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罪之翎雀谈》作者:Illuminious 文案 “当舆论统治了好事者的认知之后,真相是否不再重要。” —— 《翎雀谈》资浅评论员 嘻嘻·林 林兮溪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专业的探事,绝对不是什么狗仔,只不过他探访的对象暂时是花楼头牌而已。 贺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打通知识天堑的传播者,是个填平人类认知鸿沟的伟人,是个为两岸和谐做出巨大贡献的……情报贩子。 游手好闲·家道中落·出版社大佬攻 X 一天不搞事浑身难受·身世不明·小记者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悬疑推理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兮溪;贺临 ┃ 配角: ┃ 其它: 翎雀谈 第1章 探事 叶温香死了,死在了群众心满意足的欢呼声中。 作为无妄城中首屈一指的彩樱,她死的毫无尊严,全无体面。 寒冬腊月,子夜时分,夜莺阁的仆役照旧为她添炭火,谁料久喊不应,仆役耐心耗尽,推门进去的时候,只见着叶温香赤.身.裸.体地仰面躺倒在被褥上,四仰八叉,双眼瞪圆,一动不动。 仆役心说不妙,大着胆子上前去探,谁料叶温香的尸身都已经凉透了。 碰巧那时敞开的房门外头,有隔壁间的彩樱房中出来的访客路过,远远一撇,见着叶温香房中的香艳场景,还以为偷了份眼福。谁料还未及细瞧,那伏在床前的仆役惊恐地夺门而出,嘴里呼着喊着—— “出人命了!” “温香姑娘凉了!” “阮玉姑娘要当咱的头牌啦!!!” 破晓时候,无妄城一家野路子早讯上头刊载着叶温香僵硬的裸.身躺在大红被褥上那香艳又残忍的场景,将这份大快人心的“喜讯”传遍了南方十六外城。 “哈哈哈哈,就说善恶终有报吧,叶温香横死了!” “嘿,同是夜莺阁的彩樱,瞧咱们黎阮玉,可真是个走了大运的福气宝,谁害她谁就得当场暴毙!” “就是,叶温香死得这模样……啧啧啧,骚不过骚不过,不愧是敢攀附慕容城主的女人,死都死得骚气冲天。” 茶馆里头议论纷纷,清平盛世,百姓最津津乐道的自然是这等八卦艳闻。 林兮溪年岁还不够看这等限制级刊物,只得一大清早呵着白气儿跑到这飞花街上的茶馆里头,等着听些传闻。此时他正习惯性地躲在桌子下头,攥着根小炭笔往素色的袖口上记笔记。 从清晨到如今日上三竿,他钻了十来个桌底,听来听去也没听出什么新意。茶友津津乐道的,除开叶温香横死的惨状,大多还是她生前那艳丽的模样——凹凸有致的身段儿、白净丰满的脸盘儿、还有略带沙哑的别致嗓音——谁叫叶温香只是个彩樱。 彩樱一词儿看着文雅,实质上就是高档些的窑姐儿。若是一个卖艺的女人身在贵价的花楼,姿色才艺上佳,渐渐积攒些有名望的恩客,久而久之便会打出些名声。这般有些名望的花楼姑娘,便会被选为彩樱。 叶温香生前是夜莺阁的头牌,身后是艳闻缠身死都死不安宁的妓.女。 夜莺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林兮溪有所耳闻,却未亲眼见过。因为以他的年岁,连买本儿丙级刊都要被人赶得老远,更别提进到那花楼里头去打探情报了。 林兮溪叹口气,整整一个上午,连来这铺子里喝早茶的最闲的一批人都走干净了,他左手的袖口也只记了三条笔记: 一,叶温香死因不明,裁度司还在探查中。 二,叶温香死状凄惨,若是死于谋杀,凶手应当是恨她入骨。 三,而恨她入骨的人,站在飞花街上随手扔块砖头都能砸中九个。 林兮溪决定换一家茶楼,有说书先生的那种,一个茶位要二十个子儿的那种。 ……就是不知道这茶钱,繁天刊社那抠门儿的王主事给不给他报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瘪的小荷包,翻来覆去地数,里头也只剩下不到三十个子儿。 叹了口气,茶楼也还得去。因为他实在是没闹明白这叶温香究竟为何招人恨,不找到个口齿清楚的说书先生细细听来,今儿的探事报告又得拖交。再拖交两次,林兮溪这个月的银钱都要被那抠门儿主事给扣干净了。 ——在找到那个害得他丢了银票又沦落到这般田地的,那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的坏家伙之前,他得想法设法保住这个折磨人的饭辙儿。 林兮溪被打发进那繁天刊社里头做工已经有十天了,刊社负责带他的李大鱼是个资深探事,每日都要给刊社供稿——虽说他的稿子十篇有九篇半都会被毙掉。而林兮溪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供他使唤的小杂役,美其名曰副探事。 副探事的工作内容很简单,日日出门逛大街,收集城里城外的消息情报,编成报告交给督管他的正探事,正探事再写成文稿交给刊社主笔编纂成刊物,样刊交给社长审核,完事儿之后刊物才能发售。 李大鱼主要是给《翎雀谈》供稿,似乎是个乙级刊。比之毫无下限的丙级刊,乙级刊还算清正,发的都是老幼咸宜的内容。可《翎雀谈》刊如其名,主打的是莺莺燕燕的故事,也就是那些不尴不尬的花楼艳闻。 呸,对一个刚满十四岁的,连花楼都进不去的少年来说,林兮溪交得出适合《翎雀谈》的报告才有鬼! 林兮溪越想越郁闷,抄着手边走边生闷气。 因为他如今这寄人篱下的境地都是拜那狐狸眼所赐! 在这个年岁的少年里头,林兮溪个儿算是很高的,当他站在那长着一双狐狸眼的男人跟前的时候,也能平视他的肩头。如果打起来的话……林兮溪莫名觉得自己没准能赢。 可惜自打十天前的清晨,他在刊社醒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狐狸眼。 飞花街上人声鼎沸,林兮溪攥着拳头气势汹汹地走进了那贵价的茶楼。小荷包里头生拉硬拽地扒拉出来二十个大子儿,林兮溪抠抠搜搜地将一把铜钱珍而重之地交给茶楼小二。 此时刚过午饭时候,楼里没多少茶客,大厅里头稀稀拉拉坐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桌子,林兮溪乐得占上个靠近书案的好位置。那说书先生和他的醒木一道,正在打着盹儿。 肚子里头咕噜咕噜响了两声,林兮溪扯过桌上的瓷盘,就着能见着茶渣的茶水磕那瓜子花生,试图填饱肚子。 他已经好些天没吃上一顿正经的热乎饭了,此时嚼着这几盘有些受潮的瓜子儿也觉着香。 刊社里头那长着八字胡绿豆眼的王主事,林兮溪偷偷叫他王八豆。刊社不给供饭,王八豆一天只给他三十个铜子儿当饭补,可对于林兮溪这种能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来说,三十个子儿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这头林兮溪嗑瓜子儿磕得正欢快,到茶楼里头坐满了小一半,说书先生也算是醒了。如今叶温香横死,死得还蹊跷,各家茶楼酒肆都抢着讲那叶温香和黎阮玉的纠葛,倒也省得林兮溪再去换茶楼。 那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嗓音从第一排传到了最后一排,又打了个滚儿收了回来,两个鲜活的形象在林兮溪心中成型—— 身为一个花楼女子,长得再美艳,身段再窈窕,也不过是个下等人,可叶温香的行事做派却泼辣无比,突出一个“横”字。若不是身世早已经被人扒烂了,怕是还有人以为她是哪个世家捧在手心里头的明珠。 而这黎阮玉姑娘则大大不同,据传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即便是流落到了夜莺阁,那出身教养都是一等一的,说话时轻声软语,双瞳剪水眉若细柳,突出一个“柔”。 因而众人得知当叶温香屡次欺压温婉柔弱的黎阮玉的时候,叶温香的艳名便臭了几分。 林兮溪竖着耳朵,边听那说书先生讲故事,边听周遭闲人补上几句,一边还往袖口上头补笔记……怕是他儿时跟夫子读书时都没有过这般用功。 两盏茶过去,林兮溪先前的三条笔记后头又加了两条: 四,叶温香遭人记恨,主要是这女人太过横行无忌。 五,但凡是那夜莺阁里头的姑娘,十有八九都被叶温香欺压过。其中被荼毒得最惨的,莫过于同为夜莺阁招牌彩樱的黎阮玉姑娘。 “可是旁人怎会知晓这些花楼中的弯弯绕绕?”林兮溪听得一头雾水,在第五条后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林兮溪同桌的是个蓄着鲶鱼胡须的中年男人,约莫有个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眯缝眼倒是精光闪烁,“嗨,还不是三个月前那夜莺阁的冠珠选秀!那事儿之后,司察都去夜莺阁里头探过了,就是叶温香干的!” 这话没头没尾,林兮溪更好奇几分,忙追问那“鲶鱼须”:“什么叫冠珠选秀?那事儿是怎么回事儿,详细说说呗?” “鲶鱼须”瞧见问话的竟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此时正侧着头拿一双懵懂无知的大眼睛盯着他,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此番正巧说书先生下场休息去了,故事告一段落,鲶鱼须便起了几分“教书育人”的心思,唾沫横飞地给林兮溪介绍起了三个月前那场震惊无妄城的大案。 “夜莺阁那冠珠选举,可是整条飞花街都知晓的大事儿!正巧敝人当时也有殊荣,受邀进到那夜莺阁里头近距离观赏,要说那夜莺阁的姑娘可确实是十分的不一般,那香肩那细腰……” 鲶鱼须说着说着便跑偏了,那眯缝眼中透出了显而易见的向往,像是回到了冠珠选举的那一夜一般。 “得得得,打住,跟人孩子说这个合适么你!”与鲶鱼须同来的一个作书生打扮的男人忙打断了口无遮拦的鲶鱼须,上下一打量林兮溪,反嘲道,“你一个小孩子家的,不好好上学堂念书,打探这些花楼秘事作甚?你爹娘呢?” 林兮溪故事听到一半,袖口还挂着几个大大的问号,当下急得抓耳挠腮——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于是眼也不眨地敷衍道:“谁是小孩儿了!说话放尊重点儿,我去年就满十六了!” 灵都十六岁便算成年,二十弱冠便能主事。林兮溪的个头能让人信服,可长相模样、说话语气还透着股挥之不去的孩子气,叫旁人也摸不准他的年岁。 “嗨,你这老迂腐,你管人年岁作甚?”那鲶鱼须说故事的时候正有别桌的茶客围过来,与林兮溪一样正听得有滋有味,此番被打断自然不高兴,开解道,“即便他未成年,花楼进不得,难道故事还听不得?” 又有人附和着催那鲶鱼须,“就是,继续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挖个新坑(*^▽^*) 第2章 戏耍 鲶鱼须当下感觉自个人倍受关注,也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讲—— 原来“冠珠”便是彩樱与度夜之首,是花楼男女妓子都争相追求的无上殊荣。冠珠选举自然是无妄城中每年一度的大事,今年夏末正巧轮到夜莺阁举办,夜莺阁的掌事花官自然是绞尽脑汁也要将这冠珠之称留在那夜莺阁,卯足了劲儿督促楼中妓子们准备才艺。 谁料选举当晚,那黎阮玉姑娘颇受偏爱,轮着她压轴表演。黎阮玉自然也是极重视的,好生准备了一出“天外飞仙”的大戏。原打算由那夜莺阁楼台之上,借着滑索一路飞身而下落在台上,配上漫天花雨、琴瑟齐鸣,自是一出仙女下凡的绝色亮相,只可惜—— 那拴在她腰间的牵引绳,断了! “嘶——这可不得了!” “那黎阮玉姑娘呢?摔着了?” “……脸先着地?” “夜莺阁的楼台,得有四五丈高哦!” “那这么一摔,可还有人形?” 满座皆是唏嘘,林兮溪却十分不解,“可这跟叶温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叶温香做的?” “哼,肯定是她!”那老迂腐听故事时不像旁人一惊一乍,此番却笃定道,“风尘女子少有善妒的,如叶温香这般横行无忌,自是见不得旁人出风头的,不是她还有谁?” “可若是她,为何裁度司不抓她去关押候审?”林兮溪追问。 “哎呀,阮玉姑娘是个出了名的福大命大的,从那楼台上摔下来,半点儿伤都没有!”旁边一人忍不住剧透。 “嘿,就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那我还知道呢,阮玉姑娘都没摔着,是那慕容二公子使了一招旋空踏步,飞身上去救了她!”另一人插话。 林兮溪原本对这等花楼□□之间勾心斗角的腌臢事儿兴趣缺缺,全为了混口饭吃才打听消息。可他毕竟还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此时倒真被勾起了兴趣,连番追问: “难道黎阮玉没有受伤,裁度司就不罚叶温香了?” “绳索真的是叶温香做的手脚?有证据吗?” “叶温香又为什么要做手脚?如果她常年欺压黎阮玉,为何不干脆拦着不让她演?何苦把风头让给她,又来上这么一出?” “既然叶温香如此横行霸道,是不是被欺负狠了的黎阮玉最有可能下手杀她?” 说着话,林兮溪又在袖口记了两笔:叶温香谋杀案第一嫌疑人——黎阮玉。 在没有被传言先入为主的林兮溪眼里,这个故事满是疑点。可这些常年生活在无妄城里的茶客却听不得这般异议,他们早已经认定了叶温香是个毒辣的女人,而黎阮玉是朵清清白白不谙世事的娇花。 “你这小子瞎说什么呢?咱们阮玉姑娘早就遇上了命中良人,就是那慕容二公子!再过些日子就要赎身啦,还杀那恶婆娘叶温香做甚?”茶客被林兮溪问得心生不满,语气颇不耐烦。 而林兮溪趁机又记了一笔:第二嫌疑人——慕容二。 那书生打扮的老迂腐眼神好得很,一眼瞅见了林兮溪袖口上密密麻麻的小抄,瞪着眼睛捏着林兮溪的手腕子,斥道:“你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怀疑阮玉姑娘和慕容二公子?” “什么?!”鲶鱼须也惊了,他不识字,听了这话才知道林兮溪在写些什么东西,当下也愠怒道,“难道这小子是个狗仔?!” “看你长得浓眉大眼的,面相也纯真,怎会做这等乌糟事情?说!是哪个三流小报要污咱们阮玉姑娘的名声?” “你别以为叶温香死了就能洗白!” 林兮溪被周遭众人的连番追问弄得有些反应不及,当下半愣半懵地反问道:“狗崽?我是分明人,怎会是狗崽?我还是个正儿八经的探事呢!” “探事?三流小报的探事,那就是狗仔!”听了这话,鲶鱼须叉着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冲着他,那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林兮溪脸上。 “呸!小小年纪不学好,原来真是个狗仔!”老迂腐闻言“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林兮溪的鼻尖,斥道,“出去!” 周遭几个看客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七手八脚地拉着林兮溪就要往外拖,摆明了要轰他出去。 林兮溪还没缓过神来,他自是不知为何“狗崽”这般不招人待见,只知道自个儿被一个干瘦却有劲儿的茶客拽得疼了,心底那股子轴劲儿便“腾”地一下生了出来,甩开膀子红着脸叫道:“你们凭什么赶我走!我也是来听书喝茶的!” 这十日来,林兮溪吃不饱睡不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无妄城里头做着不知所云的活计,心里头本就又委屈又不甘,还有三四分对陌生人的恐惧——他从小到大都未曾受过半句冷言——此时竟然被人指着鼻子骂着往外头赶。 心里头各种酸楚滋味夹杂在一起,林兮溪皱着眉头咬着牙,揉着胳膊强忍着不肯掉眼泪。 “哎哎哎,各位爷,算了算了。”眼见着说书先生的茶歇就要结束,茶楼里的伙计见外头争执不休,忙赶出来劝架,吆喝几声之后却转头指着林兮溪,鄙夷道,“你这孩子不识眼色,小小年纪不上学堂,跑来这儿闹什么?走走走——” 伙计显然是个和稀泥拉偏架的,一群人撵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这种情况下该站在哪边,对油光水滑的茶楼伙计来说简直是个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问题。 “你才不识眼色,你全家都不识眼色!”林兮溪原以为茶楼至少该尊重他这个“客人”的,却不想这伙计竟然伙同这帮无理取闹的茶客一道要赶他走——原本,要不要离开这茶楼对林兮溪来说根本无所谓,可这般屈辱滋味叫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又如何忍得下。 于是林兮溪偏不肯就这么走,干脆两手一甩,一脚踏上长凳,叉腰叫嚣道:“净顾着以大欺小!说我不上学堂,自己却游手好闲!宁肯花一个下午去听这花楼里头的八卦事情,还连一点半点质疑都接受不得,你们这帮大人又好得到哪里去?” 这话算是一时激起千层浪。 原本打算赶走林兮溪的不过是三五个方才围过来的茶客,旁人只是袖手旁观而已,可林兮溪这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言论,显然是得罪了楼中余下的所有茶客。 “这小子哪里来的!敢这么横呢?” “说是哪家三流小报的狗仔,要洗白那叶温香,设计那黎阮玉呢!” “什么?小小年纪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儿都做,长大了还得了?” 周遭的议论声音激得林兮溪愈发烦躁,但冲动是有的,理智也是有的——茶楼里少说二三十茶客,而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少年,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林兮溪大话放了出去,心中却暗自打鼓,于是干脆一扭身,脆生生道:“哼,我才不跟你们这帮闲人计较!” ——人在江湖飘,认怂少挨刀。 刚一甩下这话,林兮溪便收了长凳上的腿,双手背后,做出大摇大摆的样子就要溜走,谁料这一时静默的茶楼中却又传来极清晰的一声——“咕叽”。 ……林兮溪的肚子又在响了。 “噗嗤——” “哈哈哈哈哈……” “这穷小子饭都吃不饱,还学人喝茶听书当消遣呢!” 林兮溪听得面红耳赤,那含在眼中打转的屈辱泪水恨不能夺眶而出。赶紧加快脚步,就在林兮溪快要冲出茶楼时,那方才还被骂得愣怔的鲶鱼须却冲上来,横身挡住他的去路,扯着林兮溪的手腕子叫道:“这小狗仔袖口上记了些东西,要出去抹黑咱阮玉姑娘哩!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外强中干的林兮溪心中“咯噔”一响:走也是他们说的,不让走也是他们说的,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 “把他袖子扯了!看他还敢再做这等污人清白的勾当!” “好!”鲶鱼须得了支持,当下便要去扯林兮溪的袖口。 谁料林兮溪这身被王八豆打发来换洗的粗布衣裳质料十分差劲,鲶鱼须略一使劲儿,拉扯之间林兮溪不单袖子撕了道缝,连同怀里揣得不严实的小荷包也落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又咕噜咕噜滚出几个可怜巴巴的小铜子儿来。 ——满堂哄笑。 林兮溪孤身一人面对这大厅里头黑压压的一片人,想给自个儿找个台阶逃跑的时候还被拦住了去路,那小荷包里的几个铜子儿是他全身上下仅剩的一点儿积蓄,他今晚会不会继续饿肚子,全都取决于这几个旁人看来根本微不足道的小铜子儿……然而捡还是不捡这个问题,林兮溪当下便做出了抉择。 ——他就是再饿上三天三夜,饿得眼前发黑脑袋发昏,也不能叫这一帮坏心眼的大人看了笑话! 林兮溪一语不发,一把推开鲶鱼须就要往外冲。 “嘿,就这几个小铜板还敢装大爷呢?”鲶鱼须见林兮溪还敢推他,在周遭的哄笑声中反倒来了劲儿,偏偏要挡着这小子不让他走。他自个儿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光棍儿,遭到的冷嘲热讽自是不少,此番更见不得这种倔性子的小年轻在他跟前耍横。 而林兮溪被他扯得光着半边呢,细皮嫩肉的小模样又勾起了周遭看客几分别样的心思——别说,这来路不明的穷小子本就长得水灵灵嫩生生的,此时这副红了眼眶还愣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样子,反倒叫人更想好好戏耍戏耍他。 “我看你这小狗仔,兜里也没几个大子儿,还饿着肚子呢,长得这模样做个狗仔委屈了,不如……干脆卖身去那花楼里头当个度夜郎吧!” “就是!当个度夜郎,吃得饱穿得暖,大爷还能去给你捧捧场!” “都是下九流的贱营生,度夜郎好歹还算是自食其力,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想听那花楼里的故事?正好,出了这茶楼,左拐直走,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夜莺阁!” 起了戏弄心思的茶客们像是忘了眼前这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愣头少年,茶楼里头浑话愈发不堪入耳。 林兮溪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度夜郎,他这几天没少听见这个词儿,跟那彩樱是一个意思——都是花楼里头做皮肉营生的妓子。他虽然不甚了解这帮人为什么要叫他去做个度夜郎,也未尝懂得度夜郎究竟“贱”在何处,却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好意。 被人这般团团围住,林兮溪耳听的眼见的都是羞辱,心里头又焦躁又恐惧,当下隐隐觉着自个儿的老毛病就要犯了…… “让开……”少年的嗓音不似方才那般清脆有力,一开口显得气焰弱了许多,低低的像是蚊子叫,很快被埋没在喧嚣里头。 “你们快让开!”林兮溪急得耳根都红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成拳,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再不让开我就要发作了!”他这一声怒吼,更像是一个宣告,而非仅仅是一句气话。 ——话音未落,林兮溪忍无可忍的一拳直冲那鲶鱼须的大鼻梁而去,他出拳劲速有力,一拳便将那干瘦的鲶鱼须打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 第3章 狐狸 鲶鱼须毫不设防,直直吃了少年这隐忍许久爆发而出的一拳,当下挂了两道鼻血。拳劲儿未消,鲶鱼须蹒跚着步伐一步步退到茶楼门槛儿上,被绊了一跤之后又是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对不住啊!!!”林兮溪紧闭着双眼,不敢看那鲶鱼须受了这一拳之后的惨状,扭过头去大声道歉。 这不大的茶楼里头回荡着林兮溪洪亮的致歉声音,可他手上却丝毫不停,扭身、出拳、飞踢,一套连招打下来,那将将摇晃着站立起来的鲶鱼须脸上瞬间变得七荤八素惨不忍睹。 眼见着这方才还作势认怂的毛头小子一边嘴里喊着“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一边身形利落出手如风。 众人觉着自个儿仿佛要分裂了——这愣小子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和他们自个儿被晃得缭乱的眼睛,一定有一方出了问题! “……这小子竟敢动手!” 人群中不知哪里来的一声呵斥,就像烈火上头又浇了热油,将茶客们对林兮溪那半轻贱半恐吓的心思烧得又旺盛了几分。 不待林兮溪下一步动作,那与鲶鱼须同来的几人见他竟敢动手,便纷纷撸起袖子就要上来群殴。 而林兮溪看似丝毫不乱,出拳如风,招招狠戾,实则心里慌得一比—— “你们不要吓我啊啊啊!”又是一记勾拳干懵一个,林兮溪半闭着眼逃避现实。 “对不起我错啦!你们不要再过来了啊!”旋身飞起一脚,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扑上来的一人踹飞出去。 “不好意思啊这位大叔,你快躲远点啊!”林兮溪一边哭丧着脸道歉,一边干净利落地殴打着一个被打得晕头转向的茶客。 是了,林兮溪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一半是因了当初那狐狸眼的男人自以为是的“仗义行侠”,另一半则是因为他自个儿这个谁也无法根治的臭毛病——但凡林兮溪心中生出了极大的恐惧,便会克制不住地冲上去殴打那令他恐惧的源头。 越是害怕,下手便越是狠辣。 所谓物极必反,怕极了便会主动出击,也许就是这个理儿。 * 待到飞花街的巡逻司察赶到现场的时候,茶楼里头闹事的茶客们躲得躲跑得跑,都散得差不多了——毕竟看热闹不吃亏,躲在人堆里头骂人不吃亏,可真跟林兮溪这种愣头青打起来,显然是要吃大亏的。 等林兮溪终于管住了自己的双手双脚,心头的恐惧打散了大半的时候,茶楼里头已经倒下了一小片人,正期期艾艾地捂着脸捂着肚子捂着大腿嚎叫。 林兮溪苦着一张脸,方才的打斗中他也没少挨揍,此时白净的脸上一块淤青一道血印子,胳膊上也满是抓痕,也不知是地上躺着的哪位“好汉”留下的。 他已经知道错了,也很认真的一个个道歉了,然而管事的司察可不吃这一套。 今儿当值的领头是个年近不惑的资深司察,入行这么些年,打架斗殴没少见,可像这般一个少年干翻十几个成年人的事儿,却也属实稀奇。 司察上下打量着林兮溪,见这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衣裳也烂了、脸上也挂彩了、面上也有肉眼可见的懊恼了,反倒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是谁家孩子?为何打人?伤成这样,可知道疼了?” 林兮溪自知理亏,他本就不打算跟人动手,方才的羞恼和恐惧早已经被他自个儿一拳一拳打成了惭愧和难过。 抬眼看见站在他跟前这领头的司察是个年纪与他父亲相仿的中年男子,问话的语气里头虽有责备,竟也有几分慈爱,林兮溪当下恨不得落下泪来……像他这般年岁不大却孤身漂泊在外的少年,即便受得了旁人的冷眼,受得了腹中饥饿,受得了身上伤口的剧痛……却万万受不得陌生人一句温言关怀。 他当然是知道疼的,他当然也知道自个儿错了。 林兮溪想起他爹曾经苦口婆心地谆谆教诲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脑子,有语言,有智谋。” ——“暴力,不能解决一切。” 可惜这些大道理都不适用于他这种天生的问题少年,即便他心头是明事理的,拳头却总是有它自己的想法。 这档子毛病让林兮溪自儿时起便糟了不少罪,族中亲属得知这孩子是个一害怕就会打人的暴力狂之后,即便面上不说,背后也会多多少少会暗自提点自家的孩子——“兮溪那孩子是有问题的,别跟他玩儿。” 是以,林兮溪鲜少交到同龄的小朋友,平日里也只有他亲爹会跟他亲近些。甚至就连那位他父亲单独为他请来的夫子都不敢大声斥责他,只能半哄着半劝着督促他念书。 林兮溪心头百感交集,怯生生地向那司察说了自个儿动手的缘由,谈话间他的肚子又咕叽咕叽叫了好几声。 ——午后的太阳早已经落下地平线去了,晚饭时间怕是也将近了,而这一整天,林兮溪都未曾吃上一口热饭菜。 “行了,究竟怎么回事儿,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待那些被你打伤的茶客清醒了再说吧。”领头的司察很有耐心,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比起那自以为是的鲶鱼须,这位司察反倒更像个教书育人的夫子,“饿了吧?你家住在哪?差人叫你家大人过来,把这事儿了结了,便领了你回去吃晚饭吧。” 方才与这少年一番谈话,林兮溪眼中的懊恼绝不像是骗人的,司察心下明了,这孩子不是个惹是生非的性子,便也不打算多加教训。 林兮溪眨巴眨巴眼,他家大人……怕不是这司察能请来的。 林兮溪捏着自个儿的后颈左顾右盼,支支吾吾不愿交待。司察当他是怕家里大人责骂,正打算规劝几句,却见这少年双眼霎时间又亮了起来,像是见了什么稀罕事物一般,兴奋地指着茶馆外头喊了一声—— “狐狸眼!!!” “狐!狸!眼!” 林兮溪像是整个人都被点燃了,恨不能窜上天去炸成一朵大烟花,登时上蹿下跳地蹦跶起来,边往外头跑边呼着喊着,“是他!就是他!可让我找着了!” “哎?!”司察一惊,忙抓着林兮溪的胳膊将他拽住,问道,“偷偷摸摸跑什么呢!你小子看见什么了?” 林兮溪反应过来,自个儿此时还是个打架斗殴的案犯呢,可不能自顾自追过去。可等他再一回头,见那狐狸眼夹在几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中间儿,正打茶馆门前过去,像是要正要进周遭一家酒楼去吃晚饭呢。 林兮溪心道不好,这无妄城城大人又多,更有无数行商走贩来来往往,每日进城出城的不止千人,这番要是放了这狐狸眼走了,下次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逮着他! ——决不能就这么放那狐狸眼走! 林兮溪当下心中一横,拽着那司察张口便指认道:“他他他,那个穿着天青色衣裳的、长着一双狐狸眼的,他就是我家大人!” 天色将晚,司察被那楼外的灯火恍惚得看不大清,眯着眼望了望,“哪个?那处站的的分明是几个年轻公子哥儿,怎会是你家长辈?” 林兮溪想也不想,信口胡诌道,“他是我……二舅!我二舅!” 司察好不容易看清了外头踱着步路过的几人的面容,登时一巴掌糊在林兮溪后脑勺,斥道:“你这小子怎生会说谎?那分明是慕容城主,怎会是你家二舅?“ 慕容城主?无妄城的城主?那个爱出风头又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怎可能是个城主? ……他要真是城主,那这无妄城岂不是迟早要完? 林兮溪大摇其头,连拖带拽地拉着司察就往外头跑,指着那狐狸眼便叫道: “——嘿!二舅!” 少年憋足了劲儿的这一声呼喊清亮又高亢,即便在入夜时分人声鼎沸的飞花街上也极具穿透力,愣是叫得整条飞花街上半数耳朵不背的男人都回了头——自然也包括“狐狸眼”贺临。 回眸望见这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又挂着乌眼青的“穷苦”少年的时候,贺临险些没认出来。 比之上次相见,这少年简直像是换了个人。那一晚也是这般将黑不黑的天色,可那时这少年还是一番世家小公子的打扮——锦衣华服不说,那佩环束发亦皆是上乘好物。 所幸在服饰佩戴这些外物之余,十日前贺临在乌璐山遇上的那少年有着令他极难忘却的外貌——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和很长的睫毛,眉眼处的颜色很浓,倒显得眉目如画又有几分不合年纪的纯真。这般面容分明还很稚嫩,个头却是不低,还长着一双惹人侧目的长腿和一把不过掌宽的细腰。 待到贺临终于将那离他一丈远的位置,那正满脸喜色地冲着他快速挥手的少年,与他路过乌璐山时捡到的那暴躁小子的模样匹配起来的时候,他不得不在震惊之中缓了好久,才想起向周遭几名好友请了个辞——这顿由无妄城主宴请的晚饭,恐怕他是不得不缺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 贺临当然不是嘻嘻他二舅︿( ̄︶ ̄)︿ 第4章 嘻嘻 回眸望见这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又挂着乌眼青的“穷苦”少年的时候,贺临险些没认出来。 比之上次相见,这少年简直像是换了个人。那一晚也是这般将黑不黑的天色,可那时这少年还是一番世家小公子的打扮——锦衣华服不说,那佩环束发亦皆是上乘好物。 所幸在服饰佩戴这些外物之余,十日前贺临在乌璐山遇上的那少年有着令他极难忘却的外貌——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和很长的睫毛,眉眼处的颜色很浓,倒显得眉目如画又有几分不合年纪的纯真。这般面容分明还很稚嫩,个头却是不低,还长着一双惹人侧目的长腿和一把不过掌宽的细腰。 待到贺临终于将那离他一丈远的位置,那正满脸喜色地冲着他快速挥手的少年,与他路过乌璐山时捡到的那暴躁小子的模样匹配起来的时候,他不得不在震惊之中缓了好久,才想起向周遭几名好友请了个辞——这顿由无妄城主宴请的晚饭,恐怕他是不得不缺席了。 “嚷嚷什么,小声点!”司察见路人纷纷侧目,忙按住兴奋不已的林兮溪,咬牙切齿道,“都跟你说了那蓝衣裳的是慕容城主,整个无妄城都知道城主没有你这般大的外甥!” 林兮溪却顾不得与司察辩驳,指着已经回头与他对上双眼的狐狸眼叫道:“你可别跑!狐狸眼,现在你就是我二舅!快过来!” 贺临被他叫得头皮发麻,与好友谈话时的表情显而易见的僵了好一阵。 无论是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人在大街上胡乱叫唤都会觉得失了脸面。于是贺临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冲到林兮溪跟前,从牙缝里头挤出几个字儿:“我这叫桃花眼!再胡乱说话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待人走近了,司察这才看清,来人不是那同样穿着蓝色衣裳的慕容城主,而是个很面熟的年轻人。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模样生得很端正,见过一次便很难忘却。加上他又常常与无妄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一道出入,司察这些年来没少在飞花街上巡逻,自然对他是有印象的。 ——那一双眼,的确不是什么狐狸眼,该说是不太周正的桃花眼,比之是略微长了些。 林兮溪对来人眨眨眼发射讯号,试图用眼神与他串通一气,即便他根本不知这人大名叫什么。又瞥了瞥身侧还死死拽住他的司察,半暗示半揶揄地对贺临道:“二舅,这么巧啊,你也出来逛大街?” 贺临闻言两眼一黑,如他这般年岁这般身份,怎可能有个这么大的暴躁外甥? 侧眼又见着一身制服的司察,心下了然,于是笑眯眯地抚摸着林兮溪的狗头,神情慈爱地温声道:“是啊,好久不见啊大外甥,你又惹什么事儿了?” “哎呀二舅你可真了解我,自从你善解人意地将我扔在那破刊社以后,我便天天饿着肚子出来惹事儿!” 表面上,林兮溪与这狐狸眼交谈得十分和睦,实际上他已经在心中许下了新年愿望:下个月就是正月,当心我背着你偷偷去剃头! 司察见这“舅甥”二人谈得有来有回,又听见林兮溪提到“刊社”,便想起了眼前这男子的身份,“这位是……繁天刊社那位景瑞公子?” “正是在下。”贺临笑得光风霁月,谦和有礼之中隐隐透出一派世家公子风范。 当街被人认了出来让贺临觉着这面子算是挣了回来,底气十足地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杆道:“不知我这调皮又好动的大外甥,给司察大人添了什么麻烦?” 景瑞公子? 林兮溪不动声色地牢牢记住这个名字,下次再要找这狐狸眼就容易多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登记一番便可结案。”司察身经百案,识人探事都有一套,见这二人穿着打扮差异极大,心里头自是有些计较,于是抛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不知景瑞公子这大外甥,如何称呼呢?” “我叫——”林兮溪正要回答,却见司察回头便是一个威胁的眼神。 司察毕竟是司察,严厉起来的时候眼里很有威压,林兮溪喉头打了个结,不敢出声了。 司察笑眯眯地望着贺临,贺临笑眯眯地望着林兮溪。 “我这大外甥,也是许久不见了……”贺临装大尾巴狼的功夫极深,一边转寰着一边心中飞快地回忆他与这少年相遇时的所见所闻……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想起来,于是极顺溜地拐了个弯儿道,“二狗子,你大名叫什么来着?” 你!才!是!二!狗!子!!! 林兮溪恨不能以头抢地,一双眼中迸出精光,直直射向叫他“二狗子”的坏狐狸,也再顾不得司察的制止,声嘶力竭道:“我,大,名,叫,林!兮!溪!” “噗嗤——”贺临报了“狐狸”之仇,乐得龇牙咧嘴,忍不住伸手捏捏林兮溪气鼓鼓的脸颊,亲昵地叫他,“嘻嘻呀,你这几天都做什么了,怎生弄成了这般可怜模样?” 你竟然还有脸问?! 林兮溪气得更鼓了,无力地将方才茶楼中发生的事情简短地讲了一遍,拿一双写满了“都怨你”的眼盯着景瑞公子,控诉他连日来遭遇的不堪境地。 听着林兮溪一带而过的讲述,贺临眯起了一双眼,意味不明的表情更像是个活生生的狐狸了,慢悠悠道,“你是说,他们骂你是狗仔,还叫你去花楼卖身?” “嗯呢。”林兮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说的是狗崽,以为人家是骂他年虽小又不懂事,是个小狗;心里头也全然不懂去花楼卖身究竟是个什么含义,只当是诅咒他不学无术,以后只能靠看人脸色谋生。 ——在林兮溪的耳朵里,旁人叫他去当个度夜郎,与他爹训斥他“不好好读书以后只能去搬砖”,两者的个中含义是差不离的。 林兮溪懵懂无知,司察与贺临却是心明眼亮。 端看景瑞公子这有头有脸有身份的做派,加上这乌漆抹黑的脸色,司察心知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于是打圆场道:“方才林小公子打伤的都是些市井粗人,平日里便满口浑话,又不知林小公子的身份,自然出口失了轻重……不过这小子,呃,这小公子也将人打得不轻,不如此事暂先搁置,改日双方赔礼道歉便罢了。” “可是嘻嘻伤得也不轻。”贺临缓缓侧头,目光从林兮溪身上转向司察,眼中有着让年近不惑的司察都觉着毛骨悚然的威慑。 半晌,才又开口,缓缓道:“让司察大人费心了,天色已晚,改日我亲自带着嘻嘻去裁度司请司察大人结案。不知大人贵姓?” 他这话里头,既没有代林兮溪应下司察提议的“赔礼道歉”,也没有拂了司察大人的面子,算是分寸合宜。 一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受不得言语侮辱,出手伤了人,这事本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司察顺着台阶下了,拱手道:“敝姓胡,无妄城裁度总司一名司察领事而已,算不得大人。” 贺临点点头,扶着林兮溪的肩膀对司察道:“既然如此,今日便由我将这小子带回了,胡司察大人慢走。” “等等。”司察伸手拦了拦,竟是没忘记该走的流程,“还请林小公子留下名碟押在裁度司,待结案后方能取走。” 林兮溪呆愣当场。 贺临不疑有他,伸手捅了捅林兮溪后腰,催促道:“名碟呢?” 林兮溪心里头却七上八下,原因有二:首先“林兮溪”这三个字就不是他的大名,名碟上头自然也不是这么写的,拿出来便要露馅儿;其次他的名碟也在那包袱里头,而他的包袱早在十日前便丢了。 “……”林兮溪眼珠子转转,向景瑞公子求救道,“在那个包袱里……一同丢了。” 贺临头疼欲裂,包袱包袱,就是因了林兮溪丢失的这个包袱,他才背上林兮溪这么个活包袱! “可是遗失了?”司察问他。 林兮溪苦逼兮兮地点点头,“嗯,十日前在乌璐山,被一伙山贼给抢走了。” “罢了。”司察前后联系起来一想,心说这孩子也真倒霉,便也摆摆手,道,“既然是景瑞公子的外甥,那就不难找,今日这名碟我便不收了,下次来结案时一同补办了吧。” 林兮溪心中打鼓,要是去那裁度司翻户籍验身份,他能不露馅才怪。 而贺临顺势点头致谢,他也就是顺手捞上这少年一把,将他们之间的恩怨结清便可以抽身走人,至于林兮溪的什么身份不身份,他可管不着这等闲事。 * 告别了胡司察,贺临领着林兮溪顺着飞花街走着,两侧灯火通明,正是无妄城最为热闹的时分。 林兮溪却无心去欣赏,此时他就连那空落落的、“咕叽咕叽”闹着的肚皮都无暇顾及,满脑子都是懊丧。 “怎么这般慌张?”贺临扯了身旁这少年一把,没让他撞上那从花楼里头出来的醉醺醺的客人,“心神不宁的,想什么呢?” “名碟啊……”林兮溪愁容满面,“若是名碟补不出来,会怎么样?” “怎会补不出来?”贺临撇他一眼,顺势探他底细,“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可是无妄城中人?” “我家不在无妄城……若是司察翻了户籍发现你不是我二舅,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不是就不是呗。”贺临漫不经心道,“我么,去跟司察道个歉,最多再罚点银子,也算不得大事。至于你,当然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还是说……你是个没有户籍的黑户?” 那倒好了! 林兮溪眼睛一亮,仰头问他,“黑户是什么?查出来是个黑户会如何?” 贺临见他这说什么信什么的傻样,忍不住逗逗他,“黑户,那就是不存在的人,自然是要消除掉的。” “消除?”林兮溪顿住脚步,恐慌道,“是说要要要要……要弄死我吗?” “噗。”贺临嗤笑,“你还真是个黑户?愣小子,你可以啊,又是当街斗殴又是来历不明,你究竟是谁?” 贺临一双眼紧紧盯着他,早在乌璐山上他便觉出这少年的怪异之处,心中那份揣度早已存了许久,方才也不过是借了司察之口来探他的名姓——若他真的叫做林兮溪,那这少年便也与他无关了。 那一日在乌璐山上,贺临之所以会出手,个中缘由怕是林兮溪永远都猜不透。 贺临不仅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他本性甚至算得上冷漠,然而打马路过时那惊鸿一瞥,这少年的眉眼与神情,叫他陡然回忆起九年前那个孩子。 第5章 山贼 问及身世,林兮溪自是支支吾吾死乞白赖地硬撑,说自个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姓林名兮溪。 贺临也拿他没辙。 “那你什么时候还我包袱?”林兮溪揉着空落落的肚皮,可怜巴巴地向贺临讨要自己丢失的包袱。 贺临额角青筋一跳,往事真真不堪回首。 二人之所以会这般纠缠,还要从十日前在乌璐山的那桩乌龙说起。 那一日时至午后,林兮溪正从山间往无妄城的方向赶路。从流风城往无妄城去,乌璐山是必经之路,这山就在无妄城城郊,脚程快些只需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进城。 盛世清平,百姓安居,乌璐山又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端说不该出现“山贼”这种林兮溪只在传记话本里头看见过的人物。 许是“福”至心灵,许是林兮溪继承了他爹那想什么有什么的古怪功能,这一伙不知从哪个山头移民过来的山贼,好巧不巧正让林兮溪给碰上了。 山贼算不得人高马大,但绝对是人多势众,锃亮的大刀一晃,林兮溪立刻双手奉上了他随身带着的小包袱。 山贼之所以是山贼,自然不懂得见好就收,夺了最值钱的包裹还不知足,非得拿刀逼着这看似软弱可欺的少年褪下那一身金贵又细致的衣裳——纹金外袍由镶玉腰带束着,光是拿眼看着都觉着双眼贵了几分——林兮溪逃家之前,的的确确是对银钱没有太细致的概念。 他头一回自个儿溜出家门,对外头这些陌生面孔自是陌生又好奇。一路上便如同那林间小梅花鹿一般,见着什么都要嗅一嗅蹭一蹭,即便是对上凶神恶煞的山贼,也光顾着滴溜着一双圆眼端详人家的模样神态、穿着打扮。 这般初生小兽不知外界艰险的好奇神情,落在那一伙山贼眼里就是“不把哥儿几个放眼里”的欠揍肥羊。 几把冰凉的大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林兮溪成功的犯病了。 惊惧之下林兮溪“噔楞”几下弹碎了山贼手中的寒铁,又是几招霸道的灵术震开了他们的包围圈——人说虎父无犬子,林兮溪,毕竟还是多少继承了几分他父亲那叱咤灵都的惊天灵力。 正当林兮溪一边点头哈腰道着歉一边准备抽身跑路的时候,从远处打马而来的贺临自以为目睹了一个“世家公子仗势欺人,单枪匹马干翻数十无辜山民”的犯.罪现场。 青天白日的官道上,一个锦衣少年张牙舞爪地打翻了一片人,还气势汹汹地踩在连连哀嚎着求饶的人的脑袋上,大声咒骂着——“都说了叫你别靠近我了!”“这可是你自找的,不能怨我!”——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欺负人,而不是人欺负他。 于是玉树临风行事潇洒的景瑞公子当下燃起了熊熊的仗义之心,决定好生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于是贺临出手了。 于是精疲力尽的林兮溪反被制住了。 等俩人终于把话说清,那一伙山贼早就偷偷摸摸卷了包袱跑远了——山贼山贼,“偷”自然是“贼”的必备伎俩。 林兮溪拔腿就要追,可彼时太阳都快要落山了,谁也不知追进那林间深处会遭遇什么,林兮溪会不会干脆连同小命一起交代了。 良心发现之后的贺临自是不忍心见他流落荒野,随口便允诺他:“既然弄巧成拙害你丢了包袱,便由我将它找回来。” “那若是找不回来呢?” “无论你那包袱里有什么,我双倍赔你便是了。” ——贺临为了维护颜面随口许下承诺的时候,当然是完全没有想到,那包袱里究竟有什么。 大抵乌璐山这一出乌龙,能彻底教会贺临,做人真不能随便装逼。 那一日太阳落山以后,林兮溪再挑不动眼皮,坐在贺临的马上,靠着人胸口毫不设防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再醒来的时候,这迷糊小孩儿已经被贺临“拐卖”给了黑心刊社,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苦工。 * “那伙山贼来得太蹊跷,自多年前长阳王清剿了乌璐山邪族之后,那几座山头分明是连年太平……” 这小孩儿咕噜噜的肚皮叫得贺临耳不忍闻,随手买了包热乎乎的糖栗子塞给他,二人边走边吃边聊。 “所以我的包袱呢?”林兮溪抱着纸包剥栗子,事关自己日后的幸福,林兮溪穷追不舍,栗子都堵不上他的嘴。 “呃。”贺临摸摸鼻子,“既然山贼来得蹊跷,追查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那包袱里头究竟有什么要紧的,我先赔给你?”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贺临早就忘了十天前的这一出了。那些劳什子山贼,他日理万机的景瑞公子根本无暇顾及,至今还没出手去追查。 “……”林兮溪顿住脚步,捏着一个栗子问他,“这一包栗子,要几个铜板?” “二十文啊。” “那一钱银子是多少文?” “一百文。” “一两银子值几钱?” “十钱……你究竟想问什么?”贺临一脸莫名其妙。 林兮溪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一两银子,可以买五十包这样的糖炒栗子,我那包袱里,装的都是一千两的银票。” 贺临:“……几张?” 林兮溪伸出一根手指头。 贺临一颗心放下一半。 “一百张。”林兮溪幽幽道。 不用四舍五入,这就是一个亿。 贺临:…… 小屁孩吹起牛来还没个谱了。 “我不要你还我双倍。”林兮溪打了两个小喷嚏,搓了搓胳膊,数九寒天光着膀子挂着伤在街上走,莫说他是个热血少年,即便是个铁血少年也受不住这刺骨凉风。 贺临叹了口气,脱下外袍扔给他,“自己穿上。” 林兮溪接了衣裳,毫不客气地套在外头,沾了糖渍的指头按了上去,留了几个黑漆漆的印子,“你把包袱里的银子等额还给我就行,一分不能少。” 贺临:“……” 还敢说得跟真的似的。 一百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莫说能买下十间夜莺阁,怕是连那千重山上头依山叠起的万重楼都要分他几座。 十多岁的少年身怀巨额银票独自行走江湖,最没谱的三流小报都不敢这么写。 贺临干脆也不走了,俩人站在街上一盏忽明忽灭的纸灯下头,大眼瞪长眼。 “你爹是做什么的?” 林兮溪仔细想了想,他爹平日里除了看书、喝茶和乐此不疲地蹂.躏他以外,似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哦对了,他有时也会出门的。 思及此,林兮溪不确定道:“我爹是个教书先生……好像是。” “那你娘呢?” 这个问题林兮溪就更不确定了,他家虽然很大,可他爹和他父亲恨不能日日夜夜粘在一块儿,俩人黏糊到多他一个儿子都嫌多余,哪儿还能容得下一个“娘”。 况且他两个父亲除了几年前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偌大的陌生世界以外,总体来说对他还是很不错的,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需要一个娘……当然,那俩老夫夫也从没打算给他找个娘。 左右一想,林兮溪便嘟哝着小声回答贺临:“我没有娘。” 说话时林兮溪心里头惴惴不安,不知道没有娘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这副受了委屈的小模样,这突然变得唯唯诺诺的小嗓音,在贺临的认知里这事情便被诠释成了另一番境况:一个爹不管娘不要,从小活在臆想症里的傻孩子,长大些年岁,可能是遭到了童年妄想的破灭,于是不堪打击,逃家了。 ——罢了,也是个可怜孩子,贺临当下不再打算与他计较。 曲起一指敲敲他脑袋,贺临忍不住训他:“越说越荒唐,教书先生能有这么些银两给你?你这小子莫要信口开河。” “教书先生怎么了?”林兮溪不服气,捂着脑袋撇撇嘴,“那尽书先生也有许多银子呢!” “尽书先生?大文豪言尽书?”既是赫赫有名的言尽书先生,一副字卖出天价也不稀奇。 “对啊。”林兮溪点头如啄米。 贺临更觉好笑,“你怎知尽书先生有银子?莫非你爹就是他?” “当然不是!他是父亲给我请的夫子——” 林兮溪被激得脱口而出,说完便捂着嘴满心懊悔。 “哦?”贺临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当中透出林兮溪看不懂的意味深长,“我再问你一次,你姓什么,叫什么?” 这是贺临抛出的第二次机会。 可惜林兮溪浑然不知,直接将那机会捏吧捏吧揉成团扔到脑后去了,想也不想道,“林兮溪啊,你还要问几次?” 贺临一把扯下林兮溪身上披着的那件印着黑手印的衣裳。 “——衣服还给我,我冷。” 忽如其来的寒风和贺临变脸的速度一样快,弄得林兮溪一个哆嗦,嚼了一半的糖炒栗子卡嗓子眼儿里头了。 “咳咳——”急忙拍着胸口顺气,林兮溪心里头又着急又懵懂——这臭狐狸怎么说生气就生气? 贺临撇都没撇上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别,别走……”林兮溪生怕贺临趁机跑路,若是再跟丢了,他又要再挨上几天饿。 话音未落,贺临脚下转了个圈儿,回身搭着林兮溪的肩膀就往街道对面走。 林兮溪赶紧擦了擦咳出的眼泪水,可怜巴巴地抬头道:“你别丢下我。” 这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望着他,贺临心里头像是被一根羽毛挠了一下,若有似无,却极不舒服,一种他自个儿也解释不清的晦涩情绪在心里头缓缓流动。 未及贺临再度开口,身后一声囫囵不清的嗓音叫道—— “景,景瑞公子?” 第6章 翎雀 来人是贺临避之不及的,可他身旁还紧紧跟着个懵懂的林兮溪。 见有人叫这狐狸眼,林兮溪回头望了一眼,那方灯火阑珊处,一个面红耳赤、一看就是在花楼里头喝得七荤八素的青年,正遥遥望着这处,口里囫囵不清地喊着:“景瑞公子?别、别走啊,这、这么巧啊,你也来喝酒?” 林兮溪戳戳他,“有人叫你呢,好像还是个大舌头。” 贺临暗自叹了口气,无奈地回过头去。 此时不过太阳下山,远没到酣歌恒舞的时候,这青年却已经喝得烂醉,显然是自白日起就泡在这花楼了。 心头万般不屑,面上纹丝不动,贺临风度翩翩地回头,微笑:“许久未见,慕容二公子还是这般好兴致。”这般胡乱酗酒、白日宣淫的好的兴致。 林兮溪却一下来了精神,“慕容二”不正是他那嫌疑人名单上的第二号吗? “谁、谁说我醉了,放放放开我!”慕容二公子挥开身旁搀扶着他的随从,摇摇晃晃往对过走,坚持要来与贺临打声招呼。 林兮溪被贺临严严实实挡着,心头好奇极了,从他身后伸出一个脑袋,望见慕容二的出处——那大红灯笼照着的地方,牌匾上写的正是“夜莺阁”。 分明是黎明时分刚死了一个叶温香,到此时太阳也不过才走了一轮,而夜莺阁已然恢复了鼎沸人声,照常做着营生,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林兮溪忽觉怅然,虽说叶温香的臭名声他今日也领教了,却没料到人情竟能如此薄凉。 他突然有些不太喜欢这座过于活泼的无妄城了。 “嘿,还藏了个小雏儿?”慕容二公子显然是喝得神志不清,凑到贺临跟前的时候,也偏着头细细端详着被贺临有意挡在身后的林兮溪,拍着手叫道,“嫩!真嫩!唇红齿白眼神清亮,定是个小仔鸡,景瑞公子果真好眼光!不知叫起来如何?” 贺临当下眉头微蹙,面露不悦。 他果断侧身又退开半步,既像是要将林兮溪藏回去,又像是生怕慕容二公子身上的荤腥酒气喷到自个儿身上。 见慕容二伸手要掐他的脸,林兮溪赶紧也退了回去,只留一双眼在外头盯着。 察觉贺临退避的动作,又拿喝得乌糟糟的慕容二与他两厢一对比,林兮溪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临显然是极爱干净的。 除开那件天青色外袍,他身上无处不是整洁又妥帖的,在这摩肩接踵的飞花街上走了半晌,贺临就连足尖都未曾沾上半分尘土。 这纤尘不染的人身上唯一扎眼的,是林兮溪方才印上去的黑指印。 那件被贺临揪走的外衣又兜头罩了下来,带着他的体温和身上的清浅兰香。 贺临低声催促,“都被你弄脏了,还是你自个儿穿着吧——穿紧些,把你那胳膊裹上!” 林兮溪乖乖拽紧了衣裳,心道原来贺临还是有些嫌弃他的。 “慕容二公子说笑了。”贺临把林兮溪拢进怀里,按着他的脑袋,毫无诚意地介绍道,“这是我——家中幼弟。性子皮了些,在外头玩的衣裳都破了,见笑。” 林兮溪短短一瞬升了辈分,喜不自禁。 “哦?既然是景瑞公子的小弟,那便也算做我的小弟。”慕容二眯了眯眼,伸手去掀那袍子,被贺临挥手挡下,讪讪道,“小弟莫慌,本公子是慕容城主的亲弟弟,慕容笛。不知小弟如何称呼?” ——你走开谁要做你小弟。 林兮溪暗自翻了个白眼,原来这厮不叫慕容二,叫慕容笛。 林兮溪半晌不吭声,慕容笛反倒来了劲儿,对贺临道,“既然是你家的小公子,不如一道进来坐坐——阮玉姑娘今日登魁首,喜庆!” “温香姑娘才故去不到一日,怎能这般大肆庆贺?”林兮溪小声咕哝。 “庆贺!怎不该庆贺?”慕容笛烂醉之余听得一清二楚,啐了一口道,“叶温香那假清高的臭.婊.子,跟我还敢装什么三贞九烈,死得该!” 林兮溪暗自记下:六,慕容笛十分憎恶叶温香,嫌疑值翻倍。 “舍弟年岁尚小,家教严谨,二公子注意言辞。天色不早了,二公子早些歇着吧。”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贺临耐心耗尽,冷冷撂下一句话,拽着林兮溪走了。 林兮溪罩着衣裳看不清路,被贺临拖着走得跌跌撞撞,到了僻静些的地方,忍不住掀开衣裳道:“这人分明自个儿就泡在那夜莺阁里头喝得烂醉,为什么又要骂叶温香?这般言行不一,你们无妄城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贺临倒也不恼,“温香姑娘生前便与慕容笛有些纠葛。她性子泼辣,终其一生都未曾有客人入她闺房,据传是为了心上人守贞;慕容笛早几年便看上了她,却始终被拒之门外。他向来又是个得不到手便不罢休的纨绔做派,在一个彩樱身上几番受挫,自然恼火。” 见贺临这般耐心与他解释,林兮溪忙追问道:“既然慕容笛喜欢叶温香,那他与那黎阮玉又是什么关系?为何要为她庆贺?” 贺临顿了顿,无可奈何道:“彩樱也好冠珠也罢,慕容笛怎会对这等人真诚相待?即便是他得到了整个夜莺阁的姑娘,也会再肖想其他,他对黎阮玉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纠缠叶温香无非是被她挑起了心思,越求不得越不罢休。” 人心竟会如此不专?林兮溪有些不可置信,“我听说,黎阮玉差点被叶温香害死,还是慕容笛救下的……茶馆里头的人分明说慕容笛要为她赎身。” “许是真的吧,慕容笛倒是为她砸了不少银子……不过他先前也是这般砸银子捧叶温香的。总之慕容笛绝不是什么情种,茶楼里头的闲话,莫要太当真。”贺临不忍用这般人性薄凉的事实去打击林兮溪,拐了个话头警告他,“——所以,你别去招惹慕容笛,离他远些。” 线索七,慕容笛给叶温香黎阮玉都砸了银子,一个到手了,一个没到。 “这怎么行。”林兮溪毫不领情,“我今儿才找了一半的消息,好不容易碰上慕容笛,改天可要好好问问他这里头的故事。” 这话听得贺临眉头倒竖,不悦道:“你分明还未及成年,为何成天想着往那花楼里头钻?莫不是要学那慕容笛?” “哪里是我要往里头钻?那处寒人心的地方,就是请我我还不去呢!”林兮溪不满道,“我这不是没了银子,要去那刊社做工?王八豆——哦不,王主事叫我每日都要交报告。《翎雀谈》能用的报告,可不就是那花楼里头的纠葛?” 贺临这才回过味儿来,想起林兮溪身上质料粗糙的粗布素衣、一脑袋的乱毛、和拿到栗子时狼吞虎咽的动作,后知后觉道:“王主事竟让你去《翎雀谈》?你这几日究竟是怎么过的?” * 就是放眼这南方十六外城,繁天刊社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刊社。可是刊社颇具规模是真的,抠门儿也是真的。 自打林兮溪进了这刊社里头,别说月钱没个影儿,就连每日的饭补都被王主事想方设法地克扣着。克扣的由头无它,无非是林兮溪交不出什么像样的探事报告,而刊社又不养闲人。 这显然是借口,将一个显然是未成年的林兮溪分到《翎雀谈》,真真是狡诈奸猾的王八豆能想出的最损的招儿了。 繁天刊社旗下有一本甲级刊,十来本乙级刊,二十来本丙级刊。 甲级刊在哪个刊社都是是镇社之宝,有时甚至能成为城主或干事的喉舌,自然不是林兮溪这等小杂役能染指的;丙级刊是刊社的摇钱树,只因内容荤素不忌,卖得自然就多了。 丙级刊最能吸引眼球却也最没下限,这等限制级的刊物,小孩子还不能看。 繁天刊社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知道,长着八字胡绿豆眼的王主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让年岁尚小的林兮溪去碰这等乌糟糟的东西。 于是这本由丙级刊升级而来的,除了不再涉及露骨内容以外与三流话本儿全然无异的,主打的依旧是花楼秘事的《翎雀谈》,就成了林兮溪如今的归宿。 就这么一遭良心喂狗的破事儿,王八豆也不是全然不占理儿——探事好赖也算文人,都有些清高也有些抱负,想写些颇有影响力的正经稿子,自然无人愿意去那《翎雀谈》。 端看林兮溪在茶楼中被人如此辱骂,便也知道给一个专门八卦花楼妓子的刊物做探事是一件多么丢脸面的事情。 于是乎,《翎雀谈》自然而然成了整个繁天刊社人手缺口最大的地儿,林兮溪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小杂役,去那儿历练再合适不过。 ——可惜如今贺临并不打算去听王八豆这么个借口。 因为林兮溪正哭着喊着在他跟前撒泼耍赖呢。 * 在贺临眼中,繁天刊社的待遇从来都是一等一的,从不克扣银两,更不会丧心病狂到少了一个少年的饭补。 然而身为一个从来都对刊社甩手不管,只顾满灵都晃悠着的、游手好闲的尘星岛贺氏后人,刚接手刊社两年的贺临压根儿就不知道成天对他逢迎谄媚的王八豆的真实为人。 正因如此,当贺临将这路上捡来的林兮溪扔进刊社的时候,满心以为王八豆会给他找个在刊社里头端茶倒水的活计。 身在遮风挡雨冬日里还烧着昂贵的火龙取暖的南方第一大刊社里,林兮溪可能会面临的最大程度的危险也就是被茶水烫伤手而已——贺临绝对没想到林兮溪会被欺压至斯。 林兮溪压抑了许多天,直到这时一番激昂顿挫的控诉过后,贺临才理清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原来你才十四岁?”贺临想了想,九年前那个孩子,也不过是四五岁的年纪,这倒对的上,“王主事可知晓你的年岁?” “当然知道!”林兮溪忿忿不平,“他说年岁不够便算不得正式工,不好跟账房支银子,就连我这点饭补还是他自个儿掏腰包填上的呢!” “年岁不够不该是不用?怎会用了还不好支银子?”贺临越想越头大。 “王八豆说,只要不给月钱,就算不得是用童工,就是裁度司也判不得他的错。”林兮溪说得极快,显然是将王八豆的话复制了一遍。 这令人着迷的逻辑。 贺临被王主事的无耻深深地震撼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 纠结冷漠又洁癖,贺临处女座实锤了︿( ̄︶ ̄)︿ 第7章 贺临 贺临早知林兮溪又愣又单纯,却没料到他竟单纯到这般任人欺瞒。 那天他将睡得昏沉的林兮溪带进无妄城之后,便收到尘星岛的信笺,当夜便赶回去处理要务,这一来一回一耽搁,竟把林兮溪的事全然忘却了。 要不是今日碰上,恐怕林兮溪还要继续吃上许久的苦头。 他许久不动、早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尘的良心被林兮溪的控诉狠狠洗刷了一遍,终于动情道:“他这般欺压你,你怎么不来找我?” 林兮溪整个人都震惊了,“你竟然还有脸说?!今日之前,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那王八豆连几个铜子儿的饭钱都克扣,又怎可能帮我去找你?” “贺临。”贺临压下对王八豆的恼火,眸光闪了闪,用一种温和又沉重的语气说,“我姓贺,单名临,居高临下的‘临’。又字景瑞,取义景星瑞云,生于晦朔,助月为明。旁人都称我一声景瑞公子,却鲜有人知我亦叫做贺临。日后但凡有人欺辱你,你便让他去找繁天刊社的景瑞公子;若是他还敢造次,你便叫他去找尘星岛传人,贺临。” “贺临……?”林兮溪反复念叨了几遍,像是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然记忆却锁得深邃,怎么念叨也挖不出来。 恍然间,他又想起那时他爹喝多了,朦胧之间曾经语重心长地嘱咐他: ——“嘻嘻啊,爹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当然也不是要你自生自灭。如果你遇到一个姓贺的人,千万记得缠上他,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别客气。” 林兮溪双眼陡然亮的如同两盏小灯笼,亢奋道:“你叫贺临!姓贺!” 打道边路过的路人都被这一声震得顿住脚步,纷纷侧目。 贺临好笑又无奈,捏住他的脸颊教训道:“知道便成了,没遇上大事就莫要拿出来说。我将这秘密告诉了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真实的名字吗?” 这是贺临给他的第三次机会。 凭贺临的耐心,事不过三已是极限。 林兮溪终于领情了,可话到了嘴边,又想起他老爹那时也悠悠然补了一句话——“你的本名太显眼,出去容易让人给揍了,还是先跟爹改姓林吧,后头就用你的小名,嘻嘻。” 于是他就成了林兮溪。 他不想再欺骗贺临,可他更不想让贺临揍他一顿。 半晌无言。 贺临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也不见松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林兮溪慌忙跟上,心里头七上八下。他总觉着贺临的态度有哪里不太对,可以他的阅历,还断不清这里头千丝万缕的悱恻缠绵。 “你别走。”林兮溪跑上去拉住贺临的袖子,他身上贺临的衣裳还是太长了,脚下趔趄,险些绊了一个跟头。 贺临没去扶他,任他自己提了下摆稳住身形,才幽幽道:“为何不肯让我走?” “我不知道。”林兮溪一颗心从未像此时这般难耐,那感觉既不是酸楚也不是恼怒,是一种难言的冲撞,像是一盆炭火被闷在了炉子里头,烧不起来也灭不痛快。 他自觉是栗子吃得太快噎着了,便把手里抱了许久、已经凉透了的半袋栗子塞给贺临,干脆胡搅蛮缠道:“我就不让你走,我就要缠着你。” …… 贺临终于绷不住笑开了,逗他道:“你应该说,我还欠你银子呢。” “你还欠我银子呢!” “罢了,就当你是嘻嘻吧。”贺临蹲下.身,把他拖到地上的衣摆折了起来又卷了个结,“本想领你回刊社呆着,既然还欠着银子,便领你去我的住处安顿吧——总不能让债主餐风露宿。” 林兮溪蹦跶两下,当下觉着走路方便了许多,回头问他,“那我以后还要去刊社做工吗?” “你自个儿要不要?” “呃……既然银钱还没还我,那我自然是要挣银子吃饭的。况且,叶温香的案子,我总觉着有蹊跷。还是先做着吧。” “好。”无论林兮溪留不留,贺临都打定主意先将他留在那《翎雀谈》以观后效。 于公,《翎雀谈》的确差人手;于私,他莫名想要林兮溪早些通人事。《翎雀谈》既没有他不该看的东西,又能迫使他明白些大人该明白的“清理”,实在是个好去处。 “既然账房不好支银子,日后便来我这里领月钱——这是这个月的。” 林兮溪接过一小包碎银,下半月能吃饱饭的欣喜由内而外地流露了出来,喜滋滋道:“原先我还以为你是个坏狐狸,原来你是个大好人。” 良心隐隐作痛的贺临:…… “对了,《帐中香》是什么?” 贺临虎躯一震,惊悚道:“你怎知这种丙级刊?你要留在《翎雀谈》便也罢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帐中香》!” 林兮溪莫名其妙,指指贺临的胸口说:“你怀里揣着的那本,掏银子的时候露出了一个角。” 贺临飞快拉紧衣襟藏住小画册,“咳,既然是刊社社长,自然是要审刊的……不许多问!” * 次日,林兮溪在那千重山半山腰的第十一重楼醒来,这是他近日来首次睡到日上三竿。少年人恢复得快,再起身时身上淤青竟也不觉得痛。 贺临不知去向,林兮溪径自去了刊社,交了昨日收集到的七条线索。 李大鱼苦着脸接了,告诉他这些料几乎是无妄城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怕王主事又要克扣他银子。 李大鱼也不富裕,刊社看稿加钱,李大鱼约有小半月没开张了。但念在林兮溪饿着肚子还孜孜不倦地给他拿些陈年老料来,还是从袖口里头摸索半晌,抠出几个铜子儿,道:“昨日你便嚷嚷着吃不饱饭,拿去买些白馒头,别嫌少,好歹填填肚子——王八豆这人你是知道的,莫说你吃不饱,我日子也不好过。” 林兮溪心有戚戚,拐出刊社大门买了几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豪爽地分给李大鱼两个,恨不能向整个刊社大声宣告——“小爷有银子了,买得起肉包子了!” 李大鱼也不知内情,问了半晌见这孩子嘴还死紧,只得提点他道:“先别忙嘚瑟,叶温香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裁度司还抓不着凶手……要我说,谁能找着了关键线索,写成稿往刊上那么一印,往这十六座外城那么一发……啧啧,日后顿顿都吃牛肉面!” 林兮溪咽下口水,憧憬道:“你放心,就凭咱俩,那肯定是写不出这种高级稿子的。” 李大鱼:…… 原来大实话才是最伤人的。 “不过,有梦想总是好的,我这就去探事了,回见。”林兮溪三两口吞下包子,决定中午先去吃牛肉面过过瘾。 李大鱼心里没底,林兮溪却是有的。 他翻过了刊社今日发的几乎所有关于叶温香的稿子,才知她死得极为寥落——那般死状,也不见有个向着她的人给她收敛,直到花倌匆匆忙忙报了裁度司,才等来了良心镀金的司察,终于给她蒙上一层被单,抬进裁度司验尸去了。 验尸结果至今未有消息。 无妄城的裁度司,林兮溪对其印象不错,后来才知裁度司口风甚严,探事们想从司察口中探出点什么,几乎比登天还难。 这般严密公正,好就好在叶温香进了裁度司,便算是得了最后的安宁;坏就坏在,先前许多八卦小刊写的谣言泼的脏水,终归也没个说得上话的出来反驳。 不过,既然叶温香死得凄惨,说明害她的人必然恨极了她,林兮溪名单上的两个嫌疑人——黎阮玉与慕容笛。 林兮溪首先排除了慕容笛。 他对这厮没什么好印象,可昨晚还在骂骂咧咧咒着叶温香的人,绝对不是终于杀了她之后大仇得报的痛快心态。 人说酒后吐真言,就慕容笛昨晚那云里雾里的混沌样,也不像是作假。 林兮溪首先怀疑黎阮玉。 原因有三: 首先,她与慕容笛关系甚密,个中几分真情几分逢场作戏先不说,慕容笛的真金白银却是切切实实为她铺了路的; 再次,黎阮玉与叶温香有前仇,若是叶温香真的害她险些摔下楼台,她恨叶温香也便更加顺理成章; 最后,叶温香应当是被谋杀的,彼时整座夜莺阁都无人察觉,事后房中也无打斗痕迹,那么,凶手必然是熟悉叶温香,或是熟悉那夜莺阁的。 三方缘由,黎阮玉很难洗脱。 林兮溪决定去见她。 第8章 旧梦 要让林兮溪来说,王八豆这般抠门是绝对要不得的。探事行走在外,有了银两办事必然顺畅许多,能打探到消息的自然也会丰富许多。 飞花街来往人多,道也够宽,四架马车并排走也不嫌拥挤。 夜莺阁正对过是一家糕点铺,名叫点梅居。 有钱能使鬼推磨,亦能使林兮溪底气足。大摇大摆地在点梅居磨了一个下午,多多少少摸清了夜莺阁的日常规律。 晚间营业,自午时起便要做准备,夜莺阁的大门也是自午间打开。侧门也是有的,只供伙计进出。伙计衣着种类不多,林兮溪见着两种,一种是采买搬货的杂役身上穿的麻衣,一种是指手画脚的掌事身上穿的棉衣。 夜莺阁的姑娘,林兮溪一个也没见着,更别提新晋头牌黎阮玉。 叮当—— 站在侧门边上等人送货的小杂役百无聊赖地瞥上一眼,见夕阳余晖下头,石板地上闪烁一星亮光——一枚碎银掉在地上,欢快地弹了两下。 环顾一圈四下无人,小杂役忙弯下腰去要捡。那碎银落在地上也不安生,一路蹦哒进了旁边的窄巷。 不甘银钱从指缝中溜走,小杂役忙跟了进去。 窄巷里头有人等候。 未及小杂役看清那人的面容,一道灵符坠进他后脑,随即两眼一翻瘫了下去。 林兮溪低声道了句得罪,拾起碎银塞进那杂役胸口以作赔礼。 灵符作用的时间有限,林兮溪赶忙将昏迷的杂役拖进巷子深处。 这小杂役身量与林兮溪相似,他利落地将两人外衣调换了,又匆匆绑上从杂役脑袋上拆下来的麻布片,最后将人藏在窄巷中堆着的一堆木桶后头,快步出了巷子。 巷口右边就是夜莺阁侧门,林兮溪闪身进去,低着头往深处走。 “——哎,跑什么呢,过来!” 没出两步就有人喊,林兮溪第一次做贼,心里虚得很,浑身一僵不知该跑还是该留。 “叫你呢,快来帮把手!” 林兮溪回头,望见一个穿着棉布衣裳的掌事在叫他,好在掌事也没察觉小杂役已经被掉了包,训了两句便指手画脚地叫林兮溪去后院水房打了热水给春花姑娘送去。 ——这个点,夜莺阁的姑娘该准备梳洗更衣接客了。 林兮溪忙点头应了,摸着门路往后院走,水房很好找,林兮溪跟在一群杂役后头排着队打了一桶热水,出门又找了偷偷摸摸找了个没人的地儿倒了一大半,留了个桶底便提溜着往楼里走。 要怪只能怪夜莺阁的水桶未免太大,提着满当当一桶水林兮溪在见到黎阮玉之前就得先累死。好在他身量不惹眼,木桶里头又是漆黑一片看不清,一路走来也没露馅儿。 上了二楼就僻静了许多,只有排成一排的姑娘香闺里头有些轻声细语的说话声,原来每间房里不止住着一个姑娘,还有伺候她们起居的丫鬟。 从几扇半掩着的门往里看,二楼的房间装饰得都不错,纱帘帷幔一重重,造出了几分犹抱琵琶的意境。 夜莺阁对姑娘们的待遇看似不差,不知怎会有那么些骇人听闻的勾心斗角。 林兮溪转了半天也没摸到门道,好容易见一间房里头出来一个丫鬟,忙凑上去舔着脸问:“这位小姐姐,掌事叫我去送热水,不知阮玉姑娘的香闺在哪儿呢?” 丫鬟先是满脸不耐烦,闻言又转为狐疑,上下扫视着他。 林兮溪忙笑开了颜,挤出几分灿然,找补道:“掌事今儿个才将我从后厨里调出来,好不容易才进到这前楼里头来做工,这第一件差事可不能做砸了,还请姐姐帮帮忙。” 丫鬟脸色稍霁,瞥他一眼,昂起头道:“阮玉姑娘有专人伺候,轮不着你,掌事叫你送这水给哪个姑娘?你可是听错了?” “呃……” “哎罢了罢了,我还要去给姑娘取钗环,没空跟你磨叽——黎阮玉的房间在三楼上,跟那叶温香的并排,你自个儿上去找吧。” 丫鬟说着话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也省得林兮溪再对付她。 林兮溪赶忙上三楼去,这层显然比二楼更金贵些,整层楼就三间房,最里头一间的大门被红布遮上了,该是叶温香的。 原本这头号房该是给头牌的,但一来叶温香死因不明,裁度司应当还要再做探查,便将这房先封上了;二来刚死了人的屋子,喜登魁首的黎阮玉也不见得乐意搬进去。 大抵是裁度司的封条有碍观瞻,夜莺阁为了不碍着生意,竟添了块红布给封上了。或许叶温香的死,于他们来说是件喜事。 中间一间房没有灯光也无人声,不知是做什么用,最外头一间房挨着楼梯,里头有三两人影晃动。 林兮溪决定守株待兔。 丫鬟的话提醒了他,黎阮玉身边的人该是专门配置的,林兮溪顶着一张生面孔贸然去敲门没准会露馅。 鬼使神差地,林兮溪提着水桶,凑近了叶温香的房间。 小心翼翼地撕了那封条,林兮溪轻手轻脚地钻进去,从里头把门合上。 黑漆漆的屋子里没再供炭火,比外头冷上好几分,亦或许是叶温香死得幽怨,这屋里更显鬼气森森。 林兮溪一颗心砰砰直跳,后知后觉地有些脊背发凉。 他不敢点灯,进了门以后一下适应不了屋里的阴暗,不小心撞到门边一个桌台,掉了些东西在地上。 怕再发出声音会引人注意,林兮溪不敢再乱走,只能定定地站在门边,借着外头映进来的灯光,适应了好一阵才看清屋里的布局。 和想象中非常不一样,这屋子里的装饰绝对算不上华丽,甚至有些朴素。 林兮溪想起贺临说的,叶温香终其一生都没有让任何恩客进她的房,估计也是因此,她房中才不需要浮夸的缀饰来讨好客人。 人是自然不在的,可屋里东西也少得出奇。 花楼彩樱的钗环服饰绝不会少,如今橱柜里头却空空荡荡。林兮溪猜测要么是裁度司拿走查验了,要么是花倌将其抬走变卖或者分给其它姑娘了——人不能用了,物却可以尽其用。 于是房中留下的东西显得更稀少了,除开橱柜案几之外,屋里就一张清冷的大床,以及被木质屏风隔断的盥洗间。 林兮溪蹑手蹑脚地转了两圈也没见什么线索,回头看见门边摆着的是一张有些老旧的梳妆台,正是他刚进门时撞到的那一张。 地上掉了不少姑娘家用来梳妆的东西,零零碎碎一大片,林兮溪左右无事,便想着捡拾起来归拢好。 一枚溜圆的小珠子滑了出来,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两圈。 林兮溪捡起来一看,是一枚通体透明的、约有两指宽的小珠子——竟是一枚留影球。 留影球里头能存影像,一枚只能存上很短的片段,亦有留影时所在场景的声音,往往是用来存些值得纪念的、珍贵的场景。 这东西本不稀罕,曾几何时灵都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存上几颗,闲来无事翻出来看看,也是一份念想。 但那也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林兮溪在书上看过这段历史,百年前,灵都这片土地上有两大族群。需要仰赖灵脉供给才能活下去的族群,被称为灵族;依靠掠夺和吞噬灵族活下去的族群,称作邪族。 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过后,邪族大多被清剿,剩余的也只是些残兵败将,躲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头,靠所剩无几的邪流维生。 而灵族则被弱化了,千余年的寿命缩成百年,几乎人人都有的灵力、人人都会几招的灵术,更是成了稀罕物——如今也成了极少数人的异能。与之相对的是,他们也不必再仰赖灵脉维生,也不必再烦忧邪族的入侵。 如今这片土地上的主要居民,就是弱化后的灵族。 自打灵族弱化以后,天生有灵力的人一代更比一代少,到林兮溪这一辈,他已经成了族中唯一有灵力的后人。 灵术式微,叫灵族的生活陷入了一种缓慢的衰退之中。 就拿林兮溪所在的刊社来说,古早时候发行的刊物皆可用灵力激活,叫读者能看见些生动而确切的还原场景,即便是皇朝盛会也能让偏远之地的百姓身临其境。 到了如今,刊物大多却只有文字,苍白又脆弱地转述着有限的信息,就连寥寥无几的彩色图像,都需刊社重金请来精通灵术的人负责投印。 不知再过百年之后,灵术从这片大陆上消失殆尽,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如今,留影球这种需要灵力来激活留影,亦需要灵力来重现虚影的小玩意儿,渐渐也被封进了箱底。 没想到叶温香竟然会留着一枚。 好奇心对少年人的杀伤力是极大的,林兮溪手痒难耐,一股灵力注入留影球,昏暗的室内便生出了一片虚影,将过往的场景栩栩如生地重现在这阴冷昏暗的房间里。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柳叶眉杏核眼,红唇娇小,肤色雪白,是极娇俏的美人长相。这样的人,好像一嗔一怒都带着风韵,眼睫开合之间,好似带着小钩子,轻而易举便将旁人连魂都被勾了过去。 林兮溪早上才看了稿件中叶温香生前留下的模样,这虚影中,正是几年前的叶温香。 至少就手中这枚留影球中的虚影来看,林兮溪看不出叶温香的“泼辣”,至少在十五六岁的叶温香身上,惹人注目的还是她灵动妩媚的气质,与传闻中的横行无忌粗俗泼辣相去甚远。唯一符合传闻的,是她那浑然天成的媚态。 虚影中的叶温香身处戏台,身上披红戴绿,作的是深闺小姐的扮相,檀口轻启,正咿咿呀呀唱着曲儿—— 心怨那神挑鬼弄,故人一别,余生难逢。 游魂返归,与君再叙前尘旧梦。 第9章 闹鬼 林兮溪打开留影球之前没料到里头是这般喧闹场景,那叶温香的嗓音略微嘶哑,咿咿呀呀的唱段飘在阴森森的屋里,吓得林兮溪一个激灵汗毛倒竖,手忙脚乱地想要将那虚影收回去。 即便唱段不长,在僻静的楼上也引起了外头的注意,门外响起了慌乱匆忙的脚步声—— “什么……什么声音?!” “谁在里面?!” “……刚才那声音,是不是温香姑娘?” “不许乱说话!温香姑娘都……” 门口人影晃动,像是下一步就要来推门,林兮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就侧身躲到门扉侧面,生怕被人推开门抓个正着。 慌乱之中脚步一错,门口装着热水的木桶被他一脚踢翻。 “哐当”一声,木桶撞在门上又倒下,桶里流出鲜红的、散着热气的液体,顺着门缝便向外头延伸出去—— “血啊——!” “是温香姑娘……她回来了!” “救命啊闹鬼啦!来人啊!” “来什么人!快跑啊——” 林兮溪被这几声高亢的惊叫吓得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呕出来,浑身发着冷汗。 莫说门外几个丫头害怕,他身在屋里更是吓得腿肚子发抖浑身发软! ——谁不怕鬼啊呜呜呜呜…… 待尖叫声越来越远,林兮溪也终于冷静些许,他看清了桶里的东西,原来他进门时竟将梳妆台上一盒胭脂撞得落进了桶中…… 热水化胭脂化得很快,方才木桶一摇晃又把胭脂搅匀了,加上叶温香的门口没点上大灯,昏暗之中外头的丫鬟将胭脂水看错成了鲜血。林兮溪深深吸上几口夹着胭脂香的冷空气,平复一番后猜想等会儿肯定会有人前来查看,此地不宜久留。 他细细听了听,外头人走远了,便打算拉门出去。 正要走时,见地上散落的东西被门缝中的灯光照了个清晰,地上一个木盒打翻了,里头滚出了好几个留影球。林兮溪心说这一趟不能白来,抓起地上散落的几个留影球便揣进袖口,匆忙之中错抓了一个软软的荷包…… 脚步声逼近,林兮溪再顾不上那么多,赶紧拢上袖口。 这会出门,定是要被抓个现行! 于是他干脆冲到正对门的窗边,推开窗惊觉老天爷啊这是在三楼啊啊啊怎么能跳下去啊啊啊啊! 林兮溪心一横,干脆三两步冲回去,大力拉开两扇单薄的镂空门扉,背过身去,指着窗口大喊:“哪里来的小贼!” “什么人?!” “怎么回事?哪里闹鬼?” “都住口,莫要惊扰了楼下客人!” 来人七嘴八舌嚷嚷了一通,最后还是个管事的开口才震住了场子。 林兮溪硬着头皮转过身去,见来的是四五个粗使杂役,当中一个的衣着精美非常,该是夜莺阁的掌事花倌。 林兮溪摆出惊慌不定的脸,急急忙忙开口,语无伦次道:“小的听、听姑娘喊有鬼,跑过来,鬼、鬼跳下去了!” “你刚才不是喊小贼?”花倌竟是个年纪不大的、画着细长眉毛的男人,油头粉面的,穿着水红色的纱衣,身上脂粉气很浓,开口时还捏着兰花指点了点林兮溪。 “是、是贼,不不不,鬼!跳下去了,是鬼!”林兮溪心头一横,决定将口齿不清的怂货人设硬凹到底。 反正傻子说的话,没什么逻辑也不稀奇。 “你,给我好好说一遍,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花倌倒是比预料中精明,叶温香的案子到底还没抓着凶手,在这种风头紧的时候,他比往日多了十八个心眼。 林兮溪心头苦哈哈,只得硬着头皮现场胡诌,说自个儿听见姑娘的尖叫前来查看,大着胆子推开门,只看见一个黑影子跳窗走了,他原以为是贼,可这么高跳下去,肯定不是人干的事,所以又觉得是鬼。 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说得林兮溪满头大汗,倒真像是被吓得神智不清了。 说话途中花倌不耐烦地催促了两句,到底还是听完了一整段瞎话。 “你——你怎么不早说!给我去追!” 花倌这才明白有人跑了,忙指挥周遭几个粗使杂役去楼下追跳窗之人。 几名杂役跑远了,林兮溪才停下喘粗气的惊慌神情,再继续像这般喘着他自个儿倒真要憋死了。 “不过……我怎生没见过你?” 花倌听见动静不对,回头望见地上倒着的是夜莺阁的木桶,桶里流的是胭脂水,而旁边站着的是穿着夜莺阁杂役衣裳的陌生面孔。 “没见过就对了。” 林兮溪灿然一笑,晃得花倌一愣,随后一道灵符从林兮溪指尖飞出,“叭叽”一声按在花倌脑门上。 噤声、瘫倒,花倌昏迷。 林兮溪暗自叹气,他虽然略通灵术,但比起他父亲还是差了不少,今日连画两道灵符,怕是明日要沉睡一整天才能恢复灵力。 林兮溪手脚还有些发软,咬着牙将花倌推进叶温香房里,进门时花倌的衣裳蹭在地上,愣是将一地胭脂水吸干了。 本着“物尽其用”的夜莺阁精神,林兮溪踩在花倌染成鲜红色的衣摆上蹭了蹭,顺道将脚底的胭脂水也擦干了,免得留足迹。 关上门,一切收拾妥当,林兮溪蹑手蹑脚地就要跑下楼。 靠近楼梯口的时候,一道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站着个身着雪白色纱衣的美丽女子,正幽幽看着他。 不用猜了,这房里住的,是黎阮玉。 林兮溪终于见到了她。 与传闻中别无二致,黎阮玉长得十分柔弱,堪比水边翠莲,风一吹就能顺着水波漂出老远。不似叶温香那般的明艳动人过目难忘,第一眼看着黎阮玉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柔”字,而非一个“美”字。 黎阮玉的五官要比叶温香细巧许多,皆是小小的弱弱的,镶在窄窄的脸型上,的确像深闺中锁着的娇花模样。 许是她面上的表情太渗人,莫名的,林兮溪看出了几分凉薄。 “呵。”黎阮玉扯起脸皮轻轻一笑,“过来吧。” 林兮溪犹豫。 “你走不掉的,楼下正开门迎客,事事要花倌掌着,片刻后便会有人上来查看。” 林兮溪抬眼看她。 “若再不进来,我要喊人了。” 林兮溪:…… 第10章 结发 合上门,林兮溪站在桌边东张西望,黎阮玉坐在梳妆台前,拈起一支细细的软笔继续画眉。 黎阮玉状若不经意地与他闲聊:“我都听见了,你是如何弄出叶温香的嗓音的?” 林兮溪装傻充愣,道:“旁边那房里有个亮晶晶的小球,不知怎的就响了。” “她分明有一盒留影球,你都看过了?”黎阮玉捏着细笔,撩起眼皮子从镜子里看着他。 “呃,没有,我只想捡些值钱东西去卖,谁知她的钗环早已经被人拿走了,屋里空空荡荡的。不知这一盒圆珠子可以卖多少银两?”林兮溪实在不知黎阮玉叫他来是何用意,干脆先认了自个儿是个小贼。 “呵,你倒偷得巧。这夜莺阁多少房间你不偷,偏生去偷那叶温香的破烂窟窿?” “呃……只有那间房里没有人,偷着方便。”确实,黎阮玉这间房比叶温香那里不知豪华了多少倍。 “隔壁便是夜莺阁存行头的库房,里头华服行头、珠宝首饰全都有,你偏要绕过去偷那死了人的地方?” 林兮溪见她一直追问,无法可想,随口道:“库房上了锁,我进不去。”如果库房里头真的存着珠宝,绝不可能大喇喇地敞着门任人进出。 黎阮玉忽然侧过身,盯了他片刻,“啪哒”放下笔道:“竟然真是个小毛贼?交出偷来的东西,我便饶了你。” 看来是信了?林兮溪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搜来的留影球,无论如何他也不想交出去,只好磨磨唧唧从袖口里头往外掏东西,想着好赖掏点银钱糊弄过去。 一声轻响,一枚柔软的荷包从他指尖滑过,轻飘飘落在精木铺成的地上。 翠绿色的荷包,上头绣着几支并蒂莲花,刺绣经年摩挲,已经耗损到褪成了黄白色。 未及林兮溪有所动作,黎阮玉却突然变了脸色,倏地起身,梳妆台上妆盒噼啪作响。她踉踉跄跄地冲过来,跪在地上,一把抓起荷包托到眼前,对着灯火细细看着。 林兮溪不明就里,下意识退开一步,眼见着她将那荷包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终于又抽开那荷包的封口丝绳,从里头捏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像是发丝。 林兮溪更觉得瘆得慌,怎会有人把头发团成团塞进荷包里头存着? 而黎阮玉葱削修长的指尖捏着发丝,还细细捻了捻,而后从指尖到肩头都开始缓缓发颤。她咧开嘴,忽然狰狞地笑了,锐利的笑声像把刀子,扎进了林兮溪的耳膜。 林兮溪皱着眉头开始往门边凑,这黎阮玉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 “——她竟也与你也结了发!” “荒唐!她不过是个妓子,她凭什么,凭什么……” 说着叫着,黎阮玉竟然又哭了起来,秀眉紧蹙,两行眼泪簌簌而下,沾湿了整张脸上才化好的妆,她倒也顾不上擦,只扯着那一团发丝哀恸着。 “那个,姑娘……别哭了……”见她哭得悲恸,林兮溪心有不忍,却不曾见过旁人情绪如这般大起大落,又慌又怕又不知所措。 可沉溺于痛苦的黎阮玉却充耳不闻,亦或许是她自个儿耳中的丧嚎盖住了慌张的林兮溪的渺小的声音。 林兮溪心说人哭成这样,该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他又踌躇片刻,还是凑近了两步,劝慰道:“姑娘,没什么过不去的,别哭坏了身体……” “你懂什么!他连我都看不上,竟然看得上叶温香这个勾栏院里长大的下等人!” 痛斥之间,黎阮玉忽然抬起头,面上妆容洇开,竟有几分惊悚。她横着胳膊使劲一挥,把手里攥着的荷包和碎发都砸向林兮溪。 林兮溪登时被撒了满头,惊疑之余又苦涩地抹了把脸,他接住那从肩头滑落荷包,左右翻了翻,见陈旧的荷包背后还绣着一个小小的字。 “箫?”林兮溪念了出来,一抬眼又见黎阮玉正狠狠地盯着他。 心底一颤手一抖,那荷包滑落到地上,林兮溪吞了口口水,干脆伸脚一划拉,将荷包踢到墙边。心说没准这荷包上头有什么奇怪的□□,能让人瞬时失去理智。 半晌,黎阮玉终于忍住了嗓子眼里头咕哝的哭声,含着泪抬头,目光幽怨,质问他:“是他派你来取走这些东西的?” 这一番场面让林兮溪心说这其中肯定有故事的,便顺势点了点头:“……嗯。” 黎阮玉忽然站起身来,一步步向林兮溪逼近,冷声道:“那留影球里还有什么?” 她步步逼近的时候,林兮溪才发觉黎阮玉个头竟然跟他差不多,在姑娘里头算很高的了。 “交出来!” 几番逼问之后,黎阮玉见林兮溪沉默不语,凑到他跟前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子向上扬起,又伸手就要往他袖子里掏。 林兮溪吓了一跳,赶紧挥开她,心说黎阮玉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还这么凶悍,简直与传闻中判若两人。 “不行。”挥开黎阮玉,林兮溪三两步退到门边,“他说,希望你好自为之。” 到这份上林兮溪也只能胡乱劝她了,他觉着“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几乎适用于世上所有事情,用来忽悠再适合不过。 “什么?!”黎阮玉面露惊诧,“他怎么会这么说?” 林兮溪:…… 好吧,也许这四个字也有不适用的地方。 “他,难道他怀疑我?!”黎阮玉顿住脚步,垂下手戚戚然道,“他眼中我竟如此不堪?” 林兮溪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想逃跑。 “你去告诉他,”黎阮玉似是伤透了心,垂首眨眼,几滴泪珠滑下腮边,凄楚道,“即便我身不由己沦落至此,也不至于害人性命……我可不是那污泥里长出来的叶温香。” 污泥里长出来的难道不该是荷花? 林兮溪莫名其妙,可是这话听起来,黎阮玉根本不屑杀害叶温香。 见黎阮玉平复了几分,他也跟着定了定神,“三月前冠珠选举,真是叶温香害了你?” 提起这事,黎阮玉像是从那凄楚中拔了出来,她撩起眼眸怒视他,“不是她还能是谁?!夜莺阁谁不知她嫉妒我比她貌美比她出身高贵?若不是慕容笛,我三月前便没了性命!你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的叶温香,就是这般恶毒!” 林兮溪叹了口气,单论貌美,其实叶温香更胜一筹;要说嫉妒,分明黎阮玉刚才还口口声声怨着“他”竟与叶温香结发。 结发便是夫妻,叶温香至死都在这夜莺阁里,她与谁成亲了? 他又想起贺临说叶温香在为了谁守身,难道荷包上这个“箫”就是叶温香的夫君? “好吧,你别再哭了。”林兮溪看她方才一阵哀嚎,此时又像被激怒了,无奈之下只得劝她,“既然叶温香总是欺辱你,如今她西去了,你也登了魁首,再没有人敢欺你了,日后还是好好过吧。” “哼。”黎阮玉毫不领情,不屑地冷笑一声,“把留影球给我留下。他永远,也别想再见她!留影也不可以!” 林兮溪早已背贴着门板,见她又穷追不舍,当下转身推门就往外跑——这些留影球里肯定还有线索,绝对不能给! “姑娘——” 林兮溪拉开房门,一步还未迈出去,楼梯上匆匆跑上来几个丫鬟,是刚才被“闹鬼”吓走的那几个,这番又回来找被落下的黎阮玉。 见黎阮玉门口站着个半大少年,一个丫鬟走到近前,狐疑地问他:“咦?你是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掌事的催我来给阮玉姑娘送果盘压压惊……” 林兮溪说着便绕开那几个丫鬟要走,到了楼梯口却见几名穿红着绿的颓丧公子有说有笑的,正从下头往上走,其中一个眼下青黑面色苍白的,是慕容笛。 身后是擦干了眼泪换上了柔弱笑容的黎阮玉,眼前是昨晚才见过他的慕容笛。 前狼后虎,这可真是非常的糟糕。 第11章 水月 “姓什么?” “林。” “叫什么?” “嘻嘻。” “犯了什么事?” “呃,打人。” “打了谁?” “……慕容笛。” “为什么打他?” “呃,害怕。” “害怕你就打人?怕什么?” “唔,他跟黎阮玉,拦着我不让我走,我一害怕就忍不住要打人……” “为什么不让你走?” “因为我扮成杂役混进夜莺阁……顺了点东西……” “进了裁度司你就打算这么说?”贺临好气又好笑,把一碟卤牛肉推到林兮溪跟前,“可以啊你,林嘻嘻,我要是到得晚上半刻,你是不是又要进裁度司了?” “呃,从小我爹就教育我,坦白从宽。”林兮溪夹了两筷子牛肉送进嘴里,嘟哝道,“不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还挺骄傲?”贺临头痛欲裂,支着额角道,“记得点梅居吗?那是我的产业,掌柜说有个穿白衣、嘴角有淤青、鼻梁上有一道红痕的小公子在店里晃了一个下午,把店里所有点心吃了三轮,实在太不寻常。我一猜就是你!” 林兮溪吞下了牛肉,面露菜色。 贺临见他心大如斗,出了夜莺阁就嚷嚷着肚子饿,闹得鸡飞狗跳还能吃得狼吞虎咽,气得他竟然一时发不出火,“想说什么直说!” 林兮溪懊恼不已,“早知道点梅居是你的,我就不付银子了。权当做收债,能收多少是多少。不过,点梅居的金橘盏挺好吃的,就是贵了点。” “那当然了金橘盏是无妄城最好的糕点师傅亲手做的做一屉要足足一个钟头……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贺临濒临崩溃,一拍桌子,“昨日慕容城主便有意宴请我,因为你给耽搁了,这才改到今日;谁知今日我正准备赴宴,路过点梅居,听了掌柜的话,又看见夜莺阁旁边的巷子里出来一个与你身量相似的人,还穿着今早我亲自给你取来的新衣裳,我一猜就知道你要胡闹!急忙又推了慕容城主的宴请!林嘻嘻啊林嘻嘻,你可真是我的克星!” “别别别,别生气嘛……大哥?”林嘻嘻终于生出了几分愧色,讨巧道,“你看,就因为你来得及时,所以我才没真动手打那慕容笛,慕容笛又是慕容城主的弟弟,算起来慕容城主还要谢谢我……诶对了,慕容城主叫什么名字?” “啊?”贺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哥”叫得发懵,“哦,他叫慕容箫。” 林兮溪忽然放下筷子,“慕容……箫?哪个字?可是笙箫的箫?” “对的。” ——三号嫌疑人出现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兮溪忙把今日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从留影球到结发荷包一个都没落下。 “你怀疑那荷包跟慕容箫有关?” 林兮溪心怀希冀,“会是他吗?” “慕容箫很在乎名声,从不去花楼。” “……”三号嫌疑人划掉。 “那叶温香的熟客里头,可有名字带‘箫’的?既是结发,没道理久久不相见的。” 贺临却摇摇头,“应当是没有。” 见林兮溪失落的表情,贺临继续说:“不过,刊社曾经调查过她的过往,叶温香身世凄苦,自幼父母双亡族中无人,乞讨、杂耍、唱戏,她都做过,后来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进了夜莺阁。早几年她在戏班子里,倒是有可能为慕容家唱过戏。” “那就是有可能见过了。” 林兮溪又将三号嫌疑人添上。 “不过……”贺临指尖点点桌面,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黎阮玉能一眼认出那荷包?” 难怪他总觉得黎阮玉方才有哪里不太对,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林兮溪回忆起来,那荷包乍一看并无特别,那“箫”字也绣得很小,可黎阮玉却一见着就抓进手里,是否太不寻常了些? “要么,黎阮玉曾经见过这荷包;要么,那荷包上头有什么只有黎阮玉认识的独特记号。”林兮溪想了想又补充,“可是如果她曾经见过,该早就知晓其中内情,应当不至于突然哭得那般失态……” 林兮溪万分懊恼,他刚才就应该把那荷包带出来,“黎阮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把贺临也问住了,他左思右想搜刮了半天,才挤出两个词,“自傲,自持。” 自傲自持之人,会轻易在陌生人面前失态吗?林兮溪咬着筷子,“今日见了她,实在是出乎预料,与传言中未免相差太多。” “传言不可尽信。”贺临摇摇头,“彩樱本就比一般妓子更贵重些,夜莺阁又是无妄城里数一数二的花楼,哪有那么多人真正见过黎阮玉的?不过是听风就是雨,报刊上话本上如何写她,说书先生如何说她,旁人也就如何传她,传得多了众人也就信了。” 林兮溪找到源头,问他,“那为何探事主笔都不去考证真假?” 贺临笑得意味深长,“考证了又如何?刊物只需发出百姓爱看的内容便能卖钱,像黎阮玉这样的彩樱又注重声名好给自个儿贴金,少不得要砸银子与探事主笔打通关系。刊社赚着两方的银子,做着两厢受益的事,何乐而不为。” 主观驾驭客观,假象取代真实,如果连作为消息源头的刊社也纵容这种古怪的风气,事实最终会被偏离到什么方向去? 这话听得林兮溪难以认同,他觉着一口热汤面似乎粘在了喉咙里,古怪道:“两厢受益?那事实便不重要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贺临顿了顿,“要看是什么事实。” 林兮溪筷子一撂,“我不吃了。” 贺临心知他有话,耐着性子问,“怎么了?” 林兮溪垂下眼,“我以为探事该探的是事实,原原本本的事实。” “镜中花,水中月,算不算得花与月?”贺临唤来伙计付了账,“事实由人眼看见,再由人嘴里说出来,便不再是原原本本的事实。” 林兮溪心生烦躁,嘴上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闷闷地跟在贺临后头,出了酒楼,往千重山走。 一路沉默。 到了山脚下,他却像是忽然开悟,急匆匆拉住贺临,指着天上一轮满月,激动道:“水中月不是月,但天上的就是月!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还原事实,叫所有人都能像抬头看见月亮一样看见它!”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林兮溪就发明了照相机(不是。 第12章 难眠 黎阮玉的事情叫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最终也不得不认同贺临口中那冷漠的现实。 就像月亮再明亮也避不开乌云,扑朔迷离本就是“事实”的附带属性。 他还是不懂黎阮玉那突如其来的哀恸是为什么,亦不懂叶温香身后那片黑暗中盘根错节地锁住她的又是什么。 白日里未解的谜题走马灯一般在脑中旋转,将他周身团团围住缠绕得呼吸都卡壳了。好不容易捱到了天光微凉的拂晓时分,林兮溪才蒙着头睡着了。 梦里迷迷乱乱,黎阮玉苍白的脸上淌着两道血泪,狰狞的脸扭曲着旋转着拉长又揉成旋,尖叫声恨不能刺穿他的耳膜,她张牙舞爪地扑向他,叫着:竟敢背叛我——我要你死——— 林兮溪仓皇逃开,一转身撞上了慕容笛,那厮扯起面皮皱成一个龇牙咧嘴的笑,五指扣在他肩上直直扎进筋骨里头,狞笑声中他拎起一个深棕色的酒坛子:小弟还未尝过这神仙滋味吧,喝不完别想走! 再转过头的时候,他沉入了空旷无边际的漆黑冷寂中,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好几倍,叶温香脸上的白色粉末簌簌向下掉,血红的双眼追着他慌乱的步伐,她捏着尖锐的兰花指,酸涩的嗓音飘在永无止境的寒夜里头:游魂——返归——我恨呐! 戏文咿咿呀呀拖得老长,兰花指弹在林兮溪脑门上,一簇钻心疼之后再睁开眼,眼前是泡在鲜血里的红纱衣,湿哒哒的花倌面色青灰,拖着血迹遥遥撵着他…… 林兮溪四面受阻,无路可逃,惊惶中恐惧从心底破土而出,扇动着翅膀冲撞着他整个胸腔,过满而溢出的恐惧感恨不能从他喉口呕出来…… ——直到他被一片突如其来的柔软包裹住。 浑身的冰冷连同指尖的颤抖都被温热吸走了,林兮溪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正无风无浪地对着他,圈住他的手臂强劲有力,那人低下头,平稳的语气搂住了他倾覆的恐惧—— “不怕。” “不是叫你遇事报上我的名字?” “吓懵了?” “……还是忘记了?” 他只顾愣怔着,忘了眨的眼好像看见了贺临身上拢着一层暖光,又听见他对旁人说: “嘻嘻顽皮,容我领回训教。” “不劳诸位费心,让开。” “所有损失,由我繁天刊社一并承担。” “……” “谁敢阻拦。” 第13章 疑点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一颗心剧烈收缩了一宿有些疲惫,这晌反倒跳得均匀了。 起身的时候已经寻不见贺临。 林兮溪揣着昨日从夜莺阁探来的第一手资料,兴冲冲地去找李大鱼。 可李大鱼今日竟然休沐。 真可惜。 繁天刊社里头设有刊社内部专用的档案间,自刊社建起来就存着大大小小刊物小报的发行版本。到如今,原本的几间大屋早已经不够用,刊社专设了一座小楼用作藏书。 小楼命名为“洗云台”,资料齐全,里头连几百年前的古本都有,据说就连裁度司在碰上棘手的陈年旧案时也会来这洗云台借阅。 手上的线索还远远不够,林兮溪正好趁着李大鱼休沐,埋头在洗云台里狠狠补充了些资料。 ——虽说这些稿件中充满了添油加醋的痕迹。 他先找到了三月前的“天外飞仙”事件。事实上,这件事是叶温香名声恶化的开始。 在今年夏末之前,几乎所有关于叶温香的评价都围绕她的美貌、她的艳闻,以及她几度落难辗转落魄的凄惨身世。 而三月前那起差点害死黎阮玉的事故发生之后,针对叶温香的评价一水儿转向攻击她美艳皮囊之下的恶毒。除了“天外飞仙”,叶温香还被诟病过她的趾高气昂、横行霸道、以及量小善妒。 叶温香陷入恶名之后,声称被她欺辱过的人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忽然就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叶温香的恶行一波一波暴露出来,冲击着曾经憧憬亦或是妒忌她的美貌的人对她的印象。 极具破坏力的恶评愈演愈烈,但凡是骂叶温香的刊物都卖得极好,老百姓茶余饭后无事可做,将叶温香拎出来骂一骂,竟然成了风行一时的余兴活动。 近几个月来,即便是新建不久的小刊社也知道要乘着这股大风一道攻击叶温香,顺着“民意”的稿件才能畅行,刊物畅行才有名气……这种扭曲的状况直到她身故都未曾停下。 曾经艳绝南方十六城的大美人,背地里竟是个蛇蝎心肠的阴毒小人,该是多么有趣又解气的故事。 从一大柜子的近期刊物里头,林兮溪翻找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看见一篇对于“天外飞仙”事件的详细还原报导。 值得注意的是,那场注定要夺走所有看客眼球的,必然会在冠珠选举当天进行的“天外飞仙”的大戏,原本竟然是要由叶温香来演。 比起黎阮玉的身量,叶温香要娇小许多,自漫天花雨中从五丈高的楼台上飞身轻盈落下……这种戏码本就更适合叶温香。 奇怪的是,直到这场万众瞩目的好戏开场的前一刻,主角才突然换成了黎阮玉。 这么大的疑点,除了裁度司,竟然没有哪怕一家小报仔细探讨过。 林兮溪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疑点一:被临时替换下的叶温香,真的有时间去割断那缠着铁丝的绳索,计划好杀死黎阮玉吗? 再看近日。 叶温香的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裁度司连死因都尚未公布,是否存在一个“凶手”尚无定论,十六外城发行的所有刊物都难有新鲜进展。 于是能拿来填充文章的,只有过往的细枝末节。 出乎林兮溪预料的是,竟然出现了针对黎阮玉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论调。 一种坚定黎阮玉的柔弱可人清纯天真水莲花形象不动摇,认为叶温香死有余辜,与清清白白的黎阮玉无关;而另一种,认为黎阮玉作为叶温香案件的最大受益者,必然逃不开嫌疑。 昨日里林兮溪依靠极有限的消息也能怀疑到黎阮玉头上去,擅长做文章的主笔们自然也能想到。 他怀疑黎阮玉的三个理由多多少少都被今晨的稿件提及了,舆论推测出的黎阮玉的杀人动机大体上分为两类: 一,争风吃醋。如今黎阮玉的金主是慕容笛,慕容笛又放不下叶温香,黎阮玉为稳固地位而杀人; 二,不堪欺辱。叶温香长期欺压黎阮玉,黎阮玉奋起报复。 除此之外,居然还出现了第三种说法。 首先是流风城的一家小刊社终于挖出了黎阮玉的过去。 由来已久的落魄千金的传闻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黎阮玉竟然是流风城里近十年前被灭门世家李家的嫡女,她是那场仇杀当中唯一幸存的李家人,后进了夜莺阁才更名黎阮玉。落魄的细节不值得赘述,这其中最重要的是,这位李小姐还在襁褓中就订下了娃娃亲,对方是——慕容箫。 昨夜林兮溪闯进夜莺阁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到贺临来捞他的时候楼中已然高朋满座,其中不知哪些宾客就是林兮溪的同行——这些天来,夜莺阁里的探事恐怕比刊社里还密集——于是乎,夜莺阁理所当然地又上了几家小报的头版。 一家报导了楼中闹鬼事件,咋咋唬唬地写成了“叶温香夜还魂”;还有一家……竟然报导了黎阮玉在房中的哭叫和诉苦,探事甚至找到了那个被林兮溪扔到墙边的,绣着“箫”字的结发荷包。 两方说法一糅合,慕容箫就这么成了案件中涉及的第四个人。 可以料想到,黎阮玉的身世与昨夜的痛哭合起来,明日的小报头版——很可能是慕容箫与叶温香与黎阮玉与慕容笛那扑朔迷离的四角关系。 而导向这个结果的一条条线索中,林兮溪列出了疑点二三四: 黎阮玉,究竟为什么能认出那荷包? 当时房中只有林兮溪与她两人,为何这件事情会上了小报? 慕容箫又怎会与叶温香搭上关系? 林兮溪掏出了昨天偷来的留影球,黎阮玉那般凶悍地要过来抢,他以为这其中定有乾坤。 昨晚匆忙间抓到的留影球共有八个,林兮溪一个个打开,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试图从中找些蛛丝马迹……却大失所望。留影球里头,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线索,那些虚影里头存的全都是叶温香一个人的模样,有唱戏的、弹琴的、描眉的……八个留影球,没有一个出现过旁人的身影。 从八段虚影当中,唯一能看出的是,随着年岁的增加,叶温香脸上的愁绪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少。 最近的一段虚影中,叶温香坐在湖心亭中抚琴,琴声悠悠,心绪重重。 那微光中的叶温香,看起来有些呆滞,眼中再没了早年的灵动光芒,目光空洞而僵直。 除了能看出叶温香最后的人生并无许多快乐以外,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留影球能提供的线索几乎为零。 线索中断。 第14章 入局 林兮溪十分失落,蹲在桌子底下一边走神,一边把令他失望的留影球当弹珠打。 “嘻嘻?”桌子下边突然出现了贺临的脸,他无奈道,“蹲在这下头做什么,找你半天了。” 昨夜梦中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梦中那怀抱的余温像是还未散尽,林兮溪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当中生出了毫无缘由的慌张感,舌头打结道:“啊?找、找我做什么?” “《翎雀谈》今日休沐,不用来刊社交报告,昨晚忘记告诉你了。”贺临握着他的手将他从桌子底下牵出来,笑道,“怎么跟个小狗似的,总爱钻桌底。” “呃,”林兮溪被他握着的手连指尖都在发热,一向皮厚的他,此时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不自在地抽回手,盯着地面道,“总觉着蹲在桌底很安全,也不知是为什么……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贺临眯起眼,脸上又挂上那副叫林兮溪捉摸不透的表情。 “怎么了?”林兮溪耳根发热,忙蹲下去捡那散落一地的留影球,好歹是叶温香留下的最后的端正模样,还是妥善点好。 贺临站在一旁,眯眼盯了他半晌,从发丝到下巴尖,目光细细地描摹他的模样,像是要从他身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才好。 林兮溪硬着头皮顶着他的目光,贺临审视了好几轮过后才终于放了他,缓缓道:“这几个就是叶温香的留影球?” “嗯。”林兮溪一个个打开让贺临也看了一遍,可惜贺临也无法看出更多线索。 他又将方才想到的四个疑点都与贺临说了一遍,贺临想了想,道:“留影球里没什么线索也是意料之中。裁度司定是仔仔细细搜查过叶温香的房间的,既然留影球没被拿走,说明这玩意儿就是叶温香留着的念想而已,于案情无益。” “也对……”林兮溪将几个留影球窝在掌心盘转着,突然睁大双眼,疑惑道,“留影球没用,那……荷包呢?荷包为什么没被搜走?裁度司怎可能落下这么明显的线索?” 那荷包上绣着并蒂莲,里头装的是发丝,后头还绣着“萧”字,这么大的线索,心细如发的裁度司会忽略吗? 贺临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道:“这荷包,会不会是有人在司察离开之后才放进叶温香房间的?” 林兮溪倏地抬起头,“那个人……就是黎阮玉?!” 如此一来,几乎所有疑点都说得通了—— 叶温香的房间,司察搜过了封上了也一定还会有探事偷偷摸摸去搜。黎阮玉将一个装满黑发的旧荷包放进了叶温香那被封禁的房间里,目的就是等人发现! 在林兮溪误打误撞闯入房中发现荷包以后,她才费力地在他面前演上这一出肝肠寸断的相思戏!而这场戏,观众是谁都不重要,房中是否只有林兮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一定会被传出去! 只要黎阮玉与慕容箫的旧婚约被人挖出来,慕容箫就一定会因此卷入叶温香的案子。 她的目的,竟然是慕容箫。 即便此时这一切还只是设想,黎阮玉也被林兮溪列为了最大嫌疑人。 其实这一场戏,黎阮玉演得十分精彩,唯一的破绽在于—— 从林兮溪见到她第一面起,她表现得就太反常、太违背她的本性了。 “可是黎阮玉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拉慕容萧入局?”苦思冥想了一上午,林兮溪的头发都被抓得乱糟糟的,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为何要费尽心思拉慕容萧下水,也许没那么重要。”贺临揉了揉那一脑袋乱毛,准备带他出门去吃午饭,“重要的是,慕容萧究竟有没有嫌疑。” 是了,黎阮玉此举的目的难以推敲,但也许根本不值得推敲。 慕容箫身为城主,若能洗脱嫌疑,即便有传闻缠身也于他无碍,到时候弄巧成拙的黎阮玉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说到底,这桩案件的核心还是在于慕容萧与叶温香的关系。 “目前看来,慕容萧似乎与叶温香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林兮溪边走边问,“总不至于因为自己的弟弟追不到一个花楼女子,他就痛下杀手吧?” “自然不至于。慕容箫其人深不可测,绝不是会轻举妄动的莽夫。”贺临背着手跟在他身后,摇摇头,“不过市井之间早有流言,说叶温香处心积虑要攀附他,也不知究竟是何处传出来的。” “这千丝万缕的,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林兮溪叹了口气,叶温香的案件大约是他活了十四年遇到过的最难解的谜题,他为了这个案子掉抓掉的头发比尽书先生逼他背书时还要多。 林兮溪埋头直愣愣往前走,贺临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他,无奈道:“怎么又不看路,差点撞到洗云。” 第15章 洗云 “不……不碍事。” 吃力的声音从一堆书后头传出来,林兮溪抬起头,见那移动的一堆书册后头探出一张苍白的脸,是一个看起来十分脆弱的青年。 青年看起来年岁与贺临差不离,只是长得瘦弱肤色又白,下巴尖削,就连嘴唇上都不见什么血色。他正吃力地捧着高高一摞书,书脊上的手指很纤细,有一种精巧的美感,腕间能看见隆起的骨节和隐隐约约的淡青色血管。 “这位是洗云先生。”贺临揉揉林兮溪的脑袋,向他介绍道,“他是《醒世言》的主笔,也是刊社的副社长。平日里我不在的时候,刊社的事务都由洗云先生全权处理。” 事实上,即便是贺临身在无妄城的时候,甚至身在刊社的时候,刊社的事务也是洗云在打理。 “洗云先生。”林兮溪乖乖打招呼。繁天刊社的藏书楼唤作洗云台,不知是不是与这位洗云先生有关。 “这是谁家的孩子?”洗云吃力地将书册放在一旁的案上,探身望着林兮溪,笑道,“景瑞带你来洗云台做什么?” 近距离看着他的时候,林兮溪发觉洗云连眼珠子都是浅色的,整张脸有一种轻飘飘的透明感。 “呃,我自己来的,我不是孩子,是《翎雀谈》新进的副探事。” 林兮溪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听闻过洗云先生的大名的,却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醒世言》就是繁天刊社那唯一的甲级刊,主打的是南方的经邦济世要闻。《醒世言》里的文章高深晦涩又难懂,却是几乎所有世家子弟与有识之士必读的经典刊物。论其影响力,怕是一百个《翎雀谈》也望尘莫及。 作为镇社之宝,《醒世言》的一个副探事都要比《翎雀谈》的主笔地位高些。林兮溪这么个连在《翎雀谈》里头都说不上话的打杂小工,站在洗云这个《醒世言》的主笔面前,他厚实的心窍里头竟然也罕见地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 “他叫林兮溪,刚进刊社不久,日后可要你多照拂照拂。”贺临对林兮溪心里头那一丝微小的自卑感一无所觉,对洗云道,“该早些介绍你们认识的。说起来,你们还有些渊源……兮溪是尽书先生的学生。” 林兮溪很意外贺临还记得这些,他的的确确是尽书先生的学生,可也是尽书先生门下最不成器、最拿不出手的一个学生。 尽书先生应当只比洗云大上五六岁,却是整个灵都都赫赫有名的大文豪,他门下学生不多,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国之栋梁。 林兮溪常常会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爹几次三番亲自去请尽书先生来教他,尽书先生定是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再如果不是林兮溪又有心里一害怕就要打人的臭毛病,尽书先生定是早就要将他这么个不成材的学生吊到树上去狠狠抽打了。 若是有人问起尽书先生,估计他压根儿不会承认林兮溪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废材会是他的亲传弟子。 “言尽书是我的同门师兄,没想到你竟然是他的学生。”洗云眼神闪了闪,苦涩道,“许久不见他了,我都不知他有这么个学生……他近况如何了?” 提起言尽书,洗云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惊着了谁,这般语气就如同他的长相一般纤细。 林兮溪不自在地挠挠头,若是尽书先生的师弟,那必然是学问高深才气傲人的。如此年轻便成了《醒世言》的顶梁柱,倒也不足为奇。他回忆了片刻最后一次上课的场景,垂首低声道:“唔……除开先生不慎收了我这个糟心的学生这事不提,应当是过得很不错的。” “少年人理当意气风发,兮溪不必太过自谦。尽书对学生向来是严苛的,他若是批评你,你不必太放在心上。”看见林兮溪脸上的愧色,洗云忽然笑了,“他那么张狂的一个人,若真心认为你不成器,断不会继续教你。他……他还在长阳吗?” 长阳是灵都东方昭国的首府,也是林兮溪长大的地方。 林兮溪疑惑为何作为师弟的洗云没有自个儿去联络尽书先生,反而这般谨小慎微地向他打听情况,心下猜测二人是否因什么误会失了联络,又见着洗云殷切的眼神,于是点点头道:“在的,先生住在城西边,有个雅笙书社。平日里去雅笙书社定是能找到他的……先生若是想找他,也可以往雅笙书社寄信。” 洗云有些讶异,笑道:“长阳城远在千里之外,你怎会到了这无妄城来?” 林兮溪挠挠头,他自个儿也很困惑,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头总觉得该来这里,不来定会错过些什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洗云自是不放在心上,贺临却听进去了。 林兮溪身上的疑团很多,可每一个疑团揭开的时候,都让他更向他记忆中的那个孩子靠拢几分。 凭那孩子的出身,成为尽书先生的学生根本不足为奇;那孩子也有跟林兮溪一模一样的爱钻桌底的小怪癖;那孩子也是住在长阳城中的;那孩子也有这么一双溜圆的漆黑的眼睛;那孩子……长大了应当是会来找他的。 洗云转向贺临,“既然是尽书的学生,放在《翎雀谈》是不是太可惜了?不如让他来《醒世言》,最近正缺人手。” 回过神的贺临闻言也只是耸耸肩,无所谓道:“《醒世言》哪里是他这么个小惹祸精能去的地方,先放在《翎雀谈》吧,容他多历练历练。” “嗯。”林兮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况且叶温香的案子还未了结,我想至少做完这个案子。” 洗云拍拍桌上厚厚的一摞书册,对林兮溪道,“来年开春就是五年一度的城主选举,须得早做准备,《醒世言》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到那时若是叶温香的案子了结了,你便来《醒世言》吧,即便现在还无力写稿,也总能做些事情的。” 林兮溪看得出洗云是诚心为他着想,《醒世言》里头即便是打杂的肚子里都有几分墨水,去那里定是能长许多学问见识,便也先点头应了。 “竟然这么快又到了城主选举。”贺临摸摸下巴,“以慕容箫现在的名望和在任的成就,下一届应当还是他当选吧?” 洗云点点头,“嗯,旁的几个候选无论是资历还是民调都不如他,只要不出岔子,应当还是他连任。” 林兮溪心中一动,问道:“洗云先生可知他与叶温香有无干系?” 贺临无奈地捏捏他后脖颈,道:“胡闹,洗云学问高深,怎会去探听这坊间八卦?” 洗云却一挑眉,道,“坊间八卦我不一定知晓,可事关慕容城主,我事事都知晓。传闻叶温香生前几次三番想要乔装潜入慕容府,都被他府中守卫擒下了。也正是因此,才总有人骂叶温香不自量力,竟敢肖想攀附城主。” 第16章 尽书 洗云先生掌管着整个刊社,自是不能像林兮溪和贺临这般游手好闲。 二人告别了洗云,并肩往摘星楼去吃午饭。 林兮溪一路上都低着头盯着自个儿的脚尖走路,叫贺临头疼万分,拎着他的后领子训道:“说了多少次,走路要看前头……你又在想些什么心思呢?” 林兮溪抬起头时眼中满是迷惘,将心头疑惑一股脑倒出来:“《醒世言》写的都是经邦济国之道,访的都是慕容箫那般手握重权的政客,我原以为《醒世言》的主笔该是个长袖善舞圆滑老练的中年人……没想到却是洗云先生那样一个单薄又干净的人,他看起来就像是个不问世事的书生。” 贺临突然笑开了,摇摇头道:“尽书先生是怎样的人?抛开学问不谈,世人皆知他高傲又不羁,从不看旁人脸色,他的同门师弟洗云怎会是个‘单薄又干净’书生?” 林兮溪莫名其妙,“师兄是师兄,师弟是师弟,洗云先生看起来分明是个温润公子。” “倒也不怪你,洗云就是靠那张脸骗了不少人。你可曾看过《醒世言》?” “看过呀,尽书先生总是逼着我期期都看,有些文章还叫我拿出来背过了。”回忆起这般往事,林兮溪痛苦无比,“那里头的文章晦涩艰深,字字珠玑,实在是不好懂。” 贺临赞同,“这就对了。《醒世言》创刊主旨便是针砭时弊,警醒世人。论及政事一针见血,即便对位高权重之人也从来不留情面……这般辛辣文章,会是一个脆弱书生写得出的?” 林兮溪琢磨琢磨,倒也是这么回事。 “但凡初次见到洗云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好欺瞒的单纯书生,就连最老辣的政客也不例外。”贺临继续道,“人一旦消除戒心,就更容易原形毕露。洗云心思细巧又装得无辜,三言两语一套话,对方便原形毕露。” 林兮溪讶异道:“怎会这样?方才说起尽书先生的时候,他看起来小心翼翼的,甚至有些脆弱……” “脆弱?”贺临慈祥地抚摸着林兮溪的脑袋左右摇晃,他开始怀疑那里头是不是只装着白水,“方才他一露出那种表情,你不是就把尽书先生的近况全都交待了?” “什么?!” “雅笙书社啊!洗云一直在找尽书,可惜尽书藏得深,这么些年他怎么也问不出住处……你倒好,看见他那假面,一句话就将尽书卖了个干净。”贺临见着林兮溪瞪大的双眼,十分满意地继续刺激他,“洗云与尽书虽出同门,但对世事见解大不相同,二人总是相隔千里以文章交锋。非要说起来,还是尽书先生技高一筹,常常在纸上将洗云杀得片甲不留。洗云早就单方面与他结下了无数梁子,若是尽书站在他面前,我保证洗云能举着刀子追他三条街,看谁还敢说他是个文弱书生。” 林兮溪惊得舌头打结,“可是、可是尽书先生分明告诉我,《醒世言》的文章写得极好,他总是叫我细细品味,要求我一字不差的背过……他应当是十分欣赏洗云先生的呀!” “嗯,或许他们自个儿都不知道,其实他们是互相欣赏的。”贺临领着他进摘星楼,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坐了,“若不是心里头认可对方与自己不相上下,他们怎会如此仔细地读过对方的所有文章,再字斟句酌地认真反驳?这种你来我往的游戏,他们已经乐此不疲地玩了好些年了。” 林兮溪回想起来倒还真是如此,尽书先生才气过人,能入他眼的文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若真心认为对方是个蠢货,他多半一句话都不会与对方多说,值得他费力气去写文章反驳的,大概是他心坎里头极珍重的人了。 “行了,别想了。”贺临无奈,“再想下去,我怕你那脑袋里头的水都要蒸干了,耳朵眼里都要往外冒火。” 林兮溪撇嘴,不满道:“我又不知洗云先生与尽书先生的梁子……这可怎么是好。” “大人的事情留给大人解决。”贺临将菜牌递给林兮溪催他点菜,“吃完饭下午跟我去裁度司。” “啊?”林兮溪随手翻着菜牌,闻言激动道,“你要去裁度司问叶温香的消息吗?” “问什么消息。”贺临无奈,“你当街殴打茶客的案底,是不是该清一清了?” 林兮溪惊得撒手扔了菜牌,他竟然忘了还有这么一出! 他的名碟啊! “现在知道怕了?”贺临好笑,以为林兮溪害怕被司判定罪或被司刑打板子,嘲道,“再怕也要去!再过几日我要离开无妄城了,只有今日得空陪你结案……不能再拖了。” 林兮溪立刻回神,连忙问他,“离开?还回来吗?你要去哪?去几天?” 最重要的是,贺临要是走了,他再惹事该找谁来擦屁股? “回一趟尘星岛,快的话七八天吧。”林兮溪的小心思全摆在脸上,贺临想不察觉都难,“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别四处惹事!” 林兮溪立刻挂上刚从洗云那学来的无辜表情望着他,水汪汪的小鹿眼里甚至有几分被话语刺伤的脆弱感。 “……”贺临深知其中有诈,却还是无法自拔地入了套,伸手理了理少年垂下的额发,心软道,“算了,要真是惹了事,可别像昨日那般惊慌失措……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吗?我不在的这几天,若是惹了事找不到我,便叫人去找洗云。再不济,去找万重楼的千山夫人,无妄城中没人敢不给她面子。” 林兮溪点点头,千山夫人是万重楼的主人,他先前在贺临住的第十一重楼中见过她。听闻千山夫人还是千山姑娘的时候,被称作灵都第一美人。这般名号,林兮溪认为即便是如今韶华已逝的她也是配得上的。 千山夫人性情温柔,对林兮溪更是照顾有加,头回见面便说他这般活泼的少年,很像她多年前失去联络的弟弟。不知是不是因为思念弟弟,千山夫人见了他总是笑眯眯的,亲昵地让他和贺临一道叫她“千山姨”。 第17章 南国 午后,裁度司。 “茶客都已经一一询问过了,确是你小子先动手的。”胡司察捏着一根秃了头的毛笔,坐在桌后翻动着手里头几本厚厚的档案册,书册翻动的时候扬起了不少陈年老灰,他倒像是习惯了,眼皮子都懒得抬,冲着林兮溪训话,“茶楼里头小二说他们是有对你出言不逊,但无论如何先动手的是你。少年人心气高不稀奇,可有什么事是不好用言语解决的?一旦动了手,有理也成了没理。下次若再当街斗殴,这案底可就不好清了!到时候只能把你转给司判甚至司刑,打板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林兮溪只得认了错,反复向司察赔着不是。 贺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待胡司察训了林兮溪好几轮,林兮溪也深深地吃了教训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那该如何结案?” 胡司察摆摆手,“他们伤得也不重,都自个儿去找大夫看过了。你们先赔上茶楼里头打坏的器具、耽搁的生意、茶客的医药费、受了惊的赔礼……这些银子赔上了,再让这小子去给几个挨得最重的一一道了歉,这事便算揭过了……这是赔款的细目。” 贺临伸手接了,瞟了一眼,登时面色漆黑。 林兮溪惴惴不安地凑过去,见着贺临掏银子时那愤恨得恨不得一口吃了他的脸色,竟然比尽书先生气得冒烟却又不敢打他时的面色更为骇人。 “有劳司察了。”贺临咬牙切齿,按着林兮溪的脑袋说,“改日我再带这皮孩子登门道歉。” 话是这么说的,做不做可就不一定了。这帮茶客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敲了竹杠就该低下头闷声发财,竟然还有脸要求道歉。要不是可怜林兮溪皮肉细嫩,不忍他真去挨板子,他一文钱都不会给! “等等。”胡司察见贺临起身要走,拦下二人,瞥了一眼林兮溪,对贺临道,“还请景瑞公子随我来一趟,有事相谈。” 贺临也不意外,叫林兮溪在原处等着,便跟着胡司察进了裁度司更深处。 林兮溪望了半晌,直到贺临的背影都消失在隔断后头,才拍了拍自个儿的心口,庆幸胡司察没有追查他的名碟。 * 灵都大陆南方,或许如今该叫南国。 南国以天堑隨岄崖为界,近海区分八大内城,近陆区分十六外城,另有三十六族群分散于山林田野间。以海上那镇着灵脉之源的尘星岛为轴心,二十四城与三十六族呈扇形分散,组成了这生机勃勃的南国。 百年前那场大战之后,南国城邦与部落逐渐自.治,各辖区以城主或族长为首,是以南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帝王,只有一个形同虚设、日渐寥落的精神领袖——尘星岛之主。 贺氏世代驻守尘星岛,岛上有镇守灵脉之源的御阵,只有贺氏血脉能与之共鸣。历任尘星岛岛主,皆是由贺氏每一辈后人中廖少的几位能守护御阵的嫡系中选出。 百年之前,灵脉是所有灵族的生命之源,守着御阵的贺氏自然是南方灵族的绝对权威。可如今时过境迁,灵脉于平民百姓而言几乎毫无意义,只有极少数的保有灵力的旧灵族才会偶尔去尘星岛寻求灵脉补给。 南国如今的模样自是有其历史渊源的,尘星岛权势的衰落与灵都大陆其余三方首府一样,是一种王族权贵也无法遏制、无力回天的,轧在历史的车轮下、夹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的必然的衰落。 好在南国如今发展得蒸蒸日上,实力堪称四方之首,百姓尽是安居乐业,甚至在生产之余还能有那么点儿悠闲来抽空关心花楼艳闻,也算为世代守卫南方的贺氏一族添了些慰藉。 * 进了独立开来的讯问间,胡司察一拱手,开门见山道:“景瑞公子查无此人,可繁天刊社和十一重楼这等产业都是有主的……原来公子是贺氏后人,失敬。” “无妨。”贺临无所谓地摆摆手,扶起鞠躬的胡司察。 他这幅漫不经心的模样让胡司察觉着他是否并不以贺氏血脉为荣。然繁天刊社这般规模的产业,应当是留给贺氏嫡系或者未来的尘星岛岛主来继承的,眼前这个景瑞公子,在贺氏中地位必然不会低,只是不知究竟是贺氏中的哪一位。 贺临竟也不打算向他细说,淡淡道,“胡司察心细如发,可曾查过兮溪?” 胡司察客套地笑笑,道:“我也是从公子常出入的地点才追查出公子的身份的。尘星岛贺氏到公子这一辈,并无任何嫡系女眷,想来那少年并非公子的外甥……可是无妄城中除了公子并无旁人与他熟络,他似是前些日子才刚进城中的……根本无迹可寻。” “那么林兮溪这个名字,可有出处?”贺临眯起眼,无妄城的裁度总司有权调动十六外城的户籍档案,追查起来理当不难。 “没有。”这事让胡司察也百思不得其解,“林兮溪这个名字,十六外城里同名的拢共九人,要么是年岁不符,要么是性别不符……没有一份户籍是这个少年。十六外城皆是以住处为根据来管理户籍档案的,若是没有确切的出处,恐怕很难查到他究竟是谁。” “罢了。”贺临叹了口气,看来林兮溪并非出身南国,十有八九真是当年长阳那个孩子……可长阳那个孩子,又做什么非要支支吾吾地不肯与他说实话? “既然公子也不知他的身份,为何要自认是他的……二舅?”胡司察实在费解,贺氏身份贵重,怎会随随便便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担保? 贺临瞥了他一眼,那双狐狸眼眯起时显得他格外冷漠,这番威压胡司察上次便领教过,胡司察当下自知多言,也不敢再问,就听贺临慢悠悠道:“既然十六外城查不到,那便去调八大内城和三十六族的资料;若找不到符合条件的‘林兮溪’,便去盘查所有如他这般年岁、身怀灵力的少年。无论如何,查出他究竟是不是南国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说贺氏权势日益寥落,但贺氏分布在南国的产业、渗透在政客权贵中的人脉、以及作为曾经的信仰象征的号召力依旧足以让他们翻云覆雨。胡司察莫名背上个费时费力的任务,又不愿冲撞贺氏后人,只得苦哈哈地应下了。 贺临念在林兮溪还在外头等他,草草与胡司察交待几句便出了门。到了裁度司大门外头的时候,本该在那等候的林兮溪却不见了。 第18章 毒杀 那人一身黑色衣裳,并非世家子弟会穿的宽袍大袖,也不是杂役小厮会穿的粗布麻衣,那是十分利落的紧袖收口的衣裳。这身装扮很像是习武之人,却不是裁度司的制服,可他又独自从裁度司后头的小院里出来,“噌”地一下窜上高墙,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层层屋脊后头。 林兮溪直觉这人有异,回首却看裁度司门楼外头的守卫面上没有丝毫异色,竟像是全然看不见那青天白日下的黑衣人一般。 他不知贺临还要多久才会与胡司察交谈完毕,心下又觉不能放过,忙匆匆跟了上去。 那黑衣人跑得很快,林兮溪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跟上。从他的身手看来,这般人物必然是身怀灵力的,并且要比不学无术的林兮溪身体里头那一丝可怜兮兮若有似无的小溪流一般的灵力要雄壮得多。 饶是如此,还是让林兮溪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到了一处高耸的院墙外头。 冬日里被吹秃了的粗壮树干从院墙里头伸出来,沿着墙脊毫无章法地胡乱长着,这大院里头应当是个园子。 黑衣人从墙根下一跃而上,站在院墙上环顾四周,林兮溪跟得很远,见状忙侧身避到屋舍后头,等听不见动静了才敢出来。 黑衣人的身影自是消失不见了,高强下头路过一队配着刀剑的卫兵,警觉地朝这头瞥了一眼。 林兮溪忙缩回头,这无妄城中有巡逻卫兵专门把手的地方共有三处:裁度司,议政堂,以及现任城主的府邸——慕容府。 林兮溪细细一想,黑衣人方才跃出的那间小院离裁度司的前院很远,鲜少有司察进出,十有八九就是仵作间。 慕容府派了人去裁度司探查仵作间,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真相近在咫尺,断无理由放过。 等巡逻卫兵走远些许,林兮溪眼一闭心一横,后退两步又快跑冲向院墙,脚踩着墙面手攀住树干,愣是咬着牙硬生生爬了上去。 园中有亭,亭中两人,一坐一立。 坐者执壶煮茶,立者拱手行礼。 亭外挂着遮风纱帘,当中人影绰约,望不清面容。 亭分四面,一面台阶,一面水塘,两面灌木。 林兮溪提着一口气轻手轻脚地从树上爬下来,树下是一丛开得正好的腊梅,腊梅树长在枯叶上,倒是让他落地无声。 他蜷着身子藏在树丛中,园子不大,挪了几步便静悄悄靠近了那遮着纱帘的小亭子。 “如何?” “回禀主上,裁度司验了尸,叶温香死后口眼张开,唇齿青黑,是毒发身亡。又验出她肌理松软,是慢性毒。她体内还有无忧散,仵作断定她是长期服用改了方子的无忧散,最终过量而死。” “裁度司可曾追查药物来源?” “查过,他们没有在叶温香房中找到药瓶。属下也前去搜过,先前属下给她的那几瓶无忧散已经不知去向。” “既然裁度司找不到,便怀疑不到我们头上。领案司察下一步作何打算?” “叶温香一案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她死时全身.赤.裸,像是被凌.辱而死。既然暂且找不到毒物,裁度司便先往情杀的方向追查。” 吃力地转圜几处,林兮溪背着身子猫在小亭的台阶后头,一口大气也不敢喘,他望不见谈话之人的表情,却听得出二人那干瘪平淡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街边上一只流浪猫狗。 这几日来,坊间热议的都是叶温香的死状,一桩桩一件件拎出她的情史大肆谈论,却不曾想她竟是毒发身亡。 既是慢性毒,证明杀死叶温香的凶手并非临时起意,该是有情仇纠葛,裁度司往这处追查倒也合理。 “哦?那裁度司可曾怀疑到笛儿身上?” “当是正在调查。无妄城谁人不知二公子肖想叶温香许久,如今她这幅死状,确是像被人……不仅是裁度司,坊间也有传闻认为是二公子所为。” “那裁度司为何久久不提审笛儿?” “这……一来,叶温香身上没有验出什么受辱痕迹;二来,叶温香她,她……” “她什么?直说!” “她……怀有身孕,已有五个月了。” 一尸两命! 林兮溪惊得一口气哽在喉间,脊背簌簌发凉,叶温香竟然还怀有身孕?! 若她腹中胎儿已有五月,那三月前忽然不愿去演那要在空中吊绳索的“天外飞仙”倒也不难理解了。 若孩子是慕容笛的,说明他早已经得了手,断然不会因愤恨不甘而下手毒死叶温香。况且林兮溪亲眼见着慕容笛直到叶温香死后还是那搬憎恶她,他应当不是叶温香腹中胎儿的父亲。 那这孩子,难道是叶温香的结发夫君的? ……就是亭中这个慕容萧? “哦?竟然真有了身孕?当初她苦苦哀求我娶她进门……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身份,还敢肖想靠一个孩子进我慕容家的门。” “……” “罢了,死都死了,还谈这注定见不得光的胎儿又有何用。你快去追查那几瓶无忧散,切不能让人知晓来源!” “是!” 真相大白。 叶温香怀了慕容箫的孩子,而慕容箫毒杀了她。 黎阮玉费尽心思将众人的视线引到慕容箫身上,竟真的指出了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真凶。 林兮溪心里头五味杂陈,这些天来,他见过的生面孔比过去十四年加起来还要多,却不曾想抽丝剥茧之后,看到的是这般鲜血淋漓的残忍现实。 亭中站立之人领命要走,林兮溪蜷缩着蹲在台阶后头,心知要躲,却手脚冰凉挪不动半分。 而他珍而重之揣在袖中的,那存着叶温香生前模样的留影球,不知何故忽然从他袖中滑落…… “心怨那神挑鬼弄,故人一别,余生难逢。 游魂返归,与君再叙前尘旧梦。” 天色向晚,暮色低沉,枯枝腐叶更衬得满园苍凉,而回荡在其中的叶温香的声音比白日里听起来更为喑哑,她幽怨地唱着—— 与君……再叙……前尘旧梦…… 箫郎……奴家心念着你…… 箫郎?先前有这一句吗? 林兮溪惊得浑身发凉,战战兢兢仰头望着朦胧的虚影,他分明没有灌注灵力,而那留影球却发出了比先前更刺目的亮光。 留影球陷在枯叶里,叶温香的虚影浮在一簇簇腊梅上,那虚影几度闪烁,描眉画目、披红戴绿的叶温香从影中款款走出—— “箫郎,奴家来找你了……” 她的身影脱出留影球投射出的浮光时,竟似瞬间放大了一圈,从影中原本的十五六岁少女化作妩媚娇娘……是叶温香死时的模样。 林兮溪惊骇不已,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越靠越近的叶温香,目光所及之处,是她那桃红丝绸打底、绣着并蒂翠莲的裙摆。 目光往上,叶温香双眼空洞一片,并无瞳仁,只有青白。眼周描着艳红颜色,面颊深陷,唇齿青灰。 确是毒发之状。 裙摆翻飞,佩环叮铃,莲步踩在枯叶之上时,甚至有窸窣闷响。 这个叶温香,她有形! 她……她从留影球中复活了? 林兮溪连指尖都麻痹了,浑身不可遏制地轻颤,喉间粘腻一片,张开口也发不出声音,直到此时才听见背后台阶之上有人呵斥—— “谁敢装神弄鬼!” “叶温香已经死了!” “谁在那里,出来!” 林兮溪想逃跑却动弹不得,眼见着叶温香一步步靠近他面前,呼吸停滞之时,又见那绣鞋抬起,叶温香从他身边的台阶上拾级而上。 她像是听不见慕容箫的呵斥声音的,只在嘴里幽幽念着: “箫郎,奴家十五岁便跟了你……奴家对你的情,比那琼海更深,比那巍山更高……奴家为你守身如玉,为你癫狂痴迷……奴家只想为你生下腹中胎儿……奴家……前世今生,奴家永远永远是箫郎的人……” “滚开!!!” 亭中打砸声音刺耳无比,慕容箫步伐凌乱四处逃窜,慌不择路跳上了石凳上,匆忙之间将桌上烹煮的茶壶杯具全数打翻砸碎,他声嘶力竭地吼道:“白命!杀了她!杀了她!” “噌——” 佩剑出窍,剑影被亭中微光投射到亭外,林兮溪瞪大双眼盯着台阶前石板路上的投影,叶温香被剑刃反复砍刺时,又像是虚影一般有形无质。剑刃穿刺,她也毫发无伤,依旧念着情话款款逼近亭中逃窜的慕容箫。 “大人!这虚影无形,刀剑无用!” “废物!!!快把她给我赶走!” 又是一阵剑光闪烁,听见繁杂动静时,方才只觉浑身凝固的林兮溪才终于回复了些朦胧意识,他艰难地挪动着手脚,想叫四肢快些从麻木中恢复。 原本园中一片沉寂,慕容箫与这叫做“白命”的下属谈话时应当是先屏退了两边的,可如今这般动静,不过片刻便会有府兵前来查看。 林兮溪惊恐不已,自知心内已有抵抗的冲动,然而以慕容府的势力,他若鲁莽动手定是要被生擒……他必须要在来人之前逃脱出去。 亭中那不知是鬼是影的叶温香一步步逼近慕容箫,慕容箫退无可退,只得提着颤抖的双腿从亭中翻了出去,落在亭后结了薄冰的水塘上,哗啦一声破了冰,半身浸在污水中。 不远处回廊之间已有打着灯笼的人影靠近,此时暮色向晚,园中昏沉,腐叶之间发着光的留影球极为刺眼,林兮溪顾不得其它,捡起那留影球揣回袖口,趁着园中一片慌乱之时,一个纵身跃起,三两下窜向高墙。 许是危急之间激出了他全身灵力,他这一下窜得极高,无需借枯树也能用双手勉强攀住墙脊上冰凉湿滑的灰瓦,双腿一蹬翻出了墙去。 “是谁——!白命,给我追!” 身后有浑厚的男声传来,而后是白命收剑的破风声。林兮溪心道不好,以这白命的灵力,捉住他简直轻而易举。然而此时他别无他法,只得使尽浑身力气提起瘫软的双腿,用一口从心底里头涌出来的意志力吊着自己,翻出高墙,窜在街巷之间,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 “站住!” 是白命的声音!他竟然追得更紧了! 林兮溪已然山穷水尽,断不可能再提速,这么下去不消片刻定会被白命捉住。冲撞之间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白色人影,如猛禽一般俯冲而下,那脚步似是全然不必落地,只擒住林兮溪的上臂便再度跃起,挟着他掠过小巷,三两下将白命遥遥甩开。 第19章 争论 直到拐上了飞花街的主干,见着喧嚣人群往来,林兮溪才艰难地缓过一口气来,方才使用过度的双腿一度瘫软,恨不能直接跪在这飞花街上不再起来。 方才冷风从耳边刮过的时候,他心头只有强烈的惊惧,直到了此刻凉风带着寒气直透进他肌肤,他才察觉脊背上的冷汗已经透湿了厚厚的冬衣,渗到了袄袍外头。 拎着他一路穿过主街,进了一处暗巷,贺临松手将他扔下,林兮溪摔了个跟头,向后缩了缩,靠在一处院墙上喘着白气。 “你……”贺临气急,背着手焦躁地转了两个圈,才阴沉着面色,指着他的鼻尖斥道,“慕容府你都敢闯?!林兮溪,你好大的胆子!如你这般胆量,是不是面朝着刀山火海你也能连眼都不必眨,梗着脖子就敢往里冲?!” “不是的……”林兮溪面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慌张退去之后,他感到浑身脱力,“我……你……你竟有这般灵力?为何先前从未见你用过?” 这种时候还有闲心问这个?!贺临气急地一甩手,将指尖收进袖中,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往前走。 “别走!”林兮溪忙快步跟上去,可惜他双腿乏力,想追也追不上,眼见着贺临三两步拐出暗巷,就要消失在川流的人群里头,忙大声道,“不是的,我见那人实在太奇怪了,才不得不跟上去……” 贺临的身影停住了,重重叹了一口气,又愤恨地返身回头,“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过就是顽皮了些莽撞了些,闯闯夜莺阁也就罢了,你竟敢去闯那慕容府?你可知刚才追你的人是谁?又可知道如果被他擒了去,亦或者逃不出慕容府,你可知他们会如何待你?” “他……他好像叫作白命……”林兮溪想了想,“是慕容萧的属下……慕容萧竟然派人去探查裁度司,所以我才跟上去的!” “你可真行啊,林兮溪。”贺临阴沉着脸色,“既然知道慕容萧有问题,你还敢往里头闯?!那个白命,你可知道他为慕容萧清理了多少人?我要是晚来一步,落在他手上,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处安生地喘着气?” “什么?!慕容萧竟然这么草菅人命?”林兮溪又惊又疑,思索片刻道,“他……是他毒杀了叶温香,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贺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慕容萧身为无妄城主,统领着这周边一城三族,与他政见不合者大有人在,那个白命……专为他做这类事情。至于那个叶温香,倘若她会威胁到慕容萧的地位,慕容萧会杀了她……本就是预料之中。” 林兮溪震撼不已,又见贺临面上略有回避的神色,心下失望至极,一把推开他,道:“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不……叶温香她还有孩子,慕容萧怎么忍心杀了她?!”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了园中的事情,手忙脚乱地掏出那颗胡乱揣进怀里的留影球。被霜露沾湿的留影球上头还粘着枯叶的残渣,方才那刺眼的光芒已经消失了,原本莹润剔透的球体里头只剩下灰蒙蒙一片。 “叶温香……有孩子?”贺临微讶,先前倒是没想过这一层,想起慕容萧的狠绝,怕是会对那孩子不利,他忙追问道,“那孩子在何处?多大了?” “不,我是说,叶温香怀孕了,五个月。”林兮溪捧起留影球给贺临看,“她刚才……竟然从这留影球里走出来了,闹得慕容府一片混乱,我才趁乱逃了出来!” 贺临皱着眉,盯着他手里的留影球,半晌未言,不置可否。 “既然凶手是慕容萧……” “不准再追查了。”贺临打断他,叹了口气,正视着林兮溪道,“无论凶手是谁,叶温香的案子,以后你都不准再追查了。安心过了这个年,等开春了我就送你去……”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可以追查?”林兮溪不敢置信,忙打断他,“我哪里都不去,叶温香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我亲耳听见慕容萧承认是他给了叶温香药……只要我们将这事报给裁度司,或者在翎雀谈上发出来……” “住口!”贺临皱起眉,十分不悦,“我说了,这件事情,你不准再追下去!” “凭什么?!”林兮溪莫名心头火起,朝贺临讥讽道,“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慕容萧几次三番要宴请你……难道就因为慕容萧是你的好友,你就想替他掩盖罪行?还是说你惧怕他的身份?” “我与慕容萧从来不是好友,更谈不上惧他。”贺临反倒不恼,只冷冷道,“慕容萧身居高位,他身上不应也不能背负杀害区区一个花楼女子的罪名……他不是正人君子,但他是个深谋远虑的政客,如今正在城主选举的风口浪尖上,他绝不能败!” “我不懂。”林兮溪将留影球揣进怀中,巷子里穿过的冷风叫他瑟瑟发抖,他倔强地坚持道,“他害人性命,就必须受罚,即便他是城主又如何?” 贺临难得地没有再以“大人的事”来搪塞他,认真地与林兮溪解释,“慕容萧推崇新政,一心想要带领这一城三族乃至整个南国实行改制。他推行的新政主张重生产、废颓靡,正因此他才从不光顾花楼,以证决心。若他自身也是个沾花惹草的世俗之人,他如何能继续政途?” 林兮溪一言不发,一双漆黑的眼直直望着他,面上是明晃晃的失望。 贺临只得又软下语气,无奈道:“慕容萧手上的性命远不止叶温香这一条,为了这新政,他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倘若慕容箫每说一句谎就有人在他脸上打一巴掌,那么作为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政客,他早已经鼻青脸肿不成人形。可即便如此……无妄城需要他,南国也需要他,他必须连任下去,直到新政成型。” 贺临见林兮溪听不进劝,有意开玩笑逗他,然而此时却丝毫不见效,林兮溪安静地听完了一席话,不满道:“新政新政……无妄城政客远不止慕容萧一个,若新政如此重要,那么即便没有他,也有旁人能做,为何偏要慕容萧?新政重要,法度与天理难道不重要?” “新政……当真非得慕容萧不可。”旁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出来个宽袍大袖的人影,竟然是洗云先生。 “这可不怨我,你们在我家院外吵着架,打搅我用晚饭了……可不是我有意听壁角。”洗云勾起唇角笑了笑,朦胧的光影中显得他格外虚弱,他将手上一盏灯笼轻轻提起,道,“既然都到了我这小院了,不如进来坐坐?” 林兮溪望了贺临一眼,贺临定了定神,领着他随洗云进门。 “左右都到了我这小院的侧门了,便也不费事领你们从正门走了,见谅。”洗云先生轻声解释了一句,扶着门请二人进去,贺临摆摆手表示无妨。 第20章 论道 进了小门就见一老仆在门边等候,待三人进门,老仆将小门合严实后又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给三人带路。 大抵洗云先生是很畏寒的,他穿得很厚实,身上罩着一件浅色的皮毛大氅,显得他一张脸看起来更精致些。洗云住处后头的这间小院十分雅致,不大的院落里松柏重重,下头还种着些冬日里也常青的灌木,从石板小路上穿过的时候,能闻见阵阵松木的香气。 许是这松木味道能宁神,林兮溪与贺临之间的剑拔弩张也逐渐收敛了。 “嗯……”洗云先生闷哼一声,他走在前头,石板路湿滑,险些滑了一跤。 “当心。”贺临扶了一把,问他,“眼睛可曾好些了?” 洗云低低地支吾了一声,无奈道:“还行吧……偶尔光线昏暗的时候,有些看不清楚。无妨,白日里也不碍事。” 贺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林兮溪跟在后头,心说原来洗云先生眼睛不好,他想起洗云先生那双颜色比常人略淡些的眸子,又见着几步之遥的那个即便裹着大衣也十分瘦削的身影……不知洗云先生是生来体质虚弱,还是有些别的故事。 一条小道走到尽头的时候,老仆领着三人拐过了回廊,路上林兮溪陡然振奋,他居然闻到了浓醇的香气。 到了灯火通明的饭厅里头,正中央的饭桌上摆着十来碟烫菜,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中间支起一个小炉子里头垫着炭火,架起的铜锅里红油翻滚,鲜香四溢。 琉璃般纤细的洗云先生,竟然在家煮着红油汤锅烫羊肉吃,林兮溪十分讶异。 “近日天寒,不如一同坐下吃些羊肉驱寒?”洗云叫老仆添了两张凳子。 林兮溪吞了吞口水,满含期待地望着洗云先生,虚伪地搓搓手,道:“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了?” 林兮溪的灼灼目光在这饭厅里头像两盏小灯笼,洗云笑出声,摇摇头,侧身对厅里候着的小仆说:“再去切两盘羊肉,添两个油碟来。” 老仆给二人端来两杯热茶,林兮溪捧着杯子,冻麻的手指回复些知觉。 也许是受洗云身上的淡然气度影响,又或许是煮着热火锅、烧着炭火盆的屋子里头氛围温馨,入座以后,林兮溪与贺临之间那僵硬的气氛也融化了些许。 林兮溪望了望洗云,问他:“南国口味清淡又偏甜,我都好些天没尝到辣味了……这红油汤锅是昭国菜式,洗云先生也喜欢?” 洗云和善地笑笑,道:“我幼时在昭国求学,度过了数十载岁月,如今也习惯了昭国口味,免不得隔三差五托人带些昭国的烹料来……兮溪孤身一人在这无妄城里,若是馋了,尽管来我这吧。” 林兮溪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抵不过犯馋,便也点点头应下了。 洗云望了眼默不作声的贺临,道:“方才听见外头有人吵闹,过去就听见你二人争执着新政之事。你二人倒真有趣,竟会为了这头疼的政事在巷子里头拌嘴?” 林兮溪撇了一眼贺临又低头不语,贺临无奈,简短地向洗云解释了来龙去脉。 “早前我便在书上看过……”林兮溪捧着杯子,一边回忆一边询问二人,“百年前大战之后,灵都四国尽皆改制,然而除了东面昭国行帝制之外,南国、梁国、岱国,这余下三国皆是一盘散沙,未成气候。听闻慕容箫主张的新政,目的是联合南国各城邦部族之力,废除颓靡之气,以重振南方。自五年前他任无妄城城主以来,便在这一城三族之中推行耕造生产……如今无妄城这模样,倒是未见起色。” “你倒还懂些政事。”洗云赞许地笑笑,那笑容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据史书记载,大战之前的百姓只需依仗灵脉便可维生,而如今已大不相同了……梁国国民以游牧为生,岱国本就人烟稀少,如今大多以狩猎为生,这两国遇着什么天灾,也只能眼巴巴望着昭国施舍些援助。南国却是不同的,南国自古便是富饶之地,古时重礼乐,上至豪门世家下至平民百姓,皆是只顾取乐不事生产。好在战后的南国虽说体制松散,到底是多少有些根基,百姓开明教化,倒也支撑了这百余年……虽说无妄城自千百年前便是歌舞升平的逍遥地,可今时不同往日,若还如从前一般颓靡,怕是这座无妄城不过多时便会沉寂。” 林兮溪点点头,古人靠灵脉生存,可如今的百姓……须得靠吃饭生存。慕容箫主张重振南国大行耕造自然有其道理,如洗云这般人物显然也旗帜鲜明地支持他的新政,可是……“为何非要慕容箫不可?既然你们都赞同这新政,换个城主不是照样推行?” 洗云摇摇头,与他解释:“如今这城主之位,与慕容箫竞争的有蔡家、韩家、许家这三大世家。这三家一家经营花楼酒肆,一家掌管南北商路,一家经营钱庄布行……唯独慕容家不同,慕容家古时以锻造刀剑兵器发家,如今更是掌着南方几大铁矿,若是要推行耕造,没有铁器怎么行?” “若是其余三家领事,必然主张维持如今无妄城这颓靡模样。至多是韩家当选,多开放几条商路,少收些‘买路钱’,由此再引些外来行商罢了。”贺临放下茶杯,接着洗云的话继续说,“只有慕容家是要诚心推行新政改制的。新政与慕容家的利益息息相关,慕容箫,到底是比那三家更可信些。” “况且那三家的子弟,景瑞多少也见过。”洗云无奈道,“就跟慕容笛那厮一样,终日在花楼里头厮混,没几个成器的。一个个贪图享乐,目光短浅,若是让他们夺了城主之位,呵……” “昨日才见着蔡家那小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地怨着慕容箫没事找事,新政闹得城中人心惶惶,连花楼生意都不如先前好做。”贺临轻蔑道,“再说慕容家,除了慕容箫有几分才干,慕容笛亦是贪图享乐,而三公子慕容笙尚未成年,到底是难当大任。” “可是……”林兮溪皱起眉,低声道,“尽书先生告诉我,南方各部,一城一族皆是有其独有的生存之道的。若是生活不好,百姓自会另谋生路,当权者不必强行扭转。无妄城以逍遥地闻名于世,百年以来也是欣欣向荣、屹立不倒,若是韩家能再开放商路,无妄城也未必不能继续繁荣,何苦在这三五年里迅速改制?” “尽书?”洗云眯着眼,不屑道,“他一向崇尚无为而治,当然是能省一事则省一事。世人若是都如他这般,南国还有什么未来可言。你再看他嘴上说着主张南国自治、自由,自个儿倒是躲在那昭国的长阳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懂什么政事。” “……”林兮溪想起洗云与尽书先生的过节,心知三言两语不可能说服洗云,只得转而道,“可慕容箫总归不是好人,杀人偿命,他必须要受罚。昭国有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连帝王都不能幸免,怎能放任慕容箫就这么脱罪?” 林兮溪这话自是有少年人的天真,可道理却无懈可击,一时间洗云和贺临都沉默着。林兮溪不知二人究竟态度如何,只得继续道:“即便此时无妄城中有能之士不多,可谁知未来会不会有比慕容箫英明的人才?总能纵容慕容箫这等恶人当道?” 心知林兮溪这般倔强又热血的少年心性,再说下去也只能陷入僵局,贺临叹了口气,道:“算了,如你所言,慕容箫身份特殊,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叶温香的案子裁度司尚未定论,即便你我心知凶手是慕容箫又能如何?口说无凭,这事还是要指着裁度司早日破案。” 林兮溪眨眨眼,道:“方才慕容府闹出的动静不小,此时定不是只有我们几人察觉异样……况且,我听见慕容箫与白命提到了‘药瓶’,若是能找着那消失的药瓶……” “不准找!”贺临又皱起眉来,满脸不赞同,警告他道,“你以为自个儿有几条小命?还敢胡闹?这事你不准再管,明日我去找胡司察,知会他一声,剩下的都交给裁度司!” 林兮溪撇撇嘴,也不答话,只埋下头涮羊肉吃,心里盘算着一旦找到那药瓶就是证据确凿,慕容箫就是权势滔天也逃不掉。 贺临无可奈何,这些天来的相处让他深知按照林兮溪的脾性,不应声就是还要继续胡闹……即便是应下了,说不准哪天改了主意,还是要继续胡闹。 于是转头对洗云,朗声道:“过几日我要离开无妄城,这小子再惹事也没人能保他,你且看紧些。若是看不住他,不如你就直接将他踢出刊社去,可别再连累了我们。” 贺临这话显然是说给林兮溪听的,洗云观察着这二人的神色,看得颇有兴味,揶揄道:“倒是不曾见你景瑞公子对刊社哪个主笔这般上心,怎么对这翎雀谈的小探事反倒千叮咛万嘱咐的,非要我亲自来管?” 贺临烦躁地抒了口气,眉头紧拧,“他要真是个安安分分的小探事倒好了!” “哦——?”洗云拖了个意味深长的长音,对林兮溪道,“说说,你有哪儿特殊,令景瑞这般头疼?” “呃……”林兮溪紧张地看了看贺临,收获一个冷冰冰的眼色,惴惴不安道,“大概是我特别……特别皮吧……” 贺临气笑了,“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第21章 构陷 特别皮的一天不惹事就浑身难受的林兮溪实实在在地安分了好几天。 他在贺临的看管下乖乖地呆在第十一重楼里读了几日书,读的还是尽书先生一向看不上眼的迂腐礼教之书。自幼时蒙学便读着自然之理、无为之道的林兮溪受尽书先生影响太深,早已经自由散漫惯了,这等拘束人性的假道学令他苦不堪言。顶着贺临的威严装模作样地念了几日,却也未曾读进心里头。 好在贺临总归是有事务在身的,也不能随时拴着他,于是几日后的清晨,天色才朦胧微亮,林兮溪便早早溜到了刊社,藏在李大鱼的书桌底下等他。 谁知左右也等不来李大鱼,直到天光大亮,外头卖早点的小摊子传来的吆喝声来了又走了,林兮溪窝在桌子下头又睡了一觉,才见李大鱼壮硕的身影姗姗来迟。 “大鱼兄。”林兮溪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抱住李大鱼的小腿,“你可叫我好等啊……” 李大鱼吓了一跳,看清以后顺了顺心口道:“哎呦,你这小子吓死我了……等我作甚?这几日不见你人影,是探着什么好消息了?” 林兮溪想起那一晚与贺临的对话,心知慕容府眼见的事实暂且还不能说,赶紧挤出一个笑容,道:“听闻大鱼兄来自北边的流风城……曾是那城里赫赫有名的探事,既然来了这繁天刊社,定是想有一番作为的。” 李大鱼眉头一跳,林兮溪说得倒也没错,只是他离开流风城是因为…… “你小子哪儿打听来的消息?” “不,这不重要。”林兮溪眨眨眼,诚恳道,“大鱼兄神通广大,定是处处有门路的……你看小弟探不来紧要消息,皆是因为年岁太小,连花楼都进不去,不如大鱼兄帮我弄一张名碟来?要年岁大些的。” 李大鱼当即从林兮溪手里拔出小腿来,连着退开好几步,“你明知我不得不逃出流风城就是因为那时的探事手段比较……呃……”李大鱼想了好几个形容词,最终委婉道,“比较剑走偏锋。流风城那李司察至今还在满城找我,你这混小子竟敢让我给你再造个假名碟?” “嘿嘿。”林兮溪“憨厚”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来是一个精美的银制小食盒,里头一排排码得整整齐齐的是做成栩栩如生的小金桔模样的糕点,“这是点梅居的金橘盏,可好吃了,脆脆的金桔外壳里头是晶莹剔透的橘子味儿的冻甜糕,我姨给我的,我特意留给你了。” 自打千山夫人知道林兮溪爱吃这金橘盏之后,日日都要为他备上一小盒。千山夫人疼爱林兮溪,贺临又敬重千山夫人,于是最后变成了贺临叫人每日送上一份金橘盏去那第十一重楼投喂林兮溪。 李大鱼见着那价值不菲的小盒子,狐疑道:“你小子不是孤身一人?前些日子还吃不饱饭,如今怎又多出这么个有钱的‘姨’?” “哎,你尝尝?”林兮溪也不好多说,干脆塞了个金橘盏给李大鱼,眼见着他咽下去,忙道,“收了我的贿赂就得帮我这个忙,不然我就去找绮袖夫人和流风城的李司察举报你!” 绮袖夫人是翎雀谈的主笔,也是李大鱼的顶头上司。 李大鱼一口糕点卡在喉咙里,忙灌了一口茶水,“你小子都学会威胁人了?罢了罢了,做个名碟也不是难事,但是你得告诉我,你要名碟作甚?” “呃,我想去夜莺阁,找黎阮玉问点事情。” “黎阮玉?”李大鱼想了想,掏出一本书册,道,“这几日来,黎阮玉构陷慕容城主的事情都炸了锅了,估计过不了几日夜莺阁也会查封,你还找她作甚?” “什么?”林兮溪忙翻了翻书册,那是今晨的新稿,上头写着黎阮玉成心构陷慕容箫,文章里头详细讲了黎阮玉如何买通某刊物的主笔,以往通过买稿自吹自擂给自个儿打出名气,如今竟然又通过那本刊物栽赃慕容箫,编造他与叶温香的私情。 正如贺临和洗云所言,慕容箫在无妄城的威望很高,自是无人相信黎阮玉。这本刊物里称慕容箫有妻有子、为人正派。自打黎阮玉家道中落沦落花楼妓子之后,他与黎阮玉便彻底断了联系,婚约作废之后又另娶了世家千金为妻。而曾经的未婚妻黎阮玉自然心怀愤恨,想趁此机会往慕容箫身上泼脏水。 直至目前为止,在世人眼中,慕容箫与叶温香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更别提什么私情,因而黎阮玉的构陷之罪几乎是板上钉钉。 一时间各方都在唾骂黎阮玉,曾经叶温香那人人喊打的境遇,不过几日时间就落到了黎阮玉头上。 林兮溪略有些唏嘘,他心知黎阮玉虽然手段不好,可慕容箫杀害叶温香也是事实。他想找黎阮玉,是因为他相信如果黎阮玉能将结发荷包放进叶温香的房间,自然也能拿走她房里的药瓶……要想揭发慕容箫,找黎阮玉再合适不过。 上回闯了一次夜莺阁,闹得夜莺阁上到花倌下到杂役都认得了他的脸,应当是再闯不得了,这回他想堂堂正正的以访客的身份去见她。 “绮袖夫人几次三番想去找黎阮玉……自然是以翎雀谈访问的名义……毕竟黎阮玉构陷慕容箫究竟是何居心,这正是时下的热门话题。”李大鱼摸着下巴的胡茬道,“也有别家要访她,可惜黎阮玉一概拒绝了……你小子长大了,都想得出以票客的名义去包她了。” “……”林兮溪无言以对,只得闷闷地点了点头。 “倒也不是不行。”李大鱼奸笑道,“要我有那银子,我也想包她。可惜啊……即便你有了假名碟,银子呢?黎阮玉如今还是夜莺阁的头牌,你知道头牌一夜要多少银子吗?” 说着,李大鱼伸手比了个数。 “……”林兮溪语塞,想了想道,“不过是陪人喝酒吃饭,要收那么多银子吗?” 李大鱼狞笑几声,“你小子可知道包头牌是怎么个意思?” 林兮溪抓抓后脑勺,前几日还是不太懂的,如今倒是隐隐约约懂了几分,只得道:“可我只想去找她说两句话,问些事情。” 李大鱼将桌上的金橘盏重新包了起来收进怀里,“成吧,这点心我收下了。明日午后来找我取名碟,你要是有门路去见她,说话也好……旁的什么也好……记得多带点消息来!” “好好好。”林兮溪点头如啄米,忙不迭谢过了李大鱼。 第22章 回魂 李大鱼动作很快,名碟转天就做好了。 林兮溪捏着那块红色石头制成的圆形小牌子翻了翻,上头记着捏造的生辰和原籍地址,而姓名那处写着“林小鱼”。 林兮溪无奈道:“……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李大鱼掏掏耳朵,“占什么便宜,能用就成……这名碟我可是废了大劲儿的,户籍和生辰可都是真的!” “可是……这名碟怎么是红的?像是鸡血石做的,还是质料很差、很不纯的那种。”林兮溪郁闷,他原本的名碟根本不长这个模样,还是说南国的名碟与昭国向来不同? “部族山民的名碟,自然是红石做的。”李大鱼莫名其妙,想了想又说,“哦,是不是你原本是城邦居民?城邦居民的名碟是白石做的,你手上这个‘林小鱼’,原籍是乌璐山一族的山民,名碟自然是红石做的。” “……好吧。”林兮溪想起他原本那个名碟,既不是白石也不是红石,分明是青玉制成的,上头还有错金嵌成的纹样……算了,也许是昭国的名碟比较金贵吧。 心想着有总比没有好,林兮溪揣着假名碟兴冲冲去往夜莺阁。 出乎林兮溪预料的是,夜莺阁门庭寥落,整座楼空空荡荡,只有三两杂役正在清扫,楼里的姑娘和花倌都不见了人影。 一问才知,黎阮玉今晨已经被裁度司带走候审了,一旦定了罪,这夜莺阁也要被查封,因而楼中人躲的躲逃的逃,都自谋生路去了。 林兮溪又转头去了裁度司,谁知裁度司门口已经扎堆挤满了各家刊社的探事,林兮溪蹲在门口等了小半天,莫说见上黎阮玉一面,他连胡司察都见不着。 李大鱼所言不差,自从黎阮玉构陷慕容箫的事情被小报刊载之后,裁度司也对此很上心,查明了黎阮玉几度买稿试图嫁祸慕容箫的事实之后,当即将人拘捕进了裁度司候审。 林兮溪很是郁闷,他心中本有些计较,他以为黎阮玉与他的目的是一致的——将众人的眼光引向慕容箫,协助裁度司将叶温香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谁知如今慕容箫洗得清清白白,黎阮玉反倒进去了。 此时又见不到他唯一熟悉的胡司察,在真相大白之前贸然曝出慕容箫的事情更是不妥,林兮溪一时失了头绪,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着头在大街上晃悠着思索计策。 许是心有所念,林兮溪不知不觉晃悠到了慕容府正门口。 慕容府很气派,高门大户,朱红色的大门两边有两座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的神兽石塑,张牙舞爪很是霸气。大门两侧各站着四名守卫,高墙之下亦是不时有排成两队的卫兵巡逻,看人数比那天他闯慕容府之前还要多些。 守卫眼见着一个游手好闲的高瘦少年路过,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子,连个正眼也没给。 林兮溪心说看慕容府这般风平浪静的样子,几天前他闹出的事端竟然未曾引起外人注意,只是做贼心虚的慕容箫到底是加固了守卫。那晚叶温香莫名从留影球中复活,将慕容箫吓了个半死,也不知他揣着留影球离开之后,那个从虚影中走出的叶温香是否也被带走了。 林兮溪从袖中掏出那颗被他擦得干干净净的留影球,那一晚的昏暗浑浊已经退去了,又成了晶莹剔透的普通留影球的模样。 叹了口气,林兮溪沿着慕容府的墙根往旁边走。 正当他发着呆时,身后忽然有一道凌厉之气逼近。林兮溪心道不好,当即拔腿要跑,身后却探出一只手来按住他的肩膀,身后那低沉的声音道:“那日便是你这小贼闯慕容府吧?” 那人力道极大,按住林兮溪肩膀的手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量,林兮溪心知挣扎无用,只得随着他手上的力气被掰了过去。 果然是白命。 与那日所见并无不同,白命一身黑色窄袖劲装,肩头露出一把样式古朴的剑柄。他的头发高高束起,半张脸有黑色布巾蒙着,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 “大侠。”林兮溪苦着脸,背过身后的手将留影球揣进袖口,苦哈哈道,“小人不过是路过此处,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侠?” “少装蒜,跟我走!”白命冷冷一笑,捏着林兮溪的肩膀就要拖着他走,林兮溪想起贺临的话,暗道这回被白命抓走,没准小命都要白搭。于是他使出了全身灵力,两只脚像生了根一般,紧紧扎在地上,半步不肯挪动。 “你这小毛贼倒是有几分功夫。”白命回过身来,“不过……你!” 林兮溪趁他转过去那短短一瞬,手里已经捏好了灵符,趁其不备直拍在他脑门上。 趁着白命片刻的混沌,林兮溪当即拍开他的手,玩命一般撒腿就跑,这一跑一追的路线,竟与当晚他逃出慕容府别无二致。 可惜白命的灵力远胜林兮溪,比起那夜莺阁的花倌更是强出好几座乌璐山,受了林兮溪这一下也只是脑中混沌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 林兮溪心知今次不可能与上次一样好运气,正赶上贺临出来寻他,而白日里街巷之间又时不时有无辜百姓路过,林兮溪跑起来也远不如上次迅速。于是转过一个拐角之后,林兮溪干脆翻过一堵矮墙,藏进一处院落里头。 林兮溪抱着腿蹲在院里大气不敢出,打眼望去,这院落应当是很大的,里头一排排支着长竹竿,上头挂着些红红绿绿的布匹,看着像是个染坊。此时正是用晚饭的时间,染坊里没有工人,层层叠叠的布匹将院落隔得像座迷宫。 白命不知是不是看见了他翻过院墙的动作,一纵身跃上了墙头,一双锐利的眼扫视一圈,轻而易举地找着了墙角下的林兮溪。 林兮溪也不动弹,一直等白命跃下院墙来,才忽然像只雄壮的野兔子一般,两腿一使劲蹿了出去,直扑进挂起的布匹后头,又是三两下钻过层层布匹,暂且藏在了一樽硕大的染缸后头。 林兮溪屏住呼吸,一边计划着下一步的逃脱路线,一边斜眼盯着白命绕过布匹的步伐。心头有些惊惧,林兮溪强作镇定,提着一口气放缓了步伐,随着白命靠过来的动作而缓缓后撤,打算用这迷宫般的院落绕开他去。 正当林兮溪连一口粗气都不敢喘的当下,他袖中不知何时又闪烁着白光,那留影球像是有了灵魂,咕嘟一声自个儿滚出他的袖口,坠落在染坊的石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音。 林兮溪叫苦不迭,心说不了个是吧,难道又要…… “游魂返归……箫郎……”叶温香的声音在染坊中飘荡。 林兮溪:你能不能闭嘴。 白命一剑划开挡路的布匹,层层布匹哗哗落下,堆在他脚下。白命一个利落的动作收剑归鞘,锐利的眼神盯着无路可逃的林兮溪,脚步沉稳,一步步逼近他。 “等等!”林兮溪别无他法,指着落在地上闪烁发光凝成一片虚影的留影球道,“你就不好奇为何那天叶温香能从这里头出来?” “留影球凝聚了我的灵力。”许是认定了林兮溪无处可逃,白命随口道,“这留影球里的虚影,当初就是我留下的。留影球最初由我启动,叶温香死后将她的魂魄藏进了这留影球里,一旦遇着我的灵力,留影球便会自行启动。” 林兮溪似懂非懂,问道:“这么说来,慕容箫真的与叶温香有私情?” “自然是有的。”回话的是叶温香,她不知何时又从虚影里脱身而出了。 叶温香还是几日前那般凄惨的模样,身着戏服,唇齿青黑,两眼空洞。只是此时的叶温香比之上次像是暗淡了许多,却像能听见旁人的对话了,竟还咧着嘴对林兮溪笑了一下。 林兮溪瘆得慌,心知不该对死人不敬,可叶温香这副模样实在是与“赏心悦目”没有半点关系,咧嘴笑时那乌黑的牙龈像是要将人一口吞下。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林兮溪已经没那么怕她了。 “所以你现在是……魂魄?”林兮溪问道。 林兮溪竟然从叶温香渗人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丝幸福,她说,“今日是奴家的头七。再见箫郎一面,子夜时,奴家就要赴魂舟、向黄泉去了……下一世,再下一世……奴家还要做箫郎的人。” “……”林兮溪无言以对,“他分明毒死了你,你为何还这般死心塌地?” 叶温香转过头来,默默盯着他,空洞的眼里不知藏着什么情绪,平静地向他道出了一段很长的故事。许是白命也有所好奇,竟不急着抓走林兮溪,反而静静地抱着剑伫立一旁,一同听着叶温香的故事。 第23章 真相 原来叶温香并非只有一世记忆,据她所言,上一世她便与慕容箫的前世是一对贫苦的恩爱夫妻,后来二人携手白头,临终时允诺对方来生还要相守。 只是临到魂舟渡口时,叶温香以来世时应有的富贵荣华换取了能够保留上一世的记忆,而慕容箫却没有。 转世之后的叶温香便苦苦寻找着慕容箫,可惜她原本的富贵好命不再,只得又辗转流离了不少地方,终于让她寻见了转世成为慕容世家大少爷的慕容箫。 他们初见时,叶温香登台扮作花旦,而慕容箫被围在一堆身着绫罗绸缎的世家亲眷之中,坐在台下看戏。因而叶温香最珍爱、最执着的,便是这他们初见时留下的影像。 那一日是慕容府大少爷的生辰,本不该唱这离情别怨的颓丧戏码,可叶温香执着得很,最终身着喜庆衣裳,在喧嚣的乐曲中道出了她的幽怨情愫。 “心怨那神挑鬼弄,故人一别,余生难逢。游魂返归,与君再叙前尘旧梦。” 这短短两句戏中唱段,竟是叶温香流离了十余载,心中最想要倾诉的情愫。 许是前世情缘还落下了几分不声不响的印记,彼时血气方刚的慕容箫也一度倾心于美貌的少女叶温香。 二人隔三差五便会偷偷摸摸地幽会,这般甜蜜持续了几年,叶温香也从少女长至妙龄。 可惜好景不长。 叶温香身为花楼女子,年过十六便要接客。而她心内却苦守着慕容箫,每每不愿接客时便豪饮一番,将客人灌醉,实在无法可想便装疯卖傻大闹花楼。 一来二去,叶温香骄横疯癫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或许慕容箫有朝一日会应约前来接她出花楼的吧,叶温香一度如此憧憬着——直到慕容箫娶了世家千金为妻,又添了幼子。 叶温香心如刀绞,几度乔装潜入慕容府去找他,却一次次被扫地出门……叶温香几度崩溃,每每被拒绝,便独自在房中痛哭,长久以来,终是抑郁成疾。 许是慕容箫偶尔也会怀念她,二人断断续续又见了几面,叶温香也怀上了属于他的孩子。 可惜腹中胎儿也无法消除慕容箫对越来越疯癫的叶温香的厌恶,面对时不时失去神志、口中时常念叨着“箫郎”的叶温香,慕容箫生怕她将二人的私情抖落出来,于是给了她几瓶改了方子的无忧散。 叶温香不疑有他,每每心痛之时便吞下几粒无忧散,然而她的抑郁之症毫无转圜,反倒变得愈发疯魔了。 七日前的午后,叶温香在街上散心,正撞见了慕容府的轿子。她欣喜地冲了上去,却见轿子里的慕容箫,正温情脉脉地与他的正妻说话。 疯癫的叶温香最终被慕容箫彻底抛弃了,在那样一个苦寒的深夜里,叶温香吞下了所有的无忧散,终是毒发而亡了。 * “可是……”林兮溪震撼不已,脑中无数念头走马灯一般闪烁而过,最终叹了口气,道,“可是慕容箫不是与你结发……为何又不愿迎你进府……” 其实林兮溪心知慕容箫根本不会娶叶温香,上次慕容箫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他对叶温香的鄙弃。而慕容箫不愿这段私情大白于天下,上次贺临也与他分析过。 可如此一来,那结发岂不是太不寻常? “他呀……”叶温香垂下头,低声道,“最初那几年,他与奴家幽会时……正与黎阮玉有婚约在身……那时黎阮玉年岁尚小,他便以结发许诺,承诺此后一心一意等黎阮玉长大……” “……”林兮溪如鲠在喉,原来那结发荷包竟然是黎阮玉的。 他想起自黎阮玉家道中落之后,慕容箫便再也未曾见过她一面,到底是无情之人。黎阮玉拿出这荷包来将他们之间的过往勾勒出来,也许是因为心怀怨恨吧。 说到这里时,叶温香竟呜咽着哭了起来,两行黑色的泪水从惨白的面容上流下,看得人难过不已。 “她……她或许是想帮你吧……才将这荷包丢进你房里引起旁人注意。”林兮溪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胡乱安慰她。 “帮我?”叶温香擦了擦乌黑的眼泪,道,“她不过是怨恨箫郎罢了。自打她撞破了奴家与箫郎的私情,便买通了无数小报诬陷于我,甚至连箫郎也信了那流言,真当奴家是疯魔了!自打她入了夜莺阁,小小年纪便极擅长收买人心、玩弄流言……如今她这锒铛入狱的下场,也不过是自找的!” 林兮溪长叹一声,叶温香被流言玩弄,黎阮玉玩弄流言,但她二人到底是抵不过慕容箫的无情。 “对了!”林兮溪偷偷瞥了一眼伫立一边沉默不语的白命,小声问叶温香,“既然你是服药过量……那药瓶呢?你可知药瓶去哪里了?” 即便林兮溪声音极小,白命也还是听见了,他抬起头来,又靠近叶温香几步。 显然这药瓶才是揭发慕容箫的关键证物,白命比林兮溪更重视。 叶温香不屑地“哼”了一声,而后提着裙子款款转悠了一圈,道:“那一日奴家正思念着箫郎,忍不住翻出这套衣裙来换上,而后才服下了无忧散……可是黎阮玉这个歹毒的女人,她第一个到了奴家房中,看出来奴家是自尽而亡,便想着借奴家之死嫁祸箫郎,拿走了奴家手中的药瓶,还脱了奴家的衣裳,令旁人以为奴家是被人侮辱后杀害……她可真是……好歹毒呀……” 林兮溪无可奈何,即便被慕容箫诓骗,服了那含着慢性毒的无忧散而亡,叶温香如今竟然还口口声声维护着他。 慕容箫许了黎阮玉结发,却从未许诺过叶温香什么。若非要将慕容箫那自私而浅薄的爱意分出个高低顺序,或许连黎阮玉都排在叶温香之上。 叶温香这盲目的爱意,令人唏嘘又无奈。 “黎阮玉本就是个自私又恶毒的女子,自打她进了花楼,便心知箫郎不会再顾及她半分,当即便岔开双腿去接客了,面上还装作清高冷傲的模样,不过是个贱骨头的妓子而已……谁知后来她又撞破了奴家与箫郎的事情,心下悔恨不已,抓紧了那不成器的慕容二公子,指着他带她出花楼呢!旁人不知道,奴家可清楚得很,她不过是想进了慕容府再去勾搭箫郎!” 叶温香早已经被她对慕容箫的爱慕冲昏了头脑,口中念念叨叨咒骂着黎阮玉。 林兮溪郁闷不已,原来这花楼中弯弯绕绕的纠葛,竟如此丑恶。 叶温香念叨之间,白命终于不耐烦,身形一晃突然拔剑刺向林兮溪。 林兮溪还未及反应,叶温香却一闪身挡在了他身前。 “呀,这少年心善,奴家与他非亲非故,他连番追查奴家之死……奴家可不准你害他性命。” 那一剑穿过了叶温香的肩头,刺破了她的衣裳,却也不见血迹流出……叶温香魂魄凝成的实体,挡住了向着林兮溪而来的致命一击。 “哼,死人倒还有些用处,可惜……这少年迟早要丧命,主上绝不会放过他。”白命的目光越过叶温香,盯着后头茫然无措的林兮溪。 “莫怕,孩子,你心思纯良,定会化险为夷的。”叶温香转头,扯起脸皮冲林兮溪笑笑,骇人的脸上莫名流露出一丝温情。 “哼。”白命不屑地冷哼一声,却也收起了剑,而后抛下他们这一人一鬼,径自翻出院墙去了。 黑色的身影几个纵跃跳过民宅屋顶,林兮溪依稀见着他是往夜莺阁的方向去了。 “不好!”林兮溪心下着急,白命这显然是先行一步去找那被黎阮玉藏起来的药瓶了! 如今叶温香头七已至,过了子夜便要赴黄泉,而林兮溪手头再无证据,空口白牙地也奈何不了手握重权的慕容箫……白命这分明打算要掌握了那最后的证据,容后再来处理他林兮溪! 左右一想,林兮溪忙捧起地上那留影球,焦急道:“他去找那最后的证据了!你快进来,我带你去裁度司!去找司察说清你被害的真相!” 这是唯一的方法了,让叶温香亲自与裁度司说明了这背后的故事,裁度司定会秉公执法的! 叶温香撇了一眼留影球,淡淡道:“黎阮玉哪里晓得这些,她可不想让旁人以为奴家是自尽而亡,当夜便将那药瓶摔碎了扔进炭火盆了。” 难怪黎阮玉没有交出那药瓶,原来她并不知真相,只是想构陷慕容箫,却误打误撞冤对了人罢了…… 可这么一来,岂不是连最后的证据都没有了? 林兮溪更加焦急,忙劝她,“你不是厌恶黎阮玉屡次诬陷你、坏你名声吗?那就快去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还你一个清白!” 叶温香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笑笑,道,“命都没了,还在意那些虚名作甚?奴家在那留影球中听见你连日来为奴家四处奔走翻案,感恩在心,才这般告知你实情……可奴家怎会怨恨箫郎?累及箫郎的事情,奴家是万万做不得的。” 林兮溪愣怔当场。 叶温香她自个儿根本不在乎真相,她在乎的,还是那个曾经在贫苦中与她相守一生的箫郎。 “少年人,太阳要落山了,夜里阴气重,莫要久逗留……你快回家吧,奴家要去见箫郎了……这是奴家最后能见他的时候了。” 林兮溪哑口无言,呆立着目送叶温香款款离去。 第24章 斩断 林兮溪失魂落魄地回到十一重楼,站在山道上往下望。 天色向晚,无妄城中灯火初上,这座城市的生机在日落之后破土而出。 白日里行商走贩络绎不绝,晚间时花楼酒肆开门迎客,这一座偌大的无妄城,自拂晓再到深夜,无时无刻不是繁华喧嚣的。 推杯换盏,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鼎沸人声——这便是无妄城。 无妄城总让身在其间之人深觉人间繁华,世事美妙。无论是出身何处,去向何方,若终其一生未曾落脚在无妄城,便算是白来这繁华人世走上一遭。 飞花尽头,千重山,万重楼。 一条飞花街贯穿无妄城,延伸到东边的尽头是一座高山,名曰千重山。 夜色深沉时,星星点点的暖光依山而上,数十座小楼连成一线,灯火连成了万重楼。 第十一重楼于巍峨高耸的千重山半山上,立于楼上,待阳光破云时,便能俯瞰整座无妄城。 他无心欣赏无妄城,他在想曾经身在这城里的叶温香。 她曾是这座城中首屈一指的花楼彩樱,惊艳世人的美貌足以令她轻巧摘下冠珠。 但那又如何,一朝身故,浮华褪去,身后却只剩无尽的谜团和撇不干净的污名。 而她心甘情愿……只为一个记忆中曾与她恩爱厮守的情郎。 “嘻嘻?站在山道上吹着冷风做什么?” 林兮溪回头,见山道上千山夫人正领着两个随侍拾级而上,款款向他走来。 “千山姨……”林兮溪眼眶发红,鼻间有难言的酸楚。 “怎么了?”千山夫人取过随侍递来的小手炉递给他,林兮溪却不接,反倒倾身上前抱住了千山夫人。 十四岁的少年个头一日一窜,他早已经高出千山夫人半头了,实在是很难再让长辈将他当做个全然不谙世事的孩子。 伏在千山夫人身上的时候林兮溪自觉失礼,又不好意思地退开一步,低着头问她:“千山姨,若是花楼女子怀了身孕,那日后会怎么样?” 千山夫人显而易见地愣住了,握着他的手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叹了口气道:“若是有良心的男子,便会接那花楼女子入府做妾;若是寻不见孩子的父亲……便只能在花楼中生产,孩子长大些也只能送去教养院了。” 林兮溪心里头五味杂陈,他愈发不懂得这人世间的情爱了。 这些天来,他连日奔走,为的便是揭开叶温香身后的谜团,还她一个清白名声……谁知他的执着,到最后竟是那般可笑。 叶温香心中满是蒙蔽了她双眼的情爱,黎阮玉眼中只有审时度势之后如何再为自个儿谋求利益,而慕容箫眼中……恐怕只有功名利禄和对下等人的轻贱玩弄。 林兮溪曾相信这世间的天道正义,曾口口声声说想要叫世人都看见那“真相”,可他毕竟是幼稚而懵懂的,这世间,也许本就不需要所谓真相。 人都看着自己想看的,听取自己想听的,谁人在意所谓的真实,世上又有谁能裁度旁人那心甘情愿的情仇纠葛? “怎么这副要哭鼻子的小孩子模样?”千山夫人无奈,牵着他往楼中走,口中缓缓念叨些旧事,“或许是我年迈了,看见你的时候,总想起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万重。许多年前,万重也常常如此……每每遇到伤心事,也不肯与人说,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远方。如你这般个头,不该再叫孩子了,可在千山姨眼中,如你这般年岁的,到底是个懵懂孩子。万重儿时心思浅,有什么说什么,细细想来,那竟是他最快活的时光……后来见得多了,许是也伤了心了……渐渐地竟也不肯再与人交心。那时我也年轻,眼见着他日益消沉却不知如何开解,谁料最终那孩子便抛下我独自离去了……嘻嘻呀,若你打心底愿意唤我一声‘千山姨’,愿意认我这个长辈,不妨将心事与我说了,莫要压抑成万重那般模样……” 林兮溪含着眼泪摇摇头,叶温香的案子,到头来就是个大乌龙。也许自打她与慕容箫在转世时,一个选择了旧情,一个选择了富贵荣华,这般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即便林兮溪心有不甘,最终也只能随他们去了。这般窝囊的结局实在叫他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埋着头忍着眼泪跟在千山夫人身后进楼。 千山夫人取了食盒来,一盘盘端出点心,在他面前晃悠了几圈也没见这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皮孩子展颜,最终只得无可奈何道:“方才问我花楼女子……可是旁人与你说了临儿的故事了?” “啊?”林兮溪一愣,贺临?他怎么了?这两日不见,贺临又忙什么去了? 千山夫人见林兮溪忽然回神,心说果然是贺临的事情叫他伤心了,只得开解道:“临儿因为这般出身确是吃了不少苦头,但自打被他父亲接回尘星岛之后,日子也算好过了许多……虽说他总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血脉,许是还有几分不甘吧……可无论如何,如今他不也长成了个翩翩公子?你还为他伤心作甚?” “为他伤心?”林兮溪莫名其妙,那狐狸眼除了在裁度司为他掏了不少银子以外,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临儿的母亲虽是出身花楼,但他身上流的是真真正正能与御阵共鸣的嫡系血脉,假以时日继承尘星岛的定是他……人说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他能重振尘星岛,这般出身又有何妨?” “什么?”林兮溪倏地抬起头,他只以为贺临是个游手好闲四处东游西逛的世家子弟,却未曾想过…… “你在说什么?!” 第十一重楼的大门忽然被大力推开,楼门“砰”得一声狠狠撞击在墙面上,震得楼中人胆颤心惊。随着冷风一道灌进来的是贺临身上低沉的寒意,林兮溪惊惶地望去,见贺临背着外头的灯光,一张脸掩在阴影里,阴沉的面上是令他不敢直视的愠怒。 “谁叫你打听这些的?!” 贺临三两步冲过来,捏着林兮溪的后领子大力将他提起来,林兮溪敏锐地察觉贺临提着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林兮溪,谁叫你向千山夫人打听这些的?!” 林兮溪反应不及,他以为贺临平日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这世上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入他心坎的,又仿佛旁人的痴情纠缠都是与他无关的,甚至他去夜莺阁捞他的时候,面对旁人费解的目光时也是游刃有余的,他从未见过贺临愤怒到面目通红,瞪着他的那双眼像是要将他打个对穿,生生钉出两个大窟窿。 第25章 梦魇 贺临当夜便离开了无妄城。 他说过要回尘星岛几日,但林兮溪没想到他会走的那么急。 千山夫人误解了林兮溪对于“花楼女子的孩子”这一疑问,不慎走漏了贺临的身世,叫林兮溪惊异不说,也惹得贺临彻底误解了林兮溪的来意。 林兮溪忽然意识到,对于贺临来说,他本就是个很奇怪的人。 莫名其妙地跑到了这无妄城中,莫名其妙地缠上他,对自个儿的身世缄口不言,却又从千山夫人那里误打误撞地套出了贺临无论如何也不愿让旁人知晓的低微出身。 谈及同为花楼彩樱、又同样怀上孩子的叶温香,贺临难免想起那压着他抬不起头的过往。 可饶是如此,他也耐心地配合着林兮溪不知世事艰深的好奇心,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些自以为是的线索,又认认真真地帮他一道分析案情。 也许贺临本身是很温柔的人,亦或许是他太过于偏爱林兮溪。然而懵懂的林兮溪有所不知的是,再温和的人心中也难免有无人可以触及的底线;抑或是再强硬、再无懈可击的人身上,都会有那么一处碰了便会叫他痛不欲生的弱点。 贺临曾经警告过林兮溪几次,叫他不许再过问花楼中的纠葛,而林兮溪几次三番忤逆之后,贺临也便再听不进林兮溪的辩驳了。 盛怒之下的贺临将林兮溪锁进一间偏房中,千山夫人无法可想,前去劝说了几次,也不知贺临与她说了什么,最终千山夫人竟也默认了贺临对林兮溪的软禁。 贺临走后,林兮溪的门外落了沉重的铁锁,更有从前四重楼调来的守卫轮流严守着,林兮溪自此半步也迈不出了。 * 一连许多日,第十一重楼的窗沿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又在艳阳之下融化了……贺临却没有像他承诺的那般很快便会回来。 就像他那一日忽然勒马,飞身而下落在林兮溪面前,自此在林兮溪懵懂的意识中落下一道挥之不去的辉光一样,这道光芒又猝不及防地被他收走了。 林兮溪翻了今日发表的稿件,裁度司将叶温香一案定为服药过量自尽而亡,黎阮玉被定了构陷之罪,慕容笛洗脱了情杀嫌疑,当即抛弃了黎阮玉寻了新欢,而案件的元凶慕容箫……逍遥法外。 到底是未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或许是叶温香的事情对林兮溪打击太大,又或许是站在山道上吹了许久的冷风,再或许是贺临突如其来的愤怒令他手足无措……一向皮实的林兮溪竟然病倒了。 连日高烧不退,令千山夫人心疼又懊恼,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料着他。 林兮溪烧得迷糊,几乎不分昼夜得睡着,混沌之中,他心头全是贺临……有他曾对他说过的话,更有他那总是令他心思迷惑的目光。 偶尔振作精神时,望着这空旷的第十一重楼,林兮溪又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与贺临共处的短短几日。每晚他睡下的时候,贺临的寝间里头还透着灯火亮光;而次日无论林兮溪醒得再怎么早,贺临也已经起身出门了。 他原以为是自个儿生性懒散睡得太多,到如今才知那是因为贺临鲜少踏实入眠。 于贺临来说,夜幕深处不是静谧,是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旦合上眼,那巨兽便要将如今光鲜体面的他吞吃入腹,再将他消化成幼时那脆弱又不堪的狼狈模样之后,才餍足地反吐出来。 他的噩梦从出生时便未曾停歇过,在黑夜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打回原形。 烧得迷糊的林兮溪连续几日起不来床,却总是含糊不清地念着贺临的名字,时不时又在半梦半醒时将身旁服侍的杂役认作贺临。任谁都看得出,他在盼着贺临回来。 到了除夕夜时,万家团圆,灯火阑珊,而林兮溪却病倒在这空荡荡的第十一重楼中。 知晓内情的千山夫人不想林兮溪与贺临嫌隙更深,与他讲述了贺临不愿为外人所知的过往。 贺临的亲生父亲,也是如今尘星岛的现任岛主,名为贺繁天。 贺繁天一生放浪形骸,从未娶过正妻,竟然也不耽误他传宗接代。好在贺繁天倒是对孩子很宽厚,只要能确认是他的种,他都会连同其生母一道带回尘星岛好好教养。 如叶温香一般,贺临的母亲曾是一名花楼彩樱,除却美貌之外全无长处。生下贺临时因难产而独自在花楼中死去,至死未曾开口说出孩子的父亲究竟姓甚名谁……亦或许她自己都不知是谁。 年幼的贺临连正经的名姓都未曾有过,作为一个不光彩的拖油瓶,连花楼都不愿收留他,一早便被送去了处置孤苦无依的孩童的教养院。 教养院的孩子,比之大街上的乞丐,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幼时的贺临能否活下去,全凭自个儿能否从旁人手中抠出一口残羹冷炙,好歹吊着性命。 这般经历之中究竟有多少狼狈与不堪,怕是教养院那形同虚设的管事与如今的贺临都永远不会开口提及。 贺氏后人每一代都会有寥寥几个能与御阵共鸣的子孙,称为嫡系。虽说并非所有贺氏血脉都能与御阵共鸣,但能与之共鸣的,必然是贺氏血脉。 直到他在教养院那一滩叫人目不忍视的污泥之中,勉强长到了五岁,尘星岛的御阵才与他产生了共鸣。而后他的生父贺繁天也循着御阵的指引,找到了这个被遗忘的孩子。 年幼的贺临终于被接进了尘星岛,在贺繁天的子女中排行第五。 只可惜,尘星岛亦不能算作他的庇护。 尘星岛上的孩子大多有母亲护着,那些女人母凭子贵,生下了有用的孩子才得以进入尘星岛。因而每个母亲都十分偏袒自己的孩子,将这立身之本牢牢攥在手里,生怕碰着伤着半分。下九流出身的女子,不乏狠辣手段,贺临也不知领教了她们多少苦头。 只有贺临,年幼,脆弱,没有母亲庇护的他,无疑是尘星岛上人尽可欺的活靶子。 刚进尘星岛的那几年,于贺临来说,除了终于能吃饱穿暖,甚至还有夫子教书之外,与教养院并无差别。 所幸贺临亦是这一代嫡系中觉醒的最早的,第一个与御阵共鸣的孩子,正因此,贺繁天暗自认定了他为最有力继承御阵的下一任尘星岛主人。 贺临独自长到十四岁,被贺繁天领着一道去了东方昭国京城长阳城朝拜。 与不成气候的其余三国不同,百年前那场大战之后,灵族信仰崩塌,而东方首领长阳王雷厉风行,迅速建立了昭国。彼时昭国行帝制,底蕴又深厚,一时间实力强盛力压其余三国,自然受四方朝拜。 十四岁的贺临,是贺繁天唯一带去过昭国的孩子,他在尘星岛的地位自此扶摇直上。无人再敢向他投去明枪,然而身后又无数暗箭须得提防。 林兮溪沉默着听完了这一段久远的故事。 他想,也许贺临本就是外热内冷的人。藏在那温和又关切的外壳下头的,是他对旁人的拒绝和对世事的漠不关心。 如今的贺临的心脏是坚硬而锐利的,是任何生人熟人都靠近不得、都不敢触碰的。旁人受了伤,便如同心脏上头插了一把尖刀,而儿时贺临受了伤,他将自己整颗心脏都化作了利刃。 他用这把名为伤痛的利刃,狠狠砍杀了所有冲向他的恶意,却也无数次割断了被误解的善意。这把利刃,将贺临从喧嚣人世之中挖了出来,将他独自一人扔在了空旷的天地之间,将他身上所有与旁人的维系都一层层削弱,继而逢中斩断。 可就像贺临呵斥他不知好歹地探听他的过往一样,林兮溪亦觉得自个儿太过不知好歹。 因为他竟然胆敢妄想牵着贺临的手,陪着他,引着他,一步一步,一同走出这段阴沉的过往。 ——————————第一案·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案完结,第二案指路: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939993 ,过段时间会更,欢迎先收藏~ 只剧透一点,贺临并没有那么制杖,只是他知道慕容箫绝对不会放过知道真相的林兮溪,而他自己又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所以必须找个理由把林兮溪先关起来一段时间。而且林兮溪又是一个好好说话并不管用的皮孩子性格,所以贺临也只能随便找个理由发火,以为把人吓一吓会安分点。 千山夫人是知情的,不然也不能默认了贺临软禁他的决定,并且跟林兮溪说了贺临的身世。 第一案介绍了很多背景设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案情也显得林兮溪有点多管闲事,第二案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