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夜行》作者:玄笺 文案: “姑姑生得这样美,为何没有意中人。” “你怎知我没有意中人?” cp:指挥使&锦衣卫千户 tips: 1、放飞之作,篇幅应该不会太长,主角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2、架空朝代,仅引用明代锦衣卫官制,私设如山,勿考据 3、暂定一周六更,周四休沐 6月3日VIP,感谢支持正版! 微博@玄笺笺笺笺笺笺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平步青云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如琢,裴玉 ┃ 配角:herstory ┃ 其它:玄笺出品 一句话简介:玉不琢,不成1 立意:追求女性平等,倡导和谐社会。 第001章 “锦衣卫办案,闲人退避!” “吏部侍郎薛妩欺君罔上,人人得而诛之!” “锦衣卫奉旨讨逆,违者格杀勿论!” 京城大街,入暮时分,十数匹健马从夕阳里闯出来,扬起滚滚沙尘,一人手中举着金红令旗,乌压压的,就像是漫天而过的阴云。 街上的百姓纷纷四散逃开,避之唯恐不及。 有孩子的紧紧捂住身边孩童的嘴,生怕他们不小心,童言惹上杀身之祸。 一行人来去匆匆,摊贩们捡起地上四散的瓜果布匹,把摊位扶正,安静地收拾,不敢对刚刚疾驰过的十几骑发表任何意见。 方才还喧闹过的街道噤若寒蝉,只有沿街酒馆招摇的旌旗声,猎猎。 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 “爹爹,刚刚过去的人是谁啊?为什么——” 女童的声音戛然而止。 大家麻木地看向那位惊恐捂住女孩嘴巴的父亲,小贩满头大汗,扭头看向已经远去的黑云,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仍没有松开手,示意旁边的妻子,妻子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块桂花糖,女孩得了桂花糖,便也不再记得原先的问题,只是边吃边小声说了句。 “那个姐姐好漂亮。” “嘘。”娘说,“不要说话。” …… 酒馆二楼。 几位华服公子从窗外收回视线,脸上便有怒气显现,只是下一刻,又仿佛到处都是眼线似的,投鼠忌器地将这怒气掩盖下去,饮恨低声道。 “他们已经害了老丞相,竟连他的独女都不放过!” “薛侍郎不是陛下的爱臣吗?怎会……” “伴君如伴虎,如今这位陛下更是……”一位公子摇头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我大楚百年社稷,只怕要毁在一介女——” 同侪一声重咳打断了他的话。 说话的这位公子甩袖,闷闷地喝了口酒。 之前始终默不作声的绿衣公子忽然嘘了一声,众人都看向他。 绿衣公子咽了咽口水,看着众位同侪艰难吐字道:“刚刚纵马过去的那一行人,好像为首的是陆、陆……” 陆什么?他不说其他人脑海里已经自动浮现出一个名字。 陆如琢。 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十四所千户之一,陆如琢。 听着像个女人名字,也千真万确是个女人,却比男人还要手毒心狠,死在她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此人深得女帝宠信,亲赐飞鱼服、绣春刀,若不是资历不够,早就升任南北镇抚,同知亦指日可待。 小二提着茶盏过来上茶,却见方才还聚在一起论事的公子哥们仓皇起身,扔下银子作鸟兽散,其中一位下楼梯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连滚带爬,急急忙忙地跑了。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杀人如麻的陆如琢,还敢谈论,不要命了? *** 柳月初挂树梢,月光摇晃树影。 红木镶金的薛府大门紧闭,血迹从门口一路蜿蜒,泥土浸得湿润深红,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划破了黑夜。身着锦绣服的官兵们面无表情地挥刀,鲜血溅在地上、身上、脸上,把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 后院主家厢房,屋门大开。 吏部侍郎薛妩一身飞禽官服,端坐在案几前,长发披散。她抬起头,露出分外柔美的一张脸,看向背负双手,缓步踱进来的年轻女子。 她身上穿的飞鱼服已经显示了来人的身份——锦衣卫。 锦衣卫上门,必有灾殃。 薛妩笑了笑。 “逆臣薛妩,你可知罪?”陆如琢从身后拿出一本密折,啪的丢在她桌案,冷冷道。 薛妩看向那折子,含笑叹了口气。 她直起身,从几案后走出来,俯首拜倒。 “罪臣,认罪。” …… 锦衣卫官兵们过来的时候,陆如琢站在门口,缠金绣春刀收在鞘中,没有动过的痕迹。 房梁上吊着一具尸体。 百户立春命人将尸体放下来,躺在地上的薛妩双目紧闭,表情并不狰狞,甚至称得上宁静安详。立春擦了擦一路走来手上温热的血,替她整了整衣袍,看向始终神情平淡的陆如琢。 陆如琢点头道:“烧了。” 立春应声是。 薛妩的尸体拖向一旁,立春扬手挥下,一声令喝:“搜!” 门外的锦衣卫涌进来,用刀、用脚把房间里的柜子劈开、桌椅踢倒。陆如琢迈向里间,一扇一扇地检查过去,她双手打开其中一扇柜门,眉尾轻轻一动。 “大人。”一个总旗冲进来。 陆如琢用刀鞘戳了戳柜里的布帛,回头道:“这里没人。” 总旗应声是,出去了。 陆如琢关上柜门,向后背的手贴在柜面。 “大人,没有。” “大人,这里也没有。” 各路搜查的锦衣卫汇集在厢房门口,各自汇报。 陆如琢仰头看了看幽深的夜,月光依旧,无风无雾,更不见雨。 她道:“走。” …… 远远的,京城里火光冲天。 黑夜里马儿发出嘶鸣,十几骑从薛府门口离开,带出空气里的血腥味。 邻近的官员府邸安静异常,巡城的禁军们视若无睹,京兆尹衙门和往日一样酣睡。 陆如琢回到家中,取下腰上的佩刀,换下飞鱼服,从柜中拿出了一套夜行衣。 大火是从前院烧起来的,淋了酒,火势蔓延得迅速,或许是因为怜惜薛侍郎,容貌才华皆绝世,却落得如此下场,她的屋子周围并没有淋酒。陆如琢赶到的时候,熊熊火势刚好烧到门扉,陆如琢往自己身上淋了一瓢水,掩住口鼻,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原本安静的屋内传来婴儿清亮的啼哭声。 柜门打开,一个深红色的襁褓映入眼帘,孩子哭得满脸的泪水,两只手从襁褓里伸出来,不住地在空气里抓着,似乎在寻找往日温暖熟悉的怀抱。 陆如琢看着这孩子皱眉,伸手将她抱了出来。 孩子软软的小手立刻抓在了她身前,哭声止住,发出咿呀的细语。 年轻女人护着婴儿冲到外间,薛妩的尸体仍在地上,陆如琢脚步微顿,朝那边看了一眼。下一秒,她视线被一片火色覆盖,屋顶的房梁砸下来,薛侍郎的脸被掩盖在大火后面。陆如琢看了一眼门口,脚步不停地低头冲了出去。 着火的房屋在她身后轰然倒塌。 婴儿的啼哭声再次清澈地响了起来。 陆如琢抬手捻去肩上燎焦的长发,足下发力,几个起跃消失在薛府的院墙外。 黑夜隐去了她的身形。 *** “咚!——咚,咚!” “子夜,丑时。” 两人一组的更夫边敲梆子边敲锣,沿街巡夜。 其中一位更夫忽然停下脚步,摸了摸后颈,紧张地回望四周道:“阿兄,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阿兄扭头四顾,打了个哈欠,笑道:“是风罢了,瞧给你吓得。” “可是……” “别可是了。”阿兄道,“禁军刚刚过去,要是有人的话他们不比我们看得清楚,还是早点打完更,回家吃碗热汤面。” “阿兄说的是。”说话的更夫憨憨地笑。 阿兄走过一条街,敲了三下梆子,随着一声响亮的锣声响起又灭,“子夜,丑时,平安无事——” 自从女帝登基以后,京城的治安就好了许多,鸡鸣狗盗之事鲜见,他们夜里出来打更心里也踏实了不少。不管朝堂怎么吵,锦衣卫又是打又是杀的,血流成河,也不关他们老百姓的事。 老妻肯定在家准备好了热汤面,回家还能赶得及陪孩儿玩一刻。 更夫们心里暖,身上也就暖了,加快脚步地朝下一条街走去。 北城的一户院墙里悄无声息落下一道身影,屋里边的灯烛点了起来,盈满了房间。微弱的烛光从纸窗透出来,照见一身黑衣挺拔的来客。 乳娘取下门后的插销,轻轻打开了门。 院里站着的人抬起头,露出面容,整个院子都被照亮了一瞬。 乳娘接过她手里睡着的女婴,抱在怀里低头看,心道一声可怜,目光也忍不住的怜惜。 陆如琢略低的声音道:“先寄养在你这儿,日后我再来接她。” 乳娘恭敬应声是。 她一眨眼的工夫,面前站着的人就不见了,只有风声和复又暗下来的院落。 启元三年,吏部侍郎薛妩勾结逆党,意图颠覆朝纲,以谋逆罪论处,涉案官员共一百六十二人,皆满门抄斩,家产尽数上缴国库,这一桩滔天大案以上千个人头落地告终。 同年十二月,锦衣卫千户陆如琢因功劳卓绝,升任北镇抚使。次年八月,升任指挥同知,掌锦衣卫事。 至此,朝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002章 启元五年。 北镇抚司,诏狱。 幽深的走廊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刚一息,那惨叫声又像是被生生掐断了似的,没了声响。 “当”的一声,一片血淋淋的指甲夹起丢在铁盘里。 牢房里囚犯的头往后仰,继而猛地垂下去,凌乱枯杂的长发盖住了脸,不再动了。 负责动刑的锦衣卫看了眼刚走进来的神色无波的年轻女人,上前探了一下男人的鼻息,低头回禀道:“大人,他只是晕过去了。” 陆如琢不咸不淡嗯了声。 “弄醒。”她说道。 下属应是。 囚犯被冰水浇了一脸,哆嗦着醒过来,水从他身上淌下来,在牢里的地面积出一个个血红色的小水坑,血肉模糊的十指抽搐着。 他的头仍然垂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大人!” 陆如琢挥手示意属下退后,她走到乱发遮面的犯人面前,白净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对方的下巴。胡须拉渣的男人被迫仰起头,虚弱地睁开眼睛,在看清面前人的瞬间,像是被当头劈了一记响雷似的,霍然挣扎起来。 铁链被挣得哗哗响,滔天的仇恨和愤怒从他的眼里射出来。 “陆如琢!陆如琢!” “陆如琢!你不得好死!” “陆如琢——” 他双目赤红,整个人几欲癫狂。 肯开口了。 陆如琢嘴角浮现笑意,迤迤然退后,坐在下官搬来的椅子里,不紧不慢地问道:“周青,周大人,我最后问你一次,名册在哪里?” 名唤周青的囚犯呸了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溅在陆如琢官袍干净的衣角上。 周青哈哈大笑。 陆如琢低头看了一眼。 “你休想!”周青闭上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冷声道,“有胆就杀了我。” 他许久没有听到耳边传来应答。 “周大人,你看看这是什么?”女子的清亮的声音道。 是什么? 周青睁开眼睛。 看见面前一个兵卫托着一个打开的木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玉镯,还有……玉镯的主人失去温度青白的手。 空气仿佛凝固住。 很久,又像是只过去了几息的时间。 “啊——” 周青紧紧地盯着那只手,悲痛地大叫出声,眼泪瞬间流了满脸。 铁链再次叮当响起来,男人绝望的嚎啕声划破了幽静的囚牢,令人不忍闻。 “周青,你很聪明,骨头也很硬,我知道你不怕死。”陆如琢走过来,随手把铺了红布的盒子盖上,慢慢道,“我很好奇这样的好男儿会有什么样的妻女,所以特意前往揭阳草庐一见。你的妻子温文知礼,我砍下她手的时候她连吭都没有吭一声,你的女儿今年才五岁,一个人在门口玩泥偶,我上前问路,她很乖地说姐姐,我不知道,我进去问娘亲,你要不要进来先喝杯茶……” 周青只顾着流泪。 “我就跟她进去了,她那天穿的桃红袄子月白的裙子,蹦蹦跳跳,蹦蹦跳跳,又回头朝我笑,小姑娘真漂亮……” 周青眼泪都快流干了,眼珠通红,喃喃道:“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 陆如琢依言停下。 周青抬起血泪斑驳的脸,问道:“她们还活着吗?” 陆如琢点了点头。 周青眼泪纵横。 “如果我说出名册的下落,你能否饶她们一命?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可以。”女子说道,“我只要名册。” 周青低低自嘲地笑了。 “好,我招。” *** 走出诏狱,陆如琢仰头看了眼蔚蓝的天,大步向外。 随从的百户欲言又止。 陆如琢头也不回,道:“说。” “大人,周青的妻女……” “送回揭阳。” “可是,斩草不除根……” “我会怕一对孤儿寡母吗?”陆如琢站定脚步,回头看着他,目光不辨。 百户扑通跪下。 “属下不敢。” 陆如琢淡道:“陛下只要名册,名册到手,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不必多此一举。” 绣着金线暗纹的靴子从身前越过,百户紧紧贴着地面,十步之后才敢起身,快步跟上去。 *** 周青的案子是女帝近期最头疼的事之一,勒令她一有进展立即禀报。所以一拿到名册,陆如琢便马不停蹄地进宫。到了宫门口才发现女帝殿前侍候的小太监正在焦急地踮脚四处张望。 宫门守卫也与往日不同,气氛凝重,透着非寻常的肃穆。 “小金公公。”陆如琢唤道。 不待陆如琢走过来,太监小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三两步上前,一把捉住陆如琢的袖子,眼泪都快急出来了,道:“陆大人,陆大人。陛下要生了,命陆大人即刻入宫!” 陆如琢眼神一凛,脚步迈开。 “何时的事?” “一刻之前。” “太医到了吗?” “到了到了,陛下这几日临产,太医和嬷嬷一早便在偏殿侍候,现下都去陛下寝宫了。”小金太监把拂尘柄别在腰间跑得满头大汗,才勉强跟上陆如琢的步伐。 “除了我陛下还召了谁?” “哦哦,还有陈太傅、荣国公和镇远侯。” 文官武将都齐了。 女子分娩不异于一脚踏进鬼门关,哪怕是九五之尊,同样危险重重,若是出了意外,社稷便要乱了。 宫道长长,离后宫起码有几炷香的路程,耳边依稀传来宫女凌乱的脚步声。陆如琢深提一口气,在皇城里运起了轻功。 小金太监眼前一闪,陆如琢的身影一荡,已经轻飘飘出现在了数丈之外。 小金太监蹭的瞪大了眼睛。 伴随着“什么人!”“皇宫禁地不得擅入!”“拿下!”的刀兵呼喝,一道身影飞快地穿梭过数道宫门,身后披甲执锐的羽林军涌涌。 小金太监连忙追上去,边追边大喊:“别动手!是陆如琢陆大人——” 然而他跑得太慢,没人能听到他说的话。 陆如琢一口气奔到离女帝寝宫两道宫门之外的地方,再往前一步,便会被乱箭射穿。 ——这是她亲自布的防,锦衣卫巡守,不经允许,连只鸟也飞不过去。 陆如琢停下脚步,从腰间掏出块牌子,往后一掷。 耳边响起一阵疾风,为首的羽林中郎将偏头一避,令牌“笃”的一声钉进雕梁的红柱,入木三分。 一名羽林军上前,拔了一下没拔.出来,他矮身侧头,看清上面的字,大声回禀道:“是锦衣卫同知陆大人。” 上任锦衣卫指挥使因贪权枉法被御前杖毙,两年未有新官上任。陆如琢官衔虽为同知,实际早已坐实指挥使之权。 与此同时,陆如琢大步迈进了后宫。 宫墙上一道道人影如同扶风而过的稻草般齐齐隐没,几声鸟叫响起,在戒备的卫军间传讯。 上弦的弩整齐收起,箭头锐利的寒光收束,如同从未发生过。 风安静下来。 羽林军也涌涌而去。 一列列的宫女从殿里涌进涌出,脚步略显凌乱,整体依旧井然有序。 她们手里端着热水和毛巾,以及一些助产用的工具。 太医们挎着药箱一路小跑,耳旁嬷嬷的吩咐声有条不紊,陆如琢暂时松下一口气,和守在殿门外的几位大人见礼。 荣国公微微颔首,道声“陆大人”。 镇远侯板着脸嗯声。 陈太傅则是将脸一扭,拂袖冷哼了一声。 陆如琢也不见怪,拱手过后,迈步进了殿内。 身后传来陈太傅的怒斥和荣国公温和的劝慰,镇远侯一言不发,始终紧盯着殿门的方向。 要说如今这位陛下,乃是先皇与皇后所出长女,食封邑,素有军功。孝武皇帝晚年求长生道,建宫观,炼仙丹,几位皇子为了帝位明争暗斗,孝武皇帝病危后更是做出弑君夺位之举,荣嘉长公主及时从边疆赶回,镇压了这场夺宫之乱。 先帝、太子被害,涉案皇子们纷纷下狱,唯有德妃膝下有个刚刚八岁的幼子,因年幼逃过一劫,群臣纷纷表示拥立九皇子为帝,由太后垂帘听政,长公主摄政。 谁知荣嘉长公主收起带血的长刀入鞘,转身坐在了金銮宝座上。 “我要为帝。” 群臣哗然。 “自古储君立嫡立长,我荣嘉既是嫡,又是长,有何不可。”长公主坐在高高的皇座上,俯视奉天殿侍立的文武百官说。 第003章 奉天殿地砖的血,用水冲洗了三天三夜。 荣嘉长公主顺利登基,朝中大臣异心者众多,为此重启锦衣卫,不拘性别,广纳人才,专查反贼,武艺高强者居之,陆如琢便在其列。 丞相薛樊告病,女帝任命丞相之女薛妩为侍郎,开创大楚第一位女官。 朝中权贵也从反对任命女官为积极举荐自家女儿,名额有限,先报名先登记,一时蜂拥而至。女帝集中考试,从中选出了几位才女,一一任命官职。 做完这件事以后,女帝便休养生息,不再提大逆不道的女子科举之事。 群臣皆以为善。 日子刚好过一点,奉天殿门口已有三月不曾杖毙臣子了,百官便开始关心女帝的子嗣问题,没有继承人可不行。 当然,如果她愿意把皇位传给九皇子更好,以后过继给九皇子的后代也不错,但是荣嘉长公主,哦不,陛下是那种人吗?九皇子都被赶到宫外,名为开府实则软禁起来了。 于是让司天监卜算了一个黄道吉日,由礼部尚书牵头,十几位大臣联名,给皇帝上奏折—— 陛下虽为女子,但也当选几个品貌端正的贵族公子入宫,为大楚延绵皇嗣才是要紧事啊。 陈老太傅看着来来往往的宫人,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人找到了么?”他压低声音道。 荣国公微微摇头。 “胡闹!”陈太傅怒喝道,“一国皇嗣,未来的储君,居然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荣国公苦笑。 陛下离经叛道,他们做臣子的能有什么办法? 那日上完折子后,群臣惶惶,担心又要杖毙几个,每次早朝出门都要向家人交代好后事。几日后,女帝果真叫人宣读送上去的折子,表情一如既往地喜怒不辨,折子念完后,群臣听到上位传来一声冷哼。 “陛下息怒——”殿内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有罪。”礼部尚书出列,跪在最前面。 “你有什么罪?”女帝把折子拿到手里来回翻阅,似笑非笑道,“劝朕社稷为重,早日诞下子嗣,你有什么罪?” 礼部尚书两眼一黑,额前的乌纱帽紧紧贴住地面。 女帝说:“来人呐。” 御前听命应是,带刀的锦衣卫肃杀上前。 ——吾命休矣! 礼部尚书在心里回忆今日出门有没有和老妻道过别,家里的事都叮嘱好了吗? 好在只要不是有反心,陛下都不会迁怒官员家眷,要杀杀他一个好了。 “将礼部尚书扶起来,赐座!” 哎? 礼部尚书抬起头。 文武百官也懵懵地抬起头。 不是要杖毙? 礼部尚书晕晕乎乎被锦衣卫扶起来,晕晕乎乎地坐在了御赐的椅子上。 女帝手伸向一旁,大太监接过她手里的折子,女帝坐在龙椅上,抚着蟠龙扶手,带着赞同的笑,说道:“林爱卿说得对,社稷为重,朕是该考虑子嗣问题了。” “陛下圣明!”又是一阵齐呼。 “嗯。”女帝悠然地拍了两下扶手,道,“朕记下了。”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再上多少给皇帝选男妃的折子都石沉大海,五个月后,女帝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笑眯眯地对众臣宣布:“众爱卿,大喜啊,朕有喜了。” 群臣目瞪口呆。 陈老太傅险些当场晕过去。 礼部尚书战战兢兢地上前,问道:“不知是哪家公子入了陛下慧眼?” 女帝大手一挥,表情随意:“这你们就不必知道了。” 朝中响起一声惊叫。 “老太傅——” 晕倒的老太傅被送回了家,醒过来以后气得卧病三月。 三月以后去上朝,看着龙椅上挺着大肚子的女帝,再次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国门不幸啊! 三月又三月,陛下要分娩了。 女帝不像男皇帝,男皇帝随便拉着一个有孕的女子入宫,向大家宣布说她肚子里怀的是朕的龙种,群臣心里还要打鼓,对这位皇嗣的血脉也要打个问号,将来想继承大统也多半不可能。女帝不一样,她肚子里的孩子,谁敢说一声不是皇家血脉?不是嫡亲的皇女皇子? 国门不幸啊! 陈老太傅眼白又要往上翻,荣国公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老太傅的胳膊。 “太傅息怒。”荣国公语气温润平和。 陈老太傅缓了缓,还是气极,一时口不择言:“什么叫我们不必知道?大楚昭昭数百年,焉有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之理?她将天下儿郎当什么?配种的种猪吗?!” 荣国公沉下声音:“太傅慎言!” 说男儿是种猪,那陛下是什么? 陈老太傅反应过来,也是一脑门的冷汗,他立刻环顾左右,好在所有人都在为陛下分娩忙碌,无暇他顾,除了…… 一旁始终绷着脸的镇远侯。 这位镇远侯姓窦,年纪不大,三十来岁,也就比当今圣上大两岁,高大英武,是女帝镇守边关时麾下的得力干将。她回京后,窦将军留在西北,边关战事多,好立军功,果然没几年窦将军便战功赫赫,成为启元朝第一个封侯的人。 但凡长了眼的人都知道,她是陛下的心腹,也是她放在朝中的一双眼睛。 至于另一双眼睛,比这双眼睛还要看得深、看得远,朝野市井,庙堂江湖,遍布锦衣卫的眼线。 陈老太傅看了眼镇远侯,又看了眼刚进殿里的绯袍身影,拉着荣国公往旁边走了几步。 “信王殿下那边……”他用几不可闻的声调问道。 信王就是曾经的九皇子。 荣国公没说话,垂下宽大的袖子,两道广袖靠在一起,他在袖子里握住了陈老太傅的手,在掌心写字。 ——都安排好了。 如果陛下不幸……为了社稷稳固,必须速速确定新君人选。信王乃是先帝的儿子,当今的亲弟弟,扶持信王登基顺理成章。 今上是个疯的,不可用常理揣度,在她对信王下手前,必须安排人手保护好信王。 贵为三公之一,陈老太傅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连皇帝也不知道他豢养的人手。 *** 明黄的帐子内,女帝靠在软软的枕头上,气定神闲,除了额角沁出来的细汗,时而微蹙的眉头外,看不出正在待产。 “陛下,开了二指了。”接生的嬷嬷掀起单子看了眼,回禀道。 许是被女帝感染,她的声音也从一开始的慌张变得镇定。 开玩笑,谁给皇帝接生过?如果能顺利诞下婴儿,她这辈子就风光了。想到这嬷嬷表情又严肃起来,太医说陛下怀的是双胎,比常人更加凶险。若是任一人有个闪失,她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陛下,三指了。” 女帝嗯了一声,有些气闷。 要生就生,不能快点儿?非得在这磨磨唧唧的。她荣嘉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陆大人。”外殿传来宫女柔声细语的问候。 “阿琢!”女帝在嬷嬷的眼神制止下坐起来又躺下去,提高了声音,“速速进来,与我解解闷。” 嬷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给咽下去了。 比方说男子禁止入内,但陆大人是女子,啊,那没事了。 宫女将帘子打起,门内的人视线里只见一道绯色身影,蟒袍鸾带,腰佩绣春刀,长发束在乌黑的官帽里。 女帝平日都在勤政殿召见朝臣,后宫极少有人见过这位令朝野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的真容,一见之下,便有些呆呆。 玉面朱唇,颜如渥丹,身段如濯濯春柳,扶摇而挺拔。 这,就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陆如琢? “阿琢。”女帝在床前唤道,“你上前来。” 宫人齐齐低下头,从陆如琢身上移开目光。只是那片绯红仍在视野里游动,空气中无形多了肃杀之气。 陆如琢在女帝床边坐下,伸出一只手给她握住。 “有点疼。”女帝说,面上浮现出些微的痛苦神色,人也往陆如琢身上靠。 陆如琢手半环住女帝的肩,在外人看来是一个拥抱安抚的姿势。 女帝倚在她怀里,陆如琢低下头,凑近女帝的耳朵,薄唇开合,几乎无声。 “陈太傅派人去了信王府。” 女帝闭着眼,低低地嗯了声。 陆如琢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一声声说着话。 女帝始终闭着眼。 随着宫缩的剧烈,女帝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汗水浸透了陆如琢的手掌。 嬷嬷一声大喊:“开了开了,全开了!” “陛下,可以生了!” 指甲倏然陷进了陆如琢的肉里,她神情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地注视着殿内忙成陀螺的宫人。 …… “啊——” 女帝向后高高仰起脖子,汗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陆如琢的虎口塞在女帝嘴里,血从周围流下来。 “陆大人,快擦一擦吧。” 陆如琢抬眼,接过面前的宫女递来的帕子,颔首道:“多谢。” 宫女涨红了脸。 她呆了一呆,福身退下,退到底忍不住又抬头瞧她一眼。 明明很温和可亲的,怎么会传成那样? “他娘的,怎么比刀砍还要疼。”女帝恢复了些神智,吁着气说道,一面对陆如琢道,“阿琢,你将来可千万不要生孩子,太他娘的疼了。” 陆如琢道:“臣已有义女。” 女帝有了些印象,点头道:“好,还是你聪明。” 陆如琢笑了笑,烛光下有些炫目。 原先看着她的那个宫女又是一呆。 嬷嬷提醒道:“陛下,该用力了。” 女帝暗骂了一声,重新咬住了陆如琢的手。 …… “热水!快烧热水来!” 进出殿门的宫女脚步乱乱,一盆盆热水端进去,血水端出来。 殿外。 镇远侯捏紧了拳头,一张虎脸绷得更紧,视线紧紧盯住十丈之外的殿门。 听着隐约传来的痛叫声,陈老太傅捋了一把长须,笑叹道:“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陛下是个女人。” 荣国公笑笑没说话。 宫里、宫外,皇城,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座小小的宫殿。 …… 嬷嬷倒提着婴儿,熟练拍了两下,响亮的啼哭声在殿内响起。 嬷嬷喜道:“陛下大喜,是个小皇子!” 她没注意到女帝汗水浸湿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阴霾,继续接生第二胎。 “陛下大喜,是个小公主。” 她做到了,她做到了!她给皇帝接生成功了!母子平安! 嬷嬷喜形于色,把两个襁褓送到凤床上,侍立一旁,打算听赏。 宫女们亦面露喜色。 谁都没有注意到外殿大门紧闭,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出了,殿外的人尽数退到了二十丈之外。 远处陈老太傅听见里边没了动静,抻长了脖子去看。 怎么回事? 内殿迟迟没有等到赏赐的宫人们也在心里想:怎么回事? 时间像是凝固了。 许久,上方终于传来女帝的大笑声。 “好,好,朕今日得皇长女、皇次子,甚为欢喜。” 皇长女、皇次子? 皇长女、皇次子! 扑通。 “陛下饶命——”宫人齐刷刷跪倒,抖如筛糠,哭声连成一片,“饶命啊——” “陛下饶命啊——” “住口!”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 一片死寂中,陆如琢站了起来。 她穿着大红蟒袍,束着玉带,长发拢在乌黑的官帽里。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依旧端秀的一副样貌,却是一尊不喜不怒的杀神。 女帝闭了闭眼。 “你们的家人会得到善待。” 第004章 启元五年,立秋。 女帝诞下嫡长女,颁下诏书,言公主丰灵玉秀,天降祥瑞,兹立为皇储,特此昭告天下。 第一场秋雨落在京城时,陆如琢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宫中事多,陛下刚刚产子,需要信任的人陪在她身边,也需要人手为她善后。陈老太傅告老还乡,荣国公托病,皇帝亲派御医前去。立储之事不出意外阻力重重,但再大的阻力也比不过当年皇帝登基,杖毙几个便安生了。 当今圣上吃软不吃硬,最讨厌这帮子老匹夫倚老卖老地威胁她。 天色昏昏,陆府大门关上,正好隐去了天边最后一抹夕阳。 后院里婢女们簇拥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粉衫女童,一会儿用拨浪鼓逗她一会儿用吃的诱哄她,女童却不像方才一样咯咯笑,而是甩开婢女搀扶的手,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朝前方奔去。 “小姐!” 婢女们匆忙追上去,却在见到不远处站着的人时停下脚步,面色恭敬,屈身行礼道:“大人。” “姑姑!”秋衫粉嫩的小团子撞进陆如琢怀里。 陆如琢挥手让婢女退下,弯腰抱起小团子,小团子两只肉乎乎的手吃力地抱住姑姑的脖子。 “玉儿又沉了。”陆如琢掂了掂,笑着说。 “立春姑姑说我在长身体。”小裴玉嘻嘻一笑道,伸手去扒拉姑姑的官帽。陆如琢干脆将帽子取下来戴到她头上,小孩脑袋小,一戴上眼前立刻看不见了。 “姑姑姑姑。”小裴玉蒙着眼,她会的话不多,只抱着女人脖子撒娇,像只可爱的小鸽子。 “还玩不玩?” “不玩了。” 陆如琢挥手招来一个婢女,将官帽递到婢女手上,婢女顺手替她解了束发,乌发如流瀑披散在身后,冲淡了她五官的肃杀,多了一分清贵柔美。 陆如琢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穿着兰色衣衫的婢女并不像外面的人一样看见她冷脸便吓得腿软跪下,反而迎上她的眼神道:“主子在宫中忙碌多日,定没有时间歇息,早些散发能舒适一些。”说完便重新垂下眼,双手捧着官帽低头退至一旁。 陆如琢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兰竹。” “今后到我跟前伺候。”陆如琢越过她,抱着孩子进屋去了。 院里。 远处的婢女们走上前来,将兰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兰竹你好大的胆,不怕陆大人砍了你的脑袋吗?” “听说陆大人每日都要砍几颗人脑袋呢,万一她今日在外头没砍够。” “我们平日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你倒好,偏往她跟前凑,你有几条命啊?” 兰竹听着她们左一句右一句,忍俊不禁地打断道:“那都是外面说的,你们几时见过陆大人在府里杀过人。” 穿着绿衫的婢女反驳道:“上月不还杀了十几人,就躺在院子里呢,血在那边花坛的泥里现在还没干。” 兰竹不紧不慢:“那是因为下了雨。” 穿着深紫褙子的婢女道:“还有昨日,我起夜从窗户亲见有个人潜入府中,被歇在府里的立春大人当场射杀。” 兰竹道:“你也说是对方潜入府中啊,又不是立春大人出去杀的人。” 院里谈论的声音低了些。 “那不也是因为她们先杀了对方的家人吗?那些人都是来报仇的。”穿着绿衫的婢女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心劝道,“兰竹,你不要糊涂了,免得惹火上身,安安心心当个小婢女不好吗?” “是啊是啊,在陆大人跟前侍奉,小心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我们知道你家中还有老母和幼妹,缺钱的话跟咱们说,姐妹们一定会帮你的,哪怕一人出一点呢。” 绿衫婢女拉着她的手流泪道:“兰竹,不要去送死。” 其他人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以手帕拭泪,好像她今日去陆如琢那儿伺候,明日便要死了。 兰竹本想和她们解释,陆大人虽然名声不好,也杀了很多人,被很多人仇杀,但那都是办官差,听皇命。大楚朝这么大,总要有人做这样的事。她待府里的下人向来丰厚,虽然公务繁忙不常回府,但月俸从未短过,月月在涨,听管家说,这是给她们在府里当差的精神补偿——谁家奴婢隔三差五会在主家见到死人。 她还收养了一个孤儿做义女,可见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还有一件事,她一直没对别人说过。 一年前,她刚被分派到府中的时候,因为迷路,误入了陆大人的院子。当时陆大人和立春大人在教小姐说话,立春大人不知教小姐说了句什么,陆大人听了站起来,脸腾地红了,还羞恼得将咚咚响的拨浪鼓丢下,立春大人拉住她袖子,哄了好几句才勉强又坐下,轻哼了一声。 她看得入了神,一时忘记危险,又是陆如琢,女人清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你是刚入府的丫鬟吗?” 兰竹回过神来,看着几步之外坐在矮榻上的年轻女子,穿妃色的衫子,雪白的裳,美人看过来的神态让她又是一呆。 好在她这回记得身在何处,须臾便调整好心态,跪下道:“奴婢今日才当差,不慎迷路,万望小姐恕罪。” 旁边的青衫女子立时哈哈笑了。 “她管你叫小姐呢。” 兰竹额头抵着对面,听见这话心里生出疑窦。称呼小姐哪里有问题?难道她不是主君请来的客人? “我是陆如琢。”美丽的声音道。 兰竹心中一惊,忍住了抬头的冲动。 “立春,送她出去。” 那位青衫女子应声是,走到她跟前,含笑说道:“跟我走吧,新来的。” 兰竹颤颤起身,没敢多看矮榻上的美人一眼,跟着立春出去了。 出了月亮门,立春嘱咐她道:“下次可不要再走错了。” 兰竹柔声应是。 “我是你们主子的朋友,我叫立春。” “立春小姐。”兰竹福了福身。 立春没有纠正她,只是再次哈哈笑了,转身进了院子,衣袖纷飞,笑声一直从里面传出来,很久才消失。 兰竹在月亮门外面站了会儿,才慢慢地离开。 但看着这群哭泣的姐妹,兰竹默默咽下了解释的话语,只要她明日活着从陆大人的屋子出来,她们的担忧也就不攻自破了。 是夜。 书房里,端坐案前的年轻女子一手执卷,长发打散,只束了一根红色缎带,点缀在乌黑发间。 兰竹一只袖子挽起来,在一旁细细磨墨。 她视线从陆如琢发间离开,抿着嘴唇很轻地笑了下。 一年前陆大人十九岁,今年也不过二十,只比她大了三岁,还是个爱美的姑娘家呢。 陆如琢在烛光下翻了一页书。 “你笑什么?” “我笑……”兰竹下意识回答,旋即扑通跪下来,“奴婢不敢。” 陆如琢没有看她,随意又看了两页,提起湖笔在书边写了几行蝇头批注。 “嗯?不敢?我看你挺敢的。” “奴婢……奴婢……”兰竹心里闪过怪异的感觉,让她既害怕不起来,又没办法放松,心悬着,跪着说不出条理通顺的话。 上方许久没有再传来声音,兰竹渐渐忐忑。 烛火昏黄跃动,陆如琢搁下湖笔,在屋内长久的沉默中再次温和开了口。 “你本名兰嘉禾,你父兰殊原为右佥都御史,启元二年因罪入狱,流放两广。你家中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幼妹,母亲以刺绣为生,妹妹在景山书院读书,是女学建立后的第一批学生。” 兰竹伏地跪着。 锦衣卫耳目众多,把她家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并不奇怪。且陆如琢树敌无数,能到她跟前伺候的人岂能不知根知底? “今日你妹妹在书院得了庄先生夸奖,先生赠《孟子》,下山后她买了两块糖糕,只吃了一块,另一块打算留给母亲。而你母亲也幸运地接到一副官家的活,给的银子很多,走出何府的时候她很高兴,在路边吃了一碗十文钱的肉丝面。未时,她还了隔壁林娘子的钱,又去源昌绸缎庄买了两匹织锦,打算给你们姐妹两个做件新衣。但是回来的路上遭了贼,偷去了她钱袋仅剩的二钱银子……” 兰竹又惊又惧,脸色越来越白,她额头死死贴住地面,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浓似泼墨。 晕黄的书房里,灯花爆了又结,陆如琢吹干宣纸上的墨迹,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丫鬟,平淡道声:“起来罢。” 兰竹忍着膝盖的疼痛,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上前仔细地剪去灯花,安静侍立一旁。 屋内微微一亮,映得烛光下的年轻女子玉面朱唇,脖颈修长,愈发无可挑剔。 兰竹却不敢再看。 陆如琢把纸放到一边,抬起眼,吩咐道:“去小姐房里,把小姐带过来。” 第005章 兰竹恭敬应是,低头退出去。 她站在紧闭的门口,出了一后背的冷汗,风吹得冰寒。兰竹不敢多歇片刻,朝外面走去。 陆如琢的院子里很少有丫鬟伺候,平时也少见人影,夜深人静,兰竹一个人疾步走在长长的游廊里,两边挂着的黄灯笼光线昏昏,摇得鬼影憧憧。 快步穿过两扇月洞门,面前亮堂如白昼的院落让兰竹提了一路的心脏终于平稳落回肚子里。 “大人,小姐带过来了。” 兰竹抱着一个熟睡的女孩子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轻轻。 案上一应书本纸张俱已收拾妥当,陆如琢嗯了声,吹灭了书房的蜡烛,从里面走出来。 小裴玉睡得熟,陆如琢接过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鼾声轻微。 兰竹点燃桌上的蜡烛,烛光将黑暗的卧房微微照亮,她走到床前,将青色的帐幔一边打起。 陆如琢抱着孩子走进来,动作轻柔地放在床上。 女孩子却在此刻醒了,睡眼惺忪地叫了声“姑姑”,陆如琢温柔地回答她:“姑姑在。” 女孩子困倦地嘟嘟囔囔了两声,团进锦被里睡了。 婢女们夜里都住在别院,甚少有人敢闯到主家的院子来,更因为怕撞见一些会威胁自身生命的事,所以一到晚上,除了巡逻的锦衣卫,府里几乎没有一个下人敢出来走动。 原来陆大人晚上都是带着小姐一起睡的。 兰竹心中想着,脸上却不敢表现出任何猜测,恭敬地候在一旁。 陆如琢站起来,展开双臂,闭上眼。 “更衣。”临近子时,女子声音有些懒。 兰竹解下她的斗篷,再是外衣,执起木梳轻轻梳理过长发,慢慢放下散在背部,之后垂首退开两步。 陆如琢仅着雪色中衣,舒展了一下筋骨,吩咐道:“这院里其他房间都是空的,你自去挑选一间歇息便是。” 一般主子睡觉,贴身婢女都是在外间支一张小床,以便随时听候吩咐。但兰竹只是应是,趋步退出了卧房,在外面带上房门。 从用晚膳开始,她就一直在陆如琢跟前伺候,完全没有时间去别院把自己的行李搬过来,眼下再去是更不行了,主家已歇息,她再到处乱走恐怕要被当作刺客乱箭射杀。 兰竹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院落的布局,挑了一间离主屋不远不近的房间推门进去。 惊讶的是里面并非空置,家具一应俱全,被褥虽不是刚晒过的,却也没有异味。兰竹弦绷了一晚上,脱了鞋袜便上床睡了。 她是被院子里的刀剑声吵醒的。 她以为是第二日,睁开眼才发现外面仍是深夜。 这种声音在陆府的这一年丫鬟们时不时便会听见,兰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不敢发出任何动静,提着床边的鞋袜慢慢爬进了床底,躲好。 大概一炷香时间,短兵交接声停了下来,接着是拖拽物体,用水冲洗青石板的声音。 兰竹渐渐睡着了。 …… 翌日一早。 咚的一声,兰竹吃痛,捂着额头从床底爬了出来,顾不得浑身酸痛,兰竹粗略梳洗了一番,在朦胧的白夜中出门向距离最近的小厨房小跑而去。 刚出耳门,便撞到一个人。 来人嘶了一声。 兰竹借着淡白的天光辨认出来人,立刻跪下:“立春大人恕罪。” “你是哪个院里的人,怎么在这里乱跑?”上方传来的威严声音让人不自觉的感觉到压力。 “奴婢是主君院里的,正要去厨房打热水。” 兰竹抬起头,让她看清自己的面容。 立春打量她,眼神里的怀疑慢慢散去,忽然眼前一亮,道:“我见过你,你是那个……” 兰竹叩了一个头,回道:“一年前,奴婢误入主君院子,有幸见过立春大人一面。” “对,是你。”立春伸手扶起她,“行了,快去厨房吧,不用跑那么快,陆大人不会要了你脑袋的。” 兰竹福了福身,转身快步走远了。 立春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皱眉,过了会儿又摇头笑了。 想知道陆如琢为什么突然添了个贴身婢女,去问她不就好了,在这儿胡猜什么。 立春一只脚刚踏进陆如琢的院子,房顶上便响起一声婉转的百灵鸟叫。 立春停下脚,随手在墙角捡起一土块,掂了掂,朝房顶上用力扔去。 “啊”一声惨叫。 房顶上凭空钻出来一个人头,穿着银白色飞鱼服的百户揉了揉额头,拱手整容道:“立春大人,我等皆是听陆大人的命令。” “百灵鸟是这时候叫的吗?”立春说道。 “那不是立春大人你来了,咱们这院子便立时蓬荜生辉,春色满园了。”百户一下破功,哈哈说道。 旁边的屋顶上也冒出几个人头。 “快滚。”立春笑骂一声,又道,“还有你们,瞎瞧什么热闹,一会把陆如琢吵起来,通通罚去宫门值守。” 几个人头咻的一下都消失在屋顶后,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 一同上完早朝,立春跟着陆如琢回府蹭饭。 丫鬟们端着托盘把朝食一一摆上来,施礼如云般袅袅退下。 立春看了一眼站在陆如琢身后的兰竹,朝陆如琢挤了挤眉毛,揶揄道:“这个,是怎么回事啊?” 陆如琢夹起一筷软酪,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后,方道:“贴身侍候的,怎么了?” “我还不知道是贴身侍候,我问的是……”立春凑近她,用兰竹听不到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有多贴身,嘿嘿。” 陆如琢停下筷箸,静静瞧着她。 立春连忙低头吃东西,一口酥一口杏仁茶,吃得不亦乐乎。 “好吃啊,兰竹,再给我来一杯。” 陆如琢忍不住道:“你好歹也是个千户了,也有自己的府邸,天天到我这蹭饭,也不脸红。” “我哪比得上陆大人你圣眷正隆,连厨子都是陛下御赐的宫中御厨,家里的饭没有你家的好吃。”立春塞得两颊鼓鼓,接过兰竹递来的茶。 陆如琢无奈地摇头笑。 “大人。”有轻柔的声音响起。 陆如琢偏头,看到兰竹也给她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陆如琢伸手,不知怎的却没有接稳,指尖刚碰到茶杯,杯子便直直跌落下去,眼看便要摔碎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兰竹手上一抄,一眨眼那茶杯便稳稳落在她掌心。 立春张大了嘴巴,酥渣掉在桌上。 兰竹后知后觉地一骇,再抬起头,陆如琢正看着她盈盈笑。 *** “你早就知道她会武功?”书房里,立春从五屉柜翻出陆如琢珍藏的上好茶叶,泡了两杯茶,好奇地问道。 “谢谢你啊,还记得给我泡一杯。”陆如琢接过来,吹了吹茶面的热气,道,“没有早知道,只是有所猜测。” “那你为什么要收她呢?” “因为她想。” “……” 立春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陆如琢笑了笑,道:“她一个家门落魄的贵女,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惶惶不可终日,而是想到我身边伺候,为她的母亲和妹妹创造更好的生活。我为什么不答应?” 立春神情恍然。 当年女帝重启锦衣卫,言明是不拘性别,但自古女子比男子矮一头,敢报名的寥寥无几,便是比武艺,能够入选的女子亦屈指可数。陆如琢是例外,校考时以一敌十敌百,惊动了女帝,女帝凤颜大悦,亲封百户,御前听命,从此青云直上。 立春本是草寇出身,家人在官府剿匪中丧命,她无依无靠,流落到京城,遇到骑着马带队巡街的陆如琢。 街上的百姓纷纷避让,立春不认得锦衣卫,也饿得没力气避让。 她倒在巡街的队伍前。 再醒来已经在一间有淡淡香气的房里,桌上摆着饭菜,香气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立春扑到桌前狼吞虎咽,把碗底舔得比她刚洗过的脸还干净。 一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 立春看痴了,呆呆地问:“你是谁?” “我是陆如琢。” “陆如琢是谁?” 陆如琢把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碗拿出来,给她倒了杯热茶,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是锦衣卫。”她说道。 “锦衣卫?”立春有了些印象,点头道,“我知道,你们杀的人比我们黑虎寨都多。” 陆如琢忍俊不禁。 “是,也不是,以后我同你慢慢讲。”她问,“你愿意当锦衣卫吗?” “管饭吗?” “包吃住。” “好,我当!” 立春从官兵剿匪中浴血杀出,作为黑虎寨唯一幸存的山匪,武艺自是了得。通过了初选,之后顺理成章被陆如琢带在身边成为她的心腹。 立春手肘支在桌案上,两手捧着脸,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为了让她一家都能吃饱饭,有住的地方,才收的丫鬟是吗?” 陆如琢:“……” 她顿了顿,莞尔道:“你这样想倒也不错。” 立春咬着手笑。 “知道,你大善人嘛。” 陆如琢摇了摇头。 “不止这个原因。” “那还因为什么?” 立春歪着头看她,陆如琢却端起了茶杯。 她慢慢地吃完了一盏茶。 茶杯轻轻搁在桌上,陆如琢伸出自己的右手,抬高到自己眼前,五指在光下剔透如玉。 “我原也是个千金小姐,让人伺候惯了的。”她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第006章 古来黄河天险,雄浑的江水滚滚东流,泥涛咆哮。 渡口客栈里人声鼎沸,煮酒烹肉。 外边风雪交加,赶路的旅客越来越多地困在这里,连最后一张桌子也坐满了。 这时厚厚的棉布帘子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撩起来,柜面后的掌柜看过来,暂时没有说话。 进来的不止一个,却是一行人。 为首的白衣少女披着件白色斗篷,束扎着金色的腰带,衣衫华贵似是误入江湖的世家大小姐,但她的腰上却佩着一支剑。 望过去便令人不容小觑的剑,饮过血的剑。 她是个剑客,似又不全然是剑客。 身后跟着五人,有男有女,身形挺拔,面容沉默,皆佩一柄乌黑刀鞘的刀。 老板娘在柜面后略略迟疑,亲自上前迎道:“几位客官,十分不巧,小店已经没有空桌了,几位若不介意,在屋角再为你们添一张矮桌如何。” “不妨事。”帷帽后传来一道女声,听起来极为年轻。 行走江湖的女子相貌若是过于美丽或是丑陋,便会以薄纱遮面,很大程度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莫说女子,有些男子亦如此。 二十年,朝局更迭,江湖同样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哪怕江湖人不承认,江湖也是楚廷的江湖。 老板娘招呼小二过来招待,手里拎着一壶温酒,袅袅婷婷地朝等候的客人走去了,似一朵迎风招展的红牡丹。 白衣少女的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偏头向随从的女子饶有兴致道:“早听说风陵渡卧虎藏龙,今日刚好阻在这,我且多看看,回头讲与姑姑听,她在京城肯定憋坏了。” 随从的女子却想道:未必,又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江湖。 若不是朝廷安排,她也不想出来吃这种风霜雨雪、千里跋涉的苦。 几人在矮桌入座,要了牛羊肉各五斤,温酒五壶,客栈里有些人的目光在他们一行身上转了转,又收了回去。 白衣少女解下斗篷,蒙面也掩饰不了她曼妙的身段,白衣金带,自成风流。方才转回去的视线又转了回来,目光有些发直。 “不知这位娘子师出何门?”有人高声请教。 喧闹的客栈应声静了一刻。 白衣少女慢饮了一杯酒,没有回答。 “小娘子好大的气派!”一虬髯大汉拍桌站起来,拎起了桌边的虎环大刀,声如洪钟道,“在下归藏门金鹏,向娘子讨教!” 白衣少女帷帽下的嘴角微微一翘。 来人动作好快,眨眼间便劈到了跟前。 白衣少女按住随从男子去拿刀的手,手在腰间一拂,一柄青色短刃递了出去,只听得“叮啷”清脆的一声,短刃撞到了刀身,硬生生将刀身撞开。 金鹏虎口发麻,用尽全力才握稳了刀,心中巨骇,收刀佩服道:“想不到小娘子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身手。” 白衣少女这次竟开了口。 “到我了。”声音既不冷漠,也不显得可亲。 什么? 金鹏刚闪过疑问,余光里一抹青光,好似青蛇吐信。 他掌心一痛,低下头,一支青色短刃穿透了他的手掌,霎时鲜血直流。 客栈其他人面面相觑。 这小娘子好毒的心肠,好小的心眼,更……好快的速度。 这不是好看的热闹,客栈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吵嚷。 金鹏捂着自己流血的手,怒气勃发。 尤其是那白衣少女身边的随从竟还走上前来,收走了地上和他手上的两柄短刃。 “金鹏。”一道沉稳的中年男声止住了金鹏的怒火,他向原先的桌子走去,低低愧疚地喊了声“师父”。 中年儒士打扮的男子道:“早教你改了这莽撞的性子,坐下。” “可是……” “休要再说!” 白衣少女把暗器别回了腰间,低头继续吃酒。 这一行人沉默寡言,训练有素,在喧闹的客栈里仿佛透明人。 …… 雪越来越大。 客栈里已连落脚之处都没有,人们或坐或站,将小小的栈厅都挤满了,分外热闹。 “老板娘,客栈已经站不下人了,不若将门关上吧,好大的风啊。”有坐在离店门近的客人说道。 “客官不可,开门迎客,关门谢客,哪有做生意的白日关门的道理。再说我若是关门,那些冒雪赶路的客人来了岂不是要冻死在外面。”老板娘道,“这样,我免费赠大爷一壶热酒,暖暖身子。” “老板娘真是侠义心肠。”有人赞道。 “什么侠义不侠义的。”老板娘娇笑一声,“客人若真看得起我,再多要几斤羊肉。” 说话的那人笑道:“娘子既如此说,好,那就再来四斤羊肉,两碗羊肉汤。” 老板娘喜笑颜开,高声招呼道:“给胡大侠来四斤羊肉,两碗羊肉汤。” 客栈里闻声有人咦了一声,接着便响起“原来这位就是胡某某胡大侠”“久仰久仰”的恭维之词。 被称作胡大侠的人便站起来双手抱剑见了个礼,笑着谦虚。 “诸位谬赞,折煞胡某。” 和乐融融中,有人打破了这氛围。 “什么阿猫阿狗也敢道一声大侠,真是可笑。” 胡大侠面色微变,皱起眉头。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公子,穿着华丽的蓝袍子,手里端着杯酒,看向众人的眼神似笑非笑。 “不知这位是……” 那公子没开口,身边的随从仰着鼻子自报家门,大声道:“我们是自在山庄的,这位便是山庄少主诸葛鸿。” 胡大侠按下剑,坐了下来。 “原来是诸葛少主。” “令尊剑法卓绝,令人敬佩。” 也有人不买这位少主的账,出言讥讽道:“自在山庄庄主‘道冲剑’诸葛玄,剑法出神入化,大小姐‘青萍剑’诸葛珏,青出于蓝,这两位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偏偏没有听说过阁下的名字。” “是啊,怪我等孤陋寡闻,行走江湖十数载,竟不识得少庄主,让少庄主见笑了,哈哈。” “自在山庄威名赫赫,清气干云,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少庄主了?” 笑声哄堂而起。 名叫诸葛鸿的年轻公子脸色比外面的雪天还要阴沉。 他的随从手按在剑柄上,便要拔剑,诸葛鸿阴霾的眼睛朝他望了一眼。 即便他能杀了这些人,回去也免不了被父亲狠狠责罚一番。此刻正是紧要关头,他不能再被抓住把柄。 他忍气吞声,最先说话那人却不打算放过他。 那人笑道:“诸位,我刚打永州来,听见一桩闲事,不知大家感不感兴趣。” 永州正是自在山庄的势力范围。 很快便有人接话道:“快说快说。” 诸葛鸿脸色更黑了,几乎要用眼睛将此人千刀万剐。 那人熟视无睹,继续笑道:“听说‘道冲剑’诸葛大侠打算另选山庄继承人,缘由么?似乎是独子武艺平平,不堪庄主重任。” “不选儿子?那要换谁?” “自然是大小姐诸葛珏,十六岁便在江湖闯出名号,天纵奇才。” “可大小姐毕竟是女子,以后要嫁人的……” “依我看没必要换少庄主,‘青萍剑’始终是自在山庄的人,有她辅佐少庄主,自在山庄依旧能威震武林,这样也能避免自在山庄落到外姓人之手。” “这位兄台说得有理。” “是啊是啊。” 诸葛鸿面色稍霁,微微一笑端起桌上凉了的酒。 “一派胡言!狗屁不通!出门之前娘亲告诉我江湖上英雄豪杰众多,让我见见世面,多结识几位义薄云天的大侠。没想到尽是些迂酸之辈,还不如书塾里的老学究!”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来。 “是谁在说话?竟敢口出狂言!”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场中立刻站起来几个汉子,提刀四面打量,寻找声音的方向。 坐在角落的白衣少女停下了筷箸。 随从女子一直看着她。 她低声道:“真不是我。” 虽然她也打算开口骂来着,这不是让人捷足先登了么? “在上面!”有个人大声道,指着一个方向。 众人循着他的手指望去,一位妙龄少女站在客栈二楼的走廊,湖蓝裙衫,披一领鲜红的斗篷。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圆脸杏眼,还有淡淡的婴儿肥,身后跟着两位气质沉稳的侍女。 这位玉雪漂亮的少女的脸上正带着薄怒。 “小姑娘,你娘亲是谁?” 少女脆道:“我娘是谁不重要,我只是想与你们论一论理。” 她从楼梯一步步走下来。 “你们口口声声说诸葛姐姐剑技超绝,天纵奇才,却在继任庄主一事上百般袒护武功平平的诸葛鸿,只因他是男子,诸葛姐姐是女子!”少女道,“你们莫不知今岁春闱中榜的状元郎乃是女子?” “小小女子,不知所谓!”那人嗤笑,“朝廷的科举,关我们武林什么事?!难不成状元还能当武林盟主?” “状元管不了,皇帝总管得了吧,皇帝也是女子,下一任皇帝还是女子,女子尚能治理一国,小小山庄如何。诸葛姐姐娶个丈夫,生个姓诸葛的孩子有什么难。那丈夫若敢僭越,休了便是!” “荒谬!” “不谈陛下,就说现今的右都督、锦衣卫指挥使陆如琢,至今无有夫郎,可耽误她青云直上、荣华富贵?可见丈夫根本无足轻重!” “朝廷鹰犬,也敢相提并论!”答话的人怒发冲冠! 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 少女丝毫不惧,仰起脖子道:“你们还不如朝廷鹰犬!” 她身后的两个侍女对视一眼,上前一步护住少女,挡在了越来越愤怒的人们身前,面色波澜不惊。 场面胶着,眼看一场争斗一触即发。 “不错!”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插进来。 墙角桌子坐着的五人看着站起来的白衣少女,只能说毫不意外。 白衣少女越众而出,走到了湖蓝衣裙的少女身边,面向众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如今朝廷大开恩科,让女子参加春试,入朝为官。江湖上亦有“落英水上风”祝掌门等女中豪杰,你们这些迂腐之人,枉称英雄!” 诸葛鸿忍无可忍摔碗站了起来,剑锋一指,勃然怒道:“你又是谁?敢在这大放厥词!” 白衣少女先前出手伤人,已惹得部分人不快。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锵”一声,又有人拔剑而出。 “报上名来!” “我剑下不斩无名之人!” “你们也配知道我的名字?”白衣少女冷冷道,“来人。” 那角落里的五人不知何时站到了白衣少女身后,齐声拔出刀来,发出一声整齐的清啸,似龙蟒相斗,直破云霄。 众人耳朵不觉嗡了一下,待静下来,方看清面前五人的兵器。 刀身狭长,略弯,刃身窄而锋锐,寒光逼人。 江湖上的宝刀有很多,百晓生列兵器谱专著《刀谱》,这种刀却不在其列,规制统一,吹毛断发,却不代表没有人认识。 绣春刀! “是锦衣卫!”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哗啦—— 场中以白衣少女为中心,人潮水般退开,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兀自喝酒未置一词的旅人。 湖蓝衣裙的少女兴奋地上前,被侍女死死拉住。 四周静寂。 白衣少女冷笑了一声。 老板娘摇着手帕走过来,手在要搭上白衣少女肩膀时收了回来,笑道:“这位大人,小店做小本生意,见了血就不吉利了。望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在小店内打打杀杀,这些桌子椅子的都是千里之外运过来的呢,很是珍贵。” 白衣少女看了老板娘一眼,淡道:“我本无意起争端,谁让他们辱骂朝廷。今日我便卖老板娘一个面子,算了。” 她抬手做了个手势,锦衣卫们把绣春刀收进鞘中。 老板娘引六人重新入座,其他人也慢慢从墙角出来,坐回了原位。 白衣少女刚落座,便抬起了头,隔着帷帽看到一抹湖蓝,停在她面前。 “我叫祝葳蕤,落英宗的祝掌门是我娘。不知是否有幸认识足下?”声音清嫩。 白衣少女站起来行礼,帷帽下的脸影影绰绰。 “在下裴玉。” 第007章 风雪渐停。 祝葳蕤站在客栈门外,看着远处纵马而去的一行人,为首一人穿着白衣骑着红马,大风吹得遮脸的帷帽飘飘,她随手将帷帽一摘,高高地向后抛去,好不潇洒。 “驾!” 马儿嘶鸣,一行人在雪地里渐渐地看不见影踪。 御风的斗篷被一只手拢紧了些,祝葳蕤回过神,看着面前的侍女,唤了声:“师姐。” 原来那两位侍女并不是她的丫鬟,而是同门师姐。祝葳蕤奉母亲之命去京城探亲,二位师姐一路随从,亦是保护她。 “师妹,我们该回去了。”师姐柔声道。 另一位师姐从马厩牵来三匹宝骏。 祝葳蕤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接过其中一匹的缰绳,挽在手上,惋惜道:“雪停得太快了,都没能和裴姐姐多说上几句话。” 师姐笑着拆穿她道:“人家本来也没打算和你多说啊。” 祝葳蕤哼了一声,道:“她肯定是今日有要事办,才没空多说的。” “好好,师妹说得都对。” 祝葳蕤又哼哼一声,翻身上马,道:“走,两位师姐,回家咯。” *** 潼关。 城门口一切如常,商人百姓往来络绎,马蹄嘚嘚,驼铃清脆。 帐外有人脚步急切:“启禀将军,边关急报——” 潼关守将立刻从案前站起,道:“快请进来。” 进来的却不是穿着兵服的斥候,而是一位白衣少女,她约莫十七八岁,面容秀美出尘。 守将狐疑:“不知这位姑娘是……” 少女从腰间摸出身份令牌,给他看过后,又递上一封信。 一炷香后。 少女走出了军帐,和一同前来的五人再次匆匆而去。 军营里几个兵士解了马缰,背负主将令旗,分散朝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打马疾驰。 “关城门——” “将军有令,快关城门——” 城门缓缓关闭,里里外外戒备得铁桶一般,严阵以待。 一个时辰后,远处的平原忽然出现了黑压压的敌军。 “呜——”长号仰天。 攻城的雄浑号角声响起在平原上。 *** 京城。 “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 深夜,女帝被叫醒,长发未束,披着明黄的外袍来到了勤政殿。 送信的斥候已经体力不支晕倒被抬下去休息了,女帝在灯下展开边关守将送来的折子,下一刻将案上的笔墨都扫在地上。 “拓跋文琢好大的胆子!” 随侍的太监扑通跪下来。 “传我口谕,宣镇远侯、右都督进宫。”女帝道,“把舆图拿来。” 两匹健马夜深驰出宫门。 陆如琢和镇远侯刚好在宣德门遇见,两人交汇了一个眼神。 定是边关出事了。 “拓跋文琢前脚送来一个质子,后脚便率兵攻打,依臣看,必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镇远侯站在殿内,看着上方的皇帝。 女帝按了按额头。 陆如琢关切道:“陛下可是又犯了头疾?” “无妨。”女帝道,“你有什么就说罢。” “是,臣在入宫之前,刚收到一封信,是臣的义女送来的。本想明日一早呈给陛下。” 小太监刚要来接信上呈,陆如琢已经越过他,自己走到了御前,还站到了皇帝身边。 满朝文武,也只有她一人得陛下这样的信任。 女帝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看过去,目光惊诧,怒容渐渐浮现喜色。 “你那孩儿竟在边关?还立下如此大功!不愧是你亲手教出来的。” 除侍卫皇帝、巡查缉捕外,锦衣卫还在从事更加隐秘的活动。年初陆如琢派了一批人前往关外,暗中侦查敌情。 陆如琢笑了笑,摇头道:“她也是陛下的臣子,君臣在前,是陛下教得好。” “你少哄我开心。”女帝哈哈笑了,把殿下满头雾水的镇远侯招过来,递去信纸,“将军,你也来看看。” 小太监将信纸接过,捧到镇远侯面前。 殿内凝重的气氛逐渐缓解。 镇远侯站在西北边关的舆图前,指着潼关以东的防线道:“虽然及时将拓跋文琢的兵马挡在潼关,但是潼关兵力不足,若潼关失守,敌军便可直入我中原腹地。臣请命,带兵驰援!” 陆如琢道:“将军不必过于忧心,我那孩儿定去别的地方搬救兵了,此刻说不定已将那拓跋文琢包了饺子。” 镇远侯皱眉道:“国家大事,岂能寄希望于一小儿?” 陆如琢不与他争辩,只是笑笑。 上方的女帝宽慰道:“将军,你忧国之心朕深感于内。但潼关守军支撑个把月还是够的,朕先派其他人赶赴边关,等明后日的战报,若是情势危急,再派你去不迟。” “臣遵旨。” “下去吧,陆都督留下。” “臣告退。” 镇远侯走之前看了陆如琢一眼,十分像一个失宠的幽怨贵妃。 陆如琢差点笑出声。 勤政殿门缓缓关闭。 “阿琢。” “臣在。” 陆如琢忙收敛心绪,上前扶住起身的女帝手臂,陪她回了寝宫。 后宫的宫女太监见怪不怪,陆指挥使深受女帝宠信,二十年长盛不衰,歇在她宫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虽说一来二去的,宫里宫外都有了些流言。 皇帝寝宫。 陆如琢扶着女帝在凤榻坐下,刚要站起来,女帝拉住她的手,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无妨,与朕一道。” 陆如琢脱下绣银官靴,撩起长袍跪坐在对面。 殿内点了很少的几盏灯,不甚光亮,映得女帝的脸庞血色更淡。 “咳咳咳……” “陛下!” 女帝摆了摆手,压在唇上的明黄帕子放下来,道:“别怕,暂时死不了,起码还能撑个两三年。”她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常年混迹军伍,说话鲜有避讳。 陆如琢:“……” 女帝看着她的表情,笑:“看你的脸,跟开染坊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就算了。我留下你就是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把你那孩儿留给涟儿。” 涟是当今帝姬的名字。 女帝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早早立为了皇储。 陆如琢直起身,俯首拜倒。 “陛下,我那义女性情顽劣,恐会辜负陛下厚望。” 女帝发出不赞同的声音,道:“她武艺高,头脑聪明,将来涟儿继任大宝,肯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朕信得过的人不多,得给她提前物色帮手了。” 陆如琢露出悲伤的神情,道:“陛下,臣……已经失宠了吗?” 女帝一噎,手指着她半晌,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气得打了一下陆如琢的胳膊,道:“你跟我一样,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说什么呢。” “陛下,可不敢胡说,臣比陛下小了将近十岁呢。” 女帝卷起案上的书打她。 “你还说,你还说。” 陆如琢边笑边躲。 女帝打完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陆如琢的话也不无道理。她还不到不惑,身体素来康健,容貌看起来也甚为年轻。也许能再辅佐新君二十年,但是…… 女帝放下书,还是道:“待你那义女回京,朕亲自问问她。” “是。” *** 潼关。 原本坚固的城墙千疮百孔,内外血迹斑斑。 天刚蒙蒙亮,潼关守将在城墙巡视,指挥前来帮忙的百姓们将重伤的兵士抬下去,寒风凛冽,但民众的步伐整齐有序,并不慌乱。 “闻将军。”一个尉官跑上来,道,“我们的火油、金汁、檑木都不多了。” “守了几天了?” “半个月了。” “快了。” 尉官不解,问道:“什么快了?” 潼关守将回头,看向熹微晨光的远处。 大地开始震动,战马轰隆,投石器巍巍向前,如山。 前方的敌军又开始攻城。 民众们脚步加快,将伤兵抬下去,城墙各个缺口都补上了兵士。 潼关久攻不下,拓跋文琢亲自带兵攻城,穿着兽皮的将士们挥着刀嗷嗷叫,像是一匹匹嗅到血腥的饿狼。 敌军来势汹汹,尉官握着刀,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潼关守将举起铁弓,一箭射穿了前方一名敌将,高声喊道:“弟兄们,援军就快到了!把他们给我留在这!立了功的加官进爵!上啊!” 城墙上的楚军一向唯守将的命令马首是瞻,闻声精神大振,大叫一声一枪.刺进云梯爬上的敌军的胸口。 援军?什么援军? 拓跋文琢身边的将官勒马,向后看去,听到声音的兵卒脚步也不由一顿。 拓跋文琢一刀背拍在副将的马屁股上,高声道:“没有援军,不过是他们的疑兵之计!跟我冲,拿下潼关,直取皇城!摘了皇帝的脑袋!” 喊杀声震天。 从前方响起,也从后方响起。 后方? “不好了大汗,楚军奇袭我方右翼!” “报告大汗,左翼受到袭击!” “大汗,中军受阻!” 潼关守将眯着眼,看见援军里的一抹白衣,扬手下令:“开城门——” “将军有令,开城门——” “杀啊!” 白衣染上鲜血,系着青色披风的少女没有戴帷帽,面无表情地挥着剑。她的剑法很好,姑姑亲自教的,她也杀过人,只是没有这次这么多。 手挥得酸了,可敌人还是不断涌上来。 眼睛被一片血色涌盖,脸上滚烫,分不清谁的血。 耳旁的风声慢下来,她抽回剑身,前方终于没有了人。手指脱力,但还是稳稳地握住了剑。 姑姑送她的,剑名“春台”。 她屹立在马上,周遭都是敌军的尸体,堆成山海。 拓跋部的精锐护着拓跋文琢后撤,潼关守将带着楚军追了出去。 待他回城时,那个来报信又带着援军及时赶回的少女早已不见了踪影。 “裴大人呢?” 城里的将官茫然,那是谁?不曾听闻有位姓裴的大人啊。 倒是赶来的太原府援军里有位小将道:“裴大人在城里换了身衣服,已经走了。” “走了?”潼关守将骑在马上,手挽着缰绳,马儿喷着响鼻,他问,“去哪儿了?” “看着好像是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潼关守将应声点头,没有再问,处理完军务后挑灯写战报,信兵接信连夜奔驰,快马加鞭回京。 *** 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陆府的丫鬟小厮都换上了新做的冬衣,屋外也挂上了大红灯笼,一派喜气。 立春端着盘蜜饯,在游廊里看陆如琢监督仆人在院子里张彩,站着看,坐着看,躺着看,蹲着看,斜着眼看。 “陆如琢,够了没啊,不知道的以为你们陆府要结亲呢。陆大人独享富贵二十载,终于要找个人共享了啊。” 耳旁传来破空声。 立春侧头一躲,刚要开口大笑嘲讽,汗毛突然一竖,往后紧急一跌,摔了个屁股蹲,才险险避开擦着她头皮飞过去的暗器。 她讪讪闭口。 陆如琢走过来,将卡进廊柱半寸的启元通宝铜钱拔.出来,收进钱袋里,朝她一笑,道:“柱子的修理费记得交给账房。” 立春:“……” 陆如琢两指从她盘子里拈起颗梅子蜜饯,斯文地放进口中。 旋即她拍了拍手,大步迈出,道:“走了,去巡营。” 立春边追边大口往嘴里塞蜜饯,光盘扔给一旁家丁,道:“来了来了。” 陆如琢别上长鞭,打马朝军营驰去,身后跟着一队将士,白袍银甲,军容整肃。 黑底红字的“陆”字旗帜在府门前远去,掌事管家将目送的视线收回来,正要令人关门,外面却响起疾切的马蹄声。 何人竟敢在右都督府前纵马? 门口守兵已出言呵斥:“速速下马!否则拿下!” 来人戴着帷帽,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灰扑扑的,满是羁旅之色。 管家从门内走出来,脸色疑惑,那人撩开遮面的白纱,熟悉的声音清脆唤道:“何姑姑。” 管家看清她帷帽后的脸,大喜过望道:“是小姐?!” 裴玉颔首笑道:“是我。” 她看向门口的一名守兵,吩咐道:“快!速去军营禀报大人,小姐回来了!” 守兵应是,便要回去牵马,裴玉出言阻止,道:“不必,我亲去军营,正好离京许久,见见朋友。” 何管家说好。 裴玉轻夹马腹,马儿便跑了出去。慢慢地,又停了下来。 何管家看着去而复返的裴玉:“小姐?” 裴玉轻轻地咬了一下唇,道:“我想先沐浴更衣。” 何管家笑了笑,拉着裴玉的手领她进去,一进门便吩咐下人准备热水,裴玉连房间都没回,径直去了净房沐浴。 接了命令的守兵挠着头进来问何管家:“何姑姑,我还要去军营报信吗?” 何管家摆手。 “不用了。” *** 皇城军营。 陆如琢刚巡查完,顺便看了校场比武,挑了几个好苗子出来。营里的将官留她用午饭,陆如琢答应了,带着几名将官在大营里边走边说话。 远远的便传来马蹄声。 陆如琢抬起头看过去,眼底有笑意缓缓浮现。 立春更是站直了挥手,顾及有下官在,才没有大声呼喊。 来人畅通无阻,一人一骑奔到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 鲜红的披风浮起在身后,红颜乌发的少女单膝跪地,清声道: “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裴玉,参见指挥使!” 陆如琢喜形于色,扶起她的胳膊,关切道:“战报还没有到京城,你怎么先到了?” “姑姑,我……” 陆如琢手上一沉,兜住了少女软倒下来的身子。 第008章 “潼关大捷——” 一人一骑手持战报,昼夜不停越过楚境数座城池,抵京后马蹄不歇,一路驰入重重宫门。 “启禀陛下,潼关大捷!” 风尘仆仆的信兵单膝跪在御前,双手呈上战报。 潼关大捷的消息很快在京城传遍。 孝武皇帝在位时穷兵黩武,边关战事连连,幸得荣嘉长公主治军有道,才得以保存国力,休养生息。自女帝登基,大楚国富兵强,边境已经安稳了二十余年,小国年年纳贡,对大楚俯首称臣。 今次鲜卑突然进犯,一连攻下三座城池,陈兵潼关。民间消息传得慢,前些日子京城百姓才听到西北狼烟又起,民众义愤填膺,恨不得即刻便去参军,将戎狄逐出北境,兵部有司劝退的参军百姓不知凡几。 也有人担忧楚境平和,如今再起战事,吉凶未卜。特别是一些经常行走在北境的商人,楚境北边的鲜卑族部落强盛,拓跋文琢一统北境,厉兵秣马。大楚已二十年未有大的战事,陛下为国事殚精竭虑,近年身体抱恙,朝政渐渐交由帝姬楚涟处理,去岁因病卧床,连春耕大典都是帝姬主持的。 长公主荣嘉是大楚第一位女帝,她的女儿虽为皇储,却不见得能顺利继承大典。不仅朝廷有官员人心浮动,民间亦猜测万般。 商人们收拾家财,选择观望,伺机而动。然而仅仅半月后,号称“草原之狼”的拓跋部连同他们的大汗一起被驱逐到关外,捷报传回京城。 楚军大胜!且是全胜! 又过了半个月,关于这场战事的具体经过才被百姓们知晓,口耳相传。 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 裴玉这一觉睡了很长的时间。 醒来的时候耳旁很静,屋外也没有下人走动的脚步声,想来是被人特意嘱咐过。 裴玉嘴角弯弯,睁开了眼睛,看见青色的纱帐。 她房里的帐子是湖绿色的。 裴玉悄悄把被子拉高,只留下一双黝黑的眼睛,嗅着鼻间的气息,在床上又闭目躺了会儿,才掀被起床。 刚发出一点动静,门口便传来丫鬟问询的声音。 “小姐醒了么?” “醒了。”裴玉撇了撇嘴,出声道。 端着热水盆的婢女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裴玉小的时候一直睡在陆如琢房里,直到十五岁及笄,才搬回到自己的院子,一个人住。 婢女们都习惯在陆如琢房里见到她,驾轻就熟地放好水盆毛巾,施礼道:“奴婢已经让厨房做了些吃食,小姐是要在陆大人房里用,还是送去拢翠阁。” “在这用吧。” 裴玉仰着脸,声音从脸上盖着的热毛巾底下传出。 婢女抿嘴笑了笑。 裴玉揭下毛巾,偏头看向门口的方向,问道:“姑姑又不在府里么?” “皇帝陛下召都督进宫了。” “有说什么事吗?” “这个……奴婢不知。”婢女咬着唇。 裴玉按了一下额头,无奈笑自己,道:“怪我,是我糊涂了,你怎会知晓。” 她相貌清妩,这番作态实在可怜可爱,婢女咬了咬唇,小声道:“不过这半年陛下经常召都督进宫,有时也会微服到府里坐坐,和都督在花园闲逛,想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叫去说说话。” 下人妄议天子,乃大不敬。妄议主君,乃是不义。 裴玉嘘了声,回以小声:“谢谢翠竹姐姐。” 翠竹眼中有笑,福了福身,道:“奴婢去厨房催膳食。” “有劳翠竹姐姐。”少女人美声音甜。 翠竹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小步快跑着离开了。 裴玉慢吞吞用过膳,陆如琢还是没回来,她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拢翠阁。 早知道及笄那日和陆如琢的比试,第一百招的时候她就该装作接不住,这样姑姑就会因为她武功不济,担心她的安危,继续让自己留在她房里歇息。 裴玉叹了口气,坐在拢翠阁的高台上,手托腮,看着主院的方向。 暮色四合。 陆府大门前一骑停下,陆如琢把挽着的缰绳随手丢给迎上前的府兵,大步朝门里走去。 “想什么事这么出神?”肩膀一沉,领口围上厚厚的狐裘,温热呼吸欺近耳廓。 裴玉回头,便见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她眼前,身上还穿着入宫面圣的大红官服,纤长挺拔,眉眼盈盈。 “姑姑!” 裴玉喜出望外地站起来。 陆如琢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警惕心不足啊,我在你身后站了这么久你才发现。” “这不是在家嘛。”裴玉撒娇,双手拢住陆如琢纤细的腰身,几乎将她抱在怀里,丈量一番后皱眉道,“姑姑,你又瘦了。” “……” 陆如琢拉开了些许距离,无奈道:“这话该我来说吧。” 裴玉大大方方展开双臂,道:“那你来摸,看我瘦了没有。” 陆如琢却只是伸手捏向少女脸颊的嫩肉,嗯声道:“似乎是瘦了一些。” 裴玉抿了抿唇。 “关外风沙大,皮肤都粗糙了,陛下前阵子赐了我两盒玉露膏,待会我让人送你屋子去。” “嗯,谢谢姑姑。” 陆如琢诧异瞧她一眼,“半年不见,怎么有些见外了似的?” “没有。”裴玉提起笑,挽住女子的胳膊,道,“我就是吹了好久的风,脑子有点木木的。” “昨日刚下的雪,天冷,赶紧下去吧。” “知道了。” 二人从高台上拾级而下,路过守在下面的丫头丹橘。 丹橘张了张嘴。 刚刚陆大人刚进拢翠阁的院门,小姐就立刻将自己打发下来了,连句话都没吩咐。丹橘想了想,还是安静地跟在了两人后面。 房里,裴玉拉住陆如琢的手不让走。 “姑姑用晚膳了吗?” “陪陛下用过了。” 裴玉微不可察地撇嘴,又道:“那你今夜可有公务?” “和你立春姑姑有些事商谈。” “明日谈不行吗?” “这……” “立春姑姑的贤姐儿才十岁,正是需要母亲陪伴的年纪。” 陆如琢默然一刻,道:“好罢,我让她明日再来。” 总算推开了一尊拦路虎,裴玉掩饰喜色,正色道:“我从关外去潼关报信的路上,途遇风雪,在风陵渡口的客栈歇脚,遇到了归藏门的金鹏,还起了冲突。” 这话里信息量太大,陆如琢果然坐下来。 裴玉朝一旁的丹橘使眼色,丹橘退出去,不一会儿端了盘蜜饯果脯进来。 “归藏门?” “是一个关外的门派,名气不大。”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戴着方巾,儒士打扮的男子。” “有。怎么了?”裴玉觉得她姑姑真是厉害,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却对江湖上的事如数家珍。“落英水上风”祝掌门,就是她当睡前故事讲给自己听的,言语中甚为敬佩。 “他应该就是吕元若。” “百晓生兵器谱上排第二十三的那个?” 陆如琢点头。 裴玉从碟子里捏了一颗果脯送到陆如琢嘴边,陆如琢自然地张口咬住,樱唇轻启。 裴玉将目光从眼前潋滟的红唇移开,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与金鹏起了甚么冲突?” “秋塘他们都告诉我了。” 秋塘一行就是之前跟在裴玉身后的五名锦衣卫。 “下次你不要问他们了,直接问我。”裴玉不高兴道。 “谁让你晕过去了,我倒是想问,你能开口吗?”陆如琢含笑说道。 裴玉本想耍赖撒个娇,但是见女子虽微微笑着,笑意却不及眼底。 “姑姑我错了。”裴玉飞快地改了口。 果然见陆如琢冷下脸,露出真实的情绪,淡道:“你错哪儿了?” “我错在不该不爱重自己的身体,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劳累晕倒,让姑姑担心了。” 陆如琢哼了声,转过脸道:“谁担心你。” “我是说立春姑姑。” “……” 丹橘在一旁忍笑。 陆如琢轻咳了一下,看向少女道:“你立春姑姑也不担心你。” “好。”裴玉笑着,坐近了一些,道,“是女儿我自作多情了,我不要脸。” “你——” 陆如琢提高声音道:“丹橘!” 丹橘掩笑连忙应是。 “沏壶茶来,我渴了。” “是,奴婢这就去。”丹橘笑着出去,体贴地带上了门。 “坐好,像什么样子。”陆如琢看着已经黏在自己身上的少女,似乎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裴玉双手抱住女子的脖子,半个身子都挤进她怀里,道:“我大半年没有见过姑姑了,心中想念。” “我有什么好见的?”陆如琢嘴角浮起浅淡笑意,到底没有再推开她。 “我这半年多在外面,见不到姑姑,是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连茶楼先生说的书都不香了。” 陆如琢忍不住笑了。 “你就哄我罢。” “这怎么能是哄你呢?女儿所言,字字肺腑。” 陆如琢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 少女还要耍赖磨蹭,陆如琢声音淡了些,道:“裴玉。” 裴玉手脚都放开,正坐道:“在。” 陆如琢起身道:“你舟车劳顿,只睡了一天远远不够,明日陛下可能会召见你,养好精神,早些休息罢。我去和你立春姑姑商量些事。” “姑姑!”裴玉追出去,陆如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拢翠阁。 丹橘捧着茶回来,却只见到裴玉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里。 “小姐,茶……” “放那儿吧。”裴玉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回了屋子。 丹橘给她斟了杯茶,看她端起茶盏发呆,忍不住出声道:“小姐,你不要觉得都督不关心你。” 裴玉抬起眼帘看过来。 “昨天小姐你晕倒在军营,是都督亲自抱你进府的。你半夜发烧,都督守在你床边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一宿,直到今日午后,陛下召都督进宫,她才离开。” 第009章 翌日早晨。 裴玉在自己院子里练完功,换上官服前往一道游廊之隔的主院。 刚踏进院子,檐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鸟叫,百灵、杜鹃、乌鸦,好不热闹。 裴玉仰头看过去,叫道:“我不就半年没回来吗?把我当外人了?” 屋顶传来笑声。 陆如琢从屋里出来,看见她一身银白色飞鱼服,皱眉道:“你要进宫?陛下还没有召见。” 裴玉道:“我去入直。” …… 奉天殿。 裴玉和另外几名锦衣卫官员在殿前侍班,余光瞧着御座前站立侍卫的朱色身影。 陆如琢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乌纱帽,腰悬绣春刀,目光锐利地盯着临朝大臣,带去不容小觑的压力。 女帝的御座右下首,放着另一把椅子,坐的是帝姬楚涟。 裴玉正看得出神,却感觉到一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蹙眉望过去,正对上楚涟公主的视线。 楚涟公主朝她点头示意。 裴玉:“?” 退朝以后,裴玉要带一支小队巡查皇城四周,一位内监小跑过来,低声道:“裴百户,帝姬有请。” 裴玉看了一眼陆如琢消失的方向,施礼道:“有劳小公公。” 裴玉以为会被请去东宫,却被领去了女帝的勤政殿,陛下也在,奇怪的是向来和女帝形影不离的陆如琢居然不在。 裴玉撩起下摆,单膝跪地。 “臣裴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裴卿请起。”楚涟公主亲自扶住她的胳膊。 …… 裴玉若有所思地从勤政殿出来,被门口立着的身影吓了一跳。 “姑姑。” 陆如琢点头道:“嗯。” 她没问陛下和公主对她说了什么,只道:“走罢,去巡城。” “你也去吗?” “嗯。” 裴玉回想刚刚在勤政殿发生的事,小心翼翼道:“姑姑,你是不是失宠了?”怎么连陛下都不让她在身边侍候。 “大概是吧。”陆如琢看着前方,随意的口吻。 “……” 陆如琢回过头,轻轻一指弹在她脑门上,道:“别胡思乱想,我知道陛下找你做什么,只是避嫌。” 裴玉低声嘟囔了两句。 她想:陆如琢失宠也挺好的,这样她就带姑姑离开京城,远离庙堂浪迹江湖,做一对…… 一对什么呢? “裴玉。” 陆如琢站在几十步之外喊她:“还不过来。” “来了。”裴玉醒过神,快步追上。 *** 陆宅,夜。 裴玉脱下飞鱼服,换上十七岁陆如琢为她定做的生辰礼,一袭银红的衣裙,丹橘为她整理衣袖,看着露出来的一截凝白腕子,哎呀一声叫出来:“小姐,袖子短了!” “短了?怎么会短了?谁给我裁的?”裴玉大惊失色道。 丹橘扑哧笑道:“谁敢动小姐的衣服,是您长高了。不妨事,我让制衣司即刻来量,年内便可做好,不耽误过年。” 裴玉又是喜又是忧。 喜的是怪不得她这两日和姑姑站在一起时不用再仰视她,忧的是她去岁的生辰礼,百般珍视,只穿过一回便要压箱底了。 婢女在门口禀报:“小姐,该用晚膳了。” “姑姑在府里吗?” “在的。” “我这就去!”丹橘握着的衣袖从掌心飞快滑走,裴玉三跳两跳不见了踪影。 膳食已经摆好,陆如琢端坐在桌前,待裴玉坐好,执起一双筷箸。 裴玉做了个手势,厅里站着的下人全部退出去。 “陛下给我升了千户。” 陆如琢筷箸未停,端着青瓷小碗,小口咽着米饭,嗯了一声。 “公主想升我做指挥同知,从三品。潼关一役我立了那么大的功,又得储君青眼,破格提拔也不是不行。我听说姑姑以前就当过这个官,从此青云直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陆如琢停下竹筷,静静地看着她。 “我拒绝了。”裴玉道。 陆如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这辈子都不能得宠了。” 裴玉哈哈笑了。 “我又不想得宠,现在这样挺好的,没事给我派个外差出去放放风。” 陆如琢也笑了。 “姑姑,你笑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想我蹚这趟浑水?” 陆如琢但笑不语。 “姑姑~” “吃饭。”陆如琢伸指推开她凑过来的俏脸。 裴玉“呜”一声,陆如琢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她又高兴起来。 饭后立春带着女儿来玩,她的宅子和陆府在同一条街,经常有事没事就过来串门子,还拖家带口的。裴玉刚吃完饭不久,正在院子里遛弯消食,琢磨今晚找什么借口能赖到姑姑房里睡觉,就听到门房传来“钟大人”的问候,眉毛耷拉下来。 陆如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拽过她的手道:“走。” 裴玉被带得下意识往前,仔细一看却不是通往大门的方向。 “这是去哪儿?” “出去吃夜宵。” “啊?”刚用过晚膳,吃的哪门子的夜宵? 陆如琢抬手点了点后面,言简意赅:“烦。不想见。” 裴玉一时又要大笑,陆如琢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女人的掌心温热,贴着嘴唇的温度太明显。 裴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女人收回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前跑,一直跑到府外,眼前霍然明亮。 宝马香车,鱼龙灯舞。 长街的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 前方的女人牵着她的手,苍衣绿裙,乌黑的长发插着一根玉簪。 裴玉第一次觉得,京城的夜色那么美。 …… 第二日拂晓。 裴玉睁开眼,入目是青色的帐幔,身边已经没有女人的踪影。 她睁眼望着帐子的头顶,徐徐露出笑意。 昨夜终究是让她得逞了,陆如琢带她去太白居吃宵夜,她多吃了几口酒,“不胜酒力”留宿在了姑姑房里。 院子里隐约传来练剑的声音。 裴玉从床上跃起,熟练地从柜子里拿了身以前的练功服换上,提剑出去了。 女人玄衣金带,剑法又灵又稳。 锦衣卫有宝刀,名绣春,出自名师之手。尤其是陆如琢的那把刀,削金断玉,江湖百晓生若是有幸见到,将其列入兵器谱必在前十。陆如琢刀下亡魂无数,却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个用剑高手,除了裴玉。 她的剑从不出鞘,除了那一次。 裴玉站在门口,眯着眼睛想:那是在自己五岁那年。 锦衣卫只听皇帝的命令,为她涤清朝野,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尤其是一路升到指挥使的陆如琢,可以说满手血腥。找上门的仇家不计其数,陆如琢无父无母,只有一个义女,为了裴玉的安全起见,陆如琢将她自小带在身边,夜里亦寸步不离,不在府内的时候也会让立春过来守着。 绝大多数的刺客都踏不进陆如琢的房门,被解决在了屋外,但也有例外。 陆如琢的仇家重金请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杀手“鹿门”,“鹿门”是个很厉害的杀手,他避过府里所有的眼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陆如琢房里。 裴玉被事先藏进了正对着床的衣柜里,陆如琢从枕下抽出了绣春刀。 剑影刀光,刺得裴玉眼睛生疼,但她记得陆如琢事先交代她的,不许闭眼,仔仔细细看清楚。 她刚开始习武不久,只会扎马步,打一套简单的热身拳法,看不懂两人武功谁高谁低。 刺啦—— 陆如琢的衣袖被划破了一个口子,她似乎有些吃惊。 “鹿门”没有迟疑,挺剑又刺。 陆如琢闪身避开,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柄蛇样的细长软剑。 她手一抖,垂柳一样的剑身立刻笔直。 “鹿门”是个职业杀手,接了买卖不管对手是谁、出现多少意外他都不会停下。 他最后还是停下了。 因为剑已割开了他的喉咙。 剑身依旧雪白,听说最快的剑杀人是不会沾上血的。 她的剑比他更快。 “鹿门”眼睛望着她,他已认出她的剑,可惜再也无法出声。 他的身子轰然倒下,有血从喉咙的红线大片渗出来,渐渐染深了身前黑衣。 赶在他的血渗进地砖之前,陆如琢收好剑,把小裴玉抱了出来,冷静地叫人进来处理尸体。 屋子里重归寂静。 陆如琢抱着裴玉,小裴玉坐在她怀里,眼神里没有惊慌,更没有软弱的泪水,而是低头去摸她的腰带……里面藏着的软剑。 陆如琢解开暗扣,让她把剑抽出来看。 “姑姑,我想跟你学剑。”小裴玉目光狂热。 陆如琢没有说话。 小裴玉早慧,从陆如琢怀里跳下来,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无师自通地在她面前跪下,双手奉茶。 “徒儿裴玉,拜见师父。”小小的稚嫩的声音道。 第010章 陆如琢喝了她的茶,从此教她习剑。 裴玉七岁,杀了第一个人。 也是潜进府里的刺客,对方被陆如琢一剑刺在右肩,血流如注,只能靠在门边喘.息。 裴玉握着剑向前,将剑尖送进了对方的心脏。 那人至死也想不到,最后要他性命的,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她回过头,陆如琢向她点了点头。 她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女儿,是她唯一的亲人。裴玉自小就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姑姑的命,他们要不了姑姑的命,就会来要她的命。 我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我。 所以她拼命地练功,一刻都不敢偷懒。 及笄那年,她接住了陆如琢百招,可以搬出去单独住一个院子。 两年后,她剑法小成,被准许出京,外派公务。 现在…… 裴玉提着口宝剑跳到院子中央,剑花一挽。 “姑姑,我与你过两招!” “好啊,我正想看看你出门半年有没有长进。”陆如琢一笑道。 “来了。”青锋缠上白虹似的剑光。 武艺切磋,点到为止。 陆如琢退一步,裴玉退五步,她回剑入鞘,嘻嘻笑道:“怎么样?” “不错。”陆如琢颔首赞道。 “只是不错?”裴玉不满意。 “非常好。”陆如琢改口,点了点头。 裴玉把剑扔到一边,上来抱住陆如琢的胳膊,整张脸埋进她的颈窝。 “走开,都是汗。”陆如琢笑,推她脑袋。 “不要嘛姑姑,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昨晚你也是这么说的。” “人家想你嘛。” “有多想?” 裴玉听到这话仰起头,目光忽然发亮。 陆如琢似乎自知失言,眉间闪过懊恼。 “姑姑,我……”裴玉的眼神把陆如琢钉在原地,哪怕她轻功绝顶,也纵不出一分一毫。 正在这时,屋檐又响起啁啾的鸟叫。 立春大笑着踏进院里,见裴玉拉着陆如琢的手,眼神切切,而陆如琢微抿淡樱色的唇,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怪异。 “你们母女俩干什么呢?”立春读不懂气氛,笑道。 此话一出,两人脸色同时变了。 裴玉在沙漠跋涉时,曾听过一种鸟的叫声,极为难听,现下却觉得远不及立春吐出的话语刺耳。 陆如琢则是将唇抿得更紧,不客气地一眼看向立春。 立春:“?” 裴玉虽对陆如琢以“姑姑”相称,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陆如琢收养的孤女,两人实际上是母女关系。 因为当年收养裴玉的时候陆如琢才十八.九岁,云英未嫁,一个大姑娘家突然听一个女孩子唤她“母亲”,怎么听怎么不自在,这才改口教她喊“姑姑”。 立春以前没少拿这事捉弄她。 记得小裴玉一岁多,立春和陆如琢在院子里教她说话,立春有心使坏,握着小裴玉的手,指着陆如琢,一字字地道:“娘、娘。” 小裴玉眉笑眼开,糯糯道:“娘。” 陆如琢:“……” 她气愤地瞪了立春一眼,拂袖便走。 立春拉着她的袖子又哄,什么再也不敢了,老实教孩子喊姑姑。 这事还被当做一桩逸事,逢年过节便在裴玉面前说起,裴玉被立春带坏,冷不丁地一句“母亲”,收获陆如琢一张精彩纷呈的脸。 赶在陆如琢发怒之前,立春牵着裴玉一大一小立刻跑走,撑着膝盖哈哈大笑。 有时候裴玉一个人也会起逗弄姑姑的心,“姑姑”“娘亲”的乱叫,到了这两年,许是长大了,很少再胡言乱语,惹陆如琢不快。 立春奇怪地看着表情各异的二人。 陆如琢变脸她可以理解,裴玉为什么面露不悦?难不成孩子长本事了,想自己个当娘? 立春想着想着哈哈笑了。 陆如琢收敛神情,淡淡问道:“你有什么事?” 立春摆摆手,道:“没事,我就是过来蹭口饭。” “今日厨房没做你的份。”陆如琢道。 “没事,我吃你剩下的就行。” “没得剩。” “?”立春看向裴玉,“那……” “她在长身体,你还是不是人?”陆如琢又道。 “……” 立春也不是全然没有眼力见,看得出陆如琢现下十分不快,识趣地道:“那我就回家去吃了。” 陆如琢嗯声。 立春撒丫子跑了。 “你先回房洗漱。”陆如琢把裴玉也打发走。 院子里只剩下陆如琢一个人站着。 “乌朱。” 房檐飞身而下一个银白飞鱼服的百户。 “下次钟大人再过来,先通禀再放人。” 乌朱觑着她的脸,不敢多说,干脆利落地道了声是。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挨罚。 “你,还有你们,去宫门值守一个月。” “……” 陆如琢冷哼一声,甩袖向屋里走去。 乌朱苦着脸,上房和弟兄们汇报这个噩耗。 *** 裴玉把乱七八糟的情绪收拾好,陪陆如琢用了朝食,去衙署报道,作述职顺便领新的官服。 陛下给她升官的旨意已经到了。 裴玉仰起头,对着铜镜整理衣领。千户的飞鱼服是大红色,冷白的肌肤衬着鲜艳的朱红,清美动人。 裴玉走出屋门。 屋外的几位同僚上前拱手笑道:“恭喜裴千户,祝贺裴大人高升。” 裴玉回礼:“同喜、同喜。” 同僚们等她请吃饭呢,谁知裴玉却无知无觉,问道:“可有新的差事?” 一位同僚笑道:“刚回京就办差,裴千户也该休息两日,庆贺庆贺。” “都是陛下天恩,哪里算是我的功劳。”裴玉向皇城的方向拱拱手,一脸恭敬。 众同僚:“……” 裴玉看似温和,总是与人有说有笑,却是个不大喜欢应酬之人,也不愿勉强自己,与绝大多数同僚都是泛泛之交。这一点倒是和陆如琢有些相像。 众同僚见她装糊涂,也就识趣地告辞,各忙各事去了。 裴玉配好刀,去找自己的上级长官分派任务。 锦衣卫里最好的差事当然是侍卫皇帝,有机会得女帝青眼,日后前途无量。再不济巡查皇城,说出去也是顶顶有面子的事。可身为指挥使的义女,裴玉做的最多的却不是这两件,而是缉查巡捕,协同办案。 比起在女帝面前傻站着,在宫里一动不动地晒日头,或是日复一日地巡街,她更喜欢每日都不一样的生活。 不喜欢皇宫,甚至不喜欢京城。 她向往更广的天地,海阔凭鱼跃。 但京城有陆如琢。 官署里今日值班的是指挥佥事林丹青,林丹青也是陆如琢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是以裴玉和她甚是熟稔。 “林大人,下官前来领差。” 林丹青一见她便笑,因在官署也没纠正她的称呼,只从手边拿了一卷竹筒,递给她。 “巧了,刚来的差事,还热乎着。” 裴玉疑惑地打开竹筒,展开里面的绸布,白纸黑字。 林丹青道:“明威将军汲坚镇守边关,无诏擅自入京,你带人前去捉拿,押送刑部。” 裴玉应是,又问道:“他现在在哪?” 林丹青看着她的脸,道:“最后传来的消息说是在千金阁。” “下官领命。” 裴玉面色未改,转身出去了。 千金阁是京城最大的秦楼楚馆,阁中女子才艺双绝,出入多显贵。 因着当今圣上为女子的缘故,大楚风气开放,楚境内秦楼楚馆不唯接待男客,也接待女客,千金阁便是第一家公开宣称接待女客的青楼。用千金阁老板的话来说,叫做路走宽了。 大白天,时辰尚早,大名鼎鼎的千金阁也有些人气寥落。 丫鬟小桃正擦拭一楼的桌椅,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走进来一行衣衫华贵的客人。 为首是位女客,一袭白衣,容色清丽逼人,比她们楼里的花魁也不遑多让。 小桃呆了一呆,连忙喊在一旁支着手打盹的掌事姑娘。 掌事的被她喊醒,水袖轻衫,袅袅楚楚地走过来,一面支使小桃去泡茶。 裴玉被掌事领着在桌旁坐下。 “鄙姓田。” 裴玉打量的视线从四周收回,颔首有礼道:“田小姐。” 田掌事掩嘴笑,道:“大人折煞奴婢了。” 裴玉诧异地一抬眉,道:“你认识我?” “不认得。”田掌事笑着说,“但是我认得当差的人的气质。” 裴玉便不和她绕弯子,给她看过锦衣卫的令牌,又拿出汲坚的画像,道:“见过这个人吗?” 田掌事见过令牌后态度很是恭敬。 “不曾,但阁中接待宾客的管事不止我一人,其他姐妹或许见过,可要我将她们叫过来?” “几人?” “夜中客忙,加上姑娘们,总有十几位吧。” “来不及了,我亲自去搜。”裴玉命令两人坐在靠门的桌子封锁大门,另外三人分别守住其他出口,一人去往顶楼,以防汲坚悄悄跳窗逃跑。 千金阁共有五层。 裴玉刻意没带兵器,扶着扶手漫步上了二楼,四处环视,好像一个初入青楼好奇的贵门千金。 她搜查完二楼,转身迈步前往三楼。 一声柔腻的“姐姐……”让她足下一顿。 裴玉当差三年,不是第一次来烟花之地,也并非什么都不懂,只是听到这声音,她脑子还是轻轻嗡了一声。 裴玉抬脚。 楼梯拐角,一个穿着海棠红襦裙的女子将另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子压在三楼栏杆上,一只手抚着对方的下巴,檀口微张,软语便从那张嘴里吐出。 “姐姐,再疼疼我……” 嫩黄衣衫的女子脸被挡住,只看得见她双臂抬起,圈住对方颈项,仰脸吻了上去。 海棠红襦裙的女子唇齿间滑出的声音越发腻人。 裴玉握着扶手的五指渐渐收紧,心如擂鼓。 第011章 裴玉从楼梯后走出来。 海棠红襦裙的女子媚眼如丝,听见动静也不过眯着眼扫过来一眼,接着便旁若无人地继续沉溺在情海里。 倒是那个嫩黄衫子的“姐姐”及时停下,朝她屈身施礼。 海棠红襦裙的女子亦屈了屈膝。 “客人午好。” 裴玉点点头,目不斜视地路过二人。 她耳聪目明,听见那两女子在她身后低声娇笑。 “姐姐你瞧,客人脸红了。” “休要胡说。” 裴玉僵着身子,额前微微见了汗。 耳后又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想是那二位女子就近找了间房,进去了。 进去做什么呢? 裴玉耳旁又回荡起方才那海棠红襦裙女子媚人的低吟,忍住了回头探听的冲动,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 …… 搜查到三楼中间,屋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 裴玉面色微变。 不好!汲坚果然跳窗而逃! 好在听破窗声就在附近。 青天白日,富丽堂皇的千金阁三楼,轰的一声窗户碎裂,一个衣冠不整的男子破窗而出,就地打了一个滚,扎紧腰带夺路而逃。 街上百姓侧目。 还未反应之际,另一道白衣身影从破裂的窗户里跳出来,看身形是个女子。 “锦衣卫办案,闲人避让!”女子清亮的声音道。 民众纷纷让道,只是街道纷杂,短时间内很难肃清,汲坚的背影隐入人群,很快就会不见踪影。 裴玉提气纵身,上了房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仓皇逃路的汲坚。 汲坚拐进一条暗巷,身后再没有传来脚步声,他松了一口气,放慢了步伐,低头整理衣衫。 忽然,他若有所感地抬头,十步之外站着一个白衣翩跹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容貌太漂亮,风姿楚楚,汲坚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狐疑地看着她:“这位姑娘?” “锦衣卫千户裴玉,奉命捉拿汲将军。”女子平淡道。 汲坚倒吸一口冷气掉头就跑,刚迈出一步却膝盖剧痛跪倒在地。 裴玉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铜钱,伸手扯下他刚系好的腰带,压在墙上反绑住双手。 从刑部出来,刚好是午饭时间。 裴玉回府用午膳,陆如琢公务繁忙果然不在,听说她不在府中,裴玉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天夜里,陆如琢很晚才到家。 拢翠阁。 “都督,小姐已经睡了。”丫鬟丹橘道。 陆如琢微微诧异。 往日不管多晚,只要她没派人回府说她不回家,裴玉都会等她。 丹橘道:“需要我叫醒小姐么?” 陆如琢摆手。 “不必了,明日再说。” 陆如琢离开了院子,丹橘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回去轻手轻脚地推开裴玉的房门。 原本应该安睡的女子身穿浅色中衣,坐在内间的卧榻里,墨色长发散在肩头,闻声抬起头,露出分外柔美的一张脸。 “姑姑回去了?” “是的,小姐。” 丹橘很奇怪。以前裴玉巴不得陆如琢来看她,一日不见就闷闷不乐,怎么这次陆如琢来探望她她反而躲起来。 “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裴玉“哦”了一声,慢吞吞把手里的书卷放下。 丹橘站了一会儿,不见她有什么吩咐,“小姐?” “我睡觉了。”裴玉说。 丹橘应是,上前收拾她案几上的书。 裴玉用手一盖,轻咳道:“你先下去吧,我自己收拾。” 丹橘视线往那瞟了一眼,好像是什么“宫”什么,许是新的话本,也不多想,屈身施礼退下。 裴玉和陆如琢一样的习惯,都不要人在房里伺候,所以丹橘住在其他的屋子里。 房门带上,脚步声逐渐远去,裴玉从卧榻起来,耳朵贴着门听了会儿,万籁俱寂,她才赤足回到榻上。 继续翻阅了几页春宫图,裴玉意兴阑珊地合上书页,市面上流行的皆为男子与女子,着实对她用处不大。早知今日在千金阁时就应该问那二位姐姐芳名,以便下次向她们讨教。 讨教什么呢? 裴玉脸微微涨红,不敢往深处想,把书压进箱底,一跃到了床上,拉高被子睡觉。 过了一会儿,被尾被两条腿快速地蹬了几下,终于安静不动了。 月上中天。 主院种了数株红梅。 陆如琢从净房沐浴出来,披一件雪色中衣,斜倚在榻前,一只手支着脸颊,阖眼假寐。 婢女跪在她身后,用干燥的帕子将她的长发绞干,动作轻柔。 “小姐今日什么时候回的府?”女人闭着眼,声音懒散。 “午未之交。”身后的婢女恭敬道。 “之后可曾出去过?” “不曾,一直在院里。” 陆如琢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冬日的庭院连草丛的虫儿也不再鸣叫,婢女手上越发小心,许久,她收起帕巾,从榻上下来,安静地退下,带上房门。 陆如琢双手推开窗户,在寒霜里探手折了一支红梅,插在几案的花瓶里。 裴玉的院子离她不远,就在目光能及的地方。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轻轻关上了窗。 夜月重归静寂。 …… 女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没有在朝上,而是下朝后在勤政殿。 殿里除了楚涟公主,只有她的心腹重臣陆如琢。 “朕还没死呢!汲坚受了谁的命令?!”女帝将御案拍得啪啪响。 楚涟公主站在女帝身边,伸手抚着她不住起伏的心口,自责道:“是女儿让母亲费心了。” 女帝还没有说话,底下的陆如琢便道:“殿下千万不要如此说,是那些人不安分,解决了便是。” “陆卿……”楚涟公主眸光闪闪。 女帝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喝过一口楚涟公主递来的茶,道:“阿琢说得对,如今这些人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倒省了我们的事。” “母亲。” “涟儿!”女帝脸色沉下来,打断楚涟公主的话,“身为将来的一国之君,绝不可优柔寡断!” 楚涟公主跪下道:“儿臣只是担心母皇的身体。” 女帝神色稍霁,扶起她柔声道:“母皇没事,不要挂心我。” 陆如琢站出来道:“陛下,公主一片孝心,不若这件事就交由公主处理。” 女帝迟疑。 楚涟公主也道:“请母亲相信我。” 女帝看了眼陆如琢,静默片刻,说:“好罢,让陆卿辅佐你。” 陆如琢单膝跪下,掷地有声:“臣定不辱命!” *** 京城的这个新年注定不会太平。县主付 明威将军汲坚擅离边关被抓,关进刑部大牢,尔后转到北镇抚司诏狱。陛下命帝姬全权处理此案,右都督兼指挥使陆如琢从旁协助。 嗅到了风声的官员们纷纷夹起尾巴,生怕火烧到他们身上。 朝堂噤若寒蝉。 帝姬楚涟素有贤名,性格仁厚,中立党也想趁这次机会看看,这位有史以来的女储君会不会妇人之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往大了说,这可是谋逆的重罪。 想当年女帝继位,楚廷上下多有不满,杀了一批又一批。就连暗处勾结的逆臣薛侍郎一党,还未来得及真正作乱,就被锦衣卫拿住,祸首满门抄斩!此后再无成气候的逆党。 当今是位明君,二十年勤于政事,殚精竭虑,令大楚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堪称中兴之主,却绝不是位仁君。 就是不知继承她血脉的帝姬,骨子里流的是不是虎狼的血。 陆如琢自然跟着忙碌起来。 裴玉之前拒绝了帝姬的拉拢,如今只是作为普通中级官员协理查案。 她是陆如琢的义女,按理说即便如此,也可以接触到中心事件,但陆如琢并没有要分派给她重要任务的意思。裴玉不是没有感觉,陆如琢似乎在刻意让她远离皇宫,远离女帝和公主。 不是在她拒绝公主以后,而是在之前便如此了。 裴玉并不是很介意。 她志不在此。 但她讨厌横空冒出来的汲坚,把平静的京城搅得山雨欲来,陆如琢已经七日没有回府了。 陆如琢亦不怎么回官署,正五品的裴玉想见正一品大员的都督一面难上加难。 裴玉在宫门口守了半日,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身影。 “姑姑。” “有事?”陆如琢气色肉眼可见地比前几天差了不少,因为公务缠身语气简短,显得有些冷漠。 裴玉把手里的凤纹漆食盒递过去,道:“这是素心斋的糕点,特地买来送与姑姑,望姑姑保重身体。” “你有心了。”陆如琢点了点头,神色似有缓和。 裴玉接过校尉手里的缰绳,亲自为她牵马,为她系紧大氅,看着陆如琢跨上高高的马背,夕阳余晖越过重重宫墙,落在她的背后,落满京华。 陆如琢调转马头,轻夹马腹,马蹄踩在宫门前的青石砖上,嘚嘚远去。 裴玉看着那道淡金色的背影。 她怔神间,笼在夕照下的那道身影由远及近,似乎又停在她面前。 裴玉陡然醒转。 不是似乎,是确实。 陆如琢翻身下马,在裴玉的注视下走近,寒冬里染上凉意的指尖徐徐抚上了她的脸。 “好好吃饭,等我回来。”女人柔声道。 第012章 “玫瑰酥、茯苓糕、蜜饯银杏,还有鸡丝银耳、八宝兔丁。”丹橘在拢翠阁的小厨房,走来走去地巡查,叉腰道,“这都是小姐最爱吃的,小姐最近心情不好,都做得用心点。” “是,丹橘姑娘,我们省得的。”管事嬷嬷道。 丹橘点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小姐也该回府了。她拍了拍手,提了一食盒蜜饯,先往外面去了。 正巧赶上裴玉抬脚进院门。 “小姐!”丹橘提着食盒跑过来,道,“小姐,你最喜欢的银杏蜜饯,要不要吃两口?” 裴玉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而是伸手道:“好啊,我尝尝。” 小丫头年纪小,差点儿流出眼泪。 见她呆呆地站着,裴玉笑道:“愣着干什么?要饿死你家小姐么?”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菜,裴玉吃了一大半,饱得不能再饱了才摆手让人撤下。 丹橘给她端来一杯热茶,好奇道:“小姐,你怎么突然胃口就好起来了。” 裴玉喝了一口茶,道:“我去见了姑姑。” 丹橘了然。 往后的不必说她也明白。 小姐总是这样,见到姑姑就欢喜,见不到姑姑就低落。她的喜怒哀乐、阴晴圆缺全都系在陆如琢一个人身上。 裴玉烟视媚行,抿唇笑了笑:“她让我好好吃饭,等她回家。” 话音刚落,只见丹橘捂住了嘴,惊呼声还是从指缝漏了出来。 “你怎么了?”裴玉蹙眉道。 丹橘两只手紧紧挡住嘴,疯狂地摇头。 话说出来未免太离经叛道,主子的事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妄议的。 裴玉一拍桌子,茶水溅出来。 “说!” 丹橘跪下来。 “奴婢不敢。” 裴玉失了耐性,冷冷地看着她,道:“你现在说我还能恕你无罪,再有迟疑逐出陆府。” 丹橘咚咚磕了两个头。 “奴婢说,奴婢现在就说。”她爬起来,先把房门关上了。 裴玉目光逡巡,等她走过来,向后靠了靠身子,重新端起茶。 丹橘不敢看小姐的脸,低声道:“奴婢是觉得,小姐对都督,不似对长辈的敬爱之情,倒像是……倒像是……” 裴玉声音里没有情绪。 “像什么?” 丹橘一咬牙,跪地道:“像话本里说的男女之情!” 啪—— 裴玉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你好大的胆子。”她森然道。 “奴婢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的,小姐恕罪,小姐恕罪。”丹橘咚咚叩头,额上很快有了血迹。 “滚出去。”裴玉道。 丹橘应声是,连滚带爬地出去。 裴玉低下头,看着地面染血的瓷片碎渣,脸庞藏进烛光的阴影里。 …… 许是裴玉的那一食盒糕点起了作用,陆如琢当夜便回府歇息。 不出意外,在裴玉这吃了个闭门羹。 守在门外的是另一个小丫头,有些面生。 陆如琢挑眉。 这小丫头差点吓得跪下,哆哆嗦嗦地道:“禀都督,小姐、小姐已经睡了。” 陆如琢慢吞吞地“哦”了声,转身走了。 小丫头背抵在房门前的柱子上,缓缓滑落,跪坐在地上。 陆如琢进了主院,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个影子,正是她院里侍候的婢女之一。 “丹橘今日被小姐责罚了。” “缘由呢?” “不知,晚膳的时候丹橘忽然关了房门,之后便一额头的血出来。” 陆如琢嗯了声,已走到房内,双臂打开。 婢女为她解下披风,露出里边的交领织金麒麟深衣,婢女道:“主子可要现在就寝?” 陆如琢摇头。 “给书房添些炭火,我要处理公务。” “是。”婢女款款退下。 书房的灯点了一夜。 朝食摆在正厅,府里两个主人都在,仆侍们都被打发下去,安静地用膳。 陆如琢端着的碗碟一顿,抬目望向对面坐着的少女。 “你这般看我作甚?”陆如琢无奈道。 “我在看……”裴玉索性放下碗筷,道,“姑姑生得这样美,为何没有意中人?” 陆如琢似乎没有多想,轻易中了她话里的圈套。 她道:“你怎知我没有意中人?” 裴玉面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 陆如琢骑上马,朝皇宫的方向驰去。 裴玉从门口走出来,脑海里浮现的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的传言。 皇帝陛下后宫空置,膝下只有一女一子,皇夫的影子都没有一个。而陆如琢深受皇恩,和陛下形影不离不说,还不时夜宿宫中。满朝文武,怎独她二十年恩宠长盛不衰。 于是大家都说,女帝和陆如琢是磨镜之好。 裴玉本不信的,幼时她曾因好奇亲口问过陆如琢,陆如琢说陛下是她半个知己,并非传闻的那样。可过去了十几年,她们俩还是君子之交吗? 陆如琢还说过,陛下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平定乱局,开创盛世,她十分仰慕。 裴玉握住了春台的剑柄,悲哀地心想:我有什么叫她仰慕的呢? 荣华富贵是她给的,武功是她教的,连牙牙学语开口说的第一个字都是她教的。 她心悦自己的姑姑,是大逆不道,早该熄了这心思。 裴玉一声唿哨招来自己的红马,利落地翻身上马,朝锦衣卫衙门打马疾行。 大楚朝规定“正旦”给假七日,寻常官员已经“封印”,专心过节。对于裴玉这样的皇城卫军,安排轮休。 衙门比往日冷清许多,裴玉进门刚好遇到指挥佥事林丹青,林丹青一身常服,似乎正要出门。 “丹青姐姐。” 林丹青走近,温言笑道:“是裴妹妹。” “丹青姐姐这是去哪儿?” “去街上逛逛,买点年货。”林丹青道,“裴妹妹怎的今日还来衙门?不是到你休假了吗?” “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来看看有什么差事。” 林丹青忽然作恍然状:“噢,我想起来了,陆姐姐近日公务繁忙,不在府中。” 林丹青的年纪正好介于陆如琢与裴玉之间,对上喊姐姐,对下称妹妹,却也不嫌乱了辈分。 裴玉却想道:连林丹青也知道她对陆如琢这般在意吗?那她岂不是司马昭之心?那姑姑呢?她是不是也…… 林丹青见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裴玉眼神定了定,淡笑道:“没什么,既然衙门无事,我陪丹青姐姐买年货吧,还能帮你拎东西。” “好啊好啊。”林丹青答允不及。 启元朝建元二十年,锦衣卫进行过数次改制,已经不再唯武艺是举,或文治或武功,也要出身清白,像钟立春那样的江湖草莽,如今再想进锦衣卫难上加难。林丹青士族出身,父亲是四品京官,她经义学得一般,两次科考都落榜,却对查案很有兴趣。眼看着仕途无望,凑巧遇到锦衣卫扩编,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层层选拔考了进去。 林丹青的武功,只能说打得过一只鸡,两只鸡就换成她挨打。 裴玉陪她逛了一天,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钗环玉佩、胭脂水粉、果子蜜饯。 在林宅用了晚膳,裴玉在门口拜别主人,她将马缰松开,自己走路回府,小红马在她身后跟着。 裴玉神游天外,一个玩闹的小孩撞到她腰上,扑通坐倒在地,她低下头,伸手扶起来。 几步之外孩童的娘亲将孩子牵过去,温柔地向她赔礼。 此时已过宵禁,但大楚朝“正旦”前后共三日推迟宵禁时间,裴玉恍然惊觉,明日便是除夕,一年终了。 陆如琢在府里没有出门。 裴玉用完早饭便出去贴红对子,没跟往常一样刻意赖在陆如琢跟前,陆如琢一个人在书房写字,似乎更显清净。 未时,陆如琢将裴玉叫到主院,送了她一身新衣,湖缎的布料,湖水绿的春衫。 “上回见你衣袖短了。”陆如琢提着衣裳往她身上比了比,温柔道,“这件正合适,颜色也衬你。” “谢谢姑姑。”裴玉心中五味杂陈。 “谢什么?你我二人相依为命,我不想着你还能想着谁。” “是……”裴玉低声道,“我也想着姑姑。” 陆如琢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脸。 “姑姑。”少女抬起头,道,“今夜陛下的宫宴我就不去了。” “嗯?” “规矩多,我不耐烦。” “好,我从宫里给你带好吃的回来。”陆如琢含笑道。 “谢……”裴玉将话咽了回去,挽住女人的胳膊,脸慢慢枕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嗯。” …… 这个新年许多官员都过得心里不踏实,宫宴表面一派祥和,实际暗流汹涌。 果不其然,年初三,“正旦”刚过,光禄大夫家就被抄了,合族下狱,连襁褓里的婴儿也不例外。年初四,鸿胪寺卿吊死家中,搜查发现他的妻儿也都自尽在房中。年初五,宣抚使、布政司参议主动前往刑部衙门下狱。 年初六,大理寺正公门前击鼓,举告逆臣乱党。 短短四天,罪臣们相互攀咬,带出了几十名之多。 这是启元朝以来第二桩谋逆大案。有些年纪的人还记得十七年前那桩滔天巨案,杀得西四牌楼的天都血红血红,脑袋一颗颗地掉,陈尸于市,观刑的百姓吓得整宿整宿做噩梦,小儿无不夜啼,当年其他的犯罪案件都显著减少。 裴玉坐在衙署的长案后,翻开了启元三年吏部侍郎薛妩谋逆案的卷宗。 第013章 非是她主动来翻阅这卷宗,而是帝姬需要当年对于逆党处置的详情,作为判例参照。而裴玉的字是写得最好看的,簪花小楷,见过的人都说好,所以这个差事就落在了她身上。 卷宗的纸张已泛了黄,但保存得妥当,字迹清晰。 裴玉摊开卷宗,一页一页看过去,在一旁的宣纸上作摘要。 作为主谋,薛侍郎只是落得自尽,且尸体在大火里焚毁,也不必陈于闹市,算是下场温和了。 裴玉略过,翻到下一张。 那桩案子涉案罪臣一百多人,加上各自族人,足有数千人。裴玉眼睛都熬红了,两天后才出房门,将一叠厚纸交给了门外的林丹青。 林丹青掩饰不住心疼,道:“看你这眼睛里的血丝,赶紧回去休息吧。” 裴玉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 刚迈出一步,便停下来。 林丹青将纸收好,见她不动,问道:“怎么了?”视线往前方看去,低头理理官服,恭敬行礼,“见过都督。” 陆如琢穿着玄色织金四爪蟒衣,束着镶嵌美玉的腰带,容色风华,盖过了天边的云霞。 她走过来的步伐不快,在裴玉身边停下,道:“我来取样东西,就是你手上那些。” “禀都督,都在这里了。”林丹青忙双手呈上去。 压下疑惑。 帝姬不是派她来取么?怎么又叫了陆如琢。 陆如琢接了东西,单手背在身后,看向旁边双眼熬得通红的裴玉,没有说话。 林丹青道:“下官告退。” 院子里复又静下来。 裴玉眼睛酸痛,抬手去揉,却被一只修长温暖的手握住手腕,道:“不可。” 裴玉睁着快流出眼泪的眼睛看她。 “闭一会儿眼。” 裴玉睁着眼。 “我不走。”陆如琢说道。 裴玉放心地闭上眼睛,额头抵在陆如琢肩膀上。 “卷宗看得怎么样?” “陛下是个狠人。” 耳旁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裴玉将脸埋得更深了些,瓮声瓮气道:“不过可以理解,朝纲不稳,需严刑峻法。而且陛下的脾气,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 裴玉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叹息。 陆如琢道:“咱们做臣子的,只能谨遵上命。” 裴玉下巴抵在女人的肩上抬起头,看见天际残阳如血,云层高高低低地跌下来。 许久。 裴玉站直身子,眼睛也好受了许多。 “门口给你备了马车,在车厢里睡会儿,不要骑马回去了,容易着凉。”陆如琢伸手掖了掖少女的襟领,给她系上自己的披风,道,“我还要去趟东宫,与帝姬商议事情,今夜就不回府歇息了。” 衙门门口,裴玉目送陆如琢骑马离开,转身上了马车。 温暖的车厢内烧了炭火,裴玉双手放在上面烤着,出神地想事情。 *** 启元朝以来第二桩谋逆大案的判决文书在上元节的前一天下来了。 主犯处以极刑,光禄大夫陈家抄家,诛父、兄、子三族,其余从犯及亲眷分别处以斩刑、流刑、鞭刑等,不牵连九族和奴仆,比起十七年前血流成河的薛党逆案,已经仁慈许多。而朝野上下,也总算认清了这位帝姬的手段。 她是性情仁厚,却绝不软弱。 这件案子自始至终女帝都没有过问,全权交给帝姬处理。上元节宫宴女帝在上方大笑连连,想来十分满意。 不管怎么说,对那些安分守己的臣子来说,终于可以放松过个好节了。 上元佳节。 陆如琢依旧在宫里,宫宴办完还有家宴,陛下子嗣单薄,后宫又没人,三个人吃饭太冷清,女帝年年拉她凑数。本来也邀请裴玉,可小孩子不喜规矩,也容易被眼花缭乱的事物吸引,所以比起皇宫,裴玉更喜欢热闹的宫外。 ——陆如琢每年都会让立春带她上街玩,猜灯谜、放河灯、看表演。 今年也不例外。 立春看着裴玉长大,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冷落她。只是裴玉到底是大了,再有几天就是她的十八岁生辰。即便这些年大楚女子成婚越来越晚,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一个大姑娘家,跟在立春身边,立春也不知道和她聊什么,有些尴尬。 裴玉主动道:“立春姑姑,我先去那边看看,到时候我们在花灯表演的台子汇合。” 她有武艺在身,还佩了剑,满京城能打得过她的人不超过一只手,立春嘱咐她别跑太远,便放心地让她去了。 上元灯会,才子佳人,寻常百姓都出门看花灯。 或两两一对,或三五成群,摩肩接踵。 裴玉转身没入人潮里。 …… 只听得人群中一阵叫好,台上的表演越发精彩。 立春扭头四顾,蹙起了眉头。 她将女儿的手塞进夫君的手里,开口说了句什么。 人群太吵,她的夫君听不清,立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道:“照顾好贤姐儿!我去找裴玉!” 她的夫君握紧了女儿的手,半揽进怀里,也大声回道:“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 立春从热闹处寻到荒凉,不见人影,心里越发着急。 等陆如琢从宫里回来,不见了她的宝贝女……不,不能说女儿,总之就是宝贝吧,非得责罚她不可。 “裴玉——” 立春转过了几条街,已经离灯市越来越远,往北城的方向走去。 “裴玉,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立春姑姑。”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女子声音,还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立春一个激灵,差点儿拔出袖子里藏着的短匕。 裴玉抵着她袖口的手松开放下来,满脸歉意道:“灯市人太多,我不小心迷路了。” 立春把匕首重新藏好,松了口气道:“你这个姑娘,吓死我了。” 裴玉笑笑,讨好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立春姑姑这身红裙真好看。” “是吗哈哈,是陆如琢那个没良心的送我的,说是新年礼,好看吧?别说她眼光还挺好的哈哈。”立春立马将方才的惊吓抛之脑后。 “她也送你了?”裴玉克制着没有让脸色太难看。 “是啊,贤姐儿也有。” 裴玉脸黑下来。 “?” 立春看着她甩袖而走的背影,大声道:“你认识路吗?” 方向倒是对的,许是看到自己来的方向吧。 立春拔腿追上去。 唉,女孩子越来越大,心思也越来越难琢磨了。小时候多乖啊,怎么逗都不生气,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 赶明儿得跟陆如琢说说,她年纪大了,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 花灯表演结束,裴玉买了盏兔子灯,回府放在陆如琢房间桌上。 方才宫里的小黄门来报说陆都督与陛下手谈晚了,在宫中过夜,让府里不必等。 陆府内宅的灯一盏一盏地暗下去,唯有大门前的灯笼依旧火红,府兵们尽忠职守地巡逻值岗。 …… “咚、咚、咚——” 鼓声响彻京城。 衙门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宵禁解除。 东曦既驾,京城这头蛰伏的巨兽慢慢苏醒。 北城。 朱娘子听着鸡叫起床,先把饭煮上,再在院子里洗衣、晾衣,太阳出来以后把辣椒摊在石板上晒。 今天日头很好。 在院子里晒着冬阳,她看着俩孩子吃了早饭,挎着书袋蹦蹦跳跳地出门上学堂。 朱娘子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边做针线活边和街坊四邻打招呼。 她又朝隔壁的柴嫂子家瞧了眼。 柴嫂子多年前死了丈夫,一个人寡居,许多年前朱娘子曾听见过隔壁有婴儿的啼哭声,后来便不再有,许是夭折了。柴嫂子手脚勤快,京城治安好,北城这片民风淳朴,邻里相帮,她一个寡妇虽过得艰苦些,却也能温饱度日。 奇怪,柴嫂子平日起得比她还要早,怎么今日睡起懒觉了? 午时。 朱娘子在自家锅里盛了些饭,夹了两大筷子菜,端着去敲柴家的门。 叩叩—— “柴嫂子。” “柴家嫂子?” “宛姐姐?” 吱呀—— 院门虚掩,朱娘子从门缝里看着安静的院子,伸手轻轻推开。 “柴嫂子?”朱娘子往里走,端着饭菜一手敲响了房门,“姐姐可是身体不适起不来身?我来给你送点饭。” 里面没有传来应答。 房门紧闭。 朱娘子站在外面喊了几声,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试着推了一下门,立刻出现了一条缝隙,竟没有上锁。 朱娘子惴惴地走进去。 啪。 饭碗跌落在地。 一声尖叫划破了四邻的静寂。 听到动静的街坊忙出来查看,只见朱娘子连滚带爬地从柴家院子里出来,面色极为惊恐,嘴里还大叫着:“杀人啦!杀人啦!”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将看热闹的小孩领回家,大人们则一面安抚朱娘子,一面派人去报官。 胆大的男人进屋子里查看。 正中央的房梁上吊着一具尸体,一荡一荡,正是柴氏。 第014章 上元节第二天,北城突发命案。 听到报案,京兆尹心里打了个突,生生掐断了自己的一根短须,招上师爷,提起官袍急忙忙奔往前衙,道:“本官亲自去看看。” 京城余波未平,此事要是和谋逆案有关,那他这个京兆尹也就到头了。 想到这里,京兆尹催马更急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北城奔去。 柴家院子已经叫捕快围了起来,外面站满了街坊,探头探脑往里瞧。 屋内。 柴氏的尸体已经被放下来,平放在地上的白布上。 京兆尹用手绢不停地擦着额上的汗,问正在检查的仵作,道:“怎么样?怎么死的?” 仵作收回手道:“回禀大人,是自杀。” 京兆尹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完全放松。 “你可看仔细了?当真是自杀?” 仵作皱着眉头,又检查了一遍,千真万确道:“确实是自杀。死者乃窒息而亡,没有其他伤口,也没有被下药的痕迹。” 按照正常办案流程,到这就可以结案了,上边也挑不出他什么疏漏。一个平民百姓,想来也和谋逆案八竿子打不着。 京兆尹向师爷招了招手,道:“去问问柴氏都有什么亲人,着人来安葬吧。” 又叫来衙门的胡捕头,令他查问清楚四邻。胡捕头带着两个捕快,风风火火地下去了。 朱娘子已经勉强平复下来。 她和柴氏平素交情最好,又是一墙之隔的邻居,胡捕头最先盘问的就是她。 “昨夜可听到隔壁有什么异常的声音?” “没有。但昨夜上元灯会,民女和相公领着两个孩子去看灯了,很晚才回来,没听到声音,也没看到隔壁院子点灯。” “死者最近可曾向你透露过轻生的念头,抑或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没有。” “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柴嫂子性情温和,和邻里关系都很好,民女想不到会和谁结仇。”朱娘子啜泣道。 …… 胡捕头走出去的时候,朱娘子叫住了他。 她眼眶通红,流泪道:“官爷,不管你信不信,柴嫂子是绝不会自尽的,昨夜民女出门赏花灯前,柴嫂子还同我约好,开春后一起去广安寺祈福,看桃花。她最喜欢广安寺的桃花,每年都会去看。官爷求求你,还她一个公道。” 胡捕头点点头,出了门。 街坊四邻都查完,没有有作案动机的人,柴氏邻里风评也好。但柴氏没有亲人,只能由官府暂时收敛,存放在义庄。 胡捕头是个老捕头,当差多年,他直觉柴氏的死有蹊跷,却又拿不出证据。 他在柴氏的家里呆了许久,一寸一寸地排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他向京兆尹说了自己的怀疑,京兆尹也很头痛,但京城每天都有新案子,杀人的、被杀的、意外的、自尽的,只有疑点没有证据,立不了案。 仵作收到京兆尹的命令,剖开尸体又验了一遍,得出相同的结论,自杀。 此案便正式了结,封入卷宗。 …… 元宵过后,春便如湖水泛滥向大地。 天气一日一日暖了起来。 陆府。 日头正好,陆如琢命人将贵妃榻搬到院内,桃花枝旁。 她靠着榻,边晒太阳边翻阅兵书,耳尖忽然一动。 她停下翻页的动作,淡目看向刚落进院子的婢女。 “柴氏死了。” 陆如琢握着书的手紧了紧,身子坐起来。 “何时的事?” “就在上元节那晚。” 已经是几日前的事了。 婢女道:“京兆尹府派人去了,是自尽。” 陆如琢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柴宛……她是因我而死。” 婢女沉默不语。 陆如琢叹息道:“她曾经受过我的恩惠,没想到竟以命相报。” 婢女道:“奴婢去查了,小姐那天去街上看花灯,有一段时间没有和立春大人在一起,她自称迷路了。” 陆如琢看了她一眼。 婢女低下头。 陆如琢默然一刻,问道:“柴氏的尸体在哪儿?” “暂时停放在义庄。她的邻居们为她凑钱,筹得薄棺一副,不日便要下葬。”婢女道。 “柴宛无儿无女……”陆如琢又叹气,道,“你将她安葬的地方告知我,过后我去为她上一炷香。” “是。” “取一壶酒来。” “是。” 婢女取来一壶酒,陆如琢接过,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的桃树旁。 她将酒壶倾斜,慢慢倒在了树下。 今年的桃花会开得很好。 …… 人间四月芳菲尽。 朱娘子特地去了趟广安寺,折了两支桃花,用帕子小心包好,带上装了瓜果糕点的食盒,去了郊外。 朱娘子来到柴氏的墓前,发现地上有黄纸燃烧过的痕迹。 而柴氏的墓碑左右,各放了一簇桃花,枯萎的程度不一。 朱娘子将用帕子包着的桃花放在最中间,一边烧纸一边说道:“柴嫂子,你看,还是有许多人惦记着你的。” 朱娘子擦了擦眼泪。 她盖上食盒,从墓前直起身,不远处的大树下似乎有白色影子闪了闪。 朱娘子揉了揉眼睛,树下什么都没有。 “柴嫂子,是你吗?” 只有风幽幽吹过,如同人的呜咽。 朱娘子有些害怕,低头加快脚步回家。 *** 广安寺的桃花终于也落尽了。 日头暖人,女帝身子好些,到御花园赏花,听曲儿,下棋,陆如琢依旧作陪。 经过光禄大夫案后,女帝对楚涟公主算是彻底放下了心,前朝的事也越来越多地交到她手里。她安心养病,自在清闲。 她多活两年,就能多震慑两年朝臣。另一方面楚涟公主才十六岁,她作为母亲也舍不得过早让她一个人承担。 “帝姬聪慧,有手段,陛下不必过于忧心。”陆如琢看见她眉宇间缭绕的愁烟,出言宽慰道。 “朕又何尝不知。”女帝叹了口气,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也是做母亲的,你难道不知?” 陆如琢一口茶轻轻地呛了下。 她笑道:“臣可没有怀胎十月掉下来一块骨肉,还是不一样的。” “哦?哪里不一样?”女帝打趣她,“朕可是知道,你自小将她养在身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出入都有暗卫护送。” 陆如琢但笑不语。 “朕要是没有皇位要继承就好了,也省得受那样的疼。”说起来分娩那日,女帝还是心有戚戚。 “好在公主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身体也康健。” 陆如琢为女帝斟了一杯茶。 一胎双生,大殿下楚涟公主健健康康,平安喜乐;二殿下却先天不足,气血有亏,常年与药为伴。仿佛正应了那封立储诏书所说,公主殿下天降祥瑞,天命所归。 女帝指腹摩挲着茶杯的青瓷釉面,问道:“阿琢,你可知朝中这么多人,朕为何最宠信你?” 陆如琢道:“自然是因为臣聪慧过人,武艺高强。” 女帝“嗤”的笑出声,轻斥她“厚颜无耻。” 陆如琢也笑,过后正色道:“因为臣是女子。” 女帝偏头看向御花园争奇斗艳的花,目光似乎看得很远很远。 “世情艰难,朕也是女子,知道女子的难处,所以才想让这天底下的女子不要再那么难。” 陆如琢道:“臣知道,臣正是因为陛下才进京的。” 女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举起杯子。 “与卿满饮此杯。”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敬茶。 放下茶杯,女帝涌出些许怀念神色,道:“想当年,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三四岁,还没有我的涟儿大。” 陆如琢感叹道:“陛下却和当年初见时一模一样。” 女帝哈哈大笑。 只是这笑着还带着恼羞成怒,她手抓在杯盖上,似乎是要捞起茶杯打她,又被哄得甚为开心,只是抓起棋盒里的棋子扔了她一下。 黑棋轻飘飘砸在陆如琢肩膀上,滚落在地。 亭外的宫女笑着走过来捡起重新放进棋盒里,施礼退下。 君臣二人喝茶赏花,有说有笑。 陆如琢忽然道:“二殿下来了。” 女帝转过头去看,过了几息才听到亭外内侍们渐次响起“二殿下”的问候声。 女帝扬声道:“是漳儿吗?” 内侍们让开一条路,一个羸弱的少年从花.径走出来,他的眉眼与楚涟公主有几分相似,穿一身绿袍,宽大的袖子显得他更加单薄。 “儿臣向母皇请安。”二皇子还没跪下女帝就示意旁边的内侍扶他起来。 “见过二殿下。” 陆如琢站起来行礼。 “陆大人。” 二皇子长袖交叠还礼,文质楚楚。 女帝让二皇子到她身边,牵起他微凉的右手握住,慈爱道:“漳儿身子可好些了?” 二皇子温润含笑,道:“托母皇的福,儿臣好多了,今日来御花园晒晒太阳。” 母子温言片刻,二皇子道:“不打扰母皇与陆大人议事,儿臣先告退了。” “去吧,晚些时候母皇去看你。” 二皇子身体不好,深居简出。虽然都是皇帝的儿女,但是女帝国事繁忙,不可能对二皇子和对帝姬一样上心。此外,女帝为了让朝臣死了另立储君的心,根本不带他出去。二皇子不管在宫中还是在朝中都没什么存在感。 她几乎把未来的一国之君只能是公主楚涟写在朝臣的脸上。 即便这样,她也知道有些人在暗中活动,支持这位该“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的皇子。 女帝看着二皇子离开的背影。 陆如琢没有说话。 待他走远了,女帝眼中闪过一丝沉色,道:“陆卿,之后你随朕到御书房,朕写一道密旨给你。” 陆如琢垂首应是。 女帝兀自坐了会儿,似乎在出神。 陆如琢没有打扰她,安静地在棋盘上摆棋谱,一手黑,一手白,玉棋落下的声音清脆悦耳。 摆到一半,女帝便伸手越过棋盘,将白子棋盒放在自己面前。 “来,与朕手谈一局。” 本就是来御花园下棋,怎可被扰了兴致。 女帝的棋路四方征伐,杀气腾腾,而陆如琢则讲究循循有序,润物无声。一来一往,交缠相斗,酣畅淋漓。 女帝沉思落下一子。 陆如琢二指拈着黑子,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 “直言便是。” “臣想回乡探亲。” 女帝抬起头,有些惊讶。 她知道陆如琢从何处来,除了一开始,并未问过她家中之事。如今她想回去看看,她自然无不应允。 “好,朕允了。” “多谢陛下。” “若不是朕身体欠佳,朕也想和你去看看朕的大好河山。”女帝叹气道。 “臣会给陛下写信的。”陆如琢说道。 女帝大笑:“朕又不是那黏糊之人,写信免了,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记得给我带一两样回来。” 陆如琢丢下黑玉棋子,拱手向天,道:“陛下坐拥天下……” “别吹捧我了,朕命令你,把你的甜言蜜语收起来。真是奇了怪了,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口甜舌滑的。”女帝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开口打断她道。 陆如琢一笑,又道:“臣……” 她还没说话,女帝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一把将黑棋子塞进陆如琢手里。 “下棋下棋,下棋不语真君子。” 第015章 裴玉迈步踏进府内,靴子上一脚的泥。 她回房更衣,丹橘将她换下的衣服叠好,闻见一股香烛纸钱的气味。 小姐是去祭奠什么人了吗? 丹橘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开口问,上次失言受罚之后,她分外小心不敢僭越。 丹橘抱着脏衣服出院门,在门口撞见主院的婢女。 丹橘屈身行礼:“翠竹姐姐好,是来找小姐的吗?” 翠竹点点头,恰好见裴玉就站在院子里,抿嘴一笑道:“主子请小姐过去,有事相商。” 裴玉掉头又进了房门。 女子的声音从里面清亮地传出来:“告诉姑姑,我换身衣裳,马上就到。” 丹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抱着的木盆,自我怀疑地喃喃道:“小姐不是刚换的衣裳吗?” 翠竹耳尖听到了,回到主院,对陆如琢据实相告。 陆如琢换下了面圣的官服,着一身素雅的缥色裙衫,坐在八仙椅里,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忽然道:“我是不是也该换身衣衫?” 翠竹道:“奴婢去拿那件绛红色的?” 陆如琢自己先扑哧笑了:“不像话。” 翠竹道:“那还要奴婢去拿吗?” 陆如琢看了她几眼,似乎正要松口,门外却响起一道青雀般的女子声音。 “姑姑,我来了。” 那道身影一迈进来,室内被照得微微一亮。 裴玉穿着雪白绣银线的深衣,腰束金带,尽显腰身细盈。朱红丝绦垂下,悬一支碧玉短笛,走动间风采翩翩。 陆如琢一见她便笑了。 裴玉一阵脸热。 她往日从未打扮得如此隆重过,那笛子更是没有吹过几次。她一出门便后悔了,但再回去换衣裳时间已来不及,万一陆如琢等得太久又不想见她了。 裴玉硬着头皮在她下首的椅子里坐下,若无其事开口。 “不知姑姑找我何事?” 翠竹给她上了一盏茶。 陆如琢含笑道:“我向陛下求了假期,回乡探亲。” 裴玉心脏倏然跳快了一拍。 探亲?回乡? 终于要知道姑姑从哪里来,她的爹娘又是谁,她的家乡在哪里了! 但热血涌上之后,又慢慢凉下来。 她有记忆以来,陆如琢也出京办过几次差,曾前往边关督军,也曾白龙鱼服潜入民间,查江南道的贪污案。启元十三年间,黄河洪灾,五十万两赈灾银落到百姓手里不过十之一二,女帝空前震怒,派陆如琢亲自前去调查赈灾款的去向。 这些事陆如琢从来没有带过她。 裴玉定了定心,道:“姑姑放心,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一定会守好家里。” 陆如琢却摇头道:“不,你和我一起去。” 裴玉乍惊乍喜,看起来有些恍惚,呆呆地看着女人。 陆如琢温言解释道:“我从前不带你,是因为你年纪尚幼,经不住长途奔波。且赈灾之事过于凶险,我担心护不住你。如今你已长大,此行又没有杀身之祸,我决定带你一起去。” 裴玉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端起手边茶杯一饮而尽,大礼参拜:“多谢姑姑。” 陆如琢笑道:“行了,去收拾金银丝软,我们明日出发。” 裴玉抬头,惊讶:“明日?” “你嫌太快?那晚些时日亦可。” “不,就明日!说好的,不许反悔,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裴玉生怕她反口,不待她接话就飞也似的跑了。 裴玉在院中连翻了好几个跟斗,把房顶上的锦衣卫都惊动了,乌朱几人连诸葛弩都拿出来了,往下一瞧,啊,是小姐啊,那没事了。 不对,小姐怎么好端端的疯了? 乌朱几人面面相觑,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无事发生后才将诸葛弩收好,重新伏低身体。 厅中,陆如琢看着那道雀跃离开院落的身影,淡淡莞尔。 她起身回房。 翠竹跟着她走到院中,陆如琢身后悄无声息地多出另一个婢女。翠竹没有出声,只当没看见那人,自行施礼退下。 陆如琢进了房间。 “有件事交代你去办。”她对婢女低语了几句。 婢女应是,打开房门出去。 陆如琢走到衣柜前,翻出箱底保存完好的一个包裹,布料上乘,几乎鲜艳如新。 二十年前,她就是带着这个包裹孤身入京,从一无所有的白身到现在蟒袍玉带的都督,天下闻名。 陆如琢指尖抚着包裹的缎面,轻轻打开,里面一个手帕包着一对红玉耳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陆如琢将这个包裹重新拿出来,铺在床上,开始收拾行李。 *** 裴玉有很多问题想问陆如琢。 比方说姑姑你是不是出身江湖,你武功这么高一定是家学渊源或者名门大派吧?你爹娘的名号是什么我有没有听过? 再比方说一些不好意思问出口的,姑姑你带我回乡探亲准备怎么向你爹娘介绍我?说我是你女儿还是……咳。 还有我们明天从哪条路走,先去哪儿?是走陆路还是水路?日夜兼程还是游山玩水? 但是裴玉什么都没问,长路漫漫,她有的是时间。 兴奋已经盖过了其他,她在床上激动得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然而拂晓便醒了。 昨夜收拾好的包裹妥帖地躺在桌子上,提醒她昨日之约并不是一场梦境。 裴玉心跳渐渐平稳。 她要出京了,她要去江湖,还是和陆如琢一起,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也知道她以前脑子里想的那一句究竟是什么:她想和陆如琢浪迹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愿望竟好似提前实现了一半。 只是…… 裴玉闭目,将摇摆的念头再次压了下去。 姑姑永远是她的姑姑,她的师父。 *** 京城外的官道。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官道,两旁杨柳依依,挡不住离人迫切的心。 二人长居庙堂而远江湖,陆如琢还好,裴玉简直像鱼儿入水,一路见什么都觉新奇,哪怕见到天边的归鸟也要指给陆如琢看。 “姑姑你看。” 陆如琢循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含笑点点头,眼神纵容。 哪怕她知道裴玉先前出京走的也是这条路,并不是第一次来,却还是配合她的心情。 如此赶了半天路,两人在道旁一个茶棚停下歇脚。 茶棚简陋,只一个阿婆和一个年轻妇人,不知是她的媳妇还是女儿。 清风凉爽,马系在树下,裴玉一个人拿着两柄剑放在桌上,高声道:“来两碗茶,一碟果子,不拘什么。” 陆如琢掏出一块帕子,在凳子上擦了擦才坐下。 她有一些千金小姐的习惯,能讲究的时候也不妨讲究。 裴玉瞧着很有些新奇,看着陆如琢的眼神也闪闪发亮。 陆如琢将帕子递给她,挑眉。 裴玉摇头,笑。 上茶的是那位年迈阿婆,阿婆端着两碗茶,身形佝偻,步子也走得慢。裴玉见状便站起来,笑道:“阿婆,我来吧。” 阿婆哎了一声,颤颤将茶碗递过来。 裴玉指尖刚碰到茶碗边缘,眼皮上便闪过一道寒光,刺得她双目几乎睁不开。 裴玉前心一阵凉意,心下一紧,本能往后急退! 待她双目能视物,面前的阿婆好似一瞬间拔高了身子,变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他手持双刀,站在原地不动。 裴玉掌心藏好暗器,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男子的胸口灰衣渗开一片血迹,一头栽倒在地。 裴玉回过头。 陆如琢还悠然坐在原位,剑放在手边。 那本该跌下的茶碗不知何时也落到她手中。 裴玉又看向茶棚灶台后惊惧的年轻妇人。 那年轻妇人手里也握了一把长剑,似乎是打算趁乱取陆如琢性命,此刻她看着外面已经倒地的男人,握剑的手紧了又松,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送死。 陆如琢捧着茶碗慢慢喝了一口茶,看着那年轻妇人道:“他是你丈夫?” 女子摇头:“不是,只是接了同一桩生意,取你性命。” 陆如琢扬眉:“你还要取我性命?” “不,我杀不了你。”女子放下剑。 陆如琢点了点头。 “好,你走罢。” “你不杀我?”女子诧异。 “你既已决定不杀我,我为何要杀你?”陆如琢偏头,好似在说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 “多谢。” 女子一抱拳,转身便走。 裴玉唤了声“姑姑”,看着女子离开的方向,焦急道:“斩草不除根,万一她又纠结别人来对付你呢?” “我若不留一个活口,他们怎么知道不要轻易来招惹我?” “……” “死人不会说话,但活人会,活人还会添油加醋。”陆如琢把另一碗茶放在她面前,笑道,“好了,休息完了还要继续赶路。” 茶棚女子一口气奔出数里,回想起方才那一剑还是遍体生寒。 这样快的剑,她此生从未见过。 或许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不想死。 这桩生意谁爱接谁接,她不干了。对,她还要传信给几位故交,离此人远一些。 …… 在茶棚歇息过后,两人又快马加鞭,赶在天黑前进了城。 两人就近找了家客栈。 裴玉抱着这一路要好好照顾陆如琢的想法,走在前面几步,道:“掌柜的,来两间上房。” 在柜面拍下两锭银子。 掌柜只取了其中一锭,赔笑道:“不好意思客官,本店只剩一间上房了。” 裴玉回头环视冷清的客栈,皱眉道:“你莫不是诓骗我们的吧?” 掌柜笑意更谦卑,道:“小人哪敢,你们都是带剑的江湖人,小人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女侠砍的。确实是因为住满了,不信我将登记册子给女侠看。” 裴玉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但她又不想委屈了陆如琢。 她把银子拿回来,走回来拉过陆如琢的手,道:“姑姑,我们去别的客栈投宿罢。” 陆如琢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 裴玉接连问了三家客栈,居然都只余下一间上房。 裴玉走出门,看着面前这家“悦来客栈”的牌匾,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姑姑,要不我们……” 话音未落,在她身边的陆如琢却再次迈进了门槛。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陆如琢的声音传过来,透着淡淡的疲倦。 第016章 两人最后还是只定到一间上房。 裴玉把包袱和剑放在桌子上,让小二上了热水和毛巾来,裴玉亲自拧了热毛巾递给陆如琢:“姑姑,你先洗把脸,我把屋子收拾一下。” 说完裴玉就开始拿帕子擦桌子椅子,因为是大客栈的上房,空间也大,她忙活了近半个时辰,仍只擦了一半。 陆如琢提起茶壶,手中一轻,里边已经空了。 陆如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裴玉。”她语气克制,听不出强烈的情绪。 裴玉听话过来,低头瞧见她的手,骨节匀称,修长白净。 啊,姑姑的手真好看。 想什么呢,裴玉在心中晃晃脑袋,看见她空了的茶杯,殷勤道:“姑姑可是要再上一壶茶?我去唤小二。” “我只喝茶,不吃饭了。”陆如琢平静地道。 “啊?” 裴玉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心道这是什么道理?奔波了一路不是正好吃顿丰盛大餐犒劳一下自己吗? 但她骨子里对陆如琢乖从惯了的,点头道:“好,那我一会儿去外边给姑姑买些吃食,可想吃糕点?” 陆如琢没忍住沉下脸。 “你不是惯来机灵吗?怎听不出我话里有话?” 裴玉茫然眨眼。 “你我自进屋开始,你就一直在忙前忙后,擦这个擦那个,你是我带来的侍女吗?” “……不是。”裴玉讷讷。 “不是侍女你为何做这些下人的活?” 裴玉低下头。 “还是你觉得我已经老到无法自理了?” 裴玉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裴玉!”陆如琢抬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裴玉立刻跪下道:“请姑姑息怒,女儿知错了。” 陆如琢看起来好像更生气了。 她站起来,在朝堂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现在怒气冲冲,心口急剧起伏了两下,手指着跪地的裴玉,咬牙道:“你、你好得很!” 说完拂袖而去。 只留下裴玉一人跪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好在她不是迂孝之人,呆怔片刻便追了出去。 陆如琢没走远,就坐在一楼的大堂里,一身素色衣裳,面色平静无波。 裴玉慢慢地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低低唤了声“姑姑”。 陆如琢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没理会她。 “小二。”裴玉扬了下声音。 “客官有什么吩咐?” “店里有什么名贵的菜肴,各上一份,尽快。” “好嘞,客官稍等——” 小二一甩毛巾,转身往后厨去了。 此刻已过了饭点,客栈大堂内只有她们一桌客人。裴玉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伸手拉了拉陆如琢的袖子。 陆如琢啧了一声,没有挣开。 裴玉安心地攥住,晃了晃女人的衣袖。 “姑姑,我这次真的知错了。不该让你饿着肚子,只顾着收拾房间。我也不是你带来的下人,我只是想着就我们两个人出门在外,我年纪小些,合该照顾姑姑。” “你嫌我年纪大?”陆如琢斜乜着她。 “……”不知怎的,裴玉觉得今日的陆如琢格外不好说话。 她哪有那个意思? 陆如琢内功深厚,又久居高位,养尊处优,陛下怜她,常常将送进宫的贡品赐给她,什么琼脂丸,玉露膏,以往男皇帝在位时,都是后宫宠妃才能得到的珍品。陛下没有宠妃,自己又不喜折腾,便都赐给了宠臣。 裴玉看着面前的陆如琢。 旁人只道裴玉容貌清绝无双,殊不知她姑姑才是真正的天香国色。布衣钗裙,也掩不住海棠的清丽不俗。 她年纪看起来至多二十七八,露出的脸部和手部皮肤都甚为光洁,下颔流畅,骨相俱佳。 裴玉佯装不满道:“姑姑你年纪哪里大,旁的人见我们都以为是一对姐妹呢。” 陆如琢哼了一声。 裴玉叫过来小二,问他道:“你瞧瞧,这位姑娘是我什么人?” 小二认真打量陆如琢片刻,笑笑道:“想必是贵人的姐姐。两位贵人姐妹情深,令人艳羡。” 裴玉大笑。 “说得好,有赏!” 小二拿了沉甸甸的一锭赏银,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裴玉笑吟吟地望着女人。 陆如琢轻咳一声,忍不住露出笑意。 女子总是希望青春永驻,原来姑姑也不例外,以后断不可再犯这个错误。裴玉牢牢记在心中。 客栈比不上京城太白居,菜肴口味平平,酒也寡淡,但两人用得较为愉悦,席间多有笑声。 用完晚膳,裴玉新鲜劲头足,还想出门走走。陆如琢出言阻止她道:“明日还要赶路,养好精神,日后有你玩的时候。” 裴玉一想也是,又回来收拾房间。 陆如琢:“……” 裴玉解释道:“我现在还不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事。”姑姑爱干净,她多费一些力气又何妨? 陆如琢倒了一杯茶,不咸不淡地说:“随你。” 裴玉这厢擦得热火朝天。 那边传来敲门声。 裴玉扔下抹布,陆如琢站起来道:“歇着罢,我去开门。” 裴玉捡起抹布,开始擦花瓶上的灰。 陆如琢:“……” 她眼不见心不烦,上前打开了房门。 裴玉一边干活一边竖起耳朵听房外的声音。 “厨房已备好了热水,两位客官可要现在沐浴?” “可以。” “小的去给二位提上来。” “有劳。” 陆如琢回过头,裴玉一只手擦花瓶,眼睛看过来,道:“姑姑你先沐浴吧,我在外面守着。” “你先。”陆如琢面无表情说道。 裴玉“哦”了一声,终于把抹布放下了。 她忙得满头是汗,走到桌前倒水喝,刚伸出手,陆如琢已经自己刚倒满的茶杯递了过去。 “多谢姑姑。” 裴玉一口气喝了三杯。 陆如琢接过她手里的空杯子,低头不着痕迹地在杯沿扫了一眼。 裴玉好似闲不下来,客栈送热水的工夫她已将正中央的翠竹屏风来回挪了三遍,最后还是摆在了原来的位置。 陆如琢看得眼晕,到屋外走廊透透风。 里面的裴玉也终于停了下来。 她看向不远处的桌子,桌上有一壶茶,还有唯一一只翻过来的杯子。 陆如琢喝过,她也喝过。 她并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脑子忽然闪过那日在千金阁见到的场景。嫩黄衫子的女子将海棠红襦裙的女子圈在怀里,勾着她的下巴,唇舌相缠。 裴玉眼睛仿佛被烈日灼伤似的,突地收回视线,掐住了自己的指节。 好像有什么在乱跳,脸也很烫。 裴玉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凉茶想降降温,刚拿起来—— 啪。 杯子摔得四分五裂。 陆如琢听见动静冲进来,看见裴玉呆愣在桌旁,脚边一地碎瓷残骸。 “怎么了?”陆如琢皱眉。 “我……”裴玉的声音和手都在抖,“……杯子没拿稳。” “可有受伤?” “没有。”裴玉下意识背回手,在陆如琢的眼神下又乖乖地伸出来。 陆如琢捧着她的手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连个口子都没破,才叹了口气,道:“手连个杯子都拿不稳,就你这样还想照顾我?” 裴玉被她说得红了脸。 实情她又不敢说,只得认下。 陆如琢又道:“别收拾屋子了,我没那么讲究,况你走来走去,吵得我静不下心。” 裴玉应是。 “热水好了,客官慢用。”小二周到地把门带上。 陆如琢在外间的桌子坐下,随手翻开一本房里拿的话本。 裴玉再不多话,安静地拿了干净衣裳进了屏风后。 蜡烛明亮,陆如琢翻开一页书,久久,才又翻过一页。 窗外有虫鸣,显得夜愈发寂静。 “姑姑,我洗好了。”屏风后的水声停下,披着雪白寝衣的裴玉走出来,墨色长发散在肩头,脸庞红润清透。 屋里没有人。 裴玉披了件外套,刚要出门,屋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 陆如琢走进来,道:“我去看厨房热水烧好没有。” “烧好了吗?” “嗯。”陆如琢道,“你穿好衣裳,待会人便来了。” 客栈店小二提着桶进进出出地换水,裴玉坐在桌旁,托着下巴无所事事,看陆如琢挡在自己和门口中间的背影。 她低头看见倒扣在桌面的话本,翻过来,内页书角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指印。 裴玉无聊地用自己的手指去印。 店小二何时走了她也没注意。 屋子里静下来,直到她听见屏风后响起水声。 ——陆如琢进去洗澡了。 裴玉喊了声“姑姑”,得到回应后便放心地看起了话本。她一向喜欢这些,京城里的话本都是时新的,陆如琢隔三差五叫人搜罗了送到她屋子里。 这话本裴玉原先看过,个中情节了然于胸,是以只是随意翻阅。 蜡烛一寸一寸短了,烛泪滴落在桌上。 裴玉打了个哈欠,一手托腮,一手执起旁边的剪刀去剪灯芯。 烛光由暗转明的瞬间,屏风后忽然水声大作。 伴随着陆如琢一声“什么人!”的厉喝,裴玉倏然一个激灵,丢下剪刀冲进屏风内。 “姑姑!” 第017章 那动静只响了不到一息时间。 “铿”一声,寒光出鞘,裴玉拔出床上放着的长剑,横剑立在陆如琢前方。 裴玉神情戒备地望着那扇纹丝不动的窗户。 “姑姑。”她后退两步,腰抵在浴桶边缘,目光依旧盯住窗户不放,问道,“怎么了?” 陆如琢平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刚看到一道人影过去,无妨,目标不是我们。把剑收起来吧。” “是,姑姑。” 裴玉转过身,往床沿走去。 刚迈出一步,她整个人如同被雷劈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忘记了…… 她方才冲进来的时候,陆如琢还在里边沐浴。 可以讲究的时候,陆如琢向来不妨讲究。是以她还差小二送了些花瓣,撒在浴桶里,香气宜人。 粉色花瓣浮在水面上,簇拥着玉肩雪白的美人。 美人的脸庞熏在缭绕的雾气中,似凝着露水的海棠。 当。 长剑落地的声音惊醒了裴玉。 裴玉捡起地上的春台,轻咬了一下舌尖,慌乱道声“失礼了”,低头匆匆冲了出去。 里边再没有传出响动。 裴玉坐在外间的桌旁,长剑放在一边,脑子里不停地嗡嗡。 浴桶中央坐着的陆如琢,像盛开的明媚海棠。 香肩半露。 不,那是自己的姑姑,不能想这些。 雾气形成的水滴沿着眉骨旖旎地往下滑,挂在睫毛上,我见犹怜。 裴玉闭上眼睛,抬手按住自己乱跳的心脏。 ——姐姐,再疼疼我…… 那日千金阁的软语又浮上心头。 裴玉心跳得无法控制,她拎起凉茶,对着壶嘴从喉咙往下灌。 姑姑若也能像那嫩黄衫子的女子怜惜海棠红襦裙的女子一样疼疼她…… 裴玉咚的一声搁下茶壶,脸庞涨红。 “姑姑,我出去一趟!” 不待里边的陆如琢回应,裴玉已提剑冲了出去。她一口气奔出客栈数里,想寻个僻静地方练剑,纾解心中翻腾的热意。 夜深风冷。 裴玉疾步奔驰,滚烫的脸颊好了许多。心思静下来,耳聪目明,便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响。 裴玉在黑夜里循声接近。 刚拐过一条街道,迎面冲来一个黑衣蒙面的人,看身形是个男子。 狭路相逢。 “站住!”裴玉道。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那人即刻转身逃离。 裴玉追了上去。 那人回身甩出一把暗器,逼得裴玉闪身躲避,这一耽误,对方便又奔出几丈外。 “锦衣……”裴玉刚出口两个字,咽了下去。 此地不是京城,她也不是来办公差。 裴玉咬牙,施展轻身功夫,纵身追了上去。 她的武功均出自陆如琢亲手所教。她有记忆以来陆如琢深居庙堂,甚少步入江湖,裴玉也不知道陆如琢武功高到何种地步,只是从她偶尔真正出手的几次猜测,恐怕世间少有敌手。 深得陆如琢真传的裴玉自然十分自信。 果然,那人不仅甩不开裴玉,反而距离被越拉越近。 他停了下来,面对裴玉,慢慢掏出了袖中的一管判官笔。 裴玉眉梢微跳。 判官笔、活阎罗。 一个名号在裴玉心中浮现。 她盯着对方手中的那根判官笔,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沉着。 陡然间,剑光大盛。 春台出鞘,裴玉已掠身而上,抢先攻了过去。 男子转动判官笔,与裴玉交上了手。 仅仅过了几招,裴玉便从心里断定此人不是玉判官。若玉判官功夫仅这般,那武林高手岂不个个成了笑话? 那男子心中却是大骇,来之前他仔细探查过,不曾听说有哪位世家子弟停留在义邕啊。 “阁下师出何门?为何与我过不去?!”对方被一剑逼得倒退几步,胸中血气翻涌。 “无名无派。” 裴玉一剑挑落他手中的判官笔,对方还要扬手回击,剑已指在了他的喉咙。 “还不速速就擒?”裴玉冷冷道。 对方认命地摊开手,手里的暗器跌落在地,发出叮当的脆响。 裴玉借着月光看了一眼,似乎是梅花镖。 说时迟那时快,她耳旁一声响,眼前突地起了一层浓厚的白雾。 裴玉剑尖立刻往前一递,果不其然刺了个空。 对方趁此机会迅速逃之夭夭。 浓雾散尽,面前空无一人。 裴玉捡起地上的梅花镖收进怀里。 她眯了眯眼,循着那人来时的方向走去。 长夜长街,裴玉闻见了一股刺鼻的血气。 一户人家院门大开,院子里人间惨状。 …… 裴玉回到了客栈。 陆如琢已梳洗完毕,正在镜前梳发。 裴玉经过外面的事,目下哪里还有半分绮念,她将房门关上,把遇到的事无巨细与陆如琢讲了一遍。 说到那蒙面人奸猾使计逃跑,不免有些懊恼。 “你江湖经验浅,吃亏是难免的,吃一堑长一智便是。”陆如琢温柔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抚。 女人掌心纹理细腻,指腹微茧,触感分明。 裴玉慢慢将手抽出来,佯作自然地倒了杯茶。 陆如琢低头看了她一眼。 裴玉把茶杯放到陆如琢面前,接着道:“我后来去那人来的方向,发现了被灭门的一户人家。我查探过现场,死者两男两女,其中有两个幼童。从现场打斗痕迹来看,他们都不会武功。” “早知如此,我就该一剑杀了他!”裴玉恨声道。 陆如琢从小教导她,习武从来不是为了恃强凌弱,而是要以弱胜强。第一要能自保,第二在自保的基础上保护他人。 “你可有看清他长什么模样?” “月光太暗,看不清,而且他蒙着面。他身长约七尺,听声音约莫三十来岁,使一管末端朱红的判官笔。”裴玉从怀里掏出梅花镖放在桌上,道,“对了,他还留下了这个,姑姑可能看出来历?” 陆如琢在灯下端详片刻,摇头道:“没用,样式最普通的梅花镖,十个人倒有九个人都会使。” 裴玉有些恹恹。 陆如琢收起梅花镖,淡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世上不平事太多,裴玉见得少,是以愤怒。 陆如琢看她在桌旁不说话,先去床前把被子铺好了,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枕头,两个枕头并排摆在床头。 “裴玉,过来。” “姑姑,这事就这样算了吗?就这样让他逃了?”裴玉的思绪仍在方才的事情里,忿忿不平。她并非自恃正义,喜欢管闲事,而是此事就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那两个孩童不过四五岁,满身的血。 她还亲手放掉了杀人凶手。 她无法安枕。 陆如琢眼尾懒懒朝她一扫,道:“那你别睡了,现在去报官。” 裴玉:“……” 陆如琢道:“发生在此地的事,自有此地县令来管。明日一早,官府得知便会立案。” 裴玉道:“可是……” 可是杀人的是江湖中人。江湖人犯到平民,一走了之,一介县衙怎么抓得住凶手?何况那人来去无影。自古以来,朝廷对于武林的态度都是江湖事江湖了,朝廷概不插手,闹大了才会出面收拾残局。区区几条平民性命,还不值得朝廷大费周章派出锦衣卫。 陆如琢问:“睡不睡?” 裴玉默了一刻,道:“……睡。” 她走到衣柜面前,打开从里面抱出一床被褥,摊在陆如琢脚边的地上。 陆如琢:“……” 裴玉又从床上扔下一个枕头,一床盖被,跪在地上铺床。 陆如琢脱了鞋袜上去,一脚踩住她的裙琚。 “你做什么?”女人声线微冷地问。 “睡觉啊。”裴玉仰起头看着她道。 “在府里不是都和我睡一张床吗?” “我睡相不好,怕吵到姑姑。” “难道你以往睡相便好吗?那时怎么不怕吵到我。” “女儿以前不懂事,现在改正。” 陆如琢踩着她衣角的力度越来越大,脚也有往上抬的趋势,裴玉连忙拢紧了自己的衣襟领口,生怕被她扯下。 “既如此,你开心便好。”陆如琢松了脚,冷冷道。 她冷哼一声,三两步跨上床躺好,扬手一挥。 所有燃着的蜡烛都灭了,屋内骤然陷入黑暗。 裴玉苦笑。 她理解陆如琢因为她忽然的“疏远”而心生不满,她何尝想和陆如琢生分。但是若再不分床而居,她迟早按捺不住自己,做出千金阁中海棠红襦裙女子对嫩黄衣衫女子做的事,到时姑姑只怕会觉得她恶心。 做不成神仙眷侣,还要赶她出门。 姑姑疼她,她也要怜惜姑姑才是,断不可让她发觉自己藏了这悖逆的心思。 裴玉摸黑铺好了床褥,在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一夜兵荒马乱。 裴玉两手抓着被角,睡梦中清雅的眉头蹙起,不住地摇头,嘴里喃喃着什么。 陆如琢坐在她身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女孩子的脸。 她凑近裴玉的唇。 “姑姑,不要……” “姑姑,别抛下我……” “姑姑……” 女孩子呢喃渐弱,眉间让一双手温柔地抚平。 那只手指腹微茧,掌心柔软细腻,触感分外清晰。 裴玉跪在陆如琢面前请罪,向她痛沉自己的不伦之心,陆如琢站在她面前,那只本该甩在她脸上的巴掌变成了温柔的抚摸。 裴玉流出泪来,紧紧抓住了这手掌,哽咽出声。 “姑姑,对不起……” 陆如琢诧异地望着自己突然被抓紧的手掌,女孩子的泪水滚烫。 陆如琢轻轻叹了一口气,躺下来睡在裴玉身边。 她伸手将裴玉揽进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乖。” “姑姑不会抛弃你。” “姑姑永远和你在一起。” 第018章 裴玉一觉醒来,房里已经没有陆如琢的身影。 晨曦从纸窗透进了屋子,拂晓已过。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像噩梦又像是美梦,却不记得梦的具体,只觉异常疲惫。 裴玉按了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支着手肘坐起来。往上方一看,陆如琢的床铺整整齐齐,榻上冰凉,不知已起了多久。 裴玉起身将床褥叠好收进衣柜,刚关好柜门,房外便传来脚步声。 裴玉匆忙跑到镜子前,整理自己的仪容。 陆如琢推门而入,裴玉站在屋子中央,一身浅黄寝衣,更显娇妍明媚。 陆如琢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姑姑早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笑容明亮道。 “早安。”陆如琢背手掩上门,看着她温柔道,“还未梳洗?” “正要梳洗。姑姑何时起的?” “只比你早一刻。”陆如琢走到脸盆架前,浸水拧干帕子递给她,“洗把脸。” 裴玉双手接过,毛巾尚温,不禁微微诧异。 她又看了一眼陆如琢整齐的床榻,一丝疑问起了又被压下去。 裴玉洗漱过后,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衣服,陆如琢在一旁喝茶,不时瞧她一眼。 裴玉也算得上金枝玉叶,自小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的,衣衫华贵。而陆如琢离了京便衣着朴素,看上去毫不起眼。裴玉便有样学样,也简朴起来。 知慕少艾的年纪,再朴素不过料子用得差些,心思却不少花。 一件霜色云纹曲裾深衣,两股朱红丝绦绞成腰带。 陆如琢放下茶杯走过来,牵起她手中朱色丝绦,双手绕到少女身后,一圈一圈地替她缠腰带。 “姑、姑姑……”裴玉看着眼前陆如琢晶莹的耳廓,呼吸有些发紧。 “嗯?”陆如琢双手拢着她的细腰,低着头给她系结,神情专注。 “没什么。”裴玉屏住呼吸,放空自己的大脑。 “好了。”陆如琢松手,退开一步。 裴玉刚能顺畅自由地呼吸,陆如琢望着她的眼睛柔声说了一句:“很美。” “……” 裴玉又想去练剑了。 对了,想到练剑,裴玉强行让自己的思想拐到正经事,端色问道:“官府可有发现城西的命案?” 陆如琢摇头道:“时辰尚早,恐怕要吃过早饭县衙才有反应。” 裴玉“啊”了一声,话题没了,脑子又乱糟糟起来。 姑姑说她很美。 哈。 裴玉轻声咳嗽了两句,试图掩盖自己忽然愉悦的心情。 陆如琢低头,牵起她腰侧垂落的红丝绦,将温润玉佩托在掌心,道:“你就按平素的打扮吧,如此多费心思,得不偿失,还引人注目。” “可姑姑你不是说这样好看吗?”裴玉本来想说她是为了配合陆如琢,话到嘴边却改了口。 “你怎样都好看。” “姑姑。”裴玉看着她。 “嗯。” 裴玉伸手轻轻抱住她,脸枕在女人肩膀。 “没事,叫叫你。” …… 客栈二楼靠窗的雅座。 裴玉和陆如琢正在用早饭。 街上忽然闯过一行蓝衣捕快,匆忙往城西的方向去了。 裴玉停下筷箸,道:“姑姑,命案被发现了。” 陆如琢小口喝着粥,嗯了一声。 义邕是座小城,不过一顿早饭的功夫,城西的命案便传遍了全城。 “死的是城西木匠袁师傅一家,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哟,居然被灭了门。” “听说现场十分血腥,第一个看到的邻居当场就吓晕过去了,是第二个街坊听到声音才出来,跑去县衙报的官,腿软得跟面条似的。” “这是哪里的江洋大盗来我们义邕抢劫杀人了吧?手段这样残忍。” “好吓人,这大盗走了没有啊,希望官府能早日破案。” 小城因这桩离奇命案风声鹤唳,客栈里吃饭的人也人心惶惶,没人注意到有两位客人走出了大门,前往县衙的方向。 义邕离京三百里路程,是两道关卡重镇之间的小城,向来治安良好。 平时顶多抓个把蟊贼,强盗都少见,哪里见过这阵仗。 这可是灭门,多么穷凶极恶的匪徒才能做出这种事! 案情甚大,尸体已经蒙上白布抬到了县衙。 王县令同仵作在验尸房,戴着巾帕看仵作翻动死者尸身。 门外有衙差禀报。 “大人。” “有事吗?”王县令神情专注,看着其中一具尸体的胸口。 “有人拜访大人。” “本官现在没空,让他过后再来。” “大人,您还是去看看吧,她们说能提供命案线索。” “我即刻出来。” 王县令交代了仵作两句,匆匆出来,边整理官袍边往县衙正堂快步走去。 王县令远远望见堂下两道婀娜背影,问衙差:“就是她们二人?” 衙差称是。 王县令提起官袍迈步进去。 “两位是……” 那两位女子一齐转过身来,一个少女年纪,另一位年长一些,约莫二十七八岁。那白衣少女带着剑,容貌漂亮,气质锋利。 王县令的目光却不由得落在苍衣竹裙的女子身上,她背负双手,周身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王县令幼年启蒙,听夫子讲渊渟岳峙,皆用来形容男子,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 白衣少女足下微动,轻轻地挡在年长女子的身前。 “县令大人。” 王县令收回视线,揖礼道:“本官失礼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姓裴。” 王县令直接切入正题,道:“裴姑娘,听说你有城西命案的线索,人命关天,还请速速告知本官。” “王娆,你上前来。” 王县令诧异她直呼县尊的大名,但并未动怒,而是依言上前。 王县令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她凑近一看,上书“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千户”几个字,眉心惊跳了一下。 “下官……” 裴玉扶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的动作,低声道:“本官此行隐秘,不得声张。” 一旁的陆如琢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王县令神情未变,声音提高了道:“案情紧要,两位请入内一叙。” 她做出“请”的手势。 一路进了县衙后堂,王县令屏退左右,关上门,这才屈身行礼:“下官义邕县令王娆,见过千户大人。” 她目光更加恭敬地转向陆如琢,道:“不知这位大人是……” 陆如琢淡道:“一介白身,县尊不必多礼。” 她亲手扶起王县令。 王县令道了谢,没有多言,再次将视线转回裴玉身上,道:“大人说有命案线索提供,可是真的?” “不错。” 裴玉点头,将昨夜出门遇到那个蒙面人并与之交手的事说了。 王县令面色愈发沉肃。 江湖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杀不会武功的平民,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但“侠以武犯禁”,规矩并不是能约束武林的律法,是以每每涉及武林中人,案情就会变得相当棘手。州县人手有限,不可能千里追击,就算追到了面对那些高手也是送人头。 王县令不抱希望道:“不知千户大人,能不能派一些人手给敝县。” 如果说朝廷还有谁能对付这些武林高手的话,非锦衣卫莫属。 她态度谦恭,此案若是发生在京城,裴玉递个申请也就办下了,可惜…… 裴玉叹气道:“本官此行所为私事。” 王县令揖了一礼。 “下官僭越。” “县尊爱民如子,我在城中已有耳闻。无妨。” 王县令想了想,道:“下官有一不情之请。” “直言即可。” “凶手不知是否离开义邕,今夜或许会再犯案。县衙兵力不足,可否请裴大人多留一晚。” “这……”裴玉看向陆如琢。 陆如琢道:“随你的心意就好,我们不赶时间。” 裴玉便应了下来。 王县令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不过,我昨夜与那人交手,他武功远逊于我,今夜怕是不会再来了,也许再也不会来。”裴玉提醒她道。 “那我义邕百姓终于可以安枕。”王县令叹道,双眼微湿。 裴玉与陆如琢对视了一眼,目光流露出些许欣慰。 婉拒了王县令的留饭,回去的路上,裴玉双手抱着剑,走在陆如琢身边,道:“王县令是个好官。我出来的时候听衙役说,王县令去袁家院子的时候,看到现场的惨状,抱着稚童的身体大哭,不异于丧子之痛。” “上梁正,下梁才不会歪。”陆如琢笑道,“我给陛下的信中若是添上这段,她恐怕要喜得多吃好几碗饭。” 裴玉提起唇角笑笑,笑容有些勉强。 她岔开了话题,问道:“姑姑,你觉得那人还会来吗?” 陆如琢摇头:“除非他不要命了。” “那为什么你还要答应留下来?” “若不多留一晚,你难道不会一直惦记?若今夜又有命案,你难道不会后悔早早离开?” “是,我只是时常觉得,姑姑待我太好。” 陆如琢驻足停下。 裴玉不防走出十几步,回头疑惑道:“姑姑?” 陆如琢逆着光,脸庞有些看不清楚,声音却温柔似水:“那你觉得,我为何待你这样好?” 第019章 “那你觉得,我为何待你这样好?” 为何? 为何待我这样好? 为何…… 裴玉想向陆如琢走近几步,看清她此刻的表情,但事到临头不知为何却有些胆怯起来。 一个迟疑的工夫,陆如琢已经从光下走了出来,表情……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裴玉张了张嘴,道:“……因为我与姑姑相依为命。” 陆如琢“嗯”了一声,神色淡淡。 裴玉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掐住了自己的指尖。 “姑姑以为呢?”她跟上陆如琢重新迈开的脚步,小心翼翼。 “以为什么?” “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因为你是我的好徒儿。” 裴玉咬唇。 陆如琢又道:“既然行走江湖,日后在外人面前,你我便师徒相称,你意下如何?” 裴玉想了想,称师父和称姑姑没有不同,反而更添江湖气。 当即欣然应允:“是,师父。” 陆如琢停下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师父,你笑什么?” “没什么。” 裴玉直觉自己似乎落进了一个陷阱,但陆如琢有什么图她的呢?她若想要,连她的命也可以拿去。 她这条命,一开始就是陆如琢救下的。 裴玉想不通就不想了,终归姑姑不会害她。 …… 县衙。 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体的外伤,王县令把初步的验尸报告夹在案情文书里,令衙差快马加鞭上报州府。 凶案已经超过了一县能处理的范畴。 入夜时分。 县衙灯火通明,所有的捕快都被派了出去,举着火把巡街。 陆如琢和裴玉坐在全城最高的屋顶上,青瓦上放着一把剑。 万籁俱寂,只有月光照在房檐。 按照裴玉以往的性子,她必定要和陆如琢说个不停,哪怕聊些并不有趣的事。 但今日她只觉平静温馨,以至开口都会扰了这气氛。 铜壶滴漏,星夜半残。 裴玉渐渐有了困意。 陆如琢伸手揽过她的肩,将人带下来,让她枕在自己腿上,温柔道:“睡罢,我看着。” 裴玉闭眼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喃喃道:“后半夜换我。” “嗯。”陆如琢手指轻柔梳着她的长发,青丝滑落在指间。 “一定记得叫醒我。” “知道了。”陆如琢含笑道。 怀中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陆如琢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女人手指忽然一动,一道剑气激射而出。 不远处的墙上多了一抹蚊子血。 没了扰人清梦的声音,裴玉睡得更熟了。 …… 一夜过去,那人果真没有再来。 两人回客栈简单地梳洗了一番,用过早饭,一同前往县衙。 王县令正在衙门院内忙碌,还穿着昨日的官服,眼下乌青。 “两位。”她行了平礼。 裴玉见她面容憔悴,忍下心道:“县尊大人,一夜之期已过,我二人便要告辞了。” 王县令道:“我送送二位。” 裴玉摆手:“县尊公务繁忙,不必送。” “如此。”王县令将她二人送到门外,惭愧道,“请恕在下招待不周。” “县尊客气了。” 裴玉带着剑和陆如琢离开。 刚走出一段路,身后传来骏马嘶鸣的声音。裴玉回头瞧了一眼,一人一骑停在衙前,是个红衣捕头。 捕头下马,不知和王县令说了些什么。 王县令便神色微变,再次向裴玉二人大步跑来。 裴玉:“?” 王县令道:“请阁下再多留一步。” 裴玉和陆如琢又回到了衙门。 王县令向二人介绍道:“这位是知府大人派来的张江张捕头。” 她看向裴玉,一时不知如何介绍。 裴玉主动道:“锦衣卫千户,我姓裴。” 张捕头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张江见过裴大人。” 一旁始终安静的陆如琢忽然出声道:“可是‘晋中神捕’张捕头?” 张捕头闻言露出一丝诧异。 王县令也十分吃惊。 裴玉看着陆如琢。 陆如琢道:“张捕头千里迢迢过来,莫非案情另有蹊跷?” “正是。”张捕头沉声道。 …… 前往验尸房的路上,裴玉和陆如琢走在最后面,她伸手碰了碰陆如琢的小手指,低声问道:“姑姑,这位张捕头很厉害吗?” “师父。” “是,师父。师父怎么认得张捕头?” “听过他的名字。”陆如琢刻意再放慢了脚步,凑近裴玉的耳朵低语道,“此人在晋中名气很大,破过不少离奇的案子。” 裴玉耳朵微微发烫,刚想避开陆如琢已经退了回去。 “他武功怎么样?” “不及你。” “……” “你不信?” “不是。”裴玉想,我只是有些热。 “张江的刀法很好,你经验不足,未必能轻易胜他。” “嗯。”裴玉低下头不说话。 “到了。”前方传来王县令的声音,“几位请进。” 张捕头最先进去,王县令紧随其后。 裴玉和陆如琢并肩而行,此刻陆如琢往前进了一步,先步入屋内。裴玉低头看路,手心忽然温热。 陆如琢伸手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第020章 裴玉抬头看过去,只能看到陆如琢淡淡精致的侧脸。 也不是第一次牵手,紧张什么? 小时候陆如琢还天天抱她牵她,连同床睡觉都到了十五岁。 心乱跳什么? 裴玉强迫自己将内心的悸动镇压下去。 张捕头敏锐,回头瞧了一眼,正好看见二人牵在一起的手。 裴玉没来由地心虚,下意识往回抽,陆如琢却攥紧了她的手掌,体温更加直接地传达过来。 裴玉后背都闷出了一层热汗。 直到她完全踏入室内,陆如琢才自然而然地放开,站到了她身边。 王县令一介文官,对此地发生的暗流毫无所觉。她以深蓝巾帕掩住口鼻,揭开了尸体蒙着的白布,道:“张捕头,此案的蹊跷之处可在这里?” 裴玉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悚然一惊。 只见那四五岁的稚童胸口破开一个大洞,里边空空荡荡。 ——心脏不翼而飞。 北镇抚司诏狱中酷刑无数,裴玉虽极少前往,但没有听过哪一种刑罚,是要剜去人心。 何况对方只是个孩子,稚子何辜! 王县令又掀开了另一张白布,那个惨死的女童也是如此。 张捕头坚毅的脸上也一闪而过一丝不忍,点头肃声道:“不错。数月前晋中便发生了类似的案件,有几户人家惨遭横祸,唯一相同的是死者家都有幼童。合理怀疑,凶手的目的是孩童。” 张捕头道:“我一路追查,刚巧在广阳府停留面见知府大人,听说义邕发生相似度极高的命案,便连夜赶了过来。只是……” 王县令道:“只是什么?” 张捕头浓眉皱起,道:“只是这剜心,却还是第一例。” 裴玉出声道:“其他案件可有别的相同点?”归为连环案绝不止是死者年龄这么简单。 张捕头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他并不清楚京中的锦衣卫千户大人突然出现在此地,所为何来。 王县令忙道:“裴大人与凶手交过手,还将凶手逼退了。” 张捕头想了想,道:“是,其他案件里的幼童胸口也有外伤,且都死状惨烈。不知裴大人可见到了凶手真容?” 裴玉不厌其烦,将对王县令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张捕头听完沉默下来。 王县令问道:“怎么了?” 张捕头神情愈发严峻,抬起眼凌厉道:“根据裴大人的描述,凶手身长七尺,乃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青壮男子?” 裴玉点头。 “正是。” 张捕头看着她道:“可我也询问过其他的目击者,说凶手身材短小,须发尽白,是个老叟。” 王县令身形微微一晃,扶住了手旁的台子。 “这么说凶手不止一个人?” 张捕头又道:“还有人说凶手是个女子,穿一身红衣,貌美如花。” 王县令颓然坐了下来。 她远在广阳府,对“晋中神捕”张江的名号甚为陌生,只以为是知府大人派来的人。但从陆如琢的语气来看,此人想必十分了得。她以为张江来了以后,案件便有机会破了,谁知却越来越匪夷所思。 王县令站起来长揖一礼,道:“请教张捕头,本官该如何防范?” 张捕头摇头。 凶手有几人不知,相貌如何亦不知。更兼武艺高强,令人防不胜防。 见王县令面容颓败,张捕头宽慰道:“在下一路走来,发现凶手不会在一地重复作案,大人不必过于忧虑。另外,在下会在义邕停留两天,问清此案细节。” 王县令心稍稍定下,检查完其他两具成人尸体后,王县令邀请张捕头一起用早饭。 陆如琢和裴玉婉拒过后,先行告辞。 凶手已经走了,她们也不属于官差,不管查案,回客栈牵了马便继续启程。 裴玉骑在小红马上,心不在焉地想事情。 青壮男子、须发尽白的老叟、貌美如花的女人…… 裴玉联想起在茶棚遇到的那个阿婆,忽然转头道:“姑姑,你说凶手会不会用了易容术?”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不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既然会易容术,为什么要蒙面。” “障眼法?” 陆如琢笑笑,取下马鞍旁的水壶,喝了口水,递给裴玉。 裴玉自己也有水壶,但还是接了陆如琢的喝了。 如此一直到下个落脚的地方,陆如琢的水壶空了,裴玉的水壶还原封不动。此处为后话,暂且不提。 裴玉想不通,但也无法。世间不公事太多,她管不过来,只能凭缘分,下次遇到那个蒙面男人决计不让他再逃掉。 两人中途在路边茶摊歇脚。 上茶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手脚麻利,模样水灵,裴玉盯着她的脸瞧。 女孩放下茶碗,裴玉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女孩痛得叫了一声,烧水的中年男子立刻冲上前将女儿抢过来护在身后,怒道:“客官要做什么?” 她若不是个年轻女子,恐怕要被当成登徒子。 裴玉双目湛湛,诚恳道:“我看她长得像我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一时失了分寸,抱歉。” 陆如琢脸藏在茶碗后,弯了弯眼睛。 拒绝了裴玉赔礼的碎银,她爹爹带着女儿走了,果碟都是他亲自端来,放下时还警惕地看裴玉。 待他走后,裴玉气道:“他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还能轻薄他?” 陆如琢只顾着笑。 “师父——”裴玉趴在桌子上撒娇。 陆如琢不笑了,看了她明媚容颜一会儿,浅声道:“知道你小心谨慎,但也不能随便抓人手啊。” “我又看不出她是不是杀手,只能先出手试探。” “哪来那么多杀手,我脑门上难道写了十万两银票几个大字?” 裴玉说不过她,闭上嘴气鼓鼓。 陆如琢伸手,两指捏住她柔软的上下唇。 裴玉瞬间瞪大了眼睛,像一只仓皇的兔子。 裴玉心慌得马上坐起来,磕磕绊绊:“师、师父。” “徒、徒儿。”陆如琢言笑晏晏,学她说话。 裴玉涨红了脸。 在灶台后的中年男子注意力一直在这边,见状大惊拉了拉女儿的衣摆,千叮万嘱她千万不要过去。 这两个人绝对有那种癖好! 天爷啊,青天白日的开个茶摊,怎么就叫他遇见这样的事了。 裴玉结了账,到树下牵马,和陆如琢道:“师父,你有没有觉得老板特别不欢迎我们?” 陆如琢回头看了一眼。 “是吗?可能吧。” “师父,你心情好像很好?” “确实不错。” “为什么啊?”裴玉解开绕着树的缰绳,牵着两匹马过来。 “因为天气很好。”陆如琢嘴角笑意浅浅,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驾!”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等等我!” 小红马仰首嘶鸣,四蹄飞扬,如同烈火烧向远方。 第021章 楚境辽阔,裴玉之前只在舆图上见过大城池的名字,先前去关外也是接了任务一路疾驰,鲜少停下来游山玩水。 绿水青山,映得天如碧波。 离京数百里后,裴玉知道了陆如琢这次探亲的打算并不是日夜兼程,而是信马由缰。 她似乎并不急着返家。 裴玉好奇问她,陆如琢笑笑不回答,裴玉便不追问了。 姑姑有她自己的打算。 裴玉与她两人浪迹江湖,乐在其中。 一日,两人骑在马上,正说到上一座城中,裴玉出手整治几个恶霸之事。她自恃武功,又是初入江湖,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好像当年的陆如琢。陆如琢没有阻止过她,但有时也会提点几句。 “江湖险恶”,这四个字不是话本里说的那样轻飘飘。武功再高,若是不留几个心眼,也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我有姑姑啊。”裴玉偏头看她,笑道。 “……” “姑姑难道不会一直陪着我?” “……” 陆如琢还能说什么,还不是只能打马靠过去,伸手揉乱她的长发。 不过陆如琢不担心她过于依赖自己,以至心性单纯。裴玉自小到大的玲珑心开了几窍,她了若指掌。 吃两次小亏,攒一些江湖经验,以后她自会清楚。 两匹马并肩,陆如琢的手伸得不是很方便,裴玉干脆散了发。 白衣华贵的少女骑在烈焰般的红马上,乌发披散,簪子扣于掌中,好不洒脱。 鲜衣怒马少年游,陆如琢忽而有些感慨。 “我第一次入江湖,只有十三四岁,尚未及笄。” 裴玉本来在看道旁绿油油的稻田,闻声立刻转过脸来。 这是陆如琢第一次主动提起有关自己的事。 “然后呢?”裴玉迫不及待追问,生怕她不讲了。 陆如琢眯了眼睛,回忆道:“那时西戎犯境,边疆不宁,大楚风雨飘摇,江湖有志之士自发组织抵御外敌,许多门派都为此出力。爹爹与我负责护送一批重要的物资到边关。” “我自幼长在家中,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陆如琢笑了笑,“彼时我年纪小,家中又避世已久,养尊处优,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百姓过的苦日子,我只当是一次玩耍。直到我跟着爹爹千里跋涉,一路惨状目不忍睹。” 裴玉出生在太平盛世,很难想象民不聊生、百姓倒悬的景象,但她听得很专注。 陆如琢停顿了一会儿,带着无比怀念的情绪。 “我在边关遇到了陛下,当时的荣嘉长公主。” 裴玉的小红马嘶鸣了一声,陆如琢扭头看过去,道:“怎么了?” 裴玉将手中无意识收紧的缰绳松开了一些,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道:“后来呢?你与陛下一见如故?”话里隐隐透着她自己也未察觉的酸味。 陆如琢笑了。 她道:“怎么会。” “长公主骁勇善战,是镇守边关的大帅。我不过一介草民,站在爹爹身后,都轮不到我和她说上一句话。”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与爹爹就离开了,我回了家,及笄后才被准许再次出门历练。” 裴玉在心中默默推算陆如琢入京的时间。 “那之后,我再没有回过家。” 裴玉倏然抬头。 与她并肩的那匹大黑马忽然加快了速度,载着陆如琢驰向田埂蔓延的远方。 两旁碧绿稻田不断后退,裴玉扬鞭策马追了上去。 吹在脸上的风抚平了陆如琢内心翻涌的不平静,她轻轻拍了拍马儿温顺的脖颈,四蹄嘚嘚,渐渐回到了之前的速度。 裴玉没来得及捕捉到她任何不寻常的表情。 陆如琢看着她散下来的发,道:“我不喜约束,从前也这样过,但爹爹说不像个女儿家。” “我就是,为什么要像?” “不错。我也是这样回他。” 裴玉看着她。 “爹爹没有罚我,却罚了教我的女夫子。他用剑削断了先生的长发,先生不堪受辱,撞柱自尽而死。” 裴玉张大了嘴巴。 怎会? “爹爹说,天下人,男子散发为狂士,女子散发为疯妇。他是为我好。” 裴玉动了动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如琢催马慢慢地提速。 两人一时无言。 在安静的气氛中,裴玉却忽然生出了一个疑惑的念头:陆如琢真是回乡探亲的么? 没有归心似箭,也不似近乡情怯,她此行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 “榆兴村……”裴玉下了马,念出古朴的青色大石上凿刻出的几个大字。 她仰起头道:“姑姑,方圆都没有城镇,我们就在前面山里的村子歇歇脚吧,顺便问村民讨口饭吃,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 陆如琢点头。 裴玉一个人牵着两匹马进村,耳旁的风愈发静谧。 “姑姑,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裴玉进了村子,一路走来竟没看见半个人影。 “有血的味道。” “什么?” 陆如琢停下脚步,推开面前的一扇柴扉,“吱呀”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有些刺耳。 裴玉蹙紧了眉头。 血迹从柴扉门口一直延伸到屋里,从血的分布痕迹来看,皆是一招毙命。 陆如琢捡起旁边的草席,盖在了早已凉透的尸体上。 和义邕的袁.木匠家一样,死者中有一名孩童,心脏被剜走了。 “姑姑,我们找个地方把他们葬了吧。”弦主赋 裴玉从屋子里找出一块床单,把孩子小小的尸身包起来。 陆如琢站在院子里,对着隔壁一道篱笆之隔的稻草堆,淡淡道:“出来。” 裴玉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稻草堆一阵抖动,一个头发半白、干瘦的人影滚了出来,头也没抬便往地上磕,声音充满了惊恐。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他磕往地面的头碰到了一件冰凉的硬物,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陆如琢收回剑鞘,选择了最直接的让他放下戒备的方法,道:“我是官差。” “官爷。”面色黝黑的庄稼汉流下泪来,看见面前是个相貌姣好的女子,话到嘴边打了个磕绊,“官、官娘……” “……” …… 露天的院子里,石磨旁。 陆如琢盘问这位老农。 “你是这村子里的人?” “回官爷,是、是的。” 裴玉搬了条长凳出来,老农诚惶诚恐地坐下,连声道谢。 “其他人呢?” “两天前,村子里来了几个装扮诡异的人,话也不说,见人就杀,尤其小孩子。我的孙儿今年才六岁啊。”老农眼泪纵横。 陆如琢等他平静了一会儿,听他继续道:“村子的人仓皇逃命往山上跑,现下都躲在隐蔽的山洞里。山中寒凉,大人不要紧,小孩子却不能长久地受冻,已经有两个孩子生病。草民就一个人下山,悄悄进村看那群恶人走了没有。万一有个万一,草民这条老命,也不值什么钱。” 裴玉站在陆如琢身后,见这位老农忽然扑通跪了下来,涕泪横流。 “官差大人,求你们救救我们榆兴村。” 裴玉得到陆如琢的眼神许可后,将老农扶了起来,温和道:“老人家放心,我们官府中人,绝不会坐视不管。” 老农扶着她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起来。 “可曾派人去报官了吗?”陆如琢的声音又响起来。 老农看着她们,眼神迷茫不解。 “那些恶人来的第二天,我们就派了村子里跑得最快的小子去县里报官了。你们……不是衙门来的官差吗?” 裴玉和陆如琢对视了一眼。 此地荒僻杳无人烟,离最近的州县上百里,一个普通人的脚程最快一天几十里,想必去报官的那人还没有到衙门。 见老者面上又起惶惶之色,陆如琢道:“是,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位郎君,说是榆兴村出事了,让我们过来看看。” 老者摆手道:“嗐,哪是什么贵人郎君,就是我们村的黑二。官差大人,黑二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吗?” “他继续赶去县衙了,多叫些人手来。” “是是。” 老农看了她们二人一眼,似乎有些疑虑两个姑娘家能否挡住穷凶极恶的匪徒。 裴玉道:“老人家,村里其他的人在哪儿,可否带我们过去看看?” 老农忙道好,领了她们往山上去。 山路崎岖,穿梭在茂密的树林中,老者的步伐慢,抵达山洞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山洞里点了篝火。 三人甫一进去,十几个青壮年拿着农具棍子站在最前面,对准她们,神情高度戒备。 老者连忙朝他们摆手,道:“这是衙门来的官差,快把家伙放下,都放下,不要冲撞了官差大人。” 村子里的人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官差?就这两个丫头片子?” “何伯伯,你肯定被骗了!说不定她们和那群恶人是一伙的!” “是啊是啊,老何头快过来,别和歹人站在一起。咱们众人合力,决计不会怕了她们!” 老何头看了看陆裴二人,神情出现明显的动摇,步伐也犹豫往村里人那边迈去。 篝火后有一个老者威严的声音垂垂响起。 “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女官差,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老何头听到这声音,终于下定了决心,走进了人群里。 两相对峙,场面陷入僵局。 那群山民持棍围了上来,将二人包在中央。 陆如琢冷眼旁观。 裴玉抱剑冷笑:“女皇登基都二十年了,没人通知你们吗?” 第022章 古语云“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榆兴村地处深山,与世隔绝,不知世事风云变幻。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脸转向篝火堆后。 山洞的土石地面传来拐杖的顿地声,原本包围着二人的村民们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 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叟拄着木拐走出来,漫长岁月从他的脸上流过,留下深深的皱纹,在民间代表智慧。 “老朽有礼了。”智叟拄拐弯身。 裴玉抱着剑回了一礼。 “天下可还是楚家子孙的天下?” “不错。”裴玉哼道,“只是当今圣上是位英明的女君。” 她刻意加重了“英明”二字,智叟却仿佛置若罔闻。 拐杖咚的跌落,智叟神色大恸,双手颤抖向天,悲声道:“牝鸡司晨,女子为帝,此乃亡国之兆啊!” 裴玉听得心头火起,恨不得直接给他一剑鞘,敲晕了事。 一旁的陆如琢却点了点头,认真道:“正是。所以我们来杀你。” 裴玉:“?” 智叟:“?” 众山民:“?” 一位山民捡起地上的拐杖递给智叟,智叟拄着拐杖,抖着手指着陆如琢,“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方才疑她们与恶人是一伙的村民当即气愤大声道:“你们果然骗了何伯伯!” 老何头在人群中,面对众人责备的眼神,干瘦的脸看起来更加枯萎,也更加苦了。 “何伯伯,你害死我们了!” “老何头,你这是引虎进羊群啊,唉。” “老何头……” 老何头深深地低下了头,两滴浊泪渗进脚边的泥土。 “都住口。”智叟拄着拐杖顿了两下,打断了村民们的指责,临危不惧地站定在众人面前,道:“她们只有两个人,可我们有几十人,为了大家的妻子儿女,大伙与她们拼了!” “对!拼了!拼了!”村民们纷纷挥起棍棒农具响应。咸驻复 气势凛然,豪情顿生。 当。 为首叫声最大的人手里的棍子应声而断,掉在地上。 喊声戛然而止。 他距离脖颈一寸的地方,寒意丛生,冰冷的剑锋架在上面。 裴玉似笑非笑道:“不是要拼吗?看是你们的棍子快还是我的剑快?” 随着她话音刚落,众人眼前只见白光大盛,仿佛一轮满月从山洞升起。他们惊异于突如其来的神迹,几乎生出顶礼膜拜的心思。却在回过神后发现,手中握着的“兵器”都只剩下了半截。 “……” 叮叮当当地全部滚落在地。 陆如琢负手而立在原地,袖袍无风翻涌。 裴玉心中深深一动,看向陆如琢,眼底缱绻情意翻涌。 她启唇:“师父……” 陆如琢朝她微微一笑。 裴玉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与陆如琢心意相通的感觉。 不是姑姑,也不是师父,而是与一个女人。 那感觉让她陶醉,握剑的手都松了松,好在对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山民,她定了定神,便重新拿稳了剑。 …… 一刻钟后。 所有山洞里的村民,包括智叟,都被赶到了他们原先聚集的角落,瑟瑟发抖地看着两位女恶人。 老何头方才想寻短见,被裴玉拦了下来,现在一个人呆在角落,抱着膝盖不说话。 村民们都认为是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夜色已深,山洞里不仅有青壮年,还有老弱妇孺,下山不方便。不如等天亮了再行动。 春台在空中出鞘,剑光一闪,割断了本就只剩一半的短棍。 一位村民的手离那根棍子只有一尺不到的距离,他扑通跪了下来。 “大王饶命!” 裴玉冷冷地:“老实点。” 山洞阴冷,陆如琢寒着脸来回巡视,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山匪,恶声恶气道:“篝火都给我烧旺点!没吃饭吗?冻着我们我就先杀一个!” 山民们抖得更厉害了,把原先用来防身的树枝都拿来烧了。 山洞明显暖了起来,几个年迈的老人家伸了伸筋骨。 裴玉:“……” 姑姑不愧是姑姑。 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叫。 一位妇女紧紧抱着自己怀中高热的孩子,尖叫道:“你们要干什么?别动我的孩子——” 陆如琢朝裴玉递了一个眼神。 裴玉干脆地一记剑鞘将妇人敲晕。 周围的人神色变幻,敢怒不敢言。 陆如琢将烧得浑身滚烫的小孩放在稻草堆上,查看了一番,看向那十几个精壮的庄稼汉子,道:“谁身体好,脱下一件衣服来。” 有人立即脱了外衣,有人拖拖拉拉。 裴玉拇指按住剑格,轻轻往外一推,“铿”长剑出鞘一截。 刷拉拉地上掉了一堆衣服。 陆如琢又道:“来个妇人,将这小孩包了。”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生怕她下一句就是拖出去埋了。 好在她没有下一句,人群里又一个妇人走出来,用地上的衣服将小孩包裹得严严实实。 陆如琢看向裴玉。 “师父。”裴玉走到她面前,近到能看清女人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 “你守在这里,我出去一趟。” “是。” 陆如琢漏夜出了山洞。 村民们见只剩下裴玉一个“弱”女子,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裴玉少不得敲晕几个。 把带头的弄晕了,其他人便温顺如驴,智叟闭目躺着,也不再撺掇了。 约莫两个时辰,陆如琢用手帕包着一堆草药回来了。智叟睁开了眼,悄悄往那边瞧。 村里唯一会医点头疼风寒的土郎中三天前被进村的恶人砍死了,没人看得懂陆如琢给孩子喂的是什么草药。 哪怕是毒药也没人敢出声。 村民们看向昏迷的孩子他娘,唯一的那个已经躺下了。 裴玉力道掌握得刚好,这一下至少明早才能醒来。 两人轮流守夜,洞口终于透出一丝晨曦的光亮。 “快走快走!” “谁再敢耍小心眼,别怪我不客气!” 村民们被从洞里驱赶出来,一个一个地往山下走,直到看见安静熟悉的村落。 哪怕下一刻就要死,他们也不由自主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并没有恶人追上的踪迹,他们顺利回到了家中,掩面而泣。 智叟站在村尾,看着相视一笑的陆裴二人,忽然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长揖一礼。 “老朽替榆兴村村民谢过二位姑娘。” 裴玉双手抱剑,扬眉道:“我说了,我是官差。官府中人,为民解忧是分内之事。” 智叟看了她一会儿,吁声道:“是老朽浅薄了。” 他再次揖礼。 “请二位官差见谅。” 裴玉年轻气盛,却并非得理不饶人之人。她看了一眼陆如琢,伸手扶起老人家的胳膊,道:“现在外边的世界不一样了,女子也可参加科举呢,上届状元郎便是女子。” 智叟睁大了眼睛。 他显然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 女子为帝就算了,好歹是楚家后代。科考是何等荣耀,怎能允许女子进入贡院? 难道也一样入朝为官?甚至封侯拜相? 智叟拄拐的身子晃了晃。 “这世道竟乱成这样?怪不得有恶人横行。”智叟拐杖重重一顿,最终得出一句这样的结论。 “……” 裴玉握住了自己的剑,看向陆如琢。 我想一剑敲晕他。 陆如琢笑起来,摇了摇头。 不可。 裴玉见她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笑容煞是好看。方才被智叟引起的不悦霎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去管智叟,裴玉腰间赤金丝绦摆动,走到了陆如琢面前,视线落在她美丽动人的脸。 “师父,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官府来人。” “你确定黑二一定能到县衙吗?万一他中途遇到什么意外,岂不是遥遥无期。”虽然也不是不行,但这个地方太荒凉了,什么都没有,陆如琢贵体怎么受得了。 “我的人已经去报信了。” 裴玉便没有了疑虑。 她知道陆如琢身边有暗卫听凭调遣,个个都是高手。裴玉本来也有,现在和陆如琢同行就不必带了。 老何头的儿子领着亲爹回到了家。 先前村民认为是老何头给大家带来了灾难,连带着他儿子也抬不起头。现在大家都反应过来了,再看智叟的行为举止,那二人确实是官差,老何头带来的不是厄运,是救命稻草。 只是老何头经此打击,却丧失心智,变得呆傻,连话也不会说了。 他儿子去问智叟,智叟不通医理,联想到昨夜陆如琢帮稚子退热一事,令他去找陆如琢,或可一救。 老何头的儿子儿媳拎着半篮子鸡蛋去了村头第一户人家。 恶人进村,最早遭难的便是那一家,没留下一个活口。陆如琢和裴玉将尸体简单收敛了,决定在此间留宿,却不想…… “……”老何头的儿子儿媳瞠目结舌看着院子里挤满的村民。 原先针锋相对的村民们一改面貌,变得和善可亲。 “官差大人,住我家吧,我家大。” “住我家住我家,我家被褥刚晒过,软和得很咧。” “我家在村尾,那恶人没进我家院子,是最干净整洁的,一定要来我家啊。” 村民们手里还提着各式各样的筐篮,装着土豆瓜果鸡蛋,一齐往前送。 陆如琢坐实了千金小姐的身份,裴玉又喜出头,看见院子里那么多人当即自告奋勇出来应对,让她好生歇息。 陆如琢给自己倒了一杯清凉的井水,入口甘甜清冽。 她坐在屋内,看着屋外的裴玉左支右绌焦头烂额,脸都被提篮挤得看不见,轻轻地笑出了声。 第023章 若面对的是歹徒,便是再有十倍之数裴玉也不惧,可对面都是些不会武功的村民,一个个热情好客,裴玉纵有千般武艺也施展不开。 她倒是想一个提气纵身上屋顶,那里边的陆如琢岂不是遭殃了? 所以一直硬扛着。 在裴玉即将被热情的村民淹没之前,陆如琢终于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诸位请先安静一下。” 她声音不怎么高,只是平平常常的柔和语调,听在屋外的村民耳朵里却犹如醍醐灌顶,灵台荡涤清明,竟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联想到她在山洞里制造的“神迹”,一时望向女人的目光崇敬。 裴玉燥热的心绪也为之一清,无比畅快,连真气运转都更加顺畅。 “师尊。”裴玉看着走出来的青衫女子,垂目恭敬。 陆如琢轻轻按了按裴玉的肩膀,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去,面向众人道:“我二人已经禀报了县尊,其他人不日便会抵达。但路途遥远,恐怕还需一两日时间。这里是村口,若是恶人再来,我二人可第一时间护佑你们安全。” 一番话说得村民心悦诚服,再没有了异议。 “那这些东西官差大人一定要收下。” “是啊是啊,大恩无以为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一定收下。” 院子里多了一地篮子,村民们不管她答不答应,放下就跑,比兔子还快。 裴玉瞠目结舌。 旋即弯腰开始整理。 陆如琢看着院子里仍然站着的两个人,投去疑问的目光。 老何头的儿子媳妇呆呆地回视,好半天才如梦初醒,记起此来的目的。 “求官差大人救命!” 老何头的儿子媳妇跪了下去,只是不等他们膝盖碰到地面,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们托了起来,明明陆如琢还未碰到他们,只是伸手虚扶了一下。 “!!!” 这两人睁大眼睛感受神迹,更确定了内心的猜测。 “仙女娘娘!”两人齐声道,俯首大拜,如奉神祇。 陆如琢:“……” 裴玉手里的鸡蛋拣到一半,跌落下去,手忙脚乱地接住,诧异看向陆如琢。 陆如琢是仙女娘娘,那自己是娘娘身边的玉女?恰好名字里带个玉字。陆如琢不会真是仙女吧? 陆如琢在心里笑叹了一口气,并未辩驳,缓缓道:“起来罢,你们要我救谁的命?” 老何头的儿子抬起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黝黑面孔,只是更为年轻,道:“求仙女娘娘救救我阿爷,就是带仙女娘娘进山洞的那个老丈。” “你爹怎么了?”陆如琢问。 老何头的儿子描述了一番,陆如琢沉吟片刻,道:“带我去看看。” …… “心神不属,魂魄有缺,乃是离魂之症。”陆如琢收回扣着老何头脉象的手指,道,“这病我治不了,须得真正精通医道的大夫,配上几副汤药,好生调养。” “大夫……这……” 老何头的儿子儿媳互视一眼,均露出为难之色。 他儿子道:“仙女娘娘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没有大夫,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有见过大夫来我们村。唯一懂治病救人的三叔前几天叫恶人给害死了。” 榆兴村世代务农,久居深山自给自足,连挑担货郎都不会往这里叫卖,更何况大夫。 陆如琢想了想,道:“既然这样,我让人去请一位大夫来。” 老何头的儿子千恩万谢,额头磕得青肿一片。 陆如琢带着裴玉离开,刚回到村头的屋子里,便听到老何头的儿子儿媳满村跑着宣告:“仙女娘娘显灵了!仙女娘娘来救我们榆兴村了!” 没过一会儿,全村都响起欢呼的雀跃声。 “仙女娘娘显灵啦!榆兴村有救了!” 裴玉和陆如琢:“……” 村子里沸腾了一上午,中午也没个人来送饭。 仙女娘娘饮甘霖雨露,怎么会吃凡夫俗子的食物呢?不送不送,唐突了仙女娘娘。 裴玉自小在府里金尊玉贵地养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出门在外露宿也不过烤个野味山珍,鱼什么的,对着冰凉的灶台和满篮子村民送的菜米,真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弄得能下口。 她看向陆如琢。 陆如琢清咳了一声,佯作自然背手走出了厨房。 裴玉:“……” 陆如琢在院子里看风景。 裴玉擦了手,跟出来道:“姑姑,要不我去问村民讨些饭菜来吧。” 陆如琢看着她。 “她们都以为你是仙女娘娘,又没有说我是。” “你跟在我身边,难道是凡人吗?” “……要不我去猎只山鸡烤来吃?” “如此甚好。”陆如琢点头道。 两人一道上了山,裴玉去找野山鸡,陆如琢负责捡树枝当柴火。陆如琢懒得走动,便找了一截枯木坐下,就地用剑气砍了棵树,慢慢劈成柴火。 她内力深厚,这样随便用也无甚大碍。 拎着野山鸡回来的裴玉见到一地整齐的柴火:“……” 千金不愧是千金。 只是…… “姑姑,我们住的那个院子厨房有捆好的柴火,你若不愿动,大可之前带过来,何苦……”裴玉忍笑。 陆如琢乜她一眼,拈了朵花,打在她肩膀上。 裴玉笑着揉了揉肩。 不疼,倒是让她想起话本子里写的闺房情趣。 裴玉不敢继续想下去,就地生火,洗净的野山鸡串在树枝上,撒下随身携带的佐料。 行走江湖之人,别的不敢说,烤野味是必备技能。 陆如琢这一路也尝过她两次手艺,确实不错。 不通厨艺的两人歇在顶风遮雨的村子里,却依旧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好不辛酸。 倒是榆兴村的村民们兴奋跑去村头,想一睹仙女娘娘圣颜,却不防人去楼空,来去无影,更坐实了她们是仙人的事实。 两人吃完午饭下山,见到他们的村民目光越发崇敬,纷纷跪在路边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陆如琢和裴玉:“……” 看来这种情况只有等官府的人来以后才能得到缓解。 只是她们还有多久才能吃上一口真正的热乎饭呢? 叹气声不约而同回响在二人心底。 晚上去河里抓了条鱼,在院子里生火烤。 “姑姑,这次回京,我想去学一下厨艺。” “甚好。”陆如琢欣慰道,“姑姑年纪大了,这种事就交给你了。” “嗯。”裴玉没忘记上回的教训,反驳她道,“姑姑年纪才不大,只是徒儿更需要锻炼。” 陆如琢听见她终于不再自称“女儿”,笑得眉眼弯弯。 裴玉观她神情愉悦,心里也很高兴。 果然姑姑不喜欢自己说她年纪大。 第024章 两人在村里过了一夜,官府的人才姗姗来迟。 智叟站在前方,带领村民们在村口迎接官差。 骑在马上为首一人穿着青袍官服,戴着乌纱帽,智叟只在幼时听村子里救的一个读书人说过,这是县尊大人才能够穿的衣服。 智叟放下拐杖,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地跪下,额头贴地。 “草民……见过县尊大人。”智叟声音哽咽。 随后的村民们本来还在好奇地看这人是谁,闻言双膝一软,扑通跪下来。 “草、草草民,见、见过县尊大人。” 村口齐刷刷跪了一片村民,那两道站立的身影便格外醒目。 九汤县令翻身下马,越过一干村民,撩起官袍下摆跑了过去,险些踉跄,面对年长些的清丽女子大礼参拜:“下官九汤县令骆诣修,参见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陆如琢坚持白身人设不动摇,往后稍稍退开一步。 裴玉则上前一步,清冷道:“骆县令请起。” 骆县令抬头看着面前的佩剑少女,眼神闪过一丝疑虑。 裴玉掏出怀中令牌在他面前晃了一眼,骆县令复躬身道:“参见千户大人。” 骆县令本在九汤县衙安坐,琢磨今夜去哪个勾栏听戏,好似上回来了位秦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谁知从天而降一位女子,亮出皇城锦衣卫的腰牌,说榆兴村发生数起命案,她家大人正在那里,让县官速速前去。 九汤县是下县,骆县令不过从七品。亮出腰牌的这人是个正六品百户,那她家大人得是什么身份? 骆县令当即没坐稳从椅子上滑下来,叫上衙门所有的人手,便要往榆兴村赶。 那女子又道:“我家大人已经在那里了,无需这样多人,挑几个能干的就是。另外,榆兴村报案的人还在路上,劳烦县令留人招待。” 骆县令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榆兴村报案的人在路上,你不就是报案的人吗? 总之不管了,上官说什么他做什么,正六品京官,比他一个偏远地区的县令前途大多了。 骆县令叫了五个衙差,皆是精壮的汉子。 那女子又道:“汝县衙可有女官差?” 骆县令什么也不敢问,道:“有。” “叫过来,带上。” “这……” “你有难处?” “没有,下官遵命。” 九汤县因九汤山得名,要去的那座山却不是九汤山。县令只在县志上寥寥两笔见过这个村的名字,位于两县交界,又在山中,号称“三不管”,兼之人烟稀少,山中多毒虫,极少有人前往。 来报案的女子骑马带路,县令一介文官,足足颠簸了大半日,险些把骨头都颠散了才看到村口的古旧青石。 “大人……”他一转眼,那女子便不见了。 山野苍茫,天穹碧蓝。 骆县令独自带着衙差们和仵作进去,才有了开头那一幕。 裴玉淡道:“骆县令还不让村民们起来吗?” 骆县令视线从陆如琢身上扫过,咽下了多余的话,回身扶起为首的智叟:“老人家辛苦了,不必多礼。” 只是如今再说来,多少有些尴尬。 智叟不这样觉得,县尊大人屈尊降贵,来扶他一个贱民老叟,已让他感动涕零。 村民们一一起身。 九汤县衙女官差少,只得两位,还都是挂的虚职,并非捕快。启元十六年,女帝颁布了一项政令,府、州、县各级衙门按比例必须有女子编制。州府一级执行到位,不乏女官女吏女捕快。到了下边的县,多的是九汤县这样浑水摸鱼,将编制给官眷或是富商的妻女的。 那两名女衙差面容雪白,五指纤纤,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贵妇小姐。 但是乡野村民认不出来,穿上捕快的衣服就是捕快。 仙女娘娘说得对,这世上真的有女官差。 皇上也是女的。 外面的世道真是变了啊。 但和他们榆兴村还是没什么关系,只是下次遇到女子自称官差,他们不会再以为对方在说谎。 裴玉目光似笑非笑地在那两名女捕快身上停留,骆县令僵着身子,掌心出冷汗。 “大、大人,不知案发现场在何处?”骆县令连忙打断她的注视。 他当然不想带这两个绣花枕头来,但是先前那女子不依不饶,点名要女衙差,他怎敢违背上级命令?只盼这两位小姐谨记他的叮嘱,千万不要露了馅才是。 京城来的官应该不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吧? 骆县令心存侥幸地想,忍住了擦汗的冲动。 裴玉果真收回视线,不再看那二人,手向旁边一引:“此处是案发现场之一,县令请随我来。” 三男二女五名捕快跟在二人后面。 陆如琢站在柴扉外,负手而立,风吹得青袖翻涌。 智叟拄拐站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脸上的褶皱堆得更深。 方才县尊大人对她大礼参拜,又唤裴玉为“千户大人”。智叟不知道千户是个什么官职,但能让县尊如此恭敬,又自称下官,想必官衔不低。裴玉看上去不过二九年华,已是官身显赫。 更不用提这位气度不凡的青衫女子。 “大人。”智叟上前揖礼,神色含着深深的敬意。 “老人家免礼。”话虽如此,陆如琢并没有像对老何头的儿子儿媳一样伸手去扶。 嗯,他还欠裴玉一记剑鞘,以此略作抵消。 “草民有一个疑问。” “但说无妨。” “您的徒儿,那位小大人是科举授官的么?” “非也,她是武官。” “外面的世界太平吗?” “很太平。边疆安稳,百姓安居乐业。” “那为何榆兴村会遭此难?” “恶人流窜作案,不是你们的过错,更非陛下之过。官府一定会抓住他们,绳之以法,还你们一个公道。” “草民深谢大人。” 陆如琢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 智叟的目光从山林看向遥远的平野,道:“我听我的祖先说,榆兴村一开始不在山上,也是平原沃野,后来连年战乱,土匪横行,到处烧杀抢掠,祖先们带着家当老小流亡千里,才最终在这里停下,重新安家。山中虽然苦寒,却能保住性命,不再颠沛流离。” “我的太爷爷没有离开过这座山,我的阿爷没有离开过这座山,我也没有。”智叟道,“或许我的曾孙子孙女,将来有机会离开这座山。” 智叟拄着拐杖,一顿一顿地远去了。 陆如琢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转身进了柴扉。 县衙带来的三名精干捕快在查看现场,不时低语几句。那两名绣花枕头则站在一旁,脸色煞白,被夏天开始腐败的尸体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 骆县令喉咙发干,找补道:“女人胆子小,正常的。” 裴玉看了他一眼。 骆县令舌头打结:“下下下官不是说您,千户大人英明神武,岂是寻常女子可比的。” 裴玉冷哼一声。 她道:“既然如此,她们可识字?” 骆县令忙道:“识得几个字。” 裴玉道:“那便去捕快那边,帮着记录案情。” 骆县令如蒙大赦:“是。”连忙把那两个官眷小姐送到另一边,小声警告几句。若是叫人看出来,他们都没好果子吃。 骆县令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想再和裴玉站在一块,便去了看起来好说话的陆如琢那里。 虽然没人介绍,但骆县令观她周身气度,想必是更了不得的人物。 陆如琢朝他淡淡一笑。 骆县令晃了下神,连忙掐住自己的胳膊,这等人物也是能起心思的? “见过大人。”他含糊恭敬。 陆如琢看向那两个在矮桌铺笔墨的女捕快,道:“偏远郊县,此二女能书会写,实属不易。” 虽说女帝创办女学十几年,上届还出了个女状元,但能念得了书的还是极少数,多是富贵人家,再不济也衣食温饱,还要疼爱女儿,才会送去学堂。对百姓来说认字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整个榆兴村,除了智叟小时候被村子里救起的读书人教了几个月,其他人都是大字不识。 陆如琢感慨道:“县令一定为推办女学出了不少力吧。” 骆县令含糊应下:“是啊,陛下旨意,焉有不遵从的道理。” 陆如琢拱手向天,道:“陛下皇恩浩荡。” 骆县令连忙附和:“臣等深沐皇恩,为陛下解忧是分内之事。” 陆如琢道:“待我这次返京,定在陛下面前为骆县令美言几句。” 那便是天子近臣了! 骆县令撩起官袍下摆跪了下来,喜不自胜道:“下官多谢大人。” 陆如琢轻咳一声。 “本官还有些事……” “大人慢走。”骆县令弯下腰走在她身边,忙道,“大人可是要进屋,下官替大人打伞?” “不必,吾走南闯北惯了,不比京中文官娇贵。” 骆县令目送陆如琢进了屋内,路过门口将裴玉也叫了进去。 关上门。 裴玉立刻露出冷笑。 陆如琢反倒笑了:“生气了?” 裴玉道:“姑姑,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门外那两个女捕快根本不是真的衙差。” “确实。” “你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 “陛下明明下旨各府州县衙门一定要录用女子,他九汤县令竟敢阳奉阴违!” “是,你待怎样?一剑杀了他?” “我……”裴玉语结。 她再喜欢江湖义气,快意恩仇,也不会私杀朝廷命官,即使她是上官,也没有这个权力。 陆如琢倒是可以,陛下太宠她了,给了她生杀大权,先斩后奏。 但她不会,裴玉也不会要求陆如琢这样做。 看她气得脸都红了,陆如琢忍不住笑了一声。 “师父!”裴玉道。 陆如琢抿直唇角,笑意还是忍不住从眼睛流出来。 赶在裴玉恼羞成怒之前,陆如琢牵起她的手走到桌旁的椅子里,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 “来,为师哄哄你。”女人柔声道。 第025章 如何哄? 裴玉脑子一片木然。 她连骆县令的气都忘记生了。 原来嘟起来的红唇也不嘟了,陆如琢只得二指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 裴玉:“?” 不是说哄她吗? 陆如琢见她一副榆木疙瘩样也熄了调戏她的心思,只搂着她的腰,双掌不明显地丈量腰身。 裴玉长长的乌发落进女人细白脖颈里,黑白分明。 她看得有些出神。 陆如琢道:“你既恼骆县令违背圣意,何不想个正经法子处置他?” “正经法子?” “他是官身,你也是官身,你还是锦衣卫。咱们锦衣卫最擅长什么?” 锦衣卫在改制以前,最擅长的是…… 裴玉眼前一亮。 “告密!” 陆如琢笑着点了点头。 “真聪明。”她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脸。 裴玉又蹙眉道:“可是为了这点小事给陛下写道折子,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女帝见到折子估计要气笑。 大半夜把朕叫起来看密折,就为了这点事啊? 陆如琢摇头,再次提点道:“不一定要写给陛下。” 裴玉虽身居五品,却一直不大有为官的自觉。又是武官,脑子里没有文臣的弯弯绕绕。小时候听她讲多了江湖事,英雄豪杰,便以为江湖简单,向往江湖快意恩仇,不喜朝堂诡谲,风云多变。 她只是不喜官场,脑筋却转得快。 裴玉立刻从她腿上跳下来,大喜道:“我现在就写折子递给御史台,让言官好好参他一本!” 御史台那群言官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上回还参她抓贼破坏公共设施,让锦衣卫衙门赔了不少银钱,气得裴玉一晚没吃饭。让这群言官咬住,骆县令保得住脑袋也保不住头顶的乌纱帽。 裴玉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实在是妙,没想到言官还有这种用途。 陆如琢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怀抱。 “……” 裴玉右手击了一下左掌,在屋中走来走去,片刻后停下来,道:“我没写过这种折子,到时还请姑姑帮我润色一下。” “不帮。”陆如琢冷冷道。 裴玉:“?” 她转念一想,定是姑姑觉得她太笨,略做惩罚,应当的。 裴玉便笑道:“那好,不劳烦姑姑。我届时先将折子给丹青姐姐,请她帮我看看。” 陆如琢站了起来,拂袖出去。 裴玉:“……” 她怎么又生气了? 裴玉学乖了,第一时间追了上去。 “师父!” 骆县令还在院子里,看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前面的那个生着气,后面那个拉着她的袖子柔声哄,怎么瞧怎么像是一对儿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骆县令一个激灵。 他抬头看了看天顶耀眼的白日,定是这日头将他晒糊涂了。 不过听裴玉喊那人师父,想必也是锦衣卫的头领。 锦衣卫那可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且不说如日中天的陆都督陆指挥使,随便一个同知佥事,也比同级官员高不少。不知这位是镇抚使还是佥事,若是指挥同知,那…… 骆县令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高升的通途了。 “大人。”正做着美梦,骆县令听到捕头喊他,忍着晒人的日头朝那边茅屋走去。 “查完了?” “查完了。”捕头神情肃重,道,“大人,此案甚大,须得上报州府。” 骆县令吓了一跳:“上报州府?不急不急,你与我仔细说说。”他所辖地域出这么大的命案,那他能有好果子吃? 捕头道:“卑职刚刚去问过仵作,仵作说死者有被重器击杀的,有被剑刺死的,还有一人脖颈被细线勒断,尤其是那个被挖心的小孩,这些都不似普通山匪所为。” 骆县令道:“那也不能确定不是山匪,许是这批山匪各有神通。” 捕头道:“卑职盘问过村民,他们有不少人亲眼见过凶手,凶手长得……都奇形怪状的。” 奇形怪状? 住在村头第二户人家的邱五是他家唯一的幸存者,那伙恶人来得十分突然。他家地势高,那天他刚好在院子里剥苞米,便见到四个人闯进了谭二虎家,其中有一个人大瘤子,几乎盖住了整个额头;一个虬髯大汉,猿臂蜂腰,脸膛紫红,拎一把虎环刀;一个人一只手是正常的,另一只手却黑漆漆的,跟鹰一样长着爪子;最后一位却是个女子,这女子原本没甚稀奇,但她转过脸来,却吓了邱五一大跳。 她半张脸爬满了丑陋的疤痕。 那时是中午,刚吃过午饭,谭二虎成亲好几年,孩子都五六岁,和媳妇还是如胶似漆。两人一块在厨房收拾说笑,他听到声音便出来看。 迎面撞见张须的虬髯大汉,那大汉露出狞笑,只一挥刀,谭二虎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死了。 他媳妇若有所感,也从厨房冲了出来,当即悲叫一声,叫大瘤子一锤砸烂了脑袋,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接连死了两个人,邱五才反应过来,他眼泪流了满脸,叫都叫不出来,冲进屋使劲推在凉席睡觉的阿爷阿娘。 “杀、杀人了。” “阿爷、阿娘……快醒醒……” 他咬着自己的手,浑身发抖,既怕太小声他们听不见,又怕太大声引来恶人,只是发了狠劲地推两位老人。 邱家老两口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前四个都夭折了,只有邱五活了下来。 他两个老迈,腿脚不便,醒了也跑不动,只急喊邱五快走。 邱五满眼热泪翻窗出去,钻进了屋后的竹林里,才逃过一劫。他不要命地往山上跑,一路哭着喊着报信,让大家快逃。 之后便是毫无预兆的屠村。 住的近的、跑得慢的,都难逃毒手。 剩下的村民逃进了山里,他们世代生活在山中,十分熟悉,慢慢地汇集到了隐蔽的山洞里,直到派老何头出来,遇到陆如琢二人。 骆县令捋了捋颔下短须,沉吟道:“手段这样凶残,本官怎么瞧着像江洋大盗的手笔?” 捕头额角抽了抽,低声道:“大人,卑职以为,江洋大盗杀人多半为了劫财,乡野村民,满村都凑不出碎银几两。再者,他们多半都是在江河湖泊抢劫行凶,为何会到这深山里来?” 骆县令嘶了一声,道:“那你觉得呢?” 捕头与他共事几年,深知骆县令的秉性。横竖凶手不能是他辖内的人,不能是他一县管不了的,但可以是他完全管不了的。 捕头道:“卑职认为,定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流窜到我县,丧心病狂,才对百姓痛下杀手。” “本官应该如何做?” “县尊应及时上报州府,让州尊府尊下令张贴海捕文书,重金悬赏,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如此甚好。”骆县令看了看他,点头道,“你办事很好,以后多跟着我。” “卑职遵命。” …… 骆县令定下了应对之策,回去找陆如琢禀报,裴玉刚好也在,两人似乎和好如初了。 床头吵架那个床尾…… 啊呸。 骆县令在心里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 “这么说,这伙恶人已经流窜到别处了?”裴玉坐在栏杆上,一条腿打直,两手抱着剑,神色清冷。 骆县令一点都不想跟她打交道,奈何陆如琢就喜欢站她身后,他又不能越过她去。 妇唱妇随…… 呸呸呸。 骆县令回神:“是的,下官认为他们早就走了,这种恶匪向来都不会在一地久留。” 话是对的,就是不知是不是他推卸责任之词。 裴玉放下长腿,道:“那烦请县令立即上报州府,根据目击者的供词画出凶手画像,张贴海捕文书,越快越好。” “下官分内之事。”骆县令道。 裴玉看着他。 骆县令:“?” 裴玉冷道:“还不快去?” “是,是,下官这就去。”骆县令领命下去,背过身的那一刻几乎要哭出来。 他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千户大人,对他没一个好脸色。 可怜他刚缓了一会儿的屁股,又要被快马颠成四瓣儿了。 骆县令叫了捕头去牵马,捕头牵了两匹马过来。 两人出了村子,行至山脚,骆县令忽然心生一计,反正都是报信,让捕头带邱五快马加鞭进城,自己在后头慢行即可。 天都要黑了,赶夜路不安全。 那两位京官又没有千里眼,又怎知自己躲懒? 就这样办。 捕头扬鞭快马,一骑独行,奔向城门的方向。 骆县令慢悠悠跟在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包着的肉馅烙饼,刚要张口,马儿不知为何受惊,前蹄高高扬起,落地猛地向前冲去。 骆县令惯性后仰,接着挺身伏下两手紧紧抱住马脖子。 “救命啊——救命啊——” “钱捕头救我——” 飞出去的肉馅烙饼被一只伸出来的手从空中接住,她洒然一笑,正是昨日去九汤县衙报案的暗卫。 “加餐咯。” 那女子跃上了树,将手里的肉饼掰成两半,递给另一位女子。 “咦,你在写什么?”她凑近看对方手里的折子。 “都督让我给御史台写折子,告发九汤县令骆诣修,贪污受贿、违抗圣令、懈怠公务。”另一人咬着光秃秃的笔杆道。 “可你这折子上也没字啊?” “我这不是在想吗?都督之前没说做护卫还要写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啊。哎,你会吗?” “……我睡了。” “……喂!” 第026章 骆县令的身影离开了柴门,裴玉收回眯细了的眼睛,冷哼一声。 冷不防双唇被二指捏住。 裴玉看着面前放大的精致的脸。 陆如琢松开手。 “师父。”裴玉朝她撒娇,“你老是作弄我。” 陆如琢心说我可不是作弄你。 女人目光从她饱满红唇上移开,道:“我怎么不知你这样情绪外露?骆县令都快被你吓哭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算你是上官,难道不怕他算计你?” 裴玉性情直,却并非不懂虚与委蛇,隐瞒真实情绪,可她厌恶骆县令几乎写在了脸上。 有吗? 裴玉回忆了一下,道:“因为姑姑与我在一起。” “我与你在一起,如何?”陆如琢指尖挑起她白衣前一缕秀发,柔声追问道。 “很有安全感。” “还有呢?” “很舒服很开心。” “还有呢?” 裴玉仰起头看了她一眼,两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 裴玉垂下眼帘,手指搭在剑柄和剑格交接之处轻轻摩挲。 她低声道:“我喜欢姑姑,想和姑姑永远在一起。” 陆如琢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 “我也是。” 落在她发丝的手指动作分外轻柔,裴玉鼓足了勇气,抬起头道:“姑姑和陛下……” “嗯?” “……陛下身体不好,姑姑不在宫里多陪伴她吗?” “便是亲姊妹,也没有日日相陪的。”陆如琢笑道,“何况我与陛下终究是君臣,臣要守臣的本分。” 裴玉听到“亲姊妹”那句先是一喜,这说明她们俩之间没有别的私情。听到后一句为臣本分又是一忧,难道陆如琢正是碍于君臣有别才压抑自己对陛下的感情吗? 她竭力让自己的表情一如往常,但到底年纪轻,心思浅,叫人看出来。 陆如琢蹙了蹙眉。 她不喜欢听到这个答案? 陆如琢心念电转,接着笑道:“再说日日相陪,哪里轮得到我?” 裴玉勉强提起唇角,道:“有公主嘛。” “除了公主还有一人。你竟不知道?” “是谁?”裴玉坐正了身子,眼睛也微微一亮。 “御史台的那位。” “御史中丞上官大人?” “正是。” 女帝性情乖张,行事有时过火,和刚直不阿的御史台针尖对麦芒已久。尤其是前几年上任的御史中丞,她是女子被允许参加科考后,御笔钦点的第一位探花。 据说女帝观其策论,针砭时弊精妙绝伦,乃是大才,本想点其为状元,但朝官反对声甚大,差点儿血溅当场。女帝迫于情势,也碍于天下悠悠众口,又因上官大人生得貌美,退而求其次点为探花。 启元朝第一位女探花文采斐然,从此御史台又多了一张利嘴,第一日上朝便骂得女帝狗血淋头。 女帝:“???” 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 此事还被编成话本,在民间广为流传,茶余饭后一乐。 裴玉偶尔在奉天殿入直还能见到女帝拍着龙椅扶手和御史中丞对骂,好不热闹。但她司职不常在宫中,倒不清楚下朝之后两人关系这样亲密。 陆如琢幽幽道:“再过个几年,恐怕我就不是陛下专宠了。” 裴玉撩起眼帘,道:“姑姑吃醋了?” 陆如琢忙正色道:“没有的事。” 想到女帝的病体,她少了玩笑的心思,眉宇间染上淡淡的惆怅,叹气道:“陛下不知能不能撑过今年的冬天。” 裴玉神情闪过一丝复杂和挣扎。 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低声道:“前些日子我在京中,见陛下身体似有好转。” 陆如琢摇了摇头。 “陛下为国事鞠躬尽瘁,早坏了底子。如今不过是……”她又叹了口气。 裴玉看着地面没有说话。 “生死各安天命,不说这个了。”陆如琢率先切断了这个话题。 “嗯。” 裴玉似乎也没有深谈的打算。 她的手重新握住剑,又慢慢松开,将视线投向远处的群山。 夕阳西下,气氛有些沉肃。 裴玉看着剩下的那几个捕快在院子里忙碌,问道:“师父,你见多识广,根据邱五的描述,能知道这几个凶手是谁吗?” 陆如琢沉吟片刻,道:“感觉像是黄河一带的四恶人,名唤‘黄沙四蛟’的。据说这四人皆身世悲惨,遇到了一起,便惺惺相惜,结伴做了姊妹。” 裴玉冷笑:“因为自己身世悲惨便要滥杀无辜吗?被他们杀的人就不惨吗?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找谁报仇就是!” 陆如琢道:“若是人人都能想开,这世上也就没有这么多事。” 裴玉问道:“官府能抓住他们吗?榆兴村这么多无辜村民丧命,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海捕文书张贴出去了,相当于全天下悬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们钻进深山老林一辈子不出来,迟早会被人拿住领赏。你就是官府中人,怎么这点自信也没有?”陆如琢看见她的表情,问,“你怎么了?” 裴玉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过了会儿,又忍不住道:“师父,我到江湖了吗?” “这就是江湖。”陆如琢说。 裴玉自小听她讲英雄豪杰,如何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满心憧憬。入了江湖要路见不平,要惩恶扬善,要劫富济贫,伸张正义。现在侠没有遇到几个,大奸大恶倒是遇到了,却每每晚了一步,无辜惨死者数不胜数。 那些侠呢?江湖便是恶人当道吗? “师父,是不是我们走的路太偏僻了?有没有能见到很多江湖人士的地方?” “有。” “在哪儿?” “滁州。” …… 下了山,前往滁州的路上,裴玉才知道剜心一事在江湖上已经沸沸扬扬,说是数十年前隐匿关外的魔教所为。 武林泰斗,四大山庄之一的惊风山庄庄主唐岳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豪杰,召开武林大会。 届时大比选出武林盟主,率领正道人士一同讨伐魔教。 武林大会三年一届,离上一届过去了两年,本来还要再等上一年,因为魔教之事提前召开。 江湖因此沸腾,不少人等来了扬名立万的机会,也有像裴玉这样想来见世面的,一时滁州官道上络绎不绝,满眼可见携带兵刃的江湖人士。 这一路十分太平。 裴玉亲眼见着欺凌孤女的恶霸被一群穿着宗门服饰的年轻人制服,有男有女,无不正气凛然。 “师父,他们是谁?”待穿着蓝衣的一行人远去,酒馆二楼靠窗的雅座,裴玉收回窗外的视线问道。 “是神剑山庄的人。” “他们就是神剑山庄,果然不同凡响!”裴玉惊叹,眼睛亮起来。 江湖上有一岛两宗四庄八派。一岛是灵霄岛,两宗是赤阳宗和落英宗,四庄是神剑、惊风、自在、无名。除了隐居世外的灵霄岛,两宗四庄在江湖排名不分先后,前者只是占了数量少的优势。不过近十年来,落英宗隐约有六大独尊的势头。 江湖传言都说,落英宗主的武功恐怕已不在灵霄岛主之下。若非岛主久不出山,天下第一的桂冠落在谁头上犹未可知。 “神剑山庄。”陆如琢端起酒杯,轻呵一声。 “师父,你是不是不喜欢神剑山庄?”裴玉敏锐,立刻问道。 “是,我很讨厌。” 裴玉诧异。 陆如琢有不喜欢在情理之中,但用上“很讨厌”这词在她意料之外。 难道她与神剑山庄有仇?还是她的爹娘就在神剑山庄? 裴玉拿起剑:“那我去教训他们一顿?” 陆如琢扑哧笑了。 “你不是最讨厌累及无辜么?” “只要姑姑高兴。”裴玉道,“况且我只是捉弄一下他们,不会下重手的。” “罢了,一群小辈,什么都不知道。”陆如琢道,“你初来乍到,不要惹麻烦。” “若我惹了麻烦,师父护不住我么?”裴玉故意道,托着下巴眉眼弯弯。 “便是你将这些人全杀了,我也能护住你。”陆如琢却看着她的眼睛,答得十分认真。 裴玉放下了手,声音似乎低下来:“我若真滥杀了无辜,你会怪罪我么?” “不会。你杀谁,不杀谁,都有你的理由。” “师父……” 裴玉抬起头,眼神似有万语千言。 若那个人是你信任的人呢? 陆如琢伸手过来,覆在了她放在桌上的手背,指腹抚了抚,柔声道:“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只在乎你是你。” 裴玉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紧紧回握住她。 是夜。 两人依旧宿在同一间客房。 无需提前差人将客房订掉,就这一间上房还是裴玉跑了好几家客栈才抢到的,武林人士都在赶往滁州,沿路必经城池客栈无不爆满。 客房里一片黑暗,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许久,裴玉在地铺上小心翼翼地翻了一个身,对着床榻的方向,睁开了清明的双眼。 ——听着,裴玉,你在我心里比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 白日陆如琢的话再次浮上心头,让她心悸不已。裴玉忍不住又轻轻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床,内心的热意却有增无减,好似煮沸的滚水,止不住沸腾。 她将手脚都探出被子外,静静地又躺了一会儿。 “师父?”裴玉扭头面对床榻,小声道。 床榻间那道模糊的身影一动不动。 裴玉双肘支在被子上,轻若无声地爬了起来,慢慢靠近了床沿。 “师父?” 陆如琢面朝床里而卧,月光下眼睫轻阖,呼吸绵长。 裴玉在她身边的空处躺下,眼睛看着帐顶,注意力实则全部都集中在枕边人身上。 陆如琢睡得很熟,体温隔着两层衣料传过来,不热,存在感却很强。 裴玉睁着眼,喉头滚了滚。 月光从窗前的花枝移到了地面。 裴玉侧过身,轻轻揽住了女人的腰,额头抵在她肩头,闭上了眼睛。 第027章 “姑姑早安。” “早安。” 陆如琢今日醒得比裴玉晚些,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裴玉收拾地上的被褥。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陆如琢说。 裴玉心头惊跳一下,手跟着不稳,抓紧了被角。 “什么梦?” 陆如琢看着她紧张的神情,不由笑了笑,道:“忘了,大抵不是噩梦。” “做梦……是很正常的事。”裴玉干巴巴地道。 “嗯。” 陆如琢弯了弯眼睛。 裴玉将被褥叠好收进柜子,看向依旧在床上的陆如琢,道:“姑姑不起身吗?” “外面人多嘈杂,没地方练功,我起那么早作甚?” 因为心虚今天起得特别早的裴玉:“……” 陆如琢躺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打了个哈欠道:“来,再陪我躺会儿。” 裴玉忙摆手道:“不了不了。” “又没让你脱衣服,怎么弄得好像我要轻薄你?”陆如琢蹙眉。 她们俩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此刻用轻薄两个字未免有些太迟。贤猪复 然而裴玉却知道,她昨夜是当真轻薄了姑姑的。 不至于登徒子,却也离登徒子不远了。 她额头抵着陆如琢的肩头,鼻翕香气格外好闻,不知不觉她就沉醉进去,撩开了女人颈侧的乌发。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刮响了窗户…… 裴玉从记忆中回笼,分辩道:“不是的姑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是……” 是害怕我会轻薄于你。 裴玉的话徘徊在心间,无法出口。 陆如琢见她眼眶都微微红了,在心里叹了口气,笑道:“罢了,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你既然起了,就去看看我们早上吃什么,半个时辰后叫我。” “是,师父。” 裴玉推门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陆如琢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轻若无闻地又叹了口气。 怎么好端端的偏刮起了风呢,真是可惜。 …… “这就是滁州?” 裴玉骑着小红马在官道上,看着远处巍峨城门下熙熙攘攘,货物马匹,人流涌动,一直排出城门外数十米,络绎不绝。 因江湖人士齐聚滁州,鱼龙混杂,滁州太守从各处调兵守卫,城门的排查也比往日严密许多。 一名名城门兵卒拿着路引,盘问进城的可疑人士。 裴玉下了马,摸了摸怀中事先准备好的路引。 “师父。”裴玉牵过陆如琢手中的马,乍一看到她那张与往日大不相同的面孔还有些不习惯。 到滁州的前一个城池,陆如琢坐在梳妆镜前,对着自己的脸来了个改头换面。 裴玉也是第一次知道,陆如琢居然连易容术都会! 那可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裴玉双眼发亮,缠着陆如琢教她,又问她会不会像茶棚阿婆那样将身子拉高。陆如琢告诉她那是缩骨功,和易容术不一样。两样兼修,得是精通此道之人,她只懂得一些粗浅的易容。 裴玉看着她几乎找不出原来痕迹的脸,心道这要是粗浅,那高深的得是什么样? 陆如琢在裴玉面前,自然不会把自己易容成丑人,只是换了张无人认识的美人脸。柳叶眉、杏仁眼,衣衫明丽,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年龄也化成二十出头的样子。 既然外貌和裴玉岁数相差无几,就不合适再称师父了。 “师姐。”陆如琢提醒她二人之前约定好的称呼。 裴玉咬了一下舌尖:“是,师姐。” 从姑姑到师父,裴玉刚刚熟练,又换了一个新的。 裴玉破罐子破摔地想:不如干脆叫名字算了,省得要换来换去。 陆如琢。 她在心底喊了一声,并不敢说出口,怕姑姑斥责她没大没小。 两人随着人流到了城门前。线诸复 裴玉白衣箭袖,腰间佩剑,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城门兵将她拦下盘问,眉目严厉。 “姓名。” “裴玉。” “籍贯。” “京城人士。” “来滁州干甚么?” “探亲。” “探什么人?” “远房姑母。” …… 裴玉进了城,牵着缰绳,仰头看身旁骑在马上的陆如琢,奇道:“师……姐,为何他只盘问我,不盘问你?” 马蹄踩在城里的宽阔街道,两旁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比不上京城繁华,却有一分京城没有的恣意。 陆如琢一笑,道:“大约是见我柔弱罢。”说着她还掩唇咳了两下,确实弱不禁风。 裴玉:“……” 途经城中最大的客栈会星楼,裴玉牵了一下马,却没有牵动,扭头一看,陆如琢勒住了缰绳。 “我们今晚住这里。” “……” 裴玉道:“师姐,这客栈的上房肯定早就被预定完了,哪轮得到我们。” 陆如琢点了点头。 “不错,我已派人预定了。” “……” 裴玉跟着陆如琢进了雕梁画栋的会星楼,报了裴玉的名字,掌柜对着册子一查,道:“有的,天字号客房一间,这是管钥,两位请收好。” 小二吆喝着“天字号客房一间”,领着二人向三楼走去。 一楼大堂里的江湖人闻言朝这边看了一眼,见只是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还弱柳扶风看着不会武功,便收回了视线。 想必是哪家千金出来游玩。 也有千辛万苦赶到滁州没订到客房的听到这句“天字号客房”生出愤懑。 “掌柜的!” 裴玉二人刚上楼梯,大堂便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掌柜的忙应声上前。 那人指着裴玉二人的方向,大声道:“我们早到这么久都没有客房,凭什么她们一来就有,还是天字号房间?!” 陆如琢置若罔闻,往上踏了两级台阶,见裴玉停在原地,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便知她想看热闹,遂跟着驻足。 掌柜的见多识广,当即尊敬报出那人的名号:“马五爷,您误会了,她们是提前订的房。若是没有预定,来了也是没有空房的。” “你少给老子扯淡,嘴长在你身上,自是你想如何说便如何说。” “五爷,小店真没有空房了。” 马五爷忽然咧嘴,一指楼梯上的二位妙龄女子,笑道:“若是她们不住了,那便有空房了吧。” “这……” 掌柜见他大步流星朝楼梯走去,赶紧追上去拉住他袖子,“五爷,五爷,五爷不可。” “滚开!”马五爷一挥袖子,将那掌柜甩得一个趔趄。那掌柜的眼看便要跌倒在地,脚下踏着奇怪的步子,不知如何竟又站稳了,又来扯他。 马五爷力大如牛,索性一只手拎小鸡样拎起掌柜,站到了裴玉二人跟前。 “海沙帮马原,有礼了。”马五爷粗声粗气,从钱袋里拿出一粒金珠,不客气道,“请两位另择他处!” 裴玉眼睛一眯,手按住剑柄。 手背覆上一抹柔软,陆如琢轻轻拨开她拿剑的手,柔声道:“落英宗陆绾,有礼了。” 落英宗! 马五爷当即向后撤步,惊惧过后,克制住了退到楼梯下的冲动,冷笑道:“落英宗门人尚未到滁州,你这厮好大胆子,竟敢假冒落英宗的人!” 陆如琢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语调:“宗主派我二人先行一步,其他人随后就到。是不是假冒,等宗主来了,一问便知。就是不知马五爷,有没有胆子去问祝掌门一声呢?” “师姐,和他废话什么?!” 裴玉拔出剑来,内力灌注剑身,似有龙吟之声。 堂中江湖人纷纷侧目,更有几人直接惊得站了起来! 马五爷居然一个倒仰,从楼梯上栽了下去。他爬起来后也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双手抱拳。 “不知落英宗在此,海沙帮无意冒犯,多有得罪,请两位见谅!” 裴玉长剑握在手中,冷道:“我若是不见谅呢?” 马五爷一咬牙,道:“那便断了在下一条臂膀!” 裴玉那一声剑啸,他便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何况她身后还有落英宗,“落英水上风”祝掌门并不像神剑山庄庄主等人仁善宽厚,她性情无常,极其护短,若是惹了落英宗的人,只怕祝掌门不问对错,先卸了他一条胳膊都是轻的。 与其如此,不如他提前遭了此难,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马五爷心一狠,干脆一个挺身,朝裴玉剑锋撞去! 裴玉没料到还有抢着找死的人,急忙收剑,饶是如此,马五爷去势太急,剑刃还是在他胳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整条手臂都给鲜血染红。 裴玉还剑入鞘:“你!” 马五爷按住血流如注的手臂,道:“多谢陆女侠!”他看向裴玉,不知如何称呼,“多谢女侠!” 说完单手抱拳,欢天喜地地跑了。 这落英宗究竟是什么宗门?竟让人怕成这样? 裴玉看向旁边的陆如琢,见她唇边竟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向马五爷离开的身影。 裴玉拉下脸。 “师姐。” “嗯?” 陆如琢嘴角含笑,居然还没有收回视线,裴玉路过她身边用力哼了一声,大步朝三楼迈去。 小二目睹这一番,也淡定得很,向陆如琢一伸手,道:“陆姑娘往楼上请。” “有劳。” 裴玉和陆如琢一前一后进了客房,小二在外面带上了房门。 啪。 裴玉把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搁,生怕陆如琢看不出她生气。 陆如琢给她倒了一杯茶,裴玉一扭头,“不喝。” 陆如琢笑了笑,道:“可是要师姐喂你?” 裴玉不说话,只盯着她,她倒要看看陆如琢如何个喂法。 只见陆如琢端起茶杯,凑到唇沿,含了一口茶。 裴玉紧闭双唇,注视着女人走近。 陆如琢伸手,二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第028章 陆如琢二指微微用力,裴玉的脸被迫往上抬。 这是要硬逼着她喝? 裴玉死死咬住牙关,腮帮紧绷,不给她掰开的机会。 陆如琢:“……” 裴玉见她无计可施,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眼神。 陆如琢气笑了。 她将茶咽了,往旁边一坐。 行,爱喝不喝。 裴玉打赢了一仗,还未来得及吹响胜利的号角,发现对手已经不和她玩了,甚至坐上了裁判台。 陆如琢又生气了。 裴玉觉得好没有道理。 明明是她先对马五爷柔声细语,又看着对方笑。现在反倒生她的气?就因为自己不让她喂水? 陆如琢的心眼也太小了。 但谁让她是自己的姑姑呢? 即便不认为自己有错,裴玉也放下了身段,半蹲在女人面前,双手搭在她膝盖上,表情诚恳:“姑姑,我错了。” 陆如琢睨她,态度不冷不热。 “你错哪儿了?” “你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裴玉端起桌上剩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不二话。” “……” 陆如琢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染上深深的疲惫,道:“我有些头疼,想休息一会儿。” “我给姑姑铺床。” “真孝顺啊。”似乎是咬着牙的一声。 裴玉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陆如琢无甚异常,便挥去了疑惑,道:“徒儿孝顺姑姑是应该的。” “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叫我姑姑?” 裴玉诧异抬眉。 转念一想,应是陆如琢恼她至极,口不择言。所以她也不气,温温和和地回答:“姑姑对我有养育之恩。” “我若是不想做你姑姑呢?”陆如琢冷道。 “那以后徒儿便只称师父。” 女人喝过她的拜师茶,师徒关系反而更名正言顺些。 陆如琢深吸一口气。 “师父,你怎么了?” 陆如琢一只手捏了捏鼻梁,另一只手摆了摆,道:“方才……我口不过脑,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没有真生你的气。” “徒儿省得。” 陆如琢看着她。 裴玉背对着她铺床,被子抖得蓬松,被面没有一丝褶皱不平。 她对陆如琢一直又敬又爱,兼之崇拜景仰,那两分爱慕之情藏进最深的湖底,只有夜深人静,湖心搅动静水,才会勾起波澜。 陆如琢最了解她。 那是她的克制,也是她的怜惜。 裴玉铺好床转过身来,刚好对上陆如琢的视线,那眼神十分温柔,像月光下的泉水。 “姑……师父。” “你想如何叫便如何叫吧,反正都是在唤我。”陆如琢走到床沿,解下外衣。 裴玉薄唇翕张。 陆如琢刚好低头解束绳,没注意到她的口型,恰好是三个字。 “我侍奉姑姑更衣。” 裴玉上前来,将她脱去的外衫搭在架子上。虔诚地单膝跪地替女人脱去鞋袜,露出光洁的玉足,白趾根根分明。 陆如琢的手,是拿过十几年的剑,握了二十多年的刀的手,她杀了很多人,同样也无数次身陷险境。 她的手并不光滑柔嫩,有茧,也有细小的陈年的伤痕。 裴玉托着她的一双脚在怀中,在上面没有看到任何伤口,白皙细嫩,宛如少女。 陆如琢脚往回抽,裴玉才如梦初醒。 陆如琢沉默没有说话,躺下来面向床里。 裴玉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慢半拍地抬起头来,眼睛慢慢睁大了。 背对着她的女人耳朵一圈微红。 伴随她的注视,陆如琢脖颈亦染上浅浅的粉红色泽。 裴玉屏住呼吸,目光深刻,几乎要将这幅画面印进脑海里。 床里传来陆如琢冷淡的声音:“还不出去?” 裴玉应声是,压抑住内心的冲动,一步三回头地慢慢退出了内室。 她按住自己狂乱跳动的心口,一连喝了三杯凉茶。 最后打开房门出去了。 陆如琢闭着眼睛,听到外面的关门声,才将一口气缓缓分作几次吐了出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热意慢慢褪去,重新合上了眼睛。 …… 滁州城内。 裴玉出了客栈,沿街往前走,让风吹凉自己的脸。逛着逛着她就被道路本身的景象吸引,到处都是携带兵刃的江湖人。 有的正气凛然,金冠玉带,也有的衣着怪异,行事鬼祟。 裴玉背负一柄乌鞘长剑,走在长街上,虽模样俊俏,但也无人敢上来招惹。有几人悄悄看过来,在看到她的剑后又打消了心思。 敢孤身行走江湖的女子,不是宗门强大,便是武功超群。 江湖人刀口舔血,都懂得这个道理。 裴玉在一个摊贩面前停下,伸手拿起一支簪子。 摊贩观她衣着华贵,立刻殷勤介绍道:“姑娘,这可是上好的红翡,波斯国进贡来的。” “波斯国?”裴玉轻笑一声,捏着簪子来回打量,道,“宫中贡品严禁流出,若真是波斯国进贡,你这脑袋要是不要?” 摊贩:“……”他讪笑改口道,“小人口误,口误,是小人从波斯商人那里买的。” “你这批货是什么时候进的?” “就在月前,十分抢手,卖得只剩这两支了。姑娘想要可得尽快下手了,您看这成色,这雕工,世上少有。” “嗯,确实不错。” 小贩一喜。 裴玉低头把玩簪子,漫不经心道:“波斯商人勾结汝阳太守,贿赂我大楚官员,已于三月前被处刑。你这簪子,走私来的?走私的还不止这些?” 小贩:“……” 裴玉抬起眼,道:“我若是将你告上官府,你可知要受什么惩罚?” 裴玉看着流下汗的小贩,目光森然,一字字道:“按律,刺配三千里。” 小贩汗流浃背,扑通跪下了。 “小人……小人……姑娘饶命。” 裴玉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人拎起来,喝道:“走,跟我去官府!” “大人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裴玉不为所动,将他从摊贩后面拎出来,拖向衙门的方向。 摊贩也不懂为什么这个江湖人一副官府中人的作风,偏生手劲还大得很,他挣脱不开。 “各位英雄好汉,救命啊——” 英雄好汉们冷眼旁观。 一个娇妍如花的少女拎着一个摊贩往外头走,想必是这摊贩见色起意,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叫这会武功的女侠教训了。 摊贩突然大叫:“小人是良民,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姑娘,她要将我拖下去私下打杀了!大侠们救我!” 听到这话,英雄好汉们立刻变了脸。 这姑娘行事如此乖张,便有违侠义之道了! 有人出头,伸手拦住裴玉的路,客气道:“姑娘,有什么恩怨你大可当众分明,怎可滥用私刑?况他不会武功,你动手教训两下便罢了,怎的竟要打要杀?我等中原武林人士,当以仁义为先。” “我何时说过要打要杀?”裴玉撩起眼帘,淡道,“我不过带他去报官,请官府主持公道。” 出头的男青年:“……” 围观的英雄好汉们:“……” 啊这,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一个江湖人士主动请官府主持公道,是不是太没面子了点? 摊贩看着英雄好汉们渐渐散去,急得大叫,一个劲说裴玉要杀他,什么官府,她是骗人的,就是想要他的命! 英雄好汉们见裴玉一手押着小贩,另一手负在身后,站定人前,自有一身凛然正气。 着实不像那奸邪小人,主观上便偏向了她,于是继续散开。 小贩紧盯住方才路见不平的男青年,道:“大侠!大侠救我!” 此人本想随着人流离开,却被这小贩眼神锁住,他想了想,道:“我陪姑娘去报官罢。” 裴玉冷淡道:“自便。” 她重新迈开步伐。 也有好奇的江湖人士看裴玉这般离奇行事,跟在三人身后,看她是否真去报官了。 一刻钟后,裴玉敲响了公门鼓。 府衙外的江湖人士:哇,居然来真的。 “升堂——” “威武——” 知府一声惊堂木拍下,“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裴玉把小贩一扔,拱手道:“在下状告他走私。” 知府看了看小贩的穿着,心里有了数,转向裴玉道:“你又是何人?为何见了本官不跪?” 裴玉昂然道:“在下有功名在身,是以见官不跪。” 知府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你这个白衣箭袖身负长剑的,居然也是个举人秀才? 堂下围观的百姓和武林人士也眼大如铜铃。 这敢情是个江湖朝廷通吃的人士! 知府提高声音道:“你报上名来。” 裴玉走上前去,在案前停下,以知府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在下乃启元十九年一甲第一名武进士,裴玉。” 一甲第一名武进士,那不就是…… 武状元! 第029章 闲祝副 在启元朝以前,历朝历代只有文举,没有武举。虽说一直有通过武艺拜官的人,但直到女帝才正式定下科举。 因为是开创之举,无前例可循,女帝顺理成章地将女子一并纳入了武举的范畴,比文举还要早上许多年。 早在新科女状元兰嘉若之前,便已出了两届武状元皆为女子,裴玉是年龄最小的,时年十六岁。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状元是校场之上一枪一马,一弓一剑,实打实拼出来的,朝官也置喙不得。因武举为启元朝所创,历朝重文轻武,武举的头名远不如文状元名声来得响亮。 更有些男子扬言不屑参加武举,与女人为伍。后来文举也去除了性别门槛,随着越来越多的女子入仕,此类言论只敢在暗中传播,无人敢公开宣扬。 再后来,新晋探花御史中丞上官大人新官上任,狠狠弹劾了几位大放狂言的官员,出言不逊、中伤同僚、言行狂妄、藐视天子……等等等等,舌灿莲花,女帝震怒,将这些人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连私底下也无人再敢轻蔑女官。 科考三年一届,状元也是三年一出,绯袍玉带,簪花游街,百姓热闹一阵便抛之脑后。但官场不比民间,知府在脑子里回忆,那一届的武状元裴玉是……她是…… 知府打了个寒噤。 堂下围观众人只见裴玉走到案前说了一句话,便退回来。 而知府不再询问她,转而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审问起走私的商贩来。 …… 堂下围观民众呆呆地分开一条路,裴玉离开衙门,走入繁华的街道,隐进人潮。 公堂站了许久,她在路边摊坐下,点了碗面。因为挂念陆如琢,她草草吃完了事,在桌上留下几枚铜板,转道进了街对面的糕点店。 打包了两盒桂花酥,裴玉从里面出来,发现街上不知为何又热闹起来。 她站在人群外面,从缝隙看见由四匹高大的胭脂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在宽阔的青石街道缓缓碾过,街道上的江湖人分开两边,容马车通行,面露恭敬,眼神里又说不出的狂热。 裴玉蹙眉。 不说滁州,就连京中的达官显贵,也鲜少有如此招摇的。 陆如琢位居一品,只有封官之时女帝御赐游街,才乘了四匹马拉的御撵。 此人是谁?竟使用三公九卿规格的车驾。 恰好也有不解之人在问。 “这是神剑山庄谢庄主和他的夫人,特来滁州参加武林大会的。六大之中,谢庄主是最先到的,咱们刚到,就能见到名震天下的谢庄主,不枉此行了。” 裴玉看了眼紧闭门窗的车厢,心说你上哪见到的谢庄主真容? 答话的那人又和同伴道:“谢庄主本来是骑马的,庄主夫人贵体有恙,所以在马车里陪同。” 同伴感慨道:“谢庄主和夫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答话的那人便道:“谢庄主武功高强,为人宽厚,江湖名望高。还爱护妻子,真乃伟丈夫也!” 裴玉在旁边听着,不自觉地撇了下嘴。 她听陆如琢说很讨厌神剑山庄,她便跟着不喜,心里也认定了这谢庄主是个伪君子、真小人。 她听不下去,逆着神剑山庄的华贵马车方向离开了街道。 马车内鎏金异兽铜炉里檀香阵阵。 谢夫人坐在车厢一角,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奉承之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夫人在想什么?”坐立正中闭眼打坐的紫袍男子淡淡开口。 他看起来只约莫四十来岁,实际年龄比他的外表大十几岁。端坐在那里,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妾身……” 谢庄主睁开眼,两道精光如电从他眼中迸射出来。 谢夫人藏在衣物下的手臂又隐隐作痛。陷猪副 谢庄主伸手过来,宽大的手掌盖在了谢夫人的手背上,感觉到细微的颤意。 谢庄主勾唇,“就快到唐庄主那里了,夫人知道如何做,嗯?” “妾身明白。”闲诸赋 “乖。” 谢庄主拍了拍谢夫人发抖的手,目光从她年轻美丽的脸上划过,心中生出一分怜爱。 谢庄主道:“只要你听话,为夫不会亏待你。” 谢夫人低下头,克制住不住抖动的身体,道:“多谢夫君。” 她楚楚可怜,别有一番动人意味。 谢庄主本想将其搂到怀中,在车里放纵一番,但是马上就到唐家庄了,时间来不及,只得作罢。 车厢宽阔,可容纳三人并肩。 “坐到为夫这边来。”谢庄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谢夫人又是一抖,却不敢违逆,听话地坐过去。 谢庄主揽过妻子的肩膀,打开轿窗,面含笑意朝窗外看去。 “是谢庄主和他的夫人!” “果然是他们!” “谢庄主器宇轩昂,英雄气概,谢夫人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真是天生一对。” 谢庄主笑容和煦,手伸出来,向大家招了招。 街上爆发一阵热潮。 “谢庄主!” “谢庄主!谢庄主!” 华贵马车驶过街道,一片颂扬之声。 唐家庄门口,唐岳携自己的一双儿女等候已久。 朱红大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四匹身长一丈的胭脂马原地踏着步子,喷出响鼻。 同样列为四大山庄,唐岳年仅十六七岁的儿女仍被强烈地吸引了视线。 “爹爹,这马好威风啊,我也想要。”唐岳的女儿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兴奋。 唐岳拍了拍女儿的手,一脸无奈。 这胭脂马哪是那么好得的?皇宫中都不一定有。他们惊风山庄不比神剑山庄历史悠久,积累了几百年的财富。别说买不到,就算买得到也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山庄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再看自己的小儿子,站在姐姐身后,也眼巴巴地看着。 唐岳犹豫想了想,要不自己就腆着这张老脸,让谢兄卖自己一个人情?萼儿和椿儿马上就十七岁生辰了,生辰礼若是这胭脂马,他俩定能高兴上一年。 那逾八尺高的胭脂马安静下来。 车厢的双扇门向外打开,一个身形伟岸的紫袍男子头戴金冠,腰束玉带,率先跳下了马车。 唐岳三人没有上前。 男子回身,温柔地扶住从车厢里伸出的柔荑,将一位柔弱美丽的女子搀扶下来。 两人相携过来,好似一对璧人。 唐岳这才往前两步,热情迎接道:“哎呀,早收到谢兄的信,说是在路上了,可让愚弟一番好等啊。嫂夫人身体可好了?” 谢夫人缓缓点头,挽着夫君的胳膊,笑容甜蜜腼腆。 “一路多亏玄知照顾。” 唐萼和唐椿也行礼道:“谢世伯,伯母。” 谢玄知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朝唐岳笑道:“贤弟好福气,有这样优秀的一双儿女。” “谢兄客气了,你是不知道,闹起来也烦得很。” “贤弟这是在向我炫耀?” “哪里?我这不争气的两个孩儿,哪里比得上令公子英年才俊。他们俩啊,不提也罢。”唐岳摆手叹气,多么不堪似的。 唐萼和唐椿对视一眼,暗自不服。 少年人嘛。 两人在门口寒暄一番,唐岳邀请谢庄主往里走,谢庄主温和的目光落在唐萼身上。 唐萼硬着头皮:“世伯。”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位谢世伯一直在笑,但总却给唐萼一种危险的直觉。 谢庄主笑道:“世侄女,我听你说很喜欢我的胭脂马。” 唐岳忙道:“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的,谢兄千万别当一回事。” 谢庄主摆手,将唐岳阻拦的动作拦下,哎了一声道:“既然世侄女喜欢,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我便送世侄女一匹,提前恭贺生辰之喜。”他转向唐椿,又道,“椿儿与姐姐是双生,同一天生辰,你可喜欢这马?” 唐椿恭恭敬敬长揖了一礼,道:“椿儿还好,只送姐姐便是。” 谢庄主露出苦恼的神情,唇角依然勾笑:“那世伯只好另送你生辰礼了。” 唐椿礼数十足:“谢世伯费心,世伯记得椿儿的生辰,已是送给椿儿最好的生辰礼。” 谢庄主惊讶看唐岳:“你这孩儿,着实令人艳羡。” 唐岳在一旁捋着短须,笑得见牙不见眼。 谢庄主吩咐驾车的弟子待会解一匹胭脂马送到唐家小姐的院子里去,携夫人随唐岳步入庄内。 唐岳慢行了两步,在后头跟两个嘟着嘴的孩子说几句话。 “为父的方才只是客气几句,没有觉得你们真的不争气的意思。” “真的?” “真的,为父对天发誓。” “那好吧。”唐萼挽住爹爹的胳膊,嘻嘻一笑,“原谅你了。” “椿儿呢?” 少年“嗯”了一声,道:“我和姐姐一样。” 唐岳慈爱地一手摸了一个孩子的脑袋。 唐萼道:“爹爹,我有一个问题。” “问罢,和爹爹见什么外?” “为什么世伯母和之前好像变了一个人,我记得她是瓜子脸,现在怎么成鹅蛋脸了?” 唐椿在旁边点头如捣蒜,姐姐就是他的嘴替。 “……”唐岳道,“不是变了一个人,是换了一个人。上次你们见到的世伯母已经因病去世了。” “又去世了?世伯是不是克……” 童言无忌,唐岳忙伸手捂住了女儿的嘴,让她把“克妻”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眼已经踏入二院门的谢玄知背影,低声严厉道:“不得胡言,你们俩先回你娘那里,晚上爹爹再过去和你们吃饭。” “我不,我要去看我的胭脂马。” “那你去看马。椿儿,多照看姐姐。” “知道了,父亲。” 两个少年人脚步雀跃地奔向自己院子。 唐岳在院中招了下手,管事小跑过来,道:“庄主。” 唐岳低声道:“多调派些人手,保护好大小姐。” 管事疑心,在自家庄中难道会遇上什么危险吗? 唐岳接着道:“若是交手发现不敌,不要硬拼,直接放烟花传信,我看到会即刻赶去。” 管事一凛,立刻应是。 “下去吧。” 管事走后,唐岳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自己只是白费功夫。 …… 漏夜时分,唐家庄住下贵客的梧桐苑一片安宁。 谢玄知从书房出来,向谢夫人歇息的厢房走去,两名神剑山庄的弟子在前方掌灯。 高大的梧桐叶随风摇曳,在地面投下阴影。 树影晃动月光的一瞬间,一道剑光从地上影子里倏然刺出。 谢玄知及时避过,看清那名神剑山庄弟子平凡得过眼即忘的脸,喝道:“你是何人?!” 那名弟子沉默,又是一剑刺出。 那本是普通至极的一剑,平铺直叙,无甚虚招,但谢玄知忽然生出一种泰山在面前倾倒的压迫感,几乎逼他喘喝。 这是只有和当世绝顶高手对决才会有的威胁感。 谢玄知不敢硬接,向旁急退数步,只见他方才站立的地方,被狂虐的剑气削出尺余的深坑。 谢玄知对一旁呆立的另一名弟子咤喝道:“取我的剑来!” 那名弟子没有出手阻拦,而是弃剑用掌,一掌向谢玄知打去。 两掌相接。 “轰”的一声,苑中水榭屋瓦倒飞,片片摧裂。 那名去拿剑的弟子被凌厉的掌风波及,重重撞上了路边的假山,失去知觉晕了过去。 湖中水龙暴起。 满天的雨雾中,谢玄知又和对方硬碰硬极快地对了几掌,空气中只能看到蓝衣和紫袍交织的残影。 唐岳听到动静赶过来,只见到隐匿在夜幕的蓝色衣角。 “谢兄!”唐岳忙扶住紫袍男子。 谢玄知摆手,说道:“愚兄没事。” 唐岳看着一地残垣的梧桐苑,一阵肉疼,这可是刚修缮好的院子啊。他压下心疼,道:“谢兄,愚弟给你和夫人换个院子?” 谢玄知笑道:“无妨,深夜扰了贤弟的清梦,倒是愚兄的不是了。” 唐岳观他神色,放下了心,送他回了书房。 关上房门,谢玄知背抵住门紧紧攥住胸口,脸上剧烈地褪去血色,低头吐出一口猩甜的血。 谢玄知掩不住惊骇。 此人的功力竟和他不相伯仲,到底是谁?! …… 会星楼,天字号房间。 房门被推开,来人一身蓝袍弟子服,裴玉睁开眼,按上枕边的剑,手指一根一根地握紧。 朦胧的月光里,对方发出熟悉的声音。 “是我。” “姑姑?”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裴玉回头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床榻,起身点燃烛火。 陆如琢揭下人.皮面具,道:“你入睡以后。” 裴玉:“……你是不是在讽刺我?” 陆如琢莞尔道:“没有,你在我身边睡得熟,我很高兴。” 裴玉认出她身上的宗门服饰,道:“你潜入了唐家庄?” 谢玄知来了滁州,现在神剑山庄的弟子都在唐家庄。 陆如琢嗯了声。 裴玉伸手给她倒了杯茶,陆如琢端起茶杯,茶叶沉底的清碧茶水里蓦地染上鲜红。 “师父!” 裴玉惊慌失措地扶住突然吐血的陆如琢,陆如琢笑着看她一眼,晕倒在她的怀中。 第030章 “姑姑!” 裴玉低头看着在她怀里失去意识的陆如琢,焦急道。 她指尖扣住陆如琢的脉搏,眉目沉凝了一会儿,暂时松了口气。 受了点内伤,气血翻涌,不算太严重。 她将陆如琢抱到床上,脱去外衣放平,盖上被子,坐在床沿静静地看她。 从前陆如琢受过比这严重数倍的伤,也能强撑着解决所有的问题才休息。如今一点小伤便倒在她的怀中,放心地晕了过去。 是不是代表自己在她心中,已经是可以依靠的人了? 桌上的灯花爆了一下。 裴玉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到陆如琢的脸侧,离她的肌肤只有一步之遥。 陆如琢安睡,呼吸平稳,昏迷过去的她不复往日那样警醒,分外恬静。 ……她不会醒。 裴玉的指尖向前,触碰到了温凉的肌肤,托住了女人的脸。 裴玉的心重重地跳动起来。 她的呼吸几乎不畅,房间里回荡着她沉重的气息声。 裴玉在床边半跪下来,执起陆如琢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上她的手掌,闭上了眼睛。 “陆如琢。” “陆如琢……”她嗓音微哑地唤道。 末了用唇在女人手背战栗地贴了贴,重新掖进被子里。 …… 裴玉从床前起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过了会儿,端了盆热水上来,用毛巾擦拭陆如琢露在外面的皮肤。 从脸到脖颈,再到手脚,每一寸都用热毛巾温柔地擦了一遍。 裴玉把毛巾挂好,越过床前的地铺,躺在了陆如琢身边,认清心意后,第一次大胆地抱住了她。 明天陆如琢醒了,她就说自己担心她。 裴玉抵着女人的肩窝,放心地睡了过去。 …… 第二日,裴玉依旧先醒,但时辰却不早了。 日光透过木纹窗棂照在地上,昨夜未来得及收拾的地铺亮堂堂。日上三竿,至少已是辰时末了。 腰上搭着一条温热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腰。 昨夜明明是自己抱着陆如琢,怎的醒来变成陆如琢抱着自己了。 但这不重要。 裴玉窃喜,又合上了眼帘。 她睡得迟,年纪轻,觉多,这一合眼迷迷糊糊再次睡了过去。 午时她又又醒了。 陆如琢还是没醒,但观她气色红润,气息绵长,想是已无大碍。 裴玉打小自律,从未睡过这么长时间的觉,一时骨酸头痛,再也躺不下去了。 她小心翼翼拿开陆如琢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掀开被角溜下了床。 裴玉赤足无声踩在地上,手里提着自己的鞋靴,打算去外间穿鞋,身后却传来嘤咛声。 白靴跌落,她猛地回头,陆如琢一只手搭在额头,虽然样子有些虚弱,但眼睛已经睁开了,正看着她。 “师父!”裴玉奔到床前,喜出望外,“你醒了!” 陆如琢气虚地嗯了一声,沙哑道:“我想喝水。” “我现在就给你倒,马上来。” 裴玉冲到屏风外面,很快倒了一杯水过来,她把茶杯递给陆如琢。 陆如琢躺在床上不动,看了她一眼。 裴玉一拍自己脑袋,瞧她糊涂的。 茶杯被暂时搁在床沿,裴玉扶起陆如琢,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端起杯子凑到她唇边。 陆如琢启唇,慢慢地抿着水。 “还要吗?” “要。” 裴玉扫了眼床里的两个枕头,想把它们扯过来枕在陆如琢身后,谁知道她刚动作,陆如琢便躺了下去,牢牢枕住一个枕头。 裴玉不由笑了。 她甘之如饴地来回跑了三趟,次次将陆如琢扶起来喂水,最后一次陆如琢说不要了,却不从她怀里退出去,抓着她胸前衣襟,仰起脸看她。 乌发披散,玉容雪白,像一个比她还小的姑娘家。 裴玉弯起唇角。 她清了下嗓子,问道:“师父,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头晕,浑身无力。” 裴玉观她面色无恙,又替她把脉,只觉她内力浑厚,经脉运行顺畅,毫无阻滞之感。 她蹙起眉头:“不应该啊,我去请个大夫给你瞧瞧。” 陆如琢摇了摇头。 “我的身体我知道,想是犯了旧疾,休息两天就好。” “那更要找大夫看了!” “你等等!”陆如琢将急着起身的裴玉拽了回来,刚刚提高的声音降下来,柔声道,“已让宫中御医看过了,没有大碍。” 裴玉放不下心,执意要给她请大夫。 陆如琢也拦不住她。 请来滁州最好的大夫,大夫住在城南,裴玉一路快马颠簸险些把大夫老骨头颠散了。 大夫诊完脉,也说没什么大事,开了副药方调养。 送走大夫,陆如琢转身将药方扔了。 谢玄知。 她手枕着脑袋,望着床顶帐幔回忆昨晚短暂的交手,神色渐冷。 …… 陆如琢已能坐起来用午膳,只是走路摇摇晃晃,得靠着裴玉的肩膀才行。 用饭也是裴玉亲手喂的。 饭后陆如琢精神果然好了些,裴玉才问起她受伤的事。 陆如琢并不瞒她:“我和神剑山庄的庄主交手了。” “他武功比你高?” “伯仲之间。”陆如琢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吹了吹,沉稳道,“他伤势不会比我轻。” “姑姑和谢庄主有仇?” 陆如琢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只说了四个字。 “不共戴天。” 裴玉心中一凛。 …… 唐家庄。 陆如琢离开后,唐岳派人在庄里搜寻了一番,找到一个被藏在假山后,剥了外袍的昏迷的神剑山庄弟子。 那弟子醒过来,问他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晕过去了。 唐岳命令山庄众人严加防范,切不可再让贼人混进来。 管事们领命下去,唐岳站在原地,捏了捏颔下的短须。 他何尝不知能悄无声息混入山庄,又能在谢玄知手下全身而退甚至打伤谢玄知的人,就算是他,也未必是对手。 谢玄知乃当世绝顶高手,神剑辟邪,剑出无往而不利。整个江湖武功在他之上的只有隐居世外的灵霄岛主,如今或许还有潜心修炼的落英宗主能和他一较高下。 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如果有,他怎会没听到风声? 难道是落英宗主提前抵达了滁州? 可不曾听说落英宗和神剑山庄有什么深仇旧怨啊。 唐岳想不通,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唐岳走进主院卧房,他的夫人段冼墨正披着丈夫的衣服靠在床头打瞌睡。 唐岳刚走过来她便醒了。 “你回来了。”段冼墨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出什么事了?” “些许小事,扰了夫人安枕。”唐岳扶住段冼墨的双肩,将衣服搭在架子上,抱她上床。 “小事就让你眉头皱得这么深,那你这个庄主当得也不怎么样嘛。” “……”唐岳无奈,“夫人……” “少和我撒娇,说吧,出什么事了?”段冼墨坐起身来,将长发撩到脑后。 段冼墨也是江湖中人,虽门派不高,但也在江湖叫得上名号。唐岳向来和她有商有量,惊风山庄能有今日,少不了段冼墨的功劳。 唐岳把外边发生的事说了,也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她。 “娘子,你与落英宗祝掌门一般年纪,小时候还认识,知不知道她和神剑山庄谢庄主有什么旧怨?”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哪还记得。”段冼墨朝上翻了个白眼,道,“再说谢玄知,那般猪狗不如之辈,祸害了多少好女子。祝掌门也是女子,为天下女子报仇,不是理所应当?” “……”唐岳道,“夫人,不要说气话。” “我没有说气话,我若是打得过谢玄知,我也去杀了他。”段冼墨神色冰冷,手也摸到枕下的匕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她忽然道,“你说他受伤了?” “夫人,夫人。”唐岳被她吓得半死,忙将匕首塞回去,道,“就算谢庄主受伤了,十个你也打不过他。” “不是还有你吗?”段冼墨看着他,“你我联手。” “那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一个不小心世上就再无我唐家庄了。还有我们的萼儿椿儿,你忍心看他们命丧黄泉?” 段冼墨松开手,垂目道:“我不过开个玩笑。” 唐岳抱住安抚她。 他知道段冼墨不是开玩笑,若不是为了唐家庄,为了他和他们的孩子,她真能做出孤身犯险的事。 “夫人,为夫让你受委屈了。你既然不喜谢庄主,就别见他了,免得动怒伤了身子。明日的接风宴,你就去庙里上柱香。” “上香做甚么?” “保佑祝掌门得手。” 段冼墨扑哧笑出声。 “再让佛祖保佑我们一家四口平平安安,萼儿和椿儿找到能够携手一生的人。” “嗯。” 段冼墨渐渐平静下来,主动道:“睡罢。” 唐岳熄了灯烛,很快便响起鼾声。 段冼墨闭着眼睛毫无困意,脑子里乱糟糟的跑马灯,她想着唐岳说的祝掌门和谢玄知的旧怨,嘶,倒真让她想起一桩陈年往事来。 段冼墨忽然动了一下,唐岳半梦半醒地抱过来,喃喃道:“夫人不怕……” 段冼墨枕着身边人的手臂,渐渐睡着了。 翌日。 大清早唐岳就听到下人来报,说谢庄主身体不适,今日不能参加接风宴了,请他见谅。 下人走后,段冼墨一脸快意:“哈哈,他居然伤得这么重?祝掌门真堪为我辈女子楷模。” 主院虽都是庄内亲信,但唐岳谨小慎微,还是提醒她。 段冼墨道:“你放心,我只在这房中与你说这些,出了这道房门,我就是唐家庄的女主人,不会做有损山庄的事。” 唐岳点点头,命人上了壶酒。 段冼墨:“?” 唐岳道:“娘子高兴,理当庆祝。” …… 陆如琢刚练完一套功法,听到房门外的脚步声,一个箭步冲到了床边,躺了下来。 裴玉端着一盅参汤进来。 “姑姑。” 屏风后,陆如琢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你回来了。” 第031章 裴玉绕到屏风后,陆如琢正支着手肘强撑着坐起来。 “师父,别动。”裴玉见状忙放下参盅让她躺下,上前扶起她靠在自己怀里。 陆如琢轻轻地喘了几口气,放松自己整个人陷进她柔软怀中,自责道:“连累你了。” “姑姑再说这话我要生气了,照顾你,我心甘情愿。”裴玉道,“再说姑姑将我从牙牙学语教导到成人,其中几多艰辛,徒儿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恩情万一。” “……” 又是养育之恩,陆如琢恨不得咬破她的嘴,让她净说这些她不爱听的话。 裴玉敏锐:“姑姑?可是徒儿说错话了?” 陆如琢没好气道:“谁要你的肝脑,怪血腥的。” 裴玉笑道:“那你换一个,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陆如琢侧了侧身,指尖点在她跳动的心口。 裴玉呼吸微滞,静默几息后,玩笑道:“那徒儿将心剜出来给你看……”她喉咙滚了滚,似乎还有下一句要说。 陆如琢等了半天,也不见她下文。 陆如琢失了耐性,点点旁边放着的白瓷盅,问:“这是什么?” “我让厨房熬了参汤,给你补身子。” “我不爱喝。”陆如琢恹恹的,将脸别到一边去。 “那你想喝什么?我去给你弄来。”裴玉端起来的参盅放下,温柔道。 陆如琢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一颗心又软下来。 “算了,就这个吧,之后不要给我炖汤。” “好。” 陆如琢享受着她的贴身照顾,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参汤,问道:“我睡觉的这段时间,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异常,就是又来了几个门派,好像有赤阳宗和自在山庄。” “落英宗到了吗?” “不曾听说。” “嗯。” 陆如琢喝完就又睡了,裴玉借口送瓷盏回厨房,出了房门。 她端着托盘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那徒儿将心剜出来给你看,里面只有姑姑一个人。 裴玉低头,从楼梯拾级而下。 …… 翌日会星楼。 武林人士汇集滁州,会星楼掌柜看着座无虚席的一楼正堂,打算盘的手指都轻盈起来。 门外街上闯过一行蓝袍带剑的人,浩浩荡荡,气势惊人。 “咦,外面那些是什么人?这是在做什么?”客栈里有人发问。 “小兄弟初入江湖吧。”隔壁桌一名男子笑眯眯回道。 提问这人回过身拱了拱手,是个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齿白唇红。 “正是,兄台莫怪。” 答话的男子指了指外边,道:“那啊,是神剑山庄的人,为首的是庄中长老风伯,神剑山庄四大高手之一。” 他说完便看着这少年,似乎等着他露出震惊仰慕之色。 每一位初入江湖的少年人,听到神剑山庄的名号,皆会不由自主惊叹:原来这就是神剑山庄。 对这位答话的老江湖来说,亦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哪怕他一文不名,也踏不上神剑山庄门前高高的白玉台阶。 这少年果然道:“原来是神剑山庄。” 他的表情却有些嘲弄。 少年讥讽道:“我听说这位名震天下的谢庄主克死了四个妻子,如今已经是第五任了。是真的吗?” 先前答话这人还没开口,堂内又有人接话了。 “小子狂妄,竟敢辱及谢庄主!” 这少年声音清脆,道:“我何时侮辱谢庄主,不过是问传言真假而已,是真是假,你答我便是。江湖人就事论事,你这般无脑维护谢庄主,可有武林风骨!” 那人一噎,“你!” 摇着折扇的翩翩公子出来打圆场,温和笑道:“大家都是来吃饭的,何必伤了和气。这位小兄弟,你尚未成亲吧?” 少年点头道:“不错。” 折扇公子嘴角勾笑,道:“等你成亲就知道了,谢庄主英明伟岸,咳,前后几位夫人无福消受,香消玉殒,是她们的命数。若是谢庄主不如此专情,多纳几房小妾,许能保下命来。” 少年原先没听懂英明伟岸和香消玉殒有什么联系,听到纳妾那里隐约有些懵懂,再看到堂中男人会心的笑容,一股强烈的恶心从他的胃里直冲到喉咙。 少年手伸向怀里,两名随从一左一右按住他两边肩膀。 少年无法动弹,脸被怒气涨红。 咻—— 破空之声来得又快又急,折扇公子挥扇一挡,“叮”的一声,暗器被击落在地,但他还是右膝一软,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一楼丝绢屏风后的雅座,一名少女轻轻地“咦”了一声。 正是裴玉。 那名被摁住的少年眼睛一亮,望着角落里的年轻女子,欢喜道:“诸葛姐姐!” 声音又脆又甜,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 两名随从见到那人,松了口气,也放开了制住少女的手。 祝葳蕤一口气奔到那年轻女子身前,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 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莲色衣裙,乌发里插着一根木簪。 她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屏风的方向,抬手揉了揉女孩子的脑袋,动作温柔。 折扇公子扶桌站了起来,并扇一指,语气不善道:“你是何人?!” 眉宇间几分英气俊美的女子拱手道:“在下诸葛珏。” 现场脱口而出:“青萍剑!” 诸葛珏道:“武林同道给的虚名罢了,不才正是青萍剑。” “原来是诸葛女侠,久仰久仰!”大堂方才心心相印的男人们顷刻忘记了之前拿女子放肆取乐的事,恭维起来。 诸葛珏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却没有回礼。 场中不免有些尴尬,男人们各自喝酒吃饭,不再说话。 折扇公子心生畏惧,却仗着对方是名门正派,来势汹汹喝问道:“诸葛小姐暗中偷袭,这便是自在山庄的教养吗?!” 祝葳蕤“呸”了一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下流污秽的腌臜,也配和我诸葛姐姐这么说话?” “你!”折扇公子怒极反笑,折扇指着诸葛珏高声道,“好啊,诸位都看到了,自在山庄自诩名门正派,不过是仗势欺人之辈!” 祝葳蕤:“我就仗——” 诸葛珏无奈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到身后,上前一步,朗声道:“你说我仗自在山庄的势欺你,那你又是仗着什么势,言语污秽,欺在座乃至占天下人一半的女子?” 折扇公子理亏,强撑面子道:“我不过开个玩笑,诸葛女侠何必动怒。” 诸葛珏看着他,忽然道:“废物。” “什么?” “你长得丑,武功差,没本事,还没钱。肮脏下作,色.欲熏心。” “在下自知技不如人,诸葛小姐何必侮辱在下!” “我不过开个玩笑,公子又何必动怒。” “你——” 折扇公子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丢下两个钱,灰溜溜地逃离了客栈。 大堂的男人们噤若寒蝉,没一个人敢出来为折扇公子出头,倒是有几位女子,或遥遥举杯,或上前道谢。 祝葳蕤坐到诸葛珏这桌,和她叽叽喳喳,诸葛珏认真地听着,目光不时飘向始终安静的屏风雅座。 堂中安静了一会儿,男人们便重新热闹起来,高谈阔论江湖事。只是有些人忌惮诸葛珏在侧,不再口无遮拦。 神剑山庄的人去而复返,长老风伯带着一行蓝衣佩剑的弟子们进来。 “我们是神剑山庄的,前夜有贼人潜入唐家庄,惊扰了庄主夫人。庄主命我等抓捕贼人,还望各位武林同道给个面子,通融一二。” 立刻有人道:“好说好说,不知要我等如何通融?” 风伯道:“那贼人被庄主打伤,受了内伤,只让我摸一摸脉象即可。” 练武之人经脉何等重要,神剑山庄为了抓贼一来便要给众人叩脉,若是对方包藏祸心就是杀身之祸。但场中竟无一人敢反驳,可见神剑山庄势大。 裴玉在屏风后冷笑。 她道:“明明是冲着他去的,谢玄知竟将事情推到谢夫人身上,还赢得了个爱护妻子的好名声,真是伪君子。” “我们公门中人行事都没这么肆无忌惮,他一来就要控制所有人,神剑山庄好大的威风啊。” 坐在她旁边的陆如琢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没有说话。 在场的人被风伯一一摸过脉象,走到诸葛珏那桌,诸葛珏握住了手里的青萍剑。 风伯拱手:“诸葛庄主与我家庄主是世交,诸葛小姐定不会做出这等事,还请不要误会。” 诸葛珏点了点头。 “这位是……” 风伯看向祝葳蕤,她两位师姐已经将她护在身后,冷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得罪我们。” 风伯皱起眉头,倏忽如电出手:“得罪了。” 他如鹰爪银钩的手被一把青色剑鞘挡住,诸葛珏神情温和,实则目光微冷,道:“风伯,我也劝你不要得罪她们。” 风伯打量了一圈三位扮成男装的女子。 神剑山庄也不能轻易得罪的人,女子,难道是…… 风伯双臂抱拳,面露恭敬:“不知是……还请见谅。” 祝葳蕤哼了一声,刚要张口,两位师姐一人捏住她后腰一侧软肉,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哪还顾得上和人耍嘴皮子。 眨眼间屋内就被排查了大半,只剩下靠里的雅座。 几名神剑山庄的弟子目光看向那绢布屏风,对视一眼,一块走了进去。 只听噗噗噗几声,那几名弟子便如断线纸鸢被扔了出来,重重落在地上,哼也没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风伯喝道:“阁下是何人?” 众人只见这位神剑山庄长老亲自进了屏风后,也只比方才的普通弟子多撑了不到一息。他身子倒飞出去,飞得比普通弟子更高更远。 掌柜“妈呀”一声矮下身去,风伯身子“砰”撞在柜台后的酒坛上,酒稀里哗啦浇了一地一身。 风伯躺在地上,手按住胸口,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绢布屏风后传来清越的少女声音。 “别人怕你们神剑山庄,我们可不怕,狗仗人势的东西——” “滚!” 神剑山庄昏迷的弟子被其他弟子乱乱抬了出去,风伯伤重,最后也是被抬出去的。 众人看着那道素娟屏风,影影绰绰透出两道纤细人影。 众人心生畏惧,纷纷离得远远的,生怕触了二人霉头。 诸葛珏拉住了祝葳蕤的胳膊,冲她摇了摇头。 虽说屏风后那人刚刚和她一起出手,可正邪难断。如今滁州城鱼龙混杂,说不定魔教中人已混入其中。 祝葳蕤停下了步子,伸长脖子向屏风的方向试探道:“可是裴姐姐?” 诸葛珏蹙眉,低声问。 “你与那人认识?” “有过一面之缘。”祝葳蕤想了想,说,“应该吧,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 屏风后的声音顿了顿,问道:“你是谁?” 祝葳蕤道:“去岁冬天,风陵渡口,有幸和裴姐姐见过一面。我姓祝。” 里面又停了片刻,道:“进来罢。” 祝葳蕤往前走了一步,停下道:“我可以带诸葛姐姐吗?我上次提过的,她剑法高超,是个好人。” 诸葛珏:“……” 屏风后的声音这次没有停顿,道:“诸葛女侠侠名远播,在下仰慕已久,如若不嫌,还请一起喝杯薄酒。” 祝葳蕤喜形于色。 诸葛珏礼数周全:“叨扰两位了。” 她拿起剑,走在祝葳蕤前面,绕过美人屏风,入眼景象让她脚步微微一滞。 白衣秀美的少女端坐桌前,她怀中的年轻女子衣衫明丽,娇美动人,只是面容苍白,透着些许病态。 裴玉抱着陆如琢,温声客气道:“师姐身体虚弱,请恕在下不能见礼。” 第032章 “裴姑娘客气了。”诸葛珏抱剑行礼,“在下诸葛珏。” “久仰大名,请坐。”裴玉单手揽着陆如琢的腰,另一只手作请的姿势。 “裴姐姐,原来你长这个样子!”祝葳蕤眼睛都亮了,道,“你是我行走江湖以后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诸葛珏掩唇咳嗽了一声。 祝葳蕤见状忙道:“你是我以前就认识的,不算。” 诸葛珏:“……” 她面露无奈,对裴玉道:“我这妹子快人快语,胸无城府,还请裴姑娘不要见怪。” 裴玉看了祝葳蕤一眼,转脸对她笑道:“祝姑娘天真烂漫,我见犹怜,怎么会见怪。” 祝葳蕤吐了吐舌头,道:“诸葛姐姐,你就别操心了,裴姐姐不是迂酸之人,肯定不会生我气的,再说我是在夸她呢。” 诸葛珏见裴玉表情似乎有些怪异,关切道:“裴姑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裴玉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陆如琢松开拧住少女后腰的二指。 裴玉伸手去端茶杯,低头抿茶,掩饰自己的神情。 她怀中的陆如琢始终微阖眼帘,呼吸幽微。 祝葳蕤捅诸葛珏胳膊,朝她打眼色。诸葛珏本来不理,碍不住她一直戳她,只得开口。 诸葛珏道:“不知令师姐怎么了?在下略通医术,可否替令师姐看看。” 那病恹恹的美人师姐在此时睁开了眼睛,中气不足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不劳诸葛女侠。” 诸葛珏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疏离远淡,不再多言。 祝葳蕤热心肠,又来戳她。 诸葛珏在桌下一把攥住她的手。 方才堂中众人的目光都在神剑山庄身上,只有她始终留着一分心思在屏风后。 透过绢布屏风虽然看不到脸,却是能分清两人的座位的。 裴玉居左,她师姐居右。 神剑山庄的弟子一开始进去,是右边的女子出手,后来与风伯动手的也是她师姐。 风伯乃神剑山庄四大高手之一,武功不算顶尖,也是江湖一流,三招之内不敌重伤吐血,只有两宗四庄的掌门人,天下号称“六绝”能做到。至于“一冠”灵霄岛主,隐居仙岛,不问江湖事已久,不可能出现在滁州。 诸葛珏凤眼微眯。 裴玉这位师姐,是能和“六绝”一较高下之人,岂是简单之辈。 只有祝葳蕤这般心思单纯之人,才会以为她真的病体孱弱,想让自己替她看病。 裴玉最初相邀的话并不是客套,她对这位十六岁就在江湖闯出名号的“青萍剑”仰慕已久,就像她从小幻想出的另一个自己,一时相见恨晚。 诸葛珏行走江湖,也结识过不少朋友,但裴玉这样的却少见。有点江湖气,又不太像江湖中人,气质独特。她走南闯北,最喜结识不一样的人,交谈甚是投机。 祝葳蕤两个都喜欢,在旁边捧场。 三人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只有靠在裴玉怀里的陆如琢病病歪歪的,分外冷清。 陆如琢:“……” 正说到诸葛珏上次受镖局朋友之邀帮忙护镖一事,“我答应以后,才发现那次护送的不是物件,而是一个大活人。” 多稀奇啊,祝葳蕤立马追问是谁,裴玉也聚精会神地听着,手里端着的酒都忘了喝。 诸葛珏道:“那人是……” 裴玉怀里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陆如琢苍白的脸染上病态的嫣红。 裴玉色变,立刻放下酒杯道声“失陪”,将陆如琢打横抱起来,朝楼梯奔去。 “裴姐姐!” 祝葳蕤拔腿追了上去。 诸葛珏轻叹一口气,随后赶上。 三楼房间门口,诸葛珏及时拉住了想闷头冲进去的祝葳蕤。 祝葳蕤急道:“诸葛姐姐,师姐病了!” 诸葛珏深吸一口气,道:“是裴玉的师姐,又不是你的,你叫这么亲热干吗?” 祝葳蕤呆了呆,接着了然道:“你吃醋啊?别吃醋,我心里待你更好。” “你真的是。”诸葛珏狠狠地揉了一下她的长发,把她强行拉到一边,低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裴玉师姐面前太过亲热,小心她吃醋。到时候你娘也护不住你。” “谁吃醋?”祝葳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裴姐姐的师姐啊。” “你小点声。” 祝葳蕤不大明白,但还是听话地点了头,和诸葛珏一块在门外等待。 裴玉安顿好陆如琢,打开了房门。 “师姐已无大碍,方才失礼了。” “裴姐姐和令师姐同门之谊令人感动。”祝葳蕤从怀里掏出一个朱红色的瓶子,道,“这是我娘亲手调制的百花丸,对调理身体有奇效,请裴姐姐收下。” 裴玉接过,拔出瓶塞,清香袭人,闻之忘怀。 诸葛珏也递过来一个纯白瓶子,道:“我这里有本门灵药培元丹,对内伤最是有效。也请收下。” 裴玉接过来,深谢道:“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道:“我还要照料师姐,礼数不周,请莫见怪。武林大会结束前,我会一直住在这里,有什么事派人通传一声即可,我必定竭尽所能。” 诸葛珏领着祝葳蕤还礼,告辞下楼。 裴玉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两个小瓶子,心里这才生出一点真正步入江湖的感觉。 酒逢知己,把酒言欢,惩恶扬善,这才是她理想中的江湖。 她高兴地往屋里走,床上的陆如琢坐了起来,拉长了脸。 “师父。”裴玉注意到她的神情,但语气里的雀跃余了尾声,没来得及完全散去。 陆如琢脸色更难看了。 裴玉的欣喜荡然无存,把瓶子放到一边,几步上前执起她的手把脉。 脉象依旧有些乱,是她刚才动手妄动真气的缘故。但除此之外,除了她说觉得浑身乏力,裴玉也找不到别的症状。弦著腐 只能按陆如琢说的,静养几日便好。 可从受伤那晚到现在也有一两日了,陆如琢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一只手打飞好几个,号称一流高手的风伯在她手底下走不过三招便被一掌打成重伤,坏起来连喘口气都像要过去了一样,窝在她怀中让她伺候饮食起居。 这般病情反复,怎能让裴玉放得下心? 她愁容满面,忧心忡忡。 陆如琢见状过意不去,恢复了一点力气,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不少,道:“那两个瓶子装的什么?” “是落英宗的百花丸和自在山庄的培元丹。”裴玉拿过来,道,“姑姑,你还是不要吃吧?” “为什么?” “我和诸葛姑娘初次见面,未知她人品如何,多留个心眼。” 陆如琢看着她粲然一笑。 裴玉心扑通跳,忙用轻咳来掩饰。 “长心眼了,不错。”陆如琢手中留下那朱红瓶子,打开闻了闻,直接倒出一粒吃了。 “师父!” “这百花丸是难得的宝贝,有它相助,我的内伤可尽快痊愈。” “你就不怕有毒?” “有什么毒?”陆如琢冷笑,“你那个我见犹怜的祝妹妹裴姐姐前裴姐姐后,恨不得以身相许,还会给你下毒?” 裴玉张大了嘴。 “……师父。” “怎么?” “没什么。”裴玉神情古怪。 “你和祝姑娘很熟?” “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一面?” “我和你说过的,我去潼关报信,被风雪阻在风陵渡口,遇到了地藏门的金鹏,后来又有几个人大放厥词,我与祝葳……祝姑娘偶然结识。” “你没和我说,是秋塘他们说的。” “是你说我晕过去了,你自己去问的秋塘,你还责怪我日夜兼程赶回京城,没照料好自己的身子。” “……”陆如琢淡淡睨她,道,“你声音这么大干吗?” “……我没有,只是情绪有些激动。徒儿错了,不该和师父大声说话。” 陆如琢自知理亏,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但面色依旧有些沉郁。 “你把那日的事重说一遍,你都与祝……姑娘聊了些什么?” 裴玉将渡口之事一一道来。 她当日身负朝廷重任,哪有心思与人闲话家常,都是祝葳蕤在说,说她们百花谷如何如何,她娘如何如何,请她有空去她家做客。裴玉只有一个奇怪之处,她是锦衣卫,江湖人口中的“朝廷鹰犬”,不是畏惧便是厌恶,怎的祝葳蕤见她却一副亲切模样。只因萍水相逢,她便没问,没想到今日会在滁州再遇。 风雪停了,裴玉便策马而去。 “那天我在渡口客栈,与她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我还戴了帷帽,她连我的脸都没看到。刚才她进来的时候你也听到了,她是第一次见我真容。” 裴玉暗暗观察陆如琢的神情。 然而陆如琢总是在她觉得应该有什么表现的时候没有表现。 “我刚服了药,想运功疗伤。”陆如琢道。 “那我在外边守着您。” “嗯。” 陆如琢盘腿而坐,五心朝天。 裴玉低头退了出去。 她走到屏风外,心不在焉地朝桌旁走去,没留神椅子绊了一下脚,顺势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裴玉一只手支着脸颊,半咬下唇,眉眼不自禁地爬上欢喜。 陆如琢她……是不是吃醋了? 第033章 唐家庄。 神剑山庄庄主谢玄知也在内室疗伤。 武林大会在即,为了让他神剑山庄威名再上一层楼,谢玄知对武林盟主之位势在必得。所以受伤之后,他为了尽快痊愈,连唐岳精心准备的接风宴都推迟了,放在往日是不可能的事。 谢玄知在武林声望众高,表面工夫向来滴水不漏。 经过两日的运动,他内伤已好了大半。 谢玄知睁开眼睛。 屋外有人向守门弟子急切禀告:“弟子求见庄主!” 守门弟子横剑一挡,漠然道:“庄主正在闭关,谁也不见。” “弟子有要事禀报,请师兄代为通传。” “尔等速速离开。” 守门弟子长剑出鞘,屋里传来谢玄知威严不失温和的声音。 “笏言,让他们进来。” 守门弟子收起剑,分列房门两边。 屋外的弟子迈步进去,身后二人用担架抬着重伤的长老风伯。 谢玄知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狼狈的几人皱眉。 “怎么回事?风伯?”他声音严厉。 风伯躺在地上,胸前都是污了的血迹,一只手支着身子回话。 “启禀庄主,我按您的吩咐,去……搜查贼人,在会星楼,被人打伤。” “是谁?” “不清楚,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其功力深厚,我在她手下只撑住了两掌。”风伯摇头道。 “什么来路,打听了吗?” 进门的弟子回禀道:“弟子事后找客栈掌柜和店里的客人问过,几日前,她们和海沙帮的马五爷起过冲突,自称是……落英宗。” 弟子说完立刻跪下,不敢看谢玄知的表情。 灵霄岛隐居世外,拥有数百年历史的神剑山庄便是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而谢玄知也确实当了许多年的第一。 二十年前,落英宗由盛而衰,几乎跌出“六大”,但当时的掌门不知怎么抛却少掌门不管,一意孤行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女儿。 旁人不知缘由,谢玄知可很清楚其中的猫腻。 如今的掌门祝无婳,根本不是名正言顺登上掌门之位,她的父母兄弟全部被她软禁,是硬逼着原掌门退位的! 时年仅二十岁的祝无婳,在武学上的造诣已经胜过了她的掌门爹爹。她接任掌门以后,更是带着落英宗东山再起,如今名气竟然与神剑山庄旗鼓相当。 而她本人武功深不可测,被江湖盛誉已不在灵霄岛主之下。 心高气傲的谢玄知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小小女子。 小小女子! 不过是他掌中玩物,也敢与日月比肩! 茶杯四分五裂,砸在跪着的弟子脚边。 弟子匍匐在地,浑身发抖。 “庄主息怒。”风伯也挣扎着起身,将半边身子都叩在地上。 谢玄知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 屋子里寂然了一会儿,谢玄知将风伯留下,其他人打发出去。 他弯腰扶起风伯,给他喂了一粒自己用的疗伤圣药,却没有亲自为他疗伤。武林大会马上召开了,他不能为了风伯损耗自己的内力。 风伯服下后,脸色好了一些,道:“多谢庄主。” “风伯,依你看,那人是祝无婳么?” “若是小人没有记错,祝掌门今年也该四十来岁了。” “那夜偷袭我的人易了容。” “这……”风伯也不确定了。 他没和祝无婳交过手,不知道对方武功的路数。 风伯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道:“可祝掌门擅于使毒和暗器,若是想对庄主不利,为什么不暗中下毒,却多此一举易容偷袭。还有,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抵达滁州的消息,来试探庄主呢?小人想不明白。” 谢玄知眯起眼睛。 “你的意思是那夜不是祝无婳,而是另一个高手?” “小人只是猜测。” 谢玄知沉默站起来,在屋里踱步。 风伯盘腿坐在地上,有灵药护住心脉,他慢慢运转体内的真气。 许久。 谢玄知停下来,声音低低地道:“风伯,你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在江湖流传的秘密功法……” 风伯闻言色变,忙阻止道:“使不得啊庄主,那可是魔教传出来的,我等正道中人,怎可修习魔教的功法?再者,魔教心怀不轨,对中原武林虎视眈眈,此种功法流出,焉知不是魔教的奸计?” 谢玄知定定地看着他道:“可是练成之人确实功力大增。” “庄主……” “说不定那夜偷袭我的人就是练了此种功法,否则他怎能伤我?”谢玄知来回走动,自言自语道,“我是武林第一,他不可能伤我。他一定练了秘密功法,一定是的!” “庄主!”风伯提高了声音,打断他的呓语。 谢玄知抬起脸,眼神阴郁而偏执。 “给我找两个孩子来。” “庄主!”风伯跪求道,“庄主万万不可!” “我的命令不管用了是吗?” “小人不敢。” “还不快去!”谢玄知顿了顿,又道,“只抓小孩,不要误伤他人。尽量选无父无母的乞儿。” 风伯神情哀戚,领命下去。 谢玄知在太师椅坐下来,脸藏进房梁下的阴影里。 *** 陆如琢打开窗户,在窗前伸出手。 天空传来一声鹰唳,在半空盘旋的苍色身影俯冲下来,两只有力的鹰爪钩住了陆如琢的肩膀。 裴玉上前摸了摸苍鹰的脑袋,从鹰爪的小竹筒里抽出一张纸条。 那纸条展开只有指宽,用蝇头小楷写了一行墨字。 裴玉道:“陛下凤体抱恙,帝姬监国。二皇子被封谦王,因年幼暂不就藩,弱冠之后分封到安阳郡。” 陆如琢把纸条接过去,看过后烧了,在案前写回信。 裴玉把事先准备好的大块肉丢给已经进屋的鹰吃,没有打扰她。 吃饱喝足的苍鹰装好回信,一声啼唳飞向了高空,赶往京城。 “姑姑,陛下此时将二皇子封王,是不是另有深意?” “你不是不关心朝局吗?”陆如琢低头收拾笔墨,语气淡淡。 “好歹我也是朝廷任命的五品官,而且朝局变动,肯定关你的事,我自然关心。” 陆如琢停下动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陛下只是在未雨绸缪。希望谦王殿下能够安分守己,不要贪图不属于他的东西。” 裴玉想了想,问她:“陛下是不是真的撑不过今年冬天?” 陆如琢道:“是。你想尽快回京吗?” 裴玉对上她的眼神,心头惊跳,她忍住了别开眼的冲动,嗓音微滞。 “姑姑安排就行,我……不着急回京。” “嗯。” 陆如琢不置可否。 裴玉连喝了几口水,才将自己冒出的虚汗压回去。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我去开门!”裴玉立刻站起来,如蒙大赦地出去了。 陆如琢轻轻叹了口气。 裴玉打开门,一张娇俏明丽的脸映入眼帘。 “裴姐姐!”祝葳蕤站在门口,手里一把青绿色的莲蓬。 祝葳蕤记得来之前诸葛珏的嘱咐,不要见面就邀请裴玉去玩,而是先问道:“令师姐身体好些了吗?” 裴玉脸上挂起笑,道:“好多了,令堂的百花丸很有效。” “我就说嘛,这可是我娘亲手调制,千金难得,寻常人我可不送给她。” “那你为何送我?” “因为……”祝葳蕤嘻嘻一笑,却不说了。 若是她说投缘,裴玉说不定真信了,但祝葳蕤藏着掖着,反而让裴玉起疑。她自然不觉得祝葳蕤对她起了什么心思,小孩子心性罢了,对她不如说对诸葛珏。 祝葳蕤道:“我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特地来请裴姐姐一起……” 话音未落,里面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陆如琢的身体果然又“坏”了。 裴玉将祝葳蕤请进去,让她在外间稍坐片刻,自己进了内室。 陆如琢靠在床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白了。 “师姐。” 陆如琢手刚抬了一下,便无力垂落,虚弱道:“你来了。” 裴玉上前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坐在床沿顺势将人揽进怀里靠着,软玉温香,清气扑鼻。 “师姐可是身子又不爽利了?”裴玉温柔道。 “略感不适。” “可要再服一粒百花丸?” “不用了,我休息片刻便好。” “那我向祝姑娘赔个礼,待会进来陪你。” “好。”陆如琢有气无力靠在她肩头,由她慢慢扶自己躺下,拉住裴玉的手叮嘱道,“早些回来。” “我去去便回。” 祝葳蕤在外间剥莲子吃,吃完一朵莲蓬,一身白衣的裴玉从内室出来。 “我家师姐身体不适,我怕是不能和祝姑娘一块去了。”裴玉抱歉道。 “你师姐还没好啊?要不我请我娘来看看吧。” “祝掌门到滁州了?”裴玉脱口而出。 她没注意到里面若有若无的咳嗽声也同时停了。 “没有呢,快了吧。”祝葳蕤道,“我和我娘一块来滁州的路上,碰到了魔教的人,她就追上去了,让师姐带我先过来玩儿。” “原来如此。” 祝葳蕤道:“既然裴姐姐没空,那我改日再来请,我和诸葛姐姐先去玩啦。这莲蓬可甜了,送你们。” “多谢祝姑娘。” 祝葳蕤蹙起柳眉,好似对她的称呼多有不满,但想起诸葛珏的叮嘱,没有一定让她改口。 她师姐是个大醋坛子! “下回见裴姐姐。” “回见。” 裴玉送她下楼。 回房陆如琢气色便好多了,也不咳嗽了,跟没事人一样。 ——竟是连演也懒得演一下了。 裴玉脱了鞋袜,上床抱住她,温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过去。 裴玉紧紧地抱着她,下巴亲昵抵在女人的肩窝,柔声在她耳边轻语。 “师姐,这样你可好些了?” 第034章 陆如琢并没有限制裴玉的行动自由。 裴玉武功虽好,但是对敌经验不足。能够遇到同为武林年轻一代翘楚的诸葛珏和祝葳蕤,是难得的机会。 除了偶尔的吃醋外,她鼓励裴玉多去找她们切磋。 而且年轻人在一起玩一玩,不是坏事。诸葛珏与祝葳蕤的人品她都清楚,尤其是诸葛珏,满天下不一定能找出几个比她好的。 “得罪了。”裴玉拔出春台,晴日乍闻龙吟之声。 诸葛珏站在她对面,手里已然握住一柄通体青色的长剑,刃身比寻常的剑更窄更长。 一片残荷经不住风吹落,坠入清潭。 碧潭闪过剑影。 两道身影同时发动,如同电光陡然撞到了半空之中,铮一声,交上了手。 青光和白光闪烁,速度极快,不断传来金石相击之声。 陆如琢坐在院子阴凉处饮茶,眉眼波澜不惊。 她对面的祝葳蕤抓着一把莲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突然惋惜地嘶了一声。 “裴姐姐剑招精妙,可还是缺少随机应变啊。方才那一招明明可以将诸葛姐姐败于剑下,没抓住机会,叫诸葛姐姐虚晃一招骗过去了,唉。” 她年岁虽小,但出身名门,她娘又是祝无婳,眼光委实不弱。 “完了,裴姐姐要输了。不对不对,她这招也是实则虚之,居然这么快就学会了,哈哈。诸葛姐姐这次可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打得好精彩,我要是有两位姐姐剑法的一半,我娘都能从梦里乐醒。” 陆如琢给她倒了一杯清茶,二指压着杯托推过去。 “落英宗不长于剑术,你娘的赤蛇鞭出神入化,你若能学个一二,也能在江湖横走了。” “咦,裴玉师姐,你怎么知道我娘用鞭?我娘已许久不在外使鞭了。” “以前见过她使。” 以前? 祝葳蕤看着面前这张不比她大几岁的脸,心想我娘使鞭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裴玉师姐。”祝葳蕤打量了她一会儿,心中那抹异样越来越强烈,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陆如琢含笑不答。 “裴玉师姐,咱俩见过好几次,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姓呢?” “我叫陆绾。” “陆……绾?”祝葳蕤眼珠转了转,显得灵气十足,道,“哎呀,我叫陆师姐好像不太合适呢,还是继续叫裴玉师姐吧。” “机灵鬼。”陆如琢伸指一点她的脑门,笑道,“替我保密。” 祝葳蕤嘻嘻笑,做了个给自己嘴巴上锁的动作。 她扭头看向院子里已经落下来的两人,眯眼道:“打完了,看起来好像是平手?” 陆如琢却道:“不。” 裴玉站定原地,耳畔一缕断掉的青丝飘落在脚边。 “我输了。” 诸葛珏抬起手,左臂衣袖割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裴妹妹手下留情,我岂敢言胜。” 祝葳蕤有些茫然,道:“陆……裴玉师姐,到底是谁赢了?” “你诸葛姐姐赢了。”陆如琢站起来。 裴玉向陆如琢走过来,认错般地垂下头。 “输一场就不能接受了?” “不是。我是怕师姐失望。” “我如果认真和你打,你在我手下过不了十招。若说失望,轮得到现在?” “是,师姐。师妹谨遵教诲。”裴玉抬起了头,双目神采奕奕。 “你对敌经验少,更无和高手交手的经历,若是诸葛姑娘轻易被你胜过,她‘青萍剑’的脸还要不要了?” 诸葛珏在旁边轻咳一声,有些脸热。 刚才她也是险胜。若不是仗着经验丰富及时变招,出其不意,她就要败了。 她在外名号响亮,武林同道赞誉她是年轻一代的第一人,若真输了,当真有些挂不住面子。 只是假以时日,裴玉经验多了,必定会超过她。 想到这里,诸葛珏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到深不可测的陆如琢身上。 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诸葛珏都了解些武功路数。可裴玉方才使的剑招,她此生闻所未闻,有几式更是精妙绝伦,令人拍案叫绝。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剑招,如此锋利,却如此美丽。像是一把古琴,一张名曲。 又如烟沙白鹭,暮往朝还,剑意连绵不绝。 看裴玉的表现,她的功夫应为师姐所传。她师姐的真正身份究竟是什么?难道真是魔教? 听闻魔教有位圣女…… 诸葛珏思绪越飘越远,不防陆如琢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诸葛姑娘。” “裴玉师姐。”诸葛珏回神,连忙回礼。 “我这师妹经验浅薄,还请诸葛姑娘日后多多与她切磋,令她长些见识。” “不敢当,互相切磋。” “有劳诸葛姑娘。” 就算她不说诸葛珏也不会轻易放过裴玉的,直到送二人出去,回来的路上诸葛珏一直在琢磨那几式惊艳的剑招。吃饭想,睡觉也想,魂不守舍。 翌日不等祝葳蕤来催她,她便进了祝葳蕤院子,把正练早功的少女叫上,一块去了会星楼。 正赶上陆裴二人在用饭,干脆一块用了早饭,再去了自在山庄在滁州的别院。 诸葛珏迫不及待要与裴玉切磋,再见识新的剑招,陆如琢却道:“葳蕤。” 裴玉愣了愣。 葳蕤? 陆如琢什么时候和祝葳蕤这么亲密了? 诸葛珏也怔了怔。 昨天祝葳蕤背着自己偷跑出去了?没有啊。 她们俩怎么回事? 祝葳蕤笑着应了一声在。 陆如琢像对待亲近之人一样吩咐道:“你先与诸葛姑娘切磋一下。” 如果陆如琢眼睛看的不是祝葳蕤,这样的语气,裴玉只会以为她在对自己说话。 裴玉电光火石闪过了一个念头,炸得她耳边嗡嗡作响。 ——这可是我娘亲手调制,千金难得,寻常人我可不送给她。 ——那你为何送我? ——因为…… 不是因为她,是因为陆如琢! 也是,这样身娇体弱温柔貌美的女子,谁见了不动心。就算是她也忍不住…… 碧波微漾,卷过夏荷的风吹出春水一样的皱纹。 那天。 “师姐,这样你可好些了?” 裴玉紧紧地抱着陆如琢,下巴抵在女人的肩窝,柔声在她耳边道。 她本想脸贴着脸,仍有些不敢,退而求其次抵住肩窝,手臂揽着女人的腰,她整个人都在裴玉怀中。 陆如琢没有说话,转过脸来看着她。 裴玉和她四目相对。 女人纤秾合度,浓淡得宜,整个人好似一幅不显山不露水的工笔画。 陆如琢看向她的时候,画上的山水忽然活过来,以一种柔和却不热烈的姿态缠缚住她,在山水间遨游。 裴玉眼里没了别的,只有面前女人慢慢放大的精致的脸。 是陆如琢在向她靠近吗? 不是的,是她在主动接近陆如琢。 她的手扶正了陆如琢的脸,偏头朝她吻去。 陆如琢闭上了眼睛。 呼吸的热意交织。 就在双唇即将触碰到一起时,裴玉脑子里理智的弦紧紧地拉住了她。 这一步若是做了,便没有回头路了。 她很多事情都没有想好。 陆如琢待她究竟是何种感情?是一时兴起排遣寂寞,还是同她一样暗生情愫?亲过之后要如何,她怎么面对对方?如果陆如琢说今日之事让她忘记不要当真,她又当如何自处? 万一……万一陆如琢是因为明了她心意,不忍见她伤心难过,所以选择沉默纵容。 若不能确定是她要的那种,她宁愿全都不要。 裴玉慢慢退了回去。 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抱着陆如琢睡了过去。 …… 别院里,祝葳蕤已经站到了诸葛珏对面,眉眼竟有几分沉练,扬声道:“取我的鞭子来!” 她一身淡绿罗衣,颈间戴着银饰,娇俏秀丽。 裴玉在心底暗暗将自己和祝葳蕤比较。文采武功算打平,她近水楼台,略占先机。 这时她竟庆幸起陆如琢比她长了十几岁,和祝葳蕤的娘亲差不多年纪。祝掌门绝不会同意她和陆如琢的婚事,自己就不一样了,父母双亡无牵无挂,陆如琢既是她的长辈也是她的心上人,只要她们两个两情相悦,女帝也阻止不了。 “师姐。”裴玉想着,向陆如琢靠近了两步。 陆如琢淡淡乜她,低头看了眼她牵着自己的手,没有挣脱。 裴玉紧紧地牵住她,怕力气太大弄疼她,又怕不用力会溜走,是以力道松松紧紧。 大夏天的一手汗。 陆如琢想让她不要牵算了,但怕她胆子小,好不容易呵护出的小苗苗刚吐出新芽,被她吓回去又半天不敢冒头。 是以作罢。 比试前,陆如琢问裴玉:“你觉得谁会赢?” 裴玉不假思索:“诸葛姑娘吧。师姐你笑什么?” 陆如琢勾唇,不置可否:“你且再看看。” 下人很快将长鞭取来,祝葳蕤握住鞭子,劲风响起,“啪”一声抽在地面,石砖喀喇出现深深的裂痕,长约丈余,一直延伸到院墙外。 她的表情也跟着裂开。 “对不起诸葛姐姐,我好像……太用力了?” 诸葛珏和裴玉无不骇然。 话音未落,屋外的一株松树跟着轰然倒塌,倒向墙里,将布满裂纹的墙体砸裂,土石扬落之声不绝,院子东角眨眼变成了一地废墟。 诸葛珏:“……” 裴玉:“……” 第035章 裴玉早该明白,祝葳蕤行事如此肆意,怎么会只是因为背后有强大的宗门,她自身一定有过人的本领,这才是她任性的本钱。 祝葳蕤汲取了裴玉和诸葛珏所长,却没有她们的短处。 她既有祝无婳所传高深精妙的武学,又有宗门众多师兄弟姐妹做她的对手,从小比试。哪怕她行走江湖不比裴玉久许多,与人切磋的经验却海了去了。只是她不常在外用鞭,自在山庄别院的地面不够百花谷的擂台结实,她一时没有掌握好力道,很快调整过来。 “诸葛姐姐,得罪了。” 祝葳蕤一抖长鞭,破空之声炸裂,长蛇诡异缠了上来。 所谓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诸葛珏的长剑算得上中等的,剑刃反而比一般的剑更细更长,只是遇到长鞭,便有些不够看了。 祝葳蕤攻势凌厉,处处抢占先机,将她四周八方封得密不透风,根本没有近前的机会。 鞭影像一条红色吐信的赤练蛇,死死将中间的人影缠住,只有间或两三道青光在边缘闪过,气势微弱。 裴玉看得不自觉神情凝重,想着自己若和诸葛珏易地而处,该怎样破解如此难缠的局面。 诸葛珏被动接敌,间隙里递招,都被祝葳蕤挡了回去,步步逼退。 眨眼间她便退到了墙根。 裴玉脱口道:“危险!” 陆如琢摇头道:“只怕未必。” 只见那团红影严丝合缝的包裹中,青色剑光忽然大炽,却是诸葛珏趁机突围了出来。原来她佯装败势,只是为了让祝葳蕤加快攻势,求胜心切露出破绽。 长鞭被击退,诸葛珏趁此机会蹂身而上,长剑顷刻间递到了祝葳蕤面前。 只见那模样娇俏的少女在此时露出笑容。 诸葛珏心道不好。 但长剑去势已定,她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 长鞭如游龙摆尾,去而复返,攻势更猛烈,直取她后心。 场中情势急转直下,这一下攻守陡然逆转,她竟腹背受敌,回天乏力。 祝葳蕤目现寒光,好似终于看见兔子上钩的苍鹰。 诸葛珏长剑脱手飞向半空,她的脖子里多了一把短匕,削金断玉的匕首压在女子脆弱如玉的脖颈。 “诸葛姐姐,承让了。” 祝葳蕤收起匕首,嬉笑道:“不只你会耍诈,我也会哟。” 诸葛珏呆呆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 她输了。 而且输在她平日当作妹妹,以为需要她保护的祝葳蕤手上。 祝葳蕤身边常常跟着两位师姐,原来那两位不是祝掌门派来保护她,而是看着她让她别随意出手的。 原来如此。 掉落的长剑被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捡起来,诸葛珏看向面前的白衣身影,伸手接过青萍剑,低声道句多谢。 她郁郁寡欢,俨然大受打击的样子。 裴玉道:“我输给你,你又输给祝姑娘。诸葛姑娘若如此,我又该如何自处?” 诸葛珏抬起眼帘,看见裴玉一副带笑的样子,并不将昨日的挫折放在心上。 诸葛珏振奋精神,还剑入鞘,道:“不错,山挡在前面就是用来攀登的,若攀不过眼前的山,将来又怎能翻过更高的山。” 两人互视一眼,齐齐抽出兵刃,转向祝葳蕤。 祝葳蕤吓一跳:“不是吧,二打一?你们不讲武德啊。” 诸葛珏笑道:“葳蕤妹子,我知落英宗长于暗器,你可以使暗器,让我们俩见识见识落英宗的精妙武学。” 祝葳蕤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那我一个人也打不过你们俩联手。” 但二人怎么会放过她? 同样是少年天才,众星捧月长大的,遇到这样一个劲敌,热血沸腾,兴奋之情可想而知。 “我不同意!” 她看了眼在旁边老神在在饮茶的陆如琢,祸水东引道:“你们想和高手切磋,找裴玉师姐啊,她武功和我娘一样高!”说完整个人躲到了陆如琢身后。 诸葛珏切磋之心炽烈,一时双目放光,并没有多想。 裴玉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将祝葳蕤挤开,护着陆如琢道:“我家师姐病体孱弱,不宜动武。” 陆如琢配合地咳嗽了两声,将脸枕在裴玉怀里。 “是啊,我……咳咳咳……” 诸葛珏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道:“对,还是不要扰了裴玉师姐养病。” 两人商量了一下,由裴玉先来,诸葛珏在一旁观战。 祝葳蕤很想就地躺下耍赖,但是她怕陆如琢和她娘告状,到时候她没有好果子吃。而且她娘也交代过,只得听从。 长剑攻来,祝葳蕤甩出长鞭。 鞭影和剑光缠绕闪烁,好似雷电清霜。 ……县诸福 接下来几天祝葳蕤简直过的地狱一般的日子。 裴玉和诸葛珏把她当作共同的对手,每日除了切磋便是较量,也不跟她出去采莲蓬玩了,简直要把她逼死。祝葳蕤无比后悔,那日怎么就上了陆如琢的贼船。 现在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人竟是我自己! 祝葳蕤睁开眼,听见屋外的脚步声,后颈竖起一排汗毛,几乎要跳窗而逃。 “葳蕤妹妹,你醒了么?”房门口传来诸葛珏温柔的声音。 “我、我身体不适,今日起不来啦——” 诸葛珏失笑。 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可比裴玉师姐的演技差远了。 诸葛珏柔声道:“你别怕,我今日不找你切磋。” 咦。 “你不许骗我。” “诸葛姐姐何时骗过你?” “那……你进来罢。” 诸葛珏推门而入,走进了内室,看清床上的景象,别开眼去,耳朵一圈微红。 祝葳蕤低头,将滑到臂弯的中衣随意拉起来,掩住雪白香肩,道:“好了。” 诸葛珏用余光看了眼,见她衣着整齐,才放心地转过来。 “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 诸葛珏道:“你上一次见裴玉是什么经过,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祝葳蕤“啊”了一声,眼神闪躲。 “不能说?” “嗯。” 诸葛珏紧紧盯住她的眼睛,道:“她可是魔教中人?” 祝葳蕤满眼茫然:“啊?” “不是?” 这个是可以说的。 祝葳蕤连忙摇头:“当然不是,她们来历很正当的,你千万别想岔了。” 诸葛珏放心了,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 她比祝葳蕤年长好几岁,第一次受邀随爹爹去百花谷作客,她贪慕风景,在谷中迷了路。苗疆多毒虫,诸葛珏不慎被毒蛇咬伤,当时林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发现她不见的人还没有找过来。 诸葛珏自幼早熟,毒性发作,生死之际也不由地啜泣出声。 林中有人噫了一声,诸葛珏停下哭泣,问道:“是什么人?” 她不知是要她命的毒更可怕,还是忽然出现的人更可怕。 藤蔓一荡,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落在她面前,穿着淡绿衫子,颈间戴着银饰,秀丽清灵。 看穿着打扮是谷里的人。 “你会解毒吗?请你救我。”诸葛珏请求道,不顾对方是个小她四岁的孩子。 女孩子蹲下来,察看她脚踝渗血的伤口,摇头道:“我救不了你。” 诸葛珏面如死灰。 女孩子眨了眨眼,又道:“因为你没有中毒呀。” 诸葛珏泪痕干涸的脸凝固住。 原来她也是第一次出远门,自在山庄地处中原,又是坐落一方的富贵,她堂堂山庄大小姐哪里见过什么蛇?十一二岁的少女被蛇咬了,满脑子都是自己要死了。 女孩子道:“你迷路了?我带你回去吧。” 诸葛珏呆呆地点头。 那个女孩将她从密林带出来,见到了心焦如焚的爹娘,诸葛珏扑进爹娘怀里大哭。 她向来克制,哭了不久便停下,爹娘牵着她的手向祝掌门道谢。 她才知道原来那个女孩子是落英宗主的独生女,名字叫祝葳蕤。 祝葳蕤很喜欢玩,也很会玩。 诸葛珏随爹娘在谷中小住半个月,天天被祝葳蕤带出去玩。 诸葛珏发现一件事,祝葳蕤贵为宗主之女,宗门内同龄人不少,却没有一人是她的玩伴。她偷听到一些人说话,说祝宗主为掌门之位弑父,诛杀长老,心狠手辣,不顾同门之谊,将落英宗变成她的一言堂。 那些宗门弟子表面恭敬,背地里却合伙孤立祝葳蕤。 可怜她小小年纪,总是一个人与山中毒虫鸟兽为伴。 诸葛珏内心便多了一份怜爱。 她离开百花谷后,也常与祝葳蕤书信往来。但是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何况她们只是一起玩了半个月。诸葛珏渐渐长大,担负起庄中事物,又要苦练武功,忙起来或是不得空便将书信搁置,想起来再写。 一来二去,两边联络渐渐少了。 只是诸葛珏偶然想起那个在林间藤蔓跳跃的灵动女孩子,会忽然想给她写一封信,问她近况如何,上次抱回来的那窝金貂可还活着? 可眉间心上,无从下笔。 直到这次在滁州相遇。 祝葳蕤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在客栈与人起争执。诸葛珏一时不平挺身而出,那女孩子却一眼认出她来,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唤她诸葛姐姐。 诸葛珏深感惭愧。 因为她没有立刻认出她。 她原以为是自己哪位朋友的妹妹,抑或是族中亲戚,直到风伯找上门来,她两位师姐将她护在身后,诸葛珏在侧面看到她们内衬领口绣了落英宗的宗门标记。 …… 祝葳蕤刚睁开眼不久,没有洗漱,长发如上好绸缎垂落。 诸葛珏爱不释手,五指在她发丝间梳过,从发根一直到发梢。 回过神,祝葳蕤正看着她,眼神不解。 诸葛珏收回手背在身后,轻咳了一声。 “你梳洗罢,我带你出去吃饭。” “好呀,吃什么?”一提到吃和玩,祝葳蕤立马变得兴致勃勃。 “去望仙楼,吃鸳鸯珍,喝桂花饮。” “我马上起来。” 诸葛珏本想回避,但她风风火火地穿衣洗漱,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她已经穿戴整齐。 诸葛珏:“……” “走走走,我们快走,去晚了没位置了。”祝葳蕤拉着她出了门,火急火燎。 诸葛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她在望仙楼提前定了包厢的话咽了回去,由着她挽着自己的胳膊,从别院一直到上马车。 …… “师姐,你今日想做什么?”裴玉一早便伺候病情反复的陆如琢洗漱。 她天天去自在山庄的别院切磋武功,虽然进步飞快,但二人独处的时间明显减少。陆如琢再包容,也不免耍起了小性子。 所以一早起来,她就“身体不适”,下不了床。 裴玉当然知道她是装的,于是对症下药,上床好好安抚了一番,陆如琢果然又好多了。 又花了两个钱差人去别院传信,说她今日有事,便不去了。 陆如琢坐在梳妆镜前,裴玉手执一把木梳,一下一下地将乌发梳在后背。 掌下的身体忽然后靠,裴玉连忙站直,生怕她靠得不稳。 陆如琢本来哪也不想去,就想两人在屋子里腻着,何况还要易容,麻烦得很。但裴玉毕竟还年轻,喜欢见世面,遂柔声道:“你决定吧,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裴玉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凝视镜子里女人的容颜,弯腰温柔道:“去望仙楼好吗?” 她日日与诸葛珏祝葳蕤混在一起,听说望仙楼好吃,可媲美京中太白居,便想着也带陆如琢去尝尝。 陆如琢见她欢喜,便也欢喜。 “好,就去望仙楼。” “师姐,你若是不想易容,便戴上帷帽罢。” 陆如琢日日往脸上涂那些东西,每次出门前回来后都要多花许多时间,上回在诸葛珏别院待得晚了,陆如琢进屋倒头便睡着了,还是裴玉打来清水给她洗的脸。她一个怕麻烦的千金小姐,想必对此已是恼极。 陆如琢看着镜中亲密的一双人影,抬手向后覆在裴玉柔软的手背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 “可我若是戴上帷帽,就看不清你的脸了。” 第036章 陆如琢最后还是选择易容去望仙楼。 裴玉每日见她做这件事,为了替她分忧努力将步骤一一记了下来,虽然手艺不够精细,但前面的基础已能够代劳。陆如琢只需负责后半段的修饰,丹凤眼画成杏仁形状,英气妩媚的眉峰只余下柔弱。 陆如琢放下手,看着镜子里已经改头换面的人,手背温柔抚过这张年轻的脸。 “你更喜欢我原来的脸,还是现在这张?”身边的女人忽然开口。 裴玉停下手头的收拾,端详片刻,道:“更喜欢原来的。” 陆如琢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以为裴玉会回答都喜欢。 “这张脸不美吗?” “美。”裴玉摇头,“但这张脸不是姑姑的。” 陆如琢故意道:“若我以后一直是这张脸呢?你就不喜欢我了么?” “不会。”裴玉还是摇头,“因为这张脸长在姑姑脸上。” 陆如琢哈哈笑了。 笑完她认真地看着裴玉,伸出手,手心向上:“来。” 裴玉把手放进她掌心里。 陆如琢牵着她的手,目光温柔。 “……师父。”裴玉嘴唇动了动。 “我在。”陆如琢更温柔地回应她。 裴玉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只要她一伸手,就可将其揽入怀中。但裴玉低头看着那一步路,脚怎么也没有勇气迈出去,她垂了一下眼,掩去暗涌的浪潮,抬头笑道:“我们该出发了。” 陆如琢:“……” “好。”陆如琢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但她站起来就晕了一下,险些摔倒。 裴玉及时出手扶住了她。 陆如琢顺势倒进她怀里,双手柔若无骨地搭上少女的肩膀。 裴玉被迫将她抱了个满怀。 这一抱,就许久没有松手。 陆如琢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偏头看她粉粉的耳朵,十分有趣。 若是放在前两年,她早认清心意,或许陆如琢还有闲情雅致和她慢慢来,但现在不行。她已经等得太久,也忍耐得太久了。 这次离京,除了赴一场二十年的约定,她的目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裴玉感觉自己的耳朵被软软地碰了一下,像是燕尾掠过水面,湖心产生的错觉。 …… 陆如琢坚持病体虚弱人设不动摇,出入早换成了马车。 不比神剑山庄华丽,倒也宽敞舒适。 车厢四角摆放了冰块,暑气被隔绝在车外。 裴玉坐在透气的软垫上,却有些心不在焉。 刚刚陆如琢是不是亲了她耳朵? 还是自己幻想太强烈,将梦境当成了现实? 亲了还是,没亲啊? 会不会是不小心碰到的? 自己特意去问她会不会显得小题大做。万一她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自己岂不是无地自容。 裴玉想着想着,在凉快的车厢内硬生生将脸蒸熟了。 陆如琢靠在车厢壁闭目养神,唇角不明显地勾了勾。 …… 望仙楼。 滁州最大的酒楼,坐落在望仙湖畔,外表金碧辉煌,进门才闻丝竹管弦之声,内涵雅致。 正值晌午,裴玉半扶半抱陆如琢下了深蓝色的马车。 “这日头晒得我头晕。”陆如琢身形不稳地晃了晃,堂而皇之将脸埋进她脖颈。 好在裴玉这两年个子长了许多,她一只手揽着陆如琢的腰,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脸不让别人窥见她柔弱的样子,踏进了门槛。 “可有雅间?” 掌柜赔笑,道:“对不住客官,今日人多,雅间早已订完了。” 裴玉便皱起了眉头。 陆如琢现在这么“娇弱”,坐在大堂恐怕不妥。 正犹豫要不要另寻去处,身后却传来惊喜的声音。 “裴姐姐!裴玉师姐!” 裴玉回头,正是这几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祝葳蕤。 “祝姑娘。” 祝葳蕤一身鹅黄绸衫,嫩得跟出谷黄莺似的,美目顾盼,好不吸引人。 她立马松开诸葛珏的胳膊,黄莺一个蹦跳,跳到了二人面前。 “诸葛姐姐刚好定了包间,不如我们四个一起吧。”祝葳蕤兴奋雀跃道。 陆如琢:“……” 她就是想二人独处,不想要两个烛台在旁边才托病的,怎么又遇到她们。 裴玉也不想四个人一起,但是陆如琢今日身体不适,在大堂不如去雅间,好歹只让她们二人瞧见。 裴玉:“那……” 陆如琢扶着裴玉的肩膀站直了,难以置信道:“托祝姑娘的福,我身体居然一下好了许多。” 祝葳蕤张大了嘴:“啊?” 裴玉差点儿也“啊”出声,及时忍住了,将笑憋了回去。 这边诸葛珏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胳膊怔愣片刻,也赶了上来,将祝葳蕤扯到一边,道:“既然如此,不打扰二位用膳。” 陆如琢冲她微微一笑。 诸葛珏点头致意。 祝葳蕤懵懂地被拉去了包间,还回头看了好几次。 “诸葛姐姐,我这么厉害了吗,比我娘的百花丸还有效。” “是,你最厉害。”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酒楼小二将二人引往靠窗的座位。 “鸳鸯珍、八宝脍、脆皮乳鸽,一份时蔬,再要一壶桂花饮子。”裴玉把几个常常挂在祝葳蕤嘴边的菜报出来。 小二笑道:“客官您真会点,这都是咱们酒楼的招牌菜。” “做清淡点,我师姐口淡。” “好嘞。” 陆如琢坐在她对面,头也不晕了,人也不晃了,气色红润。 裴玉用茶杯挡住自己弯起的唇角。 陆如琢将她的一举一动收进眼底,唇边也浮现笑漪。 她本就没有当庭演戏的爱好,不过权宜之计。谁叫面前这块木头害羞内敛,又瞻前顾后呢? 陆如琢慢饮了口茶,梨涡浅浅。 不过谁让她喜欢呢。 在江湖人齐聚滁州之前,望仙楼是文人雅士汇集之地,江湖人进了望仙楼也收敛了草莽习气。 用膳的时候,裴玉除了和陆如琢眉来眼去,便是在听江湖人士谈论。 武林大会还有三天便要举行,这几日的滁州简直沸水扬汤,热闹得不行。各门各派弟子,无门无派的散人,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最吸引大家的话题便是猜测谁会是这次大会魁首。 “自然是神剑山庄谢庄主,谢庄主乃天下第一剑!” “天下第一剑不代表天下第一,依我看,还是灵霄岛主。况且灵霄岛主的剑法也是当世绝顶,谁是天下第一剑还不一定呢。” “你见过灵霄岛主的剑法?”一开始那人讥讽道。 “难道你见过谢庄主出剑?”对方反唇相讥。 “不要吵了。”有人出来打圆场道,“这位兄台,便是猜测也要符合常理,灵霄岛主已二十年未出江湖,会来参加武林大会?你不如说古大侠。” “古大侠来了?”座上传来惊呼声。 裴玉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号,将视线转向陆如琢。陆如琢端着茶杯,没有喝,也没有像往日一样给她解答。 好在座上有人和她有一样的疑问。 “哪位古大侠?” “自然是古靖宇古大侠,他是灵霄岛大小姐的丈夫,岛主的乘龙快婿。听闻魔教重出江湖,灵霄岛古大侠携妻儿赶赴武林大会,为中原武林出一份力。” “今年大会规格也太大了,居然连灵霄岛都来人了,我等有幸一睹盛事。那看来魁首就在谢庄主和古大侠之间决出了?” 座上忽然变得有些安静。 他们都漏了一个人,也知道自己漏了一个人,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 落英宗虽不像魔教一样在关外,却也不在中原腹地,和中原武林隔着一层。而且祝无婳不像谢玄知那样“仁善”之名远播,我行我素,江湖人对她的行事作风颇有微词。在座又绝大部分是男子,自然更愿意谈论同为男子的谢庄主和灵霄岛主,乃至那位古大侠。而不是那位让他们所有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女子。 可祝无婳的武功地位,又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是以诡异地静下来。 “我怎么觉得今年魁首会是落英宗祝掌门。”窗边一个白衣少女手里摩挲着茶杯开口。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讪讪地笑笑,附和了两句。 “是啊,还有祝掌门。” “祝掌门闭关修炼,想必功力又大增了。” “哈哈。”座上推杯换盏,竟然揭过了这个热火朝天的话题,“喝酒喝酒。” 裴玉气得啪一声放下杯子。 男人自诩大丈夫,都道女子小气,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这帮臭男人才是真的小肚鸡肠,为了不落面子都能个个当睁眼瞎。 “咦?哪里来的琴声?”座上忽然有人发问。 “甚么琴声?”对面的人放下酒杯,凝神去听,果然听见一阵优美的琴声。 “是谁在弹琴?” 那琴声像从邈然的群峰传来,又似情人在耳边呢喃,玉手纤纤,红烛暖帐,鸾凤颠倒。 座上男子无不血气上涌,脸色潮红异常。 裴玉倒没有那么多想法,她只是想起上回那个未竟的吻。在她退缩的那一刻,陆如琢睁开眼,主动向她吻了过来。她不大懂,陆如琢便带着她,慢慢地尝遍唇齿间的滋味。 她呼吸不由急促了起来,真气也跟着翻涌,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之上,一丝真气渡了过来。 裴玉蓦地一震,醒了过来。 她再看座上诸人,无不面色痴痴,入了幻境。 裴玉难掩骇然。 是谁?竟有这样的功力,仅凭琴声让所有人同时致幻。 她忽然想起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一句话。 “落英水上风,旦夕抱琴至。” 裴玉调转内力,看着视线已转向窗外的陆如琢,在越发激昂的琴声里愈发难以抵御,五内气血翻腾,艰难开口,“是……落英宗主到了吗?” 第037章 “是……落英宗主到了吗?” “是。”陆如琢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怀念。 她站起来,如马踏飞燕,足尖一点从窗口飞掠而出,流云般飘上了屋顶。 陆如琢清啸一声。 裴玉只觉灵台为之一清。 座上诸人也纷纷醒来,因思绪过深,或多或少受了内伤,不少人捂着胸口吐出血来。 偎依的红嘴白羽从枝头跌落,快落到地面时扑棱棱又飞起来。 雅间内。 祝葳蕤扶着面色苍白的诸葛珏,喜出望外道:“我娘来了!” 纵使诸葛珏一开始就被祝葳蕤提醒琴声致幻,运功抵御。但她功力与祝无婳相差甚远,若非陆如琢及时打断,再听得一时半刻,恐怕也会经脉受损。 祝葳蕤趴到栏杆处,跳起来大喊了一声:“娘!我在这里!” “蕤儿。” 只见天边出现一道红衣身影,那人来得好快,第二个字还未说完,她已到了祝葳蕤面前,相继翩然落下四位抱琴侍女,恭顺站在她身后。 她约莫三十几岁,相貌美艳,红衣银镯,祝葳蕤的眉眼与她有五分相似。 “娘。”祝葳蕤一通撒娇完,拉着诸葛珏过来引见,道,“娘,这是诸葛姐姐,你以前见过的。” “我知道,多谢你陪蕤儿玩。” “祝掌门客气了。” “蕤儿时常在我面前念叨你,你与她情同姐妹,唤一声祝姨即可。” “娘~”祝葳蕤鼓着眼睛瞪她。 祝掌门笑道:“这是不能说的吗?来之前你没有叮嘱我,下次一定。” 祝葳蕤脸都红了,又气又羞。 诸葛珏含笑望了她一眼,对祝掌门施礼道:“是,祝姨。” 祝葳蕤拉着她娘的袖子晃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道:“娘,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谁?” “你去了就知道了。” 雅间的门被打开。 祝无婳被祝葳蕤领着朝一楼窗边走去,堂内诸人无不退避,鸦雀无声。 “娘,就是她们。”祝葳蕤指着窗边座位的一对女子。 祝无婳目露疑惑。 陆如琢站了起来,清澈的视线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却并未行礼。 “弟子陆绾,见过宗主。” 祝无婳喃喃道:“陆绾……陆……” 她眸心大震,不可抑制地上前一步,似乎想握住陆如琢的手,却在下一刻停在半空,指尖垂下。 祝无婳眼眶微红。 “你……”她竟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陆如琢主动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去别处说吧。” “好,好。”祝无婳一时失态,很快恢复如常,她目光转向她身边的白衣少女,透露出些许揶揄,“是她?” 裴玉:“?” 陆如琢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走罢,待会再说。” “等一下。”祝无婳从袖中取出一柄乌金匕首,递给裴玉,道,“裴姑娘,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见面礼,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了,请务必收下。” 陆如琢伸手便打掉她的手,把匕首塞了回去,低声警告:“少占我便宜。” 祝无婳哈哈笑了。 两人相携离开,裴玉跟在陆如琢身后,满头雾水,她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还有,她怎么知道自己叫什么? 长辈走前面,晚辈走后面,四名抱琴侍女居末,眉眼如霜雪。 直到她们离开许久,望仙楼的客人们才敢长出一口气,也很久没有人再说话。 祝无婳遣人在滁州租了一栋宅子,已经提前打扫过了,一行五人进了别院。 诸葛珏自我感觉是外人,所以借口有事告辞,祝葳蕤一把拉住她,戳穿她道:“你下午不是没事儿吗?” 诸葛珏神色微窘:“我……” 祝无婳开口道:“无妨,你们俩去玩吧。” 祝葳蕤拉着诸葛珏跑了,只留下三人。 裴玉想了想,道:“那晚辈也告辞了。师姐,我在外边等你。” “你留下。”祝无婳道。 “不许走。”陆如琢和她同时开口。 裴玉:“?” 祝无婳忍笑:“裴姑娘,你与蕤儿不同,一起吧。” 裴玉肚子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她总觉得这位祝掌门话里有话,她与祝葳蕤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因为她是官身?难道她们要说的话题事关朝廷? 裴玉暂且按下疑惑,点了点头:“好。” 进了主院,关上房门。 祝无婳一把捧住陆如琢的脸,在她脸部边缘摸索了一番,又是揉又是捏的。陆如琢笑着,好脾气任她揉捏。 裴玉在旁边看着,足下微动,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你的人.皮面具呢?”祝无婳纳闷,半天只在她脸上搓出些粉末,她扬声吩咐道,“打盆清水来。” 外面没有人,也没听到回答,但是传来走动的脚步声。 清水很快送上来。 陆如琢当着她的面洗去了易容,清灵灵的脸挂着水珠,肌肤白里透红,堪比夏荷。 祝无婳看清她的脸:“……” “你演的吧,是不是还有一层?”祝无婳再次捧起她的脸,一阵揉搓。 裴玉这次看不过眼,主动握住陆如琢的手腕,将她扯到自己身后,沉声道:“还请祝掌门手下留情。” 祝无婳看着她身后春风得意的陆如琢,甩袖哼声道:“你瞧瞧你,比二十年前除了长开了,有什么不同。气死我了,早知这样,我就不该来见你!” 祝无婳拂袖而去。 裴玉呆呆地看着祝掌门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又看向淡笑不语的陆如琢。 祝无婳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祝姊姊大人大量,一定不会和我斤斤计较的。”进屋以来,陆如琢终于第一次开了尊口。 裴玉从小到大第一次听陆如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娇柔轻快。 她不是位居一品的都督,不是传道授业的师父,也不是伪装柔弱的师姐,好似一个终于见着姊姊的少女。 祝无婳站在原地没有动。 陆如琢渐渐觉得不对,道:“你不是哭了吧?” 祝无婳背对着她,闷声道:“才没有。” 她转过脸来,果真没有哭,只是眼圈很红。 “琢儿。” 陆如琢温柔应了一声:“祝姊姊。” 祝无婳顾及裴玉在侧,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比你早到半个月。” “蕤儿竟然瞒得这样好。” “她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该高兴才是。” “早知你在这里,我就不去追那劳什子魔教了,害得你我足足晚了半月才相见。” “二十年都等过了,何必拘泥于这半月。” “你倒是狠心,只凭一年一封书信,二十年间,我有多少次想出谷找你,都被生生忍下。” “我又何尝不是。”陆如琢叹了口气。 “你我好不容易重逢,这次杀了谢玄知,你便不要走了,跟我回百花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的事还没有办完。” “你已经是天下闻名的锦衣卫都督了,还不够吗?” “不够。”陆如琢抿直唇角。 “你花了二十年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又要再花多少年才能达到你的目的。你若一直不能封侯,你我难道一直天各一方?你我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到时候我连鞭子都使不动了,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么?” “是。”陆如琢表情没有波澜。 “陆如琢!” 祝无婳的声音陡然提高。 “你信不信我把你打晕了绑走?!” 裴玉听得心中一凛,手指按在了剑柄上。 所幸她们俩没有一言不合打起来。 陆如琢看着对方通红的眼眶,叹气道:“祝姊姊,我知你我相见必有今日,所以才决计不与你相见。若是十年前,你必定会劝我锦衣卫指挥使还不够吗?若是五年前,你又会说都督同知还不够吗?我若是听你的,怎么会有今日。” 祝无婳吸了吸鼻子,道:“你自小比我心眼多口才好,我说不过你。再说,我说了,你听吗?说得你听过一样,有鼻子有眼的。” 陆如琢哈哈一笑,眼眶却有些发酸。 她上前轻轻握住祝无婳的手道:“我不与你见面,也是怕我自己会动摇。你掌落英宗,我居庙堂高,不都是为了当初的一口气。这口气若是散了,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祝无婳哼了一声,忍不住流下泪来。 “你上次在并州遇刺,命在旦夕,我直到你写信来才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要胡说,你还有丈夫和女儿。”陆如琢看了一眼旁边大惊失色的裴玉,连忙撇清道。 祝无婳性情直爽,当下什么心境便直言不讳,此刻陆如琢为了心上人突然打断她的抒情,一下感情跟不上了,撇了下嘴。 “那我换一句,我当上武林盟主还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有意思?武林盟主是个女子,好威风啊,多少人因为你半夜睡不着觉。想一想,心里舒不舒坦?” “舒坦。”祝无婳哈哈笑出声。 说到武林大会,有一个绕不开的劲敌。 陆如琢笑了一会儿,正色道:“我在你来之前,去试探过谢玄知。” “怎样?他功力如何?”祝无婳也收敛了笑容。 “我若尽全力,胜负在六.四之分。若以命相搏,应当有九成胜算。” 祝无婳冷笑:“谢贼一条烂命,怎配你搏命。你我联手,够杀他十次百次了吧。” 陆如琢摇头。 “怎么?你不愿杀他了?”祝无婳大怒,道,“难道你忘了——” “我没有忘!你能不能脾气别这么急,听我说完!”陆如琢难得露出着恼神色。 “你说。”祝无婳道,“我就是,唉。” 二十年,何等久长。祝无婳在百花谷看了二十遍春夏秋冬,她知道自己还是当年的她。可陆如琢呢?世人都道财帛动人心,可权势更动人心,她浸淫仕途,权倾天下,可还记得她们一起立下的誓言? 陆如琢会不会为了显赫的官途,忘记了报仇,忘记了林间那座小小的埋香冢。 陆如琢道:“我们怎么杀他?谢贼谨慎,武林大会在即,他闭门苦练,怎么会被我们轻易骗出来?即便骗出来了,打不过他不会跑吗?他跑回唐家庄躲起来,你难道要灭了唐家庄满门?你灭得了唐家庄,又能灭得了多少武林同道?你要成为武林公敌,自立为魔教?” “……”祝无婳讷讷道,“我也没有这么凶残。那你说怎么办?” “此事需从长计议。另外,我会假冒落英宗弟子,参加武林大会,多做打算。” “好。”祝无婳看着她道,“我全听你的。” 裴玉在一旁听得一知半解,但是她们完全没有回避她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将她当做什么人?一根木头桩子? 两个人好像聊完了,同时将目光转向她。 裴玉:“师姐。”她想了想,按照辈分,喊了声:“祝姨。” 应该没错吧? 祝无婳目光调侃,笑道:“别叫祝姨,把我叫老了,你若不嫌弃,随阿琢唤我祝姊姊罢。” 裴玉心想诸葛珏都没把你叫老,我怎么会叫老了? 陆如琢道:“别听她的,先叫祝姨吧。” 裴玉想:先?难道以后还会改? 自打她们俩见面,说的话就一直云里雾里的。 不知不觉出去玩的祝葳蕤也回来了,敲了敲房门:“娘?” 作为屋内唯一的小辈,裴玉走过来,打开了房门。 祝葳蕤叫了声“裴姐姐”往里走,喊了声“娘”,最后看向房中已经洗去易容,玉容焕发的陆如琢。 陆如琢负手而立,目光温和,向她点了点头。 祝葳蕤灿然笑开,退步屈膝作礼,语气亲热。 “姑姑。” 裴玉的脸黑了。 第038章 陆如琢和裴玉出了房门以后,祝无婳拉住女儿,低声疑惑道:“你不是一直叫陆姨的吗?怎么忽然改口叫姑姑。” “是陆姨让我这么叫的。”祝葳蕤嘻嘻笑。她也不懂,但是长辈吩咐,晚辈哪有不从之礼。 “陆如琢?”祝无婳脑子转了一下便明白了。 她哼笑出声。 好你个陆如琢,居然把算盘打到她女儿身上了。 不是运筹帷幄么?不是权倾朝野么?怎么这么久连一个小姑娘都搞不定?还要耍这种她八百年前就不玩的小心思。 哈哈,可算让她抓到把柄了,她定要好好嘲笑她一番。 身后传来祝掌门畅快的笑声。 还在吃醋的裴玉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想问陆如琢祝掌门在笑什么,想到祝葳蕤管她叫“姑姑”又咽了回去。 裴玉脚步越来越快。 陆如琢也不见提速,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 “师姐。”裴玉在一棵树前停下。 “嗯。”陆如琢往日无异地轻应了声。 “师姐!” 陆如琢忍不住笑了。 “在呢。” 裴玉转过脸看着她,磨了磨牙,忽然十分想将她抵在背后的树上,狠狠地亲她一下,让她再也维持不住这副悠闲轻快的表情。 她忍了忍,问:“你和祝掌门是什么关系?” 陆如琢答:“过命的交情。” 裴玉实际想问的不是这个,“那她女儿为什么管你叫姑姑?” “因为……”陆如琢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她觉得好听?” 裴玉气道:“我管她娘叫姨,她也该管我……” “我什么?”陆如琢盯着她的眼睛。 “我……我的长辈叫姨,她应该和我一样称呼,叫陆姨!” “你说得有理,我一会与她说说。”陆如琢点了点头。 就这样解决了? 裴玉呆呆地站着。 陆如琢伸指捏住她的下巴,看见她微红的眼圈,轻轻叹息道:“这也不是大事,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我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裴玉下意识重复她的话。 是啊,她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她已经喜欢陆如琢到,一个称呼都无法容忍的地步了吗? 如果陆如琢不喜欢她,她这辈子要怎么办? 她还能若无其事待在她身边吗?哪怕她永远不成亲,她还能忍受仅仅作为她的晚辈吗? “陆如琢……”她无意识的喃喃道,几若无声。可女人读懂了她的口型。 “你、你唤我什么?”陆如琢心花怒放,激动得抓住她的手。 不行,她一定要让陆如琢也喜欢上她。 “师姐。”裴玉如梦初醒,看着她喜上眉梢的神情有些不解,“你怎么了?” 陆如琢:“……” 这人属金鱼的吗? 陆如琢掐了一下她的脸蛋,拂袖走了。 裴玉捂着生疼的脸,运起轻功才勉强跟上前面的人。 陆如琢到底还是狠不下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跟着,见她又心烦,始终保持着两步开外的距离。 …… 落英宗主甫一抵达滁州,就在望仙楼闹出好大的阵仗。 据当时在望仙楼的人说,祝掌门只是弹了一首曲子,就让在场所有武林人士身受内伤。就连那些不会武功的文人,也纷纷表示自己像是做了一场美梦,十分神奇。 “琴音伤人,祝掌门的武功已臻化境了吧?!” “听闻当年灵霄岛主一曲洞箫,令魔教折损百人,碧血坛坛主当场吐血。如此说来,祝掌门的武功果然已和岛主不相上下了。” “可祝掌门这般恣意妄为,有违侠义之道吧。” “哼,到底是女子,小肚鸡肠,上不得台面。”说话这人刚出口,便被绸带抽了一记响亮的掌掴。 这人捂着高肿的脸看过去,对方是一玄色衣裳女子,腰间悬着九节鞭,一道长疤从眉间一直划到耳际,一眼并非善类。 “下次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就不只是掌掴了。”玄衣女子冷冷道,放话离开。 说话这人好不委屈。 旁边一男子摇扇道:“兄台,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当众辱及女子,休怪江湖上的女侠对你不客气了。” 说话这人想说“不过一个女人”,但他放眼望去,摊位坐着的,街上走动的武林人士,竟有十之二三都是女人。 女人不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什么时候起,行走江湖的女子变得这么多了? 这人呆住。 摇扇的男子眯眼看着眼前陆续路过的女侠,感慨道:“兄台,时代变了。” …… 唐家庄。 唐岳听说落英宗祝掌门到来的消息,当下便是一惊,回屋把衣服换了,准备登门拜访。 山庄女主人段冼墨将他拦下,道:“你做甚么?” 唐岳道:“拜访祝掌门啊。” 段冼墨白眼一翻道:“人家来了滁州却不到唐家庄来,你心里没有数啊?” 唐岳笑道:“我心里有数的,因为谢庄主在这里么。她不喜谢庄主,自然不愿与他同一屋檐下。只是祝掌门与谢庄主怄气,我身为主人家,却不能失了礼数。” 段冼墨道:“你少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祝掌门跟你们这些虚伪的臭男人不一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日谈笑风生明日就能插对方一刀。” 无端被扫射的唐庄主:“……” 段冼墨眉眼一横,道:“难道不是?你与谢玄知白日在前堂称兄道弟,夜里与我一块咒他死,难道不虚伪?” 唐岳道:“夫人说得对。但我总不好与谢庄主撕破脸,我身为庄主,要以大局为重。” “哈哈。”段冼墨笑出声,指着他道,“这就是我说的,你们男人的虚伪。” “夫人……” “今日谢玄知是武林泰斗,威望如山,你与他称兄道弟。明日谢玄知丧家之犬,人人喊打,你就要和武林同道合力讨伐。这就是你说的大局,全都是利益!” 唐岳脸色不大好看。 “夫人!”他语气转柔,道,“你是不是今日心情不好?” 段冼墨确实心情不好,趁着谢玄知闭关,她刚去探望过谢夫人,可怜谢夫人如花似玉的年纪,比她的椿儿大不了几岁,却落到了恶魔手里,几要香消命殒。 段冼墨喝声道:“是。我来劝你,不要去污了祝掌门的地方!” “夫人!” 看着段冼墨负气离开的背影,唐岳的手慢慢垂下。 他站在屋内垂眸想了想,祝掌门并不是拘泥礼数之人,他与对方交情不深,登门拜访说不定会惹她不快,甚至吃一个闭门羹,丢尽脸面。若是他不去,便无功无过,祝掌门江湖名望一般,这回恣意妄为又惹了些武林同道不满。就算他不去,旁人也不会指责他失礼,而是会将矛头转到祝无婳身上,重新议论起她不当的行径。 唐岳想清楚了,换下新换的衣服,差人去祝无婳的别院带话,让她有事尽可吩咐,以尽地主之谊。既全了礼数,又不落口舌。 …… 祝无婳是谢玄知此次争夺武林盟主的劲敌。 是以他虽在闭关,却还是吩咐了下去,有祝无婳的消息立即来通报他。 大会前三天,谢玄知盘腿向天,内力在体内运行七七四十九个大周天。真气游走,以微不可察的速度一点一滴拓宽经脉。 武功练到谢玄知这个境界,提升已经不是按照境、步了,但有寸进,便是天大的突破。 这次谢玄知感觉自己停滞数年不前的功力又有了突破的征兆。 难道真是那秘密功法的缘故? 谢玄知虽沉浸武学,一心想在武道上成为武林至尊。但并非头脑空空的冒进之人,他知魔教功法或有蹊跷,所以取了小孩心头血制成药后,并没有立刻服下,而是叫来自己的弟子笏言。 笏言是他的亲传弟子,三岁被他从魔教手中救下,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笏言,将这药服下。” 笏言接过师父手中的丹丸,其色如赤,深若鲜血。笏言问都不问一句便仰头一送,滚进喉咙。 谢玄知又递给他一卷崭新的功法。 “这是师父之前闭关时新创的一门功法,你即日便练起来,让师父看看。” “谢师父!” “此事不许对旁人泄露分毫。” “是,师父。” 谢玄知观察了他十天,只见他武功短时间内便突飞猛进,众位师兄弟都不是他的对手了。笏言对谢玄知十分感激,越发勤练刻苦。 若是有时间,谢玄知不介意观察他一年两年。但是新冒出来的那个打伤他的不知名高手,以及即将召开的武林大会,都让他没办法再等下去。 他备下解毒丹,也服了一粒药,第一日未觉不适,第二日才悄悄练了新的功法。 到如今不过三天,已经让谢玄知功力停滞的壁垒有了松动的迹象。 谢玄知长吐一口气,睁开眼睛,只见那双眼精光汇聚,有如雷霆显现。 魔教竟得了这样厉害的功法,那他中原武林岂不是很快要迎来一场浩劫? 好在如今他也掌握了这功法,就算魔教教主殷岚亲自杀来,他也有把握与之一战! “庄主。”笏言每日练习新的功法,守门弟子换成了其他弟子,门外恭敬道,“风伯求见。” 谢玄知放下腿,在床前站起来,取过架上的紫袍披上。 “让他进来罢。” 第039章 风伯进来时,谢玄知已戴好了束发的金冠,长身玉立,器宇轩昂。 风伯心里那丝不安却挥之不去。 但庄主的决定岂容他一个家奴质疑,风伯只得咽下喉咙口的劝阻,躬身道:“庄主,祝掌门到了。” 谢玄知从镜前转过身。 “祝无婳?她在哪儿?进庄了吗?” “没有,祝掌门应是另寻住处了。” 谢玄知挥袖哼了一声。 风伯却不止带来这个消息。 他将望仙楼发生的事说了。 其他人只注意到祝无婳的琴声,而风伯却敏锐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小人当时接到消息,带人赶去望仙楼的时候祝掌门已经离开了。小人盘问过酒楼的客人,都迷迷糊糊的,只听到琴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就醒过来吐血了。但是当时湖上有一个渔翁,他说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飞到了屋顶上,一声长啸过后,琴声就停了。” “可知那人的相貌?是男是女?”能打断琴声的,必定是和祝无婳功力相差无几的人,可惜滁州现在高手云集,除了他和唐岳外,还有另外“三大”的掌门都在。然而此等小事,他去问一问其他人便知。 “渔翁没看清。但据酒楼客人说,有两位女子同祝掌门一块走了。” “女子?还是两位?” “据掌柜描述,其中一位的形貌特征正是会星楼打伤小人的那位,她同行的白衣少女也符合。” “这么说那两人确是落英宗弟子了?” “有可能。”风伯想了想,不敢笃定。 “好,好。一个女人不够,又来一个。我谢玄知这辈子就没有怕过女人。”谢玄知冷冷道。 “现在她们住在一起。庄主,小人已派人盯着了。” “你做得好。”谢玄知说道,“现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请庄主吩咐。” “再去抓几个小孩来。” “庄主!”风伯悚然抬头。 “还不快去!”谢玄知眉目阴冷,已失去耐性。 “是……”风伯转身走出两步,停下来道,“庄主,滁州的江湖人越来越多,小人不好下手,须得前往百里外的城池,小人……需要些时间。” “尽快。”谢玄知只摆手道。 风伯没有说话,拱手迈步出去了。 谢玄知低头看了看自己,片刻后也打开了房门。 门口的弟子恭敬行礼。 “庄主。” “师父。” 谢玄知点了点头,大步朝外走去。 笏言在房中打坐,谢玄知推门而入。 笏言被陡然刺进来的光线晃了下眼睛,看见门口朦胧的伟岸身影。 “徒儿拜见师父。”他收功下床,单膝跪地。 “不必多礼。”谢玄知亲自扶起他的胳膊,慈爱道,“言儿今日身体可有不适?” 笏言不禁感动,摇头道:“徒儿很好。” “为师给你把脉。”谢玄知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给他把过脉后,又将一丝真气渡进去,沿着他体内经脉游走一遍,察觉不出任何异常才收手。 临走时,谢玄知说道:“你近日练功刻苦,师父晚点差人送碗参汤来,记得喝。” “是,师父!”笏言跪在门内,大礼参拜,送谢玄知离开。 ***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屋顶上的玄衣女子将手指收回来,对身边的女子道,“这往常啊,只有咱们监视别人的份,还没有人敢盯咱们锦衣卫呐。偷东西偷到贼祖宗这儿了。” 另一名女子盯着下面,没有说话。 这玄衣女子又碰了碰对方胳膊,“哎,你说咱们都督,到底是什么人,神神秘秘的,我都好奇了。” 另一名女子漠然道:“妄议都督,乃大不敬。” “我没妄议,不就是和你议了议么。” “……” 玄衣女子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说了。她看到一个灰色身影落进了后院,忽然道:“玄秣回来了。” 另一名女子此时却瞥过来一眼。 “她回来你就这么高兴?” “哈哈,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 玄秣像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陆如琢身后。 “都督。” 裴玉吓一跳之后见怪不怪,没等到陆如琢的挽留,自觉回避了。 她们毕竟官衔差距巨大,暗卫汇报的事她未必都能听。 陆如琢走到廊下暗处,低声问道:“谢玄知有动静了?” “属下盯了他半个月,发现……” 裴玉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暗卫凑近陆如琢,动作亲密,在她耳边说了许久。 裴玉伸手折下一根树枝,放在手里无意识绞着。 陆如琢对玄秣交代了句什么,暗卫点点头,又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廊下,陆如琢独自离开了。 裴玉吃了会儿小醋才想起来,陆如琢还在生自己的气。虽然不知道她气什么。 “师姐!”她连忙追了上去。 屋顶上的玄衣女子看着看着叹了口气,揪了根野草放进嘴里嚼,道:“小姐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遇到情爱一事,她就跟块木头一样。” “你不像木头?” “我说你今日怎么回事?!”玄衣女子忍无可忍地转过身,看着她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小姐还小。”对方避而不答。 “十八岁生辰都过了,再有半年该十九了,也不小了啊。不对,你还没说为什么夹枪带棒的呢!” …… 陆如琢穿过一道门,迎面碰见走来的祝无婳和祝葳蕤二人,祝无婳招手笑道:“正想喊你去吃饭呢。” 陆如琢只得停下脚步。 身后的裴玉跑得急,没防备撞在了陆如琢背上。 她撞上去是无意的,可是抱着不撒手却是有意的了。 “师姐,你没事吧?”裴玉好不容易追到她,握着她的腰将她上下瞧了个遍。 “没事。”陆如琢挥袖甩开她。 可裴玉抓得紧,竟然没挣开。 这第一下劲头过了,之后就没那么容易再狠下心了。 陆如琢看着面前这张纯情又真诚的脸,心里也像那天边的晚霞,堆着粉白,再大的气也生不起来了。 祝无婳看在眼里,笑在脸上,打趣道:“二位,是打算在这里浓情蜜意天荒地老吗?” 甚么浓情蜜意? 裴玉的脸腾地涨红了。 陆如琢冷脸微粉。 祝葳蕤的眼睛在她们俩之间转来转去,似懂非懂。 陆如琢道:“不是吃饭么?饭在哪儿?” 祝无婳笑吟吟,伸手作请。 陆如琢趁其不备将袖子从裴玉怀中扯出来,大步向前。 已经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了。 祝无婳扬声笑道:“害羞了啊?” 裴玉本想追上去,但听见祝无婳的话,陆如琢一下没影了。 “……” 身为客人,裴玉不好放着主人家不管,是以放慢了脚步,和祝家母女同行。 祝无婳打量她,问道:“惹你姑姑生气了?” 裴玉不好开口,只矜持点了点头。 祝无婳道:“她打小就这脾气,很好哄的。” “怎么哄?”裴玉虚心求教。 “是你的话,亲她一下就好。”祝无婳揶揄道。 “?”裴玉没忍住问道,“以前她生气,祝掌门也亲她么?” 祝无婳:“……” 这让她怎么回答。 不对,她明明是抱着促成美事的目的来的,怎么叫这孩子反将了一军。 可祝无婳也不是会说谎的人。 她尽可能不引起误会的解释道:“我们相识的时候才几岁,彼此还小,我比她长两岁,她若生我气,我弄些好玩的小玩意,再亲亲她的脸,她就不生气了。次数很少,很少的意思你知道吧,而且那都是及笄之前的事,以后再没有过。” 裴玉“噢”了一声,酸溜溜地心想:青梅竹马。 祝无婳又道:“后来我二人因故不得不分开二十余年,当时她还只有十六七岁。” 裴玉醋坛子彻底打翻。 不得已分开,故人重逢。 祝无婳目光期冀地看着她,道:“你……明白吗?” 千万不要误会她和陆如琢有什么。 已经觉得她和陆如琢有一段旧缘的裴玉温和笑道:“晚辈明白。” 祝无婳总觉得有些不妙。 虽然她喜欢看陆如琢的热闹,但最希望陆如琢能够抱得美人归的人无疑也是她。 二十年了,她都成亲生女了,陆如琢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若是她没有意中人便罢了,偏偏意中人就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却不能亲不能抱。还有一道世俗身份横在二人之间。 陆如琢自小离经叛道,从不将世俗放在眼里,可这世上绝大多数都囿在其中,她的意中人也不例外。 两年前,祝无婳在谷中接到了一封不在约定时间内京城来的信。信中陆如琢第一次诉说了她的烦恼,满满写了几页纸。 也正是因为那封信,祝无婳知道了裴玉这个人。 她重金寻来材料,特意去请铸剑谷大师打了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匕。可惜她精心备下的见面礼,两年后也没能送出去。 祝无婳想了想,还是决定一会儿去找陆如琢认个错通个气,免得因为自己的话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这张嘴啊。 祝无婳转过身,抬手轻轻地拍了一下。 “娘。” 祝葳蕤拉住她的手,瞥了一眼身后沉默的裴玉,小声问道:“你跟我爹在一起之前,和陆姨还有一段儿啊?” 祝无婳:“……” “有什么有,没有!” “没有你这么激动干吗?你放心我肯定不告诉爹,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永远站你这边。” “我要你站吗?!我看你是存心想把你娘气死!” 祝葳蕤心里咕哝:恼羞成怒了呀。 祝无婳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索性拂袖而去。 留下两个年轻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互相看了一会儿,彼此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裴姐姐。” 两人一道往前院堂屋行去,祝葳蕤受不了这种几乎让人窒息的安静,主动挑起话题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娘和陆姨有一段旧情啊?” 裴玉心头酸涩,喉咙应了一声。 “是吧,我也觉得,不然她怎么惦记陆姨这么多年。” “嗯。”裴玉喉咙也有些发哽,只用鼻音回她道。 “但现在应该没有那个心思了。”祝葳蕤道,“我娘都成亲了,和我爹挺恩爱的。至于陆姨……” 祝葳蕤皱紧了眉头。 裴玉许久没听见她下文,抬起了眼帘。 祝葳蕤道:“裴姐姐,我说了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当真,当我胡言乱语。” 裴玉心道你若怕我生气可以不说,但祝葳蕤的性子不说她肯定憋得难受。 于是她点了点头,道:“你说。” 祝葳蕤咬了咬唇,低声道:“我觉得陆姨她……好像有点喜欢你。” 第040章 裴玉和祝葳蕤赶到前院用晚膳,发现陆如琢和祝无婳不知为何打了起来。 裴玉:“……” 早在之前,她们俩重逢聊出火.药味,裴玉就有一种迟早要打起来的预感。这下预感成真了。 她们俩没拿兵刃,不拼内力,只是单纯比招式。 裴玉和祝葳蕤坐在天井试图偷师,偷了一会儿,大眼瞪小眼。 祝葳蕤鼓起眼睛:“裴姐姐,你能看清吗?” 裴玉紧着眉头:“嗯……看不清。” 祝葳蕤哈哈两声,道:“我看她们一时半刻打不完,要不我们先吃饭吧,我饿了。” 裴玉道:“等等吧。到饭点了,我师姐肯定不会饿着自己。” 祝葳蕤:“对哦,我娘也是。” 话音刚落,那俩便停手了。 “娘。” “师姐。” 两人上前,一人挽过一人的胳膊。 那两人尤不甘休,嘴上不饶人。 祝无婳道:“你个蔫不唧的小白菜,谁看得上你?!” 陆如琢气得白玉脸颊泛起淡淡的粉,反唇相讥道:“你脾气那么爆,只长身材不长脑子,和你在一起不得折十年阳寿!” 祝无婳暴跳如雷,指着她:“你——” 祝葳蕤赶紧拦下她娘的手,打圆场道:“吃饭了吃饭了,菜都凉了娘,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素蟹粉。” 裴玉也连忙抱住陆如琢,等祝葳蕤带她娘进去了,才慢吞吞松开圈着陆如琢腰肢的手。 那二人究其缘由,是祝无婳过来告诉陆如琢,她不小心对裴玉说错了话,可能要被误会和她有一段旧爱。 陆如琢本来就气裴玉迟迟不明白她的心意,这下可是炮仗点着了,一时失言说了两句难听的话。 祝无婳脾气更不好,之前她就生陆如琢的气,一直无处发泄。一看陆如琢为了小意中人不惜跟她吵架,当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迟早要打,晚打不如早打。 她们俩从前做女儿家的时候年轻气盛,又同是天之骄子,也常常动手,有时是切磋,有时是言语龃龉。但那时有个人在二人中间当调和剂,哄完这个逗那个笑,耐心温柔。 陆如琢垂下眼。 那人没了,打起来也没意思。 陆如琢走进摆饭的堂屋,祝无婳坐在座位上,表情怔怔的,目光似有凄婉。 想来是和她想到了同一个人。 裴玉和祝葳蕤直觉气氛不对,也不敢再开口。 一顿晚饭在沉默中用完。 夏夜漫长炎热。 裴玉想着亲手给陆如琢做碗解暑汤,去向厨娘请教。这吃食不难,又不需烧火,裴玉在厨娘的指导下,很快便做好放进冰盒里。 她在主院门口被祝葳蕤拦下。 裴玉:“?” 祝葳蕤伸手道:“我娘和陆姨在里面喝酒,嘱咐不得打扰。” 裴玉拢眉道:“我也不行?” 祝葳蕤道:“我们俩都不行。” 裴玉在门槛前和祝葳蕤并排坐下,入夜的风已不似白天酷热,扶风而来的花香钻进鼻子。 祝葳蕤瞧见她身旁食盒,问道:“咦?这是什么?” 裴玉面不改色:“里边是空的,我正要拿去厨房。” “哦。”祝葳蕤没怀疑,抱着膝盖看夜色里的树影。 早知道把诸葛姐姐叫来了,裴姐姐虽然美若天仙,但是她话少。不像诸葛姐姐总是能和她聊许久,好像有一天一夜也聊不完的话。 祝葳蕤正出神,身边的裴玉忽然开口道:“祝妹妹,你娘可向你提过我?” “提过啊。”少女不假思索。 果然。 祝掌门久居百花谷,如果不是陆如琢向她说起,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陆如琢为什么要向她提起自己呢? 裴玉按捺住小小的雀跃,问道:“她怎么说的?”如果不是生性内敛,裴玉还想问得更直白一点:她说我是陆如琢的什么人? 祝葳蕤想了想,道:“没说别的,就是让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一定要帮。实在帮不了就给她传信,她亲自赶过来。” “所以你才赠我百花丸,是因为你娘的嘱托?”裴玉脑中灵光一闪。 “对。” 裴玉又解了一桩心事,不由微微翘起唇角。 既然她主动开口,祝葳蕤也打开了话匣子。 “去岁冬天,我在风陵渡口遇到裴姐姐,裴姐姐还记得吗?” “记得。” “你可知道我那次是去做什么的?” “做什么?” “我刚在京城见完陆姨回来,哈哈。” “什么——”裴玉惊得险些站起来。 原来祝无婳与陆如琢经年未见,实在按捺不住思念与担忧,恰好祝葳蕤及笄,按照惯例能够出门远游了,祝无婳一合计,便说京城有个姨母,让祝葳蕤去探亲,代自己看看她。不算违背诺言,而陆如琢也想见见自己这个唯一至交的女儿,两人一拍即合。 裴玉年初出的京,祝葳蕤是年中到的京城,年尾离京,两人恰好错开,又巧合地都阻在了风陵渡。 怪不得她和陆如琢如此熟稔,不像第一次见面,原来早就见过。 祝葳蕤在谷中没有玩伴,最好的朋友就是她爹娘。她爹呢,毕竟是个男子,祝葳蕤和娘更亲近些。回家以后便竹筒倒豆子把沿途所见所闻都说了,京城真繁华,吃的喝的好多,陆姨真好看,待她也很好,风陵渡口还遇到了个姐姐,虽然没看到脸,但应该很漂亮,嘻嘻。 祝无婳坐在窗前面含浅笑,听着自家女儿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比手画脚。 她和陆姨一样,都是锦衣卫,她说她叫裴玉。 祝无婳跳起来。 “你说什么?她叫什么?!” “她自称裴玉。”祝葳蕤看着她娘忽然激动的脸,道,“怎么了娘?是咱家仇人吗?”没听说百花谷和锦衣卫有什么过节啊? 祝无婳在屋中走来走去,连珠炮一样抛出问题。 “她大概什么岁数?长什么样子?可还跟你说了什么?” “年纪么,应该不超过二十。还有,娘,我不是说了么,我没看见她的脸。她跟我说了大概有七八句话,四句是嗯,三句是噢,最后一句是告辞,后会有期。” “……” 后来祝无婳便交代道:“你下次遇到她,把她当自家姐姐,不对,当……算了,你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一定要帮。帮不了的就飞鸽传书给我。” 祝葳蕤似懂非懂地应下。 不到一年,她又在滁州偶遇裴玉和陆如琢。这次陆如琢用了一张新脸,一开始祝葳蕤没认出来,那天裴玉和诸葛珏切磋,她看裴玉师姐的神态十分眼熟,才渐渐和京城的陆如琢联系到一起。 裴玉想趁此机会多解决一些疑虑,问道:“怎么不见你爹一块来滁州?” 祝葳蕤忍不住笑道:“我爹是个书生,他来做什么?刀剑无眼,待会儿见到血他要晕过去了。” 裴玉也笑。 “那令尊和令堂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爹本是个进士,不知道得罪了谁,赴任途中被人截杀,不慎落水,被谷里人救了起来。他就留了下来,当了谷中的教书先生。因为他生得俊美,有一天我娘到寨中视察,一见钟情,就把他掳……不是,请到了主寨。” “后来呢?” “后来就有我了呀。” 父母私情,祝葳蕤不好对外人多说,但从她表情来看,定是发生了许多趣事。 爱看话本的裴玉见话本照进现实,却没办法得知细节,心生惋惜。但转念一想,陆如琢十分有打听此事的立场,回头问问她也行。 “令尊和令堂的感情一定很好。” “如胶似漆。你看见院子里堆的那一堆箱子没有,一看就是我爹收拾的,生怕我娘在外边冷了热了饿了渴了,飞鸽传书一天一封。” 裴玉有些羡慕。 她知道自己不仅仅在羡慕她爹娘的感情。 祝葳蕤心直口快,问道:“裴姐姐,你爹娘呢?” 身旁一阵沉默。 祝葳蕤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转头低声道:“对不起裴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裴玉强颜欢笑道:“没关系。” 祝葳蕤揪着衣角无所适从。 “裴姐姐,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咱们俩义结金兰,以后我爹娘就是你爹娘……” 裴玉吓一跳。 那自己姑姑岂不是变成她的姑姑,这怎么行?绝对不行! 若她能和陆如琢在一起,这辈分又怎么算? “不了不了。”裴玉连连摆手,“多谢祝妹妹的美意。” 祝葳蕤好像也想到了她的顾忌,灵机一动道:“要不你和诸葛姐姐义结金兰吧,这样你既有了爹娘,和陆姨的辈分也不会乱。” 哪有到处认爹娘的? 裴玉被她逗笑。 “我不缺爹娘,我有姑姑就够了。” 祝葳蕤小声咕哝。 那你们俩要是情投意合,你不就没有姑姑了? 裴玉显然听清了,在流雪一样的月光中轻声问她:“你真觉得陆如琢喜欢我么?” 祝葳蕤点头。 她又忆起一些之前不曾注意的细节。 “对了,我之前在京城别院的时候,曾见陆姨雕过一个木雕,是个女子的模样。我当时问她,她没有回答我。” 祝葳蕤转过来,看着裴玉的脸。 “裴姐姐,如今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就是你。” 第041章 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虫鸣声越发响亮。 祝葳蕤脖子一歪,枕在了裴玉肩上,鼾声轻微地睡了过去。 裴玉握着腰间陆如琢送自己的玉佩,在月下反复摩挲。 她并没有在看玉佩,目光透过温润的羊脂玉,落点在很遥远的地方。 身后的主院里传来含糊的吵闹声,一时又是笑声,陆如琢和祝无婳还在喝酒。 这座别院种满了佛桑花,红的粉的,常开不败,月光的照耀下越发光辉夺目。 “蕤儿。”祝无婳从门后传来,语气微醺。 祝葳蕤皱了皱鼻子,嘟囔了一声,没有醒。 “蕤儿。” 接着是陆如琢提高的声音,也不似往日清明,语气一模一样,应是在学舌。 祝葳蕤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立刻回了声“在呢,我在!” 祝葳蕤道:“陆姨有什么吩咐?” 裴玉松开手,玉佩重新垂回腰间。 回话的人又变成了祝无婳,扬声道:“再拿两坛酒来,嗝。” “知道啦,我现在就去拿。” “师姐?” “嗯。” 得到陆如琢的应答,裴玉站起来,和祝葳蕤道:“祝妹妹,我同你一道。” “好呀。” 推开院门,酒气混着夏风扑面而来。 本来应该是不怎么好闻的气息,被夏风和花香中和,夜月里更显宁静。 圆月当空。 露天庭院里摆着一张长案,倾倒着两个女人。 祝无婳直接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红衣如火,天地间一抹艳色。 祝葳蕤把酒坛放在旁边,上前将她娘扶起来,祝无婳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摸了摸女儿的脸,笑:“蕤儿。” “我在呢,娘。” 祝无婳抬眼瞧见正靠近姜黄衣衫女子的裴玉,嘿笑了声:“玉儿也来了。” 裴玉向她礼貌致意:“是,祝姨。” 她伸手扶住斜倚长案,阖眼假寐的陆如琢,陆如琢在京城多穿玄、红两色的官服,出门常服也以青色之类的清淡素雅为主,进了滁州因为易容的缘故,衣着明丽鲜亮。 今日洗去了易容,但还未换下原先的衣服。穿的正是一身姜黄衣衫,显得温暖,比裴玉常常见到的那个陆如琢又年轻了几岁。 任谁见到她们俩,也只会认为是一对姐妹。 女人似醉非醉,乌发披散,手肘支着脸颊,宽大的衣袖一直滑到肘弯,空气中的皮肤像是初雪。 “师姐。”裴玉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指腹不动声色磨了磨。 陆如琢顺势无骨靠进她怀里,慵懒地抻了抻身子。 “嗯……”声音都像浸在井水里似的,既凉,又裹着夏夜的热。 裴玉心脏一个重跳,喉咙滚了滚。 “师姐。”她低声隐忍,手绕到膝弯,抱起陆如琢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陆如琢双手圈住她的脖颈。 那厢祝无婳大声叫道:“不准走!”她不知哪来的神智从地上站起来,将陆如琢从裴玉手里抢了回来,道,“说好不醉不归,你还没醉!别想跑!” 陆如琢:“……” 裴玉:“……” “娘。”祝葳蕤去掰她娘的手,祝无婳力气大得很,只是喝了些酒,怎么抢得过她。 陆如琢拍了拍祝无婳的手背,无奈道:“我不跑,你先松开。” “你发誓!” “我发誓。” 陆如琢看了眼旁边的裴玉,温柔道:“裴玉,你先和蕤儿去休息吧,我们俩确实有话没说完。” 裴玉看了看她,只得和祝葳蕤一块退出去。 关上院门的那一瞬间,还看见祝无婳勾着陆如琢的肩膀,两人伏在案上,干杯。 “你啊,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没出息。” “你抢男人当压寨夫君,你最有出息。” “哈哈哈哈哈。” 带着醉意的声音被隔绝在院门外。 最牵挂的两个人在里边喝酒,外面的人怎么放心去睡。 祝葳蕤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壶酒,两只玉杯,放在地上,道:“裴姐姐,长夜漫漫,我们也来喝酒吧。” “?” “我刚在酒窖顺手拿的。” 裴玉惯来自律,又不喜应酬,酒量一般,至多小酌几杯。 “这是什么酒?醉人么?” “不醉的,这是杨梅酒。” 裴玉接过其中一壶酒,嗅了嗅,果真酒味很淡。 她放心地倒了一杯,入口酸甜,清凉解暑。 “对了,这是我晚上做的解暑汤。”裴玉把一边的食盒拿过来,四周的冰块都已经化了,淅沥沥地滴着水,但汤还是凉的。 里边的陆如琢应该是没空享用了,放着也是浪费。 祝葳蕤隐约记得有什么不对:“你刚刚不是说是空……唔。” 裴玉已经将汤碗送到她嘴边。 祝葳蕤眨眨眼,咽下了后面的话。 家中有一对恩爱的爹娘,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裴玉在她揶揄的目光下琼玉般的容颜飞起红霞,好在夜色遮掩,不甚明显。 裴玉清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祝妹妹,你娘可与你说过和陆如琢过去的事?” “你问的是什么,旧情还是……” “……自然不是旧情。”她嫌不够给自己添堵的么。 “噢噢,除了旧情不知道,别的知道一些。” 裴玉想知道的就是别的。 “我娘在江湖上的名声你也知道,她也确实做了那些事。但我觉得,我娘武功最高,天资最好,她理应当宗主,长老们不答应,还要杀她,她当然要先下手为强,难道引颈就戮么?” 因为祝无婳的宗主之位得来不正,她在谷内的处境和她女儿差不多。她又是个藏不住心里话的人,让她一个人憋着迟早要憋死。 所以祝葳蕤很小的时候就听她娘说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陆如琢。 “我娘和陆姨的关系,就像我和诸葛姐姐。她小时候跟着我祖父去陆姨家作客,一住就是半个月。” “陆姨家里很大,但是没有同龄人陪她玩。她就每年写信给我娘,邀请她去小住一段时间。陆姨家有很多好玩的,我娘就每年都去玩。” 裴玉心想:总角之交,怪不得如此要好。 “我娘说这是她少年时光乃至这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祝葳蕤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起当年总是一副快乐又很悲伤的样子,而且每次都喝酒,每次都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那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裴玉道。 祝葳蕤点了点头。 “裴姐姐,虽然你是陆姨的……也是我喜欢的姐姐。但我娘的事我不好尽对人言,你能理解我么?” “嗯。” “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当年除了陆姨和我娘以外,应该还有一个人是她们的好朋友。”祝葳蕤低头斟了一杯酒,到此为止。 虽然祝无婳每次都隐去了另一个人,但是存在的痕迹无法被轻易抹灭。以她们俩针尖对麦芒的硬脾气,两人若是朝夕相处岂不是日日都动手打架,怎么相安无事当了这么多年朋友。 祝无婳有一次醉得狠了,抱着祝葳蕤大哭,边哭边喊姊姊。她在落英宗只有兄弟,何来姐妹。 裴玉点头。 “我们身为晚辈,也不该在背后议论长辈的事。” “对。”祝葳蕤和她碰了一下杯。 “裴姐姐,虽然你话少,但是和你呆在一起很舒服。” “是吗?”裴玉笑,又抿了一口果酒,难得玩笑道,“我以为你更希望是你诸葛姐姐在这里陪你。” 祝葳蕤张了张嘴,不知为何一时没接上话来。 裴玉凑近了她,发现新大陆似的,目光戏谑:“你脸红了。” 祝葳蕤声音突然大起来:“我没有!” 空旷的夜里把里面喝酒的人都惊动了。 “蕤儿,出什么事了?” “我我我没事!” “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一会就去!娘你不用管我,裴姐姐陪着我呢。” “裴玉?”里边的声音换成了陆如琢。 “我在,师姐。”裴玉道。 “早些休息。” “是,师姐。” 院内声渐悄。 祝葳蕤脸上的热意消退,轻轻打了一下裴玉的胳膊,嗔道:“都怪你,裴姐姐。” 裴玉好冤。 她笑道:“怎么能赖我?我不就提了一下诸葛珏的名字,是你自己——唔!” 祝葳蕤的手捂在她嘴上,她力气比寻常女子大许多,裴玉差点给她整个人按地上,忙用眼神求饶认错。 祝葳蕤松开手,轻哼一声。 裴玉掸了掸自己白衣上沾染的灰,含笑望着头顶的月亮。 “裴姐姐,为什么陆姨要连名带姓地叫你?”祝葳蕤眼神藏住一丝狡黠,裴玉打趣她,她一定要调侃回去。 这个问题还真问倒了裴玉。 她认真地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印象里她十六岁以后,陆如琢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唤她“玉儿”,而是连名带姓。 “裴玉,时新的话本我差人送你院子里了。” “裴玉,生辰快乐。” “裴玉,过来。” “裴玉。” “裴玉。” “嗯……裴玉……”女人难耐的声音模糊闯进脑海里。 裴玉的身子从里到外僵住。 “裴姐姐。” “裴姐姐?” 祝葳蕤看着突然入定的裴玉,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只觉掌下的肢体分外僵硬。 “裴姐姐!”她用力一推,把那人从出神中拉回来,“你怎么了?走火入魔了?” “我……”裴玉喉咙干渴,就着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果酒,道,“我大概是喝多了。” 祝葳蕤看着她不停灌酒的动作:“……” 二人等到夜色微薄,也没能等到里边两个醉鬼出来,不得已先去睡觉。下午又过来在门口排排坐聊天。 那两人喝了一天一夜,傍晚时传来琴箫合奏的声音。 彼时残阳如血,彩霞满天。 祝葳蕤在门口低声念诗:“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琴箫依旧,曼音轻歌。 祝葳蕤道:“这是我娘最喜欢的词。如今终于能把后半阙填上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① 入夜,曲音唱尽。 祝葳蕤敲了敲门,没有传来应答。 两人推门而入。 伏在长案前的两个女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裴玉和祝葳蕤一人搀扶起一个,各自道别后带人回了房间。 当时没有人另外要求,祝无婳理所当然给她们俩安排了一间房。 裴玉将陆如琢放在床上,靠在怀里替她除去外衣,又脱下鞋袜,将人窝进了被子里。 月色明亮,没有点灯。 陆如琢鲜少醉成这样,脸颊酡红,呼出的气息氤氲馥郁,唇瓣带着润泽的水光。 裴玉坐在床沿,指尖从女人的额头滑到眉心,鼻梁,饱满的红唇。 “师姐。”她喃喃道。 陆如琢许是觉着热,抬手扯开松散的襟领,露出玉似的一段脖颈。 她扬了扬修长的颈项,呓语一声,竟然睁开了眼睛。 裴玉吓得收回手,但见她一双墨眸如同浸在缠绕的雾气里,内中乾坤颠倒,未见半分清醒之态。 “师姐?” 陆如琢难受地低哼,重又合眼睡了过去,醉意绵长。 “……” 裴玉伸手盖住她的眼睛,俯身吻上了半启的红唇。 第042章 酒香弥漫在唇齿间。 女人的唇比她预想的还要柔软,颤动的睫毛在掌心轻刷,心脏几乎在超负荷运转。 裴玉的头脑在第一时间便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只是含着陆如琢的唇,唇瓣轻轻研磨,就已醉得比她还要深。 女人带着酒意的呼吸滚烫,扑在她的脸颊。 裴玉被她唤回了一丝神智,又在下一刻双唇温柔的触碰时重蹈覆辙。 她不知吻了多久,女人被她控在怀中,气息越来越急促,发出难受的气闷声。 裴玉放开了她的唇。 水光潋滟,红艳如血。 她仍旧蒙住陆如琢的眼睛,低头在她下巴啄吻。待她呼吸舒畅后,再次缠了上来。 她的心脏跳得又重又快,与她轻柔的动作完全相反。 千金阁那幕浮上心头,裴玉试着舔了一下女人的唇缝,点点湿润濡湿了因为长久厮磨而干燥的唇。 陆如琢梦中干渴,主动纠缠住送到唇边的水源。 裴玉脑子里嗡的一声。 水渍声从二人交缠的唇舌间传出来。 裴玉如梦初醒,连忙退开,因为退得太急后背撞在床尾的栏杆上。 嘶—— 后背生疼。 陆如琢的脸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 蛾眉皓齿,朱颜玉面,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裴玉几乎不敢直视她的脸,她低着头快步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过来,扶起陆如琢。 视线落在她分外红艳的唇上,如同被火灼伤似的错开目光。 “师姐,你口渴了么?喝点水。”她将杯沿压在女人唇上,倾倒出一点甘冽。 昏醉的陆如琢本能张唇,一口一口地将水抿进喉咙里。 乌黑的长发散在裴玉怀里,她长眉入鬓,柔顺安静的样子就像话本里迷惑书生的妖精。 裴玉晃了一下神,连忙将陆如琢塞回被子里,脚步匆匆地出去,带上了房门。 房内的陆如琢躺在床上,眉头时松时紧,不时呓语两声,似乎是醉得难受,许久才平静下来。 …… 裴玉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晒月亮,大脑放空,等月亮下山,她才慢半拍地起身,去厨房打水。 “师姐,你醒了。”裴玉进了屋里,看见陆如琢半支手肘,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悄悄瞧了眼,唇上已经没甚痕迹了。 “嗯。”因为宿醉,女人的嗓子有些沙哑。 “我让厨房熬了醒酒汤,待会给你端过来。先洗把脸。” 陆如琢显然无法自己站起来,裴玉拧好热毛巾走过去,顺手替她拉上肩头滑落的衣领。 陆如琢闭着眼让她伺候自己擦了脸和手,方哑着声音道:“我要沐浴。” “是,我去叫人安排。” “等一下。”陆如琢叫住她。 裴玉驻足停下,转过身来,在陆如琢的目光下又趋步上前。 “怎么了师姐?” “没什么。”陆如琢拉住她的手,指腹抚着少女柔滑的手背,温柔道,“一天没见到你了,我想看一看你。” 裴玉下意识垂眼,意识到这样会被陆如琢看穿又立马抬起来,佯作镇定。 “怎么,怕我?” “不是。” “那是什么?” 裴玉不语。 陆如琢看了她一会儿,放开她的手,合眼躺下道:“去备热水吧,我再眯一会儿。” “是,徒儿告退。” 陆如琢蹙了一下眉,终于还是没有再开口。 祝无婳这里人手充足,热水很快依言备好,裴玉特意问人要了玫瑰花瓣,撒在水面上。 “师姐,热水好了。” 裴玉扭头喊床上躺着的陆如琢,十分担心从她嘴里吐出一句“起不来,你抱我”,到时她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她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好像等待判决的囚徒。 陆如琢掀被下床,起身走到浴桶前。 墨发散在背后,不打一声招呼,她伸手解开腰侧的雪白襟扣。 裴玉落荒而逃。 陆如琢看着她的背影笑了声,片刻后又垂下眼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抬脚跨进浴桶,水位往上抬,玫瑰花瓣随着漂浮的水流涌过来簇拥着她。 陆如琢屏气,沉进水里。 …… 裴玉一口气差点奔出别院,在大门前堪堪停住了脚步。 方才她只顾着跑,如今回忆起来,陆如琢腰腹似乎有一处剑伤,不知是陈年还是新添。 她受伤是家常便饭,不是裴玉问起,基本不会主动提及。 她是长辈,而自己是晚辈,她不告知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事。 裴玉随意找了棵树飞上去,想吹吹风醒醒脑子。 刚跳上树,和上面蹲着的暗卫大眼瞪小眼。 裴玉:“……” 暗卫:“……小姐有什么吩咐?” 裴玉被逗笑。 “没事。”裴玉摆手,随口问道,“这儿有多少你们的人?” 暗卫嘬唇,发出一声鸟叫。 群相呼应。 好家伙,百鸟朝凤。 裴玉打消了换棵树的念头,道:“好好蹲着吧,我去看你们都督。” “是,小姐。” 裴玉跳下树,往别院深处走去。 屋顶上的玄衣女子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心有余悸道:“好险,幸亏小姐没有上房顶。” 身旁的女子依旧没有理她。 “万一她上来看到我们,都督不就露馅了?” “……” “不过这也不能赖我们,是小姐自己发现的,并非我们不小心,应该……不用受罚吧?” “嗯。”赶在玄衣女子开口前,另一名女子提前道,“闭嘴。” “呜呜。” 裴玉的脚在踏进自己院子前停住,低头思忖。 陆如琢此行不为公务,安排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 早饭依旧摆在堂屋。 喝过酒的祝无婳和陆如琢相逢一笑,前尘旧怨那些小龃龉便抛诸脑后。陆如琢给祝无婳夹一筷豆沙炊饼,祝无婳给她倒一杯茶,你侬我侬,羡煞旁人。 祝葳蕤瞧着手里空落落,也给旁人裴玉布菜。 裴玉道了声谢,转头见自己碗里也多了一个豆沙饼,不由咬唇轻笑。 她抬起头,见陆如琢已经转过脸去,没有和她对视。 裴玉慢慢又将笑容隐没。 饭后,祝无婳将三人都叫到主屋去,有要事相商。 所谓要事,便是这次武林大会扯出来的大旗,与魔教有关。 魔教隐匿关外已二十余年,比裴玉和祝葳蕤的年纪还大。考虑到两个小辈,陆如琢将当年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中原武林所说的魔教,是指以魔教教主殷岚为首,各大小魔教门派组成的一个同盟,名为长生神教。二十多年前,大楚动荡,民不聊生,许多落草为寇的良民或者揭竿而起的义军都加入了长生教,教众前所未有的庞大。有些人是义匪,劫富济贫,更多的是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之徒。” 祝葳蕤忍不住插嘴道:“那这个长生教就没有甚么门槛吗?是人都能加入?那我要是杀了人,我说我是长生教,我就是长生教的了?” 陆如琢摇头哂道:“哪需什么门槛?天下大乱,途有饿殍,谁有心思分辨你是不是真的长生教。况且那时民怨沸腾,百姓需要一个信仰,长生教庇佑教众,给了他们一个栖身之所。” 祝葳蕤咋舌。 裴玉也听得格外认真。 两个生活在太平年代的年轻人,只在茶楼说书先生那里听过这样的传奇。 怪不得古语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陆如琢道:“长生教势力越来越大,危害无穷。就像今天这样,当时的神剑山庄庄主谢安召集武林同道,举办武林大会,讨伐魔教。几乎所有中原武林的门派都参与其中,和魔教斗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最后,江湖六大绝顶高手齐聚寒鸦渡,和教主殷岚及她的几个护法决一死战。”祝无婳接过话头停在此处,卖了个关子,“你们猜结果怎么样?” “结局肯定是出乎意料。”祝葳蕤睁大眼睛,道,“难道正派武林输了?” “不错!”祝无婳声音激动起来,为无缘得见那场旷古烁今的决斗而终生抱憾。 “那教主殷岚乃是不世出的武学天才,终日闭关修炼,让她自创了一套惊才绝艳的刀法。据你的祖父说,当时她的几个护法被一一击毙,剩余当世武功最厉害的六个人将她团团围住,本以为志在必得,只见刀影如桃花、如碧潭、如春雨,如江上风、人间月,万事万物,无不被刀影笼罩。” “六大高手围攻了殷岚三天三夜,她仅凭一人之力突出重围,重伤二人,击杀一人,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武林纷纷扰扰,这场讨伐以正道一败涂地而告终。” 裴玉听得神往,不禁发问道:“那殷岚又被谁打败了?难道是那位神秘的灵霄岛主?” 祝无婳看了一眼陆如琢,才看向裴玉,认真回答:“她没有被谁打败。” 裴玉失声惊道:“没有?!那江湖怎么没有殷岚的踪迹了?” 祝无婳一笑道:“很简单,因为她又闭关了。” 陆如琢等祝无婳激动完了,方补充道:“殷岚痴迷武学,长生教她本就是挂个名头,但她身为教主,放任教众,最后难免成了中原武林的活靶子。” “那长生教呢?” “世道太平,朝廷安稳,不攻自破。剩余教众在武林正派的合力绞杀下一溃千里,逃往关外。” “……” 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缺了一个荡气回肠的结尾,裴玉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差点儿梗住。 “那这次讨伐魔教又是怎么回事?殷岚出关了?” 第043章 祝无婳道:“我正要说这个。” 两个年轻人不由靠近她,静待下文。 陆如琢伸手握住裴玉的胳膊,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祝无婳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继续道:“数月前,从关外魔教传出一门秘密功法,据说是闭关的殷岚所创。得此功法的魔教众无不功力大增,在中原武林四处作乱。但这门功法有一个非常阴毒的地方,就是练功之人,需得以童子心头血为药引,先服药再练功,如此才能不被邪功反噬,经脉逆行暴毙而亡。” 裴玉联想起自己一路走来遇到的命案,包括榆兴村随机杀人的“黄沙四蛟”,幼童胸口的外伤,不翼而飞的心脏。 如此说来俱都出自魔教之手。 裴玉皱眉道:“世上竟有如此歹毒的功法?” 祝无婳道:“自然是有,我这里就有一份,是我追击魔教中人时,在他身上截获的。” 裴玉接过她袖中的一卷羊皮纸,和祝葳蕤两个人头挨着头一起看。 祝无婳看着袖手而立的陆如琢,诧异道:“你早就知道?” 陆如琢动了动唇,还没开口,祝无婳便点头道:“也是,天底下没有你们锦衣卫查不到的事。说吧,你有什么新消息?” 陆如琢背着手,从容道:“事涉机密,不便相告。” 祝无婳:“……” “合着我都秃噜完了,你搁这儿机密,是不是显得我像个傻子?你稍微透露点不那么机密的?” “好罢。”陆如琢轻描淡写,“魔教已经潜入了滁州。” “他们想干什么?” “不知道,但总归不是和你们正道谈笑风生?”陆如琢偏了偏头,笑吟吟道。 祝无婳刚想反驳她“你不是正道吗”,接着想起来她现在是朝廷大员,还真和他们江湖关系不大。 祝无婳问:“那你又想干什么?” 陆如琢张口,祝无婳和她异口同声:“事涉机密,不便相告。” 祝无婳呸的一声。 两个小辈扑哧笑出声。 祝无婳拧了一下陆如琢的胳膊,转过身来道:“看完了?” 裴玉把功法交还给她,道:“看完了。”线注福 “你不心动?” “还好。”裴玉看着陆如琢,道:“有姑姑教我就够了。” 祝无婳欣慰道:“这就对了,你姑姑教你的可是上乘心法,未必比殷岚的功法差。再说这种邪功,练久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裴玉嗯了一声。 祝无婳将羊皮纸叠好重新收入袖中,道:“但魔教中人,被正道打压久了,一朝得此功法,怕是要再引起正邪大战。不行,我得将魔教潜入滁州的消息告诉诸位武林同道,早做防范。” “等一下。” 祝无婳停下脚,回头看她。 陆如琢道:“祝姊姊,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不要将此事走漏半点风声。” “为什么?” “我自有打算。” 祝无婳原地思忖片刻,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两个小辈被找借口遣了出去。 祝无婳看着坐在太师椅喝茶的陆如琢,挤眉弄眼道:“你们俩今天不大对劲,闹别扭了?” 陆如琢闻言露出一丝冷笑。 嘶—— 祝无婳心想:还真闹别扭了? 陆如琢勾唇漠然道:“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罢了。” 祝无婳扑哧一声,道:“你不贪图人家美色?哦,你不仅贪图美色,你还馋人身子。” 看看陆如琢一见到裴玉,浑身软得走不动道,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祝无婳能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不就是鸳鸯戏水颠鸾倒凤么?她明镜似的。 陆如琢吹了一下茶面的水汽,道:“我馋我承认,她馋她承认么?夜里衣冠禽兽,白天正人君子。哼。” 陆如琢确实喝醉了酒,但以她的功力和警觉程度,怎会任人轻薄,中途就醒了。 大约是在裴玉亲她亲得忘乎所以的时候。 她眼前一片黑,以为在梦中,后知后觉是裴玉的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唇上传来暖热柔软的触感。 她酒醉浑身无力,又怕吓跑了这只好不容易钻出脑袋的小仓鼠,所以陆如琢只是含住对方的舌尖,轻轻地回应了两下。 然后裴玉就推开她,咚的一声撞到了床尾的栏杆。 再之后她就跑了。 陆如琢在屋里等了会儿,迟迟没等到她回来,酒意上头,难受地又睡了过去。 一大早,裴玉没事人似的进来伺候她。 然后又跑了。 两次! 换谁谁不生气? 祝无婳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陆如琢冷道:“不怎么办,先生气,等她来哄我。” 祝无婳笑道:“你还真是不把她当小孩子家,人小你那么多岁呢,你也不包容一点。” 陆如琢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小孩,是她一直将我视作姑姑。” 祝无婳听出她语气中的黯然,按了按她的肩膀,宽慰道:“来日方长,起码她心里有你。” *** 祝葳蕤一出来,便欢天喜地要去找诸葛珏玩。 她还非拉着裴玉一起去,裴玉请示过陆如琢,和她一块进了唐家庄。唐家庄今日有宴会,门庭若市。 唐岳给祝无婳送过请帖,当时二人正在后院喝酒,这请帖便到了祝葳蕤手上。门口一亮请帖,唐岳不敢懈怠,亲自来迎。 “世侄女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呢,当时只到叔叔这里。”唐岳在腰间比了一下,语气亲热,他目光转向陌生的白衣少女,“这位是……” 祝葳蕤介绍道:“这是我娘的弟子,我的师姐,姓裴。” “裴女侠,久仰久仰。” “唐庄主。”裴玉抱剑行礼,音色清冷。 “两位请进。”唐岳伸手作请,边走边介绍庄内的风景,这里是落雁湖,那边是望鹤楼。 裴玉四处打量。 听闻唐家庄已是六大之中底蕴最浅的一个,至今不到五十年,但这偌大宅子占了半座山头,另一边是围猎场地,还是唐家庄的地盘。 京中能有这么大一块地的,只有皇帝。 裴玉眯眼,这些名门大派,个个都是土皇帝。 唐岳见她左右观赏,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便主动道:“裴女侠若是喜欢,可以多和世侄女一块过来玩。” 裴玉客气道:“多谢庄主美意。” 唐岳识趣笑一笑,不再说话。 明日便是武林大会,诸葛珏身为自在山庄大小姐,跟着她爹一起赴宴,就像一个吉祥物,听着众人对她爹的奉承,笑得脸都要僵了。 “诸葛姐姐!”水廊对面一个绿衣少女向她招手。 诸葛珏喜笑颜开,克制地抿了一下唇,转身向身边的中年男人:“爹。” 庄主诸葛玄温和道:“去吧。” 水榭木板咯吱,诸葛珏一手提起裙子跑了过去。 身后还听到武林同道的疑惑:“那人是谁?” 诸葛玄捋须笑道:“是祝掌门的女儿,乃是人中龙凤。” 场面立时静了一下,尔后又有恭维声响起。 “论起后辈优秀,谁又能比得上自在山庄诸葛小姐,庄主过谦了。” “听闻少庄主勤学苦练,武功大有进益,近日还将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燕尾青一剑毙命,为武林除一大害。” 诸葛玄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身边宝蓝色圆领长袍的少庄主诸葛鸿抱拳谦虚道:“各位叔伯谬赞了。” 诸葛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鸿儿最近确实刻苦。” “儿子应当的,为了自在山庄的未来,儿子一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诸葛鸿尽力掩饰自己的得意,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诸葛珏,心中出了一口恶气。 终于,所有人的眼中不止她诸葛珏一个人。他会慢慢地,一步一步夺回属于他少庄主的荣耀。 诸葛鸿握紧了拳头。 诸葛珏在祝葳蕤几步前停下,整理了一下长裙下摆,才步伐端庄地走了过来。 “葳蕤妹妹。” 祝葳蕤才不管诸葛珏端不端庄,反正她自己很不矜持地扑进了诸葛珏怀里,脸埋在她脖颈一顿蹭。 “诸葛姐姐,诸葛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诸葛珏看向一旁忍不住笑的裴玉,耳根染上不自在的绯意。 “葳蕤。”诸葛珏扶正她,柔声道,“这里还有很多人。” “没事,我又不认识他们。” “……”诸葛珏道,“但他们认识我。” “好罢。”祝葳蕤拉着她的手撒娇摇晃,道,“那你宴会结束以后去我那里玩。” “好,一定。” “祝姑娘。” 祝葳蕤正沉浸在分别两天的重逢喜悦中,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目光不善地看过去,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你是谁?” “少掌门有礼。在下诸葛鸿,自在山庄少庄主。”青年风度翩翩地自我介绍。 他自诩山庄唯一继承人,身份优越,满心和盖过他风头的诸葛珏打对台,根本没认真看祝葳蕤的脸,而是在观察诸葛珏,暗含挑衅。是以也没有认出来,祝葳蕤就是去年冬天在渡口客栈出言讽刺他的人。 祝葳蕤本来只是觉得他眼熟,这句“自在山庄少庄主”提醒了她。 她虽甚少与人交际,却有准确的直觉。这位诸葛鸿对她的诸葛姐姐并不友好。 祝葳蕤下巴一抬,道:“我记得你,武功平平,差点儿被亲爹赶下去的少庄主嘛。” 诸葛鸿脸一黑。 “是你?!”他忍了忍,才将一句“那个黄毛丫头!”咽回去。他武功虽然突飞猛进,但不至于自负到相信自己能与祝无婳抗衡。 祝葳蕤嘴唇一张一合,还在凭记忆复述气人的话:“自在山庄庄主‘道冲剑’诸葛玄,剑法出神入化,大小姐‘青萍剑’诸葛珏,青出于蓝,这两位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偏偏没有听说过阁下的名字。” 诸葛鸿眉眼一厉,伸手向绿衣少女抓去,一柄青色剑鞘格在他掌前。 挡在他面前的纤细身影仿佛不可逾越的高山。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让开!”诸葛鸿恨得眼睛都红了,拂开剑鞘,屈指为爪,使出家传的小擒拿手功夫,去擒祝葳蕤肩膀。 在他心目中,他是少庄主,祝葳蕤是少掌门,两人地位相等,祝葳蕤出言不逊不先,他出手给她一个教训。就算祝掌门找上门来,他也是占理的那方。但他忘了,祝无婳从来不与人讲道理。 更别提他面前这个,更不是轻易能拿捏的人。 祝葳蕤在百花谷擂台天天暴打师兄弟,谷外却极少和人动手,一是师姐看得紧,二是她怕下手没轻重,对方非死即残。以至于她出江湖一年多了,除了祝掌门女儿的名号,自己一点声名也没闯出来。 既然有人找死,那就怪不得她了! 第044章 诸葛珏见她眸中寒芒闪动,杀机毕现,心下一凛,忙提前出声道:“葳蕤手下留情,他是我弟弟!” “谁要你求情!”诸葛鸿大怒,恨不得教训完祝葳蕤,转头再去和她打一场。 祝葳蕤听了这话,却是将杀招收了,改为防守。 诸葛鸿五指扣住祝葳蕤肩膀,不等他用劲,祝葳蕤肩膀一缩,已游鱼般滑了出去。 她手摸到自己腰间的长鞭,想了想又收了回去。到时候一鞭子下去,把人打死了,诸葛姐姐该生气了。 “裴姐姐,借剑一用!” 裴玉想也不想,将长剑抛给她。 诸葛鸿没有拔剑,祝葳蕤便也用剑鞘和他过招。 剑乃百兵之君,习武之人无论擅使何种兵器,都会一两套剑法。祝葳蕤就用小时候学过的基础剑法,见招拆招。 诸葛鸿如何看不出她使的乃是人人都会的剑招,偏偏还和自己打得有来有往,不落下风。 他心中愈发恼怒,血气上涌,铿一声,拔出了剑。 少庄主佩剑,锋锐不可挡。 祝葳蕤一听出剑的声音,就知道他比诸葛珏和裴玉差远了,也不打算换兵刃了,春台出鞘。 剑啸如蜂鸣,池里栽种的荷花禁不住摇动。 祝葳蕤还有空和裴玉搭话,笑道:“裴姐姐,你的剑比他好。” 裴玉含笑道:“姑姑送我的。” 祝葳蕤嘿嘿一笑,游刃有余地架开诸葛鸿攻上来的长剑。 水榭里。 “诸葛庄主。”有人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快步走过来对诸葛玄道,“少庄主和人动起手了。” 诸葛玄走出来,在栏杆朝那边瞧了一眼,笑道:“年轻人互相切磋,不用管。” 有方才没听到诸葛玄话的人,惊奇问道:“与少庄主交手的那人是谁,武功好生了得。” “是落英宗的少掌门。” “怪不得,原来是祝掌门的女儿,用剑如鞭,举轻若重。” “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们这些老骨头,该让位给年轻人了,哈哈。” 有人看着面色不由沉默下来,祝无婳有女如此,看来落英宗又要再续一代辉煌了。 当少庄主诸葛鸿被一剑挑落兵器,又反手一脚踹进荷花池里时,笑眯眯的诸葛玄抚须的动作也不由顿了一下。 这祝无婳的女儿果然和她娘一样跋扈啊。 在场人心里不由生出感慨。 诸葛鸿的小厮连忙跳进水里将诸葛鸿扶起来,拿掉他头上的浮萍,怕得快哭出来。“少庄主,你没事吧?” 诸葛鸿反手一个巴掌抽在小厮脸上。 小厮顶着五个手指印的脸,红通着眼睛将诸葛鸿送到岸上。 荷花池里淤泥众多,在池中滚一遭,诸葛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泥人。 他抬目四顾了一下,只觉旁人的窃窃私语都是在讥讽自己,他们脸上的笑容都是对他的嘲笑。 “还自在山庄少庄主呢,居然被人一脚踢进泥潭里。” “自在山庄少庄主,武功平平。” “‘道冲剑’诸葛玄剑法出神入化,‘青萍剑’诸葛珏青出于蓝,诸葛鸿是谁?” “哦,就是他啊,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怪不得诸葛庄主要另选继承人。” “闭嘴!都给我闭嘴!”诸葛鸿大叫着甩开小厮上来搀扶的手,力道没有克制,竟一下将小厮打飞出去,撞在栏杆上昏死过去。 诸葛鸿夺路而走。 “鸿儿!” 庄主诸葛玄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在他看来输并不丢脸,让他觉得失望的是诸葛鸿落败之后的表现。 诸葛玄差人将小厮抬去医馆医治,再看看已经面向诸位及时表达歉意的诸葛珏,举止大方不落谦卑,心里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这个儿子若是有他姐姐一半的心胸,他也不必如此忧虑。武功倒在其次,勤学苦练虽不能成天才,却一定能为人才。诸葛鸿资质并不愚钝,只是有姐姐珠玉在前,越发偏执,心思不放在练武上。 还以为他近日武功大进,心境也有长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只盼诸葛鸿继任庄主后,他姐姐能好好辅佐他,保自在山庄平安无忧。 诸葛玄将隐忧藏在面容后,再次看向水廊立着的莲青身影。 祝葳蕤拉住诸葛珏的袖子,不满道:“是诸葛鸿丢人,干吗要你道歉?” 诸葛珏正向一位不远处的长辈淡笑致意,口中道:“他是我弟弟。” “他是你弟弟,又不是你儿子,再说还有他老子在这,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 大庭广众,祝葳蕤说这样难听的话,诸葛珏的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裴玉扯了一下祝葳蕤的胳膊,让她注意场合。 祝葳蕤哪里管那么多,她看诸葛珏帮诸葛鸿擦屁股就不爽。 一人做事一人当,祝葳蕤面向众人扬声道:“都听好了,我是落英宗祝葳蕤,刚刚就是我一脚把诸葛鸿踹进荷花池里的,和其他人无关!还有,我和你们自在山庄无冤无仇,与他只是私人恩怨!” “别说了。”裴玉低声提醒道。她再怎么解释,丢的都是自在山庄的脸。 祝葳蕤看向诸葛珏,愣了一下。 向来对她温柔耐心的诸葛姐姐此刻冷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祝葳蕤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裴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重重唉了一声,直接把诸葛珏拖走了。 诸葛珏:“?” 她踉跄向前,对无关之人并不迁怒,“裴妹妹?” 裴玉道:“反正这里有你爹,在场的也都是长辈,你一个晚辈,能起多大作用?” 诸葛珏心想她说的也是,遂主动跟住了她的脚步。 两人一块追出庄外,已经不见祝葳蕤的踪影。 裴玉又道:“祝妹妹说话虽难听些,却不无道理。你恼她做事冲动,损了自在山庄的脸面,但在她心中,你是你,并不是甚么自在山庄大小姐,她是在为你出气,你心中难道不清楚?” “我……”诸葛珏低声道,“我自然清楚。” “那你为何对她发脾气?” 诸葛珏叹了一口气。 “是我的错,待会我定向她好好道歉。”女子环视四周,道,“只是我们到哪里去找她?” “她还能去哪儿?”裴玉笑道,“她没有别的朋友,自然是回了别院。” 诸葛珏听到那句“没有别的朋友”,心中自责更甚。 去别院的路上,诸葛珏转道去望仙楼打包了鸳鸯珍、八宝脍和桂花饮,亲自装进木纹食盒里。 裴玉倚在门边,抱着剑啧啧两声。 把诸葛珏闹了个大红脸。 诸葛珏定了定曳动的心神,挑眉看她道:“你不要给你师姐带一份吗?恰好快用午饭了。” 裴玉放下抱剑的手,脸也红了。 诸葛珏哈哈大笑。 陆如琢上次来望仙楼对菜色似乎并未表达出明显的喜爱,倒是南长街有家唤作天一阁的糕点,她曾夜里叫裴玉出来买。于是路上裴玉又专程去打包了一份糕点,两个人大哥不笑二哥,默契地往别院去了。 裴玉不知为何有点怕见到陆如琢,她一路往后院去,没有撞见陆如琢,不由松了一口气。 祝葳蕤果然在房中生闷气。 诸葛珏敲门的时候,里面恼怒的声音传出来:“不是吩咐过不要打扰我么?!” 诸葛珏推门而入。 一道红色鞭影抽在她面前的地砖上,裂出长长的纹路。 祝葳蕤看清来人,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想背过身生闷气,又怕少看了诸葛珏几眼,僵着身子坐在原地。 门外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祝葳蕤清咳一句,出声道:“门外可是裴姐姐?” 裴玉站住脚。 “请裴姐姐进来罢。” 脚步声停顿片刻,越来越近,白衣负剑的裴玉走了进来。 裴玉看着僵持的两人,总算知道当烛台是个什么滋味。 裴玉干笑了一声:“哈哈。” 祝葳蕤扑哧笑出声,站起身来拉裴玉的手,裴玉一个及时闪避,避开了她亲热的动作。 祝葳蕤:“哼。” 诸葛珏见气氛活络起来,将食盒放在桌上,认认真真地长揖了一礼,道:“葳蕤妹妹,是姐姐错了,对不起。” 祝葳蕤眉开眼笑。 她几乎立刻要去扶诸葛珏,想起自己刚回来时,又气又伤心,还掉了几颗金豆子,便收回手,假意板着脸道:“你错哪里了?” “不该为诸葛鸿生你的气,不该不领你的情,不该来得这么慢。下次绝不会再犯了,请葳蕤妹妹原谅我。” 句句答在少女心坎上,祝葳蕤这下可是完全消气了。 “哈哈。”她一个箭步冲过来挽住诸葛珏的胳膊,差点儿将诸葛珏撞倒,幸亏裴玉及时出手扶了一把,才不至于两个人都摔在地上。 诸葛珏惊魂甫定,用眼神向她道谢。 “原谅,一百个原谅。”祝葳蕤笑嘻嘻拉着她坐下,不忘招呼道,“裴姐姐也坐。” 裴玉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但一时也不好告辞,只盼她们不要旁若无人做出些叫她这孤家寡人艳羡的事。 幸而祝葳蕤心性单纯,还不知道如何做出格的事,只是一味挽着手说话,替她鸣不平。 “诸葛姐姐,我不明白,那诸葛鸿样样不如你,他凭什么当少庄主?!” “他是我爹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就是少庄主了。” 祝葳蕤翻了半个白眼。 “你说他是你弟弟,我怎么看着你们俩岁数差不多?” “我们俩同父异母,我与他同岁,只比他大一个月。” 祝葳蕤将剩下的半个白眼翻全了,嘴角的讽刺意味更重。 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诸葛鸿是个男的,她是个女子吗? 诸葛珏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道:“我知你在气愤什么,但是我自幼不喜约束,十五岁就出门闯荡江湖,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让我像我爹一样,万事以山庄为先,圈在条条框框,实非我所愿。” 祝葳蕤还能说什么,她嘟嘴道:“我只是替你觉得委屈,被一个处处不如你的人踩在头上。要不你以后来我们百花谷住吧,我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现在也没人敢欺负我。”诸葛珏摸了摸少女背后的长发。 手掌贴在夏日轻薄的衣料上,祝葳蕤忽然觉得有些发痒,好在那手很快就离开。 “诸葛姐姐。”一直在旁边低头思忖的裴玉抬起了头,“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 裴玉目若寒星,似乎能看进诸葛珏内心的最深处。 “你究竟是喜爱闲云野鹤的生活,还是自小就知道少庄主之位与己无关,才会早早入了江湖,用这种潇洒快意的侠客人生来安慰自己,继承山庄实非你所愿,而非你不能。” 祝葳蕤也看着她。 她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力道越来越重。 诸葛珏握紧的手又松开,眼神罕见地出现迷茫,她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不一定,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裴玉也要唤醒她。离京一路走来,裴玉所见所闻,对女子的轻蔑与蒙昧无处不在,越是离皇帝远,越是根深蒂固。 “诸葛姐姐可知,我是京城人士。” 诸葛珏摇头,说:“你说了我便知道了。” “你可知当今陛下是位女君,她立的皇储也是女子。” “我知道,可朝廷与江湖向来各不相干……” “你错了,江湖是朝廷的江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都在大楚律法的管辖之下。” 祝葳蕤知晓她是公门中人,虽然内心不全然赞同,但面上没有丝毫诧异。 只是诸葛珏看她正义凛然的样子,官里官气的,不免有些奇异。先逐敷 裴玉道:“启元十五年,陛下颁布了一项律法,无论出嫁女,还是在室女,和男子一样有平等继承的权利。新律已在京城实施了六七年了,若有借故私吞女子应得家产者,无不依律判刑。” 这话像天方夜谭。 但诸葛珏点了点头,叹道:“我相信你,但是天高皇帝远,自在山庄富甲一方,我又能如何做呢?” 裴玉道:“告官啊。” 诸葛珏摇头道:“且不说知府与我爹交好,年年受自在山庄的孝敬。你可知我一旦告官,就会成为武林公敌,我不可能再在江湖上立足,更不用提继任庄主。” 裴玉不懂,祝葳蕤隐约有些明白。 诸葛珏对她解释道:“江湖事江湖了,这是江湖的规矩。若是举告朝廷,引来官府,便是破坏了这规矩,将来人人自危。裴妹妹,一旦开了这个头,江湖就真的不再是江湖了。” 裴玉点了点头。 她忽而狡黠一笑,道:“你与我说这么多,不正应了你心中其实是想当庄主的,是么?” 诸葛珏哑然。 裴玉挑眉:“否则你何必与我讨论切实可行的方法?你该在我说第一句的时候就说你不想当庄主,你没有这个心思。” 诸葛珏:“……” 祝葳蕤反应过来,大叫道:“对啊对啊,你明明就是口是心非嘛,还是裴姐姐聪明,我差点被你骗了!” 诸葛珏:“……” 祝葳蕤道:“想当庄主还不简单?学我娘啊,把你爹你兄弟全部软禁起来,敢反对的长老全都杀了……唔唔唔!” 越说越离谱了,诸葛珏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哪有祝掌门那般杀伐果断,也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嘶——” 祝葳蕤一口咬在她掌心,诸葛珏不得不松手。 裴玉笑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你若是打不过你爹,我让我师姐帮你。” 祝葳蕤在旁边起哄:“还有我娘,她一定很乐意做这种事!她可熟练了!” 诸葛珏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嗔道:“还嫌不够乱。” “诸葛姐姐,我方才的话只是玩笑,诸葛庄主仍在壮年,想必没有那么快让位。”裴玉收敛笑意,正色道,“望你回去认真想一想,你德才兼备,武艺高强,乃人中龙凤,当真甘愿屈居于你同父异母的庸人弟弟之下么?” 祝葳蕤强调道:“他对你也无半点尊敬之意,若他继任庄主,你以后在山庄肯定待不下去。大小姐‘青萍剑’诸葛珏,被人从山庄赶出来,说不定你这个好弟弟还要给你泼数不清的污水。” 诸葛珏抬起一双清亮的眼。 “我会好好考虑的,多谢。” 裴玉道:“若你考虑好了,尽快答我们,我们想办法帮你。” 祝葳蕤怕自己又说过火的话被捂嘴,只用力点头。 诸葛珏拉住她们二人的手,内心百感交集。 “两位妹妹,大恩不言谢。我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祝葳蕤喝了茶,豪气干云,嘴上没把门的,高声道:“今日天时地利人和,不如我们三个在此义结金兰!” 诸葛珏去捂她的嘴。 裴玉拧在她胳膊上。 祝葳蕤两处受疼,呜哩哇啦地乱叫。 “蕤儿?”院外响起祝无婳的声音。 屋内两人忙放开。 祝无婳的脚步和声音都近了。 “我听人来禀报说你在屋里发脾气,谁惹到你了?” “没有谁,我就是……就是……”祝葳蕤想不到借口,干脆把房门打开,冲出来抱住她娘撒娇,“我已经好了,娘你就不要问了。” 裴玉跟着出门,一眼瞧见站在祝无婳身边的陆如琢。 她曲了曲指节,讷讷道:“师姐。” 陆如琢哼了声。 裴玉抿了抿唇,更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了。 又生气了,按理说她应该抱住她,但这儿都是人。可现在不哄,又不知道耽搁久了能不能哄好。 “师姐……”裴玉朝她走了一步。 后背不知哪来的一只手贴上来,将她用力一推。 现下能腾出手来的只有诸葛珏。 她推我做甚?裴玉脑子懵了一下。 紧接着她就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裴玉抬起头,正对陆如琢不辨喜怒的脸。 第045章 裴玉:“……” 她下意识想要站起来,手扶住了陆如琢的肩膀,好在理智让她缓了一缓。 眼下不正是哄她的良机? 让裴玉对着陆如琢巧舌如簧是万万不能的,但她擅于付出行动。 搭在肩上的双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顺势将女人搂进了怀里,一只手温柔抚上她的后背。 “……” 陆如琢唇角浅浅勾了勾。 不知抱了多久,陆如琢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从她颈窝传出来。 “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裴玉睁开眼看了看。 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时退了个干净,只余下她们两人。 既然如此,她更不能放了,趁机抱个够。 昨夜若是没有那段意外插曲,她肯定要抱着陆如琢睡一晚上的,这才哪到哪? 于是裴玉抱得更紧了。 陆如琢:“……” 她静静地由她抱了会儿,忍不住轻轻拧了一下少女的腰。 “还没完?” “没完。”裴玉大着胆子说了句,可她的行动却完全相反,第二字尾音落地同时松开了陆如琢的腰肢,退后一步站好。 陆如琢不气反笑。 她勾起唇角,道:“裴玉,你就这么点胆量?” 裴玉自一岁起,便与陆如琢朝夕相处,惯会察她言观她色,见她不似生气,便也带着笑道:“我有多少胆量,姑姑不是最清楚么?” 陆如琢但笑不语。 昨夜应该是她有生以来最胆大的时候了。 裴玉在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明显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克制了心虚低头的冲动。 陆如琢若真为这事生她的气,在两三年前就该气死了,比昨夜更过分的事她又不是没做过。哪里轮得到现在? 她不过就是借着由头,给自己讨点便宜,离京以来可谓是轻车熟路。 “过来。” “师姐。”裴玉眼神清亮,上前一步,伸出手,挨了挨她的尾指试探。 陆如琢默许。 裴玉窃喜,将她整只手包在掌中,心雀跃地蹦了两蹦。 陆如琢好似根本没注意她的手,淡道:“走罢。” 两人一出月亮门,门边槐树下悄无声息,三个人六只眼睛一齐盯着她们牵在一起的手。 陆如琢:“……” 裴玉:“……” 敢情人都没走,在这儿守株待兔呢。 成功闹了两个大红脸,三人大笑而去。 陆如琢气不过,信手取来一片树叶激射而出,护着俩孩子跑在最后的祝无婳长袖轻挥,将那片锋利的叶子笼在宽袖中,向旁一拂,笃地钉进树干里。 祝无婳哈哈一笑,干脆一手拎起一个,一步踏到了前院。 陆如琢拂袖道:“一把年纪了,还陪孩子胡闹!” 裴玉道:“也许是祝掌门带的头呢。” 陆如琢:“……” 前院堂屋,摆好了饭食,诸葛珏带来的那些菜也摆在了桌上,色香味俱全。 祝无婳真正见诸葛珏,说过两句话也就只在望仙楼,祝葳蕤正拉着她的手和她娘夸她。又是功夫好,又是心地好,又是待她好,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听得诸葛珏无地自容。 祝无婳面含笑意,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时不时看着诸葛珏点头附和。 诸葛珏的脸比刚才被抓现行的裴玉还要红了。 陆如琢和裴玉相携走进来,诸葛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赶紧道:“裴妹妹,裴玉师姐。” 祝葳蕤视线自然跟着转过来,口也跟着停了。 人到齐了,祝无婳道:“开饭了。” 诸葛珏先前就想走,被祝无婳留下了,现下只能硬着头皮和大家一起坐下来。 她看了看主位的祝无婳,还有洗去易容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的陆如琢,刚刚她听祝葳蕤称她陆姨,那这两位应当就是她的长辈了。 自己才和葳蕤妹妹重逢不到一月,进展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诸葛珏坐立不安。 祝葳蕤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看见她额角分泌的汗珠,疑惑道:“诸葛姐姐,你很热吗?” 女孩子温热的呼吸扑在耳廓。 当啷。 诸葛珏的竹筷跌在桌上,伸手捡起来,道:“嗯,是有一点。”她向座上其余诸人表达歉意,“失礼了。” 祝葳蕤拍了拍手。 下人快步进来。 “少主有何吩咐?” “太热了,多搬点冰块进来,再拿双干净筷子。” “是。” 屋子里放上更多的冰块,十分凉爽。诸葛珏换上了新筷子,鬓角的汗还是一直往下淌,只得托词体热。 祝葳蕤拉过她的手,径自伸进冰蝉纱衣袖口,握住了诸葛珏的手腕。 诸葛珏僵成了一块石头。 祝葳蕤来回摸着她的小臂感受,道:“是挺热的,好像越来越热了。” 陆如琢看着闭上眼“生不如死”的诸葛珏,蓦地生出一分同病相怜的心思,出声打断她道:“蕤儿,菜都凉了。” “哦哦。”祝葳蕤抽回手,道,“诸葛姐姐,待会儿我带你去纳凉。” “谢谢……葳蕤妹妹。”诸葛珏将被碰了个遍的那只手小心收进桌下,端起手边的桂花饮一饮而尽。 祝无婳旁观了一会儿,看看自己左手边坐着陆如琢和裴玉,右手边坐着祝葳蕤和诸葛珏,叹气道:“你们都成双成对,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 说完她看向裴玉和诸葛珏,那两人的脸颊果然浮现淡淡粉色。 陆如琢终归是年纪大,脸皮厚,安心夹菜,不见异样。 祝无婳心里啧了一声。 果然这事要趁其不备,像方才那样可遇不可求。 单纯的祝葳蕤以为她想她爹了,抱着她娘的胳膊娇憨道:“娘,不是有女儿陪你吗,怎么就孤家寡人了?” 祝无婳盯着诸葛珏绯红的脸,故作可怜道:“你现在有了年轻貌美的诸葛姐姐,哪里还记得人老珠黄的娘呢?这不,一整天不见人影,下午还要陪诸葛姐姐去纳凉,为娘的一天也见不到你三回。” 祝葳蕤一听,整个人都挤进她娘怀里,娇软的手臂挂在祝无婳脖子上,蹭着她道:“没有没有,女儿下午不去了,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娘亲。” 椅子擦过地面,诸葛珏站起来,呼吸微促道:“失礼了,我想更衣,不知在何处。” 裴玉叫进门口下人领她去。 诸葛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陆如琢执筷淡道:“看你把人家孩子逗的。堂堂自在山庄大小姐,想必从未有如此窘迫的时候。” 祝无婳哈哈一笑。 “多可爱啊,小姑娘。” “悠着点,别把人吓跑了。” “不会。”祝无婳把祝葳蕤抱到她原先的凳子上坐好,道,“娘用过饭后要午休,你先带你诸葛姐姐出去玩一圈再回来。今日她到咱们家作客,切不可慢待了她。” “知道了娘。” 裴玉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吃饭。 碗里多了一筷炒笋尖,裴玉从饭碗里抬起头,紧张道:“师姐。” “在想什么?”陆如琢在桌下轻柔握住她的手。 “没,今天的菜挺好吃的。” 陆如琢捏了捏她的指尖,没有追问。 裴玉咽了咽口水。 她心想:不知陆如琢的家人是什么样的,若是像祝无婳逗诸葛珏这样捉弄她,她岂非也要尿遁? 不久,诸葛珏更衣净手回来了,锁骨上挂着水珠,竟是连脸也一起洗了。 祝无婳管住口,这顿饭后半段也算和乐融融。 陆如琢和祝无婳一块去了主屋,三个年轻人跑出去疯玩。这大半个月,她们把滁州有名的地方都玩遍了。 这避暑胜地,名为荷花台,四面邻水,景美风凉。 三人躺在美人榻里,手边放着切好的寒瓜,如出一辙地跷着腿。 本来裴玉和诸葛珏断然不会做出如此逾礼的举动,但是祝葳蕤一来就右脚搭在左腿上,还闭上眼睛露出那种很舒服的表情。 裴玉和诸葛珏面面相觑,忍不住试了一下。 啊…… 果然是……好舒服啊。 不远处的台子搭了彩带凉棚,滁州知名的乐师在里面弹琴,舞娘随乐起舞。 三人在轻歌曼舞里渐渐有了困意,合眼睡去。 申时左右,一个穿着自在山庄服饰的下人从桥上过来,在水榭不远处停下,恭顺低头。 “大小姐。”声音不大不小。 诸葛珏慌忙放下腿,差点儿从榻上摔下去。 祝葳蕤和裴玉各睁开一线眼睛,又阖上了。 诸葛珏低头整理衣着,走到外面去。 “庄主交代您回去用晚饭,有事相商。” “你告诉庄主,就说我知道了,一会就回去。” “小人告退。” 诸葛珏向外摆了摆手。 下人一步一步后退,就要转身离开。仙注夫 “等等。” “小姐有何吩咐?”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诸葛珏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小人什么也没有看到。” “记住,你什么都没看到。走罢。” 下人等了会儿,确认诸葛珏没有别的吩咐,才转过头,往来处走去。 他张大嘴,眼神里写满了惊恐。 大小姐竟然!会跷二郎腿! …… 诸葛珏走回来,那两个人同时睁开眼睛看她,异口同声:“什么事?” 诸葛珏心脏不知怎的异常柔软,她柔声道:“我爹让我晚上回去吃饭。” “你家什么时辰吃饭?” “大约酉时正点。” “那还有一个时辰呢。”裴玉懒洋洋道。 “再躺会儿。”祝葳蕤点了点她身边的位置,率先闭上了眼睛,舒适地长叹了一口气。 诸葛珏吃了一口冰镇寒瓜,躺了下来,重新跷起腿。 …… “回来了。”祝无婳在前院和二人打招呼,看向她们身后,咦了声,道,“怎么不见诸葛姑娘?” 陆如琢在一旁道:“被你吓跑了。” 祝无婳朝她扔石子,陆如琢还她一片树叶。 咻咻咻。 院子里风声不绝。 裴玉抱着头,在她们俩你来我往中抽空接话:“诸葛姐姐被她爹叫回家吃饭了。” 祝无婳说:“原来是这样。” 停下了手。 裴玉走到陆如琢面前,翻开她的手掌,低头吹了吹。 陆如琢似笑非笑:“你作甚?” “我怕你被叶子割伤手。” “我是块豆腐?” “……不是。”裴玉也觉得自己此举有些夸张,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而且她观陆如琢神色,好像没有生气,遂放心地握着了。 “还不放手?” “不放。”裴玉福至心灵,难得主动道。 “那你就这样牵一辈子,可好?” 第046章 “好。”裴玉瞧着她,眼神分外明亮,不假思索地回答。 陆如琢和她对视,少女一双黑眸粲然生辉,清晰映出她的影子,唯独没有她想要看到的情意缠绵。 陆如琢问她:“为什么?” 裴玉笑道:“不是说好永远和姑姑在一起么?” 陆如琢攥着她的手收紧,在裴玉感觉到疼痛之前倏忽放松了力道,却没有挣脱。 “你说得对,我们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声音似喟叹,似落寞。 裴玉喉头动了动,垂下了眼帘。 祝无婳已带着祝葳蕤进屋,喊道:“你们俩干什么呢?还不快来吃饭。” “来了。”陆如琢牵着裴玉进去,包住她的掌心温暖,就像她第一次牵着女孩学走路,夕阳下的院落充满了温情。 裴玉的心头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十分沉重。 明明已告诫过自己,蛰伏的渴望仍在蠢蠢欲动。 “师姐。” 掌心翻转,裴玉将她的手反过来包住,几步抢到了她前面,先她一步进了屋内,停在门口等她,相携而至,扶她入座。 陆如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筷箸。 没了诸葛珏的晚膳祝无婳显得十分清静,她倒是想逗裴玉,但两人气氛明显不对劲。那眼里又只有彼此的样子,让她恨不得吃完早早离去,于是督促着祝葳蕤早些吃完,两人回后院切磋去了。 *** 酉初,诸葛珏从荷花台回来,进了家门。 “大小姐。” “大小姐傍晚好。”别院来往的仆从们纷纷笑着。 “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荷叶莲子羹,晚点给您端到房里去。” “多谢。” “大小姐客气了。”挽着菜篮的厨房嬷嬷笑眯眯。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待人和善,对她们这些奴婢更是宽容,要是自在山庄的主人都像庄主和大小姐这样就好了。 诸葛珏目光看向她身后。 “爹。” 厨房嬷嬷回过头,福身道:“庄主。”缓步退下了。 诸葛玄面容慈爱地看着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女儿,温声道:“珏儿在外玩得可开心?” 诸葛珏点点头。 她忍不住为祝葳蕤说好话:“爹,祝妹妹只是无心之失。她见诸葛鸿对女儿言语冒犯,所以一时不忿替女儿出气。此事真追究起来,都是女儿的错。” 诸葛玄按上了她的肩膀,笑容不改道:“你不用解释,爹没有怪她。我与祝掌门多年交情,对她们的脾气略知一二,若不是鸿儿主动惹事,祝姑娘是不会动手的,她才懒得理鸿儿呢。” “爹……” “爹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只是鸿儿年纪还小,心智不成熟……” 诸葛珏低下头,不明显地撇了一下嘴。 这话说了这么多年,不知诸葛玄自己信不信。 诸葛珏并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只是懒得计较,惹急了她还是会出手教训诸葛鸿一二,不过都是关起家门揍,不让外人瞧见。 姐弟切磋,诸葛玄在此事上并不偏心谁。 “待他长大了……”诸葛玄显然自己也没了信心,若论年纪,诸葛鸿与诸葛珏同岁,不过相差一月,怎么这个女儿从小到大都没让他操过心,反而青出于蓝,朋友们提起他都觉得脸上有光。 诸葛玄叹了口气,道:“你随爹到书房来。” “是,爹。” 书房门口,诸葛玄吩咐守门弟子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才带着诸葛珏进去,关上了房门。 诸葛玄转过来,郑重道:“爹有一事相求。” 诸葛珏扶起他,道:“父亲不必如此,有事吩咐女儿就是。” 诸葛玄搬了张椅子在书案对面,两人相对而坐。 “你鸿弟今年加冠,我本来是想在武林大会结束后,他赢得几分薄名,逐渐把山庄权柄交到他手上,但他近来的表现实在让爹失望。武功倒在其次,可他心胸狭窄,毫无仁心,不敬长姊,我——” 诸葛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么放心把自在山庄百年基业交到他手里!如果我真的这样做,又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可我只有你鸿弟一个儿子。” 诸葛珏没有说话。 诸葛玄从贴身衣襟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通体漆黑的令箭,玄铁打造,周边镶刻云纹。 诸葛珏拿起来,入手冰凉,正面鎏银铸着“自在”两字。 她瞳孔骤然一缩,这是…… “这是自在山庄的掌门令。”诸葛玄道,“此次魔教作乱中原,教主殷岚极有可能重出江湖,为父恐身遭不测,提前将掌门令交予你。若是遇到了最坏的情况,请你一手接管自在山庄。珏儿,爹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那鸿弟……” “鸿儿不堪大用,你只让他挂名庄主即可。有了这枚掌门令,想必他也不能再为难你。待他有了儿子,你挑个成器的侄儿,再将掌门令传他。” 诸葛珏放下掌门令起身,后退两步,撩起下摆跪了下来。 “爹。” “你、你这是做甚么?你可是不愿?”诸葛玄也站起来,道,“为父知道你素爱闲云野鹤,就当为父求你,为了不断我自在山庄百年传承,你就委屈……” “不是的,爹。” “那你是……” “女儿也是爹的骨血,女儿想名正言顺地继承山庄,不愿屈居人下,做一个有实无名的庄主。”诸葛珏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却无异于在诸葛玄心中激起千层浪。 他后退了一步,面色惊怒交加,指着她道: “你素来乖巧懂事,从不与你弟弟争什么,爹以为你是个性情淡泊的人,没想到你竟……你是什么时候起的这份心思?!” 诸葛珏抬起头,目光不卑不亢。 “或许是今日,或许是更早以前,这重要吗爹?祝妹妹可以争,天子之家可以争,女儿为何不可以争?难道在爹心中,女儿低鸿弟一等么?” 诸葛玄被她的眼神逼得连退两步,手扶住桌案边缘。 “你……你先出去,让爹好好想想。” “珏儿告退。”诸葛珏叩了一个头,起身转步离开。 房门被从外面关上。 诸葛玄扶着长案慢慢在椅子里坐下,视线呆呆落在那枚无人问津的掌门令上。 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好像从未了解过这个听话的女儿。 “庄主,该去前厅用晚膳了。” 呆坐的诸葛玄如梦初醒,收起掌门令,嗓音沙哑道:“不用了,本庄主今日胃口不好。” 屋外的声音应是,重又安静下来。 笃笃。 没隔多久又传来敲门声,诸葛玄少见地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清喝道:“不是说了不用晚膳么?!” “庄主,是大小姐派人送来的。” “不吃!” “是。”守门弟子对门口的下人摆了摆手,低声道,“快走吧。” 下人刚走出十几步,房门从里面打开,露出诸葛玄不辨神色的脸。 “拿进来罢。” “是。” 饭菜摆好,都是些清热爽口的菜式,炎炎夏日用着再好不过,还配了寒瓜,饭后解暑。诸葛玄拿起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叫来弟子,问道:“少庄主现在何处?” 弟子面露难色。 诸葛玄一拍桌案。 “说!” “少庄主上午回来,先是在房中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就去春香楼喝酒了。” “春香楼?” “就是……就是……” 同为男人,诸葛玄能不知道春香楼是甚么地方么?往日去去就罢了,明日就是武林大会,他竟然还流连烟花之所! 弟子道:“庄主,少庄主年少轻狂,只是一时失意……” 诸葛玄一把摔了筷子。 “轻狂?那他也要有轻狂的本钱才行!”诸葛玄怒不可遏,手指着外面扬声道,“那青楼难道不招待女客,你几时见大小姐去过?!” 弟子不敢说话。 “带人,去把少庄主给我抓回来!” “是!” “站住!”诸葛玄垂下头,静静地坐了会儿,道,“别去了,让他在那自生自灭吧,我不想看见他。” 弟子低低应了声。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别院一角,繁茂的树叶被罡风催动,扑簌簌卷落,剑如龙行,游于云中,满院的树叶渐渐凝聚成一团,在空中转动,越来越大。 傍晚昏暗的天色里,剑光在叶片凝成的灰云里闪动如惊雷。 诸葛珏内力一催,那片片树叶如同万箭齐发,坠向地面,声势磅礴。 诸葛珏收剑,拿过石桌上的帕子擦了擦颈间脸上的汗。 她视线忽然落在一个方向,疑惑地蹙眉,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院外,问外面的弟子:“彦师弟,刚刚有人来过吗?” 弟子答:“庄主来过,没多久就走了。” 诸葛珏看了看诸葛玄离开的方向,没说什么,回去继续练剑了。 *** 再说回陆如琢与裴玉,两人饭桌上各自无话。 之后休息片刻,一人在院子里练功,一人在房中打坐。 到了晚间,不得不共处一室。 裴玉先去净房沐浴,在房里看书等陆如琢。祝无婳租的这处别院,前主人约莫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架子上就没几本正经书。裴玉随手翻了翻,居然在其中翻到了一本春宫图,就大喇喇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裴玉:“……” 她把因惊吓跌落在地的书捡起来,好奇翻了一页,惊为天人。 这这这…… 这里边竟不是传统的男女,画面里没有属于男人的物事,赏心悦目。那交颈缠绵在一起的两人,曲线婀娜,风姿毕现,媚骨天成,居然是两名女子。 裴玉哪见过这种好东西,眼睛都直了。 她几乎将每一个细节都瞧得清清楚楚,才咽了咽口水。 她啪的一声合上了书。 第047章 裴玉将书合上以后,只觉捧了块烫手山芋,她四下环视,慌忙将书塞到了床底看不见的角落。 坐立不安地待了会儿,又将书翻出来,打开箱笼,塞进自己的衣服中间,包着书的衣服压到了最底下。 做完这些,裴玉长舒了一口气。 她怕陆如琢发觉,在原先放这本书的地方放上了新的书。 裴玉坐在榻上,忽而起了一个僭越大胆的念头。 这春宫图……该不会是陆如琢自己放的吧? 不会不会,姑姑绝不会做这种事。 陆如琢一进来,便看到自家姑娘披着浅黄中衣,不住摇头的模样,半干的长发都让她甩出了水珠。 “你在作甚?”陆如琢视线从书架不着痕迹地收回,在她身边坐下。 “没甚么。”裴玉拿起早已备好的干毛巾,跪到她身后,将她湿漉.漉的墨发包进毛巾里,细细绞干。 酷暑炎热,陆如琢从不委屈自己,是以寝衣早已换成了纱衣,薄薄的一层纱,半掩不掩,什么都瞧得清。 贴身的青色肚兜绣的是并蒂莲花,与那图里其中一名女子一模一样。 裴玉不自觉地半启红唇,目光落在荷花吐蕊的地方。绣样栩栩如生,那荷花犹如活过来一样,扶风轻摇,吐露花香。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哪里是荷花活了,是陆如琢在呼吸,荷花随她的气息起伏。 裴玉脸腾地红了,不敢乱看,专心擦头发。 包着长发的毛巾在长久的停顿后,终于再次有了动作。 陆如琢轻攥在身侧的手慢慢松开,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姑姑,好了。”裴玉叠好毛巾,从榻上下来,因为跪坐太久血液不畅,腿软了一下。 她本来自己可以站稳,但陆如琢伸手扶了一下。 这一扶,裴玉重心不稳,径自向前跌去。 裴玉的脸误入藕花深处,在一片黑暗中迷茫眨了眨眼。 屋外树上的蝉懒洋洋叫了一声。 “还不起来?”头顶传来女人克制的微颤嗓音。 裴玉直起身来,手足无措道:“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眼睛不自觉往那瞟。 “你还看?!”陆如琢恼羞成怒。 “徒、徒儿不敢。” “出去。” “是,姑姑。” 裴玉飞也似的跑了。 徒留陆如琢在房中,拢了拢披身的白纱,咬唇低头,颈间桃花开遍。 裴玉绕着院子内缘快步走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把脑子里的画面赶出去,又出了一身的汗。再洗个澡怪折腾,去净房用毛巾擦了擦,悄悄地回房。 屋里的蜡烛已经熄了。 陆如琢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周身浮着淡淡的月光。 裴玉轻手轻脚地上床,在她背后小声唤道:“姑姑,你睡着了么?” 陆如琢闭眼嗯了声。 裴玉伸手,将月光轻柔揽入怀中。 她心无杂念,很快便响起轻微的鼾声。 陆如琢枕着她的胳膊,慢慢地在她怀里转过身,仰头望着红唇微启的女子,不禁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 裴玉不知梦见什么,梦里轻轻弯起了眼睛。 陆如琢失笑,指尖徐徐抚上女子的眉骨,目光越发怜爱。 她食指点在裴玉的唇片上,忍不住又凑近吻了吻,才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合眼睡了过去。 裴玉曲起的指节动了动,气息复又变得绵长。 …… 八月十八,武林大会。 广邀群雄,共伐魔教。 唐家庄。 黄底红字的旗帜上绣着“武林大会”四字,迎风飞舞,遍布山野。 客似云来。 “胡大侠来了,敝庄真是蓬荜生辉。” “唐庄主,段女侠。许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好?” “好好,请进。” “唐庄主,段女侠。” “柳掌门,快请,今日会后一定要与小妹共饮一杯。” “哈哈,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段女侠,唐庄主。” “赵姊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听说禹州闹水灾,我担忧姊姊夜不成寐。” “就你嘴甜,待会把我座位安排到你旁边。” “那是自然。赵姊姊请进。” “赵坊主请。” 唐岳和段冼墨领着他们俩一双儿女在门前迎客,饶是他们只负责江湖威望大的豪杰们,也累得够呛,喉咙冒烟。 段冼墨取下腰间的酒壶,以酒代水,渴饮一大口。 还未来得及完全咽下,不远处走来一行人,为首一人美艳夺目,红衣银镯,身后跟着三名出类拔萃的年轻女子。 段冼墨忙掩袖将剩下半口酒吐了,和丈夫二人亲自走上前迎接。 “哎呀,祝掌门!”唐岳笑得不算老的脸上全是褶子。“祝掌门大驾光临,敝庄不胜荣幸!快里面请!” “唐庄主。”祝无婳对外人向来没有好脸,堪堪维持个礼貌点了点头。 段冼墨陪同她们进去,少见地内心有些紧张,道:“一别经年,祝姊姊可好?” 祝无婳疑惑地看着她的脸。 段冼墨自我介绍道:“我是平南段家的次女,段冼墨。上次见面小妹还待字闺中。” 祝无婳想了想,恍然道:“是你。” 她看着段冼墨的眼神里带上一丝笑,说:“我记得你,你的刀法不错,尤其是那式‘傍花拂柳’,令人惊艳。” 段冼墨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腼腆地笑了笑。 “多谢祝姊姊夸奖。若祝姊姊这几日有空,不知能否拨冗指点小妹一二?” “好说好说。”祝无婳豪爽道。 “这三位是令爱和令徒?”段冼墨目光转到她身后的年轻人。 “这是我的女儿,祝葳蕤。”祝无婳才不会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孩子,拉着祝葳蕤的手自豪地介绍道,“还不到十七岁,武功已经赶上我年轻时候了。” “龙生龙凤生凤,祝姊姊的女儿自然也是武学奇才。” “这两位是我门下得意的徒儿,与蕤儿不相上下。” “晚辈陆绾(裴玉),见过段女侠。” “有幸得见三位少年天才,不胜荣幸。” “段女侠谬赞。” 客套了两句段冼墨便将话题重新转到了祝无婳身上,看向她的眼神一直如星辰熠熠生辉。试问江湖女子,哪一个不将祝无婳视作偶像? 她是“六大”之中唯一的女掌门,很有可能会是第一位女性武林盟主。 武林大会三年一届,却并不是每一届都会比出武林盟主。只有江湖遇到危机,才会请出盟主令,召集天下豪杰,选出武林盟主,带领江湖度过难关。 上上次推举武林盟主是因为长生神教为祸江湖,神剑山庄庄主谢安剑冠群雄,顺利当选。谢安在寒鸦渡与五位高手围攻殷岚时,被殷岚重伤,回庄后没多久便不治身亡。 上次推举武林盟主,也是因为江湖出现了一个大魔头,那次盟主是谢玄知。但武林人士对此却颇有微词,当年由于殷岚的缘故,“六绝”死的死伤的伤,赤阳宗的宗掌门甚至留下了心理阴影。同为刀者,他见到了此生无法逾越之高山,殷岚的刀,将另一位刀者的意志全部摧毁,宗阳天从此再也拿不了刀。赤阳宗少主年仅十五,忙于接管宗中事宜,没有参加。 神剑、惊风、自在、无名四大庄庄主一死一伤一残,余下的那位心情悲痛,身体大损,日日面向青冢独坐。 旧的“六绝”已经如烟逝去,可新的“六绝”还未长成。武林青黄不接,昔年只有谢玄知三四十岁,正值壮年,其余几位继承人都年纪轻轻,功力悬殊。刚刚从父亲手中夺过宗主之位的祝无婳,千招过后,在擂台上惜败于谢玄知剑下。 没人觉得这场比试是公平的,谢玄知快和祝无婳她爹一个岁数,欺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脸上还有光了? 谢玄知赢了所有人,顺利当上了武林盟主,这些非议私底下却从未停过。 尤其随着祝无婳在江湖上名声大噪,将落英宗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媲美神剑山庄。 有人说若是当年祝无婳再大上十岁,那场比试的胜负犹未可知。 再后来,祝无婳除掉了关外为非作歹的“四恶人”,连诸葛玄都亲口承认不敌,曾败在祝无婳掌下。她的威名更是越来越显,直将退隐江湖的灵霄岛主拿出来作比。 然而天下大定,江湖跟着从此太平了十几年,谢玄知始终没有等到机会一雪前耻,消除武林的质疑。 这次武林大会,盟主之位他势在必得,不惜一切代价! 祝无婳也在等,她等了二十年,等这个光明正大报仇的机会。 她必杀谢玄知而后快! 武林人士更在等,自旧的“六绝”逝去,江湖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如此大的盛事,不远万里都要赶赴滁州,一睹绝世高手的比拼。 祝无婳一行人进了庄内。 她标志性的红衣如火和身后抱琴徐行的侍女让庄内交谈的客人静了下来,无声让开一条道。 偌大的空地上搭起丈高的擂台,两旁高处楼阁设了雅座。 段冼墨领着祝无婳前往雅座,身后三个小姑娘偷偷溜去了下面。 ——起码陆如琢明面上是小姑娘。 底下也有供来往客人暂歇的棚子,备有凉茶。 裴玉和祝葳蕤都是第一次来武林大会,满目新奇。 祝葳蕤盯着派凉茶的锅子,对穿着唐家庄制服的下人道:“来一碗凉茶。” 裴玉在她身后探出头:“我也要一碗。” 陆如琢没有说话,站在队伍的外面。 裴玉扭头问她道:“师姐,你要吗?” 实际上也是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的陆如琢:“……要。” 裴玉笑着应了声好。 两个小姑娘排队要了三碗凉茶,味道说不上多么好,但气氛到了,却也不赖。 坐在长凳上,裴玉和祝葳蕤脑袋挨着脑袋,叽叽喳喳低声谈论客人。 “你看那个蓝布衣衫的壮汉扛着的大刀,得有百八十斤吧。” “有的有的,还有那个身材鼓鼓的,穿着袈裟,拳头有砂钵大,肯定是个外家高手,他一拳下来我就死了。” “哈哈哈,你跑快点,他肯定打不到你。” “你快看那个!” 备受冷落的陆如琢:“……” 怎么都觉得她年纪大,不屑于这种话题吗? 陆如琢忍不住插嘴道:“那人来自西域的金刚门,人称‘氏合子’,招式刚猛,外家功夫确实了得。” 两个小姑娘一起转过来看她,眼睛闪闪发亮。 陆如琢清咳一声,理了理自己的下摆,左腿叠右腿,神态悠闲。 “师姐!”裴玉扑过来,抱住她一边胳膊,眼神崇拜。 “陆……师姐!”祝葳蕤箍住她另一条胳膊。 两人异口同声地撒娇:“快给我们介绍一下。” 陆如琢虽然没参加过武林大会,但她掌管眼线遍布天下的锦衣卫。因为一些原因,对江湖尤为关注。即便不认得全部的人,有名有姓的却识得大半。 刚好她也要了解这次来的具体都有谁,顺便给两个小辈解答一下疑问。 “归龙谷的鹤长老,擅长的武器是龙须钩,遇到要小心,被勾住的人少说也要掉下一块肉。” “北斗宗龙宗主,用剑高手,单论剑术,约莫在江湖前十,真正比起来的话,与你们在伯仲之间。若抓住机会,未必不能胜。” “阴阳门童门主,有一独门暗器,阴阳飞镖,剧毒无比,见血封喉。不过大会规定不得使用暗器,我只是说与你们听听,长长见识,日后行走江湖小心暗器。” 裴玉听得心有余悸。 她在京城长大,办的是公差,光明正大抓贼缉凶,哪里见过这许多阴毒套路? 上回她在义邕遇到那位使判官笔的魔教中人,轻松避过了梅花镖。若那只镖是饵,真正的毒是那阵烟雾,她岂非已死了百次。 祝葳蕤笑道:“我娘可是使暗器的祖宗。裴姐姐,不用担心,我教你如何防备暗器。我还有解毒丹,送你两瓶,寻常毒药害你不得。” 裴玉拱手作礼。 “多谢祝妹妹。” “作为回报,下次我去京城玩,你负责接待我。”她悄悄凑过去,和裴玉咬耳朵,“陆姨年纪太大了,我和她一起玩不自在。” “是有一点。”裴玉悄声附和,忍俊不禁。 她点头,恢复了正常音量道:“好,一定,你可以在京城住上一年半载,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叫上诸葛姐姐一起,她还没去过京城呢。你再穿锦……的衣服给她看,我上次在京城看到了一队巡街的,好威风啊。诸葛姐姐还不知道你是……到时候吓她一大跳,哈哈哈哈。” “好啊好啊。” 两个同龄人聊得忘乎所以,很快又将陆如琢抛之脑后。 陆如琢:“……” 她们俩是不是忘了自己就坐在她们中间,她们俩的悄悄话她都听见了!线注敷 嫌她年纪大?嗯? 早晚有一天,她会让裴玉后悔说出这句话! 第048章 诸葛珏一进山庄大门就注意到了凉棚里排排坐喝茶的三人,其中尤属那位绿衣少女最为清新出挑。 “爹,我想去见几个朋友。” 诸葛玄正与归元阁阁主叙旧,闻言朝她视线的方向看了看,摆手温和道:“去罢。” 诸葛珏左手持剑,青裙蹁跹,步履轻盈地迈过去。 一路向她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 “诸葛女侠好。” “关大侠好。” “阁下可是青萍剑诸葛珏?” “正是。足下是……” “区区不足挂齿,久仰青萍剑侠名,终缘得见,幸甚幸甚。” “珏儿,好久不见。”一个明显比她年长的女子轻轻掐了掐诸葛珏的脸,上半张脸戴着银色面具,十分神秘。 她的去路被阻了一阻,祝葳蕤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明显已瞧见了她,看她的脸被人捏在手里,笑容马上消失了。 “顾姊姊。”诸葛珏心中焦急,面上依然含笑道。 诸葛玄余光也在注意诸葛珏。 自从昨日诸葛珏那石破天惊的一番话,就在诸葛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他不自觉地比以前倾注了更多的精力到她身上,见她与一陌生红衣女子形容亲密,诸葛玄瞳孔轻轻一缩。 那位戴着面具的女子,难道是—— 红楼剑阁的剑主! 红楼剑阁乃江湖最有名的杀手组织,昔年死在陆如琢剑下的杀手“鹿门”就是出身红楼。座下有“十杀”十大顶尖刺客,剑主顾红昭更是一柄睚眦快剑,杀人不见血。论武功她或许比不上“六绝”,但论起杀人,江湖无人能出其右。就算“六绝”对上她,也要多几个心眼防备。 顾红昭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声名远扬的诸葛玄都和她无甚交情,珏儿怎会认得她?还一副熟稔的样子。 怪不得江湖人总说青萍剑青出于蓝,他这个做父亲的只作对自在山庄的奉承,并未当真。 诸葛玄越想心情越是五味杂陈。 “诸葛兄。” “爹?” 诸葛玄回过神,向归元阁的阁主歉然一笑,尔后将视线落到自己的儿子诸葛鸿身上。 自打进庄以来,诸葛鸿就一直跟在自己左右,寸步不离。旁人见到他都看在他的薄面上,唤一声“少庄主”,再夸上两句客套话。 若是离了他,他在这庄内还有几人识得?明明和诸葛珏同岁,却天差地别。是他错了么? “鸿儿。” “爹。”青年一身浅绿长袍,样貌继承了他娘,有几分俊俏。只是眼下淡淡乌青,一副纵欲之色,浪费了好皮相。 诸葛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爹有事要和陶阁主商量,你也大了,自己在庄中随意走走罢。” 诸葛鸿嘴唇动了动,看着他爹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低头应了句是。 他平日里借诸葛玄的势,谁见他都恭恭敬敬叫一声少庄主。但如今唐家庄这么多英雄豪杰,不乏与他爹齐名的前辈,他独自走在其中,底气不足,难免露怯。 但见远处诸葛珏在场中游刃有余,他又咽不下这口气,挺起了胸膛。 那些看着就不好惹的,或者气场强的,他不敢往前凑,只去寻年岁差不多的同辈。 “这位兄台,在下自在山庄少庄主,诸葛鸿。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原来是诸葛少主,久仰大名。在下衡阳梁家长子梁路。” 梁路?别说这个不起眼的梁路了,就连衡阳梁家诸葛鸿都没听过。 “久仰。”他客气地笑了笑,越过梁路去结识下一个人了。 诸葛玄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他身边的陶阁主见状,都是一门之主,能不知道他在叹什么?他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呀,不要操心太多了。” “陶兄,我年纪渐长,实在无法安心。”诸葛玄神色郁郁。 “儿子不行,不是还有女儿吗?”陶阁主笑眯眯道,“反正我是想开了,女儿懂事聪明,还体贴,与其费尽心思期盼臭小子浪子回头,不如直接挑个省心的,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怪不得最近见你春风得意,连黑头发都变多了。” 陶阁主抚了抚颔下长须,哈哈笑了。 “自打选了女儿以后啊,我这哪哪儿都舒畅了。皇帝都敢让公主继承大统,我区区一阁,有什么好怕的?” “是。”诸葛玄附和,目光再次在一双儿女之间游移。 这边诸葛珏终于挣脱了红楼剑主顾红昭的叙旧,三两步跨到了祝葳蕤面前。 “葳蕤妹妹!”她喜上眉梢,一张玉脸春风拂面。 祝葳蕤理也不理她,站起来拉着裴陆二人就要走,一下没拉动。 裴玉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胳膊拿开,牵过她另一侧的陆如琢,站到几步开外,不打扰那两人。 陆如琢看了裴玉一眼。 裴玉:“?” 陆如琢笑意不明道:“旁人的事你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裴玉:“啊?” 陆如琢哼笑。 行,给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有的是法子治她。 裴玉低头看自己的锦靴鞋尖,掌心沁出细汗。 祝葳蕤是个好哄的性子,诸葛珏三言两语给她解释了顾红昭和她的交情,又端端正正地赔礼,祝葳蕤立马眉开眼笑,挽着她胳膊,诸葛姐姐长诸葛姐姐短,亲亲热热。 陆如琢意有所指道:“诸葛珏这样的态度,世间哪个期盼有好姻缘的女子不羡慕?” 裴玉却道:“你更喜欢诸葛珏那样的?” 陆如琢咳了声:“……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裴玉看着她:“那你是什么意思?” “……” 小兔崽子,居然让她反将一军。 陆如琢倒是想和她直接摊牌算了,但她隐忍了这么多年,也憋了一口气。她生性骄傲,凡事不肯认输,都到了这一步,她非得逼裴玉主动不可。 陆如琢回视她,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你真想知道?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她刻意将吐字拖得极慢。 “师姐!”裴玉打断她,眼睛盯着她的腰带,好似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 陆如琢配合地视线往下看:“什么?” “你腰带偏了,我给你整理一下。”她低头上前,双手扶住女人的腰带,正了正,又拨了一下系在腰带的玉珏,掌心垂下碧色丝绦。 “嗯。”陆如琢凑近她,在她耳边旖旎道,“多谢师妹。” 女人束发的绸带温柔拂过她的脸,像是一个轻吻。 裴玉看着陆如琢,喉咙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裴姐姐,陆师姐。” 裴玉从无法逃离的暧昧里解脱出来,回头朝祝葳蕤二人走去。当然,她没忘记牵起陆如琢的手。 “诸葛姐姐。” 陆如琢没开口,只向诸葛珏点头致意。她心湖还回荡着调情之后的余韵,不想那么快让它消失。 然而陆如琢是长辈,诸葛珏却是要问好的,她随祝葳蕤唤她。 “陆师姐,裴妹妹。” 四人聚齐。 托诸葛珏这位青萍剑的福,“名不见经传”的三人也有不少人上来结识。 陆如琢懒得应付,全程冷脸站在裴玉身边客串木头桩子。 裴玉这个自小有行侠仗义江湖梦的年轻人,对此十分热衷,和人久仰来久仰去的,乐此不疲。 旁人听说她是祝无婳的爱徒,也不禁高看一眼。 最出风头的当然还是祝葳蕤。 她昨日在唐家庄一脚将少庄主踹进荷花池,滚得对方一身泥,此事已由赴宴的人在滁州传遍。听说这位落英宗少掌门不过十六七岁,武艺已十分了得,那位自在山庄少庄主可是前些日子刚除去采花大盗燕尾青,在祝葳蕤手下依旧没撑过百招,对方用的还不是趁手的兵器。 诸葛鸿风度翩翩在人群中穿梭,听着陌生人对自己少庄主的奉承,忽然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被一脚踹进泥里。” “听说那位少庄主诸葛鸿也来了,就在那里。” “哪儿呢?” “我刚刚还看到的,他对我堂弟自我介绍是自在山庄少庄主,一眨眼就不见了。” 诸葛鸿躲进红漆圆柱后面,偷偷朝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嫉妒和怨恨爬上他扭曲的面孔。 诸葛珏—— 又是你! 你为什么暗地中伤于我?就那么见不得我有朝一日超过你吗? 你等着,我诸葛鸿一定会胜过你,把你踩在脚下,烂在泥里!让你尝遍我受过的耻辱! 有位客人路过游廊,好奇看了一眼,被他通红的眼睛吓得快步走开。 …… 巳初,日上栏杆。 武林大会旗帜招展,在风中呼啦啦响。 裴玉三人回了高处楼阁,坐在安排好的祝无婳身后的座位。 诸葛珏也回她爹那里,她看到身边空着的座椅,疑惑地问了声:“鸿弟呢?” 诸葛玄因为在高阁之上,众目睽睽,维持着体面的笑容,声音却很冷淡:“别管他。” 不知道又跑哪里鬼混去了,连如此大事都可缺席!刚刚弟子要带人去找,被他呵斥了。 诸葛珏没再说话,悄悄将椅子往祝葳蕤那边挪了挪,两人相视一笑。 诸葛玄自然看见她的动作,她与落英宗亲近是好事,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空地上站满了携带兵刃的江湖人士,翘首以盼。 “诸位——”庄内响起唐岳洪亮的声音。 吵闹的人群静了下来。 不见唐岳如何抬腿,他便从高台之上飞身而下,如同天边流云,轻飘飘落在了擂台之上。 这一手踏雪无痕的轻功亮出来,场下便齐声热烈喝彩:“好!” 有些年轻人面色兴奋,手都拍红了。 裴玉被感染得站起来,虽然没有鼓掌,但是白皙的脸颊染上淡粉,显然心情激动。 这样的轻功她也会。 陆如琢暗自琢磨:要不自己找个机会给她露一手? 唐岳袖袍翻滚,抱拳道:“感谢诸位英雄好汉给唐某一个薄面,莅临敝庄,参加本届武林大会。” 气氛很好,台下有人将手拢在唇边,大声喊道:“唐庄主太客气了!” 唐岳一笑,道:“唐某虽不胜感激,却不敢居功。诸位豪杰同仇敌忾,是为讨伐魔教匡扶正道而来。此次大会规格前所未有,唐某忝为东道主,然资历浅薄,是以另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侠,为武林大会主持开幕。” 场下纷纷交头接耳,响起议论之声。 “是谁?居然比唐庄主名望还高。” “比唐庄主名望高的有很多啊,那阁楼之上,便有好几位。” “但若是‘六大’其他几位,怎会在这时候盖过唐庄主身为主办方的威风?” “是谢庄主吧,毕竟他是上任盟主,主持大会理所当然。” “难不成是灵霄岛主来了?” “你不如说是我。” 唐岳笑着任由众人议论了一会儿,卖足了关子,面对大家期盼的目光,才伸手指向东阁的方向。 “有请灵霄岛古靖宇古大侠和古夫人——”唐岳朗声道。 众人爆发出一阵沸腾的欢呼。 虽然不是灵霄岛主亲自到场,但那可是灵霄岛!“六绝”之上,唯一的“一冠”,江湖最璀璨的明珠! 古大侠携夫人飞身而下,追星逐月,轻功比之唐岳,过之而无不及。 热浪几乎将唐家庄的天顶掀翻。 唐岳退到一旁,对效果十分满意。 他无所谓亲自出风头,只要江湖人许多年后谈论起来,这届令人毕生难忘的武林大会是在他唐家庄举行即可。 台下沸腾如滚水。 “真可怜。”雅座里却有一个少女的声音道。 诸葛珏的椅子已经搬到了祝葳蕤身边,问道:“什么可怜?” 裴玉也看过来。 祝葳蕤道:“堂堂灵霄岛大小姐,嫁给了一个男人,便成了古夫人,连名字也没了,难道不可怜?” 裴玉和诸葛珏均心有戚戚。 祝葳蕤又撇嘴道:“我爹与我娘成亲那么多年,也不见有人喊他祝郎君,好不公平。” 裴玉看着那台上面覆白纱,只露出一双美目的古夫人,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师姐。”裴玉盯着古夫人的脸凑近陆如琢,想与她讨论,却没听见她回应。 “师姐?”裴玉转过脸,看着出神的陆如琢,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陆如琢如梦初醒。 “怎么了?”她问。 “你才怎么了?在发什么呆?” 陆如琢居然也会发呆?裴玉有生以来第一次见。 “我有些累了。”陆如琢将她连人带椅子转了九十度,额头低下来,抵在她肩膀上。 裴玉双手悬空,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环住陆如琢的腰。 怀里的女人纤柔又强大,可裴玉抱着她,不知怎么却觉得,此刻的陆如琢,像是一个易碎的瓷瓶。 第049章 “师姐,你若是不舒服,我们就先回去罢。”裴玉用眼神婉拒了祝葳蕤和诸葛珏关切的询问,低声在陆如琢耳边道。 “不必,一会儿就好。” 裴玉只得抱着她,一只手轻柔地拍着女人的背。 她们两个大会之上公然搂搂抱抱,周围投来疑惑的目光,裴玉脸皮薄,被看得脸热。于是她坐直了,更护住了陆如琢的脸,左右是丢她一个人的脸面。 为了让武林人士一同瞻仰天下“六绝”的风采,唐岳特意着人扩建,将阁楼雅座做得视野宽阔。 离台下远是远了些,但习武之人目力出众,看不清脸,也看得清二人的动作。 这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一番风头。 “你看那个穿黄衣衫的女子,是哪门高徒,怎地到人怀里去了?” “瞧着坐在祝掌门身后,应当是落英宗的弟子。” “这落英宗的弟子……长得怪好看的。” 祝无婳回头瞧了一眼,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陆如琢从裴玉怀里直起身,只听得咚一声,鸣锣为号,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古大侠携夫人从擂台边缘拾级而下,自然又是一番掌声。 见陆如琢面色如常,祝葳蕤才问身边见多识广的诸葛珏,道:“诸葛姐姐,古大侠是威望很高的大侠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诸葛珏今年不过二十,那古大侠已有三四十岁,是她爹一辈的人物。 诸葛珏面色微窘,道:“我也不清楚,古大侠长居仙岛,江湖不怎么听得到他的消息。要不我去问我爹?” 她急于为祝葳蕤解答,立刻起身往诸葛玄那边走。 “何劳诸葛兄,问我便可。” “娘。”祝葳蕤欣喜地拖着凳子过来,道,“你不要发个言吗?” 眼瞧着谢玄知上去讲话了,冠冕堂皇,赢得阵阵喝彩。 祝无婳摆手:“不讲,虚伪。” 三个年轻人围在她身后,裴玉怕陆如琢又不好,一直握着她的手,听故事的间隙时不时看她一眼。 陆如琢朝她莞尔一笑。 裴玉呆了一下,被祝无婳的声音唤回神智。 “……古靖宇是嵩阳剑派的弟子,在当时的同辈中算佼佼者。且他生得一副好样貌,品貌俱佳,剑法也不错,是很多掌门宗主心中的佳婿。只等着他加冠,便去嵩阳剑派将人抢来做女婿。” 祝葳蕤心直口快:“娘,你怎么不去抢他?你不是最喜欢美男子吗?” 祝无婳直接道:“谁说我最喜欢美男子?我最喜欢美人,其次喜欢美男子,不然我怎么和你陆姨当了这么多年朋友。就她那个狗脾气,谁受得了?” 陆如琢哼笑道:“祝无婳,你这人还是这么喜欢倒打一耙。” 裴玉连忙拦在二人中间,祝葳蕤也将身子挡在祝无婳面前,生怕两人不分场合动起手,到时候全江湖的热闹都出自她落英宗了。 祝无婳见她二人如临大敌,笑道:“我就是耍个贫嘴,你陆姨跟我演呢,咱们继续讲。” 陆如琢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裴玉确认她情绪无异后才重新集中精力。 “据传灵霄岛主云游之时,偶然遇到了古靖宇,看中他人品武功,提前择他为婿。既然灵霄岛发话了,那其他门派哪里敢抢岛主的乘龙快婿,纷纷道喜。古靖宇弱冠之后在江湖行走,也做了不少侠义之事,当时还是古少侠。过了几年,他与岛主的女儿成亲,就退出江湖,和……夫人隐居灵霄岛。” “他年纪上来了,便变成了古大侠。” 和荡气回肠没有半点干系。 裴玉大失所望,问:“那古大侠的武功如何?” 祝无婳道:“这个我不知道,当年是比你姑姑差远了。” 裴玉拧眉不解,为什么忽然和陆如琢作比较? 祝葳蕤不忿道:“他的名气一大半都是灵霄岛给的吧,若是没有岛主的女婿这个头衔,如今江湖有几人识得他?” “也不能这么说,他当时是嵩阳剑派的得意门徒,即便做不了掌门,也能当个长老。江湖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那也没有现在名气大。” “是。”祝无婳不否认,她又看了一眼陆如琢。 陆如琢回瞪她一眼。 祝无婳:“……” 怕她勾起往事才担心她,好心当成驴肝肺。 祝葳蕤不免又可怜古夫人一番,好好的大小姐,全为他人做嫁衣裳。若她是大小姐,当如何如何,以后江湖就会说灵霄岛大小姐和她的丈夫。 诸葛珏听得眉眼柔情似水。 裴玉点头附和,却有些心不在焉。 比武是抽签制,除却已经在江湖成名的豪杰,其他人都要抽签。 陆如琢、裴玉、祝葳蕤三人都去拿了签。裴玉能参加有一个条件,她答允陆如琢不使用本门武功,如此一来只是凑个热闹。 她们互相看对方的签,兴致勃勃地讨论这几个陌生的名字。 而从抽签台下来,场中其他人的脸色或喜或忧。 “落英宗祝葳蕤……”一腰佩短剑的男子念出白纸上的黑字。 祝葳蕤耳尖听到,跳起来挥手兴奋道:“就是我啦。” 男子远远地在阁楼上见过她,知道她是祝无婳的女儿,当下便两眼一黑,叫他的朋友扶住了。 “四海宗左迁……” “神剑山庄笏言……” “嵩阳剑派段陶然……” “散人卓晖……” 一个一个的名字在人群中低声响起。 裴玉将签收进怀里,道:“咱们走吧,去问问什么时候比。” 此次参加武林大会者人数众多,是以唐岳周全地提前准备了其他几个擂台,以供初试。饶是如此,裴玉三人的赛程也被分别安排到了第二和第三天。 诸葛鸿虽本人未到,但他的小厮代他取了签,一朝扬名的机会,他即便再怒火攻心,也不会错过。 诸葛玄的脸色稍有好转。 前几天的参赛选手水准参差不齐,大部分不是一招将对方打飞,就是两个人在台上菜鸡互啄,你来我往看得人直打哈欠。 祝葳蕤打了个哈欠,一头栽进诸葛珏怀里睡了。 裴玉也有点犯困,看着坐姿笔直的陆如琢,犹豫了会儿,还是没能壮起胆子。 倒是陆如琢看起来目不转睛,挺有精神,下一刻脑袋一歪,枕在了裴玉肩上。 裴玉窃喜,小心地揽住女人的肩头。 祝无婳第二日便不来了,陆如琢午睡过后抽空过来,上擂台速战速决一掌拍飞了一个,下场就不见了,观看这场的武林人士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胜者——落英宗陆绾。” “诶,陆绾呢?” “不管了,陆绾胜,写上。” 朱笔在竹签上写上陆绾的名字,丢进下一场的签筒。 只有三个年轻人日日混迹在擂台,端着碗凉茶边喝边企图发现些藏龙卧虎的高手。 裴玉和祝葳蕤初入江湖不久,看不出什么。 倒是诸葛珏感慨道:“今年有好多厉害的新面孔,我都没有听过,可见中原武林欣欣向荣,此次讨伐魔教必定马到成功。” 赛程过半,祝无婳依旧懒得来,陆如琢倒是回来了,面无表情坐在属于祝无婳的座位,祝无婳对外称她是自己的首徒,师父不在,首座弟子坐镇也在情理之中。 “下一场——落英宗裴玉对阵断刀门吕元。” 裴玉不能使陆如琢教的剑法,这场胜得尤为艰难。 她险之又险地避开吕元的大刀,耳边刮得风声,她闪身横剑,正好撞上迎面一记“铁栓横门”,劲力奇大,只听“当”的一声,震得裴玉虎口发麻。 裴玉连退三步,不着痕迹松了下虎口,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神色凝重。 祝葳蕤在阁楼叫道:“裴姐姐不好!” 诸葛珏面色也十分严肃,没有接话。 陆如琢垂在宽袖的手指慢慢捏起来。 当当当。 场上刀剑迅速相交分离。 吕元久攻不下,不由内心浮躁。他苦练武功三十余载,不分寒暑,从无懈怠,才好不容易在江湖挣得立锥之地,走江湖的人卖几分薄面唤他一声吕大侠。可眼前这位白衣少女,看起来至多十八.九岁,却已借武林大会一举扬名。 落英宗祝掌门的徒弟…… 当真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吕元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攻势愈发暴烈。“停车问路”大开大合,撞得裴玉的长剑不断弯曲,慌忙躲避,自顾不暇。 台下有眼力好的人瞠目道:“吕元是疯了么?” “这不过是比武,下这么狠的手作甚?落英宗这姑娘一刀若是避不过,当场就要被劈成两半。” “喂!堂堂断刀门吕二爷,欺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恐怕有违侠义之道吧!” 吕元已经杀红了眼,充耳不闻台下的议论。 祝葳蕤冲动站了起来,便要飞下去帮忙。 诸葛珏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腕,道:“不能去。” 眼见着裴玉被逼到了角落,下一刀就要血溅当场,祝葳蕤扭头红着眼睛对陆如琢道:“陆姨,你快让裴姐姐认输啊,要不你就让她用本门武功!” 陆如琢目光紧紧盯住擂台,没有开口。 祝葳蕤急得要哭出来,诸葛珏也不知如何是好,是拦是放,若裴玉真在擂台有个好歹,她此生无法原谅自己。 诸葛珏抱着祝葳蕤腰的双手一松,祝葳蕤足尖在栏杆一点,便听到不可思议的一声咦。 “吕元输了。” 诸葛珏忙伸手捉住她脚踝,将人拽了回来。 陆如琢握成拳的手指松开,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在椅子里。 台下的人看着被长剑指着喉咙的吕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吕元披头散发,神情恍惚。 刚刚他将裴玉逼到了擂台一角,愤怒和求胜的心蒙蔽了他的心智,他一刀奋力挥去,眼前的人忽然不见了。 接着他刀上一沉,几乎握不住,有千钧重,带着手腕不住下沉。 他急于抽刀,视线里一道锋芒。 吕元头顶发凉,束巾被挑断,长发散落下来。 后心猛地腾起了一阵寒意。 他一回头,剑尖离他喉咙只有一寸的距离,锋锐逼人。 此时束巾刚好缓缓飘落在地。 留下面色灰败的吕元和台下茫然的观众。 人群里有人温言解释道:“裴姑娘先佯装败势,待吕元放松警惕露出破绽,原地拔高数尺,踩在吕元刀上使了一招‘千斤坠地’,尔后再接了一招‘叠翠浮青’,此式最为迅疾飘忽,形同鬼魅。” “她不是落英宗的么,怎么会自在山庄的剑法?再说这‘叠翠浮青’不是青萍剑的成名绝技么?她怎地会使?” “自在山庄与落英宗交好,互相学对方的招式有甚么奇怪。” “可是……”后面的话叫这人咽了下去。 他嘟囔道:也没见裴姑娘使什么落英宗独有的功夫啊? “承让。”裴玉收剑,单手负在身后,白衣拂动。 吕元看了她一眼,大受打击,跌跌撞撞下台去了。 裴玉待宣布胜者后,还剑入鞘,轻身提气,朝阁楼方向飞了上去。 “师姐,我赢了。”裴玉因为剧烈的打斗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笑着大步朝陆如琢走去。 陆如琢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表情有些冷漠。 裴玉:“?” “你受伤了,不知道?”陆如琢执起她拿剑的右手,虎口震出道道裂口,鲜血将整只手掌染红。 第050章 裴玉低头看她捧在掌心的手,后知后觉出一丝疼痛来。 她很少有受伤见血的机会,痛觉神经敏感,但见陆如琢小心翼翼的神情,便强颜安慰她道:“些许小伤,不疼的。” “是么?”陆如琢睨了她一眼,伸手按住她的虎口,血珠沿着刚凝固的伤口迸出来。 裴玉倒抽一口冷气,表情扭曲,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疼不疼?” “疼。”裴玉泪眼朦胧,老实答道。 “不必在我面前撒谎。” 陆如琢冷着脸,领她到后面处理伤口,方才她已命人提前备好了清水、酒和纱布。 关上房门。 裴玉坐在椅子上,看着陆如琢给她小心地清理伤口,眼神前所未有地专注。 她不由生出一种这伤受得真值的念头。 陆如琢拿起旁边的一壶酒,道了声:“忍着点。” 裴玉沉心屏气。 烈酒反复冲淋伤口,带血的水流进脚下的铜盆。裴玉止不住浑身颤抖,鼻子里发出倒气声。 陆如琢道:“疼就抱着我。” 裴玉果断钻进陆如琢怀里,女人颈间和衣服上的香味冲淡了掌心的疼痛,不知不觉她的手已经包扎好了。 裴玉瞄了一眼,悄悄又闭上了眼睛。 陆如琢由她在自己怀里赖了会儿,才拎着后颈将她摘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裴玉小时候犯错,陆如琢就会这样看着她不说话,等她自己认错。 但裴玉这次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请姑姑直言。” “你明知不敌,为何不早些认输。你我约定只是凑个热闹,为何拼上生死?” 陆如琢的眼力自是场中数一数二的,裴玉不敌吕元佯装败势是真,险象环生、命悬一线也是真,擂台之上生死不论,她但凡哪一刀没有及时避开,就会成为吕元的刀下亡魂。 “师姐说过,习武之人要以弱胜强。每一场较量都是变数,我若心知不敌便认输,以后还有与人一战的勇气吗?师姐,你我并不是生活在毫无危险的环境中,我凡事退避,将来才会真的身陷险境。” 这些都是陆如琢自小对她的教导,裴玉自认道理在自己这边。 “那你为何到最后一刻还不用本门武功?” “可我答应了姑姑……” “我不让你用是不想让你暴露师承!些许小事!如何与你相比!若真的遇险,是你对我的承诺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当然我对你的承诺重要。”裴玉脱口而出。 陆如琢的脸色立刻白了。 裴玉自知失言,改口道:“我的命重要。” 陆如琢不说话,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裴玉心如刀绞,跪下道:“姑姑,我真的知错了。” 陆如琢一只手冲她摆了摆,沙声道:“你先出去。” 裴玉道:“我不出去。” 裴玉甚少忤逆她,陆如琢不由哑然。 没想到更忤逆的裴玉也做得出来,她站起来,一把拉开了陆如琢遮住眼睛的手。 陆如琢眼圈泛红,毫无预兆地暴露在裴玉面前。 “你放肆——” 赶在陆如琢恼羞成怒前,裴玉接着一把抱住了她。 陆如琢僵硬的身体变得更僵,尔后慢慢软化下来,放松地靠在少女怀里。 ——师姐担心我,为何不直说,偏要拐弯抹角? 当然,这话裴玉只敢在心里说说,调戏陆如琢调戏得不亦乐乎。 裴玉在想象中过完了瘾,才道:“师姐,我知错了。” “你错在哪里?”陆如琢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一只手把玩着她墨发间垂下来的发带。 “我错在一意孤行,没有把自己的命看成最重要,连累师姐为我担惊受怕,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你手受了伤,下一场不要比了。” “是。” “你可有怨言?直说,我不会生气。” “没有,我非江湖中人,本就是凑个热闹。如今热闹凑得差不多,该抽身了,免得惹人怀疑,毕竟我又不会落英宗的武功。” “我若同意你用本门武功,你愿意接着比么?” “不愿意。” “为何?” “我手受伤了,需要好好养伤,如此师姐才能放心。师姐放心,我才会开心。” 陆如琢松开她的发带,低声嗤了句:“甜言蜜语。”眉眼却爬上欢喜。 “徒儿所言,字字肺腑。” “你一面唤我师姐,一面自称徒儿,自己不觉得违和?”陆如琢直起身,看着她的眼睛。 裴玉实在忍不住逗她的心。 “那……女儿?” 陆如琢甩开她的手,扭头就走。 “我我我,我所言,字字肺腑,可以吗?”裴玉叫住她。 陆如琢背对着她,站在原地。 女人哼了一声,道:“你最好一直记得。” 言罢打开房门,迈步而去。 裴玉不禁失笑,随后出去。 回到阁楼雅座,祝葳蕤让裴玉包成粽子的手吓了一大跳。 “裴姐姐,你伤势这般严重吗?要不要我回去找我娘拿点药。” “没事。”裴玉晃了晃自己的右手,“休息几天就好了。师姐爱护之心拳拳,我怎敢不受?是吧师姐?” 陆师姐并不理她。 裴玉挪着椅子过去,坐在她身边。 陆如琢只看着擂台方向,奈何身侧注视的目光太强烈,她忍不住转过脸,屈指弹了一下裴玉的脑门。 “坐回你自己的位置。” “是,师姐。” 裴玉搬到她身后,没过多久,将额头抵在她背上。 陆如琢一僵。 裴玉道:“师姐,我有些头晕,借你靠一会儿,可以吗?” 陆如琢:“……” 你做都做了,再征求我的意见有什么用? 愈发放肆了。 祝葳蕤眼睛在二人之间滴溜溜地转,悄悄和诸葛珏咬耳朵:“怎么裴姐姐一受伤,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对着陆姨很恭敬的,现在都学会占便宜了。” “你怎知她私底下不占陆师姐的便宜?” “……你说得有理。” “何况,情爱一事,本就是欲壑难填。有情女子之间,相处日久,渐渐的就会想要更多。先前只觉得能看到对方就好,后来想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接着就……”诸葛珏转过来,盯着绿衣少女的唇,不明显地咽了咽口水。 “诸葛姐姐怎么懂得这么多?” “因为……我是你的诸葛姐姐啊。”诸葛珏看向仰脸望着自己,眼睛亮晶晶的少女,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长发。 …… 一场比试结束,主持比武的司仪看了眼纸上的名字,高声宣读道: “下一场,落英宗陆绾对阵嵩阳剑派段陶然!” 台下喧闹的群众立刻静了下来,翘首看向阁楼高处那道黄衫身影。 其实赛程比到现在,真正的高手对决还没开始,没看诸葛珏都没出过场么。但已经出场的人中,落英宗陆绾绝对是此次武林大会风头最劲的一位,也是讨论最热烈的。 在她已经比完的四场比赛中,无一不是一招败敌,来去无踪。 祝葳蕤曾经开玩笑道:“只要陆姨赢得够快,旁人就摸不清她的武功路数。” 落英宗祝掌门的首徒,当真如此了得? 旁的擂台听说陆绾的比赛开始,忙不迭地跑过来观看,霎时间擂台周围挤满了人。 司仪站在中间。 陆如琢和嵩阳剑派段陶然分别站在擂台两端。 “比武正式开始。” 话音刚落的同时,陆如琢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场下观众:“???” 而有些老观众则不无优越地悠闲道:“莫急,胜负即刻见分晓。” 而台上的段陶然也是一懵,警醒地四下环顾。 在哪? 他在这场之前研究过陆绾,知道她一向上台消失,对方往往莫名其妙就落败了。所以他始终瞪大眼睛,紧紧盯住陆绾的身影。 上面! 他倏然抬头,横剑一挡。 然而陆如琢比他更快,他明明看见了,却始终慢了一步,右肩中了一掌,身子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段陶然双脚落在擂台下的地面,向后退了几步站稳。 陆如琢站在台上负手而立,表情和她上台时没有任何变化。 “承让。” 场下观众不论看了多少次,依旧瞠目结舌,目光赞叹。 这是人能使出来的武功吗?唐岳唐庄主也不过如此吧?那她武功岂非媲美天下“六绝”? “第五个!” “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一个能挡住陆女侠一招的人啊?” “大胆点,没有人!” “哈哈哈哈哈。” 这边段陶然输了,因为明知自己和对方实力差距有如天堑,倒也大方地认了,抱拳一礼后转身离开。 司仪高声道:“本场胜者——落英宗陆绾!” 看向已经空荡荡的擂台,陆如琢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司仪面色不惊,扭头道:“写上。” 落英宗陆绾的签被扔进了越来越少的签筒里。 裴玉道:“师姐回去了,你们要回去吗?” 祝葳蕤牵着诸葛珏的手在掌中把玩,道:“左右回去也无事,我再看会儿,好不容易越打越精彩了。” 她不走诸葛珏也不会走。 裴玉心想陆如琢今日被她逗了两次,再来说不定要发脾气了。她索性安心地坐在椅子里,待今日的比赛结束,晚上再回去陪陆如琢。 东阁清静的雅间,不似西阁视野开阔,旁人自外也瞧不清当中情景。 古夫人站起来,对身旁的侍女轻柔道:“备车,我要出门。” “是,夫人。” 古大侠牵着儿子的手走过来,道:“可要为夫陪你一起?” 古夫人摇头:“若真是她,她未必愿意见我,何况是你?” 她接过侍女手中的面纱戴上,掩饰起明丽容颜,莲步出了雅间,下楼,沿幽径上了角门外的蓝布马车。 第051章 夏日漫长,等最后一场比完,三人已是饥肠辘辘。 诸葛珏和祝葳蕤约好要去吃东西,裴玉识趣不当烛台,一人回别院。 祝无婳久未出谷,这阵子被各种故交拉着叙旧,她独自回去,正好和陆如琢二人世界。 天色昏昏,裴玉拎着打包的天一阁糕点回到别院,见门口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 驾车的车夫穿着粗衣布衫,貌不惊人,给裴玉的感觉却不同寻常。 “你家主人是谁?”裴玉上前问道。 车夫不语。 裴玉沿马车走了一圈,未见任何宗门标记。 这别院内外到处是锦衣卫,若真有问题想必早将人拿下。 裴玉按下疑惑,进了院里。 迎面撞见一道令人意外的身影。 夕阳西下,正对面走来的女子一袭澹澹色的软烟罗,绣着金丝银线,霞光一映,如天上云宫的仙子。 “古夫人。”裴玉不自觉放轻声音,道,“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见一位故人。” 古夫人福了福身,越过她往前走。 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裴玉叫住了她。 她转身行礼,面容和气道: “古夫人,不知能否揭下面纱,让在下一睹您的玉容。” 古夫人脚步停顿,回身看她,一双美目神思流转。 “你是她的什么人?” “她是我师父。” “是心爱之人吧。” “古夫人慎言!” “我第一次见她对人如此上心,连我也不曾有过。”古夫人的眉宇间染上淡淡的哀愁。 美人有美人的气质,这是遮了面纱也掩饰不住的绝世倾城。 连裴玉这样满心满眼都是姑姑的人,都不由心中一软。 古夫人面对着她,微微低头,抬手勾向自己的耳廓,缓缓取下了覆面的白纱。 古夫人抬起眼帘。 在黄昏里微微有些炫目的容颜撞进裴玉的眼中。 …… 裴玉敲了两下房门,没有得到回应。 她推门而入,将牛皮纸包好的糕点放在桌上,往内室走。 窗前矮榻坐着一道身影。 “师姐。” 陆如琢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裴玉顺手将花瓶里的花换了,插上盛放的三角梅。 陆如琢伸手过来,覆在她手背上。 裴玉就势捉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 “手怎么这么凉?” “不知道。”陆如琢看着她,神色恹恹的。 裴玉牵到唇边给她呵气,语气寻常道:“我回来的路上,在院中遇到了一位客人。我说想看一看她的脸,她答应了。” 陆如琢靠进她怀里,连眼睛也合上了。 “你有话要问我么?” “有,但不是现在。”裴玉勾起她散落的长发,温柔掖到耳后。 陆如琢嗯了声,脸颊蹭着年轻女子温凉的颈项。 “你见她了么?” “没有,就在窗前与她说了几句话。”陆如琢似乎更乏累了,声音又轻又沉。 “她说了什么?” “她说听到我的消息,特意出来找我,没想到我真在这里。没别的了。” “你不高兴?” “我不知道。” 陆如琢身子一轻,双手自然挂在裴玉脖子上。 裴玉将她抱起来,放到柔软的大床上,开始脱她衣服。 陆如琢一懵,沉浸的情绪被打断,道:“你作甚?” 裴玉道:“陪你睡觉。” 心知此陪非彼陪,但陆如琢还是受用她的主动,张开双臂让她褪去了外衫,仅余里边的雪白中衣。 裴玉将她掖进被子里,旋即对自己三两下如法炮制,也钻进了薄被中。 一只手越过陆如琢上方,将女人整个人揽进怀里。 陆如琢睁着眼睛看她,漆黑瞳仁倒映咫尺之内的裴玉,年轻、漂亮、温暖、体贴。 怎么办?她现在又不是很累了。 裴玉伸手盖住她眼睛,不由分辩道:“快睡。” 陆如琢手掌下的半张脸莞尔一笑,埋首钻进女子怀里。 不多时怀中的气息变得均匀。 深谙装睡之道的裴玉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屋外树上蝉振动一片翅膀的声音都分得清,才低头在陆如琢额头一吻。 桌上温热的糕点慢慢变冷。 裴玉睡到半夜醒来,外面的蝉都不叫了。 陆如琢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睡得香甜。 裴玉揉了揉发麻的手臂,下巴抵着女人的发顶,再次合上了眼睛。 …… 翌日天不亮,裴玉起来去打水。 在院子里遇到了不声不响的祝无婳。 裴玉刚张嘴,祝无婳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一块去了外面,走到两道院门之外的地方。 祝无婳道:“我昨夜回来,听厨房说你们没传晚膳,又听下人说来了位戴着面纱的贵客,去了琢儿院里,可是灵霄岛的那位?” 裴玉点了点头。 祝无婳欲言又止。 裴玉适时开口道:“祝姨,我知道她是谁。” 祝无婳闻言立刻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道:“你知道那就好办了,我还在想能不能告诉你。她可曾和你说以前的事?” “不曾,不过能猜出一二。” “既然她没说,我也不好开口。”祝无婳道,“她与灵霄岛那位二十多年未见,乍然重逢,难免情绪有所冲击,这几日你好好照料她。凡事顺着她心意,莫要与她置气。” “晚辈明白。” 祝无婳听她自称晚辈听了大半个月,不觉有些别扭。明眼人都看出她们两情相悦,就差捅破窗户纸给对方一个名分了。 “你……” “晚辈洗耳恭听。” “没事,你回去罢,她该醒了,见不到你该到处找了。” 把陆如琢说得跟小孩似的。 裴玉不由笑了笑。 “晚辈告辞。” 她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院门里。 …… 裴玉去厨房打完热水进来,陆如琢果然醒了,靠在床头的软枕里,三千青丝散在身后,唇红齿白,有种柔婉的气质。 “怎么去了那么久?” “遇到了祝掌门,说了会话。” 裴玉伺候她洗漱净手,毛巾放置一边后,又给她穿衣。 陆如琢全程没动过一根手指。 她懒洋洋地看着低头给她穿靴的裴玉,道:“府里的婢女都没有服侍得我舒服。” “婢女只是将你当主子,我将你当……” “当甚么?” 裴玉本想说当师父,但是想到祝无婳让自己事事顺她心意,陆如琢肯定不想听。 裴玉弯腰拿起另一只靴子,将陆如琢的脚装了进去。 “当共度一生之人。” 陆如琢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看着自己。 裴玉抬起眼睛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坦荡,没有半分邪念。 陆如琢:“……” 要不是她三番两次偷亲自己,还真以为她是柳下惠了。 “师姐,我去传膳。” “去罢。”陆如琢松开她。 “我一会就回来。” 裴玉转身,踏出房门。 陆如琢从床沿站起来,给窗前的那株三角梅浇了点水。 今日本来有裴玉的比赛,她已派人前去唐家庄告知自己弃权不比。陆如琢昨天刚比了一场,对阵之人暂时未定。她向来也不在乎跟谁比,反正都打不过她。 祝葳蕤得了她娘的招呼,没有和往日似的一大早叽叽喳喳地来邀裴玉出去玩。 一整天只有两人在院子里。 裴玉上午陪陆如琢看书写字,视线在书架上一晃而过,没有更过分的书突然多出来。 中午陪她睡午觉,起来后练功。 一直到用晚膳。 裴玉净手回来坐在桌前拿起筷子,长舒一口气,感叹道:“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也没有遗憾了。” “是么?”陆如琢道,“可是我有。” “什么遗憾?” “我还没有成亲。” 裴玉被入口的梅子汤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她摆手拒绝陆如琢伸过来替她拍背的手,一会儿便平复下来,道:“师姐没说过想成亲啊?” “我也没说过不想成亲。” “可之前陛下问你……” “我骗陛下的。” “……” 见裴玉哑然,陆如琢托腮笑道:“那不然你去告诉陛下说我欺君好了。” 裴玉一噎,道:“你明知我不会。” 陆如琢看着她低垂的眼眸,轻柔地道:“那你愿意吗?” “什么?” “成亲。” 裴玉心头一阵激跳,差点儿没能握稳筷子。 屋外蝉鸣声愈发鼓噪,可裴玉静得连自己心跳声都能听清。 “外面的蝉太吵了,我去粘一下。” 凳脚急促刮擦过地面,裴玉站了起来,匆匆而去。 陆如琢端过原先放在她面前的那半碗梅子汤,沿浅色脂印的地方慢慢喝了一口。 不去关注外边的人,自顾自用起膳。 裴玉举着长杆,一粘下去,粘出来个大活人。 暗卫顺势轻跃下树,接过她手里的杆子,道:“小姐有事吩咐即可,何必亲自动手,我们来。” 他嘬唇呼哨,院子里跳下几个人。 暗卫道:“去找几根杆子,把蝉粘了。” 几人齐声应是。 裴玉:“……” 暗卫道:“小姐还有何吩咐?” “……” 裴玉袖着手,无所事事进了房内,陆如琢冲她揶揄一笑,道:“还不来吃饭,都凉了。” 裴玉端起碗筷,脑子里跑马灯,好不容易想起件正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姑姑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不是带的,是我写信回京调来的人。” “要出事?” “嗯。”陆如琢道,“一会吃完饭和你说,正好有事吩咐你去做。” “是,姑姑。” “吃饭。” “是。” 她一板一眼公事公办的态度,让陆如琢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 “姑姑。”裴玉果然不自觉皱起鼻子,不满地撒娇抱怨。 真可爱。 陆如琢笑起来,说:“吃饭罢。” 晚膳撤去后,关上房门,两人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陆如琢并非有意瞒她,而是她也要做到胸有成竹,才能下令布置。 “我要你……” 昏黄的烛光跳动,陆如琢口唇张合,凑近低声吩咐面前的少女。 裴玉一撩下摆,单膝跪地。 “属下遵命。” “三日后去办。” “是!” “起来罢,我要沐浴。” “我让人给你准备。”裴玉站起来,在下属和她的……中无缝切换,拉开房门出去了。 两人聊得太晚,就寝的时候夜已深了。 外面一声蝉鸣也听不到,不知是休息了还是被锦衣卫给粘完了,安静非常。 裴玉夜难成寐,辗转反侧。 陆如琢闭着眼,问道:“睡不着?在想什么?” 裴玉没开口。 她睡不着还不是因为陆如琢在晚饭时说的那些话,什么成亲啊之类的,弄得她心如鹿撞。她好不容易种的几棵树都快让鹿给撞断了。 裴玉不翻来覆去了,背对陆如琢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有了些困意,一只手将她的肩膀扳了过去。 柔软的唇印在她唇上。 裴玉本想继续睡,可陆如琢启开她的唇往更深的地方纠缠。 鼻尖抵着鼻尖,发出细微的喘声。 第052章 和上回偷亲的浅尝辄止的吻不一样。 陆如琢似乎打定主意要她“醒过来”,愈发地深入,勾连卷绕着她。 裴玉一动不动。 陆如琢于是抬起手,一边吻她,一边揉着她的耳朵,欺得耳廓通红。 裴玉的心脏在胸腔跳得快爆炸。 这场漫长的折磨以裴玉的缺氧而告终。 陆如琢松开她的唇。 月光下红艳滴血,耳朵的颜色也不遑多让。 心口的起伏被有意克制,睫羽轻轻颤动,脸颊粉扑扑的。 “我知道你没睡。”耳旁女人的声音让裴玉的呼吸停了一下。 陆如琢道:“既然你坚持装睡……” 温热濡湿的唇再次印了上来。 陆如琢已经忍了太久,她不管裴玉在顾忌什么,她要将这些年的情意宣泄出来。 …… “裴玉……裴玉……” 女人断断续续地轻唤,微凉冒汗的鼻尖在耳后抵着。 裴玉重重地倒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睁开眼是青色的帐幔,她头脑混沌,一时以为自己还在京城的府邸。 窗外天光大亮。 恼人的蝉经过一夜休整,再次聒噪起来。 枕边已经没有陆如琢的身影。 裴玉坐起来,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出神。 唇片有些刺痛,提醒昨夜的纠缠不休并不是她的梦境。 不知道陆如琢亲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半梦半醒间回应了没有,总之后来她总算睡了过去。 裴玉想起来似的低头打量自己,衣衫整齐,没有被轻薄过的痕迹。 但也不排除陆如琢轻薄完她又给她穿好了。 陆如琢不是那种人。裴玉在心里否认了第二种猜测。 可她是哪种人呢? 明明知道她们这样的感情违背纲纪伦常,为世人所不容,对她的仕途更是有害无益,为什么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们心中互相认定只有彼此,默默相守一生,这样不好么? 裴玉东想西想了一会儿,才发现身上另外的不对劲。 她脸颊微烧,从箱笼里拣了件干净小衣,抱起矮榻上叠好的衣物去了净房沐浴。 浑身清爽地出了净房,迎面撞见进院子的陆如琢。 陆如琢手里拿着一包点心。 “师姐。”裴玉清了清嗓子,拘谨站在原地。 脸皮薄的人连戏都演得漏洞百出,不像陆如琢。 陆如琢点了点头,波澜不惊:“早上好。” “早上好。师姐去买点心了吗?怎么不叫我去?” “我又不是没有手脚,做甚么非要吩咐你去?” 裴玉一怔:“可是……” 可是以前都是她负责陆如琢的饮食起居的。 陆如琢淡道:“我想过了,你是我的侄女,我的徒儿,我的师妹,并不是我的仆人,以后这些事还是让下人来吧。再不济还有玄秣她们,我身边不缺伺候的人。” 裴玉没被她绕进去,逻辑清晰地答: “可是侄女侍奉姑姑,徒儿孝敬师父,师妹友悌师姐,不是理所应当么?” “是理所应当。”陆如琢冷着脸道,“可我不愿你伺候了,不行么?” “……行。” 陆如琢拎着点心进了屋。 裴玉沉默跟在她身后。 陆如琢坐在椅子里,并不接裴玉递过来的茶,道:“你我既然是师徒,夜夜同床共枕也不合理法,我已让人收拾好了对面的房间,待会你就搬出去住。” “可你还是我的师姐。” “那师姐的命令,你为何不听?” “……” 裴玉垂眼,抿了抿唇,转身收拾行李。 陆如琢看着她默默顺从的背影,心烦意乱,眼不见为净地出去了。 “你醒得晚,厨房已经没有早膳了,点心是下属买的,自己吃点垫肚子。”连传进耳朵的声音都显得冷漠无情。 裴玉停下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深吸口气,弯腰继续整理。 *** 祝无婳一进院门,被陆如琢阴云密布的脸吓得住了脚。 “不是我惹你的吧?”她虽然从小惹陆如琢,但是从没把她惹出这么大的火,否则她俩友谊的扁舟早就翻了。 “不是。”陆如琢阴沉着脸说。 “哦,那肯定是……” 陆如琢一记眼刀飞过来,祝无婳识趣地封口不提,进屋泡茶去了。 “我让她从我屋里搬出去了。”喝了一口上好的雨前茶的陆如琢神色稍霁,缓缓说道。 “搬得好。” “你也觉得搬得好?那你说说为什么。” “你们俩天天共处一室。俗话说得好,常常在身边的,习惯了就不觉得珍贵。” “……是你自己编的俗话吧。” “真的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她如今能忍,你冷她一阵,她肯定巴巴主动贴上来,说不定新婚夜都要将你活吃了。” “借你吉言。”陆如琢眼神多了丝笑。 “祝你早日入洞房。”祝无婳朴素地祝福道。 “不知羞。” “你就说想不想吧?咱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孩子。” 陆如琢张唇轻笑,以茶代酒和她干了一杯。 “想。” 送走陆如琢,祝无婳叫来下人给祝葳蕤送信。 陆如琢和裴玉吵架,让她提前长个心眼,别被殃及池鱼了。 *** 唐家庄。 坐在雅间的祝葳蕤接到她娘给她写的信,转手递给诸葛珏,嘟嘴道。 “我娘说陆姨和裴姐姐吵架了,吵得很厉害,都分房睡了,让我待会见到她们不要乱说话。昨、不,前天还好好的,怎么就吵成这样了。” “她们俩本来是睡一间房吗?”诸葛珏微讶。 “不仅睡一间房,还是一张床呢。” “……” “你怎么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没事,成年师姐妹感情好同睡一张床也是有的,又不是师徒。”诸葛珏看完将书信叠起来,交给祝葳蕤收好。 “那若是师徒呢?”祝葳蕤记得裴玉曾说过拜了陆如琢为师,行过拜师礼的。 “若是师徒,便是大逆不道了。”诸葛珏看着她皱起的眉头,伸手抚平,温柔道,“怎么了?” “为什么大逆不道?”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会和你的父、不,母亲在一起吗?” “怎么扯到我身上,我自然不会与我娘在一起,她有我爹。但若是她想和徒弟在一起,我也不反对。诸葛姐姐不能接受师徒之恋?” 见祝葳蕤不高兴,诸葛珏没有贸然作答,多思索了一番。 “我不反对。若是我亲近之人,我纵使不愿,也会祝福。但此情终究为世俗礼法所不容,会被天下人唾弃。” “天下人这么无聊?” “是。天下人就是这么无聊,总是看着别人,看不到自己。” “那不管天下人不就行了,敢到我面前吐唾沫,我见一个杀一个!” “杀一人易,堵住悠悠众口难。” 龙阳断袖古已有之,女贵族私下豢养姬妾也不是无前例可循。女帝登基后女子地位空前提高,更有不少富家小姐公然宣称与女子相守。对于天下人来说,女子与女子的感情远不如师徒之间来得惊世骇俗。 这也是诸葛珏为何没有太多心理阻碍便承认自己对祝葳蕤动心。 她并不是迂腐守旧之人,反而十分愿意接受新鲜事物。 但祝葳蕤如此气愤,难不成是身边就有一对相恋的师徒? 答案呼之欲出了。 诸葛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她们。 怪不得裴玉对陆如琢超乎寻常地恭敬,如师如长。 祝葳蕤正在气头上,诸葛珏便不与她分说,只道下午的赛程便有一对师徒,叫她看一看。 晌午过后,裴玉便到了比武场,坐到祝葳蕤身边的空座位,低着头像霜打了的茄子。 祝葳蕤小心翼翼问道:“陆师姐呢?” 裴玉强颜欢笑道:“她让我先来,她随后就到。” 祝葳蕤和诸葛珏对视了一眼。 看来确实吵得凶,连出入都不一起了。 裴玉无精打采地看了一场,心不在焉地看日头估算时间,又一人经过鏖战后掉下擂台,陆如琢才姗姗来迟。 比起裴玉的愁容满面,她的神情看不出破绽。 “蕤儿,诸葛姑娘。”目光扫过裴玉礼貌地微微停顿,“师妹。” 裴玉张了张口,干巴巴道:“师姐。” 陆如琢早将视线转了开去,坐到她前方的太师椅里。 二人沉默无言,祝葳蕤和诸葛珏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些。 擂台之上再次决出胜负,司仪对着下一场的名单,面露难色。 静默的时间太长。 台下的观众不满道:“作甚发呆?念来便是!” “速速念来!爷等着看比赛呢!站得腿都麻了!” “难不成是他们?” 谁们? 连一直出神的裴玉也朝司仪看去。 司仪欲言又止片刻,以比平时低的声音快速念出来,生怕被人听清似的。 “下一场——归龙谷鹤长老对阵金笛银箫。” 观众纷纷露出晦气的神情,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擂台顷刻间走了不少人,显得冷清许多。 主擂台这边的赛程比分擂台略快,今日已比到了高手之列。 这些人宁愿去别的地方看小打小闹,也不愿留在此地看高手对决。 祝葳蕤看向擂台,左边是精瘦修长的鹤长老,手持独门武器龙须钩。而右边则让祝葳蕤咦了一声,居然是一男一女,女持金笛男持银箫,相貌不算出众,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很和谐。 祝葳蕤一眼看出来,道:“这两人是夫妻吧?” 诸葛珏低声道:“更是一对师徒,女子是师父,她的夫君正是她的徒儿。” 裴玉坐直了身体朝二人看去。 鹤长老脸色十分难看,竟当众丢下龙须钩,喝道:“我不与这等伤风败俗之人比试,如此罔顾人伦,大逆不道,为我等正道人士所不齿!” 场下群雄义愤填膺,纷纷出言附和:“对!我等正道人士不齿!” “羞与你二人为伍!” “滚下去!滚下去!” “滚出武林大会!” 齐声讨伐,犹如山鸣。 更有人直接对唐岳喊道:“唐庄主,你主办武林大会,竟将这对奸夫淫.妇放进来?究竟是何居心!” 唐岳心里苦。 诸葛珏娓娓道:“这金笛银箫本是江湖上一对侠士,女师男徒,四处行侠仗义,也有了几分侠名。许是孤男寡女,日久生情,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结为夫妇。若他二人只是私相授受,不将这关系宣之于口,也便罢了。今年年初,二人在洞庭湖赴宴,席上有宵小借着酒意调戏谢女侠,她徒儿,也就是她夫君大怒,出手教训对方。二人男女有别,举止亲昵,不顾礼教大防,这关系早瞒不住,索性当众宣告。” “在场群雄痛斥谢女侠蓄意勾引徒弟,逆悖人伦礼法!徒弟不敬尊长,畜生不如!” “此后,二人侠名受损,成了中原武林的败类,言必称……淫.妇奸夫。” 诸葛珏余光看了眼面色发白的裴玉。 祝葳蕤气愤非常。 裴玉垂眼道:“他二人若是没有在洞庭湖冲动行事,也不会有今日之局面。” 祝葳蕤刚要开口反驳,诸葛珏拉了拉她的手。 陆如琢嗤道:“笑话,明明是这些迂酸守旧之人,见不得世间真情,才编出这许多借口。” 裴玉道:“世人固然荒唐。但明知是这样的世间,徒弟难道不该克己慎独,不要给旁人中伤师父的机会。师父年长,一朝事发,自然是师父承受更多,何必引起非议?” 陆如琢却道:“宁愿引起非议也要在一起,公之于众,足见二人情比金坚。” “哪怕身败名裂?” “就算身败名裂!” “可做徒弟的不愿师父背负骂名。” “倘若师父宁愿千夫所指,也要和徒弟在一起呢?” “……令师父蒙羞,更是徒弟之过。” “既然徒弟克己守心,为何要趁醉偷亲师父?” “……” “偷亲就偷亲,为什么要蒙住师父的眼睛?” “徒儿……”裴玉喉咙干涩,低声道,“徒儿不敢亵渎师父圣颜。” “若师父巴不得亵渎呢?” 两人你来我往地唇枪舌剑,祝葳蕤听在耳朵里,悄声问诸葛珏道:“她们俩和金笛银箫很熟吗?怎么连偷亲这种秘辛都知道。” 第053章 诸葛珏如坐针毡。 按理说陆如琢是祝葳蕤的长辈,那便是自己的长辈。长辈争执,涉及私密,她理当回避。 尤其是说到醉酒偷吻一事,诸葛珏大受震撼,同时也愈发尴尬。 她恨不得封闭五感,却又忍不住将耳朵竖得高高的,全神贯注。 正矛盾间,祝葳蕤忽然凑过来,悄声问她道:“她们俩和金笛银箫很熟吗?怎么连偷亲这种秘辛都知道。” 诸葛珏哭笑不得。 为了保留她那份天真,诸葛珏含糊其辞道:“或许吧。” 祝葳蕤看着她,若有所思。 诸葛珏心跳不由得快了一拍,道:“怎、怎么了?” 祝葳蕤小声道:“我在想这个趁醉偷亲的事。” “嗯?” “偷亲……是什么感觉?” 诸葛珏咽了咽口水。 她刚要开口,祝葳蕤扭头道:“她们俩好像说完了。” 陆如琢冷着脸说出那句“若师父巴不得亵渎呢”,裴玉的表情就变得更苍白了。 她张了张口,最后只艰难吐出一句:“那徒儿更当恪守本分,不可让师父随徒弟万劫不复,更不可让奸人有机可乘。” 比如陆如琢的咄咄逼人,她话中底气到底不足。 之后陆如琢便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祝葳蕤一向见裴玉都是意气风发,如今她垂头丧气,忍不住叹了口气,同情道:“裴姐姐看起来有点可怜。” 祝葳蕤曾在百花谷救了窝金貂,只活下来两只。一只谨小怯弱,她去喂食的时候总是躲在后面,等另一只吃完她才舔两口,有时吃到一半,另一只叫两声,她便立马走到一边去,将食物让出来,捧起的短胖前足多少带着讨好。 裴玉就像那只小金貂。 诸葛珏却道:“难道陆师姐不可怜么?师父既然愿意踏出这一步,说明经过深思熟虑,她既甘愿,徒儿与她一块承担便是,如此蹉跎,又有几多光阴可以浪费。” 祝葳蕤:“?” 她说:“我们不是在说金笛银箫,你怎么忽然提陆师姐?” 诸葛珏:“……” 台下指责唐岳的人言辞愈发尖锐。 “唐庄主,你私放奸夫淫.妇进庄,又准其参加武林大会,与我等豪杰并列,好一个唐家庄,竟是这般藏污纳垢的淫窟!” 这话委实刺耳。 唐岳脸色骤变。 说话这人躲在人群里,只觉一只手掌轻飘飘按在了自己胸口,他以为是哪位同道,正要张口询问,却身形一顿,向后飞了出去,落在了人群外。 他喷出一口血,已然受了内伤。 方才还在雅座端坐的唐岳负手立在擂台上,沉声道:“唐某虽不才,却绝不容有人任意诋毁本庄。诸位同道,还请慎言。” 他露的这一手不可谓不惊艳。 “六绝”享誉江湖,屹立巅峰不倒,甚少有人见他们真正出手。如今这一看,果真名副其实。 台下或畏或敬,纷纷道: “庄主所言甚是。” “是啊是啊,唐庄主仁义高洁,怎可轻易诋毁。” “都安静,我等且听唐庄主一言!” 唐岳站在台上,大袖飘飘,先向金笛银箫一礼,面露惭愧:“谢女侠,萧贤弟。” 夫妇二人同他见礼,面带微笑。 唐岳苦笑道:“是为兄没有考虑周全。” 谢女侠道:“唐庄主何须见外,我夫妇二人能来瞧这个热闹,已是知足,不敢叫庄主为难。檀郎,咱们走罢。” 她转过来,脉脉看着银箫。 银箫伸手握住她的手,夫妻二人携手飘然离去。 在场豪杰或面露鄙夷,或不以为然,又将视线转向唐岳。 唐岳道:“如今中原武林深受魔教侵扰,唐某与金笛银箫有旧,大会前他二人告知我想为讨伐魔教出一份力,所以唐某斗胆将二人列进大会名单,不想竟引得群雄愤慨,唐某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 “大敌当前,唐庄主仁义当先,以大局为重,实在不必抱歉。” “庄主过谦了。” 唐岳再次拱手,圆了一场体面。 比武经过一段小插曲,顺利地进行下去,鹤长老以轮空计,晋级下一轮。 落英宗席位里少了一个人,因在最前方,是以格外显眼。 祝葳蕤道:“陆师姐怎么不见了?”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裴玉抬起头,太师椅里空空如也。 金笛银箫离开唐家庄,漫步下山。 两人也不顾及旁人异样眼光,手挽着手,对视间含情脉脉。 银箫探手采了一朵山花,簪在妻子发鬓。 却发觉妻子的视线落在正前方。 山路正中立着一位黄衫女子,容貌明丽,约莫双十年华,气度沉稳,不似她的年龄。 银箫将兵器拿在手上。 “阁下是……” “在下陆绾,敬佩二位不畏世俗的勇气,愿与两位交个朋友。” …… 一日的比武结束,陆如琢始终没有回来。 诸葛珏看裴玉心情不好,便没有再拉着祝葳蕤吃喝玩乐,让她陪裴玉回去。 裴玉一路循着肢体记忆回了房,才发觉里边空了许多,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行李已经搬出去了。 她拖着两条灌铅的腿进了对面房间。 箱笼还在地上,搬进来后没来得及整理。裴玉抬脚越过,张开手臂倒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日头西落,弦月初升。 树梢上蝉鸣声渐弱。 房顶上,玄衣女子探头瞧了眼裴玉的房间漆黑的窗户,叼着笔杆末端,念念有词:“戌时末,还在睡。” 她松嘴,在纸上写下。 玄衣女子手肘撞了撞身边的人,道:“都二更天了,都督怎么还不回来?” “你看不出都督和小姐吵架了?” “我、我当然看出来了!” “那你说她俩为什么吵架?” “……”玄衣女子道,“我知道,但我想考考你,你先说。” 另一名女子嗤了声,躺在房顶晒月亮。 玄衣女子:“……” 她嘟嘟囔囔:“都督不回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另一名女子闭着眼道:“她连小姐都没告诉,怎么会告诉我们?你安心盯梢,我睡会儿,待会儿替你。” …… 裴玉睁眼醒了过来。 箱笼在地上没有动过的痕迹,她衣衫整齐,怎么躺下去的,就怎么醒过来。 裴玉走到房门前,就着月光检查上面绑着的头发丝,完好无损。 她拉开门,雪银似的月华灌进屋内。 裴玉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盯着院门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 “来人。”她嗓音异常沙哑道。 院子里立时跳下来一个人。 “你们都督去哪里了?” “属下不知。” “去找。” “这……”暗卫为难道,“属下没有接到都督的命令,不敢……” 裴玉冷声打断他:“都督的命令是命令,我的命令就不是命令?待会都督回来,我向她告你一状,你担待得起么?!” “属下这就去!” “多带几个人。” “是!” 树上的影子少了几个,急跃隐进了夜色里,四散而去。 锦衣卫的探查能力数一数二,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人回来禀报。 “启禀小姐,都督在酒肆与人饮酒。” “和谁?” “一男一女,男的姓萧,女的姓谢,是一对夫妻。” “她有说几时回来么?” “属下没问。” “那你现在去问。” 裴玉看着面前直愣愣杵着的人蹙眉:“你怎么还不去?” 暗卫咽了咽口水,道:“都督说……千户大人滥用职权,罚俸半年,宫门值守一月。” 他在裴玉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下单膝跪地。险朱傅 “都督还让我们不要再听您的命令,属下不敢不从!” “很好。” 他听见千户大人嘴里发出不明意味的一声,接着收到让他下去的命令,如释重负地回了树上。 太可怕了,城门失火,倒霉的都是他们这些小虾米。 裴玉站了起来,大步朝院外走去。 刚到院门口,她足下一顿,背影止住。另一只跨过去的脚也慢慢收了回来。 就算见到陆如琢,她有什么资格向她兴师问罪? 她的义女,她的徒儿,还是她的师妹?都不行。这世上唯一能够名正言顺质问她的,除了皇帝和御史台,只有她的…… 那身份却是裴玉万万不敢接受的。 屋顶上的玄衣女子看见她去而复返,又在门口坐下,恨得差点儿将笔杆咬断。 这小祖宗!好不容易这一晚上的盯梢终于要结束了,她也能顺利交差,怎么又回来了! 她提笔蘸墨写下:子时正,望妻石。 身边的女子始终未醒,玄衣女子打了个哈欠,懒得叫醒她轮岗,大睁着一双带血丝的眼睛继续朝下看。 明日汇报时一定要和都督提涨月俸的事! …… “卯时三刻,洗漱练功。” 记完这笔,玄衣女子终于吹干了信纸折起来,将酣睡到天明的女子揪了起来,自己倒头昏睡过去。 裴玉练完两套掌法,一套剑法,余光里终于出现了一抹身影。 她不疾不徐地将一式打完,才对进门的女子恭敬道:“姑姑。” 陆如琢走近了,裴玉才闻见对方一身宿醉的酒气。 “我差人去给姑姑准备热水。”裴玉忍住了上前扶她进屋的冲动,迈出半步的脚不着痕迹地挪回原地。 “不必,已有人去了。” 陆如琢大步向房间走去。 “姑姑用过早膳了吗?” “喝了酒。” “酒多伤身,请姑姑酌量。” “你在教我做事?” “我不敢。” “不敢就闭嘴。” “……是。” 陆如琢关门前看了一眼站在院中的少女。 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衫,脸色是一夜未睡的苍白,像一只蜷缩在窝里被暴雨淋湿的幼兽。 陆如琢砰的关上了房门。 第054章 陆如琢拿了换洗衣物,再次视若无睹地路过院子里站着的裴玉,进了净房。 然而热水需要下人运过来,没有那么快,她站在里面,不能沐浴又不能关门,默默地尴尬着。 所幸裴玉离开了院子,缓解了她无言的窘迫。 陆如琢伸脚踢了一下浴桶。 裴玉随运热水的车进来,默不作声地跟着倒热水、试水温、撒花瓣,和下人一块退了出去。 陆如琢把自己泡进水里。 她不是借酒消愁之人,闻着酒气重,其实一多半是熏的。她和金笛银箫投缘,畅谈到深夜,裴玉差人来找的时候,三人正准备作别,金笛银箫告辞后,她让暗卫将准备好的话带给裴玉,自己在客栈开了间上房睡了。 养好精神才有精力继续和裴玉纠缠。再说她年纪不比十八.九岁的裴玉,须得好好保养身体。 陆如琢披上外衫,从净房出来。 墨发湿淋淋的散在背后,浸透了夏衫,黏得难受。 自打出京以后,她的长发就一直是裴玉包揽的,她站在院内,略显生疏地喊了一声:“来人。” 婢女和玄衣女子一块出现在她面前。 陆如琢:“……” 她伸指点了点婢女。 玄衣女子讪讪退后,准备重新上房。 陆如琢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玄奇也留下。” 婢女去拿了毛巾,给她包裹住滴水的长发,轻柔绞干。 房间里,陆如琢单手支着脸颊,斜倚在贵妃榻上,闭目慵懒。 “说,小姐昨晚做什么了。” 玄奇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工整的纸,白纸黑字地照着念。 “……子时正,望……呃,望着院子门口发呆。”玄奇咬了一下舌头。 “拿来。” “还有两句就念完了。” “拿来。”陆如琢伸手。 玄奇只得捧上去,看着陆如琢单手抖开纸张,表情变得有些难辨。 “你也想值守宫门?” “属下不敢。” “胆子很大啊,私底下调侃上官。”纸张从指缝间漏下,轻飘飘落在地上。 “属下知错!求都督责罚!” “滚出去。” “是。” 玄奇连滚带爬地跑了,到门口回头犹豫看了眼地上的那张纸,都督没让她拿走,应该就是打算自己收着吧。 她跃上房顶,思忖都督也没说真罚她,立刻又高兴起来。 果然这望妻石还是写对了的。 …… 婢女将那张纸捡起来,叠好放在陆如琢枕下。 客栈终究睡得不安稳,尤其是少了怀里的体温,对陆如琢来说更难熬。 她在贵妃榻睡着了,一只手搭在腰间的薄毯,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节不自觉地微动,似乎想抓住点什么。 婢女在梳妆台看了一圈,往她手中塞了一块裴玉佩戴过的玉玦。 陆如琢握着玉,眉目舒展,气息平和。 婢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 “裴姐姐,要不你回去休息吧?” 前往唐家庄的马车里,裴玉靠在厢壁闭目养神,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 “今天是诸葛姐姐的第一场比试,我怎能缺席?” “可是……” 诸葛珏握了握祝葳蕤的手腕。 祝葳蕤咽下了担忧的话。 裴玉睁开眼,那双明亮的眼睛不复光彩,道:“还是说你们也不愿见到我?” 祝葳蕤一怔,道:“怎么会?我没有这么想。” 裴玉垂眸道:“抱歉,是我失言。” 祝葳蕤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诸葛珏。 怎么办?她们俩怎么还在吵架?不是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吗? 诸葛珏捏了捏她的手指,温和道:“裴妹妹,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我一言。” 裴玉坐正一礼。 诸葛珏不敢当,扶住她的手。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与你师……父两情相悦,她较你年长,既然她下了决定,定然经过深思熟虑,你若也有意,与她一块担起便是。在我心中,你不是如此没有担当之人。若是怕世俗流言,不理会便是,祝掌门、我与葳蕤妹妹是一定会祝福你们的。” 祝葳蕤点头如捣蒜。 裴玉苦笑道:“诸葛姐姐,你可知我俩并非江湖中人,也不止有师徒名分。若与金笛银箫一样,浪迹江湖,我何至于此。” 诸葛珏不解:“那是……” 裴玉道:“我自幼由她抚养长大,在京城,尽人皆知我是她的女儿。虽并无血缘关系,不以母女相称,但十八岁以前,我心里也一直将她当作娘亲尊敬。” 诸葛珏大受震撼:“这,怎会……” 她曾经和祝葳蕤大胆假设过,会不会和她的母亲在一起,如今假设照进现实,诸葛珏一时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 “她不是普通人,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诸葛姐姐,我且问你,若你与祝妹妹在一起,可能会让她一无所有,甚至会为她招致杀身之祸,你还会选择和她在一起吗?” 诸葛珏陷入思索。 祝葳蕤眨了眨眼睛。 “我愿意什么都不要和她在一起,也不惧千夫所指,但她不能失去一切,她有她的事没有完成。” 裴玉说完便重新靠在厢壁,阖上了眼帘。 ——你我好不容易重逢,这次杀了谢玄知,你便不要走了,跟我回百花谷。 ——不行。我的事还没有办完。 ——你已经是天下闻名的锦衣卫都督了,还不够吗? ——不够。 ——你花了二十年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又要再花多少年才能达到你的目的。你若一直不能封侯……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裴玉将脸转向车内,抬指抹去眼角的湿润。 诸葛珏看她这样,只能将万般心思都化作一声长叹。 这段感情牵涉了太多,她作为局外人,无法轻言其中苦楚。 …… 裴玉这日倒是好好看了比赛。 诸葛珏初登场,细长的剑刃如同青色柳叶,百招之后将对方败于剑下,夺得了开门红。 那人曾是上一届武林大会胜过她的人,一门之主。 长剑被击飞的瞬间,他低头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诸葛珏收剑拱手。 “赵世伯,承让。” “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自愧不如。”赵门主长叹一声,抱拳下去了。 诸葛玄没有坐在雅座,就在擂台旁边,好看得更清楚一些。 如果目光有形,那么诸葛玄的身影已经被艳羡的目光淹没了。 诸葛玄和赵门主有旧,勉强克制了一下,才没有笑得合不拢嘴。 “诸葛庄主好福气啊,诸葛大小姐天资如此之高,想必成为下一代‘六绝’指日可待了。” 诸葛玄摆手,又是“谬赞了”又是“不敢当”,脸上都是笑褶子。 “听说少庄主也闯过了第四轮,武功大放异彩呢。” “犬子不成器,哪能与他姊姊相比。” “男孩嘛,总有些顽皮,以后就会沉稳了,迎头赶上很快的。”一位和诸葛玄相识多年的老友像以前一样说道。 诸葛玄的笑容却浅了些,并未同从前一样附和。 老友疑惑地看向他。 诸葛玄已大步朝下来的诸葛珏走去,慈爱道:“珏儿,爹和你说几句话。” 诸葛玄和诸葛珏复盘比赛,祝葳蕤在上边待着无聊,正好坐得累了,便问裴玉要不要下去走走。 裴玉已不似先前消沉,点了点头同意。 分擂台那边还没有比完,两人随意地晃过去。 祝葳蕤走马观花,回头一看裴玉居然不见了。她寻了一圈,在一个擂台前找到了裴玉。裴玉双目紧紧盯住台上的一个人,眉头紧锁。 祝葳蕤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使的兵器较为少见,乃是一管判官笔。 武功嘛……还行,但也就那样。 “裴姐姐?” 裴玉充耳不闻,问同样观战的人,“此人是谁?” 对方回答道:“开阳门的钱柳,钱柳这厮也不知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武功突飞猛进,已连胜三场,嘶,第四场了。” 正说着,钱柳末端朱红的判官笔点中对方“肩井穴”,又接连点住两处大穴。 当的一声。 他的对手浑身酸软,无力握住兵器,败下阵来。 “承让了。”钱柳拱手笑道。 对手垂头丧气地捡起兵刃离开。 “钱柳!”祝葳蕤身边的裴玉忽然开口。 钱柳看过来。 哪怕他掩饰得极快,眼部肌肉仍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钱柳转开了视线,快步离开擂台。 祝葳蕤道:“裴姐姐,你认识他?” 裴玉眯眼看他的背影,道:“见过一次,还交过手。” 她对祝葳蕤交代道:“我有要紧事,待会回来。” 裴玉退出人群,跟上了钱柳。 钱柳的轻功比之前也有很大的长进,只是还比不上裴玉。 白衣负剑的女子拦住去路。 钱柳怒目而视:“阁下为何和我过不去?” “我为何和你过不去,你心中很清楚。”裴玉抬起眼帘,冷道,“在义邕杀害袁.木匠一家的人,是你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玉不与他费口舌,持剑径自攻了上去。 钱柳抽出判官笔急格。 叮。 清脆的交击声响在山道。 钱柳与她缠斗数十招,仍然找不到脱身的机会,一只手袖子一抖,梅花镖激射而出。 裴玉早防备他这招,一剑刺中梅花镖,反向钱柳肩头打去。 钱柳惨叫一声肩头中镖,胸前同时中掌,重重倒在地上。 裴玉用剑指着他,居高临下道:“说,为何滥杀无辜?” “你信口雌黄,污我清白,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我无冤无仇,你恃强凌弱,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裴玉蹲下来,在他怀里摸索一番,取出来一张叠得鼓鼓的纸。 纸上记录的东西很是眼熟。 “这是什么?”她二指抖开纸张在钱柳眼前。 “是我本门内功心法!” “哦?我竟不知开阳门是以童子心头血练功的。” 钱柳脸上青白交加,竟将眼一闭,脖子一梗,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这么一个大活人不好带走,裴玉索性将他打晕,拖进灌木丛里。 回去叫了人过来,秘密地运走了。 各地有锦衣卫驻处,裴玉没有贸然将人犯送到衙门,而是暂时扣押在那里。 她觉得此事或许要先请示陆如琢。 *** 陆如琢一觉睡到晌午。 屋外的蝉少有的安静,她将玉玦压到枕下,里面的那张纸叠进盒子里,懒起梳妆。 打开房门,裴玉正在檐下站着,也不知等了多久。 “姑姑起了。” “有事?”陆如琢故意冷脸。 “有事。”裴玉神情认真。 “……”陆如琢道,“就在这儿说吧。” “我抓到了在义邕作案的凶手。” “是谁?” “开阳门的钱柳。”裴玉道,“姑姑,开阳门也算名门正派,弟子怎么会练邪功。” “谁告诉你名门正派就不会练邪功?”陆如琢似笑非笑。 “是我浅薄。我已将人关押在滁州锦衣卫驻处,是否送交官府?” “不急,待此间事了,一并押送回京。” “是。姑姑还有吩咐么?” “没有。” “那我先告退了。” 第055章 连日大晴的滁州迎来了一场连绵细雨,驱散了燥郁的暑气。 丝丝细雨从天井落下,院中的青石也洗得碧绿。 裴玉推开了窗户,丝线一样的雨水扑在脸上,她看向对面紧闭的窗户,不知对方睡了没有。 陆如琢最喜欢在这样的阴雨天小憩。 她最会享受。外界听到她的大名便闻风丧胆,在裴玉面前却是个逮着机会就让自己舒舒服服,需要好生伺候的人。 婢女在她房间里吗? 有没有给她盖毯子? 裴玉目光试图通过那扇窗户透进屋里。 闭紧的窗户动了一下。 裴玉以为是盯得久了产生的幻觉,她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和陆如琢四目相对。 裴玉一怔。 陆如琢看见她,似乎也有些意外,她伸手啪的将窗户合上。 婢女疑惑地看着她的动作。 刚才不是说想赏雨? 陆如琢背抵着窗户数了十个数,再次拉开一条缝,从缝里往外看。 对面的窗户也关上了,再不见那道身影。 雨丝从重开的窗户飘进来,打湿了花瓶里的三角梅。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 五更时分,陆如琢被敲门声吵醒。 “都督。” 陆如琢拉开房门,蓑衣斗笠的裴玉站在房檐下,和未尽的夜色融为一体。 “属下今日出城,特来请都督赐信物。” 陆如琢回屋取了令牌给她,未发一言。 “属下告退。” 裴玉倒退进下着雨的天井,转身大步离去。 城门刚开,一人一骑冒雨出了滁州城,疾驰而去。 …… 西阁属于落英宗的太师椅里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祝无婳一身红衣,唇角勾着似有似无的冷意。 诸葛珏和祝葳蕤仍然在原来的座位里,身边的人却换了一个。 裴玉不见了,陆如琢来了。 陆如琢面无表情。 祝葳蕤不敢说话,把手藏进诸葛珏的袖子里,摸着她的手腕压压惊。 诸葛珏:“……” 陆如琢经过五轮连胜,今日安排了新的比试,对手是一个名为秦伯驹的人。 秦伯驹闭目坐在比“六绝”偏僻些的雅座,四十多岁,精壮身材,手边放着一杆用黑布包裹的长.枪。 陆如琢先前创造的一招败敌神话,让她的关注度出奇的高,连带着她的对手在赛前也被多次提及。 “这秦伯驹何许人也?” “那来头就大了,他是神剑山庄谢庄主的亲家,论辈分谢庄主还得管他叫大舅子。” “可谢庄主有五门亲家……” “这话可不兴说啊。” 诸葛珏为了能时时解答出祝葳蕤的疑问,前一天晚上都会做第二日擂台选手的功课,何况泽鹿州秦家也是名门,她另外再找她爹问了问有什么遗漏,现下正与祝葳蕤低声科普。 “泽鹿州秦家,枪法传自金末红袄军首领杨妙真将军。” “杨家枪?!”祝葳蕤脱口而出。 “正是。” 杨家枪独步天下,被誉为最上乘枪法,连诸葛珏不管第几次听到这三个字都会心潮澎湃。 “可那人不是姓秦么?” “这一脉本姓杨,几代后没有出男丁,姓便被改了。” “打着杨家的名号,使着杨家的梨花枪,自个儿却姓了秦,真是好大的脸。” 诸葛珏叹了口气。 “不过许是杨家先祖也看不过去,自从改姓以后,秦家人的枪法便一日不如一日。” “那定是杨将军显灵了,哈哈显得好。”祝葳蕤拍手笑道。 诸葛珏也笑笑。 “秦伯驹本来被秦家寄予厚望,听闻二十多年前,他不及弱冠,有人到秦家寻仇,他一枪挑了仇家首领,关外十大高手之一的‘逻娑尘’,年少成名,当时的江湖都以为他会将杨家枪重新发扬光大,后来不知怎的枪法反而退步,到如今依旧不过是二流高手。” 唐岳之所以给对方设雅座,不过是看在名动天下的杨家枪的份上。 祝无婳冷冷道:“不属于他的东西,放在他手里他也捧不起来。” 祝葳蕤扭头看过去:“娘?” 祝无婳却将视线落到擂台上,司仪已经开始念下轮对决的名字。 “下一场,落英宗陆绾对阵泽鹿州秦伯驹!” 秦伯驹飞身上台,手握住枪根,黑布刷的抖落,一杆银光闪闪的梨花枪,非同凡响。 这亮相引得台下阵阵叫好。 司仪看着空荡荡的另一边,再次喊了声:“落英宗陆绾——” 陆如琢端坐在座位里,远远地看着那杆银枪,一动不动。 台下观众兴致勃勃地议论。 “这位秦伯驹能抵挡住陆绾一招吗?” “自然可以,那可是杨家枪!天下无敌手的梨花枪!” “在下有生之年能一睹杨家枪的风采,此生无憾了。” “秦伯驹不是姓秦?怎地使杨家枪?”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很清楚,总之泽鹿州秦家名气很大。” 有人不屑道:“泽鹿州秦家在百年前是很有名,那时还叫泽鹿州杨家,秦家恬不知耻三代还宗,断了杨氏传承。如今不过虚有其表,你几时见这位秦家枪常在江湖露面?” “竟然如此,姑娘这话可有凭据?” “我正是来自泽鹿州,那里的老人都知道,字字属实。” 底下从议论秦伯驹能不能挡住陆绾一招,变成讨论秦家是怎么鸠占鹊巢的,对秦家的言论也越来越不客气。 秦伯驹长.枪一顿,擂台发出重重的一声响,台下安静了些。 司仪朝雅座高声喊道:“落英宗陆绾,速速应战,否则以弃权论!” 祝无婳伸手过去,覆在陆如琢手背上,轻轻按了按,轻声开口。 “去吧。” 陆如琢和她互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恨意。 陆如琢落在台上。 秦伯驹皱眉道:“请出示你的兵器。” 陆如琢道:“对付你,不需要。” 她在擂台向来点卯似的打完就走,从不开口,这还是第一次和对方有言语上的交流。 台下的观众:“……” 这这这,她好狂,可是又有狂的本钱怎么办? 非但讨厌不起来,反而觉得很喜欢。 祝葳蕤兴奋地发出一声尖叫。 之后她立马扭头看旁边,想着裴玉肯定能和她一起,却忘了裴玉已不坐在那里,不由一愣。 诸葛珏伸手捏住她上下两片唇。 秦伯驹大怒,枪尖笔直一抖,抢身率先攻上。 司仪张了张嘴,他还没喊开始呢,但是眼下这情况也不用喊了,果断溜了,留下宽敞的擂台给两位较量。 台下观众诧异地发现这次陆如琢没有消失,反而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枪.刺过来。 那枪离她的面门不足半尺的距离,她负手而立,脚下微微一动,轻松避开。 秦伯驹接连攻上,都被她游刃有余地躲开,并不还手。 秦伯驹边打边怒道:“你敢戏耍我!” “你还不配。” 陆如琢轻描淡写,伸手在他枪头下方轻轻一拂,秦伯驹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排山倒海,枪身不住震颤,几乎脱手。 这一下他终于晓得厉害,心中大骇。 陆如琢提前看破他的想法。 “想认输?”她出言讥讽。 秦伯驹脸色涨红,那句认输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说出口。 他只得硬着头皮打下去。 “青龙落地”“白蛇吐信”“夜叉探海”“苏秦背剑”,每一式陆如琢都能提前应对,知道他出枪的时机,出枪的角度,似乎对杨家枪了若指掌,这并不是武功高出他就能做到的。 秦伯驹心生疑窦:“阁下可是与秦家有旧?” 陆如琢冷冷道:“我不认识你们秦家的人,杨家倒是有一个。” 秦伯驹皱眉不解。 出枪软弱无力,收枪拖泥带水,灵气全无,没有丝毫杨家枪的气势。 这杆枪只有握在那个人手里,才是真正的杨家枪。 台下观众看陆如琢一味躲避看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出言催促,陆如琢忽然动了。 她握住了秦伯驹的枪,如同铁钳。 秦伯驹大惊,欲抽手挣脱,不见陆如琢如何动作,那杆枪枪身急转,落到了她手里。 秦伯驹:“你!” 陆如琢双手持枪,握住枪根,向前疾刺,破风声几乎化为实质。 ——杨家枪,不动如山,动如雷震。这招叫“白蛇吐信”,琢儿,你可学会了?我再教你一招,你不许生祝姊姊的气了。 秦伯驹狼狈躲过,肩头的布料划开了一条大口子。 台下众人面露疑惑。 “陆女侠使的这招,怎么好像也是杨家枪?” “嘶,好像比秦伯驹的更正宗些。” 秦伯驹勃然色变,指着她道:“你从哪里偷学的我杨家枪法?!” 陆如琢不语,“狂风摆柳”左右夹击,一柄枪使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擂台上千千万万道枪影,将秦伯驹淹没。 台下有人慨然长叹:“听闻当年杨娘子冲锋陷阵,有万夫不敌之勇,当是如此。” “我等今日有缘得见杨家梨花枪,不虚此行。” “可是……”有人小声道,“为什么真正使杨家枪的却是落英宗的人?” 祝葳蕤的手被诸葛珏戳了戳,衣袖里包着她的手指向右前方。 祝葳蕤才发现她娘竟眼含泪光。 秦伯驹身上的衣服没一个地方是完整的,却只割破外衣,里边的衣服完好无损,似乎存心羞辱。 秦伯驹实在受不了,张口道:“我认——” “输”字还没说完,被弯折回弹的枪杆重重击中胸口,倒飞出去。 秦伯驹喉咙喷出一股血箭,重重落在了人群之外的青石地面上。 笃的一声,陆如琢手握长.枪立在地上,枪缨猎猎,她居高临下的目光充满了讽刺,道:“梨花枪法,天下无双。杨家枪,你也配?” 言罢她右膝一抬,用力撞向枪身,一折为二扔在地上。 秦伯驹急火攻心,当即晕死过去。 陆如琢前几次与人比试都是将人打下擂台,绝不伤及对方一丝一毫。这次不仅重伤对手,而且折了对方的兵器,实在是…… 可纵观整场比试,她似乎与泽鹿州秦家有旧怨,江湖人有仇报仇顺理成章,且在擂台光明正大,也挑不出什么太大的错处。 本以为落英宗终于出了一个异类,没想到也是如此狂悖不仁、心狠手辣之人。 祝无婳的首徒,果然和她一脉相承。 场下一时噤若寒蝉。 司仪派人上来捡起断裂的枪,送到已经昏迷的秦家家主手边,秦家人跟着愣了会儿,才跑过来将家主带下去救治。 陆如琢回到阁楼雅座,拇指轻轻擦去祝无婳眼角的泪水。 “好了。”陆如琢道,“他活不过今晚。” 祝无婳点了点头。 两人眼神交汇,同时朝不远处的紫袍男子看去。 下一个,就是谢玄知。 第056章 谢玄知冷眼看着秦伯驹被打飞,重伤在擂台上,他扬手招来自己的心腹弟子,低声道:“送最好的疗伤药过去。” 弟子应是,携剑下楼。 谢玄知背后生眼似的蓦地回头,正好与祝无婳仇恨的眼神对上。 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平静蕴着杀意的目光。 谢玄知含笑回视。 身为天下第一庄神剑山庄的主人,谢玄知见过许多次这样的眼神,但他并不介意,因为那些人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对于祝无婳,他听过很多她的传言,也在多年前与年轻的她交过手。 大抵是一种复杂的心理——天既然生了他谢玄知,又为何要生祝无婳。 他已很久没有输过,这次也是一样。 至于她的徒弟陆绾,手持银枪、回身挺刺的模样,倒是让谢玄知想起一位故人。 他曾经的一任妻子,武学天资十分出众,简直不像一位女子。 可惜性情刚烈,很不听话,叫他失手一掌打死了。 死了也好,否则这世上就会再多一个祝无婳。 这些女子,区区女子。 谢玄知在心中冷笑。 陆如琢按住了祝无婳的肩膀。 这些年祝无婳在百花谷苦练武功,极少入世。就算出谷,陆如琢书信里轮番叮嘱她绝不可与谢玄知共处同一场合,就是担心她意气用事,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报仇。 祝无婳偏激易怒,谢玄知老奸巨猾,哪怕她武功或许已高出谢玄知,却未必能胜他。即便胜了,也是惨胜。 两败俱伤,并不是陆如琢想看到的,杨姊姊也不希望她们为了报仇搭上自己的命。 谢玄知一条烂命不配。 “再忍几日。”陆如琢盯着祝无婳眼底的猩红,道,“祝姊姊,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 祝无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陆如琢怀里,双手紧紧勒住对方的腰。 祝葳蕤心道:幸好裴姐姐不在这里,否则醋坛子不打翻了? 她正想着过几日裴玉回来给她复述的时候要不要把这段放进去,就见诸葛珏拉着她站了起来,挡在祝无婳和陆如琢面前,表面看起来是在和她们交谈。 祝葳蕤这才反应过来,这幅场景不好叫外人瞧见,于是兢兢业业地挡严实。 祝无婳情绪平复下来,两人一块离开了比武场。 “拿酒来!拿酒来!” 祝无婳一进院门便高声嚷嚷道。 下人们慌忙奔驰跑去酒窖,扛了两坛酒上来。 祝无婳打开坛口封泥,仰面倾倒,辛辣的酒水呛进喉咙鼻腔,灌进衣领,咳得停不下来,泪流满面。 她死死抓着陆如琢的手,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 “阿琢,我好恨,我好恨啊——” “我知道,我知道。”陆如琢抱住痛哭不已的女人,喉咙微哽道,“我一定会杀了他,你相信我。” “你一定要杀了他!你如果杀不了他,就算死,我也要让他给姊姊陪葬!”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陆如琢抱着她的脑袋,流下泪来。 祝无婳拿了两只海碗,砰的搁在桌案,道:“陪我喝酒!” “好。” 祝无婳喝得又急又凶,很快就醉倒在桌上,脸埋在胳膊里。 陆如琢把她被酒浸透的外衣脱了,人送到床上去,掖进被窝。 祝无婳在睡梦里泪流不止。 陆如琢给她擦了又擦,最后索性坐在床边坐下发呆。 弦月初升的时候,祝葳蕤回来了。 她熟练地接过照顾祝无婳的活,让陆如琢先回去睡觉。 “你娘经常这样吗?”陆如琢问抱着祝无婳在怀里拍哄的祝葳蕤。 “不算经常,偶尔吧。” “这些年,也苦了她了。” “陆姨这些年难道不苦么?”祝葳蕤道,“我虽身处江湖,却知朝堂只会比江湖更凶险。” 陆如琢笑了笑。 “所幸,这一切就快到头了。” “我娘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是。你好好照顾她吧,我先走了。” 祝葳蕤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月光下更显形单影只。 “陆姨。” 陆如琢站在院子中央,回过头。 祝葳蕤追出来道:“我不知道你和裴姐姐为什么吵架,但是她很喜欢你,是可以豁出性命的那种。” 陆如琢点头:“我知道。” “那为什么……” “我不要她的命,我只要她爱我。” 祝葳蕤不懂。 “可是你这样晾着她,她也不敢爱你啊。” 陆如琢背对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旋即大步离开。 祝葳蕤回屋继续照顾她娘去了。 她本来脑子就不灵光,是和裴姐姐关系好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明日再去问诸葛姐姐吧。 如果她说错了话,就去找陆如琢道歉,千万不能给裴姐姐帮倒忙。 …… 陆如琢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落很安静,房顶也很安静,明明有那么多暗处的呼吸声,这院子还是静得让陆如琢觉得冷清寂寥。 佛桑花经过一夜的风雨,有的不堪摧折,凋零在地。 陆如琢蹲下来捡起两瓣残花,不知不觉走进了裴玉的房间。 箱笼依旧摆在第一日搬过来的地方,大喇喇放在正中间,床榻的被褥枕头整齐摆着,触手冰凉,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陆如琢枕在裴玉的枕头上,渐渐睡了过去。 后来几日她干脆不回自己房间了,天天睡裴玉房里,东西原封不动。 祝无婳来找她喝酒,到她房里扑了个空,纳闷地退出来。 好心的暗卫指了指对面。 祝无婳一进门,便见她闭目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搭在腰上。 “我喊你你也不回答,你在这儿装死呢?” 陆如琢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祝无婳道:“你就算是只吸阳气的狐狸精,这屋里的气也该让你吸完了,书生又不在,你还留在这干什么?” 陆如琢又叹了口气。 祝无婳才不管她伤春悲秋,伸手拉她起来。 “陪我喝酒。” “喝茶行不行?” “……行。”祝无婳找她就是为了聊天解闷,不过还是槽道,“你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从前你我和杨姊姊大醉三万场,月下弹琴舞剑,何曾饮过茶?” “不许说我老。” “我老行了吧!”祝无婳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坛,道,“走,去喝茶。” 陆如琢只得爬起来,舍命陪女子。 窗前书案上两片残花被带起的风吹到书角。 *** 祝葳蕤将那日夜晚所言与诸葛珏托出,诸葛珏表示没什么大碍,祝葳蕤便放下了心。 陆如琢和裴玉吵架,祝无婳大部分时间闷闷不乐,别院里死气沉沉,祝葳蕤别提多难受,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裴玉回来。 武林大会已进入白热化阶段,于日前决出八强,除了“六绝”外,还有陆如琢和另一位掌门。 祝葳蕤在十六强之列,跻身江湖顶尖高手之中,一朝天下闻。 诸葛珏在抽签中运气太背遭遇陆如琢,止步三十二强,但也没人敢质疑她的实力。 祝葳蕤在房中给裴玉写信,洋洋洒洒一大篇,大致内容是她再不回来就看不到陆如琢和无名山庄庄主的精彩对决了! 不出意外祝无婳和谢玄知会争夺武林盟主,这场或许就是陆如琢最后一场了。 本来灵霄岛古靖宇也是夺魁热门人选,但是古大侠不知怎的,一开始便没有参加比试,和夫人只是作为嘉宾。 祝葳蕤将信写好,因为不知道裴玉在哪儿,所以出门送去她房间。 在院门口和一道风尘仆仆的人影不期而遇。 “裴姐姐!”祝葳蕤大喜过望,直接将人一把抱住。 裴玉轻轻地嘶了一声。 “对不起裴姐姐,是我太用力了吗?” “无妨。”裴玉道,“我要去找姑姑回话,待会儿再来陪你。” “好的,这是我给你写的信,既然你回来了,就送给你吧。”说完她蹦蹦跳跳地跑了。 太好了!裴姐姐终于回来了!这别院里不止她一个人受苦了! 她还要去告诉诸葛姐姐! 裴玉站在原地捏着那封信:“?” 裴玉将信收进怀里,右臂抬起来的时候神情不自然地变了一下。 陆如琢耳聪目明,在屋里就听到月亮门的动静,手里的兵书搁在几案上。婢女识趣消失。 裴玉的脚步声近了,停在了门口。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都不到十息。 陆如琢忍不住主动打开了房门。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那张脸。 裴玉站在房檐下,一身白衣染上了灰尘,肤色深了些,嘴唇微微开裂,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在外奔波的人状态总是不会太好,从前出公差的锦衣卫也大抵如此。 陆如琢心里却格外不是滋味。 不管在外面如何辛苦,裴玉见她总是收拾得妥妥帖帖,整洁光鲜。 “事已办妥,属下来向都督复命。”裴玉低头,双手奉上令牌。 陆如琢接过令牌,公事公办的口吻。 “辛苦了,下去休息罢。” “是,属下告退。” 陆如琢张了张嘴,叫住她背影,吐出来的话仍旧冰凉不含感情。 “先洗个澡,你身上有味道。” “……是。” 裴玉进了对面房间。 关上房门,她才咬紧牙关,一张脸血色尽褪,冷汗一滴滴渗下来。 她倒抽了几口冷气,方慢慢地站稳了身子,挪到屋子正中的箱笼边。 裴玉左手从箱笼里翻出了金疮药和纱布,又拖着腿挪到了床边坐下。 她小心地解开外衫,露出右肩一个掌印,指印深红,已然泛出紫青色,看起来十分可怖。 裴玉咬牙闭眼将药粉倒上去,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抽气声。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脚踹开。 裴玉情急之下只得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肩膀,看向来人。 陆如琢怒气冲冲,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 “你受了伤为何不告诉我?!” 第057章 裴玉单手抱着被子行礼。 “属下……” “闭嘴!” 裴玉讪讪地闭上嘴。 不知怎的她却有些开心。 比起前几天陆如琢对她不闻不问,最起码现在还会生她的气。 陆如琢大步过来。 “你还笑!” 裴玉心想:我笑了么? 她当然没笑,不至于这点表情都克制不住,但陆如琢是谁,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现在娉婷而立,她眼睛转一转,她都知道对方是高兴还是难过。生气?不存在的,裴玉从不对她生气。 这么一想,裴玉除了瞻前顾后,思虑过多,没有别的缺点。 再者她这么久都等了,怎么到这时忽然沉不住气了? 说到底也不全是裴玉的错。 陆如琢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走到床边,怒气已消减大半。 “药给我。”她伸手,语气不容置疑。 裴玉神色犹豫,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迟疑,对陆如琢顺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 “被子掀了。” 裴玉脸上终于现出几分扭捏之态。 陆如琢挑眉道:“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现在来害羞是不是晚了。” 裴玉涨红了脸,道:“那都是五岁以前的事了!” “哦,反正以后也会看的。”陆如琢说着掀开她抓得不怎么严实的薄被。 “……” 陆如琢一见她伤处,调戏对方的心思荡然无存。 与裴玉同去的锦衣卫汇报,裴玉在回来的途中遇到了魔教,中了对方一掌。陆如琢听说她受伤就赶紧过来了,也没仔细问伤情。此刻一见,方知厉害。 她捉过裴玉手腕探她脉象,内息紊乱,分明受了严重的内伤。 陆如琢去将房门关好,拴上门。 裴玉盘膝而坐,陆如琢坐在她背后,运功给她疗伤。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不打算告诉你,我是想先复命,沐浴更衣后再和你说魔教的事。” “说魔教的事,受伤的事能瞒则瞒是吧?” 裴玉不说话了。 她闭着眼,经脉里逆行的真气被一股强大温和的内力牵引,重新归位。奇经八脉的灼痛感好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她在这样的暖意里,几乎想睡过去。 “待会我再和你算账。”陆如琢道。 罢了,疗伤要紧,此事容后再议。 陆如琢收回手掌,后背出了一层汗,沾湿了里衣。 裴玉的身体少了支撑,向后软倒进她怀里。 明知她已无大碍,陆如琢还是二指探向她颈动脉,确保她呼吸正常,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不省心。”陆如琢捏住她的鼻尖,往下又看见她翕张的红唇。 她耗费这么多内力给她疗伤,讨点报酬不过分吧? 陆如琢心安理得地亲了下去。 祝无婳那句“小别胜新婚”真说对了,只不过说的不是裴玉,而是她陆如琢。 陆如琢差点儿将昏睡的裴玉亲醒了,才恋恋不舍地从女子温热唇齿间退出来。 手腕亲了亲,掌心也印下吻,可谓好好“轻薄”了一番,心满意足将人掖进被子里。 在床沿不自觉面含笑意地守了一会儿。 陆如琢摸到自己上扬的唇角,不花什么时间便接受这一场是自己输了的事实。 她就是喜欢她,想时时刻刻见到她,这样冷战下去折磨的还不是她自己? 不如先维持原样,大大方方吃豆腐,反正裴玉不会反抗她,她占尽便宜,说不定能另辟蹊径。 她就不信,裴玉日日夜夜面对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能忍一时,还能忍一世? 总之,她要将人好好带在身边,再不许她离开半步! *** 陆如琢对厨房吩咐了一番,各种人参补品、药膳,都往房里送。 没一会儿祝无婳就急忙忙地过来了。 “听说你要了千年人参,还有珍稀补品,你受伤了还是裴玉受伤了?” 陆如琢回过头。 祝无婳一看她喜气洋洋的脸:“……” “到底是小别胜新婚啊,看看这春风得意的,跟昨日半死不活的样子判若两人了哈。” 陆如琢摆手,哈哈笑了。 祝无婳:“……” 她想走了。 但有正事没问完,祝无婳道:“到底是谁受伤了?” “我未婚妻。”陆如琢淡道。 “你未婚——你哪来的未婚妻?!哦。”祝无婳道,“你真不要脸。” 陆如琢又在笑。 祝无婳道:“我看不是你把她拿下了,是她把你拿下了吧。” 陆如琢正色反问道:“结局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们锦衣卫办事,看重的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祝无婳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刚刚和你聊天的途中,我又有了一个新想法。” “什么想法?” 陆如琢朝她招手,在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祝无婳瞪大眼睛,半晌才说出一句。 “你这也太不要脸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脸皮不能早日抱得美人归。”陆如琢笑眯眯道。 祝无婳真走了。 倒也没生她气,纯粹是被震惊的。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心高气傲、凡事不肯认输的陆如琢吗? 是。 陆如琢就是大方地承认:她输了,她输得心甘情愿。 …… 裴玉一觉睡到入夜。 屋里已经掌了灯,她看见头顶熟悉的帐幔,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躺在陆如琢的床上。 “你醒了。”耳旁传来脚步声。 陆如琢在烛光里走近她,美丽的脸盈着淡淡的柔光。 陆如琢将白玉药碗搁在床沿,扶她坐起来,背后已垫好了软枕。 裴玉看得痴了。 “喝药。” 她听话地张口,就着陆如琢的手喝了一口药。 陆如琢皱眉。 这药她事先尝过,奇苦无比,她怎么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陆如琢将一碗药喂完,凑近用舌尖卷去她唇上残存的药汤,末了又看向裴玉的眼睛。 “这叫同甘共苦。” 裴玉只是看着她,和方才一样的神态,一样的痴迷。 陆如琢好似明白了什么。 “你……心悦我吗?” 裴玉不说话。 陆如琢:“……” 哪怕以为是梦也不肯说出口? 她柔下语气,又楚楚可怜道:“反正是在做梦,你哄一哄我开心,好不好?” 裴玉的眼神果然动了一下。 很好。 她心疼了。 陆如琢继续装可怜道:“你亲亲我,好不好?” 裴玉偏了偏头,伸手揽住她,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 陆如琢:“……” 就这样? “不够。”陆如琢渐渐显露本性,几乎是威胁她,“快点,继续。” 裴玉眼神出现了一丝恍惚。 好像是在想:怎么梦里的陆如琢和现实的陆如琢这么像。 陆如琢不给她醒神的机会,俯身撑在她身侧,低头吻住了她。 吻下去的中途克制了一下,才没有显得那么强势。 裴玉的脑子又不清醒了,几番来往后生涩地回应她。 陆如琢也快不清醒了。 她不知道在裴玉醒着的时候接吻并得到回应是这样美妙的感觉。 当年陛下在奉天殿当着文武百官谕旨亲封她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成为历朝以来第一位一品女官,执掌中军,统领全皇城禁卫,也不如当今十一。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理智让她保持着细水长流的接吻节奏。 她放开裴玉。 裴玉躺在她怀里,一双眼里满是情意的水光。 陆如琢吻她额头,温柔道:“睡罢。” “我不想睡。”裴玉看着她,醒来后第一次开口。 “为什么?” “醒了以后见不到你。” 陆如琢内心刺痛。 “不会的。” “那我也害怕。”裴玉想了想,道。 “……” “那你想怎么样?” 裴玉盯着她的唇。 “想亲我?” “嗯。”裴玉长长的睫羽颤了颤,很轻地回答。 陆如琢躺到床上去,两人抱在一起接吻。 裴玉重伤初愈,身体虚弱,万般不舍美梦,眼皮还是越来越沉,阖眼睡了过去。 陆如琢头脑兴奋,几乎一夜没怎么睡着。 翌日裴玉醒了,陆如琢就支着手肘在她枕边,言笑晏晏。 “早安。” “……早安。”裴玉呆呆的,被子里的手拧了一下自己的肉。 “啊!”她跳了起来,慌忙下地穿靴。 陆如琢看她活蹦乱跳,也放下了心,心情更好了,道:“想吃什么?我让厨房送来。” “我我我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是病人。”陆如琢不由分说将她重新按回了床沿坐下,道,“我去。” 她说的当然也不是自己去,打声招呼外边就有人帮她把事办好。 她还要留在这里欣赏裴玉醒来发现昨夜不是一场梦的精彩表现呢,怎么舍得这时候离开。 一大早起来就有戏看,有她在真好,再也不用独守空房了。 裴玉聪慧,显然已明白过来。 “昨天晚上……” “我喂你喝药,你轻薄了我。”陆如琢眨了眨眼。 “……” 掐头去尾直中要害的本领,真不愧是锦衣卫首领。 裴玉一噎道:“可是那也是你先……先轻薄我的!” 陆如琢托腮道:“没错。我轻薄你是因为我心悦你,你轻薄我是为什么?” 裴玉耳根有绯意攀上。 她她她、她怎么能这么轻易说出来! 裴玉压住不由她控制上扬的唇角,胡言乱语道:“因为我吃错药了!” 第058章 陆如琢笑得好大声。 裴玉在她的笑声中,意识到了自己找了一个多么糟糕的借口。 她恨不得从来没说过这句话,最好陆如琢也把它遗忘。 但按照陆如琢的性格是不可能的,只要逗不死,就往死里逗。 “你吃错了什么药?迷魂药吗?”女人坐在几步开外的梳妆台,眼角蕴着丝丝的笑,好整以暇地反问她。 “我……”裴玉按住自己的右肩,演技拙劣道,“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头好晕。” “头晕啊,那一定站不稳吧?我来扶你。” “不用了!我躺下就行,躺下就好。”咚的一声,裴玉像一块棺材板直直地挺在了床上。 “……” 陆如琢实在招架不住,快步出了房间。 裴玉还在庆幸自己暂时逃过一劫,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大笑声,整条街都听得见。 哈哈哈哈哈! 树上的暗卫震下三两只,屋顶上的玄奇一脚在青瓦上没踩稳,差点儿跌了下去。 都督这是怎么了? 房里的裴玉:“……” 祝无婳母女俩探出脑袋,一前一后慌忙往陆如琢院子里来。 “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点了裴玉的笑穴。”陆如琢面不改色,不忘甩锅。 论理也是裴玉害她笑成这样的,把锅扣到她身上,没毛病。 祝无婳一脸“你就当我信了吧”的表情,道:“小点声,邻居都过来敲门了。” 陆如琢点头答应。 只要裴玉别再那么好笑,她做到也不是难事。 祝无婳清了清嗓子,脸皮还是不够厚,低声问道:“你未婚妻伤势好点了吗?” 一旁的祝葳蕤:“!!!” “什么未婚妻,你不要裴姐姐了吗?”祝葳蕤急道。 陆如琢但笑不语。 祝无婳觉得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陆如琢这个厚脸皮的故友。 她只好代她解释道:“她未婚妻就是裴玉。” 祝葳蕤怔了怔,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惊讶。 这也太快了?! 前几日还在冷战,如今就定亲了?过几日岂不是要喝孩子满月酒了? 祝葳蕤只好又惊又喜,拱手道:“恭喜陆姨,恭喜裴姐姐。” 陆如琢勾出笑,抬了抬下巴道:“你裴姐姐在里边,你去里面亲自恭喜她。” 祝无婳:“……” 祝葳蕤心思单纯,哪里晓得是陆如琢单方面宣布的,当即敲门进了房间。 院子里陆如琢又笑得春日明媚。 祝无婳点了点她的手背,道:“你是不是稍微克制一点?” 陆如琢抿住唇角,但下一刻立刻弯起来。 “你看,我也想克制,但我克制不住啊。” “……” *** 房间里裴玉听到敲门声,以为是陆如琢去而复返,一把拉高被子蒙住脑袋:“我身子不适,需要休息!” 祝葳蕤担心道:“裴姐姐,你伤得很严重吗?” 裴玉在黑暗的被子里眨了眨眼。 “葳蕤?” “是我。” “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 “那你进来罢,带上门。” 裴玉掀开被子坐起来,整理了一番仪容,温和看向进门的少女。 “裴姐姐!”祝葳蕤的笑容似乎过于灿烂了。 裴玉:“?” 祝葳蕤观她气色红润,料想伤势应无大碍,遂迫不及待道喜:“恭喜裴姐姐,贺喜裴姐姐,夙愿得偿,修成正果。祝你们俩百年好合万事如意早生贵子福寿延康……” “等等等等。”裴玉打断她的吉祥话,疑惑道,“我喜从何来?” “你不是和陆姨定亲了吗?” “???” 裴玉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对吗?”祝葳蕤歪了歪头,不解道,“可是陆姨说你是她未过门的妻子。” “……”裴玉道,“那是她……” 她素来尊敬陆如琢,断然不能将“不要脸”这样的话说出口。 祝葳蕤问:“那你们俩到底有没有定亲啊?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玉看着她求知若渴的眼睛。 ——我轻薄你是因为我心悦你,你轻薄我是为什么? ——我心悦你。 那句“没有”徘徊在她喉咙口,几次张嘴,却吐不出来。 她心知肚明,自己是愿意的。 愿意和她定亲,愿意和她成婚,愿意携手一生白头到老。 如果陆如琢面对面向她求亲,她大抵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像上次那样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她从不对陆如琢说谎,也掩饰不了她的心意。 像是战场上战败的士兵,一步步退到残垣断壁,退无可退,往前看,女人张开的温暖怀抱在等着她。 祝葳蕤等了裴玉许久,都没有等到她否认。 “这件事……还没有公开。”裴玉艰难道,“你……不要告诉别人。” “诸葛姐姐可以吗?” “她也不行。” “那好吧。”祝葳蕤有些失落,但很快高兴起来,兴致勃勃追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裴玉睁着眼,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过段时间吧。” “婚宴打算摆几桌?” “听她的。” “裴姐姐,虽然陆姨比较强势,但你也要有自己的主见啊,你自己的朋友摆一桌,叫上我和诸葛姐姐。” “好。” “我们可不可以闹洞房?” “这个……以后再说吧。” 裴玉“被迫”讨论了一番婚宴细节,包括三媒六聘的规制,主婚人,迎亲用的马匹,祝葳蕤这才看着她略显疲惫的神情道:“裴姐姐,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是有一点。” “我第一次有朋友成亲,激动了一点,不好意思。” “无妨,我也是第一次成亲。”裴玉说完恨不得咬破自己的舌头。 “哈哈哈哈。”祝葳蕤扶她躺下来,给她将被子掖好,道,“那你继续休息吧,我娘成过亲,我帮你去问她。” “葳蕤!其实……” 祝葳蕤已经蹦蹦跳跳地出去了,啪的带上门。 裴玉躺在床上,手依然保持着伸出去的姿势,有气无力道:“……不用那么着急的。” 门外陆如琢见她出来,果断抛开祝无婳,上前一步问道:“你裴姐姐都和你说什么了?” 祝葳蕤神情严肃。 “小孩子的秘密,大人不可以打听。” “……” 祝葳蕤又嘻嘻笑道:“但是裴姐姐答应举办婚宴的时候给我和诸葛姐姐单独留一桌。” 陆如琢也笑起来。 这句话就已足够。 …… 桌上摆了朝食,都是陆如琢交代厨房特意按照裴玉口味做的。 “你喜欢吃的豆沙蒸饼。”陆如琢给她夹了一块到碟子里,目光灼灼。 “姑姑。” 裴玉在她的热烈注视下无所适从,道:“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看着我?” “不太能。”陆如琢也很为难,“你一在我身边我就忍不住想看你,除非……” 裴玉没顾上前一句的害羞,追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你亲我一下。” “……” 裴玉选择埋头苦吃。 “裴玉……” 裴玉直觉她又要说出什么让她脸红的话,将碟子里剩的半个蒸饼一口塞进嘴里,站起来道:“我吃饱了,我去消食。” “刚吃完不要乱跑,小心肚痛。”陆如琢无缝切换到长辈模式。 “知道,我就在院子里走走。” 裴玉从房间里出去。 陆如琢支着手肘看她的背影,一脸笑意。 裴玉溜达了一圈,好将脸上的热气降下去,心湖的涟漪归于平静。 陆如琢在内室伏案书写,裴玉去而复返,在屋檐下站着不进来。 “都督,属下有事禀报。” 陆如琢搁下湖笔。 “进来。” 她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在正中的椅子里,问道:“说罢。” 裴玉先向她行礼,尔后才道:“属下在回城途中遇到了魔教,打伤我的那人,听魔教众称他为坛主,应当是长生教的重要人物。” “他们去了哪里?” “看行踪往滁州来了。我派了两个人盯住他们,此刻正歇在集贤居。” “你办得好。” “属下谢都督夸奖。” “衣服脱了。” “是……嗯?” “本都督看看你的伤势。”陆如琢坐在上首,大公无私道。 “……”裴玉大惊失色,抓着自己的衣领抵死不从,挣扎道,“昨日不是瞧过了吗?” “昨日瞧了,今日还没瞧。上司关心下属,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陆如琢看着她的眼睛,不容拒绝。 ——哦,反正以后也会看的。 裴玉回身把房门关了,走到陆如琢面前半蹲下来。 她像个逼良为娼的小媳妇一样,闭着眼将外衫褪了下来,露出包扎好的伤口。 陆如琢揭开纱布,看她右肩的掌印,颜色已浅了许多。 她伸指按了一下。 “还疼吗?” “不疼——嘶。” “叫你逞能。”陆如琢松开指腹力道,拉起她的手道,“到里面去,我给你换药。” 裴玉低眸走在她后面,视线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陆如琢双手按住她的肩让她坐在梳妆台别动,自己翻箱倒柜找药。 裴玉神游的心思回来,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的乱象,问道:“师姐,你知道伤药在哪儿吗?” 陆如琢站在一地翻乱的衣柜箱笼中间,理直气壮道:“不知道!” “……” 裴玉给她指了放药的地方。 陆如琢取了跌打损伤药,看见旁边的朱红瓶子干脆一起拿了。 裴玉不肯吃百花丸,她内伤都快痊愈了。这阵子她在滁州也长了不少见识,百花丸“千金难得”,这样珍贵的丹丸当然要用在刀刃上。 “你真不吃?” “不吃。” 陆如琢反手送进自己嘴里。 裴玉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她想做什么,伸手挡住她的唇,道:“我吃!” 陆如琢将百花丸咽下去,哼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昨日替你疗伤耗费了不少内力,我是给自己固本培元的。” 当然,如果裴玉不拒绝,她也不介意亲口喂她。 裴玉哪顾得上小不小人,脑海里只剩下那句救她耗费内力的话,忙担忧道:“师姐损耗了许多元气吗?” “是啊,起码要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原。” “那你的比试怎么办?”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师姐想要如何补偿?” 陆如琢看她那个忧郁的样子,也不忍心逼她太紧,只道:“先记着吧,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是。” “上药吧。你肩膀有淤伤,我帮你揉开,忍着点痛。” “是。” 裴玉乖乖坐在乌木圆凳里,陆如琢从容替她穿好外衫:“好了。” 但她颈间出的汗并不像她的表情那样轻松。 陆如琢走到桌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缓解喉中干渴。 裴玉顺着她的动作看去,镇纸下压着一张粉色的桃花笺,上面写着日期。 “这是什么?” 她看见陆如琢一笑。 裴玉直觉不妙。 果然见陆如琢拿起那张桃花笺,笑吟吟放到她手上。 “这是我挑的黄道吉日,你看看喜不喜欢?” 第059章 裴玉身体初愈,刚好赶上了陆如琢和无名山庄庄主的对决。 赛程安排在当天下午,未时正。 步入九月的滁州空气掺入了丝丝凉爽。 陆如琢伸出手掌,接住一片淡红的枫叶,捏在指尖转了转,背手一步步登上雅阁。 她的身影刚一出现在高台,底下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声势滚滚,眼神狂热。 谢玄知登台都没这么大阵仗。 站在她身后的裴玉吃了一惊。 她离开不过五六日,怎的回来陆如琢威望就这么高了。 祝葳蕤这些天憋了好多话要和她说,当即打开了话匣子,道:“裴姐姐,你真不该出去,你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好戏吗?” 裴玉连忙洗耳恭听。 “你出去的第一天,陆师姐大败秦伯驹!你知道秦伯驹是谁吗?就是泽鹿州秦家。泽鹿州秦家是谁你可能也不知道,杨家枪你知道吗?” “梨花枪法,举世无双,号称天下无敌手。” “对!正是那个杨家枪!” 祝葳蕤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那日的盛况,说到激动处拉着诸葛珏给她情景复现。 裴玉呆了又呆。 听到祝葳蕤讲陆如琢夺过秦伯驹的兵刃,使出正宗杨家枪法的时候,更是下巴都要掉了。 “哇!”祝葳蕤回想那天依旧历历在目,道,“当时那个场面,真的是,不看后悔一辈子。” 裴玉现在就后悔,但也没有特别后悔。 她要办的事至关重要,至于杨家枪,她向陆如琢撒一撒娇,也不是没机会再看到。 陆如琢为什么会杨家枪呢? 裴玉将这个疑问记在心里,暂时不去想是因为祝葳蕤已经讲到了下一段。 “之后她又对阵诸葛姐姐。”祝葳蕤郁闷地说道。 裴玉笑出声。 不出意外肯定是诸葛珏输了,这点子也太背了。 诸葛珏并不介怀,在旁出声笑道:“是我运气太差。不过还是要感谢陆师姐,百招之后才让我败于掌下,保全我的脸面。” 祝葳蕤道:“前两日,陆师姐又败了夺魁呼声很高的崆峒五老。哎呀你不知道,他们五个人居然是一伙的!五打一!陆师姐虽赢了,却也累得够呛。我看这武林大会该改个规矩,一方上场不得超过两人,像金笛银箫那样顶天了。” 裴玉看了眼坐在前面的陆如琢。 陆如琢的座椅移到了祝无婳身边,这也是她江湖地位急剧提升的表现。 无论比赛输赢,她都已经是天下第八。算上行踪隐秘的魔教教主殷岚和隐居世外的灵霄岛主,她也能跻身前十。 武林千千万万人,多少人苦练武功,盼着一朝扬名,如今在陆如琢身上应验。 而且她上次大败崆峒五老,着实令众人开了眼界。 须知崆峒武功以诡谲著称,奇门兵器层出不绝,神鬼莫测。就说那五老,兵器各不相同,五人分开不算什么,若是合到一起,配合五行阵,江湖上除了“六绝”中的祝无婳和谢玄知,没有人敢说一定能胜。 崆峒派地处偏远,甚少参与中原武林之事,这次也是为伐魔教而来。原本是不能同时上这么多人的,盖因崆峒没有掌门,乃五老自治,合则威力百倍。为讨伐魔教计,这才算一个参赛名额。 崆峒派重出中原,大会上一路所向披靡杀进十六强。因人多势众,又招式诡测,呼声越来越高。 五老自己也很自信,他们久未至中原,中原人对他们不了解,他们却对中原武林知之颇深,所谓我在暗对手在明。如此良机,“六绝”已经在他们的位置上待了太久,是时候换人了,成为武林盟主也不是不可能。 落英宗陆绾? 这是谁?只听过落英宗有位祝无婳,区区徒弟,难道比得上师父?就算天赋能比,二十年的功力怎么弥补? 此战可谓必胜。 上了擂台,方知大谬。险驻府 陆绾不仅对他们的阵法了若指掌,而且沉着冷静,功力深厚,一柄铁剑在阵中穿行,将他们逐个击破。 阁楼上闭目的谢玄知睁开了眼睛。 此人,将是他的劲敌! 最后一位长老被打下擂台,祝无婳畅快大笑。 陆如琢家传奇门遁甲,崆峒五老在她面前卖弄,真是小巫见大巫。 唐岳则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藏在袖中的拳头张开,让风吹去手汗。 若是崆峒五老晋级,对他绝对是个不小的威胁。 至于陆绾,他垂眸沉思。 落英宗陆绾这个名字随着这场大胜,彻底响遍滁州,且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向五湖四海,茶楼说书先生已经说上了。 陆如琢含笑听着身后的年轻人叽叽喳喳,祝无婳点了一下她放在膝头的手背。 “被心上人崇拜的滋味很好吧?” “嗯?还行,勉勉强强。” “你笑得脸都要花了。”祝无婳又点了点,低声道,“想好了吗天下第八,待会是输还是赢?” 陆如琢摇头。 “擂台之上变幻莫测,不是我能决定的。” “少来。”祝无婳道,“楚庄主武功不如谢玄知,你若尽全力,定能胜他。” 问题就出在要不要尽全力。 她若尽全力,势必会暴露自己的武功路数,到时就会引起谢玄知的怀疑,虽不至于疑心到她的计划上,但终究多了变数。 “输吧。”陆如琢笑说,“天下第八已经够了,打到前三太扎眼了。到时候人家到你百花谷一看,怎么没有陆绾这个人呢。” “你是觉得现在还不够扎眼吗?你都和我平起平坐了。”祝无婳白她。 “这只是暂时的,很快,你就会成为武林至尊。” 祝无婳没有说话,看了一眼膝上抱剑的谢玄知,神情凝重。 虽然她日夜想着找谢玄知报仇,但高手较量,往往胜负只在一瞬,实力的些微差距在实战中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她没有把握一定胜他,但仍然抱了一颗必胜的心。 祝无婳看着陆如琢,目光坚定。 “嗯。” 旌旗摇展,一声鼓响。 未时正刻已到。 台下须臾间便静了,安静地抬头,看向雅座里站起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黄衫女子陆绾,另一个是淡泊如水的楚庄主。 司仪心潮澎湃,高声道:“本场对阵,落英宗首徒陆绾对无名山庄楚庄主。” 两人同时飞身而下,一个风姿楚楚,一个大袖飘飘,对观众来说简直是视觉盛宴。 祝无婳的神情忽然掺杂一丝古怪。 祝葳蕤为了看得更清楚坐到了前面来,自然也发现她的异样。 “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一些旧事。”祝无婳说着回头看了眼裴玉。 裴玉:“?” 祝葳蕤好奇道:“什么事啊?” 祝无婳道:“娘现在不能告诉你,回头问过你陆师姐再和你说。” 裴玉心想:有关陆如琢的事?似乎还是重要的事。难道和楚庄主有关? 祝葳蕤听她这么说,便将视线同样投向了擂台右边的楚庄主,目光惊艳。 无他,楚庄主是个美男子。 他年纪和祝无婳相近,许是没有成亲的缘故,样貌很年轻,长衫广袖,玉冠束发,举手投足更有一种出尘的温润气质。闲朱府 总之,风靡万千少女,祝葳蕤也是少女,目眩神迷了两息。 诸葛珏咬了咬牙。 只是再仔细看这位楚庄主,眉宇间有一丝忧郁,似乎藏着憾事。 台下女子因为楚庄主的登场而欢呼,更有人浑水摸鱼投了锦帕上来,司仪差人将擂台重新打扫了一番,同时含蓄地让诸位女侠克制一番,可以等下台再扔。 当朝风气开放,楚庄主并不介怀,弯唇微微一笑。 一阵沸腾。 叮叮当当,又是一堆钗环扔上来,还有男子的汗巾。 司仪:“……” 擂台再次打扫的间隙,楚庄主看着陆如琢手上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温言道:“陆女侠是否需要换一支剑?” 陆如琢视线落在楚庄主的衣领,不看他的脸,道:“不必,这支剑我用得顺手。” “陆女侠是否对在下不满?” “没有。” “那为何不正眼看在下?” 陆如琢抬起眼,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映入楚庄主眼帘,眼型偏狭长,眼珠极亮。 楚庄主一礼。 陆如琢客气回礼。 面对重新干净的擂台,司仪退出老远,方扬声道:“比试正式开始——” 楚庄主的兵器是一把折扇,很符合他的气质。 天底下能把扇子耍得好的人不多,他就是其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是陆如琢先动了。 铁剑在她手中发出清吟,楚庄主挥扇迎上。 衣袂翻飞、犹如蝶戏花丛。 这两个人打得真好看。 这是台下绝大多数人的看法。 在与二人齐名的当世高手看来,这场也不太激烈,凡是上了擂台,谁没有一颗求胜之心。然而这两人似乎都没有。 嘶。 祝无婳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陆如琢不想赢她知道,楚庄主不想赢难道是因为…… 这场比试比前几场都要快的分出胜负。 两人在空中错身而过,铁剑和银扇两道锋芒。 陆如琢站在楚庄主的位置上,手握长剑。 楚庄主在陆如琢的位置上,扇子落了地。 这…… 司仪和台下以及雅座的人都目露震惊。 楚庄主居然输给了陆绾…… 天下“六绝”易主了! 楚庄主面露叹息,眼神里的笑意却不减,看向陆如琢道:“在下技不如人,我输了。” 陆如琢抿了抿唇。 “承让。” 陆如琢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擂台。 楚庄主叫住她:“陆女侠,不知能否有幸请你喝一杯薄酒,探讨武学。” 陆如琢颔首:“拜帖送到落英宗别院即可。” 言罢毫不留恋地足尖轻点,跃上高阁。 “你……他……”面对祝无婳的欲言又止,陆如琢眉间染上一丝复杂情绪。 “回去再说。” 裴玉的目光也在陆如琢和已经回来的楚庄主身上打转。 楚庄主遥遥看过来,温润含笑的唇角在见到那道身影被一位白衣少女阻断后僵了僵。 下午只有这一场比试,本来以为至少要比到天黑,谁知这么早就结束了。唐岳站起来说了几句话,为今日的赛程宣告尾声。 众人四散而去。 回到别院。 没有外人,祝无婳迫不及待追问道:“楚庄主他是不是……” 陆如琢点头:“你猜得没错,他认出我了。” “他对你还真是用情至深,易容成这样都能认出来。” “我只是易了容,性格又没变,所用招式也不是无迹可寻,熟悉的人能认出来并不奇怪。” 裴玉跟在两人身后,一知半解。 “什么……用情至深?” 祝无婳看了眼陆如琢,对裴玉道:“你不知道,当年陆如琢她爹给她订了一门亲事,就是那位楚庄主。” 第060章 此言一出,裴玉和祝葳蕤都怔住了。 裴玉眼珠似乎轻轻一动,抿直唇角,静静垂下眼帘。 倒是祝葳蕤是个直性子,替裴玉叫屈道:“糟了,楚庄主还没成亲呢,那裴姐姐怎么办?” 别说楚庄主是个美男子了,他就算是十个美男子,祝葳蕤也提不起半点好感了。 若是诸葛珏在这里,必然会很欣慰。 她一脸焦急,裴玉反而没什么剧烈的反应。当真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祝无婳见陆如琢一瞬不瞬盯着裴玉的脸,拉着自己好为人出头的女儿回避了。 裴玉随陆如琢回到了房间,像往日一样先给她斟了杯热茶。 陆如琢端起来啜饮,问她:“你不想问我点什么?” 裴玉垂眸。 “陈年旧事,没什么好问。” “不算特别旧罢,男未婚女未嫁,唔。”陆如琢慢吞吞放下茶杯,轻轻搁在桌沿。 裴玉看了她一眼。 陆如琢没来由心虚,继而便理直气壮地撑住了。 现在是裴玉不想给她名分吧,她说两句激一激她还不行么? “原来师姐是这样想的。” “哦?那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你上午还说——”要和她永结为好,商定婚期。 “说什么?” 女人仰面看她的目光极为清亮。 “没什么。”裴玉闭上嘴。 陆如琢料定她坚持不了多久,是以也不逼她,自己优哉游哉地继续喝茶。 裴玉心中憋闷,道:“师姐,我想出门一趟。” “去哪儿?” “诸葛姐姐约我……出去吃东西。” 陆如琢笑着看了她一眼。 不会说谎的人一说谎就很明显,唇上的口脂都要被她舔干净了。 “行,你去罢,去之前我有件事要做。” “什么?” 陆如琢站起来,捏过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吻了上去。 裴玉扬眉,轻轻地“唔”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回应也不反抗。 陆如琢将她唇上最后一点胭脂卷进舌尖,方放开她,贴着她的唇道:“给你印个戳,省得你在外面拈花惹草。” “我何时——”裴玉的声势在陆如琢的眼神里渐渐弱下去,“拈花惹草过?” 她在心里嘟囔:倒是你,桃花不断。 “去罢。”陆如琢又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她年轻光滑的脸。 裴玉遭到一番“蹂.躏”后,顺利出了月亮门。 巧的是一道人影正在院外的树下等她。 “葳蕤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葳蕤将随手摘了玩的树叶扔掉,走过来。 “我担心你和陆姨吵架,会心情不好,特意来陪你。” “没有吵架。”裴玉笑道。 “怎么会呢?要是诸葛姐姐答应了要娶我,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未婚夫,我肯定要大大地生气的。” “我与你……不一样。”裴玉神色黯了黯。 “噢,原来你不是生气,是伤心了。” 裴玉惊讶于她直觉的敏锐,静默一刻后,坦率承认道:“是,我是伤心。” 伤心自从离京以来,她与陆如琢感情一日千里,甚至陆如琢都说要娶她了,她对她的过去还是一无所知,她为何要离开家,为何不愿见古夫人,又为何会杨家枪?包括这个横空出世的未婚夫。 四大山庄的庄主,天下“六绝”之一,美男子、武功高强、用情至深。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 这位楚庄主是她的故人,是熟悉她的人,是她改头换面也能认出她的人,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有什么立场生气? 祝葳蕤视线往下,看见她捏紧的拳头。 “裴姐姐,你现在生气了。” “我没有!” 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祝葳蕤一跳。 “对不住,我失礼了。”裴玉道,“我想出去喝酒,你能陪我一起吗?” “能,我就是来陪你的,只是能不能叫上诸葛姐姐,她比我聪明,或许能帮到你。” 裴玉点头。 两人转道去了趟自在山庄的别院,下人说大小姐正在书房与庄主议事,让她们在花厅稍候。 喝着上好的乌龙茶,祝葳蕤道:“这几次我每次来诸葛姐姐这里,她都在和她爹商量事情,自在山庄有这么多事吗?” 裴玉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是整个山庄的事务的话,确实很多。” “你的意思是……”祝葳蕤知道看场合,将后面的话咽下去,道,“待会儿吃饭的时候问问她。” “嗯。” 三人汇合,去了望仙楼的雅间。 “未婚夫?!”诸葛珏的筷子差点儿没拿稳掉下桌。 祝葳蕤点头如捣蒜。 “我娘亲口说的。” 诸葛珏看着只顾埋头喝闷酒的裴玉,只觉这事十分棘手。倒不是说这未婚夫能有多大的威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师姐对裴玉情有独钟,若真和楚庄主有什么,武林大会这些日子不可能一点端倪也没有。 何况父母订的婚事,她们这些世家小姐都懂,就是长辈挑个门当户对的,顺他们心意,并非顺儿女的心意。 她觉得棘手是因为,裴玉本就顾虑重重,这新出场的未婚夫是会让她进一步还是彻底缩回壳子里。 两种好与不好,她亦无法判断。 “裴妹妹。”诸葛珏按住裴玉去拿酒盏的手,劝道,“别喝了,你酒量不好,待会就醉了。” “我就是想醉,不可以吗?”裴玉已然微醺,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眼前微微晃动的人影道,“我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逾矩的事,一件都没有!别的小孩闯祸,我没有;别的小孩乱跑让家里人担心,我也没有;别的小孩练功偷懒,我一刻都不耽误,寒冬腊月照样五更起,冰天雪地扎马步,就是为了让她高兴,对我笑一下。” “她是我姑姑,是我师父,我自幼爱她敬她,仰慕她,长大以后连心也落在她那里。” “她拥有我的全部,一句话可以让我生,一句话可以让我死。可我呢?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的一切都在她算计之中!连楚庄主是她未婚夫的消息也是她故意让祝掌门放给我的,不就是为了让我吃醋么?让我冲动失去理智,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到时她就可以收网了!” “她若是真想告诉我,早在当初就说了,何必等到今日!她当我是什么?是她的囊中之物!玩弄于股掌之间!陆大人,你真是好算计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诸葛珏不得不抱住她,道:“你喝醉了。” “我没有,我很清醒!”裴玉挣开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口齿清晰道,“我没醉。” 诸葛珏见她只眼圈微红,其余并无不妥,便叹了口气,松开了她。 裴玉伸手拿了一盏新酒,低声道:“我方才说的话,你们俩不许告诉她。” 祝葳蕤当即面露惋惜,垂头丧气地应了。 诸葛珏道:“那是自然。”陷朱福 “待会我若是醉了……”裴玉本想说她今夜不回去,想了想还是打消念头,道,“请葳蕤妹妹送我回去吧。” 虽然她生陆如琢的气,但一夜不归,对方终究会担心。 *** 月上中天,柳树梢头。 祝葳蕤扶着烂醉如泥的裴玉回来了。 陆如琢听暗卫汇报,知道她去喝酒了,却不知她醉成这样。 她伸手接过裴玉,让她的手臂圈在自己脖颈上,道:“麻烦蕤儿了。” 祝葳蕤欲言又止。 “嗯?”陆如琢眼神温和。 祝葳蕤支支吾吾。 “陆姨,我觉得你……这次……可能做得……不太对。” “什么?” “裴姐姐不让我说,我先走了。” 祝葳蕤看了一眼昏醉的裴玉,步履飞快地离开了。 陆如琢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慢慢蹙起眉头。 裴玉醉成这样,肯定不能自己沐浴了。 陆如琢差人送了热水到房间,动作温柔地替她擦拭脸和四肢。 忽然,她握着毛巾的指节曲了曲,看向两颊酡红的酒鬼。 须臾,陆如琢当作无事发生。 女人转身走了出去,许是去倒水了。 房里的裴玉睁开了眼睛,一双眼清明湛然,只眼睑染着浅浅的醺意。 月光透过纸窗漏进地面。 裴玉盯着窗前的三角梅,重新阖上了眼帘。 门外响起轻柔的脚步声。 陆如琢吱呀关上房门,轻盈走到床前,掀开被子一角躺了进去。 裴玉的呼吸不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陆如琢将手圈在她腰上,细细吻少女的脸颊。 她的唇渐渐往中间去,就在快吻上对方时,裴玉别开了脸,转身背对着她,依旧没有睁眼,气息均匀。 “生我的气?”陆如琢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就枉费她们俩朝夕相处十八年。 “属下怎么敢生都督的气。” “还说没生气?嘴都噘得挂油瓶了。” 陆如琢故意笑着逗她,就是为了让她脱口反驳“你又看不到我,怎么知道我挂油瓶”或者“我才没有”,但是出乎她意料,裴玉语气平静: “属下不敢。” “什么不敢,你在我面前不能不敢!” “陆大人这是命令吗?属下无有不从。” “你——” 她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居然比陆如琢前几天和她冷战时更棘手。 明明就差临门一脚,明明这桩陈年婚事是最好的催化剂,在她的计划中,裴玉应该打翻醋缸子,一气之下对她这样那样,到时她就逃不开自己的手掌心了。虽说她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她的手掌,但是握得松与紧,还是有区别的。 陆如琢放柔了语气,道:“你在生什么气,和我说一说?” “这是命令吗?”裴玉仍然道。 “不是,你可以拒绝。”陆如琢忍了忍,道。 “那我拒绝。” “……” “我想休息了。” “……” 裴玉双臂抱在身前,闭着眼,连侧颜都泛着月光的清冷。 “我若一定要你说呢?”陆如琢冷声道。 “是命令?” “是命令。” “即便是上官,也没有让下属交代私人感情的义务。陆都督,你似乎忘了这条。”裴玉淡道。 陆如琢久居高位,除了陛下和御史台那帮言官,还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话。尤其是自小懂事听话,长大后又对她千依百顺的裴玉,何曾忤逆过她。 这种陌生又失控的体验让陆如琢气血上涌,理智全无。 “起来!”女人喝道。 裴玉似乎早有预料,一个鱼跃,翻身到了床下站好。 陆如琢看着垂目恭顺的少女,接下来应该是她跪下认错,不管错在谁,谁错多谁错少,总是她先低头认错。 然而这次裴玉只是站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陆如琢心口起伏,抬手将枕下的玉玦砸在她脚边。 “去院子里跪着!” “是。” 裴玉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去,在院子中央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背脊挺拔。 屋顶上本来打算睡觉的暗卫被动静惊醒,伸出脑袋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吓得差点儿掉下去。 青瓦响动,裴玉耳尖动了一下,朝房顶的方向看去。 玄奇赶紧低下了脑袋,对身边的女子惊道:“这是怎么了?小姐犯什么大错了?居然要被罚跪。” 另一人沉吟道:“也不一定是小姐犯了错,可能是都督发脾气了。” 都督虽然为人大度,赏罚分明,但那是对属下。对裴玉有的时候过分纵容,有的时候又过分严苛,有些喜怒无常。 玄奇想了想,道:“我记得小姐上次被罚跪还是在十六岁生辰的第二天,不过吃多了些酒,醒了之后跪了一天一夜,膝盖都肿了,好几天下不了地。” 另一人嗯了声。 玄奇担忧道:“但那时她俩还不是这种关系吧,姑姑罚侄女理所应当,她再这么罚,小姐恐怕会有怨怼。” 另一人看了看院中跪着的身影,低声道:“小姐不会怨怼,她只是伤心。” 伤心? 玄奇瞧了又瞧,怎么看裴玉都没什么表情。 “怎么看出来的伤心?” “很简单。”另一个女子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将心比心。” 玄奇不明白。 另一人不打算和她解释,只躺下来枕着青瓦看头顶的明月。 “都督此番行事太过,恐怕不好收场了。” 玄奇眨了眨眼。 …… 陆如琢现在就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屋门大开,满地银白,陆如琢龟缩在房中,不敢往中间走一步,生怕看到院中那道身影。 她陆如琢居然也会怕? 当年她刺杀不成被谢玄知生擒没有怕,孤身入京身无分文没有怕,上任锦衣卫第一次灭人满门没有怕,身陷重围生死一线没有怕,如今却害怕了? 陆如琢静下来后,满手的冷汗。 要不放下身段去道个歉?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认输,一回生二回熟,两个人相处,总会有摩擦,就当为将来熟悉一下流程了。 陆如琢说服了自己,走到了屋子正中。 她清了清嗓子,刚想喊裴玉的名字,却对上对方平静到漠然的眼神。 陆如琢眸光一冷,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果然铁了心忤逆自己!说不定现在叫她起来待会还要给她气受! 陆如琢走到门口,砰的带上了门。 裴玉跪在院子里一动不动,重新低下头,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一刻钟后。 只披着外衫的祝无婳匆忙赶了过来,狠狠地瞪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将跪着的身影扶起来。 裴玉下盘极稳,祝无婳第一下居然没拉动她。 祝无婳道:“是陆如琢叫我来的,她自己拉不下脸,就找我求救。别犟了,快起来吧,膝盖跪坏了还不是里边的人心疼?” “她会么?”裴玉声音极低地问了句。 “当然会,虽然她不是人,但关心你是真的,现在肯定贴着门缝听动静呢。” 正扒在房间门口努力听墙角的陆如琢:“……” 祝无婳不爱掺和这事,但谁让陆如琢是她多年的好友。 “她还让我代她向你道歉,不该半夜赶你出来,是她错了。” 裴玉笑了。 祝无婳刚想松口气,那笑容又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无法形容的难过。 她敢担保:陆如琢要是亲眼看到她,一定会后悔没有亲自出来。 这下砸锅了。 迎着月光,祝无婳好像看到裴玉眼底的泪。 “多谢祝姨。” “一家人客气什么。”祝无婳定睛看过去,闪烁的泪光仿佛是她的错觉。 “您是葳蕤的娘亲,我与葳蕤是朋友,也是我的长辈。” 祝无婳答了声是,接着又摇头道:“不对,你得跟着陆如琢那边叫,我们俩是平辈才对。” “为什么我要跟着陆如琢叫?我难道没有自我吗?还是您也把我当成她的附属品。” “什么附属品?!”祝无婳连忙撇清,“我没有,我哪敢!”陆如琢不扒了她的皮才怪。 祝无婳忽然反应过来:“你说也?还有谁?!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你面前挑拨离间?!” 裴玉看了眼房门的方向。 祝无婳哎呦一声:“你误——” 裴玉打断她,轻轻地问道:“今日您跟我说,陆如琢她爹给她订了一门婚事的事,是陆如琢授意您的吧?” “你听我解释!” “您说,我听着。” “……”祝无婳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声音跟着低了下去,“是。但那是因为……” 要不是陆如琢同意,她哪里敢说出来,两个人在回程路上就商量好了,故意说给裴玉听。 “因为什么?” “因为你老是犹犹豫豫,她等不及了,才会想……” “想激我,是么?” 祝无婳点头,不敢看裴玉的眼睛。 不对,明明是陆如琢的错,她心虚什么?!想到这里祝无婳又抬起了头。 裴玉自嘲地道:“一直以来,都是她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她不想做的事,我一件也不逼她。她身上有多少秘密,只要她不愿意说,我就不问。离京不到四个月,到滁州也就一个多月,确定她的心意只在近半个月,而这半个月里,她明里暗里使了多少法子,或强迫或怀柔,或冷战或纠缠,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立刻答应和她在一起。” “我想让她给我一点时间,安静地想一想。可回想这半个月,竟连一丝自己思考的余地都没有。我是喜欢她,但不代表我要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操控。” “你言重了。”祝无婳叹气道。 “哄得她开心她就抱过去亲两口,山盟海誓;忤逆她就是冷言冷语,在院中罚跪。她到底是想要一个白首偕老的恋人,还是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漂亮玩偶?” “裴玉!”祝无婳冷下脸,道,“很多事你根本不清楚,莫要诋毁她!” “那就让她亲口跟我说。”裴玉挺直腰背,并没有被女人的气势吓到。 祝无婳倒是被她逼人锋锐的眼神迫得差点儿退后一步,不愧是陆如琢亲手教出来的,上一刻还是小白兔,下一刻就能张嘴咬人。这一头小狼,再长大一些陆如琢怎么治得了她? 陆如琢耳朵都要挤进门缝里。 院子里的声音却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后来祝无婳声音又突然拔高,似乎是起了争执。 裴玉的胆量见长啊,不但敢忤逆她,还敢和祝无婳吵架了? 后来许久没传来声音。 陆如琢按捺住悄悄打开门缝瞧一眼的冲动,转身走进内室。 开着的窗户内跳进一束人影。 “禀都督,祝掌门已经离开了。” “走了?那小姐呢?” “小姐还在。” “她在做什么?” “呃……还跪着。” “我不是让祝无婳扶她起来了吗,歉也道了,她还在闹什么脾气?”陆如琢拂袖。 暗卫有家有口,裴玉也算他看着长大的,他垂首踌躇了会儿,道:“属下斗胆。” “你说。”陆如琢背手看向他。 “道歉看的是诚意,没有托人道歉的道理。况且……”他抬起头,大着胆子看了陆如琢一眼,“是都督您,先闹的脾气。” “是又怎么样?她从前都让着我,现在不让着我,就是她的错!” 暗卫:“……” 他们在府里当差时间长的,有时候真的很难说清,谁更像长辈,谁更爱无理取闹。 “行了,你下去吧。”陆如琢摆了摆手。 “那小姐……” “你的话太多了。” “属下知罪,属下告退。” …… 裴玉一身单衣跪在院子里,面前的房门打开。 陆如琢板着脸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披风。 第061章 “我让你跪你就跪,又不是在京中,这么听话干吗?”披风抖开系在裴玉领口,陆如琢亲自扶她起来,声音却不见温度。 “都督有令,属下不敢不从。” 裴玉今日简直像吃错了药一样,寸步不让,针锋相对。 “你——”陆如琢下意识要冷脸,忍住了道,“夜间寒凉,先随我进屋。” “是。” 裴玉迈出一步,脚下虚浮。她原是跪在坚硬的石板上,一会儿工夫膝盖便青肿,行动不比平时轻便。 陆如琢一见,立刻涌起自责。 遂也不计较她之前的冒犯,牵着她的手进屋,让她在床沿坐下,蹲下来卷起她的外裤。 “疼不疼?”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看着女孩子的脸。 裴玉歪了歪头,低下眼看她,柔柔细细道:“疼。” 裴玉早熟,许是身世坎坷,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懂事许多,连钟立春都感叹,陆如琢这个孩子带得太省心了,比养只猫狗都轻松。 陆如琢哪见过她这么细声细气喊疼的样子,当下愧疚就将她淹没了。 “你素知我任性妄为,让你罚跪不过一时气话,你作甚要听?”这话放在往日该火气十足,但此刻陆如琢口中吐出的字句却温柔。 “姑姑的话,要听的。” 裴玉的语气也软下来。 她们俩好像一面镜子里外的人,从对方身上映照自己。 “姑姑的话要听,都督的话要听,我的话……你可以不听。” “你?” 裴玉似乎不解。 陆如琢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忘了?” 裴玉垂眸笑了一下。 陆如琢见她笑,自是柔情百转,忍不住直起腰吻她。 裴玉却躲开了,还伸手推开女人的脸。 陆如琢下意识蹙眉,忍住了没有发火,温和问道:“怎么了?” “你既将我当作……当作未过门的妻子。”裴玉的耳根染上比酒意更深的绯色,她停顿了两息,方问道,“那无名山庄的楚庄主是怎么回事?你爹给你定亲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定亲!”陆如琢先把最关键的澄清了,嗤道,“不过是他与老庄主口头约定,一厢情愿。” “灵霄岛的古夫人呢?我知道她是你的……还有你和谢玄知的不共戴天之仇。” “这些事武林大会结束以后,我会一一告知你。” “所以你就是故意告诉我楚庄主的事!” “……” 裴玉怫然站起来,因为腿被陆如琢按着,扑通又坐了回去。 裴玉:“……” 两个人相顾无声。 静默片刻,陆如琢面露恍然,道:“原来你是在生这个气?” 裴玉反问:“难道你以为这是件很小的事?” 陆如琢不答。 她心中自然不当作一回大事,但眼下裴玉正为这事生气,她怎可去触她霉头?惹急了她,兔子也是会咬人的,就好比现在。 裴玉屈指敲了敲床沿木面,声音不大不小,道:“说话。” 陆如琢不虞道:“你敢质问我?” 裴玉下意识心虚想退,但酒意上脑,迎着女人威严的目光,梗起脖子道:“你说我可以不听你话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陆如琢:“……” 吃瘪这种事,多吃几次就习惯了。 陆如琢索性搬了梳妆台的乌木圆凳过来,坐在裴玉面前,摆出当面锣对面鼓的架势,道:“来,你还有什么不满的,都说出来。” “你、你先交代楚庄主的事。” “祖宗,我不是都交代完了吗?我和他没关系,充其量就是小时候见过几次面,我都快把他长什么样忘了。” “但他记得你。” “这也能赖我?我长得好,武艺高强,很难有人不记得我。” “……”裴玉想破脑筋,把她的话还给她,强调道,“男未婚女未嫁?” “他未婚,我却已是定了亲的。”陆如琢言罢笑吟吟望着她。 “既无三书六礼,也无三媒六聘,你怎敢说已定亲?” “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那是从议婚到完婚的所有步骤,不是定亲。还是说你已经迫不及待和我成亲了?” “……” 裴玉心想:果然喝了酒还是有弊端的,连礼节都记混了。 陆如琢没察觉她的心思,顺势点头道:“不过你说得对,既无提亲何来定亲,明日我就让祝无婳做媒,带上礼物去你那给我提亲。” “不不不用了。” “用的。”陆如琢故意逗她。 “此地简陋,我不愿意。”裴玉只好说。 “那就回京再说。” 回京二字戳到裴玉内心最深处的隐忧,让她被陆如琢带跑的思绪又拽回来,道:“还有第二件事。” 陆如琢看着她比出的一根手指头,不敢相信道:“你这是一!” “啊?” 裴玉低头看了眼,大惊失色,慌忙从攥紧的四指中又掰出一根,并为两指。 “第二件事。” 陆如琢狐疑地看着她,月光下的年轻女子脸庞泛着不正常的绯红,一个怀疑浮上心头。 她该不会是酒还没醒吧? 陆如琢目光在她异常红润的颈项脸颊来回打转,道:“你说。” 裴玉再次确认了自己手指数量是对的,道:“二,你要对我放下你的权力,不得以权势压我。” “我何时以权势欺压过你?我若以权势欺你,你如何能坐在这里与我说话?哦,还指指点点的。” 裴玉收回手指头,“我说的不是那个权势。” “那是哪个?” “是……”裴玉歪头想了一会儿,好像突然卡了壳。 陆如琢唇角勾起笑。 她倒要看看这个醉鬼还有多少花招。 裴玉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道:“你将我抚养长大的过程中,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陆如琢只当她喝醉了发酒疯,倒也十分可爱,配合地歪头思索道:“嗯,想好好练功,早日长大?” “还有呢?” “想得到我的夸赞和认可。”陆如琢自认是个比较称职的长辈,宽严相济,并不吝惜赞美。裴玉自小省心,焉能没有她教导有方的功劳? “那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什么?” “害怕你不理我。” 孩子再懂事,也难免有犯错的时候,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的规则还没有理解通透。每当裴玉犯错,陆如琢就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到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止。 “你每次看着我不说话的时候,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只是一遍遍地想,想哪一个是最可能的答案。” 后来长大了,裴玉知道了世界如何运转,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也学会了从容认错,哄好面前的女人。只是当年那种惶恐到几乎让她哭出来的感觉,永远不可磨灭。 “幼年的我总是在想,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却要让我一遍一遍地去猜,你为什么生气?” 陆如琢抿直了唇,渐渐笑不出来。 是吗?她不知道。 但是那种感觉她似曾相识,她童年时面对爹爹的爱与畏惧。已经太久远了,然而如今想来,竟也没有忘怀。 “小时候我不爱吃姜,你告诉我不能挑食,但是家里所有的菜都没有放蒜,因为你不爱吃蒜。” “……” 陆如琢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权力是诱人的春.药,且无处不在。 大到一国之君,小到一家之主。上对下,强对弱,长对幼,权力唾手可得,潜移默化,没有人可以拒绝。而一旦尝过了那种任意支配他人的感觉,便再也不能自拔,甚至意识不到这是另一种强权。 “我常常在想,小孩是不是只算半个人,等我长成大人了,我就能成为一个人。”裴玉看着她,道,“而现在,我想请你将我当作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 陆如琢沉默良久,没有一口应下,认真道:“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无妨,正好我也需要一些时间。” “你需要时间做甚么?” “想一想我们的事。”裴玉躺了下来。 “想我们的婚事?”难得气氛好,陆如琢躺在她身边,逗她道。 “差不多。”裴玉也难得没有反驳她,她们未来肯定要成亲的,想将来四舍五入就是想婚事。 陆如琢笑了,好心情地将胳膊枕在脑后。 月光下的三角梅愈发鲜艳,陆如琢将视线转回来,看向身边的女子。 “你……”陆如琢的声音戛然而止,旋即失笑。 裴玉气息均匀,已经睡着了。 “醉鬼。”陆如琢伸指点了点裴玉的鼻尖,低声道,“希望你明日醒来记得今天说的话。” 不行,她可是有喝酒断片的前科的!陆如琢起来将说的话记录下来,让裴玉按了手印,自己在她旁边也按了一个,仔细叠好收进箱笼底部。 铁证如山,陆如琢才放心地抱着裴玉睡了过去。 …… 裴玉宿醉,翌日醒得甚晚。 陆如琢陪着她躺了许久,实在躺不下去了,先起身在院中练功。 祝无婳今日上午有比试,对阵自在山庄诸葛玄,已经开始了。裴玉若是在巳时之前醒,说不定还能赶得及。 裴玉入目是熟悉的青色帐幔,她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等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 酒后吐真言,可她并不后悔。 陆如琢是个宁要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从她执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开始,裴玉就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不得不说,喝多了酒的裴玉让她自己都佩服。 居然敢和陆如琢顶嘴,还把她说得哑口无言,怎一个扬眉吐气了得。 “辰时七刻,你醒了。”屏风外的人影越来越近,一身黄衫的陆如琢走了进来,看见她,道,“人。” 裴玉:“……” 陆如琢看她突然精彩的脸色,就知道箱笼里的字据派不上用场了,笑道:“还记得啊,昨夜不是很威风吗?今早起来怎么变纸老虎了?” “……” 陆如琢虽幡然醒悟,却是个小心眼,昨晚面子都丢光了,口头上两句便宜怎么也得讨回来。 裴玉缩在被子里,底气不足道:“你答应我了。” “我是答应你了,但也要你自己争气才行。”陆如琢道,“那番话在你心里憋了很久了吧,还要借酒壮胆,瞧你这点出息,以后别说是我教出来的。” “……” 裴玉一早起来被她怼得一点脾气没有,又有种以往不同的亲昵,让她倍感甜蜜。 裴玉呲着牙笑,认命地爬起来,忽然记起道:“祝姨的比试是不是开始了?” “刚开始三刻,大约要比到午时,朝食摆好了,梳洗后过来吃。”陆如琢率先走了出去,听声音是给裴玉传热水去了。 第062章 裴玉受宠若惊,尔后自觉地将这种心理压下去。 用过朝食,到净房沐浴,打起帘子,里面是下人刚送过来的热水。 裴玉的脸在氤氲的水汽里若隐若现,花瓣簇拥,想必是陆如琢交代的,甚至她亲自放的。 若不是时间来不及,裴玉能泡上半天。 巳时末,裴玉赶到了比试现场,气息带着剧烈运动过后的喘,问祝葳蕤道:“怎么样了?” 祝葳蕤看得目不转睛,神情紧张,耳朵里嗡嗡的没听清她的话:“你说什么?” 诸葛珏一边看着她爹,一边还要注意祝葳蕤,是以精力没有那么集中,接话道:“马上一千招了,十分胶着。” 她们几个功力尚浅,能勉强看清已是不易,另一边雅座的几位亦全神贯注,哪有工夫给她们解答。 好在陆如琢到了。 诸葛珏问:“陆师姐觉得呢?” 陆如琢看了一会儿,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二人惺惺相惜,恐怕要过段时间才能分出胜负了。” 她从容在为她准备的太师椅坐下来,裴玉将椅子拖到她右后方,专注看比试。 祝无婳对阵“道冲剑”诸葛玄,他二人早在十年前就私下比过,过后诸葛玄亲口承认不敌,一举将祝无婳的声望推至江湖之巅。 但这场对决不可谓不精彩,千招之内各有千秋,精妙绝伦。 诸葛玄剑招连绵,有烟邈群峰之貌,剑意玄之又玄。祝无婳蛇鞭如血,犹如又一轮赤火烈阳,刚柔并济。 江湖任何一个人对上他们,都不能放松警惕,然而这样的两个人交手呢? 旗杆落在擂台的影子又长变短,复又拉长,直到午时尽,铿一声,祝无婳长鞭击落诸葛玄的兵器,诸葛玄才朗声长笑,弯腰捡起长剑。 “为兄以为十年来功夫大有长进,没想到还是祝掌门更胜一筹。” “小妹侥幸。” 两个人台上和和气气,下了台也一并吃酒叙旧去了。 谢玄知抱剑,瞧着擂台的神情冷峻。 旁人看不出来,他却是能看出来,祝无婳未尽全力。胜诸葛玄依旧有所保留,确当得上他的劲敌。 还有她那位摸不清来路的首徒,谢玄知缓缓眯起眼睛,看向与人并肩离开的陆如琢。 “风伯。” 风伯脸色微白。 谢玄知已不须多余交代,只吩咐道:“去。” 风伯表情麻木,退步下去了,一刻之后,快马出城。 …… 陆如琢同裴玉回到别院,没多久下人便送上一封请帖,暗香浮动。 陆如琢一看帖子清雅至极,心中便猜到送帖的人是谁,打开一看果然是。 虽说陆如琢对他无意,但过往的兄妹情分还在,她当即收好道:“备车。” 陆如琢走到最近的角门,门口一辆朴素但别有洞天的马车已备好,她弯腰坐进车内,对暗卫扮成的车夫道:“去望仙楼。” 车夫应是。 车轮吱嘎,刚驶出几尺,还没离开角门,车帘被一只修长匀称的手撩起来。 车夫会意地将马车停下。 “小姐在哪儿?”陆如琢问。 “应当在祝姑娘那里。” “去叫她过来。” “是。”车夫嘬唇打了个呼哨,别院上方响起几声长短不一的鸟叫。 不到片刻,裴玉大步流星出来,在角门看见陆如琢的马车,神色微讶。 “师姐这是要出门?” “嗯。” 陆如琢看着她,似有期许。 裴玉:“?” 陆如琢默然一刻,道:“你怎么不问我去哪儿?” 裴玉便问:“去哪儿?” 陆如琢看了眼低着头生怕看见点什么的车夫,招手让裴玉上来。 两人坐进马车,放下车帘。 陆如琢从怀里掏出一封雅致请帖,递给她,略有些生疏地道:“楚庄主邀我一叙,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裴玉受宠若惊。 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怎么配? 她几乎把“不敢”两个字写在脸上,好不容易试着放下身段的陆如琢气恼道:“不愿意就——” 机不可失,裴玉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请帖,大声道:“我愿意!” 外面的车夫差点儿从车辕滚下去。 他心想:都督这是求亲成功了吗? 车厢内,陆如琢无声翘了翘唇角。 “去望仙楼。” 马蹄清脆嘚嘚,车夫扬鞭,从角门轱辘驶去。 裴玉双手捧着这枚花笺制成的请帖,小心翼翼地打开,入眼便是一句:吾妹如琢芳鉴。 陆如琢嘴角的笑容没挂一会儿,便见裴玉的脸黑下来。 这帖子有什么不对吗? 陆如琢凑过去又看了一遍,没看出差错。不就是请她叙旧么,措辞也都合适。 “你怎么又不高兴了?我今日可没有惹你。” 车夫在外边一听,心想都督一看就是没有家室的人,一点求生欲都没有。 该不会吵起来吧? 里面再未传来其他动静,只不过连对话声也没有了。 亏得是小姐,若换个人恐怕已经闹起来了。也亏得是小姐,换作其他人都督哪有这份耐心。 裴玉细想了想,陆如琢的确没有惹到她,惹她的是楚庄主,不宜迁怒。 遂将帖子合上,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闭目养神。 “可是头疼?” 裴玉顺势颔首。 “酒量不好还学人喝酒。”陆如琢将她的身子挪过来,靠在自己肩上。 “学你么?”裴玉闭眼笑道。 “你是我养大的,不学我学谁。”陆如琢哼了声,过后看向她的脸色,道,“这句话是可以说的吗?” “可以,不必如此谨慎。” “哦,我也没有谨慎,这是我从祝无婳那里学来的。” “……” “好了,睡罢,到地方我叫你。”陆如琢含笑道,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裴玉往下滑了滑,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觉。 陆如琢忽然认真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可以不是人。” 裴玉睁开眼:“?” 陆如琢道:“当一头快乐的小猪也不错。” 说完陆如琢哈哈笑了。 裴玉漠然地盯着她。 陆如琢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道:“不好笑吗?” “……” 陆如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看着她愈发冷漠的脸,举起双手道:“好,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裴玉把脸埋进她怀中。 大约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忽然传出一声“扑哧”。 陆如琢是不是疯了? 陆如琢疯没疯不知道,但是今天负责驾车的暗卫觉得自己马上要被灭口了。 下车的时候陆如琢还给了他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 敢说出去一个字你就死定了! 车夫将车停在酒楼门口不起眼的地方,斗笠下的双目沉静,将摊贩和路人尽收眼底。 *** 二人对望仙楼可谓轻车熟路。 临渊阁门口,裴玉道:“我与楚庄主素不相识,就不进去了,我就在那个位置等你。”她指了一楼一个临水的雅座。 陆如琢想了想,道:“也好,我尽快。” “不尽快也可以。” “那我聊到半夜?” “……” “你看起来很想打我的样子。” “师妹岂敢。” 裴玉总算知道陆如琢和祝无婳为什么总是吵起来,原来陆如琢的性子这么顽劣,对上炮仗脾气的祝掌门,还不是一点就炸? ……怪可爱的。 裴玉笑道:“好了,快进去罢,早些说完早些归家。” “归家”二字说动了陆如琢,她收起玩笑心思。那张脸不笑的时候,唯一没有易容过的眼睛便显露出她真实的阅历来,给人一种从容不迫之感。 陆如琢背对她,推开了房门。 裴玉从一闪而过的门缝间瞧见了侧对门口坐着的楚庄主,峨冠博带,风姿勃发,显然精心打扮过。 楚庄主起身迎客,那张美男子的脸愈发莹玉生辉。 裴玉指尖掐进掌心,在心里选择相信陆如琢,随小二下到了一楼的雅座,点了壶茶,两盏蜜果,边吃边等。 正巧一楼大堂说到雅间里的人,裴玉的视线从湖心转过来。 “小弟刚到滁州,没赶上昨日那场比试,听说‘六绝’就此易主,那落英宗陆绾究竟是何方神圣?当真有如此本事?” “祝无婳首徒,自然有本事。祝掌门今日又败了自在庄主诸葛玄,我等望尘莫及。” “依我看未必。”一人放下酒杯,神情似有不忿。 “刘兄有何高见?” “昨日的情形你们又不是没有看到,楚庄主有意相让,那陆绾才多少岁,二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楚庄主成名的时候她还在娘胎里呢!” “刘兄说这话要有证据啊,否则就是含血喷人了。”有人隐晦地提醒他。陷著夫 “还需甚么证据?楚庄主故意输她,赛后还邀她喝酒,不是对方以美色相诱是什么?堂堂落英宗,居然施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管新‘六绝’如何,这陆绾刘某不认!” 江湖皆知楚庄主乃痴情人,洁身自好,身边从无莺莺燕燕,刘姓男子这话实在荒唐,既贬低楚庄主,又中伤落英宗,是以众人只敷衍笑笑,并不接他的话。 此处人多耳杂,叫两派的人听去,够他们喝一壶的。 刘姓男子却猛地一拍手。 “我知道了!” 众人脸色嘲弄,倒是想听听他还能放出什么厥词。 “定是那陆绾暗中勾引楚庄主!两人私底下早有苟且……” 众人闻言大惊后撤,他想死么?! 那刘姓男子同桌的友人连忙来堵他嘴,只听得一阵疾风,口出狂言的刘某满嘴是血,喷得到处都是,一支青刃钉在不远处的柱子上。 裴玉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 友人扶着刘姓男子,遥遥向白衣少女一礼,道:“我这朋友酒吃多了,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我若不见谅呢?” “这位女侠未免强词夺理。” “我便强词夺理,又如何?”裴玉冷声道。 友人怒而拔剑,堂内有识得裴玉的人好心规劝道:“兄台,那位是落英宗的,祝掌门的徒儿。你这位朋友当众诋毁她师姐,败坏女子清誉,便是就地要了他的性命,那也是不为过的。” 友人:“……” 一阵静默后,对方拂袖,丢下刘姓男子走了。 刘姓男子只是嘴伤了,手脚都没问题,当即也想一走了之。 “站住。”裴玉横剑挡住他的去路。 刘姓男子无法说话,眼神流出愤怒,以及隐藏在深处的畏惧。 裴玉扫过他身侧带着的剑,淡道:“出剑吧。你若胜我,我便让你离开。” 对方持剑的手开始发抖。 “你比我年长二十余岁,定然能胜我,这是不是你的道理?”裴玉不疾不徐道。 刘姓男子拔出剑。 裴玉挥剑,入鞘。 刘姓男子的长剑断作两截,面如金纸。 “我赢了,是你让我?”裴玉又道。 刘姓男子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裴玉道:“来人,将这个人绑了扔出去。” 江湖本就是弱肉强食,掌柜识得利害,再说此人在店里也影响生意,遂叫了两个强壮的伙计,将人捆住丢到远远的巷子角。 陆如琢的车夫百无聊赖靠在车辕,叼在嘴里的秸秆一上一下,他忽然呸的吐出秸秆,回头站立恭敬道:“小姐。” 裴玉道:“看见那个人了吗?” 车夫眯着眼瞧了瞧。 “巷口稻草堆那个带剑的?” “对。” “给我割了他的舌头。” “是。” 第063章 陆如琢推门而入,面对主动迎上前来的男子,客气地揖礼。 “楚庄主。” 楚庄主身着月白衣衫,玉冠长带,宛如魏晋时代的名士,然而又较之多了一丝温润。 此时这位温润如玉的男子唇角浮现无奈浅笑,道:“非要与我如此见外吗?以前你都是唤我昭烨哥哥。” 陆如琢看了他一眼,道:“楚兄。” 楚庄主眸心一伤,不再执着,伸手作请。 两人在临水的窗前坐下来,几上煮着一壶茶。湖心三两扁舟,随波摇曳。 这样的景色应当同样落在另一人眼里。 “二十余年前一别,江湖路远,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 “路再远也只有一条,你我终会再见。”陆如琢淡淡道。 她视线从江上收回来,赶在楚庄主抒发胸臆前寒暄道:“令堂可好?” “从我爹去世后一直缠绵病榻,这两年好些了,可以叫人搀扶着下地走一会,她时不时便向我念叨你。”楚庄主道,“你不要误会,她素来喜爱你,只是听说了你离家的事,有些挂念。” “我明白。”陆如琢点头,“得空我去看看她老人家。” “你爹……这些年一直对外称,你因病去世了。” 要不是楚庄主收到陆如琢入京前寄给他的信,肯定要闯去她家问个究竟的。 “嗯。”陆如琢的神情没有波澜。 楚庄主垂眸捻了捻自己的指尖,绞尽脑汁想再说点什么,一时看起来竟有些局促。 陆如琢铁石心肠也不由微微动容。 女人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静默了许久,楚庄主道:“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要做吗?” “嗯。” “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应该没有需要你的地方。” 楚庄主神情黯然。 陆如琢对他无意,再聊下去只会让他更加神伤。她起身道:“楚兄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便告辞了。” “不再坐会儿吗?茶还没有煮好。”楚庄主跟着站起来,出言挽留。 “不坐了。”陆如琢看了眼已经煮过两遍的茶,狠心道,“楚兄,多年前我便与你说清,我对你只有兄妹之谊,没有男女私情,你可还记得?” “记得,我也不是在等你。” 陆如琢看着他。 楚庄主目色映着江水,清澈见底。 “只是没有再遇见喜欢的人。” “那我比楚兄幸运一些。”陆如琢笑道,“我已遇到两情相悦之人。” “如此……甚好,不知能否将这份好运分为兄一些?”楚庄主神色坦荡。 “那是自然。” “你我兄妹重逢,我还没有见到你的真容。” “不日你便会见到。”陆如琢抬手作礼,“楚兄,我该告辞了,家中有人在等。” “我送你。” 离开临渊阁门口,身后那道注视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陆如琢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 一楼大堂出奇地静。 陆如琢走到临江的雅座,周围都空了出来,她在裴玉对面坐下,笑道:“你做甚么了?他们看起来这么怕你。” 裴玉道:“有人出言不逊,我出手教训了一下。” “裴女侠真是嫉恶如仇。”陆如琢伸手勾了一下她的下巴。 “还行。” 裴玉没有多言,不想那些污秽的话进陆如琢的耳朵。 “和他聊完了?” “嗯。” “都说什么了?”裴玉脱口而出,过后抿了抿唇,又道,“我就随口一问,不说也行的。” “没说什么。” “……” 陆如琢看着她不自觉微鼓起来的脸,道:“想问就问,不能说的我会直说不能说。” 指尖戳了戳腮帮子,软软的像包子的触感。 裴玉:“……” 陆如琢该不会真把她当快乐的小猪了吧? 陆如琢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裴玉就想对她动手动脚,碰碰这里戳戳那里,觉得她可爱得紧。 从前也觉得可爱,可如今似乎更胜以往十倍百倍。 说话的时候可爱,不说话的时候可爱。一本正经的时候可爱,一脸漠然的时候也可爱。就连现在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都让陆如琢充满了乐趣。 “那你都和他聊了什么?”裴玉在女人弯弯的眼睛里打了个磕巴,才说了出来。 然而似乎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谨慎迟疑如裴玉,若是早一段时间看到陆如琢现下看她的眼神,也绝不会犹豫她心中有半分装了旁人。 陆如琢接过裴玉递来的茶,心思仍在裴玉身上,有几分心不在焉:“我问候了他的母亲。” 裴玉:“???” 陆如琢反应过来,默然一息,改口道:“他娘与我娘是闺中密友。小时候我娘常带着我去楚家走动,楚老夫人喜欢我,楚老庄主倒是一般,他认为我性情桀骜,武学天资又太出众,不是宜室宜家的女子,但是他很爱楚老夫人,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就主动和我爹提亲事。 “我爹那时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的终身大事他一早便在考量,楚家与我家门当户对,家风清正,可为佳婿,和楚老庄主一拍即合,口头作了约定。” 裴玉忆起这似曾相识的行事作风,心道果然如此。 “后来我娘去世,我爹云游四海,楚老庄主在围攻殷岚那一战中身遭不测,楚老夫人悲痛欲绝,几欲撒手人寰,救回来后也缠绵病榻。两家从此几乎断了往来。” “若是你娘没有去世,也没有楚老庄主的意外……”裴玉说到这里已觉得问了个蠢问题。 “人生没有如果。” “嗯。” “你若真想知道。倘若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也没有入京。”陆如琢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道,“或许我会和楚昭烨成亲。” 裴玉:“……” 她现在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了。 车夫若是在这里,一定会再次腹诽陆如琢毫无求生欲。 既然都开了头,裴玉便问她:“为什么?难道你以前真的喜欢过他?” 陆如琢摇头,道:“以他们楚家人的性格,我即便嫁过去,也不会干涉我闯荡江湖,让我在家相夫教子。既然女子一定要成亲嫁人,他是最好的选择。” “即便楚老庄主去世,楚庄主对你情根深种,你依旧可以选择他。” “是。但是我忽然发现,我一直以来的想法错了,这条女子千百年来要走的道路也不过是别人选的,不是我自己选的。从来如此,不一定是对的。”陆如琢道,“我决心走一条别人都没有走过的路,而已经有人走在我的前方,那个人就是陛下。” “所以你决定入京。”裴玉恍然大悟。 “是。”陆如琢笑道,“其实你换一个角度想一想,这条路真的没人走过吗?” 裴玉心底一沉。 陆如琢道:“自然不是,只是自古以来这条路上都是男子。他们知道这条路有多宽广,尽头的荣华富贵有多诱人,自由、尊严、权势、金钱应有尽有,所以才千方百计将女子赶回家中。” “你看那些史书,历来皆由男子编写,是以巾帼甚少,陛下已选了数位女翰林,由上官中丞带领,重新修史。陛下乃不世之君,再过三五朝,天下必为平分之天下。” 裴玉握紧了茶杯,微微垂眸。 *** 车夫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忘将人丢在医馆门口。 小姐没有说要他的性命,那他就死不得。 回到望仙楼的马车,车夫又叼了一根狗尾巴草,面前经过第一百七十二人,他等的人出来了。 裴玉手里提了一盒糕点。 “给你的,辛苦了。” 车夫先看了一眼陆如琢,确定她知晓此事,方伸手接过。 他可不像玄奇一般,缺心眼子。 正因他机灵,陆如琢才喜欢带着他出门,不似他的同僚们只能抱树的抱树,趴屋顶的趴屋顶,啧。 车夫收好糕点,待两位主子坐好以后,稳稳地驾车离开望仙楼。 …… 晚膳过后,裴玉在院中一直练功到戌时六刻,一身汗进了净房沐浴。 陆如琢在院子里纳凉。 月色明朗,地上拉长的影子多了一条。 陆如琢斟了一杯茶,二指向旁边推了推。 “多谢主子。”婢女端起茶,一饮而尽。 婢女低声回禀:“奴婢去望仙楼打听过了,是有一人妄议主子,造谣生事,说你与楚庄主早有苟且,才让楚庄主在擂台相让。小姐一怒之下教训了他,还让玄拾割了他的舌头。” 陆如琢道:“好,我知道了。” 婢女的身影渐渐隐进暗处。 陆如琢忽然轻轻地哎了一声,婢女又走出来:“主子还有何吩咐?” 陆如琢似乎有些迟疑,然而还是缓缓地道出来:“以后,小姐的行踪不必再时时查明报我,若没有特别嘱咐,你只跟在我身边就好。” 婢女笑了笑,声音似乎都柔和许多。 “是。” 陆如琢耳根发热,这人又是跟着她许久的,贴心聪慧,等闲处罚不得。 女人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婢女福身后退。 “等一下。” 陆如琢听了听耳旁的动静,裴玉还在沐浴,短时间不会出来。 “兰竹。” 婢女应是。 “你妹妹已是金科状元,位列翰林,她也数次写信请我放你归家,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主子教我武功,待我恩重如山。”兰竹深深一拜,抬头道,“至于我妹妹,她有她的路,我亦有我的路,只分选择,不分高低。” “好一个只分选择不分高低。” 陆如琢站起来斟了两杯茶,亲自递给她一盏,道:“我敬你。” 兰竹接过茶盏,陆如琢端起另一盏。 “愿天下女子有朝一日,都能摆脱束缚,有选择的自由。” 第064章 裴玉只着里衣,青丝披洒,月下更显清致动人。 她目光扫过石桌上的两盏,抬眼打量安静的院落,道:“方才有人来过了?” 有人来过很正常,但是能让陆如琢对饮的人不多。 裴玉顿了顿,试着得寸进尺:“是谁?” 陆如琢却道:“你认识的,小时候还伺候过你。” “兰竹姐姐?” “嗯。” 陆如琢将脸一沉。 怎么叫她是姑姑?唤兰竹就是姐姐?她有那么老吗? 裴玉再心生七窍,也猜不到她在吃这种醋,闻言便接话道:“好久不见兰竹姐姐,她来汇报什么要紧事么?可是魔教的动向?” “不是,是你今日在望仙楼的事。” 裴玉坐下来,指尖搭上去摩挲茶盏,垂眸不语。 陆如琢一直有人手盯她她是知道的,毕竟她是陆如琢的养女,身处风口浪尖,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考量。只是保护她,和事无巨细报备她的行踪是两码事,如今瞧来却不怎么合适了。 裴玉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昨日已触怒陆如琢,冒犯良多,万一惹急了她…… 她一番纠结都写在脸上,陆如琢实在看不过眼,主动道:“我已让她不必查明你的行踪报我。” 裴玉倏然抬头,眼神一亮。 陆如琢莞尔。 一时觉得她不像小猪,倒像立春家的贤姐儿养的狮子犬。 陆如琢按捺不住心痒,道:“过来。” 裴玉依言过去。 “脸凑过来。” 裴玉抬起脸,看着她,眼珠极亮。 陆如琢伸出双手,捧住女孩子的脸颊,光滑细腻,触之生温,上好的和田玉都不如。 陆如琢注视着裴玉。 裴玉忽然有些紧张,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慢慢闭上了眼睛。 之后…… 脸上就传来揉捏的触感,不是一下两下,而是很多下。 陆如琢将裴玉脸揉得发红,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裴玉:“……” 陆如琢舔了舔唇,似乎还想上手,又怕真的弄疼她,只好压下念头。 “……姑姑,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裴玉道。 “但说无妨。” “昨夜过后,你究竟将我当作了什么?是包子还是馒头?” 陆如琢哈哈笑了。 裴玉百思不得其解,陆如琢一副把她搓圆捏扁的样子,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却也没有像她预料之中那样发展。 话本里的有情人都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她们俩花前月下,一个是人一个捏人。 陆如琢笑了会儿,方托着腮,半正经半玩笑道:“我真正想做的,怕会吓到你。” 裴玉迷茫不解。 陆如琢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道:“我准备沐浴了,你自己想,想不出来也无妨,日后你自会知道。” “姑姑。” 陆如琢背对她摆摆手,神态闲适,回房间拿寝衣。 只留下裴玉一个人对月思索。 什么事会吓到她? 窗前的三角梅镀上一层月光,陆如琢挥手灭了桌上的蜡烛,屋里只剩银白。 裴玉睡在床里,侧头看已经阖目的陆如琢。 “姑姑?”她小声问,“你睡着了么?” 陆如琢嗯了声。 裴玉盯着女人的薄唇,道:“我睡不着。” “那就努力睡着,我不是教过你如何摒除杂念。”女人的声音淡淡的。 “是。”裴玉的语气透着难以察觉的委屈。 从前每晚陆如琢都会亲她的,怎么如今说开了,她却不亲自己了。 难不成就像话本里的痴情女子负心汉,得到了便不珍惜了。 ——我真正想做的,怕会吓到你。 裴玉一颗心跌到谷底。 她是不是打算不要自己了。 转念一想,陆如琢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自己?为什么从不见端倪,到了滁州便穷追猛打?她为何会喜欢自己,论姿色、才干、武功,满京城挑出几个比她优秀的并不难。陆如琢要什么得不到,为什么偏偏要自己,是征服欲作祟,还是因为别的? 难不成是因为她娘?她长得和已故娘亲有几分相似,所以将自己当成替代品?正好她也长大了,天时地利人和。 裴玉明知是无端揣测,却忍不住思绪越飘越远。 枕边的女子气息越来越乱,若不是陆如琢知道她不懂,她还以为她趁自己睡着在对自己幻想。 胡乱的气息扰得她心神不宁,潜兽涌动。 陆如琢悄悄将薄被掀开一角,手脚伸出去散散热意。 “还不睡?” 女人微沉的声音送入裴玉的耳朵,让她徜徉的想法着陆,在光下化为泡影。 “明日有谢玄知的比试,我在向菩萨祈祷他输给柳掌门。”裴玉拙劣的借口连三岁小孩都能识破。 “他不会输。” “我知道,所以才祈祷。” “睡罢。”陆如琢侧过来,伸臂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 裴玉的脸埋在女人脖颈里,幽淡的兰花香气充斥着她的鼻翼。 “姑姑。” “嗯?”陆如琢紧了紧怀抱,自然地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吻。 裴玉像是小时候吃到第一口糖葫芦似的甜。 “没事了。”她弯着眼睛说。 “那睡了?” “睡了。” 年轻人觉多事少,裴玉得了一个吻便心花怒放,暂时抛下所有的杂念,安安心心地睡了。 听着很快响起的轻微鼾声,陆如琢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神情。 她伸指点了一下裴玉的鼻尖,小声道:“你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嗯?” “……” 裴玉回应她的只有愈发舒展的睡颜。 陆如琢又不忍将她亲醒,只得郁郁地睡了。 她当然知道裴玉在等晚安吻,可一惯自己主动,她也想让裴玉对她情不自禁一番,哪怕就地将她……咳咳了也行。 这和之前故意冷落她的筹划不同,如今乃是情趣。 可惜,裴玉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毫无求生欲的都督和不通风情的徒弟相拥而眠,倒也一夜晚风吹,安然无梦。 *** 今日是神剑山庄谢玄知对阵八人中除陆如琢外的非“六绝”,姓柳,所用武器为一对弯钩,兵器谱上有名,唤作银月弯钩。 柳掌门一路过关斩将,离“六绝”只有一步之遥,场下呼声也很大。 虽然对手是天下第一庄的谢庄主,但柳掌门依旧怀着必胜的决心上了擂台。 未必不能一战,他满怀壮志地想。 然而他输得一败涂地。 谢玄知已许久没有在人前出过剑,这是他第一次出鞘。 神剑辟邪,百晓生兵器谱排名第一的兵器。 辟邪剑出,无人能挡其锋芒。 柳掌门在见到他出的第一剑时,便心生胆寒。他面前仿佛巍峨高山,洞窟石佛,仰望不尽,高不可攀。既生惧意,又如何能胜? 四下的风静止带着杀意,火红的枫叶停在半空。 三剑。 谢玄知只出了三剑,柳掌门站在擂台下,面如死灰。 空气在谢玄知收剑的那一刻重新流动,枫叶飘然坠地,落在紫袍华贵的男子脚边。先朱富 谢玄知靴底踩上枫叶,几乎无声。 他站立台上,衣冠楚楚。 “承让。” 台下观众一怔之后,山呼海啸:“谢庄主!谢庄主!谢庄主!” 更有甚者喊出“武林盟主”“天下第一”的口号。 谢玄知翩然施礼,不多一言回到了雅座。 他闭上眼睛,辟邪剑放在膝头。 听着擂台底下依旧的呼声,多年的积怨似乎就在此刻纾解,有几分快意。然而还没有完,他还差一步,还有一个,或许是两个对手。 都不重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才是真正的第一,武林盟主名副其实。 三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陆如琢和祝无婳。 祝葳蕤胆子最大,她咽了咽口水,也不敢将那句“能胜吗”问出口。 陆如琢目色沉沉。 反而祝无婳十分平静。 她是一个纯粹的武者,心无杂念,一心追求武道,遇到谢玄知这样的劲敌,只会遇强则强。 祝无婳站起来,神色平淡。 “我先回去了。” 陆如琢道:“我陪你一起。” 祝无婳道:“不必,我要闭关三日。” 最新赛程已经出来了,陆如琢对阵祝无婳,陆如琢弃权,祝无婳只需要等着最后的决战。 她沸腾的血液在叫嚣着对决,再不走,她恐怕忍不住拔剑向谢玄知。 祝无婳匆匆离去。 谢玄知拿起剑,也离开了会场。 由于这场比试决出胜负太快,只好将下一场提前。 赤阳宗掌门对阵唐岳唐庄主。 事不关己,三个年轻人终于放松下来。 祝葳蕤问道:“谢玄知不是天下第四吗?为什么他的兵器却排在第一?” 她这句第四逗得身边人都笑起来,若是谢玄知还在,听到这话恐怕脸都得绿了。 诸葛珏耐心解答道:“魔教教主殷岚曾有一把龙雀刀,曾稳居第一,后来刀断了,排名自然取消了。至于灵霄岛主,我不太清楚,据说他是全才,无所不精,可摘叶飞刀,折枝为剑,他没有惯用的兵器,所以也没有上兵器谱排名。” 裴玉看向陆如琢,求知若渴。 陆如琢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问她:“想知道?” 裴玉点点头。 陆如琢道:“剑使得更好些。” 裴玉笑了笑。 陆如琢伸手捏她脸。 两人的小动作被诸葛珏看在眼里,诸葛珏眨了眨眼睛。 裴玉脸颊一热,慌忙坐正了。 陆如琢一撩下摆,左腿叠于右腿之上,下巴微扬,那睥睨的眼神仿佛被抓个正着的是诸葛珏。 诸葛珏:“……” 裴妹妹以后的日子可以预想的丰富多彩了。 祝葳蕤道:“那我娘呢?诸葛姐姐,你怎么不往下说了?” 诸葛珏回神,道:“你娘所用赤蛇鞭排行长居第二,一则是谢庄主年富力强,你娘彼时功力未深的缘故;二则辟邪剑乃神剑山庄第一代庄主所铸,乃天下罕见的神兵,占了神兵之利。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记得好像有一年赤蛇鞭超过了辟邪剑的排名,但是不到一年便回到第二了,此后没有再变动。” “这是不是说明神兵之利也不是绝对的?” “是吧。” “那谢玄知为什么能重回第一?我娘肯定比他厉害!”祝葳蕤不平道。 “这……”诸葛珏也答不上来,不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陆如琢。 或许受了裴玉影响,又或许是她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人感觉她什么都知道。 三双眼睛都看着她。 陆如琢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不是祝无婳不如谢玄知,只是她的鞭子不如谢玄知的剑。” 三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染上迷茫。 陆如琢放下腿,看着祝葳蕤道:“这么说吧,葳蕤,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娘使鞭了?” 第065章 赤阳宗掌门对阵唐岳唐庄主,唐岳胜。 唐岳的剑法名为断流,取自流水皆可斩断之意,以快著称。 他为人和气,善于经营,给人的感觉八面圆融,然而他的剑却凌厉,有雷动之势。 正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 能位列“六绝”,振兴唐家庄的人,绝不会是浪得虚名之辈。 裴玉又让江湖给她上了一课。 爹爹胜出,唐岳的一双儿女唐萼和唐椿兴奋得跳起来,喜形于色。 双手攥拳握在身侧的山庄女主人段冼墨也露出微微的笑容。 诸葛珏感叹道:“此番唐家庄威名可再上层楼。” 祝葳蕤惊讶道:“我看唐庄主每天笑眯眯的,还以为他武功不怎么样呢,至少打不过其他人,位列‘六绝’最末。”闲主敷 裴玉还在回味精彩的对决,没有参与讨论。 陆如琢悄悄凑过来,抬手覆住了她柔滑的手背。 裴玉“嗯?”了一声,偏头看向陆如琢的脸,神情明显在问“有事吗?” 陆如琢:“……” 没事就不能牵你手? 裴玉读懂了她的眼神,又环视一圈四周。 意思是:大庭广众,不合适,回去再让你牵。 陆如琢偏不。 这下连祝葳蕤也瞧见她俩眉来眼去,好奇道:“陆师姐,裴姐姐,你们俩干甚么呢?” 裴玉下意识将手抽出来,陆如琢干脆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腿上,让她动弹不得。 祝葳蕤早知她俩心意相通,不当那烛台,咳了咳,便自觉转开眼去。 “师姐。”裴玉压着声音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着又如何?我偏要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人。”陆如琢丝毫不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若是她在乎悠悠众口,当年就不会孤身入京,还当了恶名昭著的锦衣卫。 从前是她不能,如今好歹有了半个名分,她想如何便如何,管其他人怎么说。 裴玉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最担忧的便是这个,她只是稍一松口,陆如琢就恨不得人尽皆知,她若真的应下,陆如琢只怕要立即昭告天下。 江湖无人认识她们,裴玉纵她便纵着。一旦回京,以陆如琢恣意张扬的性格,不需他人眼线,便会闹得朝野皆知,引火烧身。即便她能忍,秘而不宣,也是纸包不住火,瞒得过三日,瞒不过一旬。 “你在想什么?”陆如琢眯起眼睛。 “想你。”裴玉心中藏着事,不假思索。 陆如琢一怔,喜上眉梢。 诸葛珏连忙伸手捂住祝葳蕤的耳朵,青天白日的,她们俩这是作甚呢?! 祝葳蕤茫然眨了眨双眼。 她方才好像听到了句什么,似乎是裴姐姐说的。她扭头想去看裴玉,却被诸葛珏牢牢地固定住脑袋。 诸葛珏道:“非礼勿听。” 祝葳蕤只见她浅红唇瓣一张一合,不知怎的,咽了一口口水。 裴玉失言,刚想和陆如琢解释,便见她眉梢眼角都染着动人的景致,遂默认下来。 裴玉想:原来她喜欢听自己说这些么? *** 唐岳牵起夫人的手,一同宣告今日赛程结束,明日由唐岳对阵谢玄知,胜者取得决赛名额,休整一日后,再与落英宗祝掌门在圣女峰决出本届武林盟主。 众人鱼贯而出,有序散场。 唐岳站在高阁之上,极目远眺。 山庄外乃是一片密林,松海如涛,鸟兽奔忙。 “夫君?”段冼墨打断唐岳的出神。 唐岳将目光收回来,隐隐不安道:“为夫总有一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只需问心无愧就好。” “夫人总能解我烦忧。”唐岳展颜,旋即又道,“但是阿墨,我想将萼儿和椿儿送去外祖家。” “有这么严重?” “不知道。”唐岳再次望向庄外,那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愈发强烈,叹道,“早做打算罢。你我活了大半辈子,萼儿和椿儿的人生才刚开始。” 段冼墨默然一刻,道:“好。” 唐萼和唐椿姐弟俩还在睡梦中,便被迷迷糊糊地叫起来塞进角门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边行李一应俱全。 段冼墨道:“你们外祖来信,说外祖母突发急病,爹娘抽不开身,你们俩替爹娘去探望。” 两个少年人睡眼朦胧地应了。 唐椿心思深些,多问了一句:“外祖母得的什么病?我一个人去不行吗,让姊姊留在家里罢,路途遥远,姊姊的风寒刚好……” 段冼墨已做好这是最后一面的打算,强忍悲伤,哪里想得出什么病症。 唐萼抢白道:“我风寒早就好了,我和你一起去。娘,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外祖母的!” 唐椿便不说话了。 姐弟俩坐进去,放下车帘。 段冼墨的手攥住车辕不放,悲切地喊了一声:“萼儿、椿儿。” 里边异口同声地传来一声“娘”,车帘就要被再次撩起。 唐岳拉过妻子的手,对着车夫低喝了声:“走!” 车夫扬鞭,两匹马扬蹄奋起,冲了出去。 段冼墨红着眼睛,眼睁睁看着马车沿山路离开,看不见踪迹,回身扑倒在丈夫怀里,哽咽出声。 …… 陆如琢一早起来便接到玄秣派人传回的消息—— 唐岳的一双儿女于昨日漏夜时分离庄。 陆如琢往宣纸上添了一笔墨,语气淡淡道:“唐庄主不愧是一庄之主,未见端倪,就已察觉到危险了。” 裴玉在旁边给她研磨,往她案前宣纸看了眼。 画的是一幅捕蝉图。 挥舞着镰刀的螳螂正盯着前方树上的蝉,殊不知天罗地网正在它们头顶织开。 “裴姐姐。”院子里祝葳蕤在唤。 裴玉放下墨条,向陆如琢知会后出了门。 今日是决赛前最后一场,谢玄知对唐岳,三个年轻人自然要去看,陆如琢已乏累为由在府里修身养性。 巳时刚过,三人便回来了,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裴玉和诸葛珏还好,祝葳蕤简直怒形于色。 祝葳蕤拍着椅子扶手气道:“陆姨,你不知道,今天比试唐庄主的剑居然断了,险些身负重伤。那谢玄知也不知练得甚么功夫,竟然这么厉害。” 比起她的义愤填膺,陆如琢端起刚沏好的茶,淡道:“他本就厉害。” 否则她和祝无婳也不至于等到现在。 祝葳蕤道:“可是也太厉害了吧,唐庄主可是胜了宗掌门的,在他手下只撑了百招!这说明谢玄知武功高出他一倍不止,他该不会是练了邪功吧!上回不是说关外魔教传出一门殷岚所创的邪功,得此功法者无不功力大增。我娘都能从魔教手中截获,他谢玄知手里有一份也很正常啊!” 祝葳蕤仗着自己在家就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但是陆如琢和裴玉都沉默了,还对视了一眼,这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好像、或许……说中了什么。 诸葛珏知道魔教,却不知道所谓功法。 “甚么邪功?” 祝葳蕤看向陆如琢,诸葛珏品行陆如琢看在眼里,便点了点头。 祝葳蕤就将她娘的话对诸葛珏又说了一遍。 “童子心头血?”诸葛珏何等聪敏,一念转过便明白了,拍案道,“魔教是故意将这份功法传出来,存心搅得江湖不宁!” 江湖宁不宁祝葳蕤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印证自己的胡言乱语。 诸葛珏回去以后,关起房门,祝葳蕤问陆如琢。 “陆姨,谢玄知真的练了邪功?” “嗯。” “那我娘怎么办?!” “你要相信她。” 祝葳蕤快哭出来。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娘出事的。”陆如琢揉了揉她的长发,温柔道。 “好,我去给我娘送饭了。”祝葳蕤抹了抹眼睛,退出房门。 陆如琢一扭头,发现裴玉正盯着她。 “怎么了?” “没什么。”裴玉垂目看她落在身侧的手。 陆如琢转身在椅子里坐下,没注意她的眼神,问道:“集贤居那边还在盯着吗?” 裴玉道:“又到了一位姓龙的坛主,我让盯着的人离远了些,以免被察觉。” 陆如琢赞同地点头。 裴玉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陆如琢纳闷道:“还有事?” “没有,我去传膳。” “去罢。” *** 两日后。 圣女峰,盟主之战。 落英宗祝无婳对阵神剑山庄谢玄知。 之所以不选在庄内,盖因盟主之战向来是最激烈的,擂台施展不开,也是为了围观众人的安全。 圣女峰在群山连绵的最高处,层峦叠嶂,竹海成林。 紫袍金冠的谢玄知站立山顶,手里握着他的剑,剑鞘便能看出比一般的剑要宽,他握剑的虎口长着厚厚的茧。 他对面的祝无婳长身玉立,红衣似火,腕戴银镯,怀里抱着一张古琴。 一道山谷之隔的地方,围满了江湖人士。 “祝掌门的鞭子呢?忘记带了?” “难不成她打算拿琴当武器?” “别开玩笑了,琴是木头做的,那剑不是一砍就断了吗?” 祝无婳在巨石上坐了下来,将琴横放膝头。 她缓慢抬手,拨动第一根弦。 裴玉等人知晓厉害,立即运动抵御。而大多数人虽听过“落英水上风”的名头,却一时未记起后半句,只是疑她为何在此时弹琴?难不成正式对决前弹琴助兴? 有的人甚至鼓起掌来,给祝掌门个面子,何况确实弹得不错,很好听,悠扬悦耳。 “不知死活。”不知是谁冷冷说了一句。 没过多久,鼓掌那人便呕出一口血来,他还不知道,只自顾自拍手。 更多的人察觉出不对,然而为时已晚。 以他们的功力不足以抵挡琴声里的深厚内力,只能越退越远,不到片刻,前方山崖只剩下几十人观战,无一不是江湖上的佼佼者。 谢玄知岿然不动。 琴声弹到激昂处,谢玄知忽然纵声长啸,雄浑壮绝,四下山谷里回荡不绝。 心脏如同重鼓锤击,胸口气血翻腾,裴玉喉头尝到猩甜锈味。 诸葛珏面色苍白,以剑拄地。 祝葳蕤也好不到哪去。 啸声仍在持续,三人不得不也往后退。 到最后,崖前仍然站立的人不过两手之数。 “铮”的一声琴弦断裂,谢玄知啸声停止,向后退了半步。 三个年轻人耳边嗡一下,各自吐了一口血。 祝无婳从琴底抽出一柄通体银白的剑,那剑犹如冰天雪地淬炼而成,烈日下竟溢出丝丝寒气。 祝葳蕤耳边忽然响起前几日陆如琢问她的话。 ——葳蕤,你有多久没见过你娘使鞭了? 原来如此。 谢玄知眸中闪过一丝惊异,过后便是了然。 他早知祝无婳有所保留,无妨,谁没有几招杀手锏。难道他就没有吗? 谢玄知拔剑,一声龙吟,直冲云霄。 祝无婳真气灌注剑身,宛如鸾鸟清鸣,崖前几位当世高手鞘中的刀剑都在微微颤动。 两道剑光撞在一起,飞沙走石,天地色变。 第066章 决战前夜。 裴玉问陆如琢,既然谢玄知练了邪功,那祝掌门是不是胜算很小? 陆如琢摇了摇头。 未必。 裴玉不解。 陆如琢说,一门功法再了不起也因人而异,寻常人没有上乘心法,甫一接触自然一日千里。而谢玄知已是当世最厉害的几个人之一,再想往上突破难上加难,殷岚的功法至多让他有寸进。 陆如琢坐下来。 他二人本在伯仲之间,如果说先前祝无婳更强一些,那么如今可能是谢玄知更强一些,在实战中,些微的功力差距可以忽略不计。高手较量,哪怕胜算一和胜算九,一旦交手,便是五五之数,谁赢谁输,没有定数。 圣女峰剑气纵横,在石壁上留下刻骨的痕迹。 竹海摇动,山岚齐聚,两道人影更是笼进了雾里。 云开雾散,晨曦东起。 两人打了一天一夜,未分胜负。 观战的江湖人士腰酸背痛,有的人中途去山下歇了一会进些吃食,回来便没有位置了。剩下的人宁可饿着,也死死坐在原地不挪窝。 山下百姓发现商机,连夜挑担上山,坐地起价,卖些包子馒头汤饼,一日挣的钱能顶半个月的。 反正这些江湖人里最不缺冤大头。 诸葛珏花了三倍的价钱买了茴香肉包和油炸脍,分到崖前观战的诸葛玄和陆如琢一行人手中。 祝葳蕤熬得眼睛通红,盯着对面山峰鏖战的两道人影。 打到现在除了与二人齐名的人士,剩下的已经是看不懂但是一定要蹲结局了,将来说出去也是亲眼目睹这一场惊世大战的人,与有荣焉。 崖上东倒西歪地睡了一片。 裴玉却越看越精神,小声和陆如琢交谈。 “祝姨用的剑法有点像你教我的,但是又糅合了别的,常有出其不意之处。” “我与祝无婳从小一起长大,本就学彼此的武功,她潜心修炼,并加以改进,采众家之长,自创了一套剑法。”陆如琢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她使,她敢用出来,想必已臻化境。” “师姐,依你看他们何时能分出胜负?” “两人单论武艺,均是宗师级的人物,海纳百川,如今不过一粟尔。” 陆如琢虽不耻谢玄知为人,却不得不承认他在武道上的造诣。当年她和祝无婳联手,依然败在谢玄知剑下,才不得不远走,养精蓄锐,以图他日。 直到今日,她与祝无婳单独一人都不敢说必胜对方。 陆如琢伸直了腿,道:“你要不要睡一会儿?眼睛里都有血丝了。” 裴玉摇了摇头。 陆如琢收回腿,道:“哦,那我睡了,肩膀借我。” 裴玉还没反应过来,左肩一沉,陆如琢已将脑袋枕了上来。 裴玉一怔,她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只见山上像她二人一般依偎而睡者不少,遂抬手轻轻环住了陆如琢的肩。 陆如琢很快不满足肩膀的触感,向下滑进她怀里。 裴玉只得贡献出自己的腿,让她伏在自己腿上,满头青丝铺散在她怀中。 裴玉低头,伸手勾起一缕,隐晦地牵到唇边,让风代她亲吻。 她抬起头,正对上诸葛珏善意的眼神。 许是那眼神过于温柔,裴玉并没有涌起慌张,而是向她温和地点了点头。 这日午时,祝葳蕤终于扛不住睡了过去。 众人在山上幕天席地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的酉时,在地上打坐养神的几位当世高手同时睁开眼睛,陆如琢也从裴玉怀里坐起来,声色沉沉道:“快了。” 诸葛珏也听见她爹说道:“二人即将力竭,胜负只在一个时辰内见分晓。” 裴玉没再问谁更有可能胜出,随陆如琢将视线投向圣女峰。 众人也都站起来,全神贯注,关注那两道不断相击又不断错开的影子。 细长的翠竹如同倒伏的麦浪,被压得弯了一弯,谢玄知立在长竹顶端,紫袍上的金线映着夕阳,胸肋起伏的呼吸微沉。 祝无婳足尖点在竹身,纤细的身影随翠竹摇曳,握剑的手满是汗,她撕下一片衣摆,绑在和剑柄相连的手上。 这次是谢玄知先动了。 他一剑斩去,身后大片金灿灿的余晖随着这一剑湮灭,山谷暝色四起,倏忽间天色暗了下来。狂风卷起纷乱的竹叶,哗啦啦响声不绝,祝无婳的身影在青竹上摇摇欲坠,又似暴风雨中的扁舟,浮沉不倒,若隐若现。 谢玄知一剑落空,收势再刺,却刺入冰川之水,周身大雪纷飞。 谢玄知幼年曾被父亲送去昆仑山练剑,山顶很冷,雪下了很多年,积雪终年不化。他练了许多年的剑,却没有一次尝过昆仑山的雪。 他好奇伸手鞠了一捧,送进嘴里,尝到了铁锈味。 祝无婳挽剑如月,于亘古中再升一轮月明。 薄暝散去,山谷的风静止。 众人等眼前雾气消散,面色惊骇。 祝无婳的剑尖刺进谢玄知的胸膛,深入半寸。 谢玄知嘴角溢出鲜血,闭上了眼睛。 祝无婳眼中恨意滔天,握紧了剑柄便要送入他的心脏,诸葛玄在山崖那端伸手,急忙喊了句:“使不得!” 祝无婳闭了闭眼。 ——祝姊姊,你若胜了,不要杀他。 ——若当众杀他,非但你的盟主之位不保,落英宗也会遭难,神剑山庄必与你们不死不休。还有蕤儿,你不在乎自己,难道不在乎你的丈夫和女儿? ——自然不是放过他,就这么让他死了,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在天下人面前撕破伪善的面具,身败名裂,如同丧家之犬。 祝无婳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漠然,她收回了剑,纵身跃上圣女峰顶,负手而立。 女人的如火红衣成了天地间唯一一抹色彩。 陆如琢带领落英宗弟子率先单膝跪地,高呼道:“武林盟主,一统江湖。率我正道,共伐魔教!” 裴玉愣了愣,跟着拄剑跪下来,和陆如琢一起念。 众位武林同道也回过神来,抱剑拱手,山呼海啸:“武林盟主,一统江湖。率我正道,共伐魔教!” “武林盟主,一统江湖。率我正道,共伐魔教!” 唐岳扬声道:“恭迎盟主——” 祝无婳自圣女峰飞下,踏月而来,独步天下的轻功令众人再次惊艳。 唐岳迎上稳稳落地的祝无婳,道:“盟主可有受伤?”又一面招呼人去看谢玄知。 祝无婳摆手道:“无妨,只是有些乏累。” 唐岳道:“那誓师大会便安排在后日,可好?” 祝无婳本想说“你安排便好”,记起自己如今已是盟主,便点了点头,气沉丹田,一声清啸,山崖众人跟着一静。 祝无婳举起手,在众人仰望的目光下道:“后日誓师,讨伐魔教!” “讨伐魔教!讨伐魔教!讨伐魔教!” 齐声高呼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人群里兜帽下的唇角微微一勾。 一双素手拢紧了御寒的披风,慢慢退出拥挤的人潮。 陆如琢视线若有若无扫过深处沉寂的山林,扶住祝无婳的胳膊。 祝无婳带着一干落英宗弟子下山。 去看谢玄知的弟子来回禀唐岳,说谢庄主只受了些皮外伤,不打紧,已自行回庄了。 唐岳沉吟一刻,挥手道:“回庄,我去看看谢兄。” 谢玄知回到梧桐苑,守在院中的弟子恭敬迎上前:“庄主。” 谢玄知长袖一挥,弟子飞出去撞在廊柱上,他吐出一口血,跪在地上,将头砸向地面:“庄主恕罪。” 谢玄知脸色阴沉:“夫人呢?” 弟子含着血道:“夫人在房里。” 谢玄知一脚踹开房门,谢夫人在灯下刺绣,闻声针刺进肉里,她竟恍然不觉,只身子慢慢打起寒战来。 谢玄知立在门口,高大的身影背着光,投进来的影子恰好将谢夫人纤细的身材笼罩其中。 谢夫人如坠冰窖。 “为夫在外头与人决战,夫人竟也不去瞧一眼么?” “妾……不懂武功。”谢夫人瑟缩着往后退。 “不懂武功?”谢玄知一步上前攫住她的下巴,脸庞在烛火下阴郁似恶鬼,“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死在别人手里!” “妾……不……敢……” 谢玄知看着她疼出来的眼泪,只恨不得叫她再疼些,他一把抱起谢夫人重重扔到榻上,回身砰的带上了房门! “唐庄主,庄主正在休息,恕不见客!”神剑山庄的弟子板着脸,伸手将唐岳拦在院外。 唐岳脸上带笑,和气道:“我是来给谢兄送药的,劳烦通传一二。” 弟子面不改色:“唐庄主请回!” 段冼墨一把掀开挡路的弟子,闯了进去。 唐岳一面赔礼一面将拦上来的弟子拂开,给段冼墨开路,高声道:“谢兄!愚弟来给你送药了,你在哪儿啊?应愚弟一声啊!” 谢玄知站在房门口,寒着脸道:“你来做甚么?”竟不顾平时的脸面了。 唐岳扬了扬手里的金疮药,逢人三分笑,道:“送药,请谢兄一定收下。” 谢玄知伸手接了,神色冰冷道:“请回。” 段冼墨一把推开谢玄知身后的房门。 她全身立即被掌风笼罩,脚下仍一步也不停地朝屋里去了。 唐岳格开谢玄知的掌势,一张脸依然笑眯眯的,道:“内子失礼了,她半夜非吵着闹着要谢夫人教她绣个花样,你知晓的,女人总是不分时间不讲道理。还请谢兄见谅。” 谢玄知怒意勃发,却没有出手。 唐岳料对了,他与祝无婳对战如此激烈,怎么会只受皮肉伤,恐怕还有不轻的内伤。 他是不想和谢玄知闹僵,然而他再不来,恐怕屋里就该出人命了。 况且之后他都不一定能活下来,面子功夫就暂且搁一搁罢,他也随夫人放肆一回。 房里,段冼墨眼眶通红,解下自己的披风,将榻上衣不蔽体的谢夫人包好。 谢夫人扑进她怀里痛哭出声。 “段姊姊……” 段冼墨拍着她的背,喉咙哽咽,温柔道:“没事了,我带你走。” 谢玄知眼睁睁看着段冼墨将人带走,唐岳还在他跟前赔笑:“谢兄,等内子学会了绣样,定将夫人原样送回。” 谢玄知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唐岳立即一脸受伤,仿佛自己爱敬的兄长一夜之间变了,他委屈地离开了。 谢玄知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一掌拍碎了手边的栏杆。 …… 落英宗别院。 关上院门,祝无婳身形微微一滞,脸上血色尽褪。 祝葳蕤立刻紧张道:“娘!” 祝无婳动了动手指,祝葳蕤会意,给她喂了一粒百花丸。 祝无婳唇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目光直直地盯着陆如琢,仿佛利剑。 “谢贼什么时候死?” “后日。”陆如琢一拂手,淡道。 第067章 祝无婳深深地看了陆如琢一眼,甩袖而去。 祝葳蕤向陆如琢一礼,连忙追了上去。 裴玉看着祝无婳的背影,迟疑道:“师姐……” 陆如琢摆手,面色平静:“无妨,她心中有怨气,发泄出来便好了,左右不过这两日时间。” “是。” “魔教的圣女到了,方才出现在观战崖。”陆如琢边往里走,边道。 “可要我再做准备?” “不必。”陆如琢道,“咱们只静观其变。” “姑姑,那个圣女厉害吗?” 陆如琢忽然回头,看着她一笑,月光下微微炫目。 裴玉只瞧见她口唇张合,耳朵里很久才传来声音。 “……你说她厉不厉害?” “姑姑。”裴玉咽了咽口水,道,“你说甚么,我方才没听清。” 陆如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说,她是殷岚的徒弟,甚至可能是殷岚的女儿,你说她厉不厉害。” 裴玉脱口道:“那不是和你我一样?” “……” 面对陆如琢失语的目光,裴玉面露尴尬。 陆如琢上前一步,逼近她,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是我的女儿吗?” 裴玉急忙找补道:“咳,你不是说可能。” 陆如琢“哦”一声,又问:“那你可能是我的女儿吗?” “……不可能。” “那你乱说什么话,舌头长着做什么的?” 裴玉本来低着头,听到这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语还休。 陆如琢也沉默了。 树上的暗卫们更沉默了,正在考虑是不是该暂时闭上眼睛。 “非礼勿视。”玄奇说着,仰头看屋顶的月亮。 院子里,裴玉惊呼一声,陆如琢揽住她的腰施展轻身功夫,耳畔风声呼啸,一眨眼便到了房间门口。 裴玉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陆如琢暂时按捺下冲动,道:“你觉得唐庄主轻功好么?我比他怎么样?” 裴玉:“……” 这种时候为什么要提起唐岳? 她看了一眼身侧紧闭的房门,哪有心思认真比较,胡乱答道:“自然是姑姑更好。” “那你展开说说,我好在哪里?”想敷衍她,哼,没门。 “……” “你是不是诓我?” “不是!”裴玉满脑子都是卿卿我我,只得沉下心绞尽脑汁,夸道:“你比他快,比他飘逸,比他轻盈,不,唐庄主就不配和你比。” 陆如琢满意了,伸手推开了房门。 裴玉赶紧跟进去,迫不及待似的,回身立马关上了房门。 她站在屋子中央等,又期待又紧张。 “愣着作甚?点灯啊。”陆如琢坐在桌边,屋内只有薄弱的月光。 裴玉只好吹亮火折子,点燃桌上的蜡烛。 她站在桌旁,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陆如琢抬起眼帘,昏暗的光线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道:“坐。” 裴玉听命坐下。 “错了。”陆如琢道,“坐到这边来。” 裴玉在她身边的凳子坐下来。 “还是错了。”陆如琢下巴一低,裴玉的视线顺势往下落在了她腿上。 这…… “又不是没坐过,害什么羞?”见她迟迟不动,陆如琢作势收回主意,道,“不坐就算了,过时不候。” 说时迟那时快,裴玉几乎是一个箭步,弹射进她怀里。 陆如琢重重一沉,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对我使千斤坠,我吓唬吓唬你,又不会真的不让你坐,我腿差点让你坐折。裴玉,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情趣?” 裴玉腹诽:你懂,你懂的话在门口好端端提什么唐庄主煞风景。 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然而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你怎么不说话?对我有意见?”陆如琢道。 裴玉没意见,她只恨不得用嘴堵住陆如琢的嘴,让她接着煞风景。 她坐在陆如琢腿上,凤目水润,直勾勾盯住女人的唇。 陆如琢在这样的目光下立刻忘了原来在做什么,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对着裴玉的唇又吮又咬。 圣女峰观战四天三夜,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互相靠着对方睡觉,连牵手都偷偷摸摸的。这种明明在眼前看得到却吃不着的感受简直能把人逼疯,比小别胜新婚也未必不如。 蜡烛的灯花爆了一下,裴玉感觉自己此刻的心就像那颗爆开的灯花。 她抽出女人束发的绸带,青丝滑落在她指根,裴玉抬手往上,穿过发丝,控住了陆如琢的后脑勺。 习武之人内息深厚,二人几乎不需要换气。 居高临下的坐姿方便了裴玉,她的手改为扶住陆如琢的后颈,轻轻揉捏,以免她因为长时间的抬头而脖子疼。 分开之后,陆如琢伏在裴玉肩窝喘气。 裴玉依旧在给陆如琢按摩肩颈,气息反而不如陆如琢这么乱。 她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 按理说陆如琢比她功力更深才是,却反倒不如她?还喘得这么厉害? 为什么自己听着她的声音,也隐隐有种激动的感觉。 好像接下去应该还有别的事。 桌上的蜡烛又“哔波”爆了一下。 陆如琢喘匀了气,沙哑着嗓子道:“从我腿上下去。” 裴玉不太情愿,但还是听话地下去了。 陆如琢低着头,将自己异常红润的脸藏进烛光里,低声道:“去传热水,我要沐浴。” “是。”裴玉离开房间前,还朝陆如琢的方向好奇地看了一眼。 陆如琢独坐房中,给自己倒了一杯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待此间事了,她定要抽空给裴玉好好上一上课。咸驻傅 传道受业解惑,她这个师父的义务尽得还不够。 裴玉本来可以在院子随便叫个人去传话,但她还是自己去了厨房,醒醒自己过热的脑子。 一路心不在焉,脑海里都是女人通红的耳廓,还有空气中不断升温的热意。 裴玉甩了甩头。 …… 祝无婳只是力竭导致的虚弱,并无大碍。 祝葳蕤扶她回了房间,给了斟了盏茶,“娘。” 祝无婳坐在桌旁,浅浅地抿茶。 “娘,你不该对陆姨发脾气的。” “她不会介意。”祝无婳饮尽后放下茶杯,道,“传膳吧,明日我要休息一整日,不要来打扰我。” “知道了娘。” “顺便告诉你陆姨一句。时辰太晚了,明日一早再去。” “是。”祝葳蕤欢欢喜喜地下去传膳了。 祝无婳望进院中的夜色,目光沉了沉,又如烟般散去。 罢了,再信她一次。 翌日午时,祝无婳还是被叫醒了。 侍女在床前捧着叠放整齐的衣服,祝葳蕤道:“娘,唐庄主派人来通传,请六派八门的掌门前往庄内一叙,有要事相商。” 祝无婳换上衣衫出门。 她想了想,又回头叫上了陆如琢。 陆如琢胜了楚庄主,是当之无愧的武林泰斗之一,虽年纪尚轻,但想必唐庄主等人都没有二话。 唐岳神神秘秘召集各派掌门,还特意交代不要走漏风声,难道是出了大事? 马车里,祝无婳问陆如琢:“你怎么看?” 陆如琢昨夜也睡得晚,靠在厢壁哈欠连天,懒懒道:“想必是发现了魔教的踪迹,滁州毕竟是唐家庄的大本营,他消息灵通些是应该的。” “消息灵通?”祝无婳觉得她是在反讽,道,“你一个月前就知道魔教潜入滁州了。” “我手眼通天,唐庄主区区江湖人士,怎么和我比?” 区区江湖人士祝无婳:“……” 陆如琢睁开了养神的眼睛,笑眯眯道:“生气了?” 祝无婳摇头,若有所思:“没有。我在想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知道了就不灵了。”陆如琢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明日还要你陪我演戏,本色出演最好。” 祝无婳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也合眼睡觉,养精蓄锐。 既然她这么说,那明日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来接送的马车停在山脚,驾车的车夫递给二人两顶幂篱,道:“祝掌门,陆女侠,对不住。庄主交代事关紧要,请二位戴上幂篱,步行上山,届时会另外有弟子接引你们。” 祝无婳还没开口,陆如琢已经接过幂篱,道了声好。 两人并肩往山上走,陆如琢道:“看来唐岳已经知道唐家庄处在魔教监视之下了,为了避人耳目,才想出这法子。” 祝无婳从没戴过这东西,十分别扭,她微微掀开一角,只露出一只眼睛,看向陆如琢,低声道:“他们想做什么?” “你们想做什么,他们就想做什么。”陆如琢淡道,往山路踏上一步。 祝无婳睁大眼睛,“他们疯了么?!” “只许你们大张旗鼓讨伐魔教,不许人家先下手为强将你们一网打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陆如琢淡淡一笑。 “可……可他们是魔教,伤天害理,无恶不作。他们怎么敢如此嚣张?!” “正道便清清白白吗?像谢玄知那样卑劣的伪君子难道少吗?他还不是坐拥神剑山庄,备受尊敬?在我看来,二者没有区别。” 祝无婳无言。 她看着陆如琢,心里涌起一种更为复杂的感受。 二十年未见,陆如琢已从她的同道中人变成了局外人。 “诚然,你我道不同,但都想要谢玄知的命是真的。”陆如琢抬头道,“祝姊姊,唐家庄到了。” 从偏门出来迎接她们的是段冼墨,身后还跟着一个畏缩身影,约莫二十多岁,模样姣好,却如惊弓之鸟,一直牵着段冼墨的衣袖。 那人祝无婳和陆如琢都见过,上回和谢玄知站在一起,想必是他的现任妻子。 两人眼中不由染上哀恸和怜惜。 段冼墨迎两位往里走,同为女人,也不瞒着她们,道:“谢玄知虐待明芸妹妹,昨夜差点将人掐死,幸亏我与外子及时赶到,将她救了下来。谢玄知是何等人,祝姊姊应该再清楚不过。” 段冼墨至今以为当日刺杀谢玄知的是祝无婳,却不知正是她身边的人。 祝无婳点了点头。 “猪狗不如。” 谢夫人的身形微微一顿,看向这个说话的红衣女人,声音怯怯的:“你是武林盟主吗?” 祝无婳看向她柔弱美丽的脸,虽然毫不相似,仍不由软了心肠,柔声道:“我是。” 谢夫人扑通跪在石子路上。 三人吓了一跳,祝无婳连忙扶她起来。 谢夫人不肯,流泪哀求道:“求盟主作主,让我与那个畜生和离。” 二人合力将她从地上扶起,祝无婳温柔道:“即便我是盟主,也无权要求他这么做。但是我可以杀了他,这样的结果对你是好的吗?” 谢夫人点点头,下一刻又神色凄然。 “谢玄知死了,还有他的儿子,我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死人。我只想永远离开谢家,与他们再无干系。” 谢夫人看着祝无婳面露难色,眼神里的光一点一点湮灭。 她合手深深一拜,直起身后对段冼墨道:“段姊姊,你们是不是有事要商量,能不能先送我回房?” 段冼墨道:“好。” 三人一块送她回了段冼墨的房间,走到门口,陆如琢折道返回,走到谢夫人跟前。 “明姑娘是吗?”她低声道。 谢夫人只出席了一次武林大会,不知她身份,犹豫点了点头。 陆如琢靠近她,谢夫人听到有女人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坚定响起。 谢夫人震惊地抬起头,陆如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谢夫人耳畔还回荡着女人的话,慢慢地在床边坐下,捏紧了手指,目光灼灼,如同灰烬里重燃的火种。 ——如果你想彻底摆脱谢家,明日将是你唯一的机会,有人会为你做主。切记切记。 第068章 “祝掌门。”唐岳在书房门口,看到她身边的陆如琢一怔,从容点了下头,“陆女侠。二位可算来了,快请进。” 屋内就座的有赤阳宗宗掌门、自在山庄诸葛玄、无名山庄楚昭烨,八大派的掌门或代掌门,祝无婳携陆如琢抬手行礼:“祝某来晚了。” 在座诸人均起身回礼。 楚庄主摇着折扇,温和道:“我们也是刚到。” 赤阳宗内功霸道,刀法亦以刚猛著称,脾气与之一脉相承,宗掌门当即大嗓门道:“唐庄主将我等召集来此,神神秘秘,也不知要做些什么,祝掌门可有头绪?” 祝无婳摇头。 宗掌门看了眼陆如琢,将这个年轻的丫头略过了。 他坐了会儿,催促道:“唐庄主,谢庄主还来不来?他若不来的话,我们就先开始,俺等不下去了。” 唐岳道:“我再差人去请,各位稍安勿躁。” “要俺说,谢庄主就是输给祝掌门,觉得跌了面子,才故意不来的。堂堂大男人,心眼怎的这么小。”宗掌门站起来道,“我亲自去请,我看他来不来!” 唐岳正要劝,屋外已传来一声。 “不必,我已到了。” 紫袍金冠的谢玄知抬脚进来,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谦和笑意。 “来晚了,还请诸位同道见谅。”他转向祝无婳,丝毫看不出昨晚的怨怼,主动招呼道,“祝掌门安好。” 祝无婳寒着脸不为所动。 唐岳连忙隔开两人,生怕一言不合再打起来,那他的庄子就要被拆了。 嵩阳剑派的掌门问道:“唐庄主,怎么不见灵霄岛的古大侠?不论何事,灵霄岛都是我中原武林一大助力。” 唐岳不知从何说起。 外界盛传灵霄岛夫妇出现在滁州,是为了助中原武林铲除魔教,然而唐岳却知道古靖宇夫妇从未对他这么说过。毕竟灵霄岛超然世外,从不参与正邪两派的斗争。否则若干年前长生教作乱,若有灵霄岛主相帮,六大高手围攻殷岚也不至死伤惨重。 传闻灵霄岛主一曲洞箫,领魔教折损百人,碧血坛坛主当场吐血,也只是因为魔教作恶,被他亲眼撞见,并非站在正道一边。 唐岳借口道:“古夫人身体不适,古大侠在照料夫人。” 陆如琢眼睫微动,楚庄主朝她看过去一眼。 楚庄主合上折扇,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先开始罢。”揭过了这个话题。 “诸位请坐。” 唐岳站在中间,道:“唐某今日之所以召集诸位前来,乃是共议魔教之事。据可靠消息,魔教于日前乔装改扮,扮作商队潜入滁州,已知的有青龙坛和飞花坛两位坛主。带进来。” 书房门打开,两名弟子拖着一名血肉模糊四肢俱断的男子进来,扔在地上。 唐岳指着那人道:“这是唐某近日擒获的魔教弟子,严刑拷打才交代出这些。说,你们来做甚么的?!” 这名弟子有进气没出气,只断断续续道:“坛主命我教众……等候在此……待圣女到达,便……血洗正道……” “狂妄!”宗掌门拍案而起。 诸葛玄却闻言色变,追问道:“你们圣女到哪里了?” 那名弟子双目已盲,眼睛处只留下两个血洞,发出桀桀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圣女,必会带领我同袍兄弟一雪前耻,为我报仇!” 唐岳抬手道:“拖下去。” 地上留下两道拖行的血迹,门外魔教弟子还在兀自大笑念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巍巍圣教,予我长生!巍巍圣教,予我长生——” 唐岳唤人擦去地砖上的血,方续道:“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他始终不肯说出圣女的踪迹。” 楚庄主打开折扇,轻轻地扇了两下,道:“许是他本就不知道呢。”他含蓄道,“唐庄主的手段太过了。” 如此狠辣,又与魔教之人何异。 唐岳苦笑一下。 “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如今正道齐聚滁州,唐某不敢拿众多武林同道的性命做赌。” 楚庄主无奈摇头。 诸葛玄打断道:“正事要紧,若魔教真要围攻正道,咱们得摸清他们的打算,及早想个对策才是。” “这正是我召集诸位来此的原因。”唐岳看向上首主位坐着的红衣女人,道,“盟主,您怎么看?” 谢玄知下意识张口,下一刻面色微不可觉地一沉,宽袖中的拳头握紧。 祝无婳沉声道:“先听大家怎么说。” 唐岳称是。 诸葛玄沉吟道:“我若是魔教,要将正道一网打尽,一定会选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那么,明日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座诸位思索过后,纷纷附议。 “若明日他们不来呢?”一位掌门质疑道。 “是啊,说不定魔教故布疑阵,故意派人放出消息,实际只是戏耍我们。”另一位也持相同意见。 又有两位面色迟疑,似乎有些被说动。 上首的祝无婳在满室沉默中出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质疑的那位掌门神情恭敬,道:“盟主请讲。” “假如这次是魔教故弄玄虚,最后什么都没发生,固然是好。若不是呢?真如方才那位魔教弟子所言,他们的圣女或许已经到了,就等着明日誓师大会,携魔教众血洗正道,而我们毫无准备,哪一种更可怕?” 在座诸掌门皆神色凝重。 唐岳最先站出来,拱手道:“但凭盟主吩咐。” 其余诸人也都站起来,异口同声道:“我等听凭盟主吩咐!” 谢玄知混在人群里,抱剑拱手,一言未发。 …… 从唐家庄出来,二人依旧戴着幂篱自小路下山。 祝无婳问:“我们方才的布置,对你的计划有影响吗?” 陆如琢摇头。 祝无婳道:“那就好。” 两人一时无话。 天边斜阳丝丝缕缕,山道的影子交织又分离,祝无婳看着脚下的路道:“明日之后,你有没有空?” “嗯?” “我想请你……还有裴玉,一同去百花谷作客。” “应该有。” “应该?你还有别的事?” “暂时没收到消息。” “若收到呢?” “快马加鞭回京。” 祝无婳沉默许久,方道:“自和你重逢以来,不,或许更早,你深入朝堂汲汲营营,我在百花谷闭门苦修,每年只一封书信往来。我有时会想,如果不是少时的交情,我应该不会和你这种人做朋友。我是个有话直说的人,而你的心思太深,我怎么也看不透。明明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人。” 陆如琢没有说话。 “后来我又想,你变成这样肯定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如果连我也离你而去,那你不是太孤独了吗?” “不会。”陆如琢道,“如果你想,你可以离开我。” “你看,你连血都变得这么冷了。我若掏出你的心,里面是不是满满的都是算计,没有属于人类的温度了。” 陆如琢抬起眼帘,质问的眼神都不含锋利,而是暮霭沉沉,像山中不散的雾。 “祝姊姊,你当真这样想我么?” “我应该如何想你?”祝无婳反问道,“你甚么都不和我说,我又能如何想你?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和你一起进京,同生共死,好过现在同床异梦!” 陆如琢撩开幂篱,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湿润,轻柔叹道:“事已至此,再提当初也无济于事。况且你若是进京,未必会比现在更好,你有深爱的丈夫和可爱的女儿,还不够吗?” 祝无婳甩开她的手。 “陆如琢你到底懂不懂,我难过的是你!我是什么都有了,可你呢?你看看你现在,工于心计,哪里找得到当年那个策马恣意的大小姐的影子!” “我现在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不好?” “这是你想要的吗?” “是。” 祝无婳失望地看着她,尔后转为浓烈的哀伤。 “我越来越觉得,当年的决定是错的,我不该放你走。让你用一辈子去赌一口气,根本不值得。” “但如人饮水,我既踏上了这条路,就不再问值不值得。”陆如琢淡道。 祝无婳放下幂篱,遮掩所有的神情,一路沉默下山。 …… 裴玉向厨娘学了一道新菜,眼见暝色笼罩,桌上的菜都快放凉了,她到院子门口去等。 远远地见陆如琢一个人独自走过来,待见到她以后步伐加快,几乎是大步奔过来。 裴玉扬起一弧笑。 “师——”声音戛然而止。 陆如琢紧紧地抱住了她,脸埋进她颈窝里。 裴玉让她冲过来的力道撞得后退了一步,背抵在月亮门,她抬手温柔拍着女人的背。 这种脆弱的感觉似曾相识。 那日陆如琢在武林大会初见古夫人也是如此,只是不知这次又遇到何事。 无论如何,自己总会在她身边的。 “没事了,还有我在。”本该生疏的话自裴玉口中自然而然地吐出来。 这句话说完,裴玉感觉环抱自己的双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裴玉蹙眉。 究竟是谁,对陆如琢产生这么大的影响?难不成又是古夫人? 裴玉将泛起的酸意压下去,继续柔声哄着女人。 陆如琢的负.面情绪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她贪恋年轻女子温暖的怀抱,是以迟迟不起身。 屋顶上的玄奇闭着眼,问身边的女子,道:“她们俩抱完了吗?” 女子盯着她白净嫩滑的脸,心不在焉道:“还没有。” 玄奇感叹道:“今日的都督真是娇弱。” 陆如琢不仅娇弱,还变得格外粘人。 她的粘人倒不似寻常女子那样裴玉走到哪跟到哪,连体婴似的挂在她身上。可每每眼神对视,裴玉都能感受到她心潮汹涌的澎湃,让她仿佛被海浪卷起,心跳加速,掌心出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裴玉用完晚膳,急急地传热水沐浴了。 陆如琢坐在院子里,托腮看她的背影,笑了一声。 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嘛,孺子可教也。 …… 同一时间,诸葛玄回到自在山庄的别院,步履匆匆。 一阵风从自己面前刮过,诸葛鸿诧异地回头,唤了声“爹?” 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他再急也不至于没看见吧? 诸葛玄还真没看见,这会儿向他点了点头,问道:“你姊姊呢?” 诸葛鸿面色一变,抱剑硬邦邦地道了句:“不知道。” 诸葛玄本就不指望从他这知道答案,吩咐管家道:“去将大小姐找回来。”顿了顿,又嘱咐道,“你亲自去,务必要快。” 诸葛鸿的脸色更难看了,不满道:“爹,你有什么事非要找她,不能和我这个少庄主说么?” 诸葛玄张了张口,魔教之事已搅得他自顾不暇,没工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沉默往书房走去。 “爹!” 诸葛玄头也不回。 诸葛鸿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惶恐。 诸葛珏!肯定是她在爹面前说了什么! 诸葛鸿瞳孔骤然一缩。 难道…… 管家熟门熟路去了落英宗别院,敲开门扉,向里边的管事通传,没一会诸葛珏便出来了。 祝无婳也刚回来不久,神情冷峻。 诸葛珏料到许是什么大事,一刻也不耽误跟着管家打马回去。 抬脚刚跨进院门,一道裹挟怒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诸葛珏!你和爹说什么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让开!” “少在这假惺惺!你这段时间日日和爹在书房密谋,不就是借机诋毁我么?”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屑于中伤你,你会信吗?”诸葛珏停下来,看着他失望道,“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心性为何如此幼稚。” “用不着你来说我!你不过比我大几个月,成日摆出一副大小姐的架子,你有没有把我这个少庄主放在眼里?!” 管家记得诸葛玄的交代,出言转圜道:“少庄主,庄主令大小姐速去见他,有什么事,等大小姐出来再说罢。” “还有你,福伯!”诸葛鸿指着路过的下人,大声道,“你们!都没有从心里把我当成少庄主过!你们眼里永远只有大小姐!” 下人瑟瑟跪地。 这样的闹剧时不时便要上演一回,诸葛珏实在不耐烦了,拂开挡在面前的手臂,快步朝主院走去。 后心被剑风笼罩。 诸葛珏振袖,青光一闪,长剑出鞘,回身格开他的剑锋。 诸葛鸿武艺又有精进,诸葛珏沉下心与他交锋,八十余招后,挑落他手里的少庄主佩剑。 诸葛鸿脸色铁青,怨愤与不甘交加。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不如你!你是不是也——” 诸葛珏目色迷茫,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 诸葛鸿闭嘴,捡起地上的剑,长袍鼓动,和她错身而过。 诸葛珏偏了偏头。 也……什么? 话说回来,诸葛鸿这几个月来的功夫长进速度,简直闻所未闻。他若早有此天赋,怎么到如今才显现? 祝葳蕤的话不期然响在她的脑海。 ——关外魔教传出一门殷岚所创的邪功,得此功法者无不功力大增。 诸葛珏闭目,将这个念头摒弃。 诸葛鸿再顽劣不堪,仍旧是自在山庄的人,她不愿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同父异母的弟弟。 …… 诸葛珏在书房前抬手,刚要叩门,里边便传出诸葛玄沉稳的声音。 “进。” 诸葛珏推门而入。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书房外面的守卫都撤得干干净净,只有管家一人守在书房的台阶下,眼观六路。 诸葛玄在书案后,诸葛珏唤了声“爹”以后,驾轻就熟在对面坐下。 这是少庄主才有的待遇。 诸葛玄看着她道:“爹今日去唐家庄议事,得到一个重大消息,魔教极有可能会在明日大举来攻。” 诸葛珏有些意外,但是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继续等待他的下文。 诸葛玄长叹了一口气,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果真比你弟弟强出太多,是为父囿于成见,没有早日醒悟。” 他从怀里掏出玄铁打造的掌门令,举在诸葛珏眼前,道:“跪下。” 诸葛珏起身退后,撩起下摆,双膝跪地。 “我以庄主之名,任命你为自在山庄少庄主。一旦我身遭不测,你即刻即任庄主,不得有违。”诸葛玄威严道,“诸葛珏,你可愿肩负起一庄重任,不惧江湖风雨,护佑山庄无恙?” “孩儿自当竭尽所能!”诸葛珏掷地有声。 “接掌门令——” “是!” 沉甸甸的玄铁令箭落在高举的手心,却如同烙铁,印在诸葛珏火热的心上。 诸葛玄面上严厉褪去,亲自扶起她,道:“爹还有事和你交代。” “父亲请说。” “为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种直觉曾数次救过我的命。明日一定不会是魔教攻打那样简单。” 诸葛玄道:“你的祖父曾与殷岚交过手,那一战后,你祖父双腿残废,右手经脉俱断,郁郁而终。至此已二十多年过去,殷岚很有可能已经出关了。若是她亲自来,对我正道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诸葛珏犹豫片刻,问道:“我听人说,魔教传出一门能使人功力大增的邪功,乃是殷岚闭关所创,可有此事?” “你听谁说的?祝掌门?” 诸葛珏点头。 诸葛玄颔首道:“确有此事。这门功法我也偶然得到过,发现过于歹毒,已将其焚毁。” “爹,你可将这门功法给其他人看过?” “没有,我看到的当时便销毁了,决不会有第二人瞧见。”诸葛玄眼神微眯,敏锐道,“你不是无的放矢之人。珏儿,你可是怀疑身边有人练了邪功?” “孩儿只是随便问问。”诸葛珏抬起眼睛道,“依爹看,这门功法容易得到吗?” 诸葛玄沉吟一刻,道:“只怕不难。” 诸葛珏深深地看着他。 诸葛玄心中蓦地一颤,旋即遍体生寒。 “这个猜测太大胆了。珏儿,你若说出去,便是将自在山庄置于风口浪尖。”诸葛玄压低声音,看了一眼门窗的方向。 “孩儿省得,孩儿也是方才才想通。” “无论如何,明日总要见分晓。”诸葛玄凝视着她,道,“爹要交代你的是,明日若真的打起来,你万万不可恋战,保命要紧,自在山庄的未来全交在你手上了。哪怕爹死在你面前,你也要跑,决不可回头!” “爹……”诸葛珏垂下头,道,“女儿明白。” “为父没有看错你。”诸葛玄欣慰道。 “福伯。” 诸葛玄提高声音,对屋外的管家道:“召集所有在别院的弟子和管事,到后院来。” 很快随行的几个管事和统一身着白袍的自在山庄弟子就站在了院内。 诸葛玄身边站着腰佩长剑的诸葛珏,青色裙琚在风中微微拂动。 诸葛玄扬声道:“自即日起,大小姐诸葛珏即是你们的少庄主,见少庄主如见我,你等唯少庄主之命是从!” “见过少庄主!” 院子里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诸葛珏单手负在身后,淡道:“起来罢。” “谢少庄主!” 姗姗来迟的诸葛鸿愣在原地。 *** 二更时分。 “都督。”玄秣派回来的人在月下屋檐,回禀女人道,“唐庄主已遣散山庄不通武艺的下人。” “魔教可有异动?” “没有,放那些人走了。” “很好。”陆如琢点了点头。如果魔教真对无辜之人下手,她们恐怕要拼着暴露的风险救人了。 “让玄秣继续盯着,明日直接汇合。”陆如琢摆手,道,“下去罢。” “是。” 陆如琢早听到背后有动静,任由脚步声靠近她,身上多了一件披风。 裴玉走到她面前,抬手系好披风系带,道:“夜间风寒,出来也不多穿件衣裳。” “我若穿了,你还会给我拿披风吗?”陆如琢出其不意,把自己吹得冰凉的手塞进裴玉袖子里,哈哈笑了。 裴玉眉头都不动一下。 陆如琢:“你怎么没反应?” 裴玉道:“这种把戏我十岁的时候你就玩过了。” 陆如琢作沉思状,道:“是么?我忘记了。” “你记得甚么?” “记得你小时候老是哭鼻子。” “……”裴玉无言道,“不要胡说。” “你一岁的时候学走路,摔倒了,哇哇大哭。” “一岁的事我怎么记得,还不是由着你编排?” “很聪明嘛。”陆如琢抬手刮了刮她的下巴,道,“抱我回屋。” 裴玉一时间以为自己耳朵聋了,震在原地。 陆如琢张开手。 “抱、我、回、去。”陆如琢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姑姑可是哪里不适?”裴玉想了想,认真地问道。 “我没有哪里不适,你就不能抱我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裴玉压低声音,凑近她耳朵道,“这么多人看着,你要是被我抱进去,岂不是落了你的面子?” 陆如琢咬牙回她:“你要是不抱,我才没有面子。” 她对裴玉可谓司马昭之心,身边暗卫皆知。这么久了,才得了半个名分,一亲芳泽,那帮属下私底下不知道怎么传她不行呢。 裴玉“噢”了声,乖乖地将人抱起来。 横抱,不是竖抱,今日陆都督的面子又涨了一分。 裴玉第一次在陆如琢清醒的时候抱她,脚步和动作都分外小心,越过屏风,放到内室的床上,短短的十几步路,裴玉出了一身的汗。 她要起身回去关房门,陆如琢勾住她的脖颈,往下带。 “兰竹会关门的,你好生待着。” 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体贴的关门声。 裴玉:“……” 她后知后觉自己伏在陆如琢身上,实属大逆不道,忙支着手肘要起来。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手忙脚乱,也不知碰到哪里,陆如琢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既柔且媚。 第069章 裴玉呆住了。 这声音她再没有经历过,也从别的地方听到过。 譬如千金阁那两位。 裴玉面红耳热,一时也不知是该拿回来,还是该拿回来。 陆如琢眼尾染着红曦,目光落在她白净修长的手上,心口微微起伏。 裴玉顺着她视线,连忙收回手,一个骨碌爬了起来,站在床下,满脸的惊慌失措。 “我我我……” 陆如琢食指抵在唇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裴玉安静下来,垂在身侧的指节曲了曲,竟自作主张地怀念起软玉温香。 陆如琢被她不经意的一碰,手脚仍有些发软,她缓了一会儿坐起来,身后垫着两个枕头,不明意味地看着裴玉。 裴玉手足无措,差点儿想冲动跪下认错,好歹忍住了。 否则恐怕是火上浇油。 “姑姑。”裴玉胆怯道。 陆如琢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听不出暗含的赧然。 “手感不好?你作甚一副委屈的样子?” 裴玉眨了眨眼。 哎? 陆如琢又咳了一声,压住耳根上涌的热意,道:“给我倒杯茶来。” “是。” 裴玉魂不守舍,回头看陆如琢的时候腿被屏风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陆如琢扑哧笑了声,月下更显娇妍明媚。 裴玉脚下跟踩在云朵上似的,愈发飘然,俨然被女人这一声笑,迷得不知今夕何夕。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端来一盏茶,陆如琢斜倚在榻上,却不伸手,半张红润的唇,道:“喂我。” 裴玉自从方才的意外过后,半副心神就遗落在了陆如琢身上,残存在她身躯内的半个灵魂相互吸引,不由自主地靠近她。 陆如琢说甚么她便做甚么。 她扶起女人,靠在自己怀里,就着自己的手喂她喝茶。 陆如琢见她出奇的听话,立刻得寸进尺,道:“我要你用嘴喂。” 裴玉依旧听了。 不仅喂了,还喂得格外缠绵。 离开之后,陆如琢唇上染着亮泽的水光,心脏狂跳,居然有些醒不过神。 裴玉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 背着她去偷偷进学了?还是说在茶里下了药? 陆如琢端起茶盏,在她不断的要求下,早就喝光了,一滴也不剩。 “唔……” 裴玉扶正她的脸,又吻了下来。 陆如琢只好闭目环住女子的脖颈,全情投入到这场漫长甜蜜的亲吻中。 月上中天,又挂在西边的树梢。 四更时分。 裴玉放开陆如琢,低头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在额前一吻,恋恋不舍道:“我该走了。” 陆如琢被她亲得迷迷糊糊,这会儿发出一声疑问的“嗯?” “我要出城,你忘了?”裴玉失笑,趁她脑子不清醒,“大逆不道”地刮了一下女人的鼻尖。 陆如琢坐起来。 怪不得裴玉突然这么热情,原来是临别的亲密。 “早知就将这差事交给别人了。”陆如琢不无后悔。 “都督不可假公济私。”裴玉义正词严地劝道。 “知道了,小小年纪这般无趣。” 陆如琢舔了舔唇,些微的刺痛后知后觉地漫上来,她低声斥道:“又舔又咬,你属狗?” 裴玉反问道:“你不喜欢?” “我……”陆如琢难得红了脸,又不好意思将喜欢说出口,轻轻地踹了裴玉一脚。 裴玉顺势滚下地。 陆如琢慌忙去看她有没有受伤,待看到裴玉笑吟吟的脸又是一阵恼羞成怒。 胆子肥了,居然敢消遣她! “裴千户。” “属下在。” “命你即刻出城,不得耽误。” “属下遵命!” 裴玉起身就走,头也不回。 陆如琢抬手捞起榻上的软枕,刚要冲着裴玉的后心丢过去,走到门口的裴玉忽然回过头。 陆如琢把软枕抱在怀里,四下环顾,欲盖弥彰道:“这屋的枕头还不错,挺软和的,嗯。” 裴玉道:“我真走了?” 陆如琢丢下枕头,妥协地道:“回来。” 裴玉步伐轻快,回到女人身边,看了一眼外边的夜色,温柔道:“还有一刻,我是属于你的。” 陆如琢猝不及防,又被她突如其来的情话哄得脑子懵了片刻。 “你……”陆如琢有理由怀疑,道,“你最近去哪儿了?” “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呢?” “和祝妹妹诸葛姐姐在一块,吃喝玩乐。” “可曾去过秦楼楚馆?” “……”裴玉道,“姑姑难道去了?不然为何有此一问?” “我问你甚么,你便答甚么,不要扯到我身上。” “是。”裴玉直接道,“没有,上次还是去千金阁抓人。” 陆如琢狐疑地望着她。 裴玉目光坦荡。 只剩一刻不到,陆如琢决定不浪费时间在这件事上,来日再问不急。 …… 夤夜,城门。 一人一骑疾驰而来,在城门前勒马,骏马嘶鸣。 城门守兵泛着银光的枪尖对准马上的白衣少女。 裴玉亮出掌中令牌。 守将查验过,毕恭毕敬地送回来:“原来是锦衣卫千户大人。” 裴玉将身份令牌收好,冷冷道:“本官要出城。” “是!开城门——”守将扬手,士兵们纷纷退下,合力将沉重的城门打开。 裴玉一夹马腹,如同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守将挥了挥面前扬起的尘土,呛了声,再次吩咐道:“关城门!” 官道上,裴玉纵马驰骋。 官道笔直,四下旷野,她不由走了下神,脑海里浮现陆如琢动情的样子。 裴玉并非心猿意马,只是深为触动。 她与陆如琢自坦诚以来,裴玉选择顺水推舟,只因她亦心悦陆如琢。然而陆如琢究竟有几分爱慕于她,还是漫漫人生的消遣,她却始终不确定。不知情从何起,不知是否一往而深。 然而今夜的陆如琢至少说明了自己对她的影响非常大,甚至无意的触碰便让她软了筋骨,柔情似水。 怎能不让裴玉欣喜若狂? 小红马似乎感受到主人欢欣鼓舞的心情,奋力扬蹄,一路向官道尽头驰去。 …… 裴玉走后,陆如琢几乎没怎么睡着。 临近天亮前闭目养了会儿神,起身坐在梳妆台前易容。 裴玉天天给她易容,已经很熟练了,陆如琢真正要做的只有最后几步。现下她不在身边,陆如琢简直恨不得学红楼剑阁的剑主顾红昭戴个面具完事。 可惜不行,她这张脸还需要出场最后一次。 陆如琢收拾好自己,已过去了一个时辰。 祝葳蕤来院子里找裴玉,出来的只有陆如琢。 “咦,裴姐姐呢?” “我吩咐她去办事了。” “你们俩又吵架了?”祝葳蕤难得脑袋灵光一次,脱口道。 “……” 陆如琢脸色一沉。 祝葳蕤都准备好道歉了,哪知陆如琢脸上又云销雨霁,春暖花开,冲她笑道:“没有,我们俩很……恩爱。” 说完这两个字,她脸颊不禁热了热。 祝葳蕤道:“那就好,朝食摆好了,陆姨快来吃罢。” 她转过身去,往前院走,嘴巴张成鸡蛋一样圆。 陆姨居然脸红了! 等裴姐姐回来自己一定要告诉她! 祝葳蕤蹦蹦跳跳地回了前院,先和她娘说了,陆姨巴拉巴拉。 祝无婳也笑了笑。 待陆如琢来了,她眼角的笑又隐没下去。 祝葳蕤如坐针毡。 又开始了,上次是裴玉和陆如琢,这次是陆如琢和她娘,什么时候这些大人能像她一样成熟? *** 自在山庄别院。 诸葛珏练完剑,洗脸净手,到花厅用朝食。 沿途的下人和弟子都向她恭敬问好。 “少庄主。” “少庄主早上好。” 诸葛珏一向自持的脸上也不由意气风发。 裴玉说得对,论武功论德行,这都是她应得的。她从前只不过自欺欺人。 花厅门口与诸葛鸿不期而遇。 院里的管事路过,足下一停,低头道:“少庄主,二少爷。” 诸葛鸿脸色比锅底还黑。 诸葛珏心情愉悦,懒得与他计较素日的恩怨,礼貌含笑道:“鸿弟。” 诸葛鸿撞开她的肩膀,大声道:“少在我面前假惺惺!滚开!” 花厅里传来诸葛玄拍桌子的声音。 “怎么对你长姊说话的?!” 诸葛鸿愤而出走,只有诸葛珏一个人进了花厅。 “爹。” 诸葛玄捏了捏眉间,看见她便展颜慈爱道:“坐。” “鸿弟他……” “无须管他,他不去也好。”就诸葛鸿那点功夫,刀剑无眼,真混战起来谁也顾不上他,不如去喝花酒保命。 诸葛珏会意,点了点头。 诸葛玄给她夹了一筷,道:“人手都安排好了?” 诸葛珏道:“已拨出一半精锐弟子,与其他门派一起埋伏在山下,一旦魔教上山,我们便紧随其后,两面夹击。” 诸葛玄叹道:“人还是太少了。魔教有殷岚的功法,实力大增,我等参加武林大会带的人手毕竟有限,能与之一战的左右不过几百人。此次恐怕凶多吉少。” 这时候诸葛珏反而比她爹还要沉稳,道:“静观其变,或许有新的转机呢?” 诸葛玄讶异道:“你可是知道些甚么?” 诸葛珏脑海里忽然闪过陆如琢的脸,她说不上来甚么感觉,只是觉得陆如琢处处透着神秘,她为何易容,为何只对秦伯驹痛下杀手。既非江湖中人,又为何参加武林大会。她或许会是这场不可避免的恶战中,唯一的变数。 诸葛珏摇了摇头。 “女儿只是直觉。” 诸葛玄闻言哈哈大笑,拍着诸葛珏的肩膀道:“好!爹爹相信你的直觉!” 滁州城四通八达,自上空望去,从街巷中走出的江湖人如同数条游龙,流水般朝城南的唐家庄涌去。 九月廿八,誓师大会。 “武林大会”的旗帜仍在山间猎猎招展。 刀锋闪过,黄底红字的旗帜倒下,砰的砸向地面,地上俯趴着一具身穿宗门服饰的弟子尸体。 将刀扛在肩头,脸上有一道长疤的男子转过头,恭敬道:“坛主。” 第070章 被唤作坛主的人迤迤然走过来。 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青龙坛坛主竟是一个面相阴柔、唇红似血的青年。 龙姓青年腰别一柄银钩,手执铁扇,目光掠过地上的尸体,轻声道:“死透了?” 疤脸属下回道:“是!这附近的埋伏都已清除!” 龙坛主道:“带着你的人手脚快些,莫污了圣女的眼。” “是!” 话音刚落,龙坛主铁扇一挥,银针自扇叶激射而出,没入不远处的灌木丛,传来一声闷哼。 疤脸属下脸色登时惨白,扑通跪下道:“坛主饶命。” 两名魔教弟子将受伤的那人从灌木丛拖出来,龙坛主看也不看跪着的下属,瞧着对方身上的服饰,挑眉道:“是无名山庄的弟子?” 该弟子闭目向天,引颈就戮。 “倒是条好汉。”龙坛主点头道,“本坛主赏你一个痛快。” 铁扇划过脆弱的脖颈,鲜血飚出,喷了一旁的疤脸属下半身。 龙坛主早早跃开,并扇指着疤脸属下道:“你办事不利,圣女或许饶你,我却不能饶你。今日过后,去邢堂主那里自领三十鞭。” “谢坛主不杀之恩!”疤脸属下砰砰磕头,抬起脸竟一副感激之色。 龙坛主以扇掩鼻,嫌恶道:“挑几个衣衫干净的扒了,别弄得到处是血,是人都能闻见。” “是!属下必当办妥!” *** 唐家庄,群英汇聚。 诸葛珏也注意到裴玉没有来,祝葳蕤不等她问便主动道:“裴姐姐被派出去办事啦。” 诸葛珏目光扫了眼站在祝无婳身后的陆如琢,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 “还没有亲口恭喜诸葛姐姐,当上少庄主。”祝葳蕤讨喜地一笑。 诸葛珏也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我正准备告诉你。” “大概是心有灵犀?”祝葳蕤卖了个关子。实际上是她早来了片刻,听先行到达的自在山庄弟子说的。 诸葛珏凝视着她,忽然伸手过去,牵起绿衣少女垂落身侧的手。 “葳蕤……” 祝葳蕤眨了眨眼。 若今日过后,我们都还能活着…… 诸葛珏眼眶微热,压下起伏的心绪,抚着她的手背柔声道:“明日,我有话想和你说。” “今日不行吗?”祝葳蕤偏了偏头。 “不行哦。” “那好罢,反正明日睡一觉就到了。” 看着祝葳蕤天真单纯的脸,诸葛珏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诸葛姐姐?” “没事,让我抱一会儿,很快就好。” 武林大会的擂台已经拆了,只留下原本半人高的台子,平素作为演武场使用。 当今武林盟主祝无婳站在中央,左右依次排列天下“六绝”,其余各门派掌门及弟子立于台下空旷的场地,秋风劲劲,一片肃杀。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原本的誓师已不是重头戏,他们即将面临一场生死大战。 祝无婳宣读完讨魔檄文,便负手而立。 举目皆静,红枫落在地上的声响清晰可闻。 秋风送来桂花的香气,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唐家庄门口一道黑风闪过,嗤嗤两声,守门弟子无声无息地死了,脖颈两道血痕。 “诸位既严阵以待,小生若不来,岂不是失礼了?”那人内功深厚,应是由远及近,却听不出气息的差别。 黑风落地,原是一个裹着黑袍的青年,兜帽落下,露出殷红似血的唇,阴柔的面孔。 “青龙坛坛主龙飞星,向诸位问好。”青年摇开铁扇,温文尔雅地一笑。 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楚庄主身上,楚庄主面色不变,气度卓然,众人心底的沉重也跟着松了些。 就他一个人?敢孤身闯庄?在场的人都是不信的,必有后招。 果然不到十息,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男子,身穿蓝布直裰,方脸面长,颔下蓄须,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却背负一柄长剑。 “玄武坛坛主万木风,向诸位见礼。” 话音未落,一声连着一声,墙头飞进来一红一青两道纤细身影。 “朱雀坛坛主澹生烟,携白虎坛坛主石镜前来拜会——” “飞花坛坛主……” “蓬莱坛坛主……” “长生教左护法江都王……” 魔教总坛共有十二位坛主,左右两位护法,两位副使,眨眼间便来齐大半,可谓倾巢而出。每一位坛主都有与各派掌门一战之力,而护法与副使得殷岚功法,或能与“六绝”一较高低。 只他们倒还好,群龙无首,乌合之众,未必不能胜。 然而魔教诸人到了以后,身后也站满了各坛的教众,却站在原地不动。这些坛主本是谁也不服谁,眼下都露出尊敬的神色,只能说明…… 祝无婳和台上几位对视了一眼,个个神情凝重。 “圣女到——” 众坛主与护法双手交叉置于双肩之上,躬身行礼。 魔教众更是放下兵刃匍匐在地,如同朝见神祇,齐声呼道:“恭迎圣女——” 四名白衣女子抬着一顶四面垂纱的软轿,凌空而来,不见她们脚步多快,却倏然而至。 众人无不色变。 仅那抬轿的四名女子,内力与轻功已在一流高手之列。 更不用提她们尚未露面的圣女,殷岚的亲传徒弟。放在二十多年前,殷岚这个名字比灵霄岛主更响亮。 魔教的实力,远超正道的意料。 软轿落地,里面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分辨不出年纪。 “起来罢。” 教众持兵刃列在各坛主护法身后,气势如虹。 反观正道,未战已有人先怯。 形势天差地别。 祝无婳率先站出来,先礼后兵道:“圣女来此,有何贵干?” 穿一身红衣的飞花坛坛主哼哼两声,用那副亦男亦女的嗓音道:“你等齐聚在此商议讨伐圣教,我等应约前来,你还问我们来干甚么?哼哼。” 青龙坛坛主龙飞星皱眉道:“圣女在,哪有你说话的余地,把你的臭嘴闭上,难听死了。” “龙飞星,你不要仗着圣女宠你,你就——” 坐在软轿内的圣女抬手做了个手势。 两人一齐噤声退下。 圣女撩起轿纱,从软轿走下来。 她的眼睛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然习武之人的外表向来不作数,圣女成名于二十年前,真实年龄至少要大十几岁。 圣女着一身蓝衣,异域打扮,面覆白纱,只露出一双秋水似的眼睛。 随着她的走动,脚踝的银铃发出脆响。 那铃声十分悦耳,似击在人心上似的,荡魂摇魄。 唐岳气贯丹田,喝道:“铃声有诈,诸位小心!” 在场功力浅的年轻弟子已然面色惨白,身边前辈出手相助,才勉强抽身。 圣女望向台上,轻柔道:“这位是新的盟主?当日在山崖远远一观,未能看清真容,如今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台上诸位心底自然又是一沉。 原来观战崖时,她便已经到了。 “圣女谬赞。”祝无婳不卑不亢道,“圣女大驾光临,肯定不是只想聊一聊天罢?” “我确实想与诸位聊一聊天。”圣女笑道。 诸葛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喃喃的“不对”,原来是他的女儿诸葛珏。 诸葛玄压低声音,问道:“珏儿,你可是察觉了甚么?” 诸葛珏直觉道:“不能让她说话。” 诸葛玄苦笑。 事到如今,还有谁能阻止圣女开口? 埋伏在山下的弟子仍未上来,想是已身遭不测。若直接交战,胜的几率极小,不如先听听她说甚么,或许会有转机。 祝无婳,乃至在场正道众人都是这么想的。 圣女退后一步,灌注内力,确保自己的声音全场都能听见:“我教教主殷岚,于半年前出关,传授教众一门神功,得此神功者无不功力大增。只是此功法虽进境千里,却有一个弊端,须以童子心头血为药引,先服药再练功,如此才能不被反噬,经脉逆行暴毙而亡。” 在场武林人士除了部分弟子义愤填膺,其余人竟不为所动。 诸葛玄与诸葛珏互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担忧。 圣女一笑,续道:“诸位似乎早已知晓?那诸位肯定不知晓另一件事,这门功法乃是教主闭关多年,专为你们正道武林量身打造的夺命符。所谓的童子心头血只是治标不治本。此功练得越深,毒性越深,迟则两年,少则半载,便会毒发身亡。” 此言一出,不仅魔教人人色变,连正道也有不少人神情惶恐。 圣女很快安抚教众,道:“今早出发前,各坛主都已给你们喂了解毒丹,无须担心。” 不男不女的飞花坛坛主哼哼道:“我们练功有解药可服,你们有么?” 祝无婳斥道:“休得胡言!” 飞花坛坛主嘻嘻笑道:“是不是胡言,你一看便知。” 圣女道:“此功经脉运行与普通功法不同,乃是阴阳逆转,初时不显,过得三五月,真气会略感滞涩,常有不畅之感,乃中毒至深之相。诸位练此功应该有一段时日了吧?不信?或可一试。” 祝无婳看向台下,心跌入谷底。 只见几位正道弟子闭目运功,待睁开眼,已是冷汗涔涔。 谢玄知眼眸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圣女自怀中掏出一个丹药瓶,道:“解毒丹我这里还有一粒,初次见面,当作见面礼了,请笑纳。” 她将瓶子往人群中扔去,一道人影跃起,立即飞身去夺。 刚飞起来,脚踝便被自后抓住,拽了下来。后来者居上,伸手去捞解毒丹。 他指尖刚碰到白玉瓷瓶,一条长鞭将瓶身一卷,直直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长鞭收势未尽,人群里长剑出鞘,击落鞭身,那药瓶又成了无主之物。 一时之间,正派之中大打出手,竟抢先内斗起来。 飞花坛坛主在一旁看戏,拍手笑道:“一个,两个,三个……十个,十一个……你们都练了,哈哈。” 诸葛玄瞧着隐在人群里最先出手的弟子嘴角暗藏的一抹笑,叫道:“中计了!魔教在我正派之中安插了奸细!” 诸葛珏面色平静,道:“那功法难道是魔教逼着他们练的?” “可是……”诸葛玄怒道,“区区一粒丹丸,是真是假都不知道,竟引得他们如此争夺。” “真与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做贼心虚。” 一个人做贼心虚,一群人做贼心虚。 这个江湖,早就漏成了筛子。 唐岳惊道:“归龙谷鹤长老居然也——” 龙须钩将瓶子一勾,鹤长老目色狠厉,抢夺的人顿时微微一滞。 不待鹤长老将瓶子拿到手,他后心鬼魅般中了一掌。 原来是天海宗的海宗主。 鹤长老朝前扑去,海宗主一脚蹬在他背上,借力腾起丈余,伸出手去。 眼见那瓶子已是他囊中之物,说时迟那时快,海宗主惨叫一声,右腿中镖,跌落下来。 身后露出阴阳门童门主的脸。 唐岳急道:“盟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祝无婳当机立断,足尖一点,大鹏展翅般飞掠而去,左右拂开鹤长老与童门主,运掌如风,逼退再次上前的武林同道,一把将瓶子捞进掌中,飞回了台上。 这场内斗的闹剧暂时中止。 圣女面露感叹,道:“祝盟主武功超群,佩服。只是没想到祝盟主也需要这解毒丹?” “少挑拨离间。”祝无婳冷冷道。 她将瓶子打开,倒出解毒丹,抬脚用力碾碎。 台下方才抢夺的众人霎时都红了眼。 圣女看在眼里,笑道:“祝盟主此举恐怕不得众心啊。” 祝无婳道:“魔教阴险,人人得而诛之!” 圣女道:“可是你将解药碾碎了,他们的命怎么办呢?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诸葛玄抢先道:“别让她开口!” 方才她开口引得诸人内斗,这次不知道又要使甚么阴谋诡计。 诸葛玄话出口的同时,人已拔剑攻了上去。 第071章 圣女立在原地,笑着看长剑攻来,可诸葛玄的剑却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魔教左护法江都王一柄长刀卷来,砍在他剑刃上,刚猛至极。 嗡的一声。 诸葛玄右臂发热,半身发麻,已知此人功力决计不在自己之下。 台上“六绝”也纷纷出手。 青龙坛坛主龙飞星对上楚庄主,铁扇和银扇叮叮溅出数道寒星。 朱雀与白虎两位坛主合力拦住谢玄知。 祝无婳被两名副使缠住,一人使绸带,一人使判官笔,长短夹击,刚柔并济,一时脱不开身。 唐岳和赤阳宗掌门则与飞花坛坛主、玄武坛坛主、蓬莱坛坛主打得火热。 魔教以多敌寡,将“六绝”分别挡住,无力去阻止他们的圣女。 圣女站在空旷的场地,面向人群里踌躇的正道人士,柔声道:“你们既练了我圣教功法,何不弃暗投明,入我圣教?即便这次侥幸活下来,中原武林也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了。” 练了魔教功法的人抬头望去,身边的同门及前辈不是仇视便是失望,不由得后退一步,人心惶惶。 圣女循循善诱道:“圣教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此番中原武林必败。加入我们,你们就是胜者,武林的规则由你我重新制定,没有人会对你们指手画脚。荣华富贵,上乘功法,圣教应有尽有。杀一人,便可向圣教投诚。” 一名始终低着头的弟子忽然抬起脸,红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同门。 他门派长老察觉不妙,提前出手将这名走火入魔的弟子击毙。 一掌拍在天灵穴,当场毙命。 这一下仿佛是给犹豫的人一记催命符。 是了,留在正道,左右是死,不如投身魔教,还有一条生路。 鲜血飞溅,惨叫响起,地上多了一具尸体。 第一个人动手了。 绿袍青年手提长剑,脸上带着温热的血,露出快意的笑,越众而出,向圣女单膝跪地。 “诸葛鸿,愿投身圣教!”声势洪亮。 诸葛玄惊诧回头。 他中门大开,露出破绽,再回神已是来不及,长刀斩到,势如雷霆,空气被撕裂。 诸葛玄匆忙横剑去挡,剑身断裂,他喉中喷出一股血箭,倒飞出去。 “爹!” 诸葛珏大惊失色,忙飞身去救。 一道黄衫身影比她更快,如流星一点,接住了诸葛玄。铁剑长吟,格开魔教左护法的刀锋。 圣女注意着战局,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那人是谁?”她低声问侍奉的右护法。 右护法道:“属下也是刚到不久,不认识。” 圣女道:“功夫不错。” 然而区区一人,武功再高,除非到她师父殷岚那个境界,否则左右不了已定的战局。 陆如琢一剑暂时逼退左护法,将诸葛玄放了下来,诸葛珏连忙扶住她爹。 诸葛玄望着站到魔教阵营里的儿子,目眦欲裂,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爹!” 诸葛玄缓慢抬手,指到一半便落下来,虚弱道:“不必……容情……” “女儿知晓,您先吃一粒培元丹。” 诸葛玄接过她手上的本门灵药服下,胸口的灼痛缓和了些,攥紧诸葛珏的手道:“待会混战起来,你一定要……找个机会离开……记得爹说的话。” “爹!”诸葛珏噙泪道。 诸葛玄借了柄剑,再次飞身入了战场。 左护法已被陆如琢拖住,他这次依旧是冲着圣女去的。 擒贼先擒王,放到任何时候都是不变的道理。 然而圣女的目的已经达到,正派阵营反戈,她也不必再费口舌。 圣女长袖一挥,甩出来两根绸带,那绸带灵活至极,封向诸葛玄周身大穴。 两方终于混战起来。 魔教万众一心,正道则四分五裂。既要应对魔教的攻打,还要防着自己人倒戈,可谓腹背受敌。 谢玄知长剑在身周画了一个半圆,左掌打在白虎坛坛主肩头,朱雀坛主回身去救。谢玄知暂得喘.息之机,施展轻功站在了旗帜顶端,朗声道:“诸位听我一言!魔教妖言惑众,诡计多端!无论诸位有没有被魔教所惑,生擒妖女,自然有解药!” “你们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同门,当真忍心兵戎相见吗?!” “生擒妖女!” “生擒妖女!” 谢玄知的话短暂地给局面带来了转机,然而收效渐微。 魔教有备而来,为这场大战不知筹谋了多久。而正道仓皇应战不说,“六绝”中祝无婳和谢玄知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比拼,均未恢复到全盛状态,谢玄知还受了不轻的内伤;唐岳在先前和谢玄知的比试中也受了轻伤;自在山庄诸葛玄因为诸葛鸿受伤,实力大打折扣;唯有楚庄主和宗掌门两个完整的战力。 而魔教护法副使到齐,加上八位坛主,还有武功叵测的圣女。 当真屋漏偏逢连夜雨。 祝葳蕤和诸葛珏背抵着背,不断击退来犯的魔教。 祝葳蕤几乎将鞭子舞得只剩一道残影,她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的生死之战。 她在山中长大,见惯了鸟兽虫鱼,朝生暮死,不长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怕字,然而此刻手臂传来酸麻的感觉,她的招式也不再如之前凌厉,她忽然问道:“诸葛姐姐,我会死吗?” “不会。”诸葛珏坚定道,一剑刺中敌人前心,鲜血已经染红她青色的裙琚。 “你方才说有话想对我说,现在就说罢,我怕我活不到明日。” “那你就努力活到明日!” 诸葛珏大喝一声,一剑推出,使出十成的内力,竟逼得面前教众纷纷后退。 “我绝不会让你死。”诸葛珏半边脸都是血,透过血色后的眼神温柔。 祝葳蕤一怔,旋即瞳孔骤缩:“小心!”扬鞭挥去。 诸葛珏侧身让开,一声破空的炸响,鞭身正中偷袭的敌人。这一鞭用尽了祝葳蕤的全力,这名魔教弟子当场毙命,胸前凹陷一片,五脏六腑碎裂而亡。 围攻她们的魔教众心生胆寒,手持兵刃一时不敢近前。 段冼墨手持双刀,左突右砍,冲在最前面。 唐岳的几个徒弟护在她左右,焦急劝道:“师娘,师父让我们保护你,你到我们身后来!” 段冼墨冷冷吐出一个“滚”字,一刀砍翻面前的魔教弟子,鲜血狂飙。 她是平南段家的次女,段家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却也有匡扶正义的侠名。她练了这么多年的刀,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只是不知何时她身边没了声音。 “唐晁,你去……” 唐晁没有应。 段冼墨回头看到唐晁满身是血,半跪在地上,闭上了眼睛。剑下还穿透了一个魔教弟子的身体,可他的心口也被一把刀一穿而过。 段冼墨忽然记起唐晁刚进山庄那年,他是师兄弟里最乖的,生了一双笑眼,最讨师父师娘的欢心。 再过一年,唐岳就该给他加冠了。 他刚十九,还没来得及取表字。 段冼墨眼眶通红,双刀奋力向前砍去,脚下却踉跄一扑。 后背传来剧痛,段冼墨背身出刀,刺中偷袭的魔教,抽刀,鲜血浇在她背上,分不清谁的血。 “阿墨!”唐岳从缠斗中回头,瞋目裂眦。 “不要过来!”段冼墨挥刀成风,将周围的魔教众逼得退了一退。 然而魔教瞧出她力竭,更多的人涌了上来。 “阿墨!”拼着后心受敌的风险,唐岳毫不犹豫回身来救。 一道长鞭破空而来,卷起段冼墨面前教众的兵刃,狠掷回去,登时清了一片魔教弟子。 长鞭尽头出现祝葳蕤的脸。 诸葛珏道:“唐庄主,尊夫人这里有我们,你放心对敌!” 唐岳目露感激,来不及道谢,转身又与一身红衣的飞花坛坛主斗在一起。 两方相斗,互有伤亡。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三人或多或少受了伤,所处的包围圈也渐渐缩小。 诸葛玄与圣女交上手,便知她胜过自己。且圣女久不在中原,招式诡异,他好不容易断了对方的绸带,却又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剑法亦不在谢玄知之下。 她脚踝的银铃在交战中叮当作响,诸葛玄还要分心抵御铃声,顾此失彼,不多时身上便多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几乎变成一个血人。 圣女秀眉微蹙。 此人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这么多伤口,不及时处理,也会失血过多而死。 诸葛玄也不想,但其他能与圣女一战的人都被缠住,只剩下他了。 舍他其谁? 诸葛玄惨然一笑。 他剑势陡转,接连刺出七剑,犹如七点寒星,将圣女笼罩其中。 他这是拼死也要伤她。 圣女不想手上染血,叫道:“右护法。” 她抽身后退,在人潮中拼杀的右护法闻令赶来,上百斤的双锏重重砸在诸葛玄后背,诸葛玄一口鲜血喷出,重重跌落在地,一动不动。 圣女低头看自己被划开的衣袖,血慢慢渗出来。 侍女垂眸上前给她包扎。 圣女环顾身周战况,“六绝”已折损一人,龙飞星不敌楚庄主,已被伤了一臂,好在有另一位坛主前去相助。 宗掌门、唐岳,与四位坛主不分胜负,各有损伤。 谢玄知不愧为江湖前三,两名坛主根本封不住他。 圣女下令道:“右护法,去攻谢玄知。” 右护法应是。 她看到左护法在人群里,并没有对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个黄衫女子呢? 祝无婳一掌打伤一名副使,左手前探,握住她手腕,将她挡在自己身前,另一名副使连忙收势。祝无婳身形如电,趁机揽起地上的诸葛玄,足尖一点,落在祝葳蕤身前。 来不及多说,将诸葛玄送到诸葛珏手中,祝无婳双掌齐运,平推而出。 前方几十名魔教弟子只觉山海倾倒,不受控制地飞出丈余,倒地口吐鲜血。 两名副使及时赶来,祝无婳将二人引到别处。 祝葳蕤想喊一声“娘”,怕祝无婳分神没有喊出口,身后却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疾喊。 “爹——” 诸葛珏跪在地上,怀中躺着面如金纸的诸葛玄,眼中满是泪水。 诸葛玄叫她一唤,缓缓睁开了眼帘。 “珏儿……”他一开口便有血从口鼻涌出来。 诸葛珏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泪流满面道:“女儿在。” 诸葛玄手伸向半空,诸葛珏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殷殷地望着他。 诸葛玄被双锏震碎了心脉,五脏六腑破裂,已说不出多余的话,抓紧了女儿的手,喉咙里全是血,拼尽全力才吐出一个字:“走——” 他一口气散尽,再也提不上来,手就此垂落。 “爹!爹!”诸葛珏哭喊道。 一旁的段冼墨眼眶湿润,也道:“走罢,我护送你们出去,江湖的新一辈不能也折在这里。” 圣女包扎好伤口,提剑迎上祝无婳,微微一笑。 “祝盟主,我来取你性命。” 三对一。 其中还有一个不弱于她的对手。 祝无婳心底一沉。 她忽然转头喝道:“蕤儿,走!” 段冼墨拉起悲痛不已的诸葛珏,又叫醒正在怔神的祝葳蕤,将二人一推,道:“走!我送你们出去!” 诸葛珏宛如行尸走肉,细长的剑一遍又一遍挥动。祝葳蕤却调头跑了回去。 “我不走!我要和我娘一块死!” “葳蕤!”诸葛珏随后追了上去。 段冼墨身上又添新伤,叹了口气,跟着杀了回去。 庄内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眼见胜券在握,圣女忽然觉出异样。 太安静了。 唐家庄外是一片密林,即便此处血雨腥风,杀声震天,也不该听不到一声鸟叫。 不,不是没有声音。 窸窸窣窣,像是衣袂擦动草丛的声响,动作极快,又训练有素。 噗噗两声,一名高举大刀正要砍下的魔教弟子背后中箭,栽倒在地。 同时天罗地网罩下。 动作快的闻声闪避,受伤在地的无力反抗,被网了个正着。 龙飞星落在网里,银钩划去,毫发无损,这网不知什么材质,居然刀枪不入。 圣女朗声道:“何方高人暗中偷袭?坐收渔翁之利。” 高墙上一道道人影露出来,疾装劲服,手持诸葛弩,目色冰冷,不发一言。 弩.箭的尖头闪着寒光。 这批人的气质与江湖人截然不同,居高临下,将山庄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穿银白色的曳撒,身前绣着飞鱼。 地面忽然开始摇晃,仿佛地动。 段冼墨忽然道:“不是地动。我幼时平南曾发生暴动,那时朝廷派兵镇压,这是兵马齐动的声音!” 唐岳负伤不慎也被网住,坐在地上,疑道:“哪来的兵马?滁州知府不敢管江湖的事。” 段冼墨松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咱们的命或许能保住了。” 马蹄踏踏,尘烟滚滚。 裴玉翻身下马,打了个手势,淮南道三千精兵将唐家庄里里外外围得密不透风。 滁州知府不敢管的,自有人管。 “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到——” 第072章 “淮南道总兵到——” “滁州知府到——” 庄内众人不约而同往大门口看去,两队披坚执锐的兵士涌进来,步伐整齐,分列左右,铠甲森森。 率先走进来的是一位样貌魁梧的戎装将军,和一身官袍的滁州长官李知府。 二人进得门来,同时停下,向身后的人恭敬行礼。 “大人请。” 千呼万唤始出来,来的人既不抱琵琶,也不拿剑。 一双云纹锦靴率先踏进门槛,来人满身朱红,身前绣着四爪游蟒,栩栩如生。 众人目光上移,白皙干净的颈项和下巴,朱唇一点,颜如白玉,明明是清贵无双的一张脸,却让众人集体打了个寒战。 是她。 祝无婳的那句话终究没有错:锦衣卫都督天下闻名。 大楚共有五军都督,分领各都司。唯有中军都督府的右都督陆如琢除了司职外,同时掌管锦衣卫。锦衣卫是皇帝的眼睛,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锦衣卫也就遍布天下。贩夫走卒、富商巨贾,四处是锦衣卫的眼线。 启元十年,陆如琢去边关督军。恰好关内有一门派,对弟子约束无方,竟作奸犯科,一连糟蹋了山下十几位姑娘,又仗着亲爹是掌门,在当地小有几分底蕴,强行私了。 陆如琢从边关回京,回程路上百姓拦马告状。 陆如琢转头带了一队锦衣卫去拿犯人,据说是掌门包庇,一夜之间,这个门派从江湖消失。 启元十一年,江南道重大贪污案,陛下一连派了三位钦差,均离奇死亡,女帝凤颜大怒,派陆如琢前往江南,严令不必容情,一查到底。陆如琢白龙鱼服,九死一生,将江南道与朝纲掀了个底朝天。启元十三年的赈灾银案,启元十六年的漕运案,启元十八年的捐官案,一桩桩一件件都离不了陆如琢的身影。 同时也少不了武林中人的身影。 江湖人刀口舔血,财帛动人心,拿了买命钱埋伏刺杀陆如琢,声势最大的一次居然请出了红楼剑阁座下“十杀”中的四位,结果就是红楼剑阁元气大伤,剑主顾红昭下令,红楼剑阁不接刺杀陆如琢的生意。 他们早已打过交道。 陆如琢这个名字在江湖的响亮程度,绝不比任何一位掌门宗主逊色。 对江湖来说,朝廷就像一头沉睡的雄狮,没人希望它醒过来。 陆如琢站在门口,一身朱红蟒衣,宛如睡龙睁眼。 “本官途经此地,听闻武林选出新的盟主,特地前来道贺,不曾想,乱成这样。”女人的官靴踩在淌满血水的青砖上,一步一步走进来,淡眸轻扫,薄唇如刀,“简直不成体统。” 李知府扑通跪下来,头砸向地面。 “下官有罪!” 陆如琢迈步越过他,李知府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她身后穿大红飞鱼服的裴千户扬起手,冷冰冰道:“拿下。” 李知府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知府被拖到一边,数百精兵再次从大门涌进来,将网中的江湖人士全部拿下,有妄图反抗者,被墙上的锦衣卫弓.弩连发当场射个对穿。 站着的人无一不是江湖上的佼佼者,官兵暂时没有动他们,同时那些人也没有轻举妄动。 正派自不会和官府作对,魔教的人也在掂量逃出去的可能性。锦衣卫个个是武林高手,又手持弓.弩,就算侥幸越过这一重封锁,外面还有淮南道的精锐,一人之勇怎能抵过军阵? 魔教向来松散,决做不出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是以停在原地,看向他们的圣女。 圣女唇角含笑,似乎并不以为多恼怒。 同时进来的还有提着药箱的军医,交战双方伤亡惨重,血流成河,有人已命悬一线。军医最擅长治这种伤。 裴玉带着一名军医奔向诸葛珏和祝葳蕤的方向。 诸葛珏看她身形熟悉,脸却与她印象里的那个人有些不同,微微一怔。 直到化了简单易容的裴玉低声开口:“诸葛姐姐。” 诸葛珏浑身一震。 祝葳蕤脱力坐在地上,鞭子也扔在一边,挤出笑疲惫道:“裴姐姐。” 裴玉点了点头,为了避嫌没有过于亲密,问道:“可还好?” 祝葳蕤回道:“还好。” 她拉过诸葛珏的胳膊,伸出去让军医包扎伤口,道:“幸好你们及时赶到,否则我们真要交代在这里了。”她声音低了低,看向神情麻木的诸葛珏,道,“可是诸葛姐姐的爹……” 裴玉默然半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节哀。” 诸葛珏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脸去,没有理会她。 裴玉心头酸涩,交代军医道:“好好给她们包扎。” 军医应是。 官兵来得正好,祝无婳只受了两处轻伤,陆如琢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留痕迹地错开,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 早就得了吩咐的军医上前,祝无婳抬手避开,冷漠道:“不必。” 祝无婳到如今才真正明白,甚么正道,甚么魔教,全都是陆如琢手中的棋子。 故意让他们斗至两败俱伤,她好不费吹灰之力,一网打尽。 谁会赢,谁会输,谁会死,她在乎吗?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朝廷能不能就此狠狠地收拾他们这群武林人士。 陆如琢说得对,她们早就道不同。 包扎的包扎,绑起来的绑起来,站着的依旧站着。 淮南道总兵狄将军命人去搬来一张太师椅,陆如琢在演武台中央独自坐下,低头把玩腰间玉带悬着的鸱吻玉佩。 裴玉走上台来,禀报道:“都督。” 陆如琢抬眼,漫声道:“走近一点儿,本官听不清。” 裴玉:“?” 她甚么时候耳力这么不好了? 裴玉走到近前,刚要说话。 陆如琢忽然给了她一个眼神。 裴玉也忽然间读懂了。 但是她拒绝。 大庭广众,怎么能亲她耳朵?这要是传出去,千里之外就要被御史台上奏章弹劾。 陆如琢看向别处,大有你不亲我不听的意思。 裴玉无法,只好退而求其次,附耳对她说话。 陆如琢看了她一眼,勉勉强强地放过了她。 方才一片混乱的山庄井然有序,如果忽略官兵们手中锋利长矛的话,倒也和乐融融。 裴玉身着大红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长身玉立,站在陆如琢身后。 陆如琢指尖勾着玉佩,漫不经心道:“本官来了这么久,还不知新的盟主是哪位?听闻是位女中豪杰,可在这里?” 祝无婳心中不忿,却不得不上前。 “祝某便是。” 陆如琢打量了她一番,道:“果然非同凡响。” 她下巴一抬,懒声道:“赐座。” 小兵搬来了座椅,却不知放在何处,陆如琢道:“为表朝廷对江湖的尊重,就坐在本官旁边罢。” 偌大的唐家庄,噤若寒蝉,两张太师椅并排放在中央,坐的竟是两个女人。 众人身处其中,尤其是男子,不可谓不深觉荒谬。 然而却又挑不出问题,一个锦衣卫都督,一个武林盟主,代表的是朝廷和江湖的最高领导者。 祝无婳亦生出几分恍惚。 这不就是二十年前,她们俩分开各自为战时想要得到的吗? 陆如琢摆足了谱,看向身边的祝无婳道:“祝掌门可曾听闻,江湖上流传一门邪功,需生取童子心头血。” 祝无婳点头道:“是,正是魔教所为。” 陆如琢似笑非笑:“仅仅是魔教?” 祝无婳经此乱象,难道还不知道正道中有多少偷练邪功丧心病狂之辈?她沉默下来,无言应对。 陆如琢道:“大楚境内命案频发,手段残忍,性质恶劣,本官奉命彻查此事。本官眼中,无正邪之分,只有国朝律法。有违国朝律法,朝廷断然不饶!诸位可明白?” 她这句话是面向众人说的,目色寒凛。 在场江湖人神情各异,无人反驳。 陆如琢放下掌中玉佩,勾唇道:“既然如此,便来审一审这案子。” 众人一愣,连裴玉也跟着一怔。 在这里审? 陆如琢朗声道:“滁州府李知府何在?” 李知府本已晕过去,听见声音又吓醒过来,扶着官帽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五体投地。 “下官在!” 他早在见到裴玉那天就该知道,陆如琢这尊杀神也来了。 陆如琢道:“本官说的话你可听清了?” “听清了!”李知府哪敢有异议,道,“只是此处没有高堂皂班,下官如何审案?” “这有何难?”陆如琢道,“狄将军。” 淮南道总兵狄将军出列俯身高声道:“末将在!” “搭一个府衙出来。” “末将遵命!” 这些精兵动作极快,不到一刻便从山庄各处搬来长案座椅,搭了一个简易的衙门正堂。 皂班?一队精兵分列两边够不够?长矛不比水火棍威风? 李知府第一次坐在如此威风凛凛的衙门,胆寒的同时也觉得十分新鲜,然而在看到一侧旁听的朱色身影时,便心头一凛。 李知府扶正官帽,整理仪表,一拍用镇纸替代的惊堂木,威严道:“带人犯,谢玄知!” 正道哗然。 祝无婳险些站起来。 谢玄知皱眉,他没有被绑起来,却也受了几处伤,包扎好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两名锦衣卫向他走来,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臂膀。 谢玄知没有反抗,被押送到堂前。 “在下不知所犯何罪。” 李知府见他气势凛然,又知他是江湖数一数二的人物,不由生出胆怯。然而想到陆如琢,他生吞了两颗豹子胆,腰杆挺起来,一拍惊堂木道:“大胆,面对本官居然敢不称草民!” 谢玄知忍了忍,道:“草民不知所犯何罪。” 李知府道:“跪下回话!” 谢玄知脸膛呈现紫红,乃是盛怒之兆。 李知府立刻扭头道:“大人,他不跪。” 不是他不肯完成上官的交代,是这位人犯不好惹啊。 陆如琢视线掠过裴玉的手,垂眸把玩玉佩,看也不看地懒洋洋道:“那便不跪罢,谢庄主乃是江湖豪杰,当全他几分颜面。” 李知府道:“是,大人。” 他转脸看向谢玄知,道:“你为练邪功残杀幼童,戕害无辜,身背数条人命!谢玄知,你可知罪?!” 谢玄知,你可知罪?! 李知府这一声喝问叫在场正邪两道所有人瞠目结舌。 谁练邪功? 神剑山庄庄主谢玄知?天下第一庄的谢玄知? 是他们知道的那个谢玄知吗?该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祝无婳蓦地攥紧裙裾下摆,忍住了扭头去看陆如琢的冲动。 原来,这才是她的计划么? 谢玄知冷笑道:“草民听不懂大人的话。” 李知府早有预料,也冷哼一声,道:“传人证,笏言——” 谢玄知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扭头看向被带上来的亲传弟子笏言。 笏言全程在场,魔教圣女说出邪功真相时,他已有所怀疑。他练功不到三个月,暂时没有显露中毒迹象。然而联想到谢玄知给他吃的赤色如血的丹丸,练功之时的嘘寒问暖,朝廷又声称他为人犯,他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他最敬爱的师父,当成爹爹的师父,只是将他当成检验邪功的工具,从未在意过他的死活。 可谢玄知毕竟对他有养育之恩。 笏言最后瞧了眼师父,惨然一笑,忽然横剑朝自己脖子抹去。 剑锋尚没有割破皮肤,他手腕一麻,五指失力,手中长剑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 视野里满目朱红,他抬起头,瞧见那位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都督的脸。 “想死?本官要留的人,阎王也不敢抢!” 第073章 陆如琢松开他腕上麻筋,将长剑踢开,抬手先卸了他的下巴,笏言连惨叫都发不出,嘎嘣两声,两条手臂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软软地垂落下来。 陆如琢接过裴玉手里的手绢,擦了擦手指,冷眼看着地上的人。 裴玉道:“押下去,好生看管!” 两名小旗称是。 谢玄知站在原地,表情依旧平静。 李知府却觉得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江湖人不清楚,他们这些当官的可是很明白,北镇抚司的诏狱是个甚么地方。为官准则第一条,离锦衣卫越远越好,离锦衣卫首领陆如琢……当你在堂上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完了。 然而朝廷既然敢动谢玄知这位武林泰斗,说明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区区笏言,不过是碟前菜。 李知府看了眼重新坐下的陆如琢,陆如琢点了点头。 李知府刚要拍惊堂木,一道身影闯进他的余光里。 一名淡紫袄裙的年轻女子被两名官兵拦在堂外。 李知府喝问道:“堂下何人?” 相貌姣好的柔弱女子跪下道:“民女明芸,乃洞庭湖人士,是谢玄知的妻子。” 李知府还没接着往下问,只见自称谢夫人的女子双目噙泪,仿佛用尽全身的勇气,一字一字地颤抖道:“民女,要告谢玄知!” 事前的交代里没有这一出,李知府正要请示陆如琢,只听一道闲散的声音道:“那便一块审了罢。本官倒要看看,谢庄主还犯下了甚么不可告人的事。” 李知府道:“请上堂来。” 官兵放下交叉的长矛,谢夫人提着裙摆,如履薄冰地走上了公堂。 正邪双方交战的时候,谢夫人一直躲在主院书房的密室里。前院喊杀声震天,零星也有几名魔教跑进后院砍杀,好在都没有发现她。谢夫人躲了许久,才听到不一样的动静。 像是跑动时甲胄的撞击,还有搬动桌椅的声响。 谢夫人从密室墙上的孔洞向外看,见到了一群官兵打扮的人。 ——如果你想彻底摆脱谢家,明日将是你唯一的机会,有人会为你做主。切记切记。 难道这就是那人说的为她做主的人?官府? 谢夫人待外边动静消失后,从密室出来,一路越过空旷的后院,来到被官府控制的前院。 现下她站在堂上,面前是青天知府,旁听的那位则是一眼看上去就了不得的大人物,谢夫人不敢多看。视线一偏,瞧见祝无婳。 祝掌门是个好人,她既为仅坐着的三个人之一,那么能为自己做主的概率就更大了。 谢夫人提了提胆气,跪下深深一拜。 “禀青天大老爷,民女要告谢玄知殴打亲妻,殴妻致死。” 谢夫人抬起头,捋起两道袖子,本该冰肌玉骨的手臂上都是青紫的伤痕。 众人又是大大地开了眼。 都说谢庄主与庄主夫人鹣鲽情深,爱妻如命,没想到私底下竟是个暴戾的不义之人。 不知是谁“哇”出了声。 其余人控制不住,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连魔教都讨论得津津有味,天下第一庄的笑话,谁不喜欢看? 谢玄知也一副吃惊的样子,蹲下来扶住谢夫人的胳膊,愤怒道:“是谁干的?!” 谢夫人想挣脱他,却被牢牢攫住了手腕,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激发出来,她浑身颤抖,哭音道:“你放开我——大人救命——” 李知府立刻道:“来人,把他拉开!” 堂前的官兵立即用刀兵将谢玄知架开。 谢玄知不忘喊冤道:“大人,草民确实不知妻子伤从何来。” 谢夫人伏地再拜,道:“民女有人证。” “人证何处?” “唐岳唐庄主和段冼墨段女侠,亲眼目睹前日夜,谢玄知因输给祝掌门武林盟主之位,对民女施暴,险些掐死民女。” “传唐岳、段冼墨。”李知府道。 众人刷的扭头,目光又集中在唐岳和段冼墨身上。 唐岳:“……”万万没想到他一介草莽还有公堂作证的一天。 唐岳一条腿伤了,行动不便,段冼墨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两人由官兵搀扶上堂。 李知府询问道:“谢氏所言是否属实?” 段冼墨掷地有声道:“字字属实!”不仅如此,她还将那天夜里的详情细细道来。 唐岳表示夫人说得都对。 直听得堂下的江湖人张大了嘴。 比试输了便拿妻子泄愤,这是一等一的懦夫行径,人所不齿! 这就是义薄云天、光风霁月的谢大庄主?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祝无婳坐正了身子,不知不觉全心投入到这桩案子里去。 议论声越来越大,李知府不得不拍了下惊堂木,道:“肃静!” 精兵组成的皂班也一齐顿了下长矛。 李知府道:“谢氏,你状告谢玄知殴打亲妻一事,本官已知晓,然而你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如何能谈得上殴妻致死?” 谢夫人扬声道:“大人明鉴,民女告他殴妻致死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前头入府的几个姐姐。民女已是谢玄知的第五任妻子,一个正常人如何会死这么多位妻子,她们,都是死在谢玄知手下!” 谢玄知怒斥道:“一派胡言!” 李知府拍下惊堂木,呵斥道:“不得干扰苦主!” 顿时有两名精兵将长矛架在谢玄知身前。 祝无婳捏住裙裾下摆的骨节泛白,忍不住偏头看向陆如琢,情绪翻涌。 陆如琢垂着眼,面无表情。 李知府看向谢夫人,道:“谢氏,你继续说。” 谢夫人磕了一个头,道:“民女家本是洞庭湖一小户,因出门赏灯被谢贼看上,强娶了民女。” “如何强娶?” “神剑山庄家大业大,他强行下聘,勒令到时来娶,民女爹娘不敢有违。” 记录案情的书吏运笔如飞。 谢夫人啜泣道:“民女被掳进庄内,才从各处得知,原来先前那几位姐姐,都是不堪谢贼暴行而死的!谢贼亦对民女拳脚相加,他还威胁我不得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堂中众人齐声哇了一句。 谢夫人道:“此事在神剑山庄内部根本不是秘密,大人只需稍稍盘问,尤其是谢贼贴身的管家侍女,一问便知,民女所言非虚。” 祝无婳忽然道:“大人,祝某……”她似乎想站起来。 陆如琢咳嗽了一声。 裴玉上前听吩咐,走过来的路线恰好将祝无婳的动作挡住,陆如琢借着遮掩,向祝无婳摇了摇头。 祝无婳蹙眉,将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李知府却扭头道:“祝盟主有什么话,直说即可。” 祝无婳道:“祝某昨日来唐家庄,确也见到谢夫人身上的伤痕,当时还很新,可见谢夫人没有撒谎。” 不痛不痒地做了个证,祝无婳重回缄默。 李知府道:“来人呐。” 两名锦衣卫齐声出列。 这可是锦衣卫啊!居然听他的吩咐! 李知府飘飘然了一会儿,方轻咳一声,道:“你二人前往神剑山庄,将管家侍女带来,本官要细细盘问。” 神剑山庄距此千里,自然不能当时往返。 李知府看向堂下跪着的谢夫人,犯起了难。 按照楚律,夫殴妻,依情节轻重判刑。谢夫人这种程度,罪不至死,连流放都判不了,最多杖责,再罚些银钱。但既然摆到了台面上,众目睽睽,又告发谢玄知杀妻的罪状,自然不能轻轻揭过。 李知府扭头请示陆如琢:“依大人之见……” 陆如琢淡道:“《楚律·户婚律》第九十七条,若夫殴妻,性质恶劣,可由女方诉告和离。陛下爱民如子,李大人按律宣判即可。” 李知府默了默。 这第九十七条是前几年刚添上的,但是很少有官员这么判。约定俗成,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天塌下来有陆如琢顶着,李知府挺直腰背,询问堂下:“谢氏,你所求为何?” 谢夫人感激地望了那位身穿蟒袍的大官一眼,磕头道:“民女想与谢贼和离!” “好!本官在此宣判。”李知府一拍惊堂木,道,“谢氏与谢玄知和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书吏将判牍文书写好,李知府当场盖上官印。 和离书也写好了,官兵捧到谢玄知面前,冷声道:“签罢。” 和离书一式两份,谢夫人,不,明芸将自己的那份收好,在堂前挨个磕了三个响头。 磕到陆如琢面前,久久不起。 事到如今,她焉能不明白,真正为她做主的不是青天知府,而是这位女性大官。 “民女,谢过大人。”明芸哽咽道。 唐岳、段冼墨、明芸三人一块下堂,堂前只余下谢玄知一个人犯。 李知府嗓子都快冒烟了,也没有一口水喝。 他问陆如琢:“大人可要喝口水?下官差人去倒。” 陆如琢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李知府汗毛一怵,当即拍下惊堂木,胸有成竹道:“传人证,风伯。” 谢玄知眼部肌肉微微抽搐,瞳孔也骤然一缩。 他总算知道自己隐约的不对劲从何而来,圣女峰大比前几日,他差风伯去寻童子血,风伯一直没回来。他以为是和上次一样去得远了,没有多想,哪曾想落到了朝廷手里。 风伯一身布衣,满是血污,被带上来扔在堂前。 陆如琢靠进太师椅里,懒懒地撩起眼帘,道:“前几日,本官听属下来报,当场抓获一名人犯。此人谢庄主可识得?” 谢玄知沉静道:“识得,是我庄中下人风伯。” 陆如琢笑了声,道:“下人?本官看不止罢,此人分明是神剑山庄长老,你的心腹。” 谢玄知不急不缓道:“长老也是谢某的家仆。” “既是家仆,他做的事便是受你的命令?” “大人说笑了,他有手有脚,谢某怎绑得住他?再说他娶妻生子,也不是谢某命令的。” “如此,他犯的事与你无关?” “自然无关。” “本官还没有说他犯了甚么事。” “大人既盘问谢某,自然是与童子案有关,想必是他鬼迷心窍,想增进武功,偷练了邪功。”谢玄知面露自责,拱手道,“谢某管教不严,愿受责罚。” “好一个管教不严,谢庄主这是想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别人身上了?” “谢某一身清白,天地可鉴!” 祝无婳掐进掌心的指甲出了血,眼神赤红。 正在这时,陆如琢拍起了手,唇角的笑充满了揶揄。 “一身清白,天地可鉴?谢庄主,你要不要先听一下你的心腹是怎么说的?不要把自己变成笑话。” 谢玄知看向躺在地上的风伯。 风伯受过刑他看得出来,他也知道锦衣卫有手段,但是风伯的家眷都在他手上,他绝不会供出自己,谢玄知敢肯定。 除非…… 陆如琢道:“风伯,你来说罢。” 既是把柄,可以捏在谢玄知手上,自然也能落在陆如琢手里。这种事,陆如琢没有做过万千,也有千百。 风伯开口之前看了一眼谢玄知,那眼神极为复杂,痛苦、内疚、解脱等等。 谢玄知情知要糟。 他当机立断,身影一闪便越过了两名官兵,站到了风伯面前,一掌朝他天灵盖拍去! 风伯闭上了眼睛。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李知府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一道人影几乎与他同时动了,谢玄知的手掌即将落在风伯头顶时,一只手格开了他的掌风。来人与他极快地对了几掌,砰砰砰,一声接着一声,一掌快似一掌。 一息之内,两人已对了不下十招。 尘埃落定。 谢玄知退了三步,那人也站定,只退了一步,朱红之上,露出女人清贵的面容。 谢玄知骇然不已。 堂下众人亦默默无声。 诚然有谢玄知受伤的缘故,但是这位陆都督竟然能在和谢玄知的交手中取得如此大的优势,说明已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说不定,比全盛时的谢玄知更强一些。 方才仍有些蠢蠢欲动的魔教也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圣女唇角的笑意终于浅了些。 陆如琢抬手整理自己的袖口,看向谢玄知,似笑非笑道:“谢庄主这是想杀人灭口?” 谢玄知强颜分辩道:“风伯证词不一定能当真,焉知不是有人陷害谢某?” “他还未说话,谢庄主就知道他要说甚么了?”陆如琢笑容转冷,哼道,“本官是不是可以认为谢庄主做贼心虚呢?” “谢某未做之事,纵使流言加身,也绝不会屈打成招!” 谢玄知这副样子骗得堂下众人心里都打起了鼓,难道真是冤枉的? “谢庄主好口才,可惜,本官不愿与你逞口舌之快。”陆如琢坐回原位,掸了下衣袖,冷道,“人做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到时人证物证俱全,希望谢庄主还能如今日一样坦然。” 时间仓促,谢玄知行事又谨慎,陆如琢确实没来得及找齐所有罪证,笏言的供词也没到手。然而无妨,待押进牢中,有的是时间慢慢找。 可惜,她的计划无法达到圆满,不能让祝无婳手刃谢玄知。 陆如琢道:“来人,将谢玄知带……” 话音未完,一道淡泊的声音降下。 “老夫没有立场陷害谢庄主,愿为人证。” 那声音仿佛四面八方传来,内力比在场任一人都要深厚,众人四下环顾,才在最高处的楼阁顶点发现了一道鬓发清霜的青袍身影。 谢玄知悚然一惊。 在场高手无不诧然。 此人是谁?来了多久?居然没一个人发现他在此处。 青袍人落地,负手而立。 祝无婳肃然站了起来,走到青袍人面前,躬身行礼。 “晚辈祝无婳见过岛主。” 唐岳挣扎着站起来,也在堂下恭敬道:“晚辈唐岳,见过岛主。” 折扇收起。 “晚辈楚昭烨,见过岛主。” “晚辈宗诚……” “晚辈……” “见过岛主。” 众人见“六绝”纷纷行礼,焉能再猜不出这青袍人是谁,好似一下重获主心骨,当即激昂齐声道:“见过灵霄岛主——” 圣女的笑容彻底消失,瞧了一眼另一处方向。 四野皆静。 李知府被众人感染,差点儿跟着激动站了起来,然而见旁听的陆如琢不为所动,不由生出感佩之情,不愧是闻名天下的锦衣卫都督。 李知府态度放得很是谦和,道:“灵霄岛主,请上前来。” 灵霄岛主看也不看陆如琢,缓缓道:“老夫途经此地,听官府在审童子案,不由想起前些日子,老夫来唐家庄探望女儿,曾偶然撞见谢庄主生取童子血。” 谢玄知闻言色变:“你血口喷人,我明明没有在庄内取过血!” 灵霄岛主哂道:“谢庄主的意思,是老夫作伪证陷害于你?天底下有甚么人能够说动老夫害你?老夫陷害你的目的又是甚么?” 谢玄知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堂下才消停了一会儿的议论声又起,且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谢玄知之所以束手就擒,是自认他做事干净,没有留下物证。即便笏言和风伯全招了,朝廷决意要杀他,因江湖与官府天生嫌隙,他起码能保全两分.身后名,留神剑山庄一个体面。 可是忽然出现的灵霄岛主把他的一切盘算都毁了。 他是江湖魁首,是说一不二的灵霄岛主,他的威望足以让全天下相信他的话。 甚么人证,甚么物证,都比不上他如今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老夫曾偶然撞见谢庄主生取童子血。 谢玄知双目充血,赤红无比。 他的名声,全完了。 他想不通,他与灵霄岛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何要陷害自己?偏偏自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反驳不得。 因他确实生取过童子血,只不过是在庄外。 一子错,满盘皆输。 谢玄知缓慢抬起脸,环视了一圈,忽然朝身旁的锦衣卫一掌拍去,虚晃一招后竟然转身逃走。 满堂哗然。 陆如琢一拍扶手,立刻飞身追了上去,声音落在后面,送进祝无婳的耳朵,振聋发聩。 “祝掌门,武林出此败类,你身为盟主,还不速速与本官清理门户?!” 第074章 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祝无婳听懂陆如琢的言外之意,毫不犹豫地飞身跟上。 一切回归到陆如琢一开始的计划,谢玄知奋力出逃,无暇思索里面的锦衣卫和外面的官兵为什么没一个人阻拦他。 他将轻功提升到了极致,一路狂奔,逃进唐家庄外的密林。 然而他负了伤,不多时便被陆如琢赶上,劲风从脑后袭来,谢玄知侧身避过,一道剑气打在他前方的一棵树上,喀喇一声裂开。 谢玄知去势被阻了一刻,面前便多了一道持剑的朱红身影。 陆如琢手里已不是那柄铁剑,而是腰间防身的软剑。 谢玄知握紧了手中的辟邪。 “祝掌门,你来了。”陆如琢看着他身后道。 谢玄知猝然回头,一个人影也无,他头皮一炸,慌忙转步急退,还是让陆如琢的剑锋在肩头划了一道口子。 “你耍诈!”谢玄知大怒。 陆如琢微微一笑:“祝掌门真的来了,不信你回头看。” 谢玄知没回头,然而另一道更为凌厉的剑气朝他的后颈削了过来。 陆如琢也一抖剑身,笔直刺来。 这两人放在平时,单独对上任何一个,都需要谢玄知全力应对。如今两面夹击,他又身负重伤,焉能抵挡? 谢玄知拼着受一处更轻的伤,先避开了祝无婳的杀招,陆如琢的剑尖在他胸膛轻轻划开一道。 谢玄知抽身退后,道:“我与都督既无深仇大恨,都督为何要置谢某于死地?” 陆如琢冠冕堂皇道:“谢庄主说笑了,你践踏朝廷律法,本官奉命捉拿畏罪潜逃的要犯,并无私仇。” 谢玄知一个字都不信。 祝无婳已落到了陆如琢身边,两人并肩而立,同仇敌忾,虽身形样貌都与记忆中不同,谢玄知脑海还是隐约闪过了模糊的画面。 他皱起眉头。 “你们……” 陆如琢道:“祝掌门,你是想慢慢折磨他,还是想即刻杀了他?” 祝无婳死死盯着谢玄知,眼神里的仇恨不加掩饰,道:“我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陆如琢道:“好,我们现在就杀了他。” 两人当着谢玄知的面,毫不避讳讨论他的死期,即便谢玄知明知自己今日凶多吉少,也不由激出傲气和血性来。 “谢某的命,不是那么好拿的!” 谢玄知一改颓势,竟主动攻了上来。 比寻常剑刃更宽的神兵辟邪,铮的一声撞在祝无婳的兵刃上,祝无婳手臂一麻,虎口发烫。 到这时候,谢玄知依旧能保持冷静,或者说,是他在绝境下为自己寻的生路。 同时应对两个,他必死无疑。若能拼尽全力杀了其中一个,或许还能有活路。 他完全不顾陆如琢挑来的剑锋,眼睛里只有祝无婳和她的剑。 一个人在面临死亡时的潜力是无穷的,神兵在谢玄知手上更显神威。祝无婳虽再次伤了谢玄知,身上也多了新伤。 谢玄知可以拼死,但陆如琢不能让祝无婳也拼死。 而祝无婳俨然已经杀红了眼。 交锋的兵刃不断碰撞出火星。 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甚么理智、后顾之忧,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陆如琢伸手摸向腰间,掌心多了两枚淬毒的银针。 锦衣卫办案,从来不择手段。为了降低损伤,暗中偷袭又如何。 正当她扬手想要射出银针之时,祝无婳的长剑刺进了谢玄知的胸膛,染血的剑尖从后心透出来。 谢玄知慢慢回过头,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只有些年纪的男子的手,宽大的青袍,鬓角清霜。 方才就是他在关键时刻,制住了谢玄知,将他送到了祝无婳剑前,也断了他的生路。 谢玄知的血晕开了紫袍。 他张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为什么……” 谢玄知不明白,一个,两个,三个,全都要杀他,祝无婳与他争武林盟主他理解。可是陆如琢和灵霄岛主又是为什么? 陆如琢收起银针,不看灵霄岛主,将剑锋压上谢玄知的脖颈。 “你可还记得秦步桑?”陆如琢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姐夫。” 谢玄知全身一震。 他忽然叫起来:“是你们!是你们!” 祝无婳眼珠通红,道:“没错,就是我们!你想不到二十年了,居然还有人日夜想着为她报仇!” 谢玄知大笑起来。 “好!好!” 他笑声戛然而止,脖颈里鲜血飙起。 祝无婳将长剑抽出来,再一次刺了进去,喷出的血溅了她一身一脸,然而她却畅快地笑了起来,仰起脸直到笑得满脸是泪。 祝无婳跪下来,长剑插入地面,面向东南方向沉默磕了三个响头。 陆如琢跪在她身边,也无声叩了三个头。 万籁俱寂,穿林而过的风拂过她们湿润冰凉的脸。 陆如琢扶着浑身脱力的祝无婳站起来,往唐家庄的方向走,对身后的人撂下一句:“不用你多管闲事。” 灵霄岛主皱眉:“二十年前你就想杀了他,如今我帮你一把,他死了,不是正合你意?” 陆如琢冷漠道:“二十年前我如何求你杀他,你始终不肯,如今何必假惺惺?” 他二人此刻说话的语气口吻,竟如出一辙。 陆如琢继续往前走,灵霄岛主在她身后提高声音道:“琢儿,你还不肯跟爹爹回家吗?” 陆如琢头也不回。 …… 回到唐家庄。 把满身血迹的祝无婳交给祝葳蕤,陆如琢重新登上了台。 众人见她二人回来,自然猜到谢玄知怕是已经伏法,正道无不唏嘘。 堂堂一代神剑山庄庄主,竟然自甘堕落,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咎由自取。 而陆如琢也发现了场中魔教人心惶惶,盖因少了他们的主心骨。 ——圣女不见了。 陆如琢看向裴玉,裴玉走近低声道:“殷岚来过了。”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人影闪过,圣女就消失在了原地。 他们都没有见过殷岚,然而能在众多武林高手中间出入如无人之境,普天之下,除了殷岚还能有谁? “嗯。”陆如琢神色不见意外。 既然灵霄岛主能来,那殷岚在这里也无甚奇怪的。 她既自始至终没有出手,朝廷也不会找她的不快。 少了圣女的魔教更是一盘散沙。 陆如琢下令道:“全都抓起来,严加审问,但有残杀无辜者,依律惩处!” 李知府躬身道:“大人,恐怕滁州府衙的牢房关不了这么多人。” 陆如琢道:“剩下的带去军营,由精兵和锦衣卫看守。” 狄将军出列高声道:“末将遵命!” 银白色飞鱼服的玄秣道:“属下遵命!” 正道除了陆如琢特别交代的十几位,其余一律扣押,待审问清楚后释放。 一场大战就此平息。 除了朝廷,没有赢家。 陆如琢既已暴露身份,便不适合再住在落英宗别院,应李知府之邀住到了滁州府衙,裴玉的房间安排在她隔壁。 唐家庄门口,祝葳蕤扶祝无婳上了马车,从山道一路下山。 而诸葛珏带着诸葛玄的尸体,也下了山。 裴玉坐在马上,看着她们相继离开的背影,心中难掩惆怅。而她知晓,陆如琢只会比她伤感更深。 “姑姑。”裴玉打马靠过去,道,“我们回府衙罢。” “嗯。” 陆如琢催马疾行,裴玉策马扬鞭,跟在她身后,始终与她并辔而行。 李知府一介文官,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咬牙跟上。 到了府衙,李知府龇牙咧嘴,从后面滚上前引路:“大人,请随我来。” 一路引到后院厢房,李知府介绍道:“这间是给都督安排的,右边这间住裴大人,互相有个照应。” 话音刚落,只见陆如琢一脚踹开面前那扇门,将裴玉拉进去,砰的从里面关上了房门。 李知府:“……” 这就照应上了? 他转念一想,不应该。 应当是裴大人犯了什么错,陆如琢要处罚她。 当锦衣卫可真不容易啊,就算是义女,也逃不开严厉的苛责。 李知府心有戚戚,果断跑远了,免得殃及池鱼。 一门之隔的房内,急促的气息声响在裴玉耳边。 陆如琢将她按在门边,一口咬上她的唇。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略显暴力,裴玉只是抬手轻柔拥住她,任她对自己施为。 半晌,陆如琢平复下来。 她舔了舔裴玉唇上渗血的伤口,沙声道:“弄疼你了么?” 裴玉抬目望进女人的眼睛,道:“嗯,但是我想和你一起疼。”她只是嘴上疼,比不上陆如琢心疼。 “我才不疼。” 裴玉不揭穿她的口是心非,道:“好,那你和我一起疼。” 她贴上陆如琢的唇,作势要咬。 陆如琢道:“你敢?” 裴玉当然……不敢,她也舍不得。 接了一个温柔的吻。 裴玉拆下陆如琢束发的金簪,指尖顺进她如墨的青丝中,柔声道:“累不累?” “不累。” “但是我累了。”裴玉道,“我夤夜出城,疾驰三十里,到现在都没合过眼。” “……”陆如琢道,“那你想怎么样?” “想你疼我。” “如何疼?” “陪我睡觉。” “我若是不陪呢?” “你会吗?”裴玉凑近她耳朵,唇瓣轻轻落下,把在唐家庄欠的吻补上。 陆如琢不得不承认,裴玉是天底下最了解她的人,深得她的欢心。 在外面撑也撑够了,既然在她怀中,坦诚相待又何妨? “我昨日也几乎一夜没睡。” 裴玉还没问为什么,陆如琢便自顾自答了,道:“想你,夜不成寐。” 裴玉面颊浮现一丝微红。 比起陆如琢的直白,她仍然稍逊一筹。 陆如琢双手环上女子的脖颈,整副身体倚在她身上,慵懒道:“抱我去床上。” 第075章 裴玉骨头都软了。 幸好她靠在门上,背部有支撑,否则她站不站得住都不好说。 陆如琢见她半天没反应,道:“你怎么还不动?” 裴玉缓了会儿,忽然低头吻上陆如琢的唇。 陆如琢轻轻地唔了一声,便投入到这个由少女主动的深吻中。 自从昨夜那段误触的小插曲后,裴玉就像变了一个人,主动了许多,出口的话也大胆了许多,还会说情话。 陆如琢在承受裴玉给的唇齿慰藉中走了会神。 难不成她也馋自己身子?所以借此打通了任督二脉? 裴玉察觉她的心不在焉,托着她腰肢愈发用力地往自己怀里带。 陆如琢低呼了一声,配合地搂紧了她的脖子。 再吻下去,陆如琢也要软成水了。 在她控制不住发出那夜一样的声音之前,裴玉放开了她,将她横抱起来,走进了内室。 身体陷进柔软的被衾中,裴玉褪下外袍,挂在一旁的竹架上。 接着又来处理她的。 陆如琢身上仅剩一件中衣,心跳如雷。裴玉给她掖好被角,走到外间给她倒了杯茶进来。 陆如琢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茶,裴玉低头吻去她唇上的湿润,将剩下半杯一饮而尽。 “还要不要?” 陆如琢摇了摇头,比起喝茶滋润嗓子,她更希望裴玉能滋润她。 然而这木头脑袋到现在还没动手,想必今日是不会动手了。 裴玉口渴极了,自己去外面再喝了两杯,回头躺进被子里。 她没有完全躺下,而是在枕头半支着脸颊,一只手拇指抚着陆如琢水光潋滟的红唇,眼神迷恋,低声问道:“你有没有小名?” 比如说娇娇什么的,不然她怎么娇得浑然天成。 “没有。”陆如琢抬眉道,“你问这个作甚?” “没甚么,随口一问。” 陆如琢危险眯眼。 裴玉情知必须给个交代,便温柔道:“我想多了解你一些。” 这话正中陆如琢下怀,配合她眯眼的样子,简直像一只晒饱了太阳餮足的大猫。 “没有小名。”陆如琢再认真地回答了她一遍,“熟悉的人,不是叫琢儿便是叫阿琢。要么就是陆大人、陆都督,你都知道的。” 裴玉嗯了一声。 陆如琢仰脸看她。 “你要不要试着换个称呼?” “换甚么?”裴玉下意识不想和别人一样。 “比如说……”陆如琢的脸慢慢下滑,藏进被子里,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娘子?” 裴玉啊了一声,耳颈红了一片,心想:这太害羞了吧? “可是我们还没成亲。” “先提前适应一下?” 陆如琢始终躲在被子里,留裴玉一个人在外面脸红。 她眼前一亮,涌进大片白光,原来是裴玉伸手掀开了她脸上的被子,两个大红脸面面相觑。 陆如琢立马道:“你放肆!” 裴玉忍俊不禁。 原来害羞的人不止她一个,装得大尾巴狼一样。 陆如琢面红耳赤地背过身去,闭上眼睛道:“我要睡了。” 裴玉柔声道:“睡罢。” “你不睡么?方才还说让我陪你。” “你在这里就是陪我了,我待会困了就睡。”裴玉软声道,“你能不能转过来,我想看你的脸。” 陆如琢转过来面向她,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至今也不明白裴玉为什么突然开窍了,变得这么会。 如果她问出口,裴玉大抵自己也说不清。 昨夜的意外充其量只是个导.火索,她的彷徨不安和怀疑皆由此事得到纾解,有些话既然出口了,一回生二回熟,再来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包括方才归来,陆如琢在外是运筹帷幄,威风凛凛的右都督,在她怀中却是卸下一切防备,只求温存的小女人。 她喜欢她对陆如琢的影响,亦心动于陆如琢待她的特殊,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也是她放肆的底气。 她不是突然会了,而是一直都会,只是不敢。 面对恋慕的心上人,情话又哪里需要专门去学? 裴玉回忆起她今日在唐家庄的样子,伸出指尖撩起陆如琢耳畔的一缕长发,拂到她耳后。 “有没有人说过……”裴玉低头凝视她,缓缓道。 “嗯?” “你很迷人。” 陆如琢刚刚褪去红潮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她指节近乎无措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衾,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汹涌乱撞。 脖颈肌肤洇出浅浅的粉红色,宛如桃花开遍。 “裴玉!”陆如琢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并紧了双膝。 “姑姑……”裴玉呢喃道,凑近亲她的脸,微凉的鼻尖滑动,温柔熨帖。 陆如琢对她简直又爱又恨。 在裴玉轻柔的啄吻中,陆如琢默念静心经,放松过后的疲惫袭来,陷入了梦乡。 裴玉不知亲了多久,在女人均匀的呼吸声中,抱着陆如琢满足地睡了过去。 李知府一直在府衙办公,不敢擅离,生怕后院那尊大佛有甚么吩咐。 天都黑了,大佛一直没吩咐,李知府派衙役去瞧了两次,回禀说没动静,也没掌灯,院子里乌漆嘛黑。 李知府嘶了一声,捋着自己的短须道:“下去罢,让厨房备些膳食温着。” “是,大人。” 孤女寡女,共处一室这么久,还不点灯。李知府蹙起眉头。 二更时分。 衙役来思补堂来报说二人起了,刚传了晚膳。 李知府道:“你确定是二人?” 衙役道:“是啊,小人亲眼所见陆大人与裴大人从一间房出来。” “形容如何?” “很是亲密。” 李知府微一沉吟,去了厨房,同上膳的下人一块去到后院。 院子正中摆了一张长案,二人花前月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陆如琢松开环着裴玉纤腰的手,裴玉转过来,神情闪过一丝不自在。 陆如琢似笑非笑:“李知府。” 李知府的视线从裴玉脸上不着痕迹地收回来,谦恭道:“下官来给二位大人送晚膳。” “李知府客气了,可要与本官一起用膳?” “下官已用过了。”李知府合手一揖,道,“下官告退。” 下人们将饭菜置于长案,躬身后退,转身离开。 逐渐带上的后院门缝里,李知府瞧见陆如琢又将相貌清妩的年轻女子揽进怀里,凑近去嗅她颈间的香气。 李知府的眼睛慢慢睁大。 院门带上。 陆如琢的唇若有若无地挨着裴玉的耳畔,道:“你猜李知府是谁的人?” 裴玉被她抱在怀里,女人的呼吸吹得她耳根发痒,道:“不是你的人,便是你对手的人。” “聪明。” 陆如琢如此大胆,要么是有恃无恐,要么就是想借机达成甚么目的。 她道:“不是我的人,但我也不确定他究竟是哪位对手的人,不妨让他主动暴露。” 裴玉心道:你就不怕他的上峰告发你? 然而她们俩好不容易有这温情时刻,裴玉不想煞风景,便咽了回去。 陆如琢牵着裴玉的手,扶她在对面落座,自己也坐下来,主动给裴玉斟了杯酒。 盏中清酒在月下泛着粼光。 两人用了几筷晚膳,陆如琢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吗?我告诉你。” 裴玉停下筷子,正襟危坐。 陆如琢失笑道:“不用这么严肃,边吃边说。” 裴玉肢体稍微放松,拿起筷箸,却没有夹菜。 “从哪里说起呢?”陆如琢停顿片刻,道,“我出身灵霄岛,自小在岛上长大,离岛不远有一个地方,叫泽鹿州。” 认识祝无婳之前,陆如琢先认识了秦步桑。 泽鹿州秦家堪称世家,虽江河日下,却盛名犹存。灵霄岛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和邻居的关系还可以。泽鹿州秦家既岌岌可危,更不会放过灵霄岛这棵大树。陆如琢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灵霄岛主也没有出外云游,两家保持着友好往来。 秦步桑常常与家人登岛,陆如琢不喜秦家人,却很喜欢这个比她大三岁的秦家姊姊。性格好,武功更好。 “我记得她那时总穿一身碧绿衣裙,斜背一杆比她身量长出许多的银枪。我开蒙甚早,三岁习武,五岁练剑,六岁便目中无人。”陆如琢说到这笑了一下,道,“我爹老是夸她天分高,我不服气,有一天她上岛,我就在码头等她。” 小小的陆如琢抽出腰中木剑,指着刚从船上登岸的绿衣女孩,傲气溢满清秀的眉眼:你,和我过两招! 那一年,陆如琢六岁,秦步桑九岁,她输得很惨,自然,也哭得很惨。 堂堂灵霄岛大小姐,谁人敢赢她,又有谁敢忤逆她。 秦步桑被她爹狠狠地责骂,拉过来给大小姐道歉。 秦步桑脾气很好,面对瞪着红眼睛的陆大小姐,温言软语地道歉,见她可爱又忍不住伸手来抱她。 陆如琢从小到大除了脾气坏点儿,脸蛋可谓人见人爱,很少有人第一眼见她不喜欢,然而顾念她的身份,除了她爹娘,没人敢抱她。 她没有兄弟姊妹,还是第一次被比她大几岁的姊姊抱,和娘抱的感觉不一样,很温暖,很干净。 小陆如琢在她怀里红了脸。 “好、好了,本小姐允许你陪我玩。” 秦步桑失笑。 她还没有答应,她爹就已迫不及待地将女儿奉上,欣喜若狂道:“大小姐喜欢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四娘,还不快去?” 此后秦步桑就成了大小姐的御用玩伴。 这个玩伴却不像她的婢女和仆从事事顺着她,会管她一天糖吃多少,多了就扣下,发现偷吃还要罚她。陆如琢哪是给自己找了个玩伴,分明找了个亲姊姊,偏偏甘之如饴,每天睁眼就眼巴巴数着还有几日秦步桑会来岛上。 她还有一个玩伴,叫祝无婳,祝无婳和她如出一辙的骄纵。她俩见面的第一天便打了一架,陆如琢比她年纪小,自然又输了。 这回她没有哭,而是扯着嗓子搬救兵。 四姊姊,有人欺负我。 秦步桑闻讯赶来,祝无婳挑了挑眉,对面前这个看起来温柔斯文的碧衣少女不以为意。 然后她就被一枪挑服了。 祝无婳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长鞭,茫然地眨了眨眼。 秦步桑转身安慰陆大小姐,掏出怀里的糖柔声哄她。祝无婳看在眼里,竟有些羡慕那人脸上的温柔。 祝无婳在岛上住了半个月,成功混入二人组,变成三人组。 陆、祝二人脾气秉性太过相似,本不可能玩到一起,因为秦步桑从中调和,大多时间相安无事。又同为天之骄子,渐渐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那时两人还会互相争风吃醋,今日秦步桑和谁多说了一句话,多看了谁一眼,对谁更亲密,另一个人就要闹脾气。 裴玉笑道:“我若是她,想必被你们两个烦死了。” 陆如琢也笑道:“是,她有时候实在烦不过,就躲着我们,我们俩自己也就好了。但是怎么说都是祝无婳更不要脸吧,明明是我先来的。” 裴玉不禁有些吃味。 陆如琢道:“后来长大了一些,就不像以前那么幼稚了。” 岛上岁月漫长,多亏了秦步桑与祝无婳同她作伴,才让陆如琢的少年时光不至乏善可陈,而是光怪陆离、五彩缤纷的万花筒。 灵霄岛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三人的足迹和笑声,爬山下海,抓鱼捡贝,彼此也会互相交流武学。 秦步桑武学天赋奇高,丝毫不逊于祝、陆二人,她练枪的时候,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光芒夺目,二人在树下看得目不转睛。 “夜叉探海”“白蛇吐信”“苏秦背剑”,一枪一式精悍无匹。 秦步桑行四,秦家唤她“四娘”。祝无婳和陆如琢称她四姊姊。杨家枪的创始人杨妙真,从前在家中也是行四,人称“四娘子”。 三人凑在一起的时候,祝、陆二人总是信誓旦旦,她定是杨将军转世。 杨家枪没落了这么多年,上天注定,要在她手中重新发扬光大。 秦步桑秉性温和,不争不抢,在外亦韬光养晦,不显山不露水。但祝、陆二人截然不同,相处久了,秦步桑也不由现出几分锋芒,如同冰川浮出海面,晶莹动魄。 有一日,秦步桑忽然对她们道:“我想等枪法大成的那天,改姓回杨,你们意下如何?” 泽鹿州秦家本姓杨,中间有一代没有出男丁便招赘,之后三代还宗,姓便被改了。 祝、陆二人自然拍手称赞。 陆如琢早就看势利的秦家不顺眼,道:“不若今日起我们便改称杨姊姊。” 秦步桑却摇头道:“不妥,我才学了皮毛,未免太过狂妄。” 狂妄惯了的祝、陆二人只得随她。 然而她终究没能活到枪法大成的那一天。 陆如琢低头斟酒,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她伸手去取酒壶,一只手轻柔地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陆如琢对上裴玉的眼睛,慢慢将手放了下来,继续往下讲。 秦步桑及笄那年,祝无婳与陆如琢听闻有人去秦家寻仇,秦家长子秦伯驹一枪挑了仇家首领,关外十大高手之一的‘逻娑尘’,扬名天下。秦伯驹的武功,天下人不清楚,陆如琢教训过他好几回,她心知肚明。 一日秦步桑再次登岛,陆如琢便问她:“‘逻娑尘’究竟是谁杀的?” 秦步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是我。” 祝无婳脑子一根筋,奇怪道:“那怎么江湖都说是秦伯驹杀的?” 陆如琢面色阴沉。 秦步桑在她的追问下才道:“我爹说,我是女子,以后要嫁人成亲,不需要江湖威名。而儿子不一样,泽鹿州秦家,需要这件事扬名,我大哥是最好的人选。” 祝无婳道:“你也姓秦,有甚么不一样?” 秦步桑无奈道:“你还不懂吗?我如今是秦家人,将来嫁人就不是了。” 陆如琢在一旁冷道:“莫不如现在就不做秦家人。” 秦步桑和祝无婳都看着她。 陆如琢看向秦步桑,目光柔和下来,道:“四姊姊,你不是想等枪法大成后改姓回杨吗?干脆趁现在。他们不将你当做自己人,你也没必要顾及对方。” 祝无婳眼睛一亮,道:“这个好,琢儿说得对,以后咱们管你叫杨姊姊了。杨家人用杨家枪,与他们秦家无关。” 陆如琢一笑,拜道:“见过杨姊姊。” 祝无婳跟着她合手一拜。 “见过杨姊姊。” 秦步桑一手扶起一位,温柔笑道:“好罢,就依二位妹妹所言。” 陆如琢道:“还有,谁说女子一定要成亲嫁人,嫁到别人家,姓也不是自己的了,有甚么好?” 秦步桑和祝无婳一块看着她。 这话她是最没有资格说的,祝无婳揶揄道:“哎呀,不知道楚少庄主这次又给你带什么礼物来了。” 秦步桑学楚昭烨的口吻打趣她:“琢妹妹。” 陆如琢对楚昭烨没有男女之情,但在二人的挤眉弄眼下也不由红了脸,她别过头去,道:“反正我不嫁!” 彼时她这话多少有气恼的成分,然而许多年过去,秦步桑嫁了人,香消玉殒,祝无婳也成了亲,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只有陆如琢,始终孑然一身。 “好,不嫁就不嫁。”秦步桑温柔道,“我同琢儿一样,不想让杨家枪再次被改姓,我不嫁人。” 祝无婳想了想,道:“那我也不嫁了,非要成亲生子的话,以后孩子跟我姓,家谱从我开始写。” 陆如琢惊道:“你的脑子还能想出这种好办法?” 祝无婳得意道:“当然,我……好你个陆如琢,你给我站住!” 陆如琢跑进桃花林里,眨眼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她的大笑声。 祝无婳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秦步桑负手走在后面,慢慢悠悠地望着岛上的蓝天,海面上一行行白色海鸥飞过。 那是很快乐、很短暂的一段时光。 光阴如流水,春柳抽条。 年龄最小的陆如琢也及笄了,祝无婳从落英宗带了好几坛好酒,秦步桑虚长几岁,已开始行走江湖,特意捎来洞庭湖的陈酿。 祝无婳抚琴,陆如琢吹箫,秦步桑在月下舞剑。 陆如琢的生辰在三月,恰好是落英缤纷之时。 她偷偷挖出桃花树下埋的酒,那是她爹为她出嫁准备的女儿红。 裴玉看见陆如琢伸手,主动将酒壶拿过来给她斟了一杯。 陆如琢端在手里摩挲,却没有喝。月光照进杯盏,陆如琢泪光闪烁的眼底倒映出曾经的画面。 虽未饮几杯酒,女人目色似乎染上醉意。 “云海天涯两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1] 陆如琢仰起脖颈,一饮而尽,酒杯啪一声搁在长案,旧时残影灰飞烟灭。 “那是我和祝无婳见她的最后一面。” 裴玉心头突地跳了一下。 陆如琢道:“谢玄知看上了她,去秦家提亲。秦家不敢得罪神剑山庄,也为了讨好谢玄知,将她骗回了家,送上了花轿。” 裴玉虽没有见过秦步桑,但据陆如琢的讲述,那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绝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定是秦家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譬如下药,让一个人听话的手段有很多。 陆如琢那时刚及笄,满心憧憬闯荡江湖,祝无婳先到灵霄岛,二人一同前往洞庭湖找秦步桑汇合。 “到了洞庭湖,我和祝无婳没有看到她,我们俩在岳阳楼待了一个月,才偶然得知神剑山庄庄主大婚的消息,娶的是泽鹿州秦家的四小姐。我和祝无婳赶紧去神剑山庄,然而为时已晚,庄内外挂上了白色的挽联,我们连她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杨姊姊莫名身死,我二人自不会善罢甘休,然而尸身已收敛下葬。我们在山庄外又守了三个月,才趁防卫松懈前往谢家祖坟,起开棺椁,查验她的死因。”陆如琢恨声道,“这才发现她不是暴病而亡,而是给人一掌打死的!” 陆如琢用手盖住眼睛,道:“她身上还有其他的外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不知生前受过怎样的折磨。” “她枪法小成,这世间已少有对手,杀害她的人,除了谢玄知还能有谁?”陆如琢道,“我们俩又打开了旁边他原配发妻的棺椁,证实了我们的猜测,谢玄知就是个虐杀妻子的畜生!” 女人从不外露的情绪起伏,声音里充满了愤恨、痛苦和不甘。裴玉绕过来抱住了她,拉下她蒙住眼睛的手。 陆如琢眼眶通红,仍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的泪,早就在当年流干流尽了。 “我们俩将杨姊姊的尸身带了回来,另寻了一处有山有水有花草的地方安葬。” “整整一年,我和祝无婳想尽各种办法杀他。神剑山庄守卫重重,谢贼行事又谨慎,下毒、偷袭、雇杀手,全都失败了。最后一次,我们俩中了谢贼的圈套,我送祝无婳突围出去,自己却被生擒。他本想杀我,我说我爹是灵霄岛主,说完便将灵霄岛的事一一道来,他确认了我的身份,便将我放了。” “我们俩终于认识到仅凭自己的力量报不了仇,便回去求各自的爹爹。”陆如琢笑起来,笑得泪盈于睫,道,“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了,以为仗着家里的宠爱便可以为所欲为,却不知这些宠爱都是有条件的。因为不遂他的愿,我苦苦哀求,甚至跪下来求他,他始终无动于衷。气愤绝望之下,我与他断绝了关系,再也没有回过家。” “祝无婳也铩羽而归,我们俩在杨姊姊坟前又守了三个月,决定各自远走,养精蓄锐,谋求他日。一年不行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我们俩不长的一生,见到的都是对女子的不公。杨姊姊身死,秦家一个字异议都没有,她分明惊才绝艳,可堪大任继承杨家枪,却因为是女子,被当成讨好谢贼的玩物,落得深闺玉碎的结局。祝姊姊比她的兄弟都优秀,少掌门之位却给了她平庸的大哥。至于我自己……” 陆如琢沉默许久,避而不谈,道:“江湖很小,而天下很大。我决意入京,为天下女子争一个公道。” 陆如琢看向她。 “再之后我就遇到了你。” 裴玉不解地“嗯?”了一声。 “你是陛下新政后,长在京城的新一代。每当看到你,都让我觉得,陛下、我、千千万万的女子所努力的事,都是有意义的。”陆如琢道,“我喜欢你没有杂质的眼睛,没有被世事不公委曲求全的痕迹。” 裴玉一怔。 陆如琢是在对她表白吗? 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甚么?还是直接亲上去比较好? “裴玉,抱我。”陆如琢点名道姓,表达了她的需求。 裴玉本就抱着她,闻言将手臂收得更紧一些。 “这样可以吗?” 陆如琢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沉闷的声音传出来。 “再抱紧一点。” “好。” 裴玉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源源不断的体温传到陆如琢身上,暖和得让她鼻头发酸。 裴玉抬了一下胳膊,想调整到女人更舒服的姿势,却蓦地僵住。 颈间被泪水打湿。 第076章 陆如琢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梦里花落,她与知己好友在桃树下把酒言欢,醉笑三万场。 裴玉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湿润,在床头守了她一夜。 翌日早,陆如琢还未醒,裴玉推开房门,看见中庭站着一名锦衣卫。 陆如琢手下的人她认不全,但此人她倒识得,是玄秣身边的人,姓钱。 这名总旗行礼道:“裴大人。” 裴玉颔首,问道:“有甚么事吗?” 钱总旗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道:“属下从李知府处截获书信一封,正要呈给都督。呃……” 谁知道天色大亮,陆如琢还没醒。 裴玉伸手道:“给我罢。都督醒了我替你转交。” 钱总旗犹豫了一下,便递给了她。 “有劳裴大人,属下告退。” 临走前他再次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眼神里闪过一丝思索。 “站住。”裴玉忽然叫住他,神色和语气都很淡。 钱总旗转过来,俯身道:“裴大人还有甚么吩咐?” “你方才看了眼房门,在想甚么?” “……”钱总旗面露尴尬。 “肖想都督?” 钱总旗猝然抬眼,旋即扑通跪下,头砸在地面不起。 “属下不敢!” “不敢?”裴玉的靴子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那你就如实招来。” “是、是,属下、属下……” “抬起头回话。” 钱总旗抬起脸,视死如归道:“属下来之前,几位同僚想知道都督与裴大人的最新进展,交代属下多观察一番。” 裴玉一怔。 “甚么进展?” 钱总旗一个大男人忍不住红了脸,咳嗽了一声,道:“还不就是都督一直在追求裴大人,我们想看都督有没有抱得那个美人……咳,”他再次伏身道,“属下知罪。” 裴玉面色精彩。 上方很久没有传来声音,钱总旗刚松下半口气,心脏接着一紧。 “哪几位同僚?” “……” 这要他如何说,大家都想知道。 钱总旗掂量了一下,报了几位皮厚的同僚的名字。 “很好。”裴玉冷道,“下去领二十军棍。” “是!” 钱总旗高高兴兴地退下了,去叫他的同僚一起受罚。 …… 陆如琢睡得深了,连屋外的动静都没能吵醒她。 裴玉去打了热水来洗漱,跪坐在榻旁凝视陆如琢的脸,看得久了,忍不住俯身偷香。 沉匿许久的丁香忽然有了回应。 裴玉后颈一沉,陆如琢的手臂环了上来,凤目微阖,嗓音带着醒后的慵懒,问道:“你作甚?” 裴玉被抓个正着,干脆加深了这个吻。 陆如琢被压在枕头上,墨色长发散开,衬着雪色皮肤,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殊丽。 她扬起修长的雪颈,好像突然对这个名字生疏了似的断断续续。 “裴玉……裴玉……”指节抓在年轻女子的绯色官袍上,不知是想拉近还是远离,放松又收紧。 裴玉抱紧了她,脸颊埋在她颈间不动,深深地嗅了一口,喃喃道。 “你好香。” 陆如琢平复着凌乱的呼吸,手指彻底松开,面容似乎笼上了一层阴郁。 “放开。” 裴玉自她身前抬起头,清澈的眼神透出熟悉的迷茫。 开了窍,但没有完全开。 陆如琢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梳洗更衣。” 裴玉连忙爬起来,试了试热水已经凉了,道:“我去给你打水。”飞快地离开了。 陆如琢坐在床沿,双脚踩进靴子里,膝盖并得紧了些,暂时没站起来。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和裴玉分房睡的可能性。 比起独守空房还是面对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更折磨。 伺候完陆如琢更衣,裴玉把桌上的信拿过来,道:“这是拦截的李知府的书信,今日晨送来的。” 陆如琢直接拆开火漆,裴玉忍不住出声哎了一下,陆如琢看了她一眼,裴玉把嘴闭上。 陆如琢道:“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既能拆,自有后招。” 裴玉称是。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陆如琢好像不痛快,故意找她的麻烦。 陆如琢将信取出来,抖开来看,不出所料就是写的李知府发现陆如琢和裴玉举止出格,不伦云云,希望对大人有用。 裴玉问:“他上峰是谁?这上面也没写收信人。” 陆如琢斜睨她道:“他一招暗棋,这么直接写出来,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裴玉再次默默闭嘴。 陆如琢指尖落在信件末尾的一个符号上,裴玉自然也看见了,她还没来得及问,也不打算问了。 陆如琢道:“你怎么不说话?” 裴玉道:“我不认识这个标记。” 陆如琢道:“不认识为什么不问我?” 裴玉:“……” ——她打小就这脾气,很好哄的。 ——怎么哄? ——是你的话,亲她一下就好。 脑海中不期然浮现祝无婳的话,裴玉捧过陆如琢的脸吻了下去。 “唔。” 一番热吻后,陆如琢脑子七荤八素,两颊生晕,看着裴玉的脸也生不起气来了,整个人都柔成了水。 陆如琢靠在裴玉怀里,把玩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懒懒道:“吏部尚书罗书辛的标记。” “你甚么时候和他结的仇?” “之前办了桩案子,他儿子死在我手里。” 裴玉隐约有了些印象。 陆如琢这样的位置,得罪的人不计其数。 “那这封信?” “我让人伪造封假的送去就是。” “嗯。”裴玉刚要说点甚么,门外有人通传。 “都督,祝盟主求见。” 陆如琢倏然坐正了,道:“快请进来。不,我亲自去迎。” 门外应是。 陆如琢整理衣冠,开门大步前往府衙正门。 祝无婳伤势未愈,是坐马车来的,祝葳蕤陪她等候在车旁。祝无婳见到朱衣蟒袍的身影,便要行礼,陆如琢及时扶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我非要如此生分么?” 祝无婳抬起眼帘,奇怪道:“这是知府衙门外,大庭广众,你想暴露你我的交情?” 陆如琢听出她言外之意,唇角微翘,松开手让她将礼行完。 “祝某见过陆都督。” “祝盟主有请。”陆如琢客气将人引进府衙。 裴玉跟在她身后,正要跨过门槛,却听见身后另一道马蹄声。 朴素的马车停在府衙外,撩起轿帘的是一只白净修长的手。 戴着面纱的古夫人弯腰从车辕下来,近前不轻不重的声音,只让裴玉听见,道:“灵霄岛陆绾,求见陆都督。” 裴玉瞳孔微缩。 陆绾,原来她才是陆绾。 裴玉道:“请陆……姑娘稍候片刻。” 陆绾的身影刚好被裴玉挡住,陆如琢自衙门深深里回过头,目光不解地看着她。 好似在问她怎么还不进来? 裴玉撩袍越过门槛,疾步上前,低声道:“门口来了一个人想见你,她自称……陆绾。” 陆如琢振袖负手,冷冰冰道:“不见,让她回去。” 裴玉抿唇看了她一眼,想劝又不敢,只得称是。 祝无婳却道:“你还要口是心非到甚么时候?明明思念家人,连化名都取别人的,你见她一面怎么了?裴玉,将她请进来。待会我和她一起去见。” 裴玉又看了一眼陆如琢,陆如琢寒着脸,但没说不许,裴玉下去了。 “陆姑娘请,都督与祝掌门有要事相商,劳烦在偏厅稍候。” 裴玉遣散下人,亲自给陆绾斟了一盏茶。 按照目前的辈分,自己得称对方一声小姑。以后的辈分……小姑子? 古夫人,不,灵霄岛的二小姐陆绾揭下面纱,露出那张与陆如琢有七分相似却更年轻的脸,容颜炫目,绝色倾城。 她比陆如琢少了一分执拗,多了一分柔弱,是个令男女都会生出爱怜之情的女子。 陆绾柔声道:“裴姑娘,你我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裴玉没有多看她的脸,过于相似总会让她生出一种微妙的背叛感。 “是。”裴玉在她对面坐下。 “裴姑娘与我长姊已定情了?”陷祝付 裴玉端起一旁的茶盏,低垂眼眸,不知道怎么回答。 ……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 陆如琢将祝无婳领进屋内,关上门。 两人四手交握,相顾无言。 许久之后,祝无婳方道:“我昨日一夜没睡。” “怎么?” “我在给葳蕤讲故事。” “巧了,我也在给裴玉讲故事。” 两人相视一笑,有甚么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化解了,尽释前嫌。 祝无婳挤眉弄眼道:“讲完故事就没干点别的?你讲一晚上,不会吧?” “自然不是。”陆如琢给了她一个意会的眼神。 绝对不能让祝无婳知道自己还停留在第一步。 祝无婳果然懂了,压低声音嘿笑道:“她行不行?” “很行!非常行!必须行!” “你声音这么大干吗?不害臊吗?” “不害臊啊,反正别人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陆如琢心说,这就是越缺什么越喊什么。 院子里的祝葳蕤只听到陆如琢一口气说了三个行,估计她娘和陆姨是没甚么事了,不禁松了口气。 祝无婳昨夜想了很多,想秦步桑,想年少的时光,想她们俩分开时许下的诺言,想变了很多的陆如琢,又想起终于死在她二人剑下的谢玄知。 人生苦短,匆匆二十载流过,她和陆如琢也接近不惑之年。快乐了几年,痛苦了许多年,这天地间,没有比彼此更了解她们过去的人。杨姊姊在天有灵,一定希望她们俩能继续走下去。 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1]她们已经并肩走过了半生,没道理在终点分散。 祝无婳问道:“谢玄知的尸首,你怎么处理的?” 陆如琢道:“哦,我让人划烂了他的脸丢去乱葬岗了,你有别的用途?” 祝无婳摇头,又用力点头,道:“这样很好。” 她的眼泪随着点头的动作溅了出来,陆如琢替她拭泪,温柔道:“好了,不要哭。” 祝无婳的眼泪越流越多,痛哭失声道:“谢贼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杨姊姊都回不来了!” 陆如琢仰起脸,喉咙微不可察地滚动,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至少还有我在你身边,不是吗?” 祝无婳哭得更凶了。 “你也会走,你很快就走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陆如琢无法作出确切的承诺,只好沉默。 祝无婳勒住她的衣领,美艳的脸哭得梨花带雨,又透出几分凶煞,道:“我想好了,你若是一直不回来,我就去京城找你,别想死在我前面!要送终也是我给你送!” 陆如琢失笑,眼眶却更酸了,抬臂更紧地拥住她。 …… 裴玉如坐针毡,在偏厅等了许久,才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陆如琢与祝无婳并肩而来。 陆绾比她更快地站起来,视线落在左近那道绯色身影。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捏紧,暴露出她的紧张。 “长姊。” 第077章 陆如琢板着脸面无表情,连一个眼神也不给她。 祝无婳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陆如琢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 视线转到一旁也站起来的裴玉,唇角柔和地弯起来。 放在平时裴玉自然欢喜,只是对比陆二小姐黯然神伤的模样,多少有些不妥当。 两人坐到主位。 陆如琢淡道:“你来做甚么?” 陆绾道:“爹想见你,但是拉不下脸。” 回应她的是陆如琢一声冷笑。 “他让你来的?” “是。”陆绾抿了抿唇。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虽然爹爹没有说,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陆绾道,“否则不会我一给他去信说你在这里,他就赶来了。” 陆如琢仅存的那一丝疑虑终于有了解答。 怪不得她爹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开始他以为是追着殷岚过来的,想来应该是巧合。 陆绾斟酌着道:“这么多年,爹爹和我都很想你。” 陆如琢端起一旁刚上的茶盏,垂下眼帘吹了口气,无波无澜道:“是么?” 祝无婳看不下去又要动作,被陆如琢一眼瞪了回去。 “是。”陆绾道。 “你有爹爹,有夫君,有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生圆满,似乎没必要来找我。”陆如琢讥讽道,“还是你觉得,高贵的灵霄岛大小姐,还缺少我这个已故长姊的宠爱?” 陆绾脸色煞白,美目噙泪。 祝无婳低声道:“差不多得了。” 陆如琢将茶盏一搁,站起来道:“送客!” 她率先拂袖而去。 裴玉要追上去,陆绾忽然喊了她一声“裴姑娘”。 裴玉只得站住,顺便看向祝无婳,祝无婳朝她点了点头。 陆如琢的那声“送客”并没起什么效果,在祝无婳的主导下,陆绾还是留了下来。 祝无婳看了眼陆二小姐,道:“我来说还是你来说?” 陆绾道:“我来讲罢。” 裴玉不知不觉被提高到同辈的位置,知道了很多关于陆如琢过去的事。 灵霄岛主与夫人伉俪情深,岛主夫人生下陆如琢后,身体落了病根。本来好好将养着,也可安然一生。然而后来有了陆绾,岛主夫人难产去世,陆如琢一直觉得,如果没有陆绾,她娘就不会死,她爹也不会云游四海,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岛上。 哦,还有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豆包。 另外,岛主夫人之所以拼着病弱的身体怀上陆绾,是因为只有陆如琢一个独生女。灵霄岛家学渊源,流传十代,到这一代,竟然断了陆家的香火。 陆如琢天资卓绝,比任何一代灵霄岛传人都不差。灵霄岛主爱之珍之,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却不止一次露出惋惜神色。岛主夫人与他心意相通,看在眼里,自是明了他在想甚么。 ——可惜,是个女儿。 所以陆如琢恨她妹妹,更恨她爹,那个害死她娘的罪魁祸首。 陆绾比陆如琢小十岁,她出生不久,还没断奶,灵霄岛主便因丧妻之痛离开了。岛上下人嬷嬷一大堆,倒用不着陆如琢照料婴儿。但陆绾的爹娘都不在身边,啼哭之时谁都不好使,奶娘只好去请大小姐。 许是血脉之间的牵连,小陆绾一见到姊姊就不哭了,小手抓着她的衣襟睡得香甜。 陆如琢恨不得掐死她,然而指尖触到婴儿一折就断的脖颈时,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将妹妹哄睡以后,她再面无表情地扔给奶娘。 小陆绾一日一日长大,从小豆包长成小豆丁,日日叫婢女抱着,跟着姊姊身后。 陆如琢很烦她,视若无睹。 但也悄悄关注她。 岛上的老人都说,二小姐和大小姐长得很像。 同父同母,能不像么? 想到死去的娘,陆如琢更恨了。好不容易积攒的丁点柔情,在看到那张与自己肖似的脸灰飞烟灭。 她一句话也不和小陆绾说,小陆绾还是跟在她屁股后头“姊姊”“姊姊”。 彼时她还不懂,为什么血脉相连的姊姊对她如此冷酷无情。 婢女温柔地对她说:只要她快快长大,跟上姊姊的脚步就好了。姊姊希望她亲自追上去。 然而她永远追不上陆如琢的脚步。 陆绾再大一些,灵霄岛主回来了,也如从前教陆如琢一样教她武功。 岛主很是失望,珠玉在前,陆绾的资质只能称得上平庸,连陆如琢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灵霄岛主教了一阵,又走了,只隔几个月回来一趟。 彼时陆如琢还没有和她爹断绝关系,秦步桑和祝无婳也偶尔来岛上。陆绾很羡慕她们三个总在一起说笑打闹,她已经从奶娘和婢女那里知道姊姊为甚么讨厌她,也没有去打扰她,只是捏着衣角远远地看着。 陆如琢不爱搭理她,秦步桑和祝无婳倒是挺喜欢这个小一号的陆如琢,陆如琢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不好,这个小号陆如琢软糯乖巧,深得两位姊姊的欢心。 秦、祝二人瞧见她站得远远的身影,便招手过来,笑眯眯拿些案几上的果子糕点投喂她。 陆绾很乖,总想着给姊姊吃。 陆如琢冷着脸看向小短手将糕点捧到她面前的小不点。 “不吃。”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秦、祝二人联手,一个扣住她双肩,一个强行掰开她的嘴。 “陆绾快喂!” 陆如琢被塞了一嘴的糕点,挣开两人的掣肘,低头呛咳,指着二人怒道:“你们——简直狼狈为奸!” 回报她的是二人的大笑声。 陆绾的笑声混在里面,清脆,细细小小。 怒归怒,陆如琢也没说什么。陆绾得到了能坐在陆如琢身边的机会,哪怕还隔着好几个人远。 陆如琢背地里对二人道:“你们自己没有妹妹吗?为什么要来投喂陆绾?” 二人异口同声:“我妹妹哪有你妹妹可爱!” 陆如琢一噎。 祝无婳眨眼道:“干吗?你吃醋啊?你倒是自己喂啊,你不喂还不许我们投喂吗?” “是呀。”秦步桑也弯起眼睛,“某人可不要口是心非哟。” 陆绾很喜欢秦步桑和祝无婳在岛上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姊姊虽然对她依旧冷淡,却不会排斥她的靠近。虽说有抗拒了也没用的缘故。 有一天她甚至对自己笑了一下。 陆绾见过她的笑,但都是对别人,第一次对自己。 陆绾才发现,原来姊姊的笑这么好看。 那一年,是陆如琢及笄。 她要和她的知己好友去外面闯荡了,秦步桑已在洞庭湖等她们,她和祝无婳去找她汇合。 离岛码头,小陆绾给她们送行。 陆如琢蹲下来,平视着她,生疏地摸了一下女孩柔软的发顶,道:“姊姊要去江湖了。” 小陆绾认真地点点头。 祝无婳在旁边掩唇重重咳嗽了一声。 陆如琢张了张嘴,片刻后方道:“回来给你带礼物。” “哇。” 小陆绾眼睛刷的亮了,瞳孔倒映出陆如琢微红的脸颊。 祝无婳也笑了。 “好了,我们要走了。” “姊姊再见,祝姊姊再见。” “再见。”陆如琢背上一个包裹,腰佩长剑,登上了船。 船缓缓离岸,清波相送。 陆如琢进船舱将包袱和剑放下来,听到甲板上祝无婳说:“你妹妹好像哭了。” 不用抬头,陆如琢也已听到了对岸稚嫩的哭声。 小陆绾孤零零站在码头,一边擦眼泪一边大喊“姊姊”,婢女抱着她,哄都哄不住。 船还没有离开太远,陆如琢足尖涉水,燕尾轻点,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她皱着眉头,好像对这个大哭的小不点不满,手却很诚实地伸了过来。 小陆绾扑进她怀里,把眼泪鼻涕都擦在她刚换的新衣上。 抽抽噎噎的,又拿婢女的手绢给她擦,红着眼睛说。 “对不起……” 陆如琢被逗笑。 小陆绾呆住了,温暖的小手摸上少女弯起来的唇角。 “姊姊真好看。” 陆如琢俏脸微红,道:“要你说?” 小陆绾不知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也不敢接话。 只是觉得姊姊变得更好看了。 陆如琢抱了抱她,在她耳边道:“不许哭,等我回来,嗯?” 小陆绾用力地点头。 “好!” 陆如琢飞回了船上。 陆如琢在船舷向她挥手,小陆绾也挥着手,跳起来。 “姊姊记得给我带礼物。” “知道了——” 小陆绾每日都去码头等,期盼有一天陆如琢会突然出现。 可离岛的大船带走了她的姊姊,再也没有回来。 她也没有收到关于姊姊任何一点消息。 一年多以后,灵霄岛主告诉她:姊姊死了,让她不要再等。 小陆绾如遭雷劈。 她追问她爹姊姊是怎么死的,得到的答案是暴病而亡。既然暴毙,那么尸首呢? 灵霄岛主答不上来,盛怒而去。 常来岛上的还有楚昭烨,小陆绾后来从楚昭烨那里得知,姊姊没有死,只是离开了家,不打算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不带上她?姊姊? 灵霄岛主回岛的时间越来越少,某一日忽然带回来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告诉她这是她未来的夫婿。 他还收了那个年轻男子为徒,教他灵霄岛的武功。 那人姓古,天资也不错,只是依旧比不上陆如琢。 灵霄岛主在岛上断断续续待了三年,给陆绾和古靖宇完婚便离开了,陆绾的孩子出生他回去了一趟,过后便再次消失。 少了岛主夫人的灵霄岛尚不算完全的支离破碎,少了陆如琢的灵霄岛已没有半分亲情。 裴玉道:“可是你已经成亲生子,为什么现在又来找陆如琢了?” 陆绾摇头道:“不是现在,是一直在找她。爹爹之所以不回岛,也是因为这个。” 裴玉道:“可是陆如琢在江湖名气也不小,他不知道她在京城么?” 陆绾回答道:“那是后来的事,早先是不知道的。爹爹漂泊四海到处寻找姊姊的踪迹,他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很思念姊姊,正如同我思念她一样。” 祝无婳道:“她也很思念你。” 陆绾垂眸苦笑。 “是么?但她似乎不想见到我。这次要不是你们,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祝无婳和裴玉沉默。 “对了,我有一件事想问祝姊姊。” “你说。” “我想知道,姊姊当年为什么会……抛下我?”后几个字已经有了颤音。 “她不是故意的。”祝无婳看到她眼底的泪,连忙道,“那时你杨姊姊出了事……” 祝无婳讲了一个大概。 陆绾忍着眼泪没有掉下来,泪盈于睫,道:“原来是这样。” 送走了陆二小姐,裴玉回后院去找陆如琢。 陆如琢就坐在院子中央,自斟自饮,听见脚步声抬眼瞧过来,目光洞若观火。 “听完故事了?” “嗯。” “有什么想劝我的吗?”陆如琢唇角勾起略带嘲弄的笑。 “没有。” 陆如琢扬眉。 裴玉走近跪坐在她身前,伸臂将她拥入怀里。 陆如琢一怔。 旋即她听见年轻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 “二小姐再可怜无辜,于我只是外人。我的心,永远向着你。” 第078章 祝葳蕤一直在府衙没走。 裴玉哄完陆如琢去找她,此役之后,最不谙世事的少女似乎也染上了大人的烦恼,见到裴玉勉强地提了提唇角。 “裴姐姐。” 裴玉黯然一刻,问道:“诸葛姐姐呢?” 祝葳蕤道:“带着诸葛伯伯连夜赶回自在山庄了,她还要接任庄主,没时间耽搁。” 裴玉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无话。 良久,裴玉问道:“你怪我么?” 虽然一切的根源不是她和陆如琢,但是她们俩确实作壁上观,到关键时候才现身收拾残局,坐收渔利。 祝葳蕤摇了摇头。 “我虽是江湖人,却也懂得在其位谋其职的道理。你和陆姨是朝廷中人,本来就是要以朝廷为重。再说,若不是你们及时出现,我和我娘、诸葛姐姐都要死在那里。”少女抿唇,认真地说道。 裴玉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 祝葳蕤待她摸完才忽然想起来,诸葛珏似乎不让她被别人随便摸头。 但裴姐姐是别人吗?应该不算罢? 想到诸葛珏,祝葳蕤咬唇,看了裴玉一眼,道:“裴姐姐,诸葛姐姐可能会怨你。” 毕竟她爹死在了那场大战里,诸葛珏再大度明事理,也不可能完全不心存芥蒂。 裴玉眸色微黯,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 “不过你放心,她应该不会生你很久的气的,她会想明白的。”祝葳蕤道,“我也会在她面前替你说好话。” “不用了。”裴玉道,“不要因为我影响你们俩之间的感情。” “可是……” “我欠她一句道歉,到时我会亲自和她说。” “那……好罢。” 裴玉将她带到祝无婳那里,陆如琢请她们留下用午膳。 四人聚在一起,裴玉对陆如琢说了一件事,昨日回来到现在,一桩接着一桩,她到如今才有空。恰好祝无婳在,多个人商讨。 裴玉蹙眉道:“姑姑,昨天殷岚从包围圈救走圣女的时候,留下了几句话。” 祝无婳和祝葳蕤当时也在场,神情跟着微异,一齐看向陆如琢。 陆如琢激起了一丝好奇。 “什么话?” “她说,那份功法根本没有问题,圣女所言皆是骗他们的,她殷岚不屑做残害幼童之事。她还说……” “说什么?” “说,邪功她愿无私贡献出来,人人可修,人人可为武林高手。” “既没有问题,为何称邪功?” 裴玉交给陆如琢一张羊皮卷。 “殷岚留下来的。” 陆如琢展开一看,和她上回见到的魔教邪功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先头的童子血为引,她视线移到卷首,光明正大写着两个字:邪功! 这门功法就叫邪功。 陆如琢忽然失笑,又觉有些啼笑皆非。 好一个肆意妄为的魔教教主殷岚,所有人都被她耍了。 从一开始的功法传出,到正邪相争,全在她的算计之中。 只是不知她算没算到朝廷会横插一手,不过从她自始至终没有出手的举动来看,她没有想过插手,如果她亲自现身,陆如琢来得再及时,亦于事无补。许是顾及灵霄岛主在,没有妄动。但陆如琢倾向于第一种猜测。 这个殷岚,倒是很对她的脾气,可惜无缘得见。 祝无婳问道:“你笑什么?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魔教狡诈,依我看必定心怀不轨。” 陆如琢笑道:“我信啊,她可是殷岚,骗你们对她有什么好处?” 祝无婳哼了一声,道:“那她为什么指使圣女来骗人?还故意在真功法面前加上那么歹毒的东西?” “为什么?我想想。”陆如琢托腮沉吟,“为了一口气吧。” 陆如琢道:“当年长生教势大,众多浑水摸鱼之人趁机作恶,正派亦不分青红皂白一通围剿,最后把账算到她头上。六大高手围攻,她虽突围出去,却肯定不是毫发无损,报复正道,尤其是道貌岸然之徒,有什么奇怪?是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陆如琢看向裴玉,裴玉下意识点了点头。 祝无婳看她俩这妇唱妇随的样子,牙先酸倒了,辩白道:“但她是魔教。” “魔教又如何?利益动人心,你看那门改过的恶毒功法,练的正道中人少了吗?所谓正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祝姊姊,经此一役,你还不明白吗?每一个人才是具体的,而不是打着正道或者魔教的旗号行损人利己之事。” 祝无婳哑口无言。 午膳后,陆如琢送祝无婳母女出了府衙,她则和裴玉登上马车,去城外的军营。 陆如琢本想抱着裴玉坐她腿上,奈何车顶太低,会碰到裴玉的脑袋。 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将人圈在怀里,不时偷香窃玉。 仗着无人瞧见,愈发明目张胆。 裴玉在她断续的亲吻里,气息不稳地转移女人的注意力:“姑姑,殷岚的事,就这样算了吗?” “嗯?”陆如琢的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属于裴玉的香气,含混道,“甚么事?” “虽说殷岚手中没有沾血,但她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嗯。” 裴玉等了会儿,没等到她的下文。 “姑姑~”她开始撒娇。 陆如琢终于抬起头,恋恋不舍地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直起身,正色答:“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不将真相公之于众,过上三五年,这江湖该是如何?” 正应了她那句话:人人可修,人人可为武林高手。 有几个人能抵得住这种诱惑? 就算你抵御住了,你发现身边的人皆武功大进,又作何选择? 裴玉认真思索了一番,道:“魔教一统江湖。” “是。” “可是……”裴玉又开口道。 陆如琢与她心意相通,接过话头道:“朝廷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是因此丧命的无辜会多得多,后果也会更加惨烈。那时朝廷要对抗的是大半个江湖。” “这么说殷岚还算做了一件善事?”裴玉觉得不是这个道理。 陆如琢唔了声,道:“不能说是善事,只能说她还没有那么坏。此人亦正亦邪,全凭喜好做事,如今气也出了,不会再闹甚么事了。” “那就这样放过她?” “不然?”陆如琢沉声道,“抓她,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代价对朝廷来说并不值。” 裴玉点头。 “我明白了。” 陆如琢看出她情绪低落,道:“不高兴了?” “没有。”裴玉摇头,组织了一番措辞,才道,“只是觉得是非黑白,原来没那么容易分清。即便分得清,也要为了大局,刻意模糊。” 她年纪尚轻,历事不多。之前在京城办的差事多是缉查搜捕,凡有罪者,抓了就是。裴千户向来铁面无私,刚直不阿,到了江湖却被迫上了一课。 陆如琢之所以让她从武不从文,一方面是让她有自保之力,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她的性格不适合文臣的战场。也不是完全不适合,朝廷还有个御史台,然而以她与陆如琢的关系,是断然进不了御史台的。 御史不得偏私,陆如琢是御史台弹劾的常客,而裴玉的私心全在陆如琢身上。 瓜田李下,避之不及。 后来裴玉被御史台弹劾几次,心里也有怨气。觉得这帮人就是吃多了没事干,整天想着揪人小辫子。 这个江湖也不如裴玉想象中那样行侠仗义,肆意潇洒,而是弱肉强食、危机四伏。 思来想去,竟然如这般当个锦衣卫最好,官职不大不小,不惧权势,秉公办案,还能为百姓做一点实事。 “姑姑。” “嗯?” 裴玉默然片刻,又道:“没甚么。” 她本想问陆如琢什么时候回京,那里才是她们的家。但想到她们俩现在的关系,回京必然腥风血雨,又不想回去了,能偷得一刻安宁是一刻。 裴玉往她怀里窝了窝,道:“姑姑,我有些累了。” “睡罢。”陆如琢轻柔拍着她的背,哄道。 人长大了,心事就会变多。 陆如琢伸指抚平她眉心的褶皱,低头吻了吻。 裴玉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似乎有话想说,陆如琢耐心地回视,裴玉又将眼帘合上了。 陆如琢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军营驻扎在城外十里,马车从官道驰去。 淮南道总兵狄将军得知消息,提前到军营门口去迎。 外表普通的马车停在鹿砦前,狄将军俯身朗声道:“末将恭迎都督!” 马车帘子撩开,先出来的是裴玉。 裴玉跳下车辕,转身去扶陆如琢光洁如玉的手。 狄将军视线落在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忍住了搔头的冲动。 他怎么看着有一种从心里发痒的感觉。 都牵了好久了,为什么还在牵? 狄将军不明白。 狄将军决定上前领路。 裴玉想抽回手,但陆如琢不许,两人眼神交换数次,她才不情不愿地松手。 在前面的狄将军忽然觉得后颈一寒,待到了目的地,又见到陆如琢不高兴的脸。 “都督,可是末将犯错了?”狄将军咽了口唾沫。 “没有。”陆如琢收放自如,面色无异道,“人都在这里了?” “是。” 狄将军及其手下精兵,还有锦衣卫日夜不休审了一天一夜,将那些手上没有无辜鲜血的江湖人士摘了出来,除了正道之外,也有几个魔教弟子,并未因阵营不同而区分对待。 陆如琢身穿蟒袍,腰束玉带,站在台子上,环视众人,只说了一句话。 “江湖乃朝廷之江湖,望各位好自为之。” 过后便将他们就地释放,重予自由。 众人沉默散去。 释放了无罪的,剩下的自然是有嫌疑的。因为时间的缘故,还没来得及一一找齐证据定罪,军营里依旧忙碌。 后续要等滁州府衙腾出监牢,接管这些人犯。 狄将军有军务要向陆如琢汇报,裴玉便在军营里四处走走,顺手帮个忙。 人手不足,陆如琢身边的暗卫全部调了过来。 裴玉与两名锦衣卫擦肩而过。 那两名锦衣卫百户本在说话,到她身边却突兀地住了嘴,甚至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低着头走了。 有猫腻。 裴玉足下一顿,道:“站住。” 她回过头,叫住那两个脚步越来越快的锦衣卫,冷声道:“你们两个,听不见本官说什么?还是想军法处置?” 那二人定住脚。 “好大的威风,还要本官亲自来请你们?”裴玉走过来,道,“报上名来。” 二人俯身行礼,仍然低着头。 “属下玄奇,见过裴千户。” “属下谢樰,见过裴千户。” 裴玉瞧见左边那位女子的下颔,仿佛眼熟,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抬起头来。” 二人互视一眼,缓慢地在裴玉面前抬起脸,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意味。 一个英气妩媚,一个清秀端庄。 长相不赖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裴玉一见这两张脸,脑子里嗡的一声,脱口冲出一句。 “千金阁?!” 第079章 去岁冬天,裴玉自边关回京,因潼关大捷有功升任千户,从林丹青那里接了一份差事。 裴玉前往千金阁抓捕未奉诏私自进京的明威将军汲坚,在楼梯拐角见到了一幅画面,记忆犹新。 一个穿着海棠红襦裙的女子将另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子压在三楼栏杆上,一只手抚着对方的下巴,檀口微张,软语便从那张嘴里吐出。 “姐姐,再疼疼我……” 回到当下,裴玉头皮一麻,险些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 然而理智将她定在了原地,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威严。 “是你们?” 玄奇和谢樰二人不约而同跪下,却没有请罪。 裴玉想了想,问道:“你们是一对?” 玄奇睁大眼,刚要开口,谢樰抢先道:“是。” “为何会去千金阁?” “那日休沐,属下与玄奇二人想去找个乐子,便来到千金阁。白日人少,我俩一时兴起,才扮作阁中姑娘。” “撒谎!”裴玉陡然喝道。 玄奇整个人一抖。 谢樰握住了她的手。 裴玉看到这举动倒是打消了一丝疑虑,继续冷道:“你二人既是陆如琢身边的人,怎会不认识我?” 谢樰看向她,镇定自若道:“千户大人容禀,属下与玄奇当日并非公务,又是暗卫,见到大人才没有行礼。请大人明察。” 裴玉默了默。 谢樰这番话也有道理。 裴玉道:“起来罢。” “是。” 谢樰牵着玄奇起身,手一直没有放开。 裴玉看了看她们的脸,确认海棠红襦裙的是谢樰,嫩黄衣衫的是玄奇。 裴玉好奇问道:“你们俩谁大?” 谢樰道:“玄奇比我年长一岁,是姐姐。” 裴玉又问:“陆……都督知道你们的关系么?” 谢樰有一个不明显的停顿,道:“知道。” 裴玉还问:“有打算成亲吗?什么时候?” 谢樰耳根微红,看向一旁始终低头的玄奇,低声道:“看她的意思。” “成亲那日记得请我,我给你们备一份礼。”裴玉道。怎么说这二人也是启蒙了她的人。 “一定。” “下去罢。” “是,属下告退。” 谢樰领着木讷的玄奇走了。 裴玉看着她们俩相携而去的背影,不禁咋舌。 到千金阁扮作阁中姑娘调情,这两人玩得挺花啊。 裴玉自叹弗如,摇摇头笑着走了。 直到看不见裴玉的背影,玄奇才挣开谢樰的手,道:“你这么胡说八道,不怕小姐知道真相以后责罚我们?” 什么休沐找乐子,明明就是都督安排她们的差事。 谢樰看着她瞪圆的眼睛,道:“那是都督和小姐的事,罚不到我们头上。”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玄奇想了想,谢樰虽然比她小,但是脑子一直比她好使。上次都督交代她写的那篇给御史台的奏章,最后还是谢樰帮她写的。都督很满意。 当然她也付出了一些小小的“代价”,作为谢樰代写奏章的补偿。 但玄奇不知道的是,陆如琢就是知道谢樰会帮她,才将差事扔给她,吩咐谁都一样,何不成人之美? 谢樰再一次牵起她的手。 玄奇问道:“干吗?” 谢樰道:“去找都督,告诉她露馅的事。” 狄将军从主帐出来,掀开帐帘便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对手牵手的女子,银白色飞鱼服,是两位百户。 “属下玄奇(谢樰),求见都督。” “进来。”陆如琢在军帐内道。 狄将军神思不属地离开,迎面走来他的副将。 副将一见他便抬手,开口禀道:“将军……” 话音未完,狄将军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 副将:“???” 狄将军把副将的手牵了一遍,尽是握刀的老茧,属实没什么舒服的。 副将战战兢兢:“……将军?” 狄将军扔开他的手,道:“没事。” 副将:“……” 一夜之间,狄将军似乎有龙阳之好的消息传遍了军营。 …… 在军营待了一下午,赶在薄暝之前回城。 马车里,裴玉马上按捺不住道:“姑姑,你知道你身边的暗卫里有一对吗?” 串供成功的陆如琢颔首,笑道:“你这么兴奋作甚?” “我兴奋了吗?” “很兴奋。”陆如琢摸向她弯起来的眼角,怪可爱的。 裴玉把千金阁发生的事又讲了一遍。 陆如琢早在去岁就听谢樰二人讲过,这次以裴玉的视角道来,很是新鲜。 她的笑容也愈发大了。 裴玉亢奋道:“你也觉得很巧是不是?” 陆如琢点点头。 裴玉念叨了一会儿,兴奋劲渐渐平复,道:“不过我觉得她们这样不太庄重。” “嗯?从何说起?” “我问过谢樰,二人只定了情,并没有成亲。但那日她们在楼上大肆亲热,最后还进了房间,这样那样的。”裴玉隐约流露出不赞同。 “这样那样?是……哪样?”陆如琢拖长了调子,明知故问。 “就是,就是……”裴玉微微红了脸,凑到她耳边小声吐出两个字,“洞房。” 陆如琢哈哈笑出声。 裴玉被她笑得耳朵和脖子都红了,但是她不解陆如琢在笑甚么。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一定要这层名分吗?” “不要吗?”裴玉看着她,神情分外认真。 “你认为要?” “那为什么洞房要点花烛?”裴玉反问她。 陆如琢愣住了。 她从来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中,心爱之人亦非男子,走在离经叛道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却忘记了裴玉和她不一样。 裴玉的娘亲薛妩生前是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裴玉不能说精通经史子集,也算饱读诗书。 子曰:“发乎情,止乎礼”。无媒无聘,谓之苟合。 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尔后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方洞房花烛。 这才是正常流程。 裴玉脑子里有,陆如琢脑子里没有。 她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姑姑?” “没甚么。”陆如琢讪讪闭上嘴。 她虽然很想洞房,但是裴玉说的也有道理,她不能强求裴玉和她一样,完全按照她的想法。 她也是一个人。 对许多女子来说,洞房花烛夜是她们一生最期盼的一件事。就连陆如琢小时候,见到娘亲的凤冠霞帔,也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当然,她如今这个岁数,早就抛却了这种幻想,只想及时行乐。 然而裴玉还小,她一定对她们的洞房花烛充满了浪漫的想象。 原来如此。 陆如琢将裴玉抱过来,亲了亲她的唇,温柔道:“好,依你。” 裴玉被她亲得唇上一热,脑子也发热,无法思考。 “什么依我?” “都依你。”陆如琢伏在她耳边,呢喃道。 薄唇从耳廓移到微启的红唇,扶正她的脸再次吻了下来。 …… 裴玉迷迷糊糊了一路。 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里面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驾车的暗卫听着车里暧昧的响声,眼观鼻鼻观心。 陆如琢一手绕过裴玉的膝弯,低柔道:“我抱你下去。” 裴玉大惊失色,一只手紧紧扒住车窗栏杆,道:“我自己走。”这要是被人看见,锦衣卫也拦不住消息。 “你能走吗?不是腿软吗?” “歇一会儿就好。” “好罢。”陆如琢面露惋惜。 裴玉缩在车厢一角,好像生怕陆如琢过来似的,警惕地看着她。 陆如琢失笑。 她不就是情难自禁,把她控在怀里亲了一路,亲得她腿软哼哼吗?有必要这么如临大敌? 那以后真的成了亲,她岂不是要躲着自己走? 裴玉休息好了,撩开轿帘率先跳下马车,转身扶陆如琢。 陆如琢的手刚要碰到她,裴玉忽然想起军营里那一幕,将手又收了回去。 陆如琢:“……” 要造反了? 她也将手收了回去。 两个人一个车上一个车下的僵持。 车夫忽然道:“有人来了。” 两人一起望去,是一位熟悉的客人。 陆绾戴着面纱,走上前,唤了声:“长姊,裴姑娘。” 陆如琢本就因为裴玉心情不佳,这会儿正好将矛头转向她,不悦道:“你来作甚?又替你爹当说客来了?” “不是。”陆绾那双和她相似的美丽眼睛望着她,道,“是我自己想见长姊。” 陆如琢的语气不自觉地好了些,三分冰冷只剩下一分。 “有事?” “昔年离岛,长姊曾应我回来给我带礼物,我来讨我的礼物。”陆绾淡淡道。 陆如琢一怔。 “长姊要食言?” “自然不是!”陆如琢毫不犹豫地反驳。 “那我的礼物呢?”陆绾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去给你拿。”陆如琢迈步走进府衙,几步之后,方听不出情绪地道,“进来罢。” 陆绾走在后面,先向裴玉福身一礼。 她二人已算同辈,这一礼是为道谢。 裴玉淡淡一笑。 昨日听完旧事,裴玉并非什么都没做。陆如琢恨屋及乌,与她爹重修于好几乎没有可能,但陆二小姐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只要她把自己摘出来,不在陆如琢面前提她爹,只谈姐妹情分,未必没有机会。 最重要的是陆如琢这些年一直惦记着她。 裴玉帮陆绾,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陆如琢。 陆如琢生来要强,性格过于刚烈,有时明知自己有错也不会认,宁愿一条道走到黑。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裴玉一样,让她甘愿认输。 她这一生,已太多憾事。 裴玉只想尽自己的力量,让她少一点遗憾。 陆如琢回头,瞧见裴玉远远落在身后,不虞道:“裴玉,过来。” 裴玉连忙跑过去,陆绾也加快脚步。 后院,陆如琢房门口。 陆绾在外面等,裴玉在里面看陆如琢翻包袱。 她让陆绾找这个借口的时候,以为陆如琢必定拿不出什么礼物,借口只是借口,但事实仿佛出乎她们的意料。 陆如琢从随身包袱底下,翻出了一对用手帕包着的红玉耳坠。 这包袱出京路上裴玉曾听陆如琢讲过,是她当年孤身入京时携带的,已有二十多年。 如此说来,这份礼物也蒙尘了二十多年。 陆如琢从屋里出来,暝色已笼罩庭院,院子里站着的女子仰起脸,期盼和拘谨的眼神和昔年码头那个小女孩重合在一起。 陆如琢沉默走下来,执起她垂在身侧的右手,将手里的东西放进她掌心。 许久。 她才开口,声音略微哑涩。 “我买它的时候,还想着你过几年才能戴上,没想到再见面,你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倒显得不太庄重。” “不会。”陆绾扣紧手中冰凉的玉石,道,“我很喜欢。” 姊姊给的她都喜欢。 “那……我为你戴上?”陆如琢一字一字说得非常缓慢,也十分艰难。 陆绾轻轻应了声好,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下意识道:“对不起……” 陆如琢心中一痛,该说对不起的是她才是。 这么多年,她始终欠她一句—— 绾绾,我回来了。 第080章 陆绾才二十多岁,虽说已成亲生子,但相貌依旧年轻,脸旁的红玉耳坠更为她添了一分少女的明丽。 “好看吗姊姊?”陆绾眼神微亮地看着陆如琢。 “嗯。” 陆如琢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似乎想摸一摸她的脑袋。 快碰到时,指节微曲,又收了回来。 陆如琢清了清嗓子,语气平静中透着难以察觉的温柔,问道:“可用过晚膳了?” “不曾。” “咳。”陆如琢看向裴玉。 裴玉心领神会,主动接话道:“二小姐不介意的话,留下来一起用晚膳?” 陆绾答允不及。 又看她姊姊的脸,陆如琢指使的,自然不会有异议。 “那便这样罢。”她佯作云淡风轻地同意,率先动身前往用膳的花厅。 陆绾和裴玉相视一笑。 “裴玉。”前方传来陆如琢的声音。 “来了。”裴玉快步跟上。 “还有陆绾。” 陆绾受宠若惊,反而愣在原地。 陆如琢始终没听到另一人的脚步声,回头道:“发什么呆?” 暮色已至,院子里最后一抹夕阳映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照得发亮。 “来了。” 陆绾轻盈提起裙摆,朝她的光跑了过去。 一步踏进夕阳。 她这样算……终于追上了姊姊的脚步吗? 陆如琢走在前面,陆绾一步一步,挪到了与她并肩的位置。 “姊姊。” “嗯?” 陆绾唇角露出一枚浅浅的笑。 “姊姊。” “嗯。” “姊姊。” 第三次,陆如琢啧了一声。 落在她身后半步的裴玉却明显看到陆如琢侧脸分外柔和的弧度。 她不禁也笑了。 特意让厨房多做了几个菜,饭桌上,陆如琢生疏地寒暄,问出了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你的夫君待你如何?” 陆绾一怔,眉眼藏住几分羞涩,道:“宇哥待我很好。” 灵霄岛主和陆如琢都离开以后,是古靖宇一直陪伴她。 陆如琢曾经查过古靖宇,连带他祖宗十八代都没放过。品行是好的,但二人相处细节,只有问她妹妹本人才知道。 陆如琢又问:“那你心悦他吗?” 陆绾点点头。 她不爱慕自己的丈夫,还能爱慕谁? 陆如琢牵过裴玉的手,道:“就像我和裴玉一样吗?” 裴玉:“……” 陆绾:“……” 陆如琢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问道:“你对他有心动的感觉吗?就是看到她会心跳加速,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 裴玉被她说得脸红成了蒸螃蟹。 陆绾一个局外人也微微脸热。 姊姊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这种闺房秘事不该关起门两个人耳鬓厮磨的时候说吗? 然而再怎么惊世骇俗的事,放在陆如琢身上都不奇怪。 陆绾勾了勾耳发,轻声道:“我与宇哥日日在一起。” 至于心跳加速,当年互送定情信物的时候有,再就是成亲那天。 这是心动吗?她不知道。 但她和古靖宇成亲十年,琴瑟和鸣,已然知足。 陆如琢沉吟一番,道:“改日,你带他过来见我。” 是不是有情,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她亲自见过才放心。 陆绾道:“好。” 谈曹操曹操派人来了,暗卫兼车夫兼下人来禀报,道:“都督,府衙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陆姑娘的家仆,询问她甚么时候回去,是否回去用晚膳。” 陆如琢淡道:“她今晚不回去了。” “是。”暗卫问也没问一声正主,立即退下去回话。 陆如琢看向欲言又止的陆绾,道:“你一夜未归有关系吗?他可会难为你?” 陆绾摇摇头。 “那你就安心留下。”陆如琢道,“他若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主。” 陆绾本想说不会欺负她,但是看到陆如琢认真的眼神,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柔声应道:“好。” 轻轻的,带一点喜不自禁的气声。 又像当年那个孩子了。 陆如琢原本没打算让她留宿,但是听到姓古的派人来催就不痛快,自家妹妹凭什么被打上别人家的印记。让他等着去吧。她是陆绾,不是什么古夫人。 夜里秉烛长谈。 以陆如琢别扭的性子自然不会主动开口说自己的事,多半是陆绾在说,陆如琢应和两声。 裴玉陪在一旁,偶尔圆场,顺便借自己聊陆如琢,反正她是陆如琢带大的。 陆绾倒是不知这层关系,稍稍惊讶了下便接受了。 气氛尚算融洽。 不过在裴玉私下对陆如琢提出,要不要和她妹妹睡一间房,陆如琢拒绝了。 她不习惯和除了裴玉以外的人同睡,就是小时候也没有和陆绾一起睡过。再说了,怪肉麻的。 陆如琢回房间关上门,意味深长看了裴玉一眼。 裴玉大大方方让她看。 陆如琢道:“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不是勾搭。”裴玉认真纠正她,方道,“昨日送二小姐出门的时候。” “胆子见长,敢算计我。”女人听不出情绪地道。 她和陆绾关系缓和,实乃她内心所愿。但不代表她不生裴玉的气。 裴玉摆出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诚恳道:“请姑姑责罚。” 嗯,下次还敢。 “……” 陆如琢脑子忽然跳出两个词:有恃无恐,恃宠而骄。 裴玉看到陆如琢唇角绽出笑,让她本能觉得危险。下一刻她就整个人被陆如琢抱起来,大步走进了内室。 裴玉被陆如琢握住手腕往上压在枕头上,和往日都不一样的吻落了下来。 刚被深入地吻了两下,裴玉便止不住头晕目眩。 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盛夏自树缝透出的刺眼的光,暴雨将至空气里裹挟的闷热和潮湿。 裴玉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上方的陆如琢,急切地迎合。 陆如琢却放开她的唇,托着她腰肢的手也离开,支着床沿坐了起来,平复着剧烈的呼吸。 裴玉茫然睁眼,亟待热情的血液还在沸腾,温度却在渐渐远离。 “姑姑……”她伸手抓住陆如琢的衣袖,迷茫的眼神里藏着渴求。 陆如琢拍了拍她的手背,温柔道:“睡罢。” 裴玉瞳仁里弥漫一层浅浅的水雾,无意识地软语央求道:“你再……亲亲我。” 陆如琢俯身和她交换了一个浅吻。险朱腐 “不是这样,是刚才那样。” “再像刚才那样,”陆如琢失笑,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会做出不太庄重的事。” “?” 陆如琢看着她不解的样子,笑容越来越大,一时绮念倒是散去不少,弹指熄灭烛火,躺进被子里安心地抱住裴玉,合上眼睛。 也伸手盖住裴玉的眼睛。 “睡了,早些歇息。” “嗯。” 过了会儿,掌心下的睫毛动了动。 “姑姑,我有点热。” “姑姑,你睡着了吗?” “姑姑?” 裴玉拿开陆如琢的手,借着月光在女人唇上亲了亲。 很软很好亲,但是那种缺点什么的感觉愈发强烈。 不太庄重的事…… 裴玉不至于健忘到自己说过的话都记不起来,所以陆如琢是想对她做那件事? 可是她们俩彼此确认心意没多久,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有对她坦白,她会不会太着急了? 也不是不可以,陆如琢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但是…… 裴玉在纠结和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翌日刚用完早膳,陆绾的夫君古靖宇便上门了,还牵了个小郎君。 陆如琢坐在偏厅的太师椅里,不情不愿地差人将其请进来。 古靖宇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一旁的陆绾身上,快步上前,执起她的手上下看了一番,松下口气。 小郎君看看他娘,又看看主位和她娘长得很像但是似乎很凶的女人,躲在了爹爹身后,又探出个小脑袋,忍不住好奇。 陆如琢横看竖看她妹妹的丈夫不顺眼,冷哼道:“怎么?你还怕她在我这受委屈不成?” 古靖宇一揖到底,大礼道:“靖宇见过长姊。” “免了。”陆如琢端起茶,道,“我还要留她几天,你可有意见?” “靖宇不敢,长姊与陆绾久别重逢,自当叙旧。我只是担心绾绾思念翦儿,带孩子过来见见她。” 陆如琢看向陆绾身边的小郎君,神色放缓,招了招手。 陆绾柔声道:“这是你姨母,娘亲跟你说过的。” 小郎君走到偏厅中央,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一个头,清脆道:“孩儿拜见姨母,愿姨母福寿安康,松鹤延年。” 裴玉站在陆如琢身边一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祝福陆如琢。 陆如琢问道:“叫甚么名字?” 小郎君道:“陆翦。” 陆如琢把小郎君叫到跟前,解下腰上的玉玦给他,温和道:“姨母没准备见面礼,这个给你好不好?” 小郎君喜笑颜开,但是没立刻答应,回头看了眼爹娘,得到允许才双手接过。 “孩儿谢过姨母。” 倒是个乖孩子。 古靖宇接收到陆如琢递来的眼神,上前将孩子领走,陆如琢将陆绾叫到后面去。 裴玉没跟着去,在外面看着陆绾的夫君和孩子。 不一会儿,陆绾就出来了,双目噙泪。 裴玉看到古靖宇几乎立刻捏紧了拳头。 陆如琢站在厅中摆了摆手,道:“行了,你跟他回罢。” 陆绾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马车离开府衙门口。 裴玉问:“你和她说了什么?”闲诸赋 陆如琢道:“没什么,将来她如果变心了,另有所爱,我可以帮她主持和离,孩子归她。” 裴玉笑起来。 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还有呢?” “不方便说。” “为什么不多留她住两天?” 陆如琢沉默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入府衙深处。 “她毕竟是一个大人了。” 有了比她联系更紧密的亲密关系,就像她也已经有了裴玉。 这是人生必经之路。 …… 滁州武林大会的事告一段落,三日后,陆如琢和裴玉启程前往自在山庄。 诸葛玄生前侠名远扬,自武林大会散场的江湖人士,一多半赶赴自在山庄吊唁。 襄州府。 自在山庄坐落城中,十里长街缟素,挂满了白灯笼。 诸葛鸿侥幸在那场大战中逃生,然而却逃不脱官府的制裁,为了腾出滁州府的监牢,是第一批斩立决的,自在山庄没有派人去收尸。 应当是诸葛珏的意思。 裴玉站在山庄门口,能够瞧见正中央的灵堂,白幡、棺椁,还有穿着孝服的山庄主人。 第五日了,诸葛珏跪在蒲团上,将黄纸撒入燃着火的铜盆。 远道而来的客人取过三支散香,点燃叩拜。 香交于一旁侍立的弟子,向她躬身道:“节哀。” 诸葛珏听到这声音,倏然一震。 裴玉道:“诸葛姐姐。” 第081章 “裴姐姐?”裴玉与诸葛珏对视间,灵堂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祝葳蕤手里拿着一包糕点。 自在山庄子嗣不丰,诸葛玄这脉只有两个儿女,诸葛鸿的下场大家都知道了,诸葛珏作为唯一的嫡系,以及下任庄主,几乎住在了灵堂。 接待吊唁的客人,就连山庄事物也要一一请示过她。 祝葳蕤比裴玉早到两天,见诸葛珏心力交瘁,脸色白得像鬼,自发担负起监督她饮食起居的重任。 诸葛珏的面色比前两日好多了,只是略显苍白。 祝葳蕤走进来,向旁边站着的陆如琢行礼过后,方走到二人中间,道:“我刚从街上买的桂花糕,要不要尝一下?” 她打开油纸,热气腾腾。 诸葛珏先拿了一块,裴玉紧随其后,祝葳蕤拿起来以后才想起陆如琢,道:“陆……师姐,你要吗?” 陆如琢画了易容,道:“不必。” 她去案上取了三支香,三鞠躬后交给侍立的弟子。 诸葛珏道:“花木,招待落英宗来的贵客。” 门外穿着白袍的山庄女弟子进来,熟练地引路:“贵客请随我来。” “有劳。” 祝葳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诸葛珏安静地焚香,又向着正中的棺椁叩了三个头,这才直起身,看向愁容满面的祝葳蕤,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葳蕤。” “我在的,诸葛姐姐。”祝葳蕤将她扶到一旁,趁着没人给她按揉膝盖。 她贵为少掌门,长这么大就没伺候过谁,偏偏做起这件事十分自然。 诸葛珏拒绝过很多次,拗不过她,只有算了。 “你不用担心我会记恨裴玉。” 祝葳蕤抬起头,露出笑容。 “真的?” “嗯。” 归根究底,害死诸葛玄的凶手一是魔教,二是诸葛鸿。她爹身为“六绝”之一,江湖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是他的担当。不是他拖住圣女,也会是其他人,到时候死的又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以她爹的性格,九泉之下亦会瞑目。 诸葛珏并非不通事理之人,反而心胸比常人更加宽广。 “那你怎么不理她?” “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诸葛珏温柔地摸了摸祝葳蕤的头发。咸珠赋 她不仅气裴玉坐山观虎斗,更气的是她们一见如故,交情如此深厚,她居然隐瞒她那么多事。 朝廷,锦衣卫,她连她真正是谁都不知道。 祝葳蕤眨了眨眼,见她确实没有说谎,道:“那我去告诉裴姐姐?” “裴姐姐,裴姐姐,裴姐姐一来你眼睛里就只有裴姐姐了。”诸葛珏下意识脱口道。 “啊?”祝葳蕤解释道,“没有啊,我不是一直都在陪你吗?” “没什么,你当我吃错药了。” “你生病了吗?吃的什么药?”祝葳蕤紧张道。 “……” 诸葛珏将她拉起来,揉进了怀里。 祝葳蕤埋在她脖颈间,温热的气息全扑在敏感的皮肤上,小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生病了?” 如果不是在灵堂,诸葛珏真想开怀大笑。 她低低地笑出两声,在祝葳蕤耳边认真道:“谢谢你,葳蕤。” “?” 在灵堂其他人熟视无睹的目光下,诸葛珏放开她,柔声道:“好了,去找裴姐姐吧。” 祝葳蕤道:“但你还没告诉我生了什么病。还有,那天你说明日要对我说的话,已经过了好几个明日了,到底是什么?” 诸葛珏眼底掠过酸涩。 她垂了一下眼帘,方道:“以后再说罢。” 自在山庄风雨飘摇,她实在无力再肩负起新的责任。 “那好罢。”祝葳蕤叹气道,“你继任庄主以后,我就要和娘亲回百花谷了,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写信告诉我。” “嗯。”诸葛珏怕再多说会泄露她已哽咽的嗓音,“去吧。” 祝葳蕤低头下了台阶,不知怎的又回了一次头。 诸葛珏一直在看她,在接触到她目光的那一刻,却狼狈地别开了眼。 祝葳蕤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小的时候,在山里养了很多小动物,其中有一只小山貂幼崽。有一天她去给小山貂喂食,却发现地上一摊血迹,它还没有长大,就被别的猛兽吃了。 她心底浮上似曾相识的感觉,忽然有些难受。 …… 陆如琢和裴玉被安排到落英宗的住处,刚好祝无婳也在。 “打算待多久?”祝无婳问她。 “你呢?”陆如琢反问。 “我担心珏儿太小,又是女子,山庄有人不服她,会借机闹事,所以想等继任庄主大典后再走。” “我和你一起。” 祝无婳听出她言外之意,挑眉道:“你有时间?” 陆如琢轻哼道:“尚有一些,或许能去落英宗作客。” 祝无婳扑过来。 陆如琢道:“我警告你啊,我现在是有妇之妇。” 祝无婳哈哈大笑。 “谁不是啊,我还是有夫之妇呢。” 两人闹作一团。 裴玉含笑在一旁看着。 满天乱飞的树叶里,祝葳蕤抱着头蹿过来,到裴玉面前转达了诸葛珏的意思。 裴玉笑容更深,道:“好,我知道了。” 祝葳蕤本来不想问她娘和陆姨在玩什么,那两人比自己还幼稚。但是裴玉话少,她又耐不住安静,便问道:“她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姑姑说去落英宗作客,你娘很高兴。” 祝葳蕤眉开眼笑:“真的吗?裴姐姐也去吗?” “自然。” “我带你去看我养的雪貂,还是小时候和诸葛姐姐一起救的呢。”说到这祝葳蕤神色又黯下来,道,“可惜诸葛姐姐去不了。” 本来在滁州她们都约好了,武林大会结束后就和她一起去百花谷的。 裴玉拍了拍祝葳蕤的肩膀,聊表安慰。 “等她彻底接管山庄,你们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嗯。”祝葳蕤用力点头,“我回去了也会每天给她写信的。” “每天?”裴玉失笑。 “对啊。” “那你诸葛姐姐一定很开心。” “我还没有告诉她,你不要说。”祝葳蕤道,“这次就算她不回我,我也要天天寄信给她。” “不回你?”裴玉不知道她们之前的渊源,一时没听懂。 不知怎的,一向不遮不掩的祝葳蕤竟然在这事上守口如瓶,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了。 这是她和诸葛珏之间的小秘密。 裴玉扬眉。 …… 停灵七天后,诸葛玄出殡。 半座城的百姓夹道相送,自在山庄一方豪富,乐善好施,在襄州府深受百姓爱戴,连知府都派人前来吊唁。 天空撒满了纸钱。 举着白幡的长长队伍一路往山上走去,蜿蜒成长龙。 陆如琢没有出门,在书房翻阅属下刚送到案头的最新邸报,松了口气。 出京以来,除了调戏裴玉,唯有这件事是陆如琢固定会做的。 裴玉随后也翻了一遍,没有异常。 陆如琢是在等什么吗? …… 翌日庄主继任大典。 事急从权,上任庄主仙逝,自在山庄群龙无首,最主要的是赶紧确认下任庄主。 除了祝无婳自愿留下以外,诸葛珏还特意请了诸葛玄生前好友,譬如唐庄主、楚庄主、陶阁主等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大侠们观礼。 名为观礼,实为震慑。 这些旧友绝不会坐视诸葛玄唯一的女儿被庄中族老欺压,乃至篡权。 祝无婳自嘲多虑,连陆如琢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自在山庄得诸葛珏,至少可再兴盛二十载矣。 有诸位长辈坐镇,大典风平浪静。 高台之上,诸葛珏身披掌门鹤氅,脚踏流云靴,双手捧起长案上的玉冠戴上。 她转过身来,负手而立。 第一列亲传弟子跪下参拜。 “弟子参见庄主。” 内门弟子跪下,再拜。 “弟子参见庄主。” 族老、旁系、及所有弟子同时撩袍跪地,如同起伏的海浪,声势壮阔: “我等拜见庄主——” 诸葛珏单手持剑,走下台来,向两旁观礼的长辈们一一见礼。 “陶伯伯。” “诸葛庄主不必多礼。” “唐叔叔。” 唐岳笑道:“庄主过谦了,诸葛兄在天有灵,必会宽慰。” “祝姨。” 祝无婳扶起她的手,内心有些愧疚。 她深居简出,一生朋友不多,诸葛玄算一个。 “你好好的就行。”祝无婳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在所不辞。” “晚辈明白。” 她目光落到有些怔神的祝葳蕤身上。 “葳蕤。”诸葛珏浅浅地笑了一下。 祝葳蕤魂归身体,对眼前这个诸葛珏有些陌生,不再是淡色青衫,鹤氅上绣着华贵的金丝银线,青丝用玉冠束起,气度非凡。 少了一分温柔,多了很多威严。 祝葳蕤不知怎的,退后了一步。 诸葛珏一怔,眼神流露出受伤。 “葳蕤……” 祝葳蕤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她词穷,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接任庄主,诸葛珏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时间在这里耽搁,遂温和道:“好,那晚些时候说。” 诸葛珏对着祝无婳身边的裴玉和陆如琢合袖一礼。 二人抬手回礼。 昨日才办过葬礼,不宜隆重,大典一切从简,过后宾客就座。 诸葛珏忙得脚不沾地,只中途过来敬了一回酒。 “是,庄主!” 打发走最后一名来请示她意见的弟子,诸葛珏立在檐下,按了按眉心,宽大的袖子落下来,更衬得身量清减。 她转身快步向一个方向走去。 “咚——咚,咚,咚!” 街巷传来打更的声音,更夫拉长了音报道:“四更,天寒地冻——” 诸葛珏停在落英宗的小院面前,里面一片漆黑,俱已歇息了。 庄内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路过,照到这里噌的拔出剑来,“何方小贼?活得不耐烦了,敢来自在山庄撒野!” 诸葛珏回头看向那年轻弟子的脸。 “弟子参见庄主。” “下去罢。” “是。” 巡夜弟子带着一小队人继续往别处去了,心里仍有些毛毛的。从前诸葛珏是他们的师姐,待人和善可亲,没什么架子。如今当了庄主,虽然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就是给他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 与他同行的弟子也有同感,道:“大师姐她……” 另一人纠正道:“不是大师姐,是庄主。” “是,庄主她……”这名弟子沉默了半天,道,“好像忽然离我们好远。” 诸葛珏在月亮门前站了许久,折身回去了。 …… 祝无婳这一趟出门也有三四个月,归心似箭。 早起便着下人收拾行李,备好马车,返回落英宗。 诸葛珏听说以后,将一应事物推了,赶来送行,刚好赶上祝葳蕤上马车那幕。 “葳蕤!” 祝葳蕤背影一滞,猛地回头,毫不犹豫地向她跑过去。 诸葛珏张开双臂接住她,被撞得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祝葳蕤在她脖颈里呜呜咽咽,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早上我去你院子找你,守卫弟子说你不在,问他们也不说你去哪里了。” “我错了,对不起。”诸葛珏没有多做解释。 她天不亮就被叫走了,族中有人倚老卖老,唐庄主等人刚走就坐不住,想方设法为难她。刚刚还是她发了脾气才暂时脱身片刻。 两人抱了许久。 祝葳蕤终于平复心情,睫毛仍微微湿润,道:“昨天的事我还没有向你解释。” “嗯?” “我回去想了很久。”祝葳蕤伸指碰一碰她头戴的掌门玉冠,还有白底金边的鹤氅,眉眼浅浅地说,“你这样……也很漂亮。” “你……喜欢这样的我?” “嗯。”祝葳蕤毫不犹豫地点头。 “葳蕤……” 诸葛珏按住她的后脑勺,再次将她紧紧揉入怀中。 祝葳蕤被她抱得有些疼,却没有开口让她松一点,脸枕在她肩头,问道:“诸葛姐姐,你真的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诸葛珏低头看她。 两人四目相对。 少女的瞳仁清澈见底,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良久。 诸葛珏温柔道:“回去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还有,记得……”她停了停,才道,“给我回信。” 祝葳蕤说好。 她退出诸葛珏的怀抱,道:“我该走了,娘和陆姨她们等了很久了。” “一路平安。” 诸葛珏亲自送她上马车。 祝葳蕤撩开轿帘,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身影没入车帘后。 诸葛珏目送华丽的四驾马车驶入街口,拐角不见,松开掐得血迹斑斑的掌心。 祝葳蕤把脑袋从窗外收回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虽单纯,却不愚钝。尤其日日看着陆如琢和裴玉卿卿我我,怎会一点都没察觉诸葛珏对她的心意。 至于她自己情不情愿,要当时才知道。 祝葳蕤不喜欢如果,没有发生的事就没有意义。 “蕤儿。”祝无婳向她招手。 “娘。”祝葳蕤坐过去,偎进她怀里。 祝无婳的手轻柔拍着她的背,道:“娘多年大仇得报,有些累了。回谷之后,你准备接任宗主罢。” 祝葳蕤一讶,旋即恭顺垂眸。闲猪富 “是,女儿明白。” 祝无婳之所以这么快传位,除了想趁自己在落英宗一人独尊给女儿铺路外,还有陆如琢的缘故。 她总有种陆如琢会遇到危险的预感,她和裴玉这么惊世骇俗的恋情,一旦回京定是口诛笔伐,千夫所指,说不定还会问罪。她相信陆如琢或许已有对策,可她受够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身陷险境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也许她依旧帮不上忙,但至少她可以去到她身边。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面对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雪,回想起灵霄岛结拜立下的誓,祝无婳内心反而一片平静,甚至放松地笑了起来。 *** 半个月后。 马车停在一片山清水秀之地,旷谷幽鸣,鸟语花香。 陆如琢和裴玉下了车,见到一片建在水上的寨子,木屋与木屋相连,桥上都是寨民。见到有宗主标记的华丽马车,纷纷停下手中的事,遥遥行礼。 近前则是统一制服的落英宗弟子,有男有女,齐声山呼拜道: “恭迎宗主回山——” 远目望去,皆是伏地跪拜的人。 裴玉暗中咋舌。 从前她还腹诽谢玄知和唐岳是土皇帝,到祝无婳面前,怕是小巫见大巫。 亏得苗疆地处偏远,又多毒虫,否则江湖多少人眼馋。 祝无婳道了声免礼,径直往为首的清癯书生走去,脸上已扬起了笑。 祝葳蕤也高兴地跑过去。 “爹爹!” 祝爹先看向祝无婳,尔后才揉了揉祝葳蕤的脑袋,一手牵住一个,温和道:“回来就好。” 陆如琢和裴玉走过来。 祝无婳介绍道:“这位是陆如琢,另一位是她的……咳。” 她到底没有陆如琢厚脸皮,便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自己说。 陆如琢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裴玉抢过她的话头,道:“我姓裴,单名一个玉字。君子如玉的玉。” 陆如琢看了一眼裴玉,眸底压着分辨不清的情绪。 祝爹道:“鄙姓苏,有幸和小友同名,唤我苏先生就好。” 裴玉一礼。 祝爹腾出手还礼。 几人一道往里走,很长一段路后,穿过密林,才见到用竹篱围绕着的宗主住处。 裴玉忍不住张开了嘴。 世人皆知百花谷里落英宗。 裴玉到了这里方知,这百花都种在何处。无处不花香,各色蝴蝶停在枝头授粉,有的扇动翅膀飞过来。 一只蓝凤蝶栖息在裴玉肩头,裴玉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小声喊陆如琢:“姑姑,你快看。” 陆如琢方才就生了气,这会见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更着恼了,冷着脸道。 “有什么稀奇,改日我带你去灵霄岛见识别的。” 裴玉眨了眨眼。 “好啊。”她语气轻快。 陆如琢哼了声,伸手去捉那蝴蝶,却落了个空。 陆如琢甩手。 算它识相。 祝葳蕤推开篱笆,祝无婳引二人进去,裴玉左右张望,还在看蝴蝶。 “中间是主屋,左边这间是书房,剩下的随你们挑一间。” 陆如琢和裴玉环视一圈,不约而同地指向距离最远的竹屋,异口同声道:“就那间吧。” 陆、裴二人互视一眼,陆如琢的私心她自己知道,但裴玉难道和她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不是想等到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才洞房花烛吗? 她改变主意了? 裴玉率先垂下眼帘。 “那间?”祝无婳着实没想到那么偏,念头一转便明白了,冲陆如琢瞟了一眼,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不愧是很行,非常行,特别行的裴玉。 第082章 比起灵霄岛,百花谷或许更像一个世外桃源。 地处偏远,不染世俗,各寨的苗民在落英宗的庇佑下自给自足,淳朴好客,多了一分人情味。 裴玉进屋放置好行囊,出来看到门前竹椅里斜靠一道懒散身影。 见到裴玉,陆如琢将伸手去够蝴蝶的手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向她招手。 裴玉朝女人走过去,坐在了她腿上。 陆如琢:“……” 主动得让她有些不习惯。 “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眼下是十月。 陆如琢沉吟道:“大概还要一个月。” 裴玉眸心闪过一丝了然。 “你向陛下休了半年的假?” “差不多。”陆如琢道,“你想提前回去?” “可以么?”裴玉看着她的眼睛。 陆如琢一笑,食指点了点她的唇,果然道:“不可以。” 裴玉嗯了声,不再发问。 有些事情不是她能知晓的,这是横在她和陆如琢之间,身份地位的差别。 一切到来之后,这段风雨如晦的感情,究竟能不能得到善终? 陆如琢躺在舒适的竹椅里,眼前的光忽然被挡住,唇上一软,是裴玉主动向她吻了上来。 很温柔,却有些苦涩。 陆如琢心念微动,想睁开眼看看她,柔软的手掌接着覆在她眼皮之上。 即便这间竹屋离主屋远,但终究在同一个院子里。 祝无婳刚想过来问问陆如琢她们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出门就看到二人在躺椅里这样那样。 裴玉一手蒙着女人的眼睛,一手握着她的手腕,难舍难分。 祝无婳默默回了屋。 百闻不如一见,行的果然是裴玉。 她们这把年纪,也该好好享受了。 晚些时候,祝无婳还是过来叫走了陆如琢。裴玉也去找祝葳蕤,不一会儿,祝葳蕤带她穿过密林,往人多的寨子走去。 竹林的黄昏起了薄雾。 “回来了?”陆如琢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一只衔蝉,神情看上去竟有几分温柔。 “祝姨养的么?” 裴玉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进屋放下,出来揉了揉小东西毛茸茸的脑袋。 如果是祝葳蕤养的她早告诉自己了。 “对。”陆如琢随口问道,“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刚刚去了趟寨子,都是寨民给的特产。”裴玉面不改色道。 陆如琢忙着逗怀里的衔蝉奴,压根没看她,故不作怀疑。 陆如琢身边很少有小动物,从前在灵霄岛倒是有,但如今她都离家多久了。祝无婳知道她喜欢,才特意叫过去给她瞧。 一直到夜里,陆如琢才将睡得呼噜噜的衔蝉奴送回去。 “姑姑若是喜欢,我们将来也养一只?锦衣卫衙门后门就有好几只野猫,丹青姐姐都喂熟了,抱一只小的回去不成问题。” “到时再说。”陆如琢坐下来倒了盏茶喝,道,“倒是你,一会儿看我一次,想和我说什么?” “不能是我想看你?” “能。”陆如琢笑道,“你没话说那我们就寝了?” 她作势起身更衣。 “姑姑。”裴玉叫住她,去门口关上了房门。 片刻之后,两人相对而坐。 万籁俱寂,屋外竹林摇动的风声清晰入耳。 在沙沙声中,裴玉开口,平地惊雷。 “我杀了乳娘。” 陆如琢看向她的眼神,平静中带着欣慰,好像已等她这句话许久了。 她说:“我知道。” 裴玉道:“你可知为何?” 陆如琢道:“为我。” 裴玉哑然。 既然开了头,裴玉便从头开始讲。 去岁末,明威将军汲坚擅自入京,引得女帝凤颜大怒,从而令陆如琢协助帝姬楚涟,严查逆党。在这中间,裴玉接了一门差事,负责誊抄启元三年薛妩谋逆案的判例,给帝姬参照定刑。也就是那时,她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逆党之后。 裴玉是一个聪明人,陆如琢从未阻拦她对自己身世的追寻,乳娘的存在她也一直知道。只是裴玉从前问乳娘,她都三缄其口,只说她是捡来的孤儿。当年旧人都死光了,裴玉没有线索,也并不执着身世。孤儿便孤儿,她有姑姑便够了。 上元节那晚,裴玉去北城找乳娘柴氏。 她问柴氏自己是不是薛妩的女儿。 柴氏眼神变了变,闭口不答,裴玉知道了答案。 裴玉道:“我怕她暴露我的身份,所以我就杀了乳娘灭口。” 陆如琢却道:“不是。” “不是什么?” “你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 裴玉面色一白。 陆如琢看着她的眼睛,洞若观火道:“你是罪臣之后,我救下你,是欺君大罪。一旦东窗事发,我人头落地。所以,你杀人灭口不是担心暴露身份,而是怕被人发现我的欺君之罪。” 裴玉攥紧了手。 “裴玉,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心怀大义,绝不会为了自己手里染上无辜之人的血。除非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让你不得不这样做。” 裴玉垂下眼帘,低声道:“可她是你信任的人。” “但不是你信任的人,不是吗?”陆如琢温柔道。 “姑姑。”裴玉抬起眼睛,嗫嚅半晌,道,“杀害乳娘的事让我一个人背就好,你没有必要……” 陆如琢忽然大笑出声。 裴玉被她笑得一怔。 笑声持续很久,陆如琢方停下来,目光陌生冰冷得让裴玉想起小时候一幅画面。 她不记得那日是为什么,一反常态吵着闹着要见陆如琢,婢女怎么哄都哄不好,只好去请住在同一条街的钟立春。 钟立春牵着裴玉去找陆如琢。 钟立春缺心眼,直接领着裴玉进了阴暗潮湿的诏狱,陆如琢彼时正在审犯人。 人犯被铁链吊起来血肉模糊,裴玉从小就见到死人,倒不十分畏惧,冲着那道朱红背影喊了声“姑姑”。 陆如琢回过身,半张脸上染满了鲜血。 透过血色后的冰冷眼神望过来,简直像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小裴玉不禁后退了两步。 陆如琢将刑具交给一旁的手下,随意抹了把滴血的脸,责令钟立春将她带出去,并罚立春杖二十,不得擅入。 裴玉很少去诏狱,往后也再没见过刑讯中的陆如琢。 以至于她再次见到这样的目光竟然有些陌生。 陆如琢伸出修长如玉的双手,不辨情绪道:“你可知我这双手上,有多少条人命?” 裴玉不清楚,只道:“很多。” “你可知都是些什么人?”不等裴玉接话,陆如琢自顾自答道,“我杀过无数贪官污吏,也沾过忠良无辜的血。我是陛下手里的刀,陛下让我杀谁我就杀谁,不管对方是忠是奸,妻儿是否无辜,凡犯陛下者,死。” 她的青云路,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垒起来的。 陆如琢薄情地笑起来,道:“我既已背了这么多条人命,又怎会在乎柴氏一条?今时今日,换做是我,只会比你做得更狠更绝!” “可是……”裴玉垂下眼,轻声道,“刀就没有感情吗?刀也会痛。” 陆如琢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起来,化为沉默。 良久,她才低低地道:“你就是我的感情。” 所以,你在我心里比所有人加起来都重要,正如你视我一样。 裴玉重新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她,道:“但我不想成为你的把柄。” 陆如琢“嗯?”了声,坐正身子。 “你身为女子,在朝堂已是不易,能拥有如今的权势更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不想因为我,你的封侯路功亏一篑。” “还有呢?” 裴玉想说这些话很久了。 “中军都督府的喻同知一直想拉你下马,自己当都督。兵部的陈侍郎,鹰扬卫的卫指挥使……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你的政敌,吏部的罗尚书,工部、户部、刑部,这些年你得罪的人,还有御史台的御史们,无须天下人,京城就会让你尸骨无存。” “陛下会保我。” “陛下是会保你,那新帝呢?!自古手握兵权之人,哪一个不是功高震主、身首异处?!她保你?只怕等朝局稳定,她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以平众怒!” 陆如琢反而轻轻地笑起来。 “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在乎我,对我在朝中的处境一清二楚。” “陆如琢!” 陆如琢好脾气地应了一声,支着下巴柔声道:“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 “陆如琢,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裴玉眼眶微红道,“你会死,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所以,你还是不愿和我在一起?” 裴玉说了那么多,结果她只关心这个,裴玉伤心悲愤之余,竟溢出不合时宜的甜。 她道:“我愿意,可我不愿害了你。” 陆如琢依旧撑着下巴,口吻波澜不惊道:“哦,那你是以为,没有你的事,他们便不会攻讦我?欲杀我而后快吗?” “至少……” “至少能少一条罪名。”陆如琢接过她的话,哂道,“一百条罪,和一百零一条有什么不同?难道少死一次我便不会死么?” “……” 裴玉张了张嘴,半晌才想到一句反驳她的话,低声道:“如果没有我,你不会那么快走到那一步。”她的存在就仿佛一把陆如琢亲自递到敌人手里的刀。 “如果没有你,我未必能走到今日。” 或许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她早就支撑不住了。 刀的感情,只有刀知道有多深刻。 陆如琢执起她的手,认真凝视她的眼睛,道:“你听好,裴玉,我宁愿一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裴玉望着她许久,忽然落下泪来。 “好。生同衾。” “死同穴。”陆如琢道。 裴玉擦了眼泪,站起来,走到柜门前将她白日从寨子带来的布包拿过来放在桌上。 陆如琢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打开,神情一怔。 里面是一对喜烛。 裴玉将红烛点起来,烛火映着她的脸庞,分外娇柔明艳。 “陆如琢,我们成亲吧。”她眼底分明有泪。 今夜,就是她们的洞房花烛。 第083章 京城。 一点晨曦自天际微漏,奉天殿殿门大开,百官按品级依次进殿。 监察御史分列殿内,双目锐利地扫过列位臣工。 百官就位,殿内的总管唱道:“帝姬到——” 文臣武将齐声跪拜。 “臣等参见帝姬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平身。” 楚涟公主坐在皇案后,熟练地处理起朝政。 半月前陛下病情恶化,这奉天殿坐着的便只有一位殿下了,群臣见怪不怪,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群臣有序上奏,楚涟公主也逐件批复,有一时拿不定的,朝会散后召集重臣另外商议。 女帝虽病,朝局却稳定,井井有条。 帝姬谦恭仁厚,有治国之才,尤其是去岁以来,列位臣工看得清清楚楚,中立党踏踏实实地放下了心。 武将之首的镇远侯忽然抬手压住嗓子,然而还是自喉中溢出轻咳。 负责纠察百官礼仪的御史立刻凛然站出来,还未开口请帝姬治罪,上方的楚涟公主便止住话,关切道:“镇远侯可是身体不适?” 御史在心里的本本上先记下一笔。 镇远侯出列,这位老将比当今还要大两岁,半生戎马,鬓角微霜,道:“臣……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从他口中吐出来,楚涟公主忙道:“赐座!” 镇远侯坐在椅子里,兀自咳了会儿,捂着左胸位置,沙哑道:“劳殿下挂怀,入冬了,天气转寒,臣身体大不如前,有些扛不住。” 楚涟公主沉吟道:“本宫记得侯爷左胸似乎有一处旧伤?是当年在边关护母皇杀出重围时受的伤,那箭只偏离一点便射穿了侯爷的心脏,十分凶险。据说侯爷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本宫尚未向侯爷表达谢意。” 镇远侯面有愧色,撑着身子下拜道:“臣蒙圣恩,职责所在,殿下折煞臣了。” 内侍将镇远侯扶起来。 楚涟公主道:“镇远侯无须多礼,本宫的意思是怀疑侯爷旧伤复发,待会本宫会派两位御医去侯府看诊。” 镇远侯道:“多谢殿下厚爱。” “侯爷身体抱恙,坐着上朝罢。” “臣遵旨。” 下朝之后,百官又依次退出大殿。 经过轩辕台,向午门走去。 武将这边明显热闹些,陛下行伍出身,历来待他们好。但帝姬自小长在深宫,如今边境又安稳,怎么看他们还真不好说。现下朝中一番慰问,不仅安了镇远侯的心,也暖了列位武将的心。 “喻同知,你今日怎的这么安静?”一名武将问道。 中军都督府的喻同知将视线从镇远侯身上收回来,笑了下,道:“你们都在说,我便听着了。” 那名武将手肘捅了捅他的胳膊,道:“陆如琢不在,你在都督府的日子可是美哉。” 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空缺,右都督陆如琢独掌大权,从一品的喻同知在她手下可谓处处受制。 喻同知向来沉稳的脸上也不由泄露出一丝快意。 再给他一段时间,他就能把陆如琢的亲信全部换掉!以后的都督府将是他的天下! 但他没说什么,宫中有锦衣卫的眼线。 正午门外,列位大人拱手作别,前往各自的官署。 忽然,一声惊呼声响起,引起骚动。 “侯爷——” 女帝主政后,当朝的侯爷只有一位,就是镇远侯。 镇远侯登上车辕后,不知怎的天旋地转,径直向前栽倒。 好在车旁有他的属将,及时将镇远侯拉了一把,接在怀里。 “侯爷!侯爷!” 镇远侯嘴唇乌白,人事不省。 午门前一阵兵荒马乱,将镇远侯塞进马车,一路疾驰回侯府。 接着太医院的医正快马出宫。 不到半日,镇远侯旧伤复发、来势汹汹的消息传遍朝野,人心各异。 一时之间,探病镇远侯的帖子雪片般递来,塞得案前堆不下。 镇远侯府世子以父亲重病需要静养为由暂时谢绝拜访。 坊间传言四起。 据说镇远侯对女帝情根深种,女帝病重不起,镇远侯跟着旧疾复发,这是要随她一起去了。可歌可泣,真挚感人。 这些年沉寂许久的流言重新浮出水面。 当今帝姬的生身父亲会不会就是…… 皇宫。 宫灯一盏一盏点亮,映得皇城像座不夜城。 楚涟公主大步流星走进灯火通明的女帝寝宫,女帝一身明黄寝衣,面色苍白,正靠在软枕里,让宫女扶着喂药。 “儿臣见过母皇。”楚涟公主行礼后坐到她身边,接过宫女端着的药碗。 “下去罢,这里有本宫。” “是。”宫女盈盈一拜,躬身退下。 楚涟公主喂了半碗药,方道:“母皇,镇远侯病了。” 女帝嗯了声,没有说话。 当夜,宫中乱作一团。 听闻女帝知道镇远侯病倒的消息,雪上加霜,在寝殿吐了血。 整个太医院都赶去了女帝寝宫,又是针灸又是送药的一直到天明,才从阎罗殿抢回半条命。 女帝病情稳定后,为首的院判擦了擦额头的汗,率领众御医退出寝殿。 回太医院的途中,一名御医借故落在后面,与一名不起眼的内侍擦肩而过。 “告知殿下,妖妇至多还有一个月可活,令他早做准备。” 这名内侍穿过层层宫墙,自一座废弃宫殿杂草掩没的狗洞出了宫,罩上兜帽,低着头匆匆而去。 谦王府。 角门被一只白细的手敲响,开门的人左右张望,将他引了进去。 内侍进了书房,才撩开兜帽,大礼参拜。 “见过王爷。” “宫中有消息了?”楚漳悬腕,在宣纸上练字,波澜不惊地问道。 “何太医今晨从陛下寝殿出来,说陛下至多还有一个月时间,请王爷早做打算。” “本王知道了,下去罢。” 内侍垂目,恭顺退下。 过得片刻,房门又被敲响了。 “王爷,该喝药了。” “滚出去。” “王爷……”门外的人似有犹豫,恳切劝道,“御医叮嘱过,王爷务必按时服药,为了王爷的身子着想,还请喝药罢。” 里面再没有传来应答。 贴身婢女端着药进来,楚漳搁下笔,端过药碗咕咚一饮而尽。 婢女刚要接他手里的碗,楚漳却抬手将碗掷出门外。 啪一声四分五裂。 楚漳盯着院里折射阳光的碎瓷片,眼尾的泪痣几乎要被眼睛里的红色浸透,滴出血来。 “殿下。”婢女不忍道。 楚漳闭了闭眼,将眼里的不甘逼退,唇角浮起淡淡精致的笑,竟有几分愉悦道:“更衣,本王要进宫,探望母皇,以表孝心。” *** “陆如琢,我们成亲吧。” 离京以来,裴玉的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一开始她察觉自己对陆如琢是男女间的爱慕之情时,狠狠责罚了自己的婢女丹橘,决心将这份心思永埋心底,不敢起半点奢望。后来随陆如琢“回乡探亲”,她渐渐发觉陆如琢同样恋慕她,虽有些不敢相信,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深信不疑。她也从瞻前顾后,到破釜沉舟。 短短五个月,她像已然走完了一生。 归途晦暗,何不今朝花烛,不留遗憾。 陆如琢想要的,她都会给她。 至于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这一生恐怕没有机会了。 裴玉用指背揩去眼泪,继续问道。 “你愿意吗?” “我……”陆如琢似乎犹豫了一息,才道,“我愿意。” 裴玉拿起包里的红色剪纸,贴到窗户上,背着身对她道:“我知道你肯定嫌简陋,来日,我定补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三书六礼,三媒六聘?” “嗯。”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是。” 裴玉喉咙哽咽,已说不下去。 陆如琢从背后环过她的腰,抱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谁家新娘子,新婚夜会哭成你这样?” “我也不想。”裴玉道。但她心中已没有来日。 陆如琢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眼泪,柔声道:“待会再哭。” 裴玉:“?” 陆如琢将她横抱到床上,放下纱帐。 好在裴玉没有把它也换成大红色的,否则陆如琢真不知怎么是好。 淡色的青纱笼罩下来,影影绰绰映出两道交叠的窈窕身影。 陆如琢俯身下来。 裴玉偏开头,躲过她的吻,道:“还没有拜堂。” 陆如琢二指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急切道:“下次一起补。” 她吻下来的时候裴玉还在想:什么时候补? 再过了一会儿,她脑子就失去思考能力了。 竹林起了一场风雨,窗户没有关严,潮湿的水汽涌进来,吹灭了桌上的红烛。 空气里都是潮热的闷窒感。 裴玉眼角泛红地流出泪水。 陆如琢吻着她的唇,唇瓣暖热,沉沦过欲念的深渊。 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1] …… 祝无婳舟车劳顿,难得睡了个懒觉。 祝葳蕤也差不多。 雨后的竹苑十分清静,带着泥土的清甜香气。 祝爹在院子里打了一套五禽戏,穿过密林去寨子里探望学生,顺便锻炼体魄。 “苏先生早。” “早。” 祝爹拎了两竹筒的蒸肉回来,母女两个都起了,在空地上过招。 两人交手百招,朝食也好了。 让祝无婳奇怪的是向来自律的陆如琢居然没动静。 “我去叫她起来。”都巳时正刻了。 “娘。”祝葳蕤叫住她,拉过她的手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阵。 祝无婳瞪大了眼睛。 喜烛?! 成亲?! 还悄悄地不告诉她?! 好你个陆如琢! 祝无婳挽起袖子,就要去找陆如琢算账。 父女俩拉都拉不住。 祝葳蕤只得扯高了嗓子喊道:“陆姨!你醒了没有啊?!我娘要去看你了!” 祝无婳冲到门前,还没想好是用手还是用脚,房门从里面打开。 陆如琢披着中衣,青丝披散,脖颈修长雪白,看着面前的祝无婳似笑非笑道:“你作甚?” 祝无婳指指她脖子下方的锁骨,奇怪道:“你没……” 陆如琢道:“我有。” 祝无婳哦了声。 祝葳蕤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有的没的。 祝爹一个书生,脸上不免有些害臊,清了清嗓子道:“我差人将朝食给你们端过来?” 陆如琢颔首:“有劳姐夫。” “应该的,应该的。”祝爹拽着祝葳蕤先走了。 祝无婳探头探脑,想往里瞧,被陆如琢挡得严严实实。 “姑姑。”纱帐里传来一声刚醒的呓语。 陆如琢砰的关上了门。 祝无婳又惊又叹。 刚新婚夜,陆如琢就把裴玉榨得起不来床了,往后裴玉过的得是什么日子,能满足她吗? 陆如琢撩开纱帐。 裴玉咻的将脸滑进被子里,害羞不敢见人。 陆如琢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好笑道:“昨夜我什么没见过。” 裴玉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出来。 “蜡烛灭了,又没有月亮,你能看见什么?” “说的也是。”陆如琢沉吟一刻,带着笑意道,“那我现在再看一遍。”显注复 她作势要掀被子,裴玉身上什么都没有,当即惊叫道:“姑姑不要!” 陆如琢眸色一深,想到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送朝食,强行将绮念压了下去,拿过一边散乱的衣物,温柔道:“骗你的,过来穿衣。” 裴玉钻出一个脑袋,脸红红的,透着几分怀疑。 “昨夜你也是这么说的。” 每次穿到一半就…… 陆如琢咬着她的耳朵,嗓音微哑地说她忍不住。 裴玉爱她怜她,恨不得将这条命都全然献给她,哪有拒绝的道理。 忍不住就不要忍。 她主动拉下陆如琢的手腕。 今晨她睡前还听到祝爹在院子里打五禽戏的声音,她的五指正探进陆如琢如墨的青丝里,一下一下地梳动。 “我自己穿。”裴玉下半张脸仍然藏在被子里,道,“你转过去。” 陆如琢转身背对她,百无聊赖地坐着。 “好了吗?” “就、就快好了。” 她语气不大对劲,陆如琢毫无负担地转过来看她。 裴玉没发现,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斑斑红点不知如何是好,陆如琢伸手牵起她的衣领,将春光掩去,半点不见愧疚,神情自若道:“过几天就消了。” 裴玉:“……” 她没说的是,别的地方更多。 弯腰穿靴的时候,陆如琢看向她的侧颈,终于心虚地别开了眼。 “今日,你便不要去寨子里了。” “为什么?” “不大……方便。” “嗯?” “我想让你留下来陪我。”陆如琢不算撒谎地找了个理由。 裴玉穿好靴子,直起身浅浅笑道:“好。” 她起身梳洗,陆如琢见她步履平稳,举止从容,未见不适,放下了心。 果然还是年轻好。 第084章 镇远侯府。 经过御医的悉心诊治,半个月后,镇远侯终于从连日昏沉中清醒了一些。 探病的帖子也由世子筛选,同意了几位大人的拜访。 其中就包括都督府的喻同知。 他与镇远侯实则交情一般,镇远侯刚烈直爽,他圆融世故,镇远侯向来看不上他的做派,平时也懒得理他。 此次喻同知是混入一块探病的武将之中的。 他的老部下建威将军坐在床沿,红着眼睛同镇远侯说话。 喻同知站在几步开外,瞧见榻上的镇远侯形容枯槁,好似一瞬间老了十岁。 昔日的镇远侯雄姿英发,有万夫不敌之勇,号“常胜将军”,如今英雄迟暮,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垂死者。 几位将军走到偏厅,询问御医。 刘太医摇了摇头。 “侯爷半生征战沙场,新伤旧伤无数。那处箭伤本就伤在紧要处,当年也是极为凶险。此次郁结于心,病情突然发作,已伤及肺腑,臣……也回天乏术。” “回天乏术是什么意思?!治不好侯爷我要你的命!”建威将军拎起他的领子,将刘太医整个人提了起来,双目猩红。 刘太医不卑不亢,道:“洪将军,你我同为臣子,断没有你处分我的道理。” “你说什么?你信不信我——” 喻同知连忙叫旁边的同僚拉开洪将军的手,他自己则代洪将军向刘太医赔不是。 刘太医整了整衣领,昂然道:“诸位将军若是信不过在下的医术,大可以另请高明!”言罢拂袖而去。 喻同知冲着他的背影喊了声:“刘太医!” 皇恩浩荡,刘太医已是宫中医术最好的几位御医之一,再请就要请院使来了,然而宫中陛下也病着,院使日夜守着,寸步不离。 镇远侯再重要,能重要得过陛下? 武将们基本都是镇远侯曾经的部下,来的时候心怀忐忑,走的时候凄风苦雨,一个个大男人都变成兔子眼睛。 喻同知回到自己的府邸,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几乎要笑出眼泪。 陆如琢走了,镇远侯要死了,妖妇左膀右臂都断了,真是天助他也,天助殿下。 他若助殿下一举登基,到时什么都督,他都不放在眼里,说不定能封侯赐爵,官至极品。 夤夜,谦王府。 喻同知改扮行装,一身黑衣,单膝跪在楚漳面前。 “谦王殿下,时机已到,请殿下早做抉择!” 楚漳运笔的手很稳,那张与当今帝姬相似的脸蕴着淡淡的笑,仿佛不为所动。 “殿下!”喻同知急道,“你难道要白白放过这个机会?陛下驾崩,若等到公主继承皇位,将一切握在手里,我们再想要夺回来就难了!此次良机千载难逢,万万不能错过!” “千载相逢的良机?”楚漳在宣纸上专注地挥毫,道,“依本王看,怎么像是一个陷阱?” “殿下?” 楚漳停笔,纸上四个浓墨泼就的大字:请君入瓮。 怎么就那么巧? 陆如琢刚好离京,这么久都不回来,镇远侯刚好旧伤复发,陛下又刚好重病卧床,命不久矣,帝姬独木难支。 简直就像有人织好了一张天罗地网,等着他往里跳。 “下去罢。”楚漳摆手道,“本王自有打算。” “殿下!” 楚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喻同知垂首应是,退步出去。 书房重新归于安静,内室的帘子被撩起来,走出来一位儒生打扮的幕僚。 楚漳搁笔,自书案后走出来,宽袖拢起,抬手作礼。 “荆先生。” 荆先生还礼,道:“殿下,依在下看,十有八.九是个圈套。” 楚漳颔首:“本王也是如此以为。” “那殿下的意思是……” “也有十之一二不是圈套,不是么?”楚漳笑道,“本王还有别的机会吗?” 荆先生默然。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登上皇位的路哪一个不是鲜血与白骨铺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喻同知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如今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成王败寇,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早有心理准备。 荆先生穷困潦倒时晕在去佛寺朝拜的二皇子马车前,此后便留在他身边当幕僚。不少大臣与他秘密往来,尤其是女帝前几年身子不好以后,那些势力暗中更活跃了。 去岁汲坚私自入京,就是受了光禄大夫的指示,暴露太早引得女帝震怒,连根拔起了不少。谦王,当时的二皇子也因此蒙受重创,实力不足一半。 但依荆先生所见,不论朝野如何变化,羽翼是否丰满,楚漳都不骄不躁,甚至不太放在心上。 荆先生身为幕僚,自然想建功立业,但同时楚漳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殿下,您一定要得到这个皇位吗?” “是,一定要。”楚漳微微笑着说,眼神里却没有对权势的狂热。 连喻同知的眼睛都比他有野心。 荆先生在心底叹了口气,长揖到底,道:“誓死追随殿下。” 楚漳道:“下去准备罢。” “是,我去联络他们。” 荆先生打开书房门出去了。 楚漳回到书案后,取了一张雪白新纸,继续一笔一画地写字。 楚、涟。 楚、漳。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如果荆先生换个问题,问他想不想登上皇位,他或许不知道作何回答。 对于百姓而言,楚涟比他更适合这个皇位。 然而他至今也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姐弟,为什么他的姐姐备受恩宠,出生就是储君;而自己体弱多病,离了药就会死,刚满十六就被封王建府,赶出皇宫。他的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作为姐姐继位的阻碍然后被清除吗? 他不甘心。 他一定要抢到这个皇位,他要见母皇,亲口问她一句:姐姐是您的孩子,难道我不是您的孩子吗? 浓墨滴落,将“漳”字洇染。 一滴水迹随即融进墨中,楚漳睫毛湿润,竟然轻轻笑了。 这样也好。 …… 夜深更寒,突来急风。 奉天殿前的宫灯吹灭了一盏,内侍扶着梯子上去点,一脚没踩稳,人向后倒去。 一道人影疾步过来,在后背托了一把,将他牢牢摁了回去。 内侍转过脸,感激道:“多谢钟大人。” “不谢。” 时任指挥同知的钟立春一步不耽搁,向深宫走去。 陆如琢不在,她就是京中锦衣卫的最高首领。 披着墨绒大氅的身影步入宫墙后,内侍取下灯罩,吹亮火折子,正要点灯,却被迷了眼睛。 沙子? 皇城里哪来的沙子? 他耳朵里尔后才响起其他内侍的惊呼声。 “是雪籽!” “下雪了——” 内侍勉强睁开眼,看清面前似乎迷蒙了一层灰雾的世界。 他伸手接了一捧,雪籽融在掌中。 今年的雪未免来得太早了一些。 …… “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深夜闯宫视同谋反,你们——” 东华门前,刚下起来的薄雪被温热的血融化,刀拔出守卫的尸体,安静拖至一旁,留下拖行的血迹。 楚漳一身明黄铠甲,头戴凤翅金盔,骑在马上,四周的火把映得他苍白的脸多了几分妖异血色。 他高举起手中的剑,朗声道:“随本王进宫,诛杀乱党,匡扶正统!” 一呼百应。 火把和长刀一同举起。 “杀!杀!杀!” “开城门——” 随着一声令下,宫中禁军里应外合,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杀——” 马蹄响动,冲进宫中,如同钻进猛兽的洞巢,兵马被黑暗一口吞噬。 …… 女帝寝宫。 太医院使收起脉枕,放进医药箱,跪在地上深深地叩首。 楚涟公主眼圈泛红,女帝温柔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下去罢,我与我的涟儿说会话。” 院使再叩首,背起药箱,缓步后退,转身出殿。 殿外全是带刀的锦衣卫,五步一人,十步一岗,围得密不透风。 屋顶上还有手持诸葛弩的,冬夜里箭头闪着寒光。 钟立春站在殿门口,用刀鞘指了指他,冷道:“去偏殿。” 院使朝偏殿走去。 殿内,火炉烧得温暖如春,可楚涟公主怎么也捂不热女帝的手。 “母皇……娘亲……”大颗的眼泪滚落在女帝的手背。 “人都会有这一天,不必悲伤。扶我起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女帝靠在软枕里,面如金纸,她称帝二十一年,殚精竭虑,早早坏了底子,可至今未及知天命之年,姿容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她将公主的手握在手中,温和地望着她,声音听起来也不似一般病弱的人那般无力。 “朕为你留下三个人。一个是镇远侯窦深,一个是右都督陆如琢,还有一位是御史中丞上官少棠。窦深镇守边关,陆如琢肃清逆党,上官御史辅佐朝政。这三人,可护你安然无虞坐稳帝位。” “儿臣明白。” “皇权动人心,朕希望有一日,你因猜忌想要杀他们,记得饶他们一命。” “儿臣遵旨。” “涟儿,抬起脸,让朕好好看看你。”女帝的手慢慢抚上公主的脸,充满了慈爱。 …… 楚漳的兵马畅通无阻,一路行至奉天殿前。 喻同知打马到楚漳面前,马儿焦躁地喷着响鼻,冬夜里白雾阵阵。 喻同知也是行伍出身,行兵打过仗,焉能察觉不出此刻异常的安静,实则有诈。 “殿下,为今之计,唯有拼死杀进陛下寝宫,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雪籽飘进盔甲,楚漳的睫毛上染上一层白霜。 他望向黑暗的皇城,四下不知有多少伏兵,问道:“杀得出去么?” “杀得出去,末将拼死护卫殿下。” “好。”楚漳垂目,淡淡自嘲,道,“那便杀罢。” “众军士听令,随本将杀将出去!” “是!” 叛军马蹄加快,孤军直入,奔向后宫。 正当这时,三支箭矢破风而来,同时射中三人后心,穿透盔甲,巨大的力道将三人带得栽下马去,当场毙命。 “呜——呜——”号角声在四周响起。 火把在宫墙下燃起,映出银袍小将年轻的脸,正是裴玉。 裴玉骑在马上,将长弓交于一边的羽林卫,声音不大,却贯彻皇城。 “陆都督在此,尔等谁敢造次?!” 马蹄声达达,身穿锁子甲手持刀剑的金吾卫自四方奔来,将叛军团团围住。 再是羽林卫,皇城禁军。 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 铁桶在众人面前开了一条缝隙,为首一人踱步而来,着绯色蟒袍,身披玄色大氅,眉眼如谪仙。 她伸出双手,拢了拢大氅的领口,这样的雪夜里,更衬得冷玉无暇。 “谦王殿下,久违了。” 第085章 百花谷的日子清静又悠闲。 新婚第二日,裴玉没有去寨子,但是脖子上的红痕还是被祝家母女发现了。 祝葳蕤不懂,还纳闷地问了句:“都快入冬了,哪来的蚊子?” “裴姐姐,痒不痒?” 裴玉躲过祝葳蕤伸过来的手,捂住颈项,耳根微红道:“还、还好。” “我待会叫下人去你们屋抓蚊子,全屋再熏一遍。” “有劳祝妹妹。” 祝无婳则是拉着陆如琢的手,两个人坐在离孩子远远的地方。 祝无婳笑。 陆如琢也笑。 越笑越大声。 眉来眼去,心照不宣。 祝无婳揶揄之外,心中生出艳羡,谁不喜欢享受年轻美好的身体呢。 祝爹从旁边平平无奇路过,接收到了祝无婳幽怨的目光。 祝爹:“???” “我娘她们在笑什么?”祝葳蕤被笑声吸引,忍不住望过去。 “不知道,可能聊到以前的趣事吧。”裴玉猜测道。 “我们以后也会像她们一样吗?”祝葳蕤托着下巴憧憬。 她长在落英宗,天赋不输她的娘亲,交朋友自然眼高于顶。十几年也不过两个人入了她的眼,一个诸葛珏,一个裴玉。这样的年纪遇到的人,是一生很难忘怀的。 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 “会的。”裴玉摸了摸她的脑袋。 “也不知道诸葛姐姐什么时候能处理完山庄的事。”祝葳蕤眼神染上一丝怅惘,道,“我娘也要把落英宗交给我了,下次见面不知什么时候。” “你娘要传位?”裴玉吃惊道。 “对啊,我也长大了,该为我娘分忧了。” 是啊,她们都长大了。 诸葛珏继承山庄,祝葳蕤继任宗主,而裴玉,很快也要回到血雨腥风的京城。她们还能再见,把酒言欢吗? 两人俱都沉默下来。 一方说笑,一方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祝无婳注意到这边低沉的氛围,提高声音道:“蕤儿,你不是要带裴姐姐去山上看你养的雪貂吗?” 祝葳蕤应了声,暂时将长大的烦恼抛之脑后,拉起裴玉的手兴奋道:“对,裴姐姐,我们走。” 裴玉多问了句:“山上有其他人吗?” “没有,只有动物。” “好,走罢。” 祝无婳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转脸看向陆如琢,道:“你的裴玉好像有心事。” 陆如琢被“你的裴玉”小小地取悦了一下,收敛了一下笑容,才道:“我知道。” “你是不是都算好了?”以祝无婳对她的了解,她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陆如琢晃了晃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道,“享受当下。” “悠着点。” 陆如琢笑了笑。 前几日,裴玉几乎日日都是后半夜才被允许睡觉。之后陆如琢只弄两三次,便大发慈悲地放过她,裴玉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宠了。 新鲜感过了,陆如琢便没有那么痴迷她了。 她尝试主动纠缠,陆如琢立刻上钩,折腾到天亮。 如此放浪形骸一段时间,先吃不消的反而是陆如琢,白天哈欠连天,下午都要补眠。 裴玉气色红润,眉目间流转的春.情愈发动人。 祝葳蕤每次见她都忍不住脸红。 裴姐姐变得好不一样。 陆如琢日夜颠倒了三天,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迟早被裴小妖精榨干,她的本意可不是这样。 裴玉从山上回来,抱了一只兔子在院子养。 陆如琢在房间睡觉,她就在躺椅里撸兔子,好不自在。 陆如琢打着哈欠出来,往她怀里丢了一本书。 裴玉拿起来一看,脸腾地红了。 这不是她上次在滁州别院书架上发现的,又收进箱笼底下的春宫画吗? 陆如琢怎么知道? “你从小就把东西藏在那里。”女人道。 “……” “好好学,会了以后伺候我。” “……是。” 这十日被伺候得身心舒适的裴玉忍着害羞,回房翻阅。 没等她研究出个所以然,玄秣的快马带着驿站邸报送到了陆如琢案头。 裴玉将那本图画收在身后,陆如琢见状捏了一下她的脸,坐在书案后翻开邸报。 裴玉站在她旁边,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沉凝,还有一丝藏敛锋芒的杀气。 陆如琢将邸报递给她,扬声对外面的玄秣道:“备马,回京!” 裴玉瞧见一行醒目的字:镇远侯旧伤复发,危在旦夕。 这是……暗号? 陆如琢就是在等这个吗? 小红马听见口哨,从密林的小河边奔来,四蹄飞扬,如踏烈火。 裴玉翻身上马,和陆如琢的黑马并驾齐驱,疾驰离开百花谷。 祝无婳目送她们远去,天边流云一去不返。 从西南到京城,一路快马加鞭,二人赶在十日内抵京,乔装改扮进了京城。 离开半年,京城变得更热闹了些,沿街的铺面改换门头,胭脂水粉、汤面炊饼,京城大街一如既往的繁华。 两人隐匿身份,随意歇在了一家中等客栈。 夜里陆如琢便带着裴玉去谦王府,裴玉跟踪了一次荆先生,方明白陆如琢在屋顶上的眼神。 那是等鱼儿上钩的眼神。 谦王起事的前一夜,陆如琢去了鹰扬卫指挥使的府邸。书房里掌了灯,卫指挥使在陆如琢面前摊开皇城布防图,沉声道:“东华门的禁军是谦王的人,明夜子时,他会带兵从东华门进宫,之后从这走……” 裴玉在旁边恍然大悟,鹰扬卫指挥使和陆如琢表面针锋相对,实际上都是陛下的人。 “五军营也有不少谦王的人,打算从正午门攻入,但都督无须担心,侯爷会将他们挡住。” 嗯,镇远侯的病也是装的。 这局棋,女帝是执棋者,陆如琢、镇远侯是最重要的棋子,鹰扬卫指挥使是知情人。 她裴玉是什么?是一无所觉的先锋军,上了战场才知道主将的筹谋。 不过裴玉也并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千千万万不起眼的棋子,才能织成天罗地网。 让她做陆如琢,她做不来。 鱼入网了。 裴玉下马,仗着她和陆如琢的关系,毫无阻碍地站到陆如琢身边。 众目睽睽,陆如琢不便与她调情,脚下不明显地往她那边偏了偏,好似只是随意走动了一步。 雪越下越大。 楚漳勒马,肩头落满了雪,在千军万马的包围圈中,神情不见意外,他看着陆如琢,道:“我要见母皇。” 陆如琢充耳不闻。 楚漳提高声音道:“我要见母皇!” 马儿随着他的怒吼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马蹄踏在雪上,雪尘飞溅。 无人应答。 …… 女帝寝宫。 楚涟公主将脸贴在女帝怎么也捂不热的手掌,女帝的手缓缓抚过帝姬的鬓角,认真地端详她。 她的样貌像极了自己,眉眼多了一丝温柔,会是一位仁君。 “涟儿,还有一件你不忍心做的事,母皇替你做。” 楚涟公主倏然抬眸。 “母皇……”贤主夫 *** 叛军之中噤若寒蝉。 马儿在军前焦虑地打转,来来回回地走动,响鼻喷出白雾,融化成水。 天地间只能听到二皇子楚漳的愤怒。 楚漳用鞭子指着她:“陆如琢,本王是母皇的儿子,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你好大的胆子!” “我要见母皇!都给本王让开!” 楚漳扬鞭,然而马儿受惊,置身军阵中更是少了血性,任他怎么挥打,径自发出痛苦的嘶鸣声,不肯进前一步。 楚漳看着始终不为所动的陆如琢,仿佛预料到了什么。 陆如琢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圣旨,高举在手中,无波无澜的声音道: “陛下有旨,谦王谋逆,就地诛杀!” ——陛下有旨,谦王谋逆,就地诛杀。 字字入耳。 楚漳仰天长笑,眼尾通红,低低地重复她的话:“谦王谋逆……就地诛杀……就地诛杀……哈……” 母皇,原来在您的心目中,真的没有我这个儿子。 “众将士听令,随本王杀进宫去!”楚漳拔出长剑,一剑刺进马背,剧痛之下,马儿前蹄高高扬起,朝正前方的寝殿冲去。 造反是死,束手就擒也是死,横竖一死,喻同知一声大喝,率先随楚漳冲了上去。 “给我杀!” “杀啊!” 金角齐鸣。 两军交战在一起,刀剑戈矛相撞,鲜血渗进宫城的地砖。 陆如琢伸手,道:“取本都督的弓来。” 两名金吾卫合抬一把通体漆黑的铁弓上来。 陆如琢从裴玉的箭袋里取了一支羽箭,拉开弓弦,瞄准,离弦之箭犹如惊雷。 嗡的一声。 箭矢破空而来,喻同知后脑一凉,他身边的副将只见一支带血的箭穿过喻同知的喉咙,高大的身影从马上栽倒下去。 “将军——”副将悲声大恸。 陆如琢放下铁弓,声震宫楼。 “主将已死,缴械不杀!” 外围的羽林卫和金吾卫齐声大喝:“主将已死,缴械不杀!” 霎时间叛军中不少人丢下兵器,解下铠甲。 楚漳一人一骑直奔后宫,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他也浑不在意,胡乱地挥剑砍着,状似癫狂。 距离女帝寝宫的三道宫墙之外,是他要闯过的第一道门。 宫墙上箭头寒光一闪,伤马左腿一屈,跪倒在地,血流汩汩。 楚漳也从马上滚了下来,吐出一口鲜血。 他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母皇……” 陆如琢再次举起铁弓,在他身后百步开外,拉开了弓弦。 她喉中溢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松开了手指。 箭很快,穿过心脏的感觉却没有预想中那么痛。 楚漳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血红箭头,仰面倒在了地上,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融化在他的眼睛里,像是泪水。 陆如琢走过来的时候,楚漳还没有死,睁着眼睛,唇瓣喃喃。 裴玉俯下脸去。 “我要见母皇……” 他的瞳孔已经涣散。 裴玉蹲在地上,看向陆如琢,眸心闪过一丝不忍,道:“姑姑……” 陆如琢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他咽气,才伸手在对方眼皮一拂,合上了他的眼睛。闲主付 来世,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一声叹息消弭无形,陆如琢足底履过宫砖鲜血,一步一步向寝殿走去。 寝殿外,钟立春见到她大步而来的身影,松了口气。 “陛下怎么样?” “在和帝姬说话,你来得正好。” 陆如琢在门口通禀,话还没说完,楚涟公主便传她进去。 陆如琢大步流星迈入寝殿,在女帝面前一撩袍摆,单膝跪地,干脆利落:“启禀陛下,逆党已除,臣前来复命!” 裴玉低着头跪在她身后。 楚涟公主手指倏然一紧,低声道:“母皇,儿臣想去看看皇弟。” 女帝眼中掠过一抹复杂,须臾,道:“去罢,顺便传上官御史进宫。” “儿臣告退。” 楚涟公主出去后,女帝便叫陆如琢起来,坐在她床前,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滑,明明和朕一个岁数了。” “陛下您忘了,臣比您小了将近十岁呢。” 女帝哈哈笑了,苍白的面色浮起一丝红润。 “我看你是要气死朕。” “臣惶恐,臣不敢。” 女帝被她逗得一直笑,拍了两下她的手背道:“你离京的这段日子,朕有些想你,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的缘故,总是想起以前,你十七岁,在朕的御前侍班,一眨眼,你都要辅佐朕的孩子了。” “阿琢,这些年也苦了你了,替朕做了那么多昧良心的事。朕知道,你心中其实不愿,但是为了朕,你还是做了。” “臣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将来……”女帝的话忽然顿住,她感觉到空气里的杀意。 她越过陆如琢的肩膀看过去,几步开外她的义女低垂着头,手紧紧按住腰侧的绣春刀柄。 女帝眯了眯眼。 “陛下。”陆如琢抢先跪在榻前,道,“她是薛妩的女儿。” 第086章 裴玉跟着跪下来。 上方的女帝很久没有传来声音。 裴玉的额头贴向地面,闭上了眼睛。 那杀意只是一闪即逝,女帝缠绵病榻日久,依旧如此敏锐。 半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来。 “抬起头,让朕看看。” 裴玉冷汗淋漓地抬起脸,看向病体孱弱但目光锋锐的帝王。 女帝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在回忆什么,几息过后,才眯着眼道:“确有两分相似。” 只是长得像,性格却大相径庭,许是因为在陆如琢身边长大的。 女帝道:“怪不得阿琢很少让你进宫面圣。” 一些不起眼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 裴玉听女帝的口吻似乎并不生陆如琢的气,甚至对她娘薛妩也没有太多指摘,她娘不是逆党之首吗? 女帝让陆如琢起来,道:“你想杀朕?” 裴玉再次伏下身子,道:“臣、罪臣不敢。” 陆如琢道:“陛下……” 女帝抬手制止她,道:“我为君,做了为君该做之事。她为女儿,为母报仇,是孝。朕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她娘也是其中一个。”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叹道,“起来罢,薛妩的女儿,朕记得你叫裴玉?” “是。”裴玉道。 “朕再问你一次,想不想杀了朕?” 裴玉沉默,垂在身侧的右手攥成了拳。 “朕恕你无罪。你只要回答,想,还是不想?” “想。”裴玉抬头,目光如炬火。 她得知真相以后,无数次想报杀母之仇,午夜梦回都是从未见过面的娘亲的脸,满身是血。 她可以说服自己不恨陆如琢,但她焉能不恨下令诛她九族的皇帝! “好。”女帝笑了,双臂打开,道,“来,杀了朕。” 裴玉手按在刀锷,右手握住了绣春刀的刀柄。 陆如琢盯着她的脸。 雪亮刀身推出来半截,“铿”一声,刀回鞘。 “我除了是我娘的女儿,还是陛下的臣子。您是一位明君。”裴玉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陆如琢松了口气。 她也没有刻意掩饰,让女帝看了个清清楚楚。 女帝故作威严道:“你就不怕我治她的罪?” 陆如琢用裴玉的话来回答她,笑道:“陛下是一位明君。” 裴玉既没有反心,且拥护帝姬,她不会随意造杀孽。另外,她对薛妩始终存了一分愧疚,更不会赶尽杀绝。 最重要的是,她杀了裴玉,那陆如琢怎么办?这可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们半生君臣、知己的情分,还不足以保裴玉一命吗?女帝这一生没有多少真情,陆如琢在她心中占据不小的分量。 “说吧,大费周章地演这一出,想让朕答应你什么?”女帝明察秋毫道。 “知我者,陛下也。” 女帝又笑又气。 裴玉年纪小,城府不深,乍一见仇人或许会露出马脚,以陆如琢的谨慎难道会想不到?她若真想隐瞒裴玉的身世,让她留在殿外不进来岂不是更好?何苦让二人置身险境? 陆如琢撩袍,在寝殿中央端端正正地跪下,大礼参拜。 “臣斗胆,想问陛下求一份恩典——” …… 裴玉在殿外和钟立春一起守着。 不多时,帝姬带着镇远侯,以及一名身前绣着孔雀补子的绯袍女官快步过来。 她身段纤细,生得更是色若春晓,唇如涂丹,无愧探花之名。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过侯爷、上官大人。” “免礼平身。”三人匆匆迈进寝殿。 临进门槛前,上官中丞忽然回头,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裴玉心中陡然一空,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这种被看穿一切的感受,她只有在陆如琢面前遇到过。 她知道什么? 她的身世?还是她和陆如琢的关系? 她想做什么?御史台又想做什么?是抓到陆如琢的把柄了么? 上官中丞唇角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转身进入宫殿。 钟立春见裴玉脸色不对劲,待三人身影消失后,才问道:“怎么了?你认识上官中丞?” 裴玉用刀柄握去手心的冷汗,道:“不认识。” 正因为不认识,才让裴玉胆寒。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自己没有早出生十几年,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根本接触不到权力中心。京城诡谲的阴云在她头顶盘旋,她连一丝一毫都窥探不到。 换作常人,十八岁官居五品,已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可她的心上人是陆如琢。 那是一个高高在上又是众矢之的的人。 裴玉反复握住刀柄,让自己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 “立春姑姑,你常在京城,上官中丞为人如何?” “上官中丞?”钟立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御史台有多烦人,咱们锦衣卫向来不和他们打交道。不过……” “不过什么?” 钟立春压低声音道:“朝中大臣在锦衣卫衙门都有一份卷宗,你若是想看她的,我带你去。” “多谢立春姑姑。”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让陆如琢带你去看?”钟立春自言自语地嘟囔,“哦,肯定是她最近太忙了,没空理会这些。” 裴玉自台阶往下走了几步,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这场逼宫之乱轻而易举被镇压,前殿的厮杀与后殿的安宁仿佛两个世界。 唯有空气中萦绕的极淡的血腥味,昭示着曾经的不平静。 女帝寝殿灯火通明。 越到大限之时,她反而精神越发饱满,气色红润,甚至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然而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母皇……” “哭什么?”女帝道,“让你的臣子看了笑话。” 臣子们并没有笑话公主,个个神情悲痛。 女帝道:“阿琢,取朕的‘山鬼’来。” “是。” 陆如琢取来一把刀,刀鞘漆黑如夜,鞘身乌沉,是跟着女帝——曾经的荣嘉长公主南征北战的佩刀。 女帝道:“方才陆卿已向朕求了一份恩典,这把刀便赠与窦卿罢。” 镇远侯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山鬼”,虎目噙泪。 “老臣,谢陛下。” 女帝自己在这个位置坐了这么久,她知道人心易变,身不由己。这把刀,相当于丹书铁券,将来可免镇远侯一死。 换言之,陆如琢用免死的机会换了一份恩典。 她求的恩典,方才谕旨已由陛下口述,中书舍人拟好,盖上玉玺,择日宣告。 上官中丞朝陆如琢看了一眼。 不曾想陆如琢竟抬起眼回望,唇角浅浅一弯。 上官中丞和她对视,唇畔浮起意味不明的笑。 “上官。” 上官少棠收回视线,迈至榻前,屈膝道:“臣在。” “涟儿年幼,陆卿与窦卿都是武将,朝政一事还要劳烦你多教她。” “臣遵旨。” 上官少棠看着女帝。 女帝蹙眉道:“你有话说?” 上官少棠一笑,眼中薄暮寒烟跟着散去,面庞竟有几分绮丽,眨眼道:“陛下赏了陆大人与窦侯爷,臣的赏赐呢?” 女帝哑然片刻,道:“油嘴滑舌,你怎学得与陆如琢一样?” 陆如琢忙喊冤。 上官少棠道:“陆大人是陛下的爱臣,独得恩宠。臣学一学,也好分得陛下一分宠爱。” 女帝哈哈大笑。 “你若在朝上也能这样哄朕开心就好了,天天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怎么敢宠爱你?” 一时之间寝殿充满欢快的气氛,冲淡了悲伤。 “母皇。”帝姬出声打断了君臣斗趣,道,“儿臣想与母皇说会话。” 女帝视线自她收在宽袖中的手掠过,柔和道:“好,涟儿上前来。” 上官少棠连忙让开位置,与陆如琢站在一处,让楚涟公主坐到榻前,握住她的手。 “上官中丞的赏赐,就由你给罢。” “是,儿臣遵旨。”楚涟公主垂下眼帘。 陆如琢垂眸若有所思。 雪短暂地停了。 女帝的回光返照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接着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如同一截枯木,生机飞快流逝。 “朕革旧鼎新,尚贤远佞,事必躬亲,宵衣旰食。然……天不假年,赍志以殁。” 女帝看着明黄的帐顶,想起一年又一年的大雪,一年又一年的轮回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女子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朕……一生无悔。” *** 裴玉去了一趟宫门,前殿的事需要善后,陆如琢腾不出手,裴玉去帮忙处理。 回来的途中忽然天地昏暗,奉天殿前的宫灯齐齐断灭,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雪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忙着点灯的内侍们东倒西歪。 裴玉一手挡住风雪,忽闻宫钟齐鸣。 黄钟三十六响,大丧之音。 帝王驾去,如同山崩。 “陛下——” 奉天殿前的内侍最先反应过来,匍匐在地,哭声顿起。 裴玉拄刀,单膝跪进雪中,她的眼睛里也下起了雪。 分列两侧的禁军蓦地转身,铠甲撞响,面向寝殿的方向,整齐划一地半身跪地。 天地一片肃杀。 京中各寺庙的钟声接着响起来,连绵不绝。 睡梦中的百姓被钟声惊醒,细细数过后,大恸出门,面向皇城拜倒,只闻悲声。 启元二十一年冬,女帝驾崩,谥号圣明皇帝,享年四十五岁。 天下缟素。 第087章 时值年关,正是多事之秋,女帝病危之时边境便蠢蠢欲动。 北狄频频犯境,试探为主,搅得楚军不宁。 若圣明皇帝逝去的消息传到边境,怕是会立即下令攻城。 所以女帝驾崩后,镇远侯窦深一刻不耽误率军开拔,奔赴前线,以绝后患。 京师的维.稳、新君继位的安全防卫都落在了陆如琢一人肩头。 好在裴玉不像上次被排除在事件中央,能够帮上一点小忙,偶尔也能借公务瞧她一眼。 “国不可一日无君”,守孝十日后,钦天监和礼部便着手操持登基大典。 京师布防严密,全衙门的锦衣卫出动,满京城有几只蚊子都瞒不过陆如琢的眼睛。 东宫。 “殿下,登基那日由虎贲卫和金吾卫护卫,锦衣卫随侍,臣也会寸步不离守在殿下身边。请殿下放心。” “本宫信得过陆都督。”楚涟公主看了她一眼,忽然将折子放下,从书案后走出来,宽袖合拢,向陆如琢郑重一礼。 陆如琢连忙避开。 “殿下折煞臣了。” “都督为了本宫日夜操劳,这份心意,本宫记在心里。” “殿下是君,微臣是臣,尽臣子本分,殿下莫要如此。”陆如琢退了一步,诚惶诚恐。 “罢了,来日论功行赏,本宫绝不会亏待都督。”楚涟公主道,目光真挚。 “谢殿下。” 楚涟公主坐回长案后,批阅奏折,眸色沉沉。 不一会儿,东宫的亲信女官悄步进来,跪下道:“禀殿下,陆都督一出东宫,便被羽林卫的指挥使叫走了,似乎有要事让她处理。” “本宫知道了。”上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楚涟公主手上有两支亲军,是女帝生前交到她手上的,分别是虎贲卫和宣武卫。登基以后,她才能掌管全部禁军。 事实上,女帝在位时,除锦衣卫外,宫中禁军皆听陆如琢的命令。 陆如琢受的恩宠,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臣子的范围。就连跟随女帝打江山的镇远侯都望尘莫及。 否则坊间也不会传出女帝与陆如琢有私情的流言。 别说民间,就连楚涟公主都怀疑过,陆如琢是不是她娘的心上人。除了“皇后”,谁能得她如此信任? 大权在握,陆如琢一旦有反心,后果不堪设想。 唯一的解释是,女帝笃定陆如琢不会反。 她为什么不会反?女帝心中有答案,楚涟公主心中不确定。 但目下陆如琢是唯一能护住她的人,她忌惮她,也必须要重用她。 楚涟公主朱笔批过一本本奏折,目光沉静无比。 …… 赶在开年之前,钦天监选定了日子,由礼部主持登基大典。 登基前几日,赶制的衮冕服送到东宫,尚衣监掌印女官瞧见帝姬蹙着眉头,心惊胆战道:“殿下,可是有何不妥?” 楚涟公主纤纤玉手抚过玄色衮服上绣的金龙,问道:“本宫是女子,为何衮服绣龙,不绣凤?” 尚衣监女官一怔,道:“殿下,凤是皇后用的。” “孤不会有皇后,就算有皇后,孤也是九五之尊,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楚涟公主看着她道。 尚衣监女官不知该回答什么,扑通跪下请罪。 楚涟公主指尖划过,收回袖中,道:“下去罢。” 尚衣监女官战战兢兢地退出宫殿,楚涟公主一手背后,沉声道:“传陆都督。” 陆如琢很快便到,不及行礼楚涟公主便快步过来扶起她。 “都督免礼。” “不知殿下急召臣,有何要事?”陆如琢满脸风尘,刚从刑部衙门过来。 “方才尚衣监来送登基大典要着的衮冕,本宫以为有一不妥之处。” 陆如琢洗耳恭听。 楚涟公主道:“自古说龙凤,龙凤,龙代指男,凤代指女。孤为女子,衮衣当绣凤才是。” 陆如琢略一沉吟,道:“殿下所言极是。” 楚涟公主又道:“若孤要在登基大典那日穿绣有凤凰的衮服,朝臣可会不满?” 陆如琢微微一笑。 “殿下,有臣在,您只管放手去做。” 楚涟公主执起她的手,似是感慨道:“孤有都督,当无后顾之忧。” “臣必当竭尽所能!” 登基的礼服并非龙袍,而是衮冕,皇帝十二章,龙只是其中之一,改动起来并不太费时。只是尚衣监接到命令,消息传到礼部,礼部尚书便带着几位礼部官员来劝谏,一迈进东宫,几名礼部官员头皮一麻。 帝姬端坐书案后,身前侍立似笑非笑的陆如琢。 身着蟒服,腰悬金牌,手按在刀柄上。明明是清贵端秀的样貌,却是一尊不折不扣的杀神。 那个时刻,他们几乎以为见到了先帝。 “臣礼部尚书周章,参见殿下。” 后面的官员跟着跪下。 “免礼平身。” 周章起身,道:“臣有事启奏。” 楚涟公主道:“何事?” 陆如琢左手大拇指按住刀锷,缓缓将绣春刀推出一格。 “臣……”周章后背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咽了咽口水。 来之前他都想好了,殿下如果执意不听劝谏,那他就一头撞上东宫的柱子,现在好了,有陆如琢在,他撞柱子都不用担心没死透,陆如琢绝对会补一刀,让他彻底凉了。 现下京城谁人不知,陆如琢独掌乾坤。她若是想换一个宗室子弟继位,也不无可能,足以见她手腕之强。 等等,殿下改衮服的主意,该不会是陆如琢授意的吧? 礼部尚书的脸瞬间白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位一品都督好大的胆子! 礼部尚书周章余光从那抹刀影上掠过,改口道:“臣是来向殿下确认登基大典那日的典仪,有几处臣拿不定主意。” “原来如此,请周卿奏来。” “是。”周章看向已将刀推回去的陆如琢,道,“陆大人也要听么?” 陆如琢笑了笑。 楚涟公主道:“自然是要的,陆卿当日负责护卫本宫,寸步不离。” 最后四个字听在礼部尚书等人耳朵里又变了味。 果然殿下是被胁迫的! 礼部尚书一行离开东宫,同来的侍郎忧心忡忡,道:“周大人,怎么办?陆贼不逊,殿下危矣。” 周章看了眼阴沉的天色,道:“出宫,去上官中丞的府邸。” “是。”几人纷纷肃容应和。 上官府。 礼部尚书一行吃了个闭门羹。 “什么?你家大人刚进宫?” “是呀,殿下召见。”门房和气道,“几位大人来得真是不巧。” “可有说几时回来?” “不曾。”门房为难道,“现下朝政繁忙,大人时常歇在宫中,没个定数。” “上官中丞回来后,劳小兄弟带个信,告知我等来过,有要事相商。” “小人晓得,各位大人好走。” 礼部尚书一行回到官署,关上门。 侍郎道:“若陆贼真有不臣之心,我等一介文官,该如何抵挡?” 周章一拍桌案,喝道:“怕什么?她名不正言不顺,难道杀得光满朝文武,乃至天下人?!拿什么挡?就拿这副血肉之躯挡!” 礼部郎中嘟囔了句:“先帝糊涂,留下如此后患。” 话音刚落,两位上官都冷冷地看着他。 礼部郎中缄口不言,二人也没说处置他大逆不道的话。 新旧更替,这方朝局未来会走向何方?谁也不清楚。 …… 裴玉最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东宫,帝姬给她派了一个闲差,每日忙完公务,大把时间赏花看雪。 外面的流言传得很厉害,连身居东宫的裴玉也听见了。 说陆如琢功高自傲,架空帝姬,要做摄政王。 那么裴玉,就是东宫用来制衡她的棋子。 众人皆知她是陆如琢的软肋。 裴玉不喜欢这种感觉,却不得不接受。 登基前一日,陆如琢来东宫见她,风尘仆仆,面有愧色地对她说:明日登基大典结束,她就可以回家了。 裴玉哪里会怪她,只心疼她身处漩涡之中,被天下人误解。 陆如琢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日后会还我清白。” 裴玉道:“可是帝姬……” 陆如琢慨叹道:“她很像先帝。” 裴玉不解。 是像先帝好?还是不像先帝好? 东宫四处都是眼线,陆如琢克制地抱了抱她,便离开了。 翌日登基大典。 钦天监算好了日子,风朗气清,似有祥瑞。 祭天之后,文武百官站在奉天殿外,看着汉白玉台阶上缓缓走来一位身着衮冕的华服女子。 玄红两色的衮服,两袖的金龙换成了凤凰,仰颈清啼。 白珠十二旒,随着她的走动,年轻威严的脸在珠帘后若隐若现。 上了年纪的老臣远远瞧着,仿佛见到当年的陛下,眼眶微湿。 楚涟公主在陆如琢的护卫下,一步步走进奉天殿,登上最高的台阶。 四品以上官员依次入殿,其余百官站在殿外。 礼部尚书:“跪——” 殿内殿外衣袂擦动,齐齐撩袍跪地。 “拜——” 众臣俯首,陆如琢列在武将之首,单膝跪下。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万岁后,珠帘轻响,新帝伸手,缓声道:“众卿家,免礼平身。” “谢陛下。” 文武百官一齐起身,动作整齐。 新君即位,头一件事便是大封功臣。 新帝抬手,奉天殿总管站出来宣读圣旨。 镇远侯窦深平叛有功,封镇国公。 上官中丞辅政,授太傅一职。 “右都督陆如琢平叛拥戴,居功至伟,拜左都督,封清晏侯。” “臣,谢主隆恩。”陆如琢大礼叩拜。 “陆侯不必多礼,快快平身。”新帝和颜悦色道。 群臣面面相觑,又无法反驳。 功臣封得七七八八,这一日朝会也便过去了。 而刚刚回府的裴玉,也接到了一封圣旨。 “确定是给我的?”裴玉听到门房来报,十分狐疑,陆如琢还没回府,哪来的圣旨? “宫中来的人点名是给您的,小姐快去吧。” 裴玉快步来到前厅,传旨公公向她和气地行了一礼,才掐尖嗓子道:“裴玉接旨——” 裴玉跪下来,俯首恭听。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罪臣薛妩之女裴玉……” 裴玉两耳嗡的一声,食指指尖掐进掌心。 传旨公公的口唇开合,仍在继续。 “……洁己自修,与人不苟。朕褒其德,赏其材,特赦其罪,官复原职。”传旨公公念完,笑眯眯道,“裴大人,接旨吧。” “这可是先帝留下的特赦遗诏,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圣恩。裴大人?” 裴玉如同一场大梦初醒,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圣旨,喉咙哽咽。 “微臣,谢主隆恩。” 第088章 送传旨公公出府,裴玉在朱红的大门口目送宫中的轿子远去,转头对府兵道:“备马。” 眼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先帝驾崩那晚,听闻镇远侯得了赏赐,是先帝的佩刀,相当于免死金牌。 而陆如琢什么也没有得到。 先帝厚爱陆如琢远胜镇远侯,不可能临死之前一点保障也不给她。联想到那夜她突然在先帝面前揭穿自己的身世,如今的特赦,她焉能不明白陆如琢向陛下求了什么? 她用自己免死的机会换了她一条性命,一身清白。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裴玉快马疾驰到宫门前。 她刚刚被放出宫,今日又不上直,不得随意入宫,是以在正午门外等候。 直到未时二刻,身覆玄色大氅的陆如琢才在百官的簇拥下头一个出了宫门。 有人误解她不臣,自也有人巴结她,不论如何,没人敢走在她前头。 包括年纪轻轻位列三公,跻身文官之首的上官中丞。 如无陆如琢,她会是朝堂最扎眼的存在,裴玉记得,她似乎尚不到而立。 陆如琢挡在前头,许多人、许多事都被盖过去了。 她就是一个活靶子。 裴玉眼眶酸涩。 陆如琢走出宫门一段,裴玉才迎面向她走来,端正行礼道:“姑姑。” 女人早已瞧见她,眼下装作刚发现似的,略微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时辰已晚,我接姑姑回家用午膳。”裴玉面不改色。 “你有心了。”陆如琢拍了拍她的肩膀,欣慰道。 围在陆如琢身边的朝臣见状,果断识趣地告辞,也无人敢不长眼地出口寒暄。 陆如琢落得耳根清净,接过裴玉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 两人打马回府,马蹄嘚嘚清脆。咸竹腐 裴玉一路无言。 进了府门,疾步回到庭院,关上房门,裴玉才敢开口,一出口便是哽咽:“你怎么那么傻?” 陆如琢眼睛一眨,却轻轻笑起来。 “你接到圣旨了?” “是。我接到了。”裴玉道,“你以为用你的命换我的命,我就会开心吗?你死了,难道我会独活?” 陆如琢嘘了一声。 裴玉抬手擦了一下眼睛。 陆如琢道:“什么死啊死的,不吉利。我刚封侯,不要咒我。” 裴玉差点被那句“封侯”打岔,忘记自己在说什么,她没有问,只是红着眼睛看她。 陆如琢叹了一口气,道:“裴玉,过来。” 裴玉走过去,坐在她腿上。 陆如琢抱紧她,将脸深埋进她颈窝里,喃喃道:“先让我抱一会儿,快一个月没有抱过你了。” 裴玉听到这话,却从她腿上跳下来。 陆如琢:“?” 没等她开口,裴玉便将她打横抱起来,迈步走进内室,放在床上,接着躺在她身边,侧脸看她。 “你一定累了,这样舒服一点。” 她思想很纯洁,陆如琢一躺上来就想了很多,但眼下是白日,她连日操劳实在累得慌,便也熄了心思,安生抱住裴玉。 断断续续地吻她的脸和唇,得到一丝慰藉。 就像很久以前,她从外面执行公务回来,满身血腥,都会沐浴更衣完,再将软软的小孩抱在怀里。 是裴玉更需要她吗?不是的,是陆如琢离不开她。 裴玉已经长大了,陆如琢在她怀抱里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甚至有些想睡觉,眼皮沉重。 “睡罢。”年轻女子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响起。 陆如琢无意识地嗯了一声,沉沉地睡了过去,额头抵着裴玉的肩膀。 裴玉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陆如琢是饿醒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枕边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她一动便问道:“醒了?可要吃点什么,我去吩咐厨房。” 月光稀薄,能瞧见年轻女子美玉一样的轮廓。 低低的声音响在房内,渐次成了不成文的字节。 “嗯……姑姑……” 陆如琢披上外衫,点燃了屋子里的蜡烛,裴玉缩在被子里,脸颊潮红。 陆如琢回头朝她一笑,裴玉瞬间藏得只剩一双眼睛。 “还是我去传膳吧。”陆如琢走出屋门,喊了声玄奇。 玄奇听令前往厨房。 陆如琢又走了回来,耗时很短,裴玉还没有平复。 两人分开更衣,坐在桌前用膳。 各种意义的吃饱喝足后,陆如琢方静下来,将裴玉搂在怀里小声说话。 夜深了,女人的声音比平时低哑,让裴玉有一种抱她去榻上缠绵的冲动。 她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专注地听她说话。 “我向陛下讨特赦的恩典,并非用我的命换你的命,而是救我们两个人的命。”陆如琢道,“你难道以为你的身份能永远天.衣无缝地瞒下去?” “可乳娘不是……” “唯一知道你身世的乳娘是死了,但有很多人还活着,比如当年和我一起去薛府办差的锦衣卫。还有,薛妩当年产女,那天夜晚究竟有没有一个女婴的尸体,有心人一打听就知道。永远不要低估这世上的聪明人。” 陆如琢甚至猜想,先帝未必不知道她放了薛妩的女儿一条生路,只是从未提起。 陆如琢道:“一旦东窗事发,首当其冲的就是我。旁的事都是先帝吩咐我办的,唯独这一条罪名,我无从辩驳。朝臣若用欺君之罪参我,就算陛下有心护我,也无从护起。轻则削爵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新帝会护你吗?”裴玉很怀疑。 “起码现在会。”陆如琢道,“她需要我帮她坐稳皇位。” “那以后呢?” “看她和先帝有多像了。” “什么意思?” 陆如琢但笑不语,抱着她搂得更紧一些。 “裴玉,我向先帝请求特赦,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裴玉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你如果没有一个清白的身世,将来我怎么对你……”陆如琢凑近她的耳朵,缓缓道出四个字,“明、媒、正、娶。” 裴玉耳根微热,但眼下生死攸关,她哪里顾得上害羞,只恨不得将一颗心剖给她。 她看着陆如琢的眼睛,亮晶晶道:“我也想娶你。” 陆如琢一怔,笑道:“好,到时你来娶我。” 裴玉想了想,又道:“还是我嫁给你吧,你身居侯位,下嫁给我,会没有面子。” 陆如琢依旧道了声好,扶着她的后颈吻住她。 今夜的裴玉格外主动,缠得树梢的月亮都羞赧藏进了云后。 …… 封侯的圣旨第二日送到都督府,陆府改换门楣,连朱门前的灯笼都换上了侯府的字样。 消息传遍京城,又自商人的脚印遍布天下。 当年陆如琢升任右都督,先帝曾御赐游街。今日封侯,新帝荣宠,再次让她在御街簪花游行,乘坐五匹马拉的御撵,好叫全京城目睹第一位女侯的风采。 裴玉直觉便是不妥。 “新帝这是在捧杀,还嫌你招的仇恨不够多吗?” 陆如琢微抬下巴,正由兰竹服侍更衣,听裴玉在屋里焦虑得走来走去。 “封侯游街是很寻常的事,你不要想太多。” “镇国公都封国公了,怎么不见他游街?” “他不是不在京师么?在的话也少不了他。” “……” 兰竹将镶了东珠的腰带给陆如琢扣好,整理一番退下。 陆如琢一身朱紫,正面绣着蟒纹,肩头袖口都有金线暗纹。 裴玉看了她一会儿,认命地上前给她理了理衣领,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本来就要陪我。”陆如琢圈紧她的腰,将她往怀里一带,道,“你还想去哪儿?嗯?” 她语气轻松,裴玉却笑不出来。 她甚至想冲动地让陆如琢和她一起离开,远离京城,哪怕在深山老林隐居,也好过如今这样提心吊胆,不知哪日一封赐死的诏书就落在头上。 然而她不能这么自私。 陆如琢有她的抱负。 “姑姑。” “嗯?” “没什么。”裴玉道,“我们走罢。” 出了门,她从陆如琢的身边站到她的身后。 …… 御街两侧站满了百姓,人声鼎沸,翘首以盼。 启元朝只封了一位侯爷,现今新帝登基,才封了一位侯君,二十年一遇的盛事,怎能不让百姓沸腾。 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大半,负责维护御街秩序。 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爹爹的肩头,问道:“爹爹,什么是侯?” 爹爹温和道:“封侯是天下所有男子的梦想。” 小女孩软糯道:“也是爹爹的梦想吗?” “自然。” “那娘没有这样的梦想吗?”小女孩看向一旁的娘亲。 女子抬手摸摸她柔软的发顶,温柔笑着道:“娘没有,但是咱们的芷儿可以有啊。” 名唤芷儿的小女孩高兴地拍了拍手,道:“好,那芷儿将来也要封侯!” 她爹爹似乎想说什么,沉默片刻,赞同了妻子的道理。 “对,现今女子也可封侯了,芷儿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丞相。” “好!” 手边牵着女童的大人听见童言童语,都不由笑了,柔目望向自家女儿。 谁说封侯拜相只是男子的专属呢?这不,已有人开辟前路了。 “清晏侯来了!” 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仿佛一滴沸水溅入油锅,整条御街骚动起来。 五城兵马司的人不得不结成人墙,防止过于热情的百姓冲到御街上。 由五匹乌骓马拉着的华丽车辇自御街尽头驶来,御撵上的女子穿朱服紫,身前背后绣着游蟒,腰带正中镶着一颗小孩拳头大的明珠,日光下容颜炫目。 御撵旁,一名身着大红飞鱼服的女子身骑红马,腿长腰细,目若寒星,寸步不离。 “清晏侯!” “女侯!” “第一侯!” 沿街百姓自发热烈地喊叫起来,为一睹侯君风采而动容。 百姓们并不懂朝堂纷争,眼下他们只是目睹一桩盛事。 有的年轻男女拿出早就备好的手绢钗环、荷包花卉朝车辇扔去,兴奋得脸都红了。 裴玉一开始还在吃醋,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荷包钗环砸在身上以后,她有些茫然。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好像大部分都是扔给她的? 陆如琢偏头向她看过来,幽怨没有说话,但眼神已表达了她的意思。 ——裴大人,艳福不浅呐。 她随行打马游过长街,一名女子在人群里涨红了脸喊道:“那位穿红衣服的女大人,你可有婚配?” 说着用力将一枚荷包扔了过来。 准头很好,直接砸进了裴玉怀里。 裴玉:“……” 该名女子娇羞一笑:“女大人,我是西城拱辰街蒋府二小姐,记得来娶我啊——” “我家住她隔壁,陶府三小姐!” 陆如琢的脸彻底黑了。 第089章 一个是积威日久曾经的锦衣卫都督,如今权倾朝野的清晏侯;一个是鲜衣怒马红衣俊俏的年轻女官,任谁都知道哪位才是良配。 再者,清晏侯虽看起来年轻,但早已过了而立,所以…… 那两名小姐喊完以后,扔到裴玉身上的花和手绢更多了。 “女大人,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可有生辰八字?” 拜女帝开风化所赐,京城女子民风彪悍,尤其是富家千金,结伴去逛青楼的也不少。 女子间虽没有光明正大成婚的,但私定终身者向来有之。 裴玉这样才貌双全的良人,多的是想和她私相授受的女子,连族中父老都未必会反对。 “大人娶我啊啊啊啊!” 陆如琢的脸黑成锅底。 裴玉无奈扯了扯唇角,待看到陆如琢不悦的脸色后,反而生出一丝好笑。 裴玉打马靠近车辇,将怀里的钗环脂粉都放在了车辕上。 无言地讨好。 陆如琢听不出情绪地轻哼了声。 裴玉正要说句什么,余光里却瞥见一抹雪亮的光。 裴玉振刀出鞘,右手一挥将射向陆如琢的羽箭一劈为二,同时飞身跃上御撵,挡在陆如琢身前。 “有刺客!” 御街瞬间乱成一团,人群里顿时飞出来十几个蒙面的人,手持刀剑扑了上来。 “陆贼,纳命来!” 尖叫声四起,五城兵马司的人不知先护卫百姓还是调兵去保护陆如琢。 陆如琢神色无波,声音响彻御街:“五城兵马司保护百姓。” “是!” 十几名刺客尚未近前,便被从天而降手持诸葛弩的锦衣卫团团包围。 陆如琢端坐御撵之上,淡道:“全杀了,一个不留。” “是!” 刺客的尸体被拖下去,御街的清洗工作只在片刻之内完成,离得远的百姓甚至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短暂的停留后,御街恢复了热闹。 陆如琢被当街刺杀,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多只能在京城百姓口中作为半日谈资。 不算特别的小插曲,封侯游街顺利结束。 回到侯府,裴玉问道:“不需要留活口吗?” 陆如琢抬手掸掸袖口,泰然道:“不必,我知道是谁派来的。” “是谁?” “自是那些自诩为天下除奸的大忠臣。” “姑姑也是忠臣。”裴玉坚持道。 “是,但是他们不信呐。”陆如琢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她若会因为这种事起波澜,怎么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一坐二十年。 倒是裴玉一副心疼又怕她看见强忍着的模样。 陆如琢好笑道:“怎么了?你也不是第一次见我被刺杀,幼时在府里见得少了?” 裴玉摇头。 “那时我还小不懂事,而且彼时你是我的长辈,而今你是我的……我的……”裴玉脸皮薄,说了两次都没能出口。 陆如琢柔下声音,追问道:“你的什么?” 裴玉声若蚊蚋。 “……心上人。” “还是未婚妻。”陆如琢挑起她低垂的下巴,在她唇上碰了碰。 “嗯。”裴玉道,“我只是心疼你。” “有你心疼我就够了,旁的人我也不放在心上。”陆如琢打开双臂,道,“替我更衣。” 裴玉垂眸,掩下了一闪而过的震惊。 青天白日的,陆如琢就要那什么她了? 但转念一想,因为今日要游御街,两人后来很快便睡了。一月未亲密,一两次怎么够? 裴玉关上房门,耳颈染上胭脂色,咬唇给陆如琢宽衣解带。 将外衫挂在竹架上,她自觉脱自己的。 陆如琢:“?” 过后她明白过来,玩味地挑了挑眉,顺水推舟地将裴玉吃干抹净了。 温香软玉搂在怀里,陆如琢勾着她一缕墨发在指尖,低低耳语道:“我方才只是嫌镶了东珠的腰带太沉,让你给我换身常服。” 裴玉哑然,脸红到耳根。 “不过……”陆如琢停了停,又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我很喜欢。” 喜欢她的声音,喜欢看她在自己手中绽放,沉溺于她给的感受,作出各种诚实的反应。 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如果没有这个人,陆如琢才是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裴大人,西城拱辰街蒋府二小姐,你有兴趣么?”陆如琢忽然起了心思,半吃醋地逗她。 “谁?”裴玉正回味自己的阴差阳错,下意识答道。 陆如琢被她狠狠地取悦到,畅快地大笑起来。 她鲜少笑得如此恣意,像当年仗剑天涯,心怀明月,一切苦难都未开始的时候。 胸腔里都是沉闷的震动声,裴玉受她感染,也弯了弯眼睛。 陆如琢笑完,将她用力地扣在怀里,落在耳畔的声音却是温柔沉静的。 “卿卿,我心悦你。” 裴玉自她怀中抬起头,指尖细细描摹过她的眉骨,眸中藏着一片皎洁月色。 “我亦如是。” …… 得知陆如琢游街被刺杀,新帝很快着人前来慰问,还赏赐了一堆东西。 陆如琢送传达口谕的女官出府,回头让裴玉挑几样拿去赏玩,裴玉哪有闲心挑,叫人直接送进库房。 不日便是年关宫宴,新帝特意交代陆如琢带裴玉一起赴宴。 先帝特赦后,裴玉在朝野都出了名。 薛妩是谁?那可是启元朝以来最大的谋逆案中的逆党之首!文武百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百姓聊起来都要打个寒战。 薛妩竟然有个女儿活着? 不是隐姓埋名,而是启元十九年的武状元、堂堂的锦衣卫千户,更为重要的是,她是陆如琢的义女。 真相呼之欲出。 陆如琢救了逆党之首的女儿,还将她抚养成人,挟功请来特赦,简直欺人太甚! 朝臣俱怒,翌日参陆如琢的折子便堆满了新帝的皇案。 新帝一手压下,了无回音。 宫宴当天,裴玉陪陆如琢进宫赴宴。 新帝与百官度过的第一个年关,格外隆重地设在奉天大殿。 京师刚下过雪,琼枝玉树,整座皇城犹如冰雕过的世界。 裴玉年岁轻,对宫中也算熟悉,路过道旁的梅园,寒梅怒放枝头,冰天雪地中更有一番夺目。 当即便想去折一支赠给陆如琢,特意等到四下无人才伸出手。 “裴大人。” 裴玉扭头望去。 一名女子身着圆领绯袍,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眉如远黛、目似春山,不负探花之名。 玉带皂靴,身前绣着一品仙鹤补子,正是当朝太傅兼御史中丞——上官少棠。 裴玉率先揖礼。 “下官见过御史大人。” “裴大人是想折梅花?” 在宫中折梅,不算罪名,但若有心找茬,也少不得责罚。 裴玉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只是见梅花开得好,一时忘情,想凑近看看。” 上官少棠笑笑。 拢在狐裘中的手伸出来,玉石一样莹白,她走进梅园,探手折了一枝欺霜赛雪的梅花,走回来,递给裴玉。 裴玉:“?” 上官少棠看着她,温声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高洁,当赠高洁之士。” 陆如琢方才有事被叫走,回到梅园,看见裴玉手握一枝梅花,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玉儿。” 裴玉如梦初醒,低头看了看手里盛放的梅花。 陆如琢含笑道:“给我的?” 说着便伸手去接。 裴玉将手缩回去。 陆如琢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裴玉道:“我再给你折一枝。” 陆如琢焉能听不出她言外之意,当即将脸一沉,问道:“你这枝是谁送的?” 裴玉还有些恍惚,难以置信道:“是上官御史。”险猪服 “她和你说了什么?” 裴玉将上官少棠的话转达了,任陆如琢玲珑心肠,也猜不透上官少棠打的什么主意。 她忽然凝目望向裴玉的脸。 裴玉的生母薛妩除了是京城第一才女外,还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女帝登基前,相府求亲的门槛便被媒人踏破了。 裴玉比她娘多了一分英气,相貌清妩,似春晖歇在眉梢眼角。 大红的飞鱼服加身,更衬得肤色明晰,唇红齿白。 好一个俊俏的女儿郎。 上官少棠也一直没成亲呢,也未曾听说有什么心上人。 陆如琢冷声哼道:“梅花给我。” 裴玉乖乖递给她,解释道:“我想扔了的,又怕得罪上官御史。姑姑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你。 顾及身在皇宫,裴玉没有往下说。 陆如琢看了她一眼,轻斥道:“还不快再给我折一枝,你让我一直拿着上官少棠的花?” “是,姑姑。” 陆如琢手握两枝梅花,身边跟着裴玉,踏进了宫灯辉煌的奉天殿。 镇国公远在边关,她的座次就安排在新帝下首第一位,对面是上官少棠的席位。 陆如琢将裴玉送到她的席位,温声叮嘱了几句,才越过众臣,朝皇案下首走去。 上官少棠已先到了,她瞧见陆如琢左手的梅花,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意料之中。 她跪坐在案几后,撑着软垫起身,大袖合拢,端正一礼。 “陆侯。” 陆如琢眸心微讶,揖手回礼。 “上官御史。” 上官少棠伸手作请,两人分别入席。 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这边,露出失望之色。 本想二人同样位极人臣,少不了明枪暗箭一番,没想到看起来竟然和和气气。 更有人看到这幕皱起眉头,从前有镇国公和六部尚书在还不明显,如今镇国公不在京师,上官少棠受封太傅,一跃居于六部之上,朝堂最为煊赫的两人,竟然都是女子? 朝臣心思各异。 冷不丁传来一声内侍嘹亮的唱:“陛下驾到——” 百官出列,俯身跪地。 “恭迎陛下。” 山呼万岁后,新帝端坐上首,面容和煦,宣布开宴。 第090章 宫乐袅绕,新帝笑声不断,推杯换盏,君臣同乐。 中途,新帝特意让裴玉出列,见了见她,赞扬一番,还御赐了一壶酒。 裴玉谢过恩,再入席手心已多了许多冷汗。 朝臣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她知晓今日过后,她又成了众人攻讦陆如琢的刀。 新帝好端端为何要嘉奖她,难道真是惜才?陆如琢挟功求特赦还不够,竟然还要新帝赏赐罪臣之后! 亥时初刻,新帝以不胜酒力回殿休息,留下一干酒酣耳热的朝臣。 裴玉不善这种场合,为了不给陆如琢再添麻烦,来者不拒地喝了许多酒。 脚步虚浮地登上宫门口的马车,裴玉险些一头栽进去,先一步坐上车的陆如琢伸手及时将她揽进怀里,轿帘在寒风中落下,两人相拥的身影一闪而逝。 一位站在不远处的朝臣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 印着侯府标记的马车离开青砖铺就的宫门。 陆如琢扶着裴玉,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一手探向她因为醉酒发烫的额头和脸颊。 “姑姑。”裴玉在她怀中无意识地喃喃,呼吸滚烫,似泣音道,“我难受……” 陆如琢眉目一伤,闭了闭眼,唇瓣印在她眉心。 “我知道,下次咱们不来了。” “不行的。”裴玉抓着她的袖口,闭着眼睛,酒意染红的眼尾渗出两滴清泪,“我不想连累你……” “你没有连累我,是我连累你才是。” 温暖的唇吻过眼泪,咸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唇齿间。 裴玉不断流泪,搂着女人的脖子和她接吻,直至睡着在她的怀中。 马车已停在侯府大门口有一会儿了,驾车的暗卫也没听到里面传来声音,正犹豫要不要出声询问,陆如琢弯腰,抱着已经睡着的裴玉出来。 “都督。”车夫连忙左右张望。 陆如琢从正门抱裴玉进去,目不斜视地路过下人,进了后宅。 裴玉醉得人事不省,陆如琢传了热水,亲自给她沐浴,再将她抱到卧房,闻着她身上令人心安的香气沉沉睡去。 宫宴过后,各司停政。 陆如琢不必上朝,温柔乡里睡到自然醒。 裴玉躺在她怀里,把玩她的长发,听见动静抬头冲她一笑,似春晖洒落人间。 陆如琢心底长长地喟叹一声,环着她腰的手臂收紧,贴在自己怀中。 温热的躯体紧紧抵着,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裴玉垂目盯着她的唇,薄唇开合,轻柔道:“姑姑是想起来用午膳,还是想先……” 算了。 她干脆先吻了上去。 裴玉会了一些,又没有全会,更有些紧张。 她的身影消失在陆如琢的视线里,唯有冰凉的墨发流水一样穿梭在她的指根。 裴玉呛咳了两声,揉了揉耳朵。 过后陆如琢吻上她湿热的唇,呼吸急促,渐渐平复深处的跳动。 裴玉抬手,大着胆子摸了摸陆如琢的发,陆如琢睁开微阖的眼,烟视媚行,终究没说什么。 裴玉咬唇笑了一下。 她下地穿靴,步履轻快道:“我去打热水。” 将陆如琢收拾得干净清爽,裴玉又将她扶在怀里给她穿衣,从里到外伺候得周到妥帖。 陆如琢身心愉悦,一整天都多了许多笑容。 正月十六开朝,陆如琢即便身兼数职,也有几日冬假。 这期间她谢绝一切拜访,成日窝在府中,和心上人耳鬓厮磨。 一直持续到初四,衙门开门办公,裴玉也要去领差事了。她的身世传得满城风雨,林丹青见到她倒不见异色,照旧给她派差,还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容。其余同僚也没有太大反应,本来交情也不深,都是当差的,管好自己就行。 元宵节过后,是裴玉的十九岁生辰。 当天的朝食是一碗长寿面。 陆如琢坐在她对面,支着下巴柔声道:“这是我亲自……” 裴玉挑眉。 陆如琢道:“……吩咐厨房做的。” 裴玉哈哈一笑。 陆如琢屈指敲了敲桌子,不满道:“还是我亲自端过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裴玉差点儿将面吃进鼻子里。 陆如琢见状忙道:“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裴玉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吃了,勉强平复了道:“姑姑,你好娇。” 陆如琢没听清:“你说什么?” 裴玉笑道:“没什么。” 陆如琢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 裴玉只得道:“我说,如果我早生十几年就好了,就能多看一看年轻的你。” “嫌我年纪大了?”陆如琢哼道。 “不是。我只是不想错过你人生的每个阶段。” “谅你也不敢。”陆如琢扬眉道,“你从我十八岁就一直霸占我的人生,还不满足?” 裴玉一想也是,除非她和陆如琢青梅竹马,否则不会有比现在更亲密的联系。 “再说了。”陆如琢想了想,道,“如果我年轻时候遇到你,可不一定会喜欢你。” “为什么?” “你除了脸好看,腰好,功夫勉强拿得出手,为人正派,还有什么优点?” “……”这些还不够吗? “我当年的腰比你更好。”陆如琢道。 裴玉忍笑。 好一个一生要强的陆如琢。 在府里用过早膳,裴玉本要去衙门报道,陆如琢却说给她放了一天假,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两人策马出城,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停下来,四野无人,唯有一座孤坟,杂草丛生,多年无人来过。 陆如琢拔出马鞍旁的两柄剑,递给裴玉一把,两人一起将杂草除了。 裴玉看着眼前这座重见天日的无名冢,心头滚过什么,喉咙发哑道:“这是谁的坟?” 陆如琢道:“是你娘的衣冠冢。” 当年陆如琢救下裴玉,本想带走薛妩的尸体,奈何火舌吞没,晚了一步,只得立了一座衣冠冢,也不敢刻上名字。 陆如琢将带来的酒放在坟前,道:“给你娘磕个头吧,让她看看你。” 裴玉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陆如琢蹲在坟前,点燃黄纸。 裴玉问道:“姑姑,你和我娘……” 黄纸缭起烟雾,陆如琢抖开黄纸,一张一张地盖上去。 “二十年前,我刚入京城,身无分文,又放不下自尊和傲气,挨了好几天饿。是你娘请我去京师的酒楼,赠衣赠食,还给了我一袋盘缠。” “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如琢轻叹了一口气。 “你娘是个善良心软的好姑娘,只是出生在相府,一开始便身不由己。” 彼时女帝刚登基,要推行新政,直接拿科举开刀过于激进,便先从朝臣的女儿中任命女官,徐徐图之。薛妩是丞相独女,又有第一才女之名,顺理成章地任命为吏部侍郎,无人反驳。 同时薛丞相是保守势力之首,他虽致仕,但他的女儿还在朝中,且实权在握。逆臣结党,围绕在薛妩身边。 薛妩性子柔弱,没有主见,根本不是当官的材料,若她有陆如琢十分之一的果敢决断,哪怕裴玉的一半,都不至于被逆党架起来,做了名义上的领袖,实际的傀儡。 女帝也知道薛妩只有才名却无野心,但她还是起用了她。 后来发生的事全天下都知道,薛妩谋逆,祸首株连九族,其他逆党一网打尽,再不成气候。 皇权尽归女帝手中,一箭双雕。 薛妩只是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中,一开始就决定被牺牲的棋子。 她的才情,她的出身,只是让她更快地踏上黄泉路。 裴玉攥紧了手,看向面前的无名冢。 风吹过河谷,其声哀哀。 陆如琢低声道:“你娘为你取了一个名字,叫作霈玉。” “是哪两个字?”裴玉转过来看着她。 “霈然作雨,子当如玉。” 裴玉低眸沉思。 陆如琢道:“她希望你哪怕一生风雨,也要做一名谦谦如玉的君子。” 裴玉看向她的眼睛,目光如炬道:“姑姑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陆如琢垂眸一笑,唇角却有些苦涩。 *** 十九年前。 吏部侍郎薛妩一身飞禽官服,端坐在案几前,长发披散。她抬起头,露出分外柔美的一张脸,看向背负双手,缓步踱进来的年轻女子。 “逆臣薛妩,你可知罪?”陆如琢从身后拿出一本密折,啪的丢在她桌案,冷冷道。 薛妩看向那折子,含笑叹了口气。陷主负 她直起身,从几案后走出来,俯首拜倒。 “罪臣,认罪。” 时年十八岁的陆如琢确认后院无人,回身关上房门,扶起跪地的薛侍郎,薛妩刚生产不过两月,脸色苍白失血。 “薛大人,你为何不向陛下上折分辩?”陆如琢向来没有波澜的神情竟有一丝急切。 她不信当日对她施以援手,赠衣赠食的恩人会谋反。 “有何分辩?我确是结党营私,罪臣之首。那些罪名,没有一条是假的。” “可是……” 薛侍郎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她淡淡一笑,竟有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如我一死,能换得天下太平,也算死得其所,不是吗?”薛妩垂眸,低声道,“我累了,陆大人。我厌倦了朝堂政斗,波云诡谲,这一生都处在算计之中。” 陆如琢哑然。 薛妩道:“我甘愿一死,只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陆如琢肃容道:“请大人直言。” 薛侍郎领她走进内室,卧榻上一个深红色的襁褓,里边是一个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的女婴。 陆如琢呼吸明显一滞。 “这是……” 薛侍郎过去将女婴抱起来,眉眼温柔道:“是我的女儿。”她亲了亲女婴软软的脸蛋,看向陆如琢含笑道,“要不要抱一下,她很乖。” 陆如琢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不喜欢抱小孩。 薛侍郎不勉强她,背过身解开衣衫,给孩子喂了奶。 女婴吃饱了很快就睡着了,陆如琢从旁瞧了眼,比她妹妹小时候听话多了。 薛侍郎柔声哄着熟睡的女儿,道:“我为她取了个名字,叫作霈玉。” “是哪两个字?”陆如琢从怔忡中回神。 “霈然作雨,子当如玉。” 陆如琢不解其意。 “我希望她将来哪怕一生风雨,也要做一名谦谦如玉的君子。”薛侍郎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泪水忽然汹涌,“是娘对不起你……” 陆如琢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薛侍郎将女儿藏进柜子里,双膝砸地,朝着陆如琢直直跪了下来,额头贴地。 “陆大人,请你救我女儿。”鲜注夫 陆如琢连忙去扶,薛侍郎长跪不起,道:“求你饶她一命,不管将她送到哪儿,只要她平平安安长大,我知道对你来说很为难,但是玉儿是无辜的,她还只有两个月大,求你……” 薛妩哽咽难言。 陆如琢默然一刻,将她扶起来,道:“我答应你。” 薛妩怔怔地看向她坚定的脸。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陆如琢看着她道,“大人对我有恩,在下永世不忘。” 薛妩整容,忽然向后退出两步,宽袖抬起,并于眉前,一揖到底,久久不起。 陆如琢与她相对揖下,声音沉静,如山如川,岁月不改。 “在下必不负大人所托,护她一生。” 第091章 原来如此。 裴玉跪在坟前和陆如琢一起烧纸,气氛有些凝重。 陆如琢莞尔道:“只不过我当时也想不到,薛大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丈母娘。” 裴玉忍不住笑了,冲淡了苍白的肃穆。 “不给丈母娘磕个头?” 陆如琢作势要磕,裴玉及时拦住她,道:“算了。” 除了陛下,她从未见陆如琢跪过谁,总觉得心中违和,也不愿陆如琢再跪任何一个人。 陆如琢从善如流,尔后又笑道:“那日后成了亲,我再来磕。” 那仿佛是太遥远的事。 裴玉没有随着她的话去想,安静地又取了一叠黄纸。 陆如琢起身,站在她身后,忽然道:“你爹还活着。” 裴玉燃纸的手一顿,诧然回头。 陆如琢道:“当年你娘自知陛下迟早要下手,怀了你之后,与你爹和离了,因此他逃过了株连。我知道他在哪里,你可要见他?”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改名换姓,已另外娶妻,孩子也要成亲了。” 裴玉指节不由自主曲了曲,眸底蒙起一层极浅的雾。 “那他……有没有回来找过我?” “没有。”陆如琢想了想,还是道,“不过和离的时候,你娘月份小,他不一定知道这世上有你的存在。即便知道,没人能从锦衣卫的刀下活命,他或许以为你早已死了。” 裴玉垂眸一笑,眼中水色消散无踪。 “既然如此,我也当作世上没有这个人,互不打扰,两全其美。” 陆如琢默了默,蹲下来抱住她,低声允诺。 “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仙竹赋 “还是我照顾你吧,你腰没我好。” 薛妩的坟前险些上演谋杀亲妻的戏码。 最后还是裴玉觉得太不庄重,连连讨饶,才让陆如琢放过自己。 剩下的黄纸都烧完了,裴玉去河边采了束花草,放在墓前,用剑尖在碑上刻了几个字。 娘亲之墓。 女薛霈玉泣立。 裴玉还剑入鞘,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墓碑,转头道:“姑姑,咱们走罢?” 陆如琢嗯了声,接过她的剑,又将系在树下的马牵过来。 两人回城已是薄暝,索性在外边的酒楼吃,裴玉很久没有去过太白居。 点了几样爱吃的菜,在彼此交缠的目光下,安静用完了晚膳。 裴玉打开临街的窗户,元宵的花灯还没有完全撤下,长街百姓兴尽晚归。 陆如琢忽然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偏头去吻她。 裴玉吓得立刻关上窗户,惊魂甫定。 被人看到怎么办?! 陆如琢凑近她的唇,裴玉却避开,肃容道:“姑姑,你太大胆了。” 陆如琢箍住她不让动,在她脸颊唇上落下绵绵密吻,甚至差点勾动天雷地火。 替裴玉牵好衣领,女人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带着清喘,道:“难道你要一直这样偷偷摸摸的?” “我……” “你心里从未想过真正成亲,对不对?” 裴玉没有说话。 “你觉得,我们俩只要这样在一起,这份感情一辈子不示于人前,在外面,我是你姑姑,你是我的义女,如此就好。” “我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在百花谷。 陆如琢轻咬她的耳朵,引得裴玉一阵轻颤,扬了扬雪白的细颈。 “那也叫成亲?可曾拜堂?可曾三茶六礼,三媒六聘?”陆如琢将她的话还给她。 “可是我们俩这样的身份……啊。” “什么身份?我只知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 陆如琢打断她,齿尖磨着她的耳廓,薄白的肌肤几乎被她磨出血。 “我告诉你裴玉,我陆如琢从来都光明正大,我一定要娶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满城皆知,天下皆知。” 字字清晰入耳。 陆如琢轻哂一声,放开她。 裴玉揉着既疼又麻的耳朵,看着薄怒的女人,沉默片刻后,示弱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陆如琢甩开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裴玉丢下一锭银子,一直追出太白居。 到了街上陆如琢竟还不收敛,连马也不骑了,步行回侯府。 裴玉情急之下,只得追上去。 陆如琢刚游过御街,又声名在外,京城的人对她的脸并不陌生,这幕不知落进多少有心人眼中,又传进多少朝臣耳中。 裴玉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以陆如琢张狂恣意的行事风格,她根本不屑于隐瞒,也瞒不了多久。 …… 御书房。 “什么?!”新帝差点儿从皇案后站了起来。 女官张了张嘴,低下了头。 新帝勉强克制,端起手边新奉的春茶,浅抿了一口,问道:“千真万确?” 女官道:“属下亲眼所见,陆侯与她的义女在街上……呃,互相追逐,那情景,约莫是一对有情人。” 新帝陷入沉吟。 女官道:“陛下,依微臣看,恐怕是真的。陆侯似乎太看重这位义女了,年节宫宴陛下离席后,朝臣给她的义女敬酒,陆侯替她挡了不少。过后,又将她抱进了侯府。” 新帝蹙眉道:“你先前怎么不说?” 女官单膝跪地,道:“微臣失察,请陛下责罚。” 新帝只让她监视陆如琢是否有异动,她以为只是寻常亲密,没有往那方面想。 新帝摆了摆手,道:“起来罢,也不能怪你。” 谁能想到陆如琢会和她的义女有私情,这等悖逆人伦之事,惊世骇俗。 “桓灵。” 名为桓灵的女官道:“臣在。” “继续盯着,之后事无巨细地报朕。” “臣领旨。” 桓灵退下后,新帝坐在皇案后,久久没有动静。 半晌,她才提起朱笔,重新批阅起奏章。 皇案有一个角落专门放弹劾陆如琢的奏折,如今又已堆满了。 …… 开春过后,陆如琢称病,三不五时缺席朝会,新帝也时不时派人慰问,带去赏赐,君臣情笃。 昨日是清明。 刚下过雨的京师笼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正午门外,提着风灯的朝臣们陆续到齐。 “她来了么?” “没有。”有人回答。 “今日又称病了?” “谁知道。”答话的人冷哼。 以吏部尚书罗书辛为首,朝臣渐渐聚到一处,交头接耳。 一盏光亮自昏夜燃起,一顶软轿抬着上官少棠直入正午门,深入皇城。 百官眼神投过去,羡慕又无话可说。 谁让人家是一品太傅、位列三公呢? 上官少棠的软轿过去,众臣步行跟上,那两盏星火始终在黑夜里若隐若现。 五更时分。 百官依次进殿,对端坐上首的新帝拜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吏部尚书罗书辛率先出列,递上折子,高声道:“臣有本奏!” 奉天殿总管上前接过,双手奉给新帝。 新帝打开看了一眼便合上,面上如静湖起微澜,龙椅上方传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罗尚书,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臣知晓,臣要弹劾当朝一品侯爵,清晏侯、左都督陆如琢!”罗尚书铿锵有力地道。 先前递的折子都留中不发,他们只有当面弹劾一条路了。 上官少棠站在百官前方,垂着眼皮一动不动。 罗尚书拱手道:“臣与百官联名弹劾,共列出清晏侯一百零七条罪名,请陛下详阅。” 新帝再次打开折子,一条一条往下看,蹙起秀眉。 罗尚书站在大殿中央,慷慨陈词。 “矜功自伐,藐视天子,此其罪一;败坏祖制,动摇国本,此其罪二;好大喜功,贪杀滥杀,此其罪三;冤假错案,民怨沸腾,此其罪四……” 一条条一桩桩,都与折子对上了。 洋洋洒洒的一厚本,当真罄竹难书。 罗尚书提高声音道:“清晏侯与其女苟合,败坏纲常伦理,视礼法于无物,于情理不容,于国法不容!此其罪一百零七!请陛下严惩!” 新帝合上折子,依旧不辨喜怒,道:“那么依罗尚书之见呢?” 罗尚书跪下,掷地有声道:“清晏侯恶行累累,罄竹难书,虽于社稷有功,却难掩其滔天罪恶,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振朝纲!臣以为,清晏侯其罪当诛!” 文官集团中一大半跟着撩袍跪下,齐声高呼道。 “臣等附议,请治清晏侯死罪——” 新帝视线落在站着的人中最醒目的那人身上,唇角微不可察的柔和。 “上官爱卿监察百官,如今怎的不说话?” 上官少棠似乎如梦初醒,看了奉天殿跪了一地的朝臣一眼,迈步越众而出。 她着绯袍,身前绣着一品仙鹤补子,宽袍广袖更衬得身段纤柔,有魏晋名士之风。 上官少棠站在跪着的罗尚书前方,向新帝遥遥揖了一礼。 极其寻常的动作,偏她做来行云流水,满殿的杀意被冲淡,一角春晖照进来。 上官少棠垂了一下眼眸,从容道:“臣默不作声,是因为清晏侯所做之事,于国朝无损。臣无事可察,自然无话可说。” 罗尚书愤然抬眼。 跪着的官员也纷纷变脸。 上官御史的意思是,他们弹劾陆如琢是出于私怨了? 罗尚书站起来,怒不可遏,指着上官少棠道:“臣要弹劾上官太傅结党营私!” “放肆!” 新帝震怒,殿内的纠仪御史跟着凛然站出来,扫了眼罗尚书,回禀上首道:“臣请治罗尚书大不敬之罪!” 罗尚书悍然不畏,道:“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倒是上官大人——” 他冷笑道:“大人徇私包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黑为白,所为何故?” 上官少棠淡淡道:“是非黑白,本官自有公断。罗大人无凭无据污蔑上官,又该当何罪?” 纠仪御史脸都气红了,再次站出来道:“臣请治罗尚书御前失仪之罪!” “来人!”新帝喝道,“把罗书辛给朕抓起来!” “是!”虎贲卫带刀肃杀上前。 罗尚书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虎贲卫的钳制,一头向奉天殿的柱子撞去。 “臣死谏,请陛下治清晏侯死罪,以正朝纲!” 砰的一声,鲜血飞溅,罗尚书倒在地上,被围上去的朝臣淹没。 接着一声悲鸣响起。 “尚书大人——” 新帝扶着龙椅的手猛然攥紧。 接着哀戚的朝臣们一个个回到自己的站位,衣袂擦动,合袖于身前,伏地长拜,额头贴在奉天殿刚染过鲜血的地砖之上。 新帝看着一位一位的朝臣跪下,比方才更多,占据殿内半数以上。 沉默在偌大的宫殿蔓延。 这位年仅十六岁的新帝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众臣的山呼声像是汹涌的浪涛,迎面向她卷来。 “臣请陛下治清晏侯死罪,以彰国法!以正朝纲!” 第092章 新帝置身浪潮,后背紧紧贴住龙椅,竟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她下意识看向下首站着的绯袍身影。 上官少棠抬起头,目光沉静地和她对视,做了个口型。 新帝慌乱的心跳慢慢平复,镇定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说完也不管跪了一地的官员,径自起身朝后殿去了。 奉天殿总管拂尘一甩,高唱道:“退朝——” 上官少棠退出奉天殿,又在内侍的领路下往御书房去了。 新帝生于启元五年立秋,如今是承平元年春,刚过十六岁生辰不久。 坐在皇案后的脸庞犹带着少女的青涩,龙袍架住她的骨,撑出与年纪不符的煌煌天威。 上官少棠合袖一拜。 “臣御史中丞上官少棠见过陛下。” 新帝似乎怔了一下,才道:“太傅平身。” “谢陛下。” 这位年轻的天子看向端立的太傅,眼神染上前所未有的迷茫,仿若自问道:“太傅,朕错了么?” 如今这副局面,很难说没有新帝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缘故。 她捧杀陆如琢,引来众怒。 可她没有料到朝臣的怒火来得如此猛烈,堂堂的吏部尚书,二品大员,说撞柱就撞柱,血溅五步。 新帝简直吓呆了。 今日坐在龙椅上,她才意识到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 太傅者,帝师也。 上官少棠撩起官袍下摆,端端正正地跪下,磕头道:“臣有罪,未能尽劝谏之责。” 新帝连忙绕到前头来,扶起她道:“太傅言重了,是朕一意孤行。” 上官少棠曾提点过她一句过犹不及,是她自以为能掌控全局,而今怨声载道,骑虎难下。 新帝默了默,再次道:“是朕错了。”这次是肯定的口吻。 她退后两步,向上官少棠行了大礼,诚恳道:“请太傅教我。” 上官少棠淡淡笑了。 她道:“陛下固然有错,但您是天子,臣子只有劝谏的本分,焉能以势胁迫?以死相逼?此乃大逆不道之举。陛下,帝王善制衡,这没有错,可您要看清楚,谁才是弱势。” “太傅的意思是……清晏侯势弱?”新帝不解。 “还有您,陛下。” 上官少棠道:“陛下刚继位不久,手中信得过的能臣只有镇国公、清晏侯和臣。新旧交替之际,最易出权臣、极臣,如今清晏侯大权在握,满朝文武动弹不得,所以他们才迫不及待地想除去她,把持朝政。到时镇国公远在边疆,臣一介文官,虚职太傅,陛下断了清晏侯这条臂膀,朝中又有谁能护住您?” 新帝喃喃道:“朕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朕没有想要杀清晏侯。”起码不是现在。 年轻的天子看着她的太傅,语气里竟有一丝哀求,道:“太傅信我。” 上官少棠忽略内心察觉的异样,柔下声音道:“臣自然相信陛下。”她又温和道,“但陛下似乎不信任清晏侯。” 新帝沉默。 上官少棠道:“清晏侯的权力是陛下给的,一句话可以定她生死,陛下为什么不信任陆侯?即便陛下不信陆侯,难道不信先帝么?” 年轻的天子眸心颤了颤,她抓紧了太傅的袖子,在上官少棠堪称温柔的注视下,剪水秋眸里起了一层水雾。险注腐 “太傅,朕害怕。” 上官少棠一怔,旋即更加温柔道:“不要怕,臣会陪着陛下。” …… 称病的陆如琢在侯府赏花听曲、温香软玉,裴玉每日都听人汇报朝堂的动向,神思不属,连“功课”也没心思做了。 裴玉夜不成寐,陆如琢只好多辛劳些,让她安然睡着。 这日,一名锦衣卫总旗疾步走进后院,单膝跪地道:“回禀都督,吏部罗尚书联名百官当朝弹劾,罗列都督一百零七条罪名,随后一头撞柱,血溅当场。” “什么?!”裴玉从陆如琢怀里挣脱,站起来道。 陆如琢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跟着坐起身道:“死了么?” 锦衣卫一愣,道:“没死,好像被抬回府了,御医正在诊治。” 陆如琢啧声,道:“可惜了。” 裴玉不满道了声“姑姑”。 陆如琢挥手屏退属下,重新将裴玉搂进怀里,含笑道:“生气了?” 裴玉道:“没有。” 她在这一瞬间突然想开了,大不了一死,陆如琢都不怕,她怕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 陆如琢身体悬空,被她打横抱了起来。 屋顶的玄奇连忙捂上眼睛,从指缝里往下看。 裴玉将陆如琢抱进屋内,放在床榻上,低头去解她的衣带。 陆如琢唇角浅浅弯着,握住她的手腕,道:“今日不行。” 她说不行,裴玉偏不。 向来都是陆如琢做主,今日她也要做一回陆如琢的主。 衣衫散落,陆如琢曲指抓在软枕上,骨节直如玉竹,裴玉反手将她另一只手按在头顶。 陆如琢惬意地扬了扬细白颈项。 “陛下口谕,传清晏侯进宫——” 裴玉自陆如琢身前抬起头。 陆如琢扑哧一笑,道:“我就说不行,放我起来。” 裴玉离正题还远得很,想速战速决都不行,她默默起身,替陆如琢更衣。 侯府前备了两匹快马。 陆如琢拦下裴玉的小红马,道:“我一人去就行。” “可是……”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我向你保证。” 裴玉还想说什么,陆如琢的手抚上她的脸,温柔道:“听话。” 裴玉抬手覆上陆如琢的手背,柔滑的脸在她掌心蹭了蹭。 传旨女官见到这幕,也联想起如今宫中盛传的清晏侯与其义女有私情的事,眼皮一垂,掩去了眸底的震惊。 两骑驰离侯府,朝皇宫的方向奔去。 陆如琢一踏进御书房的门槛,茶盏摔碎在她的脚边,茶水四溅。 “陆如琢,你好大的胆子!”皇案后传来年轻天子震怒的声音。 陆如琢扫了站立的上官少棠一眼,在新帝面前跪下,道:“臣不知所犯何罪。” 罗尚书的折子砸在陆如琢肩头,陆如琢捡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过后轻轻一哂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伏地道,“臣忠心耿耿,青天可鉴,请陛下明察!” “明察?朕怎么明察?你与你那义女的私情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你敢说是假的?!” “此一条确是真的。”陆如琢抬起头,不解道,“但哪一条律法,哪一项明文,规定臣不可以和义女在一起?” 新帝似乎被她气笑了。 “世俗不容,情理不容!” “这世上哪有以世俗、情理治罪的道理?岂非置楚律于儿戏?”陆如琢看向上官少棠,诚恳道,“上官御史掌司法,可否为本侯解惑?” “这……” “强词夺理!”另一盏茶也摔在陆如琢身边。 陆如琢只得再次伏地。 上官少棠也适时站出来,道:“请陛下息怒。” “来人!” 门口闯进一队虎贲卫,长矛对准地上的陆如琢。 新帝盛怒道:“传朕旨意,将清晏侯禁足府中,听候发落!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踏出半步!” “是!” 为首的虎贲中郎将客气道:“陆侯请。” 陆如琢站起来,理了理袖袍衣摆,在虎贲卫的“护卫”下出去了。 御书房内。 新帝看向上官少棠,眼神发亮,又带着一点期许。 “太傅,朕演得怎么样?” 上官少棠笑起来,眉月弯弯。 “陛下很好。” 她那张浓淡相宜的脸因这份笑意浓烈几分,像深巷窖藏的美酒,让新帝有些恍惚。 “陛下?” 新帝回神。 “若无事的话臣先告退了,御史台还有些事。” “没事,太傅退下罢。” 上官少棠一揖,退步向后,转身离开。 “太傅。” 上官少棠折步回来,望着她,殿外的阳光刚好洒在她半边身子上,照得整个人发亮。 新帝清了清嗓子,抿唇轻声道:“春寒未尽,太傅记得添衣,不要着凉。” “臣知晓,谢陛下。” 上官少棠离开御书房,柳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 陆如琢被送回府。 头戴凤翅盔的虎贲卫将侯府团团围住,把守每一个角落。 路过的百姓多看几眼,都要被抓过去盘问,整条街人心惶惶。 “什么?只是禁足?”户部一名官员站起来。 “声音小点。”说话的那人道,“宫中传信,说陛下只问了她最后一条罪,其他的连提都没提。” “看来陛下铁了心要护着陆贼了。”吏部侍郎叹道,“罗尚书重伤未醒,我等群龙无首,明日早朝如何是好?还弹劾吗?” “自然要弹劾!怎可临阵脱逃?!” “好,此事已敲定,明日由谁带头?” “我来。”礼部尚书周章站出来,道,“大不了本官也死谏,不信陛下无动于衷。”现住富 “周大人高义,我等必当追随!” …… 翌日,奉天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臣有本奏。” 新帝坐在上首,视线从上官少棠身上收回来,道:“周卿奏来。” “臣要弹劾清晏侯、左都督陆如琢!” 新帝看过折子,合上道:“此事昨日不是奏过,朕已将清晏侯禁足了,听候发落。” 周尚书直视着新帝,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你这是在逼问朕?”年轻的天子不悦道。 “臣不敢。”周尚书俯身道,“只是清晏侯罪行昭彰,证据确凿,至少应先下狱,再由三司会审。” “罪行昭彰,证据确凿?”新帝将折子交到内侍手上,气定神闲道,“你与朕再说说,陆侯所犯何罪。” 周尚书瞧了一眼上方的天子,直觉有异,抿了抿嘴,将折子上的罪名一一道来。 “矜功自伐,藐视天子,此其罪一;败坏祖制,动摇国本,此其罪二;好大喜功,贪杀滥杀,此其罪三;冤假错案,民怨沸腾……” “放肆!” 龙椅上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周尚书下意识扑通跪下。 新帝阴沉着脸道:“陆侯执掌锦衣卫,所作所为皆受先帝之命,你如今大举论罪,可是在质疑先帝?” “周章!你胆大包天!” “臣不敢,臣惶恐!” 周尚书方才只是腿软,现在整个人都软了,大汗淋漓地咚咚磕头。 “臣有罪。” “陛下。”吏部侍郎站出来道,“周尚书绝无此意。清晏侯奉命行事,手段却残暴不仁,滥杀无辜,我等弹劾的只是她的贪虐暴行,并非质疑先帝。先帝煌煌天威,一代英主,怎能被宵小染上污名。” 新帝眯了眯眼,道:“你这是在说先帝名声有污了?” 吏部侍郎皱眉,道:“臣并非……” “虎贲卫!” “在!” “给朕将这两个以下犯上的臣子拖出去,杖二十!” 第093章 侯府。 “后来呢?”裴玉问面前的锦衣卫。 “之后又有几位大人站出来替周尚书与縢侍郎求情,通通挨了板子。” 锦衣卫汇报完,退了下去。 裴玉躺在院中的美人榻想事情,陆如琢端了一杯桃花酿送到她唇边,醇香不醉。 裴玉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依旧没坐起来的打算。 陆如琢被禁足,别的没什么,就是比较费她的腰。 裴玉问:“姑姑,陛下这是要护着你么?” 陆如琢舌尖卷去她唇上的残酒,贴着她的唇,缓缓吹气道:“上官少棠独木难支,我若倒了,谁来护着她?” “姑姑,你能不能……”裴玉退开了些,又有点欲拒还迎的样子,低声道,“稍微正经一点。” “我还不够正经吗?” 陆如琢轻笑揽着她的腰,和她一块倒在美人榻里。 裴玉:“……” 陆如琢朝她吻下来,唇瓣越来越造次,已经超过光天化日的程度。 裴玉伸手托住她的下巴,不让她继续,隐忍微哑道:“有人。” 屋顶上还有两个大活人呢。 陆如琢嘬了一声呼哨。 玄奇和谢樰跳下房顶,去了宅子外的树上。 “好了,现在没人了。” “……” 陆如琢换到正对院门的一侧挡着,低头放肆地偷香窃玉一番,把怀中的女子彻底弄乱。 “姑姑……陆如琢……”裴玉脑子渐渐不太清醒。 陆如琢却牵好她散到腰间的衣领,亲了亲她的脸道:“昨夜太过放纵了,我怕你承受不来。” “……” 女人端的一副善解人意的脸,裴玉却知她不过是捉弄自己的恶趣味。 裴玉默默将这笔账记下,来日奉还。 陆如琢没错过她暗暗咬牙的一幕,含笑道:“怎么了,玉儿?” 裴玉回她以笑容,道:“没怎么,姑姑说得对。我既承受不来,还望姑姑怜惜。” 她自与陆如琢花烛以来,日日以情爱滋养,眉目间的青涩褪去,此刻衣袍散乱,竟有几分勾人心魄的媚。 陆如琢现在就想将她抱回房好好“怜惜”。 “姑姑。”裴玉柔柔按住她伸过来的手,眉眼一挑,故作不解道,“你怎的说话不算话?” “我向来说话不算话。” “那可不行,我要好好督促姑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裴玉嘬唇唿哨,长长短短。 陆如琢开春便称病,在府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裴玉与她朝夕相处,暗卫间的讯号她都学会了。 ——事毕,速回。 树上的谢樰腹诽了一句:这么快?都督不行啊。又或许是小姐不行? 玄奇则立刻回到了屋顶。 谢樰只好和她一起。 两人情深日笃,陆如琢亲自交代过暗卫以后将裴玉当成她来对待,现下也不好找屋顶那两人麻烦。 她磨了磨牙,决定今夜便报。 两人打情骂俏完,裴玉问道:“姑姑,你禁足这段时间,打算什么都不做吗?” “我都被禁足了,还能做什么?” “……姑姑,我不是小孩。”以陆如琢的本事,除了陛下的寝宫,去哪里不是来去自如? 陆如琢哈哈一笑,旋即道:“自然不是什么都不做,不过我所做终究有限,还是要看陛下怎么想。” *** 新帝现在有些头疼。 那日早朝杖责了好几位大臣,确实耳根暂时清净了,但隔日这帮人卷土重来,还换了副说辞,绝口不提先帝,只针对陆如琢。 虽说在上官少棠的指导下都搪塞过去了,然而大臣们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打算。 难道每日都要为这件事争吵?陆侯也一直禁足到死?何其荒谬。 为什么母皇在的时候,不见众臣如此大胆? 如果是母皇,她会怎么处理? 恐怕不是杖责,而是杖毙吧。打死几个,就不会再有人置喙了。 可新帝毕竟不是先帝,使不出如此铁血的手腕。况她刚登基,便杖杀重臣,叫文武百官怎么想,天下人又如何想她? “太傅,你可有对策?” 上官少棠一揖道:“臣已有对策,请陛下再等等。” …… 侯府。 踏进后院的锦衣卫步伐加快,声音都轻松不少。 “都督。”她将视线转向裴玉,带着一点欣喜道,“小姐,朝中有转机了。” “什么转机?”裴玉目光一亮坐起来。 “今日早朝,工部侍郎冯娴冯大人站出来,为都督说话。还有太常寺少卿李大人,也站在都督这边,舌战群臣,和弹劾都督的那帮人吵起来了。” 裴玉对朝中官员了解不多,冯娴却有耳闻。她是启元十四年,也就是上官少棠下一届科举的榜眼,自翰林院一步步升上侍郎。比起上官少棠的惊才绝艳,她不显山不露水,沉稳务实,管的也是工程营造的差事。 “哪位李大人?” “启元十四年的进士,李凌波,也是位女子。”回答她的却是陆如琢。 裴玉若有所思。 *** 奉天殿。 大殿中央如同七百只鸭子叽叽呱呱,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 工部侍郎冯娴之后,又有更多的官员站了出来为陆如琢辩解,绝大多数是女官,零星也有两位男性官员。 女子被允许参加科考仅十年,即便先帝有意扶持,朝中男女比例仍然悬殊。但以冯娴为首的女官以寡敌众,气势丝毫不弱,绯袍加身,如玉面容更添英勇。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① 上官少棠垂眸不语,她身为御史台长官,不好公然偏私。然而朝中无人不知,她才是这些人真正的主心骨。 在朝十年,官居一品,上官少棠怎会一点积累都没有? 她是启元十一年的进士,因女子之身,状元之才却屈居探花,只有她能成为女官领袖。 这是党争。 属于上官少棠的势力终于浮出水面,自然,也是属于新帝的。 新帝端坐龙椅上方,听着朝臣你来我往,唇枪舌剑,面上却含着淡淡的笑。 依旧没吵出结果。 新帝看看时辰差不多,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朝身边的奉天殿总管递了个眼神。 “退朝——”总管将拂尘一甩,跟着新帝从容离开大殿。 带伤上朝的吏部尚书拂袖,朝对面的工部侍郎冯娴瞪去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以冯娴为首的女官也陆续出殿。 上官少棠特意在殿外候了一会儿,作揖道:“冯大人。” “御史大人。” 冯娴还揖,宠辱不惊。 两人并肩朝正午门走去。 冯娴虽比上官少棠晚了一届科举,岁数却比她大许多。她本是景山书院唯一的女先生,才华横溢,教出不少进士,门生名额难求。后来先帝一道旨意,去除了科举的性别门槛,冯娴在上官少棠高中探花后也萌生了参加科考的念头。 金殿传胪、簪花游街,读书人十年寒窗,哪个不是抱着这样的梦想? 凭什么女子只能将才华挥霍于闺阁? 冯娴正是因此,才去当了先生。 当年上官少棠打马游御街,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身段纤柔,唇红齿白,比男子更英气夺目。 明明是探花,却衬得中间的状元都黯然失色。 冯娴在御街旁怔神许久,风吹过来才发现自己满脸的冰凉。 她辞去书院先生的职务,苦读三年,于殿试中见到了那位改变天下女子命运的英明君主。 她钦点她为一甲第二名,榜眼。 冯娴深深俯首。 三年再三年,启元二十年,才盼来第一位女状元,兰嘉若。 钦点兰嘉若那年殿试,冯娴已官居工部侍郎,她看着先帝脸上灿烂的笑容,诸位女官的慨叹与神伤,感同身受。 太难了。 陛下花了十年,才能够理所当然地将最出众的女子点为状元。 冯娴绝不允许,同样的命运再出现在她和上官少棠以外的女子身上。 天下大势,逆水行舟。 逆流而上的人很多,譬如先帝,譬如陆侯,譬如上官御史,譬如千千万万的女子,然而她们依旧很艰难,在洪流中冲刷,稍有不慎,便会跌回谷底,永无翻身之机。 所以她们不能输。 …… 上官少棠在书房处理完公务,吹灭蜡烛,拉开房门。 中庭月光洒落,立着一位身量高挑、月白深衣的女子。 螓首蛾眉、朱唇玉面。 不穿蟒袍的陆如琢没有往常那样重的威势,反而被满庭月光映出几分柔和。 上官少棠自台阶走下来。 陆如琢站在庭院中央,忽然合袖于眉前,深深一拜,长揖到底。 上官少棠受了她一礼,扶起她道:“陆侯这是何意?” 她与陆如琢虽同为先帝近臣,却并不熟悉。她二人一文一武,若私下有交情,叫先帝如何想?所以为了避嫌,也为了身家性命,一直保持着点头之交。 陆如琢直起身道:“如今朝局分庭抗礼,皆是上官御史之功。本侯这一拜,是为上官御史大局为重,不计前嫌。” 陆如琢虽奉皇命,却行事过火。身为御史台长官,上官少棠连先帝都敢指着鼻子骂,焉能没有弹劾过陆如琢。新帝即位后,她却一反常态,开始站在陆如琢这边。 “陆侯言重了。”上官少棠松开扶住她胳膊的手,与她相对而立。 “本官先是一名女子,再是一位臣子,只要不危害江山社稷,自要为天下女子谋福祉。” 陆如琢笑起来。 她终于确定先帝为何如此信任上官少棠,任命她为辅政大臣。 上官少棠淡道:“你如今是第一位女侯,为天下女子榜样。你若倒了,旁人不会管你因何获罪,传出朝野,世人只会认为女子不可封侯,先帝、我、士林、民间千千万万女子的努力付诸东流。” “没有我的努力吗?” 上官少棠顿了顿,道:“自然,也是有的。” 陆如琢莞尔。 上官少棠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所以,不仅是我,朝中的女官都会帮你,天下女子也会帮你。” 陆如琢唇角笑意愈深,墨眸在月光下似乎闪动着水光。 上官少棠看着她。 “陆侯,本官有一句话想问你。” “直说无妨。” 朝廷需要忠臣、直臣,也需要陆如琢这样行走在黑白之间的能臣,物有两极,有暗才有光。 她是一柄直取人心锋利的刀,刀没有意识,没有善恶,重要的是皇座上的人怎么去用刀。 今日,她却想问一问刀的想法。 “我与先帝在宫中弈棋,曾说起你,先帝说你目标坚定,能忍常人不能忍,成常人不能成之事。”上官少棠凝眸望她,慢慢说道,“本官想问一问陆侯,为刀二十载,你在想什么?” 为刀二十载,你在想什么? 陆如琢沉默一刻,道:“你是天底下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县诸付 “不知能否有幸得到陆侯的回答?”上官少棠不闪不避,始终盯住她的眼睛。 “可以。” 陆如琢压下心底的复杂,道:“你可记得先帝的遗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女子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陆如琢望向天边明月,乌云始终盘旋在四周,伺机而动,吞噬月光。 她回过头,定定地看向上官少棠的眼睛。 “陛下之愿,即是本侯之愿。” 上官少棠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却是带着怅然的,与陆如琢遥望同一轮明月。 “陆侯之愿,亦是本官之愿。”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千千万万的女子都沐浴在这片月光下。 她们不会输。 第094章 谷雨。 陆如琢被百官弹劾、禁足侯府即将问罪的消息遍布天下,一百零七条罪名也传得人尽皆知。 一时间,茶楼作坊、酒馆勾栏,随处可听见百姓们的议论。 “锦衣卫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现在新帝即位清算,意料之中,她也该死。” “胡说八道!锦衣卫也是奉旨行事,圣明皇帝驾鹤不久,就拿陆侯开刀,这叫什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端起的茶碗猛地拍在桌上。 “这位姑娘言语真是大胆。”有人劝道。 “怕什么?我说错了吗!” 这人讪讪闭口。 茶坊里静了一会儿,另一人边吃果子边悠悠开口:“这女子啊,就是不行,刚刚封了个侯,就要被问罪了,还不如不当侯呢。相夫教子,起码能保住性命不是?” 与他同桌的几位赞同地点点头。 “陶兄说得有理。” “依我说,女子就不要和男子争什么,咱大丈夫还怕养不起娘们?非要争,现在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听说陆如琢还没成亲呢。” “她该不会是没男人要所以才这么争强好胜吧?” “哈哈哈哈。” “听说陆如琢生得貌若无盐,奇丑无比,靠那张脸就吓死不少人了,谁敢娶她。” 几人会心一笑。 姓陶的男子笑道:“那第一百零七条罪,不是说她与义女苟合么,确实是想男人想疯了,没男人拿女的凑活。” “哈哈哈哈哈。” 茶肆一角的笑声越来越大,夹杂着秽语。 他们正高谈阔论,面前的果碟飞起来,果子砸了满身,哐当一声,桌子接着被掀翻在地。 两名穿葛布粗衣的家丁站到一位秀目琼鼻、柳眉倒竖的小姐身后,正是方才那位拍碗为陆如琢鸣不平的姑娘。 “你们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们说陆如琢,又没说你。”男子梗起脖子,看见两位高壮的家丁不由怵了怵,退后了两步,道,“国有国法,你们敢打人我们就去报官!” “谁说要打你们?报上名来!” 要他们自报家门? 陶姓男子一行有些莫名。 一旁有人提醒道:“这是柳府的二小姐。”又摇头啧道,“招惹谁不好,非要惹柳府。” 此地名叫清河府,柳府是清河府著名的富户,连知府都敬三分。柳府当家乃是柳大小姐。柳大小姐走南闯北地行商,拼出偌大一番家业,在清河府说一不二。 得罪了柳家,基本不用在清河府混了。 陶姓男子扑通跪下来。 “二小姐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小人当牛做马报答二小姐。” “呸。”柳二小姐啐道,“本小姐嫌晦气。” 她杏目转向陶姓男子同行的人,威胁道:“谁报出他的名姓住处,本小姐既往不咎,否则……” 很快柳二小姐就知道了所有人的信息,带着家丁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柳府。 柳大小姐正在前厅听掌柜报账,就见她的妹妹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把她手边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拍在案上。 “气死我了!” 柳大小姐摆手让掌柜先下去,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柳二小姐道:“还不就是陆侯的事!这帮落井下石的狗男人,气死我了!说什么女子不可封侯,不该和男子争,我呸,他们争得过怎么不见他们封侯!还污蔑陆侯——” 后面的话实在太难听了,柳二小姐不想脏了自己的嘴。 “气死我了!” 柳二小姐又气又忍不住流出眼泪:“怎么办姊姊?陆侯如果问罪,日后我等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柳大小姐叹了一口气,抚上她的肩膀,道:“此事我已知晓。我已着人起草好万民书,待会就带去商会签字,我会亲自进京,呈达天听。” 柳大小姐是清河府女子商会的会长。 柳二小姐泪水挂在睫毛上,怔愣道:“有用么?” 柳大小姐道:“不知道,但是不去做,就肯定没用。” 柳二小姐点点头,扯过姐姐的衣袖擦眼泪。 柳大小姐道:“你去一趟书院,叫大家也一起签字,人越多越好。” 柳二小姐应是,忙不迭地跑出府了。 她踏进书院,里面空无一人,她去问门房,门房说她们上街去了,刚出去不久,行色匆匆,有要紧事的样子。 柳二小姐又连忙去街上。 远远的就看到同窗们,她们穿着书院浅蓝色的制服,长发如墨,一个个纤弱的身影在道旁不厌其烦地向百姓解释。 “朝中如今发生了一件大事,要问罪一位女侯,陆如琢你听过吗?” “听说过?那再好不过了。”书院女学生看向她牵着的女儿,道,“真可爱,小姑娘将来想不想和姐姐一样念书?参加科考金榜题名啊?” 小姑娘一手举着糖葫芦,看一眼娘亲,糯糯道:“想。娘说要让我考状元。” 她娘摸了一下女儿的脑袋。 女学生看着年长些的女子道:“若是陆侯被问罪,将来您女儿就未必能参加科举了。” 前进一步很难,倒退却很容易。 牵着女儿的女子笑容一顿。 女学生整容,合袖一拜,恳切道:“我等女子命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请姊姊帮我,帮帮陆侯,也是帮您和您的女儿。” 女子默然一刻,开口道:“我要怎么做?” 女学生拿出万民书,道:“只要在上面签字就好,我等自会呈抵京城。” 女子眼神闪过局促,指节蜷了蜷,道:“我、我不会写字。” 女学生一愣,刚要说话,柳二小姐带着笔墨跑过来,殷勤道:“我们会,姊姊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写。” 女子报了自己的名姓,柳二小姐写好后让她按手印,对方却面露迟疑。 柳二小姐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道:“我们不是坏人,你看我们穿的衣裳,我们都是清风书院的女学生,正是要为天下女子请命。你若不信,我当着姊姊的面先签上我的名字,我是柳府的二小姐。” 柳盈君。 柳二小姐带头按了手印,对方也不再有顾虑。 她们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说得口干舌燥,望着纸上的名字密密麻麻,相视一笑。 万水千山,燃遍星星之火。 *** 百花谷。 祝无婳已顺利交接宗主之位,成日除了练功陪家人,便是关注京城的动向。 该来的总会来。 听说陆如琢被冠一百零七条罪名,即将问罪的时候,祝无婳只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向祝葳蕤交代好宗内一应事务,给丈夫留下贴身玉佩,孤身入京。 即便有去无回。 …… 入夏,暑气笼罩皇城。 新帝坐在龙椅上方,奉天殿四角已放置冰块,然而殿内依旧吵得火热。 新帝听得耳朵起茧子,燥热的天气令人昏昏欲睡。 工部侍郎冯娴忽然面向龙椅,朗声道:“陛下,臣请呈万民书。” 她自袖中取出厚厚的一沓。 新帝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子,忙道:“呈上来。” 奉天殿总管接过,双手呈递。 新帝一行行看过,登基半年,她脸上已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转手递给奉天殿总管,淡道:“叫罗爱卿与周爱卿等人也看看。” “是,陛下。” 万民书被分发下去。 罗尚书只瞧了一眼,喝道:“冯侍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万民书,替清晏侯脱罪!” 冯娴不温不火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托臣递呈万民书的人仍在京中,陛下随时可以召见,一辨真假。” 她袖子轻轻一拂,向来平和的目光多了一丝锐利,道:“罗尚书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也不止一两次了,矜功自傲,藐视天子,这条罪名似乎更适合罗尚书罢。” 纠仪御史站出来道:“臣请治罗尚书大不敬之罪!” 新帝没有理会。 罗尚书道:“冯侍郎!本官是你的上官,你污蔑上官!陛下,臣请治冯侍郎以下犯上之罪!” 新帝也没理他。 万民书在朝臣中传阅,方才吵得面红耳热的罗尚书一党也暂时无话可说。 “退朝——” 上官少棠出了奉天殿,折身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内,新帝仍旧在看那纸万民书,神情专注,又说不出的复杂。 “陛下,太傅到了。” 新帝如梦初醒,免了上官少棠的礼,又屏退左右,看着上官少棠,眼神涌动熟悉的迷茫,道:“太傅,万民书是真的么?” 数万百姓联名上书请求赦免陆如琢,她竟得民心如此?那岂不是更能威胁到帝位? 上官少棠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冯侍郎说过,呈万民书的人就在京中,陛下可要召见?或许能解陛下心中疑问。” “那便……传召罢。” 半个时辰后。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柳大小姐和诸位女子一同站起来,低着头。 上官少棠在一旁道:“你们将各自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做什么的,一一报与陛下。” 众人齐声应是。 “民女柳盈澜,清河府女子商会会长。” “民女……” “臣女……” “学生范昉,广阳府举子。” “学生杜慎笙,观政进士。” 有商人,有朝臣之女,有天子门生,然而无一例外皆是女子。 新帝坐在皇案后,久久没有说话。 她低眸去看万民书上的名字,字迹不一,绝大多数一眼便能辨出是女子的姓名。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在这些名字上仔细地抚了抚。 不是民心,是这天底下的女子要保陆如琢,保住她们的火种和希望。 召见完这些人后,上官少棠看着出神的新帝,道:“陛下,中原武林的祝盟主在宫外求见。” 新帝怔了怔。 连江湖人也来求情么? “这位祝盟主,亦是女子么?” “是。”上官少棠一笑,柔声道,“陛下可要见她?” “见,快传!”新帝站起来,迫不及待道。 她想,她就快要明白了,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 祝无婳深吸一口气,跟着内侍,踏进了重重宫门。 皇城巍峨,宫阁无数,地砖铺得看不到尽头。 她想,原来这就是陆如琢日复一日走过的路。 “草民祝无婳,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陆如琢被禁足三个月。 外面风风雨雨,侯府一片安宁。 府里有一株杏树熟了,她与裴玉一块去摘杏,一个在树上摘,一个在下面接,清脆的笑声不断。 陆如琢玩兴大起,杏子越扔越远。 裴玉只好不住后退,不防撞到一个人,旋即一声“放肆”喝下。 裴玉转身抬头,看见身穿明黄常服头戴金冠的少女。 “微臣参见陛下,请陛下恕罪。”裴玉连忙放下装杏的布兜,单膝跪地道。 陆如琢神情不见意外,从树上跳下来,近前行礼。 “臣参见陛下。” 她还没跪下来,新帝便已扶住她的胳膊,免了她的礼,温和道:“不知朕今日能否有幸,尝到侯府的杏子。” 陆如琢笑起来。 “自然,陛下请。” 第095章 凉亭里。 新帝与陆如琢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花木扶疏,安静得只能听见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陆如琢二指捏着黑玉棋子沉吟许久,往棋盒一扔,笑道:“陛下,臣输了。” 新帝道:“朕的棋艺比母皇怎么样?” 陆如琢诚实道:“陛下更好一些。” 先帝棋艺平平,还爱揪着人陪她下棋,从前有陆如琢,后来有上官少棠,无不绞尽脑汁怎么不落先帝面子。 新帝哈哈一笑,也将棋子扔回去,拍了拍手道:“朕十岁的时候,母皇就下不过朕了。” 陆如琢也笑起来。 君臣间的气氛借此慢慢融洽,打开了话匣子。 新帝温和道:“朕听母皇说,陆侯出身江湖,也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并不比公侯之家差,怎么会想到进京?还做了锦衣卫?” 陆如琢简略说了一番她与祝无婳、秦步桑的往事,道:“臣想为天下女子争个公道。听闻先帝重启锦衣卫,不拘性别,臣想入仕,只有这一条路。” “祝盟主说你所求即为封侯,为此二十年没有与故人相见,爱卿为何一意封侯?” 陆如琢看着新帝。 新帝有些莫名。 “陆卿?” 陆如琢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怅惘,道:“陛下可知,千百年来,封侯赐爵都是男子的梦想。” “朕知道。”那些史书里,王侯将相讲的都是男子的故事。 “女子从一出生,就失去了踏上这条路的资格。” 新帝沉默,紧接着蹙起了眉头。 陆如琢神情坚定道:“所以,我要做第一人,我要做第一侯。” “之后呢?” “坐稳这个位置。” 新帝抬起头看她。 “我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到……” 陆如琢起身走到庭院里,大片大片的日光洒下,她一身青衫,背对烈日,眉眼都被镌刻上光芒。 新帝一时竟觉得有些刺目,却又夺目得移不开眼。 陆如琢张开双臂,像是对自己说,对皇帝说,也是对头顶以万物为刍狗的苍天,世间千千万万的不公说—— “自我以后,天下女子,皆可封侯拜相!” 她依旧屹立在中庭,孤身一人,又不止她一人,前无古人,后有来者。 朝堂一道道绯袍加身的女官站出来的身影,进京请命的女子,万民书上一个个按了手印的名字,寒窗苦读的女学子,一双双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含泪的眼睛。 虽千万人,吾往矣。 苍穹之上大片日辉洒落,新帝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宛如一粒尘埃。 她溶于千千万万的女子当中,也是她们中间的一个。 洪流不止,她亦是浮萍。 新帝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入日光中,认真地朝陆如琢行了大礼,真心诚意道:“是朕浅薄了,请陆侯原谅朕。” “陛下言重了。”陆如琢扶起她的胳膊。 新帝执起她的手,君臣相携,一同重新就座。 新帝道:“陆卿,罗尚书所列前一百零六条罪名都好说,只最后一条,你与义女的感情实在过于惊世骇俗,朕即便赦免了你,也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于你的声名也是莫大的伤害。律法之外,还有情理,你这第一侯,终究要染上污名。” 她顿了顿,方道:“你可愿……” 陆如琢道:“臣不愿。” “朕还没说呢。” “臣知道陛下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让臣与裴玉分开,或者这份情不再示于人前,永远埋藏于这深宅之中。”陆如琢撩袍跪下,再次道,“臣不愿。” 新帝哑然。 “你就这么在乎她?” “是。臣与她约定终身之时,曾许诺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臣一定要娶她!” 新帝被她这番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还不够,她居然想明媒正娶?女子成婚,还是这样的身份,惊世骇俗都不足以描述。 这是何等狂妄、又何等…… 新帝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 不过她隐约明白母皇为什么那么喜欢陆如琢。 其中大约也藏着一丝向往。 身为帝王,总会有种种无奈。 新帝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唇角微弯,又带着淡淡的无奈问她:“哪怕失去一切,你也要娶她?” “是!”陆如琢斩钉截铁。 “那朕的第一侯怎么办?天下女子的第一侯又怎么办?” 陆如琢抬起头,好似不解这问题为何要由她来解答。 “臣相信陛下。” 新帝捡起棋盒里的玉棋子,不轻不重地砸在她肩头,又气又笑道:“你倒是一推四五六,把难题都留给朕。” 她又知道母皇为什么老是朝陆如琢扔东西,实在是气人。 桓灵将地上的棋子捡起来,收回棋盒里,如同一道安静的影。 陆如琢的视线在桓灵身上掠过。 新帝沉吟许久,道:“朕想到一个法子。” 陆如琢道:“陛下请讲。” 新帝道:“你与裴卿,最关键的不是同为女子,而是这层名分。裴卿既已免罪,朕一道圣旨让她认祖归宗,改姓回薛,赐薛府,既有生母,你这个义母就无足轻重了。她也不要再在你手下办差了,兵部、刑部,或者别的衙司,朕为她谋个差事。过上三年五载,众人皆淡忘此事,你就可以娶她了,如此两全其美,陆卿以为如何?” 陆如琢道:“臣以为甚好,陛下圣明。只是三年五载,臣等不及。” “……”新帝道,“你能等多久?” 陆如琢试探道:“一个月?” 新帝抓起了棋盒,作势拿起来。 陆如琢笑道:“陛下息怒。” 她端正神色,认真地磕了一个头,道:“臣谢主隆恩。” 陆如琢谢完恩依旧没起身,道:“臣还有一事,望陛下允准。” 新帝想了想,道:“说罢。” 陆如琢自怀中取出一枚令牌,双手奉上,道:“臣年岁渐长,近来深感力不从心,请陛下将锦衣卫指挥使的权力收回。” 新帝没有推辞,偏头道了声:“桓灵。” 虎贲卫副指挥使桓灵拱手道:“臣在。” 新帝接过陆如琢掌中的令牌交给她,淡道:“日后由你执掌锦衣卫。” “臣遵旨。” “谢陛下。”陆如琢道。 *** 陆如琢和新帝在凉亭议事,一道院墙之外,站着裴玉与上官少棠。 上官少棠是陪同新帝过来的,自然,她这趟也有事要办。 裴玉只在一开始向她行了礼,之后便摆出一副在忙的样子,将柿子数了一遍又一遍。 上官少棠略微失笑。 上次宫中赠梅,似乎让她误会了什么,抑或是让陆如琢误会了。 裴玉对自己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 “裴大人。”上官少棠走过去,主动开口。 裴玉蹲在地上,抬起头道:“大人可是要吃柿子,下官差人给你洗两个?” “不急,本官有话和你说。” 裴玉头皮一麻。 她不认为上官少棠对她有意,但是陆如琢是个醋坛子。禁足这段时间,她闲来无事就把赠梅一事旧事重提,然后各种折腾她。 裴玉站起来,不看她的眼睛,恭敬道:“大人请直言。” “本官有一句话想问裴大人。” 裴玉绷紧身子,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上方落下来的女子声音沉静温和。 “你可愿进御史台,做一名秉公持正的御史?” 裴玉倏然抬眼,错愕的模样撞进上官少棠眼中,她忍不住笑出声。 上官少棠莞尔道:“你以为本官要说什么?” 裴玉大窘,脖颈到耳根都红透了。 缓了缓,她勉强镇定下来,婉拒道:“多谢御史大人抬爱,下官一介武夫,还是更适合干锦衣卫的差事。” 御史台在裴玉眼中就是一个成天揪人小辫子的地方,她才不想去。 哦,还有奉天殿里那两个,成天瞎嚷嚷要治人罪的,也是御史。 上官少棠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认真道:“御史台除了掌谏言,还管纠察,京师地方,贪赃枉法,无所不查。裴大人嫉恶如仇,刚直不阿,文武双全,正是御史台需要的人才。” 裴玉不为所动。 她只想和陆如琢在一起。 上官少棠也不着急,微微一笑道:“请裴大人好好考虑本官的提议,也欢迎来御史台一观。” …… 陆如琢送新帝出府,只送到门槛前一步。 她还在禁足。 皇帝的马车驶离侯府,朱红大门重新关上,裴玉才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怎么样了?” 陆如琢本想逗一逗她,看她着急的样子,实话道:“不出意外,明日就可以解除禁足了。” 裴玉高兴地抱住她,喜极而泣。 陆如琢牵着她一块回后院,道:“不过,我把锦衣卫还回去了。陛下说给你另谋一个差事,兵部、刑部,其他衙门,你喜欢哪个?或者你希望继续留在锦衣卫?新任指挥使是桓灵,原先的虎贲卫副指挥使。” 刚刚还想着和陆如琢在一起婉拒了上官少棠的裴玉:“……” 陆如琢补充道:“都督府不行,只不能在我麾下。” 裴玉再次:“……” 她转过脸来,看着陆如琢咬牙道:“姑姑,你觉得御史台怎么样?” 她本只是赌气,却不想陆如琢认真思考了一番,道:“好是好,不过应该有些困难,罢了,我去向陛下求个恩典,她应该会答应。你想进御史台?” 裴玉咬唇,眼珠不安地转了转。 “方才上官御史同我说……” 她把上官少棠的话和盘托出,忐忑地看着陆如琢。 陆如琢道:“所以她上次赠梅,是早就看上你了?” 裴玉无奈道:“姑姑,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暧昧?” 陆如琢冷哼一声。 “我不去御史台了。”裴玉道。 “别。”陆如琢连忙制止她,道,“这是难得的机遇,不要因为我断了你的仕途。你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守着我。” “我就是想一辈子守着你。” 陆如琢的心被情话猝不及防地淹没,白玉指节蜷了蜷,才找到自己的舌头,耳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原先只能当锦衣卫,本就是被我连累,以你的本事,应该站得更高。” 裴玉武能中状元,文能写一手锦绣文章,即便不能三甲登科,努努力中个进士不难。 正好陛下想让她们俩在朝堂分开,正是裴玉大展宏图的好时机。 裴玉才十九岁,她还很年轻,不知道除了陆如琢以外,她还想要什么。 但陆如琢不能让她只有自己,她值得更广阔的天地。 …… 隔日,奉天殿。 “……朕决定顺应民意,赦清晏侯无罪,解除禁足,明日回朝。”上首的年轻天子一字一字清晰道。 焉能说占据天下一半人数的女子,不是民心呢? 新帝此言一出,罗尚书一党瞬间炸开了锅。 罗尚书指天道:“那万民书上皆是女子名姓!谈何民意?” 冯娴正要站出来说话,上方的天子一摆手,自己开口道:“罗尚书此言,是说女子不算民了?” 罗尚书不说话。 新帝脸色一沉,动了雷霆之怒,大声喝道:“那朕在罗尚书眼中,也算不得君,是不是?” 罗尚书跪下道:“臣绝无此意。” 纠仪御史站出来道:“臣请治罗尚书大不敬之罪!” 新帝一挥袖,道:“准!” 纠仪御史一愣。 新帝冷声道:“将吏部尚书罗书辛拖出殿外,杖三十!” 礼部尚书周章出列,向新帝一揖,刚要开口。 “虎贲卫!” 铠甲摩擦,两队披坚执锐的虎贲卫整齐进殿,分列百官两侧,威势逼人。 众将士得令,声震宫宇:“在!” 新帝道:“凡向罗尚书求情者,皆杖三十,不必报朕!” 周尚书默默站回了文官阵列。 自古君强臣弱,君弱才臣强,皇帝若铁了心,臣子无计可施。 新帝拂袖道:“退朝!” 第096章 “我来罢,兰竹姐姐。” 裴玉接过兰竹手里镶嵌东珠的玉带,走到陆如琢面前,双手绕到她身后,妥帖地替她扣好。 她身量已和陆如琢一般高,下巴因为这个动作抵在陆如琢肩头,正要退开,陆如琢一手揽过她的腰,往怀里一带。 兰竹一瞧这情景,识趣地先退出去了。 陆如琢打开房门出来,唇上染着蓬勃的艳色,整个人神采飞扬。 裴玉随后出来,一身大红飞鱼服,却及不上她脸颊的红霞。 兰竹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隐入暗处。 今日是陆如琢回朝的日子。 她特意乘坐侯爵规制的马车,前往皇宫的一路都被人瞻仰,还有女子当街给她助威,出尽风头。 裴玉陪她进宫,目送她踏上重重汉白玉阶,进了奉天殿。 “臣陆如琢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方的天子喜形于色,底下的臣子神情各异。 以冯娴为首的女官面带笑容,周尚书一党则不敢怒也不敢言。 吏部尚书罗书辛昨日杖三十,命去了半条不说,还连降两级,贬为四品。足见陛下的决心和愤怒。 现下谁敢再质疑陆如琢一个字,就是第二个罗尚书。 “陆侯快快请起。”新帝很是激动,看起来似乎想走下来扶她,忍了忍才忍住。 周尚书等人将这幕收入眼底,再次无言。 这不是活脱脱又一个先帝么? 当年朝臣弹劾陆如琢,先帝从来不为所动。每次立功归来,当着百官的面大赏特赏,一步步将她升上一品都督。 如今她已位列王侯,圣眷竟然没有丝毫减退。 陆如琢到底给皇室喂了什么迷魂药? 新帝赏赐完陆如琢,宣布退朝。 陆如琢头一个迈出大殿,殿外的公公便满脸堆笑地上前,道:“陆侯,陛下请您去御花园一叙。” 朝臣们:“……” 看着那道春风得意的身影咬牙切齿。 上官少棠自台阶下来,看见裴玉,裴玉向她一揖:“御史大人,下官想去御史台看看。” 上官少棠挑眉,道:“好。” 她亲自引路,面容和煦道:“裴大人,请。” 朝臣们再次:“……” 怎么连她的义女也要高升了吗?他们这段时间究竟忙活了个什么? 周尚书一行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 御花园。 新帝今日不弈棋,比投壶。 陆如琢过来的时候,壶里已有了三支箭,一支掉在外面。 新帝绑着明黄色的发带,出了细汗。 见她过来,新帝停下手,女官上前给她擦汗。 “陆卿和朕比一比?” “臣胜之不武。”陆如琢一笑道。 “还没比怎么知道?朕想见识爱卿的身手。” 壶里的箭都取了出来,一人七支,两人站在同一条线前,轮流投掷。 顾及皇帝的面子,陆如琢没玩出花,只是朴实无华地都投进了壶里。 新帝净面净手,在御花园的凉亭坐了下来。 年轻天子道:“朕想等朝局稳定以后,出宫走走,爱卿以为如何?” 陆如琢唇角一弯浅笑,温和问道:“陛下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新帝这段时日想了很多,尤其是万民书和昨日在侯府与陆如琢一番长谈后,她几乎一夜未眠。 她生来就是皇储,金枝玉叶,储君的功课虽然很辛苦,但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从未遭遇过不公。母皇看重她,朝臣和宫人尊敬她,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同胞弟弟楚漳有些可怜。 即便她听母皇说过她的志向和抱负,也始终不能深切地感同身受。 这副江山,一早就是要交到她手上的。 她不必和人争,想争的弟弟也被母皇解决了。 她端坐皇位,眼界变得很窄,只能看到皇位。却看不到皇位背后的鲜血,不明白传到她肩上这副担子的沉重与艰难。 “所以朕想去民间看看,看看百姓的疾苦,也瞧瞧世间的不公。”新帝道,“爱卿愿意陪朕一起么?你见多识广,给朕做个向导。” “臣荣幸之至。”陆如琢含笑道。 *** 陆如琢从御花园出来,径直去御史台找裴玉。 当值的监察御史竟将她拦在门外。 陆如琢:“……” 要说满朝骨头最硬的人是谁,那必然有御史台一号。御史位卑权重,直接对皇帝负责,天不怕地不怕。 陆如琢从前就觉得裴玉适合当御史,碍于自己执掌锦衣卫,风口浪尖,如今她退下来,不做那些事,裴玉也不必偏私。眼下算是得偿所愿。 “启禀大人,陆侯求见。” 上官少棠揶揄地看了忍不住迈动步子的裴玉一眼,对面前的人道:“请陆侯进来。” “是。” 陆如琢一进御史台,就感受到了不欢迎的气氛。 她摸了摸鼻尖,神态自若。 往后可要常来了,他们看不惯也要看惯。 “玉儿。”陆如琢先看到裴玉,这才转头看向上官少棠,一揖道,“上官大人。” 上官少棠还揖。 “陆侯驾临,御史台蓬荜生辉。” 陆如琢哈哈笑出声,道:“你们这的人恨不得活吃了我。” “一码归一码。”上官少棠也笑道,“陆侯请。” 两人在御史台用了午膳,回去的马车里陆如琢问裴玉感受如何。 裴玉大开眼界,道:“原来他们那里有好多案子,御史分工明确,不是都只会耍嘴皮子的。” 陆如琢失笑。 一时又觉得有些惆怅内疚。 裴玉跟了自己这么久,因为朝臣不喜陆如琢,所以她也不喜朝臣,对御史台的印象就只有每天想法子弹劾她。 御史台掌监察大权,御史遴选严苛,非持正守心、不畏强权者不得入。 先帝再铁血手腕,也让御史台几分。 陆如琢默了默,道:“你喜欢查案?” 裴玉点头。 她在锦衣卫也是负责查案,不过一般都是协助,毕竟是武将。 “你想去御史台吗?” 裴玉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会吃上官大人的醋吗?” 陆如琢口是心非道:“不会。” “真的?”裴玉眨眼。 “假的。”陆如琢道,“但我希望你听从自己的想法。再说,我吃醋你哄我不就行了?” 裴玉笑了笑。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道:“姑姑,我想为百姓做点实事。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食民脂民膏,我想将他们绳之以法。” 她耳畔响起上官少棠的话,好似茫茫前路忽然出现的一束光。 “我愿意进御史台,做一名秉公持正的御史。” “那你就去做。”陆如琢看着她的眼睛道。 …… 裴玉答复上官少棠的第二日,圣旨便下来了。 新帝不仅让她认祖归宗改姓回薛,赐薛府旧宅,另立门户,而且擢升四品御史,可入奉天殿上朝,可谓皇恩浩荡。 裴玉有些呆怔地接过圣旨。 传旨公公笑眯眯道:“杂家恭喜薛御史,贺喜薛御史。” “谢公公。” 管家何姑姑塞了一锭金子到传旨公公手里,裴玉伸手作请,道:“本官送公公。” 到了门口,传旨公公礼道:“薛御史止步。” 一顶软轿抬着宫里的传旨太监离开。 陆如琢去巡营了,裴玉在府中来回踱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女人盼了回来。 刚进府门。 “陆如琢!” 陆如琢身后的亲兵被吓了一跳,抱拳后忍笑退下。 裴玉神色发窘,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冲上来将陆如琢抱了起来。 陆如琢脸皮再厚,也不由得红了耳朵。 下人们见到这幕,你挤我我挤你的,想退下又想多看一会儿。 陆如琢道:“都退下!” “是。” 府中下人退了个干净,裴玉依旧双手抱着女人的腰,将她举离地面。 面子都丢尽的陆如琢居高临下,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道:“别光顾着笑,说话。” 裴玉放她下来,高兴道:“我明日可以和你一起上朝了!” “你不是一直都陪我上朝么?”陆如琢早听到圣旨的事,眼下故作不知。 “不是,我可以进殿了!陛下给我升官了!”裴玉拉着她的手直奔后院,道,“我给你看圣旨。” 陆如琢由她牵着,傍晚的风吹起二人的长发,缱绻缠绕在一起。 陆如琢看过圣旨,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 裴玉兴奋劲稍稍褪去,明白过来陆如琢一路都在演戏,她神通广大,恐怕比她知道这道圣旨的时间更早。 “陆如琢!” “愈发放肆了。”陆如琢佯怒道,“成日直呼其名,成何体统?” “我还有更放肆的。” 裴玉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陆如琢躺在床榻上,耳颈濡出细汗,一只手虚虚搭在额头,下唇被咬出了印子。 裴玉抱住她,等她慢慢平复。 陆如琢转过脸,忽然道:“不够。” “什么?” “再来一次。” 裴玉自禁足以来第一次这么高的兴致,陆如琢说什么她都答应。 “好。”她笑道。 一次次过后,陆如琢被抱去净房沐浴,享受了一番从内到外的伺.候,差点儿睡着。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她眼眸半阖地问裴玉。 裴玉想了想,道:“祝姨?” 陆如琢:“!!!” 陆如琢的瞌睡全醒了。 完了完了。 当时祝无婳来京师找她,她让祝无婳去见上官少棠,听她的吩咐,等事情结束以后再去上官少棠的府邸接她。 现在都结束两天了,以祝无婳的暴脾气,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陆如琢从裴玉怀里跳下来。 “快快,更衣,备马!” 陆如琢深夜登门,将祝无婳接走,上官少棠打了个哈欠,继续回屋睡了。 祝无婳冷笑一路。 陆如琢理亏低头。 …… 薛府重建,大概需要两个月,裴玉暂时还是住在侯府。 新的官服送到侯府,圆领绯袍、素金束带,乌纱帽放在最上头。 陆如琢替裴玉更衣,她本就玉质风流,年轻貌美,身量挺拔。这样一身行头换上,连当年的上官少棠也逊色一分。 陆如琢抓着裴玉的腰带。 “姑姑?”裴玉双臂自然张开,微低下头,看向她半垂的眼。 陆如琢嗯声,慢慢给她束上腰带。 纤腰一握,女子看了都动心。 上次游御街的事历历在目,陆如琢已经不想让她走出这扇门了。 她狠狠摸了两把裴玉的细腰,才道:“走罢。” 裴玉:“???” 五更时分,奉天殿。 文武百官依次进殿,身前绣着云雁补子的裴玉在自己的位置站定,抬起眼帘,将视线投向左前方。 武官在另一列,但陆如琢站在首位,蟒袍玉带,十分瞩目。 她从未离陆如琢这么近过。 以前要么在殿外,要么在殿尾当值,连她的脸都看不清。 炽热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侧脸,陆如琢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君臣就位。 裴玉收回视线,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撩袍和众臣一起跪下叩拜,齐声山呼。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097章 散朝后,裴玉到御史台上直,中庭数名青袍官员向她行礼。 “见过薛御史。” 裴玉长身玉立,略显生疏但不失沉稳道:“起来罢。” 上官少棠点了两名监察御史,一男一女,道:“你们俩日后跟着薛大人。” “下官遵命。” 御史台比裴玉预想的忙碌,上官少棠丝毫没把她当新人,立刻交给她一桩大案,一上午她都在看卷宗,连茶都来不及喝一口。 分拨给她的两名御史一姓周,一姓吴,踏实勤快,有问必答。 傍晚时分,裴玉终于合上了卷宗,端起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问:“证人现关押在何处?” “禀大人,在大理寺。” “走,去大理寺提审。” “立刻?”周御史一怔。 “对。” 裴玉率先迈了出去。 裴玉在御史台上直的第一天,陆如琢就没等到她回府一起用晚膳。 裴玉回来时,管家何姑姑提醒她陆如琢心情不好,让她注意些。裴玉闻言一笑,说好。 桌上的菜一筷未动,陆如琢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 裴玉走过来将陆如琢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她很少做这类举动,陆如琢强势,她怕惹她不快,也迈不过心里那道槛,如今做来倒是自然许多。 “生气了?” 陆如琢冷笑,讽刺道:“哪敢生薛大人的气?您日理万机,比我一个都督都忙。” 裴玉被她逗笑,凑过去吻女人的唇。 陆如琢一天没见她,心里生气又舍不得拒绝,半推半就,张口迎合。 裴玉取下她束发的簪子,青丝散落在指根,她让兰竹带上门,扶着陆如琢的后颈更深地吻了下去。 衣带松垮垮地搭在腰间,裴玉想继续,陆如琢按住她的手,喘着气。 这会子还在前厅。 也不知裴玉转了什么性,忽然变得这么大胆。 裴玉顺势收手,薄唇挨了挨她的耳后,道:“我去让厨房把菜热热?” 陆如琢已记不得生气,低头整理衣衫,气息不稳道:“嗯。” 裴玉出门,背对她吩咐下人,眼神闪过一丝得逞的笑容。 夜里缠绵过后,陆如琢终于想起来,把玩着裴玉修长的手,蹙眉道:“御史台没人了?紧着你一个人使唤?” “不是。”裴玉解释道,“我新官上任,总要积极一些。”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不想丢你的脸。” “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一个罪臣之女,哪怕先帝已赦免了她,若不是看在陆如琢的份上,新帝也不会直接将她擢升四品,十九岁的四品京官,满朝文武一只手数得过来。 再者,她若不努力一些,自己搏出名堂,将来怎么正大光明地和陆如琢成亲。 “姑姑,我想快点和你成亲。”年轻女子抱住她,抵着她的耳根说。 陆如琢还能说什么,只能拉下她的手腕,让她多补偿自己。 …… 一个月后。 奉天殿。 裴玉越众而出,走到大殿中央,端端正正地向上方的天子行礼,朗声道:“臣佥都御史薛霈玉,具疏弹劾吏部侍郎縢子骥滥用职权、朋私通贿、卖官鬻爵……证据确凿,请陛下过目。” 奉天殿总管走下来,接过她手中厚厚的一叠证据,呈上御前。 “縢侍郎,你好大的胆子!”新帝震怒,将奏疏丢在吏部侍郎面前。 吏部侍郎冷汗滚滚,扑通跪下道:“臣……” “刑部尚书何在?” “臣在!” “将这胆大包天的贼子押进刑部大牢,查明种种罪行,依律判刑!” “臣遵旨。” 退朝后,裴玉离开大殿,在殿外见到在等自己的陆如琢。 裴玉脚步一顿,停在陆如琢面前,弯身施以一揖,道:“陆侯。” 陆如琢负手而立,唇角似笑非笑:“薛御史好大的威风。” 裴玉半嗔不嗔地瞧了她一眼。 “有没有人说过……” “嗯?” 陆如琢趁着人少,凑近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很迷人。” 裴玉一怔,这话似曾相识。 她好像之前对陆如琢说过。 陆如琢纳闷道:“你怎么不害羞?”不仅胆子大了,脸皮也变厚了吗? 裴玉面不改色道:“嗯,害羞了。” 陆如琢:“……” 裴玉也趁着一队官员走远,往她面前再走了两步,低声道:“晚上回去给你看更迷人的。” “薛大人。”遥遥传来一声唤。 “下官先行告退。”裴玉施礼,微微一笑,同陆如琢告辞。 陆如琢愣在原地,仔细回味裴玉留下的话,脸慢慢红了。 她咽了咽口水,几乎有些羞恼地拂袖走了。 …… 又过了一个月。 薛府旧宅修缮完毕,陆如琢看着裴玉一点一点收拾出东西,心里又升起万般后悔。 “你就不能不真的住过去么?反正他们又不知道你晚上睡在哪。” “不行。”裴玉道,“身为御史,要以身作则。” “……” 裴玉看她坐在自己的箱笼上,不让她再收拾,笑道:“你晚上可以住过来。” 这还差不多。 陆如琢轻哼一声,站起来。 乔迁之日,薛府外面围满了人,尤以女子居多。御街惊鸿一瞥,后来又是免罪又是高升的,年轻有为,裴玉算是在京城出了名。 “你听说了么?薛御史还未许婚呢。” “不是说和清晏侯……” “我怎么听说是谣言,清晏侯都能当薛御史的娘了。” “管它是不是谣言,薛御史没成亲,咱们就都有机会,我回府让我爹娘找个媒人来提亲,对一对生辰八字。” “我也去!我也去!” “别抢,薛御史是我的!” 两位小姐当街吵架,差点儿将珠花扯了一地。 这些话传进陆如琢耳朵里,裴玉的腰又经历了一番摧残。 曾几何时,京师又传出新的说法。 什么薛大人是陆如琢收养的义女,都是假的,实际上就是她养的美人,启元朝的薛侍郎薛妩,有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生前那叫一个名动京城,才貌双全,多少王公贵族求着见薛小姐一面,提亲的门槛都踏破了。 薛妩的女儿,那能差得了?依现在看,简直青出于蓝。 没想到美人长大以后,不仅脱罪,还自立门户,竟然当上了御史,这是何等的励志! 裴玉摇身一变,又成了激励众人奋进的话本主角。 夜幕降临,陆如琢熟门熟路地落进薛府,进了裴玉的书房。 裴玉正在处理公务,闻声抬头,温柔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陆如琢偏不,走过来坐在她腿上。 裴玉:“……” 她笑着将公文合上,道:“我明早再看。” 待裴玉沐浴过后,陆如琢靠在她怀里,一只手玩着她垂落身前的长发,懒懒道:“外面的谣言,是你放出去的?” “什么谣言?” “说你是我养的美人这件事。” “噢,那个。”裴玉道,“不错,是我。” 陆如琢知道她是为了淡化她们俩之前的名分,但还是明知故问:“为什么?” 裴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陆如琢忍着耳热,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裴玉道:“因为,我想快点娶你。” 陆如琢满意了,忍不住眉开眼笑。 裴玉将她按在枕头上吻她,渐渐情迷,陆如琢握住她的手腕,最后的理智让她问出一个问题:“我听说朝中许多官员都给你递帖子,有意和你结亲。” “没有的事,都是谣言。” “真的?” “真的。”裴玉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认真地凝视她,“姑姑,我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 陆如琢松开她的手,闭目环上她的脖颈,在她掌控的浪潮里沉浮。 陆如琢睡着以后,裴玉爬起来,悄悄去了书房,重新掌灯。 看了几页公文,她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段时日以来,她在朝中顺风顺水,在京师也是名声斐然。那个谣言只有前半段是她派人散播的,她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后半段完全是百姓们自发编造的励志故事,尤以那些喜爱她的女子为甚,听说还结成了一个什么社,专门收集她的信息,兼吹捧。 裴玉不大懂那些,也不在乎,但陆如琢似乎因此感受到了不安,有时会故意在她面前提起,谁谁家的千金蕙质兰心,要裴玉一遍又一遍确认她的心意她才安心。 陆如琢向来骄傲,如今却露出了患得患失的一面。 裴玉很心疼。 一朝天子一朝臣,再过些年,她迟早要让位给后来人,而裴玉的人生才刚开始,五彩斑斓,波澜壮阔。 她还会愿意一辈子只守着她吗? 换作她是陆如琢,她也会如此。无计可施,唯有让时间证明。 书房的蜡烛吹灭,裴玉回到卧房,抱住床上的女人。 陆如琢问:“去哪里了?” “看了几本折子。” “看完了吗?” “嗯。” “明早陪我用膳?” “好。”裴玉低头,怜爱地吻了吻女人的眉心。 陆如琢抓着她的衣襟,眼神欲言又止。 裴玉长久地吻住她的唇,在她耳边低低表白道:“我心悦你,陆如琢。” 陆如琢冷玉指节紧了紧,一把将她拽下来,狠狠咬住她的唇,又将她按到柔软的枕头上。 一遍又一遍地从她身上确认答案。 …… 京师降下今岁的第一场雪,镇国公窦深班师回朝。 新帝带领文武百官在正午门前迎接,君臣和睦。 开春不久,新帝令上官少棠暂领朝政,镇国公坐镇京城,由陆如琢和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桓灵陪同,轻装简从,微服私访,长达数月。 三月,江南西道出了一桩骇人的贪墨案,其牵涉之巨,匪夷所思。先后派过去的御史不是半路为山贼劫杀就是抵达不久后离奇暴毙,裴玉奉命前往江南西道,沿路杀退了数波伪装成劫匪的官兵,后乔装改扮深入腹地,取得关键证据,又与收钱卖命的杀手在总督府正面遭遇,力战不败,顺利脱身。 证据送抵京城,裴玉上书弹劾,江南西道半数官员落马,裴玉的事迹由随行的人传开,被戏称为“御史台最能打的,能打的人里文采最好的”,到了民间自然又是年轻女子们一番狂热追捧。 陆如琢陪新帝远在河南道,提心吊胆了两个月才接到裴玉平安无事的消息,当即给她去了封信。 裴玉没收到,她刚回京数天,把陆如琢这段时日的信看过,又被派去黔中道、岭南道巡视,总之,哪里危险派她去哪里。 御史台皆是文官,难得有裴玉这样文武双全的,趁着陆如琢不在,还不可劲使唤? 气得陆如琢写了封信到太傅府大骂上官少棠。 裴玉倒无所谓,反正陆如琢不在京师,她无牵无挂,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办几件大案、要案,让薛御史的名号越来越响,世人皆忘记前锦衣卫千户裴玉,如此才是最好。 巡视不比暗访,不必隐瞒行踪,由驿站转寄,偶尔能和陆如琢通上信。 两人都极为珍惜来之不易的信,每次都写厚厚一封,恨不得把满腔情意都付诸纸上。 新帝偶然见着陆如琢收信,雀跃又克制,回房的脚步都轻快极了。 像檐下的青雀。 新帝有些艳羡,回房坐到书案前研墨,斟酌半晌,只落下几个字:朕好,勿念。 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只有她挂念太傅,太傅忙着处理朝政,估计都不会想她。 承平二年立秋,新帝自民间回宫,上官少棠统领文武百官,跪地相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帝扶了一下她的胳膊,不明显地停留了几息才放开,登上一旁的御撵,宫门千重,华盖招展,万岁回朝。 “陛下看着沉稳了不少。”御书房内,上官少棠眼神闪过欣慰。 “是太傅想要看到的样子么?” 上官少棠一怔。 “是朕失言了。太傅若没有别的事,便退下罢。” 上官少棠一揖,折身向外走去。 “少棠。” 少女的声音传进耳朵,似是幻觉,上官少棠脚步未停,置若罔闻地出去了。 *** 白露结成霜的时节,裴玉自岭南道巡按归来。 她甩开同行的官员,日夜兼程回京,在侯府前停下,进门才知道陆如琢不在侯府,在薛府。 她又掉头赶往薛府,下人见到她便要进后宅回禀另一位主人,裴玉制止下人,悄悄迈过垂花门,屏退后院的仆从,尽量不发出声音地靠近房门口。 陆如琢内功深厚,素来机警,她已做好刚到门口就被发现的打算。 直到她推开房门,都没见到陆如琢的身影。 不在? 她绕过屏风到内室,陆如琢就坐在床沿,手里握着她曾经的玉佩。 女人抬头,似乎不确定地看了她一眼,道:“裴玉?” 裴玉鼻梁蓦地发酸,眼眶随之湿润。 “是我,我回来了。”她上前抱住仍有些怔神的女人,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陆如琢道:“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给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什么伤。” “好。” 裴玉擦了眼泪,主动解下腰带,给她看了个仔仔细细。 “只有手臂一点小伤,我没骗你。” 陆如琢吻了吻新添的伤痕。 裴玉的呼吸渐渐不对劲。 “我先去沐浴,身上都是灰尘,不干净。”她制止陆如琢越来越造次的动作,勉强克制道。 “待会我陪你一起。”女人重新吻她的唇,柔声道,“你一直很干净。” 激情过后只剩温情,裴玉坐在浴桶里,看着陆如琢拿帕子过来,似乎要替她擦身。这还是第一次清醒地见到,裴玉不自在地避开她的手,去接帕子,道:“姑姑,我自己来罢。” 陆如琢没让她得逞,道:“不让我伺.候,难道你想让别人伺.候?”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手不应该做这种事。” “哪种?”陆如琢故意道,“我的手又不是第一次伺候你。” 刚被服侍过一次的裴玉:“……” 陆如琢决定的事没人可以拒绝,努力却又难掩生疏地替她沐浴完,出了一身的热汗。 裴玉想笑又感动。 之后她反过来服侍陆如琢,洗着洗着便到了一起,浴桶边缘溅出一地的水。 匆匆披上外衣,回房继续翻涌的情潮。 陆如琢伏在她身上,慢慢平复下来,道:“我想好了,下回你再去巡按,我就向陛下请旨跟你一起,一天也不分开。” 启元二十年裴玉去边关,也是一去大半年,她已觉十分难熬,没想到如今更甚从前百倍。 别说半年,半个月她都忍不了。 裴玉五指顺着她的墨发,温柔道:“不会的,我这次接连办成几桩危险的差事,至少能在京中歇上一年。正好趁这段时间,完成一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 “嗯?什么事?” 裴玉抬起眼睑和她静静对视,陆如琢张了张嘴,已然明白,却没有说出来。 她看见年轻女子红唇开合,一字一字响在她耳边,落在她心上。 “我们的大婚。” 第098章 陆如琢视角 陆如琢答应薛妩抚养她的女儿,绝不是一时冲动。 然而真正将孩子从乳娘那里抱回来时,陆如琢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了一段时间,这么一个小东西,一不小心就活不下来。就算平安长大,她不能保证能符合她娘的期待,长成君子。 但是自从那个小孩来到府中,陆如琢渐渐庆幸当初的决定。 裴玉听话、懂事、漂亮,小孩子带起来几乎不费什么事。很黏她,又懂得分寸。 她满身是血地回家,洗干净以后会主动抱她,软软的团子窝进她怀里。 等钟立春成亲生女后,陆如琢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裴玉一样,有时候隔着半条街都能听到贤姐儿嘹亮的哭声,魔音穿耳。 许是出生不久便离开娘亲,又短暂地在乳娘那里寄养,裴玉骨子里种下了颠沛流离的根,害怕会在陆府再次被抛弃。 慢慢的,庆幸演变成心疼。 因为是她的软肋,裴玉注定要置身危险之中。比寻常人更加努力,更加谨慎,甚至,需要一些运气,才可以活下来。 陆如琢将她保护得再好,也不能杜绝一切危险。最严重的一次,是她身边的暗卫被引开,另外两名护卫身亡,陆如琢亲自带人去找,沿途循着标记,才在城外一座破庙的佛像后找到奄奄一息的女孩。 那一年她只有九岁。 差一点世上就没有裴玉这个人。 到底是什么时候陆如琢对她起了异样的心思,想将这个人占为己有,陆如琢也不确定。 裴玉及笄以后,两人便分开住了,一开始裴玉不习惯,总是找借口赖在她这里,后来大抵是渐渐长大了,不再黏长辈,隔三岔五才赖一回。怀里没有东西抱着,陆如琢半睡半醒,总是睡不踏实。 她并未对谁真正动过情,一时也分辨不清对裴玉的心思有什么不同。 真正的契机是在裴玉十六岁的生辰,陆如琢为了给她庆祝,在太白居定了雅间。 少女酒量差,兴致却很高,你一杯我一杯地和陆如琢对饮,陆如琢喝完没事人,她喝完连太白居的雅间门都没走出去。 陆如琢差人备了辆马车,把裴玉送回府。她将裴玉抱下马车,到拢翠阁门口却起了私心,转道向自己的院落走去。兰竹跟在她身边,诧异地抬了一下眼睛,旋即默然无声。 府中有许多下人,裴玉也有贴身婢女丹橘,本轮不到陆如琢来伺候。 那夜,丹橘听说自家小姐喝醉,连忙赶去主院,被兰竹伸手拦在院门口。 丹橘:“???” 兰竹:“都督不许任何人靠近。” 丹橘:“……” 整个院子没有一个下人,除了端热水进来的,放下就走了,一眼没多看。 陆如琢自铜盆里拧了热毛巾,给醉得人事不省的裴玉擦脸、脖子和手脚,少女的脸色和唇色都比平时红润,像化了胭脂。 然而陆如琢知道她从来不用这些。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少女潋滟的唇,指节不由自主地曲了曲,收回毛巾,到桌旁倒了盏冷茶喝。 之后便熄了蜡烛,躺进被窝里和裴玉一起睡觉。 将睡未睡时,她听到怀里的轻唤:“姑姑。” 陆如琢闭着眼睛,低头问道:“怎么了?” 许久没有回应。 她睁开眼,望进少女带着潮气的眼睛里。 陆如琢没来得及反应,裴玉吻住了她的下巴。 陆如琢皱眉。 少女的吻毛躁且急迫,似乎把她当作解酒的茶,一路从脸颊吻到耳朵,耳后传来湿润的触感,陆如琢低哼了一声。 “你……”陆如琢不由自主地仰了仰修长的脖颈,强迫自己揪住她的后衣领,且喘且喝问道,“你作甚?!” 裴玉用迷蒙的眼神望着她,依旧只重复那两个字:“姑姑……” “酒醒了没有?” “姑姑。”少女轻蹙双眉,道,“我难受……” “哪里难受?” 裴玉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位置。 陆如琢的脸腾地热了,又舍不得放开,她喉咙微动,道:“你……” 裴玉歪了一下脑袋,似乎看上了那两片张合的红唇。 陆如琢自然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心里也浮现一丝渴求,轻咬下唇,仰脸主动送了上去。 双唇相触的瞬间,陆如琢脑子一片空白,像放了一场漫长的烟花。 在那个时刻,她知道这场烟花一生都不会停下。 少女微凉的鼻尖抵着她最脆弱的喉咙,暖热气息拂过。 “嗯……裴玉……” 她亟待收获更多,肩头一沉,少女枕在她的身前睡着了。 陆如琢平复被撩起的躁动,揉了揉裴玉的脑袋,在少女额前落下一吻,抱着她安心地睡了过去。 她满以为在裴玉十六岁生辰的这一年,她可以有一个全新而期待的开始。 没想到一早起来,天翻地覆。 裴玉什么都不记得了。 陆如琢迟来的少女情怀羞涩,没有直接问她,而是旁敲侧击,温柔道:“昨天晚上……” 裴玉认错态度良好:“我喝醉了,对不起姑姑,以后不会再犯。” 陆如琢以为她是在对昨夜的唐突抱歉,遂抿了抿嘴,眉眼含情,轻声道:“我……没有怪你。” 相反,她很喜欢裴玉的主动。否则自己不知何时才能确定这份情愫。 裴玉道:“那我去传膳了?” 陆如琢叫住她,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请姑姑明示。” 裴玉眼神清明,一身正直,像极了昨夜以前的裴玉。 陆如琢哑然。 她开始慢慢意识到,低气压蔓延,问道:“昨夜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裴玉试探道:“发生甚么事了?” 连半分回忆神色都没有,俨然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如琢冷笑,紧接着怒不可遏。 她将茶盏摔在裴玉脚边,四分五裂。 “滚去院子里跪着!” “……是。” 裴玉走到院子中央,端端正正地跪下,背脊挺直。 裴玉从小到大罚跪的次数屈指可数,她长大以后,顾及她的尊严,陆如琢更不轻易罚跪,这还是两年来头一遭。 全府震动。 屋顶上的玄奇琢磨了一天也没琢磨出所以然。 钟立春赶过来劝,被陆如琢砸到门外的一个杯子吓了回去,不敢说半个字。 裴玉跪了一天一夜,滴米未进,脸色惨白,才被准许起来。 她膝盖受伤,卧床好几日,陆如琢白日不见行迹,入夜等她睡了才悄悄过来看一眼。 那夜的事,既然裴玉忘了,以陆如琢的骄傲,绝不会再主动提起。她也当作无事发生,一个月后,一切如常。 只是她既已明白,自然不会放任裴玉再懵懂下去,明里暗里地试探她。 她有时觉得裴玉心悦她,有时又只像是对长辈的尊敬和依恋。 后来又同床共枕过许多次,陆如琢满脑子压箱底的图画,裴玉君子坦荡荡,没有半分逾矩。 启元二十年,裴玉从边关回来,陆如琢与她分别大半年,心思愈演愈烈,已到了燎原的态势。她无法再忍,所以使了一些不大光彩的手段。 锦衣卫衙门。 刚升任千户的裴玉走进来。 “林大人,下官前来领差。” 林丹青一见她便笑,从手边拿了一卷竹筒,递给她。 “巧了,刚来的差事,还热乎着。” 裴玉疑惑地打开竹筒,展开里面的绸布,白纸黑字。 林丹青道:“明威将军汲坚镇守边关,无诏擅自入京,你带人前去捉拿,押送刑部。” 裴玉应是,又问道:“他现在在哪?” 林丹青看着她的脸,道:“最后传来的消息说是在千金阁。” “下官领命。” 裴玉面色未改,转身出去了。 陆如琢从后堂走出来,林丹青朝她恭敬一揖:“都督,已照您的吩咐,将差事分给裴千户。” 陆如琢淡淡嗯声,负手出门。 中庭,陆如琢道了声:“玄奇,谢樰。” 两名暗卫自隐蔽处走出来,单膝跪地:“属下在。” “去千金阁。” “属下遵命!” 之后的进展……应该算是顺利。 朝食,正厅。 “姑姑生得这样美,为何没有意中人?” “你怎知我没有意中人?”陆如琢看着她的眼睛。 裴玉面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她的意中人正是眼前人。 只是裴玉似乎会错了意。 汲坚私自回京,牵涉出逆党案,陆如琢一直忙到年后,再是乳娘之死,裴玉得知她的身世,选择维护她,不惜杀害乳娘。最后一道难题也迎刃而解。 五月,她向陛下请旨回乡探亲。 “帝姬聪慧,有手段,陛下不必过于忧心。” “朕又何尝不知。”女帝叹了口气,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也是做母亲的,你难道不知?” 陆如琢一口茶轻轻地呛了下。 她笑道:“臣可没有怀胎十月掉下来一块骨肉,还是不一样的。” “哦?哪里不一样?”女帝打趣她,“朕可是知道,你自小将她养在身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出入都有暗卫护送。” 陆如琢但笑不语。 当然不一样,她可不要裴玉当自己的女儿,她要她,做自己的妻。 第099章 读者穿书第二人称视角(上) 你出生在启元元年,一个盛世开启的年代。 你爹是一名七品知事,你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姊姊,你出生那年,女帝登基,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千古一帝会将这个延续数百年的王朝带向何方。 大楚传至孝武皇帝,已风雨飘摇,连年战乱,亡国的阴影笼罩在众人头顶。 但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你只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婴儿呀。 你长到四五岁,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了。这时你爹已经升到六品官了,虽然依旧不算大官,但官路走得稳稳的,在京师也有了一些积累。他给你请了个先生,教到八岁,读了《千字文》、《三字经》和《论语》,认识了基础的字,先生就不再来府上。 你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哥哥能够去书院上学,你只能在家里呆着,先生都夸你书念得好,为什么不能和哥哥一起读书。 你去问姊姊,姊姊比你大七岁,已经在说亲了。 姊姊在窗下绣花,她让丫鬟给你拿了块糕,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阿姊当时也是读到你这个岁数。” 你又去问爹娘,你是幺女,爹娘都很疼你,爹笑着说:“因为你是女儿,不用吃读书的苦,多好,将来爹一定为你找个好郎君。” 你大声说:“我不想要好郎君,我就想读书!为什么不让我读书?我要去书院!” 爹生气了,娘让婢女赶紧带你下去。 你不懂,你才八岁,只是想像哥哥一样上学,为什么爹就想着给你找郎君,为什么他不说,要给哥哥们找妻子,也不让他们去书院。 你去找两位兄长,大哥当你小孩说笑,哄了两句就着人送回房。二哥只和你差两岁,他去找爹说理,想带你一起去,被爹痛斥了一顿。 后来你们商量出一个法子,二哥每日下学后把夫子教的再教给你。你比两位兄长都聪明,他们要学很久的东西你一点就透。 你还扮作二哥的书童,和他一起去书院,在外面偷听夫子讲课。 有一回你与二哥在后院论学被你爹听见,你爹目露惊喜,转瞬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是个女儿。” 你这回隐约懂了他在可惜什么,你开始涌起一种畏惧。 你的姊姊已经嫁人了,爹为她挑的“好郎君”,你害怕以后你的命运也会和姊姊一样。 你不想搁下笔墨,窗前绣花,一生相夫教子,才华付之闺阁。 你熟读四书五经,比男子更聪明,为什么不能去书院、乃至科举入仕? 科举入仕?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回过神又不甘地想道:凭什么女子不能参加科考? 陛下都是女的,当官的为什么不能是女子? 你想起陆如琢,那位令朝野胆寒的锦衣卫指挥使,你想,如果你有那样的武艺,你有机会,你也愿意。你也要站在那万人之上,瞧一瞧高处的风景。 可是你没有,你只是一个六品京官家中不起眼的小小姐。 你颓废了好几日,只能认命,继续寒窗苦读,能读到几时便几时。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你的祈祷,启元十一年,陛下力排众议,允许女子参加科考,举国沸腾。 你爹从衙门回来。 你站在门口堵他,说:“爹,我想去书院,我想去上女学。” 你爹这次没有一口回绝,道:“容爹想想。” 你爹一想就想到了科考放榜,这届科考声势之最,旷古绝今。皇榜前不仅有男子,还有数以千计的女子,围得水泄不通。 你也在,因为去得迟,离人群很远,但是不妨碍得到消息。 “中了中了中了!” “是探花!” “一甲第三名,上官少棠!探花!上官小姐中探花了!” 有人喜极而泣,声音传出来,更多的人喜极而泣。 你也哭了。 擦了擦眼泪飞跑回家。 “爹!爹!爹!” “中了中了中了!” 你跑得踉踉跄跄,看到你爹身穿青袍的身影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爹,我想去学堂,求你……” 你哽咽难言。 你爹扶起你,叹了一口气,用袖子擦去你脸上的泪水,应了声好,你娘也在一旁拭泪。 “我一定会取得功名。”这是你入学景山书院前,留给你爹的话。 你怀抱壮志,踏入了书院的门槛,仿佛鱼潜大海,鹰啸长空。 景山书院是第一批开放女学的书院,早在女子被允许科考前,便有不少女子在这里就读,如今想来,陛下开办女学,正是在为今日作打算。 你在心里再一次深深地感激陛下。 你在景山书院认识了许多才学出众的女子,最出色当属比你大几岁的兰嘉若,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就连书院的男学子也黯然失色。她的老师是景山书院唯一的女先生冯娴,号称“进士之师”,她也是冯娴门下唯一的女弟子。 但你运气不好,无缘得见冯娴这位据说有状元之才的女先生,因上官少棠高中后,冯娴也决定参加科考,已辞去书院职务,一心苦读。 你有些失落,却也很高兴。 你想,或许三年后,会有一位女状元横空出世,让世人瞩目。 启元十一年会试前,陛下特意加考了女科,让天下有才之女汇集京城,各大学士主考并阅卷,钦选了一批才女,赐举人出身,恩典参加会试。祖父是当世大儒的上官少棠就是这场女科的头名。 伴随女子可准许科考的圣旨公告天下,各级考试都向女子敞开了大门。时间仓促,若非官宦出身(陛下特旨会为官宦之女再开一次女科),若想赶得及下一届科考,必须一次性通过所有考试,古往今来,凤毛麟角。 你去参加了童试,过了县府两试,在院试折戟,止步于童生,离秀才一步之遥。 你的同窗里,考中秀才的不在少数,其中包括兰嘉若,那一年的案首则是冯娴。 下半年解试,冯娴中了亚元。 次年会试,再中会元,何等辉煌。 从白丁到进士,甚至极有可能状元及第,仅用了三年时间,前无古人。 殿试结束放榜,你和书院同窗在人潮里一块挤到皇榜下。 状元、状元、状元,你心潮澎湃,暗暗默念,期待地将视线投向了榜首。 你失落地垂下眼睫。 不是状元,是榜眼。 又一次。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下一届,会有女状元出现吗? 与你同行的兰嘉若沉默良久,拂袖退出了人群。 启元十五年,你中了秀才。你爹高兴地买了挂鞭炮,噼里啪啦,逢人便笑。要知道你快三十岁的大哥,前两年才考上秀才。 你今年才十五岁。 你阿姊这个年纪已经在说亲了,而你爹似乎没跟你提过这件事,只让你好好读书,争取再中个举人。你知道,你的命运已经发生了改变。 启元十九年,你参加秋闱,中了第五名。你爹听到消息,激动得从衙门里跑了回来,进门的时候鞋子都丢了一只。 成为举人,意味着有了选官的资格。你的命运,彻底与你姊姊的不一样了。 但这远远不够。 你的目标是金榜题名,是位列臣工,是和现在、未来千千万万女官站在一起。 因为举人身份,你进入国子监进学,你离你的目标越来越近。 启元十九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朝廷武举出了一位武状元,也是女子,比你年纪更小,只十六七岁,她叫裴玉,是陆如琢的义女。新科武状元游街,那天你就在御街上,笑容就没有从脸上下来过。 真好啊,你想。 二月春闱,你与昔年同窗一起抬头迈步,进入贡院。 其中包括今科解元兰嘉若,启元十六年的乡试,兰嘉若在书院苦读,没有报名,今日果然一举得中头名。 以她的才学,上次乡试也是必中的,一甲及第也不无可能,但她选择再读三年,才来参加考试。 你想起被点为探花的上官中丞,屈居榜眼的“进士之师”冯娴,你似乎明白了为什么。 果不其然,杏榜张贴,兰嘉若的名字位列榜首,至此连中两元。 你确定她要做什么,她要高中状元,她要三元及第。 自古得此称号者寥寥无几,当朝者也乐意成其美名。 次月殿试。 奉天殿内,你见到了女帝,你深深地叩首,衷心地祝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时的你并不知道,这位英明的君主只剩下一年的寿命。 你还见到了陆如琢,穿着蟒袍,腰悬金牌,天底下除了女帝最威风的女子。 你也见到了上官中丞和冯侍郎,绯袍玉带,你悄悄地看了几眼,觉得那就是你向往的样子。 经过漫长的策问,翌日金殿唱名,兰嘉若当之无愧被点为状元,成为启元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人,女帝喜不自胜。 惊喜却又不意外的,你被点为二甲第一名,传胪。 你和众位进士一同跪地谢恩,起身的时候看到一位女官眼中微微闪烁的泪光。 你从宫里出来,与新科进士簪花游街,春风得意。回到府中,张灯结彩,你一进门,众人异口同声:“恭迎传胪小姐。” 你觉得这称呼不好听,但是还挺开心。 你爹笑得褶子都多了起来,温和地问过你后,张罗着设宴,你娘握着你的手,只是不停地哭。 夜里,你躺在床上,看着窗前的月光,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的命运,真的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吗? 你走到院子里,靠在树下,仰头看了一夜的明月。 天明后,你梳洗一番,依旧意气风发,赴礼部设的琼林宴。 这是你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时光。 第100章 读者穿书第二人称视角(下) 你通过了朝考,成为了一名翰林院庶吉士。 你爹高兴坏了,他当年三甲同进士出身,排名微末,没能进入翰林院,现在一把年纪了还是五品。 而你不一样,只要三年后顺利通过考核,面前便是青云路。 你在庶常馆学习,听说上官太傅总领修史,要将女子的名字载入史册,你毛遂自荐,认识了许多同你志向相投的女翰林。 翰林院为“储相”之所,将来她们大部分都会身居要职,朝堂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大官,你相信这个王朝在女帝的带领下会越来越好。 但陛下的身体似乎不好。 你去广安寺为陛下求了长命灯,日夜祈祷。 启元二十一年冬,天寒地冻,窗外一支寒梅被积雪压塌,你被皇宫传来的钟声惊醒,心脏狂跳。 黄钟三十六响,大丧之音。 陛下驾崩了。 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泪水先溢出眼眶。 你走出家门,跪在雪夜里,恸哭不起。 天明后,你听说了谦王谋逆,被陆如琢就地诛杀,镇远侯也没有病,他率军赶往边关了。 帝姬楚涟在文臣武将的拥戴下顺利继位,平稳过渡到新的时代。 陆如琢被封侯,成为新朝也是历代以来第一位女侯。 你喜得多吃了一碗饭,你爹散值回家拍着你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我家幺儿将来也可以官至宰相了。” 你接着去庶常院上课,帮忙修史,你开始相信新帝,会继承先帝的遗志。 直到承平元年,清明后,吏部尚书带领百官弹劾陆如琢,一纸禁足的旨意降下,清晏侯将被问斩的消息传遍天下。 翰林院修史的同僚们人心惶惶,你也夜不成寐。 你们都意识到这件事影响之深远,清晏侯绝不可被问罪。 你和同僚求见上官少棠,上官太傅只说稍安勿躁,让你们安心修史。 京中女子开始自发为清晏侯请命,商会、读书人,街上到处是奔走的女子,你在万民书上郑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个月后,陛下顺应民意,赦清晏侯无罪。 并以一道令裴玉认祖归宗的圣旨抹了最后一条罪名。 承平二年,陛下微服出巡,薛御史接连办成大案,回京复命,夹道相迎。 你爹这几日看着你眼神有点不对劲。 “你觉得薛御史怎么样?”他旁敲侧击地问。 “不怎么样。”你说道。 薛御史才貌双全,乃京中乘龙快婿上上选,你爹见你久不说亲,估计也动了心思。 但你在翰林院行走,常在宫中见到陆侯与薛御史,二人情投意合,外人毫无插足余地。 自然,你也不想插足,一心仕途。 承平三年秋,一个消息再次轰动京城,乃至天下。 薛御史要和陆侯成亲了。 嗯?为什么薛御史的名字在前面?大概是因为京城万千女子心碎了吧。 你很高兴,因为陆侯决定大宴宾客,流水席摆三天三夜,你也可以去参加。 成亲的日子,据说是钦天监亲自算的,但是钦天监不说。 总之秋高气爽,祥云蓝天。 正是休沐,你得以和全城百姓共同见证她们的大婚。 摒除了传统的婚嫁程序,一早薛御史身跨白马,穿大红喜服,去侯府接亲。 满城女子一边心碎一边尖叫,吵得你脑子嗡嗡的,又不禁面带笑容。 陆如琢没有着凤冠霞帔,和薛御史装扮相同,墨发红绸,腰悬美玉,红衣翩然,衬得人比花娇。裴玉牵着她的手自侯府出来,两人骑马游街,并辔而行,红妆蜿蜒数十里。 晚宴设在薛府,昔日的相府并不比侯府小。 你手持请柬,到了薛府。 府中繁忙,接待你的是一位碧衣少女,自称是陆侯的家人,姓祝。 “祝姑娘。”你抬手作揖。 “大人请。”她将你请到里面。 迎面走来一位气度不凡的青衫女子,青丝戴冠,用一柄小剑式样的银簪束发。 “葳蕤。”年轻女子含笑招呼祝姓姑娘。 “诸葛姐姐!”她挽住青衫女子的胳膊,形容亲密。 你福至心灵,似乎明白了什么,轻笑自报家门。 诸葛珏微微一诧,忽然换上一副熟稔的神情,笑道:“请随我来。” 你被带到了观礼前排,和一名面覆白纱的女子站在一起。 你明明没有见过她,脑海里却浮现她的名字,陆绾,陆侯的亲妹妹。 “圣旨到——” 满堂宾客齐声跪地。 上官少棠携圣旨走进来,宣读,大意就是朕国事繁忙,不能亲至观礼。之后列了一堆赏赐。 上官少棠被迎至太师椅下方就座,主位坐的祝无婳。 奏乐鸣炮。 傧相引赞:“新人到——” 你随众人将视线望向门口,陆侯与薛御史相携而至,面含浅笑。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三拜亲朋——” “新人交拜——” “送入——” 话音未落。 陆如琢忽然伸手搂过裴玉,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众人一愣,开始起哄,你是除了祝葳蕤叫得最大声的一个。 啊啊啊啊啊。 你愿称之为鸡叫声,就像京师的女子见到薛御史一样,但是你不同,你只想看二人同框。 傧相咳了咳,大声补上后半句:“……洞房!” 听起来好像更不对劲了! 满堂的笑声中,新人进了后院。 你跃跃欲试,发现没人阻止你,也跟去了后院,想去闹洞房。 但是被一名女子拦在门口,你也认识她,她叫兰竹。 奇怪,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好像她们一直在你的记忆中。 “客人止步。” 你才发现没人来闹洞房,除了你。 诸葛珏过来找到你,将你带去了娘家那桌。 好多人啊,有祝无婳、陆绾、祝葳蕤、段冼墨、唐庄主等等,一个鬓发清霜不爱说话的老者,还有上官太傅。 你胆大包天问了句:“太傅,你和陛下怎么样了?” 上官少棠横了你一眼。 她眉目风流,这似嗔似怒的一眼反而更添情致。你心想,怪不得小皇帝动了心。 你又问祝葳蕤,道:“你有没有和你的诸葛姐姐在一起呀?” 祝葳蕤望了身边的女子一眼,清甜道:“有呀。” 你说:“那我就放心了。” “新人敬酒——” 你和众人一块站起来,举杯向面前的新人。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你说,声音突然哽咽。 陆如琢看了眼裴玉,裴玉对你认真地道:“多谢。” 这天晚上你喝了很多酒,醉眼朦胧里被随从扶进马车,你掀开车帘,探出脑袋,大声喊了句:“裴木头!” 在薛府门前送客的裴玉望过来,对你温和笑了笑。 “陆娇娇!” 陆如琢霍然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生气,又似乎赧然。 裴玉握住她的手,并肩而立。 府中的人陆续走出来,站在她们身后,你视线慢慢扫过一张张脸,直到视野朦胧。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啊。” 深秋的街道忽然起了雾。 马车行进雾里。 张点着红绸的府邸离你越来越远,车轮吱嘎中,你的眼皮渐渐合上。 …… 你怅然若失地醒过来,手里捧着一部手机,页面停在最后一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