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1 章 不知名的虫子在静谧的夜中起劲鸣叫。远近已没了灯火人声。半圆的月被薄云挡住,使土路变得难以行走——有个人影从迷宫般的树林小径中通过,从一扇未阖上的门里进入屋子。 静悄悄的步入另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房间:四周都用土墙与麻布遮住,里头的烛火外面是一点都看不见的。 “嘘——”瘦小老人冲着苦等的小女孩比个噤声的手势。 女孩会意,指指小石桌上的卷册,表示已经准备好了。 老人拉开衣襟,小心地摸出一包东西。“瞧瞧是哪个人的?”他干的是杀头的无本买卖:掘古墓。但他已经老了,干起活来是越来越困难,可也不愿拉小女孩下水。所以只能先确定了墓主身份或瞧见有值钱的东西再下手,否则他大概会先因为食物不足而饿死在坑道里。 竹简上的文字大体已失传,又不同于铭文——“是秦时的物件。”小女孩从来不让别人知道她的古文本事是为了盗墓方便而练出来的。家里只有母亲和寄居的远亲老者知晓。可她不会写字,因为实在买不起笔和纸。 “说说是不是有钱人?”耐心地等到半支宝贵的蜡烛快点完、女孩已经挑着看了三卷,老人才开口问。他不识字,但会识货。这些整齐的竹简看样子就不是一般的陪葬品,情急之下,他舍几件陶器而就它们。 望向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皮,和枯瘦如鸟爪的手,她虽不忍心、还是说了实话:“……他应该是个判官,所写都是生前断案的心得。”所有的文字都是律上怎么说、犯人怎么处刑——好恶心的刑罚啊! “能卖吗?”烛火渐熄,一如他的希望。 “不知道……我帮你问问。”她看着紧张得死死扣住自己纤腕的黑色爪子——邻居说老人“快完了”,但从他的力气来看,应该还能吃几年的饭吧。 “问啊……我听说有个官路过……噢!应该是鹿家村那的老驿馆。” 老皱脸庞在暗极的光线下犹如鬼魅。 小女孩五官分明、显然有外族血统的精致小脸上没有半点嫌恶。老人从她会说话时就和她们母女俩住在一起。阿娘嘴上说收留了个光吃饭不能干活的老不死,但即使在他连着几个月没有得手任何陪葬品的时候,还是准备他的食物、洗刷他的衣服——他是她无缘见面的父亲的亲人。她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只认为他不可能像母亲一样美,但看着老人的长相又无法辨认:人老了自然脸形会变丑。 父亲啊…… “我去问问,就说是墙缝的老货想卖。”这个借口她用过三次,但小心的不对同一类“买主”讲;一般人也会因为她是个贫穷小孩而多少给一点钱,收下些其实一文不值的碗啊、罐啊什么的。老家伙是个犯死罪的盗墓贼,可从来没盗过好东西,或者说他自认的“好东西”都藏起来不给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女流知道。 老人习惯性的幻想自己挖出来的宝贝能卖到很多金子,然后能当上大富翁…… 女孩凝望终于熄灭的蜡烛头,这个还是自己从十里以外的镇子上捡回来、没有跟母亲讲。 夜,归于寂静。只有虫子与伤心人未眠。 跑去驿馆,这里是有个顶大的官住着,可他不在,去了招募兵丁的地方了。 不到十岁的女孩自然对征兵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触动,只奇怪馆里的老头混合着悲悯与庆幸的表情。回到家,才知道有官吏来送军书。 母亲白皙美貌的脸蛋向来是冷淡的,现在居然有了表情。是愤怒。“都对他们说了,老头子五十多,当不了兵,可是——” “没事!没事!”老人世故的面上没有怨恨,“我上一回已经逃过一次,今天可被逮住了。” “你被抓了?什么罪名?”女孩不解。 “不是被抓,是当兵,去辽东打高丽。”然后抛尸冰冷的他乡。 “还不是被抓!”母亲突然激动起来。“你会和你侄子一样,永远也回不了家!” “阿娘!” “阿史娜!” 两个人连忙去劝。 母亲开始哭泣,哭得美艳不可方物——好象有四个字来形容,可惜她只会认,不会念、更不会写。女孩连忙将她往屋里带,她可不想母亲的样子被路过的男人看见、半夜里跑来撒野。 “我总也是个男人,就应该保护家里的女人和孩子。”老人不想在小小姑娘面前流泪,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是不可能活着回来了,连尸体也会丢在不知名的战场上——他不能死在半路,不然会被当作逃兵、一家子都连坐。 “我……我会把那些竹简卖个好价钱,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啊!”女孩在了解老人是去杀人和被杀后,着慌起来。 “当然!我还想当个大富翁呢!然后我们都可以住很大的房子、有很多人伺候,村里人碰见了都要作揖说好话。”老人梦幻地编织着富贵大梦。“来,跟我过来一下。” 他领着女孩进了他住的、臭烘烘的小房间,扒开地上的几块充当地板的石头,往下面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破麻布包着的小包裹。 “来,孩子,看看老爷子藏的棺材本。”颤颤巍巍、骨节分明的枯瘦手指,献宝似的给她看里面的一个小青铜尊,和几片黯色的玉块。虽然也值不了多少钱,可比他以前拿出手的东西好得多——他都是捡大盗们留下的古墓去偷,当然只有残羹剩饭可食。 “那,我先帮你保存着,你一定要回来拿!”女孩努力不哭,可哽咽的声音出卖了她。 征募的男丁,从十五到近乎六十,有儿子代替老父应征的,也有父亲代替儿子上战场的。 “家里都是女人,你一定要保护好你娘!”老头子平时和一家的女主人吵架不休,可到了生死关头,本性还是显露无疑。 “一定的!阿娘说族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强壮,又能干活又能保护家园。放心吧!”应该讲,母亲的部族世代彪悍,有不少人还以抢劫为生。她可学不来中原的富贵女人,整天娇滴滴的,除了吃就只会惊叫。 “嘘——”要死了!这样讲,她还嫁得出去啊? 官吏看了看老人,“你多大了?” “四十六。” “看上去不至……没儿子?”一脸岁月的痕迹,说他六十四也行。 “只有个侄子,和突厥打仗,战死了。” 点点头,倒是军旅“世家”了。谁让他们是老百姓呢?点名的官员无比高兴自己的儿子不必死在遥远的东夷战场。 “皇上这一次要带领百万官兵,给蛮夷的无礼小丑一个教训!所以……” 一个教训?要百万的儿郎背井离乡、抛洒鲜血,连能不能活着回家都不知道。皇上是天之子,是万民之父。可是哪有这样不爱惜孩子的父亲?!莫非,秦时的悲剧要重演?女孩打了个冷战,连忙骂自己:“就听大人们讲几句,又没念过书,想那么多作甚!” 来送行的有不少妇人,哭哭啼啼之际,发现有个欲泣的可爱女娃娃也在混乱的人群里。“妹妹是来送爹爹的?”近看更好看,白皙美丽得不像乡村能养出来的水灵劲儿。心好痒哪!真想摸摸是不是真的,说不准是哪个贵族外室的孩子,让她们也沾沾贵气…… “是……叔公公。”女孩的汉话和大体长相与父亲的民族差不多,一般人不大会怀疑她的血统。 好不容易抑下的眼泪又控制不住了。“可怜的孩子,来吃两个馍馍就好了。” 女孩腼腆的谢过妇人,一溜烟跑回老头身边。“有馍吃呢,一人一个。”她很清楚老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老人忽然哭出声,使得的周围的男女也恸声连连。 “那处何事?”一名年轻的官员,穿着平民们极少见到的紫色朝服,问着身边的属从。 “啊……是一名女童将别人给的馍馍,和应召从军的祖父共食。祖父感动,一块恸哭。”一老一少,大家都当是祖孙。 “难得,在偏野也能见到孝女,可见教化之深远。来人,赏那女童一百钱。” “是——” 他走近些、将那小女娃娇小细致的脸蛋收进眼里,差点以为这里是京城、而不是偏远乡野。这姑娘的面相,不是劳作凄苦之相……算了,他还是想想回去怎么教养儿子要紧。 “去向那个官儿当面道谢。”阿史娜听了女儿的述说,又看看她拿回家的制钱,想了会这样说。她贫苦下贱没关系,不希望女儿也有同样的命运。 “阿娘?”女孩虽然看多了古墓里的书籍,可还是不太明白成人世界的门道。 “杜蜜儿。”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可惜她的父亲没能留下一个汉名,无法在汉人的地盘使用母系部族的本名。“想方设法出头,哪怕给贵族作婢作妾,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 “要和阿娘一起走。”杜蜜儿坚决道。 这一年,史书记载——天下骚动。 第 2 章 粗劣的饮食和四处透风的房子——至少现在还不算太寒冷——崔礼逼着自己吞咽下一大碗的谷物。 月华如银,慷慨的撒在稀落的草木上。本地相当贫苦,这一征召……算了,如果征不足兵员,会有同等数量、甚至更多的人会被杀,包括他自己。 下一站,该往涿郡去了。 拨弄着琴弦。这把梅花断纹的百年古琴,是自己及冠时祖父所赠予,由蜀中名师所制,音质苍古。是以不论他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提醒自己身为长子所背负的家族期许。 轻勾、慢抚,指尖感受着古时起就有的颤动,隐隐的木香将身边周围的不雅气息彻底驱离。 缓缓的、随手弹就的调子。并非名曲,也无烦躁,更不曾有附庸风雅的听众。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物在月下,祈问上苍。 “躲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崔礼招招手,将缩在角落听他弹琴许久的小人儿唤到近前。这孩子衣衫破旧但整洁,眉目秀丽干净、不见卑贱之色,应是好人家养大的。 “这是琴?”杜蜜儿难掩好奇地伸手、虔诚的摸了摸狭长的琴身——“滑手呢!” “因为有很多人抚过这张琴。每个主人都爱惜它、擦拭它。然后,两百年以后它就成了一把好琴。” 一定值很多、很多钱……不!一定是用金子计算的!杜蜜儿咽了下口水,才想起来意。“阿,不,是母亲说,您给了我东西,我应该……回礼。” 崔礼斯文俊秀的脸上俱是笑。 听属从说她家只有寡母,看来那妇人不简单,懂得让天真的孩子巴结权贵。不过,他算权贵吗?在京中,他不过是个蒙祖荫的职官,只养得起几匹马和少数奴婢。到了这边,倒成了不起的大人物。再嘲讽不过。 “赏赐者,是不会索要回礼的。”又不是娶妻纳彩,一个送礼一个交人。 “我没有做什么呢!”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理应受嘉奖。” 孝顺?她从五岁开始就和阿娘顶嘴、和邻居打架,还帮着盗墓人卖赃物,其实是应该处刑的。“那,我送您礼物?虽不值钱,比不上……琴,不过,我只有这个了。” 特地洗干净的小手,递上一叠……竹简? 崔礼一愣,接过来看了几片就大惊。“这是……上古经文!”他不太懂这种文字,只识得几个字而已。 “阿娘家本来在关外,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就当嫁妆带到中原来……找读过书的人变卖。”从小就讲得流利的“家传宝贝”的谎言,却在这个人的斯文笑容面前破绽百出。 小家伙有些紧张,但还是强撑着尊严,非常的难得!崔礼想着,边习惯的扬起温文的微笑。 杜蜜儿瞧得入迷。 不想为难她。“你叫什么名?”问个小孩的“闺名”,应该不违礼吧?她也许还没有名呢! “我叫杜蜜儿!”小脸蛋甜甜的,还有两个动人的小酒靥。 杜蜜儿?“你不是中原人?”仔细看她的长相:五官是比一般的孩子分明,尤其那对神气的琥珀色眸子,他心里在一个个算着所知的外族。 “爹爹是中原的人。阿娘是部落里的……姑娘呢!” 原来如此。“你的汉名呢?” 小脸下垂,“我没见过爹爹……爹爹也没见过我……他去打仗……当官的说,他……阵亡了。” 现在她的亲人又被征召上战场?崔礼突然发现,平日里擅长的口舌之辩,现在是一点用处也未有。“想听曲子吗?” “想!”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开。 “听什么?”崔礼一讲完就痛恨起自己的舌头。这女孩怎么可能懂琴曲? “啊!那个、那个叫——”杜蜜儿急得团团转,最后只得拣根细枝在沙地上画。 与其说她在写字,不如说她在画画。崔礼惊讶的发觉,这出身贫寒的女孩,居然能用奇怪的笔顺写出飞白文字来! “你识字?”为什么不讲、却吃力的写? “我……不会念!”杜蜜儿仰视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渴望。这个人,一定会念、会写呢! 崔礼怔了半晌,想这家人大概有难言的隐处:教出好端端一个识字的女儿,却不会念……压下好奇,他按照杜蜜儿的要求,弹了曲梅花落。 杜蜜儿听不明白文人的意境,但爱极了婉转动听的调子,一直紧紧盯着他琴上的七跟弦,幻想自己也能弹出很美的曲子给阿娘听,顺便告诉村子里的混帐男女:她会士大夫才弹的乐器呢! 也所以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以前,伸出手摸了摸丝制的琴弦,发出沉郁一响、回音绕耳不绝。 这是琴啊!从千年前到近时的墓葬里,好多都有这样的记录,还有的陪着下葬很多年以后只剩下枯烂的一块木头。 真幸福!杜蜜儿开心的摸了又摸,才发觉原来自己在暌违别人的东西,小脸顿时涨红。“啊,这个……”她可没学过行礼什么的,有些手足无措。 可能自己和眼前的孩子有缘吧!崔礼心想。他对无礼平民没有特别的蔑视,可也不会为了作戏而特意亲近。现在他却慈爱地拍抚她、安慰她。 但是,他真心期望能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承欢膝下。 那,将她收为义女?恐有买民间女孩攀龙附凤之嫌。 还是…… “你母亲是哪一族的?” “铁勒!”阿娘说,族里的男女老幼都会骑马、用刀,不过她家现在可买不起比奴口还贵的马匹。 崔礼眼神闪动。有了! “杜蜜儿,这些书简我全买下。” “这是送您的。” “这些都是珍贵的典籍,不是区区一百钱可以换的。”他的笑容隐含着深意。 很贵?杜蜜儿傻眼。 “这个拿回去给你娘,就说,是给她赠予‘传家’古书的回礼。” “好。”杜蜜儿好奇的看着他交给自己的玉玦,它的质地可比老头子挖到的“宝贝”剔透纯净多了。这个才叫贵重吧?她怀疑地看看崔礼。后者也有一丝不安,他是利用了孩子没错,但这样安排对她们母女都有好处——不然那位显然非同寻常的母亲,不会让孩子夜里跑来“道谢”,是不? “记得,这是给你娘的。” “那是当然。”除了零用的几个小钱——还有老头子的老本——她都是给阿娘的。 “对了,”崔礼忽然想到一件事,“孩子,你想有个名字吗?” “名字?!”不是只有官宦和富裕人家的女儿才有名字吗? 望向本地极少见的几株紫斑竹,中原难觅到这种南方才有的竹子。看来,此地是他崔礼一生中值得纪念的地方,“你就名蜜儿,字……紫竹,好不好?” “紫竹?蜜儿啊……和我的名儿很像呢!” “对,下一回我为你吹用紫竹作的笛子,如何?” “好啊!好的!”杜蜜儿并不晓得未来会有何等的变化,只单纯的高兴着自己终于有了名和字。还是一位朝廷官员亲自起的,真是运气! 阿史娜的本意是让贵人将女儿带离穷乡僻壤。可在看见贵重的玉玦时呆住。他没见过自己,就轻易向个寡妇下聘?她没有要再嫁啊!难道这仅仅是“回礼”? 中原人,真是复杂难懂! 她没放在心里,只当平白捡了个大便宜。继续干活。 直到七天后一辆车停在她家门口,穿件蓝色布袍、脚踏高履的管家和一名女婢来接新主母,母女俩才明白,崔礼是来真的。 穿戴比村里的大户还好的崔府仆人,本来也不明白为何主人突然力排众议、再娶继室。虽说鳏夫娶寡妇无可厚非,可大老远的从不知名的小地方娶,还是少见。但在见到阿史娜玉白脸蛋上那双有神的深邃大眼时,全对主人的选择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美人儿哪……奇怪的是她居然寡居至今。附近的男人眼睛都瞎了不成? 年近四十的管家是见过风浪的人。他掩下惊艳和诧异,恭敬地请“夫人”上车。 “空口无凭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贼匪!”阿史娜汉语讲得流利,手里的菜刀耍得也利索,随手一剁——直插进老旧的桌子差不多有两寸,女仆当场吓得惊叫。 这就是异族美女得以安全一个人带了幼女生活的原因吧,管家暗中叫好,同时打发大惊小怪的女仆出去。看来一回去,得换个有胆识的女仆来伺候了。他清了清嗓子,从宽袖中取出几份文书来: “夫人,这是我家主人的聘书。等二位到主人的故乡博陵时,再行纳彩亲迎之大礼。” “杜蜜儿,上面写的是什么?”阿史娜不觉着这样有何不对。她女儿认得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不行吗? “没见过别人家的,不过这个应该是聘书。” “啧,真麻烦。你爹当年打倒了我所有的兄弟,你外公就把我嫁给他了。”部族崇敬勇士,而她家的男人是族里最强悍的,居然被个大家认为肯定没用的中原人打败,态度立刻转变。 管家想笑又不敢笑,就怕新的女主人一个火大,将他的耳朵剁下来阉了吃。 “如果没有这些书啊礼啊的,阿娘你就是个妾。” “妾?!”这个她还是懂的。阿史娜俊挺的眉一立,“我砍了他!” “现在不是妾,是妻。崔家死了女人,我家死了男人,正好配对……书里好像是这样说的。”和几个常见到的字比较一下,杜蜜儿还是认得大半的意思——就是念不出来,而已嘛。 “这样啊,也公平!”听女人说,那男人年纪不大,虽然文弱了些,至少可以给她们一个安稳的生活。实在过不下去的话,她干脆直接带女儿回娘家部落。 耳边都是这种不伦不类的对话,管家想大笑又想大哭。希望以后家里的客人都把时间用来赞叹女主人的好相貌,而不是她的坏修养。 “来,女儿,乖,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带上,顺便把房子卖给隔壁的那个冯家。告诉他,如果他们敢不付钱就占了我的房子,小心我找现在的男人抄了他家!” “咳、咳、咳!” 阿史娜见管家拼命咳嗽,好心地上去拍他的后背,“老伯,我们村水土不好,风沙也大,你可要当心。” “夫——夫人……”他想嚎啕大哭。 * * * 再次见到崔礼时,杜蜜儿正在和阿史娜一起对付难缠的嫁衣首饰。崔家连嫁妆都替她办好了,只要人到场、啥都不用操心。 “紫竹?”背后传来温文和煦的唤声,让杜蜜儿呆住。从没有人用这个好听的名字叫过她。这是…… “该叫什么?”他微笑问着,即使面对有着少见美貌的未来妻子,也不曾露出迷惑的神色。只有对着孩子时,才有了淡然以外的表情。 “是不是应该叫您父亲?” “没别人在旁边,你可以只叫‘爹’。” 现在有别人!杜蜜儿一板一眼的唤了声:“父亲安好。” “哈哈哈哈——”崔礼忍不住大笑。让身边的仆人们惊讶万分,原来平常严肃冷淡的主人也有大笑的时候。 转向新娘子时崔礼才发觉,她一直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和新认的女儿紫竹。紫竹的五官毫无疑问的来自于母亲,特别是一模一样的眉儿和大眼,极是引人注目。“夫人,还缺什么吗?是否再派几名奴婢来伺候?” 他有礼得不像是个丈夫。可话又说回来,她也只曾经有过一个丈夫,哪晓得别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但她确定自己不讨厌,也不称不上喜欢眼前的新丈夫。 阿史娜想了半天,终于接受一件事:竟然有男人舍她这个大美女,而就小女孩。说多怪就多怪。 “你不如直接向——”呃,她女儿才几岁?总不至于未长成就嫁了吧?所以由她来嫁。也好,至少在女儿成年以前,她们衣食有人顾着就行。 她才没中原人的一大堆讲究,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不是很好? “没事,没事了。都很好。”每天不用辛苦下地打粮、不必灰头土脸的与炉灶打斗,更没有村夫乡吏的来欺负撒野。好得不得了! “想知道‘紫竹’二字如何写吗?”崔礼毫不在意没与美貌妻子亲近一番。他在成亲前就对未来的妻子没有要求,她只要是紫竹的母亲就可以。现在也不变。 “想——” 无声的灰色世界突然缤纷绚彩,她如何不高兴?! “我来教你正确的笔顺。”免得她老是当画画一样写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还未正式入籍,杜蜜儿?紫竹就上了此生第一堂课,教书先生是自己的继父。 楚国公反了! 这个消息有如在一个小小池塘里投入一块巨石,鱼虾草木皆震动不已。朝中留守的官员们乍闻之下、面面相觑,连惊呼都无法发出声。 先是官兵大败、死伤无数,然后又是名门之后的猛将楚国公兵变。而中原又贼盗四起,民贫国弱…… 崔礼不过是鸿胪寺的一名散大夫,每天朝服工整,却没啥事可做。他一非军员大将,二非三公重臣,不过因为出身和通晓几种番邦语言而入仕,少有发挥长才的机会。 东边连番打仗,西边蠢蠢欲动,西南虎狼环伺。而皇上带了近一半的宫廷,像出巡一般御驾亲征,惹得重臣都反了。 这场镇压反叛之战事,理应不会输,因天时地利都站在官兵这边。 但他还记得初见时楚国公,被对方的骁勇和统兵才干所折服……只是,又是尸横遍野的惨状。 枯坐于书房里,手边的南方名茶早没了热气。崔礼本不信神佛,可在这一无奈的时候,只有为阵亡的将士祷告一途了! 紫竹捧着一管竹笛,已经立候很久。父亲没有注意到她,因为他在为着很严重的事情难过着,虎口抵着额头,露出的大半面容凄楚悲愤。 她继续一声不响地看着、等着。 直到侍童送上晚饭,才发现紫竹居然也在书房,忙回去厨房加饭菜和碗筷。 京中的官邸不比家乡的大宅,人口简单得多,也就主人一家和几名佣仆。她的其他“亲戚”,包括只见过一面的继兄,都在博陵。她这个当女儿的得以跟在继父身边,算是罕见的待遇。因此,全部亲族都认定,崔礼爱屋及乌地宠爱新妇的女儿。 “紫竹?!”崔礼招手将她唤到桌旁的木制胡椅上坐下。“爹没注意到。来很久了吧?!” “爹爹很难过?” 崔礼一震,想起孩子总是比一般人更能感受到人们的情绪。当他决定认她做女儿的时候,就没想过要按闺秀的方式她。那么,现在让她多看看这个世间,是当父亲的人应该做的吧! “有一位大将军国公造反了。” “官职很大吗?” “是啊,因为他的父亲是肱股重臣,所以他不必立大功劳就有了财富势力……如果他不谋反,要杀一个像爹这样的小官是很容易的。”说是小官,出了京还是地方小吏们极力奉承的。 紫竹囫囵吞下父亲的话,决定等念了更多的书以后再来弄明白。她只在意一点:“即使是皇帝,也不能随便杀人,那他怎么可以杀您呢?” 童言无忌,却直直点到痛处。崔礼苦笑,“律令格致是皇上定的,官职高低是上司提拔的。像是楚国公得到那样多的恩惠还要反叛,那么,皇上是要动不动就处死大臣了。”是天子本性还是情势所造就?他至今没有弄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 不太懂。算了。紫竹尚有着小孩天性,想到手中的笛子,立即缠上父亲要学。 明天和阿娘……不,是跟从母亲大人去郊外骑马,还要学射箭呢! 在小村庄里那间阴暗、狭小的房子里,她从未设想过自己也能过上贵族的生活。 真好!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永远不会变。 叛军逼近东都,文官们开始慌乱。皇上还远在辽东战场,听说战事不大顺,还有重要官员投敌,使官兵难堪又被动。群盗四起,时有掳掠小郡县、杀死官吏的事情。有胆小的,已经偷偷打算收拾细软、带上宠妾逃往南方。 但崔宅里,除了稍嫌忧心的男主人,仍然一派欢乐:少爷来了! 崔元英对父亲再娶外族美女的事,没有多吭一声,也因为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每天念书习武都来不及。不过耳旁总是有亲族在嘀咕,失恃的嫡子哪…… 说没有任何芥蒂是不可能的。但父亲在成婚前,把他当作成人一般,轻轻几句就打发了所有的存疑:不影响他的继承地位,也不会溺爱后妻。确实,下女之间传着:主人很少与夫人同房,夫人看上去也不会献媚,与外传的恩宠全然不符。 可他溺爱继女!不但亲自教她念书写字、弹琴吹笛,还常用谁也不懂的番邦语言交谈。他才应该是受父亲重视、宠爱的孩子啊! 第一次见面,过于匆忙;第二次见面时,元英才真正地看清楚。 白皙精巧的小脸,杏形大眼在披肩乌发的映衬下格外传神;价值不菲的雕花金钏和鎏金丁香耳坠子,反倒成了她的附属饰品。而最引人目光的,是与稚龄不相称的沉静气息——他只在个别名门秀女身上能见到。 新的母亲对他不算太热络,也决非继室会有的冷淡。她只是尽可能的不捣出乱子而已,在无话可说的时候,就扔他来和妹妹“玩”。 玩什么?他好笑。即使只有十四岁,他对前程已有定数:乱世之中,当然是大丈夫出人头地之时。父亲的文官之路他不是不尊重,只觉不适合自己的兴趣;从小擅长骑马舞枪,及长又勤学古今兵书战法,所有的老师都说他是不可多得的武将之才,而他也决心成为当世名将。 紫竹纳闷的看着短衣打扮的哥哥,穿着不伦不类的他在发呆?他是“哥哥”,没错啊! “兄长?” 元英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妹子有些拘谨有礼得过分。女孩儿念书做甚!又不能出仕为官!“蜜儿,母亲让我来找你……”“玩”字实在说不出口,男子汉和小姑娘一起作啥?把玩针线还是挑选丝绸?“呃、最近看了哪些书——”实在是山穷水尽,找不着词儿。 紫竹不负所望地眼睛一亮,“我将先秦的一套竹简都译了出来,其中还有几篇快失传的法经!以前我总以为,始皇像史书说的那样不仁。其实……” 闷闷不乐的被拖进小小房间。里屋是紫竹的住处,外屋堆了满满的书、书、书!元英目瞪口呆地望着兴奋得走来走去的妹妹。女人爱读书?想成为当世之班昭?他又不是班孟坚! “哥哥呀!……”又换成了哥哥,紫竹开始将他当作至亲的亲人,无所顾忌的大谈“先人”如何、如何。 从气跑最后一位先生以后,元英就不曾犯过的头疼又开始发作。可偏偏如果他拿恶作剧的法子来对付妹妹,不但会被父亲痛骂,还怕母亲的刀子招呼几下就不好受了。 看来当个哥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我的亲戚?”阿史娜大眼微微眯起,“长得什么样子?” 仆人惶恐的回想……“有、有一脸大胡子……” 哪个男人没胡子?!又不是宦官!阿史娜气得摇头,连汉人和回迄人都分不清的小老百姓!——她忘了不久以前,她也不过是个小老百姓。 气势汹汹地冲到大门口,阿史娜顿时愣住。即使有着一脸风尘和难看的胡子,眼前这个人……变成灰她也认得出! “你——” “我来找姓崔的讨回老婆。”高大健壮的男人,嗓音却出奇地清冷。 阿史娜大喝一声扑上前,在左右错愕的眼光下跳到男人的身上,又捶又拧又哭又笑。 紫竹接了仆人的急报,忙跑到前边,见母亲失态如此,立刻将她拖回地面。“有时进去讲,难道要在大门外待客吗?” 男人愣愣地看向紫竹,“阿史娜,这小丫头是我的还是姓崔的?” 阿史娜一巴掌打过去,“你混蛋!我再嫁才多久?!有本事生出这么大的女儿吗?” 男人很听话的挨打,任她发泄怒气。反正这种力道打在他坚硬的胸膛上不痛不痒。 “你这死人!呜……” 紫竹与比她高了至少三个头的男人对望了会。 男人将她母亲抱在怀中安慰着、拍抚着。 紫竹面无表情的吩咐关上大门、送来水和食物。父亲随皇上御驾北巡,元英也不在家。他挑的时间很巧啊…… 第一次见到母亲流露出强烈的感情,嬉笑怒骂、肆无忌惮,而不是多年来的冷漠、世故和讥诮。 那个人一定是她真心喜爱的人。 紫竹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已经过了十岁,是个半成人,也不能随便见陌生的男子。她受着最好的中原式教养,骨子里却是母系族人的真性情。 “您是阿娘前任的丈夫?” 小姑娘几岁?男人回忆着自己上战场的年纪。十岁?十一岁?不会再大了,可为何他有错觉,是在和快三十的命妇交谈。她有礼得不像个小孩。 “你叫什么?”他半蹲下和女儿平视。是他的女儿!高挺却不弯曲内钩的鼻梁像他,倔强不屈服的血性更像他! “杜蜜儿,快叫爹。”阿史娜兴奋的向女儿介绍自己的“丈夫”,她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 紫竹冷淡回答男人的问题,“鄙姓崔,名蜜儿,字紫竹。” 未及笄而有字?男人明白得感受到女儿显然对“崔”家很有感情,而对他大概只有淡漠与怨恨吧!他自嘲的笑笑,胡子有效的掩住轻微的苦涩。他们两个对对方都没什么感情,硬要掰个“血浓于水”也强人所难了些。“紫竹,好,崔安之起得很好。他现在会几种外邦语言哪?” 紫竹警戒的看他。 男人撇嘴,到底是崔家养了段日子,自己的女儿居然成了别人的女儿!“你愿意跟我们走,还是留在崔家?”这孩子很聪明,他选择直截了当。 紫竹既无助又伤心。母女到了崔家以后日渐疏远。母亲心里有别人她是知道的,可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硬是要她在生父和父亲之间选择。 “紫竹?!”一回家门立即接报的元英,匆忙寻来后院与高大的男子对上。“尔是何人?”将妹妹护到身后,他几乎拔剑相向。 紫竹拉拉他的袍带。“他是母亲的丈夫……我们都以为他战死了,可是他还活着……” “杜蜜儿。”阿史娜从没想过女儿喜欢继父更胜过生父的事,但简单一考虑就知道女儿留在待她如己出的崔家是最好的去处。自己这口子死人生性漂泊不定,说不准哪天把女儿往某家人家一卖——不,是嫁——就走人。“阿娘是要和他走的,你留下吧。如果过不下去了,就回部落里去,你外公会收留你。”虽然结局是一样,但至少有个安稳的生活。 紫竹还是开不了口,只睁大眼,看向母亲、生父,最后选择躲如哥哥疼爱的怀抱中。 “小子,你叫什么?” “崔元英。希望以后不会在沙场与您碰面。”高壮如熊、目光如炬的男子,腰间的阔剑应是饮过无数鲜血的利器——出于武人本能,他感受得到那柄剑的杀气。 “有趣的小子。记下了。等你老头回来,叫他写了休书给杜蜜儿保存着,我下回经过时会带走,顺便看看我女儿过得如何。” 不过一个时辰之中,紫竹的人生大起大落了一回。 他们还是走了,也许会如母亲所言、过着两个人的神仙日子,但她心知世道之混乱、民生之凋敝,即使她身处安全无虞、衣食不缺的崔府,也能隐隐嗅到不安的气息。据说出了京城就是盗贼四起、兵荒马乱。 他们只有两个人,又能幸福到哪里去? “紫竹?紫竹?”元英见她久不回答,慌了神,几乎要找大夫来诊看。也难怪,对个孩子而言,夹在亲生父母和情深义重的……养父之间无以适从,好比被活生生劈成两瓣一般。 “哥哥呀……”紫竹好不容易找到说话的能力。伸出手圈住他的颈项……很温暖呢。眼泪慢慢流淌着,擦干了又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元英只安静的坐在椅上,任她埋在肩头痛泣,然后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也只是个年方十五的少年啊! 这乱世…… 元英不爱文,但好武。他十六岁就长得高大健壮,一柄铁胎长枪轮起来所向披靡。 但朝廷已无他可效力的地方。皇上去了江都,千万的北朝子民都被无情的抛弃。 崔礼无意中得罪了宇文一族,被扔到与突厥的边境当个名符其实的留守。 紫竹自然也是随着父兄离开越发绝望的京城。 哥哥常与一群自诩侠义的人来往,每天挂在嘴上的不是卫国勤王,而是建功立业——当然可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 紫竹手里已经译出了大量失传的文书,可苦于无知音欣赏。有时她也换身少年打扮,帮着父亲处理使用外族语言的事情。但父亲从不让他抛头露面于壮丁与兵将的面前。他只淡道:“紫竹,外面混乱。你相貌俊俏,即使是男装也会被轻薄……甚至给掳了走。” 近日很不太平,负责镇守的将领也有异心。他崔礼,食君王之俸禄、当然应忠君王之江山。但他死没有关系,紫竹怎么办?儿子虽视她如手足般照顾,但心野了就收不回来了;她其他的亲人就更不要说了,趁他不在时带人走,而且若他没弄错,那个人正在与朝廷为敌的军伍中…… “紫竹,爹请调去晋阳如何?”留守府里缺精通异族语言的人手,以对付时不时来犯的突厥兵马、和心怀了鬼胎而来觐见的使者。对他一名世袭大夫而言是屈就,但他已经落到了被六品郎将欺凌的地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爹,出了什么事?”紫竹的琥珀大眼中满是担忧。在她眼里,父亲永远是英俊斯文、如画中人,现在居然也流露出与街上流民相同的迷惘神色,怎叫她不心惊?! “……若我没弄错,守将不久就要反了。”而他这个没用的文官会首当其冲的被杀。 “那回去向留守使君禀报?” “也只有这个借口了。我们与元英会合去。” 小宅子里没有仆人,只有身兼数职的紫竹父女,唯一的一名仆人在卷了些东西以后逃跑。哥哥也常呆在太原城里,做什么她不大清楚。 “你去换平民男孩的衣服,我也换下,不然一路上别想走出十里地。” 糟到这地步了啊!紫竹像个当家主母般张罗细软食物,空空的小屋子里,翻出哥哥送她的薄刃——带上,哥哥不在,她必须像个儿子一样保护家人。 说是贼兵群盗,半是土匪,半是过不下去的百姓。若是风调雨顺、吃得饱饱的,哪个乐意当苛刻史官们笔下的贼盗?! 崔礼虽是文官,但平日常奉命四处奔走,也曾饱尝行路之艰辛。更何况,哪有大丈夫出门在外让自己的稚龄女儿照顾的道理?! 可紫竹才不管。她总觉得父亲应该是镇日宽袍大袖、气质超俗的弹琴写字,其他的如打理衣食住行,以及“招呼”素不相识的人—— 两人都骑马,一路上免了很多拦路的麻烦:被马蹄踩几下不死也会受伤不轻。 但如果对方都是骑马的土匪,就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了。 浑浊的、腥臭的、贪婪的气息围绕着他们。 紫竹一时间没听进父亲和他们在交涉什么。然后就见到父亲将钱袋递上。几名打着“义军”的土匪在拿到钱以后,又盯上了俊俏的紫竹。 “好久没见到好货色了。大哥,可以拿这小哥补一补。” “呼!会不会是个小娇娘扮的啊?剥开看看!” 崔礼大怒,“你们拿钱就好,何——”一柄刀架上他的脖子。 “再罗嗦一句就砍了你!” 紫竹在肮脏的手伸向自己前胸的时候,本能地抽出鞍袋里的短刀。刀是由精钢所制,极其锋利。青光一闪之下,是错愕后的惨叫。 土匪的右手被活生生斩去大半,鲜血喷洒到马上、地上和紫竹的衣服上。 其他三名匪徒呆了会立即反应过来,怒吼着挥刀向她杀来。 崔礼正要理论,被刀柄打中掉落马下。 拼了一条命,保个体面的死法。紫竹没多考虑性命或贞节之类,只凭印象中母亲与哥哥所教的格斗技巧。尽管技巧不错,可她终究力不如人。 “紫竹——” 谁在叫她?血遮住了视线,大概是头上受了伤,剧痛令她意识模糊——随后,天旋地转的滚落马鞍。 第 3 章 她死了吗? 紫竹突然睁开眼,才发觉原来叫醒自己的是哥哥忧心的呼唤声。 “哥哥?”声音很虚弱。她皱了皱眉,立刻痛得闭上眼喘息。脑袋疼、腰背疼,右手腕疼。 “紫竹,不要睁眼,你受伤了。”元英几乎急出了白头发。父亲和妹妹不过行个几百里,就碰上盗匪逞凶。而最令他们父子难过的是,居然让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来保护家里的男人!简直……可耻极了! “崔姑娘的伤势已无大碍,只需休养些时日。不过,姑娘年纪轻轻,勇气实属可嘉!” 紫竹等一阵子的眩晕过去才微睁眼。“父亲呢?” “父亲没事。只是受了惊吓。”他跌下马背时扭伤了脚,但和紫竹鲜血淋漓的惨状相比可是好得太多。也难怪自己的同行者对他居然有这样的妹妹啧啧称奇——可惜没胆子来提亲就是。 “元英,你护送亲人回太原。不用跟了。”一个年轻但深沉的声音道。 “公子!” “我等只是去打探突厥的虚实,不是去作战!” “……刘将军可能有反意,本官正要前往禀报留守大将军。”是父亲的声音。紫竹想找他,但脖子僵硬得要命,而且稍稍一动就头晕,不得不痛苦得复又闭眼、躺倒简陋的地铺。想来是脑门上狠狠挨了一击。 有好几个人一起怒叫。 “刘武周这厮!朝廷待他不薄啊!” “哎,什么朝廷不朝廷的,他举义旗没关系,勾结突厥就是该死!” “住口!我等俱是天子的臣民……” 欲盖弥彰……崔礼掩下冷笑,拱手为礼,“此处离太原只数十里,已在大将军的治下,不应再有安全之虞。还请李参军以黎民的福祉为本,早日定约,以解边关之患。” “父亲,国公不久就会发兵……”元英的兴奋话语在父亲的冷眸下又咽了回去。 崔礼略加思索,道:“元英,你不食俸禄,不必担君之忧,但,吃了这片土地上的粮,就得担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的忧!切记!” 元英第一回听父亲的教训,理不清是感激还是惭愧,只恭敬回答。“孩儿记下了。” 崔礼只叫跟在儿子身边的自家家丁随行,却让他继续跟了参军前行。 “崔礼……世民记下了。” 最后又是那个深沉的嗓音。紫竹忍住饥渴,不敢出声。因为她直觉,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五个月后,唐国公起兵,遥尊远在江都的皇上为太上皇,另立年幼的皇孙为帝。 而崔礼成了新朝的礼部侍郎,头一件差事便是出使突厥。 父亲不让女儿跟,这一趟凶险难测,他是先请了旨,如有不测就由长子承爵、长女封县主。新君无权,全由大丞相唐王一族主持,见他干冒生命危险、为稳定边疆而赴突厥谈判,自是大方应允些供养和虚名。 而崔礼,为人臣子,也再无他求。 行前,两名突厥的使者带了属从来接应,他们对天朝使者流利的回纥语和粟特语大加敬佩——他们见惯了自以为是的天可汗的使臣,还见识过为求兵援不惜称臣当儿皇帝的叛乱军人。这般儒雅又有礼有节的使者,还真是少有! 紫竹着一袭少年的短装,腰上佩了短剑,一路送出城门。 “您的公子长得很神气,有喜欢的姑娘吗?”有汉人血统的突厥使者用不甚流利的官话问。 “要等我有了官职以后再谈亲事!”紫竹回以道地的回纥统治者铁勒氏族的方言。 使者惊讶的看向崔礼,后者淡淡解释:“小儿的母亲来自铁勒族。” 一群突厥的文臣武士全涌过来,感叹紫竹的好相貌。 “真的有我们的血统呢!”眼睛和挺立鼻梁骗不了人,仔细一瞧便分明。 “会武器吗?”可不能像南人一般软绵绵的、连抱女人都没力气。 紫竹快速抽剑、作势斩向问话人的腰刀。引起一片赞声。 “不错!是个好汉子!以后你也要娶我们的姑娘啊!回去我就替你找几个漂亮的让你选。” 紫竹笑着摇头,她有本事娶妻?那岂非天大的笑话!“谢谢了!我爱好南朝的婉约女子。” “也是!我们可汗最喜欢收集那种纤细粉嫩的美人儿。”想讨好他们的中原人也有不少,当然会投其所好。不过位阶低如他们,只得流着口水幻想哪一天能分到一个来抱。 崔礼不想女儿冒险和一群粗鲁男子混杂在一块,“孩儿,回去吧。” “父亲大人……保重。”她不要什么赏赐或封号,只要父亲平平安安的回家。 胡调笛声传出很远。那是紫竹的吹奏习惯,随性的几段,融合了胡笳之苍凉与南朝的悠长,若是生为少年,当是宫中最受推崇的雅士。 这是他们父女首次远离…… 崔礼压下眸中的酸涩,微笑上马。此去迢迢,全为了向番邦共主表达主君之诚意,虽说成败不是他一人功过,但毕竟干系到十几万兵力的部署与上百万百姓的生活,疏忽不得哪! “何人吹笛?”一身戎装的年轻郡公勒住骏马,听了片刻才问。 笛声悲怆而深沉,让人忍不住想起那些艰苦却充实的岁月。可以想到的是,今后也有很长、很远的路要行—— “郡公!这、应是舍妹为家父送行所吹。”崔元英几乎每天听到她练习,有时他几乎想求她不要吹了——脑袋生疼!可他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新曲。太不公平! “女子也能奏出如此的意境。崔氏一门确实出人才哪……上路!”音乐、女人、玩乐都不重要,可以等大局抵定了再考虑。现下他思索的是如何稳定后方,然后挥军与刘、窦、翟等贼寇和江都的叛臣决战。崔礼若能说服蛮主,自是大功一件;他的女儿……听说还小,以后再说吧! 惊鸿一瞥的如画脸蛋,为主上所赞的音乐才华,还有名门出身,正是妻室的合适人选!于是,向元英打听小美人儿的人至少有十几个。也算是一场无妄之灾。 他的妹妹? 其实,她不是…… 元英忍不住从马上回首,望向巍峨的城墙越行越远。征途漫漫,他并不觉恐惧;家人在国公治下的都城会很安全。 那他心中的怅然思绪从何而来? 三月天,空气中开始飘散着甜甜的春花香气。但南方传至的军报却震惊京师——太上皇被宇文氏所杀! 有些妇人默默流泪;男人门唏嘘感慨。一代帝王,曾经威武动四邦、万民俱敬仰的皇帝,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文人们迫不及待的提笔书论其功过。听说德高望重的一群史官为能写前代帝王的评价、快打起来了。 紫竹见到内外城只是过过场的白旗,却理不清悲喜。给百姓带来战祸、四方贼盗义军同声讨伐的那个人,现今竟轻易的死在宠臣手中。 街头巷尾流传着唐国公是真命天子的童谣,有拍掌庆幸社稷有福的、也有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一时间热闹非凡,各路人马竞相争斗、不亦乐乎。 不是一个样吗?紫竹想,哪一姓坐宗庙都没关系,只要像叔公那样的老人不会死在他乡,连战场的影子都没看到,是寒冻外加疫病而身故,比被刺的太上皇年纪还小些…… 浮动的人心并未及于几个新开的大将军府。国公的几位公子都在为即将的改朝换代而忙碌。 元英从一开始就是李氏二郎的亲兵头目,现在他很高兴的跟去了收复河东的战场。 哥哥说,他将率领一千名骁骑兵把突厥暗中支持的反贼打败……只要不归顺国公的,就是反贼!他曾这样对妹妹断言,与勉强算是二十岁的年纪极为不符。 “等哥哥凯旋过来,再给你找门好亲事。” “我不要嫁!哥哥要上战场,父亲回来后谁来照顾?”紫竹回道。 “这个嘛……”高大强壮的小伙子把头发抓得乱成一团,他也不知道。 “所以,家里还是妹妹来做主吧,不然你们回来连饭也没得吃、衣服也没得换……头发也弄不好!”紫竹粗鲁的替他梳理长发、整成髻、戴上军帽。但这样近似发泄的力道对元英而言无异于瘙痒。 哥哥也要打仗去了!她拼命阻止自己哭出声。“放心去吧,父亲和这个家由我来保护。” 元英想笑,旋即冷下嘴角。由女人来守护家园,这就是乱世的必然结局?“我一定活着回来!自然是我这个大丈夫来保护你们。” 然后,他就去了战场。 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 * * 西去扫平反叛一役,虽然大捷,但不少年轻的将领阵亡,战死他乡沙场。大将军府里专门将大厅临时改为灵殿,摆上一列牌位、供奉敌将人头。 煞是肃穆可怖。 崔礼回程时就接到了噩耗。 下属说他整整三天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直板着张缺乏表情的脸遥望远方。 独子亡殁,自是人生一大打击。 不少同僚都万般同情的前来安慰……顺便看看能不能将丧夫的姊妹亲友甚至女儿嫁进崔家氏族。 紫竹一身素服,惯常少年装扮,但面无表情的俊美脸庞憔悴非常。 有个人违背了对她的承诺,独自离世。 “哪一家的孩子?哭得这么伤心?”温柔的女声伴随着一块丝绢绣花帕子。 紫竹此时才发觉整张脸都被眼泪浸湿了,连忙接过来擦拭,顾不上计较上等的丝帕是否价值不菲。 抬头正要酬谢,不禁吓一跳! 好个英气逼人的男装丽人!大概二十多岁年纪,有着与时下女子全然不同的飞扬浓眉与深刻的五官。 如今,精干毕露的棕色大眼正担忧的望着她。 “女娃娃?”细致的肤质与纤秀的骨架,不像十几岁的男孩子。是女孩没错! 女子的腰间佩有高位的士大夫才可能有的玉饰、金牌和……弯长的胡式腰刀。紫竹与官家家眷几乎没有往来,一是无话可说,二也是其他的女人们不喜欢她的出身和长相。不过眼前的女子不但作风大胆、与众不同,而且必定门第高贵,不然踏不进外头的大门。 紫竹行礼如少年,“多谢夫人,请……容崔某清洗了帕子再归还。”丧家号哭是正常,没有泪才叫不对! “崔?崔安之的长女?”有所耳闻,但大多是说她不过为随母改嫁的平民,不改卑微本性整天骑马射箭挥刀,居然还喜欢看古书! 不过对极了她的脾气!小小年纪就能拔刀与贼寇对峙、保护斯文的父亲……心痒啊! “来,我们到后堂用膳,顺便让我二弟好好祭奠这些阵亡的勇士们!” “夫人……”紫竹有些困惑。看她气派的挥手让仆从分别通知父亲和……郡公?!高贵有如公主的佩刀女子——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嗳,叫我三娘罢!能叫你紫竹吗?”如果不是场合不恰当,她真想和新认识的小女娃比划、比划骑射和刀法。 “当然!”紫竹愣愕,对方和自己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谁不晓得李氏坐定了大殿上的皇位,而她这位行伍嫡公主将成为朝中最有权势的年轻女子。真要不“嫌弃”的叫三娘,父亲也会给吓坏的! “嗯,你母亲是哪一族的?” 紫竹想,说谎言是最愚蠢,就讲实话,“是铁勒族。” “真好!我亲舅还兼了拓拔旁支的大族长,不过名义上的族人都编在我幕府帐下的军营里。”不但勇武善战,而且忠诚。 紫竹重新打量这位以骁勇睿智闻名朝野的传奇女子。跟在父亲身边呆得久,也明白朝中没有无端示好的事情,若贵人纡尊、必是有变故。就不知现下是哪桩。 两人无言的进餐,一个食不知味,一个若有所思。 抱了父亲废弃已久的琴,轻拨慢捻。 记得初次见到丰神俊秀的父亲时,他也是这般淡然的奏出不成调的曲子。当时自己不知弹琴者是出于何等的心境,才有耐心半天才拨出十几、二十个音。 她现在明白了。就书中的话,叫做无奈。 “吵死了!”一向儒雅的崔礼突然打开自己的房门大声呵斥。 紫竹一惊,几乎将古老的琴扔在地上。 “是紫竹吗?” 隔了小院,她听不清楚,又不敢上前探问,就僵在原地。 崔礼对月长叹,没再说话,只又关上门。 一切重归于寂静。 但紫竹再也不在夜间拨琴。 哥哥去世之后,父亲越见苍老,三十几岁的人已显疲态。旁人都认为他中年丧独子、深受打击,也大多以同情宽慰的言语相对。 默默的换上哥哥送的短刀。悲怆之下,紫竹倒也渐渐将一把刀使得虎虎生风。音律停步不前,武艺却进步不少。 唐国公也颇经了番波折,推辞再三终于答应即位。改国号、封功臣、赦天下,并招募兵马准备南下、统一江山。 并不壮观的点兵校场—— 紫竹是应了平阳公主的邀、作为她的女武官出席。 特意挑选出来的强壮将兵们,穿戴擦拭得发亮的盔甲、手中长刃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整齐列队向各国使节展示天威。 这些都是哥哥一心想做的事情…… 紫竹尽量不让自己发出普通女人大惊小怪的尖声叫嚷。可究竟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合,微微的在发抖。 “紫竹,你看我军如何?” 紫竹眨了下眼,流利的回答几乎不需经过思考,“天下,将以我朝大军为荣。”这是哥哥骄傲的对自己说过的话,深深刻在她的记忆中,眼下一提就会脱口而出。 平阳英气的大眼里盈满欣赏,“好!说得好!”随后从高台危险地一跃而下,跳上战马、立在鞍上挥动军旗,其超凡的马术与武技令场上俱是振奋的欢呼。她是皇帝的女儿,也是士兵的将领。 北朝人口本就胡汉混杂交融,尚武本色深植于平民与贵戚之中,新皇朝出个代战公主并非人们侧目、史官藐视的事情,只是很多贵族女子的母亲们不大高兴而已。 崔礼也位列新设礼部右侍郎,不算高位,但也是高升了。尚书和左侍郎当然都是太子与其兄弟们的心腹,只是他们明显的不大合得来。幸好几方面都没把他放在眼里、着力拉拢,不然他的立场会非常困难。不过一般人看来,他的独子死于二皇子唐王的帐下,即使没有怨怼、也不一定会有太大的忠心。 “紫竹……”你的穿戴逾制了。但他说不出口,因为女儿英姿飒爽的风采,令他几乎以为少年时的儿子又回到身边了。 “父亲?”紫竹晒久了太阳,脸色红润微汗,但大眼更晶亮有神。 “好好跟着公主。她是你的贵人。”就和儿子跟着当年的郡公、现今的唐王。如果他没有料错,兄弟之间必有一番征战——一朝容不下二君。只是……唐王大概早忘了,有个不爱读书的崔姓年轻武士、崇拜地追随他身后直至战死吧! “不管公主是不是孩儿的贵人,她是位很了不起的将军呢!”而且和她一样,有外族的血统、会欣然接受她进入另一个天地。 崔礼沉吟半晌,继续道,“我年内会娶妻……她,是太子侧妃的堂姐,我……无法推辞。” 血色从紫竹面上褪去。“父亲,这是——”是党争!连公主都无可奈何的党争! “我知道!”崔礼摇头打断她,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女儿很懂事,这一点是最令他放心的,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啊…… 仰望长天,他提醒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女儿。 “紫竹,为父往后将出使西域,你跟着多有不便,在家又恐用作替太子联姻……你,就去做了公主的女官吧!至少公主幕府能庇护你一阵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父亲……”紫竹愣住,“是……您自己提的吗?”不要她这个非亲生的女儿? “不,是公主谴了信使来。”对方是公主的乳母、也照顾过几位皇子,是公主府中地位最高的女官。 “您答应了?”紫竹明知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她受不了和父亲分离…… “紫竹,就当你已出嫁,不能常回来看望不就行了?”他也不舍,但不舍的结果将是害惨了女儿、甚至可能赔上一条性命!他不得不作出抉择。 哽住很长时间,紫竹才勉强低头,简单行个礼归列、完成下午的所有仪式。 就当,从没有过这段父女感情,从没有离开过幼时居住的小村庄…… 第 4 章 刀剑来往,马蹄翻飞。 要训练能驰骋沙场的精兵,谈何容易! 紫竹的体力、骑术与武艺在女子中算是可以傲视群英的,但真要加入乱军厮杀,就困难得多。 “右军——” “弓箭队——” “……” 令旗摇曳、鼓音骚动。……紫竹差点就没有及时举起盾牌!如果在战场上,就会被射死! 心惊肉跳的勉强操练完一天。双臂几乎无法动弹,两条腿因为长时间骑在马上而僵硬得连走路都痛苦。 但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 一挺就是十天! “他们都算是老兵了。一般的新兵根本无法进行队列训练。”平阳公主若无其事道。没看错,这姑娘能吃苦又胆大心细,放在身边省心得很。 紫竹佩剑跟随在其后。因为身高的关系,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些,从背影看、是一位高挑健美的妙龄女子。高贵的女主公麾下统领的兵马增加到三万,而驸马的直属军队也才一万人——终究是个外戚啊! 一名校尉匆匆跑近,将件公文呈上。 紫竹先接了,取出展开后再恭敬的平递给公主。 “这样的小事情……” 平阳摇摇头,还是把抱怨的话咽了回去。 连多要几个随军女奴都要争吵。那,成千上万被外族掳走的男女又怎么办?新朝廷能帮他们返回家乡、摆脱俘虏奴隶的命运吗? 紫竹忍不住说了句:“边境和中原被带走的人,听说有上百万,比一个下郡的人还多。将兵们怎不去夺?赎回来也好啊!” 平阳看她一眼,“紫竹,等你授了职位就给我上书,我再呈上去。” “……是。”她又不是士大夫,管到那边去是逾越了。公主虽平和亲切,可从小教养严谨、不是随便之人。 伴君如伴虎,难怪朝中的士人们回到家大多没有好脸色。现在,她已尝出个中的滋味——这奉薪官位不好受啊! 父亲第三回娶了亲,是个还不到三十、正当盛年的寡妇,虽然容貌一般但出身显赫,不算辱没了父亲的斯文俊雅。 她以后也要嫁这样雅致的男人呢……紫竹心中想。一身华服、精心装扮过的新郎根本不显老,反引来大小娘子们的悄声赞叹。她是太子党新任姻亲崔礼的长女,而且跟在嫡公主近旁,勉强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所以平日给她白眼黑脸的女人们,像是完全忘了曾经的轻忽怠慢,一样样赞美奉承简直让人招架不住。但她必须得应付得当,不然丢脸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整个崔氏一族,甚至还会扯上独具慧眼的公主府。 这样的活着,尽管体面,但无比抑郁。 后堂的仆妇悄悄跑来,说是老爷的民间老友要紫竹出面。 也是,前边非官既贵,交游广泛的父亲有些平民友人不足为奇,由她这个男装女公子招待,表示了新婚主人不拘一格的重视……但也太重视了吧? 紫竹奇怪地步入宽敞的厢房。她家自从父亲升迁以后,换到一处比老房大上三倍有余的宅子,虽不能与王孙显贵并论,可也算是气派非凡。 “阿娘?”紫竹轻声惊呼,随即恢复了平静。阿娘身边的男人刮去了大胡子,正当壮年的方脸棱角分明,一双精光外露的眼明明白白地显示:他不是个莽夫。 歪头想了想,对上亲生父亲的世故黑眸,“两位用过了吗?” “哈哈,正想跟崔大夫讨杯水酒。” “怠慢了!”紫竹简单一揖,接着就用冷眼逼着已分身无术的仆人上菜——酒席上多的是佳肴,反正客人们也不会知道原先要上多少菜,是不?仆人们并不怕随和的主人,但却对少有表情的小主人深为忌惮,一见她脸拉长了,慌忙跑去张罗。 带上门,紫竹先斟上酒水。 她的亲爹娘穿着样式普通的布衣,但不脏也不破旧,整齐地可疑。 “女儿啊——”阿史娜伸手抱了抱她,但被女儿的不知如何回应泼了些凉水。 紫竹好不容易记起要微笑。“阿娘,我有没有弟弟啊?” “两个!”阿史娜得意地挺胸,“你阿娘还没老到不能生!” 可当父亲的更懂得女儿的心理,拍了拍爱妻的肩背,“好,好!你还年轻漂亮,再生两个行。” “哼!” 外面传来扣门板的声音,直到紫竹叫唤,才有人推门送酒菜进来。等一布好菜,立即退出。 “杜蜜儿,他们像是怕你哪!你这主人处罚仆役很严?” 紫竹好笑,“即使我力气不小,也从没打骂过他们。”顿了会,小心道:“您们……现在何处?”她想问的是生活有无着落。她好歹每月也能领个百钱,比上不足也比下有余。给母亲养老也是应当。 “怎么!你要养我们一家子啊?!” “有何不可!” 被紫竹淡然的坚定怔住,阿史娜愣了会才回答,“去,你阿爹现在可风光了,人人见了都恭敬地唤一声‘尉迟右将军’。” “原来是大将军。”紫竹的语气和眼神更淡。她已选择了崔姓,就不会再回去找更加显赫的亲生父亲……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父亲没有…… “杜蜜儿……紫竹,你可知崔安之娶的是谁?”他现下是唐王忠属,决计是站在太子的敌人一边。 “知道。所以父亲让我去公主府,他、出使西域。” “跑人比较安全,是不?”阿史娜插进来一句,惹来父女俩的同声呵斥!这种念头放在心里就是,哪能说出口?不是惹祸吗! 紫竹叹气,“还望您多多照看阿娘了。” “有什么事,到我府里知会一声。”这个女儿,了得!姓崔的老家伙真是走了好运,凭空捡来的宝贝! “您不让阿娘离开京城?”她问得蹊跷。 “现在还不到时候。”他答得古怪。 “你们俩在胡说什么!我哪扔得下他们三个邋遢男人!” 她却扔得下自己的女儿?母亲不是只重视儿子、不管女儿死活的人,或者说,两个弟弟还小、非常需要母亲无私的照顾才可能好好长大……“阿娘,照看好弟弟们,照看好你的夫婿,尽到为人母、为人妻的责任。” 阿史娜下意识的应了,随即自觉怪异地翻翻眼白。她的女儿啊!太不好玩了! * * * 过了年关,满十四了。紫竹的继母卞氏示好地招待了她几次,还从舅家找来些珍贵的古籍和古琴谱。卞氏并非骄横的贵妇,也不喜披金戴玉使奴唤婢,反倒是爱亲自下厨、为难得见面的丈夫和继女做饭菜。 崔礼又使往辽东。经前朝两败俱伤的战争,一些新兴的外族又内部纷争得厉害。太子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唐王上书要遣使前去观察动向;皇上朝政都由儿子们做主、自然立即应了。 此时已到了春天,往东北前进还不是酷寒。可究竟千里迢迢、祸福难料。 卞氏前一任丈夫战死疆场,经多了生离死别,眼见新婚不久的丈夫又赶往远方、归期不定,不由悲从中来、却又怕被耻笑为妇人之仁,只得不住地偷偷背过身用袖子擦拭眼角。 “父亲命中带福,每回都能脱离险境、好好地到现在。您就不必难过了。”紫竹忍不住安慰两句,因为继母的双手已经被指甲掐得伤痕累累。 “紫竹……你、要去并州?” “是。不过那里没有战事,只是例行的驻军。”是不是一般驻军,从数万大军的数目上可见一斑。但紫竹刻意讲得轻巧。“您说,皇上和太子他们怎么会让公主亲自领兵打仗呢?!自然是将轻松的事情交由公主去做。”防御北狄、牵制突厥,弹压叛乱民变、保护陆路贸易……呃,与挥师南下统一大江南北相比,要轻松不少。 “可要小心……” “您也一样。”紫竹本想说,如果真有什么麻烦,就去找尉迟大将军。但一转念,两方向来对立,岂有向政敌求助的道理?何况卞家也属权贵,妇人家的小事应该可以帮得上忙。 不过,一方是有功无过的长子,一方是功高震主的次子,皇上起兵本就半依靠儿子们扶持,如今遇上储位的大事,想必已是束手无策了吧!不必等当父亲的驾崩,大概两个同母手足就会先拼个你死我活……他们的母亲委实过世得太早! 但是,不管京里头变成怎样,她要随军出征了! 太子与诸皇子留守京畿、唐王挥军南下与宇文氏等交战,公主往河东镇守弹压、驸马去山东对付零星叛军。 天各一方而为社稷流血流汗,这就是开国皇族!不可能有安稳富贵,反而充满困苦血腥。 平阳公主带着走的兵马并不多,不过一万三千多人,其中还有一千多是修筑工事的匠人。苇泽关地势险峻,背向富庶的太原,但这支大军连同当地守军不只是呆在关隘里,而必须保卫着广袤的田地与繁忙的商路——本地的战事基本平息,加之此地是新朝起兵之所,贸易物资来往频繁,大量的货物输往京城供给贵族和百姓们。 河东若出了岔子,会直接动摇国之根本!紫竹端坐马鞍,位在公主右侧后半匹马的位置。她授的是女官的职衔,行的是武将的本分。军中女子稀少,大多负责照顾公主的起居和阵前护卫,其他的都是十几里外小镇上的女乐。 皇上和一干皇兄弟们对公主算是相当照应,军饷辎重和援兵总是比其他军旅的好些,至少她们吃的比驸马营里的伙食好,除了米饭还经常有肉食。 老旧的城墙和关垒正迅速的被翻修牢固。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女人们还没晒黑的时候,行军坡道、箭垛、烽火瞭望高台就已建好。军人和服劳役的囚徒、奴隶以及雇工们日日干活,赶在炎热的夏季之前完工。 “真个是一夫当关的险隘!”公主也仅是轻叹,没再多说什么。回头见到几个年轻的部属,有骄傲也有忧虑,不禁笑起来。“这里虽是要地,但我们要做的只有弹压。我估计,十年里也不大会有战事……嗯,来看看哪里风景好吧!” 紫竹几乎是不敬地观察着主子。公主和豪勇爽朗的驸马做派相似,甚至说话的腔调也差不多。像哥哥…… “紫竹,怎么,想打仗立功是不?”同为随身女官的秀华是并州出身,现在算衣锦还乡,可以好好地给寡母出一口气,正志得意满。 “我们有本事立战功?能保护好自己、别拖累公主就属不错了!” “我倒想见识、见识乱军中取敌首级的英勇。” “又不会是我们几个!”即使武艺过得去,但她能坚持打斗个两个时辰就已是极限。前朝楚国公杨玄感反乱时,天下都惊惧于他不知疲惫的勇猛杀戮,至今老兵们听到他的名字还会发抖。她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女官,如果处于乱军之中,连保护公主都办不到! 初春的雨还是很冷。但工匠们的活儿一点不受影响——因为若是来不及完工,大家都得被问罪,工头则会给处斩,因此他们拼了命也得按期修筑好工事。 “公主,回营吧!”上了年纪的女官建言。 “不必!士兵们不畏寒冷雨水,主将当然更不应该躲进营帐!”公主下马,上城楼,边走边检查每个垛口的砌石是否牢靠、斜度是否利于防守与射箭。 紫竹悄悄让身体不太好的女官先回去准备热水和膳食,自己和秀华下马,取出鞍囊里的弓箭短刀紧紧跟上。 哥哥想做的事……她在做呢! 入夜。紫竹抱了琴踱至驿馆树木稀落的破败小院。 出得京城和军营,才见到四处荒废的田园、渡口与集市。要做的事情很多,多到见不到头,也不知晓需用上多少年。但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做到少掠夺民间粮食、少浪费国库米幣。 她是替公主上屯兵的文书,虽然会给无情驳回,可也得去做:由兵士饲养牛羊马匹并和百姓做交易、重新开通贸易集市抽取一成税赋。在平时是受京城管钱粮的官员们大力吹捧的,在战时来用宝贵的兵员干这些事…… 紫竹摇了摇头,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谨慎言行是父亲行前的叮嘱。 “既入了朝,你就得自己保护自己了!”父亲如是建言,再不是父女间命令式的教导,而像同僚,甚至朋友。 轻轻拨弄琴弦,只兴起弹几个深沉的音阶—— 跑一趟京城送信的差事,本不必由她来做。但她想回来看一眼,也许是瞧瞧继母大人有没难处、也许是听听父亲何时能回朝,或者纯粹闻闻街上混合了各种食物香气的味道也好。 慢慢起了调子,是她半年间自己作的九拍—— 像是回到和阿娘在村里生活的日子,那时叔公还能下地干活,常偷偷跑到邻村的田里挖了木薯和她一块烤来吃,在难得吃饱肚子的岁月里,那些半生不熟的疙瘩块也如世间美味。 开始频频捻弦发出嘶吟,几乎在虐待耳朵—— “姑娘!这样弹,琴会承受不住。” 显得突兀的人声插进来,令紫竹下意识的拔出腰刀。“什么人!” 明亮的刀面反射着惨白的下弦月光,在夜里极是骇人。“在下并非歹人。”说话者深深一揖,“如有唐突,还望见谅。” 稍许打量对方不算高贵、但决不见猥琐的袍服,紫竹收刀回鞘。“对不住!崔某没看清楚就拔利刃,实在不应当。”她礼数周全的回应。 等夜客直起身、走近两步,紫竹才看清楚他清俊的面容。相由心生,这话在很多时候都很管用。对方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有戴帽却梳理齐整的头发干净黑亮,往下的衣袍也一样的干净整齐。看来此人即便贫寒,也自律严格,说不定将来是个出彩的人物! “原来是崔姑娘,”很惊人的姓氏,配上不同于一般少女的气势,和腰间那把禁止平民使用的钢刀,大概真的是崔氏门阀的女孩儿……她居然独自出门?胆子忒大哪!“在下徐孝德,字君辉。今次前往京城投亲。姑娘也是往京中去?” “正是。为的是看望家人。”独身在外多有不便,若按一般脚程,后天才能到右武卫大营、找几名军士护卫着进皇城,然后就是住在公主府里无限期的等待上意。不过在驿馆里也遇上普通人来搭讪的话,她得考虑不停歇的连夜赶路……就当是送达六百里加急的公文吧! “女子单身行走在外,家人就不担心?”徐孝德并非古板不知变通的人,但看着少女的穿着打扮,家中应是有仆从可以使唤。她至少也该带一两名仆妇上路啊! “公子,我住的是驿馆,骑的是马匹,走的是官道,还有兵刃傍身,怎么着也比一般路人强些。若是身边带了其他人,反成了累赘。”下级军人难道还带了仆人?能看吗?!倒是他一个斯文男子更易遭抢受骗。 “那就好!在下不打扰姑娘安歇了……不过,你不觉着如此优美的月色,不宜弹奏过于感伤的曲子吗?” 原来徐孝德扯了一大通,又回到这!“只是望见半轮明月,想起出远门的父亲罢了!崔某这就回房。”然后门上大闩、刀置手边。天晓得会不会再来其他闯入者,说不定就没这么文绉绉了。 “那,明早见!”徐孝德此时终于露出温暖的笑容,明白地表达对秀丽佳人的欣赏。 不是特别俊美,但非常好看的笑容……紫竹稍稍晃神。父亲年轻时,大抵也会有这般的雅俊笑容吧! 第 5 章 等待。 由兵部考虑过后转呈给辅国皇子,皇子再按自己的意思考虑是否交由皇上议一下后颁旨。 因为这是平阳公主的公文,兵部左侍郎亲自拿了去,随后就没有下文。许是厉害干系不大,醉心于皇城里事务的太子并不大感兴趣。朝臣们悄悄在下注:太子殿下到底能将多少名后妃弄到手。而皇上从去年开始就不大理政事,更多的时候在翻新的后宫里宠幸美女们,但年纪大了、雨露不均,引起女人们的怨怼。 如果不是紫竹有公主在背后撑着,如果不是她每日戎装佩刀、没显出半分娇艳妩媚,早因着自己的脸蛋和门第,挣上个嫔妃或是某位王公的侧室吧! 遥远的地方,暗香盈鼻、锦缎飘飞,丝般音乐阵阵,男女轻声调笑。 仿若太平盛世。 慵懒的午后,紫竹施施然地踱出公主府侧门。没有男女主人的府第防卫空虚、一片萧索,只有十来个佣仆懒洋洋地洒扫、做饭,几名侍卫也因无人表功而意兴阑珊。紫竹连腰牌都不必晃,就能轻易进出,真不知是大家太过相信内皇城的守卫,抑或仅仅是懒惰作祟。 先往崔家走,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镶铁的大门紧锁,敲了半天才有个老仆应了,见是小主人忙请了进去。女主人乘车出门不在,下面的人也不大敢追问去向归期。紫竹不想显出咄咄逼人的腔势——因为对她不利——也就潦草放下礼品,留了封问候的短笺,拂袖而去。 京城里头没多大变化,只是店家、行人极多,似乎全天下的财富与士人都集中于此。偶然有官家女子骑马通过,其美貌与英姿在人群中造成小小的涟漪。 脚步不减。紫竹的个头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再加上寻常人不会有的打扮,因此走在街上倒无甚麻烦打扰。 前面的巷子不是十分宽大,但附近的宅子多为将领所居,来往和巡逻的士兵不少,沉重的长枪与喋血的弯刀令百姓望而却步。 没理会路过士兵的疑惑目光,紫竹凭着记忆里的描述,走近一户宅院。 大门居然是敞开的!外面可以一眼望到厅堂。宽敞的前院有一排兵刃架子,条石铺就的地面坑坑洼洼,还有两个小娃娃坐在地上玩弄一只……大铁锤! 紫竹脑袋一热,蹬、蹬、蹬冲进门,把两只肮脏小鬼一手一个地拎开。“小子!不要命了!这东西等你们十六岁以后再来玩!”那时死活自负,没人会同情! “哪里闯进来的小贼——”突兀的女性怒吼突然成了欣喜的尖叫。“杜蜜儿!!宝贝儿!!” 紫竹被随之的一串回纥语和大堆吐谷浑的粗鲁方言弄得耳朵发疼。很久未听到这种亲切的方言,而且是她母亲讲的。 “阿娘,我回京城送信,顺便来看看。” “有礼物吗?” “……有!”她少少的俸禄都舍不得用,都买了边疆集市上交易的高价香料和其他小玩意。母亲就喜欢这些。 “宝贝儿!!”阿史娜并不介意女儿送她烂叶子还是破罐子,只要是东西就行。“这是你弟弟。别摆个丑脸,他们是你亲弟弟!” 两个邋遢小鬼与她同父同母,可不能保证就一定会亲近啊!皇家的烂帐她也见识过,普通人会吃惊的事情她早习以为常……“别!”警告得太晚,两双泥巴小爪子已经巴上她唯一可以见人的觐见衣服,让她气极地挥掌就拍向两只招摇的小屁股。 顿时一片大乱。 等进了高墙之外的内院,紫竹冷下神智。这地方戒备森严,不但没有女眷全是士兵,而且高墙是新砌的,与原来的矮墙颜色不一致,一条明显的界限刺眼得很。 “怎么回事?”她想问的是:有暗杀吗?可总不至于唐突至此。 阿史娜爽朗的笑开,“有不长眼的想除掉你阿爹咯!” “辽东和平了?”他不是派往东边?怎么在京城?! “不,哪会!勉强和东边的族长们谈妥。这一任和下一任的皇帝都不会先对他们用兵,每年还给赏赐和女人。我说啊,崔安之这个使臣做得不赖呢!不然你爹很难说能不能活着回来保护唐王。” 南方战事几乎是一帆风顺,一些叛军即使自立为王还封了年号,可天兵阵仗一摆开,就开始众叛亲离,所以唐王的军队损伤不大就胜利班师回朝,前后不过一年,其余的交有得力部将处置。 真正的威胁还是在京畿周围,和新朝的内部。 “是……因为唐王?”紫竹皱紧了眉。 “哼!他讨厌假惺惺的太子。”虽然那小子比几个弟弟都俊俏得多,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对了,我这里对外都称你是我娘家的亲戚,我不是中原人,他们要找人对质也不容易。反正,杜蜜儿,如果实在等不到回音就干脆回公主大军里去,那儿最安全不过。啊!来吃点我做的新菜!”阿史娜想起来比什劳子军国大事更重要的一件事情,“你阿爹不大喜欢吃蜜烤的羊腿,说太甜……你来尝尝!这本来就是越甜越好吃嘛!” 紫竹被母亲一点不在乎的戒心微微震动。她,已经习惯了惊心动魄的生活,不是吗?连担忧都没半点!她膝下尚有两个幼子,她就不害怕?! 吃一口羊腿,确实不错,那就当打打牙祭,拼命吃、死命吃!她可有快一年没吃上好食料了。“阿娘,”紫竹此时才放下少年军官装模作样的冷峻,口齿不清道:“有麻烦,就把你男人扔在京城,到这来。我在关内的小镇上有间房子住,那里有大批军眷,算是安全的。” 当然,两个女人都清楚,如果太子占据上风,那么尉迟家的老少一个也逃不了。 “我说好吃吧!” “嗯!确实好吃!” 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且等以后再去伤神罢! 半个时辰以后,当家的派人送口信:留在唐王府里值夜。 阿史娜等报信的走了,恨恨地用方言诅咒着:“我要宰了太子那招摇的小子!” 紫竹只问,“这情形已经很久了吗?” 阿史娜,这位天性乐观、倔强的女人,居然叹气!“最近越来越麻烦了。两边你打我、我打你,不就是为了皇帝的位子!”她越说越气愤。幸好不是用中原话,不然可能就招祸了。 “够了!阿娘,谁不知这是怎么一档事,房里骂骂男人可以,出门就不行了!”紫竹打断她,几乎是无情的。 “……我知道,一向知道!也知道他为什么抛下我们母女两个……杜蜜儿,知道他做甚不向崔家讨回亲生女儿吗?就是因为他做的差事太危险,不是替这个大王杀人,就是为那个王爷打仗。” 室内一片冷清。 紫竹艰难开口,“我、喜欢跟着父亲,他教了我许多东西,也把我像儿子一样抚养长大,才能有今天的地位……要告诉阿爹啊,如果他不和弟弟们多多相处,小家伙们会忘了他的。”然后叫别的男人“父亲”。 女儿,究竟贴心!即使用的法子过于僵硬。“我明白!”可胸中的浊气,不吐不快。“等过阵子定了再说罢!有回京的机会不妨来瞧瞧老娘死了没。” 紫竹摇头。这“老娘”哪!除了风韵犹存的容貌,真的不适合贵族人家。“他……阿爹他,对你好吗?” 千百年来,女人家求的也只这一句话。 “不错!真的,虽然经常不在家,总比以前不知生死好。何况我还生了两个小子和你一个大闺女,他连纳妾的借口也没有!”这是阿史娜最得意的地方。 看来不必为母亲担什么心,因为她根本没心!紫竹好笑,“我得回去了,规矩还是要守的。” 初掌灯的时分,看不太清楚脸面,也不特别晚得令人起疑。正是走人的的好时间!阿史娜这些年来看得多、听得多,所以点头:“不留你了。回去罢!” 母亲也没送出门,一切看上去想是不轻不重的平民亲属来访。 回到公主府中、自己暂居的屋子时,紫竹才落下泪。 月下窗边,缓缓弹奏的俱是心酸。 * * * 苇泽关的主楼终于修缮完毕,准予地方长年驻军屯边的诏书也下了——这是紫竹苦等一个多月,没有好书看、没有好菜吃,不由恼火地一趟趟跑兵部的结果。上边的老少爷们都认识这张俊俏但不大高兴的脸蛋子。 于是,一道可有可无的诏书就落到紫竹手中。 “真好!还以为得等上半年,或者我亲自回一趟京才能办成。”公主喜形于色。 紫竹很想横眉竖目。但一转念,公主是让她回家看看才给了这归期不定的差事,别的人要么已没有可惦记的人,要么想回去也没得回。就当白白得来的大假罢! “他们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何况我一个女子天天往那边跑,让他们脸上无光。”她尚未有足够的官位,又无公主的信函,无法直接见到任何一位辅国皇子,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外围晃荡。 “真是麻烦。可我又不想为了小事去找哪位哥哥……” 屯兵是小事?紫竹不敢多言,但心里不以为然。这些皇孙贵族的轻重之分,与平民百姓的果然不一样! 沉重的甲胄与刀鞘摩擦,发出轻轻的哗哗声。秋天的白日,有时艳阳高挂、相当炎热,但早晚时分却冷得人直打机灵。 刚回关城,住进主楼分配给女官的单间,紧挨着公主的寝室,她与秀华一人一边,当两个忠心卫士。 房间狭小,但从石砌小窗看出去,可以望见关下的青绿的山麓和飞溅的山泉! 工匠们都认为,工事的坚固当然重要,可是,公主的住处必得用心讨好!连带着她们这些近身女官武士也因而得福。 每天早晨起床,可以听到清冽的水声、看到壮观的景致,戊边的苦楚和简陋的生活都能一扫而空。 “听到你弄出的声响,怎么,在练剑?”秀华一头长发披散肩头,有些迷蒙的大眼溢着娇媚。 未梳妆却别有风情的女人!紫竹怀疑地想,这名同伴已快二十,五品职官家的嫡出次女,且姿色不俗到可以与自家娘亲媲美,居然没有一堆人捧了聘礼上门求亲? “是啊,外头下雨,又冷得手指头发僵,不如在房里活动活动。” 两人看向公主房门。奇怪!已经快到辰正时分,怎么公主房间里还是静悄悄的?她平日都是卯正时就起、完全不必女官们按时叫唤—— “公主!” “公主?秀华冒犯!” 秀华带头、紫竹殿后,两个一起进的平阳的大房间。 果然!床榻上的人儿因为高烧而昏睡。 “好烫!”秀华惊呼。 “我去请医官来!”紫竹转身就跑出去。 守军里只有几名军医和一批用来作帮手的年轻弟子。紫竹随手拖了两个老大夫就往主楼走,管他礼数不礼数的,看病要紧! “公主是受了风寒,服几帖药即可。”主将病倒对军中士气不利。好在公主公正清廉、赏罚分明,士兵和军官们对她的身份和实力都是非常尊崇的,她躺个几日,各样事务都不会乱。 可女官们责任更重,非但必须狐假虎威的代为处理大小事情,还要轮流守在榻前,惟恐边关的仆妇粗手粗脚的贻误了病情。 “情形如何?”紫竹向进入她房里的秀华轻声问道。 “我觉着不是着凉这么简单。而且昨天公主没有出远门,毛毯也盖得好好的。” 秀华阅历广些,紫竹平常很尊重她的见解。“那,要不要从太原请医生?” “也好!绑也要绑几个好大夫来!” “此是内伤长久不治,外加食饮不当,引起气血阴阳亏损。幸亏早点叫小老儿看诊,不然再烧下去可就要伤及肺腑了!”山羊胡子的老头是太原土生土长的医者,皇上起兵前就经常不避贵贱的为贵族与小民看病,朝廷本想延请他进京为太医,被他以老母年过古稀、不宜远行为由婉拒。今天,他刚打开大门打算看诊时,直接被一群士兵“接”走。领头的正是紫竹,她足足花了两个时辰赔罪。老大夫被她的诚意所打动,才不去计较被押着赶大半天的路。 “是!是!这帖药服下三天,以后呢?” 老大夫思索半晌,“公主领兵在外,风餐露宿、体力耗竭是常有的事。小老儿不该过问国家大事,但这病根已下,往后若不好好调理,恐怕……”恐怕活不久。皇家的事情,他不便多揣测。对这位军纪严明、从不扰民的公主,他是非常尊敬的。可身为一名医者,他必须把话说明白。“恐怕命不久矣!” “放肆!”秀华差点拔剑,被紫竹一把拉住。 “大夫是好言相劝,他是让我们以后多注意,不要以为过了眼前这一关就安然无事!” 秀华杏眼怒瞪,过了会才收敛了杀气。但还是一句回旋的话也不肯讲。 紫竹不理她,继续问明白了,才奉上大笔酬金,派一队士兵用车护送回去。“只怕往后还要麻烦您老人家。” 大夫苦笑,这可不是一般的权贵,而是皇室兵匪!“哪里!这也是小老儿的荣耀。” 药果然灵验。第二天中午,平阳公主就清醒了。虽然还不太能走动,可精神恢复了不少。 “紫竹,以后要好好的请人家来,不能架了就走。”她即使高烧,可还有些印象。 “我打算等您完全恢复了健康,再去好好酬谢他老人家。”恢复不了的话,就别怪她不客气! 平阳只有无奈微笑。顿了顿,才道:“别惊动京里的太医。更别对其他人提。” “……是!”明明可以不用操劳就能享尽荣华富贵!偏偏,公主选择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 “这情形有多久了?”唐王虽然对嫡亲姐姐的领兵才干很放心,但总得尽尽主帅义务。他事前未招呼一下就突然出现在边关,结果竟然看到公主病倒! “两天前刚退烧,公主立刻要去巡视,结果累着了身体,今天又有低烧。”紫竹答道。秀华除了公主,没见过任何大人物,平日的爽朗豪气全成了畏缩。没法,由她这个资历浅些的人代为上阵。 “你们就不会劝嘛!”即使在公主寝室的门外,唐王还是压低了嗓音,可勃然的怒气还是令人心惊。 “王爷不是不知道公主的脾气。即使我俩人将刀架在脖子上,她还是不可能丢下军务不管的。” “架在谁的脖子上?!”他冷酷追问。 “当然是臣等的的脖子上,以一条贱命相胁。”她做了这事,秀华没做,还仗着身长力大,将她的刀夺下。当然紫竹是是不可能在主君面前自揭同僚的短。 唐王相当高大,现在面容更显冷硬。紫竹半躬着腰身,能听到他鼻中喷出的怒气从自己头顶上过去。非常吓人。这时她倒宁愿遇上笑容俊美的太子,后者从不会对多少有点姿色的女子有坏脸色。 “孤从不曾对将麾下领或是舍人作此等要求。卿等已经尽力,不必过分自责。”又不是打仗,需要玩命!她们也不过是年轻女人,哪对付得了和弟兄们从小打到大的阿姐!何况,他自己也是这样,只要有一口气,拼了命也会在士兵面前昂首阔步,决不会流露出半分软弱。 “天哪!难怪大家都对唐王又敬又怕……”秀华低声嘀咕。 紫竹连笑的力气都没了。“还有三天呢!你照顾公主还是我来?” “不!不!不!”秀华惊恐地双手直摇,“我还没尝过嫁人的滋味,可不想死!” 难道她就想死不成?紫竹苦笑,“我也不想啊!”伴君如伴虎,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在权大如天的唐王心情沉郁的时候,将自己送上门找骂。被骂、被贬还不要紧,一个不小心她的小脑袋就没了! “你也别太担心,有沈将军和魏将军在,工防上的事情当然由他们来解说。”唐王命她们看着公主、五天以内不许下床榻,若有违就提了项上人头去见他——而他前后只呆三天。 食不知味的匆匆扒完午饭,紫竹被秀华扔到前厅“随侍”。 “我甘愿放弃在王爷面前卖弄美貌的机会。”她居然这么说!真是气煞年龄少了她一截的紫竹。 可惜,沈、魏两名将军也没机会卖弄自己的才干。他们都只是从五品的武官,地位本就跟贵客身边的侍卫差不多,一个紧张得拉不开弓,另一个居然答不出城墙垒石的尺寸。 眼见着唐王脸色越来越难看,紫竹不知从何处生出的胆量,边唤来负责工事的校尉和两名探马,边向客人们指出关隘的几处颇有建树的防守工程。 刚开始时,紫竹的声音还略微发抖,但凭着对工事的熟悉和应变力,她很快变得沉稳冷静,逐渐能有条有据的分析说明。末了,加上一句,“这些都是公主说给臣等听的。” 很有才干的女人,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如果她是男子,必定会得到重用!可惜,他只对柔如洛水的女人感兴趣,不然以这样的容貌性情,完全可以当上他的侧室。“顺便把这里的情形也抄一份给京里。这样,你去兵部要屯兵支援的时候会省心不少。” 紫竹顿时涨红脸。他知道自己穷极无聊之下,给兵部老头们带来的麻烦和不耐……“是!”随后,可怜的沈将军在她的狠瞪之下,吞下当众出丑的自卑,硬着头皮继续巴上前,领队沿着跑马坡道下行至关城下的水务工事。 战战兢兢的一天,终于熬将过去。 第 6 章 两天的光景,因为比预期的情况好,所以唐王一行可以说是满意——除了公主的身体不好。关里破例送上酒,由是非战时,而且也算是庆功宴,年轻的王爷命令赐酒,引来欢呼一片。 黄汤一下肚,有些个粗野的男子就开始大舌头,竟然将勉强同席的紫竹当女伶。 “会吹萧吗?” 问的人这几天与她相处颇愉快、也帮过她不少忙,紫竹才点头。“会。” 于是对方居然带头起哄,“吹几个曲子来,让爷们听听!” “就是!好听的有赏!” “……” 紫竹俏脸一沉,冰冷的声音传遍席间,“崔某不是女伶,更非奴仆!哪怕是皇上,也不能随意令我宴饮作乐!” 顿时,半醉的男人们僵住。乖乖,这俊俏小姑娘辣得很。 “喂!”一只毛手凑近,“给弟兄们个面——”声音一顿,因为一柄锋利的匕首抵住他的手腕、尖锋闪着骇人的青光。好钢口!可是用来在自己身上开条口子就不好玩了。讪讪收回贼手,“小心太泼辣了嫁不出去……” 紫竹正要无礼的站起离席,一直沉默的唐王淡淡道:“紫竹,坐下。若是你的这些同僚手脚不规矩,就直接砍下去,不用迟疑。”复又对其他不服气的下属道:“这位是崔礼崔安之大夫的长女,也是元英的妹妹。你们应该将她当自家姐妹,而非可以亵玩的女乐!” 大厅里瞬间没了声响。崔元英?令人清醒的名字。在座者大多和元英一起打过仗,即便不曾与元英同袍过的,也听说过出使各族、声名远播的崔安之的大名。这姑娘,来头不可小睽! 酒过三巡,吃饱餍足。望着紫竹“不胜酒力”告辞的愤愤背影,坐于主位、年轻力壮的皇子有些恍惚。既然不能随便碰崔家的小娘子,就另外找个女人吧! 紫竹半夜里去公主寝室巡视,正要关门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她手握刀柄、正要给侵入者致命一击……来人居然是秀华!一身寝衣,透着暧昧的凌乱长发。 紫竹看不清楚秀华的表情,但想了半晌后才切齿痛恨起来。 这些混蛋男人! “紫竹,是你吗?”平阳轻声问。 “是,公主,您还没睡?” “……刚才,管事来问我让谁去侍寝。” 紫竹更为怨恨。 “秀华没得参加宴席,很恼火。我就给她这个去王府的机会……说不准以后她还能当上嫔妃。”语音有些模糊,静夜中、听不出真实的情绪。 紫竹过了好一会才勉强轻道:“秀华已经二十了,没多少青春可以蹉跎,留在边关是嫁不好的。”她无所谓嫁不嫁,所以更加无法接受! “过来,紫竹,坐近些……睡了好几天,我现在清醒得很。” “好。” “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了。” 苇泽关着实沉郁了段日子。直到几名上了年纪却爱说爱笑的仆妇从京城赶来伺候,紫竹才从打理里外的大总管,回复到跟班武卫。 秀华是高高兴兴地走的,这是她仅有的机会,紫竹不能多言;公主也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送了她不少东西作为“嫁妆”,像是怜惜她一旦入了京、就会在美女群中被彻底遗忘。 从此,秀华的名字成了关城里默认的忌讳。 冬天的苇泽,因为三面环山、南边面河的关系,并不酷寒。 过了年,天气未未回暖,女人和杂役在冰冷的溪水里清洗军服衣裳;卫兵搓手跺脚的却还保有军营的气派。 用过午膳,紫竹跟着公主,跨上兴奋不已的战马,一同查看冬季汲水的工事,顺便查看圈养过冬的羊只马匹。马儿因为吃得饱饱的,高仰着头、蹄儿飞踏,在宽阔的马道上跑得欢。 过不久,有士兵拦下人马。这情形已司空见惯:总有不少探马来禀报,往往在关中整理筛选了往京里报,有时更是直截了当的送去唐王的兵营、用于战事——反正京里的人们关心歌伶新曲胜于急迫军情。 于是紫竹代替公主继续巡视,看看有没差池漏洞要补。冬天的一头家畜就可以让一队士兵吃几天饱,更不用说可以换许多马匹米粮的皮毛和农家铁器。 “您看看这把剑。”铸器营的校尉讨好地送上一柄轻巧而锋利的剑,不太长、也不太重,比她的佩刀更轻、也更快。紫竹作势挥剑,发现它的着力和准头都非常出色。 “很好啊!”紫竹毕竟十六,欣赏的情绪还是遮掩不住。 校尉从军有近十年,一看就明了,公主身边的当红女武官很喜欢这柄专为女子铸造的剑。他立即道:“这是女子专用,本来是秀华女官订的,现在……咳,放着生灰尘真是罪过,一回炉钢口难免没现在这等的好。” 紫竹想讨来自用的话已经到了舌尖,终于生生咽了回去。公主治下的军队纪律分明,容不得这种通融。如果由她崔紫竹破例,可以想见她会被公主刻意疏远。“我拿回去呈给公主,好炫耀一下铸器营的聪明才智。” 校尉原本有些失望,但既然紫竹愿意为他们邀功,他也欣然接受。“就是!我们还打算做些女用的小刀小剑,大概可以卖个好价钱。说不定还能上贡!”他们也是人,也想能给自己的女人和小孩吃饱穿暖。军营里既然禁止他们自找财路,也得多少想些其他的法子。 “好!我会送去集市上的铺子!”然后将酬劳分一部分给铸剑师们。唉!她不过想要把称手的兵器,却不得不揽下一大堆本不是自己干的差事! 驰回主楼后,紫竹发觉公主心不在焉,只得去问旁边的仆妇。“有什么坏消息吗?” 仆妇也是在官家伺候了多年,当下决定不掺入自身好恶地答:“驸马的信差来,说一名小妾刚生下儿子,是……报喜的。” 紫竹也愣住,差点大骂。好一个无知臣子,竟然叫堂堂皇家公主认平民农妇的儿子为嫡子不成! “紫竹?” “是,公主。” “有几封信,麻烦你分别送给驸马都尉和唐王。” “是——” “替我们苇泽关撑个面子。” “是!”平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在数年的陪伴下,紫竹知道她在想什么。 新剑可以派上场了! 紫竹今回出门,是本朝平阳公主的正式使臣。顶着公主争取来的六品衔,也大大方方地带上三名卫兵、一名仆妇。 京里的贵族年轻女子沿袭北朝的强悍风俗、又不愿失去女子的柔媚,所以在女扮男装大行其道时,不约而同的命裁缝用窄腰身、软皮靴,再配上美丽的耳坠发簪臂钏,反比正经的女装更吸引男人女人们的目光。 紫竹尽管在路上一切从简,但快到原州的时候,经过一番仔细的装扮,立时成了位健美的男装俪人。她原就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容颜,又加之在军营里和皇室公主朝夕相处,一身华贵气势远远压过其他的豪门少女。 仆妇和卫兵们对她甚是崇敬:既有过人风范、又不会仗势欺仆的女主人,十分少见。 进得原州郡府,沿路人来车往,半点瞧不出被突厥侵扰的景象。可见主事者的魄力手腕何等高明。 紫竹平静地向守门的高大卫兵递上帖子。 “信呢?”一名看上去不到二十的卫兵不曾受紫竹外貌的影响,公事公办。 “平阳公主的亲笔函,我等都没资格看。” “腰牌!” 紫竹只拿出晃几晃,没交到对方手上。“腰牌和剑都不得离身,请见谅了!” 领头的卫兵是名百骑校尉,见紫竹不同于其他人的不卑不亢,知她不是普通人等。要知道六品的女官在宫外行走可是新鲜大事。她能代表皇上最宠爱的大公主前来,大概凭的就是这样的姿态。 进到前厅大堂,管事的也是名壮年军官,彼此对看一眼各自武器上的饰物、和对陌生人靠近的反应,就有些明白对方的地位与能力——都不是下等货色! “崔女官?请随我来。仆从卫士可留待此地。” 紫竹对四名随从作个手势,他们训练有素的找地方呆下、且男女位阶分明。这又引来管事的注目:很不简单的年轻女子! “殿下,这是公主给您的亲笔书信;另一封交柴驸马。” 紫竹循礼正要交给唐王的随从,不想他大步走近,拿了就展开。“阿姊说什么。” “微臣不知。”她轻轻退开半步,躬身施礼。看似守礼,实际是拉开距离。听说失宠的秀华被扔在京城王府中,原州这里有新的美女在等着宠幸。百姓们不是娶不到妻子,得从外族手里赎人吗?怎生这些达官贵人,即使再有君王才干的人如唐王也是这个调调? “……阿姊身体好些了吗?” “是,”紫竹连忙回神,主君问话时发呆,真是丢脸到家!“请了太原的名医来调理,至少身体上的病根基本拔除。” 她话里有话!唐王本从不问女人家的事,但对方是他唯一的同母姐姐!“她心里不甚痛快?” 紫竹未多言,“这个微臣不大清楚,公主总是不把喜怒悲欢放在脸上,让属下兵将担心。” 信里瞧不出任何纰漏,但凭他多年面对危险养成的直觉,就是有问题!可女人不告诉你她心里想什么的时候,男人们确实很难猜出百转柔肠里转的怨念。 摒退不是心腹的随从,唐王更随意。他坐上宽大的胡椅,指头敲着雕琢过的木头把手,“不会是吃醋吧?”女人还会担什么心?关上军事稳固,即使有战事也没烧到姐姐那儿去。其他的……请恕他太笨! “驸马有后,当然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微臣还替公主送上份礼物。”给男婴的金饰、玉片,精致的工艺处处显出皇家物件的不凡。 好嘛!年纪比阿姊小上很多,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倒学了十足十。“你放心,她是我姐姐、父皇的长女、太子的胞妹。”最后,唐王悠悠道,“妾室终究是妾室,哪可能与嫡公主以姐妹称。那孩子只是一名右将军的儿子,没有爵位,更无世袭。” 紫竹仍然未多言,只深深一揖。 回头还要给驸马都尉祝贺去! * * * 一样的俊美,一样的高贵,一样的……令人自惭! 柴驸马是名出色的军人,武艺智谋虽不是最高,但也战功赫赫。可即使这样,人们还是将他和他的妻子作比较,最后叹息道:李氏一族,连女儿都能叱咤疆场、深得民心,何以不得天下?! 刚成婚时,他是真心喜爱这位不让须眉的妻子:不矫揉造作,不虚言逢迎,真情真性让人心动不已。但从唐国公起兵、一路势如破竹的攻克河东、京城,称雄中原直至君临天下时,周围的目光都变了。他是李家的臣子——地位不高不低;他是小舅子的部将——作为不大不小。一种被妻子踩在脚下的耻辱感在慢慢滋生、壮大;而妻子大概也察觉到他的冷淡,干脆请命去边关驻守。从此分隔两地。 他也不想夫妻分离哪!只是……有些承受不了,会不经意的将不愉快发泄到无辜的妻子身上。他逃,她也走开,两人越行越远。 眼前礼貌周全、恭谨如仪的女官他听说过,不但才貌双全、深受妻子信任,而且是礼部侍郎崔礼的女儿。 不是嫔妃、不是命妇,崔紫竹却有着六品品级。即使生下儿子,小吏家出身的妾室赵氏在紫竹的美貌与气派面前显得畏缩胆小。 “这是给公子的礼物,请收下!”紫竹弯身奉上锦盒与礼单。她对向地位比自己低上许多的人行礼无半点不悦。如果没有父亲的无私接纳,她今天必须向这样的小妾拜倒叩首,以换取饱暖。人的一生际遇难测,所以她谨记父亲的教导:乱世之中,哪怕一乞丐,都有可能会成为万人之上的人物,因此对任何人都切切不可忘了尊重——也因为这样的处世作风,崔礼才得以一路顺畅的往上升而几乎无人贬损。 “多谢公主所赐!”丈夫感谢妻子赠送的礼物,此情此景大约只在皇家才有。 “公主与驸马是夫妻,何用言谢。”紫竹大方的编造公主从没说过的话,无一丝心虚。 “崔女官所言甚是。” 两方客套了一番,紫竹又再次施礼才潇洒离开。 “真是风采过人哪!她居然能与唐王面谈半个时辰!”赵氏感慨,若换了自己,早惊得语无伦次!她是驸马去年才收的妾,没见过公主以前,总是认为皇帝的女儿就是高贵些、打扮华丽些。可看到公主身边的人,容貌、气度都远在自己之上,不禁给生儿子的得意劲头上狠浇了一大盆凉水。 望向小妾的沮丧面容,身为皇家驸马的人明白了派紫竹来的目的——她,终究在乎啊! 回到馆舍,卫兵连忙来禀:唐王有请! 紫竹皱眉追问缘由,卫兵回想半天才道:“是哪为侍郎……哦!礼部的崔侍郎到了。” 然后,他瞠目结舌的见到紫竹像个孩童一般跑出门去。 “父亲!”紫竹本想扑进他怀中,但—— “女儿又长高不少,快赶上我了!” 是了,她的个头不适合依入父亲臂弯,何况有外人在场。但秀美菱唇边扬起的真心笑容,灿烂得看痴了一帮行伍男人们。原来一脸虚伪的崔女官,笑起来是这样……也太漂亮了些! “来,见见我的得力助手们,他们几个都会讲回讫语和粟特语,孝德还懂梵语经文。” “崔姑娘,在下徐孝德。我们在驿馆见过一面。”年轻俊雅的颀长男子先施礼,不掩喜悦之心情。 “是,崔某记得。”说她弹的琴太难过,还让她单身一人得多加小心。 紫竹以男儿礼相见,丝毫未觉察到父亲的用意。她的判断力被久别重逢的狂喜所蒙蔽,连不远处表情微妙的唐王都完全忽略。 那个被女人忽略的年轻皇子并没对崔家父女的失礼有所不满,他思考的是未来六尚的人选。崔家为博陵士族,皇家概不会与之通婚,但拉拢又是必须的。崔礼的继室娶错了人,总得用个女儿来弥补,不是吗? 只是,可惜了那耀眼如春阳的美丽笑容…… 他只宠女人,但不会去爱。而她,值得上任何男子的正室之位! 回了苇泽关,见公主显然心情愉快,必定是早料到此行成果的,问也不问过程。 紫竹的一颗心也就放下。 一块用午膳时,平阳突然睁大眼瞅着得力属下。“紫竹,你今年十六了。” “是。”紫竹不知她提这做什么。 “你也应晓得,民间女子满十五无嫁娶的,由宗族或官府代为礼聘。” “……我知道。”提起这一桩,紫竹满心排斥。身边的人,如母亲贫困独居十年、老了还要担惊受怕,公主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只得戍边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那么想必自己也落不到多好的下场。一般的女子听闻要嫁人,必是满心欢喜、满面娇羞,要不也是似懂非懂地人云亦云;而她,只觉嫁人就像被迫嚼下一块烂掉半边的姜,苦辣辛涩、腐败的味道久久不散。 平阳顿了会,“以前,我可以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大病一场后就觉世事难料。若我有个长短,你就会被收进宫里。”她非不孝,但实在做不来将下属送去宫里、陪伴好色的父皇与兄长们——年轻美貌的女官,怕不同时给皇上、太子和齐王看上——那不是荣耀,是埋没。 “公主——”紫竹不喜欢主子用近似诀别的口气说话。 “你父亲来了信,说给你挑了位夫婿,问我是否同意。”她同意。 一时之间像掉如冰冷的山潭水泽里,紫竹整个人僵住。 “别摆出饱受打击的神情。”公主教导着,“以后这种身不由己的事只会多不会少。若是在君前,你的模样就是抗拒君命,是要问罪的。” 多年虚假礼仪的教养,令紫竹迅速回神。但她讲不出谢恩之类的鬼话。 “崔侍郎说,你和他见过两回。徐孝德的出身不低,文才不弱,年纪轻轻就是从五品的职官;也没一大堆手足宗亲,只有位年老的母亲。”老妇人无任何封号,地位比之紫竹要低,这是她顶看重的。 紫竹垂首装出倾听状,其实根本听不进去。 “紫竹?” “在!” “徐孝德是几品?” 紫竹吓了一大跳,勉强想起。“是、从五品。” 平阳点头,“你本身就有六品供奉。婚配之后,又可从丈夫的品级进外命妇。将来,皇家筵席、进宫面君的时候,可记着,不能像在我面前这样随意。” 紫竹的面容彻底垮下,沮丧、伤心的神情看得平阳心有不忍。但此时容忍,就是在未来害她。 “紫竹想一辈子随公主守卫边关。” “若我亡故,你不是去侍奉我父皇,就是嫁与驸马为滕妾。你可愿意?!” 紫竹窒住,半晌说不出得体话。 平阳也失了胃口。在很长一段时辰里,两人未言只字片语。 “每个月写封信来,讲讲京里的新鲜笑话,如何?” “是——”紫竹的泪终于淌下。 婚礼办得很快。 为免太子方面的不悦,崔礼作出一副唐王兴起、唐王妃立时主婚的委屈样。而且徐孝德不过工部的员外郎、又无来头吓人的尊长,地位尚未高到令人警惕的程度。 紫竹的继母卞氏倒是最不舍的一个。她与这“女儿”相处的时间才几天,眼见着又要和丈夫一样远离家门,不觉悲从中来。 “我会常回来探望。反正都在京城,又不是千里之遥。”紫竹安慰着她。 阿史娜那边倒没什么。“十六了呀!我这个当娘的太不应该了!怎不早点找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个徐孝德长得不错,看起来也打不过我家杜蜜儿。放心去嫁!他们要是欺负你,我就让你阿爹提了大戟去,看哪个敢多嘴!” 紫竹想说她姓崔,不姓尉迟。 但尉迟当家的听闻之后只想了会,叹道,“崔礼为了保护你,用尽心思。我自愧不如!” 紫竹隐隐听出名堂,但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多问的。 “对你婆婆尊敬些就可;时不时的回娘家露个面。公主既然开了口,你就勤写书信、勤送礼物去。”他只能这样讲。崔家和平阳公主,是亲生女儿的最大靠山。徐氏稍嫌软弱,但这些年的动荡岁月里,软弱的好处就是稳当。徐家碰上比较强势的妻室,正好取长补短。 不去考虑带来的好处,紫竹也会去做这些。她万般厌恶事事算计、尔虞我轧。“是,我记下了。” 兵荒马乱的半个月来筹备婚事,该做的却也都做了。 但徐孝德还是与一般新郎不同,亲自过崔府,给未来的妻子送上曲谱、书墨等投其所好的礼物,顺便带上唐王妃所赠的贺礼——一管玉萧。 紫竹换上俊俏女装,经过妆点的外表雍容绝美,不输任何贵胄皇亲。她好笑得发现,只要自己眼睛轻瞄,未婚夫就会瞠目、脸红,一点不像二十多岁的大男人。 仔细想想,嫁给他也并非坏事吧! 第 7 章 婚仪进行得不特别奢华,但十分隆重,因为男方有唐王、女方有公主,两位也算是门阀高贵的一对。不过京里的官宦富贵少女们并不羡慕紫竹,反倒对她不是正当年的出嫁年纪评头论足。 “还是不要多念书习武,更不要抛头露面去伺候什么公主。否则也要拖到十七八岁老姑娘了再嫁出去,多丢人!”母亲们如此教导女儿。随即她们的注意力都被齐王的名伶新妃子吸引过去:啧!原来学了歌舞可以嫁得这样好! 紫竹一点不受风言风语的影响。她享受着难得的平静生活——这样惬意的日子,以前只有刚做了父亲的女儿时才有。今后,她也能每天花上大半天的时辰翻看古籍、练习新曲吗? “紫竹?” “君辉,我在这儿!” “紫竹,我带了位新结交的朋友来。他偶然听了你的字,就想为你算一卦。” 紫竹当了几年的女官,见识应对自是一般十三四岁养于闺阁的女娃所不能比的。徐孝德也乐于将同僚和朝中的新鲜人、事说与她听,而她每月写两三封信去边关,有时还夹带了名点、正大光明的让驿人送去。 除了继母与亲娘以外,她再无来往的官家女子。只偶尔跟了卞氏赴太子府的奢宴,她也是淡妆素服,眼观鼻、鼻问心,隐于众色女子之后,当名旁观者。可在普通人眼里,她已是云端贵戚…… 今日见到的客人,中等身材、中等长相,可谓过目即忘的外表,连衣袍都是规规矩矩的淡青色。可一双仿佛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眸却让人心惊! “这位是太史丞李兄。” 紫竹英气的秀眉一挑,那个引起京城轰动的李淳风?听说连皇上都会亲自召见他、询问天行星相与卜卦吉凶。“有幸能见到李先生。” 徐家只有一名仆妇、一名小厮伺候,显得寒酸。但小而雅致的厅堂里,挂的琴、萧与金石古物,莫不让人对主人家的学养起敬意。 “徐夫人可要为将来的孩子卜上一卦?” 为何不问她或丈夫,而问自己的孩子?紫竹有些纳闷。“先生可是认为,妾身的孩子有何异样?” “不敢,只是请夫人帮个忙,解我心中之惑。” 紫竹应了。 徐孝德本来也不信这个,但李淳风不仅精于算学近乎其神,而且他轻易不占卜、一旦占了就是极准。想到自己的孩子……他望向美貌的妻子。此生,有一个心神俱往的妻,已足够,不论两人能否有子;徐氏宗族人丁兴旺而老母并不喜孩子,所以他也乐得放下身为独子的传宗接代的责任。当然,若是有个像妻子一般美丽聪明的女儿,也是件喜事!想当初他乐意与崔礼议亲,就是极为羡慕崔礼提起女儿的不凡时、那种怀念感慨的模样—— “生女为人中之凤,但与父母早早生离;生子……” “请您直言无妨。” “生子须得过继于他姓,不然克大父母。” 俩夫妻皱眉。徐孝德还算孝顺,虽说占卜之词他向来只信三分。但是,若是别人说他为了得子而无视高堂的安危,就有些不妥。 “请问有无补救?” “从贵姓即可。不过,贤夫妇不妨好好教女儿,其未来可是兴旺本家啊!”李淳风只算到几名后室的大致出处,但并不清楚她们到底哪一个是他卦中的王……或者皇?从徐家主母的面相品性看来,只会教出有才气的女儿,不太会是有王气的女儿……还是去另一些小官员家寻寻吧,他知道自己活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不过能提前看一眼对方的父母也好呀! 秋杀的天气,忽冷忽热。 紫竹向来身强体壮,但居然也小病一场,修养了三天才痊愈。这日正莫名的心神不宁,将翻译到半页的古籍放下,又不想弹琴,居然烦躁得转圈子。 丈夫还在任上,据说不久要派往东都监督修缮离宫,十分的忙碌。 做什么好呢? 正犹豫要不是亲手做晚餐时,门上有人急急敲门。 她家少有访客,有来的也是先敲了再唤人。 “哪位?”小厮跟了丈夫走,她得自己照应。天子脚下的皇城、周围大多是官吏家,按理不会有什么歹人。但她也加了小心。往门缝里望出去——是名士兵?! “紫竹女官?公主薨了!” 晴天噩耗几乎击倒了她!这样突然的消息…… “你在说什么鬼话?”紫竹豪气万千的开了门、揪住可怜的传令兵丁的领子。 “是,是公主……” 年轻的士兵是她苇泽关经常看见的卫兵之一。“谁让你送的信?” “是公主府的总管……呜……”他忍不住低泣。公主对他挺不错的,还记得他这个小兵的名儿,他怎能不哭?! “去……我去看看!”紫竹连大门也忘了关,径自跑往公主府。 “夫人!”仆妇被惊动以后也跟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急事。但她是应该留下给爷儿报信,还是跟了走?她稍一犹豫,拉上大门也随着跑——他们跑得可真快哪! 徐孝德一听到平阳公主的噩耗,立即赶回家。 他明白妻子与公主的情分,也晓得这是对紫竹一个沉重的打击。可惜啊!公主还不到三十,英年早逝,闻者莫不叹息。 一见家里空无一人,他试探着往最靠近巍峨皇宫的公主府邸而去,果然在一团混乱中找到已神志低迷的妻子。 “紫竹!”他握住她的手,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怎么可能会是真的?”紫竹伏在他肩上哀哀地哭出声,很快他肩上的衣料就湿了。 徐孝德只能拍抚,却不知用何言辞去安抚。实在是太突然、太措手不及了…… 丧仪的事情被议论得沸沸扬扬。皇上爱女心切,初闻噩耗日夜哀戚。他要以最隆重的礼仪葬了女儿,却引来官员们的反对。 “公主领军多年,战功赫赫不让须眉,鼓乐之礼非为女公主而设,却是给将军的哀荣。若是不予公主军礼,恐会让将兵们寒心。”崔礼始终是支持给公主以所能行的最高礼制。他纵然只是侍郎,但讲话向来有凭有据,何况他的说法得到皇族与多数武将的支持。 一场争执终于在皇上拍案定论后渐渐平息。 但礼部毕竟为了迎合上意,在规制之内变了法子弄得庄重、排场。即便有人不满,还是在军队的刀枪反光之下闭了嘴。开国时期的军将,可比安平日子时的有力得多。 紫竹即使有衔等,也是内官,按说不应出现于丧礼。但她跟随公主驻守有好几年,大家对崔姓女武官之名也有耳闻,见她戎装外罩丧服的男儿打扮,也就没人阻止。 近一个月来水米难近,夜不安眠,紫竹的精神极差。但今日即使不能跟着扶灵的队伍,至少也要在灵堂前向昔日的女主君行上最后一礼。 取出爱不释手的玉萧,她开始吹奏公主平日最爱听的关山胡调。 孤旷、苍凉、悠长,引得边关将士潸然泪下。 半刻的工夫,偌大的院落中没有人声,全静悄悄的听到一曲完毕。 “何人丧礼上吹乐?” 威严的责难传来,惊醒了沉醉于久已怀念的曲调中的人们。大家不免有些惊恐。今日唐王为了公主身故、皇子之间的暗斗开始变为明争而日显锋芒……大家不是不想为女官说话,而是不敢啊!希望殿下不会为不识礼的女子而计较…… 紫竹早忘了问话的人权柄之大,他顷刻间就可杀了她全家。“殿下,这曲子,是公主平日里最喜欢的——”她不想多讲话,因为一开口,就会牵动滚滚清泪。“现在,臣再吹给公主听一回……”讲到后来,已泣不成声。 唐王轻叹。丈夫一病就开始寻找替代品的女人,他看得多了。而这样忠心不贰的女人,真是少啊!“罢,看你虚弱的样,还是休息一下为好。” 话音未落,他见一名儒俊男子冲上前,正巧抱住她昏倒的身子。“紫竹!” 以前印象深刻的英气勃勃,变得苍白消瘦,却难掩绝美。甚至在一身白服之下显得更为楚楚动人。可眼下这伤心脆弱的美人倒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中……很有一种宝贝给夺走的愤怒! 真是忙过头了,他居然在气愤一名丈夫呵疼自己的妻子。没错,那既没武艺也没气势的男人,就是他选择的、未来礼部尚书的女婿。 哼…… 阿姊,何必走得那么早?是不想看兄弟残杀,还是不想看丈夫与别的女人们快活逍遥? 没甚么,两笔仗都要算! 不久,一道旨意,令驸马与名门县主成亲,彻底堵死他想将妾室扶正的心思。 另一道,着皇太子领军往幽州以备突厥。 而紫竹被大夫诊为,已有孕近四个月。 怪不得特别容易累……也特别容易流泪。 紫竹勉强自己进食补养,为了孩子,也为了匆忙赶来的阿娘与继母。连父亲也不管会不会遇上前一任妻子和她现任的丈夫,常来看望。 “你父亲膝下无子,卞氏夫人有几年没有生育的消息,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了。如果李兄的卦言为真,那生子便继承崔姓?”徐孝德问妻子。一来占卜说的事情他一直挂怀,二来能让孩子姓崔也是好事——他不见得过于看重名利,但若将来孩子走上仕途,出身当然还是重要的。他也分别写信给母亲和族里长老。大家看法不一,不过居然也认同多个孩子去继承大姓——前提是崔礼一直没有儿子的话,当然克长辈的事情也是他们的忌讳,正好两相便利。 “这得问问母亲大人。万一她以后生了儿子怎么办?”紫竹也乐于有个孩子让父亲高兴、高兴。父亲一向宠爱她、保护她,这次头胎生产,父亲既快活又担心,卞氏经常笑他是打主意把外孙抢到自己怀里。而她也想培养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去保护年老的外祖父。 “其实,你希望是个女儿?”徐孝德是个聪明人,何况卦上说他的女儿有大出息,想必是能为他带来个了不得的女婿或是外孙吧!他也是非常的期待和紫竹的孩子。 “我想,徐惠这个名字,男女皆可用吧!” 惠?她对女儿的期望如此高?徐孝德深深望进她的眼中,“好。不论男女,就叫惠儿。” * * * 全家人都严禁紫竹出门,尤其是去公主的陵寝。有些兵器遗物的也陆续送进徐家作纪念。然而奇怪的是,每回睹物思人时,都不会落泪。 许是腹部明显变大、可以感受到孩子的轻微动作的关系,她只感到世事无常,生命却是交替着绵延不息 。 她渐渐的无法跪坐,活动范围只在胡椅与床榻之间。妇人们当然异口同声的说她这胎准生儿子,仿佛儿子是一家的命根,而女儿可有可无——但没有女人,哪来的男人?!紫竹觉得好笑。以前的士族,生女儿就是为了联姻带来的庞大聘礼与以后的枝节关联,还有的就是送给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家。民间如何她倒不甚清楚,不过游记里说,江南的女孩们捕鱼虾、收茶叶、养桑蚕,很受家里倚重……很想去看看。 枝叶由嫩绿变为墨绿的暮春季节,紫竹顺利的产下一女,取名:惠。 小东西刚生下时皱着一张小脸,几乎看不出长相。过了十天,如画的眉眼就清晰可辩。 真是个美丽的小东西!她的外祖母和亲外祖母抢着抱她到差点吵架。而当父亲的也爱上这美丽又不大哭闹的女儿,等老一辈的人都走了,他就会抱着不放,而小家伙也很给颜面的呵呵傻笑。 “会笑的小娃娃,早惠。”产婆如是安慰着,在拿到不少的赏钱之后。 紫竹只笑不语。女儿在她柔柔地念着诗文时会非常安静,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倾听。但一等她停止念,就把小鼻子、小眼睛和小嘴巴皱成一团,说多丑就多丑,有时还会很不高兴的放声大哭。 可终究是平安的撑过了大半年,不少婴儿都在这个年纪夭折,有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没了呼吸。 可她的孩子很健康的快速长大,而且一点也不怕生,当徐孝德向同僚友人们展现美丽得少见的女儿时,她会朝着客人甜甜地笑、露出几只小小的莹白小牙,为小小姑娘勾来无数欲攀亲的人家。 徐孝德被派往江南监督运河疏浚工程的时候,紫竹也一块去了。 带上孩子不方便之下,卞氏硬是将粉雕玉琢的外孙女儿抢回崔家,引来阿史娜无限哀戚——她早腻了家里两只不听教的小霸王,好想好想有个小丫头可以哄、可以逗。“那你就再生一个女儿给我!”阿史娜脸不红、心不跳的厚颜要求,令紫竹又好气又好笑。 虽则路途艰难,但好在走的都是刚修葺不久的水道,行得比陆路更快、更舒服。 徐孝德不是工程主事,责任不太重,因为通晓不少方言物产,专司调运各地乃至各外邦进的材料。工匠中有中原人,也有番族的人,大家领的是一样的薪,倒也相安无事。 紫竹是最快活的一个。她去过西北边疆,领略过苍茫、荒凉的土地,现在走的是四季都有花开的富庶之地。这里罕有抛荒的农土桑田,而鱼虾鲜嫩美味。百姓们的衣料不少是自家织就的丝缎,姑娘们也喜用珍珠玉片为饰,农家市井也用青绿的茶点招待客人——这在京城绝少见到。 徐孝德走过一半天子治下的土地,见着紫竹什么都是新鲜的模样好生可爱。 “再往南几十里就是太湖,那里的物产才叫丰盛。等我们到了那一段,我挑个晴朗日子乘船吃鱼吃茶去!” “那我定要带些好茶回家,京里卖的贵得过分!”这里的又便宜又好,怪不得商贾们不理会路程遥远、旅途艰辛,原来是有好赚头! “你想朝廷为何要花大钱修水道、造大船?就是让南北物产交汇,京城能吃上便宜的江南米粮、用上漂亮的陶瓷丝绸。” 也是!河上走的小船实在太小、太慢,少有商人用船运,白白浪费了大量劳役修的运河。 “这河一直要修到余杭,这样从京城到余杭只需一个月。”徐孝德有些明白她的心思。他的妻,见识广博,胸中更有着大好山河,与她讲抱负志向是再好不过。 “将来,若是给贬了,咱就仿效陶朱公,做个平民商贾,如何?” “好呀!把南边的好茶好丝好陶瓷运到京城,再将京里的经籍珠宝和西域的香料毛皮运来江南,不会让船白走一趟!”紫竹兴奋不已地大发奇想。 徐孝德看她,用船运?他的夫人哪,比皇上想得还远咧!“哈哈哈!好,好主意!哈哈……” 半年以后紫竹才先行回京。 女儿已经能流利地说话,偶然还会与大人逗趣;不大哭闹却一定要念了书才肯睡去。 卞氏也是识字念书之人,不过她已经快应付不了小家伙对文字的刨根问底,很多时候都是没有出使差事的崔礼在与惠儿交谈。 当紫竹风尘仆仆的进了娘家门时,正遇上崔礼在教外孙女读辞赋,教一句她便跟着念一句,过了会再问,居然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来,颇让人惊奇。 阿史娜也不避嫌的冲来,不厌其烦的教惠儿回迄语,总是悻悻然地败下阵来,气得拉了紫竹告状。“小家伙居然说不好听!” “惠儿才几岁?!”紫竹好笑道。女儿喜文爱音律,很得她的欢心。 过了片刻,阿史娜漫不经心的对她说:“小心。近日有变。” 紫竹愣了会,立即答,“你要不要和弟弟们住我家?” 阿史娜顿了顿,“也好。” 望着小小姑娘与崔家男女主人玩得开怀,阿史娜突然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力气大得几乎弄疼了她,“放心,我们会赢的。” 紫竹只庆幸丈夫在外,不会受牵连。不论君王为谁,这水还是要治,河还是要修。 但一天的清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史娜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带了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敲开紫竹的家门。她随身带来的不仅有细软财物和干粮腌肉,还有一柄短刀! “别出门。”阿史娜淡淡关照。 紫竹会意,但心里想的是崔家的安危。 阿史娜似乎看出女儿的犹豫,笑道,“你阿爹怕我们母子被抓了当人质,所以才避来你这。而崔礼是殿下心属的礼部尚书,不会出意外。倒是你家可能遇上乱兵。” 母亲说的殿下,不可能是皇太子。紫竹心底雪亮,也让唯一的仆妇两天内都闩上大门,作出家中无人的假象。 远远的,有兵刃相击声、人类的叫嚷声,和隐隐的红色火光。一家妇孺并非胆小怕事,但也清楚兵乱中谁也保护不了谁。连尉迟大将军都只得追随主君、无法顾及家小安全,更不用说一般的官吏和无辜的百姓。 “又有多少人白白丧命……”阿史娜感叹。她早料到有兄弟反目的一日,只是本想皇上还健在,眼下尚不至于兵戎相见。但两方都等不及了! 不想,即使坐在家中也会祸从天降。 一些杀红了眼、抢上了瘾的士兵冲击着每一户看来有油水可捞的人家,在将领来不及照看的地方,残暴横行。 “这家!开门!” “搜查太子党的余孽!” 大门在近晚的时分被刀枪劈开。 几名披挂整齐的士兵一冲进门,就见眼前站了位削瘦高挑、身披战袍且腰中佩剑的人。 呵!哪路人马?他们刚一愣神的时候,这个背着光但声音清冷的人开口了:“蠢材!认不得这是谁的家门口了?看清楚:这儿唐王赐的府第,这是唐王妃赠的玉萧,这把——”一柄闪着青色悠光的利刃出鞘,“是唐王的姐姐、平阳大公主的御剑!” 只想抢点东西的年轻下级士兵们张大了嘴,其他的不懂,唐王和剑两个词都明白! “还不快滚!” 剑光一闪,几个士兵跌跌撞撞的跑走。妈呀!碰上未来皇上的亲信,如果说给上头听,不给砍了才怪! 阿史娜大笑着,握刀从屋子里走出,旁边是一脸惨白的仆妇。“我还想拼一条老命。没想到几个小子全被你吓跑了。” 紫竹瞥了她一眼,额头还有冷汗的人居然还敢说大话?“下回就请阿娘你来应付,大吼一声尉迟家的女当家在此,哪个敢造次!” 阿史娜骇笑,“罢了,罢了!不给当场砍死就不错了!” 仆妇终于经不住死啊活的,晕倒在地。 紫竹没工夫照顾吓昏的人,“快找些石头顶住门。否则不光是乱兵,小偷贼子都会来光顾!” 战战兢兢的躲到第三日,天光放晴的时候,大街上有锣音,伴着人声一路行来。 太子齐王反乱已诛,其他人等无碍。 阿史娜听着,原本该庆幸的脸蛋居然淌满泪。 “阿娘?怎么了?”紫竹已两晚没睡,根本是精疲力竭。 “没,没事!只是可怜那么多幼小皇孙,还有那些官员的儿女,都得受株连。”她老了,变得多愁善感,全忘记如果丈夫这边输掉的话,会受牵连而死的是她和她的孩子们。 紫竹典籍看得多,但也被新主君可比秦二代皇帝的手段给震住。“真的,要连自己的侄子都杀吗?” 阿史娜边抹脸边嘲笑,“呸!杜蜜儿,你书念了几大车,连这道理也不懂?!太让你阿娘丢人了!” 两人与孩子们胡扯着,说是与爹亲玩迷藏游戏,看他能不能找到他们。 两个男孩终是生在军旅之家,见母亲与姐姐穿着齐整,刀剑不离手,情知有事情,只听话地与美丽的小外甥女玩耍。巴望着快快长大成父亲那样强壮的男子汉。 第 8 章 敲开徐家大门的是崔礼,其身后是一列刀枪闪亮的士兵——尉迟将军的亲兵。 紫竹和阿史娜疲惫已极,所幸没人受伤。 徐孝德一直等到打开城门的时候才急急回到家。紫竹母女安然无恙;其岳母刚离开,还有一小队士兵在保护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紫竹,唐王兵变。” “我不正躲了三天的流兵吗?若不是母亲带了吃食武器来,我还不知道!” 好不容易弄出了一桌子热食,两人都饿坏了。 “皇上大概会退位于唐王,当个太上皇。”直等吃饱喝足,徐孝德才缓缓道。 惠儿趴在父亲腿上不肯睡,圆滚滚的大眼滴溜溜的在残羹剩菜上打转,时不时地趁父母不注意偷吃,一直到紫竹发现她的小诡计。“吃饭的时候耍脾气不吃,现在倒在赶紧偷吃。好玩吗?!” 惠儿傻笑。精致的小脸蛋慢慢长成倾城的美姿美颜。 “女儿长得太好,也不是好事。”紫竹一径地望着小家伙,轻声言语。 徐孝德笑她,“长得不好也不行啊!” “谁说不行!” “就像齐王府的杨妃能逃过死劫,不就是因为国色天香的姿容?” 紫竹愣了会,回道,“开个客栈、摇条货船,不也能过得很好?” 徐孝德只搂搂她,顺便将女儿抱至怀中。“她若能为上位者提供慰籍,也不见得是坏事。” “你——”紫竹勃然大怒。但丈夫接下来的一句话令她血冷。 “薛家、柴家、长孙家,都想与你攀亲。” “我?” “岳父大人已被任为门下侍中兼兵部侍郎。”兵变后连升二级,可见颇受重视,而对崔家感兴趣的人也突然变多。只可惜崔家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也已出嫁,只有打主意到目前唯一的外孙女身上。 “可……惠儿才两岁!” 徐孝德脸上看不出心情如何,但牙关咬紧,手背青筋崩出。“得罪了任何一个都不行。我们家一直靠岳父来支撑。”他徐家再不济,总也能保护自己女儿!难道要让花容月貌的女儿,给比他年纪还大的人做继室或侧室不成?!一想到那些人的丑恶嘴脸,只觉恶心不已。他的女儿啊…… 紫竹刚还庆幸家人全好好的,现在又为了幼小的小女娃犯愁。辞了官、没有官级庇护会更糟;找个门当户对的小男孩子,又怕对方地位太低保护不了惠儿。 “那……我去唐王妃那里走动走动?”即使厚着脸皮也得凑上去。别人攀龙附凤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还能昂首阔步的,她又能丢脸丢到哪去?! 徐孝德抽紧了下颚,一言不发。他是个念圣人诗书、正史典籍长大的人,从未想过要靠妻子和岳家飞黄腾达。可如今,一家的平安是靠崔家,女儿的未来是靠妻子。他一介文人是不是半点无用处? “君辉,”紫竹的低唤拉回他的注意力。“做好你手上的事情,赢得上司和君王的信任,稳稳当当、平平安安的就好。现在就考虑女儿的终身,未免太急了吧!你这么想要女婿啊?!” 徐孝德喷笑。“看来,还得多几个弟弟来保护我家惠儿,是不?” 紫竹只柔柔地笑。 唐王登基的时候,紫竹怀上了第二胎。 在行动不便之前,她到公主的陵寝去了一趟。不知为何,回来就觉得精神很好。 这次是个儿子,长得像极了他的母亲,俊秀非常。 徐家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这孩子的姓氏怎生处置? 姓徐,克大父母;不姓徐,又有违常理。 此时徐孝德因连续三年里考绩相当好,又精于外邦语言,被调往礼部,还提了一级。 族人们反悔了,认为这个孩子是徐家嫡长子,当然不能给人。 崔礼只摇头,“外孙和孙子,于我而言都一样。”都是他视如己出的女儿所生,他一样的疼爱。反正亲族已经准备好了几个宗亲的孩子给他当继承人,人人看好当他的儿子所能带来的好处。 儿子取名徐聃 徐老夫人特地从家乡赶来看孙子,一见到婴儿美丽的脸蛋,乐得合不拢嘴。可是,来的第三天就因为旅途劳累而病倒。 起先大家以为是疲劳和受寒所致。但情形越来越不对。 老人总是说腰疼,用了不少药草都不成。紫竹有些急,找了层层门道才请来位快卸任的老太医。 太医看诊切脉半晌,出得里屋,才轻声对徐家夫妇道:“老人家这病,已如膏肓。” “……不就是腰疼?怎会……” “开始时腹内疼痛,几个月后已是全身发疼。病人内腑俱败,骨节酥软,已是不治。”太医行医树十载,见多了生离死别的病家,也未贪几个诊金就告辞。 以后,不论请几个医者、吃多少药方,老人的病势愈加沉重。 这年冬天,徐家几乎耗尽家财,还是没有留住老母亲的性命。 儿子改不改姓,已非重要。 徐孝德办完稍嫌俭朴的丧事,照例提请居丧二十七个月。 没有徐孝德的薪俸,而孩子又身体不好、时不时生个小病,让本已捉襟见肘的徐家更为难过。紫竹只得暗中卖掉几件饰物和衣料。有几回贵夫人们相邀,都被她以居丧推了,实在也是没有像样的衣服可穿。 但父亲赠的琴和公主营中得来的剑是决不卖的。 两人每天看书谈天之余,紫竹都会练剑习艺个把时辰。 两个孩子,女儿已经会跑,她特别爱摸琴弦,并且单纯的为发出的悠长音调而兴奋不已。儿子长得不快,但也会睁着双明亮大眼,有意无意地望着母亲舞剑的英姿,红润的小嘴微张,专注得可爱至极。 事情就是这样巧合, 一批辽东新君派来的少年子弟上请入太学,另有十几名吐谷浑的佛家信徒请皇上准予他们探访几处著名寺庙。徐孝德虽不信教,但都懂些梵文佛学,又会吐谷浑语,就被紧急征召了去。他也只是将好料子的官服改为布衣素带,与僧人们的简朴相得益彰。几名僧人闻听他丧母,还好意上徐家超度了一番,弄得紫竹有些哭笑不得——只希望老夫人在天之灵多少感受到子媳的孝心。 但紫竹有了机会出门。因有不少外族语言的文书需在极短的日子里翻译完,而兵荒马乱的时候重要的官员都不愿做这种事情,所以她也得以内官的身份征应付——吃力不讨好,米粮又少领,要不是父亲出面找他俩,他们才不干! 正心里怨着无法与子女团聚,与母亲阿娘抢漂亮的外孙,紫竹就被一条缂丝带所吸引。 那是路过松江修一座经楼时遇上的,那名女子衣衫褴褛的垂头卖织品。一大堆她几乎无法看上眼的东西中,居然有那么一件令她久久不能移开视线。腰带上有茶花?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织进去的! 紫竹好奇地看了半晌,仍然勇敢地问了价钱。 女子很是吃惊的望向她:初时以为她是男子,但稍一仔细看便知是名美貌少妇,眉宇间的贵气是贫困的人们所难以企及。“十……不!二十文。”女子几乎是尖叫地说着价钱。 紫竹挑眉,她还以为这样别致的东西至少要上百。那看来是京里的东西贵得离谱了。“十五文。” 女子立即将腰带奉上。 “这是你自己织的?”卖者大约有三十岁,双手黝黑粗糙,面容凄苦,不像是能画能织的巧匠。 女子摇头,决计不会讲是拿了别的女红好手不小心掉了的织品。 紫竹也没多说地给了钱。 她隐隐觉得,这是门绝好的生意。 四季常绿的江南,没有皇城坊间的压抑,也不必面对秋冬的萧索酷寒而感伤。到处有着令人赞叹的美丽艺品……只是,这里没有宫廷、少有胡商,民间见识少薄、官吏品性低下,一路行来,甚至不见有京城中那样的英姿美人儿。 可见世间的事,有得必有失。 感伤一番,紫竹携了心爱的腰带离开。 两个月后,紫竹回到家,不经意中这条用零头绢帛包着的精致腰带让一位三品大夫的宠姬见到,足足送上两百钱才从她手上转卖。紫竹这才明白,做商人居然比当朝官的日子更好! * * * 官宦之家,到东西市上的店铺贩卖,不管卖的是什么,都属丢人现眼。紫竹也没打算做商人。 徐孝德给召回当值。经历十几年的战乱,百废待兴。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断不可能白白浪费任何一个好人才。 宫里的诏书下了—— 命妇们随皇后亲桑。 紫竹堪堪挨上最末等的觐见品级。也是因着出身和经历较为体面,不然她大概得指望儿子才有机会进宫。 皇城是用来招待远方来客的,让百夷被震慑得匍匐在地,所以最要紧的是气势巍峨,而不论美丽或舒适。紫竹不是没看过宏伟的东西——若论宏伟,哪及得上绵延至百丈山峰的关隘,和一排排、一层层的石砌箭垛;若论森严,她在千万长枪林立的阵形中生活了数年,区区百名卫士只能吓吓女人们。 亲桑时,华丽的礼服当然用不上,但贵妇们还是尽其所能地玩些花样。反正也就是做做样子,后宫嫔妃们可比她们扎眼多了! 紫竹自婚后,从未以感谢之类的虚伪名头,去奉承先时的王妃和现时的皇后。觐见时也是习惯了不卑不亢、得体自在。 皇后是个端庄秀丽的女人,不削瘦也不太丰腴,取下了合乎规制的金钗与朝服,倒更像名悠闲于民间的妇人——只稍显老。紫竹记得她与自己的年纪相差不大,却看上去像是长了一辈。 她还是受皇上重视的人。聪明不露于人前,敏锐不形于颜色。哪怕面对众人议论纷纷的几名妃子,也一视同仁地和颜悦色,博得贤良美名……这样才能保证美貌不再时仍然被丈夫记得。 有一种滞涩的东西在胸中蔓延开。紫竹只庆幸自己的夫婿没钱娶新纳妾。 仿佛感受到与羡慕、妒忌、幸灾乐祸都不同的柔和眼神,皇后望向徐家的夫人崔氏。一张特别白皙、五官深刻的脸,姓崔……对了,她字紫竹,想必是取挺秀坚忍之意。 “紫竹?” “是,皇后。”紫竹有些受宠若惊。 “你可会刺绣?” “……臣不太擅长。”是完全不会。家里的女红都是两位母亲及仆妇们做的,她拿起针线的唯一下场就是满手的伤。这玩意可比练剑难上十倍有余! 皇后微笑,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崔女官可是文武全才,若是一般的女红妆,才不会被平阳延揽了去……” 轻声细语的几句看似非常熟悉、又似有玄机,让其他女子们立时开始注意起来。不论她们多想将年轻貌美的女儿送进宫争宠,毕竟皇后及其娘家的地位看来稳固不摇,眼下得罪不得。 紫竹明白,这是皇后优待她的方式。不论她曾经做过什么让尊贵的人儿记得,她总是感激的…… 回个礼如何? 这念头绕在心中无数次,但皇后的性情她多少了解。不喜铺张,不爱招摇,更厌恶女人们的虚荣与长舌。戴上后冠、被天下妇人与少女们嫉恨并不一定是现在这位皇后自身的愿望——但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在格局狭小而空虚的宫中寂寞度日,等着自己男人有空光顾时见上一面,其余的全是应景、虚应。 “在想什么?”徐孝德换下官服,穿了身宽松的袍子行近。 他还是俊雅斯文的样子,岁月似乎对他相当优渥。不像父亲,已渐显苍老,头发灰白、脸上皱纹鲜明。 “在想,其实皇后陛下与公主很像。”都身不由己的在堆砌的富贵中快速衰弱。紫竹不禁打了个寒噤……为何她觉得皇后也不会长久…… “哦!她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女子,定然名留史册。”一文一武,彰现李家媳妇与女儿的与众不同,和得到天下的必然性:他们家连女人都如此出色,得到江山也是应该的! 紫竹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是男子,无法理解女人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但自己与他就这样过完一生,已经可以心满意足了。 此时惠儿蹦着跑近父母身旁。孩子们总是为一点点新的发现,或是新的小玩意而兴奋,就像她的儿子,正在为用双脚站起、看到更远的地方而奋斗不懈。 “这个……好看呢!”惠儿开心把玩着紫竹腰带上的一小方花案。 紫竹想到了献给皇后的礼物。 “君辉,你说,我送给皇后亲手织的丝带可好?” 徐孝德透过同僚的关系,从松江府买来一名手艺女婢。朱刚原是前朝小吏家的幺女,幼年衣食不缺。但战乱中父亡母病,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不得已将幺女卖了。买下朱刚的人贩子原是看中她眉清目秀,想亲自养大充作伶妓。没想到她的天分不错,学了一手好绣工,甚至还精通新的织法。贩子见她年纪稍长、又抵死不愿做市井女娼,干脆转卖给官儿,脱手赚一笔。 而缂丝的技艺相当繁杂,尤其是极费人工。等紫竹跟朱刚学会了所有技巧、能织出象样织品来的时候,已是过去近一年,花费了许多由父亲大力赞助的生熟丝线。 “夫人的悟性很高。我学了三年的东西,您半年不到就会了。”而且因为品位不俗的关系,所用的图案都是颇有才气的贵族女子所作的精美书画,将美极了的花朵与娟秀题字织在寸宽丝绦之中,看得人目不转睛。 紫竹苦笑,“这东西不过三寸长一寸宽,就耗费两个多月。以后若穷了,就卖他两贯钱!” 朱刚轻叹,这样的织品,她这辈子再努力也做不出。 徐孝德也看愣了会,不自禁摸了又摸,“这是织的,不是绣的?” 同样的话皇后也问了一遍。只要是女人,少有不喜爱美丽又新奇的东西的。 紫竹除了觐见朝服,没戴任何首饰,只用朱刚示范时作的丝巾装饰,居然十分出彩。 “这是你自己织的?不是买的?” “是臣亲手所织,所参照的图是母亲大人所画、字是父亲大人所题。坊间不可能有卖。” “真美……”娟秀细腻的笔触,将朵茶花描绘得艳丽而生动,而摸上去全然没有绣品的凹凸感。 “崔卿家是特定为献礼而学的纺织?” 皇后念了多年的书,难免想得过多……紫竹忙回,“有一技傍身,即使有任何变故,也能养家糊口。去年臣等跟随皇后亲桑,不也是为天下女子作表率?” “我自幼没吃过苦,不曾亲身经历过家人离散,更没上过战场。但多少也能体会卿家心中的不安。” 一群宫女太监环侍之下,两个女人平静的交谈着过往岁月。那些紧张、忧虑但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至少百姓可以安稳的过日子,不必担心亲人上了战场不再回来,也不用害怕夜里兵匪来劫掠。”紫竹突然讲出心中所想,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可偷眼见到皇后没有不悦、反是苦涩笑着,就知道她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宽慰,和遗憾。 又静了会,没人吭声。 太监来报有宴。 紫竹瞧见皇后眼中的一抹厌恶,但没敢多嘴,只有礼辞别。 “崔卿。” “是。” “赏花宴上,命妇们可以带孩童来。你也带了女儿来吧,我想看看她是否与你一样漂亮。” 紫竹俯下身去。这是赞美,也是优厚的表现,说明皇后相当欣赏自己。 出得宫门,禁不住深深吸了口略凉的气息。 不知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官宦权贵们逢迎应承的一套,讨好上峰、拉拢同僚、拍抚下属……不,她没有金子可以赏给太监——当然皇后也不会用贪财的宫人,无意中替她省了一笔钱。 第 9 章 紫竹是朝臣之妻,必须为夫婿、父母和孩子们着想。虽然非常不喜欢无聊又拘束的宴饮,她还是去了,与崔家夫人、她名义上的“母亲”同车——自家可没有漂亮的车子可以乘坐。 卞氏此时完全是中年妇人的样貌。崔礼又奉旨出使西域,让她更为孤单和惶恐,生怕有一天等到的是一具棺椁。她已老得承受不起太多的生离死别,所以对紫竹相当好。 “皇后亲口相邀,敕书也下到徐家,说明是对你另眼相看。孩子,你可得为你父亲和孝德争口气!”女儿其实已经很争气了:死板的朝服穿在她身上,竟丝毫不比极力打扮的后妃贵妇逊色,而她身边的灵秀小姑娘……想必引来的暌违大概会让丫头的爹亲又想痛哭又想狂笑。 “婆婆?”惠儿娇嫩的嗓子叫唤着。 贵夫人立即降为外孙女的奴婢,抱了又亲、嘘寒问暖,恨不得把心给掏出来。 “皇宫很大吗?比外公家还大?” “大!当然大!” “有很多花儿?” “有很多、很多!” “那,爹爹和公公在吗?”要是她最爱的爹和外公在的话,就更完美了。 卞氏笑出来,“他们……呃,你叫了才会去。” “惠儿现在能叫吗?” 卞氏只得向女儿求救。 “惠儿,喜欢娘吗?”紫竹接过哄骗小女娃的大任。 “喜欢!” “那娘也在啊!” 小家伙被搞晕了脑袋,想了半天终于放弃。但她很快又转到其他的地方去—— “有池塘!大大的池塘哦!” 果然,带太小的孩子出门会有麻烦! 好在惠儿平日受的教养比一般的女孩儿严格,入座以后能乖乖听话不捣乱,偶然还流利地回答邻座妇人们的问话,惹来啧啧称奇。 赏花宴其实并非酒宴。用完御厨准备的精致点心,女人们喝着南方进贡的茶,聊着“妇德”,顺便比着身世、瞄着孩子。 “娘——”惠儿凑近。她知道有些事情不许张扬,只能和母亲说。 “什么?”紫竹一见到她的表情,就觉得脑袋疼。小孩子喝了水要解手……真是头疼。别人家的小孩不少,但都比惠儿大,也更能忍。 偷偷向宫人打听道路,紫竹悄然离席。皇后瞧过,就算她自个离开也不算过分失礼吧! 后宫广大,与外郭城狭小紧致全然不同,很容易迷路。但这里布局严谨,正南正北、前后庭阁,大体能够以五行常理推断,所以紫竹抄近路、很快地带了小女儿回席。 只在路上遇见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皇上——”紫竹拉了惠儿一起下跪,淡然的酒气让她略皱眉。难怪他不合宜的出现,约是有些醉意,身边只有两名太监,更无呼喝随从。 奇怪的是,紫竹从来没怕过越发有帝王气概,也越发难测的年轻皇帝。 她的女儿也是。 惠儿好奇的昂首打量面前穿着常服的男人,他很高也很壮实,应该有力气抱她吧? 面对一双伸出的软嫩手臂,当皇上的轻笑出声——满足小家伙的愿望,让她看到很远处的景色,然后兴奋地大叫。 “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惠儿!”紫竹知道女儿喜欢山水之类大气的东西,而她又太小、不能带她出门看天下。可跑进宫廷看风景……可是大麻烦! 想念起母亲柔软馨香的怀抱,惠儿突然从高高的肩臂上一纵——落在毫无防备的紫竹身上。 然后,一大一小狼狈不堪地五体投地。 惠儿以为大人在玩,还咯咯笑着。 而臂弯一空的男人若有所思的俯视脸孔涨红的女人和小女娃。两旁的太监经过短暂的研究,决定将大小美人儿拉起比较好。 紫竹慌忙谢罪。连公主皇子们都不能像一般人家的孩子,与大人肆无忌惮的玩耍。更何况女儿还爬到君王的头上……她是不是应该被问罪? 粗砺的指节抚了几下惠儿脸颊,不由得讶异于极之滑腻柔嫩的触感——“这孩子和你崔紫竹一样聪明漂亮呢!若她十四岁的时候朕还活着,就送进宫吧!” 足足愣傻半个时辰有余,紫竹才渐渐恢复冷静。 天崩了吗? 父亲的反应是沉默,一言不发。最后勉强说了句爱莫能助。 徐孝德倒很是高兴。“将来徐家品级最高的,大概是我们女儿呢!哎……我是不奢望惠儿能做皇后,但嫔妃定是有的吧!”他兴奋地直搓手。 “不,不能光教女德,也不能多念治国安邦的圣书,还是多多念诗赋,学音律比较好……紫竹?”他终于发觉妻子的不对劲。 紫竹在心中想了各种说法,最后只汇成最简单的一句:“我不想让女儿进宫。” 徐孝德浓眉皱起,“你说什么?!” “我要想想办法。真要下旨,也得等惠儿长大以后。哪怕编造女儿已经死了的消息,我也不会让她进宫!”胸中有股令人窒息的愤怒,在熊熊燃烧。 拼命压抑住煽妻子巴掌的冲动,徐孝德喉结上下滚动、额头青筋崩出,好一会才平复情绪。“你想抗旨?”他不住的提醒自己,妻子不是普通女人,不但有背景,而且有胆识。徐家光耀门楣,多少要仰赖她的不凡。 “旨意未下。”紫竹冷道。 “你有本事让皇上收回成命?”徐孝德气得脸都扭曲了。天下的父母无不梦想自己女儿能被天子宠爱,怎么就一个崔家的紫竹这样别扭!“还是你妒忌女儿能进宫,你自己不能?!” 皇帝比任何男子都要威仪英武,而且记得他的妻子! 真可笑,他居然是因为妻子而被赏识、提拔,简直是奇耻大辱! 紫竹被他恶毒的攻击所激怒,右手几乎做出拔剑的动作——但她的剑没有佩在身上。 两人如对峙的两头狮虎,静对良久。 “醒醒吧,紫竹。”徐孝德的嗓子因疲惫而暗哑,“你应该清楚皇上的脾气,越是困难的越是要得到,哪怕毁去,也容不得臣子放肆……李家人不都是这样吗?” 紫竹下颚紧绷,神情黯然。她很清楚,但就是不甘心哪! 不甘心…… 抱着女儿柔软娇嫩的小身子,紫竹大哭。 日子照样过着。也必须过下去。 聃儿也能讲话了。他开惠得甚至比姐姐更早,而且从小就对颜料色泽非常敏锐:他爱极了各色漂亮的缂丝织品。 朱刚是徐家家婢,在紫竹与徐孝德时冷时热的几年里,有时也被男主人召去伺候,但始终无妊。她似乎并不因 “受宠”而骄纵——也没有多少财物仆人可供她骄纵——只醉心于同女主人一道发明新的织法,再卖给京城西市的商人高价贩售,而紫竹也非常大方地给她应得的一份酬劳,足够她买几件首饰什物。 惠儿的事情传得很广,她的爹经常和同僚讲起小丫头又念了什么书、做了几首诗,虽行文不太显眼,但一名不到十岁的女童能有此等文才,实属不易。不少文人出身的朝臣也乐意指点一二。 阿史娜曾叫了亲生女儿去。她很高兴外孙女能被眼高于顶的皇帝赏识。“哼!皇上哪,虽然年轻,但心眼老辣得很。他居然问你阿爹,要不要把我贬到侧室,娶他那些嫁不出去的妹妹。” 紫竹已经磨砺得很难被激怒或打动,一径的保持着淡然与平静。“阿爹不会。”娶了公主,就是迎了一堆麻烦进门。 “哈!我告诉家里的老头子:他已经老了,当心管不住年轻女人,弄几顶绿帽子给他戴!” 紫竹摇头。二十多年来,母亲始终是那个泼辣豁达的女子。而她…… “行了!惠儿身体可没你强壮,不可能吃很多苦。与其嫁个小官,每日干家务活、伺候丈夫公婆甚至小妾,还不如到宫里去,让皇上给她买一屋子喜欢的书,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不好吗?”她看了女儿一眼,见紫竹根本无动于衷,也叹,“杜蜜儿,有个当妃子的女儿,你当家主母的位子才坐得稳。” 紫竹这时才真正微笑,“阿娘,我不在乎什么主母、正妻。我只想女儿开心。” “……那,你怎知,惠儿入了宫会不开心?” 紫竹愕住。 “你不是你女儿,就像我不是你一样。我喜欢的是你阿爹这样的铮铮铁汉子,可得每天担惊受怕;而你呢,喜欢崔礼那样读书弹琴的斯文人,但必得容忍他们济济名利——别反驳我,崔礼和徐孝德一样,会为了宗族名望干一切事情。” 紫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阖上。与卞氏单纯的高兴不同,阿史娜看得远些、看得开些。 回去不久,紫竹硬是耗尽用多年的积蓄,催着徐孝德换了所比原来大了几倍的宅子。 其间当然有惟恐无风不起浪的言官弹劾,说徐家在民生未全然复苏的时候起奢侈之风,有罪。 徐孝德也是念足了书、当久了臣,当即回应—— 妻子改良织绣,需要屋子放数台织机;女儿学习女德,需要地方与男子相隔。有何过? 他注意到了主上的莞尔微笑。果然事情作罢,没人再胆敢质询他哪来的钱买宅院。 回到家中,见妻子与长大很多的子女一起研究作画,美丽的一大二小本身就是一副图画。徐孝德深吸一口气。过去几年冷淡的夫妻关系,他已经受够了! “紫竹……”他搂住她仍然细致秀美的身子,脸埋在她的肩颈间。很温暖。而他显然当了好几年的笨蛋,否则干吗不再多生几个女儿?事情不是全解决了?! “怎么了?今天有什么事?”紫竹有些惊讶。丈夫的气息压抑……还有些惶恐。“出了什么事?”她又问一遍,音量提高了许多。 “没事,只是仅仅因为换了个新家被弹劾,差点回不了家。” 紫竹惊得脸色苍白。 “都对付过去,没事了。我可不会呆呆傻站着,不懂辩驳。”他拉了妻子,进她的房、上她的床。 “说给我听!”紫竹几乎是尖叫。换个宅子就被弹劾?差点下狱? “嘘——慢慢听我说呢……” * * * 惠儿大了,长得比母亲更俊俏。 聃儿书念得不怎么样,武艺也不怎么样。 紫竹和朱刚新做的织品卖了大价钱——但买主并不知道原来是官家夫人的手艺。 紫竹只在熟悉的女眷之中赠送一些雅致的小织品,有些女人们自从打听到这类东西的市价,纷纷对她示好。本来,她最讨厌的就是迎来送往的应酬,但不得不去做。 徐孝德已是四品朝官。和五品时相比,俸禄与封田明显增加。现在的他是一名圆滑又能委派事务的官儿,较一般吃喝靠父母、大父母的世家子弟要好过许多。 平平安安就好。 皇后还是早薨。 紫竹尚记得那时乍闻听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之下动了胎气,生下次女徐尚时还难产。因此没有赶上皇后的丧礼——也幸得生的是女儿,若是儿子少不得办酒,有几名官员就是犯了这样的忌讳被贬。 而皇上的脾气更糟。每个月都有大臣被斥责、被贬……被杀,甚至连肱骨重臣,时不时地也受波及。 “已经是第三位丞相了。”徐孝德在晚饭桌上不掩疲惫。小尚尚非常聪明,见他情绪不佳,会悄悄挨过来和爹爹一起,还夹些好料的喂他。 徐家即使不小,也养不了太多奴仆可以分餐分食,男主人更不在意与妻女共食,算是异数。 徐孝德抱了抱小女儿,愉快得看她熟练得用筷子吃饭,姿态优雅、礼仪周全,和同僚们三四岁不懂事的儿子们不可同日而语。这个女儿不及姐姐、哥哥的姿容,但长得最像他,所以也最受父亲的宠爱。 她也是三个孩子里最会“持家”的一个,虽背不出诗书,却不到四岁就能数清楚钱! 有时候,为人父的会想,这机灵过头但不甚美貌的女儿能嫁什么样的人家?干脆留在家算了。想他的品级,还不至于有官吏按律去“安排”小女儿的婚事吧! 惠儿还是入了宫。 紫竹哀哀地替女儿打点好衣饰书籍和随身带的赏钱。不舍,但无法与旨意对抗。紫竹恨透了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恨得再不想与皇家有任何牵连,再也未去过宫里,也不再进献任何东西。 对皇家的所有想望与崇敬,全在看见后宫才人的封册时化为乌有。 “紫竹,这是好事。”丈夫在见着她惨白愤怒的脸色时劝道。 不理他! “惠儿不是很开心吗?她一直认为皇上是明君。”卞氏的心情只比紫竹好一点点,天知道最心爱的外孙女到了宫里会受到何种待遇,也许临幸过几次就被永远地冷落,直至忧郁死去或是出家为尼。不过从好处想,崇敬的心情对一桩不匹配的婚事大有好处——何况也没有婚事,只有征召入宫的册子,和象征性的几件绫罗。 紫竹无言。连父亲都沉默地接受,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 她又捎了些古卷轴去,还有一件花费数月才完成、将整篇长门赋都织在丝线中的长幅——没有太监敢拦截下。后者挂在惠儿的房间里,凭增优雅气息。 紫竹非常清楚自己女儿的长处,也很明白她不可能得到正室的地位,更无法过上平常人家的平常生活。幸而她生性恬静、不喜欢太宽广而无法掌握的天地,只想在雅致的屋子中读书写字作画…… 她才十四岁啊…… 紫竹回想自己十四岁时,跟随平阳公主麾下的大军远赴边关,风餐露宿不说,还要与军人们一样的操练、一样的服从军令、一样的为国流血流汗。 如今仔细想想,惠儿是不适合那种生活的。 明月光下轻轻拨弄琴弦,一下,两下。舒缓而简单的调子,既有感伤又是无奈。 很久很久没有流泪了,就让心爱的琴替自己流泪吧! “娘?”不好好睡觉的徐聃,身后还跟着顽皮的徐尚。 “娘在想姐姐。”徐尚人小鬼大道,连猜都不猜。 “哦。婆婆说姐姐很……受宠。那是好的还是坏的?” 紫竹不知如何解释,但儿子已是十二岁。虽然她不是很清楚这小子从五岁开始念的书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但一不小心还是有可能着了他的道儿。“娘不认为是好事。但如果你们姐姐认为是好事,就是好事。”紫竹还是诚实地说出自己的观感。 两个小家伙相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似乎懂了,又好像不明白。 “等你们长大了,再自己决断。” 小女儿爬上母亲的膝,小小的指头轮流在七根弦上一跟跟地试着,随后——几乎精准地将紫竹刚才弹的淡雅小调一音不差地缓缓弹出,只有些节拍不对。 紫竹咽了下口水。这丫头的天分实在是……可,再精通音律,又能保住什么呢? 她紧抱女儿温暖柔软的身子,哭了。 紫竹开始教女儿识字念书,并且让儿子每天上午去尉迟大将军的府里学艺。 “你希望聃儿成为武将?”徐孝德愉快地问。有贤妻、有孝子,人生不过如此了! 紫竹想了想,告诉父子两个。“现在天下抵定,武将非但不受重视,往往因兵权在握而引来人主之猜忌。不妥。” 徐聃眨眼,哭丧着脸“那娘让孩儿去吃苦——” 紫竹毫不客气的给他的额头一下,“只给你半天,是怕你被两个没样子的小尉迟带坏。不过,”她正色道,“太史丞曾说过,最多二十年后有大乱。到时候娘和你妹妹都要靠你保护了。” 徐聃俊俏的脸庞发亮。瞧他多伟大,能保护娘和妹妹呢!呵呵,太了不起了,应该—— “不许和旁的人说。” 小脸立即黯淡。“连婆婆和小舅舅们也不行?” 紫竹冷道,“只有女人才会不讲出来就难受。你若要保护亲人,首先就要学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儿子是聪明的,虽然皮了些,但分得清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他只想了一小会,就彬彬有礼的告辞,“孩儿谨记在心。告退。” 等儿子出了大门,放假在家的徐孝德有些迷惑。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这几年来是如何过的? “紫竹……你说的大乱。” 紫竹回他,“不这样讲,儿子会乖乖学艺吗?” “对了,惠儿已被科为婕妤。大家都在说,她是本朝本代的班婕妤。”才多久的光景,就受宠如斯,还时不时能听到宫里传出的娟秀诗文。其他的朝臣们都在打听他其他的子女是否婚配,都想和皇上的宠姬攀亲带故。 紫竹头也不回地往织房而去。她拒绝不了,不听总可以吧! 不!她的小女儿,绝不能落得大女儿的下场……带她出门去看看,说不准是件好事。 突然间,紫竹很想带孩子们去当年守卫的苇泽关看看。 有一天,依稀记得应是惠儿入宫两年半,紫竹获恩准去探望女儿。 这一惊喜非同小可。普通人家送女儿进宫,即为生离,连女孩儿是否活着都不得而知。其间最苦的莫过于生母:平时都是当宝贝养着,却不晓得进去后过的何等日子,有无受错待。 她的女儿过得尚可吧!至少能让她这个娘亲眼看看是胖是瘦。 打理准备停当,换上最好的衣服、揣上最新的织品,坐上前来接人的铜车。 没心思打量妃嫔所用的华美车马,和殿宇的刻画梁栋,紫竹只急急跟着走、跟着等。大清早梳妆,直到快晌午了才得进到惠儿的屋。 这场折腾……好在她的妆粉很淡,不然早不成样子。 徐惠也从一早等到现在,唤来的膳食都快呈上了,母亲居然才刚刚进门。 “娘——” 紫竹眼前一亮。好个娇艳佳人!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女子风华最盛的时分,又加之绝丽的衣裳佩饰、上好的妆粉和熏香,将个富贵娇娃烘托成大美人儿。 真是漂亮! 紫竹总算满意所见。惠儿的气质风姿不是为了应付亲人而假装的。 “见到你气色好,当娘的也就放心了。” 紫竹不喜听什么宠不宠的,惠儿也不会多讲旁人的父母亲戚最爱打探的事情。用完称得上丰盛的午膳,徐婕妤用京里少见的进贡瓜果招待。 “娘以前让我念的前汉故事,果然很有用呢!”身边毕竟有伺候的宫人,又不便全数摒退,自然说话多了谨慎。 紫竹只点头称是。算起来,女儿是君家的人,而她是臣子的妻,身份上毕竟差了不少。 顿了会,“娘,我照着门外池子里的莲花画了不少图,您要不要看看?” “看花儿,还是你的画?”紫竹玩笑到。 “都看,成不成?!” 嬉闹了会,挑了讲些不着边际的话,转眼就日头偏西。 时辰过得好快……紫竹难过的专心看花。 金灿灿的大好阳光下,小曲池里连绵开着的几十朵莲,在和风里微微颤动,分外秀丽娇娆。 紫竹调笑女儿:“这花开得比你画的还好!” 惠儿咯咯笑开,依着美貌犹在的母亲不放。 “娘都没变老呢!” 紫竹瞪她,“才过了不到三年,又不是三十年!出了门,说不准还说我是你姊姊!” “噗——”惠儿几乎笑弯了腰去。紫竹虽过了三十,但常骑马挥剑,身体健壮、形貌匀称,一双英气的大眼会让人以为她是二十出头的少妇。 等两人笑声渐止,紫竹轻问:“这花能摘吗?” “当然能!又不是御花池子里的,动不得!”她立即亲自探出手去采了两朵,作势要簪在紫竹头上,被坚决拒绝了。 “又不是未嫁的姑娘,这大一朵顶在头上还能看吗!” 惠儿也不勉强,望向自己住的庭院轻喃,“怪不得娘坚持要换宅子,还不让我和弟弟妹妹一块住。” “什么?”紫竹没听清楚,也没听明白。 惠儿淡道,“秀女们都住掖庭,”她指了个方向,“三两人一间屋,等着召见。也许这辈子也见不着;见着了,也很快被忘掉。” 紫竹拍拍她的手,不论年纪再小、再单纯的女娃,进了那道宫门就不再是昔日的美丽少女了。“娘没法子抗命,但至少指望你不要太快被世人忘记。” 点点头,“所以爹爹也常听到我的诗稿,不是吗?” 时光不早,是离别的时候了!紫竹抑住哽咽,“写几篇咏莲的赋来,娘可以织在画上。”教了十几年的孩子,几斤几两自是明白的。而且女儿屋里的书墨,可家里的多!天家富贵,用在后妃的书房中,恐怕极少吧!少到可以让人记得。 紫色裙裾、缂丝花带的淡淡忧郁背影,慢慢走在夕阳下的莲花池畔,远去…… 直到七年后,徐惠弥留之际,偶然也会在半清醒时又想起这副景象来。 第 10 章 秋风起函谷,劲气动河山。偃松千岭上,杂雨二陵间。 紫竹爱读史书且通几种古文字。她虽无文人雅士论诗作赋的好本事,可至少也明白诗文的好歹。 女儿的作品渐脱离青涩稚气,开始有了大家风度。 徐孝德已学会了不在妻子面前夸耀惠儿有多受宠,或是几个勋臣对他的小女儿感兴趣、想娶了作填房续弦。当然也有鼻子比眼珠子还高的李氏宗亲,打探尚儿的姿色和文才,在得知她不及姐姐的美貌和才华时,夸张离去——说实话,有一个女儿近乎天人永隔已经够呛,再多见几个这样愚蠢的青年人,他会呕吐!那些个子弟有什么好?还一副妤尊降贵的模样,底子里不过是蒙祖荫的败家子。等哪年变天了,看他们猖狂到哪去…… 变天?! 唉!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言地将惠儿进为正二品宝林的封册交给紫竹,毫不意外地看到她将一般人家当祖宗牌位供的封册扔在一旁。 细声轻叹。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自己一辈子勤恳苦干也混不到三品,而如果往后见了女儿还得行礼——谁让小姑娘是堂堂二品,仅次于四妃的充容呢!唉,多少年未见惠儿,想来应是长成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了。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芬辇,含情泣团扇…… 瞧瞧!在慈母眼里,即使女儿是朝臣都必须行礼的嫔妃,也是阿娘心中的苦命儿……说出去会被同僚们甩白眼珠子的! 徐聃来向父母请安。这孩子才十七就比父亲高了一寸,想是继承了母亲家的高挑身材。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夫妻俩同时一愣。这小子衣饰齐整地可以直接步入国子监……不对,他原本就是里头的不肖生员,老师们对这个崔礼的外孙、徐嫔的胞弟已经彻底失望。 “陛下要亲征辽东。” 紫竹心中一突,顿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那个战场,枉死了多少被征召的无辜平民…… “孩儿是随军文书。” 徐聃笑眯眯地宣布。 吓傻了一屋子的大人,但不包括小孩—— “哥哥!礼物!我要礼物!” 徐尚才不管那么多。亲友中文武俱有,刀枪和笔墨早看到习惯,连一手握笔一手挥刀都不是稀罕,莫要说什么无聊至极的文书。 呵!有礼物,一切好商量,蠢蛋也是惊天动地的豪杰。 “行!那,阿娘,能不能先借我一些钱?反正每个月的米粮布匹的会发到家里……呃,不够的话我帮您把那些丝品卖好价钱?……” 不能再往下说了,母亲的脸色大变。 “你,聃儿,你要去战场?” “娘!”徐聃继续保持着堪称俊美的笑容,扶她坐下。这张脸在贵妇、宫女堆里可是很吃香的!可惜他绝对、绝对不敢让母亲知道。当然,像母亲这样三十多了还一朵名花的姿色,即使在宫里也是足够惊艳的。 “母亲,孩儿跟着御驾,上有一堆五品撰文书,下有上百的士兵护卫。军队在田园河浜边上打仗,我呢,在石头城墙后头编造大吉的军情……您不用担心。再怎么样也有外公和表哥们在,他们的武艺可是一等一的好。” 紫竹不语,盯着儿子好一会才回过神。 自己的儿子,太软弱的会怕他承受不起挫折,太坚强了又怕不会弯曲。眼前这少年,在说谎,她知道。可是,每一员将、每一位官,都是这样从战战兢兢开始到轻车熟驾、乃至国之栋梁。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默默打点好,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吧?! “紫竹,孩子去长长见识自然是好事。”孝德劝道。他是欣喜儿子有此出头机会的。 “是呀!不过,聃儿,怎么轮到了你?我记得你连监生都不是。” “啊……哈!”徐聃摸着脑袋,“因为,呃,是皇上命格式文书从简,头三句不着其意会给扔回来……呵,您晓得我不擅长那些漂亮的四个字句子,上来就是白文……所以……” 紫竹摇头又点头,好端端的文赋不学好,倒也因获得福……“算了,我替你准备衣服什物的。” “别忙了!母亲!后天文书们要先行清点粮草。”徐聃还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的真实职责。他是户部最底下的主簿,勉强有个最低的品级和领有极少的米禄,可他才多大?五年以后就不会和一堆丑男人们窝在小小的屋子里挥汗抄写烦琐的税钱、物品、粮食和兵员的清单。 他的世界,很大、很广。 孩子不可能永远躲在母亲的裙裾下;他们长大后必须学会保护他们自己的家人、孩子。 紫竹不是不明理,也不是多忧愁。她只不过明显感到,在女儿进宫好些年之后,另一个孩子也将离她远去。 “好好照顾自己。多写文章……多练武艺。” 徐聃咧开顽皮的笑容,“娘啊!您不是以前顶反对我习武吗?” “那是因为你的文才还不如刀法的一半!好歹也得差不多才行!” …… 坐在自家改装过的织机前,紫竹正对着一管玉萧发愣。 少女时代的她,曾在哥哥崔元英上战场时吹过别离曲;少妇时代的她,也在平阳公主的丧仪上吹过关山调。如今身为人母,却要为儿子吹上什么曲子的好? 主母午餐未曾动过一口,而男主人又当值,朱刚忙跑去找来崔家长子。 “母亲——” “别吵!我在想一部曲子怎么改编。” 似乎自己婚后就少有吹奏的兴致,音律悟性也减了不少。 无妨,慢慢地就会恢复、甚至超过以前。因为她要为自己儿女们而奏。 “母亲,孩儿会回来孝顺您的……”徐聃轻叹。此时的他,才有种长大成人的感受,因为他必须为他人考虑、为他人保重。 大军未拔,粮草先行。 彼时前朝征百万人马东征,仅仅是为帝王的面子喜好,家家户户哭泣着将亲人送入死地,不愿委屈而亡的则成了流寇与义军。 但这次的不同。辽东新君为表现武力弹压国内反对他的贵族们,兴兵犯中原。消息传出,群情激奋。何况当今的天子对百姓仁德甚得民心,且也曾是一位叱咤沙场的得胜名将。为他作战既能出人头地,又不必担心领军者草菅士兵的性命。于是乎报名参军者甚至超过了招募的人数、以至于还需挑选。 徐聃忙得饭也顾不上吃,水也没空喝。这会儿他才体会到,原来皇上的饭碗也不大好捧哪! “走了!别拉下!”户部的官吏们无需亲自赶骡挑担,可必须眼睛盯着一担担的粮食马料和器械兵器足量运走。昨天刚刚有一名贪污的被处死,大家都小心翼翼得很。 最后望一眼巍峨的京城。其实,住在里面的人并不快活:买个菜都要绕道郭城走上半个时辰,任何东西都要比附近的县城贵上两成,好好走着都要防备被皇亲国戚的排场仆从撞倒。 可那里有他的家啊! 抬首城墙,徐聃惊愕得发现母亲出现城郭之上。 凭一管价值不菲且颇有来历的玉萧和十几年前有一面之缘的守将,紫竹还是得以上来本不允许平民进入的要地。 她要送儿子上战场…… 晶莹翠玉制成的贵重官萧,奏出的音色依旧动人。 离别在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也不知是人还是灵柩能回家。 周围的同僚有落泪的,有感叹的。 徐聃没宣扬吹奏离别曲子的是自己的母亲,但他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飞狐出塞北、碣石指辽东 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 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 元齐,大丈夫别婆婆妈妈。这次上辽东,光耀我君。” 有善于拍马、表现自己的同僚,在上峰靠近是大声表忠心,顺便给年轻的竞争对手一记暗棒。 徐聃只微笑,摇头道:“子固,那是家母以新曲为吾送行。她嫁与我父亲以前,可是跟随平阳公主镇守边关的武将,自然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驰来的几骑,没有仪仗,但护卫的武士们铠甲兵刃雪亮、两眼精光四射,可知他们保护的那个冷竣中年人地位很高。 “……哼!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还是要压倒徐聃这小子! “那个妇道人家出入乱军、面不改色。换了你,大概早吓跨了!”内穿白色战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接口。“你姓……徐?”他看一眼徐聃,复又望向那张白皙明丽依旧的面庞,如果不是那支独特的、融合了胡调与南朝音乐的曲子,他还真想不起来城墙上的女人是谁。 “正是!您是……”徐聃他们这些下级官吏不认识此人,但他的气势不是一般高官能有的。他是谁? 中年男子轻笑,“等你入了朝就知道了。” 大军,开拔! 惠儿从宫里捎了礼物来! 紫竹和天下作母亲的一样,会为女儿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礼物而开怀不已。 待送走宫人,紫竹忙着拆开鉴赏—— 这是把紫檀木七弦琴,比一般桐木琴的尺寸略窄,通身腹纹,白玉为轸。一看即知价值非凡。 女儿在短笺上只说道,她自己已有、使了悦君;今又得到一把,赠予喜好音律的母亲。 紫竹连夜翻出过去珍藏了的各式琴谱,一一试弹,发现其音质醇厚悠远批;而从斑纹上判断,是百年的珍品古琴。 “天家富贵,可见一斑。爹一辈子也买不到、买不起。”即使把祖地卖了换成许多金子,没有权势恐也找不着。 崔礼难得来串门子,其实其妻想看看外孙和外孙女。闻听惠儿从宫中送了礼物,也来开开眼。 果然是能够传承的好东西! “爹,”紫竹犹豫了会,终于开口问。“辽东的战事如何?” 她痛恨战争,战争夺走了数个亲人。 崔礼当然明白她的担忧。 “有皇上和尉迟大将军在,何况像聃儿这样会武的文官,又能碰上什么危险?我看他心思机敏,定能化解凶险。你这当娘的,总不能替孩子遮风挡雨一辈子!当儿子的长大后,应该由他来保护娘亲。” “我知道……只是,已经丢了一个女儿,不想再丢一个儿子啊!” “胡说!女儿是嫁了人,怎么是丢了?!这不,还给你捎带这样贵重的礼物。告诉你,宫人是不得随便寄钱物回家,这次至少也是内上报大总管获准了才能送出宫,不然就是夹带!” 紫竹吓了一跳。也就是说,很多人知道女儿送她名琴? 崔礼不可能将所有的话都讲出来。而据他所知,这琴上皇上所赐的宫中藏品,要送人非得经过上意不可! 他这个风华依旧的女儿……认得好啊! 徐孝德同样也没过想。 他是得意的。 旁人送女儿进宫,一般就当是丢了个孩子,有时还得倒贴宫中的各色花费。到最后音信皆无,最了不起的有个册封的册子已属不易。而有资格养下帝王血脉的是少数,能留名的更是极少。 他稍不同些,数月能收到回女儿所作的诗文,一年半载的有礼物送过府,像是普通出了嫁的女儿般。 “君辉兄,宝林的诗真是越发清俊,难怪入宫多年、仍受眷宠哪!” 说话的人,女儿送进宫年余,却已有九个多月未蒙召见。 徐孝德深谙人心多妒,立即换上凄凉面容,“……文字越发忧郁,害得内人一直担忧不已……” 两个做父亲的一起感慨不已。 拱手道别后,徐孝德不像对方、抱着刺探的心理来搭讪。他是真的忧心。 后宅 紫竹正在跟小女儿讲边关的景致,已经边民崇拜的神佛。 “那个和寺里佛像不一样啊!” “每个地方的人长相不同,崇敬的神灵自然也不同。” “哦!那,娘再说说那个什么关。” “是苇泽关。”紫竹叹气。两个女儿根本是南辕北辙的性子,是她抱错了还是养错了? 女仆来通报尉迟夫人到。 “杜蜜儿!把尚儿小心肝带到我那去住些日子也好呀!” “您不是还有两个‘内孙’?”紫竹忍不住损几句。娘就自己一个女儿,而生到快四十岁了还是儿子、儿子,气得她和丈夫吵架——成了京里为数不多的“美谈”:妇人们想生儿子巩固地位想疯了,这位却大骂丈夫“没本事”让她生个娇小、乖巧、长相平常些的女儿…… “连话都不会说,有什么好玩的!何况他们的娘也在,我又何必去抢她们的差事。”阿史娜的一堆儿子大都成了亲,可她的豪爽个性并未随着年纪的变化而有所改变。家里一堆大小男人打仗的打仗、外派的外派、只得一个成了家的在京中任职,但也分了府。偌大的家,如今只剩她老娘一个。 又言不着意地调侃了会。 “尚儿,你担不担心哥哥?” “不担心。”尚儿一边吃嫡亲外祖母带来的零嘴一边回道。有两家长辈真好,个个争着宠她。嘻嘻! “为什么?”奇了,十岁刚出头的小东西,知道多少?! “哥哥很机灵,上次和几个舅舅打——呵呵,他赢了呢!即使是力气最大的青舅舅,他也能想法子赢呢!”就是动点小手脚的意思啦! 阿史娜与紫竹互觑一眼。 “杜蜜儿,你那鬼儿子像谁?”亲人中没这一款的。 “那还不是您的外孙!”到底像谁,不是很清楚嘛! “婆婆!” “诶,小心肝,什么事?” 尚儿很不理解为何大人们总喜欢把她的脸蛋当蒸馍一样啃,不过既然他们不嫌她的脸脏,那她就忍了吧! “婆婆,尚儿要送您礼物!” 说着,小家伙跑自己屋子里去了。 “这孩子相貌没有惠儿好,但手巧、心活,将来不会吃亏。” 紫竹没说话。她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安排能让小女儿幸福。 阿史娜只得想其他的话题。“你觉得这一仗能赢吗?” 果然,拉回了紫竹的注意力,“能赢,母亲,能赢。这比老叔公被征去的那场仗得人心,人心一有就鹰定了。” 只要看征兵的地方挤满了踌躇满志、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就知道。他们都想跟着战场有威名的君王出征,以建功立业、出人头地,而不是家人哭着送老弱去异地送死。 “是呀!不过二十年的光景,就全变了样儿。” 紫竹遥想着,突然很想将年轻时从军的所见织于丝缎上。 “婆婆!”尚儿跑了回来,手里是小心保护却包得乱七八糟的小包包。 “礼物”展开,不过是一尺宽、两尺高的小幅缂丝,却精美得让人吃惊。 “这是——” 阿史娜近年来笃信佛陀,而这方丝卷上,正是菩提树下金光四射的佛陀! 紫竹也愣住。她只晓女儿很喜欢漂亮的丝绢和缂丝图案,没想到她竟然有如此的功力。 “这是和朱姨一块织的!不过画是我画的!”尚儿骄傲地宣布。 “宝贝心肝!”阿史娜乐得几乎手舞足蹈,恨不能立刻就捧回家去供着膜拜,顺便也让别人口水流满地。 而徐尚则继续疑惑:她的脸真的很好啃?真可惜,她自己啃不到呢! 第 11 章 战争近尾。勉强算是不胜不负吧? 紫竹发觉自己已不再关心国家大事,只欣喜于儿子平安:没病痛,也无伤残。按阿史娜的话,是神佛在保佑。 自己的亲生父亲与弟弟们也平安,至多受了些伤、并无大碍。 “男人嘛,没点伤就称不上男子汉!”阿史娜一听说儿子们没有毁容或残疾之嫌,不会妨碍他们继续去勾引良家女孩,立即眉开眼笑。紫竹不知是该哭还是笑。但聃儿被正式委以职官位,再也不是母亲裙裾下庇护着的孩子,这令她多少有些失落。 “孩子们都大了。” 母亲走后,她对丈夫这样感慨着。 徐孝德是文官,虽仕途不甚顺畅,也是同僚们眼中妻贤子孝的有福之人。因此他半丝不会去妒忌儿子年纪轻轻就扶摇直上的势头:旁的人羡慕他还来不及! 搂了搂风采依旧照人的妻子,“就剩尚儿了,真希望她不要太快长大!” 紫竹笑出来:“女儿都被你宠坏了,要风得风的,哪家闺女像她这样横行霸道的,像个小子!” “哈!夫人,这其中可也有你一半的功劳啊!” 说笑几句,紫竹又习惯性地觉得有些眩晕,就闭了闭眼又立即睁开,熬过那一阵的不适。对上丈夫有些担心的文秀面庞,她转而道:“尚儿那一手缂丝技艺,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怕将来不把她当成摇钱树来看待!” “放心!紫竹,我徐孝德断不会让女儿受了委屈!”配个官宦子弟会好些,因为这样的人家不会让妻子出头赚取贴补零用钱;也或者是饱读诗文的世家也可以,凭尚儿的出身和兄姐的前途地位,应该会得到相当的重视。 “君辉,我想在尚儿及笄之前,带着她多看看各地的景象。”无法让大女儿多见识些,总不能亏欠了小女儿。 徐孝德说不清心中为何有种惶恐。许是几名同龄的同僚病故吧?但他一向身体很好,应该不会……“你想到哪里?” “总要去看看苇泽关吧?” 徐孝德明白她对那个关隘、对早逝的公主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好呀!我先去看看哪些驿站刚修缮好。” 紫竹相当感激他的豁达:少有人能容忍妻子与女儿出门远游,更不大会有做丈夫的亲自来打点妻女的行程。只是,她总觉着若是再不去旧地重游,就没机会了…… 出门在外的,毕竟有诸多不便。也好在这几年家里可使唤的钱宽余很多,因为光是卖掉几幅一尺宽的缂丝挂画,就有了来回的旅费。 两辆布置暖和舒适的马车也是居功不小。 紫竹和尚儿一辆,另一辆用来放东西,以及让几名家仆休息用。 一琴、一萧、一剑。 不像贵妇,倒像是个游侠儿。 紫竹在进了太原后微恙,发过一晚的低热,可是吃一剂药、发身汗,第二天就全部康复。 但眩晕之症更常犯了。 紫竹也是很偶然,才发觉女儿的小脸满是担忧。然而小家伙在见到母亲注意到之后,立刻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 “娘亲!这山岭的景致真是美呢!” 苇泽关本就依山势而筑。紫竹已不在军中,自然不能上关隘,但从不远处仰视十丈有余的关墙,倒是比站在关楼前更为惊人。 “娘亲曾经驻守这里啊?真是宏伟之所,尚儿好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每天没好吃没好喝,却要晨起练兵、还得跟着公主四处巡视,兵器不离身的。要是你,早就因为屡屡睡过头而挨军棍了!” 小家伙吐吐粉嫩小舌头:“那还是当爹娘的小懒虫好了!” 徐尚渐渐长大,她的五官却也未成如长姐的明艳,也不是如母亲般的文雅,而是一种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柔和。只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几乎与她的亲外祖母生得一模一样。 眼下是本朝最安稳、平和的日子。一路行来,不仅没有盗匪侵扰,而且军兵与官吏也是恪守王纪;没有抛荒的农地,没有哭泣的妇孺,家家户户尚能安身立命。 古书中所说的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吧? 紫竹无意识地抚摩着女儿的秀发,“要不要去看看水帘奇观?一条银龙从头顶的石头里飞溅而下,非常好看!” “娘累不累?……恩,反正尚儿想吃客栈里的肉饼,回去吃好不好?” 女儿在担心她?紫竹满足地笑开。“娘最最舍不得尚儿了。” “那,尚儿和娘永远都在一起!” “傻话!”但窝心呢!紫竹绽开优雅笑容,回头再望了一眼巍峨的关城主楼。 那里,曾经有个梦;梦虽灭了,这个叫徐尚的小可人却还在身边。 “走吧,回去吃晚饭去。” 第二日,尚儿硬是从随身带的行李中找出纸笔,缠着母亲画了一天的雄关、峻岭与山泉水流。 果然,连日奔波的疲劳大多恢复。连仆人们也是兴高采烈地拿了赏钱,上街买零嘴去! “尚儿还想去看看什么地方?”小女儿很有见地,颇会挑诗书中所载的好去处。 “晋祠!” “娘!这块饼太大了,尚儿吃不掉……” “刚才是谁一定说要把它吃完的?” “吃不下了嘛……” 孩子毕竟还小了些,大人们平日也就由着她娇娇嫩嫩地耍赖。可她已十二岁,再聪明也得配上相符的言行。 紫竹不打算姑息她,指着院中用石栏仔细护起来的千年古柏,说道:“这怎么行!尚儿,成王桐叶封弟时,周公是怎么说的?” “恩……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 徐尚童声虽稚,但嗓音清朗可闻。 “那你应该怎么做?” “……娘!尚儿又不是君子、更不是天子!尚儿是‘小女子’!!” 尤其是最后三个字,特别地大声。 紫竹目瞪口呆。 耳边传来几记闷笑声,这令当母亲的尴尬不已。 “尚儿?母亲?!” 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使得想拔腿逃跑的紫竹硬生生顿住了脚步。回头望过去,不禁喜出望外: “聃儿!真的是你!” 美丽女人的笑颜在秋风中盛开。 这让入眼都是沮丧与血泪的征战男儿们精神一振。 一群便装、黯淡男子,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美貌依旧的女人,逼着为小妹求情的儿子吞下一大块的肉饼。 郁积胸中的闷气,暂时被笑意取代。 “紫竹女官还是豪气不减当年!” 紫竹尴尬之下,惊愕地发现说话的正是征战归来的天子,立即按礼跪见。 徐尚也规规矩矩地跪下了——在她哥哥把她的嘴角紧急擦拭干净后。 “女官随平阳公主镇守苇泽关之时,来过此处吧?” “是。彼时,臣妾送文报来,也参加了祭奠。” “二十余年,一转瞬哪!” 记忆中,那个佩刀悬剑、一脸英气的少女,儿子都到了报效朝廷的年纪了…… “女官还在练剑吗?” 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自然有不便之处。但大大方方地随身带把短剑的贵妇,可是极少见。 紫竹恐怕主上真的兴起,要对战一番,慌忙摇头:“这把剑是公主所赐,正好带上好作凭吊。要说吓唬人尚可,要比武什么的……当然是找儿子出头。” “哈哈哈!女官说得甚是……我们都老了……” 身旁的人赶紧过来奉承。 紫竹不太喜欢这样的虚伪做作。他不再是当年的俊伟青年,她也不复年轻。将来是下一代的江山与功勋,有什么好掩饰的? “娘……” 不知怎么回事,小女儿今天特别不合作,要东要西,最后宣布要解手,让本就尴尬的母亲更是面上无光。 不过这也给了紫竹绝佳的借口,好避开眼前动辄得咎的暧昧处境,公开叮嘱了儿子几句就告退。 可一离开那群显贵的跟前,尚儿立即恢复了正常的乖巧、恬静。 “娘,回客栈吧,哥哥伴完驾就可以去找我们的。” 紫竹看了女儿一会:小脸蛋上是忧心与挂念,却找不出半丝刚才在君前表现出的童稚。 “尚儿,以后不要做得那么明显。你没看见你哥哥吃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吗?” “……好的!” 尾声 一趟一月不到的旅程,小女儿不累,紫竹却觉得乏了。 看向徐孝德辗转买来“孝敬”女儿的江南烟雨,紫竹突发奇言:“君辉,什么时候这官做得累了,就去松江养老、过过隐居的日子,如何?或者,你更喜欢苏州?” 徐孝德有些怔愣,他没想过要辞官,而要告老又似乎早了些。“我倒无妨,你怎么可以离开京城?惠儿若是想娘亲了,难道要去求道旨意,宣你进京?” 紫竹被逗笑了。她舍不下每个孩子是真。“还有聃儿呢!我这次在晋阳见到他伴驾,有模有样的,不比你这个做爹的差!” “那是自然!孩子们总得比我们有出息才是。” 紫竹刚回家时,精神还很不错,但现在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时不时地还会发低热,可很快就能复原。徐孝德偷偷请了几位医生来看诊,他们却摇头说只是乏累,好好休养即可。 单手慢慢抚上妻子的腕。这些年来,她始终未变,可他却变得世故、苍老、患得患失。真的改放下一切、好好想想平生功过了…… “这是什么?”在接近肘部的地方,突然多了几个红肿块。 “哦,原来是发了疹子。君辉,你还是暂时住前屋,把尚儿也带出去,别过给你们两个。” “也好。”徐孝德模糊地应着,心想,还是请个名医来看看为宜。 徐宝林的母亲发高热、出红疹,吃了好些天的药也不见起色,不免惊动到宫廷,并且得以请到专治的太医前往看诊,也算是给了徐家莫大的优渥。因为以徐孝德和徐聃的品级,是请不动的。 徐尚此时已经被朱刚带往崔府,临走时眼泪汪汪的,好不令人怜惜。 紫竹自觉很不对劲,而且镇日烧得迷糊。 前一位太医匆匆离开,又换了另一位来。几剂颇冒险的药下去,高热稍有缓解,但红疹发得更多。 徐孝德也不清楚为何朝廷会准了自己请长假来照顾妻子,但他不久即被可怕的消息震住: 徐家主母,药石罔顾! 崔家、尉迟家皆大惊,以他们的地位、请动了太常寺太医令来,用药的结果俱是相同。 紫竹已连拒绝喝药的力气都没了。 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在昏睡,倒也不觉着有何疼痛或不适,只是越来越无力、越来越难清醒思考。 大概这条命是到此为止了吧? 浑浑噩噩中,睁开眼:床边不是整天坐着哭的母亲和继母,而是崔礼。 “父亲?” “紫竹,你醒了?” 他老了,但饱学下的儒雅依旧,只更为沉静。战乱的岁月里,他见过太多年轻的生命逝去,早已麻木。可如今轮到了他心爱的女儿。 “要不要喝点茶?” 突然的,就问了这句。 紫竹也奇怪,大家问的不是舒不舒服,就是叫她吃药。“是什么茶?” “江南出产的好茶。” “要!要!很久没喝到了。”紫竹轻喘,连说几句话的力气都不足了啊。 热腾腾的茶汤,在冬夜中很香、很诱人。紫竹撑着喝下几口,满口余香,精神也好了许多。 “想听父亲弹琴呢!” “呵呵,紫竹倒挺会享受的。为父也是很久未弹奏,可不要嫌弃技艺不精呀!” 紫竹闭上了眼,微笑。耳中听见衣襟响动,和物品轻轻碰击的声音。 “父亲?” “恩?” “我一直很喜欢父亲给我起的字。”所以她不跟着生母,而是跟着继父生活,继承他的姓氏,使用他给予的名字。 “紫竹吗?为父一直很喜欢竹,尤是去南方的时候,见到姿态雅致的紫竹,深感其品性高洁,当时就请工匠用来制笔、以为写奏章文书用。我送你的那套笔就是紫竹做的啊!” 手指收放之间,风过竹海的沉吟在药味浓重的室内响起。 崔礼弹得并不怎么用心,甚至是一心二用的。 他分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女儿的呼吸上,从开始的浅促,渐渐到深缓。这才略微安心。 一曲终了,紫竹的睡颜安详恬然。 崔礼轻叹,帮她把发丝归整好。指尖在离开紫竹面庞的时候忽然顿了会,又小心翼翼地移到她的鼻下…… 很久,他的手才垂下,泪已满面。 窗外,京师的雪还在飘。 雪下无竹。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