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yeb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纸婚2·求子记 作者:叶萱 (1)上 (1) 二十八岁这年,顾小影突然想要个孩子了。 真的很突然——就是某天早晨一觉醒来,她突然觉得,在自己热闹得趋于聒噪的生命里,只缺一个孩子。 那是夏天的早晨,时针静静指向八点半,顾小影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只见天气晴朗,鸟语花香。不远处的草坪上有老爷爷、老奶奶在陪孩子们玩耍,宿舍区外的马路上有上班族行色匆匆、摩肩接踵……这些,都是她喜欢的热闹。 然而,又分明很寂寞。 到这时,她那本来任职于省委办公厅秘书处的丈夫管桐,已经在距省城四百公里外的蒲荫县挂职了一年多的副县长。当初走的时候说这个挂职期限也不过就是两年,两年后有人会被留在当地继续提拔,有人会平调回原单位……那么现在掰着指头算算,还有不到一年就要熬到头。 可是,看看管桐那副敬业的劲头以及从来不服输的秉性,顾小影都不知道,期满之后,他真的会回来吗?他甘心回来吗? 站在阳台上回头看,不过六十平米的两居室内虽塞满了家具,但仍然显得空荡荡的。 这一年多里,顾小影就自己守着这么一间缺少男主人的房子,简单规律地过日子:作为一名大学教师,她本来也不需要每天去上班,所以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家里看看书、备备课、写写论文,一边复习考博一边写点小说换点零花钱…… 也不是不寂寞的:昔日的好友大多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周一到周五能够出来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便到了周末,好多人也有自己的安排,所以指望和朋友们常聚会也不现实;父母都在距此城五百多公里的F城工作、生活,距离退休还有五六年;公公婆婆则在距此城三百多公里远的R城务农,无论儿子和儿媳妇怎么动员,就是不来G城这个省会城市生活,理由是“又没有孩子,我们去了也没事做,还不如在乡下种点地赚点钱”……啊……孩子……又说回到这个话题了,顾小影真是有苦难言。 其实,就在不久前,顾小影还坚定地认为二十八岁是个很年轻的年纪:在大城市里,二十八岁还不结婚的女人比比皆是,结了婚不生孩子也再正常不过。而且她又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想再过几年二人世界而已,可是为什么大家要天天在她耳朵边上絮叨——从“女人年龄大了生孩子不好”之类的生理卫生知识,到“等你年龄大了带孩子会比较辛苦”之类的家政服务常识,就差跟她宣讲“三从四德”了!而且最可怕的是,一辈子受传统观念束缚的公公婆婆天天打电话想要给她洗脑也就罢了,偏偏她那受过高等教育的爸妈如今也行动起来,隔三差五对她进行各种形式的说服教育,啊——她要疯了啦! 熟悉顾小影的人都知道,能把她逼疯的人,那得具备多么强悍的功力啊——顾小影,八十年代生人,自省艺术学院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性格优点是活泼开朗,缺点是太活泼太开朗;模样嘛,还行,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略微有点娃娃脸(这一点倒是和管桐有点相似,所以他俩看上去很有点“夫妻相”);也算会打扮,只要不张口说话、不和学生们互扔粉笔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气质高贵的淑女;人缘好,善良,足够热情,也没有架子,和男生在一起时大大咧咧,和女生在一起时腻腻歪歪,在学生中口碑不错;脑筋转速很快,比较贫,有点话痨,心很宽,所有不开心的事情睡一觉就忘得七零八落……这样的一个人,从里到外,哪点不够顽强? 可是,就是如此顽强的一个人也马上就要被折磨疯了:刚开始的时候,顾小影还算是有借口、有理由暂时不生孩子——因为结婚第一年曾经意外流产过,所以她总归可以拿“身体和精神上的损伤都需要复原”为理由,躲避了一阵子父母公婆的集体追杀。可一眨眼一年多过去了,按理说她向来强壮如牛的身体与乐观如猪的精神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上个月她还远赴蒲荫,与管桐一起庆祝了结婚两周年纪念日。换言之,现在已经是他们婚后第三年的头上,她怎么就能依然沉得住气呢? 对此,顾妈想不通,顾爸想不通,管桐爹想不通,管桐娘也想不通……反正,除了小两口自己以及顾小影的那帮坚持“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狐朋狗友”们,包括两边的亲戚、好心的同事、充满爱心的邻居大姐等在内的热心人士都开始着急了!冥冥中,一个充满活力、充满斗志的说服教育团正在逐渐形成并日益壮大起来! 上帝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顾小影最怕听到的一句话是:还不打算要孩子吗?年龄也不小啦! 比“最怕”更怕听到的一句话是:有消息了吗? 呜呜呜……有消息了吗……每当抬头看见提问者那好心而热情的面孔,外加充满期待的眼神,她顾小影就会觉得这世界真是让人崩溃啊崩溃! 不过,人是会变的。 比如现在,上午九点,顾小影站在阳台上看孩子玩耍看不够,终究还是换上一条棉布裙子,拿了本书下楼去到不远处的小花园。她随便找处石凳坐下,把书搁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男宝宝和一个女宝宝玩耍。宝宝们大约都是两三岁的样子,其中女宝宝明显比男宝宝还要调皮,她一边监督男宝宝们挖沙坑,一边晃着一个大约是已经喝完了的空矿泉水瓶。晃了几下感觉很是无聊,便趁男宝宝不注意,“啪”的一下子打在了男宝宝的后脑勺上!于是“哇”的一下子,男宝宝嚎啕大哭! 看孩子的爷爷奶奶们似乎到这时才发现就在自己聊天的功夫居然就有如此暴力的事件发生,急忙打断话题冲上前去。女宝宝的爷爷十分不好意思地对男宝宝的奶奶赔礼道歉,男宝宝的奶奶大概觉得自己的孙子作为一个男孩子却如此懦弱很没有面子,可是心里又心疼自家孙子,所以一边说“没关系”一边抱着孙子使劲哄,还允诺说中午要给孙子买一个“里面夹鸡肉的大面包”(据顾小影分析应该是指K家或M家的汉堡包)……现场顿时一片混乱,顾小影看得乐不可支。 似乎,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个小孩子叫自己“妈妈”,给自己添乱却也添了很多乐趣的话,似乎,也不错。 (1)下 可是,仔细想想,这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众所周知,生孩子,那是个系统工程。且不说之前要搞“希望工程”、“封山育林”,中间还要不辞辛苦、勤加劳作……单说最本质的环节:这生孩子总得由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同心同德、携手完成吧?可她顾小影的男人远在四百公里之外,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就不错,她又不是蜗牛,也不能自体繁殖啊! 想到这里,顾小影就很郁闷。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正发呆的时候电话响,听音乐就知道是“闺蜜”许莘。 顾小影接起电话问:“许编辑,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不好好上班,给我打什么电话?” “小苍蝇!”许莘的声音都颤抖了,完全难以按捺此时此刻激动的心情,“小苍蝇!我告诉你哦,我要发达啦!” “发达?”顾小影抬头看看,天空很蓝,没有UFO的痕迹,“外星人要来接你回去?” “呸,你才是外星人,”许莘就差手舞足蹈,“我发钱啦,哇哇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请你吃饭啊!” “等等,等等,说清楚,”顾小影一听见“钱”这个字就眼珠子发亮,恢复了一贯的精气神儿追着问,“你一个少儿出版社的能赚多少钱?你给我如实交代,要真是拿了很多钱,可别指望请我吃顿饭就打发掉我!” “嘿嘿,我不告诉你,”许莘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反正我手头联系着几个目前很‘牛’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们写那书不管加印多少册都还是不够卖!哈哈哈我好激动,我现在看见银行里的工作人员都恨不得亲一口!我要买房!我要买车!我要买——” “大姐,你先买个男人吧,”顾小影幸灾乐祸,“每当我被我妈逼着生孩子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还在被逼着结婚的你,我就觉得这世界无比美好……” “不要男人!男人有什么用,又不遮风又不挡雨,”许莘大手一挥,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你周末陪我去看房子啊,我听说有个楼盘有四十平米小户型,层高五米六,可以自己隔成小跃层,只要四十多万。” “四十平米四十多万!还‘只要’?”顾小影尖叫,“许莘你个暴发户!你到底赚了多少钱啊?我去年买的那套三十三万的二手房还贷款十八万呢!五年之内我每个月要还银行三千三!” “三千三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许莘不以为意,“你多写点小说不就有了?” “你说的容易啊,我还有科研论文要写呢,还要备课呢,我一年都写不完一本小说!你这才编一本书,还不用写,就能买四十万的小跃层,”顾小影无比悲愤,“我强烈鄙视你们这种坐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谁说是顶端了?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辛苦钱!你没看见我全国各地跑签售、做宣传的时候有多辛苦,几个月都没享受过双休日,”许莘叹口气,安慰顾小影,“再说我也是沾社里的光嘛,我们社去年码洋两个多亿,像我这样的小蜜蜂多劳多得喽。” “还小蜜蜂呢,”顾小影翻白眼,“也没见你少吃少喝少堕落。按我说你一个女人买什么房子啊,来住我新买的那套二手房就行。少给点钱意思意思就好了,不给钱也可以。” 许莘纳闷:“新买的二手房……你不是说要搬过去住,然后把现在这套留给你公婆住?” “我公婆不来啊!”顾小影说起这个就头疼,“他们说要来就是来给我们带孩子的,不然还不如在家种地。” “好高尚哦……”许莘感叹,“你说他们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出来了,难得儿媳妇还愿意接他们到城里住,他们怎么就不愿意出来过几天舒服日子呢?” “所以我打算把那房子租给管桐的一个同事,再象征性地收点钱,还不到我每月房贷的三分之一,”顾小影叹气,“我发现我就不是个赚钱的命,其实这个地段三室一厅的租金收一个月两千甚至两千五都没问题。” “我觉得你这样也没错,再怎么说你老公是政府官员,如果为了赚钱随便把房子租给别人,万一租给不可靠的人,将来出点什么事,你老公就甭干了。” “所以我才说你来住我的房子就好,新房子让男人买嘛,”顾小影盛情邀请,极力游说,“再说艺术学院马上打算集资建房了,好像江老师可以买一套蛮大的。” “他买房子关我什么事?”许莘瞪眼,“你别学那些保媒拉线儿的老太太啊!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个有品位、有追求、有情趣的现代知识女性……” “快拉倒吧,”顾小影自己都听不下去了,“保媒拉线儿也是造福人类,功德无量。你以后就知道了,等你自己过上了有男人、有房子、有车子的幸福生活之后,就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能像你一样幸福,保媒拉线儿那是早晚的事,阿弥陀佛……” “懒得跟你说,”许莘撂一句话收线,“周末等我传唤,我来接你。” 顾小影只来得及使劲翻了翻白眼。 放好手机再回头的时候,草坪上刚才还在哭闹的宝宝们早已愉快地再度合作起来:一个男宝宝把沙子挖到一个小桶里,另一个男宝宝负责把桶里的沙子搬到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而女宝宝负责把沙子重新堆成一个小土堆……顾小影真是忍不住从心底赞叹孩子们的才华,这是多么合理的流水线啊!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女宝宝旁边,蹲下,指着土堆问宝宝:“这是什么?” 女宝宝抬头仔细看看她的脸,一本正经地回答:“家,这是蚂蚁的家。” 说完这句话,女宝宝歪一下脑袋,看着顾小影的眼睛,看了好久,突然喊:“阿姨!” 顾小影心花怒放,马上甜甜地答一句:“哎……” 没等说话,运沙子的男宝宝跑过来,站在女宝宝旁边,也看着顾小影,大声叫:“阿姨!” “乖……”顾小影心里真是顷刻间就开了一万朵花,只恨自己的笑容为什么不能再甜一点。她一边伸手摸摸男宝宝的脸上,一边看着男宝宝笑,“好聪明,你几岁了?” “三岁半了。”这个男宝宝没等说完,另一个男宝宝又冲上来,大喝一声:“阿姨,我三岁了!” 顾小影看看顷刻间围在自己身边的三个聪明伶俐的宝宝,觉得真是开心得不能再开心了!她恨不得能长四只手,一下子把三个宝宝圈在自己怀里。她也纳闷:以前自己没有这么喜欢孩子啊?也没这么招孩子们喜欢啊!通常两三岁的孩子会黏顾爸顾妈但不会黏她,她还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小孩子缘呢! 难道,当她想要个孩子的时候,全身上下的磁场会发生变化? 结果晚上接到管桐电话的时候,顾小影就问了这个问题:“哎,老公,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头顶着圣母的光环?为什么小孩子们都开始喜欢我了?” “圣母?”晚上十点多,管副县长在办公室加班,本来有点犯困,结果听到这句话就笑醒了一半,“老婆,你对咱儿子的要求也太高了。” “女儿,”顾小影纠正,“要把能生女儿的信念,牢牢种植于你的内心深处。” “为什么儿子就不行?”管桐很纳闷。 “儿子是赔钱货呀!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有了媳妇忘了娘……前人的智慧啊,你没听说?”顾小影说完了才转转眼珠,“管桐你是不是特别想要个儿子啊?” “都行,都行,”管桐一边低头看办公桌上第二天要用的讲话稿一边敷衍,“社会进步了,男女都一样。” “是吗?”顾小影似笑非笑,“那万一是个儿子,你爸妈得多高兴啊!” “他们也无所谓,男女都一样。”管桐翻翻办公桌上的笔筒,找到一支铅笔,拿过来边看稿子边划拉。 “才不信,”顾小影很不屑,“你说的话没几句可信的,你对你爸妈可能还没有我了解,我保证他俩盼的是个孙子。” “嗯,我觉得按他们现在这个状态,可能已经顾不上是孙子还是孙女了,”管桐边看稿子边说,“应该是只要有个孩子,他们就知足了。” “真的啊?”顾小影高兴了,“那要不,老公,咱们生孩子吧!” “什么?”听到这话的同时,管桐手一顿,尖尖的铅笔头一下子戳到桌子上,“咔嚓”就断了,他把铅笔扔在一边,好像没听清似的又问一遍顾小影,“你说什么?” “生孩子吧,老公,我觉得我现在特别喜欢孩子,特别想要个孩子,”顾小影满脸幻想的陶醉,“一个软乎乎的小孩子,你抱在手里,比抱只小猫小狗的感觉好多了。” “可是,你一个人在那边,我还有接近一年才能挂职结束,”管桐觉得真为难,隔着电话线又看不清楚他老婆是突发奇想还是来真的,“你怀孕了,一个人也不方便啊……” 他不敢往下说了,一年前的惨痛经历他记忆犹新——那时候,他刚刚来蒲荫,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他很久没有回家,只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砸在熟悉工作上面。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怀孕了,不知道她妊娠反应得厉害,不知道那时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她内心有多么彷徨无助,不知道当那个孩子意外失去的时候,她心里是多么难过。偏偏当时又恰逢蒲荫发生特大交通事故,他忙着处理善后工作,连她的电话都来不及接……后来过了很久,每当他设身处地地想起当时的情景时,他都不得不承认,以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讲,当她失去了一个孩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她最需要的,的确是她的丈夫!而设若她打了整整一晚电话都联系不到她的丈夫时,那样的绝望,该是怎样的噬骨穿心? 结婚两年余,管桐扪心自问,他的生活里除了挂职、出差,就是彻夜加班。他在家陪媳妇的时间满打满算连半年都不到,他常常觉得愧对她,可是他除了说“老婆你辛苦了”、“老婆对不起”,别的什么都不会说,也没说过。 电话那边,顾小影大概也想到了这些,于是也一同沉默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管桐听到顾小影说:“可是,我还是想要个孩子。” 管桐叹口气。 静谧的夜里,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隔着一条电话线,他们在看不见彼此的空间里感受对方的呼吸。 管桐不知道,其实顾小影很想问他:管桐,人生那么短,你忙事业,忙前途,你几时才能回头看看自己的这个小家? 都说奋斗是为了有资格享受生活,享受生活是为了更好的奋斗……可是管桐,你只奋斗,不享受,你忙得连个孩子都要不起,你累不累? (2)上 刚和管桐讨论完生孩子的话题,第二天下午,顾小影就接到了公公管利明的电话。 说到管利明,真有点一言难尽……反正这么说吧:给管家当了两年多的儿媳妇,顾小影最喜欢婆婆谢家蓉,虽然她不识字吧,但温和,脾气好,也不多话;最愁的就是公公管利明,他虽然人不错,对她顾小影也算蛮好,早年外出打工还见过点世面,但可怕就可怕在他总觉得自己见过的是大大的世面、走过的桥比小俩口加起来走过的路都多,所以凡事总喜欢指指点点,一旦遭到否定就会暴跳如雷、絮絮叨叨,这让习惯了“有理说理,没理退散”的顾小影很是郁闷。 这次又是这样,顾小影一接起来就听见管利明的声音:“小影啊,我听管桐说你们还没把贷款还上?实在不行让你妈去打工,赚点钱贴补贴补你们吧。” 当时还在系办公室排着新学期的课时表,听到这话顾小影吓了一跳,赶紧从一堆老师中退出来,躲到楼梯拐角处问一遍:“爸爸,你说什么?” “我说村里开了个皮包加工厂,你妈要去接点活计来做,给你们贴补贴补,”管利明忧心忡忡,“我听管桐说你们贷款了十八万?十八万啊!那是多大一笔钱啊!我们庄户人活到这么大岁数都没见过十八万!你说你们得哪辈子才能还完啊!” 管利明一连串地叹气,顾小影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是十八万吗?又不是一百八十万!人家许莘那个暴发户都要买每平米一万多的小跃层了,自己才贷款十八万,至于让管桐他爹愁成这个样子吗? 管利明见顾小影不说话,大声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小影?我早就跟管桐说过,你们现在那个房子小归小,我们老俩口,加你俩,再加个孩子,住起来也足够了。你说你们还买什么房子啊?买就买吧,还买那么大的,听说有三间房?你们住得了吗?管桐还说得弄间专门放书的屋,你说那书放哪儿不行啊?放箱子里、地上、架子上,实在放不开就摞墙根里,还用单独弄间屋啊?你们小年轻啊,太不会过日子了啊……” “爸爸,爸爸,你听我说两句,”顾小影一跟管利明说话就头大,只好努力按捺自己不耐烦的情绪,讲事实说道理,“爸爸,管桐一年有五万多的薪水,我一年也有四万多,加上我还有稿费,其实我们就算吃吃喝喝,最多三四年也能还清贷款。我们之所以贷五年期,就是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不能吃苦!”管利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们一辈子都种地,打工,给人家扛砖,也没觉得累!你妈怀着管桐的时候,到生孩子那天还在地里干活,也没觉得累!你们这才干了多少活儿,天天坐在家里都能赚钱,还怕累?” 顾小影真快绷不住了:“爸爸,不是只有体力劳动才叫劳动,脑力劳动也同样很辛苦的好不好?我们这么辛苦赚点钱,再不抓紧消费一下,享受享受,都累死了又不能把钱带进棺材里。” 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顾小影,和管利明说话,忍气吞声也是不中用的,反正最后都得听他吵、絮叨、数落,那就抓紧时间把自己想说的说了,说一点是一点,省得憋死自己——尽管她也知道,她说不说都没用,因为管利明这人忒倔,只认自己的那套理论,别人说的压根听不进去。 果然管利明就怒了:“享受什么享受,你们才多大啊,毛还没长全呢就享受!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没享受过!” “爸爸,我们买房子就是为了让你们来享受享受城里的生活啊,”顾小影真快被他噎断气了,只好努力克制着说,“城里可方便了。你们上次来得时间短,觉不出来,等多住段时间就知道了,要不怎么那么多人都想当城里人呢,还是因为舒服啊!爸爸你和妈妈劳苦功高,把管桐培养出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过两天好日子?早熟悉一下城市生活,将来带孩子不也方便吗?” 顾小影知道只能跟管利明提“孩子”这个话题,因为只有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管利明虽然焦急,但会很愉悦。 果然听到这句话管利明就欣慰了,语气也软和了很多:“你们打算要小孩子了啊?好啊,得抓紧点啊!管桐都三十六了,再不要孩子都来不及了。” 顾小影翻个白眼,心想有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吗?什么叫“来不及了”?嘴上倒是笑呵呵的:“爸爸,管桐才比我大五岁半,其实严格讲起来他今年才三十三岁半!” “在农村就是虚两岁!”管利明其实也很火大,觉得跟这个儿媳妇也很不好交流,他也纳闷,当初见面的时候觉得这孩子挺听话的,怎么越过日子越发现说不到一块去呢? 顾小影终于不吭气了,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管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么努力才走出来,让自己的后代可以在城市里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第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顾小影承认,她很震撼。她从小在蜜罐里泡大,没有尝过生活的艰辛,想象不到一个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过程有多艰苦。可现在她知道了,哪怕她再震撼于管桐奋斗过程的艰难,也甭指望管利明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松动——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用农村的思维考虑问题,他牢牢扎根在土地上,淳朴却也固执。 听见顾小影没动静了,管利明也终于消了点气,口气和缓了一些,问:“你们仲秋节怎么安排的?国庆节呢?” 因为结婚后一直都是两家人一起过仲秋节,所以顾小影想当然地答:“爸爸你们过来过节吧,还可以一起看看新买的房子。” 不过房子还好,一提房子,管利明又开始为“十八万”发愁:“算了,我们不去了,你妈晕车那么厉害,去一次死一次,不去了!我看你们也别回来了,打一次来回也得五百块钱呢,省点钱早还贷款吧!” 顾小影真是无奈了,只好解释:“十八万我们真的能还上啊爸爸……” 管利明不理顾小影,还是自说自话:“我看你国庆节也别回你爸妈那里了,你们那里更远啊,回去一趟五百还不够吧?也省省吧。” 顾小影一听这话就又炸了:这叫什么话啊!你不想念你儿子,我还想念我爸妈呢!我爸妈还想念我呢!我又不花你的钱,你凭什么管我啊?! 磨牙,磨牙,继续磨牙……一直磨到管利明终于放下了电话,顾小影恨不得仰天长啸:疯啦!疯啦!!要疯啦!!! 因为出离愤怒,顾小影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在冒火,急需找人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在走廊里逡巡了几个来回,终于遇到了自动送上门的五好青年、永恒的炮灰男江岳阳同志——江岳阳是管桐的师弟,也算是帅哥一枚,本科毕业后到艺术学院工作,本来是研究生部的专职辅导员,去年提拔到校团委当上了团委副书记。这天下午他本来是路过教学楼,因内急而专程进来找洗手间的,结果就那么倒霉,迎面撞上了正在走廊里喷火的顾小影。 江岳阳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喷”的既定命运,还笑呵呵地打招呼:“顾老师,你在男厕所门口转悠什么?演‘十八相送’?” “别找事儿,烦着呢!”顾小影斜眼看看江岳阳,没好气。 “咦?”江岳阳站住脚,很好奇地问,“谁惹你了?” “管桐他爹。”顾小影不耐烦。 “你公公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管闲事儿,”顾小影想起来就忍不住磨牙,“他说我们贷款十八万是笔天文数字,他愁得夜不能寐。让我为了省钱,早日还贷,国庆节就不要回家看我爸妈了。哎你说我看我爸妈关他什么事儿啊?又不花他的钱!” “你跟他说你回家不花钱不就结了,”江岳阳不以为然,“你就说你爸妈太想你,把回家的车票都买好寄来了,看他怎么说。嘁,多大点事儿啊!” 顾小影一愣,顷刻间火气灭了一半,过会才上下打量着江岳阳说:“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江老师,你这两年很有点长进啊!” “呵呵,主要是因为我妈刚给我打过电话,”江岳阳叹口气,“我妈说我要是再不回家看看她,她就给我寄两张回家的往返车票。她说她就不信了,都报销差旅费了我还能不回去。其实我哪是不回去啊,我这不是暑假带学生们去支教了吗。我也没想到支教完了紧接着就去参加团省委的培训,我这个暑假算是泡汤了。” “呃,江老师,”顾小影看了看周围,突然坏心眼地笑了笑,把手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发出一个十分不厚道的声音,“嘘……嘘……嘘……” 江岳阳愣一下,马上恨恨地扔下一句“顾小影你等着”,然后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顾小影身后的男厕所。顾小影看见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倚到走廊墙壁上哈哈大笑。 江岳阳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顾小影还在笑,没好气地往她脸上甩一把水:“无聊!没事回家生孩子去,别搁这儿添乱!” “哇呀呀呀呀!”顾小影张牙舞爪地死命挠了江岳阳几下,“没结婚的人不准跟我提这个!” “没结婚我自由!”江岳阳一边抵挡顾小影的进攻一边问,“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咦,你会那么好心?”顾小影很奇怪,“捡钱了?” “我有那么抠门吗?”江岳阳瞥顾小影一眼,“我是看你比较闲,安慰你一下。” “我才不闲,我晚上要去段斐师姐家看果果,”顾小影想到两岁的果果就兴高采烈,“许莘也去。噢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是吧,师姐把她在理工大学的那间宿舍装修后搬回去了,她爸妈也来了,帮她看孩子呢。” “她还是一个人?”江岳阳和段斐的前夫孟旭住在同一栋楼上,又都是艺术学院的老师,所以对他们离婚的始末了解不少,知道当年段斐就是在那套房子里将自己的丈夫和第三者“捉奸在床”的,所以后来离婚后她宁愿住在表妹许莘家,也不愿回自己的房子里住。 江岳阳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其实孟旭和那个第三者也分开了。” “那是必然的,”顾小影恨恨的,“那姑娘本来就是为了考孟旭的研究生才和他在一起的,就是长得漂亮点嘛,居然就能滚到床上去。人家现在考上名校研究生了,老早奔赴大都市开始新的人生,孟旭不被踢了才怪。” “不打算复婚?”江岳阳想到了很久没见的小果果,总觉得有点心酸,“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如果没有爸爸在身边,其实并不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顾小影抬头看看他,笑一笑道:“还是随缘吧,总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江岳阳点点头,顾小影扭头往窗外看出去:郁郁葱葱的夏天,一切都生机勃勃,可是为什么,她心里,始终有隐隐的担忧? (2)下 顾小影心里担忧着的那一个,其实就是段斐。 自离婚以后,段斐的状态……怎么说呢,看上去是十分好:仍然笑容可亲,忙工作的时候也不失干练爽利,裙裾飘飞、打扮一天比一天摩登——或者可以说,离婚后的段斐甚至比她当年在艺术学院念书或大学毕业刚去理工大学工作的时候还要漂亮、年轻、时尚! 可是,知情人看在心里,却愈加心疼——这分明就是一种刻意的强调,似乎是要用某种显而易见的不在乎,来强调某些快乐的存在,来努力昭示一些未曾消逝的青春——你明知道,卸去这些光鲜亮丽的伪装之后,一道道的伤口,仍然没有愈合。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愈合呢……那毕竟是一场曾打算托付一辈子的婚姻,是一夜之间就生生弄丢了的婚姻,是果果的爸爸从此再不会陪她长大。 看着这样的段斐,顾小影心里着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偶尔和许莘通电话,两人隔着电话线长吁短叹,都觉得这个问题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离婚后不久,段斐就开始一场又一场地相亲。 那段时间,她总是兴高采烈地奔赴陌生的约会,再带着淡然的表情回来——她告诉顾小影和许莘,我们只有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顾小影和许莘忧心忡忡——她们很想说其实爱情不是战争,没有谁胜谁负,可是这话她们说不出口,便只能焦急又忐忑地耗着。 到这时她们已经知道了,有时候,有些事,仿若雷区,不能碰触。 哪怕是善意的,也不可以。 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果果突然生病了。 开始的时候不过是有点发低烧、厌食,段斐用物理方法给果果降温,可是没有什么明显效果,到晚上的时候觉得不对劲,一掀衣服,果然看见大大小小红色斑疹,没过多久就变成了透明的小水疱。 要是换在平时,段斐即便记不清自己长水痘时的样子,但触类旁通地想想,应该就能想到这是水痘。可当时深更半夜的,一个独身的女人带着个孩子,想保持冷静也很难。 段斐急得乱转,冲过去就拍许莘的房门,带着哭腔喊:“莘莘,莘莘,醒醒,果果生病了!” 许莘睡得颠三倒四的,被段斐拍醒,吓得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待听清段斐说的是什么之后,拖鞋都没顾得上穿,抓起一件睡衣就往段斐屋里跑。沿途撞到了沙发角、衣柜边,连疼都顾不上,几乎是扑到果果的小床前,灯光下,眼见着果果全身长满了清亮得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的小水疱,周围还笼着浅红色的晕。果果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哭,手不自觉地就往身上抓,段斐急忙固定住她的手,怕她抓破了水疱感染。 许莘急得满头汗,问段斐:“这是什么?” 段斐哭得泪眼朦胧,早就没有了主意:“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许莘努力吸口气,站起身交待段斐:“姐你抱上果果,我去楼下发动车子,咱们这就去医院。” 段斐手足无措地点点头,慌里慌张地伸手擦把眼泪,赶紧给果果包小被子,一边包一边担心把水疱弄破,眼里还有止不住地眼泪往下掉。 两个女人,就这么手忙脚乱地把果果送到了医院——凌晨两点多的时候,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许莘才敢拿出平日里绝对不敢提的速度往前冲。好在最近的中医院距离两人住的地方不过几站路,一眨眼就开到了。冲进急诊室大门的时候,段斐腿脚都发软,险些被绊倒。还是许莘一把扶住她,带着她在长长的走廊里奔跑。 充满中药气息的走廊里,寂寥的白色灯光,两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往前跑……那样的景象,后来过了很久,当许莘再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有无法抑制的凄凉与后怕从心底深处涌出来。 到那时,许莘也已经嫁作他人妇。可是每当她想起那个夜晚的段斐,那个披头散发、眼神都惶恐到无法聚焦的女子……许莘会忍不住哆嗦一下,忍不住往身边的男人身上靠过去,近乎喃喃地说:“你不要抛弃我。” 身边的男人迷迷糊糊地安慰她:“你这个悲观主义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 这样温暖人心的情话,也是说了好多年,才一点点打消许莘心底的那些忐忑。 也是多年后,许莘承认:她以为足够坚强的自己,其实本质上仍然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害怕孤独,害怕受伤害,害怕所有未知的挑战与迷题……她努力想要从自己身边寻找好榜样,可是婚姻中甚少有波澜不惊的案例。 她似乎才知道,别人的婚姻,无论是浓情蜜意,还是势同水火,那终究是别人的。 属于她的那一段,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有发言权。 那个夜晚,就这样在段斐和许莘的慌张中度过了。 给果果看病的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显然是见得多了,他掀开小被子看了看便判断说:“水痘,没关系,三四天以后就会结痂,熬过去了就终生免疫了。” 没等说完,外面有护士喊:“杜医生,您过来看看这边……” “知道了!”眼前的医生一边回答一边低头快速写处方,同时嘱咐段斐,“看好孩子,不要让她乱抓,小姑娘嘛,留了疤将来就不漂亮了。现在有点发烧,最好还是坚持物理退烧法,用冰枕、冷毛巾冷敷,多喝水,不要用药物退烧,会有副作用。多吃点富含蛋白质的食物,不要吃烧烤类、炸的、辣的食物,面包也不要给孩子吃,我给你开点止痒的药,回去熬了给孩子泡泡澡……” 一路龙飞凤舞,段斐刚刚接过处方笺,眼前的大夫已经一阵风似地掠过她们身边,冲向了门外。 四下反白的诊室里,段斐抬头看看医生的背影,再看看身边的许莘,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那晚,泡过药浴后,果果终于睡着了。段斐长吁口气,倒在床上,看着果果的睡颜,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疲乏过了头,就是肌体的越发沉重与头脑的越发清醒——可清醒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因为清醒的时候,会想起那些想要忘却又无法忘却的过往。 这是个信息社会,即便离婚了,段斐都仍然有无数途径去获知孟旭的消息——直到今天,她还会时常去孟旭的博客看一眼。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术博客,里面的内容两三个月都更新不了一次,可是浏览量却不低,几乎每篇文章都在千次以上。常常有学生留言,多是恭敬的打招呼,孟旭不怎么回复,也很少提到自己的生活。 可是天知道,段斐是多么想知道孟旭的消息——他和那个第三者怎么样了?他们没有受过道德的谴责吗?孟旭那个难伺候的妈听说他们离婚的消息后是拍手称庆还是稍有留恋?孟旭就一点都没有想念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吗?他把自己的结发妻子忘了吗…… 看到最后,段斐不得不绝望地承认:即便他没有忘记段斐这个人,她也终究是他生命中的过去时了。现在的孟旭,视线永远盯着前面,极少往后看——而偏偏,这样的一个孟旭,还是她段斐一手打造出来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身体里就好像有一只手,一下下,把她的心脏撕成碎片。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年认识的时候——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刚刚去理工大学当辅导员。她和他相亲,他那么老土,却也那么博学。她几乎在最短时间内就被他的才情征服,坠入爱河。她陪他读完了博士,陪他毕业,建议他去她的母校任教。他们很快便结婚了,生活那么甜蜜,后来还有了女儿,他们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一家! 所以,她不明白,那场出轨,需要是怎样如火如荼的感情,才能让一个男人背弃所有? 而那个女孩子——段斐甚至都记得很久以前自己还对顾小影说过“有些女孩子就是喜欢霸占别人的男人,因为已婚男人多已被自己的妻子培养出足够的情趣,不生涩、够熟练”。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因为那时,她绝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自己身上! 可是现实多么讽刺,这样的女孩子,居然就真的把她段斐的婚姻击得粉碎! 她恨。 夜不能寐的时候,她诅咒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可是,她也后悔。 冷静下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也有错。 是她自己,亲手把婚姻逼到了悬崖边——孟旭说得没错,到了这个年纪,谁还能为谁改变多少呢?她强求他去改变的那些,无论是生活习惯、处世态度、人生目标、行走方向……那些本就不属于她,所以终将要变成别人的。 她的前半生,太强势了。 她习惯了认定一件事是否对、是否错,却未曾问问身边的人:你觉得这件事对还是错?你觉得怎样更好一点? 说到底,一个“好丈夫”,可以是他自己用心琢磨出来的,可以是生活的磨合熏染出来的,也可以是妻子因势利导影响出来的,但绝对不是强势的姿态所硬生生打造出来的。 可是晚了——到她失去一切时,才懂得这些,是太晚了。 三十岁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她心寒地想:或许自己连杯隔夜茶都不如。 就在不久前,段斐带果果去顾小影家玩,看见顾小影在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浓厚的哲学意味,少对白,大量的自然声响,讲述一个关于生命和自由的故事——一场意外的车祸夺去一个女人的丈夫和孩子,她醒来后面对的是一个对她来说已经成为牢笼的世界,蓝色的水、蓝色的水晶灯、丈夫未完成的蓝色乐谱……在暖红色调的镜头中交叉出现,既是自由的召唤,又是自由的束缚。基洛夫斯基本人曾经说过:《蓝》、《白》、《红》三部曲,如同法国国旗的三色寓意一般,依次象征着自由、平等、博爱。 然而那天,段斐静静坐在电视前,留意到的却是影片的另外一条线索:女人一次次地跃入蓝色的游泳池中,再一次又一次地逃离蓝色的囚禁。她在复杂的情绪中挣扎了那么久,最后仍是选择了完成丈夫的遗作,并把本想卖掉的乡间别墅留给了丈夫那已怀孕的情人,然后离去——去往她新生活的开始,同时也是对旧日一切记忆的埋葬。 段斐怔怔地看着电视屏幕,特写镜头里,一个面容悲戚的女子,呆呆地看着一串蓝色的水晶灯,风吹过来的时候,段斐觉得她甚至能听到水晶片相撞时清脆如风铃的响。 而那一瞬间,段斐的世界似乎也只剩下这声响,这代表着回忆、代表着爱情、代表着所有美好往昔与今天一切心灵挣扎的声响——她任由果果在管桐的看管下满屋子的乱跑,顾小影跟前跟后地逗弄孩子,乐得哈哈大笑,而她段斐,置若罔闻。 过了很久,直到顾小影玩累了,走到她旁边坐下,看看她的表情,似不经意地打岔道:“师姐,换张碟,我不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 段斐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按了遥控器上的停止键。任顾小影换上动画片的碟片,再冲果果招手:“闺女,来干妈这里看动画片!” 果果很喜欢顾小影,早就忙不迭地往她怀里扑,两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又闹成一团。而段斐还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没有声音…… 敏感如顾小影,见如此打岔都无法把她从沉寂的气氛中拖出来,干脆直说:“师姐,其实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没说错,忘记,就可以自由。放不开自己,才是最大的束缚。” 段斐终于有了反应。 她仰起头,给顾小影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她说:“可是怎么办呢,小师妹,艺术很伟大,我却只是凡人,我无法忘记,也就无法获得自由。”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眸子沉寂如不见底的潭水,让顾小影心底的那些希望,顷刻间就坠落,直沉进无底深渊。 (3) 后来的日子里,顾小影和许莘使出全身解数,只想做成一件事,就是让段斐轻松点。 可这恰恰也是最难的一道题目——因为在人前,段斐其实从来都很轻松。 至少看上去,并不会比顾小影和许莘多出多少心事来。 周五下午,顾小影、许莘、段斐约好一起去看房子。许莘开车先接上顾小影,然后一起去接段斐。在楼下等了两分钟,很快就见楼上有人影一路跑下来——透过小奥拓的车窗,顾小影和许莘瞠目结舌地看见挽高了发髻的段斐款款走来:咖啡色短袖衫配宽下摆裙子,墨绿、咖啡、卡其色拼布效果加手工褶皱;脖子上是绿松石的链子,衬着清晰的锁骨,性感又婉约;手腕上戴着茶色水晶手链,抬起手捋一下额前刘海的瞬间,有太阳光在纤细的手腕上晃出一排璀璨的光点……什么叫环佩叮当、摇曳生姿?这就是了。 顾小影率先从震撼中惊醒,急忙从副驾驶座位上跳下来,无比谄媚地给段斐拉开后车门:“师姐请。” 段斐吓一跳:“你干吗?最近转行当门童了?” “举手之劳,”顾小影一边上车坐好一边扭着脖子笑嘻嘻地看段斐,“师姐你让我顷刻间只想到一句话,叫做‘美艳不可方物’,所以忍不住就想巴结一下,嘿嘿。” “男人没了,自己总还要好好过,”段斐粲然一笑,探头看看顾小影和段斐,“你俩打扮得也挺漂亮嘛,青春逼人啊!” “虚荣,也就是个虚荣,”顾小影点头哈腰,“买房子嘛,不能穿得太寒碜啊。托莘莘的福,我还是第一次去那种高尚住宅区看房子,总得打扮得像白领才行啊。” “白领得有领子,”许莘一边开车一边斜眼看看顾小影身上的洋红色吊带裙,“你作为一个已婚妇女,穿吊带裙子合适吗?你老公不管你?” “我老公看不见,”顾小影很是哀怨,“上课时又不能穿,我周末再不抓紧穿一穿,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 “眨眼三十,”许莘也叹气,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来敲去,“都说三十而立,我立啥了?” “你还没立啊?你都要自己给自己买高尚住宅区的房子了,”段斐在后排伸直胳膊敲敲许莘的脑袋,“我才是正经三十而立的呢,都把人生立得支离破碎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俩消停点。” 许莘和顾小影一起吐吐舌头,真消停了。 因为楼盘离得不远,没多久就到了。三个年轻的女人往售楼处一站还很是有点醒目效果的——刚一进门,就有穿着紫色套裙的售楼小姐热情地迎上来,眉眼含笑地递上几杯橘子汁。顾小影端详一下漂亮的玻璃杯,压低声音在许莘耳朵边上感叹:“高尚啊,忒高尚了!” 许莘瞪顾小影一眼,也低声答:“姐姐我在扮有钱人,你给我装足了戏份儿!” “嗯嗯,一定,一定。”顾小影点头,瞬间挺直了腰,摇身一边就成了一个气质高贵的都市女性。段斐在旁边看见了,觉得很无语。 售楼小姐一路不辞劳苦地带她们三个跑前跑后地看样板间:果真如许莘所说,有整整一栋楼里全都是40-70平米的小户型,层高很让人满意。小区绿化也不错,楼间距虽然不算大,但采光倒还好。 售楼小姐笑容可掬:“女士,我们这里的户型都是香港设计师设计的,现在购买的话还可以参加我们回报业主的赠礼活动……” “赠礼?”顾小影听到这种词儿向来有积极性,笑眯眯地问,“赠什么啊?” “您看这套四十五平米的房子可以赠微波炉的,还有小区会所一个月的健身卡……”售楼小姐笑着介绍,许莘一边点头一边四下环顾房子。 段斐一边看风景一边问她妹:“你真决定要自己买房子了?” 许莘走在通往二楼的小楼梯上,回头答:“早就打算买房了,租房多不划算。” 段斐仰头好奇地看着许莘问:“二姨没说什么?” 段斐的二姨就是许莘的妈,属于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许莘想到她妈就头疼,一边摆手往上走一边答:“别提了,你二姨说买了房子她也不来看,里面连个男人也没有,阴气太盛,不和谐。” “哇噢!”顾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样板间柔软的北欧风格沙发上感叹,“咱妈还是这么睿智!” 感慨完了仰起头,冲着正在楼上给许莘介绍房子的售楼小姐喊:“姑娘,你们这里有买房子送男人当赠品的活动吗?” 段斐“噗嗤”笑出声:“顾小影你出门在外的别给艺术学院丢人啊!” “对了,还有事跟你说呢,”顾小影手足并用爬到段斐身边,看着她问,“师姐,你说江老师那人咋样?” “谁?江岳阳?”段斐自然是认识这位昔日的邻居的,想了想点头,“不错啊!给莘莘?” “是啊!”顾小影乐呵呵地真有了保媒拉纤儿的瘾,“他俩就是抹不开面儿,江老师不是给我们这一级当过辅导员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师生恋。” “这算什么师生恋,你们都毕业两年多了啊!”段斐琢磨一下,“我记得他比我大两岁……那就是比你们大四岁是吧?还不错,年龄也蛮合适的。” “对啊,我也是这么说的,”顾小影趴在段斐身边窃窃私语,“你妹也不是不看好江老师,她就是觉得相亲这种形式丢人现眼。哎你不知道他俩相过亲吧,嘿嘿所以说这是俩脑残孩子,之前也不问清楚对方的情况,等碰面了才发现是熟人。” “真的?”段斐瞪大眼,“莘莘都没告诉过我!” “你俩说什么呢?”许莘从二楼探出脑袋来,“合谋卖了我是吧?” “那哪儿叫卖啊,那叫造福人类,”顾小影干脆连凉鞋也脱了,盘腿坐到沙发上,一扫刚才气质美女的假象,摆出一副标准的媒婆嘴脸,仰头掰着指头数,“第一,你这种大龄剩女一旦多了,怨念太强大,容易干扰正常人类的磁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很不科学;第二,你俩一人买一套房子,还都是新房,各住各的,这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也很不科学,而且浪费耕地;第三,你俩也不是互相没有好感,而是固囿于一些陈旧理念的束缚,生生断送一桩好姻缘,从伦理学的角度来说也不科学……” “闭嘴!”许莘趴在二楼栏杆上扔一团面巾纸下来,准确地砸在顾小影脑袋上,“谁说浪费了,我这是投资好不好?再说女人怎么就不能买房了?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除了男人养女人,这年头也完全可以女人养男人?怎么你能养男人,我就不能养呢?” “我没说你不能养,”顾小影抓过纸团扔掉,忿忿,“我当时那还没找着人肯养我,现在是有人求着被你养,你都不要……” “他求着被我养?”许莘一边下楼一边不屑地撇嘴,“没看出来。我看他生活得甭提多滋润了,依我看这种男人要么是不婚族,要么就根本是性取向有问题。” “我的性取向很正常——”许莘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个男人的声音飘过来,许莘忍不住哆嗦一下,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 哆嗦着往门口看一眼,如梦如幻啊——那个倚在门口往里看的是江岳阳吗? 许莘再纳闷地往身后看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地看见顾小影正笑颜如花地冲江岳阳摆手:“江老师,你来得好快。” “是很快,我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了,”江岳阳没好气地走近了拍顾小影的脑袋,“从你说我求着被人养就听见了。” “你……你怎么来了?”许莘活像看见鬼。 顾小影一边躲闪许莘能杀人的目光一边往段斐怀里缩:“师姐保护我!你妹快要拿目光戳死我了!” 始终处于被忽略状态的售楼小姐终于忍不住了,笑眯眯地插话:“请问几位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许莘挥挥手:“不看了不看了,看鬼就看够了,这就走。” 不出所料被江岳阳瞪:“说谁是鬼呢?” 顾小影和段斐跟在后面笑,一行人终于转战另一处楼盘。 一天下来,房子虽然没有确定买哪套,但在相当程度上刺激了顾小影发家致富的宏愿。本来按计划,晚上四个人是要一起吃饭,然后找地方去K歌的,但是管桐的一个电话让顾小影一蹦三尺高,恨不得能像铁臂阿童木一样点上火往家跑。 当时正好是在距离顾小影家不远处的一个楼盘的售楼处,许莘不顾斯文,一把抓住顾小影龇牙咧嘴:“别跑!你这种伎俩我见多了,不就是过会儿我姐也会找借口往家跑吗?哼,电视剧里的老头儿老太太都用这招儿!” “哎哟我真不是为了涮你,”顾小影努力挣脱,一边指着正优哉游哉看沙盘的段斐苦着脸辩解,“不信问你姐,我也就是悄悄给江老师发了个短信说要请他吃饭……可是我老公刚打电话说这个周末可以回家……嘿嘿,他为了给我惊喜就没提前告诉我!” 顾小影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俩都好久没见面了,呜呜,我好想念我老公啊……” “嘶——”听到这句话,旁边三个人一起摸胳膊,仰头感叹,“好冷——” “你们也不用这么整齐划一吧,”顾小影很不满,“你们先将就一次,下次我再请你们吃饭啊!我得赶紧回家洗干净了抹得香喷喷的等我老公。” “呕——”三个明显思想不单纯的人集体吐了。江岳阳无力地扶住沙盘旁边的台子,摆手:“你走吧,你快走吧,真不知道我师兄怎么受得了你。” “没情趣,”顾小影鄙视地看江岳阳一眼,“江老师,像你这样三十多岁的纯情小处男当然是无法了解我们已婚人士的乐趣的!” “你滚不滚?”江岳阳忍无可忍,顺手抄起一本宣传册,“再不滚我揍你了啊!” “哈哈哈哈!”顾小影大笑着往外跑,一边朝段斐和许莘摆手,“快看,江老师脸红了……” 等到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售楼处门外后,江岳阳这才无奈地放下胳膊。可是没想到他一转身就直直撞上身后两个女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努力憋笑的脸,江岳阳感觉自己又快要疯了。 (4) 这边顾小影打上出租车,一路上都心潮澎湃:管桐要回家啦!好激动! 也难怪她这么激动——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管桐用来在蒲阴当地接待顾小影的时间都有限,何况回家? 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管桐后面,顾小影一路呼哧呼哧地往楼上跑的时候,就听见家门已经打开。她仰头,看见管桐站在门口,一边开门一边看着她笑。见她有点发呆,招呼她:“不认识了?” “噢——”顾小影一声欢呼,“嗖”的一下子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上去扑进管桐怀里,“哐当”一声就把他顶在了自家门板上。管桐闷哼一声,一手搂住老婆往屋里带,一手努力关保险门,然后对脖子上挂着的无尾熊申请:“老婆你松松手,勒死了。” 顾小影松松胳膊跳到屋里,眼神亮亮地看着管桐,笑眯眯地说:“老公,我想死你了!” 说完了冲上去,“吧唧”一口亲在管桐脸上。 向来含蓄的管桐被这一连串热情的开场白弄得很温暖,但又觉得很想笑,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你这身衣服挺漂亮的嘛。” 顾小影搂住管桐的腰死活不撒手,但还没忘抗议:“你都没有说想我!” 管桐笑了:“那还用问?” “没说就不算!”顾小影瞪眼,伸手拧一把管桐的腰侧,满意地听到“嘶”的抽气声,命令,“说,说你想我。” “想,我可想你了,”管桐终于说出这句话,一边紧紧把顾小影搂进怀里,补充,“天天想。” “我就知道,”顾小影得意地扬起头,“用哪儿想啊?” “心脏,大脑,”管桐现在也学贫了,“肝、肺、肠……” “那你想我哪儿啊?”顾小影笑嘻嘻地腻在管桐身上问。 “哪儿都想,”管桐老老实实地答,“尤其是没你在旁边呱呱呱地吵,还挺没意思的。” 顾小影终于满意地笑了——虽然管桐硬是把一个无比色情的问题回答得这么义正词严,但她还是很开心。 她略微推开一点管桐,上下打量一下他的打扮,然后问:“你也刚回来?” “那当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管桐笑着说,“你松松手,我去换衣服。” “别换了,陪我去逛超市吧!”顾小影建议。 “逛超市?”管桐很纳闷,“你以前不是喜欢逛服装或者化妆品那里?” “可是现在我最想逛的是超市,”顾小影用鼻子在管桐衬衣上蹭蹭,抱怨,“你不在家,我很久都没有去过大超市了。一个人逛那种地方,多受刺激啊,放眼望去,都是一对一对、一家一家的在采购生活必需品。你这几个月没回家了,我需要买东西的时候都是去附近的便利店。每到周末,我一个人在家‘宅’着的时候,都会想,要是你回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大超市……” 这话说得管桐有点心酸,只能紧一紧手臂,把怀里的人搂得再紧一点,然后说:“好。” 顾小影又高兴了,转身就准备出门。管桐略一迟疑,还是先伸手拉住顾小影。顾小影纳闷地回头看看管桐,却再次被带进他怀里。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老婆,辛苦你了。” 顾小影眼圈一热,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超市里果然地大物博——顾小影一排不落地逡巡,看见什么都想往小推车里拿,不知道的人看见了会以为眼前这个貌似洋气的傻妞儿是第一次逛超市。 直到逛到计生用品附近时,管桐略微顿一下脚步,看看架子上一排排的小盒子,问顾小影:“这个,买不买?” 顾小影看一眼,无比决绝地回答:“不买!” 管桐觉得有点棘手,试图解释:“家里好像没有了……” “没有了就不用,”顾小影四下看看没有人,趴在管桐耳朵边嘿嘿笑着说,“其实洗澡时还是不穿雨衣比较舒服。” 管桐忍俊不禁地拍拍顾小影的头,看这丫头贼兮兮的目光,很没辙:“咱现在要孩子不合适。” “那什么时候合适?”顾小影很郁闷,“等你回来倒是合适,可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也甭骗我,傻子都知道你要是留在当地就可以被提拔,要是回来就得维持原来的级别,脑残了才会选择回来呢。” “那你不希望我脑残?”管桐好脾气地握住顾小影的手。 顾小影转过身挽住管桐的胳膊,叹口气:“我只是以前没拖过你的后腿,以后也不想拖而已。既然我敢嫁给一个工作狂,凡事就不能太在意。” 管桐感慨地紧紧攥一下顾小影的手,顿一下才说:“其实我想过了,回来也不错。” 顾小影惊讶地抬头,却见管桐先回头拿过一个小方盒扔进购物车,然后拉过顾小影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快了,不到一年了,你放心,我不会总让你在这里等我。”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眼圈又热了。偌大超市里冷气很足,她紧紧握住管桐的手,心想自己今天好奇怪,神经怎么这么脆弱? 直到晚上吃过饭、看过电影、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回了家之后,顾小影才想起来给管桐讲述自己打算把许莘和江岳阳凑作堆的完美构想。她乐得眼睛都眯起来,拽着管桐问:“你说这样好不好?” 管桐正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联播》,拨冗思考了一下,点点头答:“只要他俩自己愿意,当然很合适。” 顾小影盘腿坐在沙发上,乐滋滋地点头:“那当然!我跟你讲哦,许莘现在可有钱了,都打算自己买房子了,高尚住宅区的房子哦!唉,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去陪许莘看房子,真受刺激了。那飘窗、那落地窗、那小跃层……人家那才叫品质生活呢!” “唉,辛苦你了,老婆,”管桐叹口气,看看顾小影那一脸羡慕的表情,“你只能好好奋斗了,不然,要是指望我,可能你这辈子都别打算住跃层的房子了。” 顾小影瞥一眼管桐,然后凑过来缩到他怀里,闭上眼哼哼:“算了,你就遵纪守法点吧。哪怕没有跃层呢,我也不打算后半辈子专门负责给你送牢饭。” 管桐一乐,刚想说话,却猛地感觉到躺在自己怀里的小动物很不老实地在东抓西抓,赶紧伸手握住顾小影的手腕:“洗澡去,洗完了睡觉。” 顾小影嘿嘿笑两声,把手收回来,提问:“可以不用套套吗?” “快了,”管桐只好哄,“等我回来咱们就不用。” 顾小影很沮丧,站起来踢踢拖拖地往洗手间走,嘟囔:“怎么弄得跟我强迫良家妇男似的啊,我明明就是个恪守妇道的良家妇女……” 管桐在她身后听到这话,哈哈大笑。 都说“春宵苦短”,不过这个晚上得把这个概念一分为二——前一半是花前月下的郎情妾意,春宵只恨太短;后一半却是“讲理+吵架+思想动员政治课”的无趣模式,春宵只恨太长。 拐点是管桐一句无心的话——事后管桐无数次反省过,你说春风一度之后,多么幸福温存、余韵悠长的回味时间啊,他提什么话题不好,干吗要提“孩子”呢?而且他提起的那个人还是他大学时代的舍友——虽年龄相仿,但该男始终坚定地走在奔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金光大道上,研究生毕业后就结婚,第二年生了儿子,去年又积极地要了二胎,终于在前几天如愿以偿又生了个女儿,这下子儿女双全,多么羡煞旁人的例证啊! 顾小影就很好奇:“他们怎么能生两个孩子呢?” 管桐一边搂着老婆光滑的肩膀一边道:“他两口子都是少数民族。” 顾小影顿时无比神往,往管桐怀里钻了钻,手又不自觉地往下伸,一边对他人进行骚扰一边感叹:“真是有勇气啊!我估计我的精力只能支撑我生一个娃,然后全力以赴去陪她长大。” 管桐抓住他老婆兴风作浪的手攥到自己手里,然后好脾气地听她从感慨发展到幻想:“我在网上看到有卖婴儿连脚裤的哦,好可爱的,等我有娃了就买一件。最好是女孩子,我要给她买好多好多漂亮裙子,梳童花头,睁眼看你的时候眼睛好大好大的,水汪汪的,真是可爱死了!” 顾小影越说越激动,一个翻身压到管桐身上,管桐不幸地又发出一声被压扁的“嗯哼”声,眯眼看看顾小影,只见她的瞳仁亮亮的,充满兴奋和激动:“我告诉你哦,我最近发现小朋友好有趣的。我们系里有个老师的女儿叫丁丁,今年四岁了,漂亮得就像小童星一样。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上幼儿园,哈哈,是不是很奇怪?” “嗯,”管桐捧场地点点头,好像一台复读机,“很奇怪。” “所以说牛人就是牛人,”顾小影呵呵笑着说,“因为这个老师说她自己小时候就不喜欢上幼儿园,加上大人又宠,所以就没往幼儿园送。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觉得自己缺乏早教过程。所以她从女儿懂事起就开始诱惑人家,说你看对面楼上的某某姐姐玩滑板车的水平很高吧?捉迷藏也不容易被找到吧?那是因为她上了幼儿园,上了幼儿园的小朋友就会很聪明;还有你看爸爸是不是比妈妈搭积木搭得好,不容易倒塌啊,那是因为你爸爸上过幼儿园;你看邻居家的小哥哥穿着红色的双语幼儿园园服是不是很漂亮啊,你就没法穿,要知道那衣服有钱也买不到,因为小哥哥是有组织的人……” “哈哈,”管桐笑岔气了,“还有组织的人呢……这么小的孩子都好意思骗。” “哎,那怎么是骗呢?”顾小影趴在管桐身上戳戳他的胸口,认真训示,“这是引导好不好?还有啊,每天下午丁丁妈妈都会抱着女儿去他们家旁边的一所幼儿园门口看小朋友做游戏,丁丁就想进去玩滑梯,妈妈就会告诉她,那里不让小朋友随便进去玩的,要成为幼儿园的一员,才能进去玩滑梯,丁丁就很向往。一直到丁丁三岁,妈妈送她去上幼儿园了,那简直是如鱼得水……” “真的假的?”管桐很怀疑,“这孩子怎么这么容易上当?” “哎你还别不信,通过日积月累的理论灌输,加上每天的亲身接触,小孩子肯定是有向往的。”顾小影嘿嘿笑。 管桐还是琢磨不明白:“可是孩子自己也会有感受的啊,上几天幼儿园,发现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玩,反倒要被管东管西,多不自在……” “这你就不懂了,”顾小影干脆坐到旁边,眉开眼笑地手舞足蹈,表情真挚得活脱脱像是一个正在“诱骗”自家姑娘的妈,“丁丁妈妈实在是太厉害了,她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机会鼓励丁丁噢。比如说丁丁学会自己穿鞋了,妈妈就鼓励说‘丁丁真厉害,上了幼儿园学到好多东西,还会穿鞋子了’。然后无论她穿得多慢都等着她,有时候还向别人表扬她,再补充说‘丁丁下星期会学会什么东西啊,妈妈好期待哦’,结果丁丁就跟装了小马达似的,又忙不迭地去拿刚学会的简笔画来献宝。然后妈妈就表扬说‘丁丁太了不起了,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不会画这种画,幼儿园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啊’……” “哈哈哈……”管桐再次笑岔气了,“这娘俩儿太有才了!” “那是,我们学校就是盛产这种才华横溢的人,比如你老婆我。”顾小影得意地笑。 管桐点点头,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把顾小影拖回身边躺下:“睡吧睡吧,我有信心,咱孩子将来也会被你祸害得不轻。” “那怎么叫祸害呢,”顾小影往管桐怀里钻,“唉,你都没看见啊,丁丁和妈妈穿亲子装站在马路边的时候,超级可爱的,回头率百分之百!” “这还不简单,到时候你也和咱孩子穿亲子装,”管桐关灯,拍拍顾小影,“肯定也很可爱。” “嘿嘿老公你也很可爱,”顾小影美滋滋地搂住管桐的胳膊,凑近了又在他脸上“吧唧”一口,然后仰头看管桐,“那等你有空的时候,周五请个假,回来咱们一起去做孕前检查好不好?” “孕前检查?”管桐很好奇,“干什么的?” “就是查血、查抗体,女性查查生殖系统,男性查查□什么的……” 没等说完就被管桐打断:“男性?我也要查?” “那当然!”顾小影点点头。 “我不查,我年年体检,挺好的。”管桐很不屑,松开搂老婆的胳膊,往被子里缩。 “哎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小影瞪大眼,翻身坐起来看着管桐,“吴老师说她怀孕之前就和她老公去查过,段斐师姐怀孕之前也和孟旭一起查过。” “这吴老师是你的精神偶像吧?”管桐瞥顾小影一眼,“你现在言必称‘吴老师’。” “偶像算不上,好歹也是有先进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吧。我就不明白了,都是知识分子,孕前检查就是尊重知识、尊重科学的一个步骤,你怎么就能这么排斥?”顾小影着急了。 管桐也不高兴了——在此之前他的世界里没有生孩子这个概念,与此有关的一切事情他都不关心,所以也不知道“孕前检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甚至在他的潜意识里,医院里的男科检查都是有生育障碍的人才会去的地方,而那种事也太挫伤男性尊严了,他打死都不相信自己会有问题,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压根没必要去那种地方! 所以,后面的事情就顺利成章了——半夜十二点吵架,直吵得天苍苍野茫茫的。 到最后,顾小影忍不住了,终于怒目而视,上纲上线:“你就是老封建,旧思想,都念了这么多年书,一点长进都没有!” 管桐很不耐烦:“我不去,我就不去,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去那里干什么。” 顾小影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农民!没文化的人才不做检查!” “我本来就是农民子弟,”管桐看一眼顾小影,伸手关灯,“睡觉。” “不准睡,话要说清楚,”顾小影十分愤怒,“孕前检查是为了对下一代负责!” “我不检查也很负责!”管桐就是咬死了不去做检查,翻身就睡,不再理顾小影,顾小影一个巴掌拍不响,想吵架找不到对手,越想越生气,转过身狠狠踹管桐两脚。管桐不做反应,顾小影重重躺下,也不说话了。 第一次关于“孕前检查”的争执到此结束——无果。 但这次争执却让顾小影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男人的尊严果然是诡异的——你可以在床上无理取闹,但决不能拿他们的“男性雄风”来说事儿。哪怕悄悄说,也不可以。 所以直到管桐再次离家去往蒲荫之前,顾小影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怎么才能把管桐拐到医院去。可是她越想就越觉得管桐莫名其妙,连带着就会想到管桐骨子深处始终无法改变、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改变的农村生活的深深印记……不过,说心里话,管桐能拖到现在都不要孩子,也真算是个异类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其实更像是块农村生活和城市生活、保守思想与科学知识之间的夹心饼干。作为枕边人,顾小影必须承认,这种“夹心”状态在相当长时间内,连同他越来越多的职业自信以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连根除去的自卑一起,都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是,她还是爱他。 那么,她要做的事就在为他守好这个家之外,还多了一项“心理干预”——她得不断琢磨新的、更科学有效、更容易接受的办法,以便让身边这个人尽可能地少点自卑、少点压力,轻松生活。结婚两年,她在这条路上探索得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可是还好,还在往前走,还走得下去。 这就好。 有希望就好,有路就好。 顾小影想:她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轻言放弃! 想到这里,顾小影又燃起了新的斗志——好吧,既然这次不行,就下次换个方法继续上!难得管桐回来休假一次,干吗不好好享受有限的假期啊!生活的路那么长,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答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前面总会有厕所! 不过吵架后也有意外收获:走之前,管桐怀着无比歉疚的心理(貌似每次离开他老婆之前他都会有这种心理)说是要给顾小影做个新学会的菜——蒲荫当地的特色名吃“炒鸡”。顾小影欣然应允,并对他最后炒出来的那盘黑乎乎的鸡块大加赞赏! 一场风暴似乎还没开始刮就消弭于无形,管桐也习惯了顾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所以就没多想,仍然兴致盎然地往顾小影碗里夹鸡肉。管桐不知道,两年的婚姻生活不是白混的,顾小影现在俨然也有相当丰富的斗争经验了——就比如做饭这件事吧,虽然管处长在烹饪方面十分没有天赋,但只要他肯下厨,就一定能得到赞扬!哪怕饭做得再难吃,顾小影也能找出点鼓励的地方来!如果不做饭而是去洗碗呢,顾小影也会煞有介事地说“老公你就是比我刷碗仔细”,偶尔出去和朋友聚会的时候还要大肆赞扬自家老公“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时间久了,管桐还真是挺有成就感和责任心的…… 所以嘛,这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家庭生活也需要斗智斗勇、耍耍小心眼,说得好听点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必要学会用他人所能接受的方式去生活。 这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爱。 只是,管桐没想到,这一次,关于“孕前检查”的话题,顾小影可不是一时兴起——她只是在寻找前方的那个厕所,所以暂时先憋着而已。 (5) 不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顾小影能找到的谋士,掰着指头数,也就段斐和许莘两个。 周一晚上,顾小影和许莘去段斐家看果果。吃完饭,把果果哄睡了,三个人凑到段斐卧室聊天。顾小影一坐下就开始义愤填膺地痛陈管桐的“不上路”,直到许莘听烦了:“苍蝇你‘嗡嗡’得我头大,去把电视给我打开。” 顾小影很愤怒:“你们到底有没有仔细听我说话啊!” “听了,不就是你想生孩子你老公不配合吗,”许莘躺在床上伸懒腰,“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吃完饭就听你聒噪。有这时间你买张汽车票去蒲荫,□了他,不就完了。反正你也没少□人家……” 段斐“嘿嘿”笑一下才正色道:“说正经的,他这也是为你好,你是自己不知道一个女人带孩子有多辛苦,我不就是个例子?” “真邪门了,我以前不怎么想要孩子的,好像就是不知道从哪天起,一夜之间就突然开窍了,”顾小影也叹气,“你们都不知道,我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一个孩子搂着我的脖子叫‘妈妈’。” “不会吧?你是来真的啊?”许莘惊恐地看顾小影,“你怎么总是比我思想超前?我还没恋爱,你就结婚了;我依然没恋爱,你都打算生孩子了!” “我这才是正常思维,你这种长不大的小孩子体会不了。”顾小影嫌弃地推推许莘,跟她保持一定距离,意料之中又被许莘踹一脚。 “别怪我没给你打预防针啊小师妹,”段斐一边拿遥控器找电视频道一边慢慢地说,“生孩子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需要做的准备实在是太多了。你孕期的精神状态是很脆弱的,一点点刺激就会让你觉得无比委屈,无比不容易。你现在一个人,一旦怀孕了,管桐也没回来,你打算和你婆婆一起生活?等你开始孕吐,她做的饭恐怕你连看都不想看,你身边又连个跑腿给你买东西吃的人都没有,你怎么办?” “上次我怀孕的时候谁说我身边除了老公还有朋友的?”顾小影义愤填膺地指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你!还有你!你们两个翻脸就不认账啊!” “那当然不一样了,那时候你都已经怀上了,这会儿不是没怀上吗?”段斐瞥一眼顾小影,“我严肃地告诉你啊,生孩子就是个系统工程,从一开始的封山育林,到后来的辛勤劳作,孕吐后还得变着花样给你找食物吃,肚子大了你连晚上翻身都要人帮忙,这些除了你老公,还真没多少人顶得住。” “可是那还要一年啊!”顾小影愁眉苦脸。 “不过只有一年而已,你急什么呢?”段斐很纳闷,“又不是十年八年,有什么好急的?”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顾小影叹息。 结果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和管桐通电话,他居然也说了同样的一句:“不过只有一年了,着什么急呢?” 顾小影隔着电话线翻白眼:“等你回来了,再准备准备,再奋战一年半载,等怀上孩子,三年过去了!” 管桐极其不认同,斩钉截铁、信心十足地否定:“那不可能!不就是生孩子吗,哪用奋战一年半载啊?最多三个月!” “哟呵,”顾小影笑眯眯地瞪大眼,“管桐你很有信心啊!你是对我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有信心啊?”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啊,”管桐很不屑,“不就是生孩子嘛,咱这么年轻,身强力壮,那还不是想啥时候生就啥时候生,想生啥就生啥……” “等等,等等,”顾小影憋住笑打断管县长的话,“管桐你晚上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不多,”管桐回答完了才反应过来,很不满意,“我没醉,我是在陈述事实,不就是生孩子吗,怎么被你弄得那么复杂,又是上医院,又是三年才能完成的,你看咱爸妈那会儿洞房花烛夜就能怀孕,九个月就把孩子生出来了……” “稍等,打住,”顾小影十分不厚道,“那是你爸妈,可不是我爸妈啊!我爸妈那会儿聚少离多,没你爸妈这么有效率。” “老婆,我爸妈也是你爸妈,”管桐又叹气,“两年了,你什么时候能有点自觉意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又错了,”顾小影一叠声地答,“可是管桐,我爸妈是绝对不会为了省五百块钱路费而不让我放假回去看他们的,我爸妈也从来不掩饰对我的想念,他们现在都恨不得能让我天天回家陪着他们。” “唉,老观念难改啊,”管桐皱眉叹气,“爸妈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被钱压了一辈子,听说贷款就觉得比天大,我解释了,他们听不进去。” “那也别不让我回娘家啊,我这也没花他们的钱啊!”顾小影虽然忘性大,但想起冒火的事情火气来得也很快,何况还是这种只要想起来就一定会冒火的事。 管桐是彻底无奈了,他现在发现了——分居两地除了不能互相照顾意外,还有一种最坏的后果,就是不能在第一时间内面对面地有效灭火。 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电话刚放下就又响起来,顾小影一看号码就乐了——是顾爸顾妈! “闺女,”顾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乐呵呵,“给管桐打电话呢?” “别提了,这人忒能吹了,”顾小影把管桐“想啥时候生就啥时候生,想生啥就生啥”的典故复述了一遍,自己都笑了,“爸你说他多无耻啊!” “理论上来说这也不是没可能嘛,”顾爸哈哈大笑,“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弄个小外孙抱抱啊?” “等着吧,”顾小影瞬间就把球踢出去,“你女婿说得一年后。” “其实也不用一年后,”顾爸显然等不及了,“我不在你妈身边,你妈还不是把你生下来了?再说你怀孕后老老实实告诉我们,也别藏着掖着。虽然我们暂时没退休,不是还有你公公婆婆抢着要去陪你吗?” “哎哟,算了吧,爸,你可比管桐擅长打击我的积极性!”顾小影哀嚎,“他说了那么半天都不顶用,你这一句话就灭绝了我对生孩子的全部念想儿!你真伟大!算了算了,那还是等一年吧,等管桐回来了,我们慢慢生。” “你这个孩子怎么总是这样,一点长进都没有,”顾绍泉也头大,“你不能看不起劳动人民,想当初往回数三代,大家都是农民出身。” “我知道,我爷爷也是农民,我奶奶也是农民……”顾小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叹气,“如果我真看不起农民,当初就不会嫁给管桐。我正是因为觉得农民子弟淳朴也勤奋,而且奋斗得特别不容易、特别有干劲才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些年你也看见了,我也没少受委屈吧?是,一开始我不懂事,还找事儿,可是现在我真是觉得嫁个‘凤凰男’挺好的。你还别说,虽然我们现在依然经常吵架,可我就是觉得我男人好,别的男人再好也不适合我。所以,我的思想真的是很健康的。可是爸爸,现实点吧,管桐好,不等于我和我公公婆婆就能说到一起去,就能有共同语言。而且正相反,我和我公公管利明同志,那是相当没法儿沟通。你知道吗,就在前几天,他还跟我说贷款十几万是件无比恐怖的事情,所以为了省钱,让我国庆节不要回家看你和我妈了,可以省点钱。” “哈哈,”顾绍泉终于也绷不住地笑了,“管桐怎么说?” “他敢怎么说?”顾小影瞪眼,“谁要是敢阻挠我回家看我自己的爹妈,我剁了他!” “你都打算为人母了,说话要顾忌,”顾绍泉乐呵呵地道,“回来吧回来吧,我给我姑娘做糖醋鱼吃!” “呵呵,我就说嘛,爹妈还是自己的好。”顾小影嘿嘿笑着拍马屁。 “你等会儿,电话给你妈,要是我和你说话了,没让她说,转身她就得埋怨我,”顾绍泉小声道,“你妈越来越小心眼儿了。” “说谁呢?”一声断喝从天而降,电话转眼间易主,“小影啊,我周五去省城开会,你想要点什么,我给你带。” “啊!真的?我爸刚才怎么没说?”顾小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眼冒绿光,“我要螃蟹,妈妈,我还要秋虾,我还要爸爸做的熏鱼,我还要……” “慢点慢点,”顾妈显然在四处找纸笔,一边找一边埋怨,“顾绍泉你絮叨这么半天也不说正事儿,指望你传个话真是做梦……哎你给我找个笔啊,就会干瞪着眼看我忙活,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顾小影兴致盎然地听着顾妈数落顾爸,而顾爸显然是正在任劳任怨地找笔,一边找一边辩解:“我这不是没来得及说吗?” 顾小影忍不住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想:管桐还嫌他老婆絮叨、没事找事、容易上火、脾气不好,这说起来也是遗传,她也没办法啊! 柴米油盐酱醋茶,加上不断的小口角、小争执,还有永远都唠叨的女人,以及永远都嫌女人唠叨、但实际上自己上年纪后也会越来越唠叨的男人……这些,才叫生活吧? (6) 省城会晤,罗心萍当然又要提孩子的事儿。但这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结婚了、都忙不迭地生孩子——当罗心萍宣布说连顾小影的表妹和表弟媳妇都已经同时怀孕了时,顾小影觉得这回可真是天崩地陷了。 顾妈满脸神往地展望:“说起来她俩的预产期还挺接近呢,都在年底,两个牛宝宝!” 顾小影埋头吃饭,不做反应。 顾妈看女儿没反应,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妈,我才二十八,”顾小影当然不能说就算自己想要孩子管桐也不配合这件事,只好推诿搪塞,“着什么急啊!” “着什么急?”罗心萍惊讶地看着顾小影,看了很久突然叹口气:“算了,我也不多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告诉你啊,你妹和你弟都已经声明了,叫了你二十七年的姐姐,如今终于翻身了!以后你家娃娃就得叫他们家娃娃是‘哥哥’或者‘姐姐’了!” 顾小影正在吃一块小排骨,果然就被这句话顺利地噎住了…… 第二天,罗心萍踏上了返回F城的路途,顾小影按照许莘指示再次陪她和段斐去看房子,从售楼处出来的时候,顾小影提起自己弟弟妹妹们都要生孩子了这件事,苦笑:“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现在都快让这两对爸妈给烦死了,天天催我们生孩子……问题在于不是我不想生啊,是我老公觉得时候不到啊!” “其实我倒是觉得,要孩子这件事,不是说到了年龄就是最合适的时候,而是要具备能够接受一个孩子的心态和能全心全意陪一个孩子成长的环境,”段斐不急不慢地开口,“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老公说的也没错,他是希望能和你一起承担一个孩子所可能带来的全部麻烦,你应该觉得庆幸才对。至于爸妈的絮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好了,毕竟上一代人的生活轨迹和我们这一代是完全不同的。至少他们没有到二十五六岁才毕业,也就想不到现在二十八九岁甚至三十几岁生孩子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符合年轻人自己的生活规划就好啊!” “你们真是伟大,居然能这么热诚地讨论如此深刻的话题,”许莘感叹着摇摇头,“我觉得生孩子真是件恐怖的事,就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肯定还有很多麻烦事始料未及的。” “所以才反复告诉你们,生孩子是个系统工程!有热情是好事,但是你不可能生出孩子来就扔在一边不管吧,你得陪她长大吧?不管是物质上的保障、教育孩子的精力、陪孩子长大的耐心,还是你自己对于很多人生问题的思考,都要足够成熟的时候,才能真的有充足的悉心、充足的阅历、充足的乐观一路引导孩子往前走,”段斐笑一笑,一边走一边说,“现在你正好有这样一段时间来做这个心理准备和物质准备,有什么不好?” “其实以前我的确不着急的,可是现在才体会到,原来真是要有很多发生在你身边的、意想不到的刺激,才能让你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兵临城下’,”顾小影叹气,“看来我就算是绑,也要把管桐绑到医院去。” “医院?”许莘又惊悚了,“男科医院?” “滚!”顾小影龇牙咧嘴地伸手掐许莘的脖子,“你居然咒我老公!人家虽然比咱老点,也不至于去男科医院啊!” “那你们去医院干什么?”许莘一边躲一边问。 还是段斐笑着替顾小影答:“他们要去做孕前检查。” “我只知道产前检查,孕前检查是什么东西?”许莘很好奇。 “嗯,根据我网络侦查的结果,女的这边除了B超之类的,还要查优生四项,好像还提倡体内没有风疹和乙肝抗体的人去防疫针……哎哟说起来真可怕,敢情很多病毒是表现不出来的,万一莽撞地生了孩子,或者怀孩子期间感染了,就会生小头小眼、颅内钙化、先天畸形之类的孩子……”顾小影说到这里忍不住抽口冷气缩缩肩,然后才掰着指头继续煞有介事地答,“至于男的那边好像是要被大夫摸摸,然后再自个儿摸摸,最后弄点疑似‘84消毒液’的液体出来验验,查查质量……” “84消毒液?”许莘瞪大眼,“怎么会有‘84消毒液’呢?” “顾小影你不要带坏小孩子,”段斐哈哈笑着拍顾小影,“我们家莘莘还是女孩子呢。” “哈哈,对,差点忘了,女孩子,”顾小影很不厚道地指着许莘哈哈大笑,“你是女孩子,哈哈哈……” “顾小影!”许莘咬牙切齿,“不要揭我伤疤!我告诉你,我现在看见两只凑在一起的蚊子都嫉妒,你别把我惹急了,我把你家管处长活埋了,让你当小寡妇儿!” “哎哟快算了吧,就你那个挑剔劲儿,说你着急,谁信啊?”顾小影做一脸不屑的表情,“嘁,连‘84消毒液’都没有接触过的苍白人生,唉……真是苍白啊……” 许莘也不管是走在大街上,顿时呼啸着扑过来。三个人一边笑一边闹,似乎,只有这样热闹的时候,才能忘记彼此的烦恼——不过毕业几年,命运就在每个人身上划出种种截然不同的轨迹:没结婚的想结婚,却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没生孩子的想生孩子,却和自家男人隔了四百公里远;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却又离了,想再结婚却难于上青天……大千世界,谁没有烦恼?谁又可以永远不烦恼? 也是在那天晚上,顾小影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是深夜,不知道具体几点,但顾小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响,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可是,当视野渐渐变得清晰的刹那,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居然,床前是有人的?! 她的心脏在瞬间紧缩,她半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床前黝黑的人影,似乎见那人影动了一下,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害怕地急忙又闭上眼睛。过了会她偷偷睁开眼,看见那人影开始往客厅的方向走。这时她的意识真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几乎是在最短时间内就想到来人一定是从阳台上爬进来的,入室盗窃的可能性极大。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想起自己床边的书桌上有笔记本电脑,门口玄关那里有自己的手提包,里面有手机、钱包以及各种银行卡、储值卡……她的内心在黑暗中激烈挣扎:怎么办,要不要弄出一点声音来?是和歹徒搏斗,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要不要“破财免灾”?可是怎么甘心啊——笔记本电脑里还有刚写完的论文,如果被偷走了,连备份都找不到…… 这样挣扎的时候,她已经下意识地翻个身,装作说梦话的样子。可是多么奇怪,那入室盗窃的盗窃犯居然毫不畏惧,还是自顾自地往客厅方向走。顾小影有点着急了,想要起身,可是居然爬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的手脚好像都失灵了,她明明知道盗窃犯都在不远处,可是她却连呼喊的能力都没有…… 就在她瞪大眼睛盯着盗窃犯的后背的时候,突然那人转过身,就在他们目光相撞的瞬间,顾小影的心脏猛地紧缩一下,然后……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她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大约是早晨八点,阳光沿着窗帘隐约透进来,她几乎是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就一个挺身坐起来。她清楚地记得前一晚的那个梦,想都没想就跳下床,先看看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尚在原位,再去玄关处看看自己的包——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她有点纳闷了,再去阳台上看看,所有的窗户都好好地关着。顾小影有些恍惚地站在屋子里,看着遍洒的晨光,伸手摸摸自己的心脏,仍然有心悸的感觉。梦里,那想发声却发不出来的恐惧,那内心挣扎的纠结都历历在目,可是难道,只是一个梦? 顾小影终于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 到这时,顾小影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有了些强迫症的苗头——独自生活一年整,恐惧就像两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 其实,在管桐下乡挂职的最初日子里,顾小影对于管桐的离开是欣喜的:不需要做饭、洗衬衫,不需要适应另一个人的生活节奏,这对于一个本来生活就很丰富的女人而言,是很轻松、很愉悦的一件事。 可是随着独居时间的延长,她开始觉得孤独、寂寞:没有人和你拌嘴,没有人和你说话,没有人让你产生做一餐丰盛晚饭的冲动,当然就更不会有人分享你的快乐,并给你无微不至的温暖与幸福。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顾小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即便你习惯了孤独与寂寞,你也很快会被亲情的暖意感染;可是一旦你习惯了家庭的温馨,再离开时,那样的孤独才更像是一刀刀的凌迟。 渐渐地,她开始害怕:她习惯了晚上睡觉前把保险门锁两道锁,把所有窗户都关严实,所有窗帘都拉上。再后来,她甚至开始把窗帘搭在窗台上,然后在窗帘上再压一个玻璃杯。可是即便如此,狂风大作的夜晚,她听着窗外的呼啸声,还是会害怕。她开始每晚每晚带着忐忑入睡,她睡觉前总要安慰自己说“顾小影,但愿你能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 这样的经历,她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哪怕是管桐。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尽管她也并不认为管桐具备和歹徒搏斗并获得完胜的能力,但她还是在有限的几次他回家的夜晚里睡得无比安心。那些夜晚,她搂着身边那个人的胳膊,听窗外电闪雷鸣或是北风呼啸,觉得温暖安逸。她睡觉前总是要趴在管桐胸口深呼吸一口气,似乎一个男人的气息就足以给她壮胆…… 这些,管桐也未必能注意到。 可是这场梦魇给顾小影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家里走来走去,紧张地巡查每一个窗户的插销。只要想起晚上的那个梦,她就觉得这个家里危机四伏。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从心脏到手心都湿漉漉、冷冰冰的。 这种恐惧与委屈终于在管桐晚上打来电话时膨胀到了最大——当管桐照例问一句“今天好不好”的时候,顾小影绷不住一天的紧张,号啕大哭。 电话那边,管桐手中的电话也差点被吓掉了,他忙不迭得连声唤:“小影,小影,你别哭,你说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话啊……” 他一边问,顾小影一边不歇气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总之当顾小影的恐惧都暂时得以发泄之后,管桐的三魂七魄也被吓掉了一大半,基本上只剩机械的问话:“怎么了,别哭啊,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别吓唬我。” 顾小影这才原原本本地从昨天晚上的噩梦开始讲,然后说到这一年来的独居生活所带来的恐惧,她一边说,管桐一边变得更加沉默。 这是第一次,管桐知道,原来,这一年来,她除了孤独、寂寞,还害怕。 也是第一次,管桐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做错了什么。 记不清过了多久,顾小影哭够了,抽噎着问管桐:“管桐,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思维太跳跃,管桐差点又没跟上,但两年来的锻炼好歹强化了他的心理素质,所以可以处变不惊地问:“你自己都害怕,多一个孩子,不会更害怕?” 顾小影又抽噎两声:“不怕,有个孩子在身边,我就是个强大的母亲,我就顾不上担心自己了。” 管桐觉得这个逻辑很奇怪,可是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出来,只好安慰老婆:“快了,我真的就快回去了……” “管桐,还有一年,我快要熬不下去了,”顾小影说着说着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想起昨天夜里的胆战心惊,还有早晨醒来的心悸犹存,她的声音里渐渐带了嘶嚎样的沙哑,“管桐,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我很坚强,很勇敢,可是原来实际上我很懦弱,我怕孤单。我缺乏安全感啊,你明白吗?” 管桐的心脏在这个时候终于迸发出抽搐的疼痛——他似乎是这才知道,他以为给了他温暖和依靠的那个家,对于顾小影来说,原来不过是一处空落落的房子。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却没有办法给他的妻子一份最基本的安全感……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失职! 终于,他在沉默一会之后说:“好,我周末回去,咱们去做检查,要孩子。” 顾小影愣了。 隔着一条电话线,顾小影不知道此时的管桐是什么表情。但是从他的声音似乎能听出,他有强大的内疚,促使他作出这个本来坚持不肯作出的决定。 结婚两年整,似乎已经谈不上爱或不爱,但在那一刻,顾小影知道了,婚姻这条路上,爱,就是相互依恋、相互尊重、相互扶持……还有实打实的相互心疼。 (7) 周四晚,管桐依约赶回省城,毫无疑问受到了他媳妇盛大、隆重、热情的迎接——看见那一大桌子丰盛饭菜的瞬间,管桐向来不怎么浪漫的大脑指使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做这么多菜吃得完吗?这得剩多少啊?” 差点没把正系着围裙忙前忙后的顾小影气得背过气儿去。 可是管桐这个不怕死的还皱着眉头跟上一句:“这起码得吃两天的剩饭剩菜才能吃完……扔个一盘半盘还行,都扔掉还怪可惜的呢。” 顾小影恨不得拿锅铲子敲到他头上。 结婚两年多了,这俩人在有些事情上似乎仍然难以沟通。 比如做饭吧,按顾家的习惯,平日里也是吃多少做多少,可是逢女儿放假回家、有朋自远方来或是过年过节,自然是一大桌子色彩纷呈、花样繁多的菜式才有庆祝的气氛。顾小影习惯了,觉得这样的迎接才算欢天喜地,所以每次放假回家进门第一件事都是直奔厨房,先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再在劳苦功高的顾爸脸上“吧唧”亲一口——那样的出场方式,向来是一家人热闹的缘起。 可是管桐家不是这样的:自小家境贫寒,住校读中学那会儿每个月回家一次,管利明便会在这一天去集上买一块肉,于是那天晚饭桌上恒久不变的素炒油菜、素炒韭苔就会变成油菜炒肉、韭苔炒肉——每天都有肉吃,在管利明、谢家蓉甚至少年管桐的心中,就是好日子了;而后来管桐上大学了、读研究生了,常常利用寒暑假时间打工赚钱,回家的时间少了,加上管家的日子也渐渐富裕一点了,所以管桐再回家的时候,尽管逢年过节也仍然不过三四个菜,但其中总会有一大碗红烧肉和肉馅饺子——年三十吃着有肉的饺子看黑白电视里的春节文艺晚会,已经是全家人心中莫大的幸福。 所以,管桐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陪顾小影回娘家,顾爸顾妈都至少要搞出八菜一汤才能落座?自家人犯得着这么见外吗? 而且不管在她家住三天五天还是十天八天,每天顿顿都是丰盛如筵席,管桐更想不明白了:他俩回省城后,老俩口要吃多少天的剩饭剩菜,才能把这些天里不重样的盘盘碗碗都清理干净? 在管桐眼里,每顿饭少做点,吃多少做多少,如果剩得不是很多,倒掉也无所谓——少吃剩饭剩菜,少摄入亚硝酸盐,这才是健康生活。 所以他也就越发看着眼前满满的一桌子菜发愁——这么多,虽然看上去还都不错,可是撑死他也吃不完啊! 不过好在,两年多的磨合把顾小影的火爆脾气改变了不少——放在以前,她肯定会把锅铲子随便一扔,爆吼一声“爱吃不吃”,扬长而去。这一赌气,管桐至少要花一晚上才能把盛怒的老婆安抚。 可是现在她习惯了——既然见面的时间这么短,何必要浪费在吵架上?倒不如干脆把道理说开,避免以后再发生此类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摩擦。不管怎么说,她顾小影还是觉得庆幸的,至少,自己找的虽然是个有分歧,但还讲道理的男人。 要知道,两人都讲理——肯讲理、会讲理、能服理——这才是和谐家庭的前提。 多想了这三五秒,顾小影心底里刚才还“腾”地一下子窜起的火苗就渐渐熄灭了。她一边指挥管桐端菜端饭一边瞥管桐一眼道:“我男人一个月才能吃一次家常便饭,我不变着花样给他做点好吃的,我心里能好受吗?” 管桐愣了。 他手里还攥着汤匙和筷子,傻愣愣地扭头看看顾小影——结婚两年多,这丫头每次说情话的时候都是腻腻歪歪的样子,还没怎么见过她用这样家常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震撼太过巨大,令中文系毕业、有着强大逻辑基础的管处长在这瞬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了好久,才感叹了一句:“老婆,你辛苦了。” 又是这句话——顾小影忍不住背过身翻个白眼——从结婚到现在,指望这个呆子说“我爱你”那纯粹是做梦!情话更别想了,因为在管桐的辞典里情感最浓厚的话就只有这句“老婆你辛苦了”,还有就是“老婆对不起”……可是,偏偏就是这幅呆样子,让顾小影觉得,其实他也挺可爱。 因为,他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 顾小影放好最后一碗汤,这才看着管桐叹口气:“管桐,其实,你爸妈给你多做的那碗红烧肉和我爸妈每次迎接咱回家时做的八菜一汤,还有我今天给你做的这一大桌子菜,意义是一样的啊。” 管桐又愣一下,抬头看看顾小影,听见她说:“我从离开家来省城读大学起,虽然有寒暑假,但毕竟不是天天在家里腻着了。所以只要我回家,爸妈恨不得把我想吃的好菜都做一遍,那种心情我想想都觉得难受。所以只要我一有假期就争取回家陪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吃得好,也是因为我很努力地吃,他们会很高兴。我也不想让他们吃剩饭剩菜,可是他们心甘情愿地不让剩饭剩菜出现在我面前。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现在还没生孩子呢,都能想象得到,将来一旦我有了孩子,我也会恨不得天天研究食谱,把最好吃的、最爱吃的菜都堆到他面前,就算让我天天吃他剩的我都愿意。这种感情没有语言表达,只有本能的行为,加上男人天生不如女人敏感,所以哪怕心思再细腻也体会不到。” 管桐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顾小影一边盛汤一边又说:“你以为你爸妈不想做八菜一汤吗?如果从小条件具备,自然就会有这种意识。可是家境贫寒惯了,才会只浓缩在一碗红烧肉里。就像今天,我做这么多菜不过是想让你把喜欢吃的都能吃到,至于吃剩饭剩菜的问题,我心甘情愿,我愿意,你享受就好,何必在意?” 管桐这会儿真感动得有点思维紊乱了,闷了半天终于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憋出一句:“还是有老婆好啊!” “咳——”顾小影差点呛着,抬头看看管桐诚挚的表情,无语:管处长,你终于在“老婆你辛苦了”的层面上更上一层楼了,恭喜你! 第二天一早,两人起床直奔医院。顾小影的检查项目拉拉杂杂的一大堆——验血、做B超、打预防针、拿叶酸片,折腾到中午十一点多才结束。管桐的倒是简单,十点半就兴高采烈地拿着化验单来邀功请赏。 “老婆,快看快看,”管桐找到正在B超室外面一边喝水一边溜达的顾小影,憋不住的得意神色,“我说咱身强力壮吧?” 顾小影接过单子看看,绝大部分名词看不懂,但统计结果里有个数据是“正常形态精子96%”,想必是个不错的数值。扭头看看管桐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顾小影也忍不住笑了,挥手把单子拍在管桐脸上:“看不出来啊,这么大岁数了,还挺强悍!” 管桐接住化验单,很委屈地申辩:“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看脸是大不了多少,”顾小影点头,顺便瞥一眼管桐下半身,扁扁嘴,“现在看来,貌似功能还不错。” “这还用现在才看出来吗?”管桐瞪顾小影一眼,很不满意。 但是大家要知道,一个人一旦小人得志,那种嘴脸就不是能在短时间内卸除的——尤其还是当这个知识匮乏的人本以为“孕前检查”是对其男性特征的侮辱,而后来意外发现这是从科学角度对其“强悍功能”进行肯定的时候,他在一定时间内简直就是呈加速度地“得志”,并越发“小人”了。 晚上许莘打电话约顾小影第二天继续看房子的时候,管桐本来在厨房里洗碗,听见有说话的声音,迫不及待跑到卧室,问顾小影:“给谁打电话?爸妈吗?别忘告诉他们检查的事啊!” 顾小影不胜其烦,挥手:“出去出去,不是爸妈,是许莘。” “噢。”管桐乖乖地又回了厨房洗碗。 许莘好奇心一如既往地旺盛:“管大哥要干什么?他跟你爸妈感情不错啊,还知道打电话时打招呼。” “打什么招呼啊,”顾小影憋不住笑,“他那是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有多健康,万一生不出孩子来也不是他的责任。” “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许莘很迷茫。 顾小影就从头到尾把上午体检的故事讲了一遍,许莘哈哈大笑:“真没想到你老公那样的人也会有这么不含蓄的时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像他了。” “所以看人不要只看外表,小同志。”顾小影语重心长地告诫。 至于晚上……毋庸置疑,那是个曼妙的夜晚。 是在管桐睡着以后,顾小影扭头看看他的脸,在寂静的夜里问自己:顾小影,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大家说的都没错,生孩子是个系统工程:尽管在没有做好生理、心理、物质准备的时候突然降临的小天使也依然会健康幸福地长大,但生孩子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少一点生活中的挑战,尽量让孩子的到来成为惊喜的期待而不是摩擦的源泉,这是我们能够去做并且有条件的话也一定要做的事。 那么,顾小影,你能做到吗? 看着窗外依稀透进屋的月光,顾小影想起这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想起最初日子里的那些失望、吵架,忍不住长吁一口气——多好啊,走过了那么多有摩擦的日子,才知道怎样去克服摩擦;走过了那么多有分歧的日子,才知道怎样去消除分歧。毫无疑问,一个孩子的到来势必将增加更多的麻烦,本来就已经很琐碎的生活会越发让人烦躁。可是,好在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沟通基础,尽管不会一点障碍没有,但她顾小影已经有信心让自己生活中的温馨多于琐碎,喜悦多于麻烦,幸福多于疏离。 是的,她做好准备了:她会努力,爱孩子,爱丈夫,爱这个家。 那将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带着妈妈的渴求、爸爸的爱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她)会是爸爸妈妈生活中的一个新的里程碑,是黏合剂,而不是切割器。 那将是他们最心爱的宝贝,是他们的全世界! (8) 可是……做好准备是一回事,战斗胜利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打完风疹防疫针后的最初三个月,必须承认,顾老师的生活还是相当滋润的——因为这三个月里不能要孩子,所以吃喝玩乐什么都没耽误;又因为已经准备要孩子,所以在娘家和婆家面前总算是暂时性躲过了絮叨的暴风雨,姑且算是风平浪静。 在这期间,管桐还是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两天;顾小影没课的时候也会莅临蒲荫,检查指导工作;管桐不抽烟,所以戒酒就好了;顾小影按时吃叶酸,偶尔会忘记,但好在忘的次数也不是特别多……至此,似乎一切都在沿着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的道路前进。 可是,睿智的马克思他老人家一早就告诉我们,万物都不是永恒的,而是前进的、变化的、发展的——当三个多月后的某天早上,“早早孕”试纸上那类似“小队长”标志的“一道杠”越来越清晰的时候,顾老师那一度只有阳光没有阴霾的、强大的小宇宙……失落了。 上午,顾小影监考间隙坐在考场外一条甬路边的石凳上休息。正天马行空地不知道琢磨什么的时候(反正顾老师的思绪始终都是跌宕起伏、不知所云的),手机响了。 拿出来看看,是管桐的短信:“干吗呢?” 哟,有进步啊,光天化日之下还知道慰问他老婆了——顾小影对自家男人的这种进步感到十分欣慰,赶紧回过去:“你上午不开会、不视察、不扰民?” 管桐很憨厚地先打一个“呵呵”的感叹词,然后才解释:“昨晚打电话你关机了,我发条短信看看你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顾小影翻个白眼——“出什么事儿了”,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你说你答一句“我想你了”会死啊? 不过她倒是早知道她老公的思维从来都是这么循规蹈矩,也是这时候突然想起早晨的“小队长”标志,便晃晃脑袋回条短信:“老公,我们失败了。” 过了会,管桐短信到:“?” 顾小影气不打一处来——看不懂就说看不懂,发个破符号糊弄谁呢? 捎带着一想,新的罪名成立——肯定是因为管桐做事情不卖力,所以本月才失败了的! 遂愤愤然回复:“!” 估计管桐在那边更茫然了——之所以茫然,是因为这才努力了不过一个月,他压根没想到他老婆真把生孩子这件事看得天大。再者他老婆突发奇想惯了,有时候思维跳跃得不像是地球人,所以也没必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 实在想不明白,只好问:“什么意思?” 顾小影哭丧着脸回复:“呜呜,我没有中奖。” 管桐更迷糊了:“你买彩票了?” 顾小影气得头顶冒青烟——你说这人呆、笨,他怎么就能这么呆、这么笨?看看人家的老公,只要老婆说了上半句,他就知道下半句是什么意思,这是怎样的“提头醒尾、天资聪颖”啊!可是轮到管桐,只要你不把话朝最通俗里说,他就永远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说这种人居然还是秘书出身,到底是管人事的人眼神不好,还是他们的语境集体性缺乏生机与活力? 顾小影恶狠狠地按手机键盘:“笨死了,我是说因为你精子活力不够,我们这个月失败了!” 管桐终于恍然大悟,但很不认可这种对自己的投诉:“你怎么知道是我的问题,医生都说我没事!” 顾小影瞪了手机几眼,很不屑地打字:“是谁当初说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想生什么就生什么的,太扯了。” “这不是才一个月吗,你急什么?革命是一天两天能成功的吗?”管桐镇定自若。 顾小影乐了:“你打算八年抗战?” “那倒不必,不过战术是可以借鉴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是大智慧。” “谁退了?谁疲了?你皮紧了?”顾小影对管桐的措辞很不满意。 管桐估计也乐得不轻,但还惦记着人民公仆的形象,寒暄一下便打发掉他老婆:“我上班呢,不罗嗦了。” 顾小影举起手机,仰头在太阳下晃一晃,撇一下嘴,自言自语:“还‘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呢,等你回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疲’……嘁!” 当晚,顾小影去段斐家蹭饭,看见果果乖巧可爱的样子便又想起早晨的那条“一道杠”,忍不住悲从中来,一边看着果果一边哀叹:“生孩子怎么这么难啊……” 段斐抬头看看顾小影:“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你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吗?” 顾小影扁着嘴抱怨:“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顺顺利利地就有了果果,当然体会不到我们这种人的痛苦。” 段斐看她那副受打击的样子,叹口气,扔给她一个苹果道:“生孩子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你生完了就会发现,这其实也不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我还打算如果条件允许,就再生一个呢。” “真羡慕啊,”顾小影一手抓着苹果,一手把抱枕蒙在脸上哀号,“我连一个都没有呢。” 段斐安慰顾小影:“你也不用着急,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搞搞前期的奠基工作,调整一下内分泌,检查一下牙齿,如果有咽炎一类的慢性病抓紧治好,每天喝点乳制品,叶酸不要忘记补充。” “内分泌?牙齿?咽炎?”顾小影掀开抱枕瞪大眼看着段斐,“这都和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医生说了,我十分健康。” “这都是经验之谈,就说你这种文盲不懂科学,”段斐从书架上抽下来一本书扔到顾小影身上,“好好看看吧,如果妈妈身体寒,月经周期不规律,生下来的孩子也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说容易感冒、咳嗽之类的。而且怀孕期间也不能使用止疼药或者消炎药,一旦牙疼只能忍着。有咽炎的人一旦复发,前三个月不断咳嗽容易引起流产,后三个月容易引起早产……” “上苍,”顾小影一边啃苹果一边翻着书感叹,“还这么多学问啊!” 许莘也凑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哆嗦:“真可怕……” “你怕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段斐看见许莘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就犯愁,“你到底找没找到个合适的?” “姐,你饶了我吧,”许莘缩在顾小影身边,也抢个抱枕哼唧,“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你让我去哪里找个合适的?你以为菜市场买菜呢,你拿钱去了就能有货?” “我不听你这种敷衍之词,”段斐斩钉截铁,“周末继续相亲去,这次这个是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员,经济所的……” “经济所?”许莘抽口气,“不会是个老学究吧?” “人家挺年轻的,才比你大三岁!”段斐白妹子一眼。 “这么年轻?”许莘质疑,“他搞过经济吗?没实践就直接搞理论?” “这些都是次要的,你现在的关键不是判断人家的研究成果怎样,而是判断这个男人是否适合结婚!”段斐一点都不客气。 “唉,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给我安排这么高尚的知识分子,”许莘叹口气,“上次我们社的一个大姐给介绍了一个电影学博士,那才叫一个‘咬文嚼字’——‘开始’不叫‘开始’还非得叫‘滥觞’,一句‘恐怖电影的滥觞’出口,差点没刺激死我!” “去看看再说,”段斐瞪眼,“你就缺乏一种‘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正确心态。” “关键是每次都打到歪瓜裂枣啊!”许莘哀号,然后抬头忿忿地盯着段斐,“你就惦记督促我!你呢,你自己最近打了几竿子?” 顾小影听到“打枣”这个词就在旁边笑,段斐却笑不出来。她看看面前两个显然还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只是悠悠地叹口气:“你们觉得,像我这样的情况,就算愿意打,还能打着什么好枣吗?”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和许莘面面相觑,突然不知道接一句什么话好。 那夜,段斐失眠了。 是深夜了,她搂着果果躺在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表妹许莘的那句“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不得不承认,在缘分到来之前,这句话适用于所有人。 是啊,等待是煎熬的过程,许莘可以放心大胆地等,一是因为她心理素质好,从来不觉得自己老;二是因为她到底还是个待嫁的姑娘,不像她段斐,离过婚,有个女儿,从一开始就套上了“原罪”的枷锁——在所有人眼中,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所以离过婚的女人没有纯粹的无辜。即便你遇上了一个负心人,在各位看官的判断里却仍然是要多问一句“假使你没有过错,为什么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说到底,人人都是上帝,而她段斐,却不再记得伊甸园是什么模样。 (9) 段斐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快遇见孟旭。 说起来,这个城市很小也很大——高校这个圈子,转来转去就这么多人,说来说去彼此都认识;可是若真的想要遇到,对于这个上百万市区人口的城市而言,只要避开彼此常出没的那个校园,相逢的几率也并不大。 可是,或许,她早该想到,新华书店这种地方,向来是孟旭唯一肯逛的购物场所。 寒假前,已经快两岁的果果精力旺盛得在家里呆不住。段斐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带她出去转转——上午在步行街上花20元钱喂了两次“吃奶鱼”,眼见着帮人喂鱼还要给别人钱,这令段斐很无语。好不容易才把意犹未尽的女儿从鱼池前一路拽进了新华书店,挑了几本诸如《0-3岁婴幼儿食谱》、《蒙台梭利早教全书》之类的书籍,然后牵着女儿去收款台前排队,果果却对窗外有人牵着的气球很向往,一个劲地拽段斐的衣服,指着气球叫:“妈妈,妈妈,妈妈……” 因为适逢周末,排队等结账的人很多,段斐弯腰做个“嘘”的口型,小声对女儿说:“果果不要吵,等结完帐,妈妈也给你买那个气球好不好?” 果果很高兴地咧着嘴使劲点头,使劲压低了声音点头:“嗯。” 段斐摸摸女儿的脑袋站起身,然而就在抬头的刹那,旁边款台前投过来的目光猛地令段斐僵住——孟旭? 隔着不宽的一条过道,两列队伍中,段斐就这样和孟旭两两相望。彼此的视线都太虚了,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看什么——兴许,是孟旭更儒雅了一些的气质;兴许,是段斐略为胖一点的脸庞。可是,隔着五百个日夜的时光,隔着曾经一切的恨和怨,彼此的目光都是出乎意料的波澜不惊。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身后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催段斐:“往前走走,快到你了。” 段斐这才恍然大悟,有些僵滞又有些麻木地牵着果果的手往前走,于是视线自然而然有发生了轨迹的变化——孟旭一直盯着果果看,果果盯着书店玻璃幕墙外小朋友手上的气球看,而段斐压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直到彼此就结完帐,站在门口,孟旭才走过来,看着果果,动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过很久,他蹲下身,伸手想摸摸果果的脸,果果不好意思地往后一缩,就闪到了妈妈身后。 段斐觉得进退维谷。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介绍孟旭? 说“这是你爸爸”?可是果果从小跟着姥姥姥爷长大,年纪也太小,还没上幼儿园,所以对于“爸爸”这个概念也不是很执着,甚至于对她来说,就连“妈妈”也没有姥姥姥爷那么重要。她只是躲在段斐身后,滴溜溜地转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孟旭,难得不再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可是段斐越发没了主张。 离婚的时候,虽然还是在哺乳期,但因为段斐心灰意冷,这个婚离得也算是斩钉截铁。后来才知道,如果当时她执意不肯离,孟旭也未必能撤退得这么干净利落——可是,段斐求也求过了,退也退过了,既然对方不领情,难道还真要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直到把这对奸夫淫妇送上道德的审判台,再连同她自己一起受千人瞩目、万人议论? 她不是那种人。 不是她懦弱,只是她丢不起这份人。 回想离婚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多亏有父母支持、有朋友开解,还好,段斐觉得自己过得还算豁达。唯一忐忑的,只是觉得自己从此对挑选男人这件事,再没有了发言权。毕竟,连“潜力股”都不靠谱了,还有什么股能一路飘红?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果果解释——终究有一天,她要正面以对女儿的提问,她总要告诉果果,她的爸爸在哪里,还有爸爸为什么不能和果果在一起。 离婚了,谁也别找谁,可是面对“孩子”这个纽带,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能吗? 与此同时,孟旭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果果介绍自己? 说“我是爸爸”,那该怎么解释爸爸从来不和果果住在一起甚至从来没有出现过?按月打到段斐卡上的生活费,不多,一个月才几百元,却代表了孟旭全部的官方存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可是就算忘记了当年那些做夫妻的时光,却没有想到,再见到果果的时候,血浓于水的亲情仍然可以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泛上柔软的情绪。 直到果果仰头看妈妈,晃着妈妈的手继续叫:“妈妈,妈妈,妈妈……” 段斐终于叹口气,打破两人之间的僵持,说了句再俗不过的开场白:“最近还好吧?” “还行,”孟旭站起身,反问,“你怎样?” “我也不错。”答完这一句,段斐又没话了。 她习惯性地想起初中英语课本上对话第一课:How are you?Fine,thank you。 两个三十多岁的人,昔日的夫妻,再见面却只能重复这种初级对白,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果果还在催:“妈妈,那个,球……” 段斐低头,看看那张明显带有孟旭特征的小脸,那一模一样的额头、下巴,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能凭下意识回答:“好,这就走,咱们去买气球。” 然后抬头勉强笑笑,对孟旭说:“再见。” 孟旭沉默几秒钟,才答:“再见。” 直到出了新华书店大门,段斐还能感觉到背后有隐隐的目光注视,可是她不能回头。 她想,她这半辈子,已经够没面子的了,那最后一点脸面,就留给自己吧。 只是,她忍不住又想起这个千百次纠结于自己梦中的问题:倘若当初生的是个儿子,一年半前的孟旭,还会不会这么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婚? 无论答案是什么,显然都比如今的结果,更让段斐感到悲哀。 段斐的感觉没错,孟旭的确是目送她们娘俩消失在人群中。 孟旭无法形容这种感觉——算不上是多么后悔,但应该有种失落,若有若无地捆缚着他。事实上,他必须承认,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家看见冷锅冷灶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想到曾经家里的那些温暖,但很可惜,每想到这里,总也会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初的那些不愉快。 他,或者她,这辈子恐怕都跨不过去昔日所有的那些坎儿了。 他得承认,离婚后的时光比他能想象到的要安静多了——兴许是高校教师目前的这种授课方式决定了老师们之间除了开会彼此很难见面。加上艺术学院这种地方向来是自由主义思想和行为的多发地,所以他习惯了让自己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要不是规定了必须要参加的活动,或者排好了一定要上的课程,他基本只生活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搞科研。一年半,他升了官,成为了科研处副处长;出了本教材,拿到了省社会科学二等奖;写了些论文,其中几篇发表于中文核心期刊;参与了省级重点课题,不仅自己有成果,还帮三个研究生确定了论文方向;课讲得也不错,课堂上很少有人睡觉,女生们依然热衷于围在孟老师身边请他答疑解惑…… 去年夏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场速速落幕的闹剧般,在少数几个知情者不屑又隐忍的目光中极快地湮灭掉了。尽管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肯定有不少好事之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猜来猜去,但既然离婚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人们好奇一阵子也就忘记了。 今天的孟旭,和之前所有日子里的那个孟旭一样,除了多了个单身的身份,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 只是,偶尔,任何一个还算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会忍不住想起那个流着一半自己血液的小孩子吧?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像:那个应该和自己很像的小丫头,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她多高了?有牙齿了吗?会说话了吧? 这些问题让他觉得很有趣味——尤其还是在艺术学院公寓楼里,时常总是有老人家抱着孙子孙女上上下下的时候,他每次看见,都会好奇地这样想象着。 然而,今天,他就这样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意料之中,真的有像他一样的额头、下巴……其实他觉得如果去掉一些婴儿肥,果果的脸型也和自己很像。可是,这么个自己的小复制品,却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甚至没有她看窗外的一个气球时那么热切。 她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 这个认知令孟旭有些无法扼制的失落。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所有这些结果,难道不是他自找的? 过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很忙——他忙着辅导伍筱冰考试,忙着在她第一次落榜后鼓励她继续努力,忙着在她第二次考试前帮她联系更好的学校……她如愿以偿考走了,于是他们分手了。 面对这个结局,他当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在乎,那不可能,毕竟曾经肌肤相亲,他甚至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女儿、女人去关心,去帮她出谋划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类“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例子实在是看多了、麻木了,总之当伍筱冰真的离开时,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彻心扉。 他不敢去想——难道,真的从一开始,在他们彼此心里,都给这份感情打了折扣? 再或者,说得更凄凉点——他要的是慰藉,她要的是台阶,他们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天长地久的依赖? 想到这里,他周身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所以,也正是因为这些前因与后果摆在面前,现今就算有法律准许,他还能够走到果果的生活中去吗? 他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或者段斐那一关吗? 孟旭知道:这次偶然的遇见,提出了一个他一直想去思考,却从未敢于认真思考的命题。 (10) 段斐给许莘打电话的时候,许莘刚去自己相中的“高尚住宅区”交了房子的订金,正在陪顾小影逛商店。 打着“优生优育”的旗号,顾小影毫不犹豫地买了商场里最贵的一件防辐射服——1300元人民币,却只有薄薄的一小件,怎么看怎么像件吊带衫。 趁顾小影去款台结账的时候,许莘就扯着这件昂贵的“吊带衫”在商场的灯光下端详,那种审慎的目光不像是在看衣服,倒像是在验钞。 然后电话就响了。许莘看见是表姐的手机号,没等段斐说话就投诉:“姐,我跟你说哦,小苍蝇可奢靡了,她买件防辐射服都要一千三!你说这哪是衣服啊,这整个就是拿十三张红票子贴在身上嘛……” 段斐本来酝酿着准备像祥林嫂一样发泄的哀怨情绪顷刻间就被她妹打岔打去了一半,顿了会才哭笑不得地说:“你俩在逛街?” “是啊,这周她老公不回来,我也不用加班,两个孤独的女人啊……相依为命。”许莘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看见顾小影交完钱正往回走。 顾小影也远远地就看见许莘在打电话,还很好奇地盯着她看。许莘做出一个“我姐”的口型,顾小影看见了,目光顿时黯淡下去——那种昭然若揭的小情绪让人一猜就能猜到她肯定又没往好地方联想。 “我刚才带果果去新华书店,遇见孟旭了。”段斐直接切入主题。 “孟旭?”许莘愣一下。听见这句话,刚走过来的顾小影也愣了。 “是,孟旭,”段斐苦笑一下,“没怎么变,还是那个样子。我以为我不在乎的,可是看见他,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好形容,反正绝对不是留恋,也不是怀念,但是就是有种很奇怪的滋味……” “那这样吧,我看你也别浪费电话费了,干脆把果果留给你爸妈,你马上打车去顾小影家,我们晚上在她家聚餐,涮火锅,”许莘看看顾小影,见她正在拼命点头,“人多,还热闹,来了再给我们讲你的艳遇。” “艳遇?”段斐笑了,“是讨厌的‘厌’吧?” 许莘乐了,驴唇不对马嘴地答:“我们买了鸡肉丸、牛肉丸、鱼丸,欢迎品尝。” 晚上,顾小影家灯火辉煌。 能开的灯估计都打开了,这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颇没人气的屋子显得十分热闹。顾小影、许莘、段斐、江岳阳四个人围着餐桌涮火锅,一片热气腾腾中只听得嘈杂无比—— “不要动我的肉!” “那还是我的豆腐呢。” “就是吃你的豆腐怎么了?” “顾小影你不要脸!” “有吃的谁还要脸啊?” “姐,她抢我的豆腐!” “你们不要吵,看江老师吃了多少牡蛎了?这才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俩傻冒儿!” “啊!牡蛎,给我留点,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 “我也没吃多少啊……我说顾小影你能不能大方点?请人吃火锅你准备这么多青菜豆腐干什么?你看看,嫩豆腐、鲜豆腐、豆腐泡、豆油皮、冻豆腐……你家养兔子呢?” “兔子吃豆腐吗……” “兔子不吃豆腐,兔子吃你——吃你那满脑子的草!嘁,还大学老师呢,误人子弟!” “我告诉你许莘,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职业!当老师是我从幼儿园时代的梦想——嘶,烫死我了!” “活该!说错话遭天谴了吧?” …… 江岳阳和段斐面面相觑——整个过程中,他俩各说了一句话,可是为什么,这饭桌上却如此嘈杂,好像有二百只鸭子在吵架? 直到众人终于吃了个半饱,谈话气氛才渐渐从鸭子吵架变得正常起来。 先是许莘喝了半瓶啤酒,然后借酒壮胆地问昔日给自己当辅导员的江岳阳:“江老师,你怎么还不结婚?” 江岳阳白了许莘一眼:“怎么?你要嫁?” 许莘很坦诚,一点都不顾及自己昔日师长的颜面:“要嫁早嫁了,还能等到今天?大家都知道,我从来都是狗窝里藏不住干粮。” 顾小影塞一嘴菠菜叶子,口齿不清地补充:“还是个安置在高尚住宅区的狗窝。” “就算那是狗窝,有我这么帅的干粮吗?”江岳阳很不满意,一边蘸调料一边抱怨,“我也快被我爸逼死了,他说要是我再带不回去个媳妇,就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不过还真别说,江老师,你别嫌我市侩,其实很多时候,男人还不如干粮可靠,”许莘叹口气,“你说干粮还能用来充饥,关键时刻救人一命,男人行吗?危难时刻,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你怎么这么小小年纪就对人生这么绝望?”江岳阳扭头看许莘,却刚好看见段斐低下头很努力地夹一个起伏在火锅里的鹌鹑蛋。他似乎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也不说话了。 顾小影突然想起下午段斐的那个电话,想问又不敢问,便偷偷捅捅许莘。许莘回头看看顾小影,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才问段斐:“姐,你下午去书店了?” 段斐抬头看看眼前盯着自己看的三个人,干脆坦然地笑笑:“是啊,还遇见孟旭了。” 江岳阳夹了一筷子菜,愣愣地忘记了往嘴里送。 顾小影和许莘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看着段斐,表情有点哀伤。 还是段斐先打破面前诡异的空气,笑着说:“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见面前几个人不说话,段斐莞尔一笑:“放心吧,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当初选错了人,走错了路,过错了日子,可是套用一句杂志里的话,‘错的是你,是他,不是爱本身’。虽然矫情点,但是倒是实话。” 眼前的三个人愣一下,开始此起彼伏地点头。段斐笑笑,扭头问许莘:“房子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今天去交了订金,”许莘握拳,“过几天用刚发的奖金交了首付,我就正式成为房奴一族,新生活开始了!” 江岳阳倒是很得意:“我带出来的学生就是有出息。” 随后如愿以偿得到许莘甩过来的卫生球两枚。 “挺好!生孩子的生孩子,找对象的找对象,还房贷的还房贷,生活还有这么多目标没有完成,日子果然有奔头!”顾小影对面前两个人的目光厮杀视若无睹,端起装着橙汁的杯子豪气冲天,“为新生活,干杯!” “干杯!”难得大家话题一致,纷纷响应——话说,这群人的对话能这么主旋律的次数也不多,值得载入史册。 饭后,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给许莘讲管桐的笑话,许莘擦着碗哈哈大笑,结果差点把碗摔了。段斐想帮忙,却被她俩赶出狭窄的厨房休息,于是干脆端了杯水站在阳台上看外面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江岳阳看见了,在客厅里犹豫一下,也推门走到阳台上。 段斐回头看见是江岳阳,笑一笑:“江老师,你也喜欢看热闹?” “我本科毕业当辅导员的时候你都大三了,也没带过你们班,你叫我的名字不是更正常?”江岳阳纠正完了回头听听里面那堪比两百只鸭子的笑声,“其实我要是喜欢热闹应该呆在屋里,没见过什么地方比她俩所在的环境更热闹。” “跟她俩在一起比较不容易患抑郁症,”段斐喝口水笑笑,“要是没有她俩,我怕是不会这么快就恢复过来吧。那时候,难为她们肯任劳任怨地听一个怨妇诉苦,还要给怨妇讲笑话——大概比跟祥林嫂说话还累。” “不至于,你再絮叨都没有她俩能说,尤其是顾小影,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深刻的感受,到她读研的时候大家熟悉了,才发现这孩子怎么聒噪得这么富于创造力呢,”江岳阳叹息,“她的存在直接导致我在相当长时间内都怀疑自己作为一个综合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到艺术学院来做学生工作到底是不是选择错误。” 段斐笑了:“看他俩不是过得挺幸福的?管大哥那么闷的人,找到这么个媳妇,生活充满色彩,也算互补。” “我师兄审美比较奇特。”江岳阳也笑了。 “我们家莘莘也是个很乐观的人,”段斐果然不负顾小影厚望,走到哪里都记得推销自家妹子,“其实和这样性格的人在一起生活会比较快乐。” 江岳阳属于一点就透型,也直言不讳:“段斐,你不觉得你妹妹有句话说得很正确吗?既然大家都是狗窝里藏不住干粮的人,要嫁、要娶早就进行了,何必等到今天?” “嗯?”段斐扭头看看江岳阳——路灯和月光都很明亮,照在他脸上显得眉目清朗,表情真挚。 “我们不是一路人,”江岳阳笑一笑,“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是你也该找个女朋友,谈场恋爱了。”段斐明明比江岳阳小两岁,可是那一瞬间竟然越看越像个语重心长的大姐。 江岳阳觉得这个势头很不妙,赶紧解释:“你怎么知道我不谈?我从毕业到现在都相亲不下六七十次了,看见个把顺眼的也谈几个月。可是谈恋爱是一回事,结婚过日子是另一回事,总让你遇见些不适合过日子的人,你有什么办法?” “其实不是对方不适合过日子,说到底还是你不想和人家过日子,”段斐一针见血,“不信你就回头看看那些和你相亲过的女孩子,如今是不是好多都已经嫁人生子,过着自己还挺满意的小日子?” “那我总要找个能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人啊,”江岳阳叹息,“是跟我自己,又不是跟别人。” “这倒也是,”段斐点点头,“其实这么多人在单身的圈子里转,无非也就是因为想找一个能陪自己、而不是陪别人过一辈子的人。一辈子太长了,总要找个合适的人,过适合自己的日子。” “那么你呢,怎么打算的?”江岳阳看着段斐,略顿一下才问。 “碰吧,碰见合适的,就再赌一把,”段斐看着远处叹口气,“前几天在网上看帖子,有人说的很让人心酸,说是一个女人离婚了,带着孩子,要是女孩子还好点,将来继父还能得点嫁妆,要是男孩子呢,就比较让人怵头,会觉得多了起码一间房子的负担。要照这个理论来说,我还得感谢我们家果果是个女孩子。” 她这话真的太心酸,江岳阳突然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好。 身后客厅里隐约还能传来顾小影和许莘的争吵,江岳阳回头,看见她俩一边分一罐护手霜一边唇枪舌剑。段斐也回头,刚好看见顾小影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教育许莘:“感觉?大姐……咱们都不是小女生了,谁还讲感觉啊?你就不能现实点,先看看这个人适合不适合过日子啊?我跟你说,你甭挑剔得这么欢实,等你好不容易找到两厢情愿的男人了,你也三十好几了,一结婚就得生孩子,你连二人世界都没享受过,你亏不亏?” 许莘嘴硬:“才不会,我说了算!我就不生孩子,你们能把我怎么着?我告诉你啊顾小影,你别拿我爸妈那副腔调跟我说话。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自己都不肯将就,偏要我将就?我不就是比你们结婚的时候年纪大了点吗?那充其量也就算是积压货品,也没过保质期啊!” 谁知顾小影突然叹口气:“唉,算了,说你干吗呀?我自己还天天被两个爸、两个妈催到头大……我也没过保质期呢,他们着急什么?” 隔着一道纱门,段斐也叹口气。 江岳阳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跟着叹气。 (11) 其实许莘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挑下去了,可是也不能一点都不讲究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许莘站在年仅三十一岁的助理研究员面前,看见对方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黑色羽绒服,配一条略有些褶的西裤,用带有本省某欠发达地区特色乡音的普通话,好脾气地问:“咱们,走走?” 许莘抬头环视一下冬天里偌大的、寒风萧瑟的中心广场,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七分跟的高跟鞋和身上不怎么厚实的裙装与薄薄的羊毛外套,内心激烈地拼杀了一下:一个声音说,带他去咖啡馆坐而论道吧,犯不着为了个不解风情的老男人委屈自己;另一个声音说,人家都提出要在广场上散步了,去咖啡馆谁掏钱?就算自己愿意掏,人家会怎么想…… 拼杀半分钟后,许莘认命地点点头:“好吧,那就转转吧。” 年末,小北风嗖嗖地刮,许莘缩缩肩膀,哀怨地看看四周,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满广场上,只有音乐喷泉还在不紧不慢地唱着歌曲喷涌,许莘仔细听听,发现背景音乐居然是《命运》,顿时内心悲怆得无以复加…… 正悲怆着,助理研究员好心地问许莘:“你冷吗?” 出于礼貌,已经不止一次栽在“爱面子”这个缺点上的许莘迅速调动已经冻僵了的脸部肌肉,笑笑答:“还好。” “那就好,”助理研究员也笑笑,他笑的时候许莘注意到他有两颗小龅牙,“现在的女孩子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审美潮流,我是不敢认同的。你跟她们不一样,大方,实在。” 知识分子对许莘同学的评价实在是高,令寒风中的许同学不得不再次调动肌肉笑一笑。 “听说你是少儿出版社的编辑?”助理研究员显然对这个职业很满意,“咱们算是同行啊,我们去年做本省文化产业蓝皮书的时候,我就是做的出版这一章。” “啊……是吗……”许莘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一下基本的热情,从而转移注意力,忘记寒冷,“我只看过这几年的中国文化产业发展报告。” “咱们省内的出版产业很不景气啊,”助理研究员长叹口气,颇失落地说,“和民营资本比起来,国营的劣势太明显了。机制上存在瓶颈,想占市场份额,太难了。真不知道就这点营业额怎么还能当成重点案例上中央台的《新闻联播》……” “也不是都不行吧?”许莘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我们社去年码洋2.6亿,还是不错的。” “少儿图书?”助理研究员摇摇头,“现今最火的系列有几个是咱们省的?再说一个少儿图书的市场能有多大?说到底还是吸引力小,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畅销书!” 许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翻个白眼,心想大哥你不是这么无知吧……你难道不知道现在一个好的少儿图书系列盈利有多少吗…… “不过也好,”助理研究员看看许莘笑笑,“女孩子也不需要挣多少钱,我还是坚持要由男人养家。女人的薪水太多了,对于家庭稳定是个很大的威胁。” 许莘目瞪口呆,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还是咽回去。其实她本来很想问:如果我说我已经靠着你看不上的少儿图书系列给自己买了套房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仅仅是个威胁,而根本就是一个家庭安定团结的恐怖因素了? “前面有卖热豆浆的。”助理研究员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一瞬间令许莘如同听到天籁,满怀感激地抬头问:“哪里?” “前面,”助理研究员指指不远处,笑笑,“我请你喝豆浆吧!” “行!”许莘痛快地点点头,几乎是一路飞奔到了豆浆摊前。天寒地冻地,也顾不得形象了,抓起一杯热豆浆就插上了吸管。这时候助理研究员也走过来,拿起一杯豆浆问:“多少钱?” 摊主是个挺淳朴的中年男人,一边帮许莘拿餐纸一边答:“五块。” “这么贵?”助理研究员瞪大眼,扭头看许莘,见她已经开始喝豆浆,只好无奈地从钱包里掏出五元钱递给摊主,一边说,“趁火打劫啊!一杯豆浆卖这么贵!” “哎,怎么能这么说呢?”摊主不愿意了,“我这豆浆可不是外面稀溜溜的那种,你看看多浓啊,对吧,姑娘?” “嗯嗯,对!”许莘咬着吸管点头,没看见助理研究员皱了皱眉头。 直到两人离开豆浆摊有几米远了,助理研究员才遗憾地看看许莘手里的豆浆道:“可惜你已经插上吸管了……” “啊?”许莘迷茫地眨眨眼。 “要是你没插吸管,咱就不买了,退了它!我知道往前走一站路,有一家店的热豆浆只需要两元钱,也很好喝。”助理研究员惋惜地说。 “咳咳……”许莘呛着了。 冬天,天黑得快,不到五点钟天就黑下来。许莘内心又开始激烈地拼杀:他不会要请自己吃饭吧?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如果不答应,显然不礼貌;可是如果答应,她实在不敢对对方的品味抱什么信心…… 结果没想到,助理研究员压根没给她矛盾的机会。还没等许莘拼杀完,助理研究员就说:“那今天就这样吧,我答应我妈要回去吃饭,这就得走了。” 许莘瞠目结舌。 助理研究员看见许莘呆呆的表情,富有亲和力地笑了笑:“和你聊天真的很高兴,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仔细地逛一逛中心广场了,上次逛好像还是1999年,这个广场刚刚建成的时候。” 许莘几乎把满口牙咬碎,还要努力笑着说:“是啊,我也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逛这个广场了……” “那咱们下次再见吧!”助理研究员高兴地看看许莘,似乎很满意两人的谈话达到了相同的高度,“改天给你电话。” “好。”许莘继续咬牙假笑,然后目送助理研究员的背影消失在瑟瑟寒风中。也是巧,他的背影刚消失,段斐的电话就打来了,许莘接起电话,没等段斐说话就咬牙切齿地说:“姐,你想吃点什么就抓紧吃点什么吧!果果就托付给我好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再有幸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 电话那边传来顾小影幸灾乐祸地提问:“是我,在你姐家,专程代表全家人来问问你相亲结果如何?” “你——去——死!”许莘恶狠狠挂上电话,恰有一阵冷风吹来,许莘爽快地打个哆嗦,然后带着腾腾的杀气直奔自己的二手小奥拓,目标:段斐家! 走在路上吹着空调热风,怒气消了一半之后,许莘才一边开车一边叹息——你说,为什么这种极品男都让她遇上了呢? 上次相亲的时候,遇见一个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化学硕士,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审美都有底线,她也不想天天晚上对着这么一张脸做恶梦啊,再说丑就罢了,气质还猥琐,让她以后怎么带出门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啊;再上一次相亲,倒是遇见一个相貌堂堂、家境殷实的银行职员,金融学校中专毕业,见面后第一个问题就是“研究生和博士哪个大”;再再上一次相亲,是个学历、模样都挺靠谱的公务员,可是个人优越感忒强烈,一晚上都在介绍自己庞大的社会关系,比如某某厅长经常和他一起吃饭、某某局长是他的好兄弟、某某处长是他党校同学,某某领导有某某轶事,某某行业的未来前景如何如何……许莘现在觉得,哪怕是负心的孟旭,都不枉当年被段斐相中一场;而顾小影口中那个“呆头呆脑”的管大哥,简直就是当代公务员的楷模。 她又想起了来之前顾小影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话:外在形象可以改变,生活品味可以培养,要多给对方机会,要多见面才能深入了解,要宽容,不要挑剔,要客观,不要偏激……真奇怪,为什么所有给人介绍对象的热心人,都会说这套话? 其实,在内心深处,许莘觉得,这就是人们对大龄未婚女青年的一种怜悯,似乎这些台词背后还有个潜台词,就是“不要太苛刻,姑娘你拖不起了”……可是,不挑了,将就了,就对得起自己了吗? 在此之前,许莘承认,自己总比段斐这样的良家妇女以及顾小影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晚熟——她俩看琼瑶、席绢的时候,她忙着看日本漫画;她俩初恋的时候,她秉承老妈“不准早恋”的训诫,热衷于参加各类貌似容易发展爱情,但实际上都被她发展成了‘兄弟遍天下’的学生社团;她俩结婚的时候,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相亲,但显然态度很不端正,审美观亦不严肃,只顾沉浸在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状态中自得其乐;现在她俩一个离婚了,一个准备生孩子了,她才终于迫切地想要找个男人结婚了,可是天可怜见,她还没恋爱过! 最惨的是,她居然还因为这个理由而被拒绝相亲一次,理由是对方不打算给没谈过恋爱的人当免费培训学校! 神啊!这是怎样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惨淡的人生?! 这么一路悲愤着,许莘把自己的红色二手小奥拓轰隆隆地开到了段斐家楼下。顾小影看见许莘下车就趴在段斐家阳台上龇牙咧嘴地坏笑着喊:“许莘,你都是要住进高尚住宅区的人了,怎么还开奥迪的小弟弟?” 许莘没好气地往二楼阳台上看一眼,结果刚好听见段斐抱着果果大声呵斥顾小影:“不要说这么有歧义的句子,人家好歹有一颗拖拉机一样质朴的心。” 许莘气得七窍生烟。 一路怒气冲冲地冲上二楼,许莘迎面就看见段斐和顾小影站在家门口,一个比一个笑得八卦,还抢着问:“怎样了?这个行不行?” “我不就是开了个像拖拉机一样的二手奥拓吗,我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非得给我塞个拖拉机手?”许莘瞪眼前两个人一眼,“嗖”地冲进屋里取暖。 “拖拉机手?”顾小影很惊讶,一边关门一边问,“不是助理研究员吗?” “他还不如拖拉机手大方呢,”许莘先甩掉高跟鞋,再恨恨地把桌上不知道谁喝剩了一半的热果珍大口喝进肚,这才喘着气把下午的段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总结,“人家拖拉机手可以是简朴,他整个就是铁公鸡、葛朗台!” 面前两个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顾小影一边找面巾纸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得感谢人家,你也好多年没有那么仔细地逛过中心广场了吧?上次好像也是1999年,咱俩一起去的。” “自作孽,不可活,”许莘坐在沙发上一边揉脚一边叹气,“我以后相亲都穿休闲鞋!” “你也别就这么否定了人家,有机会的话,如果他还约你,还是去见见,”段斐一边笑一边安慰妹子,“可能他除了略微有点俭省以外,别的都不错呢。” “快算了吧,就我俩这消费观念压根不是一路人!”许莘满脸哀怨,“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为什么姐姐你相亲就能遇见一见钟情,小苍蝇穿着睡衣去餐厅买饭也能遇见公务员楷模……只有我,我的生命中充满了极品!” “可是我离婚了。”段斐神态平静。 “公务员楷模不等于老公楷模,”顾小影摊摊手,“我还想问为什么我的生命中出现不了一颗强壮的精子呢!” “那也不怪你老公,是你自己不正常吧?”许莘斜眼看顾小影。 “放屁!”女土匪匪气立现,一个抱枕迎面砸到许莘脸上,“谁让他一个月就回家一次?告诉你们,要是能有一颗坚持成活96小时的强壮精子,我肯定能怀孕!” “96小时……”段斐咽口唾沫擦冷汗,“那不是精子,是草履虫吧……” “哈哈哈,”许莘大笑,“是红线虫吧,喂鱼的那种……” 噗——又一个抱枕横空出世,劈荆斩棘而来。 抱枕阵下,许莘郁闷地想:为什么每个结了婚的人都在婚前死抓着“同路人”这个标准不放手,可是轮到给别人介绍对象的时候,他们就把这条重要标准忘到了脑后,开始游说一对完全不搭调的男女别扭地组合? 这什么世道啊…… (12) 打断三个女人疯闹的,是管桐打来的电话——看见手机上闪烁着管桐的照片,顾小影愣了一下才接起来:“老公?” “你在哪儿?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管桐略有些迟疑地问。 “我在师姐家,”顾小影瞄一眼许莘,在她警告的目光下仍然憋不住地坏笑,“许莘去相亲,遇见了一个极品,我给你讲讲啊……” 管桐耐心地听顾小影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声情并茂地叙述了许莘的悲惨遭遇,尽管中间几次被许莘暴力打断,但顾小影还是顽强地坚持把故事讲完。管桐就那么听着,不怎么说话,偶尔捧场一样“呵呵”地笑两声。直到顾小影开始抱怨说“老公我想你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的时候,管桐才清楚地感觉到有笑容浮上嘴角,而一股暖流,瞬间在胸膛间流淌。 他只是没说,他就是突然很想听听她的声音——雀跃的、兴奋的、热闹的,那是来自“家”的气息,他抗拒不了,深陷其中。 直到挂断了电话,管桐也没有告诉顾小影,这个晚上,他遇见了以前的女朋友蒋曼琳。 其实,都在官场里行走,他早就知道,有些人,避不开。 这些年里,他有很多次都在大型会议的会场或某些工作场合遇见过蒋曼琳,匆匆一瞥,甚至不是每次都能互相看见对方。偶尔有点空闲,点头打个招呼都已经算是完备的礼节,至于交流,从未有过。但这并不等于听不到和对方有关的消息——从人事厅到省政府,“酒量好”、“能力强”、“背景了得”通常就是蒋曼琳的三大标签。也恰好这三个标签就是一个女人在官场行走的通行证,所以提起蒋曼琳,在圈子里也算是颇有名气。 所以,他从没有想到会看见蒋曼琳喝醉酒。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会喝酒。第一次喝酒应该是研三毕业前夕,她顶着家里要求她和管桐分手的压力,在研究生会的散伙饭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才不过一瓶而已,就已经醉得不辨方向。那是初春,管桐记得他抱着她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给她灌水,再看着她吐;吐完了继续喝水,然后再吐……他要送她回去,她不肯,只是那么紧紧抱着他,在夜空下嚎啕大哭。 那年那月,他们是真的爱过。 可是爱情敌不过世俗——蒋曼琳的父母无法接受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婿,更不愿意让女儿有个农村的婆家,说是不愿意让女儿将来受委屈,所以在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后仍然是坚持让他们分手,然后给女儿找了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没过多久就操办了婚礼。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管桐也见过蒋曼琳的丈夫——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也算一表人才,父亲是副省长,他本人在公安厅政治部工作,一身警服挺拔帅气,言谈举止张弛有度,一看那份气质就知道是官宦世家里熏染出来的“童子功”。管桐没觉得不平衡,反倒觉得这样的男人配蒋曼琳,俩人彼此都不亏,算是桩好姻缘。 所以,他更没想到,蒋曼琳会喝醉酒——她不快乐,管桐猜。 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衬着一副已经不错的酒底子,再醉,也不可能像当年那么失态了。 管桐看见蒋曼琳的时候她已经从饭店里出来,坐在后院的花坛边上,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手边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半,没盖盖子放在那里。手机掉在地上,都没想起来要捡。 管桐抬头看看楼上——三楼的某个包间里酒席仍在继续——基层接待省政府领导向来是不遗余力,虽然来的不过都是处级和科级干部,却已经足够地方上震动一把,恨不得出动一整套县委班子来陪客。 管桐看看不远处的蒋曼琳,见她如同雕塑一样一直坐在那里仰头看天,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过去,站在距离蒋曼琳大约两米远的地方问:“你还好吧?” 蒋曼琳扭头看他一眼,微微眯一下眼,笑了:“管县长好。” “你的手机掉了,”管桐指指地面,提醒她,“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蒋曼琳歪头看看管桐,那一瞬间的神态突然让管桐有点恍惚,觉得时间一下子跨越了八年,而蒋曼琳脸上仍然是研究生毕业前夕那带点绝望的单纯。 然后他听见她说:“管桐你真的变了,放在以前,你不用说,就帮我捡起来。” 管桐这下子终于可以确定她喝醉了——在清醒的时候,他们一样,从来不提以前。 “管桐,你有孩子了吗?”蒋曼琳看着他问。 管桐愣一下,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手机,答:“还没有。” “我想儿子了,”蒋曼琳低下头,眼睛看着落在地上的手机,可是仍然不肯捡起来,只是那么看着,像在自言自语,“五岁了,很聪明,刚才还打电话跟我说得了一个小红旗……” “你们这次下来要走几个地方?应该不会超过一周吧,”管桐安慰她,“用不了很久就能回去了。” “除了儿子,我谁都不想看见,”蒋曼琳低下头,管桐看不见她的表情,“我真受够了。” 她抬起头,眼里含了泪,管桐心里一软,终于还是走过去,帮她捡起手机,放在她身边。直起身来的瞬间,突然被她抓住了袖子,管桐怔住了。 “管桐,”她这样叫他,带一点偶尔的清明,“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你就是喝得太急了,”管桐略挣一下袖子,可是被抓得太紧,挣不脱,“那是白酒,又不是白水,你就算不喝又怎样?” “我讨厌应酬,可是我没有选择,”蒋曼琳慢慢把脸贴在管桐的袖子上,管桐心里一震,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能够相依相偎的年代,听见她说,“可是走到这一步,怎么可能不应酬……你不喝,人家说你仗着省长的背景摆架子,你喝,老公不愿意,说你不顾家……儿子跟我一点都不亲,他是我婆婆带大的,只要有奶奶,妈妈永远不回来也不会觉得想念……我婆婆那人……呵呵……那个人啊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别人看我什么都有,可是我除了儿子,什么都没有……” 她这样絮絮地说着,管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手机响,掏出来接听,听见县长着急地问:“管县长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不回来不合适吧?我跟你说蒋处长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一个女同志……” “我出来接电话,看见她了,她也在接电话,好像是家里人有事找,”管桐撒谎,“我这就回去。” “好,抓紧点。”县长这才放心地收线,管桐扭头看看蒋曼琳,只见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他头顶上方的月亮。 管桐叹口气,伸手掺蒋曼琳站起来。蒋曼琳的行动还算利索,也没多话,只是乖乖地站起来,随管桐往外走。走到酒店正门口的时候,管桐犹豫一下,还是拐个弯,带蒋曼琳去了客房部,要来备用钥匙,把她送回房间。临走的时候管桐倒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顺手再拧开小夜灯。温暖的灯光下他看一眼蒋曼琳,只见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角还有泪痕。 管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结果那晚一直到离开后,管桐的脑海中都一直交替着蒋曼琳的影像:过去的,现在的,意气风发的,失意哀伤的……她没怎么变,仍然漂亮,气质越来越好,头发剪短了一些,看上去更加精明干练,估计都不会有人知道,背人处她心里的苦。 说到蒋曼琳的婆婆,管桐略知一二:省地税局的党委书记,能干,说一不二。若是把这份强悍带到家庭生活中,管桐不用猜也知道,蒋曼琳绝对不是她的对手。如果蒋曼琳是个能承受委屈的小媳妇倒也罢了,可偏偏蒋曼琳自己从小到大也是优越感强烈,她能忍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却未必能忍一辈子。 管桐没有幸灾乐祸——虽然他们分手了,虽然她第二次的选择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幸福,但是想想顾小影,他们自己的生活又岂是一帆风顺? 说到底,谁都不容易。 所以,他才那么想听到顾小影的声音,撒娇也好,发脾气也好,手舞足蹈地给他讲笑话也好,都是生机勃勃的。他最喜欢她的怕也就是这一点——她不是没有烦恼,但她不往心里存烦恼,甚至很多时候自己就把烦恼转化了,然后用一种货真价实的快乐去感染周围的人,迅速而又真挚。 有她在他身边,他的生活便多了很多的轻松。 他想着想着又想起蒋曼琳迷离的表情,和那句委屈的话:我想儿子了…… 她只剩这一样寄托,因为这个寄托,她酒醒之后仍然会微笑、会像没事人一样忘记这个晚上对他所说的一切。她因为这种寄托,可以吞下去所有的苦——管桐突然想,或许,他真的应该有个孩子了。 不是敷衍,不是安慰,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了。作为生命的延续,看他(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像蒋曼琳说的那样,陪孩子长大……其实即便是在以前,他都不是不想要孩子,他只是觉得不合适,严格说起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条件与资格。 难道不是吗,单就“陪孩子长大”这一条,他就做不到。 不过这段时间他也知道自己变了:他开始犹豫,开始踟蹰,他不希望再亏待顾小影,让她一直等下去、一个人孤零零地等下去。她以前从来没有说过她害怕,可现在他知道了,日复一日的孤独的确是可以销蚀掉任何人本来坚强勇敢的外壳。顾小影的梦魇、每一次打电话时说的那句“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有所有那些对生一个孩子的渴望……未必是她刻意的重复,但足以让他歉意深种,无法忘怀。 是的,现在他知道了,婚姻不只是一个男人放心大胆往前走的后盾,还是GPS全球导航器——那是种规划,告诉你尽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往前走,但要限速、要注意前方的交通指示灯、要晓得变道、切勿跑偏。要记得,无论你走多远,身后都有一个家,这是你往前走的勇气与力量,也是你必须要考量到的限制与顾虑。 其实凡事都是如此——因为付出爱与惦念,才能收获信任与依赖、支持与动力。 管桐想,或许,现在,他真的应该为他俩的未来、这个家的未来,去做点什么了。 (1)上 (1) 年前,管桐终于回了家。 他仍旧没有告诉顾小影和蒋曼琳见面的事情,当然更不会提到蒋曼琳带给他的触动与反思——开始时是怕她多心,后来则彻底觉得没必要了,因为顾小影的心思压根不在除了生孩子以外的任何一件事情上面。 而周围的人们显然也是把生孩子这件事放在了头等大事的高度上:大年三十,管桐和顾小影一起回家,结果进家门没多久就被管利明刺激了。 管利明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唉,你们也不要给我买衣服、买吃的,你们给我生个孙子,我的人生才算有意义。” 顾小影想喷笑,又死命憋回去,抬头看看管利明,很想从他脸上看见一点许三多的执着。结果许三多没找着,反倒被管利明瞪:“小影啊,你岁数也不小了,女人不抓紧生孩子就生不出来了。年轻人啊,不要光想着自己……我还不知道你们吗,你们就是不想生孩子……” 岁数不小了?生不出来了?光想着自己? 顾小影听得差点揭竿而起,多亏管桐在她之前率先和他爹对抗:“爸,我们不是不想生孩子,我们现在是条件不具备。” 管利明急了:“怎么会不具备呢,你们还想要什么条件?” 管桐耐心地答:“我还在下面挂职,她一个人在家,也不方便。再说就算方便,我们一个月才见一次面,也没那么容易啊!” 管利明差点掀桌子:“你们咋能一个月就见一次面呢?当官还不放假吗?光干活不放假当官干什么啊?还不如我们种地呢!我说你念书念了那么多年,钱没挣回来多少,怎么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一个?” 管桐也有点急了:“说多少次了,不是生不出来,是时候不到。” 可是这次连谢家蓉都站在了管利明一边:“要什么时候?那时候你爸还在外面打工呢,也没耽误我们生孩子。” 管桐忍不住瞪眼了:“我们能和你们那时候比吗,你们都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多聪明,如果没有我们给他们打好基础,他们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父母付出的精力上都落后人家一步,从小就输在起跑线上!” “什么起跑线不起跑线的,那你妈还不识字呢,不照样培养你这么个研究生?”管利明快气死了,“啪”地把筷子扔到地上,吼,“小兔崽子你岁数不大还反了?” “那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时代,能一样吗?” …… 顾小影闷头吃饭,由着这父子俩吵。不过她也没多委屈自己——第二天就死拉活拽着管桐回了娘家,反正初三本来就是要回娘家过的,眼下这个情况,更是让她一秒钟都没法在管家再呆下去。 结果自己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起因是顾小影的堂妹带着满一岁的儿子来大伯家拜年,顾爸和顾妈看着那么可爱的小孩子几乎脚都拔不动了! 一边逗小孩子还要一边感叹:“真可爱啊,要是自己的外孙子多好,就不用给人家送回去了……” 顾小影本来也乐滋滋地逗小孩玩,听见这话,差点抓狂。 好不容易等堂妹一家走了,顾爸和顾妈的晚饭都吃得不顺畅,一边吃一边对管桐和顾小影旁敲侧击:“今天那个小孩子挺可爱是吧?” 因为战场转移到了顾家,所以顾小影理所当然要变成前锋。于是管桐闷头吃饭,顾小影奋勇迎敌:“是啊,很可爱。” 顾妈很高兴:“你们也抓紧呀!” “抓紧着呢,这事儿也急不得啊!”顾小影摊摊手。 “你们这样不行啊,两地分居,还都作息不规律,”顾爸叹气,“好的生活习惯是孕育一个健康宝宝的先决条件。” “我回去就办健身卡!”顾小影赌咒发誓。 顾妈还是叹气:“可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的让我抱上个软乎乎的小孩子……” 顾爸还是羡慕:“对啊,那孩子真是可爱,那眼睛多精神啊!比影影小时候不差……” 顾小影咽口唾沫,干脆不说话了。 这个年,就这么从头到尾,都充满了低气压。 但顾小影是谁?她是个杀不死的小强啊!“哪个山有虎,才向哪山行”——这才是她一贯的人生风格啊!面对两边四个老人的夹攻,顾小影迅速制定了下一步的战略方案! 首先,顾爸说的对,他俩有必要恢复正常的作息习惯。尽管管桐在蒲荫有时候身不由己,但隔着一条电话线,她得坚持展开作息方面的监督。她自己也不能天天晚上码字或者上网聊天了,得早睡早起,坚持吃早餐。饮食也要健康化,不能再吃那么多的甜点!管桐似乎已经打着“希望工程”的旗号戒了三个月的酒,还要继续坚持下去!顾小影也要把健身卡办好,要么跑步要么瑜伽,反正不能再这么懒散下去了! 其次,必须加大每个月的接触力度,尤其是在排卵期内接触!按照网上介绍的排卵期计算方式,顾小影务必保持在排卵期前后共达十天的日子里,每隔一日就要努力□老公或被老公□一次!尽管会很辛苦,但要义无反顾! 再次,据说有种神奇的东西,叫做“排卵试纸”?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去买它百八十个回来!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从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 综上所述,顾老师将在不久的将来展开全面措施弥补自己的不足——顽强的她,从床上跌倒了一百次,就要第一百零一次地从床上爬起来! 嗯,不得不说,她可真是一个……女……英……雄……啊…… (1)中 可是……上天有时候,也是会捉弄人的…… 数日后,当顾小影再次恭迎了“大姨妈”的圣驾后,她……崩溃了…… 崩溃后的第一反应,是沮丧地回到床上,抱着个暖水袋继续昏睡。 从早晨八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再醒来的时候,“小强”顾老师灵光骤现,突然想起一个无敌的工具,叫做“搜索引擎”! 真是不得不佩服网络的神奇啊——在搜索了诸如“迟迟不孕的原因”、“结婚X月为什么还没怀孕”、“怎样尽快怀孕”等关键词之后,顾小影恍然大悟。 原来,制约怀孕的因素那么多啊?! 比如说,病理性的原因,诸如男性性功能障碍、输精管梗阻、精索静脉曲张,女性排卵功能障碍、女性血液中存有抗精子抗体等等……真是洋洋洒洒、想都没想到啊! 顾小影完全被震撼了! 其中最震撼的一条,居然还有女性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生理期不规律? 似乎……好像……大约……她的确不是那么规律啊…… 顾小影对着电脑屏幕沉思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当女性内分泌失调的时候,极易错过受孕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说,调节好内分泌,就是尽快迎接一个宝宝到来的重要基础! 想到这里,顾小影突然想起,似乎某次江岳阳提过他有个高中同学在中医院做医生? 一瞬间,顾小影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中午十二点半,她拿起电话拨江岳阳的号码,其语调之亢奋差点把已经刚开始睡午觉的江岳阳吓到:“江老师!我有一事相求!” 江岳阳睡得昏头昏脑的:“求什么?抓紧说,我刚睡着。” “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在中医院当医生?”顾小影很兴奋,“哪个科的?” “呃……忘了……”江岳阳迷迷糊糊,“儿科吧?” 嗯,不是妇科?顾小影略微失望一小下,但很快振奋了——没关系嘛,儿科和妇科完全是连在一起的嘛,没有妈妈哪来的孩子,肯定都是相通的啦!就算不通,也认识不少熟人的嘛! 思及此,顾小影马上布置任务:“你能帮我跟他打个招呼不?我要去看病!” “看病?”江岳阳吓醒了,“你哪里病了?” “内分泌,”顾小影轻描淡写,“调节一下嘛,滋阴养颜。” “你有病啊顾小影?”江岳阳很气愤——调节内分泌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对啊,我就是要去看病啊!”顾小影点点头,也不管江岳阳看得见还是看不见,“你抓紧帮我联系啊,我让莘莘下午陪我去,一点半我们就到了啊!” “哎哎你别急,”江岳阳真是服了这种行动力,“等我打完电话约个时间,人家医院也不是给咱家开的,你别想起一出是一出。” “OK!”顾小影答应,迅速挂断电话。江岳阳还没等说话就听见听筒里传来忙音,真是欲哭无泪,恨不得跪下来喊顾小影一声“奶奶”…… 不得不说,江岳阳的工作效率还真是高——下午四点半,当顾小影和许莘准时出现在江岳阳的师弟杜屹北医生所在的儿科门口时,刚打听一声,一个医生就从几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中间抬起头,举一下手:“我在这里!” 因为他戴着口罩,看不清具体长什么样子,只能看见眼睛笑笑的,略打量顾小影和许莘一下,然后指指门外说:“稍等一会儿。” 顾小影和许莘点点头,也不坐下,还是站在门口,一左一右扒着门框看杜屹北笑眯眯地按小孩子的肚子,他一边按一边哄孩子:“不哭了,乖,咱不打针。叔叔这里是不用打针的。你不哭,不哭叔叔给糖吃……” 顾小影叹为观止,扭头对许莘说:“我觉得当儿科医生比当小学老师还要有耐心。” 许莘赞同地点点头,又同情地看看顾小影:“姊妹儿,你看看这里的鬼哭狼嚎,难道还想生孩子吗?” 顾小影正色道:“那当然!小孩子带来的乐趣是无穷的!” “那我没看出来,”许莘摇摇头,“我只看见了小孩子带来的麻烦是无穷的。” “那是你还没长大,”顾小影看看正瞪眼的许莘,“甭瞪我,我说的是实话。你看你原来还不想谈恋爱呢,现在都想找个男人结婚了,这就说明你在成长。我跟你打赌,你用不了多久就会特别想要个小孩子,你就会从心底里喜欢孩子,你看见别人的孩子都恨不得能冲上去摸一摸、亲一口,你做梦都想马上有个自己的孩子。” 看着顾小影那一脸幸福的憧憬,许莘哆嗦一下,摸摸胳膊摇摇头:“太难以想象了,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 两人正在聊天的工夫,屋里看诊的小孩子和家长也逐渐散去。杜屹北终于舒口气,从桌前站起来,拿下口罩,笑着招呼门口的两尊门神:“进来吧!” 许莘一回头,看见杜屹北的刹那,“呀”地叫了一声。顾小影好奇地看看许莘,再看看杜屹北,正好听见许莘说:“是你?” 杜屹北似乎永远是笑眯眯的样子:“你认识我?” “是啊,有一天晚上,我和我姐带着她女儿来看水痘,不是你接诊的吗?”许莘很高兴,一脸看见熟人的亲切感,“你还担心我外甥女将来破相了嫁不出去,给开了止痒的中药……” “哦,”杜屹北点点头,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怪不得我看你也有点眼熟,你是江岳阳的同事?” “她才是江老师的同事,”许莘把顾小影拖到身边,顾小影还沉浸在“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感慨中持续地八卦着,听见许莘指着自己做补充介绍,“江老师本来是我俩的辅导员,毕业后她留校了,我没留。” “噢。”杜屹北恍然大悟。 (1)下 顾小影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忍不住问杜屹北:“你有江老师那么老吗?怎么会和他是高中同学?” “我比他低两级,”儿科医生杜屹北个子不算高,但脾气好得不得了,总是笑眯眯地,不管跟谁说话的调子都像是在哄孩子,“当时我们都在校队打篮球,就这么认识的。后来虽然考了不同的大学,不过都没离开这个城市,所以还是有空时就凑在一起聚聚。” 说完了再补一句:“哦,对了,一起打球的还有我表哥——就是要介绍给你们的那个医生,他们生殖中心在后面那栋楼上。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身边的实习医生交代好工作,转身出了儿科诊室,一边走一边转身给两人解释:“我们这里特别忙,病人也多,很少能按时吃饭或者按时下班。之所以让你们今天下午晚点来,是因为我哥基本把门诊上的病人都约在上午和每周二四下午,而每周一三五下午基本都安排了手术。像现在,估计他做完手术了,门诊上的人还比较少,就不用排很久的队。” “哦,”顾小影点点头,对这个小大夫的周到心仪得不得了,一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死死握住许莘的手,压低声音在许莘耳边说,“多好的男人啊,我当初就想嫁这么个人!” 许莘瞥顾小影一眼,“哼”一声:“其实你家管大哥那样的就是我的终极追求。” “杜屹北……他比江老师小两岁,那就是比你大两岁喽,”顾小影念叨着,兴奋起来,“姊妹儿,冲啊!” “他都三十了怎么可能还是单身?”许莘看一眼顾小影,也压低声音,“你以为人人都像江老师那么挑三拣四、挑肥拣瘦?哎,你不觉得江老师审美很怪异吗?这么多年也没听见他说谁不好,可是轮到结婚这件事,从来没见他觉得谁好。” “那过会儿我帮你问,”顾小影的八卦之心又开始膨胀,拍着胸脯承诺,“我去找江老师打听,如果这个小医生还是待字闺中,姊妹儿你就冲上去,拿下他!” 许莘刚要张嘴说话,猛地见前面杜医生回转身,看着她俩微笑:“到了。” 两人一起伸脖子,看见面前的诊室里一个长得很好看、戴着眼镜的男医生正转过身来和杜屹北寒暄:“时间把握得挺好,我刚做完手术你们就来了。” “就是这两个,”杜屹北笑一笑,伸手指一下顾小影和许莘,“我还纳闷呢,江岳阳怎么不直接找你?又不是不认识。” “我俩一共才一起打了两次球,你以为我们能多熟?”说话的医生笑了,扭头看看正在瞠目结舌盯着他看的顾小影和许莘,坐下问,“谁要看病?” “我!”顾小影举手,坐到桌前的凳子上,刚好一抬眼看见帅医生胸前的牌子上写着“蒋明波,生殖中心”的字样,忍不住在内心深处热烈地赞颂起中医院领导的商业头脑——有这么帅的医生在女性云集的地方坐诊,那还不是客似云来啊? “结婚多久了?”蒋医生扶扶眼镜,温和地问。 “两年。”顾小影老老实实地答。 “采用什么避孕措施?”蒋医生一边在病历上记录一边继续问。 “避孕套。”顾小影内心略微感到一点小尴尬——到底是和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医生讨论这个问题,而且旁边还站着个同样很帅的、更年轻的男医生……真是……太别扭了。可是作为一个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一向都是“胆大心细脸皮厚”的高素质人才,她必须维护自己从容的气质! 蒋医生又点点头:“停止使用避孕器具多久了?” “三个月——” 顾小影话音未落,站在旁边的杜屹北“扑哧”笑出声:“才三个月啊!来我哥这里的少说也是两三年的。你急什么啊,一般一年以上才需要来医院的。” “嗯?”顾小影终于听明白了大家在讨论什么问题,急忙摇手,“我不是急着现在就来看不孕不育的,我觉得我家现在还没上升到这个高度呢。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怎么调节内分泌,才能让自己想怀孕的时候能怀得更顺畅一点?” “顺畅……”蒋医生好歹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但显然还是被这种诡异的修辞方式震撼了,挺帅的脸上纠结起一阵疑似吃馒头被噎住的表情,瞪眼看顾小影。 “嘿嘿,不好意思啊,”顾小影看看两位医生的表情,讪笑,“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难道要去内分泌科……” “算了,别折腾了,”厚道的蒋大夫叹口气,“我帮你开张调理内分泌的方子,你去楼下抓点药喝喝试试。” “大夫你真是好人!”顾小影眉开眼笑。 两个医生同时被这种诡异的感谢词噎了一下。 蒋医生被噎得顿了顿才说:“给我看看你的舌苔。” 顾小影配合地使劲、使劲吐舌头,蒋医生一丝不苟地看了看,好脾气地问:“月经规律吗……量多量少……大便正常吗……手伸出来。” 许莘在一边听得快要崩溃了,内心无比崇拜顾小影此刻在讨论如此类型问题时的镇定自若,心底不由得感叹:已婚妇女啊,这就是活生生的已婚妇女啊!她居然能把如此隐私的问题讨论得好像“恐怖电影的滥觞”一样高雅、坦然、举重若轻! 然后再忍不住崇拜一下正在给顾小影把脉的蒋医生和正在毫不避讳地看热闹的杜医生:明明是两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啊!还都有一技之长、职业高尚、才华横溢……这么优质的两个人,居然要在这里和女人探讨月经、大便、舌苔……这是什么世道啊! 许莘在心底扼腕叹息,真是越想越痛苦啊! (2)上 因为中间又跑了一趟B超室和手术室的缘故,等开完药方时间也不早了,蒋明波起身,和杜屹北一起陪顾小影、许莘去药房取药。 顾小影一路上都心潮澎湃,在许莘耳朵边念叨:“快看快看,我以前都不知道男人穿白大褂这么好看……天啊,简直是完美的结婚对象!” “不要聒噪了,女侠,”许莘脑袋都快被聒噪爆了,“你说的是前面哪一个?” “都很好啊!”顾小影再打量一下前方的两个背影,小声说,“杜医生有多高?一米七三?差不多吧,我目测向来很准的。当然不算高,不过你只要少穿几次高跟鞋就不显得他矮了!要说帅肯定是蒋医生更帅一点,不过杜医生胜在气质温和,那俩酒窝太讨人喜欢了,一看就是儿科医生。蒋医生的缺点就是挑不出毛病来,职业好,长得帅,人肯定也很讲卫生,又耐心……” “STOP!”许莘喊停,“女人你冷静点。你上面说的哪一点管大哥不具备?” “职业吧,”顾小影还真是仔细想了想,“除了职业,我对他各方面的指标还是凑合着能表示满意的。” “职业……”许莘痛苦地叹息一声,“不知道多少人想找个你那样前途无量、衣食无忧的老公呢……” “也很无趣,”顾小影站在取药的人群外,远远看一眼蒋明波和杜屹北,感慨着补充,“我早就说过,他把有限的精力和智商都投入到了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了。对过日子而言,他是太不合格了——没有情趣不说,还木讷乏味,连平日里聊天都是一副新闻联播的口吻。无趣,太无趣了。” 正控诉着,电话响。顾小影接起来,听见在一片嘈杂中,江岳阳大声问:“怎么样了,看完病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好着呢,”顾小影好奇,“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 “别提了,刚开学就组织文艺汇演,忙死了,”江岳阳不知道拿着手机走到了什么安静的角落,周围的嘈杂一下子消失了,“还在医院吗?我刚给杜屹北发完短信,晚上一起吃饭。” “真的呀?”顾小影拿着手机往药房窗口看一眼,刚好看见杜屹北收起手机也往她们这边看过来,目光相撞的瞬间他还笑了笑,这一笑又让顾小影心神荡漾了一下。 “这还能有假的吗?”江岳阳言简意赅地安排,“杜屹北说他俩马上就下班,你们跟他俩走吧,杜屹北说他负责定包间,我把这里安排一下就走。” “行,你抓紧点,”顾小影乐呵呵地收线,招呼许莘,“走吧,晚上和两个医生一起吃饭。” 她一边说一边琢磨:自己要怎么打听他俩有没有女朋友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呢…… 旁边许莘看出来她那点小算盘,有点怀疑地问:“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顾小影点头:“合适。怎么能不合适呢?医生啊!多么伟大而实惠的职业!牺牲你一个,幸福我们一批人!你没结婚不知道,能认识个医生,还把他吸收到自己家,那是多么便利的一件事情!你想想吧,你要是和他俩当中的任何一个成了,我和你姐,果果和我家宝宝,那就有了生命保障啊!到时候只要一个电话,肯定比救护车反应还快!” “顾——小——影——”许莘又忍不住磨牙了。 晚餐当然是在融洽、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令顾小影高兴的是,蒋明波和杜屹北还真的都是单身——蒋明波今年三十一岁,杜屹北三十,俩人是姑表亲。杜家是个中医世家,杜屹北的爷爷(也就是蒋明波的姥爷)是治疗冠心病的名老中医、博士生导师,杜屹北的爸爸(也就是蒋明波的舅舅)是治疗糖尿病的主任医师,杜屹北的姥姥干脆就是蒋明波的导师,也是省内知名的妇科专家……顾小影咂舌:这才叫名门望族啊! 不过杜屹北和蒋明波还是有区别的:相比话不多的蒋明波而言,杜屹北性格开朗。虽然和“话痨”顾小影有相当大的差距,但谈笑风生,也是个有趣的人。一晚上他都在讲诊室里好玩的事,听得周围的人乐不可支。而蒋明波的研究方向似乎决定了他不怎么便于和大家交流他的工作——顾小影邪恶地想:其实,大家还是很欢迎他讲点什么的。 杜屹北眉飞色舞:“四岁的小男孩,就站在我旁边,眼泪汪汪地问他妈妈‘妈妈,要打针吗’。他妈妈说‘中医院不打针的,可是如果你不乖乖吃药,下次就要带你去打针’,他赶紧点头‘那我吃药,吃药不打针’。我们就逗他说‘男孩子怎么能怕打针呢,女孩子才害怕呢’,他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们‘因为那样我的屁股就不美了’。我们都笑了,他妈妈也笑了,小男孩想了想,告诉我们说‘我妈妈说过最喜欢我的小屁股’,然后转头问他妈妈‘对不对啊妈妈’,他妈妈赶紧点头‘是啊,妈妈最喜欢宝宝的屁股了,洗完澡肉乎乎、滑溜溜的,亲都亲不够’,小男孩听了很满意,继续很严肃地跟我们补充说‘等我打了针,屁股就不美了,妈妈就会更喜欢爸爸的屁股了’……” “噗——”顾小影刚喝进去一口汤,差点都喷在许莘身上。许莘和江岳阳乐得筷子都要掉了,连蒋明波都笑起来。 (2)下 满桌上只有杜屹北还很镇定,继续讲:“我们一群医生护士都在笑,结果小男孩看我们笑,以为我们不相信,就问他妈‘妈妈你更喜欢我的屁股还是爸爸的屁股啊’,他妈没辙,就说‘当然是你的小屁股啦,永远都是你的小屁股更可爱’,小男孩很高兴地笑了,结果我们都没想到他会接着问‘那……妈妈,你更喜欢我的小鸡鸡,还是爸爸的小鸡鸡呢’……” “噗——”这次江岳阳喷了。 许莘万分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在喝水,淑女形象得到一贯保持,可也没憋住,还是跟着向来没形象的顾小影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有点微微的脸红。 可是没想到杜屹北那么细心,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讲得太过了?我们那里童言无忌,没注意尺度,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顾小影笑得快岔气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过是童言无忌嘛。” 许莘看着顾小影,若有所思地说:“小苍蝇,我怎么觉得如果你有儿子,应该就是这个风格?” 听她这么一说,江岳阳也乐了,扭头问顾小影:“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回答你儿子?” 顾小影想了想,憋不住地笑起来,摆摆手:“不说也罢,你们都是纯洁的青年。” “说吧说吧,没事的,我们都是医务工作者。”杜屹北显然十分好奇。 顾小影笑两声,坐直了,正色道:“我会严肃地告诉我儿子,‘儿子啊,妈妈爱你,也爱你的故乡’……” “咳咳——”这次,可怜的杜屹北医生呛着了。 晚宴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外加喷水咳嗽中结束了,如果用管桐的思维来说,这就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 真的是继往开来——第二天,江岳阳就在顾小影的提醒下将“红娘”的重任揽上身,决定替许莘和杜屹北牵线搭桥,只是挺好奇:“为什么不是蒋明波?” “蒋明波也行啊,”顾小影笑嘻嘻的,“你可以试探一下他俩的态度嘛。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杜医生一些,他的性格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许莘,看上去挺活泼,其实骨子里特别胆小。随着个开朗的人就能过开朗的日子,随着个内向的人她会比人家更内向。两口子一起过日子,有话都憋着不说,互相猜来猜去的,不猜崩了才怪!” 江岳阳惊讶地看看顾小影:“没看出来啊,你还挺犀利!” 没等顾小影说话先抱怨:“你有空研究杜屹北,怎么不替我操心啊,我也是单身!” “你太老了,”顾小影摇头叹息,“人家杜医生才三十岁,多好的年纪,花朵一样。” “我也不过三十二,”江岳阳很郁闷,“我师兄和你谈恋爱的时候也就我这么大。” “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帮你找找。”都说已婚妇女的乐趣就是帮人介绍对象,现在顾小影体会到了——没办法,你一旦过上了有人作伴的日子,就看不得别人孤单着。 “我要求不高,不用太漂亮,别太丑就行。贤惠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当然也别是全职太太,那种我养不起啊,”江岳阳一边琢磨一边说,“性格嘛,你和许莘这样的就算了,你俩太闹腾了。” “有你这么对‘红娘’说话的吗?”顾小影瞥江岳阳一眼,突然“呀”的一声,拍一下脑袋,“我突然发现,按你这个要求还真有个合适的人……” “谁?”江岳阳斜眼看看顾小影,并不相信她有什么正常的、健康的建议。 “段斐师姐,”顾小影居然很严肃,很诚恳,“长得不错,职业也不错,够贤惠,不闹腾,但人也不死板。” 江岳阳张张嘴,半晌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如果认同顾小影的观点,按她这种听风就是雨的性格,估计五分钟后就能帮他去提亲;如果不认同顾小影的观点,那就好像他看不上人家段斐……其实他还真是从来都没有看不上段斐过。 如果说早期江岳阳确实觉得段斐对孟旭事无巨细都要管的状态让他很不屑,那么后来,当他俩离婚后,尤其还是在对段斐多了一点了解后,他已经把不屑转为欣赏——他觉得她坚强、能干、心地也好,是个难得的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可是,他并不知道,就算他觉得段斐还不错,他的父母、他的家庭,还有社会周遭的眼光、作为孟旭邻居的尴尬……这些,他都能扛得过去吗? 他不是个市侩的人,可是到了他这个年纪,谈恋爱不过是结婚的序曲,既然要认真严肃地对待,就总要把前因后果想清楚。而种种前因与可能产生的后果一起,都让所有好感与欣赏,不得不变得踌躇。 (3)上 段斐在整个寒假期间的状态和许莘差不多:都是一场又一场地相亲,见面对象从某四十来岁秃顶丧妻的国企领导,到某高校三十八九岁大龄未婚老海归,还有某机关离异有孩中层干部、某科研机构丧妻有儿技术员……她觉得相对来说比较靠谱的是最后一个,对方三十八岁,有个儿子,和她凑在一起,正好儿女双全。 父母劝她:“差不多就行了,到底不是做姑娘那会儿了。” 段斐点头,其实心里比黄连还苦——别人家三十岁的姑娘最多被人嫌弃年龄偏大,可到底还是姑娘家;轮到自己,也不过就三十岁,却成了一汪泛着深色茶油的隔夜茶,只要有人肯接手,爹妈已经千恩万谢。 真是好笑——结婚那天,宣誓要祸福与共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原来,还是那个看上去像长不大的顾小影透彻,她说的对:白头偕老,至死不渝,这种话,要真到白了头、咽了气的那一天,才能论证。说早了,即便说得再真诚,可信度也不大。 有些承诺,的确只能用生命本身来度量。 开学后不久,段斐去参加省高校工委的会议,很巧,往会场走的时候迎面遇见江岳阳。其实如果没有顾小影和许莘在一边插科打诨,她是不愿意看见他的——他曾经是她和孟旭的邻居,现在依然算是孟旭的同事,听他那意思也不可能成为她段斐的表妹夫了,那么他俩之间所剩余的,都不是美好的联想或回忆。 可江岳阳还是高兴地和她打招呼:“段斐,你也来了啊?” 段斐微笑着点点头,那笑容有保留,只在脸上,到不了眼底。江岳阳有点疑惑,但也没多想,反倒八卦得兴致勃勃:“我给你妹介绍了个男朋友。” 段斐很惊讶:“谁啊?” “上次给你家果果看过病的那个医生,杜屹北,中医院的,”江岳阳估计她当时也没空对医生产生什么深刻印象,“有空大家一起坐坐,认识一下。” 段斐想了想,点点头:“只要他俩愿意,我没问题。” 江岳阳笑一笑:“果果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快两岁了?” “快了,”段斐提起女儿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就有温和的光芒,“我打算等她满两岁,就把她送到全日制的早教班去,先试试效果,不行的话就再回来。” “这么小的孩子送出去……放心吗?”江岳阳有点怀疑。 “总要试试的,现在的早教班一个老师带三个孩子,精力上顾得过来,比普通幼儿园的小小班要让人放心一些。虽然价钱贵一点,好在我爸妈都有退休金,我的收入也能应付。”段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 江岳阳看看她的表情,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三十岁,这么年轻,按说她该有更温暖的生活,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有让人难过的坚强。她身边,该有一个男人替她遮风挡雨,而不是那么让人难过地提起“我爸妈都有退休金”…… 恰在此时,段斐的手机响,她不好意思地朝江岳阳笑笑,接起来。 是许莘,在电话里哇哩哇啦地投诉:“姐,你那个助理研究员又来约我!这次居然是去爬山!而且爬山就爬山吧,还不去爬要买门票的山,偏要去爬烈士陵园!还嘱咐我别再穿高跟鞋了,上次那样会太累——哎你说这人到底是粗心还是细心啊,他上次都注意到我穿高跟鞋了怎么还带着我在那么大的一个广场上来回走了三趟!姐,你这都什么眼光啊!尽挑了些残次品打发我!” 好不容易等许莘一鼓作气发完牢骚,段斐憋不住地笑,还得安慰妹子:“你不要这么刻薄,其实人家长得也不错,不就是节约点吗?烈士陵园嘛……你就当是接受爱国主义教育了,成不成?我跟你说,你千万别把人家一棒子打死,得给人家机会,才能看出一个人到底适合还是不适合你……”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们找个抠门抠成这样的试试!不能因为我们都是单身就硬把我们划拉到一起啊,除了这个,我俩哪里还有共同点?”许莘大吼大叫,看来是气得不轻,声音太大,连江岳阳都听见了。 段斐只好再朝江岳阳抱歉地笑笑,继续安慰许莘:“莘莘你别挑肥拣瘦的,你再挑,连这样的都没有了。你姐夫当初倒不抠门,可最后还不是甩甩袖子就走了?女人这辈子无非是找个靠谱的男人啊!” “你觉得这么抠门的男人靠谱吗?我觉得与其和这人浪费时间,还不如跟小苍蝇看上的那个医生接触呢,”许莘很痛苦,“可是我也不喜欢医生啊!他们都是通药理的人,万一哪天想弄死我,神不知鬼不觉,我就已经OVER了……” “别胡说八道,”段斐哭笑不得地呵斥,“人家江老师好心好意地要给你介绍那个医生呢,你就不能联想点正常的?我跟你说,别这山看着那山高,你没把这座山走遍,就永远都没有发言权。” 说完了叹口气,再换上和缓点的语气:“莘莘,听姐姐说,女人这辈子,嫁人就像投胎,嫁错了后悔都来不及。长得好的、花钱大方的、家世好的或是职业好的……这样的男人也不在少数,可是真的就能陪你走一辈子吗?你拿这些标准去挑,就算挑来了,能不能长久?所以说到底,你也别强调这人多抠门,你要是真觉得不是一路人,那就算了,姐也不逼你,明天就帮你回绝他。可如果还算是一路上的,就别被硬件卡住。女人啊,青春太短暂,拖一天都在贬值,你别走姐的老路……” 她的语调里有淡淡的凄凉,江岳阳在一边听着,忍不住皱眉头。 他其实很想说“你何必妄自菲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样的立场说这句话,又要怎样说,才能宽慰眼前这个其实仍然年轻的女人。 (3)中 转眼周一,上午,江岳阳在校园里看见了顾小影,他想招呼一声,跟她说说段斐的事,可不知道怎么开口,刚举起的手就这么又放下了。倒是他转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顾小影眼尖,一眼就捕捉到江岳阳的背影。 “江老师!”顾小影在他背后喊。 江岳阳回头,看见顾小影抱着一摞书跑过来,眉开眼笑地问他:“事情办得怎样了?” “你说杜屹北?”江岳阳很快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别急啊,咱们好歹是娘家人,太心急了显得不矜持。” 顾小影瞪大眼,很敬佩:“江老师,虽然你自己都没找到结婚对象,但是不得不说你还真是个合格的媒人啊……” “还行吧,”江岳阳低调地谦虚一下,瞄一眼顾小影,“看你这模样挺容光焕发啊,怎么样,周末我师兄回来了吧,还和谐?” “啊……这个问题啊,”顾小影瞄江岳阳一眼,想故作慈爱状拍拍他肩膀,没够着,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同志,你就算了解了皮毛,也体会不到精髓的。” “你……”江岳阳张了张嘴,瞪了瞪眼,还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此时此刻他悲愤的心情,活脱脱就失语了。 顾小影告别了悲愤失语的江岳阳,乐呵呵地回教室上后两节课,路上还想:江岳阳也真好骗啊真好骗……真脆弱啊真脆弱…… 其实所谓皮毛和精髓的区别……唉,新婚燕尔时是有的啦!等变成老夫老妻,还是抱着“生孩子”这种功利想法的两个老夫老妻的时候,哪里还分什么皮毛和精髓呢?所谓皮毛或者精髓,究其本质不过是个“功课”——要认真做功课,半个月后才能带着希望和憧憬用一个小小的验孕棒去“查成绩”。如果是两条红线,那么恭喜你,考试合格,等着九个月后发毕业证书吧;如果是一条红线,呵呵,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 而既然提升到了“做功课”的境界……十九年的求学生涯里,她顾小影倒是挺喜欢读书、学习、思考的,但是她最讨厌做功课了!不管什么形式的功课,无论是听写、口算、背课文、写论文……统统不喜欢! 唉,归根结底,自己真不是个好学生啊……顾小影叹息一下。不过她也是很久后才明白,其实作业或者功课,本身并不让人厌烦,人们厌烦的只是作业和功课背后的“强制”性质。“生孩子”这件事情也一样,本来挺美好的一件事,一旦变成了任务,变成了迫不及待需要完成的“功课”,想不烦都难。 比如刚过去的那个周末……当然这事情得从头说起。 首先,是顾小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买了十张“排卵试纸”。而事实证明,这个东西真的是很神奇啊——当两条红线出现的刹那,顾小影忍不住仰头大笑! 两条红线啊!这就意味着未来24-72小时内将要排卵啊!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啊! 那是周四,顾小影一边满意地端详那两条线,一边对管桐下通牒:“你,必须周五晚上回来,你如果不回来,以后就不必再回来了!” 管桐吓一跳,以为这孩子又吃错药了,打听一大圈才发现她那点昭然若揭的小念头,哭笑不得,但还是妥协:“好,我下班就往回走。” 顾小影很满意。 转眼,就到了周五。 周五晚上,管桐依照惯例,还是习惯性地在吃完晚饭后拿出了一份《南方周末》。 顾小影很无奈。但为了保持良好的情绪,她还是和颜悦色地把报纸从管桐手里抽走,然后拽他一起看电视。管桐向来不喜欢看浪费时间的综艺节目,但是老婆像八爪章鱼一样缠在身上,这种久违的家庭感觉让他觉得很温暖,温暖得令他不忍心拒绝。于是便以前所未有的耐心陪顾小影看电视,听电视里的综艺主持人把电视内外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似乎是第一次,他发现,这种“无聊”的节目还真的具有舒缓神经、渲染温情的作用。 于是顺理成章——等到看完电视洗完澡关上灯,当某人又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时候,管桐忍不住凑过去,从对方最怕痒的耳垂开始一点点地咬。某人不停地发出“唧唧咕咕”的笑声,手脚都不老实,让人很怀疑是不是有被踢残废了的可能。管桐好不容易才把面前碍事的衣服都剥掉,月光下女人白皙的皮肤像削了皮的白萝卜(很久很久以后,当顾小影听到这个比喻时,怒:好歹也得是剥了壳的煮鸡蛋吧?怎么能是白萝卜呢?管桐你是学美学的吗?)…… 但是不得不承认,“小别胜新婚”这句话到底还是很科学的——顾小影在依稀的光影里伸手摸摸管桐的脸,看着管桐的眼睛,吻上他的脸颊。管桐侧头,在顾小影的脖颈上亲一下,听到细微的嘤咛声,这声音好像一小枚溅落的火星,顷刻间点燃冬天里的暖意融融。内陆城市的冬天很干燥,然而顾小影还是能感受到环抱着管桐的手臂上泛出浅浅的湿,有呼吸从胸前一路延伸开去,空气里的凉意远不能抵挡体温升高时灿烂灼热的光芒。最动情的时刻,顾小影使劲咬一下面前的肩膀,管桐几乎连停顿都没有,仍然带她在有光的地方飞翔。 这不是个好习惯——咬完后顾小影就内疚了——她总是咬他,每次都咬他,他抗议过,可是她真的改不了。她需要这种活生生的存在感,有肌肤的弹性,汗水的气息,黑夜里,光芒膨胀成快速窜过的电流,她都能感受到脚趾弯曲的力量,让她恨不得把胳膊收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告诉自己,这是切实可拥的人,这是切实可拥的幸福…… (3)下 然而……似乎……这一次,在顾小影的幸福里,出了点岔子。 嗯,真是难以启齿的岔子啊……事后,顾小影这样想。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说过了,最动情的时刻,顾小影咬过管桐的肩膀,可是管桐几乎连停顿都没有,仍然带着自己的小媳妇在光芒四射中飞翔……唉,当然飞翔是件美好的事,可是如果一直飞啊一直飞啊就是不落地,那多累啊…… 偏偏,顾小影觉得已经飞得很心满意足了,可是有人还在飞啊飞啊飞啊……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按照顾小影对管桐做这件事情的全部程序的了解,现在都该落地很久了,可是为什么他还在飞啊飞啊飞啊…… 漫长的飞行过程中,顾小影终于发现刚才所有的光芒啊、电流啊都瞬间汇集成一个大坑——苍天啊,只飞不停坑死人啊! 于是……很久很久以后,当管桐终于飞完了的时候,顾小影觉得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悲愤了。 她不明白:是因为自己很久没有参加此项运动,所以缺乏锻炼?还是管桐实在是老当益壮、老有所为?三十好几的人了,他不累吗? 按理说此时此刻她作为人家的老婆,应该由衷赞颂一下自家男人的“人老心不老、心老力不老”的,可是请原谅顾老师吧——在有气无力、大脑缺氧的情况下,她脱口而出的只能是她心底的那句话:“管桐,你就不能快点结束吗?” 噗——满屋风情,在管桐惊愕地抬起头来的刹那,消失殆尽…… 可是,最让人无奈的是,管处长你完全可以斥责你老婆的污蔑与诽谤的啊,你为什么要说实话呢——寂静的空气里,大约过了几秒钟,管桐偏偏很沮丧地说了句:“唉,我也想啊,可是很难啊!” 这回真的连点风情的影子都没了…… 可是顾小影不是地球人,大家不能拿常理推断她,因为她居然努力撑开眼皮,很坦然、很从容、很家常地问:“为什么?” 管桐郁闷地摇头:“不知道。” “好在最后成功了……”顾小影想了想,闭上眼舒口气,“成功就行!” 她是这样想的:不管过程咋样,有结果就好!要的就是这点“84消毒液”嘛!这是宝贵的“84消毒液”啊!虽然自己现在很想去洗手间,可是得忍着啊! 她这样想着想着,大脑中就渐渐展开一副生动的3D动画场景:一大群卡通小士兵,戴着小钢盔,在隧道里喊着口号、呼啸着往前冲。前面一批累死了,后面一批踩着倒下的弟兄们继续冲上去!又一批累死了,新的一批冲上去……终于,一个勇敢、坚强、有力量的小士兵成功地一跳——砰地一声冲入一个白色大球的内部,于是,他新生了! 这样遐想的功夫,管桐已经出出进进地把自己拾掇干净了,然后躺回来,很失落地把脸埋在他老婆的颈窝里:“你还好吧?” “我是很好啦,”顾小影故作慈爱地摸摸管桐的头,“不要有压力,老公,我看网上说,如果太劳累,比较不容易达到很HIGH的层次啦。” “唉,”管桐叹口气,皱眉头,“难道我真的老了?” 顾小影努力撑着眼皮安慰他:“谁说的?你不是成功了吗?而且你这个时间长啊——这是活生生的‘宝刀不老’啊!” 管桐瞥顾小影一眼,看她困得眼都快睁不开了,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心疼,伸出胳膊揽过她:“睡吧,这几天我不工作了,好好休息一下。” “噢耶,”顾小影使劲打个哈欠,满意地缩到管桐怀里,嘟囔,“早就该这样了。” 说完这句话,她一秒钟都没耽搁,迅速奔往了通向甜蜜梦乡的道路上——管桐在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她居然已经睡着了! 他看看顾小影睡着的脸,再叹口气,伸手给她掖好被子,这才转身睡去。 睡着前,管桐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稍纵即逝,也不好形容。 (4)上 可是……如果……然而……假设顾老师如此辛苦,却仍然在半个多月后再次迎接了“小队长”的到来,那会怎样呢? 大清早,顾小影死死盯着验孕棒上的一条红杠,第一个反应是难以置信!第二个反应是痛不欲生! 真是不能相信这个惨淡的事实啊——顾老师毅然拿出另外一根验孕棒,可是苍天可鉴,她的眼睛很好,没有幻视,真的、真的仍然是一条杠杠啊! 顾小影崩溃了:所谓怀孕,不就是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它们于千千万万颗精子的包围中相遇了,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就那么遇见了……于是,它们拥抱、渗透、合二为一……这有什么难? 可是为什么,当真正脱了小雨衣之后,才发现这件事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欲哭无泪…… 于是,经过一夜的思考,第二天,顾小影给管桐布置了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五一”前后的七天时间里,必须每隔一天为生孩子这件事奋战一次! 布置任务的时候,顾小影又忍不住想起上次飞啊飞却死活不落地的悲惨遭遇,其实也有些发怵,但想想时间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自己也命令管桐必须保持充足的休息,从而重出江湖……按理说,这次应该不会让人失望吧? 可管桐快愁死了——七天,机关里缺一个科员或者几个办事员都没问题,可是缺一个副县长,这得耽误多少事儿? 因为顾小影是发短信下达的这个命令,所以管桐看着自己的手机没法不气闷:不就是生孩子吗?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挺顺其自然的一件事,每月都有一次机会,又不是高考,一年才一次,她急什么? 你没看见他家的台历啊——只要看看台历就知道某天排卵试纸显示是一深一浅还是只深没浅。按照台历的指示,他再想老婆,也得掐着时间回家;再想随心所欲,也得在床上按照最标准、最保险的姿势完成程序;就连他想给老婆个高 潮也被他老婆一句“抓紧点,弄出来就行”给堵得哑口无言。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基本过着这样的生活——回家要定时,一月一次的见面只能选择在他老婆的排卵期;做 爱要频繁,恨不得把所有精 液都释放在这充满希望的几天里;射 精要保量,只要能达到这个终极目的,是否有快感早已经不重要;缠绵可取消,程序完成后他老婆立刻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打着哈欠闭上眼,没等他说话她已经睡着了…… 管桐叹口气:这到底做的是“爱”还是任务? 扣着个完成任务的大帽子,管桐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他老婆眼中基本就只是一个活动精子库而已…… 然而管桐没想到的是,他老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行动力! 五月中旬,刚好系里有个老师要筹备婚礼,顾小影欣然与其换课,于是“五一”前夕的四天时间里,顾小影就不需要到校上课了。四天啊!加上“五一”三天假,再参照自家台历上的记录表……顾小影掐指一算,顿时喜上眉梢! 于是,意料之中,几天后,管桐在蒲荫长途汽车站,怀着半腔震惊和半腔思念,迎接了顾小影的到来。因为当天还要上班,故而管桐安排好顾小影之后就回了办公室上班,而顾小影休息了一下便自己溜达着去大街上闲逛。 说到蒲荫,它在省内的经济情况属于欠发达地区,所以县城的水平也不过等于发达地区的乡镇效果:比如县城主干道上有家气质很古老的商店,挂着的招牌上还是斑驳不堪的“供销社”三个字……但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去过蒲荫很多次的顾小影第一次如此快乐地在县城的大街上逛。 以前去的时候,因为时间短,管桐有时候还要加班,所以顾小影只能自己在招待所的房间里看电视。只有等他加班完毕,才会带她去县城有特色的饭馆里吃饭,再在街上转一转。以管桐的气质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所以尽管低调,本地老百姓也很少有人看县里的新闻,但很多人还是认得出他。顾小影不喜欢这种感觉——有人阿谀奉承,有人淳朴真挚,有人畏惧瑟缩……尽管形形色色都有,可惜她都不怎么喜欢。 她心里的管桐,其实从来都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看书、看材料或奋笔疾书的管桐,是那个从远处走来,一伸手便抱她满怀的管桐——他其实更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而不是官员。官员,在她的印象里,是把持权力的、威严的人,相比之下管桐太温和了,她怎么都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大学生感觉的人怎么能管一个县里的一大摊子事? 唉,算了算了,不想了。管桐再书生气,也已经在此地扎根一年。一年里,他有时候也会说起现今基层官场“少帅老将胡子兵”的种种难为之处,要一边想着怎么与其他的副县长协调,一边琢磨着怎么和因为自己的空降而被阻了前路的几个“老人们”交涉……有时候顾小影也会把从爸妈那里听来的案例说上一两个,但绝大多数时候是倾听——听他说基层的酒风如何盛行,听他说有些实事多么难办,听他说跪在县政府门口的老百姓怎样涕泪横流,听他说他也无法避免的震撼、心酸以及很多时候的无能为力。 她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4)下 晚上的时候管桐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顾小影正倚在床头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关于被拐卖儿童寻亲的故事,顾小影看得泪水涟涟,正撕着一卷卫生纸擦脸。中间看见管桐进门,只泪汪汪地送给他一个“回来了”的眼神。 管桐好奇地探头看电视,恰好看见被拐卖儿童的生母挣脱若干人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喊着给救孩子回来的民警磕头的场景。被拐卖的孩子站在一边,木然地看着身边激动的人群,那眼神竟然是陌生而疏远的。 顾小影哭得眼都肿了,看着管桐说:“真可怜,自己的孩子被拐卖了,回来的时候都不认识自己,可怜她和她老公快找遍一个中国,找了六年才把孩子等回家。养父养母那边也舍不得孩子,孩子还觉得警察和生父母拆散了他的家。呜呜,我还没当妈,都能想象到,谁要是把我的宝宝偷走了,我会疯了的,呜呜……” 她咬牙切齿:“这些杀千刀的人贩子,还算是人吗?怎么不枪毙?要我说死十回都罪有应得!最好死了再鞭尸,埋了再掘坟!” 管桐吓一跳,回头看顾小影,只看见两只核桃一样的眼,只好叹口气,伸手关了电视,再去拿块冷毛巾,一边把她揽进怀里捂着眼一边说:“不哭了,以后一定要把自家孩子看好。” 顾小影啜泣两声,扯掉毛巾,抬头看管桐,一脸可怜相:“可是,老公,咱自家孩子还没影呢。” “迟早会有的,”管桐拍拍她的脸,“洗澡去,睡觉。” 顾小影“哦”一声,爬起来往洗手间走。管桐看着顾小影的背影,再恍惚着想起那天晚上宾馆里小夜灯下蒋曼琳的身影,突然有点感慨——似乎,也不过就是两年,虽然他们都还很年轻,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找到一种感觉,叫做“相濡以沫”。 至于这个晚上的最终成果,说起来还算顺遂——虽然也折腾了很久,不过顾小影总算在筋疲力尽之前怀着满腔忐忑盼到了“84消毒液”的降临。睡着前,她有点恍惚,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逼管桐逼得这么紧,似乎只是一种下意识,是一种她自己都挣脱不了的渴望,就好像一个蛊一样,带着浓烈的期待,把她深深吸进去……对此,她只能解释为自己是个急性子,想要做什么事情就要赶紧去做。可是偏偏,这件事,急也急不得。 然而,他俩到底还是没有躲过这个预料中的劫。 七天里,尽管还有三天假期,但管桐一共上了六天班,加班四次:据说节后省里在蒲荫有个现场会,所以县委县政府相关人员谁也没把这个节过好。 连管桐自己都摇头叹气说:“以前只知道省委定期组织调研、考察、现场会是给地方展示工作成果的机会,现在才知道,活动多了,不是扰民而是‘扰吏’——说起来,地方小吏也不容易啊!” 顾小影没办法,只能自己陪自己玩:看看电视,逛逛大街,上上网……县城里只有一个老式的电影院,正在演的是省城里已经下线很久的一部电影,顾小影当怀旧,居然也进去看了两遍。 在这种工作强度下,顾小影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变成了事实——第五天的时候,饶是管桐满头汗,自己都撑不住了轰然躺倒,也没把顾小影期待的“84消毒液”盼出来。 朦朦胧胧的夜灯下,顾小影盘腿愣愣地坐在管桐身边,看看管桐筋疲力尽的神情,不相信似的伸手摸一摸,差点哭出来:开始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可是现在,怎么比蝴蝶结还软啊…… 她忍住心头的失望,也不敢告诉管桐今天是“危险期里的危险期”,她有点后悔了——如果把前几天的精力攒到今天,该多好? 可问题是,攒着就有用吗? 她扭头看看管桐疲惫的脸,心里一阵矛盾、一阵内疚,再听见管桐闷声闷气地问“你还好吗”的时候,她除了缩到他怀里,安慰他“我很好,不急”之外,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他都不信她“不急”。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壮阳药?这不至于吧……管桐才三十四岁。 食补?似乎可行……可是,也太昭然若揭了。 若无其事等下次?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就这样,顾小影终于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是她睡着之后,管桐侧头看她一眼,才深深叹口气,皱起眉。 他有点恐惧地想起一个词,一个是男人都忌讳的词——ED。 他想起顾小影刚才在灯光下一闪而过的沮丧,想起她临睡前故作不在乎的笑脸,她甚至安慰他:“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是中文系毕业,以前倒不知道,岳飞的《满江红》还可以引申成这种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可是,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哆嗦一下,想起以前很多个浓情蜜意的夜晚里,当火花散去后,顾小影趴在他身上,伸出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绕一下、再绕一下,然后抬头,眼神亮晶晶地笑:“好软,让我抻抻,打个蝴蝶结……” 那时候,这是他们私密的暗语,象征大团圆的美好结局。 而如今这个“蝴蝶结”……她会怎么想? 带一点朦胧月光的黑夜里,管桐把胳膊从顾小影脖子下面抽出来,烦躁地翻个身,再叹口气。 他其实更理不清的是:他自己要怎么想? 就这样,七天假期结束,管桐到底还是没有完成顾小影期待中的任务:因为从那天以后,“蝴蝶结”就一直是且只是“蝴蝶结”了…… 回省城的长途车上,顾小影半睡半醒间想起了管利明的指责、爸妈的期待和周围人貌似好心但实际上压力重重地关怀,再想到那让自己满怀期待、屡次煽动却仍然保持柔软本色不动摇的“蝴蝶结”……忍不住,眼眶就湿润了。 她都没法告诉任何人:这一刻,绝望好像洪水,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5)上 就在顾小影经历着一场对她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的大事件的时候,她不知道,省城里,段斐和许莘的生活也算是电闪雷鸣了。 起因是四月末,果果一直咳嗽不止。症状也奇怪,有点像感冒,但是不流鼻涕不打喷嚏不发烧。可是如果不是感冒,也找不出病根,反正就是咳嗽,且咳得当妈的人心都碎了。眼见着咳嗽了好久,能用的食疗偏方都用了一遍,还是不见康复,段斐没办法,只好又抱果果去了医院。还是省中医的儿科,许莘提前给杜屹北打了招呼,结果本来不是杜屹北的班,他也急匆匆赶过去亲自给果果看病。段斐急归急,但很感动,而许莘似乎也是第一次发现——居然被顾小影说对了,找个大夫还真是挺不错。 杜屹北认认真真地给果果检查,看看咽喉,听听胸腔,段斐在一边看着,忍不住问:“医生,果果没事吧?” 杜屹北检查完了,抬头摘了口罩微笑:“没事,这个季节干燥,不少孩子都咳嗽,我给你开张方子,中药调理一下。” 他开始在药方上开始写字,荆芥、桑叶、薄荷、川贝、银花……一边写还一边嘱咐:“止咳糖浆就不要喝了,像葱、姜、蒜、韭菜之类的辛辣食品和鱼类也不要吃了,别滥用药,调理一下就会好。” 停笔的时候看看果果泪眼朦胧的小脸,他又笑一笑补充:“她这个时候应该正是味觉敏感的时候,可能会嫌中药苦,所以药汁温度尽量保持在37度以下,也可以稍加点冰糖、白糖,能减轻苦味。一般来说,100毫升药汁分六七次喂完就可以。”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目光温和、神态安然,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气场——不是老中医那样的气韵沉厚,也不是普通年轻人那样的阳光张扬,是什么呢?许莘也形容不出来,但反正感觉不错。再加上他认真给孩子检查、写药方时的那种模样,居然奇迹般地让许莘想起“认真的男人最好看”这句话。 说实在的,这时的杜屹北,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观,都在一瞬间让许莘有点动心。 可是,许莘又忍不住想:她是想找个有共同语言的人啊,虽然不至于是同行,可至少也得聊得来吧?可杜屹北,他是学医科的,而医学和艺术……这似乎完全不搭界啊! “想什么呢?”许莘正天马行空的时候,段斐抱着果果碰她一下,“陪我拿药去。” “哦。”许莘如梦初醒地回头,刚准备拿药方,却见杜屹北已经跟着走出来,笑着对她们说:“我去吧,你们稍等。” “这怎么行?”段斐急了,“已经很麻烦你了。” “没关系,”杜屹北笑一笑,“你们坐着等我一下。” 段斐急忙再碰碰许莘:“你跟着一起去,交费回来我报销。” “哦,”许莘乖乖地点点头,第一次没有反抗她姐的刻意安排,冲着杜屹北的背影喊,“等我一下。” 杜屹北站在电梯前,略一挡住电梯门,回头道:“快点。” 电梯里的光线射出来,照到他身上,那身白大褂一下子被镀上一层好看的金色。那也是第一次,连很少看言情小说的许莘都知道了,为什么顾小影总能被小说里那些温和的男医生形象弄得五迷三道的——因为真的很好看啊! 就这样,傍晚,段斐抱果果回家,许莘留下替段斐请杜屹北吃饭以示报答。杜屹北很爽快就答应了,但提出个交换条件是饭后他请许莘喝茶。许莘点点头,主随客便,吃饭的地点就依杜屹北的建议选在中医院附近一条巷子里——只是一家普通的小海鲜店,但地道的菜式让许莘屡次表示一定要带馋猫顾小影来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好酒不怕巷子深”。她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给杜屹北讲起自己和顾小影是怎样吃遍省城小餐馆无敌手的,杜屹北笑眯眯地听着,还不忘随时给许莘递纸巾、倒茶水、盛汤。许莘来不及说谢谢,便只能在心里感叹:多少年没被人这么绅士地照顾过了,还真有点不适应。 席间的话题当然也是愉悦的——许莘谈起自己的职业就眉飞色舞,那不单纯是种职业满足感,或许还是一种因为兴趣或者爱好而生的由衷的幸福感。她谈自己喜欢的童书,尤其是她最喜欢的绘本,讲那里面线条与色彩的结合,言简意赅却感人至深的故事……她绘声绘色地给杜屹北讲一个叫做《爷爷变成了幽灵》的故事,杜屹北看着面前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女孩子的脸,奇迹般地觉得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 许莘讲得很专注,眼睛睁得大大的,讲着讲着就含了雾气:“有一个小男孩叫艾斯本,他最喜欢自己的爷爷了。可是突然有一天,爷爷倒在大街上,死于心脏病发作。艾斯本伤心极了,每天都在哭。直到一个晚上,爷爷突然就回来了!他坐在艾斯本的橱柜上,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艾斯本就问他说‘爷爷你不是死了吗?’,爷爷说‘我也以为我死了’。 艾斯本恍然大悟说‘爷爷你变成了幽灵’!” 杜屹北看着许莘,点点头,也很感兴趣的问:“然后呢?” “从那天晚上,每到爸爸妈妈睡觉后,爷爷就会来看艾斯本。艾斯本很高兴,可是爷爷说他一点都不快乐,因为不能总是做一个幽灵啊!艾斯本就去翻自己的一本关于幽灵的书,书上说,如果一个人在世的时候忘了做一件事,他就会变成幽灵。艾斯本问爷爷‘爷爷你忘记了什么事呢’,爷爷叹口气说‘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于是艾斯本决心帮爷爷想起来他忘记的那件事,他和爷爷一起回到了爷爷过去的家,看着墙上的照片,回忆起很多事,比如爷爷和奶奶约会时的那个吻,爷爷有了儿子之后被尿了一身的尿,甚至想起来从院子里采来的草莓的味道,以及电视上看过的帆船的节目……可是,这些都不是爷爷所忘记的那件事。” 许莘摊摊手,叹口气,喝口茶。杜屹北拿起茶壶再给她续点水,问:“然后呢?” “第二天晚上,爷爷又来了,艾斯本又和爷爷在镇子上转来转去,可是爷爷还是没法想出来他忘记了什么。天亮以后,爷爷走了,艾斯本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说他看到了爷爷,可是没有人相信他,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艾斯本在做梦。艾斯本很失望。那天晚上,艾斯本又没有睡觉,而是一直在等着爷爷,可是爷爷没有来。他从窗户爬出去,悄悄地围着房子找了一圈,呼唤着爷爷,可是没有找到爷爷。他还去了爷爷家,去了镇子上,最后才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接过没想到爷爷正坐在橱柜上看着他笑。艾斯本生气了,说‘有什么好笑的’,爷爷却说‘艾斯本,我想起来了,那件事是和你我有关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许莘停了一下,她的眼眶有点湿润,杜屹北看着她,静静地,也不说话。 “然后,爷爷说‘艾斯本我想起来我忘记什么事了’。这样说着的时候,爷爷不笑了,”许莘顿一顿,“爷爷说‘我忘记对你说再见了,我的小艾斯本’……” 许莘终于忍不住抽一下鼻子,低头喝水。杜屹北轻轻叹口气,道:“很感人的故事。” 许莘有点怅然:“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恐怕都体会不到……我爷爷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么突然。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在想他欠我一个‘再见’呢。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他都没来得及告别……” 杜屹北看着许莘,似乎突然间就被那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所感动,他在心里想:如果说他很喜欢听眼前这个本来并不算太熟悉的女孩子说话……这代表什么? 也是直到这时,许莘抬起头,才发现似乎一直都是自己在侃侃而谈。 她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我话太多了?” 杜屹北摇摇头:“没有,虽然我一直在儿科工作,接触的也是小孩子,可是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这么感人的故事。” 许莘也笑了:“谢谢。”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真挚,所以杜屹北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些起伏的情绪。她其实是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专注以及轻微的失态,但看着杜屹北的表情,她知道了他的确并没有什么反感——这令她觉得温暖并贴心。 这俩人吃饭很快,吃完的时候还不到七点。许莘掏出钱包结账,杜屹北并不阻拦,反倒是店主见杜屹北是熟客,没多说话就打了折。转身出了店门,杜屹北随许莘去了她常去的一家咖啡馆。虽然是学中医出身,但他难得地不絮叨——不讲咖啡不好,也不讲晚上喝茶不健康,这倒让许莘觉得很惊讶。 结果点餐的时候许莘就忍不住又暴露出自己不厚道的那一面,问:“我喝奶茶可以吗?” 杜屹北笑了,一笑又有两个酒窝:“可以。” 许莘转转眼珠子:“喝咖啡呢?” 杜屹北又笑了:“如果不影响睡眠,也可以。” “如果影响睡眠,但因为喜欢所以偏要喝呢?”许莘不厚道地抬杠。 “很多人都无法抗拒口腹之欲,所以大可以在不影响自身正常生活的状态下偶尔纵容自己一下,”杜屹北很认真地答,“比如你可以上午或者下午喝咖啡,解解馋。晚上明知道影响睡眠还要喝,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看许莘一脸恶作剧的表情,杜屹北也不怀好意地补充一句:“再说你今天见了我,明天就挂两个黑眼圈,别人会不会多想……我就不知道了。” 许莘咳嗽两声,哭笑不得:她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大夫不仅反应敏捷,而且还挺善于抓人软肋。看来这小大夫的品性还真是很对她的胃口,既不抠门也不扭捏,举手投足间都挺大方,虽然是医学世家长大,但并没有让人无法忍受的洁癖。他能带她吃风味小店里的特色菜,也能陪她在咖啡馆里喝奶茶——虽然连许莘自己都知道奶茶其实远没有温开水健康,但就冲着杜屹北这份不随便指摘他人生活习惯的优点,许莘已然十分满意。 她一边喝奶茶一边好奇地问:“在儿科做医生,吵不吵? “还好吧,”杜屹北笑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丝毫没有上次聚餐时的眉飞色舞,反倒是种宁静温润的气质,倒是很衬一个中医师给人的习惯印象,“化验室比较吵,因为小孩子怕抽血。” 他话音未落,突然手机响起来,他看看手机屏幕,乐了,对许莘说:“我哥,蒋明波。” (5)下 杜屹北一边说一边接起电话:“哥,有事吗?” 不知蒋明波说了些什么,只听见杜屹北点头说“好”、“行”、“我真同情你”……然后才挂断了电话。 看许莘一脸很好奇的表情,杜屹北无奈地解释:“我哥今晚要来找我住。” “你们兄弟俩的感情挺好的!”许莘感叹。 “感情是不错,不过我更是我哥的避难所,”杜屹北叹口气,“我有时候都觉得很庆幸,虽然我妈那人很唠叨,但好歹不像我大姑那么难缠。” “你大姑?”许莘不明白,“那就是蒋医生的妈妈?” “是啊,”杜屹北摇头,“她这人,怎么说呢,人还是挺好的,就是……” 他冥思苦想一阵:“就是有点太苛刻了。” “苛刻?”许莘依然很纳闷。 “就是说她和我们的审美不太一样,她能看上的姑娘我哥都看不上,可是我哥看上的姑娘她都能挑出毛病来。” “哦,我明白了,”许莘点头,选了个中性词来修饰,“就是说她挺有主见的。” “那是太有主见了,”杜屹北很无奈,“像我表姐,就是蒋明波的亲姐姐,人家和男朋友谈得挺好的,就是被我大姑生生拆散的!其实我大姑也是为了我表姐好,她怕我表姐嫁到农村婆婆家会吃苦,所以极力反对她嫁给一个农村出来的小伙子。当然那人我是没见过,不过我觉得换了我妈是不会这么强硬的。” 许莘点点头:“你家是知识分子家庭嘛,应该还是挺开明的。” “其实我爸挺迂腐,还挺保守,”杜屹北好像卯足了劲要给许莘讲解自家的人物特征,优缺点综合介绍以增强全面了解,“不过还是比较尊重我的,找女朋友这件事,当然最后还是我说了算。” 许莘奇怪地看杜屹北一眼,她当然猜到这些话是说给她听的,心里也确实有几分欣慰——这么资优的一个青年才俊,能对自己说这些话,其实也是一种肯定了吧?虽然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会看上自己这个不年轻、不水灵的候选人,不过,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大龄剩女,其实依然可以迎来明媚的春天? 可是对杜屹北其人的了解到底还是比较少,许莘说话很谨慎:“在我家,我爸妈也是很尊重我的意见的。” 杜屹北很高兴:“其实这样最好,看看我表姐就知道,父母虽然是一片好心,有时候也不一定有英明决策。说到底,过日子的是你自己又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判断最重要。” 话说到这里,许莘已经完全明白了——杜屹北这完全就是一种近乎“兜底”的聊天方式了,因为对普通的陌生人或者一般的朋友,这种家庭生活类的信息近乎隐私,压根没有拿出来聊天的必要。 她有点不太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难道,真的还能让她遇见一个自己觉得不错的人,而恰巧对方也觉得她不错?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她觉得有点恍惚。 直到又一个电话打来,在杜屹北接电话的刹那,许莘听到一个似乎在哪里听过的称呼:“曼琳姐,你饶了我吧,我又不是110,没有查失踪人口的能力……我知道,可是我这次真的没有私藏我哥……不信你去找啊!行,我给你我家的钥匙,你要是能在我家里、我宿舍里找到我哥,我明天陪他去相亲还不行吗?” 絮叨了几分钟,杜屹北终于叹口气挂断电话,看着许莘抱怨:“我表姐,估计也被我大姑逼得快疯了,跟个警察似的,一个劲问我我哥的下落。我看她就是被我那个警察姐夫给影响的,看谁都像嫌疑犯。” “可是,你好像不仅仅是嫌疑犯,”许莘盯着杜屹北看,“你明明就是同案犯!” “嘿嘿,”杜屹北乐了,“多亏我聪明,给我哥找了个秘密藏身的地方,是我同学出国后委托我帮他照看的房子,那里我姐肯定找不到!” “哦对了,”许莘灵光一闪,“你刚才说,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谁?我姐?”杜屹北看看许莘,“蒋曼琳。怎么,你认识她?” “她在哪里工作?”似乎,记忆中有碎片,一点点拼接到一起。 “原来在人事厅,现在在省政府,”杜屹北好奇地问,“你认识?” 人事厅、蒋曼琳、当警察的丈夫、苛刻的母亲……记忆的碎片终于拼成一块斑驳却也清晰的拼图,许莘倒抽一口冷气——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管大哥的前女友不就叫“蒋曼琳”吗?那么,那个嫌弃管桐是农村出身的女人,岂不就是蒋曼琳和蒋明波的妈、杜屹北所说的“苛刻的”大姑?! “你姐夫,是副省长的儿子吧……”许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说出这句话,内心有个声音在叫嚣——否定我,求求你否定我,就说我说的不对,完全是杜撰…… 可是真遗憾,因为杜屹北完全是一副被吓到的表情:“这个你都知道?你认识我姐?” “呵呵,不熟,完全不熟,”许莘好不容易扯出个笑容,还半死不活的,“好像,顾小影那个被人挑剩下的老公,就是你表姐的前男友……他们,就是你刚刚说被活活拆散的那一对。” 杜屹北张张嘴,半晌才说:“不会这么巧吧……” “我想会的。”许莘苦笑。她想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呢——好不容易遇见个自己觉得不错、对方也觉得自己不错的男人,可是居然有这么一家子恐怖的亲戚,还生活在一个距离自己无比遥远的大宅门里……自己要不要速速闪人? 这么想着的工夫,行动已经先于大脑作出判断,许莘迅速看看手表笑一笑:“时间不早了,咱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杜屹北愣一下,似乎没想到才晚上七点半就算“不早了”,而且刚刚明明聊得好好的,怎么就变成急着要走了?就因为说到蒋曼琳? 来自儿科医生的敏感令杜屹北当机立断:“不晚,再聊会儿!” 许莘瞠目结舌,已经站起来一半的身子生生被探身过来的杜屹北给按下去——作为一名有着丰富相亲经验的大龄剩女,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魄力、有勇气、有赖皮精神的相亲者! 杜屹北一扫刚才的温和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你怎么了?就因为我表姐之前和你好朋友的老公分手了,你就撂挑子要走?这压根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许莘讪笑:“没有,我只是觉得天色不早了……” 她指指窗外的马路——四月底的晚上七点半已经灯火通明:“再说我就是代表我姐来表示一下谢意,谢完了总得回家啊!” “就是为了代表你姐?”杜屹北看着许莘,一脸的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来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杜屹北医生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来不接受患者家属的任何答谢!” 许莘被这一串自我讴歌呛到了,心想其实这人的语言风格和顾小影有得一拼,怎么看怎么不像学中医的,干脆也开始耍赖皮:“那反正我谢也谢过了,你就当做自己没被答谢好了,咱俩都求个心安理得。” “我是儿科医生,不是儿童,”杜屹北皱眉,“说吧,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没有,你千万别误会,”许莘赔笑,“江老师和我姐就属于乱点鸳鸯谱……” “乱点鸳鸯谱?”杜屹北抱着胳膊端详许莘,“虽然我来这里的确是因为我师兄给派了任务,但聊了这么多之后,我觉得已经自觉自愿地想认识你了。你呢?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我对你挺有好感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俩也算愧对这三十岁的年纪了。” “我才二十八!”许莘磨牙,一边磨一边淌冷汗,内心充满敬仰——真看不出来这小大夫还挺有魄力啊!更看不出来自己虽年纪一把了但魅力犹存啊! “二十八离三十也不远,”杜屹北也豁出去了,看着许莘喷火的眼不怕死地谏言,“我说白了吧,我这人优点和缺点都挺明显的,优点就是负责任、比较勤奋、还算细心,缺点就是工作太忙,随叫随到。以前因为这个事耽误了不少次相亲活动,给人家姑娘留下的印象也不好。我觉得咱俩认识在先,相亲在后,说起来也不算纯粹意义上的相亲,也是挺有缘分的,你说是不是?” “不是!”许莘当机立断,“咱俩其实挺不合适的!咱俩行业距离太远,将来会没有共同语言,做不到相互理解!” “怎么远了?你是童书编辑,我是儿科医生,我们都从事着充满爱心的工作,为祖国的花骨朵呕心沥血、勤奋工作,咱怎么远了?”杜屹北一旦豁出去了就甩开全部的温和而变得步步紧逼! 许莘吓一跳,心想反正你豁出去了那我也豁出去得了,干脆瞪眼道:“你可以反驳,也可以认为我污蔑,但是我还是得说我的心里话,而且话糙理不糙——你听好了,我就是觉得你那大姑太势利了,跟这种人做亲戚我有心理压力!看你和你哥感情这么好,估计也是你大姑家的常客,我就不打算趟这个浑水了,免得我以后每次进她家门还得温习一遍嫌贫爱富的经典案例。再说你家家学渊源,你爷爷的名字我在报纸上、电视上都见过,简直是如雷贯耳,所以你也算是名门之后了,你家要是能看上我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那就真成了灰姑娘传奇——可是偏偏,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传奇。” 许莘喘口气,见杜屹北张口打算说什么,打个暂停的手势继续抢夺话语权:“杜大夫你这人真的挺好的,对我姐帮助也很大,我觉得你是个很有爱心的人,希望以后不要对我外甥女有成见,毕竟我们还得去你那里给果果看病。你也看见了,果果没有爸爸,怪可怜的,你别歧视她。再说我这个人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年轻小姑娘那么耗得起,我就想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虽然你条件挺好,可是你的亲戚、你家的背景都太彪悍了……所以咱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虽然我不明白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但我还是得说,谢谢你,真的,你增强了我今后在相亲道路上的信心与勇气,能够让我继续勇敢地面对生活。虽然前路很曲折,但因为你这么优秀的人都能看上我,这使我相信我终究可以找到光明的未来!” 许莘前半段如唐僧念经后半段如烈士陈词般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段话之后,也不管杜屹北已经完全僵滞了的表情,抓起包扬长而去。直等到发动了车子汇入到马路上流淌的车河中去之后,许莘才叹息:说到底,她还真是个顾小影口中的“废物点心”。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年纪大了,硬撑着等到今天便越发谨慎了……她居然还真的能被这个突发事件吓得抱头鼠窜? 唉,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她对源远流长的杜氏家族的莫名恐惧,其实杜屹北真的是个打着灯笼没处找的结婚对象了……回家的路上,许莘一边扼腕叹息,一边趁等红灯的间歇给顾小影发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大八卦,只能面谈! 过会,顾小影回复:五月三日去你姐家,我给你们带了蒲荫当地的新蜂蜜。 可是,这也是第一次,食物的到来居然无法冲淡许莘心中若有若无的遗憾……她再看看手机,想想杜屹北,终于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 过了一个村……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一个店? (6) 另一路,段斐抱着果果回家,然而在楼下,段斐一抬头,居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孟旭?! 那一瞬间,段斐的心情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直到几秒种后,伴随着果果的一声咳嗽,段斐才从呆怔中惊醒,冲孟旭点点头,准备越过他身边回家。 然而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孟旭突然问:“孩子病了?”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段斐觉得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梦里,多少次,她都幻想这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说这句话,支撑自己,陪她走过果果婴孩时代每一次疾病的困扰。可是,梦醒时分,连她自己都知道,这句话,或许,她一辈子都等不来了。 “妈妈——”果果糯糯的声音在段斐耳边响起,段斐急忙拍拍怀里的女儿,哄着说:“乖,宝贝儿,妈妈在这儿呢,咱们这就回家,妈妈给宝贝儿炖梨吃,好不好?” 果果点点头,又咳嗽几声,咳嗽的时候小手抓紧了妈妈的衣服领子,段斐心疼得也顾不上孟旭的存在,急匆匆地按单元楼门口的保险门,响了几声没人开门,她这才想起父母已经回老家照顾待产的嫂子去了。于是又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钥匙,可是抱着果果,找钥匙都不方便。 见此情景,孟旭伸出手,想要抱过果果,可是段斐突然充满敌意地抱着果果后退一步,紧紧瞪着孟旭看,好像他要抢去她至关重要的宝贝。孟旭愣一下,转而接过段斐手里的包,伸手进去,翻捡一下,准确地找到了段斐的家门钥匙。 段斐心里五味杂陈地盯着孟旭——她自己知道,她的包里有办公室、新校区教工宿舍、档案柜等若干串钥匙,但唯有家门钥匙上拴着一只手工制作的巫毒娃娃钥匙环。 而他,居然还记得她喜欢用自制的巫毒娃娃来拴家门钥匙的习惯! 可是,他似乎从来没有留心过——她一针针、一线线做出来的巫毒娃娃,不是恶魔系、不是诅咒系甚至不是治愈系,而是那款叫做“小王子”的守护系娃娃。据说,这个来自童话世界、温柔善良的小王子,能照顾你、守护你的家人,与你一起度过每个或孤单或快乐的日子……其实,哪怕就在他控诉她“过于强势”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在她心里,压根没有什么会比家、家人更重要。 路灯下,段斐看着那串钥匙和捏着钥匙的那只手,渐渐,连眼眶都酸了。 就这样,那晚,是段斐离婚后第一次和孟旭呆在一起——而这也是自当年“捉奸在床”事件爆发后,孟旭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 他环视四周——很显然,这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当时的简易家具一件不剩地被扔掉。现在,他站在客厅中间,感觉自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静谧的空气里,孟旭站在卧室门口,静静地看段斐给果果换衣服。果果坐在床上,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可是不怎么说话。当然,他也不知道一个两岁的小孩子究竟是不是会说很多话。他只是那么看着她,父女两人两两相望,但仍然没有任何声响。 段斐没有回头,尽管她知道孟旭站在门口,也看见果果眼里好奇的目光,但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干脆当作看不见,自顾自给果果换好睡衣,和声哄女儿:“果果乖,妈妈去给果果做饭吃,一会吃完药妈妈给果果讲故事,好不好?” 果果抬头看看段斐,伸出手往段斐怀里一扑,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吃。” 段斐听见女儿哑着嗓子的声音,心里就快要化成一滩水,只好接着哄:“不吃药,病就不会好,果果病不好,妈妈就不能给果果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像冰糕啊、糖果啊,果果你都不能吃!” 果果果然被不能吃零食的恐吓震慑住了,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弃。看妈妈要把她塞到小被子里,急忙抓住段斐衣襟不松手,一边躲在段斐怀里,一边怯怯地看看她身后的孟旭。段斐知道果果平时不怎么见生人,看见孟旭自然惊讶又害怕,想了想,只好回转身,迎上孟旭的目光。 “吃饭了吗?”段斐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孟旭摇摇头,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今天的行为——似乎就是鬼使神差,他来了,在这里站了几个小时,终于等到她们回家。他想看看果果,看看自己曾经义无反顾放弃掉的妻子和女儿,现在看见了,按理说可以离开了,可是,脚像钉在地上,挪不开。 段斐叹口气:“我去做饭,你——” 她犹豫一下,回头抱起果果,指着孟旭对果果说:“果果要不要听故事?” 果果想点头,可是看看陌生的孟旭,还是害怕地缩在段斐怀里。她把脸贴在段斐颈边,又咳嗽两声,段斐很无奈,只好抱着果果,一边轻轻拍她的后背一边说:“果果,你这样缠着妈妈,妈妈怎么给你做饭吃呢?你不饿吗?” 其实段斐心里更愁的是:该怎么介绍孟旭呢? 按理说,刚才那句话应该是:果果要不要听爸爸给你讲故事? 可是,明明知道这句话没错误,她就是开不了口!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这似乎,是一道坎,一道一下子迈不过去的坎。 孟旭叹口气,看着段斐道:“我去做饭吧。” 他看看缩在段斐怀里的果果,觉得自己似乎也只能帮上这点忙,所以尽量忽略段斐脸上的惊讶和难以置信,挽起袖子看着段斐问:“你打算晚上做什么饭吃?” “鸡蛋面吧,”段斐犹豫一下,“软烂一点的。” 看孟旭点头,段斐再补充一句:“药罐在橱子下面那一层,你帮我洗洗,给果果煎药喝。” 孟旭又点点头,依次按段斐的嘱咐在灶上放好药罐和煮面条的锅,段斐抱着果果继续指挥:“冷水,直接把药放进去泡一会,吃完面条再熬药。” 孟旭一一按照段斐指示的程序泡药、烧水、煮面条……偶尔一恍惚,他觉得似乎中间并没有什么停顿和间隔。 然而段斐心里却没有孟旭那么怀旧——或许她心里更有些疙疙瘩瘩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真的要留孟旭在这里做饭,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就应该拿笤帚把他打出去……可是,他毕竟是果果的父亲,她无法割断这种事实上的血缘。 果果趴在段斐怀里,一直在盯着自己生命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陌生人看。孟旭过了很久,才背对着段斐说:“我想,以后定期能来看看孩子。” 终于等他说出这句段斐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段斐只是深深叹口气——她能反对吗?且不说这本来就是法律赋予孟旭的权利和他本来早就该履行的义务,单说以后面对果果的质问时她所能预料到的那些张口结舌,怕就不是她能应付的。 果果总有一天会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而一场婚姻走到今天这般支离破碎,孩子何其无辜? 段斐吸口气,终于低声答一句:“可以。” 孟旭一愣,手里拿着筷子回头看段斐,见她正视他,面无表情:“既然你决定履行这个义务,那希望不要半途而废,因为孩子的希望是不能轻易打破的。” “至于以后,”段斐咬咬下唇,“或许果果会有自己的新爸爸,也或许会改名改姓,希望你能尊重我作为监护人的意见。” 孟旭猛地顿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段斐——可是他又明知道,这本来就是迟早会到来的事实! 过了很久,直到段斐惊呼一声:“面!” 孟旭才急忙转过身给快要扑出来的面条锅里加一点凉水,然后像以前一样打鸡蛋、加调料……他以前给段斐做过很多次这样的面条,但还是第一次给自己的女儿做。 恍如隔世。 就这样,在两人的沉默中,一餐晚饭结束。孟旭又洗了碗、煎上中药,直到溢出浓浓的药香,孟旭才看看手表,起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的一瞬,谁都没想到,许莘几乎是一头撞进昔日姐夫的怀里,然后在晕头涨脑中抬起头,当看见面前那人的脸孔时,一下子懵了。 段斐家门口,孟旭在门内,许莘在门外,离得很近,只隔着一道门槛。段斐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而许莘捂着脑袋自言自语:“撞邪了?幻视?” 她脑袋还晕着,扯着嗓子喊:“姐!我的眼怎么了?怎么看见的人都是变样的?我怎么看见孟旭那个混球了?” “咳咳,”孟旭咳嗽一声,略点一下头,也不知道是在跟谁道别,“我先走了。” 说完,他闪身出了门,匆匆下了楼。 许莘靠在门边愣愣地看着段斐还有她怀里的果果,结巴:“姐……我……见鬼了……” “你没看错,真的是孟旭,”段斐没好气,“快进来,你不是去约会了吗?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 “真的是他?”许莘一声尖叫,“怎么会是他呢?他还有脸来?他来干什么?” 她一边问一边倒吸一口冷气:“不会是来抢果果的吧?姐,他要是敢动这个念头,你告诉我,我灭了他!” “你能怎么灭?杀人碎尸?”段斐翻个白眼,把果果塞进许莘怀里,“进屋吧,我去给果果盛药。” 许莘抱着果果一路跟到厨房门口:“到底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家都撞邪了?” 段斐简明扼要地给许莘讲了一晚上的经过,然后才纳闷地看着许莘:“你撞什么邪了?” 许莘抱着果果,腾不出手来拍大腿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我真撞邪了!我才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啊!你猜杜屹北他家是什么背景?告诉你啊,不仅仅是中医世家!比这个还可怕!他家根本就是256中文和官员世家!” 许莘痛心疾首:“我怎么早不知道他家这么强大呢?蒋明波的亲姐姐居然能PASS掉我心中的楷模管大哥!这样回忆起来,按江岳阳当年的说法,他家就应该是满门政府官员外加一屋子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中医泰斗……阶层差距也太大了!我跟你说你甭劝我,我誓死不从!” “真的?”段斐也很惊讶,“这么狗血的事情都能让你遇上?” “这不是狗血,这就是生活!”许莘把脸埋在果果泛着奶香气的怀里,呜咽,“果果,给小姨个肩膀靠一靠吧,小姨要崩溃了……” 果果“咯咯”笑着拿小手推许莘,笑大了又开始咳嗽,段斐瞪许莘:“你别逗她,她再咳嗽一声我扒了你的皮!” 许莘哀嚎:“你们怎么都这么没人性呢!亏我在拒绝杜屹北的同时还不忘撂话说让他以后别歧视我们果果……” “拒绝?”段斐一边倒药汁一边很好奇,“他表态了?” “表了,”许莘一边拍果果后背一边唉声叹气,“其实这个小大夫的性格还真挺对我胃口。你是没看他当时那模样,还挺爷们儿的呢!可惜了,我就是享受不了这样的大宅门……” “大宅门……”段斐咂摸咂摸这个词儿,想了很久才感慨,“其实生在大宅门里,也不是人家小杜大夫的错啊……” (7) 假期结束前,顾小影拎着四罐新鲜蜂蜜去了段斐家。 门一打开,许莘就像无尾熊一样扑上来,惨叫:“你可来了啊!” 顾小影吓一跳,探头看看房子里,段斐正在给果果喂药,屋子内外洋溢着中药的香气……再四处看看,没什么险情啊? 许莘猛烈摇晃顾小影的肩膀:“大八卦,惊天大八卦!” 顾小影被晃得晕头晕脑,惊讶地问:“还真有八卦?我收到你短信的时候还以为你又谎报军情呢!” 许莘撇嘴:“我是那么不厚道的人吗,那种时间,说不定你和管大哥正缠绵着呢,我没急事的话怎么会找你。” 缠绵……顾小影听见这个词忍不住苦笑一下,转移话题:“说吧,到底什么八卦?” 她一边说话一边走过去把蜂蜜放在茶几上,看果果刚咽下去一口中药,正抱着橙汁大口大口地喝,忍不住摸摸果果的脑袋笑:“果果好乖,喝中药都这么勇敢!” “杜屹北开的药,治咳嗽的,”段斐站起身去刷勺子,笑着解释,“杜医生人真不错,教的方法也好,按他的法子喂药小孩子不会吐。” “好也没用,”许莘听见姐姐又在给杜屹北做广告,一屁股坐到顾小影身边,看着她问,“你知道杜屹北他哥蒋明波的亲姐姐是谁吗?” 顾小影翻白眼:“我又不是户籍民警。” “嘿嘿,”许莘笑一笑,不怀好意,“告诉你吧,是蒋曼琳!记得这个名字吗,你老公的前女友!当年爱的死去活来,却被恶丈母娘一手拆散……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顾小影目瞪口呆听着许莘唱戏一样的调调儿,过半晌才缓过来:“真的啊?” “真的,”许莘赌咒发誓,“为这个原因我都跟杜屹北说了,我俩不合适,他们家大业大的我有压力,还是自求多福吧!” 顾小影还是处于持续的半痴呆状态,好久才反应过来,纳闷:“可是……那不是蒋明波家比较势利吗?你怎么能连坐到杜屹北头上?” “本来就不喜欢很有背景的人,”许莘嘟囔,“我从小还被我爸妈捧在手心里呢,干吗要去别人家当三等公民,被人挑来挑去啊!” “人家好像还没开始挑剔你什么吧?”段斐洗完药碗回来,看果果已经开始坐在沙发上专心摆弄许莘带来的芭比娃娃,也便不管她,只是看着许莘说,“早就跟你说过,你之所以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男朋友,就是你自己太挑剔!你嫌这个长得不好,嫌那个性格不好,好不容易遇见各方面都不错的,你又开始嫌弃人家家境太好……我说莘莘你是不是真的打算独善其身一辈子?” “我不是嫌弃,我是畏惧!”许莘气疯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如此为闺蜜着想,不要搞狗血言情剧,可是怎么她们都站在杜屹北一边! “人家家里人你还没接触呢,畏惧啥?”顾小影眼前最愁闷的显然已经不是一个还没有正式出场的蒋曼琳,所以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倒是远多于防备,还没忘劝许莘,“我觉得师姐说的对,你得去见见,要是他们不喜欢咱,那咱还不伺候了呢!可是万一人家就是相中了你,你错过小大夫多可惜!” “你们不知道他们那一大家子亲戚有多恐怖!”许莘愁眉苦脸,“我都没记清楚,好像是有一个叔叔、N个姑姑、N+1个姨妈……我听听都头晕。” “亲戚多有什么不好?”顾小影想想管桐家,再想想自己家,很是感叹于这种遥不可及,“亲戚多了彼此还能多个照应,多么幸福……” “我跟你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许莘不客气地说,“你们这种简单家庭出生的小孩是完全不能理解我们从一个庞大家族中出身的孩子的痛苦的!” “你家大吗?你不就师姐这么一个表姐?”顾小影眨眨眼。 “那是我妈这边,”许莘咧嘴笑一笑,“你问我姐,我爸那边有多少亲戚?我们家过年要跑多少户人家拜年?聚餐的时候要摆几桌,吃完饭要洗多少碗,倒多少袋垃圾,收拾多少箱啤酒瓶……” 顾小影受惊地看看段斐,只见她摊摊手,憋笑道:“也不是很多,不就是有一个伯伯五个姑姑吗……再说莘莘多贤惠啊,常年的熏陶使你精通于洗碗技巧,一百多个碗碟很快就可以洗好嘛……” “一百多个……”顾小影抽口冷气,同情地看看许莘,点点头,“那我理解你了。” 许莘还没等递给顾小影一个欣慰的眼神,又听见她说:“可是小大夫人真的不错,我还一个医生都不认识呢,如果能有一个变成我们自家人嘛……” 段斐也帮腔:“我也想认识个医生。” 许莘恶狠狠地看段斐:“你这是卖妹求荣!你怎么不想一想,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没有女朋友?谁知道是不是有毛病!” “这不是理由,”顾小影挥挥手,“我问过江老师了,人家原来有女朋友的,毕业后分在两地工作,慢慢的也就分开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段斐摇头叹息,“莘莘你扪心自问,这话到底是说给我们听的,还是想麻痹你自己的?我才不信你一点都不动心。” “就说我的时候有本事,”许莘瞥段斐,转移话题,“你还没说孟旭的事情呢!” “孟旭怎么了?”顾小影很惊愕,成功地被转移注意力。 段斐无奈,只好把孟旭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顾小影更惊诧了。 “他要干什么?复婚?”顾小影猜测。 “虽然你这个猜测也是个噩耗,不过比莘莘的猜测让我安心点,”段斐苦笑,“其实一开始我和莘莘的想法一样,以为他是来抢孩子的。” “我是觉得他要抢早抢了,既然想要孩子就不会拖到今天。”顾小影从逻辑的角度进行解释。 结果瞬间被许莘推翻:“那也不一定,那时候他还生猛着呢,万一最近他发现自己突然失去生育能力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他肯定会对果果下手!” “嘶——”顾小影和段斐同时倒抽一口冷气,看着许莘。 过很久顾小影才感叹:“姊妹你不写小说可惜了……” 段斐点头:“不当警察也可惜了……” 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大笑出声。 许莘想了想,也讪笑道:“其实我平时是个厚道人。” “欲盖弥彰……”顾小影摇头叹息。 “此地无银……”段斐也摇头叹息。 许莘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苦闷地想:难道自己刚才的想法不算替天行道? 顾小影感慨完了也有些失落,她想这个“五一”节果然是惊心动魄、非同凡响的一个节日啊:许莘遭遇了狗血姻缘,段斐重逢了负心前夫,她自己远赴蒲荫却无功而返,还把自家男人折磨得有苦难言……多么异彩纷呈的人生。 可是,许莘可以倾诉自己的纠结,段斐可以陈述自己的恐惧,而她顾小影什么都不能说。 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苦恼与实实在在的隐私,就是烂在泥土里,都只能是个秘密。 可是,负担一个无从辩白的秘密,显然比想象中累多了。 罗心萍打电话来的时候是晚上,顾小影听完了八卦蹭完了饭,观看完果果洗澡还使劲亲了几口果果胖乎乎的小脚丫,这才心满意足地往自己家走。刚进门,就听见家里电话响。 罗心萍显然是放假没见闺女回娘家,内心郁闷,语调就很哀怨:“影影你放假都不回家。” 顾小影“嘿嘿”笑两声:“妈妈,你在我小的时候,不管放假不放假都不怎么回家。” 罗心萍很不服气:“胡说,我不回家我睡哪儿?” “我是说你勤奋工作,”顾小影躺在沙发上哼哼,“你那时候是个事业女性,才不搭理我呢。你们市政府忙得团团转,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么,反正我只记得我天天自己啃着凉馒头站门口翘首以盼,结果爹不见影,娘不见踪。” “你个没良心的孩子,没有爹娘你怎么长这么大的?”罗心萍不认账,“你前几天还说想吃我做的饭呢!” “妈,你现在挺有女人味的,”顾小影情真意切地赞扬,“你年轻的时候没现在这么贤妻良母,我记得那时候你连饺子都不会包。你看你现在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人是会变的,”罗心萍毫不客气,“我年轻的时候追求事业成功,现在的追求是含饴弄孙,你们完成任务没有?” “啊——”顾小影惨叫,“你们要逼死我啊!” “谁逼你了?”罗心萍恨铁不成钢,“你们怎么这么自私啊,只想着自己玩,你不看看生孩子晚对孩子也不公平啊,身体素质受影响不说,将来就业压力也大!” “不是吧,还没生出来就琢磨就业,”顾小影很无语,但当务之急是先找理由应付眼前新一轮的轰炸,“妈,咱有代沟,我们这一代人的想法和你们不一样。我们生孩子是生来做朋友了,要陪他们一起长大,所以总得等到我们各方面准备都做好以后才能下手。” “你们还要做什么准备?”罗心萍纳闷了,“你们有房子,虽然旧点,但省委宿舍的大环境还是不错的;工作也比较稳定,虽然管桐离得远点,但是当年我生你的时候你爸也在挂职啊;年龄也挺合适,今年二十八,生出来二十九,身体素质应该也没问题……” 身体素质……顾小影苦笑了,她要怎么告诉顾妈:就算身体素质没问题,某些重要机能也是能罢工的! 她不想要孩子吗?她想,她做梦都想,她都想疯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可能也是魔怔了,反正就是从以前的不想要小孩子,嫌烦,到今天想孩子想到看见谁家的孩子都想过去摸一摸、亲一口,她觉得这变化速度快得让自己都莫名其妙。 可是有用吗?生孩子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她好不容易说服管桐配合了,可是子弹卡壳她有什么办法? 电话里的罗心萍还在摆事实讲道理:“影影啊,你听妈妈说,虽然你现在不着急要孩子,但是将来你真的会发现早生孩子没坏处。因为那样的话,你自己恢复快,孩子也健康。等他上学了你还有精力照顾他,等他大学毕业工作了你才五十多岁,也不耽误你退休以后到处去玩玩、看看,享受一下人生……” 顾小影“嗯嗯”地听着,苦笑:她怎么觉得自己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呢? 男人嫌自己太着急,爹妈嫌自己太拖拉……怎么恶人都是她在做? 晚上睡觉前,顾小影想起了《名侦探柯南》里那个永远的小学二年级生柯南小朋友,他就喜欢义正词严地说: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是啊,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可是这个真相怎么才能摆脱悲剧的范畴,变成一部喜剧呢? 顾小影没辙了。 (8) 如果说顾小影觉得生活是出悲剧,那么对许莘来说应该是悲喜交加——周末的早晨,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许莘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杜屹北”三个字,心想:难道对自己而言,在大好春光的照耀下,会是桃花朵朵开? 犹豫了一会,直到手机铃声响完了第一遍,又开始响第二遍,许莘才接起来,努力和颜悦色道:“杜医生,早。” “早,”杜屹北带着笑音,“今天有空吗?” 许莘想买卖不成仁义在,自己犯不着得罪杜屹北,便老老实实答:“有。” “那你打算干什么?” “宅。”许莘一句话一个字,惜字如金。 杜屹北笑了:“开窗,我在你楼下。” 许莘大惊,推开窗往下看,真的看见杜屹北站在她家楼下! 然后听见手机听筒里杜屹北的声音:“我给你外甥女配的药,你下楼拿上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许莘半天没回过神来,还趴在窗口对着手机问。 “江岳阳说的,”杜屹北远远地抬手晃晃手里的药包,“还要不要了?果果不咳嗽了?” 说到果果,许莘不仅心软,而且瞬间觉得杜屹北真是个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男人!所以也没怎么多想,转身就准备下楼。只是走到门口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豁出去——反正都不打算跟人家好了,打扮那么周到也没用,反倒是让人家在楼下等太久会比较不礼貌,那换不换正式外套也无所谓了。 一旦想明白了,许莘的动作就很快,于是杜屹北没等多久就见一个穿着碎花睡衣的女孩子从楼上跑下来,跑到他跟前的时候还略微有点喘。杜屹北低头,看她穿着米老鼠拖鞋,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他一笑,颊上的两个酒窝露出来,许莘一下子就看呆了——周末早晨的阳光里,整个小区似乎还很安静,许莘有点恍惚地想:难道自己真要把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再扔出去吗? 杜屹北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别人眼里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馅饼,只是笑着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有点像我们院里的小护士了。” 许莘咽咽口水,恢复一点清醒,转移话题:“小护士……都很年轻吧,那咱没法比。” 杜屹北居然点点头,很为难地琢磨:“可是跟护士长也没法比,她都四十了。” 许莘翻翻白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和他讨论这么没有意义的问题,干脆接过中药包道:“谢谢你,改天叫上江老师,一起吃饭表示感谢。” 听到这种斩钉截铁的逐客令,杜屹北无奈地叹气:“这不公平,许莘。如果说你觉得我性格不好或者有什么人品上的硬伤,那我认了。可是你就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淘汰我,那我也太冤了。” “杜医生,其实我真的很纳闷,你说你怎么会看上我呢?”许莘是说心里话,眼神真诚,“我这人吧,其实没什么特点,工作一般,长得不漂亮,不是本地人,年纪偏大点,家务活也不是很精通……可能有限的优点就是待人比较诚恳,工作还算勤勉,可这也不算什么啊。” “我看上你当然是因为我欣赏你,”杜屹北并不掩饰,“我从来不觉得漂亮有多么重要,我们医院很多小护士都挺漂亮的,要说起来还都是学医的,按你的理论就更该有共同语言才对。但实际上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找女朋友也强调眼缘的。我欣赏你的气质、你的思想、你在细节处所表现出来的一些良好的品质,而且,我觉得你挺漂亮的。” 能被这么优质的小伙子夸奖,许莘觉得自己这次真的圆满了。可是她的理智仍然在顽强地坚守阵地:“杜医生,你听我说,我这人其实品质一般——比如说我忍让到一定程度肯定会揭竿而起的,所以我脾气也不是很好。毕竟我从小也是被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所以我不愿意去大宅门里委屈自己,你能理解吗?” “大宅门?”杜屹北纳闷地看着许莘,“你说我家是大宅门?怎么会呢,我们就是很普通的人家啊!” “普通?”许莘笑了,“连我这个平日里只看童话书的人都知道你姥姥写的养生类书籍在全国卖得有多火!而你爷爷是拿国务院津贴的老专家,在省里俨然是一宝。至于你家大大小小的官员……杜医生,你应该找个家境更好的姑娘才算门当户对!” 杜屹北显然没想到简单的寒暄居然能深入到这个程度,他看看四周,虽是五月,但这天的风有点大,许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站在他面前,眼神亮亮的,表情很认真,两只胳膊不自觉地环抱住自己。杜屹北叹口气,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伸手准备给许莘披上。许莘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带着明显的抗拒。杜屹北愣一下,抬头看看许莘有些迷茫的眼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果断地把衣服往许莘身后一披。许莘使劲往后躲,杜屹北把衣服往前一拽,结果惯性作用下,许莘一头撞进杜屹北怀里去! 许莘彻底石化了…… 结果,那天许莘压根不知道杜屹北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甚至不记得他究竟把自己捂在他怀里多久。反正当时她全身的血管已经快爆裂了,也觉不出冷来。她只隐约记得杜屹北说了句:“送药去吧,改天再给你打电话。” 那就是说,这事儿还没完了? 早晨的春风里,许莘木然地低头看看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再抬头看看杜屹北离开的方向,她到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想:这次,究竟是自己真的撞了大运,还是这个世界玄幻了? 所以说这一年的五月真是个充满转折的时节——这个月,管县长第一次认识到生孩子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小杜大夫开始穷追猛打,用短信、电话等形式摆明了自己不抛弃、不放弃的坚定立场;就连负心人孟旭都良心发现地想要找回做父亲的感觉……然而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江岳阳。 因为,这次,他真的、真的动心了。 那个让他动心的人,是段斐。 其实只要往前倒数三个月,江岳阳仍然觉得自己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倒不是说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不好,而是可供挑选的余地那么大,自己为什么要给人家做“后爸”?讲职业、样貌、学历、性格、收入、家境……自己哪点也不差,至于去帮别人养孩子吗? 可是遇见了才会知道:往往,你爱上的,不是一个离婚后带着孩子的女人,而仅仅是“这一个女人”——这一个,而不是别的;别的再好,也不是这一个。 周五下午,江岳阳去理工大学办事,临近傍晚时才从行政楼出来,远远地就看见段斐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两袋子大米。江岳阳想要打招呼的时候她已经摇摇晃晃地骑上车子往北面的教工宿舍区拐过去,江岳阳顿一下,还是发动了自己新买的“福克斯”追上去。 从行政楼到教工宿舍区不算远,可惜有的路太窄,段斐骑着自行车能穿过去,江岳阳却要开车绕圈才能跟上。结果四个轮子的还是比两个轮子的晚一步到宿舍楼门口,江岳阳车还没停好,段斐已经拎着两包大米上了楼。 江岳阳在后面看得瞠目结舌:每包二十斤重的大米,段斐左手一包,右手一包,一鼓作气地往楼上走。江岳阳好不容易找到不妨碍行人走路的位置停下车,锁好,快步追上楼去,结果直到上了四楼才看见暂时放下大米袋子在休息的段斐。 江岳阳抬头喊一声:“段斐!” 段斐一边擦汗一边探头过来,看见是江岳阳,笑了:“怎么在这里都能遇见你?你来找人?” “我找你,”江岳阳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伸手接过大米袋子,“给我,我帮你拎。” “不用,”段斐还扯着大米袋子不撒手,“我有力气。” “你有力气也不用拿大米袋子练手啊!”江岳阳叹口气,“找个学生帮你扛上来不就行了?” “用不着,要是三四袋就找人帮忙……这才两袋,”段斐摇摇头,看看江岳阳的架势,还是松了手,笑一笑,“上次家里刷墙,三四十斤的腻子我一次两包,没怎么歇就拎上五楼。” 江岳阳看看段斐被勒红了的手掌,心里有难以形容的感觉在一下下地起伏。以前,他像所有那些更熟悉孟旭一点的男人一样,清一色都站在孟旭的角度上理解问题——在他们看来,段斐太强势,牢牢把持着一个家庭的话语权不放手。也要强,忙起工作来的时候甚至顾不上自己家,实在算不上是个贤惠的老婆。虽然优点也很明显,但并不是男人们中意的类型。孟旭离婚后,他算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渐渐有些同情段斐,也渐渐开始鄙视孟旭。可是除他以外的绝大多数人依然站在孟旭一边,偶尔有男同事还艳羡地表示“孟旭是个有福的人啊,升官发财甩老婆”……这种大环境下,他再同情段斐,再鄙视孟旭,也终究还是隔了些若有若无的隔膜,让一些感受变得模糊、不分明。 然而今天,看看这个段斐,他有些心酸——他不知道,这样泼辣能干的段斐,是一直以来的性格使然,还是半路离婚的生活所迫? 一边的段斐看出江岳阳在发愣,也不知道他愣什么,还笑一笑说:“怎么,吓着了?上楼,晚上在我家吃饭吧。” 江岳阳回过神来,拎起两包大米一边上楼一边笑着答:“好啊!” 这其实是江岳阳第一次进段斐家。 以前和孟旭虽然是一个学校的同事,但工作范围不搭界,见面不过就是打个招呼,也没必要登门拜访。后来孟旭和段斐离婚了,虽然江岳阳没少见段斐,但基本都是在顾小影招呼的聚会中,场所不是饭店就是顾小影家。第一次到段斐家,江岳阳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下:其实,这还真是个贤惠的女人…… 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屋子里整齐有序,干干净净。房子的装修风格很简单,算不上时尚摩登,但实用功能强大——吊柜、角柜、边柜,没有浪费的区域,却也不显得局促。 屋里有浅浅的中药香,江岳阳忍不住问:“谁生病了,还要熬药?” “果果咳嗽,杜医生给开了中药,”段斐从厨房端茶壶茶杯出来,招呼江岳阳,“坐会儿吧。” “果果呢?”江岳阳看不见果果,很纳闷。 “邻居家呢。系里临时通知去领大米,我带着她不方便,就寄存了,”段斐笑一笑,“你稍等,我去接她回来。” 段斐说着话往门口走,江岳阳坐在沙发上点点头,看她出门。没多久,隔壁的门响,果果跟在段斐身后一路叽叽喳喳地进来:“什么是‘童话世界’啊妈妈?” “你不能去,你太小了,小哥哥才可以去,他都是大孩子了,”段斐一边关门一边指挥果果,“看那边,那是江叔叔,去叫‘叔叔好’。” 果果这才看见客厅里的江岳阳,她歪头认真地看江岳阳几眼,再仰头看看妈妈,没说话,一闪身就躲到了段斐身后。 段斐很无奈,给江岳阳解释:“这孩子从小跟在我和我爸妈身边,看见你这么大年纪的男同志会害怕,包括看见孟旭也这样,你别介意。” 江岳阳在心里叹口气,想了想才说:“其实,应该让果果多接触一下外界……” “我也想啊,可是就算我想‘既当爹又当妈’,也终归只能是女性身份,还能扮演多少角色?”段斐把果果牵到江岳阳面前,苦笑,“给孩子当爸爸,又不只是扛几包大米、腻子就能算完。” 江岳阳心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见果果眨着大眼睛看着他,便朝果果摆摆手:“果果,‘童话世界’怎么了?” 果果不说话,段斐解释:“隔壁的同事要带儿子去新建成的那个‘童话世界’玩,小孩子嘛,好奇心大,果果也想去,可是我觉得她还太小,那么多器材她都没法玩……” “这有什么,”江岳阳看看果果,见她正仰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小手抓着妈妈的衣角,带一脸渴望的表情,便说,“既然是童话世界,肯定会有低幼玩具,去看看也好,小孩子多出去看看会更活泼外向点。” “太远了,”段斐为难地说,“童话世界不是在绣山县?距离市区四五十公里,坐了长途汽车还要转公交,带这么小的孩子出门,要拿的东西也多……” “我陪你们去吧,”江岳阳打断段斐,“周末正好没事,我送你们去。” “你?”段斐惊讶地看着江岳阳。 “我刚买了辆车,正好走长途磨合一下,”江岳阳看着果果,“果果,叔叔带你和妈妈去‘童话世界’玩,你去不去?” 果果眼睛一亮,又仰头看段斐,好像一只小猫一样可怜兮兮的,段斐还犹豫:“这不好,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江岳阳摇摇手,“我刚好有同学在绣山县政府,前几天还说手里有招待券,等我去问问,如果招待券没过期,咱们刚好免费了。” “这合适吗……”段斐继续犹豫。 “怎么不合适?”江岳阳看着段斐,劝她,“去吧去吧,我买了车之后还没跑过长途呢,你要是信得过我的技术,就去陪我磨磨车。” 他这样说了,段飞终于不好再推辞,只好点点头:“那你什么时间方便?” “明天吧,周六,都不上班,”江岳阳终于笑了,看着果果问,“果果,明天我们出去玩,去‘童话世界’,好不好?” “嗯!”果果怯怯地答一声,仰起头一咧嘴,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 看见这个笑容的瞬间,江岳阳和段斐都笑了——虽内心深处有百般滋味,但这笑容一瞬间暖化了一屋子的空气,霎时便洋溢出春天的鸟语花香。 (9) 五月天,当两个大人带一个孩子在游乐场里走着的时候,任谁看来,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亲情画卷吧? 果果果然很开心,第一次不害怕地任江岳阳牵住她的手。中间有花车表演的时候,江岳阳干脆把她举在头顶,果果尖叫着表达自己的兴奋,段斐开始时还害怕果果会掉下来,直到看见周围几乎所有男人都把自己的儿女扛在肩膀上的时候,才放下心来,只是看着江岳阳和果果的背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并不相信江岳阳对自己、对果果好会是因为有什么别的想法——她如今对自己的定位,其实不过就是个离婚的、带着个孩子的过气女人,对自己未来命运的界定,最大的期待不过是对方对果果好一点,至于其它的,年纪多大、是否谢顶、工作是否高尚、薪水几何……都已经不再重要。她习惯了和以前自己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男人相亲,运气好的时候也会有个把四十岁上下未曾婚配的单身老男人撞上来,她消极惯了,也没觉得老男人哪里不好。她只知道,江岳阳这样的男人,可以是活雷锋,可以是好朋友,却不可能是她命定的另一半。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她在江岳阳面前便始终可以表现得很从容大方,哪怕看见他带着果果玩得那么开心,哪怕看见果果趴在他后背上绽放天真笑颜,她都只有感激,不敢也不会想到其它。 直到下午三四点钟,当江岳阳小心翼翼把玩累了睡过去的果果放到后车座上,段斐随之坐进去小心搂住女儿的时候,擦肩而过的瞬间,男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段斐的心脏才微微跳动一小下——这样有依靠的感觉,其实,久违了。 真正受惊的是许莘——当她在段斐家门口看见江岳阳抱着果果上楼的时候,她整个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砸到脚背。 所有人在碰面的一瞬间都愣了,结果还是许莘抢先问:“你们在哪里遇见的?” 江岳阳落落大方:“我们去‘童话世界’了!” 段斐想说什么,张张嘴,却又闭上了,只是走上前去掏出钥匙开门。 许莘感觉自己又晕了一下,忍不住哼哼:“太阳月亮星星就是吉祥的一家……” 结果被段斐拽进屋里:“别站在门口碍事,快进来。” 许莘哼着歌往屋里走,一回头看见果果在江岳阳怀里睡得正香,一脸坏笑:“江老师你抱孩子的姿势挺专业啊!不需要培训直接就能上岗。” 江岳阳抱着果果往卧室走,一边回头看看许莘,摇头叹息:“本来挺好的一个孩子,都跟顾小影那个女魔头学坏了。” 许莘不理江岳阳了,直接黏上段斐,小声在她耳边说:“快交代,你俩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别跟我说G城人都是活雷锋,打死我都不信。” 段斐往卧室看一眼,见江岳阳已经给果果脱了衣服,正在给她盖被子,便放心地进了厨房准备做晚饭,捎带回答许莘的问题:“注意用词,什么‘勾搭’不‘勾搭’的,其实江老师就是个活雷锋。” “江老师人不错的,姐,”许莘趴在厨房门边小声说,语气活像前阵子准备给她和江岳阳牵线的“职业媒婆”顾小影,“你不妨考虑考虑啊。” “你呢,杜医生人也不错,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段斐一边在冰箱里找菜一边敷衍。 “这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啊姐姐,”许莘急了,“杜屹北跟江岳阳没法比!江岳阳虽然老点,但好歹是个身家清白的好青年。” “杜屹北怎么不清白了?”段斐一边淘米一边回头看许莘,“你验过了?没看见‘守宫砂’?” “扑哧”——不厚道的喷笑声来自许莘身后,许莘气势汹汹地回头,刚好对上江岳阳笑得很扭曲的脸孔,气愤地说:“我在帮你说好话!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分不出好坏人呢?” “莘莘啊,”江岳阳一边大笑一边学段斐的语气说话,“不实践是没有发言权的,你不要污蔑我师弟,我可以证明他是个十分、十分清白的人啊!” 真奇怪……那声明显加重了语气的“十分、十分清白”,从江岳阳嘴里说出来,许莘怎么觉得听上去就很邪恶呢…… 那天,从段斐家出来后,许莘一分钟都没耽误,抓紧给顾小影打电话,通报这一天里最重要、最巨大的花边新闻。顾小影正在家里为管桐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周末,却还要出门应酬而感到郁闷,听到许莘汇报的重要消息之后总算缓了口气,感慨:“真好,总还有一个人能过上好日子。” 许莘听得莫名其妙:“难道咱们三个人里,一直都在过好日子的不是你吗?” 顾小影长叹口气,念经一样絮叨:“不好,我现在过得很不好。我讨厌看电视,讨厌广告里有‘求子热线’号码,讨厌无痛人流广告……你说这不是刺激人吗?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这么不惜福呢,我们想要孩子都要不上,她们还抢着堕胎……” 许莘的心脏又被这种无厘头刺激得收缩了一下,咬着牙说:“顾小影,你走火入魔了吧?” “你才走火入魔呢。我刚上网查了查,你都不知道现在要个孩子有多难!论坛里那么多姐妹备孕,有的等了三五年都没要上,有的做人工授精都快把家底折腾光了。其实想想也是,如果生孩子不难,那为什么现在所有电视台都在播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顾小影抱着电话继续叹息,“哦对了,如果你姐跟江岳阳好上了,应该能生二胎吧?得抓紧啊,你姐今年三十了,年纪再大点生孩子很辛苦的……” 许莘彻底抓狂了:“顾小影你是不是掉魂了?不就是怀孕吗,你以前又不是没怀过?至于这么神经兮兮的吗?真不知道你老公怎么受得了你!” “以前……”顾小影琢磨琢磨,“可那毕竟是以前啊。我看网上说,流产也会造成输卵管堵塞,所以我现在很担忧啊!再说一个月才一颗卵子,你以为它那么好命就能遇见成群结队的精子往上撞?” “一颗?”许莘惊讶了,“怎么会只有一颗呢?不是每个月有十几天的时间都是危险期吗,难道不是每个月排十几颗卵子?” 话筒那边,“话痨”顾小影百年不遇地沉默了。 过了一会,许莘才听见顾小影诚恳真挚的祈求:“神啊,请赐我一道天雷吧!” 许莘纳闷:“难道不对吗?我记得安全期是‘前七后八’还是‘前八后七’来着,那剩下的十几天岂不是都很危险?奇怪……为什么不是十几颗……” “姊妹儿,”顾小影愈发诚恳了,“请问你还能更棒槌一点吗?” 许莘纠结了…… 放下电话,顾小影先消化一下关于段斐“第二春”的好消息,再消化一下许莘的棒槌思路,兀自抱着抱枕“呵呵”干笑了几声,然后深深叹息。 她一边叹息,一边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到身边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上硕大的一行字:不射 精症。 感谢万能的搜索引擎,她顾小影足不出户也可以查询疑难杂症。 她对天发誓,她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才在网上搜索“不射 精”三个字的,可她没想到,这居然是一种病症! 那也就是说,有这种情况的人,居然不是一个两个! 顾小影觉得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网上说:“不射 精症通常是指阴 茎虽然能正常勃 起和性 交,但达不到性高 潮和获得性 快感,不能射出精 液;或是在其他情况下可射出精 液,而在阴 道内不射 精。两者统称为不射 精症。这种病主要见于青壮年,处理不当还会影响夫妻感情,甚至导致家庭破裂,给病人带来精神上的苦恼。不射 精症90%以上是由心理因素引起的……” 顾小影看看下面所解释的原因:性无知、精神因素或环境因素所导致的性 抑制、包 皮过长、脊髓损伤……其实她和管桐不符合这里面的任何一条原因,可是偏偏症状却又相似至此。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除了不动声色地用食补的方式介入治疗,她还能干什么? 与此同时,管桐正从原单位省委办公厅的领导家走出来。 其实管桐出门前没有跟顾小影交代清楚:他不是去应酬,而是去看望自己以前的顶头上司,主要也是为了谈下一步是回省委还是继续留在地方工作的问题。 面对自己一直很欣赏的这个年轻人,领导也直言不讳:不久后要进行干部调整,如果管桐愿意回来,厅里很欢迎。毕竟任何机关在任何时候,都缺踏实肯干且能写一手漂亮公文的年轻人。只可惜,按照管桐的表现,留在地方上还有希望换个县当县长,解决正处级实职,若回办公厅,则只能按副处级平级调动。 领导言语间颇有惋惜,但因为这个结果早在管桐意料之中,所以也不觉得多么遗憾或是委屈。反倒是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想起顾小影,便会有心疼的滋味慢慢浮上管桐心头,他知道,无论这丫头干出怎样光怪陆离的事情,他都能理解。 说到底,向来是他对不住她多一点。 这种内疚的情绪也在管桐进了家门,一抬头看见满桌子热饭热菜后膨胀到了最大:有人在等自己,在给自己做一桌子饭菜,这就是“家”的感觉啊!这么温暖的感觉,他怎会想要拒绝?更何况两年的分别也够久了,尽管前途上或许会耽误稍许,但他终究不能再让她等下去……看着厨房里那个忙进忙出的身影,管桐也悄悄下了回来的决心。 然而,是吃着吃着晚饭他才发现,食物好像……都很有特点? 凉菜是拌猪肝,热菜是韭菜炒肉和葱炖猪蹄,粥是山药莲子粥……管桐一手端着米饭碗,一手拿着筷子僵在半空中,大脑很费劲地转了几转,扭头看顾小影,艰难地问:“老婆,现在是春天,你这些菜做的……不怕上火?” 顾小影正在喝汤,拨冗抬头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看着管桐答:“怎么会呢?都是健康食品。” “是挺健康的,”管桐点点头,表情很委屈,“这也太健康了……” 顾小影笑了,一边笑一边又给管桐盛粥:“老公喝粥,补补。” “我饱了,喝不完那么多。”管桐端着碗闪开,显然很抗拒这碗粥背后的居心叵测。 “这是好东西,”顾小影跟哄孩子似的,拿着汤匙张大嘴做示范,“过来,张嘴,啊——” 管桐瞥顾小影一眼,自顾自低头吃菜。顾小影诱惑无效,晃晃脑袋继续吃饭。中间管桐欲说还休地看了顾小影几次,见她若无其事的那副样子,终于忍不住了,看着汤碗问:“老婆,你也不怕补大了?” 顾小影终于笑出声,还没等说话就见管桐悲愤地控诉:“你还不如直接给我吃壮阳药!” “那倒用不着,”顾小影腾出手拍拍管桐的肩膀,表情慈祥,“其实我老公还是蛮厉害的!时间持久,抗撕咬能力强。食补就好啦!” “咳咳……”管桐呛着了,愤怒地抬头看一眼顾小影,见她若无其事地扭回头去看电视上的综艺节目,心想她这话还不如不说呢,这是多么赤 裸裸的侮辱啊! 为了给自己正名,当天晚上管桐就决心发愤图强——但是没想到,还没等他压到顾小影身上,那点昭然若揭的念头已经被识破,就见顾小影一边推推他,一边不解风情地说:“老公,你忍忍,攒着啊,过几天再用!” 听到这句话,管桐的那点热情顷刻间就好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样,“噗”地便碎了……夜深人静中,管桐郁闷地看着天花板,心想,这样凄惨的时光、这样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心情,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10)上 事实上,一切都比想象中来得要快:六月,管桐接到机关任命,将结束其在蒲荫的工作,回省委办公厅综合室担任副主任。 虽是平调,但仍然令很多人惊讶——作为综合室历史上最年轻的副主任,管桐在担任这份要职的时候,也才不过三十四周岁多一点。 顾小影乐坏了:不仅仅是生孩子的事情终于变得靠谱起来,更重要的是,她终于不用再过那种孤独的、提心吊胆的生活。她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有规律的作息,每天按时做饭,看她的男人心满意足地吃饭,饭后一人一张书桌,学习的学习,工作的工作……日子如此按部就班,幸福温存。 新的生活毫无疑问带来了新的希望,这希望很巨大,甚至战胜了顾小影再次看见“一道杠”时候的沮丧。她第一次可以笑着面对自己又一次备孕失败的事实,告诉自己:没关系,管桐回来了,从现在开始,天天都有希望啦! 这种好情绪一直延续到管桐回机关报到后。 因为本来就是从省委办公厅派出去的干部,所以熟门熟路,管桐在最短时间内便找回了昔日的工作状态:报到第一天晚上,加班到九点;第二天晚上,加班到十点;第三天晚上,加班到十点半……直到周末两天还在加班的时候,顾小影怒了! 她忍不住磨着牙想:综合室……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偏偏还有人火上浇油。 下午管利明打电话来,先问问顾小影最近好吗、管桐好吗,没寒暄上两句就直奔主题:“我听管桐打电话回来说他不在蒲荫干了?回了省城你们就抓紧生孩子吧,现在也不用拿两地分居当理由啦!” 顾小影听见这句话就火冒三丈:什么叫“拿两地分居当理由”?怎么听着跟自己不想要孩子却找借口一样?有这么说话的吗?以前只要顾小影抱怨管利明说话不好听,管桐就会安抚她说“农村不讲究这些,想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你管利明都五六十岁的人了,也不能次次都不说人话啊! 以前你嫌我不生孩子是有病,建议去医院看病;后来又说生不出孩子来就是不下蛋的母鸡;现在居然变成“拿两地分居当理由”了? 敢情我不发威你们都集体拿我当病猫是吧?! 顾小影恨得咬牙切齿,把以上所有话在心里骂了三遍,气得手都哆嗦了,才磨着牙说了句:“爸,等管桐回来我让他给你打电话吧。他加班,我急着出门,挂了啊!” 也没听管利明在那边还持之以恒地絮叨,顾小影“啪”地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气得鼓鼓的。 其实说要出门,当然也是撒谎——顾小影觉得按自己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只要离开这个家门极有可能一触即发,从而无法遏制自己的暴力欲望。所以为了社会的安定和谐,她哪儿也不能去。 可是越想心里越不甘心。闷了半分钟,顾小影拿起电话往家里拨号码,响了两声就被接顾妈起来:“喂,是我姑娘吗?” 顾小影笑了,一边笑一边想:还是有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接着又听见电话那边传来顾爸的声音:“你问她想不想吃虾,我找人给她带点过去。” 顾小影再度感慨地想:看吧,自己的爹妈就是好,怎么看怎么好。 便抢着答:“跟我爸说,我最近不想吃虾,让他别忙活了。等放暑假我回家慢慢吃。” 没想到顾妈的反应无比敏捷:“暑假你要回来?你回来干什么,管桐不是回省委了?” “回了等于没回!”顾小影这下可打开了牢骚篓子,急忙倒苦水,“我原来以为秘书处就够忙的了,怎么现在这个综合室比秘书处还要忙?妈你知道这个综合室是干什么的吗?管桐现在已经彻底看不见人影了,他回家的时候我睡着了,等他上班的时候我还没醒……我这跟两地分居也没有什么区别啊!” “综合室,”顾妈想想,“那不是写材料的吗?主要是领导讲话吧。” “领导讲话不是有政研室吗?既然综合室都能写,还要我爸他们干什么?”顾小影想起自己的老爸就是市委政研室出身,越发想不明白了,既然都能写,干吗还要弄这么多人,分两个部门,全都忙活这同一件事?要按这个逻辑,那做领导的人是不是整天除了讲话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那你讲就讲吧,你也别老是讲、老是讲啊,你讲这么多话不累吗?就算你不累,可下面写讲稿的人多累啊! 顾妈明显很幸灾乐祸,抓紧回头问顾爸:“你姑娘问,既然有了综合室,还要政研室干什么?” “我们还有调研工作之类的一大摊活儿呢,好歹也是领导的参谋和助手,”顾爸手持报纸抬头,从眼镜上方瞥顾妈一眼,“让她暑假别回来了,在家老老实实待着。管桐都累成那样了,她回来算什么?再说写材料也不是365天都写,闲着没事的时候抓紧生孩子,等我退休了就带我外孙子去海边钓鱼。” 顾妈原样复述一遍给顾小影听,顾小影不以为然:“你让我爸别幻想了。他一钓鱼就专心致志,到时候再忘了看孩子,万一我们家宝贝儿掉到海里怎么办?” 顾妈乐不可支地又给顾爸当传声筒,顾爸干脆放下报纸接过话筒:“怎么可能掉到海里呢,不是有那种用来拴小狗的链子?买一条拴孩子腰上,另一头找个地方拴牢了,他想往海里跳都跳不下去!” 顾小影的心情终于大好,忍不住笑出声,心想还是自己的爹妈可爱:虽然都是催着生孩子,可是老爹的催法多么卡通啊……拴小狗……哈哈哈…… 正当她一个人傻笑着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居然传来插钥匙开门的声音,管桐回家了! 顾小影几乎是飞奔到门口,“哗”地拉开门,管桐站在门外吓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听见有人插钥匙开门的声音,没想到梦想成真!”顾小影喜滋滋的,“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饭。” “别做了,难得今天下班早,我带你去看电影,在外边吃吧。”管桐放下包,看着顾小影说。 “真的?!”顾小影乐疯了。 于是那天晚上顾小影就一直都像谈恋爱那会儿似的,自内而外焕发着幸福的光芒——其实有很长时间了,她都是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每次在放映厅里看别人出双入对,女孩子捧着大桶爆米花,她都会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小桶,觉得所谓“零丁洋里叹零丁”,大约也就是这么种心情。那感觉就仿似一叶孤独的小舟,在电影院的人海中飘来飘去,连个方向都找不到。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 顾小影挽着管桐的胳膊,觉得自己的脖子都比以往挺得直! (10)下 只可惜,好气氛在晚上睡觉前被破坏殆尽。 因为即便是晚上十点才看完电影回家,管桐还是坚持要看完当天的资料才睡觉。顾小影早早洗完澡,在床上一边看小说一边等: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直到顾小影哈欠连天,管桐依然在书桌前埋头苦读,没有任何睡觉的意思。 顾小影很不高兴。 不高兴的理由显而易见:疲劳已经使两人之间正常的夫妻生活变得不正常起来。在要孩子这件事情面前,他俩的分歧就在于一个人已经在迫不及待中屡受打击,另一个人却还以为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不过是偶然,从而缺乏正确积极的态度和主观能动性。 顾小影痛定思痛,毅然下床走到管桐身边,毫不犹豫地抢走管桐手中的资料,沉着脸说:“管桐你睡不睡?” “看完这段就睡,”管桐赔笑,“这不是晚上看电影了吗?我的资料都没看完。” “早知道你要看这么多资料,还要影响休息,我完全可以不去看电影!”顾小影生气了,“明明说要好好休息的,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要孩子啊?我盼你回来盼了这么久,所有的压力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膀上,大家都把责任归咎于我,我冤不冤啊?” “别生气,别生气,”管桐急忙安抚,想要拉顾小影的手,却被她使劲甩开,只好说,“这不是今天还不到日子嘛,我看台历了,不是得月底?” “管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养精蓄锐?都攒到月底一起休息的话那叫‘临阵磨枪’,那不叫‘养精蓄锐’!”莫名的委屈涌上来,想起管利明不问青红皂白的呵斥,想起爸妈竭力想要委婉却更折磨人的催促,还有身边每个人每次遇到都会打听的那句“有消息了吗”……自己不经历就永远不会知道,关切或许也会变成可怕的刀,一下下割去你的信心、勇气、沉静、从容,甚至让你变得歇斯底里。 想到这里,顾小影的眼眶渐渐湿了:“在蒲荫发生了什么,你也没忘吧?我之所以不提,是因为我相信那是偶然。可是后来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为什么。如果说刚结婚的时候我会觉得这样是因为咱们和谐、咱们持久,可现在都结婚快三年了,你的状态我不用问都能感受到!” 管桐愣了,他不知道顾小影会说到这个层面,这个层面太隐私也太深入,似乎只需要意会,压根不能言传。而一旦言传,那是一种尊严被悉数扫落在地,管桐皱起眉头,脸色不由自主就冷下来。 偏偏顾小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下午管利明的那个电话,那些话就好像雪上加霜一样压在她的心底,让她变得无比愤怒:“今天下午你爸打电话来,居然说你回来了,以后我就不要拿两地分居当借口不生孩子了……管桐你凭良心说,不生孩子是我的错吗?是我在找借口吗?明明吃中药调理内分泌的那个人是我,每个月算时间记日子的也是我,千里迢迢去蒲荫找你的还是我!可是,偏偏我不能跟任何人说为什么我们每个月都无法完成任务,毕竟这个实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归根结底,不仅是因为我们本来见面次数就少,而且在有限的那几天里你的体力压根撑不住!明明是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快被翻成扑克牌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指责我,为什么你们都要把账算在我头上,我就应该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吗?!” 最后这几声,几乎是吼出来,管桐张口结舌——他不知道管利明又给自己本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捅了这么大个娄子,他内心里也腾地蹿起一股无名火,他甚至想跟管利明吵一架,可那是他爸,是他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欢指手画脚的爸,他老人家就算再喜欢指手画脚,再添乱,他管桐也不能真的豁出去指责他吧? 至于顾小影,他也想跟她吵架,可他知道她的神经已经趋于崩溃,他还能说什么?到头来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在心里憋气:说到风箱里的老鼠,他管桐又何尝不是一只两头受气的倒霉老鼠呢? 就这样,虽然管桐后来什么都没说,但那晚,顾小影终于还是没憋住,借着下午被管利明刺激的由头,狠狠地嚎啕大哭了一场。管桐坐在顾小影身边,想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叹气。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只能把顾小影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了,任她发泄一般在自己胸前狠狠捶了一通,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然后,管桐就这样轻轻拍着顾小影的背,听她啜泣、哽咽,任她把眼泪蹭在自己身上。她冰凉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的时候,他的心脏也似乎随着这凉意略微震颤一下,他再也没有说话,因为内心的沉重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凭感觉,把他心疼的人搂在怀里,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于是,那晚,顾小影用了很久才睡着。 睡前,她苦闷地想:从小到大,自己真的是从来没有遇见比怀孕更艰难的考试! 难道不是吗——从小到大,不管是考大学还是考研究生,至少她知道自己努力了就会有回报。虽然也没考上什么名牌大学,可这最多只能说明她努力得还不够。然而怀孕这件事……唉……试了才会知道,你努力了,很努力很努力了,你恨不得把自家男人榨干了,可到了用验孕棒查成绩的那天,照样提心吊胆,照样名落孙山……现在她知道了,生孩子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决定生一个孩子之前,你要为迎接他(她)而做好充足的思想与物质准备,比如什么时候生孩子、在哪里生孩子、生孩子以后谁来照顾、照顾孩子的人住在哪里、如果没有老人照顾孩子那是否掏得起雇保姆的钱,甚至休产假期间是否会被别人取代现有职务、孩子出生后是否能解决户口问题等,不一而足;好不容易等你做好了准备,开始要孩子了,你才发现彼此的身体状况、疲劳程度、工作压力、居住距离甚至性兴奋度等都成为限制一个孩子到来的因素……说这是一场艰难的考试,夸张吗? 深夜,在胡思乱想中,顾小影终于睡着了。只是不幸的是,要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她才能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连做梦都和考试有关:她竟然梦见自己上了高考考场后,才发现2B铅笔里没有铅芯……不得不说,弗洛伊德这个老头儿真是有点修行——话说这个梦还真是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啊…… (1) 弗洛伊德还说过:爱是过分的估价。 大致意思就是,当你看穿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可能再爱他(她)。 虽然论断得有点绝对,但有时候不是没有道理。 比如现在,当管桐看着蒋曼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透彻而又犀利——他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什么、拥有什么、失去了什么,然而当他看着顾小影的时候,每一次,她给他的生活印象与太多细节,都是新的。 他想,或许这种差异未必源于目光的犀利与否,而只是因为彼此相爱的人本来就容易沉溺于幸福的共同生活当中——从这个角度来说,弗洛伊德的话的确没错:当你开始鞭辟入里地去估价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已经不爱对方了。 就好像他和蒋曼琳,可以触动、可以怀旧、可以神伤,但不爱了。 有趣的是,管桐这一次见到蒋曼琳的时候,他俩的身份神奇地发生了置换——管桐代表着去B城参加会议的省委领导,蒋曼琳则适逢下派到B城挂职□局局长,是典型的地方官员代表。还是在酒桌上,蒋曼琳略有些迟到,进门就被罚酒。管桐想拦都没来得及,眼见着一杯二两半的白酒就被她爽快地喝下去,管桐只能定定地看着蒋曼琳,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是顾小影,他舍得让她这么喝酒吗? 结果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就算是驳了领导的面子,他也得拼命拦下来。 可是对于蒋曼琳,他没法拦:一是没有立场拦,二是对方也未必需要他去保护。 哪怕是她已经有个千疮百孔的胃——关于这一点,管桐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彼时会议结束,他有时间在B城稍事休整。突然得知蒋曼琳前一晚因胃出血而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管桐正准备按照顾小影的指示,去商场里给她买某种尚未在省城设专柜的护肤品。估计顾小影也是早就考虑到他对护肤品一窍不通,所以专程从网站上下载了需购物品的图片、中英文名称、参考价格,整整齐齐打印在一张A4纸上,交代管桐务必办妥。结果管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医院探望病人。 第一眼的感觉,是蒋曼琳的脸色比床单还要白。 管桐进门的时候蒋曼琳正巧醒来,乍看见管桐的一瞬间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直到他坐到病床前,咳嗽一声道:“胃不好还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蒋曼琳终于相信,眼前这个疑似管桐的人影,是活的。 她笑了。 那笑容浅淡而虚弱,透着苍白与乏力,让管桐都有点不忍心看——他弄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尽管她年纪轻轻就解决了正处级实职的职务,走得比他管桐还要平步青云,可是代价这么大,值得吗? 可这些话他到底是没法开口,只能寒暄:“告诉你家里了吗?” 蒋曼琳摇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 “住院还不算大事?”管桐叹口气,“女人何必这么要强,差不多就行了。” “以前,我很羡慕那些能独挡一面的女人,”蒋曼琳答非所问,“我常跟父母去参加一些饭局,应酬一些场合,很小就知道遇见什么人该说怎样的话,代表全家人在酒桌上给长辈们敬酒的时候,祝酒词从来都很推陈出新,人人都说这个小姑娘真是聪明伶俐。长大了,几乎没有别的选择,父母一早就对我灌输考公务员的思想,我也愿意接受父母的荫蔽,而且隐隐地想着一定要干得比他们更出色。事实证明,我干得还不错,人人都知道我有背景,但人人都不能否认我有能力。管桐你知道的,背景和能力,在官场上一个都不能少。少任何一个,你头顶就会有一块玻璃天花板,你明知道玻璃那一边的世界不过如此,但你偏偏无法突破。” 她顿一下,看管桐一眼,见他低下头叹口气,继续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我什么都有了,该付出的也同样得付出……能独挡一面的女人,都总要做些不情不愿的事情的。比如牺牲掉陪伴家里人的时间,来陪些莫名其妙的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要把自己的胃莫名其妙弄出血来。” “那就休息一下……不然,打报告申请回去吧,你公公不会不帮你。”管桐建议。 “何必呢,”蒋曼琳摇摇头,“都已经来了,哪有现在做逃兵的道理。其实一开始他们都不同意我来这里,说是想解决正处级的话,留在省政府也不难,何况孩子也小,□局又累。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当时真的快疯了,我觉得在那个家里一天都没法多待。要么逃避,要么撕破脸……为了儿子,我只能选前者……就当做给彼此个冷静的时间,说不定熬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 “你……”管桐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没想到我会说这些吧?”蒋曼琳看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戏谑的笑,“按我这样要强的性格,我就算是跟任何人说自己不如意,都不会跟你说。凭什么啊,你过得风生水起,我却满目凋零。” “我没这么想,”管桐如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倒是,”蒋曼琳笑得五味杂陈,“我也并不能保证跟你在一起就会每天无忧无虑。我一直有一点不明白,管桐,你说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感情会有保质期吗?会不会总有那么一天,即便没有七年之痒,也会遇上十年之痒……” “这个,我暂时没有发言权,”管桐微微一笑,“我才结婚两年,经验不够丰富。但是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到了彼此依赖的时候,其实就割舍不开了。或者这么说吧,你以为你能割舍,但一旦割裂了,你比谁都疼。” “你以前都不会说这么感性的话,”蒋曼琳笑了,“婚姻果然是能改变一个人。” “其实这是我爱人说的,”管桐笑一下,“她语录太多,其中有一句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她说‘很多命运悲剧都是源于性格悲剧’,仔细想想可能真是这样。不同性格的人做不同性格的事,自然就会换来不同的结局。路是自己选的,或许跟别人有关系,但不是必然的联系。” “她很聪明,”蒋曼琳似是感叹,然后才问,“我听说她比你小很多。” “差不多六岁,”管桐老老实实地答,“按迷信说法,六岁的差距可不算吉利。” “可你们还是在一起了。” “真彼此欣赏就不会在乎这些条条框框,”管桐转头看看床头柜,“你要不要喝点水?水果好像也不能吃……” “你们彼此依赖吗?”蒋曼琳并不回答,只是认真地问,“你明白我说的依赖是什么意思。” “是,我明白,其实就是一种本能的信任、惦念,”管桐看着她,“你也不会不依赖你的家人,但是你不能藏着掖着。这一点我得感激我爱人,她教会我有什么说什么,放在心里没人理解,到头来一个人过得比谁都累。” 蒋曼琳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管桐的手机响,他拿起看一看,自然地接起来:“是我。” “会开完了吧?我要的东西你给我买了吗?”顾小影满怀期待地问。 “我还没去呢,这就去,”管桐看看手表,“下午到家。” “好呀!我给你做爆炒腰花怎么样?我刚对照菜谱学的!”顾小影窃笑。 “我在外面呢,不跟你多说了,”管桐很无奈,“清淡点,一定要清淡。” “山药吧,山药清淡。”顾小影一锤定音,选择的依然是壮阳类蔬菜。 管桐无语了。 挂断电话,一回头就看见蒋曼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见他打完电话,微微一笑:“你爱人?” “是啊,让我给她买化妆品,”管桐抱歉地笑一笑,“我得走了,下午的车。你在这里有人照顾吗?按理说得喝点粥。” “下午单位里有人过来,”蒋曼琳挥挥手,脸色依然苍白,但笑容比刚开始时好看了很多,甚至带了些当年的柔和,“走吧走吧,一路平安。” 管桐也笑一笑,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被唤住了,他转身,看见蒋曼琳脸上有温暖的笑容,她说:“管桐,要个孩子吧,幸福的人应该有个孩子,会更加幸福。” 管桐心里一震,略有些僵硬地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结果回省城的路上,坐在车里,管桐就一直想着蒋曼琳的这句话:要个孩子吧,幸福的人应该有个孩子,会更加幸福。 他想起顾小影近乎走火入魔般的期待,大约,也是憧憬着这样的幸福吧? 女人的心里,果然都是有着天生的母性的。 结果,管桐没想到一回家就撞上顾小影和管利明通电话,看见管桐进门的刹那,顾小影如释重负,急忙对着电话那边说:“爸爸,你稍等,管桐回来了,让他接电话啊。” 说完迫不及待地把电话转到管桐手里,同时没忘记拍拍他的肩,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幸灾乐祸地闪到了一边。 管桐莫名其妙地看看顾小影的表情,接起电话,马上就知道顾小影为什么要如此幸灾乐祸了,因为管利明第一句话就是:“你侄子真争气啊!才二十岁,有儿子了!把你大爷高兴坏了,四代同堂!” “你说这样算不算违反政策?”顾小影在管桐耳边小声问。 “农村哪有那么多政策,”管桐一听这个话题就烦,回头应付一下顾小影,再接着应付管利明,“行,我下次回家给孩子准备压岁钱。” “我没说压岁钱的事!”管利明着急了,“我说的是生孩子的事!” “他生了孩子我就给压岁钱呗。”管桐皱着眉头答。顾小影第一次敬佩地发现她男人装疯卖傻的水平也挺高的。 “说你们两个呢,管桐你多大了!”管利明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大吼,“念这么些书有什么用?念得都生不出孩子来了!” 顾小影叹口气,摇摇头不说话。管桐听见顾小影叹气更烦,忍不住也吼:“那念完初中去打工,十八岁订婚,二十岁结婚生孩子就是好?世世代代当农民,孩子也当留守儿童就是好?你们怎么这么说不明白道理呢?” “管桐你小点声,”顾小影拍拍管桐的肩膀,同情地看看他,“既然说不明白就别说了,你吼那么大声再把老爷子气坏了。” 说完站起身去厨房准备做饭了。管桐又强忍着听管利明说了一两句话,终于忍无可忍,对着电话最后吼一句:“我不说了,挂了。” 还真就把电话挂断了! 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听见管桐大吼一声之后挂断了电话,忍不住摇摇头——结婚快三年了,每次看见管桐和管利明吵架她都觉得很心酸。其实管桐挺孝顺,也是个很好脾气的人,但总能被他爸那些完全无法沟通的观点激得难以冷静。比如生孩子这事儿吧,这在他们家还不是最恐怖的话题。因为最恐怖的话题是,从一开始,管利明就觉得他儿子没用,无论念多少书,无论在多大的机关工作,都没用,没出息! 因为管利明穷怕了。他觉得“钱”是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东西,能赚大钱的人才是有出息的人。在遇见管利明之前,顾小影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宁愿送儿子去打工,也不愿意儿子读研究生;宁愿儿子去给相熟的包工头扛活儿,也不愿儿子去给他听都没听说过的省委领导们当小跟班……管利明甚至一度认为,给包工头扛活儿的人迟早有一天也能当上包工头,不像他儿子,天天仰人鼻息,一个月才赚四千多块。 也是因为这种现状,顾小影才习惯性地在管利明面前复述管桐有多么能干,他是蒲荫最年轻的副县长、是省委办公厅最年轻的综合室副主任、是前途无量的代名词……可是管利明依然觉得这些都太可笑了,因为按他的理解,“要真的是前途无量,怎么不能给家里的亲戚都找个能挣钱的行当,都变成城里人的身份?上次艳艳去省城,他还不是就帮忙找了个去工厂里当工人的活计”? 顾小影兴之所至,会辩论一下:“这就是不念书的坏处,如果管桐那些表弟表妹都能像管桐一样用功,从大学里就不浪费每一分钟,现在也不会沦落到找不到工作的地步。还是那句话,自己不够优秀,就别埋怨社会不公平。若真是不公平得那么畸形,就不会有管桐的今天!” 管利明嗤之以鼻:“所以还是他没本事,要是他是个大老板,自己开个大公司,多少表弟表妹都能有活儿干!” ……向来能说会道的顾小影被这种压根没法沟通的循环式理论打击得眼冒金星,还击无力,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试图跟管利明讲道理了。偶尔,她看着管利明和管桐之间火花四溅的交流场景,还会觉得幸灾乐祸。 不过这一次,顾小影看着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的管桐,也没法继续幸灾乐祸下去了。反倒是悄悄地想,或许她真的应该想点别的办法帮帮忙走走捷径,总是打持久战到底是吃不消的…… (2) 也是这段时间里,许莘劳心又劳力:整整一个六月,因为要举行巡回签售活动,她从广州到重庆,再到成都,然后是上海……一圈晃下来,直到月底才终于回到省城。回来后就开始发高烧,连续两天的体温都在38度以上,直烧到头昏脑胀体力不足。 给段斐打电话哭诉,听见她关切地问:“你得多喝水多休息,你吃什么药了?” 许莘心里温暖一下,心想还是有姐姐好! 结果段斐的第二句就是:“你要不要去中医院看病?小杜医生今天不知道上不上班……” “我不去,去哪个医院都不去中医院!”许莘嘴硬,想翻个白眼,可是连转眼珠都觉得头疼,“坚决不去!万一遇见他,太尴尬。” “有什么好尴尬的,”段斐不以为然,“那么大的医院,你以为就能那么巧地遇见他?再说中药虽然见效慢,但没有副作用,是个好东西。” “中药……”许莘叹息,“你们都被杜屹北收买了吧?怎么现在都变成中医中药的忠实粉丝了?” “要我陪你去医院吗?”段斐继续关切。 “算了吧,你家还有果果呢。大姨和姨夫不是回家照顾你嫂子了吗?你别带果果去医院那种地方,到处都是病菌,”许莘叹口气,“让我想想再说吧。” “那要不你先睡一觉,如果还是不能退烧就给我打电话……唉,其实说真的,我觉得最管用的还是给杜屹北打电话。”为人母者果然唠叨。 “睡了睡了,头好疼,拜拜!”许莘敷衍着挂上电话,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发了会呆,终于还是换了衣服,再找根皮筋把头发束起来,然后带上钱包和病历出了门。 一路上,许莘都在给自己找理由:中医院是我们单位的公费医疗定点单位,不是为了杜屹北,医院那么大,一定不会遇见他……可是无论念叨多少遍,在心底深处,她还是没法欺骗自己——难道她真的不想遇见杜屹北吗? 这个年轻人,长得算不上很帅,个子也不高,但气质温和,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家境好,学历好,难得他还觉得她也好……她得承认,当度过了最初的震惊期之后,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顾小影的那句话有道理:势利的是蒋明波家,怎么能连坐道杜屹北头上? 其实她也不是不想结婚,而且正相反,她是特别特别想结婚。生病的时候,晚上一个人无聊地打发时间的时候,周末逛商场看着别人出双入对的时候,每次出差在陌生城市里走来走去,可是连个问候的人都没有的时候……她都会有些许恍惚:按她这个年纪,在一个省会城市里,年薪十几万的女孩子也算是很争气了吧?她自己买房,自己养车,自己加班加点赚银子——她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踏入“大龄剩女”的行列的? 没错,她很忙,忙着报选题编新书做推广;她的圈子很窄,窄到平日里接触的人除了顾小影、段斐之外剩下的都是同事;她的运气也不好,遇见的相亲对象总会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让她觉得无法接受……可是谁也甭指责她许莘挑剔,因为平心而论,既然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就算再寂寞再孤独再强烈渴望一个靠谱的男人和一段踏实的婚姻,能真的说妥协就妥协吗? 这不现实。 说到底,她这样的女子,除了要一个家,也要爱——是因为彼此相爱,才决定一起建立一个温暖的家。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杜屹北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时,她不可能不动心。 她只是害怕——她都已经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地等到今天了,万一一步踏错,进入了一个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围城,她还出得来吗? 想到这里,许莘的头越发剧烈地疼起来。 她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接到杜屹北的电话——事后很久她才想明白,一定是段斐通风报信,杜屹北才能料事如神。 “是我,”杜屹北已经自来熟地把自我介绍都省了,“你在哪儿?” “我在家。”许莘用手揉着太阳穴,一边在挂号窗口排队一边撒着谎。 “听说你病了?现在怎样了?”杜屹北的语气充满关心,长久以来被寂寞浸泡得趋于麻木的许莘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温柔地跳动了一下,甚至有点热泪盈眶。 “还好,就是头疼。”许莘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几步。队伍挪动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已经接近了挂号窗口。 “你周围怎么那么吵?”杜屹北很怀疑,“你到底在哪儿?” “在家——”话音未落,只听得站在许莘前面的男人大声冲挂号窗口喊一声“我挂杜泽裕专家的号”,许莘顿时觉得自己的耳膜被震聋了一半。 电话里奇迹般地消失了声响。 许莘晃晃手机,听见里面传来忙音,纳闷地举起来看看:通话已结束,才三十九秒。 “到你了,快点。”后面有人催。 许莘“哦”一声,弯腰问窗口里面的人:“我感冒发烧,挂什么科?” “你不用挂号了,出来!”耳边突然出现一个祈使句,紧接着许莘便被人抓住手腕拖出队伍。她手里攥着病历惊讶地扭头——阳光沿侧面的玻璃门一路照过来,洒在杜屹北身上,把白大褂染成了金色。 许莘张口结舌。 杜屹北没好气:“你不是在家吗?” 许莘张张嘴,半晌才说:“祖国是我家。” 杜屹北“扑哧”一下乐了,伸手摸摸许莘的额头:“还烧吗?” “废话,”许莘痛苦地揉揉脑袋,“不发烧来这里干什么?” “来了怎么不找我?”杜屹北看许莘一眼,看她表情木木的没有什么反应,只好叹口气,带她往二楼门诊走。只是手没松,反倒顺势往下一落,牵住许莘的手。 许莘发烧两天,整个人都烧傻了,过很久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自己被杜屹北握住的手,使劲往回抽一抽,没抽出来。再抽一抽……结果杜屹北干脆把拉得更近一些:“病了你就老实点。” 许莘很气闷:“杜屹北你放手。” “不要闹,我带你去看病,”杜屹北扭头看看许莘,“免费的。” “我有公费医疗,不用自费,”许莘有气无力,“你放开手,我大学时候的老师说过,男女之间一拉手性质就变了。” 杜屹北又忍不住笑了:“你这老师多大年纪了?教考古的吧?” “你才考古呢,”许莘嘟囔,“你们全家都是考古的。” “中医这东西本来就是从古人那里传下来的,”杜屹北认真地点点头,“也算考古吧。” 许莘气得没话说了。 也不知道杜屹北三拐两拐地究竟带许莘去了哪个科室,反正许莘只记得坐诊的医生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望闻问切一番后说:“时行感冒,得验血,看看是病毒性还是感染性的。” “验血?”许莘惊讶地看看面前的医生,再抬头看看站在旁边的杜屹北,“中医也要扎针吗?” “楼下都设发热门诊了,”杜屹北煞有介事地补充,“万一是H1N1,还要隔离。” 许莘顿时傻了。 医生看看吓傻了的许莘,没好气地看看杜屹北:“你吓唬她干什么?还有没有医德了?” 他一边说一边开了化验单递给杜屹北,一边安慰许莘:“小姑娘不要怕,现在是特殊时期,检查一下没有坏处。依我看你也没有什么事,过会儿给你开点感冒合剂喝一喝就好了。” 许莘点点头,晕乎乎地起身谢过医生,随着杜屹北往外走。 等化验结果的时候,许莘又开始发晕。 晕,也困,全身的皮肤疼,头也疼,眼睛也疼……似乎哪里都不好受。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往左靠不舒服,往右靠也不舒服,没什么力气,可是也不至于倒下去。 杜屹北看出来了,想了想,站起身,拉过许莘往三楼走。许莘已经没什么反抗的力气,干脆任他拽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了三楼,进到一间休息室里,杜屹北随手锁上门,指指墙角的长沙发:“你可以躺一会儿,休息一下。” 许莘这次都顾不上客气,看见沙发就好像看见亲人一样,想都没想就扑上去。杜屹北看看四周,脱了白大褂给许莘盖在身上,自己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握住许莘的手,轻声说:“睡会儿吧。” 许莘闭着眼,却一下子湿了眼眶。 这是她做梦都想有的场景——只要她觉得害怕、觉得忐忑的时候,有个他,在她身边,给她力量,让她知道自己不孤独。 她终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手从他温暖的手心里撤出来。 不久后拿到了化验单,确定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杜屹北去药房拿了药,送许莘回家。 许莘没气力招待杜屹北,挥挥手想要送别,杜屹北却径直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回转身皱着眉头看许莘:“你这里什么都没有,晚饭吃什么?” “我有电压力锅,过会儿给自己熬锅粥,”许莘摆摆手,“我不送你了杜医生,今天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表示感谢。” “许莘你一定要跟我划清界限吗?”杜屹北关上冰箱门,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许莘,表情平静,“这样吧,你今天给我一句准话儿,你只要说‘杜屹北你走吧,以后见面咱就当不认识’,我马上就走,以后万一见了面,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别的我绝不多说。” 许莘愕然地看着杜屹北,张张嘴,变换了无数口型,也没想好要说什么。 杜屹北已然步步紧逼:“想好了吗?想好了就说吧,你要是不说这句话,我就当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给你十秒钟时间,十、九、八、七、六……” 许莘觉得自己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 她有点生气地站起来,站得太急还晃了一下。杜屹北急忙往前迈一步,嘴里都没耽误说“五”,这让许莘更加愤怒了,她一把拨开他的手臂,伸手指着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四、三……”杜屹北的眼睛里渐渐盛满了笑意,这笑容晃得许莘怒火中烧,心想自己还能被这么个小大夫给迷惑了吗?他居然还玩倒计时? “杜——”许莘一句话刚开了个头,杜屹北已经飞快地喊完“二、一”,伸手一把将许莘揽在怀里。许莘撞过去的瞬间觉得自己的缺氧症状更加明显了一些,眼前晃着的都是杜屹北那张憋笑的脸。只听见他用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说:“好了好了,时间已经到了,你还是睡觉吧,我给你熬粥。” 许莘觉得自己这次完全是气晕过去的。 结果,那天晚上杜屹北压根就没走。 早晨许莘一觉醒来,揉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去洗手间洗漱,一抬头看见客厅里站着杜屹北的时候,几乎快要吓倒在地板上。 话都不会说了,结巴着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杜屹北手里端着粥碗,笑得比六月早晨的阳光还灿烂:“我一晚上夜不归宿地照顾你,你得为我负责吧?” 许莘抱着脑袋回想发生了什么事:她昨天似乎被威胁了,还有人倒计时,她气得回屋睡觉去,睡到一半被人叫起来喝粥,喝完粥继续睡觉,中间似乎还起床吃药喝水……鉴于她每次发烧都会在晚上十二点以后达到最高体温,所以烧得晕乎乎的也没顾得上研究给她熬药、倒水喝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也或许在那一瞬间她根本就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还是和顾小影一起住在当年的研究生宿舍里,无论谁生病都互相照顾,相依为命。 杜屹北走过来,把碗放在许莘面前,顺手拍拍她的头:“快洗漱去。” 他这话说得自然又流利,好像之前说过无数遍。许莘狐疑地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想:难道杜屹北以前和人同居过?怎么这架势这么熟练、这么居家、这么……后面的话没想出来,因为在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披头散发、容颜憔悴的影子的刹那,许莘差点尖叫——天啊!她保持了那么久的淑女形象,怎么能在一场感冒面前灰飞烟灭了呢?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她吗? 神啊,你劈死我算了! (3) 就在许莘离开医院后不久,酝酿思考了好多天的顾小影也毅然决然地去医院了。 蒋明波看见顾小影的时候摆摆手,很熟稔地问:“你的内分泌调好了没?” 顾小影看看四周的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坐下叹口气:“蒋医生,我发现就算调节了内分泌也没用,我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怀孕。” 蒋明波摸摸下巴,看顾小影一眼:“要做排卵监测吗?” “那是什么?”顾小影很好奇。 蒋明波拿过一张纸,顾小影看看是《排卵监测表》,上面写着日期、月经周期、内膜(cm)、RF(cm)、LF(cm)、处理……压根看不懂! “做B超能看清你的排卵状况,确定一个排卵日期,在这段时间内同房,会增加受孕几率。”蒋明波指着表格解释,“RF就是右侧输卵管,LF就是左侧输卵管。” “哦……”顾小影恍然大悟,刚想眉开眼笑地赞扬现在医学真先进,结果被蒋明波的下一句话吓破胆:“如果两个月后还没有怀孕,就要做造影,看看输卵管是否有问题。” “造影?”顾小影惊悚了——按照她在网上游荡时汲取的知识,“造影”很疼啊! 看见顾小影的表情,蒋明波笑起来:“不至于这么紧张吧?虽然会疼,但绝对是在人体承受范围之内的。” “那就是说,如果我们是正常的,两个月内就能怀孕?”顾小影发现了另外一条重要的信息,满眼期待。 “理论上不需要很久吧,你这么年轻,”蒋明波翻病历,看看顾小影的年龄栏,“二十八周岁,应该不难。” “可是我老公三十四了,”顾小影叹口气,“虽然做孕前检查的结果显示他的机能还不错……可是不瞒你说啊医生,关键时刻……我们也很束手无策的。” “关键时刻?”蒋明波不明白,“你们怎么束手无策了?” “那个……”顾小影刚想回答,却突然想起蒋明波是蒋曼琳的弟弟,即将出口的话便一下子刹住车。她张张嘴,又卡住了。 蒋明波纳闷:“不方便说吗?其实没什么,我是医生。” 可你也是蒋曼琳的弟弟啊,我怎么能让蒋曼琳的弟弟知道我老公有不射精症呢……顾小影的大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就顺势变一下:“三十四还年轻?医生你真厚道,他比你还老哎!” “他比你还老”……这句话在瞬间打击得蒋明波无言了……顾小影看见蒋明波垂下的脑袋,想了想,又此地无银地补充:“我不是说你老,我是说我老公更老一些……” 蒋明波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口气,翻番台历道:“下个月吧,十号过来,给你做监测。” 顾小影眉开眼笑:“谢谢医生,您可真是活生生的送子观音啊!” 蒋明波抚抚额头,继续无言以对。 直到顾小影摆摆手告辞后,看着她的背影,蒋明波忍不住笑了。 他突然想起了某天晚上去找杜屹北避难时,自家表弟的那句控诉:“都怪你妈,要不是她把顾小影的老公给PASS了,许莘也不会想要PASS我!”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答了一句:“你怎么不让许莘感谢我妈?如果不是我妈,她好朋友能嫁到称心如意的男人?” 杜屹北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于是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只好坐在一边生闷气。 所以,现在他倒是对顾小影嫁的那个险些成为他姐夫的男人很感兴趣了——当年他只是跟着蒋曼琳见过几次管桐,但相交不深。他印象中,只有母亲在饭桌上一次又一次给蒋曼琳讲道理,告诉她:现时代还是要讲门当户对的……据杜屹北后来讲起来,顾小影和管桐也算不上门当户对,可是他们似乎过得还不错。 至于他自己的姐姐,门当户对地嫁了人,开始几年过得也不错,但有了孩子之后似乎矛盾越来越多起来,每次回家都要抱怨几句……他亲眼见过很多次母亲像在单位里跟下属谈话那样给姐姐做思想工作,可是似乎收效甚微。 隔着先人们并不怎么楷模的榜样,蒋明波从不认为结婚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更何况他还十分满意自己目前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 他只是觉得好奇:自己的姐姐和顾小影,这完全是两种类型。那么,管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会具有如此富含弹性的审美标准? 顾小影告别了蒋明波之后心情大好,为抒发这种喜悦,她从医院大门出来后拐了个弯就进了商场——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居然在母婴用品区看见了孟旭! 顾小影站在一排卖孕妇装的架子后面看着孟旭,只见他在几排货架前来来回回地走,似乎很迟疑。售货员很热情,凑近了问他:“先生,请问您要买点什么?” 孟旭犹豫了一下才答:“两岁多的小女孩,穿什么衣服好看?”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顾小影心里“咯噔”一下子,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孟旭——尽管早就从许莘那里听说了孟旭去看果果的事,可她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太梦幻了。在她印象中,从孟旭与段斐离婚的那天起,他就已经被排除在这母女俩的生活之外。最苦的时候,段斐带着果果一个人走过来,那时她身边没有这个男人,那么今天,这个男人又出现了做什么? 复婚吗……可她并不觉得回头是岸的孟旭会比初来乍到的江岳阳更可爱。 这样想着的时候只听见售货员已经又给孟旭推荐了一款母女服,正热情地介绍:“这款亲子装是韩国的设计,看这个小格子,母女穿效果特别好……” 顾小影内心复杂地看着孟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终于还是没等他决定买什么就已经转身离开。 沿途经过那些卖摇篮、推车、婴儿装的哦展柜时,顾小影觉得内心颇有一些感慨:突然很希望段斐和江岳阳能修成正果,越快越好。 因为,作为一个女人,这两年,段斐太苦了。 她是个好女人,其实,应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事实上,好女人段斐最近走霉运。 谁能想到大学教师宿舍会遭窃? 第一,大学教师宿舍一般都在校园里,有保安,还有来来往往的学生;第二,即便有几个因为卖专利和科研成果而发达了的工科教授,那也肯定是住在新建的教工宿舍二区——像段斐这样住一区的基本上全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教室、辅导员……这些人家里有什么好偷的? 可是偏偏要被偷了才知道,其实我们每户人家都是会有一些合小偷眼缘的物品的。 比如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MP4、移动硬盘、为数不多的首饰、放在抽屉里方便取用的现金、尺寸不算太大的电视……最可怕的是家里会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副台风过境的架势。 段斐牵着果果的手站在门口看见这副惨状时,真是欲哭无泪。 没办法,段斐只好再次把果果寄存在邻居家,然后拨打110报案。警察出现场的速度还算快,又过了一会儿有另外的警察带着照相机来不停地拍照,段斐蹲在一片废墟中间环视四周,不知道自己这是得罪谁了——每月三千多元的薪水,加上年终的平均课时费,全年收入不过五万块。果果上早教班每个月是一千二百元,加上日常消费与搬家时还花了笔钱重新装修,她早就不知道定期存折什么样。 就这么寒碜的一个家,居然也能招贼? 段斐抱着膝盖坐到门口,呆呆地看着凌乱一片的家和忙忙碌碌的警察,终于无力地低下头,在哭出来之前,把脸埋进臂弯里。 于是江岳阳进门的时候就被吓了一跳——他拎着两盒樱桃进了屋,当看见一片狼藉的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走错门,吓得又退回去两步。 直到低头看见了坐在玄关暗影里的段斐,江岳阳才确定自己没走错,急忙把樱桃放到门边,弯腰问段斐:“这是怎么了?” 段斐还坐在地板上,仰头苦笑:“那么多贪官污吏不偷,为什么要偷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我总不能再找爸妈啃老……”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的眼眶慢慢变红,但忍住了,泪水转一圈又咽回去。江岳阳看见了,突然觉得无比心疼。 他伸手把段斐从地上拉起来,扶她在餐桌前坐下,她的手那么凉,江岳阳握住了就没有松手。 热量就这样一点点传递到段斐心里……甚至后来,做笔录、签字、送警察们离开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样任江岳阳握住自己的手。这次,不需要语言,压根不用表白,她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容她拒绝——她怎么会拒绝呢?以前的她,是不敢奢望,而现在的她,好像做梦。 那晚,收拾好了凌乱的家,哄果果睡了觉,他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 段斐的开场白是:“我不年轻了。” 江岳阳点点头,答:“我恰好比不年轻的你还要大两岁。” 段斐看着江岳阳的眼睛,目光寂静无波:“我离过婚,还有一个孩子。” 江岳阳又点点头哦:“我没结过婚,没什么经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后爸做好。” 段斐叹口气:“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江岳阳挑眉:“我也不觉得还需要有别的意思。” 段斐看着江岳阳摇摇头:“你的父母那里怎么办?他们不会同意你和像我这样的女人走在一起的。” 江岳阳点头:“我不打算骗你,他们的确不会马上同意。不过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觉得我们能把 日子过好。” 段斐苦笑:“你怎么知道能把日子过好呢?你又了解我多少?之前我也曾经把日子过得支离破碎,你不也看见了?” 江岳阳皱眉头:“之前的事主要责任不在你。段斐你不了解男人,男人一旦想出轨,什么理由和借口都能成立。男人如果不想出轨,怎样的女人都不会对他构成诱惑。” “可那还是我的责任,”段斐又叹口气,“如果我好一点,男人怎么会对别的女人动心?” “段斐,自我谴责也是有限度的,”江岳阳正色道,“我是旁观者,曾经甚至站在孟旭一边同情过他。可是我的眼睛不瞎,了解多一点才会知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宽容、坚强、独立。你很能干,还比很多同样年纪的女孩子要贤惠很多,娶了你的男人是好福气,你犯不着妄自菲薄。” 段斐惊讶地抬头看一眼江岳阳:“我宽容?” “你明知道如果你肯去告孟旭重婚罪,他连工作都会丢;如果去告那个女学生,她考研政审也过不了。”江岳阳摇摇头,“不过也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算孟旭念着夫妻旧情不记恨你,那年轻姑娘押这么大一宝却输了……最后也未必能饶了你。” “宽容?”段斐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我不宽容。我怎么会宽容呢?刚离婚那会儿,我做梦都梦见他们不得好死。我只是不想等果果长大后知道她的爸爸妈妈曾经对簿公堂,甚至她的妈妈把爸爸亲手送进监狱。至于后来,我是彻底想开了,毕竟果果是无辜的,只要她幸福,我这辈子不嫁人都可以。谁说女人一定需要一个男人?我有了果果,人生已经很圆满。”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一点点蓄满,却被她自己努力克制着,不肯流出来。 江岳阳抬头,看着段斐的眼睛,很久很久,久到段斐终于无法克制夺眶而出的泪水,久到两年最艰辛的时光如走马灯一般从她脑海中闪过:众人指点、背后议论、果果生病、父母叹息、相亲失败……她想要的幸福那么简单,可是没有人能给。 江岳阳起身,坐到段斐身边。他伸出手,把身边痛哭失声的女人揽进怀里,他感受到她纤细的骨,那么瘦,怎么能有力量一次拎两包腻子上五楼? 放在以前,学中文出身且相亲无数的江岳阳一直以为,能打动他心弦的场景,或是三月江南温柔如丁香花的姑娘,或是灿烂阳光下明媚如太阳花般的笑容……他从来没有想到,轰然撞开他心门的,居然会是一个女人拎两袋大米上楼的背影。 他不是超人,不想拯救世界。他来到她身边,想要靠近她,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英雄主义,当然他知道她要的也不是这些。那么,他给她的,只能是踏实得大米一样的关怀与依赖。 他也不年轻了,他深深知道,自己要的爱情,不再是馥郁美酒,浓醇咖啡,甚至不是清香好茶……他只要一碗粥,在风雨大作的时候,果腹、暖心。 或许是他老了。 也或许,是用了三十二年时间,他终于成熟,终于变得有担当。 (4) 然而,在世俗眼中,一个男人的担当未必能变成全家人可以接受的喜悦。 江岳阳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已经变成如何跟父母汇报眼下的情况——自己终于恋爱了,替他们消除了心头大患,可是他看上的女人,离过婚,有孩子。 对一个保守型家庭而言,江岳阳回到位于G城郊区的家里参加婚礼,和父母一起坐在新郎亲属席。江岳阳的父母每看台上的新郎新娘一眼,就要瞅江岳阳一眼,叹口气,同时摆出一副“你不要跟我说话,我也懒得跟你说话”的姿态。江岳阳哭笑不得,给父亲夹完菜再给母亲夹,可还是化解不开二老脸上的愁云。 到最后,还是江妈妈忍不住了,趁周围人们都忙着吆三河四地互相敬酒,插空问儿子:“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江岳阳想了想,答:“明年吧。” 江妈妈和老伴惊讶地面面相觑,半晌才异口同声:“有合适的了?快带回来看看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场面就混乱了。 先是江妈妈抢着说:“要是忙就算了,我们去省城,我们自己去看看。” 江爸爸激动万分:“要不要跟亲家见见面?她父亲做什么工作的?能不能喝酒?我带五粮液去!” 江岳阳看看江爸爸,再看看江妈妈,很仔细地想了想才答:“A女,比我大五岁,省属事业单位工作,前年出过一场车祸,有一只眼看不见东西;B女,高校教师,也是高干子弟,身体不好,没法生孩子;C女,高校行政人员,离婚,有一个女儿,可以改姓江……你们觉得哪个好?” 江妈妈听得差点没脑溢血,过了很久才缓过来,语气哆嗦地问:“岳阳啊,你——你怎么认识这三个姑娘的?” “相亲啊!相了好几十个,就这三个还聊得来,”江岳阳摊摊手,“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吧,跟年轻小姑娘没有共同语言。这三个阅历丰富,命运坎坷,我们比较惺惺相惜。” “猩猩个屁!还猴子呢!”江爸爸怒了,拍着桌子吼,“我好端端一个儿子,怎么能娶这种老婆——除了大五岁的独眼龙,就是没法生孩子的,再不就是直接给人家当后爹的!江岳阳我白养你这么大啊!” 老头儿一边说话一边低头弯腰想找点什么东西揍儿子,江岳阳一看形势不好,拎起包就往外跑——他爸当年是市体校三铁教练,就算是个袜子也能准确地扔到他脸上! 多亏坐在同一桌的江岳阳的小姑发现不妙,起身拽住她哥,小姑夫忙着给江岳阳他爸倒茶灭火,二姑夫忙着用身躯挡住江岳阳仓惶逃窜的身影,二姑还要一边布菜一边唤新郎新娘来敬酒缓解气氛……一场婚宴,终究以新郎亲属席的集体性混乱告终。 回家的路上,江岳阳垂头丧气地想:都已经编了如此离奇的相亲经历了,相比而言段斐的条件在三个故事里还算是最好的……难道是因为自己胡编乱造得太离奇了,所以更加剧了他爸的火气? 但不管怎么说,江岳阳可以确定的是:就算他愿意给人家当后爸,他爸妈也不会轻易答应当现成的爷爷奶奶的。 与此同时,段斐心里则是忐忑不安。 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江岳阳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不知道婚姻这码事到底是靠谱不靠谱,不知道这次他们能走多远……她已经伤过一次,便伤不起第二次了。 而且,她总还要考虑果果——果果能接受江岳阳做自己的爸爸吗?尤其是在她已经开口叫了孟旭“爸爸”的时候? 说到果果喊孟旭“爸爸”,段斐觉得头疼:最近这段时间,孟旭开始每一两周就出现在段斐家,陪果果玩,给果果买玩具和衣服。开始的时候果果还很恐惧,但渐渐地,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果果开始习惯和孟旭一起玩……而段斐能做到的,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江岳阳与孟旭的见面时间。 再后来,果果果然看着孟旭问:“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段斐知道,自己不能逃避了。 她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说:“果果,他是爸爸。” “爸爸?”果果重复一遍,扭头看孟旭,“爸爸!” 这话喊得太流畅,孟旭在那一瞬间好像被震呆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大步走过来,把果果紧紧搂在怀里,答:“哎……” 一刹那,段斐觉得有炸弹在自己心底爆炸,她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心里反复问:孟旭到底打算干什么?自己要怎么办? 她惶恐了——以前她的确是说过,为了果果她可以牺牲一切。可是现在,当孟旭真的开始摆出积极靠拢的姿态时,段斐宁愿相信他是良心发现,也不愿意想起“复婚”这个词——好日子终于要开始的时候,自己真的要牺牲一切吗? 于是,那段时间里,段斐每天晚上都矛盾、纠结、辗转反侧。“安定”药片的数量从半片到一片再到一片半,头疼欲裂可是仍然睡不着觉……她闭上眼,仍然可以想起那年灿烂阳光下,年轻女孩子洁白的身体,还有孟旭仓皇的掩饰! 那一幕,好像一瓶浓硫酸,泛着泡沫,腐蚀掉她对于以往全部幸福的感念和对未来所有幸福的期待! 孟旭,求你回头的时候你不肯回,那就走吧。可是既然走了,现在回头算什么? 不过……段斐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迟疑了……孟旭,他真的是想要回头吗? 其实连孟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回头,还是仅仅想听见那声“爸爸”。 年纪大一些了,家庭的概念开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感觉生命中还有无限多的可能,尤其是当他成为科研处副处长之后,有一段时间的确是觉得,以前那种宠着老婆、盼着孩子还要忙着跟自己的妈周旋的日子太过小家子气。他觉得自己是能干点大事的人,离婚是对的,不必后悔。 可是,当伍筱冰离开他的生活,当母亲开始不断打电话催他重新找个女人生个儿子继承香火……他突然开始觉得自己的生命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以前的自信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有些纳闷,自己当初为什么坚持离婚来着? 好像是受不了段斐以前的强势,也好像是受不了夹在她和妈之间当馅饼,还好像是嫌她生孩子之前不顾家,生完孩子后又只顾孩子不顾其他……加上父母一直坚持想要个孙子传香火,他顺势也就那么决绝地把婚离了。 现在,他倒迷糊了——他要去哪里找个人马上结婚生孩子?果果的那声“爸爸”叫得真好听,可是将来若段斐改嫁了,果果是不是就得叫别人“爸爸”?那他孟旭算什么? 孟旭觉得心里有团草,疯长,还乱七八糟的。 许莘恰恰在这段时间里见到了传说中的蒋曼琳之母杜泽琴。 那天纯属是巧合——许莘去中医院拿药,杜屹北全程陪同,帮忙拎药拎包,跑前跑后。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杜屹北陪许莘去拦出租车,许莘急匆匆地过马路,被杜屹北一把拉回到身边去,揽住了告诫:“以后过马路,记得走在男人右边、身后,不要自己往前冲。” 许莘撇嘴:“没有男人之前都是这么冲的。” 杜屹北笑了:“现在不是有了?我知道你不适应,初恋嘛,得找找感觉。” 许莘瞪杜屹北:“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不平衡是吧?那我抓紧找别人谈个恋爱找找感觉,再来找你谈。” 杜屹北乐呵呵的也不生气,只是牵住了许莘的手说:“我没不平衡,你都说我是‘得了便宜’了……” 两人正在路边煞有介事地打情骂俏,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小北?” 杜屹北惊讶地扭头,看见来人的刹那全身肌肉都收缩了一下:“大姑……” 许莘也惊讶地瞪大眼,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气质颇不错的中年妇女,心里激动地想:这就是传说中PASS掉管大哥的灭绝师太啊!终于一窥真颜啦!不过,灭绝师太看上去很慈祥嘛……正天马行空地感慨着,就听见杜泽琴问:“小北,这位是……” 杜屹北笑着介绍:“大姑,这是我女朋友,许莘,在出版社工作。” 信息交代比较完整,杜泽琴满意地点点头,看看许莘,再看看杜屹北,最后看见他们手里的药包,略微皱一下眉头:“怎么?生病了?” “给她拿的。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有点发烧,”杜屹北解释,“不过已经差不多痊愈了,这是最后几副药。” 杜泽琴一脸领导干部的关怀,看着许莘说:“年轻人得注意身体啊……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的,阿姨,”许莘老老实实地答,“我家是外地的,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 “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杜泽琴继续关切。 许莘心想我又不给你家当儿媳妇,我爸妈做什么工作关你啥事?可碍着杜屹北在旁边,只能忍住了答:“我父亲自己经营一个小厂,我母亲刚从事业单位退休。” 杜泽琴“哦”了一声,微微一笑:“如今干什么都不容易啊!” 这话说得很艺术,表面上看来不仅没有看不起人,反倒很礼贤下士,至少杜屹北还是很感激他大姑没有给自己拆台的。可许莘和杜屹北的生活环境不一样:杜屹北从小就生活最喜爱256中文,念大学也在比较单纯的中医大学,即便工作了都是被别人求着看病的次数多、求别人的次数少。而许莘从小看惯了父亲在商场上的迎来送往,又在艺术学院这种小社会中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出那个笑容的客气与那声感叹的疏离,甚至带一点人上人的优越感,便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结果没想到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杜屹北居然无意识地充当了消防队员的角色——只见他兴高采烈地顺着他大姑的话茬显摆:“许莘很能干的,她在少儿出版社,做了很多有名气的童书。” “出版社现在好像改制了吧,”杜泽琴略想想问,“好像改成企业身份了。” 许莘点点头,想听她再说什么。 果然她没让许莘失望:“企业就是不稳定,其实女孩子还是稳定一点比较好,像教师、公务员,都是很稳定的。出版社改制之后,少不了拿销量算收入,女孩子不会很累吗?” 杜屹北不知死活地插嘴:“要不是改制也赚不了那么多奖金啊!如果指望我赚钱,那全家只能维持温饱……” 杜泽琴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小北你要媳妇养?” 杜屹北乐了:“那有什么!我媳妇的钱就是我的钱!” 话题终于变得诡异起来。许莘觉得站在马路边上讨论这么多如此深入的问题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只好打断这两人的对话:“阿姨,我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杜泽琴点点头,杜屹北急忙跟杜泽琴道别,跟上了许莘的步伐,一边走一边乐:“你看我大姑人不错吧?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恐怖。” “还不恐怖?”许莘暼杜屹北一眼,一甩手,“你别跟着我,烦!” 杜屹北很委屈:“有什么好烦的?哎你不能给我个好脸色吗,怎么每次见我都这么不热情?” “你想让我怎么热情?”许莘想想杜泽琴那张脸就没好脾气,“投怀送抱?还是黏着腻着喊你Darling?” “都行啊!”杜屹北咧嘴笑,伸出手把许莘圈在怀里,“要是你不投怀送抱,那我主动抱你?” 许莘被这种二皮脸精神彻底打败了,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撅着嘴。杜屹北看看许莘的表情,摸摸她的头笑一笑:“别生气了,我姑就那样,没亲和力,说话时给人的感觉不舒服,不过未必有恶意。” 许莘仔细想想,觉得杜屹北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杜泽琴就算再苛刻,暂时也影响不到她的存在。只是接下来就被后面那句话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杜屹北接着说了句:“我爸都觉得你挺好的。” “什么?”许莘瞪大眼,“你爸?” “对啊,”杜屹北点点头,“就是那天给你看病的那个。” “那是你爸?”许莘尖叫一声,紧接着在杜屹北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抡起拳头捶在杜屹北胸前,“你居然在我灰头土脸的时候带我去见你爸?杜屹北你疯了吧?” 杜屹北抱头躲,费劲地解释:“那样不是真实吗?” “真实你个头!”许莘在杜屹北身上狂拍,“你害死我了!你脑子进水!你心理阴暗啊杜屹北!”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大病未愈的人来说,许莘的体力算是不错的了。 (5) “闺蜜三人组”再聚会的时候,许莘迫不及待地把这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你们说,杜屹北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叙述终结在这个角度上,许莘意气风发地控诉,顾小影和段斐窝在沙发里看着她无语。 “我觉得她这个状态有点像你刚结婚的时候。”段斐看着许莘对顾小影说。 “我哪有这么神经质过?”顾小影不承认。 被当成空气的许莘很不满意:“不要跑题,现在在说杜屹北!” “杜屹北挺好的,”顾小影扁扁嘴,“按照甲男找乙女,乙男找丙女,最后甲女和丙男都要剩下的定律,杜屹北和你其实就属于甲男甲女。他能看上你,说明他心智健康,审美不肤浅,多么难得!” “再说,你也不年轻了,不水灵了,也没有90后那么朝气四溢又漂亮……”段斐补充。 许莘被打击得冒火:“90后今年才十九!按《婚姻法》规定还不到结婚年龄呢!” “哟呵,这么说你是打算结婚了?”顾小影眉开眼笑:“进步还挺快。” “这就对了,”段斐欣慰地点点头,感慨万分,“其实咱都是一类人,比较要强,决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好,结果不光累了自己,还让男人觉得找这种女人太恐怖。我现在也知道了,女人关键时刻是得示弱,倒不是因为有些事情自己做不了,而是因为没必要事必躬亲。所以男人的价值就在这里,他们可以替我们做很多事,而你只需要夸几句,表达一下钦佩之情,生活就会很和谐。” “也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什么叫知足,”许莘倒是先替段斐想到了江岳阳,“不过江老师这个人吧,我看还行,人好。” “你好你还不要?”段斐瞪许莘。 “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姐姐!”许莘翻个白眼,“他是稳重踏实型,我喜欢阳光爽朗型!再说江老师的心理年龄起码比我老十岁,我们完全不搭调!我都奇怪了,你说江老师这种性格,他怎么会来艺术学院呢?” “管桐说江岳阳毕业那年打球伤了腿,耽误了找工作,所以才在咱们学校补录辅导员的时候被招进来的,”顾小影爆料,“听管桐那意思,江岳阳也没打算把咱学校当一辈子的归宿。” “那他还能去哪儿?”段斐好奇。 “不好说,可能在等机会吧,我听管桐说,上次江岳阳想参加省里的干部选拔考试,因为级别不够没考成。现在他也解决副处级了,应该会有越来越多的机会,”顾小影琢磨一下,“反正不管是踏实稳重的江岳阳,还是阳光爽朗的杜屹北,都是钻石级的,要我说一个都不能放跑。” 段斐笑了:“其实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只要身边的那个男人能尊重你、欣赏你、疼惜你,而且外在条件还算说得过去,哪怕没有多么傲人的家境、雄厚的财富、前途无量的职业,他也已经是一颗熠熠发光的大钻石。” “这倒是,”顾小影点点头,“其实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如果这个男人还有点上进心,两口子相扶相持地往前走,也不会走不好。” 许莘想了想道:“其实我恰恰不喜欢什么‘傲人的家境、雄厚的财富’……我之前就是嫌弃杜屹北家门槛太高。不过现在,我倒是觉得杜屹北这人比较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他不嫌弃我挣钱多,而实际上他自己也挺能干,算是不卑不亢吧。” “人家凭什么自卑?”顾小影瞥许莘一眼,“人家是博士!懂吗?博士!” “孟旭还是博士呢!”段斐又瞥顾小影一眼。 “大学教师是高危行业啊,”顾小影感慨,“尤其是男教师,诱惑太多……” “又跑题了!”许莘敲敲桌子,很气愤,“你们能不能专心点!在说我的问题呢, 说杜屹北这个白痴居然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就出卖了我!” “人家这不是挺有诚意的吗,都带你见家长了。”段斐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去卧室看果果有没有蹬被子。 “让治疗糖尿病的专家给人看感冒,也真算大材小用,”顾小影的思维永远不走寻常路,“不知道是不是以后我去中医院也不用挂号了,直接去杜屹北他爸那里找专家看看就行。” 许莘刚打算捡个抱枕砸过去,突然门铃响。段斐去开门,只见江岳阳熟门熟路地拎着大包小包走进来,边走边说:“我回家参加表弟的婚礼,这是带回来的土特产。” 一抬头看见许莘和顾小影,江岳阳愣一下,笑了:“哟,你俩也在!” “看来以后不能称呼‘江老师’了,你说是吧,小苍蝇?”许莘摇头叹气,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龇牙咧嘴地点头,把手放在脸侧摆一摆:“姐夫好!” 段斐脸红了:“没人当你们是哑巴。” 江岳阳没说话,只是咳嗽一声转过身去,留给众人一对红通通的耳朵。 顾小影和许莘一起不怀好意地笑了。 所以幸福真是件说不准的事。 顾小影后来想:在旁观者眼里,许莘一直寂寞,段斐弄丢了爱情,只有她顾小影一直跌跌撞撞走在婚姻的路上,虽然摩擦不断,但好歹是个大团圆结局。 可是,在她自己眼里,寂寞的人会等来伴儿,弄丢了爱情也可以找回来,反倒是想要生孩子的她却命运多舛:她心知肚明蒋明波约她下个月去做排卵监测的原因——因为这个月,又废了。 她已经无法用言语概括自己在过去半年多时间里的艰辛遭遇……可是上网去论坛上看看会发现:才六七个月,这还早着呢! 一个姐妹在论坛里说:“我和老公不避孕一年了,还是没有怀孕,医生就建议我们做造影看看是不是输卵管有问题。造影是什么感觉呢?简单地说,就是你觉得死都比做检查舒服——那种痛苦真是无法想象:你疼得叫妈妈、叫老公的名字,可是没有用,还是疼!检查的时候先是做皮试,然后要在你那细细的、埋藏于身体深处的输卵管上套根管子!然后会让你穿上裤子坐到轮椅上去放射科等着造影——想想吧,体内拖着一根硬插上去的管子,那种疼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而造影的原理是这样的,就是连在你身体里的这根管子的外端控制在另一个人手里,这个人要一点点往里推造影剂,而大夫在一边通过仪器观察你的输卵管,根据输卵管内的显影情况判断你的输卵管是否通畅……姐妹们,这真不是人遭的罪啊!拔掉管子后,我缓了一个多小时才能离开轮椅,老公说我的脸色都是煞白煞白的……当时我心里那个苦啊,就想着,怎么生孩子比造原子弹还难呢?” 看到这一段时,顾小影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后面还跟着一串留言——1 楼:我是备孕十四个月无果后去做的造影,感觉还凑合,虽然把管子插入的时候很难受,不过后来加药水的时候感觉不算强烈,只是出来以后觉得肚子涨得很难受,像来例假时的感觉。 2 楼:我也做过,也是备孕一年多的时候,因为曾经流过产,所以怀疑输管因此而堵塞。我个人感觉医院水平不一样、器械不一样,疼痛程度就会不一样,所以建议姐妹们还是去大医院做,痛感小。 3 楼:我要长一点,备孕两年了。备孕的心情不提了,太心酸,不过造影时的感觉倒不是那么惨,虽然当时有点痛苦,不过很快就缓过来了。后来还是自己骑自行车回家的,所以不要太恐惧啦! 4 楼:我也做过造影,当时虽然没有楼主那么深刻的感受,,但是也很疼。我就不明白了,女人生孩子不是一件挺普通的事情吗?可是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变得这么难?没经历过的人,可能真的一辈子都无法理解我们的绝望和痛苦。 5 楼: 做女人真不容易啊!为什么男人就可以不用生孩子? 6 楼: 电视剧里不是说了吗?要想真正实现男女平等,就得让男人也生孩子! ……就这样,一个医学话题终于演变成一场社会问题大讨论。电脑前,顾小影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心里的滋味百转千回。 她都不敢问管桐:如果我生不出孩子来,你还要我吗? 以她对管桐的了解,他大约会有两种回答方式。 一是呵斥训斥型答案 :胡思乱想什么呢? 二是理论学术型答案:孩子,不过是个“符号”……但无论是哪种,她都知道,这到底是终极宣判没有到来前的侥幸宽容。一旦她真的被宣判是有问题的那一个,她自己的爹妈估计会很难过,而他的爹妈,尤其是管利明那么注重传宗接代的一个人,会不会翻脸? 为了生孩子,她都不知道想了多少招数——她给管桐做过很多看了就让人冒火的菜,这是食补;买过性感小睡衣,这是视觉诱惑;点燃过熏香、精油、情趣蜡烛,这是氛围渲染;召唤管桐一起洗“鸳鸯浴”,这是形式创新;甚至勾引管桐一起看A片并上下其手……总之,这辈子最丢人现眼的事儿,她都干过了。 可是,还是失败了。 算不上是意料之外——按她对管桐的了解,三天两次还凑合,五天三次有挑战,七天四次压根没戏! 当然,她自己也有责任,她也知道自己太心急,可是再拖下去她就三十了,来自周围的压力又那么大,她想淡定也淡定不起来啊! 又失败了的那天,顾小影没哭,她只是沉默地穿上睡衣,翻身睡觉。管桐觉得很内疚、很挫败,也不想说话,可又觉得不表示点什么于情于理不合,所以过了会儿还是转身把顾小影捞到怀里搂住了,闷闷地叹口气。 顾小影不说话,连气也不叹,平静得好像睡着了。但管桐知道她没睡,便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确定没哭,才略微松口气。 他是被哭怕了。 因为一个每天都哭的人一旦哭了没什么,可一个每天傻乐傻乐的人哭了,这个事情就很严重了。 他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便拍拍顾小影:“我们明天,再继续。” 顾小影“哼”一声,没说话。 管桐挠挠头,探过身压住顾小影,哄她:“你别生气,可能就是因为我老了……” “三十四就算老?”顾小影侧一下脸,睁开眼盯着管桐,“管桐你知道吗,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吸引力的女人,所以你看见我都没有欲望。” 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管桐惊讶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我想过了,其实你对我没欲望也好,因为这样你也不会对别的女人有欲望,”顾小影的眼神还是平静得吓人,“我现在悟了,慢点就慢点吧,晚生孩子总比你有了外遇早离婚强。 管桐彻底惊呆了。 过一会他才找回被震飞了的意志,抓住顾小影的肩膀低声呵斥:“乱想什么呢?” “那不明摆着的吗,”顾小影打个哈欠,语气敷衍得好像是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刚结婚的时候你也整天加班,可那会儿是什么状态? 现在结婚才两年多,中间还两地分居呢,可是每次见面你又是什么状态?我告诉你吧,就你那不情不愿的样子,跟柳下惠似的!” 管桐哭笑不得,心想一代道德楷模怎么到了这种语境下就成了十恶不赦呢? 可是这控诉太刺激神经,完全超乎管桐的想象,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张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酝酿了半天才略有些生气地推一推顾小影,坐起来道:“我没有!” “是啊,就是说你看见我没有欲望嘛……”顾小影又打个哈欠——折腾了这么久,虽然没见“84 消毒液”出来,但人也没少受累。 “我不是说这个,”管桐生气了,“我是说我没有看见你就没欲望!我很正常!你也很正常!” “嗯,好,都正常,”顾小影困得要命,又打了个哈欠,拍拍管桐敷衍道:“睡吧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呢。如果早知道年纪大了生孩子这么费劲,我就该已结婚就要孩子,按照那时侯的频率,想不怀孕都不行……” 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管桐一扭头,看见顾小影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 管桐有些气闷,便起床去了趟洗手间,又喝了几口水,结果彻底失眠了,一直翻腾到下半夜才睡着。 直到睡着之前,他都委屈地琢磨:不就是生个孩子吗,怎么能把他俩逼得好似要反目成仇? (6) 跟顾小影家相比,这一次,许莘的效率绝对走在了前面。 开始时完全是个巧合——许莘的爸妈来省城看女儿,提前没打招呼,一路呼啸着突然驾到,正好就赶上杜屹北在许莘租住的屋子里展示自己的厨艺,结果老两口一进门就惊呆了! 许莘妈的声音都有点颤抖:“莘莘,这位是……” “阿姨,我是许莘的男朋友,”关键时刻还是小杜医生挺身而出,笑眯眯地跟许莘爸妈打招呼,“我叫杜屹北,在中医院做医生,今天是过来接受您女儿的考验的,她说您二老做饭手艺都很好,所以我得会做饭才能登您家的门。哦对了,我帮叔叔泡了罐药酒,稍等,我这就去拿。” 杜屹北一边转身去柜子里拿东西,一边给许莘递个眼色,许莘恍然大悟地转身去厨房端已经炒好的菜,任许莘爸妈面面相觑。据说那一瞬间许莘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会吧,还真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小伙子被自家那个总也长不大的闺女给抓到手里了?那自己现在岂不是要迅速找到做岳母的感觉,帮自家姑娘完成这场考试? 许莘爸的念头是——医生啊!老许家这么多房亲戚,有为官的、当兵的、教书的、经商的、练体育的……还就没有医生啊! 这简直是填补许家空白嘛!不过不能太激动,得拿出老泰山的气势来……嗯,对,就这么办! 于是,一瞬间,许爸许妈多年的夫妻感情使他们迅速而默契地找到了主考官的感觉:只见二老当即在饭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同时开始和颜悦色地跟杜屹北交流,问问你父亲做什么的、你母亲做什么的、你今年多大、家里还有什么人……许莘撑着下巴看面前好像在面试一样的三个人,嘴里嚼着菜琢磨:杜屹北,看不出来啊,你还挺能随机应变的,说什么“今天是过来接受您女儿的考验的,她说您二老做饭手艺都很好,所以我得会做饭才能登您家的门”,拍马屁都不用打草稿,你可真是个人才。还有就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吧一罐子药酒放在我家的,怎么我自己都没看见……再说你怎么知道我爸喜欢泡药酒喝,我说过吗?没有吧……就这样,几乎没有什么悬念,杜屹北只用了一个周末的功夫就迅速赢得了许莘爸妈的由衷喜爱。还没等许莘说什么,老两口就一边倒地把杜屹北从“女儿的男朋友”的身份上升到了“准女婿”的高度。 临走之前,许妈感慨地看着女儿说:“没想到我姑娘拖啊拖的拖到今天,眼光还行。小杜这样的小伙子知书识礼懂分寸,对你也好,真是不错。” 许爸帮腔:“我和你妈都以为你长不大,没想到你找了个对象还挺踏实,是个过日子的人!” 许妈很是欣慰:“这次回去我算是放心了。再有人问我姑娘有没有对象,我可算是有话说了。人家小杜是博士,还是医生,256中文出身,真是样样都好我终于有脸面见那些老姐妹了……” 许莘听着许妈感叹,“嘿嘿”笑几声,心想杜屹北你可真是个中老年杀手啊! 杜屹北过关后就轮到许莘了——没过多久,许莘就应邀去杜屹北家“坐一坐”。 去之前许莘多少有点紧张,悄悄问顾小影:“我该穿什么衣服f?带什么礼物?” “衣服得体点就可以了,反正你上次穿着T 恤衫的样子他爸也见过,”顾小影笑呵呵地揭人家的伤疤,“礼物嘛,估计他家什么都不缺,一人一份准备起来太麻烦也太刻意,不如拿点时令水果,意思意思也就行了。毕竟你是去做客,又不是去定亲。” “你怎么这么敷衍我?”许莘抗议,“我这是第一次进大宅门呢,你认真点。” “只要你心里不觉得那是大宅门,那他家充其量就算是个知识分子家庭,”顾小影点拨她,“关键是你自己,你自己有底气没有?” 许莘恍然大悟。 于是许莘就找了件鹅黄色短袖开衫,配白色吊带衫、米色A字裙上场了。衣服很简单,但把身材衬得修长,还带点书卷气。杜屹北一早来接许莘,也忍不住赞扬:“真漂亮。” 许莘笑一笑,把买好的水果递给杜屹北,推着他出了门。那辆开起来很像拖拉机的二手小奥拓这天也很争气,没有发出吓人的咆哮声,一路顺顺当当地开到了杜屹北家门口——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地段,居然还有一小片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闹中取静地彰显着身份。时尚杂志里总是提到一个词叫“低调的奢华”,许莘看看四周,觉得杜屹北家的小院才是这个词最好的解释。 是两人快要走到杜屹北家门口的时候,许莘才突然灵光一现,抓住杜屹北的胳膊问:“你表姐会来吗?” “曼琳姐?”杜屹北看看许莘,笑了,“当然要来! 不过她说上午要去省委那边参加个什么会议,等会议一结束就回来。” “真的?”许莘顿时眼冒红心。 杜屹北看着老好笑:“你很想看见她?” 许莘剧烈点头:“女强人嘛,当然好奇了。” “只是因为对女强人好奇?”杜屹北笑得心知肚明,“放心吧,我大姑能管得了她的儿子、女儿,却管不着我。我要娶谁我自己说了算。” 好像是要证明杜屹北的话一般,两人刚走到杜家小院的门口,还没等杜屹北掏出钥匙开门,大门就从里面打开,一张笑脸闪出来:“小北回来了?” “奶奶,”杜屹北笑了,“你不用这么着急吧?” “谁说我着急了,我在旁边浇花呢,听见门响才帮你开门,”面前慈祥的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杜屹北身后,“是这姑娘吗?” “许莘,”杜屹北点点头,把许莘拖到身边,“这是我奶奶。” “奶奶好,”许莘微笑着打招呼,结果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推开屋门走到院子里来,然后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来了吗?杜屹北你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 “我妈,”杜屹北忙不迭地介绍,一手指指点点,“后面那个是我二姑,旁边那个是我二姑夫……” 许莘的大脑顿时僵滞,后来也记不清是怎么进屋的,只记得自己全程都在跟着杜屹北喊:“叔叔好,阿姨好,大姑好,大姑父好,二姑好,二姑夫好”……一圈长辈喊下来,只觉得杜家人的热情程度完全超乎自己的想象:既没有知识分子的清高,也不是很有官员的架子。 面对这种热烈友好的气氛,许莘真有点受宠若惊,心里不由自主浮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先人箴言,心里忐忑地想,不知道前半场进行得如此顺利,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不过她又想起顾小影的那句话:一家子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面子工程总是要做的,就算想难为你,也最多就是暗里下绊儿,怎么可能明着让你难堪? 这道理其实是不错的。 心里有了底气,许莘的言谈举止就愈加大方起来。陪爷爷奶奶讨论一下养生之道,不卑不亢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境和求学经历,再讲讲编童书时好玩的故事,也博了爷爷奶奶舒畅的笑。杜屹北在旁边也没闲着,给姑姑姑父倒杯水、给爷爷奶奶递块水果,把所有人都哄得很开心。 唯一的遗憾是中间蒋曼琳打电话给杜屹北说自己必须要参加一个无法脱身的饭局,所以不能回家吃午饭了,同时表示说自己一定尽快结束应酬,赶回家见见自己未来的弟媳妇。杜屹北一边在电话里客气着,一边不忘观赏许莘脸上浮现出来的失落表情,觉得真是挺好玩。 说话间,这场有将近二十口人参加的家宴也开席了——不出许莘意料,他家吃饭的餐桌都是可容纳二十人的、带转盘的大桌子。一大群人乌压压地落座,也没什么顺序可言,于是导致记人水平本来就不高的许莘只能和蔼地冲人家笑,压根分不出来谁是谁。 不过有两家人她还是记住了,那就是蒋明波一家和杜屹北一家——蒋明波的母亲社泽琴虽然没有学医,但嫁的男人却成为了卫生厅副厅长,也算是和医务沾边,杜屹北的父亲杜泽裕和母亲聂亚琳是中医院宿舍区里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聂亚琳“文革”后考大学选了新闻专业,现在已经是省报的副总编。相比蒋曼琳家浓重的政治气息而言,许莘还是喜欢杜屹北家的书香气。 这倒不是偏见,也不是所有当官的人都让人有距离感——而是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的优越感是藏在骨子里的,不过是一个眼神、一声感叹、一次欷歔,已经让人觉得疏离。 就好像杜泽琴和她的丈夫蒋仲平,这夫妻俩说话做事完全是一个风格,让许莘觉得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比如席间聊起出版局某副局长在少儿出版社一次会议上的讲话时,许莘自然而然又忘记了领导的名字。杜泽琴便问:“多大年纪?戴眼镜吗?” 难得许莘这次还记得人家的样貌,便点点头答:“戴眼睛,脸很方,看上去不超过五十岁。” 于是杜泽琴和蒋仲平对视一眼,表情熟稔又好似颇不在乎地一起说一声:“哦,小陆嘛……” 那声“嘛……”真是余韵悠长,不仅给人一种“都是熟人”的感觉,而且还迅速勾勒出在他们眼里“小陆”不过是官场晚辈的老资格心态,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层次和出版社小职员的层次分割开来。许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语气、动作、眼神,想起卞之琳的那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难道不是吗:在杜泽琴和蒋仲平眼里,他们是人上人,许莘是无名小辈;可是在许莘眼里,他们像是演员,而许莘就是个看戏的。 不过好在他们的修养决定了最多就是点到为止,不至于使人为难。也应了顾小影的那句话: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在做些场面上的事情,所以断不会用些刻薄的言语去讨嫌。 所以,一场家宴也算是热热闹闹地开始,然后再欢欢喜喜地落幕。尤其出人意料的是,许莘离开杜家前,奶奶一高兴就把手腕上的镯子退下来套到许莘手上,一边套一边说“你们快结婚,搬进来住,奶奶天天给你们做好饭吃”……许莘被这话和这镯子同时惊到了,大脑停滞,只能僵硬地随着杜屹北依次跟大家告别,脑子里一片飘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梦醒的时候是因为一声关车门的响声——即将拐出杜屹北家小院所在的小巷子时,许莘闻声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站在他们面前,看一眼杜屹北再看一眼许莘,惊喜地问:“小北,这是你的女朋友?” 她一边说话一边跟开车的司机挥挥手,司机点点头就开车走了。因为她刚好挡在了许莘和司机之间,所以许莘看不到司机的样子,只是倏忽间瞄了一眼那辆车的背影,结果就愣住了:那个车牌号码……难道不魁顾小影家的车? 她眨眨眼,企图再看得清楚一点,可是那车很快就汇入了 主干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中,看不清楚了。她很努力追寻着那辆车的踪迹,甚至因此而忽略了杜屹北的介绍:“姐你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喏,这是许莘,我女朋友;这是曼琳姐,哎,哎,许莘!” “啊?”许莘被杜屹北拽两下才回过神来,急忙笑着打招呼:“姐姐好。” “看什么呢?”杜屹北也沿着许莘刚才看着的方向好奇地张望。 “姐姐都有专车接送哦……”许莘做出一副羡慕的表情,但内心深处很佩服自己的演技。 “朋友的车,顺路送我回来,”蒋曼琳倒是比她爸妈要低调多了,只是笑一笑,先道歉:“真不好意思,有个应酬推不掉,拖到了现在。不然我你们喝茶去?” “我还有点事,”许莘此时此刻内心全都被刚才那个车牌号码占据,没空再浪费时间,只好微笑着摆摆手,“下次我请姐姐喝茶吧。” “我比你大,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蒋曼琳笑了,拍拍杜屹北,喟叹,“小北长大了……比你明波哥强,他到现在还没有责任意识呢。抓紧点,早请姐姐吃喜糖。” “知道了,”杜屹北也笑,“姐你越来越像奶奶了,真唠叨。” “小心我去奶奶那里告你的状!”蒋曼琳瞪杜屹北一眼,这才笑着跟许莘告别,往自家院子走去。 回去的路上,许莘一直都在走神——她一边开车一边想,刚才那辆车,究竟是不是管大哥开的? 她现在终于理解了当年顾小影的心情:当顾小影后来说起她曾经在必胜客门外看见段斐的前夫孟旭和一个漂亮女孩子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时候,直觉告诉她一定有问题,可是却不敢去查证——因为无论查证的结果如何,都可能带来一场暴风骤雨般的伤害。然而,不查证就意味着许莘自己的内心要承受拷问和折磨——那到底是自己的好姐妹,她的男人和前女友一起出现,做朋友的看见了却保持沉默,这样合乎道义吗?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一路沉默着也不说话。杜屹北觉得奇怪,但又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咱们什么时候结婚?” 许莘被这句话吓一跳,难以置信地看一眼杜屹北问:“你说什么?I” “刚才我奶奶悄悄问我,说咱俩什么时候可以结婚,”杜屹北笑着解释,“她说元旦前后就不错。” “元旦前后?”许莘吓得差点把车开上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刚才的纠结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只是急忙扶好方向盘,一边看着路面一边回答,“还有不过四个月,就要结婚?杜屹北你好好吧,我认识你才几个月?” “咱认识有四五个月了吧,”杜屹北还真算了算,“等到元旦的时候都快九个月了,挺好的啊。” “不可能!”许莘索性把车停在路边,扭头瞪着杜屹北,“九个月,这不是‘闪婚’吗?你能不能对自己负点责任?你了解我吗?你确定我能和你过日子,而且还要过一辈子吗?这不是谈恋爱那么简单,这是结婚啊!” “对啊,就是结婚!”杜屹北转身看着面前一脸惊恐表情的女孩子,觉得真是有趣,干脆笑眯眯地答,“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为什么不能一起生活?” “等会儿,你把我搞乱了,”许莘摸摸自己的头,然后晃晃脑袋正色道,“杜屹北,你要弄清楚,喜欢一个人和嫁给一个人是两个不同阶段的事。不能因为我现在喜欢你,就马上嫁给你。毕竟我们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不是特别了解,懂吗? “还有什么地方不了解?”杜屹北不明白,“性格挺合得来,两边的家长都同意了,若说不了解,可能就剩生活习惯了吧。那么你的意思是……先同居?” 许莘瞬间瞪大眼看着杜屹北,都没来得及感慨彼此间鸡同鸭讲的这个事实,反倒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精神上没毛病吧? (7) 结果没想到,还没等许莘鼓足勇气给顾小影打电话,顾小影倒先打过来了,开口就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许莘差点脑溢血。 但作为一个称职闺蜜的职业操守让她努力保持着内心的镇定,还记得拐弯抹角地问:“你怎么这么闲?你老公呢?” “在隔壁屋里补觉呢。这两天一直开会,中午才忙完,”顾小影抱怨,“好在现在打着搞‘希望工程’的旗号可以不喝酒,不然中午这顿又少不了。” 许莘心里咯噔一下:“他中午又在外面应酬?” “是啊,习惯了就好啦,”顾小影大大咧咧的,“忙起来也好,没空出去勾三搭四。” 许莘急得咬牙,却死活不敢说出自己看见的真相:他没空出去勾三搭四,难道就没空在你眼皮子底下、他自己的圈子里勾三搭四吗?段斐的前车之鉴啊……奸情往往都是从身边开始的! “对了,快给我说说,你今天去见你公婆的结果怎样?”顾小影很雀跃,“还有你看没看见蒋明波他妈和他姐姐?” “都看见了,”终于扯到这个话题上,许莘的大脑飞速转圈,“结果嘛……如你所言,也没那么恐怖,大家都挺热情的,没人难为我。” “那是自然的,好歹都是文明人,还得讲面子。快说说蒋曼琳,漂亮吗?”顾小影好奇得很。 “漂亮,”许莘老老实实地答,“身材好,模样好,皮肤好,气质好,说话也好听,不像她妈那么咄咄逼人。” “胸大吗?”顾小影的问题光怪陆离。 许莘迅速被震撼了,缓了口气才答:“比你的大。” “咳咳,”顾小影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咳嗽了一会儿才不甘心地说,“真的?” “真的,”许莘点点头,语气很同情,“等有机会你自己去看看吧。不是我打击你,她真是挺漂亮的,有一种成熟女人的味道。也是生过孩子的人,可是怎么就那么有风韵呢……我琢磨着可能一个女人最漂亮的时候就是三十多岁的时候,生完了孩子,事业稳定,有一定物质基础,身体也发育得比较全面了……” “唉,管桐亏大了,”顾小影叹息,“我上次说自己胸太小,他还安慰我说‘还不错’。我就纳闷了,你说他们在一起好几年,难道就没有摸一摸……” “你可真是够笨的,”许莘嗤笑,“你怎么就知道你老公吃亏了?他摸过能告诉你吗?他不安慰你,难道还要说‘老婆你胸真小,都凹进去了’……” “我杀了你!”顾小影愤怒了,“我是75A+! A+!” “姐妹……A+也是A啊……”许莘叹息了,“你这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我看你还是盯紧点你老公,好自为之吧!哦对了,蒋曼琳现在好像在哪个城市挂职信访局局长,少不了定期去省委转几圈,他们碰面的机会多着呢,你小心为妙!” 终于含蓄地说完了这句话,许莘觉得如释重负。 顾小影倒是乐了:“哟,不知道好马会不会吃回头草?我还真是挺好奇的……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像我一样这么有奉献精神吗?天天独守空闺,就为了这么个不着家的加班狂。行,我倒是要看看,还有谁这么不怕死,愿意接收管桐这种货色。” “顾小影你又编排我什么?”电话那边突然冒出管桐的声音,吓了许莘一大跳,急忙跟顾小影告别,告别前还没完嘱咐:“蒋曼琳和蒋明波的事情你暂时别告诉他。” “我知道。”顾小影答应着,放下了电话。 管桐显然是刚睡醒,站在顾小影面前看着她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纳闷地问:“许莘?” “嗯嗯,对,她找了个男朋友,做医生的,今天去觐见她未来的婆婆了,效果还不错,”顾小影四两拨千斤地转移话题,“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求你了,做点清淡的吧,”管桐很郁闷,“绿色蔬菜行吗?韭菜除外!” 顾小影哈哈大笑:“管桐你真是挺不容易的,难为你了。我就说嘛,你这样的体力怎么可能红杏出墙?你都快被我榨干了,上哪儿找精力去伺候别的女人?” “你——”管桐瞪着顾小影,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大约也就是因为这段对话开拓了顾小影的思路——当顾小影再去找蒋明波的时候,就是有备而来了。尽管,她的思维之怪异,也在全地球人民的意料之中。 上午,顾小影按蒋明波的指示去做完了监测排卵的B超,拿着单子回到蒋明波的诊室。蒋明波接过单子看一看,点点头:“还不错,左侧输卵管有颗快要成熟的卵子。” 他又翻翻台历,指示:“下周一三五,同房三次。” 顾小影目瞪口呆:“三次?五天三次?” 蒋明波看看顾小影:“对啊,三次,同房完后再来我这里。” “大夫,这个,很辛苦的,”顾小影咂咂嘴,苦着脸,“你也知道,这是件劳神劳力的事。” “你也知道”——这句话让蒋明波很无语,他想作为一个医生和一个未婚男青年,他应该说他的确是“知道”呢,还是其实他“不知道”呢……“要不这样吧,医生,你能不能给点药吃?”顾小影踌躇一下,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蒋明波,“我刚才在门外等着的时候,看见有对小夫妻拿着几盒胶囊走出去,你能不能给我们也开几盒药?” “刚才?”蒋明波惊讶地看着顾小影,“那两口子拿的是‘生精胶囊’,你要它做什么?” “也不用那么威猛的药,给点平和的就行,”顾小影“嘿嘿”笑一笑,“你们不是中医吗?给弄点补元气的药呗。现在的人工作压力大,怕是元气不足……你想想,那么多小士兵一起往前冲,都想去占领制高点,可如果缺乏生命力,半路上损兵折将太厉害,那最后就算占领了制高点,也不是个健康强大的形象吧!” “小士兵占领制高点?”听到这种形容,蒋明波失笑,拿过单子开药,“那我开点滋补肝肾用的中成药给你吧,每次四粒,每日两次,一直吃到两盒都吃完为止。” 他停住笔想了想,补充一句:“不愿意吃的话也没什么,不要强迫……” “我知道了,”顾小影打断他,兴高采烈,“我会按时来复诊的。” 蒋明波摇摇头:“其实我一般会建议男方也来做个检查,但你们结婚时间也不长……” “走了走了,”顾小影笑眯眯地起身,拍拍蒋明波的肩,“谢谢你呀蒋医生,事成之后我给你请个大大的送子观音像来,就摆你这桌上,肯定气派!” 蒋明波彻底哑口无言了。 不过顾小影没想到,她还没怎么费劲游说,管桐就把药吃了。 他吃药的时候有点大义凛然的架势,吃完了药扭头看一眼在床上坐着的顾小影,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还举举杯子道:“吃完了。” “哦,”顾小影表情呆呆的,提问都很机械化,“你怎么这么爽快?” “虽然我觉得吃药作用也不打,不过钱都花了,吃就吃呗,”管桐放下杯子上床,一翻身压住顾小影,“再说我也不像你控诉得那么柳下惠吧!” 第一次听见有人主动说自己不像柳下惠,顾小影“扑哧”一下乐了。 管桐瞥一眼顾小影,报复似的在她胸前咬一下,顾小影“哎哟”一声,伸手推推管桐的脸,只感觉道他的身体压着她,令彼此皮肤的暖意在空调的冷气中显得越发灼热起来。她有点感动地想:其实他就算不吃药,她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他显然是太了解她了,知道自己一旦不吃药,她是绝对不可能什么都不说的。 说起来,还是她任性——她性子急,就要赶紧做完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她受不了压力,就再把压力转嫁给他。其实她明知道,他对她的好,对她的爱与宽容,就好像他一定要给她在床头放的那杯温水一样,从来不需要语言,只有行动。 而那一晚的“行动”缠绵温存,积蓄大半个月的激情迸发得如烟花般绚烂,漫天烟花散去后,女人嵌在男人的怀抱里,刚与柔,凸与凹,好像太极八卦图,文雅点说叫“阴阳契合”,通俗点说叫“天造地设”。造物主是神奇的,自始至终。 只是没想到,不知道是中成药的作用,还是该归功于那段时间管桐工作不是很忙,所以能做到劳逸结合——反正到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七天的第四次,居然也都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第七天的夜晚,顾小影抱着被子蜷在管桐怀里东摸摸西摸摸,管桐握住她的腰轻轻捏一下,问:“得逞了?” 顾小影“嘿嘿”笑两下,仰头看着管桐问:“你说,咱们这个月能成功吗?” 管桐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没问题,我们都这么用功了。” 顾小影想了想,终于还是把最担心的问题问出口:“老公,如果……咱们就是生不出孩子,怎么办呢?” 管桐很不以为然:“不会的。” “如果是真的呢?”顾小影追问。 “如果是真的,就领养一个呗,领养一个小点的,还算是做善事”,令顾小影惊讶的是,这次管桐居然没有采用“符号论”来解释问题,反倒是坦然地安慰她,“即便那样也没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你就当做上天为了维持公平,总要在给你圆满的时候拿走点什么,让你显得不那么圆满。多少感情好的夫妻都没有孩子,反倒有些感情不好的夫妻离婚前后还怀孕了,于是不是伤害自己,就是伤害孩子……” 顾小影觉得心底有暖意涌上来,往前蹭一蹭,在管桐怀里拱一拱,闷声道:“其实我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可是……医生说如果我两个月都不能中奖,就要去做造影……网上说造影特别疼,我害怕。” 管桐拍拍她的后背:“不要逼自己逼得那么紧,万一两个月不行就三个月,三个月不行就四个月,蒋大夫讲的是医理,我们讲的是人性化。生孩子本来就是挺人性的一件事,还不能多尝试几次? 听到这句话,一直害怕自己真有问题所以不得不去做检查的顾小影豁然开朗——可不是嘛,谁说医生说的就是一定要执行的?两个月不行还有第三个月,既然怕疼,为什么不对自己放松一点? 想到这里,顾小影连日来如皮筋般绷紧的精神骤然放松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沉入梦乡。半睡半醒的时候似乎听见管桐起身调空调温度的声音,然后他探身过来给她盖好夏凉被,她迷迷糊糊地笑一笑,渐渐睡着了。 等结果的日子里,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直到多年后都让顾小影刻骨铭心。 那是种无法用简单语言形容的感觉,就好像你的左半边身体里怀揣着必胜的信念、期待的火光,然而你的右半边身体里却泼着一汪冷水,告诉你不要幻想了、不要期待了,再幻想再期待,等待你的也是失望。 那滋味比等高考成绩还难受——高考上不了一本还有二本,二本后面还有三本和大专,然而生孩子这回事,落榜了就是落榜了。毕竟,如果真的生不出孩子来,你总不能生个小猫小狗做第二志愿吧? 顾小影就这样每天幻想着“小士兵冲击大白球”的3D场景,幻想了十几天,或许是因为抱的希望太大,同时七个月来受的打击太多,到最后已经完全没有勇气再用试纸检测了。 她是这么想的:不检测,虽然得不到好消息,但至少也不会得到坏消息。 这十几天里顾小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段斐安慰说:“孩子会有的,迟早都会有的,你要放松,越放松也容易中奖”,她听不进去;许莘安慰说:“鉴于你买过这么多次彩票却连两元钱都没中过,所以估计不孕不育的倒霉事也轮不到你”,她还是听不进去;蒋明波从医学的角度论证说:“B超显示你的排卵功能是正常的”,顾小影咧嘴笑一笑,心想要是B超连受精卵在输卵管内的移动都能看见该多好……可见医学还有发展空间,因为人类的身体机能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顾小影苦着脸想:污染、辐射、假冒伪劣产品……地球越来越危险了,可是接我们回火星的飞船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许莘给顾小影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家一边喝着热水一边琢磨:肚子痛,而且和来例假之前的疼法如出一辙……估计这次又没戏了。 于是接起电话的时候很是有气无力:“有事快说,没事收线。” “咦,你病了?”许莘很惊讶:“你老公呢?” “出差了,周末才回来,”顾小影哼哼两声,“我没病,就是肚子疼,估计又快要为大姨妈的到来准备盛大而隆重的欢迎仪式了。” “不是吧……”许莘愣了一下。“这个月不是都借助高科技手段了吗?我还问我妈了呢,她说这会儿怀孕最好不过,明天四月生孩子,不冷不热。” “应该是没中奖,我这会儿肚子胀得要命,好像平时月经不调的感觉。”顾小影郁闷地形容。 “所以你还是应该先把内分泌调理好了再要孩子。我们社里一个同事就是吃了三个月中药才顺利怀孕的。当时给她看病的老中医还说起呢,现在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多身体不好的,得一点点调理。” “现在真觉得中医是个好东西,”顾小影点点头:“所以你还是好好和小杜大夫过日子吧,他反正不会失业。” “我得再考察他一下,”许莘乐了,“对了,我的房子交房了,精装修,还不错。等你身体好了陪我去逛逛家具店,我可以按照你喜欢的风格布置,这样一旦将来你和管大哥吵架了,来我这里住,也有亲切感。” “我才不去,”顾小影翻个白眼,“万一撞上你和杜屹北在那里演少儿不宜的场景,多玷污我纯洁的心灵!” “八字没一撇呢!”许莘抗议,然后嘱咐,“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给我电话。” “行,”顾小影点点头,“那我去找点益母草冲剂喝,肚子胀。” “能乱喝吗?”许莘有点迟疑,“如果确定是没怀孕也就罢了,万一怀孕了,你喝益母草不是前功尽弃了?我看你还是买几个试纸确定一下。” 顾小影想想,似乎也对,这才应承着挂了电话,去卧室柜子里拿“早早孕”试纸。 一滴,两滴,三滴……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五秒钟后,顾小影后悔了:因为当熟悉的一条红线再次跃然纸条上的时候,她险些崩溃。 看吧,早就说过不要测不要测,她还是测了。 果然就是这样:第八次失败! 站在洗手间里,顾小影越想越气,最后怒气冲冲地进了书房打开电脑,打算去常去的备孕论坛上发发牢骚,结果还没等她发言,一张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帖子名字是:这样的两条线算是怀孕吗? 点击帖子进去看,发现原来是这么回事:一个女孩子用早早孕试纸测试,发现只有一条红线,另外还有一条线不知道是试纸质量问题还是怎么着,看上去若有若无,既像是怀孕后的反应,也像是肉眼发花所看到的幻影。总之最后两个眼珠子都看成斗眼了,也没看清楚到底是一条线还是两条线。五分钟后再去看,这次倒是两条线了,可是五分钟后才显示出来的结果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应该算是无效的。 女孩子问:我这样算是怀孕了吗? 底下一大堆回复,有人说五分钟后的显示结果不能当真,有人说很有可能是怀孕了,建议去正规医院检查……还有个人的建议很让顾小影感兴趣,因为这人说可以多买几个牌子的试纸来试一试,每天试一个,如果红线渐渐变得明显,那就一定是怀孕了。 顾小影看到这里,忍不住内心的冲动,再次跑回洗手间,当翻出刚才的那个试纸条的瞬间,她被震撼了:两条红线啊!五分钟后,她也有两条红线啊! 几秒钟后,她迅速换了衣服,拿起钱包冲到楼下,宿舍区对面有个平民大药房,顾小影冲进去,指着摆放早早孕试纸的架子,豪迈地指挥仿佛员:“哪个最贵?买两个。” 那副架势,一点都不像是在买价值二十元的早早孕试纸……反倒像是买什么奢侈品。 但二十元的豪华早早孕试纸并没有给顾小影带来多么大的喜悦——因为那号称怀孕后二十四小时就能检验出是否怀孕的试纸用清晰的一条红线在顷刻间击碎了顾小影所有侥幸的幻想。 看着那一条鲜明的红线,顾小影再次哭丧了脸:这次,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幻灭”了! 回到卧室,顾小影忍不住拿起电话拨打管桐的手机,在听到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顾小影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有些哽咽地告诉管桐:“老公,这个月,又失败了……” 管桐正在外地开会,急忙从会议室里出来,走到走廊里,压低声音答:“不会吧?我觉得不可能失败啊……” 听着他这么信心十足的回答,顾小影悲从中来:“二十块钱一张的早早孕试纸啊,不会有错的,就是失败了,又是一条红线,呜呜呜……老公我不想活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应该再换个别的牌子试试,”管桐低声呵斥,“再说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还有下个月吗?对了,你别买那二十块钱的了,你把每个价位的都买一张,就当闲着没事试着玩。我后天就回去了,你别胡思乱想!” 顾小影抽着鼻子答应着,心里其实是万念俱灰——“闲着没事试着玩”,管桐你说得好听,你难道不知道试一次就受一次打击吗,如今我那有限的意志力已经千疮百孔了呜呜……(8) 最郁闷的时候,顾小影再次上网,打开那个熟悉的论坛。真巧,她又看见了那张重新被顶上去的帖子。然而令她惊讶地是,在那张贴子里,楼主兴高采烈地宣布自己的确是怀孕了,不过因为受精卵着床过程中会出现疼痛反应,所以她现在是“痛并快乐着”! 顾小影的眼睛随着“受精卵着床过程中会出现疼痛反应”这行字一点点变大,直到无法瞪得更大一些。 几分钟后,顾小影再次抓起钱包飞奔而出,直奔中医院,在看见蒋明波的同时脱口而出:“大夫,你说二十块钱一张的早早孕试纸会不会不靠谱?” 蒋明波推推眼镜,笑了:“那你可以用我们这里五块钱一张的试纸试一试。” 十几分钟后,顾小影交完费、取完试纸、检测完,擎着试纸条左看右看地磨蹭到蒋明波跟前,纳闷地问:“怎么每次都这样,我都快看成斗眼了,还是看不清到底是一条线还是两条线。严格地说,是疑似有一条肉眼都看不太清楚的线……” 蒋明波接过试纸看一看,大大地笑了:“恭喜啊,你怀孕了。” “什么?”顾小影呆了,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脆弱的小神经有点承受不了,忍不住问“二十块钱的试纸上还是一条线,你这五块钱的管用吗?” 蒋明波挑挑眉毛:“不信?那你再去验血吧,那个最权威。” 结果没想到顾小影都不带犹豫的:“没问题,你开单子吧。” 蒋明波一边填单子一边开玩笑:“你也太不信任我们的试纸了。” “我是不信任我自己,”顾小影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完全不相信!” 蒋明波摇摇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把单子递到顾小影手里:“没关系,来我们这里的都是被打击麻木了的人。你看旁边B超室里还有五个等着做B超的呢,我这就得过去看看,她们都是约好了要做人工授精的。” 顾小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想如果这五块钱的试纸是个假冒伪劣产品,自己是不是也要有这么一天? 然而,上天一定是听见了她的祈祷——一小时后,化验结果显示,孕酮41.2ng/ml,总B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138.42mIU/ml. 蒋明波指着化验数值笑着感慨:“你们还真幸运,才监测了一次就怀孕了。” 顾小影傻呆呆地被喜悦和难以置信砸昏了头,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全没了,不光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表达一下此时此记得难以形容的心情,而且压根就是一路踩着棉花离开蒋明波诊室的……很久以后,每当顾小影想起这一幕,都会忍不住想:真是不经历不知道,原来世界上最容易让人犯迷糊的,不是从天而降的打击,而是从天而降的喜悦。 她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结结巴巴地打通了电话,告诉管桐说:“我……怀孕了。” 管桐好不容易才在上一次的电话之后接受了本月再度失败这个事实,结果又接到一个全面颠覆性的电话,差点没缓过气儿,半晌才说:“你说什么?” “我说,这次……你居然不是吹牛,”顾小影咽口唾沫,“那个……我居然真的怀孕了。” “你昨天还告诉我说没怀孕的。”管桐有些不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如它有可能是过期产品,有可能是假货,有可能是挂羊头卖狗肉……总之,盲目迷信试纸,只能证明这地球很危险! 管桐本来就晕着,被顾小影这么一说更加晕了:“别扯投用的,你就说你是真的怀孕了吧?” “是!”顾小影咧开嘴,“恭喜你,管桐同志,你要做爸爸了!” 隔着几百公里远,听着手机里传来那憋不住的笑声,管桐眨眨眼,再眨眨眼。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渐渐有笑客爬上脸——他这才知道,原来,知道自己要做爸爸了,是如此神奇的滋味! 好像一股血流,从脚底一路攀援而上,到心脏,流一圈,再冲到大脑里,反复激荡,那滋味太神奇. 他不知道怎样形容得更具体一点。他只是呆呆地站在会场外的走廊上,眼睛盯着窗外茂密的绿树,心里有一团喜悦像乱七八糟的野草一样争先恐后地疯长,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神奇的幻想:在他老婆的肚子里,居然真的有了一颗种子,而它将慢慢长大,最后成为一个会哭会笑会叫“爸爸妈妈”的娃娃? 管桐看看手里已经挂断的电话,终于进发了无法遏制的激动——那激动促使他恨不得马上就飞回家去,恨不得抱住他的小妻子转几个圈——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要有一个孩子了?! 喜悦铺天盖地,在无数次让人绝望的打击之后,姗姗而来。 就这样,顾小影终于用自已的亲身经历证实了什么叫做“欲扬先抑”、“一波三折”——正是因为避受过灭顶的打击,因此才显得喜悦如此盛大! 周六晚上,顾小影坐在床上一边看杂志一边等管桐,等得犯困还在等。管桐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走在楼下仰头看见卧室里的灯光时管桐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小沸腾了一下。手里拎着行李袋,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开门的时候还拿错了钥匙,结果用了很久才打开门。 好不容易进了门,管桐兴冲冲探头往卧室里看一眼,果然就看见顾小影正笑眯眯地靠在床头,手里拿本杂志看着他。目光相撞的刹那,顾小影摆摆手:“孩儿他爹!” 管桐乐了。 等到管桐终于把行李放好,洗漱完躺到床上,时针已经值到十二点,喜悦太强烈,也不觉得困了,反倒迫不及待地掀开薄薄的被子道:“让我摸摸。” “摸肚子?”顾小影笑着说:“你孩子还小着呢,肉眼看不见。” “多少天了?”管桐仰头问。 “从末次月经第一天开始算是三十五天,实孕也就二十天左右吧,”顾小影晃着自己的小手指头,“现在估计还没有指甲大,” “那我明天去买几本书回来学习学习,看看孕妇都有些什么注意事项。”管桐一旦进入了“准爸爸”的角色,就史无前例地絮叨起来。 “买书?”顾小影瞥管桐一眼,笑了,“你去我桌子上看看,那里跟备孕、胎教有关的书起码十几本,敢情我这七个月来在学习什么知识你都没留心过啊!算了,别买书了,你把我书桌上的那些书看完就保证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准爸爸了。” 管桐有些惊讶:“真的?我怎么没注意到?” “你眼里只有国计民生的大政策,哪有我们小老百姓生老病死的寻常事?”顾小影揶揄他。 管桐“呵呵”笑一笑,搂着老婆问:“告诉爸妈了?” “我妈忒激动了,说是要马上来,我说没必要,我现在挺好的,她才决定过几天公休假的时候来。他们可以休三周,”顾小影往管桐怀里缩一缩,“告诉你爸妈了没有?” “他们也挺高兴,”管桐看看顾小影,“需要我妈来照顾你吗?” “照顾我?”顾小影乐了,“你觉得是谁照顾谁啊?超市里的标签看不懂,公交车站牌也看不懂……算了,我自食其力挺好的。” “能行吗?”管桐承认她说的是事实,也不多计较,只是很担忧,“现在你还没反应,过几天吃饭怎么办?你上次不是吐得很厉害?” “那我就去外面的饭店买外卖,”顾小影还挺乐观,“有钱就行,总有人给你伺候到嘴边。” “饭店的东西虽然好吃,不过不健康吧,”管桐皱眉,“还是自己家的东西让人放心。” “我一定能撑住!”顾小影握拳发誓! 管桐看她那副认真的表情,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不过,撑得住或撑不住,真不是完全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因为大千世界尚且无奇不有,何况小老百姓家里,总会遭遇点不测风云,比如——管利明受伤。 这完全是个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某日,管利明从自家梯子上摔下来伤到了腰,开始时以为没事,也就没怎么重视,等到腰疼得直不起来的时候才想到去医院,接过医院要求住院治疗。谢家蓉打电话给管桐,管桐一听就急了,只会他妈带着他爸来省城检查,顾小影不可能不同意,而且还得全力支持。于是管利明和谢家蓉就顺理成章地来了省城,然后管利明住进了中医院,谢家蓉住在管桐家。再然后,照顾病人的重担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谢家蓉和顾小影的肩上——因为管桐又要出差了。 顾小影长这么大没照顾过病人,一听说这事儿就有点懵,问管桐:“需要我做什么?” 管桐正在出差的火车上,只能在电话里交代:“你怀孕呢,别累着自己,要不就在家做点饭,让我妈跑医院送饭,如果有脏衣服拿回来,你用洗衣机洗洗,需要交费的时候去交费,那个我妈干不了,她不会签字。她也听不懂医生介绍病情,每天早晨查房的时候你去看一眼,听听医生说什么。” 顾小影点点头,心里有无法形容的滋味在翻腾——在此之前,她本来不知道不识字是如此不方便的一件事,她也压根没有想到还不到六十岁的人居然会不识字,她以为这种事只有刚建国的时候出现过。 于是顾小影就开始奔波在从家里到医院的路上了——因为怀孕前水平就不高,所以怀孕后被取消了开车的权利,于是只能坐公交车或者出租车,她本来是打算教给谢家蓉怎么坐出租车的,但是教了几次后就彻底泄气了:谢家蓉不是缩在路边不敢伸手拦车,就是好不容易拦到了车但无论如何也没发跟出租车司机说明白自己要去哪里……每次遇见这种情况,顾小影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捂着脑袋无言以对。 她能说什么呢?若是放在以前,在书上看见这种细节的时候,她只会哈哈大笑着指控小说骗人,他会用管桐的理论证明这些段落一定是作者为了强化家庭矛盾,渲染家庭危机而可以编造出来的……可是她要亲自经历了才知道,原来生活比小说复杂得多,而生活中的细节也远比小说中的桥段要出人意料得多。 不过后来之所有没有选择出租车作为每日交通工具,是谢家蓉提出来的——顾小影没想到从中医院到省委宿舍居然需要十二元的车费!十二元啊,这几乎是一斤排骨的价格!想想吧,她谢家蓉每天至少要坐出租车赶一个来回,那就是一天要吃掉两斤排骨! 十二元,在大城市的人们眼里其实太平常。可顾小影听谢家蓉这样算账,心里那么辛酸。她甚至不能告诉谢家蓉,在更大一点的城市里,十二元几乎不过是出租车起步价——由于生活背景的缘故,她俩在消费观念上的差异早已不是一点两点。 于是就开始了这婆媳俩的公交车生涯——顾小影带谢家蓉去公交车站,指着阿拉伯数字“19”的那个站牌问谢家蓉:“妈妈,你认识这个数字吗?” 谢家蓉有点拿不准地说:“这是……十九?” 顾小影点点头,很欣慰地吁口气:“对了,这是十九路车,妈妈你就上这趟车,坐四站,然后下车,咱们再去换乘302路车。” 谢家蓉很茫然:“换乘?” “咱家到中医院没有直达车,”顾小影解释,一抬头刚好看见一辆十九路车从远处驶来,匆忙拉着谢家蓉往停车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塞给谢家蓉一张卡,“这是公交卡,妈妈你上车的时候把这张卡在收费的小机器前面晃一下。” “哦,好嘞。”谢家蓉笑着答应。 顾小影看着谢家蓉饱经沧桑的脸上那憨厚的笑容,心里忍不住叹口气,一手拉着谢家蓉,随着尚不算太多的人流上了车,轮到顾小影的时候她用自己的卡在读卡器前面刷了一下,然后转身看着谢家蓉,谢家蓉刷一下,没刷上。 顾小影急忙喊:“凑近点。” 谢家蓉赫然地看着顾小影,凑近一点,还没刷上。 顾小影往前走一步,扶住谢家蓉的手:“低一点,太高了。” “哦。”谢家蓉依着顾小影的姿势刷一下公交卡,又憨厚地笑一笑,后面的人已经开始着急地喊“快点快点,别堵着车门”,司机师傅也有点急“哎你们刷完了没有啊,刷完了赶紧往里走”……一场小小的混乱就此展开。 站在公交车上,顾小影看看身边有些局促的谢家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似乎有种预感,那就是一切麻烦都还刚刚开始。 9 事实证明,顾小影的预感是很准确的。 继谢家蓉好不容易学会了上公交车要刷卡,“前门上后门下”等规则之后,看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她不认识字,所以看不懂公交车站牌,也没有听取公交车上语音报站名的习惯(即使偶尔听到几次也听不懂),好不容易靠着数停车次数的方式弄清楚了要在哪一站换乘,可是因为302路是区间车,所以又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乘坐哪个区间的车,后来终于靠着向司机打听的方式弄清楚了(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遇见一个能听懂谢家蓉口音的伶俐司机),接过因为不晓得要提前往后门口走,常常险些错过下车的时间,最后终于什么错都不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某天市政修路,中间有一段道路换了停车地点,结果谢家蓉昏头昏脑下车之后……迷路了。 那天,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建筑物,谢家蓉手足无措。 她找人打听,隐约知道要往回走,然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往北走五百米,往西拐,再走二百米后往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拐的,反正拐了几个弯之后是距离中医院越来越远了……于是,在家做饭洗衣服的顾小影就在中午时分收到了管利明借别人的手机打来的电话,开篇第一句:“小影啊,你妈丢了!” 顾小影吓得一哆嗦:“不会吧,她已经学会坐公交车了。” “她到现在都没来医院,”管利明急得什么似的,“她又不认识字,说话人家又听不懂,她胆子还小,活到这个岁数除了你家,她最远就去过我们镇上……这可怎么办?” “你别急爸爸,我这就出门去找,”顾小影急忙答,“你中午就订医院餐厅的套餐吃吧,我去找妈妈,找到之后晚上再给你送饭。” “你小心点,”管利明很恼怒地又叹口气,“你说这不是添乱吗?” “没事的没事,我去找,”顾小影虽然也觉得挺添乱,但这话她不能说,只能安慰,“我这就出门!” 放下电话,顾小影换上衣服,撑上阳伞往外走——酷暑天,下雨之前,天气闷热,她热得满头大汗,沿着改道后的302线路开始找,可是这城市这么大,压根无法找起! 从上午找到下去,顾小影整整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走了五个小时,累了就随便在马路边坐会儿喝口水,饿了就买两个小笼包,她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大海捞针”,她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想到要先给谢家蓉配个手机。 终于到傍晚的时候,顾小影接到了一个电话,居然是邻居家打来的,听见谢家蓉的声音的刹那,顾小影腿一酸,差点瘫软在路边。 谢家蓉显然也累坏了,气息不足地说:“小影啊,我好不容易走回家了,你在哪儿?” 顾小影鼻子也酸了,眼泪不争气地就落下来,她想抱怨,甚至想发脾气,她若依着自己的脾气就该大吼大叫说:“你说我能在哪儿,我这不是满大街地找你吗”……可是她不能,还得好声好气:“妈妈,我在外面,你去哪里了?” “我迷路了,找不到医院了,好不容易有人教给我怎么走回家,这城里可真大,走得我腿都要断了……”谢家蓉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顾小影听得却越来越上火。 “我这就回家。”她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手机,站起身拦下一辆出租车往省委宿舍走,出租车里开着空调,顾小影一接触到车厢内的冷气的刹那,险些被酷暑烤焦了的灵魂凉爽地迅速舒展开来。 她瘫软在出租车的后车座上,感觉自己的每个毛孔都在往外置换着热气,他一动都不想动了——五个小时,在炙热的太阳下,三十九度的天气里,顾小影觉得自己想哭都哭不出来。 就这样,一场迷路风波算是突然爆发却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作为人家儿媳妇顾小影只能笑着安慰谢家蓉“没事的,没事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圣人,打架也别把她当什么女性楷模——其实她肚子里有一肚子火,急着宣泄到管桐头上,甚至恨不得和谢家蓉大吵一架,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积德了还是造孽了,找了个男人还算靠谱,可是这个靠谱男人的妈怎么就能这么不靠谱? 但她没法在谢家蓉面前说这些话,或许是因为谢家蓉那副抱歉的笑容,或许是因为她脸上那分明已经知道给别人添了麻烦的表情,也或许是因为扪心自问时顾小影心底的那点内疚,她叹息着想:如果自己能多带谢家蓉坐几次公交车,如果自己能提前预料到这些突发状况从而避免意外发生,如果自己能再多一点婆媳相处的经验……会不会一切就能不一样? 可是你也知道,生活中的挑战无处不在,它虽然琐碎,但比小说还要跌宕。 比如,十几个小时后,第二天一早,顾小影惊恐地发现——她见红了。 那一瞬间,顾小影险些停止心跳,她几乎是疯了一样从卫生间冲出来,拿起手机就给蒋明波打电话,蒋明波不知道在干什么,电话响了很多声都没人接,顾小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手忙脚乱,谢家蓉看见了,还纳闷地跟进来问“你怎么了”,顾小影顾不上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按着重播键……终于,第N次重播后,蒋明波接起来电话。 “刚才去查房了,”蒋明波还乐呵呵的“找我有急事?” “我见红了,”顾小影带着哭腔,“怎么办?” “先不要慌,”蒋明波的声音一沉,“马上来检查。” 顾小影抓起衣服冲出门,谢家蓉跟在身后一叠声地问:“怎么了,小影,你有什么急事?” 顾小影头也不回甩下一句话:“没事。” 谢家蓉还在后面说着什么,但顾小影顾不上了。他不知道这次见红是不是因为昨天五个小时的步行 ,如果是——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谢家蓉相处,当然顾小影也知道谢家蓉没错,可是她顾小影也没错啊,为什么每次都要她为他们老管家惹来的麻烦埋单? 到了医院,蒋明波迅速带顾小影进了B超室,第一次在蒋明波面前脱衣服的时候顾小影连心理障碍都顾不上了——蒋明波是个医生,而且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这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好在最终蒋明波舒口气宣布:“孩子暂时没事。”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全身的血液终于恢复了正常流动。 可是蒋大夫很不高兴:“你知不知道流产过的人容易形成习惯性流产,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小影唯唯诺诺地跟在蒋明波身后往诊室走,一边听他数落:“回去后找个能上门服务的诊所,按照我开的针剂定时打针,从现在开始必须卧床,不能走楼梯,不能拎重物,不能同房……” 顾小影不停地点头,蒋明波看她这个样子,难得地发了脾气:“你到底干什么了,不知道怀孕前三个月很危险吗?人家上班族都恨不得请假回家躺着,你这个有暑假的还不老老实实躺床上保胎?你说你……” 他不往下说了,只是坐在桌前瞪着顾小影,顾小影苦笑着,没法答话——难道她能说她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婆婆?她能说她婆婆之所以失踪是因为不会坐公交车,不认识道路指示牌,听不懂好心人指的路?她能说蒋明波你姐姐甩掉的大麻烦如今都是我的麻烦,你妈英明神武,我自作自受……她能这么说吗? 她什么都没法说,她心里比黄连还苦,却只能把所有苦咽下去,烂在心里。 结果,顾小影千算万算,最后还漏算了一条——管桐出差回来后先去医院看管利明,于是听管利明说了谢家蓉迷路始末,他出了病房就急匆匆地给顾小影打电话,恰好顾小影刚从医院出来不久,正在宿舍区里的诊所约上门打针事宜。 管桐问:“你在哪儿?” “咱家楼下,”顾小影本想说自己在诊所里,可是仔细想想,还是决定等他回家后面对面给他讲自己决定给谢家蓉买手机这件事,便也没有多说,只是问:“你回来了吗?” “我刚下火车,先来看了看咱爸,机关有事,我过会儿还得回办公室,”管桐皱眉头,“你没跟咱妈说清楚怎么坐公交车吗,为什么她还能迷路?”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满肚子的火气一下子就蹿出来,从结婚至今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忍耐顷刻间土崩瓦解,她忍不住冷笑:“管桐,如果在你妈和你孩子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管桐站在中医院门口等了很久也没拦到出租车,也有点上火,“你别又转移话题啊顾小影,我妈她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没出过门,又不识字,咱们得提前把什么问题都考虑到,你说一个老太太迷路了,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走了大半天,这不得累死她吗?换了是你妈,你不心疼吗?” “我妈认识字,我妈会坐出租车,我妈更会开车,”顾小影咬牙切齿,“我不跟你说这么多没用的,你要是现在有时间,快点给我滚回家!” “你怎么说话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吗?”管桐怒了,“我这不就是问问怎么回事吗,我还得回单位准备下午开会的事……” 顾小影深吸一口气,闭一下眼,然后才一字一句地对着手机说:“管桐你听好了,你妈迷路大半天,我在大街上找了她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啊……我是个孕妇你知道吗?我是个曾经流产过的孕妇你知道吗!就在刚才,蒋明波告诉我说,我今天之所以见红是因为先兆性流产!我昨天要是再多走几条街,你的孩子就没了!” 顾小影怒气冲冲地吼完最后一句,眼泪终于没憋住,噼里啪啦落下来,她恨恨地挂断电话,然后抬起胳膊使劲擦把眼泪,回想一下昨天悲惨的遭遇,再看看自己跟下这副因为打了一针黄体酮而一瘸一拐的模样,气得直想找棵树使劲踹两脚,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家走,心里憋屈得要死,恨恨得想:为什么男人不用生孩子?为什么他们爽一爽就能当爹?为什么他们就会大呼小叫还一点罪都不用遭?你说他们凭什么! 电话另一边,管桐听完顾小影的话基本上僵住了。 几秒种后,他的大脑恢复运转,于是再也顾不得文明礼貌,几乎是抢着冲上了一辆空出租车,直奔家的方向而去,他一路上都心惊肉跳的——上次顾小影流产后被他吼,这次她险些流产,居然又被他吼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扭结起来,恨不得真的能有把荆条让他背着回家谢罪。 一路催着司机师傅飞车到楼下,管桐连找零都顾不上拿就往家跑,回家就看见顾小影躺在床上闭着眼,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掀开眼皮看一眼,又毫无表情得闭上。 管桐急忙坐到床边,握住顾小影的手问:“你怎么样了?” “没事,”顾小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连眼都不睁,只是使劲把他的手甩开。 “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管桐真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医生怎么说?” “保胎。”顾小影一个字都不想跟这个人多说。 “怎么保胎?”管桐没听说过这个词儿,皱着眉头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语调平平,闭着眼做机械复述:“不能下楼,不能干活,不能同房,只能躺着,每天有医生上门打针。” 管桐心疼得要命,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那你别去医院了,就好好躺着吧,医生说没说要躺多久?” “两周后去复查。”顾小影还是不睁眼。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吧。”管桐不停地叹气,都语无伦次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表达内心的负罪感,见顾小影还是没反应,他只好转移话题:“咱妈呢?” “去医院了。”顾小影说完这句话就翻个身彻底不理他了。 管桐低着头坐在床边也不说话了,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他倒是真的理解了一句老话,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10 后来的日子,毫无疑问,管桐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包身工,才慢慢消了他老婆的怒气——他和谢家蓉分工,谢家蓉主要去医院照顾管利明,而他负责在家端茶倒水,鞍前马后地伺候卧床的顾小影。因为态度很诚恳,再加上自古“床头吵架床尾和”的道理使然,顾小影气儿顺了也就自然而然不再多做计较。 不过也是拜这段插曲所赐,顾小影痛定思痛,琢磨出个 道理来:人这辈子避免不遭遇突发状况,但要尽量在事前想到一旦突发意外时所可能采取的应对措施,已将损失减到最少。比如,她应该早点教会谢家蓉使用手机——尽管这个教学过程会比较漫长,但总比找不到人要好得多。 好在现在管桐回家了,所以顾小影把买手机、教谢家蓉使用手机的任务都交给了管桐。管桐一是觉得顾小影此举措是颇有道理,而是因为理亏,所以即便他老婆没道理他也会老老实实去执行。结果一来二去,连管桐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要谢家蓉学会并习惯使用手机,的确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开始时是谢家蓉一时半会儿分不清拨出键和停止键,或者常常忘记是要先按拨出键还是先按号码,后来设定了一键拨号,总算能拨出电话了,但有发生了你一接听她就挂断的现象,或是你已经开始“喂喂”地喊着了,而谢家蓉那边却完全没有跟你对话的意识;等到谢家蓉好不容易学会对着手机说话了,可还是跟没手机一样——因为她要么是出门不记得带手机,要么就是带了手机去诶那位不习惯而听不到手机铃声。再后来终于等到她习惯了手机铃声的时候,又不知道查询余额或者给手机充电……新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而这些问题恐怕在很多人看来都是难以想象的。 看见连管桐都一脸很崩溃的表情,顾小影终于怀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小念头原谅了他——她知道这种想法不厚道,可是苍天可鉴,这种事情换了谁,谁也不会一点情绪都没有吧?何况她差点弄丢了孩子,还要被指责是没有照顾好老人……身体与心灵双重受创,她不冤吗? 将心比心,老话说得好“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现在她引申了另外一句话:不嫁人不知爹妈亲。 因为顾小影遵医嘱只能卧床,所以做饭、洗碗之类的事需要有人代劳。最初一些日子还好,顾妈有公休假,所以可以来省城照顾女儿,可假期毕竟是短暂的,加之工作又忙,最后顾妈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女儿家。走的时候顾妈烙了女儿喜欢吃的饼,报了整整四个饭盒的包子,捏好了两盒小混沌……顾小影躺在卧室里,听着姑妈在厨房里剁肉馅的声音,需多次都忍不住想哭。 兴许,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做女儿的才能体会到生活在妈妈身边的好处——你可以和妈妈吵架,她得嗓子或许很大,但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你可以抱怨妈妈今天炒的菜不好吃,她会翻白眼说“不爱吃别吃”,但第二天还是换着花样给你做饭……是这样的,外面的世界再大、在繁华,其实都不如小城里妈妈身边安宁祥和,因为有妈妈在,就有人给你遮风挡雨;有妈妈在,你就永远受不了委屈。 可是,要知道这些,总是要以我们远离家乡为代价——哪怕没有远离,也总要等到成为了别人家的媳妇,才知道在自己家里,做妈妈的女儿,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顾妈走后,管利明也出院了,小小的房子里挤了四个成年人,其中两个还都要卧床,所以用顾小影的话来说,就是每天家里都洋溢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和被窝气息。 顾小影从没有和公婆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这么久,也是要真的相处了才知道:以前她印象中那些以为已经很经典、很彪悍的记忆,比如管利明的唾沫星子和谢家蓉用来剔牙的筷子尖……都太微不足道。 顾妈走后的第一天,一家人的饭菜烹饪工作就交到了谢家蓉手上,顾小影还记得谢家蓉的烧牛肉做得很好,简直是超凡脱俗,所以之前并不担心自己的饮食质量,不过那天之后她才知道,所谓烧牛肉,那是逢年过节或偶尔全家团聚时用来表达喜悦庆祝之情的菜品。而平常日子里,管家的饭桌上,其实是没有肉的。 比如第一天的午饭,主食是馒头,菜是素炒油菜和素炒藕,晚饭主食还是馒头,菜是素炒土豆丝和菠菜粉丝汤;第二天的午饭主食仍然是馒头,菜是素炒西葫芦和西红柿炒鸡蛋……管利明吃得仍然是“呼噜呼噜”的,一边吃一边赞扬道:“小影,你家这个花生油好啊,香!” 顾小影愁眉苦脸地看着一桌子绿色蔬菜,答:“爸爸,咱们都好几天没有吃肉了。” 管利明和谢家蓉似乎这才发现饭桌上的确是没有肉的,管利明笑了几声,指挥谢家蓉:“晚饭炒点肉。” 谢家蓉点头。 于是,晚上的饭桌上就出现了芹菜炒肉丝……顾小影看着盘子里那有限的几根肉丝,更加悲从中来,她掐指算算,按上次怀孕时的经验,估计再过两周就要迎来让人谈虎色变的“妊娠反应”,如果在这之前在不囤积点脂肪,只怕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吃不进去肉类了。于是饭后,趁管利明看电视,谢家蓉洗碗,谷小影回到自己屋,偷偷关上卧室门,打电话给管桐,小声说:“管桐,你能让你妈做点肉吃吗?” “肉?”管桐在加班,都没反应过来,“冰箱里不是还有肉吗?” “我都吃了两天兔子食了,”谷小影小声抱怨,顺手对着镜子扒了扒自己的眼皮,“在这么吃下去,我压住子都快变成红色的了!过几天妊娠反应,我拿什么来吐?” “你想吃肉,直接跟他们说不就行了。”贯通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听明白了才觉得好笑,“你也不用这么见外,他们平时节俭惯了,不太习惯天天吃肉,你让妈炒菜的时候多放点肉就好了。” “仅仅炒菜时候放点肉那不还等于是在吃草?”谷小影哭丧着脸,“咱们不能墩锅排骨吗?天天吃草我吃不饱,晚上九点多就开始饿。” “那我跟他说吧,”管桐一口答应,“明天炖排骨。” 顾小影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果然饭桌上就有排骨了,只是……为什么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看上去就很腻人呢? 顾小影想想管桐说过的话“不用这么见外”,便直接问谢家蓉:“妈,咱家炖排骨都不撇掉上面的油吗?” “撇油?”管利明觉得不可思议,“吃肉不就是为了补点油水?油都撇掉了,肉还有什么味儿?” 顾小影张口结舌,转转眼珠子,不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顾小影终于定期过上了“有肉吃”的日子,尽管平常日子里饭桌上永恒不变的仍然是“时令蔬菜炒猪肉”这道万变不离其宗的菜,但有肉就比没肉强,顾小影深知生活不能太完美的道理,遂忍了。 有过两天,新情况出现了——因为管桐总是不回家吃饭,所以谢家蓉和管利明决定中午炒菜的时候多炒点,晚上就不炒了,把剩饭热一热,很方便,据说还更加有味道。 于是顾小影就再度愁眉苦脸地吃了几天剩饭剩菜——开始的时候内心不是不委屈的,想顾妈在这里的时候天天变着花样做饭,恨不得把满汉全席都搬到女儿面前,可是换了公婆做饭,就只能吃剩的……而万能的搜索引擎告诉我们“有些隔夜菜特别是隔夜的绿叶蔬菜,非但营养价值不高,还会产生治病的亚硝酸盐,亚硝酸盐进入胃之后,在具备特定条件后会生成一种称为NC(N—亚硝基化合物)的物质,她是诱发胃癌的危险因素之一”……这导致顾小影每次拿起筷子的时候都觉得有一团怨念在自己心中逐渐膨胀开来,不吐不快。 然后好在他终究还是没有贸然地发脾气——因为她仅仅是多看了一眼,便发现在分配中午喝剩下的西红柿鸡蛋汤的时候,谢家蓉把汤里的鸡蛋都盛给了顾小影,他似乎是到这时才意识到管利明或者谢家蓉,他们不是对她不好,而仅仅是因为生活上一贯的贫穷,才导致他们在表达“好”的方式时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所以那晚顾小影就没有早早睡觉,而是一直等到管桐回家,给他讲述了自己近一周来的生活,以及从一道西红柿鸡蛋汤中所发现的道理,末了,顾小影叹口气:“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好,把好东西都留给我吃,不过剩饭剩菜确实不科学,以前你回家的时候我愿意做很多菜,是因为想让你多吃几道家里的菜,哪怕你走后我天天吃剩菜都没关系。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些东西吃多了怕是对孩子不好,所以跟妈说一说,以后还是每顿饭少做点,尽量不要吃剩菜吧。” 管桐听完了,也沉重地叹口气,坐到顾小影身边说:“行,我去跟妈说。” 他看看顾小影,好似感叹:“他们真是苦了一辈子,以前一天只吃两顿饭,现在吃三顿了,还顿顿都炒菜,不适应啊……” 就这样,在管桐的协调下,剩饭剩菜从饭桌上消失了,而且管桐还跟谢家蓉商量着每顿饭多做几个菜,每个菜少做一点,这样花样多,营养也全面,顾小影为这个改变感到欣喜,晚上还使劲亲了管桐几下以示奖励。 这在几百公里外的顾妈也惦念自己闺女的饮食问题,可是更担心自己闺女因为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所以不懂事……结果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顾妈都要嘱咐女儿“不喜欢吃不要明说,好歹现在还有中服务叫做‘外卖’”,对此,谷小影自然是点头答应的,不过答应归答应,其实她心里再有数不过:自己就算愿意订外卖,管利明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他那人,花点钱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尽管花的还不是他赚的钱。 就这样,在顾小影保胎的日子里,因为自己不能亲自下厨,便有幸吃到了各类从未见过的食物——比如酱油拌面条。简单地说就是把面条煮熟后倒上酱油伴着吃,据管桐解释,这在以前都是很奢侈的事物了。不过在顾小影的争取下,每次吃酱油拌面条的时候,谢家蓉会额外炒一“时令蔬菜炒肉丝”,顾小影夹一些放在面碗里,姑且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带有创新风格的“阳春面”。 在饮食之外还多了很多“冷幽默”风格的小段子——比如谢家蓉不习惯用冰箱,所以总是把剩饭剩菜放在餐桌上,然后在盛有剩饭剩菜的碟子上盖一张报纸,谷小影看见后踌躇再三,还是告诉谢家蓉“报纸不干净,不要放在饭菜上面”,等停了谢家荣解释之后,原来他之所以要这么样做,是因为顾小影和管桐的家里没有用来盖碗碟防苍蝇的纱罩,而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有这种必备物品,可见城里人真是太不讲卫生了……顾小影听了哭笑不得,只好再解释说:“妈妈,我们这里挺干净的,没苍蝇。” 一起生活还会面临交流障碍——比如谢家蓉只能听懂最简单的词汇和语言,稍微书面化一些的就无法理解。某日顾小影看电视,里面正好讲到小孩子误吞电池从而腐蚀了食道,险些危及生命的案例,顾小影心有余悸地告诉谢家蓉:“妈妈你看见了吗,咱们以后看好孩子可要小心一些,不能让小孩子乱咬东西,这个废旧电池里有稀硫酸,一旦吞咽下去很有可能会腐蚀食道,甚至送命。”谢家蓉听不懂,只重复:“送命?送啥命?”顾小影一愣,突然意识到什么,这才一边必画着自己的喉咙,一边重新翻译道:“就是说不能让小孩子乱吃东西,刚才电视里面说有个小孩子吃了旧电池,电池里面有毒水,毒坏了他的嗓子,差点死掉!”谢家蓉恍然大悟,顾小影无语中。 当然还有更绝的典故——顾小影遵医嘱要卧床,所以洗衣服就成了件麻烦事,不过好在他不需要出门,需要洗的衣服无非就是内衣内裤外加睡裙一件,所以常常由管桐代劳,顾小影很喜欢看管桐给自己洗衣服的样子,那个贤良淑德的架势啊,真是足以让任何女人都膨胀起虚荣心,增添了幸福感,但这种日子为时不久,因为很快谢家蓉就从儿子那里把这项工作抢了去。对此,管桐自然是窃喜的,看他这副赚了便宜的样子,顾小影翻个白眼也没说什么,问题出在某日谷小影去厨房找东西吃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内衣、内裤、睡裙居然被扔在厨房盥洗池前面的地板上……谷小影顿时惊悚了。 于是有了下面这段对话……顾小影纳闷地问:“妈妈,为什么要把衣服扔在地板上?” 谢家蓉看看地上的衣服,很不当回事地答:“那是准备洗的脏衣服。” 顾小影很惊讶:“再脏也比地板干净很多啊!” 谢家蓉更惊讶:“怎么会呢,咱这个地多干净啊!在我们老家,地上都是泥巴的,你们这里还有瓷砖。” 顾小影噎了一下:“可是这毕竟是厨房的地板,到处都是油烟,还有从盥洗池里洒出来的水……” “哪有。”谢家蓉摆摆手,“不像你说的那么脏,再说就算脏,一会儿放盆里洗洗就好了。” 顾小影哭丧着脸:“可是,妈妈,内衣内裤都是要贴身穿的,这样不卫生……” “咋会不卫生呢?穿在身上又不是吃在嘴里。”谢家蓉不置可否,转身接了喷水,把内衣内裤睡衣一股脑按进水里,又扭头对顾小影憨厚地笑一下。 顾小影无语,转身离开了已经成为谢家蓉管辖范围的厨房,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罗心萍女士语录第一条,自己不劳动,就不要挑剔别人的劳动成果;罗心萍女士语录第二条,凡是得过且过,不要吹毛求疵;罗心萍女士语录第三条……可是等躺回床上了,顾小影还是越想越觉得抓狂:内衣内裤啊!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两件东西!一个关系到孩子未来的“饭碗”是否健康,一个关系到保护孩子的“大门”是否安全……怎么能扔到地板上呢! 想到这里,顾小影终于又忍不住爬起来,拎起屋子里的污衣篮送到了厨房里,告诉谢家蓉:“妈妈,以后脏衣服就放在这个篮子里吧,篮子放地上没关系的。” 谢家蓉心里觉得顾小影小题大做,可她向来好脾气,笑一笑没说话,大约也就是答应了的意思。顾小影转身走出厨房,一边想,以前自己还觉得谢家蓉和管利明是南辕北辙的两种性格,到现在才发现,其实这俩人都挺固执的,只不过谢家蓉脾气更好些,姑且算是她顾小影的福气了。 就这样,那段日子里,顾小影要一点点教谢家蓉如何洗、晾各种不同质地的衣服,要教她如何使用电饭煲、怎样使用冰箱保鲜盒……尽管到最后,顾小影已经完全放弃了交给谢家蓉使用微波炉,电压力锅等高难度器具,但即便是最简单的抽油烟机,谢家蓉也没有开启的意识,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顾小影家每到做饭时就烟雾缭绕。 不过不管怎么说,谢家蓉终究还是在一点点融入城市生活,一点点地熟悉着这个对她来说曾经很陌生的世界。她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要跟孙子或孙女在一起。口号没有变过,自始至终都是“孙子孙女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但顾小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苦笑。 放在以前,顾小影也觉得顾妈说得对,看孩子不是老人的义务,如果有人愿意帮你看孩子,那是你的福气,毕竟没人会比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更疼孩子,更令为人父母者放心。 然而,你得经历了才知道,放心是一回事,生活中此起彼伏的麻烦是另外一回事——谁也别说谁形容得夸张,你自己不经历就永远都想象不到,这世界上的确实有这样的一种“此起彼伏”,让你都恨不得自己花钱雇保姆,哪怕承担“不放心”的风险,也不想再这样继续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来折磨自己。 有时候,顾小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青葱的树叶,会忍不住想——从现在开始,她就真的要和管利明、谢家蓉一起生活了。他不是没有看见管桐的喜悦,那到底是他的父母,是他曾经发誓要带到城里一起过“好日子”的亲生爹娘,它在和他们有分歧、有代沟,也终究愿意尽这份孝道,对此,他顾小影不能推脱,她只是……只是觉得未来的路太漫长了。 真的,生活永远比小说里所能叙述出来的要琐碎得多——虽然他们也给老两口准备了房子,可是孩子小的时候离不开人,老两口又抢着照顾,所以势必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等孩子长大了,能够独立了,老两口也老了,难道他们做儿女的真能任二老在另外一套房子里自生自灭?说到底,未来三四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和管利明、谢家蓉共同生活的时间将比想象中多得多。 你不能说这是苦楚,尽管你明知道,未来的漫长日子里,挑战无处不在。 11 恰是给顾小影保胎的日子里,段斐也开始正视自己和江岳阳的关系——当生活中最严酷的寒冬过去,当温暖的春天翩跹着到来,当他以为再不会有花朵的人生路上开满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时,她如此感激命运的厚待:三十一岁,是这个男人让她知道,她还年轻,他的生命中还有无限多种可能,她可以幸福,只要她愿意。 那些幸福美好得就像做梦一样:他在段斐身边,陪果果玩耍,教果果唱歌,识字,搭积木,玩遥控小汽车和会说话的洋娃娃;他知道果果喊了孟旭“爸爸”,但他告诉段斐,没有人能否认果果是孟旭的女儿,身上流着孟旭的血,她应该记得自己的爸爸,但她以后会有另外一个爸爸,疼她、爱她、视如己出;他甚至坦言,他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也希望段斐能尊重他的这个心愿,但如果段斐不愿意,他不是不可以考虑放弃这个想法,毕竟,婚姻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而是两个人彼此的尊重与责任……他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时候,段斐常常会有些发怔。她常常会暗自感慨,觉得之前孟旭的顺从是所有女人都向往的,表面上的温存,但只有江岳阳这样的坦荡,其实才是一个女人最踏实的归依。 简而言之: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而他以前,竟然不知道。 在这中间,孟旭和江岳阳面对面遇见了一次。 那天完全是个偶然。 本来孟旭探望果果的时间是每隔一周的周日,所以江岳阳便常常在周六去段斐家,陪果果玩,帮段斐做点家务,然后那一次,也不知道孟旭那根筋不对,周六中午时便到了段斐家,段斐正在厨房做饭,江岳阳去开门,门开的瞬间,两个男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表情愕然,面面相觑。 江岳阳算是知情者,所以他感受到的震撼能比孟旭小点,楞两秒钟后往旁边闪一下身,打个招呼:“孟老师来了?” 又回头叫段斐:“孟老师来了!” 段斐急忙关火,拎着锅铲子就走出来,看见孟旭还在呆呆地打量她和江岳阳,才笑一笑招呼:“进来吧,一起吃饭。” 她说这话时自然得不能再自然,这样的自然令江岳阳和孟旭都有些吃惊——江岳阳吃惊是因为他知道段斐是个大方的人,但没想到能如此大方;孟旭吃惊是因为他没想到段斐会是这样的语气,而这样的语气只带来一种感觉,便是男主人、女主人、孩子正一起在家过周末,而他孟旭是个打扰了这份宁静的过路人。 孟旭心里怪不是滋味地翻腾着,站在江岳阳身后、走也不是,刘也不是,果果从里屋“咚咚咚”跑出来,看见孟旭,咧嘴叫一声“爸爸”,还没等孟旭高兴起来,就见果果已经举着一个洋娃娃问江岳阳:“叔叔,她不唱歌了。” 江岳阳蹲下身,接过果果手里的洋娃娃,拍一拍,再按一按电池,一拨娃娃嘴里的奶嘴,娃娃果然哇哇大哭起来,果果兴高采烈地又抱着娃娃跑回屋——一件新玩具的诱惑力显然要大于每两周出现一次的“爸爸”,而孟旭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看段斐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看江岳阳站起身,像主人对待客人那样和气地招呼他:“孟老师,坐吧,喝口茶。” 孟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怎么确认江岳阳和段斐之间的关系,怎么和果果再近距离地接触一点,甚至怎么告辞。 于是,他也就稀里糊涂地留下来,一起吃了一餐午饭,谢天谢地,段斐和江岳阳都没那么幼稚,不会用你侬我侬的场景来刺激他,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照顾果果——果果上了幼儿园,刚学会自己吃饭,用勺子在米饭碗里拨来拨去,吃到嘴里的还没有掉在地上的多。段斐不时给果果擦擦嘴,江岳阳偶尔会用餐巾纸把掉在地上的米粒归拢一下。他俩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坦然从容、落落大方的,但恰恰是这份从容与大方,让孟旭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真的是个局外人。 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走出了段斐的世界——当她连恨都不屑于给他的时候,她是真的放下来。 那天,孟旭走后,江岳阳洗碗,段斐哄果果睡了午觉后便沏上一壶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份艺术节的活动方案,江岳阳洗完碗也做过来,顺手递给段斐一小碗切好的西瓜丁,段斐端着这碗西瓜丁觉得心里很有一些感慨:以前,孟旭在她的指示下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碗、学会了洗衣服……可是他从来没有像眼前这个男人这样,不用你说,已经把那些细碎的关怀送到你手边。 她有些感触颇深地看着江岳阳,看他先给她满上一杯茶,再给自己倒一杯,然后打开壶盖看一看,顺手添些热水。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再自然不过,好像之前的若干年里他就是这样照顾身边这个女人的,段斐似乎到这时才知道,真正的爱,或许真的不是强求来的——你教一个男人如何疼老婆、帮老婆分担家务,那只是“师傅领进门”,但实际上“修行看个人”,他若真的爱,就一定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把心用在你甚至看不到的地方。 比如,一杯永远冒着热气的水,一碗切好的西瓜丁,甚至不过是天冷时嘱咐你加上的一件外套……生活琐碎若此,原来平日里那些最容易被忽略的,才是我们最应该感激的。 也或许,还不止这些。 段斐吃西瓜的时候,江岳阳已经接过她手中的活动方案,一目十行地看起来,段斐吃了半碗西瓜,江岳阳随手在她的方案上写了不少字,段斐放下水果叉,结果那摞A4纸。江岳阳转过身来,一边吃西瓜一边給段斐介绍经验:上次艺术学院的艺术节就是结合全省的大学生电影节举办的开幕式,拉了什么赞助,动员了哪些本校力量,可以请什么层次的演艺界嘉宾,省委宣传部和省高校工委的领导该有谁去联系。而你们理工大学的这次活动,某几个环节可以用本小学生做摄影、摄像、主持、司仪、门票背面可以给那家公司做广告,该公司相关联系人电话是什么……他最后还补充一句: “学生们搞次活动也不容易,尽量做好一点,还能增长点经验才干。就算将来毕业了,也会觉得难忘。” 段斐有些感动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江岳阳,江岳阳一抬头看到了,不太明白段斐为什么会有点热泪盈眶的意思,只是笑一笑,把段斐揽到自己怀里,问他:“不至于这么感动吧?” 段斐顺势靠在他怀里,也笑了,低声答:“以前从没有人跟我聊这些事。” 她不说话了,但江岳阳听懂了。 的确,放在以前,孟旭博士是学校里年轻有为的科研生力军,他像诸多高校里的专业教师一样,是看不起校内行政人员的。在他们眼里,校部机关的工作人员、学生工作者,尤其是政治辅导员,都是些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在做着一些对上忙着溜须拍马,对下管着吃喝拉撒的事。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抱怨段斐就像学生间的保姆,占用了太多自己的家庭时间——周末忙着组织,参加学生活动也就罢了,就连寒暑假都不能天天在家做饭,看孩子,反倒还要忙着照顾留校考研或打工的学生,帮他们联系实习单位,就业岗位……孟旭曾经抱怨过:“他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将来怎么上社会去竞争拼杀?段斐你就不该管这些闲事,有时间不如复习考博,将来转专业教师,那才是有价值的生活。” 当时段斐并没有当真,还笑他:“你们当专业教师的上完课就拎着包回家了,如果没有我们,学生谁来管?” 孟旭正色道:“谁管都行,但别找我老婆,段斐你当年也是学校里很优秀的学生,你就甘心一辈子干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段斐很纳闷:“怎么没有技术含量了?我约束他们是为了防备他们行差踏错,帮他们找工作是为了给社会和家庭减轻负担,我怎么没有技术含量了?那么多做政治辅导员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学生中间有个好口碑,我口碑还不错,你应该觉得自豪才对啊!” 孟旭一脸悲悯的神情:“斐斐你这么认真地树立口碑又能怎样呢?能干到中层领导?还是能当上校党委书记或者副书记?要是能走到这一步,那还算值得。毕竟现在的高校畸形啊,中层领导比老教授的待遇还要好……可是,女人要走到这一步也够难的。” 段斐白他一眼:“如果天上真的飞来一定不错的乌纱帽,我当然不会推辞!可我也犯不着把我的行为动机定位在获取一定乌纱帽上吧?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觉得有意义的,是对我自己、对学生有意义的,不是单纯为了什么待遇不待遇。” ……所以,以前,是真的没有人帮她——现在回想起来,她和孟旭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最起码的职业认可,还是相似的价值观,甚至对彼此人格中闪光点的挖掘……她统统没有获得过。那时候,她只满足于孟旭在生活上的那些好脾气,那些对她的顺从。而忽略了,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物质生活,总还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与尊重,是要彼此懂得,才能长长久久。毕竟,大家都是社会人,每日风里来雨里去,若是家人不肯做这个给予理解与鼓励的避风港,再伴随着粗粝生活中那日复一日的消磨……还没等到你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便早早在对方眼里失去了光华。 这样说起来,她的确是亲手给自己设置了一道屏障——在孟旭眼中,她强势、能干、有主见、给他设计好了所有的道路,可是偏偏她自己走着的那条路,又是他所不能认可的,所以,他离开她,只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里,段斐轻轻叹口气,伸手握住江岳阳的手,江岳阳反手把她抱紧,然后听见她在她耳边几乎捕捉不到的喟叹:“谢谢你。” 江岳阳低下头,吻上怀中这个历尽沧桑的女人的唇,他知道,这声“谢谢你”,比“我爱你”,有着更加深沉的意味以及更加慎重的分量。 12 顾小影的妊娠反应仍然是在一个早晨气势汹汹地到来。 但好在上次怀孕时多少积累了点经验,所以这次难受归难受,也还不至于难受到寻死觅活的境界,渐渐地,顾小影甚至掌握了一点呕吐的技巧——比如有呕吐感时能睡觉就睡觉,不能睡觉就吃点带酸味的水果真是豁出去了吃一小根冰棒,努力与恶心抗争到底,尽量少吐一点,这样就把营养多留给了孩子一点。 掌握技巧之后,顾小影的作息、饮食规律都随之进行了调整,日子也略微好过了一点,唯一郁闷的就是管利明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于是恢复了在家里的行动,也有了精力与顾小影进行种种“交谈”。 比如某天管利明就问顾小影:“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零工可以做?” 顾小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零工?” “比如糊纸盒,”管利明解释,“糊一个纸盒大约五厘钱,十个就是五分,一百个就是五毛,我们在家的时候冬天没活儿干,你妈都会糊纸盒,转点钱。” “妈妈糊纸盒……”顾小影点点头,“那爸爸你干什么?” “糊纸盒是女人做的事情,”管利明很严肃,“还有那些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的老头子,也都是糊纸盒,多赚点钱的。” 顾小影翻了个白眼没说话,心想:你一准儿又是在你老婆糊纸盒赚钱的时候去找那些老兄弟们晒太阳侃大山了呗,还说什么“糊纸盒是女人做的事情”,你一个大老爷们好手好脚的不多干活赚点钱,每次提起赚外快的时候都要说“让你妈去做什么什么”……真不害臊。 可管利明毕竟是在北方农村大男子主义的环境下熏染了六十年,他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还一个劲儿地打听:“不然,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加工厂,让你你妈去做点事。” “我妈去做事了,咱家谁做饭?”顾小影给管利明一个难为情的表情,“医生让我天天躺着……虽然很无聊,可是为了孩子我只能忍着。” 管利明一听见“孩子”两个字马上服软:“那算了,还是让你妈在家做饭吧,现在孩子最重要。” 说晚了管利明转身离开,只是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生孩子这么简单的事都能弄得这么麻烦,俺们农村人怀着孕还天天干活儿呢,城里人就是不中用,” 顾小影气得七窍生烟,干瞪着眼不能反驳,只好把气都留到晚上,一起撒在管桐身上。 管桐于是真正变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而且还是一只不得申诉的老鼠——因为每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他老婆都会跟上一句:“管桐你不要惹我生气哦,书上说如果孕妇在孕期心情不好,生出来的孩子会有兔唇。” 于是管桐就一生都不敢吭了。 当然绝多数时候顾小影是不会没事找事的,而且她还会说点让管桐开心的话,比如展望一下孩子长大后三代同堂的美好前景,或是督促管桐给管利明和谢家蓉办理“投靠子女”,从此变成城市户口……反正她闲得要命,就有空操心很多事,又因为这些事情其实都是摆明了要给管利明和谢家蓉养老,所以管桐内心不是不感激的。 于是管桐也就越发顺着顾小影,纵容她偶尔发脾气,发牢骚——不仅是因为顾小影早就指着一本孕期指导书上的内容告诉过管桐“我孕期脾气会比较大,书上说很正常,你要多担待”,同时也是因为管桐现在已经彻底想开了,既然要把爸妈和媳妇贴在一起,就总归是需要一块“双面胶”,尽管当“双面胶”会比较累,但只要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生活能和睦美满,那么,舍他其谁? 毕竟,无论管桐还是顾小影,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人,就算再发牢骚再抱怨,也仍然是讲道理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管桐始终认为自己在找老婆方面还是很有眼光的。 怀孕后顾小影仍然每天都会上会儿网,不过常去的地方已经从“备孕论坛”转变为“准妈妈论坛”——泡这种论坛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掌握很多怀孕期间的必备知识,而是可以看见很多更见彪悍的牢骚,而往往你看完这些牢骚后会忍不住感叹,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己真是应当知足了。 不夸张地说,这些牢骚10%和自家男人的懒、不够细心、不够体贴有关,90%和婆婆有关——婆婆做的饭永远没有妈做的好吃,婆婆在儿媳妇身上永远舍不得花钱;婆婆不给孩子准备小棉被;婆婆任月子里的孩子哭就当没听见;婆婆不讲卫生还指责儿媳妇不卫生;婆婆逼儿媳妇核油乎乎的下奶汤还不听儿媳妇讲科学的饮食理念;婆婆怕儿媳妇月子里给孙子喂奶吵了儿子睡觉于是鼓励小两口分居……真是热闹万分。 顾小影承认,这些事情看上去都不大,但如果轮到自己身上,哪一件都受不了。 其实谢家蓉做饭就不好吃——她只会做“蔬菜炒肉”这一道菜,无论再怎么变换花样,顾小影还是远远地闻着饭菜味道就反胃。 而怀过孕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对于一种食物的向往几乎是稍纵即逝——这一分钟你还特别想吃糖醋里脊。可真把糖醋里脊端到你面前的时候,你练一眼都不想多看。若是自己的爹妈,就算被女儿折腾再多次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可换了是公公婆婆就完全不一样了。 管利明和谢家蓉都是纯朴憨厚的人,但看见顾小影挑来挑去的样子,也觉得这个儿媳妇实在是太难伺候了。顾小影看见管利明那副看不惯的表情就觉得委屈,心想又不是我不想好好吃饭的,明明是你做的不好吃……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就一直忍着,但忍着忍着也有忍不住的那天——在一次水饺事件后,顾小影终于忍不住采取了自卫措施,以保证自己不至于孕期营养不良。 起因是谢家蓉包了茴香水饺——饺子馅里几乎全是茴香,没什么肉,所以馅很松散,与顾妈包的那种咬一口便流出肉汁的饺子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顾小影吃几个就没了胃口,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塞满了茴香末,忍不住怀念起顾妈包的水饺来,可是顾妈遥不可及,于是降低了一下目标,转而开始怀念超市里的速冻水饺。 终于忍不住了,就跟谢家蓉说:“妈,包饺子太麻烦了,以后咱们买超市的吃就可以的。” 谢家蓉还是憨厚地笑笑,摇头道:“超市的太贵了,一包都要十几,二十块,咱们自己包饺子,不过才花三五块钱。” 顾小影张口结舌了一下,还没等说话,管利明大口嚼着饺子道:“不麻烦的,在家的时候你妈一个人包全家十好几个人吃的饺子,一下午就包好,一点都不麻烦,你妈手脚快,都说她包的饺子好吃。” 这下顾小影更说不出什么来了,只能幽怨地看着面前的饺子,努力再塞一两个,然后说句“我饱了”,起身离开餐桌。 躺回到床上后,顾小影是越想越郁闷,好歹自己每个月平均还能收入三千多块钱,现在又是个孕妇,凭什么就只能吃三块钱的水饺。 可是只发牢骚没有用——牢骚发多了说不定还会逼自家男人发飙,毕竟他也没有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所以办法还是得靠自己想,到底怎么才能让自己过得不这么苦闷呢……琢磨了一下午,等到晚上管桐回家的时候,顾小影终于有了主意。 她把管桐拖到卧室里商量:“你去买十包速冻水饺,就说是单位发的福利,好不好?” 管桐不用多问就知道顾小影又在想什么——他最近的战斗经验很丰富,也晓得了面对这种情况,老婆已经算是给自己的爸妈一个台阶下,他要是再否认,也太不识时务了。于是三天后,管桐就真的一次性买了十袋老婆指定品牌的速冻水饺回来,包括猪肉荠菜馅、猪肉白菜馅、猪肉茴香馅……门类齐全,品种繁多。 管利明看见了,还感慨了一句:“你们单位真不实在,发什么水饺啊。这个谁家不会包?还不如直接发钱。” 管桐“呵呵”笑两声应付一下,顾小影转身咳嗽两声,憨笑中。 就这样,通过不断的斗智斗勇,顾小影也算充分掌握了家庭生活中“灵活变通”的技巧:既然不能指望管利明和谢家蓉有所改变,也不能指望管桐琢磨出解决措施,所以一旦发生分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她自己开通脑筋想出点不伤害彼此却又能解决问题的对策来,然后再获取管桐的支持,并通过他来执行这些对策,事实证明,就如“茴香水饺事件”一般,这种“变通”的效果还真不错。 所以,渐渐地,顾小影的日子就舒心了一些,再后来,她甚至习惯了谢家蓉报菜价的习惯——谢家蓉虽然不识字,但因为长时间的经济困难,所以每花一分钱都好像是在要她的命,也因此养成了不管提到什么东西都要换算成钱的习惯。比如吃饭的时候,顾小影舀一勺西红柿炒鸡蛋,谢家蓉就要说鸡蛋今天三块五一斤,顾小影夹一筷子蘑菇,谢家蓉说蘑菇今天两块二一斤;顾小影掰块小米面馒头,谢家蓉会抱怨说商场里的小米面馒头真贵,两毛五一个,赶明儿我们自己磨,不用花这么多钱——这导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顾小影都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吃钱。 不过好在慢慢习惯了也就觉得无所谓了,顾小影安慰自己,就权当是了解菜市场行情了——而之所以习惯,是因为抗议了也没用,这已经是谢家蓉深入骨髓的生活方式,或许顾小影还应该庆幸谢家蓉的记忆力真是好,理论上减少了患老年痴呆症的可能。 但生活不会永远这么平静——当管桐再次参加了省委组织部的考试并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取B城纪委副书记(正处级)时,顾小影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表扬管桐有实力呢,还是羡慕他有考试运呢,再或者是指责他要二度抛弃妻子远赴异乡呢? 成绩公布的那天,管桐觉得很棘手。 顾小影坐在床上,不说话,只是表情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管桐,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算一算宝宝已经有十一周大——等过了十二周,早孕期就算过去了,危险系数大大降低,她开始在心里权衡管桐离开后她所可能面临的困难,以及自己解决困难的能力。 工作上她已经申请了新学期停课——有医院开的先兆流产病假单,停课很容易就办下来,关键还是管利明和谢家蓉,因为现在少了管桐这个“双面胶”,顾小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日子平稳地、安稳地过下去。管桐这一走,估计又是两到三年,甚至干好了就不回来了,那以后的日子,她怎么办? 她真是有点哭笑不得——跟着个有前途的男人,你就得付出代价,言情小说里的资优男人都在指点江山之余还能深情款款、里外一把抓、现在看来简直是骗小孩玩的,倒是老歌里的“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比较靠谱,看来哪个成功的男人背后还都得有个伟大的女人。 她知道这个机会对管桐来说很重要,甚至对很多公务员来说都是梦寐以求——从副处级到正处级,提了一级不说,如果将来干得出色,就地提拔个市纪委书记, 市委副书记也不是没有可能,金光大道就在眼前,观看你要不要走。 她能拦着吗?就算她再嫌他不顾家,可哪个女人能真的在这种时候拦住他?更何况这种考试本身就是过关斩将般不容易——本次考试,类似级别的岗位有十六个,全省千余名符合条件的公务员报名参加了考试,管桐是六十分之一,也是千里挑一。 管桐抬头看看顾小影,犹豫着站起身,坐到她身边,抱住她,第N次用内疚的语气说:“对不起。” 顾小影叹口气,使劲拧一把管桐腿上的肉,管桐“嘶嘶”抽了几口气,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任顾小影泄愤。 “去吧去吧,”顾小影挥挥手,“你孩子估计在明年四月出生,快到预产期的时候我给你电话,你记得请假回来。” “嗯。”管桐答应,把手伸进顾小影的睡裙,摸她仍然平坦的小腹,过一会儿才凑在顾小影肚子旁边又闷哼一遍,“对不起。” “高兴点吧,别这么垂头丧气的。”顾小影看着管桐那副样子想笑,“难道不该庆祝一下吗?我男人居然考了全省第一哎……” 顾小影一边说一遍感叹:“管桐你真是有考试才华啊,逢考必中,而且总是第一名,等我生完孩子你去给我的学生们开个讲座吧,就讲讲怎么考公务员,免得他们跟没头苍蝇似的在社会上报名参加一些辅导班,扔了大笔的辅导费还看不到成效。” “这个功夫在平时,”管桐还真一板一眼地给顾小影介绍经验,“平时不关注大政方针,临时抱佛脚没用的。” “歧视过日子也是这样的,”顾小影瞥一眼管桐,“书上说妈妈的声音是高频声音,爸爸的声音是低频声音,所以胎教的秘诀就是由爸爸每天给宝宝读篇文章,将来宝宝出生后就会很熟悉爸爸的声音,比较容易哄。可是看咱家这个情况,我是不能指望你了。” 管桐又开始内疚了。 相比管桐的内疚而言,顾小影心里更多的是无奈。 这种无奈不好形容:可能是一点点聚少离多的不甘心,加上一点要独自和公婆相处的不情愿,还有点对未来生活中所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的无法掌握——汇集到一起,九十四分忐忑,六分郁结。 现在顾小影知道了,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狰狞的小兽,它平日里寂静蛰伏,一点点喧嚣也能忍耐,但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骚扰,它就好像是一个装满“龌龊”、“纠结”、“厌烦”的篓子,有一定深度,但总有一点会满的,等到了这个篓子装满的那一天,没人知道小兽能爆发出怎样能量。 而他顾小影努力再努力,无非就是为了尽可能地平息自己的怨气与委屈:他努力通过不断开结和全到自己的方式,力求把篓子里的不开心转换成一种笑料,借口安慰自己,从而尽量延缓小兽的爆发,她在这种不断的忍耐中锻炼自己,抹去自己身上那些少女时代的习惯,尽可能向彼此都能接受的生活习惯靠近——原来真是这样,所谓婚姻的磨合期,不是婚后第一年,而是婚后的一辈子。 因为你在长大,因为你们在变老,因为即使你完成了和丈夫的磨合,也还有和公婆的磨合在后面,等到你好不容易能和公婆一起各退半步地生活了,你还要努力和孩子磨合,以尽可能地缩小彼此间的代沟……婚姻的确是张纸,一辈子都是,因为无论哪一步没有磨合好,这张纸都会碎。 但不同的是,以前的几个月,尚且有管桐在身边,未来的日子里,只剩顾小影一个人孤军作战,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 第四章 没亲所承担的,是上帝的职责现在,顾小影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血脉相连,那个小生命蕴藏在她的身体里,一点点长大,渐渐有了四肢、指甲,渐渐会吞咽,渐渐拳打脚踢,这是多么神奇的过程——原来真是这样:上帝造了亚当和夏娃,然后便把造人的责任交给二老女人,当一个女人将要成为母亲,她便永远担起了上帝的职责。 1 国庆节后,管桐如期启程。 走的时候是早晨,顾小影还没醒——自怀孕后她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每天晚上要上四五趟卫生间不说,还睡不安稳,管桐走前没叫醒她,只是走到床边,弯腰在她颊上吻一下,顾小影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伸手推推他,哼唧几句“讨厌,不要碰我”,一翻身,用凉被裹住自己的脑袋,又昏然睡去。 管桐轻轻叹口气,再看一眼床上裹成一团的“茧子”,这才小心翼翼关上卧室门离开,临走之前还没忘交代管利明和谢家蓉:不要让顾小影拎重东西,不要让她吃剩菜剩饭,做饭的时候多放一点瘦肉,还有盒子里的核桃,罐子里的蜂蜜,冰箱里的鱼虾,门口奶箱里的牛奶以及阳台上塑料袋里各式各样的水果——都要提醒她记得吃。 谢家蓉诺诺地点头,管利明则不停地说“记住了记住了快走吧”,管桐这才出了家门,然而上了车后,他还是忍不住想:未来漫长的七个月里,不知道还会再发生些什么? 毕竟,“意外”两字对他家而言,真的已经算是屡见不鲜。 果然——自从少了管桐这块“双面胶”,形形色色的矛盾都排着队等待爆发。 第一幢矛盾源于顾小影在三个月早孕期满的当天就拖着许莘去逛商场,一口气给自己买了一件孕妇毛衣,两条孕妇裤,两套孕妇保暖内衣,两条孕妇内裤,两件哺乳胸衣,一双平底皮鞋——共计人民币一千六百元。 拎着大包小包回家的时候一进门就撞上了管利明,他看着顾小影很惊讶:“你这又买啥了?” “衣服,孕妇专用的衣服和裤子。”顾小影咧嘴笑笑,也不多少,径自回屋,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给顾妈打电话的时候被管利明听到,而管利明偏偏别的都没听见,却单单听见了那句“一千六”……于是他的心脏差点被刺激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等顾小影放下电话,管利明站在顾小影门口问:“小影啊,你买这些衣服花了这么多钱,你说你一个月才赚多少啊?” 顾小影一回头吓一跳——他明明记得自己打电话前特地关上了卧室门,管利明是什么时候悄悄把门打开的?这人怎么神出鬼没? “爸,你有事吗?”顾小影皱一下眉头问。 “我来叫你吃饭,”管利明很忧虑,“一开门就听见你说花了一千六,你说你……” “爸爸,你下次进来前能敲一下门吗?”顾小影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了,憋着气打断他,“包括以后孩子长大了,进他(她)的房间前,我们做家长的都是要敲门的。” “一家人敲什么门?”管利明愕然。 “虽然是一家人,但彼此之间也都有隐私。”顾小影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说出“敲门适中最基本的礼貌”这句话。 “隐私?”管利明乐了,“小屁孩还有什么隐私?” 顾小影深吸一口气才说:“还是敲一下吧,这是科学,家教书上写的。” “家教书,那是什么东西,”管利明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什么是“一千六”,还继续语重心长,“我说小影你就生这么一次孩子,买那么多新衣裳干什么?你嫌自己的衣裳瘦,就穿管桐的,要不还可以穿你妈的……” “管桐的?我妈的?”顾小影惊讶地重复一遍,瞪大眼看着管利明,再次深呼吸一口气。 “这也快到冬天了,要不,让你妈给你做身棉袄?”管利明热情地建议,“你妈的针线活在全村都是数一数二的,去年隔壁媳妇怀孕,也是你妈给做的棉袄……” 顾小影这才弄明白“你妈”原来指的是谢家蓉而不是罗心萍,于是越发崩溃。 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鸡同鸭讲”了——可能不单单是语言不通,还包括思维完全不搭调,而后者才是最灭绝的啊! 性格使然,顾小影自然又在电话里发了一大通牢骚。 管桐叹息:“他们节俭惯了,以前在农村,二三十元的衣服都算贵了,现在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反差太大,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感觉,你得多体谅,我不是也给你讲过吗,其实一直到读大学的时候,我都穿过同学赞助的旧衣服……” 人心都是肉长的,听他这么一说,顾小影也没法多埋怨,只好同样叹口气:“管桐,我真的不是嫌弃他们才不让他们进我屋,可是人人都有隐私,何况我看书写文章都是需要安静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你爸还是你妈,推开门就进来,还无声无息的,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我跟前,每次都吓一跳,可是又不能说什么,因为他们总是笑咪咪地问我有没有要洗的衣服——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人家帮我洗衣服我当然不能再发脾气,就是心里别扭。” “我能理解,我慢慢跟他们说,但这个需要时间,”管桐好声好气,“如果我现在打电话跟他们说以后进屋要敲门,那他们肯定知道是你跟我说过了,万一心里疙疙瘩瘩的,以后也不好相处,我觉得不如找个合适的时间,那孩子当借口说给他们听,反正只要提到孩子他们就愿意妥协,而且你也得让他们有适应这些生活习惯的过程,对不对?” “行,你看着办吧,”管桐的以理服人太成功,顾小影就没火可发了,只是嘱咐,“你自己在那边,不要喝太多酒,能躲就躲,知道吗?” “知道了,”管桐微笑了,“放心吧。” “你住的地方条件怎样?”顾小影不放心。 “就是套普通的三室一厅房子,墙刷白了,地抹平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没了。”管桐环视一下四周,在手机里汇报。 “真惨,好像牢房。”顾小影咂咂嘴,突然很认真地说:“老公你不觉得委屈吗?每天上班、加班,周末都很少休息……如果换了是我,早就一肚子怨气了。” “哦,像我们农村孩子,能考上大学,找到个不错的工作,进进出出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机关里上班,多不容易,”管桐感慨,“算是运气好,也算是遇见伯乐了,现在珍惜都来不及,哪还会有怨气?” “老公你真不是一般人,”顾小影咂舌,“你这境界高尚得好像只有小说里才能见到。” “我说的是实话,”管桐笑一笑,“其实谁不知道家里好?哪怕自家房子再小,也是家,可是房子大了,人跑远了,那还算是家吗?” 顾小影的眼眶倏地湿一下,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管桐说的是实话,在这个稍微有点陌生的城市里,他虽然供着一份不错的职,还有套看起来面积不小的房子住,但因为家、家人不在这里,所以他从来都只是“过客”的感觉,这个城市里的熟人除了有限的几个落户到此的大学同学外,基本上都是多年来的工作关系所积累出的熟人——当然也有一个例外,便是蒋曼晽。 偏偏蒋曼晽还算是管桐的邻居——公务员小区里,隔着两栋楼便是蒋曼晽的临时居所,信访局和市纪委,本是同根生,自然离得不远,有时候,不需要刻意,只是散着步就能遇见。 见面了,两人会聊聊天,时间不长,也谈不到多么深刻的话题——毕竟彼此都是成年人,有家有口,更重要是还担了一份官职,自然有万千顾虑,但独在异乡,都寂寞,遇见了说说话也是好的,最常说起的是孩子——蒋曼晽的儿子,小名叫翔翔,四岁了,很调皮。 每到提起儿子的时候,蒋曼晽就会像普天下所有女人一样,骄傲,唠叨,透着一种不需要掩饰的幸福感。 比如儿子长得帅,人缘好,蒋曼晽会笑着给他讲:“我儿子最近交了一个小女朋友,小姑娘很可爱的,就喜欢跟我儿子玩。我儿子生病,三天没去幼儿园,女孩子就往我婆婆家打电话,问‘张凯翔怎么还不来呀,我都想他了’。” 管桐也笑了,没说话,蒋曼晽也不指望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讲:“可是小女朋友太不专一了,我儿子后来又生病,半个月没去幼儿园,小女朋友就和别的小男孩一起玩了。我儿子好失落啊,回家以后心情也不好……” 她自言自语:“我周末得回去一趟,请我儿子的小女朋友吃顿饭,再撮合撮合……” 她说着句话的时候,管桐看着蒋曼晽的侧脸,突然有种错觉——觉得这么诡异的念头似乎只有顾小影才能想得出来。他一瞬间有点心惊肉跳:究竟是因为顾小影像蒋曼晽,才让他爱上顾小影,还是蒋曼晽像顾小影,所以才使他不至于拒蒋曼晽于千里之外? 不过好在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疑虑——当他散完步再回到自己那白茫茫、空荡荡的房子里时,他已经迅速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因为这个房子里充斥着一种陌生感,让他无法遏制地想起自己的家,虽然是小房子,但有父母的乡音、妻子的笑容、饭菜的香气,那才是家的味道。 夜深人静,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难得地不看书,不看资料,只是发呆。 他想起了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踏上省城的土地时,他为这个城市的庞大感到惊奇。他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肯德基”,什么是“过山车”。他甚至念到研究生阶段都不知道谈恋爱除了去自习室、小树林,还可以去电影院——那年那月每张十元钱的电影票,对他来说昂贵得好像是天文数字。后来好不容易毕业了,月薪还不到一千五百元,住在机关统一安排的单身宿舍里,也曾遵照热心大姐们的指示去相亲N次,有时遇见合适的女孩子就继续接触一下,但场所不是公园就是马路——他不是不想烂漫,但他没钱浪漫。开始时那是种极度矛盾的感觉,让他自卑或者懊恼,也会在被姑娘们或姑娘的爸妈们否决时感到悲愤、失落、沮丧、不甘……但他知道这就是最现实的生活。 所以,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过上今天这样的生活——吃穿住都不愁,有了媳妇,马上会有孩子,父母就在身边,一家子虽然不乏摩擦但仍然热热闹闹地一起生活……相比曾经的一切,今天的生活就好像是在做梦。 管桐觉得,他的确已经生活得很好。 就拿接父母到城市里一起生活来说吧,听上去好像不难,但对很多城市里的新移民,尤其是大城市里的新移民而言都是一种奢望——在今天这种高房价,高生活成本的背景下,有一套能容纳一家三代人的房子已经很难,更别提还有那么多的儿媳妇不愿意和公婆一起生活,所以势必要准备两套房子,两套房子啊……就算是二手房,它们所代表的可能是几十万、可能是上百万,这种重压足以令小两口窒息。所以,要真想让农村的父母到城里来,与跳出农门的儿子一起“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至少需要一个踏实的职业,一份优渥的薪水,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婆、一对宽容忠厚的爸妈……而且,还要处于一个不要太大的城市里,置身于一个不算太离谱的消费环境中。 现在,他曾经的夙愿都达成了,他很欣慰。有些话他不说,是因为性格使然,而不是因为感受不到——比如知足,或是感激。 因为知足,所以他再内心深处是感激顾小影的:这年头,愿意和公婆一起生活得儿媳妇已经越来越少了。虽然她从来没停止过抱怨,但向来讲究精致的她也渐渐学会了见怪不怪,她在努力为一个家庭的简单生活而克制自己,他看在眼里,就会记在心上。因为他知道,爱一个人,为他付出关怀、呵护、惦念,这些都不难,但为他委屈自己,这才是最难的。肯这样做的人,有的是因为认命了,所以从此消极生活,直到把日子过成一截干巴巴的木乃伊,有的则是因为不甘心,因为希望有转机,所以每天都在努力磨去自己身上的棱角,以换得以后漫长岁月中的温存时光……顾小影是后者,他管桐又何尝不是? 故而,他才愿意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解释问题,让她心里舒服一点,让他自己好过一点——毕竟,将心比心,他也承认别人的爸妈永远不会等同于自己的爸妈,所以不管小两口陪着哪一边的老人一起过日子,都不可能一点摩擦也没有。那么在这种时候,只有两人都肯设身处地、积极沟通、相互体谅,才能真的冰消雪融。 哪怕,是以自己必须承担某些委屈或改变为代价的。 就像顾小影以前说过的那样:婚姻是一块磨脚石,只要肯搓,死皮、茧子、污垢,统统都能搓掉。开始的时候会有一点疼,但不经历这些就不会有一双秀气,细嫩的脚,就不会有资格在夏天炎热的风里穿一双精致的细带子凉鞋走来走去。 这是她的态度,也是他的希冀——管桐按亮手机,看着顾小影征他临行前存进去作为待机画面的她自己的照片,微笑着这样想。 (2) 国庆节,段斐终于决定带江岳阳刚家面见父母。 唯一的一点岔子是出发前,段斐带着果果从楼上下来,走到江岳阳的车旁边,刚拉开车门就看见不远处的树阴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孟旭。 看见段斐发现了他,孟旭才缓过神来,走近一点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回我家,看我爸妈,”段斐笑一笑,顺平拍拍果果的头,“果果,跟爸苍打个招呼。” “爸爸!”果果脆生生喊一声,旋即又转过身,自己往车里钻。 段婓伸手抱起女儿,把她放到座椅上,这才回头应付孟旭:“我不知道你这周会来,所以没跟你打招呼。” “我也是路过。”孟旭点点头,余光看见江岳阳从楼梯上下来,顿一下说:“那我先走了。” “嗯,慢走。”段婓眼皮都不抬,一边给果果系安全带一边敷衍,直到孟旭真的走远了,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她才反应过来:路过?孟旭在这个学校里会有熟人? 可是不管到底有没有熟人,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孟旭对她而言,全部的意义不过在于女儿身上留有他的基因、他的血脉,但已经不再是需要惦记的家人。 她这样想着,坐上车,招呼刚上车的江岳阳:“走吧。” 江岳阳点点头,也没有多问孟旭究竟为什么出现,反倒是转回身去仔细看了看果果身上的安全带,这才发动了车子,往未来的岳父岳母家开去。 孟旭站在不远处,回头的时候刚好看见江岳阳的车一溜烟消失掉,心里的滋味很奇怪——好像一下子就空了,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空。 丁沐前打电话来的是很孟旭还在持续发呆中,他只听见老丁一如既往的深沉调调儿,只是交代的内如也太没深沉了点儿:“老孟啊,晚上七点半,桃花谷俱乐部,别迟到了。” 丁沐前搞当代艺术,虽然不到四十岁,但已经在国内外小有名气。前不久还策划了一次当代艺术展,在省内引起了一些反响。原本说好了最近要庆祝一下,结束中午的时候孟旭如鬼使神差般来了理工大学,就把这桩聚会抛在了脑后。 应下了丁沐前的这桩约,孟旭转身往校门外走。路过操场的时候看见有男女生在打羽毛球,他停下脚步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了伍筱冰。 那天,应该是学校里的羽毛球比赛,伍筱冰代表美术系上场,拿了女单第一名,领完奖从操场上下来,刚好看见路过的孟旭,她便扬声叫住他: “孟老师!” 孟旭一回头,春天的杨柳下,像柳叶一样舒展的姑娘,拿着羽毛球拍,脸上还有运动后未褪的红晕,眼睛好像一潭水,笑容朝气四溢,她看着他,只是那么看着,孟旭就知道似乎有什么将要发生。 而后来,他们见面,聊天,约会,做爱……他们的相处并不如火如荼,也不彼此依恋,甚至从不论及长远,但他们彼此需要。 偏偏“需要”是件可怕的事——它燃烧掉你的理智,焚毁你的警惕,让你深陷其中,陷落的时候,你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最想沉溺的地方,不需要谈未来,不需要谈遥远,不需要考虑和世俗有关的一切,就好像是鬼迷心窍,但无法摆脱。 伍筱冰……伍筱冰……孟旭回忆着这个名字,他还能记起她的脸庞,她的笑容,她说话的语气,哪怕是说“孟老师,再见”。 偌大的京城,她一定有了自己新的未来。她现在好吗? 孟旭想:似乎所有人都可以很好,只有他,现在反倒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赶到“桃花谷”时,孟旭略微有些迟到——他中午昏头昏脑地回了家,一觉就睡到六点多。迟到的人要罚酒,孟旭没推辞就把五十多度的白酒用三两三的杯子盛满了,一口气喝下去,满堂彩。 辛辣的酒浆滑进空空的胃里,灼伤一样。孟旭坐下,和熟人们寒暄,喝酒,吃菜,说点高雅或低俗的话题。他觉得很有意思——都是一群高级知识分子,可是低俗起来也不过如此,所以说人都不过是寻常动物,所谓“饱暖思淫欲”,跟学历没什么本质关系。 丁沐前很快就用实际行动为验证了孟旭的这个想法——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一行人去了楼上的娱乐中心,有人一边谈着西方现代艺术一边打台球,有人一边听着巴赫一边聊女人,丁沐前带了几个年纪漂亮的小丫头来,不说是干什么的,但神情间都夹杂着学生的清纯与屡次出入风月场合的熟练。丁沐前这样介绍:“几个妹妹,一起过来凑个热闹。” 孟旭没问这些所谓的“妹妹”是从哪里来。他只是笑笑,头有些晕的靠在沙发上看热闹——只是当看清其中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姑娘眉眼之间似乎有伍筱冰的模样时,才抬手唤过来,并肩坐在一起。 他再醉倒之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笑笑,一边给他倒一杯啤酒,一边答:“我叫菲菲。” “斐斐?”孟旭头更晕了,握住女孩子的手腕,“斐斐怎么会来这里……” “是菲菲,一声,不是三声,”女孩子一倾身,靠近他怀里,“斐斐是谁?” “斐斐……”孟旭茫然了,“是啊,斐斐是谁?” 他很认真的皱着眉头,可是想不明白,斐斐是谁?是他的女人?不对,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她为什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是谁?不清楚……叫菲菲的女孩子就这样陪着他,一整晚。孟旭醒来的时候是在桃花谷对面的一家商务酒店里——之前的情节都太模糊了,他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一些隐约的片段,比如女孩子滑腻的皮肤,若软的胸脯,为他打开的身体,紧致而温暖。 当然,想起这些也就足够了——当他发现自己的手机、钱包全都不翼而飞的时候时候,他想,就算是“渡夜资”吧,虽然昂贵了点,但也不算是有失无得。 离开酒店的时候是丁沐前来救驾,他一见孟旭就骂:“出门不拿钱包,你什么毛病啊?” 盂旭没刚答,只是反问:“昨天送我来的那个姑娘是哪儿的? 丁沐前乐了:“那姑娘不错吧?脸有点生,以前好像没见过。不过他们这里偏了姑娘有的是,你还真就认准这一个了?要我说也得定期换换新货,总找一个没意思。” 孟旭嗤笑:“桃花谷……让你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老孟你还不满意啊,这在咱们这里算是大场子了,”丁沐前翻出一支烟,一边走一边抽,“讲素质能打80分,安全评估能上90 ,服务项目品种齐全、门类繁多,小姑娘模样也都过得去,你还想什么?” 盂旭看丁沐前一眼,还是决定把自己被偷得一千二净的事情瞒下来:“我要是再跟你来这么名不副实的地方,我就不姓孟。” “名不副实?”丁沐前琢磨不明白了,“名不副实你还带人家出去开房?早说我给你换一个啊……” “以后这种事不要叫上我。”孟旭皱眉。 丁沐前摇头叹气:“老孟,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是最自在的时候,犯不着过得跟个清教徒似的吧?” “清教徒……”孟旭笑了,“我这人其实就犯不得错。哪怕做一点坏事,也会遭十倍的报应。” “这说的什么话儿,”丁沐前摇头,“无神论啊!要相信无神论。” 孟旭轻笑一下:“真的,十倍。” 他想,还真差不多是十倍了——钱包里有刚发的过节费,加上手机,算起来总有个四五千,够不够一夜渡夜资的十倍? 他突然想给伍筱冰打个电话,虽然不知道说什么,但突然,很想听听她的声音。他当然不能说他刚和一个长得像她的女孩子共度春宵,但他真的是因为她像她。 好在手机丢了,这个念头只能作罢。 又是中午了……孟旭恍惚地想,昨天这个时候,他看见段婓和江岳阳带着果果回老家,今天这个时候,不过24个小时,他就在孑然一身的基础上还多了“人财两空”这一项。 他这辈子,算是尽栽在女人身上了。 也是当天下午,江岳阳和段婓带着果果胜利凯旋——机会没什么悬念,江岳阳这样的小伙子,换了哪个丈母娘都会觉得靠谱。段婓的妈差点喜极而泣,等送走了三个人,她才对老伴讲:“真是长痛不如短痛,斐斐离婚早,还能找个这么好的,要是再晚点,就只能给人当后妈了。” 段婓爸也颇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当初看孟旭,又怎么能料到有今天?日子还是慢慢过着看再说吧,就盼着这一次,这个小江不要让斐斐再吃苦了。” 这才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江岳阳也趁着国庆节回家回报情况的时候,那一声惊天霹雳,差点把江家炸得人仰马翻。 也是人之常情——好不容易养大了的儿子终于想要结婚了,可是看上的女人不仅离过婚,还带着个孩子。换了谁家的父母,都会忍不住想,这个女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让自己的男人都觉得过不下去?就算是男人不好,可当年这么不好的男人却和这个女人结婚了,要么说明这个女人识人水平不高,要么说明他俩可能本来就是一路人……真是最寻常的想法,客观的旁观者或许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有失偏颇,可是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很难客观得起来。 江岳阳的父亲直接拍桌子:“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得找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结婚!” 江岳阳梗着脖子辩论:“清白更重要是指人品,段婓这样的女人,宽容、大度、坚强、能干,我不觉得她不清白。” “儿子啊,你条件也不差,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江岳阳的母亲愁容满面,“那么大的一个省城,好姑娘千千万……你要是真的一个都看不上,妈帮你找?” “妈你别添乱了,我就看好了这一个,为什么要换?”江岳阳有些愤怒,“离婚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她来承担责任!” “我不管是谁的错,我们家的儿子就不能娶一个二婚的女人!”江父怒发冲冠,“江岳阳你要是非得娶这么个女人,你就别再进我老江家的门!” “爸,你们好歹见见她。”江岳阳近乎哀求,“你们不见她,怎么知道她不是个好女人……” “我们不见,你也不要带到家里来,”江父气得把桌子砸得砰砰响,“你要是敢带回来,我就锁上门,不信你试试!” ……江岳阳铩羽而归。 然而一切都在段婓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只是到了夜晚,当她搂着果果睡觉的时候,早已经流不出眼泪的眼角微微有些胀痛起来。她仰面看着天花板,深深叹口气。 她想起江岳阳的承诺:“你放心,不管爸妈什么态度,咱们该坚持还是要坚持。” 她反倒要安慰他:“父母也是为了儿女好,你不要惹他们生气。” 江岳阳看着她,苦笑:“怎么可能不生气呢?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都想,实在不行就去领个结婚证,生米煮成熟饭算了!” “如果是那样,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段婓摇摇头,“咱们哪怕是走一步看一遍,都不难伤了老人的心。你是不知道,我爸妈这几年没少为我操心,我不想让你爸妈也这样。” 她说的是真心话。 三十一岁,她走了比普通女人多一大截的弯路,甚至可能被这条弯路葬送掉终身的幸福。于是她才有机会领会到“家”和“父母”对自己的重要——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风雨大作,可是有爸妈在,自己就永远有依靠,有家,有人关心。于是,她才有勇气去成为女儿的依靠、女儿的家。单是从这个角度来讲,她就决不能让江岳阳和他的父母因她而反目。 黑暗里,她翻了身,在依稀的月光中看看果果稚嫩的小脸,看她香甜的睡颜,想象着,果果将来会有怎样的人生?她现在不希求果果多么优秀,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嫁一个好男人,过简单、平安、幸福的一生。 现在她知道了,所谓“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或许也可以这样理解——哪怕是再能干的女人,都需要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疼惜自己的男人,只要有了这些,哪怕这个男人并没有多么杰出,哪怕给了他支点他也撑不起来多大的天空,但对于这个女人来说,自家的天空总归不会塌。 而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其实也就足够了。 (3) 就在段婓想嫁都没法嫁的时候,许莘却不想嫁了。 周末得上午,杜屹北打电话给顾小影,开口便纳闷地问:“你说许莘为什么要闹失踪?” 顾小影的第一反应是:“你们闹别扭了?” “没有啊!”杜屹北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好着呢!” “好着呢……”顾小影琢磨一下,“这句话怎么理解?” “就是一切都沿着正常的轨道运行,我爸妈觉得她不错,她爸妈也觉得我不错,我奶奶说那元旦就登记结婚吧,我……” “停!”顾小影打断杜屹北的叙述,“你求婚了?” “是啊!”杜屹北很奇怪,“她没跟你说?她去我家见我爸妈那天我就求了!” “死丫头嘴还挺严,这么重要的信息不说,尽跟我扯没用的八卦了。”顾小影磨着牙嘟嚷,再问杜屹北,“她什么反应?” “她不愿意。”杜屹北很委屈,“你说我哪里不够真诚了?她怎么总是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她呢?她总说我们不够了解,那结了婚也不耽误我们慢慢了解啊!她还说普天下的婆婆都不像见到的那么和蔼可亲,过起日子来自然会很恐怖……她还没进我们家门呢,怎么就能下这个论断?这没依据啊!” “恐婚?”顾小影将信将疑,“她也会恐婚?” “甭管恐婚不恐婚,我现在找不着她了!”杜屹北越发苦闷。 “交给我吧,我去开导她。”顾小影叹口气,又给自己揽桩事,在杜屹北的千恩万谢中放下电话,开始拨打许莘的手机号码——果然,她一拨就接通,许莘扯着嗓子喊:“找我什么事?” “你在哪儿?”顾小影纳闷。 “我在B城参加书展。”许莘抱怨,“人山人海,可累死我了!” “杜屹北给你打电话,你干嘛不理人家?”顾小影没好气,“他找不到你着急得要死。” “不想见他,”许莘一副不耐烦的语气,一边往外走找个僻静地方一边说,“也不想听他的声音。他只要一见我就问我什么时候结婚,烦死了。” “咦,奇怪了,之前想结婚的那个人不是你?” “是我,可是我现在不想结了。”许莘干脆利落,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纠结的情绪,“我一想到那一大家子人,哪哪儿都是亲戚,就烦得要命。 你看你一堆公婆很极品,我姐的前婆婆更极品,还有杜屹北那个大姑……虽然杜屹北他妈是知识分子,但我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伪知识分子,他家那些规矩我受不了,想想就崩溃……” “我看你才是个极品!”顾小影感叹,“条件不好的你看不上,条件好的你又说是看不上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条件好,你们彼此都看得上的,你还能想到这么多,你累不累?” “反正我现在不想结婚了,我手机漫游,你跟你多讲了,回去再讨论……”许莘一边说一边转身准备挂电话,然而就在看清会展中心大门口来人的刹那,许莘惊得直接把手机掉在了地上。 于是,从顾小影那把听起来,就是许莘收线了,然而只有许莘自己知道——她的定力太差,一不留神就险些暴露自己的踪迹。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许莘看见了蒋曼晽和管桐。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看见这两人一起出现,看他们的表情,傻子都能感觉到那份熟稔和默契——许莘的视线一直随他们进了会展馆大厅,眼睁睁看着他们融入到人海中,害她自己进退两难:回去吧,怕遇见他们,不回去吧,任务还没有完成……许莘就这样站在会展馆门口一边为难一边愈发绝望起来——连管桐这样的男人都能在新欢旧爱之间左右逢源,她畜禽还能对什么样的爱情和婚姻抱有信心? 这沦丧的道德啊! 实在顶不一个惊天秘密所带来的压力,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展览后,许莘回到宾馆,还是给段婓打了电话。 段婓听完了很惊讶:“管桐?不会吧,或许就是同事之间遇上了!” “那也太巧了,每次遇见都能被我撞上,这个频率想不怀疑都不行。”许莘一边叹气一边郁闷地扯着座机线,“就算他们之间没什么,可顾小影知道吗?她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既然现在还不知道,就再等等,”段斐沉吟一下,“拿不准的事情,先不要贸然开口。” 许莘“嗯”了一声表示答应,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你那边怎么样了?” “还那样,”段斐避重就轻,“江岳阳他家里不同意,他倒是挺有斗争勇气,说要先领了结婚证,把生米煮成熟饭。可是这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能幸福吗?” “就算有祝福又怎样,”许莘叹气,“我现在提到结婚就头大,真不知道这一脚踏进去,到底是进了坟墓还是获得重生。” “你也别负担太大,虽然我没给你做好榜样,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惨。”段斐安慰自家妹子,“前阵子顾小影倒是说了句很有道理的话——你也别指望婆婆能等于妈,那绝对不现实。就算她对你再好,之前三十年没有共同生活过,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说不定她觉得好的,恰恰是你觉得不好的。如果都按照自己的妈那种标准去衡量,一万个婆婆有一万个不合格。” “也不全是因为婆媳关系的原因,”许莘自己都不明白了,“反正就是害怕,有些事,一旦迈出了一步,就收不回来了。” “为什么一定要收回来呢?有些路,别人走不好,不一定你也走不好,可是如果你不走,你就永远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好’。你年纪不小了,工作又辛苦,难道你还真的打算自己过一辈子,每天回家之后连个给你倒杯水的人都没有?” “可是我怎么知道这人能给我倒一辈子水呢?”许莘撇嘴,“这世界变化快,一切都说不准。” “三十岁的时候就想三十岁的事,不要去想五十岁的时候谁给你倒水。”段斐表情平静,“我现在知道了,今天很幸福,那幸福着今天的幸福就好,每天都幸福,幸福到死,就是一辈子,说白了,你俩今天在一起,明天也在一起,一天天过下去就是‘白头偕老’。所以最关键的还是眼前,是当下,喜欢,就在一起,干吗想那么远?有时候,想得越远,越容易患得患失,反倒容易错过幸福。” “可是越这样越不甘心半途而废……” “你怎么知道就一定会半途而废呢?” “现在半途而废的太多了,”许莘叹息,“姐姐你这么好,孟旭还不知足,小苍蝇忍辱负重,管大哥还和别的女人黏黏糊糊……” “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别乱说,”段斐嘱咐,“把嘴封严了,切忌!” “记得了,”许莘长叹,然后突然听见手机响,匆忙告别,“杜屹北又追杀,等我打发掉他再说啊!” 许莘仓皇间挂了电话,段斐无奈地看着手机笑笑。她扭头看身边的果果,结果没想到果果没睡觉,还瞪眼看着她。 “果果你怎么还不睡?”段斐给果果拉一拉被子,看着女儿的眼睛问。 “妈妈,明天江叔叔来吗?”果果问。 “是啊,江叔叔来接果果去看大熊猫。”段斐微笑着看女儿,那双长得跟孟旭很像的眼睛此刻却只有她这个母亲一个人的倒影。 果果高兴了,眯起眼睛笑一笑,段斐哄着女儿,直到她睡着了,段斐才关灯睡觉。 只是在黑暗中她恍惚着想:她的这一路,到底能不能走通? 第二天早晨,段斐起床,照顾果果吃完早饭,又准备了中午野餐时要用到的瓶瓶罐罐,刚收拾好,门铃就响起。她去开门,不意外的看见江岳阳的笑脸。 果果看见江岳阳来了,很兴奋,远远跑过来喊:“江叔叔,我们走吧!” 江岳阳抱起果果,捏着她的小鼻子笑:“果果吃早饭了没有?” “吃了,”果果迫不及待,搂住江岳阳的脖子催,“叔叔你快点。” 段斐站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有笑意浮上自己的脸。 说话间三个人就下了楼,一路上果果都在讲“大熊猫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连段斐都纳闷她现在怎么就能变得这么开朗活泼,所以当江岳阳猛地停住脚步时,段斐还因为走神撞在了江岳阳的后背上。 然后,她就听见江岳阳那声底气不足的称呼:“妈——” 迎着阳光,段斐站在单元楼的门口,一瞬间也有点发呆。 直到江岳阳把果果放到地上,牵着她的小手,再拽着段斐一起站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面前时,段斐才把满脸的呆滞换成三分惊讶,七分微笑,招呼道:“阿姨好。” 江岳阳急忙打破僵局,问:“妈,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一早去你家,看你急匆匆开车往外走,叫你几声都听不见,就找了辆出租车跟着。”江岳阳的母亲没什么表情,“谁知道你来了这儿。” “既然遇上了就一起吧。”江岳阳盛情邀请,“我们要去动物园看大熊猫。” “看见人就气饱了还看什么大熊猫?”江妈妈狠瞪一眼自己的儿子,这才仔细看段斐几眼,再低头看看果果。果果见到生人还有点不适应,被江妈这么一看,立即又缩到段斐身后去。 江妈没好气地再训儿子:“让你回家你不回,我就是来看看你到底都在忙什么,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就是把我和你爸的话当耳旁风是吧?江岳阳,你听好了,咱们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是要脸面的。凡事我也不说得太透,你好自为之。” 这番话的确说得不是很透——可是能听懂的人都听懂了,再透一点也没必要了。段斐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母子俩,心里权衡着自己现在是和果果回家去,还是自己带果果去看大熊猫?说起来果果盼这个周末已经盼了很久,她不管自己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但决不能委屈了果果。 还是江岳阳先急了,略有些吼:“妈你怎么这么说话,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我长这么大,什么时候丢过你们的脸?” “江岳阳,你现在不就是在丢我们的脸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结婚不是个小事,要慎重,慎重!”江妈生气了,一边说一边没好气地看段斐一眼。 江岳阳刚要说话,没想到果果站了出来,拽住江妈的衣襟,仰头看着她问:“奶奶,你不去看大熊猫吗?” 江妈愣了。 江岳阳也愣了。 反倒是段斐弯下腰,告诉果果:“奶奶在和叔叔说事情,果果不要插嘴。” 果果看看段斐,再看看江妈,眨一下眼,继续邀请:“奶奶,一起去看大熊猫吧。” 看江妈妈不说话,果果看一眼段斐手里的零食篮子,再想了想,似乎是狠了狠心:“我给你两个蛋挞吃。” 大人们这次都愣了。 过了很久,才听见江妈一声叹息:“我不去了,我这就坐车回家。” 她说着就转身往外走,江岳阳有点着急,拉住她道:“妈你来都来了,干吗急着走?就算要走也得我送你啊!” 他边说边给段斐递个眼色,段斐心领神会,接话:“阿姨,现在走也太仓促,不如一起吃个午饭再走吧。” 果果迅速兴高采烈地接话,“我们去看大熊猫吃!” 江岳阳终于忍不住笑了,弯腰摸着果果的脸说:“果果,不是看大熊猫吃,是看完了大熊猫咱们一起吃午饭。” 段斐笑着伸手摸摸女儿的小辫子,江妈也低头,只见果果正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似乎特别害怕因为她的离开而让自己的动物园之行泡汤——也就是这么一犹豫,江妈已经被自己的儿子推上车,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 就这样,心软的江妈到底还是跟他们三个去了动物园,只是一路上江妈都觉得自己全身不自在,她说不清这是从何而来的别扭感觉,反正就是从上到下都难受。 倒是果果因为要看见大熊猫了,所以有点反常的亢奋,走一路说一路,其中小一半的话江妈听不懂,要靠儿子翻译才明白那些童言童语的意思,她有点惊讶于儿子和这个小女孩之间亲昵的交流,心里很不高兴地想着这孩子又不是她儿子的种,凭什么她儿子就能跟这个小女孩这么亲?可她又不得不承认,她这个从来都不怎么有家庭观念的儿子现在居然能对这个小女孩表现无与伦比的耐心,这可真是个奇迹。 那天果果有玩疯了——看大熊猫,玩儿童乐园的滑梯、旋转木马、碰碰车,还可以野餐,野餐之后放风筝。秋天的天气开始凉了,但风不大,天空湛蓝。段斐被江岳阳的妈抓住了要“坐下来谈一谈”,于是只有江岳阳无奈地陪着果果去放风筝。他一边放一边不停地张望段斐所在的方向,但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其实也不用猜,江妈说的话万变不离其宗:“姑娘,我听岳阳说了,离婚不是你的错,可是不管是不是你的错,我们家眼下都不能接受。你也是当妈的人,应该能体谅我的心情吧?你说等你的果果长大了,年纪正好的时候,自己条件也不错,可她非得闹着要嫁个离过婚的、有孩子的男人,你能放心吗?” 这句话准确地击中了段斐的软肋——是啊,就算别的都不考虑,她作为一个当妈的,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独生女儿去给别人当后妈。 她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就那么静静地听着老太太下最后通牒,“姑娘,你别嫌弃我势利,我也就这么一个儿子,江家也就这么一支香火……我看他是离不开你,就委屈委屈你,离开他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无比的真诚,段斐看着面前老人的眼睛,都没有勇气不答应。 就这样,第一次见面,段斐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已完败。 (4) 说不难过、不伤心、不受打击,那是假的。 段斐想过自己很难进江岳阳家的家门,但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告知——如果是被打出来、骂出来的,她反倒会有勇气坚持到底,可这样和颜悦色,这样开诚布公,这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虽然她的表情很平静,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但心里隐约生了放弃的念头,耗着,又能耗多久?就算耗到江岳阳的父母都放弃了坚持,耗到江岳阳终于能把她娶进家门,他们还有力气过幸福的日子吗?只怕到那时候,彼此都觉得对方欠了自己很多,于是一点点鸡毛蒜皮也能上升到奉献和牺牲的角度,再然后……难道她还要再离一次婚? 说到底,是她耗不起了,跟别人没关系。 也是这时段段斐才突然想起,似乎,有一阵子都没见过孟旭了。 自从上次她带江岳阳回家,到现在,过去很久了,孟旭都没有再出现过。 想来想起,段斐还是给孟旭拨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孟旭的声音里含着浓重的鼻音,段斐先愣一下才问:“你生病了?” 听出是段斐的声音,孟旭含糊地答:“好像有点发烧,不过没关系,我怕传染给孩子,没敢去看她。” “哦,那你好好养病吧,病好了再来看果果。” 段斐说完了就准备挂电话,却突然听到了里面孟旭的声音:“段斐——” “嗯,什么事?”段斐有点惊讶,又把听筒放到耳边。 “你还好吗?”孟旭略有些踌躇地问,“什么时候结婚?” “不好说。”段斐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可能很快,可能很慢,说不准。” “他对你好吗?” “还不错。”段斐敷衍,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和江岳阳结婚的那一天,只能将就着答,“不多说了,你如果烧不退就去医院打点滴吧,总拖着也不好。” “嗯。”孟旭答应着,挂了电话,段斐看不见,他只是紧紧握着手机坐在床上——那张曾经为了他们结婚而买的床上——发愣。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愣了好久,才好像鬼使神差一样拿出手机给伍筱冰打了一个电话。里面的彩铃一遍遍地响着,但没有人接。他又打到她的寝室去,这次有个姑娘接了电话,听说是找伍筱冰,声音清脆的告诉他伍筱冰和男朋友一起去看演出了,他道了谢,再挂断电话,继续发呆。 又愣了很久,他再往自己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孟母,听到自己儿子的声音就直奔主题:“我跟你说哇,你赶紧结婚,人家都说年纪越大越生不出儿子来!当初要不是为了要儿子,我才不会同意你离婚。段斐再娇气,总归干活麻利,力气也大,我看她下一胎是能生男孩的……” 放在以前,孟旭听到这里可能会敷衍着尽快挂断电话,然后出去找朋友们吃饭、喝酒,偶尔放纵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今天,很奇怪,他一点争辩的想法都没有,只是那么静静地听着,听到孟母都没话说才收线。 大约是因为好久没生病了吧——孟旭这样想,上一次生病还是几年前,他发烧,段斐给他做了热腾腾的面条,里面放两个荷包蛋。香气浓郁,是家的味道,可惜当时没有惜福。 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更习惯挑刺,失去了才想到所有那些平凡日子的好处。 可是晚了——换了别的女人不知会怎样,但孟旭知道,段斐不会复婚了,绝对不会。 所以说,后悔也晚了。 许莘从B城回省城后没有回到租住的房子,而是回了自己的新房。 装修效果不错,房子里的气味不是很大,不过她还是先开窗散味道,然后找抹布上上下下擦一遍,终于都擦干净了,才舒口气,缩在沙发上打量四周。 不用说,她对自己的小窝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难道不是吗——不到三十岁,自己赚钱给自己买房子,在这个城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还要还房贷,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投资判断,未来两年,她敢预言这城市郊区农村外再不会有低于万元每平米的房子,只是,她一遍摸着自己精心挑选的米色布艺沙发一边想:结婚……一旦结婚,自己要住到那里去?杜家的大宅?和那么一大群人守在一起,晨昏定省,听一大群三姑六婆扯家长里短,自己一不留神说句话都会成为别人的话柄,天,这太可怕! 她不敢想下去,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杜屹北……她当然贪恋他那种不愠不火的温暖。 有些气质是天然熏陶,不需要刻意培养,比如杜屹北这样,虽然是独子,但并没有独子所可能有的以自我为中心。但他也不像管桐那样给人一种就是年长一截的包容感,他站在那里,她看他的视角很多时候更像是看同学、平辈人——没有隔阂,没有陌生感,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她想,这应该是一种很好的关系与感觉。 正想着的功夫,电话响,许莘拿起手机看了看,是顾小影,便懒洋洋地接起来:“找我干吗?” “你在哪儿?”顾小影上来就问。 “新房子,一个多星期没回来,开窗散一散味道。”许莘躺在沙发上答。 “我听说杜屹北求婚了?”顾小影嘻嘻笑。 “我没答应。”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小大夫人不错,你这么大岁数了,遇见这么个货色不容易,赶紧攥住了,小心弄丢了后悔。” “你什么意思啊顾小影?”许莘很愤怒,“我又没积压。” “我知道,你没积压,你就是有点恐婚。”顾小影真有耐心。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结婚,”许莘叹口气,“我姐劝过我了,我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的确没必要为将来的事情患得患失。我就是觉得太仓促了,这不是闪婚吗……真琢磨不明白他怎么想的。” “人家就是喜欢你,想天天跟你在一块儿,这有什么琢磨不明白的。”顾小影觉得奇怪,“我当初就特别想天天都和我老公腻在一起,不用约会完后还要回宿舍独守空房,可是又怕婚前同居影响我俩在众人心中的正义形象,所以才结婚的。” “正义什么啊,你最无耻了!”许莘抗议,“怎么能算独守空房呢,当时我明明和你一间宿舍的!我天天都陪着你!” “那可不一样,你仔细地想想,你和杜屹北约会的时候觉得幸福吗?想分开吗?天晚了各回各家关上门,冷清不冷清?他有时候去你那里一起做饭吃,一起看电视,那又是什么感觉?” 许莘仔细想了想,不说话了。 顾小影听那边没动静了,心知肚明地笑一笑:“你看,你也舍不得和他分开吧?这才刚开始呢,等你们越来越习惯这种有人陪的感觉,我才不信你不想结婚!” 这回许莘没吭声,沉默了。 十一月天短,一眨眼就黑下来。门铃响起来的时候许莘刚吃了碗方便面,正在卧室里吹着空调看电视——因为没打算尽快搬家,所以也没交当年度的采暖费,不过现在许莘有点犹豫了,新房子虽然有少许味道,但只要住进来的人就很少能继续忍受旧房子的。再说这好歹也是自己的自留地,充满着自己向往已久的安全感,在结婚之前,自己是不是应该多住一天算一天? 也就在这时候门铃声传到了二楼,许莘披上件睡袍冲到楼下,扒着猫眼一看,当即傻了——怎么是杜屹北? 杜屹北从外面观察着猫眼,眼见着里面晃动着一团黑色,挡住了光亮,可是没人开门,知道许莘又在里面纠结了,便抬手敲门道:“有话让我进去说,不然别人会以为我是小偷。” 许莘想了想,终于别别扭扭地开了门,杜屹北站在门口表情平静地问:“你还知道回来?” 许莘很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一猜就知道。”杜屹北走进来,一边关门一边说,“你不回租的房子哪里,还能去哪儿?” “反正左右跑不了我姐和顾小影给你通风报信。”许莘抱着胳膊撇撇嘴,“正好你来看看家具的效果吧,我觉得你眼光还行,这沙发和茶几搭配起来挺好看的。”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客厅的灯,随手收拾了茶几上的几张报纸,没听见杜屹北说话,回头才发现他正打开鞋柜在找什么,一边找一边抱怨:“你这里怎么连男式的拖鞋都没有?” “难道你希望我这里有男士用品?”许莘似笑非笑,“或者你很希望在我这里看见别的男人的衬衣、剃须刀、毛巾、牙刷……而且还和我的洗漱用品时情侣套装?” 杜屹北笑了,他关上鞋柜的门,干脆也就不穿拖鞋走进来,一边落坐到许莘身旁,一边正色道:“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谈,许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躲我也得给我个理由。” “我只是需要思考一下,”许莘斟酌字句,很认真地解释,“你知道,结婚这件事情太突然了。” 杜屹北看着她的眼镜,过了会儿才问:“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也不眨,许莘有点发愣。 见许莘久不回答,杜屹北叹口气,换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喜欢。”这次,许莘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喜欢我什么?” “你善良、耐心,对我很好,”许莘看着他的眼睛,不回避,“当然你的性格也很好,是我喜欢的不愠不火,但是又不至于老气横秋。我和你在一起,感觉没有谁大谁小,好像就是两个同龄人,很平等的心态,偶然遇见了,相见恨晚。” 杜屹北微笑了:“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共同生活?” “杜屹北,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结婚?”许莘纳闷,“如果着急,你就不会拖到今天才谈恋爱。” “傻姑娘啊,”杜屹北一边叹息一边蜷起手指敲敲许莘的头,“我不谈恋爱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急着结婚是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啊!” “可是,你怎么就知道我们适合生活一辈子呢,”许莘的语气里有忧伤,“我表姐,结婚的时候也觉得是一辈子,可是孟旭说变心就变心……男人变心的时候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就好像之前说爱你这个、爱你那个的时候,一样理由丰富。” “你这个悲观主义的孩子。”杜屹北又叹息,也似乎是这时才发现客厅里的空调没有开,便伸手把许莘搂进怀里。 他低头看着她充满恐惧,忐忑与哀伤的眼睛,想了想才说:“我不发誓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反正我发誓了你也不信。我只说眼前,许莘,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说过,我以前的圈子很窄,接触的都是医学圈的人,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很新鲜很特别,你在你们三个人中间更像是个中合体,你比顾小影安静一点,比你的表姐活泼一点,你有点犹豫,有点瞻前顾后,但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又充满勇气。当然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性格是更好一点的性格,但反正你这个性格我觉得挺好,挺适合我,你最明显的缺点,就是你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算乐观积极,可唯独谈恋爱这件事,你缺乏对自己的基本信任——其实这件事和别的事情一样的,你怎么知道自己走着走着就走不下去了呢?也或许,你会走得很好的,你可以让我有安全感,让我很依恋这个家,让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你什么都不需要说,但我就愿意陪你一辈子,这样想不行吗?” 听到这些,许莘微微有点张口结舌,她呆呆地看着杜屹北,天色跨下来,里面没有开灯,但她依然能看清他眼睛里的自己——她距离他那么近 ,那么近。 她不能否认,那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真挚,诚实的目光,无法让她不敢动、不震撼!她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胳膊,身体略有些僵,但还是能感觉到他传来的温度,在冬天室内算不上冷,却仍然有凉意袭来的晚上,让她产生了强烈的窝心感觉。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下一秒,她突然伸手揽住面前这个男人的脖子,略一欠身,吻上他的唇。 杜屹北怔了不到一秒钟,马上拿回主动权,冬天的客厅里有阵阵凉意,但许莘还是能感到呼吸的炙热。唇舌间软得好像果冻,又好像棉花糖,她睁开眼,却又被杜屹北伸手盖住眼睛皮,她的手渐渐从他肩上落下,滑到他的胸前,隔着毛衣,能碰触到“砰——砰——砰”的节奏,那一刻她瞬间理解了顾小影的思路——的确,有些时候欲望是本能,或循序渐进,或长驱直入,你只愿沉迷,无力喊停。那不一定是身体的需求,反倒更像是灵魂深处孤独已久之后的攀援,让人仅仅抱住,不能撒手。 直到许莘感觉自己快要因为窒息而死之前,杜屹北才抬起头。许莘看到他的眼神沉默而深邃,但沉默中有蕴含了太多他们彼此都理不清头绪的东西,也或许,感情本来就是一些杂乱的絮状物,它们纠缠在一起,浓烈的,缠绵的彼此牵连着,容易燃烧,容易导电,一点点摩擦也会噼里啪啦,却经不起狂风大作或者决绝的剪断——但爱上的时候,你宁愿被这些絮状物紧紧捆缚,从肉体到骨血。 明亮的灯光下,许莘再次闭上眼,仰起头,感觉到杜屹北的唇落下来,落在她裸露出的修长的脖颈上。他的胳膊越收越紧,好像要把她揉碎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吻比刚才用力多了,似乎是要惩罚这个女人多日来莫名其妙的躲避。许莘仅仅攥住杜屹北的毛衣,也是越攥越紧,她感觉到他的手打开一颗她睡袍的扣子,然后他的唇便落在她的锁骨上,在冬天的凉意与呼吸的炙热间,她不自觉地一哆嗦,就起了一小层鸡皮疙瘩。 也就是她这么一哆嗦的功夫,杜屹北一愣,好像才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掩上她的领口。他似乎还略有些脸红,但眼神中仍然带着来不及退掉的沉迷,他再次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说话,就那么搂着。直到许莘怀疑自己会不会在他怀里就这么睡着的时候,才听到他在她耳边说:“许莘,我们结婚吧。” 许莘的身体在一瞬间有点僵硬。 杜屹北略微松开胳膊,低头看着许莘有些惊讶的眼睛,慢慢说:“你不想去我家住,那我就来陪你住,房贷算我一份,房主还是你。周末回家陪老人吃顿饭,平时大家都忙,可以不回去。我在生活上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反倒是经常要值班,委屈你也要随着我的生物钟调整一下你的生活节奏……我是说真的,请你考虑考虑。” 雾气渐渐升起来,有点蒙住了许莘的眼,她想自己或许应该表表态,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想起上次参加杜屹北家家宴的时候,奶奶还特别希望他们结婚后能陪老人家住到一起,可如今她不仅自己住在外面,还拐带了人家的长孙……她想,就冲这一刻杜屹北的真诚,和他现在带给她的感动与温暖,哪怕以后这些温暖不恒久,她认了! (5) 就这样,杜屹北终于获得认可,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了。 开始的时候是偶尔来吃顿晚饭,吃完了就回家,后来变成过了常常来吃晚饭偶尔留下睡客房;再然后就变成了常常留下睡客房,其间偶尔去主人房蹭电视看,且伺机点火烧干柴……所以说人不可貌相,放在外人眼里,谁能相信这是256中文出身,向来文质彬彬的杜屹北医生干的事? 12月1日——许莘后来想,她得记住这个时间,因为这一天干柴终于被烧了,尽管烧得不堪回首。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还是吃过晚饭之后,许莘回卧室看电视,杜屹北尾随,当然他们也可以在客厅看电视,但抠门的许莘考虑到客厅的空调是3P的柜式空调,而卧室里的空调仅仅是1.5P的挂式空调,从省电的角度考虑,她宁愿每天晚上都躺在卧室的床上吹着空调看电视——于是,许莘不经意间就为某案犯提供了犯罪场所。 中央6台,电影频道,演的什么电影许莘已经全忘了,但就算是删节版的电影还是成功的成为了一条导火索——女主角穿一件貂皮大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的低胸晚礼服,胸前缀一朵镶满了碎钻的绢花,绸缎样的布料细腻地勾勒出好看的胸型来……许莘看得艳羡不已,为那朵价值连城的钻石花,以及好莱坞女影星常见的D或E码胸脯,她现在似乎有点理解顾小影的流氓思路了——身边没男人的时候意识不到,胸小的确是容易让人产生自卑心理啊……于是千不该万不该就脱口而出一声感叹:“好漂亮的胸……” 杜屹北本来是在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一本医学杂志,拨冗抬抬头,刚好看见身边的女人眼神中充满了不自知的羡慕,似乎还带着点小小的不甘心和郁闷,正无意识地低头看她自己胸前,端详了好几秒才抬头继续看电视……杜屹北乐了,干脆放下杂志坐过去,也凑近了低头看看,道:“这不是挺好的吗?” 许莘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一回头刚好和杜屹北的额头撞在一起,忍不住“哎哟”一声,杜屹北顾不上自己的下巴,赶紧拨开许莘捂住脸的手想查看,见没什么事便顺势亲一下许莘的额头,再亲亲鼻子、嘴唇,轻柔得好像是在对待一件瓷器。许莘嫌痒,推了推杜屹北,没推动,只是顺势锤他肩膀几下,便倒在他怀里,沉溺于他给她的温柔和专注。因为是晚上,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纯棉睡衣,在空调热风的吹拂下,皮肤只觉得干燥、温热,好像一点点摩擦都会迸发出静电。杜屹北的手乍接触到许莘衣扣时还发出了细小的“啪”声,但谁也没在意,只是索性任这电流蹿过四肢百骸。 那是第一次有人亲吻到自己私密的胸房上,许莘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紧张地收缩,她想拂开杜屹北的手,但反倒被他握住手攥紧了。他的手大而有力,又似乎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那压抑的力量感便传到到她的手心里来,她只能紧紧地和他手指交握,感觉到胸前一点点的濡湿,像小婴儿痒痒的探求。她觉得渴,喉咙发干,想喝水,但被杜屹北压着,又没法起来喝口水,她睁开眼,刚好撞见杜屹北抬起头来,让她惊讶的是他脸上似乎也带着点紧张的情绪,看见她看他,他松开手,再次吻上她的唇。许莘只举得天旋地转,在不知是缺氧还是口渴的焦灼中紧张并隐约有些期待着。 终于裸裎相对的时刻,许莘已经只剩下紧张、忐忑、害怕、恐惧等类似的情绪,她感觉到皮肤与皮肤贴合在一起时的干燥光滑,当然还有源源不断的暖意,杜屹北的胳膊在她腰下,有点硌,但恰好让她觉得她整个都在他怀里,让她忍不住想要抓紧他的肩膀,就好像溺水的人逮到一截浮木。她声音有点哆嗦地说:“杜屹北,那个……会怀孕的……” 杜屹北抬起头,抓抓头发,似乎是在用这个动作来掩饰他内心深处也依然存在的紧张,然后才抓过被扔在一边的衣服,掏起口袋来。 许莘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杜屹北的动作,直到他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锡箔纸小袋子,她才忍不住“呀”地叫了一声,旋即恶狠狠地看着杜屹北:“你有预谋!” 杜屹北眼见着刚才的好气氛正在快速消退,急忙解释:“这是世界艾滋病日发的赠品,我顺手就塞到口袋里了,我——” “你什么你,”许莘使劲推杜屹北,想要坐起来,“你就是蓄谋已久!” “是,我就是蓄谋已久!”杜屹北老老实实地承认,但还是死死压住许莘,他的手握住她的腰,感受着她滑腻的皮肤在他手心里一点点的升温,他看看许莘的眼睛,脸上有点羞赧,也有点恳求。许莘心一软,又跌回到床上去,杜屹北没有迟疑,干干脆脆地俯下身,毫不犹豫地吻上许莘的眼睛。 闭上眼的瞬间,许莘想,这可真是死穴。 不是唇的火热,不是脖颈的激情,不是耳垂的挑逗,更不是胸前腰腹的欲望……吻在眼睛上的瞬间,好像是流行划过天穹,夜幕下,花好月圆。 再醒来的时候,许莘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被车碾过”。 腰以下统统不是自己的,稍微一动就感觉火辣辣的疼。她在晨光中想起那个“世界艾滋病日”的赠品,忍不住咬牙切齿:就算她以前从来没有使用过此类物体,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一个女人的第一次,完全应该葬送在更加轻薄一点,柔软一点的套套上啊!干嘛脑子一热就允许杜屹北使用这么粗糙的东西?傻子都知道,赠品怎么着都不会超过一块钱!本来第一次就疼,再遇见这么粗糙的作案工具和一个同样紧张的案犯……许莘一想起来就气得七窍生烟。 她扭头,见杜屹北还没醒,气得用手死命地掐他的腰侧。杜屹北生生被掐醒,一醒来就紧张地凑过来问:“你没事吧?” “我疼死了!”许莘大声抱怨,这一抱怨还真有泪花浮出来,似乎是无法遏制地就想起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悲惨遭遇——她疼,大力地推他,让他出来,可他一后退更疼,于是又勒令他不要动。好不容易疼得轻点了,杜屹北额上的汗珠也被憋出来,她略一同情,允许他再试一次,他便动一动,结果她立即又大声喊疼……一晚上,前进后退,后退前进,也不知道最后杜屹北到了哪一步,反正许莘觉得自己的第一次真是失败到家了! 杜屹北看见许莘的眼泪就发慌,急忙掀开被子想看她有没有伤着,一边内疚得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受伤,你出血没有……” “不准看!”许莘死死压住被子,横眉立目,怎么也不松手。 “你让我看看,我不知道有没有撕裂。”杜屹北急得要命。 “就不让你看!”许莘越想越委屈,干脆哭着喊,“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又没听你的话!我后悔了,我好疼好疼啊……” 杜屹北听她这么说也心疼得很,只好把她抱在怀里,一边好声好气地哄,一边给她擦眼泪,直到她把自己的眼睛哭成两颗桃子,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开始抽噎。 杜屹北这才问:“你妈妈说什么了?你怎么没听她的话?” 许莘抽抽搭搭地答:“我妈说结婚前部要和男人上床,你们得手的太容易,就不会珍惜你。” “这和珍惜不珍惜没关系。”杜屹北觉得冷汗冒出来,好像自己真的就成了欺负小红帽的大灰狼,“是我没经验,委屈了你。” “你都三十多岁了还没经验,谁信啊!”许莘哽咽着大声控诉。 “那我也不能为了增加经验就随随便便和一个女人上床啊!”杜屹北很苦恼,“是,没错,我谈过恋爱,可那时候还在念书,家里管得又严,我爷爷天天盯着我考博,我自己也顾不上别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吧?” “怎么不丢人了?三十多岁了还是处男……”许莘继续哽咽着,不过声音好了很多,更像是嘀咕。 “想不到我媳妇还挺宽容,”杜屹北乐了,伸手捏捏许莘的鼻子,结果被她一掌拍掉,只好继续哄,“好了好了,不哭了,我知道你说的也是气话。你看咱俩多难得啊,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为对方守身如玉,咱俩这样的要是不能白头偕老,都对不起我媳妇昨天晚上受的罪,是吧?” “花言巧语,”许莘狠狠地掐杜屹北胸前几下,以示泄愤,直到听见了杜屹北抽气的声音,这才觉得心里好过点,抬头问,“杜屹北,你会不会觉得……嗯……那个,我不够自重?” “怎么会?”杜屹北惊讶地看着许莘。 “可是,我妈说,男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们会觉得你既然能这么随便和他上床,就一定也会随随便便和别的男人上床……”许莘低头,手里抓着被子,支支吾吾。 杜屹北叹口气,再把许莘抱紧点,掖好被子才答:“许莘,你挺好了,可能你妈说的也有道理,但男人和男人不一样,至少我不会这么想,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你自己。你考察我这么久,得出的结论应该不是随性而至。同样,我请你嫁给我,也不是为了对昨天晚上的事情负责任,而是我一直希望像今天早晨这样,一睁眼就看见你,在咱们自己的家里,你明白吗?” 许莘眨眨眼看着杜屹北,看他一脸严肃的表情,这才有点不那么难过了,气一泻,她的身体就软下来,杜屹北马上感觉到,轻轻从被子下面伸手过去,一边小心翼翼的碰触,一边小声问:“这里疼不疼?这里呢?什么样的疼?你就让我看一下好不好,就一下,我看看有没有伤口……” 许莘被他的手弄得面红耳赤,索性用被子蒙住脑袋,不看他,不说话,杜屹北见状知道是默许了,便轻轻拉开被子检查。检查完了他抬起头吁口气,掩好被子,再拍拍被子下面疑似是人脑袋的那处凸起道:“还好没撕裂……我下次小心点,好不好?” “还有下次?”许莘猛地掀开被子,瞪着杜屹北看。 杜屹北忍俊不禁,俯身在她脸上亲一下,答:“你要是不放心,就等结婚以后。我保证不让你再疼成这样,行不行?” 许莘撅嘴,不说话了。杜屹北看看床头闹钟,见还不到上班时间,也干脆躺回去,搂住许莘开始絮叨,从他的童年讲到少年,再到大学、毕业,还有家里的亲戚、单位里的同事……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他的世界放在他喜欢的女人面前,如果这样可以令对方觉得安全,觉得能够相信他的诚意,这才是最令他欣慰的事。 冬天的早晨,外面冰天雪地,屋里确实暖意融融的好时光。 (6) 也真是不得佩服顾小影的“神算”功力——当她发现许莘在工作日的上午却没有去上班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啊呀!你是不是染指了小大夫!” “小大夫?染指?”许莘气得鼻子快歪了,躺在床上冲着电话骂,“是你妹妹我被一个大我两岁的男人染指了,不是我染指他,懂吗?” “哦——”顾小影心满意足地拖腔拉调,“原来是他染指了你啊——” 许莘这才发现自己被诈出了实话,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顾小影兴致勃勃:“成功了吗?” “不告诉你。”许莘没好气。 “嘁,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身心均受重创,不然怎么会不去上班?”顾小影言之凿凿。 “早知道这件事情这么痛苦,我才不要尝试。”许莘抱怨。 “凡是都是苦尽甘来,懂吗?甘,就是甘之如饴的‘甘’。”顾小影摆出一副谆谆教诲的姿态。 “我跟你这个女流氓真是没法交流,”许莘叹气,“你老公周末回来吗?他怎么就放心你一个人在家给孩子搞胎教……好孩子也给教坏了。” “不回来了。”顾小影提到这个就苦闷,“他说下周要开会,周末要加班。我去做唐氏筛查都只能找我婆婆陪我,她又不识字,也不知道哪个是划价窗口,哪个是拿药窗口……每次产检都是我自己跑上跑下,我都不知道我带着她去有什么用,还是你命好,有了小大夫,将来不知道多疼你,我……唉……” 顾小影说着说着就有点想哭,可是还是忍住了,只是鼻子略微有点发酸。许莘听得心里难受,便问:“要不我陪你去吧,你给我说个时间。” “算了,你们都那么忙,”顾小影叹口气,“好在现在一个月才检查一次,下次我尽量捡管桐回家的周末。其实也是我自己考虑不周到,我早该想到我婆婆帮不上什么忙,就不该拽上她去医院,反正晚几天也没关系。” 许莘开口想说管桐和蒋曼琳的事,但最后还是没敢,只好郁郁地跟顾小影到了别,挂断电话。她想起杜屹北,再想想管桐,然后还想想孟旭、江岳阳、段斐,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捡着大馅饼了。 第二天是周末,顾小影一觉睡到上午十点。醒来了不愿起床,便缩在被窝里给管桐打电话。打一遍,没人接,再打一遍,还没人接,顾小影纳闷了,只说周末要加班,没说周末要开会,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想来想去,还是再打一遍,这次响到第五声铃音的时候终于有人接起来,可是说话的人让顾小影下一跳——只听见一个小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你是谁呀?” 顾小影以为自己拨错号码了,急忙看看手机上的显示——是管桐的号码没错! 确认后顾小影拿起手机问:“这是谁的手机?” 小孩子想了好一会才答,“这是我爸爸的手机。” 顾小影又吓一跳:“你爸爸是谁呀?” “我爸爸就是我爸爸。” “那你是谁呀?” “我是翔翔。” “啊?”顾小影先吃惊,再冥思苦想:管桐从哪里跑出来一个私生子,叫“翔翔”或者“祥祥”的……小孩子接着问:“我就是翔翔,你是谁啊?” “我是你妈。”顾小影没好气儿。 “骗人!”一声尖叫,顾小影赶紧把听筒挪得远点,“你骗人!你不是我妈妈!” “你都说这个手机是你爸的了,我怎么不能是你妈?”顾小影也大声说。 “我妈妈是蒋曼琳,你不是不是不是!”小孩子大喊大叫起来。顾小影在听到“蒋曼琳”这个名字的瞬间大吃一惊,还没等再说话,那个叫翔翔的小孩子已经扔掉了电话。顾小影躺在床上发呆——蒋曼琳,怎么会是蒋曼琳呢? 蒋曼琳的孩子,又怎么会叫管桐“爸爸”? 难道……顾小影不敢往下想了。她飞快地再次拨打管桐的号码,可这次彻底没有人接了。她是在没办法,突然想起许莘说过她见过蒋曼琳的事情,急忙又给许莘打电话。 电话马上就接通了,顾小影没等许莘说话就问:“蒋曼琳在哪里?” “蒋曼琳?”许莘心里“咯噔”一下子,心里不会是东窗事发了吧,赶紧交代自己知道的一切,“蒋曼琳在B城挂职信访局局长。” 顾小影勃然大怒:“你们居然都瞒着我?!” “我们没敢瞒你啊,”许莘有苦说不出,“我们就是觉得没必要……我姐说拿不准的事情不要告诉你,我觉得也有道理……” “什么是拿不准的事情?”顾小影无比敏感,追问,“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怎么连你姐都知道,你却不告诉我?!” “我——”许莘张口结舌。 “许莘,你今天要是不说,咱们就绝交!”顾小影咬牙切齿。 “我说,我说。”许莘急得满头汗,“我就是看见你老公送蒋曼琳回家一次,还有他们在B城一起参加过一次书展……” “参加书展?”顾小影的语气越来越冷,“书展还邀请信访局的人吗?” “可能是周末,他们比较闲,就顺便去看看……”许莘觉得说得越多,露马脚就越多。 “闲?”顾小影冷冷地哼一声,“他说自己快忙死了,居然还有时间去逛书展。” “在忙也得休息休息,说不定人家就是休息休息。” “休息到别的女人家里去了!”顾小影的火气再次冒出来,三下五除二把刚才的电话事件重复一遍,问,“你说,蒋曼琳的儿子为什么要叫管桐‘爸爸’?” “不会吧……”许莘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瞬间就被糨糊糊住了,怎么也不转。 “其实我也不相信管桐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可是他为什么瞒着我?”顾小影依然冷冷的。 “或许他就是举手之劳,帮别人看孩子……” “他不看自己的孩子,反倒要去帮别人看孩子?”顾小影终于无力地靠到沙发上,颓然地闭上眼,叹息,“莘莘,我已经够理解他,够信任他了,他到底还要我怎样……” 许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管桐还真是挺无辜——他确实是举手之劳,帮人看一会孩子而已。 这个周末他按照原定计划的确是有公务,但公务是下午,所以当早晨蒋曼琳打电话来说请他帮忙照顾一下儿子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他反倒很同情蒋曼琳——难得她婆婆肯让她带儿子来B城玩两天,她作为信访局长居然还遇上了今年以来本市最大的一次群体上访事件,一大早,她给管桐打电话的时候管桐正准备去办公室,听见她语气很急,还嘱咐她别着急,并答应了帮她照看孩子。结果约好之后她儿子又不肯来管桐的住处,于是蒋曼琳只好再打电话,请管桐去她家帮忙看孩子……终于等到管桐上岗,蒋曼琳才一百个不放心地离开。她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看样子也并不确定一个没照顾过小孩子的男人能不出岔子。 她甚至还犹豫了一下:“要不,我让我们单位办公室的小姑娘来……” “走吧走吧,”管桐摆摆手,把蒋曼琳送出门,“你也不用这么看不起我,就当是让我实习一下,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也得当爸爸。” 蒋曼琳苦笑一下,撂一句“谢谢”就出了门。管桐看着蒋曼琳那一脸着急又不忍心的表情,觉得真是恍如隔世——以前,她是张扬的、骄傲的、周身充满光环的,放在那时,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像今天这样,为孩子牵肠挂肚。 原来,有了孩子之后,再精明能干的女人也会发生改变。 管桐还没想到的是,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破坏力居然是惊人的——继翔翔小朋友以高分贝的尖叫差点把管桐耳膜吼爆之后,一个水果盘被狂奔中的小男孩碰落在地,粉身碎骨。管桐急忙去找笤帚和簸箕,在提心吊胆中一边躲避着翔翔第N次的转圈奔跑一边把玻璃渣打扫干净。 扫完了不放心,多看了地面好几次,终于确定地上没有残存的玻璃碎片才直起腰。一抬头差点背过气去,只见墙上多了五个红通通的手掌印,而翔翔手里抓着一盒印泥,正专注地按着第六个……管桐头都大了。 顾小影打来电话时,恰好是翔翔要喝酸奶,所以“勒令”管桐必须下楼去买的时候。 如果这是管桐的儿子,管桐觉得自己绝对不会纵然他这种想着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的坏毛病。但这毕竟是蒋曼琳的儿子,既然他答应要帮她照顾儿子,就总不能委屈了小朋友。何况他还被翔翔的嘶吼震撼得心力交瘁,也无法不妥协——好在小商店就在一楼,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速去速回,便把翔翔锁在屋里独自下楼去。结果就那么巧,顾小影就在这时打电话过来,而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又恰巧被翔翔接听到,且在翔翔眼里所有男式手机都是“爸爸”的……就这样,不过两三分钟,管桐买完酸奶上楼,可上机却再也不响了。他也没注意到手机上有未接电话,只顾照顾翔翔喝酸奶,还要避免他把酸奶洒得到处都是。好不容易等蒋曼琳处理完公务回到家,接手了对儿子的监护工作,管桐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脱胎换骨了一回——带孩子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啊! 怀揣着这种感叹,管桐也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结果一进办公室的门都听见桌上的电话不歇气儿地响,管桐急忙接起来,这才听到了顾小影冷冷的声音:“管桐,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你给我打过电话吗?”管桐听见顾小影的声音还有点欣喜,急忙拿出手机看两眼,只见有好几个未接电话,还赶紧解释,“我刚才出门了,没听到。” “出门?出谁家的门?”顾小影冷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蒋曼琳也在B城?” 管桐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冒出一身冷汗来。 “管桐你为什么要瞒着我?给我个解释,合理的话我可以原谅你。”顾小影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气得扭结着疼。 “我不是想瞒你,我真觉得她就是个普通同事,我们也不在一个单位,平日里见面机会也不多,就是住得近了点,所以她今天有急事,才想到让我帮忙照顾一下孩子。”管桐说不清楚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反正也有点生气、有点急躁、有点想申冤,语速也比以往快,还提高了音量,“就算我们之前谈过恋爱,可你觉得我是那种对自己的家庭不负责任的人吗?你想要解释是吧……你觉得我的这个解释合理不合理?” “管桐你声音那么大干什么?我耳朵好着呢,不用你吼!你自己做错事还这么大声,你要脸不要脸啊!”顾小影声音更大,也吼,“我给你打好几个电话你也不接,好不容易接起来还是个小孩子在说话,告诉我这是他爸爸的手机,而他妈妈叫蒋曼琳,管桐你不觉得很好笑吗,有人拿着你的手机告诉你老婆说他是你儿子,换了你,你会不生气吗?你不生气你就是圣人!” “顾小影你越来越莫名其妙,”管桐烦得要命,“你对我缺乏最基本的信任!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以前什么样子?我以前压根不在乎这些事情对不对?”顾小影打断管桐的话,噼里啪啦先控诉,“我以前之所以不在乎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可以容忍你,容忍你撇下我自己去奔前程,容忍你为别人的事情几次三番委屈我,容忍你、你们家给我带来的一切麻烦!可是你别逼我,管桐,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最无法容忍的是你凭什么有时间陪别人的孩子,却没有时间回来看看你自己的孩子?我去医院检查,每次都是一个人,我很孤独你知道吗?现在天冷了,路面有冰,我怕不安全,叫上你妈,可是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到头来还是要我自己挺着大肚子跑前跑后去划价、交费。人家都有男人陪,凭什么我就得凡事靠自己?” 说到最后的几句的时候,顾小影终于还是记起自己这是在家里,没忘走过去掩上卧室门,再压低一点声音。管桐听出来了,心里也猛地沉一下,不说话了。 听见管桐沉默,顾小影深呼吸一下,终于疲惫地放弃了这种劳而无功的说教。她心里涌上来一种强大的、无处言说的委屈,让她的眼眶有点湿润,想哭,可是又被什么东西堵着,所以哭不出来。她沉默了几秒钟,才低声说:“管桐,我不是不信任你,我现在,是不信任我自己了……” 说完这句话,她挂断了电话,躺倒在床上,泪如雨下。 管桐愣了。 (7) 整整一下午,在会议室里开会的管桐都有点心神不宁。 他不知道是因为上午发生的事情使自己心情不好,还是确实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只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发慌。他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无法控制地走神,但具体在想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大脑里就好像有一团草,凌乱地堵在一起。 好不容易熬到汇报结束,管桐急忙布置了工作,唤来司机交代:“收拾一下,去省城。” 司机点点头,没多话,转身下楼备车了。管桐什么也没顾得上拿,只是拎起包就往楼下走。走前想了想还是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管利明接的,告诉管桐说顾小影自己去医院取化验结果了,不在家。管桐听了有点难以抑制的心疼,便又打顾小影的手机,可是没人接。 管桐想或许顾小影还在赌气,反正她常常就是这样的,一赌气就不接电话,而发泄怨气的唯一方式就是咬——管桐想,要不然,他还是把自己送回去让她咬几口算了,虽然多几个牙印,但总比她一直生气、一直心里难受着要好得多。 好在B城距离省城不过三百公里的路,车开得快,管桐算计着,傍晚时分他就能到家了。 另一边,顾小影的确是在去医院取化验结果的路上——她也的确是赌气,就不想接管桐的电话,气死他! 不过显然最后气着的还是她自己——因为管桐打了两次电话,而她两次不接听后,管桐就不打第三次了。顾小影没好气地想,这人就是没有承认错误的诚意,将来等宝宝出生后都要告诉宝宝,就说当年他(她)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爸爸一点都不关心他(她),哼! 这样想着的时候顾小影已经快要接近医院的大门口。她穿着平底鞋走在平坦的人行道上,本来是再安全不过,但不知道是因为走神还是因为路面有一块小碎冰而她没注意,反正也就那么一两秒钟的工夫,顾小影居然自己绊了自己一脚,眼见着就要摔倒! 摔倒前的刹那,顾小影几乎是凭着下意识往前跳了一步,单膝先着地,再用手掌着地,然后是胳膊肘……当她呈拱形趴跪在地面上时,周围路过的几个行人还“呀”的叫了一声,赶紧凑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扶起她,好心地问:“你没事吧?” 因为月份小、衣服厚,没有人看出她是孕妇,但顾小影被摔得七荤八素,只知道膝盖刺骨的疼,右手掌和左手腕火辣辣的疼,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整个人呆呆地连声“谢谢”都不会说了。 直到好心人们渐渐散去,顾小影一瘸一拐地进了医院大门,她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去化验室拿唐筛结果,而是直奔产科门诊,哭丧着脸对一个坐诊的女大夫说:“大夫,我刚才摔了一跤……” 女大夫一看顾小影衣襟上、膝盖上的尘土也吓一跳,急忙安排顾小影上床检查。或许也是因为胎儿还太小,胎心很不好找,找了很久,顾小影只觉得自己的肚子上都涂满了耦合剂,可还是没有听到胎心的“咚咚”声。她心里急得要命,眼见就要哭出来,却恰在这时候听到扩音器里传出来微弱而规律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大夫终于松口气,递过来几张卫生纸给顾小影道:“孩子没事,不过你得小心点,天寒地冻的,别再摔着。” 顾小影也松口气,手有些哆嗦地接过卫生纸擦肚子。她坐起来的瞬间,刚才那憋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大夫见了只好安慰:“没事没事,孩子挺好的,下次小心就好了。” 顾小影一边擦着眼泪跟医生道别,一边出了诊室门往三楼走,准备去拿唐筛结果。一路上膝盖还是疼,手也疼,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手套已经磨出了一个硕大的洞,露出里面带着血丝的手掌来。左手手腕似乎也有些挫伤,不能动,一动就疼。膝盖就更不用说了,估计又是两大团淤青,但只要孩子没事,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顾小影回到家后管桐还没到家,谢家蓉急忙告诉顾小影管桐要回来,但顾小影压根没听进去——她心里还充斥着对刚才跌倒那一瞬间的后怕,以及总也找不到胎儿胎心的焦灼感。她只是用最后剩下的那点力气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去,也顾不上查看自己膝盖的伤情,只是勉强拖过来一条被子就昏昏睡去。 她是太累了。 睡前她想,像这样累身也累心的日子,她真的、真的受够了。 管桐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 他一进门就问谢家蓉:“小影呢?” 谢家蓉指指卧室,一脸见到儿子后的喜气洋洋答:“睡了。” 管桐点点头,也来不及跟谢家蓉多说什么,就急匆匆地推开卧室门,里面黑灯瞎火的,只见顾小影闷头睡得挺香。管桐看看手表,坐到床边推推顾小影,轻声唤:“小影,起来吃晚饭了。” 顾小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是管桐,倒是很快就想起自己和这个人之间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龃龉,不耐烦地推掉他的手,翻身继续睡。 管桐搓搓手,把手探进顾小影的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摸她的肚子,一边说:“顾小影,你再睡下去晚上就睡不着了。” 顾小影被他烦得心浮气躁,索性坐起来,蓄足了力气一脚踹过去——结果还没踹到管桐,却碰着了她自己的膝盖,立即疼得“哎呀”一声,又缩了回去。 管桐吓一跳,急忙打开灯,掀开顾小影的被子,结果一看就惊呆了——顾小影的膝盖上一块碗大的淤血,已经发紫了,触目惊心地浮在一片白皙的皮肤中间,让管桐倒抽一口冷气。管桐伸手碰一碰,顾小影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推开管桐,只是自己抱着膝盖吹气,也不多看管桐一眼。 管桐急忙凑近了问:“这是怎么弄的?” “摔的。”顾小影不抬头,语气很冷。 “摔的?”管桐吓坏了,“你没事吧?孩子呢?” 顾小影抬头瞥管桐一眼,冷笑:“你就关心孩子是吧?” “顾小影你别跟我赌气了,”管桐看她的表情,知道孩子应该是没事,先松口气,再叹口气,“我这不是专门回来承认错误了吗?” “你没错,是我错了,”顾小影看一眼自己的膝盖,伸手拉过被子,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该让你妈陪我去医院,也不该跟你发牢骚,更不该赌气自己去拿化验结果……孩子是无辜的,他(她)爸爸不关心他(她),可我不能不疼他(她)。毕竟冬天路滑,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我就应该听许莘的,让她陪我去医院。” 管桐听得心里难受,确实很堵,但无法纾解。他倒宁愿看见顾小影张牙舞爪地找他算账,咬他几口以示泄愤,总好过现在这样不阴不阳、不冷不热。他也累了——每次发生突发事件,每次他们闹矛盾,最后都是这样冷冷的气氛,这还不如大打出手呢,那样的话他至少还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当一回沙袋,赶紧将事态平息。 可事情到底是因他而起,他也不能看他老婆不吃饭却不管,毕竟就算顾小影不吃饭,孩子总是需要营养的。想到这里,管桐叹口气,撸起袖子,把胳膊凑到顾小影面前道:“你别生气了,要不……咬我一口吧。” 顾小影眼都不睁:“累牙。” 管桐看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一把掀开顾小影的被子坐过去。顾小影没好脸色地奋力反抗,但管桐的力气比她大多了,他一边小心不碰着她的肚子,一边还能牢牢制住她胡乱挥舞的手和四处乱蹬的脚。直到顾小影累得气喘吁吁,管桐才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搂紧了,低下头贴在她耳边说: “我求你咬我一口,行不行?” 顾小影没想到他死皮赖脸的就为了说这么一句话,虽然笑不出来,但刚才的气还是泄了一半,只冷冷地哼一声,扭过头不说话了。 管桐见有所松动,这才耐心地从头开始解释:什么时候第一次遇见蒋曼琳,什么时候第二次遇见,什么时候发现住得比较近,偶尔见面都说点什么,翔翔为什么能拿到他的手机,那孩子大闹天宫让他头疼……最后总结:“老婆你别生气了,你如果脾气不好,孩子生出来也会很暴躁。如果是翔翔那种孩子,我豁出去了真会打他的,太没规矩了!”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摸摸顾小影的膝盖,听她哼唧了一声“疼”,赶紧缩回手来,同时积极表态:“不然你给我制定个时间表,我到时间就回来陪你产检,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终于把剩下的一半气也泄没了。只是想起刚才的担惊受怕,那份委屈仍在,忍不住鼻子又一酸,眼泪就一点点落下来。管桐最怕他老婆哭,一哭就没辙,所以也顾不上自己刚才的那份不高兴,赶紧再把胳膊凑上去,“要不你还是咬一口吧。” 这次顾小影丝毫没有犹豫,抓过管桐的胳膊就狠狠咬下去,一直咬到两排细密的牙印都发紫了才松口。管桐龇牙咧嘴地忍着,心里半憋屈半安慰地想:哄老婆还真不比哄孩子轻松多少……就这样,又一次轩然大波被平息之后,管桐又回了B城,而顾小影也终于回到心平气和、规律生活的轨道上——白天看书、偶尔上网,或者给管桐发几条骚扰短信,晚上听听音乐,早睡早起。她自己知道,虽然怀孕是件劳心又劳身的事,但跟很多仍旧需要朝九晚五的孕妇相比,她已经算是很幸福。但她也有她的苦闷,比如每天在家里待着就意味着每天都要跟管利明夫妇接触,这种精神上的窒息其实比上班时所可能经受的肉体上的疲劳累得多。 或许是因为共同生活的时间越来越久,谢家蓉也渐渐发生了转变——以前顾小影觉得她木讷,后来才知道,木讷是因为不熟悉。一旦熟悉了,谢家蓉其实也是个挺能絮叨的人:且不说她用了没多久就和楼上楼下那些看孩子的老太太们迅速打成一片,就说她现在和管利明一样喜欢和顾小影聊天了……这就让顾小影很是崩溃。 这种崩溃倒不是因为顾小影听不懂谢家蓉的方言,而是因为即便她好不容易听懂了方言,但他们之间还是完全无法沟通——比如顾小影看电视的时候,谢家蓉和管利明也在一边跟着看,看着看着还喜欢不停地重复演员的台词,或者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与评论,并期待得到顾小影对这种评论的认同。但问题在于顾小影既不明白这处情节哪里好笑了,也不明白他们的这个评论有什么借鉴意义。她能明白的只有一点,就是当有人在你看电视的时候还不停地在你耳边絮叨说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都好像二百五、HIP-HOP舞蹈都好像“跳大神”时,她总是恨不得马上离席而去……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有点大不敬,所以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电视让给管利明和谢家蓉,而她自己去卧室里看书,求个安静。 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电视有辐射,不看也罢;看书多好啊,腹有诗书气自华嘛。 于是,在顾小影怀胎十月的日子里,她就迅速从某网上书店的普通会员摇身变为超级VIP会员,涉猎的范围从哲学、心理学到经典文学甚或言情小说,无所不包。夜晚时分,她常常一边看书一边忍不住琢磨:不知道古往今来那些有学问的人在生活中是不是都有着极其憋闷的人生,所以才要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求个清静?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看来,只有寂寞的人才有强大的力量踽踽独行于浩瀚的书山学海,也只有心灵强大了,才能守得住寂寞的生活啊! (8) 月底的时候,许莘正式入住新房子了。按照当地风俗,除蒋明波加班外,其他人都浩浩荡荡地去许莘的新房“温锅”——这大约是个旧习俗,就是一群朋友亲人一起在家做顿饭,表示新房子终于迎来了新主人,从此图个平安吉利。不过许莘的厨房太小,又装了个中看不中用的欧式抽油烟机,被大家取笑一番后还是叫了外卖。 席间段斐问顾小影:“谁给你伺候月子?你妈还是你婆婆?” 顾小影看管桐不在身边就来了精神,忙着诉苦:“快别提了,我婆婆说她坐月子的时候每天要喝一大碗不加盐的猪蹄汤,我的妈呀,那得多难喝啊!一点科学都不讲的——我说书里说了,坐月子也用不着天天喝猪蹄汤,要营养全面才好。结果她和我公公联手给我上了半天课,讲了一大通月子里的规矩,什么不能洗头发洗澡之类的,我听着都觉得龌龊。” “让你妈来。”段斐建议。 “我妈要上班。”顾小影挑眉毛,“再说伺候月子多累啊,我怎么能累着我妈呢?” “女人啊,”江岳阳叹气,“一点都不将心比心……你舍不得你自己的妈,倒是舍得累你婆婆。” “所以还是生女儿好,”许莘总结,“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儿子将来归媳妇所有,跟妈没什么关系了,俗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亘古不变的道理。” “那我以后一定不要忘了我妈,”杜屹北赶紧顺杆爬,“我要做我妈的好儿子,听我妈的话有饭吃……媳妇儿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欣赏我的孝顺?” “呸,”许莘瞥他一眼,“我才不要嫁给一个心理上没断奶的男人当老婆,言必称‘我妈说如何如何’,恋母情结这么严重,谁知道是娶老婆还是找小妈?” 众人哄堂大笑,杜屹北也乐呵呵地拆许莘的台:“媳妇儿你真是自相矛盾,既嫌我这做儿子的不当贴心小棉袄,又让我不要有恋母情结,话都让你说全了。” 许莘不理他,转头对顾小影说:“其实避免麻烦的办法还是很多的,比如雇月嫂,只要你公婆别对人家月嫂再横加干涉就行。” “那不好说,”顾小影摇摇头,“我公公就喜欢指手画脚,只要让他看见了,就别打算全身而退。” “那也简单啊,不是还有月子中心?”许莘挑挑眉,“我们同事就是在月子中心坐月子的,一家三口住进去。24小时全程母婴护理,餐费、住宿费、服务费都算在里面,只是按房间大小不同收费便不同,便宜的坐一个月子八九千,贵的要好几万。” “这么贵?!”顾小影瞪眼。 “其实也不算贵,”段斐是唯一的过来人,掐指算算,“在咱们这里雇一个五星级月嫂,一个月就是四五千。虽然月嫂负责给产妇做饭,可是原材料还是要你自己去买的。而且月嫂虽然给孩子换尿片,但洗尿片的工作也忙不过来……反正全家人围着一个产妇和一个孩子,又忙又乱,做男人的疲于奔命,不带熊猫眼就不错。” “只要省心,钱稍微多一点倒是也能接受,”江岳阳道,“毕竟两代人之间的观念不同才是最大的麻烦,好像一条导火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是啊,有时候还真不是钱的问题,”顾小影感慨,“如果花钱能消灾,保证我家平安和睦,就算是花钱我也愿意。不过问题是……我公公能舍得让我花钱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所以,这件事还是要从管桐那里着手。 周末,管桐如约回家,顾小影便诱惑他:“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管桐看看她的肚子,很怀疑:“你现在这样,能去哪里玩?” “去了就知道了,”顾小影拽着他去开车,“去许莘家东临的那个小区,记得路吧?” “她家附近好像都是新建的社区,”管桐一边开车一边回忆,“既没有大型商场也没有游乐场,还没有公园和文化场所,有什么好玩的?” 顾小影卖关子,不说话了,只是一路看着管桐笑眯眯地乐。管桐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只见她自始至终地傻乐着,只好叹口气:“顾小影你看看别的地方吧,你总看着我,我都不会开车了。” “哦,”顾小影乖乖地把脸转到前面问,“老公你能休几天产假?” “七天吧,”管桐一边开车一边答,“是有点短,不过有妈在家,我还算放心。” 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顾小影一边腹诽一边讲:“听说伺候月子特别累。” “我妈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她不会嫌累的。”管桐答。 “可是,那个,”顾小影嗫嚅,过会儿才说,“生活习惯上可能会有差异,当然这主要是两代人的理念有差异,换了我妈也一样……万一我患上产后抑郁症可怎么办呢?” “你患抑郁症?”管桐惊讶地看她一眼,摇头,“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太小了。全世界的人都抑郁了,我看你也抑郁不了。” “说什么呢?”顾小影不愿意了,撅嘴,“这事儿可说不准。本来生了孩子心理变化就大,万一再过上天天喝猪蹄汤还不准洗澡不准洗头发的悲惨生活,不崩溃才怪。” “有我在呢,到时候我跟我妈说,”管桐腾出一只手拍拍顾小影,“别害怕,那么多人生孩子,也没见多少真的抑郁了。” 顾小影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窗外,然后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区大门说:“那里,绿景嘉园,跟门卫说咱们是去‘馨然月子苑’的。” “馨然月子苑?”管桐纳闷地重复一遍,又降下车窗跟门卫重复一遍,一路按照顾小影的指示往小区里面走:拐弯,再拐弯,直行50米,三号楼,坐电梯,直达顶层……门开的瞬间,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女孩子笑脸迎人。管桐一边随顾小影往里走,一边诧异地打量屋子里粉红色墙上挂着的宝宝满月照,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天,在母婴护理师的引导下,管桐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地方——产妇生完孩子后一家三口住进去,此后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里自然有人替你照顾你老婆,不用你多么愧疚,不用你每天跟前跟后,最重要是不用你再操心要如何摆平老婆和妈之间的冲突、分歧、差异……这可真是别有洞天啊! 当然,价钱是贵了点,选个普通房间坐月子要花一万元,选VIP套间坐月子要花几万元——这放谁家也不是个小数目。尤其对工薪阶层来说,相当多的家庭其实接受不了这种消费模式。但管桐一下子就明白了顾小影为什么要先带他来亲身感受——参观完后,当他们坐在观景阳台上吃着母婴护理师亲手调制的花生奶昔和精致的小点心时,管桐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服务的确周到又省心。按照这种服务标准,若是放在更大的城市里,价钱至少翻几倍。 到这时,当年做副县长的经历显然主导了管桐的思维方向——他几乎是立即从经济角度和帮助创业就业的角度开始思考这种新型场所的意义。他习惯性地打量这里的布局、设备……隐约预见到,说不定很多年后,高端的月子会所和平价的月子中心都会成为一种寻常事物,再加上社区里无处不在的母婴服务社,这得给多少人提供创业就业的机会和岗位,同时又能给多少经济水平不同的家庭提供便利!当然接受这种理念需要时间,但就像现在的“月嫂”一样,刚出现时不也让很多人觉得昂贵、觉得没必要?然而也没过多久的时间,眼下在中等以上城市里,坐月子雇月嫂俨然已经成为最普通不过的一件事……“管桐!管桐!”顾小影伸手在明显已经走神的管桐面前摆摆,管桐蓦地回神,看见顾小影纳闷地问:“想什么呢?” 管桐笑了笑道:“我在想可能很多家庭现在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消费模式,至少很多老人接受不了。” 顾小影咧嘴乐了,一边乐一边意味深长地说:“这就是你的事情了……” 管桐没说话,只是一边继续打量四周出出进进的人们,一边想着,其实无论是雇月嫂还是预订月子中心,在说服管利明和谢家蓉这道程序上,都会有场硬仗要打。 可是这仗没打起来——出乎意料吧? 顾小影也完全没想到。 去交订金的那天,顾小影纳闷地看着管桐:“我没见你们爷俩儿有什么沟通啊,怎么就这么答应了?” “我想来想去,压根就没汇报。”管桐如实交代。 “什么?”顾小影吓了一大跳,心想管桐这回娄子捅大了啊,到时候出了医院,进了月子中心,迟早东窗事发,管利明不得把这里掀了?! “我觉得告诉他的话他肯定不同意,索性不告诉了,还不够费口舌的。”管桐第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评价自己的爹,令顾小影觉得世界玄幻了……她傻呆呆地看着管桐,看他交钱、签字、开收据,出了门才给她解释:“反正等你生完孩子也是半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他高兴还来不及,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情的。他就是抠门点,也不是不讲理。看见你月子坐得好,孩子有奶吃,睡得香、长得好,他就不会说什么了,对不对?再说了,我要是连这点主也做不了,还算是一家之主吗?” “老公,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仰视你……”顾小影梦幻般地仰头看着管桐感叹,“一家之主啊,果然气场强大。” “这段时间我在B城琢磨了很多事,觉得一个家里婆媳关系要搞好,就还得男人们掌握话语权,”管桐一边开车带顾小影往回走一边解释,“这种话语权从主动的方面来讲就是要积极协调两代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被动,不能等发生问题了再弥补,有些铺垫其实完全可以做在前面;从被动的方面来讲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既然能走出原来的小环境,到更大的城市生活,见识自然比父辈要广得多,所以要树立这种威信,要让父辈们愿意在必要的时候听取我们的意见,从而让我们自己过得轻松点,不那么累。你说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扭头看顾小影一眼,只见她靠在副驾驶座位上,双手交叠,眼睛不停地眨,做眼冒心心状:“老公,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以全新的目光审视你!我再也不说你笨、傻、痴呆了……” 管桐哭笑不得:“原来,我以前都是这样的形象……” 顾小影“嘿嘿”笑了。 其实,管桐压在心底没说的是,随着婚姻生活的延续,他似乎也对“家庭”二字有了新的理解——他现在觉得,一个男人或许不只是块“双面胶”,还得是爸妈和老婆之间的“灭火队”。这可能是种负担,但更是一种责任。毕竟,一个男人,如果任爹妈和老婆之间势同水火,那即便他的事业再成功,生活上也是失败的。 不过管桐不知道,其实他这种“灭火队”的身份也是顾小影最庆幸的一点——她从不指望自己的男人能在任何时刻都为她说话,但只要他肯公道合理地理解事情,她就愿意陪他讲理。只要他愿意凑合着打打圆场,让一桩桩的矛盾都慢慢化解,那她也懒得计较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化解矛盾的。 说到底,她要的其实也就是个安稳、省心的日子而已。 所以,顾小影常常这样想:她喜欢的男人,要忠于爱情、孝顺父母,但既不是愚忠,也不是愚孝,而是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在设身处地之后,能够和她一起做到“理”尚往来。 只要如此,便是这个“家”的大福气了。 (9) 再后来时间就过得很快了——妊娠反应完全消失后,尿频的情况也有所缓解,虽然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但顾小影的心情却也是一天天地好起来。当然她自己心情好了就喜欢管闲事,比如一方面热衷于打探杜屹北哪天晚上又留宿于许莘处,另一方面还很关心江岳阳父母的态度变化以及段斐师姐的情感走向,当然,还得分神监督着管桐在B城的行踪以防其“红杏出墙”……总之,她真是闲得不能再闲,同时又忙得不能再忙了。 但也不是所有她所关心的内容都能顺风顺水地发展——比如段斐和江岳阳,在江岳阳采取持久战战略却仍然没有任何进展的情况下,现在连段斐的爸妈也开始反对他们在一起了。 段斐的爸妈说得很实在:“斐斐,我们不是不喜欢小江,可是小江的爸妈不喜欢你。你就算进了他们家的门,他们也不待见你,你怎么过日子? 能过得舒坦吗?你们就算和他们耗着,能耗多久?你今年三十一了,再耗几年,要是还没法结婚,你更没法嫁给别人了——因为那时候你年纪也大了,没法生孩子了,谁家还愿意要你……” 段斐听得心神俱裂——虽然她的表情仍然淡淡的,看上去很平静,但心脏好像被火淬过又被冰浸,胀了缩,缩了胀,憋得生疼。 段斐爸妈的动作也快,见段斐有点彷徨的苗头,他们便在最短时间内把果果接回老家照顾,然后一边做着段斐的思想工作,一边安排她相亲。于是秃顶的国企中层、丧偶的机关公务员、离婚有孩的知识分子等各类人群卷土重来……段斐企图抵抗,但架不住段斐妈亲自陪女儿上场,一场不漏地监督下来,甚至连段斐相亲时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都要事先规定好。如果段斐企图故意暴露缺点砸场子,老太太当天晚上就能心脏病发作……一来二去,段斐吓住了,也累了,没有力气反抗了。 这样听之任之的后果就是每到江岳阳给段斐打电话的时候,她十次里会有九次正在外面相亲,江岳阳不怎么费劲就能听见电话里传出来的低回婉转的咖啡馆风格背景音乐。甚至有一次,江岳阳还听见电话里有人说“段老师,你坐在这里接电话就好,不要见外”……江岳阳气疯了。 可是不管江岳阳疯不疯,两边的老人算是卯上劲地要拆散这两人:伴随着段斐一次又一次地相亲,江岳阳也要应付他爸妈每天一次的例行声讨。 再后来声讨也不过瘾,老两口干脆打了行李包坐车到了江岳阳家,住下不走了! 就这样,一场本来挺罗曼蒂克的爱情剧目终于从两情相悦变成全民总动员。如果要形容,段斐觉得只能想到“波澜壮阔”这个词。 而江岳阳只觉得焦头烂额。 也是在这个冬天里,孟旭同样觉得自己的生活中风雪如织,郁闷得无以复加。 先是他一直生病,体温虽不算高,但总归很折磨人。他一向不习惯去医院,只是自己吃药、喝水、休息……两周后终于退烧了,但人也瘦了一大圈。想去看果果,但段斐说果果已经被接回姥爷姥姥家,他听了内心里颇有点失落。郁闷的时候又去找丁沐前打发时间,丁沐前还安慰他:不就是孩子吗,你想要,再找个年轻漂亮的老婆,给你生个孩子不就完了? 孟旭心里想:其实这真是个简单的办法。可是多么奇怪,他总觉得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这一个和以前的相比,总归是不一样的。 应酬完了丁沐前,孟旭带着三分酒意和一点残存的热闹回家——似乎趁着这股热闹劲,自己还能觉得日子没那么落魄、那么孤独。结果还没走到楼门口,就见一个女孩子远远迎上来,问:“你是孟大哥吗?” 孟旭很懵,反问:“你是谁?” 女孩子莞尔一笑:“孟大哥,是表叔、表婶让我来的,他们说你看见我就知道我是谁了。” 孟旭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他仔细打量一下面前的女孩子,只见穿着很规矩,却并不土;模样算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个子差不多一米六五左右,还算中等偏上;皮肤挺白,头发没染成奇怪的颜色,所以看起来还挺顺眼……他一边打量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人? 女孩子似乎也没想到孟旭完全不在状态,愣一下才补充解释:“我是曹芳,按辈分得叫你一声表哥,不过是五服以外,也不算近亲。” “哦——”说到这里,孟旭终于恍然大悟,“你是我爸送来找工作的?” “找工作?”曹芳又一愣,过会儿才笑了,“叔说的是找工作?其实也算是找工作吧,我去年从河南一所你可能都没听说过的大学毕业,在安徽打工好几年,干过好多种不同的工作,后来是叔打电话来,说让我来找你,给你拾掇拾掇家里,或者,干点别的什么……” 说到这里,曹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孟旭倒是瞬间恍然大悟:因为自己离婚后始终没有再婚,父母终于急了,才想出这么个“先斩后奏”的办法来。说起来之前孟母在电话里也不是没有过暗示,可他当时装作听不懂,还自以为成功地敷衍了过去,谁曾想他爸妈都把姑娘给送到他眼皮下面了!还说什么“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就差点没直说“或者给你生个孩子也行”了! 孟旭觉得自己刚好了没几天的感冒发烧在这一瞬间又被急火攻心地复发了。 可是他总不能让姑娘就这么站在楼下,只好带曹芳上楼,开了家门,让她进屋。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要勤快得多,进门就把他攒了多日的脏衣服给洗了,里里外外收拾得焕然一新。还把冰箱里的过期食品都扔掉,下楼买了新鲜的水果、蔬菜、猪肉,看样子还真打算大干一场。 孟旭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只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曹芳进进出出的身影,偶尔回答她几个问题,比如“这东西能扔吗”、“孟大哥你有没有什么忌口”、“孟大哥我拿你的家门钥匙用用”……孟旭恍惚间觉得时间倒退回几年前,周末的下午,段斐就是这样里里外外打扫卫生或者煲汤、煮饭,她其实是个顶热爱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时候为什么会觉得她不顾家? 孟旭有些难过地想:或许,在一起久了,一点疏忽都可以被放大,于是才走到了今天。 孟旭知道他必须把曹芳送走,而且要尽快。可他现在的确又有点身体不舒服,或许他更需要一个女人在他身边,从而获取一点照顾与体贴。他有点犹豫,而这一犹豫天也就黑了,反正不管怎么说,曹芳也不可能当天离开了。 想到这里,孟旭叹口气,略提高一点声音对曹芳说:“曹芳,晚上你睡客房吧。橱子里有被褥,你自己找出来铺一铺,过几天我帮你找找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 “知道了。”曹芳一边洗菜一边回头笑一下,那笑容突然让孟旭想起了伍筱冰——那一瞬间孟旭痛苦地转回头去,他不知道,他这辈子还能不能从这两个女人的阴影里走出来? 这味同嚼蜡的生活,其实连他自己都有点绝望了。 (10) 元旦前,顾小影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蒋曼琳。 当时完全是巧合——管桐陪老婆去百货商场采购婴儿用品,结果在那层楼上遇见了正带儿子挑选童装的蒋曼琳。 只是他们看见对方的时候那场景颇为滑稽:蒋曼琳的儿子翔翔正在为无法得到一套玩具而撒泼打滚,蒋曼琳冷眼旁观无效,只好妥协,在众位家长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中掏钱结账。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顾小影,不过她当时还不知道眼前这个拿自己儿子没办法的母亲就是蒋曼琳,还一边舔着一个冰激凌一边琢磨着自己将来可不能把孩子宠到如此无法无天。管桐去另一边的款台付款未回,所以没看见这具有轰动效应的一幕,只是在回来的路上和蒋曼琳撞了个面对面——彼时蒋曼琳的儿子翔翔几乎是挂在妈妈的胳膊上被拖着往前走,而管桐左手拿着交费单子,左胳膊肘上挂着购物袋,右手拎着顾小影的包,右胳膊上还搭着顾小影的大衣……所以他俩在看见对方的一瞬间,都很为对方那移动圣诞树一样的造型震撼不已。 还是翔翔看见管桐后先大喝一声:“叔叔!” 管桐愣一下,笑了,先对翔翔摆摆手,再跟蒋曼琳打招呼:“带儿子来买东西?” “我快被他烦死了,”蒋曼琳皱眉,没好气儿地看着儿子,“再这样下去我打算把他带到B城好好收拾收拾,免得他总跟在奶奶身边,迟早是一害。” “你婆婆能允许你这么做?”管桐并不相信,刚想帮忙分析一下形势,突然瞟到了站在不远处贼头贼脑往这边张望的顾小影,忍不住笑一下,伸手招呼,“过来!” 顾小影见被发现了,只好攥着冰激凌走过来,笑着跟蒋曼琳打招呼:“你好。” “你好,”蒋曼琳愣一下,也笑了,“顾老师吧?常听管桐提起你。” “唔?”顾小影瞪眼看看蒋曼琳,恰好听见管桐介绍:“这是蒋曼琳,我大学同学,现在B城挂职信访局局长。这是她儿子,翔翔。” “哦,”顾小影恍然大悟,笑靥如花,分外热情,“你就是蒋姐姐呀,我也常听管桐提起你。你儿子好帅呀!” 蒋曼琳还没等回话,翔翔小朋友已经尖叫:“妈妈我也要吃冰激凌!妈妈我也要!我也要!” 顾小影瞠目结舌——这孩子是属高音喇叭的吗? 蒋曼琳快要被儿子喊得耳膜爆裂,也自觉颜面无存,便顾不上说别的话,只好拖着儿子匆匆告别离去。管桐和顾小影看着蒋曼琳的身影,不约而同想到一个词,叫做“落荒而逃”。 顾小影惊得都忘记吃冰激凌了,只顾盯着那娘儿俩一个拖一个拽的背影咂舌。直到奶油融化后滴到手上,才手忙脚乱地一边指挥管桐去她包里找纸巾一边感叹:“如果我有这么个儿子,不知道得多崩溃。” 管桐终于翻出纸巾,一边给顾小影擦手一边好脾气地答:“不会的,咱从一开始就不能让孩子变成这个样子。就算要保护童心,可该立的规矩也得立,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 顾小影攥着冰激凌一边舔一边说:“她真漂亮,对不对?” 思维又跳跃太快,管桐反应了两秒钟才知道她说的是蒋曼琳,笑一下答:“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管桐你真没用,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都看不住,”顾小影叹口气,再回头找找已经看不见的人影,语气无限落寞,“胸是很大啊……” 这回思维更跳跃,管桐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一个气球一样,“噗”的一下子就被顾小影戳破了,气体漏出去,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显然这个发现对顾小影的刺激是很大的——晚上回到家,洗完澡,顾小影只穿着胸衣短裤便站在镜子前面左晃晃,右晃晃。 管桐进来的时候吓一跳,赶紧递件睡袍过去:“你不冷吗?小心别感冒。” “暖气这么热,怎么会冷,”顾小影不搭理管桐,还在比画自己的胸,“看,这样,是不是显得更丰满一点?” “是。”管桐心不在焉地看一眼镜子,答。 “一点都不真诚,”顾小影看看镜子里的倒影抱怨,“其实我怀孕以后是丰满了很多的!” “对。”管桐配合地点点头,为了表示自己的确是很认真地在回答问题,他又看一眼镜子,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管桐,那个……”顾小影还知道踌躇一下再开口,“你真的没有见过蒋曼琳的胸吗?” 管桐顿时被晴天霹雳劈过……过好久他才哭笑不得地答:“你的反应真奇怪,上次还又哭又闹,我以为这次至少也要三堂会审,没想到你居然只注意到这个……” “上次不是都说开了吗,如果我总是揪住你不放,你又要说我不信任你。再说我也不是不信任你,谁让你当时瞒着我什么都不说的?只要你如实汇报,我肯定愿意相信你啊!”顾小影瞥一眼管桐,转身继续对着镜子边比画边感叹,“不过这挤一挤就是不一样!怪不得好内衣都卖那么贵呢……等我生完孩子,一定要买一件超豪华的内衣,让人一看就血脉贲张的那种。” “血脉贲张?”管桐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看看顾小影,“除了我也没别人看了吧……” “谁说的?”顾小影瞥管桐一眼,很不服气,“夏天还有吊带裙子呢,冬天还有深V字领毛衣呢!再说我给你看,你看得见吗?你都对我视若无睹了!” “我没对你视若无睹,”管桐不知道话题怎么会拐到这个方向上来,顿时觉得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趟,“我现在凡事都以你为中心,小心翼翼,谦虚谨慎,这样还不行?” “你就是对我审美疲劳了!”顾小影控诉,“我现在就算不穿衣服站在你面前,你也不想碰我了!” “胡说八道,”管桐欲哭无泪,“你现在怀孕呢,你让我怎么碰?” “可是你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你想碰!”顾小影张牙舞爪,横眉立目,很为自己终于问出了这个纠结已久的问题感到振奋,“你老实说,你在B城都是怎么解决的?!” 管桐的脸,终于在三十五岁这一年,不可避免的、较为罕见的……红透了……于是,那晚,遇人不淑的管桐被某人恶意骚扰了。 他还不能反抗,因为反抗也没用:他就算把对方的手拨开十次,对方还会第十一次摸上来……所以他得忍着,一边努力找话题开“卧谈会”,一边任某人的手兴风作浪。于是对话就变成了这样——“这么说段斐和江岳阳要结婚了?” “是啊,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咦……让我揪一揪……” “轻点儿!” “再晃一晃,哈哈哈。” “嘶——顾小影你轻点儿,要断了!” “你刚才问我什么?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许莘打算明年国庆节结婚,挺仗义是吧?因为‘五一’节我还没出月子呢,说好了一定得有我参加她才可以嫁人!” “杜屹北家同意了?” “那有什么办法?杜屹北唯老婆马首是瞻,乖得不得了,他奶奶都拿他没辙,只能妥协。唉说起来还真是要看男人自己的立场……男人立场坚定了,家庭就和谐了。” “这个道理我早就总结过。” “你老实说在B城想不想我?” “想,当然想。” “那你还这么柳下惠?” “关柳下惠什么事?怎么每次都能扯到他?我说你不能老实点吗?这才五个月,也不安全啊!” “其实安全方面倒还好,我看书了,说是只要注意姿势,就不会有问题。” “啊?” “别一惊一乍的,我就是这么说说而已,我还怕太早进行性启蒙吓到我们宝宝呢——你说人家在房子里住得好好的,突然看见伸进来一截烧火棍,别再吓一跳。” “烧火棍?” “我也就是随便打个比方,不要当真。” “顾小影……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还服你呢!每次被我骚扰得这么坚不可摧,还能睡着?” “你也知道你是在骚扰?” “哎你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啊?你还没告诉我呢!” “我困了,睡觉,你把手拿开。” “别睡别睡,还没说完呢,你自己解决吗?还是有别的女人?” “我上哪儿找别的女人去?你赶紧睡觉!” “哈哈哈,害羞了呀?小说上说都要洗冷水澡的,你怎么不用洗澡就能睡着?” “哎你别乱抓!你到底还睡不睡了?” “这个话题太私密,我觉得很兴奋!” “我——唉——” 管桐终于无话可说了……顾小影折腾了一会儿也累了,终于放过管桐,转而拱在他胸前,趁自己肚子还不是很大,再次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他。管桐被她骚扰得睡不着,索性翻一下身,伸手轻轻抚上顾小影的小腹,顾小影“嘿嘿”笑一声,抓住管桐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微微用力地按下去。管桐有点紧张,唯恐压着了肚子里面的孩子,但偏偏就在那么一瞬间,管桐的手心被“砰”地撞击了一下! 管桐愣了。 顾小影兴高采烈:“宝宝在跟爸爸打招呼,你感觉到了吗?” 管桐难以置信地再伸出手,刚覆上去,“砰”地又是一下子! 管桐激动地坐起来,借着透进来的月光仔细打量顾小影的肚子。顾小影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身边男人那惊喜的表情,再看看自己的肚皮,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幸福过。 此时,她终于理解了论坛上一个姐妹说过的话:当你感受到第一次胎动,你瞬间便会母爱泛滥! 是的,现在她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每当她闭上眼,都会幸福地冥想,想那个小生命正悄悄蕴藏在她的身体里,他(她)一点点长大,渐渐有四肢、指甲,渐渐会吞咽,渐渐拳打脚踢。这是多么神奇的过程——从一颗受精卵到一个孩子,她用十个月的时间,给这世界一个生命! 原来真是这样:上帝造了亚当和夏娃,然后便把造人的责任交给了女人,所以,当一个女人将要成为母亲,她便承担起了上帝的职责。 (11) 但怀孕毕竟不是一件只充满幸福感的事。 在顾小影怀孕五个月的时候,H1N1的高潮终于到来——如果说之前大家不过觉得这是一场和SARS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小小挑战,那全国范围内若干孕妇的死亡,则在这个冬天令所有孕妇心里都笼罩着一层阴霾,顾小影也不例外。 尽管她不用上班,避免了和外界的接触,但管利明和谢家蓉却是每天都要出门买菜,并顺便和院子里的老头老太们聊天的。不仅如此,管利明和谢家蓉还喜欢去人山人海的大型超市里抢购每天早晨的限价鸡蛋、便宜猪肉,只要能抢到就心情大好!再加上或许是因为不适应G城干燥空气的缘故,管利明总是不停地咳嗽,虽然不剧烈,但喷薄而出的唾沫星子每次都让顾小影避之唯恐不及,天天心惊肉跳。 在这种越来越恐惧的氛围下,某天,管利明终于感冒了——那一瞬间,顾小影觉得天都快塌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严格说起来她根本就是在自己屋里团团转,手足无措,思维混乱。她害怕被传染感冒,更害怕管利明不是普通感冒,而是H1N1。她急得想哭,实在没办法只好再给管桐打电话,结果一听见管桐的声音就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管桐急匆匆地安慰:“没事的,感冒的人绝大多数不是H1N1。” “可是感染流感病菌的人却大部分都是感染的H1N1,”顾小影哭得稀里哗啦,“怎么办呀管桐,我害怕,宝宝还那么小,自己还没有独立存活的能力……” “隔离?”管桐其实也害怕,“不行的话就让爸去另外那套房子里住几天?” “可是那套房子租出去了,合同还没到期,就算现在撵人家走,人家也找不到住的房子。”顾小影居然还有心思想到这么远。 “让我想想……你别急,我下午就回去,您自己关好门,我这就打电话让我爸好好休息,看看能不能退烧,如果能退烧就没事。” 管桐急匆匆挂断了手机,再拨打自家的固定电话,等管利明接听了,才一五一十地嘱咐:“爸你先在你屋里待着吧,万一传染了小影,后果太严重。” 管利明这几天也跟着看了点新闻,知道死了几个孕妇的事,所以难得的好说话,当即就答应了。可他的自我隔离并没有消解顾小影的任何恐惧——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顾小影都神经兮兮地觉得周围充满了H1N1病菌,恨不得躲在卧室里不出来,每天不停地洗手、烧醋,仿似患上强迫症。 按管利明的性格,被顾小影当做一团细菌一样对待,肯定是无法忍受的。不过他盼孙子孙女盼得实在是筋疲力尽了,所以这次只能压着心底的怒火,不情愿地配合全家人的“隔离”计划。偶尔他也会大声发发牢骚,而顾小影的对策是在另一间屋里通过电脑和音箱,用更大的声音播放关于H1N1致死孕妇和胎儿的视频片段……说“斗智斗勇”都抬举顾小影了,因为到这时很明显就是硬碰硬了。 所以说管利明其实除了话多点、不卫生的习惯,还真是个挺宽厚的老头儿——他不记顾小影的仇,隔离结束后还不忘出门给顾小影买她喜欢吃的菜。顾小影吃在嘴里也不是不感动的,但她每想起之前那段凄惶的日子,还是只能找到一个形容词,便是:不堪回首。 当然,还伴着一个自嘲的苦笑。 不过,管利明虽然痊愈了,H1N1的锋头却没有过去。顾小影的神经绷得很紧,这令管桐很担心——情绪的紧张毫无疑问会影响孕妇和胎儿的健康,可他除了每天给顾小影打安慰电话和发送下载好的科普资料,也没有别的对策。 偏偏在这个时候顾小影又去做了胎儿心脏B超,亲眼目睹几桩活生生的事例:第一桩是一个孕妇在孕二十六周时检查出胎儿是“草鞋足”,这意味着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有可能智力低下,医生建议换个医院再确诊一下,按照家庭意愿选择引产或生下这个可能会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另一桩是一个孕二十七周的准妈妈,做B超时发现胎儿脊柱异常,也有可能要引产;还有一桩是一个孕二十八周的准妈妈,在这家医院确诊为胎儿先天性心脏病(法洛氏四联动),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去过两家医院,这次的结果对全家人来说是连最后的希望都毁灭了……尤其是第三个准妈妈从B超室出来的时候,顾小影正坐在候诊区等待被叫号,她亲眼目睹着一个肚子比自己还大一点的女人一走到丈夫身边就号啕大哭,旁边一个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小姑娘小声对同事说:“看见没有,这周的第四个了。真不知道是怎么了,几乎每天都有因为胎儿心脏异常需要引产的……”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心脏“倏”地就被吊在了半空中。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身边管桐的手,管桐担忧地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没事的,你肯定没事,你一直挺健康的,我也挺健康的……” 结果身后两个准妈妈的聊天声恰好传过来,一个问:“能不能引产?现在医学发达了,生下来说不定也能治好。” 另一个答:“够呛。我一个朋友家就遇见这种情况了,孩子生下来才发现有先天性心脏病,六个月里做了两次大手术,花了二十万,还是死了。 其实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那种你好不容易得到了,然后再失去的感觉,对一个母亲来说真是无法想象的惨烈。” 顾小影不敢回头,只是僵在管桐怀里,竖起耳朵听。 一个准妈妈叹口气:“二十八周……这要是男孩,都能摸到小鸡鸡了,你说怎么会这样?” “唉,这世界不安全,污染太多,隐患太多,”另一个准妈妈也叹息,“所以咱一定得做好孕期里的各项检查,还得慎重对待每一项检查结果,因为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宝宝负责啊!” ……顾小影听不下去了。她把头深深埋在管桐怀里,管桐轻轻拍她的背,俯下身,在她耳边小声说:“其实……这个自然法则就是优胜劣汰,你得从另一个角度去想,现代医学昌明,提前避免了一些悲剧的发生,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毕竟减少了以后更漫长的悲剧。大家都这么年轻,还有很多机会生育一个健康的孩子。” “不一样的管桐,你没经历过就不会知道,一个孩子在你肚子里,那种感觉有多奇妙,”顾小影抬起头,面色哀伤地看着管桐,“他(她)就像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你恨不得把他(她)保护到最好,你真是不在乎他(她)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了,你就希望他(她)健康,真的,只要健康,健康就好……” 管桐忧心忡忡地看着顾小影,想再多安慰几句,可顾小影根本听不进去。管桐只能抱紧她,给她力量,给她支撑,陪她等结果——好在随后顾小影的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恐惧感。 但缓解不等于消除——顾小影仍然每时每刻都会突然萌发一种忐忑心理,那种感觉就好像怀孕前总怀疑自己这辈子是否能怀孕一样,现在怀孕了还挠心挠肺地惦记着肚子里的孩子发育得正常吗,营养充足吗……哪怕很多人安慰说“不要紧张,要放轻松,孩子一定会健康”,可收效也很有限。 管桐在最无助的时候想到了许莘,于是决定悄悄地去搬救兵。 但他没想到这个救兵实在搬得太准确了——因为在元旦后不久,许莘惊恐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是这个城市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寒流带来大幅度的降温,小区里的喷泉、水池统统结了一层冰。许莘站在阳台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反正她只穿一件毛衣,一动不动——杜屹北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幅场景,顿时吓一跳。 他赶紧换了鞋走到许莘身后,看看她目光呆滞的样子,不知道这是受到什么打击了,再一摸,脸冰凉,急忙把她拖回到屋里,关上门,紧紧抱住。当他们的脸颊碰触在一起的时候,许莘冰凉一片的皮肤甚至激得杜屹北都哆嗦了一下,他有些害怕地低头问:“你怎么了?” 许莘不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靠在杜屹北怀里。杜屹北急了,一边摸她的额头一边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怀孕了。”过了起码五秒钟,许莘才没有表情的抬起头,盯着杜屹北看。 “什么?”杜屹北显然也没想到,他略有些愕然地看着许莘,“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才,”许莘有气无力地窝在杜屹北怀里,“你害死我了杜屹北……” “那你还站在阳台上吹风?”杜屹北怒了,“许莘你没脑子是吧?” “谁没脑子?!”许莘瞬间从刚才的有气无力变为充满斗志,一下子把声音拔得比杜屹北高三个音阶,瞪眼吼,“杜屹北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对避孕套做什么手脚了?” “我能做什么手脚?”杜屹北有苦说不出,“那不是你说怕疼,又赶上安全期,后来就没用……” “可是你是医生呀!你作为一个医生难道不知道安全期也不安全吗?我们还没结婚,如果让人家知道我未婚先孕,我真是没脸见人了,”许莘想想爸妈之前的苦口婆心,忍不住再次号啕大哭,“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又没听你的话,呜呜呜……” 杜屹北心疼地把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女人再次搂到怀里,在沙发上坐下,一边递纸巾一边好声好气地安慰:“不哭了,媳妇儿,反正咱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就委屈委屈,嫁给我好不好?” “不好!”许莘继续哭,“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怀孕,我就只能嫁给你……” “你还想嫁给谁?”杜屹北听着许莘的话哭笑不得,“你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加班我送饭,你想吃什么我都去给你买,你说不回家住,我就陪你在这里住,你说国庆节结婚,我也随你……我爷爷奶奶给我那么大的压力,我都顶住了。” “你顶住个屁!”许莘听到这里更加愤怒,索性也不讲文明礼貌了,“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骗我怀孕的,你这头大灰狼,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内心深处阴险狡诈!我要是嫁给你我才脑子有病,谁知道结婚以后你怎么对付我啊!” “许莘你脑子才有病!”杜屹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流了,郁闷地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庸人自扰?我对你有多真心你看不出来吗!是,我承认,我之前没用避孕器具导致了这个意外事件的发生,但这毕竟是一个小生命,是你和我的孩子,将来他(她)会长大,会笑,会叫你妈妈叫我爸爸,难道这不是个很美好的意外吗?你是做童书的,应该更觉得幸福才对啊!而且你以后就不用给我讲故事了,你给宝宝讲故事不是更好吗?” “我做童书,可是我不喜欢小孩子!”许莘一边撕面巾纸一边纠结,“我还没有过二人世界,我还没有做好接受一个小孩子的准备……最重要的是我还没结婚!” “第一,你叶公好龙;第二,我们可以马上结婚;”杜屹北语气镇定,“第三,带孩子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爸我妈我爷爷我奶奶都排队等着呢,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可是,我真的没有做好准备,我到现在都觉得我是我妈的女儿,我想象不到我要给别人做妈妈,”许莘想到这个便又泄了斗志,瘫软在沙发上,喃喃低语,“我这么年轻就要做妈妈……” “其实我们都不是很年轻了,”杜屹北坐回到沙发上,重新把许莘揽进怀里,低头一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一边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莘莘,嫁给我吧,生个孩子,我们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好不好?” “杜屹北我真想咬死你啊……”许莘闭上眼,低声叹息。 (12) 就这样,杜屹北和许莘终于要结婚了。 对于这个消息,杜家上下一片欢腾,许家父母则毫无意外地先震惊再生气,然后才在杜屹北几乎要跪下请罪的诚意中表示了默许——直到杜屹北走后,许妈才五味杂陈地看着女儿说:“我们不是不想你俩结婚,莘莘,你得知道,爸爸妈妈把你养到这么大,总要表个立场和姿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正经人家,以后才能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看不起你,看不起咱们家……” 许莘瞬间又盈了满眼的泪,想说现在这个社会已经较之以往开放了很多,但没说出口。因为她知道父母是心疼女儿,也因为她自己都不确定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她不否认杜屹北的爱情是真挚的,也能看到杜家的欢腾是诚心的,她只是不知道在时间面前,她和杜屹北,是不是真的可以手牵手,走到白发苍苍? 但无论如何,从这一刻起,从决定嫁给这个男人这一刻起,许莘想,她一定要努力再努力,把后面的路走好。 对于这一切,顾小影当然是乐见其成,她甚至还感慨:“真没想到你还挺有勇气的,一结婚就生孩子……贤惠啊!” “前后次序说反了,”许莘坐在顾小影家的沙发上叹气,“我是一怀孕就结婚,这才真是有勇气!” 顾小影抱着肚子哈哈大笑:“我觉得不仅是勇气的问题,说起来你俩还挺厉害的呢!你看我和管桐买票那么久都上不了船,你就该庆幸自己先上船后买票也是实力!” “你别笑得那么欢实,再把你家宝宝给笑出来,”许莘瞥一眼顾小影,“杜屹北家卯足了劲要在春节前完婚,说是这样吉利……我真纳闷了,一家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迷信?” “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听不出来这是个借口吗?不然就是你想挺着大肚子穿婚纱……或者干脆让你家宝宝当花童?”顾小影幻想一下这幅场景,乐不可支。 “顾小影,注意胎教,小心你家宝宝将来像你一样不厚道。”许莘没好气儿。 顾小影笑完了才想起来问:“不过现在距离春节也没多久了,来得及吗?” “所以我才说杜屹北是蓄谋已久,”许莘抚额叹息,“在东窗事发的一周内,杜家全民总动员,一路由杜屹北陪我回家请罪,然后去拍婚纱照;一路去订酒店婚宴、列宾客名单、印请柬席签;还有一路去购置所有结婚用品……那种按部就班的秩序感真是令我瞠目结舌。” “所以说嫁给本地人还是很不错的,”顾小影点点头,很满意,“莘莘你赚到了,不仅嫁了个医生,还嫁给个本地医生,将来等你过起日子来就会发现,还是找个本地的婆家省心!” “咦?你居然也会这么想?”许莘很惊讶,“你难道不是坚守在嫁给凤凰男的第一线?” “这个问题是有很多侧面的,”顾小影晃晃脑袋,“凤凰男也分很多种类,有人勤奋好学但自卑深种,有人仪表堂堂但势利挑剔,有人或许就像管桐这样,人品不错,也上进,但是有对要和我们一起生活而且总是不断制造麻烦的爸妈……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嫁个城里人,那对方也不可能十全十美。所以关键还是你挑的这个人,他对你好不好、他的缺点是不是你能够发现但觉得无所谓的……如果是这样,那你俩就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就该结婚,至于对方是凤凰男还是太子男,已经完全不重要了。说句矫情点的吧,虽然管桐这人死没情趣,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嫁给他。” “你在炫耀,”许莘鄙视地看一眼顾小影,“这是赤裸裸的炫耀。” “我就是实话实说,”顾小影摊摊手,笑眯眯,“还有就是要热烈欢迎你加入到孕妇队伍!亲爱的!我终于不孤独了!” “你的确是不孤独了,”许莘叹息,“你老公还给我打电话,让我闲着没事多陪你散散心,我这才刚答应他,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所以说还不知道是谁陪谁散心呢,我看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比我好多了。” “我老公居然还做过这种幕后英雄?”顾小影很惊讶。 “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小苍蝇。”许莘总结发言。 顾小影想了想,很不谦虚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点头道:“你说得也对。” 许莘附赠白眼两枚。 一月,许莘和杜屹北正式登记结婚。 当然这中间许莘再次经历了一遍婚前恐惧的感觉,同时还掺杂了些孕后忧郁的因素,不过好在有顾小影和段斐的齐心开导,她最终还是带着好奇和新鲜的心情去领了结婚证。登记当晚是去杜屹北家吃的晚饭,作为一个新媳妇,尤其还是个孕妇,且要承担着给杜家长孙,也是唯一男孙传宗接代的任务,许莘迅速享受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美好生活,而小杜医生则同时沦为新一代华人劳工。 比如晚饭前,新媳妇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勤快,拟去厨房帮厨,结果刚一进厨房门就被奶奶撵出来,奶奶还急三火四地喊:“小北小北,带你媳妇吃水果去,别让她干活儿。” 杜屹北满头大汗地从楼上下来,还没站稳,就听见他妈在楼上又喊:“小北小北,你床还没铺好,上哪儿去?你把旧床单给我拿到洗衣房里来。” 杜屹北站在客厅里手忙脚乱,结果爷爷从书房里探出头来,伸手唤:“小北,过来看看哪个名字好,我把男女孩的名字都取了几个。” 杜屹北哭笑不得:“爷爷你没弄错吧,还早着呢……” 许莘在一边看热闹,笑得满心舒畅,感觉内心深处积聚了多日的怨念终于在杜屹北的忙乱中得到了纾解。 晚上吃完饭,许莘回到杜屹北卧室里看电视。过了一会儿,杜屹北端杯热牛奶进屋,先把牛奶递给许莘,再扑倒在自己床上,筋疲力尽地感叹: “总算回到主场了……” “好像回到主场你也很辛苦,”许莘同情地拍拍杜屹北,“要不还是回我那里吧。” “不是主客场的问题,”杜屹北翻个身,躺在床上搂住许莘的腰,“你现在这样子,如果我值班,连给你做饭的人都没有。” 这句话真朴实,可是也真温暖。许莘心里呼啦一下子就涌上一股暖流,似乎是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结婚了,从此有了一个家。而娶自己的那个男人,他全心全意爱着她,爱得就像一餐晚饭、一碟水果、一杯牛奶,虽然简单,但无微不至。 婚礼在一个多星期后举行——年前最后一个黄道吉日,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鞭炮声。许莘早起换婚纱的时候还在想,居然在冬天里结婚的还不止自己一个?看来不怕冷的新娘果然很多。 婚礼选在这个城市里一间高级会所中进行,从外面看很普通,走进去才能看清是个四季常绿的园子,蜿蜒的小路边偶尔有腊梅灼灼地盛开,水池里的水不仅没有结冰,反倒还哗哗地流淌。来宾不是政界要人就是医学权威,男男女女都斯文又有气质,谈吐间便让人觉得和缓舒服。那天的阳光也很好,许莘穿件曳地的婚纱,身后有果果给小姨做小花童。同为小花童的男孩子自然就是蒋曼琳家的翔翔,两人站在一起真像一对金童玉女,甚至一度抢了新郎新娘的风头,被来宾拖着拍照,过足了明星瘾。 顾小影一边看热闹一边拖着管桐东躲西藏。管桐转得莫名其妙,最后实在忍不住才问:“你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没有,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顾小影摸摸肚子答。 正说话间,突然听见有人招呼:“顾老师。” 顾小影一回头,顿时龇牙咧嘴地僵住——只见蒋明波正笑眯眯地走过来,看见管桐站在顾小影身边,先打招呼:“管大哥。” 管桐一下子愣住了,过会儿才迟疑着问:“你是——明波?” “是我,”蒋明波和气地笑笑,指指顾小影,“我给顾老师看过病。” “看什么病?”管桐很纳闷,“我记得……你好像在中医院。” “内分泌失调嘛,”顾小影打哈哈,心想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之前找蒋医生调理过内分泌。” “哦……”管桐恍然大悟,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俩居然会遇见。” “说来话长,”蒋明波也笑了,扭头问顾小影,“最近感觉怎么样?自从你转院建卡,我再没见过你。” 顾小影“嘿嘿”笑两声:“还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吐舌头,蒋明波看看她的表情,再联想一下她居然没有告诉管桐她是在自己这里看病……似乎略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无奈地摇摇头,笑着说:“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给我电话,别见外。” “那是自然的,蒋医生,我还欠你一份礼物呢。”顾小影神秘莫测地笑。 管桐摸不着头脑,蒋明波也要反应一下才能想起来她说的是那个据说要摆在他办公桌上的送子观音像,顿时觉得很恐怖,急忙道别:“我先去帮我弟招待一下宾客,你们自便。” 管桐看着蒋明波的背影,纳闷地问:“你欠他什么礼物?” “答谢礼。”顾小影憋了一阵子,还是没憋住,干脆主动交代问题,“那个,老公哦,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从蒋明波那里拿的壮阳药……你会不会生气?”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一虚也不敢再看管桐,只是抱住他的胳膊低头嘟囔。 管桐惊讶了几秒钟才恍然大悟:“哦……对,我差点忘了,蒋明波就是研究这个的。” “我没乱说话!”顾小影急忙举右手发誓,“我保证我就是问问他有什么强身健体的补药而已!” “我知道,”管桐看看顾小影着急的样子,握住她的手答,“没事,那都是些符号。” “谢谢啊,大师。”顾小影扁扁嘴,心想这人终究还是没有辜负他“符号美学大师”的QQ名,敢情生活在他的眼里都是符号。 “再者,”管桐又笑一笑,补充,“我知道你有分寸的。” 这句话在瞬间击穿了顾小影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抑制内心深处的那些感动。她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把脸贴在管桐胳膊上,使劲搂住他的小臂。冬天的暖阳下,几乎没有风,清新的空气里,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是的,幸福——源自一个小生命的悄然降临、健康成长,也源自彼此的信任与理解。就好像他本能地相信她就算买了几盒药也不会置他的颜面于不顾一样,她知道,他的信任是因为他的爱。 这多美好……顾小影笑眯了眼睛,乐滋滋地看着周围。管桐低头看看自己的老婆,也笑了,过一会儿才突然说:“对不起。” “啊?”顾小影脸上的笑容迅速变成茫然。 “看看别人的婚礼,才知道当初咱们结婚的时候真是委屈你了。”管桐看看顾小影,再往远处看过去——许莘刚换了一身礼服,配同色的披肩,使本来就高挑的个子亭亭玉立。杜屹北护在身边,郎才女貌。来宾们彬彬有礼地出出进进,任谁看起来都会觉得这场婚宴从酒席标准到场所布置都无一处不精致,再仔细看看,甚至连喜糖设计和送女宾、孩童的小礼物都美轮美奂。 梦一样的婚礼,虽然在冬天举行,时间上又仓促,但的确不会让任何一个女孩子有遗憾。 管桐看在眼里,才有了这句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 于是顾小影的心脏再次被贯穿了。她半晌没说出话,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管桐。 管桐也低头看看顾小影,突然转身抱紧她,在她耳边再重复一遍:“对不起。” 顾小影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但她没哭,为什么要哭呢,这么高兴的日子,这么感人的对白。于是她吸吸鼻子,使劲拍拍管桐肩膀,故作豪迈地答:“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算是值了!” 管桐微笑。 顾小影转过身去,一边看着远处新郎新娘一边想:值了,真值了! 难道不是吗——和小说相比,这生活太平淡,平淡到她也曾经怀疑,自己和管桐要有多爱,才可以决定一场婚姻,又有多爱,才能够走到白头? 现在她知道了:绝大多数人的绝大多数日子就是这样,没有生离死别,缺少跌宕情节,但于千万次的小口角、小矛盾里,仍然彼此在乎、彼此挂念;于千万次的小感动、小情意里,越发彼此信赖、彼此依恋——如果这都不算爱,还有什么算? 其实,幸福就是彼此感激,深深庆幸。 感激你给我的爱,庆幸我曾经义无反顾嫁给你。 (13) 同样是在那场婚礼上,段斐一度觉得自己眼花了。 她似乎看见了孟旭,但又似乎没看见——那个人影不过是倏忽间一闪,令她都拿不准那是不是孟旭。她甚至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心里还残存着对孟旭的感情,因为倘若不是这个缘故,她又为什么会在这样喜庆而热闹的场合里想起他? 段斐不知道,其实她没看错,那个人的确是孟旭。 孟旭当然不是来参加许莘和杜屹北婚礼的,他来这里是为了找曹芳——不久前他托丁沐前给曹芳找工作,丁沐前问明白曹芳是学旅游管理出身后,便托朋友把她介绍到这间高级会所做服务工作。说是服务,但因为来往的客人是以政界和文化圈为主,所以对服务生的要求反倒比任何一家旅馆酒店要高得多,故而薪水也要高得多。在孟旭看来,这里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提供员工住宿,于是曹芳就不必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带着段斐式的贤惠与伍筱冰式的笑容晃来晃去。 但曹芳走后他就又开始发烧,他不知道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身体素质差得很,一个冬天发烧好几次,还常常腹泻,瘦了起码十几斤。他自己吃过中药也吃过西药,但体温仍然反复升高,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他才去了已经多年没有去过的医院,打算打吊针。也是适逢这段时间H1N1肆虐,他抽了血化验——然而谁也没想到,经过抗体检测,最后得出的结论居然是HIV呈阳性! HIV……当这个名词撞进孟旭眼帘的时候,他在一瞬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他本能地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宣判……艾滋病,即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它大量破坏人体淋巴组织,破坏人体免疫平衡,使人体因抵抗力过低而感染其他疾病,并最终导致各种复合感染死亡。 他几乎是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医生:“艾滋病是不是应该有很长的潜伏期?” 医生答:“有的几个月,有的十几年,这个不好说。” 是很含糊的回答,然而又很严谨。说这话时,医生的眼神是冷静犀利的,并不带什么感情色彩——没有鄙视,没有同情,只有见怪不怪,或许还有些淡然。 孟旭愣愣地看着医生的脸,第一个反应是:段斐怎么办?伍筱冰怎么办?十二年……自己究竟做过什么? 可是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能想起来的也只有某天桃花谷那放纵的一夜——可那天距今还不到半年,会这么快就发病吗?而段斐、伍筱冰,还有后来那个一面之缘的女孩子,究竟谁是传染源,又有谁能幸免? 孟阳一路落魄地离开了医院,他不知道这种事情还能找谁商量,不知道该怎么通知段斐和伍筱冰也去医院做检查,他几乎是像游魂一样晃进了曹芳工作的地方,兴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恍惚的落魄,才使他忽略了会所门口那个喜庆的红色引导牌,忽略了上面“新娘许莘”这几个字。 可是他没等到曹芳——因为那场婚礼的缘故,所有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曹芳给他回了条短信,说晚点下班后会去他那里,想吃什么先想好,她从会所买几道菜带过去。她的口气像极了一个相处多年的妻子……可是现在。‘妻子’这个词只能加剧孟旭的恐惧感,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还可以找谁作为依靠? 那天,孟旭没有回家。 曹芳没等到孟旭的短信,自己买了菜去到孟旭家,可是家时黑灯瞎火,什么人也没有。她纳闷,给孟旭打了若干个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她有点着急,也有点害怕,很想打电话报警,可孟阳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走丢了吧?至于绑架、抢劫、谋杀……曹芳胆战心惊地想想,最后觉得似乎都不太可能。 她就这样在孟旭家等了一夜,没人回来,只好回了张纸条去上班了,她想孟旭可不能出事啊,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来投奔他、帮他做家务,是因为多所来他就像是这个村里的神抵一般高高在上,令她这个小他六七岁的女孩子从仰望到爱慕,并为现在的每一次靠近而欢欣鼓舞。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他怎么能从她的生活里消失掉? 孟旭在那天晚上其实真的想消失了——站在宽阔的河边,他看着下面踹急的河流,想着是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 可是他没敢。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承认自己直到要面对死亡的时候,才发现自杀其实是件顶需要勇气的事。因为疾病不过是在慢慢消磨生命,而自杀却是迅速到来的结束——如果你知道下一秒生命就要终结,你会不会觉得恐怖? 他宁愿选择一天天耗下去,耗到身体机能全面崩溃,耗到自己不得不离开这个花花世界。 他就这样在河边坐了一夜。 他在这一夜里反复思考的问题是:究竟要怎么告诉段斐和伍筱冰这件事?自己可不可以保持缄默?如果自己缄默了,段斐、伍筱冰甚至更多人会不会受到伤害?如果自己老老实实说出一切,那一旦东窗事发,面对随之而来到社会舆论和道德压力,自己要怎么办? 孟旭觉得自己的人生全乱套了。 天亮以后,鬼使神差般,孟旭走到了段斐家门口。也是巧,她刚站定了,就见段斐拎着一袋豆浆从食堂的方向走过来,看见他的一瞬间她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问:“孟旭?” 孟旭僵硬地点点头,段斐很惊讶:“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果果昨天刚从我妈那么回来,还没睡醒呢。” “我就是看她一眼,就一眼。”孟旭有点罕见地结巴,他其实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更拿不准自己进了段斐家的门,会不会把细菌也传染给果果,他踌躇,犹豫,迈出一步,却又缩回去。 段斐看看孟旭的样子,略皱一下眉头,站住了问:“孟旭,你心里有事?” 孟旭一惊,抬头看着段斐,只见她的眼神时都写着探寻,孟旭深深叹口气,他不得不承认,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世上或许真没有哪个女人,能像段斐一样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段斐见孟旭不说话,也不强迫,只是招呼他:“上来吧,一起吃顿早餐。” 孟旭亦步亦趋地跟着段斐上了楼,进了屋,换鞋的时候他都犹豫了一下,结果只穿了袜子就走到屋里。 段斐觉得奇怪,还问:“你不穿拖鞋?” 孟旭含糊其辞:“我有脚气,别传染你。” 段斐更纳闷:“你什么时候有脚气了?以前不是没有吗?” “以前是以前,”孟旭扭头看看卧室里,“果果醒了吗?” “我这就去给她穿衣服。”段斐一边说一边往里屋走,中间还回头问一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孟旭心里一暖,可是瞬间又一沉,顿一下才答:“前阵子总发烧,身体不好。” “那得去医院看看,总发烧可不是好事。”段斐坐在床边给果果穿衣服,一边说。 孟旭站在卧室门口,看着睡眼惺忪的果果,张了几次嘴,可还是说不出口。直到段斐把果果抱下床,又给她洗了脸,梳了小辫子,送到餐桌边开始吃饭了,孟旭才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段斐觉得今天的孟旭真是奇怪,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们去厨房里说可以吗?”孟旭为难地看一眼果果,他不知道小孩子会有多么强的记忆力和复述能力,他不能冒险,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在还不知道“艾滋病”为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听到这个词,甚至知道这个词与她爸爸有关。 段斐看一眼孟旭,点点头:“好。” 她站起身走进厨房,等孟旭进来后又顺手送上门,然后她才问:“怎么了?” “斐斐,”孟旭生涩地这样叫她,这种生涩让他们彼此都感觉有点怪怪的,直到孟旭终于鼓足勇气道,“我得了艾滋病。” “什么?!”段斐的眼睛在瞬间瞪大。 “你最好也去检查一下,”孟旭更加艰难地说,“对不起。” “什么时候的事?你究竟都干什么了?”段斐觉得有点站不住了,声音开始颤抖。 “我也没干什么……”孟旭自己说这句话都心虚,可是他的确记得自己在和段斐离婚前也只交往了一个伍筱冰而已,而伍筱冰在接触他时还是处女,按他的推断,应该不会牵连到段斐的。 可他毕竟不敢打包票,只好嗫嚅:“你应该不会被传染,不过还是去检查一下比较保险。” 说完这句话,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段斐家,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段斐然表情。只是当段斐家门在他身后合上的瞬间,他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专心吃早饭的果果——他知道,这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女儿了。 也是直到家门合上时,段斐才从巨大的震惊中略微回过神来,她有些呆滞地看看果果,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到客厅里拿起电话拨江岳阳的号码。 当江岳阳的声音终于传入段斐耳朵里,她的眼泪哗啦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只能哭。 江岳阳听出了段斐的哭声,残存着重睡意也被吓没了,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了?” “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段斐哭得颠三倒四,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果果在旁边惊讶地看见妈妈在哭,愣了几秒种后也开始跟着哭,顿时段斐家乱成一片。 江岳阳被吓坏了,只能嘱咐:“你在家吗?那你别动,就在家等我,我这就过去。” 说完话,他脸也没洗,穿上外套就开车赶往段斐家,是出了门才发现自己连毛衣都忘了穿。 好在早晨人少,江岳阳一路飙车到段斐家,冲上楼,掏出段斐之前给他的钥匙打开门,还没等说什么就见段斐一头撞进他怀里,泣不成声。江岳阳吓一跳,急忙扶住她问:“到底怎么了?” “孟旭得了艾滋病,”段斐终于理清思路,紧紧搂住江岳阳,仰头问他,“我会不会有事?” 江岳阳倒抽一口冷气,但好在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清醒,他迅速扶稳段斐道:“别紧张,咱们去医院,路上你再慢慢给我讲怎么回事。果果先托付给领导吧,好在你们放寒假,家家都有人。” 段斐早就没了主意,不管江岳阳说什么都点头。于是江岳阳哄好了果果,再找个理由把她托付给邻居,然后带上段斐直奔医院! 等待结果的时候,段斐的精神始终不好。 江岳阳只能紧紧搂住她,他尝试着跟她说点别的话题,但她神志恍惚,什么都听不进去。 江岳阳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努力晃晃段斐,在她视线好不容易聚焦到他脸上的时候道:“段斐,听我说几句。” 段斐的眼睛里全都是恐惧,甚至都没有生气。 江岳阳心一紧,使劲握住段斐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听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都要结婚,越快越好!” 段斐的眼睛瞬间又睁大了。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们结婚吧!”江岳阳神情严肃。 段斐终于回过神来,嘴唇略有些哆嗦地问:“你疯了?” “我没疯,我很正常,”江岳阳把段斐搂进怀时,不再顾及他们是坐在走廊上,只轻轻亲吻段斐的脸颊、耳边,轻轻说:“段斐你听好了,我再说一遍,我要娶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娶你。况且好人有好报,你一定不会有事。老天怜惜咱们走这一路不容易,一定会让咱们修成正果的。你不要害怕,有我陪着你,没有什么可怕的……” 段斐闭上眼,眼泪流下来,洇湿了江岳阳的肩头。 后来,段斐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熬过那段等结果的时间了。 她只记得,当听到医生说检测呈阴性的时候,她几乎瘫软在江岳阳怀里。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发誓要坚持到底——无论前面还有怎样的困难和阻碍,她都要陪着江岳阳坚持到底。哪怕因此错过了再嫁给别人的机会,哪怕真的错过了生育年龄,她也认了! 因为她在最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男人,她因为他肯用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为赌注,就为了支持她,和她在一起。 那时,无论是江岳阳还是段斐,都没有料到会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转机——就在这个时候,江岳阳的母亲生病了! 这真是意料之外——尽管每天都拿心脏病要挟孩子的是段斐的妈,但真正病倒的却是江岳阳的妈,而且病得还不轻,是急性心肌梗塞。多亏江岳阳的爸平日里热衷于研究养生保健类书籍,所以在第一时间内采取了有效措施,始终保持老伴的清醒,而且送到医院的时间也比较及时,才避免了更危险的事件发生。但住院治疗总归是无法避免的了,于是段斐在江岳阳的安排下才有机会承担了一半的陪床责任。 当然开始时江岳阳的父母都不同意段斐陪床,但他们只有江岳阳这么一个儿子,而江岳阳年后又恰好要以“省属高校35岁以下的副处级干部”身份参加省委组织部的统一考试,如果考取就会像他师兄管桐曾走过的道路一样,去某地级市的党政机关挂职,从高校行政人员变成政府官员。当然这样的机会未必能入所有人的眼,但对已经作了多年学生工作的江岳阳来说,这是个很大的挑战与很好的平台。所以,当江岳阳提出自己要回家复习的时候,做父母的什么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江岳阳心里,除了想要奔个更好的前程外,这次考试还有另外一个意义——只有彻底离开艺术学院,才能真正避开和段斐结婚后所可能要面对的一切蜚短流长。 所以,他想,自己必须考取。 当然,也必须利用好这次机会,把一个最好评段斐呈现在他父母的面前。 于是,江岳阳回家复习前把段斐叫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反复强调:不管妈说什么,姑且先听着,如果很难听,回头找他江岳阳算账就好了,但千万别惹老人生气,不管妈提出什么条件,也姑且听着,不要答应,凡事记得随时跟他保持联系,大家商量着来,不要自作主张;不管妈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要在医生允许的范围内,都尽量满足,自己没办法去采购的,给他打电话,他会准备好了送过来;至于果果那边,段斐不用担心,他就算顶着段斐爸妈的压力也会去看望果果的,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江岳阳多多陪笑,相信段斐的爸妈总会动容……看着江岳阳说话时那副认真的表情,段斐突然觉得心酸又心疼起来。 她突然想,他们谈恋爱以来,似乎都是江岳阳照顾她多一点,她能做的只是晚饭时多准备一副碗筷,逢他回家时给老人备好礼物……其实事无巨细,还是江岳阳迁就她比较多。 哪怕就是前阵子,当她其实已经累了,想要妥协了的时候,他还是完全不肯放弃,还是在努力寻找途径解决问题。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不值得她同样用自己的后半辈子打一个赌? 段斐再次在心里发誓:背水一战,她必须和江岳阳一起把这场仗打下去,且要努力打赢! 就这样,段斐无怨无悔地开始了自己每天的陪床生涯:心梗病人需要清淡饮食,段斐就每天上午回家做清粥小菜,中午送到医院来,顺便换江爸的班。小菜很可口,一周七天不重样,江妈吃在嘴里,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也必须承认这姑娘真是挺贤惠。 但最难得的还是段斐勤快:江妈抬一下头,她就知道江妈是想要叶痰还是想要喝水;江妈看一眼电视机,段斐就把遥控器过来;江妈输液时睡着了,段斐特别嘱咐护士拔针头的时候轻一点再轻一点,于是等拔完针头江妈都没醒……而至于像洗衣服、洗毛巾、倒热水、煲汤……这些事情做多了,在段斐看来不过只是出于多年来照顾自己父母和女儿的惯性,但江妈看在眼里,渐渐也被软化。 有一次她甚至感叹:“段老师,你一点都不像比岳阳小……他可没有你这么懂事。” 段斐一愣,微微一笑答:“我妈也有心脏病,这些年,我们全家都跟着她久病成医。” 江妈摇摇头:“也不全在这个,是不是细心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段斐没说话,还是笑一笑,转身出门打热水了。江妈看着段斐的背影,若有所思。 但最后出人意料的是,真正帮了段斐和江岳阳的那个人居然是段斐的妈——因为果果吵着要见妈妈,段斐妈拗不过外孙女,只好带她来医院。本想就在门口见见段斐,捎带继续劝段斐回家相亲,但没想到江岳阳的妈也一路跟出来,结果两边的老人就第一次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据后来段斐形容,那个场面真不亚于国共合作时伟人的握手——有隔阂,有猜疑,但看上去仍然一团和气。江岳阳的妈出于礼貌,感邀段斐的妈进屋坐坐,喝口水;段斐妈心想自己的女儿虽然离过婚,但也没什么丢人的,自己得拿出气势来,大方点才不会被人看不起,于是顺势也就答应了对方的邀请。于是两个老太太就坐在一起聊天,而段斐被打发到了病房外,带着果果逛街去。 大约一小时的时间里,段斐都逛得心神不宁,忐忑不安。看看手表,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四点,估计江岳阳的爸爸也快来换班了,像匆匆带果果往回走。结果一进病房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只见两个老太太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凳子上,面对面地抹眼泪! 看见段斐进来,江岳阳的妈妈拍拍段斐妈的手:“老姐妹儿,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 段斐妈一边继续抹泪一边点头,顺便把果果拽到自己身边,指着江岳阳的妈妈对果果说:“果果,叫奶奶。” “奶奶。”果果脆生生地喊一声,乖巧的样子立即让江岳阳的母亲又掉下泪来。 只见她一边摸摸果果的头顶,一边哽咽着答:“好孩子……” 段斐只觉得这气氛实在是诡异得要死。 直到送母亲和果果出了医院大门,段斐才忍不住问:“妈,你都给江岳阳他妈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还是说说儿女,”段斐妈叹了口气,“她也不容易啊,年轻的时候遇见个厉害婆婆,月子里还要挑水,裤子里都是血,一走一个血脚印……结果还伺候了她婆婆一辈子,到前年才过世,八十多岁,寿终正寝。想着可算是能过两天好日子,结果儿子也不结婚,连个孙子孙女都没有……我说你们结婚以后快点生孩子吧,我们做爸妈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等几天?” 段斐完全迷糊了:“不是吧……就痛说一番革命家史,她就同意我和江岳阳结婚了?” “她又不是坏人,”段斐妈看女儿一眼,很感叹,“我说起你嫂子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脾气也好,模样也好,就是这么多年生不出孩子来。 好不容易到结婚七八年的时候生了个孩子,虽然也是人女孩,我们做爷爷奶奶的也心疼得不得了。你嫂子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对我们老两口也挺孝顺……其实过日子就是将心比心,自己对人家好,人家才能对自己好。我闺女这样实心眼的孩子,要说碰见个好心的婆婆,还不得掏心窝子给人家?可惜以前遇见的人不好,你自己那时候也小,粗心,才毁了一桩好姻缘……” “妈——”段斐动容地看着母亲,说不下去了。 段斐妈叹口气,拉过女儿的手:“依我看,江岳阳他妈是年轻时候受过婆婆的气,所以我一说你那时候的委屈,她就掉眼泪。她是个心软的人,以后不会对你不好的。她之后以不同意你和小江在一起,其实不过是因为做妈的都怕儿女受委屈,怕儿女遇不上好人。你也是做妈的人,应该能理解。” “我知道。”段斐低头说。 “好在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道理说开了就好了。”段斐妈长舒口气,“至于以后的日子……你要是真喜欢小江,该忍就忍点吧。爸妈虽然不拦着你,但也不话你后悔,人这辈子不能后悔,一后悔心里就憋气。一憋气就容易长病。凡事要往好处想,知道吗?” 段斐点点头,眼一眨,泪水就落到马路上。冬天的风里,果果仰头看着妈妈的脸,问:“妈妈你哭了?” 段斐蹲下身,把脸埋在女儿肩头,瓮声答:“没有,妈妈的眼里掉了片雪花。” 果果伸手摸摸妈妈的脸,笑了,嫩生生地说:“姥姥说,雪化了就变成水了。” 段斐点点头,吸吸鼻子,再看着女儿的眼睛微笑着答:“是,果果真聪明。” 冬天下午的暖阳中,这一天没有风,段斐觉得落在自己心里多年的雪,终于化了。 那以后,段斐再也没有见过孟旭。 很快,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江岳阳的考试结束了,成绩公开了,人选名单公示了,他很快就要到G城下属某县级市担任分管文教卫的副市长了……但段斐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孟旭的消息。 最担忧的时候,她也曾旁敲侧击地找到在家休假的顾小影打听关于孟旭的信息,只是一向信息灵通的顾小影这次打听来的消息却模糊得很:有人说孟旭去南方某高校任教了,还有人说他被海外的大学高薪挖走了,也有人说他研究佛教塑像走火入魔最后出家当和尚了——艺术学校是从不缺乏想象力的地方,所以孟旭的突然辞职就成了一桩谜,并由此衍生出无数个离奇的版本来。 段斐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是真实的那个谜底,是她要保护一辈子的秘密。 她只是觉得心酸,她不知道,昔日好端端的一对夫妻,也是说过要爱彼此一辈子的一对夫妻,怎么会走到今天?而孟旭,纵然他给过她伤害,给过她恐惧,可他走到这一步……她没法做到一点都不遗憾、不难过、不心疼。 闲下来的时候,段斐常常觉得自己的三十年就像是在做梦:读书、嫁人、离婚,又遇见一个男人,把她从绝望中拉出来,给她温暖,给她一个家,甚至为了她连工作都换了——如果说她的前半程太坎坷,那后半程几乎顺遂得像是一部八点档肥皂剧。 当然偶尔也有点小麻烦,比如江岳阳的父亲。 和他那心软到妥协的母亲相比,江岳阳的父亲至今都无法接受儿子娶了个“离婚且拖油瓶的女人”这个事实。段斐和江岳阳去领结婚证的那天,江岳阳的父亲一早就拉着已经康复出院的老伴去了弟弟家,自家只留铁将军把门,摆明了不接受这个儿媳妇,也不会准许他们登门。 后来还是江岳阳的母亲想儿子了,偷偷摸摸去了江岳阳在艺术学校的住处,告诉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到段斐家住的儿子:“你别怨你爸,他这个人一辈子要面子,遇见这种事情想不开。你俩最好是快点生孩子,只要看见孩子,你爸一准儿动心!” 江岳阳长叹口气,搂住老妈的肩膀道:“妈你真是个地下党的好苗子啊!” 老太太瞥儿子一眼:“记住了没有?抓紧点!还有婚礼,虽然段斐是二婚,可咱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不办。” 江岳阳很为难:“让她再嫁一次……她能愿意?这种事情,低调还来不及呢。” 老太太瞪眼了:“她愿不愿意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儿子结婚不可能连婚礼都没有!她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找个二婚的啊!” “妈你这话说得真不厚道,”江岳阳叹息,“人家段斐落户口那天就把果果的姓都改了,还不够诚心?” “我还不厚道?我把儿子都给她了我不厚道?”老太太恨铁不成钠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人家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还真不是假的!江岳阳你真有出息!” 江岳阳头疼地安抚他妈:“你别急啊,等我跟她商量商量,其实我自己也想一切从简,毕竟这会儿我马上就得去政府任职,也怕让人觉得我招摇,不单是头婚二婚的问题。” 一听这个理由,老太太倒是马上就接受了,马上深明大义地表示:“那等我跟你爸再商量商量吧,反正啥仪式都没有肯定不行,要不咱们就把规模弄小点。” “妈!你可真是我亲妈啊——”江岳阳迅速抱住老妈感慨,被老太太一胳膊肘拐出来,“哎哟”叫唤一声。 只听老太太再次强调:“抓紧生孩子,听见没有,生孩子!” 江岳阳点头如捣蒜:“抓紧,我们一定抓紧!” 老太太这才放心地走了。 回头江岳阳就去说服段斐:“斐斐,咱们搞个简单点的婚礼好不好?” 段斐皱眉:“亲戚们一起吃顿便饭不行吗?” “我爸要面子,他那些老同事总要请一请的。”江岳阳哀求,“再说我换了工作也得让他老人家有个显摆的机会,咱们不弄大了,就十桌以内,行不行?” “十桌?”段斐瞪大眼,“十桌也不少吧……” “我想好了,把来宾分好类,十桌都进包间,彼此也碰不着面,聊天环境比较单纯,就像朋友聚会一样,他们一边喝一边聊,最后就忘了这是婚宴了。”江岳阳成竹在胸。 段斐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可是看看江岳阳的样子,又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妥协一点,便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一个多月后据说有个黄道吉日,段斐届时会跟江岳阳一起回位于郊区的老家结婚。果果这次不用给妈妈拖婚纱了,倒是沾妈妈的光订做了一身与新娘旗袍配套的红色小旗袍,再配两个小抓髻,好像商店橱窗里的中国娃娃,可爱得很。 试衣服那天顾小影和许莘都去了段斐家——彼时顾小影怀孕八个多月,许莘也已经过了早孕期。两个孕妇坐在一起,看上去很有些戏剧效果。段斐打发果果去摸两人的肚子,问:“果果,你觉得顾阿姨和你小姨肚子里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果果很认真地摸了摸,很肯定地答:“女宝宝!” “为什么?”三个人都看着果果乐。 “女宝宝不抢我的玩具,男宝宝太调皮了,”果果穿着小旗袍,交叠双手,站在客厅里像小大人一样叹口气,“我最讨厌张凯翔了,他总是揪我的辫子。哼,就会欺负女孩子,长大了肯定没出息。” 三个人哈哈大笑。 当然这个春天还有件挺圆满的事情发生——管桐年后被派去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所以在宝宝出生前后最重要的三个月里,他都能在G城的家里住着,这让顾小影很是开心。 不过这种开心维持的时间不长,很快顾老师就又发飙了。 起因源自管桐多年不变的生活习惯——不管婚前婚后,只要他不加班,就一直坚持在晚饭后学习文字资料、业务杂志等三个小时,到晚上十一点洗漱休息,第二天一早六点半起床,洗漱加早饭在一个小时内解决,八点前坐在办公室开始工作,尽管机关规定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 这套作息多年来雷打不动,除了在顾小影想生孩子想到走火入魔的那段时间里,管桐曾经努力在晚上十点半就上床“奋战”……他还真是一直都没有早休息过。 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在B城工作的这段时间,顾小影每晚都是十点钟以前就已经钻进被窝努力培养睡意——这对于一个昔日的“夜猫子”而言当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据论坛里很多过来人说,如果孕妇无法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将来孩子出生后就会每天晚上闹到很晚才睡觉。两害择其轻,顾小影毅然决定宁肯篡改自己的生物钟,也决不能生出一个小魔头! 可是她好不容易改过来的作息习惯在管桐回家后完全混乱了,晚上九点她洗漱,管桐很惊讶地说“这么早就上床吗”;十点钟她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管桐出出进进换衣服洗漱;十点半她半睡半醒睁开眼,见管桐还开着床头灯看新闻杂志;十一点好不容易管桐要关灯睡觉了,顾小影却像很多孕妇一样神经衰弱得再也睡不着了……这种日子,一天两天可以容忍,三天五天不能接受,六天七天绝对要爆发! 于是某天晚上的十一点,顾小影就彻底爆发了,她坐在床上瞪着眼睛吼:“管桐你到底还睡不睡了!” 管桐赔笑:“你睡得也太早了……” 没等说完,顾小影噼里啪啦一大串:“我睡得早?我这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宝宝?我刚怀孕的时候你还说要买几本书学习学习,可是你根本一点都没有学习过!你不仅不知道怀孕时怎么回事,你连怎么照顾孕妇都不会!你只顾维持自己的生活习惯,你压根考虑不到宝宝的生活习惯!你睡这么晚,宝宝将来的生活规律不健康,吵的是我,影响的是他(她)自己的成长你知道吗?” 管桐猝不及防就被骂了个劈头盖脸,只能继续赔笑:“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我要是夸张我就生个小狗!”顾小影气得火冒三丈,“管桐我告诉你,多了我懒得说,反正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每天晚上九点钟洗漱,九点半上床睡觉!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你就去睡沙发,不要进屋影响我的睡眠!孕妇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高,被你吵醒了之后再被你孩子踹,我还睡不睡了?” “行,行,我早早睡,”管桐唯唯诺诺,当然还是有点不甘心,“总不学习就不会进步,我会被别人甩下的……” 话梅说完就被顾小影扔来的枕头砸中,他狼狈地接住枕头,见顾小影咆哮:“想进步,睡沙发!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你的前途重要,还是宝宝的健康重要!” “宝宝重要,宝宝重要,”管桐一叠声地重复,这次什么也不敢辩解了,只能讨好地转移话题,“你要不要喝牛奶?我去给你热一杯?” “不喝!”顾小影怒气冲冲地答一句,再狠狠瞪他一眼,这才翻身盖上被子不说话了。 管桐一分钟都不敢耽误,赶紧去洗漱,然后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关了灯,凑过去想摸摸他老婆的肚子,结果被一巴掌拍开;想去搂一下他老婆,结果又被踹一脚。他很郁闷,只好没趣地翻个身,数着绵羊艰难地培养睡意去了。 睡着前管桐想:在这个家里,他果然是越来越没有地位了。 他忍不住更好奇地想一下:不知道那些位高权重的省部级以上领导,在家里究竟有没有发言权?是不是也会被老婆一嗓子就吼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果是那样的话……嗯,还好,他平衡了。 后来管桐才知道,这次争吵其实只能算是“热身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入了身体负担较大的孕晚期,所以情绪不稳的缘故,顾小影产前的第二个月几乎就是在烦躁不安中度过,可怜的管桐刚好在这段时间回家,故而成为了义不容辞的炮灰。 每次燃起战火的原因表面上看是多种多样的,但归根结底,不是管利明说话不注意,就是谢家蓉的生活习惯有冲突,再不就是管桐笨手笨脚……反正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比如管利明没用过冰箱,所以也不知道打开冰箱门后要关严实了,这就导致了冰箱门因为虚掩着而蹿进去很多热气,从而使冰箱里结了厚厚的霜。结霜不可怕,可怕的是冷冻室的抽屉被牢牢冻住,拖都拖不开。 再比如谢家蓉觉得用洗衣机洗衣服浪费水,用洗衣盆洗衣服不方便,所以干脆就拿厨房里的洗碗槽洗衣服——于是顾小影就眼睁睁地看着上一分钟还满是油污的洗碗槽,在下一分钟里就盛满了水,满载着洗衣粉的泡沫,里面飘荡着自己的睡衣。 还比如谢家蓉把奶箱钥匙拴在大门钥匙上,所以常常在打开奶箱取完奶之后就忘记关奶箱、拔钥匙,从而无数次把家门钥匙堂而皇之地留在奶箱门上晃来晃去,惊出顾小影一身冷汗;管利明在段斐和许莘来看顾小影的时候因为无聊而选择了洗澡,于是穿着秋衣秋裤从客人们面前晃进了洗手间,洗完澡后再挽着秋裤的裤腿又一路晃回了卧室,许莘和段斐看得瞠目结舌,顾小影觉得尴尬之余很害臊……其实这些都是小事情,若是讲给别人听,说不定还会有人笑话顾小影吹毛求疵,所以顾小影对外也从来不说这些,她只知道,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谁也不是神仙,谁也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尤其是她这样的凡人,不可能不发牢骚。甚至有的时候,她在管桐面前抱怨、嘟囔,用词还颇有一些激烈与刻薄。管桐鉴于她是个孕妇,偶尔负隅顽抗一下,见只是引来了顾小影更大的怒火和更多的牢骚,怕对孩子不好,索性也就忍了。开始的时候忍的很苦闷,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也想开了。 事情是在二月底的时候,管桐的舅舅摔断了腿。顾小影听说了,便嘱咐管桐给舅舅寄点钱,又恨热情地从家里翻腾出一些土特产、保养品,让管桐一并打包裹。管桐对她的这个姿态很感动,再联想起每年过年时都是顾小影提醒他给爸妈买新衣、给外公外婆寄钱,便很有些感慨地说:“老婆你真是挺好的。” 顾小影挺诚实,也没完全接受这个赞扬,只是平静地说:“其实我知道自己平时发牢骚发得有点多,可是我真没有恶意。我就是心里烦,想找个发泄口。必经我不能对你爸妈发火,就只能对你发发脾气了。害你一直过得挺憋屈的,不好意思啊!” 顾小影一边说一边摊摊手:“不过说朕的,我这个人吧,发完眼前的牢骚也就完了,不会翻旧账,也不会真的不孝顺老人。所以只要你给我个宣泄的机会,让我不至于憋闷得生病,别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就不要求更多了。其实你想想,咱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家都不高兴,但都憋着,日积月累,等到了忍无可忍大爆发的那天,就彻底无法挽回了,那才是真正倒霉,对吧?况且,你想想,不管我怎么发牢骚,还得给你爸妈养老不是?辛苦你一个,幸福咱们全家人,也挺值的!” 管桐低头一想,觉得这道理也对,便点头表示了赞同。因为他的赞同,顾小影的心情好了很多,忍耐功力就又增加了几分。恰好也是这段时间里,顾绍泉和罗心萍好像“神算”一样常常在顾小影马上就要爆发的时候打电话嘘寒问暖,并顺便嘱咐女儿:“一定要体谅公婆的难处,他们不是不疼你,只是你觉得熟悉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太陌生了而已。” 开始时顾小影依然还是觉得委屈、烦,但后来罗心萍有句话彻底打动了顾小影,她说:“影影你换个角度想想,他们现在虽然可能给你添了些麻烦,但他们是在这个过程中努力熟悉城市生活啊!他们背井离乡到一个完全陌生地方,就为了照顾你,照顾孩子……你说他们不孤独吗?但还是不是为了你们就忍下来了?这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不求回报,只顾奉献。你只要想想你有多重视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能知道他们有多重视管桐和你们的孩子。” 顾绍泉在一边大声附和:“任何改革都是有阵痛的。” 罗心萍又说:“听见了吗,你爸说‘任何改革都是有阵痛的’,这话不假。你公婆现在就是在改革,所以你就要陪他们一起经历这种阵痛。你想想吧,现在由你来承受这些阵痛,是不是总比将来他们给你照顾孩子的时候,由孩子来承受这些阵痛要好得多?” 顾小影豁然开朗。 真的是豁然——从那以后,不管家里闹出什么幺蛾子,顾小影都再也不觉得烦了。她甚至开始不厌其烦地和谢家蓉交流,教给她使用一干电器,与她一起学习婴儿食谱……管桐看在眼里也觉得很感动,便更加配合顾小影为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做出的一系列安排。于是,随着顾小影预产期的临近,家里的气氛却奇迹般的越来越祥和起来。 也是随着心情越来越好,顾小影便有更加充沛的精力去迎接宝宝的到来而做种种准备:尿布、小衣服、抱被、奶瓶、消毒锅、产妇卫生巾……拉拉杂杂收拾了满满一行李箱的待产物品。她认真做每一项产前检查,每天坚持散步锻炼,中间因为胎位不正还趴在床上做了相当长时间的胸膝位纠正操,直到累得筋疲力尽。 最累的时候,顾小影不甘寂寞,一边趴着一边骗管桐:“你不要陪我一起练练?” 管桐难得不厚道一次,站在床尾看着顾小影笑:“你这个姿势真不雅观,好像蛤蟆功。” “呸!”顾小影偏着脑袋翻白眼,累得呼哧呼哧的还没忘记继续骗人,“告诉你吧,这个蛤蟆功不仅能用来纠正胎位,还能治疗腰肌劳损、肩颈背疼。像我现在,虽然是个负重二十多斤的孕妇,但我腰不疼、背不酸,就是因为练这个蛤蟆功的缘故。” “真的?”作为一个常年伏案,并因此有着严重职业病的肩颈病患者,管桐果然上当了。 “真的!”顾小影略拍一下上半身舒口气,然后继续趴下去,龇牙咧嘴地邀请,“来试试吧。像我这样,穿宽松的衣服,空腹,先跪在床上,然后趴下去,大腿和床面要保持垂直,屁股撅高点,前胸使劲往床面靠,胳膊往前伸,脑袋偏一边……” “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挺痛苦。”管桐怀疑。 “良药苦口利于病,”顾小影努力把手臂伸直,想要把动作做得标准点,但很快就以你因为肌肉拉扯的疼痛感而放弃了,转而继续说服,“你想啊,腰和肩膀都被使劲拉扯开,肌肉就在运动中,多做几次就不会那么僵硬了。” 管桐终于被顾小影鼓动起了他那点有限的好奇心,他抬头看看卧室门是关着的,再确定一下管利明和谢家蓉已经入睡,估计不会看见他的这个怪姿势,这才狠狠心,按照顾小影的指示上床趴下。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不到五分钟,他就又爬起来了! 顾小影很鄙视地看着管桐:“废物,才五分钟……我每天早晚各十五分钟呢!” “太遭罪了,”管桐坐在床上一边揉自己的胳膊一边问,“我这没有大肚子的都趴不住,你不累吗?” “累又怎样?”顾小影目的达成,又开始趴着闭目养神,“为了孩子,累也得忍。” “孕妇真伟大。”管桐忍不住感慨。 顾小影哼唧一声,不说话了。她在心里想:作为一个习惯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自己究竟为什么单在这件事情上有如此强大的毅力? 其实不需要思考,答案早就呼之欲出——就是那份从没有其他情感所能超越的母爱,可以支持一切苦、一切累、一切难。那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勇气,带着一种顽强的信念,可以不畏疼痛,蔑视生死,只为腹中的那个小生命能够健康茁壮。 真的, 经历过的人会记得,很多准妈妈都是这样:从早期的孕吐、尿频,到孕中期一项项繁琐忐忑的检查,再到孕晚期的憋气、困倦、翻身困难、耻骨疼,还有人会抽筋、浮肿,甚至有人备受妊娠期糖尿病与妊娠期高血压的折腾。一直到生产的那一天,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有人三五个小时便能熬过,有人却要经受二三十小时的煎熬。即便是破腹产,术后麻醉剂效力消失后的刀口疼痛,加上乳汁分泌前的开奶痛苦,或是乳腺炎所带来的高烧不退……无人能够替你承受。 但是,没有人会放弃。 因为,也从来没有哪种喜悦,能像现在这样温暖生动——随着宝宝越来越大,胎动的力度也越来越大,于是顾小影每天最大的乐趣就变成掀开衣服看着自己波澜起伏的肚皮笑。虽然这种力度带来的是内脏被踢踹时无可避免的疼痛感,但她还是喜欢把双手放在肚皮上轻轻画圈,然后欣喜地感受着宝宝迎向她手心的撞击感。有几次她还摸到了宝宝的腿骨,这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起来。 而管桐显然也迷上了这项和宝宝互动的活动:现在不用顾小影督促,他也会早早洗漱上床,利用每天晚上睡觉前的时间摸摸顾小影的肚子,和睡前习惯做柔软体操的宝宝打个招呼,感受他(她)左三圈、右三圈的翻滚。他像所有那些准爸爸一样,无论是感受到宝宝有力量的踢打还是有数量的连续活动都觉得格外兴奋。而顾小影会趁这个时间笑着给他补课,这是宝宝在打嗝,他(她)要通过这种方式锻炼自己的肺泡,为他(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做身体上的准备……也是到这个时候,管桐终于承认:能陪自己的孩子长大,感受他(她)成长的每一个步骤,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而顾小影则闭上眼,微笑着想:宝宝你知道吗,你是上天赐给爸爸妈妈的礼物,因为有你,妈妈举得很幸福,很幸福……是的,“幸福”,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个词。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当爱情走到亲情,当二人世界变为三口之家,那是怎样的幸福,如暖流漫过心田。反过来说,当那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带着爸爸妈妈的爱来到这个世界,“幸福”,也是爸爸妈妈所能够给他(她)的最抽象也最美好的礼物。 为此,哪怕倾其所有。 【尾声】 迎春花开的时候,段斐的婚礼如期举行。 很简朴,但很喜庆——新娘子穿一身红色旗袍,发髻绾起来,眉眼含笑。新郎穿了件西装,不过大约是因为长得还算不错的缘故,所以看上去不觉得别扭,反倒挺中西合璧。许莘作为临时监护人带着果果坐在喜娘亲戚那间屋,杜屹北紧紧跟在媳妇身边,寸步不离。蒋明波也来了,被分配在顾小影和管桐所在的包间,刚和管桐寒暄了不到两句就被顾小影拖过去咨询产前注意事项,且一边咨询一边还向周围的女性来宾隆重介绍蒋明波是“英俊未婚活体送子观音”——于是整个包间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产科诊室,坐满了包括新娘表妹、新郎堂姐等在内的已婚女性。 人声鼎沸中,顾小影一边摇头晃脑地看热闹,一边乐呵呵地问管桐:“你说咱们要不要在门口支张桌子收挂号费?” 管桐点点头,很配合地做领导拍板状:“嗯,可行。” 好脾气的蒋医生拨冗从一堆女人的围堵中抬头看看旁边气定神闲、幸灾乐祸地又喝茶水又吃零食的两个人,内心充满怨念。 兴许是因为乐大了,顾小影吃到一半便觉得肚子不舒服,顺手拽拽管桐:“我要去洗手间。” 管桐惦记着酒店洗手间的地面都比较滑,干脆起身陪顾小影一起去,结果没想到顾小影进了洗手间没多久摇摇晃晃地冲出来,紧张地一把拽住管桐的胳膊道:“我见红了!” “什么意思?要生了?”管桐吓一跳。 “不会这么快吧……书上说见红后24到72小时才生孩子,”顾小影哭丧着脸,“可是这也不对呀,距离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呢。” “你去沙发上坐着,我去找蒋明波。”管桐把顾小影搀到酒店大堂,转身急匆匆地回包间,没过多久,蒋明波就跟在管桐身后快步走过来。 “还有什么征兆?”蒋明波问顾小影。 “没有,只是见红了,”顾小影默默自己的肚子,“肚子不疼,也不发紧,没别的感觉。” “去医院,”蒋明波一边跟两人往外走一边笑着缓解气氛,“你们家宝宝已经等不及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这应该不算早产吧?”顾小影忐忑地问。 “不算,三十七周就足月了,”蒋明波快步拉开车门,看管桐扶顾小影坐到后座,他自己坐副驾驶,一边安慰开车的管桐别慌,一边回头看着顾小影笑,“你还是救了我,再过一会儿,我都快要被三姑六婆们问疯了。” “解答医学问题不是你的长项吗?”顾小影一旦放松下来就又开始憋着笑发坏。 “你没发现到后来已经变成了相亲大会吗?”蒋明波摇头叹息,“为什么想要单身就这么难……” “单身有单身的好处,结婚有结婚的乐趣,”管桐见顾小影没事,便也不紧张了,一边开车一边道,“我结婚的时候好像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蒋医生,你放心,你的终身幸福就包在我身上,”顾小影指天誓日,“你给我带来一个宝宝,我还你一个媳妇儿!” “你介绍的……靠谱吗?”蒋明波很怀疑。 “你这叫什么话!”顾小影瞪眼,拍拍肚子,“宝宝,他怀疑你妈不靠谱,踹他!” “那得再等等,”蒋明波笑着看看手表,“现在他(她)踹的还是你,不过用不了多久他(她)就真的能踹我了。” 似乎是为了应和蒋明波的这句预言——压根没等太久,第二天上午,顾小影便进了待产室。 待产室外的拉拉队阵容很强大:管利明、谢家蓉、管桐、顾爸、顾妈、许莘、杜屹北、段斐、江岳阳……站了长长的一溜儿。 顾爸顾妈不用说了,自家的姑娘自己最心疼,那种焦灼与期待无法用语言形容,只能一个劲地盯着待产室门口看,偶尔站起来走到待产室门口顺着门缝张望一下,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心急火燎地溜达一圈,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再心不在焉地坐下,如此反复。谢家蓉生管桐的时候是在自家屋里请的接生婆,所以她和管利明都对产房这种地方感到很陌生,只能双双有点木然而僵滞地坐在休息椅上,不动弹也不说话,远看好像两尊雕塑。 管桐毫无疑问是这里面最关键的人物——因为他还担负着等顾小影骨缝开得差不多之后便要进产房陪产的职责。他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虽然之前也觉得生孩子不过是一个正常的过程,但等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才觉得真是度秒如年。尤其是在他神经最紧张的时候,产房里不知道哪个产妇还出现了一点小状况,待护士拿着血袋从管桐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立即停跳了——似乎到这个时候,他才更深刻地意识到生孩子果然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而一个女人的这一刻,果真使用自己的命在赌。 至于段斐和许莘也各有各的紧张:段斐生孩子的时候是剖腹产,未曾经历过这么久的煎熬,现在便也有点忐忑,江岳阳看出来了,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手,直到把冰凉的手心握得渐渐回温;许莘再过几个月也要临产,看着这幅场景自然有点后怕,杜屹北本来就怕她产生心理障碍,只好悄悄动员她先回家去,但许莘摇摇头,愣是一副要坚持到底的表情,杜屹北叹口气,也不再劝她,只是心理琢磨着再过一会儿如果顾小影还不进产房,他就算是架也要把自己老婆架走……不过外面的这一切顾小影统统看不见,她只能听见待产室里一片鬼哭狼嚎:有产妇撑不住了便要求剖腹产,也有产妇捶墙、捶床捶到手肿,甚至有产妇使劲咬自己的胳膊转移疼痛。医生看多了,早就见怪不怪,偶尔还呵斥几句“小点声,省省劲,看看人家多安静”,他一边说一边指指一直挺安静的顾小影,然而顾小影却连翻白眼都顾不上了——其实她想说她也想嚎叫的啊,可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双手还紧紧攥着床头的栏杆,基本上已经腾不出精力去哀嚎了! 那真是个她再也不想回忆的过程。 也是很久以后,当顾小影再去自己以前常去的准妈妈论坛,看到那些报喜贴的时候,她真是由衷钦佩那些能够细致描述自己生产经历的妈妈们——她顾小影能做到的,最多不过是简单概括一下几点钟开始规律宫缩、几点钟开三指、几点钟进产房、几点生出来……她唯一有勇气去描述的,怕就是当孩子被一声拖出她肚子的那一刻,那种语言所无法形容的、解脱般的“超快感”! 真是超快感啊——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肚子也一下子空了,然后听见“哇”的一声啼哭,以及医生说:“下午两点十八分,男孩,六斤七两。” 彼时管桐正站在顾小影身边,已经激动得不会说话了。他只是紧紧握住顾小影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医生们围着孩子忙活,似乎还略微有点紧张和颤抖。 顾小影指望不上他,只能努力大喘气,使劲说:“给我看一眼。” 刚好助产士把婴儿清洗干净,包裹好了,匆匆报到顾小影面前,把宝宝的小脸往妈妈脸颊边一凑,道:“亲亲妈妈。” 可是还没等顾小影仔细看一眼孩子,居然就又急匆匆地抱走了?! 顾小影急得什么似的,扭头问管桐:“像谁?” 管桐还没从激动中平复下来,只是下意识地答:“看不出来,红通通的……” “你傻吗?你儿子你都不仔细看两眼!”顾小影气急。 就这样,宝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礼物”,便是爸爸从此又多了一个被妈妈骂的角度。 但管桐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天,为了迎接一个小生命,他的妻子在待产室里一片鬼哭狼嚎的时候依然咬住牙不出声,就因为之前一声说过要保持体力,所以她宁肯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直流。 那天,是他第一次进产房,他紧紧握住妻子的手,陪她深呼吸,为她擦汗,给她鼓劲。尽管后来他才知道四小时的产程已经算是很短,但在当时,他觉得每一秒都那么漫长。 他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但正是因为无法想象,他才对普天下的母亲肃然起敬。 他没有告诉他的妻子,他之所以没看清孩子的样貌,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睛湿润了。尽管他无比期待把这个额孩子抱在怀里,但在那一刻,他只想握住眼前这个女人的手,在她身边,盼她安好。 他想起H1N1肆虐的那些日子里,顾小影曾经千万次地嘱咐他:“管桐,你记住,如果我感染了病毒,你一定要保证孩子活着。” 当时他开玩笑般回答她:“只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没柴烧。” 可现在,他只想告诉她:哪怕没有孩子,你也要在。 只要我们在一起。 只要我们相扶相持,不离不弃。 亲爱的,我爱你。 (全文完) -------------------------------- 小说下载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yeb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