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vivilia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内容简介】 顾小影一直想知道——“纸婚”的纸,到底是张什么纸? 宣纸? 砂纸? 卫生纸? 还是牛皮纸? 顾小影后来知道了——原来,那就是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 都说婚后一年是“纸婚”,这张纸到底是什么纸?砂纸、宣纸、卫生纸还是牛皮纸? “80后”女生顾小影用她的亲身经历向读者们展示了婚后一年的琐碎生活:嫁给“凤凰男”出身的省委办公厅秘书管桐后,顾小影发现,无论是农村公婆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还是管桐作为一名zf官员的业余爱好、行为习惯,甚或两人对待事业与家庭关系的态度,都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分歧…… 在这段充满矛盾与误会的磨合期里,顾小影伤心过、绝望过,可是好在,她从来没有放弃过。 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一次又一次的和解,她渐渐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学会沟通,当他们终于手牵手。 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过这段新婚岁月的时候,顾小影才恍悟:原来,婚姻,不仅是种状态,更是一种智慧。 《纸婚》,就是告诉你那些结婚后才能懂得的事。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主角:顾小影,管桐 【正文】 纸婚 作者:叶萱 倘若爱——《纸婚》代序 以下,是2005年7月4日那天,我的日记。 那天,是我第一次想要嫁给他。 随后不久的那个秋天,我们结婚了。 相识不过7个月,我就从无忧无虑的在校生,变作他人妇。 那年我研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笑说,这叫“闪婚”。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自己,还真是满腔孤勇。 因为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嫁人,就是用女人的一辈子,去打一个赌。 一个关于幸福与否的赌。 后来的日子,一言难尽。 但用四年的时间,今天,我终于可以说:万幸。 万幸,在四年前的2月21日,在青春正好的25岁那年,让我遇见你。 这就是我选在今天这个日子,开这个坑的原因。 谨以此书,献给我和阿呆哥的相识四周年。 献给普天下将要尝试、正在经历或是已然走过这段岁月的人们。 献给那段曾令我们痛苦、迷茫、欢笑、感慨的“磨合期”。 ——叶萱 2005-7-4 倘若爱 我和他,用最老土的方式认识。 后来过很久,有人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我都这样笑答:最最老土的那一种。 自然有聪明的人,一听就笑: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女子,是犯不着相亲的。 我就乐了,我这样的女子,我是哪样的女子? 自然也有会说话的人:你这样的女子,写些纤细柔丽的句子,永远穿裙子,还是纱质柔软的那一种,若不是见到你吃自助餐时候大块朵颐的样子,真要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 真是要乐晕我。 然而总有人喜欢刨根问底:他是什么样的人?高吗?帅吗?有钱吗? 真真的奇怪:现今的女孩子,说起人家的男朋友,为什么总要拣这三个词做关键词? 其实很遗憾,我挑的男人,不高,不帅,拿副主任科员的基本级别工资。 凭良心说,看第一眼的时候我很失望:我在艺术学院呆了6年,看长相好、气质好的男孩子看到眼底都起了茧。而眼前的这一个:长相很南方,和我们山东人的审美标准有一定的外形差异。失望、失望、失望到底。 然而,不是没有惊喜:那晚我们聊很多关于习惯、关于学习的话题,观点居然是惊人的一致。 于是尝试在一起,所谓在一起,就是一起逛街、看电影、吃饭。 真是佩服自己,写那么多的花前月下,可是居然走相亲路线,还要把恋爱谈到这么老土。 时间长了,再看他的时候,真是没得心烦:长相不好,傻乎乎的小书呆,无数次想要分手。 可是这个时候,突然生病。 病毒性感冒,这是种很没有形象的病:高烧不退,眼都烧红了。偏偏又是盛夏,我躲在棉被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同住的人却在拼命扇扇子——社会主义就是这点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我发烧便没人敢开空调。感动得我眼泪都要往下掉。 终于烧到38.8度,几乎被同屋人拽进了医院急诊室。他当时在我旁边,依旧是傻头傻脑的样子,居然不知道要先挂号,也不知道要先划价再交费再取药……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真是绝望死了。坐在走廊上,回想这么多天来他的呆,他的笨,那些让周围人看见了都会喷饭吐血的糗事情,恶狠狠对他说:以后我要是有儿子,坚决不让他考你们S大!! 他居然还得意地笑:切!你以为你儿子能考上我们S大啊? 气死我了! 看我翻白眼,他还安慰我:没关系,你儿子可以考北大!实在不行还可以去耶鲁。 我真是没话说了,只好从牙缝里挤一个字:滚! 他听见了,居然还可以在医院走廊上哈哈大笑?! 可是,那么倒霉,我居然药物过敏?! 打吊针,据说全地球人都不过敏来着,可是我居然过敏——我终于明白自己原来是火星人…… 过敏的时候,感觉很绝望:开始是胳膊疼,然后是感觉麻痹,四肢发麻,渐渐呼吸困难,头疼恶心,眼前渐渐模糊,黑到失明,乱冒金星,人开始从椅子上往下滑,最后的感觉是有冷汗哗哗地淌,可是已经没有力气擦…… 终于被抢救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眼前的呆子目光呆滞地看着我,眼神好像遗体告别。 看见我醒了,这个没人性的东西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不知道你躺在这张床上,要不要收费? 我绝望,真想死了算了。可是还听见他跟旁边的人说:应该是不收费的吧?这种走廊上的急救床好像就是给那种快不行了的人准备的…… 我真想戳自己几刀! 那段日子里,我的样子和女鬼差不多:裙子是不必穿了,永远是大T恤衫、短裤、拖鞋,披头散发、目光迟钝地在医院走来走去。 他陪我打针、拿药,被我呼来喝去,还傻乐:你这个人脾气真坏! 我说我就是脾气坏怎么着了?! 就这样走过14天高烧期,7天恢复期。当我今天坐在这里写日记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走到酷热太阳下去买西瓜。 是刚刚,去看叶倾城的日记,里面有句话“看过感冒中的爱人而仍然爱她,才是真爱。”我理解,病中我们如此脆弱,形象没有命重要,故而没有人有力气去维护形象。她还说:“其实在小说里,宝玉从来没有见过黛玉的病中,他们见面,总是吟诗作赋,他去搅缠她,也是她精神好的时候。如果他活生生看到这个,这些脏,这些痰、鼻涕、眼泪、脓——虽然,这一切与眼泪、汗水、接吻时的唾液一样,都是身体的分泌物,他会怎么想?他还会爱他心目中无瑕的美玉吗?也许,很难……我不由得想,我们之所以没有成为我们所厌恶、痛恨、鄙夷的人,也许,只是我们运气好。” 是的,我运气好。我病好后减少了发脾气的次数,因为病好了脾气就小了,也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是爱。就好象今天,他还是那么傻那么呆,但是我知道这些提炼与升华的工作需要我去做,至少这样的一张任我涂抹的白纸是完全属于我的,总比某些已经成为名作的画幅要好——我知道那样的画幅我永远买不起。 倘若爱,就要宽容。就好象他宽容我的坏脾气、没形象;而我宽容他的书呆气。 昨天是周日,我们去看钻戒,我喜欢那种纤细的白金指环上一颗或许不大但是纯净度好的钻石戒指。在“周生生”,随便一颗就是他几个月的工资,就是使他的积蓄倾家荡产。而他还是不在乎,人生只一次的婚戒,他说一定要买个自己喜欢的。 还好还好,我喜欢的从来不是10克拉的全美方钻,我喜欢简单干净,不是奢华繁琐。 选定的那一枚,不大,不是很昂贵,然而每次看过去的时候,都觉得很喜欢,十分十分的喜欢。 虽然还是不甘心,觉得一纸婚书是将自己从大学女生推向“已婚妇女”的绝望,然而看见那枚婚戒在无名指上的神圣,是告诉全世界“吾已有夫、闲人勿近”的高傲姿态,便觉得很是熨帖自豪。 熨帖是因为终于嫁出去,自豪是可以告诉所有人还有那么个男人肯无条件全身心去爱你。 什么呆什么笨什么没钱不好看,什么相亲老土,和这样的归属感比起来,统统是废话。 倘若爱,那就嫁了! —————————(我是泼冷水的分界线)——————————————— 豪气干云之后,故事开始…… 楔子 七月八日,适逢盛夏,临海的R城因为台风将要过境的缘故而闷热异常。这天是个特殊的日子——1999年的这一天,顾小影同学正在高考考场上挥汗如雨,而2006年的这一天,时已硕士毕业留校任教的她成为了管桐的新娘。 那天可真热。 很久以后,顾小影仍然记得那一天:明明是阴天,气温却比晴天时还要高。热气从地面上升腾起来,带着下雨前的潮湿气息,把管桐家的小院子烤成了一个电饼铛——当顾小影站在阳光下汗流浃背地给来宾敬酒时,总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就是电饼铛上的一块烙饼,或是炒锅里的一块回锅肉。 她忍不住抬头看看天空,在仰头的瞬间感觉到大颗的汗珠沿着耳后的脖颈一路滚到旗袍的领子处,迅速被绸缎的布料吸收掉,然后潮乎乎、黏腻腻地附着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些许不舒服的痒。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没有阳光,也没有雨滴,只有知了拼命地叫,似乎要在这本已喧闹的环境里扯破自己的嗓子,和人类的嘈杂比个高低。 那天应该是管家三十几年里的第二次风光场面——上一次是十三年前,管利明和谢家蓉的儿子管桐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取省大文学院,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干部”。喜报送达那天,村长和村支书在第一时间内赶到管利明家道贺,管利明高兴坏了,在自家院子里摆了筵席庆贺。七月流火的太阳下,来来往往的人们一边拽着管桐说些热切的吉利话,一边恨不得自己的孩子将来有朝一日也能像管利明的儿子这样出人头地——那时,在全村人的眼里,管桐不仅是第一个考到外面去读大学的人,还是个有朝一日一定能够赚大钱的人! 如今,十三年过去了,村里有人出门打工成了包工头,有人开裁缝铺成了小老板,有人跑运输、种青菜成了致富能手……虽然村子还是那个交通不便又有些闭塞的村子,但人们的房子已经从土坯房渐渐换成砖瓦房,出门的交通工具从两条腿换成了农用三轮车,在某些先富起来的人家里还有了太阳能热水器和彩色电视机…… 只有管桐家,还住着那个比土坯房好点但依然撒风透气漏雨的房子,还用着比看不见影子好点但什么颜色都没有的黑白电视……村里人偶尔说起来的时候也会很纳闷:不是说管利明家的小子现在当大官了?怎么还过得这么寒酸? 于是就有些脑筋活络的人揣摸出个答案:这明摆着是不打算盖新房了——管桐都在省城最大的机关里当了官,迟早也是要把管利明和谢家蓉接出去的。既然迟早要走,还收拾那破房子干什么? 更有好事者跑去问管利明:你们家儿子发达了,你们咋不去城里住? 管利明“嘿嘿”一笑,答:等儿子结了婚,我们就去省城给他们小俩口看孩子去! 可是,这一等就是好多年——直到管利明都快要等出心脏病的时候,管桐才带回家一个小他五岁半的城里姑娘,名叫顾小影。又等了整整一年才领了结婚证,终于让管利明这颗已经急得悬在嗓子眼的心脏落回到原位。 苍天可鉴啊!老管家等这场婚礼,真等到草儿都枯了! 所以,管利明说什么也不同意把喜酒摆在镇上的酒店里——自家院子不比酒店好多了?来的都是乡里乡亲,一抬腿就能走到了,还可以敞开劲地喝,怎么热闹、怎么尽兴怎么喝!而且一定要一鼓作气把这些年来他快要丢干净的老脸都喝回来——他可记着呢,因为管桐迟迟不结婚,村里那些好奇又怀疑的目光,真他妈的让人憋气! 再说了,酒店根本就是个不实惠的地方——去年老张家的儿子结婚,雇了辆车把村里的人都拉到镇上去喝喜酒。去的时候还好,坐大车,气派!场面儿!可是回来的路上,一车喝多了的人在颠簸的车上开始晕车,没等到家就相继吐了个昏天黑地,惨不忍睹。结果好端端一场喜酒,生生变成村里的一个笑话。哪像在自家院子里结婚,不光省钱,还能光着膀子一边喝酒一边听鸡鸭叫声、邻里寒暄……那多舒心啊! 骄阳下,管利明就这样心满意足地一边给同桌的村长敬酒,一边满意地看着管桐牵着顾小影一桌挨一桌地敬酒,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可算是放心了。 可是,管利明不知道,此时此刻,就是这宾朋满座的场面,看在顾小影的眼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就是这一切,这没有粉刷过的房子、这满地乱窜的鸡鸭、这露天的厕所、这散落在墙角的农具、这借来的桌椅、这崩了口的海碗……这些,都是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她所未曾接触过的世界! 闷热的空气里,顾小影先抬起胳膊抹把汗,再看看不远处管利明咧嘴笑着的表情,以及身边汗流浃背地挨桌敬酒的管桐,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感觉,反正总会有感动、有震撼、有委屈、有抱怨,当然也有难以形容的不情愿…… 多年后,再想起这一幕时,顾小影哑然失笑。 到那时她才发现,多年前那个毅然嫁给管桐,并且想要和他白头到老的自己,还真是颇有勇气——她居然,就有勇气把年纪轻轻的自己推进一场婚姻,就有勇气无视所谓的“门当户对”,就有勇气对自己的爸妈夸海口说“我将来一定会幸福”。 很显然,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决定嫁给一个人,只需一时的勇气;守护一场婚姻,却需要一辈子的倾尽全力。 因为,从一开始,爱情就是一件浪漫的事,而婚姻,却是一件庄严的事。 【第一章:在我不美丽的时候遇见你】 (1) 其实,顾小影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公务员。 在遇见管桐之前,顾小影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的人生——作为一个从文科生、艺术生一路走到艺术学院文化产业专业教师的女孩子,她想过自己可能嫁给一个精通家电机械或是计算机维修的工科男,或是穿着白大褂、玉树临风的医生男,再或者是文质彬彬、埋头钻研的学术男,当然也包括精明利落、谈笑间灰飞烟灭的经商男……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同样是文科毕业、一板一眼的公务员?! 所以,在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里,真是充满了无限多种匪夷所思的可能啊! 对顾小影来说,她与管桐的相识,也不啻于是场从天而降的意外。 那天是周三。 按照艺术学院逢一三五开女浴室、二四六开男浴室的惯例,下午四点,顾小影欣然奔赴在去洗澡的路上——可是洗完澡才发现,她居然忘记带换洗的衣服,而是穿着睡衣就出门了?! 她直觉地把这一切归咎为自己最近深受卡西尔毒害——研二,顾小影的亲亲导师在得知自己门下的研究生们居然连一篇学术论文都没有发表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飙了!他下了最后通牒,要求所有人必须在一个月内交上成型的论文,否则提头来见!就这样,顾小影哀叹着翻出曾经写了一半就搁浅的美学论文,又死啃了两周“符号论美学”奠基人、德国哲学家卡西尔的《人论》,看得晕头转向、脑筋短路,干什么都丢三落四的。 站在浴室门口,顾小影的内心在激烈挣扎——是先去餐厅买饭,还是先上楼换衣服,再下楼来买饭? 两分钟后,爱美之心终于输给辘辘饥肠,顾小影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冲进了餐厅! 于是,那天,恰好也站在艺术学院学生餐厅里准备买饭的管桐就有幸看见一个穿维尼熊睡衣、KITTY猫拖鞋的女生,一路披头散发地冲进餐厅,站到自己身边,眼睛紧紧盯着盘里最后一份红烧肉炖土豆,声音亢奋地对卖饭的大师傅说:“一份红烧肉炖土豆,用塑料袋装,我带走。” 当时是傍晚,偌大的学生餐厅里熙熙攘攘全都是买饭的学生。管桐瞠目结舌地地看着身边的女生:刚刚洗完澡的女孩子,皮肤很白,眼睛明亮,脸颊上红扑扑的。她左手提一小筐,内装洗发水、沐浴露、香皂、肥皂等物品若干,右手指着红烧肉炖土豆,一脸幸福满足的笑容…… 那笑容如此明媚而欢愉,看得管桐呆住了。 正呆着,突然肩膀被拍一掌,管桐回头,看见师弟江岳阳笑嘻嘻的脸:“怎么样,师兄,是不是美女很多?” 同一时刻,买完饭的顾小影拎着装着红烧肉炖土豆的塑料袋回转身,目光落在江岳阳身上的刹那,惊讶地叫:“啊!江老师!” 江岳阳扭过头,看见是顾小影,刚想笑着打招呼,却在看见顾小影身上的睡衣和拖鞋后,目瞪口呆。 过了半晌,江岳阳才找到自己的舌头,皱着眉头看着顾小影道:“我说顾小影你能不能讲究点个人形象?餐厅是公共场合,你穿成这样不影响校容吗?” 顾小影饶有兴趣地看看站在江岳阳身边的管桐,心里还在想这么斯文儒雅的男人在艺术学院还真是少见,话说这里都是阳光男孩、时尚帅哥或者嬉皮风格的前卫青年比较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眼见着管桐有点脸红了、江岳阳有点脸青了才收回目光,看着江岳样撇嘴:“我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吃啊,如果不是看见江老师,我这会儿已经回到寝室了,压根来不及影响校容!” 江岳阳头疼,拂额哀叹:“艺术学院真是太有风格了。” 顾小影直觉地反驳:“江老师,你是省大毕业的,当然不会知道,在我们艺术学院,就算你穿一条床单在校园里走,那也充其量不过是行为艺术。” 听完这句话,江岳阳倒是点了点头,扭头对身边的管桐说:“没错,师兄你是不知道,前几天院足球赛,美术系有个男生的队服洗了没干,那孩子就找了条毛巾被,剪了几个洞,披挂着就上场了。你是没看见,观众们那叫一个沸腾啊,敲锣打鼓的,女生还尖叫。” 管桐忍不住笑了,顾小影看看管桐,再咧嘴笑笑,对江岳阳挥手:“江老师,此地不宜久留,我可不想让人尖叫。” 说完,就拎着塑料袋和洗浴用品出了餐厅,往女研究生公寓走去。 这就是管桐第一次见到顾小影时的情景——那天,管桐本是去看望在艺术学院研究生部做专职辅导员的师弟江岳阳。江岳阳为了让管桐见识一下什么叫“美女如云”,便提出去学生餐厅吃饭。有意思的是,管桐没记住什么美女,反倒撞见了一个外形卡通、伶牙俐齿而且还有着灿烂笑容的女孩子。 不过这样的遭遇究其本质而言也实在是平淡无奇了点——或许该说,如果没有后来紧接着就发生的第二次见面,或许用不了多久,管桐就会忘记这样的偶遇。而本来忘性就很大的顾小影当然更不会记得,某年某月某一天,她曾经和一个她觉得长相不错,但有些呆、有些憨的男人,相遇在一份红烧肉炖土豆的面前。 (2) 第二次见面,机会是艺术学院提供的——十月,艺术学院五十周年校庆,省领导亲临庆典现场揭幕,管桐等人随行。为了这次活动,艺术学院专门安排了女研究生做贵宾接待员。很巧,顾小影就是其中之一。 上午九点,一溜儿黑色小轿车缓缓开进艺术学院大门,在礼堂门口停下。领导们下车,依次进入会场。管桐走在中间的位置,一抬头,看见顾小影的刹那,眼前一亮! 他压根没想到,会见到这个样子的顾小影。 气质姣好的女生,略化了淡妆,挽高了发髻,神采奕奕地站在礼堂门口。她穿着学校统一定制的米白色七分袖职业套裙,配绛红色丝巾,整个人都显得精致而干练。尤其是当她走在嘉宾身边做引导介绍时,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举手投足都摇曳生姿。 管桐一直看、一直看,看得目不转睛。直到江岳阳偷偷从身后拍他肩膀一下,才把视线收回来。 他回头,看见江岳阳乐不可支地揶揄他:“看什么呢,师兄?” 管桐笑笑,低语道:“忙完再去找你。” 说完就快步跟上前面领导的步伐往主席台上走,江岳阳站在礼堂后半部,看看穿深色西装的管桐,再顺势看见他前方穿浅色套裙的顾小影,还很有些感慨地咂嘴,心想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啊——像顾小影这样的疯丫头穿上职业装都能这么好看,这衣服的欺骗性也太大了…… 一小时后,开幕式结束,进入参观程序。 看着嘉宾们鱼贯而出的背影,顾小影忍不住咧嘴笑。好不容易坚持到最后一位嘉宾也从礼堂里消失,顾小影欢呼一声,转身一溜小跑冲向休息室。 一推门,看见只有江岳阳在屋里,便如释重负地松口气,笑嘻嘻地打招呼:“江老师好!” 江岳阳和这群只比自己小三四岁的研究生们素来亲近,看顾小影进门,便起身给她倒水,然后笑着说:“辛苦了啊!” “好累啊!”顾小影一边答一边往窗边的长沙发走过去。在江岳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她已经绕过茶几,像抛一块抹布一样把自己抛到柔软的沙发上,再甩掉高跟鞋,四肢舒展地瘫成一堆泥,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江岳阳瞪大眼,恨铁不成钢:“顾小影,你能不能多装一会儿!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刚才站在礼堂门口那个美女到底是不是你啊?!” “美女?”顾小影扭过头,笑嘻嘻地看着江岳阳,“江老师你眼花了吧?今年可是我在艺术学院生活的第六年了,六年来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写‘自知之明’这四个字。我还纳闷呢,你说这么重要的活动,学校干嘛不找年轻漂亮的本科生来服务?话说我们都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彩衣娱官。” 江岳阳咳嗽一声:“别胡说八道。” “我怎么胡说八道啦,”顾小影坐起来,一边揉自己的脚一边抱怨,“你说咱学校那么多美女,学戏剧的、学舞蹈的、学民歌的……找哪个不行?干嘛偏要找研究生?你看研究生部哪有美女啊,果然都跟李莫愁似的!” 江岳阳把水递给顾小影,好气又好笑:“顾小影你真奇怪,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啊!我倒是觉得女孩子的样貌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要蕙质兰心。” “谢谢,”顾小影接过一次性纸杯,一边喝水一边赞扬,“江老师您可真够有品位的,我将来找男朋友一定就找您这样的。唉,话说这年头的男人基本都是视觉动物,您这样的好男人快绝种了呐。” “不要转移话题。”江岳阳坐回到沙发上,居然有点脸红。 许莘刚好推门进来,听见这段对话哈哈大笑:“小苍蝇不要调戏江老师,人家是好孩子!” “好孩子?”江岳阳听到这三个字,忍不住磨牙,“我比你们大四岁!” “知道知道,”顾小影挥挥手,“你是七零后嘛,果然和我们八零后有代沟。” 她看着江岳阳,一本正经地指天誓日:“我们八零后的女生,固然是要蕙质兰心,可是人人都不放弃做美女的终极追求!最好走在大街上回头率达百分之二百!我们决不委屈自己,化妆品、漂亮衣服、瑜伽课,一个都不能少!青春苦短啊江老师,趁现在还年轻,先天不足后天补,勤能补拙是良训,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懂不?” 江岳阳被这串长篇大论砸晕了,目瞪口呆,半晌才感叹:“那得多少钱啊?” 顾小影瞥他一眼,扁扁嘴:“没钱就努力赚钱啊,你以为钱是攒出来的吗?告诉你吧,钱是赚出来的!不花钱怎么能刺激自己努力赚钱呢?” 江岳阳看看顾小影,嘀咕:“顾小影你小心嫁不出去,这么能花钱,谁养得起你……” “花钱怎么了?这些钱都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好不好?课时费啊、稿费啊、班主任补贴啊……”顾小影掰着手指头数,“我每周要给本科生上八节课,给两份报纸写专栏,每个月给六家杂志供稿,还要给一个专科班做兼职班主任,你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江岳阳倒抽一口凉气:“你超人啊?” “错,”顾小影一脸贼笑,“我是女超人。” 江岳阳翻个白眼。 “再说了,”顾小影一边揉脚一边砸吧嘴,“谁说女人就一定得靠男人养了?你确定男人就一定比女人赚的多?你确定是男人养女人而不是女人养男人?” 这回,江岳阳一口气没上来,呛着了。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许莘站在门边,顺手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时,略有些迟疑:“请问您找哪位?” “江岳阳老师在这里吗?”管桐笑着看看屋里。 江岳阳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听见管桐的声音急忙走过来开门,笑容可掬:“欢迎管处长。” “少贫嘴,我刚好有五分钟空闲时间,专门来找你报个到。”管桐笑着走进来,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沙发上,脱了鞋在揉脚的顾小影已经僵成一块小石膏。 江岳阳沿他的目光看过去,无奈地提醒:“顾小影,穿上鞋!” “啊!”顾小影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从沙发上跳下来,转着圈地找那双不知道刚才被甩到哪里去的高跟鞋,找到一只,穿上,再蹦蹦跳跳地去屋子中间穿另一只。 江岳阳叹口气,抚额:“师兄,让你见笑了。” “见什么笑啊,”顾小影一边穿鞋一边不服气,“有本事你也穿七分跟的高跟鞋站两个小时试试!” 穿上鞋站直了,回身笑眯眯地看着管桐,略微弯腰,活似一个酒店迎宾员般道:“领导好!” 管桐笑了:“我叫管桐。” “哦,”顾小影点点头,笑眯眯地答,“那也是省委领导啊,您坐在主席台上,俺可是站在礼堂门口呢。” 管桐无奈地看着顾小影笑,江岳阳则指着顾小影问管桐:“你说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贫呢?” 顾小影不再理江岳阳,反倒很狗腿地问管桐:“领导您喝水吗?” “不喝了,谢谢,”管桐笑笑,解释,“我是你们江老师的师兄,特地过来打个招呼,这就要回去了。” “哦,”顾小影扭头看江岳阳,咧嘴笑,“江老师,送客。” 江岳阳瞪眼:“你去送!” “嘁,我送就我送,”顾小影拢一拢丝巾,抚抚裙角,走到门口,略弯腰,摆个引导的姿势,微笑,“领导,这边请。” 许莘和江岳阳在她身后剧烈咳嗽,顺理成章地被顾小影瞪。 管桐又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娃娃脸的模样越发显得年轻。 顾小影偷偷看一眼,心想:这样的人,在省大读书时,至少也是“院草”级别的吧? 忘记说了——顾小影的爱好之一便是,喜欢看所有穿正装、斯文又好看的男人。 走在路上,顾小影好奇又三八地问管桐:“领导您真是江老师的师兄吗?您看上去比他年轻好多。” 管桐笑着点头:“我比他高两级,本科时就认识,后来读研了,又在同一个导师门下。” 没等顾小影说话又补充:“叫我管桐就好。” “那可不行,多没礼貌,”顾小影看管桐一眼,不厚道地感叹,“不过真是看不出来,江老师倒是挺像我爸的。” 管桐忍不住笑出声,过会儿才开口:“你在报复他吧,因为他说你嫁不出去?” “咦,这都被您看出来了,”顾小影惊讶地看管桐,“您听到了啊?” 管桐点头笑道:“在岳阳眼里,你就是他学生,虽然只差四岁,他还是习惯性地扮长辈。其实,他读书那会儿是很阳光的男生呢。” “啊……好具有杀伤力的阳光……”顾小影哀叹,忽然扭头看管桐,拖腔拉调,“您是不是正在心里偷偷笑我们幼稚呢?” 管桐摇摇头,目光坦诚:“没有,我倒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嗯?”顾小影将信将疑地看他。 管桐笑笑,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喊:“管处长,主任找您呢。” “马上就来,”管桐回头答一声,再看看顾小影,微笑着说,“谢谢你,辛苦了。”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走远。 顾小影站在原地,颇有些好奇地看着管桐的背影——心想这人这么年轻就身居要职,还真是称得起“年轻有为”四个字。所以说省委的平台还真是高,自己的老爸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在F市委政研室做到副主任,也不过就是副处级…… 彼时,无论是顾小影还是管桐,或许都没有想到,这次相遇,不仅使他们成为有过几面之缘的熟人,同时还将自己的形象,若有若无地印在了对方的心里去。 其实往往,爱情不是从“一见钟情”开始,也不是从“虎视眈眈”开始,而是从“循序渐进”开始。 (3)上 那时,管桐也没想到,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居然会对一个“80后”的女孩子动心。 长久以来,这个群体在很多人眼里,代表着的就是自私、娇气、不负责任、过于自我……或许该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一代独生子女,中国也不会有“小太阳”、“小月亮”、“温室里的花朵”这样的形容词。 以管桐的阅历,他不是看不出来,顾小影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从小就泡在蜜罐里。 她脸上的笑容、她俏皮的神气、她迅捷的思维,甚至包括她的好口才、好气质……这一切都不会是从天而降,反倒只能是日积月累。 所以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在城市里长大,受良好的教育,或许还来自256中文。她拥有的一切都是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她没有见过艰辛的生活,更没有经历跋涉的坎坷。 她和他管桐,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而管桐是哪样的人呢? 前面说过了,他在R城农村长大,从小就是优等生,高中毕业时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位于G城的省大文学院,父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噢对了,他还曾经有个弟弟名叫管桦,可惜幼年便已夭折。 大学时代,管桐也曾谈过一场恋爱。女友蒋曼琳是昔日省大文学院文艺美学专业赫赫有名的“美女+才女”。毕业那年,省委组织部选调重点大学研究生考试,管桐和蒋曼琳分别考出了全省第一名和第三名的好成绩,于是一个去了省委办公厅,一个去了省人事厅。 彼时,多少人感叹:现实生活中,王子的确是只能与公主在一起。 然而,人们忘记了,王子未必是最富有、最英俊的那一个,却一定是血统最高贵的那一个——现实生活中,白手起家的青年才俊可以做驸马,却永远不会成为王子。 更可惜的是,蒋曼琳的父母连这样的“驸马”都不想要。 管桐永远都记得,毕业那年第一次去蒋曼琳家,蒋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们琳琳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过是希望女儿将来嫁了人,不要受气,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管桐信誓旦旦:“阿姨您放心,我也决不会让琳琳吃苦。” 蒋曼琳的母亲笑了,那笑容中若隐若现地含着怜悯:“管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成长背景、家境差异、消费习惯、生活习惯……这一切都太现实了。琳琳现在满脑子爱情,我说她也不听。可是你不一样,你是男人,你真的能保证将来琳琳在这些事情上不吃亏、不生气吗?如果你能,我就作主让琳琳嫁给你。” 管桐沉默了。 能走到今天的管桐,当然不傻。他不会不知道这一切托辞的背后不过是最寻常的那个道理——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说好听点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不好听点,还不就是省城人民眼中的“乡下人”?! 他凭什么能给蒋曼琳上述这一切? 连他自己都知道,讲文化水平、消费习惯甚至卫生习惯……自家都远远不符合蒋曼琳母亲的要求。再说,过日子,怎么可能一点亏都不吃、一点架都不吵、一点气都不生? 可是,管桐从来都不是自卑、怯懦的男人。 他微笑,站直了腰对蒋母说:“阿姨,如果琳琳对我说分手,我绝不纠缠。但,只要琳琳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竭尽全力让她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他吸口气,郑而重之地说:“阿姨,投胎这回事,我没法选的。二十六年来,我能做的,只是将那些我有选择权或决定权的事,努力做到最好。” 蒋家偌大的客厅里,蒋母不说话了。 管桐站在她面前微笑,然而他自己知道,这笑容的深处,有苦涩的汁液,缓缓流淌。 其实,那时的管桐已经预见到,“王子”与“公主”的结局必然以悲剧收场:一个月后,蒋曼琳终于还是敌不过家庭的压力,提出分手。 对此,管桐只是点点头,说“好”。 又过两年,蒋曼琳结婚。丈夫是副省长的儿子,现任职于省公安厅政治部。 再过两年,三十岁的蒋曼琳成为人事厅最年轻的助理调研员。虽是虚职,可是人们见到她时,还是会礼貌地唤一声“蒋处长”。 对此,作为师弟的江岳阳十分不屑,时常还会发发牢骚,说句“乌鸦飞上枝头也能做凤凰”之类的话。不过,每次听到这话时,管桐都不置可否。 因为他知道江岳阳是在为自己出气,也知道蒋曼琳不是乌鸦。 蒋曼琳,她始终都是一只有想法、有才气、有干劲的蜂鸟——这样的鸟,勇往直前,决不后退。 他现在知道了,他和蒋曼琳之所以看上去登对,是因为他们都一样的优秀;可是他们之所以分手,就是因为当两个优秀的人在一起时,恐怕谁也不肯为对方做出牺牲或妥协。 于是,现在的管桐虽然时常相亲,但对于“缘分”这东西并不苛求。 他努力工作,努力上进,努力告诉自己:任何地方都总是需要几个踏实干事的人,这和家境没有关系。倘若自己无法成为最踏实、最能干事的那一个,那么,在机会溜走时,就不要埋怨这个社会不公平。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毕业五年来,他的生活简单得趋于乏味——上班,加班,偶尔的闲暇也是在看书、写材料、琢磨文章中度过。他的房间里没有电视,只有一根网线,上网时的首页是“人民网”。 功夫不负苦心人:三十一岁那年,没有任何背景的管桐成为省委办公厅最年轻的副处级秘书,或许不久后,也会成为办公厅最年轻的实职副处长。 这样的管桐,当然不会相信世界上有所谓的“一见钟情”。 所以,彼时,管桐只是觉得那个叫顾小影的女孩子,很有趣。 不过也真是有缘分——时隔不久,管桐又见到了顾小影。 那天是江岳阳和管桐两个单身的闲人约好了去艺术学院打篮球。打完球后两人去江岳阳办公室换衣服,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一间教室里热闹得不像话。本着职业敏感,江岳阳走到教室后门往里看,这一看差点没惊掉眼珠子——只见顾小影正坐在第一排的某张课桌上,挺直了背,双脚踩在面前的椅子上,双腿并拢向左侧倾斜45度,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在比划着说话?! 管桐站在江岳阳身后,沿着他的目光往教室里看的时候吓了一大跳——真是太诡异了,如此粗俗的地理位置,顾小影是怎么挺直腰板做出这幅好像是在接受外交会见一样优雅的高难度动作的?! 江岳阳回头看看管桐,痛苦地拍额头:“这个顾小影,怎么从来都没点为人师表的意识!” 他边说边往前门走,却被管桐一把拉住,小声道:“听听他们说什么。” 两个三十岁上下的老男人,就这样开始听壁角。 (3)下 前排正有女生在哀叹:“老师,如果我们升不上本科,就这样毕业了,真不甘心,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顾小影配合地点点头,表情很忧国忧民:“是挺遗憾的。” 门外的江岳阳又开始瞪眼,抬脚就要冲进去,再次被管桐拖回去。 顾小影丝毫没有察觉到后门口有人——专科班人少,只坐满了教室的前三分之二。 只见她从桌子上跳下来,拍拍手,笑眯眯地看着台下的学生:“孩儿们,你们是不是很想在大学里谈场恋爱?” 学生们点头如捣蒜。 “说到这个,你们老师我就是专家了,”顾小影摊摊手,做个貌似很谦虚的表情,“话说你们老师我,用六年的光阴亲眼目睹了艺术学院校园爱情的各种形式,得出结论如下。” 她拿腔拿调地清嗓子,一手按在身边一男生的课桌上,一手伸出来,纤细修长的手指以指根为圆心在傍晚的落日余晖中划圈:“在座的各位,都知道价值决定价格的经济学原理吧?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只有当你自己的价值提高了,才有可能在相同价位的异性中挑选等价交换物?不要以为男人都只喜欢美女、女人都只喜欢帅哥,虽然咱们班的女生都很漂亮、男生都很帅,不过我觉得,只有内外兼修,才会更有市场。不然,你见谁买东西只看包装袋,而不管里面的东西性价比高不高?” 她眨眨眼:“古人把这种行为叫‘买椟还珠’,挺厚道的是吧?要我说就是脑子进水!” 台下学生开始笑,有男生起哄:“老大,你男朋友是不是脑子进水啊?” 顾小影也笑,回身抓起讲台上的粉笔头砸在男生脑门上,满意地听到“哎哟”一声惨叫,扁扁嘴道:“说到你们老师我,这么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女子,当然要好好挑一挑,总不能为恋爱而恋爱吧,多不值!” 男生发出群体性的呕吐声,女生则笑着起哄:“老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 顾小影摸摸下巴,想了想答:“大四,别人都说是黄昏恋……” “切!”学生们爆发出不约而同的不屑的声音。 刚才被砸脑袋的男生咧嘴笑:“老大,大四才谈恋爱,你也真好意思说!” 话音未落,很顺利地又被一颗粉笔头击中。男生愤怒地抱怨:“老巫婆,不准体罚学生!” 顾小影撇撇嘴:“老师当然不准体罚学生,不过我是老巫婆,不受这规定约束。” 周围响起哄笑声,顾小影得意地抱着胳膊笑。 女生则抓住顾小影,开始八卦:“老师,那你们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好火爆的话题,”顾小影咂咂嘴,“话说我们从试探到热恋,现在终于进行到分手了。” “啊……”女孩子们失望地叹息。 顾小影摆摆手,难得的一本正经:“不过,我倒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校园里的爱情很干净、很美好,没有那么多的衡量指标,只和爱情本身有关。因为真心喜欢,才会在一起。这样的感情,一辈子能有一次,也就足够。” “可是,”她也是鲜见的语重心长,“未来太远了,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干涉不了别人的未来,便只能干涉自己,只能尽量让自己更加美丽、优雅、智慧、丰富一些。” 灯光下,从管桐的角度看过去,她的侧脸闪闪发光,大V领的薄毛衫领口不知道缀了些什么东西,在灯光照耀下晶莹地晃动。 她的眼中有自信的神采,她走到女孩子们中间,随手揽住一个女孩子的肩膀,对所有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微笑着说:“亲爱的们,能认识你们,是我的福气。我运气好一些,直接考上了本科,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可以说很顺风顺水。所以,是从你们这里,我才见到了什么叫做不放弃。你们经历了高考,或许有一点失意,但你们不认输,继续冲刺丝毫不亚于高考难度的专升本考试。你们让我知道了,从来没有什么失败是一辈子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们是我的老师。” 台下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不过年长三四岁的班主任,刚才还喧闹的教室,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 “所以,今天的动员会,我就知道我不需要说太多,”她一踮脚,再次坐到一张空着的课桌上去,手抄在裤兜里,咧了嘴笑,“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本科生未必就比专科生优秀,可是多出来的那两年大学生活,却可以让你们完成许多现在可能来不及完成的心愿,比如,谈一场干干净净的‘黄昏恋’。” …… 听到这里,管桐和江岳阳互相对视一眼,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在给已经读大二的专科生们做专升本前的思想动员。作为兼职班主任,顾老师无疑是极其负责任地絮叨着。不过专科二年级的学生们已经不是新生,再加上和顾小影已经很熟悉,便笑嘻嘻地在台下接话茬。 渐渐,你来我往的,场面就趋于混乱了,最后演变成一个人在台上笑,一群人在台下笑,好端端一场班会变成师生八卦恳谈会,热闹得不得了。逐渐有女生拿出零食来,教室里果壳乱飞,又发展成为茶话会。话题从大学爱情到英语四级,到某个老师的糗事,最后变成顾小影一边嗑瓜子一边眉飞色舞的笑话专场。 江岳阳扭头看看管桐,想说什么,可是张张嘴,又没说出来。 管桐看出来江岳阳有些欲言又止,干脆问:“你想说什么?” 江岳阳往教室里看一眼,然后看着管桐,迟疑地说:“没事,我只是想起了蒋曼琳师姐。” 管桐挑挑眉毛,微微一笑:“你觉得她像蒋曼琳?” “你觉得不像?”江岳阳叹息,“很聪明,口才很好,看起来也是一样的要强。” “其实是不一样的,”管桐看着屋里不断前仰后合笑着的学生们,若有所思,“和蒋曼琳相比,她更懂得示弱,心态也更阳光一些。这世上自以为聪明的人太多了,其实真正的聪明人,是那些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肯认真生活的人。” 江岳阳狐疑地看看管桐:“师兄你想说什么?” 管桐不说话,只是看着屋里的女孩子微笑。 江岳阳仔细端详管桐一眼,似有所指:“要是娶这种女孩子回家当老婆,怕是根本震不住。” “干嘛一定要震得住呢,”管桐看江岳阳一眼,微笑,“找老婆又不是找丫环。” 江岳阳大骇:“师兄你不是吧?人怎么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看着江岳阳一脸受惊的表情,管桐笑笑,没说话。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现在的江岳阳也是无法理解的——他的小师弟,本着爱护师兄的原则,还满脑子都是对蒋曼琳嫌贫爱富的讨伐。其实管桐也没有告诉江岳阳,此时的他,也仍旧没有陷入“一见钟情”的泥淖,理智如他,也不过就是觉得校庆那天的顾小影很有趣、而今天的顾小影令他觉得有所触动。 第三次见面,管桐承认,他不光彩的偷听行为,却让他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以前的顾小影——收起那些迷迷糊糊、机灵慧黠,原来,在她身上还有这样情真意切的善良。 并且,他从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世上最单纯美好的笑意。 所以,他不否认,他对这个误打误撞地闯进他生命里来的顾小影,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 而“好感”——对已至而立之年的管桐来说,是爱情的前提。 (4) 托江岳阳这个“线人”的福,管桐在网上找到顾小影的博客。 某个不需要加班的晚上,他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一页页,带着好奇,打量这个女孩子的生活——这是种有趣的体验,或许也是到这时,他才发现,每个人,或许都存在某种程度的窥私欲。 以及,他也发现:顾小影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文采斐然。 10月18日 永志不渝 今天看见一个女作家写的话:爱情就像一把匕首,深深刺进我的心脏,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令我深陷于此、永志不渝。 永志不渝,这真是个美丽的词汇,在这个女作家年老的时候,回忆那场爱情的刹那,动人心扉。 她爱他,却无法和他生活在一起。 她的爱永志不渝,于是终生未嫁。 我想起,婚礼上,人们喜欢用这个词宣誓:我宣誓,无论疾病、贫困、灾难都无法将我们分开,我将深爱我的丈夫/妻子,永志不渝。 那么多的新人,都曾用青春宣誓。可是,很多年过去,还是有很多人分开。 他们分开的时候,“永志不渝”就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烟火,它的美丽,只能用来嘲笑“永远”本身的短暂。 所以,我想,“永志不渝”原来就是一场年轮的考验——这个词,这句话,本不是20岁的人可以说,并能说出味道来的。 就好像那位女作家,年轻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所谓的“永远”。直到她老了,嘲笑她、奚落她的那些人,才相信“永远”的存在。 原来,“永志不渝”的意义,要靠时间来证实。 原来,说“永志不渝”的那个人,一定要白发苍苍。 原来,永志不渝,这不单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承诺,还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承诺。 10月2日 慕司男人与花卷男人 这个城市开了第三家“元祖慕司”店。 是下午三点钟,我的脚像是粘在了店里的地板上,想转身回去,可是敌不住满屋香艳。 终于还是狠狠心,买下两份慕司,那么小,二十五元。 小口小口地吃,冰凉酸甜的滋味,带来和煦的小幸福。 半小时后,当我走出元祖,看着满街来来往往的人群时,突然这样想:是不是有种男人,就像慕司蛋糕一样? 这样的慕司男人,一定有相当诱人的外在条件,比如房、车、好看的外形、高尚的职业……让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就像刚才的我,拔不动脚。于是终于陷进去,万劫不复的时候,还在感慨慕司的好吃——慕司男人就是有本事让你被他卖的时候还替他数钱。 直到你终于发现这样的男人不值得自己爱,可是回头看看,他毕竟给过你温暖的瞬间,给过你浪漫的场景,仿佛我吃慕司时候齿颊留香,于是这样的香就成了最不容易长久却最容易抚慰自己的心灵膏药。敷上去的时候,至少可以短暂止疼。 而需要止疼的时候,意味着这场爱,已经给我们留下伤口。 简单地说,就是有种男人,一定是中看不中用,却总是吸引我们付帐买单,然后等买完了再去后悔到肠子发青。 就好比现在,当我吃完那么好吃的慕司蛋糕的时候,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这样的情调与味道只能偶尔为之,要么是用来满足自己口腹上的虚荣心,要么是用来给生活加点小调剂——而事实上,最中用的还是家里那二两一个的小馒头,两毛五分钱,敌得住饥饿。 毕竟,情趣是情趣,生活是生活,生活不能没有情趣,而只有情趣算不上是生活,生活就是在扎扎实实过日子的前提下有情趣。 所以实际上性价比最高的是花卷男人,也是两毛五分钱的价钱,比馒头漂亮,比慕司实惠。 所以,要挑个花卷男人而不是慕司男人,结婚。 9月13日 你想过死吗 今天有学生问了我一个问题:老师,你想过死吗? 我点头,我得承认,我想过死。 最绝望的时候,最孤独的时候,最看不见道路的时候,我十四岁,成绩普通,有点自卑,不怎么讨巧,父母对我很失望,我对自己更失望。 那时候就想,如果闭上眼,什么都不用想,什么责任都不用负,该多好? 我甚至偷偷从四楼阳台往下看,楼下是冬青,还有坚硬的水泥台子。我猜,如果掉到冬青上,很有可能会毁容;如果掉到水泥台上,死了倒还好,植物人怎么办? 那时候,我不怕死,倒是害怕丑陋地活着。 于是,十四岁的我,在最绝望的时候,常常就这样一个人站在高楼顶,从上往下看。开始的时候有点恐高,看着看着脑袋就晕了,腿就软了,便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只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要好好活着,坚强活下去的重要途径就是:把左脸贴到右脸上,左边不要脸,右边二皮脸。 于是,对于那些不喜欢我的人,我当他们是空气;对于那些喜欢我的人,我回报他们更多的喜欢,以及勤奋。 渐渐,时间走过去,我们长大了。日子终于越过越好,渐渐没有人会提起当年我曾经考很不好的名次,为我失望的父母神奇般开始为我骄傲……命运的诡异,常常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去年同学聚会,老同学还惊呼:你读研了?你当初不是和我一样成绩不怎么好吗? 我笑——到这个时候,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笑话和谈资。 其实,当我从最不开心的日子里走出来,一点点咬破茧子,钻出自己的壳,我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曾经,我居然想到死? 我很庆幸,我终究没寻死,也没死成。 想起小时候看一部电视剧叫《上海一家人》,有句歌词,叫“走过去,前面是个天”。 原来如此。 所以,你知道吗,我亲爱的孩子,你问我这个问题,是因为你还没长大——因为还年轻,走的路还不够多,美好的未来还那么模糊,所以你以为短暂的窘境就是永恒。于是,这样的绝望便让你想到死亡。 你因而忘记了,活着最大的意义,其实就在于你没有死去——你还有那么多时间,用你坚定的信念、善良的心、永不放弃的奋斗,给别人一个惊讶的未来。 因为还活着,这一切的一切,便都还来得及。 8月29日 三年一课题 突然发现:读研究生最大的好处,是我可以用三年的时间,以学习的方式,知道自己的无知。 相关的科研成果是:初步掌握“严谨”的行动指南,基本具备“钻研”的业务素质,大致了解“刻苦”的相关路径。 回想本科时代,我是天真烂漫的小女生,有老师宠、有师弟师妹的羡慕,参加很多比赛、拿很多奖、发表很多文章,很多人夸。所以,不必拼抢啥子荣誉,还可于顺遂之中学习大度。 当然要感谢这些年的顺境:让我在得到许多意料之外的惊喜后,能够因为富足而学会淡然。我知道自己幸运——就好像那个坐在苹果树下的牛顿,即便你肯思考,总还要有苹果肯从天而降。 然而,毕业后顺风顺水考上研究生,却发现从此前路多泥泞——你是研究生了,老师的衡量标准自然提升。 明明大学时经常被老师当作勤奋钻研专业的学生加以表扬,可是现在却总被训斥:你引用的这句话从哪里来?相关原著看过吗?原文的意思是什么?出自哪本书哪一页…… 再不敢耍小聪明,开始认真读书,凡引用论据必先将原著通读,不求甚解必将被导师封杀! 导师若是令狐冲,我就是峨眉派小尼姑——导师门下多女将,皆一心考博不谈爱情。 想不严谨是不可能的。 惟其这样的严谨是耳濡目染而不是耳提面命,才真正渗透进我们的内心。 就这样,我很开心我可以用三年的时间认真学习关于“无知”和“谦虚”的话题,用以后所有的时间学习人生这部大书,请爱我的人相信,我会是个好学生。 三年一课题,我知道毕业时书本上的知识多会还给老师,可心里的逻辑将永不改变位置——那些大学里学到的思维方法与人生观点,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 …… 深夜,省委大楼的灯光一盏盏灭下去。然而办公厅一隅,管桐仍然端坐在电脑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或俏皮、或深沉的文字,不得不承认:顾小影的文字,连同从中折射出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一起,令他惊讶! 他一页页地翻看下去,越看,就越觉得这个女孩子是不容错过的宝贝——他喜欢她的笑容,更喜欢她内心深处的善良与才华。 初见她时,管桐觉得她只是个很乐天、很活宝的女孩子,可现在,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子身上与众不同的那些智慧光芒,他知道,他已经悄然心折。 (5) 一旦心折,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一周后,顾小影正在导师家因为论文不合格而倍受数落时,突然接到江岳阳的短信:速来系办公室救急! 救急?顾小影纳闷:是失火还是失窃,自己能救什么急? 不过这时候的短信已经等于救命稻草——只见顾小影急忙晃着手机对导师说:“老师,系里有急事,要我马上过去。” 头发花白的导师抬头看看眼前的关门弟子,甩甩手里的论文,颇头疼:“顾小影,你得用功点,不然怎么考博啊!” 顾小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声音响亮地答:“时刻准备着!” 导师早就习惯了徒儿的无厘头,只是无奈地挥挥手:“抓紧改论文,争取学期末能发表。” “知道了,”顾小影起身,貌似乖巧地鞠躬:“老师再见。” 转身往门外走,心里偷笑着想:江老师,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顾小影一路飞奔到系办公室,一推门就看见一片繁忙景象——江岳阳坐在电脑前,手忙脚乱地打字,管桐在旁边拿着录音笔,时放时停,还要看着屏幕指出江岳阳打错的字……听见门响,两人一起回头,看见是顾小影的瞬间,江岳阳如同看见救命恩人一样的热泪盈眶。 “顾小影救命啊!”江岳阳的音调无比凄惨,“主任让我整理会议录音,我打字太慢跟不上,把师兄叫来才发现他也快不了多少……咱系好多人都说你打字快,你得帮帮我。” “嘁,这才多大点事儿,”顾小影放下包坐到电脑前:“我还以为着火了呢,还说什么救急。” 一边说一边回头和管桐打个招呼:“领导好。” 管桐一脸苦笑:“你还是叫我管桐吧,我不是领导。” “那不行,长幼有序,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顾小影煞有介事地摇头,然后回头看看江岳阳,“录音笔呢?给我。” 江岳阳急忙把录音笔递给顾小影,讨好地问:“我帮你播放录音吧。” “不用,”顾小影接过录音笔,头也不回地撂一句,“你们找个地方休息会吧,我整理完了给你发短信,晚上记得请我吃饭。” “没问题!”江岳阳看看管桐,偷笑着答,“请十顿饭都没问题。” 顾小影不再理会江岳阳的嘻嘻哈哈,而是表情严肃地投入到工作中。 这一埋头工作,就是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里,江岳阳上了网、喝了茶、看了报纸、打了PSP……而管桐似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坐在顾小影身后,好奇又敬佩地看她十指如飞,迅速把讲话者的录音整理成文。 管桐发现顾小影在做记录时的表情严肃却有趣——她的眼睛不看电脑键盘,也不看屏幕,而是飘渺地看着屏幕上方的某个点,只有手指的快速敲击会让你觉得她不是在走神,而是在工作。最可怕的还是,她这样快的打字速度,用的居然不是五笔输入法,而是微软全拼? 管桐真是被这种彪悍的打字速度惊到了! 结果当然是喜人的——因为有了顾小影的加盟,速度加快了起码一倍,到傍晚五点半,全部录音便被顺利整理完成。 为了表达对顾小影的谢意,江岳阳请顾小影和管桐去学校门口的湘菜馆吃饭,可是还没来得及点菜,江岳阳就被系办的电话匆匆唤走,走前只留了一句话:“顾小影你想吃什么点什么,师兄付账,回头找我报销。” 顾小影“哎哎”两声没唤住,转身看看管桐,略有些尴尬地笑:“领导,总不能让您结账吧,要不我请客?” “一顿饭我还请得起,”管桐一边给顾小影倒茶一边问,“下午你在哪儿呢?打电话也不接,逼得岳阳给你发短信。” “别提了,”顾小影一边点菜一边愁眉苦脸,“在我导师家呢。老头儿发飙了,非逼我发表论文,你说论文是那么容易写、容易发表的吗?还有那个破卡西尔,我实在看不懂,打算换苏珊·朗格了,反正他们师徒二人都是同一个流派的。” “你们学美学?”管桐奇怪地问,“你们不是艺术学专业吗?” “艺术学更要以美学为底蕴,打牢理论基础才能研究具体形式,”顾小影拿腔拿调地学她导师的口气,末了义愤填膺,“最奇怪的是发表文章居然还要花钱?!明明都是我写文章别人给我钱的,为什么现在居然要我给人家钱?这是什么破规则?学术期刊都还干不干正事儿了?!” “这就是潜规则,”管桐帮顾小影续点茶水,好奇地看着她问,“你没有发表过论文?” 顾小影张口结舌,眼珠开始滴溜溜的乱转——她似乎才发现,自己怎么连这么丢脸的事儿都说出来了?! 可恨管桐居然没有察觉顾小影的心理,居然还惊讶着问:“研二了,还没发表过论文?!” 顾小影开始咬牙,心想:管处长,你知不知道“察言观色”四个字怎么写啊?你居然好意思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可是谁曾想,也就是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天籁一样的问句:“需要我帮你吗?” “啥?”顾小影以为幻听了。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管桐,却见他好脾气地重复一遍:“需要我帮你吗?我就是学美学的,我的学年论文就是关于卡西尔对康德哲学的继承与拓展。” “啊!”顾小影瞪大眼,似乎瞬间就看到眼前的管桐变得高大起来! 下一秒,只见她“啪”地一声把那份被导师划得乱七八糟的论文拍在管桐面前,热泪盈眶地说:“恩人,你这是救我于水火啊,我该如何感谢你?” 恰好服务员端来了饭菜,管桐咳嗽一下掩饰住自己想笑的冲动。他收起论文,再指指热气腾腾的菜:“先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写论文。” 顾小影低头看看面前的双色鱼头、青菜盅、酿豆腐、红枣百合蒸南瓜……这明明都是她喜欢的口味,可又的的确确是管桐点的菜! 天啊——她无比感动地想:省大居然能培养出像管桐这样善解人意的学生来,那可真是一片热土啊! 也是把论文委托给管桐后,顾小影彻底放下了心理负担,晚餐变得越发轻松起来。她兴高采烈地给管桐讲本科时代的那些笑话,管桐在顾小影声情并茂的讲述中几欲喷饭。天渐渐黑下去,当窗外亮起霓虹灯的光芒时,管桐笑着看向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突然觉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都很想抓住,却始终抓不住的愉悦感觉。 五年来,他的生活一直太过沉重。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不是蒋曼琳那样的锋芒毕露,不是自己母亲那样的苦涩麻木,而是如此活泼慧黠,用她发自内心的快乐,感染周围的人。 只要她在你身边,只要她粲然一笑,你便看见,这世上最明媚的阳光。 (6) 管桐再联系顾小影时,已是十月底,天气凉下来,省城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天空蓝得透明,云彩好像撕碎了的棉花糖,秋风吹过来,带着浓郁干草的香气。 顾小影的QQ签名也换了,叫做:秋天来了,鸟儿飞走了,鸟屎留下了…… 被许莘嘲笑:“看这签名,就知道主人是个多么没有品位的家伙。” 顾小影正在打“连连看”,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反驳:“你有品位啊?你看看你那个签名,小资产阶级调调儿,还像革命接班人吗?” 许莘的签名七年如一日,未曾改变:人生苦短啊,抓紧吃,抓紧睡…… 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两个志同道合的家伙。 管桐的头像开始闪动的时候,顾小影激动地尖叫一声:“啊!我的论文!” 许莘凑过去,看见QQ上一个青蛙头像在跳,再看看名字:符号美学大师?! 她实在绷不住,哈哈大笑着拍顾小影的肩:“真看不出来,管处长这么幽默啊?” 顾小影“嘿嘿”笑:“看看名字就可以确定,他的这篇论文肯定比我自己写的要好。” 一边说一边接收文件,下载完毕后打开一开,倒抽一口凉气! 顾小影几时见过如此规范又工整的论文? 这字体,楷体宋体黑体错落有致;这注释,①②③④严谨规整;这结构,时并列时递进节奏适宜;这小标题,精准概括疏密得当……这这这,太让人震撼了吧?! 顾小影瞪大眼看论文题目:《艺术是一种超越性的结构过程》——天,太有学问了! 再看内容摘要:德国学者卡西尔的符号论美学理论,作为其独特的符号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20世纪西方美学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本文从他的符号哲学理论入手,探讨其对艺术的基本界定:艺术是一种超越性的结构过程。其中,又包含三方面的规定:艺术是一个发现实在形式的过程,一个创造性的结构过程,一个超越实在的解放过程…… 顾小影再次目瞪口呆。 许莘再次肃然起敬。 一分钟后,无法压抑激动心情的顾小影给管桐回复:恩人,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符号美学大师: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顾小影涕零了:我再请你吃饭吧。 符号美学大师: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其实你论文里的东西基本都能用,就是结构不清晰,我调整了一下,拟了新题目而已。 顾小影很坚持:不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得给我个报恩的机会。 符号美学大师:…… 顾小影催:快说啊! 符号美学大师:今晚我刚好要去步行街那边配副眼镜,不然一起去那边吃小吃? 顾小影大惊:你近视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符号美学大师:不近视,可是觉得那样会显得比较有文化。 顾小影大笑:相比我而言,你已经够有文化的了……那就今晚吧! 符号美学大师:行,下班后我给你打电话。 顾小影迅速打两个字:欧可! …… 许莘在顾小影身后看热闹,纳闷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帮你?” “看我可爱呗,”顾小影头也不抬,一边打字一边答,“谁让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我呸,”许莘翻个白眼,继而肯定地说,“他对你有意思!” 顾小影转过头来,看看许莘,想了想,点点头:“有可能。” 许莘笑得很奸诈:“那你还赴约?你是不是也对人家有意思啊?” 顾小影挥挥手:“不可能。” 许莘很纳闷:“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晚上,当管桐也问出这个问题时,顾小影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嬉皮笑脸下去了——管桐不是许莘,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他直直站在她面前,目光温和却不屈不挠地问她:“为什么你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顾小影有些发懵。 她在快速回忆——这事儿是怎么开始的来着? 好像是傍晚,两人在步行街碰头,一起去吃了晚饭。管桐带她转了很多弯,才在步行街上某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里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店。店名很古怪,叫“鱼”。内里经营酸菜鱼、水煮鱼、酸锅鱼……于是他们就吃了酸菜鱼,那么大的一盆,只要二十八元,真是很实惠……嗯跑题了,拉回来……然后他们就摸着滚圆的肚子在步行街上闲逛,说点乱七八糟的话题,说的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反正她向来是个“话痨”,不会让气氛冷场……再然后他们就去了百年老字号的眼镜店,陪管桐选了合适的眼镜框,K13的镜片,好像花了六百多元的样子,真贵啊,眼镜业果然是暴利……嗯又跑题了……然后他们就拿着配好的眼睛出门,到附近的广场来散步,看音乐喷泉,音乐是《命运交响曲》,很澎湃,可是这么澎湃的曲调里他居然好声好气地说“顾小影,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小影怔怔地站在音乐喷泉五彩斑斓的灯光下,管桐静静看着这个打从认识那天起就眉飞色舞的女孩子,看她一眨一眨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迷茫的光。 过很久,才听到她说:“不可以。” 管桐便问了:“为什么不可以?” 顾小影微微皱一下眉头,似乎揣摩了一下措词,却终究还是有些忐忑地说了实话:“我不喜欢公务员。” “为什么?”管桐纳闷。 “我爸妈都是公务员,我从小见这个圈子里的人见多了,”顾小影撇撇嘴,“好多人除了喝茶水看报纸什么都不会,如果有一天下岗了肯定得饿死。没啥文化吧,还要霸住个位子不撒手,说起话来也拿腔拿调的……噢对了,还有那些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徒,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存在价值。你说,这不是浪费纳税人的钱吗?” 管桐哭笑不得,过会儿才问:“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顾小影想了想,摇摇头:“好像不是。” “那为什么不可以?”管桐耐心地问。 “因为你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啊,”顾小影的想象力顿时丰富起来,表情瞬间变得悲悯,“在这种环境里呆久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有啤酒肚,脑满肠肥,官僚主义,不学习不进步,整个人就像一条大蛀虫……” “停!”管桐终于听不下去了,苦笑,“顾小影你电影看多了吧?” “啊?”顾小影如梦初醒般看着管桐。 “电影里的‘蛀虫’好像都是这副脸谱化的外观,”管桐叹口气,“可是今天的政府机关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尤其是在省直机关,硕士生和博士生的比例已经越来越高。以我们处为例,六个人里有一个博士,三个硕士,剩下的两个本科生都毕业于211大学的名牌专业,平均年龄三十五岁。我们工作作风严谨,不断学习不断进步……顾小影同学,你不可以戴有色眼镜看我们。” 顾小影瞪大眼看管桐,将信将疑。 管桐再次无奈地叹口气,走到顾小影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顾小影,你要不要到我工作的地方参观一下?” 顾小影呆呆地看着管桐。她看见,在不断变换的彩色灯光映衬下,他脸上的光影也在不断变化,勾勒出他的脸部轮廓,娃娃脸的样子真是可爱…… 突然,顾小影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配眼镜了。” 话题太跳跃,管桐半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一点都不像三十一岁的人,”顾小影“啧啧”地感叹几声,继续仔细观察管桐的五官,“你配眼镜,是为了挡住这张娃娃脸吧?” 管桐郁闷地低下头,无语了。 就这样,那天晚上,厚道的管桐到底是没忍心问——顾小影你是从外星球来的吧? 他真是……真是彻底败给她了! (7) 管桐的初次表白就这样夭折。顾小影发誓她不是故意要转移话题的——她真的是感慨于某些人的青春永驻,真诚地发表一下意见而已。 何况,她自己也知道,她对管桐,也不是没有好感。 可是她仍然有些害怕——曾经,陈烨也是这样真诚地说他喜欢她,说从此以后会照顾她。可是后来,还不是离开了她? 那时,陈烨是艺术学院里赫赫有名的“第一小提琴”,英俊、温和、才华出众。他开口说爱她的那天,虽然远在她的意料之外,可她还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这才是她的性格——喜欢,就不需要遮掩;爱,就坦然面对。 他们在一起两年,他陪她走过大四考研最辛苦的岁月,陪她走过“非典”开始时最惶恐的阶段,甚至还陪她经历了隔离室里每一个咳嗽的夜晚与绝望时最无助的悲凉……那时候,他们是真的相爱。 她甚至想过,待她研究生毕业,他们就结婚。 带着这样的愿望,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的那个暑假,她第一次带他回自己位于F城的家。她的父母虽然并不赞成她找一个学艺术的男朋友,却终究还是宽容地接受了陈烨的存在。他们和他聊一点关于家庭、父母、未来的话题,得知他已经和省歌舞剧院签订了就业协议,也给了他真心实意的祝贺。 那个夏天,她和他在那个海边小城里,一起看潮起潮落,一起听海鸥的叫声。高高的栈桥上,他站在她身后环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小影,我爱你,我一辈子都会爱你。” 那时,她闭上眼,仰头微笑。她感受到海风从脸颊抚过,深呼吸一口带有浓浓海腥味的空气,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三天后,她送他离开。 他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给她一个拥抱,看着她的眼睛说:“小影,我爱你,一辈子。” 这是他最后一次对她说这句话,她还记得他的目光,郑重的、深情的、没有杂质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世界光芒万丈。 那时,她是个傻孩子。她不知道,有时候,男人说“我爱你”,是因为他无法再爱你。 此后剩下的暑假时光里,她给他发短信、打电话,他总是零零落落地回复。她以为他忙,便不再多骚扰。九月二日新生开学,她高高兴兴回了G城,却接到他的短信:小影,我要去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学院学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你不要等我,我祝你幸福。 她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他,就在这满头雾水与满心震撼中,与自己的初恋诀别。 那晚,她爬上学校南边不算高的山顶,仰头看夜航的飞机,在深夜无人知晓的寂静中,号啕大哭! 那是她研究生时代的开始,也是她爱情的结束。 那天以后她知道了,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东西,便是承诺。 不过,顾小影之所以是顾小影,就是因为她有像壁虎一样断尾再生的顽强生命力! 研一,六个公共课导师每人每周布置专业书籍一本,要求通读后各写读书笔记若干、专题论文一篇——几乎所有人都对管理系这种疯狂的研究生教学模式怨声载道,却只有顾小影甘之如饴,每天在学术的海洋中与阿恩海姆、马尔库塞、伽达默尔等人顽强搏斗。 那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分,研究生公寓五楼,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穿白色睡袍的“幽魂”披头散发地捧书苦读,偶尔还字正腔圆地深情朗诵:“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我们的弟兄们和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正义是活生生的!于是,帮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乐产生了,从此我们拒绝把它推向以后。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麦草、苦涩的食物、大海边吹来的寒风、古老和新鲜的曙光!” 一阵高亢的朗诵声过后,通常会有一把勺子、一根筷子或者别的什么餐具从天而降,伴随着许莘愤怒的咆哮:“顾小影你还睡不睡觉了!大半夜的装什么倩女幽魂?加缪泉下有知,也得让你气活了!” …… 就这样,研一那年,尽管顾小影没有发表任何科研论文,可是苍天可鉴:她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花在读书上。 一年过去,身高一米六五的女孩子,体重直接跌破五十公斤大关。 可是,她依然是那个笑眯眯的顾小影。 她依然乐此不疲地赚钱,乐此不疲地逛街买漂亮衣服、去陌生城市自助游、和男孩子们约会,幻想一场又一场美好的爱情。 看上去,她还是那么感性而随性的一个人。然而,也只有那些熟悉的人才会知道:这个女孩子,有知性、敏感、冷静的心。 你知道吗,在这世界上,是真的有些人,拥有发自内心的、顽强的快乐。而这样的快乐,大多是建立在幸福与不幸的交汇点上——登过幸福的高峰,再跌落不幸的深谷之后,才能恍悟,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会比失去更恒久。 所以,在自己还可以拥有快乐的时候,要分秒必争。 也是那时,顾小影知道了,她深爱了十余年的言情小说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市场,就是因为那里面塑造的人,大多都把爱情当一辈子的事——因为痴情,因为放不下,所以才感人。 可是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痴情——随着陈烨的离开,顾小影的对他的爱已经转变为淡淡的不屑。她承认自己骨子里有某些无法抗拒的清高,她不是上帝,不会宽容地原谅,所以,她只爱那些爱她的人。 她从来不否认自己的理智,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虽然就生活方式而言,她依然过得迷迷糊糊、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但是,她笑嘻嘻地看着周遭的这个世界,心想:真正乐天的人,其实往往都是极其理智的人。 因为能支配我们的灵魂的,始终只有我们自己的内心。 那么,顾小影,问问你的内心,你是否喜欢管桐? 顾小影踌躇了。 她必须承认:管桐勇敢、博学、斯文,当然也算是身体健康、年轻有为……除了大她近六岁这个稍显悬殊的数字之外,她对他一切的硬件都如此满意。 至于软件——她自认自己的眼睛还不是太瞎,她分明看到那些真挚的情感,与爱情有关。 尽管,她并不认为他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与照料,可是既然不存在什么“永远”,那么眼前的这些,已经足以让她动心。 十一月,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顾小影第N次问自己:哪怕只是眼前的幸福,你是否真要视若无睹? (8) 就这样,在顾小影的迟疑里,此后的半年,两个“没名没份”的男女开始了他们不属于恋爱,却又明显很暧昧的接触:管桐开始减少自己义务加班的次数,同时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艺术学院周边的各家价廉物美的小饭馆中。 水煮肉片、蒜泥白肉、臻蘑炖鸡、沸腾鱼……热气蒸腾下,顾小影本色登场,一次又一次毫不掩饰地用自己的行为告诉管桐,什么叫做“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 对此,许莘摇头叹气:“顾小影,你就不能努力树立一下自己的淑女形象?” 顾小影嘻嘻笑:“就得展示一个真实的自己,免得到时候人家觉得自己上当了。” 许莘瞥顾小影一眼,扁嘴:“你还怪有节操的。” 顾小影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我们总要对他人的幸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许莘吐。 顾小影窃笑。 直到有一天,顾小影终于通过“吃”的方式,把自己送进了医院。 那是寒假前不久,顾小影在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又吃了一份油炸冰淇淋、一块西瓜、一串糖葫芦、两块柿子饼、一小袋爆米花……午夜十二点,腹痛如绞,在吓白了许莘的脸后,被呼啸而至的救护车送进了省立医院急诊室。 可是,到了急诊室才发现:掏遍两人全身,只有五十二块八毛钱?! 深夜,站在医院收费处,许莘欲哭无泪——听说过吃霸王餐的,还没见过看霸王病的! 走投无路之下,许莘终于拨打了管桐的电话,她是这样理解的:第一,顾小影是和他约会后才闹的急性肠胃炎,他有责任并有义务承担这种行为所带来的后果;第二,如果一定要把顾小影交到什么人手里的话,许莘觉得管桐还算是她比较信任的一个候选对象。 许莘为自己的精辟折服了。 二十分钟后,管桐急匆匆冲进省立医院急诊室,一进门,触目即是顾小影脸色灰败、气若游丝的样子。 管桐心里一惊,急忙走到病床前。 听到脚步声,顾小影睁开眼,惊讶地张大嘴:“你怎么来了?” 管桐恨铁不成钢:“顾小影,我告诉过你不要乱吃东西的!” 顾小影的表情无辜而委屈:“我也没吃什么啊,你说我吃的哪样东西是相克的?是糖葫芦还是柿子饼?” 管桐好气又心疼,也不能说什么,只好无奈地在床边坐下,伸手覆住顾小影正在输液的左手,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暖和着她因为输液而冰凉的皮肤。 暖意一点点渗透入肌体的刹那,顾小影有些感动地看着管桐,酝酿很久,才说了声“谢谢”。 管桐抬眼看看顾小影,叹口气道:“许莘回去了,今晚我在这里陪你,你睡会儿吧。” 顾小影瞪大眼,俄而磨牙:“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能就这样抛弃了我!” 管桐看顾小影一眼:“她说明天有课。” “放屁!”顾小影眯着眼,“明天上午压根没课!” “文明点,顾老师,”管桐瞪顾小影一眼,伸手轻轻拂顺顾小影额头上零乱的发丝,“你知不知道‘为人师表’四个字怎么写?” 顾小影讪笑:“口误,口误。” “还能犯贫,可见病得不重。”管桐看看顾小影,微微一笑。 明晃晃的日光灯下,就是这一笑,突然让顾小影有些恍惚——这样温暖的笑容,带着包容与爱,重重撞击她的内心! 到这时,顾小影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喜欢和管桐在一起。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一点一滴的小动作,她都觉得温暖并熨贴。 二十五岁,爱情已经不是秀色可餐的慕司点心,而是真正正正的花卷了——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谈爱情。 所以,让人感觉舒服的那个人、那些情感,已经润物细无声地征服了顾小影。 尽管,那时的她,还迟疑着,没有给那个明显比花卷好看多了的男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可是,此后许多年,每当顾小影想起那天晚上他不眠不休的照顾,想起他搀扶她上女厕所时,脸红的窘迫中是小心翼翼的扶持……她都会会心微笑。 也是多年以后,她看见专栏作家叶倾城的一段话:“其实在小说里,宝玉从来没有见过黛玉的病中。他们见面,总是吟诗作赋,他去搅缠她,也是她精神好的时候。如果他活生生看到这个,这些脏,这些痰、鼻涕、眼泪、脓——虽然,这一切与汗水、接吻时的唾液一样,都是身体的分泌物,他会怎么想?他还会爱他心目中无瑕的美玉吗?也许,很难……我不由得想,我们之所以没有成为我们所厌恶、痛恨、鄙夷的人,也许,只是我们运气好。” 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她微笑着想:是的,真是运气好。 她还记得,那晚的她,虚弱、苍白、蓬头垢面、形象全无。一晚上,输液的正常反应加之未愈的急性肠胃炎,她起码跑了五次女厕所,到最后皱着脸抱怨:“我的屁股都要拉开花了!” 他好气又好笑:“省省力气,少说话!” 他一手擎高装满葡萄糖液的瓶子,一手扶住她,走在寂静的走廊上。他的怀抱有暖洋洋的温度,令她贪恋。 那天,昏昏欲睡前,她对自己说:你看,上帝真的是公平的,他带走一个你的男人,却终究还要还给你另外一个。 就这样,经过了那落魄的一夜,连她自己都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置身事外的漠然。 其实,她是真的好福气——有这样一个人,看过她最不美好的样子,却仍然爱她。 (9)上 在这样的状态下,转眼就到了春天。四月的时候,导师指派顾小影去云南做为期一个月的文化考察。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令她高兴坏了,急忙收拾行李,拔腿就走。走前良心发现地想起要给管桐说一声,可是打了几次电话,他的手机居然都“不在服务区”。 顾小影纳闷了一下子,不过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彼时她正忙着采购各种远行必备品,还要订机票、联系住宿,并出席多场送行宴——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外加导师及朋友若干,虽“大酒喝不了”,但“小酒天天有”。 就这样,在管桐“神秘消失”的日子里,顾小影怀着万分憧憬登上了去云南的飞机。 其实说起来,这种文化考察无非也就是在并不长的时间里给兄弟院校的本科生做几次讲座,条件允许的话可以加几节专业课,剩余的时间基本都是在旅游。顾小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研一时的卖力与最近发表的论文打动了亲爱的导师,居然会把这么宝贵的机会给自己。为了对得起昂贵的飞机票钱,她终日不辞劳苦地奔波在昆明每一条有特色菜馆的街道上,决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铭记祖国南疆的繁荣。 而且她还有个很不厚道的习惯,就是每当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不忘用手机拍了照片,千里迢迢地传回去给华东人民“共享”。中间给正在新疆艺术学院做学术交流的许莘传过一张饵块饵丝冰粥全家福,被毫不示弱的许莘用一张手抓饭照片顶回去。不死心,想了想,终于决定也给管桐发一张,可是发过去很久,依然没有回音。 于是,顾小影那饱受言情小说浸染的大脑又开始浮想联翩:管桐终究忍受不了顾小影同学的不冷不热,决定放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他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因为偶然的机缘而相识,以后会再度变成陌生人…… 想到这里,顾小影居然有点奇怪的心酸。 待到管桐发短信回来时,顾小影正在兄弟院校一群年纪相仿的年轻老师带领下泡吧。酒吧里很吵,顾小影低头看看手机,乐了。 管桐的短信很简单:你在哪? 顾小影得意洋洋地卖关子:你猜! 管桐很明显没空儿跟她用大拇指打哑谜,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她得意忘形地接了,才发现自己是漫游,急三火四地吼:“挂了挂了,晚点儿给我宾馆打电话,我手机漫游呢!” 管桐听见那边嘈杂的声音,只是纳闷:“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昆明周末去石林下周末去大理下下个周末去丽江泸沽湖香格里拉,”顾小影说话不带标点符号,“过会儿给你固话号码吧,我手机快要欠费啦,不聊了啊!” 管桐还没答话,顾小影已经不见外地把电话挂断。 电话这边,管桐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被噎得有点难受,心里微微有些冒火:顾小影,你再没心没肺,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就连个解释都不屑于留?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又当我是什么人?! 是夜晚了。管桐站在办公室的窗户边,有些气恼地松松领带,没好气地从对面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包烟,取出一支刚要点燃,想了想,却终究还是又放了回去。他站起身拉开窗,让春天的夜风吹进闷热的办公室。春风挟裹着一些沙尘扑进屋里来,他皱皱眉头,又烦躁地把窗户关上。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十几分钟过去,他看着电脑屏幕上刚写了一半的领导讲话,终于还是叹口气,拿起电话拨了一个手机号码。 窗外是夜色阑珊,屋里是灯火通明,寂静如斯的办公楼上,管桐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他说:“处长,月底的会议,是不是在昆明召开?” 同一时间,顾小影在云南玩疯了。 昆明、大理、丽江一路玩过去,基本上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与兄弟院校青年男教师们的关系是和谐得没法再和谐了——整日里三五成群地逛公园、下馆子、泡吧看美女帅哥,顾小影的云南之行已经幸福得快要冒泡。 然而,古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乐极生悲! 先是去香格里拉的路上,顾小影开始晕车。 去香格里拉的路不好走,要翻越几座大山,一路颠簸。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中上蹿下跳地前行,顾小影一个人蜷缩在车厢后排的角落里,脸色煞白,全身发飘。因为早晨没怎么吃早餐,所以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能昏头胀脑地看着窗外,企图从快速掠过的树木与河流中看出点能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景致。 可是,还没等她看出什么景致来,突然间“轰隆”一声,汽车猛地一撞,突如其来的巨大惯性把本来就手脚发虚的顾小影抛到前座靠背上,再迅速甩回来! 那一瞬间,顾小影只觉得有气体在胸腔内膨胀开,又迅速被挤压成一张饼!五官撞在座椅靠背上,世界顷刻间漆黑一片,鼻子酸到没有感觉,两行泪不由自主就掉下来,手腕在顶住座椅的瞬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慢着,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觉,说明还没死?! 一片尘土飞扬中,顾小影挣扎着睁开眼,从座位下面爬出来。与此同时,车厢里已经开始鬼哭狼嚎,呻吟一片! 车祸了! 狭窄的山路上,顾小影乘坐的大巴与相反方向驶来的中巴车相撞,没有人员死亡,可现场还是一片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中巴车的玻璃碎了,大巴车也被撞凹了脸。尘土飞扬中,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乘客。有人脑袋破了,血流出来,手一抹,顿时上上下下都血乎邋遢的一片。中巴车上的小孩子吓得嚎啕大哭,人声嘈杂里,顾小影在前排好心人的搀扶下从车里出来,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腿一软,就地跪下去。 周围有人开始喊:“有人晕了有人晕了……” 杂乱的脚步声里,无数个脑袋晃动着出现在顾小影视线上方,顾小影瘫在地上,一边有气无力地咬牙,一边心想难道大家都看不见自己还睁着眼吗?晕个屁啊!是低血糖导致的虚脱好不好! 半小时后,率先晕倒的“伤患”顾小影同学在被灌了一瓶鲜橙多之后恢复了部分体力,一个人蹒跚着挪到了不碍事的路边。因为是外出旅游,不少人带有必备药物和绷带、创可贴一类的急救药品。于是现场的人们展开繁忙的自救活动,互相为同伴包扎——整个大巴车上,有十对蜜月夫妻,两对“夕阳红健康游”的老爷爷老奶奶,一个司机一个导游,还有一个落单的,就是顾小影。 上午十点多,孤独的顾小影同学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已经“婚”了的女孩子们,看她们在丈夫呵护下撒娇、委屈、抱怨,或是掉几滴虚张声势的眼泪……真奇怪,以前她总觉得这样子很矫情,可是现在,她那么羡慕。 原来,真的是在孤独的时候才知道,有一个人在身边,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 可是,能够给自己温暖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可怜兮兮地感怀了一个多小时,警察和救护人员终于相继赶来,将顾小影与一众怨声载道的乘客一起送到了丽江市人民医院。救护车上,她一边好奇地看着窗外,一边郁闷地感叹自己的云南之行果然很丰富多彩——不仅泡过酒吧下过馆子,现在连医院都参观过了! 因为伤势比较轻,顾小影的包扎很快就结束。她闷得发慌,便从急救中心溜出来,一路走到旁边的门诊部,再溜达到后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广场上,顾小影找地方坐下来,看着白墙灰瓦的建筑发呆。 和风里,她仰头看看天空,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阳光越发明亮。人们走来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搀扶——她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间,竟有些悲从中来。 一路上,晕车难过、虚脱无力、手腕脱臼、额头擦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多么奇怪,在这样温暖的午后,她居然感觉到鼻子发酸。 或许,这是第一次,在背井离乡的境地下,顾小影感觉到悲凉的孤独。 (9)下 正在这时,手机响。刺目的阳光下看不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顾小影下意识地接起来,刚说一身“你好”,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如干燥温暖的阳光一般的声音,轻松地问她:“顾小影,你在哪里?” 那一瞬间,顾小影几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泪水,她张张嘴,可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路上的颠簸、惊险、九死一生,似乎都在这一瞬间争抢着想要涌出来,可是喉咙口太窄,想说的话太多,它们彼此拥挤,于是谁也抢不出头。 管桐有些纳闷,兴许也是有些不好的预感,便焦急地问:“顾小影,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顾小影终于哽咽着出声:“我在医院。” 管桐倒抽一口冷气,急忙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在哪家医院?” “车祸,我们从丽江出发没多久就出车祸了,”顾小影眼里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在丽江人民医院。” “你等着,别离开,听到没有,就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到。”管桐说完就挂了电话,顾小影惊讶得把眼泪都憋回去了——他马上到?用飞天扫帚吗? 然而,不过十分钟后,顾小影的手机再次响起来,她惊讶地听见管桐问:“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里?” “我在门诊部后面的院子里。”顾小影抽两下鼻子。 “别动,等着我!”还是那样焦急而命令的口气,可是顾小影在受惊之余感受到的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温暖——他说他会来,而他也真的来了,这真好,对不对? 顾小影永远都会记得那天的情景——红土高原浓密的阳光下,绿树染上金色的光晕,那个穿白衬衣、戴眼镜的男人快步向她走来的刹那,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其扑簌簌地落下来。 和风里,当她委屈而瑟缩地从画坛一侧缓缓站起,身上的浅色T恤不知道沾到了哪个乘客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小影跟前,顾不上废话,只是着急地、一迭声地问:“伤到哪里了?严重不严重?” 见顾小影只是无比委屈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微微弯下腰,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了绷带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刘海,心疼地看着她额头上大片的擦伤问:“疼不疼?说话啊小影,你哪里难受?” 他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轻的,唯恐吓到她:“乖,我来了,不要害怕,是我啊。” 顾小影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里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强自克制。她心一酸,眼泪一滴滴无声地落下来。 看在管桐眼里,这眼泪却令他无比心疼。他用手一点点蹭着顾小影脸上的灰迹,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怀里,用他紧张的心跳告诉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是他还要顾忌着,唯恐吓坏了她。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钟,顾小影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几乎把管桐吓呆了! 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晓得抱住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说:“小影,不怕了,我来了,不用怕了……”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后,顾小影哭得更凶了! 顾小影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沙哑、眼睛红肿、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渐渐收住了哭声。也是哭完了才发现,她的眼泪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衬衣弄得狼狈不堪,而管桐丝毫不在意地抱紧她,语气担忧地说:“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顾小影抽噎着抬起头,看见管桐满眼的紧张,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管桐见她没事,终于松口气,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顾小影撅嘴:“你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 管桐无奈地叹息:“顾小影,你也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啊!” 顾小影梗着脖子不服气,一边抽抽嗒嗒的:“我想告诉你来着,可是你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我还没问你去哪个温柔乡逍遥快活了呢,你找我算什么帐啊!” 管桐愣一下,过会才答:“哦……是前阵子的事吧?我被抽去给今年的公务员招考做考官,手机信号都被屏蔽了。” 顾小影扁扁嘴,说话间又想哭:“我找过你的,你不理我,现在还怪我……呜呜……” 管桐一个头两个大,手忙脚乱地安抚:“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哭了,小影,都是我不好……” 也是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咳嗽声,管桐想起什么似地一顿,回过头去尴尬地打个招呼:“主任。” 顾小影听到了,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过去,只看见恍恍惚惚的一个人影。她索性把脸凑到管桐的衬衣上蹭一蹭,再抬头,终于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领导模样的人正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她,而后好脾气地问:“小管啊,这就是那个让你主动要求来开会的理由?” 管桐脸红了。 如此这般,顾小影的香格里拉之行泡汤了。 从医院离开后,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绑到了一起。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管桐口中的主任是省委办公厅主任,是管桐上司的上司。他们是来昆明开会,会后安排到丽江参观一天——也就是这仅有的一天自由时间,被顾小影搅和得面目全非,直接变成丽江人民医院半日游。 回昆明的时候是与会人员集体乘坐火车,当地会务组帮管桐多买了一张卧铺票,于是顾小影就变成了管桐的随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离。主任在一边看见顾小影那副乖巧的样子,乐了。 他悄悄对管桐说:“多好的小姑娘,文文静静的。” 管桐苦笑:“主任,其实……她本质上是挺活泼的。” 主任难以置信地看看趴在下铺小桌上昏昏欲睡的顾小影,再看看管桐,“啧啧”感叹两声,晃晃头走到前面找人聊天去了。 管桐知道主任是给自己制造机会,可是扭头看看睡得颠簸不安的顾小影,管桐又是一阵心疼。他走到她旁边,弯下腰唤她:“小影,别趴这儿,会感冒,过来躺下睡。” 顾小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管桐,支支吾吾地答应一声,顺势脱了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给她盖好被子,在她身边坐下,就那样看着她的睡容,看了一路。 中间顾小影似乎做了噩梦,惶惶地惊醒过来,睁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额头的冷汗,抱住她,告诉她“我在这里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过去,没有看见管桐脸上的微笑。 正午时分,列车还在轰隆隆地行驶,阳光沿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顾小影长长的睫毛上,随火车的晃动而轻轻跳跃。管桐就这样静静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有浓郁如阳光样温暖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顾小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 有柔软的、温暖的、美好的感觉,直抵内心。 这一次,他和她都无法再回避:丽江,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尽管,是在医院那么不美好的场景里,以及车祸那么落魄的背景中。 (10) 从云南回来后,顾小影和管桐终于确定了恋爱关系——这层窗户纸一旦被捅破,双方当事人就迅速进入状态,无师自通地开始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热恋期。 许莘对此深表无奈,只是看着每天花枝招展赶赴约会的顾小影摇头道:“钱钟书怎么说的来着?这老房子啊,一旦着了火,扑都扑不灭!” 顾小影站在镜子前,一边试一条新买的吊带裙,一边嘻嘻笑:“干吗要扑啊,人家老房子着一次火容易吗?” 许莘啧啧感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她边说边翻抽屉,翻了许久,才捡出个小锡箔纸包扔过去,正好落在顾小影床上。 顾小影好奇地伸手抓过来:“这是什么?” “大街上发的,见者有份。我用不上,送给你,”许莘得意地吹声口哨,“珍爱生命,远离AIDS!” 与此同时,顾小影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愣了一秒钟,突然脸涨成红番茄,咬牙切齿:“许莘!” 许莘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大笑:“我是为了你好,优生优育,人人有责!” 在她身后,顾小影手持一个硕大枕头,一路追杀! 晚上出去吃饭时,顾小影想起这一幕就忍不住笑。 管桐结账回来,看见她在笑,有些好奇:“笑什么?” 顾小影先是摇摇头,而后突然抬头笑嘻嘻地问他:“我能去你住的地方参观一下吗?” 管桐一愣,半晌没回过神来! 顾小影看见他呆愣愣的样子,内心颇为内疚地想:真是的,自己也太直接了,怎么能这样吓唬一个老实孩子呢? 这时管桐已经反应过来,笑笑答:“当然没问题。” 彼时,管桐还不知道顾小影只是突发奇想,要去抽查一下他住处的卫生状况。而顾小影也没有想到,有些转变,其实只需要一个契机。 或者说,距离老房子被一把火烧干净,也不远了。 就这样,饭后,他们手牵手去了管桐家。 结果,也就是那个晚上,顾小影一下子就有了三个“没想到”。 第一个“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单身男人的住处,居然会如此干净?! 初踏进管桐家的客厅时,顾小影倒抽一口冷气——估计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旧房子居然被这男人拾掇得纤尘不染,整齐的桌椅、整齐的物品,就连床单上都没有褶子?! 顾小影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真的是个男人吗? 她装模作样地四处环视了一下,内心狡诈地盘算着——如果和这个男人结婚,自己就不用再挨老妈的骂了吧?嘿嘿,她说不定还会惊讶得眼珠子都掉下来,然后结结巴巴地问自己“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勤快,还知道整理房间了”…… 很好——顾小影在心里窃笑着点头——第一个“没想到”,带来福利一桩。 第二个“没想到”:没想到管桐有这么丰富的藏书?! 初踏入管桐家的客房兼书房时,顾小影抽了第二口冷气——整整一面墙的简易书架上,居然分门别类地摆着近万册书籍,从罗素尼采王国维,到马恩选集资本论,后面还有整整一排领导干部必读书?! 而且,最最最让人心旌荡漾的是:里面有好多书,都是她顾小影早就想买,却没有买到的稀缺货?! 夜晚明亮的灯光下,顾小影目光炯炯地盯着书架,恨不得扑上去全揣到怀里。那样如狼似虎的眼神,几乎把管桐吓到了。 半晌,他才看见顾小影回过头来,满面红光地看着他问:“如果我跟你结婚,是不是这些书就全都是我的了?” 管桐的思维没有顾小影那么跳跃,瞬间就被“结婚”两个字给雷掉了半边大脑。 过了好久,他才郁闷地答:“我不卖身。” 顾小影却激动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卖!” 管桐目瞪口呆失语中…… 非常好——顾小影看着管桐那副受惊的样子,再次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个“没想到”,带来福利又一桩。 第三个“没想到”:没想到管桐居然也曾经是个相当闷骚的文艺小青年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当顾小影踏进管桐卧室,看见床头柜上那本同学录里的照片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省大97届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同学录里,管桐的照片……居然是……活脱脱一个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形象?! 顾小影全然不顾自己的气质了——她蹲在地上抱着那本同学录,翻开管桐那一页,手指着那张照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边笑一边低头看照片里那个穿格子衬衣、钮扣系到第一颗、手里捧本《生活在别处》、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做深情阅读状的管桐,笑得泪花闪闪,笑得四肢酸软,笑得一不留神就坐到了地板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呼哧呼哧地喘。 管桐窘得连脖子都红了,心里暗骂自己昨天找完旧友的电话号码后为什么不及时把同学录收起来?! 看见顾小影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笑,管桐终于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先把同学录夺过来扔到一边,再像拎小鸡一样把已经笑得全身无力的顾小影扔到床上,低头,狠狠吻上去! 或许那天应该是四个“没想到”——没想到顾小影同学自诩一世英明,却因为一张照片被烧光了?! 老房子着了火,果然扑都扑不灭…… (11)上 从那以后,管处长的住处就变成了顾小影同学课余时间的“行宫”——她先是霸占了管桐的网线,又霸占了那个能晒到太阳的书房,再然后又霸占了厨房、客厅……多吃多占的结果就是其经常性消失于艺术学院女研究生宿舍,害许莘想八卦都找不着对象。 终于有一日,难得顾小影老老实实呆在宿舍里写论文,许莘忍不住打探:“他家有什么好玩的?” 顾小影翻个白眼:“除了他本人,还真没有什么好玩的。” “啊——”许莘瞪大眼尖叫,“顾小影,你这个流氓!” “你不就想听这个吗,”顾小影扭头瞥许莘一眼,嗤笑,“我说我们盖棉被纯聊天,你信不信?” “不信!”许莘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不就得了,”顾小影噼里啪啦地打字,头也不回,“如果我哪天突然领了结婚证,大家不要太惊讶,直接送红包就可以了。” “奉子成婚!”许莘的想象力也很彪悍,目光飘忽中似乎已经联想到一个小娃娃跑到她面前撒欢儿。她想了想一个小毛头所能带来的全部麻烦,突然猛地哆嗦一下,惊恐地看着顾小影。 “不会吧,”她打量顾小影一下,“你们没有做防护措施吗?” 顾小影敲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站起来伸个懒腰,再回头看看许莘,忍不住敲她的脑袋:“想什么呢?就亲个嘴能生出孩子来啊?” “啊……没有吗?”许莘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这真是个神秘的问题啊…… 其实,若干年后,每当想起这一段,顾小影还是忍不住会笑。 那时候,她和管桐,他们像所有恋人那样,一点点经历了从相识到相知,从试探到接触,从牵手到亲吻的全过程。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也曾经依次走过每一个心动的步骤。那年那月,他们是真的相爱,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与对方生活在一起,故而才会手牵手,一起走向婚姻。 她永远会记得,寒冬腊月里,他们各据一张书桌,一个上网,一个看书,累了就一起聊聊天,喝杯滚烫的柚子茶。省委宿舍的暖气真暖和,顾小影昏昏欲睡地不想走。管桐也舍不得她深夜还要顶风冒雪往回赶,许多次也劝她:“不然你去卧室睡吧,我睡书房。” 顾小影犹豫一下,还是放弃了,无精打采地答:“我还是回去吧,不然人家说你未婚同居,对你影响不好。” 她叹气:“谁让这是机关宿舍呢,人多眼杂的。我从小就住市府大院,真烦了这种布局。” 管桐心里一暖,忍不住问她:“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顾小影的睡意瞬间就没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管桐。就在管桐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诚意感动得失语时,突然听见顾小影咆哮:“你就是这么求婚的?!没有玫瑰花,没有钻戒,没有单膝下跪、月夜弹唱,管桐你有没有点诚意啊?!” 管桐傻了。 可是,不管有没有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有些更为重要的步骤却一定要履行——管桐总要去见顾爸顾妈,而顾小影这“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 说起管桐的父母,初见面时,顾小影承认,她是带着一颗膜拜的心去R城“朝圣”的。 那是四月末,管桐第一次带顾小影回家。沿途5小时长途车车程中,管桐给顾小影讲起父母的故事,令顾小影听得热泪盈眶,那颗脆弱的小心脏简直要被震撼死了! 她甚至私下里很不厚道地想:管桐父母的故事若用“《知音》体”标题形容就该是——《苦命的妹妹啊,哥哥用前途换给你一个家》! 其实说起来,故事本身很简单:管桐的太姥爷谢长发是个因闯关东而发家致富的资本家,在东北一带那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发达的人物大多三妻四妾,管桐姥爷的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原配夫人居住于R城老宅,年轻貌美的二夫人随他居住于东北新居。不过原配夫人到底是原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她的儿子自然也就是谢家的长子,这就是管桐的姥爷谢明鉴。谢长发为了让儿子继承自己的家业,早早就送他出国念书。谁知谢明鉴学成之后完全不想经商,而是就投效了国民政府,满腔热忱地想要拯救四万万同胞于水火。鉴于当时官商勾结的无限前景,谢长发也就默许了长子的选择,且为了铺平儿子的仕途,没少给官员们打点。只可惜,穷途末路的国民政府不仅拯救不了四万万同胞,就连自己都节节败退,直到缩到了一个与大陆一水之隔的小岛上去——当然,逃命的船上,也有谢明鉴。 于是,1949年初,走投无路、身怀六甲的谢夫人只能去投奔独守R城的谢老太太。而管桐的母亲谢家蓉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带着“白鬼子的崽子”的大帽子长大的,简称“白崽子”。 “白崽子”当然不会有朋友,而且在那个年代,以及随后的革命风暴中,谢家蓉习惯了游街、挨骂、被打,十几岁就去邻县海边像个男人一样拉海带,粗砺的岩石、火辣辣的盐粒浸泡着一个姑娘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者可以说,此时的谢家蓉已经和其他农村少女没有任何区别——256中文或者大户人家的生活她未曾经历,便谈不上受到浸染。她全部的文化程度止于小学课本上那有限的字词,对人生的追求不过只是嫁人、生孩子那么简单。 可是,没有人愿意娶她。 那是一段绝望得近乎麻木的岁月——那时,这个堪称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想,人果然是要认命的,上辈人欠下的,她来还,或许也是一种赎罪。 那时候,她是真的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场风暴尚未结束的时候,居然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娶她?! 这个人就是管利明——管桐的父亲,世代贫农,根红苗正。 那是小县城里的一场大风波——但无论风暴如何咆哮,管利明还是力排众议地和谢家蓉结婚了。从此,管利明开始“分享”属于谢家蓉的那部分痛苦与磨难,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招工机会,一辈子都只能做农民。 就这样,婚后一年管桐出生,再过两年管桦出生。虽然管桦终究还是在五岁那年夭折了,但不管怎么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的生活已经渐渐趋于平静。又过两年,改革开放的号角越吹越响之时,谢明鉴的骨灰被人送回家乡。是管利明把谢明鉴和之前已经去世的谢夫人的骨灰合葬到了一起,而谢家蓉在整个合葬过程中,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年管桐十岁。他似乎永远都会记得,下葬那天,母亲站在高岗上的坟包边,表情麻木、一言不发的样子。 (11)下 在管桐的记忆中,父亲管利明一直都是他生活中若有若无的角色。 管利明身上带有某些已经无法改变的、根深蒂固的习惯:不讲卫生,说粗话,自以为是,固执,爱吹牛,也并不勤快——冬季农闲时节,他宁愿坐在温暖的太阳地儿里和人聊山海经,也不愿意打零工。他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胡乱骂人,骂管桐,也骂谢家蓉。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有钱人”,所以他蔑视读书人,坚信与其浪费时间去念书还不如去工厂里打工来得经济实惠。 于是,管桐考上研究生的那年,管利明就曾经吹胡子瞪眼地强调:“我不会给你掏一个子儿念书,家里没钱,你也知道!” 管桐神情淡然地点头,说:“我知道。” 管利明被噎住,更没好气儿:“你不要找家里要钱,要念书就自己挣钱念!二十几岁的人了,还不能养自己吗?” 管桐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答:“好。” 管利明一肚子教训人的话没处说,烦躁地一瞪眼一跺脚,转身就出门了。剩管桐站在自家院子里仰头看天空,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反倒是母亲谢家蓉,在儿子开学前偷偷塞给他两千块钱。 她小声嘱咐儿子:“悄悄拿着。” 管桐眼眶一热,反手推回去:“用不着的,妈,省城里兼职的机会多,我能养活自己。” “没让你拿这个钱吃饭,”谢家蓉低下头,努力把钱塞进儿子口袋,“这是让你应急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还得有钱看病。” 她塞完钱,抬头看看管桐的脸,笑了:“别告诉你爸。” 管桐“嗯”一声,鼻子一酸,急忙往前迈一步,紧紧拥住母亲,把脸埋在她身后。他是不敢让她看见,他眼角闪烁的泪花。 大约也是那时,管桐在心里发誓,若有一天出人头地,一定要接母亲去城里,过舒心的好日子…… 你看,这也是“夫妻”——这样的两个人,管利明和谢家蓉,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而结合,却真的彼此依靠、相扶相持地过了一辈子。 对此,管桐常常想不明白。 虽然,他不止一次听谢家蓉说“人要知道感恩”,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仍然觉得这世界真的就如书里所说,是一个大大的荒诞。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旅途中,令顾小影听得张口结舌——她对管桐的母亲已经充满好奇,当然,也对管桐的父亲充满先入为主的抵触。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嫁人后的婚姻生活,甚至可以说,从她选定管桐这个人的那天起,他的家庭即便再穷,也挡不住她嫁他的步伐了。可是,她是真的没想到,他家居然还会有这样跌宕起伏的素材——苍天啊,这简直就是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啊! 带着这样的感慨,傍晚时分,顾小影和管桐乘坐的长途车进了县城,而后又乘坐“黑出租”颠簸着进了村,半小时后,车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院落前停下来,她第一次听见管桐用乡音喊:“妈,我回来了!” 顾小影忍不住笑喷了…… 管桐回头看见顾小影努力想要憋回笑容的样子,也笑了。他一手拎行李,一手牵过顾小影,换上普通话道:“到家了,进来吧。” 到家了……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往里走,一边咂摸这三个字。不得不承认这三个字给人的感觉还是很温暖、很美好的,尽管是在一个充满着鸡鸣猪叫的院子里。 刚一进院子,抬头就看见快步迎出来的谢家蓉,她惊喜地看着他们问:“怎么这么快?不是说晚上才能到?” 管桐拉住母亲的手笑:“车开得快,提前到了。” 他给她介绍顾小影:“妈,这是顾小影,我女朋友。” 谢家蓉笑得老怀大慰,拉着顾小影不松手,左看右看地感叹:“多漂亮的闺女。” 顾小影从小在姥姥、姥爷身边长大,自然知道怎么讨老人欢心,便笑得无比甜腻:“阿姨好!” “好,好,”谢家蓉拉着顾小影的手急急忙忙往屋里走,“进来坐,进来坐。” 管桐跟在后面,微笑着看她们,顺口问:“爸呢?” “他去买条鱼,晚上给你们烧鱼吃。”谢家蓉兴致勃勃地给顾小影倒水喝,顾小影笑眯眯地推让,管桐在旁边看着,莫名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管利明拎着几个袋子进门了。谢家蓉随手接过东西,又给他介绍了顾小影,转身去了厨房。 管利明高兴地看着顾小影呵呵笑,再扭头对儿子说:“我去买鱼,遇见村长了,他说要请你去他家吃。我说那哪儿行呢,儿子回来当然要在家里吃,再说还带媳妇回来。” 他满意地看看顾小影,又对管桐补充:“书记说镇长啥的都不知道你回来了,还等着要请你吃饭呢,我说你忙,还不知道在家几天。” 他得意地眯眯眼:“也不能一请就去啊,省里的官儿,怎么着也要有些架子的。我就跟他们说了,这个得我儿子有时间才行……” 他还在絮叨,顾小影愣愣地扭头看管桐,只见他皱着眉头,表情越来越不好看。 “管桐,”顾小影知道管桐要说什么,抢在他开口前打岔,“我饿了。” 她的表情可怜兮兮的,管桐心一软,未出口的话就全堵在肚子里。他叹口气,敷衍似地对管利明说:“吃饭的事再说吧。其实我也是打杂的,算不上什么官儿。” 听他这么说,管利明的脸一下子拉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一声:“再打杂不比他们大?我们供你念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看你打杂?” 管桐懒得理他,直接拉起顾小影去了厨房,剩管利明自己在后面吹胡子瞪眼。 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往前走,一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管利明,突然开始有点同情管桐了。 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谢家蓉拿起盛满菜的小筐子往外走,顾小影看着无比好奇,问管桐:“你妈去哪里?” 管桐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答:“洗菜。” 顾小影看看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纳闷道:“为什么不用自来水?” 管桐已经拿过一把蒜开始剥,边剥边抬头看看她:“习惯了吧。屋子后面有条河,大概他们觉得那样更方便。” “有河吗?”顾小影眼神一亮,“那我也去!”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转身飞快跑出去追赶谢家蓉。管桐来不及喊住她,想了想,笑着摇摇头,继续坐下来剥蒜。 实话说:顾小影这次绝对是见世面了! 首先介绍一下管桐家的地理位置:那是个沿海城市R城下属某县的下属某乡镇的下属某小山村——因为是山区,既没有渔民的富庶,也没有菜农的宽裕,家家户户都种点果树,好在这一带河水还算充足,灌溉不成问题。而当地的农民也习惯了在河里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涮尿布…… 结果傍晚时分顾小影就有幸看到这样繁荣的河边浣洗景象:上游有人正在洗内衣,肥皂沫子一路沿水流漂过来,很快就漂到谢家蓉正在洗的菜附近。谢家蓉见怪不怪,随手一撩,带起一片水花打散了越漂越近的白沫子,在仍然激荡着内衣气息的水流里坦然地洗着绿色蔬菜。洗完菜又洗鱼,这时上游不远处有妇女开始在同侧的河边卖力地刷一个痰盂…… 顾小影不由自主瞪大眼! 半分钟后,顾小影努力压住胃部翻腾着的不适感,挤出一个笑容,再往前走一步,喏喏地道:“阿姨,我帮你——” 再不喜欢、不习惯,姿态还是要摆的。 谢家蓉回头憨厚地笑笑:“不用,这就快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拎着洗好的鱼站起身,往盆里放了,再招呼顾小影:“回去吧。” 顾小影犹豫一下,没有说话,只是跟上谢家蓉的脚步。 晚饭前,谢家蓉在厨房里忙碌,管利明也在一边烧火。 旁边的案板上,切好的肉堆成一堆,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时不时在肉块上休息一下。顾小影趴在门边往里探头看一眼,很快又把脑袋缩回去。 管桐从后面走过来,沿顾小影的视线往厨房里看看,纳闷地问:“看什么呢?” 顾小影一愣,咧嘴笑:“看看晚上吃什么。” “饿了?”管桐笑着揉揉顾小影的脑袋,牵她的手往东厢房走,“过来看看,你睡这里行吗?” 灯火通明的屋内,靠墙简单的床上一看就是新铺的床单,浅白色底小碎花,顾小影看到了,微微一笑,回身抱住管桐,他一愣,随即伸手搂紧她。 她把脸缩在他怀里,似乎隐隐说了句什么话,他没听清。 可是再问的时候,她仰起头狡黠地笑:“好话不说第二遍!” 管桐笑了,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窗外——隔着一个院子的厨房里雾气蒸腾,让厨房窗户变得朦胧。他回过头来,一手揽紧眼前女孩子的腰,低头吻下去。 顾小影闭上眼微笑,回应他这明显带有东道主气息的吻。 她想起他刚才没听到的那句话。 她说的其实是:管桐,我爱你。 “我爱你”,不是应景的表达,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慨: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朴素的、困顿的、孤独的日子里,却仍然能坚持自己、顽强走到今天的管桐,令她顾小影觉得没有理由不爱。或许,在爱情之外,还有由衷的敬意以及真切的心疼。 (12) 晚上,躺在东厢房的床上,顾小影回想刚刚结束的晚饭,微微苦笑。 晚餐时,谢家蓉做了一大桌子的荤菜:辣椒烧牛肉、青菜烧腊肉、韭菜炒虾仁、蘑菇炒肉……顾小影瞠目结舌,心想现在的农村真是富庶啊,满桌子肉,青菜只有三两棵? 再转念一想,明白了:很显然管利明和谢家蓉把自己当很重要的客人了,才弄了这么多的肉! 这样想着,顾小影心里就觉得特别温暖。恰好这时管利明进屋了,专门把一大碗红烧肉放在顾小影面前,更使顾小影感动得无以复加……可是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刚才那碗有苍蝇栖息过的红烧肉吗? 顾小影悄悄叹口气,咂咂嘴,在心里安慰自己:吃吧吃吧,油锅里炸过的,什么细菌都烫死了。 想完了,夹起一块肉扔嘴巴里,使劲嚼嚼,必须承认味道还是不错的。看她吃得欢快,管利明很高兴。他满意地用筷子尖剔剔牙,再伸出去夹几块肉到顾小影碗里,招呼她:“多吃点多吃点,你这丫头太瘦了。” 顾小影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剔完牙的筷子,再看看面前的几块有肥无瘦的肉块,一向丰富的形象思维又开始搅动胃里那点有限的胃酸。管桐有点纳闷她明显放缓的速度,想了想,把她碗里的米饭拨一大半到自己碗里,他这样做的时候很自然,从顾小影的角度看过去,管桐没有戴眼镜的脸孔在灯光照耀下那么温和好看。 顾小影的胃酸渐渐平复下去。 管利明却不高兴了,喝斥儿子:“她吃那么少,你让人家觉得咱不舍得给人家饭吃啊?” 管桐抬头解释:“她吃饭少,咱家碗太大,她吃不完的,放在那里也有压力。” “压力?”管利明嗤笑,“吃饭还能有压力啊,过去我们吃不饱的时候可觉得吃饭是这辈子最享福的事,人还不是为了那口饭才硬挺着过日子啊!” 管桐皱眉:“人又不是只为吃饭活着。” “人不为吃饭活,那为啥活?”管利明瞪眼,觉得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还有谁喝汤?”谢家蓉出来打圆场,一边盛汤一边告诉顾小影,“自己家种的丝瓜。” 顾小影使劲琢磨一下,才听懂她说的话,“哦”的答应一声,伸手接过汤碗。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把一只手缩到桌面下,轻轻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终于偃旗息鼓,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回家第一餐饭,就在这样貌似平静却并不和谐的过程中结束了。晚上顾小影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椽子,觉得心里有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触,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后来的几天,基本上也是在这种毫无趣味的争吵和生闷气中度过了。中间管桐被邀请去应酬当地的官员,他不想去,可是乡里乡亲的又推不掉。作为本地第一个在全省最高权力机关工作的“杰出青年”,一场午宴过去,管桐被灌了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顾小影因为立场坚定决不喝酒,才幸免于难。饭后乡长安排车送管桐和顾小影回家,路上管桐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直到进了家门才忍不住吐了个昏天黑地。 对此谢家蓉当然心疼,出出进进地给儿子熬醒酒汤。管利明则端着“准公公”的架子向顾小影打听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顾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众老兄弟们炫耀,便一律推说“不知道”、“记不住”,害管利明很遗憾地叹息了一阵子。 其实到这个时候,顾小影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发飙的意思了: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觉也皱着眉头,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热水给管桐擦脸,可还要应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内容不外乎是你们出门在外的也没有亲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顾管桐,女人嘛结婚了就是得顾家,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说到底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里某某某家的姑娘那还是个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学问啊,最后还不是老姑娘一个,连个男人都找不到…… 顾小影唯唯诺诺地听着,心里几欲喷火——我妈还没要求我三从四德呢,你给我上什么课啊?再说我就一定给你们家做儿媳妇吗?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华,就算身后没有一个“加强排”,还能没有一个“加强班”吗?! 终于坐到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扯个笑容:“我去给管桐打点水,擦洗一下。” 没等管利明说话,顾小影逃命一样奔出房间,直奔厨房。管利明在她身后张张嘴,想想好像是得给儿子擦擦脸,便也不再说什么,咳嗽一声转身出门了。 看着他走出院门时的背影,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兑热水,一边无奈地叹口气。 这就是顾小影与准公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次她见到了管桐父母憨厚质朴的笑,听到了带一点无法规避的小农意识的话语——然而她知道,他们是好人。 他们有简单的灵魂,真挚的情怀。虽然和下一代人之间已经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沟,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永不会变。 临行前一天,站在院子里的顾小影透过阳光看着在一边做针线活的谢家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轻时美丽的痕迹,也能看见她此时此刻沧桑的面容——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穿针引线的样子,让顾小影心酸。 她只比顾小影的妈妈大两岁,可是看上去,却老了十年。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成长,没有青春,转眼老迈。她很少说话,眼睛里写满了麻木的平静,她握紧顾小影的手时,顾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茧、粗糙的皮肤,从顾小影年轻的手掌上掠过。 而谢家蓉,只是这么握着顾小影的手,用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欣喜,甚至带一点点瑟缩与畏惧的目光,嘱咐她:“再来啊!” 顾小影点头,反握紧谢家蓉的手。 就这样,那次R城之行,不仅使顾小影记住了铺天盖地的苍蝇,还记住了一个母亲殷切的目光。其实R城的方言并不好懂,但顾小影觉得,她从谢家蓉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不过她可不敢告诉谢家蓉——虽然她喜欢管桐,但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样年轻的年纪里,承诺一场婚姻。 “婚姻”——这个词何其沉重、何其严肃,她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力气负担。她才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她的生活里有男生们的邀约、女生们的吵闹,有朋友的信任、学生的依赖,甚至还有读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丰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愿把自己捆绑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况,说点小自恋的话——她也拿不准将来是否会遇见一个更好、更喜欢的人,倘若就此定了终生,她亏不亏? …… 那时,这些无法诉诸于外人的小心眼、小念头,的确就是摆在顾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碍。 换句话说,她最大的障碍,不是物质清贫、不是管桐不够好,而是她自己还没有做好嫁给一个人的心理准备——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婚姻这件事,有好奇,有向往,有期待,但独独没有强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是2005年冬,全省第二批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进入□。管桐被抽调至领导小组办公室,从此开始了他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时间,管桐不仅没有时间谈恋爱,就连晚上睡觉都是在办公室。 顾小影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对管桐的想念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开始幻听——总觉得手机响了,他来电话了、来短信了……可是打开来看看,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们K歌、和闺蜜们逛街、和学生们插科打诨……她的生活节奏其实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因为他的凭空消失,她的世界中总像少了点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她的业余生活再丰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时,一个和煦的微笑。 就这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春节前的某个晚上,顾小影终于成功地用14个“夺命连环CALL”追踪到管桐,而后又历经了省委大院的重重警卫直奔他办公室——甫推开门的一刹那,浓烟滚滚,吓了她一大跳! 等她终于挥散浓烟,看见那些坐在办公桌前眼珠红红的、靠吞云吐雾提神的男人们时,她忍不住地心酸。当她终于在满办公室男人们惊讶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脸时,更是几乎想哭——他怎么就能累成这样子? 管桐不抽烟,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还能开玩笑:“哎,小影,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浪费纳税人的钱?” 顾小影看看手表:晚上十一点,可是眼前这五六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们居然还在加班?! 她终于心软了,那些分手的话再也说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楼,在楼下茂盛松树的阴影里,他深深地、辗转地吻她。她几乎窒息,而他疲惫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现在不敢跟你求婚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照顾你?” 或许,也正是这句话,激发了一个女孩子内心深处强大的母爱——她突然想,或许,一场婚姻带来的,不是谁照顾谁,而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 她知道,辛苦的时候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人的肩膀、手、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拥抱,或者其它。他们都还那么年轻,这辈子,仍会有很多辛苦的事纷至沓来。那么,为什么不在一起,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给对方一个肩膀、一双有力的手、一盏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或者一个安慰的拥抱呢? 更何况,对这个城市而言,他们都是异乡人——在这里,他们没有亲人,于是只能做彼此的亲人。 就这样,这一次,仍然没有浪漫的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可是她顾小影,决定嫁给他。 有时候,婚姻的缘起,除了爱情,或许还有最现实不过的相依为命。 【第二章:你爸你妈,我爸我妈】 (1)上 2006年夏天,顾小影和管桐的婚礼最终选择在七月八日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举行——之所以选这天,其实是因为忙碌的管桐连婚假都请不下来,所以只能利用周末来匆匆完成这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仪式。 那天也是顾小影拿到硕士学位后的第三天。作为03级艺术学研究生班第一个结婚的女孩子,顾小影也算是刚脱下学位服就穿上新娘装——万事敢争先啊! 按照设想好的程序,是顾小影参加完毕业典礼后先回F城与父母碰头,然后带上顾爸、顾妈和准备好的部分嫁妆、喜糖赶赴R城;而管桐于周五下班后直接从G城回R城,双方约定在顾小影一家下榻的酒店集合,再由管桐带路回自己家,安排双方父母见面并商谈具体的婚礼事宜。 婚礼那天早上,顾妈一大早就爬起来,悄悄推开顾小影的房门,看到女儿无比投入的睡容,一肚子难过:这孩子,都要嫁人了,怎么还能睡得这么没心没肺? 顾妈就坐在顾小影床边看女儿睡觉的样子,看了一个多小时,顾小影才哼哼唧唧地有点睡醒的意思。一睁眼看见顾妈的脸,她吓了一大跳,脱口埋怨:“妈,你得吓死我啊?!” 被顾妈隔着被子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起床,买东西去。” “买什么啊?婚纱?鞋子?旗袍?不是都买了吗,”顾小影不耐烦,扯过被子蒙上头,“我没什么要买的,妈你别吵,我还要睡。” “睡什么睡?!”顾妈一下子拔高声线,“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你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操心呢?!你说你都二十六了,还这么孩子心性,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你这样我放心送你出门子吗?你说你能不能有点责任感和使命意识啊……” 眼见着批判大会就要开始,顾小影慌慌张张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好了好了,妈,我这就起床,你说买什么吧,买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顾小影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妈上纲上线开批斗会——话说长期以来,于F市政府新闻办任职的顾妈,可真是比埋头在市委政研室写材料的顾爸更善于鞭笞他人灵魂啊! 于是乎,早晨七点钟,顾小影不得不哈欠连天地跟在顾妈身后去采购。到车停了才发现:居然是海鲜市场? 顾小影莫名其妙地看顾爸顾妈,只见两个在F城也算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穿着疑似情侣装的运动服径直就往一家海产店里走。顾小影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 刚进店门,顾妈回头问顾小影:“确定来参加婚宴的人数没有?” 顾小影木木地答:“管桐说有六七十个人吧,都是亲戚邻居之类的。” 那边顾爸已经掏出钱包指点江山:“八十个虾,要最大的。十条佳吉鱼,我那天预订好的,先拿出来我挑挑。还有八十个海参,要本地刺参,发好了吧?给我看看,没问题的话直接装箱……” 顾小影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几次想说话,却终究还是咽回去。 直到买好东西往回走,顾小影坐在后排座位上,才看着开车的顾爸迟疑道:“爸,其实不用这样吧,他们那里也是沿海城市……虽然不是佳吉鱼,但至少会准备鲅鱼鲳鱼什么的……应该也会有虾,大不了尺寸小点,至于海参……那东西也挺贵的,取消也可以,就当是移风易俗了。” 她说完话,车厢里居然奇怪地沉默了几秒钟。 过一会,她才听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顾妈叹息:“其实我们都很理解管桐,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能嫁他,我们也放心了。只是按他家的家境,有些东西可能准备不到。按说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婚礼不过是个形式,何况还要顾虑影响,不能大操大办。只不过,我们只有一个女儿,若是连咱们当地的风俗标准都达不到,我们做父母的将来想起来时,心里会难受……” 寂静车厢里,顾小影张大嘴,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F城到R城并不算太远,高速公路上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中午出发,傍晚便已抵达——那天适逢周五,管桐下午请了半天假,午饭后与伴郎江岳阳一起从省城出发赶往家乡,两拨人马约好于R市某县的一家酒店门口汇合。管桐刚赶到,就看见不远处有两辆车驶近,急忙跑过去。车门打开,顾小影第一个跳出来,看见站在管桐身边的江岳阳时,她的笑容突然变得无比灿烂而狡黠。 江岳阳莫名哆嗦一下,心想这死丫头又动什么坏脑筋呢? 在脑筋转速方面,江岳阳承认他就算再修练十年,也追不上顾小影和许莘等人的速度。对此,他曾对管桐感叹:艺术学院孩子们的思维真是太跳跃了,师兄你节哀吧。 当时管桐对他的感慨嗤之以鼻,他也不多废话,乐得等着看管桐的热闹——真是奇怪,为什么厚道如他,也始终会有“管桐死定了”这样不厚道的预感呢? 正发呆的功夫,管桐已经把江岳阳拽到顾爸面前,恭敬地介绍:“爸,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江岳阳,现在是小影的同事,也在艺术学院工作。” 江岳阳还没有女朋友,瞬间就被“爸”这个称呼雷掉了一半脑细胞。 不过顾爸显然对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他看上去严肃,眼底却有温暖的笑意,只是努力绷着脸点头,企图继续树立老岳父的威严形象。不过戏还没演完就被顾妈一嗓子喊过去,当场破功。 顾妈站在不远处吼:“顾绍泉,你把我那个黑色的包塞到哪里去了?现在要办住宿登记,我的东西都在里面呢!” 只见顾爸慌不择路地往回跑,百忙之中还没忘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婿:“管桐,我们家小影和她妈妈一个脾气,你要多包涵啊……” 管桐瞪大眼,江岳阳在一边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说话间当事人就晃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和江岳阳握手,笑嘻嘻地开口:“江老师好,江老师辛苦了,江老师忠肝义胆,高风亮节,永垂不朽。” 江岳阳也没惯着她,同样笑嘻嘻地回击:“顾老师好,顾老师您亲自来结婚啊?” 还没等顾小影反驳,管桐已经拍江岳阳后背一掌:“你什么意思啊江岳阳,皮紧了?” 顾小影却笑成一朵太阳花,伸出大拇指冲江岳阳比划道:“江老师你进步了,反应速度越来越快了。我早就说过你是有潜力的,只是缺乏像我这样的恩师指点而已。” 江岳阳气得直想翻白眼。 不过顾小影的愉悦心情也没有维持多久——当天晚上,当她再次踏进管桐家门之后,之前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 她惊讶地看着那个没有丝毫变化的院子,在父母和公婆热络的寒暄中像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上次来时看见的破盆子破罐子还堆放在院子里,所有的窗户玻璃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水泥墙面依然没有粉刷,堂屋中间摆着辆脏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几个坏了腿的条凳杂散落在堂屋正中,一群苍蝇在桌上几个盛有食物的盘子里起起落落…… 顾小影的心有点凉。 (1)中 另一边,管利明和顾绍泉开始互相敬烟,管桐和江岳阳忙着帮顾妈从车后备箱里卸各种食物、酒水。同行的小堂妹怀着首次做伴娘的兴奋感跑前跑后地观察了一圈,最后纳闷地跑回来问:“姐,你们是要在这里举行婚礼吗?” 顾小影眼神一黯,不易察觉地叹口气,转移话题:“蒙蒙你去把咱们带来的‘喜’字贴上,我去你姐夫屋里看看。” 说完便转身往管桐屋里走。 可是小堂妹也是直来直去的主儿,看着顾小影的背影脱口而出:“姐,这好歹也是结婚啊,一辈子就一次,怎么什么准备都没有?” 顾小影回头,若无其事地对堂妹笑:“婚礼这种事不过是个形式,以后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少准备就少浪费,懂吗?” 小堂妹瞪大眼:“姐姐你好洒脱。” 顾小影笑笑,没有回答。 她只是在心里想,或许,她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他们的洒脱不过是因为无奈——是因为来不及改变,便只能抛给外人一副貌似满不在乎的嘴脸。 可是面对自己人的时候,顾小影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起因是由于晚上返回县城宾馆时,顾妈才发现女儿全身上下,除了一枚戒指,什么首饰都没有。而婚纱还是抹胸式,没戴项链的脖子怎么看怎么显得突兀。 顾妈悄悄叹口气,没多说话,只是转身叫上司机悄悄离开。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他们硬是驱车一个多小时赶到市里,幸运地发现居然还有家商场没关门。 进门一楼就是周大福专柜,顾妈一眼便看见一款DISNEY系列的吊坠——晶莹剔透的钻石上方嵌一个小巧的米奇脑袋,精致可爱。顾妈一下子就想起女儿卧室里那些随处可见的米老鼠贴纸,想也不想便付款。 回到宾馆已是晚上,顾妈掏出项链给顾小影的时候,顾小影一下子就愣了。 那一刻,她蓦地记起父母从一个月前就忙着帮她采办结婚用的物品、购买酒水喜烟喜糖,顾爸甚至利用周末去省城监督管桐那两室一厅的装修,顾妈则忙着挑选家具、添置生活用品……尽管她顾小影出门在外多年,早就具备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可他们还是恨不得替她买齐大大小小的一切。 对于他们这样事无巨细都操心的状态,顾小影看着都累。她几次对爸妈说“凑合凑合就行了”,可顾妈只是叹口气道:“毕竟以后是要自立门户过日子了,又隔着这么远,说不牵挂是不可能的啊。那精神领域做爹妈的肯定是管不着,可物质方面,只要我们的经济条件允许,怎么舍得让孩子受半点委屈?至少,也不能比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差吧?” 顾小影听着都想哭…… 就这样,县城宾馆的走廊里,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脸,回想之前的这一切,顾小影的脑海中仿似有巨大的风呼啸着刮过。当顾妈终于忍不住回头掩饰快要掉出来的泪水时,一股凉气从顾小影心底缓缓冒上来。 是瞬间,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倏忽一下子将她笼罩,冥冥中,似乎有声音告诉她:顾小影,你看见了吗,这才是生你养你的父母,他们把你放在心里最显要的位置上,怕你委屈,怕你为难,怕你缺了任何一件该有的东西;而别人的父母说到底只熟悉自己的儿女,他们既便再爱你疼你,也不会像你的亲生父母那样,心心念念地替你注意很多你自己都注意不到的细节…… 更何况,她知道,自己从小在幸福环境里长大,父母待她是严厉当中有疼爱,而管桐的父母不仅与她隔了二十六年的生活,甚至还隔着一个“城乡二元结构”——他们或许不是不想用心,而是压根不知道要把心意用在哪里。 他们爱管桐,当然也爱她顾小影——可是这种爱遥远而生疏,带着无法回避的清冷。 他们是彼此世界的陌生人,所以不知道对方想什么、要什么、在乎什么……或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状况都不会改变。 这样想着想着,顾小影就渐渐觉得心里发堵。 她似乎是到这时才清楚地意识到:和一个苦孩子出身的青年才俊在一起生活,所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她爱的男人,还有这个男人背后,一个全然不同的家庭、一段全然陌生的背景、一群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她的。 那么是不是说,管利明那用来剔牙的筷子尖、谢家蓉那难辨其意的方言口音,以及两代人之间完全鸡同鸭讲的话题、南辕北辙的卫生标准、难以调和的生活习惯……都将是她顾小影生活中的一部分?! 顾小影并没有忘记,管桐说过的,成家立业后,就要把父母接到城里一起生活。 天啊……顾小影终于忍不住悲中从来! 开始的时候只是眼眶酸酸的,可是委屈是会膨胀的——它们越胀越大,渐渐就有泪水落下来。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宾馆里的床上,手里攥着那条平日里父母绝对不会买给她的项链,渐渐开始抽泣。 终于到管桐进门时,当顾小影抬头看见管桐的刹那,在管桐惊愕的目光中,这种委屈瞬间膨胀到了最大!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管桐有点措手不及。 他急忙坐到顾小影身边,想伸手帮她擦泪。可是还没等碰到她,顾小影就恨恨地往后闪。 管桐纳闷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好意思问?!”顾小影一边想这些乱得像草一样的事,一边呜呜地哭,“都怪你!” “我怎么了?”管桐简直摸不着头脑。 顾小影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为了给你们家省钱,订婚仪式取消了,‘改口费’也一分钱都不要,G城的婚房是我爸妈帮忙装修的,所有需要购置的结婚用品都是我在采购,你工作忙顾不上这些事,我能理解,可是你爸妈怎么也一点都不操心呢?哪有这样娶媳妇的啊?!” 管桐愣住了。 顾小影委屈得不得了:“管桐,哪个女孩子不想要一场浪漫到能记一辈子的婚礼?可是我知道浪漫不能当饭吃,所以就依你家的意思,一切从简。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简单到什么都没有!到头来就连项链都要我妈买!管桐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要男方家里准备的啊?而且你见过哪家结婚还得自己开车去送姑娘出嫁的?好吧,就算我们不说这些问题,可是总要把家里收拾一下吧!你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你妈好歹也算是有过点大家闺秀的背景,可是看看家里现在的这个环境,你们怎么就能一切从简到一点诚意都没有呢?” 管桐终于叹口气,坐到顾小影身边,企图缓和气氛:“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结婚,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注意事项。” 顾小影却怒了:“管桐你少打马虎眼,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管桐再叹口气,伸手把顾小影圈到怀里,搂紧了,伸出手给她擦眼泪。他看着她哭肿的眼,心里真的很内疚。 可是,除了“对不起”,他还能说什么? 寂静的房间里,管桐那么无奈。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妻子,也是到这时才意识到彼此之间相差的六岁的确是道不小的鸿沟——他即便努力再努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洞悉她的内心。她是那样快乐、无忧无虑的孩子,从小就拥有好的一切,加上满脑子的浪漫小念头,她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属于他的那段吃咸菜啃窝头的岁月,也理解不了他的很多选择的。 是,没错,他管桐的确是爱干净,那是因为他从读初中起就住校,到研究生毕业时,他的住校生涯已经长达十三年。作为一个老师眼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当然从小就要求自己把身边的一切都收拾得有条不紊。而谢家蓉,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大户人家的优越生活,从她有记忆起,迎接她的就是草房、泥炕、鄙弃的白眼、飞来的唾沫……她两岁时母亲就已经病倒在床,她甚至没怎么穿过干净的衣服。至于管利明,某些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已经使他没有干家务活的习惯——房子收拾干净了也会再脏,反正都是一样住,干净或不干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甚至都没法告诉顾小影,当他看见家里这种冷清场面的一瞬间,心里有多恼火!可是,他总不能冲自己那满脸喜气的父母发脾气吧? 他该这么办? …… 漫漫长夜,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一对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就这样各怀心思,愁肠百结。 (1)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一个小时,或许两个小时,总之到顾小影哭累了,筋疲力竭地犯困时,她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管桐:入眼即是他已经无比疲惫的面容,本来年轻好看的脸上有明显的黑眼圈,眼里布满血丝……顾小影瞬间开始心软。 她突然想到:管桐已经连续加班好多天了吧?他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心里一酸,忍不住伸出手摸摸管桐的脸,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黑眼圈,哽咽着问:“你又加班了?” 管桐一愣,蓦地被温柔的情绪击中。他紧紧手臂,让她贴伏在他胸前,然后低头吻上她的眼睛。 顾小影闭上眼任他温柔地吻着,气息仍然还有些哽咽,情绪却明显平复下来。刚才还咆哮沸腾的绝望渐渐淡去,心疼与爱却悄悄上涨。她本来就是那样不长记性的人,或许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已经自动自发地替管桐做出如下解释——且不说各地风俗不同,就算风俗相同,管桐的工作已经忙到废寝忘食,他没有空闲准备婚礼也是有情可原;他的父母勤俭节约惯了,能省一分是一分,更犯不着为一场面子工程铺张浪费;至于卫生状况,既然当地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又何必要求自家一定要窗明几净…… 是的,顾小影承认,她自己的确是在用一种阿Q精神安慰自己。可是托Q兄所赐,短暂的麻醉至少可以让她放下那些委屈和不甘,沉入他给她的温柔里,不再哭泣。 也是到这时,顾小影终于记起此行R城的最终目的,也记起两个月前的那张《结婚证》:绛红色封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后,是简单却郑重的宣告——她顾小影,和他管桐,已经是合法夫妻。从此,无论疾病、灾难、贫穷,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这是他们的至死不渝。 那么,从此以后,所有的苦恼,他们分担;所有的快乐,他们共享。是谁说过的,把苦恼分给对方一半,你就只剩苦恼的二分之一;把快乐分给对方一半,你就拥有了快乐的平方。 要知道,她顾小影,从来就不服输! 卫生习惯、家庭背景、生活差异、语言障碍……她坚信,只要她用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什么是她无法克服的事! 这样想着,顾小影就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刚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她突然睁开眼,吓了管桐一大跳! 管桐呆呆地抬头看顾小影:“干吗突然睁眼?像贞子一样。” 顾小影乐了:“你也看日本恐怖片?” 管桐实在想不明白顾小影怎么就能一晚上又哭又笑的,只能无奈地答:“别人看的时候,偶然看了一点。” “哦。”顾小影点点头,顺手把长头发捋到前面。管桐正纳闷着,只见顾小影突然抬起头,用两手把垂在前面的长头发扒出一条缝,瞪大眼睛,眼珠往下看,翻起眼白冲着管桐,再次吓得他一愣! 管桐下意识地退一下,瞪着顾小影道:“顾小影你干吗?!” “咦?好失败,你就不能表现得更加惊恐一点吗?”顾小影撇撇嘴,跪在管桐身侧的床上,挺直了腰,抱个枕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管桐,“我要睡觉了,你还不快回家?明天早晨我还要早起化妆呢。” 管桐微微一笑,伸手拉住顾小影,看着她问:“不生气了?” 顾小影低头嘟囔:“生气也没用啊,都嫁给你了,无所谓了,入乡随俗吧。” 管桐看着女孩子微红的脸颊,心里一热,手上一使劲,便把顾小影拉倒在身边,再一翻身,毫不犹豫吻上去。顾小影闭上眼,伸出手揽住管桐的脖子,感觉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脖子,一路向下。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温度适宜,她甚至能听见他渐渐急促的呼吸,脸越发红了。 也是这时,她突然听见他嘟囔:“顾小影你不怀好意。” 顾小影睁眼,果然不怀好意地看着管桐笑:“我怎么了?别动不动就给我安罪名。” “你穿成这样,分明是引诱我犯罪。”管桐瞥顾小影一眼,伸手捏捏她吊带睡裙上的细带子,暖黄色灯光下,顾小影自己都能看出睡裙里没有穿内衣。 顾小影低头看看自己,再抬头看看管桐,翻个白眼:“我怎么可能哭之前还专门换衣服?再说谁知道你今晚还会过来,按理说婚礼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知道不?” 她伸手推推管桐:“快回去,明天一早还要来接我呢。” ——按照风俗,第二天一早,管桐的确是要从自己家里出发,到县城宾馆里接新娘,而后返回家中举行婚宴。 管桐终于长叹口气,翻身下床,顺手把空调温度升高一点,再给顾小影拖一条毛巾被过来,仔仔细细地把她覆在被子里,这才吻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离开。 顾小影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在唇角绽开一小朵微笑。 是的,彼时的顾小影,还满是一腔孤勇。她不知道婚姻其实是件再琐碎不过的事——而之所以婚姻源于爱情却不等于爱情,恐怕就是因为没有哪种爱情,能抵挡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那些琐碎的消磨。 但,哪怕是多年以后,她都并不觉得当时的鸵鸟行为有什么不好——虽然把脑袋扎进沙子里只能躲避一时的烦恼,但总好过每天都沉重地活着。 或许这的确是种掩耳盗铃,但她认了。 因为她想:她爱的是管桐,而管桐无法选择他的父母,所以她总不能因为这些事,而否定管桐这个人。那么,在有些时候,适当地做个鼠目寸光的人,或许比高瞻远瞩的人,过得更安逸、更幸福…… 带着这样的自我安慰,顾小影放松地把自己扔进被子里,昏然睡去…… (2) 现在,故事回到本书开始时,那场炎热的婚礼。 午后的太阳威力无比,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一桌桌地敬酒一边苦闷地想:为什么自己带了所有化妆品,却独独忘记带防晒霜? 真是太缺乏战斗经验了! 而且,更恐怖的是,日晒带来的不仅是高温,还有源源不断的汗水——你见过花了妆的女人有多恐怖吗:随着粉底液被汗水冲得七零八落,脸上的毛孔都好像胀大了无数倍;眼线晕开了,远看好像熊猫眼;眼影、腮红统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只能看见眼袋变深、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来…… 那可真叫一个落魄。 可是顾小影自己看不见——如果不是表妹提醒,顾小影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惨到比女鬼好不了多少。 到了这个份上,顾小影也豁出去了,干脆撂下杯子进了屋,三下五除二洗净了脸,只抹上一层保湿霜,再换上一条比旗袍稍微凉爽一些的红裙子,这才重新回到院子里。说来也真是奇怪——那天除了灼热的太阳,连一丝风都没有。 烈日下,顾小影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己没有涂防晒霜的皮肤正在一点点灼烧起来,直到烧出一片火辣辣的疼。 而且,当地居然还有个无比诡异的规矩——就是来宾不能爽爽快快地喝完新媳妇敬的酒,而是要教训三两句、提点四五声。结果区区六桌人的敬酒程序就被拖了很久才完成,当那些顾小影怎么也听不明白的方言滔滔不绝地从那些她也分不出来姓甚名谁的嘴巴里叽叽咕咕地絮叨出来时,顾小影除了努力咧开嘴做微笑状,别的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终于等到傍晚时,婚礼结束,人群散去,顾爸顾妈也千叮咛万嘱咐地踏上了回F城的归途,顾小影才长舒一口气,伸手揉揉自己已经有些抽筋的脸颊,迫不及待又可怜兮兮地抓住管桐道:“老公,我们去睡觉吧!” 真奇怪——要是放在往常,这么富有歧义的句子一定会让管桐无言以对,也会让站在他身后的江岳阳嗤笑不已,可是这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用同情的目光看看顾小影,长叹一口气。 管桐看着顾小影脸上已经被晒得通红的皮肤答:“我先去给你准备点洗澡水,洗完了再睡。” 江岳阳看看顾小影已经快眯到一起的眼,想了想才说:“顾小影,以前没发现,你还真是挺了不起的。” 顾小影眯着眼看江岳阳,不明白:“我?你说的是我吗?” 江岳阳点点头,看看匆匆进厨房烧热水的管桐,对顾小影正色道:“我衷心祝福你们白头到老。” 顾小影“扑哧”笑出声,又赶紧收住了,煞有介事地看着江岳阳,伸出手正色道:“江老师,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江岳阳点点头,握住顾小影的手。 结果,管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魔幻的场景——自己的老婆和自己的兄弟好像两国首脑会见一样地握手,同时絮絮叨叨地寒暄。仔细一听,兄弟说的是“我师兄是个好人,你不要亏待他”,老婆说的是“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就少不了他的”;兄弟又说“你比我小四岁呢,真不甘心叫你嫂子”,老婆点头如捣蒜,握住兄弟的手抖两抖,感情充沛地答“没关系,反正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的小叔子”…… 管桐听得相当无奈,心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水烧好后顾小影就喜滋滋地去洗澡了——厕所旁边有个冲凉的棚子,内壁没有粉刷,还露着砖头和泥土屑。顾小影满怀好奇地打量了很久也没琢磨明白:衣服要挂在哪里?如果下雪天在这里洗澡会不会冻成人肉冻?而下雨天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用兑凉水了,头顶上那撒风透气的顶棚已经足以起到冲水莲蓬的作用? 于是顾小影就洗了个十分亲近大自然的澡——是洗到一半时才发现,冲凉的棚子里居然有无数只行动迅捷的蚊子!居然,只要你身上没有处于流水冲洗的运动状态,蚊子就会飞快地往你身上扎!黑乎乎的大蚊子啊!都能清楚地看见它们嘴巴上长长的针,毫不留情地就扎到你的皮肤里面去!用手赶还赶不走,只能“啪”地一声打下去,把蚊子打扁。然而最可怕的是,当你打左胳膊上的蚊子时,右胳膊上的蚊子居然还能在震动中有条不紊地继续叮着你,慢条斯理地吸血?! 到后来,顾小影已经顾不上涂沐浴液,而是一直手忙脚乱地打蚊子,一边打一边郁闷得想哭。 等到好不容易洗完澡,顾小影飞快地抓起T恤衫和运动裤往身上套——冲出冲凉棚的一瞬间,上苍啊……顾小影第一次觉得阳光如此可爱,和铺天盖地的蚊子军团相比,晒死她也愿意啊! 带着满腹郁闷,顾小影走向管桐的房间——窗户上贴了红喜字,从外面看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管桐从里面拉上了窗帘,从门缝看进去,只看见他蹲在窗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顾小影纳闷地推开门,可是门一开,差点没被扑面而来的浓香熏倒——顾小影被熏得七荤八素地喊管桐:“什么怪味道?” 管桐转身看见顾小影,急忙走过来把她拉进门,再把厢房门关严,看顾小影捂着鼻子瞪着他看,才指指墙角答:“四盘蚊香,还喷了‘杀手’,我们这里蚊子多,不这样我怕你睡不着觉。” 顾小影看看在四个墙角袅袅升腾的轻烟,大骇:“管桐你不是吧?我怎么觉得就算我没被蚊子咬死,也要被你的蚊香熏死?” 刚说完,就被蚊香的烟呛得开始咳嗽,管桐急忙转身灭掉两个蚊香,再回头问:“这样好些了吗?” 顾小影愁眉苦脸地坐到床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随便吧随便吧,先让我睡一觉……一大早就起来化妆,我现在累得全身都疼。” 管桐点点头,帮顾小影拿过一条毛巾被,小声问:“那你不吃晚饭了?” “我什么都不想吃。”顾小影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感觉到管桐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毛巾被。也是真累了,没用多久,她就沉入了梦乡。 而且,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换句话说就是,这居然,就是一个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 所以,顾小影永远都记住了,她这辈子,写了很多诗情画意的故事,可是轮到她自己,命运却好像开了一个再严肃不过的玩笑。 (3)上 于是,这场婚礼,在顾小影的记忆中就只留下几个关键词:汗流浃背、晒伤、蚊子、蚊香、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 大概是因为这些记忆都太落魄、太沧桑,所以当许莘和段斐依次打电话要求欣赏婚礼录像的时候,顾小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故而,许莘和段斐,这样两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强物种,怒了! 许莘不用多说了,高个子大眼睛的女孩子,顾小影的“闺蜜”,研究生毕业后去了省少儿出版社,决心为她无比热爱的编辑出版事业奉献终生。此人也是“管桐、顾小影婚宴G城分会场暨同事师友答谢宴”的内定伴娘,主要职责是帮新娘挡住所有来自艺术学院校友们的敬酒——这当然不是个好差事,不过许莘的酒量是出奇得好,完成这个任务当然不难。而后来的事实也充分证明,许莘同学不仅圆满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同时树立了“千万别找许莘喝酒”的口碑。 段斐是许莘的表姐,也是比顾小影和许莘高两级的同系师姐,本科毕业后去理工大学做了专职辅导员。她工作第二年适逢学校集体分房,幸运地拥有了一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两居室,第三年和大她两岁的博士孟旭结婚,第四年考回母校攻读艺术批评方向的MFA,第五年(也就是眼下)怀孕……用顾小影的话说就是“这辈子啥都有了,啥也没耽误”。 就是这两个女人,在顾小影回F城后轮番打去声讨电话。 先是许莘咆哮:“小苍蝇你抠门,居然捡我出差培训的日子结婚!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居然连录像都不给我看!” 段斐是慢条斯理地交涉:“小师妹你要三思哦,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些糗事一箩筐,嗯,你就不怕我告诉你老公?” 顾小影脸都灰了。 可是,她是真的没法给他们看啊!因为……有限的录像都是伴郎江岳阳同志见缝插针拍下来的,全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分钟的片长,而且应为拍摄技术过烂而导致镜头中的顾小影面目呆滞,自始至终都好象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缩在管桐身后,讷讷地听人教训,再小心翼翼给来宾添酒。从拍摄者的角度看过去,不像新娘子,倒像小丫鬟。 可是那两个女人压根不给顾小影解释的机会——等她休完了暑假回到G城后没多久就被唤到段斐家,三堂会审! 会审时的气氛其实很舒缓——段斐为了搞好胎教工作,还在音响里放着莫扎特的小夜曲。不过这两人由于无法亲历现场而导致的怨念太强大,轮番瞪了顾小影半个多钟头才进入主题。 第一个提问的是许莘:“小苍蝇快讲讲你的洞房花烛夜。” 段斐则一边摸着四个月大的肚子一边一脸坏笑地看顾小影:“是谁先扑倒谁的?小师妹,是不是你在新婚之夜□了英俊斯文的管处长?” “噗”——顾小影喷了。 “一点都不讲卫生!”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用嫌恶的目光看一眼顾小影,继而低头检视自己的衣服。顾小影气得直咳嗽,可是这两个不厚道的女人居然连帮忙倒杯水的人都没有。 顾小影悲愤地自己倒水给自己压惊,再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只见她俩都笑得像秋天里的大波斯菊一样舒展。 正悲愤着,顾小影电话响,低头一看——陌生号码。 顺手接了,开场白即是典型的顾氏打招呼方式:“么西么西,安宁哈塞哟?” “啥?”一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口音很奇怪,顾小影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方很纳闷地又问:“你是管桐媳妇儿?” 啊——管桐他爹?!顾小影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僵了几秒钟,喉咙口堵了好半天,才犹豫着问:“爸爸?” “哎——”管利明终于确定了顾小影的身份,开始扯大了嗓门说话,“小影啊?管桐哪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他?打手机也没人接,我也不知道他单位里的电话号码。” “哦,他是不是在开会啊,”顾小影老老实实问,“爸爸,您有什么事啊?我可以给他发短信,这样他散会后就能看到。” “没啥事,就是你妈想他了,让他没事的时候勤往家里打着电话点儿。”管利明的声音好大,顾小影悄悄把手机挪远点。 然后答:“哦,好的,我会告诉他,爸爸你和妈妈注意身体。” 一边答一边抬头,看见对面的两个女人正好奇地看着她。 管利明依然中气十足地说话:“好的,你们不要担心,我和你妈身体好着呢,给你们带孩子不成问题。管桐年纪也不小了,你们得抓紧啊,年纪太大了生孩子不好……” 顾小影无语了。 管利明看不见顾小影的表情,还在絮叨:“我们村里像你们这么大的人早就有孩子了,你们也结婚了,就不要再拖了……”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了,奋力插了句嘴道:“爸爸,我在外面呢,不方便说话,等回家再让管桐给您回电话吧。” “啊?在外面啊?”管利明很惊讶,“你不在家做饭啊?这都五点多了,管桐不是快要下班了吗?你咋不做好饭等他呢?” 顾小影听到这里,蓦地张大嘴,眼睛使劲眨一眨,表情愕然。许莘和段斐一愣,一起伸长了耳朵凑过来听手机里的话。 管利明没听到顾小影回话,只好自顾自说下去:“管桐工作很辛苦的,我们又不在他身边。你反正也不怎么上班,就在家里好好好照顾他嘛,不要整天出去玩……” 终于盼到管利明挂电话,顾小影脸都灰了。 因为他的声音大,许莘和段斐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会儿便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一抬头就看见两人的这副表情,无奈地摆手:“听见了吗?我公公立志要把我培养成新时代的‘三从四德’标兵,我的个人价值除了生孩子就是洗衣服做饭整理家务照顾老公。他儿子有事业,很辛苦,我却是个不需要上班,而且每天四处游荡的闲人,所以就应该为家庭事业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越说越气愤,忍不住又拍桌子,瞪眼道:“你们评评理,我很游手好闲吗?” 许莘幸灾乐祸地喝口奶茶感叹:“婚姻,果然是把双刃剑。” 段斐喝口水,笑着问:“你这学期有多少节课?” 顾小影叹口气,愁眉苦脸地瘫软在沙发上:“说来你们都不信,我这学期把本科班和专科班加起来,一共要上24节课,还要帮我导师写一本专著,参加两项省级课题,外带持之以恒地复习考博。” 她苦笑:“谁说大学老师很清闲的?让他也来做做试试。貌似每天不用上班,可是把备课、写论文、做课题、编教材、考博、考PETS这些事情加起来,24小时都不够用!有一天我连上12节课,晚上从教室里出来时觉得就剩一魂儿,肉体已经彻底没有知觉,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继续看书学习了!就这样还有那么多人到四五十岁都评不上副教授,那一张张老脸皱得都能榨出苦瓜汁儿来!” 她仰天长叹,再捶胸顿足:“过劳死啊过劳死……我算是看明白了,我顾小影的前半生就得奔波在考博的路上,后半生就得奔波在评职称的路上……这是啥日子啊!我不活了我!” (3)下 许莘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白眼:“少搁这儿骗取同情!你还有寒暑假呢,一年起码有三个月不用上班还能领工资,你还想要什么啊?” 顾小影瞪许莘:“寒暑假个屁!别说暑假了,今年寒假都甭想休息了,教学评估整死人啊!” 听见“教学评估”这个词,段斐眼神一亮:“轮到你们了吗?” “不准幸灾乐祸,”顾小影瞥段斐,“我知道你们已经熬出头了,我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着呢。” “快别提了,”段斐摇头,“去年那场教学评估,可真快把我们学校的每个老师都碾成末儿了。你没见啊,这么多年来的卷子都要重新整理装订,卷子上面的打分方式都有严格要求,要写上每道题扣多少分,得多少分,最后总分多少;没有PPT课件的要补做,没有考勤表的要补填,没有考卷的课程哪怕你当初是考察课呢,也要组织一批学生干部连夜用各种颜色的笔补写卷子,以防抽查……反正只要评估组的人想看的,我们都能在一夜之间给你造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造假吗?”许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这样的检查还有什么意义?” “这还不算什么呢,”段斐笑,“你没见我们学校那图书馆,评估前不久刚开始建,短短时间就拔地而起啊!最可怕的是,明明前一晚还是遍地建筑垃圾,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也就是评估组抵达学校前三小时,我再过去一看,哪还有垃圾的影子?只见绿树成荫,芳草碧连天!我钦佩啊,钦佩得五体投地!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学校领导们的行动力简直比外星人还神奇!” 顾小影乐不可支,趴在沙发上笑,笑完了继续抱着脑袋发愁:“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这学期有一本专著、一本教材、两篇论文……还接了一部长篇小说的书稿,如果不能休寒暑假,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儿吗?!” 许莘转转眼珠子:“你担心啥啊?你不是还有个万能的论文秘书?让管大哥帮你写啊!” “管大哥?”顾小影冷笑,“你管大哥早就不知道自己家门冲哪开了,打从婚礼举行完,我还没怎么见过他呢。” “啊?!”对面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惊呼一声。 顾小影面无表情,好像在叙述一桩和自己没什么大关系的事:“反正结婚后第三天,我就回F城了,他就出差了。我在F城休了三个周的暑假,系里说要新教师回校报到,我就回来了。可是从我回来到今天大约三天了,他还没有回过家呢。你说,就算我们想搞点□啥的,那也不具备犯罪主体啊!” “啊——”许莘有点结巴,“这个……这个生活……挺不和谐的啊。” 段斐也一副被噎住的表情,半晌才感叹:“真可怜,小苍蝇还没尝够男人味儿就被放鸽子了……” “注意胎教,”顾小影瞥段斐的肚子一眼,“师姐你好歹也是人民教师一枚,别带坏小孩子。” “我们家宝宝顽强着呢。”段斐低头拍拍肚子,一脸幸福笑容,腻得顾小影和许莘落一地鸡皮疙瘩。 顾小影看看段斐,忍不住叹口气:“师姐你真是好命,想要什么有什么。姐夫那样的人,学历高,前程好,脾气好,难得还顾家。真不知道你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相亲都能相来这种极品。” 段斐瞪大眼:“你说的是孟旭吗?” 见顾小影和许莘摆出一副“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段斐笑:“按说你们也不是没见过五年前的孟旭吧?仔细回想一下,那时候的他是什么样子?” 顾小影和许莘对视一眼,努力回忆一下,十几秒钟后,忍不住一起笑出声。 段斐也笑了:“对吧?那时候的孟旭是不是很吓人?江湖中传说的傻博士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现如今一晃就是五年,虽然不见得再世为人,好歹也算是发生了不少的变化。所以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男人是可以被改造的,一个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学校,懂不?” 这一次,难得顾小影和许莘没有抬杠,反而受教地点点头,齐声答:“懂了。” 段斐没想到这两人会如此一致,愣一下才开始笑。顾小影和许莘也笑了,作为旁观者,她们真是再清楚不过这种改造是何等成功——现年三十岁的孟旭,年轻英俊、温文尔雅,自省大博士毕业后便到艺术学院任教,短短两年时间已经有多篇论文获奖,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秋天,他将成为艺术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三个女人正聊着的时候,孟旭回家了。顾小影耳朵尖,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就兴高采烈地冲着空气喊:“姐夫好!” 段斐和许莘回头看过去,只见孟旭一边微笑着进屋一边说:“还没祝贺你呢,顾老师,新婚快乐啊!” 顾小影一哆嗦,哀怨地看着孟旭:“姐夫你还是跟师姐一样叫我小师妹吧,顾老师……这称呼怎么这么显老啊……” 孟旭看看顾小影愁眉苦脸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着坐到段斐身边。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顾小影羡慕地看看他的侧影,再崇拜地看看他身旁一脸贤妻良母表情的段斐,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珠联璧合”吧? (4)上 晚上顾小影和许莘自然又是赖在段斐家吃晚饭。段斐不仅手艺好,而且还有强烈的烹饪欲,这在当下这种“淑女远庖厨”的年代里可真是难得的美德。只是孟旭实在看不过去老婆身怀六甲还要给两个蹭吃蹭喝的女人做饭,一早就声明要亲自下厨。顾小影和许莘从来没见过孟旭做饭,于是一左一右地趴在厨房门口盯着孟旭看,时不常地还喊一句“锅开了”、“姐夫小心”、“啊啊啊鸡蛋焦了”…… 孟旭被这两个人聒噪得发慌,无比愤怒地冲客厅喊:“老婆,你快把这两个小东西弄走!太吵了!” 段斐笑着从客厅里出来,拍两人肩膀:“进屋进屋,你们两个怎么跟监工似的?” 顾小影和许莘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屋,临回去之前顾小影还没忘记拿出手机抓拍一张孟旭系着围裙做饭的照片,边走边感慨:“我得拿去贴到咱学校的‘贴吧’里,孟博士下厨照,啧啧,风情万种啊!” 段斐“切”地一声,顺手拍顾小影的后脑勺:“真是没见过世面!做饭有什么风情?” “师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顾小影哀叹,“要是我家管桐也能给我做顿饭,别说怀孕,就是生十个孩子我都愿意!” “十个?”许莘大笑,“不是我笑话你啊,小苍蝇,你有那个能力吗?” 顾小影瞪眼,顺手抓起沙发上的抱枕再次追杀。段斐坐在一边摸着肚子笑看两个女孩子疯闹,觉得幸福实在是件普通却暖人的事。 从段斐认识孟旭到今天,整整五年过去。段斐还是能记得初见面时的那个孟旭,在咖啡馆千回百转的低柔音乐声里,用一口带着浓郁江浙味道的普通话给她讲中国美术史的情景。 在那之前,段斐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需要“相亲”? 艺术学院毕业的女孩子,即便不是最漂亮的,也大多会打扮。有道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打扮停当的段老师在短短半年内,就被评为理工大学“四大美女老师”之一。 那时候还不流行“贴吧”,学生们就在校园BBS上八卦—— 1楼:段老师今天戴的那条丝巾好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很贵? 2楼:我发现段老师从来不穿重样的衣服,她家很有钱吗? 3楼:楼上的眼瘸,段老师那是会搭配,普通一件白衬衣也能搭得千变万化。 4楼:段老师没有男朋友吧?弟兄们有福了,上! 5楼: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6楼:4楼你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耻啊!警告你不准摘走学校里有限的鲜花,做人要讲公德,长寿要靠审美。 7楼: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8楼: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我爱段老师! …… 这些帖子段斐自己也会去看,偶尔还相当无聊地留言捧捧场,说“我是段斐,不相信的是小狗”——当然没有人会相信,但由此可见此女实在是太闲,而且相当恶趣味。 这样无聊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就有人来打听“段老师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话题,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便喜笑颜开地表示“我认识个不错的小伙子,段老师要不要去看看”,惹得段斐一肚子气——自己又不是积压货品,犯得着这么迫不及待地推销吗? 开始时她都是好声好气地婉拒,但总有拒不了的——直到连系主任都出面,笑呵呵地说:“小段老师啊,我有个老同学的儿子真是不错,你看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去看看行不?” 看看头发花白、和颜悦色的系主任,段斐终于叹口气,从此踏上了自己的相亲之旅。 这个过程也不是很漫长,到第三个相亲对象的时候,她便遇见了孟旭。 她还记得,是冬天,孟旭穿一件白衬衣,搭一件枣红色毛背心,配浅灰色裤子和深蓝色夹克,外面套件后来被段斐戏称为“狗熊装”的大羽绒服——挺瘦的一个男人,却以一种膨胀了起码两倍的宽度,色彩斑斓地站在段斐面前,几乎令讲究外观形象的段斐喷血! 不过段斐还算厚道,忍住了没拔腿就走,而是坐下来敷衍着聊天。彼时孟旭还是省大美术史专业博士一年级在读,有点小迂腐,句句不离专业。也算他运气好,段斐本科时独独钟爱美术史那门课,迷恋宋元文人画和荷兰小画派。这样聊着聊着渐渐地也就对博学多识的孟旭有了不少好印象,尤其是当这男人用一口南方普通话把“东汉画像砖”都说成“东汉画像钻”后,段斐在憋笑的同时偶然看到他脸上那种真挚而投入的表情,莫名就产生了某种安宁的好感。 所以说缘份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活泼的段斐就这样开始了和迂腐的孟旭的恋爱,还一谈就是三年。 在这段算不上很长也不算很短的时间里,段斐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改造着身边的这个男人:她告诉他本地饭局上要有怎样的规矩,主陪、副陪、主宾、副宾都要如何落座,敬酒的时候有什么忌讳;告诉他穿衣戴帽有什么规律,色彩要如何搭配才叫好看;告诉他与人说话的时候要学会看别人的眼睛,吃饭的时候如果一定要说话也要把饭菜咽下去再张口,不赞同别人意见的时候要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见,称呼长辈时要说“您”而不是“你”……看上去像是在教一个孩子。 不过,后来段斐也的确发现,女人嫁人后,名义上是多了个丈夫,事实上倒真像是多了个儿子。 (4)下 说来也有趣:孟旭毕业那年,还是段斐跑前跑后搜集各高校的招聘信息,最后确定了去其中三所高校试讲。试讲前,段斐手把手教说话时易脸红、爱絮叨的孟博士该如何讲课,如何吸引学生的注意力,如何在风趣幽默的同时又能显得学富五车……她总是这样像一个母亲一般参与到他迟来的成长中,不急不燥。 终于,几个月后,省大艺术系和省艺术学院美术系一起向孟旭抛出了橄榄枝——也是巧,这两所学校刚好分别是孟旭和段斐的母校。孟旭倾向于留校,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作为全省最高学府,省大的魅力无可抵挡,光芒四射。但段斐却提出不同的意见,支持孟旭去艺术学院这样的二类院校任教。 开始时孟旭还笑,说段斐你对你母校也太有感情了吧,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母校最好。段斐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分析:第一,留在省大,人人都是你老师,你到底要哪辈子才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第二,留在省大,人人都是名校毕业的博士,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你一个土造博士能有多大市场?第三,留在省大,这样一个遍地哈佛访问学者、耶鲁访问学者的地方,你就算熬成人肉干,也未必能做人中龙凤。俗话说“宁为鸡头,莫为牛后”,你怎么就知道二类院校没有海阔天空? 那天,孟旭看着站在一边冷静分析这一二三的段斐,完全呆住了。 过好久才晓得答:老婆,你真是……女版的诸葛亮啊! 段斐笑了。 而事实也证明了,就算是女诸葛亮,那也不是一般人! 当年五月,孟旭与艺术学院签约,随着“副教授”头衔而来的,还有一处位于艺术学院教师三公寓十六层、面积一百三十平米的新居,以及十万元科研启动经费。再过两年,孟旭凭借其稳扎稳打又步步推进的科研成果变成艺术学院青年教师中有口皆碑的“尖子”,而省艺术学院明年硕士研究生招生简章上,导师姓名那一栏,孟旭的名字已经位列其中。 说句凉薄点的话:到这时,孟旭那几位留校的旧同窗却仍然只是“讲师”职称,租住在学校周边不起眼的旧房子里,每日呕心沥血地为自己的学问钻研着。当然,也为自己未来的职称、房子、地位以及相关一切福利钻研着。 其实孟旭也知道,省大的平台究竟还是要好一些——到底是基础深厚的百年老校,开端或许辛苦,但披肝沥胆后一定会有人终成大器,甚至可能一下子就比他孟旭更光芒四射。但,他们眼下的生活真的是太苦了,从物质到精神,都像背负着重重的壳,丝毫不敢松懈。反倒是看上去胸无大志的他,因为是艺术学院美术学教研室里唯一一个博士的缘故,不仅有机会参加许多重量级的研讨活动,还因为没有后顾之忧而可以心无旁骛地一头扎进他的研究中。所以,他的生活,真是快乐得很。 就为这些,他不是不感激段斐的。 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有隐隐的纳闷,想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么依赖自己的老婆?怎么总是要靠她来拿主意?她怎么就能给自己找出这么多毛病来?除了做学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件事能做得完美? 可是,还没等这种纳闷被理出头绪来,他的生活中就发生了新的大事件——在他三十岁这一年,段斐怀孕了。将为人父的喜悦极大地鼓舞了他,让他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为妻子、孩子鞍前马后的效劳中,虽累犹荣。 都说“三十而立”,孟旭一边炒菜一边想:自己这样子,也算“立”起来了吧? (5)上 吃完晚饭已经是八点多,顾小影和许莘心满意足地瘫软在段斐家的沙发上犯困,像两只被意大利面撑着了的加菲猫。 孟旭在厨房洗碗,段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两只懒猫抱怨:“你们两个,就没有一个去帮你们姐夫洗洗碗?” “我是客人。”顾小影先举手抢答。 “我不是客人,”许莘爬起来喝口水,懒洋洋地开口,“可是,姐,你会真的让我洗碗吗?” “我当然不会让你洗碗,不过你好歹也得有句话啊,”段斐撑着腰,像茶壶一样站在客厅里瞪许莘,“都二十五六岁了,怎么还长不大?” “啊——姐,你的语气好像我妈,”许莘抱头哀叹,“你说你费那么大劲干吗啊?既然你肯定不会让我洗碗,我干吗还要主动申请洗碗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哈哈哈哈,”顾小影趴在沙发上笑得险些岔气,“许莘你越来越粗俗啦!” “不用笑,都是跟你学的!”段斐没好气地瞪顾小影,“顾小影你不回家给你男人做饭也就罢了,你就不能早点回家给人家留盏温暖的灯光啊?” “好酸……”顾小影扁扁嘴,上上下下地打量段斐,“师姐你果然很像个合格的家庭妇女了。” “家庭妇女也是个富有牺牲精神的伟大职业,”段斐踢踢顾小影的脚,“坐起来坐起来!刚吃完饭就趴着,也不怕长小肚腩?” “我不怕,”顾小影哼哼,“我已经嫁出去了,你还是操心点你妹妹吧。” 段斐刚要张口就听见顾小影的手机开始呜哩哇啦地唱歌: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段斐嗤笑:“顾小影你才酸呢,用这种腻腻歪歪的歌做铃声。” “啊!是我老公!”听到专属铃声的顾小影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抓过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在开始通话的一秒钟内变身声讯台小姐,相当妩媚地招呼道,“老公……” 那小调调儿一波三折,段斐和许莘听到了,先面面相觑,再一阵恶寒。 电话那边的管桐显然是习惯了顾小影的腔调,只是微微一笑问:“你在哪?” “我在师姐家,姐夫做了饭,他居然会做宫保鸡丁啊,”顾小影感慨,“老公你真该来学习学习,都是男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我说呢,难得早早下班,还见不到你人影,”管桐叹气,“顾小影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早早下班?”顾小影咂摸一下这四个字,没好气,“管处长,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这叫‘早早下班’?” “少废话,抓紧回家,别打扰你师姐休息,她不是怀孕了?”管桐道。 “哦,想我你就直说嘛,干吗拿师姐说事儿,”顾小影嘟囔,“等着吧,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抬头,看见一大一小、一胖一瘦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顾小影警惕性很高:“你们想干吗?” “呵呵,呵呵。”许莘笑得不怀好意。 “小苍蝇,”段斐眨眨眼,“今天晚上一定要记清楚是谁先扑倒谁的,明天来汇报,听见没有?” “你们这两个流氓!”顾小影咬牙。 半小时后,顾小影回到自己家。走到楼下时抬头,看见卧室窗户里散发出来的暖色灯光,莫名就心里一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段斐为什么要强调一盏温暖灯光的意义——那盏灯光后,是一个等自己的人、一个温暖的家、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单就想想这些,已经很幸福。 带着心脏里呼拉一下子燃烧起来的暖意,顾小影像一道小闪电一样冲上楼,兴高采烈地打开家门,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顾小影转身关上门,听见管桐的声音传出来:“老婆你回来了?” “哦,回来了,”顾小影把外套挂到玄关的衣架上,站在卫生间外和管桐搭话,“今天怎么不熬通宵了?” “我们处长说我是新婚,还是应该早回家的。”水声停了,管桐悉悉窣窣地穿衣服,顾小影却开始火大。 “现在才想起来你是新婚啊?”她气哼哼地站在客厅里,瞪着卫生间的门,恨不得烧出了窟窿来,“两个月了啊!新媳妇都变成老太婆了,才想起来你新婚?!” 这时卫生间门开了,管桐穿着顾小影买来的睡衣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抱怨:“老婆你给我买的衣服是多大号的?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大点好,你还在长身体呢。”顾小影没好气地瞥管桐一眼,却发现他摘了眼镜以后,再穿这种小格子睡衣还真是像足嫩嫩的小男生啊! 顾小影顿时心情大好起来,慢慢有笑容爬上脸,开始笑眯眯地盯着管桐看。 管桐没察觉,还在低头研究衣服:“我都三十多岁了长什么身体啊?哎你看这袖子有点长,你分明是买大了一号。” “不大,”顾小影凑过去仔细端详一下,“据说结婚后男人都会变胖,我就是按照你变胖以后的尺寸买的,免得到时候衣服小了不能穿。” 管桐哭笑不得:“这一套睡衣才多少钱啊?够不够一百块钱?万一小了,再买新的就是了。” “哎你这人真是不懂什么叫勤俭持家啊,”顾小影瞪管桐,“虽然这衣服不贵,可是你要时刻保持我党干部的优良作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你所从事的职业,知道不知道?” “敢情党员先进性是要这么保持的,”管桐点点头,一伸手把顾小影揽进怀里,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问,“那省下钱来做什么呢?” “给我买衣服啊!”顾小影笑嘻嘻地缩进管桐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一口,“我老公最好了,自己都不舍得买新衣服,省钱给老婆花。” “嗯,我老婆也很好,打一棍子还知道给个蜜枣吃。”管桐点点头,笑着看怀里的小姑娘,看她像小狗一样嗅来嗅去,极其不安分。 半晌,见她抬起头抱怨:“你没有用沐浴露。” “你怎么知道?”管桐很惊讶,“真是狗鼻子?” “没有香味当然就是没用沐浴露。可是只用水冲怎么可能洗干净啊?”顾小影搂紧管桐,再给自己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下命令,“这次就算了,下次如果还没用沐浴露,就不准上我的床!” “你的床?”管桐好笑地看着顾小影,“那好像也是我的床。” “切,少装了,这床可是为了结婚新买的,你自己数数,你一共在上面睡过几天?你说它跟你亲还是跟我亲?你——”眼见着顾小影又要翻前账,管桐干脆低头吻上去,顾小影微微挣扎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抵抗。 (5)下 直到顾小影快窒息了,管桐才抬起头,看看顾小影红彤彤的脸蛋,伸手碰一碰道:“快去洗澡,睡觉。” “这才几点啊?”顾小影大喘口气,看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十点啊,干吗这么早睡觉?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让你睡你就睡,我困了。”管桐不得不再次打断顾小影的怀旧,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纵古环今啊?难道是“未老先衰”? “你困了就先睡,我去书房上网。你不用等我,我没有早睡的习惯,”顾小影心里窃笑着,嘴上还装得很白痴很无辜,“我妈说了,我这是美国时差。” “算我求你了老婆,”管桐叹气,“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可以睡书房,保证不吵你!”顾小影举起一只手做指天誓日状。 “顾小影!”管桐有些生气了,皱着眉头看顾小影。 “真不好玩!”顾小影放下胳膊看管桐一眼,撅嘴,“好歹也得来点斗智斗勇啊,想想办法把你老婆骗上床不行吗?怎么能发脾气呢,这是违反游戏规则的。” 管桐哭笑不得:“小祖宗,睡觉也要斗智斗勇啊?我真的很累,你饶了我吧。” 他边说边摇头叹气,扔下顾小影,转身自顾自地进卧室了。 “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顾小影低头嘟囔着往里屋走,拐弯的一瞬间猛地撞到管桐身上,忍不住“哎哟”叫一声。 管桐急忙弯下腰,看着顾小影:“怎么样?没事吧?撞到那里了?” 顾小影捂着鼻子瞪管桐:“你干吗突然蹦出来?” “我给你拿睡衣,”管桐无奈地叹口气,伸手递过顾小影的睡衣,“夫人,我伺候您洗澡还不行吗?你非得逼我说出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顾小影一愣,终于大大地笑出来。 当然,到最后,澡还是自己洗的——原因是这套老房子的卫生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两个人根本站不开。洗澡的时候顾小影还浮想联翩:以后一定要有套大房子,卫生间要大大的,最起码也得支持“鸳鸯浴”吧? 洗完澡,顾小影给自己抹上香喷喷的润肤露,招摇过市地往卧室里走。进屋就看见管桐正倚在床头看报纸,顾小影忍不住问:“你看什么报纸呢?” “《人民日报》,你不喜欢看的。”管桐抬头看看顾小影,微微一笑,随手放下报纸,饶有兴趣的看着顾小影坐到梳妆台前,从瓶瓶罐罐里倒出各种质地的东西往脸上抹。 “睡前看这种报纸可以催眠吗?”顾小影一边抹爽肤水一边问。 “主要是上班时没时间看。”管桐看着镜子里的顾小影答。 “真稀罕,公务员居然连上班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说出去谁信啊?”顾小影乐不可支地回头看看管桐。 管桐长叹口气:“你就是对我们有偏见。” “偏见?哦……说起来你对我们就没偏见吗?是谁上次对我说大学教师很轻松,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不用上班的?”顾小影想起下午接到的那个电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爸下午给我打电话,张口就教育我闲着没事不要在外面逛,要回家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我也是很辛苦的好不好?我虽然不去上课,可是我备课、写论文、赶书稿都很辛苦啊!我这才出去吃顿饭休息一下,就招这么一通教育,好像我是你的贴身小丫环,哎你说你爸他——” “那也是你爸,”管桐终于憋不住叹气道,“他就那样,你多忍忍吧,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爸才不会这样呢。”顾小影偷偷嘟囔一句,转回身去抹眼霜。 几分钟后,顾小影终于抹完了护肤品。管桐看着那些门类繁多的瓶瓶罐罐都觉得晕,刚想关灯睡觉,却发现顾小影没上床,而是坐在梳妆台前闭上眼睛开始摸自己的脸。摸了很久,直到管桐觉得莫名其妙了,才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呢?” 顾小影没回答,倒是反问:“管桐,我漂亮吗?” 管桐愣一下才晓得答:“挺好的,我觉得挺漂亮的。” 顾小影嘻嘻一笑,却仍闭着眼睛一边摸自己的脸一边说:“我刚才突然想,如果你失明了,看不见我的样子,只能靠手来摸的话,可能会很失望吧。” 她的思维太跳跃,管桐果然跟不上了,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一边摸一边感叹:“你看看,皮肤上有痘痘,好像眼角也开始有皱纹了,嘴唇太干,有点脱皮……唉,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还好你是用眼睛看的,不会像触觉那么灵敏,貌似就不会觉得我很丑……” 她睁开眼,回头笑着看管桐:“多好啊,多亏你不瞎。” 管桐终于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顾小影,长吁口气:“多好啊,多亏我没瞎——没瞎都找了个这么凶悍的老婆,万一瞎了,岂不是要找个河东狮?” 顾小影一愣,眼珠子瞬间瞪大,跳起来站到床边,死死盯住管桐磨牙:“管桐,你再给我说一遍……” 管桐看看顾小影鼓起的腮帮子,忍不住大笑,伸出手将顾小影拖上床,再顺手关掉床头灯,笑着在顾小影耳朵边上低声答:“河东狮就河东狮吧,反正是自己的老婆,就是白蛇我也认了。” 说完,他低下头,一路细碎地吻下去。 顾小影在黑暗中眨眨眼,终于也笑了,反手搂住管桐,在他肩膀上“啊呜”咬一口! 一边咬一边想:或许,在婚礼举行两个月后的这个晚上,才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吧? (6) 令顾小影高兴的是,那天以后,管桐真的每天都回家吃晚饭了!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顾小影都有些招架不住——作息习惯、饮食方式、学习安排、备课时间……居然全都要随着管桐的每日回家而不得不被调整! 由此,顾小影也基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结婚果然是两个人的事。 于是,不上课的日子里,顾小影开始过上了极其规律的生活:她每天早晨九点起床,洗漱、买菜、看书、备课,偶尔会插空赶长篇小说的书稿。中午去省委宿舍食堂随便买点馄饨或者蒸包,下午继续看书、备课、写稿,到四点半时开始洗菜、切肉、淘米,等到把半成品分门别类地在盘子里放好了,再回到桌前继续凝神静气、冥思苦想。 六点钟的时候她会站起来去厨房,先把淘好的米放进电饭煲,再洗几个水果端进屋。大约六点半左右,管桐的脚步声会在门外响起,顾小影会像只蝴蝶一样飞过去开门,并给管桐一个灿烂的笑脸。有时候会直接扑进他怀里,附赠无比腻歪的问候如“老公老公你回来啦”。每到这时管桐都会笑着摸摸顾小影的头,而顾小影把脑袋在他胸前蹭几下之后还会抱怨“天好冷,你的外套好凉”,然后抬起头嘱咐他“快脱衣服洗手准备吃饭”。 而管桐就会很乖地脱外套、洗手、铺桌子,一边给顾小影讲单位里发生的趣事一边看她做饭。她做饭时手脚很快,往往是两个锅同时开炒,十分钟后就能做好两菜一汤。管桐很为这种神奇的速度咋舌,也是到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采购生活用品那天顾小影坚持要买两个炒菜铲子。他时常有些迷恋地站在厨房门口看顾小影飞来飞去地炒菜、煮汤,觉得生活虽然琐碎若此,却幸福温暖得让人欲罢不能。 这就是他要的生活:有个人等他,有个人爱他,有个人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留一盏深秋寒风里温暖的灯光,让他每天下班走到楼下时,都觉得“家”是这世上最安然的所在。 他现在知道了:老婆做的饭未必是这世上最好吃的饭,却一定是世上最温暖的饭! 不过顾小影和他正相反——她没想到,管桐这样一个貌似有身高、有模样、有事业、有干劲,而且还算有头脑、有气质的男人,居然真的很适合添乱! 晚饭前,顾小影在厨房里炒菜,管桐在书房里看报纸。看到一半就听见顾小影扯着嗓子喊:“管桐!管桐!管桐!” 管桐愣一下,急忙站起身往厨房跑,心想这冒失孩子不是烫着了吧? 跑进厨房一看,顾小影一边炒菜一边回头下达指令:“喏,没酱油了,你去拿瓶新的来,在储物间里。快一点,别磨蹭。” 管桐点点头,转身去储物间拿酱油。这边顾小影已经开始炒下一个菜:花生油入锅,八分热,洒葱花爆锅,香味出来了,往里面放肉,肉到变色,该放一点酱油入味了——咦?酱油呢? 顾小影伸着脖子心急火燎地喊:“管桐,酱油呢?再不来就糊锅了啊!” “来了来了来了,”管桐一迭声地回答,左手拎着酱油瓶子,右手拿把剪子跑过来,满头是汗地问,“这瓶子真奇怪,你看这瓶盖上面有两个疙瘩,是不是要一起剪掉才能倒出酱油来?” 顾小影看看酱油瓶,再难以置信地看看管桐:“你没见过酱油瓶子?” “见过啊,不过我们家的酱油都有像啤酒瓶上那种盖子,放桌角一磕就能磕下来。可是你看这个盖子是塑料的,上面还有一个大疙瘩和一个小疙瘩,看样子像是两个出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一起剪去……”管桐纳闷地看着手里的酱油瓶子,踌躇道。 顾小影终于长叹口气,回头看看已经快糊了的锅,伸手关掉煤气灶,决定给管桐上一堂生动的“厨房知识普及课”。 只见顾老师左手拿瓶,右手拿剪,耐心地指给管桐小朋友看:“小时候学过物理吧?这个瓶子里面是密闭的,只有开两个洞,液体才能流出来,所以呢,你要把两个疙瘩都剪掉才能倒出酱油来。” “哦,原来如此。”管桐小朋友受教地点点头,很高兴地拿过酱油瓶和剪子,刚要下剪子,却又停住了。 顾小影纳闷地看着管桐,只见他又开始端详那两个疙瘩,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我想问一下,”管桐继续不耻下问,“这两个疙瘩,先剪哪一个比较好?大的还是小的?” “咣当”——顾老师恨不得以头抢地! 她很努力地忍了三秒钟,心想: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就是城乡二元结构,人家没见过,总要从头学起,虽然书呆一点,但这恰恰说明人家严谨…… 可是没忍住。几秒钟后,她终于还是用一副很抓狂的表情吼:“随便你,这个没有技术要求!” “哦,知道了。”管桐松口气,伸手剪开酱油瓶子上的出油口,再把瓶子递给顾小影,笑眯眯地看着她。 顾小影欲哭无泪,只能恨恨地转身打火,待油热,倒酱油,放青菜,爆炒。 香味漫出来,管桐吸吸鼻子感慨:“真香。” 顾小影回头看看管桐,咬牙切齿地吩咐:“去盛米饭!菜很快就好。” 管桐领命而去,顾小影看着他的背影继续磨牙。 她真是纳闷了——自己当初怎么会认为这个男人有居家潜质呢?难道就因为她抽检的那一天他把家里拾掇得一尘不染,碰巧符合了她的审美标准? 看来许莘说的对,她顾小影的这双眼果然就是用来喘气的。 晚饭过后,照例还是管处长洗碗。 关于家务分工,管处长相当自觉,早早就包揽了洗碗和扫地的重担。顾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就听见厨房里传出来哗哗的水声,觉得真是悦耳啊! 看了十分钟电视,早已经消气的顾小影同学良心发现,决定还是去厨房巡视一下,于是穿上拖鞋溜达了过去。站在厨房门口,顾小影好奇地注视着把袖子挽到胳膊肘处、正专心洗碗的管桐,发现果然是认真的男人最好看——哪怕他是在洗碗。 大概感觉到顾小影的目光,管桐抬起头看看她,微微一笑:“看什么?” “看我男人,”顾小影往前走几步,趴在管桐后背上,环抱住他的腰,感叹,“好帅。” 管桐向来对顾小影的甜言蜜语没有什么抵抗力,他心里一暖,略略直一下腰,回头看看像考拉一样附着在自己身后的人形动物,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想了想,笑着问:“你不是还有论文没写完?” “啊!”顾小影尖叫,瞪管桐,“你这个煞风景的!提什么不好?偏要提这么扫兴的话题!” 暴走两圈,回来指着管桐的鼻子发狠:“今天晚上你睡书房!” 语闭,“砰”地摔上门就离开了厨房。 管桐目瞪口呆地看着无辜的门——苍天可鉴!自己不就是提了句“论文”吗?怎么反应这么大? 正纳闷着,见顾小影又探头进来,看看放在料理台上的剩菜,恶狠狠地嘱咐:“你,就是你,不要忘记把剩菜放进冰箱!凉了以后再放!保鲜盒在储藏柜里!” 说完,再次“砰”地摔上门扬长而去。 管桐回头看看剩菜,苦笑着摇摇头,继续洗碗。 晚上睡觉前,再次消气儿的顾小影捅捅身边的管桐:“剩菜呢?放冰箱里了吗?” “嗯。”管桐背对着顾小影迷迷糊糊地答。 “那些没吃完的米饭也放进去了吗?用什么盛的?”顾小影再捅捅。 “保鲜盒。”管桐继续迷糊。 “是储物柜里的那些保鲜盒吗?密封性能很好的那种?”顾小影继续捅。 管桐终于被捅得睡意全无,转过身来搂住顾小影的腰郁闷地答:“是,老婆大人,半透明的那种保鲜盒,一个装米饭,一个装剩菜,放在冰箱里。” 说完了惩罚似地咬一下顾小影的耳朵,抱怨:“不就是点剩饭剩菜吗?大不了扔掉,你总惦记着干吗啊?” 顾小影又眨眨眼,想一想,发现这世道真是反了啊——吃窝窝头长大的孩子都不心疼剩饭剩菜,她心疼啥? 这样一想,顿时释然,看管桐被自己搅和得半睡半醒的样子,索性伸出手去煽风点火。 管桐不堪其扰,伸手抓住顾小影的手,长叹口气,一个翻身压住旁边作乱的小妖精,干脆沿耳垂、下巴、脖子……一路咬下去,渐渐风生水起。 窗外月光好,正是良宵。 (7)上 可是没想到百密一疏——自以为已经无懈可击的管处长还是没有逃过第二天一早的“河东狮吼”。 原因委实可笑:他有把饭菜放进保鲜盒,也有把保鲜盒放进冰箱,可是他为什么没有给保鲜盒盖上盖子呢?! 他觉得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真是脑袋少根筋——他明明是那种在办公室里以“严谨”著称的人,每次筹备会议时都会力求让整个程序无懈可击、文字材料里连一个错误的标点符号都没有,可是他怎么就不知道保鲜盒是要盖上盖子再放进冰箱里的呢? 他真是无语了——在他此前三十二年的生命中,本不知道有种叫保鲜盒的东西,是要盖上盖子保鲜的…… 可是他也实在是想不明白:不就是点剩饭剩菜吗?不就是米饭干掉了吗?扔掉就好了,顾小影干吗发那么大脾气?看来岳父说的的确有道理——顾小影的脾气和岳母如出一辙,虽然消气儿快,但也架不住她总抓着些小事儿发脾气啊! 婚姻啊——真是个让人无奈的东西! …… 上午十点,难得有点空闲,管处长坐在办公室里走神儿。他想起初识顾小影时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再想想十二小时内两度咆哮的小狮子,觉得真是诡异极了。 他还记得当时江岳阳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顾小影这丫头就是贫,如果你能适应她那个跳跃思维的小脑瓜,就一切都好说。脾气还不错,很耐心,很有亲和力,在学生中间那是有口皆碑。” 管桐纳闷地想:是顾小影隐藏得太深?还是江岳阳观察失误?再或者是自己真的笨得无可救药,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活白痴? 越想越不明白。 另一边,顾小影坐在自家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想:自己怎么就会嫁给这么个缺乏生活常识、还喜欢把家当旅馆的笨蛋?话说当初决定嫁给他,就是因为觉得他还挺能干的啊!可是为什么结婚后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呢? 顾小影苦思冥想:按说这人平时在工作中挺仔细、挺具有前瞻性的啊,可是为什么在生活中如此不着调儿?难道小说里的那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极品男人真的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到底是因为自己没遇见,还是因为真如管桐所说的“言情小说就是胡编乱造”…… 想着想着就犯困,可是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己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便朦朦胧胧地挣扎,想自己到底是要睡觉呢,还是要看书学习呢? 正迷糊着,手机响。顾小影仔细辨别一下,听出来是《Sweet Dream》的调子,顿时睡意全无,急忙跑过去接听,用甜腻的声音打招呼:“妈咪……” 听见女儿朝气蓬勃的声音,顾妈很开心:“今天没课吗?” “没有,”顾小影笑嘻嘻地,“你想我啦?” “你爸想你了,问你中秋节回不回家,”顾妈显然是在办公室里,多少还得顾及形象,说话一板一眼的,“你中秋节回来吗?” “回啊!”顾小影答得天经地义,“不回家,我去哪儿?” “可是你不用去你婆婆家过节?”顾妈很纳闷,“中秋节啊,你不和管桐一起?” “中秋节怎么了,”顾小影满不在乎,“家家都是一个娃儿,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胡说八道!”顾妈呵斥,“别说话不动大脑,你都结婚了,怎么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哎呀妈咪呀,我结婚了也是你姑娘啊!”顾小影拖腔拉调地抱怨,“我就你一个妈,中秋节我不陪你,还能陪谁?” 顾妈微微哽住几秒钟,稍顷才答:“不要任性,晚上还是问问管桐的意思。按理说你是要和管桐一起回你婆婆家过节的,可是你爸昨天晚上突发奇想,问我说能不能咱们一起在G城过节。你公公婆婆住你家,我和你爸住旅馆,费用我们自己掏。仲秋嘛,团圆节,两家在一起,算是个大团圆吧……” “这个……”顾小影咬咬嘴唇,试图撒娇,“妈咪哦,能不能你和我们一起住,让我公公婆婆去住旅馆啊?” 顾妈又失语了几秒钟,过会才反应过来,有点想笑,又有点心酸,只能说:“不要任性,去和管桐商量一下,看他怎么安排再说。反正还有好几天的时间,也不急。” 是平常的语调,然而莫名地,顾小影心底骤然涌起泡沫一样的哀伤。 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她隐隐预见到,似乎,婚姻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甚至于,可能也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 傍晚,管桐回家了。 顾小影照例还是在厨房里炒菜,管桐换了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雷打不动地看本省新闻。顾小影在炖汤的间隙进屋看了一眼,很鄙视这种无趣的生活,尝试着向管桐建议:“老公,我们看《大风车》吧?” 管桐瞥顾小影一眼:“你多大了?” “我永葆童心,”顾小影“嘿嘿”笑两声,“有《哪吒传奇》呢!” 管桐看看顾小影讨好的表情,哭笑不得,伸手把顾小影拉到怀里搂住了,像哄孩子一样指着电视道:“宝宝乖,看新闻,长知识。” 顾小影垂头丧气:“一点都不好看。” “你得了解点时事要闻啊,”管桐摸摸顾小影的头,紧一紧胳膊,作语重心长状,“作为一个文化产业专业的老师,你不了解国际政治局势、经济政策,怎么讲课?” “可是真的好无聊,”顾小影撇撇嘴,看看电视上四平八稳的女主播,再扭头同情地看看管桐,“你看看,翻来覆去总是离不开领导们出席了什么会议、某地怎么发展经济、农村如何增产征收……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坐在管桐腿上,搂住管桐的脖子,表情纳闷:“老公,你每天都在忙什么?你觉得你忙碌得有意义吗?能为咱们这个社会创造价值吗?” 管桐想了想,很认真地答:“我觉得我还是对得起我那点工资的。” “工资?”说到这个,顾小影更纳闷了,“我认识你两年多了吧?你有70%的晚上都是要加班的,可是又没有一分钱的加班费。你说你从早忙到晚,每个月才赚那么一点点银子,就算不用养老婆,可是够不够养儿子的?” 管桐有点受惊,低头瞄一眼顾小影的肚子:“你——有了?” “我没那么神,”顾小影翻个白眼,“我就是打个比方。哎管处长,你赚这点钱不自卑吗?” 管桐认真地想了想,答她:“还好吧……” 又有点拿不准地试探着问:“你觉得我赚得很少吗?” 顾小影很诚恳地点点头:“貌似你的月薪和我读研时候的月收入差不多。” “啊?!”管桐惊讶地看着顾小影,“你读研的时候能赚这么多钱?” “是啊,”顾小影点点头,“你不知道吗?写专栏、带学生、讲专业课、兼班主任……还是挺宽裕的。” “你可真是咱们家的摇钱树啊,老婆,”管桐忍不住感叹,“看来我推举你为咱们家的户主还真是选对人了。” “才不稀罕呢,”顾小影从管桐腿上跳下来,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不要看新闻,过会儿你陪我看新买的DVD碟,《怪兽公司》,据说十分好看!” 管桐张口结舌地看看顾小影的背影,觉得真是头大如斗! (7)下 吃饭的时候顾小影才想起来老妈的嘱咐,便问管桐:“中秋节去哪里过?” “回家过啊。”管桐理所当然地一边看电视一边答——经过他的强烈要求,顾小影终于还是妥协了,转而陪他一起看她认为是味同嚼蜡的《新闻联播》。 “你家还是我家?”顾小影盯着管桐问。 “我家不就是你家?”管桐有点转不过来,纳闷地看看顾小影,“我都跟爸妈说好回去了,他们让你多穿点,说是海边风大。我说你就是海边长大的,肯定知道,所以也没跟你说。” “哦,”顾小影明白了,“那就是去你家?” “有问题吗?”管桐奇怪地看看顾小影。 “那我爸妈怎么办?上大学后,除了军训那年,我每年都要赶回去陪他们一起过中秋节的,”顾小影有点感伤,“早知道就不要这么早结婚了,如果我不在家,我爸妈该多难过。” “那怎么办?”管桐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是有些棘手。 “你说呢?”顾小影看看管桐,决定还是考察一下这个男人的智商。 “要不,就一起去我家?”管桐建议,“结婚那次太仓促,也没好好转转吧?这次来,我带爸妈四处转转啊!” “好像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我爸就说过,他曾经在你们R城挂职三年,”顾小影看管桐一眼,“你想带他参观什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 “嗬,难得啊!”管桐忍不住笑了,“老婆你居然还知道这么专业的词汇?” “懒得理你,”顾小影喝口粥,过会儿才说,“我爸说不如两家一起过节,算是大团圆。” “好主意啊,”管桐点点头,“那就这么办。” “那你打电话给你爸妈,让他们买车票吧,提前给个车次,咱们去接。”顾小影喝完粥,起身收拾餐具。 管桐叹口气,也站起身帮忙收拾,只是一边收拾一边说:“老婆,我再补充说明一次,那也是你爸妈。” 顾小影一愣,点点头道:“哦,不好意思,说习惯了,不太容易改。”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有点歉意,然而总还有一些情绪,依稀带着些茫然。 那晚睡觉前,顾小影躺在床上,顶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在此之前,她原本不知道,称呼别人的父母为“爸妈”,居然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她生命中的前二十六年,这个称呼代表着一种血缘上的亲近,是一种天性的信任,亦是一种本能的依赖。然而伴随一场婚姻而来的,除了一个丈夫,还有一对毫无血缘、甚至一丁点共同语言都没有的“爸妈”。 他们也是她的至亲,甚至也是她深深感激的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他们的辛勤养育,断不会有今天的管桐。 可是,要跨越那道感情的鸿沟,也真的是很难——或许只有结婚以后才知道,要像称呼自己的父母那样,随意自在地唤别人的父母一声“爸妈”,不是不可能,但需要充足的时间。 至少现在,初结婚的这一年,她做不到。 比如,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时,她会欢天喜地地喊父亲顾绍泉为“顾主任”、“老顾同志”、“爹地”,喊母亲罗心萍为“罗女士”、“美女”、“妈咪”。那样的欢天喜地与没大没小,既是小女儿的撒娇,也是像她这样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发自内心的幸福。她喜欢陪罗女士买衣服,也喜欢陪老顾同志去海边钓鱼。虽然罗女士逛遍三条街也相不中一条裙子,而老顾同志静候三小时也钓不上来一条鱼,可是就是喜欢腻在他们身边,说点前言不搭后语的八卦,扯点风马牛不相及的闲篇。海风吹过来时,带来老顾同志身上淡淡的烟味,还有罗女士身上浅浅TRESOR的味道,碧海蓝天的背景下,岁月静好。 然而,每当接电话时,听见管利明或者谢家蓉的声音,她会下意识地在第一时间内恭恭敬敬却又疏远客气地唤一声“爸爸”、“妈妈”。她也会说“爸爸你要注意身体”、“妈妈你不要太辛苦”……可是,总有一些什么地方,透着些无法否认的生硬。 或许,仔细听便能发现,即便同样是“爸爸”、“妈妈”,却也并非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概念,更不可能是同样的感情。 顾小影想,自己的确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来寻找一点勇气、承受一场磨合、增加几分理解、培养一些爱。她知道,要拥有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因为,心灵不是石头,不能打磨,只能滋润。 (8) 就这样,按照老顾同志的建议,仲秋前夕,R城人民与F城人民,终于怀着对子女的无限热爱,齐聚省会G城。 顾小影想和爸妈一起住的要求显然没有获得批准——最终,当然还是管利明和谢家蓉住在管桐和顾小影的房子里,而顾绍泉和罗心萍住在顾小影家附近的旅馆里。接风宴是在家附近的一间酒店里吃的,饭后管桐陪管利明和谢家蓉回家,顾小影则腻在父母住的旅馆里不肯走。 顾绍泉靠在床头一边看电视一边教育女儿:“你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总归要和公婆住一起的。” 顾小影委屈地撅嘴:“那我平时也不太容易见到你们啊,我赖着我自己的爸妈有什么不好?” 罗心萍叹口气,伸手揽过女儿:“影影你总要适应这种生活。嫁人了,就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不能意气用事,不要让管桐为难。” 看顾小影还是低着头不高兴,罗心萍急忙给丈夫一个眼色。顾绍泉看到了,故作兴高采烈地接话道:“影影,咱们明天一起去钓鱼吧!管桐说他带路,南部山区有鱼塘,钓上来可以现场加工!” 罗心萍也高兴地捧场:“是啊是啊,咱们去钓鱼!影影你快回家睡觉,明天要早起的。” 顾小影闷闷不乐地站起身往外走,罗心萍一边开门一边嘱咐:“生活环境不同,肯定会有习惯上的差异,如果没有什么大碍,就当看不见好了。对公婆要尊敬,对管桐要宽容,知道吗?” 顾小影站在门口,歪头看看罗心萍:“妈,到底谁是从你肚子里钻出来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罗心萍顺手拍女儿脑袋一下,叹息:“傻孩子,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总要换位思考,才能明白别人的难处。” “知道了知道了,”顾小影嘟囔着关门,“妈你早早睡吧,我就不听你的政治课了。” “这孩子——”罗心萍看着顾小影拖拖拉拉消失的背影,又忍不住叹气。 回到家,管利明和谢家蓉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顾小影进门,管利明高兴地招呼:“小影,过来吃水果。” 顾小影看看盘子里的西瓜,再看看滴在地板上的一滩西瓜汁,笑一笑,再指指卧室:“爸爸妈妈你们吃吧,我先去换衣服。” 转身进屋,看见管桐正在衣橱里翻找东西,想了想,还是关上卧室门。 管桐听见脚步声,回头看看顾小影,捏着手里的毛巾笑道:“回来了?” 顾小影皱眉头:“西瓜怎么直接就端上桌了?你就不能切成丁,再用水果叉叉着吃?你看看地上那些西瓜汁……” 管桐愣一下,过会才笑笑答:“那就过会再擦地板嘛。” “你说得轻巧,”顾小影压低声音,语气却越来越急,“万一你爸妈踩到西瓜汁上,再去客房转一圈,地板上就到处都是黏乎乎的脚印,你又不擦地板,站着说话不腰疼。” 管桐皱皱眉头:“那等会我去擦。” 顾小影还想说什么,可是想想老妈说的“不要让管桐为难”,终于还是忍下去,转身自顾自地换睡衣。 管桐拿着两块毛巾走出卧室,顾小影隐约听见他说:“爸,这是新毛巾,你拿着用吧……哎小心脚下,别踩到西瓜汁……” 不知道为什么,顾小影觉得心里有些沉重,好像堵了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 十几分钟后,管利明和谢家蓉洗完澡,进客房睡觉了。顾小影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管桐又推门进来。顾小影下意识地回头,看他正准备把一堆管利明和谢家蓉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污衣篮里。隔着半米远,顾小影隐约嗅到一丝奇怪的气味……下一秒钟,电光火石间,就在管桐手里的衣服落入污衣篮的一刹那,顾小影已经眼疾手快地站起身,迅速把自己的内衣内裤从污衣篮里抢出来! 管桐纳闷地看着顾小影问:“怎么了?” “没怎么,”顾小影抓着衣服僵笑,“污衣篮里的衣服都是要机洗的,但是内衣还是手洗比较卫生。” 管桐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却见顾小影拎起污衣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管桐很奇怪,问:“你干吗去?” “洗衣服,”顾小影指指手里的塑料篮子,表情寻常,“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洗衣服?”管桐抬头看钟,“都九点多了,明天再洗吧。” “今日事今日毕,”顾小影一边把篮子里的衣服一古脑倒进洗衣机一边说,“明天要出去玩,回来后哪还有力气洗衣服啊!” 管桐想想也对,便不再反对,转身回屋看报纸。顾小影回头看看管桐的背影,没说话,只是叹口气,再回转身认认真真地洗内衣。 一边洗一边想,刚才自己真的是闻到了浓郁的汗馊味,只是不知道是管利明还是谢家蓉的。她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内衣混在里面洗,就忍不住有些反胃——对不起,她不是故意想用这个词的,她既然敢嫁给管桐,生活习惯上的差异也不是没有预见到。她只是没想到: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她真的会反胃。 寂静的夜晚,她一边机械地搓衣服,一边任思想飘出去,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剩大脑中空白的一片。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踏上了去往南部山区的路途。管桐、管利明、谢家蓉乘出租车在前面引路,罗心萍开车在后面跟着,车里还载着顾绍泉和顾小影。 顾小影坐后排,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就没停过说话,到最后连罗心萍都问:“影影你不累吗?” 顾小影嘻嘻笑,从后面伸手搂住罗心萍的肩膀:“我不累啊,我只要和你俩在一起就很开心!要是我们三个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被罗心萍骂:“爪子缩回去,没见我开车吗?” 顾小影吐吐舌头,收回手,安静了一秒钟,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妈,你和我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吗?” 罗心萍边开车边瞥后视镜一眼:“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顾小影愁眉苦脸:“我发现,虽然我公婆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可是我们真的是很不合拍,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压根说不到一起去。” 罗心萍扭头与顾绍泉对视一眼,顾绍泉做个“你说吧”的眼神,罗心萍便一边开车一边答:“我和你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你满周岁时,你蒙蒙妹妹出生,你爷爷奶奶就去你叔叔家住了。” “那婶婶和我爷爷奶奶相处愉快吗?”顾小影把脑袋搁在前排两个座位间,好奇地问。 “说到这个,我还真是很佩服你婶婶,”罗心萍感叹,“她和你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年,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按说她不过是中学毕业,也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可是她说的那些话真的很在理。我也是从她那里才知道,最质朴实用的道理常常和学历没什么关系。” “婶婶说什么了?”顾小影往前伸伸脖子,瞪大眼看着罗心萍。 “就说这个婆媳关系吧,你婶婶的道理再简单不过,”罗心萍似在感叹,“她说婆媳间本就没有什么真正难解的结,你若是不喜欢她做的饭,少吃几口装装样子,转身出去悄悄买点喜欢吃的塞饱肚子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听她说的话,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自己是间歇性失聪就好;你若是不喜欢她看孩子的方式,只要想想,那到底是她亲孙女,你就算请十个保姆,有没有她值得放心?所以你也不需要和她争执什么育儿方式的问题,反正孩子将来要上幼儿园、上学,许多知识迟早会有老师教。她只要能帮你把孩子照看周全了,身体健康,能吃能睡,已经是大功一件——毕竟人家也没有一定要帮你看孩子的义务。其实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这样,只要你自己不觉得这是事儿,这事儿再大,也就不算是事儿了。” “婶婶好伟大,”顾小影喃喃,“可是我做不到,妈,我知道这些道理都对,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受不了我公公用筷子剔牙,也受不了我婆婆冲着饭桌打喷嚏,我闻到他们衣服上的汗馊味就反胃……我真的不能想象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要朝夕相处,生活在同一间房子里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影影,”顾绍泉终于说话了,“既然你选择了嫁给管桐,就应该知道,嫁人不仅是嫁给一个男人,也是嫁给一个家庭。而你在这个家庭中究竟能处于一个什么位置,就看你是否肯动脑了。说到底,婚姻不仅是种状态,更是一种智慧啊!” “爸,你这口气好像专栏作家,”顾小影窃笑,“真想不到天天写公文的人居然也能说出这么酸溜溜的话。”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顾绍泉回头瞪女儿一眼,“严肃点!” “啊——换个话题吧,”顾小影意兴阑珊地靠回到后座上,“这个话题太艰深了,我理解不了。等到必须要一起生活的时候再说吧,现在还早着呢,我婆婆说了,等我生孩子的时候她就打包袱来和我们一起住。就为这个,我也得晚几年生孩子。” “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信口开河?”顾绍泉瞪顾小影,“你这不是逃避责任吗?” 罗心萍则皱眉头:“你们这一代人就是责任心不强,凡事只考虑个人感受,说到关键问题就逃避,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不考虑长远。你说这两个问题之间有必然联系吗?再说一个女人到年龄很大了才生孩子,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你知不知道?” “啊——头疼!”顾小影趴在后座上,用抱枕捂住脑袋哼哼,“妈你又上政治课了!” 罗心萍无奈地看看后视镜里的那一团哼哼唧唧的生物,终于长叹口气,不再说话。 (9) 半小时后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到了南部山区,是管桐事先定好的农家乐,郊区农民的鱼塘边,早就有人支上了鱼竿。顾爸看见那一排摆好的小板凳就很开心,兴高采烈地租来了鱼竿,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挂蚯蚓。 管利明一进院门就惊讶地问管桐:“你就带我们来这个水池子里钓鱼?” 管桐点点头,给管利明解释:“城里人图个新鲜,周末到郊区来摘摘菜、钓钓鱼,休息一下,也是件挺流行的事儿。” 管利明瞪大眼:“乖乖,可了不得,好不容易当上城里人,还得花钱来农村摘菜、钓鱼?城里人怎么这么不会享福呢?有人伺候到嘴巴边上还不好,还要自己动手干活?我们农村人……” “爸,”管桐皱皱眉头,打断管利明,“你要是不愿意钓鱼,就晒晒太阳,那边有躺椅。” “晒太阳?”管利明觉得更不可思议了,“晒太阳还用花钱找地方晒啊?我看你们家楼下那个小院子就能晒。” 顾小影顿在顾爸旁边,一边看顾爸钓鱼一边看管桐的热闹,乐不可支。正高兴的时候被爸拍一下后脑勺:“影影你去问问管桐有没有水喝,这天可够热的。” 顾小影看出来顾爸是让她帮管桐解围,扁扁嘴道:“想喝水我去帮你拿啊,问管桐干什么?人家是省委秘书,又不是我的秘书,爸你别耽误人家爷俩儿谈心。” 顾爸忍不住笑出来,扭头对坐在旁边摆弄照相机的顾妈说:“你姑娘要是生在战争年代,绝对是见死不救的那种人。” 顾妈瞥顾小影一眼,继续摆弄相机,随口答:“她不生在战争年代,也够见死不救的了。” 顾小影也不反驳,只是在一边“嘿嘿”笑。 很快就到了中午,几个人钓上了十几条鱼,于是午饭毫无悬念就是全鱼宴:醋熘鱼条、五香鱼片、凉拌鱼皮、汆鱼丸汤……很丰盛的一大桌,吃得顾小影一直没顾得上说话。大概她这样的“话痨”安静的时候不多,最后连顾爸都觉得这顿饭实在是吃得太沉闷了一些,便努力地找话题活跃气氛。 因为顾爸向来欣赏管桐,管桐又很佩服顾爸的文笔,所以两个人的交流向来很愉悦。加上顾妈刚刚参加完省政府的一个会议,所以几个人从本省大局开始谈,逐渐延展到政治经济、文化体育,越聊越投缘。 顾小影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有些感慨地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带陈烨回家见父母的情景——因为她喜欢,所以顾爸顾妈对陈烨其人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他们热情地接待了他,顾爸还每天亲自下厨做自己的拿手菜。可是他们的交谈,始终都是那么彬彬有礼,一问一答间,礼貌却不热情。 直到后来遇见了管桐,带他回家时,顾小影才知道,其实不是父母不喜欢陈烨,而是隔行如隔山:他们不知道谁是门德尔松、谁是勃拉姆斯,也不知道什么是揉弦、什么是换把,他们和她顾小影从来就在两个世界里。直到她遇见了管桐——她看得出,父母对这个女婿的赞许,来自于他们彼此的理解与沟通。 初秋仍然有些闷热的风里,顾小影一边吃鱼一边扭头看管桐,眼里有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暖光芒。 直到管利明的一声招呼,才把顾小影从恍惚的怀旧中拉回现实。 “小影,”管利明吃饱喝足,笑眯眯地叫儿媳妇,“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顾小影咬着一口硕大的鱼片,迷迷糊糊地看着管利明点头。 管利明满意地看顾小影:“二十六好啊,正是好时候,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管桐都三岁了。你们也得抓紧啊!” 顾小影张口结舌地看着管利明,一受惊,筷子上的鱼片就落下来,“啪”地落在桌面上,溅起一点油星。管桐和顾爸正聊得开心,听见这边的动静,也好奇地扭过头来。 于是恰好听见管利明心满意足的嘱咐:“管桐三十二啦,可不小了,你们抓抓紧,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能抱孙子啦!” 顾小影咽口唾沫,大着胆子道:“爸爸,我们还年轻,不急的。” 没等说完管利明就急了:“怎么不急呢,你们都多大了?我早就说念啥研究生,没有用,还耽误娶老婆生孩子。你看我们村里,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家家都抱孙子了,只有我没有孙子,儿媳妇还是刚刚才有的,太丢人了。” “爸,”管桐沉着脸唤一声,“这个我们自有打算,您就别管了。” “打算?你们年轻人能有什么打算?”管利明很不高兴,“三十几岁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都像你们这样的话,都不要生孩子了,我们国家还要不要发展?要不要进步?” “咳咳——”顾小影被呛得咳嗽,一抬头,看见顾爸和顾妈居然是一副相当平静的样子,仍然在自顾自地吃东西。顾小影一眯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实际上也快被呛到,但道行明显比她高多了,居然能看上去不动声色若此?! 顾小影忍不住暗自感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结果最后忍不住的还是管桐,顾小影也是第一次见他有些生气的样子。 导火索是管利明气冲冲地说:“我不管你们城里是咋样的,在咱们农村,男人就是要养家糊口,女人就是要本本分分的生孩子!你们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什么自己的事,什么忙……地球离了你还不转啊?我就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话音未落管桐便忍无可忍地打断:“爸!”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可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看看旁边一边喝水一边眼珠子乱转的顾小影,终于还是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 顾爸到这时发现自己不出来打圆场果然是不行的,便勇敢地站出来,对管利明说道:“亲家啊,不说那么多了,他们心里都有数,咱老一辈也别太操心啦,喝酒喝酒!” 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顾妈见状也赶紧捧场,举起杯子道:“就是就是,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说到底还是他们一起过日子,他们觉得合适就行,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让他们这样一打岔,管利明吹胡子瞪眼地看看管桐,也不好再说什么。谢家蓉习惯了坐在一边不说话,只是带着憨厚朴实的笑容看着儿子、儿媳妇。秋天的太阳明晃晃的,他们一大家子人坐在室外的大树下,似乎又变成了觥筹交错的热闹。 然而顾小影一扭头能看见,管桐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眼底无法掩饰的烦躁。 就这样,表面的和煦终于坚持到了太阳落山。傍晚时,一家人打道回府,在市中心的酒店共用晚餐后各自返回住处。 顾小影照例还是在宾馆里腻了老爸老妈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谁知一进家门就吓一跳:客厅里,管利明和管桐爷俩正吹胡子瞪眼地对峙! 顾小影吸吸鼻子,蓦地闻到战争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眼珠子腾地就瞪大了,血液里的凑热闹因子当即开始上蹿下跳。 她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小心翼翼又颇有点兴奋地挪到管桐身边,先抬头看看管桐的表情,再伸手碰碰管桐的手,嗫嚅着唤:“管桐?” 看见她,管利明脸色略为转好一点,但口气依然很硬,喝斥管桐道:“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生孩子就是这辈子最大的事,在咱们农村——” “爸,”管桐紧紧皱着眉头,一字一顿,“这里不是农村!”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低沉地答:“爸,这是城市,不是农村。就算对土地有再深的感情,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一辈子做农民的!我们这么努力,才可以让自己的后代走出来,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他抬起头,顾小影有些惊讶地看着一向好脾气、从未生气过的管桐,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 管利明张张嘴,可是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还是“哼”一声,拂袖而去。 管桐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口气,也没有再说话。 如此这般,这个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冰点。 夜晚,顾小影照例还是缩到管桐的怀里,可是缩在他怀里的她,却第一次感到莫名的心酸。 寂静黑暗里,顾小影听着管桐均匀的呼吸声,有些失眠了。 她在隐约的月光下仔细看着管桐的眉眼,忍不住伸出手,沿他的眉毛,一路轻轻划下去。 他睡梦中的样子那么安静,就像一个表情单纯的孩子。 事实上管桐真的很少对顾小影说起自己少年时代吃过的苦——顾小影也似乎从来没想到,对管桐这样的农村少年来说,最苦的或许不是物质匮乏,而是精神压力,是一心想要跳出农门的巨大精神压力。 或许,她顾小影真的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不卑不亢的管桐,内心里竟然也有这样敏感的一处。 顾小影无法形容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或许她该庆幸在与公婆的分歧中,自己的丈夫是始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可是真奇怪,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庆幸。 因为,她其实宁愿他意气风发、没有任何负担与压力地往前走,走他认准的道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时刻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而最无奈的是,这些压力还是他无法推卸的那一种。 …… 夜深了,顾小影终于在这样纷繁的思绪中沉沉睡去,睡着前,她想,她这样想想都觉得累,那么这些年来,一点点挣扎着、跋涉着的管桐累不累? 其实,这时的顾小影,还仅仅把“压力”定义于奋力读书、努力工作、暂时不要孩子之类简单的范畴内。她还不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走过,未来还有很多形态各异的压力在等待着管桐,也等待着她。 毕竟,生活不会仅仅是剔过牙的筷子尖或有馊味的汗衫,也不仅仅是一场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教——生活到底是什么,又包含着怎样形形色色的烦心事儿,这些,总得一步步走下去,才能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到这时,顾小影已经意识到,假使婚姻中必须要有一段磨合期,那么属于她的这段磨合期,除了与管桐的磨合,还包含着她与管利明、谢家蓉的磨合。 可以想象,这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艰巨任务——跨越城乡,跨越代际,在一段未知的时间段内,磨练着她的意志,砥砺着她的灵魂,而她自己,偏还无处可逃。 于是,便只能迎难而上。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第三章:生活充满俗套,但不狗血】 (1) 两天的时间一晃就过——顾小影还没理清楚自己对新增的这对“父母”的感情时,中秋节已经结束了。顾爸顾妈要回F市上班,管利明和谢家蓉也惦记家里的鸡和猪,于是一起打道回府。顾小影的日子终于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上课、备课、写论文、学英语、编小说,心平气和,其乐融融。 周三下午,顾小影的课是第七八节,等上课的时候就坐在系里的教师休息室看报纸。中间江岳阳进来倒水喝,看见顾小影时还兴致盎然地打个招呼:“咦,顾老师你神清气爽啊!” 又眨眨眼:“我师兄最近还乖吧?” 顾小影抬头看他一眼,突然一脸坏笑地问:“江老师,听说你现在‘半月谈’了?” 江岳阳一愣,没好气地瞪顾小影:“不要破坏我的声誉,我很认真的。” “哦,很认真,”顾小影摊开报纸点点头,“那怎么据我数着,你这几个月都相亲了十好几次了?我猜再这样下去,举凡G城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大中小学、新闻媒体……怕是都有你的熟人了吧?” “广撒网,多捕鱼,”江岳阳斜眼看顾小影,“我这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懂不懂?” “负责?”顾小影瞄一眼江岳阳的打扮,掩不住笑,“江老师你知不知道穿衣风格也能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 “是吗?”江岳阳果然莫名其妙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 “你看看你吧,”顾小影指指点点,语重心长,“你穿横条纹的衬衣、竖条纹的夹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啊小同志!” 江岳阳差点昏厥,一转头,恰好看见顾小影的导师走过来,眼神一亮,指着导师的衣服问:“快看,你导师穿着竖条纹的衬衣与竖条纹的西装,这是什么意思?” “这说明,俺导师的为人那是表里如一的耿直!”顾小影笑嘻嘻地随口拍马屁。 恰好被走到跟前的导师听到,老人家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拍顾小影的头:“小丫头又在这里胡说八道,小江你又被她骗了吧?” 江岳阳老老实实地点头感叹:“陆教授,您这关门弟子真不是一般人,这反应速度……啧啧。” “她?”头发花白的老教授瞟一眼正在旁边得意洋洋的顾小影,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摇头叹息,“可惜了,满脑子小聪明,独独缺乏大智慧。” 顾小影不服气地撅嘴,江岳阳哈哈大笑着快步跟上陆教授的步伐,一边得意地回头看顾小影,还挤眉弄眼。 “小聪明就小聪明呗,也比不聪明好很多啊。”顾小影嘟囔着,继续坐下来看报纸。 刚看了两行字,手机响了,仔细听,是《两只老虎》的调子。作为许莘和段斐的专用铃声,只要这个音乐响起,非此老虎,即彼老虎,好认得很。 顾小影从包里翻出手机,看看屏幕显示:许莘。 不紧不慢地接听:“女人,你干吗?” “小苍蝇!”许莘的语调里居然奇怪地洋溢着一种被刻意压抑的兴奋。 “你吃错药了?”顾小影往沙发后背上一靠,挑挑眉毛。 “嘿嘿,告诉你个很八卦的消息,”许莘那点兴奋果然很难被压抑,跃跃欲试地冒泡,“很狗血,真的真的十分狗血!” “你遇见裴勇俊了?”顾小影笑嘻嘻地陪许莘犯贫。 “没裴勇俊帅,但是也差不多!”许莘激动得快哆嗦了,“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你的初恋小男友?”顾小影捧场地调动自己的脑细胞。 “接近了,”许莘嘿嘿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是你的初恋小男友。” “什么?”顾小影有点迷糊,“你说谁?陈烨?” “恭喜你,答对了!”许莘兴致勃勃,“我今天出来办事,偶然间路过歌舞剧院,居然看见了他的海报!嗯,等一下,我给你念念啊……纪念莫扎特诞辰250周年,4-Seasons弦乐四重奏组国内巡回音乐会第一站。四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演奏家,为您带来萨尔兹堡的风。演出曲目是莫扎特C大调第十弦乐四重奏K170、G大调第十三小夜曲K525、D大调嬉游曲K136,演出时间是后天晚上七点半,演出地点是省歌舞剧院音乐厅。票价是50元、80元、120元、180元和320元……” “妈呀,好贵,”许莘一边读一边吐了吐舌头,但旋即就斗志昂扬起来,“小苍蝇,我还是想去看演出,怎么办?” “有什么好看的,”顾小影皱眉头,“以前读书的时候你没看过吗?陈烨自己的专场音乐会都不止一次。” “可是不一样啊,”许莘似有暗指地怂恿,“这回可是萨尔兹堡的水养出来的啊!” 又悉悉窣窣地翻翻海报:“啧啧,俊男靓女,这气质可真高贵……” 顾小影翻个白眼,刚想说什么,听见休息室门口有人问:“顾老师在吗?有快递!” “在!”顾小影喊一声,只见负责收发的学生抱着EMS的信封笑嘻嘻地走进来。 “老师,您的快递,我代领了。”走近了才看见是已经读大四的男生薛路,自从他两年前成功专升本后,顾小影就从他的兼职班主任变成了他的专业课老师。 因为够熟,顾小影也不避讳,直接吩咐:“帮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吩咐完了继续教育许莘:“音乐会有什么好看的?就算你买最便宜的票,五十块钱还够你吃一个六寸的必胜客匹萨呢。” 许莘很鄙视:“顾小影,你这种没品味的猪头,脑子里也就剩吃了。我们知识分子和你这种人没法交流……” 没等说完,就听见电话那边有男生好奇的声音:“顾老师,是两张票啊……4-Seasons弦乐四重奏组国内巡回音乐会……” 接着就听见顾小影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什么?给我看看!” 许莘瞪大眼,不相信地问:“陈烨?” 半晌,才听见顾小影似笑非笑的声音:“知识分子,恭喜你,可以去看演出了。” 许莘却一反往常的八卦,没有激动地尖叫,只是狐疑地问顾小影:“他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顾小影没好气。 “那你去不去?”许莘试探着问。 “应该是去吧,”顾小影叹口气,“我先去上课,如果有变化就再给你打电话。” “好。”许莘干脆利落地收线,把手机放进包里,再仰头端详一下歌舞剧院门口张贴着的海报——上面的陈烨穿白色礼服,拿一把小提琴站在同样好看的三个年轻男女身边,微笑。 三年过去,仍然是那个自信而好看的陈烨啊! 可他是否知道,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嫁作他人妇? 许莘忍不住叹口气——你看,缘分这东西,果然是谁也猜不准,谁也看不透的。 (2)上 结果顾小影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是晚饭后——直到管桐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隐约的碗碟碰撞声里,顾小影才想起下午时,自己曾收到了两张音乐会入场券。 她从包里掏出那两张印刷精美的入场券,深咖啡色的底色上是金色的字:4-Seasons弦乐四重奏组国内巡回音乐会,陈烨、路佳宁、吕添、王中茵…… 想了想,还是转身走到厨房,扬起手里的入场券问管桐:“后天晚上有没有空?” “怎么了?有安排?”管桐侧过脸来,看看顾小影。 “音乐会,室内弦乐四重奏,”顾小影云淡风轻,“朋友给的票,后天晚上在歌舞剧院。” “后天?周几?”管桐想了想,“周四啊,恐怕不行,我们周五上午有一个会,周四开始就驻会了。” “那我和许莘去吧,”顾小影看一眼管桐,没好气,“就知道会这样。管处长,共产主义事业就靠你完成了,请务必不负众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管桐洗完最后一个盘子,放到橱柜里收好了,擦干手,回身拥住满腹牢骚的小妻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讨好地说:“忙完这个会,周末我陪你去逛街?” “你周末不需要加班?”顾小影斜一眼管桐。 “陪领导逛街也是革命任务啊,”管桐笑笑,“再说我们总得深入基层,才能切实考察我省百货业发展状况吧!” 顾小影终于乐了,顺手在管桐腰上掐一把,听见管桐“嘶嘶”的声音得意地扬眉毛:“那我可不可以提前挑一份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还有自己挑的?”管桐好笑地看着顾小影,“你这不是明抢吗?” “你这人真没良心!”顾小影扯大嗓门指控,“你从来没有送给我生日礼物,认识100天、结婚一周月,都没有礼物,还有‘三八妇女节’、‘五四青年节’、‘六一儿童节’,统统都没有礼物!哪怕你就是送给我一棵大白菜,那也是你的心意啊!或者你给我写封情书,我也会觉得很惊喜啊!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啊?”管桐愣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老婆你太有才了!那‘九九重阳节’要不要送礼物?我不如直接送你一副老花镜!” 顾小影顿时怒了:“管桐你一点诚意都没有!” 说完便怒气冲冲进卧室,抓起睡衣便冲进了洗手间。管桐在她身后笑着摇摇头,转身进了书房。 洗澡的时候,顾小影奇怪地想起了陈烨。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他,居然也是在学校的公共浴室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方! 还记得那天是周五,顾小影上完形体课回寝室,拎了洗澡的小篮子去女浴室洗澡,结果就在浴室门口遇见一个高个子男生也端着洗脸盆往浴室方向走。顾小影大惊,使劲甩甩脑袋,想今天到底是周几? 前后想了三次,终于确定:是周五,开女浴室的日子! 她向来好管闲事,便凑过去和颜悦色地问对方:“同学,你来洗澡啊?” 这句话听上去真古怪,男生显然也被吓到了,他看看顾小影手里的小篮子,明显一惊。 顾小影笑了,指指正站在浴室门口排队的几个女生,好脾气地说:“今天周五,男浴室不开呢。” 男生愣了几秒钟,蓦地涨红了脸,慌忙说声“不好意思”便落荒而逃,剩顾小影站在他身后忍俊不禁。 当时,她只是好奇,这样好看的男生,怎么能这么迷糊? 不过,顾小影的好奇心来得快,忘性也大,没过多久,便忘记了这段小插曲。 直到半个月后,作为校报记者的顾小影被指派去报道音乐系优秀学生汇报演出,她险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台上那个优雅地拉着小提琴的男生,难道就是前几天的那个迷糊鬼? 她还记得,那天他演奏的是《四季》,维瓦尔第标题音乐的代表作。她怔怔地望着台上那个男孩子,看他微微闭着眼拉琴,夺目舞台上,他整个人都像融到音乐里,让所有听众,顷刻间便沉迷! 那是音乐的魔力,可是,又何尝不是陈烨的魔力? 演出结束时,很多人跑上舞台献花、合影。顾小影站在台下正中央的位置,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遥遥地看着舞台上穿黑色演出服的男孩子。她注意到他的衣领是绸缎质地,在灯光下略有些闪光,还注意到他那么好脾气地对每一个来献花的师妹微笑着说“谢谢”,温和的面容让人一见倾心。 一见倾心——是了,就是这个词,让顾小影在此后的日子里心心念念都记得这个人。她承认自己是不好意思倒追男生的那种人,那么就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机会让男生来追好了! 也是巧,又过一个月,陈烨在全国比赛中获奖,顾小影兴高采烈地就把采访陈烨的任务揽上身,然后利用工作之便打着采访的幌子和陈烨接触,甚至在人物通讯见报后还不断往陈烨的琴房跑,直到看琴房楼的阿姨都认识了她。 就这样,几个月后,终于有一天,他对她说:“顾小影,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丝毫不见舞台上“小提琴王子”的从容,反倒满脸都是紧张与窘迫。顾小影在那瞬间也惊讶极了,可是心里很快就乐开了花…… 现在想来,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对她来说,有些记忆,自然而然就变成不愿回想的雷区。倒不是因为难忘,而是因为不开心——就好像她直到今天都很喜欢《四季》,可自从陈烨走后,她再也没有听过这首曲子。 很明显的一个变化是:陈烨走后,他之前所演奏过的所有曲目,对她来说,都带有清晰的影像效果——只要听见这首曲子,就好像看见陈烨在台上演奏,而她就会下意识地皱眉头。 这不是一个豁达的人所应该具有的反应,可是很遗憾,她顾小影在所有人眼里都很豁达,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关于陈烨的种种事情上,她永远做不到豁达。 不过,就算她再不豁达,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她,和他陈烨,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然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才送了位次极好的演出票来,可是,她已经是管桐的妻子。和管桐在一起,虽然也有些很无奈的地方,但她爱他、信任他、依赖他。这样的日子恬静温暖,是她想要的生活,是属于她和管桐的步调一致的生活。 唯一还心存忐忑的,或许就在于那些她一直在回避,但终有一天将无法回避的问题——比如管利明、比如谢家蓉,比如两代人在同一屋檐下的生活,比如他们年迈之后对这对年轻小夫妻而言愈加艰巨的赡养重担…… (2)下 洗手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管桐在外面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可顾小影还没有出来,洗手间里也反常地安静,便有些担心。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敲敲门:“小影?你没事吧?” “啊?”顾小影好像如梦初醒般回话,“哦,没事,下午上课很累,想多冲一下热水解解乏。” “差不多就快出来吧,小心缺氧。”管桐说完话,便回书房去了。 顾小影叹口气,伸手拿块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穿上睡衣走出来。路过书房的时候见管桐正在埋头研读一本厚厚的书,想了想,还是走进去。 管桐抬头,看见是顾小影,温和地笑笑,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问:“洗完了?” “嗯,”顾小影应一声,坐在他腿上翻书皮,“看什么书呢……《十六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妈呀!” “怎么了?”管桐见顾小影在吐舌头,忍不住失笑,“怎么大惊小怪的?” “这破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顾小影翻翻书页,然后转身搂住管桐的脖子,缩进他怀里,仰头瞪大眼好奇地看着他,“你作为一个中文系的毕业生,干吗整天看这些无聊的东西?难道你不喜欢看小说?” 管桐低头嗅嗅顾小影身上的香味,见她白皙的皮肤在热水作用下泛出浅浅粉红色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着说:“你现在这样子,比较像是那种粉红色的荷兰小香猪。” 顾小影翻个白眼,使劲在他肩窝处蹭蹭,过会才声音低低地问:“管桐,你看过《双面胶》吗?” 管桐略想一想,才答:“出差的时候曾经跟别人一起看过几集电视剧。” “要看书的,书比电视剧更犀利,”顾小影再凑近一些,让自己的脸挨近他颈部的皮肤,隐约还能嗅到她买给他的“高夫”的味道,“看看那本书,就会发现婚姻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一件事。丽鹃和亚平,他们谁都没错,可最后却仍要家破人亡。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管桐沉默一会,问:“这本书,为什么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字?” “因为男人就是夹在老婆和妈之间的一块双面胶,”顾小影低低叹息,“受着夹板气,却还要隐忍、坚持,要努力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黏到一起。可是,总有些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于是渐渐的,这块双面胶上就沾满了生活的灰尘,失去了黏性。而他的妻子和母亲也因为各自肚子里那些永远无法沟通的想法而渐渐变得偏执,最后矛盾恶化,直到大打出手,最终你死我活……” “我明白了,”管桐点点头,“那这本小说的过程一定是在相互折磨中进行,而结尾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大悲剧。” 顾小影叹口气,低头数自己的手指头。 管桐伸出一只手,抬起顾小影的下巴,直到彼此的视线相撞。 他问她:“小影,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自己并不觉得我是在受夹板气,也并不认为我会成为那块双面胶呢?” 顾小影眨眨眼,迷茫地看着管桐。 管桐微微笑了,他再紧紧搂一下顾小影,认真地说:“小影,你是写小说的,当然应该知道,要想让文学作品被人念念不忘,就必须把所有的矛盾集中到一起,用此起彼伏的矛盾来吸引读者的好奇心,然后再给大家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悲剧结局,从而刻骨铭心。所以从本质上来说,一部看上去再真实的悲剧,也不过只是一个经过加工的故事而已。它取自生活中一些真实的片段,但通过作者的熔炼而超越了曾经的那些散乱的生活,变得更有针对性了。可是也就是这种针对性,会让人觉得绝望,觉得真实的生活也会走向悲剧的结局——这是作者的功力,也是读者的愚昧。” “你说我愚昧?”顾小影又瞪眼,这会儿反应倒是快。 “我不是说你愚昧,”管桐伸手摸摸顾小影的脸,“但如果你因为一本书而对生活失去信心,那就有愚昧的先兆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表情真挚:“其实所有的婚姻都会有摩擦,但极少会有那种惊涛骇浪的摩擦。生活中更多的,不是双面胶一样的你死我活,而是各家不同的小不自在。比如你觉得我生活上是个白痴,还经常气得双脚跳;而我有个女同事却对她丈夫在事业上的不思进取耿耿于怀,想起来就要抱怨几句;还有个女同事和她父亲一起生活,虽然不存在婆媳矛盾了,却发现她丈夫与老岳父之间实在难调和——按你的说法,我这个女同事也是一块夹在丈夫与父亲之间的双面胶……” 听到他这样打比方,顾小影忍不住笑了。她想自己终于明白了——中文系的男人,尤其还是个美学研究生,就算再生活白痴,也常常都有一个强大的逻辑功底。 尽管眼下的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或接受管桐的这套说辞,但至少从道理上讲,他的说法也算是可以成立的。或许,还算得上是无懈可击。 就这样,那晚睡觉前,顾小影再想到陈烨时,奇怪地发现居然有股暖流在心底蔓延,而不再是以往想起这个人时的那种愤愤不平。 她有些感慨地想,或许她该感谢陈烨,感谢他的决绝,因为这令她有了恩断义绝的勇气,令她有机会遇见管桐。 想到这里,顾小影扭过头去,看身旁那个闭着眼睛,睡容安宁的男人。看他卸掉了办公室里的刻板后,在这样不需要掩饰的夜里,在透过窗帘照进来的隐约的月光下,表情单纯安宁。 她忍不住笑了,然后翻个身,使劲往管桐怀里钻。管桐睡得迷迷糊糊的,只是下意识地伸开手臂,把不断蠕动的小动物搂紧,再伸手给她掖好背后的被子。 睡着前,顾小影想:或许,幸福真的是件简单的事——简单得,就好像他在迷迷糊糊时,却还记得给你掖好的那个被角一样。 (3) 不能否认,再见陈烨时,顾小影心里的滋味很古怪。 十月的夜晚,灯火辉煌的音乐厅里,陈烨上台的瞬间,顾小影的心脏还是会小小地膨胀一下。有难以形容的感觉,倏忽间便弥散。 只是那一瞬间,主持人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她有些迷茫地看着舞台上那四个气质出众的男女。主持人依次介绍过去,介绍到陈烨的时候,还特别注明他自莫扎特音乐学院毕业,已考取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攻读双硕士。 舞台上,陈烨微微一鞠躬,台下掌声如潮。 而他,在直起腰的瞬间迅速瞥向顾小影的位置。 目光相撞的刹那,一朵小小的笑容,若隐若现绽放在他唇边。 安静的音乐厅里,顾小影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会为这个笑容心折。可是她知道,那年那月,这个笑容,曾经给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里,一段最单纯的爱恋。 哪怕早已不再爱,她也无法否认,彼时,她真的以为那就是一辈子。 她静静看着他,右手有些无意识地转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 其实顾小影对小提琴演奏一窍不通——即便是在和陈烨谈恋爱的两年里,她也没学来哪怕一点半点演奏技巧。但七年的艺术学院生涯,好歹也把她熏染成一个还算有点三角猫功夫的欣赏者。 所以,她才能够听出,今时今日陈烨的表现,较之三年前而言,的确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认知令她有些心酸也有些欣慰——心酸,是因为这偌大音乐厅里,就连身边的挚友也未必能深切体会到,为了陈烨的今天,他们彼此曾经放弃了什么;欣慰,是因为无论他们放弃了什么,在今天看来,都是值得的。 他有他的成就,她也有她的归宿。 这真好,真的好。 演出无疑是成功的,到嬉游曲K136时,音乐厅里的很多人都已经有会心微笑,还有人用手在膝盖上敲拍子,表情陶醉。终于到最后一个音符响起,人们站起来,诚挚地抱以热烈的掌声。四个好看的男女,手持提琴一起鞠躬。音乐厅里的掌声经久不息,顾小影也在鼓掌,同时微笑着看舞台上的四个人,又仿佛是穿过这样四个人,看见了自己昔日那些最好的年华。 当掌声渐渐落下去的时候,音乐厅里终于响起稍显凌乱但并不嘈杂的脚步声。顾小影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许莘想到将要到来的八卦场面就很兴奋,小声问顾小影:“我们打个招呼就走?” “那当然,”顾小影神色如常,瞥许莘一眼,“礼节而已,总要对人家赠票表示感谢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隐约有人喊:“顾小影!” 顾小影和许莘一起抬头,那么准确地就对上陈烨的目光——隔着三排座位,他焦急地站在台下人群外缘,看见她们时,他的眼神甚至一亮! 终于等身边的人群渐渐散去,顾小影起身,脸上挂着温和礼貌的笑容,看着走近的陈烨,伸出手,微笑着点头:“陈烨,好久不见。” 陈烨笑着回握,看看顾小影,再看看许莘:“你们能来,我真高兴。” “有免费的演出看,当然多多益善,”许莘笑眯眯地看着陈烨,“祝贺你演出成功。” 陈烨笑着点点头:“谢谢你们赏光。” “陈烨,不得不说,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欧化了,”许莘摇头叹气,“不过,陈烨,我还是得承认,你是台风最好的一个。” “谢谢。”陈烨很真诚地致谢,中间扭头看一眼顾小影,却只见她微笑着站在一边,若无其事的表情——好像,这只是场许莘与旧友间的碰面,和她毫无关系。 陈烨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是脸上却仍然微笑着,看上去坦然又从容。 也是这时,顾小影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急忙从包里翻出手机,一接通,就听见管桐的声音,带着点纳闷问她:“老婆你还没回家?” 顾小影笑了:“你忙完了?” “嗯,刚结束,”管桐大概是看了看表,“快十点了,我去接你吧?” “不用了,我和同学在一起,他们会送我回去的,你放心好了,”顾小影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一句,“你不是要驻会吗?怎么又要回家了?” “驻会的人手够了,领导特批我回家休息,”管桐答,“那你抓紧回来吧,也不早了。” “好,”顾小影收线,一抬头,看见面前的两个人都在盯着自己,愣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老公,查岗。” “小苍蝇进步了啊,”许莘笑得诡异,“现在出门还知道报备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陈烨,却见他的表情也很正常,只是笑一下道:“那我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很晚了,早早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晚点才走。” 再看看顾小影,笑着说:“有空的话,咱们再聚。” 顾小影笑笑,摆摆手:“再见,祝你未来几天演出成功!” 陈烨点头,说:“谢谢。” 三个人终于就此别过。 直到上了回家的出租车,许莘才盯着顾小影说:“不得不说,你们两个真够无聊的。” 她拿腔拿调地学顾小影和陈烨:“很晚了,早早回去休息吧。祝你演出成功。谢谢。” 然后扁扁嘴:“真够假正经的啊。” 再感叹地咂咂嘴:“不过话说回来,小苍蝇,你刚才还真是淡定,佩服!” 顾小影“嗤”地一声,撇撇嘴道:“跟一个不相关的人,怎么可能不淡定?” 许莘点点头,顺手拍拍顾小影的肩膀:“很好,坚持立场!管大哥其实是个不错的同志。” 顾小影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试探着问:“貌似你今晚不是来听音乐会,而是来监视我的?是怕我旧情复燃?” 许莘乐不可支:“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啊,亲爱的?” 顾小影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咬牙切齿:“许莘,你但凡有点人性,那都是借来的啊!” 许莘一边拍顾小影的背,一边哈哈大笑。 (4)上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管桐听见顾小影上楼的脚步声就已经把家门打开,顾小影爬到楼梯拐角处,一抬头,就看见管桐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小格子睡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视觉效果十分可爱。 顾小影乐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一头扎进管桐怀里,紧紧搂住管桐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哼哼:“好累。” 管桐一边把顾小影往屋里带,一边无奈地笑:“老婆你松一松胳膊,让我把门关上……别在门外搂搂抱抱的,有伤风化。” 顾小影不理他,还是抱住他不撒手。管桐费好大劲才把门关上,进了家门,低头看看顾小影,抬起她的下巴问:“怎么了?” 顾小影闭着眼哼哼:“困……” 管桐拍拍顾小影:“去洗澡,早休息。” 顾小影迷迷登登地往卧室走,一边脱衣服一边嘟囔:“不洗了,我要睡觉。” 话音未落,已经扑倒在床上。 管桐跟上去:“洗个热水澡比较解乏。” 他一边说一边帮顾小影脱衣服,顾小影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可是总觉得有些什么滋味不对劲,才不想多说话。她睁开眼看看管桐,恰好看见他表情平静地帮她穿睡衣的样子,突然觉得有温柔的情绪从心底漫上来。 她眯着眼睛看管桐一会,伸出胳膊撒娇:“老公,你抱我去洗澡吧。” 管桐端详顾小影几眼,没说话,却在下一秒猛地一使劲,打横抱起顾小影往卫生间走。顾小影搂住管桐的脖子,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脖子,切实可感的热度告诉她:这个人、这个家、这段婚姻、这场生活,都是活生生的。 是她顾小影的,是伸手就可以抓到的。 她蜷缩在他怀里,长长地舒口气,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其实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是因为见到了陈烨吗?是因为看到了他眼睛里的那些客气与尚未掩藏住的残余的情感吗?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对她顾小影来说,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她要努力从中汲取她想要的、细枝末节的幸福、温暖、热量,别的都不需要记起,也不需要刻意忘记。 这样想着,她就又来了精神。偷偷睁开眼,看管桐站在她身边帮她调温水,然后帮她脱睡衣,再小心翼翼地挂到高处的架子上,防止被水淋湿…… 顾小影渐渐浮了一脸坏笑,趁管桐不注意,也伸手过去,解开他的一颗扣子,再解一颗…… 直到手被管桐握住,他扭头,看着她:“老婆,这里不——” 没等说完,顾小影已经踮起脚吻上他,捎带把后面的半句话也吻了回去。 空间不够宽敞又怎样?古人早就说过:食色,性也。 激情迸发之前,管桐心满意足地想,原来有时候,顺水推舟也别有一番意境啊…… 不过,话说……人一旦太辛苦了就容易睡得比较沉:这直接导致顾小影第二天上午去上课时有点迟到。也真是倒霉,不过五分钟的光景,却被系主任抓了现行。 精神矍铄的老爷子站在门边,看见呼哧呼哧往里跑的顾小影,想发作,还是忍了,很严肃地说了句:“顾老师,为人师表,先要反映在守时上。” 顾小影左手一摞书、右手一个包,头发被秋风吹得有点乱,神情无比狼狈地一个急刹车停在主任身边,极尽恭谨乖巧地答:“对不起,主任,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大概这句话实在太熟悉,系主任被狠狠地刺激到了,终于忍不住低喝:“这句话你从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对我说过不下十次!” 不远处的教室里响起学生们努力压抑的低笑声。顾小影自己都想笑,可还是憋着,努力瞪大眼,看着主任赌咒发誓:“主任,我保证不会再迟到了!” 主任看她这副样子看了七年,已经趋于无奈,终于还是摆摆手叹气:“进去进去。” 顾小影咧嘴一乐,急忙进教室,看见主任转身往外走,第一件事就是回身把教室门关上。 两扇门合拢的一瞬间,学生们终于集体发出“噢”的声音。顾小影转头,看见学生们都笑盈盈地看着她,调皮的男生此起彼伏地咳嗽。 顾小影也笑了,一边往讲台上走一边大声说:“不准笑,做人要厚道!” 笑的人更多了。 直到上了讲台,顾小影拿出移动硬盘准备播放课件的时候,突然发现讲台下有女生不断给自己使眼色。 顾小影好奇地看过去,只见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圆脸女孩子凑过来小声问:“顾老师,最后一排那个很帅的老师是来听课的吗?” 顾小影纳闷地抬起头,却在看见最后一排的那个人影时猛地愣住了——陈烨? 看见顾小影看自己,陈烨微微点一下头,仍然安静地坐在远处,微笑着看着讲台上的顾小影。从陈烨的角度看过去,顾小影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微的发僵。 好在有坚持八卦事业不动摇的女生打破顾小影的震惊——坐在前排的几个女生压低了声音雀跃着问:“顾老师,顾老师,那是谁啊?” 顾小影回过神来,好笑地看看面前的学生,干脆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介绍:“同学们,给大家介绍一下,坐在后排听课的,是毕业于萨尔兹堡莫扎特音乐学院的著名青年小提琴演奏家陈烨老师。他也是各位的大师兄,2003年毕业于咱们学校音乐系,这次回来是为了参加4-Seasons弦乐四重奏组国内巡回音乐会。大家鼓掌表示欢迎!” “哇!”学生们集体发出感叹声,一边鼓掌一边迅速回头往最后一排看,陈烨没想到顾小影会来这一手,彻底呆住了。 顾小影看看陈烨略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得意地笑笑。在学生们热烈的掌声里,顾小影拍拍讲台上的话筒,待教室里安静下来,才不动声色地道:“下面我们上课。” 一抬头,看见仍然有学生在探头探脑地往后排看,女孩子们清一色流露出欣喜的目光。顾小影忍不住叹口气,扫视一下台下的学生吆喝道:“回神了回神了,本节课的主角在这里。” 台下又响起笑声,顾小影也笑了,她挥挥手:“第一组派代表上台,谈谈你们的调查结果。” 台下一阵骚动,终于有个男生被推选出来。他走到讲台边,笑嘻嘻地看着顾小影,抖抖手里的A4纸:“顾老师,我先说?” “您请您请——”顾小影点头哈腰地把话筒让给高高大大的学生,退到侧面第一排坐下,笑嘻嘻地看着台上的男生。 男生像模像样地咳嗽几声,朗声道:“下面我代表我们组,讲一讲我们的调查结果。我们的报告题目是《在巅峰与低谷之间:关于影视同期书销售状况的调查与思考》,首先我们组的四位同学兵分四路,分别去新华书店、图书批发市场、书报亭以及网络书店进行摸底调查……” (4)下 台上的男生侃侃而谈,陈烨坐在最后一排,饶有兴趣地听着。教室里的气氛很热烈,学生们的参与度很高,男生讲完后,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提问,发言前压根没有人举手,甚至还有人说到激动处就拍桌子。看得出顾小影是个不怎么循规矩的老师,不仅不制止台下学生们的争执,还干脆一屁股坐到课桌上,眼盯着主讲的男生,精神抖擞地提问。大概是因为她的问题太犀利,男生渐渐哑口无言,台下也慢慢安静下来,到最后只能听见两人间明显气势不均的对答。 只见顾小影神色严肃地问:“第一,你刚才提到对影视剧作品的改编,按照你们的结论,影视同期书就是影视作品播出后根据剧本改写的书籍,加入剧照之后成为一种影视作品的增值产品,因为源于对剧本的简单改造,才导致文学性低下,并失去自身的生命力。那么我想问问,市场上有很多文学作品,比如《亮剑》、《永不瞑目》,都是伴随影视剧热播而掀起新一轮销售□,但是它们本身就是被改编的原著,文学性较强,可读性也强,它们显然不属于那种只能依附影视剧热播而销售的书籍。那么它们是否属于影视同期书?” 男生张张嘴,踌躇一下:“算——吧。” “没有‘吧’,”顾小影毫不留情,“做学问没有那么多的臆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男生斩钉截铁。 “那好,”顾小影点点头,“如果算是,那你刚才的定义就有问题,很显然你只考虑了那些对剧本做简单加工与文学还原的同期书,却没有考虑被改编的那部分原著的再包装。” 男生想了想,也点点头。 顾小影看着男生继续说:“第二,你刚才还没有考虑到另外一种影视同期书类型,便是先有剧本后有文学,且经过了相当程度的再创造的那部分作品,比如郭敬明的《无极》和刘震云的《手机》。我想看过这两本书的人都会发现,郭敬明的《无极》显然已非陈凯歌的《无极》,小说《手机》也比剧本《手机》更加完整,那它算不算影视同期书?如果不算,那么它的销售为什么要搭同名电影的车?如果算,那你的定义就属于典型的内涵过窄,而这又导致你的调查结果有失偏颇,并直接影响你刚才所提建议的可行性。” 顾小影一反刚才的嘻嘻哈哈,变得无比严肃。 男生渐渐沁了一脑门的冷汗…… 陈烨在一边看着,渐渐有些恍惚了。他很清楚地看到顾小影已非三年前那个没心没肺、热血沸腾的女孩子,可是究竟哪里变了,他又说不出来。 是更冷静、更严谨,还是更严肃、更敬业?似乎都不够准确。 一堂课下来,四组代表上台,有的斗志昂扬、信心百倍,也有的紧张哆嗦、表情忐忑。对前者,顾小影抓住漏洞,穷追不舍;对后者,她充分肯定,不断鼓励。陈烨在心里暗笑,一边想顾小影这教育心理学真是没白学,一边忍不住感叹学生们的课题果然都很前沿,其中居然还有一组是在研究上年度本市交响乐团的演出数据,然后大胆设想在省会城市或沿海发达省份的大型城市做主题音乐沙龙和高雅艺术酒吧的可能性。 当然顾小影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见她坏笑一下,看陈烨一眼,再对主讲的学生说:“想拿到第一手的巡演数据吗?或者想知道国外音乐团体是怎么运作的吗?请千万不要放过坐在最后一排的陈烨老师,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专家。” 看到陈烨受惊的表情和学生们眼里的惊喜,她还煽风点火,乐滋滋地道:“建议大家都找陈老师签个名,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这签名可能卖不少钱。”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陈烨猛地瞪大眼,直愣愣地看着站在讲台上眉飞色舞的顾小影。那一刻他开始冒冷汗,心想自己果然来错了…… 果不其然,课间休息十五分钟,真的就有很多女孩子冲上来找陈烨签名。陈烨被一群女孩子崇拜的目光搞得头大,好不容易才逐一摆脱,一抬头,看见顾小影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上看着他笑。 陈烨无奈地走到顾小影面前,低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和她并肩靠在走廊的窗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窗外校园里的人来人往。 过很久,他才扭头问:“现在过得好吗?” 顾小影扑哧笑了:“我还在想,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来兴师问罪。” 她笑着看他:“实话说,生活得不错。” 想了想,又微笑着补充:“结婚了,我老公对我蛮好的。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同事关系融洽,和学生亲密无间,整体来讲很圆满。” 看见她笑容的一瞬间,陈烨有点走神,大脑似乎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是真空的。他不记得自己要回忆些什么,也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回忆起来。他只是觉得有些东西,隔了三年却依然鲜活,然而又有些东西,远了,看不见了,再也抓不住了。那样的恍惚,好像大团大团的雾气,膨胀的两人之间。 明明那么近,却又好像很遥远。 几秒钟后顾小影扭头问他:“你呢,你怎么样?在国外的日子,还好吧?” 良久,陈烨点点头,说:“还凑合。” 顾小影也点头:“我猜不会不好。” 陈烨奇怪地看她一眼,她的目光坦荡,甚至也有些刻意的疏远:“陈烨,其实你是无论去哪里,都一定能够生活得很好的人。” 她笑着揶揄他:“好好干,为国争光。” 陈烨苦笑:“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的……机灵。” 他揣摩一下措辞,却最终还是用了这么个一点都不准确,听上去还很搞笑的词。 顾小影微微一笑,也没反驳,只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陈烨一愣,看见顾小影扭过头问:“陈烨你现在是哪国人?” 陈烨有点懵,下意识答:“当然是中国人。” “不错不错,”顾小影满意地点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笑,“陈烨,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名气大了,像马思聪或者吕思清那样耳熟能详,一定要记得你是中国人啊!不要为了点既得利益就换成外国国籍。” 思维真跳跃,陈烨反应了一会才忍不住笑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摸一下顾小影的头顶,嘴里说:“顾小影你这个样子还真是没有变……” 然而顾小影也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无声无息地就避开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陈烨的手僵在半空,愣住了。 几秒钟后,他才放下手,表情已经变得很平静。 他看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顾老师,你的课讲得真不错。” “谢谢陈老师夸奖,”顾小影粲然一笑,转身边往教室里走边问陈烨,“还要听下一节吗?” 陈烨终于叹口气,答:“我要回去排练了,晚上还有演出。” 顾小影停住脚步,扭头看着陈烨——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罩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都更加温暖明朗。三年过去,他的身上多了一些成熟,也多了一些稳重。无论是气质还是修养,他都变得更加杰出而完美。 曾经,她无数次幻想过再见面的这一天,幻想过当他打招呼的时候她要说些什么。她甚至觉得自己会痛哭失声,会甩手给他一个耳光。可是直到这一刻真的到来,她才惊讶地发现: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已经成为这样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恨他了,就如她不再爱他。 (5) 第二天是周末,难得管桐不加班,两人终于可以安然地睡到上午才起床。 其实托精确的生物钟的福,早晨六点半管桐就醒了,不过连日来的疲惫终于把他又拖回到睡梦当中。再醒来的时候是因为顾小影坏心眼的骚扰——她把自己搂着睡觉的毛毛虫抱枕放到管桐脸上,一边把毛毛虫的嘴巴往管桐脸上按,一边乐不可支地念叨:“毛毛,亲爸爸一下,姆嘛!再亲一下,姆嘛!” 管桐被毛茸茸的东西弄醒,本想继续睡,可是脸上痒痒的,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顾小影听见了,一愣,猛地扑上去,张牙舞爪:“你装睡!” 管桐一伸胳膊把顾小影捞进被子里,笑着睁开眼:“老婆你晚上睡觉不抱我,抱个毛毛虫干什么?” “它比你软,”顾小影笑眯眯地趴在管桐胸口,一手还揽着软乎乎的毛毛虫抱枕,一手揪管桐的耳朵,“快起床,你答应陪我逛街的。” 管桐想起自己的承诺,老老实实起床洗漱。顾小影比管桐动作还要快,待管桐洗漱完时她已经叠好被子、穿好外套,兴高采烈地等在一边了。管桐吓了一跳——自从开始谈恋爱,好像还从来没见她这么麻利过。 他在心里暗自感叹:对女人而言,逛街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因为是周末,商场里人山人海。顾小影蝴蝶一样穿行在一排排的衣裳中间,眼睛死盯着漂亮衣服不放。管桐左手拎着顾小影的包、外套,右手擎着她没喝完的雪顶咖啡,恪尽职守地跟在顾小影身后转悠,好像一棵移动圣诞树。 过一会,顾小影从试衣间走出来,皱着眉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秋装的裙子颜色倒还好,款式似乎不是很搭顾小影的风格,看上去有些过于庄重。 她扭头问管桐:“好看吗?” 管桐点头,语气诚恳:“好看。” 顾小影很纳闷——难道男女审美真的有差异?为什么自己越看越觉得不好看? 再抬头看管桐,只见此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继续扮演圣诞树角色。 顾小影想了想,决定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转身回去换衣服。 管桐热情地跟上一句:“要不要买?” “不要!”顾小影在试衣间里中气十足地答。 管桐不说话了,开始无聊地扭头四顾,突然发现卖场专柜的角落里有大株盆栽巴西木,饶有兴致地凑上去研究。 结果顾小影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管桐蹲在一棵巴西木前面若有所思的表情。 顾小影纳闷地走过去,拍管桐的肩:“老公你看什么呢?” “看植物,”管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那棵巴西木,“真是奇怪,为什么他们这里的巴西木比咱们家里养的要茁壮?” 顾小影无奈地看管桐一眼:“亲爱的,这是商场,不是苗圃,拜托你看点有意义的东西行不?” 管桐点点头,老实答:“噢。” 刚说完,突然看见旁边模特身上的衣服,惊喜地喊:“老婆老婆,快来看!” 顾小影奇怪地回过头去,只见管桐指着一件板到不能再板的西服上衣问顾小影:“你看这个好看不?” 顾小影仔细端详一眼——平淡无奇的款式,唯一算得上用心的不过是镶了水钻的扣子,宝蓝色的色泽看上去老了起码十岁。 她挑挑眉毛:“你觉得很好看?” “是啊,”管桐十分开心,“不好看吗?我觉得很好啊!”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顾小影说完就转身往前走,管桐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那件上衣,亦步亦趋地跟上。 又过两分钟,顾小影听见身边那个人又十分惊喜地建议:“老婆快看,这件很漂亮!” 顾小影扭头,目光直直撞上一件古板的深咖啡色正装,顾小影咧着的嘴凝固了…… 再过两分钟,旁边的人又握住顾小影的手,拖她看旁边的衣服:“快看,这件也很好!” 顾小影再次扭头,果然不出所料——这次还是正装,不过是黑色的,领口有花边,左胸前缀绛红色花朵,勉强还算是古板里的活泼。 顾小影终于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问管桐:“你很喜欢正装?” 管桐点点头,周末他没戴眼镜,娃娃脸看上去年轻了不止三岁。 他笑嘻嘻地看着顾小影说:“我们单位的女同志……噢不对,其实整个省委大院里的女同志大部分都穿正装,很精神很干练啊!老婆你什么时候也穿身正装看看,就像上次你们校庆的时候,你穿正装也很好看啊,多有气质啊!” 鉴于该马屁拍得还比较成功,顾小影瞥一眼管桐,哼一声:“管处长,你觉得一个艺术学院的年轻女教师,穿着一身风靡政府机关的正装站在讲台上,视觉效果会好吗?” 管桐想了想,很遗憾地自言自语:“可是,气质好的女人穿正装多好看啊……” 顾小影翻个白眼,继续往前走。 刚走出去两步就又被唤住,顾小影回头,看见管桐指着旁边一件俗得不能再俗的连衣裙,惊喜地问顾小影:“老婆,这件不错吧?” 顾小影吐血了…… 结果,一天下来,顾小影第一次两手空空地离开商场。 回去的路上,顾小影无比苦闷地问管桐:“管处长,你是学美学的吗?” 管处长严肃地点点头:“是的。” “可是学美学的人为什么如此没有审美?”顾小影很苦恼,“我发现你挑衣服的眼光真的很灭绝啊!” 她忍不住哀叹:“我以后再也不找你一起逛街了,我还是和许莘逛比较有感觉。” “我学的是美学,又不是服装设计,”管桐呵呵笑,“小同志你还是不了解啊,美学专业就是研究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 “我呸!”顾小影又翻白眼,“管处长,就算你再明白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可是你所谓的理论对这个世界起不到任何指导作用,你研究这个美学有屁用啊?” “顾老师,请你文明点,”管桐无奈地摸摸顾小影的脑袋,“好像你导师也是学美学出身的吧?你有胆量就去把这句话给他老人家重复一遍。” “啊——”顾小影咧嘴,想了想反驳,“可是不一样啊,我导师穿衣服多有品味啊!” “这恰恰说明我们学美学的人里还是有人才的嘛,”管处长果然是做秘书工作的,虽在生活中无知,但在逻辑上敏捷,“再说我要是太有眼光了,顾老师你多挫败啊!” 僵滞两秒钟后,顾老师果然很挫败地暴走了…… (6) 晚上回家,顾小影打电话给许莘诉苦:“你都不知道我老公的眼光有多老土!他进了商场只看两种东西,一种是女士职业装,一种是装饰用的盆栽。” 许莘乐不可支:“小苍蝇,其实我一直就觉得你老公的眼光挺土的,居然会看上你这么个傻妞儿!” 顾小影眨眨眼,发现好像的确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才“呵呵”笑两声:“说衣服呢,别扯那么远!” “噢对了,我今天陪我姐去做B超了,”许莘兴高采烈,“宝宝很健康哦!” “太好了!”顾小影也很开心,“其实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关键是健康就好。” “没错,”许莘点点头,然后抱怨,“只是苦了我啊——我妈本来就整天拿我姐说事儿,嫌我没男朋友。现在人家连孩子都有了,我妈更恨不得能天天替我参加万人相亲大会。哎你说这帮老头老太太的都闲大了是吧?整天扎公园里抱着各自儿女的毕业证、照片溜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人贩子呢。” “绝对不是人贩子,”顾小影乐了,“据我所知,说是‘猎头’比较靠谱。你想想啊,你妈给人家开那标准,要身高一米八以上,学历本科以上,机关或事业单位工作,企业人员还得是大型国企或者世界五百强……哎就你妈这标准,我们家管桐早就被Pass掉了,他才一米七八。” 一边说一边偷偷回头看管桐,看了一圈没看见人,便抻长了脖子往客厅里看,这一看彻底被雷到了——管桐居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国际新闻一边给顾小影的睡袍缝扣子?! 砰——顾小影的脑海里,升起好大一朵蘑菇云…… 许莘在电话那边呜哩哇啦地说了半天,发现这边没动静,纳闷地喊:“苍蝇苍蝇,我是蚊子,听到请回话。苍蝇苍蝇,我是蚊子……” “听见了,”顾小影打断她,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告诉你哦,我老公居然正在给我缝扣子!” “噗——”不知道许莘喝了口什么,但确定是喷了,“小苍蝇你有没有人性啊!人家都是女人给男人缝扣子,你怎么让你老公给你缝?” “我没让他给我缝扣子啊!”顾小影申冤,“我就是一直懒得缝而已。再说反正是睡袍,洗完澡穿三五分钟就进被窝了,那扣子缝不缝都无所谓啊!” “啊——睡袍——”许莘尖叫,“苍蝇!什么时候管大哥不要你了,让他考虑一下我吧!多么贤良淑德的男人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是秋天,不要叫春。”顾小影翻个白眼。 “苍蝇,我现在觉得你真应该感谢陈烨,”许莘感慨,“要不是他急流勇退,你怎么有机会遇见管大哥?你可真是摔跤捡到宝!” “陈烨周五去听我的课了,”顾小影才想起这个大八卦,“吓我一大跳!” “啊?”许莘纳闷,“这算啥?旧情难忘?还是失物招领?” “去你的!”顾小影没好气,“就算他愿意失物招领,我还得愿意拾金不昧呢!” “那你们都说什么了?” “说说你在国外怎么样,说说我在国内挺好的,”顾小影耸耸肩,“噢对了,我还嘱咐他将来出名了别换国籍,毕竟有五分之一的地球人给他当后盾,多牛啊!” “我确定这五分之一里不包括你,”许莘大笑,“小苍蝇你太强了,你怎么就能这么淡定、这么假正经呢?我跟你说星球过两天有飞船来,你快回去吧!” “可是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顾小影笑呵呵地陪她贫,“又没人给我缝扣子。” 许莘感叹:“小苍蝇,其实我很佩服你的地方就在于,你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一步步走在通往这些愿望的道路上。虽然你整天干的都是些写言情小说的感性事儿,不过骨子里真是个很理性的人。” 顾小影轻轻笑一声:“或许吧。你还记得桑离吗?本科时候和我住同一个宿舍的女孩子。在很多人眼里,她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和谁谈恋爱、和哪个男人走得近,都只有一个衡量标准,就是能不能为自己的演唱道路提供帮助。可是我想,她其实是顶感性的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追着自己对音乐的那些痴迷在走,她其实从来都没有仔细考量过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她微微吁口气:“何况我从来都觉得,之所以两个人无法走到一起去,还是因为你们彼此不合适。对于不合适的人或事,如果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不是闹心吗?所以不怕你笑话,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冷血的,因为每当想起陈烨,我想起的都是他的坏处。我也知道分手了就要记住对方的好,要宽容。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要想起这个人,就一点好感都没有。现如今我对他的那点客气,基本上全都是来自于基本的礼节,或是对他才艺的敬佩,至于其它的,就没有了。” “我只说一句,”许莘略沉默一下,才努力憋着笑说,“小苍蝇,你还是严肃地考虑一下回星球的事情吧,拜拜。” “我呸!”顾小影提高了声音,笑着收线。 放下电话,顾小影走到客厅,管桐抬起头,顺手把缝好扣子的睡袍递过来:“拿着。” 顾小影顺势坐到管桐身边,笑嘻嘻地抱住衣服,响亮地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谢谢老公!” 管桐边起身边笑着说:“明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吃饭,你也去吧。” “都有谁?”顾小影仰头问。 “省政府和人事厅的几个人,好像还有建设厅的,”管桐看看顾小影,“时间不会很长。” “我不去,”顾小影撅嘴,“你们说的我根本听不懂。” “顾老师博闻强识,怎么会听不懂?”管桐逗她。 “嘁,就看看你们讨论的那些话题吧,大学生村官的利弊、干部选拔任用方式的改革、省委专职副书记的权力范围……哎你说人家权力多大关你们什么事儿啊?”顾小影掰着指头数,“上次你们还讨论了起码五个省委书记的从政史,我就奇怪了,你们连自己老婆的生日都不记得,怎么就能记住八杆子打不着的那些人某年某月在某单位工作呢?你们怎么就只对别人的事情那么关心呢?” 管桐又被她数落得想笑,想了想答:“你可以和他们的老婆交流购物心得啊!” “那我还不如拖许莘一起去逛街呢,”顾小影撇撇嘴,“真不知道你们这种奇怪的交流有什么意义。” 游说失败,管桐放弃邀请,只是无奈地点点头说:“那不去就不去吧。” 说完管桐就转身去卫生间洗漱,顾小影也站起身往卧室的方向走,倏忽间往玄关附近的矮桌上一瞥,突然停住脚步。 只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顾小影皱皱眉头,走到玄关处搜寻了一番,再走到卫生间外,大声问:“管桐,我放在玄关这里的那两本杂志呢?” 管桐没听清她说什么,只好关了花洒问:“你说什么?” “我放在玄关这里的那两本杂志呢,你给我放哪里了?”顾小影又有点想喷火的欲望。 “哦,我放回到书柜里了,”管桐恍然大悟,“那不是你随手放在那里的吗?” “那是我明天上课时要用的,”顾小影很想忍,可是一想到前两次因为忘记带资料而引发的一串麻烦,终于还是喷出火来,“管桐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啊?我就是怕明天上课时忘记拿,才把它们放在玄关这里,你转身就给我收走,如果不是我刚才突然发现书没了,明天上课怎么办啊?!” 顾小影声音越来越大。 管桐沉默一下,打开卫生间的门,伸出半颗脑袋,仔细看看正在喷火的顾小影,不好意思地安慰:“老婆你别生气了,下次我不拿你的东西就是了。再说你可以直接把东西放进包里……” “我包太小放不下!”顾小影觉得心里有股奇怪的火往外冒,不发出来就难受,她试图控制,但是控制不住,终于咆哮,“这已经是第六次了,管处长!你已经连续六次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随便收起我的东西,害我想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 管桐小心翼翼地辩解:“可是我只是觉得从哪里拿的要放回到哪里去,你放在外面太没有秩序感了……” “放屁!”顾小影彻底发飙了,“我用完了自然会放回去!可是被你一搅和,我的秩序整个就被破坏了!拜托你能不能不要拿你的秩序去覆盖别人的秩序啊?你知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自己的秩序啊?” 管桐眨眨眼,无辜而委屈地看看粗暴又粗俗的老婆一眼,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关门把澡洗完了再说。可是就在他畏首畏脚地想要关门的一刹那,顾小影猛地迈出一步,狠狠拉开门! 管桐傻了…… 只见狭窄的卫生间里,管处长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全身□地、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刚想说什么,却被顾小影猛然间爆发的咆哮喷回去! 只见她十分气愤地一手拉住门框,吼道:“管桐,你要当秘书,去你的省委大院里当去!我家里不需要一个跟在我后面收拾东西的秘书!如果需要收拾东西的人,我不如找家政公司,联系钟点工,犯不着把自己卖了!我告诉你,如果再有下次,我,我——” “我”了半天,顾小影还是没有想出下半句要说什么,只是气得一鼓一鼓地在卫生间门口喘气。 管桐急忙拉住门把手,哀求道:“老婆,你是进来还是出去?你好歹让我把门关上,秋天了,还没来暖气呢,天也挺凉的,你看我这澡才洗了一半……” “砰!”又是话音未落,门已经被甩上。因为是老房子,甩门的人力气又比较大,导致门框上方还抖落了一些陈年的粉末…… 卫生间里,管桐后怕地擦了把冷汗,猛地哆嗦一下,感觉到自己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抓紧打开热水冲洗起来。 卫生间外,顾小影头疼地走回到卧室里,坐在床上想:为什么结婚之前觉得这人高屋建瓴、成熟稳重,结婚后才发现这人这么多管闲事?可是,习惯多管闲事的人难道不应该生活常识丰富健全吗?那为什么每天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却又在很多事情上白痴若此? 啊啊啊啊啊啊——想到莫名处,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尖叫! 卫生间里,管处长猛地打个喷嚏,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冻得。 (7) 第二天晚上,顾小影去段斐家聚餐,还没忘诉苦:“我才发现我跟管桐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她愁眉苦脸:“我原来觉得他挺靠谱的,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人完全不靠谱?” “不靠谱还能当省委秘书?”许莘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白斩鸡一边鄙视地看顾小影。 段斐点点头,摸着肚子慢条斯理地说:“小苍蝇,人家靠不靠谱也轮不到你来评判,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可都是贼亮贼亮的。” “别提这个,我烦着呢,”顾小影瞪大眼,撕着手里的鸡肉出气,“他要是单纯没有审美也就罢了,可是他根本就是把在机关里的习惯带回家里来。你要是去我们家看看那些文件、本子的摆放风格就知道,他根本就是恨不得把我们家的角角落落都打造成省委办公室。而且这人只要看电视就一定是央视新闻频道,开口闭口不离‘总书记’如何如何。还有还有,你们知道这人有多么恶趣味吗——他最喜欢看《新闻联播》的时候接播音员的话茬,人家还没说完上半句,他这下半句就出来了!” 见段斐和许莘目瞪口呆的样子,顾小影苦闷地皱起五官:“不怕你们笑话,现在连我都知道‘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也知道‘社会和谐人人有责,和谐社会人人共享’了!” “哈哈哈哈!”果然面前的两个女人就爆笑出声,尤其是段斐,一手撑着腰一手捂住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师姐你不能含蓄点吗?”顾小影哀怨地看看段斐,“但愿你儿子生出来不要像你这么豪迈。” “小师妹,”段斐好不容易止住笑,却仍然带着笑意看着顾小影,“你真是太逗了。” 她擦擦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顾小影:“小师妹,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我刚结婚那会儿,真是随时随地都能发现两人之间那些不搭调的生活习惯或者兴趣爱好,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发火……” “没错!”顾小影哀叹,“我真的不想发脾气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们都不知道,前两次因为他乱放我的东西,我真的就没有带资料去学校,上课时被动得不得了……我跟他说过不要乱放我的东西的,可是他总是不听,总是试图用他的习惯来覆盖我的习惯,总觉得他那样就是整齐,我那样就是不整齐。可是许莘你和我住过一间寝室吧?你说我是那种不整齐的人吗?只不过各人有各人摆放物品的习惯而已啊!他凭什么就觉得他那样是对的呢?其实我也知道我自己的脾气不好,可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真的会让我觉得他实在不把我的意见放在心里,我很气愤,到最后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了。” “你快来例假了!”许莘眼皮也不抬,一边下定论一边翻捡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白斩鸡。 “就你机灵!”顾小影龇牙咧嘴地瞪一下许莘,再愁眉苦脸地看段斐,“师姐,我真的不想发脾气的,我平日在学校里对同事、学生都很好的,好多人夸奖我脾气好呢。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看见管桐就来气?而且我火气消得很快的,所以就更纳闷,怎么一开始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呢?” “我明白,”段斐同情地看看顾小影,拍一拍她的手臂,“其实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啊!你想吧,两个前二十多年都没一起生活过的人突然住到一起了,各自的习惯都完全不一样,这种互相适应肯定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记得当时我一看见孟旭干活就想撞墙——你们知道吗,他能把软包装的牛奶直接放进微波炉加热,也能把速冻水饺直接放进油锅里煎,还能给兰花浇水浇到活活涝死……种种罪行,令人发指啊!” 顾小影目瞪口呆:“师姐,你说的是你老公吗?孟旭孟博士?” 段斐笑了:“怎么不是?你看着不像吗?还有更多的呢,要不要说点私密的?” 她狡黠地眨眼,顾小影一下子来了兴趣,迅速附耳过去,许莘也努力地想凑近了听,却被段斐挡在一边,呵斥道:“小姑娘不要听!” “小苍蝇和我一样大!”许莘急得什么似的。 “人家结婚了,”段斐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有本事你也带个男人去领证。” 许莘瞬间泄气,终于安分守己了。 不出所料,段斐的故事,让顾小影在愕然之余险些笑断气。 话说孟博士和段老师的第一次,发生在婚前两个月时,段老师两室一厅的公寓里。事后据段斐说,之所以选在那里,一是源于激情迸发时的半推半就,二是因为主场气氛好,比较不容易紧张。 可是,想象和实践到底是两码事——段斐还记得,那是晚上九点多钟,两个没有丝毫经验的男女,在忐忑中尝试着他们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因为过于紧张,当时的很多感觉都随着脑门上的汗一起蒸发掉了,她只记得她害怕,她疼,但还要克制,因为她看见孟旭比她还紧张,还忐忑。 最紧张的时候,孟旭便说了句无比彪悍的感慨:“斐斐,好难啊!” 段斐想笑,又想哭,最后便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头顶上方大颗大颗往下落汗的孟旭,下意识地也问了一句十分彪悍的话:“比读博士还难吗?” 孟旭伸手擦把汗,艰难地答:“比读博士,难多了!” …… 后来段斐教育笑得已经快岔气的顾小影说:“你看,人人都要从那个时候走过来。每个男人都是要通过婚姻来成长,来懂得生活到底是怎样柴米油盐、琐碎不堪;每个女人也都要通过婚姻来成长,来懂得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宽容,什么叫见怪不怪……将来总有一天,小师妹,你也会长大,会见怪不怪,会觉得压根没有必要发脾气的。” 她眨眼坏笑一下,压低声音:“甚至于,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当初那个连你胸衣扣子都解不开的男人已经能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就把你的衣服剥光,而且,他还会从紧张得满头汗,成长到让你知道什么叫高 潮。” 话音一落,顾小影的脸就“腾”地一下子红了个透,许莘看着顾小影的样子哈哈大笑。 顾小影红着脸感慨:“师姐,你已经无敌了,我甘拜下风。” 段斐笑着吁口气,也感叹道:“妹妹啊,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像我这样深有感触的。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女孩子只喜欢已婚男人。你还真别说,已婚男人知识多全面,技术多过硬啊!他们了解女孩子的每一点生理、心理变化,能说会道,很容易就能讨女孩子的欢心。到那时,人们会感叹这个男人风华正茂、温情脉脉,却压根不会想起,他也是从最青涩的年代走过来的,他能有今天,也是一个女人拿自己的青春做代价,陪他走过来,教他变成熟的。” 段斐说完,屋子里很奇怪地安静了一会。 良久,许莘才笑一笑说:“姐你伤的哪门子感啊?我姐夫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你担心啥啊?” 段斐也笑了:“我就是举个例子,又没说那是你姐夫,你不要对号入座。” 顾小影点点头:“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啪”的就被段斐一掌拍在脑门上,顾小影龇牙咧嘴地抬起头,发现段斐瞪眼看她:“你还惦记雷同的?欠抽啊!” 顾小影郁闷地沉默两秒钟,猛地伸出手去摸段斐的肚子,一边摸一边喊:“大外甥啊,你妈欺负我!” 段斐哈哈大笑,许莘煽风点火,屋子里顿时又开始鸡飞狗跳。 (8)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顾小影又遇见了陈烨。 是在暖意十足的超市里,顾小影埋头选零食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有熟悉的声音:“顾小影,你还是喜欢吃这些富含防腐剂的食物。” 顾小影一抬头,看见陈烨拎一个购物筐站在她身后。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陈烨的购物篮,只有洗发水、沐浴液和一条毛巾。不知怎的,顾小影奇怪地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下午,明媚阳光下,一个男生端着洗脸盆,里面放着洗发水、沐浴液和毛巾,站在她面前窘迫的样子。 顾小影一咧嘴,忍不住笑了。 陈烨被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我想起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记错了洗澡的日子,站在女浴室门口,盆里大约也就这几件东西,”顾小影笑盈盈地看着陈烨,“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场景居然真的忘不掉。” 听见这句话,陈烨突然间有点发愣,他呆呆站在她身边,看她微笑着,回转身拿一包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挑拣的彩虹糖。看见那熟悉的红色包装袋的时候,陈烨的心脏猛地跳一下,似乎就不可遏制地想起五年前,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他在琴房里练琴,而她就坐在一边的琴凳上,一颗又一颗地往嘴巴里扔那些彩色的糖豆。 后来他们恋爱了,她还是喜欢吃彩虹糖。她一边吃一边把各色糖豆往他嘴里塞,告诉他“紫色的最好吃,是葡萄味道的;红色的也不错,是草莓味;我最不喜欢绿色的,味道有点辛辣”……他都没有告诉她,出国后,他有许多次都梦见那时候她吃彩虹糖的情景。 现在,他们真是陌路了,可是她仍然没有放弃对彩虹糖的迷恋。 陈烨有些恍惚,有些沉默了。 顾小影挑完糖果,一回头,看见陈烨沉默的样子,笑笑说:“我还以为你回奥地利了。” “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巡演。”陈烨顺手接过顾小影手中的购物车,把自己的篮子放进去,一起推着走。顾小影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大方地站到他身边,随他往前走。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顾小影好奇地扭头问。 陈烨似笑非笑:“顾小影,什么叫‘回去’啊?我的家在这里,你让我回哪儿去?” “哦,也对,”顾小影恍然大悟,“那你什么时候再次去国渡海?” 陈烨无奈地看着她:“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 “你不是要读双硕士吗,难道不需要上课?”顾小影纳闷,“总要有点正经事做啊。” 陈烨笑得越发无奈了:“顾小影,怎么在你眼里我很不正经吗?” 他看看她,叹口气,终于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个很不幸的消息,顾老师,我已经被母校聘为客座教师了,以后,你会在校园里经常看见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啊?”顾小影很惊讶,“客座?” “是,”陈烨点点头,“音乐系还在新校区给我留了一间教师公寓,我想住一段时间再走。” “住一段时间?”顾小影一脸受惊的表情,“真当海归了?” “算不上,”陈烨微笑道,“还有一年才毕业,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国。” “其实,陈烨,你这样的人,就算是去中央音乐学院,也能谋个教职吧?何必回来呢?”顾小影看看他,“不要误会,不是我巴不得你走,而是觉得你如果回来,有些屈才。” “谢谢夸奖,”陈烨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其实我自己心里有数,像我这样的学生,出国三年,技艺长进不少,也考上了顶尖学府,勉强算得上是专业优秀。可是,‘优秀’距离‘杰出’、距离‘大师’的标准,仍然太远了。毕竟,许多人都会拉小提琴,可是像吕思清那样的人,永远只是极少数,是金字塔的塔尖,可望而不可及。” 听了他的话,顾小影有几秒钟的沉默。过了一会,才轻声开口道:“前阵子,许莘说我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顾小影看看陈烨,微微笑,“其实,陈烨,你和我一样,本质上都是再现实不过的人,虽然骨子里有些理想的念头,人却活在现实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因为太现实了,有时候难免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再三权衡。” 她看着他:“陈烨,其实忠于自己的人比较容易幸福。做你喜欢的事吧,哪怕有短暂的困顿、迷茫,甚至可能在一段时间里会找不到出路,但不要只为活着而活着。要让自己开心,要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觉得自己快乐并满足,没有什么遗憾。” 她略顿一顿:“我希望你,开心,不遗憾。” 那瞬间,时光停住了。 陈烨略略有些惊讶地看着顾小影,似乎从来没想到,她会说这些。 在他们还彼此相爱的时候,她是那个迷糊的小姑娘,喜欢一边吃彩虹糖一边听他拉琴,目光里满是幸福与崇拜;在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她是那样冷静甚至有些冷淡的听众,短暂的相逢里,她留下的,不过是句“好久不见”;而当他听她的课时,她又变成那个心无旁骛、冷静敏捷的老师……她好像变了,可是又好像没有变,那么,她还是她吗? 偌大超市里,陈烨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他回来,本是为了找回她。 可是,他现在知道,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从他离开她的那天起,就来不及了。 因为,他是那样了解她,他知道,像她那样的女子,不需要依附谁,却又免不了要依赖谁。她要的温暖、平静、琐碎、简单、闲适的那种日子,他给不了。 他想,她也早就从他眼里看到了那些不甘心——他去国怀乡三年整,为的怎会是如此安静的回归? 世界一流的演出团体或是不断的巡演、不断的鲜花、不断的掌声……这样的生活光鲜却不温暖,然而,他想要的日子就是若此。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灰头土脸,他都不会回来了。 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是飞鸟与鱼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 (9) 那晚,管桐又加班了。顾小影一个人在家里煮了面条——他不在家的日子,她总是懒得做饭。 煮面的时候她奇怪地想到,原来,做饭也是一种艺术创作——所谓烹饪艺术,也要有人欣赏,才有创作的动力。 可是看看墙上的挂历——岁末,各种各样的会议如走马灯般源源不断地转来转去,大约在未来的一个月时间内,管桐都别想回家吃一顿晚饭。 厨房里,顾小影略有些心疼地叹口气。 因为是一个人吃饭,速度快得很,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完毕,坐在了电脑前。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陈烨,想起两人从超市里走出来的时候,大雪纷飞的冷空气里,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细心地帮她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到头上。她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闪开一下,他却执拗地不肯松手,只是拽住她的围巾,仔仔细细地围好,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她眼睛的余光看见,有来来往往的女孩子走过,还有目光若有若无地往陈烨身上瞟。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那样卓尔不群。 她顾小影不是傻子,她也知道陈烨当年离开的时候必然是满怀憧憬,这种憧憬大过对感情的留恋,且那时他也认定了自己不会再回来。她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连意见都不征询,他怎么就知道三年后她不会去找他? 或许,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太相像,他们看看自己,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他给不了的,说不准的,也就不承诺。 说到底,陈烨向来是个明白人。 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 她站在雪地里,看着他的笑容,瞬间思绪乱飞。 直到他微微叹口气,把她的购物袋递过来,拍拍她的肩:“上车。” 她回过神,才发现他招停了的士,她坐进去,他把车门关上,挥挥手,隔着车窗做个手势,她看懂了,像以前每次寒暑假前送她去火车站时一样,他说的是“到家后给我电话”。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顾小影看看车窗外,路灯光晕里大片大片飘飞的雪花,还有陈烨,站在雪地里,目光沉静。 顾小影的心脏,奇怪地跳了一小下。 她不爱他了,可是真奇怪,她还会心疼他。 她不知道他在国外究竟生活得好不好,但看看他眼底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她知道,在技艺的增进之外,他一定也吃过很多苦。 真奇怪,她又想起了本科时代同宿舍的好友桑离。 现在想来,学声乐的桑离,或是学器乐的陈烨,他们都是一样的吧?为了自己的梦想,可以抛弃很多东西——真是莫名其妙,她顾小影亲近的人,为什么都是这样有理想、有追求,甚至为了理想与追求可以不惜代价的人? 当然,也或许,这一切不过只是个巧合。世界何其大,总还有许多人像她顾小影一样,既然未曾尝试过舞台上的万众瞩目,便可以安心地,把简单生活当成一种追求。 温暖的台灯下,顾小影吁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她没有写完的小说。 书名叫做《别离歌》。 她以前就对桑离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写本书,名字就叫《别离歌》。 桑离笑,说:“你记得要分我一半稿费。” 说这话的时候,桑离刚从央视演播大厅走出来,她给顾小影历数自己身边来来往往的那些名星,顾小影一惊一乍地尖叫。那是桑离最好的年华,在顾小影的提纲里,那是一段光彩流离的岁月。面对这样的岁月,没有人有勇气安排那些跌宕起伏、折磨人心的纠结。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本写了不过十万字的小说都被搁置起来——顾小影不愿意诅咒自己的好友,可是又不愿意写一部缺少起伏的小说。她转而开始写儿童文学,陆续出了几本书,反响也还不错。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候,桑离的电话开始打不通。 开始时,顾小影还暗恼:桑离这家伙,换手机号码为什么不通知大家? 可是后来才发现,或许不是换号码,而是——失踪! 顾小影至今都记得,那年秋天,沈捷苦苦哀求的样子,他说顾小姐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桑离在哪里? 那一刻,她恨不得拿刀捅了眼前这个男人,她咆哮着答他:你把她弄丢了,还好意思来问我?!我告诉你沈捷,如果桑离真的出了事,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 也是从那天起,她重新开始写《别离歌》。她带着满心的悲凉,磕磕绊绊地写着这个故事,一年过去,才写了不过七万字。 这真是她这辈子写得最艰难的一本书。 写着写着她明白了,原来,最难写的故事,就是那些你在乎的人所亲身经历的事——你明知道至绝望的哀痛才能打动人心,你明知道撕裂了的悲剧才能震撼灵魂,可是你不忍心。 你怕,怕书中那个主人公的命运,真的应验到你在乎的人身上。 所以,现在顾小影决定背离自己的创作初衷了——她不要写醒世恒言了,也不要设定悲剧结局了,她只想把一个温暖的出路,留给桑离,也留给所有那些相信爱的人们。 顾小影想,果然,这辈子,她是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了。 深夜,顾小影就这样静静地伏案码字。 屋里安静得很,只有电脑音箱里传来隐约的歌声,是一个忧郁的女子在唱:如果相见不会太晚,我们就不会遗憾,快快乐乐的不会纠缠,过得好简单。如果有天不在了,请你原谅我的困扰,虽然你给我的不算少,只是我没福气要…… 循环往复,都只有这一首歌。 很应景的歌声,与小说的主题不谋而合。顾小影一边在这样的歌声里培养心情,一边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键盘。敲了很久,直到写累了,顾小影才起身去给自己倒水喝。 站在饮水机前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这样安静的日子,自己还可以过多久? 总有一天,哇哇大哭的孩子、毫无共同语言的公婆,会让这个屋子变得无比吵闹吧?到那时,她顾小影的生活模式就不会再是二人世界,而是一堆人的嘈杂世界了。而倘若在这个嘈杂世界里,年幼的孩子或没有医疗保障的公婆又生了病……那将是怎样的兵荒马乱? 按管桐的工作性质,他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而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要怎么办? …… 想到这里,顾小影真是有点头疼。 她想,在结婚以前,她也不是多么深谋远虑的人,她也喜欢把解决不了的问题放在以后思考,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着急也没用。可是结婚了,真奇怪,自己怎么就能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就能把这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放在自己心里,直到沤成乱糟糟的一团? 其实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嫁的不是管桐,而是陈烨,现在的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不知道别的已婚女子是否做过这样的揣测,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可这真是个让人好奇的话题。 且不说她和陈烨之间到底是有着艺术类学生显而易见的共同语言,单说家庭吧,她也见过陈烨的父母——他父亲是省社科院副院长,母亲是师范大学教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举手投足文雅谦和。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公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苦恼?他们应该会很有共同语言吧?将来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不是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谢天谢地,她已经不指望管桐的父母帮上自己多少忙,只要能不扯后腿,就已经算是很好——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因为某天顾小影突然问管桐:“将来你爸会不会继续对咱孩子灌输读书无用论?” 管桐吓一跳,认真思考后,居然十分没有底气地答她:“不知道,说不准。” 那一瞬间,顾小影惟有苦笑。 可是,时间是往前走的,没有那么多的假设,也永远不可能从头再来。她不会站在原地等陈烨,也不会离开管桐选别人。 她的确是满怀孤勇的一个人,但你要知道,之所以有孤勇,定然是因为内心深处觉得这样值得。 是因为,这个人、这个家,都值得自己把最好的年华、最钟爱的事业都暂时抛弃。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明晃晃的灯光下,她想,原来生活中真不是所有的旧爱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比如她自己——她的生活可以落入俗套,但决不可能狗血。 为什么呢? 因为她爱管桐。 这真肉麻对不对?事实上结婚后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而且他们彼此也真的很给对方添乱,可是她知道他真的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里与她遇见——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遇见。 真的,现在顾小影明白了:倘若管桐早一步出现,她会把他当作一个可笑的文艺傻青年;而倘若他晚一步出现,她说不定已经嫁给了别人。 新婚燕尔,顾小影只是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婚姻,更不知道,面对这场婚姻所带来的这些困惑,自己要怎么办? 【第四章:嫁人就是嫁给一个家庭】 (1) 年前,终于盼到管桐可以休周末,顾小影拖着管桐去商场,打算给谢家蓉买身过年穿的新衣。 在商场里挑衣裳时,顾小影问管桐:“你妈穿多大号的衣服?” 管桐想了想:“不知道。” “你怎么连自己的妈穿多大号的衣服都不知道?”顾小影皱眉头。 “我妈也就一米六的身高,你看着买吧。”管桐听见买衣服就头大。 顾小影没好气:“一个中年妇女的一米六和小姑娘的一米六能一样吗?你妈腰围多少?” “腰围?”管桐更迷茫了,“我又没量过。” “所以说,养儿子是不顶用的,”顾小影看看管桐,下结论,“啥用也没有。” “胡说,都说养儿防老。”管桐正色道。 顾小影“切”地哼一声:“养儿防老?做梦吧你,现在都是养姑娘防老。” 管桐很不赞同:“女儿到底还是要嫁人的。” 顾小影的思维想来比管桐要快,只要他想争论,没有她不奉陪的时候。不过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开讲座:“告诉你吧,你这种观念就是农耕时代的思想留存,在那个时候,男人代表壮劳力,一个家庭只有生儿子,才能拥有对土地的主宰权。但是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在城市里,虽然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政治地位还有待提升,但在家庭内部的话语权却已经相当高了……” 管桐点头,好声好气地打断顾小影的职业惯性:“顾老师,你到底要买哪件衣服?” 顾小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买衣服的,没好气地瞪管桐一眼,拿起旁边货架上的一件红色棉服,问售货员:“姑娘,这个有大码的吗?” 售货员看了看问:“多大岁数的人穿?多胖?” “比我胖这么……这么多,”顾小影自己用手比划,“腰围粗一些。” “才没有那么胖,”管桐抗议,“我妈很瘦的,从小就很瘦。” “闭嘴,”顾小影压根不理他,给服务员交代,“号码不要太小,冬天要套厚毛衣呢。” “我妈没有你说的那么胖。”管桐锲而不舍地抗议。 顾小影终于拨冗看看他:“你见过你妈穿衣服?” “我妈当然是我更了解一些。”管桐很认真。 “管桐,女人的体型你了解多少啊?”顾小影斜眼看管桐,“你妈虽然看上去不胖,可是生过孩子的女人绝大多数都是有小肚腩的。再说你妈的腰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细,而且农村没有暖气,她喜欢在外套里面套很多件衣服你知道吗?” “啊?”管桐迷茫了,“有吗?” 售货员点点头:“先生,你就听你爱人的吧,她比较有经验。” 管桐不说话了,顾小影摇头叹息道:“儿子果然是靠不住的。” 管桐企图抗议,被顾小影伸出手掐一把,当场镇压。 一路往前走,两人在不断的争执中给谢家蓉买了外套、裤子,给管利明买了羽绒服,又给两人买了保暖内衣,大包小包地拎着往外走。 管桐一边走一边问:“你不给你爸妈买衣服?” “他们穿的我买不起,所以都是送别的东西做礼物,”顾小影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急忙补充一句,“哎你别多想啊,我也想给你爸妈买上千块的‘鄂尔多斯’,不过说不定你爸还要埋怨我浪费。” “我能理解,”管桐点点头,伸手握紧顾小影的手,“放心,我不会误会。” 还有半句管桐没有说——其实你这样,我已经觉得很欣慰。 实际上,就连管桐自己,也没有想到过年前要给爹妈买一身新衣服的。 在管桐心里,年货就是花生油、鱼虾猪蹄、茶叶点心,最多不过再带上些分给孩子们的糖果、果冻,至于衣服,虽然当地也有过年置新衣的风俗,但素来家境贫寒,多年不讲究这些,也便习惯了。 这一次,如果不是顾小影执意要给管利明和谢家蓉买新衣裳,恐怕他仍然忘记了,在殷实人家,这“年”是要这样过的。 出了商场,顾小影看看天色已晚,讨好地看管桐:“老公,我想吃必胜客。” 管桐皱眉头:“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不都是些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 “我就是小孩,我要吃!”顾小影拽着管桐的袖子耍赖。 管桐低头看看某人谄媚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你吃那个东西能饱吗?我怎么觉得一次都没吃饱过?” “我能!”顾小影雀跃着答,“老公我们去吃吧!现在去说不定还不用排队呢。” 管桐没辙,只好任顾小影把自己往必胜客拽。两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袋子总算过了马路,走到必胜客门前时顾小影却“咦”的一声。 “怎么了?”管桐纳闷地问。 “看,那不是师姐的老公孟博士?”顾小影隔着玻璃指给管桐看,“靠窗那个。” “哦,好像是,”管桐只见过孟旭一次,也记不太清楚,“那他对面那个是你师姐?” “不是,”顾小影眼神贼亮贼亮的,“青春年少啊,啧啧,看看这皮肤,吹弹可破,相比之下我等已婚妇女真是自惭形秽……” “你到底还进不进去?”管桐无奈,“你再不进去就没座位了。” “等等,等等,让我再看看,”顾小影躲在管桐身后,伸出半颗脑袋好奇地张望着孟旭那桌,小声道,“老公你说他不会是婚外恋吧?他老婆在家身怀六甲,他居然在这里陪青春美少女吃匹萨?这是什么道理?!” “顾小影,你言情小说写多了吧,”管桐哭笑不得,“我说你以后别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行不行?再写就把脑子写坏了。” “你才胡说八道!”顾小影横眉立目,“女人的直觉,懂不懂?你看他们的表情,太暧昧了吧?” 管桐沿顾小影的目光看进去,正好看见桌前的两人谈笑风生:孟旭仍然儒雅斯文,女孩子青春洋溢。不可否认,也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回头看看躲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的老婆,管桐很无奈:“你到底还要不要进去吃饭了?” “别吵,站稳了,掩护好我。”顾小影还在观察。 管桐无奈地伸出手,一把拎过顾小影,把她拽到身边往里走:“别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狗仔队呢,你不饿我可饿了。” 结果没想到顾小影猛地拽过管桐,转身就往回走:“走走走,换一家。” “顾小影你真中毒了啊?”管桐忍无可忍,一边随她走一边低声道,“他们如果真有不正当关系,怎么会来这么繁华的地方吃饭?难道他们不知道年前在步行街这边亮相,会遇见无数熟人?” “啊?”顾小影愣一下,顿一顿脚步,扭头看管桐道,“也对哦。” “老婆我服你了,你就让我吃饭吧,这一天下来我腿都快断了。”管桐愁眉苦脸。 “好啦好啦,这不就要去吃饭了吗?”顾小影四下张望一下,“就那里吧。” 管桐沿她的手指看过去,当场崩溃。 肯德基?! 通往肯德基的路上,管桐痛苦地想——代沟啊,真的有代沟啊! (2)上 晚上,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管桐想起什么似地问顾小影:“过年你穿什么衣服?我们那里没有采暖设备,可能会很冷。” 顾小影看看管桐,叹口气:“我穿最厚最厚的那件羽绒服。” 管桐点头:“穿厚点好,别感冒。” 顾小影半天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过很久才问:“管桐,你看过《新结婚时代》吗?” 管桐头又大了——看看吧,这就是找个喜欢看小说的老婆的坏处,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又触景生情了。 顾小影看看管桐,扁扁嘴:“我想起那书的开头第一段就是女主人公随丈夫回老家过年,走前怀孕了,就跟她老公说不想回家了,可是那男人没同意。女主人公没办法,就只好随他回老家,一路颠簸不说,还要干很多活,结果天寒地冻,又休息不好,最后还是流产了……” 顾小影越说越伤感,最后不胜唏嘘:“最倒霉的是那女主人公叫顾小西……怎么办啊管桐?我们的名字这么像,这明摆着就是命啊!你说这会不会就是我的未来啊?!” 管桐听得真是欲哭无泪,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咬牙切齿地恨起这些作家们来——虽然他念的就是中文系,但是凭良心起誓,虽然他们系自建国后培养出不少文艺理论家,但还没怎么培养过作家——谢天谢地,他为自己的母校感到骄傲!因为作家是一个多么祸国殃民的群体啊!你看看他们写的都是些什么嘛!他管桐好不容易用一篇长篇大论安抚了老婆受《双面胶》毒害的心灵,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新结婚时代》了? 祸国殃民,真的是祸国殃民啊!! 过了一会,管桐终于硬撑起自己快散架了的灵魂问:“老婆,你不想跟我回去?” 顾小影偷偷看一眼管桐,继续低头说:“我要是说我愿意跟你回去,这不是明摆着骗人吗?可我要是说不跟你回去,是不是会挨揍?” 管桐不说话,只是看看顾小影反问:“你说呢?” 顾小影垂头丧气:“就说嘛,过年不比中秋节,我是肯定逃不掉了。” 管桐伸手摸摸顾小影的脸:“咱们不就呆两天?初三就回你家了啊!” 顾小影叹口气:“对啊,反正就两天,我豁出去了!我想过了,顾小西那办法就挺好的,大不了就光吃馒头不吃菜,以饿不死为标准……” “停,”管桐终于忍不住打断,感觉自己脑袋里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的,“小影,我说错了,以后咱不是不写小说了,咱能干脆不看小说吗?你怎么弄得跟谁家都是都是黄世仁家似的?再说了,就算你想重复人家主人公的命运,也得先怀上个孩子吧?” 他看看顾小影,企图缓和一下气氛地笑道:“可是我觉得我安全措施挺到位的。” “少说没用的,那万一我冻感冒了,你不心疼啊?”顾小影还是很别扭。 其实这也不怪她,长了二十几岁,还没在农村过年过,想想管桐那个简陋的家,厕所还在院子里,顾小影都怀疑,如果她蹲在那撒风透气还能看见星星的厕所里,会不会还没等尿出来就被冻成一块小冰坨了? 越想越害怕,顾小影忍不住打个哆嗦。 看见顾小影那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管桐无奈地戳戳顾小影的脑袋:“你这脑子里都装的什么啊!” 装的什么呢? 几周后,站在管桐家堂屋里瑟瑟发抖的顾小影看着身边出出进进的管桐,气愤地想:我脑袋里装的,都是未雨绸缪的智慧!懂不懂?智慧! 可是,智慧这东西也不敌零下十几度的冷空气啊!那小风儿,嗖嗖的,像刀子一样,刀刀都能把顾小影的脸蛋割成片! 大年三十,管利明和谢家蓉穿着顾小影买的新衣服喜气洋洋地在厨房里忙活,真不错,号码居然正合适,顾小影和管桐看着他们试衣服时有些不舍得又有些满足、有些开心的表情,自己也觉得很满足,很开心。 而且顾小影也真是运气不错——管利明和谢家蓉其实从来没有在干家务方面苛求过顾小影,见她不会使用农村的锅灶,也索性不让她动手,只是抓管桐去烧火。于是,顾小影才不至于像《新结婚时代》里的顾小西那么惨。 可是当地的习惯也很奇怪,就是不管天多冷,只要不是在睡觉,就要大敞开房间的窗户和门,让冷风在屋子里自由穿梭。所以尽管顾小影穿了最厚的羽绒服,还把羽绒服上的帽子紧紧扣在脑袋上,又戴了毛绒绒的手套,仍然是冻得直哆嗦。 那样的冷啊——顾小影回F城后都觉得后怕——那双脚,在棉鞋里都没缓过来,冻得好像筋脉尽断,轻轻一动就是噬骨钻心的疼。那双手,虽然一直抄在袖筒里,可还是冰冰凉。想喝口热水取暖吧,又怕上厕所——顾小影只要一想到这种气温里还要与大自然“肌肤相亲”,全身就忍不住地一哆嗦! 而且,最倒霉的还有——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例假啊,你终于来到! 顾小影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腊月里,处处都是冷空气在弥漫,肚子里好像有柄小刀钻来钻去,顾小影觉得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肚子一跳一跳地,慢慢涨成一个纠结的球。腰酸疼得要死,可是连个沙发都没有,只能坐在条凳上,周围环绕着一大堆人好奇的观望和无数要靠肢体语言才能明白其意思的提问(原谅顾老师吧,她接受方言的能力实在太差了)——比如你这么年轻就是大学老师啦,那得多厉害啊!大学老师赚钱多吧?是不是比管桐还多?那你们怎么发奖金呢?也讲升学率?我们镇上的高中,升学率可高了,老师的奖金可多了…… 提问的热心观众有管桐的二姑奶奶、管桐表姨妈的妯娌、管桐邻居家的新媳妇、管桐父亲的堂弟媳妇的外甥女…… 呵……这阵容,只听听管桐的介绍,顾小影的头就涨成三个大! 在这种情况下,一向注意形象的顾老师终于彻底没形象了——只见她缩着肩,伛侣着腰,手按着肚子,整个人缩成一个虾球的形状,努力平稳气息,为好奇又热情地三姑六婆们答疑,也接受她们真挚善良的赞扬。她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给她们讲大学老师是怎么回事——不看升学率,而是看职称和科研量,啊这个职称就是你的级别啦,比如我顾小影就太年轻了,所以级别太低,所以上一节课的钱就比级别高的人少得多;至于这个科研量嘛就跟写作业差不多,虽然是当老师的,但是每个学习也要写好多作业,作业写得好,分数高,才有人给你发奖金;噢,谁批作业啊……这个问题嘛,有些很牛的人,他们办了些刊物,就是杂志啦,就比如咱们村里经常有人看的《故事会》……哎对了,能在那上面发表你的作业,你就是牛人,你就能拿奖金,还能提升级别,那课时费也会多很多…… 顾小影讲得口干舌燥,终于听到面前的女人们恍然大悟的发出“噢”的声音,再彼此进行热烈的讨论。看表情就知道她们对顾小影的职业充满崇拜感和好奇心,这让顾小影很是开心——因为被人喜欢并信任,这让她充满了成就感和幸福感。 顾小影就这么东张西望,看着面前的女人们说话。她听不懂她们具体是在说什么,所以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儿,心想管桐你这头猪,自从想给家里买空调却被管利明否决后,怎么就不知道买个电热器呢?! 你看看,这偌大一个家里,除了隔壁卧室的火炕外,就没有任何取暖措施! 可是再看看面前这些正在热烈讨论并时不时给她一个惊喜目光的女人们,顾小影悲痛欲绝地想:火炕啊,你虽然近在咫尺,可是隔着热情的R城人民,我怎么觉得远在天涯呢?! 这残酷的人生! 也不知道这样陪大家聊了多久的天,反正到最后顾小影觉得自己的腰快断了不说,连屁股也疼。可是又不能上床躺着,一是因为不礼貌,二是因为她知道那被窝肯定比冰窖好不了多少——管桐家向来的取暖方式就是多盖被子,可是那三床棉被往身上一压,她感觉自己离断气儿也不远了…… 活了二十多年,顾小影觉得自己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可这一次,在人气很旺的管家堂屋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挺没用、挺废物、挺娇气的。 可是这会就算她想泼辣,也力不从心啊! 呜呜呜——只要一想到此后每年的大年三十都要如此度过,顾小影真想写遗书。 (2)下 晚餐时照例还是一大桌子荤菜:红烧鱼、炖鸡、煮鸭蛋、烧羊肉……因为天冷,肉碗里的油凝固住,冻成白花花的一片。 顾小影眼巴巴地等了半天,终于在各种不同形式的肉类隆重登场后,等来了一锅包含着木耳、腐竹、蘑菇、鹌鹑蛋在内的什锦蔬菜汤——热气升腾间,顾小影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啊,如同看见了电热器…… 于是,那一晚上顾小影就几乎是抱着一锅汤吃的晚饭。管利明很纳闷,好心挟了大块大块的肉放到顾小影碗里。顾小影回报管利明一个感激的笑容,可是也真的是吃不下去,就求助地看看管桐。管桐心领神会,从顾小影碗里把肉挟走。 管利明瞪眼:“那是给小影的!” 管桐低头吃饭,含混不清地答:“她喝汤。” “你吃肉,让人家喝汤?”管利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儿子,简直不相信自家还有这样不懂事的逆子。 “她肚子疼,让她喝点热的吧,”管桐看看管利明,“爸你别管了。” 管利明刚要瞪眼,谢家蓉听懂了管桐的话,顺手拉拉管利明的袖子:“吃饭吧,孩子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管利明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闭了口。 吃完饭,顾小影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便来来回回帮谢家蓉收拾盘子。谢家蓉转身去了卧室,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暖水袋。她灌了热水递给顾小影,顾小影把着暖和的热水袋接到手里的时候几乎热泪盈眶了! 说心里话,顾小影本来就喜欢谢家蓉,现在更是觉得她淳朴得可爱! 于是那一晚上顾小影就时时刻刻抱着这个暖水袋,连去上厕所都不愿放下。 年三十,外面是鞭炮震天,管利明和谢家蓉在撒风透气的堂屋里看春节联欢晚会。顾小影躲到被窝里,抱着暖水袋往自己家打电话,一听见罗心萍的声音的刹那就想哭。 可她还是忍住了,只是一边撒娇一边抱怨:“妈,他们这里好冷啊,可是我还要两天才能回去,我想吃我爸烧的菜了……” 罗心萍也能猜到一些女儿在R城农村的凄惶状态,忙不迭地答:“我让你爸提前做好饭等你,你们路上小心点,天气预报上说初三那天要下雪。” “下雪吗?”顾小影一下子就振奋起来,“那我就初二回去,妈你真可爱!这样我就可以早回家一天了!” “你说话的时候注意分寸,别让人误会你是嫌弃人家家里,”罗心萍心细,没忘嘱咐,“注意保暖,不要感冒。” “知道了!”顾小影兴高采烈,又拖老顾同志聊了很久,直到手机没电了才算完。 晚上睡觉前,顾小影给自己打气,想:胜利在望啊! 不过,这个觉睡得也很惨——入夜,火炕的热量渐渐散去,冷空气渐渐把顾小影冻醒。她扯过被子蒙起头,整个人蜷成一小团。怀里的热水袋已经凉了,可是再起来灌暖水袋就要面对寒冷的屋子和一个重新变得冰冷的被窝,所以想来想去顾小影还是选择了不出被窝继续睡。也不知道数了多少只绵羊才睡着,更数不清中间又醒了多少次,反正早晨醒来时伸手一摸,头发丝都是冰凉冰凉的。 顾小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像这二十四小时内这么冷过——似乎那冷气直入骨髓,无论是暖水袋、火炕还是热汤都无法让人的四肢全部暖和过来。 顾小影就这样坚持了两天:冻到最后,似乎也有些麻木了,反倒无所谓了。白天里跟着管桐给亲戚们拜年,也与上门拜年的人们寒暄,晚上缩在被窝里用MP4看小说,偶尔还陪管利明和谢家蓉聊天。虽然听当地的方言还是很困难,但顾小影还是努力笑眯眯地和他们对话——她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里突然想起了结婚那天罗心萍的那句感慨:我姑娘的眼光真好,这样的环境里还能培养出管桐这样的孩子,他的父母得多不容易,他自己又得多优秀…… 实话说,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些其实也算不上是磨难的小磨难,顾小影也不会对这句话如此感同身受。 她再次,在北方山区的这片名不见经传的土地上,对这里的人们,还有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产生由衷的敬意。 就这样,两天后,管桐和顾小影踏上了去F城的路途。走前,管利明和谢家蓉给顾小影的父母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土特产,从玉米花生到土豆红薯,一样样清理干净了装袋。在汽车站,管利明嘱咐顾小影:“这一包,是给你爸爸的腌咸菜,我看他上次来,很喜欢吃这个菜;这一包,是给你妈妈的带皮肉,她说你们那里的带皮肉做扣肉不好吃……” 站在寒风里,顾小影感动地看着管利明,不住地点头——这是几天来的第N次,顾小影虽觉得四肢冰冷,但心里那么暖和。 不过,回F城的路上,也真够颠沛流离、惨不忍睹了:先是回F城的车破得不能再破——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金龙”,空调坏了,一开起来就感觉全车的零件都在响。偏偏车上还有人有脚臭,一路上把顾小影熏得昏头涨脑。多年不晕车的顾小影忍不住开始晕车,可是胃里基本没有食物,干呕也呕不出什么东西来。到最后管桐都心惊肉跳,担心顾小影不会是又闹肠胃炎了吧? 不过事实证明,顾小影同学,那是个打不死的小强! 回到家后,换了衣服洗了澡,忘记了车上的脚丫子味,再守着暖气片烘上半小时,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顾爸亲手做的一大碗海鲜疙瘩汤之后——她顾小影,又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视正在餐厅里喝酒聊天的管桐和顾绍均,抓紧跑到顾妈卧室缠着顾妈聊天——不用猜也知道,顾妈的第一句话肯定是:“他家很冷吗?” 顾小影好了伤疤忘了疼,乐得龇牙咧嘴的:“是够冷的!嘿嘿我还真见世面了,敢情那火炕就是局部加热啊,被窝里可冷了。最经典的你猜是什么?是我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居然发现前一天晚上的洗脚水被冻成了一个冰坨坨!” 罗心萍心疼地“啧啧”两声,顾小影摊摊手:“真的,你别不信,为了保温,我一天只喝一杯水,你看看我这嘴上起的泡……” 顾小影给罗心萍展示自己嘴角上起的泡,然后纳闷地琢磨:“如果在火炕上铺电褥子,不知道会不会被烧糊了漏电?” “别胡思乱想,”罗心萍吓一跳,赶紧制止女儿的诡异念头,同时还没忘给女儿树立社会主义荣辱观,“艰苦奋斗的感情才是历久弥新,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缺乏苦难教育。你没见管桐就比你懂事?现在就是在给你补课,你得好好上课,懂不?” “咦?”顾小影看看罗心萍,“妈你胳膊肘又往外拐。” 罗心萍看看女儿的样子,头发显然三天没洗,脸色正着看苍白,侧着看蜡黄,怎么看怎么招人心疼,终于还是绷不住道:“要不以后,接你公婆去省城过年?” 顾小影叹口气:“我公公还盼着他儿子每年过年带着老婆孩子和一大堆年货回去光宗耀祖呢!” “你这孩子,”罗心萍瞪顾小影,“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要是当了妈才会知道,做父母的,要那么多光宗耀祖干什么?还不是想要个儿女承欢膝下的感觉?” “是吗?”顾小影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那在省城承欢膝下也很好啊,干吗非得让我回他们那里过年?” 罗心萍安慰顾小影:“因为婚后第一年都是要去公婆家过年的啊,就算婚礼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可过年的意义毕竟不一样,你总得给周围的人看看新媳妇吧。不过如果你明年怀孕了,也不方便四处走来走去的,应该就不需要去他们老家过年了吧?” “怀孕?!”顾小影眼一瞪,尖叫,“妈,难道我要为了不去他老家过年而生孩子?!” “谁让你为了不去过年而生孩子了?我不过就是说有这么个可能罢了,”罗心萍看看顾小影,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就不明白自家女儿怎么看着挺聪明的,却在许多事情上这么长不大,“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告诉你啊,早生孩子恢复得快,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顾小影惊恐地看着罗心萍,“我不要,小孩子好恐怖的!有了孩子就没有自由了,身材还会变差!我不生,我坚决不生!” “顾小影你皮紧了欠抽是吧?”罗心萍听不下去了,大声呵斥。 坐在饭桌边陪顾爸喝酒的管桐听见这边的争执,刚想起身,就被顾爸按住了。 “管桐啊,一定要记住你爸我多年来的战斗经验,”顾爸给管桐倒杯酒,语重心长,“别管,让她们吵去。她们娘俩吵架是家常便饭,一天至少吵一次。不过吵完了转身就忘,五分钟后还能勾肩搭背地出去买衣服。所以你千万别插手,一插手就变成出气筒。” 管桐“扑哧”笑出声,顾爸喝口酒,咂咂嘴补充道:“你别不信,这娘俩的忘性可不是一般的大。就说你妈吧,这么多年,我听她吼都听成习惯了,哪天她不吼我还怪害怕的,以为她生病了呢!” 管桐想想自己在家的遭遇,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顾爸看见女婿这表情,知道自己找到同道中人了,忍不住再小声传授点秘笈:“我告诉你啊,她们愿意吼,你就让她们吼去。吼出来也好,不容易生病。你就当是看猴戏,那上蹿下跳外加喷火,多热闹啊!甭跟她们一般见识,愿意闹就闹去,她要是不闹,生活多枯燥。” 管桐终于“嘿嘿”地笑出声,顾爸也笑了。两个人贼贼地碰碰杯,一饮而尽。 管桐再侧耳倾听一下,果然不出顾爸所料:隔壁屋里,顾妈的声音压低下去,顾小影又开始哼哼唧唧地撒娇。 管桐心里真是对顾爸油然而生一种革命的敬意啊! 不过顾小影的好日子也没坚持多久。 年后不久,正在G城和一干好友K歌的顾小影接到管利明的电话:“小影啊,你告诉管桐,我和你妈过几天去你们那里住段时间。你妈最近总梦见你们,怕不是好兆头,还是去守着你们安心。” KTV里,顾小影的下巴差点掉下来砸着脚背:守着我们才安心?可是爸爸啊,你们来了我才不安心好不好? 且不说那些压根不搭调的生活习惯,就说这夜半时分的激情戏,还演不演了? 不得不说,还是许莘说得对——顾老师,可真是个满脑子黄渣渣的女流氓! (3) 顾老师的合居生活终于要开始啦! 周六一早,顾小影被管桐拖起来去长途汽车站接站。她前一晚熬夜写小说,这会睡眠不足,哈欠连天,亦步亦趋地跟在管桐身后,走一步打一个盹。 好不容易等到管利明和谢家蓉的那辆车到站,顾小影伸长脖子,没怎么费事地就看见了她给谢家蓉买的那件红色棉服。再往旁边一找,就看见了管利明那件专门用来见客的外套。顾小影还没等张口,管桐已经迎着人群挤过去,顾小影慌慌张张地跟上,中间被人用皮箱狠狠撞了一下,顾小影龇牙咧嘴地也没顾上声讨,还是跟着往前挤。 终于挤到管利明身边,顾小影抹把汗,打个招呼:“爸爸妈妈,你们来啦?” 管利明喜笑颜开:“小影啊,你也来啦。” 说话间已经找到自己的行李,管桐接过来,拎起往外走。谢家蓉一边擦汗一边跟着,顾小影还想打哈欠,憋回去了,结果憋了满眼的眼泪出来。 走在前面的管利明对管桐抱怨:“人真多,早知道晚几天再来。” “过完正月十五,民工都回城继续打工了。”管桐一边走一边答。 “可不是嘛,我刚才和旁边一个人聊天,他是咱旁边县上的,说是在这边一个建筑工地打工,一个月两千多呢。他老婆专给人家伺候月子,一个月也两千多,”管利明感叹,“乖乖,可真了不得,说是十八岁就出来了,现在每个月往家里捎好几千块钱,去年还得了个男孩!” 说到这个,不止管利明,就连谢家蓉都一脸羡慕的表情。顾小影只顾埋头走路,眼皮也不抬。管桐又开始有些烦躁,可是忍着,没说话。 可是管利明还是不放弃这个话题,转身问管桐:“管桐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管桐皱皱眉头答:“四千多吧。” “年底也得有奖金吧?”管利明热切地问。 “公务员哪有奖金?”管桐把行李放在路边,边伸手拦的士边有些不耐烦地答,“年底考核通过的公务员会有第十三个月的工资,就算是奖金吧。” 管利明换算倒是快,还有些失望:“啊?你念这么多书,一年才赚五万块钱?” 继而暗自嘟囔:“我就说念书顶啥用哦……” 顾小影抬头看看脸色已经沉下来的管桐,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打了个大哈欠。 谢家蓉照例是不说话的,只是跟在顾小影身边,笑眯眯地看看儿子,也看看媳妇。 ——真是很没有对话感的一家人啊! 午饭的时候一切安好——顾小影做了四菜一汤,算是第一次亲自下厨给公婆展示手艺。效果很好,所有的菜连汤都没剩,可是顾小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后来又观察了晚饭时在座各位的状态,顾老师顿悟了——其实不管她顾小影做什么菜,好吃的、不好吃的,在她的公婆那里,都只是一顿下饭的菜而已。你要是征求意见,他们会不断点头说“好吃好吃很好吃”,可是你问他们哪里好吃,他们也说不出来。 相比之下,无论是顾绍泉的糖醋鱼、拔丝山药、爆炒腰花还是罗心萍的番茄盅、桂花山药、酒酿圆子,都太讲究了。 原来如此——在懂行的人眼里,好吃的食物各有各的好吃;在不懂行的人眼里,不好吃的食物或许也是一样的好吃。 这是个哲理,顾小影在心里感叹。 但总归是件好事——经验告诉她顾小影,如果一家有两个擅长烹饪的人,比如顾绍泉与罗心萍,那做出饭来往往是互相挑毛病,谁也看不上谁。可如果家里只有一个擅长烹饪的人,那这个世界就会顷刻间和谐很多。 开始出问题是在晚上。 结婚后,顾小影和管桐一直保持着相当规律的生活习惯——晚上七点开始吃晚饭,雷打不动看《新闻联播》;七点半吃完晚饭,管桐洗碗,顾小影则把电视遥控器从一按到五十,再从五十按到一,偶尔芒果台有好看的节目,会多看几分钟;八点钟管桐洗完碗,顾小影关电视,两台电脑打开,一个在书房里看人民网,一个在卧室里写小说;九点半出门跑步,绕省委宿舍一圈半,大约一千五百米(当然懒惰的顾老师经常找各种理由逃避锻炼);十点回家,洗澡,然后继续分头忙碌;十一点时收摊休息,如果有人要加班,那就分开睡……很规律的生活,被许莘戏称为“提前进入退休后状态”。 可是这种退休后的状态很快就被现实世界的喧嚣打破了。 因为家里多了两个人的缘故,电视显然不能关了——对管利明与谢家蓉来说,这是他们了解外界的唯一通道。何况谢家蓉还不识字,也没法读书看报,于是电视就成为她唯一的消遣方式。而顾小影又是个只要存在干扰就无法写下去的怪胎,所以一晚上过去,顾小影在电脑屏幕上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定稿一百八十五个字…… 晚上,台灯下,顾小影听着外屋传来的隐约的歌舞声,险些抓狂。 十点多时,管利明与谢家蓉关上电视想要睡觉,管桐便从书房兼客房里出来,拿了报纸去客厅看,把屋子让给父母。 顾小影终于松口气。 真是奇怪,她感觉自己就好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狗一样,小心翼翼嗅着那些属于自己的领土,恨不得走一步都撒泡尿划定势力范围。可是人类来来往往的脚却把她的领地踩得面目全非,而她刚刚认定了是非我莫属的辖区干脆喷了一股烟跑掉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车轮胎。 顾小影觉得自己有点欲哭无泪。 想到这里,也写不下去了。她干脆拿着睡衣去卫生间,洗了个战斗澡,再别别扭扭地穿上睡衣,拎着换洗的内衣走出来。路过客厅时撞上了管桐的目光,他还忍不住“呀”的一声,被顾小影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其实管桐挺无辜的,因为顾小影自己也拿不准,究竟管桐是在感叹顾小影这么早就要睡觉的事实,还是在感叹居然看见此女洗完澡后穿着衣服? 没有入侵者的家园,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裸奔。顾小影沮丧地总结。 再然后,就到了月黑风高夜,最扣人心弦的环节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果然,想到隔壁还有人,这俩人真不是一般的收敛啊!这偷情真不是一般的销 魂啊! 管桐满头汗,蒙蒙的一层,浮在额头上,奇怪地让顾小影想起段斐的那个“比读博士还难吗”的段子,忍不住扑哧一笑。管桐没说话,直接吻上去,封住这个容易走神的女人的口。 半晌,松开,顾小影呼哧呼哧地喘口气,插嘴问:“老公,门锁了吗?” “锁了,”管桐忍无可忍地抬头,瞪顾小影,“专心点。” 顾小影嘿嘿笑笑,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管桐心里一惊,可是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顾小影已经抬起上身猛地咬管桐的肩膀一口! 管桐险些一声“啊”就要出口,但声音出口前居然忍住了?! 牛人!我欣赏你!顾小影瞪大眼在心底赞叹,一边还想,自己这样的果然不适合卖笑啊,太慢热了,还容易走神…… 这时就听见管桐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顾小影,你疯了?” “呵呵,人家就是想表达一下内心的狂野嘛……”顾小影眯起眼睛献上一个讨好的笑,伸手抹一把管桐后背上的汗水说,“你继续,你继续……” 管桐恨不得掐断眼前这个小细脖子。可是看看月光下那张生动得漾开了红晕的脸,眼睛亮闪闪的,好像一汪水,目光柔软地注视着他,管桐突然窒住呼吸。 一秒钟,或许是两秒钟,那瞬间,他突然像是回到了那个实至名归的新婚夜,趁着酒精的热度,还有窗外三十八度的气温,在蚊子军团不断的轮番作战下,R城的新房里,他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永远不分开! 他忍不住粗粗喘口气,下一秒,他下了大力气,狠狠撞进去。大脑皮层里的毛细血管好像要爆炸了,丝丝缕缕都在燃烧,灼热地燃烧。 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化成灰烬前的刹那,突然听到顾小影断断续续地说:“老公,避 孕套……避孕……” “我知道,”管桐的速度越来越快,头上渗出汗珠来,“不是用了吗?” “我是说……”顾小影喘口气,抿抿嘴唇,努力把话说完,“我是说,小心你爸妈……他们不会……不会把避 孕套戳上洞洞吧?” “噗——” 管桐的脑血管终于在冲刺前的这一秒被炸成灰了。 于是,在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被这个思维跳跃得趋于诡异的女人折磨成ED之前,可怜的管处长也抓狂了…… (4)上 第二天下午,顾小影和许莘约好了去看段斐。 段斐挺着近九个月的肚子来开门。门一开,顾小影就先看见一个肚子……门再推开一点,还是一个肚子……直到整扇门都敞开了,顾小影才把视线从段斐的肚子上转移到脸上。 一个月不见,段斐的脸胖得都有点变形,身材是彻底没法看了,脸上的色斑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许莘在顾小影身后大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应该是男孩吧?老人都说生男孩容易毁容,你看我姐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啪”的就被一卷卫生纸打到。 顾小影目瞪口呆地看着身手依然如此敏捷的段斐,再回头看看忙着从脑袋上往下扯卫生纸的许莘,咂咂嘴道:“师姐,你还是这么矫健啊!” 段斐哈哈大笑,在顾小影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坐到沙发上。 顾小影担忧地看看段斐的肚子,一边落座一边忐忑地问:“师姐,你这个肚子,有没有超重?不会涨破了吧?” “怎么会?”段斐笑眯眯地看顾小影,“我们家宝宝可健康呢,一点都不给妈妈添麻烦。” 顾小影好奇地掀开段斐的开襟毛衫:“师姐,你儿子不踢你吗?” “踢啊,可有劲呢,刚才还踢我来着,”段斐毫不顾忌地再掀开一层毛衣,把滚圆的肚子展示在大家面前,还没忘叹口气,“其实我倒希望是个闺女。” “是啥都行,健康就好,”顾小影比段斐还紧张,“师姐你小心点,快穿好衣服,别感冒。” “没关系,我家暖气多暖和啊,”段斐低头专注地敲敲自己□在空气中的大肚子,“宝贝儿,踢一个给大家看看。” 没反应。 “宝贝儿,踢一个,快点,乖,表演一下。”段斐又敲敲自己的肚子。 还是没有反应。 “哎,你睡着了?没听见为娘要你踢一脚吗?”段斐拔高了声音,见还没有反应,“啪”的拍了自己肚子一掌,一声脆响,吓了顾小影和许莘一大跳! 顾小影和许莘彻底被这一巴掌惊着了,少顷才面面相觑,双双无语——有这么暴力的妈咪和这么有力的胎教,会不会这孩子生出来就会打架? 终于,段斐经无数次拍打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是相当大牌的,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让宝宝做“踢人处女秀”的念头。 顾小影看看她那惋惜的表情,想想这居然是一个还有十几天就要到预产期的女人,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段斐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顾小影:“小苍蝇,你公婆来了吧?” 顾小影急忙吐苦水:“快别提了,师姐,这才过了一天,我的生活就一团糟!本来我们的生活习惯很固定的,现在突然多出来两个人,真是好别扭。” “你知足吧,”段斐瞥一眼顾小影,苦笑,“你公婆已经够心疼你的了……如果换了你是我,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连牢骚都懒得发……” 段斐不是撒谎——她这段日子过得真是有些凄惶。 因为儿媳妇怀孕的缘故,孟旭的母亲从W城农村来到G城,说是可以搭把手照顾儿媳妇。对此孟旭当然是高兴的,段斐虽然觉得不方便,但也很感激婆婆的好心。 可住着住着麻烦就出来了:段斐身子不方便,家里的家务自然是孟旭做得多些。可是婆婆一看就不愿意了,忍了三天没忍住,终于在某天晚上开了口。 她脸色灰灰的,看着段斐说:“斐斐,妈给你说啊,其实怀孕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在我们那里,哪怕是挺着大肚子呢,也不能让男人做家务的。” 段斐当时正在喝牛奶,听见这话,差点喷了。 婆婆听听厨房里孟旭洗碗时发出的响声,压了压火气告诉段斐:“我不知道你们大城市是咋样的,可是在我们那里,男人就是天,女人就是做饭洗衣服生孩子。你也看见了,在咱们那里,逢年过节吃饭的时候,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咱怎么还能让男人做家务呢?” 段斐想发脾气,可是又惦记着作为一个儿媳妇的“忍耐”本分,于是只要强忍着接受了一晚上的“三从四德”教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段斐看上去很谦虚、很受教的缘故,在其后的几天里,婆婆终于焕发出远超过一个大学教师的授课热情,从各个方面对段斐的生活进行了点评——比如段斐每天喝一瓶酸奶是浪费,因为像孟旭那样每天要动脑的人都没有喝;比如段斐预订月嫂、预订单间病房都是浪费,因为孟旭出生时连医院都没去,如今也已茁壮成长;比如只要段斐说起早教的话题,婆婆就撇嘴道“有那个钱还不如给孩子买肉吃”…… 段斐天天都气得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就变成了哭笑不得。 可是,受了委屈又不能不发泄,段斐便把所有的怨气都倾泻到孟旭身上——她真是忍不住,才在每晚睡觉前都对孟旭进行新一轮的抨击与抱怨。初始时孟旭觉得母亲太过迂腐,后来觉得老婆太过矫情,再后来干脆借口要赶一篇论文,住进了书房。 或许也是因为怀孕的人格外敏感,段斐一个人守着偌大一张床,夜夜哭。 哭也不敢大声,只能小声啜泣,喘不过气的时候才发出一点模糊的呜咽。 偶尔也后悔,想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给这么个人——孟旭或许哪里都好,可是他那个妈,怎么就能这么极品? 可是往往这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伸伸胳膊踢踢腿,段斐的心就化成了一滩水。 那是她和孟旭的宝宝啊——是他们在最爱的时候结婚,一步步迎来的孩子啊,她那么爱孟旭,那么爱他们的家,她的毕生智慧都用在辅助孟旭一步步走得更稳上面,而孟旭也的确一步步越来越稳,努力为她母子提供更好的生活……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抱怨? 每夜,段斐就这样努力开导自己,才能在夜深人静时,疲惫入睡。 而让她觉得温暖的是,偶尔半夜里因为腿抽筋而大汗淋漓地醒来时,那个她以为已经在书房睡下的男人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内从她身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一点点为她按摩……他的表情很困乏,可是眼神很专注。 段斐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悄睡回到自己身边来的,甚至第二天晚上他还是会号称睡在书房,但半夜里又出现在她身边……这样的幸福与温存,让段斐生了内疚的心,终于决定无论婆婆说什么,都忍下来,不抱怨。 就这样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4)下 直到有一日。 这一次,矛盾的缘起简单得可笑——那天段斐和婆婆一起看电视,有部电视剧大概是说了个第三者插足的故事,段斐随口边说:“这种男人活该千刀万剐。” 结果婆婆不愿意了,瞅瞅段斐道:“男人朝三暮四,那是他自己有本事、招女人喜欢。像我们家孟旭那样的,大教授,有学问,一年挣十好几万人民币,那就是有本事的人。在我们村里,像这种人就是有点花花肠子,大家也觉得挺好的。男人到底是和女人不一样的,你看女人生了孩子,不安分也不行了,也不用想三想四的了,对吧?说到底,谁还肯要你啊?” 段斐惊呆了。 她早就觉得自己婆婆心里那“男尊女卑”的信念超凡脱俗,但她没想到,这种超凡脱俗已经完全达到了有悖道德的地步?! 于是,那夜段斐终于没忍住地和孟旭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吵架的核心只有一个:要么,你妈走;要么,我走! 孟旭顿时头大了不止一圈…… 他真是为难——自己的亲妈六十多岁了,千里迢迢来照顾儿媳妇,他没有理由让她回去啊;自己的老婆快要生产了,气得全身哆嗦,不停地哭,这对孩子也不好啊……可是,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呢? 说“妈你先回家吧”还是说“老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这不都是自杀式行为吗? 这回,孟旭快哭了。 到最后,孟旭走投无路,还是给留守在老家的姐姐打电话,豁出面子去叙述了自家后院的火灾,哀求姐姐找借口把妈叫回家。孟旭的姐姐一听这情况就发火了,大着嗓门在电话里把孟旭骂了整整半个小时,从小时候爸妈为他们吃过的苦到现在孟旭怕老婆没出息,干干脆脆骂了个遍。 等骂完了,做姐姐的也心软了,终究还是打电话告诉孟妈家里出了大事,这才把孟妈唤回了W城,而孟旭和段斐的矛盾也在一段时间的缓解后渐渐烟消云散。 所以,才会有此时此刻表情高兴、心酸又有点犯愁的段斐,坐在沙发上,在小夜曲温柔又有些俏皮的旋律里无奈地总结:“小苍蝇,你要记住两点,第一,你已经很幸福;第二,就算你再幸福,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随时准备迎接一切突如其来的郁闷!” 乌鸦“呱呱呱”地从头顶飞过……顾小影看看一脸愁苦相的师姐,无语,低头沉默中。 可是,事实证明,段斐是先知,郁闷无处不在。 起因是顾小影从段斐家出来后,在许莘的怂恿下去商场里转了一圈,毫无疑问,这两人当然不会空手而归——许莘买了件打折的大衣,顾小影买了个打折的皮包。 回到家,管利明一见顾小影手里拎着两个包就很好奇:“小影啊,你咋出门拎两个包呢?” 顾小影心想自己这公公真是比婆婆眼还尖,表情上却还要和颜悦色:“商场打折的,爸爸,冬天过去了,过季的商品打六折,这个包包便宜了好多。” “便宜好啊!”管利明大悦,问,“那得多少钱?” “打完折六百多一点点,”顾小影急忙注释一句,“真皮的哦!平时要一千多呢!” “啥?六百多?”管利明的眼珠子一下子睁大了,差点噎着自己,“六百多一个这么小的包?” 看着管利明难以置信的表情,顾小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内心很郁闷地想——早知道应该告诉他六十块钱才对,《双面胶》里不是早就说了吗,给公公婆婆汇报价钱一定不能报实价,自己怎么就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可是她没想到,管利明比《双面胶》里的主人公们智慧多了!因为他想到的可不止是商品本身的价格问题——他已经追根溯源地开始探讨家庭收入的再分配问题! 管利明很严肃地喊正在书房看书的管桐:“管桐,你给我过来!” 管桐走出书房,看着站在客厅里的两个人纳闷:“怎么了?妈做好饭了?” “管桐啊,你们年纪轻轻不知道挣钱的难处啊,你们这么能花钱,等老了,有个病、有个灾的时候,可咋办?”管利明痛心疾首,“一个包就六百多,你们咋这么不知道节省呢?” 管桐看看呆若木鸡的顾小影,还有顾小影手里的包,马上明白了,招呼一下顾小影:“你回屋换衣服吧,妈说她给咱做辣椒烧牛肉,马上开饭。” “噢。”顾小影应一声,感激涕零地看看管桐,还没等管利明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迅速逃离风暴中心。 管利明看着顾小影的背影和阖上的卧室门,气不打一处来:“管桐你还护着她,她——” 没等说完管桐就无奈地打断:“爸,小影她也不是很能花钱,她都是买打折的——” 结果管桐也被管利明打断:“打折的也六百多啊!什么包还得六百多啊!” “爸,她自己挣的钱,她自己花,这不是应该的吗?”管桐还企图做通管利明的工作。 “她挣的也是这个家的钱啊!过日子哪样不花钱?”管利明突然警觉,“管桐,你们家谁管钱啊?你是不是把钱都给你媳妇了?所以她才这么大手大脚?” 顾小影换好家居服,坐在卧室里一边听得这父子俩的对话一边冒火,心想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且不说管桐压根就没有自己挣得多,即便他就算挣得比自己多,自己也压根不会占他什么便宜啊! 好在管桐还在耐心地解释:“爸,我们都是自己挣钱自己花,逢重大支出才商量着来。我们都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彼此在消费上都是很理性的。你不知道,城市里的东西贵,一个包五六百已经算便宜的了。再说她们当大学老师的,也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 管利明还是觉得无法理喻,气得冒火:“形象算什么?到急着用钱的时候没钱用你们就知道老人说的话没错了!” “爸,你放心,我们有积蓄的,”管桐觉得头疼,“我们的绝大多数收入都是存银行定期的,而且小影有稿费收入,她比我挣得多,花钱也是应该的。” “管桐你真是——”管利明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恰好谢家蓉在餐厅喊:“吃饭!” 谢天谢地,顾小影本来很恐惧谢家蓉浓重的乡音,可是这一次,她不仅听懂了,而且还觉得这声音无比美妙。尽管,她很为管利明的言论感到愤怒,也觉得他不可理喻,但鉴于管利明的不可理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以顾小影还是决定压住心底的愤怒,先吃饭再说。 于是顾小影就看起来十分平静地打开卧室门走出来,管利明气鼓鼓地也不知道该怎么进行自己明显无人支持的训斥,便“哼”一声转身去了餐厅。 管桐走在后面,看顾小影面无表情地去洗手,也跟进卫生间,趁顾小影弯腰洗手的手搂一下顾小影的肩膀。顾小影抬头,看看镜子里管桐无奈的脸,终于也把满肚子牢骚化成一声叹息。 (5) 晚饭时,谢家蓉特地把辣椒烧牛肉放在顾小影面前。 顾小影感动地看看谢家蓉的背影,觉得自己真是好命,居然摊上这么好脾气又够疼自己的婆婆,赶紧凑过去帮谢家蓉端饭端菜。 吃饭的时候,管利明感叹:“现在真是哪里都好了哦,能吃肉了,也有砖瓦房住了,儿子也娶媳妇了……要说美中不足啊,就是没有个小孩子啊!” 顾小影一听这话,果断地把脸埋进碗里,连头也不抬。 管桐微微皱一下眉头,开口说:“爸,这个事不用着急,小影刚参加工作,试用期还没过,现在要孩子也不合适。” 顾小影感激地看看管桐,然后飞快地又低下头,埋头苦吃。 管利明却一下子恼了:“管桐你小子说什么呢?什么试用期,我不懂,也不想知道。我告诉你,生孩子就是大事,别的都要为这个让路。你说你们都结婚快一年了,怎么还什么动静都没有?你们咋不去医院查查呢?” 这最后一句话,好像一枚炸弹,顷刻间就把顾小影炸残了。 顾小影愤愤然抬头,正好听见管桐不耐烦地说:“你们别瞎操心,我们好好的,查什么查?” “你咋就知道你们好好的?”管利明急了,“那母鸡不下蛋,还不得抓出来看看啊?” “砰”——顾小影把碗重重放在桌上,转身离席,甚至带起一阵风。管桐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是什么也没抓到。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顾小影狠狠甩上卧室门。 管桐急了,回头吼管利明:“爸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小影比我小六岁,在她们班的同学里,她还是第一个结婚的。你让她生孩子,她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好准备吗?” “做啥准备?”管利明也扯着嗓子吼,“生孩子需要啥准备啊!你妈啥准备也没做,结婚当天晚上就有你了,你要做啥准备啊?!我告诉你管桐,你别不当回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自己不在乎无所谓,可是你不能让我们老管家当绝户!” “爸你不可理喻!”管桐大吼一声,转身离开。下一秒,卧室门再次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兔崽子,反了你了!”剩管利明在餐厅里咆哮。 卧室里,管桐进门,看见顾小影沉着脸坐在电脑前胡乱点击网页,估计也没看到心里去。 管桐叹口气,走近点,低声说:“小影你别往心里去,我爸他做了一辈子农民,也没有走出来过,有些观念根深蒂固了,没办法。” “管桐,‘农民’不是你的万能借口,”顾小影转过身,冷冷地看管桐,“结婚前,装修房子是我家在忙,你说你爸妈是农民,也帮不上什么忙;结婚那天你家什么准备都没有,我就纳闷了,你爸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没娶过媳妇还没见过别人家娶媳妇吗?怎么就能什么事都不操心?结果你的解释是他们是农民,不知道该操啥心;现在又嫌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你还拿这个当借口,你累不累?你能不能找个新鲜点的解释?” “可是我说的就是实情,”管桐也沉下脸,“顾小影,你看清楚了,我这一晚上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我无理取闹?”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顾小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那些从管利明处收到的委屈顷刻间膨胀出来,攒了这么久的郁闷一下子就喷涌而出! 只见顾小影猛地从电脑桌前站起身,忿忿地指着管桐的鼻子:“管桐,我跟你结婚半年,你起码接了老家的一百多个电话,帮中专毕业生介绍过工作,帮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联系过升学,帮隔了起码三个村的所谓同乡联系过紧俏的病房和专家,甚至帮听都没听说过的二奶奶的三侄子的四姨的五妹夫的六外甥的七孙子介绍过对象……管桐,你是不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咱们俩就是活脱脱的顾小西和何建国,不光要被一大家子莫名其妙的人拖累一辈子,而且我还要在听完你爸的挤兑后不能往心里去,不能发火不能发牢骚!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他们是农民,是因为我嫁了农民的儿子,就有责任并有义务承担这一切?!” “顾小影你少胡说八道,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你小说看多了脑子中毒是不是?”管桐平日的好脾气终于不见踪影,头发都快要竖起来,瞪大眼吼,“我刚才明明替我爸在向你道歉,你说些莫名其妙的干什么?你这不是无理搅三分吗?亏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你这样的怎么能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你怎么有这个自信给学生传到授业解惑?你怎么好意思当这个老师?!” “我没自信,我没道德,我没脸没皮没资格给学生讲课,你有,你是正人君子,你了不起!”顾小影终于无所顾忌,一瞬间眼泪“哗”地涌出来,“我结婚前就有同学在QQ上说过,找个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总归是要后悔的。管桐,我现在才知道,后悔原来是这么个滋味儿!” “后悔?顾小影你扪心自问,结婚半年多,我哪里对不起你?不就是我爸说了句不讨人喜欢的话吗?你还别不信,在你的督促下,我还真把你指定的读物都看完了,就你说的什么《双面胶》、《新结婚时代》,没错,写得真是太好了!可是我告诉你,还是那句话,之所以你觉得它写得好,你觉得它揪心,是因为它们把所有的矛盾冲突,所有让人揪心的细节都凑到了一起!事实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你犯不着上纲上线!” “我上纲上线?是,我承认,我看见你这个不懂、那个不懂就上火,就发脾气,我不对,我错了!可是我愿意啊发脾气吗?我不管说多少遍你都听不明白,你让我还怎么说?我要是再不发脾气我就不是正常人了!还有,给你家里寄钱,给你爸妈买衣服,定期给他们捎生活用品,哪样不是我在操心?哪样不得我先提出来你才能想到?管桐你扪心自问,你的那点有限的聪明智慧是不是都献给党的事业了?你什么时候在你爸妈、你老婆身上用过心?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我生理期是哪天?好,就算你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你爸妈生日那天如果没有我提醒,你是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你说,你给我个答案!” 管桐脸红脖子粗地张张嘴,却突然间哑口无言。 顾小影恨恨地抹把眼泪,再斜眼看看管桐,从牙缝里发出一句“哼”,转身重重地关电脑,然后也不洗漱,就这么掀开被子钻进被窝。 长期以来,这俩人都是各睡各的被子。现在顾小影发现,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因为现在她连管桐的一根汗毛都不愿意碰到! 不过,估计管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一晚上,管桐和顾小影就各抱各的被子,背靠背睡了极不安稳的一觉。 顾小影气鼓鼓的,翻腾了很久才睡着。一晚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都断断续续的,什么也没记住。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时管桐已经去上班了。她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直奔梳妆台,凑近了看自己的脸。经过仔细的端详,发现虽然昨晚哭过一场,但眼皮并没有肿,这才松口气,踱到卫生间,仔仔细细洗脸。 洗脸的时候没有听到其它声音,顾小影很纳闷。从卫生间出来,在客厅转悠一圈,看见谢家蓉拎着买菜的袋子不见了,知道他们这是去了菜市场,竟然还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时候就越想越委屈——又不是她错,该走的又不是她,她干吗这么没志气,还担心人家离家出走? 想到这里,顾小影突然愣一下——今天是周几? 突然反应过来,顾小影倒抽一口冷气——今天不是开学的日子吗?上午九点半,系主任要召开全体教师例会,布置新学期的教学目标啊! 上帝啊!还有一小时?! 可是学校刚搬了新校区——那可是在几十公里外的郊区啊! 苍天…… 一瞬间,顾小影像装了风火轮一样,迅速穿外套,然后拎起包就往门外冲!刚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貌似明天上午和后天下午都有她的课? 一想到连续两天都要奔波几十公里去上课,顾小影就头疼……可是,一想到每天都要看见管利明,顾小影更头疼! 想到这里,顾小影干脆豁出去了,转身去柜子里拿行李袋,一样样地往里面塞东西:换洗衣物、护肤品、香水、手机和MP4充电器、数码相机……再想想,又找出电脑包装上了笔记本电脑、移动硬盘……反正是拉拉杂杂的一大堆,鼓鼓囊囊塞了两大包。 顾小影一边塞东西一边想,若是管桐问起来,就说自己是为了上课方便才住校的——不管怎么说,管利明和谢家蓉还在呢,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想离家出走啊! 就这样,八点五十,顾小影好不容易才扛着大包小包坐上了出租车。上车后,她才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都说离婚伤筋动骨啊,这才离家出走一次,东西都沉得就搬不动,万一离婚了,又要分割财产,又要扫地出门,那不比搬一次家还累啊?!真是又劳力又劳心! 想到“离婚”这么有深度的词语,憋了一晚上的委屈又漫出来,让顾小影怎么克制都没克制得住。 她忍不住想起结婚前她曾问管桐的话:“你会一辈子对我这么好吗?” 管桐貌似很诚恳地答:“那当然。” 顾小影不屈不挠地问:“你真的会一辈子都对我这么好吗?” 管桐很无奈,但还是很坚定地说:“是的。” 想了想还补上一句:“你犯不着这么悲观,我们是有文化的人,当然言出必行。” 可是事实在清楚不过:结婚不过半年,他开始陪着她吵架,甚至还指责她的职业道德……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他明明说过婚前婚后都会始终如一的,那么究竟是顾小影耳朵坏掉了,还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这么老套的谎言? 或许,她早就该知道,恋爱和结婚是不一样的——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恋爱使优点扩大化,而婚姻使缺点扩大化。 而这世上也总有一些问题,是要在婚姻的名义下、在责任的明确后、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才能渐渐暴露出来的…… 于是,那天顾小影就无比郁闷地乘坐着出租车离开。她没发现,就在出租车驶离省委宿舍的一瞬间管桐正从宿舍大门口往院子里走。 彼时,顾小影是真的不知道,其实小夫妻之间的“磨合期”就是这样的:虽有长有短,但总要经历,且有总比没有好——这就好比ML时的前戏,虽算不上不可或缺,但关乎快感。 (6) 这一边,管桐急匆匆进了家门,四处看看,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管利明和谢家蓉是一早就说要去菜市场买排骨,可是顾小影呢? 再仔细想想,恍然大悟:今天不就是艺术学院开学的日子吗?顾小影肯定是去学校报到了! 想想真是头疼——他撂下一大摊子事儿,想趁管利明和谢家蓉不在家的时候回来找顾小影好好谈谈,可是却扑了空。 管桐站在客厅里无奈地叹口气。 过会,才转身给自己接杯矿泉水,边喝边想:真是没办法的事——顾小影,二十六周岁,不算小了。可是一直在学校里念书,毕业后留在学校里工作,虽然偶尔也会遭遇一点人情凉薄,但和纷繁的社会相比,都太小儿科了。或者可以说,二十六年来,顾小影没感受过世态炎凉,没见识过小人当道,也就没有尝试过委屈自己。长这么大,善良、阳光、快乐、积极,以为自己很成熟,但实际上,很多时候还太理想化、太率性、太孩子气。 他爱她,喜欢与她在一起,是因为欣赏她的灵气、聪明、蕙质兰心。从她的文章里,他能看见,她有一颗水晶玻璃一样的心。 这样的心灵,美好得不像话,当然也脆弱得不像话。 管桐毫不担心,将来,他们的孩子,在顾小影的影响下,会同样善良、阳光、快乐、积极。但是他想,他一定要慢慢地告诉自己的孩子,这世界上总有一些委屈,你要学习承受,才能一直、一直快乐地生活。 其实,很惭愧,昨天晚上,他也失态了。 他是很想说句对不起的,不过既然她去学校了,那就晚上再说吧。 这样想着,管桐放下水杯,准备回单位。可是就在这时,手机“嗡嗡”地震动,他掏出来,看见是顾小影的短信。 打开阅读,不长的一条,写着:晚上不回家,在学校住。明天也暂时不打算回去了,最近很忙。 管桐先是一愣,继而苦笑——他当然不会认为顾小影真的忙到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他只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没有什么爆发力的女人这一次居然行动力惊人! 管桐心里暗自担忧:看来如果他不不去找她,短时间内顾小影是真不会回家了。 另一边,顾小影终于赶在开会前十分钟赶到新校区,然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行李运进教师公寓——比当年的研究生寝室待遇好一点,一个屋子两个人,有床,有书桌,有衣柜。因为新校区远离市区,这样的设置不过是为了给老师们准备一个临时的休息场所。 开完例会,顾小影回公寓里收拾的行李,收拾完了满意地往床上一躺,那瞬间竟然有种重归学生时代的感觉。才发现时间真的比流水还要快——好像昨天她还在焦头烂额地准备毕业论文,而事实上已是七个月过去。只是一转眼,她就从一个学生变为一个老师。她的对床也不再是许莘,而是同年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的同事刘笛。 其实一切都变了。 尽管,有很多事看起来貌似从未改变。 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下午顾小影给学生们上完课,刚从教室走出来,迎面遇见陈烨和身边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 顾小影一低头,企图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逃遁,还没走出去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顾小影!” 顾小影回头,看见陈烨已经甩下身边包围着的学生,微笑着快步走过来。就那十几步的距离,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生的目光。 顾小影在心里叹口气,心想:男人啊,你果然就是祸水。 陈烨走到顾小影面前,低头看看她手里的袋子,笑着问:“下课了?” “嗯,”顾小影微笑一下,点点头,“正要去餐厅吃饭。” “你不回家?”陈烨很纳闷,“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开班车了,你吃完饭可就来不及了。” “不回去了,我在教师公寓住,”顾小影看看陈烨,不服气地发牢骚,“太不公平了!都是讲师嘛,凭什么我们都是两个人一间屋,你是一个人一间屋啊?果然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陈烨笑了,看着顾小影答:“小影你还真没变,还是这么孩子气。” “去去去,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顾小影翻个白眼给陈烨,转头不看他。 陈烨乐不可支:“顾小影,改天给我引荐一下你老公吧,我真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娶你这样的小孩。你说你怎么总也长不大呢?!” 顾小影一点都没有和他开玩笑的闲情逸致,满脑袋都快要冒火了——怎么最近这么邪门啊?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闲人都喜欢说她长不大?她明明比管桐持家有方,明明比管桐能说会道,明明比管桐脑袋灵光,可是为什么都认为她是小孩子?! 真是气死她了! 正腹诽着,突然手机响。顾小影听清楚不是《童话》的曲调,还有些失望。 她伸手在包里翻,好不容易找到手机,接听,就听见许莘急吼吼的声音:“我姐要生了!我姐夫不在家,我送她去医院,你快过来帮个忙!” “啊?生了?”顾小影一下子拔高声音,瞪大眼,“哪家医院?” “省立医院,我叫了救护车,”许莘急得要命,“你直接过去吧,带点钱啊,我怕我带的钱不够。”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顾小影急忙挂上电话,回头焦急地看陈烨,“陈烨,你带了多少钱?” “现金?不多,一千多块吧,你干吗?”陈烨看顾小影着急的样子,一边掏钱包一边问。 顾小影急得想哭:“我好朋友要生孩子了,我得去省立医院送点钱。” “那没问题,”陈烨临危不乱,伸手往教学楼方向一指,“我开车过来了,我送你去,等你到了医院,我去帮你取钱,我带了信用卡。” 顾小影愣一下:“不用,我身上也还有些钱的……” “顾小影,你不至于这么客气吧,”陈烨皱眉头,一边拽起顾小影往教学楼门口跑一边说,“就算分手了,你也不至于避我如蛇蝎啊!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一看见我就低头往人群里钻,如果我不叫住你,你还真打算连个招呼都不打?” 顾小影一愣,下意识被他拽着跑,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开车走在路上,顾小影终于略略平复一点紧张心理,才想起问陈烨:“你在国内考的驾照?” 陈烨瞥顾小影一眼:“我认识你之前就考出来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顾小影有点慌乱,飞快地回答,然后扭头看窗外。 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有些无措——她不爱他了,他也早就和她没有关系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么多以前的事? 陈烨似乎看出了顾小影的局促,微微叹口气,问:“谁生孩子?” “段斐师姐。”顾小影看着窗外答。 过会,她才踌躇着说:“陈烨,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想刻意躲你,可是,我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陈烨听到这个词,突然觉得有点心寒,停了几秒钟才叹口气道,“顾小影,我真不知道是该表扬你严守妇道,还是该骂你从门缝里瞧人。哎你能不能把我想象得高尚一点?虽然我走前没告诉你,是够没人性的,但那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我这一走,真的可能就不回国了。我一个穷学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你接过去,我甚至都不敢保证说我能让你过上不用去中餐馆刷盘子的日子。除了一腔热情,我什么都没有,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就不能空耗着你!”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看着前方的路面。进了市区,到了繁华路段,塞车很严重。路边有两辆车刮擦,交警在处理事故,长长一条车龙在路上一步步地往前挪。陈烨踩着离合,一点点松开,再踩紧,再松开,再踩紧,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一下下紧缩,再松开,再紧缩……好像有什么凉而湿的东西,瞬间便裹住了这些年里,那么多让自己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年华。 顾小影终于扭头,看着陈烨的侧脸,有些惊讶。 她听见他的语气那么伤感:“你看,我也遭报应了,到我终于有信心说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原地等我了。” 车厢里终于一片沉寂。 没有人知道,这时候,还可以说什么? 或许,从来不及说什么开始,所有的话,也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 (7) 结果真是乱上加乱——傍晚五点半,市区内所有路段都在塞车。顾小影好不容易赶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近两小时。一路心急火燎地跑到产房门口,刚好看见许莘在产房外面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转来转去。 顾小影焦急地冲过去,抓住许莘问:“怎样了?生了吗?” “不知道,”许莘哭丧着脸,“还不到预产期呢,这算什么啊?我的小命都要被吓掉一半。” 顾小影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职责,一回头,看见陈烨跟在自己身后,急忙问:“有钱吗?” “有,”陈烨点点头,向目瞪口呆的许莘打个招呼,对顾小影说,“我去取钱,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起说。” “没有了……”许莘呆呆地看着陈烨转身走远的背影,半晌才惊恐地扭头看顾小影,“你们俩怎么搅到一起去了?你不知道自己结婚了吗?你还没放下他?顾小影你——” “打住!”顾小影头疼地看看许莘,“想象力不要那么丰富。我们就是偶遇,知道吗,偶遇!” “他不是为你才回艺术学院做兼职教师的吧?”许莘着急地看顾小影,“我可告诉你啊,管大哥是好人,你别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云暮雨……” “再打住!”顾小影听见管桐的名字就生气,“我告诉你,二十四小时内,不要在我面前提管桐这个人!” “怎么了?”许莘愣,“他又哪里得罪你了?” “他冲我吼,”顾小影委屈地看着许莘,“你能想象吗?他居然冲我吼!他爸说我是不能下蛋的母鸡,他给我的解释是他爸是农村人,不会说话。可是他每次都拿这个当借口,说他无能为力,他改变不了。许莘,你说,他总用这个借口推卸责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怎么解决问题……” “可是,小苍蝇,”许莘深深吸口气,认真地看着顾小影,“如果换了你是管桐,你还能找出别的理由来吗?你又能改变什么?是给你公公普及‘五讲四美三热爱’,还是教给他文明用语?你能抹去他前五十年农村生活的记忆吗?这是事实,我们谁都改变不了。” 顾小影愣住了。 许莘拉住顾小影的手叹口气:“小苍蝇,我不知道将来我会有怎样的婚姻,怎样的公婆,也或许我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体会不到你的痛苦。但是我觉得,管大哥真的挺不容易的。他能走到今天,像你受到的这种委屈和不理解,不知道要扛多少……” 自诩为伶牙俐齿的顾小影,再次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正在这时,楼梯口有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顾小影和许莘一扭头,看见孟旭满头是汗地冲过来。 他一紧张就不会说话:“莘莘,你姐姐……她……你说……” “我姐在里面,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急死人了!”许莘顿时转移目标,怒火中烧,“姐夫你不知道这几天是我姐的预产期吗?你干什么呢?” “她现在怎么样了?”孟旭终于说完整了话,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在里面呢,还没出来,”许莘看见孟旭着急的样子,也消了气,反过头安慰他,“姐夫你别急,医生说没事。” “没事怎么还不出来?”孟旭急得发慌。 反倒是许莘平静下来,看陈烨也从楼下跑上来,还有精神给孟旭介绍:“这是我们同学,陈烨,过来帮忙。” 孟旭匆促地和陈烨握手,然后继续手足无措地看着产房门口。不远处座椅上还有几个产妇的家属,所有人都瞪着产房大门,恨不得门一开就冲上去。 也正是这时,门开了。所有人呼啦一下子涌上去,就听见医生喊:“段斐家属!” “在,在,我在这里!”孟旭急忙迎上去。 “女孩,六斤四两,挺健康的。” 医生说完便开始交代入院事宜,孟旭唯唯诺诺地点头。顾小影和许莘吊在嗓子眼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对视一眼,顾小影咧嘴一笑,抱住了许莘。 “吓死我了,”许莘带着哭腔笑起来,“我姐鬼哭狼嚎的,吓死我了!我不生孩子了,我这辈子都不生孩子了!” “女孩子啊!”顾小影眼睛亮亮的,都是惊喜,“你姐不是最想要个女儿?” “啊?真的啊!”许莘愣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孟旭的反应。 见他正在忙不迭地办理各种手续,许莘这才长吁口气看着顾小影笑,眼神里还带着初为“小姨”的骄傲:“哎呀,俺姐姐可真会生,想啥来啥!早就说儿子是赔钱货了,还是女儿好,是妈的贴心小棉袄!” 顾小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烨站在她们身后也笑了——女孩子们太兴奋,都忘记了他的存在。这倒无所谓,他只是想,总有一天,他也会像孟旭这样,带着脸上那些若有若无的激动与忐忑,跑前跑后,为一个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女人,办理入院手续吧? 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的孩子。应该也会聪明可爱,但不会是他与顾小影的孩子了。 他还记得,那时他们约定,将来若是政策允许,就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姓陈,一个姓顾;要给男孩子穿和爸爸一样的外套,给女孩子穿和妈妈一样的裙子;每天晚上给他们讲故事,睡着后亲吻他们的额头,周末带他们去郊游、野炊、看童话剧;孩子们犯了错误就罚抄字帖,理由是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写一手漂亮的情书;不怕早恋,但要让他们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所有的想象都那么美好,然而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发生在他们之间。 他似乎是到这时才发现,生命中的快乐此起彼伏,而遗憾也是如影随形。 回学校时,顾小影还是搭陈烨的车。 一路上她都兴奋得喋喋不休,似乎也忘记了她“情不自禁”的那些避讳。她开心地给陈烨讲段斐和孟旭的故事,讲孟旭真是个好男人,对老婆那么细心呵护、无微不至;讲段斐买的那些婴儿用品,好可爱啊好可爱……一直讲到车子在教师公寓前停下,陈烨拉手刹,静静靠在驾驶座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她,微笑。 顾小影一惊,突然明白自己在哪里,在和谁说话。之前的小心虚、小恐惧终于再次爬上心头。 她沉默一秒钟,扭头不好意思地看看陈烨。 见他也盯着她看,嗫嚅一下才说:“谢谢你陈烨,让你跟着忙这么久……我也不知道姐夫那么快就赶过去,还害你取了那么多钱,随身带着……” “顾小影,”陈烨看着她,叹口气,“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顾小影一愣,陈烨笑笑,开车门下车。顾小影急忙也打开车门走出去,站在车外,她看见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车厢的距离。陈烨一手撑着车顶,一手搭在车门上,看着她微笑。 顾小影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就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见他开口。 他还是那么微笑地看着她,说:“顾小影,回家住吧。你在这里,我闹心。” 说完,他便钻进车厢,一溜烟地把车开往不远处的地下停车场了。 顾小影在他身后呆呆地看着远处,差点把下巴掉下来——他嫌她闹心? 还有没有天理了? 明明想说这句话的,是她啊! 什么世道?! 晚上,趴在教师公寓的单人床上,顾小影气鼓鼓地想:男人果然都是不靠谱的!看看吧,这才多久啊,管桐就会发脾气了,陈烨嫌自己闹心了……哼!全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孟旭,看人家对老婆的态度,多让人眼红啊! 想到孟旭就会想到段斐师姐的小女儿,那可真小啊,比芭比娃娃大不了多少,会哭会闹真好玩,搞得自己也想要一个了……可是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啊!由此可见,母鸡不是万能的,虽然只有公鸡也是万万不行的。嗯,可是说真的,管桐为什么一整天都没给自己打电话?他不会不要自己了吧?不会吧不会吧?呜呜……不会吧…… 管桐你个小心眼的! 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能不理我呢! 顾小影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浑浑噩噩地睡着了。半夜里被冻醒了一次,懒得起床找东西盖,就把自己努力缩成一个小球,整个蜷缩进被子里。郊外的二月还那么冷,勤俭持家的艺术学院习惯了在半夜里停暖气。冻醒的间隙,顾小影怀念了几秒钟省委宿舍那永远暖洋洋的室温,然后又哆哆嗦嗦地睡过去。 第二天一觉醒来,顾老师圆满了——体温三十八度七,她成功地发烧了。 (8) 顾小影烧出幻觉了。 恍惚中,全都是管桐和管利明在吵架。她缩在一边,和谢家蓉一起看着争吵的爷俩,偶尔想说话,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是面前像有什么东西挡住自己,让自己什么都碰触不到。这时候似乎是地震了,有什么东西发出“嘭嘭嘭”的响声,大约是有重物倒下去?她急了,可是他们还在吵。她都快哭了,想说你们快跑啊,可是居然没有人理她,她一急……似乎就真的醒了? 醒了才听见有人敲门,一下下地砸,顾小影皱眉头,可是就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感到头疼。眼眶发胀,好像被热气灼过了,火辣辣的,要闭一闭再睁开,才不那么涩。 她硬撑着起身,全身的关节都在疼,脑袋晕沉沉的,还在纳闷这个时间管桐怎么回家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在学校里,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同事刘笛。此女从本科时起就和顾小影是同学,同年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刘笛人长得清秀,也会打扮,就是有点丢三落四的——平日里,她丢钱包、落钥匙、忘手机都是常事。 顾小影昏头昏脑地下了床,头疼,又发晕,好不容易走到门口,伸手打开门,连看也不看就转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声音沙哑地问:“你又忘拿钥匙了?” 说完了就把自己摔回到床上,伸手从旁边抓一抓,把被子抓过来盖上。这时候有人跟到床边伸出手来,抚开她的长头发,直接摸摸她的后颈,忍不住惊呼:“你发烧?” 顾小影听见这声音,愣一下,突然回头。因为速度太快,还引起一阵剧烈的头疼。她皱着眉头闭上眼,等克服了头疼再睁眼一看,差点把自己的魂吓掉:管桐?! 管桐这会却急得要命:他压根没想到,才放任这丫头一天,她就把自己搞得这么落魄! 就这小体格,她也敢扬言说离家出走? 管桐想想都后怕——如果他不来,她就打算一个人躺在这间冰凉的屋子里,直到把自己烧成傻子? 他低头看看顾小影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疼,急忙掀开被子,给顾小影穿羽绒服。 顾小影没力气跟他争,只是嘴硬:“你干吗,我不回去。” “乖,我带你去打针,”管桐一边把顾小影的胳膊往羽绒服袖子里塞,一边低声哄着,“你发烧了,咱们去打针,然后回家,好不好?” “不好!”顾小影扭过头去不看管桐,“我不要回去,你们就会骂我。” 她一边说一边有点痛苦地伸手揉太阳穴,管桐见状更心疼了,干脆用羽绒服把顾小影像卷春卷一样包紧,手里一使劲,打横把顾小影抱起来。也就这么一晃,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忍不住呻吟一声,下意识地往管桐怀里缩一缩。 管桐抱起顾小影就往楼下冲,刚出门就和人撞了个正着。管桐下意识说句“对不起”,却见面前的人惊怔地站住了,迟疑一下问:“顾小影?” 管桐顾不上打招呼,只匆忙点点头就往外跑,还没跑出两步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快速追上来,有声音在他身后问:“你是谁?顾老师怎么了?” “她发高烧,我得送她去医务室,”管桐略停一下脚步,抱歉地看看身后追上来的男人,“我是她爱人。” “哦,”那人明显一愣,旋即说到,“我叫陈烨,是顾老师的同事,我有车,送你去市区里的大医院吧,不要去我们学校医务室,顾老师说那里是兽医站。” 管桐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顾小影说的话没错——这么多年了,这女人总也学不会厚道。 就这样,二十四小时内,陈烨两度为顾小影提供了专车服务,且都是去往省立医院这同一个地方。 也多亏了陈烨的帮忙,到了省立医院后,管桐半搂半抱着顾小影做检查、找床位,陈烨跑前跑后划价、交费、取药,终于等到药水一滴滴注入顾小影的血管,两人才不约而同吁口气,坐到顾小影床边,认认真真打个招呼。 管桐看着陈烨,很真诚地伸出手:“谢谢你。” 陈烨一笑,伸手握住:“别客气,应该的。” “您在哪个系?”管桐看出陈烨年轻,笑着问,“是和小影同年进来的?” “音乐系,小提琴,”陈烨微微一笑答,“我是兼职的,过段日子还要去维也纳,那边还有个学位要拿。” 想了想,又补充:“我和顾老师,我们曾经是同届不同系的同学。” 管桐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这次真是谢谢您了,这里有我守着就好了,您快回去忙吧。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 陈烨微微侧一下身,看看顾小影平静的睡容,点点头说:“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起身,管桐也急忙站起来,陈烨摆摆手:“不用送我了,你守着她吧,病人最大。” 说完,他笑一笑,转身走出病房。管桐注视着陈烨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到床边坐好。可是刚坐下,一抬头,就看见顾小影正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看。 管桐吓一跳,伸手摸摸顾小影的额头,着急地问:“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顾小影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再看看管桐,嘟囔:“我一直醒着呢。” 见她神志清楚,管桐松口气,握住顾小影的手:“醒着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烧糊涂了。” “谁敢说话啊?有本事你也试试新欢旧爱狭路相逢……”顾小影越说声音越低,大约是心虚,没等说完就闭上眼装死。管桐听力不错,倏忽间就把“新欢旧爱”听清了,一愣,扭头看看顾小影,再埋头回顾一下陈烨的出场过程和言谈举止,“哦”的一声,恍然大悟。 顾小影听见这声“哦”,更加心虚地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瞄了管桐一眼,却恰好看见管桐神色平常地站起身给她掖被角。 顾小影睁开眼,纳闷地嘀咕:“咋没反应呢?” 管桐掖好散在床尾的被角,回头看看顾小影,平静地反问:“需要有什么反应吗?” “不需要有反应吗?”顾小影更纳闷了,难道小说里写的果然是狗血的?事实上政府官员的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管桐大概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琢磨了一下,主动解释:“本来就没什么啊,老熟人还能总不见面?再说老人们好像经常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 顾小影愣了一秒钟,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只见她一手撑住床半坐起来,再用插着针头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管桐,从牙缝里挤字:“管桐,你骂我是狗?!” 管桐一愣,终于笑出声:“老婆你果然看言情小说看多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会吃醋?” 顾小影差点气晕了——是谁说这个人反应迟钝的?是谁说这个人虽然笨但还算厚道的?是谁说的?! 这……这……这都是谁瞎了眼啊?!(很显然此时此刻她忘记了自己就是那个瞎了眼的……) 剑拔弩张之际,有护士走进来,抬头看一眼顾小影这边,惊呼一声:“四床你回血了!” 管桐和顾小影一愣,不约而同看输液管,管桐瞬间一头冷汗——回血已经快要到调节器的位置! 同一时刻,顾小影已经“啊”地一声尖叫,“咚”的一声弹回到床上,手臂也迅速下落,但还没忘轻轻放回到床边。 护士怒了,快步走过来看看顾小影的输液管,抬起头训斥:“这是医院,要吵架回家吵去!怎么病人不像病人,看护不像看护?” 说完狠狠瞪一眼顾小影和管桐,这才转身往外走。 顾小影看着人家的背影撅嘴:“护士姐姐好凶……” 管桐则是心有余悸地看看输液管,再看看顾小影,叹口气握住顾小影的手,半晌才低声说:“老婆我错了,你跟我回家吧。” 顾小影扭头看看管桐,心一软,也忍不住叹口气道:“其实我真的很感激你爸妈,毕竟没有他们就没有你……可是管桐,我也真的有心理障碍,我一看见你爸就不痛快,你说怎么办?”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还在发烫的脑门,郁闷地说:“管桐,我真纳闷,你说别人家都是婆婆和儿媳妇有矛盾,怎么换到咱们家,是公公和儿媳妇相看两厌?” 管桐一愣,下意识答:“不是吧?爸绝没有讨厌你的意思,他只是不会说话……” “那么就是我不好,”顾小影平静地看看管桐,略一迟疑,还是把心里话说出口,“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顾小影,你这话说重了啊!”管桐皱皱眉头,严肃地看顾小影。 顾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终于闭上眼,一边苦笑一边说:“对不起。” 管桐看见她的表情,刚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听见她又说一句:“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管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是啊,她肯定说的是实话。 顾小影这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她想什么就一定会说出来,所以他们之间才不必猜来猜去。结婚半年余,她的喜悦会与他分享,她的烦恼也不瞒他。虽然她的确是有些任性,脾气也不好,可是她真心依赖他、信任他,她在他面前,从不撒谎。 或许可以说,顾小影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只是这一次,她不喜欢的那个不是别的,而是他爹,他亲爹! 这是个他无法改变的“不合适”,这到底要他怎么办? …… 病房里,管桐烦躁地站起身,往外走两步,再回头看看输液瓶,终于还是叹口气,又坐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开始沉默。 顾小影也闭着眼不说话了。眼眶似乎有点酸,可是又哭不出来——她想想管利明那张脸,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其实她很喜欢谢家蓉。 虽然谢家蓉不识字,虽然谢家蓉方言重,但谢家蓉的好脾气、谢家蓉的憨厚笑容都让她莫名地就对谢家蓉多了很多的怜惜。 所以她就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越喜欢谢家蓉,就越不喜欢管利明呢? 而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就能波澜不惊地过了这么一辈子呢? 看来,所谓婚姻,真是件莫名其妙的事啊! (9)上 那天输完液后,顾小影还是随管桐回家了。 不然能怎样呢?难道还真的要回那个连暖气都定时供应的教师公寓继续挨冻? 更何况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比较容易冷静的思考——静下来想想会发现,其实管利明的确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他比起段斐的婆婆,那个牢牢抱着“男尊女卑”思想不撒手的老太太,真是要好太多了。 怀着这样的信念,顾小影接受了管桐的道歉。她也不是看不见,管桐眼里的那些心疼绝对不是假的。 她只是没想到,像自己这样不怎么生病的小强,一旦生病还真是大伤元气——再回到学校时已是三天以后,顾小影从上了班车到走进教室,沿途起码碰见十个熟人,开口第一句都是关切地问:“顾老师你怎么了?气色不太好啊!” 顾小影心里暗暗苦笑。 上午只有两节课,课后全系教师开会,顾小影早早就去了会议室。在门口看见江岳阳,他大概也看出她脸色不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顾小影冲他笑一笑算是打招呼,进屋找了座位坐下,没多久江岳阳就跟进来,坐在顾小影旁边。 开会的内容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教学评估之前,系里给每个人都做了详细的分工。 只是顾小影听着听着就有点纳闷,扭头问江岳阳:“怎么没有刘笛的分工?” 江岳阳扭头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这里,低声对顾小影说:“已婚妇女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好歹你俩还住同一间教师公寓,你不知道刘笛被借调到校办帮忙去了吗?” “校办?”顾小影眨眨眼,很迷茫,“她一个专业教师,又不是辅导员,去校办做什么?” “你真傻假傻啊?”江岳阳赠送顾小影一个鄙夷的眼神,“人家打算走仕途,看不出来吗?” “仕途?”顾小影失笑,“别逗了,校部机关要坐班,哪有当专业老师自由?刘笛一个女孩子,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顾小影你真是白结这个婚了,”江岳阳忍不住感慨,“我师兄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还在官场里混,怎么就能有你这么白痴的老婆?” 顾小影顿时火冒三丈。 可是没想到,下午去看刚刚出院的段斐,在她家,居然又被这个女人用同样的话嘲笑了一遍。 就见段斐坐在床上,穿着厚毛衣,捂着厚被子,一边看着身边睡着的女儿,一边压低声音教育顾小影:“你同事还真没说错,你就是个白痴。” “胡说!”顾小影也压低声音抗议,“我比管桐聪明多了!” “顾小影你说笑话吧?你比管大哥聪明?”段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你都没看出来刘笛是什么样的人,说你聪明,谁信啊?我比她高两级呢,我都看出来了,你和她整天在同一个阶梯教室里上公共课,你没看出来?” “她就是挺爱打扮、经常换男朋友呗,”顾小影很郁闷地回忆,“也没见她竞选什么学生会,不像是有野心的人啊!” “所以说你幼稚,”段斐也赠送顾小影一个鄙视的眼神,“竞选学生会就是有野心?那我还是当年的学生会副主席呢,我怎么就老老实实嫁人生孩子?她倒是没竞选学生组织,那是因为人家可以一步登天!哎,我要是告诉你她和校级领导关系暧昧,你信不信?” “真的?”顾小影很震惊,“不可能吧?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不恶心吗?” “怎么会恶心呢?”段斐耸耸肩,“各花入各眼吧,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可是读研究生不就是为了当老师吗,”顾小影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放着那么多人艳羡的专业老师不做,偏要去做朝九晚五的机关工作人员,一点自由都没有,有啥意思?” “顾小影,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段斐瞥顾小影一眼,“在咱学校,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若是想把自己的亲戚弄进来念书,那比登天还难!而一个要害部门的中层领导,若想弄个把学生进来简直就是小菜!你看不出来吗,在咱学校,学生是弱势群体,专业教师是劳苦大众,只有校部机关的小头头脑脑们才是人上人。就这样你也敢自称聪明,你那点聪明才智都用来欺压你老公了吧?” 难得顾小影也不反驳,只是愁眉苦脸地看着段斐问:“刘笛这就一去不回了?真被害死了,本来很多需要她承担的任务都分给我了呢,搞不好最后几天还要住校加班。” “住校还不好?”段斐看看顾小影,撇嘴,“反正你也不想这么早要孩子,留在家里也是听他们唠叨,还不够心烦的呢。去住校图个耳根子清静,有什么不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小影顿时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恍然大悟道:“真的欸!” 看着顾小影那副悲喜交加的傻呆呆的样子,段斐真是无语,好半天才哀叹:“顾小影,我真不明白,你自己这么白痴,怎么还好意思说你老公呆?” (9)下 晚上回家吃完饭,想起段斐的这句哀叹,顾小影忍不住跑到正在书房看书的管桐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想看出来这个人究竟哪里比自己聪明。 管桐从一大摞资料里抬起头,纳闷地看着顾小影问:“你在找什么?” “老公,你比我聪明吗?”顾小影很郑重地问。 “我?”管桐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想答,“我反应没你快,背书、写字、干活也都比你慢,应该没有你聪明吧。”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比我聪明?”顾小影走过去,不客气地揽住管桐的脖子,坐到他怀里。当然在此之前没忘记关上书房的门,她可是记得家里还有别人呢。 “那得看什么事儿,大事儿肯定是男人比女人看得透一些,小事儿自然是女儿比男人清楚一点。”管桐微笑着看看怀里的小妻子。 顾小影摸摸脑袋,三下五除二就把从江岳阳和段斐那里听来的段子给管桐讲了一遍,重点放在“刘笛居然和那位平日里大家都觉得特别正人君子的领导有一腿”这件八卦上。管桐笑着听她叙述,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生动,便有点走神地想,这孩子肯定从小就参加了不少故事比赛,不拿奖都对不起她这张表情丰富的脸。 “你说啊,你说啊,我没看出来是我的错吗?”顾小影讲完故事,见管桐没反应,便伸出手拉住管桐的两个耳朵,拼命地扯。 管桐“嘶”地抽口气,皱一下眉,把顾小影的手从自己耳朵上拉下来,一手握紧了,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答道:“不管别人说什么,姑妄听之就好,你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妨沿自己想要的道路走。我支持你留在高校教书,也不外乎是为了让你省心一点。” “这么说你早就看出我迟钝、我白痴来了,”顾小影撅嘴,“你这是为了给我找收容所啊?” “收容所还给你发工资?”管桐看着顾小影笑,“我是觉得你还算理智,认定的路通常没错,大可以继续走下去。至于那些尔虞我诈,并不适合你,所以你安心做自己的学问就好。别人爬得快,那是别人的本事,当然也总要付出一些你不愿付出的东西。就冲这一点,谁也不用瞧别人不起,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舍得拿自己当赌注,去赌前程的。” 听完这席话,顾小影有点惊讶地看着管桐,她似乎从来没和管桐讨论过人际交往方面的话题。在她心里,管桐就是那个缺乏生活常识,连保鲜盒都不认识的笨蛋。她也一直都不明白,管桐这样的人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可是听了今天的这些话,她似乎隐约有些明白了。 “可是,老公你爬得快不快?你付出了什么?”顾小影举一反三,问题真是太有水平了! 管桐只好耐心地答:“我付出了我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只能笨鸟先飞。就好比我从小数学就不好,就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才能考出和别人差不多的成绩。” “你指桑骂槐吧?”顾小影斜眼看管桐,“你高考数学128,我才43,那我也是笨鸟?” “你是艺术生,没有可比性,”管桐把顾小影从自己怀里放下,站起身搂住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奔前程,那是男人的责任。老婆你只需要和领导、同事们和平相处,和学生们快快乐乐地教学相长,就可以了。咱家不需要你去出人头地,也就不需要你在这方面浪费脑细胞。你有时间的话就呆在家里写书赚钱吧,过两年机关里统一分经济适用房,我算了算也得三十几万,老婆你能者多劳啊!” “啊——三十几万啊!”顾小影果然顺利地被转移注意力,“这得写多少本书啊?” 看她呆滞的样子,管桐忍不住莞尔。 不过,尽管嘴上没说什么,但顾小影的心里还是挺感动的。 毕竟,有一个人理解你、支持你、信任你,还愿意把享受生活的机会留给你,这是一件很美好、很美好的事,对不对? 大约,这也是自谈恋爱以来,顾小影第一次对管桐的职业素养有了点了解,也有了点赞赏。她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农家子弟,管桐能走到今天,真是有原因的——如江岳阳所说,管桐还真是个通透的人。他不怨天尤人,也不睥睨周遭,他的冷静,远在顾小影的想象之外。 或许,这也是顾小影第一次客观审视自己和管桐的差异——他不如她伶牙俐齿,不如她反应敏捷,也不如她动作麻利,但是这些都并不妨碍他比她站得高,看得远。 如此这般,晚上睡觉时,顾小影终于摒弃前嫌,重新钻进已经远离了四五天的管桐的怀抱,把脑袋埋到管桐胸前,狠狠亲了管桐脖子一下。管桐被她的呼吸吹得脖子痒,刚想往后撤一点,却感觉到一双不老实的小手沿着他的睡衣下摆摸进去,在他肚脐附近绕圈。 管桐咳嗽一声,刚想说话,就听见胸前的头颅发出“嘿嘿”的窃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双手已经如光滑的鱼,一路沿小腹摸进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顾小影的手腕,却看见她于暗夜中抬起头,眸子清亮如黑耀石的光芒。 她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孩子气,语调妩媚诱惑,带一点柔软上翘的语音。她手里的动作当然没停,一边还不怀好意地感叹:“好软……好有弹性……让我打个蝴蝶结……哈哈哈!” 管桐看她一眼,一翻身,含住她的耳垂,听见她笑着挣扎:“管桐你流氓,你跟谁学的?不准咬我耳朵,好痒。” 管桐微微一笑,在她耳边答:“你才是流氓,你把手放哪儿呢?” 结果,第二天早晨,总是找借口不去锻炼身体的顾老师,又迟到了。 很好,很和谐。 (10)上 这以后就过了半个多月平静的日子。 甚至有几次,在没有课的上午,管利明和谢家蓉出门买菜去了,顾小影趴在电脑前忙里偷闲地看言情小说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管桐。 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谈恋爱,彼此都不迁就对方,于是吵架。女孩子哭得稀里哗啦的,男人才心软。他们磨合那么久,终于到男人会为了女孩子忍耐,女孩子也会为了男人成长。后来男人出国,在大使馆外面等签证的时候,女孩子靠在男友身上,飘忽地想:他走了,自己怎么办? 顾小影也恍惚了——她想起,每次吵架,其实都只是自己的独角戏。 不知道管桐是不屑于吵架,还是不愿意吵架,再或者是不舍得吵架,但总之,他对她,真是已经足够宽容。 她吼他,吼他乱收拾东西,吼他洗碗洗菜动作慢,吼他把镶了金边的盘子放进微波炉,吼他把香菜当成金丝芹……可是,他总是在“东窗事发”时微微地惊讶、抱歉地微笑、好声好气地辩白,然后在她气晕之前眯起眼笑,说“老婆你现在的样子真像炸了毛的猴子”。 她这样想着,终于自己一个人笑出声。 当然,最近发现其实管桐也是有脾气的。 他又不是圣人,自然会烦躁、会生气、也会忍无可忍……可是他对她,大多是张开怀抱,把她圈进怀里的那副样子。他的怀抱里有暖洋洋的温度和气味,她喜欢。 “喜欢”,果然是天下无敌的动力。 可能生活也就是这样——没有谁是完美的,只要在大多时候肯彼此迁就,肯相互体谅,已经至为难得。 当然顾小影这种人也从来不对这种满足加以遮掩——上午十点,不知道管桐在做什么,顾小影兴致盎然,拿起手机给管桐发短信。 内容简单:“老公,俺想你了。” 按了发送键,顾小影在日光笼罩下忍不住也眯起眼笑。 心想:管桐你看见这条短信,会有啥反应? 另一边,管桐正在忙下周一次会议的材料。手机“嗡嗡”地震动时,管桐下意识地打开看看,第一眼瞟过去,一愣,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老公,俺想你了? 微笑忍不住浮上嘴角,管桐犹不自知。 坐在他对面的同事抬头看见了,一愣才脱口而出:“管桐你中奖了?” 管桐抬头看看对面的人,笑着答:“是中奖了。” 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眼神里拿起电话拨回去,响一声,就迅速被接起来。 顾小影笑得糯糯的:“老公,你不忙吗?” “忙,”管桐问,“爸妈呢?” “不知道,大概出门买菜了,”顾小影坐在书桌前,一半心思看小说,一半心思撒娇发嗲,“老公,我刚才在看小说,发现里面的主人公比你差远了。” 管桐笑:“真难得,通常情况下你都觉得别人比我好。” “这说明我现在看问题比较客观了,”顾小影笑眯眯地,“我想你了。” 管桐还是笑着答:“很好。” “什么?”顾小影挑眉毛,“这就完了?” “是啊,”管桐点头,“很好。” “管桐你当我是你下属?”顾小影“哼”一声,“你想我吗?” “是。”管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从来都是一本正经。 “想我就要说出来!”顾小影乐坏了,“大声说,说你也想我。” “上班呢,开始忙了,”管桐看看电脑上需要修改的段落,笑着撂一句,“晚上再说吧。” 就这么挂了。 就这么挂了? 顾小影很不甘心,可还是决定包容一次——再怎么说,那也是大衙门不是? 何况,最近管桐的表现也真是不错。 上午明媚的阳光下,顾小影就这样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开始晒太阳。 不过管桐没意识到自己放下电话后一直呈微笑状态。还是坐在他对面的同事看着有趣,便笑着问管桐:“你老婆?” “嗯。”管桐抬头笑笑。 同事笑眯眯地学电影《手机》的经典台词:“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不敢吧?嗯。那我亲你一下,听见了吗?听见了。” 管桐“扑哧”笑出声,周围几张办公桌前的人也都笑了,一时间办公室里竟然是难得的轻松气氛。 温暖——这居然是管桐在这一刻里所能想到的唯一的形容词。 (10)下 傍晚,管桐破天荒撂下没干完的活儿提前回家。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管桐回家时,顾小影居然不在?! “你媳妇说是晚上约了人,”管利明看着管桐,不高兴地发牢骚,“我说你妈都做好饭了,干啥还要出去吃啊,她也不听,就是要走。晚上不在家吃饭,还要出去吃,像什么话?” 管桐下意识地替顾小影说话:“她也不怎么出去吃饭的,肯定是有事儿。” “她能有什么事?当老师的能有什么事?”管利明瞥管桐一眼,“女人结了婚就要安分点。” “好了,爸,”管桐也不耐烦,“我不是也经常在外面吃饭?她也有她的朋友。” “你倒是想得开,大半夜的,一个女人自己在外面……我还奇怪呢,怎么我每次打电话,你老婆都在外面和别人一起吃饭?”管利明瞪眼,“难道我们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们都是这么各吃各的?” “吃饭!”关键时刻又是谢家蓉打断这爷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燃烧的战火。管桐去厨房帮忙端菜,管利明“哼”一声也过去帮忙。 管桐一边端菜一边也发现了一点奇怪之处:按照小说里写的,自己这会真要变成双面胶才对。可是为什么,自己居然还是维护顾小影的次数比较多?难道他不爱自己的父母吗?那不可能,因为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也发誓要让父母到城市里来过好日子的。可是为什么还是在绝大多数时候站在顾小影一边? 他想起前几天在酷爱看杂志的顾老师的普及下,知道了个新词汇,叫“凤凰男”——特指通过个人努力而跳出农门的男青年,在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里工作,从此飞上枝头做凤凰。 杂志以《新结婚时代》与《双面胶》为例,详细阐述了嫁给“凤凰男”所要面对的挑战,比如不同的消费习惯、不同的生活理念、容易起摩擦的公婆还有他们背后那一大家子亲戚……看到这里时,管桐承认,杂志上说的都没错。 而《新结婚时代》里顾小西说何建国的话也没错:那哪儿是回报啊,说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也不过分。 可是,管桐想:不身处其中的人也未必能发现,从小说作家到杂志编辑,尽管看见了何建国等人的孝顺,却都没有考虑到另外一种可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男人,即便他再爱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却也迟早要对那片土地渐渐疏离,直到越来越远。 他们早已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在他们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比如隔壁综合室的张百吉,结婚三年了,本来年年都是回家乡过年。今年却利用元旦回家看父母,春节去媳妇家过年。开始时管桐还觉得纳闷,后来才听他私下里说,只要回老家,就会有数不清的陌生面孔登门求你办事。最初也曾鼎力相助,但日子久了,还真吃不消。 再比如自己的师弟,现任省出版集团办公室副主任的萧河,是从本省最偏远的大山里走出来的县高考状元。落户省城后,第一次带媳妇回家,就害得媳妇全身过敏外加上吐下泻,愣是回城里打了五天吊针才痊愈。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被褥不卫生引起的螨虫过敏。而萧河,嘴上要应付着爹妈关于儿媳妇太娇气的评论,实际上却也颇心疼自己的老婆。 还有个最揪心的例子:省国资委某年轻的副处长,曾经在一次饭局中无奈地说起,虽然返乡可以尽孝道、耀门楣,但那种衣锦还乡的虚荣其实并不比和导师、同窗们坐而论道更充实愉悦。说完这话后不久,国庆长假,副处长在老父严令下携妻带子荣归故里。老父很高兴,大宴宾朋。正午时分,副处长夫人在厨房里帮婆婆做饭,副处长本人在席间给各位族亲敬酒。酒局正酣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五岁的儿子,已经溺毙在不远处的沼气池里…… 想到这里时,管桐忍不住叹口气。 身边的电视里,新闻女主播用柔美的声音讲: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这是中央对新农村建设的要求和总体目标……近两年来,当地农民自发搞起了以“富、学、乐、美”为主的“四在农家”活动,这里的房子变新了,道路修好了,农民致富的产业做大了…… 管桐一边嚼着米饭,一边却有些无法扼制的心酸。 他想,或许只有从农村走出来,而后又过上新生活的人,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到:“新农村”再“新”,也终究是农村。 这不是忘本,这是事实。 (11)上 同一时刻,与管桐的低落情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精神亢奋的顾小影正在段斐家得意洋洋地叙述自己与公公的斗争史。段斐精神头好得很,也不老实在床上躺着,而是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的,坐在沙发上陪大家聊天。厨房里,雇来的钟点工在炒菜,孟旭在一边帮忙。 中间段斐跑到储藏室扒拉了一会儿,得意地拎出来两瓶干红。顾小影一见外包装就尖叫:“师姐你发财了?拿五百块钱一瓶的红酒请我喝?” “哧——”段斐撇嘴,“谁说这是给你喝的了?莘莘可是告诉我了,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除了你顾小影,分明还有别人。” “危难之际?”顾小影摸不着头脑,回头看许莘,“什么危难之际?” 话音未落,门铃响,顾小影跳起来往门口走,许莘拦都拦不住。段斐急忙喊一声“小苍蝇”,可是随着她的声音,顾小影已经伸手打开门。 也就是开门的一瞬间,门外那个熟悉的身影也微微一愣,转瞬才微笑:“病好了?” 顾小影张口结舌! 她愣愣地看着门外的那个人,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顾小影,你好了吗?” 顾小影这才回过神来,脸一红,低声说:“还没来得及谢你,陈烨。” “没关系,过会你可以借花献佛表达感激,”陈烨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表情平静,“可是顾小影,你可不可以让我先进去?” “噢——”顾小影恍然大悟,急忙把陈烨让进屋,一回头,看见许莘和段斐站在她身后,一边跟陈烨打招呼,一边齐齐送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小影被这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虽然见面的瞬间很惊悚,但后来的晚餐气氛很融洽。 席间无非是扯点闲篇,加上陈烨的海外求学逸事,饭局压根不会冷场。 不知不觉间,顾小影就喝多了。 因为红酒后劲大,醉酒的人大多后知后觉——顾小影离开段斐家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谈笑风生,上了陈烨的车后才开始意识不清,车开了不过两公里,顾小影就完全进入混沌状态。中间好不容易醒来一次,第一件事,就是找车窗控制按钮,可是天黑看不清楚,半晌也没找到,终于忍不住,“哇”的一下子,就吐在了陈烨车里!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许莘顷刻间石化! 还是陈烨反应快,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再三步并作两步把顾小影从后座拽出来,一边指挥许莘:“后座上有面巾纸,座位旁边有矿泉水。” 许莘急忙一样样找出来,冲到路边,只见陈烨正一手把顾小影圈住了,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问:“好点没有?” 许莘心里下意识地一凉,有隐约的念头稍纵即逝,还没等捕捉到,就见陈烨回头看着她,大声问:“找到没有?” “找到了,在这里,”许莘急忙跑过去,一边喂顾小影喝水一边抱怨,“不能喝酒还逞能!” “她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陈烨抓过几张纸巾,给顾小影擦擦脸,再使劲揽住顾小影,防止她往下滑,“你给她家打个电话,找人出来接一下。省委宿舍有警卫,咱们进不去。” “哦。”许莘点点头,转身回车上拿手机。所以便没有听见,陈烨轻微的叹息。 这一觉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醒来的时候,顾小影看见穿戴整齐的管桐坐在自己身边,无奈地说:“顾小影,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怎么了?”顾小影皱眉头,努力克服宿醉后的头疼,闭上眼使劲揉额头。 管桐叹口气,伸手帮顾小影揉太阳穴,一边教训道:“不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吗,还喝那么多酒?你知不知道你把人家陈烨的车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啊!?”顾小影瞬间瞪大眼,“真的?” “忘了?”管桐瞥顾小影一眼,“没有酒量就不要喝酒,要不是有他俩送你,一个喝醉酒的女人要吃多大亏,你知道吗?” 这时顾小影已经发现形势对自己不利,便开始耍赖,哼哼唧唧地抱着脑袋,不敢看管桐。 管桐叹口气,伸手扶顾小影坐起来:“头还疼不疼?你上午不需要备课吗?快起来洗脸,吃点早饭,干点正事儿。” 顾小影终于想起自己那永远没有尽头的备课任务,愁眉苦脸地爬起来,昏头昏脑地往卫生间走。 路过餐厅的时候管利明正在吃早餐,抬头看见顾小影,板一下脸:“小影啊,下次不要喝酒啦,不是好东西,女人喝酒不好的。” “哦,知道了。”顾小影知道自己理亏,低下头往卫生间走。 管利明还想说什么,可是皱皱眉头没说出来,只是使劲清清嗓子,咳了一口痰出来。刚想往地板上吐,却猛地停住了,急忙环顾一下四周,还好看见一个烟灰缸,赶快拿过来,然后使了大力,“噗”地一口吐进去。 千不该万不该,顾小影就在那一刻回了一下头,于是正好看见那口脓痰被吐进她狠了狠心才买回来的水晶烟灰缸里!因为力气大,烟灰缸里“嘭”地一下子飞出无数烟灰,飘飘洒洒地落进餐桌上的菜碟里! 猛地,一阵恶心窜上顾小影喉咙,她来不及说话,一个急转身奔进卫生间。然而就在对准马桶想要吐什么的时候,马桶圈上残存的黄色液体“轰”地一声炸毁了顾小影最后的意志! “呕——”顾小影终于忍不住,一头栽到洗脸的面盆里,两手死死抓住盥洗台的台面,面色死灰地开始吐,直吐到天昏地暗,连胆汁都快要吐出来。 外屋,正准备出门的管桐听到声音不对,只是一愣,迅速转身冲进卫生间。一推门,就看见顾小影面色苍白地往地板上滑。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抱住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的顾小影,着急地喊:“小影,小影,你怎么了?醒醒,看着我。” 见没有反应,管桐急忙抱起顾小影往外跑。管利明也从餐桌前站起来,表情紧张地问:“她怎么了?” “吐晕了,”管桐抱着顾小影急冲冲地说,“爸你帮我开门,我送她去医院。” 说话间谢家蓉也从厨房跑出来,看见这幅情景,急忙喊住管桐:“你让她躺会儿,她是不是害喜啊?!” “啊?”管桐懵了。 (11)下 于是,醒来的时候,顾小影就看见自己头顶上方齐齐围着三颗脑袋! 还没等顾小影回过神来,她就听见管利明带着惊喜的大嗓门:“小影,你醒啦?” 管桐刚想说什么,性急的管利明却已经脱口而出:“小影,你是不是怀上啦?” “啊?”顾小影惊得愣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看谢家蓉和管桐。结果看见谢家蓉满眼期待,管桐却微微皱着眉头。 “怀上了吗?”等不到儿媳妇的回答,管利明激动地自说自话,“你刚才在厕所里吐到晕,是不是怀上了?” 他这一说,顾小影一下子就想起刚才的那口浓痰和马桶圈上残存的尿液……剩余的胃酸顷刻间涌上来,顾小影脸一白,猛地扑到床边就开始干呕! 管桐急忙扶住顾小影,一边拍她的后背一边扭头对管利明说:“爸,你让她休息一下,这个等会再问。” “哎,好,好。”管利明满脸的喜气洋洋,难得地顺从儿子的建议,乐呵呵地去卫生间里拿毛巾。谢家蓉也高兴的不得了,赶紧递上一杯热水,管桐小心地扶着顾小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 终于等到神志清醒了一些,顾小影有气无力地抬头看看闹钟,脸色煞白地问管桐:“你不去上班了?” “你这样,我怎么去上班?”管桐伸手摸摸顾小影的额头,“怎么吐这么厉害?” “你也想问我是不是怀孕了吧?”顾小影扯扯嘴角,勉强笑笑,“真对不起啊,让你们失望了,我昨天出去吃饭前刚发现来例假了。” “那怎么会吐成这样?”管桐有点担忧,“肠胃炎又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恼火,他想顾小影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那张嘴呢?从两人认识到现在,管桐都数不清,顾小影曾因为嘴馋而引发多少次肠胃炎? “可能是因为昨晚喝了很多红酒吧,”顾小影无力地闭上眼,过很久才低声说,“还有就是,跟你爸说,以后小便的时候,要把马桶圈扶起来……吐痰的话,餐桌下面有纸巾。” 管桐愣住了。 上午,明晃晃的阳光沿着半敞着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那么安静。 管桐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顾小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顾小影闭眼躺在床上,精疲力尽,昏昏欲睡。 她想,她太累了,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啥?没怀孕?!” 这个消息不啻于平地一声雷,一下子就炸飞了管利明和谢家蓉得之不易的惊喜。 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管利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管桐问:“啥?没怀上?那怎么吐成那样呢?” 谢家蓉则不相信自己的经验判断也会出错,问管桐:“要不,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管桐皱眉头,“明年吧,明年我们就要孩子。” “明年?”管利明显些背过气去,“明年你三十五了!你不急我们还急呢!” “我刚三十三,爸你别逢人加两岁,”管桐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别掺和了。” “你们自己啥打算啊?你们自己的打算就是拖!”管利明气得头晕,“我算是看出来了,管桐,你能耐了,老人的话你不听了,是吧?那行,我们走,我们不在这烦你!” “爸,你说什么呢?”管桐觉得自己大脑里也好像绷了根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我没嫌你们烦,我就是说你得理解我们,我们都有自己的打算,你不了解我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就别给我们布置些不合时宜的任务了。” 眼见着管利明又要吹胡子瞪眼,谢家蓉急忙插嘴:“年也过完了,我们也得回去准备春耕了,本来昨天晚上也和你爸商量着要走,跟这事儿没关系,你让小影别多心。我们收拾收拾,这几天就走,你有空的时候去给我们买两张长途车票,听见没有?” 难得谢家蓉一次说这么多话,管桐看看她,“嗯”一声表示答应。管利明用鼻子“哼”一声,再没正眼看管桐。 隔着一扇门,卧室里的顾小影在半睡半醒间听见一点争吵的片断,忍不住深深叹口气。 按理说管利明和谢家蓉要走了,她应该很高兴才对。 可是真奇怪,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让自己的婚姻生活比那煮过头了的海鲜疙瘩汤还要一塌糊涂? 就这样,两天后,管利明和谢家蓉踏上了返乡的客车。临走时顾小影和管桐去长途汽车站送他们,谢家蓉拉着顾小影的手欲言又止。顾小影看懂了她眼神里那些想要说却不敢说的话,忍不住一阵心酸。 到最后,终于还是说了句:“妈,你放心。” 谢家蓉的眼神瞬间明亮了一下,这才捏捏顾小影的手,放心地上了车。 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顾小影心里五味杂陈。 或许有点庆幸,有点欣喜,有点沉重,有点无奈……有点无法言说的难过。 其实,她从不怀疑自己对管桐的爱。但“买一赠二”的婚姻常态也终于让她知道了,“买椟还珠”这个成语若是放在今天,不应该单纯解释为某傻人买下盒子扔珠子,反倒应该解释为盒子决定珠子,所以买珠子之前一定要瞪大眼睛看看盒子! 老顾同志说的没错,嫁人,果然就是嫁给一个家庭。 她终于承认自己的怯懦了——在嫁人之前,她似乎从来不曾想到,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无能为力。 【第五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1) 不过不管怎么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离开后,顾小影的日子的确是逍遥了许多,工作也回到了规律得不能再规律的轨道上:连续奋战N天后,论文顺利完成,教材如期付梓,小说开始收尾……顾小影看着这一摞摞印着方块字的A4纸,感慨万千。 管桐也难得地进入短暂的休整期,每天晚上都按时回家,有两次还赶上了五点半发车的班车。但因为他加班的次数太多,直接导致上车时险些因为脸孔陌生而被司机询问祖宗十八代。最后还多亏有相熟的朋友帮忙作证,这才解了围。班车司机听说管桐的工作,还笑说:“秘书处的啊?怪不得。” 顾小影听到这个笑话后多少有点心酸——她现在似乎也有点明白了,虽然总有些人会莫名其妙地平步青云,但更多的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就像管桐所在的省委办公厅,大多数人都有锦绣前程,但那前程,何尝不是用更多的私人时间换来的? 大衙门里的人,自然有大衙门的苦处。 晚饭时,管桐照例还是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联播》,看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老婆,下个月有一场考试,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报名。” “考试?”顾小影先吃饱了,正在一边剥水果,不经意地问,“考什么?” “省委组织部要面向省直机关三十五岁以下的副处级干部公开考选一批县委常委、副县长,我恰好符合标准,厅里也允许我们去考考试试。”管桐有些迟疑地答。 顾小影一愣,抬头看了看管桐,过会才说:“看样子是个挺好的事儿。” “可是,如果考上了,就要去下面县市工作,”管桐顿一顿,“可能要两地分居两年以上。” “两地分居?”顾小影很惊讶,也很迷茫,“省委不好吗?为什么要到下面去?” 管桐叹口气,放下筷子慢慢说:“小影,我一毕业就进了省委机关,一直没有基层工作经历,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缺陷。再者这次是如果考上了,就有机会分管一些具体工作,这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学习机会……” “你很想考是不是?”顾小影平静地看着管桐,“对你来说,这个机会很重要,对不对?” “对。”管桐点点头。 “那就考吧,”顾小影站起身伸个懒腰,“反正你就算不去外地,也天天都要加班,我和独居没啥区别,习惯了就好了,没有老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小影,”听到这话,管桐心里涌出一阵愧疚,他伸手把顾小影拖进怀里,抱紧了,低声说,“对不起。” 顾小影想了想,扭头看一眼管桐:“不过按你爸妈盼孙子的急切心情,你这一下去,我的日子恐怕更难过了。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如果你爸妈再给我打电话,教育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只能拿你当挡箭牌了。” 管桐苦笑一下:“他们是老脑筋,你不要放在心上。” 顾小影点点头,盘算:“两年后我二十八周岁……嗯,还好,可以考虑造人计划了。” 管桐深深叹口气,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是把头埋在妻子的肩上,很久都没说话。 饭后照例是管桐洗碗,顾小影趴在电脑前做文稿校对。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顾小影见是许莘的名字,乐呵呵地接起来:“美女,你想我啦?” “见鬼了!”许莘压低声音,气急败坏,“你猜我在和谁相亲呢?” “相亲?”顾小影的大脑“嗖”地就兴奋起来,“你都没告诉我你今天有这么丰富的项目!跟谁相亲呢?” “打死你都猜不到,”许莘鬼鬼祟祟地低声吼,“江岳阳啊!咱们敬爱的江老师!” “不会吧?!”顾小影惊呼,“你早先不知道是他吗?” “介绍人是我婶婶,我嫌她絮叨,就没听完她的介绍。只知道是一米八的身高,年龄比我大四岁,就指定了个地方让他来了,”许莘欲哭无泪,“我怎么知道是江老师啊!” “哈哈哈……”顾小影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江老师呢,他什么表情?” “他啊,跟吃了耗子药差不多,脸都绿了,”许莘也笑了,“他去洗手间了,我才敢给你打电话。你别让他知道我告诉你了哦,这么糗的事,有损江老师的光辉形象。” “你俩都够晕的,”顾小影不客气地评价,“在哪儿相亲呢?” “解放路,真锅,”许莘急忙说一句,“挂了啊,他回来了!” 啪——收线! 顾小影收好手机,眼珠子一转,从桌前跳起来,直奔厨房,一路欢畅地叫:“老公老公,我们去看热闹吧!” “什么热闹?”管桐正洗着盘子,抬头看顾小影。 “许莘和江岳阳在真锅咖啡相亲呢,够巧吧?”顾小影乐呵呵地跑过去,从背后搂住管桐的腰,“我们去喝咖啡,然后偶遇两个正在相亲的熟人,好不好?” “不好,”管桐不为所动,一个个仔细地擦盘子,“你有空的话去把奶箱里的酸奶拿出来喝掉,别整天三分钟热度。当初说要订酸奶补充营养的是你,现在每天找借口不喝酸奶的也是你。” “我已经坚持喝了三个月的酸奶了,每天一瓶,很有毅力的!”顾小影腾出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肚子,“再说我也不是找借口不喝,我是容易忘记啊!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睡觉时间,那就不能喝了嘛。” “反正你就是没有毅力,”管桐回头看看背后那只像无尾熊一样的动物,“说好每天晚上去跑步的,你一共坚持了二十多天,就说有特殊情况。情况完了你又说感冒了,感冒好了你又说腰不舒服……我都懒得说你,顾小影,你能不能克服一下自己的惰性啊!” “懒得说我?”顾小影直起腰,狠狠捶管桐的背一下,“你那叫懒得说我啊?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聒噪?晚上八点你说‘顾小影你喝酸奶吧’,八点一刻你说‘顾小影你喝酸奶了吗’,八点半你说‘那酸奶你再不喝就要坏掉了’,九点你说‘顾小影你就是没有毅力’,九点半你说‘顾小影你知不知道人最难做到的就是坚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管桐,你烦不烦啊?” “是吗?”管桐很惊讶,“是我说的?” “废话,不是你是谁?”顾小影瞪眼。 “那我也是为了你好,小同志,”管桐边洗碗边笑,“你就是太没有恒心了,什么事情都坚持不下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最后网都烂了,你还在旁边做梦吃鱼呢。” “可是我写小说的时候就挺有毅力的。”顾小影不服气。 “对,”管桐点点头,“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被这事儿干扰了,才看走眼的。你这人欺骗性太强,像我这么实在的人就比较容易上当。” “上当也晚了!”顾小影得意地扬眉毛,从背后伸手过去,在管桐胸前抓几把,叫嚣,“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我说过我不卖身,”管桐拍掉顾小影的手,“老婆,麻烦你于百忙当中拨冗把奶箱里的那瓶酸奶拿出来喝掉。” “啊——又来了!!!”顾小影哀嚎,颓然匍匐到管桐背上。 管桐抬起头,恰好看见身边微波炉门上映出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微笑。 (2) 第二天一早,顾小影迫不及待地给许莘打电话:“你们谈得怎样了?” 许莘嗤笑:“还能怎么样,两个人追忆似水年华呗。主要话题基本都集中在你和管大哥身上,拿熟人说事儿一向是相亲时的最佳战略。” “不过江老师这人不错的,”顾小影也是琢磨了一晚上,越琢磨越觉得有可行性,“你不如考虑一下?” “江老师这人没得说,从内到外都很好,可是要下手的话早就下手了,怎么会等到今天?”许莘没好气,“再说,小苍蝇,你难道不觉得相亲这种模式是对我们这种知识女性的侮辱吗?” “怎么会?”顾小影惊呼,“我一直很想相亲的,可惜没机会。” “你那是想去体验生活,”许莘一针见血,“拜托你消停点吧,小心你公婆杀个回马枪,再回来跟你一起住!” “许莘你不厚道!”顾小影尖叫,“我好不容易才脱离苦海!” “脱离苦海?”许莘“嘿嘿”笑,“幸福不是永恒的,小苍蝇,记住我这句话!” “呸呸呸!”顾小影对着手机抓狂。 没想到,刚挂断许莘的电话,管利明的电话就打过来:“小影啊,你跟管桐说一声,艳艳要去省城找工作啊,你让他安排一下,这段时间就住你家吧!我已经跟她家里说啦,你们家就有空床,就不要去外面花钱住旅馆啦!” “什么?”顾小影的血压瞬间飙到一百八,“艳艳?艳艳是谁?” “艳艳啊,你们结婚的时候还帮你们干活的那个,”管利明提醒顾小影,“她大学毕业啦,不想在咱这里找工作,想去省城看看,你们给安排安排……唉算啦,我还是打管桐手机吧,给他详细说……” 客厅里,顾小影拿着电话听筒,呆呆地站着。 那一刻,她反反复复地想:许莘,你这个乌鸦嘴!!! 果然,中午,管桐的电话就来了:“老婆,辛苦你了,把书房里那张床收拾一下吧,艳艳过来住。” “艳艳是谁?”顾小影很冷静,气大发了就变得冷静的那种。 “魏艳艳,按辈分说她算是我远房表妹吧,”管桐叹口气,“八六年生,职业学院专科毕业,念的还是经济管理——你说一个大专生,能管理什么啊?” “远房表妹你都要管吃管住管工作,”顾小影也叹气,“我们是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吧?” “可是人家都开口了,总不能不管啊……”管桐很无奈,“帮帮试试吧,实在帮不上就算了。” 顾小影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懒得和管桐说话的时候,早先顾小影是选择呵斥、吵架、吼的方式,后来改成挂电话或是一言不发转身走掉——既然无法改变,还理论个屁? 现在她渐渐有点理解了,为什么说吵架可以增进夫妻感情,冷漠却是杀死婚姻的凶手。 可是不管你冷漠不冷漠,管桐还是要回家吃晚饭,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顾小影都没有了脾气——原来发脾气的至高境界就是彻底没脾气了。 而且不管你到底有没有脾气,魏艳艳同学还是要来。不仅要来,速度还很快——第二天傍晚,顾小影从学校上完课回家,一推门,就看见客厅里的硕大行李袋。抬头,入眼就是一个模样还算清秀的女孩子,站在客厅中间束手无策的样子。 听到开门声,管桐从客房钻出来,发现是顾小影,略有些火大地问:“你还没收拾客房?不是告诉你今天艳艳就来了?” “本想今天上午收拾的,结果一大早临时通知调课,”顾小影疲惫地脱外套,“你看着收拾吧,我很累,先睡会。” “不做饭?”管桐皱眉头,他这阵子又忙会务,焦头烂额。 “想吃什么出去吃吧,我要睡觉,”顾小影嗓子有些哑,也皱眉,“不要吵我。” 管桐真有些烦躁了:“你好歹帮帮我,我今天还要赶一个材料出来,忙得要死。” “管桐,我求你了,我上了整整八节课,”顾小影觉得自己郁闷得想哭,“我快要虚脱了,你饶了我吧!” “嫂子,哥,”被晾在一边的魏艳艳终于怯怯地开口,“我是不是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你们要是觉得麻烦,我明天就走。” “不关你的事,”管桐努力压住心里的烦躁和气恼,“你晚饭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住着吧,”顾小影叹口气看看魏艳艳,很努力才挤出一个笑容,“我站了一整天的讲台,很累,嗓子也不舒服,你们不用管我,出去吃饭吧,我睡会就好了。” 魏艳艳不说话了,只是用有些惊恐的眼神看着顾小影。管桐最近快要被连续不断的会议逼疯了,看见这样的眼神就更加烦,转身抓起钥匙和手机就出了门。魏艳艳亦步亦趋地跟在管桐身后,出门前还回头看了一眼顾小影,那眼神像小兔子一样,莫名就惹人怜。 顾小影叹口气,转身进卧室,没脱衣服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因为太累,很快就睡着了,睡着前还在想,或许,自己应该对魏艳艳好一点。 毕竟,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是,谁又错了呢? 似乎谁都没有错……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八点。醒来时管桐早已上班,顾小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有点惊叹自己睡得真是沉,居然连换睡衣都没有把自己惊醒。这样想着想着又有些细微的幸福感,好像一小朵一小朵的喇叭花,小心翼翼地开出来,掩在山野的晨间,看不分明。 这就是有男人的好处吧? 顾小影叹口气想:虽然,男人也会带来很多的麻烦。 起床,走到客厅才发现,魏艳艳还睡着呢? 顾小影皱皱眉头:现在的孩子,面对找工作这样的事,在学历低,能力也不见得多么高的情况下,都是这样心境从容的吗?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难道自己也不知道着急? 可是总不能不管,只好敲敲书房的门:“艳艳,起床了,你早餐要吃点什么?” 没有人回答。 “艳艳,起床了,吃早饭了!”顾小影再敲门。 还是没有人回答。 顾小影心里一惊——不会是生病了吧? 急忙推开门走进去,使劲推推床上的人:“艳艳,你怎么了?起床啦!” “唔——”推了好几下,魏艳艳终于朦朦胧胧地醒过来,“嫂子,早!” 顾小影先松口气,再看着睡得五迷三道的魏艳艳,心里有点冒火:“已经八点了!快起床吃早饭,过会我带你去人才招聘市场。” “招聘市场?”魏艳艳揉揉眼坐起来,纳闷地看着顾小影,“去人才招聘市场干什么?” “你不是来找工作的?”顾小影觉得脑袋都要炸——难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要找工作的。可是我哥不是当官的吗?给我安排个好单位上班不行吗?为什么还要去招聘市场?”魏艳艳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小影,“嫂子,那里都是没本事的人和不入流的单位才要去的地方。我哥那么有本事,我还需要去那种地方吗?” 顾小影听完这话险些休克,过好久才回过神来,一边克制自己想要磨牙的冲动一边说:“你哥没你想象的那么有本事。再说这里是省会,研究生都一抓一大把,本科生毕业即失业,人才招聘市场也是撞大运,吃完早饭我陪你去撞撞试试吧。” “一抓一大把?”魏艳艳想不明白,“那嫂子你不就是研究生?你怎么还能在大学里当老师呢?我哥就没帮忙?他要不帮忙,你能饶了他?” 顾小影真要磨牙了,深深吸口气才说:“艳艳,你哥不是机器猫,没法给你变出很多机会来,你总要靠自己,才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知道吗?” “不是的!”魏艳艳突然涨红脸,义正词严地辩论,“嫂子你说的不对!我们同学的爸爸就是当官的,他就可以进银行!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要是公平,我就不用来找我哥了!” “哦——我明白了,”顾小影点点头,“艳艳,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就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获取一个不错的岗位,因为你本身也是很有实力的,对不对?” “对!”魏艳艳重重点头,眼睛死死盯着顾小影。 “那么,艳艳你告诉我,你大专也快要读完了,你们学校应该组织你们参加过本科自学考试吧?三年过去了,你通过了几门?或者说,你还有几门没有通过?”顾小影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魏艳艳。 “还有……四门……”魏艳艳的声音有点低下去。 “四门?”顾小影扬眉毛,“按理说,到大三这时候,最多也就剩两门没有考过吧?” “有两门……第一次没过,要重考……”魏艳艳低头,红脸,底气不足了。 “好吧,不说这个了,”顾小影摇摇头,“现在企业招聘都要看综合能力的,在校期间你担任过学生干部,或者做过社会实践吗?” “没有。”魏艳艳嗫嚅。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锻炼能力的好机会吗?”顾小影坐到床边,抱膝看着魏艳艳。 “做学生干部和社会实践多耽误时间啊!”魏艳艳辩解,“我想用这些时间学习的……” “哦……”顾小影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你为了不影响学习,所以才不担任学生干部,也不去做社会实践,然后你努力学习,结果还有两门功课要补考……” 魏艳艳的脸色终于彻底青了,两汪泪水就在眼眶里盘旋:“嫂子,你看不起我就直说,不用这么指桑骂槐地嘲笑我。” “概念错误!”顾小影毫不客气地看着魏艳艳,“第一,我刚才压根没有‘指桑’;第二,如果你无法对自己做出客观评价,我‘骂槐’也没用。” “嫂子,你——”魏艳艳急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顾小影起身,在走出房间前回头看魏艳艳,目光平静,“妹妹,远的不说,就说你哥哥,他作为一个农村孩子,能走到今天,靠的不仅仅是机遇,还有勤奋。说白了,就算有门路的人会有更好的机会,但只要你真正优秀,那也未必没有机会。可能我这么说有些犀利了,但你总要知道,所有那些成功的人,都是对自己有正确认知的人。” 魏艳艳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顾小影看着魏艳艳的表情,微微一笑:“起床吧,早饭有烤面包片,吃完饭我们再去验证一下——看看在机会均等的情况下,在彼此都没有门路的人群中间,你是不是足够优秀。” (3) 结果当然是可以预见的——三月,正是毕业生求职的黄金季节,并不宽敞的人才市场里人头攒动。顾小影带着魏艳艳挤进去,一路上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脚,但跑一大圈下来,也没有任何一家企业对魏艳艳表示出特别的好感。 魏艳艳满脸气愤和不甘心,站在人才市场的门厅里发牢骚:“太不尊重人了,简历连看都不看,就那么往身后的箱子里一丢。好不容易有看简历的,听说你是大专生,差点把白眼球都翻出来。还有那是哪家公司的主管啊,四十多岁的女人那么妖里妖气的,还捏着嗓子说什么‘我们公司还是倾向于招收有相关工作经历的人才’……真是人才怎么会到这里来?早就被猎头公司挖走了好不好!” 顾小影站在旁边,懒得说话,只是拿一张宣传单当扇子,拼命扇着——这年春天真奇怪,才三月份就有近二十度的高温,顾小影穿着厚毛衣,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渗水。 魏艳艳越说越生气,转身拉同盟军:“嫂子,你说他们都要有工作经验的人,都不愿意招新人,那像我们这样的毕业生还能找到工作吗?那不就等于机会是零?” “我想工作经历是参考条件,但是对很多公司来说,应该不会仅仅盯着这个参考条件不放,”顾小影不紧不慢,一边扇凉风一边闲闲地答,“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机会,都是属于真正优秀的极少数人的。对于这种人来说,最难的不是找工作,而是如何从多个不错的工作里挑一个最适合自己的。但是对于不优秀的人来说,到处都是绝路。” “我知道,嫂子你是要说我就是那个不优秀的,”魏艳艳说着说着又扁扁嘴要哭,“可是我妈说只要找到我哥就有活路了,我没想到嫂子你不喜欢我……” “停!打住!”顾小影头大,“我什么时候说我不喜欢你了?我是说我们要端正目标……你现在这个情况就应该从基层做起,从最普通的工作做起,哪怕苦一些、工作不稳定,可总归是个锻炼。但你若想一步登天,这不现实!” “可是我妈说——”魏艳艳哭丧着脸,又要搬出她妈。顾小影又快疯了,真不知道这妈是怎么给女儿洗脑的,好在手机响起来,顾小影庆幸地一边拿手机一边给魏艳艳做手势,让她安静。 结果,还没等打招呼,就听见江岳阳在那边急三火四的喊:“顾小影,有个学生离校出走了,留下一封遗书,说是给你的,你快回来帮忙找人!” “什么?”顾小影以为自己耳朵坏了,瞪大眼问,“谁的?” “宋锦西!”江岳阳急吼吼的,“就是你们班那个不怎么说话的——” “我知道,”顾小影打断江岳阳,“专升本之前我是他们班的班主任。她现在不是大四了吗,马上就要毕业了,为什么要出走?” “没时间废话,你打车来学校!”江岳阳几乎是吼出来的,“人命关天啊!” “马上!”顾小影二话不说合上手机就往外冲,还没等冲出去身后有人急急地喊,“嫂子,我怎么办?” 顾小影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小祖宗,真是欲哭无泪,急匆匆地掏出一百元钱塞到魏艳艳手里,火急火燎地说:“拿钱坐出租车回家……这是钥匙,有问题的话给你哥打电话,我学校里有很紧急的事情,我现在马上要去一趟。” “哎,嫂子,我不认识路……”魏艳艳跟在后面喊。 “所以才让你坐出租车!”顾小影吼一句,撒腿就往外面马路上跑。恰好看见远处驶来一辆空车,顾小影几乎是风一样冲进车里,还没等魏艳艳追上来就扬长而去。 路边,魏艳艳看见一溜烟跑得没踪影的出租车,傻眼了。 赶到系里的时候,系办公室已经是兵荒马乱。 顾小影喘着粗气冲进去,一推门,就见所有人像看见救星一样瞪大眼,江岳阳三步并作两步把顾小影拽到桌边,指着桌上一封信,语气焦急:“快看,这是给你的,想想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给我的?”顾小影莫名其妙,“我一共带过她两年,她升上本科后就换班主任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信笺:算不上多熟悉的字体娟秀而清晰,带着女孩子柔软的笔锋,出现在顾小影面前。 顾老师,您好。 我是锦西,您还记得我吗?我从来都不是那种活泼外向的学生,可是我很认真地听您的课,您推荐的所有好书,无论是专业书籍还是业余读物,我都看过。读专科的时候,您每周只给我们班上两节课,我就去听您给本科班讲课,这些,您不知道吧? 我记得您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就说过,您觉得自己很年轻,讲课未必多深邃,如果深度上有欠缺,请大家原谅,请一起进步。当时我们只是觉得这种说法很新鲜,可是后来,我们班很多人都说,您的课深入浅出,就算再不深刻,教我们也足够了。所以,老师,您讲得很好,不比别人差。在您的课上,除了知识,还有做人的道理,我们会感激您一辈子的。 可是,我还是要走了。我这辈子这么短,自己都没想到。 老师,我真的撑不住了,找工作的压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很多。我好累,我都快忘记当初是因为喜欢这个专业才来报考的。现在,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毕业后可以做什么。每天,我都像是自己身体里的一个傀儡,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省城能去的招聘会都去过了,能参加的面试都参加过了,可是没有人愿意要我。有人嫌我没有工作经历,有人嫌我不是硕士博士,有人嫌我英语不是六级,有人嫌我家在外地,还有人干脆嫌弃我是女生……许多次,我都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要我? 还有那些排在招聘现场的长长的队伍——招收一个校对的地方,站了起码四百人;招收一个文员的地方,起码三百人;就连夜总会公关都摆出亮眼的摊位,还有那么多人去放简历……老师,我不知道,此“公关”是不是彼“公关”?但我知道,我又没希望了。 我很迷茫,以前大家都说艺术学院的学生动手能力强,可那肯定不是我,也不是我身边的很多人。虽然您也在上课时鼓励过我们走出校门,毛遂自荐,勇于尝试。可是我们的新校区在远郊啊,附近只有青山绿水,没有您说的电台电视台、报社杂志社,甚至连店铺都没有。从学校到市区需要坐近两小时的公交车,因为偏僻,也不敢回校太晚,反正兼职只能是奢望。 暑假的时候,我也在我们家乡找到了一个兼职,是去推销电视机。本来我觉得自己没问题的,可是真正干了才发现,电视型号、功能、原理我永远都一塌糊涂,说不清楚。好不容易干了一个月,拿了一点钱,可是找工作的时候人家说这种社会实践经历根本不能算数。老师,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废物——我那么努力地念书,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四年过去,我究竟学到了些什么? 老师,我很喜欢看您的博客,我记得您那时候说过:想死,是因为还没长大——因为还年轻,走的路还不够多,美好的未来还那么模糊,所以才以为短暂的窘境就是永恒。可是,老师,我没有勇气等到长大了。我家在农村,如果我高中毕业就去打工,这会也能养父母了。艺术学院的学费那么高,我凭着好奇和兴趣来了,每年花那么多钱,却没有办法回报我的父母……老师,我都不敢想,我们村好不容易考出来一个大学生,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我要怎么办?我还有脸回去吗? 老师,我真的要走了。走之前,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就这样写给您听吧,因为总觉得您是真心对我们好的,您心疼我们。可是这一次,您不用心疼我了,我辜负了大家,不值得别人心疼的。这些话说出来,就好了,就该走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好像还有很多语无伦次的东西说不清楚,但是就这样吧。 老师,祝您幸福。您是好人,上天会保佑您。 永别。 ——锦西绝笔 顾小影轻轻、轻轻地,把信纸放到江岳阳的办公桌上。 她看着信纸上的折痕——新的,折了没有多久。她都可以想象,锦西在折这封信时,内心会有怎样的温柔与忧伤。以及,怎样的绝望。 有液体,就这样落下来,打在信笺上。湿了,她用手一抹,纸上就留下洇湿的一团。 顾小影知道,即便将来水分蒸发,这里,也会留下一点粗糙的褶皱。 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真的消失无踪。 伤害不可以,泪水不可以,就连生命也不可以。 如同锦西——锦西、锦西,倘若你离开,你的父母、你的朋友,还有收到这样一封信的我,都要怎么办? (4) 三月,内陆城市的气温在下午两点时升到了最高。 汗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许多次,跑不动了,顾小影都想坐下歇会儿,可是一想到那个总是带着羞涩笑容的女孩子的脸,又咬咬牙,继续在火车站、汽车站的人山人海里找。 大海捞针。 顾小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出来找人之前,江岳阳急了,几乎是掐着她的脖子说:“顾小影你好好想想,你有没有在上课的时候讲过什么地方,什么漂亮的、你想去的地方?你觉得她可能去哪里?她那么喜欢你,她可能就去了你说过的什么地方,你快想想啊!” 顾小影被他晃得脑袋发晕,好不容易才使劲推开他的胳膊,大吼一声:“我说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希腊和西班牙,你觉得她可能去吗?” 江岳阳愣了。 过好久,他才慢慢坐到凳子上,慢慢地说:“对不起。” 他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发涩。 顾小影心一软,眼泪瞬间又涌出来,她捂住嘴,似乎这样就可以挡住哭声。她的头发晕,腿脚发软,只能努力抓住江岳阳的袖子,克制着哭声问他:“怎么办,我们去哪里找?怎么办啊江老师,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别急,要镇定,”江岳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看站在周围的人,迅速说:“都出去找,所有的男生,所有的老师,去火车站、汽车站、水库、山顶、河边……两人一组,晚上八点在这里集合。” 十分钟之内,管理系男生和年轻教师们倾巢出动。 顾小影是最后走出来的,临出来之前,她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江岳阳——阳光下,身高一米八的高个子男人,略弯下腰,紧紧攥着拳,面容沉痛。看见她看他,只微微苦笑。 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一改刚才众人面前的镇定,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他说:“怎么办,顾小影,这个时候,我居然发现我很害怕。” …… 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顾小影想想江岳阳的表情,再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与身边摩肩接踵的人群,还有人们脸上的笑容,鼻子一酸,泪水已经掉出来。 那天,顾小影在这个城市的山顶、湖边转了个遍。 中间管桐打过两次电话,急吼吼地问:“顾小影,你跑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就被顾小影截住:“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我学生丢了,我得去找。” 说完就挂断。 她没有给管桐说话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宋锦西的消息,顾小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山顶,风呼呼地刮,顾小影抓住游人、保洁员、公园管理人员……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比画着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比我矮一点点,圆脸,披肩发,挺清秀的……” 人们总是摇头。 也有热心的人,陪着顾小影山上山下地找,还有人建议说要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顾小影给每一个好心人鞠一个九十度的躬…… 就这样,从中午到晚上,顾小影失了魂一样地在这个城市里游荡。华灯初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失声痛哭。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顾小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接听,江岳阳带着急切的喜悦和难以掩饰的愤怒咆哮着:“顾小影,回系里来!宋锦西找到了,你来替我跟她聊聊!我怕管不住我自己,再一不留神打了她。” “找到了?”顾小影忍不住尖叫,喜悦在那瞬间竟然变成一种如释重负的心酸,她几乎是哽咽着说,“等着我,马上到!” 说完,顾小影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马路边,拦一辆出租车,直奔五十公里外的郊区大学城! 赶到系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顾小影马不停蹄地冲进系办公室,一推门,触目就是宋锦西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在系办公室的沙发上,无助又可怜。 看见顾小影,江岳阳如释重负,还没等顾小影开口,他已经大步走过来,拽住顾小影,拖到走廊上。顾小影刚要张嘴说什么,江岳阳已经开口:“根本没跑远,就在那年郊游时去过的水库边上发现的。我说什么她都不开口,精神状态不好,情绪很低落。如果不能让她卸下这个包袱,就算这次找回来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顾小影,你去跟她说说话,她信得过你,你让她想开点。” 江岳阳深深喘口气,压抑住心底的愤怒:“我怕我再说下去,会忍不住给她一巴掌。” 顾小影抬头看看江岳阳,点点头,没说话。 再推门进去的时候,宋锦西还是蜷缩在沙发上。不抬头,不说话,整个人就好像凝固了,表情木木的,似乎与这个世界绝缘。 顾小影也没说话,只是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也是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脚踝处的皮肤被高跟鞋的鞋帮磨破了,渗出鲜红的血来。薄薄的丝袜已经和磨破的皮肤黏连到了一起,顾小影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再咬咬牙,忍住疼,一把将袜子从脚上拽下来。磨烂的皮肤被生生拽下来的瞬间,顾小影忍不住“嘶”地出了声,宋锦西像是也听见了,微微动了动,却仍然没有抬起头。 顾小影把脚蜷缩到沙发上,过了很久,待疼痛慢慢过去,她才自言自语地开了口。 “锦西,我记得你,”她抬头看看对面沙发上仍然蜷缩成一团的宋锦西,轻轻地说,“两年前,就是你给我发电子邮件,问我有没有想过死。那时候你才读大二,学习很刻苦,有点羞涩,每次上课都坐第一排的位置。有时候我丢三落四地忘记拿笔或本子,都是你借给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可是我很怕你想不开,所以我写了很长的一封回信,回答你这个问题。再上课的时候,我看见你眼睛里的神采,我就知道,你想开了,你有力量了,你不会再想死了。” 她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我只是没想到,两年后,你还是会绝望。锦西,是我的错,如果我那时再多关心你一点,一直关心下去,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老师……”宋锦西终于抬起头,声音细小,可是顾小影没有看她。 她还是闭着眼,似乎记忆回到很久之前:“以前,我有个很好的同桌,她是我们文科重点班的数学课代表。我不如她,我的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所以,连我自己都知道,她是要上重点大学的,而我一定考不上大学。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高三那年我阴差阳错地报考艺术学院——那时艺术生高考不计数学成绩,我别的科目还不错,便顺利地进了大学。而她高考失利,去了南方一所三流大学的金融专业。走的那天,我送她去火车站,她一点都不开心。她说小影你看着,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这个我信——从小,她说的话,我都信。而后来,她也的确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是她的骨灰。” 宋锦西慢慢、慢慢瞪大眼,死死盯着对面沙发上的顾小影。顾小影还是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一行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一点点滑落下来。 “那是大三吧,他们学校发展学生党员。她那么要强的人,争不过某些善于钻营的学生干部也就罢了,可她没想到自己连几个曾经不及格的学生都争不过。她去系里理论,可是老师批评她虚荣,同学嘲笑她自恋。她一时想不开,就吃了过量的安眠药,”顾小影的语气平静得骇人,宋锦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她接着说,“可是被发现得早,就送到医院里,洗了胃,活过来了。” “躺在病床上,她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就急了,隔着那么远的电话线,口干舌燥地给她讲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新买的IP卡一分钱都不剩,她才在断线前答应我,说要好好活下去,”顾小影微微吁口气,声音苦涩,“可是谁都没想到,出院后,回到学校里,迎接她的,是老师们上课时动不动的指桑骂槐,还有同学们的冷嘲热讽。所有人都说她疯了,说她自己想死,却还要拿学校的声誉垫背。她快崩溃了,她忍了一个多月,可是这种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就连别的系的人也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终于撑不下去了,决定再次自杀。自杀前,她打我的手机,想要和我说点什么。可是当时我正在上课,我不敢接电话,就先拒接了。可能就是因为我的拒接,让她对这个世界心如死灰。她选择了割腕,等到被发现的时候,血染红了整张床单……” 顾小影终于睁开眼,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宋锦西:“这些年,我总在想,如果当时我接听了那个电话,她还会不会死?锦西,你可能不知道,五年了,我没有勇气去给她扫墓,我害怕看见那张永远停留在五年前的脸。有时候我会做噩梦,梦见她说小影我那么信任你,可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她在我的梦里哭,她说连你都不要我了,小影,我什么都没有了……” 寂静的办公室里,顾小影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宋锦西,我今天在湖边跑,在山顶上跑,我多么怕你也不在了!我多么怕连你也不在了!!” 深夜,顾小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歇斯底里,可是她忍不住,她早就忍不住了。她也恨不得能给宋锦西一巴掌,她恨不得能在宋锦西的心脏上烙下一个巴掌印,让她一辈子都记得自己的命不仅仅是自己的! 顾小影几乎扯着嗓子在哭喊:“宋锦西,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是在石头缝里长到这么大的!你凭什么去死?你说啊,你凭什么去死?!你死了,一了百了了,你的爸妈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下一秒,在顾小影的歇斯底里中,宋锦西猛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在顾小影面前! 泪水从宋锦西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她紧紧抓住顾小影的衣服,大声哭喊:“老师,我也不想死的啊,可是我撑不下去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我考研笔试没通过,又找不到工作,所有人都等着我光宗耀祖,可是我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憋了很久的苦闷终于爆发,宋锦西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有近乎凄厉的尖锐:“老师,我要怎么办?我不死还能怎么办?是,我自私,我不想别人,可是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了,我怎么能想到别人?” “啪!”顾小影的这一巴掌,拖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落到了宋锦西的脸上!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 过了很久,顾小影才反应过来,急忙蹲下身,一边摸着宋锦西的脸一边急切地问:“对不起,锦西,疼吗?我不是故意打你的,我是气急了……” “我知道,”宋锦西奇迹般的平静下来,她看看顾小影,眼里再度慢慢蓄满了泪水,她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像是一种感叹,她说,“老师,你刚才那样,就像妈妈……可是我妈身体不好,我就算心里再苦,也不敢对她说……” 顾小影一愣,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呼啦一下子,湿得能滴出水来。 “我们家很穷,我之所以能念完大学,全是因为四个姑姑和姑父们的接济,”宋锦西紧紧握住顾小影的手,苦涩地叙述,“可是,来到艺术学院我就后悔了,像我这样家境的孩子,是不应该学艺术的。我就算再用功,也没有钱去看话剧、听音乐会……对一个学艺术的学生来说,如果只看课本,压根就考不了高分!” 她哽咽着叹息:“可是我不想认输,就考了专升本,我想证明我们农村孩子也可以把艺术学好,就算我们从小没怎么看过电视、电影,没学过吹拉弹唱,我也不比别人差。可是,老师,没想到,到毕业了,我还是得承认,我比别人差,我比那些从小就接受艺术熏陶的学生差多了。一起去面试,他们的创意永远比我的有新意,他们提起动画制作、展览巡演来都头头是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以为,考上艺术学院,是上帝给我打开一扇新的大门,让我从此可以看见新的世界,”宋锦西苦笑,“可是,老师,我现在知道了,从我考上艺术学院的那天起,上帝就把所有的门都关上了。用我们班同学的话形容,就应该是No way,No door ,No window。” 顾小影沉默了。 或许,这是第一次,让顾小影感受到了词穷的压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化解这个女生心里的苦闷与绝望,但是她知道,她不能离开,她只有把这些结全都解开,才能全身而退。不然,只要她撒手不管,这个女孩子很有可能会再次走上绝路。 夜幕四垂,顾小影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孩子,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5) 那晚,顾小影没有回家。 她把宋锦西接到自己的教师公寓里,暂时安置在刘笛的床上。两人在熄灯后的屋子里卧谈,没有什么固定的话题,却几乎聊了一个通宵,到窗外隐约透进光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了不到两小时,窗外响起《运动员进行曲》,戏剧系的学生们开始“哈哈哈哈”地练习怎么笑,音乐系的学生则“啊啊啊啊”地练习怎么唱……操场上渐渐人声鼎沸。 顾小影从轻浅的睡眠中醒来,头疼得厉害。然而一睁眼却蓦地心慌,急忙爬起来看向对面的床——直到看见宋锦西侧卧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想了想,顾小影翻身起床,拿上手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站在走廊上给江岳阳打电话。 江岳阳六点多就站在操场上组织学生们做早操,看见是顾小影的电话急忙接起来问:“怎么样了?” “睡着了,”顾小影叹口气,“她倒是暂时平静下来了,我快要崩溃了。江老师,如果我去医院看心理医生,系里给不给报销?” “你看心理医生?”江岳阳心情放松后才有勇气开玩笑,“顾小影你开玩笑的吧?你要是去看心理医生,只要絮叨两个小时,我估计心理医生就能患上心理疾病。” “真不厚道,”顾小影撇嘴,“说正经事,我刚才想了想,你说咱们当老师的可不可以利用自己的人力资源,帮学生们找找就业的门路?再怎么说,咱们也比他们认识的人多。” “你以为我没想过?”江岳阳叹息,“可是每年仅咱系里就几百个毕业生,帮得了一个帮不了全体,你帮谁不帮谁?” “总比一点都不操心强啊,”顾小影叹口气,“我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开玩笑说艺术学院绝对不会有学生想要自杀,因为艺术学院的学生都‘胆大心细脸皮厚’。现在看来这句话已经过时了,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每年都会有一个甚至一批宋锦西。” “你想怎么办?”江岳阳沉默一下,反问。 “我们班有人在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工作,我跟他们联系,看能不能找点实习岗位,反正现在文化单位都没有终身制了,能签几年合同也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行,”江岳阳点头,“我也找别的老师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江老师,这种办法治标不治本。”顾小影苦闷地抱怨。 “这个问题怕不是你我所能解决的,”江岳阳叹息,“先把眼前的事情了结了再说吧。” 顾小影也叹口气,不说话了。 或许也真是顾小影运气好——电话刚打到许莘那里,就有好消息来到。 “我们社正准备找一个宣传助理、两个编辑助理,”许莘笑眯眯的,“要文字功底好一些的、仔细一点的学生,报酬比较少,计件付酬,但是如果做好了,有希望签三年期的合同。合同期内如果表现优异,还可以续签或是转正式编辑,在底薪基础上拿提成。不过你也知道,现在出版社都转企业了,竞争压力还是很大的。” “我爱死你了,亲爱的,”顾小影热泪盈眶,“我请你吃饭。” “那倒不用,能做到什么份上还是要看他们自己。我说你还是快点回家吧,夜不归宿还拒接电话,不知道管大哥会怎么收拾你?”许莘幸灾乐祸。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小影这才想起这件事,不自觉地吸口气。 回到教师公寓,顾小影先把可以去出版社实习的好消息告诉了宋锦西,然后在宋锦西感动得无以复加的泪水中帮她换了衣服——衣服是顾小影的,不过两人身材差不多,宋锦西穿上去居然也有了几分成熟点的神气。 随后两人乘坐早晨的公交车赶往市区,一路把宋锦西带到了许莘单位楼下。直到看见宋锦西带着满脸的激动与喜悦随许莘进了电梯,顾小影才终于长吁一口气,转身往自己家走。 也是到这时,一整天的紧张、疲惫、困倦一起袭来,顾小影几乎一边走,一边都快要睡着了。 好不容易爬回省委宿舍时已经是早晨八点半,顾小影的眼睛已经快要全部合上了,可是还没等她抬手敲门,门已经自动从里面打开了。 顾小影一抬头,见是管桐,下意识地就往他身上倒,嘴里嘟囔:“困死我了,老公,让我靠一会儿……” 管桐皱眉:“顾小影,你一晚上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我打电话你还拒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为人妻的自觉性?”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顾小影皱眉,把手里的包往玄关一扔,几乎是半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往卧室走,“你怎么还不上班?” “顾小影,你给我站住,”管桐有点冒火,“你知不知道昨天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天?”顾小影觉得自己因为睡眠不足思维都很混乱,“宋锦西找到了,困死我了,我得睡觉,我撑不住了。” “你去找别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家的都快丢了,”管桐终于压不住火气,“你怎么能把艳艳自己扔在人才市场门口?你知不知道她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 “啊!”顾小影瞬间清醒,张口结舌,“对啊,艳艳,艳艳怎么样了?她找到家了吗?” “她找不到!”管桐彻底火了,“她坐出租车,结果把省委宿舍和省府宿舍弄混了,就被带到省府宿舍区。她在人家院子里转了半天才发现那不是咱家,走出来想再去打车,没走多远就被人骑着摩托把包抢了。小姑娘吓得蹲在路边哭,多亏有巡逻的警察把她带回派出所。可是她背不出来我的手机号,打她家的电话又没有人接。我等到晚上都没见她回家,给你打电话你没等我说完就挂断,我打三次你挂三次,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要不是这个时候人家警察打电话到省委,转了一大圈才找到我,这会儿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顾小影惊呆了。 顾小影从没见过管桐发火——长期以来,他都是温文尔雅的,在所有人眼里,顾小影都是“欺负”管桐的罪魁祸首,就连顾妈都说“你别得寸进尺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么现在,管桐是不是要咬人了? 是早晨,门外陆续有人下楼去上班,顾小影呆呆地站在客厅里,看着管桐满脸的怒火,脑子很乱,她好像失去了辩解的能力,只能看着管桐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越来越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顾小影下意识地扭头,看见魏艳艳站在门边,颤颤巍巍地看着他俩。在看见顾小影的一刹那,魏艳艳的眼神明显地一瑟缩。 然而也就是这一瑟缩的瞬间被管桐捕捉到了,他的火气瞬间翻了一番。他想忍,可是没忍住,终于还是冲顾小影吼出来:“顾小影,艳艳她不过是个孩子,你看你把她吓成什么样子?我听她说昨天你还打击她?你好歹也是当老师的,你怎么能这么无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是,我知道,你天天上讲台,有惯性了,跟谁说话都跟讲课似的,总觉得自己说的就是对的。你不觉得这种‘好为人师’对孩子们来说会是一种伤害吗……” 顾小影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她吃惊地看着管桐,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说什么? 说自己无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说自己好为人师?说自己总觉得自己说的是对的? 这不是管桐说的吧? 可是,不是他说的,又是谁说的呢? 顾小影的头终于剧烈地疼起来,从昨天中午听说宋锦西失踪到现在,她似乎总是活在泪水和咆哮声中。二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跳,要很努力克服疲惫和头疼,站在这里,听这些指责。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自己得罪谁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责任放在她身上?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冲她吼? 顾小影终于崩溃了。 她抬起头,看看一脸畏惧表情的魏艳艳,再看看还在火冒三丈地数落自己的管桐,突然忍不住尖叫:“住嘴!” 管桐被突然爆发的尖叫吓了一大跳,魏艳艳也吓坏了,张大嘴巴盯着顾小影看。 只见顾小影脸色苍白地指着管桐和魏艳艳:“你们凭什么这么指责我?你们凭什么!你们在我的家里走来走去,你们影响我的生活,我又不是你们的老妈子,凭什么总是一副我欠你们的表情?” 她指着魏艳艳:“我就该陪你找工作吗?” 再指管桐:“我就该给你做饭洗衣服吗?” 她的眼里渐渐盈上泪水:“你们一个个,凭什么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自杀的自杀,出走的出走,找不到家的找不到家,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们的啊?” 二十四小时内,她终于第二次歇斯底里,她指着管桐,几乎扯着嗓子吼:“管桐,我告诉你,我讨厌你爸妈,讨厌你们全家!我讨厌——” “啪!” 话没说完,管桐的一巴掌终于落下来! 顷刻间安静得一片死寂。 顾小影捂着脸,呆呆地看着管桐,余光里,还有魏艳艳有点惊恐又隐约有些出气的表情。 几秒钟后,顾小影的身子晃了晃,在感觉到要倒之前伸手扶住墙。她瞪大眼,努力克服一阵又一阵的头晕,死死盯着管桐。管桐显然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大脑短路了。 二十四小时内,她打了别人一巴掌,又被别人打了一巴掌;她找到了别人家的孩子,又差点把自己家的孩子弄丢了……原来,她的轨道,从一开始,就是环线。 可是现在,顾小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全身发飘,好像悬在半空里,眼涩涩的,每眨一下眼皮都引得一阵粗砺的疼。 她脸色白得像纸,过了很久才攒了一点力气,努力克服双手的颤抖,在安静得可怕的空气里,扶着墙站直了,声音略有些哆嗦地,慢慢地说:“对不起。” 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管桐和魏艳艳都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 或许他们都没想到她会说这三个字,但顾小影知道,这三个字,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几乎是头重脚轻地快步走向门口,管桐试图抓住她,但被她甩掉了手。她走得那么快,快得像一阵风,等到管桐终于如梦初醒般追出门去的时候,她已经用她自己都不记得曾有过的速度跑出院子,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早晨车来车往的路边,管桐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6) 第二次离家出走,顾小影的身体却很争气。 她不仅没有生病,而且还可以冷静地给自己本科与研究生时代的同学打电话,请他们帮忙寻找一些实习岗位。她还能头脑清醒地回自己的教师公寓里收拾了几套备用衣服,再马不停蹄地坐车赶回市区,找许莘避难。 她甚至没有忘记在对许莘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时,嘱咐她千万别让宋锦西知道。 她怕这个心思敏感的小姑娘难过,更怕她又把不相干的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 顾小影想:这是她自己造的孽,无论产生怎样的后果,都不需要别人帮助背负。 就这样,顾小影开始在许莘家睡得昏天黑地。因为连续两天都没有课,她干脆把手机也关掉。这中间偶尔醒了就翻一点许莘的零食吃,吃饱了再意气风发地睡去。 许莘气得火冒三丈——她早晨上班的时候,顾小影在睡;她中午回来的时候,顾小影已经扔下满地的零食袋子,再度沉入梦乡;她下午走的时候,顾小影还没醒;等她晚上加完班回家,不过九点多,可她顾小影居然又睡着了?! 她究竟还有没有清醒的时候啊! 不是都说夫妻吵架会睡不着吗?看管桐的反应就知道了,他一天之内起码打了十几个电话,大约是不好意思在办公室里说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便躲到了类似厕所之类有回音的场所——许莘不厚道地想,照管桐这上厕所的频率,有没有让同事们以为他闹肚子? 可是许莘咬紧牙关没松口,到最后,管桐真的以为顾小影的确没有去投奔许莘。他唉声叹气地对许莘道谢,却没有想到,他老婆此时此刻正在许莘家睡得昏天黑地,让许莘恨不得把顾小影包在铺盖卷里一起扔到楼下去! 就这样,第二天晚上,许莘忍无可忍,终于在顾小影床头贴了张即时贴,上面写着:猪啊,你就睡死吧! 第二天一早,许莘起床,多么难得,她居然看见顾小影把被子叠整齐后消失了?!只是没想到她走之前还在许莘的床头也留了张即时贴,写着:骆驼祥子啊,你就活活累死吧! 许莘抓狂了! 其实顾小影没有许莘想的那么心宽。 她昏天黑地地睡觉,只是因为睡着了的时候,比较不容易想三想四。 她总需要做一点什么事情,来转移自己那种悲从中来的情绪。她看喜剧片,看穿越小说,看累了,就带着对小说里男主人公的幻想睡觉。网上把这种流口水的行为叫做“YY”,也就是“意淫”的意思,还颇有一些拥趸。面对此情此景,顾小影赞同地感慨:人类失去YY,世界将会怎样? 她是写小说的,以编制狗血故事为己任,所以她当然不会认为夫妻俩吵架,动手了,被打了,就一定要哭天抢地地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我要跟你离婚”……可是,她是个普通女人,她从小到大也的确是没有挨过打。所以她总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想想,自己要做什么? 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两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做好回家的心理准备,但不管怎么说,她还要去上课。 周五上午,她有四节课。你看,这就是一个人民教师的责任与无奈——她就算有天大的委屈和难过,还要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要谈笑风生,要对得起孩子们的学费。 顾小影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进了教学楼,还没等走到教师休息室,迎面就看见江岳阳像炮弹一样冲过来,嘴里喊:“顾小影,你死到哪里去了?” 顾小影忍不住翻个白眼,心想:看吧,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在过去的两天里管桐没少给江岳阳打电话,否则他不会一脸愤懑的表情,一看就是被骚扰得不轻。 只见江岳阳无比紧张地冲到顾小影面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好久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顾小影被江岳阳所表现出来的关怀感动了,微微一笑答:“没事,谢谢你,江老师。” 可是江岳阳听到这句话之后越发难过了,他还很少看见这么一本正经和自己说话的顾小影,想想也知道是受了沉重打击。他搓搓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结果酝酿了好久,还是说了句不该说的:“我师兄,他挺着急的。” 说完就后悔了——他又不是不知道顾小影是什么性格,这会儿提管桐,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结果顾小影表现得倒挺大方,只是笑笑答:“我要去上课了,下课再找你聊天吧,江老师再见。” 说完也不进休息室,而是干脆上了楼梯,往楼上的教室走了。 江岳阳心里暗骂管桐不给自己找好差事,一边还是拿出手机通风报信:“师兄,是我,你老婆出现了,今天上午她有四节课……对,十一点半下课,你提前点过来截住她,剩下的就看你的了……关我什么事?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自己看着办……你别跟我来这套,这事儿本来就是你不对,你老婆帮我们找失踪的学生,我们还没给她记功呢,就让你一巴掌给打出来了,我要是你老婆,早拿菜刀把你大卸八块了……” 管桐被江岳阳从电话里数落了半天,到艺术学院后又被面对面数落了好久。 江岳阳奚落管桐:“师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再不讲理的女生都没见过你动手,第一次出手就打老婆,兄弟我甘拜下风啊!” 管桐苦笑:“你也别数落我了,我那不是失去理智了吗?” “你失去理智很可怕,你老婆则是太理智,更可怕,”江岳阳后怕地吁口气,“如果她不跟你回家,怎么办?” “总得让她发完这通脾气啊,”管桐揉揉额头,“我还能怎么办?” “她会不会要离婚?”江岳阳一边说一边倒抽一口冷气,“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我不知道你还有看肥皂剧的习惯,”管桐白江岳阳一眼,“还有就是你能不能不要诅咒我?” “我不是诅咒你,”江岳阳觉得自己真是苦口婆心,“我在电话里也跟你说过了吧,你老婆白天帮我们找学生,晚上给学生做思想工作……这些都不是她份内的事。她一样样地承担下来了,第二天早晨还要一大早爬起来给想自杀的学生联系实习岗位,她是女人啊,你觉得一个女人能承受多少事?动不动就是生死攸关,她能不影响工作还真是奇迹。这年头,谁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这么好心的女人,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管桐张张嘴,还没等说出话来,突然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岳阳眼睛瞪得溜圆,定定地看向他身后。管桐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直直就撞上顾小影的目光! 中午时分,学生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往楼下走,走廊里渐渐嘈杂起来。顾小影站在管桐面前不远处,隔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神色平静地抱着讲义和参考书,脸上波澜不兴。可就是这副样子,看在管桐眼里,突然漫过一阵酸溜溜的心疼——管桐似乎是到这时才发现,一直以来,无论是咧嘴大笑、怒发冲冠,还是撒娇发嗲,顾小影的表情从来都那么生动!她从来都没有以这样一幅平静得像雕像一样的面孔出现在管桐面前! 喧闹的走廊上,管桐和顾小影就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们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直到顾小影先低下头,转身往旁边的楼梯走去时,管桐才如梦初醒般喊一声:“小影!” 顾小影听见了,可是没有回答,仍旧快步往前走。江岳阳狠狠推管桐一把,管桐才撒腿追上去,一把抓住顾小影的胳膊。 没等站稳,管桐就忙不迭地说:“小影,我错了,你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顾小影没说话,只是抬头仔仔细细看看管桐的脸:眼里还是有血丝,眼袋发青,这些天,想必他没有睡好吧。 管桐见顾小影不说话,心疼地弯下腰,伸手摸摸顾小影的脸,低声问:“对不起,老婆,还疼吗?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犯浑了,真的……” “我没事,”顾小影垂下眼不看他,手上还略略使了力气想要挣脱,“我这几天比较忙,住在学校比较方便,忙完了再说吧。” 管桐听出来这是敷衍,手里更是抓紧了不松手,语气有些急促:“小影,回家吧,这里这么冷,你上次住了一晚上就发烧了你记得吗?” “上次天气冷,现在都三月了,出去找学生那天气温高得差点让我中暑,”顾小影的语气淡得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我要去吃饭,你回去吧。” “小影,我——”管桐还在劝,急得汗都快流下来。 顾小影终于忍无可忍,转头正色道:“管桐,这件事我也有做错的地方,所以我说过‘对不起’了。我很冲动,如果伤害了你和你家人的感情,那么我承认错误,请你原谅。可是既然走到这一步,我需要时间去冷静。到我觉得心里舒服一些了,我会回去的。” 她一手抓紧讲义,另一只手握住管桐的手,猛一使劲便把被他抓紧的胳膊扯开,而后低下头快步走远。 管桐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 (7) 顾小影就这样开始住校的日子——客观点说这种日子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凄凉,首先因为不需要在有课的日子里早起乘坐班车了,顾小影就可以每天早晨睡到八点才起床;其次是时常可以和帅帅的小男生一起去食堂里吃小炒,这使顾老师每天都有种“秀色可餐”的喜悦感;再次是不需要被家务活挤占很多时间,顾小影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租言情小说看…… 其中最爽的一件事情莫过于她开始在学生中间结对子,大家各租一本言情小说合集,分别用半天的时间看完,再互换,于是一天里花一本书的钱可以看两大本、共计八到十部言情小说! 该怎么形容这种生活呢?纸醉金迷、声色犬马、酒池肉林、腐化堕落……好像都不足以准确形容出顾小影此时此刻HIGH极了的心情。 尽管,夜深人静的时候,顾小影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想念管桐——虽然愤愤不平,但她习惯了他的怀抱、他的体温,就会无法割舍。 顾小影很鄙视这个没有骨气的自己。 可是,面对那些此起彼伏的电话与短信,顾小影恐怕也很难有骨气——就在顾小影住校的日子里,管桐好像突然爆发了连谈恋爱时都没有过的文采!那些天,各式各样的短信——忏悔的、自责的、说理的、抒情的——纷至沓来,险些把顾小影的手机挤爆!其中最彪悍的是首原创版七言绝句,顾小影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才不得不承认,一共二十八个字里居然还有两个字她不认识?! 伤自尊了!! 大家评评理,这种名为赔礼道歉,实际上是践踏他人尊严的行为,怎能得到原谅?! 顾小影还偏不回家了!哼! ——只是,不回家,就意味着要经常遇见陈烨。 这可真不是件好事。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顾小影借了学生的跳绳,在操场上跳得不亦乐乎。陈烨正准备去学校后面的山上爬山,路过操场的时候就看见顾小影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比狗熊还笨重地跳着绳。陈烨驻足欣赏了一会儿,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开口叫住顾小影:“顾老师!顾老师!” 顾小影停下来,沿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见陈烨。只见他站在不远处,两手抄在口袋里,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开口就差点把她噎死:“你这是夯地啊?” “现在就流行熊跳,你有意见啊?”顾小影斜眼看陈烨。 陈烨笑了:“我哪敢有意见啊,不过说你这架势是熊跳,也太侮辱熊了吧?” 顾小影顿时为几天来的郁闷找到了发泄口,眼一瞪吼:“我愿意,我就愿意这么跳!你管不着!有钱难买我愿意!!” 她的声音真大,吸引了操场上一片目光,陈烨吓一跳,急忙转身装作不认识顾小影,抬脚就往操场外面走。 顾小影气坏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上去,一把抓住陈烨的袖子:“干吗装不认识我?我给你丢人了吗?你凭什么说走就走啊?凭什么啊?” “你凭什么说走就走啊”——这句话隔了多年,再次出现的刹那,让陈烨猛地愣住了。 虽然场景不同、指代不同,可是他仍然牢牢地记得,四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在萨尔兹堡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时,看见的那封信。 只有一句话:陈烨,你凭什么说走就走?你凭什么?! 那是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直到多年过去,那仍然是她愿意为他写的最后一行字! 陈烨在初春郊外略有些凉湿的空气里怔住了。 在他身后的顾小影丝毫没有察觉出来陈烨的异样,她还在不依不饶地抓着陈烨的袖子发脾气:“你们就会打击我,你们无耻!你们凭什么都看不起我,凭什么都看我不顺眼——” 陈烨终于被她扯来扯去的动作扯回了心神,转回头去,看见顾小影眼睛亮亮的,在操场边路灯的照耀下,多年如一日的灵动。 陈烨叹口气,看着顾小影的眼睛说:“顾小影,你几天没回家了?内分泌失调吧?” “噌”,一股怒火顿时冲上顾小影的头顶!然而,还没等她咆哮出来,陈烨已经抢在她前面开口:“我去爬山,你要不要一起?” “啊?”顾小影愣一下。 抬头看见陈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在我走之前,一起聊聊吧。” “走?”顾小影很惊讶。 陈烨笑笑,点头:“我后天的飞机去北京,大后天的这个时候你就算再熊跳我也看不见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在维也纳了。” “真的?”说话间两人已经开始往校园后面的山上走,虽然有台阶,但顾小影还是气喘吁吁,“还回来吗?” “说不准,你得去送送我吧,好歹也是同学一场。”陈烨走在前面,回头看顾小影。 “谁跟你同学一场啊?”顾小影撇撇嘴,“你是音乐系的,我是管理系的,压根不搭界。” “顾小影,你自己心里都把艺术学院的各个系之间分得怎么清,也好意思整天谴责自己学校一盘散沙、各自为政?”陈烨不客气地看看顾小影,“你向来都这么律人恕己,是吧?” “陈烨,敢情你就是来跟我吵架的?”顾小影停住脚步擦汗,转身想往回走,“我懒得理你,我要回去了。” “等等,”陈烨拖住顾小影,笑着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恒心,总是不到终点就放弃。” “陈烨你真无聊,山顶上是人家小孩子们谈恋爱的地方,你要锻炼身体也不用非得到山顶上啊!”顾小影气喘吁吁地嘟囔。 “你有聊,”陈烨转身给顾小影挡住风,“有聊的话你就别整天躲在教师公寓里看言情小说啊!” “啊!”顾小影尖叫,“谁告诉你的?” “你们系江老师今天给人打电话,被我听到了,”陈烨拽住筋疲力尽的顾小影,“应该是给你老公打的吧?” “江岳阳这个老男人……”顾小影咬牙切齿,“真是多事。” 陈烨斜顾小影一眼:“真吵架了?” “关你什么事?”顾小影抬头,没好气地看陈烨。 “是不关我的事,”陈烨点点头,看看顾小影再看看远处,似在回忆,“这些年在国外,很累。” 话题突然转移,顾小影微微一愣,快走几步,听见陈烨低沉的声音:“最苦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出去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记得有一年一个台湾来的男生拼命筹钱,说是要去做变性手术……” “变性?”顾小影眼发亮,“那后来成功了吗?漂亮不?” “顾小影你的兴趣点依然很超凡脱俗啊,”陈烨似笑非笑,“这么多年你也没变,永远保持着对生活的旺盛好奇心。” “成功了吗?”顾小影不受干扰,还是抓住陈烨问。 “不知道,后来他退学了,我们就失去了他的消息,”陈烨摇摇头,“我当时只觉得这人有点神经失常。可是后来看得多了,才发现,做男人真是挺累的,所以男人总是比女人的平均寿命短。所以现在我也真的能理解了,为什么那个男生想要做女人——这压力还是小啊!” “压力小?”顾小影嗤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们生孩子试试,还要每个月来例假,最好还有痛经,痛死你们算了!” “咳咳,”陈烨被顾小影呛到,转身瞪着眼看顾小影,“已婚妇女就是不一样啊,说话明显豪迈了。” “我说的是实话,”顾小影拍拍手,“人啊,都是得陇望蜀。” “可能吧,”陈烨一边走一边点头,“可是你知道吗,在中国的传统印象里,一个女人事业成功,会迎来无数赞扬,事业不成功,也还有无数退路,最差不过是回家做全职主妇。可是对男人来说,只要上了路,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换言之,全职主妇可以说是‘贤惠’,全职先生就只能算是‘窝囊’。” 顾小影转转眼珠子,过会才答:“也对。” “所以才说做男人真的不容易,”陈烨走完最后几级台阶,回转身自上而下地看着顾小影,“他们不仅要承担出人头地的社会任务,还要做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撑。他们常常要受很多打击、挫折、委屈,可是不能哭。他们在外面真的已经很压抑,所以剩下的那点任性,也只能在家里发泄发泄。” 说完,他吁口气,没等顾小影开口,伸手一把拉住她,把她拽上身边的平台。山顶的风吹过来,顾小影大口大口地喘气,抱怨:“你爬山就爬山吧,怎么还这么多话,我最近发现怎么是个人就喜欢给我讲人生呢?” 陈烨忍不住笑了,两手叉腰做深呼吸,然后喃喃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很低,转眼就被夜风吹散。 可是顾小影在那短暂的瞬间还是听见了那句话,她微微有些发愣,扭头看看陈烨的侧脸,在月光照耀下,仍然好看的那个人,眼神里的情绪却看不分明。 他说的是:“顾小影,人生来就是要忍耐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有风吹过来,似乎还挟裹着从山脚下艺术学院校区里飘来的琴声。隐隐约约的,顾小影好像听见了《四季》的旋律,好像这多年以来,那些音符,只是藏起来了,躲起来了,可是,从来没有消失过。 似乎,还是在那样明媚的琴房里,他拉琴,曲子是她最喜欢的《冬·广板》,她闭上眼睛在阳光的瀑布里转圈,她喃喃说:“陈烨,这是我最喜欢的段落,你听,像不像是我们小时候看过的那部动画片,无垠的雪地上,有雪孩子欢快地滑出一道好长的弧线……” 那是他们最好的年华。 风吹过来,顾小影从回忆中惊醒,有些惋惜,有些慨叹。 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 在最爱的时候离开,在不爱的时候相逢——她从不认为彼此可以成为朋友,可是又必须承认,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比她想象中的,更见真诚。 虽然含蓄,但她听懂了。 (8)上 两天后,陈烨离开。 他走前,顾小影掐着时间发了条短信:一路平安。 然后没等他回复便关了手机进教室——她那天还有课,没空多说话。不过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江岳阳,而看见江岳阳就会想起管桐,这也真够让顾小影烦的。 江岳阳显然是受自家师兄委托,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顾小影的课堂上,企图用视觉骚扰的方式提醒她某人的存在。不过顾小影视若无睹,照例还是和学生们慷慨激昂地侃天侃地。江岳阳一边听课一边给管桐发短信,说说顾小影在讲什么、又给学生灌输怎样的思想了……从管桐那边来看,不啻于现场直播。 终于等到十一点半,顾小影下课,江岳阳站在门口堵截。顾小影无奈,翻白眼给江岳阳看:“江老师,麻烦让一让,我还有急事。” 江岳阳为兄弟两肋插刀,一边自我鄙弃一边还要努力用真诚的语调问:“不是放学了吗?你要去哪里?餐厅?我陪你。” 顾小影白眼翻得更大了,语气平静:“我要去尿尿。” “砰——”听见这个粗俗词汇的一刹那,文明的江老师脑瘫了。 出乎顾小影意料的是,等到她从洗手间出来,走到教师休息室外的走廊上时,江岳阳居然又站在那里! 多么紧迫的盯人战略——还真打算打持久战啊? 顾小影忍不住想:好啊,看看谁能耗过谁!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奚落江岳阳,江岳阳已经抢先开口说:“我师兄考上了。” “考上什么?”顾小影摸不着头脑。 “蒲荫县委常委、副县长,”江岳阳耸耸肩,“据说最多再过一个月就起程。” “什么?”顾小影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蒲荫?!” “没错,”江岳阳点点头,“距离咱们这里四百多公里,长途车要四个半小时,本省著名的欠发达地区,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后根据工作情况再进行调整,或许回省委,或许留在当地,继续做县长、县委书记、市长、市委书记……” 顾小影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她愣愣地站在江岳阳面前,有点迷糊茫然。她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事情,管桐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江岳阳已经开口:“师兄说你不回他的短信,也拒接他的电话,所以才托我告诉你。” 他皱着眉头,语气苦恼:“顾小影,我求你了,你回家吧。你都出来两个周了,也该想清楚了吧?我师兄真是对你一心一意,可是他的压力真的挺大,老家的、爹妈的、工作的……这些他都不能跟你说,总是一个人顶着。你就体谅他一下,好不好?” …… 江岳阳就这样自说自话地唠叨,可是顾小影基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只是呆呆地想:管桐要去蒲荫了,还有一个月就要走了,四百多公里的距离,当然不是想回来就能随时回来的。他们真的要分居了——已经过去的两周分居生活在未来两年甚至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分居生涯面前,已经显得那么短促。在此之前,他也经常加班,可是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遥远的距离感。就连这次赌气分开,她也知道他在她身边,只要她需要,他随时都可以在他身边……可是,如果他去了蒲荫,四百公里的距离之外,她要怎么办? 顾小影的眼睛里渐渐蒙了水气,江岳阳说到义正词严的时候低头一看,吓一大跳! “顾小影!你别哭啊,我师兄真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江岳阳抓耳挠腮,还真是从没觉得这么为难过,心里诅咒了起码一百遍“师兄你欠我一份人情,你欠我一份大大的人情”……可是没等他说完,突然看见顾小影转身往楼下跑,江岳阳一愣,急忙喊:“快点跑啊!还有十分钟就开班车了!” 一边喊一边得意洋洋地笑,心里暗想:偏不告诉管桐他老婆回家了!他活该被吓一跳! 江岳阳没猜错,顾小影回家了。 这个时间回家,管桐当然不会在家里。 可是当顾小影推开暌违两周的家门时,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还是让她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她关上门,站在客厅里,似乎还能看见两周前的清晨,管桐的勃然大怒、魏艳艳的瑟缩委屈,以及她自己的悲愤交加。 屋里很安静,原来管桐在短信里说的是真的——事后不久,魏艳艳去了一家民营企业工作,工厂在高新区,他便在那附近帮魏艳艳租了房子。 这里,终归又变成她顾小影的家。当她不在家的日子里,这里又变成一间落寞的房子。 顾小影扭头,还能看见餐桌上落一层薄薄的灰尘——两周了,按照管桐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强度,当然不可能有时间在家做饭吃,更不会有时间擦桌子。 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时钟“滴答滴答”地响。 顾小影无奈地叹口气,卷起袖子去卫生间里找抹布,然后把桌子、椅子、柜子、台子,包括晾衣杆和饮水机都擦了个纤尘不染;又找出“五强粉”,把马桶、脸盆、盥洗池都刷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扫地、擦地、洗床单、洗被套……大汗淋漓地把家里旧貌换新颜之后,顾小影心满意足地瘫软在沙发上,心想,这才像个“家”的样子嘛。 想着想着就开始犯困,顾小影下意识地伸手拖过来一个抱枕搂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过去。 于是管桐下班的时候就被巨大的惊喜击中心脏——推开门,屋子里安静如斯,可是地板、桌子、洗手池都变得干干净净,他的田螺姑娘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搂着一个软软的抱枕,睡得正香。 管桐轻手轻脚脱了外套走过去,蹲在顾小影面前,仔细看她睡容恬静的脸。那一刻,管桐似乎前所未有这样不舍的感觉,似乎这是第一次,他怎么看也看不够。 (8)下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上顾小影的脸,轻触的瞬间才发现春寒料峭的天气里这姑娘不盖被子就睡觉,居然把自己的脸和手都睡得冰凉。管桐皱一下眉头,想也没想便伸出手,准备把顾小影抱到卧室去。 然而就在他把手伸到她颈下的一瞬间,顾小影朦朦胧胧地醒了。一睁眼看见自己面前一张男人的脸,还吓了一大跳! 管桐看顾小影呆呆的样子,微笑着问:“醒了?怎么不去床上睡,感冒怎么办?” 顾小影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反倒迟疑了几秒钟。管桐有点纳闷,索性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顾小影看。 顾小影直直地看着管桐的眼睛,过会才问:“几点了?” 管桐失笑:“六点半,你几点睡的?” “三点多?大概吧,记不清了,”顾小影眨眨眼,又闭上,“这么晚了啊……” “你想吃什么?”管桐看着顾小影,声音很温柔,“我做给你吃。” “什么?”顾小影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一下子睁开眼,惊讶地看看管桐,“你说什么?” “我说老婆对不起,”管桐终于还是决定先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蹲在顾小影面前,认真看着她,“我不该打你,你没错,都是我不好。可是我真的没想动手的,我不舍得啊,我从结婚那天起就发誓要对你好的,我根本没想过会这样,我——” “停!”顾小影皱眉头,“我要吃馄饨。” “什么?”话题转移真快,管桐又跟不上顾小影的思维了。 “我要吃馄饨,对面的超市里有卖的,”顾小影打个哈欠,闭上眼,“我睡会儿啊,你煮好馄饨再叫醒我。” 管桐有点感激地微笑了——在他都没有想到的时候,他的田螺姑娘已经把旧的一页彻底翻过去了,这固然是一种原谅,可最美好的地方在于无声无息就让他下了台阶。 她的宽容与聪明,比他能想到的更可爱。 管桐终于吁口气,站起身,去旁边的卧室里拿来被子,小心地给顾小影盖上,然后出门去买馄饨。 他不知道,在他关上家门的瞬间,顾小影唇角,也浮起一朵心满意足的微笑。 于是,半小时后,顾小影就怀着满腔期待坐到餐桌前,准备享用从不下厨的男人所带来的喜悦。可是入眼却是一大碗浓郁的白汤?! 居然……什么配料都没有? 顾小影很惊讶……然后,很无语。 不过转念一想——有得吃就不错了,少点配料就少点配料吧,也不能锱铢必较啊。 这样想着心情就愉悦了很多,刚好管桐拿着汤匙走过来,他顺手递给顾小影一把,坐在一边像一个期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一样满脸憧憬地问:“怎么样?味道还好吗?” 顾小影舀起一点汤,一尝,纳闷地评价:“没有味道。” “对啊,就是没有味道啊,”管桐也很纳闷,“好像的确是和单位餐厅里的馄饨不一样,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我也没想出来。” “调料,”顾小影提示一下,见管桐没有反应,只好问,“调料包呢?这种速冻馄饨的袋子里面不是都有调料包吗?就像方便面一样……” 话音未落,管桐突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啊呀,那是调料包啊?我还以为是干燥剂!顺手就扔到垃圾桶里了……” 顾小影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深深叹口气。 这次,她没有发脾气。 不是没脾气,而是累了,也想得开了——既然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能一蹴而就,那么对于漫长过程中所可能出现的困难,你不习惯也得习惯。 而习惯了,就真懒得发脾气了。 于是,最后顾老师就不得不去垃圾桶里翻找被抛弃的调料包,洗净了剪开,加到汤里,一边搅拌一边耐心地解释:“你最起码也要切点黄瓜丝、紫菜丝,鸡蛋煎成薄饼后也切成丝,用高汤冲开了,再加芫荽末与一点香油……” 管桐听得咂舌:“怎么这么麻烦?” “好吃的东西都麻烦,”顾小影白管桐一眼,“你以为做饭很简单?那是因为你每天都吃现成的,自己从来不做,就不会知道从备料到煎炒,每天要把多少时间扔在厨房里……一个女人的青春和美貌,都被烟熏火燎耗了个精光。” 管桐感慨地从后面搂住顾小影,亲亲她的耳朵,低声道:“老婆你真不容易啊,很了不起,你辛苦了……” 顾小影对这种缺乏煽情效果的所谓甜言蜜语充耳不闻,只是撇撇嘴,没什么表情地指挥:“把碗端到餐桌上。” 真是煞风景。 结果这碗馄饨的味道当然不会好——后掺进去的调料,怎么吃怎么有股防腐剂的味道。 晚饭后,顾小影打开阔别已久的电脑,刚上MSN就看见段斐在线,急忙把晚上的馄饨事件叙述了一遍,末了抱怨:“男人这东西,除了上床,还真没发现有什么其他功用。” 段斐大笑:“小苍蝇不要贪得无厌,能上床就已经算是重要功用,至关重要!” 顾小影也没正形:“可是总用这一个你不烦啊?牙刷还要每过三个月换一个呢。” “不烦啊,”段斐打字飞快,“这个就挺好用的嘛,再说要是换一个,还要担心有没有病、号码合适不合适……” “噗——”顾小影正在喝水,险些把一口水喷在键盘上,她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哆嗦着回复,“也对。” 段斐发过来一个咧着大嘴巴笑的表情,情深意切道:“小苍蝇,我有时候就想,男人真是个好东西啊,真好用啊!” 顾小影笑得快岔气了,然而一瞬间大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飞快回复段斐:“师姐,你说我写部小说,就叫《纸婚》好不好?就写写结婚第一年,一个女人是怎样被一个男人活活气死的!NND,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为什么结婚第一年叫‘纸婚’,这简直就是砂纸啊!不对,应该是‘金刚砂’牌手纸——外人看着挺软和的,但实际上我都快要被这个蠢男人磨得没脾气了!” “哈哈哈!”段斐大笑,回复,“我不得不说你实在是太英明神武了!我祝你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噗——”顾小影又差点喷了。 (9)上 剩下的一个月就过得很快了。甚至可以说,这短暂的一个月时间,顾小影恨不得变成一块口香糖,天天黏在管桐身上——且不说非上课时间她一概不会在学校里出现,而且同事之间的聚会也一律推辞,只要下了课就马不停蹄地回家扮贤妻良母。 江岳阳看得叹为观止,忍不住感慨:“顾老师,你可以去教表演了,你告诉你是怎么做到不计前嫌的?不是都说打碎了的盘子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缝的吗?” 顾小影鄙视地看江岳阳一眼:“小孩子才这么幼稚。人生苦短啊,要及时享乐知道吗?婚姻中至关重要的规则就是别太较真,要适时学会遗忘,眼睛往前看,懂不懂?” 江岳阳似懂非懂,顾小影摇摇头,叹气:“朽木不可雕也。” 说完晃着脑袋走远了。 江岳阳愤愤地冲顾小影背影喊:“我比你大四岁。” 顾小影连头都没回——可怜的江老师,再次以三十一岁的高龄被鄙视了。 其实顾小影心里当然不会一点都不介意。这好歹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甚至于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想想那天两人的目眦尽裂都还有点心寒的感觉。有时候也会越想越悲观,觉得一个魏艳艳就让家里天翻地覆,若是以后再有个王艳艳、张艳艳,自己还不得气得上吊? 可是正如顾爸所说,她顾小影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她也会做点自我反省,这样一反省就知道其实自己的确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换了自己是管桐,看着千里迢迢来投奔自己的表妹被送进派出所,而监护人不仅联系不上,还在好不容易打通电话后没等自己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然后一夜不归……苍天……顾小影忍不住吐吐舌头:或许,要是换了自己,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至少也得是连掐带咬,外加踹三脚吧? 这样想想,顾小影就有些咂舌了——看来陈烨说得对,自己就是有点律人恕己;顾妈说得也没错,自己的确有点过于凶悍……那么,管桐能忍自己这么久,真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唉,话说回来,要是没有管桐,真不知道还有哪个男人能让自己这么猖獗?从属相的角度来分析,管桐是属老虎的,自己是属猴的,老虎不发威,自己就当人家是病猫……嗯不对,是HELLO KITTY……于是大概才有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个典故吧…… 很显然,顾小影同学的换位思考有点太成功了,成功到她已经鞭辟入里地分析了自己欺软怕硬的本质特征。再加上管桐马上就要下派挂职,顾小影便毅然决定不计前嫌,在有限的日子里珍爱生命,远离吵架。 于是,伴随着顾小影同学的“深明大义”以及管桐同学的“问心有愧”,这两人就过了一个月蜜里调油的好日子。那段时间,苍天可鉴,他们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见缝插针地发肉麻小短信,还时常手牵手地去看电影、逛商店、遛公园、压马路……人送绰号:压路机中的战斗机!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管桐临行前,顾小影并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反倒觉得很快就要少一个啰唆又碍事的“秘书”在身边,还能时不时地体验“鹊桥会”的感觉,便很有点好奇与期待。所以那几天顾小影就很殷勤地跑前跑后,帮管桐收拾行李。不过管桐真正带走的行李也委实不多——除了一套锻炼时穿的休闲装以外,剩下的全都是纯色或白底竖条纹衬衣,外加几条深色西裤。 从穿衣服的喜好也能看出来,管桐其实是个顶乏味的男人。 “五一”节后,管县长正式走马上任。 他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顾小影很是兴奋:想想吧,不用回家做家务,尤其是不用做饭,剩下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这可真是囚鸟重获自由啊! 而且也的确是没有比较就没有认知——管桐在身边的时候,习惯了什么事情都有人陪,习惯了无论去哪里都要报备,也习惯了不管朋友怎么邀约都要先考虑会不会影响管桐的作息……可是现在她真想狂笑几声!哈哈哈!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滋味是多么的爽啊!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城市里流行“周末夫妻”——在没有孩子之前,这是一种多么科学、多么平等、多么自由的相处模式啊! 哈哈哈哈哈哈…… 傍晚,自由的顾老师一路哼着小曲儿,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段斐家蹭饭。 进门就看见段斐和新雇来的保姆在厨房里忙,顾小影匆匆打了个招呼就直奔卧室,许莘早来了一会儿,正在逗段斐的女儿玩。 段斐的女儿名叫孟思苇。 顾小影听说这名字的第一反应就是瞪大眼:“为什么不是孟庭苇?我读初中的时候最喜欢她的歌。” 孟旭一脸无奈地看看顾小影:“你读研时没上过‘哲学基础’那门课吗?” “这跟哲学有什么关系?”文盲顾老师瞪着一双迷茫的眼,“孟庭苇是学哲学的?” “我真败给你了,”孟旭摇头叹息,“顾老师,你有没有听过帕斯卡尔这个名字,就是物理课本上那个用他的名字为‘压强’单位命名的人?他同时作为一个著名的哲学家,说过人就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人也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一个人,不管占有多少土地都不管用,因为空间的存在,宇宙便囊括了一个人也吞没了一个人,这时候的人就好像一个渺小的质点。但是由于思想,人却可以囊括整个宇宙……” “真是有文化啊,”文盲顾老师张口结舌地赞叹,“那我外甥女的小名叫什么?草草?” 孟博士无语了,心想跟这么没文化的人还真是没法交流。 (9)下 其实孟思苇的小名叫“果果”,取的是“开心果”的意思。本来按着孟旭的想法要叫“优优”,取个“优秀”的意思。不过段斐没同意,她说女儿优秀不优秀倒在其次,关键是一辈子都要阳光、快乐、积极、健康。顾小影和许莘对这个提议举双手双脚表示赞成——三比一,于是孟思苇就叫“果果”了。 晚餐的时候,顾小影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孟旭,便问段斐:“姐夫在忙什么?” “收拾房子吧,”段斐一边给大家盛汤一边解释,“我们学校不是分给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吗?一直都空着,最近才租出去。是租给孟旭系里的学生,据说是两个女孩子,都是熟人,也比较放心。房租是低一点啦,不过反正我们也不指望靠租房子发财。再说,大学生们也挺不容易的,他们学美术的还需要画室,我那套房子在五楼,采光很不错。” “挺好啊,盘剥穷学生是会有负罪感的,给点钱意思意思就行了,”顾小影点点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师姐,你婆婆不来帮你们带孩子吗?果果可是她亲孙女啊!” “亲孙女不等于亲孙子,”段斐苦笑,“其实她来了一段时间,不过你们最近都忙,我也没跟你们说,所以你们不知道。” “那人呢?”顾小影纳闷。 “让她回去了,”段斐低下头,叹气的样子那么苦涩,“我没有奶水,所以晚上就得拖孟旭起来一起给果果换尿布、喂奶。结果我婆婆怒了,说是她带大两个孩子,从来没用丈夫搭把手,我这样分明就是虐待她儿子……” “可是若让姐夫去书房睡,好像挺……不合适的。”许莘想来想去,才挑了个力度比较轻的形容词,本来那个“不负责任”在舌尖上盘旋一下,终究还是咽下去。 “你们都不知道,我当时多想哭,”段斐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眼圈也红了,“我前两天感冒,怕传染果果,就让她跟着奶奶睡,可是到了半夜,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我婆婆也没有起来看一眼……就冲这个,就算再累我也要把果果放在自己身边。好在你姐夫每天晚上都起来陪我照顾果果,不然我真觉得熬不下去……” “可是,姐,你别怪我说话太直啊,”许莘嗫嚅好久才开口,“我第一次跟你去姐夫家时就注意到了,她家到处都脏兮兮的,枕巾中间一团黑糊糊的油渍,被子上靠近脖子的位置颜色明显比较深……虽然是农村,也不是家家都这么不讲卫生的吧?我看姐夫家隔壁那户,就窗明几净的,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温馨……” “可是你能说什么呢,莘莘,”段斐叹气,“她再不讲卫生,也培养了一个博士儿子;她再懒,也是我孩子的奶奶。其实我心里有数,如果果果是男孩子,就算每十分钟要起来给孩子换一次尿布,她也愿意。” “怎么能这样呢!”顾小影听不过去了,觉得很气愤。 “是真的,我没撒谎,”段斐苦笑,“她来住了不过半个月,每天都给我灌输再生一个的理念,说是她们村里好多人家都这样,如果第一胎是个女孩,就不报户口,马上筹备生第二个。如果第二个是男孩,就给两个孩子报双胞胎。” “啊?”顾小影和许莘都听呆了,异口同声,“这也行?” “怎么不行啊?连孟旭都动心了,还问我能不能找医院里的医生给开一张假的出生证明,”段斐越说越觉得哭笑不得,“正好前几天有人上门给孟旭的小妹妹提亲,老太太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打包袱上路了。弄得我好被动呢,托了好多人,才在最短时间里找到了保姆。不过好在孟旭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虽然骨子里也有点重男轻女,但对果果还是很细心的。说起来也真是变化挺大,我记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连煤气都不会用,现在居然所有家务都会做,真是帮了我不少忙。” 顾小影有点艳羡地看看段斐:“师姐,你是怎么把男人教育得这么模范的?” “修正,一定要修正,”段斐感慨颇深地说,“女人啊,要对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男人认真点,得多观察,多留心。本来男人就大多粗心,再加上他们从农村出来,很多事情都没见过、没经历过、没处理过,你就得把‘贤内助’的角色扮演好。这年头啊,‘贤内助’可不是洗洗衣服、做做饭那么简单了,妹妹,你得帮他留心他在人际交往、生活方式、精神状态上那些不合适的地方,该指出来的时候就要指出来,帮他改正。还要培养他的综合素质和生活能力。男人啊,就像块生铁,是需要好好锻造的。” 顾小影张大嘴巴听着,心里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自己的男人远在四百公里之外,就算想修正,也够不着啊! 顾小影只好在心里哀叹几声,不说话了。 吃完饭,顾小影又跑到卧室里看果果。 她是真的很喜欢果果,喜欢她的大眼睛,喜欢她的圆脸蛋,还有胖乎乎的小手,上面有好看的小肉窝。她的腰还那么软,顾小影不知道要怎样抱小孩子,就索性也不抱,只是趴在一边看果果睡觉,还看得兴致盎然。 段斐叫顾小影去客厅里吃水果的时候只见她一脸好奇的表情盯着果果瞧,段斐觉得好笑,干脆对顾小影说:“喜欢小孩子,就自己生一个好了。” 顾小影嘿嘿笑:“玩玩别人的还可以,养自己的还没攒够勇气呢。” 段斐听到了也笑:“想等你这种人觉醒恐怕很难,除非哪天意外中奖,估计到那时你才能认命。” “不可能,”顾小影一挥手,义正词严,“除了安全期,我们都穿小雨衣。” “啊!”许莘尖叫,“不准污染我,人家还是少女!” “嘁!”顾小影和段斐异口同声地表示了不屑,然后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真是不得不说,这三个人还真是一样的不厚道! (10)上 不过,顾小影的逍遥日子似乎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她就开始有点寂寞了。 没有人陪她玩,没有人念叨她,她才发现生活原来是这么寡淡无味的一回事。 家里太安静了,顾小影看看每天都安静得了无生趣的房子,终于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也搬到学校里的教师公寓,平日里去学生自习室上自习、去阅览室看杂志、去参加学生们的远足活动……偶尔也欺负一下好脾气的江岳阳老师,心情可以稍稍变得愉悦一点。 可是,不管她怎么试图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丰富充实,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教师公寓硬邦邦的小单人床上时,她还是会想管桐。 想他怀抱的温度,想他给她掖的那个被角。 有时候,想得挠心挠肺,恨不得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可以狠狠亲一口。 离开了,顾小影才知道,再怎么发短信说“我想你”,都不中用。 因为短信再腻歪也不过是方块字,那不是血肉之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把你搂紧在怀里。 那两个月的时间里,怀揣着未曾料到的热切的思念,管桐回家一次,顾小影去蒲荫两次——凭良心说,这种见面频率对于一个新上任的副县长来说,还真是挺高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突发事件,或许,管桐与顾小影会继续为我国高速公路的发展贡献力量。 起因是,艺术学院在暑假前,组织了一次体检。 体检结果出来的那天,顾小影几乎昏倒在走廊里——“怀孕三周”?! 顾小影不信这个邪,换了家医院去做B超,可是当她看见诊断书上的最后判决时,她险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的怀孕了? 怎么可能啊?! 她无力地坐在医院走廊里,呆呆地看着那张B超图片,她甚至都看不明白:这上面到底哪个是孩子?是那团黑色的云雾状图案,还是那几小团白色的点状图案? 在她身边,来来往往的准妈妈们大多喜气洋洋,偶尔也有一两个愁眉苦脸的年轻小姑娘走过去——只有她,以二十七岁这样的年纪,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脸上却笼着愁云惨雾。 她一点准备都没做好啊! 她要怎么对管桐说? 她几乎能想到,只要她告诉管桐自己怀孕了,他就一定会找人来陪她。顾妈还没有退休,能堪此重任的只有谢家蓉——可是苍天啊,谢家蓉来了,管利明会不会也跟着来?那他是不是就要每天都出现在顾小影的视线范围内?好吧,即便管利明不来,可是只要想想谢家蓉那听不懂的方言,想想她做的那些顾小影吃不惯的菜,再想想她不认识字、不认识路、不会使用手机和小灵通……顾小影就郁闷得想跳楼! 对着走廊尽头窗户里泻进来的阳光,顾小影无奈地举起那张B超图,苦笑着想:宝宝,你这个时候来,你让妈妈怎么办?你觉得,这样不合适的时候里,妈妈该留下你吗? 生命中的第一次天使降临,不是喜悦,是欲哭无泪。 顾小影是真的没有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 她甚至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也是巧,那年夏天,艺术学院进入教学评估前的关键筹备期,学校规定所有教师只能放一周的暑假。本来一周的时间就很短,再加上顾小影开始时也没有什么妊娠反应,所以顾爸顾妈只是隐约发现顾小影有点精神不济,便直觉地归咎于她晨昏颠倒的不良生活习惯,谁也没有往怀孕这件事情上多想。 所以,就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顾小影经历着怎样的纠结、郁闷、矛盾、挣扎。许多次,早晨醒来,她都会下意识地摸摸依然平坦的小腹,想:宝宝,你还在吗?你知不知道妈妈现在很孤独、很无助?妈妈一点都不快乐,妈妈要不起你,你知不知道? 没有人回答。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直到临回G城的前一天,顾妈在家包饺子,顾小影坐在一边帮忙时,才似乎是不经意地问起:“妈,你怀着我的时候,我爸已经调回市委了吗?” “怎么可能?他当时还在管桐老家那儿挂职呢,”顾妈一边擀饺子皮一边感慨,“你说那时候也真是落后,我没想到自己会早产,家里又没有电话,我也没力气爬出去求救,那一刻真是万念俱灰啊。还多亏你婶婶来看我,在门外听见我鬼哭狼嚎的,才找人砸开了门,又找楼下卖油条的大哥用平板车把我拉到了医院。直到我把你生下来了,你爸才赶回来,不过还好,什么也没耽误,我姑娘健康成长,现在都嫁人了。” 顾妈抬头笑笑,看看顾小影。她的语气无比欣慰,语言却轻描淡写,似乎这中间怀胎十月的时光不过只是睡一觉那么简单——似乎,一觉醒来,孩子就生出来了,丈夫回到身边了,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了。 顾小影眼眶一热,突然觉得妈妈真不是一般的顽强! 顾小影一边包饺子一边问:“妈,当时你一个人带着我,就不委屈?你和我爸不吵架?” 顾妈笑了:“我要是说没委屈过,没吵过,你信吗?不过那时候没有电话,想吵也不那么方便。时间长了,自己也琢磨明白了,要说起来,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第一次抱怨,他会觉得歉疚,但抱怨得多了,他会觉得烦。等到他烦不胜烦的时候,我不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顾小影沉默了。 其实她很想说:妈妈你说得都对,可是,我做不到。 是真的做不到。 回G城的长途车上,顾小影一边昏昏欲睡,一边苦闷地想: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抚养一个孩子? 孩子会哭、会闹、会吃饭、会拉屎撒尿,长大一点,还要接送他上幼儿园、上小学……在他成长的漫长道路上,你不仅要给他准备营养丰富的食物、各式各样的玩具、干干净净的衣服,还要给他讲故事、说道理……你永远闲不下来的。 从你有了孩子的那天起,你的人生就好像踩上了风火轮,你一路呼啸着往前走,眼里只有孩子的步伐、孩子的哭与笑。你就这样变成一趟勇往直前却连风景都来不及看的高速列车,完全凭惯性行驶。等到孩子们长大了,走出你视野的时候,你突然停下来,才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经变得空落落的。 顾小影忍不住打个寒战。 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她还有那么多梦想:想和学生们一起爬山、K歌,想集中精力写很多好看的小说,想和她爱的人手牵手散步、看电影、过二人世界……她还那么年轻,她惧怕变形的身材与褪不掉的妊娠纹,她不需要一个孩子的! 是的,她承认,作为八十年代出生的人,这一代人的确有点过于自我:他们强调生活质量,强调精神品位,强调独立空间……可是,这难道不对吗?每个人的生命都那么短暂,如果总是为了那些所谓的责任而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去生活,她怎么对得起这短暂的青春? 顾小影深深叹口气。 可是她又没有放弃这个孩子的勇气,所以,就只能在无处诉说的苦闷中一天天地熬。 (10)下 好在有果果,那可真是让她开心的一剂良药。 果果已经五个月大了。 她的腰不像原来那么软了,已经能趴在抱枕上,安安静静地盯着你看;她喜欢在大木桶里游泳,小小的充气橡皮圈套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模样可爱得很;她还很喜欢做抚触,只要妈妈手里涂了按摩油,在她身上轻轻揉捏的时候,她就舒服得眯起眼睛来……她很少哭闹,更多的时候都是瞪着乌溜溜的小眼珠,好奇地四处张望。 顾小影简直对果果爱不释手。 甚至于,顾小影不得不承认,看看果果,她便对自己的孩子也有了那么点微弱的期待。 段斐和许莘自然是知道顾小影怀孕的消息的——这两人虽然都离开了艺术学院,但眼线众多。体检当天,她们就已经准确掌握了顾小影怀孕的消息,其速度堪比狗仔队。 这两人的反应很不一致。 段斐是喜出望外:“太好啦,我们果果有伴儿啦,才差一岁嘛,可以一起玩啦!” 许莘是不胜欷歔:“没人性,我还没有男朋友呢,你就怀孕了,太没有人性啦!” 顾小影无语。 她觉得许莘的表现是意料之中,可是段斐怎么会那么高兴? 其实段斐也不明白,顾小影有什么好沮丧的? 周末,段斐又把孤身一人在家的顾小影叫到自己家吃饭,她还特别嘱咐保姆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说要给顾小影补补。顾小影看看满桌子丰盛的食物唉声叹气,食不知味,于是最后都便宜了许莘那个胃口好的。 席间,段斐问顾小影:“你多久没见你老公了?” 顾小影拿筷子戳米饭,闷闷不乐:“半个月吧……回家放了一个周的暑假,然后就回来忙教学评估的事情了,他也忙,就没回家。” “他知道你怀孕的消息?”段斐放下筷子,看着顾小影问。 “不知道,”顾小影摇摇头,“我还没从这么沉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这有什么打击的?”段斐纳闷,“顾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幸运啊,孩子是上天赐给的礼物,知道吗?” “礼物?”顾小影抬头看段斐,“可是我老公远在四百公里之外,我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这份礼物也太累赘了吧?” “就因为这个,你就不高兴?”段斐瞪大眼,觉得简直难以想象,“顾小影你莫名其妙!你先告诉我,你打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我能不要吗?”顾小影垂头丧气,“我去网上查了资料,都说第一胎不能随便打掉。” “顾小影!”段斐气得头疼,可还是努力按捺着脾气,好声好气地说道,“既然决定要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那么就要高高兴兴地去迎接他。既然他已经来了,就没有时间去难过、去苦闷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确实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啊!哪怕你不喜欢你公婆,可是你还有我们啊,你还可以雇保姆啊……总之谁都不是孤独的,就算男人不在身边,我们一样可以把孩子生出来养大!” 段斐说得斩钉截铁,顾小影愣一下,抬头看看段斐,看见她似感慨:“小师妹,你现在之所以不想要这个孩子,一是因为你没做好准备,二是因为还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等到肚子里的孩子会动了,你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心跳与情绪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就是母亲,因为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挡她保护这个孩子的决心。” 顾小影的心脏似乎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她有些呆呆地看着段斐,那短暂的时间里,许莘也不敢说话,只是侧着耳朵听。屋子里安静得要命,顾小影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段斐叹口气,起身坐到顾小影身边,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小师妹,如果你信得过,就住到我们家来吧。这不还空着一间房子吗?我们都是过来人,可以照顾你。所以你担心的那些问题,压根就不是问题。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要在不要累着自己的情况下,转移一下注意力,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减少压力,保证营养,按时运动,少看电脑……想想吧,再过不到九个月,你就可以有一个和果果一样可爱、漂亮的孩子,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段斐的目光里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她那么热切地看着顾小影:“小师妹,你从来都不是服输的人,这么美好的事,你干吗要心存恐惧?不就是没有人照顾你吗?可是你还有我们啊!” 顾小影的心脏一点点暖和过来,她有些热泪盈眶地看着段斐,再看看段斐身后比画着一个“V”字手势的许莘,渐渐的,似乎就真的不害怕了。 这真奇怪对不对?顾小影自己都觉得自己打从怀孕以后就特别情绪化——她愁了一个多星期,却在段斐的一席话面前这么快地就恢复勇气?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可是段斐也的确没说错啊——反正都已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了,那为什么还要郁闷,还要不开心?为什么不抓紧让自己恢复最好的心态,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 早知道会这样,自己干吗还要折腾两个星期,让情绪如此低落? 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顾小影呆呆地看着段斐和许莘,她的思绪有点乱,可是主题鲜明——这个孩子,就算他来得再突然,可终归是她顾小影和管桐的孩子啊!他会有与他俩相似的容貌,会叫管桐“爸爸”、叫她“妈妈”,……这真美好,对不对? 或许段斐真的没说错,她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喜好——自己没有过够二人世界、自己还有很多愿望等待实现、自己现在一个人很辛苦、自己……她判断中的个人因素的确太多了。 事实上,如果不考虑这些因素,这个孩子的到来压根就只能算是一桩惊喜——因为往往,所谓惊喜,都是从天而降。 所以,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想要鄙视自己了。 或许,大家都没说错,她就是个不开窍的猪头! 就这样,在段斐与许莘情真意切的鼓励和支持中,顾小影终于再次焕发了斗志! 大家都想不到,她找到的转移自己注意力、缓解压力的方式居然是——考博! 没错,大家都没看错,她是要考博了,目标还很远大,直奔上海交大文化产业研究基地。 趁着行动还方便,她还一鼓作气买了包括《文化经济学》、《文化政策学》、《文化市场学》等在内的一大堆课本,叫嚣说“这也是胎教”! 不得不承认,许莘又说对了,顾小影的确是个外星人…… 也是那晚,斗志昂扬的顾老师在博客里这样写:我们这一代人,看上去是受娇惯的独生子女,实际上却是从小就生活在父母殷切期待的压力里以及与同龄人不断搏击的竞争里。这样的我们,势必会出现两极分化——脆弱的人越发脆弱,坚强的人却也越发坚强。我是后者,从不屈服! 通俗点说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来之则安之,何惧之有? 【第六章: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1) 独在异乡的管桐也很想老婆——在他闲下来的时候。 可是,他能闲下来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 白天,一场又一场的会议,落实上级的部署、传达上级的精神……还是老一套,不过以前他是筹备会议的那一个,现在他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一个;当然也时常走走转转,视察下级单位、指导下级工作……不过以前他是走在领导身后的那一个,现在是走在众人前面的那一个;也要批示下级的文件、拍板下级的请示……不过以前他是跑腿打杂的那一个,现在是在文件上签名批示的那一个。 对于这种转变,管桐不是没有隔阂,但好在多年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给人打杂打惯了,又年轻,说话办事便都很低调。“学习”二字常挂在嘴边,很得前辈们的赏识——其实大家都不傻,且不说得罪一个领导班子成员一点好处都没有,就说人家是从省委下来的,谁要是不识相,那不是找不自在?再说了,大家也心知肚明:这种人不过是下来镀镀金,既然迟早要走,不如彼此都留个美好的记忆。所以管桐的初亮相,还算顺遂。 他只是很不喜欢晚上的应酬——从来的那天起,县委、县政府接风,分管单位联络感情,偶尔还有几个旧相识,一定要把酒话当年。 “开会+喝酒”,几乎已经成为管桐下派挂职期间的两大任务。 管桐叫苦不迭——作为一个省委秘书,他以前的多半时间都是泡在办公室里,晚饭多是在省委办公厅培训中心的自助餐厅解决。喝酒的机会不是没有,但还没有达到“每日一酒”的地步。可这次下了基层,管桐算是见世面了。 按说管桐也算是北方海边长大的,酒量还凑合,三十八度的白酒七两左右或五十二度的白酒半斤左右,偶尔再加点六七十度的原浆,三两之内也还能镇定退场。可是就算有点底子,也架不住每天晚上一场酒,而且度数还一次比一次高!有时候管桐回到暂住的县政府招待所,连衣服都不换就倒头睡去,第二天醒来才匆匆洗澡,冲去一身的酒气。 现在,管桐似乎有些了解,省委那种天天加班的生活方式,也是很健康的。 与此同时,这土地上的农民,也给了管桐深刻的印象。 因为时常要下去检查指导工作,管桐便多了很多深入田间地头的机会。其实这种机会对他来说毫不陌生,因为每年回家乡过年的时候,他总要站在田边和邻居们聊聊天。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身边前呼后拥着乡镇干部、村支书,甚至还有县电视台的记者们。他的每一个微笑,他的每一次握手,都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味——在这样的簇拥中,偶尔,他看着那些瑟缩着不敢上前的农民,内心都会有酸楚的感觉。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也是从这样的土地上走出来的。如果没有高考的成功,现在的他,也会在他们中间,带着憨厚的笑容,有些畏缩地等待和一个自己眼中的大人物握手。他甚至能想到,多年来只把时间用在读书上的自己,都不会是一个好农民。 土地对他、对他身边的很多农家子弟来说——无论是考上大学的还是外出打工的——都已经很陌生了。 他熟悉的,只是这些饱含风霜与褶皱的脸——他们那样粗糙的手,养育了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可是,他们自己却被排除在城市里便捷丰富的公共服务之外。 他是真的想为他们做点事,可是一个新来的副县长,连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还没认全呢,能踏踏实实扑下身子去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他承认,他是个俗人,也有点明哲保身的念头,他总要观望一下形势,先找到能安身立命的一隅,再图后效。 他的内心也充满挣扎。 他知道,凭他自己的力量,也实在是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在这样陌生又充满压力的日子里,顾小影,几乎是他全部的阳光。 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见面三次。虽然每次只有匆匆的两天时间,但他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说话的样子,就觉得很温暖。他微笑着看她眉飞色舞地给自己形容学校里又有什么笑话了、段斐的女儿会爬了、许莘和一个法医相亲了……他觉得果然是岁月静好。 面对她的笑脸,他仍然没有给她讲自己的那些压力与辛酸。 他没法开口——虽然这些年里他看上去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但实际上他心里一直存有不愿承认的自卑。看着那些并不如自己成绩好,也不如自己素质高的同学一个个去了很好的单位,拿高薪、分大房子,动辄还能提一下自己的父亲与某某领导过从甚密,自己又与谁谁的女儿是一个机关大院长大的旧友……他们有一个属于干部子弟的特定圈子,他们会对管桐表示客气与尊重,但决不可能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 他也没法开口——每当看见那些农村亲戚们弱势的生活窘境,他都很生气,心想偌大一个村子,为什么就不能多几个刻苦读书的孩子,考上大学,留在城市里,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一代没文化,一代就过穷日子,过了穷日子,就更没有力量重视教育,于是就世世代代穷下去……这是恶性循环,也像是一个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黑色诅咒。 他甚至不会忘记,蒋曼琳的母亲那饱含怜悯与鄙视的目光。那目光像钉子,把他牢牢钉在无形的耻辱柱上,让他记得,自己要往前走,每一步都要走好,哪怕付出再多的时间与精力,也要走得越来越好!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也是他不愿承认的动力之一。 当然,作为一个男人,他还要给他的妻子、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 所以,在蒲荫,他更不能输。 他要开好每一次换汤不换药的会议,要喝好每一场折磨肝胆的酒局,要处理好每一层人际关系,还要尽己所能地做好分内的工作……当然,如果运气好,政绩总会被上级看到,他的仕途会更加平坦——从他选择了这一行开始,如果说他不在乎那些未来道路上的花团锦簇,那未免太虚伪了。 他要的,只是尽可能地凭借自己的努力,在无愧于心的前提下,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 这些,他的妻子会懂吗? 他猜——还没等他说完,她就会无聊地打哈欠。 没错,他爱她。所以,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他这样想,他的小影,是要活在阳光下的。她的生活不需要这种压力,他便不需要人为地去增加这种压力。 所以,后来我们知道了——如果说管桐有错,那么他的错就在于,他很努力地想要给他的小妻子撑好那把遮风挡雨的伞,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没做好天气预报,他的小妻子才会从一开始就以为他只是一棵小蘑菇。 (2) 步行街上的电影院门口,顾小影正给蹲在路边等人的陈烨普及那个关于“你是小蘑菇吗”的笑话。 顾小影弯下腰,表情很严肃:“话说,某精神病院有个老太太,每天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撑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精神病院门口。” 陈烨捧场地点点头。 “有个医生就想啊,我要医治她,就一定要从了解她开始。于是那个医生就也穿上黑色的衣服,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和她一起蹲在门口。” 陈烨低头看看自己蹲着的样子,再抓抓自己的黑色T恤,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蹲着。 顾小影忍不住想笑,还是憋回去了,继续讲:“于是,这两人就不言不语地蹲了一个月。到最后一天的时候,老太太终于开口和医生说话了。她说,‘请问……你也是棵小蘑菇吗?’” “噗——”陈烨刚喝了一口矿泉水,全喷了,顾小影看看陈烨的样子,哈哈大笑。 陈烨没好气:“顾小影,好几个月不见,你见面就讽刺我。” “你也真好意思说,”顾小影居高临下地撇撇嘴,“你好歹也算是个人民教师,蹲在路边太影响市容了吧?这里是步行街啊,你就不怕有人从你面前路过,再扔给你个一元的钢蹦?” “还不是你们这些不守时的女人祸害的?”陈烨牢骚满腹,“说好了三点见面,结果三点钟告诉我要晚二十分钟。我等了足足四十分钟后才告诉我要再晚十五分钟,我又等,等得腿都抽筋了,再告诉我有急事暂时到不了……我欠你们的啊!” “果然是从国外回来的,”顾小影翻个白眼,“在咱学校念了四年书还不知道凡是美女都有迟到的习惯?看你就是活该,懒得理你,我去看电影了。” “哎,等等,”陈烨按着膝头站起来,看着顾小影问,“你怎么一个人看电影啊?” “我老公挂职去了,”顾小影抱着奶茶耸耸肩,“一个人也得看电影啊,不然生活多枯燥。” “那我不等了,我跟你去看电影。”陈烨迈开步子就往电影院里走。 顾小影大惊:“你不是还要等人吗?我不耽误你的时间,我还是自己看好了。” “没事,”陈烨皱眉头,“都怪我妈打发我来相亲,这种时间观念也太让人没兴趣了。” “相亲?”顾小影惊讶地张大嘴,“你也要相亲?” “这有什么奇怪的?”说话间已经进了电影院,陈烨一边看放映表一边看看顾小影,“我为什么就不能相亲?” “看来剩下的果然都是优良品种,”顾小影叹气,“许莘、江岳阳、你……你们这种人都要相亲,这什么世道啊!” “你看什么电影?”陈烨对顾小影的感慨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屏幕上不断翻滚的放映表问。 “《忍者神龟》!”顾小影眼一亮,雀跃地指着屏幕。 陈烨点头,递钱过去买票:“我请你看吧。” “那不行,我有会员卡,我刷卡,AA制。”顾小影边说边递卡过来。 “顾小影,太矫情就没意思了啊!”陈烨脸色一沉,伸手拿电影票过来,再把顾小影的手挡回去,瞪着她。 顾小影见风使舵,立即堆一脸笑容:“OK,算我欠你的,有时间的话请你吃饭。” “没问题,你记着履行诺言就行,”陈烨再叹口气,“顾小影,你还真是没怎么变。” “那当然,”顾小影点点头,表情真挚,“我一直都挺完美的,也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了。” 陈烨“扑哧”笑出声,转身往放映厅走过去,不再理会这个不给阳光都能很灿烂的女人。 顾小影跟在陈烨身后,收起脸上的搞怪表情,心里纳闷地想:最近造什么孽了,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他? 其实陈烨真无辜——他不过是回国办理签证的续签手续,同时又被老妈抓来参与一场自己都觉得十分不切实际的相亲活动。好在对方不守时,让他避免了一次尴尬的见面,又恰好遇见了顾小影。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要说他俩没缘分,他自己也不信。 只不过,造化弄人,这种缘分注定有花无果,仅此而已。 黑暗中,他扭头看看顾小影,见她睁大眼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屏幕。脸上变换着电影画面所带来的细碎光影,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生动得一如往昔。 陈烨轻轻叹口气。 顾小影听见陈烨的叹息声,但装作没听见。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屏幕上,一手抓着爆米花,另一只手轻轻抚在小腹上,在心里说:宝宝,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忍者神龟——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和多纳太罗,多么可爱而有力量的形象啊!可恨你爸爸那个没文化的,居然还在电话里问我忍者神龟是不是巴西龟……NND,我真以认识他为耻……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你看好多好多动画片,嗯,也带上你爸爸,话说他这人都没有童年的,居然连小鹿斑比都不认识,咱娘俩一起给他补补课…… 多么奇怪,在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顾小影居然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缠绵温存的情绪。她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小生命,虽然突如其来,却全身心地依赖她……那是她的宝贝,是她和她爱的那个人,共同创造出来的小小奇迹。 这多美好…… 结果晚上管桐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顾小影的情绪就很美好。 她无比腻歪地抒发了一通对管桐的思念之情,到最后管桐不仅想立刻回家,心里还涌动着一股内疚的情绪。 这本来真是个美好的晚上——直到顾小影讲起自己和陈烨的偶遇。 管桐有点不高兴道:“老婆,你以后不要和他一起看电影了,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顾小影一边吃豌豆黄一边问。 “你结婚了啊,你是有家有口的人,怎么能和别的男人单独去看电影呢?”管桐就纳闷了,顾小影怎么就能认为这一切没什么呢?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吗?”顾小影翻白眼。 管桐叹口气:“别自己骂自己玩,以后注意点儿就好了。” “注意什么啊?”顾小影有点不耐烦,“他过几天就要走了,这一走可能几年都回不来,不就是偶然遇见了才去看个电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我知道你们就是偶遇,可是万一被别人看到了,影响不太好。”管桐似乎真有点生气了。 “注意?我要是早注意点,就不会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顾小影冷笑。 “咱就事论事……”管桐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小影抢白。 “就事论事我也不怕!不就是见面看个电影吗?我问心无愧!我本来就是打算去看《忍者神龟》的,就算在门口没有遇见陈烨,你能确保我进去后,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就不是他吗?管桐你真可笑,你怎么就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都扯到一起啊?”顾小影气得都想拿手里的豌豆黄砸电视。 “现在风马牛不相及的明明是你。我说你冷静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结果这句话又没说完就被打断。 “没意思别说了!”顾小影一声咆哮,“啪”地挂了电话。 另一边,管桐纳闷地看看话筒,心想刚开始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啊,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思前想后,管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点吃飞醋的意思了——其实他也不想这样的,他也不是没见过陈烨,当然也很信任自己的老婆,可是怎么就能吵起来呢?话说以前在G城的时候他也很佩服自己的豁达与宽容,也佩服自己从来不吃无聊的醋,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了?是量变到质变发生了飞跃,还是离得远了才容易胡思乱想? 管桐纳闷地叹口气,心想,原来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一点都不科学,应该说是“眼见心不烦,眼不见的烦死人”才对。 这一边,顾小影恨恨地盯着电话,大口吃着豌豆黄,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宝贝,你看见了吧,你爸居然敢吼我?我带你去看电影,他居然吼我?” 正气愤着,电话又响,顾小影火冒三丈地抓起电话吼:“管桐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别烦我!我不认识你!” “顾小影你大脑抽筋啊!”没想到那边爆发出更有力量的咆哮,“出大事儿了你快点给我滚过来!” “许莘?”顾小影张口结舌,外加愤愤不平,“你干吗啊?我是孕妇哎,你不能好好对我说话吗?” “好好个屁!”许莘的吼声中带着哭腔,“我姐夫出轨,我姐快疯了,果果一直在哭,我都忙不过来了,你快点过来帮帮我……” “什么?”顾小影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许莘说什么?孟旭出轨?段斐快疯了? 苍天啊!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3) 顾小影一路上都在想,绝对是自己听错了! 孟旭……那不是别人,那是新好男人孟旭啊!那是足以给多少男人做范例的孟旭啊!他和段斐也是两情相悦走过来的,他们现在还有个多么可爱的女儿!他怎么可能出轨? 可是又不由自主想到不久前在必胜客看见的那个女孩子——年轻、漂亮,和孟旭坐在一起的时候,笑容纯净灿烂,这样的女孩子,会是第三者? 如果让孟旭出轨的真是曾经见过的那个女孩子,那当初自己的沉默,究竟是一种慎重,还是一种纵容? 可是无论此女是否为彼女,她顾小影不能再开口问了,因为只要她开口无论是慎重还是纵容,便都成为加剧这种绝望与矛盾的崔化剂——因为即便一个女人能承受一场真相大白后的昭然苦揭,她也无法承受一场时间久远的明目张胆…… 顾小影一路上大脑飞快地运转,可是越转脑子就越乱,到艺术学院后她匆匆下了出租车,快步跑向段斐家。可是刚走到段斐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果果的哭声。顾小影心一惊:难道真出事了? 顾小影来不及多想,急忙拍门。没拍几下门就打开了,入眼就是许莘红红的眼圈,顾小影心里一沉,急忙进屋。 屋子里已经乱套了。 严格地说,本该在桌子上的,比如杯子、盘子、花瓶……现在都在地上;本该在地上的,比如拖鞋、笤帚、纸篓……现在都在沙发上或桌子上。里屋的果果正在号啕大哭,许莘急忙冲进去哄,可是没有效果。外屋里,段斐像是听不到什么的,趴在餐桌上一动不动。孟旭则靠墙坐在墙角处的地板上,低头一口口地抽烟。! 顾小影瞪大眼——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孟旭抽烟!原来,孟旭也是会抽烟的?! 或许是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段斐抬起头,顾小影看见段斐哭肿的眼睛就惊呆了——这到底要多么大的委屈,才能让一个女人哭成这样? 看见是顾小影,段斐刚刚停下的泪水又涌出来。顾小影急忙往前走几步:“师姐,你没事吧……” “小师妹,让你看笑话了,”段斐很努力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很难,她的眼泪还是成串地往下掉,“莘莘不该叫你来的,你还怀着孕。” 顾小影看得心惊胆战,赶紧走到她身边坐下:“有误会吧,师姐,说开了就好了,你得给姐夫个解释的机会啊……” “误会?”没等顾小影说完,段斐就冷笑,“你问问他是不是误会?” 顾小影抬头看看孟旭,却见孟旭还在低头抽烟,一声都不吭。 “我脑子里很乱,小师妹,”看见阵旭那副样子,段斐终于不抱任何希望地低下头,语气疲惫而颓丧,“你们回去吧,让我想想,想想该怎么办……” 顾小影和许莘就这们被段斐赶出门。 走的时候果果还在哭,而且眼见着嗓子就要哭哑了。顾小影心疼得要命,许莘恨不得能带着果果一起走,可段斐还是面无表情地把两人推出门去。 许莘站在段斐家门外,看看已经合上的大门,听着果果的哭声,无力地蹲下去,抱住头,绝望地低声说:“小苍蝇,怎么办,连姐夫那样的男人都会出轨,我们还能怎么办……” 顾小影看看段斐家的门,再看看缩成一团的许莘,张口结舌。 这一晚上的信息量太大,她第一次觉得凭借自己的智商,似乎有些无法消化。 据许莘后来的复述,事情是这样。 因为段斐所在的理工大学要给所有老师公寓改装电表,恰在此时正好在休产假的段斐就准备去自家出租的那间房子里视察一下,捎带和自己的房客交代办理电费卡的事宜。放在以前,因为房客是孟旭的学生,所有联系都是由孟旭完成的。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段斐突然觉得很想去看看房客们有没有把自己的房子搞得乱七八糟,好歹也行使一下房东的监管权,便没打招呼,就揣上备用钥匙去了位于理工大学老师一宿舍的那套房子里。 也就是在那里,在七月灼热的气温下,当段斐屡次敲门无人,于是不得不用备用钥匙自己打开门后,她竟然……竟然看见卧室床上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是她至爱的丈夫以及一个起码小他十岁的女孩子! 段斐顷刻间崩溃了! 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租这套房子的根本不是两个女生,而是仅有一个女生——是的,段斐认识她,她叫伍筱冰,二十二岁,美术史专业学生,开学就要升大四。她甚至记得孟旭说过,伍筱冰天资聪颖,已经准备报考孟旭的研究生! 那一刻,看着床上男女惊恐的目光,段斐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她恨不得把已经看见的一切当做一场幻觉! 床上的人在段斐推门而入的瞬间回头,就在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女孩子凭本能一边尖叫一边惊恐地拉住凉被,想要裹住自己的身体。可是还没等她把袜子拽过去,段斐快速伸出手,猛地一便劲,“刷”地就把被子掀翻在地! 一瞬间,男人的身体、她最熟悉的那个男人的身体,连同女孩子光洁拍板的皮肤一起映入段斐的眼帘,多么年轻的身体啊,那样勃发的胸脯骄傲地挺立着,那样平坦的小腹,连同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一起,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可是多么奇怪,那一瞬间,段斐想到的不是愤怒的声讨,而是很久前她和孟旭的对话。 她曾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美?” 孟旭似不经意地回答;“年轻吧,年轻的就是美的。” 段斐笑:“总有一天我也会变老的。” 他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说道:“怎么会?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 段斐真想仰天大笑——这是多么理直气壮的欺骗与多么光鲜亮丽的谎言,可是,为什么,曾经她还觉得如此甜蜜、如此幸福,她甚至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她的完满! 是的,她的人生如此完满——还不到三十岁,找到好工作了,考上研究生了,分房子了,结婚了,有孩子了……丈夫出轨了。 别人家有的,她都有;别人家没有的,她也有了! 可是,这是多么苍凉而绝望的拥有——在这个七月流火的下午,在最好的阳光下,上天,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样一出肮脏的剧目?! 段斐终于抱住自己的头,用是刚才女孩子几倍的音量尖叫:“啊——” 许莘说得没错,段斐真的快要疯了。 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象伍筱冰美丽的身体,就能想象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场景,还有当她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他们倏然间分开时的仓促、惶恐、愤怒、惊惧…… 那变幻莫测的表情,怎么可能出现在她温文尔雅的丈夫脸上? 这不可能! 段斐精疲力竭……她不知道,现在,她要怎么办? 随后的四十八小时,是段斐生命中最艰难的四十八小时。 顾小影和许莘一律被她拒之门外,雇来的保姆也被通知休假——她家就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除了果果的哭声,任何声音都没有。她不吃不喝,除了给果果喂奶、换尿布,她也不怎么动弹。她就那么静默着,和孟旭对峙了四十八小时。 可是,四十八小时过去,孟旭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更没有争辩。 他就好像固化的石膏,静默于屋子的一角,周围落满了烟蒂。 四十八小时后,那是一段段斐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对话。 是段斐先开口的。 她说:“孟旭,我们不要离婚。” 孟旭有些愕然,抬头看看段斐。两天没有梳洗,他的头发凌乱,胡楂也生了出来。他的眼睛通红。手指间还夹着香烟,在空气中袅袅的飘散。 段斐深吸一口气说:“果果还小,我们不能离婚,不能让果果从懂事起就没有爸爸。之前的一切,我们忘记。” 她说得那么艰难,可是,从神情上来看,又是那么决绝。 这是她能做到的一切了。 这是她能为女儿做的一切了。 哪怕,她看见孟旭就觉得恶心,哪怕她从此无法与这个男人过正常的性生活,她都决定为了女儿,忍气吞声。 所以,她便没有想到,孟旭会斩钉截铁答复她:“不用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那一瞬间,天崩地陷! 她会永远、永远记得,孟旭在被自己的老婆捉奸在床后,还能说出口的那些控诉。 他说:“斐斐,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了,你好得让我追不上。你永远在我前面,我看见你就像有了主心骨,任何事情,如果不听听你的意见,我就担心会搞砸。或许搞砸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你知道后一定又是一番思想政治课,你会从原理讲到方法论,从深入挖我出错误的到将来一切类似情况的应对办法……斐斐,咱们结婚这些年,与其说爱你,不如说我怕你。” 他还说:“伍筱冰,她那里都不如你。她没有你聪明,没有你优秀,她甚至也没有你漂亮。可是,她全身心信任我,她相信我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她甚至坚信我可以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斐斐,这样的信任,我逃不掉。” 最后,他那么镇定而决绝地说:“斐斐,其实你我都知道,就算咱们强扭在一起,以后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人生太短暂了,与其别扭而忍耐地生活,不如分开来,重找一片天地。这些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可是说真的,其实谁都不可能为对方改变很多,谁也不该强求对方改变很多的。” 他说:“斐斐,你多保重。” (4) 段斐就这样离婚了。 从孟旭的东窗事发,到段斐的净身出户,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离开的那天,段斐站在艺术学院三公寓楼下,低头看看身边的婴儿车,要很努力,才可以不哭。 她突然想起,十九岁那年,她走进艺术学院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而现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她离开了,身边也只有一件行李,就是果果。 她最后一次仰头看那座生活了三年的教师公寓楼,再环视四周的学生公寓、学生餐厅、图书馆、篮球场……她不知道下一次有勇气走进这个校园,将是什么时候的事。 但她知道,这里,是她青春开始的地方,也是她青春终结的所在。 十年,她把所有的希冀与憧憬,都埋葬在这里。 那天天真热,可是段斐从来没有像那一天那么冷过。 她没有回自己在理工大学的宿舍——她只要推开门,就会想起那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了,还有被子掀开的一瞬间,那两具赤裸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那间永远都不想再走进去的房子,所以,许莘租住的那套两室一厅就成为段斐和果果的避难所。 许莘以最快的速度把客房整理妥当,又把前一天已经从段斐家的关于果果的一切用品摆放到位——她问了该怎么给孩子冲泡奶粉、换尿布、洗澡,但关于这场婚姻的事,她只字未提。 顾小影没有去帮忙收拾房间,因为那天早晨她吐了个天昏地暗,终于开始体会妊娠反应的痛苦,一个人在家面容憔悴地瘫软成一团。 中间许莘打电话过去,听到顾小影有气无力的声音,心里很担心。可是回头看看家里那个总是目光空洞的女人和哇哇大哭的孩子,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离开了,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 纠结了很久,许莘终于还是打电话给顾小影:“小苍蝇,马上收拾东西,来我家。” “啊?为什么?”顾小影则吐完一轮,脑子还发晕,“你姐姐不是在你家吗?” “你们俩都让人放心不下,”许莘拿着手机,在阳台上焦躁地走来走去,“我跟你说,动作快点,你来和我一起住,帮我看着我姐。不管怎么说你是孕妇,她就算照顾你的情绪也不会有什么反常反应。再说我姐做饭的手艺不错误,刚好可以给你补补营养……” “哎哟姐姐你饶了我吧,”顾小影呻吟,“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我快吐死了。我后悔了,我真后悔留下这个小东西,我好痛苦啊!许莘你都不知道,我这屋子里黑灯瞎火、冷锅冷灶,可是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家灯火通明、饭菜飘香,”许莘斩钉截铁,“你现在还有没有出门的力气?” “没有。”顾小影哼哼唧唧。 “那好,你等着,我过会儿到你家,”许莘“啪”地挂了电话,转身看看正抱着果果发呆的段斐,走近了轻声问,“姐,小苍蝇吐得厉害,你有经验,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她?” 段斐从空洞得近乎呆滞的状态中回神,很努力地集中了一下自己的意识,才答:“好。” 许莘松口气,伸手接过果果:“你换件衣服吧,咱们这就去。”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暑气微微有些减弱,可是气温仍旧很高。许莘和段斐抱着果果直奔顾小影家,门一打开,凉气呼啦一下子冲出来。许莘当即怒了:“顾小影,你是孕妇啊,把空调温度调这么低,你想感冒吗?” 段落斐也皱眉头:“小师妹,你还没告诉你老公怀孕的事?” 顾小影趴在沙发上叹气:“不想告诉他。” “你不能任性,这孩子又不是你自己的,”段斐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些心酸,她搂着果果坐到顾小影身边,“那你先去和我们一起住吧。” “不用了,师姐,”顾小影挤个笑容,“我明天开始忙教学评估,打算住在新校区。要是住你们那边,坐班车也不方便。” “你都这样子了,还忙什么教学评估?”许莘很愤怒,“你就不能请假吗?咱系离开你还能不转吗?” “可是我总得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她擞住许莘的胳膊,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我撑不下来了,我吃什么吐什么,从早晨到现在就没停过……前几天只是胃口不好,我还以为我会运气到没反应呢……现在我真受不了了,我后悔了……” “所以你身边更得有人照顾着啊!”许莘眼圈也红了,“至少也得有个做饭的人,不然你吐成这样,营养跟不上,孩子怎么办?” “我明天就给管桐打电话,”顾小影哽咽着,伸手擦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一点,“你们先回去吧,我去睡会儿。” 拗不过她,许莘终于长叹口气:“小苍蝇,你这样,怎么能让我们放心?” “米放在哪里?我给你熬碗粥。” “冰箱旁边的柜子里,”顾小影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抓住许莘的手,“谢谢你们。” 许莘鼻子一酸,没有回答。 顾小影终究还是没有随许莘回家。 不仅如此,第二天一早,她还在吐得昏天黑地后没有忘记去赶班车。 上车前居然遇见了孟旭,顾小影懒得看他,直接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到前排找了座位坐好。孟旭看见顾小影的反应还有些发怔,他没想到顾小影居然这么平静地就放过他了,他还以为以顾小影的脾气,不把他骂到狗血淋头绝对不会罢休。不过到后来,看看顾小影靠在座位上昏睡的样子中,孟旭作为过来人也多少猜到一些——或许她不是不想骂,她只是自顾不暇。 孟旭略松一口气。 说良心话,孟旭的确是心虚的:尽管他终于迈出了离婚这一步,但这本来也的确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所以,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昨夜梦醒,他甚至有些纳闷:段斐呢?半夜三更的,她不在家,去哪里了? 要反应很久才想起来,他们离婚了。 或许,这就离婚太果断所带来的后遗症——他们彼此都还没有适应、甚至从未想过这种离开彼此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他并不见得多么爱伍筱冰,可他需要一种自我满足感。 这些年,他在段斐身边,似乎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弃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话语权。 段斐太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他开始的时候也得意于这样的不操心状态,可是时间久了,他甚至有些怀疑——他对于这个家庭的贡献,是不是只有一套房子和一颗精子那么简单? 伍筱冰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代表的,是青春滚滚、如花美貌、全心依赖、无条件信任……对于这些,孟旭无力抵挡。 其实,出轨的日子很累——要遮遮掩掩,要弄虚作假,可是那些诱惑依然令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是毒,却宁愿饮鸩止渴——也不是没有想过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决绝。 …… 颠簸的班车上,孟旭终于疲惫地闭上眼,他想:“算了,就这样吧,既然敢于离婚,也就不怕人们知道。无论是顾小影,还是许莘,或者别的什么人……她们愿意去添油加醋,也就随她们吧。 七月的早晨,阳光已经开始散发灼热的威力,可是无论顾小影还是孟旭,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暖意。 (5) 上午,顾小影又吐了两次。 第一次是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大家正在给卷子补分,顾小影突然就冲出,直奔洗手间。江岳阳看见了,有点担心地追出去,在盥洗室外听见呕吐声的瞬间,恍然大悟。 可是他又不方便进去帮忙,只好在外面走来走去,趁走廊上没有别人的时候往里面喊一句:“顾小影,你没事吧?”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有气无力的干呕声——顾小影是真顾不上回答他了。 她几乎快要把头埋进盥洗池,两手只是凭本能抓紧盥洗池的边缘。她觉得胃里好像有一股气体冲上来,可是又吐不出去,嗓子沙哑而疼痛,脑袋胀胀的,眼球都快要爆开来,腿发软,全身上下都在不断地转圈。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似乎这时候才知道,吐到想哭是什么感觉…… 终于等到身上恢复了一点点力气,顾小影硬撑着洗了把脸,慢慢走出洗手间。 一出门就看见江岳阳紧张地迎上来,一边扶住顾小影一边有些踌躇地问:“你——怀孕了?” “你说呢?”顾小影扬起苍白的脸,努力笑笑,“别担心,我有慢性肠胃炎。” 江岳阳看看顾小影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怀疑地看着她:“真的?”“真的。”顾小影点点头,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力气,“我想去买点点心吃,江老师,你先回去吧。” “现在是暑假期间,学校里的超市都不营业,”江岳阳没好气地看着顾小影,“只要你能管住你那张嘴,这个世界就会和平很多。” “哦,”顾小影乖乖地点点头,“那我回办公室喝点热水。” “顾小影,你真不让人省心,”江岳阳叹气,“真不知道我师兄怎么就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顾小影听见这句话,眼圈又有些泛红,可是眼泪被憋住了,没有掉下来。 她还在心里想:怀孕后,自己似乎越来越爱掉眼泪了。 似乎,从来都不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委屈。 第二次呕吐的时候,江岳阳都有些急:“顾小影,去医院吧,打两支吊针就好。” “不去,”顾小影有气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吐一吐就好了。” “我真让你活活急死,”江岳阳看顾小影难受的样子也急得转圈,“你不能讳疾忌医。” “我回宿舍睡一觉,”顾小影撑起自己,摆摆手,“睡醒了再来干活儿。” “你别干活儿了,先睡够了再说吧,”江岳阳跟在后面补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顾小影扔下一个字,转身出了办公室的门。 顾小影就这样一路昏昏沉沉地往教师公寓走——因为太虚弱,所以她便忘记了,从教学楼通往老师公寓的“z”形走廊上,是有两级台阶的。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天旋地转间,顾小影“砰”地一下了,绊倒在台阶上! 那一刹那,顾小影下意识的反应是去捂肚子,可是来不及了,她的手和身体一起落地,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刺痛沿神经末梢上行,顾小影连一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几秒钟后,顾小影终于渐渐找回自己的手脚,她急忙爬起来往肚子的方向看——谢天谢地,她没有在地面上看见任何血迹…… 顾小影的一颗心,终于渐渐落回原版。 也是到这时,她才看见自己手掌和臂肘上的擦痕,很严重,已经渗出血来。不过比起刚才所想到的最坏的结果,这点擦伤显然已经算是万幸了。 顾小影长长舒口气,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回了教师公寓,换好睡衣,倒头就睡。 睡着前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轻声说:宝宝,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你让妈妈睡一觉,睡醒了就给你爸爸打电话,这次,不管是你奶奶来,还是你爸爸亲自回来,妈妈都绝不瞒着他们了。妈妈好累,撑不下去了,妈妈是废物,你不要笑话妈妈……妈妈才知道,电视里的那些军嫂还真是够不容易的,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在最不舒服的时候,要用怎样的信念,才能让自己觉得不孤独? 顾小影终于在这样的自言自语中昏昏睡去。 顾小影一觉睡到晚上。 醒来的时候,是因为一阵钻心的疼痛,自下而上,一下下把她从沉睡中敲醒——也是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蜷缩成一团,手里抱着的毛巾被正紧紧抵在小腹处,有湿润而滑的液体,缓缓地,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 顾小影瞬间清醒过来,惶惶地伸手出去摸一下,而有些颤抖地打开床头灯——当那片鲜红色映入眼帘的刹那,顾小影的大脑“轰”的一声就爆炸了! 120——这是顾小影当机所拨打的第一个电话,而第二个就是管桐的手机号,可惜,打不通。 深夜,当顾小影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后来的事情,顾小影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样钝而沉重的疼痛一点点蚕食着她,穿白袍的医生焦急地问:“你家属呢?” 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她就这样失去她的第一个孩子——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被送入病房。她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清楚地感受到小腹一跳一跳地疼,胸有些胀痛全身都发冷…… 她强忍着哭声,一遍又一遍给管桐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 顾小影内心的绝望在一点点胀大,她只是凭惯性使劲按着重播键,她的脑海中似乎有个绝望的声音在喊:管桐,你接电话,你接电话……管桐,你接电话…… 她看不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黑暗里,女人惨白的脸,在手机背景灯的映衬下越来越凄凉,她的脸上有自己所看不见的愤怒与执拗——这执拗撑着她,让她睡不着也倒不下去。 她是真的无法闭眼——她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一个小孩子,还没成型、那么弱小而柔软的一团,哭着问她“妈妈你不要我了吗?你从来都不想要我对不对”…… 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的两只手开始哆嗦,却仍然努力抓住手机,努力打电话,一下下,用了死力地按着按键,心里几乎在号叫:管桐,求求你,接电话吧!我们的孩子,他没有了…… 他依然不接听,她就给他发短信—— “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有事找你,速回电。” “一个小时了,求求你,给我打个电话吧。” “管桐,你再不接电话咱们就离婚!” “管桐,你到底在干什么?!我最后说一次,我有急事找你,你速给我回电话!” …… 她顾小影从来没有像这一晚这样歇斯底里。 哪怕吵架,哪怕动手,她都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终于,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管桐的电话中出现了“对方现在不方便接听”的机械女声,顾小影好像看见了曙光——这说明管桐不是没听见手机响,他是拒接? 此时的顾小影已经来不及思考管桐为什么拒接,她只是努力撑住一晚上都没有休息的疲惫身体,在抽搐着的疼痛中,继续不停地打电话! 她已经记不起,这是她这个晚上第几百次还是几千次打管桐的电话,但是她确定,管桐的手机还有电,只要还有最后一点电量,她就要努力把电话打通!! 她要告诉他,在过去的这一个晚上里,她失去了什么,他们失去了什么……她需要他,她从来没有像这样需要他! 带着这样的信念,顾小影终于在凌晨五点半打通了管桐的电话。 可是她永远会记得管桐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愤怒的咆哮:“顾小影,你有完没完了?我今天很忙,没时间给你打电话,你不要妨碍我工作!” 顾小影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窖。 那一路坠落的失重感,让顾小影努力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然后,她听着听筒里清晰的忙音,眼泪一颗颗,落到还蒸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被套上。 心如死灰。 (6) 周六早晨七点半,许莘家的门铃响起时,许莘几乎疯了! 前一晚加班到凌晨两点,刚睡下没多久就听见门铃不间断地响,让许莘恨不得拿着菜刀上场——见人砍人,见鬼砍鬼! 她怒气冲冲地下床去开门,门一打开,赫然就看见顾小影在门口:她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梳好,脸色煞白,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要倒下…… 许莘吓了一大跳。 她急忙把顾小影扶进屋,在沙发上坐下,声音都有点哆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顾小影还是哭,不说话。最可怕的是哭声都没有,只有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许莘担心极了,伸出手紧紧抱住顾小影,轻轻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亲爱的,没事了,在我这里就没事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管桐欺负你了吗?我去揍他!” 看顾小影不说话,许莘火冒三丈:“真是管桐?他造反了啊?!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明天我就找人给他套上麻袋,扔护城河里去!当官了不起啊,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姓许!” 可是顾小影还是哭,许莘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了。 八点多,顾小影在痛哭四十分钟后,终于收住眼泪,开口了。 她哽咽着说:“孩子没了。” 许莘瞪大眼,倒抽一口冷气。 顾小影挤出一个苦笑:“昨晚的事情,肚子疼,我就打了120。” 许莘眼圈红了,心疼地抱紧顾小影。 她听见顾小影叹气,语调是止不住的凄凉:“我从手术结束后就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都不通。今天早晨好不容易通了,我还没说话,他就骂我,说我干扰他工作,然后就挂断了……” 许莘忍不住开始磨牙,转身拿起电话开始拨号,顾小影愣一下,问:“你找谁?” 许莘翻个白眼:“放心,我没打算声讨你老公,我们下午还要加班,我请个假陪陪你。”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顾小影缩在沙发里看着许莘打电话,突然觉得很困。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好像她都没怎么睡觉。 想到这里,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变得沉重了,眼前的许莘也开始模糊,然后……然后她就睡着了! 于是,等许莘打完电话转回身时,就瞠目结舌地看见顾小影倒在沙发上,抱着一个软软的大抱枕,睡得正香。 如果放在以前,许莘会对顾小影这种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并羡慕得咬牙切齿,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心酸。 她轻手轻脚地回卧室,取过被子给顾小影盖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门,准备去小区外面的菜市场买只鸡,回来炖锅汤。 路上遇见热心的物业大叔,大叔还笑她:“丫头你又去相亲啊?” 许莘好脾气地答:“不去了,这辈子都不打算相亲了。” 大叔一边浇花一边笑:“不至于吧,改天大叔给你介绍个好的。” 许莘笑笑走开,一边走一边起:相亲不是为了结婚吗,可是现在看看顾小影,谁还想结婚,谁又敢结婚呢? 像顾小影,那是她所在的研究生班里第一个结婚的女孩子,当然,也是班里第一个告诉她说“我要离婚”的女人。 许莘掐指算算,从顾小影结婚到现在,不过也就才一年时间。 都说第一年的婚姻是“纸婚”,许莘想,这到底是张什么纸,如此容易被撕碎? 下午的时候,顾小影饿醒了。 真是饿醒的——她已经连续四顿饭都没吃,又做了流产手术,元气大伤,胃扭着疼,加上小腹的抽痛,顾小影醒来的时候眼前都荡漾着一片浅淡的绿色。 好不容易撑着爬起来,顾小影向来灵敏的牌子在最短时间内嗅到鸡汤味,她眨眨眼,迷迷糊糊喊一句:“师姐?” “我姐昨天晚上带果果回娘家了,”许莘听见顾小影的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叹息,“好在是暑假,学校里人不多,不然他们离婚的消息肯定是一场轩然大波。 许莘手里还拿着大汤勺,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磨牙:“孟旭——我真是想不到他居然能和自己的学生搞到一起,小苍蝇,你说他怎么不去死……” 最后这几个字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顾小影叹口气,又抓住被子躺下去,这次她没睡,而是瞪大眼看着天花板,眼珠一动也不动。 许莘看看顾小影的样子,也忍不住长叹口气。她走过去打开电视,再顺手把遥控器扔给顾小影:“看电视吧,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吃饭了。” 可顾小影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毫无血色,连指甲上都是一片浅白。许莘张张嘴,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厨房。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砂锅“咕嘟咕嘟”的响,还有电视里新闻女字正腔圆的播报:昨晚十一时许,省道304线蒲荫孙村段发生特大交通事故,造成十六人死亡,十二人重伤…… 听到“蒲荫”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顾小影的目光亮了一下,然而很快又湮灭下去。许莘在厨房里一边炖汤一边想,如果说段斐的婚姻栽在男人不靠谱上的话,那么顾小影则是栽在男人太靠谱了——太靠谱的男人,往往属于事业,属于前程,说得再高尚点还属于当地群众,然而,却不再属于他的老婆、孩子了。 “起来起来,别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许莘炖好汤端出来,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冲顾小影嘟囔,“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命,连我妈都没喝过我炖的汤。”“啊?”顾小影终于动动眼珠,扭过脖子看看餐桌上的汤,心虚地问,“那我可不可以还是把这个品尝你手艺的机会留给你妈?”“不可以!”许莘翻个白眼,手拿汤匙威胁顾小影,“想吃饭就爬起来,不想吃就饿着。” “我是病人!”顾小影仰头哀号,“我很痛苦!” “痛苦个屁!你只要病的不是嘴,就比没病的还精神,”许莘不客气地扫一眼顾小影,“抓紧吃饭!” “你们都虐待我……”顾小影哼哼唧唧地掀开被子爬起来,再捂着肚子跋涉到餐桌前坐下,可是刚端起碗,就真的有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许莘吓一大跳,急忙放下手里的汤碗:“小苍蝇,你别吓唬我,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就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啊。”她赶紧站起来走到顾小影身边:“你哪里不舒服?要不你还是去躺着吧,我喂你啊!” 她扶住顾小影的胳膊,想要把她搀起来,可是没想到,顾小影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扑进她怀里,痛哭失声!许莘愣住了,几秒钟后,鼻子也禁不住酸起来。 她听见顾小影在她怀里哭着说:“我不是冲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难受,不是身上难受,是心里难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莘莘,我遭报应了,都是因为我一开始不想要这个孩子,他才离开我……” “胡说八道!”许莘也有些哽咽,紧紧搂住顾小影,“没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这是个偶然事件。” 顾小影索性放开喉咙哭:“呜呜……我后悔了,我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呜呜……这是我的孩子,他爸爸不要他,可是还有妈妈啊!呜呜……” “他爸爸也没说不要他,”许莘轻轻拍拍顾小影的肩膀,语气伤感,“他爸爸太忙了……” “我好难受啊,莘莘,我好难受……”顾小影哭得声嘶力竭,“他在的时候我嫌他,我吐得天天哭,可是他走了我更难受,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啊!你都没看见,那是我的血肉啊!” 号啕大哭着的顾小影几乎把整个人都挂在许莘身上,她紧紧抓住许莘的手臂,用史无前例的大力气,似乎这样就可以宣泄某种委屈和痛苦。 许莘疼得皱眉,可还是忍住了,她只是抱紧顾小影,靠体温证明某些温暖和依靠的存在。 许莘真的绝望了——看看顾小影,再看看段斐,她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能让人不哭泣的婚姻与爱情? 那晚,许莘是等顾小影再次睡着后,才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上,给江岳阳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江岳阳似乎是在教室里,四周还有空荡荡的回声:“许莘?找我有事吗?” “江老师,你还在学校?”许莘纳闷。 “教学评估啊,累死人了,”江岳阳被逼疯了,发牢骚,“也不知道顾小影跑到哪里了,昨天说不舒服,要回去睡觉,可是今天早晨八点半我给她打电话,居然关机……哎,你说这都整整一天了,我也联系不上她,这里还有这么多活儿呢……” “她在我这里,”许莘打断他,然后有点欲言又止,“江老师,你能跟管大哥哥联系一下吗?” “怎么了?”江岳阳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出什么事了?” “顾小影,她小产了。”许莘艰难地说完这句话,不出所料地听到电话里的抽气声。 许莘叹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江岳阳复述一遍,忍不住有些愤愤不平:“江老师,就算一个男人的事业很重要,老婆孩子就不重要吗?我们都知道管大哥是好人,但他这样实在是太伤人了!私下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跟他交流,你要是方便的话,帮我打个电话给管大哥,把情况给他说一下,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我马上就打电话,”江岳阳皱着眉,心里也很沉重,“那辛苦你帮忙照顾一下顾小影,我会跟主任说她生病了,让她好好休息,就别来系里了。” “好,”许莘在挂断电话之前叹息,“江老师,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着急结婚了,如果婚姻都是这个样子的,那我也宁愿单身一辈子。” 江岳阳一愣,那边的许莘已经收线。 江岳阳也不敢含糊,接着就拨管桐的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还没人接,到第三次,终于听见管桐的声音:“什么事?我这里很忙。” 江岳阳听见“忙”这个字就火了,第一次冲管桐发脾气:“你忙就能不管老婆孩子了?你老婆进医院了你知道不知道?!” “医院?”管桐果然一愣。 可还没等他说话,江岳阳就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喊:“管县长,死者家属非要见领导……” 管桐急匆匆对着电话说一句:“岳阳,我这里出了特大交通事故……” “师兄!”江岳阳的心情和语气一样沉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此刻内心的失望和难过,他只能努力压抑住自己想揍管桐的心情,一字一顿地他,“你老婆昨天晚上小产了……孩子,没保住。” “什么?!”管桐的心脏瞬间停滞! 是瞬间,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死者家属的哭声,救援队伍的喊话声,吊车的机械声——都听不到了。他的身体好像被冰封住,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顾小影小产了?孩子没了? 可是,她什么时候怀孕的?前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她还什么都没说啊! 管桐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握得不能再紧,直到无法跳动,七月的风那么热,可是他全身发凉,他呆呆地举着手机立在路边,身后还有秘书一声声地催促:“,怎么办,死者家属情绪很激动,柳书记已经心不过来了……” 管桐僵硬地回头看看身后秘书焦灼的面孔,再缓缓看向不远处的事故现场——这是十九条人命,顷刻间就不在了……可是,他的孩子,那么无辜的一个孩子,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不在了! 管桐紧紧攥住手里的手机,似乎要捏成碎片,他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绝望的哀伤,让面前的秘书也愣住了。年轻的秘书还不知道,对于他那同样年轻的上司来说,就在四百公里外的那个城市里,就在同一个晚上,他也失去了一个至亲的生命。 (7) 当管桐终于赶回G城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天。 这中间,顾小影始终没敢告诉爸妈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躲在许莘家里养伤。许莘的厨艺终于有了展示的机会——虽然没有段斐那么出神入化,但勉勉强强还算能咽下去。 管桐敲门的时候,顾小影正在喝许莘力荐的乌鸡汤——据说是按照菜谱要求小火慢炖两小时,加上枸杞之类的,号称“十全大补汤”。补不补的没看出来,清汤寡水的,还飘着两块黑糊糊的鸡肉,让人看着挺瘮得慌的。 不过面对许莘那凶悍的强迫性眼神,顾小影也不敢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能硬着头皮一口口地喝。 听见敲门声,许莘去开门,顾小影连忙把剩下的半碗鸡汤倒进沙发旁边的花盆里——可怜那棵本来挺茁壮的“一帆风顺”,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要被鸡汤灌死了。 许莘打开门,看见是管桐的时候明显一愣,瞬间脸上就浮现愤怒的神情,管桐看出来了,急忙问一句:“许莘,小影在不在?”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的刹那,顾小影也在客厅的沙发上愣住了。 “进来吧!”许莘没好气,“我正好要出门买东西,你们慢慢聊。” 说完,她回头递给顾小影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拎起自己的包,看也不看管桐一眼,转身出了门。 管桐急忙冲许莘的背影道谢,再小心翼翼关上门,转身进屋,然而,他一转身,触目就是顾小影依然苍白的脸色,还有眼睛里蓄满的泪水。 管桐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握住顾小影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小影,你怎样了?身体好点了吗?对不起,我们那里发生了特大交通事故,我走不开……我从昨天晚上就给你打电话,可是你关机……” 顾小影的泪水就在眼眶里盘旋,她仰起头,可是泪水没有逆流回去,反而沿着眼角滚出来,她轻轻抽一下自己的手,可是管桐握紧了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顾小影才努力压抑下那些想要号啕大哭或拳打脚踢的情绪说:“才两个多月。” 管桐一愣,然而马上就反应过来顾小影说的是什么,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沿心脏缓缓上行。 “是我不好,”顾小影看着窗外,目光飘忽,“我嫌他麻烦,嫌呕吐难受,我不想要他,所以,他就真的离开我了……” “是我的错,”管桐心疼的坐到顾小影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我应该多关心你一点,要是我中间回来一次,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这一个月我忙得脱不开身……” “我很冷,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很疼,肚子也疼,心也疼,”顾小影不理会管桐只是自言自语,“给你打电话,一晚上都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影响你工作,可是我害怕……医院里半夜有人哭,很可怕……” “对不起,小影,对不起……”管桐心疼极了,他只能紧紧抱住顾小影,不知道除了这句话还能说点什么。 “我很冷,天这么热,我还是冷,”顾小影闭上眼,仰头,泪水再次沿脸颊滑落,“原来,疼到极致就是冷……我刚刚知道……” 管桐低下头,痛苦地伏在顾小影的肩头,也有些哽咽,他把她固定在自己怀里,感觉她薄得就像一张纸。 “管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咱们真的是有代沟的,”顾小影睁开眼,呼口气,微微挣开一点管桐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结婚是为了一起干革命,七十年代的人结婚是为了一起干事业,那到了我们这一代,结婚则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的,对我们来说,即便事业再成功,若没有了生活趣味,那也是件得不偿失的事,可是多么可怜,结婚后,我的生活质量就一日不如一日。” 她苦笑,给他历数:“婚前我在专柜上买LANCOME,婚后我去淘宝买;婚前我自己挣钱自己花,现在自己挣了钱还要惦记给老公买什么;婚前我累了就可以让我爸妈给我做好吃的,现在就是再累也要撑着给你做饭、洗衣服;婚前我想什么时候找同学玩就什么时候找同学玩,现在就算出去聚会还要挑你不在家的日子;婚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钱,婚后我却要每天掰着指头数存折里的钱够不够付房子的首期,够不够买孩子的奶粉,够不够应付你爸妈将来有可能要用到的大额医药费……管桐,我好累……” 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些,管桐震惊了!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一下,发出钝而沉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吸口气,手臂也微微松开。 他的全身体都僵硬地愣在那里,顾小影低着头,也不看他,只是喃喃低于语:“管桐,我真的好累啊……” 或许,就是在那一瞬间,管桐突然开始恐惧,他害怕真的被江岳阳那个乌鸦嘴说中——她的下一句,会不会是“管桐,我们离婚吧”? 管桐粗重地喘口气,闪躲开顾小影的,抱住头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好像这样就可以身避某些他所害怕听到的宣判一样。 顾小影靠在沙发上闭一闭眼,过会儿才说:“你先回去吧。” 管桐没听见预想中的判决,有点惊讶,惊讶完了是惊喜,下意识地得寸进尺:“老婆,咱们回家吧,我抱你?” 顾小影掀掀眼皮,准确地把握到管桐脸上的那点喜悦,心里一酸,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无辜小生命,眼圈就又红了,只得闭上眼疲惫地说:“我不想回去,总是一个人在那套房子里,闭上眼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 管桐心一沉,马上表态:“周末放假,我这两天都陪你。” “两天?”顾小影失笑,只是那笑容难看得像哭,“你这两年的挂职锻炼才刚开始呢,两天太渺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看他一眼,目光里什么感情都没有:“其实,管桐,我住哪都是一样的,因为对于绝大多数日子来说,无论我在哪能里,身边都没有你。” 管桐愣住了,一颗心瞬间沉到底。 或许,他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总有一些宣判,比“离婚”两个字更沉重。 可是,顾小影还是没有瞒住自己的爸妈。 原因很简单管桐自己无法取得顾小影的原谅,却又担心许莘上班时没人照顾顾小影,便在走投无路之下打电话去顾家负荆请罪,顾爸顾妈一听就急了,连夜请了公休假赶赴G城。 顾小影一看见顾绍泉和罗心萍就傻了:“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罗心萍心疼得直皱眉头:“影影,你好点没?” 顾绍泉也满脸着急:“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顾小影心虚,企图掩盖知情不报的事实:“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摔了一跤……” “你就不能仔细点看好路啊?”罗心萍气得瞪眼,“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挺好的,挺舒服的,”顾小影觉得在爸妈的灼热的目光下,自己的头比肚子疼多了,于是急忙伸手扯过许莘,莘莘每天给我做饭吃,我过得比地主婆还滋润呢。“真要谢谢你了,孩子,”罗心萍拉着许莘的手感动得不得了,“要不是你,影影这个小月子可怎么坐啊?” “小月子?”顾小影看见爸妈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妈你真逗,月子还分大小啊?” 结果她常识匮乏下的无心之言恰好击中了罗心萍女士心里最疼的那个点,一下子就点燃了炸药堆! 只听罗心萍一声咆哮:“你个浑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 顾绍泉急忙冲上去灭火:“哎哎我说你小点声,这是在别人家呢,咱先把影影接回她自己家去,这都麻烦人家这么多天了……” 罗心萍这才压住火气,狠狠瞪一眼瑟缩在一边的顾小影,转身对许莘千恩万谢。许莘探头看看在沙发一角一脸苦相的顾小影,趁罗心萍和顾绍泉不注意,偷偷给她比画个“V”字手势。 顾小影小声磨牙:“许莘你个叛徒……” “我是你恩人……”许莘给她递个口型,转身忙不迭地帮顾爸顾妈收拾东西,恨不得以光速把顾小影踹出家门。 直到把顾小影送上了顾妈的车,许莘看着远去的车影,才终于松口气,心想:管大哥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 不过后面的许莘就没看见了——她那个没让人失望的管大哥用了两天时间,使遍全身解数,也没能博老婆一笑。 顾小影虽然被顾绍泉和罗心萍带回自己家,但她仍然是看见管桐就心寒。她不是不想笑,她是真的笑不出来。 那是一种自内而外的累——不想说话,不想笑,不想和眼前这个人有任何接触。 所以,即便是晚上睡觉前,管桐小心翼翼地伺候顾小影洗脸、洗脚,又无比勤劳地奉上热牛奶一杯……可是顾小影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那么木然地,面无表情地洗脸、洗脚,喝牛奶,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筒,背对管桐,昏昏睡去。 管桐看看顾小影的背影,只能苦笑。 管桐的假期只有两天,两天后,他再不放心,再不舍得,也还是要回蒲荫。 走前管桐低声下气地对顾小影打招呼:“小影,我走了。” “哦。”顾小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是点点头,也没什么表情。 管桐这时候才发现被人忽略的失落感是多么痛苦——长期以来,他都习惯了顾小影的百无禁忌,她撒娇、她耍 赖,她嘻嘻哈哈,她直言不讳,她总是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是“老公你真帅”或者“老公你真可爱”……他现在才知道,其实这么久以来,都是她对他更用心一些。 尽管,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自己更包容顾小影一点。 站在自家楼下,管桐仰头看看三楼的那扇窗户,第一次没有看见那个把脑袋探出窗外笑着挥手的熟悉身影,终于无奈而懊悔地叹口气,上了车。 是在黑色绝尘而去之后,顾小影才从窗帘后面闪出来,遥遥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小黑点,直到看不见。 她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若说是想念,可她还是无法原谅他;若说是怨恨,可她还是会惦念他。 (8) 后来的几天,顾小影在家过得很是郁闷。 管桐依然是每天一个电话,顾小影不接,一律让顾爸挡回去,最后顾爸怒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但是也没有你这么得理不饶人的!管桐那么忙,你怎么就不能懂事一点?体谅他一点?” 顾小影眼圈红了,冷笑;“爸,你还要我怎么体谅他?我牺牲一个孩子啊,这还不够吗?” “顾小影你闭嘴!”顾妈气得从厨房里冲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告诉你,从你选择了管桐的那天起,你就得知道,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的,是你愿意承担的!” 顾妈喘口气,平静一下心情,坐到顾小影身边,揽过女儿的肩。她的言语里有严厉也有心疼:“影影,你别嫌妈又给你上政治课——其实夫妻俩在一起,总会有别扭,总会有付出,而且总会有一个人付出得多一点。可是你要知道,你愿意和一个人结婚,就说明你想清楚了,你爱他,你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去享受温暖,也迎接委屈。这个是永恒的,你得到一些,就总要付出一些。所心,既然你收获了幸福的瞬间,那么生活中无论多委屈,都只是一种暂时的不协调,是可以去沟通、交流、解决的。所以,婚姻中,有苦有乐,但不该有“牺牲”……因为你爱一个人,就要勇于承担这场婚姻带来的一切。” 听到最后一句话,顾小影略有些愣住了。 她眨眨眼,看看顾妈,再看看顾爸,过很久才问:“妈,那你和我爸,你们就从来没有觉得绝望过?” “影影,你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顾妈气得笑了,“你自己也在博客里写过,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可能。既然我们俩都活得好好的,能生事端能吵架,也能解决问题过日子……那还有什么可绝望的?绝望的意思是无路可走,可是咱们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只要还能讲道理,就可以开诚布公地把问题摊开来谈,那根本就不存在无路可走的可能啊。” “影影,我听明白了,”顾爸也点点头,接顾妈的话茬,“你之所以委屈,忌讳易用这桐,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牺牲了很多。你觉得自己那么支持他,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对不对?” 顾小影看看顾爸,低头不说话了。 顾爸叹口气,问:“影影,你为什么不把这些问题拿出来问管桐呢?你在他面前那么大度,可是却要把委屈自己吞……也难怪你们俩会存在互相不理解的情况。你是不是都从来没有问过管桐,他既然已经跳出农门,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你应该也没有问过他,他心里到底怎么看待你的付出,或者他知不知道你已经付出了很多?再或者,他对未来究竟怎么打算的?在他心里,事业和家庭到底孰轻孰重?他这么敬业,究竟是因为职业首先,天性本能还是野心欲望?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观察过管桐到底喜欢什么,他为什么要喜欢这些东西,他想要怎样的生活……影影,你给人家做老婆,不是做饭洗衣服就叫尽职尽责的。” 顾小影抬起头,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爸,有点结巴:“怎么……这么复杂?” “孩子,婚姻本来就是件复杂的事,”顾妈爱怜地摸摸女儿的脸,“我知道,你对管桐肯定比管桐对你用心很多,因为我的女儿我有数,你从小就是个感情细腻的孩子。相比而言,管桐工作上再细致,生活中也绝不可能比你更细致,可是,如果你只把细腻的感情放在一个人品那些委屈上,那你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可是,妈妈,段斐师姐就帮姐夫做了很多事,最后还是离婚了。”顾小影心灰尘意冷。 “有些帮助是不需要说出来的,说到底你帮的是你自己的男人,何必动不动就要人家感恩,”顾妈感慨,“段斐我也见过,是个好孩子……可惜,太聪明了,两口子一起过日子,女人是要聪明一点,但悄悄聪比较好,若是凡事都要抢个先,只怕男人会被吓跑的。” “影影,你妈说的这些,你现在未必能领会得了,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顾爸给女儿一个鼓励的,“我的女儿,向来都是最好的。” 看着顾爸顾妈眼里那些宠爱的目光,顾小影的眼眶湿润了。 是的,她的确还无法消化顾妈说的这些话,可是从道理上来说,她知道顾妈没有说错。 她甚至承认,在这些天里,每到晚上,她都会想念管桐,她想念他的体温,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每天晚上都要端来的那杯热牛奶,他甚至会在她伏案写作的时候悄悄地给她添满一杯热水……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爱? 对她顾小影而言,生活不是小说,不是一点误会就要寻死觅活,分道扬镳——生活最真实的地方就在于,即便偶尔有些此起彼伏的矛盾冲突,也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 小说里,人们在一起,不在一起,只有一个理由,便是爱或不爱。而生活中,婚姻里,除了爱,还有很多其他要素——比如亲情,比如责任,比如习惯。 这些,她顾小影都放不下。 可是,刚刚过去不久的这一切、对于任何女人来说都是莫大的伤害,想让她在短时间内忘记,也决不现实…… 夜半时分,顾小影就这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她回忆着爸妈说的话,紧紧攥着手机,几次想给管桐发条短信,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好。这样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关机睡觉。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习惯性地翻个身,缩到床中间就好像每天晚上蜷缩在管桐怀里的那样。 (9) 又过几天,江岳阳和许莘一起来看顾小影。 顾上影已经在家里闷得难受,想出门玩又怕被顾妈骂,正百无聊赖的时候,看见这两人就跟看见救星差不多。 可是江岳阳开口就是给管桐求情:“顾小影,你高抬贵手,原谅我师兄算了。” 顾小影苦笑:“江老师,你给我点时间,我现在做不到那么大度……再说,你们男人也体会不到那种痛苦。” 她直直看着江岳阳的眼睛,表情平静:“你没有度过在38度的高温里,全身发冷是什么感觉吧?很疼,疼得你不想活了……可是这种很快就结束的疼和之前漫长的呕吐相比。已经不算很折磨。不过现在我也知道了,疼或者恶心呕吐都是可以忍受的,只要在那个时候,你身边有人陪着你,照顾你,支持你……江老师,我从来没有拖过管桐的后腿,他想加班就加班,想出去挂职就出去挂职,他也认定了我会永远都站在这里等他。可是,他凭什么就认定了我会一辈子站在这里等他?” 江岳阳面色一紧:“顾小影,你——” “他总觉得我对他的职业有偏见,其实他对我的职业就没有偏见吗?”顾小影语气和缓得让人觉得害怕,可是没人知道那些起伏的记忆也烙在她的心底,疼得厉害,“我不忙吗?我要教课、备课、做课件、改卷子、写小说,还要做家务……我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可还是支持他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我真的已经尽我所能地去理解他,可是又有谁能理解我一些?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江老师,不瞒你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就是我身边真的不一定需要一个男人了……既然最痛苦的时候我一个人都能熬过来,那他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听到这里,连一向支持顾小影的许莘都害怕了——段斐离婚的阴影还没有消散,她实在是无法承受第二次打击了! 她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小苍蝇,管大哥很心疼你的,他就是太忙了……” 顾小影静静地看着许莘:“莘莘,管桐心疼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可是分母太大,我这个分子就不占多少比例了。” “不是的,顾小影,”沉默已久的江岳阳终于艰难地开口,“恰恰是因为你在师兄心里太重要,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他自己的压力和苦处。” 他叹口气:“管桐告诉过你他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情吗?” “以前的女朋友?”顾小影搜肠刮肚,“人事厅的那个?” “是,”江岳阳点点头,“管桐是不是从来都没告诉你,他有多感激你的父母?当年他和蒋曼琳师姐恋爱整整三年,毕业后两人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可是蒋师姐的父母还是反对他们在一起,理由很简单,就是嫌师兄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些,你知道吗?” 顾小影略有些迟疑:“好像,说过一点。” “可是,像我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人都体会不到那种痛苦吧?那种赤裸裸被人鄙视的滋味,应该比凌迟还难受,”江岳阳叹口气,“那时候经常是我陪他喝闷洒,可是师兄从来没有埋怨过蒋师姐,他总说这种事怪不得别人,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点,至少还可以让他的后代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改变后代的身份,不至于被人瞧不起。顾小影,这样的压力,他从来没有告诉你吧?” 顾小影微微张着嘴,定定地看着江岳阳,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不憋在心里,可是,你得发挥这个优点啊,你得让师兄把他的难处也说出来。他承担的压力太大了,”江岳阳感慨,“师史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之一了,在他这个年纪里,也算是最成功的人之一了。何况你早先也嫌公务员们尸位素餐,现好不容易有一个披肝沥胆的,你还嫌人家不顾家,那以后公务员们是干活好还是不干活好?” 顾小影苦笑一下:“江老师你甭激我,你就当我是叶公好龙好了。我做旁观者的时候比较容易客观理智,轮到我自己就承受不了。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勇气了,你看段斐师姐在家里花的心思少吗?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是没有勇气去给别人做嫁衣裳的。” 半晌没说话的许莘也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段斐和你不一样,”江岳阳看着顾小影摇摇头,“我也认识孟老师,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是被老婆伺候得太舒服,也管得太严。你段斐师姐那不是帮男人分担压力,那简直就是干涉……” “不准这么说我姐!”许莘没等江岳阳说完就横眉立目,“我姐对姐夫绝无二心!” “那当然,我也没说她有二心啊,”江岳阳顺手拍拍许莘的脑袋,被她嫌恶地躲开,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说,“都住一栋公寓,我和段斐也算是邻居吧。据我观察,她连孟旭穿什么衣服,怎么跟人打招呼、买菜买哪个摊位的都要管,这不是干涉是什么?其实照我说,到了咱们这个年纪,二三十岁了,真是很难为别人改变什么了。你也别指望结婚后就真的要去改变对方——觉得合适就在一起,觉得不合适就干脆别别结婚,这才是正常道理。” “你自己都没结婚,哪来那么多歪道理?”许莘斜眼看江岳阳——打从江岳阳表示不赞同段斐的做法后,她就看他哪儿都不顺眼。 “我就是实话实说,再说我这就叫旁观者清,你们都是当局者迷,”江岳阳不服气,瞪许莘,“你也没结婚,你怎么能这么不客观?哎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我凭什么就得顺着你呢?”许莘觑着江岳阳道,“不就是相过一次亲吗?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得着我吗?” “许莘!”江岳阳脸红了,瞪着许莘,“你怎么连这个都说?” 顾小影只好出面调停:“不要吵不要吵,我正在思考呢,你俩跟头鸡似的干吗?” 她看看江岳阳,安慰他:“我早就知道你俩相亲了,也不算新闻了,算了算了。” 江岳阳气急败坏,扭头看许莘:“你怎么能告诉别人?” “我告诉别人怎么了?”许莘干脆站起来叉腰,瞪眼,“又不是见不得人!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凭什么嫌我丢人啊?!” “我没嫌你丢人,我是觉得这个事情本身很丢人。”江岳阳很郁闷。 “可是这个事情就是我参与的啊!你嫌这事情丢人不就是嫌我丢人吗?”许莘明知道自己在偷换概念,可就是想难为一下江岳阳,便死抓着话题不放。 顾小影都看不过去了,伸手拉一下许莘的衣裳袖,叹息:“神仙你坐会儿,别跟吃了炸药似的,难道你不觉得现在最应该爆炸的是我吗?自家的事都理不清呢,还要来断你俩的无头公案。” 许莘为姐姐打抱不平失败,只好悻悻地坐下来。 不过严肃的话题一旦被打断也就进行不下去了,江岳阳汉口气起身告辞:“顾小影,你好好休息,我们还是先走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拽一拽许莘的长头发。许莘气恼,转身就咬江岳阳的手,被江岳阳勒住脖子往外带。顾小影在二人身后看着他们那副剑拔驽张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许莘被江岳阳拖着,一路出了顾小影家门口。可是刚走了两级台阶却突然停住了,江岳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停住脚步。 只见许莘回过头,看看站在门口的顾小影,讷讷地犹豫一下才开口:“小苍蝇……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可是我觉得再怎么闹别扭也别拿离婚开玩笑。换了是我,我都不敢想,如果我很在乎的那个人突然离开我,再也不回来,或者将来还会成为别人另一半,我要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许莘才摆摆手,反手拽过也有些发愣的江岳阳,一路拳打脚踢地下了楼。 留下顾小影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扶着门愣住了。 她想:是啊,如果有一天,管桐和别人在一起了,自己要怎么办? 直到进了屋子,顾小影才觉得后怕起来——上帝啊!她都不敢想象,一旦两人劳燕分飞后,自己会不会每个夜晚都想他? 她只是这样幻想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心脏纠结着疼起来。 天啊,如果有那么一天,管桐看顾小影就像看陌生人……他甚至可能和别人再婚,和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最亲密的时分她顾小影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她会不会知道,那个离开他的男人依然过得很幸福,她会不会知道她曾经天经地义拥有着的那些如今都变成了别人的? 顾小影猛地一哆嗦,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正发呆,听见门响,是顾爸顾妈买菜回来。顾妈一开门,看见顾小影站在客厅里傻呆呆的样子,心里还一惊,赶忙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挺好,”顾小影干笑一声,急忙往书房走,“我就是想想我要看哪本书。” “有时间多休息一下,不要总是看书,”顾爸看着女儿叹气,“或者给管桐打个电话也好,他走的时候还一万个不放心……” “爸,你真比我妈还别啰嗦。”顾小影笑。 顾爸瞪一眼顾小影,不说话了,转身跟着顾妈进了厨房。 顾小影吁口气,赶紧躲进书房。 书房里还是那副样子,整齐,带一点墨汁的清香——管桐闲暇时,除了看那些顾小影怎么也看不进去的枯燥书籍,也就喜欢练练毛笔字。当然偶尔也下下象棋,顾小影嘲笑说他的爱好比正常人提前了三十年。她有时候会带他玩跳舞毯、WII,不过很可惜,在这方面,管桐的四肢极不协调,从远处看过去,好像癫痫。 想到他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样子,顾小影的唇角就微微翘起来。 你看她还是爱他的,尽管不说在嘴上,尽管不久前还是那么绝望,可他到底还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原来,生活最本真的地方就在于,每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都比小说中的角色理智很多。 书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看来管桐走得急,没有来得及收起来。顾小影微微叹口气,走上前准备帮他收拾书桌。 然而就在她看清楚那幅字的内容时,顾小影突然有些发愣! 她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再眨眨眼,看见白色宣纸上一笔一画写着一阕并不算多么广为人知的词。 是工整的小楷,一字字,一句句,柔柔地撞上她的心房: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唐)吕岩.《梧桐影》。 “呼啦”一下子,好像有热流从顾小影心中涌过——梧桐影,是管桐和顾小影吗? 那么,既已立尽梧桐影……今夜故人来不来? 泪水一点点浮上来,顾小影不会不知道,管桐那样死板而含蓄的人,写这样一阕词,一定是到最欲哭无泪、无处表达的时候,才能落笔的吧? 她似乎都能看到,在她的沉默与抗拒里,管桐度过了多么内疚与痛苦的两天,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写这阕词的时候,想的都是她……兴许,还有他们他们那未曾谋面就已经失去的孩子。 那到底是他的骨血,这两天,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这样想着,顾小影再也无法忍住,只能任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在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洇湿了墨迹,化成一片片浓重的雾霭……。 (10) 那晚,待到顾爸顾妈入睡,顾小影才拿起卧室的电话,拨通了管桐的手机。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急急接起来,张嘴就说:“爸,我是管桐。” 顾小影鼻子一酸,没有说话,管桐以为信号不好,着急地“喂喂”两声:“爸,信号不好,你再说一遍,出什么事了吗?小影好不好?” 顾小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来,她吸吸鼻子,可心里沉沉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到啜泣的声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了,过会才试探着问:“小影?” 顾小影哽咽着“嗯”一声,管桐有些着急,可又怕吓着她,便努力压住心里的着急,低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吗?” “我哪里都不舒服!”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难看极了,可是她就想咧嘴大哭一场,“管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管桐心里猛地抽痛一下,手紧紧抓住电话听筒,迟疑了几秒钟的时间。顾小影还是不停地哭,管桐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她哭成了一片一片的。 半晌,管桐终于开口:“小影,不哭了,你先睡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回去看你。”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更加悲从中来——每一次,他似乎都是这么敷衍她,对她说“我忙完”就如何如何,可是恐怕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永远都忙不完。 顾小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挂断手中的电话。 带一点绝望,带一点麻木,带一点委屈,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累极了,才躺下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顾小影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声,微微睁开眼,看见管桐换了睡衣坐在床边。 顾小影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下午再走,”管桐干脆掀开顾小影的被子,把她捞到自己的被子里来,搂紧了,疲惫地说:“乖,再睡会儿,我忙到半夜才把事情都做完,还要开三个小时的车。” 可量顾小影彻底清醒了,她眨眨眼,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到凌晨三点半。 她吸口气——四百公里的夜路啊,他自己开车?他疯了?! 顾小影略微偏一偏脑袋,感觉管桐转身关上灯,再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呼吸缓慢。她心里蓦地就泛出柔柔的心疼来——她知道,每当人疲惫到极致的时候,呼吸就会变得迟缓而沉重。 她翻个身,把脸埋进管桐的怀里,感觉管桐紧一紧自己的手臂,在她耳边喃喃:“老婆,对不起。” 顾小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早晨六点多的时候,管桐准时被自己的生物钟唤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顾小影正倚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一动也不动。 管桐微微叹口气,也坐起来,伸手把顾小影拉进怀里,牢牢圈住了,陪她看窗外依稀的晨光。朝阳大片大片地染在对面楼宇的玻璃上,带一些恍惚的反光,洇出好看的红色来。管桐眼看着窗外,手轻轻覆到了顾小影的小腹上,感觉真丝睡裙下的肌肤温热柔软,而他的心却那么沉重。 他终于低声问:“还疼吗?” 顾小影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管桐把下巴搁在顾小影头顶,说:“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冲你吼……”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身体微微一僵,好像又被带回到那个绝望的夜晚。她深深吸口气,回转身伏在管桐胸前,感觉有泪水一点点渗出来。 管桐觉察到胸前的湿意,急忙低头,伸手抬起顾小影的下巴,紧张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心里涌出大股大股的内疚:“对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我——” 可是没等他说完,顾小影就打断他已经重复了一万次的道歉,她哽咽着问他:“管桐,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愣住了。 过好久,顾小影重复问:“管桐,这些年,你不累不累?” 管桐沉默几秒钟,答:“还好。” 顾小影靠在管桐怀里叹口气:“这几天,我闲来无事,看了很多杂志。有篇文章让我很震撼,叫做《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里面说‘来到上海这个大城市,我发现与我的同学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会作画,不会演奏乐器,不认识港台明星,没看过武侠小说,不认得MP3,不知道什么是Walkman……农村孩子没摸过计算机,英语是聋子英语、哑巴英语,连老师都读不准音标……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她抑头看看管桐,问他:“是这样吗?” “是。”管桐的心情有点沉重,他点点头,把夏凉被拉高一点,盖住顾小影。 “可是以前,我都不知道,”顾小影一边叹息,一边握住管桐的手,眼眶有些湿润,“我在城市里长大,隐约能猜到一点跳出农门的压力,却不知道他们在城市里拼一套房子、一个城市户口、一份事业到底有多难。我想,他们得放弃多少享受生活的机会,才能给后代提供享受生活的可能。” 管桐也叹口气:“前阵子,我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农村孩子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里面提到了包括教育公平在内的一系列问题,专家说‘阶层分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阶层固化,只有随着社会的发展,每个人都有向上流动的机会和希望,整个社会才能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真是一语中的。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我有点忧国忧民的心,可能都是因为自己有幸从这种阶层固化的危机中挣脱出来,才有力气回头看那些不想挣脱或者无力挣脱的人,只是越看心里越难受……” 就这样,那个清晨,顾小影第一次听管桐讲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那是个生在山里的少年,每天起早贪黑地去上学,因为离家远,从初中起就住到了学校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他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虽然身高还不算是太矮,可是那年那月的他面黄肌瘦,天天都觉得吃不饱。那时候,每到寒暑假他就要去帮人收扇贝,然后一分一分地攒下钱来拿去买复习资料。他天资并不聪颖,所以便要咬紧牙关,用超过常人几倍的努力去读书,直到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 然而,就是这样寻常的七年,对他来说却更加艰辛:他要不停地兼职,给电大生上课、给中学生做家教、给电器公司发调查问卷……他几乎没有休过寒暑假,最困难的时候连衣服都是同学们捐献的。可是他没自卑过,他还是很认真地读书、做论文,以省级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考入省委办公厅。他只是没想到,当生活开始一帆风顺的时候,相恋三年的女友却提出分手。 那一刻,从来都很自信的他几乎被潮涌般的自卑打倒,他上可以给蒋曼琳的母亲一个不卑不亢的回答,心里却无法占用那些惶恐、孤独、忧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样致使的缺陷,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这些缺陷…… 所以,管桐真是用了很久,才从昔日这些绝望的深谷中爬起,再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给自己换来一份体面的生活、树立起职业的自信,也一片片修补好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心。 这样的生活,出生于城市里的顾小影、甚至看这个故事的你我,可曾经历? 顾小影就这样被震撼了。 她第一次听到这些心酸的故事,也第一次知晓这样的管桐……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顾小影知道了,她之所以曾经爱上这个男人,就是因为他从这样的生活里走出,他身上带有岁月赐给他的善良、大方、坚定、豁达、从容、积极……这些,在她顾小影的心里,是至关重要的品格。 其实,这些年里,她身边不是没有城市里的男孩子献殷勤——正相反,不止一个高干子弟曾经递过这样那样的小纸条或是表现出明显好感。可是,她不喜欢甲的优越感强烈、不喜欢乙的没有上进心、不喜欢丙的花钱大手大脚、不喜欢丁的对待爱情时的三心二意……他们身上,总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而管桐,他除了家境贫寒,真的是样样都符合顾小影对于一个配偶的全部要求——他出身农村,但并不吝啬;他成长过程坎坷,但并不怨天尤人;他虽然没有生活情趣,不晓得买花讨好老婆,却尽可能在有限的几次早下班时去楼下西点屋买顾小影最喜欢吃的乳酷蛋糕;他对家务活不精通,无论讲多少遍还是笨手笨脚,可他还是尽可能承担一些家务,比如洗碗、倒垃圾……甚至于,他全心全意想要给父母一段安然的晚年,可是面对父母和妻子之间的摩擦仍然不失公允——顾小影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对顾小影偷偷道歉,就有多少次背着顾小影去和管利明讲道理,偶尔也做这样那样的妥协…… 是的,管桐不完美,可是他缺少的那些,恰恰是顾小影并不很在乎的那些;他具有的那些,又恰恰是顾小影极其强调的那些——原来,你最后选定了要一起走下去,并真的在同行的过程中相扶相持、白头到老的那个人,未必是这世上最好、最优秀的那个人,却一定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婚姻中,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这次,顾小影是真的悟了。 所以,后来,顾小影就说出了那些话——而这些话,管桐想,他会记一辈子。 (11) 那天,顾小影转过身,看着管桐,正色道:“管桐,对不起。这一年,是我太任性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才发现;我除了脾气不好,还从来没有试图走进你的世界……我不肯陪你去应酬、不让你看新闻、嘲笑你看党报党刊……我一直以为我不阻碍你去做你喜欢的事就可以,我静下来想想才发现,其实我从来没有尊重过你的爱好、习惯甚至事业。” 管桐微微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顾小影。 她叹口气,说:“从段斐师姐的事情,我才知道,我喜欢的未必是你感兴趣的,你认为对的也未必是适合我的。长期以来,我们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我们忘记了,己所欲,亦要慎施于人。江老师说得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也别指望别人为自己改变多少。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你乱动我的东西,却还要嫌你干家务活的时候程序紊乱,还要看见洗碗时用那么多水就生气、就斥责你浪费……是我错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我本来就就不该强迫你按我的工作流程来工作。” 管桐的心脏被狠狠撞击了,他真的很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顾小影会说这些? 顾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微微一笑,说:“管桐,我在城市里长大,从小没缺过什么。无论是物质上的需求,还是精神上的鼓励,爸妈对我从来没有吝惜过。可能唯一的人情冷暖就是在毕业那年留校的时候,多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白眼。但最后总算是留下了,所以我这二十几年,还真是很顺利。也所以,我体会不到你的难处——如果你不主动告诉我,只让我猜,这真的很难。” 她甚至有些无奈,看着他说:“管桐,以前我知道你的家庭给你很大压力,现在我知道你奔前程也就会有很多阻力……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啊!在你最难、最压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可能你会说你不愿意我陪着你难过,可是我得说,我虽然没有在社会上打拼过,但我终归是在市委大院里长大的。从小到大,我也看了不少迎来送往,看见几家欢喜几家愁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帮你出谋划策,不能帮你分担压力呢?” 她的表情那么沉重:“管桐,你不需要自卑,也不需要有压力,你只要记住,你是我见过的最勤奋、最执著、最优秀的男人,也是最适合做我丈夫的那个人!将来有一天,哪怕你不过是从处级干部的岗位上退下来,我也同样感到很自豪。因为我可以坦然地对我们的孩子说——‘你们的爸爸,这辈子的每一步,都是凭借他自己的力量’!” 最后,她缓缓地说:“管桐,我很仔细的想过了,对我来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要,事业上的机会丢了还可以再等……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七月末,室外是一点点长起的高温,管桐心里却如台风过境时卷起的滔天巨浪! 他的眼角湿润了,他的呼吸都有些微微颤抖,他伸出手,紧紧地,把眼前的这个女人搂紧在怀里,再也不想放开! 他想起,从来没有对地说过一句“我爱你”,可是他知道,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世上哪个女人,会比成为自己妻子的这一个更可爱!! 他深深地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头,他要努力再努力,才能克制住眼底的湿意,他深深地吸口气,感受到她在她怀里静静地憩息着,他们的心脏一起“怦怦”地跳动,好似共鸣! 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七月——因为管桐的工作忙碌、因为顾小影只顾苦恼一个孩子的突如其来,他们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结婚纪念日! 然而,也下是从这个有坎坷、有误会、有坦诚、有感动的七月开始,他们知道,他们的婚姻、那薄脆如婚的婚姻,已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既然发现了问题,就要主动解决问题——这是勇往直前的顾老师的一贯宗旨。 其实这个问题压根不需要她费多少脑细胞去搜寻:摆在她面前的,无非就是和管桐的小日子要怎样过才能更舒心、更和谐、更无障碍的问题。 可是,就是这样看上去同样有着较好职业、受过高等教育、收入也还算不错的两个人,若想把小日子过得舒心、和谐、无障碍,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他俩那些在婚后才发现是南辕北辙的爱好与习惯,比如管桐父母的养老问题……都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极大挑战。 可是,既然已经没退路,那么唯有迎难而上。 思考的过程很纠结。 比如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的养老问题吧,若是以前的顾小影,她宁愿按月给他们不菲的养老金,也不愿意让他们来G城打扰她本来清静的生活。虽然这个想法有点自私,可是她就算不想她自己,而是去想想管利明给孙子灌输读书无用论、谢家蓉因为不识字而不认识公交车牌也不认识路标或者任何店铺招牌、管利明还习惯管东管西管她顾小影的钱袋、谢家蓉不会使用包括微波炉和洗衣机在内的所有家用电器……啊啊啊顾小影只要这么想想都会崩溃! 可是现在显然不能这样想了——管利明和谢家蓉没有退休金,当地也没有实行养老保险,养老的重担责无旁贷都落在顾小影和管桐的肩上。按照管桐的打算,他一定会接管利明和谢家蓉到G城来生活;按照管利明的打算,谁也甭想剥他带孙子的权利;按照谢家蓉的说法,就是“孙子在哪儿我在哪儿”! 顾小影一头冷汗——且不说这老两口极有可能十分溺爱孙子,单说因为孩子的缘故要三代同堂住在一起,她顾小影就很晕。 《双面胶》告诉我们,和老人住在一起,那是相当的麻烦——矛盾此起彼伏,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相看两厌,或许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不信?不信就问问身边已经结婚的前辈们,当然肯定不乏三代同堂还其乐融融的婚姻典范,但仍有绝大多数人会生逃避的心——而且以她顾小影的实际情况来说,暂时也的确不适合和公婆住在一起。所以,经过无比纠结、无比痛苦的思考,顾小影终于理出了这样一条思路:管利明和谢家蓉的养老问题她顾小影一定要负责到底,但现阶段是不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 详细点说就是要先给他们老两口买套房子,再通过定期的同居逐渐培养他们对新生活的适应能力。若是他们将来年老了,她顾小影也会选择住在一起相互照顾,以便尽赡养的义务。但在他们彼此完成这种相互了解与相互理解的磨合之前,还是分开住比较好。 呼——琢磨完这些后,顾小影终于松口气,心想:这种思考真比写论文还累人啊! 当然在累人的思考外也有未曾料到的惊喜。 比如,向来不怎么关心国计民生的顾小影开始看《南方周末》或者《瞭望新闻周刊》了——她是这样想的,既然管桐能陪她一起看动画片、法国电影,那她去看看管桐的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当然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像《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之类的报刊她尚无力挑战,所以也不打算逞能。 可是没想到,这一看还上瘾了——《南方周末》的经济文化专版、《瞭望新闻周刊》的社会文化热点分析,不仅鞭辟入里,而且时效性强、篇篇都能被编到讲义里,顾小影看得茅塞顿开,眉开眼笑地给管桐打电话,隔着一根电话线谈感想。 管桐乐了,说:“老婆你还真是有理想有追求啊!行!越来越有尝试了!” 顾小影撇嘴,给点阳光就灿烂:“那当然,像我这么敬业的人民老师,多楷模啊!” 管桐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然后听楷模叙述自己关于另买一套房子的想法——顾小影毫不避讳地展望了五个人住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将可能存在的后果,承认了居住本身的无障碍,但也很真诚地提到了彼此的学习习惯——偶尔的终止倒无所谓,但如果每天都要受到干扰,会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一定程度的负面影响?尤其是管桐本来就是个习惯了用私人时间给公家干活的人,如果长期受到嘈杂生活的影响而降低工作效率、减少睡眠时间,那会不会影响到工作? 所以顾小影也不绕弯子,干脆对管桐讲——若是有两套房子,不仅可以在管桐需要加班时或者补眠时有个去处,而且等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后,也不至于连自己的独立房间都没有…… 管桐在最短时间内被成功地说服了! 不过顾小影不知道,其实管桐之所以迅速认可她的意见,不仅是因为她推心置腹、情真的换位思考,还是因为他总得让爸妈和老婆都能够延年益寿——只有家庭内部的和平,才是共同长寿的根本啊! 就这样,得了口谕的顾小影十分开心地踏上了选房看房的道路——目标很简单,以省委宿舍为圆心,以一公里为半径,所有六七十平方米以内的新旧房子皆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看房子这件事顾小影没有什么经验,想来想去还是叫上了许莘和段斐——段斐很闲,闲了就容易在家自怨自艾,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就得给她找点事情做;许莘更闲,而且有辆从爹妈那里敲诈来的二手小奥拓,属于义不容辞的司机。 于是,顾小影的生活因为这次她不愿意想起的意外而有了新的转折,当然也多了新的期待这使她整天都神采飞扬,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光泽,顾爸看着欣慰,顾妈也终于放心。 又过一周,顾爸顾妈公休假结束,终于踏上了回F城的客车。顾小影再次恢复了单身生活,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已经从之前的萎靡不振变成了现如今的斗志昂扬。 严格说,顾小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句话果然是世间无敌的经典名句——反正你家就算没有这样的问题也会有那样的问题,所以照搬照套谁家的斗争经验也没用,最简单的还是对症下药,找自家的问题、开自家的药方。既然谁也甭指望别人为自己改变,那咱主动寻找中间道路还不行吗? 说白了,只要肯齐心协力开动脑筋,小蓝精灵还能打败格格巫呢! 所以,哪怕生活抵死不从,但关键时刻也得霸王硬上弓! ——不得不说,即便顾老师是个满脑子黄渣渣的女流氓,但那是多么智慧的一个女流氓啊! (12) 后来的日子当然也不是顺风顺水——若说管桐和顾小影从此就可以大彻大悟再不吵架,那根本就是做梦! 事实上没过多久这两人就吵了一架,起因是顾小影某天晚上给管桐打电话,本来是说点“你那里天气怎样”、“今天忙不忙”之类的话题,可是说着说着就拐到了顾小影刚刚参加完的一场某同事的婚礼上。因为那婚礼的形式实在是很浪漫,顾小影羡慕了很久之后终于憋不住地第N次回忆起自己那场惨淡的婚礼——蚊子、蚊香、烈日、汗水,还有那个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真是想不刻骨铭心都不行。 于是顾小影就忍不住开始发牢骚:“管桐,你看看人家的婚礼才知道,一辈子就一次的仪式,那才叫庄严,那才叫神圣。我看着新郎给新娘戴戒指,新吻新娘的额头,宣誓说从此永不分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好感人啊!再回头想想自己,真是啊,除了被蚊子咬、被汗水泡,什么都没有。” 管桐在电话线那边笑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其实也没啥,婚礼这东西,不过就是个符号……” 话音未落,顾小影的小宇宙就被点燃了:“什么?符号?管桐你是研究过符号论美学啊,怎么在你眼里什么都是符号呢?我想买漂亮衣服的时候你说衣服不过就是个符号,我说将来得给咱孩子取什么名字的时候,你说名字不过就是符号,我说晚上做什么饭吃的时候你说吃什么都行,不过是个符号……你是不是看什么都是符号啊?” 管桐又笑了,显然电话交流最大的麻烦就在于看见对方的脸,所以管桐不知道顾小影此时此刻已经恨不得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可以酣畅淋漓地将其剥皮拆骨抽筋! 管桐还企图做顾小影的思想工作:“都已经过去了,再强调那些没有意义的事多浪费时间?有这工夫还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你可以看看书、备备课……婚礼这种事,你觉得重要就重要,觉得不重要就不重要,反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絮絮叨叨说了几分钟,突然发现听筒里没有了声响,管桐还想:这丫头现在的脾气真的是好很多了啊!想不到这么容易就不发火了? 忍不住“喂喂”几声,管桐问:“小影,你还在听吗?” “我听着呢,”顾小影声音冷冷地开口了,“管桐,我得承认,你说得都对,婚礼的确是做给别人看的,的确就是个符号而已。按照你的理论,咱们穿什么衣服、说什么饭、住怎样的房子、开怎样的车、孩子聪明不聪明、老婆漂亮不漂亮……统统都是符号,是不是?” 管桐不知道顾小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吭气了。 顾小影接着说:“就说你们当官的吧,出门的时候坐奥迪A6 2.0还是2.4,开会的时候坐台上还是台下,吃饭的时候坐主宾还是副主宾,被介绍的时候是主任还副主任……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究其本质也不过是符号,对不对?” 管桐更不敢吭气了——结婚一年多,如果到这时候还没发现这是他老婆爆发前的先兆,那他真是白混了。 顾小影冷笑一声:“管县长,当多大的官、主持怎样的工作、分管哪些部门……这些明明都是符号,可为什么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还要趋之若鹜?你看不上我在乎一场只能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婚礼,而你自己却可以为了一个同样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官职奋不顾身,这算不算律人恕己?” 管桐哑口无言,他的大脑似乎有点短路,可是仅剩的那点清晰又告诉他似乎顾小影这样说也没错……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把吵架上升到美学高度的呢? 过很久,管桐才叹口气,略有些烦躁地说:“老婆,其实当时你也说婚礼太麻烦了会很累人的,可后来嫌婚礼太寒酸的也是你……你每次吵架都要翻这个旧帐,你累不累?” 顾小影一愣,气焰霎时灭了一半——似乎是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当初,的确是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的。 那是在决定回R城举行婚礼之前,管桐大学时的好友结婚,管桐作为伴郎忙了个四脚朝天。婚礼结束后回家的路上,管桐苦不堪言地抱怨:结婚真累人,他家多少亲戚啊,怎么能来五十桌? 顾小影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却也心有戚戚焉地答道:五十桌看得我头都晕……等咱结婚的时候,可别弄这么大的排场,不然光敬酒也能累死我。 彼时,管桐累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却仍是能记住顾小影的这句话。 可是,他不知道,女人要的未必是五十桌客人的气派,却不能不看重一场婚礼的诚意。 电话线这端,顾小影深深吸口气,努力压住那些怒火,沉声道:“好的,管桐,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起这件事。过了今天,我再也不拿这场婚礼说事儿,可是今天,我得把这话说透了,免得你总是觉得我无理取闹。” 顾小影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管桐,你不是喜欢用符号解释问题吗?那我告诉你,我们周围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斥着各类符号的世界,我们的物质、我们的精神追求,哪个不是符号?可我们为什么还要要住大房子、有好的职业、好的前途,不还是因为我们对符号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吗?所以男人和女人一样,也是讲究符号的,只不过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于,女人觉得重要的那些符号,恰恰是男人们认为不重要的符号,而男人觉得重要的,又是女人们不在乎的。说白了就是大家的审美基础不同,看待事物的标准不一样。可是,你不能因为基础不一样就觉得别人的标准毫无道理,对不对?” 管桐沉默了,过会儿,略有些迟疑地答:“似乎……也有道理。” 顾小影舒口气,似乎到这时才感觉出什么叫做筋疲力尽,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对着话筒说:“管桐,其实我也没撒谎,我的确是觉得婚礼不需要多么豪华,太豪华的婚礼不光累人,对你一个机关干部来说影响也不好。可是结婚对女人来说就等于第二次投胎,这是件严肃的大事,哪怕只有三五桌人,但总要有让人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吧?而咱们的那场婚礼,的确只让我有种被敷衍的感觉。我委屈,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施舍的一方,心里难免不舒服。管桐你想过吗,如果我真是那种虚荣的女人,我可能满足于你这间有三十年历史的机关宿舍?我可能连求婚戒指都没有就同意嫁给你?”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下去——是到了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吵架真是件疲惫的事,无论是赢还是输,都累。她长叹口气:“有些话,说开了就好。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提这个话题了,你放心吧。” 空气中就这样变得沉寂,有很长一段时间,电话听筒里只有两人沉默的呼吸声。记不清过了多久,顾小影才听见管桐叹的声音,他说的是:“老婆,委屈你了。” 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顾小影鼻子一酸,眼眶接着就变红了。 或许,也就是那一瞬间,顾小影知道了,女人们的抱怨往往都是不持久的——或许只是那么一句安慰一点哄,所有的声讨便速速偃旗息鼓。心软嘛,都这样。 可就是这点安慰这点哄,也不是所有男人能愿意给、都能给的,或是都意识到要给的。 不过有趣的是,后来每当想起这次吵架,顾小影总会觉得有点“里程碑”的意思——兴许,是从那天起,她意识到自己真的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到俗气的女人,也喜欢翻旧帐,也相当放不开。她甚至也知道了,无论自己,还是这世界上别的女人,看上去再温婉知性、光鲜亮丽,在生活中都有不修边幅、蛮不讲理的一面。只不过,嫁人前,我们的父母包容了这一切,所以所有的缺点都是等到嫁人后才暴露出来——换句话说,这些不是婚姻的错,而是婚姻的必然。 其实,顾小影也很不喜欢这样隐约透着些小气的自己,可是没有办法,她是普通人,不是道德典范。即使她努力要求自己做得更好一点,也不是为了给他人做标杆,而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洒脱、从容、闲适……仅此而已。 所以,从那天起,他们虽然仍旧吵架、翻脸、相互威胁,可他们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在某些话题前插上了禁行符号,车走到这里,一定要拐弯。 有句话说:“前方是绝路,希望在转角。 还有句话说:人最难控制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 现在,对于这两句话,顾小影和管桐似乎都有点悟了。 秋天的时候,顾小影相中了几套房子——都是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的房源,砖混结构,南北通透,距离省委宿舍不超过两站路,折合每平米五千元左右。 适逢周末,顾小影急召管桐回G城看房子。回家的路上管桐点头赞许:“不错,买哪套都行,毕竟价钱适中,房型合理,周边设施也完备,爹妈住着挺合适。” 顾小影想了想,对管桐说;“这房子不是给爹妈买的,是给咱们自己买的。” 管桐有些惊讶;“为什么?” 顾小影摊摊手:“没办法,我想了想,觉得省委宿舍环境好,对老人来说还更安全点。有食堂和机关幼儿园,吃饭或者接送小孩子都比较方便。咱们住外面,万一有突发事件时能及时赶到就可以。” 管桐愣一下才感慨:“这个我还真没想到……不过你说得对,咱们年轻,跑动起来比较方便,的确是应该让他们住在大院里。” 他有点感动地看看顾小影,想说点感激的话又不知道怎么出口,到最后只是握了握顾小影的手。 顾小影微微一笑:“没关系,你也不需要什么都能想到。” 听到这句话,管桐心里更是一暖,越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现在,管桐觉得之前的那场不啻于噩梦的记忆或许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比以前更晓得感恩,晓得对身边人的付出与宽容表示感激。 他不知道,些时的顾小影也在感慨这同一件事——或许,总是要摔过跤才知道彼此的不容易,顾妈临离开G城前的絮叨言犹在耳:“男人,你总不能指望他什么都会,若是又会当官、又会赚钱、又会做家务、又会寸步不离地疼老婆……就算世上真有这种男人,那他也看不上你。”这话听着真够直白的,可是顾小影得承认,这是句实话。 这时候回头看看,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长相还好、脾气和顺、孝敬父母、有进取心……自己若是再苛刻到让他十项全能,这不是吹毛求疵吗? 对此,顾爸出发前的告别语更是无敌——他拍拍女儿的肩,笑嘻嘻地说:“闺女,你总得留点自己的长项吧?猫收了老虎做徒弟,尚且要留个爬树做后手……你总要留点核心竞争力,将来才能在你闺女面前有面子,对不对?” 顾小影一听就乐了——可不是嘛,顾爸在单位里是看上去那指挥若定的一个人,可是回家做家务的时候偏就能扫了客厅忘餐厅、洗了领口忘袖口为这些莫名其妙的错误不知道挨了顾妈多少骂,可顾爸做的糖醋鱼、葱烧海参、肉末鲍鱼……那可真是一绝! 这样想,顾小影就彻底想开了——算了算了,他不会做饭也好,只要他喜欢吃老婆做的饭,那就一辈子吃下去吧,也算吃个“白头到老”;他洗碗浪费水也罢,或许这样真能洗得干净,毕竟谁也没法真正消灭所有的细菌,只要能给自己一个视觉上干净卫生的交代就不错;他喜欢收拾东西就收拾吧,自己以后尽量提前用纸袋装好,或者干脆帖张便笺纸,上书“请勿乱动”;他干家务虽然笨手笨脚,但总比一点都不干要好,再说人家都已经分担了家务劳动,自己也没必要太力求完美;还有他没有审美就不要拖他逛街,浪费时间也浪费精力;而他开会、加班、挂职不回家……可他总要回来的不是吗? 就这样,秋高气爽的季节里,顾小影和管桐手牵扯手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们仍然各怀心思——然而这一次却不是愁肠百结,而是自得其乐。阳光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意在愉悦,像极了恋爱中的小情侣。 秋天凉爽干净的风里,顾小影一手拖着管桐,一边蹦蹦跳跳。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她还没有忘记使劲扭头看看身边的大橱窗。管桐沿顾小影的目光看过去,也笑了——这丫头貌似是在看橱窗里的货物,实际上是在借落地的大橱窗观察自己的样子,时不时的还伸手整理一下额前的刘海……样子调皮得很。 管桐唇角,渐渐浮上微笑。 这就是他们的时光荏苒,也是他们的岁月静好。 尾声 后来,就到了冬天。 恰逢周六,顾小影去北京参加新书的宣传活动——那天下雪了,可新华书店里还是来了不少读者。顾小影看着那条有点蜿蜒的联队伍,看着那些真挚的笑脸,偶尔还有女孩子热切地要求合影,她有些恍惚地想:若是有个人也站在这里,微笑地看着她,那该有多好? 说起来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虽然每天都打电话,可是声音的讯号终究不敌寒冷冬日里那个温暖的怀抱。那样温暖的感觉,连同他身上的气息一起,让她想得挠心挠肺。尤其是来到北京以后,到了晚上,她一个住在位于北三环附近的旅馆里,只要想起他,都恨不得快点飞到他身边,再也不离开。哪怕是在那个贫穷落后的蒲荫县城呢,也行。 是的,原来真是这样——爱在哪里,家才在哪里。 想来这可真是有趣的反差——婚前她不止一次一个人来北京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活动间隙,她独自走在偌大的京城里,看看皇城根与四合院,看看摩天大楼与密集人群,看看小剧场与音乐会……那时候的她多么快乐,那种快乐恰恰来自于她所喜欢的自由以及无拘无束。那里,北京这样的城市对她而言就代表着流连忘返。她甚至想过如果能够留在这里,再也不离开,该多好? 可是前后不过只过了一年半——才五百多天的时间,她开始变得有念想、有惦记。她的世界里除了小剧场话剧、美术展、音乐会之外,还有了很多更重要的事,比如,和管桐在一起,做只愉快的八爪章鱼,缠在他身上,紧紧地,不松开。 所以,她如此惊讶地发现: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居然第一次对她失去了吸引力——不是因为这里不好,而是因为在她的生活中,有那么一个地方,比这里还要好。 这与城市的繁华与否无关,而是家在哪里,才会爱上哪里。 嘈杂的书店大堂里,顾小影一边签名一边走神,想起这些的时候,视线竟然微微有些模糊。 所以,当那个声音在面前响起的时候,顾小影先是觉得自己想念管桐到了出现幻听的地步,然后抬起头,隔着略有些朦胧的视野,顾小影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然而面前的那个“幻影”都拿到签名书了还不动地方,站在桌前不屈不挠地微笑着问:“你就给我写这么几个字?” 顾小影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刚才凭惯性签在那本书上的名字,一秒钟后突然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影,险些叫出声——管桐?! 顾小影伸出手揉揉眼,看看——真的是管桐?! 她恨不得能摸摸,眼前隔着一张桌子,手里拿本书站在那里的那个男人——是管桐吧?活的?! 啊啊啊啊啊啊!居然真的是管桐?! 他居然,给她这样的惊喜?! 他现在怎么这么聪明啊!! 顾小影内心的幸福感瞬间膨胀,直到变成一只热气球,呼啸着上升!她热泪盈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见他微微弯下腰,指指不远处的政治理论类图书区低声说:“我去那边等……” 顾小影忙不迭地点头,视线追出去好远,直到旁边负责翻书的编辑拽拽她的衣袖,才回过神来继续签名。只是从那以后顾小影始终站处于一种傻笑状态,并一直维持到签售活动结束。 后来,顾小影就一直记得:当她和编辑一起离开签售区时,那个微笑着站在书店大门口的管桐——衬着下班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整个人影略有些逆光,然而他的笑容如此温暖,令她恒久铭记。 是人多的场合,所以幻想中的拥抱并没有发生。她只是一步步走上前,笑着把手放进他伸出的手掌里。而他拉起她羽绒服上的帽子,再顺手揉揉她的头,看她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也笑了。 他们握紧彼此的手,转身走出新华书店大门,走进雪地里——大城市摩肩接踵的道路上没有诗情画意如韩剧般蜿蜒唯美的脚印,生活中的镜头里更多是白雪融化后的泥泞,是冰面上站立不稳的摔倒……然而,最美的风景,不是电影中的白雪皑皑,浪漫传奇,而恰恰是泥泞中将摔倒前,扶住你的那只手。 那天的风真的很大。 足有七八级的大风里夹杂着雪粒,打到行人的脸上,冷飕飕的疼。顾小影眯起眼,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整个缩进围巾里。她也不看路,只是放心大胆地任管桐拽住她,一步步往前走。 冰天雪地中,她想,就这样走下去吧,握紧他的手,跟着他的方向,一路走到白头。 是的,是的,是要走过了这段路,也看过了别人的路,才会知道:纸婚的纸,其实就是张再普通不过的白纸。它洁白无瑕,任你涂抹,然而也无比脆弱,一撕就碎。 原来,所谓“纸婚”,不是婚姻后的第一年,也不是婚后的前几年,而是婚后的一辈子。 所心,故事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vivilia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