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糖也沉沉 作者:知之為知之 晋江2018-04-18完结 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524089 章节:共 37 章,最新章节:【三十六】 文案: 叶庭让有着不凡的出身,从来活的谨慎拘谨,不敢有丝毫懈怠。 从之的出现,让他盘旋已久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只是,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却发现美人别有根芽,你待如何? 万丈红尘,尘烟嚣嚣。 烽火纪元里,有战乱,也有真心。 待得雁字回时,便是月满西楼。 世上情爱,兜兜转转。 情起无因,爱字有果。 ------------------------------ 作者有话说~ 本文已经全部写完啦~刚写完,所以热乎乎的~ 本文1v1 HE 每日一更. 首部小说,所以是一篇字数萌萌哒的作品,不会很长很长,希望大家能看的愉快~ 有什么意见也可以给我留言哦~ 在这条路上摸索,其实跟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情呢。 所以呢,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 第1章 楔子 方定奇接到电话,不过早上六七点钟的样子。当值的陆曦元十分焦虑,又因着是在电话里,许多事情不方便,只好长话短说,“夫人今天一早就离开了颍川,少帅正大发雷霆。下面的人捂不住,连肖先生都挨了骂。”光是这一句,方定奇就觉得脑门子发紧,嗡嗡直叫,叫的人心慌,定了定神,连忙先道:“我一会儿就过来。” 趁着起床洗漱的空档,连忙让人去挂电话给肖雍。肖雍刚吃了挂落,心情不怎么好。却也没说什么,只说夫人一走,铁定要出大事,八成只能先压住消息,让他赶快过去。还支支吾吾说了一句,会不会是跟安阳有什么关系。 一连几日的阴雨连绵,直到早上才有暂缓的趋势。路上湿滑,车开的并不很快,到的时候,方定奇远远的就看见花园里笔直的站着两排戍卫,定睛一瞧,都还穿着墨绿色的雨披,这才看清楚,都是昨夜值班的戍卫,这档口,想必是撞在了枪口上了。 他快步走进会客厅去,就只见叶庭让正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他穿着白衬衫,灰色的西装背心,头发还没有打理。他迎着窗外投进来的阳光,在地毯上蔓延出影子来。方定奇轻咳一声,说了一句,“少帅好。” 他是叶庭让心腹,又担着戍卫队长的要职,打小便跟随在左右,平时多受倚重。他瞧着面前这形势,也知道叶庭让八成是大为光火了一番,就连一旁垂首而立的副秘书长陆曦元不免对他暗暗的使眼色。 “封锁整个颍川。”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叶庭让说了这六个字。几乎条件反射似得“啪”的一声行了礼,连忙走出去了。 负责颍川边防的治安官崔司令一路挟着风跑来,便接了命令,将水陆通道尽皆封锁,城中大小客栈,饭店,包括郊区民宿都不能放过,要一一彻查。他们是老相与了,那崔司令道:“方副官,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急着就要封锁边境。” 方定奇也知道话不能多说,思忖着片刻,只答:“少帅要拦一个人。” 崔司令“哦”了一声,眼下战备阶段,摸着心寻思,也知道这时候拦的人,必定是个要紧人物。只道:“封锁,彻查倒是不要紧。拦人只怕是难。可从早上到现在,火车已经有不少列发出了。拦,怕是也拦不住,倒是可以循着路线去追一追,人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方定奇想了想,说了两个字,“安阳。” 虽然是大隐隐于市,但是从之心里焦虑,则必然铤而走险,选择一条快捷的路。 衡水码头是来往颖川安阳间最短的一条水路,坐落在离颖川城一个小时车程的衡水城。虽说而今是战备时期,明眼却看不见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情景来,只设下暗哨。又因这里离北大营十分不过三十分钟车程,倒也不必刻意做出表面文章。 此时衡水码头正是最嘈杂的时候。人群毫无章法的排列,缓缓的往前移动,竟也生出些秩序来。人群之中,有一个女子,裹着头巾,穿着寻常的衣服,领口却露出一截白色,近看原来是一截细俏的荷叶领,做工精良,款式时髦,大概是颖川城中的那家西洋百货店买来的精品。 排在前面的人群有一阵躁动,原来是例行的证件抽查。 女子不像别人大包小包,她没什么随身行李,她翻开手里的通行证——那是一张暗红色的特别派司。她轻轻的打开它,在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上描画了一阵,才小心的收好。又拿出一张证件来。 这时候,人群自后往前开始涌动,她忙乱之中回过头,只见六辆军车整齐划一的停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方定奇从第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下来,打开了后座的门。 叶庭让从车上下来。 他穿着整齐的军装,站在阳光底下,整个人挺拔英武。人群纷纷朝两边散开。 她心里一紧,连忙把头低下来,脚步跟着别人缓慢移动。 那厢方定奇折返回官邸,就接到了崔司令的电话,说是有了消息,他这几个钟头,每一步都走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听到这一句,方才松了口气。这颗心却还没完全放下,又被悬了起来。 叶庭让已经换好了衣服,说是要亲自去瞧。他心里想,如今是关键时期,若为这事大动干戈,惹的人尽皆知,自己这份差也不用办了。 叶庭让不听劝,好说歹说,最后为了夫人名声考量,才调了两队直系戍卫,两队颍川治安军,方定奇让他们分组出发,进行拦截和搜寻。而他和叶庭让的车则跟在后面。 从之眼看着码头,一列列戍卫替换了原先的边防巡警,治安军则围在码头外侧。想来硬走是走不了,躲是唯一的办法。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显眼,躲在人群里。 戍卫都是叶庭让贴身随侍里的精英,之前受过严诫,尽心尽力。他们有序列的一个一个查验,一个一个看过去。从之被迫躲在一个大娘身后,她的身后是墙角,她眼睁睁的看着方定奇越来越近,直到避无可避。 她手里握着枪,攥的越来越紧,她是专业的行伍人员出身,受过最严苛的训练。她当然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敏感时期,叶庭让面对着的,是怎样未知的危险。 可是她今天非走不可。 当方定奇的眼睛终于落在她的身上时,她没有逃避,她看着他,站起来迅速的后退,同时把枪对准了叶庭让。 逆光而站的叶庭让终于看到了她,他眉头微皱,似有许多不解。他远远的看着她仍戴着那颗玉石殷桃的耳坠,沙沙的正抚过她的衣领子,只觉得心乱如麻。不由得想着几个小时前,她那样笑靥如花的同他做生日,还赞他心思巧,才能想出这一对首饰来。 他的胸腔一起一伏,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解控制着他,他一动不动。 从之早在心里转了千百个圈,想着该如何脱身,她不是没想过说些决绝的话,可是她这样看着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对她说过:“我这一辈子,很少有真正快活的时候,因为你的关系,竟也真正活的像个人了。” 他还说:“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每天都在想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守护你,保护你。所以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嫁给我。” 她知道他是真的爱她。 往日的一切一下子浮上脑海。 她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滑下来,她终于开口:“放我走吧,求你了。” 她举着枪,流着泪。却没有等到他开口,就被一声巨响引过了目光,紧接着是一阵连环爆炸。方定奇眼疾手快的冲到叶庭让身侧,替他挡着火光,保护他伏倒在地。 从之被火气冲出去老远,枪也不知丢在了何处。她抬起头来,看见空中有几架飞机掠过,是空袭。 空袭警报转耳拉响了。 她迅速的清醒过来,心凉了一片。 飞机的轰鸣声像海浪声一般此起彼伏,轰炸声响彻了整个衡水,几乎瞬间,衡水成了一个废墟之城,哀鸿遍野。 地面上又是一阵爆炸声。 很多人惊慌失措的跑起来,又慌不择路,开始往不同的方向跑,她决定孤注一掷,她半弯着身体冲了出去,被人群拥挤着,猛的扑向逆跑而来的人们。 慌乱来的突然,叶庭让万万没想动言疏衡用这样的方式向他宣战,他眼下来不及多想,回过神来,只对方定奇下了命令,“让北大营的人封死每个出口,一定要找到她。让林参谋带人彻底清扫衡水码头,拉响一级戒备警报,所有军队进入待命,随时准备战斗。” “是。” 从之一脸黑灰,满身尘土的躲在难民堆里,准备等这一阵□□过去。防空洞狭小的空间里人挤人,空气中明明浸没着人挤人的燥意,她却意外的觉得有些冷,她环抱住自己,她想起了叶庭让。然后,她又想起了言疏衡,他站在她的面前,慢慢移开了叶庭让的照片,对她说:“用你的单纯,你的美貌,让他对你产生兴趣。” 叶庭让回到颖川已经临近下午。他左臂受了擦伤,并不入骨,但是长长的一条口子,看着十分骇然,医生正在替他处理。一旁几位颖军主要的幕僚正向他汇报:“安军未有大幅度偷袭或挑衅之举,只对衡水码头以及衡水城进行小规模空袭。启用飞机一共十二架。” “北大营迅速调动了十六架飞机进行了空中阻击。” “全颖军二十师主力军队都已进入随时战斗的准备,只等督军命令。” 肖庸这会儿也来了,秘书处那边拟好了通电全国的电文,他拿了来给叶庭让过目,正式宣布颖军与安军开战。 方定奇倒没在幕僚那里耽搁太久,因着安阳突然的空袭,掩了叶庭让为何突然去衡水的动机,他胡乱应了过去,各位幕僚又兼公事在身,便各自走开去了,他不放心,又让人去叮嘱肖雍,千万要压下夫人的事情。 他进屋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叶庭让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军靴塌在地毯上没有声音,他轻咳了一声,叶庭让睁开了眼睛。 方定奇说:“找到了,现被关在地牢里。”他舔了舔嘴唇,看了叶庭让一眼,才迟疑道:“北大营的人不认识夫人,只当是一般的犯人。没有安排优待室。” 叶庭让没有应话。 他正盯着自己的戒指,看的入神。脑海中呈现出一幅幅从之的画面,美好的,伤心的,诱人的,甜蜜的,神秘的,委屈的,调皮的……每一面都浮现在脑海里,又似就在眼前。他依然盯着自己的戒指,声音低低的,“活着就好。” 他再次见到她,是在北大营的地牢里,她灰头土脸的,身上有伤,有气无力的被绑在十字柱上。她目光坚毅,脸上却一片惊惶,他眼里倒是一片润泽,仿佛一种失而复得。他回过头去,问了一句:“人怎么成这样了?” 营长没说话,一群听差面面相觑,好容易推举出一个,毕恭毕敬的答:“这个人骨头比较硬,到现在什么也没说。可能自己也知道通敌叛军是死罪。” 叶庭让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跳,忍不住吼道:“什么通敌叛军!” “……” 他的眼睛扫过在场的人,最后依然落在从之脸上,对方定奇说:“待会儿我就把人带走。” …… 天边的月亮慢慢升了起来,又渐渐隐去了。 从之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叶庭让,心里五味杂成。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比较喜欢民国的文章,喜欢那个时代的一切。所以想写的也是那个时候的故事。 第2章 【一】 楼道里没有人。 沈从之直接推着服务车到207房间门口,掏出门卡,迅速打开房门。 她直接走到房间里一副油画框面前,取下画框,画框背后是一个保险柜,她转动密码702,保险柜自动弹开,里面搁着一个狭长的盒子。 她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盒子,组装好狙击□□。然后伏在窗格上,目光沿着枪管延伸,瞄准目标窗口。 对面的窗户被一双漂亮的手轻轻推开了,是她的观察员阿俊,他穿着服务人员的衣服,向她隐秘的打出“确认目标”的信号。然后,退出了房间。 目标人物近在咫尺,她的手指只需要轻轻一扣,便能定乾坤。 然而,她的视线里出现了第二个人。 那人与目标人物寸步不离,并且巧妙的挡住了最佳狙击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不能再拖下去了。 正在她下定决心大开杀戒的同时,一颗子弹从另一个方向,以迅雷之势贯穿那人的头部,那人应声倒下,目标人物瞬间站起来急欲逃命。 就是现在。 子弹裹挟着长风,呼啸而袭,凶猛的洞穿目标的头颅。绝无生还可能。 一切瞬间终结。 她有条不紊的拆卸枪支,将一切归位。推着服务车离开207号房间。 她迅速果断的把服务车推还原处。自己则闪身退进了209房间,换好一身行装,打开窗户给房间透气。 西餐厅的贵宾厅里坐在六七个人,很安静,除了一个外国小女孩调皮的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只有轻轻放着的一首西洋曲。 一个刚刚落座的年轻人,正在静静的看着窗外。 她把一只玫瑰花放在窗台上。然后端起了咖啡,悠闲的看着长街对面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慢慢开走了,带回了“刺杀桐宫雄达成功”的消息。 她的头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她穿着的衣服,戴着的手表,踏着的小牛皮高跟皮靴,无一不是精品,身上竟然还有淡淡的玫瑰香味。这让那小女孩觉得艳羡。她不介意,微笑着倾下身去,同那小女孩用英文交流。 “哦?《西印度毁灭简述》?讲的什么?” 从之倒没想到小女孩还真的人小鬼大,“关于殖民主义的暴虐与残忍。” 小女孩笑脸以对,从之也是一脸柔和。原来连孩子都懂,她在心里想。 她又回过头去,街上有不少人。有穿着时髦洋装的富家小姐飘逸的走过,有鳞次栉比的百货商店,洋行精品店的店员出门迎来送往,南语口音里夹两三个英文词,示以斯文高贵。还有汽车开过,呼啸出一阵风的声音。 人们放松而愉悦,丝毫看不出此时此刻,颍川正被一片紧张袭人的天空笼罩着。 西餐厅突然一阵骚动。从之从放在桌子上的墨镜里看见有戍卫出现,成两队分列,走进西餐厅,设下警戒,而在他们之后走进来的人,穿着一袭深绿色军装,一条皮质的腰带扎在腰间,腰带上还套着皮质枪盒。虽只是颍军军装便服,但那两肩上,分别坠了金色的流苏,穿这样的戎装的人,除了叶峥不作他想。 从之不由得心里一动,心想,他回来了? 叶峥,表字庭让。已故大帅的独子。自从一个月前,大帅出使北地,乘坐专列回颍川,路过安阳地界的安营口时,专列突然爆炸,抵达颍川的时候就已然身负重伤。虽然都安官邸里,候着著名的外科圣手坐镇,依然是无力回天,在抢救了两天两夜之后,终于宣告去世。 颍川和安阳对峙多年,这时候,恰逢与安阳政府交好的樱花商会派了人来颖拜访,蠢蠢欲动,三十万颍川军又正随着叶庭让在北线征战,不在阵地,守备薄弱,所幸刚刚大捷,正班师回朝。可到底有些路程,立时三刻,只得先把消息封锁住。 大帅生死成疑,少帅又迟迟未归。自然容易引起旁人猜疑,既为稳定军心民心,又为了给居心叵测之人营造一个大帅还活着的假象,王处长看中从之学过日语,让她和樱花商会交际过。同时又在五天之前,在接到桐宫雄达抵达颍川的消息之时,给从之下了命令——刺杀桐宫雄达,为大帅报仇。也引开注意力,为少帅回程争取时间。 王处长是颍军特训班的老师,虽只担着处长之职,却是叶氏幕僚之一,叶庭让也对他颇有三分敬意。从之身上还没有职务,她进特训班一年了,为了给她寻找一个匹配得上的搭档,一直让她等着,王处长既把她当作得意门生,自然诸多栽培。而从之,既受教于王处长,自然也听命于他。 其实,王处长性子有些古怪,并不为从之所喜,可从之听他授业之时,总是会回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有过一位老师。 沈从之先天不足,四岁的时候才会说话。七岁的时候,姐姐请了先生在家教她读书。 对她来说,四岁之前的人生,足以用“苦难”二字概括,她是个孤儿,被折磨的怕了,伤了胫骨寒了心,早已茫然不知命运将通往何处。四岁之后,姐姐收养了她。 庭芳先生是她第一个老师,他有很花白的胡子,有人说,他曾经当过进士,还有人说,他还留学过日本。总之,是个学识很渊博的人,他教她写的第一个词是“国家”。 “我华夏民族,起于黄河,以其在四方之中,因称为中华,后疆土渐广,凡所统辖,皆称中华,亦称中国。” 那是她第一次学习国家二字 知道何为国,何为家。 大写的国家二字,好写也难写。 多年朝不保夕的日子过惯了,即使是不懂那些深奥的道理,也比寻常孩子多出一分智来。 她听他讲震惊朝野的中日甲午一战,日本,凭借着自己的船坚炮利,打的大清水师赔款割地。 她还听他讲,孙先生在南方起事,推翻了清朝,创立了民国。然而国家并未因为革命而真正走向太平盛世,因为军阀的混战,老百姓仍然饱受着战争的荼毒。 他说:“无论怎么样,都希望能够投身到真正的,能够推动国家的革命的洪流当中,去换一个更好的未来。” 后来,从之跟着姐姐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一直很怀念他。 她并没有在城中多待,等到暮色降临的时候,就回山上复命去了。王处长让人给她留了夜宵,一碟四个红糖千层糕,就放在她宿舍里,还有一张电报纸。 她洗了手,拿了一个千层糕放在嘴里,忙着取出《神曲》来译电文,才知道叶庭让赶回来了,为了堵日本人的口,正下令彻查桐宫遇刺的事件,同时也正式对外发丧,彻查大帅专列爆炸事件。 王处长从来不忘让他们多练习基本功,所谓“温故而知新”,所以每每不过一两句话的事情,也要写出密电来叫他们译。从之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其实樱花商会的出现,同大帅突然遇袭,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样的巧合和意外,分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不过不能明说罢了。转念又想,原来华悦饭店匆匆一眼,真的是叶庭让赶回来了。 他与报纸上不尽相同,更显几分丰神俊朗,约莫是报纸上的相片都不清晰的缘故,才叫她一时半会拿不准。 从之抬头看着满天星辰,慢慢的吃下第二个千层糕,才品出一点甜味来。 第3章 【二】 叶庭让习惯了在小花园用早餐,不管多忙,倒是一直坚持着这点喜好。通常都是西式,中式交替,唯逢年过节,一定要吃中式早餐。 因着大帅的这份老规矩,他把小花园修建的很好,极目之处,有数不清的花繁叶茂,有假山石,还有回廊婉转,小桥流水。水里还有小鱼,有佣人专门负责喂养它们,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给它们喂食。 他甫一回来就着手操办着两件大事,对日本人明里暗里的敲打,总算叫他们知难而退,一时起不了什么波澜。他还没有结婚,家里没有主事的人。老帅的葬礼,诸多礼数,以及通电中外等一系事由,都由幕僚操办。 唯彻查安营口事件的始末,他亲自着人盯着,另外对王处长下了严令,务必查出前因后果。 如此一忙,大半个月倏然而过。 王处长着人来述职的时候,另外把材料交给了方定奇。原来这个月是特训班第五期学员的毕业典礼,希望他能够出席。“另外,王处长还想让您给一个学生授勋。” 叶庭让听回廊有军靴的声音,就知道一定是方定奇来了,所以眼也没抬,笑道:“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言疏衡新购置了十六架飞机,就炫耀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邀记者从头到尾拍个遍。” 方定奇当然拿得住这位大少爷的脾气,跟着他的心情一笑,倾身把一叠档案放在了他手边,一边对他提及王处长的交待。 特训班都是从各省军校选拔的优秀学员,统一培训半年时间,再分配给各地,担当要职。其后的晋升自然也不必他亲自过问,一直以来,他对特训班都十分重视,几乎亲自出席每一次的毕业典礼。 说起这事来,他倒才想起来,王处长有一位很是得意的女学生,年纪轻轻,立功不少。他原先一直想见一见,可要么不得空,要么不凑巧,总是错过。 他浅浅饮了一口芝麻粥,打开了她的档案。他的手就搭在她的简历上,落目在她清秀的军装照上,“沈从之。” 他看着她的照片,总觉得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得。方定奇看他的脸色,心中也料的出七八分,于是弯下腰来,说:“我们那天赶到的时候,沈小姐还没有走,咱们在华悦饭店的西餐厅里见过一面的。” 哦,原来是那天见过的。不过,在那之前,他也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他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搁下碗筷,拿帕子擦拭了唇角,起身去了公署。等一天的公事处理下来,又回到官邸里,看着沈从之的军装照,才猛地想起来,在华悦饭店之前,他果然是见过她的。 一次是在大街上,路上出了车祸,前面的车撞上了安全岛,差点撞倒一个小男孩,他们被迫停下来。他猛地抬眼,就看见她抱着那小男孩,一脸惊恐。 那时候是冬天,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大衣,她身量高,又纤瘦,头上戴着一顶小圆礼貌。显出别样的柔情绰态来。她在他的窗前一闪而过,留下了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叫人难忘。 还有一次是在唐师傅的成衣馆里。唐师傅的手艺是颍川城中的老字号,因为款式时髦,布料又多选自国外,所以很得一些年轻女郎的青睐。 她们估计是逢到特训班轮休,所以结伴上街来,他从来不知道,特训班的女学员们也可以这么吵吵嚷嚷,他坐在内室里,隔着帘子,老远的就听见了。唐师傅打着帘,送他出去的时候,正巧看见一位妙龄女子站在镜前,一手拎着一件旗袍,一手拎着一套洋装,在问:“到底是买旗袍好,还是买洋装好。”几个人意见不一,于是又是一阵叽叽喳喳。 他的眼睛却落在了那面镜子里,即使五官都是细细小小的,但是组合在一起,很奇怪,就会成为很得宜的模样。 原来是她。 他第二日忍不住同方定奇提了这事,方定奇立刻会意过来,说:“我这就去回王处长的话。”叶庭让点点头。 毕业典礼和授勋仪式安排在了同一天。叶庭让犹自想着,她会不会也觉得他面熟呢?所以当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是特训班的优秀学员,又因为优异而被王处长特意留下。所以无论是待遇还是薪酬,较之其他人,都有额外的优待。 她为自己置办的,不过皮带,还有高跟皮靴,其他的一切与规制一致。叶庭让在心里赞许,既出众又不哗众。 待王处长那一段冗长的陈辞终于告一段落。他才往前走了一步,立即就有人把勋章送上前来,他低头为她授勋的时候,这才发现,她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没在别人面前让她为难,只是在结束之后,同王处长说,想把她调到特情办公室工作。 这个部门独立于其他部门,早在叶庭让出任第四师师长的时候,就成立了,所以一直直接受命于叶庭让。 王处长乍一听闻,倒是一惊,他吸着烟斗,复而笑了,说:“是得给她谋个好差事,不然一直等不来,凭空浪费了一个人才。” 叶庭让在王处长面前素来好脾气,这时不免接口道:“老师培养一个优秀的女学生不容易,委实辛苦。” “分内之职。”倒因着他这一句话,让王处长不免多看他两眼,这才说:“我还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叶庭让了然。 从之在特训班里待的久了,也难免无聊,当下自没有什么异议。王处长让人替她践行,又替她准备好了行李,她这才有些不舍来。 王处长这时候却是大煞风景的嘱咐她,“可不比当学员的时候了,你的脾气得收一收,不然做事上若是出了纰漏,你也是听说过少帅的脾气的。” 她的感动一下子化为乌有,只向老师行了一个礼,点头说:“学生记住了。” 她次日一大早就去了特别情报办公室报道,这才知道,王处长早就给秘书长肖雍写了信,请他代为照顾。 其实她是认识肖雍的,严格来说,他们还做过三个月的同学。说起来还有些渊源:肖雍家世不凡,自恃有才有貌,行事难免比旁人轻狂些,在学院时被别人挤兑过几次,有两次叫从之看见了,为他暗中出了口气,让他刮目相看。 这是城下之盟,王处长自然不知。 如今同门成了上下级,肖雍自然对她照顾,嘱咐了几句,亲自带她去看办公室,晚上吃过迎新宴,又让一位林秘书带她去看住处。 给她安排的住处在深深庭院的最西面,那花园收拾的利落,叫人瞧着舒坦。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门,上街什么的不必绕老远的路从大门出去。 这里一经都是这般楼上楼下的小楼,俱分配给特情办公室的员工居住。她早知颍军待遇极好,未曾想过,竟已奢侈到这般地步,心下不免暗叹几声。 她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个极大的套间,已经派人规置过了,铺上了簇新的被褥。睡房是西式长窗,推开去,是一个半弧形的小阳台。 “平日里可以在这里休息,还可以约好姐妹在这里喝茶聊天。”那林秘书极有眼色,瞧她一直看着不远处,目光不免也跟随过去。 只见满天星斗之下,映照着长街,沿着长街的虽是高墙,却不显得森森,反倒是无意之中探出来的一些花木,显得格外朝气蓬勃。 再往远处看过去,又是重重的院落。路灯底下是颍川治安的岗哨。那院落的墙下,另有卫兵,想必正在执勤,一行人背着□□走动。 她知道这一块属城内繁华区,周边又都是统制以上级别的家眷住所,所以平日里都有警卫的布防。倒也没放在心里。却是那林秘书朝她一笑,朝那重重院落指了指,道:“那是督军行辕。” 从之不由得讶了一下,才知道那就是平日里多戏称为“大帅府”的七省巡阅使督军行辕,难怪说这特情办公室具是叶庭让心腹,连住所都如此特别。 “只不过少帅平日多不住在行辕里,只把这里当作公署。我们平日里虽然各自有工作,但是免不了总往公署跑,有时候忙的晚,要到凌晨两三点。所以在这里设下住处,为了方便。” 林秘书约莫是瞧着她也累了,稍又说了两句话,便告辞了。 第4章 【三】 第二日中午,叶庭让便派人来接她。来人是一身戎装,但是老远的,从之便认出他来,那人十分斯文,年纪上与叶庭让不相上下。 他客气的朝她示意,礼貌的说:“沈小姐好,我是方定奇,是少帅的戍卫队长。少帅派我来接沈小姐,想要正式约见您。” 她心里有数,便也笑着回他,“方队长不必客气,在学校里我们见过面的。” 公署和这里本来就近,又是坐的汽车,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汽车直接开了进去,又绕了几下之后才停下来。有听差替她开了门。 叶庭让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之前没有在王处长面前刁难她,如今在她以机要秘书的身份来见他的时候,低低的问了一句,“沈小姐哪里人?” 沈从之愣了愣。 定了心神,才答:“我祖籍奎北,在安阳长大。” 只见叶庭让颔首,说:“我知道沈小姐的本事,但是文职不比从前的工作了,但是两者是一样重要的,希望沈小姐不会觉得不满,觉得大材小用了。” 从之素来爽朗,此时只是腹诽王处长定然说了她不好想与的话来,才让他如此说,面上倒是粲然,只道:“不会。” 眼看到了饭点,叶庭让便开口让她留下一同用饭,她本以为是客套,想开口推辞,不料正遇上方定奇进来,对叶庭让耳语了一番,两人便往外头去了。她被一位听差引至花厅,吃着茶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往这边过来。 叶庭让换了一身衣服,穿着长衫,倒显得儒雅了几分。这时候已经坐在饭桌前等她了,看到她才说:“沈小姐久等了。今日想请沈小姐吃个便饭,一来,想请沈小姐尝尝府上厨子的手艺,再有一个,我另外有要事相商。” 他如此这般说明了由头,倒让她有些忐忑的心放了下来,不然这般不明不白,倒是让她有些拿捏不准。她虽然胆大惯了,但也觉得毕竟行走虎侧。虽然叶庭让瞧着不似传闻中那般,到底也是平定了江北以南七省的巡阅使,竟是比他父亲还要厉害的人物。于是说:“少帅客气了。” 这里不比官邸,所以一切从简,纵然从简,也非同等闲。他们只有两个人吃饭,可是有不少听差随侍伺候着,从之吃的不习惯,也只是囫囵个半饱,一直等着他的下文。 饭后上茶的时候,叶庭让才道:“城中不比山上,沈小姐住的还习惯吗?” 从之点点头,又听他说:“听说沈小姐学过英文和日文,也颇喜欢戏剧文艺,正巧家姐素来喜爱这些,家姐不日便会抵达,我希望沈小姐能够陪同家姐。” 他说的家姐是老帅的大女儿,叶兆佳。早年嫁去了北地永琅。如今她乍一听,觉得有些奇,便又听叶庭让道:“父帅虽然故去,但是安营口事件本来就疑点重重,这方查明了因果,竟是与诸多关系有所牵扯。况且,我甫才就任,有些事情,不言而喻。所以家姐希望可以为父帅做一场冥诞,也是为了我。” 他这样据实已告,她心里便了然了。倒是收起之前佯装的恭敬礼让来,心想什么便说什么,她点点头,说:“我明白,你要节制七省二十师,实属不易。况且大帅的死有疑点,一句话没有留下,两派人里,必定有看热闹的。守旧的人谋定而动,骨子里未必心悦诚服,你不仅要做给他们瞧,还得震慑的住才行。” 叶庭让这样一听,便觉得眼前这人果然非凡过人,不仅在狙击之中可以做到有胆识,杀伐果断,便是在文职之时也能灵敏机智,洞察客观。含笑点头道:“这就是了。家姐已然离家多年,对颍川多有不熟。此刻若叫她应酬,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希望沈小姐可以多帮衬着些。” 从之听这意思,竟有些托付的意思,怕是早就想好了要她如此,她一时想不明白,多清了两声嗓子,才问:“少帅为什么选我?” 叶庭让这才看了她一眼。 之前觉得有趣,开始的时候她很紧张,每一句问答似乎都数着拍子,像小狐狸坐着自己的尾巴,唯恐露馅儿似的。跟他说话的时候,也会沉吟,眼睛清透,十分恭敬的样子,叫人看不出来是装的还是真的。 而现在,她倒是放松了许多,可能并不是她自以为的正式会面,所以她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了小狐狸的那条尾巴来。 叶庭让突然想逗她一下,便道:“因为你呀,万里挑一。” 从之愣了一下,复而笑的十分为难,“别别别,我可不敢当。” 一份公文从之一直处理到了中午,一直待在暗房里。出来的时候早过了饭点,她隐约听见楼下有汽车的声音,不过须臾,便有一位肖雍身侧的听差过来请她过去。 肖雍还兼着秘书处的职务,平日难得来一趟特情室,她才到门口,就闻到了好大一阵牛排的香味,一面敲门走进去,一面道:“肖秘书长好品位,是名玉坊的铁板牛排吧。” 桌子上的确搁着一只鎏金花纹的黑色饭盒,她寻着香,忍不住凑上去嗅了嗅。 肖雍笑道:“今日有南方的电文过来,我猜你必定得忙的忘了吃饭,我都到了名玉坊了,索性就给你带点。” 说时迟,从之已眼疾手快的取出了盒子上的刀叉,肖雍却望住她,道:“慢着,我有话要问你。” 从之瞧他脸突然一板,不由的顿了手。只听他说:“特训班的补给物资今天早上已经全到了,只是你怎么夹在中间还运了一箱西药?幸好是高副官负责接洽的,不然万一上报上去,查你个舞弊徇私,偷运禁品,还了得?” 从之听他问这事儿,倒是不慌不忙,说:“咱们做学生的时候,无论上阵操练,或是骑马打靶,受伤了也只是自己处理一下,轻易不会去医务室。还不是为着药品短缺。况且,老师常年有喉疾,市面上没有好的西药,那药是我好不容易寻的。” 肖雍道:“你说的倒轻巧,可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以前那叫尊师重道,现在这叫徇私枉法。往大了说是要被停职查办的。” 西药历来是颍军关禁最严的禁运物资,叶庭让刚刚办完了手头的大事,便来整肃关禁。因是雷厉风行,好些腐败份子来不及准备,纷纷都落了马。 他又不动声色的,猝然就拿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开刀,做出了痛心疾首,挥泪斩马骥的模样,底下人无一不战战兢兢。 亏得是这事情不算大,但若是任着这般纵容,难免不叫她长记性。所以肖雍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来嘱咐她。 谁知道她竟还说:“停职查办便让他去办好了,反正我问心无愧。” 肖雍原也知道她是好心,自己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少年老成,这时候瞧她这般,也知道再说下去势必要吵起来,又晓得她从来吃软不吃硬,只哼了一声道:“你啊,总是撞了南墙才肯回头的。” 把饭盒推到她面前去,又替她打开,才又说:“这事若是少帅知道了,也必定数落你的。我是为你好。” 结果晚上叶庭让来接她的时候,果真是已经听说了这事儿,倒也没骂她胡闹,只是说:“日后问仔细了,去上头走个流程,留个档便是了。肖雍也真是的,光顾着数落你,也不记得教你。” 两人说话间,车子便进了一处花园内,眼见那花园极大,车子开出很远,又绕过了一处喷泉,这才停在一个西式建筑的门廊内。 叶庭让说:“这是叶公馆。父帅送给家姐的陪嫁之一,她这次回来便住在这里。” 叶公馆的花园是按照欧式设计的,洋楼不过三栋,团团的被围绕在花园内,像三颗明珠似得。那叶兆佳是大帅的长女,小时候便留洋读书,因了叶庭让母亲早逝的关系,她长姐如母,很受叶庭让敬重。从之也听说过这位大小姐的不少传闻,多是些溢美之词。 其实行辕内的管家经验丰富,公馆已然被规置的十分妥当,叶庭让请她来不过是再过个眼。 眼看到了七八点,两人还饿着肚子也不好。索性便用了公馆的小厨房,简单的三菜一汤,从之觉得,倒比大帅府里的那顿要接地气的多。 她吃的也随意,不知不觉半碗米饭下去。倒让叶庭让吃的慢,看着她不免忍俊不禁。 她因为要出来,所以一下班便回去换了身衣裳。是一件旗袍,一袭祖母绿色上,用金线银线绣着百花齐放,由脚踝处一路延伸至腰部,密密匝匝,洋洋洒洒。胸口的一粒盘扣正是一只蝴蝶,寻芳而来。在水晶灯亮堂堂的光下照的她脸都亮了。 桌上是新铺的桌布,有一支玫瑰花插在瓶子里。他不由想起来,她身上总是弥漫着玫瑰香,怎么,她是喜欢这花吗?应该是的吧,同她的性子也像,美丽带刺。 他的身份,他的权势,带给他荣耀和光芒,为他吸引着很多人的目光:女人,男人,对手,朋友。那些女人,有的娇弱,有的矜贵,有的温柔。 她们在他身边,或许有所图,或许没有。可是他总觉得她们没有趣味。而且国难当头,他肩负重任,随时都会有危险,做他的女人,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 可是遇见她不一样,她有趣,可爱,又有专业行伍出身的素养,他们也应该信仰一致才对。然而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借口。 他刚沉吟着,想说些话来,突然方定奇就进来禀告,“少帅,享州张统制求见。” 叶庭让本来提了一口气,这会儿停在一半,不上不下的。他面上倒没什么,只是轻轻放下了筷子,抿了一口杏仁露,才说:“请他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有存稿,还请放心入坑(?ò ? ó?) 最近十分迷恋叉腰护大人,想到就欢快昂。 (づ ●─● )づ 第5章 【四】 过了一会儿,听差就引了那张统制进来。从之本来一直在幕后工作,对各大省的统制都十分熟悉,只不过她在暗,他们在明,所以不认识她。 那张统制一迈进餐厅,就警惕的打量了从之两圈。才对叶庭让拱了拱手,说:“少帅好。” 叶庭让点了点头,虽对他贸然跑到小公馆来,有点不满,但转眼又想着他就是那性子,憋在心里反而不好,也就罢了。 所以对那五十岁上下的张统制十分客气,先问道:“张统制吃过饭了吗?不如就在这儿随便用些?” 那张统制本来算准了时间,早早的跑到都安官邸去候着人,结果侍卫都说没回来,他又回大帅府找人,又被告知说去了小公馆,只好又坐车来小公馆。这小公馆本是早年建的,司机又不熟路,绕了好半天才到。他本来脾气就不好,又为今天一大早的事情窝着火,这下一来二去,火气更甚。 本来叶庭让就觉得他不够稳重,所以在女宾面前,好歹不能那般粗俗。于是强按下脾气,回道:“我已经吃过了,来找少帅,有事情说。” 叶庭让颔首,对他说:“那就说吧。” 他既不把那女宾当外人,那他也视从之为无物,便道:“南方政府正要派人过来,我听说少帅也有议和的打算?” 叶庭让沉默了片刻,才笑道:“张统制奉命带兵与安军对峙,委实辛苦。余下的这些政务,都是幕僚们的事情。张统制怎么也信那些以讹传讹的话。” 那张统制道:“我就是不相信,才想来问问少帅的。肖雍那小子都拿着密函给那边打过电话了,这可不是误会吧。少帅要做什么事情,能不能先跟我们这些老家伙商量商量,是,而今少帅才是统帅,但这天下也不是您一家能打下来的。” 这一下叶庭让沉了脸,半天没说话。回过神来,依然维持着好脾气,只道:“我们跟南方政府有一些洽谈,难免有所沟通。难道各位统制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不准备安居乐业,反而要一直拿这江山去下赌注?” 那张统制是粗人,哪儿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这一下虽然气不过,也知道不好多纠缠了,只好又拱了拱手道:“不是真的就好,少帅是少年英雄,可别叫我们失望才好。” 他走了以后,叶庭让一直没说话。捏着拳头沉着气,好不容易舒缓了下来,才对她笑了笑,“我们行伍惯了,说话都是这样的,你别见怪。” 从之倒不是见怪,只觉得如张统制这般的脾性,恐怕在诸封疆大吏中不算少数,倒也理解了叶庭让千难万难,一步也错不得的心思。便笑:“少帅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也是行伍出身,其实文明不到哪儿去的。” 她这样一说,倒解了叶庭让的尴尬。他笑着同她玩笑了两句,才敛了神,道:“听肖雍说,是由你翻译那份密文的。我想,也是你来接受,我比较放心。” 从之吃了个九成饱,这时候放下了筷子,转了眼睛,才说:“我们不过是翻译公文而已,主意还是由少帅拿的。” 叶庭让笑了笑,说:“我不是那种铁血□□的霸王,你不必如此斟酌着言辞。”瞧她面露讪讪,又说:“我倒是真的想听听,你对这事是怎么看的。” 他说的是南方政府提出了友好合作,以及颍军易帜的事情。虽然公文里明确的说,会让江北以南的七省依然维持现状,依然在叶氏的领导之下。可毕竟是更换旗帜,非同小可。从之说:“这种事情我是拿不准的,只不过……” 她想起了少年时代,庭芳先生讲过的“国家”两个字,好写也难写。 如果颍川及周边六省选择易帜,那么至少可以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国家是统一的,完整的。而这天下四分五裂的情形已经延续多时,免不了被外人看作盘中餐。如果抱成团,联合作战,那么江北以北,以安阳为首的六省就很有可能被并入颍川。 但是,这么做的隐患在于,无法保证南方政府就是可靠的。 她有自己的思量,所以不至于把这些和盘托出,但是叶庭让那目光灼灼,叫她心惊,当下只是说:“只不过,这样做有好也有坏,但是无论好坏,总是少不了反对的人。少帅得顶得住压力才好。” 如果他有心拒绝,今天就不必来问她这话。他既然问了,其实心里那杆天枰便已经衡量过了。其实当时在南线上抗敌的时候,南方政府便派了人来与他谈过,他心里有思量,准备回来同父帅商量,谁知道父亲遭遇突袭,突然暴毙。他骤然失怙,只觉得世上再无可依。 如今重又提及,就把这事情说给了远在北地的姐姐,叶兆佳没说别的,却说可以为父帅办一场冥诞,借此机会,也好召回那些远在各省的旧部们,一探口风。叶庭让知道这意思,就算有所决定,也万万不能绕过这弯去,便应下了。 这才是前因后果。 叶庭让笑道:“我自然明白。其实这时候,如果能有个亲密战友时刻帮衬,那是再好不过的。” 她方才那吃法,唇上的口脂自然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还有一点油色落在嘴上,被明晃晃的灯光一照,十分饱满润泽。她一直不知道,也不擦,只是坐在那里喝茶。 他一直望着她。 从之不经意间抬头,猛然撞上这种眼神,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抿了抿嘴唇道:“幕僚们一定会鼎立支持少帅的,更何况,还有方队长和肖秘书长呢。” 叶庭让只是笑。 时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 眼下正值月末,叶兆佳业已抵颍有数日之久。从之因这任务,所以暂时住在了小公馆的南楼,叶庭让特意派了官邸里一名唤宁婶的仆妇去照顾她。算是为她的新身份,添砖加瓦。 叶兆佳对人和蔼友善,自带大家闺秀风范,平时的吃穿用度,事无巨细,多有关照从之,她想,大概是因着叶庭让的缘故。 她如今的身份是叶大小姐从北地收的义妹,许是为了迎合这个身份,叶兆佳倒与她说了许多北地的民俗风情,从之听着觉的甚是有趣,甚至还像模像样的学唱了几句京剧。 只不过,她自己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唱出来自带一股娇媚,实在不成样子,叶兆佳笑,只说她不拘着旧思,倒也可爱。 本来依照规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需全部留在颍川。自打叶庭让就任之后,就免了这规矩,只称之为陋习。 但话虽如此,几位统制又都是相熟的旧部,互相合计了,为了避嫌,仍把妻儿留在颖川城里。 督军行辕里没有女眷,叶庭让也没有家室,留在颍川城中的统制府女眷们也没办法走动,这一厢叶兆佳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妹妹”,自然忙不迭的就要去拜访。 闲来无事,叶兆佳也约牌局。来的自都是颍川城里的小姐太太们,当然也邀了从之作陪。席间笑语嫣嫣,气氛一松,自然就有人拐着弯的打量从之,一面想从叶兆佳嘴里套话。 “少帅而今也不是小孩子了呢。如今大帅和夫人都故去了,大小姐就没什么打算?替咱们少帅拿个主意?” 正逢兆佳摸牌,她将牌拿在手里看了看,顺着那太太的话接道,“你也知道咱们家少帅,不是小孩子,当然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哎呦呦,”那位太太眉心一挑,“谁不知道少帅姐弟感情甚笃,他有什么心事,岂能瞒得过你啊。咱们少帅青年才俊,爱慕者无数,我倒是有个远房侄女有这个心思,你若给个话头,我也对她好有个交待不是?” 叶兆佳笑了笑,打出一张牌,别有深意的瞥了从之一眼,道“都是朋友,年轻人多处处朋友,也没什么不可以嘛。” 从之本就坐在她的下首,有备而来,好巧不巧,这方突然“哎呀”了一声,推了牌,却是正糊了。 那太太忙看了一眼,又抚了叶兆佳的牌来看,笑道:“哎呦,原来是大小姐给喂牌了。”眼见两人这般,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方掐了话锋。 这种事情本来就传的极快,而且叶兆佳从来最会打太极,一句话不露底,她越是说的半含半露。就更加惹人侧目。 更何况,叶庭让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叫她不必避着人。她既接手了这任务,就断没有中途撂挑子的道理。只是她虽自诩胆识过人,心中到底是有些惶恐不安的。倒不是怕其他的,只是担心消息若传的太远,叫有心人听了,便不是她的名声问题了。 只怪她当时没问清楚。有时候只好把王处长端出来做挡箭牌,这一日他们看了电影回去,叶兆佳有意让他们俩单独说话,自己扯了由头先进屋去了。 “少帅,我想,公事归公事,余下时间您还是要同我保持距离。” 她甚少说的这样直白,她在他面前,多数时候都是一幅恭敬的模样。 叶庭让问她:“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的,想来想去只好说:“老师从前说我戾气过甚,不经意的,就会伤到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伤到您。”她说了半天,又觉得这话反而更加欲盖弥彰,只好又说:“比如说上次那箱西药的事情,可不就是我大意了,叫大家给我收拾善后。” 她素来要强,轻易决计不肯低头认错,如今为了圆说,竟自动赔了这不是,让叶庭让觉得心情甚好,于是说:“那也不该是你赔不是,王处长既知道你这坏毛病,就应该把你教好。如今这错,得惩办他才是。” 从之听她这样说,连忙分辨,“不是的,是我自己的事情,您要怪就怪我,跟旁人没关系。” 门廊里不过亮着一盏壁灯,那绿色琉璃的光泽沿着墙照下来。叶庭让瞧她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自己,竟有一种想法,想叫她一直看下去。 只不过她不知为何委屈,像是要哭出来似得,他只好说:“好吧,我不牵连别人。我只教育你,可好?” 从之这会儿偷鸡不成蚀把米,更加有气无力了,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只是疲惫。叶庭让心有不忍,只好叫人赶紧送了她进去休息。 等到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喝了碗参茶,强行打起精神来,锁好门窗,拉好窗帘,拿出简易的电台来。她毕竟还在职务上,有些事情不能够完全放下,不免得随时盯着。 她听不过半个钟头,就拔了插头,接到另一个插座上,不一会儿,耳机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她立刻拿起了纸笔。 密电内容:着手调查易帜实施进度,配合延缓。 第6章 【五】 却说那日张统制从小公馆离开,在家中过了一夜,次日清早才出了城,回享州去。自然就接到了给大帅过冥诞的邀请函,也知道不过是个幌子,找大家一聚罢了。便借着沟通的说法,与几位相交极深的将领密谈了数次。还安排有专人从颍川发来密电,每日虽只是寥寥数语,但是城内的动态,仍旧是一清二楚。 这一日他接到了密电,说另一位杨师长已经率先到了颍川。觉得自己不该落于人后,便马不停蹄的给颍川家小发了电报,说自己不日就到。 那杨师长常年在燕平大营里驻守,离颍川数日的火车车程,提前抵达也情有可原,可那张统制,享州与颍川不过汽车三四个钟头,竟也如此急迫。 他先回了趟家,他太太便拉他去房里说话,他没心思应付他太太,只问了些关于叶兆佳的事情。 他太太便是那日打趣叶兆佳的那位,此刻不免道:“那位大小姐还带了一位姑娘来,听说是在北边认的干妹妹。我那天去瞧了,长的很美丽。” 张统制吸着烟斗,哼了一声,“那小子身边的女人,哪个不漂亮。倒是会享受,光让咱们累死累活。” 他太太又道:“说是干妹妹,但瞧大小姐的意思,好像有意把她留在颍川的,不知道和少帅究竟有什么牵扯,到底有谱没谱。”说到这里不免叹了一口,“倒是我那侄女没摊上个好姐姐。” 张统制不免瞥了他太太一眼,道:“能不能把你那些小心思收起来,一心指望着侄女去攀高枝,丢不丢人。” 他太太有苦说不出,诺诺的说:“不指望她难道还指望你不成。”她只生了一个女儿,二姨太三姨太各有一个儿子,她心里难免不忿。 张统制瞧了她一眼,说:“好了好了,我去看看她们去。” 张太太白了他一眼。 张统制从三姨太房里出来,已经是傍晚了,他没顾得上吃饭,直接去了杨师长那里。 杨师长正在用饭,瞧见他来了,就站起来迎。他们是通家之好,这一下忙不迭的往里头请。杨师长打发了姨太太们到别处去用饭,只留了一个丫头伺候茶水。 张统制道:“你离着颍川远,是不知道这里的事情。自从打完了仗回来,他一手忙着彻查大帅的案子,一手忙着肃清,肃清,他还能肃清什么?不就是看着我们不舒服,要处置而后快么?真是气人。” 那杨师长道:“老哥你别说,虽然我离的远,倒还真知道不少东西。我安排了一个丫头进小公馆里伺候,你猜她说什么?” 张统制这下又惊又喜,只道:“还是你有办法啊,快说。” “大小姐是一个人回来的,哪儿来的什么干妹妹,明摆着的幌子,八成大小姐是给他打马虎眼儿呢。自从大帅故去,他又才立了军功,就好像不得了。心思也不着正道上。” “就说他那哪里算是军功,南线那里本来就十分稳妥,又调了三十万大军给他征用,能不打胜仗吗?大帅那时候就糊涂,急急的想他建功立业,一点面子都不顾了。外行人看个热闹也就罢了,我们好歹看着他长大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他还来劲了,想压咱们了。” 徐师长这时候突然将声音一低,道:“听说他最近动的心思,是关于易帜的。” 张统制又是一惊,“不是说都放下了么?” 徐师长瞥了他一眼,道:“哪里,不过是台面上转地下罢了。他可能是想借着易帜建立自己的威望吧,到底是年轻,这般天真。换了旗帜,就是换了姓,就是欺师灭祖。这小子还真是本事不大,心倒挺狠。” 张统制乍一听,又惊又急,本来就是暴脾气,现下也不用顾及什么斯文和礼数,“啪”的一声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那一溜小方桌子,几乎连茶碗带点心碟子一并震了一下,道:“妈了个巴子的,他还真打了这心思啊,老子拼了命打下来的江山,他就要拱手送给别人。妈的,我就知道他是在哄咱们呢,一天到晚正事儿不想,就知道吃喝嫖赌,我看他五毒俱全。估计杀陈绍正的时候就想除掉咱们了。” 那张统制气的不行,竟也语无伦次起来,杨师长忙拉住他,“好了好了,别气坏身子。” 那张统制直喘粗气,也慢慢平静下来,只道:“我得让他好看,知道这事儿行不通。”杨师长知道他自会安排,道:“老哥,你可小心点,别被他抓到了把柄,他可真不讲情面的。” 张统制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再嚣张,也万不敢在大帅灵前耍滑头,欺负咱们。” 冥诞的规程都由幕僚操办,叶兆佳主持。从之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也学到不少。看着他们从山上祠堂里把大帅的灵位请出来,供各位祭拜,观瞻,而后再做几场水陆法事,又送回去。 正日子那天,叶庭让才出现,身后跟着一帮颖军的主要将领。他倒是没说什么话,反倒是几位从各地赶来的老将领哭的几乎不能自持,只能任由戍卫搀扶着。等这一流程好歹过去了,气氛才渐渐缓和。 接下来几日,各家都是借着各种由头,摆的宴席。甚至有一日,当街摆出了流水席,说是要军民同乐。最后一日,才轮到叶庭让做东。宴席摆在月半楼里,早半日便开始戒严,行辕里的管家负责总提调。 所以才早上□□点钟,月半楼门前的大路上就已经人满为患了,只好按照职位高低的秩序来。各位级别高些的将领,多在城内繁华区住着,走动方便,这会儿倒是谦让,先叫外头来的那些去,他们再去。 中午不算正宴,依然延请了戏班子过来助兴。用过正餐之后,又有人奉上茶水和点心,桌上都规制好了,把棋牌置了起来。又有几位大鼓娘上来说书,台上台下的,好不热闹。从之跟着叶兆佳,脚就没停过,转完了前厅,转后厅,最后还是在舞厅里歇了歇脚。 晚上是正席,叶庭让七点钟准时到达了月半楼,一直延伸到月半楼外面的戍卫队,立正上枪行礼,那声音整齐划一,轰隆如雷,这么一来,里头自然晓得,是他到了, 一众的颖军将领“呼”的一下站了起来,纷纷行礼,偏就有几桌人像是没瞧见他似得,还在玩牌,半晌,只听那张统制咳嗽了一声,才像是转过神来,瞧见叶庭让,站起来行礼。 那张统制笑着拱了拱手,“几个老兄弟难得见面,玩的没了章法,还请少帅不要介意。” 叶庭让没做声,只瞧了他一眼,方笑道:“诸位玩的开心,我自然高兴,怎么会介意呢。”接着才上台讲了几句贺词。 吃过晚饭,众人延至舞厅。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多数都是年轻一辈的在舞池里玩,叶庭让还让人请了几位舞蹈明星前来助阵。那舞厅极大,里外两个大厅,一前一后还有两个露台,另有小包间用来招待贵客。 从之累了一天,这会儿方换了一袭水红色的单色长裙,那腰线拉的极高,她本来就高挑,现下更是引人瞩目。她那头发长,平日多半是烫好,而后盘起来。今儿个却是披了下来,那卷度夸张,更衬的她肤白胜雪,五官精致。 叶庭让这时也换过衣服,一身西装,比戎装敛了些英气,平添三分神采。他远远的瞧着她走出来,迎了过去。先是打量了一番,才笑:“沈小姐,你应该请我跳支舞。” 从之似有不解,“嗯”了一声。 那声音绵绵的,没有什么弹力。反而敲在他的心上,咚咚作响,她耳朵上戴了一对长长的,羽毛状的耳环,正一下一下抚过她的肩头,也一下一下的抚在他的心里发痒,他轻轻笑了一下,才说:“知遇之恩啊。” 从之想了想,倒也从容,正好那舞池换了音乐,两人便滑进舞池。 自那夜之后,她倒再也不提让他离她远一点这话,他心里存着犹疑,把她带到露台上去,才问。她倒是一笑,也不答他,只说:“方才我瞧见几个同学了,他们说啊,被一帮人盯着谈恋爱,一定特别拘束,定然说不了什么体己话,所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指的是排场。每次同他在一处,必定有戍卫和暗哨跟着,哪怕只是在露台,也有四个戍卫,一人一边把守着入口,还有两个在门外走动,不时的还得往里头瞧一眼。 他心里偷笑,把重点落在她说的那“谈恋爱”三个字上,只觉得像偷吃了蜜糖似得,甜的不得了。原来她之前是不好意思,他这下总算知道了。 晚上他亲自送她们回小公馆,从之知道他们姐弟有话要说,想先行告辞,转念又觉得不放心,索性打发所有丫头出去,自己替二人守着门。 叶兆佳知道叶庭让势必得过来,从十来天前,各省统制纷纷抵达颍川之后,不知道是谁透露了风声,“叶庭让有意易帜”的风声远嚣尘上,各路人马都有各自的较量,最明显的莫过于张统制那一派,先是跑到山上去哭大帅,那日法事上痛哭流涕倒已经是第二轮了。而后又到小公馆来向她讨说法。这一下,意思摆的极明显。 倒是也有人表示支持,如幕僚之中的王处长和林参谋等人,余下的,只不过说坚决拥护少帅的意思。这消息传出的蹊跷,倒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不必主动出击,便自有人上门。可这事摆在这里,叶庭让自然得查是谁传出去的。 叶兆佳先按住了他的手,道:“你是如何想的?” 叶庭让瞧了她一眼,道:“旧派军阀思想固化,总认为父辈打下的江山是自家姓,若易帜就是上对不起皇天,下对不起后土,更对不起在天之灵的先祖,可是为了促成民族统一,牺牲小我,我认为是功德。” 叶兆佳早年是留洋派,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只是这并不是口号,莫不说这张统制一派的人不同意,就是连隔江而治的安阳军也势必想尽办法会从中作梗,他们想的浅,左不过是自己利益的得失,但也是隐患。便沉下心来,一一同他说道。 待各式情形分析到眼面前来瞧,显然时机是不成熟的。叶兆佳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你且慢慢筹谋着便是。打牢根基,楼房才会稳。” 叶庭让也知道这事急不得,从来也都是派了心腹暗中与南方政府接洽。他知道难,正因为难,所以才要坚持。叶兆佳瞧得出他的心思,也知道他素来喜欢把什么都埋在心里。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姐姐支持你,爸爸也会支持的。”实在令他感动。其后两人便又商议了些具体事宜。 等叶庭让终于打开了门,这才发现从之一个人靠在墙上打瞌睡,这一下突然清醒,眼神还是懵的。她还没换衣服,只搭了件长外套,换了双平底鞋,脸上还带着妆,这时候有些腻开来,倒也不觉得不搭配,只觉得明艳里带了一点沉韵。壁灯一直开着,是暖黄的光,叶庭让皮鞋站在地毯里,只觉得站不稳。 叶兆佳一瞧这情形,什么话也没说,自己先回屋去了。从之站了半夜,着实有些累着,但往日操练时少不了疲惫,底子还是极好的,这时候回过神来,只觉得叶庭让当真是累极了的样子,想来大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人不论高低贵贱,寂寞的心总是一样的。于是她说:“少帅今日便在这里住下吧,好好休息,明儿不用办公,自也不用起早了。” 颖军里不成文的旧俗,大宴后一日可以休沐,她是知道的。她既说了这话,叶庭让也没推辞,朝那间给他安排的房间走,一步三回头的,只觉得那一团水红色惹得人心猿意马。 从之以为他是不放心,扬了扬手道:“我就回去了,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毕竟是第一篇文,有点想把很多的东西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想法,但是这个想法的好处是饱满,坏处就是有可能有堆砌的感觉(不仅仅是词语,也有可能是feel)这是需要慢慢摸索的东西,我也会在写的时候跳出来看,进行不断的进步和改进。 昨天看了篇大数据的统计,觉得说的十分有道理,所以开始产生了想法的升华。 所以还是非常感谢大家在进步期提供的关注度,如果能留言一二,会非常感激。 鞠躬~~ 第7章 【六】 大帅冥诞是大宴,各路人马都得回任处,便顺延下去,放假三日。他不需办公,便不去行辕,只住在小公馆里,倒也惬意。叶兆佳打小便惯着他,不免亲自下厨给他做吃的,连带着从之也有了这好口福。 这一日下午,他带着叶兆佳去公园里写生。从之是不会画画的,只瞧着姐弟两,十分羡慕。不由的说了一句,“我姐姐也会作画,画的很好。” 叶庭让听者有意,接口道:“那何时有空,欣赏大作?” 从之把带来的点心放在他身侧,轻声道:“你可没这眼福,也就看看我画的吧。”叶兆佳瞧两人拌嘴,心情也明快不少,嘴上只是说:“作画要用心,你们两这么吵嚷,又如何画得好?”叶庭让只得噤声不语。 叶兆佳又不舍了起来,第二日便让他们俩单独出去。因是他在小公馆里住着,所以用的都是近身的戍卫和随侍。他听了叶兆佳如此说,便让人去南楼请从之过来。他起的迟,此时只吃一小碗粳米粥,并了四碟点心,两碟甜口,两碟小菜,倒也爽口。 叶兆佳手里修改着昨儿画的油画,对他说:“你何苦总是欺负沈小姐?” 叶庭让手里筷子一顿,头也没抬,“我哪儿有欺负她。” 叶兆佳笑道:“戎马倥偬是男人的事情,一个女孩子家,做这样的工作本就不容易,我看她倒是尽心尽力的。你平日里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也应该多对女孩子家关心些,比如,”她瞥了叶庭让一眼,“替人家物色一个好人家。”听的叶庭让实在摸不着头脑,又心不甘情不愿,只说:“哪儿那么着急,我看她还小呢。” 叶兆佳道:“只是物色,又不是着急嫁出去,你那么排斥做什么?人家帮了你却损了名节,你可不能以为这是应该的。” 叶庭让听了心烦,只应了声说“知道了。”他脸上一下子什么表情也没有了,停了停又说:“她对我是很客气,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如何物色?” 叶兆佳这才放下手里的画来,含笑望住了他,悠悠的道:“她对你很客气,我看你对她倒很不客气。” 她如此这般语态,绕是叶庭让也听的生疑,抬眼看过去,待看到她这笑,便惊觉是被唬住了,也顾不得被拆穿了心思,一下子半笑半怒,连忙道了一声,“姐。” 叶兆佳不由的欸了一声应他,听着有脚步声近了,才低声说:“是你姐姐才帮你,你可别糊里糊涂的。” 他们下午去了近郊打猎。从之又换了身衣服才跟着他出来,此时正是草长莺飞,马蹄轻疾的时候。叶庭让选了两匹德国汉诺威,那马儿长的俊俏,从之忍不住同它亲昵。转头就身轻如燕的骑了上去,她是在山脊上练就的马术,本是为了亲临战场时而训练的,比起叶庭让来,也丝毫不逊色。 她自己在平地上兜了两圈,叶庭让和众侍卫才纷纷上了马,往猎场行进。说是打猎,其实不过是布防好了之后,往猎场里头捉两只兔子应应景罢了,哪儿能真让叶庭让身处险境。那些侍卫也只是远远的跟着两人,并不十分近。待到半山腰上时,两人才歇下脚。 这里是一处僻静的凉亭,既属围猎场的一部分,自也是规制好了的。叶庭让想了想,还是把叶兆佳的话同她说了,从之当下只是面色一红,默不作声。 叶庭让瞧她额间泛出了一点细密的汗珠,便拿出随身携着的手帕给她擦,从之闻见他身上有一丝好闻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夹杂着男子的气息,她好不容易才把持住,没有弹开。他替她擦拭的时候,她不敢看,只觉得面上正热。时不时的瞥一眼,听他讲得一句“别动”,就觉得怀中揣了几十头小鹿,一只鹿一个方向,不停的乱撞。 从之不过歇了一会儿功夫,便要继续。叶庭让回头向侍从们打个唿哨,那些近侍们都打马追上前来,瞬间烟尘滚滚,只冲着小道,随两人往山上去。从之那一头秀发,本来扎的好好的,一时竟散了开来,从之索性扬了头发,把它们甩到后面去。叶庭让瞧了只觉得英姿飒爽,有一种别样的妩媚风流,叫人眼前一亮。 他们一前一后上车的时候,从之才回过头来说:“少帅,我想,咱们还是得保持距离。” 她离他极近,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点点玫瑰的香气,只觉透骨噬魂一般,他眯起眼睛来,问她:“为什么?” 她看清了他的神色,也轻轻漾出一个笑意来,说:“因为,我怕会伤到我。” 他们出城,直到黄昏时分才返回颍川城里。从之只吃了两口饭便匆匆回去休息了。 叶庭让倒是没这种清闲,方定奇把公文都送来小公馆,叶庭让看了两份之后,突然停下来,让方定奇挂了一个电话出去。因他难免要在这里办公,倒在他房里安了两部电话,方定奇将那电话拨通后,才交给他,他拿在手里,对方叫了一声“老板”。 肖雍在一个月前便被他派去出差,其实是暗暗的派去南地考察,肖雍身份特殊,因为他的胞兄曾担任过财务总司,他有家在那里,自然有理有据,不会惹什么嫌疑。这样重要的事情,叶庭让竟然就在电话里与他说,他倒是有些好奇,所以明着,暗着,交替的说。 叶庭让的意思是,先签下意向书,而后按下不表,待到时机成熟,再公之于众,签正式的同意书。肖雍把这层意思理解透了,方挂了电话。 叶庭让又想了想,另打电话给情报一处赵林轩,让他安排心腹,密切关注张统制一干人等的动向。 张统制的手里至少握着享洲的治安和布防权,不下数个师的力量,让他不得不提防。 如此又是数日,待各省大吏都抵达自己的任上,他才重又搬回都安官邸。叶兆佳此番在颍川待了足有月余,转眼就要回永崀了。从之将她送走,也终于回到特情室报道。 她没叫人帮忙,自己用一部小车,将为数不多的行李都搬回了自己的小楼。站在满满当当的房间里,才觉得有点失落,又有点安心。却并不知这两种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她草草的收拾好了就上床睡觉,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有口琴的调子悠扬的响起来,有点近,又有点远,叫人难以抓住。她从床上坐起来,凭着耳目伶俐才判断出声音是从一墙之隔的督军行辕里传来的。 她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似得,身不由己,推开了落地窗走上露台,声音果然更近了。她循着音终于偏过眼睛,果然就瞧见了是叶庭让正站在墙下,手里拿着一枚银色的口琴,那银光如刃,又似月色如炼,叫人不自觉的便可入眼。 他就那样站着,仿佛在梦里似得,她觉得这个情景竟是再熟悉不过,她贪婪地留恋着这种安宁,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和她。偏就在这时候,就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她脑中警觉似得出现,告诫她,提醒她,“不,你得离开。”叫她倏的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连鞋子都没穿,竟是赤脚站在地上,她连忙别过头去,匆匆走回房间。将那纱帘和窗帘严严密密的遮好,她将小沙发上的抱枕抱在怀里,一动不动的坐着,直到过了好久,那口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第8章 【七】 这一日下了雨,从之从军校回来已经晚了。她穿着雨披还撑着伞,自己先跳下车来,而后指挥补给车倒车出大院。然后才上楼。 有人从楼梯拐角处走出来,将她一下子堵在墙角。事出突然,她几乎本能反应抬肘出腿,却都叫那人给压制住了。他的脸靠她极近,看得清那眉峰聚山,烟波横水。带着她所熟悉的,淡淡的一丝好闻的薄荷烟草的芳香,正凝神看住她,“为什么要躲我?” 虽然这是午饭时间,可这是楼梯道上,难免有人会来往。更何况,楼上一定有人在加班,她甚至都能听到,他们之间交谈的声音。她心里乱的不得了,又实在害怕被人撞见,顾不得因这尴尬姿势而突如其来的脸红,只道:“我们下去说。” 她拉着他的手,一直跑到两栋小楼之间的梧桐树下,这才松开。 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没放在心上,倒不曾想叶庭让却记住了。 叶庭让看着她的样子笑,突然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要再叫我离你远些了。” 他说的那样认真,她却突然害怕起来,这恐惧突如其来,可是她从来是无畏的。她正想开口说话,却叫他打断了,“你眼下不肯不要紧,我说过我不是铁血霸王,我会让你同意的。其实,姐姐走的时候我很难受,却不是为着她,而是为了,再也没有理由带你去看电影,带你去骑马了。我又要一个人了。” 她始终没有说话,他看她脸色慢慢变得通红,眼眸低垂,眼珠子不受控的乱转,分明十分娇俏的样子,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好了,今天就先说到这里,我若再说下去,怕是你要恼我了。”从之这才伸出手去推他,“你再不让我走,我才真要恼了。” 从之身上还有公事,急着回去收发电文。等到忙完,已经四五点钟了,早上的时候行辕极安静,到了这会儿竟是突然热闹了起来,一众颖军的高级将领全部赶赴行辕开会。外围的防卫驻守却在暗中增加了一倍不止。她猜,八成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便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准备延后再去送文件给叶庭让签字。 这一来一回,一个多钟头,等她走到行辕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走进前厅的时候,迎面便碰见了王处长正好出来。 特训班的第六期招生,是她负责采买的入学用品,这会儿该上报的都已经上报,该走流程的也都齐全了流程,没有半点错处。王处长瞧见她,依旧是板着脸,一幅马上就要训诫的样子。他说:“出来做事,可有闯祸?” 她笑了笑,说:“老师莫不是太小瞧我了,便是这点工作就能叫我手足无措吗?” 王处长很轻的哼笑了一声,道:“不是小瞧你,是担心你。本事大,想得多,容易出事情。” 从之似被戳中了心事似得,笑的越发勉强,只道:“老师经验丰富,自然一看一个准。” 王处长笑道:“少恭维我,做好事情,比什么都强。”说着便朝外头走去,扬了扬手,“留步吧。”从之只好转身目送,却不由的吐了吐舌头。 却说肖雍回来,行李还未收拾,便先赶来赴会,待结束了才回临时办公室,正遇上方定奇收拾东西,一幅如释重负的样子。他瞧着方定奇,突然道:“我瞧着少帅怎么像是不痛快,你怎么也这般愁眉苦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方定奇讪笑,瞥了他一眼,“你都活成精了,还有猜不着的事儿?” 他态度模糊,肖雍只能自己猜。他这厢一连猜了几个,都猜不到点上,方定奇却是叹了一口气,“你别越猜越乱,这阵子那位最开心的,不过就是你办的这事儿。至于其他的,我不清楚。” 他这一说,倒让肖雍更生疑惑,本不过胡诌一两句,这下似真有什么事似得,他忍不住回想起叶庭让在会上的表情,还有中场休息时,无意识露出的神态。他是情场老手,万不会有看错的时候。果然,他看住方定奇,突然问道:“那位是不是恋爱?”又拿出皮夹来,说:“我赌十块钱。”方定奇好笑似得瞧了他一眼,又难掩有口难言的样子,便道:“我不跟你赌。” 他这模棱的态度,倒让他多了几分笃定,“你是不是知道?”方定奇道:“你出去了一个来月,自然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这一番插混打科还未告一段落,马上就有叶庭让身边的听差出来寻他,说是叶庭让请他陪同去见一个人。他只好整了整衣服,应声出去。 汽车一直开到山上去,这一片全是别墅,零零落落的座落在半山间,相距甚远。此时已然入了夜,只能瞧见延绵的屋顶,仿佛山脊一般。山路虽蜿蜒,可入了私道,也很平坦。肖雍下了车,才晓得是要见谁。 雁城程氏。簪缨世家出身,可年轻的几位公子小姐俱是国外长大,他从前听说的时候,只以为是一帮徒有先人之名的富贵闲人,前些年有缘见过一面,才发觉竟是那样风流倜傥的人物,纵然高傲如他,都不禁自叹不如。程家在颍川置有产业,皆因颍川的夏天也颇得清凉,恐怕是近水的缘故。所以每逢盛夏初临,便至颍川避暑。 那宅子布置的极好,前后又都有大片的花园,掩映着几座欧式的房子,中间的这一幢西氏建筑,便是会客之所。肖雍从前便听闻程慕之雅名,这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他们谈的,事关颍川和江北局势,以及有关易帜的事由。程慕之虽然不通政务,不担实权,可到底执掌天下米粮,竟是几派人马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人物。他倒不知,叶庭让是何时与他相识,一听言谈,又似是故知。他没来得及深想,便得把南方政府的意思和盘托出,叶庭让显然是要征询眼前这位程先生的意思。 那程慕之倒似清流,不打官腔,不含糊其辞,意思明白,从善如流。天下四分五裂已久,正因为各自为王,才会让别的人徒生妄想,认为是上好的肉食,谁都想来要一块。如果让他们知道这国土,并不是盘上之食,是不可随意肖想的。他们自会芥蒂,而更重要的是,国人会心生顿悟。 战争的取胜从来不在于敌人是强是弱,从来都在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局面,忍受什么样的困境,该用什么样的法子,该如何脱离桎梏,只取决于自己。 程慕之的话无疑是给了叶庭让定心丸,有了程氏的支持,他自然可以心无旁骛。肖雍经这一场,便知道叶庭让是铁了心,以任何人都不能动摇之意志,做下了决定。 两人回城已是入夜时分,只见叶庭让并不叫司机回家,反而去了晏安洋行。他心下倒是奇,这个点早该打烊了,却不想,倒有一位掌事替他们留着门,想是事先打了招呼的。 既是叶庭让开的口,店家自然殷勤万分。只见那掌事将事先准备好了的裸钻拿出来让他们过目。肖雍本就是陪客,这下也不免觉得炫目,那些钻石都托在深蓝色丝绒的底子上,如夜幕中的星辰,熠熠生辉。 叶庭让微微蹙着眉,面上并无喜色。他本是大主顾,那掌事的最会瞧这样的脸色,只一笑,说:“叶先生若是嫌这些不好,小号还有一件上等货色。” 说着便拿出一只桃心盒子,打开来给他们看,却是一只三克拉左右的粉红钻戒指。在那灯下,流光溢彩,变幻多姿,竟比那璀璨星光不逊丝毫。 肖雍原先在家的时候,倒瞧过母亲手上有一只类似样子的火油钻,只是远没有这一只出彩,不禁“嚯”了一声,“如今这火油钻和粉红钻都是有价无市了,你们号竟还藏了这么件宝贝。” 那掌事满脸堆着笑,“如今这是紧俏货色,这是前些天才从国外总行发过来的新货,颍川是商贾名流聚集的富贵之地,自然不怕出不了手的。”后头这一句话是说给叶庭让听的,他们虽换过便服,但是叶庭让是报纸头条的常客,他未必认不出。 叶庭让当下没什么表示,过了片刻,却道这戒指镶的不好,于是又改了样子,叫那商号重镶。他付过定金,又约下了取货时间,才走出来。 肖雍原不过是同方定奇玩笑,谁知道这还真蒙在点子上了。叶庭让虽说出手大方,却从未送过女人戒指,而且如此不避讳。眼见如此,他心下了然。叶庭让叫司机先送他回住处,再送自己回官邸。一路上都是安静的,到他下车的时候,叶庭让才冷不丁的问了一句,“你说,从之会喜欢吗?”肖雍一愣,好一阵儿才缓过神来,心道难怪方定奇不跟他赌。 原来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很喜欢blingbling的东西的,哈哈。漂亮明艳的东西我都是很喜欢的,因为喜欢所以经常去看一些专业的东西。 其实对我来说,我也是很喜欢王处长这种的老师,好吧我有点承认是有点受到伪装者王天风的影响,不过我会觉得这种外表严厉,内心柔软的老师真的是一个好老师。还有照我的经验来看,一般看起来很和蔼的老师其实打分都很严苛,反而是那些不苟言笑的,打分起来很清风拂面~ 第9章 【八】 不多话是君子的美德。 叶庭让既不让他说,他便也假装不知道。见从之的时候一句底也没露,只难免按捺不住,逗她两句,原只是很平常的事情,但从之听着,总觉得奇怪,不免拿眼睛睨他。他玩笑开了,才同她说起正事来。 原是想派阿俊去燕平。 她甫一听闻,只笑,“那便派他就是。”何苦多来问她这一句。 肖雍瞧她心不在焉,才道:“是去做暗桩,监视一个人。” 这一下她才明白过来,暗桩的安危取决于被监视人物的重要级别,级别越高,暗桩便越危险。阿俊曾是她的观察员,同她打一声招呼,也实属人之常情。转念又想,能叫阿俊亲自去监视的人,必然是个重要的人物。 她没扯住这件事情多问,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想到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必然联系,迟疑的问道:“是不是那事儿,有眉目了?” 肖雍但笑不语,眼神露出些赞许之色,道:“可不只是有眉目,是八字有一撇了。”而后才笑着看住她,“那位要做的事情,纵是要上刀山,下油锅。路径可变,要做成的事情是一定会做成的。” 她这下心里有了底,却也知道又被他抢白了一阵,白了他一眼才走。晚上,叶庭让竟打了内线电话进来,又要约她吃西餐。 她一日没给他回应,他便变着法儿的讨她欢心。她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样一个人,撇除家世身份不说,无论样貌还是人品也无一不是一流的人物,难怪引得诸多女郎的爱慕。可偏只是她,能叫他这般讨好。只是她心里始终有杂念,无法摒弃。却又不自觉的向他靠近。如何说,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再如何要强,也有春心似水,也有那么一点虚荣。 不仅仅是她,就连叶庭让都想不到,自己竟也有如此天赋,可以如此不厌其烦,新意百出。其实,他早就心动了,只是浑然不知,也许,从路上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注定被她吸引去目光,再被她掠夺去心神。 这一晚吃过饭,她纵使仍没给他个准话,可总不再找理由,叫他离她远些,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睡不着的是从之,她晚上收到了王处长的密信,王处长如今负责重要人物的暗下监视工作,难免与她诸多联络。王处长早年从事特务工作,经验十分丰富,手法又老道,每每叫她慌神,也不自觉的更加小心,生怕做多错多。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才看透密信内容,又将之焚尽。才做出批复,再发还回去。 她愣是坐着想了好久,最终才拔下插头,换到另外的插座上去,又调试了频率,却始终是嘀嘀嘟嘟的声音,她听了好一会儿,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得,飞快的将耳机连上发报机。 回电:收到,颖地暂无明显进度,峥意在肃清异己。 她知道这一步算是迈出去了,可未来会怎么样,她将要面对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行伍出身,在一众男儿面前仍是巾帼不让须眉,出生入死都从未怕过。却在离自己的幸福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胆怯了。 这一夜月朗风清,天上繁星闪烁。虽是入了夏,却丝毫没有汗腻之感,这一点比奎北好上许多,她想起她十分小的时候,自己还不会说话,若不是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去领救济餐的时候总是抱着她,恐怕她早就死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最记得的还是那个孩子的手,不大却很暖。她身上没有香味,衣裳也破败不堪,却曾经给过她最深的温暖。 而后来,后来给过她这温暖的,只有熙之。沈熙之,那个收养她,栽培她,待她极好的姐姐。 自那日见了程慕之,叶庭让便抽调各地军队布防颖历铁路,这是一条全新的铁路线,克服了天堑,从颍川一路北上,绕过安军范围内的六省,由穆州中转,直通北地历州。发车仪式的动静搞的极大,连好几家西文报纸都争相报道。 这条铁路有关键性的一站,叫做安营口,铁路线便是从这里打转,直线北上。其实这一站离真正的安营口遥遥有数百里,可毕竟是同一纬度,叶庭让便亲自下令以此来命名。 这让人不禁联想起一年之前的安营口事件,大帅遇刺身亡的旧事。 叶庭让既然旧事重提,必是有了新的主意,饶是绕不开第十八师师长杨城禄,他曾经留学扶桑,对各地风俗皆有所了解。情报一处和特情办公室早查清了杨城禄的主张,叶便趁他来颍川城给太太过生日的时候,叫人请去了督军行辕,让他去招待从安阳再次到来的日本特使。 日本特使倒没想到叶庭让会来这一手,在这个节骨眼上,脸色十分不好看。安营口这个站名明显是在敲山震虎,可外界对此的评论,无关乎是赞许叶庭让的孝道大义,竟是十分和谐。他们有火不能发,又只见杨师长不见叶庭让本人,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好不是滋味。 好在那杨师长是个日本通,又是个机灵的人物,很快捋顺了那一众日本特使的毛,认为有利可图,便一心叫他们满意。而叶庭让也许他事成之后,晋他官衔。 这一众特使将会在颍川逗留月余,杨师长便也要离燕平月余。那第十八师,本负责布防颖历铁路燕平至淮洲段,又被他暗中安排进了心腹。如此一来,叶庭让正好可以撤换第十八师底下颇受倚重的几位营长,团长等人,另把杨城禄的心腹调至最北段的房州至历州段驻守。由第十九师余师长配合阿俊进行,暗中配合叶庭让调兵遣将。如此,燕平安矣,待一月之后杨师长回,自是大势已去。 在这部署当中,从之接到阿俊发来的密电,请求支援。那信差本以为不过是寻常信件,谁知道从之一看,霎时眉头紧锁,连忙赶出屋子去追那送信人,道:“那托你送信的人呢?”那信差不过摇摇头,从之定下心神来,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零钱来,当作打赏。 她心想,如此调虎离山,架空实力,说起来简单,可真正调配起来,要步步为营。阿俊没有独自运行的经验,就算有余师长协商,到底也没有一个能在身边出谋划策的人好。 观察员和狙击手本就是一体的,他们共同出使一个任务,互相配合,才能完全。观察员甚至要在狙击手遇到意外,不能顺利执行时,立刻顶上狙击手的位置,完成任务。 阿俊跟从之有小半年的时间,一起出过数次任务,早就不是普通的战友关系。阿俊那人虽沉默,但也高傲,只会硬撑,寻常不会轻易请求支援。 她当然能想到他定然是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她几乎是立刻回到办公室里,跟上级提交申请,前往燕平支援。 王处长是他们的授业恩师,自然不会多言多语,认为合适,便签发了指派令。她得到派发,立刻前往住所收拾行装。他们这样的身份,即使前往支援,也没办法公然的直驱直往,照着旧例,都是开车走小路,虽然耽误的时辰多些,到底是最稳妥的法子。 即使加足了马力,路上也需要辗转数日之久。这是突然下发的指令,人手和车马都需要临时安排。虽然夏日日昼延长,抬眼便是花木扶疏,郁郁葱葱的景致,可不怕美景消磨,最怕安排上拖沓,她不免打电话过去催促,生怕等关了城门,今日就来不及走了。 她心里着急,倒没意识想些别的。所以见到叶庭让的时候,不免讶了一下,她并无旁的话说,只简单道:“我要去燕平。” 谁知叶庭让非但没有开言拒绝,眼中还忍不住流露出钦佩之色,口中却道:“我原不想让你去的,谁知道你还是打了报告上来。” 原来颖军之中,素来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规矩,说的是新人就任要职,需得执行三次特别任务,为自己的正名,同时也磨练意志的事情。从之原本战战兢兢的等着这派发令,所以丝毫不敢放纵,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没想到,原是叫他给拦住了。这一行避无可避,原本是她要去的,是叶庭让的私心,所以才轮到的阿俊。 还没待她说话,叶庭让便道:“燕平如今成了要道,□□城中局势,收回边境军权,全看这一次调虎离山是否能周全。如此大事,没有安排好相关,却是我的疏忽。如今亡羊补牢,我便同你一起去。” 她打报告是早上,这会儿已是傍晚。所以叶庭让既已如此说,便是已经下了决定,不是她三言两语就可以收回的。于是她便瞧着他安排事宜。 他办事极是敏捷,不过打了几个电话,即刻就有听差送了简易行装来,两个人乘了汽车出城去,城外早也有人并车候着他们。 这一下暮色已至,黑咕隆咚的车里只有他们两了。叶庭让车开的平稳,眼看又远了十几里地。从之一半是忧心,一半是紧张,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她是完全错过了叶庭让的少年时代的,自然也不知道同他一块出任务是什么滋味。她把这一行当作公事,却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入了半夜,由原先平坦的路径,进了更窄的一条路。从之才说:“要不我来开一程吧,你也可以休息一下。” 叶庭让却仍是神采奕奕,笑瞧了她一眼,嘴上不饶人,“沈小姐未免太小瞧我了,你的那些等级任务,我都有独自出任过。可不能因为我的光鲜,你就瞧低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比较喜欢男女人物一起做xxxx事这种有爱的设定,哈哈,有的时候感情不是在一些大起大落的事情上才有发展的,其实往往是很小的地方,才会发展感情。所以觉得这种设置比较有爱的。但是我又不想写的太过落魄的那种,所以一般不会写什么最后流落啊那种,因为不够洒脱,也不够优雅。我就是喜欢又洒脱又潇洒,如果落魄可就潇洒不起来了。 今天是本小仙女的生日,嘻嘻。 所以会加更一章。 希望大家开的开心。 第10章 【九】 从之之前还揣着七八分担心,听他这么一讲,一颗心总算落进肚子里,想来从前听闻的关于叶庭让少年英雄的名声,竟真不是虚名。 这时听了这意思,不免一晒,道:“我哪儿有。只不过既然是合作出行,势必得交替作战,万没有一个人担全部的道理。” 叶庭让闻言,只是往前指了指,因是半夜,那亮光格外的显眼,循着车头灯望过去,俨然是一户寻常人家。她这才明白过来。只听叶庭让道:“今儿先在这里打尖,明天一早赶路,由你负责驾驶。”她手一伸,接过他抛来的地图。 千里走单骑,原是她的日常生活。 从之瞧着那笑嘻嘻的妇人迎出来,便迎上前去说道。这里还没有电灯,是点的煤油灯。照的从之一张脸,分外的柔和。 那主人早早替他们收拾了一间屋子,中间打上了隔帘。叶庭让端着盆回来,看见从之已经坐在那炕席上了,像个等待丈夫夜归的小妻子,不由的心中一软。 从之却专心致志的瞧着那地图,手里头拿的竟是眉笔,等瞧完了,便将全盘路线计划一一对他说了,才抬起头来问道:“你认为如何?我们从北风岭过去,会近一些,等到了垒州西就好了,那里有颖军驻扎地,会送我们去燕平。” 叶庭让接过来,细瞧了瞧,颔首道:“这一条路却是最快的,但既然要抄小路,势必得翻山越岭,怎么也得四五日,这一路上没有多少人家,你要吃苦了。” 从之看住他,将脸一扬道:“你不怕我也不怕。” 次日一大早,两人简单的吃完饭,便同那户主人道别,驾着骡子车赶路去了。 山中八月,稼禾渐熟。从之拿纱巾半裹住脑袋,遮着日头,又戴着墨镜,稳稳的骑在骡子上驾车,看着十分不伦不类。 叶庭让坐在车上,不免笑道,“你这个样子,会被人认作疯子。” 从之哼了一声,颇为不在意,只道:“认它东西南北风,我自稳坐山中。”竟叫叶庭让无言以对。 那山路绕来绕去,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得,她起先还担心着叶庭让,瞧他比她还适应,便自知多想无宜。 他没有说什么其他事情,一路上也只同她交谈政务,让她安心不少。只是这样的安心里带着一点疑惑。她不免在心里哀嚎,竟是连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了:他不提的时候,她是安稳的,却又是失落的。等他提了,自己又是欢喜的,却也是害怕的。真是太让人矛盾了。 他们那夜没找到人家落脚,只好在一间破庙里将就着过一夜。叶庭让睡在睡袋里,底下不过是用干草铺就的床铺,从之也同他一样,两人之间不过搁着一个草垛子。 他突然开口道:“我第一次睡这种睡袋的时候,还小,才十几岁。我爸问我想不想当旅长,我说我才不当小旅长,要当就当军长。我爸笑话我,然后没两天就让我出任务。” 从之眨眨眼,看向他,“你应付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陷入了困境,差点逃不出来。才知道行军打仗原来这样不容易。”他回过头去看她,“说说你。” 从之想了想,道:“我出任务可没那么突然的,第一次是在颍川军校里,不是什么很高级别的任务,但是我计算了一下,发现最为妥当的方法需要驻守两日。就是端着枪趴在那里,整整两天,还要随时注意着观察员给的讯号,不然错过了时机,就是失败了。” 叶庭让瞧她面上丝毫没有一点痛苦的神色,像是在说一些寻常的事情,极为从容。 他以前也瞧过一些女人,说起服装或是化妆品来,也有过相似的从容。但是他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他突然就想起了大姐的话来,“戎马倥偬是男人的事情,女孩子家做这个本就不寻常。”他一想也是,且不说特情办公室,放眼整个颍川城中,就任要职的女兵,细数不过十来位。大多是专攻文职,像从之这样狙击手出身的,真的极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问她,“从之,为什么要当兵?”他看向她,“在家里安安稳稳的,不是很好吗?” 从之听到他这样一问,不由的呆了一下,好一阵才转过脸去看叶庭让。“我没跟你说过,我是孤儿,被人家收养,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人家的屋檐低下吧。”余的话她没多说,叶庭让又听她紧跟了一句,“不过,这个世道,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一点点不容易,也就称不上是不容易了。” 她难得想起以前的事情,不由的受心绪的影响,有些怅然,又有些无奈的。落在他的眼里,只是一闪而过的悲戚,可是极快的,就被一种习惯性的从容给掩盖了过去。 两人中间的草垛子被叶庭让挪远了些,他把手从睡袋里拿出来,轻轻拍了拍了她,声音很平静,“以后就不必担心了。”还有一句我会照顾你的,他没说的出口。 从之倒是不妨他突然靠过来,下意识的打量了一眼,才发现那干草垫被他丢在一旁,不免道:“山中蚊虫多,你还是把睡袋裹好,睡在草垫子上才妥当。”听她这样嘱咐,他倒不觉得厌烦,只是觉得心下柔软,点了点头。 却被从之“欸”了一声叫停,转过身去瞧她,她竟是也把手从睡袋里拿了出来,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背,才说:“快去睡吧。” 叶庭让不禁微笑。 两人在山中辗转了数日,日夜兼程,休息的时间极少,四日时间,才终于抵达垒州,两人在一处洋楼歇脚,准备傍晚启程,夜间抵达垒州西的颖军营地。叶庭让随身携带着一部极简易的电台,这时候正在屋子里办公。余下从之无事可做,便一个人在后院里转悠。 这屋子原先是一位外国参赞的别墅,因为叶庭让事先做了预备,所以这时候腾出来给他用。那洋楼后头是花园,修剪的很是别致,远处是成片成片的黄色小花,一眼望不到尽头。围绕着别墅,果真像是国外电影里的农庄似得,别有一股惬意。 只是这小花园倒是依着颍川城中的风格,建有亭台曲径,还有一两处假山石。从之蹲着地上看那蚂蚁搬家,觉得实在有趣,便随便折了一根细树枝,去捅那蚂蚁洞。 她本来是觉得这好玩,让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好像也抱着她去瞧过似得,便有样学样起来。哪里知道这一捅不要紧,成群结队的蚂蚁大军竟顺着那树枝往外头爬出来,从之只瞧着那密密匝匝的情景,不由得心里慌乱,丢掉了树枝,吓得叫了起来。 这里的佣人早就被遣走了,哪儿还有什么人能帮她,她脑袋一热,一面大叫叶庭让的名字,一面拿脚去踩那蚁群。 那叶庭让定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出来的时候,手里极不贴切的拎着一只开水壶子,等到了面前,也不作为,只瞧着她,把那开水壶子交给她。她接过来,急急忙忙就用开水往那蚁洞里面浇。 等到好不容易将那蚂蚁大队处理掉,她才呼的一下叹出一口气来。却见叶庭让好整以暇的正瞧着她,她竟有种莫名的委屈,一双大眼睛幽幽的,好像要哭出来似得,叶庭让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当下只好走过去,将她松松的抱在怀里。 面上犹含三分笑,连言语里都带着笑意,安慰道:“你不要生气,我不是不帮你。只是,自己的事情,还要自己解决啊。” 这不过是个插曲,待从之回过神来,自然也不觉着自己委屈了,只是觉得鸡皮疙瘩一阵。叶庭让不放心,仍是安慰她,想叫她开心起来。这位参赞的别墅里,是一应俱全的。叶庭让甚至用了厨房,给她烧了一道奶油浓汤,并了一份牛排给她做晚餐。 那叶庭让虽是大少爷出身,到底独自留过洋,对厨房也不陌生。有不明白的地方,略想一想,也就晓得了。再者,有从之给他做下手,他又肯“不耻下问”,那一道汤虽然不好看,但味道竟还尚可。那牛排是用黄油煎出来的,尚在平底锅里时,只一热起来,就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等从之收拾好,叶庭让说:“我们去后面看日落吧。”那山路不好走,但竟都铺上了白色的石子板路。从之脚下是一双高跟皮鞋,叶庭让怕她看不清路,走不稳,便握着她的手,慢慢的,半扶住她往前走。 那山路一转,便是悬崖万丈,循着山脉看过去,一轮落日如辉,熠熠的照尽山下遥远的软红十丈,瞬间将一切尽收眼底。 从之难得有这样的体验,此刻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叶庭让也望着暮色迷离中的垒州城,只道:“颍川比这垒州城,只过之,无不及。而安阳,竟是比颍川还要好的景致。” 从之听他提及安阳,不免心里一动,瞧着他的面色映在这万丈余晖之中,竟是格外的英挺,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飘的极远,“为什么始终要与安军对峙呢?” 叶庭让道:“因为敌对多年,谁比谁也不服气,你死我活,总归要争一个结果。安阳政府若是真正的爱国救民,便是叫我降,我也没有一个不字。可事实正相反,所以我不能,也不会推万民于水火之中。别人不懂,怨我,咒我,我也绝不能退让。” “我华夏民族,起于黄河,以其在四方之中,因称为中华,后疆土渐广,凡所统辖,皆称中华,亦称中国。”她仿佛听见有朗朗读书声犹在耳边,那是年幼时候的她。她没说过,她也不能说,曾几何时,她的心中,也有这样的抱负,只不过,她只能放在心里。 但是现在,她说:“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叶庭让的眼睛里好似放着光芒,将他整个人都映衬的极为英朗。只听他轻轻的笑了一下,然后说:“站的这样高,什么都能瞧见。” 灯火繁华里的风声鹤唳,会让人心惊,也会让人温暖。从之听到他又说:“等到这天下战事平定,人民安居乐业。我便寻得一处桃花源,过我的悠闲日子去。” 从之想起了小的时候,看熙之作画,其实熙之最擅长的不是油画,而是国画,她只瞧着那闲云野鹤于日暮之下,乡野之间,便生出一种羡慕来,提笔在那画作上写了两个字,待到熙之回来一看,便说把画送给她就是了。 那画现在还在她那里,那两个字,是可期。 于是她笑了,“怎么?寻得一处桃花源,便可饥来食,困则眠了吗?” 叶庭让听了,几乎是下意识的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的说:“不,当觅一得意人,困则一起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生日加更篇~~感谢母上大人把我生的如此好。 其实之所以决定加更,是因为我上升射手座,注定跟9有缘,而且这一章如此之甜~ 第11章 【十】 两人又经两日,方抵燕平。此时燕平城内,危机四伏。叶庭让这时候暗中抵达,不过借住在肖雍的别宅里。从之则迅速收集了情报进行分析,联络阿俊,又与王处长等人商议,决定先行射杀庞犹,卢知闲两位杨师长“御用”的笔杆,以儆效尤。待这计划执行完毕,方得片刻的安稳。 叶庭让既至,就万没有再假手他人之理,处理起燕平的事务来,当真是一目十行。有人想闹事,却也忌惮着,只不敢闹大,还有人想绕远路至享州通报给张统制,却也被阿俊另外偷换了下来。 叶庭让正在睡意朦胧中,依稀听到了仿佛是从之的声音,压的极低。叶庭让此行并未带戍卫,垒州驻守的颖军不过留了数位侍从下来负责日常,他用不惯,多半是从之替他把持着。 只听她道:“已是两个通宵没有睡,今天早上又另外处理了颍川来的急件。到现在才躺下。”另一个侍卫说:“那我一会儿再来,”不过片刻又去而复返,道:“长官,这是十九师……”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天阴沉沉的,刚下过雨,他瞧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自鸣钟,原才不过三点多钟。他这一趟也不过两个小时,疲倦还未极尽散去。仍然问:“谁在外面?”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连忙走进来,回道:“是好消息,余师长的人都到了,此时第二旅和第七旅已经完成合围,团团围住了燕平,另有人截断了燕平单独的电报系统,只说是线路问题,在进行抢修。” “颍川的消息呢?” 那侍卫倒十分从容,道:“肖秘书长刚发来密电,说是一切安好。另外享州那边他也派人盯牢了,万不会出半点纰漏。” 他这才终于笑了一笑,道:“这会儿倒单等着瓮中捉鳖了,却是捉完之后,所有人马都要按秩序归位,才不至于造成恐慌。余师长都交待清楚了?” 那侍卫这才拿出了余师长的密电,叶庭让接过来一瞧,果真一如余师长其人,细密仔细。 他既然起来了,便陆续处理一些军务,而后又同余师长,吕营长等人开了短会,心情颇好,笑着对那侍卫说:“这些日子来,你们都辛苦了,今天你便让大家都来,我请大家吃饭。” 那侍卫这才道:“不辛苦,都是应当的。”转而瞧着从之道:“辛苦的是长官。”叶庭让猛地一听,甚是不解。转而才又听见从之道:“少帅是体恤大家,你便别推辞了,让大家都来吧,我打电话给饭店订菜。” 他原以为这侍卫势必并非等闲,才会指派来他面前听事,却不料他就是观察员阿俊。那会儿他自知不能胜任,能放下心胸请求支援,仍被他赞许,现在看起来,倒是能独当一面的样子了。阿俊这会儿才笑道:“不怪少帅不知,我就是顾俊。”他这才微微露出了笑意。 因军中饮食都有定制,每日每餐,分额多少,都有规定。所以他说请客,众人自然十分高兴。从之从燕平的老字号里买来餐食,简单的就在肖雍的别宅里聚了聚。 待到了商议好的日子,十九师主力部队果然顺利合围,斩杀首当其冲的几位要员。而完成后,又悄然似无声息的退回原位。叶庭让直到次日清晨,接到肖雍发回的密电,颍川仍旧一切安好,才总算放下心来。 肖雍的别宅其实修的极好,那洋楼里俱是法国家具,从之总喜欢站在那落地大窗前,手里攥着那窗帘底下坠着的绒球把玩。叶庭让不怎么出去,只等入夜了才出去了片刻,待他回来的时候,就正瞧着从之正站在露台上,便就那样瞧着她。从之低头看见他的那一瞬,猛地就想起了那天他给她吹口琴的场景,一时不知该做如何想,只愣愣的看着他。 岂知,想起来的并不止她一个人,叶庭让也想起来了,朝她笑笑,道:“可惜这里没有口琴,不然再给你吹一首曲子。你可不能像上次那样转头跑开,太令我伤心了。” 从之觉得脸上腾的一下又红了,才听到他又说:“你快下来,我给你带了一个好东西。”待从之下去,只瞧他手里拿了一本红色的特别派司,她拿过来道:“这又算什么好东西,你就知道诓我。” 叶庭让这一听,背过手去,笑道:“我可没诓你,你且打开瞧瞧。”那特别派司里不过两页纸,奇的是没有墨迹,却是他亲笔所写。尾页上也没有行政章,倒是一枚他的私章,只有一个“峥”字。她这才细细的瞧起来,才看了两行,就突然“啪”的一声合上了,脸上更红了。 叶庭让瞧了她一眼,这才笑道:“怎么样,我没诓你吧。”他含着轻笑的声音就在耳边,让她耳郭处痒痒的,连带着心里也是痒痒的,她甚至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欢喜多一些了。 满脑子只是盘旋着那日他和自己站在山巅,他对她说的话,“当觅一得意人,困则一起眠。”他送她的这本特别派司,竟是颁给她的“居住证”,她觉得真是荒唐,可到底还是用帕子把那派司包了,好好藏在行装底下。 叶庭让难得有如此清闲的时候,无事可做的时候便研究肖雍花房里种的那些花木,那花房外有大片的美人蕉,花房内是牡丹,芍药,一串红,种类繁多。他倒真不知道肖雍还有这样的巧心思,一问之下才恍然,原来这是他母亲喜欢的,便专门雇了花匠前来打理。 从之也很喜欢,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玫瑰,花房里种的极少,只有几朵白色的,不过那白柔腻,比之那红玫瑰多几分温柔,叫人不由心生怜惜。温柔的花,配她温柔的眉目,当真是两相辉映,叫他瞧在眼里,只觉得岁月静好,不如就在此刻,得以长久。 晚上的时候,从之自告奋勇的下厨。西式厨房与中式厨房不一样,西式厨房干净整洁,没有油烟的痕迹,地面是很平整的白色砖块。做的却是中餐,她把碗筷都拿出来摆放好,又拿出了葱姜蒜,不让他靠在门口,往他手里一堆,微微笑了一下,“少帅帮帮忙。” 可怜叶庭让何曾如此精细的处理过配材,又一个不小心,拿摸过葱蒜的手去抹被熏泪的眼睛,一下子眼泪汪汪,看的从之直笑,笑完又不忍,只好凑上前去替他吹一吹,直到他缓过来。 她做的都是南地名菜,手法并不娴熟,只是理论上条条精通而已,叶庭让不免道:“还是我来帮帮忙吧,你也就适合处理点配菜。” 她瞪了他一眼,眼见自己深一刀,浅一刀的,把好好的红萝卜块切的不成形状,也就只好抱臂站到一旁,看叶庭让处理好玉米粒,再手起刀落的处理好排骨,每每完成一个步骤,还要特意偏过头去瞧她一眼。 她间或替他处理些配材,竟还忍不住径自微笑了一下,却被叶庭让发现了,她只好老老实实交待:“我以前小的时候,老觉得白萝卜就应该长那四四方方的样子,所以到菜市场的时候,都瞧不出究竟哪一个是。” 叶庭让道:“你那会儿可真是傻气,那切出来的才是四四方方的,正常白萝卜哪儿有这个样子。” 她手里在渍那些萝卜片,闻言道:“是啊,那会我连萝卜都认不得。”那声音柔柔的,听不出一点儿不高兴,反而很难得的,有一丝柔情,听得叶庭让心软,声儿也跟着软起来,拿眼睛瞧着她,“可是你现在可以骑马打枪。”她知道他的心意,也抬起头来,报以一笑。 两人用完饭后,就去花房里看花。那花房里装的是水晶壁灯,照的一屋子似泄着流光,如幻似梦。叶庭让心念一动,说了一声“别动”就把那边上的一朵玫瑰花折下花蕊来,替她别在耳侧。她不禁微笑,他则退开一步去,只是望着她。 那白色的玫瑰在她耳畔渐次绽放着,仿佛是娇美的手工蕾丝花,可是那是真的,跟她一样,幽幽的有暗香袭来。他说:“这样真好看。”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薄丝衬衫,下身是火红的半身裙。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畔,轻耸云肩,眼波流转,道:“我也觉得应当是很好看。” 听她这样一讲,他便又折下一朵来,拿在手里。那一团柔白色的花苞绽放在他指尖,叫人很容易生出不该有的联想来,虽然那水晶壁灯会变幻出光泽,但到底是不吉利的,她心里微微一沉,抬手拿下了那花儿,道:“只是我不喜欢颜色。” 他含着笑,“我都不忌讳,你怎么竟比我还要封建迷信。” 她将那花拿在手里转来转去,轻声道:“以前在军校的时候,每逢大部队出任务,学校都会给每个人系上红丝带。”她柔柔的看住他,“不是封建迷信,是美好的愿望。所以我才不戴。” 他听出了些许心酸来,倒也没说什么,只将她抱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勇气来,从之只是微微挣了一下,就听叶庭让轻轻的说:“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怕。”然后她就不动了,静静的伏在他怀里。 那花房里明明阵阵花香拂过,他却犹自觉得还是怀中这一方幽香迷人,他闭着眼睛,只觉得那感觉难以言明,却不像小时候的糖果,长大后的玩具,只是一种心安,他情不自禁的将她抱的紧了些。他说的都是实话,那日站在畲山之颠,遥看那红尘十丈,他心里想的就是,觅一得意人,困则一起眠。俗气是俗气了些,不过那有什么,反正他十分乐意听到这句话的人是她。 他只稍稍的迟疑了片刻,仍是偏过头去,在她耳鬓处落下了一个浅浅的吻。 第12章 【十一】 叶庭让回到颍川后,几经来回,才叫那日本使团再一次无功而返。方定奇道:“叫他们这样生气,怕是会遭到打击报复吧。” 叶庭让却道:“他们尚无实力造成正面冲突,不过是借着安阳的手挑起战乱罢了。左右跟安阳要分出个高下的,也就不必怕这一仗还是两仗了。”方定奇只好点头称“是”。 从之自从燕平回来,倒陷入了一种极大的困惑。还不能表现出来,一日日只得埋在心里。 她的秘密电台,在跟她失联了月余之后,终于发出了第一封密电。她当然先要审视发报习惯和措辞,以免是伪造之作。确认完细节,才没由来的一阵恍惚。 那密电里头说,收到另一方密探的电报,言明叶庭让已经签署意向书,同时也得到了消息,她已经就任特情办公室要员,嘱她尝试获取叶庭让信任。 其实她早知道,言疏衡欲染指颍川多年,势必不止有她一个内线在。可是这样的正面迎击,她仍是觉得慌乱。 她从未想过要欺他瞒他,她同言疏衡之间有个两年之约,若是她两年时间都完不成任务,便准许她返回颍川。所以她即使到了特训班,也想尽了办法,能避则避。 可是华悦饭店,在她丝毫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就那样相遇,是上天的意思吗?她一下子变得软弱起来,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她会害怕。 她没有父母,只有姐姐,可是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她不知道姐姐对这些事情做何感想,只知道姐姐身陷囹吾,唯有她才可以救。 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楼下隐隐约约的传来喧哗的欢声笑语,今日是每月两次的会客时间,特情室里有家室的同事们,都在院子里接到了父母,或妻儿,一一团聚,她只瞧了一眼,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她犹记得,在特训班里也有这样的大日子,那一天大家都会很欢喜,唯独她坐在廊上,没有事情可以做。肖雍还问过她,怎么同他一样,变成了个孤家寡人。她只是笑起来,说:“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哥哥每个月都给学校寄好几箱美国来的牛肉罐头,学院里人都沾你的光,还不知足?”肖雍也就傻笑一下,坐下来陪她聊些别的。 她抱膝坐在沙发上,只是出神,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许是为了应景,许多树上都挂上了彩色的小旗,在风中飘荡。她想起来在安阳的时候,姐姐给她在华芳路的房子里做毕业庆祝,花园里也是这样,挂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玩意儿,五彩缤纷的,满满匝匝的。那热闹让人愉悦,可是此刻,却只叫人透不过气。 她赤脚走下沙发,去拉床头柜的抽屉,将那张叠的好好的画给拿出来,铺在床上。又从自己的手袋里,将那张特别派司放在上头。 她一直记得,那幅画没有来得及裱,所以才能这样叠好放着,她下意识的用指尖拂过那两个字“可期”。她那会儿的笔法并不稚嫩,但总觉得,同现在的感觉,竟是完全不同。 许是那时候年少轻狂,总觉得世界尽在脚下,任由驰骋,颇得一种豪迈吧。那红色的特别派司也在手边,里面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她的名字,他的私章。 记忆也跟这些一样清晰,她记起他在特训班的大会堂里,他给她授勋的时候,竟那样问她,“记不记得我?”他声音很低,所以她假装没听见。他当时在心里会想什么?会不会觉得尴尬?自己竟像个登徒子? 他在一片掌声雷动中站在她对面,背着光,看不清脸。她行了一个礼,说:“谢谢长官。”她当时只想把他当作长官,因为她与他,明明是不相干的人,是不会有未来的。 她只得一日休假,所以次日一早就和补给车一起去特训班,而后又坐在办公室里,录入出职报告。她不是文职出身,写的自然同那些细心斟酌用词的报告不能比,不过也修了好一会儿,自己满意了才誊抄好交上去。这会才松了一口气。那林秘书又来告诉她,室里准备给她办一个小的洗尘宴,在赵秘书的小楼里。又怕她不肯似得,道:“就咱们几个人,肖秘书长陪少帅出去了,也来不了的。”她这才答应。 说是给她办宴会,其实左不过是大家各自分工,聚一餐罢了,都是同事,倒不十分尴尬。所以她收拾好东西,便同林秘书一道出去了。 她们平时并非一定要穿军装,大部分都穿便装。林秘书素来喜欢素色的衣服,今日突然换了一套天蓝色的洋装,倒让人眼前一亮。 那林秘书被她瞧的羞赧,道:“我要结婚了,只不过他并不在职,还要打报告审查才行。” 她笑道:“有的盼,总好过我们这样空等着的。”那林秘书道:“你还年轻,便是等也等得起,怕什么。” 从之道:“无论怎么说,总是值得恭喜,千万要算我一份喜糖啊。”那林秘书道:“放心吧,你别少那份子钱就行。” 两人都笑了,又说着,哪一家的糖好吃,哪一家的礼服好看,一路莺语不断。从之还在街头的一家百货商店里,给她买了一串心形模样的项链,当作礼物,算是贺过了。 他们开始的早,自然结束的就早。她和林秘书没喝酒,几位男同事都是一幅醉醺醺的模样。院里从来不设佣人,只能由她们两个来收拾。好在都是从福慧楼里买来的吃食,整理起来也顺手。林秘书道:“他们既醉了,就让他们躺这儿好了。也没有什么不妥。”从之瞧了一眼,说:“他们的家属不都在吗?回头回去的时候通知一下各家,叫他们来接人便是。”两人便先回去了。 叶庭让这一日去了鎏湖机场,检阅先前建立起来的航空部。原先的航空筹备部,一直都是颖军的大项目,他父帅几乎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又是出资建学校,又是重金聘请外国的老师来教学。到了他手里,已有逾一百六十辆飞机,共有三个航空兵队。飞机都是购买或经别人赠送,有的甚是战场缴获的。叶庭让有心组建特别的战斗机队伍,又是耗资千万。特地命人盯着,丝毫不敢放松。 等到检阅完各自散去,已是傍晚。他知道今日特情室开小聚会,便先到办公大院转了一圈,最后才到居住院来。那赵秘书也是孤家寡人的,没有家属,他甫一进屋就闻见了一阵酒气,正待发作,转而又想着自己约莫是平日里太过严厉,才叫这些下属们不敢有丝毫不端。借了空便想消遣一番,也实为人情,便就此罢了。 屋内倒没有从之的影子,外头又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他站到门廊处,暗自丈量着这里到从之那里的距离,便冒着雨,一路小跑过去。哪儿知道从之竟把门给锁上了,他怕她睡得早,按铃反而吵醒她。 便暗自叹了口气,借助边上的一堵小围墙,直接翻进二楼去。绕是他身手灵敏,落地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的,没发出过大的声响。 卧室里没有人,整个二楼都没有声音。他的皮靴就踏在长毛毯里,半个脚都要陷进去似得,自然也静谧无声。 从之在小书房里,那桌子不大,窗子竟还开着。绵绵细雨打进来,她只是不觉。他移步过去,见她伏在案头,她的日记本就搁在一边,他犹豫了一下。 心想这也不算是偷看的,这才挪步倾过去一些,那上面只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叶庭让,只是可惜,可惜……”后面她没写,他也没细细想她到底在可惜些什么,只是盯紧了头一句话,心绪起伏。 他握住椅背的手不小心紧了紧,倒让从之一下子惊醒过来。本来瞧见身侧有人,吓了一大跳,待看清了,才松下一口气,又看他正笑着瞧她,心里莫名的发毛,这才瞥见自己的日记正摊开了在一边。 便一股脑的,也说不上是愤怒,抑或是心慌,只匆匆忙忙的将那本子猛的合上,胡乱塞进抽屉里。瘫坐在那里,脸上像被烧滚了的开水壶子似得,赤红一片。 叶庭让就站在那里低笑,好一会儿,才弯下腰来,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看着她说:“怎么办,你的小秘密叫我瞧见了。只不过,”他语速放的极慢,“我也非常喜欢沈从之小姐,不加可惜,没有可惜。” 她兀自听着,只是脸红,冷不防他又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她不免抬起头来,就又被他吮住了双唇,他身上是她熟悉的淡淡的芳香,还有一丝雨水的清新,叫人觉得安慰,也叫人不舍推开。 外面本是有些吵闹的,待各人自回了各家去,那一阵喧闹便平静了。一间间小楼,灯亮起来,又暗下去。像是世间春夏秋冬,季节流转,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余下这一室暖意,叫人沉醉。 这时候已经晚了,若再从大门出去的话,被门房瞧见了又是不好,只得仍是翻墙出去。而后自歇在行辕里,却是挂了一通电话过来,冠冕堂皇的转接到从之这里,向她道了一句“晚安”,才总算睡下。 第13章 【十二】 叶庭让忙着筹建颖军的空中作战力量,从之又被派遣去作为新的任务负责人。两人不得见的时候,叶庭让总会千方百计的借故打电话给她,免不了被她嗔一句,“你别总是这样,公器私用的,不好。”叶庭让却道:“我倒是也想叫你变成私有,只不过你不肯啊。”从之明知他是故意挑她言语之间的错处,也不生气,只道:“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便是。” 待得相见的时候,又不这般多话了,两人只这样坐着,似就有一种奇异的欢喜,仿佛只这般就能两两相望,天长地久似得。最后也不知是谁先打破,而后方才热络起来。从之素来是很俏皮的,在他面前却总是很服气的服这个软,服那个软,叫叶庭让心情好的不得了。 春去秋来,是最容易过去的。转眼入了冬,却道这天气竟不寻常,往年这个时候,不过是多穿一件长大衣,今年竟是寒冬,没过几日,还下起了雪。 南方不比北方,下雪是不常有的景致,这点阻碍倒是锁不住人,街头街尾反而因此热闹了许多。小孩子们都在路上玩,堆雪人,打雪仗,十分兴奋。就连他们特情室的院子里都随意堆起了雪人,还用胡萝卜配上了眼睛鼻子。只不过上山的路不好走,所以从之打了报告,把补给的分额提高成双倍,这才去特训班。 她前一阵子一直忙着监视燕平,如今杨师长成了全无实权之人,这事情便就放给情报一处的人处理了。这一阵子手里主要的任务是针对享州,但明着不能来,只能暗着交锋,她才打掉一个张统制私用的小电台。这场雪便落下了,她倒觉得是个喜兆。 颍川并没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但是从之以前在安阳生活过,所以叶庭让便挑了这一天,带她上山去。街上这时候已经很热闹了,甚至开始筹办年货。 颍川虽比不得安阳花鸟繁华,到底也是颖军腹地。他们且逛且行,那寰福山本在城中,所以两人皆是步行。叶庭让难得有这般体验,但因着思虑周全,只道:“回去便安排他们在山下等着。”从之正用口袋里的两角钱去买了串糖葫芦,闻言道:“为什么?” 叶庭让笑着看住她,抬手将她粘在嘴角的糖粒子抹去,“因为去的时候满心欢喜,自然不觉得累,回的时候,没那份欢喜了,自然全身心的累。”从之想了想,道:“不好这样说。”叶庭让道:“不然你有别的说法。”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的挪了过去,牵住他的手臂,声音低的不得了,“跟你在一起,都很欢喜。”她等闲不会说这样的话,叶庭让心里像是炸开了极大的一朵烟花,又兴奋又欣喜。 他们到的时候,有住持亲自上来迎。因这一趟是微服,倒未设下戒严,所以仍有三三两两的香客经过,厢房设在一处别院里,在正寺背面,十分幽静,又正对着颍川城中万家灯火,从之不由的说,“等到夜幕初上,定能瞧得见这人间烟火,似是天上繁星闪烁,极是美丽。” 果然,等到入夜时分,城内灯烛辉煌,仿若星辰。从之每次看着眼前这般景致,心中总是有一种感动,又有些暖意。若盛世长安,这本应是日日可见的景色,而眼下,这不过是片刻的欢娱。 她突然想起来,除却畲山之巅的那次遥看,曾经还有过一个人也同她一起走过山路,带她看这样的繁华,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可是,都已经过去了,他大概都忘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感伤,叶庭让以为她只是冷,便将自己的氅衣披在她的身上,将从行辕里带来的袖炉塞进她手里。 她看着叶庭让,心下有所舒缓,便微微一笑,默不作声的将那袖炉分了一半给他,将两双手叠在了一起。 叶庭让倒挣了一下,皱了眉道,“大男人家的,岂可用这种女儿家的东西。”从之在氅衣里将他的手按住,瞥了他一眼,声儿又软又低的嗔道:“少帅知不知道什么叫不解风情?” 那声音酥酥的钻进叶庭让耳里,他偏过脸去,只瞧见她耳下那亮闪闪的红宝石吊坠,正一下一下的抚过她的衣领,他知道她那声音也如同那吊坠一般,轻而缓的抚过他的心,直叫他沦陷,他只“嗯”了一声,强忍住笑意,到底是让她赢了。 两人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学人家赶头炷香,从之摇了签,放在了身上,待去后院时,再拿出来解。庭中还有一颗很大的许愿树,上面早已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带,满满的堆进眼睛里来。从之便许了愿,又刻意避着叶庭让写下心愿,折在袋中挂到树上。她正瞧着一阵风过,树叶纷纷落下,彩带却依旧迎风飞扬。正是恍惚间,叶庭让从她身后替她挡了落在她发上的叶子,她回过头来,他这才拿出一枚黑色的心形精盒来,对她说:“打开看看?” 她接在手里将它打开,瞬间盈盈的光芒闪露,只一眼,仿佛就能一直映到人眉宇之间去。她一下子想起自己在英文杂志里瞧过的,那些外国王妃的手里,也都是这般大小的钻石,这一颗竟是比那些有过之无不及,她知道那是非等闲不得比的底气,她虽早知道他既然相赠,必然价值连城,可这钻戒如此的贵重……她只觉得自己屏息静气,竟是进退不得。 他瞧在眼里,只是微笑,沉默了一会,才说:“从之,我想你收下它,这是我的……我的一点心意。”他说了两遍,终究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措辞,他从没有送过戒指给别人,心中也忐忑,并不能分得清到底该什么时候拿出来,怎么样才能让人接受。他只知道这是他的一点心意,只希望她能明白。 她这时候才微微露出一个笑来,瞧了他一眼,轻声念道:“那,少帅的心意,自然不得辜负。”她只是想这样说,让他开心,倒不曾想过,往后数载岁月里,竟一语成真。 后来,他们到了后院去,那住持给她解了签文,她心里藏着事儿不能说,所以看着这断语,一时竟不知做何感想,便道了谢先退出来了。临到要走的时候,那住持又托人送来她一枚护身符,并一盆金桔树。从之没多问,便抱在怀里,同他一路下山,方定奇就带着人在山下候着。可这一小段山路得他们自己走。 这寒冬本就穿的严实,她又抱着一盆树,纵她十分高挑,这时便也显出几分憨态来,叶庭让不免一笑,问她,“你当真准备抱着这一盆回去?”从之笑着应他,“心诚则灵。” 昨夜下了些薄雪,虽未结成冰霜,到底也是山路,叶庭让不免担心,“地上太滑了。没有软轿,没有车,你滑倒了可怎么办?” “小心一点就好了。”她仍是笑,那脸颊上被冻的红彤彤的,映着眉眼,竟如描画般清晰。 叶庭让知道拗不过她,她是山中清泉,纵然是百炼钢都能成绕指柔。便不争了,到底是伸出手去牵住她的,一同朝山下走。叶庭让将那小手握在手心里,觉得竟是十分温暖。叫他不由的想起了自己极小的时候,母亲带着他在院里纳凉,那一众上房里的大丫头陪他玩,她们手里都执着素扇,围绕着他,唤他:“二少爷,二少爷?” 他被蒙着眼睛,只看的个朦胧,就手抓过去,她们一下子又都散开,竟叫他一下子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青花软缎的宽大旗袍,替他将蒙眼取下来,他瞧她指尖正擒着一粒用冰包裹住的樱桃。对他说:“这一颗给你,想办法化开来吃吧。” 他遇见她便是如此,久旱逢甘露,是他的幸运。 这一日过后不久,从之就收到密电:密切关注前线动态。她心里不由的一沉,上一次收到相似电文,是安营口事件前夕。如今又收到,便不由隐隐担心,就是不知道谁会是目标。 果然,没几日,安军便宣布对奎北开战。 从之难免吓了一跳,叶庭让却十分镇定的样子。立刻打电话给奎北省治安公署和离奎北最近的南大营,安排事务。几位幕僚们也都迅速忙碌起来,不过一个小时,所有的城中高级将领纷纷赶来行辕赴会。 这样一来,从之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得,匆忙整理好了军务,等王处长下会后,又接领了新任务。等到晚上再见到叶庭让时,相对无言,到底还是他先对她笑了,道:“这一仗,原也是避无可避的。”她知道行军打仗不是好玩的,他也只是在她面前故作轻松,她一想到若是战情紧急,他势必得亲临奎北指挥作战,心中就不免微微一酸。 却忽的,想起什么似得,拉开抽屉,拿出那日寺中住持给的护身符交给他,道:“你带在身上,总是个好意头。”他接过来,看着她又笑道:“你一直不叫我瞧那签文,我现在能看一看吗?” 她看住他,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嘟囔道:“不是不给你看的,那原也是我的。”叶庭让是最熟悉她这个样子的,瞧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似得无畏,一到这种时候总是害羞的满脸潮红,偏偏又不自知,叫人想起可人的小狐狸来。 他过去抱了抱她,低头在她耳边道:“现在不看,打完仗回来给我看,好不好?”她知道逃过了一次,又相信他说过的,打完仗回来。因为是他说过的,所以她总是相信的,于是伏在他的肩上,用力点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第一部 分结束啦,明天就是第二部分了~ 再次谢谢大家的收看~希望留评哦~ 第14章 【十三】 委派令很快便发至各级各部。颍川城中也迅速戒严,进入战时状态。肖雍负责监管各大营调兵情况,几乎一接到命令就出城去了。从之也在当天夜里,开车离开颍川,又在桓远市内转火车,她和林秘书同行,负责在丰州和驰州接应从奎北撤出的平民,做好后勤工作,并指挥在两省设立临时疏导工作站。 她们的临时住处就安排在丰州官署里,那丰州统制魏晨墨原也是饱学之士,体谅两位女士,还在住下调派了一名十分能干的仆妇过来照料。绕是如此,从之仍是有些水土不服,面上发了好些疹子来,直到那仆妇连续熬了几天的凉茶给她喝下,那疹子红肿的趋势才得以消减。 各地的电报犹如纸片一般,从之这才生出些许感念王处长的心思来,正因他不厌其烦的叫他们小事也译,才能这般译码迅速。从之收发完电报,又将整理好的文件拿了去同魏统制商议,终是决定设立医院开放日,允许入内观摩学习,好让丰州城里的有识青年,也能为战事出一份力。 连续半月都战情复杂,她们这里倒收不到关于战事的电报,原来颖军之中早有规定,所谓术业有专攻,前线的事情,从不会随意派发至各处,只专门派发到个人手上。从之心里始终有股说不出的担心,只是不能显山露水,加上每日连轴转似得作业,几乎没有时间可以叫她多想,倒还好一些。 等到好容易可以休息一下子,从之只觉得自己全然脱力,一点儿也不想动。林秘书怕她闷出病来,三催四请叫她出去吃饭,她跟她去了丰州城里的名菜馆,仍是热热闹闹的,丝毫没有受战事的影响。城中居民大约是习惯了这种战备状态,反而格外从容,丝毫不见慌乱。看在从之眼里,却是一种心烦意乱,战争影响的是全部的人,可是为了和平而去战斗的,永远只有少数。多数的人都是事不关己,他们只要跟自己无关,只要自己生活无忧。 她因为知道自己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并为此而愤怒,突然就对自己厌恶起来,便就那样坐着,对林秘书的话也充耳不闻,光顾着瞧那五颜六色的窗户纸,折射出了五光十色的光斑,落在桌上,椅上,正午是阳光总是如此猛烈。 林秘书点了几道名菜,从之光顾着听人说话。那声音嗡嗡的,只是听不进脑子里,觉得嘈杂。忽的听见楼下有卖报的声音,喊道:“颖军失守震寒关。” 林秘书抬眼和她对上,两人俱是一顿。 从之心里着急,什么也没说,只是胡乱想着,怎么自己一点消息都没有提前收到,一面急急的让一个小厮去买了报纸上来。待那报纸到了手边,她只瞧见了斗大的标题:“震寒关失守”。倒是林秘书十分镇定,远远的瞧了一眼,便犹自坐下了。 那菜馆里果然哄哄的闹起来,有人高谈阔论起了颖军这次部署的漏洞,又有人提出相反的说法,认为叶氏战略上是完全正确的,这次失守不过意外,打仗哪儿有只胜不负的道理。 从之顺着字往下看去,只念要点。耳朵里又听有人说:“只不过震寒关可是奎北省东南侧的重要之地,后头可就是符远城了。” 她只是看,也不说话。林秘书把报纸接过去,又对她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既在军中就任,不要太把这些放在心里,总归是一千个人,一千种说辞的。先吃饭吧。” 她夹了两口菜,吃在嘴里却觉得索然无味,只道:“我们在这里,只怕是一点消息都不得。” 林秘书笑道:“既这样的规矩,必然有这样的考量,你只顾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又何必想那么多,前线那样多的智囊呢。” 她点点头,只不去想那报纸上的专家发表的评论,静下心来吃饭。 回去的时候,林秘书还问她,“平日里看着倒是稳妥的很,怎么临到这时候,却这样慌乱了。还要加强心理素质才行。” 她是前辈,从之知道她是好心,点点头道:“我平时离这些远,接触不到,便没有挂心。如今离的近了,难免会受影响。” “报纸上的专家说的话,你也放在心里,回头肖秘书长回来,准怪你幼稚。” 从之恍恍惚惚的倒是笑了,道:“我也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那林秘书许是有心逗她一笑,道:“我瞧你啊,是脸上出疹子,不漂亮了,所以不开心,脑子也就不想用了。”她知道从之素来爱美,这时候也拿这儿来说。 从之这会儿才真笑了,道:“我哪儿有。” 她下午入得暗房,就半天出不来。她们将两省划分出几个重要的专用区域,分别作为不同的功用,这些商讨结束后,自要请人来将图纸划出来,又开会商议,又叫人送去给驰州的同事。 出来喝茶休息的时候,她才发觉头上竟是涔涔的一头冷汗,身上又在发寒。好一阵寒颤上来,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等好容易熬到处理完公事,回到房间,一照镜子,自己先吓了一跳,非但脸色惨白不说,竟还止不住的全身颤栗,她摸摸自己的额头,不发烧,又毫无别的症状,竟是毫无因由的。 好在那林秘书为着中午的事情担心她,过来看了一眼,这才讶了一下,直道:“你怎么在‘打摆子’,可不能马虎,快到床上去。”说着又按电铃,叫仆妇上来帮忙。 ‘打摆子’是颍川的一句官话,原不过形容有毛病的举止,后来延伸了意思,把那将要发烧前,不停发抖的状态称之为此。从之这会已是实在不能自已,只好乖乖听话,僵硬着先躺下来,那林秘书是极有经验的,忙给她多拿了一床棉被子盖上,又冲了好几个热水袋子搁在被窝里头,从之这才觉得缓下来。半阖着眼,颤着唇朝那林秘书道了声谢谢,这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恍惚里仿佛是一个极空旷的地方,到处都是荒草,没有遮蔽,那风呼呼的刮起来,吹得人脸上生疼。她穿着薄薄的单衣站在那里,前进不是,退后也不是。四下里只是一片寂静。她难免生疑,忽然见有人向她走来,待她看清那眉目,分明是叶庭让,她心里一喜,只叫着他的名字,他看到她,微笑着,脸色苍白,竟生出几分诡异来。 她抓住他的袖子,仿佛有点生气似得,这一碰,却是指尖生冷,让她吓得几乎连心都漏掉半拍,只是无措的大叫,“叶庭让,你怎么了,怎么不理我,怎么这样冷?” 那“叶庭让”这才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抬手摸了摸她的下巴,笑道:“为什么这样冷?你不知道吗?”他的声音轻轻的,飘在她耳边似得,她又听他讲:“你心里有鬼,你怎么会不知道,若不是你,谁又能将我出卖?” 那脸明明是叶庭让,却瞬间转变成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捏着她的下巴,狞笑着,朝她大叫:“你是个叛徒,我那样相信你,你居然背叛我,居然背叛我!” 她奋力的挣扎,一下子将那人推出去老远,一阵风飘来,四周又空空一片,只听得她在那里大叫,“我不是叛徒,我没有,我没有。” 她一下子栽到了地上,说到最后,竟忍不住哭出来。她这样身心俱疲,痛哭失声,一下子就惊醒过来,只觉得四下寂静,毫无人声,屋子里只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她静静的缓下心神来,才知道原来是梦魇,可是犹自抽噎着,竟一点儿也不能止住悲戚。 厚厚的被子盖在身上,她这时候才发觉寒颤好了,只是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极点,心里生冷,慢慢的蜷在被子里,跟自己念叨:“原也只是梦境而已,只是梦而已。” 等到这阵模糊劲过去,她才轻手轻脚的拉开床头的柜子,她出来的着急,什么也没多带,唯独是这一张特别派司,又不占地方,她便给带了出来。 她想着他的眉眼,他的笑意。他们在畲山之巅,他说的话。她只觉得心跳的,竟比那戏台子上的鼓点还要急切,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胆小。是如此的,不能跟他隔着这烽火连天。 从前线传回来的急报下午才到,从之去与那魏统制商议,确认了方案才安排下去,待统制府有丫头送了饭过来,从之才想起来自己竟是连午饭也没有吃。 待晚上林秘书再过来给她量体温,确认她没问题的时候,才说:“你可不能这样,身体是本钱。”从之点点头,说:“我只是心里乱,好像真要发生什么事似得。” 她又怕林秘书说她敏感,倒觑了她一眼,才迟疑着又道:“我打小儿便这是这般,让你见笑了。” 那林秘书知道她这些日子只是心不在焉,与平日判若两人, 倒真是想了一想,才握住她的手,道:“要不然这样吧,等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你便去前线就是。”她素来不多话,瞧着从之不像是无缘无故,心里盘算着若此话当真,叫她去,才会叫她安心。而且,从之的履历表向来漂亮,她是经手之人,不可能不知道。 换句话说,虽然她二人共事,到底是她资历深一些。也生怕因着搭档状态不佳,而拖沓延误工作。 她有这个权限,便向上级汇报情况。请求将沈从之另行指派。只不过替她掩了这原因由,只说其人能力如此,可担大任云云。 她既然这样想,自然迅速的安排下去。四五天之后,果然就有一个极眼熟的同事果然顶她的职。他们交接好之后,林秘书这才给她一张车票,交待道:“你坐最近的一班火车去潞城,王处长会在那里接应你。” 她一听到老师的名号,心才放下一半来。 作者有话要说:进入第二部 分了哈~其实论存稿来说,我快写好了。哈哈哈 以前总是有写不完的残存稿子,现在看来觉得还行但是剧情blablabla都记不得了,真是有点可惜。 第一篇文章就想图个圆满~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好了希望我下次上来看,点击率能超过一百~谢谢大家。 第15章 【十四】 特情办公室本来的长官是肖雍,因逢战事,肖雍另有职责在身,所以便临时转给了方定奇。方定奇看到是关于从之的,便又转给了王处长。 那王处长在潞城镇守,负责后方补给调配。那潞城不过在符远城正后方,从之眼见一切安泰,这才恍恍的在想,颖军失守,符远危矣,会不会是一出计呢? 有人在车站外头接应她。她轻装简行,本来十分轻便,来接应的高副官又是旧识,她不免松了一口气,同他说了几句。那路上亦是井然有序的,他们不过行了半个小时,便到了潞城大营的腹地。 王处长前段时间一直在前线,这会儿才撤回后方,正忙着复看账本,几位老会计都坐在下首,配合问话。从之待瞧着他们下去了,才进去跟王处长说话。她本来战战兢兢的,生怕王处长会念叨她这不是,那不是的,更何况,这一行总是她理亏。 那王处长瞧了她一眼,晾着她又站了半小时,才合上账本,问了她一句,“以前教过的,轻兵作战,还记得吗?”从之冷不防听他问这一句,恍惚间还以为是在特训班,正被他抽查课业,忙点点头,“学生记得。” 王处长抿了一口茶,道:“记得就好,好歹有点用处,不至于添乱。” 又言明了军中有军中的纪律,纵使她是他的学生也不能不遵循,便给她套了个罪名,叫她降了一级的军衔,发派至前线戴罪立功,待遇暂作保留。总算才让她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那王处长虽然刻板保守,可到底是维护着她的,无论是前路,还是后路,都替她想的周全。 她心里明白,脸上难免动容,那王处长素来刚正内敛,最是瞧不惯这个样子的,瞥眼一瞧,不免又道:“赶紧下去收拾收拾,没个样子。”她只好行了礼又退出来。 她的住处安排在营地后方的一处宅子里,这里本就是南大营的后勤营地,自有好几处别院,她的这一处本是当地一位乡绅的院子,虽是十分简便,但也规制的极为工整。她对这个本来很是讲究的,但到底是这些年历练惯了,什么环境都能平心静气。 她在路上奔波了两日,这时候连忙洗了个澡,换上军装。她暂时没有主要负责的任务,便就跟在王处长身边,暂时负责料理一些杂务。 王处长下午一直在开会,军事会议,外人禁入。从之瞧着门口这布置规格,也知道定然是级别极高的会议。待到王处长下会出来之后,饭桌上难免随意些,又同高副官念叨了几句,从之瞧着他心情好,便接口道:“外头那些西文报纸上,有不少外国专家对这次战役进行分析呢,说咱们颖军的部署有大纰漏。” 王处长道:“造谣生事有时候也是一种手段。” 从之又问:“老师何以见得,别人的言论虽然不一定对,但也到底是个客观考量啊。” 王处长瞥了她一眼,“死心眼成不了大气候。万事都得变通,任何手段都要用到才行。” 从之道:“老师从来都挺古板啊,怎么这时候反而说是我们死心眼了。” 王处长这才露出浅浅的笑意来,“你啊。”大约知道便是告知她也无妨,这才道:“少帅用了一招半式的孙子兵法罢了,先佯败了,再外部形成合围,瓮中捉鳖,就来的轻而易举了。”从之这才想明白过来,恐怕那些报纸上的分析何如,也是诱敌之策,趁着安阳军大张旗鼓,趁胜追击的时候,给出迎头一击,不但士气骤散,也折损不少兵马,安阳军一时不能抵御,颖军便能变被动为主动,兵行险着,用处便在这里。从之颔首道:“咱们少帅最擅用的便是这围剿之策了。”王处长听她这样一说,笑道:“咱们少帅是爱兵如子,围剿之策虽需二度行军,之前也需筹谋不少,虽然风险亦大,但到底是折损最少的选择。”从之不禁又问:“风险?”王处长这方看了她一眼,敲了敲她的碗说,“光顾着说话,连饭都不吃了。” 从之知道他这是不愿意再说下去了,给她留了面子,便吐了吐舌头,低头吃饭了。 等又过了几日,她便听见高副官同王处长道:“便就是今晚了,等今晚一过,您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那王处长呵呵笑了两声,转而又低头嘱了句什么,又不免担心起来,“其实那法子我倒不是反对,只是觉得知晓的人太多,难免就杂,好法子都用坏了。”高副官又道:“这我当然知道,但少帅心仁,又年轻,难免不周全。说句不当说的,总是要吃过苦头,才知道老师的苦心的。”王处长只得长叹。 果然,第二日从之去城中办事,就听见那店家的小厮拿着报纸跑进来,说是大捷。从之眼瞧着那西文报纸还是原来的那一家,标题早已套红,底下的话也是风头全变,还引用了幕僚的话,方知道王处长所言非虚。 想是因着大捷的缘由,王处长嘱她出来买些糖果糕点,回去简单庆祝一下。她买了些酥糖奶糖,想那些军中将领,莫不过是吃糖讨个喜气,也怕甜腻,眼下又快过农历新年,市上大都在置办年货,便索性又买了些瓜果炒货回去。 军队里难得放假,眼下又正值战时,所以这半日休假就显得更为难能可贵,从之去仓库里一瞧,只有十来个值班的人还在清点,这一批货便是过两日便要送到前线去的物资,王处长这一次也会带队一起过去前线,从之也在这一趟人手里。从之只不过乍一看,数量就不少。待仔细看了清单才发觉,多大的数目,分配到个人手里,也只是足够温饱而已。她送了饭过来,那几人交替着吃,从之便坐在那里看他们,那领队道:“辛苦沈小姐了,还专门来替咱们送饭。”从之笑道:“大家同在军中供职,互相帮忙嘛。” 那领队瞧她只是长的娇滴滴,言行举止丝毫不见小姐派头,不免多生了两分好感,如此话说开了,便也轻松了许多,只道:“以前没这么好的条件,到底是少帅就任之后,条件才慢慢好起来。说起军中三餐定制,其实也比往年好上太多,除此之外,粮饷,补给的水平都也都慢慢上来。” 那领队长了一张憨憨的面容,这时候才笑起来,“以前我不在后勤工作,也抱怨过这,抱怨过那,后来啊,看到这些清点的名目,才知道,谁的差也不容易当,连少帅都是一样啊。”听的从之忍俊不禁,不免又想起来,但是自己也抱怨过药品短缺的事,叶庭让知道后并没有骂她,想来他嘴上不说,心里是最明白的。果然是谁的差事都不好当,少帅也不例外。 眼下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从之一个人往回走,天上月明星稀,但是每一颗都是那样闪亮,她想起小的时候,读过一本西洋童话,里面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你思念的人。 她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回了住处才知道王处长在找她,她连忙整理好衣裳,跟着听差到前面去。 她靠的近了些,才听到王处长的声音,只道:“不是说了,那样会有风险么?”高副官道:“这时候势头正猛,想来是劝不住的。”王处长倒是长长的喟叹一声,到底是妥协了,嘱咐道:“那你好好挑一挑,尽力确认那些增补的矿工的背景吧。” 她几步路就到了眼下,这样一听,难免困惑,又是要调矿工到前线去吗?可是他们去了又要干什么呢? 那些矿工是要连夜送去的,从之本想要毛遂自荐去做领队,王处长没批准,她也只能应下。陪高副官去清点这些人。 等送了他们走,回来述职的时候,已经晚上三点多了。王处长还站在那一张军事地图前,仔细查看。从之将话说完,高副官难免多一句嘴,“老师快去休息吧。”那王处长这才叹了一口气,道:“长芦,你去嘱一声,不能以我军腹地作为出口,挑一处别的地方。”那高副官一下子听明白了,行了礼又急忙跑了出去。 从之在脑袋里将那话翻来覆去了好几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瞧王处长这才坐了下来,问她,“轻兵打仗的要点是哪些?” 她整个人一肃,便讲出来,“一,不得贪胜。二,入界宜缓。三,攻彼故我。四,弃子争先。五,舍小取大。六,逢危需弃。七,慎勿轻速。八,动须相应。九,彼强自保。十,势孤取和。” 王处长道:“下棋和打仗一样,教你们这个是想你们学以致用,你明白吧。” 从之道:“学生明白。” 王处长看了看她,道:“你就去收拾东西吧,明日下午整装待发,不必等过几日了。” 从之正想问,便瞧见了王处长的面色不好,他有喉疾,难免咳了几声,她看在眼里,只觉得约莫是有什么大事所致,事不宜迟,便不再多问。 可惜困极反致难眠,她睁着眼睛只瞧着窗户外头,想着明日出发,那么不过三日,便可抵达,还有三日,她就可以见到他了。那一种欢喜从心里溢出来,让她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她想着他有可能知道,也在用如此的心情等着她,又想着他也许不知道,到时候突然的惊喜从天而降,他也会欣喜。便就在这样那样的假设里,渐渐困乏,慢慢的终于睡过去。 第16章 【十五】 他们的路线都是事先规划好了的,这一次虽临时变更,也因着俱是老手的缘故,没有额外生出什么波澜来。只是从之瞧着那王处长忧思之甚,竟连饭量都清减了下去。喉疾加重,却偏要用烟掩着。她这才擅自做主,跑去问那高副官。 原真是同战情有关。 其实对于这次安阳军突然宣战,叶庭让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缘是因着安阳言氏反对他易帜,频出暗招,如今都放上了台面,明里来往,他反而不必束手束脚。 秘书室次日便拟了稿通电全国,方定奇当夜便召集了几位幕僚就奎北现下的情况进行了分析,筹备。经过无数次的开会,最终商议出了作战方案来。 带兵的福统制和路参谋都已年逾四十,正值壮年,又作战经验丰富,军情一处,二处的处长直接受命于叶庭让,也分别接到了他的亲笔手书,开展行动。还有军情警备室,也一并接到了具体任务。 事态的发展看似十分有制,连几位幕僚也认为,此番势必也像以往的多次交锋一样。 却没想到,这场仗成了颍川军史上最残酷的一仗。奎北地处颍川以南,洛河市与安阳平河省福祥县接壤,早年也是花柳繁华的古朝之地,因着常年征战的缘故,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约莫因着一点古韵悠然,尚存一丝文气。老百姓多以农耕或商贸养家,虽不富不贵,倒也怡然自得。 此处是颍地与安阳的交界。为免民众和古城遗迹受战火伐戮,叶庭让特地命人修安民桥,隔开城东城西,又在城外修护城河,以缓敌军。可这一次,安阳军来势汹汹,直接启用炮击轰开城门,埋土填河。大军抵达的时候,安阳军已经占领了半个城池。两军分战城东,城西。言疏衡心硬手黑是出了名的,攻城时无所不用其极。导致城西的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因为尸首过多,还陡生出了一种怪病来。 从之这一听才晓得,原来xx关的战役是叶庭让的缓兵之计,为的是逼迫安阳军从洛河城西里撤出兵去回援,这一收一放,拖延了安阳军行军速度,叫他们损失惨重,便更无暇顾及城西情况。颖军便可进驻城西,为受伤的百姓用药,防止瘟疫传播。 哪知道洛河城西以北的安民桥外,仍有安阳军的驻守,他们以旧朝城楼作为屏障,发动攻击。双方激战数十日,颖军久攻不下,幕僚给叶庭让出了一个主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主张修一条地道,打通洛河城西原有的防空洞来攻城。 叶庭让觉得兵行险着,无有全然不可的计谋,又加之xx关大捷再增士气。反对的是王处长,认为这步棋应该虚虚实实的下,不可一虚再虚,一实又实。若叫敌人摸清了路子,岂不是失误? 谁料王处长再度谏言还未呈去,叶庭让已经从淮河调集了数百个矿工,每日每夜的挖。直到进入洛河城腹地,选择出口的关头停了下来,请王处长择可信赖之人,完成后续的任务。王处长眼看着情形已然不可变,只得硬着头皮如此,唯不肯把出口放进颖军驻地之中,叫他们另择他地。 从之听完了这一些,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只道:“人手杂乱,万一给泄露了出去……?”她余了后头的话没说,高副官自然晓得她的心思,道:“老师也正有此虑,才如此心急。”从之颔首,两人一时间只是无语,想着最好所顾虑的事情都不要发生才好。 当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她又将近两月没跟秘密电台联络,这倒不急,怕的是,万一有别的什么人,泄露出了这样重要的消息,该怎么办。因为上回叶庭让签署易帜意向书的事情,如此隐蔽,都被安阳发觉了,她只是觉得心慌。她既然决定要同叶庭让站在一起,就必然有所舍弃。但是她一直相信,言疏衡也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如若有一天,双方可以和解,是再好不过的了。虽然她深谙言疏衡不会这样做,但难免心中仍存有幻想。 她因为胡思乱想,所以一直到四点多才真正睡着,这一觉睡的十分憨甜,直到有一位听差应了急报,来禀她,“不好了,安阳军连夜攻入我军暗道。” 她好似全然没听清似得,又问了一句“什么”那听差又说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急急的穿好衣服开门出去,朝那听差道:“把那电文给我看。”王处长果然留了电文给她。 派遣出去的那一批矿工足有百人之多,又是加班加点的作业,终于挖好了地道,谁晓得,竟还未来得及使用,便被安阳军识破,当夜便有两个营的兵力直接打到了城东来,好在出口在选择上避开了核心之地,但即便如此,仍是损失惨重。 因为叶庭让当夜抵达当地医院进行安抚,谁知道遇上突如其来的爆炸,好在方定奇带着戍卫拼死相抗,才保的叶庭让安然。 从之赶忙到前头去跟大部队会合,高副官瞧见了她,便道:“我们准备赶急路过去,可能得日夜兼程。”她立刻应道:“我没问题。” 待余下的人都出去了,她才问道:“如此巧合,会不会是……?”高副官道:“老师也这样猜测,核心部队里怕是有人有旁的心思,不然,即使暗道出了问题,也不会正巧在医院碰头,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我们得赶快过去,别教军中大乱才行。”她这时候才担心起来,迟疑着问道:“少帅没事吧。”那高副官道:“实话告诉你,现在没有准确消息。” “什么意思?” 高副官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老师在里面开电话会议,我方才进去的时候,听到他们说,高级病区受损严重。当时少帅就在高级病区里。” 她像是一下子掉进冰壶里,她知道这时候即使叶庭让真的身负重伤,也会叫人放出安然无恙的风来,怕的就是军心涣散,无力承负后头的战役。可是她没由来的一阵发寒,只哆嗦着一直安慰自己,不要多想,快点去到他的身边,只要见到他,一切就都好了。 方定奇激战之余,不忘命人立刻炸掉暗道。于是这两个营的人马便成了瓮中之鳖,颖军本想俘虏了这一众人,没想到这些竟都是身绑□□的死士,眼看胜利无望,便引动了身上的□□包,所以医院周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连环爆炸。 谁也想不到言疏衡会用这种毒招,正因为想不到,所以才失了对策。王处长只对那电话又说了一句,“毒招阴招损招,有用的才是好招。你们便按吩咐办事,我立刻就过去。” 放下电话,便命令所有人员加紧赶路。 运输物资其实并不是个轻松的伙计,也要随时提防着是否有人居心叵测,所以从之枕头下都搁着一把枪,生怕半点闪失。她坐在第二辆车的前座,只是一直在想,一年未见,言疏衡怎么变得这样陌生。他当年不也是爱民如子,心慈手软的吗?她一面担心叶庭让,一面揣测言疏衡。只是一时无解,心灰意冷。 更多的还是担心,一面对自己说要沉住气,沉住气,一面又恨不得立刻飞到前线去。 他们路程不过三四日,此时又加紧赶路,行程几乎缩短了一半。抵达营地的时候正好是下午,几个高级将领和幕僚们都在开会,王处长几乎是一下车,就有人引他到里头开会去了。 叶庭让的临时行辕设在城东,是一幢二层的小洋楼。一切因陋就简,自然比不得寻常。不过这时候,从来是方便就好。他只受了些皮外伤,军医过来替他擦过药之后,只叫他休息好。到底是经历了大起大落,便也不那样轻狂,只想着该如何料理之后的事情才好。 他屋子里有一只电话,他们在营房里的会议,其实也是电话会议。他始终没说什么话,不一会儿,放下了电话,只是说不放心,要去前面看一看,戍卫们拦不住,只好任由着他。谁知刚出门,就见到竟是方定奇开着他的车子出去了,这时候刚回来,从车上下来就笑道:“您猜是谁来了?”这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只瞧着从车后座上又下来一个人,从之穿着军装,身形却是很纤长的,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听到自己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他样子狼狈,脸上都有了伤口,也不怎么愿意叫她瞧见。谁知道从之看见他竟是一脸狂喜,老远的就朝他跑过来,一下子扑入他怀里,仰头看着他,一下子又要流眼泪来。 他这才觉得如此真实,陡然生出一种喜出望外,再也无法克制住,手上便一用力,突然的就将她箍的紧紧的,柔着声音问她,“这是怎么了,又哭又笑的。” 她心里像是炸开了一朵花,不管是喜是悲,是甜是辣,一股脑儿的全都涌了出来。脸上不停的流着眼泪,道:“一下子听你败了,一下子又听你大捷,一下子说你好着,一下子又说你不好。我担心,我真的担心啊。” 她说的喏喏的,含着哭腔,只叫他心软,哄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他们要笑话你了。” 从之自持天赋过人,从来都是伶俐的不得了。这一会儿真情流露出来,倒是真的像个小孩子,连方定奇都忍不住在心里想,原来那老成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从之眨了眨眼睛,只瞧着四下的戍卫们,虽不敢笑嘻嘻的,却都一个个忍着笑意,只假装看向别处,一时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一头埋在了叶庭让怀里,不管不问,逃避了事。 第17章 【十六】 叶庭让仍然到前头去参加了座谈。后来又一起吃了晚饭,那菜肴虽然精简,但也算丰盛了。到了晚上七八点钟,总算定下了下一轮战局的部署情况。等到几位幕僚都出去了,他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将脸一沉,“方定奇。” 方定奇自从之到了后,就有几分惴惴不安,这时候听到他这样叫自己,只得上前一步,“是,少帅。” 叶庭让自然知晓了从之为何会来这里的始末,惊喜有余,难免会想到她受过的惊吓和苦处,颇有担心,本来要拿起脾气的,可是转过头来又想到从之,如果她在的话,定然会拿这话笑他,会拿那双眼斜睨他,而后说:“少帅,鄙人行伍出身,倒真不会受什么沿途的惊吓。”或许还会眨眨眼,加上一句,“我只是被你惊吓。”便一下子释然了,到底笑了笑,对方定奇说:“罢了,你也不容易,下去休息吧。” 他心里的确惦记着从之,而这之后的公务,其实都已经部署好了,眼下出了这样多的状况,难免要做出调整,好在王处长和几位幕僚本来都是十分老道的人物,几个人一合计下来,便想让他做个重伤在身的戏。本来他每天晚上回去之前,总要去值班室看看各方的战报才能安心,今天倒是悠闲,只吩咐秘书们将他受伤的事情传出去,想了想,又打了一个电话给肖雍,暗暗提醒他,这是个可以利用流言机会。这才回去看从之。 他那小楼原是上下两层,他住在二楼东边的屋子,从之来了,便就叫人把西边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住下。本来她还推辞,总觉得这样不好,可叶庭让听了似乎好笑,只道:“你本来也算我半个机要秘书,住的离我近一些怎么了?又不是让你和我一起住。” 他从来对女士十分绅士的,这番轻佻的话好像并不符合他,从之却不觉的,只觉得滑稽,想了想才道:“那好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之刚刚洗了澡,那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如乌云又似瀑布一般,只用毛巾擦的半干,发梢上仍有无数水晶似得水滴子,莹莹的泛着光华。 她还穿着军装,颖军统一制式的服装,只是肩上的星少了一颗,看起来空落落的。她倒没为这个晃神太久,叶庭让下午让人送来了一台发报机,就放在临时改作书房的会客厅里。她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摆弄起来,她将那书桌收拾成她平日里习惯的样子,才歇下来。这会客厅是极大的,所以叶庭让的临时办公地点也在这里。高挂的军事地图前面便是他的桌子,上面铺满了各种电文,还有好几部电话,而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幅小比例全景的拟实战地图,上面已经插上了红旗和蓝旗,照着颖军旧例,这红色的小旗代表他们自己,蓝色则为对方。 她弯下腰来,仔细瞧着那实战地图。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叶庭让走进来也没发现,待抬起头来,才有些讪讪的,只道:“你怎么来了,前头不忙吗?”叶庭让走过来握了她的手,说:“我现在最紧要是把病装好。”听的她一头雾水。 他日日所见俱是烽火连天,从来不曾将这间屋子好生打量过。眼见她如此站在这里,似有一种闺阁特有的安逸舒适,让人不知不觉中放下心来。他拉着她坐在沙发上,道:“我听说你在魏统制那里差点得了疟疾,可是?”从之倒讶了一下,道:“你听她们夸大其词,不过是有一点点受寒,一夜就好了,哪儿有那么严重。”叶庭让却道:“那地方湿热过重,又杂虫频出,若是大意,确实会让人不适。”从之笑道:“少帅连这个都知道么?”叶庭让道:“因为我受过那里的苦,自然都清楚。” 她问那话的时候极俏皮,眼中的促挟怎么都掩不住,又带点顽皮。叶庭让含笑望住她,只觉得她真像个小狐狸,散发着吸引人的特质,和从前那种狐狸端坐在尾巴上的样子截然相反,竟是十分鲜活的。 他们好久不见了,他好记得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那样伏在他怀里,委实像一朵娇弱的白玫瑰花,那柔软的并不纯粹,还带着点傲气,你不能硬将它折断,只能默默顺着它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眼见这一屋子暖黄色的通明,难免生出一点绮思来。 从之坐在那里,只是不说话。她好不容易的,总算是瞧见他了,不必隔着烽火连天,也不必隔着层层山水,纵使有过心慌未定,纵使有过惊心动魄,到底是有惊无险,终究是见到他了,她心中自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喜悦。 忽然想起来那一日他同她交待的那句话,一时间只不知道该如何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签文上,原是写的长诗,不是很瞧得懂的样子,那住持后来也写了几行短句,我也不大明白,又不好意思问了。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你给我解一解吧?” 她的注脚其实在最后一句上,却不好意思直接说,所以要翻来覆去的铺垫一番。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作法,叶庭让心知肚明,这时候还记得要配合她,不能拆穿她,所以点点头,说:“那我便照自己的意思解,你可不能反驳我。”从之道:“不反驳,一定不反驳。” 谁知道他突然就靠的极紧,盯着她道:“你今日忘了带,我想罚你亲我一下,说好了不反驳的。”他笑意盈盈的盯着她看,叫她觉得他就像个坏农夫,悄悄的挖了一个坑,等着她跳进去。不过,她不是那误入歧途的小狐狸,一不小心钻进了农夫的圈套里,她是心甘情愿,自己走进来的。所以她扬了扬脸,浅浅的碰了碰他的唇。 却被他极快的反客为主,他的吻从和风细雨到狂风暴雨,四周一下子都变成了他身上的味道,都是他的气息。外头明明是战乱,明明那样残酷,可是因为这里有她,所以他觉得如此心安,她撒娇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害怕的样子,在他这里都成了真实美好,所以才叫他渴望已久,欲罢不能。 从之觉得身子抵在他的怀里,周身都弥漫着暖意。这间会客室里,带着一点点鞘味,让她莫名的想起了安阳,想起,即使主帅不作为,上级的贪腐堕落,军令如山,依然是军人的天职。叶庭让的怀抱让她觉得安慰,他虽杀伐果断,却依然心存善意。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她,爱惜她,像雀鸟爱惜自己的羽毛,生怕染上一丝灰尘。她想起工作时的他,和她吃饭时的他,吹口琴的他,还有讨她欢心的他,都让她沉醉。 然而这一切却突然戛然而止,从之睁开眼来,叶庭让突然停住了,在唇与她的间距两公分的地方,对她说:“晚安。”她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只瞧着他一阵风儿似得走掉了,只留了一点余味,急促的拂过她的唇边。 这之后过了数日,她才知道叶庭让说的那句“最紧要的是把病装好”到底是什么意思。颖军主帅身负重伤的消息传了出去,安军果然前来突袭,却被王处长指挥的轻兵剿杀,而后长驱直入,直杀到对方驻扎地三百米以内,取小胜后各自返回。接下来连续几日,便利用这种或长线迂回方式,或短线强攻配合合围的战术,皆以轻兵作为主力,所获不菲。 连着好几日的雨水,没有阻挡颖军的士气。大军修整数日,精力充沛,准备最后发起总攻,以求速战速决。 从之负责协助绘制地图,她在核对测量数据的时候,不免赞叹王处长的轻兵战术,“每每以两三百人,直取敌方数千人。以小博大,以少胜多,多让人惊叹。” 叶庭让道:“战斗,就是要以最小的力量完成最大的胜算。在兵强马壮的时候,其实并不惧怕敌人的挑衅,用这种方法,只是为了少一点牺牲。在敌强我弱的时候,便更要注重战术。是为了保全精力,以待时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里有永远的胜者,所以不愿意这么拖着,该给个了断,就给个了断。” 从之瞧了他一眼,道:“难不成你准备这一次就打到安阳城下?” 叶庭让笑道:“这倒不会,不过总有一日是要打到安阳城下的,希望这一日,不会太远。” 从之笑道:“有你这样的统帅自然不会太远。”叶庭让仿佛生了兴趣似得,“哦”了一声问道:“何以见得?” 倒没想到从之认真的想了想,答:“因为手握重权,仍然内心良善,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会因滔天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而动摇本质,以这样的坚定,自然可以直取敌营。” 纵叶庭让早知她睿智,也暗自在心中称赞,面上却打趣她,“你看的倒十分透彻。” 从之愣了一下,手里没停下活计,笑道:“我也没有真本事,只不过从小到大看的实在多,大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因得权贵而忘掉初衷的人,数不胜数。所以,相反的人,则必然可贵。天道轮回,自有因果罢了。” 她当日便完成了最后的核查交与王处长,次日清晨,王处长便亲自带了轻兵小队,深入敌营,直取高地,几乎毁了安军在城内的驻扎地。 只是,这一举动似乎彻底激怒了安军,在经过一夜的休整之后,安军几乎集结了所有飞机,坦克,连夜轰击城内,纯暴力的,毫无章法的。叶庭让只能率兵抵抗,交战持续了整整一夜,将近一万发炮弹射在城内,弹丸之地的洛河瞬间变成了一座火海,还有成片成片的尸体,几乎堆满了护城河。到处都有血腥的味道,城中的所有幸存的人几乎都在呼天抢地,惨叫不止。 许是战争持续了太久的时间,又或许是身心俱疲,叶庭让双眼熬的通红,从之知道消息之后,也十分沉重。两人相对无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之想到那一战之前,她甚至走到街上去安抚那些失了家园,饱受饿寒的人们。孩子们已经裹着棉衣,在断垣残壁上睡着了,而他们的父母,在三三两两商量着,明天该去哪里?该怎么办?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全都无处可逃,都将惨死在这里。 外面轰隆隆的一声响雷,竟是下雨了。从之站在窗边,瞧着那雨飞过窗柩,再从窗框上滑落下去,她伸出了手,那雨水在她掌心里越积越多,直到盈满则亏,统统一泻而下。她感觉手上湿淋淋的,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安阳的那场雨,那雨水也是这样,冰冷的流经她的指尖,她打开来一看,血雨。 作者有话要说:内容提要的这句话是去年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前夜写下的,感慨那时候的国破山河,就更有感我们的国家走到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 第18章 【十七】 到下午的时候,肖雍才抵达前线。叶庭让和他去看了布防,从之仍然在复核局部的地图。 肖雍联合王处长的轻兵队来了一招长线迂回,直捣黄龙。先用轻兵迂回挑衅,散其注意力,而肖雍安排好的盟军早就在洛河城外驻守,待大部队大举进发之时,盟军立刻与前头部队会合,完成合围。安军被逼不得,只得撤回十余里,想要退守洛河边缘,待时再战。这一退,却是正中了叶庭让的埋伏。洛河城外的旷野,设置了一条雷区,雷区之外,数十挺重机枪和上百条轻机枪组成的火网,很快就将无处躲藏,疲于挣扎的安军残部消灭干净,只留下了几个首领抓了活口,也都带了伤。 这一仗显然已经动摇安军根本,立时中外震动,连国外的舰艇都沿着河道南下,远远的游弋着观察战局。有国外媒体发表观点,说颖军若此时趁胜追击,或可直逼安阳城下,安军危矣。 谁也没想到叶庭让却在这时候选择鸣金收兵,叫人拟出了停战和平协议送去安阳,待这份文件被签下后,他脸上倒没有什么喜出望外的神情,只是仍有些疲惫。说,这样的战争没有任何胜利者。 安军投降后,舆论自然大力鼓吹叶庭让如领神兵,如有神助。仍然有一些反面意见,列举出了他对阵时的细节,说他并不像个会打仗的样子。叶庭让待得记者发布会结束之后,才坐上了回颍川的专列。 他在车上小憩了一阵,没想到却实实在在的睡了过去,却梦见了自己极小的时候,那时正是春花烂漫的时季,那一年因着这时节有序,所以花儿开的特别好。他因为落下了课本,所以急急的回去取,方跑过月洞门,却瞧见了父亲正背着二姐,把她伏到肩头去摘那小花,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只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爹爹对姐姐们那样好,却对他那样严厉,总是打他。 原来他一直都是有遗憾的,从小的时候直到现在,随着征战的次数,胜利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样的遗憾就越来越深。他现在才知道古书里写的“高处不胜寒”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只看着那报纸,满篇都是给颖军的祝词,却在后面一篇中,频繁的列举了他派人修桥,分散余粮的行径,被资深军事分析人员认为是:“没有系统的学习过军事理论,虽颇得天资而取胜,然不作为常胜将军的品质。” 专列在丰州站停下做补给,正是晚饭的时候,从之听方定奇对餐厅交待说“少帅正休息着,晚餐先预备着就好。”心里记了一下,便下车逛了逛,又特意到那间老字号里买了点可口的熟食,带回了专列。 回包厢的时候正遇上肖雍站在她门口,那肖雍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才说:“还是你们好啊,还有空玩一玩,哪里像我,仗打完了才是我最忙的时候。”从之有意瞧了他一眼,笑道:“你是瞎忙活吧。”肖雍没好气的啧了她一声,道:“这话可不兴乱说,我这真有事儿。”从之便问:“什么事?”肖雍道:“洛河城复建事宜起草。” 从之这才想起来,原来是这件事情。便道:“洛河城历经此战,正是百废待兴,确实需要好好下一番功夫。”肖雍道:“可是有一些幕僚是反对的,说,和平协议不过定了两年,若是要再战,洛河首当其冲,所以根本没必要花大钱进行再建。”从之哼笑了一声道:“照这样说的话,房子塌了,就不用再建了?那人住在哪里?靠什么生活?是哪个幕僚?见识如此浅薄。老师如何说?” 肖雍道:“老师跟你是一个想法。不过这事儿你倒不必记挂在心,到底还是少帅说了算的,这本就是少帅提出来的。”从之道:“那就不必担心了。”肖雍停了停,却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怕有人会借着这个风,造成舆论影响,从而影响那件大事。”他这样一说,从之只顿了一下,便立刻反应过来。 奎北一战,是安阳因对易帜一事不满,从而进行的军事反击。如今奎北一战既大获全胜,照叶庭让的性子,势必得扫清军中的反对势力,完成易帜。按照之前的进度,下面一步,是享州张统制。 他这样给她一提醒,她心中自然明白了这事的轻重缓急,一时间只是坐着想心思,连晚饭也忘了用。等到列车九点正点再次发车的时候,她才拿了熟食去餐车热好,送去叶庭让的包厢,跟前的戍卫多半眼熟,便没有拦她。叶庭让这时候醒过来,换了衣服走出房间。他那包厢是个套间,一出来便瞧见桌子上摆着几叠小菜,并不是专列特供,便叫了一声:“方定奇。” 走进来的却是从之,手里还端着餐盘,那上面一碗粳米粥和一碗酱油素面,正笑瞧着他,道:“我方才停车的时候下去买了点小菜,去热的时候正遇上方副官让人去备膳,我便接了这手,一并替您送过来。”她这样一说,倒是有理有据,叶庭让本来在她面前,脾气就收敛许多,这会儿也不禁笑了,走过去接过膳盘放在桌子上,问道:“你怎么也没吃?” 从之想了一想,道:“想的多就忘了吃东西,反应过来才饿的不行。” 叶庭让替她挪开了椅子,让她坐下,才道:“仗都打完了,车上个个都在组牌局,你不去跟他们玩,还有什么让你想的?”从之道:“原来你都知道啊。”叶庭让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下午还安静些,晚饭那会儿就开始闹了,我又不聋。”从之把粳米粥端到他面前,自己吃那碗素面,瞧了他一眼,才道:“我本来看杂志,后来有点看不下去,就不看了,也没心思去玩。”叶庭让道:“什么杂志竟也叫你看不下去?” 两人用完简餐,从之倒真拿出一本杂志来给他,自己又要出去,叶庭让坐在那桌前问她,“你来都来了,就光陪我吃顿饭,送本书么?”从之只道盛情难却,“肖雍让我好歹照顾一下同事之谊,我不好不给这面子的。”叶庭让只好放过她。就着那灯,他才看清原是北地的一本新青年杂志。大副标题是一整个栏目的专访,访问的是一位内阁要员,他打开一瞧,原是潘先生的专访。 自从那潘先生递交辞呈以来,不说内阁一片哗然,便是南方和国外媒体也都纷纷表示震惊。那潘先生年逾七十,当年还是个科举状元,可谓是博古通今,此番这辞呈一递,会让人有颇多的联想,对北地政权也有诸多猜疑。连他,忙着洛河城内的战火连天,也竟是有好些日子没听说关于这位潘先生的近况了,眼见这专访竟然是他,不禁翻开来细瞧。 那潘先生道:“我现在是雄心不在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早日退位让贤,恐怕被晚辈们笑话。” 那记者却说,“我们去接您的时候,正好听见你在给学生们讲课,说起中华二字,又说起家国天下。还说要休养生息,巩固阵地,迎接能够给人民带来幸福的革命领导者。可见潘先生热情不减,怎么说雄心不在呢?” 那潘先生道,“我确实有病在身,也确实并非连笔都拿不动,什么都做不了。但是如今这样的局势,我也没有办法再有什么雄心壮志。我年轻的时候,易家还是簪璎望族,老太爷是个很守旧的人,后来清廷败落了,民间草寇拉起一帮人来都能闹革命,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本来是尚文的,老帅还是选择起兵。为什么要起兵呢?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受苦受难的百姓。可是革命没有给人民带来和平,局势稳定了下来之后,军阀征战又不断,人人都想开疆辟土,人人都想建功立业,人人都想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受苦受难的还是人民。我跟随老帅一路征战,于是有了北地六省。为了避免南方军队的挑衅,安阳的刁难,我们还是得年年征战,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于是,我想,当年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读遍四书五经,穷尽一生所学,却是在制造祸端,叫我于心何忍,又情何以堪。” 叶庭让读到此处,只觉得陡然想起了洛河城战役中的点滴,像黑白电影似得在脑中一遍一遍的盘旋,挥之不去。他下令开炮的时候,他自己也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助纣为虐。可是想到如果不战,人民的苦便不是只有一日两日,只能硬着头皮把仗给打下去。 而后竟又说到了他,人人都道他战后留有余粮,战时加派人手保护烟雨古桥是公子哥不懂打仗的做派,可这潘先生却说他忧国忧民,实在难得。最后又说:武这一字,止戈为武。无论在什么样的位置上,无论是今天或是以后,莫忘苍生为重,方能不违天意。 直到这时候,他几乎才笃定这杂志断然不是从之随手拿了看的,想必是晓得他心中不痛快,故意去寻来的。他慢慢的含出一个笑意来,才总算坚定了意志。 从之从前说过他坚定,连他的父帅也如此说过。可他自己是晓得的,他只不过对从小所熟识的一切坚定而已,遇到这样的事涉大局,也难免产生多方的思虑,如此一来,就没有之前的那种坚定。 总要有人的支持,有这些背书,他才能够放心的一展拳脚。这一些,他的幕僚不会告诉他,哪怕心直口快惯了的王处长也断然不会如此,多少有些怕有损他的少帅威风,将来为他所忌惮。只有一个人,看起来战战兢兢,狐狸的小尾巴却怎么也藏不住的会往他身上扫,她从来没怕过他。也到底是什么都为他着想。他难免加深了这个笑意。 一入夜间,专列上更是热闹。这一众将领难得有聚在一起消遣的时候,便拉着这一众小辈作陪。守备却不见削弱,想必是受了大帅xxx事件的影响,所以即便如此,也不敢放松警惕。叶庭让一个一个车厢的看过去,竟有一种阅尽人生百态之感。 往他自己包厢的脚程倒是要远一些,他走的极慢,听着那吵闹渐远,心里想着他的路,他的心,还有支持他的人,所以他知道,自己总会走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前进的道路总是难走的,很累,很消耗,却又什么都得不到。如何坚持下去,保持一颗决绝的心,就更加的困难。可是正因为有这些艰难险阻,所以登高望远后的风景才显得独特而美好。 人无论如何都会面临艰险,不一样的程度而已。 希望大家都能走下去,走到最后,看到“这边风景独好” 其实不管写多少篇文章,写的都是自己,对我来说,应该是第一篇最甚吧,虽然不尽然有多好,但确实是我的心性。 刚毅果决的女子其实大部分人觉得不可爱,但是我觉得再如何刚毅果决的样子,都忘不了曾经的委屈。 所以武侠小说的大侠,人到中年,宁可选择隐居,一种不愿意再回首曾经受过的伤的模样。 谁年轻不曾流过泪,不曾断过肠,想不想的起来,有多么难放下罢了。 叶庭让其实也是。 预告一下,第二篇文章是一个古代言情,会换成另一种写法,目的与这一篇不一样,所以,求仁得仁吧。 第19章 【十八】 从之直到回到颍川才知道,肖雍前段时间是去了雁城,与盟军合作,假意把持颖雁铁路的控制权,如此风声一传,那享州的张统制本就为着杨师长失去军权一事头疼不已,如此自然以调停名义,率兵前往,欲夺回铁路控制之权,好立了这功劳上报叶庭让,为享州增拨兵马。怎知,等到了颖雁铁路线上,才发现竟都是颖军在守,众人一时不知所措,事情闹得又大,只好交由叶庭让裁决。叶庭让恰逢战时,只令其暂停职务,把所率兵部留守颖雁铁路,由丰州魏统制暂为代管。 所以那张统制一听叶庭让回颖,便马不停蹄的上了几份述职报告,不曾想均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心里知道不管怎么说,那叶庭让也到底称得上勤勉,便托人打听。这才知道叶庭让自一回来,就生了一种怪病,那病说来稀奇,开头几日,不过是发烧感冒,头疼脑热,叶庭让自己也不当一回事,照例办公。后来愈演愈烈的,竟发展成了夜不能寐,或是梦魇不断的症状,在晨会上竟突然晕倒。这下底下人才有些紧张起来,将人送到都安官邸里静养。虽说线报里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但他左思右想,心道这不可能吧,又怕叶庭让是想出什么歪招,故意避着他的,便扯了一个由头到颍川来,准备亲自一探究竟。 从之上山送完补给,回来已经十点多钟了。便连忙抄小路赶去谭医生那里接人,这才发现谭医生门口,竟是早停了官邸来的车子。她眼尖,看到正是肖雍站在那里,便问道:“怎么今天派了车子出来?”肖雍瞥了一眼四下,才将她带到避人处,道:“听到消息,说是那张统制到了颍川,八成要大闹一场,所以做戏得做全套。”从之颔首,轻声道:“终于是下定决心了。”肖雍笑道:“可不,倒也需要费点心思,毕竟手里有兵,不那么好办。” 从之眼瞧着那谭医生带着助手出来,竟还收拾了些许细软,想必是要在都安官邸小住一阵了。便自己开车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官邸的便车,一行上了都安的私道。 路过岗哨的时候,从之停下车来接受临检,那侍从一见到是他们,也不过走个过场就挥手放行了,那侍从对肖雍耳语了几句,从之也听的清楚。所以见到张统制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慌张。 那张统制以前便误会她的身份,对她视若无睹,这会儿也是如此,只冲着那肖雍,问道:“少帅还好吧,我也是最近才听到的消息,说是病了,这不,就马不停蹄的过来瞧瞧。”肖雍道:“我这不才接了医生刚过来,也说不准是个什么情况,前两天还只是说问题不大,现在又突然急转直下,竟变得严重起来。” 那张统制一看四下全都是人,一口一个世侄的,连忙把肖雍拉到一边说话,所幸方定奇从里面开了大门,迎了车队先进去,从之这样一看,倒真有几分“少帅病重”的架势。 那张统制眼看从肖雍这里挖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便就先回去了。他左右现在是停职,住在颍川或者是回享州都是一个意思。可他左想右想,也不是那么个事儿,只好打电话去给杨师长。弟兄两个一商讨,觉得管那颖雁铁路一事是不是有人做局,做局的人是不是叶庭让,也都不必讨好着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取而代之。 那张统制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瞧着那鱼缸,只是做不下决定。转念又想,自己算是颖军元老,也并非一无是处,与其一直被叶庭让那小子踩在脚底,还不如自己掌了权,自己说了算。只要把颖地六省治理的妥当,他也就不是对不起大帅了。 他这样一想,便说干就干,几个电话打下去,就又安排了事宜。转身去后院里头,准备说服太太多带着新纳的姨太太们去官邸里串串门,能探听的了多少是多少。 眼下已是夏至,颍川去年是寒冬,今年的夏天倒来的特别早。官邸后苑的池塘水榭里,尽是碧叶荷莲,稍瞧的远些,就是蕉叶柔情绰态,随风浅摆,间或闻得蝉鸣不绝,甚是怡人。叶庭让不爱用熏香,于是屋内置有水缸,每日放些新鲜瓜果在其中,既是降温也替代香料。从之坐在那里看他放下电话,只道:“少帅这一招装病,倒是扮的越发像那么回事儿了。”他是尝试过这法子的好处的,所以也不在意这会儿自污。应道:“兵不厌诈,他也不能奈我何。”转而轻了声儿,冲她道:“我只是觉得委屈你。” 从之今日因为上山,所以穿着军装,一袭夏日便装,越发显得英姿飒爽,听罢嫣然一笑,道:“你原来请我也是为着做戏。”她说完便站了起来,将手撑在桌上,道:“我问少帅为什么要选我,少帅说我万里挑一。这样我才应下的,不算委屈。”她本来是十分娇俏的,这会儿倒显得格外明艳,一如外头似火的骄阳,叫叶庭让忍不住生出一种喟叹来。他轻轻的一笑,将眼睑一低,道:“我让他们收拾了一处屋子给你,你便住在这官邸里,也方便些。”从之点了点头,将墨镜戴上,说:“好。” 从之不过不久之前才踏足过都安官邸,才惊觉原来竟是如此之大,座落在半山腰上,又呈环山之势。她初来乍到,若是没有人引路,怕是要转不出来。她的住处离着主楼很近,在一重院子里头,分坐东西两侧。周围是游廊相连,有角楼,有小阁,俱都相连。叶庭让还是派了上次在小公馆服侍过她的宁婶来照顾。 院子里还有一方月牙似得人造湖,有莲花宫灯环绕,宁婶瞧她正盯着,不免道:“等到晚上的时候,将这灯都打开,映着这湖。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清明几分呢。”从之笑道:“那咱们回头可一定要好好瞧一瞧。”宁婶道:“这是自然,姑娘就算公事繁忙,也得劳逸结合不是。” 她一笑,没放在心里。她倒不是真的公事繁忙,只不过另有要事,便容不得她多给自己闲暇。她特意布置出了一个小书房,就在卧室隔壁,让宁婶注意着,别叫旁人随便进来。宁婶自然应下。 她眼看时间不早,便自己驾着车子出来。她和肖雍约在月半楼,两人俱是舍近求远,自然有要事要说。肖雍要了一间包厢,还未等她坐下,便交给她一份文件。道:“你这阵子不回特情室办公,主要就做这些就是了。”从之打开来稍看了两眼,俱是事涉享州。道:“这都不打紧,你不是说有新消息。”肖雍脸色未变,只沉了声,道:“那杨师长倒真是个人精,上次不过派他招待那帮日本特使,他竟然顺藤摸瓜,跟那边扯上了关系。”肖雍看了她一眼,她立即会意过来,是安阳,原来又有了杨师长这样的内应,所以只让她尝试获取叶庭让信任。 如果之前,她还对言疏衡抱有期待,那么经历了奎北之乱之后,她的幻想才总算是落地成灰了。她知道前有猛虎,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没想到旗开得胜,得来全不费工夫。 肖雍又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不必急着公之于众,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消息,才能一网打尽。不然得了肖小,却放归了大鱼,反而得不偿失。”他说罢便又将另一份文档交给她,嘱道:“你眼下住在官邸,便专门负责此事。若处理不来,直接问询少帅的意思就是了。” 从之应下后,才道:“我正想问你,我眼下住在官邸,进出虽无不便,但若是太频繁,恐怕落得有心人眼里不好,我想把阿俊调回来帮忙。” 那阿俊原就是她的观察员,两人相处日久,难免有不一样的信任。既然从之用的顺手,那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肖雍道:“我回去便和王处长要人,你等着就是。” 两人不过打了个照面,肖雍还有公务在身,吃完简餐便回去了。从之的车停在三号当铺后门,她开着车穿过大街小巷,停在戒严区前接受临检的时候,不禁想起了洛河城里的最后一战,尸骨遍地,火烧古城,她看着天降大雨,竟觉得是血雨。如果说那一仗断了她对言疏衡的幻想,倒不如说,不但如此,还激起了她沉灭已久的热血来。 脑子里的画面一转,却是在畲山之上,她无意间捣开了蚁洞,叶庭让提着开水壶子出来,好整以暇的看她慌慌张张的处理完,才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解决啊。” 既然他这样说,那么她就这样做吧。 如果这是错,那她就选一错到底。 她手持军部的特别通行证,自然快速通过临检。待出了戒严区,她便加速,将车开的飞快。把那鳞次栉比的高楼,还有 车后滚起的灰龙,远远的抛在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星期结束,第二部 分非常短小的,也结束了。 第20章 【十九】 等到叶庭让身体“好一些”的时候,已经是盛夏了。叶庭让前几日出席张统制长女的生日宴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颍川治安军归在了张统制名下管理,让张统制喜不自胜,到底谦逊推诿了一番,叶庭让只道他能力大,担子重,才叫他接下这职务。 他转眼便约了杨师长来家里密谈。从之的小书房里,装了一部德国来的新设备,肖雍说整个颍川也就四部,其中一部放在她这里,据说,效果比旧型的好上许多。她就拿着耳机,那沙沙的声音不过几下,声音就传了出来。 那杨师长赞那张统制有办法,道:“你瞧那情形,到底是真病了,还是装的?” 张统制道:“你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只要有兵有权,攥在手里,我管他是装是真。” 那杨师长摇摇头道:“我也是怕老兄您着了这小子的道,我这不前车之鉴,就在你眼面前嘛?” 如此一说,那张统制倒真正顿了好一会儿,才喟叹了一口气道:“老弟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何尝不也为你叫屈。只是现在这时候,咱们也是一步错不得,既要瞒着叶庭让,又要让他放下心。我的意思啊,还是那种勾当,咱们就尽量少搭理,等我掌权了,我还不善待你么?你便如此不信我?” 那杨师长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老兄你的心思,无非就是不能对不起大帅,我也不是狼心狗肺之人。只不过,现在这种状况,我们根本搞不清那小子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手里多一份筹码,就多一条生路,谁帮咱们,谁就是朋友,你说呢?” 那张统制道:“话虽如此,话虽如此啊。”后面又是长叹一声。 那杨师长忽的像才想起什么似得,道:“老哥,我听到风声,燕平最近有人事变动,我在想……”他在想什么,张统制心里自然清楚,便道:“这个你放心,我定是要为你争取的。” 他这样一说,果然没几日,便来求见叶庭让了。 医生既以“心病还需心药医”这说辞来推搪,众人自为叶庭让准备了各式的消遣。所以这一日,是那外国参赞请来的西洋乐队,正在表演小提琴。桌上布着几叠西洋点心,罗列在一个竖琴似得架子上,叶庭让手边摆着一只茶壶,一杯茶。 方定奇把那张统制带进来后,就退了出去,那张统制瞧了瞧叶庭让面色平常,这才道:“少帅,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是不是这……”他随意的比划了两下,想叫那乐队撤下。 叶庭让却道:“他们不过是来表演的,张叔有话就说吧。”那张统制这才“哦”“哦”的应了两声,转过头来道:“我是这样想的,最近燕平治安公署那里进行了人事调动,我是想,杨师长这人驻守燕平已久,倒也是个可靠的人。本事上虽说是欠缺一点,到底是有的。您看,不如……?” 叶庭让盯着那茶壶,将那只司康饼吃完了,拍了拍手里的残屑,才道:“嗯,你说的是,杨城禄说是不才,做事上还是很机灵的,他那会儿安抚了日本使节,让我安了不少心,还许了他个提拔。如今要是言而无信,也怕这杨师长要变节啊。”他说的十分轻松,还笑了两声,又看了一眼那张统制,道:“张叔别介意,我开个玩笑的。” 张统制这话听的汗都下来了,干笑了两声,听了后话却也是下意识的打量了叶庭让两眼,眼瞧着人心神不在他这里,不像是发现了什么,要敲山震虎的样子,定了定心,才道:“话说到那一次招待,原也是他分内之职罢了,少帅拿这个开玩笑,听的老家伙我真是……”说着又笑了两声。 叶庭让这才道:“确实,燕平边疆军务有变动,杨师长回去之后难免力不从心,又常年征战,有一定的野心抱负,实在可以理解。要不这样吧,就利用这次治安公署重新规制的机会,给他提升一个军衔,至于管嘛,就管颖燕铁路线,燕平路段就是。” 那张统制听他这样一说,已是惊喜。颖地旧例,是一贵压千富,说的便是这官大一级比手里有兵的说话要管用。但是话虽如此,有兵在手,才是定心丸,便又琢磨着说些什么,好让叶庭让放些兵权出来。 他正是这犹豫的时候,抬眼便瞧见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那人穿着一袭玫红色的旗袍,慢慢走下来,竟是款步生姿。那张统制早前便瞧见了,那桌子上不止叶庭让这一只茶碗,想来,原先应该是他们两人在此饮茶。 叶庭让也瞧见了从之,只道:“你怎么下来了?没看见这里正有客人在?”从之倒是笑了笑,往沙发上坐了下来,半娇半嗔道:“我不会妨碍你们的。”那叶庭让看了她一眼,到底是笑了笑,道:“你啊,就口是心非吧。” 从之瞥了他一眼,只道:“少帅请我吃个茶也如此心不在焉,是不是可以罚您再请我做个头发,看场电影?” 那张统制眼睛在这两人之间转了转,也知道眼下已经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只笑着打了两声哈哈,决定先应下这官衔,其他的押后再说。 他告辞后回去,免不了又同那杨师长说道一番。终是决定先应下这虚衔,那兵权便徐徐图之。张统制只说那官邸里瞧见的情形,不免大笑起来,“这小子,若当真是病糊涂了脑子,倒也是好了。你是没瞧见,一个女人都能把他玩的团团转。” 那杨师长道:“都安官邸里可从来不住非亲非故的女子,连大小姐回颍川尚另住小公馆,这叶庭让对那女子,也应该是宠的。”说着便又微微一笑,道:“这时候,咱们应该再给他添一把火才对。”便对那张统制耳语了一番,只说,不如请他那勾栏出身的五姨太太去陪陪那女子,说不定可以为他们所用。 张统制原先就有这个意思,不过没想的那么深,只说想打探一点消息,所以才嘱了他太太搭桥,没想到杨师长竟是想到了这一层,便笑道:“我就说你啊,比我要滑头。” 他们这样计较,自然又有的说道。只不过叶庭让既装着病正休养的样子,平日里办公就更为谨慎,连内部通用的电码都全部进行了更换调整。 这一日晚上,原是北地的昆曲俞声远来颖地的第一场演出,在月半楼里。叶庭让便请从之一起去听戏。叶庭让虽留过洋,但到底是旧式人家,这几出戏倒也熟的很,便跟从之随意说了两句,从之道:“我只是偶尔听听这些本子,倒时常听穆桂英挂帅那些,驰骋疆场,那才帅气。” 叶庭让这样一听,倒是笑了,“小女子驰骋疆场,你在说你自己吧。”从之挑了挑眉,道:“对啊,给自己背个书,更有底气些,不行么?” 两人说话间,车子已经停在了月半楼门口。那月半楼本就是颍川最豪华的酒楼,与北地那些繁华的大戏楼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因为今天是俞声远在颍川首次登台,又因着他是少有的昆曲男装旦角,所以那些戏迷,票友,爱好戏曲的达官贵人,老早就凭了票子进来,楼上楼下的,座无虚席。 叶庭让在月半楼里自有包厢,方定奇早已命令戒严妥当。而且他们这一程来,如何都要摆出一种架势来,所以派头都往大了说。叶庭让甫一出现,那些戍卫们便行上枪礼。众位在座的颖军中人听见动静,自然都纷纷站起来,遥遥的拱了手先行礼。那杨师长和张统制自然也在座上,两人倒是抚茶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包厢中坐定,又有几位军中要员特意过来见礼,虽都只是便衣,依旧行了军礼。叶庭让知道这是刻意安排的,却不得不佯装下去,只道:“得了,都回去吧。让这楼上楼下几百号人等着听戏,倒成了我的罪过。” 他这样一说,戏台子上就立刻响起了锣鼓之声,那俞老板登台一亮相,下头便响起了掌声。从之纵然不怎么爱听戏,到底也瞧过不少,只觉得这俞老板眼神清亮,让人心神一振。 台上唱的是那昆曲名段《游园》,才唱到“停半晌,整花钿。”那张统制便过来行了一个礼,言语上竟是十分讨好的,只道:“我瞧着少帅不想扰着大家听戏,所以这时候才偷偷过来。” 叶庭让瞧了一眼方定奇,那方定奇立马端过来一把椅子,道:“张统制请坐。”叶庭让也道:“张叔要是方便的话,便坐下一起听会儿。” 那张统制也不拿什么虚文,依言坐下,才道:“少帅好雅兴啊,不过这俞老板的戏也确实难得。”从之本来在心里嘀咕着,他是不是又要替那杨师长提那劳什子的兵权问题,正想着该什么时候岔开这话题才不显眼。 谁料那张统制打了旁的心思,只听他说:“这位沈小姐我是老早就瞧过了,当时没打招呼,实在是有要事,还请沈小姐不要介意。” 她听他如此说,只好回道:“我不过是一介女流,哪儿好让张统制如此看重。您这样说,倒像是折煞我了。”那张统制瞧见她未语先弯了眉,倒也算个妩媚佳人。转而又听叶庭让道:“她不懂这些,张叔实在不用关照她。” 那张统制有意捧一捧从之,一听这话,却是摆出了一幅长辈的架势,欸了一声道:“咱们少帅当真是年轻,不懂这些。女孩子家哪儿能这般埋汰呢,沈小姐,我家里倒是有一位太太,与你年岁相仿,闲暇时候可以约去官邸玩玩牌,也好解解闷。” 他不是不知道都安官邸的规矩,这话一说,有那么点把从之当作女主人的意思,又没有明着表露,从之一时尴尬,不知道怎么回。倒是叶庭让看了从之一眼,这才笑了笑,长长的叹了声“张叔”,而后才道:“竟是这般不肯放过我么?” 那张统制看着叶庭让一而再再而三的回护,心中有了底,也就准备撤了,站起来笑了笑,“咱们少帅不好意思了,我这老家伙也就不在这儿煞风景了。你们慢慢听戏,慢慢听戏。”说罢又拱拱手,这才退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hiiiii~周末过的好吗? 我又来把文章上新一下下啦~ 其实3月27日那天已经全部写完了。 我正在休息,想开下一本。 应该会更之前说的有所调整,开个轻松点的现代。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21章 【二十】 叶庭让略施小计,倒让享州出了一点小状况,张统制不得不赶回去处理。那张统制前脚一走,后脚便安排了他的五姨太太进了都安官邸。 因从之早前跟在叶兆佳身边,此时也自然以“大小姐留下照应少帅”的人自居,倒好借着叶兆佳的由头,与颍川城中的显贵来往交际。主人由叶兆佳换做了从之,地点也从小公馆换到了都安官邸,只不过都因着“少帅身边的人”这一称号,客人们也照例捧场。 那张统制的五姨太太不过比从之大一两岁,所以难免显得亲近些,从之偶尔问她过得如何,她也总说,“老爷自是万般宠着,只可惜旁的太太们那里,自然有黑脸相待的。” 从之劝慰她,“这些都是自然的,多想点开心的,少想点不开心的,就好了。” 那五姨太太笑,只说从之和善。从之脸不红心不跳的,随口便诹,“不过是跟着大小姐身边看多了罢了,不过,在永阆的时候,大小姐很少待在家里,都在船务公司帮忙打理。” 一句话说的五太太若有所思,片刻才笑,“叶小姐当然命好,随心所欲自也无所不能。我就不同了,莫说从前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这会儿到了张府,事无巨细都要被大太太管着的。听说大太太手里还有一枚印章,张府的田庄,生意都认这枚章,连老爷都忌惮三分。”从之听的入迷,正巧那方告一段落,桌子空了下来,她忙说,“咱们去打牌吧。” 伸手触及她的手,倒是被镉了一下,回过头来一瞧,才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枚钻戒啊。”从之握住她的手,细细打量,诚心赞叹,“真漂亮啊。”那五太太粲然,落在从之眼睛里,好似是一种任务完成似得如释重负,只听她说:“你喜欢便送给你好了。” 说着便从手里摘下来,塞进从之手里。从之当真欣喜的模样,轻讶了一声:“真的?”拿在手里左右打量了半晌,才笑,“那谢谢你。”那五姨太太的脸上这才有了明显的笑意。 从之心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得让这位年轻的太太看的出她的算计来,才好叫她放心。 她们牌局开的早,从之因想着仍有公事,只说自己累了,不到四点钟就散了牌局。阿俊已经到任,她给他安排了一处宅子住着。信息需要交换,但她暂时还没有空去见他,只能通过电文的方式传递。 涉及享州的事情原是特情室的要务,而她负责的不过是一部分,所以她仍自己处理。只不过张,杨二人私人的事务,难免令她分身乏术。加之她存着私心,一心要抓住这条线:这两位既然与安阳有牵连,那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查清楚,也好知道,在这颍军之中,除了她,还有哪些重要的暗桩,毕竟知己知彼,才会有胜算在手。 她把目前掌握到的张统制和杨师长的私人电台,全数交给阿俊,让他日夜不断的进行监听。阿俊因从燕平事件以来,颇受器重,此时已是少尉军衔,手里也有自己的人脉。她对阿俊倒是放心,只不过仍嘱咐他,务必要亲自处理重要机密。等这一切安排都告一段落,她才摘下耳机,端坐在桌前。片刻,才给秘密电台回复了一条电文: 密电内容:经侦查,峥有重新启用张,杨二人之嫌。 叶庭让今日因去检阅空军,所以势必回来的晚一些。肖雍倒是因有公事相商,早早的便到官邸前候着。却只见一部汽车疾驰而入,一直到正院门口才停下来。他瞧了一眼,原以为是哪个近身戍卫开了车出去,却只见那汽车后座上下来的竟是辛普森医生。 他认得这辛普森医生,是城内著名的外科圣手,当时大帅遇袭,便是秘密延请了他过来,进行手术。他一想到此处,不由的心里一紧,连忙快步跟上去,才晓得果然是出事了。 原是今日下午,叶庭让在大校场进行检阅时,突然中枪遇袭,那会儿他正在马上,中枪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将整个身子伏在马上,光是强忍着痛,只佯装全然无事的模样。直到上了汽车,方定奇见他脸色灰败的不成样子,解开外头的氅衣一看,那左臂上竟已浸满了鲜血,一见之下,十分骇人。 那子弹并不深入表里,只是因为失血过多,防止感染而需要立即手术。那谭医生与辛普森医生进行了简单的交流之后,便迅速准备起来,只是叶庭让坚持不肯打麻药,众人没法子,从之沉默良久,终于对医生慢慢点了点头。 方定奇因晓得事情严重性,又因为叶庭让严令保密,相关的事情处理起来便有了极大的难度,等办妥了回来,只见肖雍和从之都在起居室里坐着,只是相对无言。从之这时候才来得及问清始末,方定奇道:“基本上还是用瞒的方法,幸好那人用了□□,便对那些邀请来的媒体记者说,是隔壁训练场传出来的枪声。同时封锁了整个大校场。” 半晌,肖雍却道:“少帅的意思显然是不想让这件事情传出去,可到底是谁做的,实际证据在哪里,咱们还是得暗查。”方定奇道:“其实是谁的手笔不难猜,只是若真找到了证据,得想好了接下来该如何办。” 从之道:“势必得让那张统制晓得,少帅全然无碍。还得暂时留着那细作。只是既然如此,我们便要加紧速度。那老家伙,竟然这就开始沉不住气了。” 三人如此合计下来,肖雍和方定奇便各自告退。叶庭让因强忍着疼痛,又失血过多,这时候已是筋疲力尽,不堪重负,便睡了过去,从之瞧他脸色苍白躺在那里,突然就有些鼻酸,只握住他的一只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辛普森医生走上前来,用英文跟她说:“叶先生已无大碍,只是记得这几日要好好休息,注意换药,预防伤口感染。”她自然好生应下。 其后几日,她照常约牌局,只是从不留人过晚饭时候。叶庭让被她如此强养了数日,其实已然恢复如常。从之知道他心中自有盘算,要不然亦不会一中枪就立即作出反应。倒也不说什么,只是难免将那不平挂在脸上。 叶庭让敲了敲她的脸色,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这点痛我还忍得。”从之倒说:“他这算是太岁头上动土,咱们却还得忍着,还不准叫我气不过一会儿?”叶庭让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将他连根拔起,这点亏也便吃下就是。” 从之这才重重的叹了口气,又拿来药箱替他换药,叶庭让这几日都是穿着长衫,倒也方便,只是见她没有丝毫尴尬的意思,不免就开始多想,埋了好几天,才如此试探,“你手法倒是熟练。” 从之不疑有他,颔首道:“以前在军校的时候,受伤了还不都是互相包扎,只不过可没如此仔细过,都是胡乱包一通了事。”她手上掌握着力道,不让他觉得丝毫不适,叶庭让这会儿舒了心,微笑都有些不一样,应了一句,“倒像你的性子。” 从之如此一听,眼波转去瞧了他一眼,倒也不挑明,哼着声在他那臂上扎出一个蝴蝶结来,用手指戳了戳,才说:“少帅,回头我有要紧事要出门去,你得把药喝了才行。” 谭医生给他开了几幅药,一来促进愈合,二来也作调养。叶庭让从来都是不耐,每每都得三催四请才肯将那药喝下,后来从之知道了原来他是怕苦,也不笑话他像个小孩子,只去买了蜜饯回来。 叶庭让关注点不在这里,也知道她势必是有公务,只好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可要早些回来,不然叫我一个病号等着,可不地道。”从之已是站起身来,将那大衣上的扣子扣好,又将小包拿在手里,脸朝着镜子,对上叶庭让的眼睛,扬着浅浅的笑意,轻声嗔了一句“啰嗦”。 从之到底是不放心,便自己开着车子,去了安福路上的宅子,见了阿俊一面。那顾俊一面忍不住笑话她沉不下心,一面拿出整理好的部分线报给她过目。从之将这些都拿在手里,才总归是松了一口气。那线报足以证明她走这一步的正确,便交待阿俊继续煽风点火,往外头传出颍军重用张,杨二人的风声。一面让他加派人手,去暗访这些线报的线头,“咱们只不过知道了这些线报发送地的大致范围,如果要确认,就必须得派人去暗访才行。”那阿俊沉吟了片刻,道:“人手上面不难安排,只不过要多费些心思,这些线头都藏的很深。”从之道:“就拜托你了。” 阿俊道:“其实,如果只是要拿住张,杨二人的错处,完全不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做出个虚虚实实的样子,未必不能叫他二人入瓮。” 从之虽晓得叶庭让定是要用武力摆平这张,杨二人,但这风她不好透,只好说:“这二人如何说也是颍军中的老人,又素来狡诈,如果不能一击即中,怕的是遭反击,反而得不偿失。所以,既然算计了,便每一步都算的周全才好。”想了想,又道:“再说,咱们既然都下了这手,还不如顺藤摸瓜,把安军的底细,摸的再清楚些。毕竟,咱们少帅是有大志向的人。”阿俊当然知道叶庭让志不在此,如此一听,便不再说什么,只道:“你放心吧,我会盯着的。” 从之这才回去。 倒不曾想,叶庭让竟然站在院子门前等她。 她甫一跨进月洞门便瞧见了,那人不过着两件式长衫站在那里,不禁一下子笑开了,道:“少帅可是在看我?” 那院子里亮着数盏莲花灯,此时正泛着粉色的光,一圈一圈的打在从之身上,照的那张脸似覆上了月华,叶庭让笑了笑,却口不对心,“我在看风景。”从之点点头“哦”了一声,一幅十分了然的样子,“那我便回去了。”叶庭让忙去拉住了她的手,道:“这么着急?” 从之这才做出了一个回首嗅青梅的姿态来,轻声道:“我买了糖炒栗子回来,你尝尝看?”那栗子本是开口栗,她说罢便剥开了一枚,喂进他嘴里,一面笑问他,“甜不甜?”他一下子捉住了她的手,拿眼睛瞧住她,轻轻的应她一句“甜”。 第22章 【二十一】 因从之前一日说要去大校场,这一日叶庭让便带她去校场打靶。那大校场位于颍川西郊,还是大帅在世时所建,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条石铺地,平整非常。原为检阅所用,平日里也专供近身戍卫练习枪法。叶庭让中枪遇袭那一日便就是在此处。此番让方定奇另派了鉴定专家跟在戍卫队后头进来,看看是否还能找到那日放枪的弹壳,也好对戍卫队中之人进行逐个排查。 因为是叶庭让在这里,所以四面都放出了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出多远,便有卫兵持枪伫立。 从之练的是俄国制毛瑟枪,那枪最是沉重。原先在特训班进行枪法突击的时候,王处长就总叫他们手上绑沙袋,进行负重训练,以便于真正持枪的时候,能做到手稳力狠。叶庭让因着左臂上的伤,便用右手持□□与她较量。 那张统制正巧是今日来官邸述职,他因身兼两地要职,难免两地奔波,他倒乐在其中。他在官邸等了许久,才晓得叶庭让到校场来了,想到之前的事情,心里难免一沉。等坐了汽车过来,老远的便瞧见了方定奇站在叶庭让身侧。待一阵小跑过去,才看清原来沈从之也在。 他待叶庭让连得数枪红心后,才笑着拱了拱手,道:“少帅真不愧得大帅真传,真是好枪法啊。”叶庭让往后一瞧,这才看到他来,笑道:“张叔真是折煞我,我这纸上谈兵的,又如何能跟前辈们战场上练就的枪法比。”说着又将下巴一扬,道:“也就只能逗逗小女子开心了。” 从之听他如此讲,倒不领情,将头一扬,竟冲着那张统制道:“原来是张统制来了,正好也给我打打气,可不好总是输给他的。” 那张统制听她这样讲,反而去瞧了一眼叶庭让,见他只是一副闲适的模样,面上犹带着笑,他便道:“我老家伙没把握,略替沈小姐过过眼就是。”说罢,便站到从之身侧去,替她调整准心,叫她怎么借肩膀的力量把稳枪支。 从之素来要强,自然不肯退让,知道是叶庭让故意放水让她赢了两把,心中越发不服气,只一个人在那里练。 叶庭让坐在后头小憩,一面听张统制同他说道。待正事尚毕,那张统制才问了一句,“少帅今儿怎么又到校场来了?”叶庭让道:“前几日来这儿检阅,听到有枪声,都说是从隔壁训练场传过来的,我总觉得蹊跷,正巧从之想学枪法,索性带她过来,也好让人好好查一查。” 那张统制看他全然无事的样子,也知道那日势必是失手了。这时也不见十分慌乱,只道:“查出来也便罢了,只是怕查不出来。”叶庭让道:“查不出来,便就做个幌子,将那心怀不轨之徒,给炸出来。”说罢倒看了张统制一眼,又笑道:“我记得兵不厌诈这话,小时候经常听张叔说。” 那张统制正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自那日之后,大校场就以维护硬件设备为由对外关闭了,任何人若无手令不得进出,若真被他抓到什么把柄……倒被他这一下点的措手不及,忙将茶碗捧起来,边用茶盖抚茶,边笑道:“少帅说笑了,我那阴险狡诈都是对外的,哪儿有对自己人的道理。”叶庭让倒看着茶碗中沉浮的茶叶出了一会儿神,才道:“今时不同往日,能用的办法还是用起来才好。”那张统制只好笑了笑。 那方从之正被那枪的后座力震到侧脸,又是半闹半嗔了一番,叶庭让只好走上前去安慰她。张统制看着那叶庭让对从之十分迁就,又是哄着,又是教她如何□□把握枪支,心中只觉得十分嫌弃,又耐不住油然而生的喜意,不好侧目而视,于是坐了不多久便告辞了。 从之虽说累了,仍记得下午约了牌局。来了六个人,从之只好让宁婶打电话,去请那张府的五姨太太过来,凑出两桌整数。那五姨太太,从之,另还有两位太太是一桌,从之本来无心算计,奈何手气却好,不过两三个钟头,倒已赢了上千块之多。因为鲜少打到这时辰,所以厨房来问什么时候吃晚饭,从之才笑:“我可不能自己赢了就撤,回头还不知道她们如何编排我呢?”便对那听差讲:“还是等这八圈打完再说吧。” 那五姨太太今日接到电话,本来受宠若惊,自然对从之十分感激,眼下又担着自家老爷交代的事,便道:“已经五点钟了,还是打四圈吧。免得晚饭开的晚了,耽误沈小姐晚上约会?”她这话说的俏皮,倒让好几位太太笑了起来。从之道:“我哪儿有什么约会,你少明着暗着打趣我。”那五姨太太刚预备答她的话,不经意间将眼睛一抬,又是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少帅来了。” 从之回过头一瞧,那叶庭让正走进来,几乎下意识的走到从之身后,听她们说话,知道定然是盛情难却,便扶住那椅背道:“我来瞧瞧是谁赢了,叫她出来请吃饭。”一位太太道:“真不巧,却是沈小姐赢了,少不得破费,要请少帅吃顿饭了。”另一位太太却说:“沈小姐今日手气好,不知赢了多少把,光请少帅可不行,还得请咱们。” 又有一位太太正接过腔来,道:“对啊,听说月半楼新近请了一位做辣菜的厨子,听说还不错。”从之素来大方,一听这话便道:“那就吃辣菜好了,明日便去,叫你们个个吃完都能胡的出辣子来。”众人一听这话,具是笑了起来。从之冷不防听叶庭让打趣了一句,“那我呢?” 那五姨太太最是会瞧眼色,便道:“从之当然是今日单独请少帅了。”又低低的哎了一声,朝众人道:“咱们便散了去,免得杵在这儿惹人嫌。”众人瞧她这般说,便都作势散了,那五姨太太却又拉着从之多说了两句话才告辞。 叶庭让正坐在餐厅里等她,从之换过衣服过来,便将一枚丝绒盒子放在桌子上,道:“那张统制怕是当真以为我能迷惑你,连这样的好东西都舍得送。” 叶庭让将那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对宝石蓝色的钻石耳钉,道:“他还算有点眼光。”从之故意问他,“是说耳钉,还是说我?”叶庭让点了点她的鼻子,道:“说耳钉,说你,应该是我有眼光。”听得从之哼了一声。 开饭不多时,方定奇便进来禀报叶庭让,果真找到了那弹壳,与那枚子弹匹配的上,俱是颍军“风”字号,第332批次用弹,同时戍卫队里的人也已经锁定。叶庭让倒不见喜意,只点了点头,又对方定奇嘱了几句,才让他去办。 从之倒是因刚得到阿俊传来的线报,说在查的事有了眉目,而心情大好。连饭后两人对弈,她连输了两三把也不恼。叶庭让看了她一眼,“心不在焉可不好。”从之道:“不算是心不在焉,我是得意忘形。” 叶庭让嗤的一声笑道:“还没瞧过谁这般夸自己的,说说是什么事?”从之便将先前如何安排部署,又如何叫人明察暗访的,统统说给他听。 叶庭让却是沉吟了片刻,道:“打仗和下棋是一个意思,要步步为营,才稳妥。”从之道:“是我哪里做的不仔细?”叶庭让却是一笑,道:“不是。我只是提醒你,既然你是如此想的,那么对方自然也是这样想的。你有时候要学会跳出来看事情,把握了对方的动机,而后反其道而行,才能正中下怀。” 从之想了一会儿,才有了些计较,方道:“你的意思是,明的,暗的,要布两条线出去,这样既稳妥,又能握紧别人的意图?” 叶庭让但笑不语,却不声不响的,又准备吃她一大片棋,从之回过神来,忙阻止他,道:“我走错了,应该走这里。”她将那棋子挪了一个位置,笑眯眯的看他,嗔道:“你要是再吃我一大片,我又成死局了。”叶庭让颇为无奈,只道:“落子无悔,也只有我肯让你。” 从之吐吐舌头,只笑不语。叶庭让却道:“你要学会把最对自己有利的资源,都集中在自己身边,不在多少,只要为你所用即可,这方才能赢得万无一失。” 从之点点头,暗暗记在心里。 她从来都要去小书房看过阿俊传回的电报,才会去休息。今日接到这最后一份电报,却是心里一惊。 那电报上说,截获了张统制私人电台刚发出的消息,那张统制私自签发了审查令,让享州的工商监管办公室,去彻查享州当地各大布料商,制布产业。 从之晓得这一招乍看不觉,却是一招釜底抽薪之计。颍地最大的布料商,最好的布料,绣娘皆出享州,如此一来,布料商受此打击,短时间内便无力承担较大量的订单。 一来彻查,可以查看叶庭让到底选了哪一家布料商,为颍川易帜之事提前准备制作新的旗帜。 二来打击,即便是没有查到,也可以重击产业链,如此一来,叶庭让若要大规模的制作易换的旗帜,便无人可用。 从之不禁在心里狠狠的想:到底是只老狐狸。 第23章 【二十二】 从之虽嗅到了那张统制的意图,却觉得无解,只好上报肖雍,转了道,就又到了叶庭让手里。 从之去见他的时候,叶庭让正在水榭里用下午茶。从之知道他素来好品味,眼看着这春风拂柳,小桥回廊的景致,也不免暗叹一句“好品味” 此时已经开春,颖川的春天来的很早,暖的快,花期便早。从之这样一路过来,便闻见了阵阵馨香。因仍是早晚凉,所以她在裙子外头套了件薄呢大衣,唯在颈脖之间,系上一条鹅黄色的丝巾,此时随人而动,也颇得风情。 叶庭让其实老早就瞧见她过来了,便故意放慢了动作,只等着她走近,才道:“坐下一起吃吧。” 从之觉得那张统制之举是想截住叶庭让的手脚,并非小事,难免心急,可也知道一旦心急便难免沉不住气。自己也难免烦躁,只道:“到底还是少帅悠闲。” 叶庭让倒是一笑,“这话说的,好像我苛待下属了似得,只不过是这点事情,你又何苦不高兴。” 从之自己有私心,只是不愿意讲,在他面前只道:“军粮军饷的筹措,缘于商业。张统制这样做,对享州是百害而无一利,虽然对整个颍地影响不大,不过产业链这个东西,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叶庭让道:“他宁可自断财路,也要截我的脚。不是更显出了狭隘?将来办他的时候多给他增一笔罪名就是,任他一错到底,你又何必这般制气。” 从之听他话里话外都没有慌乱的意思,这才瞧了他一眼,问道:“少帅难不成有对策了?” 叶庭让抬了抬眉道:“我根本就没给他截脚的机会,又何来对策?”他看了她一眼,又道:“我早跟你讲过,要想别人所想,走一看十,才能先做部署。” 从之似懂非懂,只是盯着他看。 他只好告诉她,叶兆佳会在北地完成这批旗帜的制作,再经船务公司,走水路运到颍川来。她记得他也说过,要学会把最优的资源都聚集在自己身边,果然贯彻的十分透彻。只是这样一来,难免成本提高,只不过,相比易帜之大,成本之利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事分轻重缓急,遇事则先取重而舍轻也,她算是学到了。 叶庭让给她添了杯中的伯爵茶,才笑,“这样才聪明。”从之这方心里踏实,才肯好好用那精致小点,听了这话,将头一扬,道:“我本来就聪明。”只不过事有不同,她关心则乱罢了。 叶庭让似十分无奈的模样,仍是哄着她,“是,你本来就聪明,一时糊涂罢。” 因为是他,总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来教,所以她也难免时而矫情。不过也仅限于此。她叫阿俊整理出那些顺藤摸瓜出来的线头,一并交给她,由她亲自监听。阿俊问她:“要不要搞来新的密码本?”安军与颍军有所不同,密码本俱是特制的,虽然极增加了更换的难度,但若人员稳定,基本没有泄露的危险,她一听这话,也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大事来、不由得竟是暗叹一口气,看来收发新密码本的那个晚上,又要夜不能寐了。口中却道:“你有什么想法?”阿俊看了她一眼,笑道:“机会是现成的。” 阿俊说的是从雁城来的雁军统制赵汝正抵颍的事情,因这是私人行程,全然不必走外交渠道,但又因着身份特别,倒极为惹人侧目。 那赵统制这一程却是绕过了叶庭让,直接去拜访了张统制。叶庭让全然不觉一丝不满,反而少见的,极为乐见其成。从之不免心中纳罕,好歹肖雍提点了她一句:“咱们与雁军可是盟军。”从之这方恍然:难怪叶庭让这般反应,他“因病”不理政务日久,如此正好给了他一个无辜。 那赵统制在华丰饭店下榻六日,那张统制便做东招待了五日,待得最后一日,又请了两位歌星陪他一游颍川城。却在这一日的晚上,遇刺身亡。 这次由从之亲自出手,自然万般无逾。阿俊把现场搞的一团乱,在地上置了一枚“风”字号332批次的弹壳,与从之选用的子弹是同一型号。 因时间太晚,所以在次日早晨,服务员发现的时候,巡捕房和记者几乎同时抵达,自然不难发现这枚“意外遗留下”的弹壳。 于是,甫才清早,报纸上便把此事渲染的神乎其神,各种版本都有。众人皆知,赵统制是来与张统制谈合作的,如今这种情况,焉知不是合作不成,反成仇呢?至于官邸,本就置身事外,花边小报先是夸大叶庭让的病情,而后又写尽这位少年统帅的风流。事件的矛头便自然而然的,全都指向了张府。 屋漏偏逢连夜雨,雁城军此时又发电报至颍,要求颍川政府就赵统制意外身亡一事,给一个交代。享州布料行业员工又因为张统制的高压打压不满,上街□□上了报纸。一连数日,张府都闭门谢客,那张统制既焦头烂额,又毫无办法。他太太只好说:“不然,去找找少帅吧。” 但逢那张统制有法子,便决计不会去求人,尤其还是去求叶庭让,但他此时没有办法,叶庭让仍是颍地七省的巡阅使,他只能上门来求。 叶庭让跟他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只不过张统制出来的时候脸色可不好,见到从之,也只不过略一点头,就匆匆走了。只知道,两日之后,叶庭让召开记者发布会,公布赵统制的尸检报告,枪决了一位颍军中尉。又发电报去雁城,与那程氏沟通,由他们从中斡旋,终得以圆满解决。 享州一事,叶庭让先是令张统制在家闭门思过,又派了丰州魏统制前去,做好安抚补偿工作,同时疏散民众的不良情绪。 而经此一役,叶庭让也自然而然的重新回到任职之上。 从之知道这势必是叶庭让与那雁城程氏联手之作,既他自有计较,也并不担心,只是从阿俊那里拿回了安军新密码本之后,将自己的那份与之一对,才暗暗地放下了心思。 安阳眼下没有怀疑她,不过她也要万事警惕才行。 因着换季,从之要做新衣服,叶庭让便提前约好了唐师傅的时间,带她去店里看料子款式,从之选了两款旗袍的样式,又量了两米从意大利来的料子,准备做件洋装,唐师傅只说她眼光好,“这意大利来的料子紧俏,货一到就都被订走了,我也就留了这够做一件的量撑门面。”叶庭让又给她挑了两件款式时髦的西式成衣,只说衬她。她到底是女子,对这般明艳靓丽的东西也无法拒绝,索性来者不拒,通通应下。 而后又带她去风光轩吃西菜,下午两人又去逛花市。颍川的花木种类繁多,又多是温室培育出来的精品,自然好看。从之挑挑拣拣,到底是选了两株玫瑰并一株海棠回去。 放回车上后,叶庭让又给从之买了个万花筒,还有一个小风车。从之嘴里含着笑,却还得拿个乔,埋怨他,“你怎么总给我买小孩子的东西。”叶庭让轻轻的回答她,“等我们老了,我还是会买这些东西给你玩。”她这才笑出来。 叶庭让本来这一日不用办公,便索性陪她到底,两人回去后,他又教她画画。叶庭让便因此留在行辕用饭,所以张统制晚上去官邸找他的时候倒扑了一个空。等驱车到行辕的时候,已近八点了,他是带着杨城禄一起来的。 从之避在会客厅后面的小书房里。听着那两人开门见山,要叶庭让在一份文件上签字。 那张统制坐在沙发上,颇有点苦口婆心的意思,“我说少帅,颍地交通委员会管不了安颍的铁路,这个事儿有点荒唐。所以,我打算成立专门的安颍铁路办公署,专职管理,城禄从前就是专管铁路的,由他出任这个督办最合适。” 叶庭让正在沏茶,听进耳里,只问了一句,“文件你们拟好了?”张统制道:“是啊,昨儿就拟好了,就等您给签个字了。” 那安颍铁路是颍川连接安阳的直通铁路,话虽如此,可颍川和安阳的关系一直就不稳定,所以这条铁路建的时候也是开开工,又停一停,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说白了,就是两方都不想管,也都不能不管,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由着这么拖着。张统制这下一提,还要专门弄个督办,就已经很可疑。他这不声不响的,像是逼宫似的让他签字,就更让人愠怒了。 从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阿俊,觉得是不是自己疏忽了什么重要消息,只是此时不便走动,她只好继续听下去。 叶庭让道:“现下我们同南方政府已经定了初步的易帜协议,安阳并未如此,所以这番交涉,应该问问南方政府的意思,再作定论。” 那张统制“哦”了一声说:“这点小事情还要跟他们商量?咱们不是独立行政的吗?”不仅是张统制,连那杨城禄也说,“如果少帅连这样的事都做不了主,底下人会怎么看?世人又会怎么看。” 叶庭让左右也不发火,只委婉的拖着,就是不答准话。那张统制听他说要考虑一日,便不准备再继续待着,带着杨城禄扬长而去。 从之推开门走进来,只瞧着叶庭让并不做声,半晌才问:“那会儿来求人的时候倒十分客气,怎么如今,脾气如此大了?”叶庭让道:“他们准备反其道而行,利用赵统制遇刺之事,反过来栽赃。” 如此说来,他们定是与某些人达成了什么合作,他们由此挑起另一轮波折,势必就是为了后面的事情。她正盘算着他们的心思,却听叶庭让道:“可我不打算等了。” 从之心里微沉,吸了一口气,才问:“决定了?” 他看着她,“嗯”了一声,说:“宁可叫他们这样折腾下去,还不如先动手。还好我们准备的一直很充分,一切又都在掌握中,也不算仓促。” “只是,”他对她微微笑了一下,牵住她的手说:“毕竟是用武力说话,难保万全。你就不要出来了,好好待在后面,肖雍会陪着你。” 她正想驳了他,好叫他别说这丧气话,却瞧着他拿出了一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里。那里面有一条项链。款式倒不特别,只那一枚明珠十分显眼,看着又不似养珠,如果是天然的,那自然是价值连城,只是…… 叶庭让似带着点苦笑,从之只听他轻轻的说:“这样东西,我一直想送给你,一直又找不到机会,原本……”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半晌才又道:“你仔细收好它。” 她看了他一眼,那眼中似有一种不能言明的情愫,浓的化不开,她当机立断,将那丝绒盒子接了过来,道:“我先收下来,只是先保管着,你什么时候要用,只管回来找我取就是。” 叶庭让瞧她如此,只觉得又可爱,又让人心软,他说:“如果我能平安归来,我们就天天在一起吧。” 从之唯恐听到这种不吉,只觉得心乱如麻,不过须臾,她扬起笑来,扬着头道:“你只管去就是了,我等你回来吃饭。” 时间定在晚上六点多。 那张统制和杨城禄吃完了饭才到都安官邸来,从辕门外便下了车,进里间之前,照例是要卸抢的。两人因着上次赵统制的事,本来十分拘谨,可又怕叶庭让心思细,看出什么来,便装作毫无防备的摸样,倒也不急着就在眼下,克扣大帅在时便定下的规矩。 屋外刚下了一场雨,仆人们把廊下名贵的花木都移到里间去了,四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从里屋出来个管家给他们引路,说是少帅正等着二位呢,便一前一后跟着过去了。都安本就是旧官邸,一切礼数从旧,伺候的仆人也都极恪守规矩,前些时候,便已接到命令,不许出屋,不许张望,自然也遵守着,此刻都在二重院落里,自己的房中休息。张统制和杨城禄两人进了都安官邸的私道后,门就一重一重的下了钥。 叶庭让正在龙虎阁的客厅里等着人,见面自然先嘘寒问暖,后头上了锅子,说是饿了,张统制和杨城禄两人便陪着他吃上两口,喝上两口,瞧着叶庭让像是薄醉了,满口当政的不容易,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了一眼,也就口应着话哄她,只盼着他早点签字了事。 一晃儿眼过去,竟已是十一点了。叶庭让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道,“这文件是早签好了的,我去后头给两位拿,稍等。”张统制之前敬酒的时候,不小心泼了些在叶庭让的袖口上,他和杨城禄交换了眼色,都估摸着,去拿文件是借口,是想换身行头,也罢,谁让他们少帅是个讲究人呢,就让他换吧,都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多等一会儿功夫。 叶庭让甫才出了客厅,旁边宴会厅里就冲出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叶庭让的戍卫队队长,警务处处长方定奇。那张统制一愣,之后便笑了,看着方定奇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方定奇看着他,也笑了一笑,道,“奉了少帅的命令,你二人阻挠新政,破坏江北七省的纪律,着令立即处死。”那张统制有悔有恨,一下子听得怒目圆瞪,也管不了是在哪儿,摔了酒杯就道,“叶庭让这小子敢阴我,我看谁他妈敢!” 方定奇再不答话,一挥手,戍卫队第一小队十二号人,十二把枪立刻对准了二人,一齐开火,只听那枪声犹如空山冷雨,来去急骤。二人当场毙命,小客厅的墙上溅满了献血。 书房里有一只话筒,连着小客厅桌下的监听器。叶庭让听见枪声停了,才放下话筒。 肖雍和从之在暗房里控制着电报,待一点多钟得到了两份享州的急报,转送叶庭让之后,他们才真正松下一口气来。 风声在第二日传遍了颍川的大街小巷,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叶庭让早就看张统制不舒服了,有人说是张统制早就有取而代之的心,难为叶庭让忍的好不容易。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也有。不过是口头话,传完就散了,毕竟,张统制的手下,一个能用的兵也没有了,余下的嫡系部队也被魏统制控制着,说反的那些人,免不了被人呛一句,“反的了吗?” 两人死后,秘书室便起草了两人被诛的公告,上述罪状数十条。等叶庭让下令分发到了各地,一众老臣顿时目瞪口呆,感慨叶庭让原先不过小试牛刀,如此出手自然人人自危。纷纷争着抢着主动上书述职。至此以后,江北七省,无论是拿笔的,还是拿枪的,再也没有人敢对叶庭让稍有造次。 第24章 【二十三】 从之因此恢复了中尉军衔。 阿俊经过数日的勤勉不休,终于在这一日理出了所有线头,交给从之,“还是你有先见之明,不过安阳那边的动作也十分敏捷,跟张,杨二人的联络就在那一日,便全断了干系。只是少帅并没有把这一项当作罪责写进公告里头。” 从之摘下了墨镜,坐下来预备好生瞧一瞧这些线报,听到此处才道:“怎么说呢毕竟是家丑不外扬,暗中拔除这两根毒瘤就算了呗。” 阿俊道:“我看,倒像是少帅另有计较,不想这时候出这种气,为将来留下什么话柄来。”从之含笑瞧了他一眼,“你又知道?” 从之将这份名单拿回去琢磨了好几日,阿俊又源源不断的给她发来最新的情况,好不容易才摸清了这其中的节点。她用了长宽各一米的布,绘制出了颍军内编制的图来,挂到墙上,用针线钻出针空,顺着线经由每一个职务,串成一体。这样做下来,地图上出现了两个扇面。 原来是这样。 名单根据职务来定,每一个扇面有一个头,没一条分线毫不相关,同一职务内,只有一名暗桩,因为互不相关,又单线联系,所以格外安全。 坏处就在这两个扇面的头上,线头一旦断了,其他暗桩即使犹在,那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相织成网,便是形同虚设。 这两个扇面,就有两个头,一个是戍卫队里的一人,家住平湖湾的一处,还有一个,阿俊没有标上名字。许是她们仍有不周,又或许是因着对方嗅觉太过灵敏,及时隐藏了行踪。左右是叫他们给逃掉了。从之虽有懊悔,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握住这一根能掌握的线。 她做好整理,准备上报肖雍。又因事涉戍卫队,她另外打了电话给方定奇。其实自那日查出了叶庭让遇袭时候的弹壳和子弹的来源,戍卫队内部亦在排查,此时这般合二为一,自然是极好。肖雍的批复令没有叫她等太久,很快发到她手里。 肖雍的批复是“准许刺杀”,但因为这人身份特殊,若一如往常的刺杀,消息传出去,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肖雍又嘱了她一句,“秘密行事。” 从之瞧这事情不好办,倒沉吟了好一会儿。想的也多,关于刺杀的地点,形式和应该留下的,能堵住悠悠众口的理由,她得顺出一条最直接,最简单的路来。 她晚上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阿俊,让他以安军的联络信发过去作邀,她决定亲自去。 她可以自己做这个主,又有私心,所以连叶庭让都没告诉。她既准备单枪匹马去应事,自然不好用枪,便准备了一把薄如纸片的刀片,这种工具倒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叫做枫叶刃,薄如飞叶,形如枫叶,用的好是杀人于无形,而用的不好,大概率会伤到自己。完整说来,是个极需要用技巧来操控的毒物。她既选用枫叶刃,便有这把握,亦不必往刀口上粹毒,免得聪明反被聪明误。 时间定在晚上六点。 米高梅舞厅的包厢里,那位戍卫姓李,在戍卫队里供职六年,从之曾也同他打过照面,倒没想过他还有这层身份,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物了。那李姓戍卫甫一瞧见她,也是微怔了一下,不过片刻,便从容坐下来。 从之已经点好了菜,待那服务员上好了菜出去。她才对出暗号来,那戍卫一听,这才放松下来。从之便又道:“却说是舞厅,倒是这一道四喜丸子,做的极好,浓油赤酱的,您尝尝看。”从之夹了一只,搁在小碟里,又用公筷夹出四份来。 那戍卫微微欠了欠身,道:“沈小姐不必这样客气。” 从之道:“李先生是我的前辈,上下尊卑,长幼有序,素来是安军之中最讲究的。”她这样一讲,那李先生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得受下。须臾后才问:“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沈小姐既是言先生另行指派的要员,如此约见,势必是有事情要讲,沈小姐不如直接开门见山,李某也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之眉心一跳。 她想起此行的目的来。在那一叠如山的线报里,她看过一个只出现了三次的名字,可每次出现,都讳莫如深,每每又都牵涉极重要的事由或是要员。她是狙击手出身,直觉敏感是她的本能,搜寻亦是。 她倒也不拘着,听他如此讲,便问及那名字,不曾想,那李先生却说:“这是颍军里的机密,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还是大帅在的时候,少帅参与组建的一支秘密队伍,专门针对安阳,也直接受命于行辕,言先生自从知道这个组织以来,便一心要将他们挖掘出来,连根拔起,可惜到现在,也一无所获。前两年倒是听说安阳那边有了进展,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搁置至今。” 从之有心想要更多的信息,便道:“看来上峰从未将这心思放下,我甫一收到这任务,倒是十分迷茫,亏得李先生及时解惑。”她笑了一笑,又继续道:“李先生浸淫颍军日久,从颍军这里入手,会不会比较便利?” 那李先生倒是笑了一笑,“恕我冒昧,沈小姐而今是少帅身边的红人,自然比我们要方便许多。只不过叶庭让其人谨慎,只不过有时因着年少有为,会有自信过甚的情形。沈小姐若是冒昧去问,怕引起他的疑心。依我看,不如从方队长或是肖秘书长身上入手,不过,我也不确定,这二人具体知道多少情形。” “这个组织有别于别的间谍队伍,选的俱是落没大户的子女,这些门第出来的人,多半自视甚高,才识不凡,如若是凭着有识之心加入的话,那么,钱不可摧,权亦不放在眼里。几乎是铜墙铁壁,所以甚是棘手,这也是我们多年没有进展的原因。叶庭让年少时便有这般心思,言先生早作设防也并非没有道理。” 从之这样一听,只觉得眉心竟又在隐隐的跳动,心里一下子乱的不得了,突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如果冲上心头来。她蹙着眉宇,也没说话。许久才强压下心里的思量,笑道:“如此,我便心中有数了。” 为了答谢这位李先生,这一顿饭自由她做东,两人因不好延到楼下舞厅去喝茶,从之便请了两位舞明星上来作招待。直到八时略过,米高梅的热闹真正开始。有舞女在楼下台上唱着小曲,从之这才笑,“李先生若是喜欢,下回咱们迟点来,那样,还可以跳跳舞。” 那戍卫自不贪图这一点美人恩,只是想不到这个人是她而已,便道:“如果沈小姐可以跟在下一舞,自然是没什么不可以的。”从之微笑。又想此人在安军之中,也算是位高权重了,便难免狂妄一些,不过,也亏得他的狂妄了。 她朝那戍卫微微颔首,“那我先去换一套衣服,还请李先生先等一等。”她本就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胸口留了一方鸡心领,她配了一颗小珍珠作饰。 在那戍卫眼里,已是极为明艳,便道:“沈小姐需不需要帮忙?”从之顺势一笑,让那两位舞明星先下去。 她离的这样近,两人相对而立,她的手都未曾离开过他的肩。她顺势将脸靠在他的肩上,轻触他的脖颈,身体也在慢慢靠近,手轻轻游移到了身上。她抬了抬手,从腰间拿出刀片,瞬间把那枚薄如纸片的利刃插进了那戍卫的后颈,下手迅捷有力,准确击杀。 那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无力倒下,从之轻轻的扶住他,好让他倒下的声音不至于太大。 她气定神闲的关好包厢的门,稍稍整理好自己的衣裳,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舞厅,包间的卫生间里,一个男人,衣衫不整的死在这种地方,谁都知道是什么原因,谁也不会去管他。 她出去之后打了个暗哨,让阿俊安排的人上去善后。她自己开车回去,路上一直在想,这个如此机密的“天机门”到底为何物?同时又忍不住回想那戍卫的话。 “……俱是落没大户的子女,这些门第出来的人,多半自视甚高,才识不凡,如若是凭着有识之心加入的话,那么,钱不可摧,权亦不放在眼里。几乎是铜墙铁壁,所以甚是棘手,这也是我们多年没有进展的原因。” 她突然就想到了熙之,生逢乱世,出身名门,因父母双亡,唯恐族中诸人染指家产,又为避战乱,便迁居奎北而居,几年后迁居安阳。 这如何听,如何的有牵扯。更何况,熙之临去安阳之前,还舍近求远,带她来过颍川,只不过她当时年纪小,只记得姐姐带着她到一处极豪华的院子里,让她不要乱跑,“我们就要出远门了,要跟朋友们告别,这样才礼貌。”她这样听,就这样信。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 她心里慌乱,将车开的极快。“……前两年倒是听说安阳那边有了进展,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搁置至今。”这个时间点亦如此敏感,熙之确实在两年前因不明罪名被言疏横禁足于公馆内,她也被迫被送来颍川,变成了“言先生的特派要员”。 要弄清这其中的关系,亦不是她苦思冥想就可以的。她缓缓的长叹出一口气来,脑中仍徘徊着“天机门”三个字,久久不散。 第25章 【二十四】 春深意浓的时候,叶庭让给她挪了一处住处。在都安官邸最东边,倒是离水榭极近。那小楼也不过三层,前露台正对着都安官邸的九曲回廊和临江水榭。许是因着这个原因,所以楼中无论气候,还是湿度都调的极好,叶庭让只说:“怕你一下子湿症,一下子热症,脸上胡乱长出东西来,又要不高兴。” 从之正坐在水榭里的八仙桌旁,回头望他,“你究竟是听谁说的?”叶庭让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从来不怕别人说,为什么还要问?”从之哼了一声,道:“不问就不问。” 叶庭让抚住她的肩,拿毯子盖在她背上,道:“虽说是春深了,入了夜,到底是凉的。”他不由分说的便用毯子裹住了她,许她倚靠在自己肩头,偷偷在她耳边笑道:“你的好日子我都记着呢。” 从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是说了什么。一时间又喜又羞,只用拿毯边盖住了自己半张脸,只留一双水灵灵的眼在月色中熠熠闪光,声音含糊不清的,“你何时问了这事的?” 颍军中福利好,特训班时女学员亦有格外的优待,是有传统可循的。她们特情室的三个女同事,本来每月都检查身体一次,那医生都是都安官邸来的——若是叶庭让真的有心,也一定会知道。 叶庭让睨了她一眼,道:“想问便问了。你虽说不痛不痒的,但是容易脾气急。总归是着不了凉的。”从之被他说的很不好意思,轻轻的嗯了一声。叶庭让又给她倒了一杯红糖姜茶暖身,握住她的手,道:“你可还记得,我去处理张,杨二人之前跟你说的话?” 从之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说:“是说要天天见面,我们眼下不就是天天见面吗?” “你说的是字面意思,我说的,可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叶庭让点了点她,“都安官邸里可从来不住非亲非故的女子。” 从之面色一红,只诺诺的道:“我听说了。” 叶庭让抿嘴一笑,倒不接话了。从之只听他用手指扣了那桌子两下。几乎是音儿刚落,空中嘭嘭嘭的几声,瞬间炸开成花,接着是形态各异的礼花纷纷枝头献舞。叶庭让微微一笑,说,“依稀记得你喜欢烟花。”从之又讶又惊,长长的睫毛似蝉翼般扑扇,挡住眼波里荡漾的一片春水,转过脸来看他,道:“少帅有心了。” 叶庭让这时候才拥紧了她,颇有些懊恼,道:“本来那珠子是这时候才要送的,倒因张,杨二人的事不得不提前,你可万万要收好,因为那是我送你的定情之物。” 还没等从之回答,只见那朵朵烟花竟直线落在湖上,忽的那湖面四周安置的莲花宫灯,渐次亮起来,似琉璃玉碗,盛波流光,也照亮了湖面,似明珠成串,一直延伸开去。 她又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儿变出来的一枝玫瑰花,递到她眼前来,又把她扶正了。单膝跪在她面前,“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每天都在想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守护你,保护你。所以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能嫁给我。” 她瞧他目光灼灼,竟比那月色还要清澈几分,一时有欣喜亦有感动,竟是万分感慨。一时又不知是羞是怯,伸出手去抱住他,亲了亲他的唇。他扶她起来,又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眉梢眼角。 她只听见叶庭让在她耳边问:“开心吗?”她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又听见叶庭让说:“开心就好。” 肖雍本来虽是少爷脾气,遇事却也是极为沉着,今日不知缘何,只是坐立不安,在办公室里徘徊,走了好几趟来回。待方定奇交过班,下来休息的时候,这才瞧见他,便打了声招呼。正是午饭时候,有听差打了饭来,两人便坐下用餐。 他问方定奇,“少帅这几日下班倒是早。” 方定奇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前些日子提前发电报给大小姐,今儿个回了,说是怀孕身子重就不回来了,必奉上厚礼。前几日还听说少帅去问了王处长,要不要撤销沈小姐的军籍,还是以大小姐的义妹的身份来公开。看来年内,真要办喜事了。”肖雍听了这句话,不禁深有感触。想想从之,又想想叶庭让,心中只是起伏不定,许久才说:“那王处长如何说?”方定奇道:“王处长说他得去求教旧俗学家,这事才好办。”肖雍颔首道:“少帅的年纪,早该结婚了。现下虽说民主社会,婚恋自由,也不好拖来拖去,之前那些人催,他只是不耐烦听,眼下真要定下来,说是好了,也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方定奇听得他前面本来是好好的,到了最后又话锋一转,只道:“怎么这样说?要我说,少帅平日里总惦记她,终于在一起了,也省心不少,咱们自然也轻松些。”叶庭让虽素来雅达,但到底是行伍里长出的本事,难免有些匪气,有时候事情办的不尽如人意,戍卫们免不了挨罚受骂,肖雍自然深以为然,自从从之来了之后,倒真是收敛不少。于是说:“我也是担心,随便说说。” 他们用完饭,自有听差来收拾。两人又走到院中去抽烟,肖雍本来心情十分不好,现在却突然有了些精神似得,问道:“戍卫队里的人你们到底是怎么选的?是否都要经过审查?”方定奇以为他是问那李姓戍卫的事情,倒严肃起来,“自然是要过审的,但是有时候,这些东西也伪造的出来。我们有审查步骤,就不准人家有应对之法么?”肖雍道:“总要尽量规避才好,不然又要生出大麻烦来。其他地方也是,我看王处长素来严谨,也不晓得特训班的审查如何,希望不会出什么情况吧。” 他这样一讲,方定奇难免觉得疑惑,也瞧他不愿多说,也只好不问。 肖雍饭后离开行辕,回特情办公室去,倒不曾想,从之也在。从之瞧见他,便过来打招呼。又说逛街时给他带了两包好茶叶,他只好收下。从之有心要跟他说话,便把他引到没人的地方,终于问了“天机门”的事情。肖雍看了看她,只觉得脑门子发紧,半晌,才调侃似得说:“我都听方定奇说啦,你如今是要当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操心这些?” 从之不免脸上一红,道:“别人不晓得我,你难道还不晓得我?别说是现在八字没一撇,纵使两笔俱全,我也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她这样一说,肖雍不免一笑,而后才回她,“你问的这事儿我不清楚,我得去问问方定奇才好答。”他如此应下,从之便知道他会替她开口问的,便拍了拍他的肩道:“那就拜托了,谢谢。”又一阵风似得走了。 叶庭让既要大婚,自然少不了要忙的事情。礼俗礼节等一应事务被幕僚们接手。从之本是挂在特情办公室名下的特别身份,易楚臣只好把她的军籍取消。也就不必受“特务不得成婚”这条不成文的约束。倒是老学究们觉得她这个身份很是为难,便费了好一番功夫,好歹把她说成了是弘农杨氏的后人,看起来名正言顺了许多。叶庭让因着从之的喜好,所以说了从简,可再简也简不了几分,他到底耐不住幕僚们的心意,只好由他们去操办。 肖雍作为从之的老同学,又是上司,少不了提前送她一份大礼,他们约在茶轩里喝茶,从之又从他手里拿到了一份关于“天机门”的文件,肖雍说:“这是我跟方定奇要来的,他说,哪怕是在颍军之中,也是机要秘案。因为你是夫人,所以才拿来的,但是更多的,就没办法了,当时就已经全部销毁了。” 她放进包里之前,略扫了眼,却是图文并茂的样子,想来肖雍是花了不少心思,不由得很是感激。眼见他又推过来一个黑色丝绒的盒子,里面是一串三匝的珍珠项链,俱是指甲盖那样大的合浦明珠所制。他笑了笑,“我们这关系,我不提前送份礼,都说不过去的样子,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你便收下吧。”从之自然盛情难却,只道:“你家大业大的,这还不算名贵,怎样的才名贵?”肖雍状似无意,倒真的看了她一眼,道:“心意才名贵啊。”倒说的从之哑口无言。 两人不过聊几句闲话,从之不觉,肖雍一直在打量着她,若有所思,在她告一段落的时候,才突然问了一句,“从之,结婚快乐吗?”从之这几次见面都觉得肖雍奇奇怪怪的,好像藏着十分多的心思似得,如此一听,更觉如此,她微微蹙着眉,道:“哪里有这样问人的?”肖雍见状,却又是一笑,只道:“少帅对你如此用心,与他结婚,应该是要很快乐的。” 从之看了看他,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一紧。 第26章 【二十五】 因叶家宗祠在桓福山上,所以叶庭让和从之起了个大早,上山祭祖。从之亲自备下了祭礼,由老辈的管家操持,倒也一切顺遂。等礼毕,已是晌午时分。两人住在祠堂后院的一间雅阁里,说是雅阁,其实是一重别院,两层白色的洋楼,并一个小花园。 余夫子自隐退后,便一直住在这附近,他早年为叶庭让幕僚之首,曾授过他半年国学。叶庭让一向敬重他。他留了叶庭让说话,从之体己,便脱身上楼休息。她前一日晚上没睡好,这时候特别困,几乎是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现在已经是夏初,有云卷上来的时候,就会遮掉月亮和星星,围墙楼阁的影子短短长长,参差不齐。外面刚下过一场雨,照看陵园的几个仆妇手脚轻快的把名贵的花花草草都收进了门廊下,空空的院子,显得有几分寂寥。叶庭让陪夫子喝了点酒,这余夫子出了名的酒量好,不过几樽,叶庭让便甘拜下风。余夫子体谅他不日新婚,知道他装,也由着他去。宴罢,便自顾自的提着灯笼下山回家去了。 等叶庭让上楼,从之已经用过饭了,洗了澡出来开门,头发还湿答答的披在肩上。叶庭让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上,他手持着吹风机替她吹好了头发。对她说:“这季节正好错开了荷莲最美的时候”他说,“半山腰那里有一汪温泉,父亲意外发现之后,便围起来做了私园。盛夏的时候,山间小泉里的水活络,还会有鸳鸯。” “鸳鸯?” “是啊,鸳鸯。”叶庭让揽着她,“就是画上看到的那种。我经常在想,如果将来不做统帅了,就到这山水之中过逍遥日子。” 从之原以为那说法不过玩笑,这时候听他又提,才觉得他约莫是当真如此打算的,手往他鼻子上蹭了,才说:“你怎么会不做统帅,这么大的家业,说丢就丢,对不起祖先。” 叶庭让抓住她探出袖子的,白萝卜似得一截手臂,说:“家国一统,国泰民安,才对得起祖先。占山为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从之靠在他身上听他说着话,他整个下午都跟余夫子在一起,很难得的,说起他的少年时光。原来他也有过恍然无知的时候,也有过爬窗逃课的时候,也有过淘气溜号的时候。从之觉得亲切,可是也感慨,自己从未有过这般任意妄为的时候。她一生之中最像她自己的时候,就是现在。因为有人宠爱,所以有了无穷无尽的底气。 叶庭让摸了摸她的手,突然说:“你晚饭吃的少,现在饿不饿,想吃点什么?”从之晓得他一向在意她的胃病,肯定是问过是小厨房了。她低头想了想,故作不懂事,翻过身来,亲了亲他的唇角,说:“想吃爱弥儿的菲力牛排,还有奶油浓汤。” 爱弥儿是雷州的一家西餐厅,距离这里二百余里地,她现在说这个,摆明了是开玩笑。她没放在心上,捉了他的手把玩,时而轻点他的指尖,时而与之十指紧扣。叶庭让紧着她玩闹,而后才握住了她的手,说:“那还玩什么?快点起来啊。” 从之笑了,“开玩笑呢,都这个点了。不早一点休息,明儿又要睡到日上三竿,平白惹人笑话。”这许多日都因准备着婚事,那些幕僚又十分上心,每每十分早就到都安官邸来,问他们的意思,好几次都叫人在客厅等着,倒让从之觉得十分尴尬。 叶庭让拿着她那件红色绣百合的衣服往她身上穿,道:“那便让他们笑话去,又如何了?我连蜜月都得欠着夫人的,不过是去吃顿西餐去,谁又能说什么?”说话间,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快起来吧夫人。”他对她笑,替她整理好衣服,最后又带上两条薄毯。 从之一张小小的脸,红色的外衣衬得肤色白皙,神情似无知又似天真,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极是可人。叶庭让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带着她骑到半山腰的温泉那里,赏玩了一会儿,才回去营房,重又开了车出来。一众戍卫以为他们不过出去逛逛,倒也殷勤,叶庭让脸上因着隐瞒了他们,好一阵得意。 车开的不快,有风丝丝的吹进来,还好叶庭让带着两条薄毯,从之一上车就睡着了。叶庭让不紧不慢的开了几个钟头,在天刚擦亮的时候,到了雷州城下。日头正早,城门还没有开,路上也没有人。他们停在城楼下避风处休息。从之也醒了,有些怔怔,没想到他真的带她到雷州来了。这时候叶庭让才瞥了她一眼,悠悠的褪下了皮质手套,道:“为夫开了一夜的车,有什么奖励?”从之抬眼看了渐明的晨光,才说,“你还是先到后座来睡一会儿吧,离开城门还有一会儿呢。” 约莫真是累了,他依言坐到后座来,躺在她身上休息。不一会儿就有矮矮的鼾声响起来。早起的都是赶集的人,陆陆续续的,车边上停了几辆板车,看起来都是很朴素的人。从之觉得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可以比得上此刻来的安宁平静,美好的有点不真实。 等到城门开启。两个人去了爱弥儿吃了早午餐,点了面包,烤肠,浓汤,牛排还有甜品。瞧着阳光正好,便就在街上乱逛,东看看,西看看的,又兼看了场电影。 两人玩忘了日头,便在雷州城里过了夜。从之嗔他,“你倒也不怕他们乱了套。”叶庭让满不在乎,“乱都已经乱了,也不在乎何种程度了。什么都比不得夫人开心来的重要。”从之哼笑了一声。 他们住在河边,晚上的时候看着有许许多多的花灯飘过去,从之默默的在心里许了愿望。只是,事与愿违,晚上她做一个梦,梦见了言疏衡,也梦见了姐姐熙之。梦见熙之替言疏衡挡枪,满身是血的躺在她怀里,天上又下着大雨,湿淋淋的,她觉得手上粘腻,打开来一看,是血雨。而言疏衡,只是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对她说,“你看,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这就是背叛我的后果。”越说越狰狞,叫她害怕。 她猛地挣了一下,才终于惊醒过来。叶庭让却比她醒的早,约莫是听见了她这里的动静,此刻正握着她的手,见她醒了又抱住她,抚拍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她顺势抱上去,“你这样好,我该怎么报答你啊。”。她暗自喟叹,又在暗中给自己打气。却听见叶庭让在她耳边轻轻的笑,“你不是已经以身相许了吗?”她一下子软了下来,用力的抱紧了他,怎么也不肯撒手。 还好没什么要紧事,两人一夜未归,只把方定奇吓了好大一跳。好歹在婚礼前一天回来了。 婚礼是在都安官邸办的,那天一大早,叶庭让便骑着高头大马从行辕迎了从之去官邸。待循着古礼拜过天地之后,从之就一直待在婚房里。外头都是普天盖天的红色喜字,屋内却是清一色的法式家具,时间委实匆忙了些,所以这全套新家具,方定奇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 婚房设在烟波阁,临水的一间屋子,水流由阁下穿过,冬暖夏凉。从之听见外头尽是喧闹声,接着又是堂会的敲打声,直到屋内的自鸣钟缓缓敲了九下,她才在心里想,叶庭让什么时候回来。 叶庭让佯装酒醉,让方定奇和肖雍替下不少酒。这次宴席本就只请了较为亲近的颍川军中人士,长辈的酒自然推脱不得,叶庭让也不是不感激幕僚们代他父母之职,操持他的婚礼的恩德。余下的,不过半水半酒对付过去。等好不容易脱开身,也已经九点多了。方定奇扶着佯醉的叶庭让直到烟波阁门口,前面是内阁,他不好再进,便只驻足于此。又将两侧执勤的戍卫稍稍向远处散开去。 叶庭让甫一进卧室,看到的便是十分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从之穿着一袭红色滚边的旗袍,不过稍饰两簇钻饰,正坐在镜子前,左顾右盼的。她指尖夹着一片玫瑰花瓣,看见他走过来,在镜子里对他微微一笑。叶庭让忙倾身过来抱住她,两张脸一齐印在镜子里,叶庭让问她,“等的急了?做什么把花给摘了?”从之道:“算卦。” “算什么?” 从之含笑看他一眼,“算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庭让眼中有快溢出来的笑意,故作轻佻道,“为夫不知,夫人竟是如此想我?”从之被他撩拨的有点不好意思,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叶庭让却追过去亲了亲她的唇畔,而后才把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纸拿出来,一式两份,从之只瞧了开头,便知那是婚书。叶庭让又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钢笔来,又亲亲她的脸颊,带着调笑,“夫人不急,咱们还得周全了礼数才成。” 那婚书是写在红色洒金笺上的,一字一划的端正小楷。有他和她的生辰八字,籍贯属地,还有证婚人,年月日,甚至盖好了颍川官署的大印,独独是他和她签字的地方,尚余空白。叶庭让将笔握在她的手里,再握住她的手,然后在婚书上写完了他的名字,再挪过去一些,写上她的。叶庭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气息都吹在她耳畔上,她觉得痒痒的,仿佛痒进心里去。他前面念他们的名字,后面念,“愿琴瑟和鸣,莫不静好。” 他念的并不快,从之觉得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心上。她觉得甜蜜,又有些不真实。她回身抱住叶庭让,把头埋在他脖颈处,软软的说,“我现在真幸福,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要早早的遇见你,一直一直陪着你。”叶庭让笑了,偏过头去,吻了吻她的头发,“这辈子还长着呢,怎么就下辈子了。” 从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已经躺在了床上。帐幔渐次飘下来,他还靠在叶庭让身上。与他的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哪怕现在明明是相拥的,也因为太过甜蜜,而觉得仿佛在梦境一般。叶庭让仿佛等了一等,她仍安静的犹如慵懒的小猫,才抬起头来看她,“以前那么主动,这会怎么不主动了?” 灯光透过红色的帐幔照在他脸上,从之看着他,满心满眼就只有他这一副俊容。她穿的旗袍做了别的心思,领口那里系着流苏,只消轻轻抽出,便可将整件一并剥落开来。而她做这些,不过是想让他开心,绕是她平常活络,此刻也有些羞赧,她有些脸红,却还是要占那口舌上的上风,“让给你了呀,总得让你一回吧。”叶庭让仿佛想了一想,然后在她唇上舔了舔,“那我主动了,你可别吃不消才好。” …… 次日清晨,都安官邸的南台对外开放一日,以便于款待前来祝福的各地贵宾。从卯正时分便开始忙忙碌碌的,一直到午时依然没见消减。外头是瞿管家带着人唱礼,清点,上帐和入库。再由兰姨引客进偏厅用餐。 叶庭让自然在外厅招待。从之并不抛头露面,自己待在内室,偶尔去小露台,隔着水看看外面的情形。 宁婶进来换新茶的时候,递给她一张粉色的花笺,写了从之亲启四个字,里面不过普通祝词。从之生疑,便问她,“这是什么?”宁婶道,“是外面的一位客人,说是夫人的旧识。官邸里没这规矩,但是瞿管家说,既逢喜事,百无禁忌。又猜测也许真是夫人的朋友,所以便让我带进来。”从之笑了笑,心想着,或许是军校或是特训班的同学,于是道,“那便引他进来就是。” 她身上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旗袍,满匝满匝的合欢花带着粉色的花蕊,沿着踝边慢慢拾阶而上,攀托至腰部,迎上了两只蝴蝶的问候。她听见宁婶的脚步由远及近,然后她看见了来客的脸。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眉长而英挺,鼻梁秀而直,唇薄而有峰。他摘下帽子,面上有淡淡的笑意,对她欠了欠身,说,\'恭喜叶太太。\' 她听见了他的祝福,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有些出神,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半晌,她才想起来,就是这张脸,这样的笑,无数次,打碎她的梦,把她惊醒。也是这张脸,这样的唇,在她无助的那个夜里对她说,“用你的单纯,你的美貌,让他对你产生兴趣。” 第27章 【二十六】 从之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小的时候。 从辞别廷芳先生开始算起,已经有十几年的光景了。姐姐比她大八岁,她们去安阳的时候,姐姐不过十六岁,只不过行当不一样,年龄的界限也不一样,所以熙之在舞厅挂牌的时候,不能称得上年轻。 在她的眼里,熙之有着艳光四射的美貌,张扬而耀眼。她在舞厅不过一年,便名声渐起。那时候她们家住在老城区,她读书的学校在风光里,每天三四公里的路,她要做半个小时的电车,家里的老阿姨福妈从颍川跟着她们来安阳。从之常常在靠窗的那张写字台上做功课,偶尔能看见有小轿车送熙之回家来。 放暑假的一天,熙之给她选了一件白色的小纱裙,说晚上要带她参加一个宴会。她让从之去挑一个拿得出手的礼物。她应了声好,转身出去了。 早办完事情早回来,现在哪儿哪儿都不太平。拎不清的关系多了去了,从之总是很小心谨慎。 从之从古董店买了一对鼻烟壶回来。进屋去找熙之,熙之手里还拿着报纸呢,就这么斜斜的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晚宴是六点。从之瞧着时间还早,便起身去泡了茶,坐在沙发上,脑海里琢磨着还要准备那些事儿。每次总是这样的,熙之吩咐了什么要做之后,具体的都得她来完成。带的她小小年纪,一幅老神在在,八面玲珑的模样。她视线移到熙之脸上,很是无奈的苦笑。 熙之身份特殊。她也是到了沈家之后才慢慢听说。虽说衣食无忧,但前有战乱之苦,后有父母相继过世之难,再有伯叔亲眷对她的欺压,对财产的争夺,所以不得不搬离颍川,去到奎北避世。那时候她也不过同她差不多的年纪。 后来到了安阳,做了舞女,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唾骂她,看她的笑话,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又要被其他人虎视眈眈。那些话,熙之没有说过,但是她心里明白。从之不忍再深想,站起来推开窗。 下了一点毛毛雨,有一点凉意。 宴会开始之后,熙之把一个男子带到从之面前,说:“囡囡,这是我男朋友言疏衡。” “你好,沈二小姐。”言疏衡看上去很年轻,但是气质沉稳。 这是第一次见到言疏衡的沈从之。 他向她伸出手,她也说:“你好。” 言疏衡似乎并不繁忙,招待完一众客人之后,便留在她的身边。说起跳舞,说起熙之,还说了些别的。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熙之转,言疏衡受了冷落,也不恼,只是摸了摸鼻子,笑道:“看来,我是个无聊的人。”从之这才回过头来。 她虽不懂时政,但是也看报纸,她知道这位言先生的身份,也不止一次的在楼下看过他的车子,有时候是私人汽车,有的时候,是挂了军牌的车子。她们以为她不懂,所以并不避讳,她心里有点无奈:熙之总把她当小孩子看。 不过至此以后,熙之很少再去舞厅跳舞了,她们也从老城区的房子搬去了一处更为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脱离了旧城区的从之也不再需要赶公车了,步行就可以去学校。 有一天,从之到了学校才发现校园里张灯结彩的,甚至还在入口处放了大红色的地毯。后来听同学说,才知道原来是安国军主帅言疏衡要来参观他们学校。言疏衡从中午一直待到下午放学,学生们都开心死了,平白有这半日的闲暇,对言疏衡感恩戴德。从之却不这么想,她每每想起言疏衡,总是会想到那些由他带给熙之的,明里的,暗里的,委屈,难免时常替熙之觉得不值。 一辆车子停在了从之的身侧,从里面下来一个身穿深绿色军装的男人,请她上车,说是言先生请她吃饭。从之不想这时候让自己为难,也不想让熙之为难,所以没说什么,就跟了去。 言疏衡请她吃了一顿中餐,对她说:“于公于私,我都想跟你交个朋友。”他凝神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让人觉得他仿佛非你不可。 长安偶尔会提及他,多不过是年少有为罢了,极少的时候会感叹,言疏衡活的辛苦,前有狼,后有虎。从之只不过一笑。 安阳是江北名都,历来富庶,所以除却曲唱评弹的本家技艺,更是有许多名家来此艺术交流。熙之得了两张钢琴演奏的票,因演出在周六,自然把票留给从之。 从之也会弹琴,只不过不精。练习多了就能弹的不错,不练了就难免生疏。但是对能够操控娴熟的人,也十分的羡慕。演出结束之后,是言疏衡来接她们去吃饭。 等上菜的时候言疏衡问,从之会不会弹钢琴? 从之说:“不会。”她有十八般武艺,可是不愿意卖弄,谁也没有办法。 “又来诳我。” 言疏衡指着从之的手,“小指纤长,超过无名指第二关节,可见天赋异禀。”言疏衡拿筷子点了一下从之的手,“每一根指头圆润,指尖微翘,可见勤于练习。” “小丫头,做什么这般排斥我,还拿话哄我。” 从之被他戳穿,小脸蛋通红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言疏衡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三言两语,便把众人的关系拉的极近。 到底是年纪小。熙之心里这么想,脸上绽开了笑意来,“你别逗她了,从之心思重,别叫她讨厌你。” 言疏衡也不过一笑。 从之第二日就收到了他送来的礼物,是一架雅马哈牌的钢琴,舶来货,从东洋运来安阳,少说得一个多月。看来是早有准备的。 熙之的喜好,包括她的喜好,其实他都放在心里。 等到从之长大,十五岁女校毕业的那天,言疏衡请她吃饭,只请了她一个人,说她终于成大人了,就不好总躲在姐姐身后了。 言疏衡定了望江楼,是全安阳最好的餐厅,能看得见绵绵不尽的永江。言疏衡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轻嗅一口,才说:“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宁静。” “可是只是表明宁静。” “此话怎讲?” “国破山河碎。”从之轻轻的叹了一声。 言疏衡却笑了,轻轻的说:“从之有大志向。” 月色朦胧,从之从九岁与他初遇长到现在,都让他感觉淡淡的疏离,此刻罩了一层黄昏的月光在身上,竟也平添出一种身为女子的暖意来。从之下午贪凉没穿外套,此刻凉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言疏衡把自己的呢绒外套搭在她的身上,关上了窗户。 言疏衡不是世家出身,因着这个原因,在军中每每有重要决策,总遭诟病。所以对自己也愿意多花心思,试图在外表上够的上雅达二字。他用一点香水,并不浓烈,大衣上也沾染了一点。 从之道:“我才没什么大志向,只想着国泰民安,安居乐业罢了。” 她拿起筷子,拨动碗里的那一只红烧狮子头。她小的时候,受过战乱,没吃没喝,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视收养她的熙之为依傍,为靠山。遇事总是多为熙之想,她遇见言疏衡,只觉得熙之委屈,所以对言疏衡从来不假以辞色,如今许多年过去,她不再那样浑身是刺,怕被伤害,遇事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喜欢反复的想。 这么多年,她看了事态变迁,也看了人性单薄。可是言疏衡对熙之还是那样挂心,她也感受到他对她的善意。这让她一时琢磨不透。毕竟面前的,可不是普通人,按理,能排除万难,从前任统帅数个义子侄子中脱颖而出,最终取胜的人,应该是一个浑身充满杀戮的人,没有鲜血,没有枯骨,哪里来的位高权重,功成名就?他从来不跟她说起政事,她也只偶尔的从熙之口里听说,知道他重组内阁,铲除异己,手段如何高明。 他应该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怎么好好的,会对熙之处处用心,样样周到,多年照顾,连带着她也被爱屋及乌。她没有立场问,也只能观察,经过这么多年,也实在难为他好脾气,她也渐渐放松了心思。 车子平稳的驶出了轩胡路,言疏衡的手里还拿着从之临走前还给他的大衣。他混迹泥潭多年,心里知道,所有温情脉脉都是假象,真相总是残酷的多,所以珍惜每一分暖意。言疏衡没想到从之看的这样清楚。他嗅了自己的大衣,夜里风凉,温度散的快,竟没有留下任何味道。 即使从之不承认,她长到这般年纪。言疏衡确实是这个世界上给她最多温暖的男人。无论是满足她的喜好,还是尊重她的每一次任性。只不过因着年少气盛,因着熙之,她得始终保持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她时常在自己的梦里醒过来,对着窗外的一轮月亮发呆。 她难得主动做点什么投桃报李的事情,那天言疏衡突然问她,家国天下和儿女私情,孰轻孰重的时候,她嘴上说没想过所以不知道,但是心里难保没有倾向,没有动摇。她不是抛头颅洒热血的好男儿。她有时撞见言疏衡和熙之亲密,她也有过渴望。只不过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言疏衡问她这话,其实另有深意。 她只是听熙之常说,言疏衡在清除军中的异己,所谓异己,便是前统帅残存的旧部,不甘心的手下。她想起来那些读过的书,少年统帅,很少有一帆风顺的。大多数会身临险境,稍不留神,便伤及性命。 她双脚及地,踩在地毯上,就着一点月色,走到书桌旁。从右边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收集的彩色糖果纸来,叠成一个一个小小的纸鹤。她在报纸上登出的小说上瞧过,千纸鹤代表心愿,她便送千纸鹤给他,希望他平安。她有的时候叠着叠着,自己笑自己傻,但没停手。等她叠完一千只的时候,一整个夏天都已经过去了,她送给他的那天,是言疏衡同沈熙之订婚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是说清楚这个的前因后果来着 所以不会太长~ 今天这个时候上来上传一个礼拜的量~ 下个礼拜就完结啦 果然很萌萌哒吧~ 在奋斗着写下一篇文文~ 等存他个十万字,会开~ 今天换个时间上传~皮一下嘻嘻 第28章 【二十七】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在从之择校方面有了分歧,熙之希望她出国去,从之自己有心思,却也不说,只说自己没想好。两边僵持,言疏衡都知道了,亲自来问她想不想出国,不必担心钱。从之难得的扭捏,说:“不是,只是没想好。” 她纵然有思量,但也是真的没想好。 她是个孤儿,小时候吃过战乱的苦,她坚强,所以什么都能扛过去,她也倔强,固执。她想去当兵,又怕熙之同她红脸。熙之和她没有血缘,收养她的时候,熙之自己也不过才十二岁。不过是因着寂寞,想找个人作伴,于是选中了她。她对熙之从来都是顺从的,也害怕万一熙之哪一天不高兴了,就不要她了。 可是熙之一直对她很好,无论是怎样的境地,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是真的把她当姐妹。所以她知道,她不能对不起熙之,比如,不能同她争执,不能喜欢一个她喜欢的人。 她有同学,叫做沈临星。她经常给她打电话,沈临星有一个姐姐,叫做沈照月。 沈家千金,过惯了好日子,以为全天下所有的人都跟家里人一样,对她客气,在国外读了几年书,回国看到国破山河,觉得自己有责任了,自己是新时代女性,也可以大有作为,便跑出去和别人一起参加了大学生的□□。 别人不知道她什么来头,把他们示为□□之人,军棍,拳头可不含糊。所幸的是,人没受什么伤,因为有人英雄救美,帮她挡下了那一纪棍子。 眼看那人额上血流如注,这才知道怕了,浑身发抖。眼见那人受了伤,依然护着她,最难得面容秀雅,她少不更事,几乎立刻沉沦,只识得相思来。却还不知道,相思不似相逢好的道理来。一路送回了沈家,而后才走。高大英俊家底厚不说,最重要还是偶遇,简直像是命中注定一样让人沉迷。于是没过多久,便就学人家搞起恋爱来,还不让家长知道,偷偷摸摸的。 临星把这当成一个极大的八卦消息说给从之听。从之倒想起了其中的一桩事情来。学生□□是因为外国势力不断的挑衅,妄图插手内政,而对安阳为代表的安军六省不作为的抗议,也就是对言疏衡的抗议。 言疏衡一贯主张欲先攘外,必先安内。所谓的安内就是互相争斗,鹬蚌相争之后再渔翁得利。从之纵然一直没什么见地,也觉得,拿人民的福祉来作为安内的本钱,委实愧对了他夺取大位时的初衷。只是她身为一个女子,又身份尴尬。也无法说些什么。 她跟沈照月不同,她骨子里有一颗赤子之心,从来不曾浇熄过。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本相册来,那是廷芳先生,正揽着只有四岁的她。 因为她心思坚定,所以出国上学的事情也就此耽搁下来。熙之不再提,可难免觉得可惜。她闲下来,每日不过弹琴下棋,有时候愿意陪熙之出去打打麻将牌,应酬一下,熙之还是很高兴的。 有一次熙之醉了酒,揽着她说醉话,拍拍她的脸说,“咱们家囡囡不做女中豪杰了,愿意在家陪着我,这样也挺好的。”听的她心里一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让熙之给看穿了,她之后的一句话更是让她心中五味杂陈,她已经将熙之扶在了沙发上,准备去拿一条毯子来给她盖上,谁知道熙之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叹了一句,“其实他不喜欢我。”又抬起眼睛来,灼灼的看着她,轻轻的说:“你猜他喜欢谁?” 幸好是醉话,这一夜过去,熙之也就忘了。从之却一直记在心里,时时关照着自己要和言疏衡保持距离,也变得更加缄默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夜晚。那天从之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书,总觉得心中十分不安,却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事儿,她兀自待到十一点多钟,才去睡觉。才躺下一会儿,就被言公馆的电话叫了起来。言公馆离她们的小洋房不远,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却还是派了汽车来接,从之就知道出事了。等她到的时候,熙之正在房间里抢救,她一路小跑,看到了富雅医院的乔治医生也急匆匆的过去,她低下头,地板上都是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血迹。 言疏衡的演讲,有人袭击,熙之替他挡了一枪,才变成这样。她等在外面,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冲刷着台阶上的血迹,像是血雨。她想起这些年来的日子,想起熙之的笑,熙之的好来,这时才怔怔的留下了眼泪。 以前在奎北的沈公馆里,她听佣人说,小时候有人替熙之算命,都说她福大命大。出了这样的大事,从之别的忙帮不上,只能这样祈祷。 所幸,熙之的伤口偏了几寸,要不然,她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熙之虽然昏迷了好几日,总算是醒了。从之每日炖鸡汤,鸽子汤,甲鱼汤来给她补身子。提到那场风波,难免心里有气,“刀枪无眼,你手无缚鸡之力,也敢往上冲。言疏衡的那些副官和戍卫们,都是白养的吗?”这么多年,熙之只知道从之是只小老虎,但从没瞧见过她真发作过。如今看见了,一脸讶异,捏了她的脸道,“乖,还在别人地盘上呢,你也敢骂,小心回头人家把你赶出去。”从之正替她乘鸡汤,眼波一转,声音一低,“实话实说。” 熙之怕胸口留疤,一直让医生给她开一种助伤口愈合的药来擦,从之每每帮她换好了药,才回房休息。 偶尔会看见言疏衡。 他在一家素食馆买了熙之爱吃的几道菜,拎进屋的时候还打趣熙之,“只想着不留疤,管不住嘴哪儿行。”他陪着熙之吃完了,才到餐厅来找从之,另置了一桌请从之吃,原来他买了两份。 言疏衡亲自摆碗筷,动作生疏,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平时没干过。但胜在认真,一丝不苟的,做的极有条理。 此时已是深秋,屋里烧了暖炉,所以暖和一些。他只穿着衬衫,因为从官署过来,所以穿着军裤军靴,倒也有英姿。 从之看他眉峰聚山,眼波横水,从年少起就极熟悉的五官,突然想,如果他当年不争高位,只一心记挂山水,如今也能够山高水长,活的自在吧。 “最近忙,有劳你照顾熙之了。”这是他坐下后第一句话。言公馆里仆人无数,便是小厨房里给熙之炖汤,煨药的人就有三四拨,哪儿缺人手?多她一双手,不过做做样子,那里谈得上照顾。她知道他有后话。 “从之其实是想当兵?”他终于切入了正题。 她才点点头,“我愿出力。” “其实我倒觉得世人精彩,莫过于各司其职。如果专心学术,也是功在千秋。” 从之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总觉得言疏衡在走神,他以前同人说话,总是目光灼灼,而此刻,却一直在回避。 她说:“我还以为督军有新思想,没想到也瞧不起女性。” 言疏衡叹了口气,说:“怎么会?只是这是一条死路,一旦踏足,再无机会回头。我希望你一生平安,不要有危险。” 如果是旁人,会觉得殷切,但对从之来说,只觉得受不住,她一心向往的事情,被他这般三言两语的几乎驳回,只觉得难受。索性破釜沉舟,说:“我虽是小女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今国难当头,我辈本应自强不息。” “想清楚了?” 从之脸上早被熏了热气,红彤彤的,似极有朝气的样子。 言疏衡这才看了她一眼,把菜碟往她跟前推,说:“先吃东西吧,想清楚了,也不用急于一时。” 从之已经一肚子的豪迈,哪里还缓过劲来吃饭,不过随意拨弄几口,看在言疏衡的意思上勉勉强强的进,吃的食不知味。 那日的聊天虽然没有后续,但是余副官很快的给她送来了军校的入学资料。余副官一直跟在言疏衡身边的,也算看着她长大,竟也鲜少看见她如此兴奋的样子,不免打趣,“可想清楚了没?填了咱们就算是同事了。” 熙之倒是也没反对,只是总带着惋惜似得,她还没能下床,只悠悠的看着她整理行装,懒懒的说:“以后可穿不了花红柳绿了,只能穿军装了。” 从之冲她笑,“哪有,可不好乱埋汰人。” 第29章 【二十八】 言疏衡送她进的是安国军校,是安军名下的老牌军校,并不像熙之说的那样夸张,这里多数是家里送来的,相对轻松。只不过从之有心,用的功比别人多些罢了。所以也被安排到正轨军校里观摩过几次。凭着狙击准,破译强,从之倒也出过两次任务。能让言疏衡同意的任务势必难度不大,等级不高,从之渐渐也有些不甘心起来。 言疏衡最近一直忙着刺杀的事情,看见从之在外头等他,还有些不适应。交代了事情后才走过来。 “我想知道有没有任务。”从之不好明说,只这样一句话。 言疏衡带着私心,把她送的安国军校,并不想让她接受最正规的训练,本意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倒不想反而激起了她的野心来。他心下无奈,“任务是有,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不破楼兰终不还。”她这幅斩钉截铁的样子倒真正像个军人了。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面,她虽小人儿端着大人架子,但他就是欣赏她,不无道理。 没有谁可以徒手摘星辰,可总要先翻山登阁楼,越水上高台。 也比如自己,总要狠狠心,才能成就大业。人总要撞一次南墙才回头,万没有自己先认输的道理。 “那,有一出戏还非得你来唱不可。”言疏衡偏爱京剧,觉得铿锵有力,又带着娇美,从前他带熙之和她给几位名角捧过场,他如此一说,意味显而易见。 从之一愣,方笑了,“剧目便由你来点。” 言疏衡点点头。她难得真心笑过,现在看来,不怪自己看上她,她的确是可以恃美行凶的,她又笑,十分粲然,“那可不可以先讨个赏?” 言疏衡当真是想了想,说:“这出戏很难唱,却是得有赏才行。” 从之很果断:“就请督军把赏都给姐姐吧。”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可见她是完全不知形势的,他心中似有万千结。只定定的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再说。 言疏衡后来又找过从之一次,他去她的宿舍里。她的宿舍是单人的,一室一厅,有个小厨房,也有独立的卫浴,楼下也有不少小馆子,生活条件很不错也很方便。她的宿舍里倒是很简洁。言疏衡看着她忙里忙外的,觉得她虽然就在他跟前,但他总觉得,他和她比隔着银河还要远。言疏衡突然就想起了他和熙之订婚的那个晚上,她送他一罐千纸鹤的事情。 他在心里感叹,从之,那个时候的从之啊。他觉得怀念。年少的时候,他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他明白那种心情。所以才格外觉得可惜,如果时光重来,有些事情不是不可能。只是,如若真的如此,他对很多事情,恐怕都没有勇气了。 “我总觉得吧,你身上全是秘密。”从之做了三个菜,还炖了一锅鸡汤,算是非常丰盛的晚餐了。 他拿起筷子,瞥她一眼,“谁没有秘密?你就没有?” 他带着笑意看她,她心思乱转,难免想到以前的事情,只觉得咬舌,转了一个圈,说:“没你的重。”诚然,他身为督军,担负重任,独掌大局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累呢? 言疏衡看出了她的失态,只是微笑,“我以前总是觉得,外面变天,自然有男人顶着。现在看起来是真的变天了,我瞧了这学期的册子,倒看到不少巾帼来。” 从之笑,“那还不正显出督军的开明来。”女子进校也需要开先河的,她还记得好几年前,内阁的一帮老迂腐反对过,被言疏衡压制住了,才得以实行。 言疏衡一筷子一筷子的,吃的极慢。他没告诉从之前些日子他受了些伤,只觉得自己躺了两天,倒变得比之前还严重了。她的话他听在心里,只觉得,原来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她都替他记着。 雪还在一直下着,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已经蒙了一层白蒙蒙的。就算吃的再慢,也到底也有该走的时候。 已经十一点多钟了,从之收拾好了厨房才走出来,说:“外边冷,言哥哥还是早点回去吧,姐姐在家里等着你呢。”言疏衡整个人仿佛陷在她绵软的沙发里,眼神幽幽的看着她。他方才喝了点温酒驱寒,此刻领口松了两颗纽扣,露出几寸皮肤来,让她觉得陌生,他从未在她面前这般失态过。 从之心里一动,又说了一句,“言哥哥,该走了。”她上次叫他言哥哥,已经是很早很早以前了,他记得他头一回听的时候,心里欢喜,给她买了不少礼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这么叫了。他仍是坐着,就那样看着她,不置一词。从之心里发慌,好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宴会上认识她的时候那样,他的眼睛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浓的化不开,惊的从之撇过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言疏衡才长叹了一口气,离开之前突然转过身来对她说,“从之,我有一句话,一直没对你说。你的千纸鹤我一直留着,每次看到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天晚上,没有来得及对你说一声谢谢。” 从那以后,从之很久很久没有再见过他。 更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所以,如果不是余副官偷偷给她打了那个电话,她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是自己过去的,言公馆熟门熟路,她停在大门口,等着里面给她开门。 可是等了半天,只有偏门上的一道小门滑开来。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面孔,问她,“你是谁?请问什么事?”她来不及多想,忙走上前去说:“我是沈从之,找督军有要事。”那人沉吟了片刻,才说:“我先去看看方不方便。”说完就把那方小门关上了。 这本是大户人家惯用的招数,因不确定主人见不见面,所以留个活话,以免出来打发的时候会有麻烦。她没曾想过,自己在言公馆这儿还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一下子觉得十分忐忑又加三分焦急。所幸是另一位孙姓副官认识她,将她带了进来。 言公馆是细长的H型小路,中间是光滑平整的青石板,两边是鹅卵石。她一直记得很清楚。院子里已经昏黑了,月亮倒是白白净净的一轮挂在天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被请进偏厅,或是她常常小住的那间屋子,她被请进了公馆的暗房里,小小的暗房里,只有一方暗格,透着沉沉的天色。言疏衡始终没来见她。 平日里相熟的余副官知道她体质其实很差,受不得寒凉。所以特意送了棉被,水捂子还有饭菜过来。余副官做事中规中矩,不敢擅自决定,自然是言疏衡的意思,他没想过亏待她。 她滴水未进,长时间没说话,只觉得嗓子有些哑,问道:“我能见见我姐姐吗?”余副官只是笑,“她很好,沈小姐别担心。先吃点东西吧,督军一会儿过来。” 她在这里关了好几个小时,也听看守彼此聊天的时候,断断续续说过几句,言公馆执勤的戍卫都换了人,她不熟悉,不好贸然问,只能小心的听着。他们说熙之是因为窃取机密文件,被督军当场抓住的。 她脑子里乱的很。 可是余副官的话倒让她来了精神,她好好的定了定心,自己劝慰自己,能说得上话就好。 言疏衡走进来,看了看她在桌边歪歪扭扭写的几个字,说:“字写的不好,心里乱,是不是?”从之抬起头来看她,言疏衡面上淡淡的,“你之前说过的话,我反复想了想,那时候说有这个机会,是骗你的。可是现在,是真的有这个机会了。” 他没给她说话的空档,自己接了下去,“我也记得你跟我说过,要我把所有的赏都留给熙之,所以我没有惩办她,甚至封锁了消息,保全了她的脸面。” “但是,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情办好。”他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她眼前,“用你的美貌,你的单纯,让他对你产生好感。剩下的事情,有人会帮你。你之前说过的,不破楼兰终不还。祝你成功。”他说完就转过身去,身子挡住了暗房外的那一盏小灯,脸色都藏在阴影下,“我走了,明天有人送你。”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到底没在暗房里过夜,仍然睡在她以前小住的屋子里,只是辗转难眠。 第二日一早,她就在东野号的头等舱里打开了别人为她准备的手提箱。里面是一些衣物,有洋装,有旗袍,甚至还有两米从法国空运过来的布料,当时她和沈临星一块儿看中,老板还夸她们眼光好。还有装了一整个口袋的银元本票和可观的美金。接头联络的方式和具体地址,还有她的行程路线图,如何中转,新的身份是什么,都写在一本牛皮笔记本上。除此之外,她没找到他的只言片语。 她坐在甲板上,仿佛才回过神来,在自己的脑海里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这十几年的生活。好半天没有说话。 只听到轮船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声,而后向海的深处驶去,她远远的看见码头上停着一辆可疑的黑色汽车,她心里想,他到底还是来送她了。 船是向北行的,得到了永崀,再转火车去颍川,避近就远,寻一个稳妥。码头早就看不见了,何况是一辆车子。她还是坐在甲板上,傍晚的风凉,她把外套穿起来,靠在椅子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她从此真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第30章 【二十九】 肖雍早起给车子加好油,再接上从之,一路到山上去。自叶庭让与从之商议婚事初始,因着肖雍与从之曾经的同窗之谊,便把他指派给从之作副官。 早晨路上车辆稀疏,只有军需用车不时的轰隆隆的驶过,还亮着盏大灯,透过薄雾,叫人看的真切。一趟竟有四五辆,都是往出城的方向去的。从之特意看了车牌号,俱是军字打头,2字结尾的,是颍军的军备车。不由得心里一沉。 安军和雁军前几日刚刚宣布开战,今日就有颍军的军备车前往支援,她愣了一下,倒没想到这次仗也有颍川的计量,一时间想到了言疏衡,又想到了熙之,又想到了自己。乱世之中,自有许多无可奈何。 肖雍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她,突然开口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听的她整个人一震,收起了心思,瞥了他一眼。突然就想到了昨日去看阿俊,阿俊无意中说了她单独行动,刺杀李戍卫那天晚上,肖雍来过一趟,还问过她的事情。不由的心里一沉,眼看特训班快到了,他们事先打过报备,又持特别派司,自然畅通无阻,待得肖雍停好了车,从之才道:“老规矩,边过招边谈吧,拳脚上见见真章,才是我们行伍做派。”她先行一步下车,径自进了特训班的大门。 特训班本就是一座三进的院子,第二重院落和第三重院落一共有五栋小楼。除却两栋住宿用楼,其余三栋便是他们学习军事理论课程的地方。而第一重院落,被辟出了一处校场。用来日常练习枪法和身手。 眼下刚过七点,学员照旧应该在绕后山晨跑,之后还有一个半小时的马术训练,才到早饭的饭点。倒也有人提议过,这种做法的不科学性,不过都被王处长驳回了。说是“样式不在多,有效就行。” 所以此时校场上一个人也没有。 从之今日本是微服,穿着同学员一样的军装,看起来十分英气,落落大方的站在校场,环顾四周。颇有当时以一敌十的气势。肖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很快的便站到了她的面前,嘴角撇了撇,道:“怎么比?” “先比身手,再练打靶,如何?” 肖雍这才扯出一个笑意来,“今时不同往日,你别掉以轻心。女士优先。”他做出一个手势来。 两人一招一式不过流水,过的极慢,从之的思绪却没断过,直到肖雍近身的那一招,她才说:“眼下颍川最大的敌人是谁?” 隔江而望,同属江北。当然是,“安阳。” “打硬仗的话,胜算有几成?” “八成。颍川兵强马壮,物资丰饶,如今上下一心,自然不是一片散沙的安阳可以比拟的。” “我们有友军,安阳也可以请日本人协助,如果是这样,还有几成的胜算?” 肖雍另有职位挂在情报一处,他并非盲目自信,绝密档案里的内容,他八成也有过耳闻。 从之只瞧着他眉心一凛,手里力道明显弱了半成。“七成” “这样自信?” 肖雍挑眉,“对手很强,我们也不弱。难不成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从之反掌压在他的左肩上,脱离了右侧的牵制,绕到他身后去,“如果有一个方法,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愿不愿意听一下?” 打硬仗本就拼的战斗力,兵强马壮,人力丰沛,本就是一个大资源,可谁也不愿意作无畏的牺牲,可智取,便不硬夺,这是用兵之道。 肖雍道:“少帅素来爱兵如子,你有什么方法?” “我可以过去试一试。” 肖雍倒是笑了,却就在她错身的那一刹那,看清了她的眼神,陡然就想到“重启天机门”的计划来,风呼呼的挂在他耳边,他只听见她的声音飘来,“我不想骗你,但是我这样的身份,并不光彩,我想搏一搏。” 肖雍只愣了一下,脑中突然钻进无数个想法,他沉着心,反手将她制住,“你以为,你能制服言疏衡?” 从之笑了,甩手使出擒拿,“他不听我的,我就杀了他。” 他瞧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面应付,一面在心里想:她藏的可真够深。竟然连他也没发现一丝半点的异样。 肖雍手里的动作还在继续,他做如是想,顿时就没了一丝一毫的诧异。他也不愤怒,甚至带一点崇拜,哪个少年,年少时不曾有过类似的,少年意气。所以他没有恨意,只觉得勇气可嘉。他不想问她,因为没有意义,她说出的话代表着她的决定。可是他不免担心,战争无情,枪炮无眼。虽隔着数层军马,敌后才更为危险重重。不知者才无畏,他和她都是知道的。他说:“他知道吗?” 从之明显躲避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回答:“他不会答应的。”声音和气势都不及之前来的自信满满,“可是我自己的事情,总要我自己解决。” 肖雍只觉得无奈,一时走神,倒叫她彻底赢了去。两人转而去打靶,枪和靶都是现成的,两人并排而立。 从之既说完了,又暂时没走,便就是要听他如何说了。 肖雍倒不忙着放枪,看稳了靶子才开出一枪,复才道:“你那日去刺杀那戍卫的时候,我也去了。听到一些话,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全了。我总在想,人,总会有做错事的时候,却没想到,事情原是如此复杂。” 从之一连放出三枪,才问他:“现在呢?做如何想?” 这一下,肖雍可没有停顿,也是一连三枪,都正中红心。“士为知己者死,我还未曾可知。” 停了不到半晌,却又道:“从之,特训班的军令是什么?” “忠于人民,忠于信仰。” 肖雍提了一口气,将弹夹里头的子弹通通打没了,才应道:“希望你永不辜负。” 他倚着车子,抽完最后一口烟,才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转头看见了从之,正施施然走过来,上了车。他把车开到山下,自有戍卫前来接应。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后来见到了叶庭让,他也什么都没说。所以,就这件事,他给她的回复,就是那句话了。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进了肚子里。 她不再担任职务,但总有消息传进她的耳朵里,只不过这只言片语的,转了几道口,都含了水分。好在,肖雍会用自己的办法告诉她。 他们既达成了协议,从之自然信任他。多方查探之后,那个刺杀李戍卫时做出的大胆的假设,已经几乎可以落实。但有的时候,她总想去问问叶庭让,还记不记得一个叫沈熙之的人。——他既然协助大帅完成天机门的建立,那么第一批派出去的人,他应该还会有印象吧。 可每每她看见他,心里就先退缩了。——即使他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熙之必然是带着一腔热血去做这样的事情的,虽然那是她从来不曾知道的情怀,但是她完全可以懂得。难怪那时候熙之总想送她出国去,她到底是不想让她被卷入这样的斗争里来。只是事与愿违,那么,从熙之的角度来考虑,也必然会为她今日的决定,而感到骄傲。 想要证实这一点,她需要问的不是叶庭让,有一个人的回答,才是最快捷的。 叶庭让平日里没少让谭医生替她调理胃病,厨房里更是照着叶庭让的交待,顿顿给她煮粥吃面,便是一天一个花样,她也腻了。这些日子,因着谭医生给她开了几贴养生的药,她便嚷着要吃甜蜜饯儿压压苦,开开胃。这一日阳光正好,把窗柩上喜上眉梢的图案映在了地上。 宁婶正在屋下小围廊里煎药,从之便自己上街,前一阵子中秋节的时候,宁婶在一家蜜饯铺子外头给她带回来一个手札的兔儿爷,她很是喜欢。便也对那铺子有些印象。那名字叫做“甜也。”似古似洋,叫人印象深刻。 铺子古色古香的,似还带着淡淡的药香。不像是卖蜜饯的,倒像是卖古玩的。她招来一个跑腿的小厮,说想看点上品。那小厮见她衣着不凡,给了个活话,不多一会儿,就请了老板下来。 那老板引她去了后头的院子里,布开了供品试的蜜饯给她挑,那每一味上面还搭着一张薄薄的方子,写明了材料,制法还有手艺人的姓名,以及到货的时间,极为仔细。 那老板为人和善,轻言轻语的,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她问了,便细细的答她。她就手拈了颗梅子味的放在嘴里,声音有些含糊,意味直接,“安排我同他见个面。”只见那老板手里的动作一顿,不过瞬间的怔忡,很快便接过了话头,给她介绍她正尝的那一味,他想了想,告诉她,“不方便,得过几日。” 从之点点头,“好。”又说:“记得蜜饯到货了,送到府上来。” 第31章 【三十】 见面的那天下起了绵绵细雨,叫她想起了第一次见言疏衡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雨。她当时接过熙之给她的钱,冒着雨出去,给他买了一对鼻烟壶做礼物,那鼻烟壶上雕的是花开富贵,虽然俗气了些,但是她想,只要意头好就行。 “甜也”的第二重院落里还有一间茶室,老板说,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宾的。绕过一方宽大的屏风,言疏衡正坐在茶案面前等她。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此刻解开了扭子,露出了里面的黑底白条细纹的马甲来。大衣挂在了门边。他看上去依然清俊,雅达。只是显得有些疲态。他看到她进来,熄掉了烟,而后老板在她身后走了出去,替他们关上了门。 言疏衡笑了笑,对她示意,“请坐吧。” 茶案上泡着的是白茶,第三泡,泛着淡淡的香,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天见你不方便,也不好多问。姐姐还好吗?”她总要找个插入点,像以前一样,用熙之做话引。那日官邸里人来人往,他扮成了一个商人,身份倒不会惹来麻烦。只是那张脸,让从之觉得害怕。他虽隐藏的好,可到底是有风险的。而更让她担心的是,他冒着风险来见她,是为了暗示她自己的能力的手段,还是为了提醒她什么。 言疏衡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才说了一个好。一厢沉默之后,言疏衡才又问:“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问我吗?” 从之却笑了,“问什么?” 言疏衡似乎喟叹,“姑娘长大了,知道跟我玩心眼了。” 从之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听他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可是事到如今,我没有办法了。” 从之似懂非懂,只是看着他,本想着今天是一场硬仗,倒没想到他却会主动同她讲起故事,她本就知道的,是刀之阴面,原来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刀之阳面。 十一年前的安阳,被覆盖在一场白皑皑的绵绵大雪之下。那一年,整个江北都特别冷,安阳是最早开始下雪的。玫瑰俱乐部门口的雪早就被清理干净了,两条主干道上都是穿着制服的戍卫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途径的都是安国军高级官员的车辆,由专人引路。今日是安国军主帅言疏衡在此庆功的日子,戍卫队照旧例在此设岗,确保与宴人员的安全。除此之外,还有暗哨分布在周围。 安军庆功宴在此,言疏衡也在这个夜晚再一次见到了沈熙之。熙之仍然漂亮,仍然倔强。她有弯如柳叶的眉毛,尖如小荷的下巴。这么多年,言疏衡从中校当到帅府的私人秘书,又到拿下主帅的位置。他英俊倜傥,红粉无数。每一个都有相似的容貌,弯如柳叶的眉毛,尖如小荷的下巴。那是他从年少时候就养成的审美,有时候云雨之间,他会叫出西西的名子,那女子便会问他,“西西是谁?” “是一个坏人。” “胡说,坏人是被人讨厌的,怎么会让你这时候叫错名字?” “嗯,对。她不是坏人,不过你再问的话,我就讨厌你了。” 而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 七岁以前,言疏衡是住在奎北的。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被老师所收养。他便也跟随他住在一户沈姓人家。那家没有家主,只有一位小姑娘,年纪很小,心眼很多。她高高在上。 沈家并非家道中落,只是熙之在父母亡故之后举家前来了这里,一来躲避战乱,二来也避开有心之人。他觉得他们同病相怜。小姑娘没什么大架子,所以老师给他们互相介绍的时候,也很随意。照着过去人家的规矩,他寄居在这里,是要行礼的,但是他总觉得这个头磕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他没准备这样做。那小姑娘也没有拘束,一句话便带过了礼,让他给她做陪读。 熙之聪慧,言疏衡总是比不过她机灵。便自愿当她的跟班。熙之毛笔一挥,在书桌上写了两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然后指指他,“你的名字,真好听。” 哪怕是言疏衡现在想起来,也会不自觉的嘴角上扬,勾出一个笑来。那会儿他们玩的亲近,又年纪小,互相触碰不要紧。后来,慢慢的有忌讳了。他也跟着老师离开了。临走前,熙之送了他一条手帕,他一直带在身上。 再后来,老师去了国外。而他被托付给了安军前任大帅,大帅无儿无女,便收了他当义子。大帅一共有三个义子,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部下,所以大位落在谁手里,谁也没有把握。 但是他从小便寄人篱下,比别人多一些敏感,多一窍机智。所以最后是他得到了这个位置。也让他开始洋洋得意,原来从前受过的苦,并不一定都是伤痕,有时候,也可以变成制胜的武器。 其实他一直在幻想再跟熙之见面,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可绝对没想到会是在报纸上,而她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他借着庆功的名头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见一见她。她还是那样漂亮,那样骄傲,像一朵浴水的玫瑰花。 他心里有激动,有狂喜,还有欣慰。以至于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他慢慢平复了情绪,才去后台找她。他们在花园的小径上走着,熙之跟在他身侧。夜风有些凉,她一直呵着手,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握住。 墙角边突然有一声小小的呜咽传过来,熙之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条受了伤的小狗,那小狗瘦骨嶙峋,唯一双眼睛看着人,实在可怜。熙之把它抱在怀里,给它取暖。言疏衡也蹲了下来。熙之的房间里有简单的包扎工具,言疏衡替她抱着小狗,她则替它包扎,上药。 “你若喜欢,便留下吧。” 熙之笑,“哪儿能?俱乐部又不是慈善堂,你想养就养?”言疏衡却笑,“我可以帮你啊。”他觉得这样说不唐突,“帮你找个别的住址,你依然可以是大小姐。” 熙之眯着眼睛瞧他,“怎么了?想报恩?”言疏衡笑了,“如果我想要的不止是报恩呢?”他指了指她梳妆台上摞着的一沓粉色的信,说:“我想要的,同他们一样。不过,比他们,要的更多一点。” 熙之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了小狗,捋顺了它身上的棕色毛发,才说:“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香浮,暗香浮动月黄昏,好吗?”言疏衡说,“看来她跟我是一家的。”他对上她的眼睛,在月光之下泛着华光的一双眼睛。 他想,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真好。 这夜过去,言疏衡替她赎了身。给她他所能给的,最好的,让她可以尽情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熙之愿意跳舞,那就去跳舞。如果她想休息,那就休息。小的时候,她总是分享给他最好的,从香墨到画笔,从吃的到玩的。现在他想做的,就跟那时候她做的一样。 他对熙之关照,自然爱屋及乌。他知道她后来收养了一个孤儿,叫从之。那个孩子跟她一样,有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在后来的生日会看着他,有些敌意,他向她表示出善意,她看出来了却并不接招。他觉得有些有趣,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很容易被取悦,他又是那样的宽容她,像是从她身上,弥补着不在熙之身边的那几年似得,觉得很满足。 那时候,熙之刚接受他的感情。他陪她照看那只叫“香浮”的小狗,等养好了伤,给她找了一个伴。他陪她去郊外骑马,去郊区打猎。也陪她去上插花课,陪她选料子做衣服,陪她画油画。他是真的觉得甜蜜,头一次不再怨怼老天,甚至萌生了,感激之情。 更甜蜜一点的时候,他会亲吻她的酒窝,会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周身都是香的,让他觉得心安。他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话锋一顿,目光转向她。“一份重要的文件,失窃了。”言疏衡慢慢的抿了一口茶,目光没有移开,声音轻轻的。从之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在发麻,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有一种很庞大的东西正压在她的心里,正蓄势待发。 她看向他,他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第32章 【三十一】 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她不是一个好的谍报工作者,也是,一个大小姐,怎么会是一个好细作呢。他不是没有遇到过美人计,却从来没有觉得如此颓然。 他终于开始回忆起那些被他遗漏掉的,重要片段。可是,他也只是看到了她眼里的皎洁,她明艳的笑容,她永远是那样,一点风霜都没有。 是谁把她送到他身边来,是谁费尽心机,在打探曾经的那些事情。又是谁警觉的窥探了他隐秘的情感,以此为饵,欲让他上当,或让他失望?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他有些伤心,也有些愤恨。等气平了,他阴毒的想,他既然把熙之送来,那么他也可以培养另外一个熙之,送还给他。他的眼睛转来转去,左挑右选,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从之的身上。 在确认之前,他让人明查暗访了好些时候,从之这个妹妹本是熙之收养,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见过沈家亲眷。唯一伺候过的仆妇便是福妈,如今在安阳。熙之对这个养妹妹尽心尽力,在家里延请过西席,给她报过外文和钢琴课。当年奎北那样多的人,他们不可能逐一排查,虽然没有完全的保障,言疏衡还是挑中了她。 小女孩的心其实很好琢磨,他故意安排了几次见面,就把从之的眼睛留在了他的身上。他不动声色,伺机而动。他的体贴是真的,温言是真的,感情是真的,可是他的心是冷的。 小女孩的感情即使有时候收不住,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像一注湖水一样冷。她平时不太说话,偶尔也会讲她的理想,他刚开始琢磨她与熙之的相同和不同之处。 而从之的表现总让他觉得她们之间的不一样来。他不想太过热情,也不想因此和熙之之间心生间隙。于是,他减少了回家的次数。 他的红粉向来不少,她们有着相似的面貌。有一次,熙之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去戏院里堵他。并不趾高气昂的,甚至陪他瞧完了台上那位昆曲名伶的几段经典片段。才轻轻的问他,“今晚回家吗?” “不回,我有地方去。” 熙之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然后才问:“那中秋呢?中秋总该回家吧。” 他看了看她,没说话。 他在想,她为什么而来呢?为了脸面?为了什么文件?还是为了他?台上一段绮丽华美的唱词之后,她说:“回来吧,我张罗他们准备了用咱们以前的礼过节,你回来瞧瞧也好。” 他没说话。侧着耳朵听见昆曲名伶在台上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他终于在最后一刻心软了,决定跟她回家去。 等到那位昆曲名伶谴了人递帖子到帅府,请督军去听戏的时候,被熙之拦住了,她当下回忆起那姑娘的脸来,想了想,好言好语的说:“最近忙,督军改日再去捧纪小姐的场。” 熙之并没有说谎,他确实忙。一头忙于军务,一头忙于收服从之。江北十六省一直都是天下鱼米之仓,历来富庶。引得周遭多数军阀虎视眈眈。自从当年叶姜一战后一分为二,此后以颍川和安阳为首,隔江而治有十载,连年征战,年年不休。 所图,都是为了统一江北的政权。而此时的颍川,兵强民富,少帅叶庭让名正言顺,治下有方。而围绕着安阳的,却是一群虎狼,外有虎,内有狼。直叫他疲惫不堪。 而从之,她慢慢长大了,她有星辰一样的眼睛,也有像朝阳一般明艳的心。往往这样的野心就像微光,只一瞬,从之就把它收起来了。所幸,小女孩的心思不容易藏,他总能发现端倪。 那一阵子,他正在为了内阁的几个老学究而觉得头疼。他们守旧,守礼。话说的句句中听,言辞漂亮,话中深意却是让他不断的活在桎梏之中。他难以从礼节上挑出错误来,更不能在这时候失去了内阁的忠心。便不如遂了他们的心,给他们一个说法。于是他跟熙之订了婚。熙之有一个值得称道的身份,后来虽说做过舞女。也可以被认为是他的情深意重,故剑之情,得益的还是他。 虽说名义上只是订婚,可安阳望族遵从西式礼节,把订婚视为婚约,是轻易不能言退的礼数,所以排场摆的极大。在终于结束了这场看似盛大的宴会之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透气,从之送了一个礼物给他。他站在暮色之下微笑,心里却觉得难过,始终不敢正视她的双眼。 熙之到底是从哪儿发现端倪的他不知道,或许是女人的敏锐,又或许,是昆曲名伶纪小姐那过分嚣张的容貌。但是她始终平心静气,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直在想,让从之去国外读书。但是从之并不这样想。他多少了解一些熙之的想法,一个人的境遇会变,但是梦想却不见得会变。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其他的情愫。他心中有些复杂。既希望从之能留下,也希望她能够彻底摆脱这里的一切。 局势实在不稳定,他已经精疲力竭。而就是因为这样一点,那样一点的小失误,就被人拿出来诟病,好像是故意设好的局,等着他往里面钻。他越是想平衡利益,就偏偏不能平衡。他越是渴望一时半会的安宁,便这一点空隙都不会留给他。 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会做那样激进的事情。学生发生骚乱,他为安抚人心,亲赴学校去演讲。他更没想到的是,熙之会那样毫不犹豫的,冲出来挡在了他身前。那声枪声响起的时候,他真的乱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他没有了判断力,只晓得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早已选择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了么? 他只瞧着熙之倒下来,也只来得及去抱住她。外头的雨下了很大,熙之在房间里抢救,他的手沾着熙之的血,叫他想起了战乱时尸骨遍地的惨象,叫他想起了饥荒的时候,人们浴苦而不能言的凄凉。雨水划过他的手,落到地上。浓重的血腥味冲击着他的嗅觉,出现在眼前的,是血雨。 他带着十分的复仇之心,枪杀了那些企图撼动他地位的乱臣贼子,下令诛杀所有家眷。而他们的随军,便打发去驻守戍边,成为他进攻颍川的先遣部队。虽说是戍边,但那是一座十分富饶的城市。自从姜帅十二年前丢了这座城。他便不能释怀,一心想要再夺回来。 一只手却按下了他正欲下令的章。 那人从东洋来,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大学究。他在两年前来到安阳,除了逢年过节,从不曾见他跟谁来往过密。帅府的情报网只刺探到了一点点,关于这个人的,他留在这里,为的是研究地理地势。他便当真以为他是个学者了。 当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表现出企图的时候,通常会先派遣这些学究们虚以委蛇。 他问言疏衡,“言桑的局面已经如此开阔,何须如此计较,一座城池的得失?” 他并不搭腔,只是看着他。 “我来到安阳,来探查这里的地理风貌,用作编书之用。这里前有江流,后有山脉,确有龙脉不假。作为古都旧城,也有紫气之象,所以我想,言桑的心,应该比我看到的,高的多。为了地位,为了权势,可以理解。还有什么能让您如此执着呢?” 他看着他。 “是因为女人?” 言疏衡低了低头,这才笑了。“关于我,山本先生还知道多少?” 三本摇了摇头,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基本了解。” 从之曾经经过城西的那条东洋街,所谓东洋街,便都旅居着从日本来的人,有商人,有学者,有他们的家眷,有来这里谋生的手艺人,更多的,是来这里,想要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她一向是不喜欢他与这些居心不明的外国人走的太过亲近的,所以他很久没去见她,更不想让她知道。 凭着他和这位东洋朋友迅速建立起来的友情,他用一条街的地契,便换来了与山本先生交好的商会的全力支持。他们有枪炮,有人力,有消息来源。有了这些支持,内忧便不再有了。 他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贪婪,才会看不清:这是撒着的一张网,什么时候收了,他就跑不了了。只是当下,他还觉得不必忧心,来日方长。他自信可以掌握。 于是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如她所愿,送她去了军校。给她指派一些不轻不重的任务。可是她的要求又远非如此。他便想赌一赌,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一直在天人交战。如果没有那件事情的发生,他想,他永远也不会放她离开。 而现在,他再一次回想起来的时候,只觉得也许是在一开始,在他对她不怀好意的那一霎那之后,有些东西就迷住了他的双眼,让他离本心越来越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sorry。。。忘了上传,上次上传正好碰到系统抽 第33章 【三十二】 黄昏时分,雨又下起来了。 窗子开了一半,对着街景。马路上已经陆陆续续的亮起了灯火。雨滴坠在窗前时,在灯光之下,莹莹闪动,只一下,就飞快的落下去了,然后,接连着一滴,两滴。 言疏衡只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从之多问不得,只把心思放在心底盘桓着。熙之的事情,她心里有数。却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样复杂的事由,她觉得那雨虽不凄凉,但仿佛下在了她的心里,她觉得有些沉闷,也有些意兴阑珊。 言疏衡递过来一盏茶,看着她,“你不信。”从之一下子抬起头来,说:“我信。”半晌,才又道:“姐姐即便是再如何,也曾为你挡过子弹。” 言疏衡笑了,“正因为此,所以,无论是把你送来,还是到了今天,我都不曾亏待过她。”他缓了缓,又说:“如果你愿意回来,我也是同样对待你。” 从之顿了顿,低着声,慢慢的问,“你能放过他吗?”她未有所指,也不知言疏衡是否真的听进心里去了。 他没有看她,只是说:“放了他?放了他你有想过你要面对什么?我要面对什么吗?” 她明白了。 他也明白了。原来她来,是要问这个。在这样的局势下,急着要见他,就是为了这个。 从之不想多留,起身便走了。言疏衡指了指案上称好的袋子,提醒她,“你的蜜饯?” “不要了,都留给你吧。” 言疏衡重新躺在了靠垫上,拣起了一颗相思梅果,含进口中。“从之……”他开不了口。 旁人只道青瓷美丽,但好物易碎,美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的。 却不知道,青瓷需要入窑,经过一千三百度的高温烧制才能出炉,一旦成器,耐酸耐磨,面色经久不退,是真正的,永不凋零。一如他一手练就出的从之。 从之坚韧不拔,文成武就。其实早显端倪,她一腔热血,苦于报国无门。 哪里就需要他言疏衡护在羽翼之下。 不过是他自私而已。 把从之送到颍川来之后,他寻了一个机会来瞧过她一次,没给她发现。 事先安排好了的桥段,他亲自选的人。 从之不是一个会多事的人,只是会对与自己有想同命运轨迹的人心存善意。 那人已经受伤了,又落了单,被十几个人围困住,依然不屈不挠,奋起抵抗。 有技巧的,携了对方一人,且战且退。眼看是要退到墙边,借助墙下堆着的米袋子翻墙过去。对方又开始怀柔,只叫他说出主使的名字,他笑了一下,桀骜不驯。 从之当时就站在巷子口,以旁观者的姿势,还戴着一幅墨镜。 只觉得那人身手不错,又有勇有谋,最重要的是,口风很紧,足够忠诚。所以她来了兴趣。 他理解她那时候的急迫,她来颍川的时候,一个人也没带,急着建立自己的关系网,将来也是依傍。于是他把一个可靠的依傍,送到了她的身边去。 只不过后来,连这个人也背叛了他。给正在奎北作战的安军的队伍,传递出了错误的情报。还好,他有另外的情报网,所以,安军才能发现了偷挖的秘道,直打到营阵之前。 后来那人随军阵亡,他在心里想:炸死就炸死吧,也好过他给敌人培养心腹。直到最后,直到今天,他都不愿意让从之知道这些事情。他希望自己在从之心中,永远是那个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所不用其极,他自己的自私,黑暗,他想永远永远的,埋在深处。 那天他听到有滴答的声音,是保险柜发出来的。他轻手轻脚的起了身。披了睡衣,慢慢走到了一门之隔的小书房去。他自己做的局,所以他如愿的,看着熙之就蹲在那里,正用一把极小,极精细的器具在调试保险柜上的三把密码锁。她侧着耳朵,靠在柜门上,听那里面的声音。他就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她千辛万苦,终于打开了柜子,而在她抬手的那一霎那,他的枪顶在了她的头上。 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心里痛苦——源于长期的猜忌,此刻终于尘埃落定。虽然明明是自己布置的局,他却依然困顿其中。 他一下子想起了曾经的许多事情,哪怕是送从之离开,哪怕是从之渎职,没有传递出什么消息,哪怕是知道从之已经嫁给了叶庭让,他都没有觉得那么真切的疼痛过,而在这里,看见万家灯火,慢慢的亮起来,没有一处会是他的落脚之处。陡然才觉得,原来从之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而他埋在心里的话,恐怕再也说不出了。 这个时候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着,从之却不见的寂寥,反而是路上的灯,归家的行人,以及扔在街头骑着车子卖报的少年,让她觉得多了三分的人情味。 她去若愚斋,买了叶庭让最喜欢吃的莲子,想送去行辕,给他做甜汤喝。因为转了道,所以并不往跟司机约好的地方去,于是她在檐下避雨,就避到了现在。 呼呼的刮起了风,有一张报纸辗转飘到了窗边,湿答答的搭在那里,那报纸上有一张巨幅照片,甚为显眼。她偏过头去,想瞧个明白。 那照片上有一男一女,正在跳舞,那男子身体前倾,而那女子身子靠后,主从关系明朗。那男子全副眉眼都落在了那女子身上。她想,温柔的确会让一个男人魅力无穷。而她的叶庭让,是那其中的佼佼者。 她瞧着雨停了,终于走了出去。 她路过值班室的时候,叫那孙秘书别给叶庭让打电话,她径自走上去。叶庭让甫一瞧见她,倒真是又惊又喜,忙走过来迎她,“怎么身子刚好,就到处溜达了。” 她指了指手里的莲子羹说:“因为想你了行么?”叶庭让笑了,看着她把热水装进茶碗里,而后把用纸包好的莲子,冰糖和枸杞丢了进去,盖上盖子,不消片刻就好了。若愚斋的买卖都是如此,图的是方便快捷,所以生意一向很好。从之以前是常客,如今再买来,味道还是很好。 她喂了叶庭让一口莲子,那甜淡淡的,从舌尖入六腑,透着一脉热气,叫人周身通泰。叶庭让叹了一口,自拿了羹勺也喂了从之一口。 从之含去了,免不了瞧了他一眼,“买来给你的,你自己吃就是了。” 叶庭让又喂了她一口清汤,说:“夫妻本是一体,我可不能吃独食,要被人家笑话的。” 她被他抱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被逼着进下了大半碗汤。叶庭让拿帕子来给她擦嘴,她才嘟囔了一句,“真是的,叫我白天吃,晚上吃的。怕不把我喂胖了。” 叶庭让没听见,所以只是揽着她笑,不说话。摇了她两下,半晌才接了一句,“我倒觉得分量还好。” 从之知道他装,一时气急,同他嬉闹了一番。叶庭让接了个电话,而后打开了抽屉,从之的眼睛落在了那份写着“绝密”的档案袋上。她将手指点在那上头。叶庭让挂了电话,瞧了她一眼,便说:“你看看吧。” 从之便打开来,都是从安阳发回颍川的。上面是熟悉的一些人,还有刚刚,才耳闻的一部分事情。顿时觉得讶然,胡乱问了一句,“刚刚是谁?” “方定奇来问话,我让他答复过去给山本一郎。” 从之还记得当时熙之发牢骚,曾经说过,“咱们的土地,争来争去,怎么说都是自己人。可那些是什么意思,豺狼虎豹的,都应该挡在门外才对。” 可言疏衡还是在明知山本一郎的企图之后,仍然选择借助商会的手除掉异己,甚至将来会对付颍川军或是雁城军。从之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话想说。 叶庭让倒觉得这件事情颇为可笑,那山本顶着学者的名,行的却是绘制地图之事。什么事情需要精确的绘制地图?他说他是为了编书,编书,想必是给日本送回去。而这些异国的地图,对他们有什么用呢?对孩子们或许无用,对军队可是有极大的用处。叶庭让想,他大概以为没有人能看出他想做什么。不过他确实伪善的十分容易让人松懈。 所以在当山本与他言谈之间,皆是局势,动荡与合作的时候,他好好想了想,而后说:“如果南方政府听了山本先生的这一番高谈,约莫会有别的思量。可话放在叶某这儿,实在不合适。无论局势如何,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山本先生一个外国人,远道而来,便好好欣赏这里的好山,好水,好人就是。” 没想到他还会再打电话来请他考虑。 他看从之半天没说话,轻轻揽住了她,“怎么了?” 从之低了低眼睛,“我只是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本来就够乱的了,再加上日本人,俄国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安宁太平。” 叶庭让道,“左不过就是打呗,山雨欲来风满来,咱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从之叹了一句,“我只是在想,到底该如何四两拨千斤的应对才好,有没有可能,有没有法子,可不想让你身临险境。” 叶庭让笑了,“军人打仗,怎么可能完全没危险。只要你安安稳稳的,我也就安心了。” “所以,我呀。”她把手搭在他的手上,“有时候觉得,自个儿的命矜贵着呢。” 叶庭让笑着吻了她的指尖,“当然了。”从之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隐了后面的话,放在心里:毕竟我死了,谁能来为你挡子弹呢?这活儿交给别人,我可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两个,补昨天的,谢谢·~ 第34章 【三十三】 一月,安军与雁城军战况激烈,雁城军反击之战大胜,连攻下乾罗,洛名两县,逼退安军至秦安门下。 二月,安阳东洋街上的樱花商会正式开幕,山本一郎先生担任顾问,言疏衡亲自到场致贺词。 三月,安军新购置的十架飞机,连胜三场大战,小胜无数,战事陷入胶着,雁城军有意沟通友盟,请求支援。 日子似流水一般过去,叶庭让也有了要重启“天机门”的计划,其实自从熙之那条线断了之后,他不是没有想过重启,只不过还不到时候,熙之虽然身陷囹圄,到底是保存住了颍军天机门的所有力量,所谓蓄势待发,便得力量得用在刀刃上,而现在,他隐隐的有一种预感,最后一战就快要来了。 四月,雁城军出动的D打头第三批次的飞机,全是德国或捷克制造,由邙湖的鎏湖机场分两组飞往临湖县支援。这一批飞机是十年前由叶峥亲去欧洲订购的,这中间的关联自然不言而喻。从之看到小报上把这些说的扑朔迷离的,跟连载小说似得。 六月是叶庭让的生日,颍川有旧俗,三十岁生日需得提前过。都安官邸上上下下,自五月头就开始忙活起来了。有一日她用完早餐后,在池塘边喂鱼。宁婶拿了报纸来,她瞥见了头版头条,安阳言氏将择日完婚。如果说上回订婚是为了安内阁的心,那么这次结婚,又是想安谁的心呢?她从宁婶的手里把报纸接了过来。心里的石头却放了下来,她知道,是时候了。 叶庭让的身份特殊,最近又因为与雁城军明里暗里的合作,把与安军数年交手的事情摆上了台面,成了报纸头版头条的常客,而这次的生日宴几乎成了一次宣战。幕僚为他在华茂饭店办了一场宴席,发表了演讲,洋洋数千字,不尽然皆是华美之词,叶庭让素来以爱民如子为人所称道,于是他将为民生,为社稷,为国家的安定,所作出的决定,以及以后可能要做的决定,前前后后,表达的情真意切。 而七号正经的生日便就同从之一起过。叶庭让喜欢吃鱼,尤其是刺多的鲥鱼。这个季节鲥鱼难寻,可架不住人有心,特意寻了来。厨房将这鱼剔尽了鱼鳞,用棉针细线串起来,铺在鱼肉上,一并呈上来,临要动筷的时候,再将那线挑起,则鱼鳞尽除。鲥鱼鲜美,鱼肉滑嫩。从之没叫他佐以葡萄酒,倒是拿出了一小壶梅子酒来,拿酒滋甜味美,沁着淡淡的梅子香,解了暑气,叫人难忘。 从之今夜戴了一对用玉石和朱砂制的耳坠,与身上的一袭华美的旗袍相比,显得精致而含蓄。叶庭让偏喜欢她那一对圆润的耳垂,在灯下莹白如玉,此时点缀了一点樱桃红,更让人心猿意马。从之被盯的久了,这才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看着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 “是吗?只有今天好看?”她轻轻的靠过去,夹住一块鱼肉。 “不,夫人每天都好看。”他抬手碰了碰她的耳朵,“今天这对耳环格外的好。” 从之将鱼肉喂到叶庭让嘴里,才说:“是夫君眼光好。”这耳环不过是边角料,胜在有心思。早些时候有人送了叶庭让一块石头,开始不明就里,后来让工匠挖开来,才发现是一块成色极美的玉石,叶庭让让工匠将玉石打磨成无事牌,按大小奖给手下的一帮统帅将领。其中还有一块镶钻的,留给了从之。余下的小料给从之做成了首饰,今天的这一对耳坠,便是玉石为叶,朱砂为果,而成的樱桃。 两人这一番你来我往,便停不得,叶庭让也将夹在筷子里的菜肴,喂给从之。这样一来,屋里伺候的宁婶借了个由头,将一众早低下头去的丫头,一并带到外头去了。 叶庭让是喝了酒的,这酒有些后劲,不多时便觉得有些燥热。从之扶着他去塌边坐下,他却把头埋在了从之的身上。她的衣裳被他胡乱的手解开了一角,叶庭让把她放倒在塌上,他吻她的时候又轻又浅,从耳垂到颈脖,一路下滑,然后鼻息萦绕在了她的胸前,从之低头一瞧,才发现他一动不动的,睡着了。 从之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琉璃杯里的酒里,她翻过一本杂志上说,安眠药加在葡萄酒里,容易出问题。所以她把酒换了,又减低了药量。这么做的后果是,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好在她做足了功课,又对都安官邸极熟,她准备朝都安的北面一路行,从码头离开。虽然肖雍早就告诉过她,这条道行不通的,若是被抓回去的话,让他知道一切,再想做什么都迟了,不过是感动你自己罢了。 可是她不听劝,硬是要这样做。 怎么说呢?其实她本质上仍是个小女子,她只是想再多看他一眼。如果当真是死了,那也罢了,叶庭让不过当使了个叛徒,伤心不了多久。 她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被抓进北大营的地牢里也是这么想的。他很快就来了,把她领了回去。让人钉住了她房间的四面窗子。说来还是肖雍有办法,这回亲自命人开车送她走的。 在离开颍川地界之前,她回头看了看头上的天空,那是一片晨起初光前的混沌,她的心,就如同她所见到的天一样。 她只希望,自己还能回来这里。 而叶庭让没有再派人去追,他立在和她的卧室里,连方定奇来同他耳语,他都恍若未闻。那桌子上有她用过的梳子,香水,还有些许珠宝。她带走了玥,带走了那本特别派司,还有枪。她在床头柜上给他留了一样东西。 她求的签文。 他想起来,他们去过佛前。 因为前一夜下了些薄雪,虽未结成冰霜,到底也是山路,他说,“地上太滑了。没有软轿,没有车,你滑倒了怎么办?” 而她答:“小心一点不就好了?” 他看了看她,终是伸手牵住了她的手,便是这般朝山下走。将那小手握在手心里,觉得暖暖的,突然觉得自己不让方定奇上山来是对的,自己十分的欢喜,能与她有这般独处时光。 原来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了。 后来好几次,他都以这个作借口,想要看一看,只是她一直没有应承他,如今却堂而皇之的放在这里,像一种托付似的。他拿在手里,看见那上头写着上签戌宫,旧事消散新事遂。什么是旧事,什么又是新事? 直到官邸快要下钥的时候,肖雍才因为公事赶来见他,断断续续的对他说了他和从之计划的这一出“偷梁换柱”来。 他本是失神已久,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他想原来是这样,怪他大意了,才没能料到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心思。当年天机门的资料都已经销毁了,为的是稳妥,却遗漏了这么一颗沧海遗珠。 肖雍看他神色惶惶,一时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将从之留给他的一张合照交给他。那是一张从之和熙之的合影,还是她们小的时候。 冤冤相报何时了,又何苦再牵连一个人家进来,不如就让她去解决这一切,倒也成全了熙之和她的圆满。 叶庭让将那张照片拿在手里,只稍稍停了一下,才道:“按原计划行动。” 既然她这样说,那么他就相信她。 从之是坐了火车抵达的,下来的时候一身汗津津的,还好肖雍给她准备了行李和钱,让她看起来不至于不体面。等到了督军府,她对门人说,她想找沈熙之,沈小姐。那门人并不打算让她进来,随意拿了个借口糊弄她,如此被挡了一道,她毫无办法。好歹是x管家认识她,让她得以重新走进了那幢府邸,穿过重重院落,最后见到熙之。 她只瞧了一眼,就忍不住鼻酸,此去经年,四个字简单又简洁,原来已经有两年多不曾见过面了,她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张罗着给她做新衣服。熙之看起来并不显老,二十多岁的人,又得言疏衡的照顾,保养的好,老不到哪里去。只是目光沉沉,如墨似雾,从之想她隐忍了这些年,默默承受的这一切,心又怎能不沧桑呢。她没说出一句话来,倒是熙之先开了口。 “听说你结婚了,恭喜你。” 她心里有些难过,她说:“姐姐,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即使你那般不听话,他也动不了我。”熙之并不避讳。 落在从之的耳朵里,心下倒是一惊。熙之手里,定然有所计较,不若,言疏衡又怎么会如此忌惮她。她想了想,才说:“你过的好,我就放心了。” 熙之对她绽开了笑容。 第35章 【三十四】 从之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言疏衡,正站在走小客厅里等她。 从之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如果没有言疏衡的默许,她哪儿会见得到熙之呢? 她以为他有话对她说,所以说:“坐吧。” “不坐了。我说两句就走。”言疏衡依然如前般风流倜傥,只是这两年,无论在报纸上瞧见,还是那两次见面中,她总觉得他有股难以言明的疲态。也许跟日本人周旋,虽占得了明面上的先机,但究竟如何,对他不是没有影响吧。 他就靠在沙发上,手里还有一盒烟。“叶峥对外封锁了消息。说太太在养病,不方便见外客。那日码头上其实有不少人,硬是靠假消息给压下去了。”他轻轻笑了一下,“我可真没想到,他对你的感情可以用痴来形容,一个痴人,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你的眼睛慢慢的落在了她身上,“你说,两军对垒,他如果在阵前看到你的尸体,还有力气再战吗?”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怒意,并不想听从之的答案,说完就走了。 言疏衡给她安排的住处,在言公馆的最里面。近侍都有戍卫,内侍只留了一个尚还需要人照顾的福妈,余的二三丫头,也都是低头不语型。从之觉得,已经比她预想的好太多了,至少能跟熙之在一起。熙之那天握她的手的时候,给过她一组电文,那是颍军所用,她知道,却不能问。 言疏衡把她们当成内眷,至少对外是这个说法。也有人来拜访,从之托了一位留过洋的于小姐给她带一本《神曲》来解闷,那姑娘是沈临星的表亲,听到了一脸羡慕,“神曲还能用来解闷?我都是用来催眠的。”话虽如此,于小姐还是在第二次来找她玩的时候,带上了整套书。 从之便同她一起看第三部 。第十二页,第二十七页,还有第一百零二页。她记在心里,那三个字是‘别担心’。她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的话,没想过这么苍白。她有些失望,是被那于小姐唤的回神,才同她继续看下去。 她没办法跟熙之讲些重要的话,怕隔墙有耳。于是玩了一点小手段,让整栋小楼的电线线路突然中断,一下子一片漆黑,戍卫们一阵慌乱。她轻车熟路的摸到熙之的房间里去, 熙之一点儿也不意外,坐在沙发上等着她。在她坐到她身边的时候,问她,“为什么要来?”从之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那个炎炎的夏天,她不小心捅破了假山石后头的蚂蚁洞,拿着扫把到处扑打,急的满头大汗,狼狈的不得了。这时,叶庭让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开水壶子,递给她。她想都没想,拿开水往那蚂蚁洞里浇。叶庭让站在她身后,对着她好整以暇,“自己的事情,得自己解决啊。”说出口的,却全然不是这一段,她说:“你知道辛次膺吗?” 熙之眉角一挑,辛次膺,南宋人,与秦桧不和。正逢某偏远地区有暴动,敌者上万,秦桧便压下没有上报,偏调派了辛次膺去管事。又故意将当地驻军调走。辛次膺到了地方,才发现贼兵猖獗,不少官员被砍死。他无兵可用,才明白是秦桧的计策。贼兵的大本营在茶陵,辛次膺便“单车趋茶陵,擒贼骁将戮之,收贼党。”再行以招安,众贼觉得有理,纷纷投诚,辛次膺笑说:“是皆吾民,正当弃兵甲,持锄櫌,趣令复业。”于是,谈笑间强橹灰飞烟灭。 这个故事是当年熙之同她讲的,她现在反过来问她。熙之默了默,道:“螳臂当车。”从之笑,“有用就行。”熙之心中有万千思量,也曾想过这一条,只是感慨这个想法太过天真又太过危险,如今从之真的来了,她才发现,她这个妹妹,与她当真是心有灵犀,一样的天真,又一样的孤勇,她喟叹了口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皆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那戍卫起先认为是出了乱子,现在才发现是电线短路了,忙着去修。 周遭是一片黑暗,从之的眼睛是亮的,熙之说:“我是这里的最高指挥,手里有所有颍军安插在这里的下线名单,全部都是单线联络,从不见面。但我知道,主上还有一队人马是由他亲自调派的,他有跟你说过吗?”从之看着她,没说话,熙之接着道:“凭我的人,我只有六成的把握,但我出不去,得靠你,你既想获得我的帮助,就必须这么做,不能多问。” 霎那间,电力恢复了,顶上的大灯“啪”的一下子亮了起来,照的两张相对的脸明晃晃的。 戍卫长正站在门口,关切两位小姐的状况。 她们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事态发展的要比她想象中的还有顺遂,可是太过顺遂她又总是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漏洞。她在军校上课的时候,王处长教过她,适当的表现出你的情绪,你的算计,还有你的心眼,才更让人放心。只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也要对言疏衡用这样的障眼法。 信息被顺利的带了出去,自始至终,她只知道这个计划的代号是Z。她仍有疑虑,两年了,这些人像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如今重新被组织召回,到底是否可以相信,熙之只用了四个电码让她安心。她在台灯下打开《神曲》,用手指蘸着水,在书桌上写下了四个字,铜墙铁壁。 似乎在一夜之间,安阳城里出现了一群神秘而活跃的人,他们热衷于收集和散步安阳现任的军职要员的,极为隐秘的私事。比如,里通外敌或是贪污腐败。这些东西或真或假。其实安军政府里出现这些事情并不稀奇,位高者本就指着军阀主义强国富军,并不真正关心民生。只是心知肚明归心知肚明,摆上了台面,总归欠妥。民间又谣言四起,一时间人心惶惶。 从之那天送了一位女眷出去,路过小花廊的时候,看到言疏衡正站在池塘边,几乎是狠狠的把报纸扔在了一位许副官的身上,丢下了一句,“太难看了。”就走了。 她心下了然。不怪言疏衡的怒气冲冲。颍安一战已经正式打响,前面不过双方示威,你来我往,小打小闹。大战在即,出了这样扰乱军心民心的事情,实在可论之叛军了。 所以方定奇把情报一处递上来的材料交给叶庭让的时候,不遑多说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该他们尝尝苦头了。” 本来言疏衡违反和平协议,执意开战就饱受道德谴责,更何况还是空袭,言疏衡计手段的恶名也远嚣纸上,便是连外国报纸都争相报道。在道义上,言疏衡吃了大亏,好不容易风声小了,就又出来这样的事。 叶庭让看完了,只是坐着,不置一词。他从书桌上拿起了红笔,在纸后备注了几句,让方定奇送回去。 他手上还有伤,他还记得那天的境况,王处长在材料上说:还可以在舆论上再添一把火。就是在空袭上做文章。他难免的,想起了那一天。她的神情,她的纠结,她的眼泪。她对他说:“求求你放我走吧。” 方定奇看他这个样子,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接过文件,一时没有退下,踌躇了半晌,才开口道,“消息已经全面封锁了,暂时不会有旁人知道。只是,夫人如果真的去了那边,对我们始终是个隐患,少帅一向爱民如子……。” 叶庭让垂着眼眸,很奇怪的,听到了这些,反而就想起了她,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她一再对他说:“别靠我太近。”等到情到深处的时候,她又说:“总是会想你,哪怕抱着也会想。” 他的眼睛一直落在桌子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心里想,无论怎么样,他都相信她。 有时候从之会坐在书桌前出神,想想颍安的战事,想想他过的好不好。每次思绪到了这里,她就会猛地直起身子,合上书,因为书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诗一样缠绵。而越是这样克制,就越是忍不住往下想,他会不会在恨她。从前他出去打仗的时候,她也这样想过,最后都是以喟叹收尾,果然,谁都不能抵挡的了思念。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跑出来,可是对她来说,爱和梦想从来都是同一件事。她看书上说:“年轻的时候,以为爱情是全部,不懂得女人要先学会独立的道理,大一点就好了。就知道,爱这个东西,有当然好,锦上添花。没有也一样,日子照过。”这是新女性刊物提倡的观点。她觉得有些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处理起来欠缺,无论是小的时候,还是现在。 小的时候,明明是拒绝却总是逃避,一来二去,就让人误会。她点了点桌子,顿了顿,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就算那时候真的跟叶庭让说,他也不会同意的,就算同意了,她,也不会是人选。多半会是一个像她姐姐这样的人,成不成功还另说,那人的幸福,那人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虽然人人都说她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可试一试总是无妨。其实人真的很简单,求仁便得仁,便是美满。 忠贞的人,永远会得到忠贞,勇敢的人,最后也会一定终于勇敢。难得的只是看明白自己的心。所以她做这样的决定,她想自己的事情,总要自己了结。就像那个炎炎夏日里,那座假山石后面的蚂蚁洞。 第36章 【三十五】 自从安阳的樱花商会正式开幕,言疏衡和山本一郎的合作就是摆在台面上进行的。若是想凭借一己之力,想推翻两方已经浸淫数年的合作关系,显然是蚍蜉撼树,也不现实。可是日本人重的是利益,而言疏衡极度猜忌,从本性上入手,是不是会有另外一条路子。 从之这样想的时候,是在打雀牌的时候。她出了一张七万给熙之,说:“姐姐是做万,还是做条?”熙之暗杠了她的万,却笑而不语。 她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跟熙之说上话,有时候难免心急。熙之和她坐上下家,中间置了小茶几,备的是茶水和点心。熙之吃了口绿豆糕,瞥了眼对家的两位日本太太,笑道:“我还没听牌呢,哪儿有你这么急的。”她吃的绿豆糕是厨房里新试的样子,有豆沙色的云纹条样,方才熙之吃的两口,此时放下来,倒像一个艮卦。艮为山为止,熙之在说她沉不住气,从之只好把心思先收回来。 诚然,一如言疏衡猜忌,也不难把前段时间出的大事,与她们联系在一起,这才加派了人手,暗中对她们多有防备。但是明里却没有任何刁难,除了情之外,当然还有别的价值,比如,熙之直到现在都没有给出的暗桩名单,或者从之身上,还带着的别的什么消息。 为了这些,他可以忍一忍。 言疏衡从来都觉得颍安之争,便如同内乱。一如之前的一样,是可以借助外人的手来镇压,可外来之人并非是客,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安阳就能满足的,只不过言疏衡看起来更有漏洞可以钻,所以才选择了他。 从之明白这其中的计较,肖雍又给她点的明明白白。让她不必关心战场,因为那非短暂较量可以掌控,反而可以从这里面想办法,下点功夫。敌后工作从来都是决胜千里之外的。有时候,一个时机的错失,会导致满盘解释。而她当前的首要任务,便是找到这个时机,然后让它被错失。 她在临睡之前去了一趟书房,见有人这时候送帖子进来。她叫住了人。左右送给谁都是可以的,那戍卫便把帖子交给了她。她看了落款,才心下一喜。 从之知道有人在盯着她,所以走的很慢。公馆,或是商会多有这种暗哨,到底是谁的人,她也并不十分关心。只是忍不住对那个久有耳闻的名字,产生了新的兴趣。诚然,如果那个名字真的有这么大的价值,那么,这趟约,她就是来对了。 她在横滨大舞台门口停了下来,而后才走了进去,她今日赴约而来听戏,对方是商会的副会长,叫南田云子,是一位十分年轻的女士。她们订的包厢在二楼,正对着舞台,南田云子已经到了,她留着男式的短发,穿着衬衫西装背心,蹬着一双牛皮皮鞋,一派又清贵,又威风的样子。 从一楼楼梯直蜿蜒到包厢门口,具是商会的保镖随行。临边的包厢雅座上,鲜少有当地女子入席。多半都是外国人,安阳依然守着旧日之礼,姑娘家是不会随意出入这种场合的。她倒是没有老思想,只是没由来的,会突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诗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南田云子备了蜜饯和和果,用心的招待她。正逢台上一段流水西皮唱完,她才同她讲起了今日这出桃花扇。南田云子从小便来到安阳,家学渊源,又幼承庭训,虽然年纪轻轻,却也造诣不凡。前面她讲了她的疑惑,侯方域为何不借由李香君这根线,随了阮大铖。大丈夫为了大业,理应不拘小节才是。 从之想到后面还有侯方域离去,追随史可法,李香君拒嫁。这才含笑应了话,“话虽如此,只不过,中国人最看重气节,无论男女。”云子秀眉微扬,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是古话。” “云子小姐说的对,可是何为时务呢?” 云子知道她是内眷,也知道她们向来喜欢用这种迂回战术。她历来不喜欢,所以不想多纠缠。只道:“商会拥有很多,很广泛的资源,在很多方面,我们都可以提供支持。我们也知道言先生志不在安阳,所以我们会鼎立支持他,只要安阳方面有这个诚意,我们便可以精诚合作。” 原来猜忌的并不只是言疏衡,从之在心里想。这位云子小姐在商会地位超然,想来并不是对外这身份看起来如此简单平凡。她从未入过言公馆,大概也不是真的,像看起来那样信任言疏衡,信任安阳政府。想来,被上次的那件庞大的丑闻事件牵连的樱花商会,也想变相提醒言疏衡,要随时表诚意吧。 从之道:“我是内眷,不懂政治。只是在我看来,云子小姐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似乎是很不明智的事情。” 南田云子未必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闻言沉了沉,从之又添道:“我们这样的人,其实不过是图个保障,哪儿还要什么别的呢,只不过……现在世道这样乱,也人云亦云的多,只想图保障,也难的很。” 南田云子这才看了她一眼,“那么,沈小姐的意思是……” 从之粲然,“不过感慨罢了,我哪儿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她端起了茶碗,朝云子示意,“云子小姐听到什么,便是什么了。”南田云子这方好生打量了她,复才笑:“沈小姐真有意思。” 之前参与六一八空袭的几架飞机,几乎倾尽了安阳空军署的半数力量,又被颍川还击而打落了几架,俘获了飞行员。不是没有损失的。这个时候,调用飞机容易,上哪儿能找有经验的飞行员呢?只有跟商会借人。 日本商会的势力还未全部转移来安阳,多数集中在余阳和阳夏的北部。若说调用国外的军用资源,虽然掩人耳目要费点力气,但是并非做不到。 如今正式开战,他们便有三个师的力量集中在沿线,对峙颍军第四师和第六师,只有两个师的安阳军镇守其后做预备军。安阳内阁对此也是龃龉不断。 言疏衡夹在中间,难以平衡,也诸多为难。所以商会才多次派出了内眷出来应酬,以舆论增势。也正因为此,这位眼高于顶的南田云子才会邀请她,诱之利弊,稳固当下的关系。 他们无非是要利益,却不一定要同言疏衡合作,这是那位南田云子心里的话,用来提醒安阳。从之瞒着熙之,自己赴约。无非是希望面前这位美名在外的帝国之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卖颍军一个人情,同时也给商会一条后路。她深以为然,所以把这话说的更敞亮些,点明了自己同她,也是同一个想法,只不过目的不同罢了。 她想她该表现的主动一些,才好对应前面说过的话,所以她说:“云子小姐会打雀牌吗?有时间,可以到家里来坐一坐。” 云子小姐不会打雀牌。总是做输家,好在她并不计较,只是一笑而过,戏称这是牌桌交际,她不过是在支付学费。 安阳军依然是进攻的一方,本是正侧两路夹击,负责正面迎敌的是商会的人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天亮时分牵制住了颍川军的北线军队。 重点转向了侧面的时候,却发生了一点意外。从绵川到锦州延绵几十里的山路,虽然难走,但既先情已定,本该早设布防,可原来的预备军受到不明人士的袭击,临到阵时,也来不及调兵。 导致伤亡惨重。内阁一片哗然,对言疏衡更是颇多指责,要求他下令彻查。商会倒是难得的表现出善意,并不施压,除了发表了两篇声明,其一谴责了暴力分子,其二表达了对言氏的支持。 脖子上的玥动了动,从之在梳妆台上坐了下来,给自己补粉。她也看见了今天的报纸,所能做的并不多,只是施下障眼法,希望用这一点真,一点假来迷惑敌人的眼睛,从而牵制,为颍军争取时机。 肖雍的秘信里,从来都只有只言片语,关于前线战事,关于她需要提供的帮助。关于叶庭让的,他只字不提。她心里明白,到底还是对她有所防备,不过这是战时的谨慎,换做她,也会如此。她将沾着密信的邮票,小心仔细的放在集邮册里。在门口的仆妇催促之前,对着镜子整了整脖颈上的项链,才走出去。 最新的密信里,只有一句关于叶庭让的。“上疑暗中有人存叛变之心,谨慎以对。”这让她心里一紧,有人叛变?可信度几成?如果是真的,应该是哪里出了纰漏?言疏衡又发现了多少呢?她脑子一下子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 转过另一边游廊的时候,看到迎面而来的余副官的时候,她只在心里庆幸,幸好没有先去看熙之,不然若是连她也遭受牵连,便再也没有可以活动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结局啦 谢谢大家收看么么哒 第37章 【三十六】 她被带进了白公馆,坐落于白山山腰的一座公馆,是安阳军的秘密监狱,从来只进不出。她被安排进了优待室。言疏衡晚上才来看她,这让她想起了几年前,在她离开安阳的前一夜,言疏衡和她,也是如此的场景。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一样了,没有因为心里乱而乱涂乱画的纸条,只有一艘叠出来的小纸船,从之用笔在上头写了三个字,“胜利号”。 言疏衡只觉得额上有一根神经在跳,跳的他拼命的疼,他定了定神,“那天你问我,能不能放过他。我以为你在说笑,倒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你当时回答我,如果放过他,我会如何,你又会如何。我也想了,左不过就是死。” “是啊。”他甚至笑了,“左不过就是死,但是在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了要我死。” 她顿了顿,才笑说:“他和你不一样。江北十三省若尽在他手,必然与今日,是完全不同的局面。若在你手里,迟早会沦为他人的囊中之物。” 言疏衡看着她,像在她中学毕业那天,第一次对他说出家国天下的大理论时那样看着她,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在你害死我之前,我可以杀你。” 从之说:“我本一无所长,凭着勇敢走到现在。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件事情是我必须做的,而为了做成这件事,我可能会死,那我还愿不愿意去做?然后我想明白了,我宁愿死在做这件事情的路上,也不愿意苟且偷生。而且……” 她笑了笑,看着他说:“当我决定去军校的时候,你教过我,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别想回头了。” 言疏衡沉着眼睛,看了她半晌,最后才开口,无奈的,有些苦意,“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这么多年,到头来,竟都是错的。” 言疏衡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像上次一样,给她准备好的房间,给她收拾好行李,准备送她离开。他们将她送到了普通间,她倒也坦然,便守那一方格的天地,看着日出日落,念着她的胜利号。 颍军打了胜仗,正值庆功之时,虽在营地,摆的简朴。叶庭让也希望让扬眉吐气的颍军部队,可以好好享受。 几位老统制在桌上打麻雀牌,呈现出与平日不一样的状态来,叶庭让嫌他们吵吵嚷嚷的烦,便摸出一根烟,独自走了出去。方定奇正从月洞门里走进来,看见是他,急忙上前来,“少帅,安阳的紧急密电。” 他手里有一沓机要文件。南线已经冲破了安阳的防御线,已然是占尽了先机,开始了围鹿之战。既不会是战线的问题,那么必然是……他看了方定奇一眼。两人拐进了另一重院落,由游廊转进内室。 方定奇这才趋近了,靠在叶庭让耳边,说了一番话。叶庭让眉心一紧。按道理来说,驻扎异地的暗桩是不可以越级上报的,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例外。就是第一联络人毫无缘由的失联,几位重要联络人可以单线直接联络最高长官,以避免可能会出现的危险情况。 安阳这条线布的极为隐秘,当时他还并非主帅,只是一直参与其中,所以也一直都由他直接管辖。 熙之早前在盗取机密文件时失手被软禁,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他正想着办法,想在大战之前紧急修复这条线,为他所用。却没想到出了从之的事情,让他一时无暇顾及。而就在一个半月前,这条线突然活动了起来,他不是没有生过旁的疑虑。 直到他约谈肖雍,才知道了一切。 这次传回的内容让他觉得忧心。几个重要联络人,分线发回来的信息,俱是言明了第一联络人的漏洞,恐不是熙之亲下的命令。 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他仍有疑,想了想,说:“原件还在吗?” 情报一处早就收集好了之前所有的译文,并让技术人员分析出了细枝末节,此时都在方定奇手里,他把这些放在桌子上。 上头写的很仔细,颍军的秘电从来都是药方或是香料的配方,都是字迹,头一笔的方向,即是电码。他无异于去纠结什么内容是由熙之发的,什么内容是由从之发的。 目光只落在能让几位重要联络人直接联络颍川的目的上。他们的第一联络人已经有一周的时间,没有下达过重要指示了。 这在平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是战时。 他的心被提了起来,一下子变得极乱。脑中想过无数种思量,想到她走后,他们刨根究底才查询到的资料,他看到了她和熙之的合影,才猛然惊觉她到底是谁。她既回到安阳,必然有自己的把握,可到底也难保言疏衡不会下恨手。 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她离开后的房间里,把头埋在书桌上。他觉得心惊,觉得心凉,又觉得心疼。脸上有冰冷的东西缓缓流经,他很久没有这般伤心过了,自从母亲早逝之后,哪怕是父亲在安营口遇害,他也再也没有过的伤心。 他的心猛地一沉,只喃喃了一句 “不好”。 从之仍算是安阳军的现役军人。言疏衡给她定的通敌叛军罪。自从她到的那天开始,便对着拿片方格暗自祈祷,除了祈祷她的胜利号,还祈祷一个人,希望她能排除万难,来见她。 她不知道等了多久,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天。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个院子里有雨,有飞檐走壁的梁上之鸟。那不是言疏衡的公馆,也不是她和熙之在老城区的家。是在那之前的,对,是在那之前。是在颍川。 她随姐姐去到颍川,因为姐姐说要去辞行,因为大家不认识她,所以她便待在别院里。那是一个聚会,人声鼎沸,她走出去透透气,却迷路了。然后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小哥哥。她觉得他长的真好看啊。跟叶庭让一样好看的小哥哥也不认识她,但是蛮照顾她的。 她觉得有点口渴,微微张了张嘴,一双灼人的眼睛正在看着她,“囡囡。”是熙之,很清淡的声音在唤她,如同在证实她的念头,过去的一切早已过去。她用力挣脱苦不堪言的枷锁,她用手猛地一撑,终于睁开了眼睛,满目光亮。 熙之正在她身边,“喃喃,你生病了。”熙之穿着军装,是余副官带她来的,她感激的看了站在门口的余副官一眼,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出现在危急的时候,一直帮助她们。 她点点头,也觉得脑中一片晕眩。“白公馆有医务室可以治疗的,你别担心。”情况危急,她一分钟也不愿耽搁,还好他们对她到底有优待,没有搜她的身,也没有逼她吞巴豆汤。她几乎扯下自己颈中的玥交给熙之。 “我知道,主上还有一队人马是由他亲自调派的,他有跟你说过吗?”这是熙之曾经问过她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回,叶庭让跟她说过,这个是很重要的礼物,一定要戴在身上。 凭熙之的才智和经验,在看到这颗她随身携带,不曾褪下过的宝珠,怎会猜不到? 熙之浑身一震。 叶庭让从少年时代,便开始有夺回江北以北六省的心思,那么多年的谋划,颍军也只不过是一部分,强龙到底压不过地头蛇,更多的胜算,在安阳,在她们隐秘的那条线里,还在这颗珠子里。 幸甚,熙之真的来瞧她了。 “速去安排。” 熙之穿着军装,只觉得万事自有定数。她没想过叶庭让真的会把这个给从之,不过,幸亏他给了,要不然,她们就真的没有胜算了。 她忙着欣然,却不知道外面出了大乱子。不知道言疏衡下令处死从之的新闻占据了报纸的头条,更不知道那天也是言疏衡决定要抢攻南线的那一天。 熙之知道厉害,所以才想尽办法来见她。她将那枚宝珠收好,神色竟出奇的感伤。她年少进颍军,立誓尽忠,那时候叶庭让也不过比她小几岁。她奉命前来安阳时十六岁,前面的十六年虽衣食无忧,可早失双亲,饱受战乱又遭族人欺凌,内心已经十分沧桑,在被软禁的漫长岁月里,她绝望,却又时常忍不住的想,自己为什么还要坚持,是言疏衡小时候对她的善意,还是作为小主公的叶庭让给她的那颗糖,她说不清楚,模糊着,也不想一探究竟。 到底是她没有选择的机会,就算是有,她也会坚持自己的路。在跟从之重逢之后,是她燃气了她的希望。她们的身份像是互换了,小时候她给她一个家,而现在她给她希望。 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说,“你放心。” 窗外又下起了雨,方定奇走过去关上了窗子,此时不过下午三点多钟,屋内就亮起了电灯,余夫子似乎有意催促,在门外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皮鞋踏在地板上,闷闷的声音像是揣在人心里的鼓,一下又一下。方定奇说:“少帅,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眼下,他们里应外合,已包围了循州,安州等主要城市,兵临安阳城下,只要拿得下安阳北门,便能进驻安阳。而江北最北的第八师又被雁城军虎视眈眈的牵制着,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南面盟军又发来了贺电,十分支持。 攻下安阳,几乎就是马上的事情。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从之的消息。虽然只有代码,没有名字,可是有照片,一众幕僚那里是瞒不住了,就连王处长也引咎辞职,只不过处在战时,所以准予戴罪立功。 其实方定奇要讲什么,他心里清楚的不得了。无非是夫子的意思,也是一众幕僚的意思。大丈夫最忌讳因小失大,因为女人而延误战机,最为痛心。 他心有挂念,他们也清楚,从之毕竟指挥了安阳的暗线与他们里应外合,论功当赏,可是她失去了消息。他们不愿意他去冒险。 叶庭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想起了伤心时的她,娇俏时的她。交叠的浮现在眼前,他这辈子,很少有真正快活的日子,因着从之的缘故,竟也活的真正像个人了。 他说:“我不能负了她。” 安阳城里也是连日的雨,泥地多泥泞。军靴踏上去,却依然整齐划一,在一声声令下到达指定位置。从之穿着暗黄色的安国军军装,绑在行刑台上。言疏衡一脸肃穆,风声雨声中,他隐约听见了马蹄声,由远渐近。他已退无可退,商会的人马几乎是打开了安阳城的防备线,供颍军进入腹地,他被逼退守南城,从之是她最后一张牌,言疏衡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喊,“行刑队,举枪。” 骏马长嘶,言疏衡没想到的是,叶庭让是单枪匹马来的,顶着滂沱大雨,虎啸龙吟般出现在这个荒郊,无所畏惧。 从之也在迷蒙中看到了叶庭让,几乎拼尽全力的朝他大喊:“你快走。”她喉咙发痛,即使这样,也只有小小的声音。叶庭让充耳不闻,甚至面带微笑看着言疏衡,说:“那日言先生前来恭喜我结婚大喜,还未道谢。今日特意前来,也送你一份大礼。” 几乎在同一时刻,从之身后的仓库发出巨响,紧接着火光中冲出一股热浪,层层涌来。从之在巨大的灰霾中看到了熙之,打开了她的绳子,让她快走。熙之手上还擎着□□预设装置。 她耳朵生疼,嗡嗡作响,她长了张嘴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熙之趁乱拉响了装置,不远处又是一阵火光冲天。 从之觉得周遭纷乱,无所适从下只觉得被一双手推了出来,避之不及,又被另一只手接住,被一把拉上了马。 甚至来不及回头,她只觉得狂响越来越远,她的神志也越来越模糊,颠簸之中想到了熙之在最后一刻对她笑,对她说:“谢谢你。” 她谢什么呢?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眼中蕴着水汽,挣扎着偏过头去,只觉得热气尚存,火光依旧。 【尾声】 随着这一场血光过去,颍安两地持续多年的战火,终于逐渐平息。安阳城经历了数十年间的几易其主,也终于尘埃落定。只不过再繁华的旧时都城,如今也是百废待兴。染上些沧桑来。 颍军正式把安阳及周边六省划为颍地,叶庭让亦成为了江北十三省真正的主帅。统一了旗帜,统一了法政,统一的货币。稳定了经济,安定民生,还要兴建学校,工厂,还要送一批有志之士出国留学。 算起来也该还有数十年的路要走。 只不过叶庭让维护国家名义上统一的愿望还未实现,东北又出了战乱,日本人重兵压境,又有无尽的涡旋。数不清的战乱荼毒着家园,只不过家在心里,依然风采依旧。 颍军与安军整合,重新统一编制。正值繁忙。从之在官邸里和养病的熙之闲话家常,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好像从未发生过之前的事一般,她们依然是那一对家在奎北的姐妹。 “这几日啊,我都觉得自己还是老了,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是个倔强的小娃娃。”熙之说“喜欢打抱不平,却又不说话。” “年少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孤勇,觉得自己什么都行。虽千万人而吾往矣,多豪情万丈。现在想起来,简直怕的要死。”似乎想起来刚被带回来,她一蹶不振的样子,熙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这声叹没有任何隐藏,算是为多年的如履薄冰画上了一个注脚。叶庭让多年谋划,从年幼时开始筹谋布局,培育羽翼。到头来,几次三番虎口逃生,到了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只是江北有治,江南呢?东北呢?依旧有着数不清的荆棘。 叶庭让倒是爽朗的很,带着意气风发。他从身后圈住了从之,在月色华美里汲取温暖。“我们便守好自己的家园,巩固自己的基地。” “然后呢?” “然后,等待北伐军的到来,共同打响革命的旗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再然后呢?我们去哪儿?” “天涯海角。” 【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啦~ 这篇小短文就结束了。 下一篇文经过了长期的纠结和七万多字的废稿子之后,终于决定开一篇现言文 虽然也是甜为主,但是也会强化情节,和润色不足。 让我先存一存稿子吧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希望能够再次相遇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