,但是跟女下属单独吃饭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尤其是后来背着老婆偷偷跟阿彩见面,越来越让他觉得刺激有趣,他以为自己老了,可是阿彩一直夸奖他还很年轻,他仔细想想也对,事业有成得太早,儿子太有出息,让他提早认为自己迟暮了。幸好啊,幸好遇到阿彩,其实他跟这个女孩儿一样年轻,他是有资格拥有这个更年轻的女孩儿的。对,他可以,他是仝方顺,在N城数得上的企业家,他当然可以。 仝方顺就这么陷进去了,享受着年轻的情人的爱慕,迷失了自己。 阿彩想结婚,仝方顺也想给自己狂热爱着的女人一个名分。可是让阿彩万万没想到的是,仝方顺离婚竟然这么不顺利。 或许是她当初对仝家的判断有误,又或者她误将仝家当成她家乡那些全家资产不超过四位数的穷亲戚,她以为离婚是很简单的事情,她都想好结婚之后,让仝方顺允许她来管理公司,她要过上好日子,也要挣更多钱。 可是这老头离婚怎么这么难?阿彩后来后悔了很多次,如果早知道这样就不跟他好了。本来挺温和的老头儿,被这件事耗得脾气暴躁许多,动不动就摔东西。 阿彩不怕仝方顺摔东西,反正他有钱会买更好更贵的。她怕仝方顺离不了婚,她怕公司被他发妻娘家人逼得关门。没有公司、没有钱,她跟着个又老又穷的老头儿干什么? 这么想着,阿彩看仝方顺更不顺眼了,连他一些小习惯小毛病都被无限放大,变成过时的糟粕。 此时的仝年还不知道自己没在的时候父母之间展开的较量,他领着牛念去了N城当地挺有名的一家店,店门不大,推开门里面却面积不小。为了迎合时下流行,装修成了快餐店风格。点餐员都带着棒球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家店开了几十年,N城没有人没在这里吃过饭。仝年对牛念说:“你一定喜欢。” 还没有吃到,牛念已经很喜欢了,不是因为悠久的店铺,而是因为身边的男人。他所带来的安心感,手掌相贴的温暖,比什么山珍海味都珍贵。 几乎在两个人前脚跨进店门,落下的雨水就打到他们身后的玻璃上。 两个人同时回头,牛念对仝年说:“真幸运。” “嗯,”仝年说,“要是雨一直不停,今晚就别回去了。” ☆、47 仝年可以发誓,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好的念头,只是单纯不想牛念淋雨冒雪,可是在看到她听到那句话后唰一下就红了的脸,想解释一下,可同时又忍不住地往外冒其它的念头。 牛念很尴尬,之前跟白萍介绍的前男友相处的时候,才刚认识对方就提过那种要求,但是牛念拒绝了,这大概也是杨先生一直看不上她的原因之一。可能对方觉得理所当然,却给牛念留下了心理阴影。此时抬头看看仝年堪称正直的脸,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更不好意思了。 仝年看牛念突然脸红,抬头又低头的样子,无端端觉得可爱,不由朝门外看了一眼,还真有点希望雨不要停。 仝年领着牛念径直往里走,牛念猜想,他可能有固定习惯的座位。果然,他们停在一个比较角落的地方,靠近点餐台。 仝年让牛念坐在靠里面的位置,自己则去点餐。 这家店虽然看上去现代感十足,但经营依然保持着老店的风格,比如他们的老板会从厨房探头出来跟顾客聊天。牛念就亲耳听到一个中年大叔高声叫仝年的名字,真的很高声,估计店里所有人都能听到。聊的话题也很随意,就像家庭里长辈对后辈子侄那样。 小地方,有点消息传播很快,大概仝家的事老板也知道,他问仝年他妈身体情况,在得知还不错之后嘱咐他:“好好照顾你妈妈。” 仝年声音不大,或许只是点了点头,反正牛念没听见他的声音。 老板又说:“本来听说你回来我还挺高兴的,还想找你帮我那没出息的外孙补补外语,哎呀ABC那些东西呀,他搞不懂,我们全家都搞不懂,没想到你家会出那么大的事,哎……” 仝年有意岔开话题,于是说:“我念中学的时候英语也不好的。” 老板一聊到家里小孩儿的学习,也没空理会别人家八卦了,发愁地说:“你那个不好是考不了满分的不好,我外孙那个不好是不及格啊。” 仝年又安慰了几句,然后说:“我中学时候的英语老师已经退休了,我前几天还去看望过他,我觉得他的教学方法挺好的,经验也丰富,这样吧,我问问我老师愿不愿意给大鹏补补课?” “那感情好,”老板立刻眉开眼笑,说,“教你的老师那可都不是一般的老师,要是能帮我外孙补习,那可太好了,花多少钱我们家长也认可的。” 仝年表示老师已经退休,不知道还肯不肯带学生,得先问问他。老板很相信他,几乎把外孙的未来都托付给仝年,说了不少的好话,千叮万嘱,一定要争取到老师的补习,还说以后仝年在他店里吃饭一定打折。 牛念在一边听着,可以想像,少年时代的仝年一定是个成绩好又讨人喜欢的孩子,而且还很可靠。 仝年点完餐回来,牛念向他求证。仝年只是笑笑,不以为意,说:“都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牛念想了想,摇了摇头,说:“还是不一样的,我妈就不会这样信任我。” 仝年举起牛念带来的文件夹,说:“只要我信任你就行了。” 牛念也笑了,低下头,开始跟仝年讨论工作上的问题。 牛念几乎每天都会用邮件向仝年汇报工作,所以虽然仝年人不在,但通过牛念,对公司运营的了解还是很透彻的。 该他签字的文件一一签好名字,牛念无法拿捏的事也都给了个决定,从驻院代表那里汇总上来的订货清单则留下,他还得再琢磨调配一下。 工作上的事情很快说完,仝年点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老板亲自给端了上来。牛念看了一下,有两个小菜,一碗米线。一种特殊容器烤制的小饼子,个头儿不大,有馅。他们这盘的数量明显比临桌多了好多。另外还有一碗据说是老板娘从娘家带来的祖传配方熬制的红豆粥,老板特意送给他们品尝的。老板说:“我家的红豆粥保证你喝一口就喜欢,以后再也不想喝别人家的了。” 牛念笑着说谢谢。 老板看着牛念,示意仝年,问:“这姑娘是?” 仝年很平常地介绍说:“我女朋友。” 老板眼睛瞬间睁大了,很夸张地点了点头,说:“挺好挺好,啥时办喜事一定叫上叔,叔给你提供红彤彤的红豆粥。” 牛念对于老板过分夸张的反应有点吃惊,等老板离开后看向仝年。 仝年解释说:“在我们N城啊,能跟外人介绍的男女朋友,基本上就是定下来一定会结婚的人选了。”当年仝年把大学时代的女友带回来游玩的时候,都是介绍说同学,没说是女朋友,一是因为年轻比较害羞,另外也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后来果然分手了。不过这事儿仝年是不会告诉牛念的。 牛念看着老板热情地打量她之后,就听见他跟别的员工说起仝年对面的自己,老板嗓门大,她都能听见那老板对别人说:“看看,那是仝年的女朋友,女朋友哦。” 加之仝年一解释,她就更不好意思了,尴尬到不行地搓搓手,说:“我去洗洗手。”说完,低着头就跑了。 仝年不怕别人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再说女朋友是自己凭实力追来的,不偷不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么一想,仝年更淡定了,拿起桌子上的文件翻看,想等着一会儿牛念回来一起吃。 仝年餐桌的位置靠近点餐台,取餐口却在另一边,可谓闹中取静。只不过,毕竟是个拐角,偶尔有接打电话的,还是喜欢往这边凑合。 仝年听到有人走过来接电话也没抬头,然后就听到一个温柔到发腻的女声在说话:“妈,我刚买到您最爱喝的红豆粥,加了白糖了。什么?你……”女声突然生气,但强行压抑下去,继续甜甜腻腻地说:“您想吃加红糖的啊?好的,我重新给您买去。” 挂断电话,女人开始恶毒地诅咒:“老不死,怎么还不死,喝喝喝,喝死你。”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女人一刻都没耽误地重新去排队。 仝年抬头朝那女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算不上年轻,但身形窈窕,穿着高跟的皮靴,只一个背影就美得不行。可惜……仝年摇摇头,这么美丽的女人心肠却不好。 美丽的坏女人的手机又响了,她黑着脸再次接起电话,声音却是与表情完全相反的温柔热情:“妈,我在排队了,马上就回……哦,您不是问我。志强啊,他说今天不回来吃饭了,而且正下着雨,可能一会儿还有雪,您……” 女人没再往下说,似乎电话被对方挂断了,她脸色更黑了。 仝年好奇地朝女人瞟了一眼,眼生得很。见她穿着考究,只看到一个侧脸,很美,像背影一样美,但仝年却全无欣赏之心。 那女人正是雅文,自从高家人得知高明不是自家孙子,她在高家的地位便急转直下,她以前仗着高志强有多嚣张,现在日子就有多难过。而且高志强也不肯原谅她。虽然男人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总是不回家的男人,心里已经没她了。可她怕被高家抛弃,她不想失去优渥的生活,只能忍气吞声,在公婆面前小心翼翼地讨好。她装得很累,可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在偶尔出门的时候,背着公婆诅咒他们几句。诅咒完了还得赶紧回家。就像现在,她要趁着红豆粥凉掉之前捧到婆婆面前,因为婆婆说过凉了就不好喝了。 儿子的倚仗没了,地位没了,丈夫的宠爱没了,还得看公婆的脸色,雅文只能咬着牙,争取比公婆活得久一些,她才能保住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当然前提是高志强不会抛弃她。 雅文很快买好东西,心事重重地走了,临出门的时候把那碗加了白糖的红豆粥直接塞进垃圾箱。 她的这一行为被店里的店员看了个满眼,负责收拾桌子的小姑娘朝着雅文的背影甩了个白眼,连礼貌用语的“欢迎下次再来”都没说。她从垃圾箱里把包裹完好的塑料碗拎出来。 对雅文来说,没人喝的红豆粥就是垃圾,但对于每天看着熬制过程的员工,每一份都值得珍惜。 这一幕没有被磨磨蹭蹭洗手的牛念看到,她连雅文的影子都没看到。不过也许对她来说这是幸运的,否则她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女人,又该如何向仝年介绍那个女人呢? 幸好没有遇到。 牛念出来的时候,店里的员工都在忙自己的工作,没人注意她了,她挺高兴的,重新回到座位,跟仝年一起吃饭,享受难得的二人世界。 饭后,俩人走出店子,路面虽然湿漉漉的,但是雨停了,憋了一天的雪终究没有下。仝年低头看牛念。牛念伸出手,说:“雨停了。” “嗯。”仝年应。 至于心里是庆幸还是失望,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反正俩人都没表现出来,看起来很正常地手牵手离开。 ☆、48 牛念回到M城不几天,突然感觉一切都顺利了起来,就像连续阴雨之后突然放晴的早晨,变化非常明显。先是仝年告诉她,父母的问题终于有了解决方案,等见证两个人签字之后,他就能回M城了。 这虽然算不上什么好消息,可拖沓许久的难题竟然出现转机也是难得。牛念还嘱咐仝年,事情解决之后,一定请他妈到M城来。 仝年笑了笑,只是说:“到时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牛念也明白,仝年他妈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N城,来M城游玩还好,真的说到生活,却有诸多不便。而且仝年租住的那个房子又不大,偶尔住一住,有种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的欣慰感,但对于半辈子开好车,住大房子的宝意来说,始终是不习惯的。由此,牛念也并不强求,只说随时欢迎。 公司运营良好,尤其家里的事情有望解决,仝年也有了更多时间处理自己的事,他跟牛念的配合也越来越顺畅。总之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而对于牛念来说,还有一个对她个人来说的好消息。许久没联络的丁秋月突然问她要简历,说她们公司打算扩招一到两个设计师,不打算公开招聘,准备采取内部员工推荐的方式。丁秋月打算推荐牛念。 在得知牛念已经离开宏图,丁秋月没发表任何意见,甚至觉得那才是理所应当,只是叮嘱她:“现在还有点时间,你好好准备下,虽然是公司内部推荐,但也就两三个名额,竞争还是挺激烈的,你认真点哈,我们公司的面试考官那是相当严格的。” 牛念说:“让你说的我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丁秋月说:“紧张是应该的,毕竟我们的面试官很严格。” 牛念敏感地注意到丁秋月反复提到面试官,强调那个人很严格,她刚想多问几句,丁秋月那边说有工作,再次叮嘱她快点整理好简历,并且千万认真对待不久后的面试,就把电话挂掉了。 即使丁秋月不说,牛念也会很认真地对待的,她一直有些后悔当初没同丁秋月一起跳槽,没想到机会再次降临,还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刻,怎么舍得再次错过。 牛念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仝年。仝年听到之后并没有很开心,从他本心来讲,当然更希望牛念能留在他每天看得到的地方。不过他也不会因为那一点点的自私心,就去阻止牛念更好地发展自己,尤其他能从牛念的口吻里听得出,她还是很喜欢她的专业并希望得到认可的。 仝年暗自笑了笑,尊重她的选择,随意问了句:“那个公司不加班吧?” “怎么……”刚说了两个字的牛念突然意识到什么,把后面“怎么可能”换成“怎么会呢,大公司,不常加班的。” 她担心加班太多的工作会被仝年反对。两个人在一起,再不像一个人时那般自由,想怎样自己决定了就好,好的坏的,由自己一力承担。仔细想想,得到一些,同时也失去了一些。 那么这种得到和失去到底是好是坏呢?牛念回想独自一人时,没人可以倾诉、可以支撑的艰难,总觉得各有利弊吧。牛念想,因为那个人是仝年,所以也就可以接受了。 仝年没从事过相关行业,印象里那种公司应该都挺忙的。不过牛念这么说,他也就没再深问。这大概也是一种尊重了,自己是对方的情人,并不是对方的主人。因为爱而让彼此变得更好,而不是相互束缚。 当然了,人生之中也不是所有事都能顺风顺水,得偿所愿。比如在目前顺遂的生活中也掺进了一丢丢不和谐的声音,比如白萍还是放不下她。 牛念一直觉得很奇怪,相看生厌的双方为什么总是拐弯抹角想知道对方的情况,比如她亲爸段宏和高志强,比如她妈郑学敏和白萍。 当然相比之下,郑学敏和白萍更坦率单纯一点。郑学敏只是单纯地显摆一下女儿交往了一个有能力“自己开公司”的男朋友,虽然这个男人她至今也没见过。白萍就更加坦率单纯地觉得,既然有了“自己开公司”的男朋友,当然不能忘本,自己的爸爸也应当好好继续赡养。她甚至暗自比较了一下牛念那笔数额也不算特别大,并且郑学敏拦着不让取的存款,和未来的“有自己公司”的老板娘的价值之后,大方地放弃了那笔存款。 当然了,白萍的心理活动别人是没有办法知道的,她所表现出来的只有恢复了以往的热情。不过鉴于她的电话号码还躺在牛念的黑名单里,而且她自觉是个长辈,也拉不下脸主动找牛念示好,于是催着儿子云腾赶紧去跟他姐联络一下感情。 从小被父母宠爱异常,还有牛念这个当姐姐的时不时接济一二的牛白云腾同学,又是处在刚刚有了自我意识,觉得全世界只有自己最正确的年纪,他几乎没怎么在钱的方面烦恼过,也就无从了解父母赚钱养家的艰辛,更无法体会白萍对于金钱的执着。 他只看到父母像地主周扒皮一样地苛待他姐姐,尤其在得知姐姐的亲生父亲出现之后,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这让云腾非常不舒服,甚至当面指责过父母的错失。只不过父母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不加理会。这让云腾更加气愤。 后来白萍找牛念索要存款未果,在家里朝牛超群发了好几比脾气,这让心高气傲的少年更加觉得羞耻,因为这份高傲,他甚至没有再主动联系牛念。反正联系也是给他妈当枪使,了解他姐的收入状况罢了。 直到他妈再次要求他联络牛念,他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他妈说姐姐恋爱的,出于一个男性的责任感,他想代替没用的父母保护姐姐,如果姐姐幸福就祝福,如果那个男人是坏的,就替姐姐出气,在这样一种心态的驱使下,他才又开始主动联络牛念。 不过他把前因后果,以及心中所想,全都告诉姐姐了。他要让姐姐知道,自己是站在她那一边的。 牛念听完云腾的诉说很无语,牛超群是她的父亲没错,可又是什么让白萍认为,她作为牛超群前妻的女儿,应该养活他爸现任的全家呢?不过,云腾鲜明的支持也挺令人感动的。 表白完自己的立场,云腾毫不见外地拿起牛念给他洗好的苹果就吃,顺便打量这个据说是那个“自己开公司”的男人的公司。挺小的,除了他姐也没见别的员工,单看上去的话,比楼上那家公司差远了。 但是云腾也会想,这个公司再小也是自己的,楼上的公司再大再气派也是给别人打工。这么一想,就不觉得这里差了。甚至生出了一部分作为主人的自豪感。 云腾把整个公司巡视一遍,便坐回来问:“你男朋友呢?” 牛念说:“他去N城办事了。”至于具体什么事,她是不会告诉年龄尚小的弟弟的。 弟弟也没问,只当是工作上的事,又随口问:“那男的多大年纪了?” 牛念说:“比我大两岁。” 云腾有点意外,说:“很年轻啊。” 牛念不禁笑了,问:“你以为他多大年纪?” 云腾抓了抓头发,说:“我以为能自己开公司的都是老头儿了。” 牛念笑起来,也没多解释,给弟弟倒了杯水。 云腾把水杯推到一边,凑过来问:“有照片吗?快给我看看。” 这个还真没有,不过看着云腾期盼的眼神,牛念努力思考半天,说:“我记得哪个抽屉里放着他一个什么证书,那上有照片。你想看就看看那个吧。” 一寸的标准大头照,好多年前的了,云腾端详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便说:“长得没我帅啊。” 牛念噗嗤一笑,附和着说:“对啊,我家云腾最帅了。” 小小少年的虚荣心满足了,又顺手翻了翻抽屉里的其它证书,当看到那本他就算从小学重修,可能都考不进去的大学的毕业证,云腾叼着苹果沉默了。不过这孩子心宽,马上又想着,这又不是外人,自己也算间接跟这个学校扯上关系了不是。再翻翻仝年随手收在这里的,他大学期间考的各种证书,英语的、计算机的、专业领域的,云腾边翻边央求牛念说:“姐啊,让姐夫给我补课吧!” 牛念探头看了看,心里想,多考点证书是有用,这一下从“那男的”直接变成“我姐夫”了,这要是让仝年知道,估计也得哭笑不得。 ☆、49 仝年一点都不觉得哭笑不得,尤其在他得知云腾已经在背后叫他姐夫之后,更是对这个当初叫他“叔叔”的孩子喜爱非常。 他正准备大包大揽应承下帮云腾补习的事,开口之前突然问了句:“他现在成绩如何?” 云腾的成绩比一般的还差点,能进现在的高中还是因为父母交了一大笔赞助费的关系,不过好在云腾年纪大了些之后也知道用功,只是底子弱,父母帮不上什么,倒是舍得花钱给儿子补习,可是效果一直不太明显。 以前云腾还在上初中的时候,牛念帮着他补习过来着,可是白萍总觉得牛念考的大学一般,对她充满质疑,加之云腾自己不争气,中考成绩不高,白萍更是有理由认为牛念不够资格教导她的儿子,再也不同意牛念帮云腾补习。 牛念说:“你要是能答应,云腾他妈肯定特别满意。” 仝年之前听牛念讲过一些她家的事,他没多问,牛念讲多少他听多少而已,他总觉得每个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问题,他一个还没融入到对方家庭的外人,就开始指手画脚的不好。 不过,仝年是聪明人,即使牛念刻意回避描述云腾父母的为人,可一个人的为人处世、秉性特点,都能从他身边发生的事里推测一二。比如从他上次见到云腾时,那孩子穿的鞋子、背的书包推断,他们家如果不是小富之家,就是父母异常疼爱孩子,有求必应。反观牛念,她对云腾家的情况很熟悉,说明走动频繁,而她穿着却很朴素。虽说并不是作为妻子必须将丈夫与其前妻的孩子视如己出,但却可以看出,云腾父母重视自己的儿子超过一切,对牛念可能不会太亲切。这样的他们却放任儿子同牛念亲近,说不定是想从她身上谋求些什么。 这个时候仝年还不知道牛超群两口子常年向牛念收取生活费的事,只是单纯不太喜欢这两口子。幸好他对云腾印象不错,也亲眼看到过这孩子跑去给牛念过生日,所以从这个时候开始,仝年就把云腾和他父母区别对待了。 他不怕自己老婆偶尔冒出些傻白甜的气质,与之相比,不懂感恩更可怕。他瞅瞅牛念,大概是脸小,鼻子又挺立的关系,让她的侧影很好看。仝年想,他不会干涉她,但他会保护她的,让她不再受到伤害,哪怕一点点。 不仅仝年对牛念好,连仝年他妈都对她特别好。大概是离婚之后一个人比较无聊,经济方面又没什么困扰,宝意每天没事儿干,就逛街买东西,买到好看的衣服回家就打包寄给牛念。有一阵子牛念天天收快递,收得所有品牌快递员都认识她了。牛念委婉地跟宝意表示,自己衣服够多了,衣柜都放不下了。不知道宝意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她这边挂断电话,那边直接打给儿子,指示仝年,去给牛念买个新衣柜。 宝意让仝年买衣柜的电话牛念也听见了,一直朝着仝年摇头,电话那头老太太一直在嘱咐要新潮的款式,要大,要和牛念气质搭配的颜色,反而仝年夹在两个女人当中没有发言权。 后来,仝年问过他妈,为什么这么喜欢牛念,宝意说:“人是你选的啊。” 仝年就笑。 宝意又说:“而且,那是个多好的姑娘啊,性子好,脾气也好,长得也漂亮。最重要的是,你跟人家好的时候正是咱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人家没嫌弃咱们家出那种事,还肯支持你,帮你打理公司,你不能辜负人家。虽然那件事里我也有错,但是你可不能跟你爸似的,三言两语就被勾搭走了。” 仝年一开始还笑着,听到后面郑重点了点头。 宝意说:“等再过一段时间,咱家那个事儿也就没什么人谈起了,到时约着牛念的家里人来N城,大家一起吃个饭。听说她只有个妈妈在身边?家里简简单单的,挺好。” 仝年知道牛念家也没自己妈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一两句话也讲不清楚,只能一点一点地慢慢讲述。好在两个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女人很合得来,这才是他最大的安慰。 当然最后,衣柜并没有买。牛念家房子小,实在放不下。 牛念家里这边,郑学敏也有想法。她觉得老沈这个人还可以的,想跟他一起生活。她想着,两个人住在一起,希望日子过得更舒坦一点。就找老沈过来,商量想把两个人的房子卖掉一套。偏巧那天牛念在家,郑学敏不知道她在,或者说她也没有避讳牛念的意识,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老沈思考了一会儿,问:“那念念怎么办?” 郑学敏说:“她早晚要嫁人的嘛。” 老沈问:“她也不是明天就嫁人啊。” 郑学敏想了想,说:“那就先让她再住一段,等她婚事定下来再卖。” 老沈说:“其实你不用过分担心,这个房子肯定是念念的婚前财产。” “什么婚前财产?”郑学敏一脸的不解,说,“这房子是我的。” 老沈笑着问:“那等你百年之后,这房子也不给念念?” “不给啊,”郑学敏说,“凭什么给她啊?” 老沈的表情有点僵,郑学敏这才想起好多想法还没跟老沈说过,解释道:“牛念不是我生的,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不能把我的钱都拿走。” “你,你,”老沈不是很能理解郑学敏的想法,只是说,“你这么说,让念念知道得多伤心啊。” “她知道的呀,”郑学敏说完,歪着头想了想,又有些不确定,说,“她知道的吧。反正这个孩子一直挺乖,也没惦记过我的钱。不说她了,接着说我们两个的家吧。” 正坐在隔壁屋里,不小心全听到了的挺乖的牛念,深深叹了口气。她妈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对自己也挺不错的,就是总口无遮拦。养儿防老是很多人根深蒂固的想法,郑学敏也一样。她年轻时很骄傲,不肯认输低头,为了钱吃了很多苦,所以把钱看得很重。这些牛念都是理解的。但是听到她妈亲口说出来还是会难过啊。 不过已经不会很往心里去了,大概经历过父母关于她小时候抚养的问题,互相推诿过的骂战,她的承受能力变强了,起码她现在情绪波动不大。又或者是因为现在有了仝年的关系,有一种再也不是一个人了的安心感。越是这么想,越不想失去他,想依赖他,又怕被嫌弃。 牛念不想留在家里瞎思考,休息的时候也没叫仝年陪,自己去理发店把头发剪了。正赶上店里有活动,免费赠送形象设计,负责牛念的发型师很年轻,他撩起牛念额前长得很长的齐眉碎,说:“姐,你额头长得很好,我帮你把额头露出来吧。” 剪完新发型,牛念觉得视野都开阔了,年轻的发型师亲自送牛念去收银台,还送了她一枚发夹。当然,牛念推却不掉那年轻人的热情,办了一张VIP卡。 钱花得牛念很是心疼,不过转天见到仝年,他对这个新发型评价相当高,他说:“真的不错,非常适合你,整张脸都露出来,显得特别有精神。” “真的啊?”牛念挺高兴,顺便抽出那张VIP卡对仝年说:“那这卡转卖给你了,八折。” 牛念只是开个玩笑,不过得到称赞还是挺高兴的。 最开始的时候,当牛念第一次遇到仝年,心里有些自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符合自己心中关于“完美”的定义,而自己不够好,要怎么站到他身边呢?如果只是改变一个发型,就能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牛念愿意去尝试。她想变成更好的女人,不仅仅是外表变得美丽,而是终有一天,当仝年跟别人提到她,是欣喜而自豪的,就像她提到他那样。 牛念从未意识到一个人会带给她如此大的改变,她自己没注意到,身边同事不多,也没人能告诉她这一点,郑学敏又是个粗神经的,只看着牛念穿着新衣服,问了问多少钱,当知道是别人给买的,也就不再质疑。可能她只是发现女儿换了发型,只不过看得久了也看不出区别,还笑着问她:“怎么突然把脑门露出来了?” 牛念只是笑笑,以崭新的面貌面对新认识的人。因为距离不远,牛念几乎包揽了第一医院的所有琐事,领报表,送单据,都在上班路上就完成了。第一医院的驻院代表可喜欢她,当然医生护士们也喜欢充满亲和力的她。那些护士见识的人多了,各色各样的,什么样的人值得真心交往,一眼就能下结论。 元旦刚过,天气越来越冷,新公司面试的时间也定下了,牛念心里都是满足,往公司走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经过写字楼下,远远看到仝年坐在一楼等候区,对面坐着另外一个人,年岁不小,头发花白,正前倾身体跟仝年说着什么。 牛念迟疑了一会儿,没直接过去,发了条微信给他,说自己回来了,如果有需要随时叫自己。 几乎在发送的同一时刻仝年就翻手机看了,然后回了她一条:你先上楼。 牛念推断,那个人应该不是客户。即使是供应商,仝年也不会做出在谈事情的时候,当着对方的人翻看手机这么失礼的事。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牛念先回去公司,还有一堆杂事等着处理。 ☆、50 牛念还是了解仝年的,正如她推断的那样,跟仝年一起坐在等候区谈话的,既不是客户也不是供应商。是仝年他爸仝方顺。 牛念上搂的时候仝年看见她了,还担心她热心过度过来打招呼,老实说,他心里虽然放不下自己的父亲,但是那男人做出的事儿也确实不讨人待见,他不并不想介绍牛念与他认识,起码现在不想。 幸好牛念信任他、尊重他,这也让仝年挺感激。 “爸爸的能力你是知道的,”仝方顺开口打破仝年心中所想,“阿彩的能力也很强,只要过了这关,马上就能赚钱,到时爸爸把借你的加倍还你。” 仝年掐了掐鼻梁骨,觉得牙疼。他都不知道他爸是有多爱那女的,才能在低头朝儿子伸手借钱的时候还能把她挂在嘴边。 仝年不想再跟他爸扯这些有的没的,他宁愿多点时间陪陪牛念,虽然牛念对即将到来的面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他总觉得她很快会去到一个新环境,因为这种猜想,近来时常会有以后不太容易见到面的恐慌。 作为父亲,仝方顺还是非常了解仝年的,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有些心不在焉,老仝心里急。离婚那会儿,仝年他妈总也不让步,他急,知道宝意疼儿子,就故意拴着仝年,让他什么都干不了。果然宝意让步,这个婚顺利离了,财产分割他也没吃亏。除了一直住的房子宝意咬死了不放手,其它的都还算不错。尤其他还耍了个小心眼儿,把仝年跟他妈彻底从公司里剔除出去,也就是说,现在公司完完全全属于他,当然,还有他的阿彩。 本来以为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万万没想到,他低估了前妻娘家那帮人的能力。那帮家伙,仗着人多,在N城根基深人脉广,处处跟他过不去,他找谁家谈生意,那帮人立马就能知道,然后就过来破坏。他已经因为那些人损失了好几个大单子,尤其办离婚那段时间,为了少给宝意分些家产,公司几乎停滞。 “你那帮舅舅啊,忒不是东西了,我干什么他们都来阻挠我,我开发的客户他们就过来抢,一点后路都不给你老爸留啊!”仝方顺说着,还抹了抹眼睛。 仝年莫名觉得烦躁,冲口说:“你跟我妈离婚的时候,想过给我们留后路吗?” 仝方顺低着头,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本来看在公司里众多工作多年的员工份上,仝年应该伸手帮一把,不看仝方顺,也得让那些员工顺利过年。可是仝方顺一上来就戳仝年逆鳞,一直在夸奖阿彩有多么多么能干,工作能力多么多么高,一定会让公司更加发展壮大。 一开始仝年都没反应过来阿彩是谁,他妈跟舅舅们提到那个女人可不会使用这么亲切的称呼。而到如今,仝方顺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错,还责怪舅舅们阻挠他的生意。 N城就是这样,一个家族里,某个家庭做点小生意,其他家庭也会跟着做些周边的生意,互相扶持,共同发展。以仝家来说,仝年的舅舅们几乎都有自己的生意,不过都不大,仝方顺娶了仝年他妈,也跟着开公司,他家生意规模大了些,给了仝方顺一种,舅舅们都要仰他鼻息的错觉,更不会觉得自己是靠老婆娘家的资助起家。那一点点本金而已,跟自己的才能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仝方顺见自己的说辞无法打动仝年,只好想其它方法,他说:“你德哥还记得吗?在公司做了好多年了,他刚进公司的时候你还在上大学,还给他儿子补习过化学,那孩子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还有芳姨,记得吧,那是在公司做得最久的员工了,最早是业务员,后来跑不动了,转了内勤,她老公你也熟的,生了癌,可把你芳姨愁坏了,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里。还有……” “行了,别说了。”仝年挺失望的,他爸真的用那些老员工胁迫他,本来作为他来说应该无条件帮一把的,现在心里堵得慌,决定在商言商了。 仝年说:“你需要多少钱?我公司也到年底了,得先让财务核算一下。2分利,没商量。” 仝方顺直瞪眼,说:“你还收我利息?” 仝年反问:“我公司的员工不需要过年吗?” 仝方顺想了想,2分利就2分利吧,在N城他也很难顺利借到周转资金。而且既然仝年肯借,那让他多周转一点时间应该也是没问题的。他觉得只要有了这笔钱,让他暂度难关,以他的能力,很快能东山再起,何况现在还有阿彩帮他。宝意可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女人,跟阿彩根本没的比。 这么会儿功夫,老仝觉得自己更爱阿彩了。 当然仝年并不知道他爸此时内心所想,他在想办法筹措资金,在不损害现有员工的基础上,尽量多帮一帮那些看着他长大的旧员工们。 终于把仝方顺打发走,看着他上了出租车,仝年只觉得头疼,抬头看看外面铅灰色的天空,阴冷阴冷的,冷气仿佛直接渗进骨缝里。 仝年拢了拢衣领,快步往回走。 直到回到四楼,自己的办公室才觉得踏实。 屋子空间不大,利用率却高,暖暖的。因为担心过于干燥的问题,牛念甚至买了个加湿器。 牛念见仝年进来,把泡好的枸杞花茶端给他,说:“我看你这两天精神不太好,最近流感高发,你要注意身体。”这还是她去医院送报表的时候,那些护士姐姐们教的。 仝年不太喜欢这种花茶的味道,不过既然是牛念帮他泡的,捏着鼻子也得喝下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喝,”牛念看着仝年的嫌弃的表情不由笑了,“这不是为了让你少得病嘛,你可是咱们公司的顶梁柱。” 明知道她是哄自己喝枸杞花茶而已,但心里还是很喜悦的。不由喝了一大口,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口感就不敢恭维。仝年再次确定,自己是真的不喜欢喝这种东西。 “刚刚那位,回去了吗?”牛念随口问起。 仝年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她呢?他觉得两个人之间应该坦率,并不想隐瞒她什么,而且他家的事她也知道。 牛念没听见仝年回复,从报表上抬头,疑惑地看了仝年一眼。 仝年朝她笑了下,说:“刚才那个,是我爸爸。” “啊。”牛念吃惊,本能地觉得长辈到来,应该去打个招呼。 仝年摆摆手,说:“他来找我本来也没什么好事。” 牛念放下手头的工作,安静地看着仝年。 仝年就喜欢这样的牛念,她从不指责什么,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尊重别人,会倾听,良好的共情能力,都是他珍惜她的理由。 仝年把他爸借钱的事大致说了一下,重点说了说那些在公司里工作不少年头的员工,述说他们的不容易,加之年关将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了。 牛念听完,点点头,说:“这是应该的,你有这个能力,能帮就帮吧。你爸不是说会还?” 仝年楞了一下,握着手里的杯子,下意识地又喝了一口。可能是有些适应这个口味了,倒不像第一口那么难以接受。 他确实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摇了摇头,说:“N城跟M城不一样,我们那种小地方,很多人的想法并不是很看得开。比如在M城,离婚算不上什么,两个人到了需要互相忍耐的地步还不如分开。可是在N城,因为小,大家几乎多少都能扯出点亲缘关系,想法也比较守旧,可能现在的年轻一代好了许多,但是老一辈的人,还是不太能接受离婚这么时髦的事情,尤其我爸还是……” 还是因出轨离婚。 牛念点了点头,她又何尝不明白呢。即使在M城,大部分的家庭出现问题,亲属们还是劝和不劝离的,她妈当年吃过的苦就是她亲眼看到的。 由此想到高志强和雅文两口子,高志强对雅文明明已经没了感情,可他宁愿找情人也不离婚,倒不见得真想惩罚对方,毕竟这种惩罚其实更多的是惩罚自己罢了,他不离婚,更大原因大约也是怕离婚带来的负面影响吧。 牛念问:“那你爸爸的公司……” “至少我不看好,”仝年说,“现在不是三十年前,肯努力有资金大概率就能成功,N城的市场这么小,如果还只是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又都是亲属环绕的条件下,想翻身很难。” “那如果……”牛念忧心忡忡地问,“你会帮他吗?” 仝年知道,她在问他如果仝方顺的公司真的难以为继,他会如何选择。 “我,”仝年坦白说,“我不知道。” 如今公司已经被仝方顺抢走,他如果无休止地用资金去支援,恐怕他妈和他的几个舅舅先跟他没完。 牛念接过仝年手中的水杯,又帮他续了热水,交还到他手里,并说:“能帮就帮一把吧,只求心安,问心无愧吧。” 仝年抬头看她,即使到了如今,两个人已经是真正的恋人关系,可每每这样看着她,还是会怦然心动,她是那样柔软,又是那样坚强,让他既想去呵护,又想去依赖的温柔。 ☆、51 元旦之后,赶在春节之前,终于等到丁秋月他们公司面试的机会。 一大早,牛念收拾利落,对着镜子化了个淡妆,现在她已经很习惯露出来的脑门,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她朝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自信又洒脱。 郑学敏不在家,她跟老沈打算等开春之后,把老沈现在住的那套房子重新装修一下,然后两个人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就开始一起生活了。 最近,这俩人正趁着年底打折,到处看装修材料和家具。老沈本身就是个认真的人,郑学敏更是重视非常。他们常常一大早就出门,逛上一天,一起在外面吃饭,享受二人世界,看起来倒是比牛念和仝年更像热恋。 两个年轻人反而没多少时间独处,年底了,仝年赶着找客户催款,给供货商结款,准备员工福利。加之仝方顺有了周转资金,似乎挺得瑟,他几个舅舅轮流给他打电话,旁敲侧击地询问是不是他拿钱给老仝。仝年当然不能承认。几个舅舅再次重申,不许外甥帮助老仝,一点也不行。 仝年一个头两个大,但仍然没忘记在牛念面试当天早晨问她是否需要他送。 牛念随即表示不用,让仝年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仝年有点紧张,反复叮嘱牛念路上小心,有事给他打电话。牛念难得听他絮叨这么多,觉得有点好笑,也不那么紧张了,估计了下时间,跟仝年约好中午的时候一起去楼下食堂吃饭。 仝年说:“去外面吃吧,你面试完我去接你。” “不了,”牛念换好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年底了比较忙,不要到外面吃了。” 仝年没有反对。 牛念觉得这样挺好的,他们彼此独立着,并不完全依赖对方,又彼此能够成为对方的慰藉。对她来说,这大概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了。 到达新公司的时间还算早,牛念听丁秋月反复强调面试官比较严格,一点都不敢怠慢。她到的时候丁秋月出来了一趟,再次对她说:“面试很严格,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可能是面对面的关系,传达的信息要比单纯的文字饱满得多,牛念就觉得丁秋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一副“我有个秘密可我就是不告诉你”的样子。 丁秋月嘱咐完,赶紧又回了工作岗位。牛念带着一脑袋问号被请进面试专用的会议室。 等她关好门转身,看到面试官就是一楞,终于知道丁秋月所谓的“严格”是什么意思。 三位面试官她当然不可能都认得,但坐在正中主位那位,那不就是周经理么。 周经理,牛念之前供职的宏图公司多老板前妻的表弟。也是她和同她前后进公司的那批年轻人出社会后的第一个领导。牛念至今在工作上的诸多方法都是当初周经理手把手教的。既是上司,又是良师的人。 一点也不温和的男人,十分严肃,赏罚分明,看人却很准。却终究没看透老多,害他表姐受伤。这大概也是他当初决意离开宏图,甚至远走他乡的原因之一吧。 对牛念来说,对周经理的惧怕与崇敬几乎贯穿了她的职业生涯,见到这张脸,条件反射似的挺直了腰背。 周经理比前些年更胖了些,头顶的毛发也更稀少了一些,不过脸上的表情却不再像当年那般严苛,看到牛念进来,还朝她微笑了一下。 牛念可没有“周经理变亲切”了感觉,反而更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坐在周经理左手边是位年纪稍长的女士,她笑了笑,示意牛念先坐下,又对周经理说:“我记得秋月第一次在公司里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又对牛念说,“看来周经理以前对你们很严格啊。” 牛念露出一个职业式的微笑。周经理依然是周经理,而她却不再是刚离开校园的小菜鸟了。 面试进行得很顺利,周经理主要针对牛念当年的软肋提问,这个员工在他的印象里,工作踏实,面对客户时的人际沟通能力差了一点,问了几个问题,觉得她待人接物的确比当年进步了,周经理也不禁点了点头。 面试结束,刚刚坐在周经理左边的女士似乎很喜欢牛念,亲自把她送到门口,还帮她开门。牛念可不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需要一家大公司的领导高层远接高迎的人才,果然,那位女士笑眯眯地问了些私人问题,像闲话家常一样说:“咱们这个行业不比其它,忙起来真是什么都忘了。” 牛念附和着:“是的,我明白。” 等牛念出来,正看到丁秋月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忙对她招了招手。 丁秋月一路小跑过来,她告诉牛念,那个送她出门的是人事部的经理。“人挺不错的,”丁秋月评价说,“就是报销审核太严格了。” 她领着牛念到了休息室,牛念问她忙不忙,怕她耽误工作。丁秋月说:“快过年了,轻松许多,不然周经理也没空给你面试。” 牛念知道丁秋月有点粗心,或者说太过于专注于工作,其它的东西往往容易忽略。比如打车去客户公司开会,下车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给了票据,随手塞进口袋里,到月底却怎么翻找都找不到。没有票据没法报销,平白损失几十块。 在宏图的时候,找一张差不多金额的票据顶上,邵鹏也不会在意,他自己就是这么干的。但这里比较严格,必须提供工作当天日期的。 “为了防止虚假报销。”丁秋月明明知道,可有的时候还是会弄丢,自己跟自己干着急。她摇了摇头,问牛念:“怎么样?周经理是不是越来越像郭德纲?而且他竟然还在单身。” 牛念一开始以为她问的是面试的事,后面补充的问题让她哭笑不得。 不过此时的牛念也已经不是当初没人爱的单身狗了,笑过之后终于咂摸出点不对,丁秋月提起周经理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她直接问:“你喜欢他有没有告诉过他?” 当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她心里会有一个模子,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会慢慢符合成那个模子的样子。或者,她会按照那个人的样子做成一个模子,看到别的异性,先用那个模子去套一下。 对丁秋月来说,郭德纲就是她心里的那个模子,套出来的是周经理? 感情的事别人也说不上什么话,可能周经理在她心里作为严苛上司的印象太深刻,怎么样都扯不到男女之情,好像在丁秋月身上正相反? 不过,牛念的问题太直接犀利,丁秋月听了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哑巴了。 恰巧这个时候,牛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语音信息发过来。丁秋月不是外人,休息区也没有别人,她就直接点开听了。是仝年问她面试结束了吗,正好自己去拜访客户,需不需要绕路过来接她之类。 牛念给他留言说,不需要接,正跟以前的同事说话,稍晚些再回去。 牛念还是用的那个老手机,最近音量键不听使唤,仝年的声音大得跟功放似的。 丁秋月终于找到可以转换的话题,疑惑地问:“你谈恋爱了?” 牛念没有隐瞒,正好仝年她也认识。 而听到这个消息的丁秋月一脸不可置信,她认为,虽然自己跟牛念都是万年单身狗,但自己和她本质上是不同的。自己是因为心里有喜欢的人而不能说服自己跟旁人恋爱。在她看来,牛念将来一定会跟亲戚介绍的男人恋爱结婚,就像当初跟她爸现在的老婆介绍的那个叫啥来着的男人交往一样。 现在的牛念让丁秋月吃惊,她有点结巴地说:“念念你,你变了。不仅是把脑门露出来这么简单。” 牛念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也不知道丁秋月想到什么会突然扯到自己脑门上。 不过丁秋月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看来我也得改变一下了。”说完,她捧着自己的脸问牛念:“我也不是当初那个连复印机都不会用的小姑娘了,对不对?” 喜欢一个人,将所有过往的点点滴滴收集起来,心情依然停留在原地,担心在对方眼里自己仍然是当初那个一无是处的小姑娘。 牛念拍了拍丁秋月的肩膀,对她说:“对,现在的你,很棒。” 当天中午,仝年提前到食堂,点好菜,等着牛念一来就能吃了。可左等右等,只等来牛念一条信息,说她答应跟前同事一起吃午饭,因为对方有事跟她倾诉,实在拒绝不了。 仝年大度地表示,去吧去吧,我也刚回公司,一堆事儿要忙,可能都没空吃饭了哈哈哈。 发完信息,仝年对着一桌子菜发愁,最后找食堂的人要了两个餐盒打包,人家还收了他两块的餐盒钱。 ☆、52 在等待面试结果的那段日子里,牛念和仝年难得地度过一段比较悠闲的时光。两个人总是准时出现在食堂,低声聊着天,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吃着彼此都喜欢的饭菜。 有一次偶然遇到金丽倩。牛念已经很久没遇到她了。那个孩子迅速褪去当初的懵懂与青涩,变得不修边幅,连走路的速度都快了许多,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着。 金丽倩看到牛念似乎吃了一惊,但随即立刻过来打招呼,又抱怨道:“组长你就好了,离开那个破公司,现在变得又美又好,你都不知道我天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牛念摸摸她随便扎起的头发,问:“忙到连化妆打扮的时间都没有?” “才不是,”金丽倩翻了个白眼,说,“那个破公司不值得我每天精心打扮,它给我的薪水配不上我的高级化妆品。” 仝年体贴地帮她们重新买了饮料,然后借口打电话离开了。 金丽倩没心情他顾,跟牛念抱怨着:“奖金说取消就取消,本来说好的跟年终奖一起发,到年终了,连年终奖的事都不提了。这都快过年了,什么福利都没有,我家亲戚里,最不济的还发张超市购物卡呢。”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效益上不去,年终奖自然被削减,不过连平时的奖金都扣的情况还是没有过的。 金丽倩继续说:“揽不来生意,没钱赚,不想着怎么开发客户,成天弄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什么没生意是因为员工精神面貌不佳,要求所有人重新置办着装,还列了一堆要求,按照他们那个要求买衣服,至少得是上千块的品牌套装。他们连奖金都不发,还得我们自己掏钱买衣服?” 金丽倩越说越气愤,牛念赶紧递了瓶饮料给她。 金丽倩喝了口水,抹了抹嘴又说:“前两天刚开了会,邵鹏告诉我们,等春节过完再上班,工资要变。” 牛念听着新鲜,便问:“要怎么变?” 金丽倩说:“降低基础工资,增加绩效工资,就是说,所有人自己去揽业务,揽到才有这份钱,否则只能拿基础工资。” 牛念只觉得很无语。 金丽倩说:“我找邵鹏谈过,问他什么时候能兑现招我进公司时的那些承诺?他竟然不承认了。还指责我工作能力差。我一个新人,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你可以批评我、指导我、教我,可是欺骗我算怎么回事儿啊?” 金丽倩一副委屈巴拉的好像要哭出来的表情。 牛念试探着问:“那你没想过换个工作?” 金丽倩摇了摇头,说:“我试过了,我资历浅,经验不足,换个公司能拿到的钱比现在少。” 牛念想起来,金丽倩是按照高级人才招进宏图的,工资确实不低,她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金丽倩深深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委顿起来,她的手不自觉地抠着餐桌上的一处划痕,说:“如果年后真的要降低工资,我只好换工作了。” 牛念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很坚强。” “不坚强也不行啊,”金丽倩低了头说,“我,我爸病了。” 对有些人来说,成长的契机惨烈而直接,仿佛从孩童长成巨人只是一瞬之间,因为不得不逼着自己变成巨人,只有这样才能为自己爱的人扛下许多磨难。 牛念也跟着沉默。 过了会儿,终于将所有压力一吐为快的金丽倩缓过来了,抬头看着牛念,问:“组长,你们公司还招人吗?” 牛念听到这个问题,对比了一下驻院代表们的工作内容,觉得金丽倩不是很合适,正要开口,就听金丽倩又说:“听财务说你们公司虽然小,但是挺赚钱的。而且老板也不错啊,他是不是每天接送你上下班?我看见好几回了,我也想找个有专车接送的工作,天天挤地铁太辛苦了。” 牛念:“……” “组长,”金丽倩问,“你老板怎么这么好啊?” “因为,”牛念说,“他是我男朋友……” “你真的这么说了?”后来听到牛念讲述的仝年含着笑这么问道,他喜欢牛念的坦率。 牛念是觉得,上次在N城,仝年都跟熟人介绍她是女朋友,那她在介绍他的时候,也应该这样。虽然一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但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还带着一点点小欣喜。听仝年这么问她,她想了想,才说:“嗯,她听到之后的表情,特别的,呃,惊讶。” 牛念也是头一次从一个人的表情中清楚得读取到羡慕嫉妒恨这么复杂的含义。 仝年问:“她说她想到我们公司工作?” 牛念点头,说:“她父亲生病了,似乎需要大笔的医药费。” 仝年又问:“你答应她了?” 女朋友随便一个承诺,他就得妥善善后。 牛念摇头说:“我觉得她不适合我们公司,她还很年轻,比较心高气傲,即使因为工资的关系进了我们公司,过一段时间,安定下来,又会觉得辛苦读书学出来的专业,却在做一些无关的工作,产生委屈的心理,影响到工作,反而更不好。” 仝年点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还怕牛念想不明白,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牛念扭头问仝年:“你能不能帮她问问哪家医院治疗她父亲的病比较好?她说都跑了好几家医院,但一直没什么起色。” 仝年没问具体是什么病症,问了他也治不了,他说:“让她把病历和之前的诊断报告发给我一份,我先看看哪家医院对症。” 牛念笑着点头,拿起手机给金丽倩发微信。怎么说仝年都是专业人士,跟医院方面又熟,总比到处乱跑强。 仝年看着牛念,发现她还有善良却理智的一面,他又想,或许在她父母的事情上,她也是理智的,因为理智而妥协、而让步,只是因为过于重视他们。就像她虽然妥协、虽然让步,但从未将自己逼入绝境。 看着看着,仝年对牛念说:“晚上想去哪儿吃饭?” “啊,对了,”牛念说,“我刚想起来跟你说,今天我得早走一会儿,沈叔叔叫我一起吃饭,我已经答应了。” “沈叔叔是,”仝年问,“你妈妈的未婚老伴儿?” 一开始的时候,牛念也担心过仝年会不赞成老年人的婚恋,幸好,他挺理解的,还问过是否需要帮忙来着。 牛念点头说:“对。” “那个什么……”仝年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 牛念疑惑地看他,问:“什么?” 仝年把椅子往牛念这么拽了拽,凑到她身边,问:“你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妈?” 牛念忍不住笑了,这个问题仝年跟她明示暗示过好几次了,其实她妈跟老沈也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她妈这个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比如她现在全心全意准备再婚的事宜,就顾不上仝年了。 于是牛念说:“等收到新公司的录用通知,作为庆祝,我代表我家人请你吃饭。” “哦,”仝年问,“那万一……” “啊啊啊!!”牛念赶紧捂住仝年的嘴,“不许乌鸦嘴!” 牛念的手掌很小,手心软软的,手心碰触到唇角,两个人同时感觉到了,那细小些微的地方却洋溢起停不下来的温暖。 仝年将贴着他的她的双手握住,捧到唇边,轻轻吻了吻,抬起头,看到她也正望着自己,心瞬间就被填满。仝年说:“你一定可以的。” 牛念将双手从仝年手中抽出,却没有收回,而是抚上他的双颊,认真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才说:“谢谢。” 牛念说完,想要离开,人还没动,被仝年一把拦住,他箍住她纤细的腰,想说许多话,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看牛念歪头看着他,于是说:“今晚别跟沈叔叔吃饭了。” 牛念有点为难,想了想,说:“我可以不跟沈叔叔吃饭。” 仝年露出一丝笑意。 牛念又说:“可是你晚上约了刘副院长,也要推掉吗?” 仝年的笑僵在脸上,显得挺傻的。 牛念看了他一会儿,笑着问:“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傻。” 仝年说:“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你,印象特别深刻。半夜两点,无人的写字楼,电梯门突然打开,里面一个穿白裙子的长发女子。” 牛念:“……” “开玩笑的,”仝年见牛念瞪他,赶紧改口,“我记得的,第一次见到你,我抱着我公司刚做好的门牌,电梯里人特别多,门快关上的时候,一个女孩儿帮我拦了一下,让我顺利赶上那班电梯,不用再等。在电梯里,我手机响了,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帮我扶着门牌,方便我接电话。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女孩儿心地真好。” 他记得,牛念想,他竟然全都记得。 牛念有一瞬间感动到不知所措,自己所做过的一点一滴,那些细微的,在旁人看来无足轻重的事,有个人都珍藏在心里,一直珍藏着,凝结成所有爱她的理由。因为这些爱,这些珍藏,她所有经历过的悲伤、彷徨,都可以忽略不计。从今往后,有他陪伴的每一天,都将是幸福和安详的。 “仝年,”牛念对他说,“春节之后你如果有空,我想带你去见我爸爸。” 仝年先是疑惑,接着想到牛念最近才跟他提及的复杂的家庭背景,觉得她说的应该是她的生父。 牛念特别想让段宏见见仝年,她说:“我爸爸一定会喜欢你的。” ☆、53 因为约她的人是长辈老沈,牛念没怠慢,提前到达的。老沈定了包厢,她点了几个老沈平时常点的菜等着。 老沈到得也挺早。俩人见面一通寒暄。 虽然住得近,但牛念忙,老沈更忙,俩人不太常见面,这么单独见面更是头一次,比较生疏,一人坐桌子一头,各自端着茶杯,客气地微笑。 不一会儿,服务员把牛念点的几个菜端上来了,老沈一看,说:“嗬,都是你妈妈爱吃的菜。” 牛念疑惑地说:“我以为是您爱吃的。” 老沈笑了笑,说:“你妈妈爱吃,我就爱吃。我不挑剔。” 牛念就想起来,她跟仝年一起出去吃饭,仝年总是抢着点菜,她觉得他孩子气,就让着他,可他点的却都是她爱吃的。 今天之前,她都以为是仝年跟自己口味差不多的原因,原来不是。那个男人在潜移默化之中摸清自己的喜好,再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体现出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宠,有的时候不需要大张旗鼓,不需要矫情,不需要很多玫瑰、很多蜡烛、大冬天站在冷风里弹吉他。可能仅仅是悄然间关注对方的喜好,然后朝一起靠拢,把一个人喜欢的东西变成彼此都喜欢的。 或许还有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牛念想,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足够爱仝年,她一直没告诉那个男人,虽然他记得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但她从未说出口,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喜欢上他了啊,算起来是自己喜欢他比较久。 可是现在她却不敢肯定,究竟是谁喜欢谁更多些。 爱情之中到底没有量杯,没法丈量彼此的付出。牛念突然好奇,那个人,又是从何时开始喜欢自己的呢? 一不留神走神儿了,等牛念回过神来,就听老沈说到:“这么大岁数还结婚,其实挺不好意思的呢,没想到你妈妈还是个仪式感挺重的人。” 牛念微笑着。 老沈又说:“我还担心你们年轻人笑话来着,你男朋友不介意吧?” 牛念楞了一下,说道:“他理解的,很支持。” “那就好,那就好。”老沈连说两遍,总算稍微心安。过了会儿又感慨着说,“你妈妈也盼着你早点结婚呢。” 牛念习惯性地说了句:“我不急。”说完才想起来,她妈还等着她腾房呢,赶紧补充:“等我新工作定下来,钱的方面充裕些,我就搬出去住。” “不不,哎呀,你这孩子,在想些什么呢?”老沈挺着急,“你妈妈之前还跟我说,希望你能在她身边多留几年,就算要结婚,也不希望你们住得太远。” “我搬出去也是为了上班近一点。”牛念解释说。 “哎,你这个孩子,”老沈说,“刚接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比一般人想法要多,也比较倔强。听说,你到现在都不肯去见你爸爸?” 牛念没说话。 老沈叹气道:“这怎么行呢?之前我和你妈妈聊天,你妈妈说,将来你的婚礼,她希望我能作为长辈出席。我也是说,这怎么行呢?” 牛念想了想那个场景,她的婚礼,她希望长辈席上坐的是段宏,那个男人一定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也一定会在她出嫁的时候哭出来,他就是那样感情丰富的人。不过再一想,段宏不太可能会来,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老沈并不知道牛念的想法,终于说出今天请客吃饭的目的:“你也不要太倔强,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没事儿的时候多去看看你爸爸,他肯定也特别想你。” “沈叔叔,”牛念说,“您知道我的身世吧?我妈应该告诉您了?” 老沈点点头,表情有点同情,又有点难过。 不过牛念并不感到难过,反而段宏的出现,弥补了她在父爱上的缺失,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挺完整的。她说:“我爸爸,我是说,我生父,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找到我了,我们甚至见了一面。” 老沈又点头,当初郑学敏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非常吃惊,自然也就告诉了他。 牛念说:“我爸爸并不富有,他在来看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些钱,不过我没什么地方需要用,就存起来了。后来被我爸和白姨知道,他们要求把那笔钱交给他们,作为我爸代替我生父抚养我的回馈。” 老沈沉默了,郑学敏连牛念的身世都讲给他听,当年的事情更不会瞒着他。老沈知道牛念十岁之后,都是由郑学敏一个人在抚养,牛超群每个月只给一点生活费。而且牛念大学毕业之后一工作,马上开始给牛超群钱,从未中断,他们再额外索要,确实有点不通情理。 牛念又说:“我是不会把我爸爸的东西给任何人的。” 老沈抬头看了牛念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你也不能不理你爸啊,他毕竟也是你爸爸。” “我知道,”牛念垂下眼,淡淡地说,“可是我现在收入不高,没钱给他们。白姨曾经跟我说过,不送钱不要去他们家,她不会让我进门,再说去了也是给他们干活。” 本意是抱着自己幸福了也想全世界都要幸福的想法,老沈想当回和事老,可当真坐下来,把前因后果都听懂捋顺的他,对那对掉进钱眼儿里的两口子也十分无语,又嗫嚅着两遍“那你也不能不理你爸啊”,随后叹了口气。 老沈是真心盼着牛念好,当初他眼瞅着牛念从家里夺门而出,一个月没回家,他带着郑学敏出门旅游,全程都挺高兴的,但是偶尔郑学敏也还是会想起女儿,唉声叹气个不停。 没接触的时候,总觉得牛念这孩子,大概是因为长得漂亮,脾气大,但是接触过后才发现,似乎牛超群两口子也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 老沈不知该如何往下劝说,倒是牛念不想他为难,不停给老沈夹菜,以此缓解气氛,并说:“正好快过年了,我也想让仝年见见我的家人,他也说想登门拜访我爸。” 老沈一听,忙说:“这个好,仝年真是个懂事的小伙子。得空一定约他一起吃饭。” 牛念忙应下。 有些人自己得到幸福,也希望把这份幸福分享给所有人。就像老沈,在接连失去儿子和妻子之后,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换了一个环境,遇到新的人,对方与自己一样渴望家庭。也许真的是天意吧。老沈这么想过。 他希望这样的好运也可以带给爱人的家人,他想像疼爱自己的子女一样疼爱对方的孩子。当他得知,对方的孩子并不是亲生,而她又为了抚养孩子长大吃了那么多的苦,更加心疼起来。 老沈希望牛念懂事,也盼着她幸福。他没骗牛念,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将来牛念结婚,牛超群能够出席,而他则可以跟老牛一起,给予这个女儿最深挚的祝福。 可惜事与愿违,老牛两口子更在乎实质上的利益。 今天这顿饭吃到最后却没滋没味起来,好心好意换来心头堵。 老沈眉头皱得紧紧,心想,既然问了,那就问清楚些,于是说:“你爸爸,我是说,你的生父,是怎么找到你的?他来找你,为什么不肯见你妈?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牛念放下筷子,想了想,绕过高志强和雅文两口子,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那想要她命的亲妈,和竟然跑来追求她的自己亲妈的老公。她只是说:“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爸爸知道我的存在。他是穷画家,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太太很爱他。他自己要求不见我养父母,他感谢他们,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我爸爸,他是个软弱的人。” 说到最后,牛念有些难过,可是依旧抬起头。那个人再不好也是她爸爸,因为他爱她,所以她也要维护他,保护他。 牛念不敢说段宏的老婆家里出钱给他开画廊,起码白萍第一个会跳出来质疑,她绝对不会相信段宏身无分文的说辞,至于把过去的事抖落出来,会不会影响到段宏现在的婚姻,她根本就不会去考虑。 段宏为了当年的事,没能继续深造,失去成为画家的机会,当个上门女婿,在家里连个发言权都没有,已经够惨了。再怎么说,那个人都是她爸爸不是。 这么想,牛念朝老沈露出一个笑容,坚定的。 让牛念想不到的是,老沈回去跟郑学敏念叨这事儿来着,郑学敏还责怪他乱打听牛念生父的事。郑学敏有她自己的想法。跟牛超群不一样,牛念真的是她亲手抱回家,一天一天拉扯大的孩子,牛超群可以听任白萍找牛念要钱,她也想要钱,可是她更怕拿到钱女儿就跟她亲爹跑了。钱这个东西,放在那里,即使不花,今天是多少明天还是多少。人却不同,有血有肉有感情,会叫她妈。走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她不傻,两厢比较,她更想要女儿。 ☆、54 牛念是在过年前一周接到面试通过的通知的,春节过后办理入职。她第一个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仝年。 仝年表面上替她高兴,还说一起吃饭庆祝一下。转头就开始发愁,担心以后女朋友太忙不容易见到面,又担心她工作起来忘记吃饭对身体不好,明明已经够瘦的了。想着要不干脆结婚吧,可又不希望她刚入职就结婚,影响到她的职业生涯。可愁死他了,早知道当初不支持她去面试了,就把她圈在自己公司里,天天守着自己就行。 可是仝年也知道,牛念并不是满足于眼前那方寸安稳的人,人在低谷,她可以做任何工作,但一旦有机会,她终究会回到属于自己的轨道上。 那条轨道上没有自己。仝年一想到这里又开始郁闷纠结。女朋友既懂事又好强,真是件快乐且烦心的事情。 牛念一切顺利,郑学敏心情正好,母女俩一商量,由郑学敏做东,老沈出席,请仝年吃了个饭。 席间郑学敏对仝年一百个满意,这小伙子又礼貌又周到,模样也端正,最主要的是,带来的礼物看着就昂贵大气。仝年又挺会说话,把郑学敏逗得一个劲儿地笑。 仝年对郑学敏印象也还不错,以他的经验来看,郑学敏是个挺简单的人,可能会嘴硬,但是心眼儿并不坏,说话偶尔会不过脑子口无遮拦,说完也就忘了。挺普通的人,有自私也有温情,对牛念也挺了解。仝年决定以后对她好些。 本来牛念还打算带着仝年见见牛超群,但是被牛超群两口子一口拒绝了。 M城的风俗,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父母是要发红包的,现在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了,人都要面子,一般来说一包就得两千,白萍嫌多,不愿意出,还嘲笑牛念会算计,见完妈见爹,能领双份。 牛念打电话的时候郑学敏跟老沈都在家。老沈听着直摇头,郑学敏气不过,抢过电话跟白萍吵,说人家仝年把红包接过去,转手就找个由头退回来,还带了许多礼物。也就你们家跟个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难怪穷上加穷。 白萍听完不乐意了,两个女人直接在电话里唇枪舌剑起来。 吵架中的白萍其实心里已经开始后悔,听说仝年不收红包,还送贵重的礼物,连架都懒得吵,赶紧挂断电话,把牛白云腾叫出来,让他去跟牛念说,要和仝年见面吃饭。 云腾不想去,但受不了他妈一个劲儿地唠叨,不由急了,说:“钱钱钱,你就认钱。你们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姐?” 白萍被儿子吼得一楞,反应过来也急了:“这熊孩子,妈万事不都是为了你?咱家的钱都是花在你身上,我跟你爸一年到头没件新衣服,千省万省,不就是为了给你攒将来上大学的学费、攒你将来成家娶媳妇、养孩子的钱?你有没有良心啊你?还跟我喊?” 云腾跟他妈怄气,干脆不说话,也不理他妈。 青春期的小男孩儿,就那么几招,白萍都习惯了,她也不在意儿子的态度,为了让他去见仝年,白萍费尽口水,终于说服了云腾。 当然,云腾不这么想,他只是被白萍唠叨烦了。 他心里对仝年充满好奇,想见,只不过不想为了他妈和他妈盼着的红包去见,这会让他觉得很丢脸。 以云腾的记忆力,连昨天发生的事都不太记得起来,更不会记得曾经在路上见过仝年一面的事。所以云腾对仝年抱着初次见面的热忱和拘谨,反而仝年比较热情,不仅给了他大红包,还很亲切地询问了他学习上的事,得知他期末成绩以后,还说以后有不明白的问题可以问自己。 云腾觉得自己这个未来姐夫太和蔼了,太可亲了,对自己太好了,殊不知仝年看他顺眼只是因为他会提着小蛋糕给牛念过生日,他对牛念好,他才对他好。就这么简单。 至于云腾的父母,虽然牛念什么都没提,但云腾小孩子,思想比较简单,都不用别人问,他自己就都秃噜了。他强烈谴责了自己的爸妈,同时表达了自己站在牛念这一边的决心,桌子上的菜也吃得飞快。 因为是对方家里的事,目前依然作为“外人”的仝年坐在一边没说话,牛念听完之后,认真对云腾说:“虽然爸跟你妈财迷了一点,但他们对你是真的好,这一点你无论如何要记得,知道吗?” 云腾也不再是小孩子,谁对自己好还是分得出来,他只是不喜欢看到他妈为了对他好,而不停地伤害别人。在他心里还是很重视他妈的,但他也重视牛念,所以当他妈对牛念不好的时候,他会难过,会生气。可惜白萍不懂,她看不到自己儿子粗糙外表下的温柔。这让云腾很痛苦,他表达的方式又不对,让白萍觉得他总也长不大,懒得理他,导致他更加郁闷。 不过牛念说的话他听进去了,在脑子里反复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 牛念对这个弟弟并不会不放心,虽然玩心重了些,毕竟是个好孩子,再过几年,上了大学,出了社会,更稳重一些就好了。 饭后,仝年开车,先送云腾回家。 云腾拿了红包,得了礼物,又吃了顿好的,整个人开心得仿佛插上翅膀就能飞。仝年开车把他送到楼下,他给他妈打电话,说自己快到家了,想邀请未来姐夫去家里坐坐。 然后,他跟牛念眼看着他们家窗口映出的灯影灭了。他妈在电话里吼:“我跟你爸都不在家,家里没人。” 车厢里属于封闭空间,白萍嗓门再大了些,三个人都听见了。云腾尴尬得整张脸刷一下就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仝年多精明一个人,一抬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他什么都没说,还回头对云腾说:“东西都拿好,上楼小心点。大过年的别摔着了。” 云腾只觉得未来姐夫太温柔了、太贴心了、太好了,简直无法用他匮乏的语文知识描述了。“谢谢仝哥。”他说。因为仝年不想牛念尴尬,不许他叫姐夫,急死他了,真想马上叫姐夫。 “新年好,”云腾边开车门边说,“新年里你们俩都要好好的。” 说完,云腾下车,抱着一堆东西回家了。 车里,牛念看着弟弟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楼上暗淡的灯光,眼睫垂了下来。从侧面看上去表情很落寞。 仝年侧过身,伸出一只手,包裹住牛念的双手,他说:“你只要记得我对你好就行,以后,我也会一直一直对你好。” 真好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是真的在关心自己,无条件地爱着自己。偏偏,他又是那么的好,就好像专门为自己定制的,从天而降的礼物。 牛念笑起来,反手握住仝年的手,点了点头。 仝年歪了歪头,问:“那你呢?” 牛念觉得他说这话是为了逗自己笑,可是抬头看他真挚的眼,突然很想也给他一个承诺,很郑重那种。 承诺这东西太善变,也不值钱,有些人一天能讲八百个,比如宏图的邵鹏,总是在未曾正确估量己方能力的情况下随口对客户做出承诺。 但是牛念不想那样。现在的她并不确定一段爱情能存续多久,段宏与雅文爱得炽烈疯狂,只能止步于孩子出生。牛超群与郑学敏,在养育非亲生骨肉的路上只坚持到十年。更不用说高志强,曾经的爱有多深,如今的怨恨就有多深。 牛念渴望一份简单的爱情,哪怕只有彼此,相携相伴,哪怕只是简单的粗茶淡饭,对方不离,她便不弃。 这么想着,牛念也就严肃起来,严肃到仝年的心突突直跳,然后,他听到牛念说:“我也会一直一直对你好,哪怕有一天,你把今天说过的话忘记了,可是我还是会记得。只要你不主动离开我,我就会对你好。” 仝年默默地听着,总觉得有些心疼。这个女人,她一定会说到做到,可是也许是跟经历有关系,让她总有一种终将被抛弃的担忧。 他多想告诉这个女人,真正的爱情,或者说,自己心中想要的爱情,其实跟她一直以来渴求的一样,简单,温馨,安详。他也相信他们可以做到。 仝年伸手,把牛念拥进怀里,希望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她,让她不那么担忧。他想对她说很多,比如,不用担心,我们一定可以天长地久,比如,旁人的悲剧一定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但是他也知道,语言是苍白无力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能将自己说过的话做到。唯一在此时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我爱你。” ☆、55 春节临近,仝年也得尽早回到N城,对他家来说,今年与往年也不一样,这是他与母亲单独过的第一个春节,宝意还等着儿子回去商量要怎么过。 仝年想把牛念带回N城家里,跟宝意一起过年来着。但是郑学敏不同意。郑学敏觉得,女儿还没跟对方结婚,怎么能到对方家里过年?再说,老沈的老父亲还健在,老沈得回去陪父亲,牛念再一走,她就要一个人过年了,她可不想成为最惨的那个。 牛念看郑学敏不高兴,也就决定留下陪她。仝年心里当然不愿意,俩人自打谈恋爱,总是在分离,两地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都长。 仝年不高兴,拉着牛念不松手,即使牛念都把他送到火车站了也不行。他说:“你亲亲我,亲亲我就上火车。” 春节前的火车站,缺什么都不缺人,牛念听了这话特别不好意思,想甩开仝年的手,可是他攥得很紧,甚至捧着贴到自己心口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牛念。 牛念被仝年的目光吸引,他的眼神太真挚,太专注,让她不由心疼。 牛念从仝年掌中抽出手,再轻轻抚在他脸颊上。 那双手,有一只由仝年一直握着,是暖的,另一只是冷的,同时贴在脸上,感觉很奇特。 不过仝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看着牛念。 广播里发车前公告再次被播放,牛念朝检票口看了一眼,归心似箭的乘客们都早早登了车,大概也就仝年不紧不慢的。牛念推了仝年一下,没推动。 仝年很认真地问:“等过了年,搬到我家住吧?” 随后,仝年看到牛念很认真地歪头思考这个提议,半晌,她摇了摇头,说:“不行,你家离我新单位太远了。” 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开始四顾张望,大概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准备上车的人。本来仝年是想对牛念说,自己可以每天接送她上下班,每天!但是显然牛念比他还担心他错过火车,奋力将他往检票口推,边喊着:“还有人没检票。” 仝年几乎是倒退着被推到检票口,工作人员看着新鲜,笑眯眯地也不催。倒是仝年没办法再撒娇,恢复一副成年人的模样,抱了抱牛念,对她说:“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牛念看仝年终于拿出身份证刷卡验票,总算吁了口气,也赶紧嘱咐他:“路上人多,你也多加小心。” 仝年再次朝牛念挥挥手,进站了,牛念大大松了口气。可是抬起手,再没有那个男人握着的力度,连指尖都能感到寒冷。站在火车站熙攘的人群中,突然感到一股寂寞袭来。 牛念握了握拳,不想自己这么脆弱。 可是当一个人就那么走进你的心里,又怎么可能还与过去一模一样。寡淡如水,只因未知水以外的滋味。尝过了甜,谁还愿意忍耐苦,知道了温暖,谁还愿意在寒冬里硬抗。 牛念突然笑了笑,发现自己已经被仝年宠坏了。 她抬步往火车站外走,拼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用力思考家里还需要置办些什么东西,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那么寂寞。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她随手掏出来,就看到仝年给她的信息:怎么办,刚上火车就开始思念你了。 牛念笑,觉得他像个初恋中的小孩子似的。可是爱意难道不应该直白地说出来吗? 牛念给自己鼓了鼓劲,给仝年也编写了一条“我也开始想念你了”的信息,不过终究没有勇气点下发送。直接删掉了。 牛念家亲戚少,过年的时候也没什么事儿,不像仝年家,过个年比平常还累。牛念没事儿就陪着她妈到处去逛,买买东西,再一起布置她妈跟老沈的新家。时间过得闲适而安宁。 当然,这中间也间或有些热闹。比如何云突然联系到她。 从宏图离职后就消失无踪的何云,最后的消息是跟着男朋友回老家结婚去了。 不过她总得回来,她男朋友还在M城有工作。 这过年了,何云也终于深沉不住了。她主动联系牛念,问她是不是跳槽了。 “你怎么知道的?”牛念正在无所事事地刷网页。 何云那边不知道吃着什么东西,很随意地说:“我听张姐说的,大风的张姐。” 牛念问:“你跟张姐还有联系?” “是这么回事儿,”何云说,“张姐说受不了宏图了,自从你离开,简直一塌糊涂,设计不合大风的要求不说,返工还总得大风催着才给,她觉得太操心了。明年,哦,今年了,大风按计划有几个大型展会,她不想工作那么忙,还得给乙方当保姆。之前她还问我能不能接私活呢。” “你怎么说?”牛念问。 何云答:“我倒是想接,可我老公怕我累着。” 牛念陪着何云笑了一会儿,又听她说:“张姐听说你换了新工作,想把他们公司的业务转过去,还是交由你做。” “我当然是没问题,”牛念说,“只要客户信任我。”还没正式上班就拉到一个大客户,牛念觉得这个年过得格外有意义。 何云嘱咐她:“你这两天没事儿的时候给张姐发个信息什么的,她可想你了,宏图一惹她生气她就跟我吐槽,说你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过。一开始我没想重新联络她,可是她一直给我发信息,一次比一次生气,我后来就忍不住回了。” 何云结婚后没有出来工作,生活圈子小了些。牛念毫无征兆地离开宏图,张姐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于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两个女人开始联系,将本该散落天涯的人们又聚集起来。 不过此时身在N城的仝年这个年过得可不怎么舒心。 家庭的重大变故,对经历它的人是悲剧,但对别人来说却是谈资,那些出事的时候躲得远远地看热闹的亲戚,如今大概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觉得自己有知情权了,大过年的也没别的事儿,所以想着法地邀请仝年母子,围着宝意打听热闹。 这帮人一开始还收敛,带着一脸遗憾或是愤怒地安慰宝意,宝意觉得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瞒着掖着也没意义,她们问什么就都说了。可是直到后来,那些人剥着橘子、嗑着瓜子,像看戏一样地开心,询问也越来越隐私,比如“他们俩在一起多久被你发现哒?”“你那么肯定是不是带着儿子去捉奸了?”“老仝带走多少钱?给你留了多少钱?给那个女的多少钱?” 直到有一个脑筋明显不太好使的亲戚,听到有人提“捉奸”,竟然信以为真,要求看现场照片:“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你看你宝意,咱们姐妹都不是外人,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宝意不乐意了,又不好在那么多亲戚面前发作,毕竟有这种傻的,也有真的在关心自己的人,于是她叫上儿子,打算回家了。 那个要看照片的亲戚也不会看脸色,还跟她说:“你怎么要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不理我啊?我这不是关心你吗?宝意,你离了婚可变了。”等宝意母子都走出房间,她还在跟别人说,“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 宝意心里憋屈,有种孤儿寡母的悲凉感,仝年心里也很烦躁。他面对的大都是男性亲戚,长辈很多,虽然没人说什么过分的话,但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充满探究。 仝年没觉得自己需要同情,他又不是那种需要家长看顾,自己什么都做不成的二代,他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他妈、养活一家人,甚至可以比其他人过得更好。可是别人只看到他爸带走了公司,完全忽视他的努力。 有点想牛念了,也只有那个女人会在自己身处漩涡中的时候不顾一切跑来N城,却什么都不问,只是为了看看自己。 回到家里,宝意连晚饭都懒得吃,直接回房间睡觉去了。 仝年无事可做,想了想,给牛念拨了个电话。 电话许久才被接起,跟着仝年被对面传来的巨大的杂音吓了一跳,耳边听见一个女声在吼:“我就说你电话响了吧!”远处还有什么人在大声唱歌。 牛念捂着手机听筒,绕过丁秋月,在KTV包厢里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摸索着找到门把手。 “喂?”牛念终于走到楼道,跟屋里相比,这里简直安静如天堂。 “你这是,”仝年嘴角抽了抽,什么愁思别绪都没了,“在唱歌?” 牛念嘿嘿笑了声,说:“跟以前同事聚聚。” “哦。”仝年应。 “都是女的。”牛念说,“你应该也见过,以前宏图的同事,丁秋月和何云。” 仝年并不想干涉牛念的私生活,不过既然对方这样坦率,他还是挺高兴的。 “嗯,”仝年说,“好好玩儿吧。” 牛念听着稀奇,便问:“你是不是有事?” “没事,”仝年乐呵呵地说,“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真是的……”牛念又害羞又想笑,打来电话说这么一句话,突然又直接,脸都红透,心里泛着甜。 ☆、56 大过年的,宝意没什么事儿,郑学敏也没什么事儿,宝意又不想在N城呆着,面对那些或真关心或真猎奇的亲朋,就提议去M城,打算跟郑学敏正式见个面。 消息传到郑学敏这里,她当即表示同意。 两个年轻人也没多想,还互相沟通了一下自己的妈妈都喜欢吃什么,是在家里吃还是出去吃。 仝年租住的房子又小又挤还堆着货物,牛念家虽然够整洁不过也不大。两位家长一致认为还是不要在家里比较好。一是人多,食材准备又比较耗时费力,结束之后收拾也很麻烦,不如干脆找个能踏实说话的地方比较好。 至于档次,郑学敏表示越高档越好,毕竟仝年家境不错,她也不想失了面子。甚至为此,她还花了一天的时间重新买了衣服,把老沈也叫回来了。老沈也是她骄傲的一部分。 看着自己妈如此积极,牛念都有点莫名其妙了,便说:“妈,不用这么夸张吧?就随便吃个饭。仝年的妈妈是挺随和一个人。” 郑学敏白了女儿一眼,说:“你懂什么?妈这是在给你挣面子,你以后要是嫁过去,娘家强势一点,婆家人不敢欺负你。欺负你之前他们得掂量掂量后果。” 牛念想说,谁没事儿会欺负我啊? 但是此时的郑学敏根本就听不进去,她甚至连准备在跟老沈的结婚仪式上带的首饰都拿出来了。那个仪式虽然不像年轻人一样,有很多宾客有白纱捧花,仅仅是个小范围的仪式,正因为只能穿件普通的深红色套装,郑学敏才在首饰上狠下功夫,没想到,提前用上了。 看自己女儿无法理解自己,郑学敏也没空给她讲解,而是说:“等你以后结婚了就知道妈为什么这样做了。” 郑学敏摇摇头,她结过婚,她身边的姐妹都结了婚,有的时候幸福指数并不取决于两个人是否要好,有多少女孩儿,本来跟丈夫感情深厚,却不得公婆喜爱,背着你在丈夫面前挑你的错失,三人都能成虎,何况是自己的父母。并不是所有丈夫都有能力处理好婆媳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忍气吞声。多少家庭因此失和,相爱的夫妻感情变冷,甚至反目。 郑学敏衡量过两个家庭,她已经知道仝年家父母的事,自觉虽然自家也许经济条件不如对方,但起码三口之家,人数完整。她觉得,自己家不算差,还是有优势的。 老沈笑呵呵的,郑学敏让他穿什么他就穿什么,也不多问,还劝牛念说:“就听你妈的,没错的。” 牛念觉得,老沈不过是对郑学敏的盲从而已。她突然很羡慕这种无条件的宠爱,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会让女人觉得自己像女王一样,同时也自觉担负起那一份责任,对家庭、对家人的责任。 满足的女人才会奉献更多的爱,也会更爱自己。牛念从未觉得她妈如此美丽,那个总是风风火火的女人,那个总是一副要与人吵架样子的女人不见了,虽然偶尔还是会冒出来急性子,但她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和气许多。 当然,一个人的脾气秉性,经过几十年,几乎已经不太容易改了,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好的爱情会让人变得更好,变得满足而充实。 看着这样的郑学敏,老沈眼角眉梢也满是温情。可能郑学敏并不是完美情人的样子,但她干练、洒脱,有点小气,但不失是个善良的人。他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女人,是在附近的自由市场买菜,她正与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她嗓门大,他以为会发生争吵。小贩的小女儿,两三岁的样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没站稳,眼看就要摔倒,她手疾眼快地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即使如此,仍旧没忘记划掉菜钱的零头。 老沈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人生过了大半,对美与丑已经没有那么执着,相反的,对一些其它的品质,例如善良,例如热心肠,更加看重。 他心里挺高兴的,他自己的孩子走的早,牛念不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嘛?看着她有个好归宿,也算完成一个自己心中的夙愿。 老沈看看郑学敏,又看看牛念,觉得自己的晚年会很幸福。 一通收拾之后,终于到了约定见面的日子。时间也临近上班,返乡过年的人陆续回来,准备开始新一年的拼搏,所有人身上都还带着节日的浓浓喜气,以及对家乡亲人的淡淡思念。 两家人见面的地方是位处闹市的一家饭店。仝年本来打算去接牛念一家,郑学敏代表牛念拒绝了。三口人打了个出租车,径直到了饭店门口。 仝年算着时间差不多,早早在大堂等着,一见人立马迎了出来。 郑学敏不是第一次见到仝年了,但每次看到这个年轻人总是很高兴。看人家这孩子怎么长的,高高大大,气宇轩昂的,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讲话也好听,人家说的那个话,遣词造句的,怎么就那么让人舒坦。 见仝年接过牛念手中的提袋,郑学敏对他说:“带了瓶白酒,你跟老沈可以喝。不知道你母亲喝不喝酒,还带了瓶红酒。” “您想得太周到了。”仝年说。 几个人欢欢喜喜地往里走,配上饭店依旧喜气盎然的环境,显得祥和又热闹。 仝年打开包厢门,侧身请郑学敏和老沈先进去。 宝意笑吟吟地起身,快步过来握住郑学敏的手,说:“老姐姐,你好啊?终于见面啦。” 郑学敏看到宝意有点不太高兴,对面这女人看上去至少比她年轻十岁。女人嘛,不管多大年纪,对外貌都格外敏感。自家儿女搞对象,自己却比对方的妈妈老很多,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转念又一想,牛念曾经告诉过她,仝年的父母结婚比较早,所以宝意比她年轻也就不奇怪了。 可再一想,牛念年纪也不小了,自己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都当妈了,这俩人还不紧不慢地相处着,再耗几年才结婚,等将来跟她孩子的亲家见面,得比人家大出多少去? 这么想着,郑学敏同情地看了牛念一眼。 牛念正跟宝意介绍她妈和老沈,被她妈看了那么一眼,心下莫名其妙的。她大概无法想像只这么一瞬,郑学敏都担心到她的儿子将来找个比她年轻得多的亲家去了。 宝意也没多想,自家儿子忙事业,都这么大了,再说现在的人流行晚婚,还有不结婚的,她自己结婚是早,可也没个好结局,所以她就想开了,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她作为长辈,只支持,不干涉才是最好的。 宝意拉着郑学敏落座,仝年也尽心地招呼老沈,两家人其乐融融的。 菜都是提前点好的,服务员问过之后便开始上。其实这个场合,吃什么倒没那么重要,不过仝年还是很周到地考虑了大家的口味。 郑学敏指挥牛念给宝意倒酒,宝意笑眯眯地对郑学敏说:“你是不知道,我怀孕那会儿啊,特别想要个女孩,女孩跟妈妈亲,结果来了个儿子,从十几岁就不肯陪我逛街了。我见到念念第一面就喜欢得不得了。” 牛念给她妈也倒上酒,郑学敏说:“我跟你正相反,我倒是喜欢儿子。我家姑娘从小啊,太黏人了,你走到哪儿,她都跟着,跟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似的。” 宝意笑着说:“那多好啊。” 郑学敏也跟着笑。 牛念忙着给两位妈妈夹菜,宝意手伸出来,一枚硕大的蓝宝石戒指,郑学敏拿起筷子,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两个女人相视一笑,频频谦让。 “对了,”宝意招呼仝年帮她把包包拿过来,她从里面拿出一个红包,递给牛念,说,“过年了,要有大红包。” 红包是从郑学敏眼前递过去的,她大概扫视了一下那个厚度,心下有数了,跟着也笑着从包里拿出个红包,递给仝年说:“阿姨也有大红包给你,新一年要红红火火。” 仝年忙接过来道谢。 宝意又拿出来一个绒布盒子,对郑学敏说:“来得匆忙,没做什么准备,这个送给你们老两口,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郑学敏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对金镯子,分量可不轻。她收下后,也递给宝意一个稍大的盒子,说:“我也不会选东西,仝年妈妈不要嫌弃呀。” 宝意同样接过来,看了知道是一条珍珠项链,品相相当好,在包厢明亮的灯光的照映下,似乎闪着光。 宝意忙说:“老姐姐,您真客气。”表情是满意的。 宝意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很小的绒布盒子,交给了牛念,说:“这还是好多年前,去香港的时候买的,当时就想着,将来交给儿媳妇戴。” 牛念已经不想再看两位妈妈对着送东西了,想拒绝,没想到郑学敏对她说:“仝年妈妈喜欢你,你就带上给她看看嘛。”说着,还帮牛念把戒指盒打开了。 里面的戒指设计古朴,不太适合日常佩戴,但是特别漂亮,一看就很昂贵。 郑学敏看着牛念把戒指套到手指上,随口说:“这戒指真不错,不便宜吧?” 宝意小幅度地挥挥手,说:“价格不重要,重要的是念念喜欢就行了,这三十多万花得就值。” 郑学敏:“……” 牛念一听三十多万!吓了一跳,就想把戒指撸下来还给宝意。并不是拒绝她的好意,实在是太贵重了。 郑学敏了解牛念,看到她手一动就知道她想干嘛,一伸手就拦住了,边说:“多漂亮啊,还不快谢谢仝年妈妈。” 说完,郑学敏又转向宝意那边,说:“我之前啊就考虑过了,这俩孩子将来结婚,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老沈有个房子,我呢,也有一个房子,不大,但是地点还不错,让他们年轻人重新装修一下,直接就可以住了。不喜欢的话就卖了,重新买。反正是给他们了。” 牛念:“……” ☆、57 在没有任何征兆和沟通的前提下,郑学敏突然说要把自己的房子赠送给牛念和仝年。 牛念当时就吓了一跳,之前亲耳听见她妈信誓旦旦地跟老沈说,房子是她的,谁都不会给。这才几天就变了,还变得这么突然。 牛念想大概是被仝年他妈买的戒指刺激到了。可是仝年家的家庭条件本来就比她家好,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可比的呢? 牛念无助地看了仝年一眼,仝年竟然懂了,朝牛念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两位妈妈这是较的什么劲。 不过既然看见了,仝年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情况就这么发展下去,于是对郑学敏说:“谢谢伯母,不过……” “不过什么?”郑学敏打断仝年,说,“没有不过,等年一过完咱就去办过户。” 郑学敏激动了、当真了,谁都拦不住了。 牛念再次看向仝年。 仝年笑着把红酒拿过来,对郑学敏说:“我帮您满上。” 郑学敏忙举起酒杯,还嘱咐着:“我可没跟你们开玩笑。” “是,是,”仝年给郑学敏倒完酒,又举起自己的酒杯,对她说,“谢谢您。祝您和我沈叔叔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郑学敏高兴了,附和着:“如意、如意,你们这么乖,我们做父母的当然如意。” “是的呢。”宝意也说,“你们早点结婚,我也早点抱孙子。” 出现了!无处不在的催婚。 郑学敏也说:“说的是,趁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你们先生俩,我可以帮你们带到上幼儿园。” 宝意对郑学敏说:“要是一儿一女就圆满了。” “是啊是啊。”郑学敏也特别期待地说,好像孙子孙女明儿就能见到一样。 牛念被两位妈妈明明没有排练却能合作无间的对话逗得笑个不停。两位妈妈都看着她,盼着她能说出自己期望的话。 结果牛念说:“妈,阿姨,我们两个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 仝年心里说,不是,我想结婚啊,三年生俩我养得起的啊。可是脸上一片平静,甚至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 宝意有点失望,总算有心理准备,就算失望,还不至于难过。郑学敏却是真着急了,那之后的时间里一直在做牛念的思想工作。 牛念说:“妈,我才刚换了新工作。” 郑学敏说:“我就不明白了,你在仝年那里做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换新工作?” “不是突然决定换的,”牛念说,“是从一开始就决定的。” 郑学敏说:“有好好的自家人开的公司不做,非跑去给别人打工?你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 郑学敏说话的时候,仝年竖着耳朵听着,他多希望这位未来丈母娘能说服牛念,让牛念回他的公司,有些话他不好直接说,显得自己很小气,这会儿有人替他说出来,他心里还是相当期待的。 不过牛念铁了心要去新公司上班,郑学敏说得多了,她就拼命往她妈碗里夹菜,她妈再说,她就笑,一直笑到她妈没脾气。 郑学敏看牛念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有气,女儿总也不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比如她最早不愿意牛念跟牛超群联系,她偏不,一有空就往车队跑。她也反对过牛念换工作,觉得宏图待遇挺好,应该安安心心地做下去,结果她说辞职就辞职,一个招呼都没跟自己打。自己想帮她管钱,省得成天给这个给那个,年纪不小了,一分存款都没有,结果一出门就是一个月。 还有现在,待在仝年的公司里,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不比你追求什么专业、什么理想重要? 如果牛念听到这个问题,一定会想一想,可能会委婉些,但还是会坦率告诉她妈,理想真的很重要。 当然,爱情、家人,这些也都很重要。只不过牛念觉得,只有完整的自己才能投入到那些完整的重要的人和事物里去。失去理想的自己会变得不完整,而不完整的自己,即使得到爱情、得到家人的理解,也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牛念觉得自己有点贪心,她现在有家,有妈妈在身边,还有疼爱她的爸爸,有仝年,可是她还是不满足,她希望自己变得更好,成为能让他们感到骄傲的人。即使不能,也要做到最好。 斜对面的仝年也笑了笑,他本就预料到这结果,也就谈不上失望。他注视着那个女人,比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漂亮许多,也自信许多,或许生活给了她些许磨难,但她终于走了出来,变得更坚定,也更好。 这一瞬间,仝年觉得自己更加爱这个女人了,满心满脑都是她,她的笑,她的话语,她的美好,她的坚持。好想马上娶回家。 仝年垂下眼,心里也下了决心,自己不能再优哉游哉的了,必须再接再厉。他喜欢牛念看他时眼里带着崇拜的眼神,他也要变得更好更强,让她的眼里只能看到自己,再无暇他顾。 他喜欢她,爱慕她,但不会因此禁锢她,他尊重她,同样愿意为她成为更好的自己。 这一切的想法,目前的牛念还并不知道,她不曾想过,会有一个人会因为爱自己而改变,而那个人明明已经那么好了。 或许以后他们会谈起这个话题,或许仝年永远都不会说,但在他俩之间,这份爱与坚持,始终都在。 许久之后,许多人会说仝年的成功是因为牛念长了一张旺夫相,尤其郑学敏,笃信极了。其实好的婚姻,好的伴侣,并不仅仅是疲惫时避风的港湾,也是一个人前进的动力。这也正是有不少人,单身的时候混日子,突然有一天变得积极了,因为他遇到了美好的爱情。 仝年只庆幸那个下雨的午后,他开着他的车,经过熟悉的街道,偶尔往路边看了那么一眼。假如真的有天意,那对他来说,一定就是那一眼。 两位妈妈对这次见面还是挺满意的,郑学敏回去就催促牛念赶紧结婚,拿结婚证来跟她换房子。 牛念既没有结婚的打算,也没有要房子的计划,她在春节假期结束后,按时到新公司报道去了。 只不过现实总是不如理想中圆满。牛念并没有一入职就升职,领导一个办公室,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什么的。周经理也没特别照顾她,她只是被安排到了一个专司户外广告的小组,先熟悉和适应公司业务。 牛念觉得自己能适应。她是小公司出来的,有的时候,小公司容易给别人专业水平不足的印象,这倒也未必,小公司职位界限模糊,也就是说,员工或许不专精一项,但是相应的,什么都会一点。 牛念进了户外组也能很快上手,以前接触不到这么多的客户,经验是少了点,不过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正相反,她反而整个流程都能贯通。 组长对牛念很满意,专业强,上手快,人踏实,性格也不错,与同事相处挺融洽,听说以前还是个小领导?但不会自以为是,自己安排的工作都会认真完成。 观察了几天,组长对这个新组员只有满意二字。 牛念对新工作也很满意。虽然说整体节奏要比以前快,不过新同事们还是挺照顾自己的,竟让她找回一点刚刚出社会,进入宏图时的感觉。 工作上慢慢进入状态,牛念发现,当一个人不再低着头,而是看向周围的风景时,才会知道每一天都如此美好,生活还可以这样有滋有味。 仝年忙,她并不能每天见到对方,她想念他,但也不想因此占用他过多的时间。周末的时候,丁秋月叫她出来,她也就去了。两个人在甜品店坐了一下午,还拍了自拍放到朋友圈。 何云看见了,大发脾气,说这种朋友出去玩儿,照片里却没有自己的行为很可恶。 她们知道何云是闷的,以前那么爱打扮的一个人,现在化再精致的妆,穿再合身的衣服,也只有她老公一个人看。短时间还好说,日子一久,她哪里受得了。 再到周末,何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那俩人叫出来吃饭。牛念心里惦记去看仝年,可看着何云也挺可怜的,就没说话。 反而是丁秋月相当直白,对何云说:“你耽误人家谈恋爱了。” “什么!”何云瞪大了眼睛,相当吃惊地问,“牛念你谈恋爱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丁秋月白了她一眼,说:“这么明显的事你都没看出来,你的智商在离职那天也上交了么?” 何云根本不理她,凑到牛念身边问:“这回是谁介绍的?人怎么样?”寂寞的女人实在太需要八卦的滋养。 牛念想说他人特别好,哪儿都好,可是这样夸奖自己的男朋友又有点不好意思,正琢磨着如何措辞才能既显得谦虚又实事求是时,丁秋月先说了:“你也认识的,就以前宏图楼下,四楼那个帅哥。” 何云一脸茫然,想了半天才说:“谁啊?不记得。” 丁秋月跟牛念同时看向她,丁秋月问:“你的智商去哪儿了?” 何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可能脱离社会太久,最近记性都不太好了,总是忘事。” 牛念同情地拍拍她。 何云像是下定决心,说:“我也要重新找工作,重新融入社会,做回我自己!你们公司什么时候还招人?” “啥?”丁秋月问,“你想来我们公司?” 牛念说:“那也挺好的,以何云能力的话应该没问题。” 丁秋月说:“可是公司最近没有招新的计划啊。”她指了指牛念,“她是最后一批。” 何云满脸失望,挠了挠头,说:“我还是挺想跟你们继续做同事的。你们帮我留意一下吧。” 丁秋月刚想说,让她安心在家当少奶奶挺好的,牛念却已经应下道:“好啊。” ☆、58 牛念对何云的事挺上心,她之前为了找工作下过不少功夫,要不是遇到现在的公司内部招聘,她从年前就会开始按照计划投简历了。这会儿计划自己没用上,正好可以给何云做参考。 晚上的时候仝年来牛念家吃饭,还带着老大一个箱子。牛念想帮他接过去,仝年不给,说:“挺重的,我来就行了。” “这是什么?”牛念问,顺手递给仝年一张纸巾。 初春的天气虽然还很冷,仝年一个大小伙子却是不畏严寒的,搬了个大箱子上来出了一头汗。 仝年就着那一块纸巾,连脸带手,随意擦了擦。牛念不干,又去拿了洇湿的毛巾递给他。 仝年重新把手擦干净,边说:“我给伯父伯母买的理疗仪。” 郑学敏跟老沈办了个结婚仪式,就搬到老沈家去住了,也不远,同一栋楼,不同楼门而已。老两口很喜欢仝年,知道他是卖医疗器械的,但是对医疗器械具体包括什么不太清楚,只知道跟医院打交道。郑学敏就把仝年当半个大夫,有个头疼脑热的就问仝年怎么办。仝年对待老年人还是有一定耐心的,何况是女朋友的妈妈,有问必答。 前阵子季节更换,郑学敏发现老沈总捂着腰,一问才知道是老毛病了。老沈大概觉得人上了点年纪,身体偶尔不舒服很正常,郑学敏可不这么认为,马上去问了仝年。这不今天仝年就抱过来一台家用理疗仪。 仝年想抱抱牛念,被她推开了,她指了指身上的围裙,说:“都是油。” 仝年吸了吸鼻子,问:“你在做什么?” 牛念答:“油焖大虾。” 仝年听完就乐了,他最爱吃的。 牛念也笑。这可不是仝年告诉她的,仝年从来不说自己爱吃什么,他一向不挑食,什么都吃,牛念就想,无论谁都会有个偏好吧,仝年不说,她就私下问了宝意。 宝意一听牛念是关心自家儿子,可高兴了,把仝年六岁那年有一阵子爱喝蜂蜜水的事都告诉她了。宝意说:“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倒是喜欢吃虾,油焖大虾,偏甜口。” 牛念记住了,翻着菜谱学了好久,正好今天有时间,赶紧做给仝年吃。 仝年跟进厨房,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忙。牛念家房子很小,厨房自然也不大,仝年个子高,一进来可占地方,牛念就轰他出去等着。 本来过完年,牛念进了新公司,离家不算近,按她的打算,想在公司附近租个房子住的。郑学敏第一个反对,她刚觉得牛念终于不逮谁给谁送钱了,又想把钱往房东那儿撒,这不行,绝对不行。 仝年第二个反对。他倒不反对牛念从家里搬出来,可是搬出来干脆住到自己家好了,为什么要再单独租个房子? 仝年就跟牛念商量,他打算把郑学敏这个房子当仓库,把自己那个小屋收拾干净,两个人住刚刚好。如果郑学敏觉得吃亏,那他可以按市场价格,租下这个房子。 牛念不同意,她说:“我家离你公司太远,你取货不方便。” 仝年知道牛念是为自己考虑,可这心里还是不老太高兴的。他并不愿意总是往牛念家跑,挨着未来丈母娘太近也是有缺点的,比如两个人正说点什么悄悄话,那边郑学敏拿钥匙开门进来了,一瞬间什么氛围都没了。 仝年一边高兴地吃着牛念给他做的油焖大虾,一边又忧心郑学敏两口子突然进来,感觉自己快要精分。 于是他再次考虑把买房的事提上日程,也跟牛念提了一下这个想法。 “买房?”牛念问,“你想搬家?” 仝年给牛念夹菜,边说:“想在M城落脚,还是有个自己的房子比较好。” 牛念对房子没什么概念,有个小窝就满足,所以对仝年的提议不怎么上心,随意应了一声。 仝年想了想,补了一句:“我们两个人的家。” 牛念手中的筷子顿了一下,“两个人的家”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往前数十多年,她都与郑学敏一起生活在她们“两个人的家”里,可是当仝年跟她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情却全然不同。 两个人,平等的,互助的,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一个家,不再担心被赶出去,也不再担心失去谁,简单,却温暖的,想想就很向往。 仝年发觉牛念听进去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以前的人生计划里,虽然考虑到牛念,但从未邀请她参与进来,也许在她看来,自己所有的计划都只是围绕自己,他差点忘了,应该和那个人一起,规划属于他们的未来。 于是仝年再次说:“一起去看房吧,我们两个。” 牛念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仝年刚想趁机说点感性又感人的话,就听见门口有钥匙打开大门的声音,扭头一看,郑学敏挽着老沈进来。郑学敏正跟老沈说:“这是我自己家,敲什么门啊。” 然后一扭头,看见俩年轻人正在吃饭,老沈说:“哎呦,打扰你们了。” 仝年赶紧说:“不打扰,您二位一起吃吧。” 郑学敏低头一看,说:“这大虾看着不错,就是胆固醇有点高,不适合我们。” 老沈也说:“我们吃过了。刚要出门遛弯儿,在楼上看见仝年的车停在楼下,学敏就拉着我过来了。” 那俩人也吃得差不多,撂下碗筷,牛念去给二位家长倒茶,仝年赶紧把家用理疗仪拎过来。 老沈过意不去了,郑学敏跟他说的时候,他以为所谓家用理疗,也就是拔罐或者艾草熏蒸什么的,没想到是个挺大的机器,看着就不是便宜货。 “这可,”老沈看了看老伴,说,“不便宜吧。” 仝年笑着说:“您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又说,“我来教您用,正好试试效果。” 郑学敏相当高兴,老沈想着一家人,也就不跟仝年客气了,大不了等小两口结婚,他给包个大红包。 牛念收拾桌子,看着那边认真研究机器的三个人,觉得这样的画面也挺好的,是自己一直以来所向往的家的样子。 仝年也会在间隙抬头看向牛念,他还有好多话想跟她说呢,他想等他与她都老去之后,也能像眼前的老沈跟郑学敏两口子一样,这么相亲相爱的。 转眼又到周末,仝年没食言,还真带着牛念去看房。 仝年挺着急,就想一次就定下,立马交定金,一周出设计,下月就装修。牛念可没这么急,既然是以后的家,那得多看看,多比较一下。 仝年还想再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说服牛念,此时牛念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还是那段铃声,还是那个老手机,牛念用得很珍惜,大修过一次之后竟然还能正常使用。仝年要给她买新的她都没要。 售楼处人声嘈杂,牛念接听之后只能往外走。仝年一个人也觉得没意思,也跟出去了。 到了外面,牛念再次询问:“你好,哪位?” “念念,”对面说,“我是爸爸。” 是段宏,牛念听出来了,高兴得不行,忙叫了一声:“爸爸。” 段宏的声音听上去也相当高兴。他们父女已经有些日子没联系了,以前没孩子时没感觉,现在知道了这世间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思念。 “女儿啊,”段宏说,“过阵子爸爸去看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吗?爸爸买给你。” “你要来M城!”牛念太高兴了,说,“我什么都不要,你能来就好。” 段宏听到女儿如此盼望见到自己,心里美滋滋的,说:“马上春天了,我每年春天都会出门一阵子,到各处走走,虽然现在已经不画画了,但遇到美景还是会画些写生。” 牛念才不管段宏画什么,能来看她就行。段宏是头一个,不是她求来的,也不是被施舍的,真正爱着她的人。 挂断电话,牛念脸上的笑意还没收去,仝年走过来问:“怎么这么高兴?谁要来?” “我爸爸,”牛念抬头说,“我是说我生父。我跟你说过的,很温柔的爸爸。” 仝年点点头。 牛念拉着仝年的手说:“我要带你去见我爸爸,我觉得我爸爸一定喜欢你。不过我爸爸可能,他有他的家庭,他的家庭对他很重要,你不要怪他。” 仝年摸摸牛念的脸颊,初春的天气还很冷,她的脸颊有点凉,他问:“你不怪他吗?” 牛念歪着头,认真想了想,才说:“听我妈讲我身世的时候其实是有的,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抛弃。直到见到我爸爸,他看到我的时候,哭了,我想他其实是很在乎我的吧。” 牛念垂下头,又说:“有时我也会想,说不定是因为爸爸没有其他子女才格外重视我。”她笑了一下,“可是,我总觉得,即使他有其他子女,也会一样爱护我的。他的眼神不是虚情假意。” 视而不见的眼神见得多了,真正的关心便能分辨得出来。就像段宏,就像仝年。 仝年帮她紧了紧围巾,对她说:“放心吧,你喜欢的,我都会喜欢的。” ☆、59 这些日子,牛念整个人都充满干劲,工作再辛苦也笑眯眯的,带动着整个小组的氛围都不一样了。他们组长可省心,觉得这一定是自己努力工作的奖赏,才接收到到这样一个好员工,在疲累的时候还会给大家泡咖啡。 其实工作本身并不能带来快乐,而是去工作的心情是快乐的。牛念沉浸在段宏即将来看她的喜悦中,中午吃饭的时候都多加了个菜。 丁秋月看着新鲜,就问她:“你这两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牛念咧着嘴笑了一下,没回答。 丁秋月猜测可能跟她男朋友有关系,恋爱中的女人时常傻笑属于正常现象,就没追问,而是说:“你之前准备的一堆资料都没用上。” 牛念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才说:“真没想到何云竟然怀孕了。” 丁秋月挥挥手说:“这我早猜到了,一孕傻三年嘛。” 牛念原本是不信的,可是看到何云这个例子又有点犹豫,便问:“真的会傻三年?” “我怎么知道。”丁秋月说,“我也没傻过。” 牛念一想也对,说不定何云只是在家待久了,才变得迟钝。 丁秋月看她这个样子,就问:“你是不是想结婚?又怕生孩子变傻?” 牛念说:“我才不会变傻呢,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肯迈出第一步?” 丁秋月一听到这个话题就苦着脸,她又不是没尝试过,可那个不解风情的老男人根本理解不了。约他吃饭就带着自己去吃工作餐,还有一次直接带着自己去见客户了,搞得客户以为自己是公司秘书。 牛念说:“这是周经理对你颜值的肯定。” “谢谢,”丁秋月说,“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 丁秋月愁啊,以前大家都单身,还不怎么明显,现在身边的人,要不结婚,要不热恋,就剩她一个孤家寡人,明明心里有喜欢的人,可是那个人却怎么都不明白,这让她怎么办才好? 要不然就干脆认命,跟亲戚朋友介绍的对象交往结婚,虽然不一定相爱的,但起码是安稳的。也不用成天牵肠挂肚,看到那个人,既期待又心烦了。 牛念解决不了丁秋月的苦恼,甚至她根本不明白丁秋月在苦恼什么。喜欢难道不该告诉对方吗?他们都不是十七八的年华,有大把的时间去蹉跎,去琢磨,去反复折腾自己和别人。现在的她庆幸遇到仝年,也遵从了自己的想法,她珍惜着每一天的时光,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感情。 当然,这些改变都是在遇到仝年之后才发生的。遇到对的情人,潜移默化的改变都令人吃惊。 牛念管不了丁秋月的犹豫不决,她在准备带着仝年见她爸。考虑到段宏艺术家的审美,她还费了点心打扮仝年半天。幸好仝年体型不错,身高也足够,属于穿什么都好看那种,牛念带着仝年去商场试衣服,一个没忍住,买了好几套。 仝年看牛念对自己这么上心,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趁她不注意,付账的时候用自己的卡把她的卡替换下来。 之后两个人一起吃了个饭。 仝年觉得现在的小日子过得太滋润了,工作方面顺利,感情生活也顺利,连未来丈母娘看见自己都满面笑容。 大概因为郑学敏跟老沈对他比较满意,所以仝年也大意了,以为段宏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直到他跟段宏见了面,立刻意识到这位父亲对自己不太满意。 段宏看仝年的目光是审视又挑剔的,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嫌弃。 正是那一点点嫌弃,让仝年瞬间底气不足了起来。 段宏跟郑学敏不一样,因为物质生活的富足,加之艺术家的桀骜,对于仝年点的那些菜,或者他选的礼物,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仝年忽然一阵紧张,作为一个充满铜臭气的商人,大概是最不得这位画家心的一类人,从他至今都没跟自己有过一次互动就能看出来,连自己主动打招呼都爱答不理的,只一个劲儿跟牛念说话。 牛念也看出来段宏对仝年似乎不太满意,可是明明她爸在电话里挺期待跟他见面的。 牛念看了看仝年,又推了推段宏。段宏这才舍得正眼看向仝年。 仝年立刻端正坐好。 段宏开口就问:“听说你爸妈去年离婚了?” 牛念不赞同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段宏摆摆手,接着问:“听说是因为你爸爸出轨?” 仝年有点尴尬,牛念更是睁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宏扭头对牛念说:“我知道的事儿多了。” 说完,又对仝年说:“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而你家的基因不好。” “基因?”牛念糊涂了。 段宏理所应当地说:“出轨是会遗传的。” 牛念觉得已无言以对,扭头看向仝年。 仝年想反驳,这种推论是完全没有科学根据的。但是再一看段宏那张严肃的脸,又把嘴闭上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牛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看她爸,又看看仝年。她并不喜欢段宏质疑仝年的口吻,她希望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可以相处愉快,就像仝年跟郑学敏那样和睦。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觉,对于段宏的质疑,她比仝年更受伤害。 牛念想了想,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并不是她遇到喜欢的人就不要父亲了,可是如果父亲因为外因而对仝年不公平,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对面的仝年却朝她摆了摆手,表情比刚才平和许多。他不希望牛念因为自己与段宏起冲突,虽然牛念站在自己这边让他觉得很高兴,不过他知道牛念是如何重视段宏,他不想这两个经过二十几年才重逢的亲人产生任何间隙。 仝年沉思了一下,抬头朝段宏笑了笑,才说:“我觉得,人没有百分百完美的人,的确,我父亲背叛的他们的婚姻,这是事实,我承认。但是我母亲始终很忠诚。如果您觉得我会遗传到我父亲的基因,同样的,我觉得我也会遗传到我母亲的基因。如果您用我父亲的例子判断我,我不能反驳什么,毕竟这是事实。但我也希望您能够公平地看待我。” 说着,他看向牛念,又说:“我一直都没跟牛念说,遇到她,是我一生的幸运,我愿意守护着这份幸运,一直到我们很老很老。” 牛念确实没听仝年说过这些,他是个比较务实的人,宁愿多做,也不愿意花时间在一些虚无缥缈的情话上。这时听他这么说,竟然有一点点感动。 仝年又看向段宏,说:“牛念时常跟我提起您,她非常重视您,如果您不能喜欢、接受我,她会很难过。我也看得出来,您也非常非常地爱牛念,重视她,才会质疑我,您希望陪在她身边的人是完美的,百分之百爱她的,不会伤害她,给她幸福,包括您曾经未曾给予她的关怀。” 段宏抿了抿嘴唇。他的确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只有最好的男人才能配得上他的女儿。真正见面之后,他也看得出牛念对仝年的感情,他们走路时会互相牵着手,会互相询问意见,会考虑到对方的想法。 段宏看着这样相处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了。明明是自己的女儿,自己好不容易、才刚刚找到的女儿,怎么就这样被另外一个男人夺走了? 他有点不甘心,或许很幼稚,但他想重新被牛念重视,才会看仝年不顺眼,一开口就挑仝年的刺。 真的很幼稚。段宏想。可是他只是个不想再次失去宝贝女儿的可怜爸爸而已。 此时被仝年小小地戳穿了一下,段宏有点不知所措。他更加不希望女儿讨厌自己。他是个没亲手养育过女儿的笨爸爸,想给她许多,可是又做不到。 “我只是……”段宏觉得自己有些落败,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仝年却在这时打断了他,说到:“我和您一样重视和爱着牛念,可能您刚刚见到我,还有些不相信,但是请您相信我的诚意,也请给我一个机会。”他给段宏搭了个台阶,再次问道,“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仝年放低身段,段宏里子面子都有了,自然不能再挑剔更多。 仝年看着时机不错,忙帮段宏倒酒,段宏端起酒杯,就算是认可了仝年。 牛念坐在段宏的另一边,挽着他的手臂,说:“爸爸,谢谢你。” 段宏想说,自己什么都没做。 牛念说:“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重视我。” “当然了,”段宏说,“我重视你胜于一切。”这样的说法略显夸张,但是此时此刻,段宏的心情是真实的。 牛念说:“我现在觉得,做爸爸的女儿真好。” 有个凡事维护自己的父亲,真好。 ☆、60 牛念和段宏都在学习,学习如何与对方相处。从血缘上来讲,他们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亲人,可是他们又分别太久,他们想对对方好,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急切又小心,欣喜又彷徨。 牛念再一次把段宏送上南去的火车,段宏眼圈红了,摸了摸牛念的头,该嘱咐的都嘱咐了,想给予的她却什么都不要,最后他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车。 送走了段宏,牛念心里空荡荡的,许久的企盼却只有短暂的相逢,她爸爸又回到另一个城市,那个没有自己的城市。 突然之间难过极了,牛念低下头,抹掉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心里空荡荡地那么难受。直到听见手机铃声响起,却提不起半点兴致。 “喂。”牛念随手接听,声音闷闷的。 电话那端的仝年却似乎没听出来,很高兴地问:“你爸爸上车了吗?你从火车站出来没?我在站口第一个红绿灯街边的超市门口,快出来,带你去吃海底捞。” 快速且热情洋溢的语调感染到牛念,她心头的郁结散开了一点。 这个男人似乎总是这样,有毅力,又有韧性,像太阳一样温暖着周围的人,他并不会做多余的事,不会帮别人承担所谓苦难,但他会用他积极乐观的态度,感染处于困境的人。 牛念笑了一下,叹息着说:“我爸刚上车了,他走了,回家了,不在我身边了。” “我在啊,”仝年连忙说,“我就在离你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的地方,你从站台走出来就能看到我了。而且我会一直都在,就在你身边待着。” 挺可笑的话语,可牛念还是笑了,真好啊,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他都在,也许,在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有将来年老之后,他也会都在,想一想就觉得好踏实。 仝年半天听不到牛念那头的声音,下意识地朝火车站入口的地方瞧了瞧,并问道:“牛念,你在听吗?” “仝年,”牛念却说,“有你在我觉得很幸福。” 这对仝年来说大概算是意外收获了,他原本只是觉得,段宏刚走,牛念心情不会太美好,所以想带她去吃东西,缓解一下,没想到无心插柳,却得到这样一句话。于是他说:“嗯,我也觉得挺幸福的。” 虽然并不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但仝年觉得,坦率是一种美德。而且你看,坦率也是会传染的,现在的牛念不就越来越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感受与情感了么。 春天真是让人蠢蠢欲动的季节,和煦的风,鲜嫩的叶,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骨朵儿。在这样的季节里,老沈一早带着郑学敏出门旅游去了。 仝年也想去。 可是牛念在加班。 说好的不加班呢? 那天,牛念收到一个外地邮寄来的挺大的包裹,写着段宏画廊的名字。同事好奇,她就当场打开了。里面是幅油画,画面上两个人影,很模糊,但是特点鲜明,一看就是牛念跟一个男人。同事就问是谁?牛念答:“我男朋友。” 段宏专门画给她的,她和仝年的画。画中的她站在一片花海里,微低着头,右手攥着一支花束,左手被一个男人牵着,那个男人的身影很高大,高大得仿佛可以成为依靠。他正牵着她往前走,前方有隐约的阳光。 同事们对这幅画赞不绝口,牛念自己也很喜欢。她难得打电话叫仝年过来接她一下,就为了搬运这幅画。那个时候,同事们也都看见了仝年,可能是对画里意境印象深刻,对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加分不少。 仝年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也是既意外又高兴的,这大概也是一种认可了。 仝年帮着牛念把画挂上,看她摸着画框心情不错的样子,刚想提一提一起出门旅游的事,结果牛念先开口说:“最近我可能有点忙,有时晚上下班会晚,你自己记得按时吃饭。” 仝年脸上的笑纹还没散就僵住了。 牛念忙晃了晃他的手说:“很快的,是我之前的客户,指名让我参与,他们的展台很好弄,很快就能结束。” 她也是今天才收到通知。大风要做展台,张姐过来接洽,发现团队里既没有牛念也没有丁秋月,不高兴了,要求牛念过来,不然不签合同。 接手的那位组长觉得客户的要求,也并没有多无理,就去找周经理要人。可是牛念他们组的组长不乐意,他觉得自己组也不是没事儿干,你随便抽调个人,导致我组里的工作停滞谁负责? 两个组长据理力争,周经理一脸冷漠,被叫过来的牛念半天才搞明白怎么回事。 最后周经理问牛念:“你想去哪组?” “我……”牛念感觉自己遇到了入职以来最大的难题,还是一直栽培自己的老上司甩给她的,一时有点无言以对。 周经理也没指望作为普通职员的牛念挑上司,他直接指派了牛念过去帮忙,帮大风搭展台。大风这个企业他记得,并不是难缠的客户,相反,难得很好相处的客户,在业内也有一定知名度,他并不想失去。一直以来都是牛念跟他们对接,对她信任也是可以理解的。 牛念的组长不太高兴,可上司发话他也只能接受。至少算是过去帮忙,而不是挖走他的组员。 就这样,负责大风的展台组长领着牛念走了。张姐看见牛念很满意,工作总算顺利展开。 算下来,最不合意的大概只剩下仝年了。 牛念也说不好,仝年是真的生气,还是只是单纯想引起自己的重视,拉着他在段宏画的那幅画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安慰道:“这个项目很简单,很快就能完成。等完成了我们再去旅游吧。” 仝年点了点头,随口问道:“那你想去哪儿玩儿?我提前做个计划。” 牛念说:“不要去太远了吧,就去N城,看看你妈妈。” “那个不叫旅游,”仝年扭头看牛念,眼神带着点怨念地说,“那个叫探亲。” 不管是旅游还是探亲,反正牛念是没时间了。她正和新的团队一起,投入到新的项目中。大家各司其职,衔接完美,因为是新客户,公司也比较重视,工作时间偶尔无法保证。 仝年也不太打搅牛念,不过还是会心疼。一直都是两个人在一起,突然变成一个人,闲得他发慌,没事可干的到时候,想了想,拎着一堆食材去牛念家给她做饭。 仝年会一些简单的炒菜,把菜切好,一股脑儿倒进锅里,扒拉一番,觉得差不多熟了就关火那种水平。 他不想辛苦一天的牛念也跟着他吃这些,就翻看“下厨房”上的食谱,参照应季的蔬菜,学着做。 只不过一开始步子迈得太大,看着人家做出来实在不错,也没考虑到自己接近零基础的水平,差点把牛念家厨房毁了。幸好旅游归来的郑学敏顺路过来看看,及时出手止损。 郑学敏自己做饭水平一般,但胜在经验丰富,仝年虚心请教,尽可能掌握牛念的口味喜好。当然,做饭烧菜这个事儿急不得,仝年也舍不得牛念吃他的失败作品,只能瞒着牛念多加练习。 其实牛念早就知道,她家房子那么小,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明显的饭菜烧糊的味道,再进厨房看那些锅碗瓢盆,虽然仝年很认真地清洗过,还是会有些痕迹残留在上面。 牛念看着眼前的一切,并没说破,东西全部放回原位,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周末的时候,仝年终于觉得自己的手艺可以见人了,做了好几个菜,有荤有素,把郑学敏两口子也请过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席间,仝年不停询问牛念合不合口味,好不好吃? 其实真算上不好吃,可牛念还是特满足地说:“好吃,特别好吃。” 郑学敏想说实话来着,被老沈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也就闭嘴了。 仝年心里知道自己的水平,再说,他味觉也没毛病,吃到嘴里的味道如何自己心里很清楚。不过牛念看上去真的挺喜欢他烧的菜,他还是挺高兴的,想着得再接再厉,争取将来做出她真正喜欢吃的味道。 不再需要为家里的琐事操心,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的牛念感觉良好,工作起来连时间都懒得看。 天气渐渐暖和,夜来得也晚了,有时过了下班时间牛念都没发觉。那天也是,牛念正专心致志地对着电脑,手机突然响了。 她抬头的时候甚至疑惑了一下,很久没人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了。 再看一眼屏幕上的号码,显示的是牛白云腾的名字。 牛念不知道弟弟有什么事,赶紧接了起来。 听筒那边云腾轻声说了句:“通了。” 紧接着,一个女人低声抢过手机,说:“快给我。” 然后,牛念就听到白萍熟悉的声音对她说:“念念啊,最近不忙吧?我是你白姨。” ☆、61 白萍不是第一次用别人手机给牛念打电话,话里话外很热情,似乎完全忘了之前的过结,她说:“你这孩子,平时没事也不来看看我们,我们是长辈,还得长辈主动给你打电话?真是的,哈哈哈。” 笑得牛念直想挂电话。 白萍自己笑完,也觉得有些尴尬,又说:“快跟白姨说说,最近都忙什么呢?” “加班。”牛念说。 白萍又笑道:“你在自己家的公司里加什么班嘛。” “白姨,”牛念很认真地说,“公司是仝年的,不是我家的。我换了工作,进了新公司,有项目,需要加班。” “哦。”这个变化白萍没听说,有些措手不及,她一直以为牛念平时没事儿干的。她也没想太多,直接问:“你啥时带着男朋友到家里来吃个饭。” 牛念说:“最近忙,没有时间。” 白萍问:“那你是不是都不来我们家了?不来看你爸跟我了?” 牛念是觉得,经历过曾经发生的那些事,这话换个旁人是很难说出口的,或者是自己年轻见识少,真的没见过这样能把过去说翻篇就翻篇的。 总之,牛念回绝了白萍的邀请。 那边电话断掉,云腾一把抢过手机,呵呵笑道:“你们以前那样对我姐,再热的心都被你们冻死了。” “我怎么对她了?”白萍顺手拍了儿子脑袋一下,高声说,“我是打她了还是骂她了?她赡养她爸是义务!义务!” 牛超群坐在一旁,搓着手打圆场:“要不,算了。” 白萍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过来,有些话儿子能说,但听老公说出来的心情是不同的,她怒斥道:“什么叫算了?她不是你养大的?啊?当时家里生活那么困难,云腾那么小,你每月给她们钱,我说什么了?怎么到现在,该她养你了,就算了?” 云腾抢白道:“我爸才给我姐多少钱?你们这些年问我姐要了多少钱?” “不是那么算的!”白萍说,“你爸才挣多少钱?她牛念挣多少钱?” 云腾再次怼他妈:“可你们想要的是我姐的全部!” “是,我想要她的全部,我为了什么?”白萍手指戳向儿子的额头,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要是自己争气,我何至于朝别人低头?” 云腾梗着脖子想说他不稀罕!话到嘴边没说出口。他还是稀罕的。他成绩一般,父母费了大力气才把他塞进现在这个不错的学校。他也想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回报父母。可是在学习上似乎总也不得要领。 白萍为了儿子那是没话说的,成绩不理想就上课外补习,一百八一小时的补习费,掏钱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的。 不过云腾有个问题,他不偏科,成绩很平均。换句话说,都不咋地。眼看着高考一天天近了,白萍又急又愁,花了那么多钱上补习班,成绩提高不大。 正在这么个时候,牛念认识了仝年。仝年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他给云腾补过两次英语,一次数学,云腾回来跟她说,仝年讲的比那些高价的补习老师好,那感受简直如醍醐灌顶一般,好像一下子就开窍了。 白萍听了很高兴,就等着仝年帮云腾提高成绩呢,可是她忘了自己跟牛念关系不好,仝年工作又忙,跟云腾的时间配合不上,一来二去,云腾也不愿意麻烦人家。 白萍算了一笔账,如果仝年能一直帮云腾补课,又真的有效果,那她就能把云腾的补习班停了,这样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她慷慨地决定,如果仝年给云腾补习,她就不找牛念要生活费,就当交给仝年的补习费用。 “呵呵,”云腾当时这么跟他妈说的,“你以为仝年哥缺那两千块?” 是啊,仝年不缺钱。白萍思索很久,只能从牛念下手。牛念她了解,这孩子从小就厚道,疼她爸,也疼云腾,她觉得自己一开口,牛念肯定就忙不迭地答应了。 结果牛念拒绝她了。她亲自打电话过去邀请竟然被拒绝了。白萍很生气。 其实牛念倒没有故意拒绝的意思,不想见他们一家是有的,但主要还是没时间。 不过牛念没时间,白萍有啊。白萍锲而不舍地给牛念打电话,在单位用座机打,在家用云腾手机打,反复打到牛念想关机。 “行了行了,不气了,”仝年把牛念蒙住头的沙发靠垫扯下来,说着,“那我就陪你去一趟呗。你不也挺想你爸跟你弟的?” “不想。”牛念赌气地说。 仝年摸了摸她的头,劝解道:“你不是说云腾他妈没提钱的事吗?说不定人家改变想法了,不想跟你要钱了。” 牛念说:“那我会觉得更害怕。无法想像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仝年心疼地摸着牛念的头,心想这是被吓成什么样了?嘴上却说着:“有我在呢。” 牛念再次抢回坐垫,蒙在头上,喊着:“我不想去。” 仝年问她:“你不去,她会一直打电话给你,你还能把工作电话换掉?” 所以牛念愁啊。白萍那电话一通接一通,已经干扰到她正常工作了。最后没办法,认命地点了点头。 仝年奖励给她一杯亲手榨的果汁。 其实仝年心里是知道的,牛念也只是嘴上说说,跟她爸那么多年的感情,不是一句话,说割断就割断的。 转眼周末,牛念好不容易挤出半天假期,买了点应季水果,带着仝年去牛超群家。 白萍请客吃饭向来都在家里,她不怕没面子,外面吃饭贵,她舍不得花那个钱。她宁愿自己和老牛辛苦点,省下钱给儿子念补习班。 当然,白萍还有一个优势,她十分擅长做饭,从荤素搭配,到营养配比,再到口味,都是很讲究的。 起码仝年刚吃一口就注意到了,说:“阿姨,您这个五花肉味道真不错。” 白萍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说:“还行吧,这个肉,昨天晚上才腌上,如果能再腌半天,味道会更好。” 仝年又夹起一个肉丸子,咬了一口,称赞道:“阿姨您这个猪肉丸子真好吃。” 白萍说:“那个是牛肉的。” 今天这顿饭主要是招待仝年,白萍也是下了功夫的,不会像以前只有牛念一个人来时,只用几个剩菜就打发了。 仝年倒是挺热情的,吃饭的时候一直跟白萍聊天。牛念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他最近在钻研菜谱,可是做菜这个事情,除了热情,还需要经验,仝年没有经验,正发愁该找谁请教,正好碰到白萍了。 白萍也没想到仝年这么好说话,她刚一提帮她儿子补习的事,仝年就一口答应了,比牛念都痛快,而且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白萍每天做饭的时候拍个小视频给他看看就行。 这算什么要求?白萍活了大半辈子,从来不觉得做饭叫个事儿,只要云腾成绩能提高,她甚至可以天天给仝年做饭。 仝年不用白萍给自己做饭,他就想知道白萍是怎么把食材处理得如此美味的。云腾的问题他也清楚。这个孩子不够聪明,也不勤勉,注意力容易分散,这样的孩子需要一个有力的监督,能让他服气,他就会听话。正巧,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白萍高兴坏了,她一生所求也就是云腾能出人头地,而出人头地的标准是什么?无非是先考个好大学。 如今仝年答应该云腾补习,还什么都不要,白萍简直太满意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好几条。 牛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有点好笑,仿佛自己才是外人似的。 不过白萍可没拿她当外人,饭后想支使牛念把碗碟都刷干净,把厨房收拾整齐来着。但是仝年没给她这个机会。 仝年的想法很简单,凭什么让牛念干活?在自己家里都不让她干活儿,为什么跑你们家给你们家干活儿? 吃完饭坐了会儿,仝年就带着牛念离开了。现在主动权在仝年手里,白萍心里不乐意,脸上也得笑着把俩人送走。 牛念很少在仝年面前提及牛超群一家的事。不过牛念不说,不代表云腾也不会说。仝年早就趁着之前帮云腾补习的机会,把他们家的家庭关系搞清楚了。 以前的事仝年管不了,但是现在起有他在,他不会让自己的女朋友再受一点委屈。 牛念有点发愁,这回是来了,那以后呢?该如何走动? 仝年不愁,跟她说:“你以后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来了也不用给他们家干活,也不用强忍着跟他们一起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牛念抬头看仝年,想问他为什么答应给云腾补习,要知道,给一个高中生补习是很占时间和费心思的。 仝年就说:“我跟云腾投缘啊。” 牛念打心眼儿里怀疑仝年是想开餐馆,她不知道仝年说的投缘,那还是去年她生日那天的事。那个时候那个孩子小小的善意,才换来现在两家人的和解,和自己的私人家教。种善因还是能得善果的。 ☆、62 现在牛念跟仝年两个人,白天各自上班,晚上仝年做饭,等牛念回家吃饭,如果当天烧菜比较多,还会叫上郑学敏两口子过来一块儿吃。 总之就是其乐融融。牛念一辈子都没这么舒心过,家里的事不用她操心,她妈跟仝年都搞定了,连白萍都不来骚扰她了,虽然她知道改骚扰仝年去了。不过仝年对她也有所求,从每日精进的烹饪技术就可以知道。 幸好如此,牛念才能把全部身心都铺在工作上,她想在工作上证明自己。幸好大风的项目进展顺利,搭建展台牛念跟着去了,她如同以往那样,到处转转,参考别人的作品。 走着走着,她就觉得不远处那个展台,风格有点眼熟。她不由得往那边多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一个熟人。 金丽倩正指挥两个男同事把宣传海报挂上去,她穿着工装裤,扎着简单的马尾,精神不错,嗓门很大。 牛念走过去,欣赏了一下她的新作,已经褪去了当初的浮夸与幼稚,是个像模像样的作品了。 金丽倩太专注指挥,一回身差点撞到牛念,一楞之后反应过来,迅速笑了起来:“呀、组长!竟然碰到你。” 牛念朝后指了一下,说:“有工作。” 金丽倩咧开嘴笑,跟刚入职那会儿一样的笑容,她说:“好久不见了组长,最近好吗?我爸出院了,你男朋友介绍的医生真厉害,我爸妈说找个时间一定好好谢谢你们。” 牛念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这时,那边干活的一个小伙子朝这边说:“组长,这个放哪儿啊?” 金丽倩立刻板起脸,粗声粗气地说:“不跟你说了吗?插那边的柱子上!” 小伙子不敢还嘴,赶紧去干了。 金丽倩一脸嫌弃地跟牛念说:“说好几遍也记不住,一点都不走心,现在的年轻人真不靠谱。” 牛念听完没忍住笑了。 金丽倩也跟着笑,说:“我以前是不是也这样?你跟丁组长是不是没少吐槽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人只有在成长了之后,回头去看过去的自己才会觉得可笑。 金丽倩指了指她身后的展台,说:“从设计、打板、跑厂,我一个人搞定的。” 牛念再次看了看,说:“挺不错的。” 金丽倩说:“我把公司里所有保存的设计都看了好几遍。是不是有模仿的痕迹?我觉得有一点点,不过我在改了,很快我就会有属于自己的风格。” 牛念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可以的。” 金丽倩脸突然红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组长你真会安慰人。” 牛念想说并不是安慰,金丽倩的成长令她吃惊,在没有人指导和提携的情况下,她只有依靠自己,艰难前行。牛念本来以为这个孩子会放弃,以她的学历,加上一点点经验,想换家公司并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她坚持下来了。 “你知道吗,组长,”金丽倩欢快地说,“老板娘回家带孩子去了。老多做生意让人坑了,只好回来公司,结果看到公司那一笔烂账,气坏了。哈哈哈!” 金丽倩笑得很开心,可是牛念知道,多老板岂止是“气坏了”就能形容,那家公司可是他的心血。 金丽倩没有经历过创业初期,体会不到老多的心情,自顾自地说:“老多还是可以的,他回来之后,亲自管理公司,我们现在都是他的手下。”说着,她挥手指了指同来的同事。 牛念问:“邵鹏呢?” “他啊,”金丽倩一脸鄙夷,说,“老多安排他去做业务员了。” 牛念问:“他去吗?” 金丽倩夸张地摊开手说:“那他还能干吗?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只会花钱不会赚,他还想当老板吗?” 金丽倩总结得太到位,牛念竟无言以对。 那天,金丽倩还向牛念透露了一个八卦,老多现在焦头烂额,可惜漏屋偏逢雨,据说他前妻舅正在代表他前妻跟他争夺他长子的监护权,可以说事业家庭双失败。 “至少公司还在。”牛念后来这么跟仝年说,想帮他剥个洋葱,仝年怕她辣眼睛,给抢回来了,又递给她一个苹果。 牛念笑着接过来,切成小块,用小叉子叉着,喂给仝年吃。 仝年嘴里塞着苹果,敷衍地说:“嗯嗯,公司还在就好。” 牛念笑着拍了他一下,说:“你一点都不关心。” 仝年咽下苹果,又张嘴找牛念要,等牛念又喂了他才说:“我关心他们干嘛,我只关心你就够了。哦,还有你妈。” 牛念懒得理他。 仝年眼珠一转,问道:“我妈之前送你的戒指怎么没见你戴过?” 牛念答:“太贵重了,我还想找个机会送还给阿姨呢。” “还什么,都送你了。”仝年说,“你戴着呗。” 牛念摇头,说:“那么贵,稍微蹭一下都要心疼死了,再说我上班戴那么大戒指干什么?” 仝年说:“那你现在戴。” 牛念说:“不戴。” “戴嘛,戴上看看,我想看。”仝年没完没了。 牛念被他烦得不行,只好找来钥匙打开一个柜子,柜子里有个带锁的抽屉,抽屉里摆着个带锁的小盒。费了半天功夫,才终于把小盒也打开,拿出那个戒指盒。 仝年赶紧催促牛念戴上。 牛念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拿出来,又看了看大小,套在左手中指上,挺合适。 仝年凑过来,捏着牛念的手指尖,仔细看了看。 牛念感叹道:“这戒指真漂亮。” 仝年心不在焉地点头说:“我妈眼光不错的。”说着,把戒指从牛念中指上薅下来,套在无名指上了,“应该戴这里。” 牛念说:“戴那里大。” 仝年从牛念手指上拽起戒指,观察大出来多少,并说:“拿出去改改吧。” “不要。”牛念摘下戒指,重新放回戒指盒,又把戒指盒放回带锁的盒子。 仝年看她严肃的样子笑了笑,也没强求。 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牛念的指围,点了点头,转天带着这个尺寸出门。 仝年正往珠宝店走,他之前约了个朋友,帮他设计戒指,打算送给牛念的,朋友问他指围是几号?他不清楚,只说手指挺细的,被朋友从店里轰出去了。 当然也不是真的轰,但是朋友告诉他,自己的设计是很严肃的,要求他无论如何提供准确指围。 仝年也觉得朋友的话有道理,但是又十分想给牛念一个惊喜,想来想去,就想到让她找个戒指戴一下这个主意,幸好牛念当时更在意宝意送的戒指,没注意到。 眼看着还有一个路口就到店里了,仝年电话响了。他最近心情都不错,看到一个陌生号码,接通时也充满热情。只是听筒里传来的话语让他的心情变糟,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我马上过来。”他最后说。 这天正好云腾同学学校举行运动会,半天就放学。他最近一次月考成绩略有提高,白萍高兴极了,云腾趁机找他妈要额外的零花钱,他妈也给了。 高中生也是需要社交的,尤其云腾同学,虽然成绩一般,但人缘不错。运动会结束,几个平时玩儿在一起的小伙伴凑到一起吃饭。 等吃完了饭,有的同学想去图书馆,但是别人都反对,一群半大的男孩沿街走着,说些自以为重要,其实非常无聊的话。 正走着,云腾脚步突然一顿,其他同学立刻问他怎么了。他抬手指了指街边咖啡店玻璃窗里的俩人,一个仝年,一个不认识的女的,那女的还拿着纸巾抹眼睛。 云腾没瞒他们,说:“我姐夫。” “哈,”一个比云腾矮些的男生没心没肺地说,“你姐绿了。” 云腾反手一巴掌拍对方头上,动作行云流水,深得白萍真传,他说:“你姐才绿了。” “我没姐。”那孩子捂着脑袋还在说。 有个戴眼镜的同学突然紧张地说:“出来了。”说完,几个人都偷偷摸摸地藏到绿化带后面。 云腾心里觉得憋屈,他是挺喜欢仝年没错,但姐姐才是亲的,在姐姐和仝年之间,没的挑,肯定选姐姐。 几个没事可干的男孩子,一路跟着仝年和那个个头不高的女人,也没走多远,俩人进了一家医院。 “这是妇产医院。”之前被云腾打了脑袋的那个同学说。 几个人没敢跟太近,离得远远的,医院门口环境不错,牌子掩在树木后面,他们根本看不到,于是他们质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同学说:“我妈给我怀妹妹了,我陪她来过好几次了。” “妹妹?”有同学嘲讽说,“你有那个好命多个妹妹?说不定是弟弟,天天烦死你。” 那个同学有点生气,说:“一定是妹妹,一定是妹妹。我妈都答应我了!” “你妈说的也不算啊,哈哈哈哈。”几个人事不关己,笑成一团。 云腾嫌他们烦,一挥手都给轰走了。 云腾没走,在原地蹲着。 过了好久,几乎久到云腾都开始怀疑自己刚刚产生了幻觉,其实今天根本没看见过仝年,更没看见仝年带着一个女的进了妇产医院的时候,俩人从医院里出来了。 那个女的看起来比刚才更没有精神,走路很慢,弓着腰,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仝年手里拿着她的包和衣服,还不得不扶她一把。 云腾很生气,打开手机拍了一个小视频,又拍了两张照片,直接就给牛念发过去了。 牛念刚开完会,回到座位端着杯子喝水,看见云腾的微信消息进来,随手就打开看了,一口水卡在嗓子眼儿差点没噎死。 ☆、63 牛念正在喝水,被云腾传给她的照片吓了一跳,路过的同事问了一句:“怎么了,小牛牛?没事吧?” 牛念已经回到自己的组,比预计时间要短,他们组长挺高兴,给牛念起了个外号,叫“能干的小牛牛”,就这么叫开了,现在连别的组的同事都这么叫她。 牛念摆摆手,抽了张纸巾,假装继续工作的样子,其实把手机压在键盘旁边,看云腾发的视频。 要说一个女人,不在意自己男朋友跟其他女性过分亲密是不可能的,不过牛念理智一点,她认真看了那个视频。视频里的女人她不认得,这一点是肯定的,再仔细看仝年与她之间的互动,也透着一股陌生。 仝年这样的人,在马路上看见有人摔倒了,也会过去扶一把的,但是帮扶一个陌生人,动作与神态都会有疏离感,不会像与恋人那般亲密。 视频里的仝年与那女人之间就是这样,仔细看的话并没觉得他们关系特别亲密。 牛念就这么心里七上八下地捱到下班时间,丁秋月过来找她聊天,准备顺便一起去地铁站。她站在玻璃窗前伸了个懒腰,喋喋不休地说着:“老周想把外甥接自己家去,他觉得当初他堂姐离婚他也有责任,没帮她争取到权益,还让堂姐被渣男忽悠,害外甥过了好几年不开心的日子。” 牛念楞了一下,抬头问:“他连这么隐私的事都跟你说了?” “他又没朋友,”丁秋月说,“也只有我肯听他说那些。”可是除此之外还是没有任何进展,自己的感情怎么就这么不顺利呢?丁秋月是迷茫的。 迷茫的丁秋月无意中低头朝楼下看了一眼。 牛念他们办公室的玻璃窗正面对写字楼前的广场。平时那里没什么人经过,今天却不同,那里停着辆车,车边明显聚集了不少的人,围成个半圆,中心的位置有个人在那儿忙活着什么,保洁阿姨拎着扫帚远远站着。 丁秋月回头叫牛念:“诶,念念,我没带眼镜,你过来看看,楼下那人怎么那么像仝年?” 牛念本来并不怎么在意,一心只想赶快回家,突然听见仝年的名字,这个她得看看。 她起身走到玻璃窗前的时候,也有别的同事注意到楼下的变化,也都围过来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熟悉的人,远远看一眼,一个动作就能认出来。她们楼层不算高,七楼,连丁秋月都能看出来的人,牛念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仝年正在吭哧吭哧从后备箱里往外搬东西,不远处保洁阿姨虎视眈眈地瞪着这边。保洁阿姨曾经在一所大学里打工,大学生们搞浪漫,用红蜡烛在地上摆心形,她想阻止,但是学生们说这事对那男生很重要,她一心软就默许了。男生告白成没成功她不清楚,她只看到一大群的年轻孩子们,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拍着手欢笑着一哄而散,留下满地的蜡烛和清理不干净的蜡油。 因为没有及时阻止,任由火灾隐患滋生,加之路面清理不彻底,她被解雇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写字楼的清洁工作,她都想好了,如果那边那个男人敢往地上摆蜡烛,她第一时间就要用灭火器消除隐患。 只不过仝年从来没想过往地上摆蜡烛,现在天气渐热,日长夜短,这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 他躬身把后备箱里的气球都搬出来,气球都充着氢气,一个个栓在大箱子上,箱子上盖着花花绿绿的布,这是从一个做婚礼策划的朋友那里借来的。 气球之后是一个硕大的花束,用玫瑰扎成心形,一拿出来,香味散开,好几个女孩儿都轻声说:“好香啊。” 牛念没看见仝年搬东西那一幕,她被丁秋月拽着,正从电梯里往外走,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同事。 工作一天实在太无聊了,他们需要八卦的滋润。他们这帮人,不是策划就是设计,看着仝年摆出来的东西好不屑,好想掺一脚,气球算什么?玫瑰太寒酸。给他们半小时,他们能租到对面大厦墙体上的壁挂液晶电视,再做个视频,滚动播放。让无人机扯着条幅绕场至少三周。 仝年也没想到呼啦啦出来这么多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牛念那么瘦,混在人群里不怎么显眼。 不过仝年还是一眼就看到她了。 仝年回身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束红玫瑰,一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情,脸上笑得可傻可傻。 牛念要被他这行为气死了,过后还不知道要被同事怎么揶揄。 不过心里还是觉得甜丝丝的。 有个人,为了你,愿意在大庭广众宣告自己的感情,很害羞,但是也很高兴。 牛念几乎是被丁秋月推到仝年面前的,其他人散开了一点,都看着仝年要怎么做。 仝年不负众望,单膝跪下,藏在花束下的手掌一翻,露出一直握着的戒指盒。他打开那个小小的绒布盒子,轻声说:“嫁给我。”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里面突然有人喊了声:“声音太小,没听到!” 居然还有人附和。 牛念双手捂着脸,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仝年倒也光棍,竟然真的扯着嗓门喊:“牛念,你愿意嫁给我吗?” 之后还小声对她说:“你不答应,我就一直喊。” 牛念被仝年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忙说:“你别喊了。” 仝年问:“那你答应了?” “我……”牛念很无语,半晌才点了点头。 仝年笑得嘴都合不拢,赶紧拿出戒指套在她手指上,生怕她反悔。 仝年握着牛念的手站起身,同时在捏在手心里跟戒指盒叠放在一起遥控器上按了一下。他身后那排拴着气球的盒子发出“咔”的一声,机关开启,所有气球失去约束,乘风飘起。 所有人都没料到那排盖着奇怪花色布料的盒子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招,当下无意识地大喊起来,还有人去追气球,企图抓到一两个蹭蹭喜气。 仝年将摆在地上的心形花束分送给了路人,又把栓气球的装置搬回后备箱,拉着牛念上车走了。 还有人不死心地举着手机对着仝年的车一直拍。 车上的仝年嗤笑一声。 牛念上了车才看见后排窗户那里用不干胶黏了一个摄影机,刚才窗口开的不大,正方便卡住摄像头。仝年已经把摄像机取下来,卡在后视镜上方。 “说说感想,”仝年说着,一指摄影机,“我拍下来,将来放给孙子们看。” 牛念也笑,没想到仝年搞这么大排场。但还是举起带着戒指的手,对着摄影机说:“我今天很开心。” 仝年说:“明天去领证。” 牛念说:“明天要上班。” 仝年:“……” 牛念觉得欺负仝年也挺有意思的,她握了握口袋里的手机,没有主动提起云腾说的事,就是希望由他自己说出来。 而仝年对于被一群半大孩子跟踪的事一无所知,晚上开开心心地跟郑学敏两口子一起吃饭,并正式向长辈告知打算结婚的好消息。 郑学敏开心坏了,恨不得多吃一碗饭,又恨不得立马着手开始准备。 “先把证领了,”郑学敏说,“周末一早就去,民政局上半天班。” 牛念制止不了郑学敏的兴奋,她印象里她妈上次为她的事这么开心还是她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的时候。 饭后,老沈拉着一直说个不停的郑学敏去散步,给年轻人留点时间和空间,牛念在厨房里收拾。仝年拿着正在削的苹果站到厨房门口,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 牛念说:“我高兴的啊。” 仝年想了想,也有点沉重,说:“有个事儿,我觉得不应该瞒着你的。” 牛念刷好碗,擦干净手,回头看仝年欲言又止的样子,说:“你说。” 仝年把苹果切成块,牛念插上小叉子,两个人都坐好,仝年才说:“我爸破产了。” 牛念一楞,她跟仝年交往之初,仝年他爸就在跟他妈闹离婚,所以她对仝方顺的印象不怎么好。仝年也极少在她面前提到他爸。 仝年说:“在N城那样的地方,我舅舅们在时刻为难他,他的生意根本做不起来。年前跟我拿的钱花光之后,再也发不出工资。那个女的……她想让我爸关掉公司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可是我爸不肯。那个女的……放弃了。” 仝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仝方顺为之离婚的女人,又是什么让那个女人有勇气直接找到他这个情人的儿子。 仝年说:“她想离开我爸爸,可是怀孕了。说白了,只是想要点钱。” 她要的也不多,几万块而已,足够她回到她那个贫瘠的家乡,过上普通的生活。又或者到一个新的城市,重新开始。 “我只是,”仝年说,“可怜她。” 可怜的小女人,以为从别人那里抢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从此就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可是当那男人没了钱,没了上进心,还又老又丑,从此整个家庭的重担可能都落在自己肩上。她怕了,后悔了,忙不迭地逃了。 ☆、64 仝年他爸的情人选择分手,仝年委婉地跟他妈提了一下,没想到宝意早就知道。 两个看似爱得众叛亲离的人,其实早就各有各的心思,阿彩琢磨着离开仝方顺,临走前从仝年这里要点钱,而仝方顺也没闲着,千方百计地找前妻求和好。 “哈哈哈,”宝意笑着说,“当初伤害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我才不会原谅他。” 仝年也没想到他妈决心这么大,表面上嘻嘻哈哈的人,心里却早已经过一场征战。他换了个话题,提了下求婚成功的事。没想到宝意比郑学敏反应还大,在电话里叫喊着就要过来M城。 仝年没办法,赶紧去车站接人。 等牛念下班回家,就看到自己家里格外地热闹,宝意跟郑学敏正在争论着什么。 牛念刚想过去劝,被仝年拉着一起坐下。 宝意和郑学敏都微笑地看着她。宝意说:“就听念念的。” 郑学敏说:“行。” 牛念看看这个,瞅瞅那个,问:“什么事儿啊?” 仝年忙解释说:“我们正在讨论要在哪里办婚礼的事儿。” 牛念说:“这也太早了,我们本来打算过几……”还没说完,就被仝年眼神示意闭嘴。 宝意微笑着对郑学敏说:“结婚证就在M城领,但是婚礼要在N城办。” 郑学敏是个急脾气,可宝意慢悠悠的,她不想输了场子,也说:“仝年都在M城买房了,当然要在M城办典礼。” 牛念觉得这个话题太深奥了,跟仝年相视一眼,他们有想法,可是明显不方便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妈妈们现在也不听不进去。 周末一到,牛念几乎是被郑学敏推出家门,她带着她妈的殷切期盼,走向自己人生的转折点。 似乎还挺普通的,跟平时并没什么两样。牛念这么想。走到楼下,仝年在等她。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衣,让牛念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光景,他也穿了一件差不多的衬衣,也露出差不多的笑容。只是现在他的眼神只专注于她,非常肯定。 俩人带着户口本到了民政局门口,他俩都没来过,商量着应该往哪边走。 这么个时候,牛念手机响了起来。 牛念看了下是个陌生号码,还是接了起来,对方说:“你好,你是牛念吗?我是高明的爸爸。” 牛念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这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年轻许多,跟高志强完全不一样,但也更加急切。 牛念问:“您说您是高明的爸爸?” 对方说:“对,我叫刘鹏飞,我是高明的生父。我想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牛念脚步一顿,她从高志强那里知道高明并不是高家孩子的事,这个人又是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 刘鹏飞还真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在他急切地面见牛念时,除了送上一大堆的礼物和装钱的信封,对自己的过往也没有任何隐瞒。 其实是个挺简单的故事,当年十八岁的刘鹏飞高考落榜,心情低落地去酒吧散心,偶然遇到婚事总被高家人阻挠而不快的雅文。雅文的美貌与气质立刻吸引了少不经事的刘鹏飞,那个时候,这个男孩子非常执着地爱上了那个女人。 可惜女人只是把男孩子当消遣,在经过高志强的努力,高家终于勉强认可了她的时候,她连想都没想地立刻离开了男孩子,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如果相思真的是病,那刘鹏飞一定得过。在得知雅文结婚的消息之后,他整天茶饭不思,时不时啪嗒啪嗒掉眼泪,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刘鹏飞那会儿家庭条件一般,但刘家父母见儿子这个样子心里也难受得很,他们不知道对方是谁,儿子什么都不肯说,他们只知道是个比儿子年长的女人。最后,刘家父母为了让儿子重新振作,把房子卖了,送刘鹏飞去美国念书。 要说刘鹏飞真不是念书的材料,不过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能吃苦,他课余在一家中餐馆打工,因为什么都不会,只能从洗盘子开始。可是他洗盘子都洗得很认真,老板喜欢他,慢慢地让他接触了后厨的一些工作。 直到书念完,刘鹏飞也没回国,留在美国打工,经过多年的努力,开了自己的餐馆,拿了绿卡,现在也算有房有车的有产阶级,也有能力把父母接到外国养老。 刘鹏飞的父母不太适应外国的生活,加之儿子经历过一次婚姻失败,原因是俩人总也生不出孩子。女方在也拿到绿卡之后,选择跟刘鹏飞分手了。 刘鹏飞他妈急,想烧香拜佛,给儿子祈福,可外国的洋神仙她不认得,就回国了。 这一回来就没急着回去,正好处理一下国内的房产,顺便见了见亲戚朋友。大概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说了高家的事。 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高家三缄其口,但坊间的风言风语还是传的很快。 时隔多年,刘鹏飞早已放下当年的心事,他人也定居在海外,当年的事也没再隐瞒。他妈听到传闻后,就跑到医院去看高明。 这一看可不得了,高明的身形长相,活脱脱当年的刘鹏飞。 刘鹏飞他妈风风火火地把儿子从国外叫了回来,她想孙子都想疯了,要真是他们家的孩子一定得认回来。生病没关系,他儿子有钱,给治。 值得一说的是,刘鹏飞刚回国的时候,雅文着实得瑟过一阵子,怎么说刘鹏飞现在也算个洋人身份,比高志强他们家这种暴发户高大上多了,她以为她可以和她儿子一起,跟着刘鹏飞去美国过好日子。刘鹏飞一开始也犹豫过,但后来他听高明跟他抱怨他妈都不来看他的时候,果断拒绝了雅文。 牛念的电话号码还是雅文一开始交给刘鹏飞的,她当时跟他说,这个人的血跟儿子匹配,找到她就可以救儿子了。 刘鹏飞没有像雅文那样理所当然地来找牛念,作为父亲,他是带着恳求的心情来的。 留守家里的郑学敏跟宝意挺高兴地等着俩人回来,结果结婚证没领回来,领回来个男人。听他讲述完他的请求,俩人都挺不乐意的。 宝意先开口:“这位先生啊,咱是老乡,我有话就直说了。你看,牛念是我儿媳,他们正打算结婚呢。” 刘鹏飞赶紧点头说:“对对,我就是在民政局门口见到他们的,您放心,他们两个结婚的费用我全包了,还有蜜月,机票什么的我全都负责,来美国,我还有一处房产,就在海边,我……” “那个,”宝意打断他说,“我的意思是说,结婚是大喜事,你看,能不能让你儿子等两年,等他们俩人生了娃再说。” 刘鹏飞都快哭了,说:“明明真的等不了了。” 此时郑学敏插话说:“两年之后也不行,我刚听明白,原来我一直以为是献血,我也献过血,本来觉得没什么,你说要什么骨髓?细胞?那哪行啊?我们家孩子还这么年轻,怎么能给你捐那个,有个差池可怎么办?” “妈,”牛念赶紧拦着郑学敏说,“骨髓干细胞,可再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郑学敏根本听不进去,拉着牛念的胳膊紧张地说:“那也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刘鹏飞都快给郑学敏跪下了,可郑学敏的脑筋说什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宝意虽然嘴上没说什么,那副表情也是不赞成的。 刘鹏飞个头不高,身材也很单薄,此时心情又很乱,但为人还是很精明的,他一看就知道牛念本人是愿意捐献的,也不去求两个长辈,拉住牛念就不撒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姑娘啊,你可怜可怜我。我这么些年在国外,辛辛苦苦地操劳,身体都垮掉了,大夫说我很难有自己的孩子,明明是我唯一的希望啊,我不能没有他,我们刘家不能没有他,我愿意用我全部的财产换这孩子一命啊,我求求你。” 牛念忙劝解他:“高明爸爸,您别这样,我一定会帮高明的。” 郑学敏听着直生气,宝意也撅着嘴。 “谢谢你,谢谢你。”刘鹏飞抹了一把脸,抬头看着牛念,又说,“我儿子叫刘明。” 送走了刘鹏飞,安顿了两位妈妈,牛念问一直沉默不语的仝年:“你不要不高兴,真的没事的。我之前答应过救人的,现在是履行承诺。” 仝年轻轻拍了拍牛念的头,说:“我理解的。虽然我心里想阻止,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听。你有自己的坚持。我呢,就在家,熬最美味的骨头汤,给你补身体。” “谢谢你,仝年。”牛念说。 仝年嘴上说的很大方,但心里还是有些心疼,他忍不住把牛念搂在怀里,说:“你这么瘦,为什么偏偏是你呢?如果我能代替你去多好啊。” 牛念紧贴着仝年的胸口,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心情。 牛念有点想哭,她觉得自己运气的运气简直好到不行。虽然一出生就被抛弃,却被爸妈抱回了家,虽然磕磕碰碰的,可是依然长到这么大。一工作就遇到好的领导,还结识了不错的朋友。亲爹也找回来了,很爱自己。在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里竟然让她遇到了仝年,这个让她值得一生依靠珍惜的男人。 未来的日子充满希望,她觉得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是有奔头的。 很快手术的日期确定下来,牛念去请假,她的组长看完请假原因就去找周经理,公司领导亲自批了她十天的带薪休假。 当牛念躺在采集病房的床上,身上插着导管。仝年站在玻璃窗外,朝她比划加油的动作,可惜她一动不能动,整个采集过程可能需要五、六个小时,她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但是她知道,从她身体里流出去的血,为另一个人、另一个家庭带去生的希望,而她自己,身边也有这么多关爱她的人。她想,余生未必需要很精彩,只要和爱着的人在一起,简简单单,就是幸福,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终于完成了嘤嘤嘤。这个文一开篇就不顺利,不是文不顺利,是作者菌个人不顺利emmmm...2018真的是多事之秋啊~ 大家都要好好的,无论是早是晚,终究遇到对的那个人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