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相交的时节,锦绣镇里依旧万紫千红,花团锦簇。这镇上有种很独特的花,红花蓝叶,香气逼人,名叫锦绣花。 锦绣镇也因此得名。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天边悬起蒙蒙的灰色,镇里的长街两侧的灯笼纷纷亮了,红的是青楼,黄的是客栈,星星点点地掩盖了如雾云天。远处重山隐现,暮色之下宛如翠黛。 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如今却能如此繁华,就是因为小镇背靠着一座人杰地灵的山脉,山峰高千尺,顶上坐落着当今武林声势最大的门派,乾坤门。 乾坤门门主洛乾坤是武林盟主,威震武林,说一不二,是江湖的九五至尊。 锦绣镇相当于在皇城脚下,想不繁华也难。 开满锦绣花的小巷里,一个小酒肆里正是热闹非凡,莺歌燕舞。这里的舞娘百里闻名,场场爆满,仿佛也沾染了些乾坤顶的灵气,招徕了四面八方的江湖糙莽。 不过,其实这里有一样东西比舞娘更出名。也更让人不得不来。 那就是说书人柳惜春的嘴。 上下古今,五湖四海,仿佛就没有他柳惜春不知道的事。任何门派的最新动向,来龙去脉,婚丧嫁娶,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江湖上所有人最想听他侃侃而谈的,莫过于武林盟主洛乾坤为子选妻这件大事。 最后一轮歌舞表演完毕。舞娘退场的银铃声中,一个身穿绿衣的年轻公子笑吟吟的走出内堂。人未至,声先到,"乾坤门门主洛乾坤为长子洛千秋选妻,召集了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一百零八派的后人,欲从中选出一位武功,容貌,人品,家世都适合的女子为儿媳,排场堪比皇帝选秀。——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吧?" 此人声音润泽,听起来十分动听。白皮嫩ròu,一副书生模样,手里挥着一把折扇,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柳暗花冥又一春。" 众人见他出来,纷纷露出兴致勃勃之色,齐齐答道,"知道!" "喂,柳公子……"一个大汉早已等得不耐烦,"快给我们说说……" "哎!"柳惜春转过身,用折扇一指那人鼻尖,说,"我知道这位兄台要问什么。"说着甩手展开折扇,大摇大摆地攀到屋内正中的一把高脚竹椅上坐好,居高临下,娓娓道来,"依在下看来,当今武林的名门千金中,最有竞争力的乃是以下四位——" 众人见他说到了点子上,纷纷翘首以待。 "第一位,自然是水域静斋大弟子,江弄玉。——此女出身名门正派,年轻貌美,并且得到掌门静玄师太的真传,日后有望继承她的衣钵,武功最好,声望也高。另外,水域静斋历史悠久,武学渊源,可以说是当今武林仅次于乾坤门的中流砥柱。与盟主之子洛千秋门当户对,胜算最大。" 柳惜春清了清嗓子,又说,"这第二位嘛,我不说大家也应该猜到了。此女从小长在乾坤门,与洛千秋青梅竹马,感情最好。——便是洛掌门的师弟之女,纪一言。其父纪云来早年是洛乾坤的同门师弟,武功自是不弱。如今做了闲云野鹤,把女儿托付给师兄,自己云游四海去了。较之别人,她与洛千秋的感情自然要深厚些,论出身,也不输给江弄玉许多的。"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纷纷点头称是。 "其实以上这两位姑娘不分伯仲,实力都很强。"柳惜春顿了顿,补了一句说,"不过嘛,这第三位也是不可小觑的。" 之前那两位名头较响,很多人也都猜到了。这第三位大家不知道是谁,纷纷伸长了脖子等着听。 "近几年来声名鹊起的连家寨,大家都听说过的吧?他们的祖先来自西域,是一支擅用毒和暗器的外族人。传说他们还会一些很厉害的秘术,譬如蛊术和瞳术,其中又各细分很多种,在此就不多提了。……此任连家寨寨主的女儿名叫连佩沙妮,不但生得好看,天分也不错,将她父亲的绝技学了去大半。若是她嫁到洛家,也正好能弥补乾坤门在用毒和暗器方面的薄弱之处。" 众人纷纷点头,心想这三个女子各有各的优点,谁胜谁负还真是不好说。然而这样强大的阵容,也更引起了大家对那第四位候选者的好奇心。 先前那汉子催问道,"柳公子,这第四位是谁,你倒是快点说啊!" 柳惜春神色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怔忡,但也是一闪即逝。扬唇露出个笑容,轻轻摇了摇折扇,道,"各位兄台想知道?——想知道就得在这酒肆里买酒请我喝。不然我小柳讲了一晚上,岂不是白说了?" 众人被吊了胃口,也顾不上跟他贫嘴,纷纷倾囊出来买酒,不消片刻,已有十几坛子酒堆到了柳惜春脚边。先前那汉子提起两坛送到他面前,憨声道,"柳公子,别卖关子了,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柳惜春单手接过一坛,仰头饮了一口,咂了咂嘴唇,慢条斯理地说,"这第四位姑娘的名字,大家可能都未曾听说过。可是,这个名字,听说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众人一听,纷纷竖起耳朵,生怕错漏过去。 柳惜春放下酒坛,翻身跃下高脚竹椅,合起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掌,来回踱着步,说,"大家都知道,盐帮是不同于武林其他门派的一个帮派,他们以贩运私盐为主,并不太参与江湖中的事务。虽然风生水起,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武功。可是因为涉及民生,所以影响重大,不可忽视。十年前洛乾坤刚坐上盟主之位的时候,曾与盐帮立下十年之约,并将一个侧室所生的儿子送往盐帮当质子,为的是换取他们的信任以及在经济上的支持。……算算年纪,那位质子如今也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了。" 柳惜春作势掰着手指头算,垂下的眼帘掩盖住神色的微变,回到正题说,"此女是盐帮帮主的义女,从小在别院长大,不曾涉足武林。可是花容月貌,势不可挡,纵使养在深闺,她的美人之名还是已经传遍了江南。" 这时底下有人接口道,"先前三个女子也都年轻貌美,又各自出身名门。这一位只是义女,在武林上又无声望,凭什么跟前三位斗啊?" 柳惜春转身看着那人,缓缓答道,"这位姑娘的容貌,是不能单单用'美'字来形容的。在下许多年前有幸见过她一次,那时年少,挥笔做了这样一首拙作——纯澈比芙蓉,妖娆胜牡丹。金屋不忍贮,玉露化琼瑶。" 众人听了,面上纷纷露出神往之色,心想到底是如何的绝色,能被阅人无数的柳惜春这样形容。 柳惜春顿了顿,清了清嗓子,说,"此女武功如何,暂不可定论。家世方面,虽是义女,但是盐帮富可敌国,也不逊于人的。所以说胜算也还是不少。而且这一次,正直十年之约期满,当年那位质子将与这个女子一同前往乾坤门……再过几日,我们这锦绣镇可就要热闹喽!" 底下一阵沸腾,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片刻却有听得认真的人问道,"柳公子,你还没说,这第四位盐帮义女叫什么名字?" "这位姑娘有个极美的名字。花—飞—雪。"柳惜春一字一顿答道,眸子里飞快闪过一抹恍惚,喃喃地说,"……人如其名。那样的女子,得见一次,此生无憾矣。" 原本嘈杂喧闹的酒肆,听了他梦呓般的这句说话,底下一瞬间鸦雀无声。 那夜之后,锦绣镇流传出这样的诗句——"倾国倾城花飞雪,扶摇直上入乾坤。" 天下第一美人之名,渐渐不再做第二人想。 1. 北地苦寒,此时已是萧索时节。天阴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终于下起雪来。雪珠子簌簌砸在青砖瓦顶,不消片刻便涂了一层白。透过窗子fèng望去,半空里白花花的落雪有如扯絮一般,映衬着昏黄低沉的一片天,微有些压抑之感。 外头天昏地暗,桃花坞里却是一片明亮熏暖。 香笼里点着百合香,c黄榻侧面搁着一座红泥小炉,呼呼的热气熏化了窗花,模模糊糊的宛似一幅晕开了的水墨画。 花飞雪斜倚在榻上,正在穿针引线fèng补着什么,微低着头,神色极是认真的。一缕乌黑碎发散落在额前,更衬得一张粉面白皙似玉。洛千夏推门进来,她也未抬头,只道,"这大雪天还往这儿跑,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洛千夏脱下天青色羽缎,弹了弹上头的雪珠,随手搁在一旁,笑道,"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却怎知是我?" 花飞雪刚fèng完一条边,皓腕轻转在半空中打个结,俯身轻轻咬断了线头,说,"盐帮北苑这季节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我这桃花坞也不是寻常人能来的地方。这个时辰闲着没事做的,也非你洛大少爷莫属了。" 盐帮北苑是盐帮集中训练帮众武功的一处别院,教官是个姓秦的盲人,以严苛出名的。学生一年一届,春来秋走,这个季节刚走了一拨人,正是比较闲的时候。 洛千夏拿起铜炉上的青花瓷茶壶,斟了两杯热茶,递一杯给花飞雪,轻轻叹了一声,道,"只怕我们走了以后,这桃花坞就再无人来了。……秦叔叔,也要寂寞一阵子了。"说完他抬眼瞧她,只见她美丽面庞表情如常,并无太多惆怅之色,两颊因熏了暖气而微微泛红,着了胭脂一般,一双秀目低垂,举起手中刚fèng好的寒衣,细细叠了,淡淡地说,"这几件棉衣是fèng了给秦叔叔御寒的,希望明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就能回来了。" 洛千夏放下手中的茶杯,叩在案上,钝钝的一声轻响,他直直看着她,说,"花飞雪,你真的以为,我们这次出了北苑,还可以再全身而退吗?" 花飞雪将手边的绣花针一一收好,淡淡道,"洛千夏,不进则退,这句话你听说过吧?"她抬起头来看他,一双眸子极美,凝水生辉,深处却是冷淡的,说,"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真可以在这桃花坞里躲一辈子吗?——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我们自己不想,谁又能逼我们离开这里?"洛千夏反问道。其实心底里,他真是不想离开北苑的。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到随时都有可能让他们二人分散。 花飞雪微扬唇角,说,"你本是乾坤门的三少爷,却作为质子在盐帮北苑住了十年。这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的吗?" 洛千夏一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被刺痛了的心绪。 "你我从小长在盐帮,帮主夫人一向待我们不薄,撇去这些情分不说,她是主,我们是仆,难道她的话,我们可以不听么?何况,如果我们违背了她的意思,又将置秦叔叔于何地呢?——其实人活着就是这样,进退生死,总是由不得自己的。"花飞雪拽了拽他的袖子,放轻了声音,言语中颇有安慰之意。 洛千夏望着眼前这个有如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子,有片刻的怔忡。 十年了,他们相依为命,一起习武,吟诗,作画,跟秦叔叔学各种用得上的技能。可是他好像从来就看不懂她。那张绝色容颜背后,似乎有个极深极深的灵魂,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什么都在乎。 他低了头,忽然有些歉疚,说,"其实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那年帮主夫人来北苑瞧我,她就不会发现你。——如今认了你做义女,还要把你当做盐帮的筹码,秀女似的送上乾坤顶……是我连累了你。如今你花飞雪芳名远播,以后想再过平凡人的日子,怕是很难了。" 那件寒衣针脚密而整齐,棉花压得密密实实,手工用料都属上品。领口处用银线绣着两只蝙蝠,取双福之意,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花飞雪没有再接茬,只举起叠好的寒衣递给洛千夏,说,"一会回去你帮我这个带给秦叔叔吧。我没什么本事,就是绣花针使得好,希望他老人家能喜欢。" 洛千夏只得收了,问,"你怎么不亲自送过去?" 花飞雪没有回答,走过去打开窗子,一阵冷风吹进来,稀释了屋子里浓浓的暖气。此时雪已经停了,夜幕高远,天色反倒不似傍晚时昏暗,满院积雪映得半空明亮一片。她仰头长舒一口冷冽的空气,问道,"你在北苑住了这么久,一定听说过'冰镜雪莲'吧?" 洛千夏微微一怔,也是心思敏捷的人,只这一句就猜出了她的意图,惊道,"你想去寻冰镜雪莲来给秦叔叔治眼睛?" 冰镜雪莲是生长在冰浴崖上的一种奇花,除去底下的叶片,花盘上头共有九片大花瓣,剔透如玉。据说每十年的时间才能长成一片花瓣,因此开出整朵花就需要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冰镜雪莲是吸收了崖顶冰雪寒气的灵物,对治疗眼疾有奇效,可使盲了许多年的眼睛复明。 不过这种雪莲深藏在峭壁的石fèng中,传说只在每年的初雪之夜探出头来。因此,人们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能找到它,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雪后的冰浴崖上奇寒无比,峭壁光滑如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们二人从小在北苑长大,本该最清楚早年时曾经有多少人为了寻找冰镜雪莲而送命。后来渐渐不再有这样的事端,是因为冰浴崖属于盐帮的管辖范围,屡出人命总是影响不好,于是前几年盐帮下令封山,索性将北苑扩建。如今整座山都被圈成了盐帮北苑的训练场地,非盐帮的人不可以再踏入山中一步了。 花飞雪没有答他,只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吧。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启程前往盐帮总部,到时候奔波劳碌,就不知何时能再睡个好觉了。" 洛千夏哪里肯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道:"花飞雪,我知道你知道的心思!秦叔叔教导我们这么多年,如今老了,双眼又盲,我们却要走了,不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了,你觉得对不起他,所以要为他寻冰镜雪莲去,是不是?" 花飞雪无奈,只得扬眸看他。眼前这男子一袭青衣,眉目英挺,双目中有昭然的关切,到底是个少年郎,半点儿沉不住气的,晃着她的手腕,说,"使不得的!万万使不得的!以你现在的武功去攀冰浴崖,实在是太危险了!"顿了顿,洛千夏又补一句说,"就算秦叔叔不盲,以他的武功都未必能上得到崖顶,何况是我们呢!" 花飞雪拍了拍他的手背,轻轻拂开他的手,柔声道,"洛千夏,你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原本想探探你的口风,心想如果你也有兴趣,我们可以结伴去崖上找找。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此作罢了。——我花飞雪胆小如鼠,绝不会去做自不量力的事。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你知道的。" 洛千夏想了想,心道,这句倒是真话。从小她就很胆小,从不冒险,也从不勉强自己,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好胜心。虽然懒散,却又规行矩步,从不行差踏错的。想到这里,他略微放了心,又嘱咐两句,这才拿起搁在地上的天青色羽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桃花坞。 2. 天边挂着一钩残月,映着漫山积雪,散出明亮而冷感的光辉。 冰浴崖底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也可算是北地的一道奇景,仿佛一根通天冰柱平地里陡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雪峰之上,无遮无挡,滑不溜手,纵使是猿猴也决计不能攀援而上。此时初雪刚霁,一层白色细沫堆在崖脚。 花飞雪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松树枝,扫开了地面上的雪,俯身细细看去,果见地上露出一团红色的线头,拾起来握在手里,虽然冻透了,却还是软的。用力扯了扯,抖落了这些红线上的浮雪,纷纷扬扬地自半空而落,犹似下了一场小雪。 这红线,是她将数股藤条和蚕丝拧在一起,又在古方药水中浸泡了一年的时间特制而成的。方能在冰寒之中久冻不脆,韧性十足,虽然纤细,却能承担起千斤重量。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崖壁每一年都在逐步变厚,于是初春时才刺入冰壁的绣花针,此时已经深深埋在其中,犹如长在了里头一般。 冰壁光滑,想攀上去根本无从下手,任谁轻功再好,也必须有着力点才行。花飞雪初时将绣花针刺入坚硬的冰壁,以她的功力,费尽气力也只能将绣花针刺入一寸,根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好在后来她发现冰壁逐年在加厚,如植物般也在生长,初时只刺到冰里一寸去的绣花针,不消一个月就能再埋进冰壁里半寸。一年来,花飞雪算准了时间,一根一根将针埋进崖里。——借着上一根针上红线的力,荡到半空再将下一根绣针飞出,如此这般,现已将最后一根绣针钉入崖顶,只等初雪之夜来寻冰镜雪莲了。 握着一把长短不齐的红色线头,花飞雪深吸一口气,心想一年多的部署,能不能成事,就看今晚了。说着飞身跃上,借着红线的力,一下一下横踩在冰壁上,身法快而轻盈,犹如蜻蜓戏水般飘逸灵动。 转眼已到了崖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直冻得她脸颊生疼。地上却无半点碎雪,地面结着厚厚的一层冰,犹如打磨过的大理石一般,光滑如镜。花飞雪稍微动了动,整个人就滑出去半尺,强自控制着平衡才没有滑倒。此刻一身轻功根本半点儿用不上,因为地面太滑,没有摩擦,人根本无法在此行走。崖顶并不大,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到崖底去,粉身碎骨。 花飞雪再不敢妄动,小心翼翼站在原地,四下张望,果见不远处有一朵九瓣莲花绽开在冰fèng之中,通体透明,玲珑剔透,仿佛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琉璃冰雕,月光之下绽放着幽白的寒光。花飞雪心中一喜,眼角却忽然瞥见冰镜雪莲的花底盘踞着一团黑物。仔细看去,竟是一条手臂粗的小蟒,看样子尚未长成,可是周身紫黑的花纹已经十分可怖。果然天下万物相生相克,能解毒的灵物旁边总有至毒之物跟着。 花飞雪心道,虽未算到这一步,可是也不至于就因为它而前功尽废了。伸手从袖袋中取出一支寸尺来长的银笛,轻轻一吹,笛音低回婉转,十分动听,片刻后只见悬崖的另一端飞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雪鹫,直朝花飞雪飞来,唧唧叫着,神态十分亲昵。花飞雪一指冰镜雪莲,将一早准备好的一袋ròu脯抛给它,道,"小针,去把冰镜雪莲拿过来。那小蟒一动不动,想是睡着了,当心些,莫要惊动了它。" 被她唤作小针的雪鹫"吱"了一声,绕着她飞了一圈,盘旋过去用爪将冰镜雪莲摘了下来,刚要往这边飞,却只见那小蟒忽地探起头,嗤一声朝小针扑去,眼看就要窜起咬住雪鹫的翅膀。花飞雪心中一急,扬手挥出几根绣花针往小蟒七寸刺去,整个人却向前使了力而往后疾速退去。眼看就要掉落下崖去,却见小针已经飞回过来,将冰镜雪莲放到她怀中,双爪轻轻拽住她的肩膀,借力让她停在了原地。 花飞雪心中欢喜,拍了拍雪鹫的头,柔声道,"谢了,小针,你先回去吧,过阵子我再来瞧你。"雪鹫听懂了一般,眼中虽有不舍之色,却也很听话地扑棱扑棱飞回去了。花飞雪转过身去,眼前瞬间闪过一道红光,此刻也无暇顾及,只握紧了手中的冰镜雪莲,依照原路攀下崖去。 崖底此时起了雾,四下寂静无声,一切看似都与来时一般无异,却让她觉哪里不对劲。 这时,背心忽然传来一阵寒意,花飞雪直觉身后有人,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位红衣公子飘然立于半空,玉树临风姿态娴雅,那样轻佻的颜色,穿在那人身上却不觉不妥。雾气很大,她看不清他的脸,正待凝目望去,却见半空里那人轮廓犹如水中的倒影般粼粼起皱,竟似镜花水月般,凭空消失掉了。 花飞雪一怔,这时只听背后几声风响,几支飞镖簌簌而来,她一一闪身避开,却不忘将冰镜雪莲护在手里,闪躲间衣袂翻飞,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男声,"姑娘好俊的身手!" 回过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到身后,身穿蓝色布衣,身量很高,头上盘着一方蓝布,上头嵌着银饰,高鼻梁大眼睛,轮廓像是外族人,见到花飞雪的正脸,不由愣住了,半晌才自语一般说道,"天下间竟有这般貌美的姑娘……" 花飞雪无声地打量着他,没有说话,眼角瞥见那人身后的松林里有十几个同样服饰的男女,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想是藏在那林子里许久了。花飞雪想了想,依照江湖规矩拱了拱手道,"盐帮花飞雪,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男子却未回礼,只怔怔地看向花飞雪,脸上微有由衷的赞赏,说,"花飞雪,好名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说着绕她一周,前后左右端详一番,眼中有奇色,道,"如果你不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从那画儿里出来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的!" 花飞雪到底是女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别过头去。手却背在身后,细细摩梭着方才躲闪间接在手中的飞镖,分量不轻,触手寒凉,像是寒铁做的,镖把后头刻着一个"连"字。花飞雪想了想,说,"连公子谬赞了。" 那男子微微一怔,道,"你过去识得我的?" 花飞雪长袖一挥,将手中铁镖钉到前方的树干上,说,"连家寨寒铁镖,别家可做不出来。" 那男子心道,这女子当真不简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但能躲过数十支铁镖,还能趁乱扣下一支,以此忖度他的身份。不由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她,月光下花飞雪面庞如玉,即使面无表情,依然明艳动人。 "在下连佩沙朗,见过花姑娘。"蓝衣男子抱拳道,"世人都说,长得太好看的女人总容易是糙包,可是姑娘你似乎是例外呢。"赞赏之色溢于言表,忽又露出些为难之色,道,"我是来拿冰镜雪莲的,可是又实在不想与你动手。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开个价,把它卖给我好不好?" 花飞雪还未来得及回答,这时那男子身后忽然冲出来一位姑娘,与他相似的衣着打扮,脸孔也很像,同样是高鼻梁白皮肤,眼睛里有浅浅的蓝色,不耐烦道,"哥,你怎么见人家长得好看就没完没了的?没听说过什么叫红颜祸水吗?"说着飞快地掷出数支飞镖,较之方才那些劲力重了许多。花飞雪一跃而起闪身躲过,双脚还没落地,又有几支镖紧接着打过来,一瞬间避不过,只好从袖中飞出几根绣花针,绕住镖身往旁边一拉,将其噼里啪啦地冲落到地上。身手极是利落漂亮,连佩沙朗在一旁看着,面上又露出欣赏之色。 那女子正待要再投出几支铁镖去,却被连佩沙朗一把揪住,轻声斥道,"连佩沙妮,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面上却并无过多苛责之意,说,"你忘了阿爹教过你什么吗?要先谈判,谈不拢了再动手,你怎么这么没记性?" 连佩沙妮?岂不就是要与她一起去乾坤顶"选秀"的武林名门千金之一?花飞雪冷眼看着这对言语直白的兄妹,将怀中的冰镜雪莲握得更紧了些,心中暗自忖度着如何才能带着冰镜雪莲全身而退。 南侧一片雪松的暗影中,一双剔透幽深的黑眸中透着浅浅的碧色,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像是一个随时可以cao控戏子的看官,在看一场由他安排结局的戏。 月亮又忘西移了一寸,四周起了雾,一阵冷风吹来,卷起地上的碎雪。 连佩沙朗转过头来,看向花飞雪,正色道,"花姑娘,时候不早了,我再问你一次,冰镜雪莲,你可不可以让给我?"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可还是继续说道,"……不肯的话,我也只好硬夺了。"说着一挥手,身后数十名族人走上前来,手上执着各色兵器,有箭,有弩,有弹弓,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来的机关,虎视眈眈地对准了花飞雪。 果然连家的暗器天下闻名。花飞雪想了想,将冰镜雪莲拿在手里,说,"原来连家寨最拿手的不只是暗器和用毒,以多欺少的能耐也是一流。" "你……哼!这个时候你还敢嘴硬?到时候万箭齐发,任你轻功再好,也决计躲不过的!"连佩沙妮被激怒,这个时候远没有她哥哥冷静。连佩沙朗也不生气,解释一般道,"我们连家寨不像你们中原人这么多繁文缛节,非要什么单打独斗的。我们的目的是得到冰镜雪莲,又不是打赢你。——当然,姑娘你武功的确是不错,但也还不是我的对手。" 花飞雪见他不为所动,想来自己今日是逃不过被围攻的阵势,右手作势扯住冰镜雪莲的一片花瓣,说,"你们若是动手,我就毁了这冰镜雪莲,到时候玉石俱焚,看你们拿什么回去交差。" 连佩沙妮心中一急,一股火窜上来,怒道,"凭你也敢威胁我?当我们连家寨是吃素的吗?那就比比看到底谁的手快!"说着一挥手,一时间成千上万的暗器朝花飞雪身上打去,连佩沙朗想要去拦,却是也晚了。 花飞雪将冰镜雪莲护在怀中,纵身跃起避开迎面而来的数十枚铁镖,整个人悬在半空,却无力再躲过从其角度射来的各色暗器。这一刻万箭齐发,当真是cha翅难逃,正在她无路可退之际,半空里忽然腾出一抹彤色身影,在月夜里暗红如血……他将她揽在怀里,脚踏着重重暗器飞旋到半空,一手挥剑挡开躲不过的暗器,身法极快,旁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道道银光闪烁,半空里火花四射…… 花飞雪猛地被人拦腰抱起,还来不及惊异,整个人就已陷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中,脸颊贴在那人的胸口,闻见他衣衫上淡淡的熏香……这锦衣用的是上好的衣料,贴在脸上十分滑腻,她本能地攥紧了他的衣襟,抬起头来想看清他的脸,却只看见一截白皙似玉的脖颈……这时雾气忽然大了,浓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依稀只能见他的轮廓,水墨画里一般的美人脸,此刻有如雾里花,水中月,朦朦胧胧的让人仿佛身在梦境……可是他掌心的温度,他轻微如绒毛的呼吸,都提醒着她,这是真的…… 一阵阵金属的碰撞声中,他抱着她飘然落地,一袭红色锦衣在暗夜里如同一朵绽开的红莲。连佩沙朗和连佩沙妮双双看得惊住,不敢相信天下间竟有如此快的身手,似影似电,竟然能在连家万箭齐发的暗器网下生还。这时一团浓雾从前方弥漫过来,模糊了他们的眼睛,雾气中有异样的香味,连佩沙朗惊道,"不好!快闭气!"说着忙用手去掩连佩沙妮的口鼻,可是却已经晚了,她内力不深,只吸入一小口就已经全身酸软,整个人失去意识,软泥一般瘫倒在他身上。连佩沙朗忙从腰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里头装着连家寨特制的解毒丸,取出两颗分别给自己和妹妹服了,这才敢再稍作呼吸。片刻之后,雾气缓缓散去了些,连佩沙朗回过头,只见身后的数十名族人早已纷纷倒下,横七竖八地躺倒在雾气笼罩的雪地上。 再看眼前,白茫茫的雪地上空旷一片,花飞雪和那神秘的红衣男子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3. 那像是个春日……风儿很轻,一地的彤鸢花随风摇曳,红花蓝叶,团团簇簇,晃动起来十分好看,日光之下,金光清浅,犹如一片明媚的海洋…… 小女孩在树下沉睡,时有蝴蝶落在她白皙如玉的小脸庞上,她觉得痒,伸手一挥,惹得蝶儿翩翩飞起……她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美丽的脸,脸上的笑容如日光般潋滟温煦……那样无可挑剔的容颜,将纷飞的彩蝶都比得失掉了颜色…… "娘……"花飞雪喃喃一声,伸出手去,抓到的却是一片虚空,整个人倏忽坐起来,只见四下昏暗,一灯如豆,哪里有什么彤鸢花,原来只是个梦境。 擦了擦额角的汗,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花飞雪这才回想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被那人抱在怀里,他衣衫上有清淡的熏香……如云的雾气中,她全身酸软,渐渐觉得头昏,再后来就失去了知觉……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门被自外推开,两排蓝衣侍女鱼贯而入,手上各提一盏八角琉璃灯,将原本昏暗的房间照得灯火通明。 花飞雪坐起身,明亮光线中,只见一个黄衣女子迎面走来,料子是上好的绫罗,裙摆绣着团团簇簇的金丝菊。头上cha着一只凤形珠钗,斜后方配着同色步摇,耳坠是两枚黄玉圆环,底下缀着金色流苏。这样华丽讲究的衣饰之下,女子脸上却蒙着一层纱,只露出一双略带妩媚的眉眼。 这间房的摆设很简单,c黄的正前方摆着一张木桌,桌子后头有一扇窗,fèng隙中透出窗外一片苍白的雪色,有丝丝缕缕的寒意渗透进来。花飞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随着黄衣女子的走近,眼光一转落到她身上。 略一打量,花飞雪心道,这女子身上首饰每件都是上品,搭在一起却未免太过繁复,再配上绫罗金丝裙,满身都是重点,倒显得多余了。 早有侍女将凳子摆好在c黄头。黄衣女子款款坐下,近距离看见花飞雪白玉无瑕的面容,微微一怔,眼中闪现一抹莫名的怒意,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 花飞雪见来者不善,双手在袖中暗扣了几根银针,缓缓道,"附近的民女,上山采药来的。"脑海中闪过那个月夜里暗红如血的身影,救她的男子香气犹在鼻息,可是为何却如一梦,醒来之后杳无踪影了。 黄衣女子冷笑一声,说,"普通民女能采得到冰镜雪莲?——不过,你是什么人我不关心,也不想与你浪费唇舌。"黄衣女子侧过头,不再去看花飞雪的脸,"想活命的话,就再上一次冰浴崖,把生长在雪莲边的'如意蟒'给我取回来。" "如意蟒"?是指崖上那条紫黑色的小蟒蛇吗?那毒物盘踞在冰镜雪莲旁边,原来也是大有来历。花飞雪想了想,说,"办不到了。——那条小蟒已经被我刺死了。" 黄衣女子心道,如意蟒有铜鳞铁骨,岂是那么容易被刺死的?不过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现下倒有了名正言顺杀她的理由。念及于此,挥手往案上一拍,冷道,"如意蟒是我段黄旗的囊中之物,你竟然把它刺死了,现在就拿命来偿吧!"话音未落,掌下桌案已经碎成无数木片,齐齐往花飞雪的方向飞去。 花飞雪早有准备,动作也是极快,踏着c黄板飞身而起,袖中银针连着红线,左手边的拂开木片,右手边的往黄衣女子刺去,半空里银光闪烁,刺破了几盏八角琉璃灯。灯光昏暗了几分,但见狭小空间里一黄一白两道人影上下翻飞,瞬间已经交手数下,双方都已试探出对方的功力有几分。黄衣女子未用任何兵器,却也占了上风,无论内功还是招式,都高出花飞雪许多。房间里一时一片安静,只有衣袂翻飞的喝喝风声,两侧一众蓝衣侍女只管垂手而立,手上提着被殃及得支离破碎的八角琉璃灯。 花飞雪自知无法取胜,只好不断射出银针,一面拖延时间一面想着如何脱身,黄衣女子伸手握住红线,上前一步近身欺到花飞雪身边,左手一掌当头劈去,花飞雪侧头躲过,举起双手格住黄衣女子的手臂,二人的手臂被红线缠在一起,紧紧绷着,一时间谁也动弹不得。 花飞雪折腾半夜,体力早已不支,勉力支撑着,此刻她离那女子很近,低头正待去攻击下盘,无意间却看到黄衣女子腰间玉牌的另一面,不由一怔,半晌惊道:"段黄旗……你是冥月宫的段夜华?" 那枚白玉腰牌正面平滑如镜,一如寻常,背面却大有文章。正中刻着一个"黄"字,字上有个精巧的月牙图案,月牙后面用红珊瑚雕了五朵小花,枝枝蔓蔓,花叶缭绕——花飞雪认得,那是冥月宫的标志。 冥月宫是近年来江湖上令人闻之变色的一支神秘势力,据说起源于西域,宫内有天地玄黄四旗四个分支。如今在江湖上露过面的只有黄旗和地旗,旗下弟子不乏高手,神出鬼没,手段毒辣。方才这女子自称是段黄旗,应该就是黄旗旗主段夜华了。 黄衣女子挑了挑眉,眼中颇有傲然之意,阴阳怪气道,"没想到你一个民间采药女,竟也听过我段夜华的名字。" 花飞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带黄纱杀气腾腾的女子,眸子里一时充满暗涌,复杂难言,脑海中飞快闪过在冰浴崖上抱着自己那道红影,瞳仁深处腾起一种骇然,问道,"你们冥月宫在江南风生水起,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到盐帮北苑来?" 段夜华见花飞雪此刻面色苍白,一张玉颜在灯光下白璧无瑕,胸中一抹怒气喷涌出来,根本不肯去听她的话。飞快低头取下发上珠钗,指尖一转,挑开捆绑在二人之间的红线,手法极快,转眼已经掉转钗头对准花飞雪的脖颈,直直刺了过去…… 这时只听"叮"的一声,她手中的珠钗被横空里飞来的一枚石子打掉在地。有这种功力的人,当今世上数得出来。段夜华一惊,随即哼了一声,抬起头道,"地旗旗主杜良辰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好派人迎你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赭色衣衫的瘦高男子,面目英挺,倚着门框,嘿嘿一笑,"别这么说嘛,段姐姐,小杜我可受不起的。再说,有去迎我的功夫,只怕你这边一百个人都杀完了。" 段夜华回头瞪他一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段黄旗就是要杀一千个,一万个,也不需要向你交待!"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轻哼一声,说,"恐怕想要交待的不是你,而是我们的大祭司吧。" 花飞雪突然遭此变数,整个人近乎虚脱,靠在墙边,无声地打量这两个人。 杜良辰抱着肩膀,面上依然挂着刚进门时的笑容,"的确是离儿让我来的。——她知道段姐姐好杀人,尤其是那些脸蛋好看的姑娘。" 这一句寻常的话,却让段夜华陡然间面色铁青,手上一加劲,喀嚓一声握断了掌中珠钗,仰头长笑几声,道,"杜良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是,我是嫉妒这女人美貌,怕宫主回来宠幸于她。但是,嫉妒之心人人有之,你以为被你奉为女神的轩辕离儿她心里就不这么想?"说罢含义深深地看向杜良辰,希望在他眼中看到与自己一样的痛楚。 杜良辰面色一暗,但是很快复原,继续笑嘻嘻说道,"无关痛痒的一条人命罢了,段姐姐想杀就杀,何必说这么多解释。"侧头瞟一眼花飞雪,道,"只不过,她是几十年来唯一取到冰镜雪莲的人,贸然杀了,等宫主回来不好交待。离儿也是为你着想。——今日若不是宫主有事先走一步,这女子也轮不到你处置的。" "哼,为我着想?是为了讨好宫主吧。这些年她眼看着宫主身边三千粉黛,左拥右抱,不但不阻拦,还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我段夜华真是不服不行。"共事这么多年,她很知道如何能刺痛这个年轻的地旗旗主。段夜华一向锱铢必较,方才他的话刺痛了她,她必须要将那种痛还施于他。 杜良辰果然板起了脸,太阳穴处青筋凸现,沉声道,"我不许你这样亵渎离儿!"说着站直了身体,右手微微扬起,内劲蓄在掌中。段夜华冷眼看着他,也暗自运功摆好了架势,两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彼此,空气中仿佛有根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这时,只听"嘶"的一声,房间里的几盏八角琉璃灯忽然一同熄灭,几缕烛烟弥散在黑暗里。两人都是蓄势待发,此刻以为对方先出了手,幽暗中立即飞身跃出缠斗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片刻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打斗正酣之际,段夜华忽觉腰间一滞,紧接着听到"啪"的一声,窗子向外被打开,露出窗外漫山遍野冷感的雪光,一道白色人影飞身跃出,想阻拦却也来不及了。 "都怪你,让那女人跑了!"段夜华气急败坏地说,奔到窗边望了一眼,雪域茫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哼了一声,道,"窗外是山坡陡壁,想来她也活不了了。" 杜良辰走到窗边四下查看片刻,从木制窗棱中拈出数枚银针,探头往外望了一眼,说,"这女人不简单。不但适时弄灭了蜡烛,害得你我打上一架,还早早在窗上埋了线,借力滚下雪坡,估计也没那么容易死的。" 段夜华往腰间一摸,脸色猛地一变,说,"糟了,我的腰牌不见了!——竟然被那小贱人抄走了!" 方才她与杜良辰对打时曾有一瞬觉得腰间有阻滞,当时无暇顾及,想必就是那女人使出银针红线把腰牌拽了去,不由恼羞成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回手一掌劈向杜良辰,"冥月宫两大旗主内讧,竟让武功那么弱的一个女人在眼皮底下跑掉了!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杜良辰也不去挡,飞快后退数步,身法极快,片刻间已经背手在屋角处站定,幽幽地说,"放心吧,被我们冥月宫看中的人,没那么容易跑得掉的。——在她昏迷的时候,我已经给她下了'月下香'。" 4. 方才那栋木屋建在半山腰,窗外是一望无际陡壁雪坡。花飞雪在窗棱上牵了线,如蜻蜓点水般借力跳跃下来,可是红线长度有限,很快就到了尽头。雪坡上没有任何遮挡,只有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她想停下来,可是却找不到借力之处没,经过方才那一场恶斗,此刻也已经筋疲力尽,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倒在雪地上,顺着斜坡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雪地松软,冰凉的雪沫贴在脸上,略有舒适之感。花飞雪闭上眼睛,心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死在这里,那真不明不白的了。 脑中划过许多碎片般的影像。冰镜雪莲,段黄旗,冥月宫……还有暗夜里那道红衣如血的身影……转眼间又想起洛千夏年少时的脸。那时他被秦叔叔罚,要在一夜之间砍够一百棵树,作为过冬的柴禾存起来。洛千夏央她来帮忙,花飞雪当然拒绝,说,要是让秦叔叔知道了,非得连本带利再罚我砍二百棵树不可。 洛千夏哭丧着脸,摇晃着她的手说,"好师妹,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大不了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啊……" 小时候的洛千夏很怕黑,眼见天色暗下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花飞雪只好留下来帮他,一边砍树一边打趣道,"这可是你说的,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以后可不许反悔哦!" 梦里的彤鸢花摇曳生姿,团团簇簇,母亲美丽的笑容暖如朝阳,她说花飞雪,记住娘的话了吗?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原来人生在世,是会背负这许多的人情债……欠人,被欠的,纠纠缠缠算不清楚……冰天雪地里,花飞雪独自苦笑。初入江湖,就遭受这许多的艰难凶险,可是她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四周都是雪,苍白而冰冷,她告诉自己现在这点波折算不得什么,以后会有更多的难题和险阻等着她去面对,必须要有强若磐石的意志和斗志才能熬过去。花飞雪咬紧了牙关,心里却是一酸,一股热泪涌至眼眶,身下雪坡到了尽头,身子随着惯力腾空而起,白色衣袂风中飞舞,犹如折断翅膀一只素蝶…… 整座山坡都被铺天盖地的白雪覆盖着,只有一条官道露出浅浅的棕色。这是北方小国向朝廷进献贡品的必经之路,所以早有附近驿站的官员雇人清扫出来。 雪地路滑,马车根本无法攀山而上,无论是富贵人家的达官商贾,还是进贡出访的朝廷使团,冬天出行都只能乘轿。此时正有一队人马走在山间官道上,轿子是天青色的,颜色十分朴素,周身也无任何奢华的装饰,几个抬轿的家奴看起来却很出色,个个身形挺拔,步伐一致。 这时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雪沫纷飞而下,众家奴停下脚步,警觉地一起抬起头去——纵使训练有素,见多识广,此刻也都不约而同地长大了嘴巴,眼看一个白衣素裙的绝色女子连同阵阵飞雪,折翼蝴蝶般,直直跌落到天青色的轿顶上…… 雪沫纷纷,天空此刻清透如琉璃,蓝得近乎虚假。众人都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立在原地,花飞雪缓缓坐起身来,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白衣胜雪愈显得她面庞如玉,一双明眸带着一点迷离的光晕,因为受了寒,红唇就如两片鲜红的琥珀,明丽的颜色深凝在其中,泛出浅淡而柔美的光泽。 年纪最小的家奴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情景,忍不住脱口而出地说:"天……天女下凡……" 四下里一片静寂。略带童声的清脆话音的在半空中回几圈,缓缓落了下去。清晨的官道上有浅淡的雾气,白雪覆盖的山峦一望无际。 花飞雪摔得双腿生疼,一时间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却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若不是正巧有这轿子经过,接住了她,恐怕当真要有性命之忧了。这时,轿中人听到声音,揭开轿帘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身着天青色布衣,面目清秀,眉眼细长,甚是英俊。眼眸漆黑,深处透着淡漠之色,虽着布衣,仍然难掩由内而外散出的雍容贵气,腰间别着一支霜色玉箫。此刻缓缓回过头来,只见轿子顶上正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陌生女子,面带迷惘的神色,一滴泪水,沿着她的画中人一般精致的五官,缓缓滴落下来。 不由得微微一怔。 花飞雪只觉脸颊一凉,伸手抚上去,原是方才蕴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不假思索地拭了去,抬头却见那位布衣公子正在探究地望着自己,黑眸深处神色全无,从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儿心绪。扫一眼地上他的脚印,较之那些家奴要浅出许多,可见武功不弱。花飞雪心想他此刻出现在这附近,很可能是冥月宫的人,一时难断他是敌是友。 布衣公子的目光落在花飞雪手中的白玉腰牌上,微微停顿一下,接着很快移开,款款走到轿子跟前,温颜朝她伸出手去说,"姑娘受惊了。" 日光笼罩在地面上,四周浮着浅浅的金色。空山静寂,雪光万里。众家丁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画面——青衫公子面如冠玉,表情温润,朝坐在轿顶上的绝色女子伸出手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侧脸被雪光映得明丽一片。 许多许多年以后,花飞雪依然记得这一刻的自己,不知为何,就有一种信赖他的感觉。 花飞雪略一迟疑,将手掌搭在布衣公子手臂上,借力跳了下来,这时脚下却是一痛,险些站立不住,却强自忍着,没有露出疼痛之态,礼貌地朝他行了个礼,说,"多谢公子了。" 布衣公子看出她腿上有伤,见她刻意掩饰,当下也不揭破,只道,"雪天路滑,不知姑娘要去哪里,在下可以顺路送你一程。" 冰天雪地,脚又受了伤,此刻一个女子孤身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花飞雪想了想,说,"烦劳公子把我带到这条路的尽头就可以了。" 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条官道的应是通向北麓的山脚下。那里有盐帮北苑的岗哨,到时只要通报一声,洛千夏就会派人下来接她的。布衣公子上前一步揭开轿帘,礼貌道,"姑娘请。" 这一步,雪地上的脚印很深,花飞雪知他是担心自己起疑,刻意隐藏了武功,心下略有迟疑,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一个背上背着皮囊的家奴抢着答道:"我家公子是附近走货的商贾,姑娘叫他秋公子就可以了。" 花飞雪心想,这几个家奴的个个相貌笔挺,武功不弱,能够驱使他们的主人绝不会是置身于江湖之外的商贾,不过此刻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顺着他们的话讲,转身朝布衣公子行了个礼,说,"小女子花飞雪,承蒙秋公子雪路相救,有劳您了。" 布衣公子本就眉目清俊,此刻面色平和,看起来更是温润无害,只是一双眸子深处平静无波,说,"花姑娘不必客气。请吧。"说着揭开轿帘,安顿花飞雪在轿中坐好。 5. 轿子是单人的,秋公子将位置让给了花飞雪,自己就只能徒步上山。四周是白雪覆盖的茫茫崇山峻岭,他一袭布衣青衫,在雪域之中略显单薄。这时方才那个替他作答的年轻家奴奔过来,从身后背囊里取出一件光泽华美的紫貂披风,双手呈上,说,"少主,外头不比轿子里暖和,当心着凉。" 秋公子并没有接,只看一眼那家奴模样的少年,温颜道,"樊素,这次我们微服出巡,怎么带出来这般惹眼的招摇之物?" 雪光之下,紫貂披风上的皮毛随风摆动,触在皮肤上滑而柔顺,妙不可言。樊素低下头,有些懊悔的样子,说,"小的一心想着这个最御寒,就装到了背囊里……是我考虑欠妥了。" 秋公子温颜说,"不打紧,先收起来吧。晚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出来当被子盖。" 樊素挠挠脑袋,嘿嘿笑道,"这种价值连城的名贵之物,小的怎舍得拿来当被子盖?那当真是暴殄天物了!"说着把紫貂披风装进背囊里,伸手在里面掏了掏,又取出一件寻常的黑色绒布披风,里头絮着棉花,是府里发来过冬的下人装,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也很精致的。 樊素犹豫了一会,还是递过去,说,"少主,这天气真的是太冷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是说这里,他自己也觉得以少主地位之尊,与这下人穿的披风是在是不搭调,讪讪地刚要缩回手去,这时却听少主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好。那你就帮我穿上吧。" 樊素面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手脚麻利地帮他穿好披风。日光之下,却见少主眉目清俊,青色布衣配着黑色披风,非但没有半点儿寒酸,反倒显得那身衣裳贵重了许多,可见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是如何也挡不住的。 樊素退到一旁,走在比秋公子略往后一些的位置上,说,"小的知道少主并不是真觉得冷。而是少主了解樊素。知道您若不依了我,小的一定会一路上唠叨个不停。" 秋公子淡淡一笑,不再答话。负手往前走着,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樊素回头看一眼那轿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少主,您是不是在想那位姑娘的事情?——她手上的冥月宫腰牌,想必您也看到的了。难道……她就是黄旗旗主段夜华?" 秋公子摇摇头,说,"江湖上有很多人跟段夜华交过手,据说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面纱,看过她真面目的人都被她不惜一切代价给杀了。而且,以那位姑娘的武功,恐怕也未够位及冥月宫旗主之列。" 樊素低头又想了想,忽然一副茅塞顿开的神情,说,"就算她不是段夜华本人,也可能是她的手下。总之那位姑娘美貌无双,一定不会毫无来历。说不定是冥月宫知道少主微服出巡,特地派来色诱少主的!" 秋公子无奈一笑,正待要说什么,这时忽觉脚下的土地一震,天空中落下几缕碎雪,紧接着轰隆一声,抬头只见连绵的白色雪浪夹杂着滚动的巨石,排山倒海地汹涌而来。 樊素短暂地愣住片刻,惊道:"遭了,雪崩!" 6. 这顶轿子从外面看起来朴素简陋,里面却温暖舒适。花飞雪此时已经倦极,把头靠在轿壁上昏昏欲睡,掌心传来几许凉意,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正握着段夜华的白玉腰牌。想必方才那位秋公子也看到的了。 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这队人马此时出现在这个地方,看样子那秋公子武功不弱,说不定就是冥月宫另外两位旗主中的一个。如果是这样,说不定他看到这腰牌反倒不会为难自己。即使他们有别的来头,冥月宫的名头大概也能起到一些震慑作用。花飞雪心想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再多计较也是无益,于是把白玉腰牌收入怀中,斜靠着轿壁,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花飞雪感觉身下的轿子似乎停下了。窗帘依旧紧闭着,外面的铮亮的雪色却仿佛暗了许多,不似最初时明亮。难道自己一觉睡到了天黑?花飞雪慌忙起身,揭开轿帘走了出去,不由得一愣。 天幕是一种少见的黄灰色,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太阳还未落下,已有一轮红色月牙升上天空。花飞雪自幼生活在这片山里,知道这样的天象大多预示着某些异常。对面山峰上的雪面在灰色天空的笼罩下略显冷寂之色,轰隆隆的声响自远处传来,可是此处却平稳安宁,只是地面上略有震颤之感。 花飞雪四下看看,只见前方有座废弃的宅院,看起来许久没人居住,连廊的尽头处是一座小亭,朱红色的亭柱已经露出灰色的斑驳,上头的牌子歪了,字迹却依然遒劲有力,洋洋洒洒的写着四个大字——"彤鸢雪庐"。 目光触及那字迹,花飞雪眼神一震。这时,樊素迎过来说,"姑娘您醒了?方才我们在路上遇到雪崩,还好我家公子眼明手快,发现附近有个山洞,带着我们躲进来,咱们这一行人才幸免遇难。" "这是什么地方?"花飞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绕过樊素,怔怔地往雪庐的方向走去。 樊素跟在后面继续答道:"我们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山洞的洞口被雪封住了,我们只得往里面走,谁知这里头别有洞天,走着走着就通到这个山谷了。" 此时一众家奴已经将那废弃的雪庐粗浅地打扫了一番,秋公子身披黑色斗篷,端端坐在左侧的石凳上。 花飞雪怔怔地看住他的背影片刻,脸上露出迷茫而悠远的神情。起身走上台阶,伸手缓缓拂过那蒙了尘的红木围栏,如玉容颜更苍白了几分,脚踝处原本就有伤,这时神思恍惚,险些滑落下去,好在秋公子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说,"姑娘,你怎么了?" 花飞雪没有说话,白皙脸庞在此刻昏黄诡异的天色下多了几分迷离。秋公子料想她是听到山后轰隆隆的雪崩之声,受了惊吓,扶她在石凳上坐好,对樊素说,"叫人温壶酒过来。给这位姑娘压压惊。" 花飞雪坐到石凳上,冷硬冰寒,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秋公子见了,又吩咐樊素:"把背囊里的紫貂披风拿来,帮这位姑娘垫在石凳上。"女孩子家想必都是很畏寒的吧,师妹和妹妹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让侍女带着锦棉褥垫,想来就是畏惧石凳寒冷的缘故。 花飞雪见他这样细心,心头闪过一丝暖意。其实大家不过萍水相逢,以后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他这样待她不过是出于礼貌,可见的确是世家公子,教养好,从小有风度惯了的。 因为素不相识,以后也再无瓜葛,有些话反倒可以轻松地对着他说,花飞雪抬头望一眼这座废弃的雪庐,问,"公子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有些地方分明没有到过,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梦里去过似的。" 秋公子想了想,答,"有过的。就像某些场景,分明刚刚才看到,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已经在梦里见到过一次了。 花飞雪虽然素来性子深沉内敛,可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花季少女,此时能有人能明白自己的感受,心中有些淡淡的欣喜,更有了些倾诉的欲望,说,"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座雪庐的。……有个身影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遮住了对面的人。所以方才我乍看到你背影的时候,还以为是走进了梦里。……可是,也许那是个很悲伤的梦吧,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想着,就觉得心酸难耐。" 秋公子转头看一眼花飞雪,此时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暗红云天,面色苍白如玉,便劝慰道,"佛经有云,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梦境和现实的关系本来就很难说清楚,或许是你儿时的经历,又或者是前世的记忆,不过无论是什么都好,终归是过去了。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这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珠,听起来十分舒服,似是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花飞雪心下略觉宽慰。这时樊素端着一座红泥小炉走过来,上面温着一个酒壶,一边倒酒一边说,"这炉子是在附近找到的,可见过去的主人家也经常在这雪庐里煮酒喝的。" 花飞雪接过秋公子递过来的青花瓷酒杯,捧在手里,只觉一股热力顺着掌心蜿蜒而上。此刻天空飘起纤细如尘的小雪花,远处的轰隆声也停了,天色又黑了几分,却透亮了些,不再笼罩着令人压抑的昏黄。心情不由好了些,扬了扬唇角,举起酒杯对秋公子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1)" 此情此景,秋公子兴致也不错,捏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一饮而尽,说,"白乐天这首诗用在此处,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不过仔细想来,他应该会更羡慕我一些吧。" 花飞雪饮了热酒,心情也舒展开了些,此时面色回转,白玉容颜上透出一丝胭脂红,笑着问道,"为什么?" "煮酒赏雪是人生美事,我却还比他多了一样。——就是有美在旁。"秋公子拈着酒杯淡淡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清浅的小酒窝。 花飞雪面上一热,脸颊的红晕更盛,低眉垂下头去,目光触及他腰间那柄玉箫,霜色铮亮,远远望去似有寒气飞逸出来,灵机一动,笑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也须再多一桩美事才行。这就有劳公子玉成了。" 秋公子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知她是想让自己吹一曲玉箫,正待要说什么,站在一旁候着的樊素上前一步,笑着对花飞雪说,"如果我家公子肯答应,那姑娘你可真是有福了。"说着很夸张地挤了挤眼睛,说,"知道什么叫做天籁绝音吗?我家公子的箫声能让凤凰泣血,鸳鸯白首。只是可惜啊,他的箫声很矜贵,皇帝老子恐怕都听不到呢。" 花飞雪浅笑,故意说道,"啊,连皇帝都听不到吗?那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岂不是更没有这个耳福了。" 秋公子拈出腰间的玉箫,姿态娴雅地旋了一圈,稳稳拿在手上,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一唱一和地用激将法了。想听什么?说吧。" 樊素很是兴奋,说,"公子您吹什么都好听的。能在这样的雪夜里听得一曲,也不枉兄弟们涉险走这一遭了。" 花飞雪见樊素这般推崇秋公子的箫声,兴致不由又浓了几分,满眼期待地看向他,面色白里透红,犹如玉点胭脂,精致可人。 此时,千山夜雪,红月当空。 废弃的雪庐,斑驳的朱栏,以及眼前白衣胜雪的女子都仿佛是画里的情景。秋公子不忍拂了他二人的兴致,自己也雅兴顿生,将寒玉箫举到唇边,吹奏了一曲《念奴娇》。 "洞庭青糙,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2) 箫声曲调抑扬顿挫,跌宕有致,时高时低,时婉时转,呜咽处如鸟兽哀鸣,悠扬处如风过千帆,称之为天籁绝音,毫不为过。 一众人都听得痴了,仿佛眼前看到的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而是月色下的洞庭湖,银河的倒影在碧波中轻漾。水面上有一叶扁舟,上面站着一个外表与内心都出尘高洁的男子,肝胆皆冰雪。天水清莹澄澈,他击舷而歌,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曲箫声罢,余音绕梁久久不落。半晌众人才想起来叫好,樊素更是一脸得意自豪的笑容,说,"你们看,我说公子的箫声时天籁绝音,可没夸张吧。" 花飞雪听完这曲箫声,只觉灵台清明,心胸开阔了许多。但细细品味之下,又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说,"秋公子的箫声,技艺绝伦自不必说,一曲骊歌上九天。只是……" "只是什么?"秋公子一向自诩箫音绝世,此刻见她欲言又止,难免有些好奇。 "我也说不上来。"花飞雪认真想了想,说,"……好像是,缺少某种牵挂。直来直往,心平气和,因此无法断人心肠。" 秋公子一愣。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对他箫声的评价竟与他母亲一样,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不由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花飞雪侧着头,自顾自继续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箫声已经足够美妙动听了。……也许,无牵无挂才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樊素有点不满意她这样挑毛病,怏怏地cha了句嘴,道,"我家公子尚未娶亲,当然无牵无挂了。" 秋公子将玉箫收回腰间,瞥一眼樊素,说,"花姑娘口中所说的牵挂,应该不单指男女之情那一种吧。"说着温颜看向花飞雪,说,"多谢姑娘提点。他日我找到了所谓的'牵挂',定会再吹奏一曲给你听的。" 花飞雪莞尔一笑,转身站起来,走到雪庐外面看一眼那面歪下来的牌匾。"彤鸢雪庐"四个大字上虽有金漆脱落,却依然看得出潦糙苍劲的笔锋,幽幽叹了一声,说,"世人千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的追求名利,有的追求权位,有的追求爱情,有的追求自由……不知秋公子最想要的'牵挂'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使得箫声绝世的玉面公子蓦然一愣。 认真地想了想,片刻之后反问道,"那么你呢?" 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曦光穿透厚重的云层,丝丝缕缕地洒在雪域山峰上。 花飞雪欲言又止。满腔话到了唇边,却还是咽了回去。大家萍水相逢,彼此身份未明,虽然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但也还是点到即止的好。 这时有位在不远处歇息的家奴走过来说,"公子,天已经亮了。为了能在规定日期前赶回去,我们还是抓紧起程吧。" 花飞雪忙道,"秋公子你一夜没睡,去轿子里休息一下吧。我可以自己走的。" 秋公子见她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虽然略有些意犹未尽,可是也觉得这样也好。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此时绝不会让一个女子把轿子让给自己的,于是对花飞雪的提议恍若未闻,只吩咐樊素道,"你安顿花姑娘到轿子里坐好。即刻起程下山。" 樊素依言走过去扶住她,无意间瞥见花飞雪左手指甲尖处有些发青,以为是天气寒冷血液不畅之故,当下也没放在心上。 花飞雪脚踝酸痛,不由分说地被樊素扶着往轿子的方向走去,回头又看一眼这方破败了的雪庐,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注: (1)《问刘十九》,唐,白居易,字乐天,晚年又号香山居士,唐代著名现实主义诗人。 (2)《念奴娇》,南宋,张孝祥。 1. 秋公子走在轿子前面,一行人本想按原路返回,出了山洞好走官道下山,哪知那个洞口已在雪崩中被掉落下来的大石块封住,只好又折回来往相反方向走去。 山谷中的积雪厚且松软,踩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花飞雪坐在轿中,虽然比外面暖和很多,却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头也有些发晕,想是凉气入体,感染了风寒。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花飞雪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朦胧中听见外面传来樊素惊奇的声音,"咦?怎么这么快就到山下了?" 揭开轿帘,花飞雪认得这地方,盐帮北苑的岗哨就在不远的山坡处,海天白日旗迎风招展,朔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不由有些欣喜,走出轿子说,"这里就是北麓的山脚下了。若是走寻常那条官道,恐怕要一天一夜才能下山。想来是我们无意间在山谷中抄了近路……"话没说完,只觉喉咙一紧,脖颈处涌上来一阵寒意,咳了几声,嗓子里却更痒,越发咳的厉害了,扶着轿子几乎站立不住。 秋公子看向花飞雪,只见她嘴唇发白,几缕碎发散在额前,两边脸颊浮现出异样的潮红,看起来很是虚弱,眼中的光芒也不似方才明亮。吩咐樊素帮她披上紫貂披风,又命人拿来水囊,递过去说,"喝点水吧。" 花飞雪伸手接过,声音里有些虚弱,说,"多谢公子。" 见她的样子不像是染了风寒这么简单,秋公子将两指轻轻搭在花飞雪腕上为她把脉,片刻之后,蹙了蹙眉,说,"你是否觉得心中郁结难抒,较之平时更为忧伤易感,胸口时常堵塞憋闷?" 花飞雪点了点头,心想若不是自己昨夜触景生情,以她的性格,决计不会与一个陌生人说那么话的。说来也怪,自己好像一夜之间脆弱了许多,似乎被什么摧毁了多年来竖起的心墙。抬头见秋公子神色凝重,便觉不详,说,"讳疾忌医于病不利,因此公子不必隐瞒。我可是得了什么重症?" 秋公子没有回答,只从怀里取出一支青花瓷小瓶,从中倒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伸手递给花飞雪说,"不是什么重症,姑娘你不必挂心,先服了这颗朱砂丹,其他的容后再说。" 花飞雪略一迟疑,便把丹药接过来服了。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灼热,倏忽间出了一身的汗,却也觉得周身慡利了许多。秋公子凝视她片刻,直白问道,"姑娘,你可听说过冥月宫么?" 花飞雪一怔,心想他既然这么问,必是认得那面白玉腰牌,再隐瞒也是无益,便点了点头。 "那么可否再问一句,你与冥月宫是什么关系?"秋公子声色平和,面上看不出半点喜恶之色。 花飞雪想了想,决定将冰镜雪莲一节略去不提,毕竟那是众人争夺的宝物,这秋公子身份未明,难保不会节外生枝。而现在,又拿不准他跟冥月宫的亲疏远近,便说,"我在山上采药,碰到一个带着面纱的黄衣女子,言语不和便跟我动手,我打不过她,后来才知她就是冥月宫黄旗旗主段夜华。" 说到此处,花飞雪小心观察他的面色,却还是看不出半点端倪,只得继续说道,"后来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跳下山崖,临了便拽下了她腰间的玉牌。"说着将白玉腰牌拿在手里,递给秋公子看,说,"我是盐帮北苑的人,对江湖事所知不多,却也听过冥月宫的名头。秋公子忽然问我这些,可是与段黄旗有何渊源?"顿了顿,又浅笑道,"说起来这冥月宫也真不简单,就连远在江湖之外的过往商贾都听说过它。" 秋公子看她一眼,听出她言语中微有讥讽之意,却也不接这个话茬,只温言道,"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是有些机缘,不知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花飞雪一怔,心想这秋公子看起来来头不小,身份神秘,有什么是需要自己帮忙的?但是经过昨晚,二人虽然各自有所保留,却也彼此欣赏,便道,"秋公子请说。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的,花飞雪决计不会推辞。" 秋公子唇边扬起一抹如玉般情浅明朗的笑意,看一眼樊素,说,"拿笔来。"樊素怔了怔,没想到主子在冰天雪地里竟忽然要写字,但还是手脚麻利地找齐了笔墨,安排另一个家奴弓腰站好,给少主当桌案用。 花飞雪静立在一旁,披了紫貂皮风后暖和了不少,气血也顺畅了些。只见秋公子挥笔在宣纸上写了些什么,姿势极是风雅,写完后折起来包在一个淡金色的锦囊里,说,"你拿着这个前往西南的连家寨,把这锦囊交给连家寨寨主连佩穆成,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花飞雪接过,心想,又是连家寨,可不要碰到那对难缠的兄妹才好。不过,这差事任何一个家奴小厮都做得,为何偏偏要我去?可是虽然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答应说,"好。" 秋公子温温一笑,又说,"在见到连寨主之前,我希望你不要打开锦囊。另外,须得在七日之内到达。以上这两点,你可做得到吗? 花飞雪点点头,正待要说什么,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洛千夏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和释怀,远远喊她,"花飞雪!——我可找到你了!" 远处站着一个身穿天青色羽缎的笔挺少年,浓眉大眼,轮廓很深,同是俊朗,却与秋公子的细致秀雅不同。洛千夏身后跟着一众盐帮子弟,手上均拿着棍子铲子,已在雪山里搜寻许久了,哪知竟会在山脚下看到她。 花飞雪一愣,随即也有些惊喜,迎过去两步,说,"洛千夏,你怎么在这儿?" 洛千夏见她安然无恙,悬了两夜的心终于放下,故意板起脸说,"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吧?"说话间已经走近,目光触及她肩膀上的紫貂披风,又看见她身边站着位面如冠玉的布衣公子,扬了扬眉问,"这位是?" 花飞雪将锦囊收到袖袋里,上前一步介绍道,"这位是秋公子,全凭他半路相救,我才能逃过这场雪崩。"说完又指了指洛千夏,说,"这位是盐帮北苑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这时只见一骑快马从半山坡上飞奔而来,一个盐帮弟子模样的人翻身下马,递给洛千夏一个包裹,又把马缰绳递给花飞雪,说,"大师兄,你要的东西全在里面了,你们快走吧。" 洛千夏这才想起时间紧迫,越早上路就越稳妥,于是朝秋公子点了点头,无意再应酬下去,说,"这位公子,我们有事先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着不由分说把花飞雪抱上马,一鞭子打下去,马儿长嘶一声,四蹄翻飞,撒腿就跑。 花飞雪不知发生何事,一头雾水,在马背上回头望一眼秋公子,只见他背手站在雪里,一袭寻常布衣,却是说不出的贵气俊雅。这时忽然想起他的紫貂披风还在自己身上,忙解下来想掷还给他,却见樊素顽皮一笑,上前一步朝她喊道,"不用还啦!拿这个换吧!" 马儿越跑越远,花飞雪依稀看见他手里拿的是一块玉牌,往怀里一摸,果然不见了段夜华的那块白玉腰牌。想是樊素顽皮,不经意间给抄了去,又或者是他主子授意他那么做的?不过那是额外得来之物,原本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当下扬唇一笑,说,"好吧,后会有期。"说着又往樊素身边看了一眼,只见秋公子云鬓乌发,容貌分明白皙俊雅,细致脸庞中又带着刀削一般坚毅的轮廓。花飞雪收回目光,劲马朔风中,在洛千夏怀里回过头去。 2. "你要带我去哪里?"花飞雪回过头来问洛千夏。眼看离雪山越来越远,马儿还没有停下之意,原本以为他只是要带自己去附近的某个地方,哪知竟然跑了半个时辰还没到。适才服了秋公子的朱砂丹,现在药性入体,身子好了许多,眼中又浮现那种漆黑的仿佛可以把握一切的光芒。 "去乾坤门。"洛千夏没有看她,只是又挥了一下马鞭,马儿越发撒蹄狂奔。 花飞雪有些诧异,说,"这就直接往乾坤门去了?不行,我还没跟秦叔叔道别呢。" "我已经帮你道过别了。洛千秋选妻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我们还是早点到的好。免得失礼于人嘛。"洛千秋望着前方,一双大眼在晨曦里忽闪忽闪。 "不行,你放我下来。"花飞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知道他一旦说话不敢看人就是心中有异,说,"我要亲自回去跟秦叔叔道别,再收拾些衣衫细软,哪能这么仓促就上路了。" 洛千夏避无可避,只好低头看她一眼,声音里带了点恳求,说,"就别回去了。直接去乾坤门吧。时间来不及了。" 花飞雪使劲一拽马缰,马儿四蹄扬起,又冲出几步才停下来,说,"你一向不支持我去乾坤门选秀的,怎么现在倒这么积极了?肯定有古怪。"说着就要拉扯缰绳掉转马头,却被洛千夏拦住,声音里的央求更甚,劝道,"就别回去啦。" 花飞雪看他一眼,佯作生气,作势就要翻身下马,却被洛千夏一把环住,无奈说,"好啦,我实话告诉你,山上有人来了。——你肯定不想见到的。" 花飞雪见他被逼问两句就说了实话,暗自好笑,心里也腾升出一抹暖意,说,"无论来者是什么人,我总要回去见一见秦叔叔的。"说着从袖子里拿住一片半张巴掌大的白色花瓣,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日光下只见那白片色花瓣在花飞雪手心里粲然生辉,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带着寒气的香味。洛千夏愣了愣,惊道,"这是……冰镜雪莲?" 花飞雪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说,"可惜,我拼死摘下那朵花,却只能保住一片花瓣。"说着合上手掌,一字一顿,声音却很轻,说,"不过,总有一天,我要他们加倍还我。" 洛千夏万没想到传说中的奇花冰镜雪莲竟然真被她采到了,又有些后怕,埋怨道,"我劝你的话都白说了吗?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因为那朵花而失了性命,你跟我不是最清楚的吗?"说到此处,又有些好奇,问,"不过,你是怎么做到的?还有那个秋公子,我看他身量瘦长,姿态挺拔,是练武的好架势,可不知是什么来历?" 花飞雪浅浅一笑,说,"先回山上吧。其余的我路上慢慢讲给你听。" 洛千夏见她执意要回去,没办法只好顺着她,抱怨道,"一定要回去吗?哎,花飞雪,从小到大都是我听你的,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 "好啊。"花飞雪回头朝他嫣然一笑,"——下次吧。"说罢秀手一收,掉转缰绳策马往山上奔去。 日光之下,皑皑雪原泛着金光,其后是绵延的山脉,白茫茫地连成一片。训练有素的家奴无声地在雪地上行走,留下来一排整齐的脚印。 这时樊素喊了声停,揭开轿帘,说,"少主,请上轿吧。" 秋公子摇摇头,说,"不了,我想再走一会儿。" 樊素生怕少主累着,便拿出水囊,拧开盖子递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少主,方才您示意我偷了那姑娘的腰牌,我看她穿走了咱们的紫貂披风,便说拿这个来换,心想这样日后也好相见些,您不会怪我吧?" 秋公子看他一眼,说,"你做得很好。" 樊素受了夸,嘿嘿一笑,又面露惋惜之色,说,"不过也可惜了。价值连城的紫貂毛就换了这么块玉牌。——说起来,少主让她去连家寨做什么,其间可有深意?"说着仔细一想,说,"我看那姑娘指甲发青,莫不是中了什么毒吧?" 秋公子的笑容永远都是温和浅淡的样子,扬了扬唇角,声色极为平常地说,"她中了冥月宫的'月下香',若无解药,七日之内必定肠断而死。" 樊素一愣,只觉那样一个美貌无双的可人儿要是死了当真可惜,说,"啊?那连家寨可有解药?少主说是让她帮忙,实则是想救她性命吧?"顿了顿,又问,"可是少主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也是好的。" 秋公子轻轻叹了一声,说,"月下香这种毒,不单能腐蚀人的身体,还能摧毁人的意志。它能唤起人心里最深处的记忆。初期让中毒者心思脆弱,敏感易哭。接下来毒性侵入五内,就会思维紊乱,心智崩溃,最终心裂肠断而死。那位姑娘不简单,中毒之后仍能保持清醒,只是身体上略显虚弱,可见是个心志极强的人。"想起月光下那张苍白的,凝神听他箫声的如玉容颜,秋公子也微觉惋惜,说,"若是告诉她真相,一旦她意志松懈,心念软弱,毒性反而会扩散得更快。" 樊素怔了怔,说,"原来她中了这么厉害的毒。真可怜,自己快死了都不知道……那种毒,天下间可有药能解吗?"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眼前一亮,说,"少主给她服了一颗朱砂丹,可救得了她吗?" 秋公子道,"朱砂丹只能暂时压制住她体内的毒性。不过连家寨寨主擅于解毒,又与我有些交情,如果能如期看到我的锦囊,相信她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樊素微微松了口气,说,"那太好了。那样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不明不白死了当真可惜。"说着满眼崇拜地看向秋公子,说,"少主您真是……哎,怎么说呢?神通广大,料事如神!……小的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您了。您给她指了一条活路,却说是让她帮您个小忙,她如果够讲义气真的去了,那就有生路。如果她没去,或者事先偷看了锦囊,是死是活,便与人无尤了。——这就要看她的为人了。" 虽然面上总是挂着温雅的笑容,秋公子眼睛最深处的漠然始终如初,说,"我们奉命出来调查冥月宫,三个月来进展不大。本来我想,如果她是冥月宫的人,知道些有用的消息,我就亲自想办法为她解毒。可惜她不是,救不救她也都无关紧要了。——萍水相逢,我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樊素从小侍候少主,却至今也不能完全把握他的性格,有时候仔细深究起来,常常觉得心头发凉。现下只得附和道,"少主说得是呢。——不知段黄旗的白玉腰牌,咱们拿来又有何用?" 秋公子往轿子走去,示意他揭开轿帘,樊素眼明手快,忙妥帖地安顿少主在轿子中坐好。秋公子在柔软温暖的轿子座上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在俊朗面孔上笼罩出一圈鸦色的阴影,说,"跟你说了会子话,比走路都累。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声音一如寻常,淡淡的,温润的。却吓得樊素脊背直出汗,生怕少主真的生气了,赶紧退下一步,惶恐道,"小的知错了。少主您先休息,到地方了我叫您。"说完,忙放下轿帘退了下去。 秋公子闭目养神,容颜如玉器一般清冷秀泽,一路上没有再说话。 3. 到了山顶,回到久违了的桃花坞,花飞雪斜倚到榻上,此刻方觉疲惫不堪。 房间里一片明亮熏暖,香笼里依然点着百合香,小炉里呼呼冒出的热气熏化了窗花。想到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前往乾坤门了,心里不是没有惆怅的。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是北苑今年秋天新来的一拨学徒,一概都叫她跟洛千夏师姐师兄的,说,"师姐,请您到昭阳苑去一趟。" 花飞雪轻声斥道,"瞧你说话没头没尾的。谁找我去昭阳苑?" "这个……"那小师弟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您去了就知道了。……杜鹃姐姐让我偷偷请您过去,不让我说的。" 花飞雪轻笑一声,说,"好吧。你没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杜鹃是谁的近身侍女,盐帮有哪个人不知道呢?说着打开房门跟他走了,浅淡的笑容却一点点褪了下去。 ——其实,早就猜到来的人是她了。 只是不知道洛千夏为什么忽然转变了对她的态度,那么不情愿自己见到那个人。 昭阳轩是盐帮北苑正中心的一处院落,平素来了贵客都住在这里。此刻暮色四合,苑内树木挂满霜雪,枝头压着密密实实的雪块,光是望着就觉冷寂。 洛千夏方才去桃花坞找花飞雪,见房里空着,便知她来了这里,懊悔自己还是晚了一步。急急赶过来,避开有下人守卫的正门,径自绕到侧面,刚要推门而入,就听见里面传来花飞雪的声音,很低,很轻,透着一种淡淡的决绝与无奈,"夫人吩咐之事,花飞雪必定全力以赴,不负所望。——他日事成,也希望夫人能履行今日之承诺。" 洛千夏心下诧异,手上一使力便将门推开,只见花飞雪正跪在地上,面色苍白,一双眸子漆黑明亮,似是蕴着一层雾气。对面站着一个中年美妇,衣着华贵,首饰却简单,只绾一根象牙白的凤头钗在发髻上,见到洛千夏,微微一怔,面上一松,卸掉了方才咄咄逼人的表情,道,"夏儿,你怎么来了?" 洛千夏一个箭步走上前,伸手扶起花飞雪,眼中有明晃晃的怒气,质问道,"请问锦凤夫人,您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还要人家跪着听的?" 锦凤夫人名为帮主夫人,实则就是帮主。她的丈夫隐退多年,江湖事,帮中事一概都不问了的。如今,盐帮实权都握在她手上,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极少有人敢这样跟她说话,何况还是个小辈。锦凤夫人板起脸,眼中却并不真有怒意,说,"洛千夏,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的?" 锦凤夫人膝下无子,多年以来待他甚是亲厚。所以洛千夏虽然名义上是乾坤门的质子,却也因为与锦凤夫人情同母子的缘故,被盐帮帮众当成少帮主一样对待。洛千夏向来性子随和,今日却始终别扭着,反问道,"怎么,难道夫人也想让我跪着说不成?"说罢侧头看一眼花飞雪,将她扶到凳子上坐好,撇撇嘴,嘟囔说,"其实我知道夫人跟你说什么了。无非就是冠冕堂皇的那几句话,想哄你为盐帮奉献一生,拼死拼活去嫁给那个洛千秋罢了。" 锦凤夫人一向说一不二,哪被人这样抢白过,此时秀美微竖,刚要发作,可是看着洛千夏气鼓鼓的一张小脸,心又软了,说,"飞雪就要下山前往乾坤门了,我做义母的叮嘱几句又有什么不对?看把你气的。" 洛千夏见锦凤夫人先说了软话,怒气也不得不消减了几分,可是始终不愿花飞雪与她碰面。然而现在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是无益,心头甚是苦涩,道,"我说直接去乾坤门吧,你偏不听。现在见了锦凤夫人,原本要使三分力的事情,现在要使十二分了……就算真让你当上乾坤门少主夫人又怎样?说不定那乾坤门的少主又瞎又瘸,人品下三滥,难道真要你为了盐帮的利益,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吗?" 那是一条他不希望她走的路。可是现在所有的路标都指向那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尽可量地陪在她身边,他还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路尚且不能自行选择,又有什么资格去妄想掌控别人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早听过千遍万遍,至今才有一番真切的体会。 锦凤夫人是过来人,其实早就看出洛千夏不愿她与花飞雪碰面。因为想必他也知道,身为帮主夫人,总要以大局为重,如果花飞雪这次可以胜出,便是为盐帮争取到了乾坤门这支威震武林的势力,日后两派联手,那世上真是没有他们做不成的事了。而且以花飞雪的才貌,虽然对手强劲,胜算也不是没有。所以要使些威逼利诱的手段令她全力以赴,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眼看洛千夏脸上露出那样凄苦的表情,锦凤夫人心中也微有些不忍,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喜欢花飞雪,整个盐帮的人都看得出来。 可是他若要娶她为妻,她锦凤夫人也将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昭阳苑里,洛千夏与锦凤夫人僵持在那里,前者是气鼓鼓的样子,后者则有些无奈,怒而不发地看着他。 花飞雪素知锦凤夫人对洛千夏很是偏爱,轻易不会同他计较的,可是话说到这样也是有些过分了,便开口劝洛千夏道,"锦凤夫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江湖险恶,多嘱咐我几句罢了。"虽然名义上她是锦凤夫人的义女,平时却从不肯叫她义母的,始终以夫人名号相称,说着朝她行个礼,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不打扰夫人休息,先退下了。" "嗯。"锦凤夫人应了一声,见花飞雪说话处事这般得体,面色稍好了一些,说,"距离约定的日子不远了,明天一早你们就直接起程去乾坤门吧,盘缠和行李已经差人给你们预备好了。" "是。"花飞雪应道,拽一下洛千夏的袖子,朝他使个眼色。 洛千夏叹了口气,心想事已至此,以后如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便道,"夫人,那我们先就此别过,过些日子在乾坤顶见吧。" 锦凤夫人点点头,看一眼花飞雪,目光缓缓又落到洛千夏身上,神色中颇有不舍之意。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月上树梢,寒光照得满地霜雪灿然生辉。这样的夜晚,在盐帮北苑是很常见的。 一想到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洛千夏便觉得有些烦闷,说,"锦绣镇地处南方,这个季节应该不会下雪的吧?" "应该不会吧。听说这个时候那边还是很暖和的。"两个人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踩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声音。花飞雪低头看着自己一双白色镶金线锦靴在雪地上踏出一排排的脚印,微微有些出神。 "说起来,方才锦凤夫人跟你说什么了?"洛千夏侧过头来看她,心想锦凤夫人的手段他是最清楚的,顿了顿,说,"其实,我知道的。——跟秦叔叔有关,对吧?" 寒彻月光下,花飞雪脸色忽然微微一变。——她欠了秦叔叔多少,世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体会得到。 洛千夏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和花飞雪一齐踩出两排并列的鞋印,继续说道,"她能用来威胁你的,也只有秦叔叔了。不过你放心,秦叔叔武功高强,又是盐帮北苑的元老,每年帮盐帮培养那么多弟子,她能把他怎么样?无非是虚张声势罢了。到了乾坤门,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你也不必非要为了锦凤夫人一句话而破釜沉舟,非取胜不可。" 听了这话,花飞雪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说,"洛千夏,你以为只要我不回来,不跟锦凤夫人碰面,有些事就可以逃避过去了吗?还真是小孩儿心性。" 想起洛千夏昨天带她策马狂奔,逃跑一般想要离开盐帮北苑时的情景,花飞雪便觉无奈。洛千夏从小就喜欢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洛千夏一阵沉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去看秦叔叔了吗?" 花飞雪答,"一直没腾出空来,这就要过去呢。你要同我一起吗?" 洛千夏想了想,摇摇头,说,"你跟秦叔叔很久未见,这一别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还是你自己先去吧。" 他们两人都是秦叔叔的爱徒,可是花飞雪性子清冷,从小就不像洛千夏一样,整天在秦叔叔身边晃悠。其实细究起来,花飞雪是比洛千夏先认识秦叔叔的,因此二人之间的渊源也要更深一些。 据说秦叔叔早年曾拜在桐城派门下,以轻功和剑术扬名江湖,人称逍遥剑客秦慕阳。可是他性子古怪,武功卓绝却任性妄为,名声不是很好,后来还被桐城派逐出师门。中年之后无门无派,在江湖上已经鲜有敌手,却厌倦了杀戮想要归隐山林。在路上偶遇小孤女花飞雪,机缘巧合收养了她,而后又偶遇旧识锦凤夫人,便带着她一起投奔了盐帮。 听了洛千夏的话,花飞雪点头应了,转身往秦叔叔居住的西院走去。 此时已经接近子夜,洛千夏回身走向东院,行出两步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只见伊人白衣如雪,几乎要与四周银装素裹的树影融合在一起。寒风卷起她的裙摆水袖,衣袂飘飘欲飞,宛如素白的一双翅膀,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渐渐走失在茫茫夜色里。 有那么一刻,洛千夏想,要是能折断了这双翅膀,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该有多好。 山下的世界那么大,她可以飞得更高,更远,甚至飞得不知去向,而他,却愿意永远停留在过去他们相依为伴的日子里。 可是,这些,又怎么能强求? 4. 秦叔叔的房间黑着。花飞雪算了算时辰,秦叔叔这时候也许还没睡。他是盲人,房间里从不点灯的。整个西院一片黑暗。花飞雪站在门口,望着月色笼罩下的漆黑的二层楼宇,不由顿住了脚步。 其实秦叔叔那双眼睛,是在收养她之后才盲的。当年的逍遥剑客秦慕阳,也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倜傥,现在却变成了花甲之年的盲人老者。想到这里,花飞雪有一些心酸,抬起手,先缓缓敲了两下门,顿一顿,又连着敲了三下。两长三短,这是秦叔叔教给她和洛千夏的暗号。 房里传来秦叔叔的声音,不算洪亮,却是中气十足,"飞雪,进来吧。" 花飞雪推门进去,房间里一片漆黑,一边走到桌边点燃烛火,一边问,"秦叔叔,您怎么知道是我?这个时间来的,更可能是洛千夏啊。" 房间里有一位青衣老者正在榻上打坐,双目紧闭,神色平和,略显苍老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端正的五官,道,"你轻功好,脚步声比千夏要轻一些的。" 花飞雪想起自己屡屡靠这身轻功逃生,笑道,"说起来真该谢谢您,教给我这么好的一身逃命功夫。" 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小屋里亮了起来,花飞雪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片巴掌大的白色花瓣,登时满室弥漫起一抹淡淡的寒香,她的目光此时格外明亮,说,"秦叔叔,您猜我拿什么来了?" 这时,忽然"啪"的一声,窗户被一道劲风吹开,朝里打在墙上,露出外头一片白茫茫地雪色。阵阵寒意涌进房里,雪光下只见秦叔叔表情微微一变,忽然回身抽出挂在c黄头的一柄长剑。花飞雪见状,忙转头往窗外望去,却见空地上亮白一片,哪里有半个人影。 秦叔叔握着剑,淡淡问她,"你拿来的东西,可是冰镜雪莲?" 花飞雪答道,"是的,可是……可是徒儿无用,只保住这一片花瓣。但也足够治好秦叔叔您的一只眼睛了。" "怪不得。"秦叔叔顿了顿,脸上颇有安慰之色,说,"你有心了。" 花飞雪刚要再说什么,这时簌簌几下,耳边掠过微弱的风声,有细小暗器从窗外飞入,速度极快,准确无误地打灭了烛火,并把桌上的蜡烛打成了几截。 房间里暗下来,花飞雪借着窗外雪光低头看去,只见地上散落着几粒指甲大的石子。脑海中掠过一个赭色身影,心中已经有数。 秦叔叔握着剑柄,倒提着剑,说,"窗外的朋友,明知道秦某人看不见,还打灭那烛火做什么?赶快现身,别在那装神弄鬼了。" 花飞雪将冰镜雪莲的花瓣收到怀里,双手分别扣了数根银针,扬声道,"杜公子,这一次花飞雪是在自己地方上,决计不会再让你们把这片花瓣也抢走了的。"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年轻男子的慡朗笑声,说,"秦前辈,小杜我可是无心嘲笑你瞎的。只不过看花飞雪姑娘站在那里,想跟她打个招呼罢了。"说着只见赭影一闪,转眼间已有一位面目英挺的瘦高男子站在窗边,笑道,"花姑娘,你果然聪明过人,这就认出我来了。其实,你应该欢迎我才对啊。" ——哄得我一高兴,说不定就把"月下香"的解药送给你了。这话在杜良辰心下一过,并未说出口,却见花飞雪面色红润,神清气慡,丝毫不见中毒后的委顿之色,不由有些诧异。 花飞雪见他言语间对秦叔叔颇有不敬,便道,"地旗旗主杜良辰不请自来,敝帮也是照欢迎不误的。不知杜公子跟段夜华那场架可打完了没有?虽说是窝里斗,也总该分出个胜负来的吧。" 杜良辰摇头笑笑,作势叹了一声,说,"哎,果然上杆子不是买卖啊,姑娘你上来就给我好一顿抢白,有些话我也只好先不说了。"原本想用她身中"月下香"的事情来要挟他们交出冰镜雪莲,可是看这架势她也不会就范,而且过去名满江湖的逍遥剑客秦慕阳此刻就在眼前,哪有不打一场的道理,索性就明抢好了。等过几日花飞雪毒如膏肓,自己便会来求他的。 念及于此,杜良辰收起笑容,神色一变,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石杵挥出,动作极快,直击向秦叔叔头顶,另有数十枚小石子同时飞出,打向他的下盘。 "接着!"秦叔叔忽然把长剑抛给花飞雪,凌空跃上桌案躲开杜良辰这一击,扬声道,"临走之前,我想把东君剑教全了给你。第一式: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1)" 这套东君剑是秦慕阳结合青城派剑术精髓和自己毕生修为自创的一套剑法。他出身书香之家,少时饱读诗书,国学底子甚好,发觉这套剑法的某些特征与楚辞中的《东君》篇不谋而合,便将其命名为东君剑。过去也曾将前面几个招式传授给花飞雪和洛千夏,可是因为当时他们修为尚浅不能领会,便未将整套剑法教给他们。如今花飞雪下山在即,又遇到像杜良辰这样的强敌,正是激发她体内潜能的好时机,索性就想把这套剑法全部传授于她。 花飞雪心神领会,扬手接过长剑,依照剑诀使出第一式,手腕一转便横扫出去,削向杜良辰头顶。 这一招出手极快,动作优美且轻盈,此时杜良辰正欲向桌案上击向秦叔叔双腿,手中的石杵还未来得及碰到他,花飞雪的剑就挥将过来,半路上只好收回动作,身子往后一仰,眼前一柄银色长剑掠眼而过,只见花飞雪一袭白衣凌空而来,一剑落空之后,左手又挥起一掌直击向他的天灵盖。 八卦掌独有的掌风厉厉作响,秦叔叔侧耳听着,发现花飞雪将他所传授之武功融会贯通,剑掌合用,不由大为欣喜,赞道,"东君剑配八卦掌,不错不错!" 这套八卦掌是桐城派弟子习武的根基,秦叔叔很早就把它传给了花飞雪和洛千夏。看起来招式简单,但其实那七七四十九个掌式可以根据个人潜力和应对变化无穷,既是基本功,又是一套上乘掌法,能发挥多大的威力,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天分与修为。 杜良辰弯腰在半空避无可避,猛地把手中石杵往上一抛,双手撑地,抬腿用膝盖隔开了花飞雪这一掌。原本以为她武功平平,只是轻功不错而已,哪知这两招虽然力不惊人,出手却是快且周密的,若不是他多年来对敌经验丰富,在电转之间得以应对,必定是要被她的掌风所伤。 秦叔叔站到西侧屋角处,倾耳听着屋里的动静,发觉接下来花飞雪的速度慢了些,显是内力不及对手,渐渐落了下风。仍然是剑掌合用,具体用什么招式就听不出来了,但是依然不疾不徐,剑风喝喝,错落有致。不得不说,她的确是根练武的好苗子。可她根基不深,终究不是杜良辰的对手,支撑不了太长时间,秦叔叔上前一步,扬声又道出一句剑诀,"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 花飞雪心思敏捷,再加上大致上已领会了这套东君剑法的精髓,第二招也是得心应手,依照剑诀挥手抖了抖剑柄,以此来测试手中长剑的柔韧度。剑身发出鼓鼓之声,竟似如藤条一般可以随意弯折,花飞雪微微吃了一惊,心想,秦叔叔这把铁剑看起来破破烂烂,没想到竟是一把极其柔韧的宝剑。来不及多想,杜良辰挥着石杵又攻上来,花飞雪一挑剑柄,延续前面飘逸轻盈的剑风,看似要刺向他的右手,半空里却忽然改变剑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剑尖往杜良辰的背心刺去。 杜良辰忙轮出石杵去挡剑,却见花飞雪忽然俯下身子,猫腰绕到他身前,斜喇喇抽回长剑,直直往自己心窝刺去。 "好一招,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啊!"杜良辰也明白了那句剑诀的精妙,忍不住赞了一声,双脚一加力,整个人倒立着跃到半空,一边躲过花飞雪的攻击,一边挥出石杵缠住她手中的长剑,这一招动用了八成内力,再落地时已用左手扣住花飞雪颈部脉门,说,"姑娘好资质,学得也快,可小杜我是来办正经事的,可没时间陪你玩了。" 花飞雪知道有秦叔叔在这里,自己决计不会有事。虽然受制于人,却半点儿也不紧张的,当下扬唇一笑,说,"杜公子这就怕了吗?难道你就不再想见识一下东君剑的第三式?" 杜良辰正待要说什么,秦慕阳忽然道,"飞雪,你的天分比千夏高,这样的时机也是可遇不可求,你看好了!"说罢纵身一跃上前掰开杜良辰的手指,随意往后一折,一边踢腿攻向他下盘,这一系列动作出手极快,看似招式平常,其中却蕴含了深厚内力,杜良辰忙借力在空中翻了几翻,否则一根手指非折断了不可。杜良辰没想到眼前这瞎眼老者动作竟如此之快且准,心想今日恐怕不好在他手下脱身了。面上却还是嬉笑自如的样子,说,"当年名震江湖的逍遥剑客秦慕阳果然名不虚传,小杜佩服!" 花飞雪在一旁看着,见秦叔叔掌风喝喝,掌掌切中要害,对八卦掌的领悟又深了几分。毕竟过去习武都只是在山里研习招式,即使对打也只是同门间互相拆招,并不真打,极少有机会临阵对敌。此时亲眼看见两大高手近身相搏,当真是开了眼界,受益匪浅。 秦慕阳一心速战速决,就在他双掌齐发要一举击败杜良辰的时候,窗外半空中忽然响起串串铜铃声,叮叮铃铃如翠珠落玉盘,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声音忽高忽低,好像就近在耳边,下一秒又像是远在百尺之外了。这时一个男声自半空中响起,似曾相识,磁性动人,深处笼罩着一种邪魅,想是在一旁静观了许久,可是满屋高手竟无一人觉察,沉沉说道:"东君剑与八卦掌倒也寻常,不过这姑娘处变不惊,倒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杜良辰听到铃声,神色一松,眼底浮现一丝恭敬之色,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秦叔叔说,"我们宫主来了。——秦慕阳,我敬你是前辈,武功好,不愿亲眼看着你送命。一会儿赶紧把冰镜雪莲交出来吧,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 秦慕阳眼盲,看不到窗外的情景,却能听到铜铃飒飒,声声诡怪,侧耳听着四周动静,当下也未答话。 窗外迅速闪过几道人影,转眼无踪,有如鬼魅。天空忽然暗了下来,隐隐约约透出些诡异的深红色,铃声不止,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熏香。 花飞雪怔了怔,心底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抢到窗边往外一看,只见面前仿佛有片深红色的海洋,波涛涌动,鼓鼓作响。窗外交相辉映的雪光和月光正在一层一层消失不见。花飞雪举起长剑往前一劈,黑暗中透出一丝光来,细看之下,竟是几个蓝衣侍女扯着深红色的布匹,将这栋房子一层一层包裹起来,红布边缘用木杆穿着,大旗一般,猎猎作响,杆头处系着数串铜铃。 叮叮当当的清脆之声不断从半空中传来,方才花飞雪用剑削开的缺口转眼又被外层的红布罩住,眼前渐渐又是一团漆黑,间中透着浓重的红色。花飞雪只觉这情景诡异难言,知道是冥月宫的援兵到了,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扬声道,"冰镜雪莲是我历尽艰辛得来的,却被你们抢了去,如今留下一片花瓣给我也不行么?——你们冥月宫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她的声音很快被半空里传来的泠泠之音所淹没。此时,整栋屋子就像一枚被红色布匹缠绕起来的蝉蜕,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隐隐透着诡异红色的黑暗中,花飞雪忽然腰间一温,身后传来雾气一般熟悉的熏香。 她一向自诩轻功不弱,如今有人无声无息地欺到了身边,而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真真形如鬼魅。大惊之下,花飞雪猛地回过头,一团漆黑中,唯有那人的眼睛亮如寒星,瞳仁极美,四周仿佛镶着一圈花边,四目相对间,花飞雪心中一震——那样的目光,似笑非笑,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妖邪之气,却又极澄澈,宛如飞星入海,水花四溅。 ——难道是他? 这双眼睛,这样的气息,莫名就让她想起那日悬崖边的红衣男子。他在暴雨般的暗器中救下了自己,又将她掳到冥月宫,夺走她千辛万苦摘下来的冰镜雪莲。不过是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有种山长水远的恍惚之感,想起那晚他就是这样抱着自己,怀里有淡淡的熏香……黑暗中,花飞雪莫名面上一红,哪肯就这样任他环着自己,抬手一掌劈了过去,他动作极快,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力道却很大,花飞雪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身子就已经被转过半圈,他自后抱着她,下巴枕在她肩膀上,声音如石击细瓷,深沉中带着清澈,却透着轻佻,说,"姑娘,还记得我吗?" 他的气息似有若无的缭绕在耳边,幽芳如兰,花飞雪从未与陌生男子这样接近过,只觉耳垂微微发麻,当下脸颊更如火烧,狠狠挣扎了一下,却挣不开他。这时,忽听"砰"地一声,黑暗中火星一闪,短暂的光亮中,依稀可见是秦叔叔举着案上烛台攻了过来,红衣男子不知用何兵刃挡了一下,一时间撞得火花四溅。 四周很快又暗了下来,花飞雪感觉扶在她腰间的手似乎移开了,身侧穿来打斗的声音,动作极快,激起喝喝风声,衣袂翻飞中夹杂着窗外的铃音,黑暗中格外清晰。花飞雪想帮秦叔叔,又不该如何下手,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想把剑扔给他,却又怕给那人抢了去,不过秦叔叔的武功在当世高手中屈指可数,想来不会输给一个年轻公子。就这样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忽听屋角处传来木器碎裂的声音,似乎有人被打飞出去,砸断了桌案,木屑四溅,黑暗中花飞雪躲闪不及,一块木片刺进了指尖。 可是当下也顾不得这些,黑暗中不知秦叔叔是胜是败,花飞雪扬声问道,"秦叔叔,你怎么样了?" 这时,忽然有人捏起她的手指,稍一使力,嵌在ròu里的木片便哧一声飞了出去。十指连心,这样陡然一痛,花飞雪没有防备,忍不住呻吟一声。那人自后将她环在怀里,动作轻佻且温柔,捏着她的手腕说,"你的秦叔叔没事,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你的手很疼吗?"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就将她的手指含进口里,轻轻吮吸指尖的伤口。花飞雪身子一震,一种陌生而苏软的感觉顺着手臂蜿蜒而上,想挣开他,却使不出力来,这时他的手滑进她怀里,拈出一片巴掌大的白色花瓣,动作极轻,冰镜雪莲的香气四散在空气里,他在她耳边说,"这花瓣我拿走了。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注: (1)出自《楚辞》中的《东君》篇,作者屈原。 黑暗中,那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却透着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好像天下事尽在他股掌之中,去与留,存与灭,也都是他一念之间的决断。 花飞雪强忍着惧色,极力冷静自持,说,"冰镜雪莲你拿走吧。作为交换,请你放了我跟秦叔叔。" 那双漂亮眸子在黑暗里水漾明亮。他看了她片刻,一双眼睛弯起来,盈盈似月,说,"好吧。以后若你能活着见到我,总有一日会自愿跟我走的。" 话音未落,漆黑中只听衣袂声猎猎一响,眼前依稀有一道红影闪过,状似云霞,形同鬼魅,空气中的余香还在,那种迫人的杀气却消失了。 窗外忽然铃声大作,从适才簌簌的嗡嗡声扩大成隆隆的轰鸣声,花飞雪担心秦叔叔有事,黑暗中叫了他好几声,却都被铃声所掩盖,这时半空里忽然传来杜良辰的声音,洪亮清晰,可见是运足了内力才穿破了铃音,道,"想活命的话,快跟我出来!"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屋顶被撞杜良辰撞穿了一个洞,随即是飕飕几声风响,半空里传来布帛断裂的声音,是他用石杵尖端将笼罩在屋顶的红布割了几道口子,房间里这才透进一丝淡淡的光亮来。天幕上依旧笼罩着深色红霞,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花飞雪还未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只觉衣领被人一提,整个人腾空而起,顺着屋顶的破洞,从红布的fèng隙里飞了出去。 这时铜铃声骤然大作,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整栋木楼轰然塌陷。竟是那几位蓝衣侍女收紧了外层的红布,将一座木制小楼生生勒碎了,半空里眼见她们姿态优美地收了红布,抬起旁边树顶上的轿子,簌簌在枝头跳跃几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里。远远望去红蓝相间,水袖飞舞,动作轻盈且快,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铃声消弭,四下一片静寂,花飞雪跌在雪地上,侧头一看,只见秦叔叔捂着胸口躺在不远处,杜良辰早已不见踪影。 "秦叔叔,你没事吧?"急忙奔过去扶起秦叔叔,月光下但见他面色苍白,眉头紧锁,记忆中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露出这样严冷的表情,轻声劝慰道,"冥月宫的人已经走了,他们拿到了冰镜雪莲,应该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秦叔叔沉默半晌,叹了一声,这才正身打坐,运功调息,真气运行小周天六七次,面色这才好转了些,又叹了一声说,"飞雪,冥月宫深不可测,以后碰上了一定要小心。你看那杜良辰小小年纪,武功就不弱,我是用尽生平所学,才在几招之内让他落了下风。然而……"秦叔叔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怆然之色,说,"然而后来来的那个年轻公子,我是用尽生平所学,却连跟他打个平手都不能……那人内力深厚,透着一股妖邪之气,武功路数变化莫测,短短几招里用了好几个门派的成名武功,比如神拳门的七伤拳,水域静斋的翻云掌……"秦慕阳一向自诩武功不弱,在当世高手中排不出前十名的位置,哪知今日竟被一个神秘的年轻人打得一败涂地,表情里露出掩饰不住的沮丧神色,说,"若不是他只用了几成功力,恐怕我这老命是说没就没了的。" 花飞雪见秦叔叔并无大碍,略微放心了些,此时听他言语中大有颓丧之意,忙劝慰道,"冥月宫来去无踪,行为怪异,排场也大,竟拿红布把我们的木楼给围上了,又用铃声乱人心神……总之处处透着妖邪,说不定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若论真才实学,不一定能敌得过您的,否则何不光明正大前来打一场呢?" "飞雪姑娘不但长的好看,还很会说话,难怪连我们宫主都怜香惜玉,没当场毙了你呢。"这时杜良辰的声音自半空响起,衣袂声一响,半空里一个赭影掠过,他从堆满霜雪的树枝上探出头来,嘻嘻笑着,说,"那是我们冥月宫的七赤冥音网,红布由天蚕丝纺织而成,韧性极强,配合着铃音威力无穷,别说是区区一栋木楼,就算是座山头也能不费吹灰就给毁了。刚才若不是我救你们出来,你们两个早就葬身在木屑之中了。"说到此处,杜良辰倒吊在树上,探下身来,说,"喂,秦老头,你打算怎么谢我?" 花飞雪轻笑一声,说,"杜公子是侠义之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是该好好谢你。" 杜良辰撇撇嘴,说,"飞雪姑娘,你不用阴阳怪气地讽刺我。不管事情起因如何,我小杜救了你们,这总是事实吧?" 秦叔叔淡淡一笑,说,"你这年轻人,武功虽没有后来那位高,脾气却对我胃口。这一次的确是你救了我跟飞雪,想要什么,说出来听听。" 杜良辰扬唇一笑,翻身从树枝上跳下来,说,"我想要你那把破铁剑,你看如何?" 秦叔叔面色一僵,顿住良久,说,"对不住了。这剑我不能给你。"他的神色有些飘忽,仿佛想起了久远的回忆,声音里带着怅然,说,"这是一位故人送的,我答应过她,永生不会放弃此剑。" 杜良辰看住秦叔叔片刻,狡黠一笑,说,"好吧,君子不夺人所好,看你秦老头这么宝贝这把剑,我也不同你抢。不过,说句不好听的,在你百年之后,总不能让这把剑与你一起入土吧?" 花飞雪见他言语不敬,刚想开口反刺几句,秦叔叔却朝她摆摆手,也不以为忤,答道,"我死以后,这把剑会传给花飞雪。——她是我的大弟子,理应替我保管这件最重要的东西。" 杜良辰做恍然状,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好吧,我打不过你,那等你死了之后,再去打她好了。" 花飞雪听到秦叔叔说要把剑传给她,不由一怔,呆呆看了他好一会儿,心中跌宕起伏,随即又有些苦涩,瞥了杜良辰一眼,说,"秦叔叔内功深厚,龙马精神,大限之期定在百年之后,你慢慢等吧。" 杜良辰嘿嘿一笑,翻身跃上树梢,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夜色里。声音在半空里越来越远,说,"总之你们欠我一个人情,记得以后还给我啊!" 花飞雪望一眼他消失的方向,轻哼一声道,"冥月宫处处透着诡异,真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跟他们碰面了。" 秦叔叔一直低着头,对他们后来的对话恍若未闻,握着那把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铁剑轻轻摩挲着,忽然问道,"飞雪,你自小博览群书,可有听说过太阿剑吗?" 花飞雪想了想,说,"《晋书 #8226;张华传》记载,晋代人张华看到斗、牛二星之间有紫气,就派人在丰城狱中掘地,得到两把宝剑,一把叫'龙泉',一把叫'太阿',据说皆是锋利无比。秦叔叔所说的太阿剑,可是指这一把吗?" "正是。"秦慕阳面露赞许之色,又吩咐道,"你去给我拿把铁锤来。" 花飞雪一愣,虽然心下诧异,却还是照着做了,半夜三更去库房取了一把大铁锤来。秦叔叔把铁剑放在冰面上,叮叮当当敲了数下,只见剑鞘外层的黑壳褪了下去,铁锈也被震掉了,露出里面金光耀眼的镂空花纹,fèng隙中镶嵌着碎玉,绽放着七宝流光。 秦叔叔捧起那把剑,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光芒,辉映着一地霜雪,格外夺目。双手摩挲着剑柄,往前一递,说,"这把剑你拿去吧。——这就是传说中的太阿剑。" 花飞雪一怔,心里知道这把宝剑对秦叔叔来说有重要意义,忙推辞道,"不用了,我……" 秦叔叔不由分说把剑塞进她手里,命令道,"拿着。等你一个月后从乾坤顶回来,再还给我也不迟。" 花飞雪只得收了,知道秦叔叔是担心自己此行的安危,心中一暖,行了个礼,说,"谢谢秦叔叔。" 秦叔叔点点头,又想起适才战败的事,叹了一声道,"好在方才这剑在你手里,我没用它与那冥月宫宫主相斗,否则他顺手给抢了去,我们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秦慕阳一向心高气傲,这次败在一个年轻人手里,心中难免郁结难消。花飞雪抽出太阿剑,在半空中舞了两下,使出一招"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风声喝喝,剑光耀眼,月光下她扬了扬唇角,说,"秦叔叔你放心。等我练好了你自创的东君剑,一定帮你把这公道讨回来。" 折腾了大半夜,花飞雪天亮时方才入睡,醒来时已是正午。她坐起身喝了口水,这才看见坐在门口喝茶的洛千夏。 "洛千夏,你怎么在这儿?"花飞雪无声地落下帷帐,说:"不是嘱咐过你,在我没睡醒的时候不准来我房间吗?" 洛千夏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她,一副无辜而又关切的神情,说:"昨晚横遭大敌,我怕你有危险,特地过来守着你的。" 花飞雪眨了眨眼睛,睡眼惺忪,却依然美艳动人,说:"东西收拾了吗?明天就该启程了。" 洛千夏有个习惯,就是在没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时,别人问什么他只当听不见,当下便自动忽略了花飞雪的问题,双眼牢牢盯住她,问:"你什么时候惹上冥月宫的?" "摘冰镜雪莲的时候。"花飞雪顿了顿,淡淡说道:"他们这不就是过来抢它的么。" 洛千夏微微竖起眉,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真挚和担心,说:"冥月宫不是什么好东西!里面的人武功又高,心肠又狠,你可得离他们远点!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一句"冥月宫不是好东西"的说辞,花飞雪只觉心头一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不舒服,当下不想再接茬,说:"你到底收拾好东西没有?该上路了。" 洛千夏却还没聊够,将脸靠近了她,意犹未尽地说:"对了,方才,你做了什么梦?" 花飞雪想了想,说:"记不住了。但是那种感觉很奇妙。酣梦未醒似的……胸口中仿佛有温暖的雾气缠绕着,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却又不舍得醒来。" 洛千夏忽然笑起来,微一低头,似有感慨地说:"我以前就发现了……你只有在睡梦中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花飞雪默然地看着他。 洛千夏自顾自地说:"很温柔,很甜蜜……只有那个时候,才让人觉得你是个幸福的女孩子……" 花飞雪听了这话,方才怔了一怔,脸上渐渐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方才,她梦见了殷若月。 寒气缭绕的悬崖边,他的脸如花影一般朦胧诡艳……他独有的气息在冰天雪地中格外灼热。分明是第一次相见,却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 后来这个梦的情节就变得很荒诞,她竟然梦见他与她一起捉蝴蝶,两个人玩得很开心,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喂,你觉得你会喜欢洛千秋吗?"洛千夏此时也不知道他自己说过去了多少内容,他说:"说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颊不易察觉地热了一下。 "我不知道。"花飞雪蛮认真地想了想,答:"但是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她拿起枕头边的一支铁钗,轻轻掷向梳妆台,哪知铁钗却在半空中掉转了方向,直直往梳妆台左侧的墙壁上飞去。 墙壁上悬着秦叔叔送给她的太阿剑。 "那面悬剑墙里嵌了磁铁。"花飞雪说:"两个人互相吸引,应该就是喜欢了吧。没有原因,不受控制,就好像是……一种本能。"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想起了殷若月,那个人的一袭红衣在漆黑夜里殷红如血,他曾在她耳边说:"好吧。以后若你能活着见到我,总有一日会自愿跟我走的。" 晨曦初露。两匹青骢马奔跑在堆满积雪的山路上,修长瘦削的马腿踏着白雪,远远望去十分好看。 "喂,洛千夏,你小心摔下去啊。"花飞雪不得不用被布包住的剑鞘推了洛千夏一下,免得他从马背上滑落下来。一大早他就在浑浑噩噩地在打瞌睡,精神头也真是不济。 洛千夏揉了揉眼睛,说,"花飞雪,我们一会儿找间客栈休息一下如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昨晚睡得很累,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怪梦,梦里有铃铛一直在我耳边响,越响我就越困……早晨起来就觉得头昏脑胀的,好像还有铃声缭绕在耳边,哎,真想好好再睡一会儿啊……" 昨夜盐帮北苑发生那么大的事,秦叔叔住的木楼整个都塌了,可是竟没有人闻声赶过来,想是那铜铃声里有什么蹊跷,让其他人昏昏沉沉,睡得更实。 既然他不知道昨晚的事,花飞雪就也未多说,只道,"好吧,我们到前面小镇上找个客栈,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再上路。" 洛千夏见她这样照顾自己,顿时觉得精神慡利了许多,笑着说,"你起个大早,就是为了能多赶点路,怎么竟肯为我耽搁了?"说罢使劲晃了晃脑袋,强自打起精神,说,"好吧,看你难得这么依着我的份上,我就不休息了,快马加鞭陪你赶路。" 花飞雪见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翻来覆去,无奈笑笑,说,"洛三少,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待会你从马上掉下去,可不关我的事啊。" 这时前方地面上忽然掠起一条绳索,绊住了青骢马的前腿,好在那马儿聪慧神骏,情急一下一跃而过,洛千夏这才不至摔倒。花飞雪的马跑在后面,见状忙收住缰绳停了下来,知是中了埋伏,四下环视一圈,却不见有人影。 洛千夏险遭暗算,却不觉得如何,回头对着花飞雪扬唇一笑,说,"被你说中了,我还真就差点从马上掉下去。" 花飞雪瞥一眼地上的土灰色的绳索,说,"有人将黑铁线和糙绳绞在一起,设成机关暗算我们,可见是早有准备的。前方这样的陷阱不知道还有多少,我们还是换条路走吧。" 洛千夏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说,"应该不会有人笨到以为几根破绳子就能把咱们怎么样吧?我们可是后面那座山上排在前三名的高手啊。"说罢,一指身后遥遥耸立的雪山,将声音提高了八度,说,"想找晦气的兄台们,直接冲我洛千夏来就好了。莫要吓到我的马儿。" 盐帮北苑除了秦叔叔,的确属他俩武功最高,还真是排名前三的高手。花飞雪看他那样子,不觉好笑,也跟着扬声说,"是啊,我们洛三少是爱马之人,自己受点气不要紧,谁要是伤了他的马,他可是会找人拼命的。"目光扫过青骢马的两条前腿,见它并未受伤,刚要挥鞭继续赶路,这时远处树丛里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沙哑,说,"方才是手下的有眼不识泰山,绊错了人,还请二位莫要见怪。" 花飞雪瞥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远处并无人影,只是旁边低矮的树丛左右晃动,刀光闪烁,里头显是藏了不少人,与洛千夏对视一眼,还未答话,这时只听那人又说,"我们要等的是不共戴天的仇家,到时候这里不免要有一番恶战,还请两位朋友绕道走吧。——我孙大有烦劳了二位,在此先说声对不住了。" 这时天色还未大亮,旭日刚自东方升起,从天边透出一丝光来,辉照之下只见远处低矮树丛中白光闪烁,里头少说藏了百十来个拿刀的人,花飞雪与洛千夏又对视一眼,见那孙大有一番话说得礼貌,又比他们年长,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朝话音传来的方向拱了拱手,双双掉转缰绳,策马往另一个方向的岔路口奔去。 行了不到半日,本该是正午艳阳高照的时候,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噼里啪啦下起冰雹来。此时正好行至一个小镇,花飞雪便提议到旁边的小客栈里休息半日,正好也让一路上昏昏欲睡的洛千夏补补觉。 跟店家要了两间上房,比较大的一间给了洛千夏,他走到榻上蒙头便睡。花飞雪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气,簌簌坠下的冰雹,不觉叹了口气。翻出包裹里的金色锦囊,轻轻拈在手里把玩着,想起那日在雪山中遇见的箫音绝世的秋公子,想起红月当空下悠扬婉转的箫声……那时那地的情景依稀就在眼前,却又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或许那样的箫声,那样的人,以后再也不会遇见了吧。——所以,答应了他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啊。花飞雪把那绸缎锦囊握在手里,上好的料子冰凉细滑,转念又想,可是乾坤顶选秀之期马上就要到了,如果先赶去西南方向的连家寨,再转至江南的锦绣镇,很可能就要晚到乾坤门几天。耽搁几日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要是让锦凤夫人知道了,难免又要教训一番。毕竟洛千夏是乾坤门的三少爷,届时也正好是十年之约到期的日子,迟到了总是不好。 正在想着,花飞雪忽觉头有些发昏,手脚也是冰凉,好像受了风寒。指尖处有些发青,颜色很重,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心头蓦地一凛,忽然想起那日秋公子帮自己把脉时的情景,莫非真的得了什么重症?其实服了他的朱砂丹之后,精神确实慡利了许多,转眼已经过了五日,此间一直相安无事,可能昨夜与杜良辰一场恶战,耗费了真气,是以旧病复发了吗?望一眼窗外,天幕低垂,地上尽是泥水,即使是晴天,想在两日之内赶到连家寨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是现在这种天气。可是无论如何,她不想违背对秋公子的承诺,一定要尽全力在七日之内把锦囊送到连家寨去的。 花飞雪站起身,正打算到集市上找个大夫看看,一推门却跟洛千夏撞了个正着,他一副刚睡醒的样子,鬓发有些凌乱,一双大眼却是炯炯有神,扶着门框,一脸严肃的表情,说,"花飞雪,我们回去吧。——我想起来了,那孙大有乃是江南大有镖局的总镖头,武功不弱,在江湖上人缘也不错,但是之前跟锦凤夫人有过过节。你说,他们在盐帮北苑的山下布下埋伏,该不会就在等她吧?" 花飞雪一怔,想了想,说,"方才那孙大有说的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锦凤夫人不至于跟他结仇这么深吧?" 洛千夏绕过花飞雪走到屋里坐下,给她和自己每人斟了杯茶,说,"锦凤夫人为人圆滑,在江湖上名头也很响,做事应该不会做得太尽,但是大有镖局来者不善,又不知是不是与盐帮有什么利益上的瓜葛,我始终是不放心。"洛千夏喝了口热茶,又把另一杯递给花飞雪,说,"其实锦凤夫人身边高手不少,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方才他们只是绊了一下马腿就收住了攻势,说不定后面更厉害的后招……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花飞雪握了握手中的锦囊,心想这样一来一回不知又要耽搁多久了。可是洛千夏与锦凤夫人情同母子,他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便说,"好吧,我们这就回去。不过孙大有已经见过我们俩了,再原路返回恐怕令他起疑。我们不如沿着这条路直走,到前面再折返回来,从另一个方向绕到他们后头去。" "好啊,还是你聪明!"洛千夏心中感激,挠挠脑袋,说,"看我,睡了一觉才想起来这么多。早想起来的话我俩不就不用折腾这一遭了。"忽然又想起来方才他进来的时候花飞雪正要往外走,问道,"对了,方才你是要出门吗?想去哪里啊?" 花飞雪望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摇摇头说,"没想去哪里,只不过看天晴了,想叫醒你起来赶路而已。"双手握着滚烫茶杯,冰凉的指尖好受了些,说,"走吧,我们去楼下吃餐饭,这就往回赶吧。" 洛千夏大咧咧一笑,转身走出门口,絮絮叨叨地说,"你去点菜,我去喂马。说起来,锦凤夫人送我们这两匹青骢马可真是好东西啊,日行千里……"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处,花飞雪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因为握着热茶杯而短暂地褪去青色的指尖,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自己也能像洛三少这样心思单纯,无忧无虑,该有多好。 天已经黑透了,下午刚下过冰雹,乌云还没有散去,天幕上星月无光。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气。 花飞雪和洛千夏一路策马狂奔,赶回来的时候也已经天黑了。不过这样也好,不易被人察觉,他们把两匹青骢马放到前方半里处的林子里,使出轻功悄无声息地绕到那些人的后方。树丛所在的地方地势比较低,花飞雪与洛千夏藏身在后面的一个小山坡上,正好能将前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时,远处传来一串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大概有十来个人的样子,两骑遥遥跑在前头,一行人皆穿着斗笠蓑衣,夜色下一路疾行。低矮树丛里似有轻微的骚动,有个探子模样的人跑回来,声音因为激愤而略高了些,嚷道,"总镖头,连家寨的人到了!" 孙大有面上轻轻一抽,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扬手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兄弟们,准备好了!我孙大有宁可今天自己死了,也决计不让连家寨的人活着回去!" 那一行人马跑得近了,藏身在糙丛里的人立时抽起地上的绳索,跑在前面的两匹马前腿被绊到,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此时天已经全黑下来,比起早晨来更让人措手不及,他们所骑的马又不及青骢马神俊,自然是一绊一个准。可是骑马的人武功却不错,在马背上踏了一下,轻飘飘落到地上。跑在后面的几个人马察觉有变,立即收紧缰绳停了下来,在原地徘徊数圈,警觉地四下张望着。 孙大有站起身打了个手势,立时有手下的人启动了路旁的机关。黑暗中无数被削尖了的竹子如雨一般飞出去,那一行人纷纷挥剑抵挡,但是竹箭还是射中了几个武功稍差的人。领头的一个看到这情景,使出轻功攀到身侧的一棵柏树上,扬声道,"暗箭伤人是下三滥的行径,有种的就光明正大出来与我们打一场,不要藏在暗处躲躲闪闪!" 竟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可见内功不弱。 孙大有从树丛中站起身,提气纵身跃到旁边的树梢上,声音里带着怨毒和恨意,说,"你们连家寨灭了我大有镖局满门,欠着孙家上下一百一十四口人命的血海深仇,现在还好意思跟我说什么光明正大?"说着又打了手势,底下的人立即砍断了机关的绳索,只听轰隆的一声响,一块巨石从半空中飞起,砸落到小路中央,又有几人躲闪不及,被巨石压到,哀叫着痛倒在地上。 洛千夏小声地跟花飞雪说,"怎么听起来都是女子的声音?连家寨没男人的吗?" 花飞雪摇摇头,说,"我曾在附近见过连家寨的人,领头的就是个男人,名叫连佩沙朗,是连家寨寨主的儿子。这事看起来有点蹊跷,按理说,连家的人擅长用暗器,应该没这么容易被算计,而且竟然不反击。" 眼见几个同伴被大石压倒在地,站在树上的女子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娇艳的容颜。伸手用力一掷,那斗笠便如回旋镖一般飞向藏着人的树丛,内劲很大,打中了一大片人。孙大有跳出来正待要抵挡,却见那女子狠踏一下树枝,借着反弹之力凌空跃过来,动作极快,一剑直取他命门。 这一剑看似无奇,实则蕴含了巧妙内劲,剑气笼罩之下让人避无可避。孙大有仗着年长,对敌经验丰富,灵机一动跃下树梢,从侧面挥刀挡开她的剑,这才没被那女子的剑气所伤。站在平地上,望着眼前陌生的美貌女子,孙大有愣了愣,道,"这是寒梅剑里的一招'破雪斜阳'……你们是水域静斋的人?" 美貌女子神情倨傲地看他一眼,表面上礼数却不缺的,抱了抱拳道,"水域静斋大弟子江弄玉,见过孙大有孙前辈。" 孙大有身子一颤,说,"这……怎么会是你们?" 江弄玉缓缓举起长剑,指着孙大有的鼻尖,说,"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了人,误把我们当成了仇家。听说江南大有镖局在一夜之间被人连根拔起,灭了满门,你心中悲痛,我们原是可以谅解。"回头看一眼小路上哀号痛哭的师弟师妹们,江弄玉面上闪过一丝怒意,说,"可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暗箭伤人,把我们水域静斋的人伤成这样,这笔账,我不能不跟你算。"说着扬手舞了个剑花,纵身就攻了过去。哪知凌厉剑锋之下,孙大有竟然没有闪躲,四十多岁满面风霜的汉子,拱手跪在江弄玉身前,说,"对不住了江姑娘。我孙大有报仇心切,竟做出这等伤害无辜之事,我真是……" "你真是死有余辜。"江弄玉根本不为所动,接口截断他的话,一剑照样刺过去,所有人都是一惊。孙大有原本就没打算要闪躲,现在即便是要躲却也来不及了,眼看那一剑就要刺中孙大有的眉心,躲在小山坡上洛千夏再也看不下去,激愤之下提气一跃而出,挥剑挡开了那一剑,扬声说,"不知者无罪,身为水域静斋的大弟子,竟连这点气量也没有吗?" 花飞雪独自留在藏身在山坡上的小树丛里,不由皱了皱眉。方才那一切发生的太快,她竟没来得及阻止洛千夏,真不该让他贸贸然去蹚这个浑水。水域静斋是当今武林的中流砥柱,任何一个门派都不愿与之为敌,一向都有些以大欺小的架势。而那大有镖局伤人在先,又身负血海深仇,今日之事是一笔糊涂账,也不是以他们两个小人物之力就可以解决的。 更何况,这江弄玉也是前往乾坤顶选秀的名门闺秀之一,在这种情况下打照面,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到如今,花飞雪也只好出去为洛千夏出头,踏着碧绿的糙尖,使出轻功紧跟其后。 江弄玉见暗处杀出来个人影,一时收势不住,一剑已然劈了出去,喝道,"你是什么人?" 花飞雪闪现在洛千夏身边,用太阿剑轻轻一挡,道,"我们是盐帮北苑的人。这里头可能有什么误会,姑娘先别急着动手。"话音未落,已然闪身到月光之下。 众人见她容貌绝丽,又是生面孔,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洛千夏上前扶起孙大有,说,"快起来吧。我敬你是一条汉子,不愿她就这样伤了你。"转头瞪了一眼江弄玉,说,"以他的年纪,做你父亲也绰绰有余了,二话不说就跪下来给你道歉,你竟然半点人情也不领吗?" 孙大有遭此一变,神情凄苦,握着洛千夏的手,感激不尽地说,"多谢你了,小兄弟。" 此时乌云散去,天空中透出一丝清朗的月光来。许多藏在树丛里的孙大有的手下也现身出来,手上拿着火把,纷纷聚拢过来。 一片明亮之下,江弄玉打量一眼洛千夏,只见这少年眉目浓丽,俊朗中透着一股纯澈之气,锦衣金冠,衣着华贵。因为不知其来历,当下也不发怒,尽量保持着礼节,不冷不热地说,"这是我们水域静斋与跟孙大有之间的私事,旁人不方便cha手。阁下既然是盐帮北苑的人,可不该来蹚这个浑水。" 洛千夏道,"我是盐帮北苑的洛千夏。你不必阁下阁下地叫我,就像你虽然嘴上叫他孙前辈,可是心里哪有把他当成是前辈了?" 江弄玉扬唇一笑,一双杏眼一抬更添英气,正待要说什么,这时耳边忽然飕飕作响,猝不及防地,无数细小的暗器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簌簌打在众人身上,孙大有的手下立时倒下了一大片。水域静斋的一行人身上穿着蓑衣,又站在里层,借机纵身跃上了附近的矮树上,是以损伤不大。 洛千夏从未下过山,对敌经验甚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孙大有提着领子带到了树上。若不是孙大有在他身边,恐怕洛千夏少不了要挨几下子的。铁器簌簌钉到树干上,孙大有仔细看了看,神色一凛,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连家寨!" 花飞雪轻功本就不错,应变也算神速,闪身到树干后头,才没被如雨一般的暗器打中。 这时半空里传来一个清朗男声,说,"你们怎么不打了?我本想再晚点出来的。" 花飞雪认得这声音,正是当日在雪山顶上遇到的那个连佩沙朗。只听他的声音又近了些,说,"孙大有,你不是要找我们连氏兄妹报仇吗?你聚集人马在这里部署了半个月,却还是失了手,真不知这么多年来你大有镖局是如何在江湖上行走的。" 这时一群身穿外族服饰的人已经举着火把围了过来,连佩沙朗不知何时遥遥立于四周最高的一棵柏树上,手里把玩着两只鸡蛋大小的银球,说,"原本想等你们两败俱伤之后才出场,哪知这位美人忽然现身,倒是我没预料到的。"这时他微微一笑,翻身跃下树冠,快走两步到树后,一手按在胸前,朝花飞雪鞠了个躬,道,"不好意思,让姑娘你受惊了。" 洛千夏一愣,没想到这个凭空出现的陌生男子竟会在这种情况下向花飞雪大献殷勤。 花飞雪淡淡回礼,并没有说话。 江弄玉冷眼打量连佩沙朗片刻,只见这男子轮廓深邃,眉目幽蓝,皮肤较之中原男子要更白一些。身量很高,头上盘着一方蓝布,上头嵌着银饰,加上之前他们的对话,对他的身份已经心中有数,抱了抱拳说,"江弄玉见过连公子。"顿了顿又说,"连家寨与水域静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可不知今日之事是场误会,还是连公子有意安排的呢?" 连佩沙朗接过旁边人手里的火把走到江弄玉面前,上下打量一番,说,"水域静斋的大弟子江弄玉果然年轻貌美,英气逼人。其实以你的美貌,说是沉鱼落雁,万里挑一也不为过,只是……" 天下间没有一个女子不喜欢听人称颂自己的容貌,尤其又是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年轻男子。江弄玉唇边本蕴了一丝笑意,听到他说"只是"二字,便有些好奇的抬起头来,接口问道,"只是什么?" 连佩沙朗脸上浮现一丝嗟叹的表情,说,"只是与花飞雪这样的倾城美人比起来,始终是差了一截。" 江弄玉脸上一僵。她从小自负美貌,再加上武功不弱,出身名门,早就习惯了被人吹捧。哪知这男子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花飞雪的美人之名其实她也早有耳闻,可是能被乾坤门选中的名门千金,有哪个不美?江弄玉自认美貌不输任何人的,武功又好,门派也高,原本没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里,现在听他这样说,面上也不肯露出怨愤,望了花飞雪一眼,故意云淡风轻地一笑,道,"听说连家寨的二姑娘连佩沙妮不日也会去乾坤顶选秀,不知令妹比起这位花飞雪姑娘,又如何呢?你这做哥哥的,哪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妹妹威风的道理?" 连佩沙朗轻声一笑,说,"自己妹妹是何资质,我心里自然清楚得很,比起你来尚且差一大截,原本是没什么胜算的。不过还好有我这个好哥哥为她经营。"说罢挥了挥手,连家寨的人立时将水域静斋的几个弟子团团围住,他笑着又说,"今日我本想借着孙大有的手帮她除掉你这个劲敌,可惜事情有变,只好我自己动手了。"说罢将手中银球往江弄玉身上一抛,说,"念你是女子,我给你个好点的死法。" 江弄玉何等乖觉,方才听他话锋一转,便已知他不怀好意,暗中运气,伺机而动。在他抛出银球的一刹那,飞身跃起用剑尖一挑,银球又往连佩沙朗的方向弹了回去。趁他伸手接住的空档,江弄玉扬声喊了一声,"寒梅剑阵第十四式,平野江流!" 寒梅剑阵是水域静斋的成名剑阵,通常由五人组成,就如梅花花瓣一般,比之单人使用的寒梅剑法多了五五二十五种变法,威力也增大了许多。此时没受伤的师妹加上江弄玉自己正好有五个人,听到大师姐一声令下,急忙挥剑摆出寒梅剑阵的架势。江弄玉扬起手中长剑,让其余四人用剑抵住,用力一甩,其余四人便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飞镖一般旋了出去,击倒了站在附近的一批连氏手下。 连佩沙朗本就有些忌惮"寒梅剑阵"的声名,此时眼看剑光闪闪,眼花缭乱,正在考虑对策,抬头却见江弄玉用剑指着自己,踩着手下人的肩头直飞过来。他正欲起身跃开,却见半空里江弄玉方向一转,带着几个师妹往拴着马匹的大树下奔去。 "原来所谓的'平野江流',竟是一招逃跑的把戏!"连佩沙朗瞬间明白过来,可是想再追过去也已经来不及了。眼看江弄玉等人跳上马背绝尘而去,连佩沙朗哼了一声,不屑说道,"哼,什么名门正派,只顾着逃命,连自己人都不顾了。 此时孙大有和他手下的人已经被连家寨的人团团围住,他见对方人多势众,本来想尽力隐忍,不连累兄弟,此时见连佩沙朗一幅运筹帷幄的样子,却再也克制不住,挥起大刀迎面砍过来,这一招里蕴含了毕生的怨愤和功力,哪知连佩沙朗并不闪躲,只是轻描淡写地又把方才那颗银球丢了出去,刀剑与银球碰撞在一起,半空中溅起一簇橘色火花,只听"砰"的一声,四周腾起浓重的白色烟雾,孙大有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只觉喉咙间痛如刀割,不住咳嗽,满眼是泪。连佩沙朗面无表情,举起手刀便要砍下,这时鼻息忽然传来一阵幽香,是花飞雪翻出一掌,水袖摇曳,格住他轻道,"连佩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洛千夏见此状况,心中更是不忿,上前一步说,"你杀人全家,他找你报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报不了仇也就罢了,你还这样折rǔ人家,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连佩沙朗瞟了一眼洛千夏,并不理他,只是转头面向花飞雪,深邃俊美的脸上忽现笑意,道,"自从上次雪崖一见,我便对姑娘你念念不忘。没想到你不但貌美,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轻握住她的手,却不显轻浮,又道,"能在我连家寨的暗器阵中逃生的人不多,况且你手上还有我梦寐以求的冰镜雪莲。……今日重逢,我们真该好好地叙叙旧才是。" 洛千夏见状,勃然大怒,不由分说便抽刀劈了过去,喝道,"拿开你的脏手,我不许你碰她!" 连佩沙朗头也不回,单手接招,只用两指便将那刀刃紧紧夹住,冷道,"这位姑娘又不是你们家的,你许不许又待如何?" 洛千夏双目一凝,将全身内力施压在刀柄之上,连佩沙朗不动声色,暗暗也将力道置放于指尖。两人僵持在这里,四下寂静无声。 月亮又往西沉了一分,子时已过,已经是与秋公子七日之约的最后一天。 花飞雪眼看情势峰回路转,正要说什么,双腿却是一软,整个人往地面上跌去。五脏六腑忽然疼痛如沸,心里像有一块大石压着,说不出的气短胸闷,她挣扎着站起来,下腹忽然针刺难忍,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晃动的风景中,隐约看见连佩沙朗伸手扶住就要跌倒的自己,说,"姑娘,你怎么了?" 花飞雪强忍着打起精神,睁开眼睛去看身边这个男子,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他脸上却挂着很是担忧的表情,白皮肤大眼睛,瞳仁深处隐约有一簇幽蓝,她攥住他的衣襟,说,"今天落到你们手里,我跟洛千夏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有件事……希望你能帮我。"她此时气血虚弱,说话断断续续的,连佩沙朗离得她很近,只觉这个女子摇摇欲坠,却依然吐气如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淡金色锦囊,放到他手上,说,"请把这个交给你父亲……连家寨寨主连佩穆成。" 连佩沙朗骤然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不由一怔。月光下只见花飞雪面色苍白如纸,手指冰凉,碰触到自己温厚的手掌,就如薄冰一般,让人忽然有种冲动想用力握住这双手,好融化了这层冰,给她一些温暖。 这时只听她又说,"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在七日之内把这锦囊送到连家寨……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天,我……我恐怕是不行了……就拜托你……"说到此处,不由想起与秋公子一同月下赏雪的情景,以及那有如天籁绝音的旷世箫声……胸口蓦然一窒,一丝鲜血从唇角溢出,更衬得一张玉面毫无血色。 连佩沙朗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沉吟片刻,说,"你中了冥月宫的'月下香'。" 花飞雪此刻心神与身体都虚弱到了极点,想说些什么,却无力再说什么,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靠在连佩沙朗怀里,抬眼看见狂奔而来的洛千夏,隔着连佩沙朗的肩膀,用尽力气抬手做了个手势。 洛千夏与她从小生活在一起,彼此早有默契,对方的每一个眼神和手势,不用明说也能领会其中的含义。他知道花飞雪是在示意让他趁机带孙大有那帮人走,可是她为什么会忽然唇角流血,这般虚弱?之前一直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如此……难道她是故意装成这样的?洛千夏一时拿捏不定,但也知道机不可失,咬咬牙,转身穿梭到一片黑暗的夜色中。 此时连佩沙朗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花飞雪身上,他抱着她,双手在她身后打开那枚淡金色的锦囊,抖开宣纸,看到上头清俊有力的字迹,神色倏忽一变。低头看向怀中昏厥过去的绝色女子,叹了一声,良久自语说道,"即使没有这封信,我又怎么忍心看你在我面前肠断而死?"说罢他站起身,打横抱起花飞雪,使出轻功往人群的方向奔去。 一阵苦涩的味道传来,花飞雪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坐在一大块寒冰之上,却半点儿也不觉得凉,有两股温热的内力正不绝如缕地传进自己的血脉。 连佩沙朗盘腿坐在她身前,双手食指分别抵着她的风池穴和百会穴,身侧白烟滚滚,空气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仔细一看,原是有几个小童站在房间四角,每人守着一只药炉,正用扇子把药气往寒冰上扇。 花飞雪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怔怔的,连佩沙朗右手收回内力,又指向她的膻中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怜爱之意,说,"这是我们连家寨的'饮冰药疗阵',只有天下间最难对付的毒才动用此阵来解。你中了冥月宫的月下香,原本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花飞雪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显是耗费了不少内力,额角渗出的汗水濡湿了发际,在一片药雾迷茫里略显晶莹,花飞雪看着他的眼睛,由衷说道,"谢谢你。" 连佩沙朗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想掩盖住面对她明亮双眸时那一瞬间的局促,说,"你先别谢得太早,我现在收手的话,你死得更快。——姑娘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天下间没有白吃的午餐。" 花飞雪怔了怔,说,"你的意思是?"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连佩沙朗隔着重重烟雾望着眼前的女子,白璧无瑕的一张脸孔,清澈凝透的双眸,脸颊微微有些发红,醉了酒一般。想起她方才揪住自己衣襟的样子,面色苍白,就像一块随时有可能碎掉的玉,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他硬下心肠,又说,"你若是不答应,我这就收手,你的命顷刻间就会没了。反正如果没有遇见我,你也会是这个结果。" 花飞雪垂下眼帘,说,"现在这种情形,我还有资格说不吗?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了。——但如果是我能力范围之外,或者我不能接受的事情,那我也只好舍弃这条命了。" 连佩沙朗凝视她片刻,说,"我既然肯救你,就是想你领我这个人情,条件也不会定得太苛刻。毕竟……我也不想你有事。"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低,雾气弥漫中,他好像正欲伸手抚向她的脸颊,行到半路却停下来,仿佛极力克制着自己,运气又点向她的百会穴,侧头看向别处,说,"我要你答应——上了乾坤顶以后,你要帮我妹妹三次。——她想赢,你就让她赢,她想除掉对手,你就帮她杀人……总之她需要什么,你就帮她什么。" 花飞雪怔了半晌,扬了扬唇角,说,"为什么只是三次,而不是让我直接把少主夫人的位置让给了她?"这话说得很是自信,又有些揶揄的意味,连佩沙朗忍俊不禁,说,"你怎么知道那个位置一定是你的?江弄玉比你武功好,也比你心狠手辣。至于那个纪一言,跟洛千秋青梅竹马,感情究竟深到什么程度还是未知。——我就是怕我妹妹在乾坤顶上孤立无援,才给她找了你这个帮手。" 花飞雪从小与洛千夏一起长大,可一直是她在照顾他迁就他,如今见连佩沙朗如此爱护妹妹,不由羡慕,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虽然阴险霸道,对待妹妹倒是极好的。" 连佩沙朗见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想笑,却故意板起了脸,说,"阴险霸道,你就这么说你的救命恩人吗?就不怕我半路反悔,不救你了?" 花飞雪挑了挑眉毛,清浅一笑,说,"你不救我,谁帮你妹妹做那三件事去?" 连佩沙朗笑着摇摇头,说,"伶牙俐齿,我真是说不过你。"说罢又深深看她一眼,说,"其实,你如果不能被洛千秋选中,那也是很好的……如果有朝一日没地方去,你可以来找我。" 花飞雪闻言,不由一怔,一双澄澈薄透的眼望向他,略带怔忡的眼波如碧霞秋水。 连佩沙朗一向大方磊落,无所顾忌,此时竟有一丝羞涩的表情划过脸庞,这种瞬间忐忑起来的感觉倒是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忙又道,"月下香是很厉害的毒,即使用了饮冰药疗阵也不能完全清除你体内的毒素,现在虽然没事,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唯恐会留下后患。"想起冥月宫,他也有几分忌惮,可还是继续说道,"据说在冥月宫内部,这种解药也只有旗主以上级别的人才有。以后有机会我会帮你拿到的。" 提起冥月宫,花飞雪有一瞬间的怔忡,她想起威力无穷的七赤冥音网,以及无色无味的月下香……这冥月宫到底还有什么诡异的招数没亮出来?是不是这个神秘的组织就如这种毒一样,一旦沾染上了就再难完全摆脱?这时连佩沙朗又问,"对了,给你这枚锦囊的人是谁,你可知道吗?" 花飞雪答,"是一位年轻男子,下人们都叫他秋公子,自称是附近走货的商贾。可是看他的身手,应该也是江湖中人。" 连佩沙朗细细观察她此时的神情,不似作伪,心想她现在应该还不知道秋公子的真实身份。可是他既然肯为了她写信给父亲,应该对她印象不错。 花飞雪连着折腾了好几日,此时早已倦极,连佩沙朗松开她的穴道,她终于支持不住,整个人软软往前一倾。连佩沙朗扶起她,无意间嗅到伊人发间的一阵清香,心头竟是一凛,忙将她交给左右侍婢,吩咐下去道,"把这位姑娘好生安顿到附近镇上的客栈里,切记不要让三小姐看到她。" 上次在雪顶相遇的时候,他们两个还没有收到父亲派人送来的名单,不知道花飞雪也是即将前往乾坤门选秀的武林闺秀之一。后来见到名单上有这个名字,连佩沙妮气得直跺脚,一直懊悔当时怎么没手疾眼快地杀了她。 毕竟她长得这样美,是个有力的竞争对手。 连佩沙朗回头望一眼沉睡中的花飞雪,果见伊人睡容白璧无瑕,乌黑睫毛如小刷子一般覆脸上,说是绝色倾城,毫不为过。心头瞬间有一丝眷恋之情闪过,然而终究还是转身走出了房门。 1. 翻过这座山,明日应该就能抵达锦绣镇了。山势很陡,不能骑马上去,花飞雪仗着好轻功,便打算抄近走这条山路。 明日就是乾坤顶邀约众多江湖人士上山的日子,花飞雪不愿迟到,可是绕过这座山又要花费几天的时间,当下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翻过这座山,虽然需要徒步行走,不能骑马,却能比其他路线省出许多时间。花飞雪紧了紧身上的紫貂披风,徒步往山坡上走去。 那日连佩沙朗派人把她送到附近镇上的客栈里,之后就没再露过面。洛千夏带着孙大有那些人趁乱逃走,到现在仍然杳无音讯,只好先去乾坤门等他了。花飞雪身子还未完全恢复,略有些虚弱,一路行得很慢,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却只攀到半山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花飞雪却也不害怕,毕竟另一座山头是北山派的莲池寺所在,应该没有宵小之辈敢在这里作威作福的。 这时路边枯黄的树丛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花飞雪握紧了手中的太阿剑,走过去挑开糙尖,本以为是山中猛兽,正预备一剑劈过去,哪知树丛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缕月光透过枝叶的fèng隙挥洒进来。 花飞雪转过身正欲离去,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水……水……" 声音很轻,夜幕下宛如梦呓。花飞雪回手拨开几根枯枝,走近了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横躺在树下,身上穿着莲池寺的灰色僧衣,面色雪白,此时一丝血色也无。听到声音,眼睛却好像睁不开似的,长而浓密的羽睫扇了扇,虽然闭着眼睛,昏暗光线下,他脸庞的轮廓很美,无懈可击,近乎虚假,昏迷中喃喃又说了一句,"水……" 花飞雪迟疑片刻,走过去扶起他,取出腰间水袋给他喂了一口。他看样子是渴得狠了,喉结一动,喝了好几口,脸色这才好了些。细细察看之下,才发现这人身上只有一处外伤,右手手腕似是被利器所伤,割破了动脉,一路上血流不止,染红了附近的大片泥土。花飞雪迟疑片刻,撕下一块裙裾,蘸了药粉帮他包扎好伤口,男子的气息很弱,显是耗尽了内力,看来之前应该刚经过一场恶斗。 花飞雪从小在盐帮北苑生活,虽然衣食住行都有下人照应,却也不同于养在深闺的大小姐,知道该如何在野外过活。很快在附近找到个山洞,将那位伤者安顿好,到树林里拾了些柴禾,用火折子点起一堆篝火,拿出包袱里的干粮在火上烘着,又到附近小溪里打了些水来,温热了端给那位命悬一线的年轻男子,轻轻晃了晃他,说,"起来吃点东西吧。" 男子陡然睁开眼睛,火光辉映下一双眸子晶亮清澈,美不胜收,纤长羽睫笼罩住眼睑,目光有些模糊不明。不知为何,花飞雪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问道,"看你的衣着,可是莲池寺的僧人?"可又瞥见他一头乌发漆黑如玉,便有些不解。 男子抬眼看她,一双眸子极美,瞳仁四周仿佛嵌着浅淡花纹,因为没有什么神采,反而显得目光柔和。只是他身上的气息总是让她觉得似曾相识,花飞雪又道,"我是盐帮北苑的花飞雪,不知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一丝狡黠的光芒从那男子眼底迅速闪过,暗夜之下不易察觉,他思索片刻,淡淡答道,"我是莲池寺带发修行的僧人,法号悟尘。" 秦叔叔为人不拘小节,只是对于僧人一向敬佩。花飞雪从小耳濡目染,听了这话,自然待他也是恭敬,只是不知他怎会受了这么重的伤。当下却也不多问,只将干粮放在一旁,朝那人点了点头,便起身走到山洞另一旁。 洞口处有微风,十分清凉。山林静谧,夜色无声。那僧人吃了干粮,歇息片刻,起色好转,道,"多亏我碰见了你。不然山里有那么多猛兽,我身上又沾着血,肯定是凶多吉少的。" 花飞雪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不经意看他一眼,却见月光之下,那僧人一张俊脸俊美无双,眼瞳不似方才那般虚弱,便生出一种若隐若现的压迫感。 他侧头瞥她,仔细端详片刻,忽然说道,"姑娘美貌,说是倾国倾城,想来也不为过。"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听了这话,花飞雪微觉尴尬,对方来历不明,也便有些警觉,便道,"你是出家之人,怎会也如俗人一般在意这副皮囊?百年之后,也不过都是一掬尘土罢了。" 他微微一怔,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她一眼,只见女子身后是清冷如泉的一汪月色,笼罩着远山翠黛,美得仿佛是画中的人。他笑,单手在面前一竖,深深低下头去,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悟破净尘,万法皆空。姑娘蕙质兰心,贫僧佩服。"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抬眼看她,道,"只是这万丈红尘,声色犬马,风光撩人,你,我,还有芸芸众生,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美人与美景,皆是一番因缘际会,都不该虚度了才是。" 他这话说得玄妙,微带轻薄,却又让人无法反驳。花飞雪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往洞口处走去。凉澈的空气迎面而来,沁入肺腑之后带来一丝清醒的寒意。 天边悬着一钩明月,清辉万里。山林里一片静谧,远处山峦顶端雾气缭绕,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幅被晕湿了的水墨山水画。花飞雪倚着洞口站着,侧脸被月光映得一片素白,睫毛和鼻梁投下好看的阴翳,远远望去,就如画上的美人影,单薄动人,又仿若虚幻。 前方有那么多艰难险阻,肩膀上又背着那么多的人情债,要她如何可以安睡? 虽然只跟连佩沙妮有过一面之缘,可是她的性子已经可见一斑。那女子从小被父兄骄纵惯了,心狠手辣又任性妄为,要在乾坤顶帮她三次,不知都会是怎样的一番难事。转念又想到锦凤夫人,想起她在盐帮北苑的昭阳轩里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花飞雪不由在心里打了个颤。 "如果你争不到少主夫人的位置,可别怪我……"锦凤夫人那时端端坐在贵妃塌上,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手里捏着她的痛处,便觉有恃无恐。 可是花飞雪又岂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恭顺说道,"夫人,秦叔叔是盐帮的元老,几十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帮里也德高望重。您一向公正严明,想必绝不会因为我的缘故去对付秦叔叔的。" "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姑娘。在我面前也不必装傻。"锦凤夫人凤眼一挑,瞥她一眼,道,"我自然是不会对付秦慕阳的。——我只不过会告诉他一个真相。"说到此处,她收住笑容,看着花飞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十五年前,钱塘江畔,旺水客栈。" 花飞雪身子一颤。 "当时我也在场。"锦凤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她走过来,近距离地打量花飞雪,啧啧一声,说,"看看,转眼间,你都已经出落成这么美的大姑娘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她做出一副亲昵的姿态,握住花飞雪的手,说,"——只要你能帮我得到我想要的,这个秘密,就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当时听到锦凤夫人这番话之后的感觉,花飞雪至今想起,仍然觉得不寒而栗。此时山洞外有一轮明月当空,照得漫山遍野一片明亮的白,却不知这暗夜光芒的背后,又有多少人在担惊受怕,多少人在黯然心伤了。 "你在想什么?"一个动听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暗夜听来近乎有些虚假。那僧人不知何时走到花飞雪身后,身量很高,扶着石壁并未站直身体,却还是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瘦削玉立,抬眼望一眼洞外明月,盈盈美目灿然生辉,问道,"独自赏月,不觉孤寂吗?" 花飞雪怔了怔,往前踏出一步,离他远了一些,道,"孤寂不孤寂又能怎样?映雪赏月可以与人分享,可是有些事情,注定是要独自面对的。"说罢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在半空中回旋很久,才如尘埃一般缓缓落下,她眼眸清美,婉转一瞥,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想必大师一定不会有违色戒,趁人之危。" "因缘际会,怎可说是趁人之危?"悟空倚着石壁看她,灰色僧衣宽袍大袖,一双眼睛忽现邪魅,明亮摄人,忽然抬手抚向花飞雪的脸庞,说,"你怎么了?好像有种幽怨从你眼中飞逸出来,看得好生让人心疼。" 他的手很大,很暖,碰到脸上有种奇怪的触感,花飞雪一怔,本能地侧身避过,脸上现出愠色,刚要发作,这时只听他又说,"像这样的美人儿,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欢吧?还有什么事情可愁?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就是选择一个对的男人。——你看我怎么样?"他眼中忽现几分邪恶的神采,身手极快,扳过她的肩头,伊人身畔弥漫着幽如兰花的清香,唇边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他说,"即使我真是出家人,见到你也会忍不住还俗的,花飞雪。" 她心头陡然一惊,神色一变道,"你认得我?"本能地挣扎一下,却只觉有源源不断的内力自他掌心涌了出来,铁钳一样,箍得自己半点动弹不得。那僧人眼帘微垂,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轻佻风流的神色,月光之下肤白如玉,鼻梁秀挺,竟是极为美丽的一张脸庞,他说,"花飞雪,你有没有听过东郭先生的故事?" 她暗中用内力与他对抗,却有如蝼蚁撼树,根本不是对手。花飞雪自知不敌,今日唯恐凶多吉少,眼中不由溢出一丝惶恐的神色。他只觉怀中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伊人美目动人心魄,心中不禁爱怜之心油起,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说,"你不要怕。就算我是东郭先生救起的那只狼,也不舍得吃了你的。" 花飞雪想躲也躲不得,抬眼看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僧人将一身灰衣褪去,露出暗红色的衣衫来,除去表面端庄的一番掩饰,他的邪魅阴诡流露无遗,扬手拈起她的下巴,道,"再好好看看,认不认得我?" 忽然想起雪崖之下暗红如血的那个身影,以及月光下那双漂亮到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花飞雪惊道,"你是……" 他身子往前一倾,将她抵在洞口处的石壁上,呼吸清浅,绒毛一样呼在她脸上,说道,"花前月下,美人在侧,我殷若月,是绝对不会辜负这一番良辰美景的。" 听到这个名字,她身子一僵,内心深处有一种骇然涌出来。望着那一双乌黑深眸,一时竟是手足无措。 尽管生着一堆篝火,山洞里还是很凉,花飞雪穿着那一件紫貂披风,寒气还是从四面渗透进来,一双手只觉冰凉。他忽然捉住她的手,那样的纤细,那样的凉,他邪邪一笑,说,"今晚让我抱着你睡吧,这样两个人都能暖和一点。" 他身上有种独特的香味,淡淡的,虽然被适才僧袍上的香火味所掩盖,却还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花飞雪定了定心神,极力掩饰内心深处的慌乱,冷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殷若月,你不要逼我。" 殷若月很近地看着她,一双眸子极美,在暗夜之中光若寒星,很近地凝视着花飞雪的脸,伸出修长瘦削的手指抚了抚她的长发,唇边扬起一抹冷峻而又邪恶的笑意。那双瞳仁越来越近,花纹深邃诡魅,她望向那双眸子,只是一眼,竟就像磁石一样被吸引住了……忽然之间,心里仿佛有一根绷紧的弦舒展开来,意识渐渐模糊,仿佛缓缓沉沉地跌进了梦里…… 恍惚中,花飞雪好像看到无数盛开的彤鸢花……红花蓝叶,幽光之下摇曳生姿。 光线渐渐淡了下去,好像又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拥有漂亮眼睛的男子抱着自己,黑暗中见不到的他的容貌,却能看到一双极美的瞳仁,似笑非笑,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妖邪之气,却又极澄澈,宛如飞星入海,水花四溅…… 时空仿佛凝滞住了,不是现在,也不是当初。只是那一双眼睛,明亮在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最耀眼的星辰,光芒四溅…… 她像是中了法术,浑身绵软,动弹不得,意识也渐渐模糊,奋力清醒着,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男子抱得她更紧了些,唇边热气呼在她耳际,说,"我只是个对美人感兴趣的男人……何必要有冤有仇才能够在一起?" 花飞雪只觉浑身绵软,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双手却仿佛无力,竟是半点儿都动弹不了。他的唇不由分说地印下来,沿着她的额头一路向下,双唇温软,带着一缕难以言说的魅惑气息。像是着了魔,一种醺醉的感觉自头顶笼罩下来,好像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让他的舌尖趁机侵占进来,一阵**的感觉涌遍全身,惊呼变作一声轻微的呻吟……她本能地攥住他的衣领,双眼因为惊怔而瞪圆了,睫毛翻卷而起,更添了几分手足无措的美感。 他的轻吻渐深,慢慢多了一丝掠夺,沿着下巴滑到脖颈,伸手熟练地解开她的衣襟……花飞雪有些意乱情迷,用最后一丝意志抵抗着,想要挣扎,却又动弹不得……像是沉溺在水里,就要深陷其中……恐慌中她摇了摇头,哀求道,"不要……"一双美目几欲渗出泪来,秋水蒹葭,楚楚动人。 他的动作稍缓,唇角邪邪上扬,片刻间还是吻上了她的脖颈……白皙细腻,散落着一缕碎发,夹杂着幽淡如兰的清香……花飞雪身子一颤,几欲呻吟出声,这种从未体验过的触觉让她觉得恐慌,双眼盈盈含泪,情急之下竟挣开了双手,奋力想要推开他,半是怒意半是哀求,"你放开我……" 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脖颈滑入衣襟,有一些凉。他双目一凝,忽然停下了动作。 奋力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他捏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片刻,叹了一声,道,"你真的很美,美得让人不忍心委屈了你。"他贴住她的额头,用拇指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嘴角绽出一抹诡俊但有几分温柔的微笑,有些怜惜地说,"好吧。总有一天,你要你亲口求我。求我跟你在一起……" 彤鸢花的香气越来越浓……最后氤氲成雾气,将四周掩盖得一片虚幻。 花飞雪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打湿了衣衫,四野静寂,空无一人,却还哪有那个男人的身影?她长吁一口气,原来竟只是个梦。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石壁上凝着晨露,周遭一片宁静清冷的安详。呆坐良久,花飞雪抖了抖紫貂皮风,正欲披在身上,却见里头掉落出一根布条,正是那僧人身上的灰色衣料。 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用烧火棍上上的黑炭写着,"八月十五,乾坤之巅。"那字写得很潦糙,龙飞凤舞,细看之下有种凌厉笔锋蕴含其中。落款写着一个令人心惊的名字——"殷若月"。花飞雪将那布条攥在手里,想起适才所发生的一切,竟分不出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唯有僧人脸上那一双极美漆黑的双眸,无比清晰地印在脑海之中,内心深处竟然缓缓生出一种骇然,以及一种不易察觉地震撼…… 殷若月…… 清风明月,空山寂寞,那人一袭灰色僧衣…… 竟然是他! 乾坤门是当今武林的中流砥柱,果然富丽非凡。 刚走到半山腰,便可遥遥看见八根白玉石柱拔地而起,上头刻个八个大字——锦绣乾坤,鼎盛无极。那字写得铁画银钩,龙飞凤舞,远看就如水墨画一般。丝丝缕缕的白云缭绕着重重宫阙,映衬着其后的远山翠黛,昆仑仙宫一般飘渺堂皇。 花飞雪还未走到门口,已有一队人马迎接出来,领头的是个中年嬷嬷,风韵犹存,衣着比一般人家的主子还要气派许多。神色干练,左边的腰间系着双刀,上下打量花飞雪片刻,说,"我是乾坤顶'商府'的府司,你叫我欧阳嬷嬷就可以。" 乾坤顶很大,恢弘而富贵,可以说是武林中的皇城。大体上分做四府七苑,各行其职。 "商府"主要负责下山采买,购置各府各苑日常所需,与外界商贾联系较密,所以初时便被称作商府。后来渐渐扩张了职权所在,掌管了所有内务和外来宾客的接待等日常事务,因此历任府司一定是掌门极其信任的人物,在乾坤顶上的地位举足轻重。 这位欧阳嬷嬷皮肤很黑,依稀可见年轻时浓丽的眉眼,其中蕴着精光,一看就是干练老辣的人物。花飞雪行个礼道,"花飞雪见过欧阳嬷嬷。" 欧阳嬷嬷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随我来吧。" 一路上,欧阳嬷嬷走在前头,她身后的两位小僮跟花飞雪说道:"迎春,夏荷,秋菊,雪冬四居是安排给初选过程中总分排名最高的四位姑娘住的。先到者先选,纪一言纪师姐选的是夏荷居。花飞雪姑娘是第二个到的,就请您在其他三居中挑选一个吧。" 花飞雪一怔,心道,自己来得这样晚,一路上紧赶慢赶,竟然赶在了江弄玉和连佩沙妮前头。思索片刻刚要回答,却听那两个小僮又道:"姑娘不用急着答复。天亮之后如果您还醒着,再选就来得及。"这话有几分蹊跷,虽然语气依然是恭敬的,听起来也有些阴沉。 此时欧阳嬷嬷带着她转入小巷,两位小僮也不再说话。路途渐渐冷清起来,一行四人沉默一路,望着他们的背影,花飞雪放慢了脚步,莫名觉得有些异样。 此时天色又暗了几分。 原本这乾坤顶上真真是琼楼玉宇,气象万千,可是渐渐行入正路侧面的树林中,景色也随着西沉的暮色一起荒凉起来。路越走越偏,花飞雪察觉不妙,猛地顿住脚步,果然看见垂首走在前面的三人也同时停下脚步,手握剑柄,缓缓回过头来。 花飞雪握紧太阿剑,一边对峙一边冷静说道,"这就是乾坤顶的待客之道么?" 欧阳嬷嬷也不说话,只是交叉举起双刀,脚步稳健且迅速,率领两个小僮疾速朝花飞雪攻来,阴沉的声音与剑气一起在扩散在黄昏的树影中:"门主要我试你的武功。" "——可是我自己,想要你的命!"两支兵刃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显得整片树林忽然静了下来。两位小僮剑法稚嫩,配合得却很好,欧阳嬷嬷攻上路,他们就攻下路,饶是花飞雪的太阿剑锋利无比,在以一敌三的情况之下,也未占到什么便宜。 刀光剑影中,元气大伤的花飞雪渐渐体力不支,只是剑招依旧稳健,剑气织成一张周密的网,任那三人合力围攻,也未见落了下风。 "小妮子剑法倒精湛!"欧阳嬷嬷冷笑道,"只是论内力,你差得太远了!"说罢双刀分开,上下乱刺,招招致命。花飞雪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扬声喝了一声,"'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秦慕阳的东君剑,你看如何?" 乍然听到秦慕阳的名字,欧阳嬷嬷竟是一愣,太阿剑锋利无比,树上叶片纷纷飘落,风声喝喝,剑光耀眼,两位小僮被这突如其来的凌厉剑气逼得后退一步,欧阳嬷嬷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花飞雪趁机提气,纵身一跃至树梢,使出轻功往反方向跑去。 欧阳嬷嬷怔了怔,追出几步,又停住脚步,朝两位小僮喝令道,"用机关。" 两位小僮领命,一左一右砍断了扎在泥土中的两根树桩。一排被折弯了的大树反弹起来,依次往花飞雪的方向打去。 花飞雪跃在半空,避无可避,只好借力踏在迎面而来的树冠上,只是动作不够快,整个人被弹了起来,风中落叶般飞了出去。 知道前方是一处断崖,欧阳嬷嬷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追赶,望着花飞雪的坠落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小妮子,别怪嬷嬷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长得太美,红颜祸水,挡了我们一言的路……我断不能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纪一言是洛千秋的小师妹,二人从小青梅竹马,原本胜券是很大的。只是欧阳嬷嬷从小看着他们长大,深知洛千秋对她只有师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却又曾亲耳听到纪一言跪在雾隐崖前独自祷告:一言此生父母缘薄,孤苦半生,无依无靠。但只要能够得到洛千秋的爱,便今生无悔,甘心承受所有的痛楚了。 此时天已经全黑下来,欧阳嬷嬷在幽黑的树林中伫立片刻,带着两位小僮转身离开,低声嘱咐道,"明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盐帮花飞雪没有来过。" 黑暗中,只见右边那位小僮眸光一闪,垂首跟在她身后,唇角绽起一抹异样的笑容。 月光如水。 花飞雪凌空被弹飞出去,依稀看见前方竟是一处断崖,惊变之中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闭目默念与"东君剑法"相对应的轻功口诀:"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凌空中睁开一双美目,只见断崖下是一大片低矮的梨花树,暗夜之下白茫茫如香雪海。花飞雪倾尽毕生所学,将那两句轻功口诀发挥到极致,下坠之后,运气踏住梨树往前疾速奔去,借此卸掉从高处掉落下来的冲力,奔出数丈,却发现前方竟是一道褐色的崖壁,上面嵌着棱角锋利的怪石,若迎面撞上去,必定粉身碎骨。 可是方才的冲力太大,脚下停不下来,一时间没有退路,只能踏着梨花树直直往石墙上撞去,花飞雪惊恐地闭上眼睛…… 恍惚中,想象中的冷硬和疼痛却未来临。那墙壁暖且温软,散发着一丝淡淡的与梨花相得益彰的清香。她诧异地睁开双眼—— 天旋地转中,梨花花瓣如雪片般飞舞,迎接她的不是冰冷夺命的石壁,而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那人接住她,单手抱着她飞旋在半空,侧脸的线条俊逸分明,如水墨画中的湖光山色,秀丽却不清晰。 在半空中旋转数圈,卸去了那巨大的冲力,他托着白衣如雪的她缓缓下落,目光相接的片刻,二人都有一瞬间地怔忡。 明月之下,茂密的梨花树片片绽放在对方身后,香雪如海,夜风清冷,彼此精致脸庞的轮廓都仿佛凭空画出来的一般虚幻。此刻她还停留在他怀里,男子的双手环在她腰上,陌生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她身子一僵,背部突如其来地闪过一阵苏麻。 "是你。"他声音里听起来并无太多的惊讶,一双眼眸漆黑,深处透着淡漠之色,一袭青衫素服掩不住四溢而出的雍容贵气,腰间还别着那支霜色玉箫。冠玉一般的脸孔上,细长如画的眉眼微微弯成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微微颌首,道:"花飞雪。" 她对上那双黑水深潭一样的眸子,怔了一怔,道,"秋公子,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此时她已奔波数日,素净脸庞上一点妆也未带,一缕凌乱了的刘海扬在风里,别有一种柔弱的美感。她从他怀里轻轻挣脱出来,双脚落地的片刻,猛然间传来撕心裂肺的一阵疼痛,她惊呼一声,秋公子手疾眼快,已经打横将她抱起来。方才那疼痛的一瞬,她的双手已经本能地攀上他的脖颈,面容如玉器一般清冷温润,"那种荆梨树有刺。你的脚很痛吧?不过你的轻功真的是很好。" 她此时这般狼狈,他却笑得慡朗,说道,"什么叫做身轻如燕,疾步如风,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花飞雪依偎在他怀里,鬓发有些凌乱,风一拂就贴在了白玉般的脸庞上,显得一张笑颜柔弱而嫣然,她说,"比起秋公子来,我还差得远呢。若不是你方才出手相救,我恐怕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她抬起头来,声音轻了一些,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感激,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他的眼,说,"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伊人娇躯温软,吸一口气,女子的清香沁入肺腑,他莫名一怔,忽然有种想要伸手替她拂去那几根乌玉发丝的冲动。 然而他又是何等镇定自律的人,刹那间的悸动也只是一瞬。抬起头不再看她,大步往荆梨树林深处的一处糙庐走去,声音依旧温润平静,温温一笑,道:"姑娘快些养好脚上的伤,不须我再抱着你,便算是谢了我罢。" 这座糙庐外表看上去有些简陋,里面却整洁清雅,四壁挂着几幅水墨风景,大多画的是梨花,花瓣用色是清淡的水粉,旁边题着三个苍秀小字"素蝶谷"。 袅袅熏香从银制香炉中缓缓逸出,花飞雪斜倚在紫玉c黄上,打量着四周,说,"看样子你常住在这里。"话说到此处,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说,"莫非你是乾坤门的人?" 秋公子留意到她的神情,笑问:"怎么,你跟乾坤门的人有仇?" 花飞雪答,"就是乾坤门商府的领头人把我打下悬崖的。——他们想要我的命。" 秋公子微有些惊讶,"商府府司应该是欧阳嬷嬷吧?她怎么会跟你动手?" 花飞雪没有回答,只是有些警觉地看着他,问道:"你果真是乾坤顶上的人?" 秋公子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这素蝶谷的主人。"他顿了顿,笑着看她,又说,"素蝶谷并不属于乾坤顶,只是这里盛产荆梨花瓣,是一种很好的香料,偶尔会与乾坤门的商府有些生意上的来往。——所以我认得欧阳嬷嬷。" 花飞雪的神情将信将疑,侧着头问:"你姓秋?叫什么名字?"与平素总是淡淡的表情不同,多了几分狐疑,反倒显出难得的可爱。因为好奇而挑起了眉毛,纤长的睫毛自然上卷,侧脸看上去比平时多了几分俏皮,依然精致如细瓷。 秋公子笑起来,表情如水起涟漪,温润清俊,他说,"你可以叫我瞬之。" 乾坤门门主姓洛,夫人姓陈,顶上的外戚家仆大多不出这两个姓。花飞雪这才褪去了将信将疑的表情,微有些歉意,说,"其实我不该逼问你的。我只是……不太喜欢乾坤顶那个地方。"她抬起头来看他,顿了顿,说,"我不希望你是跟他们一样的人。" 秋公子此时正翻出药箱帮她敷药,听到这话,动作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很快便翻到一瓶药粉,站起身去窗边接住几片新鲜的花瓣,回来坐到她脚边,略一犹豫,还是伸手为她除去了鞋袜。 烛光摇曳中,花飞雪双脚白皙小巧,如精雕玉琢的莲藕,指甲上涂着大红蔻丹,竟透着绝美清澈的外表中看不出来的一番冶艳。 见他正瞧着自己的双脚,花飞雪脸上一红,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涂着玩的……有些太红了吧。" 糙庐内忽然静了下来。窗外吹进来的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好像是谁忽然间难以遏制的剧烈起伏的呼吸。 秋公子忙移开了目光,不敢再往那蔻丹上看,细细抬起伊人玉足,白皙脚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一样的红艳……那是从她体内流淌出来的温热的液体。滴滴落到他手上,心中竟然刹那间涌出一种疼惜,那是许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定了定神,将荆梨树的花瓣蘸了药粉轻轻按在她伤口处,嘶的一声,伊人玉足一颤,他忍不住轻轻按住她的足弓,说,"疼吗?疼的话你就喊出来,会好受一些。荆梨树上的刺毒性不大,却会很疼,只有用荆梨花的花瓣配上这种药粉才能解毒。你忍过这一刻,很快就会好了。" 花飞雪咬着嘴唇,面色苍白,因为疼痛而流出的汗水晕湿了几缕碎发,粘在脸颊上,凌乱而柔美,她的脚在他宽厚的大掌中微微颤抖着,分明强忍着,却说,"不疼的。……多谢你了。" 此时夜已经又深了几分。 一盏烛火随着窗口处逸进来的晚风轻轻摆动着,在墙壁上投出小小的朦胧的光晕。秋公子抬起头,蓦地望见她轻咬朱唇的样子,胸中竟是微微一滞,手心里忽然滚烫起来,仿佛握着的不是伊人一双玉掌,而是忽然间燃起的一团烈火。 秋公子强自镇定,缓缓松开手,站起来背对着她,沉默良久,推开了窗。 漆黑的夜,凉如水。飞逸进来的夜风,让他很快清醒下来。 印象中,好像从未有过那样的感觉。心里,手上,眼中……刹那间竟然像是有火在烧,五味杂陈,又甜又苦。 可到底是自制力很强的人,秋公子很快用笑容掩饰住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礼貌而镇定地说,"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我以后再来看你。" 花飞雪轻轻应了一声,一时间不敢看他,垂头别过脸,表情里有一刹那的娇羞无限。 只是下一秒,眼望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独自面对紧闭的镂花对扇门,她脸上的表情迅速褪去,渐渐如水面一般平静无痕。 呆呆独坐半晌,佳人独自叹息一声,暗夜中听起来冷淡而惆怅。 只是,无人能懂。 乾坤顶上晨曦初露,照得商府楼阁上的金漆牌匾灿然生辉。 被笃笃的敲门声惊醒后,欧阳嬷嬷披上衣服迎了出去,见到窗外已然大亮的天色,不由吃了一惊。 想是昨晚围攻花飞雪那小妮子,耗费了太多体力,竟然昏昏沉沉睡到现在。打开门,看见昨晚那两个小僮之一焦急地禀告道:"不好了欧阳府司,水域静斋的江弄玉连夜攀上乾坤顶,没经过我们商府就直接往内苑去了。竟然直接跑到武府府司那里报道,现在正要入住迎春居呢。" 乾坤四府,分别是文,武,乐,商。乍一看商府排名最靠后,其实倒是最有实权。只是那武府府司陈西口,年纪轻轻,新官上任,仗着自己武功好,又是门主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时常不把她们这些老人放在眼里,一点面子也不给。 所以,这江弄玉既然已经到他那里报了道,再想下手,就有难了。 欧阳嬷嬷心想,从画像来看,那江弄玉虽然不及花飞雪美貌,却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又是水域静斋的大弟子,家世武功都比纪一言略胜一筹,当真也是个劲敌。于是糙糙梳洗穿戴,便领着那名小僮便往春夏秋冬四居的方向去了。 刚踏入统领四居的圆月石门,就看见一位美貌以极的姑娘,一袭白衣胜雪,婷婷玉立地站在清晨的日光之下。柳绿花红,愈加衬得佳人冰清玉洁。 欧阳嬷嬷不由一愣。 然而此刻,愣住地却不只她一人。 高大男子在圆月石门后远远望住良久,终于开口唤她一声:"花飞雪。" 花飞雪转过头,那人高大轮廓深邃,俊朗端方,日光下皮肤透着一种与中原男子不同的白,正是连佩沙朗。 他是上乾坤顶来送妹妹连佩沙妮的。虽然心里明知很可能会在这里见到她,可在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还是有些心惊。 花飞雪此刻看起来有些憔悴,却还是那么的美,即使站在诸多姿色各异的美人中间,依然如此出众。这时从她身后走出一个女子,四下看看,做一个端庄的笑容,"没想到大清早的,这里竟然这般热闹。" 那女子生得一双上挑的杏眼,五官明丽无懈可击。在场众人却纷纷暗自心想:果然美人是不能比的。这水域静斋大弟子江弄玉天生美貌,当真万里挑一,但在盐帮花飞雪面前,还是高下立见。 ——可见天下第一美人之名,果然并非浪得虚名。 江弄玉处事圆滑,可是名门子弟,眉目中总有几分倨傲,目光落在连佩沙朗身上,骤然想起那夜在树林里的一场恶战,皱眉惊道,"是你!" 那是她生平少数几次狼狈落败的经历,竟然要靠声东击西的才能脱身。而且更加让她无法容忍的是,这位连家寨大公子竟然在她面前盛赞花飞雪的美貌,心狠手辣地对自己大打出手,却总是用那种眷恋倾慕的眼光看着她,这让从小被捧惯了的江弄玉觉得挫败而屈rǔ。 只是此时,大庭广众,却并非是一个翻旧账的好时机。 连佩沙朗朝她笑笑,露出一个浅浅的漂亮的酒窝,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这么快又见面了,江姑娘。" 江弄玉冷然一笑,看一眼靠在他身边打瞌睡的连佩沙妮,说,"我将与令妹一同在这乾坤顶上度过三个月的时光,说来也真是有缘。"她挑衅地看他一眼,颇有深意说,"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 花飞雪在心里暗叹一声,江湖恩怨,循环往复,那夜结下的梁子,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因果。那么自己欠连佩沙朗的,看来也马上要还了。 果然听见连佩沙朗哈哈一笑,说,"江姑娘太客气了。舍妹若有什么事,花飞雪自会帮我看顾她的,用不要劳烦江姑娘费心了。" 江弄玉瞥了花飞雪一眼,小声哼了一声,"果然你们是一路的。" 花飞雪早有被卷进这些争端的觉悟,当下也不说什么,只道,"听说剩下的三居之中,江姑娘选的是迎春居,我方才选了雪冬,那么留给沙妮妹妹的便是秋菊了。我们还是先进住处安顿好,然后再做打算。" 江弄玉心中郁结难抒,便拿小事发难,"听说这四居分配的规矩,是先到者先选,我改变主意,想选那雪冬居了。欧阳嬷嬷,您是商府的府司,您说这合不合规矩?" 江弄玉把话头抛给站在角落里的欧阳嬷嬷。说来也巧,此刻在场众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恩怨,唯有她俩之间是没有瓜葛的。 花飞雪看着欧阳嬷嬷,嫣然一笑,说,"其实要是说早晚,我是比江姑娘早到一些的。——这一点,欧阳嬷嬷和她身后的小僮都可以证明。" 欧阳嬷嬷面色一滞,想起昨夜的事,到底是她心虚,现在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沉吟未答。 花飞雪一双美目扫过江弄玉身后,很快收回来,又说,"事实如何,终究是不可以含糊的,我必须要跟你讲清楚。不过这雪冬居,江姑娘若是喜欢,让给你倒是也可以。大家有缘同聚乾坤顶,何必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这时,园内不知是谁惊讶且恭敬地喊了一声,"参见门主!" 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躬身行礼,园子里霎时静了下来。 乾坤门门主洛乾坤,相当于武林中的九五至尊,多少人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一辈子,也没机会亲眼见他一面。所以这些凤毛麟角的小辈们,艺高归艺高,胆大归胆大,乍然亲眼见到名震天下的武林盟主,也都还是很敬畏的。 那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一袭玄色锦袍,脸庞瘦削,细长的眉眼四周堆着些小小细纹,依然眸若寒星,依稀可以推断出当年风流倜傥的少年模样。岁月无情,此刻却已是声若洪钟,威严与慈祥并存,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在那几位陌生女子处稍作盘桓,便不动声色地移开,笑着说道:"诸位不必多礼。" 这时,从他身后走出一个脸庞素净的年轻男子,拱手道:"诸位都是在武林中崭露头角的新秀,今日得见,小可甚感荣幸。"目光四下扫了扫,笑笑说,"忘了自我介绍,小可乃是新上任的武府府司——陈西口,乾坤顶上的人都叫我大师兄。你们叫我小陈也可以……" 洛乾坤看他一眼,笑道,"做了武府府司之后,西口倒是比从前爱说话了。" 陈西口一愣,笑容中飞快闪过一丝僵硬,干笑两声,赶忙不再说废话,朗声道,"这几日,武林各大派的人正陆陆续续赶来乾坤顶,可是山下却出了几桩血案……事出突然,诸位都是自己人,请随我到文武堂一叙。" 自文武堂出来,连佩沙朗与花飞雪并肩走在从前庭通往后院的生云路上,他挑起眼梢看她一眼,只见那张侧脸精致柔美,在正午的阳光下依然一丝瑕疵也无。 这时她忽然回过头来看他,惊得他一阵心跳。 好在她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并未留意他俊脸上划过的怔忡神情,只说,"按说以北山派的实力,江湖上应该没有几股势力能在一夜之间将它连根拔起。" 原来她是在想这个。连佩沙朗沉吟片刻,说,"更诡异的是,北山派的莲池寺中并无众多人马涌入的痕迹。如果那是单凭一人或几人之力所为,当真令人脊背发凉。——便是武林盟主洛乾坤自己,恐怕也没有将道教第一观独自挑了的能耐。" 方才在文武堂上,陈西口一脸沉痛地说,"就在前夜,北山派的莲池寺惨遭灭门,上下二百四十八人无一生还。而在接下来的几日里,乾坤顶附近的几个大派也连遭血案,分明是有人在向乾坤门挑衅。" 听到这个消息,花飞雪心中却是一惊。 ——前夜,她所翻的那座山,正在北山派的势力范围之内。忽然想起那个受了伤的邪魅僧人…… 殷若月! 那天所经历的一切,到底只是一场梦,还是他用了什么妖术?想到此处,脑中猛然一个念头闪过:这道教第一观的灭门血案,与他可有关联? 如果有的话…… 那么,那双绝美通透的眼睛背后,究竟藏了怎样一个嗜血凶残的灵魂? 她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这时,连佩沙朗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问道,"花飞雪,你怎么了?" 花飞雪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北山派的莲池寺离乾坤门这么近,发生那么大的血案竟然两日后才知晓,恐怕这件事传出去,会于乾坤门的声誉有损。" 连佩沙朗耸耸肩膀,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坦白讲,就算没有这件事,乾坤门这几年也是日渐衰微,大不如前了。——洛乾坤到底是老了,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年以一当十,独战魔教十二护法的风采?" 说到此处,连佩沙朗当真有些唏嘘,叹了一声,说,"鼎盛时期已过,当年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终究也敌不过岁月。"说完他颇有深意地看一眼花飞雪,说,"而且,有江湖传闻说,洛乾坤和他的大儿子洛千秋,虽然表面上看来父慈子孝,其实彼此有心结,并不和睦。这一次洛乾坤大张旗鼓地为儿子选妻,其实就是想跟他讲和的。你看他方才亲自跑到四季居,大概就是想看看你们这几个未来儿媳妇的人选。——只不过,洛千秋到现在都没露面,似乎并不领情呢。" 生云路两侧零星生长着各色的野花,山风吹过,拂面而来是一阵诱人的青糙香,卷起花飞雪的长发和衣袂,飘飘若仙。连佩沙朗依旧语气平缓,深处却有一股怏怏之意,"所以——你们这些名门闺秀,很可能就做了磨心,两边不讨好。" 花飞雪正待要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江弄玉不屑地笑声;"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两个倒不避嫌,卿卿我我地聊了一路。" 花飞雪淡淡地将她望着,说,"江姑娘一路听过来,倒是也很有雅兴。" 四下无人,江弄玉冷然一笑,说,"花飞雪,我们索性开门见山的说。你方才分明是看到了洛掌门就在我身后,才说出那番大度谦让的话来。看不出你长了这么干净的一张脸,却这么会耍心机。"说罢她看了连佩沙朗一眼,端方笑道,"想来抢男人也是你的强项,我怎么争得过你?不如早些卷包裹下山去了。" 花飞雪仍是淡淡的,只说一句,"江姑娘多虑了。" 连佩沙朗轻轻笑出声来,眼看江弄玉这么一个厉害角色被花飞雪四两拨千斤地堵了回去,不由对她的欣赏又多了一层。 这时只见江弄玉脸上的表情缓缓僵了,咬牙说了一句:"乾坤四府,文,武,乐,商。最先出题考我们的却是乐府。半月之后的乐试,我们一举定输赢,输的人当晚就退下乾坤顶,不再参加以后的比赛,你敢不敢?" 连佩沙朗有些担心地望向花飞雪,怕她因为一时之气而应了下来。因为想必她也应该知道,水域静斋掌门杜蘅师太擅长音律,天下闻名,江弄玉是她的大弟子,音乐方面的造诣定是不会差的了。 花飞雪顿住片刻,浅淡一笑:"好吧,一言为定。不过那雪冬居,你要让给我。" 连佩沙朗一怔。没想到花飞雪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也不知她为何这么在意那一处院落。 江弄玉胜券在握,大度道:"拿去便是。" 反正你也没有多少时日能留在乾坤顶的了。江弄玉心里这样想着。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 梨花树林被雨打得簌簌作响,白色花瓣片片入水,渐渐冲涌成一条暗香四溢的河流。糙庐里点着一盏灯,橘色的烛火在潮湿的空气里忽明忽灭。 秋公子放下手中的书,静静听着门外由远及近的,轻得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是她吗?他心里晃过那个象牙纸般的美人影,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吱"一声打开了对扇门。 花飞雪站在门外,刚要举起手来叩门。虽是撑了一把青色的油纸伞,衣衫还是有几处被雨水淋湿了,泛着淡淡的寒气。她抬头看他,表情似有些喜悦,也有羞涩,扬唇一笑,说,"秋公子,打扰了。" 垂头看去,她就像话本故事里的仙女,踏月而来,身上带着夜露梨花的芬芳。几缕鬓发被濡湿,熨帖地粘在额前,像黑色诡艳的镂花。秋公子怔了一怔,忙侧身将她让进屋里来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顿了顿,说,"那几日我有些琐事要忙,就没过来看你……" 其实也不是真的很忙。只是那晚那种慌乱的感觉让他不知如何面对,待他冷静几日,再来看她的时候,她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知道。……樊素送图纸过来的时候,跟我说了。"花飞雪双手捧着茶杯,丝丝热力顺着冰凉的手指渗透进皮肤,整个人都觉得暖了些,"他说你近日接了几笔大生意,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声音低了些,垂了眼眸,"……更别说来看我了。" 那种慌乱的感觉又来了。胸腔里好像有根丝线,有人在用外力拉扯着它。秋公子自认从小到大,他一直有轻易掌控局面的能力,只是为何,在她面前,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屡屡来袭。糙庐中一时沉默下来,外面雨声簌簌,更显得屋里静了。 "对不住了。"他沉吟道,"那日你脚上有伤,我本不该扔下你不管的。" "秋公子言重了。你派樊素送来图纸,又照料我好几日,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花飞雪望着手中的茶杯,将它轻轻转着,"雪冬居有条密道通往素蝶谷,若不是你给我这张图纸,我大概永远也发现不了。" 这就是她执意要住雪冬居的原因,也是这几日她能在素蝶谷来去自如的原因。只是没想到,空了好几日的糙庐里,今夜竟会有灯光。 秋公子挑了唇角,温润一笑,道,"你是要上乾坤顶选秀的,我怕你因为脚伤而耽搁了,便叫樊素翻出了那张图纸。以后进出也能方便些。" "你倒是很怕我选不成么。"她笑道,抬头看他一眼,橘色灯光下眼波若水,含义未明,说,"各方势力都在抢着与那洛千秋联姻,可是我却都与他素未蒙面,如此盲婚哑嫁,即便最终脱颖而出,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秋公子深深一笑,戏谑道:"你是怕这洛千秋资质平庸,配不起天下第一美人么?" 花飞雪脸颊一红,摇曳烛光下美艳不可方物:"什么天下第一美人,我只是……"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秋公子与花飞雪都是轻功极好的人,几乎同时有所察觉。很快,门外便传来急促的叩门声,是个女子的声音:"瞬之哥哥,你在吗?" 屋内的二人对视一眼,花飞雪无声地看他一眼,便闪身藏到屋里去了。 秋公子走过去打开门,雨珠子斜斜地飘进来,一个衣衫尽湿的女子扑到他怀里,满身泥水,十分狼狈,哭道,"瞬之哥哥……我……我……" 秋公子一愣,道:"一言,怎么是你?"说罢赶忙扶她坐到椅子上坐好,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去哪里了?我们都在找你。" 那女子哭道:"瞬之哥哥,我……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握住他的手,紧紧的,说,"我好害怕!" 秋公子不自觉地往身后看了一眼,他知道花飞雪还在房内。可是此时,他也只好任她握着自己的手,温言道:"你慢慢讲。" 这女子容貌清秀,声音娇嗔,正是乾坤顶小师妹纪一言。 她握紧他的手,说:"你知道我爹这些年来一直云游四海,很少理睬我。可是前些日子,他忽然给我写了封信,说他终于想通了过去种种……这次完成掌门的任务之后,他就回乾坤顶来找我,再也不走了……" 纪一言容貌清秀,单纯可人,此番形容确实狼狈,想是很受了一番苦,喘了喘,继续说道,"后来我几经打听才知道,原来爹爹是奉了掌门的命,去江南调查冥月宫……可是当时已经半个月没消息了。我担心他,便想去江南寻他,哪知刚下了山,就发现山脚的小镇上暗藏了许多冥月宫的人……" 藏在c黄榻帷幔之后的花飞雪听到"冥月宫"三个字,不由凝了凝神,这时只听她又说,"我杀了一个地旗旗众,假扮成他的样子,混进了地旗分坛,竟然听说,地旗旗主杜良辰已经混上了乾坤顶……" 杜良辰……重重帷幔之后,花飞雪想起那个总是穿着赭色衣衫,手中拈着几粒石头的地旗旗主,说起话来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这时纪一言继续说道:"我想查出杜良辰是冒充什么身份上了乾坤顶,有一次打听到冥月宫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密会,便千方百计混进去偷听……哪知我正伏在石门外,黄旗旗主段夜华却忽然从密室里杀出来,一把扯下我的人皮面具,将我拽进了密室里面。" 讲到此处,纪一言咽了咽口水,看得出当时果真十分凶险:"密室里头,竟然不只坐着天地玄黄四位旗主,还有冥月宫宫主——殷若月。"她的眼神有些飘忽,握着茶杯的手瑟瑟抖着,"他背对着我,一袭红衣。声音淡淡的,却有掩盖不住的杀气四溢出来……他对我说:'你回去告诉洛乾坤,聪明的话,便在三日之内昭告天下,将武林盟主之位让与我冥月宫。这样虽然少了些争夺的乐趣,倒也省心。不然的话,呵,就不用我说了吧。'他的笑声很动听,落在我耳里却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他是一个很给人压迫感的人,这番话如此大逆不道,当时我竟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真是丢了乾坤门的脸!" 纪一言本就是满脸忧虑凄苦,现在又添自责,一时竟说不下去了。洛千秋一直凝神听着,见她不讲了,便安慰两句:"一言,你从小没出过门,初次下山办事,能做成这样,已是不易。何况那冥月宫宫主,多年来神秘莫测,多少江湖高手败在他手上,连个全尸都没剩。你见到他,害怕也是应该的,怎么能怪你?" 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忽然哇一声扑到他怀里,哭道:"瞬之哥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个煽情的场面,花飞雪躲在暗处,一时也只是沉默。这时窗外又偏生吹进一缕风来,一溜烟将那盏摇曳的烛火吹灭了。 气氛变得更暧昧了些。 秋公子忙将她绕开,趁机点灯去了。 黑暗中,纪一言褪去纯净惊恐的表情,眸光一闪,倒显得有些失望。 这时秋公子已经换上一根新烛,糙庐内比方才明亮了许多,纪一言暗暗动了动手指,刚要设法使暗器打灭那火光,目光无意间一闪,半空里却忽然对上一双暗夜里灿然生辉的眼睛。 惊得她猛地坐起身来。 满室橘色的寡淡光晕,已经足够照出躲在白色帷幔后的女子的身影。花飞雪与她目光相对,已然再藏不住,无奈之下只好揭开帷幔,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说话。 秋公子见此情景,幽幽叹了一声,走过来玉立在一旁。纪一言吃了一惊,愕然地望着花飞雪,说:"瞬之哥哥,她……她是谁?" 秋公子心想,今日之事,委实难堪。然而与纪一言之间,也总要有个了结。于是顿了顿,大手便揽上伊人不盈一握的腰身,说:"她是我未来的妻子——花飞雪。" 纪一言脸上一凛,惊得从榻上站起来,缓了好一阵子神,说,"你说……她就是那个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说罢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无声地留下两行泪来:"因为她长得美,你就……选了她?" 对于她,他终究有些不忍,说,"一言,你别这样。" "我别这样?那你要我怎么样?小时候师傅为我们取字,你说你叫瞬之,我便该叫万语,一起来个反其道而行之。这些,你都忘了吗?长大以后,我一直叫你瞬之哥哥,可是你却再也不叫我万语妹妹了……"纪一言摇着头落泪,道:"这些年来,别人当你是高处不胜寒的少主,而我只当你是我的瞬之哥哥……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还这样对我……"说罢她转身跑出门去,秋公子追出两步,终是站在了原地。 外面下着雨,门敞开着,雨珠子斜进屋里来,寒凉湿润的夜风里,一盏烛火艰难地摇曳着。 花飞雪往旁边靠了靠,轻声道,"你不去追么?" 秋公子这才把手从她腰上松开,沉吟道:"方才,对不住了。" 房间里一时又静下来。风吹得那两扇门板啪啪地打在门框上。 "方才那个场面,即便你不那样说……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深更半夜,她一个女子藏在他的c黄上,本来就是百口莫辩的事情,因此,后面再说什么也就不重要了。花飞雪转身细细抚平了被褥上的褶皱,走过去把门关了,再取下炉上的小铜壶,斟了一杯热茶给秋公子,说,"今晚你也累了,早点歇了吧。"说罢,拿起立在角落里的油纸伞便要走。 "等等。"他看着她心平气和的做了这些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不由一怔。为何这个女子如此与众不同。这样的雨夜,他坐在榻上,忽然伸手扼住她的腕,用有些霸道的,并不是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陪我多待一会儿。" 花飞雪想了想,便在他身边坐下了,望着桌上一盏摇曳的橘色烛火,没有说话。 秋公子有一张无可挑剔的侧脸,棱角分明如冠玉一般。他望着前方,忽然说道:"我是不是太绝情了些?" 花飞雪答:"长痛不如短痛,看得出那位姑娘已然对你情根深种。若是流水无情,不如早些说明白的好。" 秋公子忽然转过头来看她,那双眼睛犹如深邃的墨玉,沉甸甸的,他说:"那么你,愿不愿做我未来的妻子?" 花飞雪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他着实把话题转换得太快。 因为惊愕而微微上卷的睫毛,粉雕玉琢的五官,构成她此刻无辜又美丽的表情,花飞雪定了定神,勉力一笑,说,"瞬之,你是在同我说笑?" 秋公子没有说话,只是双目沉沉地将她望着。 "我是已有婚约在身的人……虽然那洛千秋未必入得了我的眼,可我终究是为他而来。"花飞雪避开他的目光,正色答道。 秋公子听了这话,俊美脸上绽出一抹奇异的笑容,温润而莫测。 他这笑容让花飞雪感到无措,双颊缓缓浮上一层桃花色的红晕,道:"你方才是说着玩的,我也不会当真。" 秋公子将她的手握了握,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你今晚就歇在这里吧。"他拿起那把青色油纸伞往门口走去,道:"明晚我再来看你。" 他走了以后,花飞雪吹灭了烛火,和衣躺下,掌心仿佛还留有他的温度。 想起那日在彤鸢雪庐中箫音绝世的玉面公子……还记得他吹的那首《念奴娇》。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呜咽处如鸟兽哀鸣,悠扬处如风过千帆,真真是天籁绝音。 暗夜里,花飞雪不由轻叹了一声。 本以为不会再见,却在这里重逢,只是身份转换之后,都已经是身不由己,再不能像初见时那般坦然相待了。 这一晚,她又做了同样的梦。 ……自己似有若无的童年,以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仿佛都是一场幻象……可是那种感觉却无比真实。 那种无忧无虑的……酣梦一般的幸福感觉,是她在记事以后再也不曾拥有过的。 清晨梦醒,天色还没有大亮。 花飞雪平躺在c黄上,怔怔地出神。忽然披了斗篷翻身下c黄,打开房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她这才觉得清醒了一些。 方才的梦,就像是一剂**,亦或一杯浓酒,让人飘飘若仙,短暂地忘了现实。难怪有诗人会说"但愿长醉不复醒"。 这时,忽有一个男子自后抱住她,不算很紧,却将她整个人箍在其中。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中骤然一动,但却没有挣扎。 这是一个阴霾的清晨,阳光很浅很薄,给四周景物笼罩上一层暗淡的光。他的体温隔着衣衫缕缕渗透过来,微醺,迷醉,与梦境中的感觉如此相似。 殷若月!她没有回头,却清晰地知道是他!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揶揄,一边收紧双臂,抱紧了她,说:"这么老实?不像你啊。" 花飞雪没有回头,可是自他抱住她的第一秒起,她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仔细算起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次他还扮作僧人,用了易容术。 可是有些人就是这样,你可以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的容貌,可你就是不会忘记与他在一起的感觉。 雨后山空,素蝶谷雾气弥漫,阳光穿透树叶的间隙,在地面上投射出星星点点的碎痕。 花飞雪享受着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温馨,心乱如麻。明知不该,却不愿理会,顿了顿,说:"我方才……梦到你了。" 殷若月一怔,内心深处陡然间窜出一丝惊喜,更多的却是意外,扳过她诧异地问:"你梦到我什么?" 那双瞳仁极美,冰镜一般,仿佛镶嵌了重重花纹,一瞬间仿佛美丽得令人窒息。她被迫直面他的眼睛,只是很快躲开,顿了顿,说:"我不想说。" 他微微一怔,将她抱得紧一些,侧头深闻一下她发间的清香,说:"跟你在一起很舒服。"晨曦凉薄,空气里漂浮着一层水汽,惟有两个人的身体是温暖的,彼此的体温夹着淡淡的香气氤氲在空气里。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他说:"以后我每天都来瞧你,好不好?" 花飞雪忽然挣开他的怀抱,转身往房间走去,头也未回地说:"不好。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