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鹿为奴 作者:瓶子阿 文案 林姷被卖到林府的时候仅仅六岁,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何为羞,更不知何为耻。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知道了,便越发觉得林家肮脏不堪。 她想要逃出去,逃出这个地狱一样的林家。 因此她将他,一个无辜的男孩拉进了这深渊里,只为能踩着他的身体逃出去。 终于,她远嫁南边,穿着红色的嫁衣坐上了琳琅的马车。 离别之时,他对她说:“不管你嫁去多远,总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我等你” 男女主相爱相杀,前虐后暖,结局he,架空,文笔渣。 避雷:女主非c,非白莲花,在此给大家避雷了。 男主坚韧善良,大概属于善良男主拯救失足少女的故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天之骄子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红鹿为奴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偷情 林家老爷林业深外出已有旬月,眼下正是六月初,暑气蒸人。 林家小姐林姷此刻躺在榻上,倚着白锦悬穗大引枕,用狼毫笔沾着蔻丹抹在一个个小白玉扣似的指甲上。 外面有些吵闹,是人贩子来卖奴婢,林姷抹到一半,放下了笔对奴婢说:“走,出去瞧瞧。” 奴婢肖儿遂扶她起来。 外面奴仆李风正在和贩子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见林姷出来,道:“小姐” 林姷说:“怎么是你,赵掌事呢?” 李风回答:“赵掌事出去办事了” 林姷扫了一眼,只见那人贩子身后跟了几个少年,都统一用麻绳拴着手,像是拴猪猡。 “府里又缺奴才了?”她问 “前两日柴房的奴才得病死了”李风回答道,又转头跟人贩子商量了起来。 李风略有不耐烦地说:“张德,这些年来林家有差过你银子?” 张贩子愁眉苦脸地道:“这不是银子的事,这人已经叫荀家先留下了……” 林姷大概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林家看好的家奴叫荀家先一步挑了去,这荀家乃大儒世家,在颍川可说是名震一方。 李风还在与张贩子挣。 林姷说:“罢了,一个奴婢而已,何必挣的面红耳赤。” 她向那一串子奴婢看了看,都清一色的黝黑,唯独最后面那一个,又白又瘦,年纪也小得厉害,至多不超过十二,像是害了病,嘴唇紧紧抿着,脸色惨白,不过生得非常漂亮,好似混了胡人血,若非现在战乱,这样子的男孩子卖给那些有癖好的显贵,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就要他了”林姷指向那小男孩。 李风脱口打断道:“这个都要死了,买来还得拿药掉着,活不活得长都不一定。”李风说完也觉得自己失礼了,遂闭上了嘴。 张贩子说:“这小子本来是不做奴婢卖的,半路得了重病,谈好的人家说什么都不要了,你若是肯要我就当普通奴才的价买给你。” “都这样了还当寻常奴才价卖?我们是买来当奴才的,不是买来当公子的。”李风讥道。 “你可知这孩子花了我多少银子。”贩子辩解。 那男孩还是闭着眼睛,他的眼窝很深,密密的睫毛像是蛾翅,鼻骨隆起,因为混了汉人血的缘故,脸颊轮廓也更加柔和,皱起的眉头显得有些固执和坚韧。 “就他了”林姷淡淡地说道,便自顾自的去解开了那孩子手上的麻绳,那孩子的手腕已经磨的血肉模糊了。 “别!”张贩子没来得及阻止,绳子已经松了。 “快!别让他逃了!快把他绑起来!”张贩子尖声嚷嚷道。 那男孩在绳子松开的瞬间便睁开了眼睛,抽手一把推开了林姷,他的眼睛凶狠凌厉,像是一头幼狼。 然而他实在是病得太重了,不等逃就摔倒在地,瘦骨嶙峋的胸口随着喘息而上下起伏,濒死一样。 李风立刻上来将他双手绑了起来。 “到底是病得有多重?”奴婢肖儿嫌弃地嘟囔。 林姷蹲下了身子试探着去摸男孩的额头,他却忽然的凑上前咬住了她的胳膊,尽管生了病,但他的力气还是不小,像是一头疯狗一样,咬上了便不再松口,那恶狠狠的架势恨不得连她的肉也一并咬下来。 林姷疼的汗水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越挣就越疼,血水把衣服都染的血红。 李风只得将那男孩的嘴给掰开,他的手也被咬出了血,骂道:“这个疯子!”又给了他两脚泄愤。 男孩还在喘息,目光透过散乱的头发,阴冷凶狠的看着他们,嘴角染着血,简直像条恶狗一样。 “不能要,这种奴才要了简直会死人!”李风骂骂咧咧地说。 林姷只是看着那男孩,任由肖儿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要给她上药,那男孩也在看着她,目光相触,他恶狠狠的看了她一会儿,便自觉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我说了,就留下他了。”林姷冷淡地道,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她却不觉得疼似的,转身吩咐李风道:“把他带回去,清洗清洗身体,换上新衣服,小心点别被他咬了。”说罢就离开了。 这下子可难为死李风了。 肖儿给林姷上了药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裙,嘴上说:“小姐留那个奴才做什么,真不明白小姐是怎么想的,要我是小姐巴不得杀了他,下这么狠的口。小姐又不是要伤他,他何止于要这样。” 林姷没说话,盯着漆盘里的桑葚,蓦的开口淡淡地说:“因为他害怕。” “害怕?有什么怕的?小姐又不能吃了他。” 林姷笑了笑:“被转卖的多了,就会感到害怕,宁可一路被转卖被驱赶,也不愿意被卖出去。” 肖儿说:“可是小姐为什么要留他?” “因为他漂亮”林姷轻飘飘地说道,美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冰霜,声音中也有一种诡异的阴冷。 林姷拿起杯子,里面有块冰,她晃了晃发出唥唥的声音,“你说若是好好养养,他是不是比我还要漂亮。”她的声音实在是比杯子里的冰还要冷。 肖儿凝神认真的思考,道:“我说是,小姐会不会不高兴。”见林姷没有声音,又连忙解释道:“奴婢不是说小姐不美,小姐是奴婢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了,只是那孩子实在是太漂亮了,比女孩子都要漂亮,奴婢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精致的男孩子。”又惋惜道:“他若不那么凶就好了。” 林姷垂下眼帘,轻轻笑道:“是啊,我也还是第一次见。” 李风可是受了苦了。 他看着眼前那个像野兽一样的男孩忍不住想要破口骂人,他哪里敢靠近那男孩,光是脱了男孩这一身又脏又臭的衣服就已经累得他大汗淋漓了。 给他洗澡?这个混蛋非要了他的命,他懒得管这条野狗,转身把门栓一栏喝酒去了。 林姷趁肖儿打盹的空子,去了柴房,本以为李风已经收拾好了一切,谁想一推开门就看见那男孩赤.裸着身子缩在角落里。 大概是刚刚和李风耗尽了力气,况且他本身又还生着病,实在是筋疲力竭了。 林姷走上前,见他浑身是伤,皱了皱眉头,蹲下身子来检查。 男孩睁开了眼,依旧用那种冰冷凶狠的目光看着她,仿佛时刻准备着咬断她的喉咙。 “怎么?你难道还要咬我一口?”林姷对上他的目光,淡淡地说,语气有些不屑又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他真的就又咬了她一口,但这次显然没有上一次狠,他只是这么咬着,没有用力,因为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衣裳有些湿,不是血,是他的口水。 林姷笑了,说:“你怎么这么爱咬人,是属狗吗?” 他松开了她,听着她笑话他,垂着眼帘盯着地上的杂草。 林姷了解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不过是看起来凶狠罢了,其实什么也做不到,脆弱的不堪一击,甚至随时有可能死在他们的手里,这一点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林姷把白巾放木桶中浸湿,刚一给他擦身体,他打了个抖,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她。 她看见他的眼里的慌张,忍不住觉得好笑,道:“谁叫你不让李风给你擦,你把他折磨走了,眼下就只能我给你擦了。” 她攥住他的手腕给他擦手臂,他躲她,用力的往回扯着胳膊,两人像是拉锯一样,谁也不肯松。 他的脸一点点的发红了起来,窘迫得不行。 逼得紧了,他张口就又要咬她。 林姷说:“你咬啊,你咬了我又能怎样,我已经将你买了下来,你现在就是我林家的奴才,你休想让我再将你卖出去,你再闹下去只会是自己受苦。” 他果真不咬了,一把将她手里的白巾抢了走。 林姷知道他的意思,道:“那你自己擦吧,那边有新衣服,擦干净了记得换上,木箧子里有药粉记得上。” 林家赵掌事赵漾,二十四岁的年纪,样貌周正,身高修长,此刻趁着月色正浓,赵漾遛进了漆黑的屋内,将跪坐在矮案前的女子搂进了怀内,轻车熟路的解开了她胸前的衣襟。 而这女子并不是别人,正是林姷,林姷其实算不得女子,她今年不过才十四,半大的姑娘,但对于男欢女爱这等闺房秘事她已十分熟悉。 赵漾吻她柔软的嘴唇,吻她的耳垂,她便由着他,环抱着他的肩膀,任由衣裳被他扯散扯乱。 赵漾知道林业深就要回来了,趁着剩下这为数不多的几夜他要在好好体会这林家小姐的美妙,体会这水乳交融的滋味。 虽然林姷还没有长成,但这样含苞待放的稚嫩青涩的肉体对于赵漾来说别有一种滋味。 他将她抱坐在矮案上,月光透过木窗照在她光滑的背上。 正当要欢愉时,林姷忽然用□□的小脚将他踢远了一些,媚眼如丝的望着他笑道:“他就要回来了。” 赵漾扳过她的脚踝说:“那又如何?” “你忘了你答应我的?”她轻声道,复又贴在他的耳侧说:“你带我离开林家,我们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天地,到时候还不是随你想如何就如何?” 赵漾说:“现在外面在打仗,离开了林家的庇护可不好生存。” 林姷心里明白,什么林家庇护?什么打仗?他还不是为了在林家捞油水,她觉得恶心,她真是瞎了眼,以为他能带自己逃离林家这个火坑,这种没有用的废物,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赵漾见她面色冷下,又哄她道:“好了,我会想法子的,我那么爱你,怎么会忍心你再在林家受苦。”他说着把她搂进了怀里,软玉在怀蚀骨销魂,什么甜言蜜语,但凡是哄人的话全都说出了口。 林姷心里清明得很,只是她还不想和他撕破脸,便就一切由着他,衣裳散了,两人纠缠到了一起去。 窗外乌云掩过月亮,像是朦上了一层薄纱,忽远忽近的勾魂似的声音,是屋脊上正野合的猫儿。 第2章 幼狼 李风觉得自己是见了鬼。 他昨夜喝过酒,痛快的大睡了一觉,醒来后准备趁着清晨人少再到柴房去好好教训一通那个像狗一样爱咬人的臭小子。 等他到了柴房,只见那臭小子竟然已经穿好了衣服,安安静静的坐在床榻里边。 李风又看见地上横倒着的装着金疮药的瓶瓶罐罐,惊诧地说:“谁给你的药?” 男孩没有说话,忽的睁开眼睛,像是只兔子一样横冲直撞的推到李风冲了出去。 好在李风早就有所准备,门外守着两个拿棍子的的家仆,见男孩想要逃,迎头就是噼里啪啦的一顿打。 教训这样不听话的总想要逃的奴才,李风有经验。 李风抱膀道:“你这样的骨头硬的奴才我见多了,我劝你安分些,林家宽厚仁慈,你只要乖乖听话干活,别想着逃,有你好日子过。” 那男孩哪里能听见李风说什么,棍子打在他身上,像是要把骨头给打断。 李风有的是法子。 打到不抵抗了,就命人给他喂盐腌的荸荠菜,大盐疙瘩进胃里,齁的喉咙里都是苦水,接着就又重新关进柴房,能解渴的汤汤水水全部都给撤走。 看着男孩恶狠狠的眼睛,李风颇为得意地说:“我看这犟骨头能挺到什么时候” 另一边,赵漾已经走了,肖儿进屋的时候林姷就像往常一样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她今日穿的是一套水粉色罗裙,肤白赛雪,面若桃花。 肖儿边打哈欠边说道:“这个李风可真是惹人厌!” 林姷笑着把篦子放在小玉奁里说:“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新买的奴才,一大早就带人去教训,吵死人了。” 林姷拿着珠钗的手稍停顿,目光落在铜镜里,她看着自己被赵漾吮的微微发肿的殷红的嘴唇,一时发起了呆。 “他又想要逃?”她目光是呆滞的,嘴唇轻启,仿佛说话的不是她自己。 “可不是,小姐你说他怎么就非想要逃呢?现在外面这么乱,到处都在打仗都在死人,他就算是逃出去了,自由了,不也还是死路一条。” 肖儿真是想不明白,逃出去也会饿死,或者被流寇杀死,安安分分的当个奴才有什么不好。 以前也有过想逃的,可过了一夜也就想通了,像这样倔的还是头一个。 林姷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白细的手指,目光有些冰冷,又有些阴郁。 过了一会儿,林姷道:“后来呢?” 肖儿说:“后来李风给他塞了咸疙瘩,水都给撤了,现在已经有两个时辰了,估计怎么也该受不住了。”那滋味,铁人都受不了,别说那么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孩子,肖儿心里一阵唏嘘。 林姷没再说下去,坐回了床榻上看起了书。 到了傍晚,天色暗下,暑气方才消了一些,林姷把书扔到了一旁,起身出屋。 肖儿叽叽喳喳地说:“我就喜欢小姐这点?天热的时候从来不出门,不像赵掌事,太阳越是大,他就越是往外面跑,跟在他身侧的赵刚可真是有苦难言。对了,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柴房”林姷淡淡地说。 “柴房!小姐你去哪里做什么?”又琢磨道:“是去看那个小男孩吗?” 林姷随口应了一声。 “小姐你怎么这么在意他呢?以前还从没见小姐对哪个奴才这么上心。”肖儿嘟囔道。 这话恰好提点了林姷,她停下了脚步,吩咐肖儿道:“你回去把房里最好的膏药拿着,给我送到柴房去。” 肖儿应下,边往回走边不满地说:“那臭小子不就是生了一幅好皮囊吗!小姐一定是看上了他的脸。” 林姷还未走到柴房,便迎面遇到了李风,李风的脸色不太好,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晓得说得是什么。 见到林姷,李风说:“姑娘怎么来了?” “那孩子呢?”林姷问 李风的脸色发青,不悦地道:“屋里关着呢” 林姷见他吃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李风愤愤道:“姑娘非得要这么一个臭小子,骨头这个硬!盐疙瘩喂进去,天又这么热,到现在都不服软,在这样下去真怕他渴死了,落得个人财两空。” 林姷笑道:“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我去看看那孩子。” “姑娘别去了”李风愁眉苦脸地说:“他再伤了姑娘。” 林姷说:“无碍,门口不是有家仆守着吗?” 林姷走到了柴房,命人把铁锁打开,男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看起来也像些样子了。 林姷又看了看他的脸,好好的一张小脸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她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也在盯着她看,眼神说不上是凶狠,但非常防备,他实在是太渴了,嘴唇干裂,脸色惨白。 林姷命人送来清水,他连滚带爬的挣扎到陶罐前,抱着陶罐咕噜咕噜的喝,直到罐中最后一滴水滴到他的舌上,方才放下。 他舔了舔湿濡的嘴唇,仍有些意犹未尽。 现在该说话了,林姷问:“为什么不肯服软?” 那男孩看着她,他的眼里充满了防备。 林姷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回答,就当她要放弃时,他开了口,声音略微喑哑,细细的听,里面还带着些这个年纪的男孩特有的稚嫩。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冰冷而又坚韧,仿佛心中坚守着某种坚不可摧的信念,成熟的令人诧异。 “我不要当死奴”他说道。 死奴,顾名思义,除非死,否则终身是林家的奴仆。 林姷略微诧异的看着他,蓦的说:“你就算是离开了林家也过不久,你看看你身上的一身伤,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若非我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你,给你膏药,恐怕你都挺不到下一户人家。” 他说:“我感谢你,但我不绝不会当下贱的死奴。” 林姷说:“你要寻死?” “不会,但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的逃出去。” 林姷笑了,说:“只要你不寻死就好办,逃不逃得出去那是你的事。”肖儿恰好在外面敲门,林姷将肖儿手里的药接过来,对男孩笑道:“先把药上了。”同时又递给他了一碗汤。 他问:“这是什么?” “参汤”林姷轻飘飘地说:“给你续命的,看你的样子不是也不想死吗?” 肖儿在门口不满的撇了撇嘴,遂将门关上离开了。 他结过汤碗迟迟没有喝。 林姷则坐在柴房的小胡床上给他调药,他看她在一旁自顾自忙乎的样子,心里忍不住起疑,皱着眉头问:“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看你的穿着,是他们家小姐?” 林姷看着手里的陶碗,一边将药膏调制均匀,一边风轻云淡地敷衍道:“因为我喜欢。” 他疑惑地问:“喜欢什么?” 他没有得到回答。 林姷从胡床上起来,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起来,把衣裳解了给你上药。” 他略微停顿,然后将手里的参汤一饮而尽,解开了衣服。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照顾我?这种下人干的活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做。”他纠缠着这个问题不松,下一刻他就疼得叫出了声,带着几分怒意,道:“这是什么药,比撒盐还要疼!” 林姷不咸不淡地说:“你的脾气还不怎么好呢?怎知道比撒盐疼,难不成有人往你伤口上撒过盐?” 这回换他不回答了,也不再嚷疼了。手肘搁在膝盖上,微微弯着腰,垂着眼帘,看着地上厚厚的灰尘不知再想什么。 林姷觉得奇怪,他明明没多大的年纪,却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成熟的令人匪夷所思,他与她交谈时,她一点都不觉得他是个孩子。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说话。 林姷叹了口气,看着他那布满伤痕的后说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猜猜。”她看不见他的脸,也不晓得他反感不反感她这样揣测他的身世。 他不拒绝,她便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淡淡地说道:“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汉人,更像是有鲜卑血统。”药膏沿着他身上的伤口均匀的涂抹开,有的伤口甚至隐约见骨,她不晓得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寻常人恐怕一早便死了。 他有着很强的求生欲,从他的眼睛里,她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固执而又坚韧的人。 林姷说:“贩子是自北边而来,一年前那里的鲜卑部落在打仗,而就在三个月前,慕容氏胜了高氏,屠杀了高氏鲜卑。”他的身体轻轻的颤抖了一下,肌肉绷紧,刚刚抹上膏药的伤口又渗出了血来。 林姷笑了,声音不自觉的带着些许兴奋,她说:“所以你姓高” 就在此时,他忽然的转过身,一把抢走了她手里的膏药,动作之快,使得她吓了一跳,笑意还凝在脸上。 他看着她,眼里是愤怒和凶狠,像是一头被惹毛了的幼狼。 林姷也反应了过来,他这是生气了,他的族人被屠杀光了,她不该表现的这么高兴,虽然她猜对了他的姓氏。 林姷没有道歉,脸上也不见有歉意和愧疚,她起身轻轻的拂了拂衣裙便推门离开了。 第3章 发疯 夜里,林姷在油灯前无聊的翻书,痴男怨女,情情爱爱,无聊透顶。 每当一入了夜,林姷就变得无比焦躁和心烦,随着林业深回来的日期一天天临近,她这种烦躁就越甚。 林业深是她的父亲,名义上的父亲,她是被买来的孤儿,和此刻被关在柴房里的那个男孩一样。 然而知道她是被买来的,只有林府寥寥几个老人再就是赵漾。 “小姐”肖儿叫她。 林姷抬起埋在手臂中的脸。 肖儿关切地说:“小姐若是困了就去睡吧,趴在矮案上睡是会着凉的。” 林姷说:“我知道了,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说着走到床边脱下衣裙。 肖儿要去灭灯,林姷说:“不必了,一会儿我自然会熄,你走吧。” 肖儿遂离开了。 林姷今夜不打算熄灯了,因为不熄灯,赵漾便不会来,他还没猖狂到敢在灯下与她偷情。 他不是不爱她,他的甜言蜜语也不全是假,他只是太自私,太懦弱了,他只想一辈子在林家苟安下去,更不可能将她从林家救出去。 其实归根结底,他还是不够爱她。 林姷脱下了衣裳,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转身去梳妆盒里翻出了一支金步摇,她拿在手里不等细看,突然间一个人从窗外翻了进来。 林姷立刻把步摇簪收在了手里,回身一看,竟与那人同时怔住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关在柴房的那个少年。 林姷立刻皱紧了眉头,冷声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耳边隐约的传来李风的声音,他们是在找他。 那男孩的眼里意外的没有狠戾之色,脸还隐隐的有些发红。 他把头撇到一边去,咬着牙声音却像是蚊子,同时还带着几分愤怒地说:“你怎么不穿衣服!” 他今年十二岁,这年纪虽然不大,但鲜卑男子像他这么大时,不少都通事了。 林姷这次是真的有些不太高兴,冷着脸说:“你回去我便不叫人来,也不会让李风责罚你!” 男孩听她如此说,头脑也渐渐清醒了过来,脸色恢复如常,他看着她冷清的眼睛,说:“那你叫他们进来好了,反正我顶多是被捉回去打一顿,再喂点盐疙瘩,你可是赤身裸.体……” “李风”林姷转头冲着门口高声道。 男孩怔了怔,立刻冲了过来制住她的身体,捂住她的嘴,她在他怀里挣,他只好抱住她,将她紧紧的锢在怀里。 “你疯了是不是!你们汉人女子不是最重名节的吗!”他在她耳边说道。 她忽然不挣了。 他的手还搂在她的腰上,细腻而又柔软,是女孩子的身体,那触感慢慢洇到他的心上,有点潮湿,又有一点点发痒。 她的身体随着呼吸在他怀里慢慢起伏,她也有一些紧张,她的呼吸也非常局促,他能感觉到到,她的胸口就在他的手下不到两寸的地方,心脏的震动透过皮肤传达到他的手指,这是从未有过的陌生的亲密。 他不敢松开她,也不敢过于放肆,他的心还在提着,毕竟此刻李风就在外面。 “姑娘,怎么了!”李风在外面问道,不敢贸然的闯进来。 他的额头出了汗,他怕她让李风进来,不是因为他怕自己会被李风捉走。 他是在替她担心。 这也是他在刚刚那一瞬间才意识到的:他在担心她。 他听说过名节对于汉人女子有多重要。 她也出了汗,她的汗水滴到了他的手上,她鬓角的碎发也凌乱的黏在了脸颊上。 “姑娘!”李风在门外道。 他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她的声音有些哑,有些严厉,道:“这么晚了,都睡下了,你还在外面闹什么!” 男孩松了口气,这次是替自己。 李风愤愤地说:“那个柴房的臭小子逃了!” 林姷垂下眼帘看着那环在自己肩膀的手臂,平静而又冷酷地说:“立刻去找,找到了先打断他一条腿。” 李风说:“是” 外面声音渐渐消失,男孩方才松开她,他刚刚紧张的手臂都有些僵硬了。 “我走了”他说。 林姷冷声道:“不然呢?我还能穿上衣服,再去叫他们回来?” 他听出她话里的怒意,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生气,那日他那么咬她,她都没有动怒,甚至还给他上药。 他也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向她行了一个鲜卑礼,转身便要推窗子离开。 “等一下”她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只见她将一个东西递了过来,是只金步摇。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脑中一片模糊胀白,伸出手来接,身体无法抑制的在微微颤抖,只听她淡淡地说:“这簪子是不久前北边的商贩走买过来的,据说是高氏鲜卑的贵族为了凑集粮饷而卖出来的,我看样子应该不是普通贵族所有,原本就是属于你们的东西,你拿走当……” “是我母亲的”他哑声打断了她,收拢了掌心紧紧的攥住,身体却在簌簌发抖。 林姷没说话,没有安慰,她冷冰冰的看着他,然后如若无人的换上新的福珰,转身钻进了床榻里。 窗子吱吱的响了两声,没有听见脚步声,但林姷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次日一早,肖儿就抱怨道:“那个李风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能叫人给跑了!” 林姷坐在矮案前画画,是竹子,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的心神都宁静了几分,画的也比寻常好的多。 “姑娘这回画的真好。”肖儿抻长了脖子拍马屁,又说:“大人回来看见姑娘画的这么好也会很高兴的。” 因肖儿这自作聪明的一句话,林姷的眼睛变得非常冰冷,脸也阴沉了下来,将笔置在一旁,起身出去了。 “小姐要去哪里?”肖儿问。 林姷没有理她。 走了一会儿,肖儿明白了,她这是要去找掌事那里,肖儿又有些奇怪,她们姑娘和赵掌事从来没有交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去找他呢? 到了赵漾屋外,林姷冷冷地交代道:“你在外面等着!” “哎!小姐”肖儿想要阻止她,她置若惘然的推门就进去了。 “跟柴房那小男孩共处一室也就罢了,跟赵漾一个大男人,这要是传了出去,林大人回来岂不把她腿都打断了!”肖儿担忧的嘟囔道。 赵漾正在矮案前写东西,感觉有人进来,以为是来送茶水的,头也不抬地说:“放到那边就离开吧。” 却没想那人一直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见是林姷,吓得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他谨慎的向周围看了一圈,见没有人,方才有些不耐烦的低声道:“你大白天的来这里干什么?” 林姷没说话,跪坐下来扑进了他怀里,吻上了他的唇,又滑又烫的小舌往他舌尖递。 赵漾慌张的将她拉开说:“你是不是疯了!” 林姷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里有一种绝望和无助,还有恳求和期冀,它们像是藤蔓一样紧紧的缠绕在一起。 赵漾魂不附体,一心只怕被人看见传闲话,哪里看得到她此刻的脆弱,连哄带撵地说:“你有什么话,你快点讲,要不晚上,晚上你来我这里,好不好。” 林姷笑了,无奈又嘲讽的笑了,她的目光硬了下来,冷了下来,刚刚那一瞬的脆弱浑然不在,她凑到他的耳边说:“可我现在就想同你行房。” 赵漾冷汗涔涔,不耐烦地道:“你别胡闹了。” 林姷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赵漾疼的一把将她甩开,几乎是下意识的给了她一个嘴巴子,道:“你这个疯女人!你是不是疯了!” 他这一巴掌不算疼,却足够的响,林姷被他彻翻在地,将矮案上的陶杯也带倒了,碎了一地陶片。 肖儿闻声立刻进来,见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脸都绿了,指着赵漾嚷道:“你胆敢打姑娘!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肖儿这么一嚷,几个家仆站在门外也都远远的看了过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赵漾这下子是真慌了,他打了林姷这事传出去虽不至于像他和林姷偷情一样会要了他的命,但林大人绝对会将他撵出去,离开了林家,他到哪里去捞油水去。 他愤怒极了,一边恶狠狠的对肖儿喊道:“闭嘴!你个死奴婢给我闭嘴”一边对门外站得远远的其他家奴吼道:“别看热闹了!都给我滚!滚!” 肖儿也是不甘示弱的人,一边将林姷搀扶起来,一边道:“赵漾!你给我等着!” …… 这一夜李风是没得睡,他发誓要是找到那小子,一定打断他两条狗腿。 可李风找了一夜硬是没有找到那个臭小子。 “这不对头啊!”李风嘴里絮絮叨叨地说:“这方圆几里都是林家的地界,那臭小子跑出去,肯定会有人看见的呀!” 然而事实上李风折腾了一夜连那小子的影都没看见。 最终李风放弃了,像是霜打的茄子,准备去找赵漾领罚,当他和几个家仆筋疲力竭的路过柴房门口时,只见一个消瘦挺拔的男孩正在那里劈柴。 正是害他一夜未睡的罪魁祸首。 李风三步做两步的冲过去,怒道:“我要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再跑。” 男孩无视他,挥臂又劈开了一块木头。 李风气得牙痒痒,抄起一旁的大木棍子便要抽他。 “我本也没打算跑,是你以为我要跑。”男孩抬眼冷冷的睨了他一眼。 李风也是没出息,林姷说找到了打断他的腿,可这小子是自己跑回来的。林姷没说他要是自己回来,打不打断腿。 李风苦苦的在府外找了一夜,合着这小子就在府里头,他真是一肚子委屈。 李风手里的棍子扬了又扬,可到底是没落下来,他指着男孩说:“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找姑娘去!” 男孩看着李风狼狈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求收藏,求评论~ 第4章 私吞 “这是怎么了!”李风迎面便看见肖儿搀扶着林姷,林姷的左脸有些肿,隐隐可见指印。 李风骇然道:“谁敢打姑娘?不要命了!” 林姷没说话,默默地将嘴边的血抹了掉。 肖儿怒气冲冲地说:“赵漾!真是借他狗胆了。” 赵漾可不是李风惹地起的,立刻说:“哦,对了,姑娘,昨夜跑的那个奴才又回来了,现在就在柴房劈柴,姑娘咱还要不要打断他的腿了!” 林姷现在没有心情关心柴房里的那个小子,只淡淡地道:“不必了,随他便吧。”又对肖儿说:“扶我回屋。” 回到屋,肖儿边给林姷上药边问:“方才是怎么一回事啊,赵漾寻常也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人,今天是撞了哪门子的邪?” 林姷冷淡地道:“他私吞了派去河内林家的一笔银款”说着沾了沾清水擦脸上的红印。 肖儿怔了一下子,然后尖叫道:“原来这是真的!” 林姷睨了她一眼,有意道:“什么真的?” 肖儿已经忘了要给林姷上药,拿着药棉指手画脚地说:“就前些日子,有人私下传赵漾私扣下了一笔银款,但是这种事情也没有个证据,林大人也不在,原来小姐今日是去质问这件事!” 林姷平淡地说:“原来你们也都知道” “当然了” 肖儿又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赵漾,既然还敢恼羞成怒的打姑娘,我见他就是活腻味了,等大人回来的,我得告诉大人,不仅要把这个蛆虫赶出去,还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林姷听她说着,思绪却不在这里,过了片刻,她打断了喋喋不休的肖儿,说:“林…父亲还有多久回来?” 肖儿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还得有一个月吧,兖州离这里可不近。” 肖儿见林姷一脸冰霜,丝毫没有思念之意,忍不住小声问:“姑娘怎么和大人一点也不亲近呢。”人家都是爹爹爹爹的叫,唯独她们姑娘,对待父亲总是一副疏离的样子。 林姷皱了皱眉头。 肖儿心尖一颤,知道方才自己说错话了,她们姑娘的脾气实在太好了,因此她经常不自觉的越矩,说出一些超出奴婢本分的话。 “什么时辰了?”林姷冷声道。 “快到午时了……” 林姷蹙眉道:“那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不去灶房取饭菜。” “去,去,奴婢这就去。”肖儿说道。 林姷心里烦得厉害,一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她用双手轻轻的捂住了脸,左脸还是热热的疼。 又过了一会儿,她推门出去了,走到了林家后院的小湖边,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叶落在她身上,行成了一块块浅浅的光斑。 她在大石头上坐着,直到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男孩刚刚劈完了柴,他本身就在发烧,头又晕又沉。后背的伤口此时也开始发烫发疼,应该是刚刚他那一下挥得太厉害,扯到了伤口。 他以前哪里干活这种下人干的活,他十岁就随父上战场了,眼下这劈柴竟然比上战场厮杀还要累人。 奴才真是不好当。 他懒得管自己身上的伤痛,随手将斧头一扔,拿着罐子扬脖喝水,喝够了,拿袖子抹了抹嘴,抬眼正好对上了林姷的眼睛。 他怔了一下子,脑子里竟然飘忽忽的闪过昨夜她□□玲珑的身体。 她的年纪应该没有多大,五官还带着稚气,最多不会超过十五,胸脯还未发育完全,只微微的鼓着,像是含苞待放的桃花,她的皮肤柔软细腻,温热的像是软玉,她在他的怀里软软的,挣扎的时候,他闻到了她发上的香味。 青天白日的,他竟就开始想入非非,他一下子回过神,把水罐放在一旁,不再多想。 “你怎么又回来了?”林姷说道。 “你说的对,外面没有吃的,中原又到处都在打仗,我没地方去。” 林姷低下头笑了笑,风不知把那里的一瓣梨花吹了过来,落在她的发上,又滑落到肩上。 他多少也听说了上午的事,看着她微微发肿的左脸,皱了皱眉,问:“你挨打了?” “是”她坦然地说。 这次换他笑了,仿佛开心得不得了,自从他来了林家,她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开心,而这全都是因为她挨了打。 他说:“你到底是不是他们家大小姐,又伺候我这个下人又挨打的,我从没见过那家大小姐过的像你这么糟糕,更没见过你脾气这么好的。”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不是脾气好,你是压根没脾气。” 林姷只是看着他,不喜不怒。 他对上她冷冰冰的眼睛,忽然心里就有些发慌,声音低下来,他说:“你生气了?” 林姷没有说话。 他有些着急,解释道:“你怎么生气了,我只是说你应该好好罚我们这些奴才,你作为个主子,应该拿出点主子该有的魄力” 他忽然又沉默了。 倏忽间他又变回了刚来时的那个阴沉的样子,刚刚的那个开朗活泼的他仿佛是另一个人。 两人具沉默了一会儿,林姷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就听他在身后哑声说:“我叫高焕。” 她脚下略微停顿,然后离开了。 …… 赵漾前来求见她,此刻已经在屋外候立几个时辰了,烈日当空,热得他出了好几身汗,里裳外裳全黏糊糊的贴在了身上,非常难受。 屋里,肖儿给林姷剥着紫红的葡萄,下镇着冰。 林姷小憩一觉起来,恰好肖儿剥完,她吃了几个,才问道:“赵漾还在门外等着?” 肖儿说:“是,赔罪倒是挺有诚意的,姑娘是否见他?” 林姷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嘲讽,她说:“见,将他给我带进来。” 赵漾在外晒得里裳尽湿,进到屋里一下子觉得凉爽不少,他心里其实也有点糊涂,摸不准林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大体上是有数的,无非是林姷想让他带她离开林家,她又吃准了他胆子小,于是想拿他们偷情的事逼他就范。 他那日也是太心急了,真不该打她那下,否则也不至于惹来这么多麻烦。 赵漾心想:想让女人消气,还是得好好哄,从嘴上哄到床上,他不信自己还解决不了这么一个半大的丫头片子。 带她离开的事情他不是没想过,但这实在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别的不说,林业深肯会命人追杀他们。 现在的安稳日子过的不好吗?非得去那当亡命之徒?他自认为对她已经够好了,可她永远都不知足,现在又来逼他,用这种把戏害他,他看她真是把自己当世家小姐了。 他也是快受够她了 赵漾走进屋后,看见林姷正坐在矮案前,微微敞开的衣领下是玉嵌似的一对锁骨。 他忍不住心想,林业深果然是有眼光,将这么一个美人从小养在身边,日夜销魂蚀骨,好不快活。如果她能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就乖乖的躺在他身下,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就像她对林业深那样,该有多好。 赵漾见林姷没有让肖儿退下的意思,有些糊涂,原本编好的甜言蜜语全压在了肚子里说不出来。 林姷反倒是面色如常,淡淡地说:“赵掌事执意来见我是有什么事么?” 赵漾皮笑肉不笑地说:“是今早的事,属下一时失手,伤了小姐,现在来此领罪。” 林姷说:“领罪?要有错才能领罪,你又是错在了哪里?” 赵漾说:“错在失手伤了小姐。” “失手吗?”林姷缓慢地问。 赵漾这下子是出了汗,道:“是失手,是失手。” 林姷冷笑道:“我看不是失手这么简单吧,赵掌事是林家砥柱,我原本对你可是期与厚望的,如今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肖儿听不出有什么不对,但赵漾心里有鬼,可不这么认为,他认准了林姷是生了气,只怕她一气之下真把他们偷情的是抖出去弄个鱼死网破。 谈话草草的结束了,赵漾一无所获,只觉得她还在生他的气,碍于肖儿在,他只得再另找时机去哄她。 另一边肖儿是吃准了赵漾一定是私吞了林家的钱款,不然又何至于这么惧怕林姷,肖儿是个藏不住话的人,知道了就势必要说出去,不仅要说出去还要添油加醋。 第5章 癖好 高焕自一个月前在人贩子手里时就高烧不退,白日里烧得不算重,可一到了晚上身体就烧的滚烫。 或许是今日白天劈柴出了点汗的缘故,烧的竟比以往都重,傍晚时分他就昏睡了过去,意识全无,只是做梦,梦里一会儿是狼烟烽火,一会儿是成渠的鲜血。 他感到异常的恐惧和口渴,他是真的不想死,大仇未报,他不能就这样病死在柴房里。 …… “他这是怎么了?”肖儿问,她实在是困的不得了。 李风皱着眉头说:“恐怕撑不过今晚了” 李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道:“这孩子是受了多少苦,那帮贩子可也是够缺德的。” 肖儿笑他:“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不也打了他,现在又可怜了起来。” 李风没有理他,抬起头看着林姷,诚恳地说:“我知道姑娘喜欢这孩子,可这孩子真救不回来了。” 林姷看着床榻上蜷缩的高焕,他的个子还没有长成,他精致漂亮的脸颊已经陷了下去。 她的眼睛比冰还要冷,她说:“必须救下来。” 肖儿糊涂地看着她,说:“姑娘你怎么就这么在意这个小孩子。”她从来没有见过林姷这么在意过别人。 李风心里其实是明白怎么回事的,他什么也没说,长叹了一口气。 林姷吩咐道:“去赵漾那里,以我的名义取来千珍草,无论什么代价都由我来担着,父亲回来了,我自会同他去说。” 李风遂去取药。 肖儿一副急哭了的样子,说:“姑娘您到底是怎么了?这药太珍贵了,比这臭小子的命都要贵!这不值,大人回来一定会动怒的!” 林姷只是冷冰冰看着床榻上的高焕。 汤药煮来,灌了下去,林姷坐在床榻边看着,然后吩咐他们都退下,她自会照顾高焕。 肖儿要阻止,被李风拉了下去,顺便将门给关上。 天已经尽黑,夜里的风有些微微的凉,圆月挂在天上银盘一样。 肖儿不满的嘟囔道:“他凭什么被小姐这么优待,都同是奴婢,我跟在姑娘身边这么久都没有这样的优待。”她气不过,说道:“还不是因为那小子生了一张好看的脸蛋,李风,我的心都凉了!” 李风也挠头不解道:“你别说,姑娘她真像是被灌了迷魂汤。” 千珍草煮成的汤药灌进肚,照理高焕的命是绝对没有问题了。 只是林姷的心还是安定不下来,她异常的焦躁,这焦躁的来源太复杂了,不单单是由于高焕的昏迷。 高焕还在呓语,她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她取来了药酒给他擦身体,这样他的热可以快一点退。 擦过了身体,她便给他的伤口上药粉,他真的没有多大,他的骨骼还是尚未长成的孩子的骨骼,看起来并不强壮,他的喉结也还没有长出来,他的皮肤是孩子才有的白皙细腻的皮肤。 敷过药,她轻轻的将被褥给他盖好。 …… 高焕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大概是丑时过半?外面黑漆漆的。 林姷正靠在他的床榻边睡觉,听见声音,她也睁开了眼睛。 “打扰你睡觉了”高焕冷声说。 林姷对他冷冰冰的声音毫不在意,揉着眼睛说:“没关系,我向来睡得浅。” 高焕说:“你不回你的屋子,在我这间破房子里睡什么?” 林姷笑了笑,说:“你真是够没良心的,你病了,昨夜差点死掉,我照顾你了一宿,你一醒来竟然对我说的是这样的话。” 高焕怔了一下,隐隐的记起了昨夜的某些细节,心里有些愧疚。 林姷起身在屋里翻了翻,没有水,她的喉咙渴的不行,这个时候李风那些家仆也都睡了。 高焕说:“没有水了,我去打” 他的嗓子也是干哑的,说着已经从床榻上起来,身体还有些摇摇欲坠。 林姷说:“算了,我去吧。” 他说:“我去” “你能撑得住吗?你别逞能了”林姷皱眉说他。 高焕忽然炸了毛,瞪着她道:“能!我是个男人,这点事还用的着别人!” 果然是个孩子,真是叛逆,林姷忍不住轻轻地笑。 他瞪着她:“你笑什么?” 林姷笑说:“你是男孩不是男人,你的个子和我才一般高。” 高焕没有力气反驳她,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活脱脱一个赌气的小孩子。 他走到井边打了水,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姷蹲下来喝,喝完了,高焕便也就着木桶咕咚咕咚地喝,紧接着身子往后一仰,靠着井边动也不动。 林姷吓得去推他道:“你怎么了?我就告诉你别逞能!” 他迷糊的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说:“你别摇我了,我的头实在是太晕了。” 林姷叹了口气,说:“你那是烧的,我一直都想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高焕闭着眼睛,说:“最深的是被慕容德那个老东西给砍的。” 林姷看着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鬼使神差的拿手指戳了一下他手臂上的伤口。 他疼得立刻睁开了眼睛,像是只浑身竖起毛的猫,恶狠狠的看着她道:“你干什么!” 她笑的特别开心。 她打心里就不喜欢他那副不和年纪的成熟,觉得他还是生气时可爱一些,像小孩子一样。 月亮挂在天上,这个时辰是最静谧的时候,好像天地间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鼻尖是泥土的气味。 林姷说:“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别老用那副口吻说话,一点都不招人喜爱。” 高焕冷声说:“你又才多大,我自十岁便随父上战场,你十岁时怕还不知道在那里活泥巴呢。” 十岁,四年前她在做什么呢? 她陷入了沉思,具体的细节她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又或者她根本不想记,每一个夜里都差不多,林业深摸上她的床,再之后的经历便如同噩梦。 她的手是冷冰冰的,心尖上是一阵阵的寒战,但她看起来却异常的平静。 “你想什么呢?”高焕皱着眉头问。 她没有回答。 高焕皱着眉头说:“对了,你还没说,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林姷轻飘飘地说:“对你好难道还是错吗?” 高焕阴沉地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若是有那他一定也是别有所图。” 林姷笑道:“那你有什么可让我图的?” 这下子换高焕答不出来。 林姷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裙子说:“你看连你自己都回答不上了,我又怎么能回答出来呢。”又说:“走吧,你身上有伤早点回去休息,柴房的活不着急干,养好了身体再说。” …… 仗打的越来越频繁,林业深的来信说关中一代已经打的是遍地白骨。 林姷忍着恶心看完了信,随手扔在了一旁,沉默了好一阵子,拿笔写起了回信。 赵漾还是想找个机会和她谈谈,只是眼下她夜夜都点灯睡,他一点机会都没有。 赵漾着急的像是只无头苍蝇,最后找上了肖儿,给了她一支金簪子,让她替他说说好话,找个机会他好单独和她见一面,求求情, 肖儿说:“这可不行,兹事体大,你和姑娘独处一室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回头拿着那簪子对林姷说:“我看赵漾心里就是有鬼,所以才那财物笼络人心。” 写完了信,林姷问:“柴房里那人怎么样了?”她已经好几日没去看过高焕了,因为给他服了千珍草,所以他的性命肯定没大碍,她放在他身上的心思也就相对少了一些。 肖儿说:“没事了,烧退下了,白日里还会劈劈柴” 肖儿担忧地说:“可奴婢现在是真的担心。” 林姷很少叫她面露愁容,忍俊不禁道:“担心什么?” 肖儿说:“匈奴占领了平阳,你说他们打过来怎么办,我可听说了,他们每每战胜都会屠城,女人和孩子都会被捉走,我们离平阳又这么近。” 林姷还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打仗的问题,她一边把信折好一边说:“不是还有林家庇护你们吗?林家是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即便匈奴打来了,也不敢轻易动。” 肖儿说:“虽然是这样,但林大人一日不回来,一日就觉得心里不安稳。” 林姷说:“你就那么喜欢父亲” 肖儿脸色微红,说:“什么喜欢,我是个奴婢。” 肖儿喜欢林业深其实也不奇怪,衣冠禽兽虽然是禽兽,但毕竟有衣冠在,甚至还装的像个守身如玉的君子。而且林业深的年纪也不大,三十有二,算是风华正茂时,出身亦是无所挑剔。 想此林姷冷笑道:“那又怕什么,父亲对于出身可不怎么看重” 不仅不看重出身,连男女他都不看重,林业深看重的是年龄,是样貌,当然年纪越小越容易引发他的□□,但只要样貌出众,再大一点也可以,然而一旦超过了某个界限就不行了,否则他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纳貌美姬妾,又何需将她从小养在身边,稍有不慎还会落人口实,坏了他的名誉。 至于这个界限,实在是因人而定,林姷今年都十四了,他依然对她兴趣不减。 其实林姷也摸不太透林业深这个人的癖好。 第6章 决裂 那晚过后,高焕一直没和林姷说过话,有几次他去干活,远远的看见过她,她的脸色都不是特别的好。 他偶尔无聊的时候会想到她,也没有什么原因,他就是觉得她过的不快乐,她的神情,她的一颦一笑,都流露出一种悲伤和痛苦。 他真是想不明白,一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有什么可痛苦的。 李风今日交给他的活多,等他忙完已经是深夜了,伤口有时候还疼,他听人说林姷那晚为了救他,将林家最贵的药材都拿了出来,他心想有机会一定要向她道谢。 林姷去库房取东西,回来的时候,遇到了赵漾,说实话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你在这里守了多久?”林姷问。 这里僻静,又是这个时候,绝不会有人来的。 赵漾说:“有一会儿了,这几日你都不肯见我,我只能在这里等着你。”又向四周看了看,说:“肖儿呢?” 林姷心里一阵反感,冷声道:“别担心了,她不在,我是独自出来的,你有什么话就快说,我手里还拿着东西,要快点回去。” 赵漾拉过她柔软的手,将她手里取的玉佩放在一旁,说:“那日是我不对,我不应下那么重的手,这几日府里都在传那笔钱款是我贪下的……” 林姷笑了,打断道:“左右也不是你贪下的,林业深回来自会还你清白,你何苦这么担心。” 赵漾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是我……” “你好大的胆子!”林姷厉声打断道。 “这还不是为了你!”赵漾叫她语气不善,也有些动怒,碍于情面,他忍了下来,好声好气地道:“你总是说要离开林家的,咱们离开后不得有银子吗?” “所以你是为了我?”林姷反问道。 赵漾有些不耐烦,说:“这是肯定的!”他将她搂进怀里。 林姷一把推开他,说:“你是谁啊?掌事的也敢动手动脚。” 赵漾这下子是蒙了,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林姷反唇相讥:“赵掌事的话我真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了!你贪钱也不是什么大事,乖乖认下,我自然会替你相爹说一句好话,毕竟你也为林家放牛做马了这么些年” “你说什么?”赵漾震惊极了,同时眼睛里还透着凶光,他迫近她,居高临下的瞪着她说:“我是耳朵出了问题?你竟然管他叫爹!”他扯着她的领子说:“你这是想要翻脸不认人了?” 林姷冷冷的看着他。 赵漾咬牙切齿地说:“林姷!我给你做的那些个肮脏事你都忘了!现在反倒来断我的路!让我低三下四的来求你?你凭什么!老子替你这个贱人做的脏事还不够多!” 林姷失了算,她没想到赵漾竟然会如此激动,本来是想给他一点点教训,现下他那发红的眼睛,让她真的有点害怕。 他扯着她的衣领,把她拽到眼前,哑着嗓子说:“你记不记得华雁那个小姑娘,你见她貌美,想要把她骗到林业深的床上,好让自己解脱,她想要逃,和你在撕扯中被你给杀了,那姑娘不是林家的奴才,你背了条人命,是我给你藏的尸!帮你断的后!” 林姷记得,记得非常清楚,她失手割开了那个女孩的喉咙,她当时吓坏了,那女孩才十岁,她当时也才十二,血像是泉水一样涌出来,那小女孩像是离水的鱼一样躺在血泊里抽搐,眼睛死死的看着她。 赵漾一巴掌将她扯到在地,道:“你现在翻脸就不认人,还想去林业深那里断老子的财路,让老子身败名裂。” 他的怒气实在是积攒了许多年:“老子该求你也求了,好话也说了!你别蹬鼻子上脸!你还真想让老子娶你,你不看看你是什么破烂货!老子娶你还不如娶□□,至少不用老子像是供神一样的哄着。” 林姷像是被雷击了,身子有些硬,脑子里木木的,麻麻的,她知道他没那么爱她,可也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 她其实对他也是有那么一点情分的,她这样逼他,不过是想断了他的后路,让他带她离开林家,再者给他一点教训。 她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气得身子筛糠的抖,道:“你给我滚!” “你让我滚!你凭什么!你真以为你是林家的小姐!”他气的眼睛通红,道:“你真当我不知道你买来柴房里那小子是做什么?你是又想把他送给林业深,等他代替了你,林业深就会同意崔家的婚事,你就可以以林家小姐的名义嫁到崔家,彻彻底底的脱离这里,不是吗?” “狡兔三窟,你倒是挺会给自己备后路!”赵漾把她的心思剖析的清清楚楚,把她最肮脏的念头从身体里拽了出来,□□裸的说了出来:“你简直就是林业深的一条狗,你就不觉得你自己恶心,他那么欺辱你,你不反抗他,还把别人拽进来,你觉得你比我强在了哪里?你觉得我怕林业深,我懦弱,你不也一样怕他吗?” “你住口”林姷嘴里一阵血腥气,她去踢他去挠他。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索性压在她身上,说:“又不是第一次了,你那天不也说要和我同房吗?是,那天我胆小,我不敢,这次我胆大,大不了鱼死网破。” 林姷衣裳被他扯开了,他就像是个急于媾和的疯狗。 林姷说:“你放开我,这里是外面!” “这不正好!你不也是这样想的,让人看见了,咱俩正好离开林家,当对亡命鸳鸯。” “老子给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出气筒,今天不拿你泄泄火……” 他真的是疯了,林姷挠他打他都无济于事,她的皮肤被他掐的青紫。 忽然间赵漾的后脑勺被重重的打了一下子,赵漾眼睛直翻白。 高焕冷冷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衣不蔽体的林姷,转身拽着赵漾的衣领给拖到了一边去。 林姷躺在地上,惊魂未定。 那一拳虽然狠,但高焕的年纪毕竟还小,身上有伤,力气大打折扣。 见赵漾快清醒了过来,高焕又冲着他的左脸打了一拳,这下赵漾是彻底昏死了过去。 “怎么回事?”高焕皱眉看着她。 林姷坐在地上,裹着凌乱的衣服,一句话也不说,月光照在她的身上,肩膀上是一块青紫的淤痕。 “你没事吧?”高焕蹲下来问她,见她还是低着头,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 “你哭了?”高焕皱着眉头说,心里竟也有点难受,他想要抱她,却有点为难,毕竟她与他一边高,他身上还有伤,本身又没有多强壮,真抱她实在太吃力。 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而且都十二岁了,眼下连一个小姑娘都抱不动,真是丢高氏的脸。 最后他还是将她扶起来的,她脚下踉踉跄跄,他怕她摔倒,便搂住了她的腰。 同时林子深处还有一个人,那人比高焕到的要早,将所发生的一切全看在了眼里,身子控制不住的簌簌发抖,为了防止发出声音,紧紧的捂自己着嘴。 另一边高焕正搀扶着林姷离开。 “你去我…那…里?”高焕有些别扭地说。 她没有回答他,他也就只好将她搂回了柴房。 踢开门,高焕将她搂到床榻上,见她躺在榻上,身体缩成一团,略做踟蹰,伸手把被子给她掖好,方才转身找碗给她倒水喝。 “我今天不想回去了。”她忽然说道,声音非常的轻,半垂着眼帘,头发凌乱。 高焕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捏着碗,说:“好,不回去,那人再敢来,我就把他杀了。” 林姷的眼眶一点点湿润了,她把头埋进被里,她的良心正备受煎熬。 高焕犹豫了片刻,将水碗放在了床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但你若是在林家待的不开心,我可以带你离开。” 林姷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是说真的,我可以带你离开”他道。 高焕看不见她在哭,她把自己蒙在被里,他只得继续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冲着鼓起的被子说:“反正我也是要离开的,不差你一个。” 林姷把被褥拉了下来,她已经哭过了,脸上还留有泪痕。 高焕看着她,抿了抿嘴,伸出手来用指腹轻轻的拭掉泪珠,憋了半天,最后说:“蒙在被里挺闷的吧。” 林姷一下子笑了出来,她笑起来眼睛是弯弯的,黑色的眼仁亮亮的,漏出白白一小排牙齿,眼眶还是红红的。 高焕自己也笑了,然后道:“我说的是真的,反正我也要离开,到时候带你一个。”他稚嫩的眼里充满了光芒,他说:“你没有去过北边吧,你这样的大家小姐寻常连门都不怎么出,肯定没有去过。” “那里有什么?”林姷问,声音还有些闷闷的不清楚。 “有山林,有草地,有马,我们鲜卑的马比他们匈奴的还要壮,可日行山里,还有烤羊腿。” 林姷裹在被里只漏出一个小脑袋,她看着他,一瞬间回归到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可爱的状态。 她说道:“这些我们中原也有。” “那不一样!”高焕有些不满的高声说。 这一刻,他们就像两个固执己见,非争出个输赢来的小孩子。 他皱着眉头沉思,敲破了脑袋才想起来:“对,不是有句话叫风吹草低见牛羊吗?上一句是天苍苍,野茫茫。这可不是你们中原能比的。” 林姷低下头笑,懒得再争辩下去,说:“好,那我定要去看看。” 高焕听她这样说非常高兴,笑道:“好,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救过我的性命,等我复了国,我定用最上等的礼数款待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姓赵的很快就挂了,嘻嘻。 第7章 杀人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林姷睁开了眼睛,她看着趴在一旁矮案上睡觉的高焕,他睡的很沉,浓密的睫毛像是蛾翅,鼻骨很高,但棱角还不够分明,鼻尖有点肉,整体构成了一种稚嫩的柔和。 “高焕”她轻声叫他。 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说:“怎么了?那个人来了?” 林姷说:“没有,你可以去我的屋子里给我取一套衣裙来吗?” 高焕点了点头,打着哈欠站起来。 林姷说:“还有福珰”她看起来有一点窘迫,说:“也给我拿一件来。” 高焕不明白所以的点了点头,等一出了门反应过来她让他拿的是什么,他的脸也烧了起来。 林姷裹在被里,等一会儿,高焕抱着衣裳从外面回来扔到了床上,背过身说:“你快点换” 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她把衣裳都脱了下来,他倒也没觉得那么不自在,相反他脑子里都是别的事情,比如昨夜的欺负她的男人到底是谁。 “好了”她说。 高焕转过身,看见她正坐在床榻边整理头发。 屋里没有镜子,林姷只能简单的顺一顺头发,以免过会儿在路上遇到人不好解释。 正捋顺着,高焕忽然走了过来,她有点诧异,抬头道:“怎么了?” “别动”高焕打断了她,伸出手把黏在她发上的碎草碎叶一一取了下来。 他一边取着,林姷一边无聊地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唔?”高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后说:“好多了,多谢你那日救我。” “好了”他将头发上的碎草全部清理干净,转身坐到了矮案前,问:“刚才那个欺负你的人是谁?” “赵漾”她说。 高焕问:“之前也是他打的你。” “是”林姷将头发拢好梳了起来,一转头,发现他垂着眼帘,不知心里又在琢磨什么。 林姷笑道:“别瞎猜了,他私吞了林家的一笔钱款,那日我就是为此事找他,没想他今日竟然算准了我会路过那里,早早就在那里等我,他这个人一直都不安分。” 高焕说:“这我也听下人们说过。”又说:“我想你这几日还是别独自出来的好,夜里也留个奴婢陪着。” 林姷愣了一下,他这是在替她着想,她转过头看着他,他正皱着眉头认真思忖有没有落下的没嘱咐到的话。 林姷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笑道:“你干嘛这么替我着想?” 高焕被她问的一蒙,他想起自己几天前好像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他看着她疑惑的眼睛,忽然笑了笑说:“我喜欢。” 林姷叹了口气,起身说:“好了我该走了,再不走天就该亮了。”要是肖儿看到她没有在屋那就麻烦了。 林姷一路顺利的回到了屋子,这一夜她实在累坏了,晚上在高焕那里也没有太睡实,现在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紧绷的弦渐渐松弛下来。 下一刻,她忽然想起玉佩不见了,她半路遇到赵漾,想必玉佩也掉在了林子里。 她想: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等天亮再去找也不迟。 趁着天色还早,她想再小憩一会儿。 “小姐这是您的玉佩吗?” 是肖儿的声音。 林姷脸色惨白,支着手臂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只见肖儿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肖儿的脸色也不好,整个人像是衰老了十岁。 “你怎么在这里!”林姷冰冷地看着她。 肖儿看起来异常憔悴,她走到林姷面前,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把手中的玉佩举到林姷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姷并没有接过玉佩。 肖儿抬起头,她的眼珠有些浑浊,问道:“小姐您和赵漾和林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林姷直直的坐在榻上,不可置信的看着肖儿。 肖儿说:“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许久,林姷才低头看向肖儿,林姷的声音阴冷,她问:“你听了多少?” “从小姐一进林子我就在”肖儿垂下头诚实交代。 林姷闭上了眼睛,声音颤抖地说:“就如你听的那样。” 肖儿声音隐隐有了哭腔,她说:“不会的,大人不会是那样的人的,小姐你一定是弄错了。” 林业深可是她最崇拜的人,他是那么玉树临风,那么光明磊落,怎么会是那样的一个禽兽。 林姷笑了,她俯下身体看着肖儿,一字一句地说:“我有什么可弄错的,自我六岁被买入府,他便教我行那龌龊之事,十二岁尚未初潮时,他便与我敦伦,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能比我更清楚?” 肖儿眼眶发红,她说:“那赵漾呢?你和赵漾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姷满不在乎地说:“难道只许我被那畜生欺辱,不许我与别人尝真正的床笫之欢了?” “胡说!你就是为了给自己找借口,就算你真的不是大人亲生女儿,那我也不信大人会是那样的人,你不要欺骗我了!你说赵漾中饱私囊,我看是你们,你们两个人想要霸占大人的家财,大人怎么就会养了你这样一个没心肝的白眼狼!” 林姷竟一时语塞,肖儿被林业深的外表欺骗的太深了,太久了。 确实,任谁也不会相信晋国的中流砥柱,受人尊敬崇拜的中兴之臣私底下会是这样一个畜生。反观她林姷更像是个污蔑别人清白的无耻小人。 肖儿拿手胡乱的抹着脸,说:“我就是个奴婢,小姐你也不用欺骗我,赵漾的事,一切等大人回来自会定夺。”又说“自从五年前夫人离世,大人一直不曾再娶,甚至连妾也不肯纳,这么多年来,在群敌环伺下一个人支撑着林家,支撑着风雨飘摇的晋国已经那么不容易了,大人是怎么待您的我们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小姐您不帮衬着大人也就罢了,但您真不该这么没良心的张口胡说。” 林姷怔住了,她看着肖儿哭咧咧的起身往外走,话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声音喑哑。 肖儿说:“奴婢虽然身份低微,但却知道什么是恩情大义,是非黑白,一切等大人回来自会定夺。” 林姷从床榻上起身,起初还能保持着镇定,走到肖儿面前却忽然爆发了,她一巴掌将肖儿打翻在地,说:“他会定夺?你说他会定夺?”她忍不住发笑。 肖儿倒在地上捂着脸,惊恐地说:“小姐!” 林姷的笑忽然停了下来,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肖儿,漠然地说:“肖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将我往死里推。”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要让我死!”她努力压低了声音,以免吵到这尚未从黑夜中彻底苏醒过来的清晨,却仍愤怒的牙齿打颤。 “你要做什么”肖儿惊恐地看着林姷,林姷眼里的阴冷和杀意让她恐惧不已,求生的本能迫使肖儿连滚带爬的跑向门口…… 肖儿死了 是被林姷勒死的,尸体还没有凉透,天边却已经渐渐地亮了。 地上是一片狼藉,杯子倒了,茶水顺着矮案边缘往流下。 林姷的脸上多添了几条红色的抓痕,衣裙头发都在撕扯中被弄乱了,她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她的呼吸非常平稳,半垂着眼帘,但那一排浓密纤长的睫毛却会每隔一会儿轻轻颤抖一下。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让她毫无准备。 她一想到肖儿若是把她和赵漾的事说出去,林业深会杀掉他们,她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就杀掉了肖儿,甚至都没有想肖儿死掉了之后,她又该怎么办。 林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肖儿和别的奴婢不一样,肖儿不是死奴,肖儿是个汉人,她是平阳城郊一户普通农家的孩子,几年前匈奴的刘琮血洗了平阳城,肖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林业深救回来的,所以她才会对林业深那么忠心耿耿。 那时候肖儿好像也才十岁,意外的是林业深对肖儿并没有兴趣,或许是他救肖儿本身就只是想给自己搏个美名,又或许是因为肖儿容貌实在是平庸。 谁知道呢?总之这不是林姷现在该思考的问题。 “姑娘”是李风,他在门外叫她。 林姷抬起了头,她的喉咙发干,声音也有些嘶哑:“什么事?” 李风并没有察觉到她语气的不对,笑说:“姑娘,肖儿来了吗?那丫头昨天说要给我看样值钱好东西,装神弄鬼的,她能有什么值钱货,今早一早不见她人。”又说:“既然她不在,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嗯”林姷淡淡应到。 清晨的那一点凉气早已消散,温度逐渐升了上去。 眼下这天气实在炎热,林姷看着地上肖儿那已经僵硬的尸体,心知时间不多,至多只能挺这一日,午后放点香粉,关紧房门,勉强还能遮盖异样的味道。若是拖到了明日,尸体严重腐败,想瞒都瞒不住。 第8章 逃离 赵漾不知道昨晚是谁打的他,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想追究了,因为林业深就快回来了。 赵漾中饱私囊的事情林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等林业深回来,他手里的这点银子不仅留不住,还得受重罚,与其这样他还不如现在就偷偷离开林家。 临走前他又去见了林姷,林姷不在屋,他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正要离开,她却推门回来。 林姷忽一看见赵漾,也吓到了,皱着眉头冷声说:“你怎么在这。” 赵漾因昨晚他发疯的事有点愧疚,说:“找你说点话,你放心,我这回冷静下来了。”又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林姷刚刚去埋了肖儿,肖儿今天失踪了一天,好在赵漾昨天受了伤,心思也全在如何逃跑上,没在意肖儿那个奴婢,否则他一定会发现端倪。 林姷拿起陶杯喝了一口气,淡淡地道:“和你有关系?” 赵漾今日也不想与她再生冲突,他现在只想逃出去,道:“是去见柴房那个孩子了?” 赵漾又说:“算了,随你吧,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我准备离开林家。” 林姷身体一僵。 赵漾说:“不过跟你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带你走过。” 林姷紧紧攥着水杯,手指都发白,杯中水上一层层泛起涟漪。 赵漾说:“我自己逃那是畏罪潜逃,林业深不会太过追究,但带了你可就不一样了,林业深绝不会容忍你跟我私奔,当然他更害怕的是你这样逃出去后,会把他的那些事都抖出去,他会一路追杀我们。” 赵漾又说:“这么多年来,你连林府的门都没有出去过吧,他把你关在这里,又派忠心的肖儿当你的奴婢就是怕你说出不该说的话,在他这个人眼里,名誉大过天。” 林姷讥讽道:“你来就是和我说这些的?” 赵漾说:“是,我以前虽然没想带你离开林家,但却想过留在林家一直帮衬你,至少让你好过一些。”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当然现在说这样的话你肯定不会相信。” 林姷确实不信。 赵漾说:“就像我也不相信,你竟真的会将我逼到绝路,我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竟然因为你给毁了,因为你,我甚至还要离开林家,去外面颠沛流离,林姷,我要是早知如此,当初绝不会跟你扯上关系。” 赵漾真的是非常后悔,道:“你这种人真的是太危险了,旁人心再狠,尚会给自己留三分余地。但你不会,你只会拉着别人一起灭亡。” 林姷始终沉默。 赵漾低声下气地说:“这一次,你放过我,也放自己一回。” 林姷瞬间明白了,她笑道:“原来你是怕我将咱俩的事捅露,怕我告诉林业深咱俩有奸情,或者你怕我告诉林业深你非礼过我。” 林姷觉得好笑得不得了:“你明说不就得了,刚刚说的那么感人至深,我都感动了。” 她的心里头是真的疼,赵漾他辜负她,欺骗她,现在竟然又来劝她放过他。 他从没想过带她离开,从没想过。 他也真能说的出口,他在离开之时,也还要再□□裸的撕开一次给她看。 她几乎痛苦到了绝望。 赵漾说:“算我求求你” 林姷闭上眼睛轻吸了一口气,缓慢地说:“你走吧,我不会和林业深说咱俩的事,我也没那么蠢,你逃了,林业深能不能抓到你还不一定,我若是说了,旁的不说,第一个死的定是我。” 赵漾听她这样说,才深松了一口气。 “咱俩两清了,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以前的种种就当没发生过。”林姷轻描淡写地说,手指伸进水杯里轻轻搅动冰凉的茶水,又将手指上的水珠掸掉。 赵漾看着她,他其实知道她过得有多苦,但他太自私了,又或者他根本就没爱过她,所以也没想过要豁出性命来救她。 赵漾要离开,走到门口,略微踌躇,回头对她说:“林姷你好好活着,别死了。” 林姷抬起头,黑夜里她看不清他的脸,而也就是在这样的黑夜里,他们曾无数次的欢好结合,他曾是她在林家唯一的依靠和寄托。 林姷笑了笑,眼睛却冷如寒冰,她说:“好,你也要好好活着,千万别死了。” …… 第二天一早,李风现在门外,丝毫不敢越矩,说:“奇怪了肖儿人没了,赵漾也没了,姑娘你说他们去了哪里?” 林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上被肖儿抓的红痕已经消了,她沉吟道:“赵漾……他会不会是……” 李风立刻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狠狠地骂道:“这个混蛋!”他蹭的一下起身,说:“我这就带人去抓他!” 林姷叹了口气,说:“算了,他都跑了一整夜了,连是往东跑还是西跑都不知道,府里的好手还都随父亲离开了,你能抓得到吗?等父亲回来,与其他地方的林姓宗族一联络,他就是插翅也难逃。” 李风觉得她话里有几分道理,现在世道这么乱,林家府兵还是把守着林府比较好。 林姷陷入了沉思,说:“只是” 李风问:“只是什么?” 林姷愁眉不展,担忧地说:“只是我更担心肖儿,肖儿自小同我长大,从来不曾离我左右,好好一个活人,怎么能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呢?” 李风皱眉说:“姑娘说的事,这肖儿到底去了哪里?” 林姷眉头紧锁,说:“我别的不怕,就怕她出事。”她看向李风,关切地问:“平常就属你和肖儿走的近,她失踪前可有异样?或者同你说过什么吗?” 李风丝毫没有察觉到问题,认真的沉思了一番摇头说:“没有,真没有”又说:“她整日跟在姑娘身边,姑娘应该更了解她,不去姑娘好好想想,应该能有线索。” 林姷皱着眉头认真思考,忽然间脸色微微变化。 李风说:“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林姷面色发白地说:“李风,你说赵漾他……”林姷说道一半,又兀自摇头否认道:“不会,这也太巧了一些。” 李风立刻明白过来,愤怒道:“肖儿的失踪一定和赵漾有关系!” 鱼儿咬钩了,林姷面上仍然一副不信的样子,说:“会不会是巧合呢。” “绝对不会!” 林姷诧异地问:“你怎么如此笃定?” 李风愤怒说:“前些日子,肖儿偷偷跟我说,赵漾想要收买她,还给她了一个金簪子。” 林姷沉着脸说:“是有这事,我记起来了,肖儿也同我说过这事。” 李风着急打断道:“还有件事情姑娘绝对不知道,因为这是肖儿只偷偷告诉我了一人。” “什么事情?” 李风眼中含着泪,悲伤地说:“肖儿那傻子,她说赵漾中饱私囊的事虽然府中上下人尽皆知,但没有证据,她说她要找到证据,等林大人回来好立上一功,给大人除掉这个祸害。”李风一个九尺大汉,说道这里已经热泪盈眶,他道:“这个傻子,一心就只有林大人,林大人,她可真是蠢,她一定是撞破了赵漾的秘密,被赵漾杀了。” 林姷说:“毕竟肖儿只是失踪,现在还不好下定论,你这样说,官府也没法治赵漾的罪。” 李风义愤填膺:“姑娘,肖儿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我一定杀了赵漾那个畜生给肖儿报仇雪恨!” 至此,林姷道:“那就拜托你了。” 第9章 善良 肖儿的尸体被从后山挖出来的那天大雨倾盆,这场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暴雨将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冲淡了一些,但同时一种莫名的压抑在这场闷热的大雨中慢慢发酵。 林家治家向来严厉,后山挖出死人这种事还是头一回,更不要说挖出来的还是林家小姐的贴身婢女。 “小姐,这里实在晦气,您快回去吧。”李风说道。 林姷置若枉然,她举着油纸伞,雨水噼里啪啦的砸在上面,她的白靴上沾了潮湿的泥土,扭曲的泥印像是某种怪异的花纹。她的脸苍白如雪,眼眸寒冷似冰。 李风拿她实在没法子,只好转身冒雨收拾尸体去了。 林姷感觉到身侧有人走近,她偏过头,是高焕,他身上的深蓝色粗布衣裳已经湿透了,头发也是湿的,粘在同样苍白的脸上。 高焕看着他们清理尸体,腐臭味蠕蠕的爬上来,他皱了皱眉头,也不看她,冷声说:“那是你的奴婢” 林姷的目光也落回到林子里面的尸体上,淡淡地道:“是” 两人俱是沉默,直到尸体清理完,林姷方才转身往山下走,高焕走在她身侧。 “你们关系很好?”高焕语气冷淡地问她。 林姷说:“十岁那年,她就来到了林府,同我一起长大。”她的声音非常平静。 高焕说:“可一点也看不出你难过” 林姷停下了脚步,高焕也停下了。 她看着他的脸,雨水沿着他的额头流下,经过鼻梁嘴唇。她的手指便追随着雨水的轨迹抚过他的脸。 高焕看着她,并不躲避,或许是雨天的缘故,她觉得他的眼睛也像这雨水一样冰。 蓦的,林姷收回了手指,淡淡地问:“难道我一定要痛哭流涕才算难过吗?” 高焕没有回答。 走到了山下,林姷语气冷淡地说:“早点回去,别再淋雨了。” 高焕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间叫住了她:“林姷。” 林姷有些诧异的回头。 高焕说:“我真是看不透你。” …… 李风收拾好了肖儿的尸体,方才来到林姷这里。 林姷脱下靴子坐在矮案前,看起来很阴沉,眼里也若有若无闪过一抹哀伤,她说:“肖儿是怎么死的?” 李风说:“具体还没查验出来,但能确定是被勒死的。” 林姷低垂下头,微湿的发梢散落下来,看起来有些狼狈。 李风立刻安慰道:“姑娘您别太难过,官府已经下了通缉文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一定会捉到赵漾的。” 李风其实根本没有捕捉到林姷的心思,林姷并不难过,她是恐惧,肖儿的尸体被挖出来摆在她眼前的那一刻,那原本隐藏在心底恐惧数倍膨胀开,几乎要把她的胸口压裂。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李风担忧道,碍于身份不能够过来搀扶她。 林姷一边用手被支撑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摇头,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道:“我没事,你先退下吧。” 李风担忧的离开了,出去后还吩咐下人去煮碗安神汤送给林姷。 “喂,林姷” “林姷” 林姷感觉到有人在推她,在叫她,那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但却又隐隐的带着几分着急和关切。 朦朦胧胧间林姷睁开了眼睛,竟看见了林业深的影子,她的脸瞬间没有了血色,眼睛睁大,瞳孔收缩,那是一种极度恐惧的表情。 高焕也被吓愣了,放下手里的安神汤,把黏在她脸上湿濡的发都扫开,她像是吓得丢了魂,没骨头一样,整个人都是软踏踏的,直往他身上栽。 高焕一边抱着她一边着急地问:“你怎么了?喂,你醒醒!” 他的手摸到了她的额头,烫的吓人。他立刻将她搀扶到了床上,转身去让李风叫大夫。 大夫看过后,说她是心内邪火太盛,又受了惊吓导致高烧。 李风体谅地说:“这事换谁身上都会生病。” 高焕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林姷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肖儿死了,李风遂将奴婢莘儿调来照顾她。安排妥当后先行离开了。 李风出了屋子,刚急匆匆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高焕。 李风想了起来,说:“哦,亏了你叫人及时,等姑娘病好你去领赏吧。” 高焕听到领赏并没有什么表情,反倒是问起李风话来:“赵漾抓到了吗?” 李风看着高焕那一副不符年龄的成熟的样子,和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心里面犯嘀咕,嘴上说:“没有呢?怎么?你有线索?” 高焕反过来问李风:“如果他不认罪呢?” 李风见他一脸郑重,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你就不懂了,赵漾那种人,能轻易认罪才叫怪事。”又说:“不过没关系,去一趟大牢,脱掉一层皮,我就不信他还能嘴硬。” 高焕仍沉着一张脸,李风挎着他的肩膀与他唠起了家常,道:“你小子还真不错,我原本以为你活不了多久,没想你不光骨头硬,身体还挺壮的,瞧你的样子可不像汉人,是鲜卑……” “我能作证”高焕打断了他,脸色一如既往的冰冷。 李风怔了一下子,笑容凝在脸上,然后收回了笑,凌厉地道:“你说什么?”李风的气势瞬间判若两人。 高焕淡漠地看着他,平静地说:“我看见了,赵漾离开前的那晚,我看见他在后山埋东西。” 李风非常惊讶,眉头紧拧:“你怎么不早说!” 高焕说:“我也没有想过埋的是死人,况且祸从口出,我怕给自己惹来麻烦。” 李风显然相信了他的话,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一手抹着自己的下巴,说:“好,好,太好了,等抓到了他,我看他还敢嘴硬!” 高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去看看林……小姐” 李风上下打量了一遍高焕还没长成的小身板,说:“行,你去吧,姑娘现在重病,多一个人帮衬也好。” …… 莘儿忙着去取药,高焕回到屋子的时候,只有林姷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高焕走过去,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已经不受控制的掀开了帐子,她躺在床上,即便是在昏睡,眉头仍然紧锁,手紧紧的攥着被脚。 高焕就只是这么看着她,一动也不动,过会儿莘儿端着药丸从屋外进来,高焕方才侧身给她让路。 高焕想了许多。 莘儿一边给昏睡的林姷喂药,一边说:“你就是前些日子小姐执意留下的吧?” 高焕愣了愣,反应过来是在同他说话,道:“嗯” 莘儿说:“我都听说了,你对小姐也是真忠心,不枉小姐对你这么好。” 高焕皱了皱眉头,他讨厌忠心两个字,他不是谁的奴才,对林姷更谈不上忠心二字。 莘儿说:“我听说了,小姐留下你是喜欢你,觉得你长得漂亮,小姐本身就是个美人,我还在想你得有多漂亮,才能让我们小姐喜欢。” 高焕冷笑了一声,道:“那现在呢?你现在看见我了?” 莘儿说:“看见了才恍然,难怪呢,难怪小姐不仅把你留下还待你这么好。” 高焕道:“你的意思是你们小姐非常在意别人脸,是个肤浅的人?” 莘儿立刻说:“这种心照不宣的事可不用我说。” 高焕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林姷,淡淡地道:“你这样说她,她能高兴吗?” 莘儿得意洋洋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姐她虽然身份尊贵,但性格特别温和,待人宽厚,我来林家三年了,从未见她发脾气,更从不责罚下人,简直是这天底下最善良的主子了。” “善良”高焕垂着眼帘轻轻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格式可能有一点怪~我就不改了 第10章 伏法 林姷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梦见真相被查了出来,梦见官兵来府中捉她。 “赵漾”林姷喊着赵漾的名字醒了过来,她的额头上都是汗珠,里裳也全湿透了,嘴唇惨白,只惊恐的睁着眼睛。 坐在床沿的高焕也被她吓到了。 林姷一把抓过高焕的胳膊,声音嘶哑,颤抖地说:“赵漾呢?官府可抓到他了!他可认罪了?他可认罪?” 高焕看她一副恐惧脆弱的样子,眼睛温柔了下来,说:“你不用害怕,赵漾已经被处死了。” 处死了。 林姷松了一口气,接着整个人软绵绵的瘫软了下去,眼中连刚刚那一点恐惧都没有了,像是个没有魂的死人。 高焕将药碗给她,说:“都结束了” 林姷接过药,望着棕色的汤药迟迟都没有喝,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她忽然抬起头来问他:“赵漾他认罪了?” 高焕说:“他起初不肯认,不过最后还是伏法了。” 林姷问:“他可说了什么?” 高焕道:“肖儿是你杀了”林姷脸色瞬间大变,好似五雷轰顶。 高焕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变化,又淡淡地说:“这种荒唐的话没有人会信,他也是真被逼急了。” 林姷抬头审视地看着他,见他面色如常,看起来只是单纯的与她就事论事,她眼中杀意方才消退,动了动嘴角将汤药一饮而尽,转话题道:“他曾私吞的林家金银,可追讨回来了?” 高焕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得去问李风。”说着拿着空药碗离开了。 林姷叹了口气,一直悬在她头上的那把剑终于消失了,她和赵漾的事,她杀死肖儿的事,以及她以前杀死的那个华雁的事,都随着赵漾的死而埋入黄土,再无人知。 奴婢莘儿回来,林姷便命莘儿帮自己梳洗打扮,而后她便去见了李风。 李风见林姷脸色还不好,说道:“姑娘身体未养好还是留在屋里多修养的好。” 林姷说:“这次我一病昏睡数日,全都有劳你了,现在赵漾伏法,府中掌事一职空缺,等到父亲回来,我便与他提及,让你担任这一职位。” 李风显然非常高兴,说:“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大人临走前特意叮嘱,让我管好府中上下,现在出了这样子的事,我也有失职之处。” 林姷笑了笑说:“这是赵漾的过错,与你何干”莘儿扶她坐下,她若有若无地提到:“对了,这赵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何要杀了肖儿啊?” 李风面露愁色,说:“这赵漾的嘴也是够硬的,到最后也咬定自己没有杀人,宛城府的手段姑娘你想必也听过,真不是人捱的,我最后见他那时,他都没人样了。” 林姷不免心有余悸,道:“既然如此,那又是如何定的罪?” 李风说:“这还都亏了高焕?” 林姷糊涂了,道:“高焕?” 李风说:“就是柴房那小子,赵漾埋尸那天叫高焕那小子看到了,有了人证,也有杀人动机,赵漾最后也就伏法了,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林姷却早已僵硬在原地,神魂俱散。 “姑娘?”李风担忧地叫她:“姑娘没事吧,身体还没养好还是多休息好。” 林姷眼睛轻眨了眨,仍有些干涩,她忽然问了李风一个问题:“高焕和赵漾可见过面?” 李风没想到她会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却也没有生疑,回答:“见了,不过……” “不过什么?” 李风道:“我只是想起一件奇怪的事,赵漾是在蔡县被抓的,刚回宛城的时候一夜之间忽然就哑了。” “哑了?”林姷不敢置信,这简直巧合的可怕。 李风说:“虽然是哑了,但还有笔,那家伙也是够阴毒的,他最后招认,竟然在纸上写是姑娘你杀的肖儿,你说他是不是心里有魔。” 林姷沉默不语。 李风说:“他被发现中饱私囊这事还是由姑娘而起,他一定是恨姑娘,不过最后竟然还这样构陷姑娘,真不知是傻了还是疯了。” 林姷起身说:“罢了,他已被诛,肖儿的冤也洗了,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往前看,况且父亲也快要回来了,家里的事比起朝廷上的事都是小事,不能让父亲再因此而分心。” “姑娘说的是”李风起身送她。 …… 高焕正在劈柴,汗水沿着脖子往下淌,他挥着斧头,远远的就看见了林姷,他心里已知她为何而来,放下了斧头,站在原地平静的等她走近。 林姷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说了一句:“同我进来” 高焕便遂在她身后进到屋去。 一进屋,林姷转身便问:“你难道没有话想对我讲?” 高焕道:“想讲的话不知从何讲起,不如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什么。” 林姷逼近他,抬起头,鼻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你真看见了赵漾在后山埋尸?” 高焕看着她阴狠的眼睛,忽一笑,道:“当然,否则,你以为我在做伪证?” 林姷微抬下巴,嘴唇几乎要触到他的唇上,她冷声说:“为什么?” 高焕推开了她,走到一旁的木柴堆上坐下,用匕首削着木头,道:“第一次,你放我离开林家,第二次,你用千珍草为我续命,现在我还清了。”他嘲讽的笑了笑,道:“今天我说肖儿是你杀的时,你对我也起了杀心吧?” 林姷没有说话。 高焕扔下匕首,抬头看着她说:“就像你现在怀中揣着匕首来见我一样。” 林姷微微皱起了眉头。 高焕嘲讽地笑道:“我自小便长在兵器堆里,你在刚认字读书的年纪时,我就已经开始拿刀杀人了。” 林姷把怀里的匕首抽出来扔在了他的脚边说:“我这样在你眼中很可笑吧?” 这回换高焕沉默了。 俄顷,他道:“林姷,有时杀人只是最下策。” 林姷垂下了眼帘,她的胸口发窒。 高焕说:“你今日就算想真要杀我,我也不会杀你,但也不会让你伤到我一分一毫。” 过了许久,林姷开口,喑哑地道:“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高焕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他这个问题,他皱了皱眉头,说:“六岁” “杀的是什么人?” 高焕把匕首插在泥地里,冷冰冰地说:“战俘,一个受了重伤的战俘,十五六的年纪,是我父亲捉回来的。” “为什么要杀他?” 高焕垂下眼帘,说:“没有原因,就像是某种必须的仪式,要想上战场就必须要杀人,无论是弱小的还是强大的,但凡是敌人,都不能存有仁慈懦弱之心。” 林姷说:“这是你的想法?” “是我父亲教给我们的。” 林姷说:“那你呢?可也是这样认为的?” 高焕低下头,手臂搭在膝盖上,沉默了良久,道:“我不知道” 这个少年的血是热的,心是善良的,这样的人注定会活的煎熬痛苦。 林姷轻轻叹了口气。 高焕说:“林姷,我总有一天会离开林家,你可以跟我走。” 林姷笑了笑说:“即便我今天对你起了杀心?即便你对我一无所知?也敢将我带在身边?” 高焕也笑了,道:“我说过的话永远都做数。” 林姷准备离开,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面色凛然地问道:“赵漾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这也是你做的?” 高焕一怔,面色也沉了下来,道:“不是我” 林姷脸色变得很难看。 …… 莘儿刚刚取了饭菜来,眉开眼笑地对矮案前看书的林姷道:“小姐开饭了。” 林姷便过去吃饭,是煨牛尾汤和蒸饼,还有两块焖鱼肉,她刚在鱼肉上下了一箸,想起事来,问莘儿道:“对了,今日是几号。” “六月十八” 林姷的筷子扎进了鲜嫩的鱼肉里,声音却异常平静,道:“父亲那边到了哪里?” 莘儿略做思考,道:“新野吧,李风说若是明日不下大雨,后天大人就能回府。” 第11章 回来 林姷心道:还好赵漾死的及时,否则林业深一到回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莘儿说:“小姐,您快把这鱼肉捅烂啦” 林姷遂抽出了筷子。 还有一天,明知道林业深迟早都会回来,但林姷还是希望能晚一天就晚一天,最好他死在半路上,虽然她也清楚这是痴人说梦。 林姷长叹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个下人匆忙来报,带着一脸喜色道:“小姐!大人回来了!” 林姷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莘儿高兴地说:“大人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家仆说:“不知道,想来时前阵子被暴雨冲塌的路面已经修好了。” “父亲…她现在到了何处?”林姷问道。 家仆说:“应该进了城,李风已经去迎接了。” “行了,你先退下吧”林姷把头埋下。 莘儿说:“小姐你是还不舒服吗?” 林姷冷淡地说:“你也先退下。” 屋里便只剩下林姷自己,她的手还紧紧的攥着筷子。 莘儿到了府门口一起迎接林业深,站了约有一盏茶时间,就见长街那头驶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停在了林府门口,一个身高颀长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三十出头的年纪,绝不超过三十五,虽已半只脚迈入了中年,但丝毫不见臃肿,脊背挺拔,温文尔雅,眼角微微的细纹,更平添了一种成熟的魅力,虽然儒雅,但眉眼间自有三分威严,让人不敢逾越失礼。 李风道:“这一趟外出大人辛苦了,疱房已备好……” “不必麻烦了”林业深说道,声音淳厚,他胯过门槛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说:“此次关中大旱,饿殍遍野,又恰逢与匈奴在平阳立国,陛下忧心如焚,我等为臣的要为陛下分忧,一切从简,从今往后,府中每食一菜一汤,果腹便可。” 李风感动不已,说道:“一切谨遵大人吩咐。” 林业深回到屋内,挥袖坐在矮案前,他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也比外出前消瘦了不少。 李风候立在一旁,稍显磕绊说:“大人,赵漾……” 林业深道:“赵漾的事我已听闻,既然已经伏法,就不必多加追加,将肖儿厚葬便可。”他取过汤勺斟了一碗清茶,喝过后又说:“赵漾一死,职位空缺,就由你来代替,府中上下,若非极要紧的事,否则不必问我。” 喜从天降,李风道:“属下定不负大人厚望。” 林业深沉思了一会儿,关中的局势如今很乱,匈奴立国,巴蜀那边也建立了成汉,头顶上面的慕容鲜卑也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中原这块肥肉,许多世家都有南迁之心,颍川林家不久前也同他提及过此事,就连颍川他那年迈的父亲也劝他离开宛城,放弃为官回到颍川静待时局变化。 颍川有林家坞堡,况且几百年来林家根脉早深植于中原,即便局势大乱,也可屹立于乱世不倒。 只是眼下陛下那里离不了他,他又是个忠心之臣,定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舍弃皇帝南逃。 林业深正在思索,抬头看到李风还在候着,想起自己正在和李风讨论府中的事,刚刚他心思不在这里走了神,于是道:“除了赵漾,我离开的这段日子,府中可还有别的事发生?” 李风说:“再就是姑娘前些日子买了一个奴才。” 林业深说:“这等琐碎事以后不必讲与我。” 李风道:“是” 李风离开的时候,恰好迎面看见林姷过来。 林姷手里端着一碗解暑汤,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嘴边带着微笑。 林业深见是她,道:“进来吧。” “这段时日出门在外辛苦了。”林姷温顺地道。 林业深接过解暑汤说:“听闻你生了场重病?” 林姷跪坐在他身边,手里摆弄着竹简下垂着的红带子,说:“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又不在,我当然吓坏了。” 府中人听来只觉得是女儿在向父亲撒娇,但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两人没有血缘关系,更没有什么父女之情,林业深沽名钓誉,否则早早就将她纳为妾了。 林业深捏了捏她的手,说:“这段时间你受苦了,等过阵子稍清闲,我定会补偿你。” 林姷抬起略显稚嫩的脸望着他,轻声道:“大人,您爱我吗?” 林业深笑道:“你怎么总是问这种问题”转而将汤一饮而尽。 林姷身子一斜,轻轻依偎在他怀里说:“大人,您当时不同外人说我是你的女儿就好了,再过些年纪,姷儿再大一些就得嫁人了,就不能再陪在大人身边了。” 林业深目光渐沉。 林姷不知道,她其实是他年轻时一位挚友的女儿。 当年他那位挚友全家惨死,唯独剩下这么一个女儿被发配为奴。 林业深便顺势将她买了下来。 这件事,林业深的几个同僚都知道。 他若是不把当女儿,而当姬妾养在身边,就光是这点就会毁了他一辈子的声誉,更不要说她还是个六岁的幼童,这完全可以让他身败名裂。 林业深也不是没想过要装正人君子,但这样一个可爱美丽的女孩子摆在他眼前,就像是将一颗可口甜美的葡萄摆在已经口渴了三日的人的面前一样。 他又怎么能忍住不去吃呢? 他的手环住了她的腰,捏了一把,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先回去,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晚点再去看你。” 林姷于是退下了。 …… 傍晚的时候,林业深名下奴传话,叫林姷去一起用膳,好一幅父女情深的样子,实则是怎么一回事,林姷心里最是清楚。 奴才都退下了,这么多天没见,他们要一边用膳一边说些体己话,饭没怎么用,衣裳倒是脱了一地,两人也从矮案前滚到了床榻上,灯是绝不能灭的,灭了会惹来麻烦,和赵漾恰恰相反。 夏天天气炎热,门窗四闭,像是蒸笼一样,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俱出了一身的汗,林业深让她舔汗水,咸乎乎的味道让她胃里好一阵翻涌。 眼前床帐上垂着的穗子晃了又晃,迷糊了又清楚,赵漾至少还能让她感到一点快乐,但对于林业深,她只有恐惧和憎恶,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因恐惧而紧绷,而他则恰恰喜欢她这样。 她敢算计杀害赵漾,却不敢伤林业深一根汗毛,她在林业深的身下跪得实在是太久了,站不起来了,甚至软弱到了连“想要杀他”这种想法不敢生出来。 汗水渐渐的散去,她躺在林业深的怀里,林业深的手指缠过她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爹爹”林姷叫他。 林业深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不喜欢她叫他“爹爹”尤其在两人刚刚敦伦过,赤身裸体的时候。 林业深虽然喜欢幼童,但好歹也是自小学儒,背德忘伦这种事他接受不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虚伪的人。 也只有在这时,林姷才敢生出一点快意来。 林业深皱着眉头说:“什么事?” 林姷凑近身体,环抱着他的肩膀,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蜷在他的怀里,轻声说:“如果姷儿嫁人,就没有伺候大人了。” 林业深听她换了称呼,脸上方才有了悦色,顺着她黑发抚摸道:“再过两年吧,现在我也不舍得姷儿嫁人。” “可是崔家催促得紧呀,这门婚事一早就定下了,姷儿十四时就要嫁到崔家去,现在姷儿已经十四了,时间过的太快了,姷儿真是舍不得大人。” 林业深说:“无妨,当初是因为崔家是高门大户,现如今崔家也不比当年,倘若崔家真敢因此事与林家反目,正好取消了这门婚事。” 林姷的心一下子坠到深谷去,面色发白发青。 “除非”林业深向下拽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笑道:“除非,你也着急想要嫁到崔家,你喜欢崔陵那小子。” 林姷的血都在发冷。 “怎么不说话了?”林业深笑道。 林姷半垂下眼帘,说道:“姷儿从六岁起就在大人身边,姷儿的心是什么样的,大人还不知道吗?崔家虽说不如以往,但好歹名声在外,我不过是怕他们给大人添乱罢了。” 林姷抬起头猫儿似的吻了吻他的下巴,又委屈地说:“这次大人外出,姷儿给大人物色了一样好东西,废了不少心力,结果大人一回来就这样吓唬我。” “哦?”林业深颇为感兴趣,用手背抚了抚她细腻的脸颊,说:“什么好东西?” 林姷顺从地配合着他说:“大人您猜猜。” “难”他的手指落到她的唇上,轻轻拨弄了两下。 林姷笑道:“是个小男孩?” 林业深也笑了,将她裹在怀里,闻着她发上的香气,声音不甚清楚,道:“有多小” 林姷说:“十二”又说:“长得非常漂亮,姷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漂亮的男孩,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脾气不太好,还会逃,不那么容易驯服。” 林业深向下将头埋在了她柔软的怀里,道:“那就等驯服了他,我再将你送给崔府。” 林业深竟开了口! 林姷几乎是难以置信,她喜悦的不知所措,眼神发直。 林业深伏在她身上,见她动也不动的像个木头人,再一抬头见她一脸发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林姷根本不用说话,单是眼睛里的光芒就已经出卖了她。 林业深握住她的手,手指交叉穿过又松开,他仿佛对她的手指有很大的兴趣,一边摆弄一边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嫁人,你也不用同我说那些虚假的话,这次我就遂了你的心愿,只要把他训的服帖了,我就放你,不过在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像你一样乖乖听话的这段时间,你还是要……”他的手指轻戳了戳她左边的胸口。 林姷立刻心领神会的搂住他的肩膀,边轻吻他的脖颈,边高兴地道:“姷儿知道” 第12章 欺骗 晚上回到屋子,林姷早早让莘儿退下,自己就着热水梳洗,她望着铜盆中的影子,心里异常的痛苦。 高焕他是无辜的,她这样无耻的将他拉下来,又踩着他的身体爬出去,她这样和林业深有什么区别,又或者她比林业深还要肮脏龌龊。 可另一方面,她已经受够了林家,她不懂,凭什么就她自己如此悲惨,从六岁起就遭那畜生的毒手,凭什么就要她一个人忍受这样的苦,她只是想逃离这里,想过正常女子的生活,难道这也是错吗。 她把着铜盆的手有些发抖。 另一边,高焕被李风调离了柴房,现在是李风的跟班,李风觉得这个孩子非比寻常,脑子聪明,做事稳重,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记仇。 李风当初教训过他,他完全可以在林姷面前告他一状,但是高焕没有。 这样的好孩子要到哪里找去。 跟在掌事身后,待遇自然也就高了,此刻李风正吃着炙肉,高焕面前也摆了一份,但是他没有动。 李风说他:“屁大点孩子总是心事重重的。” 高焕捏着筷子,他白日里也看到了林业深,林家的老爷,高焕放下筷子道:“李掌事,今天那个就是林大人?” 李风说:“不然呢?” 高焕皱起了眉头,说:“可是他和小姐长的一点也不像。” 李风不耐烦地说:“你一天总琢磨这些做什么,难道非长的一模一样才是父女?” 高焕无话可说。 …… 林业深回来也有几日了,高焕跟在李风身边也见过几回林业深,但他却一直没有见到林姷,他仔细算了算,好像自从那天她要杀他之后,他就没再见过她。 高焕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他准备再把身体再养好一点就离开,他还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夜里他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索性推门出去,中邪似的走到她的窗外,她就站在窗边出神,两人目光一交接,高焕立刻感到了一阵窘迫,也是,深更半夜的,他住的地方离她也不近,怎么解释都不行,越抹越脏。 “你还没睡?”林姷先开的口,声音凉凉的。 高焕说:“夜里睡不着,太热了,李风的呼噜声也很响,烦死人。”他这话里全是漏洞,她随随便便就可以挑出来一点取笑捉弄他。 但林姷并没有想和他开玩笑的意思,也什么话都没再说。 高焕说:“你也睡不着?” “有一点” 高焕想了半天,有些窘,终于想出来一个话题打破这样的沉默,他说:“这几日都没看见你,你就一直在屋子里闷着?”说完有觉得着话不对劲。 林姷看着他,觉得他很可爱,笨头笨脑的,真的很可爱,她的嘴角不自觉扬了上去。 她还记得他刚来时的样子,和现在判若两人,她说:“高焕?” “嗯?” 林姷向他招手,说:“你过来,我心里不舒服,我想跟你说说话。” 高焕走了过去。 林姷说:“高焕,我不是个好人。” 高焕怔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像你这样心狠手辣,动不动就要杀人灭口的人肯定不会是好人。” 林姷说:“我做过比杀人还要坏的事。” 高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做过” “有多坏” “很小的时候,我与我兄长抓过一只麻雀,那时我们太小了,小到不知何为善,不知何为恶,我将它的翅膀折了断,眼睛扣了出来,看它痛苦的挣扎,我们开心大笑。” 林姷说:“后来呢?” “后来阿姐打了我们,两个嘴巴子,全打在左脸上,一点都不留情,打得脸都肿了。” 林姷低下头笑。 笑够了,林姷说:“你进来吧,我还同你多说一会儿话。” 高焕并不排斥与她亲近,只是她突然邀请他进屋让他有点诧异,他见惯了她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她突然这样他还有些不适,但也没有多想,他对她没有多少防备。 进去后,两人同坐一张矮案,林姷给他斟茶,她的脸颊被灯火衬的非常温柔美丽。 林姷将茶杯推给他,他接过去,突然想起那次他和她在这间屋子里时,她赤身裸体的样子,他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把那些画面踢出去。 他喝了一杯水,觉得头脑清醒多了,于是又喝了一杯,水有些甜甜的,他一口气喝了三杯。 林姷给他斟满,她并不看他,淡淡地说:“我也做过一件比杀人还要坏的事?” “什么事?” 林姷看着闪烁的烛火淡淡地说:“这要从很久以前说起,那时邺城有一个小女孩,一天夜里,她的家人全部都死掉了,那时她还太小了,什么都记不得,记不得家人是怎么死的,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记得自己去摇母亲的手臂,母亲一动也不动,她又去摇父亲的手臂,也是一样的结果,唯一不同的是父亲的眼睛是睁着的,狠狠地睁着。” 林姷拄着下巴缓缓的说着,高焕看着她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侧脸,忽然间就明白了。 “天亮之后来了一队官兵,他们将小女孩压走,小女孩也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到哪里,她日夜的哭,哭到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最后她被辗转送到了一座府邸,府邸里有一个早早便等着她的青年,他说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爹爹,小女孩高兴坏了,她终于不用再颠沛流离了。那府邸比她之前的家还要大,有许多的奴仆服侍她,青年对她很好,视若明珠,但和她真正的爹爹又很不同。” 林姷闭上了眼睛,高焕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凉的像冰,他叫她:“林姷” 林姷垂了垂头,继续说道:“那个青年会时常把手伸到她的裙下,女孩以前的爹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感到害怕和恐惧,但她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恐惧,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也就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晚上,青年将女孩带到了…” “够了!”高焕打断了她,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他攥着她的手非常的紧。 林姷看着他,他的样子竟然比她还要愤怒,还要痛苦,他道:“别说了,林姷。” 林姷笑了笑:“林姷这个名字也是青年给她起的。” 高焕已经愤怒的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攥着她的手颤抖的异常的厉害。 “如此你还想要带我走吗?”林姷望着他浅笑道。 高焕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会先杀了他。” 他站了起来,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一阵眩晕袭来,腿软无力,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 “太晚了”林姷垂下眼帘。 男孩也体力不支渐渐地昏迷倒地。 …… 李风一早上起来不见高焕,心里纳闷,正要去找他,迎面看见了刘丹,刘丹是林业深的贴身护卫,也是林业深门下养的剑客,与李风素无交集。 李风心里正犯嘀咕,刘丹开门见山地说:“你身边的那个高焕已经被我带走了?” 李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带走他做什么?” 刘丹用那一贯无情的语气说:“大人的吩咐,那孩子的身世有些特别,我来是告诉你,不用管那孩子了,另换一个人当帮手。” 李风其实心里有点疑惑,但既然是大人的意思,那肯定是高焕那小子有什么问题,说实话,李风也觉得那小子奇怪。 李风换上了一副笑脸说:“敢问,那小子是……奸细?” 刘丹说:“你管好府内事物,尽到自己的本责就够了,其余的事,不劳你费心。” 李风吃了瘪,只得讪讪的作罢,但心里还是好奇,回去办事的路上,恰好看到林姷。 李风便快步撵上去说:“小姐?” 林姷的脸色不好,不过李风也没在意,毕竟他们小姐就没有脸色好的时候。 李风更关心的是高焕,不管怎么说,他是打心眼里喜欢高焕那小子,那小子不是璞玉,而是金子,不需要打磨,天生就光芒四射的那种金子。 “什么事?”林姷问 李风说:“早上高焕那小子不见了,紧接着刘丹就来了,说那小子有问题,让大人给带走了?到底是怎么一会事?” 林姷看起来也毫不知情,皱着眉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又提了提手里的食盒说:“我现在去给父亲送早点,要不我替你问问?” 李风一听,哪里还敢多事,摆手道:“罢了,罢了” 林姷看着李风的背影,目光渐渐暗淡下来。 林姷将食盒提到了林业深的屋子,这里面的食物当然不是给林业深准备的。 此刻林业深正坐在矮案前处理公务,见林姷进来,淡淡地唔了一声。 “他…还好吗?”林姷提到他的时候,微微停顿。 林业深皱着眉头,说:“不好”下一刻猛的将手里的竹简扔在了矮案上,道:“林姷!这就是你找来的人!” 这是林姷印象中林业深第一次发脾气,她并没有多么害怕,而是将手里的八角食盒放下,平静地说:“他可是哪里惹到了大人?” 林业深冷笑了一声,道:“哪里惹到我?”声音微微沉下又说:“你此前说不听话,我当只是会哭闹而已,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样的一个家伙!”林业深将衣领拉下,只见一大片淤青,他说:“看看,那个混账东西差点将我的骨头打断!” 林姷沉默不语。 林业深怒气冲冲的展开一张信纸写字。 又过了一阵子,林姷说:“高焕现在人在哪里?” 林业深冷声说:“关在了地下石室里。” “那大人想如何处置他?”林姷问 “杀了” 林姷攥了攥食盒的手柄,然后说:“大人可不可以饶他一命?放了他?我可以不嫁去崔府,但大人您可不可以留他一条命。” 林业深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说:“放了他?你信不信我前脚放了他,后脚他就能把我林业深所有的事情都捅出去!”他很恼怒,道:“林姷,我原本以为你做事稳妥,没想到竟然也这么糊涂!” 林姷被他骂了一顿,顶着林业深的怒气,平静地道:“那大人对他的样貌年纪可满意?” 林业深脸上的怒气忽然消了大半,他何止是对高焕的样貌满意,简直是非常喜爱,但是高焕性格实在不是他可以掌控的,虽然他年纪小,但心智之坚非是常人所能及。 林姷见林业深不语,心下也掌握了七八分,道:“只要大人喜欢,那就不是问题,让我和高焕说说看,况且这天下就没有强扭不来的瓜。” 林业深沉吟了片刻,说:“那你去吧,能留下最好,但若是留不得,就要尽早除去,免生后患。”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这就是一篇脑残小言,但我在写文的时候,其实是存了一点反□□的心的。无论林业深如何忠君爱国,如何心怀天下大义,在这一方面永远都是人渣,他会死的很惨。至于女主,她的本质是善良的,最后会得到爱和救赎。男主也一样。所以是前虐后暖,甜是不太会了,因为男女主都不是甜腻腻的人,但是会很暖。 PS临时加更一章,明天就不更了。 第13章 发怒 林姷拿着食盒进了石室。 高焕的双手双脚都拴着铁链,沉重的铁链将他的手腕磨出了血。 他听见声音,缓缓的抬起头,他的脸颊发肿,眼睛里都是血丝,干裂的嘴唇旁是暗红色的血痂,他的眼神比她第一次见他时还要狠戾,巴不得下一刻就扑过来将她剥皮折骨。 “我真想杀了你” 这是他看见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阴狠,仿佛对她恨之入骨。 林姷却视若无睹,她把食盒放下,把饭菜一一取了出来,他只是瞪着眼睛充满杀意地看着她。 林姷取了一箸白米喂到他的嘴边,高焕用着那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她,咬牙切齿的吃了进去,嚼了嚼又呸的一口吐在她的身上。 林姷没有说话,捧着碗迟迟没有动。 高焕说:“你从在人贩子手里买下我就是为了这一天,照顾我是,给我拿千珍草续命也是,是不是?” “是” 高焕攥紧了拳头,气得脸色青白,哑着嗓子说:“林姷,我现在真想杀了你!” 林姷将碗筷放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烛台上,轻轻地说:“昨夜的故事还没有跟你讲完” 高焕嗤之以鼻,他为昨夜自己心疼她而感到可笑和愚蠢,同时又愤怒到了难过。 她欺骗了他,践踏了他的真心,而他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说什么想要带她离开,带她去北边,还傻兮兮的给她讲儿时的故事讨她开心。 他心疼她,怜悯她,甚至还想过要一直照顾保护她,为她拼命。 她听他说话的时候一定觉得他就是个蠢货。 而他高焕真的是个彻彻底底的蠢货。 “十二岁那年,有一个走丢在宛城街头的女孩,叫做华雁,家仆觉得她可怜,便带回府中给她吃食,华雁生的非常美丽,小女孩看见华雁的一瞬间,便生出了一个想法。” 林姷稍作停顿,语调从忧愁变得冰冷,道:“女孩想要把华雁带倒青年面前去,她想,如此青年便会放过她,不再强迫她行那龌龊肮脏之事。即便青年不肯放过她,同样为人,为何只有她一个人受这样的苦呢?她实在是不甘心。” 高焕默了默,然后抬头冷嘲道:“看来你早有前科。” 林姷没有与他计较,道:“后来华雁和女孩起了争执,华雁要逃跑,两人撕打起来,女孩失手将华雁杀掉了,女孩害怕极了,她看着一地的鲜血,她没有想过要杀人,同时她更怕的是自己会被移送官府。最后,是青年府中的年轻掌事帮女孩藏的尸。” 林姷对上高焕惊骇的目光,平静地说:“你没猜错,那掌事姓赵。女孩依靠着他,渐渐的他们就在一起了,这是青年绝对所不能容忍的,因为女孩是他的禁.脔,除非他厌弃,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染指,一旦女孩与掌事之间的事情暴露,他们都将被青年杀死,女孩终日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期盼掌事能带她逃离。” 林姷叹道:“可是掌事始终没有带女孩离开,他贪图府中的财富与安稳。” 高焕冷冷地打断道:“再然后你们起了争执,也就是那晚,我将赵漾打晕,把你带回了柴房。” 难怪了,如此高焕便将一切都捋顺清楚了,他的心里发冷,同时又对她恨之入骨,再无丝毫怜悯之情。 高焕又冷声道:“你又为什么要杀那个奴婢?” “她发现了我和赵漾的事,她是林业深派来监视我的人,她对林业深的忠诚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高焕说:“所以你就顺势嫁祸给了赵漾?” “是” 高焕一阵苦笑,道:“可笑我还替你做伪证,想要还你人情,原来最后竟是自己掉进了你的陷阱里,这次呢?你把我骗给林业深,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离开林家”林姷说。 “离开林家”高焕冷声重复,蓦的,低下头嘲讽似的苦笑。 他是在笑自己。 然后他抬起头道:“你都与我交代了,就不怕我告诉给林业深?” 林姷淡淡地笑了笑说:“我自六岁来到林家,无一日不备受折磨,尚未初潮之时他便急不可耐的与我敦伦,我从来没有过过一天正常女孩的生活,就连儿时留存的那一点快乐都变得十分模糊,比起困在林府一辈子,死未尝不是解脱,只是我太懦弱了,不敢直面死亡,只得苟且偷生。” 高焕冷淡地说:“你放了我,咱们两清,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带你离开。” “离开了林府,你打算去哪里?”她问。 高焕怔了一下,冷声说:“还没想好” “林家本家在颍川,爪牙人脉遍布中原,赵漾快马加鞭也未能逃出去?你觉得你一个对中原毫无所知,甚至受伤未愈的孩子能比赵漾逃的还远?更不要说你这样一张脸,在逃难之时,漂亮的脸蛋是最要命的累赘。” 高焕沉默不语,满脸阴鸷。 林姷声音微微变冷,道:“况且你又搞错了,现在的你只有两条路,要么活着留在林家当他的禁.脔,要么死了当做尸体被抬出林家,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路。” 高焕狠戾地瞪着她说:“绝不可能” 林姷叹了口气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昨晚打伤了他,他现在就已经动了杀你的心。” 高焕没有说话,甚至于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对于他这样骄傲的少年,是绝不会容忍那样的耻辱,身负血海深仇更不允许他就这样死在这里。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林姷从石室出来,林业深这个时候应该在皇宫与皇帝讨论政事。 听说河间那边突然爆发瘟疫,林业深现在恐怕也是抽不开身。 …… 晚间的时候,林业深方才回府,林姷坐在矮案前用青铜勺将汤取出来,林业深说:“怎么样了?” 林姷知道他问的是高焕,道:“一天没有用饭。” “我就说他骨头硬”林业深不悦的又道:“不行就杀了,以绝后患。” 林姷沉默不语,然后换了话题,说:“河间那边瘟情十分严重?” 林业深面色沉下,说:“何止是河间,奇怪的是各郡都有人得此瘟疫,甚至远道交趾都发现有得瘟疫之人。” “真是奇怪”林姷说:“姷儿记得多面前冀州的那场瘟疫,虽然死了许多人,但都在冀州以内的。” 林业深说:“这场瘟疫确实可怕,先是高烧不退,在全身出红色斑点,一旦斑点出现,就会传染与他人,速度之快从未见过。” 林业深舒了口气,道:“好在宛城并没有发现有此症状之人,其他各地也已将得病之人隔绝了起来,大夫们正在寻找良方,疫情也算得到了控制,就待查明病因了。”又叮嘱道:“倘若府中有高烧不退之人,一定要告诉李风,否则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是” 林姷见林业深吃得差不多了,于是起身道:“我去看看石室里那孩子。” “等会儿”林业深拉住了她的手腕。 林姷问道:“大人还有事?” 林业深笑了笑,将她抱到了床榻上,伸手放下了纱帐。 …… 高焕是真的有些饿,肚子吵得厉害,头也有些发晕。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脚步声,神经立刻绷紧了起来。 林姷端着一碗羹,淡淡地道:“吃饭吧。” 高焕仍是冷冷地看着她。 林姷举到他面前,叹了口气,好言道:“你若是肚子里一粒米都没有,他一会儿若是真对你做什么你怎么抵抗?” 高焕忽然伸出手来,拴在手腕上的铁链发出冰冷的响声,他的手不足以打到她,手指尖却勉强能碰到她的衣服,他轻轻往下一拉,便将她的衣领拉低了两寸。 他看着她雪白皮肤上那一块青紫的吻痕,目光又落到她微微发肿的殷红的嘴唇上,心里忽然像是让针给扎了一下。 他将头偏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若是饿死了,你的计划就打水漂了,你还得留在林家。” 林姷淡然地道:“你说的没错” 他又感到了那种针扎的滋味,只那么一下子,就足够刺痛的了,他口中发腥,说:“林姷,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林姷淡漠地说:“我从生下来,无一天不在受天谴。” 高焕感到无话可说。 林姷将羹勺递到他唇边,他咬了咬牙,喝了下去。 喂完了羹,林姷拿出手帕给他擦嘴,他厌恶的把头扭到了一边。 林姷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头掰正,高焕见她如此强硬,怔了怔,皱起了眉头。 而后林姷用绢帛给他擦了擦嘴。 就在此时,石室的门响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高焕一副防备的样子,凶狠地盯着走过来的林业深。 林业深看着空碗,满意地笑道:“他用过了?” 林姷说:“用过了” 高焕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一瞬间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挣得锁链哐哐作响,手腕被磨的血肉模糊。 他眼睛血红,下一刻就像是要挣脱了锁链冲过来杀了她,喉咙发腥的吼道:“林姷,你又欺骗我!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林姷!我要杀了你!你给记住!” 林业深拍了拍林姷的屁股道:“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林姷遂行礼离开。 石室的门一关上,她忽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依靠着冰冷的墙壁渐渐瘫软在地,捂着脸,身子簌簌地发抖。 第14章 瘟疫 第二天一早,莘儿犹犹豫豫地叫林姷。 “怎么了?”林姷问,用笔沾了沾墨水。 “我…想问小姐一个问题?”莘儿说。 “什么问题” 莘儿舔了舔嘴唇说:“那个高焕,他到底去了哪里?” 林姷侧目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莘儿底下了头说:“奴婢就是好奇,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没影了呢?” 林姷说:“这我也不知道,兴许是父亲看好他,将他派去他处也说不准。” 莘儿又道:“小姐我还听闻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林姷说:“什么事?” 莘儿满脸喜色悄悄地说:“他们有人说崔家前几天来信了,说想要迎娶姑娘过门。姑娘这是真的吗?” 林姷怔了一下子,脑子里竟隐隐的闪过正被困在石室里的那个孩子。 “如果是真的话,奴婢是不是也可以跟姑娘一起去崔家呀?”莘儿眉开眼笑地说道。 林姷微微哽咽,然后起身说道:“我并没有听父亲提起过此事”又道:“我还要去父亲哪里给他收拾公文,你不必跟我了。” “是” 林姷走在去石室的路上,越走脚步就越快,待石室的门一打开,她忽然又一步都迈不动了。 过了许久,她才走下去,高焕仍是被铁锁拴在哪里,他的脸如死灰,嘴唇干裂,手臂高高掉着,像是死人一样,身上还有鞭伤。 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耷拉着头,像是死了一样。 林姷用棉花沾取药粉,给他轻轻上药,过了一会儿,他声音嘶哑地说:“你滚开” 林姷手下停顿,他靠近她的耳边,用一种极其虚弱的声音说:“要么杀了我,要么你就滚开。” 林姷抿了抿嘴唇,一样喑哑地说:“我不会让你死。” 高焕懒得理她。 直到她把药摸到他的背上,他方才虚弱的说:“林姷,我不光要杀了你,我还要将你挫骨扬灰!” 上过了药,林姷把饭菜递到他嘴边,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吃下去。 “你会饿死的?”林姷说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可是你现在只能相信我”林姷说。 高焕忽然怔住了,他想要大声骂她,想要挣脱铁锁掐住她细弱的脖子。可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 林姷知道他那固执的性格,将手里的碗筷放下,说:“高焕,我再给你一条路,一条两全的路。” 他只低垂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屈服于林业深,待得到他的信任后,杀了他。”她的声音冰冷阴狠,几乎听不出一分犹豫。 高焕道:“那你呢?既离开了林家,待我杀了林业深又可以帮你报了仇?人既是我杀得,还免得你受林家责难,你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林姷说:“这也是你现在可以选择的最好的办法,待杀了林业深,获得了自由,你也可以来杀我,我随时都等着你。”她说的风轻云淡。 高焕咬牙说:“你放心,林业深我迟早都会取了他的狗命,但我是不会让你随心如意的。” 林姷叹了口气,将饭菜递到他唇边说:“所以你先将饭菜吃了吧,你放心这里面没有下药。” 离开石室的时候恰好碰到了林业深。 林姷问:“昨日他可伤到了大人?” 林业深面色阴沉,显然昨夜度过的并不愉悦,也是,高焕那样的人,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控制的,况且林业深不过一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士,哪里会是高焕这样一个从小就驰骋疆场策马横刀的鲜卑人的对手。 林业深道:“我没有耐心再等,他若是再如此,不如杀了痛快,不听话的人留着徒生祸患。” 林姷想要问崔家是否送来了婚书,眼下见林业深不悦,犹豫再三,最终没有问出口,目送着林业深进入了石室。 正要离开,没等走远,石室的门再次打开了。 只见林业深面色惨白衣冠不整的跑了出来,光看那脸,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林姷也吓了一跳,以为高焕伤到了林业深。 只见林业深跑到了林姷身前,抓着林姷的胳膊,惊魂未定,气喘吁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样子看起来还有些滑稽。 林姷关切地道:“大人,这是发生了什么?” “瘟…瘟疫”林业深脸色青白,拉着她说:“那孩子是怎么回事!身上全都是红斑!河间瘟疫就是他那副样子!” 林姷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心神稍定说:“不能,我刚刚给他上药还不见斑点,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怎么会冒出红斑呢” 林姷摆脱林业深道:“我去看看!” 林业深拉下她道:“别去了!不会看错的!那瘟疫传染极快,你去你也会被传染的!” 林姷担心高焕,这种担心和焦急是前所未有过的,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的兔死狐悲。 林业深说:“他此前去过哪里?” 林姷说:“从没离开林家” 林业深摇头道:“不会,难道府中还有人得了瘟疫?”心下一沉,又连忙道:“他是什么时候被买入的府?” 林姷答:“一个月前” 她的脸色忽然大变,目光呆滞地说:“人贩子是北边来的,一个月前刚好会途经河间。” 林业深说:“错不了,今早刚来的急报,那些其他地方最初发病的一个月前都曾途经过河间,他此前可发烧?” 林姷面如死灰,道:“发烧,我以为只是受了重伤,伤口未愈的缘故,所以给他服用了千珍草,烧退下了我以为就好了,不曾想竟然……”竟然会是瘟疫。 林姷转而拉扯着林业深的胳膊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林业深冷酷地说:“将石室封死,他以前穿过的衣服包括你我现在身上这衣服都烧了,在让下人点艾蒿将府中上下都熏一遍。” 将石室封死 将石室封死 林姷耳边竟全是这句话,她有些茫然无措,抬头看着林业深地道:“那他怎么办?他还在石室里面?” 林业深目光稍有躲闪。 林姷立刻明白了,她拉着林业深的衣袖,中了邪一样的恳求似的追问道:“大人您还没说呢?您要怎么处置他怎?” 林业深拉下她的手,无奈地说:“姷儿,她那是瘟疫,救不活的!不能因他一人,而将整个林府都搭上。” “可是他还没死呢!” 林姷突然发了怒冲着他吼道。 她从来没有这样失礼过,这是第一次,竟然还是因为高焕,那个口口声声喊着要杀了她的高焕。 林业深说:“虽然我也觉得那小子有几分意思,但也不是非留在身边不可,况且得了瘟疫救不活的。” 林姷不想听林业深的那些话,冷声道:“是我把他拉进来的,他本是无辜的,现在他得了病,你让我不管不问,把他封在石室里等死,他就是个孩子,我还做不到那么残忍!” …… “林姷,有时杀人只是最下策” …… 她越是不想,脑子里就越是闪过他的声音。 高焕并没有做错什么,做错事的人是她。 她的良心已经备受煎熬。 这么多天来,她在自责中痛苦不已,她真的是做不到那么残忍,尤其他还是个孩子,她已经用了那么肮脏的手段欺骗了他,她不能再看着他活生生地被封死在石室里,不闻不问的任由他一点点死去。 她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打开了石室的门,林业深不敢靠近,说道:“你做什么!你快点出来,你疯了是不是!” 林姷现在门里,冷静地说:“大人,我知道后山有一间土屋,您将那里隔绝起来,趁着他刚发病传染尚不严重,我带他去那里住,我照顾他,我只要药材和食物,即便是最后病死,也不劳烦大人,更不会传染给别人。” 八年了,林业深也是人,怎么会对林姷一点感情都没有,他见林姷如此固执,好言道:“好好,我答应你,你先出来再说。” 林姷道:“我在石室里,等爹爹命人准备好了,我再和高焕出去。” 这一声爹爹更是喊得林业深心情异常复杂,最后他服了软,道:“好,我答应你,但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管你。” “谢谢大人”林姷低声说道,然后关上了石门。 林姷站在石门面前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走到高焕面前,他仍是耷拉着脑袋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手腕血肉模糊。 林姷走到他身前,拉下衣服,他的皮肤上果然有淡淡的红斑。 “走开”高焕忽然开了口,声音平静,毫无波澜,见林姷不为所动,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姷没有理他,而是检查起他身上的红斑。 高焕厌恶地说:“别碰我!” 林姷抬起头来逼视着他道:“你听到了多少?” 高焕略有停顿,然后冷笑道:“七八成,我得了瘟疫” 他冷漠地道:“你大可不必如此,你留在这里只是死路一条,这天下不乏美人,又何差我这一个,你这样做,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你又搭上了自己的命。” 见林姷不予回答,高焕目光里添了几分嘲讽,冷笑道:“你就算是这样做,我也还是会杀了你。” 林姷冷冰冰地道:“你误会了,杀不杀我是你的事,我不过是心里对你有愧。”她拿起一旁的水杯,又说:“若是没救下你,也算对的起自己的良心,若是救下了,那你便又欠我一个人情,两全其美不是吗?” “你这样恶毒的人也会心里有愧”高焕冷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和林业深没有直接xing行为,但是肯定免不了被欺负和受气,晋江大家懂得,我不能直接写出来,写出来也得给和谐掉,而且这种被侮辱的情节本来也挺糟心的,也不美好,我实在不想细写。他要是真被林业深给强行了,我往后就真不知道该咋写了,笑哭,那他俩就真不用相爱了,永远相杀吧。我也是上年纪了,太虐的文写不动了,大家尽管放心好了。 最后感谢我是阿阳,Delvaux,十七等等小天使的投雷~ 第15章 发病 林姷拿过一旁的钥匙将他身上的锁链打开,他一直高悬的手终于被放了下来,但手腕仍铐着沉重的锁链。 林姷说:“钥匙在林业深那里,我打不开。” 下一刻,高焕忽然将她摁在了地上,翻身骑在了她的身上,他带着锁链的手紧紧的扼在她的咽喉上,他的眼睛里遍布血丝,像是一头急于嗜血的狼,身体也在发抖战栗。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她!他恨死她了!” 林姷却非常的平静,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恐惧,也没一丝的惊恐,她的目光平静幽深。 高焕的身体不断的发抖,低垂着头,扼着她咽喉的手时紧时松,就像他此刻挣扎矛盾的内心。 她的脖子非常的脆弱,他其实随时都可以一把掐断。 林姷已经有些喘不过气,她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出于本能的挣扎,就在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高焕忽然又松开了她,新鲜的空气重新涌进了鼻腔。 高焕从她身上起来,坐在了一边的矮案旁。 林姷抚着胸口喘息,而后看着他冷冷地道:“为什么不杀我?” 高焕的手肘搭在膝盖上,头低了低,哑声道:“我得了瘟疫,杀了你,我也会被封死在石室。”他咬了咬牙,狠戾地道:“我一定要活下去,还有你,我迟早都会杀了你。” 林姷兀自笑了笑,道:“好,你可一定要活着。” …… 石室外许久都没有动静,林姷心里渐渐翻涌起了不安。 高焕也看出了她的不安,冷笑道:“怎么,怕他把你我都封死在石室里?”又道:“这样你岂不是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来,这笔买卖不划算。” 林姷有些不悦,道:“我说了,这并非是买卖。” 高焕道:“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不断地将我引入陷阱。” 林姷道:“我说过,你要是想活下去,现在能信的只有我!”她的声音带着怒意,甚至有几分像是在对他吼。 高焕再没有说话。 石室的门终于开了。 是赵丹,赵丹先丢进了两件厚羊皮外套,然后是几把燃烧的艾蒿草,说道:“姑娘请出来吧。” 林姷遂和高焕披上大厚羊皮外套出去。高焕身上的锁链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冰冷的声响。 赵丹一直将他们带到后山的土屋前,说:“每天早上我都会来送药材和食物,事出突然,屋里虽然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但还是有些简陋,道两位就先将就住下。” 林姷说:“好” 赵丹走后,林姷便和高焕将羊皮外套脱下扔在了一旁。 这土屋虽然简陋,但好歹周围山清水秀,屋前还有一条小溪水,这地方非常偏僻,林姷小的时候常常来。 高焕始终是一言不发,他是实在病的说不出话来了。 走到屋子后院,林姷才发现还有一个老翁,老翁正坐在小胡床上煎药,药味很浓,不用走近就已经闻到了。 林姷道:“老先生是?” 老翁说:“新野文翁” 林姷着实有些惊讶道:“新野名医?” 老翁笑道:“名医算不上,比起我师兄来,差的不只是一分一毫那么简单。”他说着还比了比小拇指,又道:“我本来是要去河间的,岂料宛城也发现了瘟疫。” 文翁的目光落在高焕身上,怔了怔,说:“是这孩子得的瘟疫?”他觉得有些奇怪,这孩子遍体鳞伤,目光冰冷坚毅,手上还叩着锁链,像是牢中重犯一样。 文翁有些不悦,他是个大夫,对于一个重病的,即将死亡的孩子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该用这样的铁链拴着,他道:“为什么不将这锁链打开?” 林姷摇了摇头。 文翁叹了口气,对林姷说:“我去屋里给他施针,炉子上的药再煎一盏茶的时间你送进来。”说着带高焕进了屋。 高焕已经有些头晕目眩,待一进屋,便哐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了。 …… 林姷煎好了药端进了屋,只见高焕赤.裸着上身躺在床榻上,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皮,不是鞭痕就是那淡红色的斑点,手腕处被铁锁磨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文翁正在榻边给他施针,一根根银针扎下去,文翁的额头都冒出了汗珠。 林姷安静的在一旁看着。 几天前,高焕还不是这幅样子,他还攥着她的手,愤怒地说要替她杀了林业深。 他替她作伪证,替她杀了赵漾,他保护了她,他不在意她的过往,还试图要带她离开,这样一个善良的男孩,如今却变成了这幅遍体鳞伤的样子。 愧疚就像是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了,她捂着脸,把头深深的埋下。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当这样的恶人,她也不想杀人,不想害人。 文翁给高焕施针后,才稍松一口气,回头问林姷道:“你们可给他喂了千珍草?” 林姷松开了手,点了点头。 文翁起身叹息道:“幸好你给他喂了千珍草,这千珍草虽然救不了他的命,但好歹延缓了病症,不然他一早就发病了。” 林姷说:“那先生可能救他性命?” 文翁摇头说:“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尽力而为,倘若我师兄那边可以先一步得到良方送来,兴许能救他性命。” 文翁又道:“你每日点燃艾蒿草,尽量不要与他接触,切记不要触碰到他的血液和唾液,他身上都是伤,稍不留神,便可又能感染瘟疫,这点尤为重要。” 林姷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文翁将他身上的银针撤掉,高焕方才逐渐从昏迷中苏醒,有了意识,趴在床榻上吐出了一口黑血。 文翁说:“好了好了,这口黑血吐出来,烧就发出来了,在他身上的斑点变为黑紫色之前,我会尽力而为。” 林姷说:“有劳了” 文翁出去后,林姷将汤药递给他,他看也未看她,一把接过去喝了个干净,便又倒回床榻上昏睡。 林姷将空碗带了出去,用溪水洗干净,坐在溪水旁边发呆。 文翁走过来说:“那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是府中的犯人?不见得吧,既是犯人,林大人又怎会重金聘我来医治他,若不是犯人,他又……” “文翁”林姷打断道:“他的身份很特别,总之是一定要救的。” 她不想对文翁说那么多,高焕是一定要救的,虽然救了他之后,她还是会将他交给林业深,虽然她知道他对她恨之入骨,但她就是不想让他这么死了,而他也不想死。 她看着他的眼睛时就清楚的意识到:高焕他想活着,比任何人都想。 文翁叹息道:“老朽定不遗余力,至于那个男孩,就要姑娘来照顾了。” “好”林姷说道。 …… 屋内有灶台,晚上林姷炒了几样菜,她实在不善于此,炒出来的菜品相和味道都不太好。 林姷分出了一碟给文翁,正要端着剩下菜过去给高焕,却被文翁拦下了,文翁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靠近高焕。 林姷不明所以,而就在下一刻,原本安静的躺在床榻上的高焕忽然痛苦的蜷缩起来,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在床榻上打滚,他身上的伤口被撕裂了,血蹭了一被褥,那痛苦挣扎的样子简直令人心颤。 林姷的心也像是被抓了一下,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 “此病就是这个样子。”文翁道,他怜悯的看着痛苦□□的高焕,说:“得此瘟疫之人一旦发病,身体遍布红斑,五脏六腑如架火上,四肢百骸如同断裂分离,同时又会感觉身体如坠冰窟一般寒冷。” 林姷看着床榻上的高焕,手指紧紧的攥着碗筷,说:“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 文翁说:“没有,一直到死,都是如此,再过些时日,病情加重,他便会觉得无法呼吸,如窒息一般,直到死去。” 这话犹如五雷轰顶,林姷有些恍惚,蓦的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文翁说:“过阵子他累了,也就动弹不了了,到时你再过去喂他吃点东西,现在还是不要去了,免得他身上的血蹭到你的皮肤上,那样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林姷定定的看着高焕,他那痛苦挣扎的□□声,她听来简直犹如针扎。 她实在是忍受不了,遂推门出去。 文翁在小炉子旁煮药,见她一脸惨白的把门紧紧关上,道:“受不了?我是行医之人,这种被疾病折磨的痛不欲生的人见多了,你是第一次遇到,会觉得受不了也实属正常。” 林姷的声音有些哽咽,她道:“难道就没有可以缓解病痛的办法?” 文翁睨了她一眼,笑道:“要不你将他打晕吧” 林姷实在懒得同他开玩笑。 文翁说:“打晕一次还可以,你也不能一直打晕他,那样你还不如杀了他。” 文翁垫着白布将盖子打开,药味一下溢了出来,光是闻,便觉得舌头发苦,胃中翻涌,文翁说:“得此瘟疫之人,你猜最后都是如何死的?” 林姷沉默不语。 文翁答道:“不是病死的,是被折磨死的,这种折磨会持续十日,他们大多宁可一头撞死,如此还能更痛快一些。” 林姷的喉咙有些哑,舌头也像是黏住了牙,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他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会寻死的人。” 文翁觉得她说的这话很好笑,道:“这世上主动寻死的人本身也没有几个,得了疾病的人大多都抱着活下去的念头。”他偏过头煎药,淡淡地道:“你现在不信我的话,等到时你便会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礼拜的榜对字数要求高,所以我得加更一下~~ 第16章 自杀 高焕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他是个坚韧顽强的人,哪怕在慕容氏的重重围困下,他也从没绝望过,他想要活着,比任何人都想。 然而此刻,他却感觉到了绝望,那是一种足可以瓦解人意志的痛苦,无论他如何挣扎哀嚎也没有丝毫的缓解。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屋子,林姷推门进去,只见高焕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床榻上血迹斑斑。 他一整夜都在忍受这种折磨,此刻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喉咙干的像是裂开,身上还在流血的鞭伤与瘟疫所带来的痛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他的眼前出现了好多的幻影,箭矢穿透了他父亲的身体,慕容氏的大刀当空劈来,战马嘶鸣,滚烫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 林姷蹲下来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和血液,轻轻的拍了拍他,道:“高焕” 他看着她的眼睛模糊缥缈。 林姷取过水碗给他喂了一点清水。 “林姷”他看清楚了眼前的人,不是慕容德,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林姷,他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变得狠戾决绝,仿佛是闪着寒光的尖刀,下一刻就要割断她的喉咙。 林姷见他竟然还有精神恨他,笑了笑,道:“文翁说这瘟疫会夺走你的求生欲,我看他说错了,你的神智还很清楚,你的眼睛里还充满了恨意。” 高焕厌恶透了她的笑,那种居高临下嘲讽似的笑。 林姷说:“既然你还恨着我,还想活下去,就把这菜吃了吧。”她说着将饭菜喂给他,他也确确实实吃了进去,每一口都咬牙切齿。 高焕吃了一点东西,身上的疼痛较之昨晚稍微减轻了一些,让他得以有片刻的休息。 随后文翁再次给他施了针,林姷可以看得出来,他身上红斑的颜色更重了一些。 她体会不到此刻的高焕是什么心情,她只知道他恨她,昨日他紧紧扼着她喉咙的那幕犹在眼前,让她不时心有余悸。 但她又不能不救他,或许是出于仅剩的那一点良知,又或者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真心待过她的人。 “怎么样”林姷见文翁施过针,淡淡地问道。 文翁说:“不见好转,老朽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但文翁的施针暂时缓解了他的病痛,高焕勉强可以睡一会儿。 林姷沉吟了一会儿,说:“他身上的伤口不好,总不是办法,若是伤口继续流脓……” 文翁打断道:“他身上的鞭伤确实需要清理上药,但此时他的血足以要人命,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险,况且瘟疫若是不治好,就算是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也救不了他的命。” 林姷说:“至少能让他死的不那么快。” 文翁睨了她一眼,道:“你可真是够固执的,随便吧,倘若你愿意给他清理就清理,到时候搭上了自己命可别后悔。” 文翁说完便推门离开了。 林姷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取来了药粉,她把他的衣裳解开,用铁钳子取棉花一点点清理他身上的伤口。 高焕睡得太沉了,竟一点也没有醒来。 清理了伤口,林姷又给他敷上了药粉,伤口方才不继续渗血。 直到下午,疼痛才渐渐袭来,是文翁施的针过了劲,但高焕尚可以忍受,他睁开眼睛,不见林姷,只有文翁在桌边挑拣药材。 高焕支起身子,方才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都被清理干净敷上了药。 文翁给他递了一杯水,说:“小心点,别再将伤口扯开,虽然说也是白说,一会儿发起病来,你也控制不住。” 高焕将水喝下,忍着疼痛说:“你给我上的药?” “我?”文翁侧了他一眼道:“我可从不做这种无用的功。” 高焕猜到了是她,脸上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心里着实诧异不轻。 她不想让他死,她救他,不是因为她对他有情义,一旦他痊愈了,她就会毫不犹豫把他交给林业深,她现在不过是在卖予他人情,她和林业深一样,都是阴险虚伪之人。 他的眼里杀意不减,无论她如何做,他迟早有一天会杀了她。 文翁将汤药放在了他的面前,说:“你少一点心事,安心养病。” 文翁出去后,对正在煎药的林姷说:“那孩子怎么会那么恨你?” 林姷正在煽火的手一僵,淡淡地说:“我对不起他。”她回头向文翁一笑,道:“但我只是愧疚,却从没想要改过,说实话,他不恨我我才觉得奇怪。” 正当时,屋里一阵响声,林姷心知,高焕身体里的病又开始发作了。 …… 如此一连持续了五日,高焕身上的伤口从未愈合,红斑的颜色倒是越来越深,从淡粉到浅红,如今的颜色竟如同鲜血。 赵丹今日清晨过来送食物和药,远远的便看到了林姷,林姷的脸色不好,看起来非常焦急。 见赵丹走近,林姷立刻道:“林……我父亲那边可有结果,河间那边可有良方?高焕他已经快要熬不住了。” 赵丹摇了摇头说:“属下不知,大人并未与属下说过。” 林姷心下一沉,忍不住猜忌林业深根本就没有把高焕当回事,更没有去河内那边联络过,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让高焕等死。 赵丹行礼离开。 林姷忽又叫住了他。 “姑娘还有吩咐?”赵丹恭敬的问。 林姷说:“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赵丹先是面露诧异,而后有些为难,说:“姑娘知道,我向来只听大人的吩咐,姑娘若有什么忙,不去我先将话带去给大人,待大人定夺后。” 林姷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忙,我只希望你能替我跑一趟崔家。” “崔家?”赵丹诧异道。 林姷说:“没错,就是崔家,五日前崔家的大人崔兴被皇帝昭入宛城,我想现在应该还没有走,我想让你帮我给崔兴带一句话?” 赵丹警惕地问:“什么话?” 林姷淡淡地道:“就说林家小姐得了瘟疫,命不保夕,生死难定,崔大人还是为崔公子另觅佳人为好。” 赵丹有些为难,说:“事关重大,我还是先去请示林大人。” 林姷说:“好” 林业深得知后显然非常吃惊:“她真如此说?” 赵丹道:“是” 林业深直到林姷想嫁去崔家,现在突然提出退婚,连他都有些摸不准。但他知道,只要林姷染了瘟疫的事传到了崔家,以崔家的性格,绝不会置之不理,他问道:“姷儿,她真染了病?” 赵丹稍显犹豫,遂低下头道:“好似是” 林业深叹了口气,颇有几分不耐烦,道:“去,派人再去河间催催!” 另一边,文翁一边晒晾着药材,一边问林姷:“你向林大人说你也染了瘟疫?” “是”林姷道:“当然父亲是不会把话带给崔家的,不过也够了,只要让他感到压力,他自然不会再怠慢下去。” 正当时,屋里发出了一声巨响。 林姷两人走进屋去,只见高焕额头已磕出了血,脸色灰青,就连脸上都布满了血红的发紫的红斑,脸蛋哪里还有半点以前的精致漂亮,简直是人不人鬼不鬼。 他这幅样子连林姷都吓到了。 文翁手掐了掐日子,而后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是时候了。”见林姷要上前去,文翁一把拉住了她道:“罢了,姑娘,他这个样子我见得多了,别再拦着他了,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林姷看着高焕,他手上的锁链仍在磨着他手腕细嫩的皮肤,几天下来他已变得瘦骨嶙峋,眼珠浑浊不堪。 他也在看着她,她仍然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求生的欲望,只是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了,他简直快要被折磨疯了。 高焕忽然从地上站起来,直奔桌上的那把匕首。 林姷几乎是同时挣脱了文翁,死死的抱住抱住了高焕。 文翁惊骇地看着她,道:“你疯了!你不能碰他!他的血……” 林姷的手上沾满了高焕的血,他的血是发黑的,身上有一种难闻的味道,他在她的怀里挣扎,试图挣脱她的桎梏,而她则紧紧的抱着他,任凭他的骨头咯得她皮肤生疼也不肯松开他,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绝望,就像是他身上流淌出的血,透过单薄的衣衫一点点晕染开。 “高焕你不能自杀”她异常冷静地对他说。此刻,她什么也没有想,更没有什么歹毒的目的,她真的只是想阻止一个妄图自杀的孩子。 高焕则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他在她怀里挣扎,锤打着她锢着他身体的手臂,甚至用沾满血污的指甲抓开了她细嫩的肌肤,试图去争抢柜上的匕首,简直像是发了疯的野兽。 “高焕!你根本不想死!你难道忘了你的族人了吗!”她冲他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严厉。 她不知道他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两人撕扯着摔倒在地,林姷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仍是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他的血蹭在了她的脸上,唇上,甚至她的舌头都一阵发腥发臭。 她一边紧紧抱着他,一边对文翁吼道:“快将匕首拿开!” “你让我死吧”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带着绝望。 林姷原本冷静的心像是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林姷!我受不了了!过几日也是死!你放过我吧!”他几乎于嘶吼哀嚎。 “你不能死”她望着榻上垂下的被脚喃喃地说,下一刻她的目光变得坚硬起来,冰冷地道:“你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到哪里再去找个孩子,你给我活着,这样你就可以替我留在林家受罪,我也可以早日离开林家,你要是死了,我就命人鞭尸。”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抱着他的身体却温暖柔软。 高焕在她的怀里渐渐停止了挣扎,林姷也得到了半刻喘息,她松了口气,抱着他,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他的颤抖的脊背,就像抚摸一只恐惧的猫。 他身体仍然颤抖不止,眼泪流也缓缓了下来,忽然间他在她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咬破了她皮肤,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 林姷疼的皱起了眉头,却没有推开他。 过了许久,高焕才松口,在她怀里声音颤抖地道:“林姷,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林姷说:“那你总得活着才能杀我。” 他从她怀里离开,他看着她冰冷平静的眼眸,看着她脸上的血迹,又狠狠地咬了她的手腕一口,咬在刚刚咬过的位置。 林姷几乎觉得肉都要被他咬下来了,她疼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却从始至终没有吭一声。 过了许久,他松开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冲过来,你也想变成我这幅鬼样子。” 他恨她眼里的平静,更恨她对他的好,他宁可她对他再恶毒一些。 林姷的手腕又肿又疼,她张了张嘴,平静地说:“因为你不想死,而我也不想你死。” 他听罢,低垂着脑袋苦笑了几声。 第17章 真话 高焕睡下了,林姷从屋子里出来洗身上的血迹,文翁看着她一言不发。 林姷冷到地道:“我知道你想说我傻” 文翁被说中了心思,面色尴尬。 林姷掸掉手中的水,回身说:“我还知道你想问我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是朋友,更像是仇敌,可若是仇敌,我又怎么会不惜自己的性命去阻止他自杀?”林姷睨了他一眼,道:“我说的没错吧” 文翁把头一扭说:“老朽可没那么好信,” 林姷吃吃地笑,然后将手腕伸了过去,道:“给我看看,我还有没有救。” 文翁瞥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还能有救吗?”又道:“林大人聘我来时,特意叮嘱我,那男孩已经得了瘟疫,尽力而为,反倒是林姑娘你,一定要保证无恙。”他身子后仰,叹道:“眼下可好,那个还生死未卜,这边还又搭上了一个” 林姷望着紧闭的房门,许久才叹道:“我真的不想他死” 她不想他死,千万种原由汇在一起,无非是那一句我带你离开林家。 一句话,她便无论如何都不想他死,虽然如今的他对她恨之入骨,可活着总比死了强,哪怕他要杀了她。 话落,门忽然被推开了,高焕支撑着门板走了出来。 文翁对他道:“怎么?发了一通病,现在感到有力气了?” 高焕摸着胡床坐了下来,反倒是林姷默默的回到了屋去。 文翁说:“你瞧,她还不愿意与你同处呢。”文翁是在同他开玩笑,他的心里却忽然感到了一阵不舒服。 “不在屋里休息出来做什么?”文翁问。 高焕的嗓子十分的哑,道:“有些累了” 文翁喃喃道:“总在屋子里待着是会累。”又说:“身上可还痛?” 高焕平淡地说:“好些了。”又见文翁的药炉上正煎着汤药,说是汤药倒也没那么浓烈的药味,反倒是有一股肉香味,让他忽然饥肠辘辘起来,仔细想了想,他也已经好多天没有怎么吃东西了。 高焕问:“这是汤药?” 文翁笑道:“是药膳,老朽学艺不精,手艺倒不错,要不要尝尝?”他善意地问。 高焕怔了一下,道:“原来你这是在另开小灶” 文翁摆摆手,压低了声音道:“你小点声,这些天来总是吃林姑娘炒的菜,吃的老朽都快脾胃不和了。” 文翁把盖子打开,香味扑鼻,用青铜勺子取了一碗给高焕道:“喝老朽这一碗大补汤,保你干到九十九。” 高焕接过来方才反应文翁说的是什么,忍不住笑道:“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他的声音还十分虚弱。 浓汤的味道非常不错,一碗入胃,高焕觉得身体里都流动着一股暖流,好似整个人都活了起来,他将空碗递回给了文翁,文翁立刻护着炉子道:“不行,一碗就足矣,老夫可没那么多余富再给你。”又想了想,接过碗舀满淡淡地道:“这碗你给林姑娘送去吧,这几日她衣不解带的照顾你,几乎未曾动过碗筷。” 高焕沉默不语,目光淡淡地落在翠绿的草地上。 文翁说:“怎么?不想送去?她照顾你了这么多天,连命都搭上了,你连一碗汤也不愿意送去?”又道:“反正老朽是不会照顾她的,老朽也是人,可不想无缘无故的搭上自己的命。” 高焕方才接过碗,起身离开了。 这屋子十分简陋,只屋子中央一块布隔着,她在布那头,他则住在布帘子这头。 高焕站在帘子外迟迟不动,热汤温度透过陶碗传递到了手指尖,他的手指被烫得微微泛红,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撩开了帘子。 林姷正躺在床榻上睡觉,背对着他,身体是蜷缩起来的,稍显凌乱的黑发落在脖颈上,更衬得皮肤雪白。 高焕的手攥了攥,掌心渗出了一点点汗,他可以杀了她,就在此刻,但恍惚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想杀她,起初那种刻骨的恨意在朦朦胧胧间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她照顾你了那么多天,连命都搭上了。” 她的命已经搭上了,他此刻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意义,除了让自己的双手多沾一点鲜血。 可她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呢? 不是朋友,是敌人吗?他不知道。 他甚至都不懂白日她为什么要不惜性命的阻止他自杀。 如果只是因为愧疚?因为想要利用他? 那付出的代价岂不是太大了,想要讨好林业深,再寻一个漂亮的孩子不就罢了,她何至于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得不偿失。 他发现他真的看不懂她,看不透她,甚至于都无法分清她到底是善还是恶。 他感觉非常迷茫,在他仅有的十二年人生中,只有恨与不恨,非此即彼,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当在恨与不恨的中间摇摆时该如何才好。 就在这时,林姷醒了。 四目相对,高焕心里起初的那点迷茫在瞬间膨胀开来,甚至蔓延到了眼里,变成了一阵慌乱。 林姷并没有并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见他站在她床榻边,当他是又发了病,立刻支着身体坐起来道:“你没事吧?又发病了?” 她醒来第一句还是在关心他,高焕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他冷淡地道:“我没事?” 听他如此说,林姷方才意识到他正站在她的床榻边。 他这是要做什么?他是要来杀了她报仇?在他临死之前了结仇恨? 林姷觉得这并非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恨她入骨。 林姷的神色一下子冰冷了起来。 高焕也察觉到了异常,本来渐渐凉下的汤也在这一刻忽然变得烫手起来,他知道她在怀疑他要杀了她,怀疑又如何?她难道不该死吗? “文翁让我送来的汤。”他冷漠的放在了一旁的矮案上,便要转身离开。 林姷忽然开口道:“你可还觉得难受?”声音平静如常。 高焕说:“暂时还没有发病,不觉难受。” 林姷看着矮案上的汤碗,虚弱地说:“可是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你现在若是不觉难受,可否帮我将文翁叫来。” 他回头瞥了她一眼,转身去门外叫文翁了。 文翁给她检查过,道:“瘟疫的前兆,会发十的热,府里还有千珍草吗?” 林姷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文翁说:“那最多十日,一定会发病。” 林姷没再说什么。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细的雨,天上还能看得见太阳。 屋里非常安静,林姷看着那雨,看了许久,然后叹息道:“死了总不会还葬在林家吧?” 高焕觉得除了五脏六腑在发热外,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像是被活埋一样,一点点被剥夺掉可呼吸的空气,但他暂且可以忍受。 他坐在矮案前,扶着矮案冷声道:“不想让我死,自己却又再想着死后的事。” 他的脸色惨白,说话的时候手指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 。 林姷见他痛苦的样子,淡淡地道:“我会比你晚死,总要想着点。”又道:“你放心吧,我死后不会与你葬的很近。” 高焕道:“怎么?是怕会在下面遇到我?”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皮肤,那红斑已经变成了紫红色。 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怅然。 还是免不了死,他虽然才十二,但他实在是见过太多人死去,亲人,手足,挚爱,如今终于轮到了他。 纵使他心智成熟,但对于死亡,他仍无可避免的感到恐惧。 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他真的宁可被一刀砍死,血洒如浆,酣畅淋漓,也不愿意如此被一点点被剥夺生的希望,任病魔折磨戏弄,在绝望无力中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简直和任人宰杀的笼中彘豝无异。 他是真的恐惧。 高焕再一抬头,只见林姷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皱着眉头不等开口,她却跪坐下来抱住了他,他的心在一片死气沉沉中轻轻跳了一下。 他的脸仍是冷的,说:“你做什么!” 他对她的怀抱一点也不陌生,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抱住了他,阻止他自杀,她的身体柔软温暖。 在他人生快要走到尽头之时,他并没有推开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更不是因为他原谅了她,他只是需要一点温暖来抵御死亡的寒冷和恐怖。 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孩子,是个拥有七情六欲的□□凡胎。 死亡恐惧就像是上涨的冰冷的潮水将他逐渐淹没,此刻他无法呼吸,更觉自己像是一个孤独的溺水的人,他无法控制的想要伸手抓住什么,抱住什么,即便那个人是她。 在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折磨面前,他对她的恨意实在是无足轻重。 她开口说话,声音很轻,很淡,几乎没有一丝感情,但她又确确实实在抱着他,既像是依偎着他取暖,又像是在温暖他的身体,抚慰他的恐惧不安。 她轻拍着他的脊背,说:“我已经催促了林业深派人去河间取药,你再多等等。” 高焕苦笑道:“我也想等”他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细腻的耳垂上,不觉得悲,也不觉得喜,淡淡地说:“我死了以后,你又打算如何?” “你想听实话”她问。 “假话” 林姷低下头笑了笑,说:“陪你死” “真话”。 林姷的目光非常平静,道:“若是没有药,我便只有死,这是没法选择的,若是有,我想我会继续活下去。” 高焕说:“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林姷的声音仍然平静如常。 高焕说:“后悔白日里拦我,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染上瘟疫,况且我不会因此而领你的情。” 林姷说:“我没想过,我只知道你想要活下去,你在求死与求生之间挣扎时,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求生的意志。”她笑了笑,语气轻松的补充道:“这你可不能抵赖。” 高焕迟迟沉默,他不能抵赖,他想要活下去,那一刻他甚至希望她能拦下他,阻止他。 他在乞求她的帮助。 而她确确实实也这么做了。 他第一次咬开她的手腕是无意识的,第二次的时候他却清醒无比,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痛苦,让她流血,他想将这瘟疫传染给她,他不想再一个人忍受这样的折磨,他要让她受他受过的苦,他要让她同他一样,他想要将她一起拉入地狱里去。 而也就是这刹那间,他发现他和林姷竟然如此的相似。 过了一会儿,高焕说:“倘若你活下来,你会去怎么做?再去骗一个孩子来?” 林姷淡淡地说:“我不知道。”她松开了他,叹道:“倘若你当初没有对我说过那些话便好了,这样我心中也不必如此愧疚,或许也就不会做今天这样的蠢事。” 高焕看着她的脸颊,她半垂的眼帘下藏着浅浅的悲伤和无奈,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里流露出这种情感。 他忽然觉得有点可悲,他尚有父母手足,虽然都已离世,但他们活着时都曾真心待他,而她却从未被真正善待过,他区区的几句话她就惦记在心,后悔自责,甚至不惜舍命的陪他,她其实比他还要愚蠢。 他恨她,但此刻他怜悯她。 她实在应该再狠毒一些,这样他才不会总是对她动恻隐之心。 第18章 失落 下一刻,高焕忽然皱紧了眉头,手紧紧的攥着胸口的衣衫,整个人都痛苦的发抖,他无法顺畅的呼吸,这种窒息似的感觉简直竟他难以忍受。 林姷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他。 他半躬着身子扶着矮案,喑哑地说:“就算这样,你也不肯给我一个痛快?” 林姷说:“不能” 高焕痛苦地笑了。 林姷看着他,说:“你不想死,我也不想你死,林家就是一个深渊,这深渊太黑了,太冷了,我需要一个人来陪我,代替我。”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她说:“若是你能活下来,我还是会将你交给林业深,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从来没拿你当过朋友。你错就错在不该想跟我当朋友。” 高焕笑了,尽管身体上极度痛苦,但他的心却感到一阵轻松,他不在乎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说:“我清楚,就像我若是能活下来,我也还是会杀了你一样。”他紧紧攥着衣衫的手指结已经发白,他的语气变得略微阴沉一点,道:“你既然害过我,就要承担害我的结果。” 但他们都知道,不会有结果了。 因为他就要死了,她无法将他再交给林业深,他更是无法再杀她解恨。 可他们又都是想要活下去的,想要活下去的希望与恨意将他们彼此紧紧的缠绕在一起,就像是纠缠的藤蔓。 没有办法分清了,划分仇恨那原本清晰的边界早已经变模糊了。 她予他的恩,她予他的仇,他们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像是同生并蒂的花,它们共同汲取着养分,共同生长,也将共同枯萎死去。 他接受了她的恩,就势必要接受她所给予的仇恨。 他忍住不轻笑,忍住痛苦,道:“林姷,黄泉路上你可别再来找我了。”说罢渐渐闭上了眼睛。 …… 高焕睡了很长的一觉,痛苦在无意识的沉睡中渐渐抽离了□□,他仿佛又回到了没有病痛缠身的日子,他看见了他们鲜卑的战马,看见了那成群的牛羊和青葱的草地。 他觉得他是已经死了,不然为何身体会变的如此的轻松,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变成了一片羽毛。 而后他睁开了眼睛,先是看见了乌秃秃的房顶,腐烂了的房梁,他觉得这里非常地熟悉。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进来,手里拿着装着汤药的碗,兴高采烈地说:“诶呦,你这个臭小子竟然醒了!” 是李风 李风看高焕一脸木楞,把汤药递给他,一屁股坐在床边道:“怎么?不好相信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又拍了拍高焕的肩膀,说:“别说,你小子可真是命大,别愣了,快将药喝了吧!这药可贵着呢!”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高焕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好多了,只是还有一点干,他说:“我怎么在这里?” 李风说:“你小子不是得了瘟疫吗!” 高焕没有说话。 李风见他沉默不语,叹息道:“看来你是真记不得了,你得了瘟疫,林大人怕府中上下惊恐,便暗中把你隔绝起来治疗,你本来已经快不行了,幸而河内那边的药来的及时,这才慢慢调理过来,我们大人可真是心善。”蓦的他还兀自感慨了一句。 高焕把衣袖挽高,检查自己的手臂。 他的手腕上仍然拴着铁链子。 李风轻飘飘地说:“别看了,你身上的斑都没了。” 高焕皱着眉头,道:“是你照顾的我?” 李风咧嘴一笑,道:“哪里是我,你昨天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就只剩淡淡一层微粉色的斑了,我是今天才给你煎药。” 高焕皱着眉头,那他昏迷的这些天里都是谁照顾的他?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风说:“别成天皱眉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高焕还是皱着眉,问:“是谁送我回来的?” 李风如实回答:“赵丹,还有一个白胡子老头。” 李风催促道:“快将药喝了吧!” 高焕将药喝了,空碗还给了李风。 李风说:“不过我搞不太明白你这铁链子。”他伸手垫了垫他手腕上的铁链子,还挺沉,道:“你是犯了什么错?” 李风把被子掀开,道:“你看,连脚上都有。” 高焕脚踝上锁链是刚铐上的,之前在土屋时还没有,高焕掂了掂,比手上的还要沉,锁扣是加了固的,寻常的工匠很难解开,更重要的是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响声,甚至于动一下都会有声音。 看来他们是怕他逃。 听刚才李风的话,想来连他此前在石室里的那几日也被一起归结为了瘟疫。 李风道:“跟你讲话呢,你这铁锁是怎么一回事?” 高焕遂平淡地道:“我要逃,被捉了回来。” 李风瞬间了然,心觉果然是这小子的作风,道:“你怎么如此想不开,除了林家,哪里会给你治病,你真是蠢。”又道:“这几日你好好养身体吧,活先不必干了。” 高焕的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是因喉咙干裂而涌上来的,这腥味让他想起了那天他咬开她的手腕时,她流下的血。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李风关门离开,想要问出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 修养了一日,高焕第二天便能下了床,手脚上的铁链子很是束缚,但和身染瘟疫那几日所忍受的痛苦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他活动了活动筋骨,在柴房里劈柴,胃口也好些了。 干了一天的活,李风晚间来看他,给他带了一罐药,是消疤痕的药。 高焕接过,攥着药罐光滑的罐身,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药是你给我的?” 李风愣了一下,道:“不然呢?全林府除了我谁还能惦记你。” 他忽然间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李风说:“怎么了?生气了?”兀自又说:“不对啊,也不像是生气,一脸苦大仇深。” 高焕没有理他,转身躺倒了床上。 李风说:“你还没上药呢,我给你上药啊。” 高焕背着他说:“不用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莘儿也来了,偷偷地递给了他一纸包蜜饯,说:“我听闻你得了病,这个是我偷偷托赵任买的,你收着。” 他拿着那蜜饯迟迟没有说话。 莘儿看着他微皱的眉头,说:“你不高兴?” 高焕说:“没有”眉间稍微缓和,垂了垂眼帘,然后道:“你们小姐……”他有点犹豫,话也只说到了一半。 莘儿糊涂道:“我们小姐?我们小姐怎么了?” 他知道她也染了瘟疫,他如今病好了,那她呢?自从他醒来后就没有得到过有关她的半点消息。 踟蹰片刻,他淡淡地道:“没事了”又道:“谢谢你的蜜饯” 莘儿笑得比他手里的蜜饯还甜,红着脸蛋说:“那我走了” 他没有说话,看着莘儿蹦蹦跳离开的背影,转而抬头看着天上那炽热的太阳。 他的身体被这太阳烤的暖融融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章写的时候确实状态不怎么好,现在回过头来实在不知道怎么修改好,就先放在这里,周四再更。 第19章 逃跑 林家对高焕的看管并不算严,若是摘除了手腕脚踝上的镣铐,逃出林家不是难事。 天气渐渐转凉,高焕始终没有见到林姷,她就像是从林府消失了一样,他看不见她的影子,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由不得他多想,他必须要快点离开林家,他做了许多计划,可看起来都不行,林家就是个看守严密的大牢。 这日李风带他上后山,路过埋肖儿地那块空地时,高焕怔了怔,他又想起了她来,他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容易想起她。 想她在杀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在埋尸的时候想的又是什么? 是恐惧还是冷静。 依稀间,他又记起那晚她簌簌发抖的身体。 李风也站住了脚,看着那空地,叹息道:“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又拍了拍高焕的肩膀,道:“走吧” 高焕同他一边往山上面走,一边问道:“林大人白日里都在书房?” “是啊”李风道:“怎么,你找大人有事?” 高焕抬了抬手腕,示意道:“我不逃了,这个可不可以给我摘了?” 李风说:“这我可不敢,你这锁链不是我锁的,我也没有钥匙啊。” 他们一起走到山上,林业深的兄长从颍川送来了几颗稀有的树木,李风便命高焕种上,这活并不复杂,李风简单的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只留高焕一个人。 高焕一连种了几棵,觉得有些疲倦,便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休息。 不远处有溪水潺潺流淌,高焕走过去掬水喝,溪水清冽甘甜,他喝完又洗了一把脸,正准备去把剩下的几棵种上,忽然将想起之前的那个土屋旁也有这么一条小溪,刹那间他又想起了那张熟悉的脸。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拿衣袖擦了一把脸,转身沿着溪水向上游走去。 绿草仍然青翠,土屋的屋脊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清澈的溪水缓缓流过,这里的回忆并不美好,但他的目光却不知不觉的少了几分冰冷。 他走过去,文翁的小药炉还在院子里,因为几日未用,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恍惚间,他竟发觉自己对这里竟是有感情的,毕竟他在这里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九死一生,这大概是林府里他唯一不厌恶的地方了。 后门是虚掩的,他轻推开门进去,屋里仍保持着几天前的样子,只不过也落了薄薄了一层灰,他的心也好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他正要掀开帘子,却听到了声响,是男人的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床板晃动的吱吱声。 他轻掀开了帘子的一角,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心脏微微停滞,又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她的嘴唇殷红,目光却平静的像是一滩死水,甚至略显木楞,怔怔地看着床上晃动的旧帘子,看不出有一丝快乐,也看不出有一丝难过,不挣扎,不抗拒,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麻木的令人匪夷。 高焕看着眼前的一切,攥着铁链的手有些发抖,一双眼睛睁得通红,他看着她被林业深压在身下的雪白的身体,就在这件屋子里,她曾抱着他,阻止他自杀,她的怀抱柔软温暖。 也是在这件屋子里,他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辱。 他确实该恨她,但此刻他只感到无比的愤怒,他的脑子里,他的心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杀了林业深,他要杀了这个畜生,他无法忍受的想要把他从她的身体上拉扯下来,再将他碎尸万段。 这个念头几乎要涨破了他的脑袋,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林姷听到铁锁的声响,她微微偏过头,看见了高焕。 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碰见他,在这么难堪的时候。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那原本已如死灰的心,竟突然之间然感到了一阵耻辱。 林业深仿佛也感觉到了身下的人在看着什么,停下来正要看去,林姷却轻柔地捧过他的脸,躬身主动吻了上去,几番缠绵以后,林业深只觉销魂蚀骨,又伏在她的身上,投入其中。 林姷心神稍微定,方才瞪着高焕,蛾眉微蹙,轻启朱唇,无声地对他道:“滚出去” 她叫他滚出去,高焕看得非常清楚,他的怒火瞬间凉了下来,就像是被迎头浇下一盆冰水,心也冷了下来,变得异常的平静,他放下了帘子,却没有离开。 林业深从她身上起来,林姷找帕子擦身体。 林业深将她的手打掉,说:“别擦了,你不高兴?” 林姷平静地说:“我没有” 林业深的目光环视了一圈,说:“这地方不错,不会有人来打扰,你是怎么寻到的。” 高焕这才知道为何这么多天都不见林姷,原来自从瘟疫过后,她就一直留在这里陪林业深颠鸾倒凤。 林姷把衣服穿上,道:“以前申婆住在这里。” 林业深淡淡地哦了一声,站起来任由林姷给他穿衣服,穿到一半,说:“那个高焕如何了?还不能碰?” 林姷说:“他身上的瘟疫怕还没有好,大人贸然接触他,恐怕会也会染上病,虽说有药,但这种不必要的麻烦姷儿觉得还是能免则免,况且他性子扭,一直都不肯服软。” 林业深不太高兴,却又挑不出话里的错。 林姷给林业深穿好衣裳,林业深方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陛下那里还有事传我。” 林姷规矩的行礼道:“大人慢走” 林业深一走,林姷一把拉开了帘子,看着高焕,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焕也在看着她,欢爱过后,她的脸上还染着红,嘴唇也被吮的有些红肿。 林姷看着他皱紧的眉头,忽然笑了,道:“怎么了?又在心里骂我?还是病好了,想要杀了我?” 高焕说:“我没有那么想” 林姷懒得关心他心里怎么想,也不在乎,倒了一杯水慢慢的喝掉道:“跑出来做什么?还跑到林业深跟前来?怎么?是想告诉他你病好了?” 高焕没有回答她,反倒是问:“申婆是谁?” 林姷被他突然冒出的问题问得怔了怔,蹙着眉,语气却放轻了些,道:“是以前照顾我的婆婆。” 她的眉间稍缓,轻描淡写地继续道:“以前她就住在这个地方,我会经常跑来找她。” 后来申婆死了,这地方便成了属于她自己的一片小天地,然而现在这仅有的一小片天地被林业深占有了,继而被糟蹋,被污染,变得和林府其他地方一样肮脏。 但林姷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不愤怒,不伤感,她的眼睛平静而又幽深。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要给他治疗瘟疫。 高焕不想再说申婆的事了,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伸出挂着锁链的手腕说:“这锁链很碍事。” 林姷眱了他一眼,说:“我当然知道,但这又不是我给你挂的”她将水杯放下,手指尖在落了灰的矮案上画圈,冷淡地道:“你若是想逃便逃,想杀林业深便杀,但你可千万别在我的床上杀他。” 高焕冷声道:“你就那么怕他?” 林姷抬头望着他说:“怕” 高焕不屑的冷笑,她这幅样子让他觉得很可悲。 林姷却并不在意,起身道:“你同我来。” 高焕不明白她的意思,跟在她身后出了土屋。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寂静的后山上,微风吹拂着她的黑发,发稍轻扫到他的手背上,有些痒。 走到一处水渠,林姷停下了脚步。 这水渠应该是排脏水用的,隐隐有一股难闻的味道飘来,而水渠上则是一面厚重的石墙。 林姷转头问他:“你可是想真离开林家?” 高焕道:“自然” 林姷指着那水渠告诉他:“这水渠不过半人高,至多没过你的胸口,你只要弯腰稍加屏气便可以离开,至于铁锁,去外面寻一铁匠,自然能除掉。” 高焕先是有些惊讶,而后眼里充满了防备,几次吃亏后,他已经不敢再轻易相信她了,道:“你为何要放我走?” 林姷道:“不为什么”叹息着又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旁人的,当然也不会帮你,一切就看你的造化了。” 高焕却笑了,他觉得她真是可笑,竟然还想要给他设陷阱,还是用这么愚蠢地方式,他道:“既然能逃,那你为何还留在林家?想来又是一场骗局” 林姷说:“我不过是将我所知道的告诉于你,至于逃不逃得出去,那是你的事,信不信也是你的事。”她说完转身便要离开,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问他道:“况且你又怎知我没有逃过?” 她的眼睛非常澄澈。 高焕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进了水渠里。 林姷听见了声音,忍不住苦笑,她知道高焕一定会跳下去,她实在太了解他了。 她非常清楚他逃不出去,被抓回来不过是迟早的事,她只不过是想以此告诫他,永远不要想着逃出林家。 与其告诉他千百次,倒不如放他离开一次。 虽是如此,他离开的那一刻,她发觉她的心一下子空掉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倏忽间像是化成了一撮死灰。 这林家到底还是只有她自己。 林姷走到山下的时候,李风正在到处寻找高焕,他看见林姷先是一愣,道:“姑娘怎会在这里”又严肃地道:“对了姑娘,您可曾见到高焕,就是柴房那小子?” 林姷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平淡地说:“没有看到”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李风喃喃道:“一眼没看到,这臭小子跑到哪里去了?难不成是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就快要逃出去了,大家再忍一下。 我现在写到男主离开林家,我想给男主加一段成长戏,讲男主离开林家后在乱世磨砺成长,大概有五六章,我不会写的太拖沓,争取简练一点无尿点,中间也会穿插着女主和男二的感情戏。 主要我想让男主长大后当一个割据的诸侯王,所以我想把格局稍微抻大一点,不只局限于一个林家,但我又怕男女主感情戏一弱,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冲突,大家会不喜欢看………… 第20章 外出 高焕不见的事在府中引起了很大的波动,林业深动用府中全部的人力去找他,甚至连他身侧的赵丹都被派了去。 此刻,林姷正坐在矮案前斟茶,茶只剩半盏,浓的发苦,她喝了一口,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相比起林姷的镇定平静,林业深就就显得暴躁许多,他在屋子中央走来走去,坐立不安,索性一把将手里的陶碗摔个稀碎,骂道:“他到底是如何逃的!府中上下把守严密如同铁桶!难不成是长了翅膀飞出去?” 茶汤涩的喝不下,林姷放下杯子淡淡地道:“待捉到他,严加询问便会知道了。” 林业深在矮案前坐了一会儿,道:“崔家来人了” 林姷的心平静地没有一丝起伏,道:“是崔大人?” “陛下将他从清河掉来,恰好你那时身染瘟疫,他便命人前来探望。”林业深道,看起来有些不大高兴,又说:“改日看来得安排与他见上一面,他的长子崔陵也在宛城。” 听到这里,林姷的心方才跳了一下,喜悦中掺杂着针扎似的感觉,崔陵便是自小与她有婚约的崔家公子。 林业深见她面色有变,语气不太高兴地道:“五年前崔陵曾在府中小住过,我记得你那时与他关系还不错。” 林姷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恭顺地说:“那时姷儿还小,到现在许多事都记不住了。” 林业深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松了口:“明日吧,明日崔陵会入府,你同他出去走走,虽然自小有婚约在身,但切莫要走得太近,引来不必要的闲话。” 林姷说:“是” 莘儿干了一天的活,她实在是累得腰酸背痛,远远的瞧见林姷走过来,脸上还好似蒙着淡淡一层喜色。 莘儿放下扫帚道:“小姐是有开心事吗?” 林姷嘴角抿着笑,脸颊浅浅的红晕染开,她轻快的走进屋里,将装胭脂水粉的八角盒子一一打开,又转身去挑衣裙。 莘儿穷追不舍道:“小姐,是有开心事吗?” 林姷回头朝莘儿甜甜地笑道:“崔公子来宛城了,明天我要同崔公子出去。” 她实在是太高兴了,见到崔陵高兴,能出林家的大门更高兴,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出过林家的大门,阳光暖洋洋的照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阵甜蜜,就像是饴糖在舌尖渐渐融化。 莘儿怔了一下,拉着她的衣袖狂喜道:“我也要去!小姐!我也要出去!” 林姷有些神气的笑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但你若是能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回来就给你带点蜜饯。” 莘儿抱着她的胳膊活蹦乱跳地道:“小姐你放心,我一定将你打扮成宛城最美的美人,保证崔公子见了小姐之后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林姷面色微红,嗔道:“就属你会说漂亮话。” 说完,林姷坐在矮案旁边对着铜镜试耳坠。 莘儿脸上笑意渐退,担忧地道:“小姐,您还记得高焕吗?” 林姷正准备带耳坠的手微停顿,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随手挂上耳坠,冷淡地道:“高焕?他怎么了?” “他逃了,小姐,你说他怎么这么傻,若是大人不放在心上也就罢了,若是大人想要计较此事,宛城内外都是大人的眼线,被抓到那是迟早的事,倒时还指不定会怎么处置他,小姐你说这人怎么就能这么想不开。” 林姷觉得扫兴,她现在不想听到高焕这两个字,尤其还是在现在这个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像吞了只苍蝇一样,让她觉得烦腻和厌恶。 珍珠坠挂在耳垂下面,她听着莘儿喋喋不休,看着铜镜中自己的眼睛,那眼睛实在是空洞无神,再梳妆打扮,眉眼里也还是少了些什么,或许是少女的娇憨和青涩,谁知道呢?有些东西是怎么都装不来的。 崔陵看出来该怎么办?他又会怎么想她? 林姷忽然间感到了一阵难过,根本无暇多想高焕,敷衍地说:“没有人逼他离开林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算捉回来被打死,又能怪得了谁。” 莘儿也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日一早,林姷就起来梳妆打扮,莘儿手巧,不到半个时辰,就将林姷打扮妥当,眉如远山含黛,肤如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眸似秋水含情,一身桃白的罗裙恰到好处。 林姷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总觉得有些空,道:“不带耳坠……” “小姐年纪小,不适合带耳坠,带上了反而是画蛇添足。”莘儿打断道,又上下仔细的检查了一遍,赞叹道:“真美!” 林姷遂走到了前室,远远的便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坐在矮案旁,十七八的年纪,面容俊秀清雅,人说崔家公子外朗而内润,尚为及冠已经在清河颇有名气。 林姷真的有一些紧张,可能是许多年未与崔陵相见的缘故,看着他从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孩子,长成如今这样一个霞姿月韵的美好少年,她隐隐有些自惭形秽和莫名的难过。 她想,崔陵和她实在是不相配,他应当是娶一个纯洁善良的女子为妻,而非是她这样的,一如此想,她的心里莫名的就有些苦涩。 她向他行了一个礼,道:“崔公子” 崔陵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起身对她道:“记得我年幼时曾经在林府住过一段时日,这么多年没见,都快认不出你了。” 他还是像曾经一样,美好而又充满光明,每当她看着他的眼睛时,她就会感到安静平和,仿佛所有的痛苦都烟消云散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这是她从小喜欢的人啊。 她只要看着他的眼睛,那冷如寒冰的心就会一点点融化来,仿佛四月初春,荒芜的土地上都生出了嫩绿色的草尖,短短的,茸茸的。 莘儿要跟着他们,被家仆拦下了,莘儿心情很不好,但此刻林姷可无暇顾及她。 林姷低头微笑,道:“我与儿时不一样了?” 崔陵同她一起往府外走一边说:“长高了” “除此以外呢?”林姷问。 崔陵说:“沉稳了” 听到这里,林姷有些不太高兴,说:“就没有别的了?” 崔陵笑了笑,道:“还想听什么?” 林姷说:“就没有变好看?” 崔陵笑道:“好看了”又道:“我们出府走走,你想去哪里?” 林姷道:“我也不知道”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林府,这话说出去恐怕崔陵都不会相信,她此刻就像是突然被放出笼的鸟,连往哪里飞都不太知道。 崔陵说:“千杏阁如何?我记得你喜欢他们家的蒸酪。” 林姷奇怪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崔陵看她一脸疑惑,忍俊不禁道:“你小时候,林大人不准你随便出府,那时你便成天磨着我去给你买。”见她一头雾水的样子,道:“罢了,看来你都忘记了。” 林姷懊恼地说:“我确实记不得了。” 崔陵说:“我也是有些奇怪,宛城当年并没有千杏阁,你却整天磨着我要吃,我当时可真是头痛。” 林姷心中一震,道:“宛城当年没有千杏阁?那哪里有?” 崔陵说:“只有广陵有,你儿时是去过广陵吗?” 广陵离宛城很远,往返要颠簸数月,林姷哪里又去过广陵,若没有去过,难道她以前曾住在广陵? 在没有来到林府之前,她曾住在广陵! 她几乎是被这个想法给吓了一跳,她来到林家时实在是太小了,之前的事几乎都记不清了,甚至自己之前的家在哪里也记不清了,更不知道自己以前的父母家人到底是为何被诛杀。 就连千杏阁她都渐渐忘记了,更不记得自己五年前还同崔陵要过千杏阁的蒸酪。 她怎么就会忘得这么快呢?连一点痕迹都不留。是被林业深关得太久了吗?除了想要逃出去,她竟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崔陵见她脸色不好,道:“怎么了?” 林姷抿出笑,道:“没什么?只是我也想不起来了,说实话,就连以前崔公子住在府中发生的事,大多也都记不清楚了。” 但是她还记得,他在林府住的那些日子,她过的很开心。 这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崔陵笑了笑,道:“罢了,不必再去想它了,今日我们当做第一次去也未尝不可。” 林姷也笑了,道:“好”又说:“既然是开在广陵,怎么会千里迢迢的又跑来了宛城。” 崔陵说:“听闻是广陵百千阁店家的兄长开的,味道大概不会相差太多吧。” 林姷笑道:“倘若相差太多怎么办?” 崔陵沉吟了一会儿,道:“任你责罚。” 林姷从不曾出府,路上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格外的新奇有趣,但她却不能在崔陵面前表现出来,甚至连多看一眼也不能,因为她想要自己看起来端庄一点,大方一点,和他相配一点,才不要像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一样蠢乎乎的。 她实在是太局促,太紧张了。 千杏阁并不是个小酒家,木质的楼板,有三层,楼上两层都是栈房,这个时辰往来的人很多,林姷和崔陵被越挤越近,来人一撞,她索性被撞得跌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肩膀宽阔,身体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了过来。 “可伤到了哪里?”他低头问她。 林姷脸颊微热,说:“没事” 崔陵忽然笑了。 林姷抬头望着他,疑惑地道:“你在笑什么?” 崔陵松开她说:“你还是同那时一样面子薄”又说:“你这样,我方才觉得这个林姷是小时候的那个林姷,五年未见,你实在是变得太冷淡了。” 林姷也笑了,说:“现在哪能和小时候一样,我现在若是还像小时候一样缠着你,粘着你,像狗皮膏药一样,岂不会叫人看笑话。” 说着,他们寻了一方矮案坐了下来。 第21章 鸿毛 崔陵点了蒸酪和炙肉。 林姷问:“这次在宛城会住几日?” 崔陵说:“旬月”又笑了笑说:“倘若林大人同意,这次我便想带你回清河。” 林姷笑了笑,心里却是一阵落寞,林业深会放她吗?谁知道呢。兴许他们一辈子都是有缘无分。 蒸酪上来,林姷用了一口,崔陵问:“怎样,和你以前用的可一样?” 林姷笑道:“记不得了,不过尝起来味道还不错。” 刚用了几口,从门外进来一个家仆模样的男人,附身对崔陵说:“公子,大人那边有事,召公子即刻回去?” 崔陵面色微沉,道:“父亲可说是何事了吗?” 家仆摇了摇头,崔陵面色稍有为难。 林姷微笑道:“倘若有事,今日不妨到此为止。” 崔陵稍显犹豫。 林姷说:“公子不必太在意。” 崔陵愧疚地说:“那我先将你送回林府” 林姷说:“有劳公子了,不过我想将这些剩下的炙肉带回府。” 回府匆忙,蜜饯是恐怕不能给莘儿带了,这炙肉只切了两片,她准备将剩下的带回去给莘儿。 用油纸包好后,林姷便起身同崔陵一起离开,边往门外走去,崔陵边对她笑道:“你小时候可不是公子公子的叫我。” 林姷怔了一下,微垂眼帘淡淡地道:“陵哥哥”又道:“我当时可是这么叫的?” 崔陵微笑着说:“是”又说:“以后也这么叫吧,你我自小熟识,崔公子太生分了。” 林姷没有回答他。 走到门口时,忽然从街道那头涌过来一拨人,统一身穿黑色收腕劲衣,脚踩黑色胡靴,颇有几分气势,这帮人的中间还压着一个人,那人身着破旧的黑色大披风,头发蓬乱遮盖住了脸,漏出的手也是黑糊糊的,像是呼了一层泥浆。 崔陵见林姷皱着眉头不动,问道:“你认识?” 林姷说:“这是林家的府兵。” 崔陵说:“林家的府兵在宛城里捉人?” 林姷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崔陵不急在一时,便陪着林姷站在道路旁看。 这队林府的府兵威风凛凛的走在大路中央,周围百姓都纷纷退到道路两旁,待府兵走过林姷面前是,中间那被压着的囚犯模样的人忽然侧头看向了林姷,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透过杂乱的头发,林姷清楚的看见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冷冽又充满戾气,是高焕。 高焕也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林姷,他阴沉地盯着她不放,刹那间周围嘈杂的声音都好似消失了,熙攘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他的眼睛冰冷,她的神情淡漠,他们各揣心思,目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对方。 直到府兵推搡着高焕走远,高焕方才回过头,林姷也收回了视线。 崔陵皱了皱眉头问:“你认识他?” 林姷的脸色平静如常,道:“是府中逃跑的家奴,看样子是被捉回去。”抬头对崔陵又道:“时候不早了,崔公子……”林姷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改口,微笑着又道:“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林姷回到了林府,她没有先问高焕的事,而是先回了屋子,将手里的炙肉给了莘儿。 莘儿连声道谢,接过去后边吃边说:“对了,那个高焕被捉回来了!” 林姷就猜到莘儿会主动同她讲,她拿起篦子篦头,半敷衍似地道:“怎么被捉回来的?” 莘儿放下炙肉,拿手帕抹了一把嘴,道:“听说他一连五日都躲在流民里面,因为锁链摘不下,就披了一件大黑袍子,怕人觉得奇怪,就将自己的脸和头发都弄脏,装疯卖傻,准备混出城门了,谁叫还是让大人的眼线察觉到了。” 林姷放下篦子,道:“那他现在人呢?” 莘儿说:“这就不知道了。”莘儿看着手里香喷喷的炙肉,忽然没了食欲,道:“小姐,你说他怎么总是想逃呢?安分的留在林家多好。” 林姷见莘儿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饶是她心思细腻,忽然就明白了,道:“怎么?你对他有意思?” “唔”莘儿魂不附体的点了点头,又忽的醒了过来,红着脸摇头道:“小姐说什么呢!” 林姷笑笑,起身说:“你吃着吧,这个时候父亲该回来了,我去趟父亲那里。”说着便推门离开了。 林业深正在案几前写东西,见林姷进来,问道:“崔陵呢?” “有事先行离开了”林姷跪坐在他身边给他轻轻锤捏肩膀,旁敲侧击地道:“刚刚在路上遇到了一队府兵。” 林业深一连几日被陛下召见,在宫中商议军国大事,眼下已经十分疲倦了,他捏了捏鼻梁说:“赵丹说已经将高焕给捉了回来,你刚才在路上碰见的想来就是他们。” “关在石室?”林姷问 林业深说:“府中地牢” 林府中有地牢,寻常不关什么人,除非是犯了大错的奴婢。 林姷不再问高焕的事,眼下她更加在意的是崔陵,林业深这个人的性格实在难以捉摸,而且阴晴不定。 以前给她希望的是赵漾,尽管她喜欢崔陵,但嫁去崔家的事看起来实在是遥遥无期,她也从来没奢望过能嫁给崔陵和他白首,现在赵漾死了,崔家就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今日和崔陵出去,她的心在一片死寂中渐渐地活了起来。 她想要嫁给崔陵。 她想要和崔陵离开这里。 这些念头简直要胀破她的脑袋。 她甚至想到了他们大婚时的样子,凤披霞冠百两御之,窗外银月高悬,窗内红烛影动,她同他于帷幕之下系红色丝缗,共饮合卺酒,此后他们便是夫妻。 美好的未来像是画卷一样在眼前慢慢铺开,更像是淬了剧毒的芬芳的花朵,一步步引诱着她。 而高焕被抓回来的时机也恰到好处。她非常清楚,高焕不会再反抗了。 离开了林业深那里,她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去了地牢。 地牢非常阴冷,湿气透过皮肤钻进了骨头里,这里只有高焕自己,此刻他正坐在草垛子上沉默不语。 直到听见脚步声,他方才缓缓抬起眼帘。 林姷说:“你只离开了林家五日,又被捉了回来?怎样?这五日在外面生活的可好?可吃饱穿暖,夜里可能安睡?” 高焕的喉咙发哑发黏,他并没有生病,只不过是有些口渴而已,他讥讽道:“你不用来嘲讽我,这难道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你从放我离开的时候,就知道有一日我会被捉回来,你难道不是想要自此告诉我,我永远无法离开林家吗?”他冷笑道:“你成功了,你这样的卑劣之人岂会失败。” 林姷看着他,笑了笑,道:“高焕,我并没有出卖你,我给了你机会,是你没能逃出去,不要把你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我的身上。”她垂下眼帘,眼里仿佛有一点哀愁和苦涩,她道:“况且高焕,我已经做好了你离开的准备,不是我将你捉回来的,是林业深。” 倏忽间,高焕竟说不出话来。 林姷抬头笑了笑,说:“罢了,我也不在意你是如何想我的了,就当你说的话算是对的好了。”她又道:“若是你能逃出去一切便也就罢了,但你眼下被捉了回来,等着你的就只有两条路,你已经逃避了这么久,如今该做出选择了。” “今天你身侧的那个男人是谁?”高焕忽然问到,对她刚刚说的话置若枉然。 林姷被问得一怔,然后如实道:“崔家公子” 高焕冰冷地道:“叫什么名字?” “崔陵” “他要来娶你?”他问。 林姷看着他,沉默了好一阵子,还是如实道:“是” 高焕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胸口有些发闷,嘴唇却扬了起来,苦笑道:“原来如此,所以你今天一来便与我说这个,你如此迫不及待的逼我屈服于林业深,就为了嫁给他?” “是”没有任何犹豫。 “既然如此,你刚刚又何必虚伪的同我说那么多,你直说罢了。” 高焕的声音很轻松,自嘲似的,但他的手已经变得冰凉。 都是假的,她救他是为这一天,她待他好也是为了这一天,她或许真的对他有愧疚,但这愧疚与崔陵相比简直轻如鸿毛。 她不仅要将他拉入深渊,她还要他亲手为她做嫁衣。 她利用他的善良坚韧,并将他的生命视为筹码。 她深知他背负的血海深仇,她清楚他求生的意志之坚,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给他第二种选择。 他是个宁死不屈的人,然而他却不能死。 从她将这两条路摆在他眼前时,他就已经别无选择,而现在,他真的被她逼至了悬崖边上。 他的眼睛,他的声音都异常的平静,紧攥的手掌也渐渐松开,他说:“我选第三种。” 林姷怔了一下。 他笑道:“怎么?不记得了?” 林姷摇了摇头,她怎么会不记得,她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一口就答应下来,她本还想与他耗费一番唇舌。 “但是我还会加上一点”他阴沉地说。 “什么?” 他抬眼看着她,他的眼睛果决而又冰冷:“在我杀了林业深之后,我还会杀了你。” 第22章 英婆 七月末,骄阳似火,此时莘儿满脸喜色的冲进了屋内,嚷道:“小姐!崔公子到了!” 林姷正坐在铜镜前描眉,她放下眉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眼里竟也开始闪着少女情动的光芒,她的唇角也总是不自觉微扬,带着几分羞涩。 她从来没有如此鲜活美丽过。 “急什么”林姷嗔道,但脸上已晕开了一抹淡红。 莘儿谄媚笑说:“奴婢这不是替小姐急吗”又道:“大人不久前已经答应了崔家的婚事,现在正在筹办嫁妆,再有旬月,姑娘就要加去清河了,清河崔家。”莘儿一脸心驰神往,道:“奴婢也想去清河看看” 林姷笑了笑,起身道:“走吧” 崔陵此刻正在门外侯着,着一身月牙白色锦袍,黑发上带着玉冠。 林姷远远的见到他,笑意更浓了,说:“崔公子何时到的?” 崔陵说:“刚到不久”又说:“清晨在宛城外的山林猎了些野味,已经命疱人料理,在山林中也已备好了清酒。”笑了笑,又道:“只是不知你能不能饮酒。” 林姷面带微笑,说:“不曾饮过,但可以试试。” 两人谈笑着往府外走去,迎面恰好碰到了李风,还有一队家奴,林姷的笑容忽然僵了僵,她看见了高焕,或许是因为整日和崔陵出去游山玩水,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高焕了。 他看起来和以前并无不同,只是更加的沉默冰冷了,他的手腕和脚踝仍旧拴着锁链,不是林业深不给他解开,而是他不肯解,他不接受林业深赏赐的美味食物,依旧吃着家奴才吃的糟糠,也不换上林业深送去的锦缎衣袍,依旧穿着粗糙的麻衣,他固执的要命,不肯接受林家一丝一毫的恩惠,甚至白日里仍然和家奴一起做工,晚间住在柴房。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与她和林业深划清干系,也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保持恨意和冷静。 他若是接受了林业深的恩惠,那他成了什么? 他无法接受,无法忍受,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走过她的身边,锁链碰撞发出冰冷的声响,就像他的人一样。 “怎么了?”崔陵见林姷沉默,问道。 林姷方才回过神,说:“没什么。”眼帘垂了又抬,笑道:“崔公子,我们走吧。” 林姷一路没有说话,走到山林的一处亭子前,崔陵方才道:“你同方才那个带着锁链的孩子有交集?” 林姷怔了一下,一时语塞。 崔陵说:“那日街头被林家抓捕的也是他?” 林姷点了点头,说:“是。” 亭子里有一个崔家的蓝衣家仆在小炉上烤肉,案几上摆着漆碟和佐料。 林姷和崔陵坐在软垫上,崔陵一边给她斟茶一边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与他有交集?每次你见他,都会驻足沉默。” 林姷说:“谈不上交集,只不过有时会觉得他可怜罢了。” 肉烤熟,崔陵便取来给林姷,说:“明日我便要启程回清河。”他见林姷面色微白,笑着解释道:“旬月后你要嫁来我崔家,我要早回去做准备,不然大婚之时会太过仓促。”他说着轻轻的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微微干燥,她不安的心也逐渐平缓了下来。 崔陵说:“不必担忧,在林家安心等我。” 她的心软了,化了,也暖了,她轻垂下眼帘,遮掩自己的失态,然后点头轻声道:“我等你” 崔陵松开了她的手,转而从袖里拿出了一只钗子给她。 林姷一怔,接过去微笑道:“多谢公子”准备带上。 崔陵笑说:“你再看看” 看看?林姷有些狐疑,看着那珠钗足有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将镂空的钗花拔开,里面竟是一小段尖锐的薄刀,小拇指骨结般长。 “这是?”林姷有些不明白他送她这东西的用意。 崔陵微笑道:“是你管我要的” 林姷就更不明白了,说:“我要的?” 崔陵说:“五年前你向我讨过这东西,我见你年纪小,怕伤了自己就没给你”又叹息道:“看来是真忘了。” 林姷略显歉意地笑道:“多谢公子” 在林间又停留了一阵后,林姷便回到了林府,正是暑伏,她身上出了不少的汗,脸上的脂粉也有些化开了。 远远的就看见李风迎面过来,对她说:“姑娘,大人要见您。” 林姷是来不及换衣裳了,道:“这就去” 林业深此刻正伏案处理事务,他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已经一连数日都没有回府休息了,据说是平阳立国的匈奴已经打下了长安,屠戮不少百姓。 林业深抬头见她进来,放下笔揉着眉心,说:“方才和崔陵出去了?” 林姷道:“是”说着给他斟了杯清茶。 林业深冷眼瞥她,而后又闭上了眼睛,神情略显疲惫,说:“日后到了崔府,该怎样说,怎样做,你可都知道。” 林姷说:“请大人放心,姷儿有分寸,绝不会给大人惹麻烦。” 林业深听她这样说,感到很满意。 林姷轻给他捶背,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大人,那个高焕……” 林业深说:“这段时间陛下因平阳的事忧心忡忡。还真没有时间管他。”林业深长叹了一口气,疲倦地说:“待忙过了这阵子的吧。” 林业深不肯说,他好面子,其实他也不行了,上了年纪,越发力不从心,这一点林姷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且就算是五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房事上也是不行的。 至于高焕,他虽然年纪小,但心智成熟意志坚韧远胜于常人,尤其是他那双眼睛。 起初林业深只觉他的眼里是恨意和防备,一个孩子的恨意这对于林业深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 而后林业深越看高焕,越发觉高焕的那双的眼睛似曾相识。 那是一双冰冷阴沉又充满戾气的眼睛,甚至时而还会流出王霸之气,这是战场杀伐之人所特有的,是从小在沙场历练,于刀光剑影之中铸就出的,是溶在骨血里,永远无法拔除的。 就像,就像当年下令屠杀邺城的那人一样! 当林业深意识到这的时候,几乎是吓得冷到了骨头。 那真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这几次林业深也不是没试过碰他,但他只要一看见高焕的眼睛,就会想起那年的邺城,就会无端的产生惧意。 他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对于高焕,他总是半途而废,即便高焕不再像以前那样挣扎反抗。 想此,林业深拉下了正在给他捶背的林姷的手,长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有些后悔,与其如此,他还不如继续将林姷留在身边,但眼下和崔家连婚期都定好了,又怎能出尔反尔,况且林姷确实长大了,他不能再将她留在身边。 林业深放下她的手,叹道:“既然崔陵回清河去,你也要早做准备,明日便让李风带人来给你裁剪嫁衣,林家不逊于崔家,嫁妆的事上,不能丢了林家的面子。” 林姷说:“是” 第二日,李风早早的候在了门外,见她出来,说:“姑娘,大人叫我带您去裁衣裳。” 莘儿不等林姷开口,先一句道:“我也想要去!” 李风笑说:“去,都去。” 林姷没有阻拦,往外走的时候,李风说:“要置办的东西不少,就这两个人可不够。”四下打探了一圈,道:“就你了,你来,帮着拎东西。” 是高焕。 高焕正在不远处的园子里弄土,听见李风叫他,擦了擦手走过来,眼里出了冰冷再无他物。 李风笑说:“这小子力气大,带着他准没错。” 林姷没说话,莘儿却异常高兴,道:“好啊” 林姷也就没有再阻止,出了府门便是宛城的长街,高焕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恪守着一个奴才的本分。 莘儿今天的话异常的少,林姷也不是爱讲话的人,便一路沉默,只有李风偶尔会讲上几句。 到了店铺,没想遇到了英婆,这个英婆的来头很特别,她是林业深的乳母,年迂七旬,颇得林业深的尊敬,五年前林业深给她在外面开宅,她就住在林府不远的一处宅子里,除了子孙环绕膝下,身前还有一大帮奴婢簇拥,过得很是滋润。 李风与英婆是老相熟了,他对英婆非常恭敬,说:“赵老夫人好。”英婆的男人姓赵。 英婆没有说话,视线落在林姷身上,眼睛一亮,拉着她的手说:“可是姷儿?” 林姷行礼说:“是” 英婆笑道:“真是好多年不见喽,你都长这么大了。” 林姷只是微笑。 英婆说:“今日来这里是想裁身衣裳?”又道:“林家小姐又何须亲自来,叫人去府上为小姐亲自剪裁不就得了。” 李风代替林姷解释道:“这是大人的吩咐,叫姑娘亲自来挑选大婚时的布料。” “大婚”英婆眼前一亮,说:“那倒是真该亲自来挑选。” 林姷道:“英婆呢?来这里裁衣裳。” 英婆笑起来一脸褶皱,五官干瘪的像是聚在了一起,她说:“听说从广陵那边运来了一批布料,我便来瞅瞅。”又感叹道:“这时间过得也是快,奉臣的女儿都要出嫁了。 奉臣是林业深的小字。 林姷说:“英婆是一路陪父亲走来的,白云苍狗,事事无不在变化,哪怕为人子女,也终有一日会离开父母。”她轻飘飘的说着,随手拈起一块云锦纹布料。 英婆说:“对奉臣来说这爱女出嫁可算得上是头等的大事了。”又叹息道:“想当年大人从邺城死里逃生,也是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一晃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年。” 林姷手中的那块料子薄而柔软,绣纹也格外精美,但她的心思却不在此:“邺城?”她道:“邺城发生了什么事?” 英婆很愿意与她多说说话,颤巍巍的扶着案几坐下说:“这件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那是二十年前,还没有你呢。”她的声音苍老,微眯着眼,看样子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寻着痕迹,试图把那件旧事一点点从带着腥味的泥土中翻出来。 “那是……”英婆的眼睛眯的几乎看不见了,忽然间她目光一亮,说:“想起来了,那是建安十四年,那时候啊,先帝还在世,奉臣也才十五岁……” 英婆这话匣子一打开,多半是关不上了,李风有许多事情压身,不愿意在这里听英婆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行礼道:“赵老夫人,我还有事务在身,就不打扰两位了……” 英婆用着朽木一样干瘪的声音缓慢地说:“走吧,走吧,我五年没见姷儿的,要和多她说说话,下次见就不晓得是何时,兴许老身都化成白骨了。” 李风说:“是”转身又对莘儿说:“正好没你的事,走,陪我办事去。” 莘儿不太高兴,瞥了眼高焕说:“你怎不拽他走。” 李风说:“他力气大,留在姑娘身边,有个三长两短还能保护姑娘,你这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模样,就在这里也没用。”又有些不耐烦地说:“走,别废话了。” 莘儿被骂了一顿,这才悻悻的离开。 第23章 龌龊 人走了,店里只剩下了林姷和英婆,高焕站在门外头,背对着墙,消瘦挺拔的身体在阳光下,被拉出了一条细长倾斜的影子。 屋内,英婆缓慢的蠕动着嘴唇,没有牙的嘴向里憋着,她说:“那是建安十五年的时候……” 林姷说:“方才不是建安十四年?” “哦,那就是老身记错了,老身老了,实在是记不住那是建安多少年,总之那年先帝还在,老身记得那时候奉臣还是跟在越王身边的。”英婆说道:“那时候先帝带兵伐吴,诶呦,那一战打的可谓是艰难。” 林姷问:“父亲也参与其中?” 英婆摆手:“奉臣那时候跟越王在邺城,就在先帝伐吴的过程中,作为先帝胞弟的越王反叛了。” 林姷说:“这件事我知道,兵将在外,国中空虚。” 英婆说:“当时的陛下还没有被迁来宛城,国都尚在洛阳,邺城的越王蠢蠢欲动,但他手中无兵,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选择,为了夺权,他私下与西凉订盟,待他夺得皇位后,会正式加封西凉王,他有招抚西凉之心,好在西凉也有投靠之意,于是西凉王便衣潜入了邺城,与越王共商大计。” “后来西凉王不知怎么,竟然与越王决裂,屠了邺城。”林姷隐约听说过。 英婆说:“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西凉王与越王为何决裂。” “为何?这难道同我父亲有关系?”林姷问。 英婆说:“西凉王是便衣潜入邺城的,谁也不会想到,手下拥有七万铁骑的西凉王竟是个年不过个十五的少年,同时潜入的还有西凉王的妹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英婆看着案几上的水杯,缓慢地说:“为了防止引起怀疑,越王将两人留在府中,表面上与府中其他下人无异,但实则礼遇有加,西凉王的铁骑也在越王的帮衬下,偷偷扎入了邺城。” 林姷叹道:“就在要举事的时候,西凉王反叛了,扎在邺城的西凉军瞬间变成了架在越王脖子上的利剑。” “是这样”英婆说:“西凉王之所以反叛你猜是因为什么?” 林姷摇头。 “西凉王随行的那个妹妹死了”英婆道。 “死了?” 英婆嗫嚅嘴唇,低声地说:“被人奸污,自杀了。” 林姷不可思议地道:“这怎么可能,西凉王的妹妹不是才十二吗,谁会奸污那么小的……”她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了,眼睛久久的睁着。 然而下一刻,她又忽的发现自己刚刚太过于失态了,仿佛知道什么一样。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个老人身上,这老人却仍是一副老态龙钟昏昏沉沉的样子,仿佛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妥。 西凉王和妹妹是便衣潜入的,又装作越王的奴仆,这样低微的身份,林业深敢下手,林姷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英婆继续道:“这个西凉王之所以带妹妹进城,是因为这个小女孩总是央求着想要去邺城看看,去中原看看,西凉王年幼丧父,对这个妹妹宠爱至极。妹妹一死,西凉王震怒,他带来的七万铁骑瞬间将邺城围成了铁桶,下令一人不许放出,倘若三日内找不到奸污他妹妹之人,就屠城,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 直至最后,林业深也没敢站出来,西凉王便下令屠城,全城无论老少皆死于西凉铁骑的屠刀下。 最可笑的是林业深竟逃了出来,邺城近十万百姓,结果只有林业深这个最该死的逃了出来,这简直可笑至极。 逃出来后许多年里林业深都不能忘记那日的邺城,几乎是夜夜从噩梦惊醒。 因他那一时兴起,害得邺城全城人给他陪葬,而他却苟活下来,能不寝食难安? 自此以后,他一段时日不敢再胡作非为,直到将林姷养在了府中。 林姷忽然心中有些悲凉,那个女孩真是有一个好哥哥,她羡慕她。 过了一会儿,林姷问:“那后来如何?西凉王如何?” “西凉王没有染指中原之心,屠了城就带兵回到了西凉,再后来……”英婆努力的思忖了一会儿,说:“再后来老身也不知道,老身对西凉的局势什么的不了解。” 这个时候一个美貌的女子从楼上下来,二十□□的模样,一身布裙荆钗却衬得她格外美丽,美丽之中有带着一些特别,或是一种成熟,或是一种野性,她的眼睛让林姷想起北边草原里的狼。 这个女子不是中原人。 “林姑娘,上楼来我为姑娘量尺寸吧。”她说道。 “好”林姷说,转而对英婆说:“姷儿先上去了。” 正起身,英婆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她有些不明就里,英婆的手干燥粗糙,就像是老树皮一样:“这些年来,你受苦了,嫁去崔家好,嫁去崔家好啊。”她轻拍了拍林姷的手背,然后不顾林姷惊诧的目光,兀自拄拐离开了。 林姷的目光先是差异,而后渐渐平静了下来,转身随着那女子上楼去了。 女子带她进了一间屋子,关上房门,用尺子给林姷量身体,笑说:“姑娘挑好料子,等剪裁好了,就给姑娘送上门去。” “匈奴人也会裁中原的衣服?”林姷问道。 女子忽然僵住了,然后抬头笑说:“匈奴人怎么就不会裁中原人的衣裳?”她将尺子扔在一旁,笑道:“匈奴人会不会裁中原人的衣裳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中原的土地能不能变成匈奴人的。” 林姷叹了口气,说:“你们是从平阳来的”又无奈的说:“你若想要逼迫林业深,绑我一个人就够了,方才那些林家下人,英婆,还有门口那个男孩都没什么用,别为难他们。” 女子遗憾地说:“晚了”她一把拉开屏风,只见一双阴沉的眼睛,高焕不知何时被他们捉住了,手脚上的铁链倒是被除去了,却换上了更结实的粗绳子,绑成了一只虫。 林姷皱着眉头,心想应该就是在方才她与英婆讲话的时候,他被匈奴给抓走的,而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匈奴女子看着高焕说:“都怪这小子多事,撞到了不该撞的,否则你当我们愿意多绑一个人?” 匈奴女子说:“这里不易久留。”一挥手,屋里不知突然多出了几个身材高大的匈奴人,虽然都穿着汉人衣裳,但五官粗糙刚硬,一见便知不是汉人。 “我们只要林业深的女儿,这个小子……”一个匈奴大汉问匈奴女子。 “杀了”女子说道。 “嗨”说着拔出剑来走向高焕,高焕眼中不见恐惧,反倒是戾气和怒气。 “这人不能杀”林姷立刻道。 “哦?”匈奴女子眱她一眼,又道:“为何不能杀?” 就连高焕也诧异的看向了林姷。 林姷的手掌出了一层的冷汗,她害怕急了,匈奴女人从袖腕里滑出了一把薄如蝇翅的匕首,抵在了高焕脖子上,她是以为林姷有事情隐瞒她,厉声道:“说!否则我现在就割开这小子的脖子。” 林姷对上高焕的目光,然后对匈奴女说:“你过来,此事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匈奴女狐疑的走到了林姷身边,林姷俯在她耳边说了一阵,只见匈奴女先是一怔,然后竟朗声大笑起来,道:“太好了”又对拔剑架着高焕的匈奴男人说:“达木帖,收剑,这两个人,我们都留着。” 达木帖遂收剑,在林姷身上一阵摸索,就连脚上的靴子也查了,发觉没有匕首,然后取过绳索将林姷也绑成了虫。 “你和那女人刚刚说了什么?”高焕背对着她冷声问。他的声音有些哑,自从那日府中地牢两人交谈后,他们就再也没说过话。 “你是林业深的私生子”林姷平静地道。 高焕咬牙道:“你……” 林姷说:“反正你已经恨透了我,又何差这一件。”她又笑了笑,道:“高焕,你不能否认,你再恨我,你的命从始至终也都是我救的,也只有我能救你的命,没有我,你已经死上千回百回了。” 高焕冷笑道:“她倒也信,我这幅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林家的公子。” 林姷道:“说谎自然要说圆了。” “怎么圆” “我说你的母亲是名□□,林业深起初不肯认你,后来你长大了一些,林业深又一直膝下无子,便想将你接回府中,可若是想让你接管林家,就绝不能让人知道你有一个身份低微的母亲,于是他将你的生母赐死,你对他恨之入骨,林业深不得已才将你……” “将我什么?” 林姷道:“不必明说,说出个七八分,那个匈奴女人自己领悟就够了,说多了反倒容易出错,你看?她不是也信了吗?否则你还能在这里与我说话?” 她不仅说他是林业深的儿子,还说他娘是妓.女,高焕气的牙齿咯唥咯唥的响,道:“林……” “林姷,我真想杀了你”林姷无奈地又打断了他,这话她听的耳朵都生茧子了,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我也不差你多恨我一点少恨我一点。”她的声音微微冰冷,镇定地说:“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逃出这里” 高焕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会发三章,里面有女主大婚离开林家~~女主从此就彻底脱离苦海了~~入v后我争取日更~~~ 最后,入v当日送红包~~谢谢大家支持,给大家鞠躬啦~~ 第24章 豺狼 “林业深会同意匈奴人的要求吗?”高焕问。 林姷则向四周查看,她们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非常束缚,她四处查看这件屋子,嘴上道:“不会” 高焕冷笑了一声,说:“你别找了,这屋子里凡是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就连水碗都没有。” 林姷说:“我不是再找东西,我是在看这间屋子”因为和高焕被捆绑在了一起,林姷可以背靠着他,倒也不觉得有些累,只是手潮潮的,不时就会触到他的手,他的手也是潮潮的,她想:他就是再厌恶她又能怎样,现在不还是和她绑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林姷叹了口气,说:“下次我再不会同你出来了,你我命里相克,一起只会触霉头。” 高焕没有说话,饿顷,沉着声音道:“那帮匈奴人的身上有刀。” 林姷说:“你想去抢?”又道:“别做梦了,你被绑成了这样子,怎么是他们的对手,除非……”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脸色微有异常。 高焕皱着眉头道:“除非?除非什么?”他停顿了一会儿,忽然间就明白了,道:“除非,你有东西可解开绳索,你身上还有刀?” 林姷默认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四周的门板是加固了的,再等等。” 两人俱是沉默,过了好一阵子,门开了,那个匈奴女人走了进来,对身后的匈奴人说了一堆匈奴话。 说罢,一旁地匈奴大汉便将他们拎了起来,一直拎到后院,塞到了停着的一辆马车里。 大汉这一摔,林姷的头发都散乱了,珠钗摔掉在了马车上,高焕目光稍有诧异,立刻反应过来,将珠钗捡起收在了手心里。 那珠钗便是不久前崔陵送她傍身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崔陵,她一想起他来,又有些怅然,他现在想必回到了清河,或许此刻正在准备她们的婚事。 高焕见她脸色苍白,目光悲伤,他也没有说什么,把头扭到一边,满不在乎的闭上眼睛装睡觉。 李风和莘儿这边已经买好了东西,大包小裹的提着,回到了铺子,非但不见林姷和高焕,连铺子的掌柜都不见了,莘儿找遍了二楼,只找到了被解开的锁链。 而李风这边则找到了店家的尸体,是被勒死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 莘儿将锁链拿给李风看,李风脸色一白道:“坏了!” 莘儿着急道:“不会是高焕做的” 可眼下这幅样子很难不让李风联想到是高焕所谓,就连林姷,也很有可能是被高焕给挟持走了,高焕是逃过一次的人,失败了,这次挟持着林家小姐逃跑一点都不意外。 “你立刻去宛城府报案,然后回府告诉大人,再带一队府兵来”李风道,事不宜迟,看来他们走的还不远。 李风抽出一把匕首来道:“我会留下标记,你一定要速去”李风办事洗练冷静,短时间内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而对于曾经在山林中打过猎追踪过猎物的李风来说,找活人可比找山林中的野兽要容易的多。 另一边,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行驶的时间不长,林姷能推算出他们还在宛城内。 匈奴女人将车门打开,林姷两人遂下来,左右是一排低矮破旧的土屋,灰尘极大,想来是废弃的百姓的屋舍。 自从皇帝迁都宛城,打着肃清整顿的旗号,将一些贫穷的百姓全部赶出了宛城,这些屋子也就此空了下来。 匈奴女人比了个请的手势,笑说:“公子和小姐就请先屈居于此,照顾不周,请多担待。” 林姷没说什么,遂同高焕进去。 匈奴女人似乎是忙得厉害,将门锁上,便又匆匆的离开了,更不知这帮匈奴人是缺人手,还是因为没把这两个小孩子当回事,只派个了匈奴大汉把手在门口。 林姷向高焕使了一个眼色,高焕立刻明白了,袖中的珠钗刚划出来,却听门口又响起了声音,那个匈奴女人去而复返了,她似乎又带回了什么人,两人说的不像是匈奴话。 高焕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似乎有些焦虑。 林姷问道:“你怎么了?” 高焕说:“他们说的是鲜卑话” “鲜卑话?匈奴人怎么还会和鲜卑扯上关系。”林姷诧异的厉害,又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高焕正要开口,门却忽然开了。 跟在匈奴女人身后进来的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鲜卑男人,那男人身材颀长,眼睛深邃,棱角分明,二十四五的年纪,嘴唇薄而上挑,眼中带笑,光看那面相,是个阴毒之人。 待高焕见到那男人的脸后,脸色先是惨白,下一刻又骤然狠厉了起来,眼睛血红,那恨意是林姷从没见过的,仿佛恨不得将那眼前的男子剁成肉酱,他对林姷的恨与此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我就说,林业深怎么会有儿子呢”鲜卑男人笑道,他的身材高大,蹲下身体,阴影向高焕压了过来,他那骨子里散发出的阴毒劲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你说是不是,高焕”鲜卑男人抽出刀来拍了拍高焕的脸颊。 冰凉的刀面拍在他的脸上,侮辱远大过疼痛,高焕的眼睛睁得血红。 男人一边用刀面轻拍他的脸,一边笑吟吟的念名字,念一个,轻拍他一下,“高澈,高朗,高逢……”男人笑吟吟地说:“诶呦,七个,我杀了你们高家七个人。”又有些不太高兴地道:“别这么凶狠的瞪着我,与我兄长相比,我可仁慈的多了……” 这种屈辱对他来说,简直是世间最痛苦的折磨,男人口中的每一个名字,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是他的血肉至亲,却被当成笑话一样。 男人道:“说说吧,高焕,你这一年多来躲在了哪里当缩头乌龟?宛城?林府?” “够了”林姷看在一旁,忍不住打断。 男人瞥了林姷一眼,没说什么,反倒是起身真的作罢了。 匈奴女人说:“既然他不是林业深的儿子,我留着也没有,要么杀了,要么你带走。” 鲜卑男子将刀收入鞘,意兴阑珊地说:“不行,不能杀他,我留着他还有用。”苦恼的又道:“带着他吗?也不行,我这次来中原是有事务在身,带着他,那岂不是把剑悬在脑袋上。” 匈奴女人看他这幅随心所欲的样子,有些不太高兴,说:“那你想怎么办?” 鲜卑男人说:“先放在你这里吧”他转头看着高焕,忽然笑了笑,露出白厉厉的牙,阴森森地道:“我到时候再来接他。” 两人离开了,门被再次锁上,高焕还是无法从痛苦和屈辱中走出来,他实在是厌恶自己,厌恶自己年纪这么小,厌恶自己的力量这么弱,厌恶自己身材不够高大,只能躲在骨肉血亲的身后,眼看着亲人一个个被残忍杀害。 他最厌恶的其实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痛苦异常,他灵魂的每一寸都被绞紧,痛不欲生。 “高焕,不要因他的话而乱了理智,他是故意在激怒你,你先在要做的是想办法离开这里,而不是去找他报仇。”林姷淡淡地说。 他看不见她,他们是背靠着的,但温度却通过单薄的衣裳传递了过来,她永远是这样理智和镇定。 林姷感觉身后的高焕迟迟没有动静,更没有反应,她有点担心,怕他被仇恨抽昏了头脑,皱着眉头担心地道:“高焕” “你看见了”他开口,哑声的说。他的心里有些苦涩,声音却非常冰冷坚定,他道:“那就是我的敌人” 慕容氏,那就是他的敌人,如豺狼虎豹,阴险又卑鄙,他们不知道何为怜悯,何为仁善,他们贪婪凶狠,卑劣恶毒。 林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高焕的声音渐渐冰冷下来,声音也变得平静了许多,他冷漠地说:“只杀了林业深是没有用的,就像只杀了那个慕容贺一人一样,只有将林家,将慕容氏连根拔起,我才能有安宁之日。” 第25章 配合 高焕用短匕割开了绳子,正要起身给林姷的绳子割断,林姷却向他摇了摇头。 高焕怔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姷冷静说:“他们已经知道你不是林业深的儿子,你逃了他们不会追你,但我若是跟你逃了,那些匈奴人一定会来捉我们,况且我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们都逃不出去。” 林姷叹了口气,又道:“你速回林家,趁着还匈奴女人还没有回来,带一队府兵过来。” 高焕看着她,忽然笑道:“你觉得我还会回来吗?”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林姷没有说话,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的眼睛轻垂,纤长的睫毛忽而颤抖,冷声道:“会”她又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冷静地说:“你会回来。” 忽然之间,高焕非常愤怒,他怕吵到了外面的人,尽力压低了声音,道:“林姷,你知道最讨厌你什么!”他愤怒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现在这样子!”他的眉头紧紧的皱着,他道:“林姷,你若是对我狠毒,就像刚刚那个慕容贺一样,别留半点仁慈给我,也别相信我。” 林姷没有说话,她垂下眼帘,待她再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了。 林姷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匈奴女人的声音。 俄顷,门被打开,匈奴女人看见眼前只剩下了林姷一人,怔了怔,然后怒道:“那个男孩呢!” 林姷抬头看着她,平静地说:“逃了” “逃了”匈奴女人见她如此平静实在有些吃惊,然后回头对匈奴男人喝道:“还不快去追!你这个废物!” 匈奴男人立刻跑了出去。 匈奴女人报臂上下审视着林姷,然后道:“那你为什么不逃?” 林姷平静的回答:“因为他不肯救我,他恨我,恨林家。” 匈奴女人从没有见过这么冷静的姑娘,皱着眉思忖一会儿,立刻道:“不对!那小子是去林府搬救兵去了!”转头冲门外吼道:“达木帖!快回来!不能去追!要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没有回应,匈奴女人骂道:“这帮废物!”遂推门出去,出去那一刻女人脸色变得惨白。 达木帖已经死了。 不仅是达木帖,她一同带来的其余三个匈奴人也都死了,神不知鬼不觉,都是在毫无防备下从背后被偷袭杀掉了。 当匈奴女人意识到只剩下她自己时,面如死灰,她的功夫虽然不差,但眼下再耗在这里,等林府的人一到,她就真的插翅难逃了。 女人回到屋子,眼睛血红的瞪着林姷。 林姷抬起头,平静地问:“怎么了?看你脸色,想必是出事了吧。” 匈奴女人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是小瞧那个鲜卑小子了。”女人拎着林姷的衣领将她拽了出去。 就在匈奴女人刚一出门,房梁上忽然跃下一个人影,女人还未反应过来,脑袋已经被用长刀刺穿了。 林姷诧异的看着高焕,道:“你没走?” 高焕拔出刀,在衣服上抹了抹,割开了捆着她的绳子,冷漠地说:“你也有犯糊涂的时候,等我带府兵回来,你又怎会在这里,他们恼怒之下定会杀了你。” 林姷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看着他说:“我被杀了,不正合你的心意。” 高焕对上了她的视线,然后冷笑道:“你就是算是死也要死在我的手上,况且……” “况且什么?” 高焕眼帘微垂,然后抬眼逼视着她说:“况且我和你不一样,我没你那么卑鄙无耻,你把我拉进了地狱里,可即便我身处地狱,也还是和你们不同,更不会变成你们这种人。”他的眼睛坚韧执着。 林姷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的身上带着无法磨灭的光芒,他和她不一样,甚至和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林姷感到有些刺痛,她转过身说:“随便吧” 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拍手声和男人的笑声,是之前那个鲜卑男人慕容贺。 高焕的神情立刻变得防备了起来,紧紧攥着刀柄,手上的青筋凸起,眼中充满杀意。 慕容贺却不以为意,他拍手笑说:“高焕,高焕,一年未见,我方才看你的样子,还差点以为你已经懦弱到连刀都拿不起来了。现在看你的样子,非但不比以前逊色,反倒是更加凶猛了。” 林姷皱着眉头,她可以看得出来,高焕已经被慕容贺的话给激怒了,高焕对于慕容贺,就像是一只发怒的幼兽对奸诈老道的豺狼,哪里有胜算。 林姷对高焕说:“他是想要激怒你,你不能和他打,宛城定不止这么几个匈奴人,我们要快点……” 根本没有用的,林姷的话没有说完,高焕已经提着刀向慕容贺砍了过去。 慕容贺连兵刃都懒得拔出来,他用手指便接住了高焕的刀,笑道:“高朗,你的哥哥当时也是这么砍过来,你猜怎么样?” 一听高朗,高焕的眼睛立刻变得血红,慕容贺笑说:“他被我用短刀捅穿了肚子。”他笑吟吟地说着,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打在了高焕的肚子上,高焕毫无防备,被硬生生打退出去了几丈远,却不觉疼似的又提刀去砍。 慕容贺根本无需动刀刃,他只消动动嘴皮子激怒高焕,找出破绽,再用手或者腿打回去便足够了。 林姷有些着急,道:“高焕不能打了,他是故意拖延时间,快走吧!” 慕容贺又接住了高焕的刀,贴在高焕耳边缓慢地说:“瞧瞧,那个姑娘都比你清醒的多,你长点脑子,你的兄长叔伯都死在我的手里,你又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而就在这说话的瞬间,高焕身体忽然一僵,瞳孔收缩。 这一次,慕容贺拔了刀。 捅进去又抽了出来,血沿着刀刃流了一地,慕容贺说:“我本来是不想伤你的,可你翻来覆去都是这么几招,我真是有点腻了。” 慕容贺拎着还在滴血的刀,绕过了流血不止体力不支的高焕,走到了林姷面前,笑说:“你就是林家的小姐?”他的笑容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是”林姷蹙眉看着他。 慕容贺见她如此镇定沉稳,道:“还有几分胆色”又道:“你知我为何来到宛城?” 林姷说:“不知道” 慕容贺说:“我的兄长慕容德已经统一了鲜卑,至于中原,无论是汉人当政,还是匈奴人当政,这都不是我兄长所乐见的。”他将刀竖在了她的肩膀上,刀柄在手里轻轻掂着,冰冷的刀刃也跟着忽轻忽重的敲着她的肩膀,一会儿的功夫林姷的白衣料下已经渗出了红血。 林姷说:“所以你是来搅局的,匈奴人和汉人打的越乱,你们慕容鲜卑就越能坐收渔利。”血染红的半边的衣裳,但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她有丝毫疼痛,就像是敲在泥人身上一样。 慕容贺说:“你真是个聪敏人,不像他”说着他回过头冲高焕笑了笑。 然后把刀一横架在了林姷的脖子上,道:“现在你可以做个明白鬼了。” 林姷说:“最后一个问题,我死后,你要将高焕怎么样?” 慕容贺笑说:“你还挺关心他的,放心,他不会死,我要把他带回龙城去,他有一副好皮囊,我们龙城可有不少人专好他这一口。”他凑近她,阴森森地笑道:“我保准会让他快乐的欲生欲死” “你们原来也是一帮畜生,我不想死在你这种人的手里。”林姷冷淡的道,下一刻却忽然用双紧紧握住住了架在她脖子上的刀。 而就在这一刹那,从慕容贺的背后刺过来了一把长刀。 饶是慕容贺功夫再好,也没有料到,林姷和高焕这两人竟然默契到了连话都没有说一句,甚至都没有与彼此对视一眼,就能通力合作至如此地步。 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死死的攥着他手里的长刀,任凭手掌被割的血流如注,也不肯松谢半分,更不用说他身后高焕那充满戾气和仇恨的长刀正向他刺来。 慕容贺有些错愕和震惊,但他却也没被高焕伤到,而是一侧身躲过了高焕那一击。 真是凶险万分 慕容贺心神稍定,高焕那倔驴一样的脾性慕容贺自是了解,眼前这个小姑娘才着实令他感到震惊。 他重新审视着这个还稚气未脱的姑娘,只见她的眼里是冷静和镇定,除此以外就只有冰冷,而就在刚刚她还命悬一线,险些成为他的刀下鬼。 慕容贺从未看到过有哪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会如她这般沉稳,在濒死之际不仅不引颈受戮,反而选择拼上性命再赌上一把。 慕容贺稍显阴沉,然后露出一派白厉厉的牙对她笑道:“你这个亡命之徒。”他还要再抬刀,只听见不远处有人喊道:“小姐,小姐,属下来迟了!” 是李风。 慕容贺稍做迟疑,还是收刀离开了。 林姷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高焕,他早已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听到李风的声音,方才体力不支昏到在地了。 第26章 家臣 八月十二,这天是林姷将嫁去清河崔府的日子,悬挂着琳琅配饰的马车早早的停在了林府门外,车后是陪嫁的嫁妆和侍女以及护卫的林府府兵,府内则上下都悬挂起了红绸,一派喜气。 此刻,林姷正坐在案几前,眉已描好,涂过口脂的唇同她身上的嫁衣一样都是朱红色的,发上带着金子打造的珠钗。 莘儿透过铜镜偷偷的窥视着她说:“小姐?” “何事?” 莘儿犹豫为难地说:“奴婢不想去清河了,虽然我真的很想跟小姐在一块,但是……” 林姷说:“那便不必去了”放下描眉的笔,回头对莘儿笑道:“我不为难你,你不愿意同我去,就留在宛城”她怎会不知道莘儿的那点小心思,又欲言又止地道:“但是……” 莘儿问:“但是什么?” 林姷把金钗带上,说:“你既然选择留在林家,那就好好照顾他。”话落,她抬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想起那天高焕为救她杀的那帮匈奴人,还有慕容贺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时,高焕刺向慕容贺背后的那长刀。 林姷闭上了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再抬起眼帘时,她又变回了那副冰冷淡漠的样子。 莘儿高兴地说:“他是小姐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替小姐照顾好他的。” 莘儿一边说着,一边扶林姷从案几旁起身。 林姷问:“他还没有醒过来?” 莘儿担忧地说:“自从那日受伤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又道:“小姐想要去看他一眼么?小姐马上就要嫁……” “不必了”林姷淡淡的打断到,将绣着鸾凤的红色嫁衣轻轻理好,又道:“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该到时辰了。”说着拿起了遮面的却扇。 莘儿有些不太高兴。 李风说高焕是为了救林姷才受的伤,就算她是主,他是仆,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看看他,可她却一次都没有去,这世上岂会有如此薄凉的人。 但莘儿没说什么,扶着林姷出门了。 林业深正在门外,见林姷出来,挥手屏退了莘儿。 林业深打算送送林姷,毕竟名义上她是他的女儿,他要同她在林家再走走,再最后看看这林家的一草一木,顺便说了一些客套的体己话,林姷则安静的在他身侧听着。 此时的府门两侧已经候满了人,都等着看林家的小姐出嫁,远有好奇的奴婢,近有崔家派来迎亲的家臣,到处都充满快乐的喧嚣吵闹声,一派喜气和乐。 林业深说:“你是新妇,以后在崔家要小心谨慎,孝敬公婆。” “姷儿谨遵父亲教诲”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淡淡的,凉凉的,眼睛幽深平静。 “以前可以犯的错,在崔家可不能再犯了,我可以宽容你,崔陵却不见得。”林业深脸上带着微笑,声音却没有半点笑意,他的手轻扶上她的手肘,似乎是怕她被繁冗的长裙绊倒。 然而下一刻,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臂,低声道:“比如赵漾” 隔着薄薄的团扇,在精致的妆面下,林姷的脸刹那间失了血色。 她举着团扇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林业深拖住她的胳膊,道:“别抖”他离她又近了几分,示意她看向远处,压低了声音道:“你今天是新妇,看看,林家的人,崔家的人都在那里看着你。” 他的气息压迫的令她感到恐惧,就像小时候一样,他威胁她,逼迫她,倘若她敢反抗敢犯错,他就会狠狠的惩罚她,折磨她。 在她还只有六岁的时候,他便将那恐惧的根埋在了她的心底。 她可以不惧怕凶狠的匈奴人,可以不惧怕阴险的慕容贺,唯独林业深,她没有办法不惧怕他。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说:“父亲今日又想要做什么?” 林业深说:“别害怕,我若是想要惩罚你,早就惩罚了,又何必毒哑赵漾,更不必挑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我只是想要劝诫姷儿,不要以为嫁去了崔家,就是离开了林家,离开我。” 他的声音稍加阴沉,压在她耳边冷声道:“凡事三思,谨言慎行,否则我也可以再将你接回来。” 林姷声音仍有些颤抖,心却稍镇定了一些,道:“姷儿知道了。” …… 高焕是在一阵喧闹声中醒来的,他要坐起来,扯到了肚子上的伤口,疼得脸色惨白,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肚子被慕容贺给捅了一刀。 李风闻声进来,吃了一惊,道:“我的祖宗,你竟然醒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得昏睡在那了!你可知道你昏迷了多久!” 高焕也觉得自己昏迷了很久,因为他的身体都僵硬的不听使唤了。 外面喧嚣吵闹的令人脑仁发胀,他捂着伤口艰难的坐起来,嘴唇干裂苍白,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道:“外面怎么那么吵?”他其实是被吵醒的。 “外面?”李风朝门外瞧一眼,喜上眉梢地笑道:“当然吵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吵就怪了,吵吵也好,不吵你这小子也醒不过来。” “大喜?什么大喜?”高焕的捂着额头问,丝毫没放在心上。 李风说:“姑娘啊,姑娘的大喜日子。” 高焕捂着额头的手一僵,抬头睁着眼睛看着李风,本来苍白的脸更白了几分,他道:“你说什么?” 李风说:“你昏迷了五天,今天是八月十二,姑娘要嫁去清河的日子。” 他哑声道:“她人呢?” 李风说:“刚才我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大人送过姑娘回来,现在应该上了马车……” 李风还没说完话,只见高焕支着手臂从床榻上起来。 高焕实在是躺在床上太久了,腿发软的厉害,差一点摔倒在地。 李风好心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了开,脚步踉跄的往门外跑。 李风叫他:“你的身体还没养好,伤口会崩开的,你要去哪里啊!” 高焕没听见似的往外跑,脸色惨白,眼睛却充血似的红,他一路横冲直撞,推倒了好几个奴婢。 当他从正门跑出来的时候,林姷正准备上马车。 林家治家严厉,这样的日子里下人是绝对不准进出正门的。 一时间周围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衣着简陋的男孩身上,或是惊讶,或是幸灾乐祸。 林姷的目光也落在了高焕的身上。 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血,是刚刚跑来时伤口裂开流出的血,他的脸色苍白憔悴,额头上因奔跑而渗出了汗珠。 高焕一步步走进她,崔家的家臣想要拦截他,却被林姷制止了。 林姷没有上马车,而是站在原地等着他走近,隔着团扇安静的看着他。 他走的很慢,他实在是走不动了,他伤口流出的鲜血淅淅沥沥的滴在了地上,他的眼里是杀意,是阴沉,是痛苦。 他睁着眼睛看着她,她穿着一身繁冗华丽的红缎裙,掺着金丝在蔽膝上绣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鸾凤,她雪白的肌肤被衬的犹如无暇的白玉,她乌黑的长发上带着金制的鸾钗。 她就这样美丽而又高贵的站在他面前,明艳的不可方物。 她成功了,她离开了林家,她踩着他的身体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而今天就是她离开的日子。 他走到她面前,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平静地道:“我会去找你” 林姷没有说话,隔着团扇,她仍在安静的看着他。 他的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恨意,连刚刚的痛苦在此刻都不见了,他说:“不管你嫁去多远,我都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所以,好好享受这几年你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因为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他的语气平静的没有半点波澜。 崔家家臣想要拔剑,被林姷拦下了。 林姷放下了团扇,她面对着他,看着他。 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当成玩笑,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俄顷,她轻启朱唇,微笑道:“好,高焕,那我等你。” 说罢,她重新举起了团扇,在奴婢的搀扶下进了马车。 第27章 流放 半年后 正是隆冬,李风混着棉袍子顶着风雪匆匆过来,对正在劈柴的高焕说:“别劈了,你同我进来。”李风的面色有些凝重。 高焕放下了斧子与他进屋。 一关上门,李风就道:“出大事了!” 高焕解下系在手腕上的绳子,说:“什么大事?” 李风拉着他说:“我刚从林大人那里回来,明日他要派遣一批家奴去上谷。” 高焕轻甩掉了李风的手,淡淡地说:“我在这批家奴里面” 李风怔了一下,惊诧地说:“你知道?” 高焕瞥了他一眼,冷淡地说:“猜的”说罢将手里的绳子碰到了一边。 李风见高焕一脸不以为意,压低了声音有些急躁又有一些恼火,咬着牙以防有人偷墙根说:“你当那是闹着玩的!” 高焕一屁股坐在了案几旁。 李风怒道:“那是上谷!长城边上!冬天大雪,夏天大旱,土地干裂,年年饿死多少人你知道吗?尸骸罗的都快比长城高了!” 皇上不急太监急,李风真是气死了,他真是为高焕的无知感到恼怒,道:“再说,上谷那地方南边有刚立国的匈奴,北边有秃发鲜卑,还有东北,东北边还有慕容鲜卑!那是边塞!是四争之地!那不是玩笑!” 高焕攥着水碗的手紧了紧,冷声道:“那又如何?” “那是去送死!”李风厉声道,然后拉着他的手臂说:“你同我走!” “去哪里?”高焕抬眼看他。 李风道:“去向大人求情去!”急切的又道:“我替你说话,大人怎么也能多加考虑。” 高焕道:“没用的” 没用的,别人不知道这其中缘故,他还能不知道,林业深不喜欢他,因为他不会像林姷那样曲意逢迎,留在府里又觉碍眼,所以不如送去上谷,那里有林家的一个小坞堡,无战乱时会屯点粮,此刻林业深将他派去摆明了是想要他的命,又怕自己动手授人以柄,所以才出此下策。 李风这下子有些不高兴了,说:“行,是我多管闲事,替你操心,老子还他娘的不管了!”说罢一脚将门踢开,徜徉而去。 高焕看着那大敞四开的门被风雪刮得吱吱作响,将水碗里的水一饮而尽,什么也没有说。 …… 第二天一早他们这帮被派去上谷的家奴被匆匆集合起来,一共十来个人,高焕年纪最小,由一队府兵看守直到到达上谷。 林业深倒也全有点良心,给他们准备的冬衣都还够厚实。 家奴的手用铁锁被拴成了一队,以防逃跑。 到了时辰为首的府兵吆喝着出发。 刚出林家大门没走多远,一个人追了上来,府兵要阻拦,见是掌事李风边收敛了一些。 李风走到高焕跟前,见高焕也在冷淡的看着他,李风不耐烦道:“别瞅老子,是别人托老子来找你的!” 高焕道:“谁?” “莘儿”李风道,又说:“那丫头昨天一得到消息就去找大人求情去了,大人罚她在院子里跪了一夜。”又兀自感慨道:“这隆冬的大寒天啊” 高焕没有说话。 李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给他,说:“这是那丫头的宝贝,今早求我一定要给你,说上谷那地方苦寒,又没有粮食,让你务必收下。” 高焕接过那玉,他曾是鲜卑贵族,看得出这玉通体混沌色泽不佳,也只有那样的奴婢才会拿着当宝贝。 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 李风见他沉默不语,放缓了语气,说:“你这个白眼狼不记我的好就罢了,莘儿的好你可要记。” 高焕将玉收好,道:“我记住了” 李风犹豫再三,叫住他道:“高焕?” “还有何事?” 李风抿了抿嘴,沉重地道:“高焕,离开了林家的庇护,一切就不一样了,外面的世界是吃人的。”他看着高焕的眼睛,越发觉得他像是一头幼狼,正色道:“你可记住了?” 高焕看着他,蓦的,一字一句道:“定当谨记在心。” 在府兵的催促下,李风没再说什么,他站立在风雪里,目送着高焕一行人渐行渐远。 负责押送高焕一行人的为首的府兵叫赵斌,一出了宛城,赵斌就显得有些不悦,跟下属李蒙道道:“也不知道这大人是怎么想的,上谷都什么样了,还派人去!这不是去送死吗!听说前一个月慕容鲜卑还在上谷城外屠了一个村子。” 李蒙这人有点口吃,道:“大…大人自…自然有大人的用意,我们只需听……听从大人的安……” “你这个榆木脑袋”赵斌骂道,在同伴的身上找不到共鸣,便将怒火发泄到了别处,见谁不顺眼就推搡谁两下。 与此同时,一匹凶狠的“豺狼”正悄悄尾随着他们。 清河 大婚后的红绸都已经摘下了,崔陵和幼弟崔钰都住在崔家的大宅子里。 林姷嫁去了才知道,难怪崔钰一直名不见经传,原来崔钰有缺陷,今年五岁,仍然不会认字,大夫说他至多只能有寻常人五岁的智力。 此刻林姷正学着在疱房切鱼肉,崔钰又跑来拉着她的衣袖找她玩。 崔陵急匆匆的前来制止崔钰,手里还拿着一卷没有写完的竹简,有些不太高兴。 “崔钰,别去打扰夫人了。”崔陵皱眉道。 林姷放下手里的鱼,说:“夫君哪里的话。”她把手里的活交给了一旁的秦婆,从崔陵手里领过崔钰道:“夫君政事繁重,崔钰还是我来照顾。” 崔陵道:“哪里有什么政事,这里又不是宛城,都是些乡里事。”说着同林姷一起离开,又道:“你嫁来清河也有半年了,宛城虽然远,但回门一趟是情理之中的事。” 林姷脸上刚刚的温柔的笑意忽然凝住了,眼底有些冰冷,说:“再等等吧,现在兵荒马乱,也不必非遵守陈规。” 崔陵看着她,目光沉了沉,没有再说什么。 …… 林姷带着崔钰回到了屋子里,给他拿虎头玩具玩,两人始终沉默。 哄了一会儿崔钰,林姷方才对崔陵说:“其实若不是你说,我也看不出崔钰的问题,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她是在故意找话打破这尴尬。 崔陵没说话,秦婆倒是进来了,手里端着刚料理好的鱼肉,说:“公子,夫人可以用膳了。”秦婆的脸上有急色,刚放下装着鱼肉的漆盘就要走。 林姷说:“秦婆今天怎么如此着急?” 秦婆愁眉苦脸地说:“能不急吗!”又叹道:“前几个月人家给我儿子做的媒,娶了一个漂亮的新妇,这新妇一直跟我儿子不肯同房,直到昨日才同房,结果怎样夫人您晓得?那新妇非新妇,是个破烂货。” 林姷心下一沉,脸上失去了一点血色,她强忍着没有回头看此刻的崔陵,装做镇定地说:“那秦婆想要如何处置那女子?” 秦婆说:“按我们清河的风俗,这种品行败坏的女人实在是应该绞死。”又有些犹豫地说:“不过呢,这杀人是犯法的,我准备把她锁在柴房里,孩子还是得生的,娶都娶来了,留着她那肚皮不生孩子干嘛,生了之后就赶出去,这样的女人绝不能做娘。” 林姷说:“你走吧” 秦婆诶了一声离开了。 林姷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吃东西,她实在是难以下咽,甚至她捏着筷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崔陵看着她,皱了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冷淡地说:“你不舒服?” “你不舒服么?”崔钰也抬起头来问她,和崔陵眼里的冷漠不同,崔钰的眼里是孩子的天真。 林姷抿了抿嘴唇,抿出一抹微笑,说:“我没有,只是有些不舒服,不想用了。”说着放下筷子离开了。 林姷回到了房间,脱了鞋躺在床榻上。 府中大婚时的红绸装饰虽然都通通撤掉了,但被褥仍是大婚时用,红的像是团火。 她裹在被子里面,手指肚轻轻摩挲着上面用金丝绣的花纹,大婚那晚就是在这张床榻上,崔陵一件件解开她身上的嫁衣,她无瑕的美好的身体像是结白的花朵绽放在着火红的锦缎上。 她紧张,她害怕。 她害怕他发现她的秘密,她拥抱着他的时候,他吻着她的时候,他抚摸着她的时候,她都在乞求他不要发现。 他是她喜欢的人,他是她的夫君,她多想在他面前保持着那份纯洁和美好。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记忆里除了年幼时第一次与林业深敦伦,她再没有在行房的时候流过泪。 而就在他们结合的那一刻,她还是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诧异。 过后,他只字未提。 并且直到现在,崔陵也都没有提过。 第28章 死人 油灯上的火苗有些暗,崔陵走了过来,坐在床榻上,他看着她裹在被里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说:“怎么不吃饭” 林姷说:“我不饿” 崔陵沉默不语。 林姷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又十分冷漠,她说:“你将我休了吧。” “为什么?” 林姷说:“你心里不早就知道为是什么了吗”她的声音发抖地厉害:“你非要我亲口说出来,我不干净,我以前和……” 崔陵的手伸进被褥里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林姷颤抖道:“我受不了你对我这样冷淡,如此你还不如将我休回林家。” 崔陵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搬了过来,这才看见她的眼眶是红的,眼里蓄满泪水。 崔陵说:“倘若你嫁过来,发现我断了腿变成了残疾,你会与我解除婚事吗?”他望着她的眼睛其实是温柔的,怜惜的。 林姷摇了摇头。 崔陵笑了,说:“反之也一样,你连残疾之身都算不得,我又怎么会休你。”他抱住了她,说:“即便你是残疾之身,我崔陵既然娶你为妻,那你便永远是我崔陵的妻子。” 崔陵眼帘微垂,他说:“这些日子里,我都在想,你是否心中早有他人,在想,是否你嫁来崔家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我拆散你们,我甚至还在想……”他停顿了一下,道:“我还在想,若是这五年你一直在我身边,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人的出现。” 她在他的臂弯里,心一瞬就融化了,她哽咽地说:“我与那人并无情意,我愿意伴你身侧,为你生儿育女,下半生于崔府高墙内相夫教子,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她是真的喜欢他。 她又苦笑道:“但倘若你要因此休我,我也没有怨言。” 林姷垂下眼帘,眼泪落了下来,她喃喃道:“嫁入崔家,是我此生唯一的幸事。” 崔陵温柔的笑了,将额头轻抵在她的脖颈间,说:“不是你有幸嫁入崔家,而是我崔陵何德何能娶林姷为妻。” …… 林府一行人行到了一处山林,忽然间风雪大作,天色灰沉沉压过来,像是生了皮癣,高大的光秃秃的树被刮断了树枝。 赵斌蒙着脸,骂道:“这他娘的破天”声音淹没在风声中。 高焕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红,风卷着掉下的树杈将他的皮肤刮出了几条细小的伤痕。 他由着绳索牵扯着走,而就在下一瞬,他的脸色忽然就变了,眼里瞬间笼罩上了一层警觉,道:“有人跟上我们了” 李蒙怔了怔。 赵斌回头扫了一圈,除了风雪,就是一棵棵光秃的参天的高树,一片白蒙蒙,视线可及不过两丈远,哪里像有人影的样子,骂道:“你个臭小子再这里胡诌八扯什么呢!”说着从高焕身后踹了一脚。 然而也就是在下一瞬,赵斌一声哀嚎,人扑通的一声,掉进了个大土坑里。 这土坑是猎人用来抓捕野兽的,谁晓得赵斌这么点背,还能一脚踩进去。 李蒙立刻跑过来查看,土坑里还好没有安削了尖的木头,否则赵斌此刻已经被捅成筛子了。 赵斌吼道:“还愣着作甚!快将我拉上来啊!” 李蒙立刻叫人放绳索。 赵斌上来后瘫坐在地上哀嚎道:“我的腿!我的腿疼!” 李蒙查看后道:“大人,断了” 赵斌眼睛一瞪:“都断了?” “回大人,两……两条腿都断了。”李蒙憨厚的回答。 赵斌又是一声哀嚎,李蒙则拿木头将他的腿固定好。 赵斌是这一队的领头人,肯定不能就这么将他扔在这里,虽然大家对他已经积怨颇深。 李蒙命人劈木头,用一块粗麻布做了一个简易的步撵抬着赵斌,准备走出这个山谷到上郡后给他找了大夫。 相对的,高焕那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才真引起了李蒙的注意。 赵斌由两个府兵抬着,李蒙则跟在高焕身旁走,压低了声音道:“你…你方才所说是…是什么意思?” 高焕说:“字面上的意思,有人已经跟上了我们。”高焕稍加停顿,眼里多了几分阴沉,道:“与其说人,倒不如说是一匹狼。”高焕瞥了一眼李蒙,李蒙虽然憨厚稳重,但高焕能看得出来,李蒙绝对是个少见的个中好手。 高焕说:“想来你也是感觉到了。” 李蒙侧目这个异常成熟的孩子,然后说:“这一路来确……确实感觉到了些异样,不过……”不过他一直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眼前这孩子说有人跟上了他们,他方才知道那异样的不适来自哪里。 李蒙是出于身经百战的直觉,而眼前这个孩子才是真的灵敏。 李蒙说:“不过你……你是如何知道后面有人,两丈开外,可都被风雪卷的一片……片白茫茫。” 高焕说:“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匹狼。” “狼?” 高焕侧目看着李蒙的眼睛,说:“我能感觉得到来自于他身上的那种阴森森的气息,他此刻就跟在我们后面,他完全不需要跟得太紧,因为独狼从不会在白天冒险偷袭一整群人。” 独狼是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 高焕的眼睛阴沉沉的,冷冰冷的,李蒙被这孩子盯的心里发毛。 高焕转过头,淡淡地说:“话已至此,就看那领队的能不能长点脑子了。” 李蒙顺着高焕的视线看去,只见赵斌,此刻赵斌正坐在简易的步撵上骂骂咧咧吆五喝六。 李蒙和赵斌说过后,换来的是一顿臭骂。 赵斌坐在步撵上,骂道:“你是蠢猪吗!一个小屁孩子的话你也信!”他指着李蒙的脑袋说:“那臭小子就是想扰乱军心,他想趁乱逃跑!亏你还信了他的!看你一副磕磕绊绊的样子就头痛,快滚滚滚!” 高焕见此叹了口气。 晚上,他们在山洞里过夜,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一个被押送去往上谷的奴隶死了。 是夜里被一刀割断了喉咙死的。 所有人都吓坏了。 赵斌先是倒抽口凉气,看着地上那僵硬冰冷的尸体,也变成了磕巴,说:“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蒙检查了尸体,向赵斌摇了摇头,能在夜里悄无声息杀人的,这人的能力绝对不在李蒙之下,甚至远超于李蒙和在场的所有人。 赵斌想的却不是对手有多可怕,他惊慌失措地嚎道:“现在该怎么办!押送的奴隶少了一个人!交不了差,我一定会被治罪的!” 李蒙看了眼高焕,高焕却什么也没说。 赵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才是领队,他清了清嗓子,指挥道:“所有人,给我搜!务必将杀人者给我搜出来!” 李蒙脸色大变,着急道:“不……不不……” 高焕冷淡地替李蒙说道:“不可以” 赵斌瞥了高焕一眼,就是这臭小子,屡次三番的不给他面子。 赵斌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高焕没有恼怒,依旧是冷冰冰地说:“七个府兵,十一个奴隶,夜里那人潜入杀人,竟没有一人察觉,现在分散去找他,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赵斌冷笑道:“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他转头对着一帮犹犹豫豫的府兵吼道:“磨蹭什么呢!都给我去!” 搜查了许久,一无所获,但也没有一个府兵出意外,全部都安全的回来了。 赵斌觉得有些高兴,对高焕道:“你看!你说送羊入虎口,结果我看也没出什么事。” 高焕说:“那不是也没抓到他吗?他那是还不想杀你们。” 赵斌还要在骂,一旁的府兵说:“头,天又要黑了。” 现在是隆冬,天黑的本来就早,又逢大雪林子里从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寒风像是刀子一样刮着脸。 且不要说天寒地冻,单说这林子,里面肯定是有野兽的,这样在外面过夜,不被冻死,也得葬身兽腹。 眼见天黑,赵斌没有法子,只得道:“再驻扎一晚。” 李蒙把死了的奴隶尸体拉到一边去,想了想,用树枝子埋上,其他的府兵在一旁生火。 李蒙走到了高焕身边,高焕此刻正坐在地上,手肘搭在膝盖上,脸在火光下半明半昧。 李蒙将他的锁链解开,说:“你…你同我…出来” 高焕虽然可以脱离其他奴隶出来,但手腕上的仍有独立拴着他的铁锁。 风声萧萧 高焕说:“可是因为白天的事?” 李蒙点了点头,磕巴地说:“你…你认识那人?” 高焕沉默了片刻,说:“认识” 李蒙说:“那他……他……” 高焕说:“他不是为了救我,相反,他是为了抓我而来。” 高焕冷静地说:“他是个毒辣的人,他喜欢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会先一个一个杀掉所有的奴隶,让你们品尝够恐怖之感,再一个一个杀掉你们这些府兵,这是他惯用的手段。” 李蒙说:“我不是……他的对手。”又费力的说:“那……你” 高焕伸出了双手,道:“就算你把这锁链除掉了,我也远不是他的对手。”又道:“其实想要抓住他,也不算难,独狼终究是独狼,从他白天不敢轻举妄动就能看得出,他怕被围攻,只要有人能快一步离开这里,带兵回来” “这…不可能”李蒙毅然决然地打断道。 这里是山谷,地势低而狭长,虽然可以直通广平郡,路程也短,但要走到广平郡仍要旬月,一来一回人都死光了,更不要说他们连一匹马都没有。 高焕摇了摇头,说:“不是去广平郡,而是去白马” 白马就在他们现在所在处的西边,非常的近,如果从白马带兵回来是可行的。 只是这里是山谷,想要去白马必须翻过西侧的峭壁,当然这也不算难事,难就难在,人数是有限的,若是突然少了一个人,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匹可怕的狼一定会发现。 这是一场决定所有人生死的博弈。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几章主要是男主成长戏,我本人对这部分是特别特别满意的,有种亲鹅子终于长大成人出息了的感觉,但感情戏份比较少,不要拍我…… Ps:每天十点更新 第29章 黑鹰 李蒙回到了山洞,把高焕重新拴上,然后扫掉肩膀上的雪。 赵斌在一旁显得有些不安。 李蒙凑到他身边,道:“大……大人不必恐惧,那孩子说了,那人会先杀奴隶再杀府兵,我们还有机会。” 赵斌暴躁地道:“那孩子!那孩子!那屁大的他懂个屁!” 赵斌这个人有些刚愎自用。 第二天醒来,果真又死了一个奴隶,同第一个一样是被刀割断了喉咙,速度极快,一点声音也没有。 赵斌下令继续赶路。 虽然加快了步伐,但因风雪交加,还是难以快速离开这片山谷,后面的那匹豺狼仍然不远不近的从容的跟着他们。 终于,只剩下了两个奴隶,其中一个还是高焕。 这也意味着,马上就要轮到他们这群府兵了。 赵斌从起初的自负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他已经几夜未睡了,他睁着眼睛,灯火彻夜不惜,可就这样,那人还是能悄无声息的杀人。 这哪里是狼,分明是来讨命的厉鬼。 被那样一个凶悍强大的敌人追杀,哪里会有活路! “我们不能驻扎!我们要走!快点!快离开这个山谷!”赵斌坐在步撵上嚎叫。 李蒙说:“不……不能再赶路了,大家已经好几夜没有睡过好觉了。” 李蒙转而解开了高焕的锁链,又将他带了出去。 顶着风雪,李蒙说:“那……那天你说的法子可还行得通。” 高焕这几日来不分昼夜的赶路,受得苦远比李蒙他们多,皱着眉头道:“当然,况且这里离白马更近了。”他的目光深邃,落在林子深处,那里便是峭壁,攀过峭壁,白马城近在咫尺。 高焕回过头又淡淡地嘲讽道:“可是你不是不信我吗?你觉得我是那人里应外合的奸细。” 李蒙皱着眉头说:“在这样……样脱下下去,我们就真没有退路了。”又道:“我可以冒险去白马带救兵回来,但是……是队伍里少了一个人,那人绝对会发现的。” 他们这是在狼口偷生。 高焕说:“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全队解散,各自逃亡,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李蒙打断道:“这不可能!”又道:“这样逃跑,林家也会治我们的罪。” 高焕平静地说:“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他向李蒙比了比手,李蒙了然的凑到他身边侧耳倾听,待高焕说完后,李蒙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而这个男孩的眼里只有镇定和漠然。 李蒙微微翕动嘴唇,干哑地说:“这能行吗?不会被发现吗?” 高焕说:“我说过,跟在我们后面的是一匹狼,凶狠狡猾而又胆小谨慎这是狼的天性。”他垂了垂眼帘,说:“况且,这是如今我们唯一的一条生路。” 李蒙喃喃道:“可这也太大胆了!太冒险了!” 李蒙在风雪里沉默,高焕则安静的等着他。 过了许久,李蒙咬了咬牙,说:“行!为了大伙的命,就豁出去一次!” 高焕笑了,说:“但是现在我们还缺一样最要紧的东西。” 李蒙凝重地道:“什么东西!” 高焕说:“丝线” 李蒙说:“我去想办法”转身要走,停顿了一下,看着高焕冷声道:“跟在我们身后那人,到底是谁?” “慕容贺” …… 高焕被送回了山谷,重新锁了起来,脸上平静如常。 赵斌坐在地上的步撵里,像是受了惊吓的鹌鹑,道:“今晚把山洞口封上!”他红着眼睛凄厉地吼道:“用大石头封上!我就不信这样,他还能进来杀人!” 若不是因为他双腿都断了,恐怕他早就下令逃跑了。 仅存的另一个奴隶拿碗热水给高焕,高焕怔了一下,没有立刻喝掉,他转头看着那奴隶,今晚他才是最该感到恐惧的人。 而他也确确实实非常恐惧,双臂环抱着膝盖,咬着牙,整个人都筛糠似的抖。 高焕说:“你……” 那奴隶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高焕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过了一会儿,高焕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宾”他说 高焕闲来无事,把水碗放在一旁,陪周宾说起了话,道:“林府的奴隶。” 周宾点了点头,说:“是” 高焕说:“犯了什么错被发配为奴?” 周宾说:“祖父是明帝时司隶校尉钟会府上养的的俳优,后来钟会谋反被诛杀,我们一家也就被发配为奴。” “俳优”高焕怔了一下,然后忍不住重复道:“你的祖父是俳优,那你呢?你可会些技艺?” 周宾不明就里的点了点头。 高焕忍不住笑道:“这真是太好了。” 话落,李蒙正好进来,手里捧着两大坛酒,这是他们从林家偷偷带出来的,原本打算在途中嘴馋时或是暖身子时喝。如今这一路死人的,早就忘了还有这事。 赵斌也楞了楞,说:“你拿这个做什么?” 李蒙说:“趁着……着兄弟们都齐全,咱们今晚就喝了它……往后若是真不幸有谁离开,也不枉咱们兄弟一场。”这话自然是高焕教李蒙说的。 府兵们沉默了一会儿,接过酒去热,道:“说的没错!去他娘的逃命,老子们逃了一路,眼睛没闭,饭也没吃上一口,该死还是得死!不如大醉一场!他爱他你娘的取老子的命就取!” 一时间大家仿佛都想开了,纷纷倒酒热酒喝。 李蒙目光落在高焕身上,又立刻转回了头,和府兵们凑到一起喝酒去了。 周宾见此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往衣服上抹,府兵们还有刀,周宾可什么都没有,不仅什么都没有,手腕还被铁锁拴着,这不是等死又是什么。 周宾对高焕哭道:“你说,那人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为什么不先杀那些一路打骂我们的府兵,倒先杀我们。” 高焕看着那帮正在喝酒吃肉的府兵,目光深邃,说:“因为残忍是那人的本性。” …… 清晨,慕容贺坐在大石头上,将刀上的血胡乱的抹在了穿着的兽皮袍子上,然后收刀入鞘,从怀里掏出肉脯吃。 一只黑鹰在上空盘旋了几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是龙城的来信,慕容德又在催促他快点回去。 透过白蒙蒙的雪和雾,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一眼便看到了远处那几个疲惫踉跄的身影,一个是高焕,另外还有三个是林府的府兵,一个坐在简易的步撵上,另外两个则小心翼翼的抬着他。 坐在步撵上的那个府兵头子已经吓坏了,远远的慕容贺就能听到他臭骂着的,颤抖的声音,慕容贺觉得非常有趣,他真的还想再折磨他们几天,找找乐趣。 慕容贺一展臂,肩膀上的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慕容贺看着高焕的背影,叹道:“是时候该收网了,你也该同我回龙城去了。”慕容贺转过身,他准备去放个水,一边走一边道:“再拖下去,大哥可真该生我的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是前虐后暖,当然前面虐的时间多一点,因为我本身就是喜欢写虐文,后面暖的章节我也可以看情况多写一点,到时候还可以加番外写一点甜,反正肯定是he。 然后男主这部段自己的成长戏我真的是尽量做到短了,只走剧情,把不必要的景色描写心里描写全都删了,后面也会直接n年后,不会拖得太长,但这一段戏实在是太有必要了,男主不仅是变强大,他会从里到外都会发生一个质的变化,我实在是不舍得删。 我会将没有感情线的章节提前贴在简要里,我暂时没有设防盗,大家可以自行选择购买,不会受影响~就酱~啵唧~ 第30章 阿姷 清河 今天是正元,崔陵一早就醒来了,林姷还窝在他怀里酣睡,崔陵将她的一缕黑发缠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然后又松了开,方才叫她道:“姷儿,该醒了,今天是正元。” 尚在半睡半醒中的林姷听见这话,忽然间心向下一坠,面无血色。 崔陵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林姷看清楚眼前的人,这才缓缓的抱住了他,隔着单薄的衣衫,她感觉到了温暖。 崔陵也回抱住了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她的手有些凉,像是外面的霜雪。 林姷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声音有些嗡嗡地不甚清楚,她说:“叫我阿姷,别叫我姷儿。” 崔陵皱了皱眉头将她抱得更紧了几分,下巴轻抵在她的发上,说:“好”说完,崔陵又低下头轻吻着林姷柔软的嘴唇,他的嗓子已有些发干,林姷的身体亦有些发热,他翻过身将她裹在了身下。 正当时,窗子被一把推开,崔钰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天真地说:“哥哥,你和阿姷姐姐在做什么呐?” 崔陵和林姷俱是一怔。 崔陵从床榻上起来,拿被子给林姷盖上,下榻说:“隆冬开什么窗子,谁叫你在墙根偷听的。” 崔陵走到崔钰面前,隔着窗口,看着崔钰那人畜无害的大眼睛,无奈的又道:“还有,阿姷是你嫂子,不叫阿姷姐姐。” 林姷裹在被里,笑出了声。 崔陵回头看了一眼林姷,又看了看趴在窗口的崔钰,无奈的揉着额头,苦笑道:“真是够头痛了。”又对崔钰说:“你快进来吧,外面冷,今天是正元,一会儿我和你阿姷姐姐带你出去买正元糕吃怎么样?” 崔钰像只小燕子一样绕过了窗口从门外跑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案几旁,说:“好,我喜欢和哥哥还有阿姷姐姐出去,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崔陵和林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 是夜,慕容贺潜入了府兵们休息的营帐,慕容贺其实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只不过面对这样的对手,他难免自负了一些,又或者是慕容德的催促让他有些着急想要回龙城去。 潜入进了营帐里,他才发觉异常,这营帐里没有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感瞬间充满了他的心脏。 入圈套了! 慕容贺立刻掀帐离开,往另一方向的林子深处跑去,他的视力极佳,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影。 慕容贺停下了脚步,手按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眼睛如豺狼一般凶狠,声音喑哑地道:“高焕。” 高焕说:“慕容贺,你跟了一路,杀了这么多的人,感觉如何?” 慕容贺冷笑道:“你在同谁讲话?就凭你们几个羸弱残兵?就算你们给我设套,也非是我的对手。”他说着抽出了长刀,长刀出鞘发出凛冽的寒光,而也又是在这寒光下,慕容贺清楚的看到一只短箭射了过来,他没能来得及躲闪,被射中了膝盖,跪在了地上。 于此同时又接连五只短箭穿透了他身体,他跪在地上,仍紧紧的握住手中的刀。 慕容贺听到了铁甲的声音,向四周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晋军铁甲包围了,又或者这是早就埋伏好的天罗地网。 他显然必死无疑,所以他此刻更关心的是自己哪里出了错,他怎么可能会被高焕算计,他眼睛猩红地道:“你是怎么找来的救兵!到底是什么人逃了出去!这些日子里我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清点人数!不会出错的!这怎么……” 高焕走到了慕容贺面前,俯视着他。 慕容贺看见了高焕手里的长刀,怔了一下,眼里笼罩上了一层恐惧。 高焕冷漠地看着他,平静而又冷酷地道:“你不必知道” 手起刀落,除了喷洒出来的鲜血,就剩一颗滚落在地的人头。 他兄长叔伯的仇报了。 李蒙怔了一下子,跑了过来,道:“你……你怎么把他……他给杀了!” 高焕将手里的刀一把插在地上,冷冰冰地道:“你想从他嘴里撬出什么?他们慕容鲜卑家的嘴比铁还硬,你又能撬出什么?你把他留下,不过是养虎为患。” 李蒙哑口无言,转身对领兵的白马城将军说:“有劳将军了,回去我……我会向我们大人禀明。” 领兵的樊申道:“这里离上谷仍有一段路,我会派一队兵马……”樊申犹豫了一下,这一行十来个奴隶,最后只剩下高焕这么一个孩子,真的有必要再送去上谷了吗? 这时候林府剩下的那三个府兵也来了,两个抬着步撵,走的摇摇晃晃的。 高焕说:“不必抬着了,放下吧”两个府兵遂把手里的步撵往地上一放。 樊申看着那步撵,目光骇然,那步撵上坐着的分明是个死人! 而抬着步撵的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周宾。 樊申有些看不太明白,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蒙期期艾艾的,高焕替他解释:“那夜李蒙将府兵们灌倒,将周宾和赵斌的衣服调换,夜里慕容贺来杀人,杀的是赵斌。” 樊申说:“然后你又让李蒙换上奴隶的衣服从慕容贺的眼皮子底下溜出来到白马来求救,又将赵斌的衣服换了回去,抬在了步撵上凑人数。” 高焕点了点头。 樊申说:“那又是怎么骗过慕容贺的!” 高焕看向周宾,周宾立刻了然的变了嗓子道:“是我来伪装的赵斌。”声音竟然和赵斌的如出一辙。 樊申诧异地道:“你……” 周宾用回了自己的声音说:“下奴的祖上是俳优。” 樊申恍然说:“难怪呢” 周宾又扯了扯手里那根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只见赵斌的左臂又微动了动。 樊申说:“你们就是这样骗过慕容贺的”又说:“这太冒险了,倘若慕容贺走近,又或者他半夜潜入的时候发现了赵斌是死人,这……” 高焕淡淡地说:“我太了解慕容贺了,他太谨慎,同时也太自负,他自认为我们都是他手中的蝼蚁,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山谷里,根本逃不出他手掌,况且他夜里杀人的时候,从来不细看刀下的人是谁,帐中又有几人,他只要知道刀下的人不是我就够了。” 周宾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芒,说:“所以,半夜只要将赵斌的尸体藏好就行,至于他杀的是谁,完全就是看命。再者,对于我们来说,只要多争取一天的时间就够了。” 樊申看着地上慕容贺的人头,又看着高焕那双冰冷阴沉的眼睛,和他脸上那猩红地斑斑血迹,心下一寒。 蓦的,樊申叹道:“这分明是一帮亡命赌徒才会做的决定。”转头对李蒙说:“我会留一队兵给你,至于是继续前往上谷还是折回宛城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说罢樊申上马,扯过辔绳,樊申还是没能忍住,回头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高焕,那个不过十三四岁般大却异常成熟阴鸷的孩子,然后樊申一抽马鞭离开了。 此刻,李蒙也有些没头脑,从宛城出来的一大队人马,如今只剩下了两个奴隶,两个府兵。 高焕突然伸出了双手。 李蒙本能的吓了一跳,他不知为何,竟十分惧怕这个孩子,这孩子刚刚毫不犹豫的砍下慕容贺脑袋的那一幕犹在李蒙眼前。 “你……你做什么!”李蒙道 高焕冷冰冰地说:“锁链给我带上,不去上谷了?就这样回宛城你复得了命?” 李蒙有点感动,说:“冒犯了”然后将高焕和周宾用铁锁重新拴上,对另一个府兵说:“出发!去上谷!” 周宾有些不太明白,问道:“为什么不回宛城?上谷那地方听闻是人间地狱。” 高焕没有说话。 第31章 上谷 林姷同崔陵带着崔钰去买正元的食物,清河这个地方冬天的时候比宛城要冷,崔陵特意名人给她做了厚衣裳,领边缝着一圈绒绒的狐狸短毛。 崔陵对崔钰跟宠爱,几乎他要什么便买什么。 一队骑兵飞驰于大路中央,为首的大汉一边抽马,一边喊到:“让开!让开!” 崔陵立刻把林姷和崔钰拉到路边躲避。 骑兵过后,地上一片狼藉。 林姷皱着眉头说:“这是什么人?” 崔陵说:“白马城的樊申。” 崔陵微皱眉头,说:“看这方向应该是往上谷去。” 林姷一边从买菜的婆子手里接过葵菜,一边问:“上谷那边又要打仗了?” 崔陵说:“不知道,但那边一直不太平。”他皱着眉头,上谷离清河不算特别远,他开始思考要不要同父亲提南迁之事。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凑了过来,这男人二十一二,又高又壮,皮肤黝黑,身上穿着的一看就是名贵的锦缎,但不知是何缘故破烂的有些不成样子。 “小姐!”男人看见林姷,无比兴奋,笑的露出一排牙齿。 林姷却怔在原地。 男人熟络地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小姐。” 崔陵说:“你是什么人?” 男人看了一眼崔陵,笑道:“诶呦,想必您就是崔公子吧,真是一表人才。” 崔陵眉头皱了皱,有些不耐烦。 男人说:“小的赵络,是林家前掌事赵漾的堂弟,三年前小的从林家出来,在平阳单独做买卖,可恨这帮匈奴人,还得我人财两空,流落街头,本来想回林家投奔堂兄,谁知道堂兄犯了案,杀了人,被处死了。”他一双奸邪的眼睛往林姷身上瞟了瞟,笑说:“在这里遇到小姐,就跟遇到亲人一样。” 崔陵看向林姷,皱眉道:“你可认识他?” 林姷脸色稍显苍白,点了点头说:“认得” 崔陵拿出了一些银两,赵络说:“无功不受禄,这钱我不能收”又说:“我只是想寻一活计养活自己,不知道崔府可缺人?”他看着林姷说,眼睛非常不安分。 林姷沉默了片刻,对崔陵说:“前阵子伙房里的那个杂役回了家,倒是一个空位置。”她的声音非常冷淡。 崔陵有些不悦,他对赵络并无好感,碍于林姷开了口,道:“好似是”然后有些不耐烦的对赵络说:“你跟我们走吧。” 赵络立刻点头哈腰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上谷外 越往北边走,天就越冷,风雪也就越大,行到上谷时,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走起路来分外的艰难,远远的只见上谷的城墙上也都是银白,一派肃杀萧条之气。 李蒙走在前面,手里牵着拴着高焕周宾的锁链,锁链碰撞发出的冰冷声响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挡在他脸上的围巾也跟劲风猎猎抖动。 “诶!”周宾轻嚷了一声,摔在了地上,整个人都埋进了雪里。 高焕将他搀扶了起来。 李蒙问:“没……没事吧” 周宾一边拍着衣裳的雪,一边疼得皱眉说:“没事,就是好像让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周宾用脚在雪下踢了踢,说:“什么东西,硬邦邦的。” 说着,李蒙也凑了过来。 周宾蹲下身体把上面的雪推扫开,一张死人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周宾吓得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李蒙也吓得脸色发青。 饶是高焕还比较冷静,他将死人身上的雪都扫开,那死人的皮肤是青紫的,衣不蔽体,肋骨一根根凸出来,肚子凹陷,除了比骷髅多一层皮外几乎没什么不同。 李蒙说:“是是……饿死的!” 高焕没有说话,只抬起头冷冷的看着上谷的城门。 另一个府兵拿脚在雪里扫了扫,道:“这里也有!” 李蒙扫了几下也发现了一具,单是这周围恐怕就有十多具尸体。 周宾面色苍白,退缩了几步,嘴唇发抖地说:“这上谷……” 李蒙一咬牙,道:“进城!” 林家的田地在上谷的一处城郊,城里倒是没有死人,但活人也没有看到。 李蒙的心稍加安稳了下来,倘若城里和城外一样,他心里会觉得愧疚难安。 李蒙将高焕和周宾领到林家田地,然后将他们交给了这里的林家府兵。 这个时候地上的雪还没有化,高焕能看见不远处的几间土房,萧条归萧条,但总比在林家好,只要能离开林家,他总能找办法活下去。 李蒙和上谷的府兵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把高焕叫到一边去,说:“这……这里我说不上什么话……以后还是要靠你自己,我还要回宛城复命。” 高焕说:“我知道了” 李蒙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他拍了拍高焕的肩膀,说:“希望我们都……都能活到下次见面。” 高焕冰冷的眼睛柔和了一些,道:“希望” 李蒙离开后,这里的林家府兵把高焕和周宾领到了后面,原来那土房不是给他们住的,后面那破败的茅草屋子才是。 周宾皱着眉头说:“这种屋子哪里能御寒,上谷的隆冬这么冷。” 府兵说:“你哪里这么多废话!”说着将周宾和高焕都推了进去,将门锁上。 周宾还在抱怨,肩膀却被高焕按住了。 “怎么了?”周宾问道。 高焕向他示意,周宾方才顺着高焕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这屋子里不止他们两个人。 算上他们两个这屋子里总共有七个人,还有一个是个小孩子,这些人各自缩在墙角,瘦骨嶙峋,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像是嵌在眼窝里一样,转来转去的来回打量着他们。 那眼神有点像是在盯着一盘肥美可口的食物。 这真是诡异极了。 周宾吓得不轻,往高焕身侧靠了靠,说:“这都是什么人?” 高焕冷静地说:“和我们一样,都是被送来的奴隶。” 周宾吞咽了下口水,他可不想变得和这些人一样,他还要说什么,只见高焕已经走到了一面墙下,把杂草简单的堆了堆,又把破旧的被褥铺上,躺在上面睡觉去了。 周宾看了看周围这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瑟缩了一下,害怕地道:“高焕你别睡!我害怕!” 高焕皱着眉头,这几日来在风雪里赶路,他实在是累坏了。 见他不回应,周宾又推了推他的手臂。 高焕仍然闭着眼睛,皱了皱眉头,冷声说:“没事,他们伤害不了你。” 清河 入夜,天黑。 赵络捧着一盘子炙肉大快朵颐,他听见门被推开,头也没有抬,直到林姷走到他面前。 林姷冷冷地看着他,皱着眉头。 她不知道赵络知道有关她多少事情,但她清楚赵漾以前一定同赵络提过。 赵络用手把肉撕开,抬头睨了她一眼,嚼着肉说:“小姐怎么来了,这么晚,天都黑了,让崔公子看见不成体统吧。”他轻佻地说道。 林姷说:“过了正元我送你回林家,这里是崔家,我做不了主,你也谋不了一个好前途。” 赵络把剩下的肉扔回盘子里,抬头对她笑:“小姐,这么快你就把我堂哥给忘了!论起来,我可还得喊你一声嫂子呢。” 林姷虽然早有预料,但身体还是有些发抖,只不过瞧起来她还是镇定无比。 此刻,她没有回应赵络,而是保持着沉默。 赵络从案几旁起来,凑到她耳边,一股肉腥味扑来,他压低了声音道:“人家都说长嫂如母,你别光顾着跟崔公子快活,也得管管我啊。” 林姷冷漠地说:“你想我如何管你?” 赵络又坐回到软垫上,说:“我也不难为你,上元前这段时日就我在崔府有个地方睡就行,我可不想再流落街头。” “过了上元以后?”林姷问。 赵络舔了舔沾满油的手指头,说:“给我三千两银子” 林姷声音里有几分怒气,道:“崔家一向清廉!你叫我上哪里给你弄三千两银子去!” 赵络用舔过的手指头捅了捅她的腰,林姷一把打掉了他的手,冷声道:“收起你那副轻佻的样子!” 赵络撇嘴说:“崔家清廉,林家可不清廉。” 林姷说:“那我也没有三千两银子。” 赵络笑说:“所以我才说过了上元,还有十五天,够你准备了。”又扬着嘴唇说:“你又被林业深碰过,又被我堂哥骑过,这些事你也不想让崔公子知道吧?”他说完,哈哈大笑。 林姷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忽然变得阴沉了起来,然后她推门离开了。 林姷快步走在崔家的院子里,风声萧萧,冷月高悬。 她的眼睛冰冷如刀刃,她要杀了他,她已经杀了那么多的人,又何差一个赵络。 为了崔陵,为了她自己,凡是知道她秘密的人,她都要杀了。 …… “林姷,有时杀人只是最下策” …… 忽然间,她的耳边又想起了那个孩子的声音,她脚下一僵,怔在了原地。 风仍然冷的刺骨,像是刀子割着她的细腻的脸颊。 她的眼睛渐渐有些发涩,她抬起头看着天上冷白色的月亮。 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她来说却如此遥不可及。 恍惚中,她的衣裙被人轻轻拽了一下,又轻轻拽了一下。 她低下头,看见了一脸天真无邪的崔钰。 崔钰的身高只到她腰腹,他轻轻的抱着她,抬头望着她,用着稚嫩的声音说:“阿姷姐姐,你不开心吗?” 林姷微笑道:“没有” 崔钰说:“可是阿姷姐姐你在哭呀。” 林姷笑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柔声说:“你看,我的脸上都没有泪,怎么会是在哭呢?” 第32章 下场 “快点!” 挥动鞭子的声音大过风声,一个黑瘦的奴隶摔倒在了积雪还未彻底融化的田垄间。 周宾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这就是这叹息间,府兵给了周宾一脚说:“快点干活!” 到了晚上,府兵才抬来铁锅,里面哪有一粒粟米,简直比刷锅水还要干净。 周宾饿的前胸贴后背,回头只见高焕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周宾走过去说:“你在看什么?” 高焕向他示意了一下,只见那些奴隶都在地里不知道在挖什么,还沾着泥,黑糊糊的直接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吃着。 周宾问:“他们在吃什么?” 高焕皱着眉头说:“草根” 周宾说不出话来。 高焕将手里的米汤喝了,碗放在一边,说:“不只是草根,这周围树的皮都没有了。” 周宾听他淡淡地说着,心里有些绝望。 高焕却起身走到了那些奴隶间,那些奴隶侧目看着他,有的是防备,有的是敌意,高焕熟视无睹的蹲下身子,用手拨开土,捡起了一块草根。 周宾走过去,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说:“你也要吃?” 高焕用手指擦着草根上的土,淡漠地道:“我曾经在林家当过一段时间的下人。” 周宾怔了怔,说:“这我知道” 高焕说:“林家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得先屈服,如此才能在这样吃人的世道活下去。”他说着将擦干净的草根放进嘴里吃了进去。 周宾胃里一阵翻涌,高焕又捡起一块草根,擦了擦递给周宾。 高焕的眼睛坚韧而又冰冷,周宾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咬了咬牙接过去吃掉了。 然而光吃草根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几天下来,周宾就已经瘦脱相了,他经常跟高焕说他闻到府兵们住的土房子里飘来了肉香,还说看见有两个府兵拿进去一只活鸡。 周宾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吞咽口水,他的眼睛因饥饿而散发着一种炽热的光。 高焕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靠在墙边说:“那又如何?”他冷笑了一下,说:“你还指望他们能分给你一口?” 高焕刚说完话,一个圆脸府兵的鞭子就抽了过来,穷凶极恶的说:“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偷懒!” 周宾脸色惨白,眼见鞭子朝着自己的眼睛抽来,一下子瘫软在地。 高焕闭着眼睛一把接住了鞭子。 府兵楞了楞,鞭子那头攥在高焕手里,府兵怎么也抽不回来。 高焕说:“林家的规矩,末时才开始干活,眼下还有半个时辰。” 圆脸府兵气得不得了,道:“我说什么时辰干活就什么时辰,哪里轮得到你说话!”圆脸府兵怎么也收不回手里的鞭子,眼前这看起来普通的小少年力气却大的惊人,真难想象他已经这么多天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了。 “林家的府兵可以不遵守林家的规矩?” 圆脸府兵被噎的哑口无言,只觉得没有面子,丢下鞭子上去踹他,踹一脚骂一句,他穿的厚翘头胡靴踢起人来格外的疼。 高焕也没有反抗,任由他踢。 府兵踢够了,方才骂骂咧咧的离开。 周宾早就吓坏了,赶紧爬过来说:“你没事吧?他没把你踢坏吧?” 高焕说:“没事”他的身上不过是有几块青紫,不过肚子饿却是真的,这种饥饿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这时候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孩子过来,是同高焕住在一个屋子里的,高焕从来没听那孩子说过话,应该是个哑巴。 此刻这个小孩子站在高焕面前,睁着一双怯怯的眼睛,伸出了细细的胳膊,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小块树皮。 高焕怔了一下,接了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对那小孩子笑了笑,道:“谢谢”然后放进了嘴里。 周宾还是第一次看高焕笑,那样冰冷阴沉的一个少年,笑起来时竟让周宾心里感到了一阵温暖。 清河 离上元还有五日,此刻赵络正躺在床榻上睡觉,半条腿耷拉在床边,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肚子,他从睡梦里惊醒,一睁眼就看见了林姷那张姣美冰冷的脸。 赵络摸了摸肚子,上面有一个小包裹。 赵络立刻坐起来,迫不及待的打开,里面是银两,赵络掂了掂,阴阳怪气地说:“小姐,这恐怕不够吧。” 林姷说:“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银子”说着丢给了他一封信,道:“这信上有我父亲的私印,我信上说是我需要银两,你拿着它去林家找李风,他自然会将剩下的银子提给你,拿着这笔银子立刻滚。我不想再在崔家看见你。” 赵络心满意足的收好了信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多叨扰了,祝小姐和崔公子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说完起身推门离开了。 林姷看着赵络离开的背影,目光深了深,然后叫来了崔家奴仆吩咐道:“我已经许久没有回林家了,这封家书烦劳送去林家。” 奴仆接下恭敬的离开。 安排过后,林姷的脸上隐隐浮现了笑意。 赵络以为林姷和赵漾的事只有他知道,更笃定林姷绝不会把他出卖给林业深,因为她怕他告诉林业深她曾与赵漾曾经媾和过。 然而赵络却不知道,不知道林业深早就知道她和赵漾的事,甚至还毒哑了赵漾以掩盖此事,而她也根本无需再对林业深隐瞒。 她所要隐瞒的人不过只有一个崔陵而已。 她此刻将赵络的消息送给林业深,想象一下等赵络到了林家,林业深将会如何对他? 他的下场只会比赵漾还要悲惨。 赵络离开了崔府,就等于丢下了保命的护身符。 …… “林姷,有时杀人只是最下策” …… 林姷忍不住笑着喃喃:“高焕,杀人不是最下策,自己动手杀人才叫最下策。” 至此,林姷感到了一阵轻松和愉快。 她回到了屋子,看到了崔钰,崔钰等了她好久,看见她回来,崔钰眼睛一亮,扑到她怀里撒娇说:“阿姷姐姐,哥哥说让你带着我去买上元节的吃食去,我等阿姷姐姐好久呢。” 林姷摸着崔钰茸茸的头发,说:“那阿钰的哥哥呢?” 崔钰说:“三叔将他叫走了,他说让阿姷姐姐先带我去,他随后就来找我们。”又拉扯着林姷的衣袖说:“阿姷姐姐,我们去扎花灯去好吗?” 林姷微笑道:“好” 林姷陪崔钰在一家店铺扎花灯。 崔陵赶到时,只见这两人都蹲在地上,统一拄着下巴认真地看着那扎花灯的白头发老头。 林姷粉嫩的脸颊上带着一抹笑,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崔陵站在那里没有着急过去打扰,他看着她的笑脸,也不由的露出了微笑。 过了一会儿,崔陵才走上前。 崔钰抬头看他,笑眯眯的叫道:“哥哥”然后站起来扑到崔陵怀里。 崔钰这一起身,崔陵方才看见地上摆着的一排花灯,足有十多个,崔陵说:“这都是你要的?” 崔钰回头偷偷的向林姷眨了眨右眼,然后转过头对崔陵点了点头说:“对!都是阿钰要的!阿钰要来送给阿姷姐姐!” 崔钰这么一说,崔陵还能说什么,抚着额头一阵苦笑。 林姷从地上起来,对崔陵说:“走的急了?额头上都是汗。”说着拿出帕子给崔陵擦了擦。 崔陵没说什么,微笑着轻握住她的手。 离开了扎花灯的老头那里,他们又要去买甜瓜。 崔陵和林姷走在一起,崔钰则自己在后面,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他们,手里还拎着一堆花灯,走得跌跌撞撞的。 第33章 偷吃 上谷 夜里一片漆黑,高焕正在睡觉,衣服被人轻扯了扯。 周宾在他耳边小声说:“高焕,你快同我出来!”样子神秘兮兮的。 高焕睁开眼睛,皱了皱眉头,起身同他出去,外面虽然不比隆冬时候冷,但还是很凉。 高焕说:“这么晚了做什么?” 周宾从怀里掏出了样东西,上面还包着油纸,说:“你看这是什么?” 高焕打开,里面是一块烤鸡胸脯肉和半个蒸饼,已经冷了。 周宾催促他:“你快吃了!” 高焕皱眉说:“你偷的?” 周宾说:“这你就别管了!趁着没人快吃了,不然可就惹麻烦了。” 高焕说:“我不吃了,你自己吃了吧。” 周宾不太乐意说:“你这人怎么性子这么古怪!” 高焕说:“我胃里发涨,吃不进去。” 高焕坐在一旁的大石头块上,抬头瞥了他一眼说:“你没舍得吃吧,自己留着吃吧,我给你看着人。”说着捡起了地上的树枝,百无聊赖地在地上随手划了几划。 周宾没再管高焕,他跟高焕可不一样,他是肉做的,高焕是铁打的,高焕能忍,他可忍不了,再饿下去,他就要死了。 周宾于是狼吞虎咽的吃光了。 第二日一早,高焕起来在井水旁洗脸,看见了昨日那干瘦的小男孩的母亲,那母亲捧着一盆粟米淘。 高焕怔了一下,走过去说:“这是……” 那母亲说:“是那帮大人们的”是府兵们的。 高焕皱起了眉头,忍不住说:“这帮人如此苛责虐待我们,为何不逃,留在这里迟早会饿死。” 那母亲叹了口气说:“不要说逃不出去,就算逃了出去又能去哪里?”他们手里没有粮食,逃命也得饿死在路上。 那母亲又道:“来的路上,你们可曾经过上谷城里?” 高焕点了点头。 那母亲说:“可看见上谷城里有人?” 高焕说:“没有活人,但也没见到死人。” 那母亲叹了口气,继续淘米,说:“那是因为能逃的活人都逃了,路侧的死人被逃不掉的活人给吃了。” 高焕身体一僵,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那母亲说:“不敢相信是吗?这里就是上谷,人吃人的上谷。”她将手在衣服上摸了摸,蹭掉水渍,说:“在林家这坞堡里,虽然饿归饿,但好歹有剩下的米汤可以喝,有草根树皮可以吃,在外面只能吃人。” 女人说完,准备端起了淘好的粟米起来。 高焕忽然伸手拈起了一把,女人以为他是想偷粟米,吓得变了脸色,惊弓之鸟一般,说:“孩子,这可使不得!” 高焕说:“为何?这些粟米不都是你们种的,府兵们如此奴役你们,却连一粒米都不给,他们喝酒吃肉,让你们饥肠辘辘的吃草根。”高焕将米放了回去,女人还仔细的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黏在高焕手上的。 那母亲无奈又惊恐地说:“你不知道,偷拿他们的米是会要命的!”又道:“这些粟米是有数的,他们一粒一粒查过,绝不能少十粒以上!否则他们会杀了我的!” 高焕觉得匪夷,而后又不觉得意外,在这种饥荒之时,连草根树皮都要抢,更何况米肉,说是黄金都不为过。 忽然间,高焕脸色一变,道:“坏了” 高焕立刻跑到了院子里,看见眼前的景象,他面色一沉。 这几个草屋里的奴隶都被叫了出来,个个黑黝黝的,瘦骨嶙峋,他们瑟缩在一起,像是一窝战战兢兢的鹌鹑。 地上还躺着一个奴隶,被鞭子抽得浑身是血,看样子已经咽了气。 高焕面沉如水的走过去。 同屋子里的那个黑瘦的哑巴孩子看见了高焕,一把扑进了高焕怀里,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恐惧。 高焕沉默着摸了摸哑巴孩子的头。 昨日那个圆脸府兵此刻正抽着手里的鞭子,穷凶极恶地道:“我在最后问一次,到底是谁在昨夜来土屋里偷了东西!” 高焕在人群里侧目瞥了一眼周宾,只见周宾吓得抖如筛糠。 府兵见没有人回应,骂道:“不说是不是!不说我就挨个抽!抽死你们这群王八羔子!”说着硬生生的从人群里拽出来一个奴隶,那奴隶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跪地磕头道:“大人,真的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磕得血流满面。 周宾不敢看,懦弱又痛苦的缩着脖子发抖。 “我昨看见他出去了!”一个瘦高的奴隶忽然说话。 周宾一震,却见那奴隶指向的是高焕怀里的哑巴孩子。 那奴隶说:“是那孩子!我昨夜见他偷跑出去了!”没有什么是比嫁祸给一个哑巴更聪明的做法了。 那孩子的母亲刚好淘了米回来,手里的空盆嗙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发抖地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在高焕怀里,脸上的惊慌和恐惧更深,他长了长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种恐惧碾压过想要痛哭的泪意,他无措又求助似的看着周围的人。 高焕又看了一眼周宾,周宾一半恐惧一半痛苦。 府兵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说着就要来揪那哑巴孩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孩子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孩子的母亲扑跪在地,痛哭求饶。 高焕沉默了再三,还是一把攥住了府兵的手腕,府兵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高焕说:“跟这孩子没关系,他是被冤枉的。”高焕的眼里闪过一丝绝望,声音仍然是十分冷静,他说:“是我偷的,跟这孩子没关系。” 圆脸府兵一怔,想起了高焕就是昨日顶撞他的那人,狞笑道:“原来是你!正好,老子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将他推搡出人群。 “不是他!”周宾喊道。 同屋的和高焕关系较近的奴隶石镇也喊道:“不是高焕,高焕绝不是那样的人!” 圆脸府兵其实就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正好高焕站了出来,圆脸府兵此刻也不想追查到底是谁偷了食物,只想折磨高焕一番再杀掉。 圆脸府兵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周宾他们,道:“你给我闭嘴!”然后对其他几个府兵说:“你们都先回去吧,这臭小子我要带走,好好教训教训!” 圆脸府兵拿刀尖抵在高焕脊梁后一直将他逼到了坞堡外的一处深山林里。 按照林家的家规,他是没有资格折磨虐杀奴隶的,所以他要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被太多人看见会惹来麻烦。 带到了地方,圆脸府兵将高焕一脚踢倒在地,然后接连踹了高焕一顿,踹到府兵自己都气喘吁吁。 高焕的嘴脸额头青紫,但他仍十分镇定,说:“你可以折磨我,随你开心就好,但可以留我一条命吗?” 府兵狞笑:“留你一条命?”他一把抽出刀开,用刀尖抵在高焕的眉心说:“你莫不是在做梦吧!”说着往下轻轻一刺,高焕的眉心立刻流出了血,血沿着鼻梁一路流下,高焕的眼睛也被血染红了,而也就在这倏忽间,他的眼睛变得狠戾起来,像是让修罗恶鬼附身了一样。 府兵刀尖向下,在他的肩上割开了一块肉。 高焕咬了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向府兵走去。 府兵这回是有点吓到了,想要一刀结果了他,却被他用手一把接住了刀刃,鲜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下来…… …… 高焕坐在大石头上,手肘轻搭着膝盖,他已经沉默了有一会儿。 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高焕这才抬起眼帘看着地上府兵那早就冰冷僵硬了的尸体。 高焕的身体也有些被冻的发僵了,他在想,想如何处置这府兵尸体,怎样才能让府兵死得合情合理,让其他的府兵可以放过他。 他抬起眼帘,又垂下眼帘,他没有办法思考,因为他已经快旬月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他的胃此刻像是搅在了一起。 这种饥饿感快要将他逼疯了。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饿死,会被饿死在上谷,这里就是个巨大坟墓。 他看着山林里的树,大多都没有树皮了,光秃秃的裸露着,是被上谷城里的人吃光了。 …… “不敢相信是吗?这里就是上谷,人吃人的上谷。” …… “高焕,离开了林家的庇护,一切就不一样了,外面的世界是吃人的。” …… 高焕抬起眼帘再次看向地上府兵那僵硬了的尸体,目光却变得深邃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说压抑,那我提前预告一下吧~45章就开始甜了暖了~男女主关系也换和了~~林业深也死了~~就是开始画风微微转变~ 第34章 走水 “走水了!”坞堡后面冒起了滚滚黑烟,几个府兵们提着水桶一拥而上,谁也不知道在着凛冬末的时候怎么还会起火。 周宾在草屋子里,一听走水他脸色一白,向窗外看,起火的正是刚刚高焕被带进去的那片林子,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府兵把他们撵出去打水灭火,周宾简直疯了一样往林子里头扎,心下只有一个念头。 高焕可不能死! 最后也还是没有找到高焕,也没有找到那个圆脸府兵的尸体,他们人太少了,火势太猛了,几个时辰下来已经把这片林子的一半都烧成了白地。 没有找到府兵的尸体,也没有找到高焕的,又或者他们已经被烧成了炭,看不出来了。 周宾失魂落魄的回到草屋子里,他捂着熏黑了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竟然开始痛哭起来。 都怪他!算都怪他!为什么他当时那么懦弱!为什么不敢站出来!害得高焕替他惨死! 周宾自责痛苦,他坐在墙角于众目睽睽之下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旁边的奴隶轻拽了拽周宾的衣角,周宾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熟悉的影子踉跄着推门进来。 是高焕。 高焕的脸上也都是黑灰,他的眼睛里透漏着憔悴,嘴唇苍白干裂,整个人像是大病了一场。 周宾立刻扑了过去,拉着高焕的手臂说:“你没事吧!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周宾看见高焕额头上的血,错愕的不知如何是好。 高焕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草垛子上,沉默了一忽儿,才哑声说:“我没事”他说着一把将手里的粗布包裹扔在了地上。 周宾怔了一下,说:“这是什么?” 高焕没说话,事实上高焕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 周宾凑上前去,蹲在地上,打开包裹,只间里面是炙肉,虽然已经冷了,但还是能闻到一股肉香。 周宾怔住了,草屋里其他五个奴隶也怔住了。 紧接着他们眼里开始散发着一种可怕的光,那是极度饥饿的人才有的眼神,像是饿狼一样。 下一刻他们连滚带爬的冲过去抢,一整块一整块的塞进嘴里,炙肉香味瞬间在他们口中四溢,刺激着他们的味蕾。 他们狼吞虎咽,不时发出猪一样的声音。 炙肉非常的充足,充足到令人匪夷。 周宾怔在原地,看着奴隶们争抢,也拿起了一块,踟蹰了一下,问高焕:“这炙肉是哪里来的?” 高焕仍是精神涣散的坐在草垛子上,面色惨白。 周宾见他这幅样子,一下子就明白了,脸色也变得煞白,颤巍巍地道:“这是人肉!” 是那圆脸府兵的肉。 周围正着急往嘴里塞肉的奴隶同时一怔,肉上的油还正从他们嘴角流淌出来。 忽然间他们都吐了出来,捂着肚子一顿干呕。 周宾将手里的肉扔在地上,上前一把抓住了高焕的衣领,高焕的眼神仍然有些涣散,仿佛魂魄离开了这幅躯壳,没有人能想象出他刚刚做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高焕他也是个人,一个正常的人,甚至是个比他们年纪都要小的小少年。 周宾盯着高焕的眼睛咬牙问:“这是你做的?你吃了?” 高焕没有说话,目光十分呆滞。 周宾拉扯着他的衣领再次厉声问道:“高焕!这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你到底有没有吃这肉!” 高焕缓缓的回过神,他看着周宾愤怒通红的眼睛,蓦的,点了点头,异常平静地说:“是,是我做的,我实在是太饿了。”他的眼睛没有波澜,仿佛再说自己吃了一块烤羊肉一样平常。 一时间周宾只觉得五雷轰顶。 高焕拉下了周宾的手,什么话都没再说。 他已经旬月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他也并非是铁打的,他若不吃肉,他根本没有力气纵火,更没有力气在这场大火里逃出来。 他必须要吃点东西。 不是他想这样,而是这个世道逼他如此的。 他看起来镇定无比,看起来不知饥饿,但其实他非常清楚,清楚自己已经濒临极限了。 草屋里异常的安静,他们这些奴隶又何尝不是呢,吃树皮和吃人肉在这样的乱世里有区别吗,只要能活下去,吃什么不可以呢? 天理人伦在饥饿面前根本无足轻重。 屋里始终是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一下。 俄顷,一个人走到包裹边,是那个哑巴孩子。 没人知道那哑巴孩子要做什么。 只见那孩子捡起了一块炙肉,走到了高焕面前,撕开两半,一半递给了高焕,一半放进了自己嘴里慢慢的咀嚼吃了下去。 那孩子的眼睛格外的大,像是嵌在眼眶里一样,光是看着他的眼睛,就觉得骨头上都跟着起了一层毛刺,非常瘆人。 高焕看着那孩子伸出的手,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蓦的,接过肉吃了进去。 这一次高焕没有像上次一样微笑,他的眼睛的神情异常的阴冷。 其他奴隶见此,都纷纷捡起肉继续吃了起来。 只有周宾知道,从这一刻起,什么都变了,高焕变了,哑巴孩子变了,这个屋子里所有的奴隶都变了。 将肉咽下,高焕冷静镇定地说:“留在这里,或迟或早,都是死路一条” 其他的奴隶没有说话,但他们都放下了手里的炙肉看着高焕,就像是一群野狼围着狼王。 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楚,清楚林家的这些府兵是什么样的人,清楚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们见过了太多奴隶被虐杀,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他们自己。 高焕看着他们,他的声音非常镇定,非常沉稳,他说:“只有离开这里,我们才能活,我们不是笼中任人宰杀的彘豝野狗。” 他说:“我们将以林家的血为酒,林家的肉为食,报昨日之耻,雪今日之恨。” 周宾见此,转身沉声对其他奴隶道:“我们人倍于敌,杀死他们犹如碾死蝼蚁,又为何甘心当这槽间牲畜,被虐杀于林家这方寸之地!” 一个年轻的奴隶问:“那我们该如何做?” 高焕看着他,缓慢的从怀里抽出了一把长刀,是那个圆脸府兵的。 周宾于是对其他奴隶说:“我们还有锄头棒子,现在我们已经吃饱了肚子,而他们刚刚因山林走水此刻正是疲惫懈怠之时,此乃天赐良机!” 奴隶们彼此对视一眼,然后起身拿起了锄头,没有锄头的拿起了棒子。 …… 林家的府兵没有想到会发生变故,对于他们来说这帮奴隶就是任人宰杀的羔羊。 他们有的还正在酣睡,于睡梦之中不知不觉的死在高焕的尖刀之下。 高焕的行动异常的敏捷,脚下几乎没有声音,刀子一横便割开脖子,下手利落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高焕能听到手下刀子割开皮肉的声音,感受到那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又腥又臭。 但他非常的平静。 “林姷,有时杀人只是最下策” 当他割开最后一个府兵脖子的时候,倏忽间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 他的脸上都是血,手上是血,刀子更像是在血水里浸过一样,但他的眼睛仍然很平静,他将滴血的刀子在府兵尸体上擦了擦,然后漠然地收进了刀鞘。 他收回了那句话。 在这样的乱世里,没有人可以选择善良,他也不例外。 周宾那边的奴隶们也动手杀了几个府兵,同时还活捉了一个,用绳子绑在了木头柱子上。 那府兵破口大骂。 等看见高焕一身鲜血的从府兵住的屋子里出来时,那仅存的一个府兵便无论如何都骂不出来了,眼睛里全是惊恐。 高焕走到府兵面前,其他的奴隶则围在周围,有的身上带血,有的不带,有的恐惧,有的兴奋。 府兵看着高焕,身体簌簌发抖,裤裆间一阵湿热,他尿裤子了,同时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味道。 “你行行好,放过我,我家里还有老母,没了我,她会饿死的,你放过我,我没打过你们,是董泽,是他们打的你们,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府兵哭道:“我求求你了” 高焕没有说什么,他弯下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刀,轻轻握住刀柄,反手割开了府兵的脖子,淡淡地道:“取碗来” 奴隶立刻取来陶碗。 接满了三碗,高焕命周宾分下去,然后举碗道:“今日歃血立誓,以后你们若有追随我者,我当赤诚以待,亲如兄弟,同富贵,共患难,建功立业,得千斤金,封万户侯。”又道:“倘若想要离开,我也不强留,可各自归家。” 他稍加停顿,冷声道:“但今日之事,当缄口不言,若有背叛者,共诛之。”说罢他将鲜血一饮而尽。 周宾大声道:“高焕救我等性命,故我周宾愿追随高焕身侧,鞍前马后,死而后已!”说罢将分下来的一口血喝掉。 哑巴孩子也喝了,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始终站在高焕身侧,眼睛阴沉又执拗。 有五六个奴隶没有喝,高焕也随他们了。 喝罢,高焕将碗扔在了地上,手背一抹,擦掉了嘴唇边的血,但他的手里仍然握着长刀,他低垂着眼帘,看着刀面上干涸暗红的血迹,冷漠地说:“但是有一个人要留在这里,他哪里都不能去。”他这幅冷漠阴沉的样子有些吓人。 周宾说:“什么人?” 高焕走到了那人面前,是之前那个诬陷哑巴孩子的奴隶。 高焕刚抬起刀,那奴隶就吓得抖如筛糠,屁滚尿流。 高焕把刀架在他的肩膀上,阴冷地说:“你可以沉默不言,但不可以嫁祸于人。”他的声音微微压低,凑近奴隶说:“更不可以嫁祸给一个无辜的孩子。” 高焕对其他人说:“我生平最痛恨无耻卑鄙之徒,若有人背叛,下场当如此人。”说着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肚子里,那人当场倒地抽搐,血如泉涌。 众人噤若寒蝉,心惊肉跳的看着地上抽搐的奴隶。 这还不如一刀杀了那奴隶,如此任他在地上挣扎痉挛,着实太过痛苦可怕。 就在这时,那个哑巴孩子站了出来,主动的从高焕手里接过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那孩子没有半分犹豫,一刀捅进了正在地上抽搐的奴隶的心窝里。 鲜血溅了哑巴孩子一脸。 地上的奴隶顿时停止挣扎,死透了。 …… 一切都结束了,高焕把府兵储存的食物都分给了大家,并且把几个府兵的肉割下来制成了炙肉,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高焕放了一把火,把林家的这块田垄都烧了。 红色的火光将半边天都烧红了,高焕的脸在这冲天的火光下亦是火红的,寒风吹着他沾血的衣袍,猎猎抖动。 周宾在一旁看着高焕,这一刻周宾能够感觉到在这个少年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变化。 高焕冷漠地看了一会儿那熊熊烈火,然后转身带着十二个愿意追随他的人离开了林家这个小坞堡。 周宾和哑巴孩子各自跟在他左右,周宾说:“接下来要去哪里?”他们杀了林家的人,是犯人,晋国绝对是不能待了。 高焕随手捡起地上掉落的沾血的围巾围在了脸上,只露出一双冷漠而又决绝的眼睛,道:“平阳城,匈奴。” 第35章 眼睛 七年后清河郡七月十八 崔钰捏着一只草蜻蜓从庭院里跑进来,兴致勃勃的准备拿给林姷看。 进了屋,见林姷在案几旁,对面是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那老头是个大夫,此刻他正在给林姷把脉。 崔钰拿着草蜻蜓微微偏头看着林姷,眼里有些不解,然后走上前去问:“阿姷姐姐是生病了吗?” 大夫收回了手,向林姷摇了摇头。 林姷的眼睛瞬间暗淡了下来,她收回了手,垂了垂眼眸,然后微笑着对崔钰说:“姐姐没事。” 崔钰仰脖看着她说:“阿姷姐姐不要骗阿钰,如果阿姷姐姐没生病,没什么要叫大夫来呢?” 林姷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因为我想生一个小孩子,如果我生了小孩子,阿钰就变成小叔叔了。” 大夫收拾好药箱,对林姷说:“我已经给夫人调理了六年身体,如今看来,夫人仍很难有身孕了。” 林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崔钰毛茸茸的头发。 大夫皱着眉头道:“照理调理了这么久,怎么也该调理过来了,我实在不懂。” 大夫稍作迟疑,问道:“夫人以前是吃过什么汤药吗?有一种汤药名为断子汤,女子喝了以后终身难以受孕。”又兀自道:“老夫记得夫人嫁来崔家的时候也才刚过及笄之年……” 大夫心想,崔夫人又是林大人家的千金,怎么也不可能喝过断子汤。 断子汤,断子汤,顾名思义,不知比避子汤阴毒多少倍,就连寻常的□□都不会喝。 林姷摸着崔钰头发的手忽然一僵,脸白了几分。 她也觉得奇怪,她与林业深和赵漾敦伦多年,从不曾喝过避子汤,也没有过身孕,一次都没有过。 一来她当时年幼,二来她也根本也不想怀他们的孩子,所以不曾多想,现在才隐隐觉得有些蹊跷。 她的记忆非常模糊,只记得再更早以前,更小的时候,林业深喂过她汤药,但那也可能只是因为她生了病。 她实在是记不清了。 大夫说:“夫人在好好想想,那药汤极为特别,是酸的,酸中带涩,苦味反倒非常淡。” 林姷一怔,先是有片刻的呆滞,然后在一阵痛苦中清醒了过来。 那痛苦自她心脏流出,掺着血液直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她想起来了,大概是七年前的时候,林业深给她喝过一种药,黑色的汤汁,又酸又涩,足足喝了旬月,那时她没有生病,她不断地在问林业深那汤药到底是什么。 林业深说是对她有益的药。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她的身体忍不住的簌簌发抖。 她真的恨死他了! 大夫见她这般模样,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崔钰也傻乎乎的跟着大夫离开了。 崔陵此刻刚从外面回来,匈奴那边逼得越来越紧,听闻刘琮帐下的一对骑兵昨日夜袭了宛城,而一旦宛城被匈奴攻破,处在宛城的北边的清河将被匈奴人彻底的隔绝。 南迁已迫在眉睫。 崔陵方才就是和几位年长的叔伯商量,打算旬月内就立刻南迁。 崔陵从正门进来的时候遇到了大夫,大夫向崔陵摇了摇头,崔陵心下便明白了几分,进屋只见林姷独自坐在案几旁,她低着头,将脸埋在臂弯里。 崔陵走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她身边,安慰道:“你不必着急,我们都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 林姷仍是埋着头,听他这样说,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 崔陵说:“我刚刚同几位叔伯商量过了,过几日就南迁,我本还在担心你若是怀了身孕会受不了这一路颠簸,眼下没有怀上,倒也不算坏事。”他摸了摸她的头发,逗她笑道:“因祸得福,我们的孩子知道现在来还不是时候,你看,他多懂得体贴他的娘亲。” 林姷的身子开始发抖,她听着他温柔的哄她,安慰她,头埋得更深了。 她从来也没有奢望过什么。 她想要的不过是那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崔陵皱眉道:“你到底怎么了?” 林姷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通红,里面都是泪,她的身体簌簌发抖,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咬牙道:“崔陵,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害了我一辈子,毁了我一辈子!” 她颤抖地道:“因为他,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她忍了这么多年,终究是在这一刻彻底的崩溃了。 为什么她不能怀崔陵的孩子,崔陵待她是那么的温柔,她也是那么的爱崔陵。 她的一辈子全都毁了。 她没有当过正常的女儿,也将做不了母亲,她有的只是这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和载满痛苦的灵魂。 她真的是恨死他了! 崔陵怔了一下,他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皱眉道:“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林姷睁着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宛城!我要杀了他!他毁了我一辈子!我也不要让他好过!” 崔陵说:“你要杀什么人?前几日一队匈奴骑兵刚刚偷袭了宛城,如今皇帝正打算南迁,这个时候去宛城就是去送死。” 林姷没有回答他,她只是咬着牙打抖,牙齿咯唥咯唥的响。 崔陵扳过了她的肩膀,看着她说:“我不知道你要杀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恨的人是谁,但不管是什么事,等南迁之后我们共同面对,共同解决。” 崔陵轻抱着她,她瘦弱的身体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崔陵心疼地说:“不能再留在清河,更不能去宛城,否则将会死在匈奴人的铁骑下。” 林姷只是在他怀里流泪,猩红的眼睛狠狠地睁着。 宛城外。 匈奴的纛旗在风中猎猎,地上支起了数十口铁釜,里面炖着肉汤。 刘琮是个汉化的匈奴人,此刻他的头非常的疼,昨夜他派一队龙□□偷袭了宛城,结果并不乐观,驻守在宛城的晋军都是晋国的精锐,一时间非常难攻下。 另一边,刘琮的人手也不够多,攻城断然是攻不下的,原本被派来支援他的匈奴援军被北边的鲜卑拖住了脚。 而他若是此时退军,晋军必会立刻集结北边清河郡的兵马追击他,到时他们这只孤军深入的匈奴骑兵将会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刘琮现在是进退维谷,陷入了两难。 攻不下,退不了,外强中干,不过是个吓唬人的纸老虎罢了。 刘琮不知道自己这只军队还能支撑多久,好在他听闻这几日不少世族开始南迁,想来是被他给吓唬住了。 就在这时,裨将刘营进来说:“将军” 刘琮皱着眉,闭眼说:“什么事?” 刘营道:“外面有一个小子说……”刘营有些犹豫。 刘琮睁开他那一双鹰眼,冷声道:“说什么!” 刘营道:“他说他有办法攻下宛城,不仅能攻下宛城,还能杀了晋帝和太尉林业深。” 杀了晋帝!杀了太尉! 这可是中原最高权利的象征。 刘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又变回了那副冷静的样子,捡起案几上掉落的竹简片,掰成两段,淡淡地问道:“那小子是什么人?” 刘营说:“龙虎营的骑兵,前日偷袭宛城中的一人。” 刘琮掰着竹片的手忽然一顿。 龙虎营的骑兵是先行骑兵,就是冲锋陷阵的,一战下来,十不存一。 当然,若是能活下来功绩自然比普通的士兵高。 龙虎营里的骑兵不是在军中犯了错的三等将士,就是自愿去的,那是一帮不要命的疯子。 刘琮眼睛沉了沉,将手里的碎竹片扔在一旁,沉声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那人便从帐子外进来,是个不到二十的男子。 刘琮仔细的审视着这个男子,他的皮肤是白色的,像他们这种军旅之人,整日风吹雨淋,很少有皮肤这样白净的,看样子像是鲜卑人。 样子生的也很漂亮,不是晋人追捧的那种貌若潘安似的俊美,也不是匈奴人崇尚的那种粗狂硬朗,想来想去,倒只有用漂亮这个笼统的词来形容最为确切,最为简单明了。 而最令刘琮诧异的是他的眼睛,冷漠,狠厉,像是草原上的野兽,即便实在刘琮面前,他也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眼里的阴冷和凶狠。 刘琮心道:好一匹桀骜的狼,龙□□兵果真都是一帮疯子。 刘琮说:“听刘营说,你有破宛城之计,说来听听。”刘琮的身上带着一种军人的杀威,格外逼人。 他却很镇定,平静地说:“援军被慕容鲜卑拖在了北边,晋军一旦发现我军孤立无援,必定会掉头联合北边清河郡的晋军左右夹击。” 刘琮说:“这些本将军都知道,本将军要听的是破城的良策。” “西凉”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刘琮一怔,脑中如雷滚过。 西凉兵在他们的西北边,并不算远,从汉末起西凉便割据一方,既不听从晋国的,也不听从匈奴的,他们有最强壮的西凉马,最英勇的西凉兵,是一颗谁都不敢碰的硬钉子。 二十多年前,晋国邺城的越王想要联合西凉王夺得帝位,结果不知道什么原因,邺城反被西凉王给屠了,从那以后更无人敢去招惹他们西凉。 刘琮身上的杀气重了几分,道:“你什么意思?” 他说:“向西凉借兵。” “借兵?”刘琮笑了,说:“西凉怎么会借我们兵,西凉王的态度从来都是不站任何一方,他就算不帮晋国,也不会帮我们的。” 想想之前越王的下场,谁敢去借。 “我能让他出兵。” 刘琮还想笑,但刘琮看着他那双阴冷的狠厉的眼睛,怎么都笑不出来了,他清楚这个人并没有在同他开玩笑。 刘琮沉默了一会儿,冷声道:“你需要什么?” “最快的马” 刘琮说:“可以” “两个随行的骑兵” 刘琮说:“随你去挑” 他眼眸沉了沉,道:“还需要一个人” “什么人?” “宛城里一个姓赵的老妇人,林业深的乳母。” 刘琮楞了一下,这个人要的有些莫名其妙,但也答应了下来,道:“城中有我们的斥候,可以把她捉来。” 他说:“事不宜迟,这就启程去西凉。” 刘琮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刚走出了两步。刘琮叫住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高焕” “高焕,高焕”刘琮若有所思的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几遍,然后道:“鲜卑高氏。”刘琮扯了扯嘴角,笑道:“慕容鲜卑的敌人,没想到被慕容屠了全族的高氏竟然还有后人。”他的言语里有几分赞许的意味。 然后刘琮抬眼看着他道:“高焕,此事若成,我封你为虎威将军,可自带一队兵马。”他的声音微微低沉下来,道:“但若事败,我会先用你的血来祭旗。” 高焕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这应该是最虐的一章了…… 第36章 匈奴 周宾看着正在整理马辔的高焕,皱眉道:“你真的要去西凉?” 高焕弯腰把槽子里的草料填满,摸了摸马的鬃毛,冷冰冰地说:“是” 周宾有些不太乐意,转头对坐在地上擦剑的皮肤黝黑的少年道:“黑胡儿!你劝劝高焕!” 黑胡儿充耳不闻的继续擦着手中的剑,直到剑身发出凛凛寒光。 周宾骂道:“算了,你一个哑巴能劝个屁,你们俩一个脑子有病,一个神经有病,都有病!” 周宾很少这么生气。 高焕把厚皮护腕系紧,翻身上马扯着缰绳,淡淡地问道:“你去不去” 周宾咬牙道:“去!我这条命都是你的!高焕,我周宾一辈子舍命陪你!” 高焕笑了笑,转头对黑胡儿说:“上马” 日夜兼程,两日后他们三人终于到了西凉。 周宾已经有些疲惫,见高焕下马就要直奔西凉王的宫门去,一把扯住了高焕的胳膊,道:“你现在就去?你想好了要怎么同西凉王说了吗?那西凉王何等残暴!当年他十五岁的时候可是一声令下屠了邺城!” 高焕拍了拍周宾的胳膊,顺便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了下去,道:“我自然有备而来,事不宜迟,宛城那边等不得了。”说罢便解掉了佩剑随奴婢进去。 西凉王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长须高鼻,可以看的出来他年轻时样貌不凡,只是他的眼里杀意逼人。 西凉王身前的案几上摆着半只烤羊,带着血丝,他用刀割下一块扔进嘴里嚼,慢慢地道:“刘琮让你来借兵。” “是”高焕冷静地道。 西凉王一笑,身子往前倾了倾,盯着高焕道:“孤为什么要借?”说着把一块肥的流油的肉扔进了嘴里,道:“说说啊,孤借给你们兵有什么好处?把你们这群匈奴人养肥了又有什么好处?哪怕是晋国最鼎盛之时,孤也不曾向他们称臣,如今又为何要助你们?” 高焕只是看着他,蓦的道:“大王想知道那年邺城的真相吗?” “邺城?”西凉王反问,然后笑道:“孤早记不得邺城了,邺城怎么了?又闹饥荒了?” 高焕说:“既然大王不想知道当年但是是谁奸杀了大王的妹妹,那臣也不必再久留了。”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西凉王没有挽留他,直到他一只脚跨出了门外。 “那个人是谁?” 高焕停下了脚步,回头告诉他:“林业深” “孤为什么要信你?” 高焕看着西凉王,沉默了一会儿,道:“因为我曾在林家。” “就因为这个?” 高焕微垂眼帘,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他扯开了自己的衣领,那里是纵横的伤疤,是鞭子抽过后留下的,他异常冷静地说:“这是我十二岁那年,因为反抗林业深而被他抽打的。” 西凉王发觉眼前这个人的声音哑了几分。 高焕说:“还有一个女孩,以六岁起就被林业深当做禁脔养在身侧,他喜欢十二岁左右的孩子,无论男女。那年的邺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奸污了大王的妹妹,西凉的公主,大王这些年来难道心里还一点都不清楚?” 西凉王说:“但是你没有证据,孤凭什么信你?还要出兵助你?” 高焕说:“快了” 就在此时,周宾跑了进来,道:“大王,我们将军传了书信过来!” 西凉王瞥了高焕一眼,放周宾进来,周宾满头是汗,把信给高焕,道:“刚来的信,将军的!” 高焕打开的一刹那,脸色一白。 英婆死了。 西凉王笑说:“来使的脸色可不大好啊。” 高焕将书信攥在的手掌里,狠狠地攥成了一团。 西凉王说:“不过孤还是打算借兵给你” 高焕皱了一下眉头。 西凉王笑着反问:“来使觉得奇怪?是发觉了什么?” 高焕眉头稍缓,冷静地说:“大王有借匈奴染指中原之心。” 西凉王笑而不语,又割下一块肉放进了嘴里。而就在高焕转身离开之时,西凉王笑道:“来使错了,孤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当过一人呐。” …… 此刻的崔家非常的祸乱,崔家是世家大族,整整上百口人,不可能一次全部南迁到南边的广陵去,东西又太多了,即便是把不需要的都丢下,也还是难以一次运完。 此刻崔家门外已经停好了五辆马车,车里载了一些不能丢下的重要书函,这样的车队日后陆陆续续的还要发出三四队之多。 崔钰抱着怀里的虎头娃娃站在大院子里张皇无措的看着搬进搬出崔家奴仆。 天是阴的,连绵的雨不断的落在崔钰的脸上,身上。 屋内,崔陵正在嘱托林姷,他已经接连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眼下是微微的乌青,他一边把几卷重要的书简放到大木箧子里,一边说:“父亲已经到了广陵,你带着阿钰先去。”他抬头向她笑了笑,又立刻低头去翻看竹简,道:“正好你早到一步,看看广陵那边有没有什么缺的,有的话也好早一步置办。”又道:“父亲的性格你也知道,他年纪大了,脾气也不好,子女不在身边,难免会焦躁,你到了那里替我多担待他一点。” 他在交代她,他清楚,他很有可能无法离开清河,匈奴的骑兵就本就已经将宛城围下,若只有一个匈奴,晋军还能斡旋局势,可眼下竟然从西凉又来了七万的兵马,宛城城破只在朝夕。 而一旦宛城城破,清河也将危如累卵,匈奴人喜欢屠城,清河的第一大家崔家根本无从幸免。 “崔陵”林姷开口轻轻的叫他。 崔陵拿着竹简的手紧了紧,又渐渐送开,然后抬头对她微笑道:“这些天来连日大雨,这些书简最怕受潮。”他说着又垂下眼眸,一卷一卷的拾着书简,道:“你不要和阿钰一样,觉得这些书简是不值钱的东西,这些书简……” “崔陵”她叫他。 崔陵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再故作轻松了。 “崔陵,跟我一起走吧。”她看着他,心里就像是刀割。 崔陵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是崔家的长子。”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重复道:“我是崔家的长子,我必须亲眼看着崔家所有的人都平安的离开,这是我的责任。” 林姷的眼里有些发烫,崔陵站起来先是轻抚摸过她的脸颊,嘴唇,然后将她搂在怀里,他们彼此拥抱依偎。 崔陵说:“好好照顾阿钰。”他苦笑了一下,又道:“阿钰他啊,注定是娶不了亲了,性子又天真,你替我好好照顾他,倘若我真的离开了,你也可以改嫁别的男子,但阿钰……”他有些哽咽,然后道:“阿钰他只有父亲,父亲年迈,终是要先阿钰一步离开……” “我替你照顾他”林姷打断道,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崔陵松开她,他理了理她落下的碎发,道:“快上马车吧,再这样恐怕就又要当误一天了。” …… 崔钰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可以感觉到家里那悲伤和紧张的气氛,他因这气氛也变得非常的焦虑。 林姷带着他坐上马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不停的问:“哥哥呢?哥哥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阿姷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林姷没有办法回答他,她甚至没有办法开口,她怕一开口就忍不住的哭起来。 车夫不断地抽着马鞭,不分昼夜的行驶,暴雨一刻也不停的下着,地上非常泥泞,天也是阴沉沉的。 大概第三天的傍晚的时候,车夫抽着鞭子,着急紧张地道:“夫人,前面就是蔡县了,恐怕会遇到匈奴兵。” 暴雨不断从车窗外潲进来,林姷的黑发已经被打湿了,黏在雪白的皮肤上,左边的肩膀也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她的手因恐惧而有些发抖,强装镇定地说:“再快一点,今天晚上一定要离开南阳郡!”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恐惧。 林姷不准崔钰看向窗外,崔钰趁着林姷说话的时机,偷偷撩开帘子向车窗外看去,只见道路两旁堆积的都是被匈奴屠杀的晋人的尸体。 马车飞速的行驶过去,车轮碾压起地上的泥,泥溅在了尸体上,下一刻又被这大雨冲刷干净,露出已经腐烂了的皮肤。 崔钰哇的声哭了出来,道:“死人,死人,全都是死人!” 林姷的心像是被针扎,但她没有办法,她只能将啼哭的崔钰紧紧的抱在怀里,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声音颤抖地道:“阿钰不怕,阿钰不怕,有阿姷姐姐在,阿姷姐姐会替你的哥哥保护你。” “阿姷姐姐会替崔陵保护你,阿钰不怕” 她目光空洞望着那抖动的车门,一遍又一遍的用着发抖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双臂则紧紧的将崔钰保护在怀里。 忽然间马车停了下来,突然的停车使得林姷抱着崔钰狠狠地撞在了马车的架子上。 “夫人!是匈奴……”车夫恐惧的喊道,然而他没能喊完,只听一声巨响,鲜血溅在马车的门上。 马车门被用尖刀一把捅开。 匈奴兵们纷纷探进头来,他们看到车里坐着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她正用手臂紧紧保着怀里的男孩,满脸恐惧,可怜的如同待宰的羔羊。 而当林姷看清楚车外那骑在马上的男人时,本就没有血色脸更白了几分。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有着年幼时的影子,却成长出了更加分明的轮廓。 他看见她时,眼里也闪过了一丝惊愕,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的眼睛又恢复冷漠,他看着她那张惊恐的脸,慢慢地道:“林姷,许久不见了。” 第37章 赴死 林姷和崔钰正被压往匈奴的军营,手腕处绑着粗麻绳,被匈奴兵像拉牵牲口一样的扯着走,浑身早已湿透,皮肤被雨水打的冷冰冰地,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狼狈的走在泥泞的路上。 林姷始终都没有说话。 崔钰则一直在哭,在闹,毕竟他的心性只有五岁。 吵得匈奴兵烦了,狠狠踹了崔钰一脚,骂道:“吵什么吵!再吵老子把你心肝挖出来!”是汉话,带着匈奴腔。 崔钰哭得更狠了。 林姷嘴唇微微翕动,嘴唇干裂苍白,道:“阿钰不怕,姐姐在这里。”她的声音嘶哑,语调却很温柔。 崔钰哭道:“阿姷姐姐,我想哥哥了,我想回家,阿钰害怕。” 林姷抿出微笑,无力地道:“我们就是要去见阿钰的哥哥,阿钰不怕。”林姷轻轻地说道,待崔钰安静了下来,林姷方微微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着前方骑在马上的高焕。 高焕并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他骑在马上,雨水顺着他身上的铠甲留下,他的背影融在烟雨里,原本清晰的轮廓有些模糊,显得有些坚韧,又有一些孤独。 …… 周宾刚刚从刘琮那里回来,攻破宛城后,刘琮带着兵马辗转去了清河,宛城这里由高焕带领的一队骑兵镇守。 周宾隐约的听到了一些传闻,那些匈奴骑兵说高焕带回来一个女人,这帮匈奴人有些不太高兴,高焕不过是个鲜卑人,才刚刚被刘琮封为虎威将军,独自领兵不过七日,就往军营里带女人,这些匈奴兵对此颇有微词。 周宾一路来听到了不少抱怨咒骂声,可他不能说什么,毕竟他也不是匈奴人,他是个汉人。 这些匈奴人对他们这些异族敌意向来很大。 周宾火急火燎地走到高焕的营帐,一把拉开,不分三七二十,开口就怒道:“高焕!你怎么将女人往军营里带!” 帐子里只有高焕和黑胡儿。 高焕刚刚回来,铠甲上的水渍还没有干,他的脸是苍白的,嘴唇也是,鼻骨高隆,眼睛深邃,看着人的时候总有些阴沉沉的。 高焕没有说话。 黑胡儿在左侧的案几旁擦剑。 周宾对上高焕的视线,不免有些心里发毛,转头骂道:“黑胡儿!你跟他去的!怎么不阻止他!” 高焕低头继续看着案几上的地图,叹了口气,道:“你就知道欺负他不会说话。” 周宾皱眉说:“那女人是谁?军营里不能随便带女人回来,你不是这么不懂分寸的人!” 高焕取过笔沾了沾墨汁,在地图上的某一处轻轻打了一个叉,平静地道:“你放心,不会出乱子,我有分寸。”又抬头瞥了一眼周宾,放缓道:“宛城刚刚打下来,刘琮把这里留给我们,城里又许多事务要去处理,你眼下若是没事就带批人去城里,我随后就到。” 周宾不甘心地说:“我知道了” 高焕看了一眼正在擦剑的黑胡儿,说:“你也去。” 人走了,帐子里只剩下高焕自己,他看着地图,却始终看不进去,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门外把守的匈奴兵道:“将昨日压回来的那个女人带进来。” …… 林姷被关在牢笼里一夜,她没有和崔钰在一起,高焕将她和崔钰分开了。她现在又冷又饿,被雨水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整整一夜方才阴干。 快到正午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匈奴兵,匈奴兵将她压出牢房。 她皱着眉冷声道:“要带我去哪里?” 匈奴兵没有说话,一直将她压到了帐子里。 帐子里没有人,外面都是匈奴兵,她逃不掉,所以匈奴兵就这样把她丢在了帐子里。 林姷坐在地上的软垫上等着,大概两个时辰后终于有了动静。 是高焕 高焕从外面进来,他刚刚应该是去了宛城城内巡视,铠甲上还滴着雨水,靴子上沾着泥,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两个匈奴将。 高焕并没有看地上的林姷,而是先阴沉着脸用匈奴话吩咐那两个匈奴将,待匈奴将离开,他方才低头看向她。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的模样变了,没了少年时的善良纯粹,深邃的眼睛里是冰冷和漠然,他的轮廓分明,早已褪去了年幼时的那种柔和。 他的嘴唇没有血色,和他的皮肤一样的苍白。 他就这样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下一刻,他欺身过来,抽出了腰间佩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的脸近在咫尺,她看到他左边的脸颊上有一颗浅浅的痣,从正面是看不见的。 她记得他以前没有,又或者她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的去看他。 刀刃抵在脖子上,有些冰冷。 林姷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这些年来他一定没少杀人,她看着他的眼睛时就感觉到了。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固执善良的孩子了,此刻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男人。 “你就这么想死?”高焕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呼出的气息洒在她的皮肤上。 林姷说:“这是我欠你,我记得,你也记得”她还是那么冷静,甚至不做任何反抗。 高焕的眼睛是红的,刀子一横,压在了她的喉咙上,她细腻的皮肤被割开,血渗了出来。 林姷闭着眼睛,并不反抗挣扎。 高焕讨厌她这幅样子,这幅引颈受戮的样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哑着嗓子说:“你真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死。” 林姷身体一僵,缓缓的睁开眼睛,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高焕,他的眼睛发红,里面是愤怒,恨意还有痛苦,和她那年嫁去崔家时一样。 林姷忽然微笑了,她的眼睛变得非常的温柔,她轻声道:“高焕,这七年来我过得非常幸福。” 高焕原本充满恨意的眼睛有一刻怔然。 林姷的声音非常轻柔平和,她继续地道:“足够了,这七年于我来说足够了。” 她看着他,平静地说:“高焕,我从来没有想过躲避你,这是我欠你的,我可以拿命来还你,但我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用你来换这七年。” 我还是会用你来换着七年。 高焕忽然间感到了一阵痛苦,刀绞一般。他一把将她压在身下,骑在她柔软的身上,刀子横压在她的脖子上。 他的手有些发抖,他看着她,他实在应该一刀下去割断她的喉咙,就像他杀死那些人一样。可是他的手发抖的厉害,他眼睛睁着,眼珠通红。他以为那是恨意,因为恨,所以眼睛红的像是充血,然而他却感觉那通红的眼睛是酸的,是涩的,里面还有一种发热的液体几欲流出。 她的身体非常柔软,比死在他刀下的那些人都要脆弱,他只要手下稍用些力就可以杀死她,就像杀死一只蝼蚁。 杀了她,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同时也再没有人知道他所受过的苦难。而他将要独自背负着这些痛苦的过去,永远的,孤独的活下去。 他的手下微微用力,更多的鲜血从她的脖颈处流了出来,顺着刀刃流到他的手上,她痛苦的皱起了眉。 她的血是热的,烫的,粘稠的。 他忽然间想起那年瘟疫,她阻止他自杀,她抱着他,搂着他,她的身体也是这样的柔软温暖,温暖到可以融化他的病痛。 他咬开她的手腕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没有躲避,她那时流出的血也是热的,粘稠的。 …… “你不想死,而我也不想你死” …… 刀尖的那一端深深插入了泥土里,他攥着刀柄的手指发白,而尖刀的另一端始终没有压下。 他没有办法杀了她,就像他没有办法背负着过去的痛苦孤独的活下去。 他攥着刀柄的手紧了紧,然后从她柔软的身上起来,将尖刀收入了刀鞘。 林姷很诧异,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却没有杀她。 林姷支起身体坐起来,看着高焕冰冷的侧脸,蹙眉道:“为什么不杀我?” 高焕垂着眼帘,冷漠地说:“杀你太容易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活着才是最痛苦的,我要你看着,看着我是如何用你们的血洗掉所有的耻辱和仇恨。” 他起身,冷酷而又平静地说:“林姷,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他叫来门外的匈奴兵,吩咐道:“将她带下去。” 匈奴兵面面相觑,问道:“将军,带到哪里?” 高焕说:“军营不养闲人,带她去随军营做粗使杂役,看紧了,若是她敢逃,军法处置。” 匈奴兵说:“是!” 第38章 无言 林姷在后营里待了三天了,每天都非常的累,从早上扒开眼睛起来,她就开始淘米,等匈奴兵们吃过了饭,她又要同那些被抓来的汉奴一起刷洗碗筷。 她的手一直泡在河水里,泡起了一层白色的死皮,三天下来跟要烂了一样。 此刻,林姷就正在将一木盆洗好的陶碗端进帐子里。 一个匈奴兵正在灶台边煮肉,他是负责给军营里的匈奴兵做吃食的,林姷已经观察他有三日了,他是这个营帐里唯一一个会说汉人话的。 此刻肉香已经从大铁锅里溢了出来,林姷将手里的大木盆放下,手在衣裙上蹭了蹭,走过去说:“这位大人……” 匈奴兵放下了手里的铁勺,回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道:“有事?” 林姷说:“舍弟还在营中,他年纪小,身子也不好,我不知道他被关在了哪里,已经多日不曾见到他了,实在是担心……” 匈奴兵看着眼前这个忧心忡忡的脆弱的女子,一时间没有什么防备,道:“所有被抓来的汉人都在这里做杂役,他不在?” 林姷摇了摇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片小金叶子。 匈奴兵一怔,显然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贵重的东西。 林姷将金叶子递给他,说:“我不敢难为大人,我只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大人可否帮我照顾着他一点,让他少受一些苦。” 匈奴兵犹豫了一会儿,将金叶子手下,道:“那我便帮你去看看”又问:“你弟弟他是什么时候被捉来的。” 林姷说:“四日前的一个晚上,十二岁,脑子有一些不大好,叫崔钰。” 匈奴兵答应了下来。 正午的时候,林姷得到了答复,匈奴兵说:“你的弟弟脑子是有些不太灵光,不过到没出事,他和两个汉奴被将军安排去了骠贲营当粗使下人。” 林姷皱眉说:“骠贲营?那是什么地方” 匈奴兵有些踟蹰,说:“是一帮打先锋的”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林姷立刻道:“那地方不好?” 匈奴兵叹了口气说:“不是不好,就是……” 林姷着急的扯着他的袖子说:“是什么啊!你倒是快说啊!”她完全丧失了理智。 匈奴兵无奈地说:“那是一帮以杀人为乐的残暴之徒。” 林姷只觉得犹如五雷轰顶,脚下有些虚软,脊梁骨像是被什么人给抽走了一样。 匈奴兵见她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我中午去见他的时候他还没事。”他停顿了一下,尴尬地补充道:“没死” “可是他会害怕的”林姷眼神呆滞,轻声喃喃,她说:“阿钰胆子很小,他的心性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将他自己丢在那样的一个地方,他会感到恐惧和害怕的。” 她抬起眼帘看着那个匈奴兵,恳求地说:“他们会欺负他,会取笑他,他此刻一定害怕极了,你能不能帮我把他带出来?能不能带他离开那里。” 匈奴兵为难地道:“听闻是将军的命令,我也没办法。” “高焕”林姷低低地念着他的名字,然后道:“那你可否带我去见高焕。” 匈奴兵说:“我们下等兵照理是不能直接去见四品以上将领的,不过……”匈奴兵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匈奴兵说:“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见你弟弟,晚上的看守会松一点,今夜当值的又是我的同乡,可以带你去见他一眼。”他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如果他那时还没有死的话。” 林姷毫不迟疑道:“麻烦大人了。” 崔钰特别的害怕,他已经很乖了,乖乖的做事,不吵也不闹,可眼前那些人还是欺负他,他们殴打他,大骂他,还把他的裤子扒下来嘲笑他的那个东西。 他们不仅让他干活,还把他衣服扒光了让他在地上学狗爬,学狗叫。 不过这也还好,因为他以前也学过狗爬,狗叫。 他学的可像了。 崔钰最害怕的是他们竟然杀人。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把皮肤给割开,血涌了出来,那人还活着,在地上惨叫,他们把那人的肠子都给拉出来了,他们简直是地狱里的恶鬼。 他非常想他的哥哥,还有阿姷姐姐,阿姷姐姐说要保护她,可他却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此刻那些恶鬼又盯上另外一个奴隶,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什么。 而后,一个匈奴兵笑吟吟地对那奴隶说:“你会跳舞吗?” 奴隶愣了一下,立刻点头,讨好地说:“会!会!” 匈奴兵便将绑在那奴隶脖子上的铁链子解开,说:“跳一个” 奴隶跳完,匈奴兵撇着嘴不太满意,说:“你这跳得也不行啊。” 说完忽然往那奴隶身上浇了一大桶不知是什么的液体,然后拿着火把往那奴隶身上一扔,那奴隶便立刻变成了一个火人,惨叫声简直可怕得让人心尖发抖。 匈奴兵笑道:“这才叫跳舞” 崔钰哇的一声也叫了出来,抱着头堵着耳朵害怕得大哭,恨不得找个洞躲起来。 他太害怕,这些人太可怕了,太恐怖了,就算他紧紧闭上眼睛,双手堵住耳朵,那皮肉烧焦的味道还是从他鼻子里爬了进去。 他哭的一脸鼻涕和泪,瑟缩在坑洼的墙角。 就在这时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环抱住了他,他闻到她身上香馨的味道,是他的阿姷姐姐。 林姷看见崔钰瑟瑟发抖的样子,顿时失去了冷静和理智,她独自冲了出来,紧紧的抱着哭泣发抖地崔钰,一遍遍抚摸他发抖的脊背,颤抖地安抚道:“阿钰不怕。” 她的声音温柔,眼睛却是通红的,充满了恨意,她看着那着火的惨叫的人,牙齿不受控制的相互击打发出咯唥咯唥的声响。 这些该死的匈奴人! 骠贲营的匈奴兵看到林姷,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只见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是他们的将军高焕。 这些匈奴兵的眼里有些不屑,又有些不服,却又不得不向高焕行了一个匈奴礼,散漫地道:“将军” 高焕没有说话,他漠然的看着坐在地上的林姷,和她怀里发抖的崔钰。 身上着火的奴隶还在他们身后惨叫,她看着他的眼睛血一样红。 “他是崔陵的弟弟?”高焕开口问她。 “是”林姷咬牙道,防备地像是只护崽的母狼。 “多大?”高焕问。 林姷抱着崔钰的手臂紧了紧,道:“十二” “十二”高焕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眼里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蓦的,他轻笑了一下,嘲讽地说:“林姷,我十二岁时,你可不是这般待我的。” 林姷心颤了一下,好像坚固的城墙在轰然间裂开了一条细缝,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高焕将崔钰从她怀里拽了出来。 “高焕你要做什么!”林姷喊道,声音非常愤怒,她那样子,看起来简直是恨不得扑上来一刀攮断他的脖子。 崔钰像是一只发抖的羔羊,任由高焕攥着衣领。 高焕将他按在那着火的奴隶面前,冷声道:“睁开眼睛看着他。不然我割断你的脖子。”他的声音冷酷又阴沉,甚至比那奴隶的惨叫声还要可怕上几分。 崔钰睁开眼睛,恐惧发抖地看着,满脸泪水。 林姷从地上起来,挣扎着想要将崔钰从高焕手里拽出来,她吼道:“高焕,你有点人性,你放过他,崔钰是无辜的,他还不过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他是无辜的”她语无伦次地说道。 高焕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拼命保护着崔钰,他的眉头轻轻皱起,眼眸微微闪动又暗淡了下来。 他松了松手,她便迫不及待地将崔钰从他手里撕扯了出去搂在怀里,她抱着崔钰,一遍又一遍柔声安抚着,眼里是关切和爱怜。 他有些不太明白,不明白为何都是十二岁的孩子,在她那里却有霄壤之别。 “那我呢?”他忽然开口问到,他的声音不像刚才那般冷酷,甚至还掺杂着若有若无的痛苦。 林姷怔了一下。 他看着她,像是轻问,他说:“那我呢?难道我当时不是个孩子?难道我就是罪有应得?”此刻他的声音并不冰冷,也不愤怒,他只是淡淡的问她。 林姷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高焕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林姷叫住了他,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却异常的坚定,她说:“高焕,债是我欠下的,也由我来还。” 高焕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保持着沉默。 林姷看着他的背影,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是我欠你的债和旁人没有关系,你恨的是我。” 她的声音有些微微变调,苦涩地道:“高焕,你别再杀人了。” 高焕转过头来,他没有看着她,而是垂着眼帘淡淡地说:“我不动崔钰,但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和林业深没有直接x行为,只是擦边球,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啦!为什么还有纠结这个的!!恋童癖普遍喜欢容易掌控的,但男主不容掌控,粗俗点说就是林业深面对男主压根y不起来。因此男主其实没有受到真正意义上的伤害,他对林业深的恨也没有女主深,他要是真的被性侵了,肯定就杀了女主了,怎么还可能心软?jj上限制多,所以有些东西我不能写太细。 第39章 封将 周宾此刻在帐子里熬油点灯的研究地势,以及在宛城附近驻守大约需要的兵力,只见高焕一把掀开帘子进来,他的脸冷的像冰,看起来非常愤怒,一把将案几给踹翻了,眼睛通红,情绪失控。 高焕咬牙骂道:“这帮匈奴狗!” 周宾说:“怎么了?” 高焕没有回答,这帮匈奴人屠城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在军营里就敢烧活人,那活人不是晋国敌军,是他派去给他们当下人的无辜的奴仆,是晋国最普通的百姓。 他们这帮匈奴人眼里还有一点军纪吗?还有一点人性吗? 这和一帮不开化畜生有什么分别! 他早知道这帮骠贲营的这帮匈奴人跋扈,却没想竟然猖狂到这般地步。 周宾稍加思忖,猜到了,叹道:“烧死个人算得了什么,宛城里全是被屠杀的老弱。” 高焕眼眸一沉,杀意尽显,吩咐一帮的副将道:“凡是今晚参与纵火者,全部仗责八十!” 八十,那就是活活打死。 周宾立刻阻止道:“不行!” 周宾看着高焕充满怒火的眼睛,周宾知道,在高焕的心底始终都存着善良,他的心也始终都是柔软的,否则他又怎么可能因这种匈奴兵的行径而愤怒的几欲失控。 高焕他最看不得的其实是欺凌弱小,是弱肉强食。 他虽然在战场上对晋军冷酷无情,但离开了战场,他从不擅杀一个晋国的百姓。 他厌恶那些以虐杀弱者为乐的匈奴人。 周宾上来一把按住有些失控的高焕,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痛恨匈奴兵,我也痛恨,如果可以选择别的路,我们绝对不会与这帮匈奴人为伍。”他按住高焕的胳膊,沉稳地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我们忍了多少年,当年那十二追随你的兄弟如今又剩下了几人?” 周宾有些激动地说:“我们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兵权,我们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匈奴人,和刘琮闹翻!” 周宾看着高焕发红的眼睛,沉声道:“高焕,你不是还要报仇吗?” 高焕眼里的愤怒裂开了一道缝,而那愤怒也随之的碎裂开,他垂下了眼帘,因愤怒而紧绷的肌肉也渐渐松弛。 周宾说的没错,他还要报仇,慕容鲜卑的铁蹄还在北边猖獗,他必须要借助匈奴人的力量,哪怕他打从心底的厌恶这帮可恨的匈奴人。 周宾见高焕冷静了下来,暗暗松了口气,叹道:“刘琮封你为虎威将军,可你看看,骠贲营的那帮家伙有几个真拿你当他们的将军?” 周宾冷笑了一下,又道:“屠城?他们匈奴人屠过的城还不少吗?凡是他们攻下的城池,哪一座不血流漂橹?我一个汉人尚且能坐的住,高焕你一个鲜卑人又有何坐不住的?” 周宾无奈看着高焕,严肃地道:“你现在不要说治他们的罪,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他们还都等着刘琮回来告你一状,说你往军营里带女人。” 话一下子转到了林姷身上。 周宾说:“对了,你到底怎么想的?那女人若是你的恩人就命人将她送出去,找一个不打仗的地方安置,若是你的仇人,就赶快一刀杀了!别让她在军营里。” 高焕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匈奴兵远远的跑过来,手里拿着战报,道:“将军!前方战况!” …… 高焕果真没有为难林姷,也没有为难崔钰,当晚崔钰便和林姷回到了后营中的随军营。 那个带林姷去见崔钰的匈奴兵叫赫连泽泽,林姷冲出去抱住崔钰的那一刻,赫连泽泽简直吓坏了,他怕自己被牵连进去,好在高焕没有追究责任,赫连泽泽也松了一口气。 林姷和崔钰在随军的营帐里干了几天粗活,赫连泽泽可怜崔钰,便把崔钰留在了身边打下手,做一些洗洗食材之类的轻活。 林姷对赫连泽泽很感激。 这天林姷帮赫连泽泽和崔钰收拾鱼,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说起了话,林姷问:“高焕是个鲜卑人,如何当你们匈奴的将军?” “将军吗”赫连泽泽咋了下舌,用大铁勺子搅了搅鱼汤说:“将军是七年前投奔来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当时是把守的步兵,他当时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蒙着一条带血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还同时带了十多个人,其中有两个就是现在他身边的周宾和黑胡儿。” 赫连泽泽说:“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人头。” “那是什么人?” 赫连泽泽说:“是上谷郡的郡守” 赫连泽泽眯起眼睛,说:“上谷是个四战之地,之前慕容鲜卑围城数月,也未能拔城而归,就可见此地之易守难攻。谁能得到上谷,就能将晋国北部战线全部吞并。” 那个少年拎着人头一步步走进匈奴大营的样子,赫连泽泽记忆犹新,他说:“裨将刘营非常高兴,但一转眼,刘营就独吞了高焕的功劳,拿着上谷郡守的脑袋去向刘琮领功。而高焕竟然忍了下来,只字未提。” 赫连泽泽把鱼汤盛出来尝了一口咸淡,叹道:“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那小子不是个一般人。”感慨中带着几分得意。 林姷放下了切鱼的刀,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她看得出来,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他的眼睛,他的神情,都不再是当年那个纯粹的少年。 赫连泽泽说:“你呢?你和将军是什么关系?” 林姷把手上的水往衣裙上蹭了蹭,淡淡地苦笑道:“没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一个匈奴兵进来对林姷说:“将军让我将你带走!” 林姷和赫连泽泽对视了一眼,林姷道:“烦劳帮我照顾崔钰。” 赫连泽泽点了点头。 林姷其实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逃出匈奴的大营太难了,况且她还要保护崔钰,这对于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 必要之时,她会用自己的命来换崔钰,这是她答应崔陵的。 林姷走到了高焕的营帐,营帐里只有高焕自己,他说:“林业深死了” 只一句话,淡淡的,轻轻的,眼里没有喜也没有怒,仿佛只是在向她陈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林姷怔了一下,霎时间有些恍然。 高焕从案几旁起来,走到她面前,又说了一遍:“林业深死了。” 林业深死了。 毁了她一辈子的人死了。就这么死了。只剩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心里对林业深的恨,和她那满腔的怒火还没能发泄出去,便成了一场空。 无处发泄,他就这么死了,没有死在她的手上,她没能一刀刀捅进他的肚子,没能割开他的脖子,她什么都还没做,而她以前受的苦就这么不算数了。 倏忽间,她空荡荡的心里涌来一阵痛苦。 高焕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那怔然的木楞的眼神。 过了许久,林姷才开口,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是我杀的”高焕说,看着她的目光深了深,然后平静地道:“攻打宛城前,刘琮下了令,生擒林业深者封将,斩杀林业深者加爵,并赏千金。” 他的目光从林姷的眉上落到她彷徨的眼眸上,最后落到她那微微发抖的苍白的嘴唇上,他轻皱了皱眉,淡淡地说:“今早林业深被六个匈奴兵同时抓到,抓到时他还是活着的,那六个匈奴兵不知道功劳归于谁,索性便将林业深活分了成了六块,每人带着一块肢体回来请功了。” 他被活活分尸了,她应该感到高兴,可她还是感到一阵空虚,空虚的令她痛苦。 她的仇还没有报,她一辈子都无法拥有儿女,可林业深就这么死了,他既没有为自己的所做付出代价,也没有死在她的手上。 他的死,仅仅是因为他是晋国的太尉,是匈奴的敌人。 她木楞的听着高焕说完,点了点头兀自转身往帐外走,身体有一些僵硬,脚步蹒跚。 高焕眉头拧的更紧了,他叫她:“林姷” 林姷转过身,她看着他,可她的眼睛空洞无神,里面根本没有他。 高焕说:“林业深的头就挂在宛城的城墙上,你要去看吗?” 林姷摇了摇头,不等高焕下令,兀自踉跄的离开了。 高焕皱眉看着她的背影,他想要叫她,但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 第40章 军营 林姷回到了营帐里,崔钰看见她回来,蹦蹦跳跳的过来说:“阿姷姐姐,赫连泽泽在教我做羊肉酥饼呢。” 林姷抿出微笑摸了摸崔钰的脑袋。 赫连泽泽瞧她脸色不好,问:“出事了?” 林姷说:“没有” 就在这时,军营中传来了要拔营的消息。 于此同时,周宾一脸喜色的进了高焕的帐子,他看出来高焕的脸色不好,有些低沉。但周宾实在顾及不上,他真是太高兴了,道:“高焕,刘琮刚来的消息,他让咱们拔营去豫州” 豫州在宛城东边,豫州令一早就被匈奴给收买了,现在唯一抵抗的就是豫州都尉杨毅,现在刘琮让他们去豫州,摆明了是让他们捡功劳去,这是好事。 高焕看着案几上的地图,道:“这等别人挤破了头都想抢的好事落在我们头上,你不觉得蹊跷?” 周宾觉得高焕的话并非没有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刘琮怎么会把这样的美差让给一个鲜卑人,很难不让人怀疑刘琮他用心险恶,看似胜券在握的豫州也有能是个龙潭虎穴。 “那你想如何?”周宾问。 高焕沉吟了一会儿,下令黑胡儿明日带一队信得过的骑兵先一步去豫州查看情况。 军队拔营的事处理好了,现在剩下一些私人事,周宾和高焕同案而坐,道:“骠贲营那帮匈奴人还在盯着你,这次拔营,你总不能还将那个女人留在军营里。”又问:“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周宾一直很好奇。 高焕沉默了一会儿,说:“她是林业深的养女。”他没有说她是林业深的女儿,他想起今天白天她彷徨绝望的眼睛,还有她颤抖发白的嘴唇,他的潜意识里是不想伤害她的,他已经杀了过太多的人,杀戮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只能让他感到空虚和痛苦。 他和骠贲营里那些匈奴人本质上是不同的。 可是他又不想轻易放了她,放了她,她一定会回去找崔陵,他无法看着她在崔家幸福的生活。 周宾脸色一青,忍不住声音变尖,音量却努力的压低了,他道:“你说什么!那女人是林业深的养女!” 周宾简直像是看见了鬼,他砰的一声起来,指着高焕愤怒地说:“高焕!你疯了是不是!她是林业深的养女!你把她私自留在军营里,一旦消息走漏,会害死你的!” 周宾怒不可遏地嚷道:“她会害死你的!” 高焕不耐烦地说:“你不说,没人会知道她是林业深的女儿!” 周宾的手握上腰间的佩剑,冷声道:“你不肯杀她,那我来杀!”他的脸很阴沉,冷冷地睨着高焕道:“高焕,别忘了,你之所以能坐在这里,是十几个兄弟拿命来换的!” “周宾”高焕垂着眼帘,在他快要走出去时,叫住了他。 周宾回过头来,异常坚定地说:“高焕,我的命是你的,我可以为你死,黑胡儿也可以,只要你需要,我们都可以为了你死,但高焕,你不要让我们的死变得毫无意义。” 周宾说:“我和黑胡儿,我们有义务匡正你的错误,你下不去手,那就我去!否则就将她交给刘琮,你来选择。” 高焕按着桌角的手指发白,他低垂着头,咬着牙说:“只这一次,周宾,如果有半点风声走漏,我一定会先杀了她。” 周宾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他知道高焕不喜杀戮,可该杀人时,高焕也从来没有犹豫过。 周宾觉得他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周宾沉默了一会儿,屈服道:“好,我不杀她!你自己看着办!”说完掀帘子离开了。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在帐外一闪而过。 林姷刚刚给崔钰洗了脸,崔钰坐在床榻上来回摇着腿,笑眯眯的望着她。 油灯忽明忽暗,林姷看着崔钰可爱的模样,也笑了,道:“快去睡觉。” 崔钰说:“好”他的声带还没有发育,嫩嫩的脆脆的。 林姷准备把白日里刮坏了的衣服补了,正回身找针线,只见一个黑影闪过,林姷吓了一跳,皱着眉头,努力保持着镇定。 崔钰也很灵敏,道:“阿姷姐姐!有人!” 话落,那个人进来了,是个少年,个子不高,精瘦,皮肤是黝黑的,但五官却生的像是白皮肤的胡人,右侧还挂了一把剑,他的左手按在刀柄上,是个左撇子。 林姷想起来了,他就是经常跟在高焕身侧的,叫黑胡儿。 林姷皱眉道:“你是黑胡儿?高焕让你来的。” 黑胡儿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呆滞空洞,配上那黝黑的皮肤,简直有些诡异,就像是个只会杀人的怪物。 他一步步逼来,手下一挥将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呆滞的眼神在这一刻迸发出了可怕的杀意。 林姷步步后退,冷静地皱眉道:“你是来杀我的?是高焕让的?” 黑胡儿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的脸上连一丝神情都没有。 林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很清楚不是高焕让他来的,高焕要想杀她会亲自动手。 林姷决定赌上一把,她盯着黑胡儿说:“你知不知道我对你们将军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尽可能的保持着镇定,并一步一步后退,道:“我死了,对于高焕来说是利大于弊,否则你当他为什么不杀我?” 黑胡儿的剑裂风刺来,林姷依靠着大木箧子吼道:“你杀了我,高焕也会杀了你!他会将你碎尸万段!”她是在赌,赌黑胡儿会被她的话所欺骗。 她吼出最后一句话时,黑胡儿怔了一下,剑霎时间偏了几分,但仍是刺穿了眼前人的身体,林姷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低下头,大量的猩红的鲜血涌了出来,却不是她的,而是崔钰的。 崔钰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了她的身前。 黑胡儿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眉头一拧,将剑拔了出来。 林姷搂住了崔钰,他瘦弱的身体轻的像一片小落叶,鲜血却如同泉涌。 林姷根本不顾得什么黑胡儿,她按在他流血的伤口上,喊道:“阿钰!阿钰”然后转头疯了一样冲着帐帘吼道:“赫连泽泽!赫连泽泽!” 黑胡儿还要挥剑再刺。 赫连泽泽却已经闻声赶来,用铁戟拦下了黑胡儿的剑,又有几个人闻声凑过来,黑胡儿见状拧着眉头,犹豫再三还是收剑离开了。 林姷已经满手是血,崔钰的眼睛有些睁不开,脸因为失血而异常苍白,他的头发也很乱,简直是一团糟,但他的嘴角还是扬着的,他冲林姷微笑,他的笑容和崔陵很像,他伸出沾着血的小手摸了摸林姷的脸,说:“阿姷姐姐别难过,阿钰也可以保护阿姷姐姐。” 林姷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她一边落泪一边冲崔钰微笑,一边又恳求着赫连泽泽道:“你快帮我救救他!他才十二,我答应过他哥哥要保护他!你快帮帮我!”她扯着赫连泽泽的衣裳。 她说:“我把我所有的金叶子都给你!我还有一块小马蹄金,都给你!” 赫连泽泽也没有办法,他毕竟不是大夫。 就在这时,帘子掀开了,不等林姷看清,高焕就已经蹲下身子给崔钰止血,并且转头对赫连泽泽道:“快去把军医叫来!” 赫连泽泽连忙去叫军医。 高焕皱着眉头给崔钰简单的止血,他是在战场上打仗的,最简单的止血包扎他都会。 林姷看着他,他皱着眉头眼里只有崔钰的伤,他的手法很娴熟,几乎没有任何错误和迟疑。 她心里的焦急和无措甚至于惊恐都渐渐的消失了。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给崔钰又检查了一遍,说:“没什么事,还好剑偏了几分否则药石无用”又道:“血既然已经被将军止住了,就不用再拆开了,这孩子只是失血太多,好好修养几日就好了。”说完带着赫连泽泽下去煮药。 帐子里只剩下了林姷和高焕,高焕没说话,弯下腰将昏迷的崔钰抱到了床榻上。 等给崔钰盖上被,高焕方才起身,冷声说:“不是我给黑胡儿下的命令。” 林姷抿了抿嘴,说:“我知道” 高焕诧异的瞥了她一眼。 林姷解释道:“若是你想杀我,怎么会派别人来,你会亲自杀了我。”她又干巴巴地道:“你既然答应过不会动崔钰,自然就不会动他。” 高焕不耐烦地说:“你别信我,也许我明天就反悔也不一定。” 高焕没有要走的意思,林姷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这样帮她,她反倒有些促狭和愧疚,还隐隐有一些不安,她不善于接受别人的善意,尤其这个人还是高焕。 好在是高焕先开的口,他道:“黑胡儿无时无刻不守在我身边,刚刚我和周宾说话,叫他听了去,他知道你是林业深的女儿,于是想来杀你。” 林姷只是垂着眼帘。 高焕说:“确实,你的身份很麻烦,还是个女人,军营里不能有女人,除非是军妓。” 林姷脸色刷的一下变成了惨白。她的手甚至都有些发抖。 她想过他会折磨她,会侮辱她,也想过他会用这种手段。 她设想过所有的最坏的结果。 高焕却毫不在意,他起身从木箧子里翻了翻,挑出了一套衣裳,皱着眉头比了比,丢在了她的身上,道:“一会儿把这个换上。” 是一套匈奴兵的衣服。 林姷怔了一下。 高焕看她发怔,问道:“怎么?觉得尺寸不合身?”又皱着眉头翻了翻木箧子里其他的衣服,然后不耐烦地说:“这是最小的了,将就着穿。” 林姷还是有些发怔。 高焕眉心皱着,真有些不耐烦,道:“怎么了?” 林姷咕哝道:“我以为你要将我送去……” 她没说完,她不想说了。 高焕却接了下去,道:“送去?送去哪里?”他不解的问。 林姷没理会他。 高焕忽然反应过来,说:“把你送去当军妓吗?” 林姷脸色一白。 高焕说:“我还没那么下作。” 第41章 错误 林姷说:“你给我匈奴兵的衣服做什么?” 高焕说:“换了衣服,明日一早跟着骁龙营去豫州。” “那崔钰怎么办?” 高焕说:“他跟着伤员一起后行。” 林姷没说话。 高焕说:“怎么?不愿意?”又说:“有军医,他死不了。” 林姷好言道:“高焕,崔钰和你不一样,他虽然十二岁,但不过是个只有五岁心性的孩子,你将他丢在外面,他会死的。” 高焕只是冷冰冰的看着她。 林姷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实在是看不懂他。 高焕说:“我不杀你,但也不想看见你回崔府跟崔陵好生活着,林姷,你和林业深一样,你们既然犯了错,就要承担代价。” 这回换林姷沉默。 高焕说:“崔钰你可以带着,你跟他一起随着骁龙营的运送辎重粮草的马车走。但这辈子你都别想回崔家了。”他的声音冷漠,又道:“你的马车在蔡县不幸遇匈奴骑兵,崔家所有人包括你都不幸罹难。” 他平静而又漠然地说:“对于崔陵来说,现在的林姷已经是个死人了。” 林姷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是淡淡的无奈和痛苦。 高焕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林姷轻轻开口,说:“那崔钰呢?他怎么办?” 高焕说:“我不会杀了他,但也不能放他回崔家。” 他道:“他和你一样,对于崔陵来说,你们都已经是死人了。” 林姷低下头,她看着手里的衣料目光呆滞的轻笑,笑着笑着她的眼睛就落了下来了,攥着衣料的手越收越紧。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她忽然开口喃喃。 “与君生别离……”她笑着,身子一点点向前弯去,最终匍匐跪在了地上,簌簌发抖的哭了起来。 高焕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他的手也攥了起来。 他没想到,没想到她曾经那样一个狠厉决绝的人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竟也能痴情至这般地步。 忽然间高焕觉得有些压抑,有些烦闷。 高焕从床榻上起身,冷声道:“明日就随着辎重马车去豫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崔钰我会命周宾带着,你若是敢生别的心思,我先杀崔钰。” 说完便离开了。 次日一早,林姷换上了匈奴兵的衣服,运送粮草辎重的都是高焕的人,周宾事先也特意叮嘱过,因而他们也没有为难林姷。 林姷便跟在车队后面走着,至于崔钰,林姷不知道他在哪里,天不亮的时候,周宾就将崔钰给带走了。 林姷随着军队行了一整天,到了晚间膝盖酸痛,简直没有办法坐下。 她不是没想过逃,只是崔钰在高焕的手上,他掐着她的软肋。而且这军营里都是匈奴人,他们怎么也不会帮林姷这么一个没权势的汉人,她现在只能暂时隐忍。 但她确实在想办法。 她甚至想过要杀了高焕。 就在这时周宾过来了。周宾说:“高焕让你过去” 林姷皱了皱眉头,还是听话去了。 一进帐子,就看见了高焕,他行了一天的路,但看起来丝毫没有倦意,正坐在案几前看地形,林姷进去,他方才抬头,伸出手来指了指,便又低下头继续看,没有同她说话。 林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崔钰正躺在床榻上,此刻他正睁着眼睛虚弱的看着她。 林姷面露笑容立刻跑了崔钰的床榻前,她看着崔钰苍白的小脸,爱怜的摸了摸崔钰的头,柔声说:“阿钰怎么样了?还感觉疼吗?” 高焕没有打扰她们,埋头于书函间,这书函是带着骑兵先行一步的黑胡儿送来的。 阿钰摇了摇头,乖巧地说:“阿钰不疼。” 林姷看到床榻边放着一碗热汤药,转头问高焕:“这药是给阿钰的?” 高焕淡淡地唔了一声。 他看起来是真的有些忙,毫无与她多说话的意思。 林姷便拿起药碗轻吹了吹,喂给了阿钰,阿钰喝了药,抓着林姷的衣服虚弱地说:“阿姷姐姐,阿钰困了。” “阿钰睡吧” “阿姷姐姐不要走” 林姷说:“我不走” 崔钰还是不安心似的抓着她,眼睛闭一会儿就微微睁开,轻声说:“阿姷姐姐可不可以陪阿钰睡,以前阿钰做噩梦的时候哥哥都会陪着阿钰睡,阿钰现在好害怕。” 林姷怔了一下,她是阿钰的嫂子啊,叔嫂同榻传出去到底不太好听。 崔钰可怜的看着她,就像一只虚弱的可怜的小猫儿。 林姷抿了抿嘴,还是脱了靴子陪他躺到了床榻上。 这里的被褥和她之前住的床榻上被褥不一样,没有难闻的闻到,十分干净柔软。 她蹭了蹭又嗅了嗅,觉得被褥间那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非常熟悉,但到底是在哪里闻过她也记不得。 沉吟了一会儿才忽的想起来,这是高焕身上的味道。 她的脸色一白,看着怀里安睡的崔钰,想起来这分明是高焕的床榻。 她的脸由白到红,烧了起来,倒不是因为害羞,她只是觉得有些尴尬而已。 她这样不经高焕允许就躺上来实在太失礼,太随意了。 而高焕此刻正在案前翻看书函,他还没有向床榻看去。 此刻他从这些书函中察觉到了一些异常。豫州实在是太平静了,城里,城外,都平静的匪夷,没有兵马调动,没有人出入城门,甚至没有声音。 这不是一座备战城池该有的样子。 而原本守城的杨毅也不见踪影,他绝不是弃城而逃了。 豫州城中有着更大的阴谋。而他所率领的这队兵马,极有可能是钓鱼的诱饵。 他们是被刘琮放弃了的,他们这一队人必死无疑。 当高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恨恨地咬了咬牙。 …… 林姷看着怀里安睡的崔陵,她觉得他是睡熟了,便轻动了动手臂,准备抽身出来。 “崔家可以叔嫂同榻?”高焕道。 林姷一怔,看起来非常尴尬。 高焕皱了皱眉头,说:“还躺在我的床榻上。” 林姷转过头,只见高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床榻边,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林姷起身压低了声音道:“我若是不哄他,他是睡不着的,这整个军营里,只有我算是他半个亲人。” 高焕没说什么。 林姷坐在床榻边上梳理头发。 高焕面色凝重,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想事情。 林姷抿了抿嘴,问道:“战况不乐观?” 高焕随口敷衍道:“还好”又道:“等一下”他伸出手来取下了不知什么时候黏在林姷发上的碎叶子。 他这样自然而然的举动让林姷和他自己都怔了怔。 她想起了那年柴房,他也是这样给她摘下黏在发上的叶子。 他也想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林姷才开口,道:“崔钰躺在这里,你晚间要睡在哪里?” 高焕说:“一会儿回让周宾再送进来一张榻子。” 林姷坐在床榻边,她其实很想起身,但她的膝盖疼得非常厉害,她用手臂支着床沿想要站起来,身体轻轻发抖。 高焕说:“你怎么了?” 林姷道:“可能是白天走得太久。”她努力的想要站起来,可膝盖的疼痛简直让她身体发软。 高焕皱着眉头看着她,看了有一会儿,问:“会骑马吗?” 林姷咬着嘴唇,垂着眼帘,摇了摇头。 高焕见她实在是疼痛难忍,道:“算了,今夜就躺在这里睡吧。” 林姷很感激,便要躺回到床榻上,高焕说:“你还真要叔嫂同榻睡一夜?”他瞥了一眼熟睡的崔钰,眉心微皱,道:“他也有十二岁了。” 恰好周宾送床榻进来,周宾离开后,高焕说:“睡那张。” 林姷点了点头,又费力的想要起来。 高焕冷冷的看着她,蓦的,低头将她抱了过去。 林姷有些排斥,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不是以前那个孩子,他的手臂非常有力,他的喉结凸起,五官深刻,轮廓分明,他和林业深,和赵漾一样,他们都是成年的男人。 她不知怎么就将他和赵漾他们分为了一类,并下意识的排斥他的触碰。 高焕起初却并没有多想,直到他弯下腰把她放在床榻上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了一下。 他离她很近,她的嘴唇离他不过几寸远,她的呼吸轻浅,她的身上带着芬芳的香味,他还没有将手臂从她的腰间彻底抽出去,她的胸脯微微起伏,几乎要触到他的胸口。 他想起了她的身体,他看见过,那时她还只有十四。 他垂了垂眼帘,彼此的呼吸相互交错。 他没有说话,没有动,而后他轻轻地吻了上去。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去吻她的嘴唇,她的耳垂,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喷薄而出的欲.望。 他需要她的身体,他承认自己的无耻,从那夜他第一次看见她赤.裸的身体后,她的身体便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是恨她,但那又怎样,此刻发生的一切无关乎情爱,而是出自于身体最原始的欲望。 每个人会有肮脏的念头,都需要发泄,就连他也不例外。 直到他看见她那双冰冷的,麻木的眼睛。 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更没有反抗,麻木的令人匪夷。 就像当年林业深伏在她身上时一样。 他原本燥热的跳动的心脏一阵痛苦的痉挛。 她的衣裳已经被他扯乱了,露出洁白的肩膀,里裳也散开了,她正看着他,她的眼睛非常冰冷。 他从她身上起来,他用手给她系衣带,可是他不会,他给她系的一团糟。 他的手臂微微僵硬,而后他松开了她,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非常抱歉不能按时更新,因为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我每天回到家累的脑袋里像是一堆浆糊,根本写不出来东西。 第42章 变心 高焕走出了帐子,这个时候夜里的风还有些凉。 他差一点就犯了错。 他其实也清楚,即便他真的碰了她,哪又能怎样?她欠他的,用性命来还都不过分,更何况只是满足他的欲.望。 可是他受不了,他不想自己变成林业深那样的人。 他和林姷一样,他们都痛恨着那些畜生。 这个时候,周宾走了过来,他刚刚清点完粮草,对高焕道:“怎么样?有头绪了吗?明日再行一日路就要逼近豫州了。” 高焕眼里的痛苦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如水的平静,他立刻的清理了头脑,说:“杨毅在豫州城外设下了埋伏,豫州城外已经埋伏了重兵。” “重兵?”周宾疑惑地说:“晋军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怎么还能有重兵。” 高焕说:“有一支晋军秘密的从陈州迂回南下。”他冷笑了一下,道:“这只晋军的领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剽悍凶猛。” 高焕看着周宾,道:“而且这个人你还见过,是个旧人。” “我见过?” 高焕望着铁釜里燃烧的火焰,道:“樊申” 周宾不只见过樊申,还听闻过樊申的战绩,那可是个战必胜攻必克的家伙,只是樊申这个人脾气不太好,晋国的官宦们对他颇有微词,不予重用,否则晋国多少也能守住几座城池,何至于财得这样惨。 周宾脸色不太好,他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多,一听樊申,周宾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说:“那该如何办?我们不能违抗军命。”他忍不住啐道:“这个刘琮!分明就是让我们来送死!” 高焕叹道:“倒也不见得。”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函给周宾说:“黑胡儿的信,你看看。” 周宾看着,高焕道:“豫州令是刘琮的人不假,而且还是刘琮的心腹,这次是杨毅背着豫州令私下与樊申联络的。” 周宾看过了信,还给了高焕,道:“也就是说晋国的朝廷并没有给樊申和杨毅连兵的权利,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所为?”他有些不解,道:“他们这是违抗晋国的军令,私下用兵,这等同谋逆,是枭首的死罪,他们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高焕淡淡地重复,蓦的垂下眼帘笑了笑,他说:“杨毅,樊申,他们都是晋国的名将,却因为性格刚烈耿直而被朝廷放弃,被众臣排挤,如今晋国下令撤退,豫州令与匈奴勾结,他们二人却宁可承担谋逆的罪名也要连兵对抗我们,你说他们是为了什么?” 高焕抬起眼帘,他看着周宾,叹道:“他们二人是为了豫州十数万的百姓啊。” 高焕说:“明知是螳臂当车也要拼死一搏,为了城中十数万百姓,甘愿腹背受敌,这样的名将之风,真令人敬佩。” 周宾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该怎么办?还要打吗?” “打”高焕毫不犹豫,眼眸微沉,又道:“此仗若败,死的将会是我们。” …… 高焕这一晚并没有回到营帐里睡,第二天早上林姷也没有见到高焕,但她看见了周宾。 周宾将她和崔钰带到了一辆高轮马车里,这马车是用来押运粮草的,她们可以靠在粮草堆上休息。 崔钰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偶尔醒来也是因为口渴,林姷给他喂水的时候,他迷迷糊糊间总是说:“阿钰想哥哥了。”他的手轻轻的拽着她的衣角。 林姷便安抚着他。 晚间的时候也没有见到高焕,直到行至了豫州附近,她才听说高焕中了埋伏,骠贲营的那帮人几乎是全军覆没。 林姷听了倒有一些高兴,骠贲营那帮拿人命当蝼蚁的家伙都死了才好。 但高焕并没有出事,在骠贲营全军覆没了以后,骁龙营立刻从侧翼包剿了晋军,杨毅战死,樊申被俘虏,并俘晋军两万。 这天晚上,他们驻扎在豫州外,明日便准备进城。 崔钰的伤已经好多了,人也不总是在昏迷,林姷去军医那里给他取药,军医却并没有给崔钰熬药,军医不耐烦地对林姷说:“高将军的药还没有熬好,要先给高将军熬药,你晚点再来。” 林姷便只能离开,还不等走出两步,军医又叫住了她说:“你去把这药给高将军送去!省着我再去跑一趟!” 林姷皱了皱眉头。 军医不耐烦地说:“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我好趁现在给你煎药。” 林姷便立刻的接过了药。 高焕正在案几前写信函,林姷进去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她,直到她走到了他面前,放下药,他方才抬头瞥了一眼,见是她,皱了皱眉头,取过药碗一饮而尽。 “崔钰的伤好了?”高焕突然问起了崔钰。 林姷说:“伤口好多了,但夜里还是发烧。” 高焕说:“等进了豫州,命人寻个好大夫来。”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声音也有些哑,在前几日那场交战中他确实受了伤。 话说到这的时候,帐外响起了周宾的声音,他道:“已经将战俘樊申带至帐前。” 高焕转而将林姷晾在了一边,说:“带进来” “是” 高焕不让她走,她也就只能候立在一旁。 一个方脸留络腮胡子的大汉被带了进来,一进来便破口大骂,道:“高焕,当年我在白马城就该杀了你!” 樊申在这场仗里受了不少伤,他的眼珠浑浊发黄,神情愤怒无比,他的部队拖垮了整个骠贲营,这样的战绩无人可比。 樊申骂完,高焕方才开口道:“我与将军是旧时,就不说暗话了”他从案几旁边起来,走到樊申面前:“我现在放将军回去?晋国朝廷难道就不会对此颇有微词吗?将军打败了我就能阻止匈奴的骄兵南下了吗?” 樊申愤愤的把头撇到一边去。 高焕说:“将军所为的不过是阖城百姓的安危。” 樊申恨恨地咬牙。 高焕蹲下身子面对着他:“如果我可以保证豫州百姓的性命,如果我可以禁止匈奴兵屠杀汉人。” 樊申一怔,看向高焕,只见他并无一点玩笑之意,樊申有些诧异,道:“你……” 高焕眼眸深邃,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以保护这阖城的百姓,但我要将军带着这两万的晋军降服于我。” 樊申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你让我降!你让我降给你们这群匈奴人!”他的喉咙发腥。 高焕眼里阴沉之色更甚,道:“将军错了,我是鲜卑人。”又道:“将军是个聪明人,如果不降,这两万晋军只有死路一条,若是降,我高焕会拼尽性命保护这两万晋军。” 樊申眼里的固执出现了一条裂痕,他仍咬牙道:“我不能降给这些匈奴人!宁死不降!” 高焕说:“将军心如明镜,难道看不出来晋国羸弱,皇室无能?奸佞当政,小人猖獗。” 樊申眼里已有泪光闪动。 高焕语气放缓,他说:“将军,你也知道,弱小的晋国被灭亡是迟早的事,晋国的根已经烂透了,可怜的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他说:“我高焕在此立誓,只要将军降服,我高焕定保这些将士和百姓的安危。” 高焕默了默,说:“将军,来日我定会反叛匈奴,如果将军肯信我,助我,我定会灭匈奴以给中原的黎民百姓血仇。” 樊申垂下了头,迟迟都没有说话。 高焕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将军应该清楚,如今已经不能寄希望于晋国,能靠的只有自己。降将又如何?将军和杨将军违抗朝廷连兵的那一刻,将军不就清楚了自己是为何而战的了,不是吗?” 樊申身子轻轻抖动,然后说:“我降,我樊申可以投奔于你的帐下,但高焕,你要记住你今天的话。你要保护汉人的安危,你要有一日灭了匈奴。” “好” 樊申离开后,帐子里只剩下了高焕和林姷,林姷微微皱起了眉头,对上了高焕的冷冰的目光,林姷忍不住问道:“高焕,你到底想做什么?” 高焕走近她,笑了笑说:“你那么聪明的人,我想做什么你猜不到?” 林姷说:“你前几日让骠贲营打先锋是知道有埋伏,你故意让他们全军覆没,没了骠贲营,你就少了一份桎梏。” 高焕没有说话。 林姷道:“你昨日就可以进豫州,然而你却故意停留在豫州城外一日,就是为了说服樊申投降,你想要他和他的兵马。” 林姷皱了皱眉头,推翻了刚刚的揣测:“不对,你从计划让骠贲营全军战亡就是为了收服樊申,因为没了骠贲营,剩下的匈奴兵就好掌控了,你完全可以约束他们,禁止他们屠城。” 林姷说:“可是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你不是已经投靠了匈奴人。” 高焕忍不住笑了,转身坐到案几旁,把手腕上的袖腕拆掉,道:“因为匈奴人是靠不住的。”他把摘掉的袖腕扔到一边,说:“我需要一支自己的兵马,这非常重要,我需要可以来日和匈奴匹敌的力量,只有如此才能北灭慕容,南镇匈奴。” 林姷说:“那晋国呢?别忘了你收服的可是晋国的军队。” “晋国”高焕冷笑了一声,道:“倒时的晋国已经被匈奴给灭了,又哪里来的晋国军队。” 他说:“如果我的军队不屠城,我的军队善待汉人,我的帐下都是樊申这等晋国的名将良将,你说,晋国亡了之后,这些汉人是会选择匈奴还是我?” “你这是想要坐收渔利”林姷忍不住道:“高焕,你不是只想复仇吗?何时有这样大的野心?” 高焕看着她,蓦的笑了笑,道:“林姷,人总是会变的,我早就不是林府时的那个孩子了,你也该醒一醒了。”他的眼睛忽然充满讥讽,他盯着她的眼睛道:“比如,你不该想着怎么杀我。” 林姷心下一凉。 高焕说:“没有吗?这几日来,你不止一次生过想要杀我的心,你想离开这里,你想回到崔家,虽然你不说,不表现。” 他笑道:“你不要想了,你那些卑劣的手段在如今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四十五章只是关系稍微有所换和,不算甜,我写的本来也不是甜文,就那么回事吧。 第43章 萧庆 过了许久,林姷说:“高焕,我不是想要离开,也不是非想要杀你,只是崔钰,他不该陪我在这里受苦。这一切是我罪有应得,但崔钰不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林姷垂下了眼帘,睫毛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平静,她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活的了,可指望的了,林业深已经死了。” 她说:“高焕,我这一辈子都已经毁了。” 高焕原本冷漠坚硬心忽然有些颤抖,像是瓦片上出现了裂痕,他没有说话,彼此沉默了一会儿,高焕方才开口:“进了豫州后周宾会照顾崔钰,你先留在我左右不要乱走,军营里人多眼杂,刘琮此刻已经从清河赶来,他若是发现了你是林业深的养女,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林姷仍是垂着眼睛,淡淡地道:“是” 高焕看着她,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其实可以体会,体会得知林业深死后,她心底的空落和怅然,她要背负着过去的枷锁活一辈子,可林业深却没有因为自己的过错而付出一点代价。 她的仇还没有报就轻飘飘的散了。 他可以体会,他也有这种怅然,可他心里的那点怅然与她经受的失落痛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这一晚,林姷是在高焕的帐子里过的,两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各自一张床榻,无言的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进城的时候,天是阴的,大片大片的乌云像是鱼鳞一样翻卷而去,豫州城外是一片死寂,这队匈奴兵带兵甲的辚辚声进入豫州城门。 林姷跟在高焕的身边,虽然高焕下令禁止屠城杀人,但匈奴兵难免会抢夺一些东西,这个时候最为混乱。 城门打开,照理豫州太守萧庆会来城门迎接他们,但却没有看见萧庆的影子。 林姷跟在高焕身侧,只听周宾微有急色地说:“如果你推断的没错,那樊申和杨毅的事豫州令不知情,但若是不知情,现在应该来迎接我们,否则就是已经被杨毅提前杀了!” 周宾的脸色非常难看,道:“如果萧庆被杀了那就难办了!那可是刘琮的人,刘琮一定会怪罪下来,哪怕人是杨毅杀的。” 高焕没有理会他,这一路上他的脸色也不好,阴阴沉沉的,进了城不见萧庆,他便直奔太守令府。 太守令府也没有人,萧条残败,一股不安涌上了高焕心头。 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下人,高焕立刻抓住了那人,冷声问:“豫州太守萧庆人在何处?” 下人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地说:“大人已经逃了” “逃了?”高焕眼眸一沉,皱起了眉头,下一刻眼里闪过一丝杀意,道:“城门一直紧闭,他能逃去哪里?” 下人差点掉出泪来,恐惧地道:“将军可是刘琮刘将军的人?” 高焕和周宾对视一眼,皱眉道:“是” 下人连声说:“是刘将军的人就好,是刘将军的人就好,我们大人吩咐除非是刘将军的人,否则都不见。” 高焕不耐烦地说:“萧太守现在人在哪里?” 下人说:“将军随我来” 下人将高焕领到了屋里的一处书柜前,转动烛台赫然出现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下人说:“大人就在地下。” 高焕心道:原来躲在地底下当缩头乌龟。 高焕回头对周宾说:“你留在上面,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周宾说:“是” 高焕又对林姷说:“你随我下去” 高焕很清楚,地下只有一个胆小如鼠的萧庆,并无危险,反倒是外面,周宾不会武功,万一出了状况,林姷跟在周宾身边只会添乱。 高焕用手稍微摸索了一下,确认这里连机关也没有,便往下继续走。 地下是间屋子,点着油灯,有书柜和案几,案几上还摆着没吃完的瓜果,绕过屏风是一张床榻,床榻上悬挂着的帘幔来回摇晃。 一个小女孩脆脆的声音从帘幔里传了出来,她叫道:“爹爹,爹爹”同时还有男人的喘息声。 林姷的脸刹那间就没了血色,整个人僵直的站在了原地,手心冰凉。 高焕皱了皱眉头,上前掀开了帘子,只见一个肥硕的男人正做着恶心的勾当。 突然的被掀开了帘子,男人吓了一跳,立刻的抬起身子看过来,也就是在这一抬身子间间,他身下的那个瘦弱的小女孩露了出来,八九岁的样子,脸颊是红扑扑的,身体完全没有发育,大眼里一半是天真一半是呆愣。 此刻她躺在男人身下,正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看到眼前的一切,林姷的身体不受控制发抖,眼睛泛红,一股巨大的痛苦和耻辱被从心底翻了出来。 她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的一切,可身体还是忍不住的发抖,她的心像是被滚烫的沸水淋过,一阵阵痉挛似的痛苦。 …… “姷儿疼” …… “姷儿再忍忍,疼过以后,姷儿就会感觉到快乐,姷儿以后一定会喜欢的。” …… “可是姷儿好害怕” …… “姷儿不需要害怕,看看这铜镜中美丽的身体,这是上天的馈赠,没有什么好害怕,也不用觉得羞耻,这样的结合是美好的……” …… 大片大片她想要遗忘记忆像是上涨潮水一样涌来。 此刻那小女孩瑟缩着躲在男人身边,道:“爹爹,他们是什么人,我好害怕。” 女孩的脸上是无知,无知到令林姷感到厌恶,感到痛恨。 她痛恨这样无知的女孩,痛恨曾经也这样无知的自己。 如果过去是皮,她宁可将这层皮剥掉,她宁可鲜血淋漓的活着,也要脱离那过去。 男人也很愤怒,□□着肥硕的身体,他怒视着高焕,道:“你们是什么人,刘琮的人?谁准你这么失礼……” 男人没能说完话。 林姷忽然将高焕腰间的佩剑抽了出来,一把刺进了男人的胸口,刹那间鲜血溅了她一脸,那滚烫的粘稠的鲜血让她感觉到一阵战栗。 男人看着刺进自己胸口的剑,他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一时间眼里只有错愕。 下一刻,林姷把剑拔了出来,然后又刺了进去,一剑又一剑,鲜血涌了出来,从床榻上一直流到地上。 高焕并没有阻止她,他完全可以在她拔出他佩剑的那一刻制止她,但他没有,他只是安静看着她,任由她一剑剑捅进萧庆的身体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的失态。 她需要发泄,这么多年来她对林业深的恨,对未来的绝望和无助,对仇恨无法得报的怅然,通通都需要发泄出去。 虽然他也恨林业深,但她的恨远比他更深,是刻在骨头里的,是融在血液中的。 她不杀了萧庆,她的灵魂永远无法得到解脱,她将永远痛苦下去。 而萧庆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因而高焕没有阻拦她,直到她将萧庆被剑刺得面目全非。 那个□□的小女孩愣住了,然后哭着骂林姷道:“你这个坏人!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她上来撕扯林姷。 林姷不知刺了萧庆多少剑,她的身上,手上全都是血。 她的目光落在那小女孩身上,她的眼神呆滞木楞,然后她丢下了手里的剑,转身脚步踉跄的离开了。 高焕看了眼床榻上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女孩,捡起地上的佩剑,没说什么,将剑收入鞘中也转身离开了。 周宾正在外面守着,看见林姷一身鲜血的出来,周宾只觉五雷轰顶,又见高焕走了出来,抓住高焕道:“萧庆呢?萧庆人呢?” 高焕平淡地说:“死了” “死了?”周宾有些不敢相信,下一刻突然爆发道:“死了!怎么死的!是她!是林……” “周宾!”高焕厉声打断了他。 周宾像是看着鬼一样的看着高焕,蓦的上来一把抓住高焕的衣领吼道:“死了!高焕!那是刘琮的人!他死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会受牵连的!高焕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阻止她!”他歇斯底里的吼道。 高焕微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周宾一拳打在高焕的左脸上,高焕的脸立刻被打肿了,但他也还是没有说话,仍垂着眼帘。 周宾咬牙切齿地道:“高焕,我看你真的是疯了。”他红着眼睛骂道:“等死吧,刘琮马上就到了,我们全都等死吧!” 高焕没说什么,他推开了周宾,走到了前院,他看到林姷正一身血的坐在井边,她的目光如水般平静,她身上的血已经干透,变成了暗红色。 高焕没说话,她也没说。 高焕弯腰打了一桶水,并取过旁边挂着的一块白巾用水浸湿,他递给她,她没有接。 高焕便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给她擦脸,他的动作不算轻柔,白巾被擦得变红后,他将上面的血渍洗净,继续给她擦着脸上的血污。 “高焕”她开口,声音很轻,她的目光还是平静而又呆滞的,但她心却很轻松。 高焕抬起眼帘看她。 “我是不是给你惹了祸”她轻轻的说,又道:“你将我交给刘琮吧” 高焕将帕子扔回水桶里,说:“我若是想阻止你,你觉得你能够拔出剑来?” 林姷垂下眼帘看他,道:“那个小姑娘你想怎么处置?” 高焕说:“没想过” 林姷说:“你在骗人”她的语气非常的平淡,此刻她的眼里连求生的意志都没有的,她觉得非常的平静,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这样安宁。 她说:“高焕,你每当骗人的时候你的右手都喜欢轻轻摩挲衣角,你想杀了她,杀了她,就没人知道萧庆是我杀的,没人知道你曾袖手旁观。” 高焕眼里的杀意方才一点点流露出来,杀意中还隐藏着些许无奈,他说:“是,她必须得死。” 林姷抬头看着蓝天,今天豫州上空的天非常的蓝,云非常的白,蓦的,她叹道:“是啊,她必须得死。” 第44章 混蛋 “你这个混蛋!你杀了我的爹爹!你还我爹爹!” 林姷走到那女孩面前,女孩认识林姷,她亲眼见着林姷杀了萧庆,她一边哭一边骂着林姷,身上还不着一缕。 林姷漠然地看着她,然后扔过去了一件衣裳冷声道:“穿上” 小女孩看着林姷那张姣美的冰冷的脸,不再哭闹,战战兢兢的将衣服穿上。 “萧庆是你的亲生父亲?”林姷问。 女孩摇了摇头,有些畏惧林姷,又有些不甘心,道:“但是对沁儿来说,他就是爹爹。” “那你知道我杀他时,他正对你在做什么吗?” 女孩摇了摇头,说:“但沁儿知道,爹爹做什么都是为了沁儿好。” 林姷忍不住咬牙怒道:“别再一口一个爹爹!” 萧沁瞬间噤若寒蝉。 林姷眼眸深了深,冷声道:“怕死吗?” 萧沁愣了愣,然后害怕的抽噎了起来,道:“你要杀沁儿?沁儿还不想死。”她一边摇头一边呜呜的哭。 林姷道:“别哭了”她看着女孩,眼里唯有痛恨,但那痛恨并不是针对于眼前这个□□岁的孩子,她说:“你若是不想死,就说萧庆是被一个长脸男人杀的。” 萧沁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她。 林姷说:“那长脸男人穿着玄甲红裳,你说你听你的父亲管那男人叫杨毅。” 林姷微眯了眯眼睛,冷漠地说:“记住了吗?” 萧沁怯懦地说:“记住了。” 林姷说:“你若是敢说错半点,我一定会杀了你。”她见萧沁面色铁青,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高焕暂时在太守府寻了一间房子住下了,林姷回到了屋子,高焕冷冷地说:“她会听你的话?” 林姷软软的瘫坐在案几前,手撑着额头,摇头道:“我不知道” 高焕看着她疲倦的样子,过了许久道:“为什么不杀她,这不是你的性子。” “杀人”林姷的声音有些哑,她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说:“高焕,我杀过太多的人,我不想到如今还去杀一个孩子。” 高焕没有说话。 林姷支撑着自己的额头道:“那个孩子,她和我一样,我们被卖给那些权贵时都太小了,小到不知何为羞,不知何为耻。” 她抬起头对他说:“你信吗?我曾经也以为林业深是真的为我好,我也曾真心替他说过话,甚至以为他那就是在爱我,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些是错的,全部都是错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高焕,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来到林家的时候能分辨善恶忠奸,能分辨是非黑白,可我不能,当我意识到所有都是错误的时候,一切都坍塌了,那不是父爱,甚至连爱都算不得,那是抢占,是折磨,林业深他扭曲了一切,也毁了一切。” “我的人生没有依托,没有依靠,从来都没有。”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她只是在陈述着这样一个事实,没有悲伤。 高焕仍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林姷笑了笑,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换得你的同情,我只是不想让那个女孩就这么死,她太可悲了,和曾经的我一样的可悲的让人觉得可恨。” “你太累了”高焕忽然开口,他的眼里是无奈和怜悯,他说:“林姷,你今天太累了。” 林姷伏在案几上,垫着手臂,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是啊,我今天太累了。”说着她闭上了眼睛沉沉的睡着了。她身上带血的衣裳还没有换掉,她沉睡的时候眉间还带着一抹愁色。 高焕看着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那原本冰冷的眼睛已经柔和了下来。 他伸出手指,轻擦了擦她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然后起身离开了。 …… 刘琮回来那天是八月十四,樊申有些焦虑,周宾也有些焦虑。 刘营过来将高焕叫走。 高焕起身随着刘营一起离开,周宾在身后轻轻按住了高焕的手臂,向高焕摇了摇头,低声道:“万不能认!” 高焕没说什么,拉开了周宾的手。 刘琮清河这一战打得也很辛苦,而比打仗更辛苦的是勾心斗角。 刘琮得到消息,他的父亲刘远意图立他的弟弟东海王刘义为国储,而刘琮那个三弟刘栎也一向坚定的拥立刘义。 刘琮出来带兵的时间短,手里并没有多少可用良将,如今的这些兵马虽然听命于他,但终归都还是他父皇刘远的。 刘琮的头很疼。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的刘营道:“将军!高焕带到!” 刘琮捏着鼻梁,说:“让他进来。” 高焕进去后,刘琮始终没有搭理他,闭着眼睛自顾自的捏着鼻梁。 过了许久,刘琮才渐渐睁开眼睛,他看着高焕,忽然间咧嘴笑了,道:“豫州这一战打得很精彩。”他倒了一碗酒喝掉,缓慢地说:“高焕,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刘琮的手指轻轻击打着案几,像是再思考,看起来还有些艰难,他道:“那是在……六年前?还是七年前?你提着上谷令的人头来军营投奔”他的声音非常压迫,他道:“那时候你的功劳让刘营抢了。你说说,你那时候恨不恨?” 高焕道:“属下记不得了。”他的神情不卑不亢。 刘琮朗声大笑,他说:“你是个聪明人。”又说:“这次你又立了功,我应该封赏你。”他的眼睛忽而阴沉起来。 “但你得先告诉告诉我,萧庆到底是谁杀的?”这一刻刘琮的眼里迸发出可怕的凛冽的杀意。 高焕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刘琮又忽然的打断了他。 刘琮说:“杨毅那套说辞没人信,那个萧庆女儿的话,我一个字不信,杨毅战死后,萧庆还给我来信了,收收那些哄骗人的鬼话。” 高焕漠然地看着刘琮,这次他连开口的意思都没有了。 刘琮有些发怒,沉声道:“你若是不肯交代,就视作你所为!擅杀我汉国的臣子等同犯上作乱,高焕,你再不交代我现在就命人把你拉下去斩了。” 高焕默了默,说:“是我杀的。” 刘琮一把撤翻了案几,大发雷霆,道:“高焕!我欣赏你,所以才破格封你为虎威将军!你是个明白人,做不出这种愚蠢的事!到底是谁杀的!你就这么舍不得他?不惜用自己的命替他顶罪!” 刘琮嗙的一声站起来,走到高焕面前,咬牙道:“杀人者斩,我只斩杀萧庆者一人,你我仍可以论功加爵!” 萧庆被杀,这是一件极大的事。 萧庆是投靠匈奴的晋臣,萧庆被杀,其他那些投靠匈奴的晋臣会怎么想?此事若不严加处置,刘远一定会大发雷霆,尤其还是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 刘琮很欣赏高焕,但此刻他看高焕这么执拗,简直是恼火。 …… “我的人生没有依托,没有依靠,从来都没有。” …… 高焕眼前忽然间浮现了她的影子,他微皱眉,然后说:“萧庆被杀本可以阻止,但我没有,等同与人是我杀的。” 刘琮勃然大怒,啐道:“真他娘的冥顽不灵,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他转身对守卫喝道:“把他给我拖下去,即刻问斩!不得有误!” 周宾在帐外焦急的等着,没想等到的是高焕被问斩的消息,他觉得高焕一定是疯了,那么一个一心求生的人,竟然在这个时候甘心赴死,真是疯了。 高焕被压往断头台,此刻他什么也没想,微风轻轻地吹过,是暖的,带着铁锈的腥膻味。 他当时为什么阻止林姷?他问自己,但他发现没有答案。 他为什么不将林姷交给刘琮?他明明恨她入骨。他仍是没有答案。 他的眼前是隐隐约约一片血红,是长剑刺入萧庆身体是溅出的鲜血,是林姷空洞麻木的眼睛,是她凄凉惨淡的微笑。 他好像找到了答案,又好像没有。 他被按在了断头架上,更浓烈的腥膻味涌进了鼻腔,他是为了林姷死的,他笑了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蠢货。 刽子手高举起了手中的大刀,高焕的脸颊贴在冰冷的断头台上,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瞎想了。 刀破风落下,只听周宾喊道:“不能杀!刀下留人!不能杀!” 周宾疯了一样的跑过来,被台阶绊倒了,但周宾顾不得了,连跑带爬的到高焕身侧,将高焕手上的绳索解开。 周宾气喘吁吁的对监斩的将领说:“刘将军的命令马上就到,杀死萧庆的真正罪犯已经自首了。” 高焕怔了怔,看着周宾,有些仓皇地道:“你说什么?” 周宾有些惭愧的将视线别开,说:“是她自己去自首的,不是我逼她的。” 就在这时刘琮的赦免令到了。 高焕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咬牙看着周宾,紧攥着的手轻轻颤抖,然后他一把推开周宾,起身便直奔刘琮的营帐去。 第45章 枷锁 高焕一把掀开了帐帘。 刘琮吓了一跳,眯起眼睛沉默不语。 高焕说:“请将军放了她” 刘琮说:“你可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我可以阻止她杀死萧庆,但我没有,我放纵她杀人。”他稍加停顿,平静地道:“所以等同于人是我杀的。” 这次刘琮没有勃然大怒,他眯眼打量着高焕,问:“为什么要放纵她杀人。” 高焕说:“即便她没有杀掉萧庆,我也会杀。” “为什么!”刘琮怒气冲冲的像他吼道,像一头发怒的老虎,他道:“高焕,你别以为我是不舍得杀你,我不过是没有空管你的烂事,你带女人回军营也就罢了,结果那还是林业深的女儿!你的帐我是还没跟你算呢!” 高焕的脸没有血色,他默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的咬牙跪下了。 这一跪跪去了他的骄傲,也跪去了他的自尊。 刘琮怔了一下,说:“你跪我也没用。” 高焕垂着头,他虽然收回了他所有的骄傲,但他也只是跪着,他什么也不说。 刘琮是真的生气,生气又无可奈何,他现在若不是手中缺可用之人,刘义那边又虎视眈眈,他早就把高焕拉出去一起斩了。 刘琮站起来在营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然后低头冷冷的睨着高焕,说:“高焕,你的错我可以既往不咎,她我也可以放,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焕仍是沉默。 刘琮冷声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忠臣,只能效忠于我,任我驱驰,即便前方是龙潭虎穴,你也但逃无悔,倘若生出半点异心,曝尸横死。” 刘琮打量着他说:“你可愿起誓?” “我高焕自此之后只效忠于刘琮将军一人,任其驱驰,倘若生出半点异心,曝尸横死。” 刘琮说:“好,那你现在就可以去大牢将她带出来,但将她带出来之后我要你去帮我私下办一件事。” …… 高焕从刘琮的帐子出来后,看见了一直守在帐外的周宾。 高焕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倦,他走到周宾面前,带着倦意地说:“你去把她从牢里带出来吧,刘琮已经赦免她了。”他说完便看也不看的往自己的营帐去。 周宾扯住他道:“你是不是答应了刘琮什么?” 高焕没有说话。 周宾忽然说:“高焕你喜欢上她了。” 高焕原本疲倦的眼眸怔了怔,身体也僵在了原地。 周宾说:“高焕,一个原本沉着冷静人能为另一个人方寸大乱,甚至背弃初衷,不记性命,原因只有一个,他一定是喜欢上了这个人。” 高焕的嘴唇微微翕动,下一刻,他的眼睛骤然狠厉了起来,他说:“即便她不杀萧庆,我也会杀,我不过是不想她来替我顶罪,也用不着!” 高焕冰冷的又说:“我不过是不想欠她的,只此而已。” 林姷坐在牢笼里,她有些无聊,用手指划着地上的灰尘,但她的心非常平静,没有眷恋,也没有仇恨,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轻松。 除了崔钰。 她自首前将崔钰托付给了周宾,她并不知道周宾是否会善待崔钰。 她叹了口气,身子慢慢往后仰。 不再想了,她已经是要死的人了。 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让高焕替她担罪,她已经不想再欠任何人了。 以前的人生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过,然后她轻闭上了眼睛。 她的一辈子,她的痛苦,终于结束了,她已经没有遗憾了。 苦涩的,甜蜜的,都统统结束了。 就在这时,牢门上的铁锁被打开了,她睁开眼睛,以为是压她去行刑的匈奴兵,却没想是周宾。 她有些诧异。 周宾说:“你已经被刘琮赦免了。” 林姷不敢相信,蹙眉道:“我被赦免了。” “恩”周宾应了她一声,接过匈奴兵的钥匙将她手上的锁链打开,然后道:“跟我走” 周宾一直将她带到了高焕的帐子外,止步道:“你进去吧。” 林姷遂狐疑的掀帘子进去,只见高焕穿了一件寻常的玄色收腕劲衣,在床榻边收拾东西,他的脸苍白如雪,看起来有些疲倦,他如墨的黑发只用玄色锦带随意束起,他不穿铠甲军装的样子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高焕看了她一眼,说:“去把案几身上的衣服换上。” 林姷拿起案几上的衣服,是一件寻常的男衣,她问:“我们要走?” “恩”高焕淡淡地应了一声,皱着眉收拾着东西。 林姷说:“去哪里?” 高焕说:“襄阳,就你我两人,去便衣办一件事。” 林姷说:“可是我不会骑马。” 高焕说:“你我都坐马车去。” 林姷捏着衣裳默了默,说:“刘琮为什么会将我放了。” 高焕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着她,冷漠地说:“你不必知道”又道:“快将衣服换了。” 林姷只是盯着他。 高焕这才反应过来,他跟男人在一起生活惯了,于是说:“东西已经收拾完了,我在帐子外等着,你换完衣服便出来。”说完掀帘子离开了。 林姷换了衣服出来,高焕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两人一起上了停在营帐外的马车。 马车辘辘的行驶起来。 林姷道:“崔钰……” “崔钰交给了周宾,只要你不逃,他便不会出事。”高焕说,他的眼睛看起来还是那么冷。 林姷叹道:“我不会逃,我只是想问你,他身上的伤好了吗?” “好了”高焕淡淡地说。 他这样冷冰冰的,林姷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转过头轻轻打开车窗,风从窗子外吹了进来,她的发梢被吹的微微漂浮。 高焕看着她,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的鼻梁和嘴唇。 …… “高焕,你喜欢上她了” …… 他的耳边是周宾的声音。 林姷忽然转头微笑道:“我从来没有去过襄阳。” 对上林姷的眼睛,高焕方才意识到自己在偷偷看着她出神,他别过头去,冷着脸说:“我也没去过襄阳。” 林姷的心情很好,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天空很蓝,或许是因为今天的云彩很白,又或许是因为从车窗外飘来了阵阵花香,她感到非常的快乐,就像是得到了一次重生,她的灵魂脱离了痛苦的枷锁。 她说:“除了宛城和清河,我哪里也没去过。” 她主动的和他说话,向他微笑。 她的脸上跟少能露出笑容,而她的笑容忽然让他想起原野里的一种毛茸茸的小白花。 他以前在北方打猎时总是能看到,而每当他看到这种花时,他都会感觉到安宁和快乐。 …… “高焕,你喜欢上她了” …… 不,他没有,他不承认,他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只不过因为他也同时痛恨林业深,所以他才会想杀萧庆。 而林姷,他不过是不想欠别她,他不过是有点可怜她,只此而已。 高焕望着车窗外,他看着窗外的草地和野花,蓦的,他的眼眸一点点冷下,淡漠地说:“我去过很多的地方,但都是去打仗,所见的也都是沙场和血肉。” 林姷看着另一侧的车窗,过了许久,她淡淡地叹道:“这些年我们活得都太辛苦了。” 第46章 依靠 此时的襄阳还没有受到匈奴铁蹄的践踏,晋军简单检查后,便放马车进入了襄阳城中,城里非常热闹,街肆两侧都是布衣百姓。 林姷幼时被囚于宛城林府,后嫁入崔家,即便她时而也会和崔陵崔钰外出,但因为怕崔陵发现异常,她必须装作对街边一切习以为常的样子。 但其实,她对这些街头的小东西非常好奇,谁能相信,她如今都已经二十二了,好奇的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此刻,林姷透过窗子,向窗外看去,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她道:“这里的人真多,清河就没有这样多的人。” 高焕说:“这里原本也是个小城郭,世家南逃途径此地,此地方才有了人气。” 高焕说完,偏过头沉默的看着她,她是真的开心,她的脸上是孩子似的笑容,眼里是期待和渴望,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鸟儿。 当他意识到自己竟又开始怜悯她时,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蓦的,高焕说:“走吧” 林姷转过头来疑惑地问:“去哪里?” 高焕道:“下马车”他说着轻叩了几下马车门,车夫便停下了马车。 林姷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但她越走就越快乐,穿过过往的行人,走在了高焕的前面。 高焕只是沉默的跟着她。 林姷想要尝糕点,想要尝梅子酿成的汤,这种时候她实在是比崔钰更像一个孩子,但她手里没有银子,就连一枚铜板都没有。 高焕也无意讨她欢心,但他也没有阻止她四处的看,他只是不远不近的走在她身后。 越往街巷里去,路人就越来越多,林姷却越来越觉得寂寞,她看见许多衣着华丽神情疲倦的北方世族子弟。 她看着他们就想起了崔陵,那是她的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还想起了崔钰,虽然在清河时她不能这般随意,但每每崔钰向崔陵讨要什么,崔陵都会记得给她也带上一份,有花灯,有糕点小食。 她原本充满光彩的眼睛暗淡了下来。 高焕说:“怎么了?” “没什么”林姷淡淡地说。 高焕道:“走过前面那趟巷子,就找间栈房。” 就在这时,远处又过来了一批北边的世族子弟,他们从马上下来,喝水补充干粮。 林姷刹那间僵直在了原地,她看见了崔陵,透过人流中的间隙,她一眼就看见了他,他的面容非常憔悴,眼下是乌青,下巴上冒出了一层胡茬,他的衣服上都是尘土。 林姷的眼睛一瞬间就酸涩了。 可他还没有看见她,他正从马上取下水袋,和其他携妻带子的世族子弟相比,和街道上结伴的布衣百姓相比显得有些形单影只,有些落寞。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不由自主的想要走过去,就在这时,高焕挡在了她的身侧,他的身材高大,不仅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对方的视线,他离她很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和气息。 他就像是屏障将她和崔陵分隔开。 高焕冷声道:“你若是敢过去,我就命周宾杀了崔钰。”他的声音里带着凛冽的杀意。 林姷抬头冰冷的看着他,但她泛红的眼睛和颤抖的声音已经出卖了她,她说:“你以为我会在意崔钰吗?” 高焕的心里忽然有些难受,透不过气一样,但他的声音仍然冷漠,他说:“你会,因为崔钰是他的弟弟” 林姷一把拉过他的手臂狠狠地咬在了上面。 高焕眉头紧皱,却没有抽开手臂。 他的胳膊被她咬出了血,但他仍冷漠地看着她,任凭她胡闹,他道:“林姷,你信不信,崔陵他不会为你守身如玉。用不了三年他就会再度婚配,他会再迎娶别的女子,红袖添香。用不了五年,他就再不会惦念你,十年以后,他便会膝下儿女环绕,彻底的忘记你。你们之间所谓的夫妻之情,就是如此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他的声音冰冷的近乎于无情。 他看着她,漠然地说:“林姷,我们来打一个赌,十年之后,他若能念你如初,始终未再度婚配,我就将你还给他。” 十年 林姷的身体簌簌发抖,她的嘴里是他手臂上的血,她抬起眼睛来恨恨地看着他,她嘶哑说:“你不如杀了我。” 高焕道:“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你清楚,他知道你死后,或许可以为你守身一年,两年,但十年后,他身侧一定另有佳人。” 他说:“不信你可以等着看” 林姷的眼里蓄着泪水。 他低头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夫妻本是同林鸟”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林姷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高焕说:“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时间自会让你们行同陌路。” “高焕!你不如杀了我!”她忽然尖声叫道,像是失心疯了一样。 好在高焕手快将她的嘴捂住,她的声音还没能发出来,便变成了破碎模糊的唔唔声,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上,湿的,烫的。 她知道高焕说的是实情,知道崔陵不可能为她守身一辈子,甚至一年之后就可能会再度婚配,会忘记她。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人就是如此,哪怕是崔陵也不例外。 但高焕这样在她眼前将这一切□□裸的撕开给她看,只让她感觉到了锥心似的痛苦。 她含糊不清的哭道:“高焕,你杀了我吧,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点的快乐,你毁掉它,你让我眼见他与别的女人恩爱白头,膝下儿女环绕,你不如杀了我。” 她锤打着他,可是她根本没有力气,她呜呜地含糊地哭道:“高焕,你不如杀了我,我这一辈子都已经毁了。” 高焕看着她这样痛苦,他本来应该感到快乐,可是他没有,他的心里也是一阵阵锥心似的痛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 “高焕,你喜欢上她了” …… 崔陵将水袋挂在马上,忽然间,他向四周看去,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王朗说:“你怎么了?” 崔陵皱眉说:“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谁的?” 崔陵皱眉说:“内子的” 王朗疑惑地问道:“少夫人不是已经在蔡阳遇难了……” 王朗以为是崔陵忧伤过度产生了幻觉,他不好再说,只拍了拍崔陵的肩膀说:“你也不要太过悲伤,我听闻崔大人已经在广陵给你觅了谢家的长女,斯人已逝,你也要早些走出来,崔家还要靠你呢。” 高焕带着林姷投宿在一家比较偏僻的客栈,林姷没有再哭,但她的眼睛还微微红肿,嘴里还有些发腥,是高焕的血。 高焕看着她,轻皱起了眉头,他发现他喜欢看她笑,不喜欢看她哭,更不喜欢看她冷漠的样子。 他最不喜欢的还是她痛苦,因为她痛苦的时候,他也总会感到痛苦。 他说:“你想吃点什么?” 林姷没有回答,只是蜷着身体背对着他躺在床榻上。 高焕默了默,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推门离开了。 高焕还有事情要做,襄阳令是东海王刘义的人,刘义和刘琮如今争夺皇位正是激烈之时,刘琮便命他来杀了刘义。 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不是难在杀人,而是难在如何让襄阳令的死看起来和刘琮毫无关系,如何让襄阳令的死看起来只是晋国内斗的结果。 高焕来到了正街的一家酒肆,他点了几样肉菜,但他并没有胃口,他是来等人的。 就在这时,进来了几个汉人,是方才街上的那几个世族子弟,里面还有崔陵,高焕皱了皱眉头。 高焕认得崔陵,但崔陵并不认得高焕,毕竟已经过去了七年有余。 他们就坐在高焕旁边的那方案几旁。 高焕要了一壶茶水,他白天是不喝酒的,等人时有些无聊,高焕便有意无意的听他们聊天。 荀季说:“旬月就可以到广陵了。”又道:“听闻刘远已经杀了怀帝,林业深也死在了宛城。” 崔陵的脸色不太好,他只要了一碗蒸酪。 荀季叹道:“听闻崔夫人喜食蒸酪,又听闻崔兄与崔夫人鹣鲽情深,看来崔兄是真的怀念崔夫人。” 王朗使了个眼色道:“别说了” 荀季说:“我是想说,崔夫人下落不明,并非是坏事,一同的崔家尸体中,只不见夫人和二公子的,兴许……” 崔陵眼里方才有了神采,说:“兴许她没有死。” 荀季一边喝茶,一边说:“不过现在北边都是匈奴人,否则派人去找,兴许崔兄早就和夫人团聚了。” 正当时,一个白面瘦弱的男子坐到了高焕对面,笑道:“不知高兄正在看什么,竟看得如此出神。” 高焕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没什么”他将茶水推给白面男子,说:“刘将军此前送的信,想必你已经收到了。” 白面男人颔首,顺便从宽大的衣袖内抽出一卷书简给高焕,说:“这是襄阳令府轮岗的名单和方式,你打算潜入进去杀人?” 高焕笑道:“我又不是来当刺客的。”他将竹简展开,看了看,又收了起来。 男子问:“那你想怎么杀襄阳令?” 高焕没有回答,而是笑着看向一旁,白面男子顺着目光看去,只看到了几个正在聊天的风尘仆仆的北边世族子弟。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住了……男女主之间的矛盾暂时还化解不了,暂时也还甜不起来……我给大家跪下了…………下跪求饶 第47章 胡闹 高焕是夜里回来的,屋里一片漆黑,高焕将一个黑红漆食盒放在她的床榻边,然后他弯腰将案几上的油灯点亮。 林姷仍背对着他蜷着身体,不知是清醒着的,还是在睡觉。 高焕皱眉,冷声说:“起来把东西吃了”他的话里带着几分命令似的口吻。 过了一会儿,林姷才缓慢的支起身体,从后面看去,她的长发像黑锦一样柔顺的散在肩上。 她没有说话,坐在床榻上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蒸酪。 她怔了怔。 那碗蒸酪还没有冷,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味。 林姷仍是怔在那里,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看着高焕,眼神恍惚地说:“你将崔陵怎么了?”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她说:“你为什么给我带这个,你是不是动崔陵了。” 高焕皱了皱眉头,他想:她真是一个聪明人。 他冷漠地说:“我是接近了崔陵,但没有伤害他。”他问她:“林姷,你为何就那么喜欢崔陵?” 林姷相信高焕,高焕从来不骗人。但林姷没有回答他,她只是沉默的坐在床榻上。 高焕道:“我见他并无特别之处,更无过人之处,你倘若不说,我兴许真会杀了他” 林姷的嗓子有些嘶哑,她惨淡地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他并无过人之处,但他是我的夫君,他给了我我想要的家庭,想要的幸福,他可以让我忘记过去的一切。”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然后闭上眼睛轻轻颤抖地说:“他能让我忘记过去所有的不堪,让我以为,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妻子。” 她说:“每日清晨醒来,我为他更换衣裳,同他一起盥洗用膳,晌午前,我清点家丁买来的食材,午后,我会和庖人一起准备晚上的饭食等他回家。若逢正元,我会同他带着阿钰一起去街肆买瓜果,备上书帖探望族中亲朋。” 林姷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因蓄了泪水而有些模糊不清,她看着高焕说:“崔陵他并没有过人之处,给我的也只是最平淡的夫妻生活,但这平淡的一切正是我曾经求之而不得的。” 她垂下眼帘,苦笑道:“高焕,你赢了,你毁了我原本平淡美好的生活,你毁了我美满的家庭,你其实已经赢了,林业深毁了我的前半生,你毁了我的后半生。” 她说:“但我不恨你,这是我该偿的帐” “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她苦笑道。 高焕看着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他感到痛苦,刀绞似的,窒息似的。 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 “林业深毁了我的前半生,你毁了我的后半生” …… “高焕,你喜欢上她了” …… 他转身推门离去。 林姷没有吃那碗蒸酪,她看着它一点点变冷,变凝,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开始讨厌起它的甜腻,讨厌起它的腥膻。 第二天,高焕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 高焕不来,便没有人给她送吃食,案几上只有那碗已经变质了的蒸酪。 林姷能饿一日,却不能饿三日。 第三日天黑的时候,高焕回来了,原本瘦弱的林姷又饿得瘦下去了一大圈,脸色也不好看。 高焕换了一身衣裳,是黑红锦缎裁制的收腕劲衣,衣领上绣着曲折纹,袖腕上还掺着碎红石,脚上是一双黑色胡靴,腰间挂着一把短容刀。 这是一身很名贵的衣裳。 只不过他的嘴唇还是没有血色,几乎和他苍白脸一个颜色。 他又带回来了一碗蒸酪,热气腾腾的。 林姷没有接,她实在是个固执的人。 高焕说:“快点吃了,吃过同我出去。” 林姷仍是无动于衷。 高焕舀过一勺递至她的唇边,她还是没有吃。 高焕一把放在床榻边,看着她说:“林姷,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姷转过头看着她,她实在是瘦,她不是鲜卑人,但因为消瘦,眼窝深陷。 高焕又心软了,他说:“那你想吃什么?” 林姷只是看着他。 高焕烦躁的说:“你别想回去,你忘了你曾经做过的事!”因为林姷,他的心里非常难受,他实在是讨厌这种感觉,实在是不懂自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服软,他烦躁的说:“我可以让周宾一根根剁了崔钰的手指头。” 林姷说:“蒸饼” “好”高焕起身说。 林姷随着高焕离开了客栈,高焕在街肆旁买了几张蒸饼,林姷就在街头吃了几口,觉得有些干,不等开口,高焕已经将水袋递给了她。 夜里的襄阳城也很热闹,灯火通明,因为是南北枢纽的缘故,这里的匈奴人和鲜卑人,甚至氐人羌人都很多。 林姷将水袋还给高焕,默了默,说:“我们要去哪里?” “都尉府” 林姷皱了皱眉头,说:“都尉是刘琮的人?”她的心思还是很敏捷,她又问:“为什么我们要去都尉府?” 高焕说:“因为襄阳很快就会乱。都尉府将会是是襄阳最安全的地方。” 林姷心下一寒,说:“你要动手杀了襄阳令?” 高焕睨了她一眼说:“刘琮下的命令其实并不是杀他,而是扳倒他,让他在晋国失势。” 林姷说:“故而呢?你要如何做?” 高焕没有回答她,只淡淡地说:“这与你无关。” 林姷被带到了都尉府,都尉名为申生,掌握襄阳兵马,和林姷见过的那些孔武的都尉不同,申生是个白面颀长的瘦弱男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男人该如何带兵镇守一方。 申生一早就给他们准备出了一间屋子,黑瓦房顶,屋檐微翘。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 高焕说:“你就在这里休息,饭食申生会命人送来。平常不得随意进出都尉府。”他说着将一套干净的新衣裙放在了案几上。 林姷说:“你打算将我关在这里多久。” 高焕说:“处理完事”他冷淡地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她可以看得出来,他很疲倦,这几日她只是饿,而他不仅是粒米未进,更是不曾合眼。 林姷看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像是中了邪,道:“你别死了” 高焕的一只脚刚迈出门槛,他的身体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头看着她说:“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晚了,高焕离开后,林姷便将灯熄掉躺到床榻上去睡觉了,这一夜她睡得很好。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高焕的侧脸,她诧异的不轻,不过她还是非常冷静。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许是子时过后。 总之她并没有多想,因为他们都是和衣睡的,况且她睡觉一向很轻,即便是发生了什么她也会知道。 此刻林姷有些无聊,她没有叫醒他,而是默默地看着他,试图在他和七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中间找到几分相似。 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从侧面看去轮廓分明,鼻骨高挺,他对着她的那面侧脸上还有颗小小的痣。 林姷看着他,越看就越觉得他是另外一个人,但朦朦胧胧间还是有孩子时的影子。 林姷觉得这很有趣。 他喉咙上还凸出了一块喉结,这以前是没有的,他身体不像那些匈奴人一样过于强壮,也不像晋人一样羸弱,他的手臂和肩膀都非常的结实。他的皮肤虽然还是很白皙,但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细嫩。 而他就这么安静的睡着,手臂放置在身体两侧,不乱动,也不出声音。 阳光从窗子外面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方才动了动手臂遮住太阳,皱着眉头疲倦的睁开眼睛。 林姷说:“你怎么在这里?” 高焕支起身体,说:“我与你会伪装成夫妻几日,申生府里有不少晋人,你我分房住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尤其我还是个鲜卑人。”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衣柜旁取出了衣物。 他准备换上,手刚触碰上衣带,忽然怔了怔,然后他对林姷说:“帮我换上” 坐在床榻上的林姷也怔了一下,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穿鞋下榻帮他去换衣服。 高焕只是看着她,她的动作非常轻柔,因为睡了一夜,她额前散了一些碎发,她的鼻尖上沁出了一点点汗珠,他就这么看着她,他想,原来每天清晨她都是这么给崔陵换衣裳的。 林姷仔细的给他系着衣上的带子,只听他忽然开口道:“襄阳的食物不如北边的合胃。”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 林姷系着衣带的手僵了一下,她其实是个非常的聪明的人,她知道他的意思,她觉得他这样真是胡闹,甚至算得上是不可理喻。 她感到有些无奈,还有些可笑,但她也只是垂了垂眼帘,继续给他系着衣裳,淡淡问地道:“都尉府里的庖房我可以用吗?” 高焕的眼睛忽然明亮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觉得,他声音还是冷淡而平静的,他说:“可以” 林姷已经给他穿好了衣裳,最后给他理了理衣领,道:“但是我只会料理几样菜,你以前也尝过,味道也不是特别好。” 高焕说:“我知道”他说完,转身去取放在案几上的容刀。 林姷说:“那我晌午过后就去准备”她问他:“你晚上会回来吗?” 高焕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温暖,他挂上容刀道:“会回来。” 第48章 生气 庖房林姷确实可以用,她简单的料理了几样菜放回了屋子的案几上,又摆好漆碟和木箸等高焕回来。 他说他傍晚会回来,她便从傍晚开始等他,天色渐渐黑下,她就点上油灯等,最后窗子外的灯火都熄灭了,高焕也没有回来,整个都尉府,只有她的房间,孤零零的亮着昏黄的光。 林姷看着冷了的饭菜,只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也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去,于是转身去收拾床榻。 她正铺着茵褥,高焕推门进来了。 高焕看见她,又看见案几上的饭菜,先是怔了怔,然后说:“今天有事当误了。” 林姷说:“你还用吗?用的话我去让下人热一热。”她说完,又兀自苦笑了一下,说:“这个时候下人也休息了。” 她起身说:“我去给你热吧。” 高焕说:“不用去了”他坐到案几旁,执起木箸用了起来。 他看着她干净的碗筷,说:“你也没用?” 林姷一边铺着茵褥一边说:“我不饿,吃不进去。” “你做的菜和以前的味道不同了”高焕忽然换了话题。 林姷铺好茵褥转身坐在床榻上,她出了一些汗,鬓角的碎发被打湿了,她笑道:“那是七年前了,味道当然不一样。”她只是单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她嫁去崔家那七年,每日都会去疱房,手艺自然会精进一些。 林姷说:“怎么样,还和胃口吗?若是可以,明日我再去疱房。” 高焕只是点了点头。 用过饭菜,林姷将白巾用清水打湿,给他洗脸净口。 一切都结束了,他们便必须要面对一个共同的尴尬的问题: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榻。 林姷说:“你睡吧,我去打地铺。” “上来”高焕忽然说 林姷于是和他同榻而眠,灯熄了,屋内安静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这其实是件很糟糕的事情,谁的呼吸重一点,或是急促一点,都可以清楚的听到。 林姷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高焕忽然开口,说:“你在崔家,每日就是如此过的?” 林姷说:“大抵是这样的。” 高焕没有再说话,又过了很久,林姷渐渐的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很多天,每天大抵上都差不多,只不过他再未和她同榻而眠。 时间到了九月初,入了秋,襄阳城倏忽间变冷了起来。 这日晌午过后,林姷来到庖房做吃食,是焖鹿肉汤和蒸饼。 水刚烧开,申生进来了,申生这个人生了一张笑面,他是过来取梅子汤的,他的爱妾怀了身孕,这几日总是梅子汤不断口,她嫌下人手脚慢,又怕下人手脚不干净,这才撺掇央求申生来取,她也是为了秀给申生的正房看。 不过是女人们争风吃醋罢了。 申生看见她,笑道:“这才刚过晌午,就在疱房准备晚膳,姑娘也真是贤惠。” 林姷没说什么,等申生从冰鉴里取出梅子汤,林姷方才道:“都尉大人” “何事?” “我们还会留在襄阳多久。”她问。 申生眱她一眼,说:“高焕没有告诉你?” 林姷说:“他这些日来早出晚归,回来时疲惫不堪,我没有时间与他交谈。”其实她没有问高焕,问了高焕也不会告诉她。 申生放下手里冒着凉气的梅子汤,沉吟了片刻,说:“快了吧” “再有三四日?”申生也并不清楚,他又说:“襄阳令已经被革职了,高焕现在应该在找一份名单,名单记有和刘义勾结的晋臣。” 林姷非常惊讶,她忍不住重复道:“襄阳令已经被革职了!” “是这样”申生说:“五日前就被革职了,你还不知道?” 林姷轻摇了摇头。她确实不知道,这些日子她一直在都尉府,白日里准备食物,晚上服侍高焕洗漱,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一点都不清楚。 她说:“若是不杀人,那襄阳令是如何被革职的?”她不太相信,她潜意识里总觉得高焕会杀了襄阳令,毕竟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远比让襄阳令被革职更容易。 申生没有避讳她,道:“杀死襄阳令固然容易,但是襄阳令一死,朝廷难免会派人调查,若是一不小心查出几封和匈奴互通的书信,对匈奴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申生的嘴角始终是微微上挑的,眼底也含着笑意,他说:“况且不说晋国,襄阳令一死,匈奴刘远第一个怀疑的,你猜会是谁?” “刘琮”林姷毫不迟疑地说。 申生笑了笑,道:“刘琮本来就不得刘远的喜爱,况且刘远此人又十分多疑,襄阳令一死,就算没有证据,刘琮也摘不干净。” 申生说:“所以高焕没有直接动襄阳令。” 申生回身将凉气散了一点的梅子汤重新放回冰鉴里,道:“你要知道,襄阳这个地方,每日都有许多的北边世族子弟逃难至此,这些世族垄断着朝廷命脉,甚至左右着天子。” “颍川荀氏,清河崔氏,弘农杨氏,太原林氏。”申生淡淡地念着这些世族。 林姷沉默不语。 申生说:“而如今,这些大族子弟大多仓皇南逃至襄阳,王家的长子,崔家长子,杨家的次子,你说,这些人如果在襄阳城里出了事,朝廷最先问责的将会是谁?” 刹那间,林姷直觉如雷轰顶,目光涣散。 林姷几乎是不了遏制的厉声逼问道:“高焕是把他们杀了!他把王朗,把崔陵,把杨表他们给杀了是不是!” 申生被她忽然的失态给吓到了。 “难怪他将我从客栈送来了都尉府,他是怕我在客栈听到风声!”林姷愤怒的不得了,她哑着嗓子道:“他骗我!高焕他骗我!他说过他不杀他的!他骗我!”她歇斯底里的吼道。 申生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林姷看着灶台上的蒸饼和鹿肉汤,她愤怒一把全部撤翻在地,她说:“高焕人在哪里?我要去见他,我现在就要见他!”她要和他鱼死网破。 申生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不该告诉林姷的。 申生皱了皱眉头,按住她说:“我不能让你离开都尉府。”他控制住林姷,将她反锁在屋里,然后命令下人立刻将高焕找回来。 …… 下人出去了好几波,都没有找到高焕,高焕是晚上才回来的。 他今天回来的很早,他记得早上离开时,林姷跟他说,她今天要给他焖鹿肉汤。 而当他回府见到一脸凝重的申生时,他也没有觉得诧异,他很平静,平静的听着申生陈述事情的经过,平静的接受一切。 “她现在人在哪里?”高焕问。 “关在房间里”申生说。 高焕说:“我去见她,此事你不必管了。” 屋子像往常一样,从窗子里透着昏黄的光,高焕走到门前,顿了顿,然后打开门锁推门进去。 林姷坐在案几前,她的神情有些疲倦和憔悴,她抬起头看见了他,她不像申生说的那般歇斯底里,或许是经过了两个时辰,她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 高焕走到案几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骗我”林姷开口道。 “你杀了崔陵”林姷眼睛冷漠的盯着他。 高焕看着她,蓦的,淡淡地说:“我饿了,你的鹿肉汤和蒸饼呢?”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了案几旁。 林姷说:“这样有意思吗?” 高焕怔了一下。 林姷冰冷地看着他,她说:“高焕,我们这样装夫妻有意思吗?” 高焕没有说话。 林姷说:“你到底还想要我怎么样?我的命都是你的,你想要我死都可以。” 下一刻,高焕忽然起身,他拉着她的手腕,硬生生的将她从屋内拽了出去,从都尉府大门径直离去。 入秋的夜里风有些冷,街道上人还是很多,她的手腕被他攥的泛白。他走的非常快,不时的还会撞到迎面的路人,脸色也非常冰冷。 林姷一直被他拽到一条窄巷,然后高焕停下了脚步。 窄巷对着的是一家客栈,一辆马车正停靠在门口,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正上上下下的从马车里搬着东西,还有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和一个衣着名贵面容却略显倦意的男子交谈,那男子正是崔陵。 “看到了?”高焕冷声道。 林姷眼眸闪动,没有说话。 “我是杀了几个世族子弟,但没有杀他。”高焕冰冷的说:“我既然说到了,便不会食言。” 夜里的风声如同呜咽,林姷站在窄巷里,散落碎发已经被吹得有些凌乱,崔陵还在同那穿着官服的男人交谈,他的衣裳被客栈里流出的光镀上一层暖黄色,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不停地再说着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巷子里的林姷。 林姷默了默,她没有靠近崔陵,也没有再多看一眼崔陵,就这么转身离去了。 高焕走在她身后。 走出了几条巷子,林姷开口道:“对不起” 高焕没有理会她。 林姷说:“我现在回去给你焖汤” “不必了”高焕道。 “你生气了?”林姷回头瞟了他一眼。 “没有” 林姷看着他冷冰冰的样子,忽然间笑了出来,她笑起来时眼睛是弯的,嘴唇上扬露出一小排白白的牙齿,她的嘴唇是红的,颜色像是刚刚成熟的红樱桃。 高焕没有理她。 林姷低下头忍不住的笑。 高焕皱眉道:“你别笑了” “你还是生气了” 高焕说:“我没生气,我何至于生你的气。” 她觉得他这个样子真是有趣,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可他现在都已经二十了,竟然还会露出那么孩子气的一面。 她觉得他只不过是被冤枉了而已,又并非什么大事。 “那你还想吃鹿肉汤吗?”林姷问 “不想” “可是我饿了”林姷说。 第49章 华雁 后来林姷和高焕在襄阳的一家小酒肆吃了点东西, 然后回到了都尉府。 申生十分愧疚。 他认为都是他多嘴,这才惹来了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申生一直都没有睡, 他在都尉府的前院里踱着步, 直到高焕和林姷回来, 他见两人面无异常, 这才将高焕拉到了一边去。 “白日里的事……” 高焕打断道:“不是什么要紧事。” 申生心里这才好受一些,松了口气,下一刻又严肃了起来, 他说:“襄阳令已经被革职查办了, 朝廷那边也派了人来查案, 虽然不见得能查到你, 但趁着现在盘查没有那么严, 你还是应该早一步离开襄阳。” 申生这话说的在理。 高焕也是知道的, 皱了皱眉头,说:“只是如今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得到。” 申生说:“是名单?和刘义私下有来往的那些晋臣的名单?” “是”高焕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说:“无论是杀死襄阳令,亦或是让他被革职查办都不算难事,换做谁都做的来。” 高焕一张冰冷的脸上浮现了一些焦虑, 道:“难在了那名单上。” 申生道:“本来是可以得到了名单后再动襄阳令,但若是时间拖得长了,那些世族子弟就会离开襄阳,如此一来反倒是两空了。” 申生又和高焕交谈了一会儿。 直到深夜,申生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透过薄薄的纱幔, 申生的爱妾杨缚正轻靠在引枕上媚眼如丝的等着他。 申生一上床榻,杨缚便如同一条水蛇一样缠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身体柔若无骨,肌肤吹弹可破,她以为申生很快就会像往常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但申生并没有。 申生的脸色很凝重,杨缚在他脖颈边轻吹了吹气,申生说:“别闹。” “怎么了”杨缚问道,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背上蹭了蹭。 申生说:“我方才和高焕交谈了一番。” “恩”杨缚随口应道。 她说:“妾身见过他几面。” “哦?”申生回头瞥她一眼,说:“那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有副好皮囊的漂亮人”杨缚用指腹轻摸着指甲边,毫不避讳地说道。 杨缚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她虽然不是出自于那个弘农杨氏,但她曾是先帝的妃嫔,也就是不久前和太尉林业深一起被匈奴斩杀于宛城的那个晋哀帝的妃嫔。 她是晋哀帝生前最宠爱也是晋国宫廷中最美丽的妖艳的女人,但她的出身却非常卑贱,传闻她的母亲是军营里的军妓,至于她的父亲,恐怕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 而如今杨缚正怀有三个月身孕,但那孩子可不是申生的。 是晋哀帝的。 她肚子里的是晋哀帝的遗腹子,也是晋哀帝唯一的子嗣,更是中原最正统的皇室血脉。 申生把这样的一个女人放在身边,绝不仅是因为了一个色字。 他申生其实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他的野心并不允许他屈居于匈奴人身下。 申生转过身子面对着杨缚,道:“高焕他想要刘义手下晋臣的名单,当然,刘琮确实是需要这份名单的,但其实这份名单也是可有可无的,刘义手下有哪些人,刘琮虽然不能一一叫出名来,但心里也会有数,刘琮不是非要这份名单不可。” 杨缚只是听着,不时玩玩手指甲。 申生说:“而如今襄阳令已被革职,高焕首要做的应该是离开襄阳,否则一但走漏风声,很可能会将祸水引来。” 申生轻眯起眼睛,疑惑地说:“可他如今偏偏要找出那份名单,他是个能分得清孰轻孰重的明白人,怎么会做这样愚蠢的决定。” 申生盯着杨缚道:“你说他否别有所图?” 杨缚还是在玩手指甲,蓦的,她轻吹了吹指甲尖,道:“你说,你们男人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 申生怔了怔。 “无非是权力,无非是金钱,再窝囊一点的也可能是为了女人。”杨缚轻飘飘地说,她的眼睛是微微上挑的,狭长的,像是狐狸一样勾人心魂。 她轻描淡写地说:“但我瞧他可不像是为了女人。” 申生目光深了深,说:“权力,金钱。” 杨缚睇他一眼,掩面轻笑了起来,她说:“你害怕了吧,你也不是一心向着刘琮的,你也想得到权力,得到金钱。” 申生面色更加阴沉了。 杨缚再次缠上了申生,她在他耳边轻轻吹气道:“你觉得他会让局势变得脱离你的掌控,你不喜欢这种感觉,你害怕了”她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藏着□□的挑逗。 “不如我去帮你试试他”杨缚笑道。 申生低头看着那缠在他身上的美人,目光沉了沉,蓦的他撩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道:“那你可别令我失望。” 杨缚是个聪明人,因此她在见高焕之前准备先去见一面林姷,她还特意备了一些礼物带着。 杨缚一直在房间里养胎,只远远的见过几眼高焕,并没有见到过林姷,她甚至连林姷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个林姓的姑娘。 …… 这天林姷在屋子看一卷竹简,是尚书,她无意中翻出来的,她听见外面人的通报,将手里的竹简放下。 林姷有些奇怪,她和申生的爱妾素无往来,怎么还会突然前来拜访。 林姷起身上前迎接,远远的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影款款走近,女人的身上是一套水红色的衣裙。 杨缚还没有走到她面前,先是低头行了一个礼,露出白皙的后脖颈和一小片白皙细腻的玉背。 杨缚说:“近来入秋,天气转凉,特意命人裁制了几套厚实的衣裳送来给姑娘。”她的声音十分柔媚。 林姷说:“有劳了”她伸出手去搀扶杨缚。 杨缚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张美艳绝伦的脸,而也就是在这刹那间,林姷伸出的搀扶她手僵硬在了半空中,面如死灰。 杨缚微笑的看着她,说:“林姑娘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华雁,林姷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一个寒战。 申生的这个爱妾竟然是华雁。 她不是已经死了? 华雁不是已经死了吗? 林姷忍不住一遍遍质问自己。 她记得非常清楚,华雁就死在她眼前,倒在血泊里,身体还因为失血而痉挛抽搐。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刹那间,林姷甚至以为是厉鬼向她寻仇来。 林姷的脸色实在是比死人还要青。 杨缚看起来却并无异常,只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担忧,道:“姑娘是不舒服吗?” 林姷比方才镇定一些,但仍是惊魂未定,道:“没事,不过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杨缚将衣裳放在案几上,又点上熏香。而林姷只是在一旁冷冷的看着她,那时华雁才十二,她也才十二,如今已经过去了九年有余,但是她仍记得华雁的那张脸。 而且她还记得非常清楚。 因为华雁是她杀的第一个人,在华雁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张脸一直是她的噩梦。 杨缚将香炉的盖子盖上,回头对林姷微笑道:“姑娘是北边来的,住不惯也是很正常的,我一会儿命人晚上送来一些安神的香料给姑娘。” “不必了!”林姷几乎没有迟疑的立刻拒绝了她。 杨缚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温和的微微笑了笑,然而刚一离开林姷的房间,杨缚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她的眼睛也变得冷冰冰的,一种充满了暴戾的杀意在她黑漆漆的瞳仁中若隐若现。 高焕是晚上才回来的,他吃饭的时候,林姷就坐在他对面,她的手紧紧捏着筷子,脸色发青,目光呆滞,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一筷子。 他洗漱的时候她也还是这幅样子,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还有些忧心忡忡。 最后高焕终于忍不住了,他把擦过手的白巾扔进铜盆里,道:“白日里有事情发生?” 林姷的精神不太好,看起来有些恍惚,听见高焕同她说话,她方才回过心神,淡淡地道:“没什么事”说罢跪坐在案几旁收拾碗筷。 她的手腕被高焕攥了住,她挣了挣,没有挣开,她微微垂下头,什么也不说。 高焕道:“你撒谎的手段可是越来越拙劣了。” 林姷仍是垂着眼帘。 高焕微皱眉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姷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开口,她道:“高焕,我想走。” “走?”高焕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冷声说:“去哪里?” “北边”林姷抬起头来,高焕这才发现她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忧虑,林姷反手抓住高焕的手,她的手心都是又凉又黏的冷汗:“高焕,我们会北边吧,你的事情还差多少,还要多久?我们快点离开都尉府,离开襄阳吧。” 她有些语无伦次。 高焕哑然的看着她,蓦的,他说:“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林姷犹豫再三,然后松开了高焕,她说:“我看见华雁了。” 高焕也怔住了。 林姷垂着眼帘,她的声音归于了平静,死寂般的平静,她说:“申生的那个爱妾是华雁。” 高焕目光深了深。 林姷说:“我明明记得我已经杀了她,她已经是死人了,你说,死了的人,怎么还会出现在活人的面前呢?”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激动。 高焕安抚道:“或许只是你记错了。” 林姷摇了摇头,她喃喃道:“高焕,我现在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第50章 快箭 申生有些恼火。 此刻正是正午时分,申生一把推开杨缓的房门,连连逼问道:“你同那个林姑娘说什么了?高焕怎么今日突然要离开?”他的眉毛横起,眼里充满怒意。 杨缓躺在床榻上,今日她没有上妆,显得有些憔悴和无神,她并没有回答申生。 申生威胁说:“你别以为我真不舍得动你。” 杨缓方才开口,眼睛仍然疲惫无神:“你知道那林姑娘叫什么?又是什么人?” 申生愣了一下:“她是什么人?” 杨缓轻叹息了一声,说:“她叫林姷,是太尉林业深的养女。”杨缓支撑着手臂从床榻上坐起来。 “林姷!”申生一时间犹如五雷轰顶,他说:“高焕怎么会将这样一个女人待在身边?” 杨缓疲倦说:“不知道,但可以知道的是他这个人绝对没那么简单,他一定在暗地里筹划着别的事情。” 申生半信半疑:“那你说该怎么办?”他瞟着杨缓。 “杀了”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申生说:“杀了高焕?” “不”杨缓忽然抬起头来,用着那双阴沉沉的黑漆漆的眼眸盯着他说:“都杀了。” 申生避开她的目光,有些局促不安还有些恼火。 “这太冒险了”他一口否决了杨缓,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凭什么杀了高焕?你连一点杀他的理由都拿不出来。我凭什么要杀他? ” 杨缓说:“你要不要晋国的江山?”她问的非常突然。 申生也忽然的停下了脚步,他眼里的局促不安刹那间消散了,目光冰冷的如同刀刃:“你什么意思?” 杨缓说:“字面上的意思,高焕将会是你最大的敌人,你今日不杀他,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轻松,她说:“随你信不信,左右这不过是我的预感罢了。”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远比此前所有的话都要奏效。 申生动摇了。 杨缓的预料一向很准,仅仅三个月,他就从一个小小的主簿坐到今天这样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杨缓。 她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女人,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人。 申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其实你想要杀的是林姷。” 申生不是一个敏锐的人,此刻他一下子看透了她的意图,这让她有些吃惊。 申生盯着她,声音无比清楚,他说:“那些不过是借口罢了,你想要杀了林姷。” 杨缓的脸阴沉了下来,蓦的,她承认道:“是,你说的没错。”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上脖子,那块细腻的皮肤上有一条粗糙的扭曲的疤痕,使得她像是在脸上披了一层人皮面具似的。 她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必须要让她死。” …… 快马急驰在土路上,两侧是枝叶茂密的高树,只不过这个时节树上的叶子都变成了黄色。 林姷从没骑过这样的快马,她的大腿内侧被磨得辣辣的疼,她觉得应该是流血了 。 “你还受得住吗?”高焕问道,他可以感觉得到,她正在他身前微微发抖。 “没事”林姷说。 “其实也不必如此着急赶路。”高焕道。 林姷立刻否决了他:“不行,一定要快,否则她会派来的人就会赶上我们,她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高焕觉得这样未免有些杞人忧天,而就在下一刻他否决了自己刚刚的想法,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变得凌厉,身上肌肉也紧绷了起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林姷能听到,他说:“有人” 倏忽间,他搂住她的细腰从马上卧下,与此同时一直箭矢从身后射来,电光火石间,那箭边将他左臂上的衣裳割开了一条细细裂口,鲜血沿着衣料的缝隙渗了出来。 他们遭到偷袭了。 更糟糕的是偷袭他们的人远比他们要更熟悉此处的地形。 忽然间,又一只短箭射中马身,是劲弩发射出来的,虽然射程不够远,但力度非常足,大半个箭身都射进了马肉里,只外面露出了一小簇箭尾。 很难想象这若是射进人的身体里,该是怎样恐怖的一副景象。 此刻马吃了痛更是疯狂的惊恐的狂奔了起来。 没有犹豫的时间,高焕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敌人的箭矢搭在劲弩上,正谨慎的瞄准着他们,他说:“我们必须从马上滚下去。” 不等林姷回答,他立刻的抱住了林姷的身体,一翻身从疾驰的马上落下,两人就这样一齐滚进了树林里。 而那受惊了的马则嘶鸣着向土路深处疾驰而去。 林子里非常安静,只偶尔有轻微的莎莎声。 高焕和林姷坠到了林子里,此刻他们正隐藏在一刻老树后,身体压得极低,高长茂密的野草恰可以遮住他们的身体。 高焕毕竟是沙场磨砺出来的,他的感觉非常敏锐,他轻轻压低了身体,使自己不会暴露在外,他的左臂非常的疼,应该是刚刚从马背上滚落时摔伤了,他皱着眉头看向一旁的林姷,林姷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额头上都是汗珠。 高焕指了指她,她便立刻明白了,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事。 高焕也就不再管她,他此刻必须要先杀了那两个弓箭手,但他身上只有近身攻击的短刀,与弓箭手比起来处于劣势。 高焕从地上轻轻捡起了一块石头,夹在两指尖,忽而风起,他顺着风势扔了出去。 只听“唰”的一声响,一只短箭射了出去。 林姷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 而就在同时,高焕忽然抽到挥向了林姷。 “噗”的一声,是刀刃刺入皮肉的声音,血也溅了出来。 林姷只觉得身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在了她的背上,不等林姷回头看清楚,高焕立刻将倒在她身后的那东西拽了过来,挡在她的身前。 那东西是一具尸体。 是隐藏在他们身后意图偷袭他们的敌人的尸体,尸体的血还在往外涌,皮肤还是温热的。 下一刻一只短箭再度破风而来,射到了尸体上,箭头几乎将尸体穿了个透。 林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武器。 高焕一边拿着那尸体当肉盾,一边在尸体上摸索,尸体身上没有弓弩,只有一把剑,他的耳朵极其敏锐,他听出这周围有两个的脚步声,如果一个是眼前死了的这个男人,那另一个定是那弓箭手。 也是,兵库能够调动的武器都是有数量的,况且申生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可以私下调动,他也不过是一都尉罢了。 直到这里,高焕才轻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投出了石子,虽然暴露了自己的踪迹,但也判断出了弓箭手的位置。 他向林姷比了比手势,让林姷留在原地,他好迂回去杀了那个弓箭手。 林姷点了点头,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林姷忽然脸色大变,错愕的喊道:“高焕!快让……” 从高焕的左侧竟射过来一支箭矢。 难道弓箭手不在那个方向? 不,是不止一个弓箭手! 高焕脑中飞速的运转,他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出了错误,以至于判断也出了错误。 他躲避了,但那短箭还是在刹那间穿透了他的肩膀,突如其来的巨痛像是汹涌的浪潮险些在一瞬间将他的意识也一同裹挟带走。 高焕身子倾斜着倒地,但他还是非常冷静的,他倒地的同时一把将林姷拽到在地,使她躲开了从背后射来的一只短箭。 高焕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又是“嗖”“嗖”的几声响,几只短箭从高焕的背后擦了过去,箭头割开了衣裳和皮肤。 林姷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场景,那一根根擦着皮肉射过去的短箭有条不紊,就像是个悠闲地的猎人,迈着轻松的脚步逼近他们的猎物。 高焕咬着牙,肩膀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到林姷的身上,但他眼眸却仍是非常沉着冷静。 他必须要活下去,他绝不能死在这种地方,这太窝囊了。 第51章 瑞婆 弓箭手的脚步声由轻到重,他们在逼近高焕和林姷。 高焕说:“一会儿我会先杀了左边的那个弓箭手,你趁机躲在那颗老树后。”那里是个盲点,后面的弓箭手无法射伤到她。 林姷点了点头,她看到高焕面沉如水,眼眸却如狼般敏锐,就像是一头正在潜伏准备反扑的猛兽。 就在这时,高焕道:“就现在” 林姷滚到了那棵高树后,几只短箭破风射来,高焕抽出短刀接住了。并且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将几步开外的那个正在逼近他们的弓箭手杀掉,然后又潜伏在了半人高的野草中。 他的动作迅速又利落,几只短箭射来被他或是躲避掉了或是拿短刀打下了。 高焕捡起掉在地上的劲弩,顺势摸了几只剩余的短箭。 弓箭手的武功向来都不高,更不擅于近身搏杀,待弓箭手的箭囊空空时,高焕便近身将那弓箭手杀掉了。 林姷躲在树后,她看着这一切发生,惊得汗流浃背。 高焕杀了那人后,明显体力不支,他的身上还插着一只短箭,几乎贯穿了他的肩膀,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嘴唇苍白,血和汗掺在了一起洇湿了衣裳。 林姷见状立刻跑上前去搀扶他。 他们一路向北走,来到了一家客栈,这家客栈非常简陋,但好歹比露宿荒野要强。 在客栈住下后,林姷要出去给高焕找大夫。 高焕叫住了她,他的脸色很差,额头上都是汗水,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还有一些冰冷,他说:“管店家要一盆热水,包裹里有金疮药,给我拔箭。” 林姷皱眉道:“不行,你的伤太重了。” 高焕虚弱的扬起一抹冷笑,道:“这算哪里的重伤,给我拔箭。” 林姷没有办法,只能剪开他的衣服给他拔箭,伤口处血肉模糊,看着只觉心惊胆战。 林姷手上都是汗,她试了又试说:“不行,这箭上带倒钩,拔出来创伤更大。” 高焕说:“拿匕首把肉割开” 林姷取出刀子放在过上烧了烧,烧过后抵在他背后的皮肤上,她没有立刻的割开,她默了默,然后说:“高焕你是怕我逃吧。” 她说:“你是怕我借着找大夫的名义逃跑。” 高焕没有回答她。 林姷手腕一用力,割开了他的皮肤,鲜血如同泉涌,她抽出了短箭,然后扔在了一旁,用大量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条将他的伤口裹住。 她的动作也非常迅速,虽然她的心跳的很快,虽然她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但她可以保持冷静,动作看起来也非常娴熟。 处理伤口后,林姷松了一口气,门外店里的伙计敲了敲门,送来了煎好的药。 林姷端着药正准备喂给高焕,忽然听到了说话声,是几个男人,这个客栈实在太过简陋,隔音的效果非常差。 …… “崔叔敬,你先别在屋子里一遍遍走了,我看着眼晕。” “陵儿在襄阳城里出了事,我怎么坐得住。” “已经入夜了,叔敬你就不能先在这里将就一晚吗?你现在就是到了襄阳城下,你也进不去,更看不到崔陵。” …… 崔叔敬是崔陵的三叔,叔敬是他的字。 林姷的脸色刹那间就变了,端着药碗的手也有些颤抖,而高焕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不一会儿那交谈声消失了。 林姷回过神,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端着药碗没有给高焕喝,此刻药都已经有些凉了。 她立刻递到高焕嘴边,而高焕只是冷冷的看着她,蓦的,他从手里她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她可以逃,现在的高焕身受重伤根本控制不了她,她完全可以逃去找崔叔敬,她甚至可以杀了高焕。 她忍不住去想。 而高焕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他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她现在想的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林姷才开口,她说:“你还没有吃东西,我去叫伙计给你煮点汤饼。” 高焕眼眸忽然阴沉了几分,但他却说:“去吧”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林姷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汤,她递给高焕:“先将这喝了暖暖身体。” 高焕没有喝。 林姷叹道:“我不会去找崔叔敬的,崔叔敬若是知道我和你一个男人同一屋檐下住了数月,甚至还曾同榻而眠过,我就算是侥幸回了崔家,崔家人也不会接纳我。” 她看着茶杯中的冷茶,苦笑了一下,道:“就连崔陵恐怕也不能接受我。” 高焕看着她,忽然说:“你过来” 林姷怔了怔。 高焕说:“我困了” 林姷便从案几旁起身,她走到床榻旁给他盖被,他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他说:“上来” 林姷便脱了靴子上榻,她躺在他身边,他的一只手臂搂过她的腰,他实在是有些累,很快,他便闭眼睛睡着了。 …… 平阳 周宾一直都没有得到高焕的消息,几个月下来,他已经变得有些烦躁,此刻他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而另一边黑胡儿正陪着崔钰正坐在案几旁玩着羊旮旯。 羊旮旯掉在地上和案几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周宾烦躁的转头冲崔钰吼道:“别玩了!” 崔钰被吼得眼眶泛红。 这时一个步兵跑过来禀告:“高将军回来了。” 周宾眼里立刻有了光芒:“他现在人呢?” “在刘琮将军那里” “好,好”周宾连说了好几声好,然后他搓了搓手,说:“黑胡儿,我们走。” 周宾走到刘琮那里时,高焕恰好出来,周宾看到高焕安然无恙非常开心,他拍了拍高焕的肩膀高兴地说:“我听说襄阳的事,你小子可真是聪明。” 高焕只笑了笑,他一路从襄阳赶回来,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身体仍然很虚弱。 周宾说:“你怎么了?这脸色看起来可不怎么好。” 高焕说:“没事。”他转身要走,忽又停下了脚步问周宾:“崔钰还在你哪里?” 周宾点头称是。 高焕说:“一会儿把他带到我那里。” …… 今早高焕匆匆的将林姷送到住处后就离开去找刘琮了。 林姷这还是第一次来到高焕在平阳的住处,他住的地方是个简单干净的黑瓦顶四方小院子,东南西北各有一间房,中间院子里圈养了一些鸡鸭,还种了一些蔬菜瓜果。 她进去的时候一个老妇正在喂鸡,高焕说那是黑胡儿的母亲。 那是个慈祥的老妇,她热情的给林姷煮了一碗汤面。 老妇煮汤面的时候,林姷忍不住向四周看去,她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充满生机,甚至还有一些温暖,她怎么也没想到高焕会住在这种地方。 老妇一边用铁勺搅和着锅里的汤面,一边说:“我这还是第一次见高焕带女子回来。”老妇看起来很高兴,不知道的还会以为高焕是她的儿子。 林姷说:“老夫人误会了。” 老妇人说:“我可没有误会,我照顾他们几个七年了,高焕是什么性格,我最清楚,他是个严于律己的孩子,脑子里除了打仗就是打仗,从来都不和女人有牵扯。” 林姷只能苦笑。 老妇人煮好了面盛给了林姷,林姷本来不饿,但盛情难却,便坐在案几上吃了几口。 老妇人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林姷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微笑找话说:“老夫人认识高焕很多年了?” 老妇人叹道:“快八年了,郑新的命,我的命,周宾的命都是他救下的,要不是他,我们早就在上谷烂成白骨了。” “郑新?” 老妇人笑说:“就是黑胡儿,我的儿子,他们都愿意叫他黑胡儿。” 林姷点了点头。 老妇人给林姷添了一点热汤,继续说:“高焕是个好孩子,他和军营里其他的那些匈奴兵的不一样。” 老妇人多半是误会成高焕喜欢她了,所以不断的向她讲着高焕人有多好,有多善良,有多聪明和勇敢,简直像一个盼着儿子娶妻的急切的老母亲。 林姷觉得有些无奈,但她又不忍心打断老妇人。 就在这时,高焕回来,林姷看到高焕身后的崔钰时眼睛一亮,立刻从案几旁起身,她跑到崔钰面前蹲下身体,一会儿摸摸崔钰的头,一会儿拉拉崔钰的手,柔声问他:“有没有想阿姷姐姐” 高焕则走向老妇人面前,搀扶老妇人起身,微笑道:“瑞婆辛苦了。” 老妇人笑道:“不辛苦”又向高焕递了一个眼色说:“是个好姑娘”然后笑眯眯的离开了。 高焕转头默默地看着哄着崔钰的林姷,他的眼眸有一些温柔,就这样看了有一会儿,他才说:“你就住这间房,崔钰和黑胡儿住在一起。” 林姷欲言又止。 高焕说:“不用担心了,黑胡儿和崔钰玩的很好。” 林姷眉心这才舒展,她起身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这一路颠簸,恐怕都没有愈合。” 高焕说:“没事” 林姷说:“我给你换药” 高焕没有拒绝。 林姷正给他调膏药,高焕忽然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林姷怔了一下,然后脸上慢慢升起了一层红晕。 回来的途中她来了葵水,一不留神血洇湿了衣裙,他以为她是受了伤,要给她上药。 她支支吾吾的打发了过去。 眼下他又提起了这件事,她觉得他是故意羞辱她,他也是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能不知道女人会来葵水这种事。 她背着他一边调药,一边有些恼怒地说:“不是伤,是葵水。” “葵水”高焕皱着眉头重复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了过来,他不是不知道女人会来葵水,只是他跟一帮男人生活惯了,忘记了这事,加上这一路惊险,他以为她是真受了伤。 气氛有一些尴尬。 “阿姷姐姐,什么是葵水”崔钰脆脆的发问。 林姷说:“你不用知道。” 崔钰怯怯的转头问高焕:“哥哥,什么是葵水。” 不等高焕开口,林姷忽然回头呵斥崔钰道:“我说了你不必知道!” 这下子崔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两章写的时候因为太累了状态不怎么好,剧情想要跌宕,但是没跌宕起来,有股一鼓作气想要冲上却半到掉下来的感觉。现在返回过来不知道怎么改,感觉非常抱歉,我道歉一下,后面尽快调整。 最后非常感谢一直留言鼓励我的盆友,感谢,感谢……(重复一万遍) 第52章 酒味 林姷听着崔钰的哭声,霎时间心又软了几分。 她只不过是有些生气,她为什么会被迫离开崔陵,崔钰又为什么和家人分离,这还不是因为高焕。 当然这一切都是她的报应,就连崔钰也是受她的连累。 她语气柔了柔,回身哄崔钰。 她对不起崔钰。 好在崔钰是一个非常乖巧的孩子,他很快就不哭了,听话的抱着虎头玩具自己出去玩了。 林姷调好药膏给高焕上药,她没有说话,而他也在沉默。 她把药膏均匀的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高焕说:“你恨我?” 林姷淡淡地说:“我没有什么资格去恨你。” 高焕说:“我刚从刘琮那里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两个消息。” 林姷没有说话。 高焕平静地说:“崔家给崔钰和你建了两座衣冠冢。” 林姷充耳不闻的轻轻的涂抹着药膏。 “崔陵即将迎娶谢家的长女。” 林姷涂抹药膏的手停了下来,她的身体轻轻颤抖。 高焕说:“你看错了他,他连一年都未能挺过去,你的衣冠冢刚一落成,他便迫不及待的迎娶新妇。” “这难道不是你乐得见的?”林姷反问。 这次高焕没有回答她。 林姷给他敷好了药,起身收拾药箱。 高焕换了话题,说:“过阵子我会被派去邺城,你同瑞婆崔钰也要跟随我们离开平阳。” “邺城”林姷喃喃,问道:“你被派去对付慕容鲜卑?” “是” 刘琮举办了一场庆功宴,他说要亲自为高焕接风洗尘,参宴的都是刘琮的身边人,其中就包括刘营,此刻刘营简直恨高焕恨到牙痒痒。 他觉得不平。 凭什么一个鲜卑人要骑在他们这些匈奴贵族的头上。 而周宾则显得忧心忡忡,他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想来高焕也意识到了,否则怎么会让瑞婆随他们一起离开平阳。 庆功宴上满座都是匈奴人,酒过三旬后,刘琮说:“高焕,此番出征鲜卑,我给你十万兵马。” 这个数量其实可以说是非常多,多到出乎于所有人的意料,众人听到后都在窃窃私语。 唯有高焕,他好像是醉了,整个人处在一种醉醺醺的状态,一点也看不出有兴奋激动之意。 “哦,对了”刘琮又说:“这段时间你在襄阳城,我忘记告诉你了,那个樊申虽然厉害,但脾气实在是太臭了,就像……” 刘琮迟疑了一会儿,一拍案几说:“就像那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天他把我给惹怒了,我一不小心就给他斩了。”他说得轻飘飘的。 樊申被斩了。 周宾听到后只觉得如雷轰顶,他转头看见高焕,只见高焕仍是刚刚那副微醺的模样,仿佛也没当回事,斩了就斩了一般。 倏忽间,周宾觉得舌头有些发苦。 刘琮继续用一种缓慢的悠闲的语气说:“至于他带来的那两万晋军吗?我给活埋了。我们匈奴不差这两万的士兵。” 刘琮指了指高焕,用一种无奈的口吻道:“战俘留不得,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原来竟是这么心慈手软的一个人呢。” 高焕仍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仿佛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身体摇摇晃晃,最后扑通一声趴在了案几上睡着了。 夜里林姷是被瑞婆的声音吵醒的,她推开门只见周宾和黑胡儿搀扶着醉醺醺的高焕进到旁边的一间屋子。 瑞婆端着醒酒汤跟着进去,嘴里骂道:“你们两个跟在他身边也不知道让他少喝一点酒,怎么就醉成这么一副样子……” 瑞婆一边让周宾和黑胡儿将高焕放到床榻上,一边吹着醒酒汤,余光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林姷,立刻拉着林姷的手进屋说:“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又瞪了一眼黑胡儿说:“你们两个笨手笨脚的愣头青,快出去吧,这里有我和林姑娘照顾。” 瑞婆的意思很明显。 在撵走黑胡儿和周宾后,瑞婆将醒酒汤交给林姷:“姑娘快帮我照顾高焕一会儿,我才想起来炉子上坐着汤呢。”瑞婆说完,也不顾林姷是否愿意,转身离开,嘴里还嘟囔道:“上了年纪就是爱忘事。” 刚刚还手忙脚乱吵吵闹闹的屋子,一时间就只剩下了林姷自己,她捧着那碗醒酒汤有些啼笑皆非。 林姷看着床榻上的高焕,她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酒气,非常浓,她转身将油灯点上,借着那昏黄的火光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脸色呈着一种酒后的红,嘴唇依旧没有血色。他就这么安静的躺在床榻上睡着,眉心微皱。 林姷看着他,蓦的,她叹了一口气,他的伤口还没有好,真不该喝这样多的酒。 她坐到床边准备喂他醒酒汤,不等将汤碗抵到他唇边,他却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林姷多少有些惊骇。 高焕就这么看着她,他的眼睛平静清醒,一点不像是喝了酒,黑色的瞳仁里流淌着一种莫名的难以言说的情感,或许是悲伤,或许是苦涩,又或许是无望。 林姷说:“你没有喝醉” 高焕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装醉?” 高焕没有回答她。 空气里是酒味,酒味混合着柔和的昏黄的火光一点点晕开,他吻上了她,甜糯的酒味一丝一缕缠上了舌尖。 过了很久,他才松开她,他说:“崔陵也这样吻过你吗?” 他的问题总让她无所作答。 她有的时候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他怎么总是要提起崔陵,总是要和崔陵作对比,或许是想让她感到痛苦,或许是想以此来折磨她。 总之,她觉得他这样真的是无聊透顶,甚至幼稚极了。 而高焕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身边并不止出现崔陵一个男人,可他不在意赵漾,更不在意林业深,他只在意崔陵。 从他十二岁第一次见到崔陵开始,他就总是在拿自己同崔陵做对比,无时无刻。 他要比崔陵更强大,更聪明,更英勇。 他要胜过崔陵。 他有时也觉得自己这样幼稚极了,崔陵甚至都不知道有高焕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高焕就像是一个生活在阴影中的人。 林姷说:“你想让我回答你什么?他这样吻过?还是没吻过?” 高焕没有说话。 林姷把醒酒汤递给他说:“喝了吧”她抿了抿嘴唇,又道:“你真不该喝这么多的……” 她的话没能说完,高焕再次吻上了她,这一次比方才要激烈得多,他将她压在床榻上,像是撕咬,把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他一直吻到她的脖颈,然后他停下了,他的呼吸洒在她细腻的皮肤上,他们都没有动,过了许久,他沙哑地说:“林姷,我真是恨你” 他真是恨她,不是因为她欺骗他,利用他,将他出卖给林业深。 他恨她,是因为他对她的善良,对她的好,并没有换来与之相等的回报。 …… “高焕,你喜欢上她了。” …… 是的,他喜欢她,他不再否认,他喜欢上她了,不是刚刚,更不是昨日,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心里曾栽下过喜欢的种子,那是一个顽强的种子,经历过骤风,经历过暴雨,经历过洪流,他以为这颗种子会被埋没,会被仇恨取缔,可它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出了花朵。 开了,他便没有办法再摘下,他不舍得。 没有原因,更无法追溯其源头。 可是他对她的喜欢,只换来了伤害,换来了背叛。 而崔陵,他却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她的温柔与善良。 他真的是恨她,恨她的不公与冷漠。 他恨她,恨得想要杀了她。 第53章 内奸 自从那晚以后,高焕再也没有见过林姷,此刻他们正率军前往邺城。 高焕已经从樊申被杀的错愕中换和了过来,此刻他双腿夹了夹马腹,行至周宾身侧道:“樊申是何时被杀的?” 周宾苦恼地说:“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我也是那天宴席上才知道的。” 高焕面色微沉,说:“看来刘琮始终怀疑我。” 周宾叹道:“刘琮的手腕也够硬的,两万多人,说坑就给坑了。” 高焕说:“他们不需要除匈奴以外的其他兵马。” 周宾道:“虽说刘琮多疑,但这次十万的兵马说派给你就派给你了,他出手这样阔绰我也真是始料未及。” 周宾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高焕眼眸忽而阴沉,道:“刘琮能出十万的兵让我打慕容,不过是顺势给我一个人情,既然如此,我就顺水推舟接了这个人情,灭了慕容。” “灭了慕容之后呢?一辈子当匈奴人,当刘琮的鹰犬?”周宾问道。 高焕没有回答。 事实上从他让瑞婆和林姷崔钰搬离平阳的那刻起,就已经有了和匈奴和刘琮分庭抗礼的打算。毕竟刘琮是个喜怒无常的怪物。 一想到林姷,高焕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次行军,他没有让林姷跟随,而是将林姷和瑞婆一起送去了河内。 他不想见她,他觉得只要他和她分开一段时间,他对她的喜欢就会渐渐淡下,到那个时候,他或许就可以狠心手刃了她。 至于河内,那里有一个叫石镇的羯人,他是河内郡守,也是当年和他们一起从上谷的林家坞堡逃出来的奴隶之一。 五年前,他们这帮从上谷逃出来投奔匈奴的奴隶所在的匈奴军队经历过一场恐怖的屠杀,在那场屠杀中,只有高焕周宾和黑胡儿活了下来。 至于石镇,他在那场血洗之前被派去了另一支前往河内的军队,他也因此躲过了一劫。 在这五年里,石镇凭借卓越的战绩,成为屯骑校尉,统领了一支军队驻守在河内。 石镇的力量虽然弱小,但为人忠厚,值得托付,将林姷和瑞婆送到他那里,至少不会出意外,再不济也比留在平阳,留在刘琮的眼皮子底下要强。 如此一来高焕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就在这时,一个粗布路人跑到了土路上,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全然不顾这支匈奴的军队,走到路中央时扑通的昏倒在地。 周宾说:“怎么回事!” 高焕也皱起了眉头。 眼前这景象很可能是敌人的陷阱与埋伏,全军都变得躁动起来。 高焕胯下战马也略显不安,高焕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抬了起来,军队的气氛刹那间肃穆起来。 周宾驱马走到了那人身边,抽过长.枪动了动那人的身体,然后翻身下马将那人的身体翻过来,而就在翻过来的瞬间,周宾的脸色变了,变得有些惊讶,眼里的防备也褪去了大半。 周宾跑到高焕马前,面色凝重说:“是个旧人。” 高焕皱了皱眉头:“是谁?” “李蒙” 李蒙 高焕眼前立刻浮现了那个口拙又忠厚的汉子,他低头看看了地上的那个身材略显消瘦的男人,下马走到近处,在看到那人的脸后,方才相信这男人就是李蒙。 “他怎么瘦成这幅样子,跟难民一样。”周宾感慨道。 高焕检查了李蒙,确认他身上没有利器后吩咐匈奴兵:“把他带上” 高焕和周宾上马继续前行,周宾说:“看他逃出来的方向应该是邺城。” 慕容鲜卑刚打下邺城,此时应该处在戒备的状态,李蒙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周宾心生疑窦。 高焕说:“你我在此猜测也无益。” 夜里,军队扎营后,李蒙醒了,匈奴兵禀报给高焕时,高焕正在和其他将领研究地形和攻略。 高焕说:“把李蒙带来” 匈奴兵说:“是” 高焕又改了主意道:“算了,过会儿我去看他好了。” 高焕去看李蒙时已经是深夜了,李蒙还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匈奴人的军中,待高焕掀帘子进来,李蒙先是怔了怔,而后惊讶的踉跄起身,激动地说:“高……高焕”因为消瘦,李蒙的眼睛显得硕大,像是嵌在眼眶里一样,脸颊也深陷下去。 “高焕,我竟……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你。”李蒙此刻犹如见到了亲人,他颤巍巍的站起来。 高焕扶李蒙坐下,李蒙的手臂瘦的像是皮包骨,高焕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话长,我是从……从邺城逃出来的!”李蒙眼里闪动着泪水。 高焕说:“邺城如今已经落在了慕容氏的手里。” 李蒙点了点头,说道:“这帮……可恨……恨的鲜卑人。”他骂完才想起高焕也是鲜卑人,但高焕并没有与他计较的意思。 李蒙说:“对了……你怎么投奔了匈奴人!”他又说:“还有!当年上谷的是不是你杀的!林家的上谷的那个坞堡也是你屠的!”他的语气激动。 高焕说:“是” 李蒙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林大人得知……知,简直气疯了。” 高焕皱眉道:“你被牵连了?” 李蒙说:“那倒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投奔了匈奴人。” 高焕没有说话。 李蒙说:“那这次你是来打慕容鲜卑的?” 高焕说:“是”又说:“你是从邺城中逃出来的,邺城城中状况如何?” 李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那帮鲜卑人,将……壮年男子全部拉走做奴隶,年老体弱者一律杀掉,女人则全部抢走。邺城城中……十不……存存一。” 高焕冷笑了一下,说:“确实是慕容氏的作风。” 李蒙低了低头,有些惭愧地道:“不……不瞒你说,我……我此前也投奔了匈奴人。” 李蒙六年前就离开了林家,他在将军赵隆麾下当都尉,后来邺城被匈奴攻破,赵隆战死,李蒙无奈之下只好屈辱的投降,紧接着邺城又被鲜卑攻破,原本跟随李蒙的晋兵都被抓走当了奴隶,只有李蒙从邺城逃了出来。 李蒙将自己的经历全部说给了高焕,李蒙说:“这回的慕容氏率领鲜卑兵彪悍十足,步兵骑兵共有十万之多,又备有投石机云梯桐油,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慕容鲜卑攻打邺城时,李蒙也在,他本以为匈奴兵已经十分骄悍,没想鲜卑兵更是彪勇。 黑棕色的桐油将邺城的城墙都烧裂了,天边的云都被火映成了红色,卷着滚滚黑烟。 简直是噩梦。 高焕皱了皱眉头,他虽然也有十万兵马,可是久居中原的匈奴人在安逸中渐渐钝化了,战力远不及南下的鲜卑人,更不要说这些匈奴人未必完全会听他的指挥。 李蒙多少也能猜到高焕的处境之艰,无奈的叹息一声。 邺城这一战打的十分艰难,起初匈奴军设下了埋伏,岂料中途出现了一队鲜卑兵,本欲偷袭邺城后方的匈奴骑兵反被鲜卑包抄,险些全军覆没,就连黑胡儿也险些战死。 于此同时匈奴军中的矛盾也日渐凸显,副将刘增几次向刘琮传信,言高焕不堪主帅一职,恳请刘增撤换主帅,诸如此类。 周宾也很愤怒,言军中定有慕容鲜卑的奸细,致使战败,同时指责刘增作为副将治军无方。 这两人终日吵个不停。 这日刘增被吵烦了,大骂道:“周宾,你不过是想说我麾下有鲜卑的奸细,想要把战败的责任推给我!我倒觉得你们才是奸细!” “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刘增冲着其他将领道:“别忘了高焕!高焕他就是个鲜卑人!” 此话一出,原本喋喋吵吵像是沸水一样的大帐忽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向了高焕。 而高焕只是坐在主帅的位置上,平静的看着地图。 周宾气得不得了,他说:“高焕他是鲜卑高氏!和慕容有些血仇!他怎么会和慕容氏沆瀣一气!” 刘增冷嘲热讽地说:“谁又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宾说:“怎么想的?黑胡儿差点战死!你……” “够了”高焕打断了周宾,他看起来非常冷静,冷静到没有半点波澜,他从主帅的位置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刘增面前,他的眼睛像闪着寒光的刀刃,又像是蛰伏的野兽,他身上的战甲发出辚辚的声响。 刘增心里忽然怵了几分。 高焕走到刘增面前,他比刘增还要高出几分,他居高临下的,冷冷的睨着他,然后说:“你不是想当主帅吗?” 刘增说不出话。 高焕指着主帅的位置,说:“就在那里,只要你敢走过去坐下,我就让你当。”他的眼睛非常阴沉,他说:“但是你要记住了,若是未能攻下邺城,你要自己想法子去向刘琮领罪。” 刘增退了一步,胆怯地说:“我没说过我要当主帅。” 高焕冷冷的看着他,然后命令道:“副将刘增扰乱军心,压下去帐责三十。” 其他将领面面相觑,直到周宾道:“这是军令!听不懂吗?” 方才有两个人将刘增压下。 帐里只剩下了高焕和周宾,周宾说:“虽然处置了刘增,可邺城依旧是攻不下,我怀疑军中确实有奸细。” 高焕坐回到主帅的位置上捏着鼻梁,他说:“我自然知道有奸细,可这奸细会是谁?”他放下捏着鼻梁的手,看着周宾说:“匈奴一派都是跟随刘增多年的心腹,况且若是刘增承认他们之中有奸细,岂不是等同于承认自己识人不善。” “而且……”高焕欲言又止,眉心微皱。 “而且什么” 高焕说:“谁也拿不出证据,证明奸细一定就是刘琮的人。”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士兵道:“将军!抓到一个奸细!” 周宾怔了一下。 高焕冷静地说:“带进来!” 第54章 邺城 士兵将一个男人压了进来,说:“将军,这人在帐外鬼鬼祟祟偷听。” 那人抬起头来,是李蒙,李蒙着急的辩解道:“不……不是我,高焕,我不是……奸细!” 高焕皱着眉头。 周宾也有些疑惑。 李蒙还在辩解,他说:“我……我只不过是路过而已。” 高焕道:“你觉得你如此说,我会相信?” 李蒙被紧紧按跪在地,无奈地说:“我……我真的不是奸细,我怎么会是鲜卑人的同伙。” 周宾说:“你在外面鬼鬼祟祟,还说自己不是别有目的。” 李蒙咬了咬牙,道:“我可以说实话,但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的。” 周宾道:“你先说来听听。” 李蒙无奈地说:“我当初虽然投降了匈奴,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方才狠心道:“但是我在暗中集结了一帮汉人准备暗中起事。” 高焕皱了皱眉头。 李蒙说:“我原打算静待时机,谁想到紧接着鲜卑人就打来了,我们的武器都被鲜卑人给收缴了,我从邺城拼死逃出来就是为了找兵器,没有兵器,就没有办法起兵,我和城中的将士们迟早都会被这帮鲜卑人当做奴隶给折磨死。” 李蒙含血地说:“他们侥幸逃过匈奴的屠杀,却没想邺城会落到鲜卑人手上,他们父母都被后来的鲜卑兵给杀了,妻女也被鲜卑兵给掠夺走了。” 眼下高焕并不关心这些,他问:“你打算去哪里找兵器?” 李蒙抬起头来看着高焕,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他说:“据说汉代赵王刘遂的墓就在这附近。” 周宾惊讶道:“你要盗墓?” “是”李蒙坚定地说。 赵王刘遂当年是河北一带最大的诸侯王,佣兵自重割据一方,他的墓里且不说金银财宝,单是陪葬的兵戈武器就不会少。 “就你一个人?”高焕冷冷地看着他。 李蒙摇了摇头,说:“那附近有几个村落,里面的村夫都投靠了我,一旦鲜卑兵放松警惕,我们就会里应外合。” 周宾说:“李蒙啊,李蒙,你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话里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讥讽。 李蒙面色尴尬的低下头。 高焕问:“你此前为何不同我说?” 李蒙沉默了片刻,道:“我没有办法相信你。” 高焕没有说话,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李蒙。 李蒙说:“高焕,你带着匈奴兵而来,我实在没有办法相信你,我怕送走了豺狼引开了饿虎。” 李蒙哀恸的又道:“不瞒你说,当年在我知道你屠杀了上谷坞堡中的十数人,并斩杀了上谷太守,将匈奴兵引入城中后,我真的后悔,后悔当初怎么没在白马城杀你。” 他悲痛地几欲哭出来,:“高焕,我真应该在白马城杀了你。”说到这里他真的失声痛哭了出来。 高焕看着他,蓦的,淡淡地说:“在大汉鼎盛之时,匈奴的马蹄敢踏入大汉半步吗?在晋国昌盛之时,鲜卑敢挥军南下吗?” 李蒙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还有泪光。 高焕平静而又冷漠地说:“当猛虎奄奄之时,野鸡稚兔便横会行天下,此非野鸡稚兔之过。” 高焕说:“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将慕容氏撵出邺城,我希望你可以助我。” 李蒙说:“不可能!” 高焕说:“你放心,只要铲除了慕容鲜卑,我便会引兵回到平阳。”高焕笑了笑,云淡风轻地又说:“你们的力量太弱小了。” 李蒙他们的力量太弱小了,无论是对抗匈奴还是对抗鲜卑,都无异于以卵击石,就算他们攻下了邺城,也是一座孤岛,迟早要被四面环绕的匈奴兵吞噬掉。 他们不过是在做垂死挣扎罢了。 同样的话,还有一个人也曾同李蒙说过。 只不过那人还说了一些别的,那人说在北海以北的地方有一种叫苍灵的鸟,它无法用自己的翅膀翱翔于九天,但它会将自己寄于一种名鹏的大鸟身上,此鹏鸟不飞则矣,一飞冲天,苍灵便随之徜徉于碧空万里。 他说,李蒙就是那苍灵。 李蒙摇了摇头,说:“高焕,我还是没有办法信任你。” 高焕平静地说:“你还记的那年白马城外的山谷吧,如今你只能选择信我,因为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就像那时一样。” …… 刘增很快就听到有关李蒙的事,但他知道的不过是皮毛,比如,李蒙是奸细,李蒙被高焕关了起来。 刘增去质问高焕为什么不杀了李蒙。 高焕没有理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 刘增气得不得了:“他是奸细,现在就应该立刻提审他!对他用刑!老子就不信从他嘴里撬不出东西来!” 高焕正在翻看一卷快马送来的军报,淡淡地说:“李蒙不是奸细” “不是奸细?不是奸细你为何关他!我看你就是想要徇私枉法!”刘增非常不满。 周宾说:“注意你的语气!板子还没有吃够?” 刘增愤愤说:“你滥用私刑!我还没有告你一状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刘增这位无脑将军,周宾舒了一口气,转头问高焕:“你到底想怎么处置李蒙,这都过去四日了,外面闲言碎语不少,传到平阳那里对我们没有好处。” 高焕收起军报,想来是这几次战况令人满意,他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意,语气也轻松一些,说:“你知道我为何要将他收押关起来?” 他其实大可以不放出李蒙是奸细的消息,放了他,或是杀了他,也省得刘增来找他麻烦。 高焕这样其实是将自己也置于一个两难的地步。 周宾说:“不知” 高焕说:“因为李蒙是个聪明人,你别看他嘴笨,脑子可很精明,他知道自己现在要想活命,就只有投降这一个选择,况且我屡次保他,他会念及这份恩情。” 高焕叹道:“现在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他迟早会投降的。” 就在这时,士兵在帐外禀报:“将军,李蒙求见将军一面。” 高焕的脸上罕见的扬起了几分调侃似的笑容,道:“你看,李蒙已经服软了。” …… 李蒙投降了,实则不算投降,而是合作,他同意与高焕合作,让城中的晋兵与城外高焕的匈奴兵里应外合,一举灭了慕容鲜卑。 但这是有代价,李蒙要求高焕给他一批兵戈武器,如此他也就不用费力的去盗墓了。 只是这场私下的交易谁也不知道。 另一边高焕并没有将出兵夜袭邺城的消息告诉刘增以及刘增手下的人,他始终怀疑刘增身边有奸细。 这也就导致起兵的当晚,刘增还在榻上睡大觉,他听见厮杀声这才爬起来,他以为是敌军夜袭,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急匆匆的拿过长刀,一把掀开帐子,样子非常狼狈。 但军营中并无敌军,刘增抬起头,看到远处邺城火光冲天,连那黑色夜空都被烧红了,远远的还能听到那战鼓声和号角声。 刘增抓过留在营中的巡逻小兵一问,这才知道高焕率军此刻都已经将邺城的显阳门给攻破了。 这边的小兵还没退下,那边又一个小兵来报,高焕已将宣明门攻破,势如破竹。 这下子刘增可真是一点功劳都捞不到了。 刘增气得直跺脚。 另一边,邺城城内尸骸遍地,城墙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城中的房屋是是茅草堆的,极易燃,方才只有一间屋子被燎上了火苗,转瞬便连绵烧成了一片。 霎时间诺大的邺城变成了一片火海。 高焕的铠甲就像是被血水给浸湿了,他的脸上也是血,眼睛通红,充满了杀意和恨意。 他的手里握着长.枪,他已经连斩了八个慕容氏的将领,他的身上都是慕容氏的血,这滚烫腥臭的鲜血让他的灵魂感到一阵快乐的战栗,然而不知怎么,眼前的景象和惨叫声恍惚间又与那年的棘城重合,让他想起了他那惨死的父母兄弟,他又不可避免的感到痛苦。 他要杀了慕容德。 他要把他的头砍下来,砍下来祭奠他的父母兄弟。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他已经杀红了眼,疯了一样的从邺城显阳门一路攻往皇城追杀慕容德。 周宾则率一队兵马从升贤门攻了进来,升贤门是所有城门中驻守兵力最少得,也是最好攻下的,但周宾仍攻的有些吃力,若不是有李蒙从旁协助,他恐怕没命进来。 周宾正欲与其他军队汇合,恰好遇到了正在攻打西掖门的高焕,西掖门是拱卫皇宫的最后一道防线,此刻那些鲜卑兵已经变成了一团散沙,根本无力抵抗匈奴骑兵的冲击,甚至毫无战意四散逃跑。 周宾气喘吁吁地对高焕说:“黑胡儿刚刚攻入了司马门,慕容德不在皇宫里,他从显阳门逃出邺城了!” “剿灭城中慕容氏党羽,其余者投降不杀。”高焕交代罢,便率一队精锐骑兵直奔显阳门,追赶慕容德。 第55章 老东西 慕容德这个老东西实在是狡猾,他一路躲藏,像是只在地里头乱窜的老鼠,几次都让他给逃脱掉了。 高焕一路带兵从邺城至管城附近,已经接连追赶了慕容德九日。 这日清晨,探子来报,已经在管城中发现了慕容德的踪影,高焕下令立刻加快行军速度傍晚之前务必赶到管城,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灼热的光芒。 而周宾则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大概一个时辰以后,周宾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驱马加快速度,横拦下了高焕。 高焕有些诧异,立刻勒了缰绳说:“你这是做什么?” 周宾抿了抿嘴唇,说:“此处距离河内河阳县只有一百里。” 河内河阳县也就是石镇带兵驻守的地方,瑞婆和林姷也在那里。 高焕皱眉说:“那又如何?” 周宾内心又开始挣扎,欲言又止。 “说”高焕有些不耐烦,他还要追赶慕容德,一刻也当误不得,更磨蹭不得。 周宾低着头不敢看他,犹豫地说:“河内爆发了瘟疫。” 瘟疫 高焕感觉有一些恍惚,然后他立刻冷静了下来,反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周宾说:“半个月前。” 高焕怒道:“为何不早说。” 周宾僵硬的辩解道:“那时候正在攻打邺城,我怕你和黑胡儿知道后会分心,刘增那边逼得又那么紧,一点岔子都不能出,所以我就先将这事瞒了下来。” “那你现在为何告诉我!”高焕忽然发了怒。 周宾真不该告诉他。 他还要追赶慕容德,那是他的杀父仇人,周宾真不该现在告诉他,他宁可自己不知道。 高焕愤怒极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愤怒来自于哪里。 周宾干瘪地解释:“我是怕,这里离河阳县那么近,我怕黑胡儿连他母亲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高焕□□的黑马略显焦躁的来回踏步。 “把消息传给黑胡儿,他想怎么做随他去。”高焕冷声说。 周宾如释重负地说:“好,我这就去告诉黑胡儿。”周宾立刻勒转马头,稍微停顿一下,转头问高焕:“那你呢?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高焕道:“继续追杀慕容德”他没有一丝犹豫。 这里去河阳县只要半日,去管城则要一日。 高焕带着精锐骑兵继续一路疾驰,地上的泥土被马蹄踏起,溅到高焕的铠甲上,然而只疾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高焕忽然勒紧了缰绳,那匹黑马坐骑嘶鸣着停下了脚步。 “将军?”高焕身侧的一个士兵道。 高焕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那粗糙的纹理将他的手掌磨得有些发烫。 “将军?”士兵又询问似的地叫了他一遍。 高焕没有回答,也没有看那士兵,他的眼睛有些阴沉。 “将军?” 高焕攥着缰绳的手掌有些发热,在那士兵连叫了他三声之后,他说:“回军,去河内河阳县。”他是咬牙说的。 他改变了主意。 …… 河内,河阳县。 此刻河阳县的情况有些不容乐观,原本平静的河内忽然间爆发了瘟疫,短短的两天这瘟疫便席卷了整个河阳县,幸免者寥寥。 林姷也得了瘟疫。 而这里驻防都尉石镇早已是焦头烂额,十日来,石镇一再向顶头上司请示征调大夫对抗瘟疫。 但真正送来的大夫并不多,打仗打到这个时候,中原的人都快死尽了,哪里来那么多的大夫。 况且上面的意思,是将他们隔离起来,至于怎么对抗瘟疫,上面没有明确指示。 这深一层的意思,谁都清楚,上面是想让这些得了瘟疫的人都病死,病死了,就不回传染了,瘟疫自然就杜绝了。 “这帮畜生不如的狗东西!”石镇愤愤地骂道,一脚踹翻了矮案。 石镇的下属赵峥进来,说:“大人,林姑娘又开始发烧了。这兆头不太对劲。” 石镇坐在案几上,两只手分别压在两个眼眶上,他使劲的揉了揉,然后抬起头道:“去!把大夫叫去给她治病!” 赵峥没有动。 石镇骂他:“你听不懂人话?” 赵峥为难地劝道:“大人,林姑娘已经烧了三日了,她的身上也已经起了红疹,这不是普通的风寒,林姑娘她得的是瘟疫,为今之计是应将她与那些患了瘟疫的人关在一起,隔离起来。” “你放屁!”石镇很少骂人,他从案几上起来,用手指尖一直戳到赵峥的额头上,道:“少废话!快去找大夫给她看病!” 赵峥万般无奈的离开了。 石镇非常的烦躁,林姷是高焕送来的人,高焕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若是将林姷与其他病人一起隔离起来,届时他还有什么脸去见高焕。 即便他知道林姷很有可能活不下来,但他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方才对得起高焕的这份恩情, 就在这时,林姷来了,她的脸上蒙着绢帛,看起来又消瘦了一些。 石镇说:“姑娘怎么不躺在床上休息,我已经让赵峥去请大夫了,姑娘……” “大人”林姷打断了石镇,说:“我方才已经听到了大人和赵峥之间的谈话。” 石镇解释说:“都是那小子张口胡说” 林姷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自己染的是瘟疫,大人不必再宽慰我了。” 石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知怎么解释好。 林姷缓慢的,平静地说:“赵峥大人说的没错,如今全河阳的感染了瘟疫的病人都被隔离在了一起,唯独我留在都尉府。” “没有的事,你不要听别人胡说……” “石大人”林姷打断了他,继续说:“我很清楚,我留在府里只会害更多的人,大人若是真为了我好,就让我和那些病患……” “不行”石镇说:“什么事情都好说,就这事没得商量。” 林姷有些无奈,她轻叹道:“大人不过是怕无法面对高焕,怕辜负高焕的托付。” 林姷看着滚落在地上的陶杯,说:“大人错了,高焕其实没有大人想象地那般在意我的性命。更不会因为我病死而怪罪大人,况且,我根本等不到高焕回来,病死在哪里,于高焕来说,于我来说都没有分别。” “大人继续这样固执下去,只会连累更多的人,实在是妇人之仁。”林姷冷静地说,然后便转身离开。 石镇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说妇人之仁,这感觉有一些古怪。 石镇看着林姷的背影,稍做犹豫,然后叫住了她,他说:“林姑娘,就按你说的办,希望你不要怪我。” 林姷说:“大人放心,我还会书信一封留给高焕,以证明这些日来大人对我的照顾与体恤。” 石镇听她说完,看着她离开,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执意去赴死的,他有些不解,转而轻摇了摇头道:“罢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林姷回到屋子简单的收拾包裹,瑞婆来了,瑞婆不太敢靠近林姷,站在百步外说:“姑娘为何要去那种地方,去了那里只有死路一条啊!姑娘!” 林姷一边叠着衣裳一边说:“我若是不走,迟早会连累到你们的,不值得,况且那里还有大夫,兴许明日就调制好了药,总比在都尉府里要好。” 她叠了几件衣裳,还要再从大木箧子里拿,手下稍作停顿,兀自笑了笑。她觉得自己可笑,拿那么多衣裳做什么,自己恐怕很快就病死了,拿了也穿不上。 她不拿了,她觉得这几件足够了,然后她将大木箧子的盖子盖上,起身说:“瑞婆你回去吧,以后也别靠近这件屋子,我离开了以后还要拿艾草多熏几遍才行。” 瑞婆长叹了口气。 林姷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她曾努力的想要活下去,想要拥抱黎明的光亮,甚至为此不择手段,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心里的那种热切就冷了。 但她也没有想过寻死。 她只是觉得一切都变得轻如云烟,变得没那么重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从她知道自己和崔陵再无未来开始的。又或许是从林业深被杀开始的。她不知道。 她和那些一样得了瘟疫的病人住在了一起,虽然石镇给她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屋子,但她夜里仍会被外面那些病人的□□声吵醒,然后就是一整夜的失眠。 她想起了那年得了瘟疫的高焕,她能体会一些他当时的痛苦:这种等死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但更多的时候她想的是崔陵。 她是真的想他。 门被敲了敲,是来送饭的,林姷的饭菜里有肉,那些得了病的孩子顺着香味一个个从窗子外面探进来,小脸黑乎乎的,眼睛却很亮,看着林姷碗里的肉一下下吞口水。 林姷笑了笑,将一大块鸡胸脯递给他们,他们轰的一下抢走了。 第56章 过去 高焕那里一直没有动静,石镇听说邺城已经被收了回来,他们此刻正在北进追捕慕容德。 石镇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觉得高焕一时半会儿不会来他这里,等高焕来了,林姷说不定已经病死了。 对于石镇来说,她死了其实比活着要好,否则高焕回来,看到活着的林姷被和那些病患关在一起,石镇没有办法解释,死了就好解释了。 但石镇仍然在不断的寻找大夫,希望能治好这场瘟疫,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这日听说从河间那里过来了一位名医,石镇得到消息后高兴坏了,立刻去迎接。 等石镇回来的时候,府门外比出去的时候多了两队骑兵,骑兵们都是统一的装束,身上着黄金边黑红甲,身后是鎏金长银枪,□□是匈奴肥壮的战马。 石镇的脸色变了。 眼前的是匈奴汉国最精锐的骠贲营下的骑兵。 不久前骠贲营的骑兵曾在豫州一战中全军覆没,现在眼前的骠贲营是刘琮不久前在各各营中重新选□□的,这只军队被派给了东部战线配合作战,也就是邺城。 而现在这支骠贲营是主帅正是高焕。 石镇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石镇回到正堂,看到了一身铠甲的高焕,石镇心中有愧,不知如何开口, 高焕先开的口,说:“黑胡儿去见他的母亲了。” 石镇说:“瑞婆没有事。” 高焕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林姷呢?她人在哪里?” 石镇勉强的解释说:“她得了瘟疫,原本……原本是在府里的,但是她现在和那些得了瘟疫的病患被隔离在城西的一处大院子里。” 石镇以为高焕会生气,再不济也会面有不悦,但事实上高焕并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神情平静如水,他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石镇说:“是我处事不当。” 高焕冷淡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石镇怔了一下。 高焕淡淡地冷漠地说:“她得了瘟疫,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一早便应该将她送走,免得传染了更多的人。” 高焕从案几旁起身,说:“既然黑胡儿的母亲没事,我们就该赶路了,慕容德还在管城,本就拖延了一日,不能再当误了。” 高焕说完推门走了出去,石镇看着他,忽然间觉得他有些奇怪,虽然他的语气是冷漠的,冰凉的,可他看起来竟然有些失魂落魄。 高焕一直走到后院的马厩,他的战马正在槽间吃草,高焕看着它,蓦的伸出手来摸了摸它的头。 虽然此刻他在看着战马,但他的眼睛空无一物,他的眼睛是迷茫的,恍惚的。就连周宾走了过来,他都不知道。 “黑胡儿的母亲没事。”周宾说 高焕淡淡地应了一声,手还在轻摸着马的鬃毛。 周宾说:“黑胡儿想将瑞婆带着。”周宾拾起一把干草放在马槽里又道:“带着也好,河内这个地方毕竟也不算太平,又爆发了瘟疫,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也省得咱们再操心。” 周宾瞥了一眼高焕,高焕的手仍是轻放在马头上,眼帘微垂,一副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 周宾不满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高焕方才收回了手,唔了一声,说:“想要把瑞婆带走。”高焕舒了口气,弯腰去给马填干草,平淡的说:“也好,省得操心了,老往石镇这里跑也不是好事,容易让刘琮起疑心……” 周宾按住他往马槽里填干草的手腕,皱眉道:“别填了,我刚填完。”周宾知道方才高焕还是走神了,周宾实在是太了解高焕了,他看得出来,高焕心里有事。 高焕推掉周宾的手,低头捡起掉地的一只箭,丢回马背上挂着的箭囊里。 他恢复了那副冷漠地样子,吩咐道:“通知黑胡儿,时候不早了,立刻出发去管城。” 周宾踟蹰了一下,说:“你不打算见她了。” 高焕知道周宾嘴里的她是谁。 高焕说:“是她自己命不好。” 周宾皱着眉头,说:“我倒真希望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周宾转身毫不犹豫的去通知黑胡儿。 高焕听着周宾那渐渐变弱的脚步声,垂了垂眼帘,忍不住道:“周宾” 他还是叫住了他。 周宾停下了脚步,他一点也不感到诧异。 高焕并没有立刻的开口,他的手攥了又攥,牙紧紧的咬着,他身上的肌肉紧绷的有些发抖,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痛苦的决定。 蓦的,高焕微垂下头,说:“今日太晚了,夜里行军恐有不测,今夜就在这里扎营。” 周宾叹了一口气,道:“高焕,你清醒一点,你就算就在这里一夜也做不了什么?你连去见她一面也不能,除非你想染上瘟疫。” 周宾说:“成大事者,当断则断,切不可优柔,这当初还是你交给我的,怎么现在反倒是你给忘记了呢?” 高焕攥着手掌,冷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 冷月悬在夜空上,夜里的河阳有些凉,林姷躺在床榻上睡觉,应该是高烧的缘故,她睡得有些迷糊,微微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看见了高焕,她轻叫了一声:“高焕”然后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以为是在做梦,闭上眼睛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忽的一下睁开了眼睛,眼前仍是高焕,他的脸是冷漠的,看不出有一丝波澜,清清冷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的缝隙照在他的身上。 林姷面色大变,她支着手臂从床榻上坐起来。 她看着他,清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眼前的高焕是活的,真实的。 她的睡意瞬间全部消散了。 她惊诧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焕没有回答她。 林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我刚才还以为是在做梦。” 高焕说:“外面那么大的□□声,你也能睡得着。” 林姷惨淡地笑了笑说:“听习惯了就好了。每天都有新的人被送进来,死的人被抬出去,这种被病痛折磨的□□声听习惯了也就好了。”她出了一身的虚汗,现在觉得有些口渴,她借着月光摸下地去倒水。她身上薄薄的里裳被汗水洇湿了,黏在身上,她的脖颈有一处红疹,是得了瘟疫后出现的。 高焕看着她,皱了皱眉头说:“你被关在这里几日了?” “五日”林姷的声音有些虚弱,她说:“你真不该来这里。” 他真不该来这里,他见她一面也没有任何意义,若是染上了瘟疫就得不偿失了,他知道,他清楚,他的脑子其实是十分清醒理智的,但他还是不受控制的走到了这里。 林姷感觉到了他正在看着自己脖子上的红疹,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微笑说:“有些吓人吧,再过一阵子恐怕这红疹就要遍布全身。” 高焕听着她说,忽然想起了那年的宛城,当时他也得了瘟疫,他的皮肤上遍布血红色花瓣状的红斑,除此还有纵横的鞭伤,浑身上下血肉模糊。 后来那血红色的斑变成了紫红色,更是糟的没有半分人样。 他那时痛苦的简直想去死。 是她抱着他,拥着他,阻止他自杀,他还在她手上咬了一口,把皮肉都咬开了,可她仍是紧紧的抱着他,她的身体并不结实强壮,却足够温暖柔软。 高焕不再去回想过去。 黑夜里,他沉默的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感到他的心有些发涩,还有些发烫。 林姷垂着头,手里摆弄着小陶杯,身体几乎要融进这黑暗里,她说:“高焕你回去吧,过几天我就会和外面□□的人一样,太丢人了,我还不想让你看我的笑话……” 她的话没能说完,高焕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他的身体非常温暖,隔着薄薄一层白色里裳,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 “高焕,你别犯傻”她开口道,声音是平淡的。 高焕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她,他只是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的脖颈间,他的呼吸均匀的洒在她的皮肤上,一下又一下,像是羽毛轻轻划过。 然后他轻吻了吻她的耳垂。 她的心像是拧紧的琴弦,忽然间被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零碎的声音。 她轻轻的闭上眼睛,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她的声音有些破碎,她喃喃的重复道:“高焕,你别犯傻。” 第57章 自责 “你走吧”林姷说:“别留在这里了。” 高焕抱着她的手臂松了松。 林姷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们是来接瑞婆的吧,接了就快些离开,免得传染上了瘟疫,如果可以把崔钰也带上,他很健康,并没有染上瘟疫。” 她说:“你也别在这里久留,我不想再欠你的了。” 高焕松开了她,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冷意,她这才想起来,已经十月了,马上就要入冬了,该冷了。 高焕说:“瘟疫若是治不好,你就会病死在河阳。”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的。 林姷说:“我知道”她喝了一口水杯中的水,水也是冷的。 她其实并不想死。 高焕默了一会儿,忽然转了话题,他说:“我困了” 他已经行了一天的路,再或者他从出兵邺城起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现在他听着她的声音,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清淡的香味,倦意飘飘然的缠上了身。 林姷说:“那你回去吧” 高焕说:“不回去了,太累了,就在这里凑合一夜”他说着脱了靴子解了外衣旁若无人的上榻。 他闻着被褥间熟悉的香味,感到非常舒服。 他在襄阳时就每夜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入睡。 林姷叹了口气,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屋里只有一张床榻,林姷遂也躺了上去。 “邺城怎么样了?”林姷忍不住问。 高焕打了个哈欠,说:“夺下了。” “慕容德呢?” 高焕翻了个身,他其实已经非常困了,他困的时候一般耐心都不怎么好,但此刻他竟然耐着性子一个个回答着她的问题,他说:“逃了” “就他自己?” “还有一队卫队,慕容家的精骑。”高焕闭着眼睛回答。 “逃去了哪里?”林姷问。 “清晨来报的时候是管城,此刻恐怕又往北边去了。”高焕回答。 “你……”林姷还要说话,却被他一把捂住了嘴,他略显疲倦地说:“让我歇一夜,明日我就离开。” 他的手掌是热的,因为常年打仗,磨出了粗糙的茧子,他就这样将手掌轻轻盖在她柔软的唇上,他不想多说什么,也不想离开,他只想在她的床榻上好好休息一晚,也许一夜过后,有些原本想不通的事情就能想通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了,林姷轻轻推开了他轻掩在她嘴唇上的手。 第二天林姷醒来的时候高焕还在睡,印象里他几乎从没有晚起过,更没有睡到过日上三竿还没醒。 林姷伸出去轻推他的手稍作停顿又收了回来。 外面送早饭和汤药的人敲了敲门,林姷遂披上外裳去开门,回过身时高焕已经醒了,皱着眉头,手指捏了捏鼻梁,仿佛还没有睡够。 “什么人?”高焕问。 “送汤药和吃食的。”林姷回答。 高焕坐在床沿穿靴子。 林姷说:“送的吃食很充足,你要一起用吗?” 高焕唔了一声,去洗脸净口。 这个时候那帮小家伙来了,日常来讨肉吃,林姷笑着起身将蒸肉给分他们。 高焕回身的时候看见了她的笑脸,清晨暖融融的光将她镀得温柔了几分,他忽然觉得她是喜欢小孩子的。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会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那些小孩子也看见了他,伸着小手从窗子外头指着他,用掉了牙的漏风的嘴说:“姐姐,他是什么人?” 林姷回头对上了他的眼睛,两人俱有一些尴尬,林姷微笑着回答:“朋友” “那他可以分给我们一点吃的吗?”小家伙们问。 高焕怔了一下,然后将碗里的肉也丢给了他们。 小家伙们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高焕问:“这些都是得了病的孩子?” 林姷回身跪坐在案几旁说:“是”她伸手拨弄了几下铜盆里还没烧热的炭说:“之前还有一个小孩子,比他们年纪都要大,看起来也壮的多,每次给他们分肉吃,他总是抢得最多。” “他今天没来?”高焕问。 “他死了” 林姷放下手里的铁钳子,拿起了碗筷,淡淡地说:“吃饭吧” 高焕没有什么胃口,林姷吃得也很慢。 林姷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高焕说:“没想好”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几下案几,说:“这个时候慕容德已经逃了,再去管城也追不上他了。”他这话说的不假,落下一日,他与慕容德之间便能差上千里。 林姷没有说话,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粟米。 两人也一直也都没再说什么话,却一待就待了一整天。 林姷再蠢也该明白了,高焕他不想走。 但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一点意义都没有,除非他想得瘟疫,想跟她一起死。 傍晚的时候周宾派人来找高焕,高焕说他累了,已经休息了。 夜再深一些,高焕就躺在床榻上准备睡觉,林姷躺在了他旁边,灯还没有熄,豆大的火苗摇摇曳曳。 林姷问:“你是带着军队开的?” “带了一队骑兵”高焕说,语气是淡淡地,平静的,他说:“剩下的大军还驻守在邺城。” 林姷刚想要说话,喉咙涌上了一股血腥,她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高焕默了默,然后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待她缓和了一些,他又去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林姷喝了水才感觉稍缓和了一些,她说:“高焕,你别骗我,你留在这里是别有目的。” “目的”高焕重复了一遍,手扔在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他说:“目的也有,不想你死。” 林姷抬头瞪着他说:“你以为我会信?” 高焕看她瞪眼睛,忍不住笑了笑,忽然俯身贴在她耳边说:“你有什么不信的,你不想死,而我也不想你死。”他一字一句慢慢的说,还特意将最后一句话咬得非常清晰。 这话是林姷以前说过的,如今听起来有些讽刺。 高焕的话题转的非常快,上一刻还在和她开玩笑,下一刻又变了副态度,道:“石镇昨日从河内迎来了一位名医,一日过去了,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林姷没有回答。 也就在这时,石镇来了,身后带着一个白胡子大夫,因为有的急,额头上出了汗。 石镇说:“高焕,我将大夫带来了,让他先给林姑娘瞧瞧。” 高焕和林姷看见那大夫俱是一怔,那白胡子大夫也跟着僵住了。 “文翁”林姷忍不住说道。 文翁也颇为诧异,同时还有点和旧人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他说:“又是你们两个。”他也认得高焕。 高焕看着文翁,蓦的,淡淡地说:“你还活着。” 文翁这就有些不太高兴了,他道:“你这臭小子怎么这么说话。” 最懵的恐怕就是石镇了,石镇瞧来瞧去,说:“你们认识?” “认识”高焕淡淡地道,又说:“这个人不太靠谱。” “不太靠谱?”石镇觉得不可思议,他说:“这个人不是名医吗?” 高焕说:“虽是名医,但不擅治瘟疫。” “那擅治什么?” 高焕没有回答。 文翁自己尴尬地说:“调理身体,不过最擅长的还是房中术。” 石镇一愣,然后骂道:“你这个大骗子!我花了那么多银子把你从新野请来……”饶是石镇那么一个质朴的汉子,也被气得满脸通红。 高焕说:“文翁有一个师兄,最擅长于此,他现在人在何处?”他这话是对石镇说的,问的却是文翁。 文翁说:“死了”他长叹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愁色,脸上的褶皱像是沟壑一样深,他说:“匈奴攻破河内的时候,他人就在温县,被匈奴兵给一刀杀了。” 石镇脸色有些不太自然,攻破温县的时候他就在匈奴军中。 石镇说:“那该怎么办?就没有能解决这场瘟疫的人了吗?” 文翁说:“有,我能治。” 石镇还要骂他,被高焕制止了。 文翁说:“师兄死前我们曾见过一面,他交给了我治疗瘟疫等病症的书简,我研读了五年有余,兴许能治他们的病。”他的声音不大,眼神倒异常的坚定。 石镇脸色通红的骂道:“去你他娘……” “好”忽然间一个声音打断了石镇,是林姷,林姷从案几旁站起来,走到文翁面前,冷静而又镇定地说:“文翁,你给我治病吧。” 高焕皱了皱眉头,这文翁恐怕还不曾用那医书给活人治过病,这样做实在有些冒险。 文翁却异常的高兴,又或是感激,他说:“林姑娘你放心,老朽一定不遗余力的救姑娘。” 林姷微微笑了笑,伸出了手腕,说:“那请文翁给我把脉吧。”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力气,话刚一说完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脸色难看的厉害,身体发软的往一旁倒。 饶是高焕的反应敏捷,一把搂住了她,她的脚步虚软靠在他的怀里止不住的咳嗽,喉咙一股血腥味,苍白的嘴唇被血染成了红色,眉头紧紧的蹙着,看起来异常的痛苦。 高焕叫她:“林姷” 林姷似是听见了,似是没听见。 高焕将她放在了床榻上,文翁立刻打开了药箱命令似地道:“我要给她诊脉,你们不要出声!”然后拿出小枕给她垫手腕,翻看她的眼睛。 高焕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转身示意石镇随他离开。 出了门,石镇方才说:“是我对不住你。” 高焕同他一直走到廊下,道:“我说过,此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自责。” 石镇心里还是有些愧疚,他说:“周宾想要见你,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讲。” 这个时节的风有些大,天也有些冷,高焕的鼻尖有些微微泛红,他的声音就像是这天一样冷,他道:“他若是有话,让他亲自来跟我讲。” 石镇悻悻的捏了捏鼻子,说:“你打算一直住在这里?”石镇瞥向他说:“高焕,这是瘟疫,不是普通的风寒。”他的目光落到那些躺在外面木板上痛苦呻.吟的病人身上,说:“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他说话的时候,官兵正将一块白布盖到了一个死人的身上,然后搓热手将尸体抬走。 石镇感到一阵怅然和悲哀。 而高焕只是安静的看着,没有说话,更没有回答他。 第58章 多疑 高焕回到屋子的时候文翁已经给林姷把过脉了,药方也已经写好了,正要拿下去煎药。 文翁看见高焕,二话没说,将一个小药罐塞到他手里说:“这是外敷的,每日早晚擦在她身上的红疹处。”然后推门出去煎药了。 高焕拿着药罐走到了林姷的床榻前,他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的脸色比昨日更差了,简直没有血色,嘴唇上的鲜血已经干了,变成了暗红色,她的眉头紧紧皱着,牙关咬着,以防发出痛苦的□□声。 高焕将药罐放在一旁,将炭烧旺,然后将铜壶坐在了上面,然后取过帕子浸湿给她轻轻擦拭嘴唇。 他一言不发的做着这些。 一会儿水烧热了,他将帕子再次浸湿,然后坐在床沿上给她解衣裳。 她一张嘴,发出了痛苦的□□声,但她仍然很能忍,她说:“你要做什么?” 高焕冷淡地说:“上药” “我自己可以”她伸出手来要去拿帕子,却痛苦的蜷缩成了一团。 她的皮肤就像是火烧一样,起红疹的地方又十分的痒,她伸手去抓,将后颈处的皮肤都抓烂了。 高焕掰开了她的手,她还是再挣扎,她的身上实在是太疼了,又疼又痒,像是被扔进了火堆里,她觉得自己就要被烧成炭了。 高焕的力气很大,索性将她的手掰到了身后,但她挣扎的太厉害了,为了防止发出□□声,她的嘴唇都被自己给咬出血了。 高焕说:“你忍一忍。” 她只是摇头,额头上都是汗水,发丝凌乱的黏在白皙的脸颊上。 高焕皱着眉头,他没有办法,只能将她的手按在背后绑了起来。 林姷开始挣扎,没用办法动手,就去动脚,她去踢他。 高焕制住她,皱眉道:“你忍一忍”他的身上已经出了汗。 他去解她的衣裳,手指触到了她胸前的柔软,她像是疯了一样的挣扎,她哑声说:“你放开我” 她的力气不大,但高焕的额头上还是出汗了,他说:“我要给你上药” 很快林姷没了力气,不挣扎了,也不去抓身上的红疹了。 高焕给她涂抹药,她忽然间就流泪了,她说:“高焕,你为什么要管我。”她感到了痛苦,和当年她制止他自杀时,他内心的挣扎痛苦如出一辙。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是高焕,她不想再欠他,一点都不想。 她实在是不想和他再有一点的牵扯。 高焕没有回答她,他沉默的给她抹着药膏,抹到她的腿根时,她不流泪了。 他停顿了一下,他的心跳的异常得快,然后他收回了手。 他给她系好衣裳,说:“睡觉吧” 林姷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 高焕说:“还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高焕也没有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文翁煮的汤药送来了,高焕喂给了林姷。 林姷喝完,未等高焕收回药碗,她忽的趴在床边猛的吐出了一口鲜血。 高焕扶正了林姷,这才发现林姷已经昏了过去,彻底没了意识,高焕冲着门口道:“将文翁给我叫来!” 文翁急匆匆的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脸色也异常难看,他立刻的给林姷把了脉,然后面色凝重地说:“不好了” “怎么不好了?”高焕逼问道。 “或许是哪位药材和她身体中的瘟疫相克。”文翁看起来十分焦急和内疚。 高焕此刻真是想杀了他。 高焕忍住怒火,说:“那该如何?” 文翁说:“恐怕得修改几样药材,总之,我先给她施针。” 他这简直是在拿她练医术。 “她若是真出了事,我先杀了你”高焕一字一句地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文翁说:“你不要强人所难。” 大概一炷香后,文翁收了针,面上还是略有愁容,说:“病情大体上是稳住了。” 高焕也稍冷静了一些,道:“这次的瘟疫和当年宛城的瘟疫相比如何?” “当然不及当年宛城河间一带的瘟疫。”文翁毫不犹豫,把药箱收拾好后又叹道:“若是我师兄在世,恐怕瘟疫已经化解了。” 文翁瞥了一眼高焕,又说:“你们两个人也是有意思,七八年前是她拼死陪着你,七八年后是你拼死陪着她,有意思。” 高焕没有说话。 文翁不在意,说:“你知道吗?我行医这么多年,还头一次碰见你们这样的。” 文翁说完,遂离开了。 高焕坐在林姷的床沿上,他看着她消瘦的脸颊,耳边回响着文翁的话。 他的眉头皱了又皱,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周宾是入夜以后才来的,高焕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周宾进屋的时候,高焕正在系林姷的衣裳,他刚给她抹了药,因为她正在昏迷,给她上药省了不少的麻烦。 “她怎么样了?”周宾本来是应该立刻说事情的,但碍于情面,还是先问了林姷的病情。 “病情还没有缓解。”高焕冷淡地说,然后坐到了案几旁。 周宾解下身上披着的大黑披风坐在高焕对面,单刀直入地说:“出事了,这是探子从平阳送出来的信。”周宾将一个竹筒递给了高焕。 高焕打开,取出了里面的绢帛,他看完以后扔到一旁的炭火盆里烧掉了,他捡起一旁的铁钳子拨弄了两下炭火盆中的木炭,说:“信你看过了?” “没有”周宾说:“但是我听到了,来报的探子口述了一遍。” 周宾的身子前倾,瞪着眼睛,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好几日不曾休息,他说:“你是怎么招惹了那个申生,他怎么会向刘琮说你有异心!” “说来话长”高焕道,平静的就像水波不兴的湖面。 周宾说:“高焕,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周宾离开了,高焕仍是安静的坐在案几旁,微垂眼帘,迟迟没有起身,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抬起眼帘,对上林姷的目光,高焕说:“你没睡?”声音里没有惊讶,平静如水。 林姷的病痛稍有缓解,但声音仍然沙哑,她说:“刚醒” “看见了周宾?”高焕问。 林姷说:“看见了”又补充道:“也听见了。” 高焕给她倒了一杯水,扶她坐起来,说:“听见了什么?” “申生向刘琮说你有异心。”她盯着他的眼睛,但很可惜,她只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平静。 她说:“是华雁?因为我?” 高焕看着她苍白的嘴唇,淡淡地说:“和你没有什么关系。”虽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杨缓确实是申生与高焕撕破关系的导火索,不然也不至于这样措手不及,更不至于落得一个被动的地步,至少还能从中斡旋数月。 他将外裳解下躺在了地上铺的茵褥上说:“申生已经怀疑我了,你猜那个华雁是什么人?” 林姷说:“不知道” “她也叫杨缓,是晋哀帝的妃子。”高焕平静地说。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林姷心中霎时间激起了千层浪,她道:“她是哀帝的妃子?” 高焕嗯了一声,说:“是我在襄阳时无意中查到的,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杨缓第一次在申生府中出现时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了。” 林姷道:“你的意思是?”她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一些令人惊骇的可能,但她没有说下去,她清楚高焕知道此刻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高焕说:“为此申生还换掉了一批下人。”他看着屋顶沉灰了的房梁,眼神冷了冷,说:“申生知道我查出了他的事,所以即便杨缓没有认出你,他也还是会在申生那里告我一状。” “那你为什么不先告诉刘琮?”林姷沙哑地问。 高焕忽然扬起了嘴角,说:“因为刘琮一早就怀疑他了。” 林姷似乎有些糊涂。 高焕说:“我去襄阳前,刘琮让我给他办的其实是三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查清楚申生这个人。只是……”高焕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高焕皱着眉头,而后又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也查到了我在襄阳做的事。” 他没有想要告诉林姷的意思,林姷也就没有再问。 林姷说:“那刘琮那里怎么办?他已经开始怀疑你了。”她没说完,就又开始咳嗽。 高焕说:“与其说怀疑,不如说他从来也没曾相信过我。” 林姷按着自己的胸口,她的胸口咳得有些钝钝的疼,她说:“所以你从让我和瑞婆离开平阳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日后会与他撕破脸的准备。” 高焕不置可否,他只是说:“现在还不至于与他撕破脸,刘琮不过是对我不满罢了。” 高焕解释道:“出兵前,刘琮给我的命令是攻下邺城,驻守邺城,而我却带领一队兵马追赶慕容德,后又来到河阳,至今没有回邺城,刘琮对此有些不满。加上申生的来信,他又开始有些怀疑我了。”刘琮到底是一个多疑的人。 林姷皱眉说:“那你即刻回邺城去啊。” 高焕没有说话,他闭上了眼睛,看样子好像是困了,准备休息,屋子也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阵,他忽然开口,淡淡地说:“不回去了,随他刘琮如何想,若是不悦,倒也正好,彻底的和他撕破这层关系。” 第59章 地狱 林姷是在一阵疼痛中醒过来的,高焕给她上药,她没有挣扎,她趴在床榻上,身体因疼痛而有些微微颤抖。 文翁给她把了脉,面色仍是凝重,而后下去给她煎汤药。 窗外又走几个病死的人被盖上白布抬了出去。 瘟疫这东西真的很公平,不管是谁,得了都一样得死。 高焕回过头看着床榻上闭眼蜷缩的林姷,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仍是闭着眼睛蜷缩沉睡。 高焕叫了她几遍,她方才睁开眼睛,她说:“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有些哑。 高焕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已经快要到巳时了。” 林姷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她没有喝杯中的水,而是放在了一旁,道:“高焕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高焕皱了皱眉头。 林姷说:“我死了以后,你将我的尸体烧掉。” 确实会有一些僧侣在圆寂后将尸体烧毁。 高焕说:“为什么” 林姷说:“尸体被烧了,就灰飞烟灭了,我不想去到下面再见到他。” 高焕知道她说的林业深,她不想到下面再见到林业深,她害怕。 高焕说:“你不会死的” 林姷只是笑了笑。 高焕搂过她的身体,他的下巴轻抵在她的发上,他安慰她说:“文翁正在想法子给你治病,你不会死的。” 林姷没有推开他,他身体的温度透过衣服传递到她的脸颊上,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还是有依靠的,她忽然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没想过,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死在高焕的怀里,有点荒谬又有点怪异。 她说:“林业深是不是得下地狱” 高焕心忽然间一软,他说:“是” 她说:“那我呢,我是不是也得下地狱。” 高焕没有回答她,却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的声音仍然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说:“你说,林业深是不是此刻正在地下等着我。”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衣裳上,她轻轻用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她说:“高焕,我害怕啊,赵漾,赵络,林业深,他们都在地下等着我呢。” 她害怕啊,从她得瘟疫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在害怕,可这恐惧谁也不能够懂,谁也不能够分担。 她依靠在他的怀里,这一刻他是她唯一的仰仗和依靠。 她在他怀里颤抖,她说:“高焕,是我对不起你。” 高焕的身体一僵,她是在向他道歉,她欠他一句对不起,欠了好多年。 高焕的眼眶有些发热,然后他抚摸着她的头说:“你还没有死呢,你会活很久,我也会活很久,到时候我们会一起死,我陪你到下面去。” 他说:“不怕赵漾,也不怕林业深,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他安抚她,他拥抱着她,他说:“你看,我比他们都要强大,比他们都要勇猛,我杀过得人比你还要多得多。”他说着,闭上了眼睛,他的神情依然平静,但他的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 这个时候除了周宾黑胡儿在河阳,还有一个人也在河阳,这个人就是李蒙。 邺城一役李蒙配合高焕里应外合,不仅洗脱了自己内奸的嫌疑,还立下了一件大功。 然而此刻的情况却不容他乐观,他虽与高焕合作,但他可没想过投降匈奴,且不说有樊申投降被刘琮斩杀的前车之鉴,他本身也对匈奴人也是恨之入骨,所以他万不会投降匈奴。然以他的实力根本无法长据邺城。 所以此刻他必须给自己找一条两全的出路。 李蒙已经许多日没有看到高焕了,只有周宾正日的在他眼前,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周宾的心事也很重,高焕在河阳滞留的时间越长,刘琮就越愤怒,在这样下去,情况将无法挽回,所以他近来也是忧心忡忡,一点不比李蒙轻松。 这两人各踹心思,直到李蒙说:“高……高焕打算在这里留多久?邺城那……那里怎么办?”他最怕的其实还是高焕染上瘟疫病死了,那样可就真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周宾愤愤地说:“我怎么知道他还要在这里滞留多久,我看他是被灌了迷魂药了,要么就是铁了心想与刘琮撕破脸。”周宾忍不住咒骂:“那个林姷,立刻死了算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消息,文翁找到了治疗瘟疫的药方。 当然这还要归功于他的师兄,文翁的师兄生前留下了一卷书简,里面详细的记载了毕生所学以及行医经历。 石镇带人去温县大肆搜寻,到底是把这本竹简找了回来。 文翁发现,竹简中记载的初元三年的一起小范围的瘟疫与此时河阳爆发的瘟疫极其相似,文翁便使用当年的药方稍加改动,治好了瘟疫。 得到消息后的李蒙投袂而起,只要高焕没被传染上瘟疫,没病死就好。 李蒙眼中闪动着兴奋之色,说:“我……我现在就要去见高焕!” 李蒙去找高焕时,高焕正在给林姷抹药,李蒙来找他其实是他意料中的,他并不惊讶,他给林姷系好衣裳,说:“你先休息,我去和李蒙说些话。” 林姷点了点头。 高焕推门出去和李蒙走远了一些,方才说:“你找我有事?”他说着用井边的水桶里的水洗了洗手。 李蒙说:“你已经在这里滞留了十……十数日,刘琮已经震怒了。” 高焕唔了一声,看起来并不在意。 李蒙说:“高焕你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你……你不会是真的只为了陪一个女人。” 高焕说:“那你说我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之所以留在这里,确实不仅仅是为了陪着林姷。 李蒙默了默,说:“你想要和刘琮决裂。” 高焕听了,笑了笑,用衣角擦了擦手,说:“为何你会这么觉得?” 李蒙说:“不只我这么觉得,所……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李蒙眼眸一凛,又道:“你若是想要和刘琮决裂,兴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你若想继续当匈奴人的鹰犬,那我与你恐怕就无话可讲了。” 这次李蒙没有结巴,透过李蒙的眼睛,高焕知道,李蒙没有再同他开玩笑。 高焕眯了眯眼睛,说:“你帮我,你如何帮我?算上河阳的石镇,我手上也不过两万人马。你手下的人马至多也不超过一万,凭着你我手中这三万人马,是能驻守邺城,还是能对抗匈奴。” “我们面对的可不只是一个刘琮,而是整个汉国。”高焕冷静的说。 李蒙看着高焕的眼睛,忽然说:“高焕,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若得此人相助,三万人马便足可夺天下。” “什么人” 李蒙说:“此人名为张和,其才智可比卧龙凤雏。” 高焕神情稍有所改变,眉间略显狐疑,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 李蒙说:“你不必觉得我是夸大其词,你同我去见他一面,便会知道我话中虚实,只是他未……未必瞧得上你。” 李蒙说:“张和,他绝对可堪当世第一谋士。” …… 高焕回到了房间,他坐在案几旁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没有喝,沉默了一会儿,问林姷:“你的病如何了?身上可还火烧一般?” 林姷的脸色还不好,看起来有一点憔悴,但没有大碍了,她摇了摇头说:“没事了,只是还有一些红疹没消,可能得上一阵子药。” 高焕垂着眼帘,摆弄着手里小陶杯,然后他将陶杯放下,说:“明日可能要启程去一趟朝平”朝平离河阳倒不远,高焕说:“你能撑得住吗?” 林姷说:“可以。”她蹙眉又道:“不过去朝平做什么?” 高焕只说:“去见一个人。” …… 出发的时候,林姷的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她坐在一辆马车上,一同的还有崔钰。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崔钰了,自从她染了瘟疫便一直避着崔钰。 她是怕传染他。 如今再次见到崔钰,她忍不住上上下下仔细的看一遍他。 她觉得崔钰又长高了一些,都快撵上她高了,原本稚嫩脸庞也变得有了一些棱角,不过他的五官本就属于柔和的那一类,皮肤也永远是白白净净的,即便再长大一些也不会像高焕那样棱角分明,五官深刻。 崔钰的性子还是和小孩子一样,一看见她眼眶就红了。 他扑在她怀里说:“阿姷姐姐,阿钰好想你。”他的声音也有一些变了,不再是稚嫩的童声了,应该是处在变声期,有些难听,破锣似的。 林姷听起来觉得有些怪怪的。 崔钰跟林姷说了好多话,一张嘴停不下来似的。 林姷大病初愈实在是疲倦,有的话听进去了,有的话没听进去,忽然间她想起了崔陵,她问:“阿钰,你还记得你的哥哥吗?” 崔钰正在说话的嘴停住了,他眨了眨眼睛,说:“阿钰记不住哥哥的样子了。”他有些苦恼,然后说:“阿姷姐姐记得吗?” 林姷的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影子,但却不像是崔陵,那影子一点点清晰,是高焕。 林姷被自己脑中浮现的高焕的影子给吓了一跳,但她看起来还是很平静的,她说:“记得” 崔钰伤心地说:“我好想哥哥,你说哥哥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他是不要我们了吗?” 林姷没有说话。 崔钰扑在她的怀里,他说:“阿钰想吃乳母做的酥饼,想跟陵哥哥去逛集市,想买柿饼和甜瓜……”他其实是有点想家了。 林姷抱着他,恍惚间想起来,又快要到正元了。 作者有话要说:待开新文《赵破奴》打滚求收藏,这本男女主双c,不虐,真的打滚求收藏,收藏多瓶子才有劲头写,不然写不下去呀,打滚ing 这本女主很可爱,男主也很可爱,基本无雷点,有时会虐一点,但基调是暖暖的,在正史上架空,姐弟,剧情流,男女主一起成长。 收藏多的话我就准备全文存稿百分之八十再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篇五十万字以上的长文) 真的求收藏呀,打滚ing…… 第60章 张和 朝平这个地方虽然不大,但热闹的很,路上的人也不少,以前是汉人多,现在是哪里的人都有,鲜卑人尤其多。 李蒙先带高焕去了一家酒肆,人不多,只有几方案几有客人,李蒙磕磕绊绊地点了一道烤羊腿。 一会儿伙计就捧上了菜。 李蒙起身向那伙计拱手行了一礼说:“季文兄” 季文是张和的字。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高焕不觉得意外,他看向张和,张和是个样貌清秀的年轻男子,年纪至多不过二十五六,此刻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张和说:“将军既然来此,不如先尝尝小店的烤羊腿,若是觉得味道尚可,我们再谈无妨。” 高焕笑了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谈买卖。” 张和也笑了,说:“买卖炙肉是买卖,买卖天下也是买卖,这要看将军想买什么了。” 高焕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张和温和的微笑说:“将军将西凉兵引入宛城,乃是灭晋第一人,只可惜天下之人多不闻将军之名。” 李蒙怔了一下,忽然起身,眼中充血道:“你……你说什么?” 张和笑说:“文田兄还不知道,这位高焕高将军就是将西凉兵和匈奴兵引入宛城之人。” 李蒙愤怒无比,他要早知如此绝不会将高焕引荐给张和,李蒙一把抽出腰间佩剑,直指高焕咽喉说:“我要杀了你!” 高焕置若罔闻。 张和笑着按下李蒙的剑说:“罢了,晋国气数已尽,这位高将军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 另一边,林姷和崔钰在一间客栈住下,这客栈有些简陋,不过也能将就几晚。 林姷撕开一张蒸饼分给崔钰,两人就着肉酱吃了几口。 周宾在一旁不听的踱步,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忧心忡忡,什么人都信不过。 他踱了几步,跟黑胡儿说:“你跟上去瞧瞧,谁知道那个张和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胡儿摇了摇头。 高焕临走前特意叮嘱他一人去足矣,黑胡儿可不去触那霉头。 晚上林姷哄崔钰睡着,熄了灯,退推门出去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高焕。 彼此都怔了一下,高焕说:“还没休息?” 林姷说:“张和那边怎么样了?” 两人几乎是同是说出口的。 林姷有些尴尬,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崔钰刚睡着。” 高焕说:“张和那里也还好,今日太晚他已经休息了,明日你就能看见他了。” 林姷说:“张和他要和你去邺城?” 高焕嗯了一声,看起来有些疲倦。 林姷于是说:“你先休息吧。”她说着往楼下走,木质的老旧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空气里是一股灰尘的味道。 高焕叫住了她,说:“你身上的红疹消了吗?” 林姷默了默,说:“没有” 高焕看着她的侧脸,月光透过简陋的房顶照了下来,银白色的,他说:“我去给你上药” 林姷自己确实无法给后背的红疹上药。 林姷跟高焕回了屋子,他把装药膏的罐子打开,林姷则背着他窸窸窣窣的接开了衣裳,月光下她洁白细腻的后背展现在他的面前,她的肩膀平直,有着好看的蝴蝶骨,顺着脊梁的曲线向下可以隐约看见两个对称的腰窝,淡红色的红疹像是晕在肌肤上的水墨。 随着衣裳散开,她原本揣在怀里的东西则掉在了地上,是腰带,上面用金丝绣着精美的蟠纹。 林姷捡了起来,头垂了垂,解释说:“是给崔钰的,马上就要到正元了,往年都会送他礼物,今年不知送什么好……” 她的话没能说完,高焕忽然将额头轻抵在她的背上,她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他的额头有些烫,她的身体微微僵硬。 过了一会儿,他说:“林姷,我害怕”他的声音实在是冷静,冷静的让人觉得说话的人并不是他。 “是因为张和吗?”林姷淡淡地问,她道:“张和他说了什么?” 他的手臂从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他的额头仍然是轻抵在她的背上,他说:“和张和没有关系” 高焕知道自己迟早会有一日与匈奴决裂,这是为了他那些个惨死的兄弟,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清楚,但今日当张和在他面前将天下局势一一剖析开时,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了害怕。 毕竟他也是人。 他怕输,怕败,怕死。 过了许久,他说:“林姷,你陪在我身边吧。” 林姷说:“我有逃的余地吗?”她不是想要讥讽,她只是陈述这个事实。 黑暗中,高焕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说:“林姷,你试着喜欢我吧。” 林姷忽然间怔住了,她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高焕他怎么会说出这样可笑的幼稚的话。 她迟迟没有从震惊中换和过来。 他的额头仍是轻轻的抵着她的后背,他道:“林姷,我不比崔陵差。”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到了听不出有任何的感情。 林姷的身体却开始微微发抖,她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样,她说:“高焕,你发烧了。” 他发烧了,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皮肤很烫,他的头也很沉,他从昨日傍晚开始就有点发烧。 他松开了她。 林姷立刻将衣服拉好,回头对他说:“高焕你发烧了,我去叫周宾来给你看看。” 高焕没有拦她。 林姷一直走到周宾门口方才停下脚步,她的肌肤上似乎还留有他的温度,她的心跳的很快,有一点酸涩,又有一点苦,千百种滋味交错,一时间乱成了麻。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更不知道这是什么,不是爱情,也不是恨,她的心变有一些软,还有一些胀。 她叫周宾出来,对周宾说:“高焕生了病,你去给他看看” 林姷的样子有些奇怪,周宾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关上门离开了。 林姷一个人沉浸在黑暗里,她波动的混乱的心在这一片黑夜中渐渐平复了过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吱呀的声响,一个男人推门出来。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粗布麻衣,看起来像个文弱的书生,他的年纪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嘴角带着笑意,像是一只聪明的狐狸。 他说:“这位就是林姷林姑娘?” 林姷蹙眉说:“你是谁?” “张和” 林姷怔了一下,大概是没有想到张和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张和说:“林业深的养女。” 林姷说:“你怎么知道?” 张和笑了,他立刻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道:“不必怀疑是高焕,不是他告诉我的,这世上没有我不知晓的事。”他又说:“姑娘放心,我不过是知道的事情多一点而已,并不会害人。” 张和看起来非常友好,没有半分恶意,他微笑着说:“我只是想问姑娘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姑娘可认识杨缓?”张和忽然问道。 林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度端详起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 张和笑道:“我现在是高焕的谋士,是自己人,姑娘但说无妨。” 林姷谨慎的说:“认识。” 张和了然于心的笑了笑。 林姷说:“不过,我与她关系可并不好,交情也不深,她更是恨不得杀了我。” 张和说:“那都不重要,她越恨你越好” “那什么重要?” 张和将食指轻轻抵在唇上,笑而不语。 林姷识趣的不再问下去,转而说:“先生既然无所不知,那可否同我说说杨缓的事,她以前叫华雁,我记得我曾亲手杀了她,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张和坦诚地说,神情稍微严肃一些,又道:“不过我知道是谁将她送入宫的。” “谁” “杨德”张和见林姷一头雾水,笑了笑又道:“杨德是文翁的师侄,如此你可明白了?” 文翁的师侄,那便是文翁师兄的弟子,林姷忽然便明白了,难怪华雁受了那么重的伤也能活下来。 张和平缓地说:“杨缓当年入宫也好,现今投靠申生也罢,她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看着林姷的眼睛,忽然笑道:“重要的是她的身份,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因为那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具有价值的一张底牌,现在我们要将这张底牌从申生手里夺过来。”他的声音虽然平缓却有着震荡人心的力量。 谁获得了正统的皇室血脉,谁就获得了主动权。 林姷不由自主的说:“所以你想用我当诱饵?” “是”他直言不讳。 “什么时候?”林姷问。 张和的目光变得有一些慵懒,他说:“不急,至少要等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世,这孩子唯有是男孩,才有价值。” 林姷道:“你背着高焕同我说这些,说明高焕对此事并不知情。”林姷笑了笑,又说:“张和,你真是个胆大的人,初到高焕麾下,便瞒着他下了这么一大盘棋。” 张和也笑了,靠着门框说:“我们这位高将军太重情义了,他舍不得做的事,只得我们做谋臣的来做。”他说:“我是来帮他打江山的,不是来陪他做游戏的。” 他看着她,调侃般笑道:“我和那个周宾可不一样。” 林姷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心甘情愿的当你棋盘上的棋子,将性命交给你,任你摆布。” “两年”张和笑说:“离抽走杨缓这张底牌还有一年,所以两年后才会轮到姑娘你。” 张和问她:“这两年时间,难道还不够姑娘你斟酌考虑的吗?” 林姷没有回答他。 第61章 决定 张和建议高焕先夺下邺城,因为邺城有着他们所有的精锐兵马,可由此南下豫州,东进雒阳。 马车上,林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张和的话。 天气很冷,车里燃着炭火盆,崔钰跪坐在炭火盆旁烤手。 行驶的马车停了下来,林姷以为是到了邺城,推开车门,瑟缩了一下,问车夫说:“可是到了邺城。” 她问完,这才发现原本跟在马车周围的队伍都不见了。冰天雪地里只剩下她所乘坐的这辆马车,和旁边驱马的高焕。 林姷说:“这里不是邺城。” 崔钰也探出了头来。 高焕勒着手中的缰绳,他的鼻尖已经冻得有些发红,他的眼眸仍然是冷冷清清的,他说:“前面是武城。” “武城?”林姷说:“周宾他们呢?” 高焕说:“在方才经过的那个村子驻扎休息。” 林姷说:“我们两个去武城做什么?” 高焕瞥了她一眼,说:“快要到正元了。” 林姷怔了怔,她原本以为是要去武城办什么事,或是杀什么人,却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 高焕的目光落在远处连绵的皑皑白雪上,如此沉默了一会儿,他方才对她说:“不过正元了吗?” 崔钰插嘴道:“过!过!阿钰要过正元!”他高兴的拉着林姷的手嚷嚷。 高焕看了一眼他握着林姷的手,什么也没说,扯过缰绳驱马继续带路往武城去。 因为要到正元的缘故,武城还是很热闹的。 高焕下了马,牵马走在武城的街道上,林姷和崔钰也下了马车。 崔钰非常高兴,因为武城离清河很近,这里的东西崔钰见了多少有些亲近之感。 崔钰拿着花灯道:“阿姷姐姐,阿钰要花灯。” 林姷说:“还有旬月才到上元。”她把崔钰手里的花灯夺下放了回去,说:“我们现在要过的是正元节。” 她说完,抬头看了一眼高焕,高焕牵着马走在她们前面,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林姷,你试着喜欢我。” “我并不比崔陵差” 崔钰还在牵着她的手,她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涩。 崔钰还在拉着她嚷嚷:“阿钰想要花灯,阿钰想要花灯” 林姷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崔钰有些不太高兴,他一把松开了林姷,跑到高焕身边。 高焕怔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崔钰对高焕说:“阿钰想要花灯,阿姷姐姐不理我,你可以送我一个花灯吗?” 崔钰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这段日子没人管束他,他竟然还学会管别人要东西了,林姷刚要训斥崔钰,高焕却从怀里拽出一个钱袋扔在了崔钰手里。 林姷一把将钱袋从崔钰手里抢走,训斥道:“谁叫你耍无赖的!谁叫你张口管别人要东西的!”她是真的生气,崔陵将崔钰托付给她,结果崔钰在她手里变成了这么一副任性无理的样子,她怎么对得起崔陵的嘱托。 她对不起崔陵的嘱托。 对不起,可又有会谁在意呢?对于崔陵来说,她林姷,他崔钰都早就是不存在的死人了。 只有她还一如既往的坚持着,保护着,照顾着崔钰,哪怕此刻崔陵已经娶了别的女子,哪怕此刻他们正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她不懂,不懂自己这到底又是在坚持着保护着什么? 她感到一阵的迷茫和怅然,这种迷茫和怅然像是一头长着血盆大口的野兽,简直要将她吞进去一样。 崔钰在哭。 高焕皱着眉头叫她:“林姷” “林姷” 他叫她了好几声。 林姷回过神,她看着面前哇哇大哭的崔钰,忍不住抱住了崔钰。 她拍着崔钰的后背,抚摸着崔钰的头发,听着他像孩童一样哇哇的哭泣。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焕皱了皱眉头,转身去买了两盏花灯,然后将花灯递给崔钰。 崔钰拿到了花灯,不再哇哇大哭了,但仍在抽噎。 林姷说:“你不该给他买花灯,你这样做,只会让他学得更加任性。” 高焕牵过马,继续往前走,他没有看她,淡淡地说:“我只不是不想听他哭,他变成什么样子,和我没有关系。” 林姷沉默了一会儿,说:“崔钰他对于我,就像是亲弟弟一般。” 她看着他冰冷的侧脸说:“这和崔陵没有关系” 忽然间她什么都想明白了,和崔陵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她保护崔钰,爱护着崔钰,只是因为他是崔钰而已。 高焕怔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他转头看着她,眼里有疑惑,有不解。 林姷将目光移开,她看见有卖枣子的,于是她走过去买了一包枣。 正元过后第十二日,高焕回到邺城,先杀刘增占据邺城,后攻占河北冀州一带,刘琮多次领兵讨伐,未果。 三月,杨缓于襄阳产下一子,申生拥立此皇子为帝起兵襄阳,占汉中以及荆州南部,北窥长安,向东欲取豫州。 刘远震怒,将刘琮调至南线欲攻破襄阳,然襄阳一战,刘琮被箭矢射穿下颌,不久病死在于平阳,刘远随后病逝,刘义继位。 两年后 七月,南阳郡。 一个少年正在骑马,他拉开大弓“嗖”的一声,射下了一只大雁。 少年从马上翻身跃下,捡起地上的大雁,将箭抽了出来收回到箭囊里,然后拎着大雁向不远处的一个女子跑去。 少年的脸上是阳光般的笑容,他道:“阿姷姐姐,阿姷姐姐,你看阿钰射下的大雁。”这个少年是个痴儿。 女子笑着牵过少年的手,就像是牵着一个小孩子,她说:“那今天就用阿钰射下的这只大雁煨汤喝怎么样。” 少年高兴的嚷道:“好啊,好啊,阿钰最喜欢喝汤了。” 女子遂同少年回到了驻扎在雉县的军营。 不久前南阳大旱,顿生哗变,刘义无力镇压,高焕屯兵鲁阳,一举夺下叶城等七县,当是时高焕已北占冀兖二州,南占领豫州西部南阳北部,向西直逼长安。 与此同时匈奴汉国内部内斗不断,刘义继位不及半年,便被同族皇叔刘哙废黜,至此,曾称霸中原的南匈奴龟缩于长安,苟延残喘,自相残杀。 崔钰的年纪越来越大,心性仍是孩童一般,他刚一回到军营,就看见刚刚从外面巡逻回来的黑胡儿,他便拉着黑胡儿去骑马。 林姷没有阻拦崔钰,自己拿着大雁去疱房煨汤。 这两年间,高焕不仅收编了不少汉人军队,还收编的邺城一役散落在河北地区的鲜卑人,更是遇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友宇文绍。 当然这一切和林姷并没有什么关系。 此刻,大雁已经清理好了,铁锅中的水也已经烧开了,林姷将雁肉和葱蒜一起扔进去煮熟。 她听见有人进来,以为是帮忙的士兵,她垫着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帮我把那边的汤碗取来,还有葵菜。” 不一忽儿,那人便将汤碗和葵菜放在了一旁的灶台上,林姷瞥到了那人的手,修长而又干净,哪里是场年征战的士兵的手。 林姷抬头看去,只间一张笑吟吟的脸。 “张和”林姷皱了皱眉头,叫出了他的名字。 张和看了看锅里的汤,笑说:“是崔钰打下的吧,那日宇文绍还同我提起了崔钰。” 林姷防备的看着他,目光冷冽,她道:“宇文绍说了什么?” 张和笑道:“他说崔钰真是个打仗的好苗子,只可惜,是个痴儿。” 林姷不欲与张和废话,她道:“你找我有事?” “有事”张和捡起一旁的铁勺搅了搅锅中的汤,他喝了一口,方才缓慢地说:“两年前的提议,姑娘如今考虑的怎么样了?” 是引诱杨缓的夺取哀帝皇子的事。 林姷只是冷静的打量着张和,没有立刻回答。 张和将铁勺上剩余的汤汁往地上掸了掸,说:“两年前的申生还不足以主公为敌,主公的敌人乃匈奴。”他从两年前便称呼高焕为主公,以示尊卑礼节,同时他拉拢北方剩余的世族,恢复屯田,修缮刑法。 张和用自己的方式一路扶持高焕,用行动证明了何为当世第一谋臣。 张和说话的速度总是很慢,不疾不徐,悠然自得,他说:“而今,匈奴龟缩于长安,灭亡汉国,不过是时间和兵力的问题。活跃于荆州豫州一带的申生,才是主公真正的心腹之患。”他说着用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以示自己的担忧,然而他的脸上只有笑意,并无半分忧色。 林姷说:“你从一开始就算好了申生会是个大患。” 张和点了点头,道:“陆续放任下去,只会贻害无穷。” 林姷抿了抿嘴,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夺走杨缓,以及杨缓那个两岁的儿子真的有用吗?” 张和说:“自然,否则建康城里的那位晋国皇帝为何如此忌惮申生。”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呐。”张和笑吟吟地说。 “没了杨缓和皇子,申生凭什么起兵自立。”张和说:“所谓天子,不过一张皮而已。” 林姷的目光微沉,没有回答。 张和说:“三日之后,我希望姑娘可以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他转身一边往帐外去,一边朗声笑道:“时不待我啊,林姑娘。” 第62章 尊严 林姷看着锅中煮沸的水,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叫来了几个士兵,她将大雁肉交给了他们,转而离开了帐子。 她走到河水边洗手,河水很凉,她的手轻轻的在河水里摆动,无聊的玩起了水。 “你怎么在这里?” 林姷听见声音,抬头看见了高焕。 林姷说:“刚刚崔钰打下了一只大雁。” 高焕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林姷说:“我把它切开想要煨汤,弄了一手血”她说着伸出手来向他示意自己刚刚在洗手。 “汤呢?”高焕问。 林姷说:“交给士兵们去煮了。”她从河水旁起来,在衣摆上蹭了蹭手,说:“你不爱吃雁肉吧,我见士兵们也准备了羊汤。” 她已经和他生活了两年,她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知道什么可以令他开心,什么可以令他生气。 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高焕说:“刚刚张和也从煮饭的帐子里出来,你看见他了?” “看见了” 高焕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只是在同她聊天,他道:“你们说话了?” “说了”林姷道:“招呼总要打,不然太失礼了。” 高焕没有就这个问题说下去的意思,他说:“张和是广陵人。” “广陵?”林姷眱了他一眼,说:“可你却是在朝平找到的他,我还以为他是朝平人。” 高焕笑了笑,说:“我也是这样以为的。”他很少笑,他大概是觉得他们想到了一块。 高焕说:“他是流亡到了北方,他以前是广陵太守佘守的儿子。” 林姷皱了皱眉头,说:“佘守?” 高焕说:“佘守当年被诬告谋反,全族被诛。” 全族被诛 林姷的心忽然一沉,像是沉进了凛冬的寒潭里。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她说:“那张和还有亲人在世吗?” 高焕说:“没有,除他以外无一幸存。” 林姷的心有些乱,像是有一些细细的密密线缠绕在一起,解不开,没有头绪,乱成了一团。 “一个亲人都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揪着问题不放,高焕明明已经说了无一幸免。 高焕道:“他说他还有一个妹妹,没有找到尸体。” “他妹妹多大?”林姷中了邪似的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当年出事时五岁,如今应该二十又四了。”高焕道:“和你一般大” 林姷没有说话,她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看。 高焕道:“张和说看见你就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他笑了一下,道:“还说要认你为义妹。” “那你怎么说?”林姷问道。 高焕说:“不是坏事。” 林姷忽然清醒了过来,张和同高焕说这些话是为了拉进君臣的关系,是为了她做诱饵以后,高焕可以信任他,不与他动怒,至于他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兴许只是他随口编的话。 张和他不仅能未雨绸缪,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如此一想,林姷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高焕同她一起往营帐走,走了一会儿,高焕说:“你是哪里人?”他只是无聊,想同她说说话。 “我?”林姷诧异的问,又说:“南阳宛城人。” 高焕瞥了她一眼,道:“在去林家以前也是宛城人?” 林姷说:“记不得了,我卖去林家的时候太小了,好多事九年前就记不得了。” 高焕说:“生辰也记不得了?”印象里她从来也没有过过生辰。 林姷随手摘下树枝上的一片叶子,沿着叶片的经脉折了折,说:“不记得,林业深将我入府的日子定为我的生辰。” 她的指甲轻轻刮着叶片,白皙的手指尖染上了一点绿色的汁液,她说:“所以我已经许多年都没有过过生辰了。”她也不想过,她的生辰只会提醒她,那是她噩梦开始的日子。 高焕沉默了一会儿,将那片快要被她刮烂的叶子抽了走。 “七月十二”高焕说。 林姷道:“什么?” 高焕说:“我的生辰是七月十二” 林姷怔了怔,觉得太巧了,道:“是今天” 高焕没有否认。 林姷说:“你想要什么贺礼?”她在询问他,她的眼睛很真诚,至少在这一刻。 高焕只是看着她,绒绒的暖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瞳仁也被照成了棕色。 树叶被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低下头,遮住了那阳光,遮住了那晃动的树叶。 她的舌尖是甜甜的,软软的,湿漉漉的,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腰间,她的腰柔软纤细,他收了收手臂,她的腰肢便和他贴在了一起。 看不见树上的抖动的叶子,看不见地下映着的影子,但他却能闻到她发间的香味。 正午后最倦怠的时候,驻守士兵的发髻有些歪了,倚着铁戟昏昏欲睡。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略微迷离的眼眸,像是一汪春水,只是他分不清其中含没含了情。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是饮多了美酒。 他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美丽,她的眼里像是氲着水,她的鬓间是细细的汗,她的皮肤也是烫的,她柔软的胸脯上下起伏,他知道了,知道她喜欢慢一点。 于是他放的更慢了。 林姷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掌也是湿漉漉的,热乎乎的,她的声音颤抖,和她的身体一样,像是簌簌的落叶,腿也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高焕”她叫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应她,他的手沿着散开的衣裙探入了里裳,然而他却没能继续下去,他的手停了下来。 因为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同他说了一句话,她说她是有夫之妇,她说她是有丈夫的。 他的眼睛是微微敛着的,他的身体也还是烫的,他的呼吸洒在她的皮肤上。 她闭上眼睛,发抖地说:“高焕,我不想和你变成这样的关系。”她说:“高焕,我害怕。” 她没有办法再接受别人了,她已经接受了太多的人了,她实在是害怕啊,怕这样堕落沉沦下去,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可以忽略掉她微弱的抵抗,他也想要忽略,他又往前了一步,她没有挣扎,只是闭着眼睛,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她抵抗不了他,他们的力量如此悬殊,所以她不作抵抗,也都不曾抵抗过。 “是害怕,还是忘不了崔陵”他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哑的不像样子。 林姷睁开眼睛,她看着他,她没有办法回答。 忽然间,高焕笑了,他放开了她,他说:“罢了,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他说:“你别把你自己看的太重了。”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崔钰和黑胡儿骑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出了一身的汗,刚刚去河水里洗了个澡。 此刻崔钰正打算将抓到的一只白白软软的活兔子送给林姷,他总是会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林姷。 军营里在分汤喝,有大雁汤和羊肉汤,黑胡儿抓着崔钰让崔钰喝一碗,崔钰便随手抓起了一碗大雁汤敷衍黑胡儿,喝了一口又噗的吐了出来,不满意的囔囔道:“难喝难喝,这么难喝的汤一定不是阿姷姐姐做的。”说着无赖的跑掉了。 林姷坐在帐子里,她面前的案几上也有一碗汤。 崔钰风风火火的回来,看见那汤,呸了一口,说:“阿姷姐姐,那个汤难喝死了,你千万不要喝,不然会像阿钰一样哇的一下子吐出来的。”说着把兔子塞到了林姷的怀里,憨笑说:“阿姷姐姐你玩这个。” 温热的软软的活兔子给林姷吓了一跳,她没能抓住,兔子掉到了地上,崔钰一身手又揪着兔子耳朵给抓了回来。 兔子的眼睛是红的,傻乎乎的盯着她看。 崔钰也偏头傻乎乎的盯着她看,说:“阿姷姐姐是不高兴吗?”他的心性永远都是那么单纯,有时反倒令人羡慕。 林姷看着崔钰单纯的眼睛,然后垂下了眼帘,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很涩,她说:“阿钰,我没想伤害他。” 阿钰自然是听不明的。 “我没想要伤害他,我也不想伤害他了,我真的只是害怕。”不仅是声音,她的眼睛也有一些涩。 阿钰听来听去,只觉得她是伤害了什么人,阿钰说:“那阿姷姐姐去向他道歉不就好了。” 阿钰说:“以前爹爹告诉过阿钰,做错了事就要道歉,别人如果还是不原谅,那就是诚意不够,要继续道歉。” 他说:“阿姷姐姐你向他道歉不就好了。” “可是有的错误是没有办法用道歉来弥补的。”林姷道,声音轻的像是对自己喃喃。 她犯下的错实在太多了,她欠他的也实在是太多了,她可以用命来换,却不想用身体来还。 那是她最后的一点尊严。 第63章 放心 林姷再次见到张和是在三日后。 林姷正在溪水边洗衣物,一身荆钗布裙,此刻她正将一件衣裳浸湿,她听见了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 张和站在她身后,他站了许久,迟迟都没有说话。 林姷将衣裳拧干,放入木盆中,又取出了一件未洗的衣裳说:“你就是来看我洗衣裳的。” 张和刚刚确实在看着她出神,此刻他低头笑了笑,说:“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姷洗衣裳的手稍作停顿,她的眼睛极度的平静,然后她将衣裳抻了抻,布料发出闷闷的声响,褶皱也被抻了平一些。 她说:“我不会去的。”她看起来非常的冷静。 张和笑了,他想到了她的答案会是这个,他并不觉得意外。 然后张和说:“林姷,你心里难道就不曾觉得愧疚吗?”倏忽间,他的声音冰冷了下来,目光也有些阴沉,和刚刚判若两人。 林姷说:“我有什么可愧疚的?” “高焕”张和说:“你当年出卖了高焕,利用了高焕,你难道就不曾感到愧疚吗?” 林姷沉默不语,蓦的,她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张和步步紧逼地说:“林姷,高焕他可从来不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利用了一个少年的真心,你难道就不寝食难安吗?” 张和说:“他在上谷被人折磨,拼死求生时你在哪里?他在匈奴军营九死一生时你又在哪里?他实在是应该杀了你,可是他没有,这些年来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张和道:“他原本不必这般早的与匈奴汉国撕破脸,在襄阳时不必与申生相决裂,他原本可以在匈奴汉国再卧薪尝胆几年,丰满自己的羽翼,而这一切都是……” “闭嘴”林姷忽然失控的吼了出来,而后她又归于了平静,她眼帘微垂,她说:“这些都不是我引起的,这些都同我没有关系,我不过是想好好的活着罢了……” “但这些都与你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张和打断了她。 张和的声音稍微缓和下,他说:“申生于主公乃骨中之刺,匈奴虽然内乱,但余威尚存,不知何时将会反扑一口,如若此时放弃这大好的机会,来日狼烟四起之时,你我都将身处死地。” “主公若是腹背受敌,你我都将有性命之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万望姑娘慎重思量。”张和说道。 “况且,姑娘难道就不想解脱吗?”他问道。 “解脱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哑。 “从过去中解脱,从懊悔中解脱,况且,你也不想再欠他的了,不是吗?”张和一步步引诱着她。 林姷没有回答,她始终都在沉默,就在张和转身之时,她忽然叫住了他,她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她说:“张和,你真的有个妹妹吗?”她看着他,她的眼睛是黑的,墨一样,幽深如黑潭,可其中又隐隐泛着涟漪和波动。 张和怔了一下,他的脸上很少出现这种神情,然后他说:“是” “她叫什么名字?”林姷问 “佘玥”张和说。 “百鸟于庭,穷桑坠地,神珠初现,其色如皎皎如明月,灿烂若星辰,故名为玥。”林姷说完,又笑了笑:“真是个好名字。” 张和说:“确实,我的父母都非常宠爱她,视如明珠,故起名为玥。” “她现在在哪里?”林姷问 张和说:“不知道” 林姷笑道:“这世上还是有张和不知道的事。”她说完,捧着地上洗干净的衣裳离开了。 张和看着她的背影,迟迟都没有离开,她是在同他笑,可是她的笑让他觉得有些苦,那苦不似胆汁,却似黄连,起初只是舌尖一点点,而后慢慢的,慢慢的蔓延了开。 林姷回到了营帐,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崔钰,却撞到了高焕。 她怔了一下。 高焕睨她一眼,说:“在军营里转什么?” 林姷说:“没看见崔钰” “他和黑胡儿出去了。” “去哪里了?不是去打猎,他的弓箭在帐子里,也不像是去骑马,骑马他不用带上佩刀。”林姷说。 高焕说:“他和黑胡儿去秘密刺探军情了。”他说着掀开了帐帘。 林姷跟了进去,说:“他是个痴儿!” 高焕把佩刀挂在木架子上,看也未看她,淡淡地说:“我知道”又说:“你不觉得他没以前那么傻了吗?” 林姷说:“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林姷沉默不语。 高焕说:“跟着黑胡儿出去不是坏事,兴许脑子开了窍也不一定。”他转身坐在案几旁,随意翻了翻几卷战报,扔在一边,说:“黑胡儿只是不会说话,他的脑子可够聪明。” 林姷还是没有说话。 高焕抬头瞥了她一眼,说:“你若是还不放心,我现在派队人马将他接回来。” 林姷说:“不用了,让他跟着黑胡儿去吧。” 高焕没说什么,他看了几卷竹简,忽然又对她说:“你把那个大木箧子打开。” 林姷便弯腰将大木箧子打开,里面是一张雪白的狐皮。 她怔了怔。 高焕说:“是宇文绍送来的,是北边的狐裘。” 林姷伸出手指来轻轻抚摸过那白狐皮,软软的,茸茸的。 高焕说:“我留着没有用,等攻下了南阳,过些日子还要回邺城去,那时候应该到了隆冬,邺城正是最冷的时候,你留着用。” 此刻林姷的眼眸是温柔的,她没有回头看高焕,而是看着那雪白的狐皮,然后她微笑着说:“好” 她仍是伏在那大木箧子旁,过了一会儿,她说:“高焕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高焕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说:“高焕,有的时候我宁可你对我狠一点。”她说完,兀自的笑了笑,她觉得自己贱。 高焕看着她的背影,默了默,说:“我也希望当年你可以对我狠一点。”他的声音仍然是冰冷的。 林姷没有再说话,她保持着安静,安静的像是死了一样,唯有胸腔里跳动的心脏证明着她还活着。 许久以后,她从大木箧子旁起身,她淡淡地说:“谢谢你的狐裘,我收下了。” …… 林姷来找张和的时候,张和正在写竹简,他并没为此感到意外。 宇文绍坐在张和旁边的一方案几前,他非常诧异,他说:“难道就因为一张狐裘皮,就说动了林姷?” 张和仔细地写着竹简,不时沾沾墨,他说:“林姷就像是一堆薪柴,经年累月,堆积了足够的痛苦,足够多的悔恨,此刻她需要的不是更多的薪柴,而是一点火星。” 张和将笔上多余的毛刺摘了摘,平静地说:“而我让将军送去给主公的那狐裘皮,就是点燃这薪柴的火星。” “她受不得主公对她的善良,所以她一定会同意的。”张和淡淡地说。 张和与其他谋士不太一样,他最善于的是利用人心,同时他也不介意算计利用女人。 为达成目的,张和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宇文绍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张和将笔搁置在一旁,对宇文绍说:“我要接见林姑娘,宇文将军还是请先从后门离去吧。” 林姷见到张和后,并没有与他虚与委蛇,她说:“我可以答应你引诱申生。” 张和说:“姑娘怎么突然转变心意了。” 林姷说:“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张和,我答应你是有条件的。” 张和对此也不觉得意外,他哦了一声,音调微微上挑,他说:“姑娘有什么条件?” “我想离开这里。”林姷说,她的眼睛很坚定,很冷静,她说:“张和,我想离开这里,我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善良,我不爱他,我也不想再伤害任何人。”她不爱他,所以他对她的好,只会让她成倍的感到痛苦和自责。 她看见他就会想起过去,想起林业深,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解脱,就像是身处于无底的黑黢黢的深洞中。 “我可以去当诱饵,倘若我死了,就当是还了当年欠下的债,但倘若我活了下来,我想离开。”她说。 “离开去找崔陵?”张和睨了她一眼,说:“这我恐怕不能答应,若是让主公知道,死的会是我。” “不会的”林姷说:“我不会去找崔陵” 她的眼眸微微黯淡,她说:“就像高焕说的,林姷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在了南阳,她不会去打扰任何人的生活。” “她只是受够了这一切,她只是想远离所有的知道她过去的人,她想重新的生活。”林姷如此说道。 张和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她。 就在林姷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张和又叫住了她,他说:“林姷,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林姷没有说话。 张和的目光变得有些柔软,道:“林姷,我只是需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好像在试图解释什么,也不再那么沉稳冷静。 张和还想说什么,林姷却忽然打断了他,她说:“我还有一个兄长是吗?” 张和怔了一下,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渐渐露出了一点微笑,他说:“是,你还有一个兄长,所以我不会让你死,因为来日你们还要团圆。” “来日?” “是,来日。”张和说:“在结束之后,我会让你们团圆的。” 第64章 被俘 张和的方略是让高焕带兵攻打堵阳,届时鲁阳空虚,鲁阳守将段仁诈降,将申生的兵马引入鲁阳。 待城门一闭,鲁阳便成了一座死城。 申生杨缓以及那个两岁的皇子唾手可得。 张和不怕申生杨缓不来,因为林姷就在鲁阳城当诱饵。 “所以你还有问题吗?”张和问。 林姷摇了摇头。 张和说:“最关键的一环便在于你,你若不在鲁阳,杨缓不会来,届时我会让段仁将你关押起来当做礼物送给杨缓。” 林姷一只没有看他,她只是垂着眼帘听着。 张和稍作停顿,说:“你放心,杨缓她不会立刻的杀了你,只要你能争取一点时间,等高焕回军和段仁里应外合攻破鲁阳……” 林姷打断道:“我知道”她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她不觉得恐惧,又或许是还没有到时候,总之一切显得很是缥缈。 她这样,张和也不知说什么,他默了默,忽然道:“崔陵在宛城。” 林姷怔了怔。 张和说:“崔陵他在宛城,应该是应南边晋帝的命令北上与申生谈判,他现在是晋国使臣。” 张和坐在案几旁说:“我听说他不久前就已经和申生会面了。”他斟了一杯茶,缓缓地说:“申生和晋廷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僵,晋廷想要申生手里的小皇子,至于申生,他想封帝很久了,他这个人没什么眼界,也没什么脑子。”张和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 林姷只是听着。 张和说:“所以申生和晋国的关系没那么僵,申生占领的荆州益州一带本来就是四争之地,原来大半都是匈奴汉国的,晋帝其实乐得让申生占领,如此申生便成了晋国北边的一道屏障,不然你以为晋国为什么不出兵剿灭了申生,晋国虽然不比当年,但也不会连一个小小的割据诸侯都扫平不了。” “至于申生这个人,他和崔氏的关系很好,他以前破落之时,是崔家提拔重用的他,他对崔家也很有感情。”张和说道,又兀自笑了笑说:“当然这些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张和话锋一转说:“不过,我可以让你见崔陵一面,他此刻应该和申生在一起,我猜想他会一起来到鲁阳,我答应你,倒时可以让你见他一面,你也有近三年没有见过他了吧。” 林姷平静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点笑意,但却是嘲讽,是无奈和心酸,她说:“不见也罢。” 月末,张和与高焕继续向西南的堵阳攻进,因为战事激烈,张和劝谏高焕将林姷留在鲁阳。 大军准备拔营的前一晚,林姷忽然想见高焕了。 也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想他了。 她坐在帐子外看着天上的星星,看了许久,然后她起身去了高焕的营帐。 高焕正点着一盏油灯研究战局,他以为是张和,看见是她后,他不由得一怔。 他已经许多天都没有见过她了。 林姷说:“明天就要拔营去堵阳?” “是”高焕说:“你就留在鲁阳,越往南边去战事就越激烈。”他的声音很平静。 林姷说:“我想去宛城。” 自三年前匈奴攻破宛城后,宛城几经易手,林姷再没有去过。 高焕说:“攻下了堵阳再往南便是宛城。”他顿了顿,又说:“你想宛城了?” 林姷看着油灯上豆大的火苗,她的脸颊在火光的映衬下格外的柔和,这让他也想起了那年的宛城。 宛城是他们的伤疤,所以他们几乎都从来不曾提起宛城。 林姷说:“想了” “想什么?”他不觉得宛城的日子有什么可怀念的。 林姷仍是看着那火苗,她说:“想人生怎么过得这样快。” 高焕皱了皱眉头,他很敏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说:“你怎么了?” 林姷笑了一下,转头看着他,她说:“没怎么。” 她说:“高焕,我想抱抱你” 高焕皱了皱眉头,他没有拒绝她。 她轻轻的抱着他,靠在他怀里,她其实有点害怕,害怕鲁阳被攻破,害怕遇到杨缓,她不知道杨缓将会怎么对她。 她实在是害怕,但她看起来仍是非常平静,她想起不久前染上的瘟疫,她也是这样靠在他怀里。 林姷闭上了眼睛。 高焕摸了摸她的脸颊,冰冰凉凉的,他说:“你哭了?” 林姷没有回答。 高焕说:“你哭什么?” 林姷仍然没有说话。 高焕说:“等攻下了南阳,荆州豫州,灭了汉国,我们就回北边去。” “北边?”林姷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哑。 高焕说:“是北边,比邺城还要北,我们去鲜卑的故地,我说过那里有成群的牛羊,有快马,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回去过。” “慕容氏怎么办?”林姷问。 高焕笑了,他说:“你怎么这么扫兴,这个时候提什么慕容,慕容都逃回了龙城,只剩慕容德一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现在南边的局势这么紧,匈奴还在长安,慕容德实在是倒不出手来对付。” 他们就这样说了很多的话,一直说到了天蒙蒙亮,林姷方才靠在他怀里睡着。 早上林姷醒来的时候高焕已经走了,她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倏忽间想起了什么事,立刻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她出了帐子抓过一旁留守的士兵问:“崔钰呢?崔钰在哪里?” 士兵说:“被军师张和带走了。” 林姷方才松了一口气。 士兵说:“姑娘有事吩咐吗?” 林姷说:“没有了” 另一边,高焕则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他的眼前总是她的影子,他觉得她昨晚的样子实在是奇怪。 张和似乎也是察觉到了什么,驱马到高焕身侧说:“主公可是有忧心事?” 高焕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张和继续道:“可是鲁阳?”张和说:“鲁阳有段仁将军镇守,主公应该放心。” 高焕方才换了话题,说:“攻下堵阳后可否直取宛城?” 张和说:“可以,不过臣还是觉得应该西近汉中迂回函谷,取长安,而非南下宛城。”云云。 …… 林姷一直留在鲁阳,九日后的夜里,段仁忽然来访。 林姷是第一次接触这个鲜卑大汉,据说他曾经是高焕父亲的旧部,是军营中不多的一员老将。 此刻林姷刚刚洗过脸,脸颊上的水珠还没有擦干。 她捧着白巾,说:“将军深夜到访可是有事?” 段仁说:“军师临走前可否同姑娘说过……” 林姷立刻明白了,她将脸上的水珠擦干,说:“我明白”她伸出双手说:“将军无需顾忌,一切按计划行事就好。” 段仁说:“冒犯了”然后将她的双手绑在了一起。 正当时送被褥的士兵进来,看见段仁绑着林姷,惊愕道:“段将军,这是怎么一回……” 士兵的话没能说完,脖子便被段仁割了开,霎时间鲜血四溅。 外面的士兵闻声立刻进来,而就在此时,只听营帐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火光冲天,不知是那个士兵尖叫道:“是申生!申生不在堵阳,申生攻进来了!” “不可能!城门有重兵把守!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进城的!”士兵嚷道。 军营乱成了一团散沙,有的士兵逃跑了,有的则在混乱中被申生军队的骑兵踩成了肉泥。 至于林姷,她被段仁关押在了囚牢里。 大概关了有两天,无人问津,起初还能听到一些惨叫声,而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她的喉咙很干,嘴唇也裂开了。 她靠在一旁的木头架子上睡觉,大概在第三天天将凉的时候,方才有人进来。 火红的衣裙,白皙的皮肤,妖媚的五官,是杨缓。 林姷一点也不意外,她睁开眼睛,疲惫而又平静的看着杨缓。 杨缓也在看着她,居高临下的,而后她忽然一笑,说:“林姷你还记得我吗?” 林姷没有说话。 杨缓说:“别说你不记得,我可记得你,还记得你做过的事。” 杨缓的声音柔而缓,殷红的嘴唇总是微微上挑,她说:“我来算算你当年做了什么,你将我骗给了林业深,你害我失了清白身,你还想让我代替你,事情败露以后,你杀了我。” 杨缓来回慢慢的踱步,她说:“林姷,你真是个恶毒的人,比我还要恶毒。” 林姷没有说话,事情确确实实是她做的,她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过了许久,林姷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杨缓的情绪并不激动,她说:“我也以为自己死了。”她扯下衣领,将那条丑陋的疤痕露给林姷看,她说:“你瞧,受了这样伤的人怎么都该死了,我也以为我会死,但我被杨靖给救了。” “杨靖?新野文翁的师侄?”林姷问。 杨缓笑说:“没想到你还知道他,他出自弘农杨氏,当年是个年轻的公子,他救了我,你猜他还怎么了?” 林姷没有说话。 杨缓说:“他还收了我为女儿。”她忍不住的掩嘴笑,她说:“他当年也才二十,比我大八岁,要收我为女儿?多好笑。” 她的笑意渐渐褪去,眼底只剩下怀念,仿佛在品味陈年的美酒,甘醇的清茶,她说:“他真是个好人。” 除了怀念,林姷还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点爱恋。 杨缓爱他,非常爱。 第65章 绝望 “好了”杨缓舒了一口气,低头对林姷笑道:“现在该说说别的事了。”她的笑容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林姷皱了皱眉头,说:“别的事?” 杨缓笑而不语,转身让一旁的守卫打开了囚牢的门,并让守卫按住了林姷,将锁链绑在她的手腕上,将她从囚牢里拉扯了出来。 杨缓牵着绳索,笑说:“你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林姷没有回答,她有的时候实在是倔强。 杨缓说:“至少有两日了吧。” 林姷仍是没有出声,杨缓也没有因此而生气,她笑了笑说:“我还不想对你用刑,我今天的心情很好,我带你去出去走走吧。”她说着将林姷拽出了帐子外。 外面的太阳十分毒辣,林姷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她实在是太渴了,铁锁将手腕磨得血淋淋的。 她已经有些受够了,受够了一切,唯一支撑她的是张和的话。 “崔陵就在宛城” “我会让你去见崔陵一面” 她想见他一面,也没有什么原因,也不见得是爱他,她只是想同他说说话。 杨缓一直将她拽到了一片空地,那是寻常将士们训练搏击的地方。 此刻空地周围的四根木柱上各拴着一只烈犬。 杨缓坐在案几前说:“这些烈犬都是申生养的,以前我还一直抱怨养这些个畜生有什么用。”她将畜生两个字咬的很重。 “不过我今天倒觉得还是有些用处的。”杨缓笑吟吟地说,然后一挥手,士兵们压上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二十一二的年纪,满面尘土,衣衫破烂,与林姷不同,女子的脚上和手上都拴着铁链。 女子被扔到了空地中央,她看着周围那流着涎水的烈狗,吓得簌簌发抖,她想要逃,可根本逃不掉。 此刻林姷已经热的渴的有些头晕脑胀了。 杨缓指着空地上那女子对林姷说:“这女人叫涟儿,以前呢,是翊北宫的婢女,在我刚入宫的时候,她打了我六个巴掌,说我勾引陛下,后来她出了宫,我怎么找都没能找到她,没想到她在鲁阳……” 林姷已经有些迷糊,她听着杨缓说话,眼前是白茫茫的,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昏迷,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林姷霎时间清醒了过来,她看见那四只烈犬扑向了那个女子,肉被撕扯了下来,露出森森的骨头,这血腥味让她空无一物的胃袋绞成了一团。 那女子还活着,惨叫声伴随着犬吠声,简直可怕的令人生寒。 林姷闭上了眼睛。 杨缓却一把掐上了她的脸,道:“睁开眼睛,不然我就把你也丢下去。” 林姷睁开了眼睛,她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 杨缓则止不住的掩嘴轻笑。 惨叫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削弱,最后彻底的消失了,只剩下烈犬分食撕扯骨肉的声音。 杨缓松开了她,一挥手,士兵上来给她灌了一点水。 杨缓一边看着林姷喝水,一边说:“真是无趣。” 林姷被灌了一壶水,她的脸和头发都湿了,衣领也湿了,但她还是觉得不够,不解渴。 杨缓道:“林姷,你说我怎么待你好呢?像刚才那般杀了你实在是有些可惜了。把你送去当军妓呢?又有点便宜你了。”她伸出手来玩着林姷的头发。 玩了一会儿,杨缓叹了口气,放开了那缕头发说:“算了,我还没有想好。”她命士兵将林姷压走了。 杨缓不喜欢住营帐,她心血来潮,住进了鲁阳城中的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是鲁阳最大的,有两层楼,林姷也被关在了这里,就在杨缓的隔壁。 杨缓喜欢折磨她玩,而且总是有新奇的法子,让她不至于被折磨死,却又足够痛苦。 她在拿林姷找乐子,玩够了,恐怕就是林姷的死期了。 此刻,杨缓又有了新法子,她让人把林姷按在床榻上,用浸湿了的白巾一层层盖在林姷脸上,待她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杨缓又一把将那白布揭开。 她看着林姷挣扎,看着林姷的手指甲抠得血肉模糊了,她觉得非常有趣。 她也不怎么给林姷饭吃,只给林姷吃盐渍的荸荠菜。 等林姷渴得受不住了,就会来求她。 以前林姷就是这么对她的,现在她通通都还给林姷。 大概这么玩了有七八天,杨缓也有些玩够了,她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小陶杯一边说:“要不,你给我生个孩子玩玩吧。” 林姷的脸色变得惨白。 杨缓对她这样的变化感到很满意,她说:“不过现在我手里没有男人,他们都在军营里,申生不让我和别的男人接触。” 杨缓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脸颊,凑近她说:“今天我就让阿珠去军营里找几个健壮的男人,你来生孩子给我玩,孩子父亲是谁不重要,多找几个,总会有一个成功的。” 她说:“我不杀你,就这么一直生下去,我看你能不能变成疯子。” 林姷的眼睛变得猩红,她盯着杨缓,狠狠地,巴不得食肉寝皮。 杨缓却笑了,仿佛很开心,她说:“这就对了,林姷,你这样看我才对,你之前逆来顺受的样子简直让我觉得我是抓错了人。” “杨缓”林姷叫她,声音沙哑,眼里带着怒意,这还是她受杨缓折磨起说的第一句话。 杨缓笑说:“你怕了,生气了,何至于这样,你本来也不干净。”杨缓起身,拂了拂衣裙说:“你先歇一会儿吧,人晚上才能找来,你晚上可要挨累了。”复又笑道:“好好享受,别辜负了我的好意。” 林姷终于受不住了,她道:“杨缓!我要杀了你!”她的声音异常的冷静,她要杀了杨缓,她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杨缓本来是要离开的,她看着林姷猩红的眼睛,苍白的脸颊,忽然间说:“你嫁给过崔陵吧。”杨缓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林姷曾经是崔陵的妻子。 林姷怔了一下。 杨缓漠然地说:“他娶了谢家的长女你知道吗?” 林姷没有理会她。 杨缓说:“那你知道他现在就在鲁阳吗?” 林姷的心忽然间发胀了起来。 杨缓说:“他的妻子也在” 林姷觉得有些痛苦,比被杨缓折磨玩弄还要痛苦。 杨缓说:“他的妻子还怀了身孕。” 一切的痛苦戛然而止了,林姷是发怔的,是呆愣的,她似乎听懂了杨缓的话,又似乎没有听懂。 杨缓说:“快要临盆了,听说崔陵要来鲁阳,也跟着一起来,申生一直好生照顾着他们,他们也住在这客栈里。” 杨缓蹲下身子对她说:“你要不要见见他,趁着阿珠还没有把那些男人找来。”她又补充道:“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免得你再见他时难堪。” 林姷沉默了良久,最终也没有回答杨缓。 …… 另一边,张和被险些被高焕给斩了。 张和说这是趁机灭掉申生最好的办法,高焕也知道,只是没有必要将林姷也搭进去。 张和说:“杨缓不会那么快杀林姷的。” “但杨缓会不记手段的折磨她。”高焕做不到像张和那么冷静,他愤怒极了,他几乎是吼着对张和道:“你知道杨缓会怎么折磨羞辱她吗?” 哪怕是他最恨她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让别的男人来侵犯羞辱她。 他不忍心。 他可怜她。 张和默了默,说:“我知道” 张和说:“我知道,可是主公,申生他是个多疑的人,若是不拿林姷当诱饵,他是不会相信段仁的投诚。” 张和也十分痛苦,无奈,他说:“用一个人的清白,来换十数座城池,这是值得的,况且……”张和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他说:“况且她也不是清白之身。” …… 林姷没有办法逃出去,这客栈里全部都是杨缓的人。 晚间的时候,阿朱带人回来了,是个二十出头男孩。 据说是申生不给派人,还斥责杨缓胡闹,让杨缓安分的在鲁阳待着,一切都等回到襄阳再议。 万般无奈下,阿朱偷偷拉来的一个把守的士兵。 士兵进来的时候,林姷正坐在床榻边,透过开门的缝隙,林姷看见了崔陵。 她确定那人是崔陵,毕竟她与他曾是结发夫妻。 她下意识的想去叫他,她也叫了,疯了一样的挣扎着想去见他,眼下只有他能救她。 可是他没能听见她的声音,也没能看见她。 他正在和一个女子说话,刹那间林姷的心就像是被浸在了冷水里。 那个女子大概是那个谢氏的长女,生的很是温婉,她还看见了那女子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生命,那生命流着崔陵的血。 杨缓没有骗她。 士兵关上了门,一切的希望都变成了泡影。 她跳动的痛苦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发现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伤心欲绝。 她和崔陵早就是陌路人了。 是崔陵放弃了她,并非是她放弃了崔陵。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到心尖上一阵阵的疼痛,麻麻的,苦苦的,一直蔓延到了舌尖。 她多希望他能够听见她的声音,多希望他能来救她。 而不是留她自己坠到无尽的绝望中。 林姷看着向她走近的士兵,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门外,正在交谈的崔陵忽然停下了,女人不解地问:“崔公子,怎么了?” 崔陵向周围看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只有来来往往的路人。 “崔公子?”“崔公子?”挺着肚子的年轻妇人又叫了他几声。 崔陵方才微笑道:“没什么。”又说:“南阳这边战事激烈,王公子非常担心王夫人的安危,这才让我顺路带夫人回去。” 妇人脸色微红,又说:“我夫君他……” “王公子非常关心夫人。”崔陵微笑着道。 妇人行礼说:“那便有劳崔公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给我待开文投雷的小天使,不知道是哪一个?然后再求一发待开新文《赵破奴》的收藏~点开作者专栏就能看到 第66章 得救 她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遭到粗鲁的对待,甚至她都没有听到声音。 她睁开眼,发现眼前的这个士兵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样。 他的皮肤有些黑,看起来有些腼腆,应该是受了命令被迫来的,看起来不太敢靠近她。 林姷见他如此,反倒是放松了一些,她说:“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小士兵说:“是来……来”他说不出口,黝黑的皮肤上升起了红晕。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他都没有拉过女人的手。 他的耳根都红了。 林姷说:“杨缓让你与我交.媾” 反倒是林姷,看起来非常坦然。 小士兵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林姷问。 “肖成” “你今晚若是没有与我交.媾会如何?”林姷问。 肖成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 林姷说:“会被杀?” 肖成说:“是”又说:“我是被拉来的,本来今晚不是我当值,是魏则那个家伙。”他的喉咙有些干,火烧的一样,熬得他难耐。 他也不是不想,就是太腼腆了,他是一个内向的人。 至于林姷,她实在是不在乎这些,此刻她只觉得庆幸,庆幸只有这么一个男孩,她觉得她可以接受。 甚至她觉得他是可以利用的。 她从床榻上起身,开始动手解衣裳,灯火将她的身影放大了,摇摇曳曳的映在墙上。 肖成看了她一眼,又立刻把头扭了过去。 林姷把发髻也解了,脱得只剩下了福珰。 肖成低着头,看见了一双白皙的脚,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味,也有了反应。 林姷说:“快一点开始,快一点结束,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肖成的头晕乎乎的。 林姷见他不动,说:“不想?”她的声音极度冷漠,她说:“那我去睡觉了。”她说着躺回床榻上,放下了帘幔。 肖成抬起头看着帘幔里妙曼的身躯,他咽了一口口水走上了前,掀开了帘幔压了上去。 他还是太年轻了,越是着急就越是解不开衣裳,汗珠从他黝黑的皮肤上流下,流到林姷洁白的皮肤上,从胸脯一直就到了锁骨。 林姷闻着他身上陌生的味道,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 他好不容易才解开腰带,解开了就迫不及待的去找她。 他在她皮肤上胡乱的啃咬,却又找不到位置,他不太敢用手碰她。 林姷说:“你没有过?” 他不肯说话,耳朵根是红的。 林姷默了默说:“你把我放了吧。” 他没有回答。 林姷说:“那我来帮你,几次都好,直到你开心,你把我放了。” 肖成说:“放了?” “是,放了,否则我迟早会被杨缓折磨疯。”林姷说,她的手轻轻摸上肖成的脸颊喉咙,身体则向他帖近,最后彻底的抱住了他。 她的脸颊轻轻蹭着他粗糙的脸颊,她的嘴唇不时吻上他的耳垂,她在他耳边说:“你放了我,我让你快乐。” “我不敢”他的声音异常的哑,他的身体僵硬,皮肤滚烫。 林姷说:“那你想这么一直难受下去?”她的声音非常轻柔,呼出的气息洒在他的耳侧。 “会受惩罚的”肖成挣扎地说。 林姷笑了,她攀着他,说:“不会的”她的声音有些蛊惑人心的力量,她的嘴唇殷红,肤白若雪,她又说:“难道你就不怕我惩罚你?” 她的声音还未彻底落下,肖成就发出了一声呻.吟,他感到又疼痛又快乐。 她简直能把他给折磨疯。 肖成喘息了一会儿,说:“我不能” 他推开了她,他还是很难受,他说:“我不能放你,放了你我就会被杀。” 林姷没有说话。 肖成说:“我去找大人,让他们派别的人来。”他要逃,他知道这很没出息。 林姷只是坐在床榻上,她觉得有些累,她不再年轻,不再像当年应付赵漾一样游刃有余,这样逢场作戏让她觉得十分疲惫。 她真的是厌倦了。 肖成看了她一眼,踟蹰道:“我虽然不能放你,但我可以对你好一点。” 林姷没有说话,她只是垂着眼帘看着被褥上的花纹,她的心是空荡荡的,游离的。 肖成见她没有反应,一步步试探的走近了她,他坐在床榻上,搂住了她,将她压在了床榻上。 他抚摸她光滑的皮肤,柔软的身体。 这次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说什么,她实在是厌了。 然后他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他说:“我会好好对你的,我求大人,让他把你赐给我。” 林姷冷嗤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就想要我。” 肖成说:“我不知道,但我立过军功,我可以去求大人。” 林姷觉得可笑。 肖成试了几次,没能成功,碍于林姷的冷漠,他最后放弃了,安分的躺在林姷身边睡了一觉。 林姷没想到的是肖成第二天真的去求了杨缓,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杨缓真的将林姷赐给了他,他夜夜都可以去林姷的房里。 第二天夜里,肖成又来了,这次他没有脱衣裳,而是拿来了一个羊肉饼。 他将羊肉饼给林姷。 林姷拿着那饼,默了默,说:“为什么向杨缓讨我?你我只有一面之缘。” 肖成笑说:“因为我们脱了衣裳,虽然没有做成,但我娘说过,脱了衣裳就是夫妻。” 他虽然皮肤黝黑,但长得很英俊,笑起来时露出一排白白的牙,他说:“而且你长得美,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美的姑娘,性格也好,我想娶你。” “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林姷问。 “不知道,但我不在意那些,在我们那里,只要能娶到婆娘,寡妇都有的是人抢。” 林姷说:“那你们还真是有够特别的”她的语气听不出是敷衍还是嘲讽。 林姷将羊肉饼放下,她说:“我不饿,不想吃。”然后她就开始解衣裳。 肖成按住了她的手腕,说:“我解”他说着一件件解了她的衣裳,脱到只剩下福珰时,他将她抱到了床榻上。 白天他去向那些成了家的男人求了经,这次做起来倒是有条不紊。 就在他扯着她福珰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厮杀声。 肖成也是军旅中人,对打仗十分敏感,他刚要从她身上起来,门却被一脚踢开。 肖成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将军,这将军生的很漂亮,皮肤很白,只是那漂亮的脸上沾了许多的鲜血。 肖成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样子,起身去拿剑,然而不等他碰到剑柄,那年轻将军的长刀已经割开了他的喉咙。 林姷看着高焕将肖成的尸体从床榻上拉下,她的脸上也被溅上了血,热乎乎地,黏腻腻的。 她松开手,掉下了一片碎的尖的瓦片。 她方才一直紧紧的将那瓦片攥在手心里,她以为自己会杀了肖成,她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哪怕她知道那是以卵击石。 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嘴唇翕动,她说:“高焕,你来的怎么这么晚。”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她原本木讷眼睛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高焕蹲下身体抱住了她,他的怀抱温暖,他的肩膀宽阔,他带着护甲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说:“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她的声音有一些颤抖,她重复地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她捶打着他的后背,原本的镇定和冷漠在这一刻彻底的崩塌掉。 她忍不住的哭了出来。 高焕只是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脊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他说:“对不起。” …… 这一战,申生被杀,杨缓以及皇子被俘。 林姷没有看到张和,周宾说张和被高焕关了起来。 林姷想去问问张和有关她兄长的事,犹豫了几番,她还是去见了高焕。 林姷进到帐子里的时候,高焕正在吩咐士兵清理申生的余党。 吩咐过后,高焕问她:“你来做什么?” 林姷说:“我想见一面张和。” “你见他做什么?”高焕问。 林姷说:“他知道我兄长的事,兴许我的兄长还在世。” 高焕道:“他说的话你也信,这次他犯了重罪,理应当斩。” 林姷说:“他也是为了你。” 高焕瞥了她一眼,道:“你还替他说起了话。”他走近她,道:“那人碰了你?”从那夜以后,她没有和高焕见过,更没有提过那几夜和肖成的事。 林姷没有回答他,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高焕目光更冷,叫人送进来沐浴的水桶。 林姷说:“你要做什么?” 高焕说:“帮你洗”他说着拉过她的手腕。 水桶里的水冒着热气,林姷挣扎道:“我不洗” 高焕一手制住她,一手去解她的衣裳。 她仍是在他怀里挣扎,她说:“我不洗,高焕你若是嫌弃我脏,就将我撵走,这样羞辱……” 她的话没能说完,他抱住了她,她怔了怔,在他怀里又轻轻挣扎了几下,他抱的更紧了几分。 林姷轻轻叫他名字。 他没有回应她。 林姷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过了许久,她说:“高焕,我想你了。” “什么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哑。 林姷说:“在被杨缓抓走的时候。” 她说:“高焕,我害怕” “你怎么总是在害怕。”他道。 林姷没有回答,她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胸口。 高焕去解她的衣服。 她说:“你若是接受不了,就放我离开,我不用你来给我洗。” 高焕说:“一起洗,我从出鲁阳就没有洗过,身上都快臭了。” 林姷怔了一下,抬起头来诧异看着他。 高焕笑说:“你闻不到吗?”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整个人都十分的柔和,温暖的像是五月的太阳。 林姷也笑了。 高焕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唇,她的舌尖是甜甜的,身体是软软的,她踮起脚来拥抱他,阳光暖洋洋的洒在他们的身上。 此刻他又不想洗了。 第67章 锁 第68章 北归 早上醒来后,高焕去处理了一些军务,而后他去了杨缓那里,大概是想看看她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他本来是不打算去的,但张和屡次劝谏他,说不能让杨缓死在他这里。 高焕进到营帐,先看到的是个在地上踉跄的孩子,大概三岁左右,生得唇红齿白。 再看,便是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 杨缓说:“将军可否不要将我交给晋国。” 高焕没有回答她,眉头倒是皱得更紧了。 杨缓抬起头来,她确实生得很美,妖艳而不媚俗。 她的眼眶是红的,膝行到他的面前,拉着他的衣角说:“将军我求求你,不要将我们母子交给晋国。” 她的样子实在是我见犹怜,她说:“将军将我交给晋国,还不如杀我我们母子。” 至此高焕方才开口,他说:“我为什么要留着你们?” 杨缓说:“将军可以像申生一样。”她说着将她的儿子召唤过来,说:“将军,他是我和晋哀帝的儿子,他是嫡长子,将军可以利用他来称帝。” 高焕说:“好”他几乎没有犹豫,又淡淡地说:“吃点东西吧”他说着,将白粥推给了她。 杨缓只是摇头。 张和此前再三叮咛,一定要让杨缓吃些东西,在没有和晋国谈妥之前,万不能让她死在这里,落人口实。 高焕叹了口气,说:“快吃。” 杨缓还是不肯动筷。 高焕眉头皱了又皱,然后拿起了汤勺盛了一勺递到她嘴边,说:“趁着我还有耐心。” 杨缓看着他,眼眶仍然是红的,蓦的,她才将那粥喝了下去。 …… 林姷和张和在营帐附近散步,附近有条溪水,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树枝上的叶子有些黄了,飘落下来掉在了林姷的发上。 “父亲他……”林姷欲言又止。 张和说:“父亲名为佘守,当年是广陵太守,后来受奸人陷害,被满门抄斩。” “那母亲呢?”林姷看着张和道。 张和淡淡地说:“记不得了,那年出事时我也才七岁,后来辗转去了很多地方,但我一直都在找你,只是一直都没能得到消息。直到五年前,我才知道你改名为林姷,嫁给了崔家长子。” 张和踟蹰了一下,说:“林业深他……” 林姷笑了笑,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做什么。”又说:“陷害父亲的人是谁?” 张和说:“你不必知道,仇自然由我去报,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能是没有关系呢!”林姷的语气有些激动,而后又平静了下去,她看着地上的石土,说:“虽然儿时的大多数事我都记不清楚了,但我还记得后院的那个秋千,我经常会做梦,梦见我坐在那秋千上,耳边都是笑声。”她的脸上是惨淡的笑容,她说:“张和,那是我的父母,我要知道仇人是谁,他害死了我的父母,也自此害了我一辈子。” 她说:“若不是他,我也不必在林家受这么多年的苦。” 张和手攥了攥,说:“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必知道。” 林姷几乎恳求地道:“兄长” 张和挣扎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答应我,不要去报仇,这仇自然有我去报,你就当做从始至终不知道。” 林姷说:“我答应你” 张和抿了抿嘴唇,说:“崔兴” 林姷仍是看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脸上是一种怔然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她方才轻扯了扯张和的衣袖,她张了张嘴,但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她转身要离开,脚步踉跄,腿也有些虚软。 “林姷”张和叫她,她也好似没听见一样。 张和上前抱住了她,他也知道自己不该抱她,可他实在是可怜她,他说:“林姷,这件事自有我来做,你不必管了。” 林姷的目光是空洞的,蓦的,她说:“如果我没有和崔陵分开,你是不是一辈子也不打算让我知道。” 张和咬牙道:“是”他甚至不打算去见林姷,更不打算与她相认。 佘家的仇有他来报。 林姷的额头轻轻靠在张和的肩膀上,她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落,她只是说:“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她在问张和,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甚至有些后悔。 她不该知道真相。 “林姷” 林姷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是高焕,她立刻松开了张和。 张和尴尬地想要解释。 高焕却没有理会他,他冷冷地看着林姷,然后方才对张和说:“晋国来使臣了。” 张和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道:“臣知道了。” “他们想要杨缓母子”高焕说,声音仍然是冷冷淡淡的。 张和的面色恢复了正常,这才是正事,他向高焕行了一礼说:“臣这就去沐浴更衣,接待来使。”说完恭敬的离开了。 一下子只剩下了高焕和林姷,林姷能闻得到高焕身上的那股香味,那香味是杨缓的。 而高焕也撞到了她和张和拥抱。 林姷慢腾腾的跟在高焕身后,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林姷才开口,道:“张和他……是我的兄长。” 高焕停下了脚步。 林姷道:“此前一直都没有同你提过,是因为我也不确信。” 高焕说:“现在你确信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林姷没有说话。 快走到营帐的时候,林姷说:“你要将杨缓送去晋国?” 高焕说:“是”他同张和是如此决定的,将杨缓母子作为筹码交给晋国,以换得晋国的封禅,倘若没有谈成,高焕将会像申生一样拥立杨缓的儿子。 还好晋国派来了使臣,否则拥立杨缓的儿子,他怕她会觉得委屈。 如此,也免去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张和和晋国的使臣很快就谈拢了,晋国使臣说旬月后就会派人来接杨缓母子,同时晋帝还会加封高焕为赵王,并加九锡 但旬月过去了,晋国的使臣仍然未至。 高焕不悦,遂命人携杨缓母子北归邺城。 …… 高焕并没回到邺城之后,十月的时候他沿着南阳至汉中,北上攻打长安,企图灭亡匈奴汉国,这场仗一打就是两个月。 如今已是隆冬时节,邺城也到了一年最寒冷的时候。 杨缓住在德彰宫,被奉为皇太后,其子司马显被奉为幼帝,周宾名为辅政,实则是代替高焕监视杨缓母子。 林姷也一同回到了邺城,她住在北雀宫,和德彰宫相聚甚远。 高焕还没有给她名分,而高焕自己也仍是以镇北将军高侯自称,并没有自封为王。 自入冬以来,林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风寒始终未愈,周宾来看了她几次,送来一些名贵的药材,但都不见效。 加之长安久攻不下,晋国态度暧昧不明,隆冬以来,又下起了大雪,城野不少百姓冻死在路旁,整个邺城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这日清晨,林姷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睁开眼睛,只看见面无血色的奴婢秦弗。 “怎么了?”林姷皱着眉头问。 窗子外的天还是那么阴沉,一层层的乌云像是烂掉的皮癣。 秦弗着急地说:“姑娘,来不及了,我们要快点离开避难,慕容德带兵打来了。” “慕容德不是下落不明吗?”林姷问。 自从那年他被高焕撵出邺城后就没了消息,剩下的慕容家的人几乎被高焕赶尽杀绝了,就算慕容德还活着,他哪里来的兵马杀来邺城。 秦弗说:“不知道,方才听不知哪的奴才说是西凉的马,他们认得那种马,多少年了,中原没有出现过西凉的骑兵。” 林姷一边随她往马车走,一边说:“杨缓呢?德彰宫的杨缓怎么办?” 秦弗说:“姑娘,没有时间管杨缓了,再不出邺城就来不及了。”她说着推攘着林姷进了马车,白茫茫的雪让林姷有片刻的眩晕,但很快她听到了厮杀的声音。 秦弗没有说谎,真的有兵马打进来了。 虽然她还没有见到血,但那越来越大的厮杀声让她泛起一阵阵寒颤。 车夫猛烈的抽起了马鞭,马车沿着司马门一路飞驰而去。 第69章 怀孕 一路上都是死人。 司马门外是一片血海,白色的雪被滚烫的鲜血融掉了,血水渗进了泥土里,满地都是死人,都是断臂残肢,房屋也燃烧了起来,有的尸体也被烧掉了,一股皮肉的焦味? 这场景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就在这一片火海中,一辆马车飞快的从司马门驶出。 驾车的士兵不断地抽着手中的马鞭,马匹都被抽出了一条条血痕。 这辆马车碾过了掉落在地上的兵戈,碾过横在地上的尸体,甚至碾过一个受了伤尚挣扎着的士兵。 一支乱箭射透了窗子,直直的钉在了马车的车壁上。 秦弗差一点尖叫出了声。 林姷也吓得面无血色。 很快,马车驶出了邺城,就在车上人刚松下一口气时,一个西凉骑兵从侧方追上,几乎是没有任何的迟疑,那骑兵一挥手中的银□□穿了驾车士兵的胸膛,又向上一挑,将那士兵从马车上挑落。 马车瞬间失去了控制。 西凉骑兵斩断了马车的横梁,马车和马匹瞬间分离开了。 林姷和秦弗也从马车里滚落了出来,衣裳被地上的沙石割破了,身上也是一块块青紫。 秦弗恐惧的流出了泪,发抖地求道:“别杀我。别杀我。” 林姷更是惊恐的说不出话来。 那骑兵驱着□□的马,他的脸上带着铁打的面具,冷漠凶狠的眼睛来回打量着她们,然后说:“谁是高焕宫里的女人。”他的声音像是乌鸦一样难听。 秦弗簌簌发抖,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 骑兵看向林姷,眯了眯眼睛说:“那就是你?” 林姷的声音也抖得厉害,她说:“你要找的是什么人,宫中的女人不止我一个?” “杨缓” 林姷说:“不是我” 骑兵眯了眯眼睛,说:“既然不是你,那留着也没有什么用。”说着便挥□□来。 就在这时,一把铁戟接住了那骑兵的银枪,是个从未见过的底层小兵,那小兵十分的悍勇,几轮下来已将那骑兵打得招架不住。 那骑兵无意再周旋下去,一勒缰绳离开了。 那小兵身上也受了几处皮肉伤,他过来搀扶林姷和秦弗。 他说:“现在城中已是一片火海,娘娘还是先请到城外避难。”说着一边搀扶着她们,一边给她们带路。 林姷说:“城里慕容德的兵马什么时候能撵出去。” 士兵说:“黑胡儿将军已经带兵回来了,此刻正在中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赶到邺城,娘娘只需暂避数日。” 林姷见他回答的有条不紊,面对敌人也是镇定自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吕良”士兵回答。 林姷说:“一会儿待我们安顿下来,你可否到邺城中查查杨缓,她们母子现在应该还在皇宫中。” 吕良说:“是” 吕良将林姷送到了邺城南边一处偏僻的村子,将她们安顿好,方才离开。 姓付的村民给她们了一间屋子,屋子不大,有些简陋,但还算干净。 林姷初一近屋子,觉得有些头晕,四肢像是灌了铅,秦弗搀扶她坐在床榻上,见她面无血色,着急地说:“不行,我得给姑娘找个大夫去。” 不等林姷阻拦她,她已经推门跑了出去。 过了半个时辰,秦弗带回来个村野大夫给林姷把脉,村野大夫仔细的检查过,说:“姑娘是怀了身孕。” 林姷怔了一下,然后掩面笑了出来。 秦弗有些莫名其妙。 林姷笑够了,说:“老大夫不要开玩笑了,之前也有大夫瞧过,说我是以前得的瘟疫留下了病灶,稍微受了凉,致使风寒入骨。” 大夫说:“不会的,错不了,姑娘至少有两个月的身孕。” 林姷听他如此说,脸色才微微改变,两个月前时她还在军营,临别前,她确实和高焕欢愉了几晚。 但转而她又无奈地笑了,她还是觉得不可能,她和崔陵那么多年也没有怀上,和高焕几次就怀上了身孕,这怎么可能。 她不相信。 大夫说:“姑娘这两个月可来葵水?” “没有”林姷说:“我葵水本来就不准时。” 大夫叹了口气说:“我以前偏钻研这女子妊娠之事,姑娘绝对是怀了身孕,只是脉相微弱,又因染了风寒,脉象更加的紊乱,姑娘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若是肯听我一句,就好好调养身体,这孩子兴许能留下来,倘若不佐以汤药调理,不出旬月就会小产。” 换做得了别的什么病,林姷肯定一笑作罢,置之不理,但此刻她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姑娘” “姑娘”秦弗叫了她几声。 林姷方才缓缓的抬起眼帘,她看着那大夫,过了许久,她说:“好,我调理。” 大夫笑道:“那好,我现在就去给姑娘写方子,有些寒性的食物姑娘就不要吃了,姑娘的身体弱,房事也不要做了,伤寒的药要按时吃,不然恐怕也容易小产。”大夫说完,笑呵呵地出去写方子煎药。 林姷坐在床榻上,她看起来很平静,过了一会儿,她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她拿手擦了擦,更多的泪水流了出来。 秦弗说:“这是好事,姑娘怎么还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泪。 这些日子以来,她轻轻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还是有一些不敢相信。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的就想起了崔陵。 她和崔陵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所以她当年那么努力,也没能怀上崔陵的孩子,却毫无预料的怀上了高焕的孩子。 她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悲伤,此刻,她只是觉得有些荒唐,有些可笑。 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命运使然。 …… 晚上的时候吕良回来了,他说杨缓从昭贤门逃了出去,没有被慕容德的人抓到,还说黑胡儿已经带兵到了邺城下,双方正在邺城以北交战。 秦弗将煎好的汤药给林姷,林姷喝了以后,又含下了一块蜜饯,她说:“高焕呢?” 吕良说:“主公已经攻下了长安,灭了汉国,如今应该正往邺城赶,听说主公想把国都迁到洛阳。” “洛阳,那离西凉很近。”林姷随口说。 吕良说:“主公的意思,可能是想要灭了西凉。” 林姷没说什么,军政上的事她了解的不多,不便置喙。 几日后,黑胡儿攻破了邺城,屠杀了西凉骑兵。 吕良说:“没有死于屠刀下的也被黑胡儿给坑了。” 林姷眼前浮现了那个黑黝黝的高鼻深目的少年,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哑巴手段能如此狠。 吕良说:“杨缚也被带回了邺城,黑胡儿现在北上追杀慕容德。”又问她:“姑娘现在回邺城吗?” 林姷说:“不回去了,就在这里。”她不想回去了,她觉得住在邺城的郊外比住在那个阴森森的皇宫里好。 在这里她能闻到冰雪的香味,傍晚的时候还会升起灰青色的炊烟,她觉得这里才是人间。甚至连她的风寒都好了。 又过了几天林姷出现了妊娠反应,吃不进去东西,油腻了一点就要吐,秦弗劝她会邺城的皇宫去,她也不肯。 吕良说高焕回来了,在邺城的皇宫里,他没来找她,还说杨缓缠上了他,他在杨缓的德彰宫留宿了几夜。 林姷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但她不肯说,也不主动回去。 她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生活的很愉快,她的肚子也微微隆了起来。 她时而躺在床榻上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望着简陋的房梁出神,时而吃几块酸酸的蜜饯。 秦弗劝她回宫,还说:“主公还不知道姑娘怀了身孕,姑娘应该回去告诉主公。” 林姷充耳不闻。 直到十天后的夜里,高焕来了,他推开房门,坐在她的床榻边。 借着月光,他看着她,他声音是凉的,他说:“黑胡儿死了” 林姷愣了一下, 高焕垂着眼帘摆弄着床榻边放着的碟子,他拿了起来攥在手里,说:“黑胡儿死了,北上追击慕容德的时候掉进了慕容德设下的圈套,被乱箭射死了。”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甚至听不出有一丝难过。 林姷支撑着手臂从床榻上坐起来,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抱住了他的身体,将他的头轻靠在自己的怀里,她摸着他的脸颊,摸着他的黑发。 过了一会儿,林姷才开口,她道:“那慕容德呢?” “被活捉了回来”他的声音有一些哑,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 他说:“我要灭了西凉”他的声音实在是平静,平静到了没有任何的波澜,仿佛只是在规划一个目标。 “他追随了我十年。”高焕平静地说:“从那年的上谷他就跟在我左右,十年了,前些日子周宾还说想要给黑胡儿娶个姑娘,说他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 他的话忽然多了起来。 林姷没有说话,她只是听着他说,月光下,他们拥抱依偎在了一起。 后来,高焕不说了,他说够了,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上。 林姷轻轻拉起高焕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林姷说:“我怀孕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高焕怔了一下,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掌还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这回换林姷说了,她道:“四个月了,是在鲁阳时怀的。” 高焕抬起头来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在微笑,那笑有些甜,还有一些苦。 她说:“高焕,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怀不上孩子了。”她说:“我幼年的时候,林业深给我服过一种汤药,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怀不上孩子了。” 她说:“高焕,我们将这孩子生下来好不好。” 高焕吻上了她的嘴唇,他的手捧着她的脸颊,又转而搂住了她的身体,他吻了她很久,然后说:“好” 第70章 锁 第71章 重逢 林姷做了一场梦,梦见那年襄阳的街头,还梦见鲁阳的那家客栈。 她在梦里看见了崔陵,她拼着命的叫他,可是他没有听到,他携着另一女子的手离开了。 醒来,林姷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外面的天还没有亮,高昭在她身边睡觉,他睡得很熟,很香,小肚子上下起伏。 她看着高昭,然后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秦弗进来说:“娘娘是做噩梦了吗?” 林姷说:“没事”她起来,坐到案几旁梳头,问秦弗说:“今天是要举办宴席迎接晋国来使吗?” 秦弗说:“是”又说:“刚才已经有一波奴婢起来了,应该是去清理宴上用的食材。” 林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觉得她老了,不仅仅是外貌,她的神情也变了。 她老了。 她被这个念头惊得一身冷汗。 她转头问秦弗:“我也要去吗?” 秦弗说:“接待晋国来使是大宴,后宫没有妃嫔,娘娘执掌后宫,照理应该去。” 林姷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命人送上热水,我要沐浴梳洗。” 邺城的皇宫是前朝魏武皇帝修建的,留到现在,许多主殿还保持着当年的辉煌,就比如这间长央宫。 鎏金鸾凤,连枝金灯,还有绘龙纹屏风,地上铺着的是西域运来的红毯。 夜晚将近时,奴婢将宫内所有的油灯点燃,霎时间长央宫明亮如同白昼。 此刻林姷正在北雀宫更换衣裳,她的黑发上带着金簪,身上穿着锦缎制成的金丝绣纹华衣,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隆重的华丽的衣裳。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看了有一阵,她方才别过头,她的手掌攥了又松开,来回反复了好几次。 她刚穿完衣裳,高焕就来了,他今日穿的是黑红相间的朝服,但他没有带冕旒,只带了鎏金打造的发冠。明亮的火光下,他的脸更加的白皙了,只是他的嘴唇仍然没有血色。 他的衣裳走的有些乱,林姷给他理了理,说:“我同陛下一起去?” 高焕唔了一声,说:“一起去。” 林姷的手指有些僵硬,她又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高焕低下头看着她,说:“不想去,害怕见到崔陵。” 林姷说:“不是” 高焕其实并不担心,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又何必在意一个崔陵,他相信她是爱他的,至少也还有喜欢在,但此刻他见她这幅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是人之常情。 林姷给他理好了衣裳,遂与他一起离开。 长央宫里灯火通明,周宾,张和,许多人都在。唯独没有崔钰,崔钰不能来,他若是见到崔陵,恐怕这场晚宴就会彻底乱掉。 高焕不能让晚宴乱掉,因为他还要加九锡称帝。 林姷坐在高焕身侧的一方案几前,灯火照在鎏金上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光芒,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内侍拉长嗓子道:“宣晋国使臣崔陵进殿。” 林姷听见这个名字时,心还是跳了一下,不是心动,而是心惊肉跳。 她也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她只知道她不太想见他。 她下意识的想要回避他 随后崔陵进殿,他穿着一身晋国的官服,他的皮肤原本很白,如今好像黑了几分。他的腰背还是很挺拔,他进来的时候不能抬头朝他们看去,故而他也就没有看到林姷。 但林姷一直在看着他。 他走到殿前,行礼道:“蔽臣崔陵拜见赵侯。” 他没有叫他赵王,他们这些晋人潜意识里都不承认高焕是王。 高焕也没有同他计较,道:“平身” 崔陵方才直起身,他抬起头说:“蔽臣封帝命而来,特赐九锡,恭贺赵侯。”他的目光落在林姷的身上,声音稍作停顿,转而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的眼里是疑惑,惊讶,不解。 他迫使自己不再看向她,待他朗声念过圣旨后,高焕说:“来使辛苦了,孤已经命人备好了酒宴,来使请入席吧。” 林姷能感觉到崔陵的目光,她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悲哀,觉得无奈,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不一忽儿衣裳就被攥出了褶皱。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林姷从长央宫中逃了出来。 长央宫外一片寂静,她走到廊前坐了下来,她需要吹一点微凉的风,她需要这样的安宁。 “林姷” 她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也从宴会上逃离了出来。 他并没走上前,而是跟她保持着适应的距离。 林姷看着他,深夜里她的眼睛像是含了水,潋滟的,温柔的。 崔陵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向前走了一步,说:“林姷,你没有死。” 林姷说:“崔陵” 她原本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苦楚,但此刻她没有倾诉。 她不想和他倾诉。 她觉得面对崔陵,她已无话可讲。 “你……”他看着她,他又太多的话想要讲,想要问,可到了嘴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觉得无从说起。 最后他说:“对不起” 仿佛除了道歉,他再不能说什么。 他不能带走她,他无能为力。 林姷说:“你没什么可向我道歉的。” 林姷说:“你知道吗,我见过你三次”她的声音非常轻柔,她的眼里没有埋怨,也没有愤怒,她说:“第一次是在襄阳的街道上,我看见你和那些北边逃难的世族子弟在一起,第二次,是在襄阳城的客栈,第三次是在鲁阳的客栈里,那时我被杨缓给捉走了。” 崔陵的手有些发抖。 林姷说:“对了,鲁阳的那个孕妇是你的夫人吗?” 她微笑着问他,仿佛在和一个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寒暄。 崔陵说:“不是” 林姷怔了一下,她的心像是被敲击了一下,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说:“那你的夫人。” 崔陵痛苦地说:“她在广陵。” 林姷低下头笑了笑,说:“那你可有子嗣?” 崔陵说:“三个月前,她在广陵诞下一女。” 林姷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眼眶有一些烫,她把头别了过去,迎着风,那温热的液体渐渐地干了。 他叫她:“林姷” 林姷说:“四年了,崔陵,我们已经结束了,回不去了。” 崔陵没有说话。 耳边只有风声,树声,明明是夏天的夜,却冷的异常。 “哥哥” 崔钰的声音打破了这安静。 崔钰不知从那里跑了出来,直奔崔陵,他已经很高了,比崔陵还要高一些,他扑进崔陵身边,眼眶湿润地说:“你是哥哥吗?” 崔陵的眼睛也红了,他摸着崔钰的头,说:“是” “哥哥,我好想哥哥,我终于见到哥哥了”崔钰快乐地叫嚷着。 一切好像回到了那年的清河,一切却又回不去了。 林姷迎着微风,眼泪终是掉了下来,一滴一滴,滚烫的。 崔钰一边搂着崔陵,一边兴高采烈地对林姷道:“阿姷姐姐,是陵哥哥,陵哥哥来接我我们回家了。” 林姷闭上了眼睛,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是因为崔陵,也不是因为崔钰,而是因为她终是告别了过去,过去的人生,过去了快乐和痛苦,以及过去的挣扎与爱恋通通的结束了,烟一样的散了。 她长大了,也老了。 一切都已然成了过去,梦一样。 崔钰“咦”了一声,过来牵林姷的手,他说:“阿姷姐姐是不开心吗?怎么哭了?” 他笑嘻嘻地说:“阿姷姐姐开心一点,我们就要回家了。” 他转头蹦蹦跳跳的对崔陵说:“阿钰好想哥哥,好想爹爹。” “对了,阿姷姐姐还生了一个小孩子,好小,好嫩,白白胖胖的,阿钰可喜欢他了,阿钰要将他一起带回家。”崔钰说道。 崔陵只是远远的看着她。 林姷从长廊边上站起来,她的黑发被吹的轻轻飘动,她闻到了一股花香,像是桂花,又不像。 她说:“你带崔钰回去吧”她说着转身离开了,崔陵又叫了她几声,她没有回头。 第72章 结局 林姷没有回长央宫,她走回了北雀宫。 秦弗看见她,惊道:“娘娘怎么回来了,陛下还在长央宫呢。” 林姷说:“我累了。” 秦弗就不便再说什么了,她服侍林姷洗漱休息。 林姷躺在床榻上,她始终睡不着,她觉得有些闷,她的身上又出了汗。 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而后又醒了。 “你什么时候跑回来的?”高焕说。 林姷睁开眼睛,借着昏暗的灯火,她看见了高焕,他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冷冰冰的。 高昭在一旁啼哭,被乳娘抱走了。 她支撑着手臂起来,揉着额头说:“刚才在宴席上喝了些酒,头有些晕,这便回来休息了。” “你见崔陵了?” 林姷默了默,说:“见了”又说:“我想让崔钰随他回去。” 高焕说:“好” 他这样痛快的答应了她,是她没有想到的。 她说:“我和崔陵已经结束了,不可能了。” 高焕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她,他站在床榻边解衣裳。 忽然间,她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她的身体柔软温暖,紧紧的贴着他的后背,她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她的脸颊轻轻的蹭着他的脊背。 她念他的名字,她说:“高焕” 高焕的心像是被轻轻的击打了一下。 她还是叫着他的名字:“高焕”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裳,一点点晕开。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什么都明白了。 他回身抱着她,吻着她,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吮吸着对方的唇舌。 她闭上了眼睛,她的嘴里还在一遍遍喃喃着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如同呻.吟。 结束之后,高焕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们的腿和手臂相互亲密的交叠,她头枕着他的手臂,心是异常的平静,仿佛没有波澜的湖水。 高焕沉默了片刻,说:“三日后,要举行封禅大典。” 林姷在他怀里蹭了蹭,就像他从肖成手里救下她时一样。 她需要告别点过去,她也能够告别。 她感到快乐,快乐和痛苦相互交织,交织成了她的人生。 高昭又开始啼哭,她听见乳娘哄他的声音,她在高焕怀里蹭了蹭,昏昏欲睡。 一切显得是那么的有实感,却又有些缥缈。 “封禅之时,会一同封你为后。”高焕说。 林姷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她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看起来有一些傻。 高焕笑了,他将她裹入怀中,他轻轻地说:“然后我们就去北边,这是我答应你的,我们去草原,去看成群的牛羊,去骑鲜卑的战马,我要用高氏最高的礼节来接待你,那里的天比洛阳的要蓝。” 林姷也慢慢的笑了,她说:“好” 五月后 这个时候是北方的草最绿的时候,也是牛羊最肥的时候。 一对男女骑着马驰骋在这片草原上,周围的鲜卑牧民纷纷抬起头来,这是一对漂亮的男女,穿着半胡半汉的衣裳。 女人不会骑马,被男人圈在怀里,男人从箭囊里抽出了一直箭,他握着女人的手拉开了弓,一箭射下了天边的一只大雁。 高焕下马将那大雁捡起来,笑说:“拿回去炖汤喝。” 林姷笑说:“这样的大雁炖起汤来并不好喝。” 高焕没有再上马,而是牵着缰绳走着,风是微凉的,有些干燥。 他们一直走到营帐,高焕将林姷抱下马。 营帐前,周宾正在烤羊腿,他不太会烤,有的熟了,有的还生着,有的则焦了。 高焕挑了一块烤熟的给林姷,林姷没有接,她皱着眉头说:“我不想吃了。” 高焕皱了皱眉头,说:“你今天上午不还说想要吃炙肉?” 林姷也很愧疚,但是她实在是吃不下了,她觉得那腥膻味浓得呛鼻。 高焕说:“你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 林姷架不住他,这才接过去吃了一小口,放在嘴里咬了几下,没能咽下去,兜肠带肚的吐了出来,脸色也苍白的吓人。 高焕叫人给她看看,以为她是害了病。 大夫把过脉,高兴地说:“恭喜陛下,是喜脉,一月有余了。” 高焕怔了一下。 “又是喜脉”林姷蹙着眉毛,脱口而出。 高焕皱眉说:“刚才她还骑了马”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便不带她去骑马了,若是滑了胎就糟了。 大夫说:“现在看来没有大碍,但还需休息,马是不能再骑了。” 周宾在帐子外终于烤好了羊腿,外焦里嫩,绝对上等,他兴高采烈的拿去给高焕,高焕却连尝都没尝,道:“收拾衣物,回洛阳。” “回洛阳?”周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举着羊腿说:“我们昨日不是才刚到的吗?” 高焕瞥了他一眼,走到他面前,随手在烤羊腿上撕下了一块肉,说:“林姷怀孕了。” “又怀孕了?”周宾说完,对上高焕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悻悻的闭上了嘴。 高焕忍不住笑了笑,他的心情很好,没有想和周宾计较的意思,他拍了拍周宾的肩膀说:“肉烤的不错,有进步。”说完转身去命奴婢收拾东西。 回去的路上,高焕没有骑马,而是和林姷一起坐马车,高焕将车窗推开,清凉的裹着青草味的风吹了进来。 林姷说:“才刚来,你还没有待够吧,都没有回到你部落的旧地。” 高焕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草原,淡淡地笑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回去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林姷默了默,然后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哪里还没有隆起,除了胃口不好,她也没觉得有异常。 她六个月前才刚刚生下高昭,这便又怀了身孕,说出去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太好听。 她的脸有一些红,她也是会害臊的。 高焕转过头看着她,说:“你红什么脸?” 林姷说:“你说这回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高焕毫不迟疑。 林姷说:“宇文敏的事情怎么办,回了洛阳,他的父亲又该催着你接她入宫了。” 高焕笑了笑,轻松地说:“怎么办?我封高昭为太子就好办了。” 高焕说:“他送她女儿入宫为了什么?还是为了让她女儿争夺太子之位,他想要干政,我会让他死了这条心。” 林姷没有说话。 高焕拉过了她的手轻轻揉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他说:“别想了这些了,回去将女儿生下来,我们再生个儿子。” 林姷气得推搡了他一下,然后她转过头,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青草和蓝天。 他的手还在紧紧的拉着她的手。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她说:“高焕,这些年我们活的都太辛苦了。” 高焕没有再笑,也没有立刻的回答她,他也在看着窗外,他的眼睛是坚定的,平静的,却又充满了力量,蓦的,他才开口,淡淡地说:“以后不会了。” 车外马铃阵阵,绿草如茵,大雁飞过蓝天,冲入白云,放牧的孩童赶着羊群,手里挥着系着红缨的鞭子……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个准备开《沉香如血》,现在已经存稿十万字,准备再多存点发,欢迎通过作者专栏提前预约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