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绑定乌鸦嘴系统(穿书) 作者:清风不渡 文案 许亦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了花轿中。 此时一个人工智障女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恭喜贵方绑定‘一语成谶’系统!” 于是她知道了,自己穿进了一本名叫《将军的少卿大人》的言情小说里,身份是宋国的召南公主,虽然是男主的白月光,但戏份不到500字,因为第一章和亲就领盒饭了。而她现在的任务是攻略炮灰反派敌国将军尤硕明,并且让男女主he。 这两个任务根本自相矛盾!去敌国和亲,攻略敌国将军,那她和男女主分隔两国,要怎么给他们助攻,让他们he??? 许亦心一合计,这亲暂时和不成了,她得跑路回去找男女主,于是她仗着自己有“一语成谶”这个乌鸦嘴技能,开始了跑路之旅,然而前来迎亲的队伍小头领正是乔装改扮过的尤硕明,二人就此开始斗智斗勇: 第一次,她挂在树上,尤硕明抱剑站在下面看着她:“你还要在树上待到什么时候?需要在下帮忙吗?” 第二次,她从板车上摔下来,尤硕明抓着她的脚踝:“你究竟是怎么出化宁城的?城门一向是亥时就关闭了。” 许亦心缩缩肩膀:无他,钻狗洞而已。 第三次她嘴了一个大的谶言,然后整个迎亲队伍都被山匪绑在了山寨里。 许亦心:垃圾系统害我! 而尤硕明却在和她的点滴相处中慢慢坠入她编织的情网中,所以当他陪她回国省亲时,看到大理寺有对她百般呵护的少卿沈信芳,公主府有对她唯命是从的长使言同甫,而她对羽林卫将军苏敬纶更是十分关照,尤硕明醋意大发,将她压在塌上质问:“你没说过你在宋国有这么多蓝颜知己。” 许亦心:“……大哥,苏敬纶是个女的。”苏敬纶可是这本言情探案小说的女主大大!只不过迫于无奈暂时女扮男装了而已。 尤硕明:“?管她是男是女,首先,我是你夫君,不是‘大哥’。叫夫君!” —————— 食用指南: 1、【1v1双c】美貌活泼善良戏精作妖和亲公主X耿直木讷纯情钢筋直男醋坛敌国将军 2、不黑原女主男主!这两位是cp,锁死!原女主苏敬纶,女扮男装羽林卫大将军;原男主沈信芳,大理寺少卿,在许亦心穿书之前,和召南公主相恋。 3、原男二为宋国国君许兆禾,是召南公主的同胞弟弟,是个病娇 4、预警:有一条bl支线(戏份十分少) 5、绝世甜文,不信你看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系统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亦心 ┃ 配角:尤硕明,许兆禾,沈信芳,苏敬纶 ┃ 其它: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攻略敌国将军后,男女主he了 立意:百折不挠,一定能达成目标 第1章 和亲 许亦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花轿中。 其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睡着,但此刻的确是躺着的。她坐起身来,脑袋昏昏沉沉,看东西还带有重影。她略微缓了缓,这才打量一圈四周。 这花轿奢华的程度令人咋舌,轿中地板上铺着厚厚的锦纹绒毯,左边摆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博古架,其中上一层的花瓶中插了两支正散发着幽香的栀子花,花瓣随着轿子的移动轻微摇晃着,下一层收了一套青瓷茶具;右边摆放着整齐的书籍;中间是梨木书案,文房四宝俱全,距离她身下躺的矮榻约半米远的样子。 平日里她只在电视上见过花轿,印象中花轿都是小小的,只能坐一个人的,这个花轿居然大到能容下这么多东西……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摸一把材质,触手微凉,丝滑柔顺,形制繁复,她禁不住在心里“哇哦”了一声想不到做了二十一年单身狗的她,第一个这么真实的梦居然是穿上古代嫁衣坐在花轿里被送去嫁人。 旁边还摆着红盖头。 就是脖子有些疼。 往脑袋上一摸,果然,满头的珠翠,难怪脖子疼脑壳痛,戴着这么一头东西睡一觉,可不得这样吗。 桥豆麻袋。 痛? 原来这不是梦啊?! 许亦心刚想张口说话试试,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得她一个激灵倒在榻上。 “恭喜贵方绑定‘一语成谶’系统!”一个人工智障女音毫无感情地说道。 “艾玛啊啥玩意儿啊?!”许亦心在心里骂道。 系统没有接她的茬,在许亦心视线前方展开一个漂浮的半透明面板,页面正在撒花卖萌:“即日起您已认领身份‘第403号宿主’,宿主来到的世界为《将军的少卿大人》,绑定角色‘宋国召南公主许亦心’,正在前往魏国和亲的路上,前情与场景叙述完毕,宿主有任何疑问均可随时提出,系统将竭诚为您服务,啾咪!” 许亦心:“……” 方才她倒在榻上,这一阵响动被轿夫察觉了,有人在外面恭敬地问:“公主殿下,可是颠着您了?” “没有没有,谢谢谢谢。”许亦心下意识道。 “?”外面的人似乎被噎住了。 许亦心回过神,心想公主的语气应该横一点,于是说:“没有。滚!” “是,公主殿下!” 许亦心松一口气,开始着手拆自己头上的珠翠,同时在心里和系统谈判:“我说,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就去医院看个牙医,排队挂着号,忽然就被你们拉到这里,排队的其他兄弟姐妹看了还不吓尿啦?” “宿主的身体处于休克状态,并未死亡。” “休克状态就OK啦?别以为我不知道休克最多三小时就会狗带,不及时抢救死亡率达25%!” “原世界与本世界时间流动速率不一致,一小时等于本世界的一年,宿主只要完成任务,便可返回原世界哟。”系统冷冰冰道。 许亦心:我哟你个大头鬼。 系统:“我听到了哟。” 好汉不吃眼前亏,许亦心试图好声好气与它讲道理:“我不过是吐槽一下这篇文烂尾,给它留了个负分评论,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啊,你怎么偏偏把我抓来?” “宿主的评论中提出了一个让本文he的思路,系统深以为然,所以挑中了您呢。” 许亦心:…… 她恨。 她怎么就管不着自己的手呢? 手贱留什么评论! 她不能留下来,不仅仅是因为对这篇烂尾文没什么拯救欲望,还因为:她没看过这篇文。 准确来说,只看了一眼文案、第一章和最后一章。 这是她的看文习惯:先看文案的设定类型感不感兴趣,再看几条读者评论,然后决定要不要入坑。 所以这次,她是看了文案,哦豁,女扮男装的将军与文质彬彬大理寺少卿的办(甜)案(蜜)日常? 她可以! 而且是完结文,不用等更新! 她迫不及待翻开评论区,结果一片负分,读者大骂烂尾,原来这篇文后期人设崩榻,读者提意见作者不听,于是负评与日俱增,作者干脆就停更了,读者又开始打滚卖萌求太太回来,隔了快半年,作者回来了,突然更新了一章,就是完结章,读者看完都傻眼了。 作者直接铺垫了一下主角的国家如何日薄西山,然后咔哧,让南边的魏国将军直接带兵灭了主角所在的宋国。 最后一自然段就提了一句魏国陆续灭了其余国家,统一了中原。 好家伙,许亦心直接在挂号队伍中喊出了好家伙! 这烂尾的方式让人猝不及防。 评论区骂够了,又兴起一股“让《将军的少卿大人》he的一百种方法”挑战,许亦心扫了一遍,决定自己也掺和一脚,便翻开第一章和最后一章试图找出切入点。 嘿,还真让她给找着了。 她兴致勃勃地打字:“让苏敬纶和沈信芳he的办法只有:用爱感化魏国大将军尤硕明! 诸位,尤硕明第一章出现过啊!不能因为笔墨少就忽视他的存在!他是召南公主许亦心的和亲对象,只要召南公主成功攻略了这个大灰狼,劝说他不要杀掉男女主,男女主双双归隐,he成功!” 她之所以能这么快找到切入点,也是因为第一章出现的和亲公主许亦心,居然与她同名同姓,哈哈! 不错,公主殿下,她很满意。 她的评论很快出现了回复:“许亦心?男主的白月光?不是老早就死了吗?” “第一章就死了,戏份有500字吧。” “就算没死,她也不可能喜欢敌国将军吧,她和男主不是两情相悦吗?” “这个挑战没一点意思,一个靠谱的都没有,净瞎扯。” 嘿哟!许亦心不爽了,捧着手机飞快打字:“既然它已经烂尾了,说明作者也圆不回来,强行让它he本身就是一种同人创作了吧?同人创作有私设很正常吧?我提的这个思路又没人试过,怎么就笃定它不行了?” 她打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按下发送。 然后一阵眼花耳鸣,白光掠过,就到了花轿里。 卧。槽。 她也就凑一热闹,并不是真的觉得她这个思路靠谱的啊…… 许亦心挂起个笑脸:“实话跟你说,这篇文我没看,真的没法做任务,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吧,别耽搁你找下一个宿主,啾咪。” 系统:“……没看文就留负分评论,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哟。请宿主负责任完成自己的设想:任务一,攻略魏国大将军尤硕明;任务二,阻止男女主的死亡发生,让男女主he。两个任务全部完成,即可返回原世界。任务叙述完毕,宿主有任何疑问均可随时提出,系统将竭诚为您服务,啾咪!” 许亦心:…… 许亦心哐当倒下了,宛如一条等死的咸鱼。 系统:“宿主不要消极怠工哦。” 许亦心一个咸鱼打挺:“这个炮灰反派比我还炮灰,人物设定只有‘会打仗’,他的戏份有100字吗?让我这个母胎solo攻略他,还要阻止他杀了男女主?男女主那样牛X哄哄又忠君爱国的人,不能为魏国所用,当然要杀了啊!” 系统:“宿主别慌,您是有金手指的人。” 许亦心:“嗨呀那我的金手指是什么呢~” 系统:“您的金手指是‘一语成谶’。” 许亦心:“……乌鸦嘴???” 系统:“每月可用三次哦。” 许亦心沉默。 系统:“宿主完成任务后可毫发无损返回原世界。” 许亦心不动。 系统:“宿主不完成任务,将被困在书里,等到原世界的身体死亡后,书中世界也会按原剧情走完,召南公主将按原来的方式死亡。宿主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见自己的亲人与朋友……” 许亦心几乎想把它从脑袋里揪出来:“果然!你就是乱抓的!我是孤儿院里长起来的,没有亲人,朋友也没几个,你挑宿主时都不做功课的吗?” 系统当没听见:“任务完成后,宿主可使用本世界中刷的积分兑换原世界中的物品,详情请看积分商城。” 许亦心:你说这个那我就不困了啊! 她用意念点开面板中的商城,看到物品有:某品牌kindle。 它怎么知道她想要这个! 这牌子是kindle中的劳斯莱斯,她一直没舍得买。 某作家的亲笔签名全套书籍。 靠!无法拒绝。 她眼花缭乱,直接拉到末尾,一眼瞅见了:帝都三环一套房。 许亦心正襟危坐:“那么积分要怎么获得呢?” 系统立即打开了新手指南,许亦心一目十行看下去,感觉和她之前看过的穿书文系统差不了太多,无非就是要宿主刷书中角色好感度什么的,然后攻略进度和he进度都是可以实时查看的。 系统还贴心地备注了书中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换算,即书中世界一年对于现实世界一小时。 不知是不是体谅她没看过全文,系统还有一项外挂送给她:当遇到新人物时,会触发人物的简介与书中剧情。 许亦心还沉浸在帝都套房的欣喜中,一拍大腿:“嗐!有触发剧情的功能不早说,害我担心半天。” 外面听到轿子里啪的一声,都面面相觑,有人谨慎问:“公主殿下,您有何吩咐?” 许亦心:“无事,闭嘴!” 她匆匆看两眼关于人物角色的信息,大手一挥:“给我兑换一个人物情绪颜色。” “一级颜色将花费10生存值,是否继续?” 这么贵?一共就50初始值,这也太坑了吧? 许亦心想想帝都,咬牙道:“继续。” 嘀咚。 系统提示兑换完毕,许亦心觉得自己没啥感觉,想来这玩意儿只能看到其他人,才能显示出来,正好她想要触发新人物剧情,来吧! 她坐到书案旁,清了清嗓子。 外面立即有了回应:“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停轿。” 轿夫的步伐稍稍调整,慢慢停了下来,轿子稳稳落地。 瓶中的栀子花只轻微点了下头。 许亦心道:“方才与本宫说话的那个,进来回话,本宫有事交代。” 轿外气氛瞬间变得古怪,众人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换着情绪,只听轿内召南公主继续说:“还不进来回话?” 众人低声议论。 许亦心奇了怪了,召南公主好歹是宋国国君的姐姐,怎么就使唤不动人了? 难道自己露了什么破绽? 正想着,外面有些骚动起来,似乎是谁上前来查看情况,她听着马蹄踏踏声,估摸着对方应该是这个送亲队的小头领。 来了,新人物! “怎么了?” 哇哦,声音不错嘛,一听就是帅哥。 小头领大约向轿夫们了解了情况,和声询问道:“召南公主,您有什么吩咐?” 许亦心按捺下激动的情绪,道:“你且进来回话,本宫有事交代你。” 外头的场面似乎僵了一下。 终于,小头领撩开轿帘踏了进来。 一身墨绿色劲装,样子像是侍卫服,又不太像,下巴干干净净,没有留胡子,嘴唇是淡粉色,不薄不厚,几乎看不出唇纹,眼睛——眼睛眉毛这些看不见,因为他上半张脸戴了一张面具。 嚯,扫兴。 再往上,戴了一个精巧的革质发冠,还绑了一条竹叶青发带,发带因他倾身入轿的姿势而滑过他的肩膀,轻轻荡在他胸前,等他低头坐下后,又安分地贴在他颈侧。 两人视线一对上,小头领整个人都愣住了,许亦心笑容也僵了一下。 因为他头顶上立马跳出来系统面板:“恭喜!触发新人物尤硕明! 尤硕明:魏国大将军身高:186cm体重:75kg爱好:打架打猎打仗与宿主关系:未婚夫妻文中与宿主关联的剧情:新婚之夜发现宋国召南公主身死请再接再厉!” 许亦心想打爆系统狗头:“就这?你说的剧情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为什么没有关于他乔装改扮、过来迎亲的原因?还有,情绪颜色就这?那灰呼呼一团是什么意思?给我一团颜色不告诉我代表哪种情绪,要你何用?” 然而还没等系统回复她,她就看到尤硕明似乎回过神来,嘴唇紧抿,倏的一下转过身去,此时系统炸开一条消息,把许亦心给炸懵了。 “遗憾!尤硕明好感度-5,总好感度495。请再接再厉!” 系统还贴心的配上了沮丧的音效。 许亦心:???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评论~感谢! 第2章 死因 她许亦心干啥了? 她一句话都没说,两人刚照面,尤硕明就给她减好感度? 尤硕明好感度一共才10,一下子去了5,好家伙,别说用好感度兑换积分,照这么减下去,她能不能活下来都玄。 系统趁火打劫:“是否花费30生存值兑换二级情绪颜色?” “否!我再信你我就是傻缺,你个坑货!”许亦心骂道。 系统:“警告一次!辱骂系统将扣除生存值1,本条规则三次警告后生效。” 许亦心:…… 不气不气。 和系统扯皮是没有好结果的,她还是认真分析当前的情况吧。 她快速回想一遍自己看过的第一章,里面描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召南公主倒在新房的大红喜被上,死状安详,尤硕明吃惊之余,怒火中烧。 果然,宋国得知召南死讯后,立即给魏国下了战书,并且向梁国也送去国书,劝说梁季王一起讨伐魏国。 之所以给梁国送国书,是因为宋、梁、魏三国原本就同属南晋,三家分晋后,宋国占据旧都诏阳,自诩正统,常有吞并其余两国的想法,它料想其余两国也存有此心,这次伐魏终于师出有名,梁国应当不会拒绝,届时再来个两家分魏,岂不美哉。 但梁国忌惮魏国用兵如神的大将军尤硕明,回信与宋国东拉西扯,就是不提伐魏之事,而北边越国忽然进犯宋国边境,宋国腹背受敌,顿时怂了,大军还没南下就立刻北上抵御越国去了,尤硕明在魏国边关守城守了个寂寞。 那么宋国召南公主许亦心为何会南下魏国和亲呢? 说起来也是宋国作死。 宋魏两国边境军队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宋国不依不饶借机进犯,被尤硕明打得落花流水,于是立刻认怂,送召南公主南下和亲嫁给尤硕明,魏国不知怎么的一口答应了,于是故事便从召南公主和亲事件开始了。 许亦心发现了盲点。 文中提过召南公主颇具权势,那么召南这一走,宋国权力结构必然出现些许裂痕,许亦心猜测这也是魏国同意和亲的原因之一。 那宋国为什么还是选了召南去和亲?这不是从自己身上拔羽毛吗?还有,召南为什么会“死状安详”? 召南的死一定有问题,说不定是中毒而死。 而且,一位颇具权势的公主下嫁,不可能不带自己的亲卫。带了亲卫的话,她不可能死得这么轻易。 从方才的情景来看,轿外送亲的人没有一个是召南公主的亲卫,否则不可能对她是这样敬而远之的态度。 许亦心扶着自己的额头皱了皱眉。 她一来这里便头疼,也许不是因为头饰过重,而是别的原因。毕竟正常人不会戴着满头珠翠倒在花轿里睡觉。 她扫一眼自己的状态和周围物品,心头猛地一跳。 卧。槽。 她方才犯了大错。 难怪尤硕明减她好感度。 果然,下一秒她就听到背过身去的青年发话了,语气略带羞愤:“召南公主,还请你盖上盖头!” 许亦心委屈:这不能怪她啊!她盖上盖头的话,怎么和他照面、怎么触发新人物、从而知道他这个狡猾的家伙亲自乔装打扮来迎亲呢? 许亦心返回矮榻上,手挪过去捏着红盖头,沮丧地回头瞄一眼尤硕明,只看到他头顶仍是一团灰呼呼的颜色,不用想都知道是负面情绪。她不知道怎么挽回,小声“哦”了一句,算是回应他的请求。 尤硕明竖着耳朵注意身后的动静,听到她起身,脚步踏在绒毯上轻细的声音,然后是矮榻微小的嘎吱声,她坐在了榻上。 应当已经盖上了盖头。 尤硕明刚松了口气,便听到她委屈地小声回答他,“哦。” 他方才羞愤的情绪忽然一扫而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似的。他反省自己,方才是不是太凶了? 可是,召南公主在花轿内随意招呼外人进来,自己还不盖上盖头,这成何体统? 方才在外面,其他人自是不敢入轿,他也是犹豫了片刻才进来,谁知一抬头便看到召南公主坐在书案前笑吟吟地打量他,眼睛忽闪忽闪的。 榻上是一堆她脱下来的新娘发冠和头饰,还有一块躺在角落的红盖头。 她发髻上没有任何点缀,乌黑细长的柳叶眉,缀着一双含情似水的桃花眼,眼尾晕染了一小片淡淡的胭脂,鼻梁高挺,皮肤白皙若凝脂,艳丽的红唇此刻正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隐约露出里面的皓齿。 她忘了取下的血玉耳坠,正微微荡漾着擦过她白里透红的脸颊,衬得她愈发明艳照人。 尤硕明那一瞬间呆了。 不愧是宋国第一美人。 但他很快回过神:此时召南公主并不认识他,当然不知道他就是她的未婚夫君。 所以她是随便叫了个人进来,还不盖盖头,随便对一个陌生人这样笑? 新娘子的容貌只有新郎才能看。 他不奢望她以后能与自己相敬如宾,可也不能这样、这样放浪吧? 不过……也许他方才是有点凶了。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忐忑地问:“盖好了吗?” “……没。”许亦心捧起精美但沉重的发冠,苦着脸小声问:“发冠要戴上吗?” 尤硕明一愣:“啊,戴,戴上吧。” “可是它压得我脖子疼。” “那,”尤硕明想,她这一路戴着那一头东西这么久,确实很辛苦:“那不戴了吧。” 这大将军这么好说话啊……许亦心吐吐舌头,将发冠拨到一边,抓起盖头往头上一罩。 尤硕明小心地回转过身,首先看到她略微冒出头部的红绣鞋,他手指一紧,视线往上,只见她盖着红盖头,乖巧地坐在榻上。 尤硕明愣头愣脑道:“召南公主,您……有何吩咐?” 许亦心斟酌用词,“本宫自踏入这花轿,头就昏昏沉沉,倒在榻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头还是迷糊的,唐突了阁下,还望阁下不要见怪。” 尤硕明硬邦邦:“不见怪。” 许亦心被逗笑了,不是她吹,就算尤硕明进来时没有触发人物简介,她也能猜出他身份不简单。 装的太差啦。 哪有这样和公主说话的呢? “本宫唤阁下入内,是想请问一下,眼前这是到哪儿了?” 尤硕明严谨道:“还没出诏阳的辖区。过了前面那座回岐山,便出了诏阳,进入登丘城领域。” 还没出宋国。 呦西。 现在跑路还来得及。 召南公主得到答案后,便温声让尤硕明退下,尤硕明点点头,又想起她看不到,便回了声“是”,躬身出了轿子。 轿夫们陆续起身,相互对了个眼神,装作无事发生,抬起轿子继续前进。 尤硕明回头看了眼轿子,皱了皱眉,驱马走去队伍的最前方。 他回想着刚才里面的人说的话。 她说她进花轿就昏睡过去了。 召南公主出城门时,是宋国右羽林卫将军苏敬纶亲自率队护送的,尤硕明当时看到两个宫女模样的女子搀着她进了轿子,之后轿内便再没有动静,他还想着,召南公主果然沉静大方。现在看来,的确有点不对劲。 这边尤硕明还在琢磨召南公主为何昏睡,那边许亦心已经摩拳擦掌计划着跑路了。 笑话,她现在不跑,任务二怎么完成? 嫁去了魏国,她还能回宋国吗? 显然不能。尤硕明的戏份只在第一章和最后一章,中途从来没进过宋国,那她作为他的妻子,就更不可能了。 不在宋国,那她要如何撮合男女主? 她可不指望宋国灭亡时,尤硕明真能听她的话不杀男女主。 尤硕明这个人,和她第一次见面就减她好感度,攻略他的难度可见一斑—— 刚想到这,系统就叮咚一声:“恭喜!尤硕明好感度+5,总好感度500。请再接再厉!” 呃。 许亦心被打脸了。 发生了什么,这人怎么突然就原谅“她不盖盖头见外人”这种事了? 好吧,就算这样,她还是要跑。 因为,往好了想,尤硕明真听了她的话不杀男女主,魏国国君也不会放过他们。魏国国君放了他们,男主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 因为男主,是真正的忠君爱国,一直没有认清宋国国君是个小赤佬的事实,完结章里拼命给小赤佬挡刀。而女主又爱惨了他,他死了她更不会独活。 就算她独活,那主角两个死了一个,妥妥的BE。 许亦心在评论区get到读者的剧透,男女主之间后期一直有根刺,就是男主认定召南公主的死女主也出了力,女主也不否认,读者为此吵了很久,一派是认为女主确实出了力,一派认为女主应该是背了锅。 这根刺也是他们he的一大障碍。 她现在就要跑回去,见男女主一面,把这根刺拔了。女主到底对召南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和女主一见面不就清楚了吗?触发新人物剧情,就是这样用滴。 然后她见了男主,把她中毒的脏水泼到她那个小赤佬弟弟身上,在男主那颗忠君的心里先埋下一个疑惑,再顺便分个手。 至于任务一,堂堂大将军亲自过来迎亲(虽然是用假身份),没接到人,他一定会返回宋国来找她。假如他不来,那她办完事后就自己去魏国,死乞白赖也要巴着他,把好感度刷够了。 系统突然蹦出来:“宿主的思路十分危险,本系统劝告您最好不要实施。” 许亦心:“Shut up!你个人工智障懂什么?” 系统:“警告二次!辱骂系统将扣除生存值1。” 许亦心:…… Fine。她不和人工——大宝贝计较。 她拽出腰间的一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小心藏好了。回城之路肯定坎坷,她得搞点值钱的东西以防万一。 等等。她又发现自己计划的bug。 召南诚然有可能是被她弟弟坑了,但如果不是这样呢?男主侦查能力逆天,她骗不了他的。如果让男主知道她是骗人的,那白月光滤镜褪去,就更难办了。 许亦心真实的心梗了:“乌鸦嘴系统,我想知道召南公主死亡的前因后果。完完整整,不要三言两语糊弄我。” 系统:“您将花费300其余角色好感度兑换剧情‘召南公主之死’,是否继续?” 许亦心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继续。” 系统:“恭喜!解锁隐藏剧情——‘召南公主之死’。召南公主与胞弟许兆禾共同制定和亲计划,目的在于伐魏师出有名,但被许兆禾算计,先是将送行酒换成蒙汗药,令召南昏迷,借此调换了她的所有亲卫,后又将新婚之夜的假死药加大剂量,让召南再也无法醒来,从而造成召南身死,国君许兆禾如愿以偿夺取了姐姐手上的所有权力。” 精彩。 这个小赤佬。 许亦心愈发坚定了要跑路回诏阳的决心。 “停轿!”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积极留言,感谢~ 第3章 跑路 难怪召南公主“死状安详”,原来是以为自己的假死药没问题,所以淡定服下了。 这个狗弟弟,看她回去不打断他的狗腿。 许亦心方才撩起一点窗帘观察了一番,嚯,十六抬大轿。不过,人越多越难协调一致。她一等轿子还没停稳,立即又道:“赶路!停下来做什么?快点!” 如是两三次,轿夫们被她折腾得心浮气躁又腿脚发麻,颇有微词,许亦心看时机到了,抓起花瓶往轿外一砸:“啊啊啊啊啊啊有虫子!!!!!快来人啊啊啊啊啊——” 其中一个轿夫被她砸到脚,惨叫一声便松了手,轿子瞬间摇晃起来,许亦心大喜,继续一边尖叫一边往外面砸茶具、书、首饰等等,能抓在手里的统统砸了。 这边的响动迎起了前边魏国迎亲队的注意,尤硕明一开始还想观望一下,看看宋国想耍什么花招,看到轿子剧烈摇晃后,脸色顿时一变,拍马上前喝道:“怎么回事?” 恰在这时,又有几个轿夫实在顶不住了,撒手往旁边逃去,轿子立即翻了,召南公主尖叫着滚了出来,尤硕明飞身下马想拉住她,不料还是晚了一步,眼见着她在粗糙的路面上打了几个滚,脑袋磕到一块头颅大小的石头上,盖头散开,只堪堪遮住了眼睛。 轿夫们吓傻了。 尤硕明扑过去搂住她,将那块石头抓起来甩手扔出好远,众人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有些惴惴地想围过来,尤硕明撩起盖头将她的脸盖得严严实实,抬头道:“滚!” 众人只得远远散开。 许亦心磕到的是额头,其实不怎么重,但应该是流血了。 红盖头散开了一角,她有点担心尤硕明会不会又生气,忽然就被他温热的怀抱笼住了,然后脸上被盖头一拍,尤硕明把她盖严实了。 真不温柔。 但很传统。 好在意自己的新娘被别人看到脸的家伙,哈哈。 许亦心正按计划装晕,骤然被尤硕明那一声“滚”吓得一哆嗦,尤硕明立刻抱得离她远了些,道:“召南公主?” 我真怂。许亦心想。 她只得假装刚刚醒来,小声呜咽了一声,抬起手想摸自己的额头。尼玛真有点疼。 尤硕明猛地截住她的手腕,手劲没控制好,痛得她小声“嗷”了一下,尤硕明心里一软,五指松开,小心地将她的手放下,愣愣道:“我来。” 许亦心只当他对“亲手揭盖头”有执念,其实他是怕她无意识抓到伤口,就更不好处理了。 尤硕明用自己身体挡住她,然后轻轻把红盖头掀开。 召南公主缩在他怀里,额头流着血,柳叶眉紧紧蹙着,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眼睛蓄了一汪泪水,随着她扇动的睫毛滚了下来,冲开了眼尾红红的胭脂。 美得惊心动魄。 尤硕明定了定神。 这情况,盖头是决计不能再用了。 也罢,反正第一个看到她的是他。 他甩手将它扔了,朝后面一喊:“韩漳!” 一位橙衣少年捧着医药箱和水跑过来,眼睛不敢乱瞟一下,放下东西就溜了。 许亦心实在忍不住了,嘴巴一扯就哭出了声:“呜呜呜好痛啊——” “召南公主,不要碰伤口!别哭!”尤硕明干巴巴道。 哪有这样安慰人的! 一想到她的攻略对象是个钢筋直男,许亦心就更伤心了:“哇——” 尤硕明手足无措,僵硬地抱着她,看到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皱着一张小脸,眼泪鼻涕一起流,眼看着鼻涕就要流进嘴巴里,尤硕明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及时阻止了这一事件发生,鼻涕于是被他的手蹭掉了。 许亦心愣住,哭声戛然而止,眼泪哗哗从眼角流下去。 她眨了眨眼,尤硕明也眨了眨眼。 硬核止哭。 许亦心服了。 尤硕明手掌下是她软乎乎的双唇,他知道这样捂着她不妥,可又有些不想松开,正胡思乱想着,召南公主忽然向上拱了拱,软绵绵的唇瓣贴在他掌心蹭了蹭。 尤硕明满脸通红,立即撒开了手。 可许亦心又不能透过面具看他脸色,而且这时,许亦心眼里只有他身上发出的浅蓝色柔光。 可恨。 她只能看到颜色,不知道它的意思。 不过现在她算是明白了,情绪颜色只有在情绪波动大的时候出现。 尤硕明别开脸,单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讷讷道:“召南公主,你脸上好脏。” 许亦心:“……” 许亦心:“有劳阁下帮我擦一下。” 尤硕明老实巴交:“好。” 他将召南一把抱起,放到空无一人的花轿旁靠着,然后取了水囊过来,将水倒在手帕上,视线顺着自己的手下去,瞥见了自己掌心的赤红胭脂,心中又是一跳。 是方才召南公主的嘴唇蹭上来的。 尤硕明立刻心慌意乱地擦掉了。 他拿起手帕,镇定自若地给召南公主擦脸,怕用力过猛,把她的脸弄坏了,故而动作有些笨拙。 他还从来没有给女孩儿擦过脸…… 许亦心眨巴着眼睛打量他,上半张脸只能看到他黑溜溜的眼睛,这面具好碍事儿啊!她总不能盯着他嘴唇看吧,像个老色批似的。 “多谢。本宫还不知如何称呼阁下。” 尤硕明手一顿,道:“在下单名一个‘明’字。” 许亦心噗嗤笑出声。 尤硕明警惕道:“召南公主,为何发笑?” “无事,无事。”许亦心道,“那我叫你‘小明’?” 活跃在各种习题和作文中的小明,哈哈。 许亦心见他好似有些不自在,生怕又被减好感度,改口道:“或者叫你‘大明’?” 反正“硕”就是大的意思嘛。 尤硕明只得道:“召南公主喜欢就好。” 他仔细帮她清理了额头的伤口,从药箱拿出药膏,小心涂上去,然后用绷带给她包扎好。召南公主仰着脸,乖乖地闭着眼睛,等他弄完了,这才睁开眼睛,带着笑意直视他。 许亦心奇怪:“你屏住呼吸干嘛?” 尤硕明被她这一说,立即破功,转头往旁边呼了一大口气,退开一步起身道:“已经包扎妥当,还请召南公主稍作整顿,不要耽搁行程。” 许亦心叫住他:“哎!我衣裳脏了,可以换吗?” “嫁衣怎可——”尤硕明看到她嫁衣上沾了不少泥土,想来她千金之躯难以忍受,改口道:“好吧,你请自便。” 许亦心对他笑:“谢啦!” 尤硕明不敢多看,转头走了。 那一群轿夫窃窃私语,见召南公主这边终于完事儿了,于是犹豫着上前来,派出一个代表向公主行礼。 许亦心端起架子:“何事要禀?” 这一群人果然都不是召南公主的亲卫,他们头顶跳出的人物简介敷衍到不行,只有“羽林卫一号”“羽林卫二号”这种名字,其余介绍全无,看来都是炮灰。不过她老弟也真是,派人家堂堂羽林卫给她抬轿,嗐。 羽林卫一号道:“回公主殿下,前头便要出诏阳城了,我等只能送到这里,还望殿下恕罪。” 她注意到了,尤硕明带领的迎亲队里有一辆装饰着红绸的马车,想来就是给她准备的,宋国的送亲队不能一直送她到魏国,只负责诏阳辖区内这一段路。 方才被她这么一折腾,羽林卫们想提前跑路,也不是不能理解。 况且这正合她意。 这些人是她老弟派来的,当然是想让她一路顺利抵达魏国,之后发生什么都不关他们的事,那她想跑路,这些人也是一大阻碍。 许亦心摆手道:“本宫准了。滚吧。” 羽林卫们如蒙大赦,纷纷谢恩,抬着空轿子就往回走,许亦心打量一遍周遭的人,喝道:“慢着!” 羽林卫僵住。 许亦心指着那边没动身的人:“你们怎么不回去?” “回殿下,我们八个是要跟随殿下去魏国的。” “不必了,本宫一个人就行。还有前边四个,也是来送亲的,赶紧回城!” “这……殿下,好歹那四个抬嫁妆的留下……” 许亦心一思忖,退了一步:“行吧,那四个留下,其余人赶紧滚。” 打发了这一波人,许亦心心下爽快,抬头往前看,尤硕明骑在马上远远望着这边,一言不发,边上一个橙衣少年下马来,小跑着上前,不敢直视许亦心,埋着头把药箱和水收起,许亦心抓住机会道:“多谢!” 少年下意识抬头:“客气——” “恭喜!触发新人物韩漳,韩漳:魏国中郎将身高:176cm体重:62kg爱好:未知与宿主关系:未知文中与宿主关联的剧情:无请再接再厉!” 好吧,虽然没有与她关联的剧情,但好歹这个人有名字,有名字的人都可以刷好感度。 许亦心于是对他露出一个大笑脸。 韩漳吓得背后发凉,抱着医箱转头就跑。 许亦心:??? 她进马车换衣服,脱下内衫才发现,自己右手腕上方蹭破了皮,碰一下就烧得慌。 这身体还真娇气。 不过也好,她把自己搞得越惨越好,回去正好卖惨。 她方才整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回诏阳时卖惨,到时候她所有ooc都有了解释:一、她本身就被下了蒙汗药。到时候她就把情况说严重一点,让人怀疑那药出了差错;二、她从轿子里摔下来,这可是羽林卫们都看到了的,到时候她就说自己脑袋摔坏了,那么她的行为举止和以前有出入,旁人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就是跑路计划了。 第一次用技能,她还真有点紧张,她该嘴一个什么呢? 这回她聪明了,首先打开了系统面板,把指南和功能又捋了一遍。 好家伙,好感度方才增加了10,原来其余人物的好感度增减都不提示的吗?韩漳这小哥们,表面对她战战兢兢,实际上却加了好感,哈哈! 她正嘚瑟着,忽然发现技能下边有一行小字,备注着:“一语成谶”技能行使时,需被人听到。 许亦心:“???” 许亦心:“啥玩意儿啊!我咒别人还得给别人听见?” 系统:“‘谶’即为预言,预言需有听众才叫预言。” 许亦心咬牙:“行。吧。” ****** 队伍原本预计天黑之前进登丘城客栈歇息,但召南公主隔一会又喊着要休息,马车颠得她头昏脑涨,尤硕明念在她受了伤,只得顺着她来。 到太阳快要落山,他们还没出回岐山范围,眼看就要在山上露宿。 队伍又一次休息。韩漳喝了一口水解渴,转头愁眉苦脸看着登丘城方向。他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才发现召南公主正阳光明媚地朝他走来。 她换了一身天青色衣服,头发用白玉簪子随意挽了一下,脸上不施粉黛,清清爽爽的,笑容满面地上前来,就是额头上的一圈绷带有点煞风景。 韩漳惊得跳起来,结结巴巴指着他方才坐的石头道:“召、召南公主,请坐。” 许亦心笑道:“不用啦!我想问一下,那座巽塔那边,便是登丘城了吗?” “正是。” 许亦心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察看了一番四周,状若无意地问:“大明去哪了?” 韩漳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大将军,便道:“明大哥他……呃,方便去了。” 许亦心一喜,机会来了! 她靠近了一点,低声问:“大的小的?” 韩漳:“……” 他只得小声回:“大的……” 正中下怀。她本来就不太好意思使用乌鸦嘴技能,毕竟让别人倒霉,也不是件愉快的事,所以她尽量想用程度低一点的、不那么令人难受的谶言。 她忧心忡忡道:“不太妙啊,大明他该不会拉屎没带纸吧?” 韩漳:“?” 许亦心确认韩漳听到了,便又接着说:“糟糕,我肚子也有些不舒服,我也去方便一下。” 说完就风一般地跑回马车,拿了一把伞用作遮挡,然后跑开了。 韩漳心想,这召南公主还真是……不拘小节。 他朝她喊:“召南公主,可别走远了啊!”他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谨慎地一直盯着,好一会儿,远远见到她在草丛中撑开了一把伞,然后身影隐进伞中。 他舒了口气,守在原地,不让其他人靠近那个方向。 等了一刻钟有余,将军没回来,召南公主的伞也没动静。 将军这次方便,确实有些久了……不会真没带纸吧?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将军回来,他看到将军脸色不太好,便问:“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尤硕明道:“无事。” 自己的手纸不翼而飞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 韩漳发现将军裤腿缺了一片,奇道:“将军裤子怎么了?” 尤硕明摇头,看一眼夕阳,皱眉下令道:“休息够久了,赶路吧。” 众人答是,韩漳急道:“将军,不能赶路,召南公主还没回来呢!” 尤硕明神情一凛:“她去哪儿了?” “喏,”韩漳遥遥一指,“在那边方便。” 远处的红伞一动不动。 尤硕明暗自松口气,沉默地靠在一边等。 这一等又是一刻钟,他心里涌现不祥预感,问:“她什么时候过去的?” “呃,大约有三刻钟了吧……” 尤硕明听了立刻动身,往红伞那边快步走去,韩漳顿感不妙,也跟着上前,只见将军停在半路,高声问:“召南公主?您可是遇到了麻烦?” 无人应答。 “召南公主?” 尤硕明又前进一段距离,此时傍晚的一阵微风吹来,掀得那红伞轻轻翻滚了一圈,然后彻底翻了,伞把朝天。 那边草丛根本空无一人。 韩漳惊呆了。 召南公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积极留言,感谢~ 第4章 客栈 许亦心在溪水边洗了洗脸,举起袖子随意擦了擦,等水波平静下来,她伸长脖子往水里照了照。 不错,不错,不愧是男主白月光,长得也太美了! 素颜都这么美! 她喜滋滋地照好几遍。 要说这张脸,和她原本的样子并不一样,不过还是有相似之处的,比如眼睛和嘴唇。 但召南这五官组合与脸型,她自叹不如。 她臭美够了,便站起身来,回头看看来时的方向。 她特意在那片草丛里走了好几条路,够他们蒙圈一小会。但不能侥幸,他们毕竟人多,兵分九路找她也不是不可以。 她小心地就着石头跳过小溪,又故意在一处地方留下水痕,便拔腿往诏阳城旁边的定安县走去。 她得连夜走出回岐山,进定安县,一则定安县距离近些,二则直奔诏阳城的话,容易被尤硕明抓到,因为他们肯定猜想她会直接回诏阳,他们有马,自然追得快一些。 她进了定安县再雇一辆马车,从诏阳西城门进去,西城门离召南公主府近。为啥她知道这个呢? 因为男主怀念她的白月光时,经常去城西公主府晃荡,读者每次看到这种情节就在评论区骂街。 许亦心埋头赶路。 金手指这个月已经用了一次,她得谨慎着来,争取回城之后给她那个便宜弟弟用上一次,哈哈! 天很快就黑透了。 夏末的夜晚有一丝丝微凉,山林的幽深更加增添了这一份清冷。许亦心拿出包裹里的火折子,点燃布料和木棍做成的火把,淡定地继续赶路。 布料其实是她从马车中顺来的桌布。 开玩笑,她现实生活中虽然有点宅,但唯一的户外爱好就是爬山露营,学生时期和同学们一起参加的野外生存挑战可不少,在山里赶夜路,小意思啦。而且她有系统,生存值可以兑换急救物品,不带怕的。 再说了,这就是一本书而已,她挂了的话,重新加载剧情再走一遍就是了。 虽然她挺讨厌半途而废的。 走了不知多久,她真有些吃不消了。召南这身体,太娇贵了…… 她看看四周,各种树木耸立,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实在不行,她爬树上睡一觉得了。没有帐篷可真难受啊。 这个想法一起,她这双腿就愈发走不动了,只能在周遭捡一堆枯树枝,生了火,多添一点柴,估摸着能燃一个时辰,好歹能驱逐大多数野兽吧。她吃完方才摘的野果,拍拍手,便将裙摆别在腰间,动身爬树。 这棵树针不戳,枝干众多,又弯弯曲曲,她正好躺在几个枝干交叉纵横的地方,除了有些硌人,没啥缺点了。 看来她还是挺走运的嘛…… 许亦心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 清晨的山林灰蒙蒙的,太阳还没出山,林间的杜鹃鸟啼叫不停,由远及近,把许亦心从香甜的梦乡中吵醒了。 她闭着眼烦躁地想,自己什么时候把闹铃调成鸟叫了? 还有,今天她明明请假了啊,计划去看牙医,昨晚明明关掉闹铃了来着……她揉着眼睛嘟囔着,手肘往下一撑想起床,骤然碰到一个硬邦邦的粗糙圆柱状物体,心里咯噔一下。 后背硌得她浑身不舒服,她坐起身来,眯着眼迷蒙地打量四周。 她居然是在一片树林……刚转过头,便看见对面树下站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正抓着剑双手抱胸,靠在树干上凝视着她。 许亦心瞬间想起了一切,吓得魂都没了,一个没坐稳就要往下掉,尤硕明手一紧,正想动身,却见她自己翻身灵活地抱紧了枝干,挂在了树上。 尤硕明松了口气,那召南公主像树袋熊一样抱着树干,讪讪地朝他打招呼:“大明,真巧啊,你怎么在这儿,呵呵……” 尤硕明找了她一晚上,见她在树上睡得香,又等了她一早上,心中火气实在无法抑制:“我在这儿,自然是因为召南公主在这儿。你还要在树上待到什么时候?需要在下帮忙吗?” “不用不用!”许亦心吓死了,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身上发出的靛紫色光芒,猜想这颜色应该是生气的意思,连忙手脚并用顺着树干爬下去。 尤硕明紧盯着她下来的动作,看她抵达里地面约半人高的样子,而后灵巧又干脆地跳了下来,稳稳当当,拍了拍自己手上的灰,抬起头来。 动作熟练地像是常常这样做。 难不成召南公主的爱好是爬树? 他抱剑道:“召南公主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许亦心笑嘻嘻:“别刮眼睛了,刮眼睛多疼啊~” 尤硕明:“……你觉得好笑吗?” 许亦心屈起食指搔搔自己的脸颊,“啊,不好笑吗,我小时候一直认为刮目相看好疼的……” 尤硕明看她脸上立即多了一道脏脏的痕迹,头上绷带也脏了,衣衫皱皱巴巴,裙子也被刮得破了几道,心里无声地叹气,他可怜她干什么? 宋国安排她来和亲,又让她想尽办法逃跑,打的什么算盘? 整这些弯弯道道,是想借口召南公主在魏国迎亲队里出了岔子,又挑起战争吗? 打又打不过,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 尤硕明几步过去,抓起她的包裹往背上一甩,动身往林子外面走,头也不回道:“召南公主,还请你快些跟上来,行程已经耽搁一天了。” 许亦心好不容易跑出来,就这么轻易被抓到了,有些不甘心,耍赖地往地上一蹲,嚷嚷道:“我走不动了,我腰酸背痛,我要休息!” 她好好睡了一夜,而他才是一直没合眼的人,守在树下生怕她摔下来。尤硕明回头看她,只觉她这无理取闹的样子,不愧是宋国人。 他将包裹挎在身上系好,大踏步朝她走去。 许亦心瞪大眼睛看他气势汹汹朝自己伸出手,还以为他要打人,立即哇哇叫着抱住自己的脑壳,不料下一秒,就被他一把横抱起来。 许亦心:“你大胆!本宫可是召南公主,你竟敢如此——” “你是宋国的公主。”尤硕明实事求是道,“可不是我们魏国的公主,我有什么不敢的。” 这家伙难道是霸道总裁系的? 许亦心张牙舞爪在他怀里扑腾:“那我是尤硕明大将军的妻子,你敢这样对我,我回头让他打断你的腿!” 尤硕明不禁笑了,“你和尤大将军还没有成婚,就不是他的妻子,你现在只是我的护送对象,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平安送到国都新邺,我相信尤大将军会理解我的。” 废话,你当然理解你自己了! 刚出林子,许亦心便瞅见乌啦啦一群人守在那里,显然已经等了一段时间,她连夜跑路结果被抓包,还让这么多人等她起床,许亦心登时脸红耳赤,转脸搂紧尤硕明的脖子,埋头羞赧道:“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尤硕明感觉到她柔软的胸部贴了上来,也羞得耳朵通红,又不能真把她丢了,咬牙忍道:“召南公主嘴里说着要下去,手却抱得这样紧!” “我这是怕丢人!哪有当众被拎回来还限制人身自由的公主?” “我看召南公主爬树的时候一点也不怕丢人!” 两人低声拌着嘴,守在外面的众人早就看到他们了,纷纷假装咳嗽,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地转过身。魏国迎亲的众人自然早就知道尤硕明的真实身份,而宋国留下的那四个,看着这一幕就有些傻眼了。 尤硕明强作镇定,把召南公主抱进马车里,然后亲自坐在外面当车夫,假装无事发生,下令道:“出发!” 队伍稍作收拾,陆续动身往登丘城前进。 许亦心郁闷至极:第一次没跑成,下一次该想什么办法呢? 她打开系统查看数据,发现自己的各项数值都没有变动。奇了怪了,她折腾一晚上,尤硕明居然没有减她好感度。 正想着,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是尤硕明伸进来的手。他将水囊、干粮、药膏和绷带一样一样塞进来,然后一言不发地收回手,继续守在门口赶车。 许亦心为尤硕明这体贴的操作给惊到了。 好像……有那么一点温柔哈。 她伸手将那一堆东西拢到自己跟前,小心地观察被帘子遮住的身影,此时朝阳已经出来了,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形投在薄薄的帘幔上,像一道镶着金边的影子。 许亦心捧着水囊,软绵绵道:“多谢啊……大明。” 尤硕明心中一动,嘴里却还是干巴巴道:“不敢当。只求召南公主别再作弄我们,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许亦心一点也不生气他的语气,因为刚才系统提醒她,尤硕明好感度又加了5。 啊,口是心非的家伙,哈哈! 尤硕明听到她似乎笑了一声,有些困惑,侧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帘子。 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逃跑又没成功,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 之后几天的行程倒是顺顺利利,队伍已经越过宋国边境,进入魏国辖区。念在大家赶路辛苦,队伍抵达化宁城的同颍客栈后,尤硕明便挥手让大伙儿稍作整顿,进客栈住一晚,此处距离城南门不足一里地,明天天亮便可直接从南门出城,继续南下。 许亦心安分了这么些天,就是想让他们放松警惕,而且她这几天安安心心刷好感度,已经到了和众人都可聊上几句的程度,她有点摸到了规律,只觉得刷积分搞套房还是很有希望的嘛。 她穿好鞋子,神清气爽地从马车中钻出来,尤硕明抬手想扶她,她笑着说了句“不用”,轻巧地跳下马车。 韩漳在柜台订房间,掌柜看他们乌泱泱一大堆人,又高兴又发愁,只有六间房了,这要怎么分? 许亦心打量着客栈一楼,眼尖瞅见了一位小二正从里边仓库出来,便趁机走上前去问他:“这位小兄弟,你们家客栈平日里生意如何?” 小二自然脱口而出:“客官放心,我家客栈是化宁城南最好的客栈!房间设施和服务都是一流的!” 许亦心佯装担忧,小声道:“我进来之前听人说,你们家客栈风水不好,晚上客人入睡怕是会发生鬼压床这种事。” 小二:“这肯定是竞争对手派人放的谣言!” 谶言已出,许亦心自得道:“那就不清楚了——”她转眼便看见尤硕明进了门来,立即收起了笑容。 尤硕明方才在外面查看客栈构造,琢磨着如果召南公主再想逃跑,应该会利用客栈休息的这天晚上。他勘察完毕,一进门,便见召南公主和小二在谈话,脸上兴高采烈的。 她对谁都这样吗? 尤硕明不悦,正想上前,韩漳跑过来向他禀报:“将军,掌柜说只有六间房了,我和其余十五个兄弟倒是可以每四个人凑合住一间,宋国那四个也凑合一间,但只剩下您和召南公主……恐怕将军得和召南公主住一间。”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5章 正骨 许亦心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大感无语,这是什么狗屁巧合,什么房间不够所以需要凑合住一间,你当这是在拍偶像剧啊? 她立即抗|议道:“不可!孤男寡女同住一间,成何体统?” 尤硕明脸一热,也不赞同凑合,道:“召南公主说得对。我们换一家店看看。” “不行!”许亦心脱口而出。 开玩笑!她刚给这家店下了谶言,怎么可能甘心浪费这次逃跑机会? 尤硕明转头盯着她,有时候他真不明白这位公主到底在想什么:“那依召南公主的意思呢?” 掌柜眼见自己的生意要溜,连忙道:“那间房是上房,十分的宽敞,中间拉开两个屏风,就和两间房是一样一样的,这位姑娘大可不必过于担忧……” 许亦心就坡下驴:“好吧,那就凑合凑合。带路。” 小二赶忙跑过去,殷勤地带她上楼去,尤硕明对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回头对众人嘱咐道:“今晚都警惕着些,别睡太死了。” 许亦心在房里转来转去,这里跺一下脚,那里挪一下位置,确保自己晚上逃跑时别撞到什么,或者踏到哪个嘎嘣响的东西。 正捣腾着,听到房门被敲了两下,她清清嗓子,道:“请进。” 尤硕明推开门进来,看到她坐在榻上埋着头脱鞋,他连忙别开脸,道:“我来给你换药,先……别脱鞋。” 许亦心仰起脸,奇怪道:“我脱鞋不影响你换药吧?” 姑娘家怎么能在旁人面前脱鞋呢?这成何——算了,他与她同住一间房,本来就不成体统。 他看到召南公主穿着雪白的袜子,盘腿坐在榻上向他招手:“快点儿啊,我等的花儿都谢啦!” 尤硕明:…… 这都哪里学来的! 他几步过去,将药膏和绷带放在一旁,一撩衣摆单膝下跪,刚抬起头,便见召南公主小脸微红,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尤硕明不解:“上药。” 要命!她居然被钢筋直男撩到了!嗐,单膝下跪在古代又不是求婚姿势,她脸红个毛线。许亦心给自己找补:“你们魏国来迎亲,也不带个丫头婢子,弄得现在好不方便,本宫饮食起居都得亲力亲为。” 尤硕明:“你们宋国才是应该带陪嫁丫头的一方吧?我们只听说你们对和亲一事颇有诚意,却不料你们准备得这样仓促。” 不带丫头是因为召南本来就想坑你们啊!所以带的全是身怀武艺的亲卫,只是被她弟弟给换成了羽林卫,人是换了,目的还是一样的。 许亦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得把锅全甩到臭弟弟身上:“我国陛下尚且年幼,考虑不周也是情有可原。” 十六岁了还年幼?尤硕明摇头一笑,将解下来的绷带丢到一旁。 许亦心乖乖将自己的脸凑过去,任他给自己上药。 尤硕明仔细看了下伤口,原本就伤得不重,这会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得继续上药,不然若是留下了疤痕,就太可惜了。 他用食指挖出一点药膏,正要往她额头上涂,却见她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尤硕明有点不自在:“召南公主,你能闭上眼睛吗?” 许亦心抬杠:“不能。” 尤硕明:“……” 许亦心看他被噎住的样子,不禁噗嗤笑出了声,眼睛都笑弯了,大发慈悲道:“好吧好吧,听你的就是了。” ****** 夜晚熄灯以后,尤硕明睡在屏风另一边,听着房间那边浅浅的呼吸声,心里一直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 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生怕吵醒她,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向她那边。 两扇屏风将她挡的严严实实,但他知道她在那边安睡,心里还是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望着屏风发呆。 忽然,那边响起她的声音:“大明?你睡着了吗?” 尤硕明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立即闭上眼睛。 “大明?” 尤硕明犹豫片刻,还是回应道:“没睡着。怎么了?” “你怎么还没睡着啊?”许亦心生气,他不睡觉那她的谶言不就白下了? 尤硕明支吾道:“快了。” “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助眠?” “召南公主还会唱歌?”尤硕明望着屏风,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那当然了!你且听着。”许亦心清了清嗓子,“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1]——” 魔音绕耳,尤硕明一把堵住自己耳朵喊停:“召南公主!别唱了,别唱了,在下困了。” 许亦心第一次为自己的五音不全感到自豪,偷笑了一阵,盯着屏风一声不吭,就等着他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呼吸声终于变得绵长,许亦心低声叫他:“大明?” 无应答。 呦西。 许亦心轻手轻脚下榻,摸黑来到尤硕明打地铺的地方,蹲下来打量他。 这人睡觉都不摘下面具,啧。 她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看到他嘴唇紧抿,似乎是进入了梦魇。 “对不起啊。”她低声道歉,“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等我办完事回魏国,一定给你赔罪。” 她将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盯着面具想,要不她现在偷偷摘下来看一看? 唉,算了。 既然他目前不想被她看到容貌,那她也不强求。而且,处于鬼压床状态的人,应当是不能动他的身体的。 许亦心搜罗了一段绷带塞进自己包裹,打算回宋国时再把自己额头整得惨一点,收拾完后,她溜到门边,将房门拉开,警惕地望一望四周。 鸦雀无声。 说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她这个鬼压床谶言一下,整个客栈的客人都不能幸免,这家店以后做生意估计就难了,造孽。 她回头看一眼尤硕明,轻声道:“后会有期咯。” 尤硕明做了一晚上噩梦,意识清醒过来后,身体又动弹不得,整个状态持续了好久,直到他醒过来,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他坐起身,揉着后脑勺,瞥一眼屏风。 那边依然安安静静。 没有吵醒她就好。 尤硕明检查自己的面具,戴得好好的,他轻轻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地铺,走过去贴在屏风旁,侧耳细听她的呼吸声。 没有声音。 尤硕明皱眉,轻敲屏风,温声细语地问:“召南公主?” “召南公主?你醒了吗?” 一连问了好几句,都没有应答,尤硕明顿感不妙,立即绕过屏风去,一眼见到被子里鼓鼓囊囊的。 他舒了口气。 召南公主睡觉像小孩子似的,缩成一团。 他轻轻走过去,想检查她被子盖好没,结果没看见枕头,也没看见她露出来的头发。 尤硕明心下一惊,一把掀开被子,看到里面一个竖着的枕头孤零零地待在榻上。 尤硕明怒火中烧:她居然又跑了! ****** 两界山,大道上一辆板车正吱呀吱呀地赶路,拉车的牛长长地哞了一声,一脚踢开一块石头,板车应声歪了一下,赶车老伯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又哞了一声。 老伯道:“姑娘,不好意思啊,没颠着你吧?” 许亦心坐在板车后面,靠着堆得高高的干草,笑道:“没有,我结实着呢,您尽管赶车。” 老伯:“这年头真是不容易,向你这样家破人亡去投奔远房亲戚的,我这个月遇见两个啦。” 许亦心有些感慨,这里对她来说是一本书,但对书中人来说,是真正的世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老伯见她不搭话,料想方才是引起了她的伤心事,便道:“好在已经不打仗了,宋魏两国现在要联姻啦!希望这次和平的时间会长一些。” 许亦心笑道:“您也知道联姻的事?” “那是自然。咱们平头百姓每天关注的,无非就是柴米油盐,打起仗来物价那个涨啊。唉,这次联姻算是许宋那位小皇帝上位以来,干的唯一一件得民心的事了。” 许亦心啧啧摇头,臭弟弟的名声还真是,活该哦。 一路颠簸,她感觉自己屁|股疼得很,于是小心地扶着干草堆,在板车上站起身。 沿途青山绿水,微风阵阵,许亦心张开双臂,舒服地闭上了眼,心中“芜湖”了一声,忽然系统一个叮咚:“遗憾!尤硕明好感度-5。” 许亦心猛地睁开眼,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跟着板车,隔老远她都能感觉到那视线的怒火。 许亦心吓傻了,一个没留神,一脚踩空,啊啊叫着摔下板车,尤硕明一惊,立即拍马上前道:“小心!” 毫不意外,又晚了一步,许亦心摔下车打了几个滚,心中愤愤:尼玛这就是没有主角光环的下场吗?!英雄救美从来不属于她! 正想着,忽然脚上传来一阵剧痛,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把脚给崴了。 甘霖娘! 尤硕明飞身下马,小心翼翼地想将她抱起来,还没碰到她,就被她抓起的土块砸了一身。 许亦心迁怒他:“你吓死我了你!” 尤硕明一肚子火气早就在她摔下来那一刻烟消云散。他自责道:“对不起。让我看看你的脚。” “不看!疼死算了!” 尤硕明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别闹了!” 许亦心瞬间痛得眼泪上涌,抬起手肘遮住脸呜呜哭了,尤硕明放松手劲,不去看她,省的自己又心软,低下头将她的鞋子脱了,轻轻拉下雪白的袜子。 “还好不严重。我给你正骨复位一下就行。” 许亦心嘟着嘴,气呼呼地抹掉自己的眼泪,声音止不住哭腔:“可是听说正骨好疼的……” “我以为召南公主不怕疼的。”尤硕明讽刺道。 “是个人都怕疼吧?”许亦心气道:“猪都会怕疼啊,被杀的时候嗷嗷叫呢,我怎么就不怕疼了?” 尤硕明知道他不该笑,哪有拿猪和自己作比的呢? 他转移话题:“你究竟是怎么出化宁城的?城门一向是亥时就关闭了。” 许亦心见他提自己逃跑的事,下意识缩缩肩膀,小声嘟囔道:“我钻狗洞出来的……” “什么?” “我钻狗洞出来的!” 刚说完,猝不及防脚踝处一阵剧痛,许亦心短促地尖叫一声,然后发现疼痛消失了。 “好了。”尤硕明替她穿好鞋袜,打量她身前的衣服,皱皱巴巴,新旧泥土印记交错,脏得不能看了,这狗洞钻得很实在。 难怪进城之前她四处张望,原来又是在计划逃跑,连钻狗洞也在所不惜。 许亦心尝试站起来,惊奇地发现自己跟没事儿人似的,原来影视剧里的正骨是特么真的啊?! 尤硕明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先别行走,你的脚至少还要休整一刻钟才能走动。” 许亦心点点头,转脸看到方才的赶车大伯站在板车前,惴惴地看着这边,大约是怕她讹钱? 尤硕明松开她,主动走到大伯那里,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付了车钱,转头回到许亦心身边,蹲下身道:“上来。” --------------------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出自儿歌《两只老虎》,在九年义务教育音乐课本和磁带中,是由张金利示范演唱 。 请读者小天使们积极留言,感谢~ 第6章 山匪 许亦心看他蹲在自己跟前,竹叶青的发带静静贴在他背上,看得她很想一把将它扯下来。 这个月的金手指只有一次机会了。 原本打算回诏阳时,给臭弟弟许兆禾用一次,现在看来行不通,还是得用在逃跑上。 这次,她大概需要狠一点…… 许亦心将他背上的竹叶青发带拨到他身前,然后磨磨蹭蹭圈住他脖子,留心不让二人贴得太紧。 尤硕明捞住她两条腿,只觉得像竹竿子似的纤细,他背着她站起身来,将视线从她鞋尖上挪开,默念着心静自然凉,目不斜视朝化宁城走去,身后的马咬了一口青草,一边嚼一边跟在两人后头。 召南公主单手箍着他的脖子,腾出右手拽着他的发带翻来覆去地玩弄,小脑袋垂在他颈侧,轻声道:“大明,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啊。” 尤硕明被她的气息搞得耳朵痒痒,皱眉道:“当然是因为召南公主跑得太慢了,建议你下次骑千里马逃跑。” 许亦心抓着他的发带软绵绵地抽一下他的脸颊,嘟囔道:“用得着你教?我这不是不会骑马吗……” 尤硕明绷着脸没有躲开,“召南公主真是百折不挠,这精神倒确实是与你们宋国一脉相承了。” 许亦心不搭理他的嘲讽,情绪有些低落,抬起下巴磕了一下他的肩膀:“其他人呢,就你一个人出来找我了?” “其他人在两里路之外的官道上等。” 许亦心叹气,“方才那个大伯说化宁城这一带不太平,你们魏国迎亲队一路上,有没有遇上过谋财害命的强盗啊?” 尤硕明道:“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强盗敢来劫我们?” “说不定呢,队伍里那么多嫁妆,说不定就有眼馋的强盗跳出来拦路抢劫,然后双方搏斗一番,”许亦心犹豫了下,咬了咬牙道:“你们虽然无人丧命,但也是惊险连连,九死一生。” 尤硕明笑了:“你说书呢?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许亦心愧疚又心虚,强自撑着自己的身躯不贴近他的背,几句话下来腰有些顶不住了,沮丧地往下趴实在了,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委屈道:“不能,我说好听的又没用!” 乌鸦嘴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啊,枯辽。 尤硕明根本没心思细想她的话,只察觉到她柔软的身躯忽然紧紧贴在自己背上,说话的气息热乎乎地喷洒在自己脖颈上,扰得他心烦意乱:“召南公主,你别在我耳边说话。” “那我在哪里说话?” “你,你抱得太紧了。” 许亦心涨红了脸,大声嚷嚷掩饰自己的害羞:“我就是要抱紧一些,我怕你把我给摔了!” 尤硕明无奈,梗着脖子承诺道:“我自己摔了都不会摔你。” “胡说!你每次都接不住我!” “那是因为离得太远了,我这次一定可以接住你!” “果然,你就是想把我摔下去对吧?” “召南公主,你不要——” “我不要什么?”许亦心乘胜追击:“你心虚了是吗,你看你脖子都红了!” “我,”尤硕明结巴了,“我脖子红是因为,因为太热了!” 两人一路斗嘴,身后吃草的马一个不耐烦跑他们前面去了,长长地“咴”了一声,还没跑出几步,忽然又掉头跑了回来,对着尤硕明嘶叫两声。 尤硕明警惕地停下脚步,发现路旁的灌木丛一阵骚动,他背上的召南公主紧张得发抖:“不,不会吧……” 强盗果然一个个闪了出来,乌泱泱一片,其中一个瘦猴儿似的年轻人喝道:“站住!打劫!” 尼玛还真是简单粗暴。 许亦心急忙敲开系统:“这不是放早了吗?不是应该等我们和迎亲队会合再遇上吗?这这这目测有五六十个人,不对,百来号人,打劫我两个,这河狸吗?” 系统:“宿主没有阐明其他条件,故而便在此处遇上了——” 尤硕明安抚她:“召南公主,你别怕,这些人劫财而已,不会伤到你的。” 许亦心立即关掉系统,怕被察觉出异常,她看着那一群强盗向着这边靠近,想着尤硕明还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肯定刚不过他们,她倒是有急救物品可以逃跑用,尤硕明一个人—— 她自责地快哭了:“都怪我……” 尤硕明把她从背上放下来,道:“不是你的错,两界山原本便有一窝强盗。” 他解下自己身上的荷包,远远扔向对面,高声道:“诸位好汉,我们只是普通过路人,钱都在袋子里了,请放我们过路吧。” 瘦猴似的年轻人接住荷包,转手递给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大汉。 刀疤脸蹙眉点了点里头的钱,还不够他塞牙缝的。说来也是奇怪,方才他们一窝兄弟忽然就脑袋一懵,协同一致要过来这里打劫,像中邪了一样。 瘦猴看了看刀疤脸手上的荷包,又回头细细打量尤硕明,认出尤硕明腰间的革质腰带是军队特属,忽然眼睛一瞪,转头对刀疤脸说:“大哥,他是魏国军队的人!” 强盗众人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了。刀疤脸眉毛一竖,向前两步,寒着脸道:“你是魏国人?” 尤硕明将许亦心护在身后,不动声色地答道:“正是。阁下还有何贵干?” 刀疤脸哗啦一声拔出大刀,咬牙切齿道:“前段时间贵国军队多管闲事,杀了我好多弟兄,我们还没报仇呢。” 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还有这档子事儿? 她随便下的谶言,怎么接招的还是尤硕明的仇家?这特么还能活命吗这? 许亦心急得跳脚:“这位大哥,你肯定是搞错了,魏国军队吃饱了没事干和你们过不去?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个屁!”刀疤脸呸道,“爷们说话,娘们滚一边儿去!” 尤硕明再次将许亦心挡住,抓起剑挡在身前,道:“原来你们便是跑化宁城为非作歹的匪徒。今天遇上你们,倒也是缘分,但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要殃及无辜。她是宋国人,请先让她走。” 许亦心惊得说不出话。 她这样再三地坑他,他还…… 刀疤脸哈哈大笑:“你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和我谈判吗?看招!” 眼见着刀疤脸挥舞着大刀朝尤硕明砍过来,许亦心尖叫一声连退好几步躲得远远的,战战兢兢看着尤硕明抬起剑哐当挡住,借力一个转身躲开了刀疤脸的攻击。 刀疤脸气得大喊:“你怎么不拔剑?是看不起我吗?” 尤硕明道:“你先放她走,我再和你们打。” 刀疤脸怒了:“还在唧唧歪歪!”说着便再次攻了上来,尤硕明又是几下格挡,就是不出招,但看得出游刃有余,强盗众人见自己大哥落下风,立刻四散着围上来,见缝插针对尤硕明使阴招,一时间乒乒乓乓喊打喊杀。 许亦心急得团团转,揪出系统问:“乌鸦嘴乌鸦嘴,有没有什么功能让这些人消失啊?” 系统:“无。并且,违背常理的操作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 许亦心一把将它关了。 她刚回过头想看看战况,忽然感觉脖子一凉,一把大刀已经抵在她脖颈上,蓄势待发。 瘦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摸过来,趁机挟持了她,她欲哭无泪地想,她就知道会尼玛有这一招!拖油瓶必备情节。 尤硕明停了手,强压怒火道:“放开她。” 瘦猴:“你先把武器放下,束手就擒!” 尤硕明哐当扔了剑,对刀疤脸道:“我方才还以为阁下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没想到你们都是一群贼鼠之辈。” 刀疤脸抬抬下巴,手底下几个人立刻冲上去绑住尤硕明的双手,瘦猴看他们绑严实了,这才把刀从许亦心脖子上移开。 许亦心冷汗都出来了。 在和平的社会主义时代生活了二十一年,她哪见过这种场面。 刀疤脸:“我们该如何行事,轮不着你这个魏国人在这儿指点江山。想让我放了那娘们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让我砍上三刀,我就考虑考虑。” 尤硕明毫不犹豫:“好。” 许亦心大声:“不行!” 尤硕明回头看她:“你别打岔。你不是一直想回宋国吗?现在你如愿以偿了,我不拦你。” 许亦心跺脚:“我不走了,我和你去新邺,你别让他砍你行不行?” 刀疤脸不耐烦:“你俩在我面前演大戏呢?” 说着就举起大刀砍过来,众人纷纷避让开来,不妨碍大哥发挥,尤硕明双手被缚,只得一个飞身踹向对方的手腕,刀疤脸惊险躲开,大刀迅速换手,执刀转身朝尤硕明脸上划去,尤硕明闪躲不及,下意识抬起被缚的双手挡上去。 鲜血瞬间沾上了刀刃,许亦心看到尤硕明的右手肘被划拉开一条长长的血口子,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尖叫道:“住手!” 众人被这声音炸到耳朵了,纷纷止了动作。 许亦心抹一把脸,压下自己的哽咽,道:“本宫是宋国召南公主,你等想要什么金银财宝,本宫都可以给你们。不要再砍他了。”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积极留言,感谢~ 第7章 后患 尤硕明没想到召南公主会这样维护自己。 他知道她为了回诏阳,不惜钻狗洞坐牛车,但他真没奢望过,她会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在乎他。 毕竟他现在对她来说,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不是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刀和棍放低了,看向他们大哥。 瘦猴上下扫了一眼许亦心,结巴了:“大,大哥,咱们宋国前段时间和魏国敲定的联姻,算起来,送亲队的确是这几天经过……她,她真的是公主殿下……” 几步外的这个自称是召南公主的娘们,背了一个扁扁的包裹,一身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也沾了灰尘,额头还绑了绷带,通身上下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但隐约能分辨出是个美女。 刀疤脸上前两步想仔细打量她,尤硕明瞪眼喝道:“别碰她!” 吓得刀疤脸一抖,刚举起的手立马放下了,回头瞪一眼后面那个戴面具的丑八怪,又转过脸来,对着面前的姑娘清清嗓子。 看来这群匪徒对自己国家的公主殿下,还有几分敬畏之心。许亦心想明白了这一点,便急忙掏出之前藏在自己怀里的玉佩,举起它给对方看:“这是陛下亲赐的双龙逐日玉佩,是西域的和田美玉,你尽可查证真假。” 刀疤脸打量一遍,又警惕地接过来拿在手上摸。 许亦心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一步:“只要你们放本宫和他回诏阳,本宫可上书保举你等去定安县,做知县衙门的衙役,从此吃公家粮,再也不用窝在山上当这朝不保夕的山匪。” 笑话,她说保举他们就真会保举?且不论陛下会不会答应,朝廷出尔反尔的事儿还干得少吗?当他三岁小孩儿,几句话就哄住了? 刀疤脸将玉佩收进自己怀中,歪嘴一笑,道:“公主殿下,我等刀尖舐血的日子过惯了,吃不了官家粮,恐怕要辜负殿下的一番美意。还有。殿下明明是要去和亲的,怎么半道上和这个丑八怪在这儿拉扯?莫不是要和他私奔?” 尤硕明脸上一热,明知道那匪徒说的私奔是假的,但心中却莫名悸动不已……召南公主,她会怎么回答呢? 许亦心心想,也不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居然说人家大明是丑八怪?兰陵王还戴面具呢,没见识的山野匪徒。 “本宫的事还轮不着你过问。快把我们放了!” “殿下别急啊,我那枉死的弟兄们的仇还没报呢。”刀疤脸一个眼神示意,站在尤硕明身后的一个壮汉立即抬手,一棍子狠狠打在尤硕明后脑勺上,尤硕明应声跪在地上,鲜血缓慢从脑后的黑发中渗了出来。 他脑袋嗡嗡作响,那一瞬间神智迷糊,只看到召南公主愤怒的脸。 众匪徒趁尤硕明脑袋迷糊,一窝蜂围上来对他拳打脚踢,许亦心气得发抖,提着裙子想要冲上去,被刀疤脸强硬拦住了。 “殿下不让我等杀人,我等踹他几脚泄愤都不行?” “你那叫踹几脚?你们那是将他往死里打!”许亦心上前拽住刀疤脸的衣领,恶狠狠威胁道:“快叫他们住手!否则,本宫回诏阳后,立刻请令诛你们九族。别以为你们跑得掉,他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本宫天涯海角也要将你们抓回来!” 刀疤脸那一刹那被震住了。 召南公主的滔天权势他早有耳闻,惹急了公主,他们这一群兄弟绝对没好果子吃。当然,也许他可以直接把公主也给杀了,可是他不敢。 陛下和公主感情那么好,他要真杀了公主,那个小疯子皇帝还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他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许亦心见这刀疤脸傻愣住了,着急地踹他一脚:“前头便是迎亲队伍,马车上拉的八担嫁妆全是金银珠宝,统统给你,让他们住手!” 刀疤脸借坡下驴:“那就依殿下所言。”转头冲兄弟们发话:“停!别揍了,那小子是公主殿下的心肝儿,揍坏了殿下要心疼的。” 众匪徒闻言,意犹未尽地停了手,许亦心立即冲上去拨开众人,蹲下查看尤硕明的伤势,费了老大劲把他上半身拉起来,靠在自己肩上,透过面具看到他的眼睛,眼神似乎有些迷离,许亦心戳戳他的脸颊:“没打傻吧……” 会不会脑震荡了啊…… 尤硕明嘴唇发白,稍稍缓过劲便强撑着抬起头,凝眸注视召南,看到她湿润又焦急的目光,只觉自己心里软得犹如埋进了一片云朵里。他挤出一个笑容道:“公主,你方才应该让他们只放你走,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他一向一板一眼叫她召南公主,这一下把“召南”二字去掉,只称呼她为“公主”,这小小的变化,也昭示着他对她情感上的微妙转变。从此,在尤硕明心中,她是他真正的公主,无关国别。 许亦心可注意不到这些,她鼻子堵堵的,抬手帮他擦了擦流进脖子里的血,闷声道:“走什么走?你死了我回诏阳有什么用。” 尤硕明愣了一下,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她,真的会…… 还没等他细想,就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柔软的手覆盖了,他回过神,看到召南从包裹里拿出一团绷带,握住他的手腕抬起来,轻轻架在她肩膀上,专注地埋头给他解开护腕,说着:“别动哦,我帮你包扎一下。” 尤硕明默默看着她扒开自己的护腕,扬手扔了,然后抓来一团绷带堵住他的伤口,再慌慌张张地抽出一段绷带,从他两手之间穿过来,一圈一圈地围住。 刀疤脸在一旁等得十分不耐烦,见那面具男被缚住的双手架在公主殿下的肩上,公主殿下歪着头攥弄着绷带,胡乱地穿过去拉过来,果然包扎成了一副鸟样,他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不过腻歪是真的腻歪。 “能站起来吗?” “可以的,在下已经无碍了。” “我还是扶着你吧,流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无碍了呢?” “公主……” 刀疤脸不禁有些可怜魏国那个尤大将军,人还没娶到手,绿帽子已经被扣到头上了。 ****** 韩漳带着队伍在官道上等了老半天,伸长了脖子张望,还是没见着一点动静,众人都靠在马车上、坐在石头上东倒西歪地休息,宋国的四个羽林卫相互嘀咕了一阵,派出一个代表来找韩漳说话。 他撑着一把树叶子挡在自己头上遮太阳,小跑着到韩漳身边,陪着笑询问道:“韩兄,明兄去追公主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啊?我们要不要去前面找找?” 韩漳抬头看了眼前人一眼,只觉这人长得过于白皙,而且一个大男人还怕什么晒啊,他没有将自己的鄙夷表现出来,摇头道:“明大哥说了让我们在这里等。咱们东西太多,走那条道追上去不太方便。” 话音未落,马蹄声踏踏地响起来了,韩漳精神一震,松开抱臂的手向前两步,远远看见一匹黑鬃马小跑着朝队伍走来,马上面空无一人。 众人惊诧地看着那匹马越来越近,不由得站起身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韩漳旁边这个小白脸着急了,说:“这是那位明大哥的马吧,我没看错吧?那我们公主殿下呢?” 韩漳耐心道:“你们别急,我们老大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召南公主出事——”刚说到这,近前来的黑鬃马嘶鸣一声,众人齐齐望去,看见不远处山坡的拐角出现了一批人,扛着各式各样的棍子和大刀,浩浩荡荡往这边走来,看到了他们,还兴奋地指指点点。 魏国这一群人立即哗啦抽出自己的佩剑来,严阵以待,因为他们看到了被召南公主扶着的,浑身是伤的尤硕明。 许亦心被这帮强盗的无耻给惊到了。 因为她和尤硕明在这帮匪徒手中,而队伍也只有二十个人,所以双方并没有打起来,韩漳接到尤硕明的眼神后便命众人放下了兵器,强盗们一窝蜂上去收走了地上的刀剑。 他们明白了尤硕明是队伍老大,更加肆无忌惮,十几箱子嫁妆摆在那都懒得亲自动手,直接提着大刀命令迎亲队的众人为他们搬到山上去,抵达山寨后,又将众人全部给捆上了,连许亦心也不能幸免。 说好的拿了钱就放人,他们居然出尔反尔,那刀疤脸还笑嘻嘻地说是跟朝廷学的,把许亦心气得恨不能扑上去咬人。 山匪们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清点财宝,迎亲队被捆在一个四面通风的柴房,看守的只有瘦猴一个人。 尤硕明靠在一根木柱子上,全身被捆得严严实实,衣服上血迹斑斑,看上去实在有点惨,不过他神智清醒,眼神坚毅,正在听韩漳低声汇报。其余人也静悄悄的,面上镇定,丝毫不慌,没有一点身为阶下囚的颓唐。 “……算上留守在山上的,一共是二百一十六人。” 尤硕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低声道:“好,那这次要一次性解决掉,别再留后患。” 许亦心离众人很远,被单独捆在最外边的稻草堆上,只绑住了手腕和脚腕,她在草堆上扑腾了好一会,还是站不起来,气得朝外面大喊:“喂!那个谁,快给本宫滚进来!” 守在外面的瘦猴一哆嗦,连忙攥着棍子跑进来,蹲下身问:“殿下,有有有什么吩咐?” 这人好像挺怕朝廷的人……许亦心眼珠子轱辘一转,凶巴巴道:“本宫手都红了,快给本宫解开绳子!” “这,殿下,大哥不让啊……” “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本宫跑掉吗?”许亦心退一步道,“本宫只是手脚酸疼,想要活动活动而已。” “好,那,那我帮殿下解开,等您活动完了,再捆上。”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8章 故技 许亦心紧盯着瘦猴,看着他局促不安地凑过来,小心地拨开她脚腕上的稻草,动作轻柔地给她解绳子,脸涨的通红。 这也太奇怪了。 召南公主虽然是个美人,可是许亦心自觉她现在的状态,应该挺狼狈的啊。 等到手腕上的绳子解开后,瘦猴退后两步,松了口气。 许亦心坐在稻草堆上,一边揉自己的手腕一边打量他,试探着露出一个笑脸:“本宫看你倒挺亲切的,和那些人不像是一路人,怎么就落草为寇了呢?” 瘦猴一直低着头,听了她这话,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道:“公主殿下,您可能忘了,小人曾与您见过一面。” 哈?那你头上怎么没跳出简介? 许亦心不动声色道:“那本宫的确是忘了。” “好几年前的事了,殿下不记得也是正常。当时小人为帮母亲买药,冲撞了一位官老爷,被当街殴打,是殿下您的马车经过,救下了小人,还命下属给了小人一笔钱财,说是给小人的母亲治病用的。” 许亦心怔了怔,这位……白月光,人设这么完美的吗…… “殿下还带走了那位官老爷,说要让衙门惩治他。小人后来的确没有被那人报复,对殿下一直感念在心。” “那……”许亦心犹豫了,“你现在为何……” “殿下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们一世。”瘦猴吸吸鼻子,道:“我去给您拿点吃的。” “哎,”许亦心叫住他,抬手指着柴房里面:“能不能给他们也弄点吃的过来?” 瘦猴很有原则:“不能,大哥不许。” 许亦心不为难他,挥手让他走了,等他一转身,立即爬起来冲进柴房里面,差点没刹住车倒在韩漳身上,韩漳吓得连忙往旁边滚了两圈。 尤硕明他们正在商讨待会儿的行动计划,被许亦心一打岔,瞬间统统闭上了嘴巴,许亦心从地上爬起来,蹲到尤硕明面前,手忙脚乱地给他解绳子,嘴里嘟囔着:“怎么,怎么这么紧啊!见鬼了。” 尤硕明不想打草惊蛇:“公主,别解了……” 许亦心打断他:“大明你别慌,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说着就双手绕到他背后,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聚精会神地捯饬那手指粗的麻绳。 尤硕明的身体是被绑在柱子上,手腕却是被绳子绑在前面的,她这样抱过来,尤硕明杵在前面的拳头便抵在了她的上腹,再往上一点点就是胸,尤硕明紧张得汗都冒出来了,手指掐着自己的手心偏过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柴房里响起一阵咳嗽声,众人纷纷侧过身假装聊天,许亦心不理会他们,箍住尤硕明的腰埋头使劲,猛地一下解开了那个死结,尤硕明疼得弹了一下,虚弱地开口:“公主。” 许亦心一圈一圈把绳子绕开了,丢在一边,抬手揉揉自己的肚子,道:“你怎么这么硬啊!” “咳咳——”韩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咳得直往地上吃灰,尤硕明瞪了他一眼,回过头对召南说:“弄疼公主了,对不起——” “咳咳咳咳——”这下咳嗽的是一屋子人,许亦心皱眉,对尤硕明抱怨:“你手底下的人都什么毛病?” “公主别与他们一般见识。” 许亦心大人大量,哼了一声,便凑过来想继续解他手腕上的麻绳,刚碰到绳子,便听到瘦猴登登登跑过来的声音,许亦心手一僵,抬起头来。 瘦猴怀里捧着一堆东西,站定了,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又看看尤硕明。 许亦心:“……他身上有伤,不能这样捆着。” 瘦猴妥协道:“那手和脚不能再解了。” 许亦心悻悻地停了手,接过瘦猴手上的水囊,蹲下来解开之前胡乱包扎的绷带,随手将它扔了,将清水倒在新绷带上,凑上去给他清洗伤口。 瘦猴:“那是给殿下喝的水……” 许亦心头也不抬,“我不喝。我不渴。”清理完了,又朝他伸出手:“药呢?” 瘦猴沉默片刻,还是从怀里掏了药瓶出来,这是给她额头上的伤用的药。 尤硕明紧抿着唇,目光在她和瘦猴身上打转,看那小山匪对召南百依百顺,不由得心中冒出一团无名之火,方才在外面,他们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 召南湿润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怎么会划这么大一条口子啊……那位大哥下手也太狠了。” 他低下头,看到召南小心翼翼地给他抹药,指腹在伤口边小猫似的刮蹭,弄得他又痒又疼,她还凑上来对着他的伤口吹气,眼含泪花,湿漉漉地抬头看他:“是不是要缝合一下啊。” 尤硕明禁不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想安慰她:“无事。小伤。不疼的……我已经习惯了。” 信你个鬼,怎么长一道口子,怎么可能不疼啊。 许亦心一直把他们都当成纸片人,将自己摘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可是这血淋淋的伤口,这扑鼻的血腥味,因她的谶言而被困在此地的众人,还有为生活而奔波的拉车老伯,为生活所迫落草为寇的瘦猴,他们哪一个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呢? 许亦心吸吸鼻子,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带了点嗔怒地瞥一眼尤硕明,道:“哪有人习惯受伤呢?以后不许这样不爱护自己。” 仿佛将自己故意跳下花轿摔伤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尤硕明看着她在自己脸上又加了一道脏兮兮的痕迹,若是在平时,他大概会想笑,但此刻,他却觉得将自己抹成花猫脸的召南,比在花轿中初次见面还要美,还要令人心醉。 尤硕明嘶哑着嗓子回道:“好。” 许亦心给他上好药,接过瘦猴手里的一卷绷带,仔细圈住了他的伤口,正围到第二圈,听见他嘱咐说“紧一点”,许亦心老实照办,使劲勒了一下,一边绑一边问:“够了吗?” 尤硕明疼得冒冷汗:“够了。” 许亦心知道自己技术很烂,歉疚地朝他笑了笑,给他绑了一个蝴蝶结,而后稍稍清洗了一下自己的手,拿着水囊凑到他唇边,另一只手虚虚地接在他下巴下方,道:“快喝点吧,受伤了不吃不喝可不行。” 尤硕明柔柔地“嗯”了一声,就着她的手连喝了好几口。 许亦心第一次喂别人,经验不足,两人配合也不太默契,水还是从尤硕明嘴角流出来一小股,顺着下巴滴到她接在下方的手心上,她眼睛都不眨,顺手就握住了,屈起食指往上一刮,擦掉了尤硕明嘴边的水痕。 尤硕明脸红心跳地咽下最后一口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许亦心一心给他投喂,没注意到那透过面具传出来的眼神,转头又接过瘦猴手上的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 瘦猴不高兴了:“殿下,这是给您——” 许亦心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 瘦猴一脸不愿意地杵在旁边,盯着殿下给那个面具男喂馒头。 许亦心撕下一片馒头凑到尤硕明嘴边,尤硕明忐忑地舔舔唇瓣,略微向前倾身,叼走她手上的东西,过程中一个没留神,牙齿就碰到了她的指尖。 许亦心:“唉大明,你别咬我啊!” 尤硕明口齿不清:“对不齿。” 一想到方才她的手指碰过她自己的嘴唇,尤硕明吞咽都发生了故障,一个劲地咳嗽,许亦心给他拍背,叹道:“你慌什么啊,玩笑而已。你没有咬到啦,咬到也没关系,随便咬……” 瘦猴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那丑八怪真是惺惺作态。他闷不吭声地转过身往外走,刚出门口,就看到五六个兄弟在朝自己这边过来。 来人朝他打招呼:“田七!你一个人守在这啊。” 瘦猴姓田,是第七个入伙的,所以兄弟们都叫他田七。他露出笑脸迎上去:“是啊。诸位哥哥怎么也过来了?” “大哥让我们过来给那些魏国人松绑,使唤他们给我们去地窖搬酒去。” “全给搬上来,今晚要好好喝个痛快!” “哈哈,那十几箱子财宝可不是开玩笑的,咱们后半辈子不用愁啦!” 田七疑惑道:“地窖有八|九十坛子酒,全搬上来以后怎么办?” 一位兄弟搂住他,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什么以后?咱们以后不待在这鬼地方啦!还待在这儿,等着公主殿下派人过来剿匪吗?” 田七争辩道:“殿下不会的,她说话算话……” “就算公主不会,等她回去后陛下知道她受了这么大委屈,能善罢甘休?那小疯子皇帝你还不知道他?” 田七抠着自己的手,回头看一眼柴房,“大哥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痛快喝完酒了,一把火送这些魏国人上西天,然后我们带着公主殿下离开,半路上将她放了,我们一路往西,跑去西梁边上,在宋魏梁三国交界的汇营山上安顿下来。宋魏想要找我们麻烦,就看他们能不能承担再次挑起战火的后果。” 几个人相互对了个眼神,哈哈大笑起来,田七也跟着笑了几声,心中松了口气。 只要不杀公主殿下,一切好说。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9章 放倒 许亦心才喂完馒头,还没来得及擦手,便听见一串脚步声逼近柴房,她心里一咯噔,条件反射地挡在尤硕明身前。 她解开尤硕明身上的绳子是瘦猴私自同意的,来人不止一个,看到尤硕明身上绳索不翼而飞,肯定会要求绑回去,说不定还会责怪瘦猴自作主张,她也不想连累那个年轻人。 不料进来的六个人扫了一眼尤硕明,什么也没说,直接抽出腰间大刀上前来,许亦心尖叫着回身一把抱住尤硕明:“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尤硕明的拳头又抵在她上腹了,只得梗着脖子尽量往后仰,低声道:“公主……” 田七蹲下来安抚道:“殿下!我们……没有要杀他,只是请这些人过去帮我们搬一下酒而已。” 许亦心听了,立即刹住车不再叫喊,重重喘了两下,回过头,看见那几个山匪一刀一个,把其他人的绳子全给劈了。她惊魂未定,弱弱地开口道:“大明受伤了,不能给你们做苦力。” 一个眯眯眼山匪抬起头笑道:“公主殿下放心,这个丑八怪是头领,要留下来做人质的,不会让他去搬酒。” 又一个山匪看了看许亦心,皱眉对田七道:“老七,怎么绳子都解开了?虽然是公主殿下,手脚还是要绑一下的。” 田七忙道:“方才只是给她松绑活动一下。这就绑上。” 许亦心松开抱着尤硕明的手,咧开身体看着尤硕明,真心实意道:“你拳头真的太硬了。” 尤硕明脸红:“对不起。” 田七拿着绳子站在一旁,提醒道:“殿下……” 许亦心揉揉肚子,磨磨蹭蹭地起身。 尤硕明扫了田七一眼,而后目光穿过田七,落在他后面刚刚被人解开束缚,站起身的韩漳身上。韩漳对将军略微点点头,随即和众人一起被山匪举着大刀押了出去。 许亦心回到之前的稻草堆上,将手腕并到一起,伸到田七的面前让他捆。 田七愧疚地不敢看她,仔细捆好她的手脚后,埋头低声道:“殿下放心,明天,明天您就能离开了。”说完便起身跑了出去。 *** 天慢慢黑了下来,山寨是整座两界山上唯一的光亮,宛若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在一个个高谈阔论的山匪脸上,他们作恶多端不讲诚信,却又爱憎分明只劫富商;他们曾是遵纪守法的百姓,现已成了烧杀抢掠的匪徒;他们只是一本书里没有名字的纸片人。 柴房外没有放火把照明,只有明晃晃的月光洒下来,勉强可以视物,许亦心窝在草堆上,内心正在和系统扯皮:“为什么那个瘦瘦的年轻人没有简介?他明明和召南公主见过面的。” 系统冷漠:“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山匪,作者没必要给他安排名字。召南公主不是主角,和她有过牵扯的小人物书中没有描写很正常。” “好吧,那这些小人物名字除非他自己向我介绍,我才知道咯?” “是的。” “那他们的相关情节发展,也是不确定的?” “在不影响主线的情况下,是的。” 好冷酷,和主角无瓜葛的人,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三次金手指都用完了,想要逃跑,只能看看能不能兑换什么顶用的急救物品。许亦心打开系统面板查看各项数值,猛地看到那一长串变化,震惊到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不是她看劈叉了,的确是有那么多。 攻略进度已经到了60%,尤硕明好感度数值高达310,其余人物好感度也有了1000。 遇上山匪时,因为各项数值叮咚响个不停,许亦心一把子将提示全给关了,这会儿打开一看,差点给她乐坏了。 靠,原来攻略他这么简单的吗!!! 那她反正暂时回不了宋国,干脆把他攻略完了再回去找男女主呗! he进度也到了30%,看来he进度和尤硕明攻略进度也有关联,而且是占一半的分量。就是生存值没有变,因为生存值下方有小字备注,它是需要拿好感度兑换的。 啊,好不容易有这么高的好感度,她还想多拥有它们一段时间,以后再兑呗,反正生存值还有40。 许亦心有些飘飘然:“给我兑一个急救物品~” 系统:“您将花费30生存值兑换一级急救物品,是否继续?” “继续继续!” 叮咚,系统提示兑换完毕,许亦心动了动,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变化,绳索也没有自动解开。 她用绑在身后的双手胡乱摸了几下稻草,摸到了一块硬邦邦凉飕飕的块状物品,她扭着脖子往自己身后看,发现自己摸到的是一片瓷器碎片。 许亦心:…… 急救物品,就这??? 她吸取教训了,这次没有在脑子里爆粗。 得,换都换了,她除了抓紧时间用它来割绳子,也没别的办法了。 许亦心指腹摸了摸瓷片的豁口,确认它的锋利程度,将最锐利的那一边凑到绳索上,卖力地来回拉锯,瓜次瓜次的声音在昏暗的柴房里响起,像老鼠打洞似的。 这一割就割了至少半小时,许亦心被整得完全没脾气了。 累了,毁灭吧。 她手都快断了,一个没拿稳,瓷片就从手中掉落,不知道掉哪旮沓里了,她欲哭无泪地喘了喘,转头看向柴房里面。 “大明?”许亦心高声喊道,里面随即响起尤硕明的回应:“公主?怎么了?” 这声音让她差点热泪盈眶。 有人陪伴在身边的感觉太特么好了! 尤硕明是被她害得困在此地,她可不能破罐子破摔不管他啊。 “无事!你等着,我马上过去救你!” 许亦心顿时打起精神,在稻草堆中细细摸索,好一会儿才找到方才的瓷片,继续锯绳子大战。 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绳索它,断了! 许亦心一阵雀跃,三两下挣掉了手腕上的束缚,起身就想跑过去,不料“哎呀”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她忘了腿上还绑了绳子,真是被自己蠢到了。 “公主?你怎么了?” 许亦心扯着嗓子回:“无事!”她再接再厉,费老大劲解开了脚腕上的绳子,从自己背上的包裹里翻出火折子,找到门外箩筐里的火把点上,举着火把就进去了。 尤硕明被她这高调的出场惊到了:“哪来的火把?” “偷拿的,别问了。”许亦心兴冲冲地将火把插在柴堆里,转头就挨过来给尤硕明解绳索,今日来回这么折腾,她解绳子解得摸到了诀窍,这回很快就将它解开了。 许亦心眼睛亮晶晶的:“终于可以带你走了!” 尤硕明也跟着她笑,从跳动的火光下看见她眼中的自己,戴着一副坚硬暗沉的面具。他内心忽然有点慌乱,等回新邺后,她就会知道他一直在骗她,她维护的小护卫从头到尾都不存在…… 许亦心看他好像不是很高兴,有点奇怪:“想什么呢?” 尤硕明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看到她鼻头的汗珠也亮晶晶的,视线再往上,是她额头脏兮兮的绷带。 他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公主,你额头的伤,今日还没换药。” 许亦心豪迈地扯开自己头上的布料,道:“早就好啦!不用换药了。” 她扬手将绳索扔得远远的,凑过来想扶尤硕明起身,尤硕明嘴里说着“不用”,两人正拉扯间,后面插在柴堆上的火把忽然倒了下去,瞬间点燃了边上的稻草,火势一下子变得不可抑制。 尤硕明当机立断,将还在发愣的许亦心拽着跑出了柴房,然而外面也不安宁,朦胧月色中,一群人正往柴房这边走来,看到柴房的火光,立即火烧屁|股似的向这边奔跑。 乌泱泱一片,也看不清他们究竟是谁,尤硕明挺身挡在许亦心前面,许亦心掰开他的手臂,跳着脚说:“是韩漳,韩漳!” 韩漳一行人火急火燎跑过来,看见将军和召南公主平安无恙,大大松一口气,天知道他们看到柴房着火时有多恐慌。 宋国的四位羽林卫一窝蜂围上来,检查公主殿下是否有碍,许亦心经历这一遭,看他们也略微顺眼了些,像个老大姐慰问小弟一样拍了拍他们的胳膊,回应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关心。 这边尤硕明低声问:“都放倒了吗?” “倒了。”韩漳上前,凑在尤硕明耳边禀报道:“幸好我们早有准备。他们叫我们过去不仅仅是想让我们去搬酒,还想打探您的身份。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火油,应该是想看看您的身份爵位,好预计灭口后他们会惹多大的麻烦,应该跑多远。” 尤硕明冷哼:“这帮匪徒。” 许亦心听了羽林卫的汇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原来那群魏国人早有准备,在鞋子里藏了利刃,就算山匪们不叫他们去搬酒,他们也有办法脱身。 刚好山匪们懒癌发作,使唤他们去地窖搬酒,那就更简单了,他们直接找机会在酒里下了迷香粉,把两百多个大吃大喝的山匪全给放倒了,现在正东倒西歪,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她30生存值白白浪费了,兑了那么一片小小的碎瓷。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0章 纵火 韩漳指挥大伙儿将嫁妆全部装车完毕,把尤硕明的马牵了过来:“明大哥,可以走了。” 尤硕明抬手示意等等,走到匪徒们倒了一片的宴席间,仔细搜寻了一番,找到了脸和嘴巴都歪在桌面上的刀疤脸,在他怀里摸了摸,勾出了那块双龙逐日飘花玉佩。 他将玉佩还给许亦心,许亦心摩挲着精雕细琢的玉面,讷讷道:“我都忘了这回事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虽然她不清楚这玉佩是不是小赤佬送她的,但终究还是拿回来好些,万一以后派上用场呢。 “你的事我不会忘。”尤硕明说完,便上前双手钳住她的两边腋下,将她托举起来放到黑鬃马背上。 许亦心内心惊呼“好臂力!这家伙的手没事了?”,然后就看见他一个翻身也坐上马来,胸膛紧贴着她后背,双手往前一捞,把缰绳攥在了手中,将她整个人拢在了怀里。 许亦心脸颊发烫,话都说不出口,又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廓上,痒得她缩了缩脖子。 尤硕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了?” 她瞬间理解了之前尤硕明要求她“不要在他耳边说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小声“唔”了一下,转过头,刚好看见韩漳举着火把往众匪徒方向走去,她瞬间清醒过来,抓住尤硕明的左手臂朝韩漳喊话:“韩漳!你去干什么?” 韩漳回过头,不解地看向自家将军,将军没和召南公主解释吗? 尤硕明替韩漳回答:“他去点火。” 难怪空气中隐隐传来一股油腻腻的气味,许亦心望向那边东倒西歪的山匪,想起那个瘦瘦的年轻人,其他山匪叫他老七,其实他看上去才不到二十岁,按年纪算,她该叫弟弟的。 老七和她说,召南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 许亦心鼻子有些发酸:“可是,他们并没有要杀我们,财物也夺回来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尤硕明沉默片刻,在她头顶说道:“公主是在怜悯他们?” 许亦心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出他声音压抑着几分冰凉。 “这群匪徒盘踞在两界山,隔三差五就跑化宁城作乱,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城内百姓深受其害,我魏国边境军队这才奉命剿匪,只是剿匪之时不慎越了境,宋国国君就不依不饶,一意孤行发起了战事。” 许亦心怔了。 这群作死的,原来两国战事的导|火|索就是他们! 两界山是宋魏两国分界线,本就敏感,这群匪徒自作聪明,盘踞在山上这边抢劫一点,那边掳掠一点,就是认定了两国都不会管他们。 谁知这回踢到了铁板,魏国宁愿越界也要和他们硬刚,他们死了一大片兄弟,倒怨恨起魏国多管闲事? 这能叫“闲事”吗?你都抢到人家境内的化宁城去了,人家能不揍你吗? 作为宋国人的山匪们两边作乱,魏国挺身而出率队剿匪,结果还被宋国反咬一口说魏国挑事儿,这情况搁谁不上火?难怪尤硕明一开始就防贼似的防着她,不惜乔装改扮成一个小头领来亲自迎她,就怕她中途整些幺蛾子。 “公主可怜他们,那谁来可怜化宁城遭了殃的百姓,谁来可怜两国战争中死去的兵士?” 许亦心直观地感觉到身后的人情绪很差,呼出的气息都让她手脚发凉,她既难过无法阻止这一场悲剧的发生,又害怕尤硕明会因此想起二人身份对立,从而愈加防备疏远她。 她瑟缩着往后蹭蹭他的下颚,小声说:“你别生气好不好?” 尤硕明郁沉的心绪被她的小动作给抚平了些许,他暗自轻叹一声,道:“我没有生气。” 韩漳在下面询问:“明大哥?” 尤硕明向他示意:“动手。” 许亦心下意识抖了抖:“我不想看……” 尤硕明垂下眼看见她火光中透着柔软茸毛的耳廓,顿了顿,随即抬手解下自己头上的发带,干净利落地蒙在她眼睛上系好了,挡住了一切煎熬的烈火。 “那就不要看。” 尤硕明说完便一夹马腹,马儿仰头嘶鸣一声,奔跑着沿山路而去,许亦心听见背后噼噼啪啪,是大火熊熊燃烧的声音,接着大约是有人醒来,后面开始尖声哭叫,配合着那一场烈火灼天,不用想都知道是一幅怎样的人间惨剧。 尤硕明一手操纵着缰绳,一手将她的脑袋环住,紧紧捂住了她的耳朵。 许亦心脑袋嗡嗡作响,不知怎么的浑身乏力,软绵绵地靠在尤硕明身上,意识开始紊乱。这不应该啊,她再怎么难过,不至于伤心到晕倒的程度吧? 她勉力敲开系统:“大宝贝,我这是怎么了?” 系统:“宿主生存值仅剩10,长期处于低生存值状态将透支生命力。” 许亦心:??? 淦!原来生存值就是血条? “你怎么不早说!” “宿主自己将提示全关了。”系统铁面无私道,“目前宿主生命力透支过重,只有生存值加到100方可安然无恙。” 许亦心快吐血了:“换,换,100就100。” “您将花费1000其余角色好感度兑换生存值100,是否继续?” 这厮就是来骗各项数值的。许亦心咬牙点了继续,等待生命力恢复的同时,她真心实意地问系统:“我记得你说我是‘第403号宿主’,你老实交代,前面的402位是不是被你坑死的?” 还没等到系统回答她,她就彻底晕过去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特么生命力恢复这么慢的吗??? *** 许亦心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好好躺在床上。 身上的织金锦被又轻又软,纱帐安静地笼罩床榻,给她一种静谧舒适的安全感。 她怔了片刻,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安,猛地坐起身来。 太诡异了,该不会……她想到电视剧中的情节,主角一觉醒来,字幕打出一个“十年后”。 啊呸!想什么呢,她又不是主角,她就是一个打酱油的炮灰而已。 正想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换了一身藏蓝色劲装的尤硕明,尤硕明一见着她,顿时松软了神情,道:“你终于醒了。” 许亦心说话都磕巴了:“我我我该不会睡了一年吧?” 尤硕明被她逗笑:“当然没有。两天而已,大夫说你只是太累了。” 当时发现她晕在自己怀里时,尤硕明确实吓得够呛,大夫给她检查完后,笃定地说她只是过于劳累,身体没有出任何问题。他仔细一想,在同颍客栈时她便彻夜未眠,一口气逃到了两界山,后来又被山匪带到山上,一直担惊受怕,可能真的是累到她了。 许亦心摸摸自己脑袋,垂下目光,发现自己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 许亦心:!!! 尤硕明看出她在想什么,连忙辩解道:“不是我换的,是大将军府派来的婢子服侍你的,现下已经是在国都新邺了。” 许亦心松了口气,蹙眉揉揉自己的脖子,没听见他的动静,抬头一看,他还杵在门边,奇道:“你怎么不进来?” 尤硕明将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撕下来,头转向一边,道:“在下的护送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会有大将军府的人负责服侍你,明天就是拜堂的日子。公主,后会有期了。” 许亦心差点忘了,这人乔装改扮来迎亲,现在估计还以为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她忽然起了玩心:到时候她与他在新房相见时,装作没认出他就是送亲的大明,看看他到时候什么反应,哈哈! 于是许亦心面露忧愁地点点头,叹气道:“今后恐怕再没有见面的时候了。无论如何……谢谢你。” 尤硕明紧了紧拳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居然就这么走了? 许亦心挠挠腮帮子,伸了个懒腰,感觉虽然睡了两天,其实根本没休息好,估计那段时间只是在恢复生命力? 她打着哈欠,埋头倒在床上继续睡觉了。 次日一大早,她就被丫头婆子从床上拽起来了,服侍她洗漱后,喜婆端着一碗粉状物上来,用手指沾了,和蔼可亲地涂了一道在她脸上。 许亦心惊了:“这是干什么?” 喜婆笑道:“回召南公主,这是开面粉,给您绞脸用的。” 许亦心抖了抖。 绞脸她知道,就是古代女子出嫁前,长辈会请一位福禄双全的妇女给新娘绞脸,具体怎么操作呢,就是拉开两股棉绳,绞去她脸上的汗毛。 “我,我汗毛挺少的,可不可以不绞……” “那怎么行呢,召南公主,这是规矩,有没有汗毛都要绞一下的。来,先绞嘴唇上方。” “啊!轻点!啊!您老人家轻点!” “轻点绞不掉。来,接下来是脸颊。” “啊!你这是在刮我的皮!妈呀!” “忍着点。额头凑过来——” “额头不行,额头受过伤!” …… 折腾好一会儿,喜婆终于放过她的脸,丫头们又服侍她沐浴,上上下下像涮猪肉似的把她刷了一遍,整得她全身红彤彤的。 出浴后,又立即拿来新娘的嫁衣等装束,给她一件件穿上了。 她注意到整套嫁衣是全新的,不是她从宋国穿来那套。真浪费啊,其实那套洗洗还能穿的嘛…… 喜婆提醒她收腹,她低头一看,腹部那两颗盘扣居然扣不上,没道理啊,召南这身材还有碰壁的时候? 她狠狠吸一口气,扣子随即扣上了,她大气不敢喘,在喜婆的指示下坐在梳妆台前,眼见她们要给自己梳妆了,许亦心憋不住开口道:“那个,这位大娘,我还没吃饭……” 喜婆:“新娘子今日不能吃饭的,婚礼流程繁复,避免中途要去净房,新娘要少吃少喝,况且召南公主衣服都穿不下了,更不能吃啦!” 许亦心:…… 你这是要我的命。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1章 拜堂 等到花轿过来迎亲时,已经是申时末,许亦心饿得脚步虚浮,被丫头搀扶着出门,她心内不断嘀咕,原来新娘被搀扶是有科学道理的,一是被盖头遮得视线受阻,二是被万恶的新婚规矩饿得浑身乏力,没有搀扶估计是真的不行。 快到了花轿前,丫头们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她满头雾水站在原地,听见周遭热热闹闹的议论声,然后是有人从马上下来的的声音,脚步声逐渐近了。 许亦心低头一看,一双镶着金红丝线的黑靴停在她面前,她还在发怔,那人已经牵起她的手,带她朝花轿走去。 是他的手。 许亦心不禁露出笑容,尤硕明手心全是汗,这么紧张的吗? 她想捏一捏他的手心调戏一下他,但又想起自己要假装没认出他,只得安安分分被他送上花轿。 一路吹吹打打喜气洋洋,街道上全是挤过来看热闹的,队伍走得极慢,轿外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的恭贺声,许亦心被“大将军”、“恭喜恭喜”和“百年好合”等不断循环的声音吵得头都要裂了。 好不容易到了大将军府,尤硕明撩开轿帘牵她下来,刚跨过庄严的门槛没走两步,身后忽然炸开一阵噼里啪啦的火花,许亦心吓得差点跳起来,尤硕明一把搂住她调了个方向,挡住了后面的鞭炮肆虐。 众人看了纷纷捧腹大笑,有宾客起哄道:“大将军,别着急啊,还没到入洞房环节呢!” 尤硕明脸红耳热,连忙松开了他的新娘。 许亦心被旁边喜婆引着跨过火盆,心里还在腹诽:进门放什么鞭炮,吓死老娘了!炸到我怎么办?陋习,陋习! 之后的环节倒顺顺利利,到了“夫妻对拜”时,许亦心想起看古装剧中新人对拜老是撞头,遂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谁知尤硕明敏感得很,立即拽了一把两人手中的喜绸。 许亦心懵了,难道对拜时碰头也是规矩吗? 她犹豫着挪了回来,听见傧相洪亮的声音:“夫妻对拜!”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这对新人实实在在碰了一下头,宾客们笑成一片,许亦心一头雾水,被丫头婆子们簇拥着往新房而去,尤硕明送了几步,便回了前厅去宴宾了。 终于安宁下来了。 许亦心一把掀开红盖头,长长舒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只见窗外天已然黑透,新房内红烛高燃,触目可及的都是“囍”字和红绸,案台上摆着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等诸多干果,红盘里还端放着贴了囍字的酒壶酒杯。 她在现代时,整天除了忙学业就是忙打工,每天为了学费焦头烂额,恨不得一头钻进钱眼里,毕竟她可没有亲人会无条件在她背后,给她物质和精神上的支持,她每次回住处时,从来都是黑漆漆一片,没有人会为她留一盏灯。 出来工作后,也是千方百计多找一个兼职,她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租的那个住处,她始终不愿意称之为家。 这种情况下,谈恋爱,对她来说太奢侈了。 结婚,更是想都没想过。 谁知穿进了这本书,第一件事就是要和一个纸片人结婚。 这太荒唐了。她毕竟不属于这里,真正属于这里的是召南公主,而她只是借她的身份在这里活一次,任务完成后,她还是要回去的…… 刚想到这儿,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 嗐,先填饱肚子是正经。许亦心提着裙子下榻,停在案台前仔细打量那些干果,见它们摆放都颇有讲究,她琢磨半天,小心地从中挑出几个,然后调整盘中干果的位置,好叫别人看不出异常。 她凑合着擦了擦红枣的皮,正打算塞进嘴里,房门忽然吱呀打开一条缝隙,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许亦心吓了一跳,连忙站直身,双手背向后方。 来人颇为高大,穿了一身鹅黄色丫鬟装,一看见她就立刻单膝下跪道:“参见公主殿下。” 原来不是特意来监督她别吃东西的。 许亦心仔细打量她。听她这称呼,看她这动作,难道是宋国在魏国大将军府上安插的间谍? “起来说话。” “是。”鹅黄丫鬟站起身,抬头看向许亦心,许亦心这才发现面前这人浓眉俊目,皮肤白皙,就是身材有些平板。 靠!女装大佬??? 许亦心一眼认出他来:“你是那四个抬嫁妆的其中之一?” “殿下好眼力。” 许亦心摆摆手,一口咬掉红枣一大半枣肉,含糊道:“有话快说!” 女装大佬于是开口:“殿下,您莫非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没忘啊,和亲——”许亦心停下咀嚼,心里猛地一抽。不,召南此行目的不是和亲,而是借和亲之名假死,从而挑起战事。 她一开始就打发走了那群羽林卫,没想到这四个留下来的更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是她老弟许兆禾的人,是真的想让她死。 许亦心手脚都凉了半截,艰难地吞下嘴里的食物,道:“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名字是陶修文,在右羽林卫大将军苏敬纶手下办事。” 许亦心点点头,转身走到一旁的书案上坐下,又塞了一个红枣在自己嘴里,用吃东西掩饰自己的紧张,问:“你来这里的事,苏敬纶知道吗?” 陶修文眼珠子一转,面不改色道:“卑职奉命保护殿下,将军自然是知道的。” 许亦心瞅见他身上发出青灰色光芒,当机立断对系统说:“快,给我兑换一个三级情绪颜色!” “三级情绪颜色将花费生存值90,是否继续?” “继续!再把尤硕明的好感度挪八成,换成生存值,快!” “恭喜,三级情绪颜色兑换完毕!尤硕明好感度兑换生存值成功,获得生存值124,总生存值144,尤硕明好感度剩余62。请再接再厉!” 好家伙,其余角色好感度兑换生存值是10:1,尤硕明好感度兑换生存值是2:1,看来在尤硕明面前刷好感度才是王道啊。 许亦心再次定睛一看,陶修文身上的颜色上面有了注释,写着“心虚、怯懦”。 呦西。知道了对方的情绪波动,她总算是吃了定心丸了。 许亦心将枣核吐在自己手上,悠悠道:“本宫当然记得此行目的。本宫上轿之前,苏敬纶以下犯上,在本宫的送行酒里下了蒙汗药,又将一众亲卫全换成了你们这群废物,本宫倒想问问,你家将军想干什么,他想破坏陛下与本宫的大计吗?” 陶修文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殿下息怒!” 难怪殿下装疯卖傻小动作不断,原来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早就勘破了一切,她已经完全不信任他们羽林卫了!好在殿下还没怀疑到陛下身上。 “将军是怕公主府的亲卫与您关系过于亲密,引起魏国人的疑心,故而请奏陛下将送亲的人换成羽林卫,陛下最后一刻才同意,时间上来不及与殿下解释,将军才出此下策,望殿下恕罪!” 许亦心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陶修文,慢条斯理道:“苏敬纶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陛下面前进献谗言,还自作主张给本宫下蒙汗药,害得本宫差点误会了陛下。等本宫回诏阳,再慢慢找他算账。” 陶修文低着头,心里想的却是:可惜你回不了诏阳了。 许亦心看到他身上闪着名为“惋惜”的暗橙色,心想这小子心理活动还蛮丰富。 她冷哼一声,踱步到他跟前,勾起他一条缀着红绳的小辫子,道:“回国之后,本宫倒要问问他,本宫的人不可靠,你们这样的……就可靠了?” 这是嘲讽他男扮女装。陶修文面红耳赤,吞吞吐吐道:“我们带过来的嫁妆被他们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还将我们四个从头到脚搜了身,想要将东西带在身上根本不可能。我们被调得远远的,根本近不了您的身,卑职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许亦心丢开他的辫子,起身过去拿桂圆,心中暗喜,道:“既然东西不在身上,你还来见本宫做什么?” “卑职正要说这个。卑职将东西藏在您的盖头里了。” 陶修文说着,便起了身,到床边拿起丢在一旁的红盖头,将盖头四个角上缀着的珍珠拆了下来,拉了拉里头的红线,珍珠便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白色细粉。 许亦心:“……” 淦,千防万防,没防到羽林卫里最机灵的是个长相白嫩的女装大佬。 陶修文将里面的粉末悉数倒进其中一个酒杯中,然后给两个杯子都满上了酒,微微摇晃着等粉末全部溶解了,抬头对她说:“好了。此药用银簪试不出来,殿下您记得喝右边这一杯。” 许亦心只能点头表示知道了。 陶修文松了口气,从自己头发里找出藏在发辫中的红绳与细针,将珍珠全部合上,仔细地将它们缝回了盖头上。 尼玛的,还真是滴水不漏。 陶修文收好针线,行礼向她告辞,许亦心拦住他,问:“有口脂吗?本宫嘴唇上的口脂吃东西吃掉了。” 陶修文:“……有。” 许亦心内心向他竖起大拇指:姐妹,流弊。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2章 交杯 陶修文走后,许亦心贴在门边听了老半天,确认周围毫无动静后,连忙跑回案台前,将杯子里的酒一把泼在了地毯下面,生怕自己记错是哪杯,索性两杯都泼了。 这几天全是大晴天,泼外面怕被人察觉出异常,而且她不敢开窗。 这么大一张地毯,稍稍沾点酒水,应当不会被发现。 许亦心心慌意乱地坐了会,又怕杯中还残留着些许药物,手抖着将杯子又倒满了酒,拿酒水给它洗了好几遍,小心地洒在地板上,掀过地毯将其盖得严严实实。 她谨慎地将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这才端坐在床上,拿起盖头把自己盖好了。 不一会儿,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是尤硕明宴宾完毕,被众人簇拥着过来,要和她行最后的合卺礼。 喜婆推开了门在前面带路,尤硕明随后踏入新房,其余人热热闹闹跟在后面,这是打算等新人行完合卺礼就闹洞房的。 尤硕明一眼就看见乖乖巧巧端坐在床榻上的召南,想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与现在的情形颇为相似,只不过那时他对她满心防备,而她全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一心只想逃跑。 终于,她还是没跑成。 终于,她还是成了他的妻子。 只希望她不要太生气他欺骗她的事…… “新郎官,请接过这喜秤,用它掀开新娘的红盖头。”喜婆在一旁提醒道。 尤硕明回过神,暗暗掐了一下自己手心,随即挪动脚步走上前,在许亦心旁边坐下,许亦心感觉到自己旁边的那一块床垫略微陷下去一点,然后是尤硕明身上传过来的酒气,熏得她鼻子痒痒的。 他手肘受伤还没好,喝酒也不知道悠着点…… 尤硕明抬手接过喜秤,面对着召南停了停,盯着她盖头的边缘,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喜秤,暗暗深吸一口气,缓缓撩起她的盖头。 首先看到的是她的下巴。 尤硕明想起在两界山,他帮她正骨后背着她行走,她趴在他背上说话,一边说一边拿下巴戳他肩膀。 接着是她弧度优美的嘴唇,唇珠饱满欲滴,唇瓣柔软似云,被润泽的胭脂染得鲜红娇艳。 在回岐山,她从花轿里摔下来,他捂住她的唇,她柔软的唇瓣贴在他手心,蹭了他一手的胭脂。 然后是她高挺的鼻梁,含情似水的桃花眼。她纤长的睫毛忽闪着展开,视线终于落在他脸上。 这双眼睛曾经对着他笑成月牙儿,也曾经为他哭成一汪春池。但现在,她看他的目光里,却只有平和与冷寂。 她没认出他。 尤硕明说不清自己是失落还是庆幸。 许亦心盯着对面一身红衣的尤硕明,看着他那浓黑飞扬的眉毛,刀割般流畅完美的双眼皮,眼眸黑白分明,亮如晨星,专注地凝视着她,发冠上垂下来的嫣红喜缨安静地荡在他脸颊边,更衬得他英姿勃发。 靠,不愧是言情小说。 她的纸片人老公竟如此英俊。 许亦心好想上手摸一摸他的脸,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但她记得自己要装作没认出他,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激动。 丫鬟端起红盘,喜婆正想为新郎新娘筛酒,这才发现酒杯已经是满的了。 她有点疑惑,但今日忙忙碌碌,也许是自己忘记了,便也没有多想,端起酒壶象征性滴了两滴酒进酒杯,权当是方才倒好的酒,道:“新郎新娘,请端起酒杯,喝了这杯合卺酒,从此夫妻恩爱,永结同心,协同共进,白首不离。” 四目相对的新人这才将自己的视线移开,看向丫鬟捧着的红盘里的酒,许亦心端起右边那杯,眼睛扫视一圈屋内,只见进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面带笑容看着她和尤硕明,只等着他们喝完合卺酒就闹洞房。 她一眼就瞥见了挤在人群中的陶修文,不是她火眼金睛,而是一群人中,只有陶修文身上发出亮紫色的“激动”之光,她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他大约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却没料到她这个队友早就反水了。 许亦心面上淡然,端着酒杯绕过尤硕明的手臂,凑向自己唇边,实则眼睛的余光密切关注着陶修文的情绪变化。 尤硕明内心五味杂陈,看到许亦心的手绕过来,表情冷漠,看他的眼神和看一截木头毫无区别,他苦涩地想,这是他活该,他不敢向她解释大明的身份,那就只能当他们之间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酒杯越凑越近,即将要贴上唇瓣,许亦心看到陶修文的颜色变成了墨绿色,是标明了为负面的“敌意、歹心”。 不对劲! 如果他认为一切都按他的计划进行,他应该稳如老狗,顶多也就高兴一下任务即将完成,为什么会对她有这种负面情绪? 许亦心火速回想他之前倒药粉时的情景。四颗珍珠,她只看到他倒了一颗,然后他就略微侧身继续打开另一颗珠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当时怕他起疑,就没有紧盯着他接下来的动作,径自吃着自己的东西。 难道他早就怀疑她了? “歹心”……这狗贼该不会破罐子破摔,想直接把她和尤硕明都整死,所以将其余的药粉全洒进酒壶里了吧? 许亦心瞪大眼睛,看一眼喜婆手中的酒壶,又看向尤硕明,只见尤硕明已经举着酒杯,唇瓣贴在杯沿。 电光火石之间,许亦心手肘下沉,猛地撞了一下尤硕明的手臂,尤硕明手肘一痛,手中杯子就飞了出去! “啊——”许亦心抓紧机会尖叫一声丢了杯子,装作被惊吓到,倾身撞向站在他们旁边的喜婆,喜婆猝不及防,啊呀一声向后倒去,酒壶也脱了手,狠狠砸向梨木案台,刚好砸到尖锐的桌角上,酒壶应声而碎,酒水半空中挥洒,离得近的人被泼了一身,也尖叫着向后退去,霎时间屋里倒了好几个人,地上一片狼藉。 “哎哟我的老腰——”喜婆唉声叫着被丫鬟扶起来,许亦心确认酒水全被她霍霍完了,暗自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小声向众人道歉:“对不起……” 她是新娘,而且还是宋国公主,众人不可能给她脸色看,只得略微尴尬着收拾好自己,稍稍往后退了退。 新郎新娘的合卺礼发生这种事,不吉,大大的不吉!喜婆连忙让丫鬟收拾一下地上的狼藉,重新拿一套合卺酒过来。 而尤硕明脸色刷白,看着地上的碎片被丫鬟扫进畚斗中,酒壶碎片上挂着的“囍”字裂成两半,一同带了出去,不知要被倒在哪个无名的角落里。 她认出他来了。 所以才撞他的手臂试探他,她知道他手肘有伤。 丫鬟重新拿了一套合卺酒过来,许亦心注意到,陶修文已经趁乱离开了,她悄悄呼一口气,抬手去端新倒好的酒杯。 太惊险了,差点儿小命呜呼。 臭弟弟选人还真是有点眼光,这陶修文是个心狠手辣的。 许亦心端着酒杯绕过尤硕明的手弯,目光落在尤硕明身上,这才发现他脸色不对,她顿感不妙,方才她那一番作妖,肯定引起了他的怀疑。 果然,两人喝下交杯酒后,尤硕明就站起来要送众人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那事闹得大伙儿都有些尴尬,大将军这交杯酒还喝了两次,脸色也不对劲,他们更不好留下来提闹洞房的事,于是嘴里说着“恭喜恭喜”“早生贵子”,脚步都往外挪去。 送走了众人,尤硕明关上房门,转过身来,看到许亦心揉了揉脖子,正在拆自己头上的新娘发饰。 他杵在门边,看着她将发饰全部拆完了,只有耳环还没取下来,样子与他们初次见面时一般无二。 他艰涩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许亦心一直惴惴地等着他发话,这会儿听他问出这个问题,倒是微微一怔。 敢情他只是在纠结她何时认出他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怀疑酒水的事? 她不由得放松了心态,也顾不上要逗他的事了,老实回答道:“花轿中初次见面,我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尤硕明真的吃了一惊:“这又是为何?” 许亦心对他歪头一笑,道:“当然是因为你,尤大将军,处处都是破绽啦。” 尤硕明不信:“我面具戴得好好的,而且你我从前并未见过面。” 许亦心给他分析:“第一,我身为和亲公主坐在轿中,叫人进轿子问话本就是试探,其他人都不敢入轿,为何偏偏你敢进来? “第二,我摔下花轿后,连宋国送亲的这些人都不敢近我的身,你却毫不犹豫地抱我,还喝退了众人,毫不畏惧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有肢体接触。 “第三,你说你单名一个‘明’字,不提自己的姓氏,是这一众身手不凡的魏国人的头领,遇上山匪时也不否认自己是魏国军队的人……除了你就是尤大将军本人,我找不出其他合理解释了。” 尤硕明哑口无言。 许亦心笑着朝他招手:“大将军,你站那么远干什么?快坐过来。” 尤硕明低头走过去,默默坐下,和她隔了一个人的位置。 许亦心不悦,挨过去贴着他坐,道:“你这是怕熏着我吗?知道自己受了伤,还喝这么多酒。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尤硕明酒劲有些上头,挡开了她凑上来的手,委屈地说:“你知道一切,可你什么都不说,你一直在看我笑话。” 许亦心冤枉:“你这人好没道理,是你自己要隐瞒身份,戴一个丑兮兮的面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顾及你的面子才没有拆穿,现在你倒怪起我来了?” 尤硕明迟钝地想起这茬了:“我骗了你,你不生气吗?” 这家伙是抖M吗? 许亦心上前捧起他的脸,使劲揉了揉,手感不错:“大将军想让我生气的话,我也可以生一个给您看看。我一切都听大将军的。” 尤硕明呆呆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她,满脑子都是她说的“生一个”。 生一个。 天哪。 许亦心看他傻愣愣的表情,不禁噗嗤一笑,顺手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耳垂,道:“你变得好迟钝啊,喝了多少酒?” 尤硕明确实感觉自己思维有些滞塞,乖乖地任她揉搓:“没,没喝多少。” 许亦心松开他,“我不信。你身上酒味熏死了!” 尤硕明听了,稍稍挪远了一些,抬起袖子凑在自己鼻端闻了好几下,认真地说:“我闻不到。” 这人怎么不上套呢。 许亦心严肃道:“尤大将军,你喝这么多酒,晚上肯定要吐,我堂堂宋国公主,可伺候不了你,而且你手上还有伤,我怕压着你伤口了,所以啊,你还是到书房去睡吧,怎么样?” 她看尤硕明歪头琢磨了一下,似乎是在消化她说的话,她等不及地拉他起身,推着他往外走:“快去睡觉吧,我还要传热水进来卸妆洗漱,我困死了……” 尤硕明硬是回转过身来,目光有些迷蒙,落在她精雕细琢的妆容上,“你就是生气了,所以不想和我同房,要把我轰出去。” 嘿小伙子,看破不说破啊! 许亦心坚决否认:“我没生气!” “那你……”尤硕明瞥一眼她,随即别扭地将手背到身后,嘟囔道:“那你,亲我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3章 打架 尤硕明自己一说完,原本就带着醉酒的红晕的脸颊,瞬间涨得更红了,在灯光下看着尤其诱人。 许亦心瞪大眼睛,心怦怦乱跳,感觉自己耳根都热了。所以他到底醉了没有? 她也将手背到身后,口不择言地嚷道:“你,你这是耍赖!” 尤硕明暗暗掐自己手心,争辩道:“就这样出去,会被人笑话的……好歹留下点痕迹。” 许亦心知道他这是体恤自己没有准备好,和自己达成了一种另类的同盟,于是她也拿出了队友的诚意,点头道:“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说完,便上前一步,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尤硕明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儿,许亦心忍不住捏捏他脖子:“闭上眼。” 他听话地合上了眼,睫毛一颤一颤的,紧张得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一个又软又平的东西蹭了蹭他的脸颊,不像是…… 他睁开眼,看到她正拿自己手背在他脸上磨蹭,这狡猾的女子,他说要留下点痕迹,她就亲了她自己的手背,沾了红红的胭脂,然后拿手背蹭他的脸。 许亦心得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松开他的脖子,道:“好啦!” 酒壮人胆,尤硕明几乎立即向她逼近一步,抬手捧住她的脸。 许亦心震惊地仰着头,只见尤硕明拇指微微抬起,按在她的唇瓣上,说着“你脸上也要抹一点”,而后指腹重重揉过她的下唇,从唇角推开,抹了她腮帮子一道滑腻的胭脂。 一下还不够,他又逼近一步,钳制住她的下巴,认真地将她嘴上的胭脂全给蹭了,抹得她嘴角脸颊几处凌乱的绯红,被蹂|躏得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亲吻。 好软,好润。 许亦心被他的手指搞得一塌糊涂,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看他还没有收手的意思,这是在发酒疯还是玩上瘾了? 她不甘示弱,骤然张开嘴唇含住他的手指咬了一口,尤硕明轻轻“啊”了一下,不知是痛还是惊讶,终于回过神来,收回了自己的手。 许亦心跳开一步,捂着自己的嘴巴,瞪着眼睛闷声道:“不许再揉了,再揉我嘴巴都烂了!” 尤硕明低头看看自己沾满绯红胭脂的手,脑袋有点迷糊,想着它们是什么气味?他傻愣愣地抬起手想闻一闻,忽然被一个飞过来的枕头打中了。 许亦心搜罗出一面铜镜,举到灯前照,看到自己脸上的惨状,转头正要骂他一两句,却见他抬起手凑到他自己嘴边,像是要舔一下那胭脂的味道。许亦心瞬间脖子都红了,抓起一个枕头砸在那醉鬼身上:“尤大明!你把我弄成这样,还不快帮我传热水进屋!” 尤硕明本来就有点晕,这一下被砸得撞在了案台边,案台上的干果轱辘着撒了一地。 丫鬟们端热水进门时,都自觉地低着头,排着队将一盆盆热水倒进折屏后的浴桶中。 许亦心掀开被子,想盘腿坐床上脱衣服,却看见被单上铺了一张宽大的白色毛巾,她皱了皱眉,一把将它抓起来看了看,没搞懂这玩意儿干什么使的,随手将它扔在一旁的矮柜上。 丫鬟海葵捧着热水和巾帕上来给她卸妆,放好东西后,眼睛一瞟,瞟到了柜子上的毛巾,不由得有些惊讶,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召南公主——不对,应该是二少夫人。 只见她脸颊上布满了暧昧的绯红,唇角也被蹭了一道胭脂,嘴巴有些红肿。 好激烈啊。 几个丫鬟放好热水,相互对了个眼神,低着头快速收拾了地上的枕头和干果,脸上挂了兴奋的笑意,踏出了房门。 她们手上端着东西,边走边小声讨论:“好好的床不睡,干什么要在地上?” “肯定是图地上凉快,你看枕头都放在地上,案台也被撞歪了,果子撒了一地呢。” “二少爷太不温柔了,新娘子嘴唇肿成那样。” “我看未必不温柔,二少夫人不是好好的吗,也没下不来床,还不让我们伺候她洗漱,精力好着呢。” “说起来,二少爷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啊,难怪吩咐我们备热水后就不见二少爷人影了,大约是不好意思吧……” “这,这个要不要告诉老夫人?” “当然要,老夫人特意让我们留心二少爷与新娘子相处是否融洽,这个自然是要说的。” …… 天刚蒙蒙亮,丫鬟海葵就打着呵欠往二少爷和二少夫人的房间走去,打算等他们起床后就立即去端热水,但经过书房时,忽然听见书房一阵响动,像是里面有什么人。 大清早的,里面不该有人啊。这间书房老爷和大少爷用的比较多,他们过世后,也就只有二少爷在用了,二少爷不爱读书,用得也少。 何况二少爷昨天洞房花烛,怎么可能老早过来书房?而且里面没亮灯。难道是小偷? 海葵警惕地躲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门,看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了一个身穿红衣的高大男人。 是二少爷。 海葵愣了,只见二少爷揉了揉自己的后颈,皱眉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便朝新房走去。 洞房花烛之夜,二少爷居然睡在书房。 那昨晚地上那一堆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打了一架? 海葵一下子精神了,也顾不上去伺候这对新婚夫妻洗漱,拔腿就往老夫人房间跑去。 ****** 尤硕明轻手轻脚走到自己寝房的门边,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四下无人,这才轻轻推开房门溜了进去。 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让房间勉强能够视物,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床榻边,撩开垂着的纱帐,看到床上鼓鼓囊囊一团。 召南睡觉果然像小孩子一样蜷成一团,头都缩进了薄被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发丝凌乱地铺在枕头上。 尤硕明蹲下身,左手撑着下巴,嘴角含笑,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刚听说宋国有意让召南公主嫁过来时,他是持反对态度的,他认为宋国突然示弱,肯定没安好心,但是母亲极力劝说他去求陛下同意联姻的事,陛下略作考虑,也就答应了。 既然陛下都答应了,他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提出要乔装改扮亲自过去迎亲。传闻中的召南公主是沉静大方,威严端庄的,但他见到她本人后,才发现她与传闻中的样子全然不同。 她一点也不沉静,甚至过于活泼好动;不威严,反倒没有一点架子,看见谁她都能上去搭话;没有上位者的冷漠,她甚至太心软了,被山匪抓了居然还可怜他们。 她其实没什么脾气,连他骗了她这么严重的事,她还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宽容到令他惭愧。 就是不愿意与他同房……当然,他可以理解,这一切毕竟太快了,他们认识也才十天而已。他愿意等她准备好。 尤硕明凝望着榻上的人儿,想起昨晚的触感……好想再揉一下,但又怕弄醒她。他看着她的睡颜,禁不住伸出手去,想把遮住她眉毛的一缕黑发拨到她耳后去。 刚碰到她的脸,她就蹙眉“唔”了一声。 他赶紧缩回自己的手,想将纱帐放下来让她再睡会儿,却见她倏然睁开眼睛。 许亦心睡得不|太|安|宁,老感觉有什么人在注视着自己,意识挣扎着想醒来,突然眉毛被人摸了一把。 她瞬间清醒,张开眼睛便看到自己床前一条黑影。 “鬼啊啊啊啊——”许亦心尖叫着打向那道影子,啪的一声打在那条影子的脸部,好清脆的耳光声! 她没来得及多想,捞起枕头就蒙住对方的头,一边叫一边殴打,狠狠打了好几下,那影子挣扎着喊:“公主!是我,我是大明啊!” 许亦心回了魂,抱住枕头下的脑袋停了手,听到枕头里闷闷的声音:“我是大明!” 她视线适应了昏暗,看到被自己殴打的这个人身上衣服很熟悉,是昨天差点把她嘴巴揉烂的新郎。 她松了手,把尤硕明从枕头里挖出来,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鬼鬼祟祟在我床边……” 尤硕明发冠都歪了,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将它们拨到背后,在床边坐下,抬眼看见召南居然只穿着肚兜,两条白晃晃的胳膊袒露在外边,锁骨扎眼。尤硕明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 许亦心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随即就猛地转过了脸,她心下诧异,低头看一眼自己。 淦!她习惯裸睡,来到这书中世界后,好久没有裸睡了,昨晚实在太累,就脱得只剩内衣窝进了薄被里。谁知被尤硕明看个正着! 还好她没脱|光光。 她满脸通红重新钻进被子里,道:“你一个宿醉的人,怎么还起这么早啊!” 尤硕明梗着脖子道:“我,来叫你起床。今早要早起给母亲奉茶的。” “知道了!”许亦心脑袋钻出来,撞了一下他的手腕,尤硕明回过头,看到她将自己卷成一条蚕宝宝,眨巴着眼睛对他说:“去帮我把衣服拿过来。” 二人自力更生洗漱完毕后,天已经大亮,尤硕明带着她往中堂走去。 他们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里,一路上没怎么说话,许亦心走在他旁边,悄悄打量他,看到他脸上的红印还没消,心里有一点点愧疚。 不过他吓她一大跳,她打他一巴掌……呃,很多巴掌,也是情有可原。 快到中堂时,许亦心拽一下尤硕明衣袖,尤硕明回过身,见她抿着唇对他眨眨眼,手摸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又软又热。 太热了。 他觉得自己的手心都烧了起来,却听见她说:“别被老人家看出来了。” 这是怕母亲发现他们没有同房。 尤硕明激荡的思绪骤然平缓下来。 许亦心牵着他迈向厅房,远远的看见主位上端坐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太太,左边还陪坐了一位少|妇,想必这两位就是尤硕明的母亲和嫂子了。 丫鬟们随侍一旁,热茶已经备好了。 越来越近,许亦心正想露一个笑脸,却见尤老夫人身上现出一片“失望”的灰白色。 不是吧! 你怎么和你儿子一个样,和我初次见面就升起消极颜色! -------------------- 作者有话要说:尤硕明,风评被害 第14章 敬茶 尤老夫人和她大儿媳钟婉琴老早就等在中堂了。 她一夜没睡好,辗转反侧着等天亮,好不容易天亮了,起床后又接到海葵的禀报,愈加忐忑不安了。 宋魏两国联姻的事,她也算是出了很大的力。为何她要极力促成这一桩婚事呢?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是真的担心她小儿子尤子弋娶不着媳妇。 她夫君和大儿子相继战死沙场,子弋十五岁就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过早承担了家族的重任,又经常奔赴沙场,驻守边关,留在新邺的时候并不多,她害怕子弋也会重蹈覆辙,所以从他十七岁开始,她就一直给在他物色妻子。 现在他二十四岁,参与过的相亲不下十次,但太不会说话了,每次都把姑娘气得够呛,不是当场拂袖离去,就是转头躲起来梨花带雨。别看他年少有为,相貌堂堂,官居武将之首,新邺城的媒婆一听见他的名字就连连摇头,姑娘们也只远远观望敬仰,不敢靠近他多说一句话。 而他就像个木头一样,对姑娘们的看法毫不在意,觉得去相亲还不如去练兵。 这真把尤老夫人愁坏了。 宋国提出要和亲时,尤老夫人觉得天上掉了馅饼。她已经完全不挑了,是个女娃儿就成,何况那是一国公主,听说美貌得很,因为扶持幼弟耽搁了婚事,二十一岁了还没成家,正好与子弋相配。 子弋提出要亲自去宋国迎接时,她也毫不反对,两个年轻人,一路上说不定正好发展发展呢?而且和亲是国事,她知道小儿子不会任性,定然要将她这小儿媳妇带回来的。 她从子弋出发去宋国的那一天开始等,原定的回程五天,她硬是多等了三天才等到队伍进新邺,子弋见了她,没具体说说路上为什么耽搁了,只忧心忡忡地问她,如果召南公主知道他乔装改扮的事了,该如何是好。 她听了不但没有和小儿子一起担忧,反而觉得高兴。这傻小子,终于知道喜欢为何物了。 但成亲的当晚,新人行合卺礼时发生的事,她着实为她小儿子忧心了。 她这才意识到她这个小儿媳不是普通的女子,是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不是只会遍读女德女诫的深闺小姐,要求她三从四德恐怕不现实,要求她对夫君的欺骗宽容隐忍,那也不太可能。 随后尤老夫人又听海葵禀告说,那对新人倒是行了房,只是没在床上,床单上的白毛巾也被随手丢在一边,干干净净的没派上用场。 在不在床上她管不着,只要他们不打架一切好说。 没想到海葵今早又来禀报说,昨晚那两位应该没有行房,二少爷在书房过了一夜,地上那些狼藉大约是他们打了一架。 她有点不太相信,她的小儿子再怎么不解风情,也不至于会打自己的媳妇儿。 而现在,她看着这对新婚夫妇手牵着手走近了,看到子弋腮帮子上淡淡的红印子,就不得不信了。 这俩人的确打了一架,只不过挨打的是尤硕明。 但这两个年轻人居然还顾及着她的感受,牵着手在她面前做戏,她是不是应该感到欣慰? 尤子弋太令她失望了,新婚之夜居然也不知道好好解释,说点好听的,竟惹得小儿媳妇对他大打出手。莫非他以前也是这样惹怒姑娘家的,只不过那些姑娘不像召南公主一样,敢打他这个将军。 许亦心看尤老夫人妆容端庄,眉目慈和,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身暗紫色的锦服显得她又庄重又典雅。 可那一片灰白色的“失望”,是真的扎了她的心。其余角色的好感度已经清了零,许亦心真的伤不起了,对方再怎么对她失望,她也得厚着脸皮凑上去。 两人停下脚步,尤硕明正要和她介绍:“召南——” 许亦心脱口而出:“母亲!” 尤老夫人愣住了,大少夫人钟婉琴呆住了,尤硕明也傻了。 许亦心不由分说,上前端起海葵托盘里的热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笑道:“母亲,儿媳妇给您敬茶了,祝您身体健康、福寿绵绵、心想事成、笑口常开!” 新媳妇儿笑得八颗牙全露出来了,白晃晃的,整个中堂都好像明亮了许多,尤老夫人受宠若惊,眉间的愁绪一扫而光,心花怒放地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热茶,连连道:“好,好,召南公主快快起身!” 尤老夫人都没奢望这位公主会对她下跪行儿媳礼,毕竟没有没有哪个公主下嫁给将军,还要摒弃自己的皇族身份,对他人行跪礼的,尤其是宋国,历朝历代的公主都是矜贵又手握权势,嫁人后还径自住自己公主府的都有,别说伺候公婆了。 她欢欢喜喜喝了小儿媳敬的茶,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红包,笑道:“我也祝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早生贵子!” 从来没有收过长辈红包的许亦心,这一刹那猛然被触动了。 她从来没看过一场完整的春晚,因为受不了那热热闹闹的团圆氛围,受不了那一句句“回家过年”,受不了那一声声“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没想到有生之年,她居然也能收到长辈的红包。 她眼圈一红,禁不住道:“您真好……”但还没说完,她就想起自己的身份,这是给召南公主的,她只是李代桃僵。 她立即改口道:“母亲,我嫁到这里来就是您的儿媳妇,不是什么公主,您可别那样称呼我,折煞小辈了。我的名字是亦心,您就叫我心儿吧!” 尤老夫人乐坏了,万万没想到这召南公主是个好相处的,活泼可爱又机灵,她看着真是哪哪儿都喜欢。她那小儿子真是不像话,这样的好脾气也能被他惹怒。她连忙将茶杯放下,道:“好孩子,那母亲就叫你心儿了,心儿快坐下,让母亲好好看看。” 系统突然蹦出来撒花:“恭喜!尤老夫人好感度+500!” 许亦心:卧槽! 其余人物的好感度除非单项增减100以上,否则不会特意提醒,她那时想着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所以权当这条规则废了,没想到……尤老夫人真是她亲娘! 许亦心几乎热泪盈眶,亲亲热热地上前拉着尤老夫人的手坐下:“母亲真好!心儿与将军来得这样晚,让母亲久等了,母亲却一点也不怪罪我们……” 她说着又转头向着大嫂:“嫂嫂也久等了,心儿真是惭愧。” 钟婉琴受宠若惊,连道:“召南公主客气了。” 许亦心又起身飘到大嫂身边坐下,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嫂嫂竟还与我见外,可见是在生我的气。” “哪儿的话,是我叫错了,召——呃,心儿……” 钟婉琴还未出阁时便性格温和安静,嫁到尤府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兢兢业业伺候公婆,从未见过公主这样的大人物,也从未见过召南这样活泼又大胆的女子,一时间话都不太会说了。 尤硕明倒不奇怪母亲和嫂嫂会喜欢召南,但看到召南这样敬重他的家人,他还是由衷地感谢她。 召南真厉害,可以三言两语就让母亲喜笑颜开。 不像他,在母亲面前往往不知道该说什么。当然,这与母亲一见着他就让他去相亲有很大关系…… 一家人热热闹闹一起吃早饭,平日里尤老夫人和钟婉琴并不与尤硕明同桌用餐,毕竟他们魏国规矩就是“女子不上桌”,但这回召南公主在这里,他们总不能不让她上桌,所以就破了例,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早饭。 许亦心丝毫没察觉这一点,只以为这家人开明又实在,为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她殷勤地为尤老夫人布菜,给大嫂舀汤,忙得不亦乐乎,丫鬟们被她抢了活儿,只得呆呆地站在一边傻笑。 许亦心一整天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陪尤老夫人聊天散步,缠着大嫂让她教自己女红,甚至跑茶室去看海葵择茶,见人就问人家名字,誓要把那消失的1000好感度刷回来。 大将军府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尤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等小儿媳没缠着自己了,想单独找小儿子谈谈心,却看见韩漳抱着几卷军册来找尤硕明,两人低声聊了两句,便进了书房。 尤老夫人不悦,新婚第二天也不消停,天天就知道捣鼓军营里那点事,难怪心儿对这傻小子不满。她被海葵扶着手,一脸严肃地踏进书房。 “且先别妄动,看他们是否想借山匪一事大做文章——”尤硕明刚说到这,发现自己母亲走了进来,连忙站起身,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韩漳也让到一边,垂首向尤老夫人行礼,尤老夫人瞥了韩漳一眼,道:“韩中郎,今年十七岁了吧?” 韩漳恭敬地回:“回老夫人,两个月前满的十七。” “十七岁了,该谈婚论嫁了,别到时候和子弋一样,二十四岁才娶着媳妇。”尤老夫人道,“我知道几个顶好的淑女小姐,年纪刚好配你,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 韩漳连连退后,摆手道:“有劳老夫人费心,还是别介绍了,在下还不着急——” “你倒是不着急,”尤老夫人扫一眼书案上的军册,“我家子弋好不容易成亲了,你倒好,新婚第二天你就拿着这些军营要务来叨扰他,什么事都要让他来做主,要你这个中郎将干什么?” “母亲!”尤硕明想为下属说话,被他母亲打断:“尤子弋,你新婚之夜被媳妇儿轰到书房去睡,我也就不说你了,陛下特地给你放的七天婚假,你也不消停,去不了军营,就把韩中郎喊到家里来商量军务,怪不得召南公主不待见你。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 尤硕明脸红得快冒烟了。 母亲怎么知道他和召南没同房?难不成她还派人去听他们墙角? 韩漳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上级的房中糗事,生怕自己被尤硕明灭口,连忙拱手告辞道:“将军,属下想起校场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属下告退,将军别送!”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5章 家人 韩漳一说完,便立即向尤老夫人告退,侧着身绕过她溜之大吉。出了书房,还隐隐听见将军在说“母亲!你怎么这事也拿出来说……” 看来将军被赶去书房过夜是真的。 韩漳忍不住啧啧几声,他就知道将军降不住那位宋国公主。 他穿过长廊,刚拐进一扇圆拱门,乍然被一个人影撞了一下,直撞得他肩胛骨“咚”的一声磕在门框上。 哪个不长眼的—— “对不起!是小人瞎了狗眼……”那人飞快弓着身道歉,差点要给他跪下了,他只得站直了身整整衣服道:“无事。” 对方听到他的声音,惊诧地抬起头来,韩漳这才看到他的脸,一眼认出他来。 是那个宋国送亲的小白脸……没想到他这么大力气,差点撞飞了他。 “是你。” “原来是韩兄,”陶修文不由得直起了腰,但又马上想起对方的身份,退一步行礼道:“韩中郎安好。” 韩漳打量他,只见他穿了一身又旧又皱的土色短打,衣服上还沾了几道脏兮兮的泥印子,白瞎了他这一副好相貌。 “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衣服?” “回韩中郎的话,小人被打发到马房去做事了,这是府上发给小人的衣服。” 召南公主带来的宋国人,将军自然不可能让他们留在她身边。韩漳点点头,问:“你方才急匆匆是要去哪里?” 陶修文在两界山见识过韩漳对付山匪的手段,知道这人是个狠角色,聪明得很,自己扯谎糊弄他,万一愈发加重了他对自己的疑心,反倒不美。 于是陶修文摆了一副忧愁的表情,回道:“小人,想去找公主殿下……求她把小人调离马房……” 韩漳观察此人神色,不像是在撒谎,而且他这样怕晒的小白脸,留在马房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大约确实不太受得住。他忍不住给他透了点消息:“不必找了,将军夫人在大少夫人那里学绣花,没空见你。” 陶修文:……傻弟弟,用得着你提醒我? “小人知道了……多谢韩中郎。” 韩漳见他可怜,禁不住动了点恻隐之心,道:“你我也算是共历过患难的人,不必如此见外,还叫我韩兄便可。你叫什么名字?” “回韩中郎,小人名字是陶修文。” 打发走韩漳后,陶修文挺直了腰背,抱臂倚在拱门边,冷冷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送亲路上他就怀疑那个戴面具的人身份不低,但又不敢确定,毕竟堂堂大将军,哪能闲到亲自劳心劳力去宋国接人? 到了新邺他才知道,那个面具男还真是尤大将军。 这就坏事儿了,召南公主一路上原本就表现奇怪,疏远他们四个宋国人,亲近那一群魏国人,尤其对那个面具男百般维护照料,等她得知面具男就是尤硕明,她还会乖乖按计划行事吗? 恐怕她脚都挪不动,根本都不想回宋国了。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在整瓶合卺酒里下了药,想直接送他们一起上西天。死了一个尤硕明,魏国固然可以再有一个张硕明王硕明,但恐怕短时间内也找不出这么一个军事奇才,军队必然元气大伤。 然而召南公主还是以前那个聪颖绝伦的女子,洞察人心的本事丝毫没减弱,一眼就看出他心里有鬼,当机立断毁掉了那壶酒。 陶修文转头看向那对新婚夫妇的寝房。 杀不了她,那他只能想办法见她一面,向她请罪。 ****** 寝房内,许亦心坐在琉璃折屏前的书案旁,聚精会神地捻着针线在绣绷前后穿梭,暖黄的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投射出一道道柔和的影子。 她摸了摸方才绣好的一片花瓣,头也不抬伸手道:“鹅黄色。” 尤硕明立即翻找出穿好针的鹅黄丝线,递给她,看着她无比认真的目光黏在她手中的东西上,一点儿注意力也没分给他。 他撑着下巴凝视她好一阵,张口道:“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刺绣。” “倒也谈不上特别喜欢。”许亦心没有抬头。 “那你为何缠着嫂嫂要学?” 许亦心停下手,仰头对着他笑:“当然是为了拉近与嫂嫂的距离啊。别看嫂嫂好像接受了我这个弟妹,实际上心里还犯着怵呢,好像我随时会变成一口吃掉她的怪兽。” 尤硕明笑:“哪有这么夸张。” 小伙子真不会说话,她将自己比作怪兽,他也不否认一下,不求他能说出“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这种彩虹屁,起码说一下“你不是”“你不可怕”这种话吧。 许亦心瞪他一眼,继续手中的活计:“我是宋国人,与你们天然就有一道隔阂,当然要加倍努力才能讨得你们喜欢啦。与他人拉近距离,可不是陪她聊天散步这么简单,最好是让她觉得你与她有共同爱好,她还能教上你几招,这样既排遣了她的寂寞,又让她感觉自己被需要。” 尤硕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与召南能有什么共同爱好,喃喃道:“公主这样重视母亲和嫂嫂,多谢了。” “谢什么,她们是你的家人,我当然重视啦。” 尤硕明看着她纤细修长的睫毛在灯光下一扇一扇,在眼睑下投射出一片影子。他动情道:“也是你的家人。” 许亦心听了禁不住心下一颤,指尖一道尖锐的疼痛传来,她轻轻“啊”了一声,原来是自己不留神戳破了自己的手。 一双温热的大掌上前包裹住她的手,她抬起头,看着尤硕明凑过来,不由分说捉住她,启唇将她流血的指尖含进嘴里,啜吸了一口。 软绵绵的舌头,高热又湿润的口腔,几乎没什么唇纹的嫩红唇瓣缠住她的食指,吮吸的酥麻感觉从指尖迅速过到全身,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让许亦心面红耳赤,心慌意乱地将自己的手指一把拔了出来,道:“別吸了!” 尤硕明舔了舔下唇,无辜道:“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对母亲的。” 许亦心视线忍不住追随着他的舌尖而去,等他舔完了唇,这才回过神,爆红着脸丢下绣绷:“这么小的伤口,多此一举。” 她将自己沾了他口水的食指狠狠擦了擦,站起身道:“好啦,时候不早了,你赶快去休息吧。” 尤硕明以为她嫌弃自己的口水,心中止不住的沮丧,转头往外走去,许亦心叫住他:“你就这么出去?被发现了怎么办?走后门。” “……母亲早就知道我睡在书房了,不用遮遮掩掩。” “啊,”那尤老夫人怎么一整天都没和她提这个事,许亦心有点不好意思,“原来如此。” 尤硕明踏出房门,回过身来看她,见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也不关上门,就这样注视着自己。 许亦心抱着门框,扭捏道:“还有什么事吗?” 尤硕明恋恋不舍,想起今日一直在思索的问题:“公主,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手头没有纸笔,许亦心就近取材,上前拉起他的手,展开五指,在他掌心用手指一笔一划写出了“亦心”两个字。 麻麻痒痒的触感在自己手心游走,停下滑动时,他差点就想把它一把握住。 “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 许亦心露齿一笑:“当然啦!” 尤硕明垂下手,悄悄将那两个无形的字握住,轻声道:“亦心。” 许亦心被很多人喊过“亦心”,同学,老师,朋友和上司等等,从来没有人能将这两个字喊出这样奇异的缠绵之感,弄得她怪害羞的,软绵绵地应道:“嗯。” 尤硕明凑近她,拿起她纤细又绵软的素手,在她手心认认真真写下了自己的表字。 “子弋?” “嗯。” “好吧,”许亦心收回自己的手掌,笑道:“是比大明好听些。” 两人又直愣愣地站了好一会,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谁也没有提要关门的事。 许亦心想驱散自己这奇怪的不舍,难道还想留他在房里过夜吗?她开口打破沉默:“那我……关门了?” 尤硕明醒过神,道:“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陛下传了旨意,让我们明天进宫。” 她这回来和亲,也是带了国礼的,正好明天献给魏国国君。许亦心点点头:“好,我明天早起。” 尤硕明杵在门口还是没动。 “还……有什么事?” 尤硕明将手背在身后,月光倾泻而下,洒在他背上,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笼罩着她半个身躯。 “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许亦心拒绝得很流畅:“不可以。” 尤硕明表情肉眼可见的速度沮丧下来。 许亦心禁不住有点心软,指腹暗暗搓着自己的袖口,胸中涌起一股冲动,突然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迅速亲了一口他的嘴角。 隔着门槛,两道身影一里一外,亲密地贴在一起。 许亦心亲完后飞快地说了一句“要亲也是我亲你”,而后逃命似的关上了门。 太快了,尤硕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门就合上了。 他呆呆地站着,停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后知后觉地感觉那一小片地方像是被云朵拂过。 他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许亦心堵在门口,身体紧紧贴着门缝,心怦怦直跳,双腿乏力,手掌压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听见门外传来尤硕明的温声细语:“好好休息……亦心。” 她完蛋了。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6章 情敌 马车车轮骨碌碌碾过青石地面,有条不紊地在街道上行驶着。 许亦心盘腿坐在车内,支起手肘半趴在茶几上,盯着前方微微荡漾的墨青色车帘,脑子里还在想昨晚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那时候氛围太好了,而且夜晚本来就容易心神不稳冲动行事,再加上…… 她悄悄向前倾身,将车帘撩开一条缝隙,偷偷看一眼前方骑着高头大马领路的尤硕明,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青色云锦绸衫,腰间系着一根玄色蟠离纹革带,黑发高高束起,竹叶青的发带轻轻荡在身后,后脖颈修长,不由得令她想起指腹贴在上面的触感。 再加上她这个纸片人老公太帅了,她色令智昏,才做出了那样的轻薄之举。 你和他不是一个次元的人啊!许亦心告诫自己。 正想着,前方被她窥视的人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回头来看她,惊得她做贼似的立即放下了车帘。 尤硕明不由得扬起嘴角,回转过身,继续驱马前进,路上偶尔会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好心情地一个个回应了。 许亦心懊恼地敲敲自己的脑袋,听见车外传来路人与尤硕明的对话。 “大将军,恭喜恭喜啊!” “多谢。” “恭喜大将军!” “多谢。” 怎么回事啊,这些人怎么和成亲那天一样,见着尤大明就喊恭喜……许亦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车停在宫门外,海葵跳下车来,搬出杌凳摆好,撩起车帘想扶二少夫人下车,却见二少爷对她摆摆手示意她让开,自己亲自上前去。 二少夫人钻出马车,抬头一看是他,小脸立即羞红了,一时杵在车上没有动弹,于是二少爷双手托住她的腋下,像抱小孩一样,直接将她抱下了马车。 啊呀!海葵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 他们今日不知为何,整个上午都没有和对方说话,眼神也躲躲闪闪,老夫人还以为他们吵架了,嘱咐海葵一路上多观察观察。 哪成想人家小两口好着呢! 都说夫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想到不在床头打的架,也能这么快和好啊。海葵乐呵呵地捧着东西跟在后头。 入了宫门,从正中的巷道一直走,过了一道大理石砌成的隘口,眼前瞬间开阔起来。 许亦心走在尤硕明身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着这些宫殿,想着魏国的宫廷建筑还真是有点朴素哈,怪不得召南带来的国礼是那东西……不知道是召南的主意,还是许兆禾的主意,忒损了。 踏入一个宽阔的广场,不一会儿便看见太和殿前的石阶下站了一个人。此人手持白尾浮尘,面带微笑,一见着他们,便端着手笑吟吟地迎上来,道:“大将军来了!咱家这厢有礼了。” 尤硕明微微颔首:“吴公公。有劳公公等候,陛下可是在殿内?” 这位吴公公对许亦心视而不见,目光只落在尤硕明身上,笑道:“陛下在上书房等着大将军呢,特意让我来迎大将军,怕您走错了。” 你是《将军的少卿大人》哪一页的标点符号,也敢对老娘甩脸色。许亦心淡淡地瞥一眼吴公公,心内翻了个白眼。 昨晚听说国君宣他们进宫,她还以为会是在上早朝时让她来觐见,没想到是让他们下午再来。现在来了吧,又不让她进平日会见外臣的太和殿,反倒是特意让一个公公在太和殿外等着,带他们去不怎么正式的上书房。 这小心思整的,国君是生怕她不知道他要借着她给宋国一个下马威,拂一拂许兆禾的面子。 尤硕明听了吴公公的话后,顿了顿,没再多说,只拱手请他带路。 上书房殿门敞开着,门外两端站着带刀侍卫,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到了殿外,吴公公向尤硕明一躬身,便先入殿内禀报,许亦心百无聊赖地埋头看自己鞋尖上的金丝云纹,不一会儿,殿内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是吴公公出来了。 吴公公对大将军一拱手,道:“大将军久等,实在抱歉,陛下想先见见宋国来的这位——”他仿佛终于发现许亦心杵在那里似的:“召南公主。” 尤硕明略微蹙了蹙眉,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没有问为何不让他们一起进去,只无声地点点头,转脸看向自己的妻子。 许亦心一肚子不爽,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反倒笑吟吟地答道:“那就有劳这位吴公公带路了。” 吴公公面不改色,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将许亦心迎进殿内。 许亦心昂首挺胸走在地毯上,眼睛余光扫视着这间上书房,见它整个构造呈对称之态,两边摆着一模一样的高大烛台,竖立的折屏上绘制了水墨丹青,边上的博古架只有两层,下层摆着几件素雅白瓷雕花山水摆件,上层放着琉璃广盆,里面养着四只小小的金鱼,边上缀了一盆栀子花,正散发着幽香。 正中的雕花座屏下,是一套精致宽广的梨木书案,两端堆了两沓整整齐齐的奏折,中间坐了一位身着玄色长衫,头戴玉冠的男子,他的冠缨越过耳廓垂在胸前,坐得端端正正,手中还攥着笔。 对称狂魔,这人是不是有点强迫症? 许亦心都走这么近了,还搁那装模作样,未必他年纪轻轻就双耳失聪了? 吴公公在一旁躬身道:“陛下,宋国的召南公主到了。” 国君抬起头来,许亦心和他视线对上,内心微微一怔,这人眉目宛如水墨画就,天庭饱满,脸颊圆润,一看就是人们常说的“福相”。 系统跳出来介绍他叫李显庆,好家伙,姓李,不愧是统一了中原的男人。 人在屋檐下,再不低头,怕是会磕坏了她的脑门。 眼前这人三年后就要灭了宋国,她虽然借了召南公主身躯,可是见都没见过她那便宜弟弟许兆禾,更别说对宋国有什么感情。 下马威就下马威呗,她跟一个纸片人较什么真。 许亦心挂上笑脸,“外臣召南,携国君之特备国礼,拜见魏国陛下。” 李显庆等了这位召南公主很久了,从她出发来魏国就开始等。 据尤大将军的奏折来看,队伍在途中遇到许多小坎坷,全都是这位公主耍尽心机想要逃跑所带来的麻烦,所幸也都一一解决了,还顺道剿灭了两界山的那窝强盗。 来了魏国后,这位公主就没再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李显庆也糊涂了,所以宋国把召南公主送过来,真的只是和亲,没有其他乌七八糟的诡计? 面前这位美丽的公主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介怀他在上书房会见她,露出一个端方得体的笑容,规规矩矩向他行了跪礼。 虽然依旧是以召南公主的身份,而不是将军夫人的身份拜见他,但终究是退了一步,向他行了外臣不必行的跪礼。 李显庆见好就收,放下笔站起身来,绕开书案上前虚扶她:“召南公主多礼了,快快请起!” 许亦心起身,从一旁的海葵手里接过盒子,打开盖子双手献上国礼:“启禀魏国陛下,这是我宋国国君特意备置的国礼,一对象牙貔貅,是来自东边吴国荟瓷轩的镌刻手艺,望陛下笑纳。” 吴公公上前接过,转手奉给陛下。李显庆看着手中栩栩如生的貔貅,嘴角抽了抽。貔貅是聚财瑞兽,许宋那个小崽子分明是在嘲讽他魏国穷酸。 他满脸笑容地收下了,“好一对聚财瑞兽,朕很喜欢,今日便修一封国书向贵国国君表示感谢,有劳召南公主派人将它和回礼一同带过去。” 许亦心出了殿门,神清气爽地站在一旁等尤硕明。里面那对君臣在说什么悄悄话她不感兴趣,她悠哉悠哉地在殿门外踱步,权当锻炼身体舒展筋骨,但旁边那个吴公公亦步亦趋跟着她,生怕她会忽然扔一个炸弹似的。 她懒得理他,径自四处张望,想找点什么新鲜事儿玩一玩,远远看见前方一个回廊里走着两位美女,其中一位高挑雍容,衣裳华美,想必不是妃子公主便是哪位官家小姐,另一位梳着双环髻,应当是位侍女。 大约是发现许亦心在看她们,她们脚步略微停了停,凑在一起相互嘀咕了什么,然后那位高挑美女忽然目光直直地杀过来,精准地落在许亦心身上,朝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许亦心:??? 有必要吗美女?我又没偷看你洗澡! 吴公公这时开腔了,一副令人讨厌的商业假笑:“啊,那位是尚书令家的小姐柳湘湘,今日进宫是来赴皇后娘娘的百花宴。” 哦,我并不感兴趣。许亦心也在心里翻个白眼。 吴公公继续说:“她大约是知道您是召南公主了,所以向您打招呼呢。” ……你管“翻白眼”叫打招呼? “说起来,她与召南公主也有些渊源。五年前她与尤大将军相过一次亲,从那时起便非大将军不嫁,一直等大将军等到现在,若不是召南公主突然过来和亲……”吴公公笑道,“恐怕她与尤大将军也是一段美好的姻缘。” 老家伙有你这么挑事儿的吗?合着你这意思是我莫名其妙棒打了鸳鸯? 许亦心心火顿起,正要说点什么刺一下旁边这个老家伙,却见那边柳湘湘又朝她看来,目光中的嫉恨如飞针一般扎在许亦心身上,而后大约是因为解锁了名字,系统突然跳出来提醒:“遗憾!柳湘湘好感度-500。” 淦!她是哪个死火山遗落的炮灰,居然也减老娘好感度???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7章 吞鱼 李显庆轻轻抚平卷起的纸张一角,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若有所思地站起身,缓缓踱着步。 “依爱卿所言,这许召南在出诏阳城门之前,就被人下了药?” 尤硕明低眉回禀:“回陛下,当时微臣观其症状,不像是在撒谎。而且她一出诏阳便遣散了一众宋国护卫,一路上也刻意冷落了余下那四个宋国人。” 李显庆停下脚步,端起博古架上的紫金器皿,慢悠悠地捻起一粒鱼食,“这么说,宋国这是真的自断其臂?” “微臣也觉匪夷所思。” “许召南和许兆禾有嫌隙大概是真的,但公主和亲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国君想遣走她以夺其权,许兆禾这小儿再无知,也不至于会想出这种昏招。”李显庆说着,扔下一粒鱼食进鱼缸中,里头四条金鱼瞬间蜂拥而上哄抢起来。 “他们此行一定有其他目的。”李显庆回过头,对尤硕明若有似无地一笑:“朕听说你们大婚之时,她打翻了合卺酒?” 尤硕明一惊,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下意识辩护道:“确实如此,但她当时刚认出微臣,所以才以手肘撞击微臣的伤口,大约只是在试探微臣,顺便耍耍小性子罢了。” 李显庆不置可否,“你回去后,派人将那天的酒盏碎片和被沾湿的地毯,统统送到内务监来,朕要好好验一验。” 尤硕明抬眸看向陛下,内心无比纠结,踌躇着抬手行礼:“微臣遵旨。” 李显庆瞟一眼他,回转过身来,继续给鱼喂食,淡淡说着:“中原五国,迟早会有统一的一天,西梁畏缩,北越骄横,东吴外寇未除,许宋幼主事国,一统天下者,非我南魏莫属。既然许宋如今正值内斗,那朕吞的第一条鱼,就从它开始吧。” 召南,许宋上一任国君许昶威给他女儿取这封号,含义昭然若揭,宋国想要征伐的第一个国家就是他南魏。 他忍了这么久,就是想寻求机会,给许宋致命一击。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找出它裂痕的细节。 尤硕明立在一边迟迟没有吭声,李显庆放下鱼食,踱步到他身前,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包含着无声的威慑之力,令尤硕明冷汗涔生。 “子弋,虽然你现在与许召南已为夫妻,但你不要忘了,之前你答应迎她入境,初衷是什么。” 他的初衷……当然是洞悉和亲一事的阴谋,为陛下伐宋扫清障碍。 “不要忘了你和她的身份……尤大将军。” 尤硕明被陛下一语惊醒,心头直发冷,连忙后退半步,作揖道:“微臣不敢忘。” 李显庆笑了,伸手拍拍尤硕明的手背,道:“不必如此紧张。许召南一介女流,量她费尽心机,也不可能在你面前翻出花来。那酒盏和地毯若验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来,朕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 太阳隐进厚厚的云朵之中,给这个初秋的下午增添了一分微凉,尤硕明踏出上书房,不仅没看见太阳的影子,也没看见许亦心的影子。 “人呢?” 他转头问海葵,海葵正要上前禀报,被他这板着的脸庞吓了一跳,道:“二少夫人见您迟迟不出来,和吴公公聊了两句,便耐不住性子提前出宫了,说她在宫外马车上等您……” 尤硕明反倒松了一口气,当下他的确不知要如何面对她。他摆摆手,示意海葵跟上,便也向宫外走去。 海葵低头跟在后面,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小两口脸色跟变天似的,阴晴不定,她回头怎么向老夫人禀报呢? 马车停在大将军府外,海葵跳下马车,正要回头拿杌凳给二少夫人踩,却见二少夫人已经钻出帘幔,轻巧地跳了下来,一言不发地越过二少爷,径自入了府去。 二少爷抬起的手扶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门去,也不立即追上去,海葵看了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提着裙子追过去:“二少夫人,二少夫人慢点——” 海葵几步追上二少夫人,凑过去扶着她的右手,想借机拖慢她的步伐,好让二少爷追过来,但是海葵回头去瞄二少爷,只见他也进了府门,却只是望着这边没挪脚,似乎是在犹豫。 韩中郎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对二少爷说:“将军,鸿胪寺的陈大人来了。” 二少爷听了,立即跟韩中郎走了。 海葵差点就要跺脚了。 二少夫人这时停了脚步,转身看向那两人远去的方向,委屈巴巴地对海葵说:“他都不哄一下我!” 海葵急中生智:“二少夫人,您在生什么气呀,说给海葵听听,海葵可以斗胆哄一下您。” 许亦心忧伤地瞟一眼海葵,道:“我和你一个单身狗没什么好说的。” 海葵:“?” 海葵追上去:“二少夫人,我,我不是狗啊!” 许亦心风风火火地跑去大嫂的庭院,刚踏进去,一眼便看见大嫂站在院中一簇绿油油小叶女贞旁,专心致志地拿着大长剪子给它修叶子,画面很是岁月静好。 许亦心稳了稳脚步,甜甜地喊:“嫂嫂~” 钟婉琴抬起头,看着弟妹笑意盈盈地朝自己走来,不由得也弯起了嘴角,十指调换了一下位置,将手中大长剪子的尖口朝下,这才回道:“心儿来了。” 许亦心挨过来接走她手上的园艺工具,笑眯眯地说着“我来帮嫂嫂”,钟婉琴微笑着任她拿走了,自己回头招呼丫鬟给她拿一盏花浇来。 手中握着沉甸甸的大剪子,许亦心还在为痛失500好感度而忧愁,她咔嚓咔嚓动了两下剪子,对着面前绿油油的灌木,莫名觉得这颜色十分碍眼,咬着牙猛地给它来了一下子。 咔!这一下,是尤硕明的头发。 咔!这一下,是尤硕明的发冠。 咔!这一下—— “弟,弟妹……”钟婉琴小声呼唤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攥着剪子狠狠地最后再剪一刀,抬头道:“嫂嫂,怎么了?” 钟婉琴弱弱道:“小叶女贞……快被你剪秃了。” 许亦心闻言,低头一看,原本是近圆形状的灌木,这下被她剪得坑坑洼洼,活像是谁头上生了癞子,治不好的那种。 小叶女贞已过花期,郁郁葱葱的叶子中间或结着一串串小巧紫黑的圆果子,被她剪得地上这里掉一串,树上那里剩半截,显得愈发的丑萌了。 许亦心愧疚感油然而生,垂下剪子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嫂嫂,我把你的绿油油剪坏了。” 钟婉琴心疼地打量一眼它,嘴里说着:“无事,我想办法再修一修……” 她停下话头,感觉这小叶女贞大约是修不好了。她将手中的花浇放下,走上前去,温柔地拿走许亦心手中的园艺剪,道:“弟妹不大会做这个,以后还是我来吧。” 许亦心苦着脸,非常想挠挠头,但是及时扼制住了自己做这不淑女动作的冲动。 钟婉琴将她拉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道:“心儿有什么烦恼不妨直说,嫂嫂也好给你出出主意,憋在心里可不太好。” 不愧是大嫂!不愧是美女!这敏锐度! 但许亦心也不好直接问她,毕竟她才是和尤硕明做了好几年家人的人,如果自己直接问尤硕明的情史,她肯定会帮自家小叔子遮掩的吧? 许亦心旁侧敲击:“我今日入宫,见着一位身形高挑的美貌小姐,听吴公公说,那是去参加皇后娘娘百花宴的……” 钟婉琴接道:“柳湘湘?” 好家伙!对柳湘湘这么熟悉?她都没提是尚书令家的小姐啊!看来尤硕明和这柳湘湘一定有猫腻。 许亦心假装思索片刻:“好像,是这个名字。” 钟婉琴点头,道:“原来如此。” 此次参与皇后娘娘百花宴的都是年轻的官家小姐,官员品级至少是正四品以上,而弟妹又说那姑娘身形高挑,那肯定是尚书令家的柳湘湘没错了。 恐怕弟妹是听闲杂人等说了些什么流言蜚语,自己琢磨了半天,又不好意思找旁人诉说,所以才郁闷得找小叶女贞撒气。 “这柳湘湘十六岁时,与子弋相过一次亲。” 这个她知道,吴公公那老家伙告诉她的。许亦心狂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但是相亲结果却……不甚合人意。”钟婉琴摇了摇头,“子弋十七岁就被母亲催着相亲,一开始还认真听从母亲的话,费心准备,后来态度就愈发敷衍。和柳湘湘的这次,他刚从边境打了胜仗回来,声望正是水涨船高的时候,多少女子对他尊崇又爱慕,柳湘湘也不例外。 “柳湘湘盛装打扮,早早等在了未闻湖畔,他倒是准时到了,只是,他直接骑马从校场过来的,连衣裳也没换,大夏天的满身是汗,身后还跟着当时才十二岁的韩中郎。” 这就相当于约会时你化了美美的妆容,穿上选了两个小时的裙子,而对方却只穿着大裤衩和拖鞋就来了,屁股后面还跟着隔壁家的臭小孩。这搁许亦心,她得跳起来捶他一下子。 “柳湘湘没有介意,大约是觉得,英雄嘛,这样不拘小节也无可厚非,所以她便夸子弋威猛豪迈,不愧是新受封的镇北将军。子弋礼尚往来,也回敬了她一句话,但是这话将她当场气哭,拂袖而去。” 许亦心兴奋了:“是什么是什么?” 钟婉琴摇头一笑,无奈道:“子弋也夸她,‘柳小姐也人高马大,看起来一拳能把韩漳打趴下。’” 许亦心一愣,等回过味来,禁不住爆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8章 嫂子 二少夫人的笑声十分豪放,惊得院外香樟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拍着翅膀飞离了树枝,院内侍立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由得笑成一片。 钟婉琴没见过姑娘家笑成这样的:弟妹笑得直拍桌子,没防备拍的是石桌,弄疼了她的手,于是她一边捂着自己的手吹两下,一边继续大笑,钟婉琴怀疑她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开始打嗝。 “弟妹快先别笑了,我还没说完。”钟婉琴将丫鬟奉上的果汁倒了一杯,放到她面前,她注意到她不爱喝茶,而是喜欢甜甜的东西,所以每次她一过来,钟婉琴就命人去备果汁。 许亦心端起琉璃杯咕噜咕噜,“多谢嫂嫂。”她放下杯盏,接过大嫂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嘴,道:“嫂嫂接着说,我听着呢。” 钟婉琴给她续了一杯,道:“这柳湘湘是个性子高傲的,自觉受了辱,只等着子弋去给她赔礼道歉,可是子弋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倒认为她莫名其妙,加之军务繁忙,子弋便再也没理会她。” 尤大明,好样的! “但柳湘湘并没有放弃,等不到子弋上门道歉,她就换了个法子来接近他。尚书令家一个远方表姑曾与母亲有些交情,她便借着这一层,时不时地来尤府拜见母亲,陪母亲散步聊天。” 曲线救国,好你个狡猾的柳小姐。 “子弋留在家里的时候并不多,柳湘湘也见不了他几面,可是如此一来,新邺城内忽然传起了一段流言蜚语,说柳小姐对镇北将军芳心暗许,非他不嫁,还说尤老夫人也看中了柳小姐做儿媳。 “母亲听了很是不快,且不说她并没有特别中意谁来做儿媳,柳小姐女儿家被人这样传流言,名声算是毁了,往后谁还敢去柳尚书府上提亲?母亲一面安慰柳湘湘,一面给子弋物色了新的相亲对象。时间一长,大伙儿见尤府没这个意思,柳府对镇北将军继续相亲一事也没反应,流言便渐渐平息了。” 许亦心撑着下巴:“这谣言起得有些奇怪啊,她柳湘湘是什么风云人物吗,大伙儿难道还盯着数她跑了几次大将军府?” 钟婉琴笑道:“心儿一眼看出了关键所在。谁敢这样肆意杜撰尚书令家的小姐?除了她自己。她这样棋出险招,恐怕是想让子弋和母亲都怜惜她几分,可是她没想到,子弋从来不在意这些,他常驻军营,可能听都没听说过这件事,而母亲,也不是会因一己喜好就逼子弋娶谁的人,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许亦心夸她:“嫂嫂真是火眼金睛。”深谙道德绑架的精髓啊。 钟婉琴摇头而笑,“是她做戏不够认真,只顾着讨好母亲,对我的态度却……”她没有继续这个话头,转言道:“母亲对她颇为爱护,而且她时常过来陪伴母亲,排解了母亲许多愁绪和孤独,我心里也感激她,那时候甚至觉得,难得有这样全心全意对子弋的姑娘,迎她进府或许也是一件美事。我不想坏她的姻缘,便也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知母亲。” 她温柔地拍拍弟妹的手,“但如今你和子弋成了婚,还被她的事所烦扰,我就有责任将这些告诉你。弟妹不必忧心,子弋的心上人从来只有你一人,就算再来一百个妄图滴水穿石的柳湘湘,也是无用。” 许亦心听了心头甜滋滋的,笑眯眯地抱着大嫂的手:“哎。” ****** 书房的挂屏上嵌着一幅水墨丹青,绘着一池盛开的荷花,远处曲折的八角亭里依稀两个人影,近处岸边的芦苇枝上停着两只,象征着幸福美满的翠鸟,姿态亲昵。 品画的人表情淡淡,视线却一动不动,停在那一双翠鸟身上。 尤硕明踏进书房,看见一旁的桌案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丫鬟侍立一侧,而一身浅紫色衣袍的陈永祯背对着他,专注地赏着墙上挂的画。 尤硕明走过去:“符开,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陈永祯回转身,将手中扇子插进腰间,脸上浮现笑意,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尤硕明拍了拍:“子弋!好久不见。” 尤硕明笑着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听见他夸张地呼痛声,推开他道:“少来,半个月前不是才在宋国见过?” 陈永祯笑:“你那时可不是尤大将军,我们怎么能算是‘见过’呢?” 韩漳挥手示意丫鬟退下,而后自己也退到门外,为他们关上了门。 尤硕明转到书案前坐下,言归正传:“诏阳城布防图可有画好?” 陈永祯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叹道:“哪有这么简单,那许兆禾派长使言同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闲暇之余只敢逛逛花楼。诏阳的秦楼楚馆分布图我倒是可以给你画出来。” 尤硕明白他一眼,“那你怎么赶不及就回国了?许兆禾不是说要留使臣一行人过完祭月节?” 陈永祯扇子一敲桌沿:“我正要说这个。原本是说要留我们过完祭月节再走,但是你们刚接走召南公主没多久,宋国那一众送亲的护卫们回宫了,许兆禾不知听他们禀报了什么,发了一通脾气,而后没过几天,就派一个老太监到驿馆来,通知我们说魏国迎亲队还没走远,不如我们使臣就此出发,还能追得上。” 陈永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气愤,站起来攥着扇子往北边一指,道:“朝令夕改,还派个老太监来打发我们,这叫什么事儿啊?” 尤硕明蹙眉思索,那群护卫被召南遣回后,许兆禾听了他们禀报后大发雷霆,恐怕就是因为他姐姐没如他所愿受他摆布,这与陛下猜的“许召南和许兆禾已生嫌隙”对上了。 “我硬是拖延了两天,也没发现他们宋国在搞什么名堂,只好率队回国了。” 尤硕明道:“不用纠结这个问题了,陛下说,这是他们在内斗。” 尤硕明说着,便将今日进宫与李显庆的谈话,捡些陈永祯能听的一一与他说了,陈永祯松了口气,摇着扇子道:“妙啊。既然如此,那我也算不辱使命,可以放心了。” 说到这里,他眉眼含笑地看着尤硕明,凑过去道:“公事说完了,说说私事吧。子弋,成亲的感觉……怎么样?” 说着还暧昧地对尤硕明眨眨眼,尤硕明知道这人一向不正经,满肠子都是花红柳绿,他当然知道他在指什么。可是他又没做过,怎么知道……什么感觉? 他敷衍道:“还……行吧。”他抬手将茶盏推到陈永祯面前,只求他别再提这个了:“茶都凉了还不喝,看不上我将军府的雨前龙井吗?” 陈永祯见他眼神闪躲,主动转移了话题,便也没有追问,抬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我哪儿敢啊。只是大热天喝热茶,我又不是老人家,没这么养生的习惯。对了,许召南和你一起回府的吧,她人呢?” 尤硕明不悦,抓起一本书砸他身上,直砸得他差点没捧住杯子:“什么许召南,你该叫她嫂子!没大没小。” “好好好,嫂子嫂子。”陈永祯捧着杯子站起来离他远远的,嘀咕道:“取了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 尤硕明想起方才那抹负气而去的背影,有些头疼,无精打采地回复陈永祯上一句问话:“陛下今日在上书房接待的她,她不太高兴,出了殿门就没搭理我了。” 陈永祯眼睛一亮,说:“陛下还真是——”他活生生把“睚眦必报”吞下,转言道:“英明神武啊!” 尤硕明笑着睨他一眼,“刚回来就往我这里跑,你明日面圣的奏疏写好了吗?” “子弋兄提醒的是,在下这就回去写。告辞,告辞。” 陈永祯一本正经地起身,朝尤硕明拱手,尤硕明也站起身送他,二人经过那幅荷花翠鸟图时,陈永祯下意识瞟了一眼。 他怎么每次来都格外注意这幅画……尤硕明疑惑道:“这幅画是家兄所作,符开多次对它注目,有何高见?” 陈永祯一怔,笑道:“难怪难怪,此画笔势行云流水,色彩明艳,浓淡相宜,子弋兄这个大老粗是作不出来的,哈哈!” 尤硕明为了证实他说的“大老粗”的确孔武有力,抬手重重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响声清脆,陈永祯应声惨叫。 出了书房,陈永祯悠哉悠哉在府上转悠,并没有直接往府外走,他来得次数多,子弋懒得次次送他出府,每次都象征性送他出书房就差不多了。 他摇着扇子,目光时不时地望向某一个方向,脚下这条出府的路也是离那边最近的,直到那条回廊快走尽了,也没碰上想见的人。 他有些失望,停住脚步站了会,将扇子一收,打算直接出府。正要抬脚,忽然见不远处的拐角出现一个身着金红相间锦服的女子,哼着不知名的古怪小曲儿往回廊这边过来。 这大约就是今日刚入宫面过圣的许召南了。 倒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惜仪态差了些。 刚想到这儿,许召南忽然被一旁闪出来的一个人影拽进了拐角,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看到一个仆人装扮的男子将许召南拉到一个角落,许召南刚站定,那男子就扑通跪地:“公主殿下!” 许召南揉着自己的手腕,扫一眼那人,神情骤然变冷,全然不像是方才哼着小曲儿的灵巧美人。 陈永祯为她变脸的本事由衷地赞叹。 他看见许召南冷笑一声,道:“是你。你还敢来见我。”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19章 杀心 有意思。 陈永祯无声地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双男女,心中正玩味,却见那男子突然转头,目光直直的射向他这边,陈永祯惊了一跳,火速躲进身边的柱子里,隐住了自己的身形。 “殿下,有人跟踪你?” “胡说!会跟踪我的人只有你了——” 许召南话音未落,小声“啊”了一下,被那男子拽走转移了阵地。 陈永祯眉头紧锁,倚在柱子旁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角落。 他居然没察觉到那人会武功,而那人却轻易地发觉了他的气息,果断带着许召南甩开了他。 无趣。陈永祯摇着扇子,百无聊赖地往府外走去。 陶修文拉着许亦心拐进了马房,一路上再没有听到那一道多余的气息,这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警惕,出现了幻听。 许亦心一把甩开他的手,低声喝道:“放肆!” 马房气味熏人得很,关在两排隔间里的一众马匹伸出头来,慢吞吞地吃着马槽中的干草,咀嚼声中时不时地夹杂着低低的嘶鸣声,是个安全的谈话场所。 陶修文再次跪下:“卑职罪该万死,请殿下息怒!” 罪该万死,她看他丝毫没有悔过之心,甚至还在懊恼自己没有得逞。 许亦心冷着脸,俯身凑近他,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盯着他棕黑的眼眸寒声道:“你也知道你罪该万死?” 陶修文口齿不清:“卑职——” 许亦心手指一用劲,掐得他咬到自己的舌头,说不出话来:“说,是谁给你的胆子,居然妄图要杀我?!” 公主发现了陛下的计划了?陶修文心下大骇,冷汗涔涔,脸上终于现出畏惧之色,呜呜着想要说话。许亦心见他仰着头,被自己掐得嘴唇大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嫌弃地松开手,甩袖道:“快说!” 陶修文跪在地上猛咳了一阵,含泪道:“卑职冤枉!给卑职一百个胆子,卑职也不敢对殿下有杀心!” 这位老哥莫不是刘皇叔的后代?眼泪说来就来啊!许亦心心里惊叹,面上烦躁,不耐道:“别哭了!起来说话。” “谢殿下。”陶修文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来,“那药是乔先生的归阴丸碾成的粉末,是出发前就商量好的假死药,并不会对殿下的身体造成损伤,殿下明鉴!” “既然不是毒药,那你当时跑什么?” “卑职是怕殿下责怪我自作主张,将那药下了整壶——”陶修文看她抬手要扇他,忙护住自己的脑袋:“可是卑职也是怕公主下不了手!毕竟公主一路上就对那尤大将军青眼有加,恨不得时时刻刻贴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像卑职认识的公主殿下!” 许亦心内心咯噔一跳,怒道:“你在教我做事?” “卑职不敢!”陶修文抬眸,双眼泛红,语含委屈:“可是殿下为何不按计划行事,将那酒全给毁了?” 我总不能说自己早就知道那药的剂量不对吧?许亦心冷笑一声,转过身踱了两步,道:“本宫那般行事,自有本宫的考量。你在苏敬纶手底下办事,怎么他从令如流、谨慎乖觉的品质你就没学到一丝半点呢?” “卑职惭愧,卑职自然及不上将军之万一。”陶修文道,“那殿下的考量……究竟是什么?” 许亦心瞎扯道:“假死这套行不通。本宫梦中得一高人指点,道北越居心叵测,必定在入秋后一个月内进犯我宋国。如此一来,若借假死一事挑起与魏国的战事,那届时南北夹击,西梁又是个胆小怕事、包藏祸心的,我宋国危矣。” 陶修文不敢相信:“托,托梦?” “你今日来得正好,魏国国君备了回礼和国书,明日你便与其余三人,带着它们回国吧。我稍后让海葵安排你们收拾洗漱。”许亦心权当没听见他的质疑,“计划变更一事的前因后果,本宫会仔细写下来,你将本宫的信带回去呈给陛下,陛下不会降罪于你们的。” “那殿下您呢?”陶修文焦急,人没带回去,带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托梦”一说,陛下不把他们就地埋了才怪,“您不回宋国了吗?” “本宫自然是要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 许亦心端坐在桌案前,一笔一划地将信封上的最后一个字写好。 不必担心她不会写古汉语,她缠着大嫂学绣花时就发现了,召南本人是会绣花的,刚一拿起针线她就察觉到了这具身体的技能记忆,但为了讨好钟婉琴,她只有装作不会。 书写自然也同样。只见她落笔如有神助,通篇下来,字与字之间参差有序,流畅俊逸,极富风韵,召南写的好一手秀美的蝇头小楷。 严格来说,她现在就是许召南,那么,是她写的一手好书法,哈哈! 许亦心洋洋自得,将信纸叠好,収进信封中。 “笃笃。”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许亦心手一抖,慌忙把手中的信藏到桌案下面,只听见外头尤硕明的声音问她:“亦心?睡了吗?” 废话!谁亮着满屋子烛火睡觉? 这傻憨憨,难道是终于后知后觉想来哄哄她?刚回府时不知道积极点,现在才来,晚了! 而且,她的信还来不及藏好,绝不能让他进来。许亦心大声回他:“睡着了!别来打扰我。” 门外的身影一顿,没有追究她这个显而易见的敷衍,“哦……可是,你今晚还没亲我。” 许亦心:??? 不是,她什么时候答应每晚给他一个晚安吻了? 她爬起来跑过去,哗啦一下打开门:“我说你是不是飘……了……” 尤硕明是沐浴之后过来的,原本打算直接睡了,但思来想去,还是起身往这边来了,总觉得今晚不见她一面,自己怕是会彻夜难眠。 他随意穿了一身白色衣裳,外面套了一件云纹大袖衫,抓起自己的竹叶青发带绑起了头上一半青丝,另一半松松地散在肩上,许亦心开门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刚好拂过他身边,扬起了他的发丝和发带,再配上他怔怔然的神情,好似一个深夜来访的谦谦书生,把许亦心看呆了。 她太吃白衣书生的人设了。 许亦心满心不耐一扫而光,眉眼含笑地打量她这个秀色可餐的老公,她和他生什么气呢,以他对柳湘湘的态度,她完全没必要吃这个味嘛,这柳湘湘减她的好感度,下次她绕着她走就是了。 尤硕明送走陈永祯后,便派人去将大婚当天的地毯和碎了的酒盏找回来,地毯被堆在杂物间,所幸还没被拿去清洗,酒盏碎片连带着那一张裂开的“囍”字,被丢在装了一堆红绸的木桶里,差一点就要被收杂物的老伯装车推走。 他亲眼看着下属将这些东西装车,往宫里运去。 陛下不提,他的确从未怀疑过那壶酒有问题,现在想想,召南那天的反应的确颇为怪异,只是他当时喝太多酒,又紧张于她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份,所以一直没有深思她那些异常。 可若那酒真有问题,她不是也要喝的吗?难道她想与他同归于尽? 不对,她可以是提前服了解药…… 这么多天,她对自己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是假的吗?她对母亲和嫂嫂的敬重与讨好也是假的吗? 尤硕明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倾城女子,她仰头看着自己,眼里全是醉人的笑意。 她真的想杀我吗? 许亦心笑着朝他勾勾手指,“弯下身来,我够不着你。” 尤硕明神色一动,听话地俯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许亦心笑眯眯地抬起手,捧住他的脸颊,月夜的辉光洒下来落了他一身,他背着月光,而屋内的灯光被许亦心挡住,以至于他脸上晦暗不明的,但眼睛亮晶晶的。 许亦心食指曲起,拨了拨他的耳垂,道:“想什么呢?”她原本想给他额头一个爆栗,但看他这样人畜无害的任由自己揉搓,忍不住就想多捏一捏他。 尤硕明眨了眨眼,不,不可能,她如果想杀我,在两界山时根本用不着维护我。陛下只见了她一面而已,而我才是与她相处这么多天的人,她是怎样的人,我会不清楚吗? 尤硕明道:“想亲你。” 许亦心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 “不行!”许亦心语无伦次道,“只,只有我可以亲你,你不许动。” 尤硕明低声笑了,下巴蹭蹭她的手表示同意。 许亦心被他撩得晕晕乎乎,爆红着脸抬手将他魅惑人心的眼睛给捂住了,凑过去轻轻在他鼻尖上吻了一下。 尤硕明双眼被捂,黑暗中感觉到一股幽香靠近,然后两片柔软的唇瓣轻轻贴上他的鼻尖啄了一口。 他心跳如鼓,还没来得及回味,捂住自己的那只手松开了,他看见召南兔子似的跳开一步,像上次那样慌慌张张地想把门关上,尤硕明当机立断,迅速伸了一只脚进去卡住门边,手肘一抬,抵住了要把他排除在外的门扉。 许亦心紧张道:“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尤硕明也脸红:“亲的地方错了!” “我爱亲哪里就亲哪里,关你什么事!” “亲的是我,当然关我的事——” 二人僵持间,许亦心胸前的衣带被她自己的手勾了一下,原本就绑的不是很紧的蝴蝶结立即散开了。 她和陶修文在马房谈完之后,衣服上沾了马房的气味,所以她回房间就沐浴更衣了,换上的这套是齐胸襦裙,带子这么一散开,堪堪遮住胸部的裙子直往下掉。 许亦心吓得半死,眼疾手快拽住了裙子,低头一看,还好还好,只往下滑了滑露出一点点沟而已,远远及不上被整改前的武大头传奇那个尺度。 可是尤硕明被这一幕刺激到了,一时间眼睛都移不开,紧盯着她胸口,许亦心抬头一见他的眼神,顿时脖子都热了,双手遮住胸口,叱道:“尤子弋!你怎么色眯眯地看着我!” 尤硕明对之前陈永祯的话还有些耿耿于怀,这会儿被媳妇这样说,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而且,你,你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我不能看的……” 许亦心不敢相信,瞪眼道:“你今天也喝酒了吗?怎么说话如此不知羞耻!” “怎么就不知羞耻了,符开说,夫妻之间交颈而卧,坦诚相待是常有的——” 许亦心眉毛一竖:“符开又是哪个狐狸精?!” 尤硕明一愣:“符开是鸿胪寺卿,陈永祯……” 许亦心见他没否认“狐狸精”一说,更气了:“你们魏国,女子也能做鸿胪寺卿?” 尤硕明傻了:“符开是男的……” 许亦心卡住,不明白自己方才那股子激动从何而来,两人一停下斗嘴,才发现今日的夜晚格外安静。她讪讪地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衣带系好,嘟囔道:“那也不正经,你以后别和这人来往了。” 尤硕明小心地跨进来,歪着头打量她的脸色:“你吃醋了?” 许亦心像被点燃的炮仗,反应极大地“哈”了一声;“我?我吃醋?哈!我看你是喝多了,赶紧洗洗睡吧你!” 她狠狠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由分说将他轰了出去,拴上了门,径自在房内气呼呼地转来转去。 我!我许亦心!会吃一个纸片人的醋? 笑话! 她刚一笑完,一个转身猛地撞上了折屏的截面:“啊!” 尤硕明才走开两步,听到屋内的惨叫,又跑回来敲门:“亦心,怎么了?” “没事!我睡着了!” 尤硕明听到里面乒乒乓乓收拾东西的声音,不禁摇着头笑出了声。 “尤子弋!你还敢笑,我听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请读者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感谢~ 第20章 大夫 内务监的几位公公把大将军府送来的那一车东西运到城郊,停在一座竹苑门外,随即候在一旁等待吩咐。 吴公公撩开马车帘幔,躬身扶李显庆下车,李显庆手执折扇,轻轻拍开他的手,径自跳下马车,打开扇子摇了两下,仰头看着院门挂着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飞扬俊逸的“茗月阁”。 院中一位已生华发的男子蹲在桂花树下忙碌着,李显庆摇着扇子靠近他,只见他双手握着一根斑驳木棍,正在专心致志地挖蚂蚁洞,满头大汗也浑然不觉。 李显庆弯下身,温声细语地唤他:“承佑。” 承佑闻言停了手,扭过头仰视着来人,看清是李显庆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挤得皱纹在他脸上勾成鱼尾,但那双眼睛却清澈见底。 承佑攥着木棍嚯的一下站起身,大喜道:“你来了!”说罢便拔腿往房内跑,喊着:“小玉小玉!圆脸叔叔来了!” 不一会儿,房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承佑你别打岔!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出去,快撒手!” 李显庆面带微笑听着,目光环视着院内晾晒着的药材,慢悠悠踱步过去,俯身观察了一会儿,刚伸出手想碰一下那个奇形怪状的植株,一个声音喝止了他:“别碰!” 他动作顿住,直起腰来,笑眯眯地转过身看着声音的来源,只见竹屋门口的承佑挽着一位少女的手。 那少女穿了一身墨蓝色衣裙,腰间系着玄色蛇纹革制腰带,头发被一支白玉簪子全部挽了上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耳间不见装饰物,乌黑的发髻上也没有任何玲琅珠翠,明眸皓齿的,让人眼前一亮。 她正轻蹙着娥眉,无声地抽出自己被承佑抱着的手臂,走出屋门道:“有毒。” 李显庆微微而笑,将扇子别进腰间,不紧不慢地抬手施了一礼:“裴大夫。” 裴清眼睛都不眨一下,受了他的礼,方道:“我知道陛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李显庆做出“请”的手势,将她带到院外,吴公公会意地掀开了车上盖着的布帘,露出里面一张缀着比翼鸟的赤红地毯,和一桶夹带着“囍”字的碎裂杯盏。 “杯盏中定然残留着酒水,地毯也在当日吸进了许多酒水,有劳裴大夫将其提取出来,看看它们之中究竟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裴清嗤了一声,边上吴公公脸色不悦,蠢蠢欲动着想上前来,李显庆一个眼神,命他退下。 “陛下莫不是在故意刁难我?就这么一堆破烂玩意儿,让我从中萃取残留的药物?” 李显庆含笑道:“萃毒酿毒解毒,裴大夫是个中高手,朕相信裴大夫总会有办法的。” 承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听得很不耐烦,跑过来拽住李显庆的手一个劲地摇:“圆脸叔叔,做菜的阿炎怎么没来啊?我想他的菜了,你让他来嘛!” 一个是已生华发将要垂垂老矣的男子,一个是正值壮年锦衣玉冠的帝王,老的居然称小的为“叔叔”,那诡异的违和感笼罩着他们,李显庆丝毫不觉尴尬,反倒和蔼地看着承佑:“御厨枢炎明日就会过来和承佑住在一起,承佑高兴吗?” 承佑眉开眼笑,拍手道:“高兴!” 裴清扶额,无奈地看着承佑返过来拉着她转圈:“小玉小玉,明天有好吃的菜可以吃了!” “吃我做的菜这么难受吗?天天念着要阿炎过来。” “小玉做的菜狗都不理,我吃了肚子疼!” 裴清赔罪道:“好好好,委屈承佑吃了这么多天狗不理,小玉对不起你……” 李显庆走过来,示意吴公公将承佑带到一边儿去玩,而后指着那一车东西道,“全在这了,裴大夫可以慢慢研究,朕不着急。” 裴清没有搭话,绕着那一堆东西观察了片刻,摸着下巴道:“好。看在承佑这么高兴的份上,这次我收三倍酬金就行了。” 李显庆点头:“三箱珠宝,明日便送过来。” ****** 尤硕明七天婚假很快就溜走了,他又开始整日整日地往军营跑,而许亦心北窗高卧无所事事,把大将军府上上下下转了个遍,盯着自己那一动不动的攻略进度发愁。 尤硕明的攻略进度停在70%很久了,一根毛都没动,其余人物好感度也新增缓慢,许亦心琢磨着,她需要认识新的角色,于是她屁颠屁颠跑去大嫂的庭院,把钟婉琴这个十级宅女拉出了门,闹着要和嫂嫂一起去买首饰做衣服。 钟婉琴难得出一次门,但看弟妹如此兴致勃勃,她便也尽职尽责地给她当起了小向导,一路给她讲解新邺城的大致布局,东市多珍奇古玩,西市多商铺酒肆,南边是居民住宅区,与北面的皇宫遥遥相望。 泾渭分明啊,新邺城府尹大约是个人物,将都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珍奇古玩就不必了,许亦心迟早要想办法回宋国的,届时总不能带着一堆这样的累赘跑路吧?而且以她现在的人设,堂堂公主,对它们应当持有不稀罕的态度。 许亦心拉着大嫂进了西市的一间首饰店,从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挑挑捡捡,一个个给大嫂试戴,坚持要给大嫂买几套头面。 钟婉琴连连推辞:“不用,不用这么多……” 许亦心兼职过推销员,此刻正在兴头上:“哎呀,这步摇简直是为嫂嫂量身打造的,温婉端庄又大气,不买下来可惜了!” 店家如同见到天上掉了个带货小二,乐开了花:“这位夫人所言极是!” 许亦心又拿起一对耳环比在大嫂耳朵上:“好看!买!” 从首饰店出来,许亦心的荷包去了近百两银子,钟婉琴神色尽是掩不住的肉痛,随后又被她拉着逛了许多小吃铺子,进了一家布匹店,量了身,一口气给她和自己分别定制了六套衣裳,再去成衣店给母亲和子弋买了几身衣服。 马车都快装不下了,钟婉琴拉住她道:“心儿,今日逛了许久了,我们回府吧。” 许亦心回头挽起她的胳膊:“再看看嘛,嫂嫂,你难得出一趟门。” 她们穿过一处花坛,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方庆贺丰收的高台,高台下几个卖艺人正耍完了一个项目,吆喝着问围在他们周围的观众们想看什么,有人高喊:“胸口碎大石!” 许亦心兴奋不已,胸口碎大石这种反人类的技艺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踮着脚瞄了瞄,看不真切,遂拉着钟婉琴往人群中挤,一手护着嫂嫂说着“请让一让”,一手灵活地把挡在她面前的人扒拉开,被她扒拉的人不满地转头看她们,钟婉琴满脸通红,垂着头瑟缩肩膀,许亦心厚着脸皮对人家笑,那人只得挪了挪脚步给她们让道。 终于挤到了里圈,那长满了络腮胡的卖艺人正撸起袖子,猛地拍两下自己的胸膛,不知是壮胆还是向众人炫耀胸肌,而后就着并在一起的两条凳子,仰面躺了下去,围观群众很给面子,立即拍手叫好。 许亦心松开大嫂的手,跟着大伙儿一起又是拍手又是喝彩,看着另外两个卖艺人抬着一块大小约一平米、厚度约两指的石头往络腮胡身上放,众人又是纷纷叫好。 但许亦心瞥见了旁边抱着铜锣的那位骨瘦少年,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身上还是发出了“担忧”的墨蓝色光芒。 许亦心心生讶异,这种街头艺术,要么就是找了托,要么就是道具有猫腻,可以让卖艺人轻松过关的,这位小兄弟担心什么? 她停下鼓掌的手,目光在络腮胡和少年身上来回流转,仔细观察着。 另外两个卖艺人一位在旁边吆喝带气氛,一位举起一只大铁锤猛地往下砸,“咚”的一声响,骨瘦少年的肩膀随之抖了一下,络腮胡身上笼罩了一圈“痛苦”的亮红色,满脸通红,但因为他本就毛发旺盛满脸胡子,也就没那么明显。 围观群众纷纷喝彩。 许亦心一时间震住了,听那铁锤的响声,那块石头不是道具? 又是狠狠的两次铁锤落下,络腮胡的颜色变成了暗红的“绝望”,少年瘪着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许亦心环视一番,看到周围的人身上只有几位带有情绪颜色,多半是“诧异”,“惊叹”,其他人表面上喝彩不断,实则内心都稳如老狗,并无大的情绪波动。 钟婉琴注意到她忽然的沉默,悄悄伸手过来笼住她的手掌,低声在她耳边说:“心儿,你不忍心看的话,我们这就走吧。” 许亦心无声地摇摇头。 随着舞锤人的一声大喝,锤子重重落下,那石头终于嘣啪一声裂开! “好!”众人齐齐拍手叫道。 络腮胡在他人的帮助下,躺在条凳上略微缓了缓,而后便坐起身,向众人拱手示意,骨瘦少年终于松了口气,捧着铜锣往人群中走来,讨要打赏。 围观之人有些直接掉头走了,反正热闹已经看完,有些扔几个铜板过来,掉进铜锣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几位大方的,便丢一些碎银。 少年走到许亦心目前,许亦心掏出一锭元宝放了进去。 少年一愣,眼睛瞪得溜圆,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位姐姐,对上她关怀又担忧的目光。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0 01:50:41~2020-12-23 17:4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2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花楼 当下众人意犹未尽议论纷纷,正是嘈杂的时候,许亦心若要和他说话,定然需要提高嗓音,而她想对他说的话又不好让旁人听见,于是许亦心凑上前,在他耳边道:“那位胸口碎大石的好汉,脏腑恐怕受了损,你拿这银子去给他找找大夫,或者买点补品养一养吧。” 许亦心说完,便退回自己的位置,含笑着看他。 这孩子也太瘦了,跟骨架子似的。 少年眼里泛出泪花,道:“多谢这位姐姐。” 许亦心心头一动,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面色变得窘迫:“王铁蛋。” 许亦心点头:“铁蛋,下次让那位好汉别表演这个了,太危险。” 王铁蛋轻声“嗯”了一下,捧着铜锣转向其他人。 “恭喜!王铁蛋好感度+300!” 许亦心无意之中达成了自己出门的目标,满足地挽着钟婉琴出了人群,二人走出一段路,钟婉琴不禁抬手拍拍她的手背,嗔道:“银子再多也不是这么花的呀。” 钟婉琴看不到情绪颜色,自然不知道方才那一段表演有多凶险,那络腮胡心里有多绝望。但凡有其他的办法,何至于拿命来表演呢? 许亦心知道自己这是治标不治本,但她也只能这样看见一次就顺手拉一把,她没有能力做这个救世主,她自己现如今都是寄人篱下呢。 她笑眯眯地抱住大嫂的手臂:“我看那个小兄弟很投缘嘛。下次不会了,嫂嫂。” 二人刚好走到一座拱桥之上,放眼望去,一栋富丽堂皇的红木建筑矗立在不远处,建筑旁边栽了一排郁郁葱葱的柳树,枝条正好垂向河边。 许亦心转移话题,指着那栋高楼道:“嫂嫂快看!那栋楼好生漂亮!” 钟婉琴抬头望去,看见望云阁的彩灯随风轻摆,楼下时不时有人往里走,也有人面色颓唐从里面出来。 她神情一怔,顿时面露尴尬,拉着许亦心要往回走:“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回马车上去吧。” “不着急,嫂嫂,我们去那边看看嘛!” “那,那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啊,为什么?” “那是,”钟婉琴小声道:“那是花楼,只有男子才进那种地方……” 许亦心眼睛一亮:“那我们——” 钟婉琴打消她的念头:“好人家的公子也不去那种地方,你别想着女扮男装——”她话音未落,瞄见望云阁里出来一位执扇公子,被阁里的妈妈送着出来的,二人笑吟吟地聊了两句,那公子便点点头,摇着扇子离开。 仿若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公子突然抬眼朝这边望过来,目光精准地落在钟婉琴身上,对着她淡淡一笑。 钟婉琴惊了一跳,急忙拽着许亦心要走,许亦心还在惋惜:“唉嫂嫂,我们再看看嘛……” “别看了!” “那人是谁啊,嫂嫂怕他作甚。” “那人是鸿胪寺卿陈永祯陈大人,”钟婉琴辩解道,“我不是怕他,只是他与子弋关系亲近,被他看到你在望云阁这里徘徊,终是不妥。” 他就是那个“符开”?许亦心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去,只见那人一身浅紫色衣裳,淡淡地注视着她们,见许亦心回头看他,还不慌不忙向她微笑致意,脸上就差写了“登徒子”三个字了。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 ****** 两界山这段时间不再有异动,据边境巡逻军的禀报,山那边奉南郡近来有宋国羽林卫出没,来来去去好几趟,最后一趟走的时候,好像押走了奉南郡的郡守。 不知他们宋国又在搞什么鬼,尤硕明纳闷之余,如实将情况写在了奏折上。 将地毯和酒盏送进宫后,尤硕明每天都在忐忑地等结果,可如今过了二十几天了,陛下并没有再对他提过此事。 他等得越久,心里就越不安,但无形之中又涌出一丝侥幸。他认为这一次,大约陛下的确是猜错了。 否则怎么会迟迟验不出来呢? 而且这段日子,召南的表现毫无异常,依旧是每天陪着母亲散步,缠着大嫂聊天,乐乐呵呵的,仿佛没有什么值得她忧愁的。 尤硕明回到府中,听见召南在对母亲撒娇,中堂那边一派的欢声笑语。他刚递完奏折,情绪不是很高,便遥遥望着那边停了停,随后径自去了书房。 海葵端着几套新衣裳过来书房,说是二少夫人特意给他买的,尤硕明立时站了起身,拿起一件在自己身上比划,不自觉地就扬起了嘴角,翻着衣服来来回回地看。 晚上照例去和召南说晚安,进门后却不见她人影,灯火倒是通明的,房中隐约透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尤硕明诧异地关上了门,绕过书桌后的折屏往里走,忽然听见里头传来她的声音,懒懒的:“不是说了不让人伺候沐浴的嘛,怎么又进来了。罢了,要不你来帮我搓个背吧,海葵。” 尤硕明脚步一僵,转头看去,只见十步开外的珠帘被撩起固定在一边,折屏上搭着巾帕和脱下来的衣服,雾气氤氲中,召南背对着他仰头靠在浴桶上,肩头泛红,光裸的手臂懒懒地搭在浴桶边缘,指尖还在悄悄滴水。 她怎么这时候才沐浴。 尤硕明整个人都快熟了。 许亦心听不到身后的动静,暗自奇怪,转头看去:“发什么愣——” 四目相对,尤硕明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许亦心吓得哗啦沉入水中,道:“你怎么不敲门啊?!”说罢又往水中沉了沉,只露出一双眼睛瞪着他。 尤硕明梗着脖子:“是你没有锁门!” 这家伙说话还真是半点不让步!许亦心冒出脑袋:“还不快转过身去!” 尤硕明这回听话地转过了身,耳朵却不自觉地捕捉着后面的动静,听到她破水而出的哗啦声,然后是从折屏上拽毛巾的声音,接着擦拭掉身上的水珠,擦拭头发,穿上肚兜…… 许亦心走过来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背:“想什么呢!” 迷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尤硕明一个激灵,赶紧离她远了几步,道:“多谢你给我和母亲买的衣服。” 许亦心一手擦着头发,径自走到桌案前坐下,笑道:“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专门来道谢,一家人这样生疏干嘛?” 尤硕明调整一下呼吸,也故作镇定地在她面前坐下了,道:“我试了一下,尺码分毫不差,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人没话找话吗?她就算不知道,还不会问大嫂吗? 许亦心笑眯眯地倾身过去,“我抱过你这么多次,还会不知道你的尺寸吗?” 尤硕明看着她向自己凑过来,桃花眼含笑着注视着自己,白皙的皮肤泛着红霞与湿润,真真一副出水芙蓉的诱人姿态。 “给你买了两套红色的。”许亦心看他专注地望着自己,手止不住的痒痒,便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笑道:“将军穿红衣服最好看了,别整天穿那么深沉的颜色,好不好?” 尤硕明动了动喉结,退开一步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许亦心眼疾手快捞住他的衣带子:“等等!” 尤硕明快憋不住了,没有回头,只低声问:“怎么了?” 许亦心拉着他的衣带起身,在自己手上卷啊卷,凑到他身边歪头看他一眼,扭捏着,轻轻上前拖住他的手掌,挠了两下:“母亲……母亲说……” 尤硕明舔了舔下唇,盯着她缠住自己手掌的十指。 许亦心咬咬牙:“今晚别睡书房了。” …… 许亦心缩着肩膀侧卧在床的最里边,面向墙壁,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尤硕明更衣上床的动静,不一会儿,烛火一盏盏熄了,床那边塌陷了下去,一个热源体便躺在了另一半床上。 她闭着双眼,紧张得直抠自己的手心,等了好半晌,那头没什么动静,她悄悄睁开眼睛,适应黑暗后,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 尤硕明闭着眼睛,老老实实仰躺在那里,手臂都挨着床沿了,一个转身就要滚下去。 许亦心大松一口气,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呼吸绵长,好似是睡着了。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轻轻翻过身来,用眼神描摹尤硕明的侧颜。 他太好看了。 许亦心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色批,每次与他相处,都会想要靠近他,调戏他。 唉,攻略进度依然卡在那里不动。怎样才能让他爱上她呢? 想要得到一颗真心,难道不是要用另一颗真心去换的吗? 可是她许亦心单身二十一年,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就是馋他身子吧,也许。 虽说……她与他上全垒的话,自己肯定是不亏,但她内心还是有点害怕的…… 就好像把所有铠甲都丢弃了,将自己交了出去,从此他有了伤害她的武器,而她没有了自保的盾牌,还会不自觉地依赖他,甚至也许会多一个累赘。 她不习惯依赖别人。她对于依附他人十分恐惧,她不想把自己摆在可以被别人随时抛弃的位置。 她也不想在这里留下孩子。 古代没什么切实有效的避孕手段,发生关系后中招的几率,她担不起。 唉。如何让他爱上我呢? 许亦心想着想着就犯困,可是她怀里不抱个东西就没安全感,于是她悄悄朝他挪过去…… 尤硕明其实一直没睡。旁边躺着自己心上人,他怎么可能就这么睡过去? 他紧闭双眼,听着身边那人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会儿翻身,一会儿凑过来看自己。他脸颊发烫,生怕被她看出来,连忙调整呼吸装作熟睡,而她不知在想什么,目光一直没移开,尤硕明怀疑自己都要被她看穿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不再盯着他,只是小小打了个呵欠,悄悄挪着身躯靠近他。 尤硕明浑身紧绷:要开始了吗?可是我还没准备好—— 旁边的人凑过来,停在一拳的距离外,小心地将脑袋靠上他的枕头,蹭了蹭,然后又窸窸窣窣抱了个什么东西,便没有动静了。 尤硕明等了好久,这才悄悄睁开了双眼,瞥见她侧身睡在他枕头上,修长的脖子露在外面,后脖颈正对着他的脸,而她怀里抱的,正是她自己的枕头。 这是个没有安全感的睡姿和习惯。 她身上依然散发着沐浴后的香味,尤硕明静静地看着她,很想抱一抱她,但又怕惊醒她。 他略微挪了挪身形,让两人愈加靠近了一点,便合上双眼,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第22章 体统 晨光熹微,蝉鸣阵阵,临近中秋的早晨透着一丝微凉。 尤硕明是被热醒的。 他皱着眉想翻个身,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被什么东西给牢牢禁锢着手臂,他朦胧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漆黑的发顶。 尤硕明吓了一跳,霎时一动也不敢动,神智也清醒过来。 昨夜她娇滴滴地拖住他的手,让他留宿在她房间。 不对,这本就是他的房间。 总而言之,他和她同床了。 昨晚入睡前,她与他还是泾渭分明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到,这会儿醒来,她已经滚进他怀里霸占着他的手臂,睡得甚是香甜。 抱这么紧,难怪他会热。 尤硕明不敢大喘气,悄悄垂眸打量她,仔细一看,她靠在自己肩头,而自己的手被她紧紧抱在胸前,右手肘与她的胸部仅隔着一层布料…… 他不看还好,一看,整个人都烧起来了,这这这——他内心一阵兵荒马乱,满头大汗地急着要抽出自己的手,才刚一动弹,又发现她的腿正搭在他腰上。 似乎是发现自己的抱枕不太/安/分,召南立刻抱着他的手臂往自己怀里拖了拖,腿在他腰上用劲一夹,制止他逃脱,喃喃道:“奇怪……我的枕头成精了……” 尤硕明浑身血液往下涌去,原本就晨起有些躁动的反应,这会儿愈加不可收拾,他管不了会不会吵醒她,抬手使劲拨开缠在他身上的她,挣扎着要起床,一个不留神直接滚了下去,“嘭咚”摔在地上。 许亦心被人扒拉开,脑袋正迷迷糊糊,眼皮沉重着不想睁开,忽然听到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烦躁地想爬起来:“大清早的——” 她迷蒙中看到一团白色巨物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哗啦打开门重重关上,不见了踪影。 许亦心醒了一半,摸着脖子看看地上,又看向门口,搞明白了方才那一团东西是尤硕明。内急吗他是? 她打着呵欠倒头继续睡她的觉。 一早上不见尤硕明的人影,许亦心左晃右晃着在花园溜达,继续想着昨晚的问题。 见不到尤硕明这人,她要怎么刷好感度啊!眼见着进度停滞在70%不动,许亦心愁得直揪头发,这也同床了又共枕了,怎么还是没一点效果呢?难道真要来一个全垒打? 许亦心从拒霜花树上折了一枝花下来,揪着花瓣一片一片地扔。 海葵这时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看见她在这蹂/躏花朵,道:“二少夫人,您怎么在这摘花啊!” 许亦心顿住,“这花是你种的?” “不是这个!”海葵恨铁不成钢,“尚书令家的柳小姐来了,正缠着老夫人说话呢!” 许亦心大惊失色,这姑奶奶上次远远瞟了她一眼,就直接减了她500好感度,她可惹不起! “二少爷今日休沐,那柳小姐这时候过来,谁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海葵不忿道。 靠!原来是这样吗? 尤硕明名草有主,她柳湘湘还真打算过来松土?那许亦心可不答应! 她甩手丢下拒霜花,气势汹汹道:“大将军人呢?” “柳小姐正在中堂——”海葵一愣,不明白二少夫人为何要问二少爷在何处,难道不是应该去找老夫人,好挤走那个对老夫人献殷勤的不怀好意的柳小姐吗?“二少爷……没见着二少爷在哪……” 该不会又被韩漳拐去军营了吧?许亦心到处寻觅,心想着她得把他给摁住了,不让柳湘湘见着他人。 她拐到莲池边,瞥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十分眼熟,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她给尤硕明买的绯红刺绣云锦吗? 好家伙,这就穿上了? 许亦心看着那个俊逸的身影心花怒放,跳了一跳,挥手道:“大明!” 尤硕明正揪着狗尾巴草想心事,忽然听到她的声音,怔怔然回头,看着方才还在自己心里蹦跶的女子,这会儿提着裙子向他奔过来。 他的心怦怦直跳,回转过身,怕她跑得太急摔倒,微微张开双臂想接住她。许亦心见了,以为他想抱自己,便顺理成章地飞过来跳着圈住他的脖子抱紧了,撒娇道:“可算找着你了~” 尤硕明手足无措了一阵,感觉到她柔软的身躯紧贴着自己,耳朵直发热,“找我何事?” 许亦心咧开身体,双手依然挂在他脖子上,笑盈盈地打量他,得意道:“我就说你适合红色嘛。大将军今日真是英俊潇洒~” 尤硕明不由得有些害羞,踌躇着将手放在她腰间,轻轻一握。 许亦心笑容一滞,低头瞄了瞄他的手,复又抬起头看他,见他害羞得眼睛不敢直视她,浑身散发着粉红的柔光,就差冒出粉红泡泡了。 啊,是粉红的“羞涩”。 淦,这也太犯规了吧! 许亦心色心顿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不远处传来一声不识相的咳嗽声:“咳咳!” 许亦心不悦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位高挑女子站在前方八角亭的亭桥上,身后站了两位丫鬟,而她面露鄙夷地望着这边,仿佛见了什么碍眼的东西。 是柳湘湘。 许亦心想都不用想,也不用仔细辨认她的相貌,因为系统方才跳出来扣了她100好感度。 甘霖娘! 劳资躲着你走,你还送上了门! 许亦心咽不下这口气,拉着尤硕明便往亭桥走过去,满面春风道:“想必这位姑娘便是尚书府的柳小姐了。” 柳湘湘看准了今日尤硕明休沐,特意带着礼物过来拜见尤老夫人,借口她那表姑听闻尤硕明成婚,备了一份迟来的贺礼让她带过来。 尤老夫人连连称好,请她帮忙问候她表姑,拉着她说了好一通话,期间尤硕明过来找他母亲,一见母亲有客人要招待,便向她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了中堂。 柳湘湘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身红衣,面色却仿若带了些忧虑。 她当然也听说了他成婚那天,许召南与他行合卺礼时无端撒了泼,弄得他很没面子,转头把闹洞房的众人都给赶走了。 她还暗自祈祷着这门婚事出点什么岔子,她听父亲说许召南嫁过来不是这么简单的事……然而快一个月了,许召南这么还好端端在这儿呢?! 不光好端端的,还光天化日之下抱着大将军不撒手! 她打量一番这位和亲公主,淡淡地回以一笑,道:“召南公主好眼力,倒是湘湘眼拙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您就是传说中那个端庄娴雅的宋国长公主。” 哈?拐着弯骂我给召南公主丢脸了是不是? 许亦心皮笑肉不笑,松开尤硕明的手,上前两步,上上下下打量柳湘湘一遍,道:“柳小姐过誉了,本宫一向脸盲,是认不得哪个是尚书府小姐,哪个是太师阁千金的,只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三天两头跑来大将军府与母亲推心置腹的,也就柳小姐一位了,本宫自然一见便知。” 尤硕明察觉到她生气了,目光在柳湘湘身上停了停,转而凑过来拉自己媳妇儿的手:“你——” 许亦心回头,对他甜甜地一笑:“夫君,怎么了?” 尤硕明:“!” 柳湘湘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又看他们夫妻俩在她面前旁若无人地咬耳朵,气得失了风度道:“我来大将军府是表姑所托,只是来看望尤老夫人的,有何不妥?倒是召南公主,光天化日之下拉着大将军耳鬓厮磨,成何体统?” 说罢还又羞又委屈地嗔了一眼尤硕明。 尤硕明:“?” 许亦心笑了,上前两步,双手环胸地看着柳湘湘:“我抱自己的夫君,自是最成体统的了,柳小姐盯着别人的夫君含情脉脉,那才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你——”柳湘湘气得抓住亭桥的护栏。 “我什么我?说不过了就只会无能狂怒,略略略~”许亦心说罢转身,一个弹跳猛地挂在尤硕明身上。 尤硕明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搂住她的腰肢。 “夫君~人家累了,你抱着人家走嘛~”许亦心双腿钳着他的腰,双手搂着他脖子撒娇。 尤硕明被她甜得内心发颤,又觉得她这个姿势很是辛苦,便低声问:“你这样……会不会很累啊?” 她老公真是破坏气氛一把好手。许亦心侧首瞪他:“你才是出力的人吧,问我累不累。” “我听符开说,这姿势姑娘家挺累的……” 许亦心:“?”你跟着那个符开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古怪知识! 她捏他后颈:“都说了你不要和那个姓陈的鬼混!” “没有鬼混……” 许亦心撑不住了,尼玛这个姿势是挺累:“你动一下啊!我快夹不住了!” 尤硕明赶紧抱着她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是很累吧?要不我把你放下来?” “至少也要坚持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再下来!”许亦心挂在他身上爬树似的往上拱了一拱,“喂,你抱紧点!” 尤硕明脸红得快滴血了:“好。” 许亦心的心也在滴血:方才这一顿操作,柳湘湘的好感度又减了500。 乌鸦嘴系统我甘霖娘!情敌她喵的也能减我分! 系统:“警告!生存值-1。下次辱骂系统将扣除十倍生存值,啾咪!” 许亦心:…… ****** 茗月阁,裴清紧盯着方才被灌下药物的小白鼠,只见它直立着身躯挠了挠竹椅的一脚,而后站不稳似的在地上滚了滚,趴在地上,弱弱地吱了几声,便一动不动了。 这种毒她见所未见。 她拿了一块巾帕包住小白鼠,将它托起来,凑近观察。 出了炼药室,裴清仔细地清理了自己的手,换了一身衣裳,便走去院中透气。 承佑举着一枝桂花追着枢炎跑,嚷嚷着要插在枢炎的发冠里,枢炎一边告饶一边逃,二人绕着院子好一阵打闹,裴清靠在门边看着他们,静静地露出笑容来。 枢炎望见她在看自己,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承佑趁机一把抱住他,硬是将桂花插进了他发冠中。 枢炎没再躲开,只拱手对裴清行礼:“裴大夫。” 裴清收了笑意,点点头,踏入院中,道:“药物已经验过了,只是结果还需再慎重试验几次。有劳御厨大人回去上报给陛下。”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4 09:29:28~2020-12-25 10:3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泰白金鑫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惊马 近段时间军营操练任务繁重,而新入营的兵士太多,训练场地不够用,大将军和陈大人抓着新邺城郊地图研究个不停,计划选定一块地方后,请奏陛下划给他们作训练场。军营门口站岗的士兵刚轮了一岗,拖着没睡饱的身躯,连呵欠也不敢打,兢兢业业地守卫着营门。 不远处隐约传来了马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渐渐能看到马车顶,其上缀着轻巧精致的风铃,直直地朝这边驶来。两位兵士对视一眼,攥着长/枪,伸长了脖子去看是何方神圣。 马车慢悠悠停下,赶车的是为身形瘦小的灰衣人,扎着高马尾。那人跳下车,掀开帘子扶车中人下马,车中人满面春风地跳了下来,整了整衣袍,将马尾甩到脑后,脸带笑意往兵营走来。 竟是两位女子。值班士兵上前两步喝道:“站住!军营重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海葵一插腰:“说话客气些,这可是——” 许亦心抬手制止她,笑吟吟地上前道:“两位小兄弟,我是来找你们大将军的,烦请通报一声。” 两个士兵对了个眼神,其中一位回道:“大将军与陈大人在商谈要事,暂时脱不开身。你等有何事找大将军?” 许亦心笑道:“你进去通报,就说他媳妇儿过来喊他回家吃饭。” 两位士兵啪地立正了:“原来是将军夫人。” 一人进去通禀了,许亦心逮着机会问留下来的这位小兄弟:“方才见你们这神情,从前将军没有什么红颜知己来这里找过他吗?” 士兵很谨慎:“夫人放心,将军没有红颜知己。” 海葵在一旁帮腔:“是啊二少夫人,二少爷哪有什么红颜知己啊,您亲自过来请他,原来是不放心想来查岗?” 许亦心撇嘴道:“我看他天天早出晚归,还以为他被谁勾去了,原来所谓的狐狸精真的只有陈符开啊。” 海葵咯咯直笑。 尤硕明踏出议事厅向外走,远远便看见她在和海葵说说笑笑,不自觉地也扬起了嘴角,快步向她走过来,走近了才发觉她今日穿得很是干净利落,绑了个马尾辫,一身玄黑暗纹云锦劲装,系了革制护腕,腰带也箍得很紧,现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 很是英姿飒爽。尤硕明不太高兴她这样被人看见,加快脚步走过去道:“亦心!” 许亦心一看见他,眼睛都亮了,挥了一挥手:“大将军!” 尤硕明近前去,挡在她身前,头也不回地对守卫营门的士兵道:“没你的事了,退下。”士兵连忙行礼告退,许亦心跳过去抱住他的手臂:“抓到你了!”海葵偷偷一笑,悄悄溜开,回马车上去了。 尤硕明回头,瞅见营地内许多人开始探头探脑往这边看,他拉着许亦心走远了些,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许亦心收起笑容,不悦道:“你也认为女子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出门给你丢脸了?” “我,我不是这意思。”尤硕明赶忙拖住她的手,“我是说,你找我何事?” “明日祭月节要进宫参加宫宴,不能在家里吃饭,母亲让你今天中午回去吃,好补一下这个团圆。” “好好好。”尤硕明满口答应,见她还是嘟着嘴生闷气,他心头痒痒,犹豫着凑过去,从背后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揽进怀中,下巴蹭蹭她的鬓角:“那……为何穿这身衣服。” 许亦心被他这一蹭,长久以来因停滞的进度条而积攒的火气去了大半,轻轻哼了一声,扒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道:“我要学骑马!”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要学骑这个?” 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拉进和他的距离了,总不能闲着什么事都不干吧?而且学会了骑马,将来跑路肯定有用。 “就是想学嘛!你不教我我就去找别人教。” 尤硕明的确不想教她,但更不想她找别人:“你身份尊贵,出门都有马车,何须——” “子弋兄,既然嫂嫂想学,你又何必推辞。” 许亦心抬头,看见陈永祯穿了一身骚包的浅紫罗兰印花长衫,腰间插着扇子,牵了一匹棕黑的马朝这边走来。她虽然不太喜欢这人的作风,但两人也算是正式初次见面,她若表现出排斥,那才叫奇怪。 许亦心笑着对他一拱手:“想必这位就是鸿胪寺的陈大人了。见过陈大人。” 陈永祯还礼:“嫂嫂多礼了,直接叫我符开便可。” 尤硕明想抽他:“你来打什么岔。” 陈永祯对许亦心一笑,随后拉着尤硕明到一边去,低声说:“对女人你得哄着,最好百依百顺,别和她对着干。你不答应教她,难道真要等她背着你找别人你就开心了?” 尤硕明一巴掌打他脑壳上:“什么找别人,她才不会找别人!” 许亦心见他们凑在一起嘀咕了好一会,尤硕明这才甩开陈永祯来找她,顺手牵了陈永祯带来的那匹马,将缰绳递给许亦心:“你骑这一匹。” 随后又自己牵了一匹马来,扶着许亦心上了马,教她动作要领,何时该勒缰绳,何时该夹马腹,何时该挥马鞭,还嘱咐她不要揪马鬃毛…… 许亦心听了一大通理论,嫌他啰嗦,嚷嚷着要骑着马走一段。本来嘛,这不就和考驾照差不多?你给我说一百遍理论,不让上路实操,那也是白搭。 尤硕明不太放心地松开了缰绳,自己也骑上了另一匹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 许亦心一开始掌握不好方向,马儿总是在原地打转,后来在尤硕明的指导下,总算摸到了点门路,能够骑着它慢慢行走了。 “它好温顺啊,慢吞吞的。” 尤硕明道:“驱使它加快步伐,只需加大力度夹一下马腹,不过你才刚学,能走就——”他话音未落,就见许亦心双脚一蹬,夹得马儿低低嘶鸣一声,踏着蹄子小跑出去。 “小心!”尤硕明拍马追上,却见许亦心哈哈大笑,在马背上一边颠簸一边道:“才这么慢而已,你紧张什么?我有分寸的。” “我当然紧张!你才第一次单独骑马——快拉缰绳停下来!” “你可别小瞧我。”和开车比起来,这速度算什么啊,许亦心不由得笑道:“将军,本宫今日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女中豪杰!” 说罢猛地一夹马腹,扬手抽了一鞭子马屁股,痛得那马儿一声长嘶,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许亦心大声“芜湖”,尤硕明气得立即追过去:“许召南!你给我停下!” “大将军放宽心,我好着——啊!” 那马儿疯跑着忽然扭着身躯甩了一下,许亦心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抓住了长长的马鬃毛。 尤硕明急火攻心:“别抓它的毛——” 许亦心松开手,又被马儿甩了一下,差点就要摔下去了,还好她灵活地及时坐正了身躯,拉着缰绳气得大骂:“还心疼它被我揪了鬃毛?它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 “不是!”尤硕明大喊:“你拉缰绳啊!” “我拉了——这马是不是智障,它疯了它一直甩我——啊啊啊!” “你别慌!拉紧绳子别被甩下来——”尤硕明一边追一边指导她,终于与她并驾齐驱后,快速扫一眼那匹马通红的眼睛,的确是陷入狂暴状态了,尤硕明当机立断道:“把手给我!” 许亦心不敢再作妖,当即伸了一只手过去,不料这马儿趁机一个狂甩,许亦心尖叫着摔了下去! 啊啊啊她这个没有主角光环的人,这次必定摔个屁股开花! 许亦心紧闭着眼睛,感觉到身体急速下坠,山风呼呼地刮过她的脸颊,而后她骤然被人长臂一捞,拢进了一个怀抱! 尤硕明及时跳下马接住了她,将她紧紧护在胸前,二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两匹马都冲出了他们的视野之外,马蹄声也远去了,军营追出来几位骑着马的士兵,尤硕明松开她,坐起身往远处一指:“务必将它们追回来,仔细检查将军夫人那匹马出了什么差错。” “是,大将军!” 许亦心缓过来神,悄咪咪坐起身来,这回尤大明总算是接住了她,不过他这次好像比任何一次都要生气……她磨蹭着凑过来拉住尤硕明的手:“你没摔伤吧……” 尤硕明回头,看到她的马尾辫有些散了,殷红发带旁插进了一片金黄的银杏叶,他抬手拿掉了它,压着怒火扯了扯嘴角,笑吟吟地问:“女中豪杰?” “……我错了。”许亦心十分心虚,埋头钻进他怀里使劲地蹭,直把自己的头发彻底弄散了:“方才吓死我了……” 尤硕明抱着她一个翻转,俯身将她牢牢压倒在落满了银杏叶的草地上,右手掌护着她的后脑,咬牙道:“公主胆大的很,我可不敢小瞧。方才被吓到的人分明是我!” 许亦心枕着他的手掌,眉目含笑,盯着他眼睛好一会儿,忽然笑出声,伸出双手来搂住他的脖子,眼睛亮晶晶的:“对不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许亦心躺在他身下笑意盈盈的,搂住他脖子的手还不安分地揉弄他的皮肤,她枕着他的手,头发铺散了满地,殷红发带落在她白皙的脸颊旁,和满地银杏叶交相辉映,临近正午的阳光透过头顶的银杏树照射下来,落在金黄的叶子上斑斑点点的,细碎的阳光落在她脖颈上,更是令尤硕明目眩神移。 尤硕明手肘撑在她脸颊旁,喉结动了动,低声警告她:“别这样看我。” 许亦心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拽住从他肩头滑下来的竹叶青发带,笑得眼睛弯弯的:“那可不行。夫君长得如此好看,我定要多多——唔——” 眼前光线骤然变暗,绵软的唇被另一双绵软气势汹汹地压住了,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畔,方才拽着他发带的手也被他的手紧紧箍住,顺势压在她头顶。 尤硕明忍无可忍,以吻封缄,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调戏。 许亦心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的脸,眨了眨眼睛,内心小鹿乱撞波涛汹涌。 初吻。 是她真正的初吻。 好软,好甜。 可他怎么就不动了呢? 尤硕明紧闭着双眼,双唇压在她柔嫩的唇瓣上,心跳快得令人窒息,呼吸也不顺畅,感觉到她柔软的身躯与自己紧密贴合,他脑子一片空白。 许亦心也快窒息了。这尤大明严丝合缝地压着她,一动也不动,傻愣愣地贴在她唇上,根本就是个不会接吻的菜鸡。 许亦心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搂着他脖子的手一使劲,猛地将他的脸推了开来,两人都得到了解放,别过脸急促地吸取新鲜空气。尤硕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到她青丝凌乱,眼角湿润,目光带了一丝恼火,重重的喘息着,美得他心神荡漾。 他感觉到她的腿勾了过来,一个反身将他压倒在地,两人位置颠倒,她散落的长发垂在他脸侧,尤硕明怔怔地看着她,看她单手撑在他胸前,仰起头,另一只手抬起来五指一拢,将她自己的头发拨到一侧,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 她浅浅一笑,俯下身,食指轻抚他浓黑的剑眉,二人距离近得只余两指之宽。 她低声在他唇畔道:“将军,我来教教你,什么才是接吻。”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5 10:32:54~2020-12-28 17:4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香吻 许亦心说完,轻抚他眉毛的手指滑向他的发鬓,俯下身含住了他的下唇。 尤硕明瞪大眼睛,感觉到她落下来的头发盖住了他半边脸颊,朱唇轻启,含住他唇瓣软绵绵地吮吸了一下,激得他指尖酥麻,心神震颤,五指不自觉地就往地上一抓,拔起了一撮小草,手里抓满了银杏叶和青草。 芳香扑鼻,湿热凌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尤硕明眼睫轻颤着闭上,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感觉她纤长的睫毛在他下眼睑上一扫一扫,鼻尖随着她轻吻的动静在他脸颊挨蹭,而在他唇上辗转轻碾的绵软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滑出小巧湿润的舌尖舔了一下他的唇缝。 尤硕明惊得猛然睁开眼。 许亦心放开他的唇,抵住他的鼻尖,轻喘着低声骂他:“呆子,张嘴。” 她好甜。尤硕明晕晕乎乎,听话地松开了牙关,而后一条湿滑的舌头探了进来,轻舔了一下他的犬牙,他不由得曲起脚弯,而她的小舌侵入他内里,轻轻一勾,卷起他的舌头与她共舞…… 一吻毕,两人都喘得如同哮喘病人,许亦心面红耳赤,懊恼自己不会换气,但还是故作镇定地捏住他的下巴,嘶哑着声音说:“这才叫接吻。” 尤硕明盯着她含情似水的眼眸,灼灼的目光向下,落在她粉嫩润泽的唇瓣上,心中涌起一股躁动,长臂猛地一揽她的腰身,再次将她压在了地上。 许亦心怂了:“哎哎哎不来了不来了,我要回去了大明你撒手!” 尤硕明压住她的肩膀,眸中仿佛燃起了火焰,低哑着声音道:“公主方才教得很是仔细,在下迫不及待想展示一下学习成果。” “不不不没必要,大将军天赋异禀聪明绝顶,我只是好为人师瞎说八道!”许亦心手脚并用扒拉开他,“我走了,海葵还在等我!” 尤硕明抓住她的手腕往上一按,单手将它们压在她头顶:“还想逃,你每次都这样——” 话还没说完便被隐隐近前来的声音打断:“大将军,马匹找回来了——” 几个士兵骑着马哒哒地跑过来,不料定睛一看,不远处的银杏树下不止将军一人,将军夫人还没走,此刻正被将军禁锢着双手压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双腿扑腾着想踹将军…… 士兵们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将军的癖好居然是在外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许亦心被人围观了这档子事,瞬间脑袋都要冒烟了,轻呼一声便埋头钻进尤硕明怀里,尤硕明顺势圈住她,将她挡得严严实实,转头瞪向那几个不速之客:“滚!” 士兵们吓得一抖,连忙拍马溜了。 ****** 回府后已是午膳时间,许亦心溜进卧室换了一身衣裳,随后镇定自若地坐在餐桌前,眼睛都不敢瞟一眼坐她身边的尤硕明,尤硕明却握着双拳放在自己腿上,时不时地看向他这个调皮的妻子。 尤老夫人看在眼里,眼神瞟向海葵,询问怎么回事,海葵瘪着嘴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对阴晴不定的夫妻今天是什么天气。 尤老夫人没再使眼色,吩咐丫头婆子们开始上菜,打算饭后找尤子弋好好说一通。 她端起桂花酒来,说了几句祝词,特别提到了希望子弋和亦心举案齐眉,早生贵子等等,说得许亦心举着杯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尤硕明也脸红地垂下了头,众人喝下桂花酒后,热热闹闹吃完了这顿团圆饭。 碗碟才刚收下去,厨房又端来了月饼,尤老夫人亲手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絮絮叨叨说着明日宫宴需要注意的事项。 尤硕明有些坐立难安,瞥一眼许亦心面前的月饼,桌底下的脚不安分地挪了过去,沿着裙摆探进去,轻轻蹭了蹭她的脚踝。 许亦心笑容一滞,不得不偏过头来看他,目光中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尤硕明以为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强忍着急躁收回了脚,站起身来对母亲和大嫂一拱手,说自己和亦心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退,说罢便拉起许亦心往他们房间走去。 许亦心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月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尤硕明猴急地拽着走出了好远,尤老夫人诧异地望着那小两口,禁不住再次问海葵:“他们究竟是怎么了?” 海葵犹豫片刻,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低声道:“二少夫人让二少爷教她骑马,二少爷不太高兴,后来不情不愿地拉了一匹马来教二少夫人,两人跑了挺远,我在马车里没跟上。不过后来他们回来了,二少夫人身上沾了好些草屑枝叶。” 尤老夫人着急:“这是怎么回事?” 海葵痛心道:“依我看,二少爷和二少夫人这是又打了一架。” 钟婉琴傻眼:“不,不会吧?” 尤老夫人重重叹气:“怎么不会,你看方才他们俩都没说过话。”她转而吩咐海葵:“快,你跟上去,悄悄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这边许亦心一路哎哎叫着,被尤硕明拽进了寝房。 刚一进来,尤硕明便哗啦将门给关上了,许亦心被他吓了一跳,瑟缩着想挣开他的手,尤硕明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中,反身把她压在门上,急不可耐地凑过来猛地含住她的下唇。 “唔——” 许亦心被他按在门上无处可逃,手抵在他胸前略微挣扎了一下,但他炽热又专注地吻着她,显然这次没打算放过她,还学着她之前的样子,舔舐她的唇缝,舌头挤进来强制性地撬开了她的牙关。 桂花酒的香醇透过他的唇齿渡了过来,好甜好热,许亦心被他吻得手脚发软,月饼悄无声息地从她手中滚下来,摔在地板上,而她抵在他胸前的手攀援而上,搂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忘情地拥吻,一路碰倒了许多东西,乒乒乓乓掉了一地,尤硕明空出一只手将梳妆台上的东西一扫而空,钳住她的下腋将她抱到梳妆台上坐着,搂住她的后背继续吻。 许亦心低吟一声,双腿勾住了他的腰身,晕晕乎乎地一手搂住他的后颈,一手张开五指,插|进他的青丝中。 房内气温急剧上升,凌乱的喘息声绵绵不绝,尤硕明沉浸在她的香软中无法自拔,恨不能一口将她吞下,却听见她抱着他的脖子嗫嚅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快哭了:“我,我喘不过气……子弋……” 尤硕明松开她的唇,箍着她的腰肢埋头向下,沿着下巴一路狂乱地舐吻,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串串暧|昧的红痕。 许亦心整个人快着火了,却犹如将要溺死的人一般,紧紧缠着尤硕明这一根浮木,任他继续在她身上点火,自己只是小声呜咽着,也不知是表达抗|议,还是被他吻得皮肤酸疼,总之就是不能止住自己的声音从唇舌中溢出来。 直到尤硕明抱着她又转换了场地,将她压在床榻之上,许亦心这才清醒过来,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喘息道:“等,等等……” 尤硕明从迷乱的情|欲中抬头,拿开她的手臂,看到她脸颊泛着红潮,眼角湿润,目光迷离地看着他,红唇肿得不像样子,一张一合的喘息着,隐约露出里面的皓齿,方才被他舔过无数回。 他咽了咽口水,低声问:“怎么了?” 许亦心缓了缓,挣扎着坐起身,将自己凌乱的衣领拉上,抬眼看向尤硕明,尤硕明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脖子上的绯红。 许亦心笑着凑过来,勾住尤硕明的脖子,轻轻地开口道:“大将军……接吻都要我教你,那个……你会吗?” 尤硕明一怔,满心澎湃仿佛瞬间被凝固住,傻愣愣地看着她。 许亦心眼看着他身上的颜色变成了尴尬的青黑色,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倒在床上滚来滚去,这下子什么缠绵旖旎的气氛都散得干干净净。 尤硕明气得扑过去逮住她,重重地在她唇上响亮地吧唧一口。 ****** 思茗斋的二楼仁字号雅间,陈永祯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举着茶杯摇晃,看着里面的两片茶叶打着旋汇聚在一起。 他放下杯子,淡淡地望向楼下,喧闹的街市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为明天的祭月节做准备。 尤硕明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街道中,陈永祯眉头一动,看着他脚步匆匆,径直向思茗斋走来。 陈永祯隐约听到楼下小二问大将军可有预约,尤硕明报出陈永祯的名字,小二便带着他朝仁字号雅间走来,陈永祯摆好表情,恰到好处地迎了出来:“子弋兄!” 尤硕明对他拱一拱手,便进门来走到茶几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陈永祯观察他的神色,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主动开口道:“今日嫂嫂学骑马摔了的事,全是我的错。我也是疏忽,只看那马貌似温顺,没想到它竟是个爱发疯的……” 尤硕明抬手打断他,“不怪你。那匹马本就是军营里的,你只是顺手牵来。” 陈永祯闻言一顿,倾身向他打听:“那……那马儿怎么就惊了呢?莫非真是一匹疯马?” “是弼马士兵没有尽职尽责,马镫接口处的钉子松了也没及时发现,召南骑着那马,一夹马腹,钉子就扎进去一次,故而那马才发疯要甩她下来。”尤硕明想想就觉得后怕,还好他紧跟着她,“负责此事的士兵已经被罚俸杖责了。” 陈永祯坐回自己位置上,展开折扇缓缓扇了两下,道:“原来如此。” 他端起自己茶杯喝了一口,眼睛的余光还在观察尤硕明,见对方眉间似乎还有愁绪,便问:“子弋,你今日约我来此,还有何事?” 尤硕明摸着茶杯踌躇着,抬眼道:“的确有事要请教符开。” “哦?”陈永祯很感兴趣,“是什么事,子弋兄居然要请教我?” 尤硕明咬咬牙下了决心,凑过来在陈永祯耳边低声将事情说了,陈永祯听完后,震惊地望着他,好半晌说不出话。 他这子弋兄,和媳妇儿成亲一个半月了,居然……还没圆房! 陈永祯收了扇子,嫌弃道:“这我可教不了你。” -------------------- 作者有话要说:听完墙角的海葵:前一秒还在打架,后一秒开始上|床,搞不懂你们…… 第25章 教习 临近傍晚的望云阁已然亮起了灯火,阁中喧闹绵软的欢声笑语隐隐传出来,门口还站了两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小指勾着手帕巧笑嫣然,勾得过路人蠢蠢欲动,意志不坚定的早就提着衣摆踏进去了。 陈永祯拉着尤硕明来到这里,门口那两位女子笑着抬步上前招呼他们:“陈大人来了!” 尤硕明犹如遇见洪水猛兽一般猛地后退着躲开了女子的触碰,一把拽过陈永祯,低声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陈永祯啧一声,“你自己说的想学啊!我是教不了你,有人能教。” “不,不行,我对这些人没兴趣——” 陈永祯不由分说拖住他:“又不是真要你对人家做什么,你只是来学习的。怎么,你堂堂大将军,还怕这些弱女子?” “我……” 陈永祯懒得听他扭捏,抱住他手臂就往里面走,顺便对门口那两位女子道:“乐吟,乐听,你们且自便,不用招呼我,我是来找画岚的。” “陈大人真是,每次都找画岚姐姐,都不给其他姐妹们一个机会……” “就是,陈大人什么时候也看看我们嘛~” 乐吟说着还捻起手帕轻飘飘地抽了一下陈永祯的脸,陈永祯停下脚步莞尔一笑,抬手捉住了那片粉色手帕,凑近了轻轻嗅了嗅,柔声道:“乐吟妹妹今天好香。” “哎呀,陈大人又到处认妹妹……”乐吟笑着直往陈永祯身上靠。 尤硕明震惊地看着陈永祯,旁边的乐听不甘示弱,笑着凑过来想靠尤硕明身上:“这位公子——” 尤硕明灵活闪了开来,乐听差点摔了一跤,站稳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却无知无觉,径自上前去拽走陈永祯,陈永祯调情还没尽兴,唉唉叫着被尤硕明拖了进去。 陈永祯带着尤硕明进到里面,和周妈妈又是一通调笑,便要了一间二楼的包间,点了画岚姑娘。 推开包间的门扉,陈永祯停在门口,指着里面对尤硕明道:“好了,你在里面等着,画岚待会儿就过来。” 尤硕明蹙眉,踏进房间扫视一眼,回头刚要问为何没有纸笔,陈永祯果断为他关上了门,在外面嘱咐他:“可得好好学啊!我在对面等你。” 尤硕明望着门外逐渐消失陈永祯的影子,忐忑不安地回转身来,在脂粉味浓郁的屋内转了转,挨着书案坐下。 这书案上既无纸笔,也无吃食,倒是摆了一盏精巧的雕花香炉、一些不知作何用处的红绳、两个圆润的球状玉石和一条黑色的绸带。 尤硕明将它们翻了一遍,又猫着腰到处找纸笔,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尤硕明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浅绿竹叶云锦罗纱裙的美貌女子款款而来,含笑瞥一眼他,而后转身将门关上了。 想必她就是画岚姑娘。倒确实比门口那两位端庄多了,符开应当没有坑他。 尤硕明连忙站起身,抬手对她行了一礼。 画岚掩唇而笑:“大将军何必多礼。我听陈大人说您时间紧迫,那咱们这就开始吧。” “画岚姑娘且慢。”尤硕明指着书案道:“这书案上只有这些,为何没有笔墨?” 笔墨?这大将军莫非还想玩那…… 画岚笑容一僵,而后施施然近前去,在书案边坐下,勾起那条黑色绸缎道:“有这些还不够吗?大将军第一次来,大约不太知道我的规矩。我这里是玩不了笔墨的。” 没有笔墨他如何记下来?尤硕明走过去:“符开说——” 画岚翩然起身,挨过来将黑色绸缎圈住尤硕明手掌,仰头笑道:“将军是想自己用,还是给我用?” 尤硕明懵了:“什么?” 画岚又笑:“想来是给我用。”她娇滴滴地双手抬起尤硕明的手掌往自己眼睛上捂,“那就有劳将军,给我系上它了……” 尤硕明感觉不太对,手一抖将绸带扔了,连连后退道:“我,我是来学习房中术的……” “我正在教您啊。” “不对,教习为何要蒙眼睛?” “自然是……”画岚逼近来,逼得尤硕明哐当撞上了雕花座屏,“增添情趣呀。” “不,不需要!” “好吧。”画岚故作惋惜,而后低头解开半袖薄衫的衣带,“那就别浪费时间了,直接来吧。” 尤硕明瞪眼:“为何要脱衣服?!” “自然是言传身教啊。”画岚脱下半袖薄衫,轻轻扔在自己脚边,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笑吟吟地贴紧了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将军以为要如何教?” “不,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画岚伸出手指勾了一下他的下颚,“将军放心,画岚保证您学完之后回府,将军夫人对您欲罢不能……” 说罢便贴上去在他颊边印了一个赤红的唇印。 尤硕明惊得眼睛都要掉了,也顾不上会不会伤到她,忍无可忍将她一把推开了去:“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不学了!” 画岚啊呀一声摔在地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慌慌张张往外跑,途中还被她的衣服绊了一跤,又迅速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房门被他重重关上了,画岚收起笑容,坐在地上拢了拢自己的衣领,也不着急起身,冷冷清清地望着门口,听见外面陈永祯的声音:“子弋兄!你也太快了吧?” “陈符开!”大将军怒吼。 画岚自嘲一笑,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将自己的半袖薄衫捡起,仔细穿上了,坐到梳妆台的铜镜前整理衣服。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又想起陈永祯在她耳边低语:“最喜欢岚岚这样,温柔婉转的样子了……” 她手指停在自己领口,忍了忍,忽然发狂似的抓起铜镜狠狠摔在地上。 ****** 许亦心回到寝房已是亥时,一进门便看见尤硕明垂着头在整理梳妆台上的东西,听到她进门的响动,像是吓了一跳,松开了挂在首饰架上的殷红发带。 许亦心噗嗤一笑,进门来将自己的披帛脱下,随手搭在书案后的座屏上,“你一整个下午都去哪儿了?母亲拉着我说了好些话,叮嘱我明日宫宴上要注意这注意那的……” 说了好半天没听见尤硕明搭话,她奇怪地转过来看他:“尤子弋,我和你说话呢!” 尤硕明缩了缩手,呐呐地指着梳妆台上的胭脂盒:“胭脂摔坏了,给你买了新的。” 提起这个许亦心就来气,她上前去拽他袖子:“是啊!你倒是溜得挺快,房里乱得一塌糊涂,这个又碎了那个又脏了,我又不好让旁人来收拾,只得亲力亲为——” 尤硕明下意识躲开了她,她伸手抓了个空,一时愣住了,蹙眉道:“你躲什么?” 今日奇了怪了,海葵见着她就慌慌张张躲开了,这下尤硕明也躲她,怎么着,她是洪水猛兽吗? 尤硕明心虚得不行,说话都磕巴了:“我,我去铺床……” 许亦心喝道:“站住!” 铺什么床,待会不就要睡觉了吗?她看见尤硕明被她吓了一跳,立即停在原地不敢动了,身上缓缓升起“心虚”的青灰色。 许亦心走上前,慢吞吞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看他眼神闪躲,浑身僵直,就差在自己脑门上写了“我做了亏心事”了。 “你下午做什么去了?” 尤硕明紧张地直掐自己手心,不应该啊,他回来后就沐浴更衣了,身上早就没有脂粉味和痕迹:“买胭脂。” “和谁?” “符开……” 又是他!许亦心蹙眉,不对,和陈永祯一起买胭脂他心虚个毛球? 她想起第一次见陈永祯,是和钟婉琴在逛西市之际,远远瞥见陈永祯在花楼门口与老|鸨在说笑。 许亦心眼睛一瞪,停在他跟前道:“你们去了花楼?” 尤硕明吓得魂都没了:“我,我……” 许亦心都不用等他承认或否认,只看他的情绪颜色便知道地一清二楚,她跳起来手臂钳住他的脖子:“好啊你,刚和人家亲了嘴,转头就跑出去找花倌人——” 尤硕明谨记陈永祯的教诲,被发现之前死不承认,被发现之后跪地求饶,于是他当即扑通跪下,顺势抱住她的大腿:“我错了我错了!求夫人原谅,我知错了——” 许亦心气得恨不得踹他两脚:“你还真去了!你碰了几个姑娘?” “我没有!我是去学习的,夫人请相信我,我没有碰别的姑娘!” “你骗谁呢你进花楼学习什么?”许亦心气得一巴掌扇他脑壳上。 “房中术!是夫人嫌弃我不会,我才去学的!”尤硕明抱紧了她的大腿不松手,“我真的没有碰别的女人,不信你可以问画岚姑娘!” 说着便将事情的经过老老实实交代了,许亦心看着她跪在地上的老公,气得牙疼。 她只是调侃一下他是个菜鸡,他就真为了此事跑去青楼找|小|姐!回来还一溜烟地丢掉了那身衣服沐浴更衣,就怕被她寻到蛛丝马迹,若不是她携带系统可以看到书中人物的情绪颜色,恐怕真要被他瞒住了。 许亦心粗鲁地拽住他的衣领:“起来!” 尤硕明顺着她的力道起身,缩着脖子只等她的巴掌落下来,不料被她拽着衣服推倒在床榻上,发出嘭的响动。 “她碰了你哪里?”许亦心质问道。 尤硕明支起自己半边身子,小声说:“左脸颊……” 许亦心二话不说,爬上|床跨坐在他腰上,猛地俯下身重重在他左颊上啄了一口,又觉得还不够,抱着他的脸狠狠地亲了好几下,警告道:“下次你再让别人亲你,我就咬掉你的脸皮!”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29 11:49:26~2020-12-31 11:2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宫宴 尤硕明被……删,略****** 中秋宫宴安排在晌午进行,大多数官员携带着一两位家眷巳时便陆续入宫,宴会分为两个场地,一个是太和殿陛下主持的君臣之宴,另一个是广仁堂皇后主持的女眷们的宴会。 在尤老夫人的催促下,尤硕明和许亦心巳时正便已抵达宫门口,两人被检查了一番随身物品,随后放行,分道扬镳各自去赴宴。 许亦心踏入广仁堂,学着其他的官员家眷一样,将准备好的礼物翡翠绿如意献给了皇后,皇后面相和蔼端庄,只对她笑了一笑,便命人收下了,态度既不亲近,也不排斥。 赴宴的许多女眷献完礼物,三两成团聚在一起,目光时不时地朝许亦心看过来,见皇后并无对她表现出恶感,她们的目光便也不好太放肆,遂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地打量许亦心。 许亦心也没指望谁会过来与她搭讪。时候还早,各宫娘娘和公主都还没驾到,大伙儿都乘这时候与自己想拉拢的人套近乎,许亦心现在是个狗不理,便也优哉游哉地在广仁堂外的莲池边看鱼打发时间。 昨晚被尤硕明告白了。 这么快就从他嘴里听到了“我爱你”,许亦心始料未及,但她后来仔细查看了一下攻略进度,也才80%而已……所以他应当是对她还有些许疑惑?或者是猜忌? 想来也正常……毕竟刚开始她一直想跑路,在他面前好一顿作死。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再者,她回宋国的事还没有眉目呢,学骑马也没学成。 她百无聊赖地撕叶子一片片往下扔,欺诈莲池中的金鱼一哄而上,正自得其乐,旁边响起了脚步声,她一眼望见莲池中的倒影,是柳湘湘。 许亦心乐了,抬起头来对柳湘湘微微一笑,柳湘湘愣了愣,随即柳眉倒竖,轻轻哼了一声,便与她擦肩而过。 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柳湘湘的身高,好家伙,比她高了快一个头,至少有一米七三,这在南魏女子中,的确是尤硕明说的“人高马大”……多飒啊,她为何要因此自卑呢? 都怪尤硕明用词不当,应该用“亭亭玉立”,“英姿飒爽”才对! 临近晌午,众人等皇后与各宫娘娘公主落座后,各自入席,许亦心这才发现自己的座位就安排在柳湘湘旁边。 无巧不成书,许亦心直扼腕,眼睛都不往她那边瞅一眼,希望柳湘湘大美女这次不要再扣她好感度了。 随即皇后举杯说了祝词,众人纷纷跟着举杯,许亦心有样学样毫无压力,只觉无聊透顶,没有好感度可刷,还不如回府睡懒觉,正想着,席中忽然有人开始吟诗,吟诗完了还要敬一杯酒给皇后,有人起了这个头,其余人也纷纷效仿,弹琴的弹琴,作画的作画,像才艺展示似的一个个接着上。 许亦心一头雾水,这特么是皇帝选妃吗?你们讨好的人是皇后,干什么要在这争奇斗艳?小心皇后一怒之下把你们这些耍骚操作的人全给掀了。 皇后当然没有掀了她们,还一脸欣慰地拍手叫好。 许亦心:…… 后宫,果然是皇后的后宫。 这头柳湘湘表演完了一曲洞箫,轮到许亦心了,许亦心十分纠结。 你妹的,她琴棋书画没一个精通,召南倒是可能精通,可关键是她也不知道召南精通哪一样!她得上手了才有肌肉记忆啊!她也不想随便背个古人的诗,这里时代与她的世界不同,万一别人误会是她写的,这就不好了。 倒是可以花点生存值兑换提示,但如今许亦心抠门得很,不想因这种小事而让系统捡了便宜。 “召南公主要表演何种才艺呢?”柳湘湘见她犹疑,料想她准备不足,便一心想让她出丑,笑道:“湘湘早就听闻宋国长公主才艺双绝,还望召南公主不要自谦,定要展示一二,给皇后娘娘助兴啊。” “湘湘。”皇后略微警告地瞥一眼她这个表妹,转而对许亦心微微而笑:“将军夫人尽可量力而为。” 许亦心低头一笑,抬眸瞥一眼柳湘湘,而后站起身对皇后施了一礼,“既然诸位都向皇后娘娘献了艺,召南自然也不会扫了皇后娘娘兴致。只是琴棋书画娘娘已然观赏了许多,召南想来个不一样的,让娘娘看个新鲜。” -------------------- 作者有话要说:审核辛苦! 第27章 刑狱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女子会的技艺不就琴棋书画这几样吗?召南公主说要表演个新鲜的,难不成她还会耍大刀? 皇后只微微点头,笑道:“将军夫人竟还有别于众人的独门俏活儿,本宫今日要开眼了。” 柳湘湘不屑地轻哼一声,余光瞥向许亦心,见她丝毫没有被众人目光围观的窘迫,落落大方地对一旁的宫女要了一把水果刀,少许冰块饴糖,和一个空的白瓷酒壶,随后轻轻一甩衣袖落了座,转头向柳湘湘看来,正对上她偷瞄她的眼神。 柳湘湘一惊,连忙要移开目光,却听见她含笑问自己:“柳小姐,你跟前的牛乳可否借我一用?” 柳湘湘被她逮个正着,不由得结巴了:“拿,拿走便是!” 许亦心微笑道谢,端走了她跟前的牛乳,而后抬头笑道:“皇后娘娘,召南要开始了。” 皇后点头示意她开始,然而没等到她站出来表演,只看到她一手托着自己的衣袖,一手铲起瓷盘中的两块饴糖和冰块,轻轻丢进了透明的琉璃杯中,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而后她又将牛乳倒进了装着冰块饴糖的琉璃杯中。 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窃窃私语,看着她端起一小杯西瓜汁,仪态十分优雅,慢条斯理地将它倾倒进空杯子中,随后在杯中倒入了少许橙色的桂花酒,接着拿开空酒壶的塞子,将杯中液体尽数倒了进去,重新盖上,端起酒壶来。 柳湘湘看得直想挠头,凑过去道:“你这是——” 她话还没说完,许亦心忽然举着酒壶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摇得她头上的步摇“叮铃”作响,柳湘湘被她惊了一跳,不明所以地坐回自己位置上,捂着胸口瞪着许亦心。 众人也诧异于召南公主的动作,但她相貌出众仪态优雅,做什么都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看得众人赏心悦目,便也呆呆的没有说话。只见她上下摇完左右摇,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抬头嫣然一笑,将酒壶中的液体缓缓倒入乘着牛乳的琉璃杯中。 混合着西瓜汁的桂花酒呈现出浑浊的橙红色,翻涌着注入了乳白色的牛奶中,众人看了直犯懵,这,这是什么喝法? 柳湘湘紧盯着她的动作,见她倒完那混合酒后,单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手指灵巧地转了个花里胡哨的花样儿,全然不怕伤到自己的手,稳稳地停下动作重新握定了刀把,快速将青柠檬削了个五角星的样式,一半带皮,一般是浅绿的果肉,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削好了。 周遭响起一阵一阵的惊叹声,柳湘湘不太服气地想,不就是耍花刀削柠檬?给她练习一段时间,她也会! 但众人不光是赞叹召南的刀法,柳湘湘回过神来,看着许召南将削好的星星柠檬轻轻插在琉璃杯沿上,她才发现杯中方才那几样液体发生了变化:之前混合的橘红液体已然变了样,在透明琉璃杯中泾渭分明,最底层是乳白色的牛奶,中间是浅红的西瓜汁,最上面是黄橙橙的桂花酒,澄净得像是从来没被混淆过。 橙黄的饴糖和晶莹剔透的冰块沉在杯底,悄悄融化了一圈,而那颗星形的柠檬片点缀在杯沿,衬得这杯五颜六色的液体愈发透亮鲜明。 “好漂亮好漂亮!”悄悄来找皇后的二皇子目睹了这一幕,直跳起来拍手。 安静的氛围被打破,众人从惊诧中回神,不由得开始低声议论她是怎么做到的。皇后首先调整好了神色,笑道:“将军夫人果然有一手。不知这酒名字是什么?” 许亦心莞尔一笑,道:“这酒甜涩交杂,奶香四溢,我便称它为百味流光鸡尾酒。” 她在酒吧兼职打杂时,虽然没有当过调酒师,但那流程和花里胡哨的手法学了个七七八八,糊弄一下古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调酒最好还是在迷离璀璨的灯光下,摇着调酒器疯狂甩头,那才得劲儿。 “鸡尾酒?和鸡尾巴有什么关系吗?” “长得像,你看五颜六色的……” “真漂亮,要我都舍不得喝了。” “刚才她动作你看清了吗?我怀疑自己瞎了。” “明明浑在了一起,为何最后层层分明,太惊人了……” 这是物理问题,密度不同,液体自然就分层了呀。 许亦心暗暗偷笑,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端起她这杯瞎几把调的鸡尾酒,表示要献给皇后娘娘,一旁柳湘湘忽然自告奋勇,要代替她将鸡尾酒呈给皇后,许亦心欣然应允,交给了她。 柳湘湘端着鸡尾酒向她皇后表姐走去,途中时不时地悄悄晃一下,那酒短暂的浑浊了片刻,迅速又恢复了泾渭分明的模样。 怪事,许召南给它作了什么法? 她破坏不了它,只得老老实实将它放在自己皇后表姐的桌案上,二皇子兴高采烈,捧起它便要喝,因其中的桂花酒也是度数十分的低,南魏人向来就善于饮酒,而二皇子已年满八岁,皇后便也没有拦他,宠溺地看着他喝了一口这漂亮的鸡尾酒。 许亦心听着那头二皇子在那手舞足蹈地嚷嚷好喝,松了口气,径自拿起自己盘中的五仁月饼啃了一口,无聊地想着,这破宴会啥时候完啊? 正走神,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席上众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后那边,许亦心眉头一跳,嚯的一下站起身。 只见二皇子了无生机地倒在了地上,皇后慌慌张张从首席上下来,发着抖抱起他上半身,嬷嬷跪在旁边,凑上去,战战兢兢地探他的鼻息。 柳湘湘跌坐在地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而后听见那嬷嬷悲声哭道:“皇后娘娘,二皇子他,没气儿了!” 众人闻言一震,哗啦跪倒一片:“皇后娘娘……” 柳湘湘哭道:“表姐,怎么回事啊,二皇子刚才还好好的……” 皇后猛地抬起头,双眼发红,看到许亦心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由咬牙道:“侍卫呢,哪去了?还不快将许召南这个毒害二皇子的孽障拿下!” 许亦心心下大震,快速绕出自己的座位,辩解道:“皇后娘娘,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侍卫已经迅速围上来,其中两个冲上去将许亦心牢牢钳制住了! “什么误会,他喝了你的酒就成了这样,还有什么误会!”皇后恨恨道。 许亦心焦急:“二皇子也许只是休克了,让我给他做心肺复苏——” “住口!你以为我还会让你靠近他吗?!” “娘娘请仔细想想!”许亦心在侍卫手中挣脱出来,快步走上前:“我的鸡尾酒是柳小姐呈上去的,当中还加了柳小姐的那杯牛乳,难道柳小姐会害二皇子吗?” 柳湘湘大惊:“你——” “娘娘若是不信那酒无害,我这就将剩下的全喝了!” 许亦心说着就要上手去拿那杯酒,皇后大怒:“放肆!还不快将许召南按住!” 两个侍卫冲上来,粗暴地抓住许亦心的手腕一拉,抬脚狠狠踢在她腿弯,许亦心应声跪倒,膝盖哐当砸在地板上!那侍卫觉得还不够,硬是钳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倒,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地上! 许亦心差点被撞出脑震荡,被侍卫牢牢按着头,脸颊擦在地上,头发都乱了,还在为自己叫冤:“皇后娘娘!我真的没有下毒!谁会蠢到大庭广众之下毒害皇子?而且那杯酒还有柳小姐的一份——” 柳湘湘叱道:“还在狡辩,分明就是你——” “都住口!来人,将毒害二皇子的许召南与柳湘湘一同押进刑狱司大牢!” ****** 酒过三巡,轻歌曼舞,太和殿的宴会众人正在兴头上,却被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嬷嬷打断了兴致。 李显庆看她是皇后身边的冯嬷嬷,只得强压住不悦,问她何事慌张,冯嬷嬷哭哭啼啼说二皇子被人下毒,已经没了呼吸。 一语惊起千层浪,李显庆当即宣布宴席取消,甩手丢下众人向广仁堂赶去。 二皇子是陛下与陈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将来十有八|九是要被立为太子的,居然小小年纪就被奸人所害?众人议论不已,三两成群地离席,看着宫内许多宫女太监火烧屁|股似的跑来跑去,太医署好几位资历最老的御医全被请来了,到处乱糟糟的。 发生这么大的事,尤硕明怕许亦心被混乱的人群吓着,遂也快步朝广仁堂那边走去,还没进到里面,就被散席后的形形色|色的女眷给绕花了眼,他退到一边,发现席间已经没什么人,侍卫还在里里外外巡视、收集二皇子碰过的器具吃食,而二皇子本人早被搬到朝阳殿救治了。 尤硕明找了很久没找到自己的夫人,随手拉了一位太监问:“这位公公,敢问你可有见到来参加皇后娘娘宴席的召南公主?” 小太监着急忙慌的,也不认识拉住自己的这位是谁,头也不抬地甩开他:“啊呀问她做什么,她毒害了二皇子,自然是被侍卫押着蹲大狱去了!” 尤硕明心下大惊,猛地掐住小太监的肩膀:“你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31 17:53:23~2021-01-06 14:5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夜暴富君 1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对策 尤硕明在朝阳殿外等了两个时辰,天都黑了大半,灯火接二连三亮了起来。 吴公公看不下去了,这才过来劝他:“大将军且先回去吧,陛下现在没空见您。” “请问吴公公,二殿下现如今怎样了?”尤硕明焦急不已,不能把许亦心完整地带回去,他要如何挪动脚步? “还能怎样,”吴公公低声叹道,“身体都凉了。陛下命人将遗体抬下去安置,但皇后娘娘不肯撒手……” “当真是中毒吗?”尤硕明不由得追问,“是何种厉害的毒,人怎的去这样快?半点也挽回不了吗?” “据崔御医所察,的确从二殿下饮用的酒液中验出了奇毒,但是何种毒,他却说不出来,说是见所未见。”吴公公道,“我知道大将军在忧心什么,我奉劝将军一句,您还是不要去陛下和娘娘面前提召南公主之事了,趁现在还没被圣上追究连带责任,赶紧回去思过吧。” 尤硕明眉头紧蹙。 “明日等陛下和娘娘没在气头上了,再过来请罪,陛下素来知晓大将军忠勇爱国,不会因召南公主之事降罪大将军府的。” 尤硕明摇头道:“事情还没查清楚。我相信召南,她不是会毒害小孩子的那种人。” 吴公公叹他天真,“召南公主是何种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二殿下已经没了。一同入狱的还有柳湘湘,你看尚书令府上有人来给她申冤吗?值此关头,割席,才是明智之举。” 已近亥时,尤硕明驾着空空的马车回到大将军府,看着门口亮着的橙黄灯笼,揪着的心愈加酸楚不已。 不知亦心在刑狱司……可还好? 当值门房见了他,欢天喜地地跑进去嚷嚷“老夫人,二少爷回来了”,随后便是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尤老夫人被钟婉琴挽着手,火急火燎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子弋唉,心儿!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听说宴席上出了大事!唉!” 她跨出府门,看见尤硕明从马车上跳下来,缓缓进入灯火的照射范围,神色郁郁,脚步踟蹰着向她走来,她歪头看他身后,没看见自己小儿媳妇。 “心儿呢?怎么还不下马车?” 尤硕明低头沉默,好半晌忍住了情绪,握起自己母亲的手,道:“想必母亲也听说了宴席上发生的事。二皇子之事还在追查……皇后娘娘怀疑下毒之人是亦心……亦心被暂时关押起来了。” ****** 阴凉潮湿的刑狱司牢房里,挂在牢房门口高处的油灯发出昏黄的灯光,随着牢房走廊涌进来的凉风跳动着,时明时暗。 柳湘湘抱膝坐在晦暗角落的陈旧床榻上,嘤嘤啜泣着。 她哭了两个时辰有余,哭累了,嗓子都哑了,这才变成了时断时续的嘤嘤声,早就流不出眼泪,但她觉得自己停不下来哭泣。 中秋时节明明还是炎热之际,她却感觉刑狱司的牢房无比阴冷。 柳湘湘转头又看了一眼隔壁的许召南,见她还是老神在在的,撑着脸颊坐在斑驳肮脏的桌案前,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桌案上的文房四宝都没有动一下。 许召南真乃一奇女子也,堂堂一国公主,被关进这种鬼地方,居然还能睡得着? 虽然刚进来时又气愤又惶恐,打定了主意不给连累自己的许召南一个眼神,但过了这么久,她改变了主意。刚毒害了二皇子,还连累她也入了狱,许召南怎么还有资格心安理得地睡觉? 柳湘湘吸吸鼻子,开口打破安静:“喂!你睡着了吗?” 许亦心一动不动,眼睛也没睁开,疲倦地低声回应她:“第一,我不叫喂。第二,有柳小姐这么一个人形嘤嘤怪在这里循环播放啜泣声,猪都不可能睡着。第三,你我方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挺好的,柳小姐能不能别打扰我?” 什么英英怪询桓波放,柳湘湘一个都没听懂,但她知道许召南被她烦到了,不由得有些安慰:只有能让许召南不好受,她就挺高兴的了! “你既然没有睡着,怎么就被我打扰了?”柳湘湘抹抹脸颊,擦掉残余的泪痕,起身靠过去看她,“你为何一点也不慌张?你不怕被陛下处以极刑吗?”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许亦心被迫从自己的沉思中脱离出来,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柳小姐。 柳小姐被她淡淡一瞥,心下微怔,不禁道:“你真的不怕吗?” 许亦心甚至对她一笑,“那我问问柳小姐,你下毒了吗?” “当然没有!我为何要毒害表姐的儿子,我的外甥?我图什么啊!” “那就是了。”许亦心叹了口气,对现在这个操蛋的情况很是无奈,“你没下毒,我也没有,你我清清白白,怕什么?” 柳湘湘被她说得一愣,自己也糊涂了,看她神色不像说谎,那二皇子是怎么回事? 但她转而又想,她们俩清白有什么用?只要二皇子没有起死回生,她们就不可能出得去。 柳湘湘难过得又想哭了:“可是,二皇子不醒来的话,我们这个冤大头当定了!几个时辰过去了,倘若事情有转机,我父亲一定会来探望我,或者直接接我出去……家里没有来任何人,我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了。我这是被放弃了。呜呜呜,我柳湘湘祭月节居然要在牢房度过……” 许亦心懊丧不已:“姑奶奶,求你别哭了。” 她方才闭目沉思,就是在梳理事情的脉络,好想出一两个对策来。 这南魏的人,除了尤硕明一家子,几乎所有人都对她恶意满满。 李显庆不用说,刚见面就给她下马威。皇后表面对她客气,但实际上一见二皇子倒地,查都不查,一口咬定是她下的毒,不由分说就派人按住了她。 其实那被酒有没有毒,喝一口不就知道了吗?许亦心都提出要自己喝了,皇后又何必暴怒? 二皇子若不是身患隐疾被许亦心倒大霉撞上了,就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以此来陷害她。 可是不对啊,南魏一直是虔诚和谈的态度,并不想挑起战事。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本来她看见桌上笔墨纸砚俱全,想要动笔勾画一下自己的思路,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是杀害二皇子的嫌疑犯,自己写过用过的东西必然会被严格检查,她就不敢再动笔,怕这些对她心怀恶意的魏国人拼凑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测来。 她算了一算,穿来书中世界已有五十一天,换算成现实世界的时间,已经过去八分钟有余。 休克状态最多持续三小时,而现实世界的三小时,是这里的三年。她现实中的身体处于休克状态已经八分钟,她如果再重新加载剧情走一遍,这八分钟相当于白熬了,她那具身体抢救失败的几率又加了一分。 而且尤硕明攻略进度已有80%,让她再走一遍剧情,她可舍不得。 那么,如果她不能清清白白从刑狱司脱身,就只有一个办法——越狱。 遭罪啊!她上个月的三次金手指攒着没有用,结果这个月又得挥霍掉是吗? 许亦心扼腕。 再等七天,七天后如果没有转机,只能利用技能跑路了…… 陶修文一行人被她打发回了宋国,这会儿她后悔莫及——她跑路回国都没个帮手了。 她转眼看了看重新缩回角落的柳湘湘,蹙眉想,如果方便的话,她可以带她一起出去,毕竟她也是一条人命,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严格来说她与她无冤无仇。 当然,一切视情况而定。不方便的话,她只能自己单独跑路了,毕竟皇后作为柳湘湘的表姐都不管她,许亦心又有什么义务要拯救她呢? 第29章 求医 因二皇子一事尚未查清,李显庆大手一挥罢朝三日,让百官好生休沐,他自己则整日与御医们探讨二皇子的病情。 实则探讨的不是“病情”,而是那奇特的药物究竟为何。 二皇子的身体还被陈皇后安置在朝阳殿,说来奇怪,明明身体都凉了,但那孩子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大热的天,没有一点要腐坏的迹象。 陈皇后安静地陪着他,三餐按时给他喂东西,喂不进去就哭,哭完又强制性给他喂蜂蜜水。 她相信自己儿子没有死,但听御医说,正常人不吃不喝顶多挺个五天,喝水的话说不定可以挺七天,糖水最佳。 李显庆偶尔过来看她,但他一来她就质问他一大堆东西,弄得他烦不胜烦,可又不能不来。 这日李显庆刚踏进朝阳殿,陈皇后就问:“陛下想清楚怎么回答臣妾了吗?峤儿为何会忽然过来广仁堂?” 李显庆回头,示意吴公公将殿门关上,而后一甩衣袖在书案边坐下,随手将歪了的砚台摆整齐了,方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峤儿贪玩,在太和殿坐不了一刻钟便到处溜达,朕也不知他后来去了什么地方。他去找你,自然是因为依赖你。” 陈皇后眼下多了一圈淡淡的青黑,显然没怎么睡觉,她自嘲地一笑:“陛下以为臣妾还会像以前一样傻傻地相信陛下?宴会之前,陛下就提醒臣妾,要牢牢抓住许召南的错处,臣妾想问,陛下为何未卜先知,知道她会犯错?” “朕那只是一句提醒……” “不是提醒是预谋!许召南再傻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挖坑,峤儿分明是被哄着喝了不干净的东西才过来广仁堂——” “啪!” 陈皇后被他重重拍桌的声音吓了一跳,神情愣了愣,继而又狂笑不止道:“哈哈哈哈哈哈被我戳中痛处了是吗?虎毒不食子,陛下,我没想到你——” “陈蔚琳!”李显庆轻喝一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淡淡地注视她,“你今日怕是不太清醒。” 陈皇后笑着哭,“陛下,你从来没叫过我名字,一直是‘皇后’,‘皇后’……第一次叫我名字,居然是连名带姓地呵斥我……” 李显庆站起身,款款走到她面前,单手将她拉近了,放缓语气道:“蔚琳……” “陛下,”陈皇后打断他,仰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含泪道,“是因为陈家势大惹陛下不高兴了吗?陛下想除外戚,不想让峤儿当太子,所以——” 李显庆眼神骤然变冷,猛地掐住她的下颚,逼迫她嘴巴无法闭合,寒声道:“陈皇后,朕与你结发九年,在你眼中,朕竟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 陈皇后嗫嚅着无法应答,其实她很想说,你不是吗?但她看着他仿佛淬了冰的眼神,知道他此刻动了杀心,她瞬间冷汗涔生,恐惧至极,也不敢造次了。 “皇后太让朕失望了。” 陈皇后眼泪直流。 李显庆松开她,她浑身乏力地跌坐在地上,听见他冷冷朝外道:“来人!” “陛下有何吩咐?” “扶皇后去寝房休息。皇后辛劳,这段时日让她好好待在朝阳殿养身体,就别让她出殿门吹风了。” 这是要禁足她。 陈皇后捂着自己的脸痛哭,李显庆冷冷地看她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摆驾上书房。” 李显庆坐在肩與中,一路上都半闭着眼睛假寐,小太监们不敢作声,战战兢兢地抬着陛下往上书房去。 吴公公观察陛下的脸色,忐忑片刻,凑近了来,低声道:“尤大将军又来了。” 李显庆睁开眼,蹙着眉沉默半晌,叹道:“罢了。传他来上书房见我。” 尤硕明脚步匆匆踏入上书房,一眼望见陛下正站在鱼缸边喂鱼,他强自平定了一下焦急的心绪,端正又恭敬地行了跪礼。 李显庆神色淡淡,说了一句“平身”,头也不抬,继续喂鱼,眼睛盯着那四条哄抢鱼食的金鱼。 尤硕明等了半天,陛下一声不吭,他也猜不出陛下在想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陛下……不知二殿下如今情况如何?” 李显庆停下动作,转头瞥一眼他,道:“爱卿想问的不是二皇子,而是召南公主吧?” “微臣……” 李显庆摆手打断他,道:“朕知道你与她感情日笃。可这毒物的确是从她给二皇子的酒液中验出来的,你还要为她辩护吗?” 尤硕明上前一步:“可是陛下,这不合理。假设她的确要毒害二殿下,她也没必要用这样低级的手段。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她不给自己留后路吗?寻死也不是这样的寻法。” “合理?”李显庆轻笑一声,“许宋什么时候做过合理的事?许兆禾是个古怪的小疯子,他姐姐又岂会是正常人?” “陛下,这段时日微臣与她朝夕相处,她是否有问题,微臣一清二楚——” “子弋,你还记得你与她是立场对立的双方吗?这么快,你就对她丢掉了防备心?” 尤硕明一梗:“我……” “我们魏国酒宴是男女分席,但宋国不一样,召南公主大约不清楚我们的规矩,以为她能在宴席上见到朕,所以才备了毒物在身上,她的目标,说不定是朕呢?那么宋国派她来和亲,就说得过去了。” “陛下!”尤硕明心下大骇,扑通跪下求道:“陛下怎可以一己猜测定她的罪?何况那毒物究竟是什么,尚未查清,二殿下说不定还能醒过来……再者,倘若真的杀了召南公主,我魏国与宋国的仇怨就解不开了!我国短时间内不可再起战事啊陛下!” 李显庆转过头不看他,轻叹道:“自然,猜测也仅仅是猜测。不过她毒杀了二皇子,是证据确凿,就算朕有意放她一马,陈皇后也不会善罢甘休。如今三天已过,二皇子再这样躺下去,就算铁打的人,不吃东西,也挺不过七天。” 尤硕明跪在地上,手足无措道:“我去求崔御医……” 李显庆摇摇头,仔细擦了擦手,走到桌案前坐下,沉声道:“朕给你指一条路。新邺城郊东边有一处竹苑,唤作‘茗月阁’,里面住了一位神医,传闻这位神医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你若能请动这位,召南公主或许有救。” ****** 天公不作美,尤硕明骑马将要抵达茗月阁时,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时不时还伴随着电闪雷鸣,他的马躁动得直撂蹄子,他只得翻身下马,牵着它走完剩下的路,将它牢牢系在苑外的竹竿上。 他躲进苑外的房檐下,将衣摆上的水拧干,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尽力斯文地拍了拍院门。 无人响应。 他又拍了好几下,喊了数声“裴神医”,一直没得到答复,他失了耐心,大力锤了好几下门,又围着竹苑转了几圈,终于确定这位神医不在家。 他颓丧地靠着门扉站了会儿,又拧了拧衣服上的水,踏入雨中,开始四处转悠,渴望遇上正在回家途中的神医。然而又怕自己错过,最终还是等在门边不敢乱跑了,盯着天边时不时划下来的闪电发呆。 不知等了多久,雨势逐渐变小,不远处传来马车轱辘轱辘的响声,一男一女正在对话,听着像是一老一少,但对话内容又有些身份颠倒。 “说了让你不要跟出来,吓傻了吧?” “小玉独自出门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 “不行,阿炎说了,小玉虽然很厉害,但也会孤单会无助,我以后都要陪小玉出门。” “你饶了我吧,你陪我出门我还得照顾你——” 尤硕明看着逐渐靠近的马车,赶车的是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女子,车帘拉开着,车中人伸出半边身体,举着伞,倔强地为这女子遮挡风雨。 那两人很快也发现了尤硕明,遂停住了对话,双方隔着雨帘相望,尤硕明回过神,忙走上前来,看见那位女子慢悠悠地停下了赶车,从车上跳下来,摘下斗笠接过雨伞,扶着车中人下来。 的确是一老一少,男子头上已现白发,看上去年近花甲,而那女子身形纤细眉清目秀,皮肤白皙柔嫩,年纪应该是十七八岁。 大约是神医和他的孙女吧。 尤硕明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便恭敬地拱手向老者行礼:“裴神医,在下尤硕明,冒昧来访,实在是人命关天十万火急——” 那女子打断他:“‘神医’就别喊了,叫裴大夫吧。” 尤硕明一愣,瞥一眼老者挽着的那位少女,心下纳闷,但也没空和那位姑娘闲叙,拱手继续对老者说:“裴——大夫,晚辈知道您隐居此地不喜被打扰,但晚辈实在是走投无路,您是晚辈唯一的希望……” 老者古怪地打量他一遍,转头对那女子低声道:“小玉……这又是圆脸叔叔新派来的人吗?他做菜比阿炎好吃吗?” 女子安抚地拍拍老者的手背,抬眸看向尤硕明,失笑道:“你什么眼神?我才是裴大夫。” 第30章 探监 尤硕明一时呆住了。陛下告诉他神医裴清隐居于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神医”应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谁知裴清居然是一位……妙龄少女? 裴清见他发愣,叹了口气,显然对这样的误会见怪不怪,发话道:“快进屋吧,看你这样子怕是等了不少功夫,再这么淋雨,你家中的那位还没治好,你也要变成病人了。” 尤硕明连忙称是,自觉地上前将马车赶回院中,而后跟着裴大夫进门。 他浑身湿淋淋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杵在门口没有动弹,看着裴大夫将伞放进竹篓中,踏进了偏房。 裴清找了几条毛巾出来,随手扔了一条给尤硕明,尤硕明精准地接住,抬起头,看见她拿着毛巾,仔细地为那位老者擦拭沾了水的头发,擦完了又继续为老者擦手。 方才那个误会弄得尤硕明尴尬不已,这下更不知要如何开口,讪讪地抱着毛巾杵在原地,裴清头也不抬地发话:“擦一擦再坐下,别打湿了我的竹椅。” “是。”尤硕明立即应声,拿着毛巾胡乱擦了几下,看着神医忙忙碌碌的身影,他有点坐立难安,等不及地开口道:“裴大夫,在下尤硕明,是来——” 话还没说完,却见裴清扭身进了厨房,乒乒乓乓的,大约是要做饭。 老者也只当尤硕明不存在,追着裴大夫去了厨房,问:“今日阿炎不来了吗?我要吃小玉做的饭?” “还没到饭点呢。阿炎晚上再来,承佑乖,一边玩儿去,别碰这些,当心伤着。” 承佑失望地“哦”了一声,走出厨房,看见尤硕明直挺挺地坐在竹椅上,两人视线对上,承佑露出“好可惜,这人不会做菜”的表情,随后径自去杂物间翻出了他还没编完的竹篮,坐在一旁继续编。 尤硕明感觉自己被嫌弃了,但他又不敢去打扰裴大夫,怕惹得裴大夫不高兴了,直接轰他出去。 陛下叮嘱过,千万不能惹怒神医。 不一会儿,裴清从厨房出来了,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姜汤,一碗给了承佑,一碗递给尤硕明:“喝。” 尤硕明受宠若惊地接了,草草喝了一口,正要说话,裴清坐在书案边头也不抬地命令:“喝完再说。” 尤硕明只得呼呼吹着,一口口将它喝得干干净净。 “是李显庆让你来的?”裴清一边翻书一边问。 尤硕明对她直呼陛下名讳有点震惊,但也不好表现出来,只答道:“是,是陛下告知了我裴大夫住在此地一事。晚辈——呃,在下……” 裴清撑着手肘看他,淡淡道:“你对我称晚辈也不为过,我的年纪,可以做你母亲了。” 尤硕明呆了一瞬,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裴大夫看起来分明,分明……” 裴清笑了,歪头道:“分明什么?” 神医嘛,大约是驻颜有术?尤硕明谨慎地止住了话头,“没什么,是晚辈眼拙。” 裴清也不再刁难他,把承佑哄去隔间里补眠,出来后进入正题道:“说吧,你要救的是谁?” 尤硕明正襟危坐:“三天前的祭月节宫宴上……”说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他说到后面,发现裴大夫脸色越来越冷,撑在她脸颊上的手也松了下来,改成双臂环胸的姿势,往后一靠,凉凉地望着他。 “……故而,晚辈想请裴大夫入宫,给二殿下诊治一番。” 裴清冷哼一声,道:“我的诊金可不是一般人能付得起的。你回去告诉他,这次我要一千金,他亲自送来。” 尤硕明惊诧不已,不知自己怎么就让裴大夫不高兴了,竟开口要一千金的诊金,就是把大将军府都掏空了,也没有一千金啊。 但既然神医这样要求,他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办到:“好,一千金,我会想办法凑到的。” 裴清蹙眉:“李显庆的儿子,你凑什么钱?” “实不相瞒,被误解毒害二殿下的那位……正是我的妻子。” 裴清眉毛一挑,站起身来,饶有意味道:“你是说,召南公主是你的妻子?” “正是。” “你是尤大将军?” “正是在下。” 裴清点点头,原来他自我介绍时说的“油什么”是“尤硕明”。 这就有意思了,那召南公主新婚之夜想杀尤大将军,李显庆利用召南公主的药构陷了她一把,而尤大将军此刻坚信自己妻子是清白的,想要救她出来,所以求到了裴清这里。 看来他并不知道新婚之夜的酒有问题,一心一意维护着他的夫人。 裴清笑了一笑,“你怎知她是被误解的呢?二皇子就是喝了她的酒才躺到了今天,她又怎么可能是清白的?” 尤硕明笃定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她不是这种人。” “眼睛看到的可不一定是真相。” “我当然不只用眼睛看,我还用心看,我的心不会欺骗我。” 裴清闻言心有动容,重新用审视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一遍,看他眼神真诚,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一侧,衣裳又皱又湿,紧紧黏着他的身躯,衣摆恹恹的垂落着,还在悄悄滴水,他脚下已然聚集了小滩水,而他仿佛浑然不觉,坐得十分端正。 想来召南公主也是被他的真心打动,才在最后关头毁了那壶酒。 也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召南公主值不值得尤大将军这样待她,也不是裴清能够管得着的,就让他们小两口慢慢纠缠吧,往后日子是好是坏,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裴清就没必要告诉他合卺酒的事了。 “好吧,你今晚将二皇子吃过的东西都带一份过来,我仔细验看一下,看能否研制出解药。” 尤硕明大喜过望:“谢裴大夫!一千金,晚辈会尽早凑足——” “不必了尤大将军,我那是玩笑话。”裴清失笑道,“天色不早了,尤大将军抓紧时间,二皇子可等不了太久。” ****** 刑狱司。 外面电闪雷鸣的声响一阵阵地传来,牢房高挂的油灯被偷溜进来的风刮得时明时暗,门外偶尔走过巡视的狱卒,脚步声啪嗒啪嗒的,令人烦闷。 许亦心端坐在陈旧斑驳的书案前,面色镇定,下笔和缓,默写着霉霉的英文歌词,写完love story写you belong with me,一首一首写下去。 她本来不想在牢房中留下任何笔墨给这些人弄去研究,但蹲大狱真的太无聊了,仅仅三天,就快把她逼疯了。 闷热无比,气味难闻,潮湿脏乱,没有空调没有手机没有电视,唯一能说话的还是柳湘湘这个嘤嘤怪,话不到三句就开始哭,这谁受得了。 她想着,心静自然凉,练字大概也是一种有效的调整心态的方式,不过不能写他们看得懂的,得,正好她大学专业就是英语,写英文吧,她的花体字可不能白练,他们爱咋研究咋研究,让他们瞎几把整吧。 隔壁柳湘湘在牢房转来转去,实在憋不住想找她聊天,不过柳湘湘记得她说自己不叫喂,于是柳湘湘之后就次次直呼她的名讳:“许召南,你在干什么?” 许亦心淡定道:“你瞎啊,我在练书法。” 柳湘湘:“不会是在写遗书吧?” 许亦心:? 柳湘湘见她吃了一瘪,不由得想笑:“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唉,没想到你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如此恐惧慌乱……” 许亦心对她一笑,鼓励道:“柳小姐说了超过三句话却没有哭,可喜可贺。” 柳湘湘被她这一提醒,忽然想起自己和她处境一致,再过几天二皇子死透了,也是她魂归天际的时候。她也该写遗书了。 许亦心见她脸色慢慢变了,嘴角下拉,眉间挤出“川”字,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连忙道:“别哭!是我说错话了,柳小姐大人大量,忘了吧!” 柳小姐好歹把眼泪忍住了,苦着脸道:“三天了,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身上好难受啊,这里又不能沐浴,呜呜呜……” 得,劝不住。许亦心重新拿起笔,摊开一张白纸写写画画。 柳湘湘哭了一会儿,觉得挺没意思的,慢慢止住了声音,也将自己的桌案搬到油灯能照到的地方,擦擦眼泪,真的开始写遗书。 写到一半,她隐隐听到了男女的对话声,忙停下了笔,看向许召南,许召南分明也听到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许亦心瞥一眼自己方才画的东西,居然不知不觉间勾画了一副尤硕明的水墨肖像,她心中一阵慌乱,忙不迭地拿起其余纸张将它盖得严严实实,刚藏好东西,过道上的脚步声逐渐近了,她又是期待又是慌张地抬起头,定睛看去—— 不是尤硕明。 是狱卒领着来探视的尤老夫人走了过来。 尤老夫人和钟婉琴来探监,身后跟着钟婉琴的贴身丫鬟翠竹,提着一个食盒,一行人脚步带着焦虑,急匆匆地往这边走着,瞥见许亦心后,对她微微点头示意,许亦心的低落一扫而光,跑过去抓着牢房的木柱开口道:“母——” 然而她这个字还没说完整,就被尤老夫人一行人的行动给逼得吞进了肚子里。 尤老夫人径直走向了柳湘湘,握住柳湘湘抓在木柱上的手,心疼道:“湘湘,你受苦了!” 第31章 信任 许亦心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难受,目不转睛地盯着右边尤老夫人和柳湘湘的寒暄,柳湘湘在尤老夫人面前又恢复了端庄自持的温软模样,还反过来安慰老夫人,说自己在这里挺好的,一点也不苦,她相信家里人会救她出去…… 期间钟婉琴的目光朝许亦心看过来,许亦心瞬间像被烫到似的转过脸,仓皇地背过身回到书案旁,拿起笔假装写写画画,不敢抬头对上她们的目光。 她怕自己会从她们眼中看到怀疑、不悦、背叛和嫌恶……她们是许亦心来书中世界以来,最接近家人的角色,可现在她们宁愿相信柳湘湘是清白的被牵累的,也不相信许亦心。 尤硕明更是来都没来。 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许亦心忘记了自己的位置,真以为自己融入了这个家庭,整天乐乐呵呵像个傻子一样,回宋国的事被她潜意识里一推再推。 在他们心里,许亦心始终是个外人,是敌国的公主,所以出了这种事,他们自然是明哲保身,避嫌为上。 许亦心告诫自己,不要对他人抱有太大幻想。其实说起来,她又何必觉得委屈呢?她对他们又有几分真心? 不过是为了刷积分赶进度,好早日回到现实世界罢了。 他们没把她当家人是好事,她离开的时候就不必牵肠挂肚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可鼻子不知怎么的,酸得她难受,眼前的画面也模糊不清了…… 脚步声又向她这里靠近,她埋着头没有去看,却听见尤老夫人呼唤她:“心儿!我的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许亦心怔怔抬头,有液体随着她的动作悄无声息地从眼眶滑落,她一抹自己的下巴,发现自己哭了。 “快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尤老夫人扶着牢房的门对她招手,慈爱又疼惜的看着她。 许亦心像做梦一样,小心地走到牢房门前,直到自己的手被尤老夫人捂住了,她才强忍着哽咽,小声道:“您……” 尤老夫人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我一得到陛下的允许就过来了。心儿不必担心,子弋正在为你的事情四处奔波,总会有好消息的,且先别急躁,啊。” 许亦心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脸,怕自己当场痛哭,缓了一缓,才瘪着嘴低声道:“我以为您是来看望柳小姐的。” “傻孩子,柳小姐是外人,和你一同被关在这里,她家中也没人过来,怪可怜的。我当然得先与她寒暄一下,再来找自己人,这是礼貌。” 许亦心连连颔首,埋头将脸上的泪水抹掉,对尤老夫人和大嫂露了一个笑容。 尤老夫人疼惜地为她理了理鬓边的发,转头接过翠竹手中的食盒,将自己亲手做的各种糕点拿了出来。 糕点被油纸仔细包好裹在手帕里,她将它们一样一样拿出来,穿过牢房塞进许亦心怀里,嘴里嘱咐着,让许亦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一定要等到尤家接她出来。 许亦心一一应下,乖巧地承诺会好好照顾自己,跟在尤老夫人身后不远处的狱卒提醒了一句,尤老夫人只得再对小儿媳妇叮嘱了两句,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牢房瞬间安静下来,许亦心抱着一堆东西在原地站了好久,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书案旁,将东西放下。 过道又响起了脚步声,许亦心诧异地抬头一看,是钟婉琴折了回来。 钟婉琴对柳湘湘略一点头,径直走到许亦心这边,“心儿,我有话跟你说。” 许亦心连忙跑过去,抓着牢房的木柱道:“嫂嫂,还有何事交代?” 钟婉琴凑近了一点,低声道:“刚进来时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怪子弋没来看你?” 许亦心一怔,没想到自己那么微小的表情都被大嫂捕捉到了:“我……” “心儿,你千万不要觉得他没来看你,就是不在乎你了。”钟婉琴柔声细语,“事情发生当天,他在朝阳殿外等了几个时辰,就是想知道调查的进展如何,看能否为你申诉冤屈,可是二皇子一直没有醒,陛下和皇后娘娘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功夫理会他。” 许亦心抓着木柱的手微微发力,轻声问:“他……相信我是清白的?” “自然。这几天他每天入宫求见陛下,今日陛下终于见了他,还告诉他城郊有一位神医,说不定可以救回二皇子,他急匆匆回府说了一声,又跑去请神医了。”钟婉琴柔柔地拢住她的手,“还有母亲。此事一出,尤家之前因故不怎么来往的大房和三房都上门来,劝说大将军府明哲保身及时割席避嫌,都被母亲骂了出去。” 许亦心没有忍住,掉了眼泪。 钟婉琴温柔地为她擦掉了:“心儿,我们都相信你。千万不要气馁啊,我们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 钟婉琴走后,许亦心打开层层包裹的糕点,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温暖。 尤老夫人带了好几样糕点,分了一样桂花糕给柳湘湘,柳湘湘吃完后,眼巴巴地望着许亦心手中的荷花酥,许亦心抬起头,两人视线对上,沉默了一阵。 柳湘湘原本还想奚落一下,召南公主也会哭啊?但她们本就同病相怜,相处了这几天,虽然拌嘴不断,但眼前这位公主……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 她奚落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许亦心看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只得将嘴里的食物吞下了,挑出两个荷花酥递过去:“要吃吗?” 柳湘湘咽了咽口水,犹豫片刻,没出息地走了过去。 两人默默吃了好一阵子,柳湘湘突然说:“吃了你的东西,不代表我答应和你做朋友。” 许亦心差点笑出声:“谁要和你做朋友啊?别自恋了大小姐!” 柳湘湘看着她肆意的笑容,喃喃道:“……宋国的女子,都如你一般自在吗?” 许亦心笑着看向她,“你想多了。天下的女子,只有两种人,可以活得自在。其一,是地位尊贵、掌握实权,又几乎无所畏惧的人,这种人才有可能随自己的心意而活,才称得上‘自在’二字。这样的女子,旁人迫于她的威势,不敢轻慢她、毁谤她,对她有意见也只能往肚子里吞,或者等她死后,这些人才敢对她评头品足、污蔑非议。” 柳湘湘托腮,怔怔地看着她,虽然向往,但还是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哪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就是我表姐,当今的皇后娘娘,恐怕也做不到令人畏惧到不敢议论她。” 许亦心暗道,那是因为她是皇后,而不是皇上。 “其二,那就是心理强大到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与看法,从心所欲,自由自在的人。这样的女子,大约不是世外高人,便是疯子吧。” 柳湘湘不禁嘀咕道:“就是厚脸皮呗……我看你是第二种。” 许亦心被扰了兴致,垮下脸道:“荷花酥还我!” “不还!已经吃进肚子里了!” 许亦心跳起来,抓起一把枯草隔着牢房追着柳湘湘扔,柳湘湘尖叫不断,一边躲一边抓起自己桌上的纸张还击,两人一来一去跑得气喘吁吁,又叫又笑。 狱卒冒出一个头,远远看见牢房里打打闹闹的两位姑娘,心想,这么快就疯了…… ****** 一处鸟语花香的雅致别院,身着浅灰色短衫的小厮快步穿过人工湖的拱桥,低头走向湖边的八角亭,停在正悠闲钓鱼的陈永祯身侧,温声道:“公子,钟姑娘来了。” 陈永祯默然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不见。” 小厮应声退下,还未走出十步,又被他叫住:“回来。” 小厮恭敬地等候吩咐。 钟婉琴等在别院门外,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陪嫁丫鬟翠竹安抚自家小姐:“小姐不必忧心,陈大人待您一向百依百顺……” 钟婉琴摇摇头:“那是从前。别提了。” 门扉吱呀一声被打开,浅灰色衣衫的小厮小步跑出来,对着钟婉琴一鞠躬:“钟姑娘,公子事务繁忙,没空见您。” 钟婉琴一怔,侧头朝微微敞开的门扉细看,并没有什么人躲在那里。 从前他常会这样恶作剧,表面说着不见她,等她要离开了,又忽然从门里跳出来拽住她。 她怅然地点点头,道:“阿佺,陈大人可有什么话要给我?” “有。”阿佺低眉顺眼道,“公子说,中毒倒下的是他姐姐的儿子,他的亲外甥,他自然希望外甥早日醒来。尤大将军是他的好朋友,他也自然是希望好朋友的妻子安然无恙,更何况一同入狱的还有他表妹柳小姐。钟姑娘为了此事来求他,未免看轻了他。” 钟婉琴脸颊一热,像被他扇了一巴掌,低声道:“我知道了,多谢阿佺带话。” “钟姑娘慢走。” 二人回身往马车走去,翠竹跟着钟婉琴身后,看她脸上不好,小声为她抱不平:“陈大人怎的对小姐这般敷衍,连人都不现身,又派阿佺来打发小姐,果然这些年流连花丛,把和小姐的情谊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钟婉琴抬手制止翠竹继续说下去,低声道:“自从我嫁到尤府,我与他就不能再谈任何情谊。今日是我昏了头,竟想求他去皇后面前为召南公主说话。这是罔顾了他的立场,也轻视了他的为人。是我错了。” 她抬头,望见靛蓝色的山雀扑棱着翅膀飞进稀疏的树枝中。 “看来,我们只能企盼子弋请的那位神医,名副其实了。”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07 17:55:51~2021-01-13 17:4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3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保重 二皇子李思峤中毒后的第五天,终于醒了过来。 裴神医诊断出,有毒的并非是召南公主给二皇子的那杯酒,而是二皇子在太和殿的宴席上误食了两样药性相冲的食物,从而中了毒。给二皇子喂下裴神医配制的解药后没多久,他果然就醒了过来。 整个皇宫都欢天喜地,终于不用再战战兢兢怕陛下和皇后一个不悦,让他们给二皇子陪葬。陈皇后也解了禁足,一边抱着她小心肝儿喜极而泣,一边计划着去茗月阁感谢裴神医。 但她的访问计划被李显庆给否了,原因是裴神医不喜被人打扰,诊金什么的尤大将军已经付了,眼下好好调养峤儿的身体是正经。 陈皇后想了想,只得听从了陛下的吩咐,毕竟她儿子这一遭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这几日只喝了糖水,没有喂下任何东西,身体大大受损,确实需要好好调养。 而被众人称道的裴清,在二皇子醒来后的第二天,便雇了人忙忙碌碌搬着东西,预备着要离开魏国。 李显庆赶到茗月阁的时候,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裴清正与脚夫们结钱,见他来了,还不紧不慢地打发走了那些人,才转头对李显庆笑道:“陛下这时候应当忙得很,怎么有空来这里?” 鸟语蝉鸣的清晨,几缕初出的晨光清清冷冷地穿过竹林,细碎地洒在李显庆脚下。 李显庆神色晦暗不明,定定地看着她:“裴大夫要走了。” “是啊。” “为什么?” 裴清露齿一笑,“我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停留一年以上。此次在新邺呆了两年,已是破例,是该走了。” 吴公公拉着承佑远远站在一边,承佑不住地撸着吴公公手中端着的浮尘,吴公公一边应付他,一边往陛下那边看去,看着他和那女医在马车前相对而立,不知为何,陛下的身影显出一丝寂寥的意味。 “……两年。还是留不住你吗?” 裴清微一蹙眉,“陛下想说什么?” 李显庆转头不看她,强自平复了心绪,淡淡道:“没什么。” 裴清不再追问,只转过目光朝承佑招手:“承佑!走了。” “哎!”承佑丢开吴公公的浮尘,乖宝宝似的跑了过来,裴清笑着拿掉他身上沾着的浮尘残丝,搀扶着他坐进马车里,放下帷幔。 她拿好马鞭,正想坐上赶车的位置,李显庆忽然抬手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朕狠毒无情?你对朕失望了?” 裴清身形一顿,径自摇头笑了。 李显庆将大将军府的合卺酒送来给她验看,她验出里面的确含有毒物,但这毒古怪得很,可使小白鼠处于假死状态十天,十天后又悠悠醒来。剂量重了,就是百分百的毒药,可令生命没什么痛苦地,无声无息地逝去。 但终归只是在动物身上做了实验,它在人身上是何种反应,谁也说不准。 裴清拒绝用人来做试验,不想再继续研究它的毒性,便将他们的东西全部还回了内务监,然而,枢炎悄悄带走了她提取出来的毒物。 之后二皇子就倒了。裴清给他配制的根本不是什么解药,只是平常的滋补之方,一则,以她判断,二皇子五日内就会醒来,这毒物本就是假死药。二则,这么厉害的毒物,想要在几天之内研制出解药? 痴人说梦。 李显庆这人,狠心到拿自己儿子当棋子,做实验,现在又抓着她的手问她自己是否无情…… 裴清轻轻挣脱他的手,稍稍往后一靠,倚在马车上,看着李显庆道:“你是我见过的,最适合做帝王的人。” “这是称赞吗?” 裴清一挑眉,“算是吧。” 两人默然而立,谁也没主动开口,马车中承佑等得不耐烦了,挑开帘幔大声催道:“小玉,再不走太阳都要晒死人啦!” 裴清连忙凑上前,好生将承佑哄了进去,而后自己坐在赶车的位置上,偏头对李显庆道:“保重。” 李显庆袖子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在她转过头去准备赶车的那一刹那,他压抑的情绪忽然无法自持,猛地上前拉住了她的马鞭。 裴清诧异地回头看他,李显庆非但没松手,还得寸进尺地张开五指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裴清低头看他与自己重叠在一起的手,又抬起清冷的眸子与他对视,眼神中透着询问。 李显庆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有了慌乱的感觉,他紧了紧自己的手劲,并没有松开她:“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未曾报答。” 说的是两年前裴清在采药的途中捡到了他,还治好了他的伤。 裴清没有注意到他自称的变化,只不在意地摇头一叹,另一只手绕过来,伸出食指敲了敲李显庆的指节,李显庆脸颊一热,妥协般的放了她的手。 “不必了。我救治过的生命数不胜数,当时也只是举手之劳,是我身为大夫的本职而已。在我眼里,你与我所救过的那些人并无区别,甚至与我救治过的阿猫阿狗没什么两样。我何曾期待过你的报答?” 李显庆脸色苍白,看着她一字一句吐出这样伤人的话。 阿猫阿狗? 他在她眼里竟与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她对他从不曾有期待,所以也无从失望,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他是她见过的最适合当帝王的人。 “……何时回来?” “不会回了吧。此处又不是我故乡,谈何‘回来’?” 李显庆不甘心,“那你要去哪里,能告诉我吗?” 她一向没有目的地,到处走而已。不过这次,她的确有想去的地方,那就是宋国。研制出这种厉害的假死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她一定得去领教一下。 当然,这些就没必要告诉李显庆了。 “四处漂泊,随遇而安。”裴清对他微微一笑,告别道,“李显庆,后会无期了。” 李显庆听她直呼自己的名讳,眉毛都没动一下,只一言不发站在原地,死死盯着她,想从她神色中找出一丝不舍。 裴清没纠结他的神色,转过头嘱咐承佑坐好,扬起鞭子抽了一下马臀,马车缓慢启动。她走过那么多地方,很多人都想让她留下来为其效力,李显庆不过是这诸多人的其中之一罢了。 但她忽然停住了手,在轱辘的车轮声中回首,看见李显庆还杵在那儿,腰间插着一把折扇,脸上的神色无比阴沉。 真是像啊。 她大声对他道:“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很讨厌扇子。” 李显庆一怔。 可他是因为有一次见她对别人手中的折扇多看了两眼,以为她喜欢男子这样抚扇轻摇的翩翩公子模样,所以每次见她都带着折扇。 裴清重复道:“无比讨厌!” 马车声逐渐变小,裴清的身影在柔和的霞光中远去,吴公公看着陛下孤零零地站在方才马车停留的地方,抽出腰间的折扇,动作极缓地展开它。 只看了一眼,便手指一松,扇子跌落地上,沾染了尘埃。 吴公公思忖片刻,轻轻走到陛下身边,温声道:“陛下想让裴大夫留下来,何尝没有办法。” 李显庆默然,半晌才道:“朕不能让她厌恶。罢了,恣意悠然,才是裴清。” 他不再驻足,转头向城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身边人:“刑狱司那边如何了?” “回陛下,释放的文书昨晚已下达,典狱通知了尤大将军今日清晨去领人,现下大将军应当已经接到人了。”吴公公低眉道,“陛下嘱咐过那召南公主在狱中留下的东西要全部收上来,故而典狱尽职尽责,一直在观察,陛下英明,召南公主还真在狱中留下了笔墨。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纸上写的不知是哪国的文字,一个个弯曲圆滑,像蝌蚪似的,叫人分辨不出她写了什么。” 李显庆神色并无波动,“意料之中。派人将它送到朕的案台上来。” ****** 已近辰时,和煦的阳光洒在刑狱司大门口的石狮子上,狮身透着亮亮的暖金色。 许亦心走出大门,一眼就瞧见了在尤老夫人身后矗立的尤硕明。 她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那个俊逸挺拔的身影……六天不见,还怪想他的。 柳湘湘两步越过许亦心,小跑着冲向陈永祯:“表哥!” 接人的诸位听到了声响,纷纷抬起头来,尤老夫人连忙上前:“心儿!我的好孩子……” 尤硕明紧跟上前,看着母亲爱怜地拉着亦心的手好一阵寒暄,他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不敢从她身上移开一瞬,终于,母亲松开了亦心的手,轮到他了。 亦心目光落到他身上,见他一言不发,笑容有些保持不住了,神色带了一丝犹豫。仅仅六天,她好似憔悴了许多。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默默凝视着对方,许亦心没由来的心中升起一阵忐忑,小声开口道:“子弋……” 话音未落,忽然被尤硕明猛地抱住了,许亦心一愣,心中的大石头却落了地,感受到他下巴抵在她肩上,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肩背,恨不得将她揉进他身体里。 她察觉到他的身躯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爱怜,抬起手轻轻拍他的脊背,而他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手掌贴在她蝴蝶骨上,热乎乎的,声音却带了鼻音,闷闷道:“你瘦了。” 许亦心内心融化成一片云海,抱着他柔柔地笑了:“胡说。” 第33章 国书 许亦心和尤硕明这对小夫妻旁若无人,好似久别重逢般的紧紧抱在一起,尤老夫人欣慰又感慨,退开一步免得打搅他们。 钟婉琴没见过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亲昵举动,有些脸热,便连忙侧过身,转头看其他地方,结果这一转头,刚好对上陈永祯注视的目光。 而送柳湘湘和许亦心出来的典狱脸色十分尴尬,本来想借机在大将军面前好好表一表善意,说明自己是秉公办事,希望大将军不要介怀,但瞧这情形,大将军根本没空理他。 他只得转脸看向陈大人,瞅见陈大人神情淡淡地望着大将军那边,柳小姐则面红耳赤,目瞪口呆,指着尤家这边道:“表哥,你看他们……光天化日——唔——” 陈大人眼睛都不眨,抬手捂住了他表妹的嘴巴。 虽然陈大人看起来心情也不是很好,但典狱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陈大人,下官……” “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是。” 这边尤硕明终于松开了他夫人,为她理了理脑后的长发,随即搂住她的肩弯下身,捞起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马车走去。 许亦心乖乖缩在他怀里,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听见他胸腔里传来有力的心跳声,莫名的令她心安。 尤硕明将她抱进马车中,安抚地揉揉她的脸颊,轻声道:“换身衣裳……嫂嫂会来帮你。” 许亦心软绵绵地应了声,恋恋不舍地松开他。 尤硕明扶自己母亲上了另一辆马车,而后对陈永祯一拱手,便翻身上马,带队往大将军府走。 陈永祯这才松开柳湘湘,微微点头向子弋回礼,看着钟婉琴屈身进了马车。 柳湘湘被她表哥捂这么久,小脸憋得通红,气道:“表哥这是干什么啊?!” 陈永祯瞥她:“你又是在干什么?人家小两口爱抱就抱,你管人家是在床上还是在街上?” 她表哥一向说话不着调,床上什么的,这是能在闺阁小姐面前随便说的吗?柳湘湘知道这人不要脸,自己不可能说得过他,便转移话题:“怎么就表哥一个人来接我,父亲和妹妹呢?” 陈永祯皮笑肉不笑,“你蹲大狱被释放是什么了不得的喜事吗?还讲究排场?我来接你你还嫌弃上了?” 柳湘湘:“……你吃火|药了?” ****** 马车行驶到大将军府停下,尤硕明下了马,走过来要将许亦心抱下来,大将军府门口值班的门房自觉地转过身去非礼勿视,路上偶尔经过的行人又好奇又兴奋地探头打量他们,低声议论着。 许亦心埋头在他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嘴里却小声地说:“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嘘。”尤硕明低声哄她,目不斜视地抱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后,这才放她下来。 府中的仆人与护院分立两边,见她进了门,齐齐鞠躬道:“恭迎二少夫人回家!” 许亦心被这整齐洪亮的声音震了一下,这排场,太像霸道总裁出场装|b的场景了,令她在感动之余内心升起一丝尴尬,连忙让众人都平身。 钟婉琴浅笑着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跨过地上那个去晦气的火盆,而后牵着她去沐浴。许亦心一步三回头,看见尤硕明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她心中一热,对他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跨入浴桶中后,许亦心呼一口气,身心终于放松下来,往后一仰,靠在浴桶边缘,静静地望着前方晶莹璀璨的珠帘,陷入沉思。 这次入狱给了她很大的教训。 她之前的确是得意忘形了,老早将陶修文他们打发了回去,现下身边没有一个自己人,她警惕性又太低,被李显庆污蔑了只能吃个哑巴亏。 是的,她确定宫宴上的那一出就是李显庆的杰作,否则陈皇后的反应也太奇怪了。陈皇后抱着二皇子倒在地上的身体时,抬头看许亦心,许亦心分明看到了她身上笼罩着天青色的“不敢置信”。 许亦心的鸡尾酒当然没有问题。就算她不肯让许亦心碰剩下的酒液,随便找一些小猫小狗喝下,都可以证实许亦心是清白的。 何以拖了这么久? 吃了药性相冲的两种食物中的毒,这说法谁都可能相信,许亦心不信。食物中毒有倒地这么迅速的吗?什么时候倒下不好,偏偏在喝了她的鸡尾酒后倒下,这特么不是碰瓷是什么? 虽然许亦心不知道李显庆为何又放过了自己,但这狗男人一肚子坏水,她已经确信了。 继续待在魏国,她得打起精神来,拿出十二分的戒心。 尤家人……这次的确很令她感动,但是,他们第一层身份首先是魏国人,是李显庆的臣民,而不是她的家人。 李显庆下次要整她,他们依然拦不住,只要她还待在魏国,就是李显庆的板上鱼肉。 而且……她决心不能在书中世界付出太多感情的,不是吗? 你是来做任务的啊,傻姑娘。 你根本不属于这里。 许亦心紧闭上双眼,整个人往水里一沉,隔绝了一切外部的空气。 沐浴之后,吃的第一个菜是小葱拌豆腐,说是有好的寓意,须得将它全部吃完,许亦心老实照办,而后一家人陪她吃了一顿清爽少油的饭菜,因她刚刚从刑狱司出来,不宜大鱼大肉。 府中人像对陶瓷娃娃一般对她轻声细语,生怕她还想起刑狱司的不快之旅,晚上睡觉的时候,尤硕明还不容拒绝地将她搂入怀中,轻拍着她后背哄她睡觉。 许亦心被他拍笑了,下巴搁在他肩上仰起头看他,“大将军如此体贴,不如唱首摇篮曲哄本宫入睡?” 尤硕明略一迟疑,道:“我唱歌比你还难听。” 许亦心:…… 我谢谢你,一下子diss了两个人的音乐细胞。 尤硕明凑上去,额头贴着她的,低声道:“对不起……让你在里面呆了这么久。” 啊……尤硕明又来杀她了。搞什么,这样的美男子对她温声细语浓情蜜意,她很容易沦陷的好不好? “没关系。”许亦心口是心非道。有关系,再多一天,她就撒丫子跑路了。 尤硕明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小声对她说:“我很害怕。” “什么?” “我怕救不了你。我怕再也见不到你。” 这柔和又低哑的倾诉声声入耳,一圈一圈裹住,令她无处可逃。 她暗暗长叹一声,挨近了身躯,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安抚道:“傻瓜……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她干脆爬到他身上,俯卧下来,脸颊贴在他胸膛上,轻声问:“那位神医住在何处?我们明日带礼物去好好答谢一下吧。” 她倒要问问,这李显庆介绍给尤硕明的神医,究竟是怎么验出二皇子是食物中毒的。 “不必了,裴大夫已经离开魏国了。” 许亦心一怔,好家伙,神医这是被李显庆“处理”掉了? 尤硕明轻拍她的背,柔声道:“睡吧。你在刑狱司肯定没休息好……” “嗯……”许亦心安心地闭上眼,神智放松下来,困倦侵袭大脑,迷迷糊糊地想着,被宠爱的感觉太好了…… ****** 这一觉许亦心睡得很沉,期间尤硕明出门了她都不知道,醒来时,窗外透进来的日光被尤硕明当得很严实,令她不知今夕何夕。 许亦心迷蒙着,双眼睁开一条小小的缝隙,看见尤硕明坐在床前静静地凝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重新闭上眼,打个滚滚到尤硕明身边,摸索着抱住了他的腰,哼哼唧唧地撒娇:“夫君……什么生辰了?” 尤硕明揉揉她的头发,“巳时末了。” 巳时末……11点了。一向不怎么睡懒觉的她,居然一觉睡到现在。 她抱着他蹭了蹭,嘀咕着,“怎么不叫我起来。” 尤硕明笑了,双手搂住她的脑袋,下巴搁在她头顶,将她头发蹭成个鸡窝,道:“的确是要起床了。否则,回宋国省亲的队伍都要等急了。” 宋国……回宋国?! 许亦心立即清醒了,猛地爬起来抱住尤硕明的手臂:“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回宋国?” 尤硕明从怀里拿出国书交给她,“我方才奉旨入了宫,陛下命我将这封国书转交给你。二皇子一事,委屈你了,陛下不知该如何补偿你,想来想去,就命我带你去一趟宋国省亲,好解解你的思国之情。” 许亦心激动地接过来,一目十行看完了,忽略那文绉绉的措辞和字里行间别别扭扭的歉意,这封国书的确是要补偿她一个回国之旅。 简直天上掉馅饼,都不用她想方设法跑路,李显庆给她整齐活儿了! 晌午用饭的时候,尤老夫人忍不住地抹眼泪,昨天才给她小儿媳妇洗尘,今日又要给他们小两口送行,可这是陛下的旨意,她不好说什么,只得拉着他们絮絮叨叨,嘱咐他们一路小心,早日回国。 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大将军府,许亦心撩起帘子,看见尤老夫人和钟婉琴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她不由得眼眶一热,有些贪恋这属于家人的温暖,又庆幸现在的离开,让她不至于陷得太深,无法抽离。 是的,既然去了宋国,她当然不会再回魏国了。 这一别,大约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想到这里,回宋的喜悦冲淡了一半,许亦心捧着腮帮子,靠在茶几上发呆。 眼看着都快出城了,马车忽然嘎吱响着停了下来,外头响起呵斥声,许亦心撩开帘幔,看到路上倒着一位瘦弱少年,韩漳呵斥着命他赶紧让开,少年艰难地爬起来,踉跄着要走开,却脚下一软,再次跌了下去。 尤硕明拍马上前,“怎么了?” “回将军,不知哪来的乞丐,睡在路中央挡道。属下这就赶走他。” 许亦心仔细一看,莫名觉得那身影很熟悉,出声阻止:“慢着!” 那乞丐听到她的声音,挣扎着抬起头来,一看就她,神色一怔,随即身上迸发出暖黄色的“感激”,张口道:“是,是你……” 许亦心也认出他来,“王铁蛋?” 上次见面是在西市,他所在的卖艺团队在表演胸口碎大石,怎么这会儿……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瘦的愈加皮包骨了。方才该不会是饿晕在路上的吧? 王铁蛋窘迫地低下头,“原来是姐姐你出行的队伍,抱歉,我这就让道……” “等等!上次那个大胡子呢?你怎么流落至此?” 尤硕明听见王铁蛋叫她姐姐,神色淡淡,示意下属上前将那少年扶起来。 那次“胸口碎大石”后,络腮胡受了严重内伤,没几天人就没了,卖艺团队其他人嫌弃王铁蛋什么都不会,索性把他赶了出来…… 许亦心听了他的遭遇唏嘘不已,本想拉他一把,可是自己现下要回宋国,宋国那边定然也是一场硬仗,她得谨慎提防着被人识破她是冒牌的,这种情况之下,带上他,显然不可行。 她转头看向尤硕明:“将军……” 尤硕明一言不发,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块玉佩,扔进王铁蛋怀里:“拿着这个去城西军营找谭校蔚,就说尤大将军让你去的。他会给你安排事做。” 王铁蛋捧着玉佩满含热泪地离开了,队伍重新出发,很快就出了新邺城北门,许亦心察觉到尤硕明心情不太美丽,便从车窗伸出半个头,厚着脸皮解释自己与王铁蛋只是一面之缘,见他可怜给过他一锭银子,其余什么都没有的! 尤硕明脸色稍缓,欲盖弥彰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看大将军醋得脸都要青了,再不解释解释,将军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尤硕明脸颊一红,否认道:“胡说!” 也没有言明到底是他没有吃醋,还是他不会不喜欢她,但许亦心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放声大笑着,脑袋缩回马车中,笑声惊起路旁香樟树上的雀鸟一阵乱飞,翅膀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 第一卷·完 # 第二卷:宋国篇 第34章 排场 一路青山绿水宁静平和,除了途径两界山时,一眼望去山寨的方向,因上次纵火烧秃了一大片有点煞风景之外,到处都展现出和平时段的生机蓬勃。 而事实证明,只要许亦心不作妖不下绊子,从魏国新邺到宋国诏阳,真的只需要五天而已。 许亦心在和系统讨价还价。 马上就要进入诏阳城,诏阳城中召南公主的熟人太多了,而许亦心没有她的记忆,仅凭“触发人物简介与剧情”,恐怕不好蒙混过关。 到时候被人发现她是个冒牌货,把她当抢占召南公主身躯的妖怪抓起来可怎么办? 系统这时派上用场了,它说它可以直接将召南公主的记忆植入许亦心的神识,帮助她完成穿书任务。 然而——系统的尿性她还不知道吗?系统要求她用1000积分购买这项记忆植入功能。 你妹的,1000积分,这得多少好感度和生存值兑换啊!许亦心扣扣索索和它扯了半天,一人一系统的观点还是没有达成一致。 直到马车速度愈发慢下来,系统提示她在熟人面前切记不可ooc引起怀疑,她才知道许兆禾派了人迎在城外,甲胄在身长刀在手,一见着他们队伍,为首的那位带头下了马。 尤硕明打量着城外那整齐的两队人马,敲敲许亦心的马车,道:“你们宋国,迎接来使是这个阵仗?” 许亦心低声道:“当然不是!” 省亲队伍停了下来,许亦心仔细整理了着装,检查自己有无不妥之处,而后默念着“端庄、娴雅、威严、沉静”,慢条斯理地拉开了马车帘幔。 一眼望去,道路两边分别列了一队手执破岩刀的侍卫,中间是他们头领,一身玄色螺纹劲装,手执一把嵌着青玉宝石的长剑,眉目坚毅,神色肃然,笔直地站在道路中央,身后是他的黑鬃马,正撅着蹄子踢石头。 许亦心的目光刚和他对上,系统就跳出来简介:“言同甫:宋国都城校尉,公主府长使身高:185cm体重:70kg爱好:未知与宿主关系:君臣文中与宿主关联的剧情:送亲前被国君许兆禾以“武官考校”一事调开,从而导致召南公主身边无一可用亲卫” 懂了,这位言同甫是自己人,看那满身金黄色的“忠诚”,闪瞎了许亦心的狗眼。 言同甫看见公主安然无恙坐在马车中,霎时间放下了一路的提心吊胆,单膝跪地行礼道:“恭迎召南长公主回京!” 两边侍卫齐齐跪地,响亮道:“恭迎召南长公主回京!” 许亦心淡淡扫视他们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有力:“诸位辛苦了,平身吧。” 尤硕明在一旁看着,有些诧异她仿佛瞬间变了个人似的,神色肃穆,仪态端庄,倒的确是传闻中的公主模样了…… “介绍一下,这位是魏国尤大将军,”许亦心顿了顿,“也是本宫的驸马,此次同本宫一道回国省亲,须得在公主府上住一段时日。” 尤硕明下马来,抱拳向言同甫行礼,言同甫方才观察他好一阵了,见他的确英姿勃发、器宇轩昂、身强体壮的,想来大将军的名号也是名副其实。 言同甫简单地握拳回礼,“原来是尤驸马。在下言同甫,任公主府长使。” 长使……他就是符开说过的长使言同甫,这言同甫不仅是长使,还是诏阳城防校尉,兼管着武官考校和城防布局。 “原来是言长使。” 许亦心放下帘幔,发话道:“同甫,别耽搁了,这就出发进城吧。本宫与驸马舟车劳顿,没工夫与你寒暄。” “卑职得令。” 言同甫翻身上马,一挥手,带刀侍卫们齐刷刷汇入省亲队伍中,将最里层的那一批魏国人全部取代了,护卫着马车继续行进,尤硕明蹙眉,瞥向护在马车右侧的言同甫,言同甫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不慌不忙地露了一个笑脸。 韩漳瞪着眼睛,看看自己的兄弟们,又看看将军,只见将军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得将火气往肚子里吞,抬手示意弟兄们跟上。 进城之后又是令尤硕明大开眼界:道路两旁站了一排装备齐全的羽林卫,百姓们被羽林卫挡着,正跪在地上,看见队伍进来后,纷纷跟着羽林卫们伏地稽首:“恭迎公主殿下回京!” 这……明明之前陛下与他说,许兆禾与他姐姐应当是生了嫌隙,怎么他姐姐回国省亲,他兴师动众摆出这么大排场? 不光尤硕明被吓到了,许亦心也被外头的声音震了一跳,她刷的一下掀开帷幔,看到满大街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脑袋都懵了。 “同甫!”许亦心唤他近前来,“这是怎么回事?” 言同甫低声回:“回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 说是许兆禾怕姐姐嫁去魏国受委屈,故而要借此次省亲摆一个大排场给魏国人看,告诉他们召南公主十分受宋国国君的爱重,好叫尤硕明不敢轻视她欺负她…… 我信你个鬼!小兔崽子坏得很! 这一招不仅败坏她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会让尤硕明认为她是一个骄横跋扈、不识人间疾苦、只顾自己享乐、指不定从前也是出一趟门就闹得百姓不得安宁的公主! 许亦心蹙眉冷声道:“胡闹!就是天子出行,也没有强制要求百姓观礼跪迎的。还不快让百姓们起来!” 言同甫为难:“殿下,这……” “陛下若要追究,只管说是我说的。”许亦心探出半个身躯,对乌泱泱跪了一片的百姓们笑了一笑,高声道:“诸位快快平身,忙自己的事去吧,不必在此围观!” 刚开始没人敢动,许亦心重复了好几遍,再三保证官府不会找他们麻烦,人们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得空的就留下继续看热闹,不得空的一边念叨着感谢公主,一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许亦心重新回到马车中,尤硕明驱马近前,塞了一只水囊进马车,低声笑道:“夫人,当心喊哑了嗓子。” 许亦心心中一甜,掀开车窗帘子,对尤硕明嫣然一笑:“驸马好生贴心。” 尤硕明对“驸马”一词还不是很适应,但只要是亦心唤他,什么称呼听着都是甜的,他抿唇而笑,夹着马腹驱马前行。 言同甫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一眼公主的马车,什么也没说。 队伍到了城西,长公主府外边乌泱泱一大片人站在那,一个个都穿得正式又隆重,尤硕明见了又是眉头一皱,这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有完没完? 他敲敲亦心的马车,还没等他说话,另一边的言同甫开腔道:“殿下,公主府到了。” 说着便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要扶她,尤硕明脸都青了,也上前去,在另一边朝自己夫人伸手。许亦心一钻出来,看见这两人的模样,蹙眉道:“干什么呢?” 言同甫一愣,讪讪地缩回自己的手,“习惯了,卑职差点忘了……是卑职逾越。” 尤硕明简单粗暴:“抱你下来。” 许亦心脸红,这人能不能看看场合?前头那一大片人还等着呢,她堂堂长公主,被他像抱小孩一样抱下来,成何体统?皇家脸面何在? 许亦心维持人设,拒绝道:“驸马多虑了,本宫可以自己下车。”说罢便径自提着裙子,施施然下来了,尤硕明不好让她难做,便也收回手来,冷冷地瞥了一眼言同甫。 等在长公主府外的一群人听到声响纷纷抬头看过来,许亦心目光在他们之中逡巡,保持着端庄的笑容缓缓走去。 好家伙,男主女主都来了,文臣武将也来了七七八八,当然还有她那便宜弟弟,宋国国君许兆禾,也来了,锦衣玉冠的,坐在一张宽大华丽的椅子上,两边站着为他扇风的宫女,身后站了两个给他撑华盖的小太监。 系统不断跳出触发新人物提醒:“沈信芳:宋国大理寺少卿,《将军的少卿大人》男主身高:183cm体重:70kg爱好:弹琴与宿主关系:前任恋人文中与宿主关联的剧情:男主一直在追查召南公主身死之谜” 果然那一身白衣飘飘的谦谦君子就是沈信芳!一眼望去鹤立鸡群,不愧是玛丽苏言情小说男主! “苏敬纶:宋国右羽林卫大将军,《将军的少卿大人》女主身高:175cm体重:54kg爱好:甜食与宿主关系:情敌文中与宿主关联的剧情:在国君的授意下给召南公主下过蒙汗药,以调换送亲人员,召南公主死后愧疚不已,虽不知国君的计划,但因毒害召南的陶修文是她属下,便替属下背了这个责任” 啊!女主一身羽林卫青羽制服好飒好美!一米七五我滴妈,比许亦心整整高出十公分,好可靠好安全的感觉~太萌了,男女主这对cp她嗑了! 看剧情,苏敬纶还是个做实事不爱说的性子,没关系,现在许亦心过来了,必然要给他们神助攻几次。 主线任务终于要开启了! “许兆禾:宋国国君,《将军的少卿大人》男二身高:165cm体重:49kg爱好:未知与宿主关系:姐弟文中与宿主关联的剧情:太多,详情请看内页” ???许亦心惊了,原来她臭弟弟是男二! 敢问一个一七五的御姐如何跟一六五的弟弟配cp?作者真是绝啊! 还有,剧情还得看内页,她触发这么多人物,从来没遇上这个情况…… 许亦心脑内疯狂转动,实际上只过去了一瞬,对面许兆禾一见着她,脸上迸发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跳起来飞奔着朝她跑过来:“阿姊——” 啊啊啊啊啊什么情况你不要过来啊——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3 17:49:40~2021-01-17 21:4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夜暴富君 4瓶;甜甜圈转圈圈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误会 许亦心满心抗拒,但又不可能真的躲开,只得看着这熊孩子飞奔着给了她一个熊抱,弄得她踉跄好几步,差点没站稳,幸亏尤硕明在身后扶了一下她的背。 “阿姊终于回来了——”许兆禾抱着姐姐撒娇,声音嗲得许亦心鸡皮疙瘩掉一地,忙伸出手轻拍他的背,柔声道:“陛下……大臣们都等着呢,先松开。” “阿姊~”许兆禾一个音拖长八个调,“平日里阿姊都叫朕的名字,今日这般生疏,莫非阿姊去了一趟魏国,就不认朕这个弟弟了?” 淦!我怎么知道召南公主平日怎么称呼你?!而且我不是“去了一趟”魏国,我是嫁到了魏国! 许亦心轻轻推开他,谨慎道:“陛下说的哪里的……话……” 话音未落,看清这位弟弟的长相后,她生生愣住了。 许兆禾……长得太像她了。若说他有三分像书中的许召南,那他起码有七分像许亦心现实中的样子……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她现在对着这张脸,仿佛对着自己!不对,仿佛对着自己的亲弟弟。她哪来的弟弟? “阿姊,你怎么了?”许兆禾语气软糯,眼神却没什么笑意,审视着她的神色。 许亦心猛地回过神,迅速调整好情绪,微笑道:“没什么,许久不见陛下,一时感慨不已。” 她转身挽起尤硕明,介绍道:“陛下,这位是魏国大将军尤硕明,也就是此次陪我回来省亲的驸马;夫君,这位便是我宋国国君了。” “外臣尤硕明,携我国国君之国礼,参见宋国陛下。” 尤硕明抬手对许兆禾行了外臣礼,许兆禾挺着胸膛淡淡一点头,转脸又拉起姐姐的手兴奋道:“阿姊,快些入府休整一下吧!朕命苏敬纶准备了接风宴,就在你府上……” “陛下,注意仪态,否则言官要说您了……” “朕与阿姊许久不见,亲近一下怎么了,谁敢说朕?” 许亦心头疼,被弟弟拉着直往前走,那小细腕儿看起来和她一般大小,白皙稚嫩的,还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孩子。她回头对尤硕明一笑,尤硕明安抚地点点头,跟在他们后面。 许亦心与诸位文臣武官一一见了礼,轮到苏敬纶时,她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一会儿,苏敬纶面不改色心不跳,垂下头维持着作揖的姿势。 陶修文在一旁心惊胆战。 目光落到男主沈信芳身上时,见他一身本白浣花锦裰衣,腰间系着浅蓝云纹锦带,气质温润,眉目如画,而且还是个很有特色的单眼皮,眼尾轻微上挑,却毫无轻佻之感。他穿的应该是常服…… 许亦心淡淡道:“沈少卿也来了。” 许兆禾在一旁接话:“正是,沈少卿今日休沐,听闻阿姊回京,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过来了。” 尤硕明听得牙根发酸,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来回晃。 沈信芳脸色有些苍白,低下头道:“长公主殿下回京,微臣……理应前来相迎。” ****** 许亦心被侍女服侍着前去洗漱更衣,尤硕明等人献完国礼后,在言同甫的安排下一一入了席,陶修文侍立在陛下身侧,看着陛下命人将国礼收起来,又翻开了魏国国君李显庆写的国书。 席间吃食已备好,只等着陛下开席,却见陛下拿着那国书翻来覆去看好几遍,笑眯眯地从首席走了下来。 陛下相貌出众,左脸颊上又有一颗小酒窝,笑起来着实令人如沐春风,但是熟悉陛下的人都知道,一般他露出这种笑容时,绝没有好事。 陶修文被陛下身上的阴寒气息吓到了,握紧了破岩刀亦步亦趋地跟在陛下后面,苏敬纶坐在席间,一只手也搭在了身侧的刀把上,沈信芳魂不守舍,只盯着外面。 尤硕明自然也注意到了众人神情的细微变化,他挺直了腰身,看着他这个小舅子笑意盈盈地向自己走来。 “尤驸马。” 尤硕明要起身,被许兆禾抬手制止,只听他慢吞吞踱着步,继续说:“这国书中说,这次省亲算是补偿召南公主的,补偿什么呢?” 尤硕明心内一跳:“回陛下,是——” “是贵国国君的二皇子食物中毒,因召南公主在宴会上,遂不分青红皂白,将召南公主押入大牢关了六天,查明真相后才还了召南公主一个清白,将她放了出来。”许兆禾打断了尤硕明的叙述,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将信中之事一句句说着,声音轻飘飘的,仿若在说一个陌生人的牢狱之灾。 席间众人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信芳瞪着尤硕明,眼睛红得像是要吃了他,苏敬纶一只手还放在桌案上,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了破岩刀的刀柄,蓄势待发。 召南公主,在他们宋国是何等受人敬重和爱戴的公主,嫁到魏国,居然平白受人污蔑,吃了刑狱的苦头! 此事的确是魏国理亏,尤硕明面红耳赤道:“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许兆禾轻笑一声,转身哗啦抽出陶修文身上的破岩刀,猛地指向尤硕明的咽喉,阴狠道:“那朕就地诛杀尤大将军,是不是也可以是误会呢?!” 在许兆禾拔刀指过来的同时,韩漳刷的一下拔剑还击,也比在了许兆禾的脖颈上! 陶修文眼疾手快,倏然抽出腰间的匕首抵在韩漳的下巴下方。 苏敬纶和言同甫霍然起身拔出刀剑,在场所有城防军和羽林卫纷纷亮出了武器,前来省亲的十五个尤家军也抽出剑来,两方严阵以待互不相让,局势一触即发。 太傅站起来,颤颤巍巍想劝一劝陛下:“陛下……” 尤硕明断喝一声:“韩漳!”示意韩漳把剑收起来。 韩漳昂着下巴红着眼,举着剑的手稳稳当当,不愿意妥协,陶修文冷淡地抵住他的下巴,只要他稍一动弹就要见血。 尤硕明神色波澜不惊,与许兆禾阴狠的神情一对比,好像是他处在上风似的。他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道:“国君陛下,这是做什么?” 许兆禾也笑,露出左颊上那一个小酒窝,道:“自然是——” “陛下!”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许兆禾一脸阴鸷地转头看去,看见他姐姐站在殿门外,惊惧交加地望着自己。 许亦心吓得人都快没了。 她在公主府中那个豪华奢侈的浴池中一边享受着,一边在思考系统所说的记忆植入可行性,想来想去总结出:不行。 有了许召南的记忆,那她势必就有了她的情感、她与宋国诸多人物的牵扯、她对这个国家的牵绊……届时她还能分得清自己是谁吗?许亦心可不想这样,她可是要回现实世界的人! 实在是要穿帮了……再考虑记忆植入吧! 反正她的身体的的确确是许召南,谁也不能在身体特征上否认她,至于性情不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她嫁人后想开了,放飞自我了,不行吗? 她想通后便上了岸,在侍女的服侍下穿衣梳妆,身体就大大方方她们看了得了,谁知道她们是不是许兆禾派来检查她有无异常的探子呢? 收拾妥当后坦然自若地向宴客厅走去,不料见到了双方这样针锋相对的场景,许兆禾还用这样阴鸷冰冷的眼神看她,她一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脑袋里想的全是:卧|槽,老娘莫非被这小屁孩看穿了是冒牌货? 无论如何,打死不承认! 侍女为她撩起曳地裙摆,她强作镇定地踏入殿内,走过一排排白花花的兵刃,那些兵刃一见她到了跟前,都略微低了低尖口。 许亦心心跳如鼓,看了一眼尤硕明,尤硕明微一蹙眉,不知是在表达什么,许亦心没看懂。 她逼自己挤出一个笑,柔声对臭弟弟说:“陛下。这是……” 许兆禾眼中的狠厉顷刻间尽数散去,扬起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道:“自然是开玩笑的啦!” 说罢便收起了指着尤硕明喉咙的破岩刀,韩漳咬牙收回了剑,陶修文冷着眼将匕首插|进刀鞘,垂头接过了陛下扔过来的破岩刀。 双方都收起了兵器,太傅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摸着自己的白胡子,心有余悸地坐回自己位置上,旁边苏敬纶问他可是身体不适,他摇摇头,抬眼看去,看见陛下拉着公主的手往首席上走去。 “既然阿姊来了,便可开席了……阿姊与朕一同坐。” “陛下,不可,召南如今已是外嫁之身……” “阿姊嫁与不嫁都是朕的阿姊,谁人敢说一句不是?” 太傅长叹一声。 而尤硕明盯着那对姐弟的身影,眉头紧蹙,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他们魏国猜错了,人家宋国根本没有内斗?那许兆禾为何要给他姐姐下药? 一场接风宴吃得表面上是宾主尽欢,实际上许亦心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好不容易送走了诸位神仙,许亦心转头倒在一旁的贵妃榻,内心唉叫不已,瞅见尤硕明进来了,便起身撒娇道:“驸马,快来给本宫抱抱~” 尤硕明最爱看她娇俏张扬的样子,笑着走到她身前,看着她埋头钻进自己怀中,闷声闷气地蹭他:“还是驸马对我最好了……” 尤硕明搂住她单薄的肩,在她耳边呵气,“烦什么呢?都回宋国了——” 夫妻俩正腻歪着,言同甫不敲门就闯了进来:“殿下,羽林卫——” 许亦心弹簧似的从尤硕明身上弹开,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尤硕明转身挡住她,面对着言同甫,不悦道:“言长使不会敲门吗?” 这是会客厅,公主从前从来不在这休憩,而且公主府从前又没有男主人,言同甫一时忘了此次回来的公主还带了一位驸马。 他尴尬地别开脸,没有理会驸马的诘问,只对公主作揖道:“是卑职一时忘了,殿下恕罪。” 许亦心整理好了仪容,转过身来清清嗓子,试图捡起自己在下属面前的威严:“下不为例。羽林卫怎么了?” “回殿下,羽林卫御前常侍陶修文带来陛下口谕。” 刚走了又来,有完没完? “让他进来。” 陶修文往会客厅走来,经过侍立在殿门外的韩漳,韩漳对他怒目而视,陶修文上下扫一眼韩漳,扬起嘴角摇头一笑,越过韩漳跨入门去,韩漳在后面气得直咬牙。 陶修文入殿后首先给许亦心行了礼,而后一一给尤硕明和言同甫都见了礼,才开口道:“陛下这口谕是给尤驸马的。” 尤硕明是外臣,不必跪下接旨,便站着微微躬身作揖。 “陛下说,召南长公主一向浅眠,睡觉不安稳,旁边一点点声响都会被吵醒,故而请尤驸马体恤召南长公主,自行去住公主府西边的厢房,离正房远一些,免得惊扰到召南长公主。” 尤硕明不敢相信:“什么???” 第36章 爬窗 才刚目睹了接风宴上的兵刃相对,许亦心现在只想当和事佬,忙拉着尤硕明往自己身后推,对陶修文道:“驸马刚来宋国,不太适应这边的水土,情绪有些不受控制,请陶常侍见谅。回去禀报陛下,公主府遵旨,有劳陛下挂念。” 尤硕明被她挡着不好出声,硬生生将质问吞进肚子里,言同甫站在一旁微微低头,看不出脸上的神情,陶修文则微微一笑,拱手对公主道:“微臣得令。” 许亦心见他还站着不动,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陶常侍还有何事?” “陛下命微臣留在此地,亲眼看见驸马搬进西厢,才叫完成任务呢。” 尤硕明惊怒交加,眼睛瞪得溜圆,许亦心快速接话打断尤硕明冲动行事的可能性:“好!同甫,你带驸马去西厢房,本宫送一送陶常侍。” 言同甫垂头领命,上前请尤硕明移步,尤硕明气冲冲地在陶修文的注视下离开了会客厅,陶修文暗自一笑,转头对公主行礼:“不必劳烦殿下相送,微臣这就告退。” 许亦心笑道:“那怎么行,本宫一言九鼎。陶常侍请吧。” 一路上,陶修文谨慎地微低着头,落后公主半步。 行到一处曲折的长廊,公主一边慢悠悠走着,一边微侧过头开口道:“一个多月不见,陶常侍成了御前红人,真是令本宫刮目相看。” 陶修文含笑回应:“殿下过誉了,全是托殿下的福,若不是殿下命微臣带回亲笔信交于陛下,陛下大约至今都想不起有陶修文这个人。” “不必过谦,你能在御前行走,说明陛下信任你,这是你的本事。”许亦心看他的目光满满的赞许,“本宫如今已是外嫁之身,恐与陛下多有疏远,日后还得仰仗陶常侍在御前多多美言。” “微臣惶恐,微臣才要仰仗殿下的提携……” 两人商业互吹了老半天,许亦心终于把他送出公主府,暗地里松了口气。 宁愿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 很遗憾,陶修文绝不是君子,现在又是御前近侍,许亦心万万不能开罪了他。 NND,这公主当得真憋屈。 ****** 尤硕明这驸马当得更憋屈。 亦心不与他同房是一回事,外人不让他和亦心同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何况许兆禾还是他小舅子,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是他的晚辈! 还让他去西厢睡! 西厢是什么地方,是高门府邸中小妾休憩起居的地方! 真拿尤硕明当软柿子捏呢?! 他郁闷得辗转反侧,一直到临近子时都没睡着。 正生着闷气,黑暗中,窗户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尤硕明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是有人在撬他的窗。 经历了这一整天的糟心事儿,这群宋国人现在干出什么事尤硕明都不奇怪,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摸出枕头下的匕首。 窗户铁栓被外面的人用匕首一点一点拨开,轻轻一声响动,小小的铁栓失去了作用,窗户吱呀着被人推开…… 尤硕明直皱眉,声音这么大,这宋国刺客也太不专业了吧。 “谁?!” 外面传来韩漳的轻喝声,而后是一个熟悉的女声小声嗔怒道:“韩漳,你吓死我了!” “原来是将军夫人。”韩漳收回握在剑柄上的手,与此同时,尤硕明也收回了匕首。 在自己的地盘,亦心要见他,居然还要爬窗户……看来她对许兆禾多有忌惮,姐弟俩的感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好。 许亦心蹲在窗户上,对下面站着的一身玄衣的韩漳蹙眉道:“你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在你家将军房外转悠,你暗恋他吗?!” “不是!”韩漳听了浑身恶寒,涨红了脸否认道:“今夜我当值而已!” 许亦心看他反应觉得有趣,正想调戏他两句,忽然身体一轻,手中匕首跌落,被人从房内抱下了窗,许亦心小声惊呼,紧紧缠住了尤硕明的身躯,低声嗔道:“将军要抱我下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公主要半夜爬我的窗户,也没有提前说一声。”尤硕明捞住她缠在自己腰上的两条腿,抵住她的额头轻声埋怨。 许亦心对他这张嘴又爱又恨,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咬了一口,尤硕明下唇一痛,追上去含住她的唇珠吮吸。 “唔——”许亦心痛得抓他发带,尤硕明毫不相让,继续追着她又亲又咬,腾出一只手搂紧她的背按向自己,许亦心害怕自己掉下去,连忙缠紧了他,唇齿交缠间一时防守不及,被他的舌头挤了进来。 尤硕明一边热烈地亲吻她,一边抱着她横穿整个房间来到床榻前,手掌向上护住她后脑,猛地将她压在了床上。 许亦心不满他动作粗暴,顺手揪下了他的发带,他眸色一暗,想起在望云阁看见的红绳与绸带,瞬间无师自通地抢走了她手中的发带,三两下将她不安分的双手束于头顶,绑在床头。 许亦心震惊:“你——” 尤硕明不由分说压上来堵住她的唇,吻得又凶又欲,许亦心被他围追堵截,憋得头脑发热,很快就气喘吁吁地告饶:“将军……子弋,子弋!停一下,我要断气了……” 尤硕明松开她的唇,黑暗中,许亦心的双眸隐隐泛着水光,他知道她现在定然又是一副目光迷乱,喘息不断,泫然欲泣的诱人之态。 他闷头埋进她脖颈中,略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闷声道:“亦心,你到现在还没学会换气。” 许亦心被他绑着双手,抽不出空打他,气道:“你每次都这么凶,我怎么学?” 尤硕明低声笑了,抬起头来看她。 许亦心动动自己的手肘,“将军倒是学什么都很快,都学会捆绑了?” 尤硕明一时冲动,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摸过去帮她解开了束缚双手的发带,嘀咕道:“谁让你咬我。”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许亦心揉着手腕,曲起膝盖顶一下他,“快下去,重死了。” 他恋恋不舍地从她身上爬起来,翻身躺在她身侧。 许亦心理了理头发,适应了房里的光线,转头看向尤硕明,见他闷闷地躺在一侧一声不吭,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遂侧身挨过去,支起手肘看他:“将军,还在生气吗?” 尤硕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你说呢?他是你胞弟,又不是你爹,凭什么管你和我的房中事?” 许亦心连忙给他顺毛:“消消气消消气,他那是孩子脾气,你与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尤硕明哼一声。 “他自然不是想管你我的房中事,只是想让你吃瘪罢了。原本两国之间的子民就相互多有偏见,更何况他知道了我在刑狱司待了几天的事,自然愈发要借题发挥,敲打你一下。” 许亦心笑嘻嘻地摸他脸颊,“我才回来,不好忤逆他的旨意,只能委屈你啦。对不起。” 尤硕明想起她在刑狱司的事,心中愧疚不已,比起她在魏国受的委屈,他现在这些算什么? 但他很享受被她哄着的滋味,便只是蹭着她的手掌,道:“我看他对你依赖太过了,对我有一股子奇怪的敌意。” 这个许亦心也分析出来了,她晚上待在东厢书房翻了很多召南公主的手札和笔墨,又查看了系统所指的剧情内页,花了200好感度兑换了许兆禾与姐姐之间的隐藏剧情,算是捋清了这对姐弟的复杂关系。 许亦心靠在他肩上停了一停,缓缓道:“他……幼年曾目睹母后被父皇亲手诛杀,从此就愈加孤僻,性情也愈发古怪,那时兄弟姐妹中,他只愿亲近我一个。奶娘不在后,都是我在照顾他……” 尤硕明心中惊诧,不仅是为她对他这样坦白,还为她话语中透出的信息:当年传闻的宋国一国之母暴毙而亡,居然是由国君许昶威亲手诛杀的…… “后来又过早承担重任,七岁登基,父皇也不在了,能说贴心话的人只有我这个姐姐。我想,他现在依赖我,很可能是把我当成最重要的亲人,毕竟长姐如母,如今我嫁给了你,他自然像被夺走了亲人一般针对你。” 许亦心抬头,下巴抵在他肩上,柔声道:“子弋,你看在他年纪小,脑子又不太正常的份上,别和他一般见识,好不好?” 尤硕明见她对自己这般不设防,又柔声细语安抚自己,早就被她哄得身心柔和,放过了这一茬。 不过他没忘记另一茬:“言同甫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竟然想扶你下车。” “你这是哪里的话,他虽然已是校尉官职,但他出身公主府,我是主他是仆,他当然要扶我下车了!” “……男女授受不亲。” “好好好,我让他下次注意着些。”许亦心无语妥协。 “还有。” “还有什么?” “那么多大臣,你为何独独停下来与沈少卿说话?” 这个许亦心是真心虚了,毕竟沈信芳是召南公主实实在在的前男友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过是看他未着官服,多问了一句罢了。”现在不是解释沈信芳的时候,许亦心只得蒙混过关,“你怎么是个醋坛子啊!” 尤硕明嘟囔,“还不是因为喜欢你。” 许亦心听了心里泛甜,凑上去扒拉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喜欢你。” “什么?” “我喜欢你。”尤硕明干脆捧住她肉肉的脸颊,“尤硕明喜欢许亦心。” 许亦心被他萌得心肝儿发颤,猛地凑过去重重吧唧一口亲了他,而后笑道:“啊,原来驸马的嘴不是酸的,是甜的。”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7 22:30:43~2021-01-21 11:0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9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命案 时过晌午,诏阳城内街市依然热闹,贩夫走卒不绝,天气渐凉以来,布匹店和成衣店的吆喝愈发响亮。 陶修文一身白衣跟在苏敬纶身边,提着两沓药材,一面关注苏敬纶的神色,一面注意周遭环境有无异常。 苏敬纶梳了一个高马尾,束着淡红色莲纹发带,一身浅蓝云锦劲装,蟠螭纹腰带,腰间佩剑,眉目间神采泠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前方醉鸣轩酒楼。 “难为你了,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还来陪我采买药物。” 陶修文立即低眉顺眼答道:“右将军哪儿的话,能陪您上街走走,是卑职的福分。” 苏敬纶一笑,对他的恭维早已习惯,“修文,你如今在御前行走,地位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在我面前不必过于拘束。” “托右将军的福。卑职不敢忘形,卑职永远是您的下属。” “行了。”苏敬纶并没有被他的高帽捧得飘飘然,抬抬下巴示意前面的醉鸣轩,“你也累了大半天了,走,我请你喝酒去。” 二人上了醉鸣轩三楼,坐在靠窗的位置,点好菜后,陶修文旁侧敲击地问苏敬纶对昨日接风宴之事的看法。 苏敬纶笑而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窗外。 陶修文有点讪讪,为上司倒好酒后,也转头看向窗外。 对面正好是诏阳第一青楼避雨阁,辉煌艳丽的装修风格,昭示了它作为京城最大的销金窟的地位。 苏敬纶冷漠地望着对面那来来去去的嫖客、老|鸨和花倌人,他们拉拉扯扯虚情假意,脸上时不时现出贪婪猥琐的笑容。 不一会儿,对面三楼上来一位高大英武的男子,被老|鸨殷勤地引到最贵的那一间包厢,二人笑谈了两句,而后老|鸨招来了一位妆容妖艳的花倌人。 苏敬纶蹙眉,紧盯着那个墨青色的身影,陶修文也注意到了,诧异地看了片刻,看见那墨青色的身影进了包厢,不由道:“那,那不是,尤驸马吗?” 陶修文瞥一眼苏敬纶的神色,见他还是一脸冷淡事不关己的样子,斟酌着继续说:“放着府中的人间富贵花不采,偏要摘着淤泥中卑贱的菖蒲草,奇也怪也。想不到尤驸马喜欢这种类型。” 苏敬纶淡淡的目光落在陶修文身上,陶修文蠢蠢欲动:“右将军,昨日陛下的态度您也看见了。今日原本是要召见回来省亲的公主与驸马,结果也免了,可见陛下的确十分厌恶这位驸马。如今他出现在烟花场所,您看……” “陶常侍,”苏敬纶似笑非笑打断他,“谨言慎行。多做多听多看,少说话,皇家的事,你最好少沾。” ****** 公主府。 许亦心在会客厅转来转去,步伐略带焦躁,等了老半天,终于等到了言同甫。 她忙调整了神色,作出淡然做若的模样。言同甫近前来,拱手禀报道:“殿下,沈少卿来了,在东厢房候着。” “嗯。”她点了点头,轻甩衣帛,正要过去,忽然顿了顿,再三确认道:“同甫,你确定驸马不在府中?” “确定。尤驸马一大早便与韩护卫出门了,说是要逛一逛诏阳城。” 那就好。 许亦心松了口气,提着裙子踏出殿门,匆匆往东厢房走去,走到一半,发现言同甫还跟在后头,遂蹙眉道:“同甫,你身为校尉,整日待在公主府是怎么回事?去,好好整治一下你的城防营,别跟着本宫。” 城防营近日无甚要事,而公主才刚回京,是陛下命他好生照看公主的……但既然公主发话了,他只得照办。 许亦心很快来到东厢房外,四处张望,确认没有闲杂人等在附近监视她,这才定了定神,轻轻拉开房门进去。 东厢房是很雅致讲究的推拉门,里面也布置得十分文艺,内间是温馨风雅的休憩之所,衣柜床榻家具齐全,宽敞舒适,外间则布置成书房的模样,琴棋书画俱全,古董摆件皆有,书架更是列了几排,摆满了各行各业的古籍。 书案后坐落了一扇精美的山水画座屏,屏风前站了一位白衣美男子,长发及腰,帛带轻盈,束着一半青丝的树脂发冠古朴典雅,被一支精巧的檀木簪子固定。 听见她进来的动静,他宽厚的肩膀微微一动,缓缓转过身来。 唉,白衣美人,单眼皮帅哥。 还真是她的菜。 可惜啊,她今天是特意找他分手的。 许亦心心中赞叹,面上波澜不惊,转身合上了门,款款近前来,声音不带感情地道:“沈少卿。” 沈信芳怔怔地望着她踏入房内,拉上房门,而后向自己走来,嫣红的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她梳了一个柔媚又骄矜的灵蛇髻,簪着精巧雅致的凌霄花步摇,一身红白相间的绣针吴绫齐胸襦裙,戴着赤红曳地印花披帛,桃花眼平和无波,沉静地望着他。 她还像从前那样美,但好像又变了许多,眼中没有当初看他时的暗含柔情,只有一池幽静的清河。 沈信芳心中刺痛,垂下眼眸躬身行礼:“殿下。” 许亦心找了一处离他较远的书案,在锦垫上坐下,开门见山道:“本宫今日召见你,想必你已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在南魏过得如何?”沈信芳仿佛没听见她的开场白,径自问道。 许亦心一懵:“还……好。” “怎么可能会好。”沈信芳抬眸,深深地注视她,眼中饱含着疼惜和隐痛,轻声说,“你在那边居然入了狱……他怎么能忍心任他们欺负你?他是不是也苛待你?” 什么玩意儿?大哥你跑偏了!我不是来找你叙旧情的啊! 许亦心连忙否认:“不是!驸马待我很好,入狱,入狱全是误会,都是那——不对,总之,本宫今日叫沈少卿过来,是想与沈少卿说清楚。” “你又是这样,受了什么苦楚,统统往肚子里吞,从不轻易说出口。” “沈少卿!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啊?” “你从前从不叫我沈少卿。”沈信芳暗自神伤,苦哈哈的,眼睛都红了,“你都叫我探元……” “够了。”许亦心忍无可忍,万万没想到这个前男友是自言自语派的,“沈少卿,本宫今日让你过来,是想提醒你,将自己的东西带走。” 她站起身,越过屏风拉开内间的门,示意沈信芳进来,“这衣柜里的衣服与配饰,都是你的,劳烦你统统带回去,别给本宫添麻烦。” 据言同甫所说,这间东厢房原本是召南公主的书房,后来有了沈信芳,二人在书房谈论公务,经常忘了时辰,公主便在东厢房置办了一间可供起居的卧室,专门给沈信芳使用。 时间长了,沈信芳的衣物茶具等物件都留在了那里,俨然成了东厢房的主人。 许亦心知道,哪是谈论“公务”,分明是小情侣在里头浓情蜜意风花雪月,这沈信芳差点成了公主府的半个主人。 还好许兆禾让尤硕明搬去的是西厢房,若是让他搬来东厢,见了这一切,那个醋坛子还不当场炸了。 得赶紧解决这个麻烦。 沈信芳却被她的用词伤到了,“我在公主眼中,是麻烦吗?”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许亦心咬咬牙:“是。” “公主,我不明白。”沈信芳走进内间,将衣柜的门打开,把床榻边的帘幔撩起,转头来看她,“看着昭示着你我往日相爱的一切,你怎能无动于衷地说,我是麻烦?” 他走近她,停在一步之遥的距离,红着眼道:“我们只是吵了一架……事情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 许亦心头大,狠下心演一次渣女,冷心冷情道:“沈少卿,本宫已经下嫁魏国大将军,你如今说这些有何用?” “所以我不明白!” 沈信芳禁不住提高了音量,见她被自己吓得一抖,又不忍心,只能转过身不看她,恨恨道:“和亲计划是你与陛下制定的,我一开始就不答应!你为了此事还与我争吵,闭门不见我,还命人在送亲当天把我药晕,绑在家里。” 他走开几步,不想被她看到自己失态,声音却止不住哭腔,“你以为我不想拦住你吗?虽说是假死,但那药物对你身体没有损伤吗?我不信!你们把乔先生捧上天,我也不信他的药无害!” 美人落泪,令她负罪感瞬间暴增,而她更感动于他对召南公主深沉的情意,只可惜……他的爱人早就香消玉殒。 许亦心黯然叹道:“我没吃那药,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沈信芳强忍着痛楚,没有回头,轻声问她:“既然放弃了计划,那你为何不回来?” 他转过身,眼尾泛红,注视着她的双眸:“我不明白,你为何不回来?你与尤硕明素未相识,总不可能是真心要嫁给他吧?” “我……”许亦心编不出理由,“我是有苦衷的——” “是他扣住你了?”沈信芳追问,“他限制了你的自由?” “没有!”再叽叽歪歪下去,她怕尤硕明马上要回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我爱他!我认定了他,我与他已是夫妻,木已成舟,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明白了吗?” 沈信芳被她的宣言震了一瞬,很快,他眼眶发红,骤然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内室门边低吼道:“我不信!什么木已成舟,什么夫妻,他现在身处诏阳,只要我把他杀了——” 许亦心惊怒:“你敢!” 两人吵红了眼,相互瞪着对方,一声不吭地对峙着。 突然,东厢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焦急地敲门:“少卿大人!少卿大人在吗?” 沈信芳咬着下唇,不甘心地松开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回应道:“何事惊慌?” 许亦心脚都软了,扶着门框暗暗呼气,还好男主是个有节操的,她被他压住那一刹那,真的慌得一批,害怕他像尤硕明一样不由分说要办她。 门外那人很懂规矩,没有进来,只是禀报道:“避雨阁出了命案,覃大人让您赶快过去!” 第38章 冤家 命案? 避雨阁,这名字好耳熟……靠!许亦心差点忘了,这是一部言情探案小说,第一章除了交代召南公主和亲身死之事,下一刻就跳到了第一个案子,避雨阁命案,死者是宋国骠骑将军袁德厚。 这次命案是苏敬纶和沈信芳的初次正面交锋,她以为这案子早就过了,毕竟书中写明了避雨阁命案发生在召南的死讯传来之后的第二天,伤心过度的男主被他爹从公主府门口拽起来去办案,时间线按理来说早就过了。 难道是因为许亦心如今没死,所以主线剧情也被影响了? 沈信芳哗啦一声猛地拉开了房门,近卫柴越急切禀报:“两刻钟之前发现的,死者是袁德厚将军。” “走!”沈信芳果断踏出房门,脚步带了一些焦急和仓皇,一方面的确是案子紧急,一方面也是不想和公主继续吵下去,怕留在这里,公主在气头上,会执着于和他“说清楚”。 许亦心还真是这么想的:“沈少卿!本宫话还没说完,你的东西——” 沈信芳翻滚的衣袍瞬间没了影子,许亦心的尔康手还没收回来,瞪着他消失的方向。 男女关系,最忌讳的就是藕断丝连暧昧不清,她不与他说清楚,那以后要如何面对尤硕明? 她明明坦坦荡荡,结果东厢房杵在这儿,到处都是召南前一段恋情的甜蜜痕迹,再拖下去,她和男主也会变成不清不楚了,那要如何助攻男女主? 以沈信芳这样正派死板的人设,不与他断干净,他眼睛里怎么可能看得见别的异性,更别说现在苏敬纶在他眼里是同性。 不行,男女主的初次正面交锋,她不放心也不想错过,绑红线,就从这里开始! 许亦心打定主意,便关好东厢房门,嘱咐侍女不要让驸马靠近这里,随即略作收拾,也向着避雨阁走去。 ****** 凌乱的被褥,纠缠不清的床帏,散落的衣袍,整个案发现场一派荒唐萎靡的状况,令人不忍直视。 死者四仰八叉倒在床榻旁边,苏敬纶冷着脸,忍住心里的厌恶,将尸体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没有任何伤口,从眼睛和口鼻来看,也不是中毒。 她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陶修文将白布盖上,扫视一眼房间的陈设,目光落在一旁战战兢兢的老|鸨孙妈妈身上。 陶修文将死者的脸盖严实了,抬头道:“的确无甚异常,恐怕袁将军这是真的死于马上风。” 孙妈妈立即接腔:“可不是嘛!谁能害得了骠骑将军?他又是我们这儿的常客,我们哪晓得他身体不行了啊,有银子赚,我也不可能拦着他不让进不是?这次他突然从床上滚下来,可把我们姑娘给吓坏了!” 苏敬纶没理会老|鸨的喊冤,径自对陶修文道:“不着急下定论。先命人抬回去,让仵作好生检查一番。” “是。” 孙妈妈看看这位,又瞧瞧那位,厚着脸皮道:“二位大人……我们涟漪姑娘,何时能放出来?” 陶修文一脸的铁面无私,“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也是最大的嫌疑人,这回死的可是骠骑将军,她须得配合我们好好调查清楚,排除嫌疑之前,她回不来了。” 孙妈妈还想争辩,苏敬纶不耐烦地摆摆手,命人先将孙妈妈带下去,稍后再行盘问。 外头骚动愈发明显,整个避雨阁都被围了起来,沈信芳大步踏进房来,正好看见羽林卫们打算将尸体抬走。 “慢着!”沈信芳出声阻止,“案子是我们大理寺的,尸体就不劳烦羽林卫来搬了。” 几个羽林卫面面相觑,陶修文示意他们先退下。 苏敬纶微一蹙眉,向沈信芳拱手行礼,沈信芳匆匆回了礼,又道:“避雨阁发生此等要案,右将军就在附近,为何不早些通知大理寺?” 苏敬纶淡淡瞥一眼他,礼貌地露出一个微笑,“少卿大人,我们羽林卫的俸禄又不是大理寺发的,怎么大理寺没有及早查探到案情,倒怪起我们来了?” “我不是——” “少卿大人倒是尽职尽责,”苏敬纶语气像是真诚夸赞,脸上表情却颇为嘲讽,“衣服都来不及换,火急火燎地往案发现场来了,刚一进来,不好生验看死者的尸体,不下令立即封锁现场,第一句话就是抢案子。” 沈信芳刚从公主府出来,的确没来得及换官服,而避雨阁太大人太多,立即封锁现场容易引起恐慌,不是大理寺的作风,何况羽林卫已经将这里围起来了。 至于第一句话就是和羽林卫抢案子,实在是羽林卫之前干过太多夺人硕果之事,沈信芳如雷贯耳,所以想先下手为强,但此刻被苏敬纶一语戳穿,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三品以上官员的相关案子一向是由大理寺负责,右将军有何异议?” “骠骑将军身死实乃军中大事,案子自然当属羽林卫审理。” “右将军此言差矣……” 二人正争论不休,外面又传来召南长公主驾到的唱喏声,许亦心风风火火跨入门来,众人连忙行礼,唯独沈信芳上前挡住她:“你怎么……殿下怎么来了?此处污秽不堪,还请殿下移驾。” “这有什么,你们看得,本宫自然也看得。”许亦心大言不惭,越过沈信芳,扫视了一番屋内狼藉,这糜乱的场景,比她和尤硕明的战绩还要不忍直视…… 许亦心老脸一红。 沈信芳再次挡在她身前:“此处恐污了殿下的眼,还请殿下移步。” 许亦心尴尬地咳嗽一声,转过身对女主道:“凶手呢?” 苏敬纶恭敬答道:“回殿下,嫌疑人已被带回镇抚司。” “那外面是怎么回事?” 沈信芳不满被她忽视,抢答道:“是右将军带人将这里围了起来,打算一个个盘查。微臣以为,依右将军这个法子,恐怕查到明天也查不完,实属浪费时间。” “少卿大人多虑了,你们大理寺效率低,可不代表羽林卫也这般无用。” 嚯,原来这二位拿的是欢喜冤家剧本。 许亦心穿书之前,男女主的初次交锋也是这样针尖对麦芒,当时是因为苏敬纶嫌弃沈信芳形容不齐整、神色颓唐,整个人都是一副一蹶不振的样子,讨论案情还走神。 这次是什么原因,苏敬纶也这样嫌弃他? 许亦心在一旁正看戏,见两位演员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到了她身上,似乎是要请她做主。 许亦心于是进入角色:“不急,待本宫看看。” 她来到走廊,扶着围栏低头往楼下看,一眼望去,被困在避雨阁里的客人和姑娘聚在一楼,约一半的人身上发出了情绪颜色,另一半人稳如老狗在和旁边的小伙伴说说笑笑。 她指着楼下,将情绪颜色不大对头的人一一挑出来,“将这几人扣下审问,其余人统统放了,没他们什么事,留在这吵死了。” “是。”苏敬纶和沈信芳异口同声,话音刚落又对视一眼。 苏敬纶啧了一声,摆手命陶修文下去抓人,沈信芳也不示弱,立刻叫柴越下楼扣人。 陶修文与柴越相互瞪了一眼对方,许亦心乐了,“抢什么?你俩一起不就行了?” “殿下的意思是?”苏敬纶恭声问。 “本宫特许沈少卿与你一同审理此案。”许亦心很欣慰,第一条红线来了,“陛下那边,本宫去说。景华。” 被要求与大理寺少卿一起办案,苏敬纶正郁闷着,忽然听见公主叫自己的表字‘景华’,她惊了一跳,连忙回应:“微臣在。” “明日来一趟公主府,给本宫说一说案情进展。” 苏敬纶恭声称是,沈信芳一头雾水,不知公主何时与这位右羽林卫将军关系如此亲厚了,居然直呼他的表字。 “微臣也……”沈信芳张嘴欲言,许亦心火速打断他:“沈少卿就不用来了,留在诏狱好好审问几位嫌疑人吧。” 沈信芳:“……” 公主你变了。 ****** 尤硕明回到公主府,换了一身衣服,不动声色地在府中转了一圈,没找到言同甫,也没见着许亦心的影子。 他拦住一位侍女:“公主去哪儿了?” 侍女低头行了一礼,答道:“回驸马,公主殿下的行踪我等不敢过问。” 他料想这些人大约都是许兆禾派来的,像防贼一样防着他,而亦心对她们也不亲近,可见没把她们当自己人。 说起来,亦心对那个言同甫倒是很亲近。 他若有所思着逛到了东边,抬头看去,东厢房二楼,四个侍女寸步不离守在门口。 她是不是在里面? 尤硕明微微而笑,正了正衣冠,抬步向东厢房二楼而来,门口侍女见了他,神色有点紧张,其中一位迎上来拦住他,行礼道:“见过驸马。” “免礼。公主可是在里面?” “回驸马,公主殿下有要事出府了,不在此处。” “出府了?”他皱起眉头,“那你们为何守在这里?” “殿下命我等候在此处,我等不敢过问。” 又是一问三不知,尤硕明只得再问:“公主摆驾何处,你们可知?” “回驸马,避雨阁出了命案,殿下去案发现场查勘去了。” 命案?尤硕明心下一惊,方才从避雨阁出来时还风平浪静的,莫非他走以后,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第39章 欺骗 避雨阁一楼人群开始缓慢疏散,许亦心点完鸳鸯谱,心满意足,正打算回去喝点甜甜的饮品犒劳一下自己,转头就看见尤硕明在上楼。 苏敬纶眉头轻挑,饶有意味地看着驸马向这边走来。 她不动声色地与陶修文对视了一眼。 沈信芳则拳头一紧,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上前一步挡住了公主。 许亦心见男主身上的颜色都快炸了,当机立断绕过他迎了上去,夺走尤硕明的注意力:“驸马怎么过来了!” 她越过沈信芳时,偷偷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退后不要惹事,可沈信芳被她这么一拍,反倒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 从前她也是这样,于众人中与他擦肩而过,面上毫无异色,手指却暗暗拂过他的手心,偷偷塞纸条给他。 这次没有纸条,公主她,是什么意思? 苏敬纶和陶修文将公主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慢吞吞地向驸马行礼,沈信芳忍住情绪,草草向驸马拱了拱手。 尤硕明回了礼,目光扫了一眼敞开的房门,房里狼藉满地,但尸身已经被抬走了。 骠骑将军身死的确是大事,可这种命案自有大理寺忙前忙后,亦心何苦劳心劳神来勘察案发现场?更何况案发地是避雨阁这种烟花场所。 最古怪的是这个沈少卿,每次见他都没有好脸色,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瞪他。 他按捺下心中不快,对亦心温柔一笑:“为夫自然是来接公主回府的。此等秽乱之地,当心污了公主的眼。” 沈信芳听着“为夫”这种词格外刺耳,眉毛拧成一团,苏敬纶神色冷淡,不理会驸马那做作的表演,而陶修文十分不悦,“此等秽乱之地”,尤驸马不是刚涉足过这秽乱之地吗?装什么三好夫君呢? “驸马有心了,本宫正要回府……” 陶修文突然出声:“殿下留步,微臣斗胆,想问尤驸马一句话。” 苏敬纶眉头一跳,侧目看向陶修文,想示意他不要多事,然而陶修文没有理会上司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尤硕明。 尤硕明和许亦心对视一眼,许亦心眼神里透着询问,尤硕明则一脸无辜。 “但问无妨。”尤硕明淡淡回应。 陶修文一笑,“敢问尤驸马,半个时辰前,你身在何处?” 半个时辰前……不就是避雨阁命案发生的时间点吗?他这是明目张胆怀疑袁德厚就是尤硕明杀的了? 许亦心表情冷下来,顾不得他是不是御前常侍了:“陶修文,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驸马是凶手?” “殿下息怒,微臣只是就驸马飘忽不定的行踪提出合理疑问罢了。” 尤硕明倒不慌不忙,向外走出一步,不让许亦心护在他前面,坦然道:“我在兰园戏楼听戏,两刻钟之前才离开那里。陶大人不信,尽可派人去问戏楼的掌柜。” “不必了!”许亦心火冒三丈,几步上前逼近陶修文,冷笑道:“本宫亲自与陶常侍一同去兰园茶楼,找那掌柜问个清楚,看看我公主府的人是不是羽林卫要找的杀人犯。” “长公主息怒!”苏敬纶立即上前赔罪,侧头轻喝道:“修文!” 陶修文握着拳头,低头告罪:“殿下息怒,微臣不敢,是微臣僭越了。” 嘴上这样说,但该派人去查还是会派,只是留心动静小一些,不让公主察觉便是。 许亦心冷哼一声,看在苏敬纶的面子上没再追究,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遂寒着脸警告道:“陶修文,话到嘴边绕三圈,本宫希望你记住这个道理,口出狂言之前,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分量来置喙我公主府的人。 “今日之事,本宫暂且饶你一次。陶常侍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本宫的话,再不知悔改,怕是会寝食难安,肠胃半穿。” 来宋国的第一个谶言居然送给了陶修文,许亦心十分火大,拉着尤硕明转身就走,下楼梯时不慎崴了一下,尤硕明火速圈住她的腰,半抱着她下去了,期间一直低声问她可还好。 好好好,好个屁,还不是昨晚爬窗回房的时候闪到了腰,现在还隐隐作痛。 余下的三人各怀心思,陶修文低头听苏敬纶的训话,而沈信芳则怔怔地望着公主消失的方向,心中又是一阵不可言说的刺痛。 方才她维护尤硕明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 只不过被她护在身后的人换了。 苏敬纶训完陶修文,一抬头,看见沈信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皱起眉头,敷衍地朝他一拱手,便带着陶修文往楼下走。 沈信芳看到那位羽林卫首领看向自己的眼中,分明写着两个字:废物。 没天理了,羽林卫真是一群脾气古怪的神经病。 ****** 回到府中,许亦心转头与尤硕明确认:“你真的一直在兰园戏楼听戏?” “当然。” “子弋。”她注视他的眼睛,“你不要骗我。” 尤硕明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恼怒不已:“你不相信我?” “我自然相信你。”许亦心连忙拉住他的手,纠结道,“可是不对劲,陶修文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忽然问你的行踪?” “大约因为我是魏国人吧。”尤硕明冷哼。 她不久前才蹲了大狱,最是明白这种被敌国之人针对的感觉,竟然瞬间觉得尤硕明说的挺合理。 她好生哄了他一阵子,而后嘱咐他非常时期待在公主府别乱跑,省得被人抓小辫子,随即便说明自己要进宫一趟,晚饭不能陪他一起了。 尤硕明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默然片刻,这才返回了西厢房。 他的确骗了她。 他今日去过避雨阁,而且还是避雨阁三楼天字号包间,就在命案现场的隔壁。 与他见面的是陈永祯安插在这里的涟漪姑娘,两人交换了情报,确定了双方的任务和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后,便由潋滟姑娘掩护他离开了。 至于为什么不和亦心坦白,自然是……他的任务着实不能在她这个宋国公主面前和盘托出,感情是感情,国事归国事。 他之所以能将她从刑狱司救出来,其实是陛下开了恩,与他交换了条件。 陛下放她出来,而他便听从陛下的指示,借着来宋国省亲的这段时日,在宋国的内斗之乱中添一把火,而后想办法拿到宋国都城诏阳的城防图,带回魏国。 二皇子李思峤的毒,的确是从她的酒中验出来的,裴大夫解完毒后,陛下将结果告知了他,在他的恳求下,陛下同意将此事掩盖成食物中毒,而非遭人下毒,条件便是让他拿到诏阳城防图。 他起初犹豫不决,认为瞒着自己的妻子做这些事,不是大丈夫所为,但陛下将九年前的事情翻出来警告他:“子弋,你别忘了子戎是怎么死的。” 子戎,比他大五岁的兄长尤硕仁,死于九年前的那次对吴战争。 “微臣不敢忘!” “子戎当年,是何等的骁勇善战,意气风发。”李显庆站在窗边,无限怀念地望着远处,“可是东吴的那一场战事,你父亲尤老将军为国捐躯了,子戎他才刚成亲三个月,就披甲上阵为国效力。” 然而不多时,边境便传来尤硕仁被围困山谷、战死沙场的消息,嫂嫂就此守了寡,而尤硕明当时才十五岁。 “东吴联合外族高勒侵犯我大魏边境,欲将我大魏收入囊中,虽最终未能得逞,可大魏失去了你父亲尤长青和你兄长尤硕仁,这比失去几座城池更令人愤懑痛心。” 得陛下铭记于心,他们的牺牲,就没有白费。尤硕明强忍泪水,郑重承诺道:“微臣定当鞠躬尽瘁,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东吴当初招惹了高勒,现在如同沾上了狗皮膏药甩都甩不开,这也是它咎由自取。可是你父兄本不必牺牲的。” “陛下……此言何意?” “当年战事胶着之际,我国曾派使者去往宋国,请求军事支援。” “此事微臣也知晓,可是……当时宋国国君驾崩,政局动荡,他们不愿意出兵支援也是情理之中。” “你只知宋国正值动乱,却不知他们将鸿卢寺卿陈中保扣在诏阳三个月,极力拖延时间,左顾而言他,只想看我大魏败落!” 李显庆指着北边,冷声道:“你父兄的死,它宋国有一半的功劳!” 尤硕明眼睛发红,“召南公主当时才十二岁,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李显庆笑了,“她十二岁扶持幼弟登基,联合武将迅速扫除了阻碍新帝当政的绊脚石,手段老练雷厉风行,吴魏战争这么大的事,她会不知道?她是宋国公主,怎么会不关她的事?你若心中疑惑,大可借这次省亲之旅,好好查探一番。 “子弋,中原迟早要完成统一,灭宋势在必行。你别被她动摇了心境。” 他当然没有被她动摇心境,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方式。 他作为臣子,本就该对陛下言听计从,陛下说与他交换条件,其实是给他面子。 他欠陛下一个巨大的人情。 至于亦心的酒中为何会有毒……大约只能成为一个未解之谜了。 还有涟漪,明明他与她接头时说过,现在不是收拾袁德厚的时候,为何今日忽然对袁德厚下了手? 还做得如此不干净,被抓进了镇抚司。 他将韩漳喊进来,道:“陶修文对我起了疑心,今日当着公主的面询问我的行踪。你去盯一下他,看看他是否发现了什么。” 第40章 甩锅 尚书房的装潢风格很是端丽典雅,书案后方的墙上挂着先帝的题字,上书“业精于勤”,勉励一国之君更要勤奋治学。 而与尚书房格格不入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位上半身被麻绳束缚的中年干瘦男人匍匐在地上,头发散乱,衣着破旧脏污,露出皮肤的地方显现出各色新旧伤痕,狼狈极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在旁边太监倒计时结束前支起了上半身,爬过去捡起形状各异的石头,哆嗦着一块一块往上摞。倒计时结束,五块石头没有摞成功,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上,另一边站着的执刑太监立即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他一下。 “啊!”他一声惨叫,整个人又摔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被汗水濡湿的乌黑额发黏在鬓角,与他惨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许兆禾支着手肘叹气:“真是个废物,试这么多次还是堆不好。” “微臣知罪,是微臣无能!”被鞭打的中年男子哭着在地上扑棱,试图重新支起上半身。 “啧。朕让你说话了吗?掌嘴!” 执刑太监应声称是,蹲下拎起中年男子的上半身,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直打得他眼神涣散。 中年男子挨完打,很快又清醒过来,鼻涕眼泪一起流,紧咬着下唇不吭声,爬到那堆石头跟前,用能动的十指快速将石头拢过来,继续堆石子塔。 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身上被打得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终于有一次在倒计时结束前堆好了石子塔,他哭着抬头看向躺在女人堆里的许兆禾:“陛下!微臣堆好了,陛下请看!” 许兆禾懒懒地抬眸,瞥一眼十步开外摞成石子塔的五块石头,再看一眼旁边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中年男子,听着计数太监回禀这次完成堆塔的时长,良久,大发慈悲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下堂来:“恭喜皇叔,这次破纪录了呢。” 这中年男子正是当朝皇叔许常义,几年前被遣往奉南郡就藩,如今任着奉南郡守。 许兆禾停在皇叔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如何,皇叔肯如实交代了吗?两界山的匪徒是不是皇叔养的?” “微臣冤枉!给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私养山匪、还命他们打劫长公主啊!请陛下明察,微臣冤枉啊呜呜呜……” 许兆禾摇头,一脚把方才的石子塔踢散了,道:“一个月了,皇叔怎的还是如此嘴硬?你不好拿封地的驻守军队做文章,便偷偷在两界山养了一群匪徒,就是拿他们当私兵在养,以备不时之需。” 许常义哭着发抖,连连否认。 “你平日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朕懒得管你,但你居然打主意到朕的阿姊头上来,朕岂能饶你?” “微臣冤枉啊!” “还不肯说,莫非要等朕派人将皇叔的儿女请过来,皇叔才肯松口?” “不!陛下,求陛下开恩!”许常义惊恐万分,“知贤和康宁什么都不知道,不关他们的事啊陛下呜呜呜……” 许兆禾一脚将他踹翻,烦躁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吵死了!再哭把你舌头拔了!” 四周的宫女太监都噤若寒蝉,缩着脖子低着头,余光关注着房中央那施暴的国君和受虐的皇叔。不一会儿,传话太监急匆匆小跑进来,扑通跪倒禀报说长公主殿下来了。 许常义身躯一震,热泪盈眶道:“召南……” 许兆禾松开踩在皇叔脸上的脚,怒道:“还不快把奉南王这个废物抬下去!滚,都给朕滚,被阿姊发现了你们就统统去住猪圈!” 太监们连忙将抹布胡乱塞进郡王的嘴里,抬起他的四肢,一溜烟地往畜牧司跑,宫女妃嫔们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衣服告退,余下的近侍火急火燎地收拾掉书案上的蛐蛐儿罐子,擦净地板上奉南王留下的血迹。 许亦心踏入殿内,看见的便是她便宜弟弟端坐在书案旁,一本正经地批阅奏折,头顶上是“业精于勤”四个大字,御前太监兢兢业业地在一旁伺候笔墨,画面很是正面积极,若她在看一部电视剧,旁白应当已经打出了“一代明君的诞生”。 可惜殿内侍从身上深紫色的“惊魂未定”昭示着平静水波下的暗潮。 空气中仿佛透着淡淡的血腥味。 许亦心忐忑又疑惑,不知是自己鼻子有问题,还是这位变态弟弟在尚书房玩什么重口味的把戏,她一撩裙摆行了跪礼,许兆禾这才一副沉迷政事被惊醒到的模样,丢下折子大步走来拉起皇姐,依恋地凑过去埋在她颈窝撒娇。 “阿姊怎么忽然就过来了,朕都没来得及迎一迎。” 长公主在宫内畅通无阻,许兆禾表面上给她的信任的确是超出了她的想象,要说陛下撕破了脸给自己皇姐下药,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许亦心忍着不适,把这熊孩子从自己怀里拽出来,对上他的视线,看着这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心又软了一片,很想rua一把熊孩子的头发。 当然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因为他头上戴着碍事的金冠,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叨扰陛下了,召南此次前来,是有要事启奏。” “阿姊且先别忙,朕还没用晚膳呢!”许兆禾兴高采烈,拖着她的手臂一边说一边向外走,离开了那个散着血腥味的尚书房。 许亦心被他热乎乎的肉爪牵着,看他对自己表现出毫无芥蒂的亲热与依赖,眼里的烛光一跳一跳,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不由得也松懈了些许。 许老弟给她的感觉,与尤老夫人钟婉琴他们完全不一样,虽说都算是家人,可看着他与自己相似的脸,瞥见他笑起来那甜甜的酒窝,就恍惚觉得……他就像她亲弟弟一样。 是因为召南这具身体的原因吗? 膳食很快就摆了上来,有荤有素,有汤有甜点,种类繁多卖相甚佳,但盛着它们的容器全部都是银器,大约是怕被人在膳食中下毒。 她被弟弟拉着坐下,扫一眼桌上这佳肴,心中还想着避雨阁的命案,没什么胃口,何况这银晃晃的一片,像是在提醒她要随时提防着他人,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弄死。 实在令人瘆得慌。 试菜太监完成任务后悄悄退下,许亦心拿起银碗和银勺为他舀了半碗鱼汤,放在他跟前,想了想,还是憋不住提醒道:“陛下,往后别用金银盛食物了吧,金银器具乃成分污浊的金属,长久用之,恐伤陛下圣体。” 小心重金属慢性中毒啊老弟! 许兆禾弯着眼睛笑,“阿姊从前也这样说,只不过不是嫌它们污浊,而是责怪朕奢靡。” 好家伙,试探这就开始了吗? 许亦心谨慎应对:“入口的东西,总归要谨慎一些。陛下实在喜欢金银器具,可将它们熔了去造其他东西,杯盘与觥筹就换成瓷的,好不好?” “阿姊如今好说话了许多,不再过多干涉朕了,朕喜欢这样的阿姊!”许兆禾笑眯眯地帮皇姐盛了一勺煮得极烂的老南瓜,推到她面前,“不过,阿姊对朕的称呼,这是打算一直与朕这样生疏?” 许亦心接过碗勺,暗自斟酌着,抬眸对上他的注视,露出一个微笑,叹道:“召南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事,心境有所变更……罢了,阿禾,是姐姐错了。” 听见这亲昵的称呼,弟弟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殷勤地请她尝一尝他盛的老南瓜,许亦心无奈地瞥一眼自己手中的碗,笑道:“阿禾,姐姐一向不吃南瓜,你不记得了吗?” 许兆禾笑容一僵,缓缓移开支在桌案上的手肘,眼里笑意褪尽,沉默地盯着对面的她。 她面上淡然,平和地回应他的注视,实则缩在鞋子里的脚趾紧张得直抓鞋垫,心跳声大到快震破耳膜。 他给她盛南瓜,她就察觉到了,这小家伙在怀疑她。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当然一眼看出她的不对劲来。 还好召南公主是个喜欢写日记的人,有一次提到了自己讨厌南瓜的原因。 巧了,她也不爱吃南瓜。 许兆禾一拍脑袋,突然笑起来:“瞧瞧朕,整天批折子批得脑袋不清明,竟把阿姊的饮食禁忌给忘了,哈哈!” 许亦心当然配合他笑,一顿饭下来,两人倒还吃得不错,将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弟弟抚着自己被撑圆的肚子向姐姐挤眉弄眼,说自己这是四个月显怀了。 许亦心被他逗笑,挥手命人将东西撤走,而后正了正衣冠,向他禀报避雨阁一事。 许兆禾听了眉毛都没抬,不屑地表示袁德厚声色犬马好长一段时间了,死于马上风并不意外,让苏敬纶赶紧结案吧。 “陛下,不可。如此快速结案,袁德厚的父亲威武将军不会罢休的。” 已经两个月没人敢在言语上反驳他,但面前的人是他阿姊,许兆禾只得压下心中的暴虐,“那依阿姊的意思呢?” “召南斗胆,已让大理寺协助镇抚司一同审理此案。袁老将军那边,明日我去安抚一下。” “好,辛苦阿姊了。”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和亲一事……” 许兆禾凑过来握住她的小指,低头道:“给阿姊下蒙汗药是苏敬纶的主意,朕一时糊涂,便同意了,阿姊不要生朕的气好不好?或者朕现在就命苏敬纶进宫来向阿姊请罪,随便阿姊如何处置他——” 小家伙还挺会甩锅,可把你牛逼坏了。 许亦心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阿禾误会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还记得陶修文带回来的信吗?” “当然记得,阿姊的亲笔信,朕看了好多遍呢!” “信中所提到的北越进犯我大宋一事,就快要发生了,阿禾,值此关头袁德厚忽然死了,他父亲威武将军又年迈,该派谁去抵御越国呢?要开始谋划了啊。” 许兆禾有点惊讶,“阿姊还真相信托梦一说?阿姊不是最厌恶神鬼莫测之事?平日里,朕去太史局请乔先生卜一卦,阿姊都要唠叨半天呢。” 嚯,召南公主还是个唯物主义者? “从前是我没有参透。阿禾放心,往后你去太史局找乔先生,我一定不拦着。”许亦心道,“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北越……” 许亦心还没说完,就被弟弟嚷嚷声打断。 许兆禾不想听了就装头疼,咿咿呀呀地捂着头喊疼,摇摆着身躯走到卧榻上躺下了,只说改日再议。 和电视剧里逃避写作业的小屁孩一毛一样。 许亦心无奈地走过去坐在他身侧,轻声劝道:“阿禾……” 许兆禾闭着眼,听见姐姐坐在自己身边的声响,遂摸索着靠过去枕在她大腿上,哼哼唧唧地说自己头昏脑涨,困意绵绵。 她只得耐心地帮他按|摩太阳穴,想等他缓过劲了再商议国事。 然后这小屁孩就睡着了。 许亦心停下发酸的手,垂头盯着他看,瞅见他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的确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难怪长不高…… 她真心实意地为这孩子担忧起来。 一个大男孩,十六岁了才一米六五,这是随了谁啊? 过了好半天,许亦心腿都麻了,小太监才悄悄进来通报,说赵婕妤来了。 赵婕妤是一位丰腴美艳的宫妃,走起路来婀娜多姿,不过当她进到内殿,一眼瞅见陛下睡在长公主的大腿上,婀娜的步伐稍微歪了那么一下。 “拜见长公主殿下。”她连忙裹紧了宽大的披帛,遮住锁骨上的伤痕,恭敬地行了跪礼。 许亦心困得眼皮打架,招手让她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便宜弟弟的脑壳搬开—— 失败。 小兔崽子抱得太紧,仿佛抱着求生木似的。 “赵婕妤,快来帮一帮本宫!”许亦心低声道。 赵婕妤如梦初醒,连忙挨过来,抱住陛下的头,往自己怀里怼。 许兆禾这才转而埋进香软大姐姐的怀里,紧紧搂住了赵婕妤的腰。 许亦心松一口气:“有劳赵婕妤了,多谢。” 赵婕妤微红着脸,抬眸悄悄瞥一眼长公主,然后目光落回陛下的脸上,轻声说:“陛下好久没睡这么沉了,是臣妾该谢谢长公主才对。” 第41章 忌惮 抵达公主府时已临近子时,许亦心困得昏昏欲睡,被侍女轻声唤醒后,这才强打着精神下车,第一次没有拒绝侍女的搀扶。 宽阔威严的公主府门前灯火通明,府兵一边站了两个,身着甲胄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许亦心迈着疲倦的步伐,抬眸望去,一眼就望见尤硕明站在府门外边,手腕上搭了一件薄披风,静静等着,身上夹杂着好几种颜色,情绪十分忐忑,听见声响后抬起头,一见到果真是她回来了,瞬间就迸发出欣喜的神情,其余颜色退得干干净净。 许亦心愣了愣。 都说了她要进宫一趟,不知什么时候回府,他居然就杵在门口等她,也不知这傻子等了多久。 看他的颜色,像掀了染布坊似的五颜六色,他在担心什么,忧虑什么,怀疑什么,懊悔什么,忐忑什么? 若说他担心避雨阁命案,其实完全没必要,她知道百分百不是他干的,毕竟原书中此案在第一章就出现了,他可是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书中案件,总不至于许亦心穿来后,他忽然抢了原定凶手的活计,成了案件杀人犯了吧? 不过……若他是案件的推波助澜者,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以李显庆的尿性,让他带队来宋国,不可能真的只是省亲,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肯定是要在宋国搞点损人利己的勾当。 然而,许亦心可不会阻拦,她的任务从来不是拯救这个烂到骨头里的宋国,而是撮合男女主,劝他们归隐。 她心中暗叹一声,也露出笑容来,小跑着过去扑进他怀里。 “将军……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啊?” “公主还未回府,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尤硕明原本还有些担心,怕这次她入宫会被那个喜怒无常的许兆禾刁难,如今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他就放心了。但这么晚才回,着实不太像话,他不免语气带了些嗔怪道:“为何回来如此晚?我都快等成望妻石了。” “对不起啦,发生一点小事,耽搁了。” “长公主贵人事多,在下只得独守空房,唉。” 许亦心想笑,“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明日要去威武将军府上拜谒,那,后天我陪你出去逛逛?哎不行,羽林卫那双狗眼这几天正盯着你,还是别出去晃荡了。那我陪你在公主府玩玩?” “只要公主陪我,做什么都行。” 她笑得甜蜜,任由他给自己披上披风,看着他烛光下带着笑意的眼睛,想起方才他身上的染布坊。 尤硕明给她系好颈部系带,随即便被她温软的手覆住了十指。 她握着他的双手,玩了一小会儿,柔声问他:“子弋,你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他几乎感觉自己眼皮跳了一下,看着她在灯下朦胧美丽的面容,忽然只觉她的目光有千斤重,直看得他想脱口而出自己所有的隐瞒。 “你……为何这样问?” 许亦心低叹一声,也不想逼他。她踮起脚抱住他,将脸颊埋进他脖颈,胡乱蹭了蹭,闷声道:“子弋,我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你明白吗?” 尤硕明心有动容,搂紧了她纤细的腰肢,闭着眼睛嗅着她发间的栀子花香,差点就要脱口问她当年借兵一事,但终究是忍住了。 他有愧于她的信任,只能将愧意转化成告白:“亦心,我爱你。” 许亦心一怔,踮起的脚放了下来,含笑注视他,“知道啦。” 你有90%的爱我。唉。 ****** 清晨的镇抚司已然开始忙碌,还沾着晨露的枫树悄悄落了一片叶子,被匆匆而来的陶修文一脚踩过。 苏敬纶抱着卷宗出来,看见陶修文满脸菜色迎面而来,蹙起眉头道:“今日来得这样晚,修文。” “右将军。”陶修文正色行礼,“您这是要入宫?” “正是。昨日袁德厚的案子我已写好奏折,打算呈给圣上。”苏敬纶略一思索,“罢了,今日长公主召我去府上,正好你来了,这奏折你拿去呈给陛下吧。” 两人一同往外走,苏敬纶问起兰园戏楼的追查详情,陶修文遂将掌柜的证词一一说了,依那掌柜的说法,尤硕明的确在戏楼待了一个多时辰,过了申时才离开,没有作案时间。 “所以,你昨日的确鲁莽了。”苏敬纶停在车马前,转过来看他,分析道:“你我是亲眼见了他去过避雨阁,可他点的姑娘是潋滟,不是涟漪,而且进的房间也不是那一间,后面他出来时我们也是看到了的。你没有真凭实据,怎能在长公主面前对他发难?” “是,属下没沉住气,连累右将军被殿下问责。” “是不是问责,去了才知道。”苏敬纶将马鞭一弯,“你疑心尤硕明,我当然理解,那人总归也不是个好的,不知公主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右将军何出此言?” 苏敬纶一笑,“你没看出来吗?咱们公主啊,忌惮他。” 陶修文脸色及其难看。 苏敬纶拿马鞭敲敲他手臂,“找到实证前,你就别去触他霉头了。他初来乍到,说出那话也是无心的,并非是有意嘲讽你。” “……属,属下知道。” “知道还这样喜怒形于色。要想不被别人刺伤,只能自己先学会放下,学会洒脱。” 出身青楼又如何?那些出身世家的公子哥们,有几个能完完全全靠自己的本事混到陶修文的位置? 苏敬纶还想安抚他两句,却见他眼睛一红,躬下身捂着肚子一溜烟地跑回镇抚司,一边跑一边说:“将军慢走,属下稍后再去递折子!” 苏敬纶望着他的残影满头雾水,将卷宗放入包裹,翻身上马,不急不缓地往城西公主府而去。 言同甫早早迎在外头,看见她过来了,略微点头算是见了礼,而后将她领到会客厅,命人给她煮茶。 她坐定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布置,而后小口品了一下,上好的太平猴魁,公主府的吃穿用度果然皆是上乘。 公主姗姗来迟,精神头有些不大好,见了她后,只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便坐到首席,接过言同甫奉上的热牛乳,蹙着眉喝了一口。 言同甫接过殿下递过来的空杯,又拿来一个靠枕,仔细垫在殿下后腰,殿下朝他露了一个笑脸,便舒舒服服往后靠上去,手松松地搭在扶手上,抬起眼眸,懒懒地看向苏敬纶。 苏敬纶看殿下终于有空理她了,连忙走出自己的位置,端正地下拜行礼:“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许亦心苦着脸,忍着大姨妈在腹部翻天覆地的闹腾,叹道:“不是让你免礼了吗。” “殿下宽厚,但微臣却不得不恪守本分。而且微臣今日,是来向殿下请罪的!” 许亦心坐直了:“景华何罪之有?” 姑奶奶,你是光环加持的女主,谁敢降罪于你啊! 苏敬纶跪伏于地,将和亲时下的蒙汗药和调换公主府亲卫的事情全给揽了,说自己罪该万死云云,许亦心见她这黑锅背得很是牢固,靠回座椅上,有气无力道:“事急从权,不怪你。” 言同甫却又惊又怒:“你竟敢给殿下下药!” “同甫!”许亦心轻声喝止他,转而对苏敬纶和声和气道:“既往不咎,蒙汗药的事情就别提了。但你当初调换亲卫时找借口骗了言长使,你该给言长使道歉。” 苏敬纶依言转向言同甫:“言长使,十分抱歉骗了你。要杀要剐,景华悉听尊便。” 言同甫脸黑得像锅底一样,手紧握着腰际的剑柄,“殿下都不追究了,同甫又怎敢揪着不放。只是,右将军千万不要有下次,否则……” 话还没说完,外头响起说话声,是驸马从西厢过来,正欲找公主,被两个侍女拦住了。 许亦心接过侍女兰青奉上的汤婆子,抱在怀中贴在肚皮上,好受了些许,看见尤硕明被拦在外头,言同甫又对女主大人凶神恶煞的,便发话道:“同甫,你出去陪驸马聊聊天,本宫还有话与景华说。都下去吧,把门带上。” 直到房中只剩她们两人,许亦心抱着汤婆子往贵妃榻上一滚,毫无形象地躺下了。 召南痛经怎么会这、么、厉、害! 她一个吃嘛嘛香从来不痛经的现代人士第一次体验这锥腹般的痛,真特么怀疑人生! 许亦心余光瞥见苏敬纶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这才发现她还跪着,遂翻了个身道:“还不起来,要本宫亲自扶你?” 苏敬纶只得起身,心中纳闷不已,从方才驸马来的方向,可以判断他与公主是分房睡的,而公主……为何在她面前这样放松,全然没把她当外人? “把袁德厚一案的进展说一说。” “是。”苏敬纶压下心中困惑,“依老|鸨孙妈妈所言,骠骑将军袁德厚申时入避雨阁,点了涟漪姑娘,但涟漪身体不适,让他等了半个时辰。” 袁德厚发了一通脾气,与涟漪的爱慕者起了争执,双方对骂了好半天,差点将一桌子酒菜全掀了,涟漪这才姗姗来迟,与他赔罪,领着他去了三楼包间。但二人待了不过一刻钟时间,袁德厚忽然滚下床来,四脚朝天不省人事,涟漪一探鼻息,才知他没气儿了。 昨日依公主之命抓走的那些人,其中有两位是与袁德厚起争执的,三位是与他一同喝酒的,四位是瞒着妻子过来找姑娘的,还有两位是欠了袁德厚钱的,这些人统统事无巨细地招了,生怕自己被指为杀人犯。 “仵作验尸结果如何?” “从袁德厚的分泌物中验出了寒食散,据涟漪所说,袁德厚的确服用寒食散很长一段时间了。尸身目前依然没有中毒的症状,死因尚且不能确定,仵作说,如若能剖尸查验,也许能查出死因。” “昨日缉拿的那些人先别放,等完全排除嫌疑再说。”一群嫖客,多押他们几天长长记性,许亦心坐起身来,蹙眉道,“至于剖尸,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还得问问袁老将军。正好本宫今日要去拜谒老将军,景华,你与我一同去。” “微臣领命。” 外头尤硕明已经和言同甫尬聊好一会儿了,一通话下来,基本把里头那个右将军的身份地位了解了清清楚楚,转言又想打探言同甫的相关讯息:“听闻言长使掌管着城防营,没想到身边也没个近卫为你分忧,还得亲自为公主府鞍前马后。” 言同甫不太高兴,“为公主鞍前马后是应该的,在下也不是什么矜贵人物,谈不上亲自不亲自。说起近卫,驸马身边的韩护卫怎么也不见人影?” 尤硕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触中了他的雷区,这些个人情交往可真复杂,“我身边不缺人手,韩漳又小孩子心性,便随他玩儿去了。” “小孩子心性”的韩漳正兢兢业业跟踪陶修文。 在宫门外的桂树上蹲守了好一阵,终于看到那个小白脸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出来了,韩漳精神一震,盯着那个身影目不转睛,等他稍稍走远了,这才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2-03 21:29:01~2021-02-10 10:1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1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跟踪 目标在热闹的街市中快速穿梭着,韩漳紧盯着那一抹青色的身影,灵活地穿行于摊贩和路人之中,谨慎地不被陶修文察觉。 跟着跟着,韩漳鼻子发痒,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前头陶修文身形一顿,韩漳立即闪进卖伞的摊子里,利用油纸伞遮住了自己。 陶修文蹙眉环顾了一下四周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吆喝的摊贩,似乎没发现异常,又转过身去继续走,韩漳等他稍远了一些,才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昨晚他守在陶修文房间的屋顶上,这陶修文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直辗转反侧,吵得韩漳在房顶上也睡不着,掀开一片瓦看他在搞什么鬼,又见他满脸痛苦地爬起来,姿势古怪地跑去了茅房。 然后一整晚,不是跑茅房就是在床上表演摊煎饼,没见他消停过一刻,弄得韩漳苦不堪言,几乎也没睡着。 方才这个喷嚏大约是着凉了。韩漳生着闷气,他还在长身体呢!不睡觉怎么行?今天之后他就回禀将军,跟踪陶修文这个差事他不办了,谁爱来谁来。 正想着,却见那抹青色的身影拐出了闹市,往一处小巷子闪了进去,韩漳惊了一跳,立即轻点足底使了轻功,踏过几座青瓦房屋,落到了那条巷子一边的房顶,伸脖子一瞅,却见里面一只狗都没有。 奇了怪了。 他往下一跳,轻轻落在巷子里,前后看了看。见鬼,他居然把人跟丢了? 背后突然袭来一股风,韩漳耳朵一动,迅速转身躲过了掷过来的暗器,反手朝来人劈过去,来人以肘迎击,另一只手抓着匕首朝韩漳面门划来,韩漳仰头避开,顺势躬下腰一个向后空翻,一脚踹在那人的手腕上,匕首应声被踹飞! 这边韩漳刚站稳,那人便飞身上前扫向他面门,他一弯身躲过了这一记飞腿,又被来人钳住手腕反手向后剪去,韩漳一急,抬腿欲踢对方要害,对方干净利落拖住他一转,调转了个头将他狠狠压在墙上,韩漳怒道:“陶修文!” 陶修文脸色惨白,但还是挤了个冷笑,试图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气势:“韩中郎记性不错,居然记住了在下的名字。” 说着上下品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人,意味深长道:“腰也不错。” 韩漳气得跳脚,脸颊被他摁在脏兮兮的墙上,都蹭上了青苔,“小白脸的名字我当然记得牢牢的!” “你说什么?!”陶修文眼里冒火,欺身上前,膝盖往上一顶,将韩漳下半身也压在了墙上,“你再说一遍?” 韩漳挣扎不已,“脸白的像纸一样,不是小白脸是什么?” 陶修文一愣,明白这人只是呈口舌之快,哭笑不得道:“我脸白是因为生病了!” “生病了力气还这么大,谁信?” 韩漳是尤硕明手下的,陶修文也不可能真拿他怎么样,于是他再次打量了一遍他全身,心中一动,当即松了手劲,箍住他的腰抱着转了两圈,离开了那青苔斑斑的墙壁。 韩漳大怒,一脚踹开他:“神经病啊,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 陶修文笑得欠揍,俯视着对方:“想砍我的手,韩中郎恐怕还得多练两年。” 韩漳恶心得脸都扭曲了,连退好几步,转过身脚尖一点,迅速消失在陶修文的视线里。 陶修文背着手站在原地,估摸着韩漳走得够远了,这才将手心的东西举到眼前,眸光淡淡,仔细地观察着。 是方才趁机从韩漳腰带侧边上抠下来的一枚雕着水纹的白玉。 ****** 从威武将军府出来,许亦心扶着兰青的手,向低头陪在一侧的苏敬纶叮嘱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将军着实可怜,你务必认真仔细审查案件,早日找出真凶,别让老将军久等。” “微臣领命。” “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府上找本宫。” “微臣谢过殿下。” 苏敬纶抬手护着许亦心下了台阶,两人站定在车马前,许亦心笑道:“好了,本宫这就回府了,不耽搁你办差,你快回镇抚司吧。” 苏敬纶扶着马鞍欲言又止。 许亦心问:“怎么了?” 刚才拜访威武将军,公主除了安抚和慰问老将军,便是让她按程序问询骠骑将军袁德厚的生前状况,包括行为举止,饮食起居,接人待物,找寻蛛丝马迹,以助她早日破案。 期间公主不乏在老将军面前有意无意地夸赞她,分明是借此机会将她引荐给袁老将军。 原本她此行还想征求老将军对剖尸验尸一事的同意,但公主一个眼神瞥过来阻止了她,示意她不要提,免得老将军对她印象更差。 想想也是,羽林卫上门询问自己才刚死去的儿子衣食住行,家属得忍着伤痛一遍遍回忆过去的点滴,袁老将军哪能心情愉快? 她与老将军的初次会面,时机已是不妥,再提剖尸,的确是恶上加恶,往后关系想转圜都十分费劲。 公主为何这样帮她? 她仿佛莫名其妙抱上了长公主的大腿。 而许亦心看着她对自己的态度少了一份清冷疏远,肢体语言也愈发恭敬诚恳,面对她时,苏敬纶身上更是散发出淡淡的金光,许亦心满意地想,女主这大腿她总算是抱上了。 苏敬纶微微而笑,抬起手肘示意公主扶着她上车,“没什么。臣这便回去,殿下慢行。” 许亦心从善如流,搭着她的手踏上马车,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前方忽然闪过一个玄色身影,许亦心暗中狐疑,莫非这是在跟踪她们? 她弓着腰撩开车角上的风铃,向方才的身影喝道:“韩漳!” 韩漳刹住脚步,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青苔,抬眼看见将军夫人在车上蹲着不伦不类的马步。 “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将军夫人,我出来溜达一下,一时忘了时辰。我这就回去,不劳夫人督促,告辞!” 说罢便风一般地溜了,许亦心拧着眉头转过身,看向苏敬纶,苏敬纶意会道:“殿下放心,若有人跟踪,景华还是能察觉到的。” “如此甚好。” ****** 转眼五天过去,这五天许亦心足不出户,陪着尤硕明将公主府上下玩了个遍,什么湖上泛舟,园中赏花,花下舞剑,甚至投壶斗蛐蛐儿都玩,许亦心还拉着兰青一起来斗地主。 尤硕明玩斗地主不在行,把把皆输,气得许亦心将他逐出牌局,打发他在一旁给她削苹果,然后新拉了一位侍女加入牌局。 兰青把月银都输光了,一声不吭地一边洗牌一边抹眼泪,硬着头皮继续陪公主玩,谁知下一把输了个大的。 许亦心很享受赢钱的滋味,但实际上她在这里又不缺钱,也没打算压榨这些小姑娘的月钱,看见兰青哭成这样,只觉罪恶感油然而生,遂将她们的钱全部还给了她们,还另外奖励她们每人十两银子。 兰青的眼泪立刻止住了。 说到兰青这几个贴身的侍女,原本也是许兆禾选的人。 召南去往魏国和亲之后,许兆禾调换了所有公主府的侍女,原本还打算调换府兵,被言同甫拒绝了,言同甫掌管着城防营,许兆禾还需要用到他,遂也没有硬来,只想着等死讯传来,直接封了公主府了事。 谁知许亦心竟回来了。不过,公主府的一众侍女也算派上了用场,处处向许兆禾禀报他姐姐的衣食住行。 许亦心进了那一趟宫,被弟弟试探吃食忌讳,回府后便将这一群侍女搜罗过来,给她们狠狠上了一课,县官不如现管,她们如若胳膊肘往公主府外拐,那么公主的刀快一些,还是远在皇宫的陛下的刀快一些? 言同甫已将她们的名册户籍全部查探清楚,许亦心承诺会好好“照顾”她们的家人,不让陛下有机会下手。 跪了一地的侍女们战战兢兢,宣誓自己从此唯公主马首是瞻,许亦心扫视她们一眼,淡淡点头,留下兰青一人,问她是否在记录自己的喜好。 兰青果然拿出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写满了召南的饮食喜好与忌讳、喜爱的颜色和衣裳款式等等,事无巨细,看得许亦心直竖起大拇指,兰青说这些东西不完全是她记录下的,绝大部分都是陛下告知她的,可见陛下对公主十分上心。 许亦心冷汗都流下来了。 如果她真是他姐姐,看他这样了解自己的喜好,还把这些都一一记在心上,那指不定会感动得潸然泪下,问题是她不是,那没有泪,只能流汗了。 唉,难搞哦。 许亦心坐在小石桌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前方枫叶树下舞剑的人。 尤硕明时不时舞出一个花里胡哨的剑花,第一天,许亦心还会跳起来鼓掌,第五天,她已经开始淡定地嗑瓜子了,只有等他眼神扫过来时,才捧场地直拍手。 桌上还放了几本《刺绣技法大全》之类的书籍,许亦心悄悄翻开昨天打了记号的那一页,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兰青打探完消息回来,见她看得认真,便没有打扰她,只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许亦心见她来了,连忙合上书,“怎么样?” “还没找出凶手。” 许亦心皱眉了,咋回事儿啊这?难道她穿书过来,影响了男女主的智商? 案子都七天了还没结。 兰青奇道:“殿下的女红够好了,怎的看起了这个?” 许亦心瞥一眼前头舞剑的尤硕明,回过头神神秘秘地打开了书,道:“这可不是女红。” 兰青一眼望去,只见其中一个段落写道:“却说那周生浑浑噩噩不知是梦是幻,眼见白日里那美貌女子变成狐妖,破窗而来,复幻化成人,将其扑倒于床榻之上,一时间红鸾星动,床帏震荡,鱼水交欢……” 兰青:“!!!” 第43章 劫狱 兰青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殿下,你怎么在驸马面前看这……” “哎呀你小点声!”许亦心拉她坐下,“这不挺远的吗,哪叫面前。更何况我看的是刺绣技法,对吧?” 将封皮换成正经书,内容却是街市书坊里热销的话本,兰青禁不住想为殿下的机智竖起大拇指:“殿下可真有办法。” 许亦心虚心接受了夸赞,“过奖,过奖。说正事,诏狱里那一对可有什么进展?” 兰青瞥一眼那边的驸马,见他没注意这边,这才凑过来贴在公主面前说了一通。 许亦心瞪大了眼睛:“打了一架?好好的怎么就动起手了呢?” “奴婢也不知晓,只听说案子的进展停滞不前,右将军主张对涟漪用刑,少卿大人不赞同,说涟漪姑娘柔弱纤细不比男子,经不住严刑拷打,而且大理寺也不干屈打成招的事。” 嚯,言下之意不就是羽林卫常干这种事吗? “右将军说少卿大人倒挺懂怜香惜玉,可惜依然抓不住想要的人,少卿大人脸色都变了,当即一拳挥了过去,俩人这就打起来了。” “抓不住想要的人”,说的是沈信芳没有留住自己的心上人吧?真狠啊,苏敬纶这是拿刀往他心口扎,真乃勇士! 许亦心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谁赢了?” “还没分个胜负呢,就被赶来的覃大人喝止了。” 许亦心惋惜道:“那还真是——” 忽然飞扬而起的枫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头看去,只见尤硕明停下搅弄枫树的剑,干净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在漫天飞舞的红叶中向她走来,斜阳照在他背上,令他全身都镶上了金边。 许亦心喃喃道:“好帅。” 尤硕明走到她跟前,笑着弯下腰,将手中的枫叶送给她,故作嗔怒道:“公主看我舞剑好不专心。” 许亦心笑眯眯地接过枫叶,踮起脚扶着他的肩,将枫叶插|进他的发髻中,火红的枫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愈发英气逼人。 “驸马可真是容色倾城。” “哦?公主为我倾倒了吗?” “你说呢?”许亦心眼睛笑成了月牙,挂在他脖子上摇头晃脑。 他最爱她这样活泼调皮的灵动样儿,这才是他所熟悉的许亦心,而不是在那些人面前矜贵持重、一言九鼎的公主殿下,太令他陌生了。 他心下一动,抬手箍住了她的腰肢,正欲凑上去亲她一口,却见她惊呼道:“痛痛痛!你能不能柔软一些……” 他连忙松了松劲道,将手掌贴在她腹部,纳闷道:“癸水还在啊?你们女子可真辛苦。” 许亦心看他摸自己肚子的样子有点憨,禁不住笑了,“你这手势,好像我怀了孩子似的……” 话音未落,只见尤硕明眼睛一亮,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许亦心顿时怂了:“你别,别这样看我。” “我们何时也生个孩子啊?” “肯定不是现在,别想了!” 尤硕明不悦,捧住她的脸颊重重啃了一口。 “啊!尤硕明你属狗的吗?!” 光天化日之下,小两口一个亲一个躲,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兰青早帮公主将话本藏了起来,这会儿见他们这样打情骂俏,实在是非礼勿视,她只得假装用书挡住了脸,偷偷地看。 ****** 月黑风高夜,大理寺诏狱的守卫愈发森严,亥时已过,牢房巡视的狱卒依然没有松懈,每隔一炷香的功夫就要巡逻一次,那冷淡又不耐的脚步踏在地牢的石地板上,尤其令人心头发凉。 佝偻着背的送水老伯来了,一边咳嗽着,一边将水依次放在各个牢房外,狱卒瞥了老伯一眼,见没什么异常,便又继续巡逻。 老伯停在涟漪的牢门前,放下水碗,从茂盛的胡子里抬起头看她,涟漪被折腾了这些天,形容有些狼狈,眼神带了些茫然,注视着停留在门前的老伯。 老伯对她一点头,像是与她传达讯息似的,涟漪微一蹙眉,却见他忽然拿起篮子里的巾帕往下半张脸一系,站起身来猛地踹了一脚牢门上的锁,巨大的声音瞬间将狱卒吸引了过来。 “什么人?!” 这人有病吧?!涟漪目瞪口呆,只见这位踹门老伯忽然背也不驼了腿脚也利索了,将水碗一扔,慌慌张张往外逃。 “快来人哪!有人劫狱!”狱卒大喊着,抽出破岩刀朝老伯砍过来,那老伯身轻如燕,几招将狱卒打趴下了,一路飞奔势如破竹,竟毫发无损逃了出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一时间大理寺灯火通明,所有留值的人员统统举着火把扛着刀,四处搜寻意图劫狱的那人。 许亦心刚睡着就被兰青拽起来了:“公主公主不好了,大理寺的人闯进来了,说要来府上缉拿劫狱之人!” 许亦心抱着枕头迷迷糊糊:“节育?节哪门子育,你们古人不是讲究多子多福吗……” 刚念叨完,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卧槽,劫狱?” 等她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来到前厅,沈信芳已经开始对劫狱嫌疑人尤硕明问话了。 “敢问尤大将军一个时辰之前身在何处?” “我寝房。怎么?” “何人可作证?” 许亦心及时喝止:“沈信芳!谁给你的胆子夜闯公主府?” 尤硕明和沈信芳同时转头看她,沈信芳瞧一眼她来的方向,的确是主屋的方位,而尤硕明是从西厢房过来的,这说明他们根本就是分房睡。 沈信芳顿时心情松快了些许,也不计较她叫他全名的事了,掏出金牌亮出来:“陛下亲赐的令牌,允许我搜查任何有嫌疑之人的住处,殿下,得罪了。” 靠,原来是许兆禾给他的胆子。 许亦心提着裙子近前来,扫一眼当下的场景,双方泾渭分明两相对峙着,大理寺的一众人员手持破岩刀严阵以待,尤硕明这边的十几人抱着剑冷着脸,站得十分有气场,而公主府的府兵,居然站在大理寺那边。 府兵们被她的眼神一戳,战战兢兢地挪了回来。 其中一位还对许亦心挽尊:“殿下,大理寺他们有令牌,我等拦不住他们……” 许亦心瞪他们一眼,转过头来,重新将视线落在沈信芳身上:“沈少卿,你持陛下令牌畅通无阻,本宫无话可说,但你夜闯公主府声称要缉拿劫狱之人,若无真凭实据,本宫可不会善罢甘休!” “殿下放心,若无实证,我也不会深夜来访扰殿下清净。”沈信芳掏出一块圆状物,举到她面前,道:“殿下请看,这是什么。” 尤硕明一见那东西,脸色霎时变了,回过头去看自己的下属,下属们都面色难看,一个接一个地摇摇头。 许亦心蹙眉一打量,不明所以:“一块玉?啊,敢情是劫了这块玉?” 沈信芳被她一梗,颇感无语:“殿下糊涂了,你且看这块玉来自哪里?” “我怎么知道来自哪里?”许亦心不耐烦,“废话少叙,称职的臣子应当善于解决问题,而不是提出问题。沈少卿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她现在竟然多和他说两句话都没耐心!沈信芳心火顿起,恨恨地将目光刺向尤硕明,冷声道:“这是产自魏国石临的白罗玉,,是劫狱之人掉在涟漪牢房门外的。据我所知,我宋国与魏国并无玉石贸易来往。不知尤大将军对此有何解释?” 第44章 安神 许亦心闻言一惊,劈手夺过沈信芳手中的白罗玉。 而尤硕明也憋着火气,面露不豫道:“我的解释就是,这块玉不属于我这边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今夜,我们魏国卫队没有人踏出公主府一步。” 许亦心看他身上并无可疑颜色,心中有了数,立即站队道:“听见没?还不速往别处缉拿——” “你们魏国前来省亲的每一个人,腰带上都嵌着白罗玉,其上有没有缺损一验便知。”沈信芳不理会她的袒护,直接上前两步绕过她,继续逼问尤硕明,“你敢把你的腰带拿出来给殿下看吗?” 许亦心打岔:“啊这,众目睽睽宽衣解带不合适吧……” 尤硕明一把将许亦心拉到自己身边,拽着她的手环住自己腰身:“公主可随便看随便摸。” “放肆!”沈信芳快气疯了,哗啦拔刀指向尤硕明的鼻子:“速速放开殿下!” 许亦心撞进自家夫君怀里,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被沈信芳这一吼,吓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大理寺一众衙役见少卿大人拔了刀,再结合公主的发抖,迅速得出公主被尤硕明挟持的结论,纷纷眉毛一竖亮出刀剑来! 这边尤家军又岂会任人宰割,遂也齐齐拔出佩剑,双方白刃森森毫不退让,许亦心眼看场面要失控了,焦急地推开尤硕明,面向沈信芳喝道:“沈信芳,你大胆!你居然敢拿刀指着本宫!” “殿下!”沈信芳将刀口偏向尤硕明,气道:“殿下别被他蒙蔽了!” “你才被蒙蔽了!”许亦心一气之下抽出身边府兵的佩刀,转头指着沈信芳:“还不快放下刀剑?” 府兵们看公主拔出了兵器,这才后知后觉抽出佩刀指向大理寺一众人。 而沈信芳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殿下竟为了他与我兵刃相向?” “你不也为了他与我兵刃相向?彼此彼此。”许亦心反唇相讥。 “你——” “亦心。”尤硕明受不了她与别的男人这样心无旁骛的对话,即使是吵架也不行,他颇具占用意味地将她揽过来,拿下她手中的剑:“沈少卿要查验,便让他查验就是。” 沈信芳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恨不得一刀将尤硕明的手给砍了,但既然对方假模假式做出了妥协,他也只得借坡下驴放下兵器。 尤家军在尤硕明的示意下也收回了剑,沈信芳黑着一张脸,抬抬下巴示意柴越过去检查对方的腰带,柴越上前绕着目标仔细查验一番,回头对沈信芳摇摇头。 “本宫都说了,公主府没有沈少卿要找的人。”许亦心拿出了算账的气势,“疑犯涟漪是避雨阁的花倌人,驸马才来宋国没几天,根本不认识她,也没去过那等秦楼楚馆,做什么要去劫狱?” “殿下怎知他不会欺骗你?他说不认识、没去过,你就信了?” 许亦心被沈信芳这么一说,想起案发当天尤硕明过去接她回府,而后面对她的问询,劈头盖脸质问她“你不相信我”,弄得她只能自剖心意哄他消气,便将他去没去过避雨阁一事揭过不提了。 她转头看向尤硕明,尤硕明面上还是一副被污蔑的愤愤之色,身上却立即升起惊疑不定的颜色。 老哥……你演技不错,但心态不行啊。 许亦心心情复杂,收回目光道:“本宫不信自己的驸马,难不成还信你?方才你下属没有搜出异常是事实,沈少卿,本宫一向看重你刚正不阿光明磊落,莫非这次你是想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沈信芳与她有什么私仇?尤硕明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地转。 沈信芳被她这样拿话戳刺,只觉心中犹如刀割一般,她从前也是不偏不倚的人,为何现如今对他如此绝情? “殿下此时断言尤大将军是清白的还为时过早,他的腰带无缺损,可不代表他的众多护卫也滴水不漏。” 言毕一挥手,大理寺一众衙役一拥而上,当场表演一对一扒腰带。 尤硕明淡然自若,一本正经地凑上去想捂许亦心的眼睛,许亦心还在琢磨方才他身上的颜色,下意识就偏了偏头躲了过去。 恰在此时,柴越抓着韩漳的胳膊朗声禀报:“少卿大人,此人腰带缺了一块玉!” 众人霎时间全部停下动作,齐齐望向韩漳,许亦心眉毛一皱,大步上前拽住韩漳的衣服,将手中的白罗玉往他腰带上的玉石缺口处一放,严丝合缝。 就是他。 韩漳又惊又怒:“不可能!我的腰带质量又岂会这般差,轻易就掉了玉石——” 许亦心气得一巴掌狠狠拍他背上,拍得他小身板一颤:“傻韩漳,现在是说腰带质量的时候吗?!” 沈信芳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她该信自己了吧?只是可惜不是尤硕明动的手,没法直接将姓尤的押走。 “殿下,证据确凿,韩护卫恐怕得随我们走一趟。” 韩漳朝尤硕明喊冤:“将军,不是我!” 尤硕明脑内飞速运转,盯着沈信芳看了好一会儿,听见韩漳向自己求助,这才转眼看向韩漳,道:“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但既然这块玉是你的,你便随沈少卿走一趟诏狱。” 他看着韩漳的眼睛,缓缓道:“好好配合沈少卿的问话,仔细想想,你是何时遗落的它,最有可能拾到它的人是谁。” 韩漳眨眨眼,脑袋耷拉下来:“属下得令。” ****** 韩漳被带去诏狱,大理寺一众人也全部撤了,许亦心回到寝房一看更漏,已过子时。 经历这么一遭,她一时半刻也睡不着了,提起笔构思面圣的奏折该如何写,才落下一笔,便又想起方才沈信芳的质疑。 “殿下怎知他不会欺骗你?他说不认识、没去过,你就信了?” 那会儿尤硕明身上现出可疑的颜色,果然是骗了她。 那么,他认识涟漪,而且案发之前去过避雨阁。 可他在魏国时向她承诺过,以后再也不会踏足那等秦楼楚馆的! 就算他有什么事情要办,为何不能与她通一下气?她已经说过会全然站在他这边,他就不能试着信赖她一次吗? 许亦心烦闷不已,重重将手中的紫毫笔拍在桌上,洁白的纸张立即染上污痕。 “殿下,奴婢为您点上安神香吧?”兰青小声道。 许亦心单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略微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兰青遂取来香炉燃上,将陛下常用的安神香根加在里头。 闻着那股独特的宁神香气,许亦心的确是松快了些许,放空大脑休息了片刻,又听见兰青轻手轻脚过来了:“启禀殿下,驸马在殿外求见。” 她有些心累地睁开眼,道:“就说我睡着了,让他回去吧。” 兰青低头遵命,小步退出寝殿,将门合上了,恭敬地对驸马行了一礼:“回禀驸马,公主说她睡着了,请驸马也早些休息。” 尤硕明:“……” 第45章 传讯 韩漳被带到审讯室,一副正直无畏的模样,问什么答什么。 那块白罗玉是他的吗?是。 他今晚来过诏狱吗?没有。 那为何他的玉会出现在诏狱?不知道,定是不慎丢失被贼人捡着了。 那块玉何时遗失的?不清楚。 问了好半天,死活不松口,沈信芳脸黑得像锅底,命人给他上一口茶歇一歇。 恰在此时,苏敬纶得了消息赶来了,韩漳一见他身上的青羽制服,眼睛一瞪,忽然想起来了,跳起来拍桌道:“陶修文!是陶修文偷了我的玉!” 沈信芳与苏敬纶面面相觑,苏敬纶冷着一张脸抱臂而立,沈信芳则放下茶杯,仔细问询韩漳来龙去脉,听完他与陶修文在闹市旁的巷子里偶遇之后打了一架这个说辞,匪夷所思道:“你们为何打架?” 韩漳不满,这人怎么还刨根问底呢:“小事起了争执而已,就如同你与苏将军也打架一般。” 沈信芳:“?” 苏敬纶重重咳了一声,宣布审讯结束,命人将韩漳押进牢房之中,等候明日陶修文过来与他对质。韩漳这回倒无异议,乖乖随狱卒走了,苏沈二人对了个眼神,沈信芳收起审讯文卷,跟苏敬纶来到特殊牢房侧边的观察室。 他们看着韩漳被押着进入牢房,恰好在涟漪的隔壁,韩漳踏入里边时,涟漪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后又面无异色地移开了视线。 “并无异样。”沈信芳蹙眉道。 苏敬纶不置可否,“且等着吧。” 柴越轻手轻脚地过来了,向沈信芳禀报说劫狱之人留下的脚印,与韩漳的大小对不上,沈信芳目光落在一旁倚靠在桌案上的苏敬纶身上:“真是陶修文?” 苏敬纶交叉着双腿,淡淡回视他一眼。 沈信芳虽看不惯他的做派,但二人如今共同审理此案,他也懒得计较他那令人不适的肢体语言,遂按捺下心中的不快,走到他对面坐下:“此等手段未免太过下作,你怎么不拦着他?羽林卫下次有什么计划,能不能与大理寺知会一声?” “下作?”苏敬纶冷笑一声,“南魏派一个女子暗杀我宋国骠骑将军,让他死于‘马上风’就不下作了?袁老将军已命人运走了袁德厚的尸身入殓,而陛下白日里在朝堂上责令我们三日内结案,不用此法,莫非少卿大人另有良策?” 他倒落得轻松,大理寺的折子都是覃大人去递,而羽林卫这边,陶修文病得脸色煞白有碍观瞻,陛下命他有多远滚多远,所以每次递折子都是苏敬纶亲自去,回回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 自从在袁德厚身上验出寒食散后,苏敬纶连夜审问了涟漪,涟漪疲惫不堪,终于松口道,事发当天,袁德厚的确服用了寒食散。常理来说,服用寒食散后宜冷食、散热,不宜剧烈运动,否则怕引发猝死,而袁德厚才服食了它没一会,竟坚持要与她行房…… 由此引发了这等命案。 涟漪没能及时阻止,恐被人追责,才将袁德厚服用寒食散一事略过不提。 苏沈二人会信她这番说辞吗? 既然她一开始就有所隐瞒,那指不定现在的供词也是真假掺半,何况袁德厚死状平和,根本不像是寒食散发作而死,涟漪一介贱籍,已经招供袁德厚的死与她有关,就算诏狱放了她,袁德厚的父亲袁正平也不会善罢甘休。 横竖都是一死,她依然不肯全盘托出,这表明此事另有内情,而她应当是在保护某个案情相关人,或者说保护幕后之人。 再结合事发当天尤硕明碰巧去过避雨阁……可想而知,苏敬纶怎么可能放过他? 沈信芳倒不知尤硕明去过避雨阁一事,只是他也觉察出涟漪有所隐瞒,所以他和苏敬纶一样,不想匆匆结案。 该是涟漪的罪行,他不会含糊,但不该是她所承担的,他也绝不给她扣帽子。 他不再言语,将目光从苏敬纶身上移开,转而去观察涟漪隔壁的韩漳。 韩漳自进来后,竟没有与涟漪搭过一句话,只是时而坐着玩笔墨,时而站着拿指甲刮柱子上的木屑,精神抖擞,完全没有要去睡觉的意思。 沈信芳不敢松懈,盯着那边观察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到涟漪拖着疲倦的身躯蜷缩在角落的简陋床榻上,背过身去不再动作,而韩漳歪在案几上,攥着毛笔轻轻敲打桌面,闭着眼睛,像是终于累了。 沈信芳若有所思,蹙眉看着那位少年的动作,声响的大小不一,间隔也没有规律,仿佛真的只是在无所事事地敲打,他分辨不出他在传递什么讯息。 他转过头想问苏敬纶:“右将军,你看那——”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苏敬纶单手撑着下巴靠在桌上,双眼紧闭,呼吸绵长,已然熟睡了。 沈信芳默然片刻,轻轻坐到苏敬纶对面,看着烛光下的他睫毛纤长,嘴唇轻抿,眉头微微蹙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一段柔和的阴影,让他眼下的乌青也不再显眼。 这人虽脾气古怪,但沈信芳不得不承认,他办事的确尽职尽责,有什么新的线索出现,他总是最快抵达现场,理出有效信息,从来不惧辛苦。 沈信芳暗自叹了一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用身体帮他挡住了刺眼的烛光,好让他睡得安心一些,自己则继续盯着牢房的动静。 ****** “殿下,殿下……” 许亦心紧闭着双眼,抱着枕头烦闷得在床上扭来扭去,一轱辘爬起来叫道:“兰青!你叫魂儿呢?!” 兰青缩着脑袋:“殿下……快起来吧。” “又怎么了?” 昨晚凌晨三点才睡,她现在困得恨不得毁灭这个聒噪的世界。 兰青服侍她穿好衣服,犹犹豫豫的样子,抬手请她过来门边,小声道:“殿下,你打开看看。” 许亦心不明所以,难道门外有一箱金子? 她扶住门框欲向里拉开,却感觉到门扉莫名的顿重,像又什么东西堵在门口,她眉头一跳,猛地使劲拉开了门,随之而来的一团庞大的东西跌了进来,正好砸到她脚上,痛得她脱口而出:“卧|槽!” 尤硕明捂着后脑勺抬起头,睡眼惺忪地坐在地上仰视她,她呆了呆,结结巴巴道:“你,你……” 兰青小声在一旁道:“昨晚驸马一直等在门口,奴婢看殿下心情烦闷,也就不敢再打搅殿下,谁知驸马竟等了一夜……” 许亦心连忙蹲下要扶他起来,另一只手摆了摆,让兰青赶紧去备热水洗漱,这深秋时节更深露重的,大明在外头冻了一夜,铁打的身躯都撑不住啊。 尤硕明迷迷糊糊被她扶起来,摸索着顺势将她箍进怀中,嘴唇在她耳边蹭了蹭,拖着绵长的尾音道:“你起来了……” 这傻子全身冷得像冰块似的,嘴唇都冰得她一激灵,心疼地抱着他搓了搓他的脊背,责怪道:“怎么不回去睡?你坐在门口当门神呢?” “夫人不生气了吗?” 睡了一觉,许亦心早就将昨晚那点小情绪消化完了,现在只想好好揉一揉他,遂将他的脑袋从自己肩上掰开,笑道:“我生什么气?” “没生气,那昨晚为何让我吃闭门羹。”尤硕明低头摩挲她的腰窝。 许亦心扭着身子躲了一下,“我那不是睡着了吗,兰青没有向你说明缘由?” 尤硕明呵呵:“兰青说的是,‘公主说她睡着了’。” 许亦心:“……” 兰青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既然没生气,那亲我一下。” 尤硕明腆着脸凑上来,许亦心惊恐地抱着他的脑袋使劲往外怼:“不不不你躲远点我还没刷牙洗脸擦香喷喷——” “好吧,那换我亲你。” “啊啊啊不行你也没洗漱滚远点——” 兰青带着几位侍女端着洗漱用具过来,看着公主和驸马又开始玩你亲我躲游戏,小丫头们纷纷红了脸颊,停下脚步不再上前,低着头悄悄交换着眼神。 公主府一派轻松愉悦的氛围,笑声打闹声传出好远,为这个深秋的早晨增添了一丝鲜活,而匆匆赶来公主府的苏敬纶,心情就不那么松快了。 她听见这笑声,抬起头怔了一怔,这才请府兵进去通禀。 她也不想大清早扰人好心情,但实在没办法,因为昨晚,诏狱中的避雨阁命案疑犯涟漪,咬舌自尽了。 第46章 开棺 “什么?”许亦心差点跳起来,“疑犯涟漪咬舌自尽了?你们一群人守在那里都是吃干饭的吗?” 苏敬纶跪在地上低着头:“是微臣的失职,没有及时察觉到她的异常,请殿下责罚!” 许亦心当然不会责罚她,只是蹙眉低叹了一声,摆摆手让她平身:“事已至此,赏罚容后再论。可有找到涟漪杀害袁德厚的实证?” “暂无。微臣今日求见殿下正是为此事而来。殿下可否为微臣去袁老将军府上说说情,让他同意开棺一次,容我们再验一验骠骑将军的尸身?” 许亦心不怕女主给她找麻烦,只怕女主凡事自己一力扛了:“自然可以。景华有何新线索?” 昨晚涟漪暗自咬舌自尽后,沈信芳一直没能察觉到异常,因为他后来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不断发出声响的韩漳身上,而韩漳睡着之后,天已经开始微微亮堂起来,已然是清晨时分。 苏敬纶条件反射似的醒了,怔怔然抬起眼皮,大脑迟钝地转了一圈,想起这是在诏狱,昨晚她与沈信芳在这盯着韩漳和涟漪,而她似乎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心中顿时一个激灵,猛地咧开身躯查看自己的衣裳,看到整整齐齐,腰带依然扣在最里边的那道节,这才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她身上掉下一件外衫,她弯腰捡了起来,恰巧沈信芳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对她点头道:“你醒了。” 她看看自己手中的外衫,再看看沈信芳,顿时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半是羞愤半是嫌弃地将靛蓝外衫朝沈信芳砸了过去:“自己的衣服别乱扔!” 沈信芳被兜了一头一脸,昨晚上那点烛光葳蕤中生出的同僚之情散得干干净净:“你这人——” 怎么好赖不分呢?! 苏敬纶不理会他,带上佩刀便跨出观察室往涟漪牢房而去,又到了提审她的时候。 这一看,才发现涟漪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因涟漪是女子,而沈信芳一直反对对她用刑,所以涟漪只被要求换了囚衣,并没有被检查身体,这一死,苏敬纶查验她的尸身,发现了一个新线索。 她的右手指腹,布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因此,微臣有了一个猜想,需要再次查验骠骑将军的尸身方能验证,望殿下相助。” 许亦心扶着下巴点头,“好,本宫这就陪你走一趟。” ****** 骠骑将军袁德厚与花倌人涟漪是老相好的事情并不是秘密。 两年前,这对相好甜蜜得如同蜜蜂与花,袁德厚几乎日日流连避雨阁,而涟漪也从不服侍其他人,情到浓处,袁德厚还曾经动过要将她纳入府中为妾的念头,但被他爹狠狠打骂了一通,这才打消了主意。 然则涟漪日日盼着他为自己赎身,等了这许久没有动静,免不了心怀忐忑时时追问,袁德厚被问得烦了,深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拿他爹的话回她:“你为乐籍,我若纳你入府,将军府的面子往哪放?何况贱籍本就不可越级通婚,你收了这条心吧!” 涟漪闻言一震,继而摇头大笑,“所谓贱籍,不过是上位者为泄一己私愤对反对者的报复罢了,岂知百年之前,你袁家不过也是一介贱户罢了,风水轮流转,狂妄者终会自食恶果,将军可得小心啊~” 此言激怒了袁德厚,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但老相好嘛,大约床头吵架床尾和,没隔多久,两人又和好了,但终究是无法如初,袁德厚开始点其他的姑娘,而涟漪也开始陪其他客人喝酒。 命案发生后,被抓到诏狱的两位与袁德厚在酒桌上起争执的男子,正是涟漪的爱慕者,但他们俩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反倒是出卖涟漪最起劲的,事无巨细地将平日里涟漪私下的言行举止一一说给苏敬纶听,甚至还作出一副沉痛的神情道,涟漪定然是看赎身无望,对袁德厚因爱生恨,这才动了杀心。 涟漪自尽后留下了遗书,自陈当日的确是她有意诱哄袁德厚吃了寒食散再与她欢好,只想给他个教训,不料他竟因此猝死,她追悔莫及,惶惶不安,爱人被自己害死,她也活不下去了,这才下定决心了结此生。 但苏敬纶和沈信芳没有全然相信,还是那句话,袁德厚死状不像是寒食散发作,古往今来服用寒食散而死的人里,从来没有像袁德厚这样平和的死状。 威武将军府白绸森森,袁正平听闻长公主的来意后,面上的恭顺有些挂不住了:“既然那贱人已经畏罪自杀,大理寺按照章程结案便是,又何苦来府上扰我儿清净?殿下,羽林卫这是欺我府中无人啊!” “老将军不必动怒。”许亦心温言安抚道,“苏敬纶这也是秉持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想给骠骑将军一个公道,不让他平白背着污名而去。涟漪招供的是他服用寒食散后行……咳,剧烈运动,以致猝亡。此种死法,说出去并不比马上风好听许多,您说是不是?” 袁正平脸色难看,在许亦心的多番劝导下,终于同意了开棺。 沉重的棺盖被缓缓推开,方才露出一丝缝隙,一股腐臭的气味瞬间漫延开来,许亦心恶心得差点当场吐了。 第47章 毒杀 长年干仵作这一行的真乃神人! 许亦心强忍着喉咙中的不适,只微微侧过头,奈何不能当着袁正平的面露出嫌恶的神情,但一旁的沈信芳早看出她面色有异,上前一步隔开了她与那棺椁,掏出手帕塞到她手中。 清新淡雅的香味袭来,她略微一愣,看着手帕上熟稔的针法,绣的是高洁的水仙花。 她抬眸,看见沈信芳正专注地凝视她,对上她的视线后,立即温软一笑,嘴角扬起的弧度甚是好看。许亦心被他的笑容惊醒,收回目光侧过身去,一言不发,别别扭扭地举起手中熏了香的手帕捂在鼻端,挡住那无孔不入的尸臭味。 她是铁了心不想与他说话。沈信芳黯然,心内苦笑,也转过身去,和苏敬纶一起查看棺中的遗体,这一看,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一圈,不为尸身那斑驳难睹的尸斑,而是为袁德厚七窍流出的黑红毒血。 袁德厚面容依然平和,但那尤未干涸的黑血昭示着他的不瞑。 他分明是被毒死的。 袁正平惊怒交加:“前几日入殓时还好好的,是谁,是谁毒害了我儿?!” 许亦心好奇不已,正要上前,沈信芳回过头来挡住了她,低声道:“你别看。” 在白幡飘飘的灵堂查看陌生人发臭的尸身,的确怪渗人的,她将脑袋缩回去,小声回应:“好。” 沈信芳眉目一松,禁不住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回过身去,走去了仵作身边。 许亦心懊恼,不该理会他的。 袁德厚尸身已被抬了出来,仵作仔细查验了一番,对苏敬纶点了点头:“的确是中毒,但这毒是何时入体的,又是如何入体的,为何现在才显出症状,却无法分辨。实在蹊跷。” 苏敬纶轻蹙眉头,凑近了去细细眼看死者的面容,沈信芳也蹲了下身,歪头打量着,忽然抬头问询:“老将军,骠骑将军耳后这里,可是一直都有一颗朱砂痣?” “正是,打娘胎里出来便有的。” 苏敬纶目光也转向死者耳后的这一颗痣,想起涟漪右手五指那一层厚茧……她伸出手,触上死者耳后的朱砂痣,摸索片刻,仿佛触到了什么,当机立断拿起仵作手中的银镊子,凑近了那颗朱砂痣。 仵作道:“右将军,您这是……” 苏敬纶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从袁德厚耳后的朱砂痣里缓缓夹出一根长针来。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哦不,尸气。 “这就是骠骑将军的死因了。” 毒针从朱砂痣上戳刺进去,细微的伤口正好与朱砂痣凝成一体,以至于他们没有及时发现。 涟漪,常年用针,右手指腹长了厚厚的茧子,不知从哪弄到了延后凸显症状的奇毒,将袁德厚迷晕后,把毒针|刺进了他的大脑,了结了老相好的性命。 但她到死,依然在说谎。 ****** 从威武将军府出来,抬头望着不知何时下起的秋雨,许亦心怔愣片刻,摸摸自己微凉的胳膊。 一条有力的臂膀靠近她身边,许亦心抬头,看到沈信芳撑着伞挡在她头顶上,对她温柔一笑,道:“我送殿下回去。” 袁老将军悲痛愤懑,没心情送他们出来,此刻下起了大雨,管家磨磨蹭蹭只拿出了两把雨伞,仵作和其余人等也没有多说,悄悄冒雨跑走了。 许亦心看沈信芳肢体语言依然不拿自己当外人,暗叹一声,寻思着找机会还是得好好与他说清楚。 她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瞥见苏敬纶也撑着伞站在廊下,想必是在等他们先走。她抬头对沈信芳道:“不必了,我与景华共用一把,他自会送我。你且回大理寺预备结案,上报奏表呈给陛下吧。” 说完便跑到苏敬纶伞下,苏敬纶惊了一跳,抬眼看了一看沈信芳,什么也没说,低头将伞大部分倾向公主这边,而后带她走入了雨中。 在雨中行了几步,公主大约察觉到了她打伞的小细节,不动声色地凑过来挽住她的手,暗暗将她执伞的手向她那边推了推,把苏敬纶打湿的肩膀拢回了伞下。 苏敬纶心内一跳,暗暗打量一眼公主,却见她目不斜视,仿佛一无所觉。 沈信芳望着雨幕中依偎在伞下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叫住她。 但他不明白,如果说她刻意疏远他是为避嫌,那她为何毫不介意向苏敬纶示以亲近?甚至还特许苏敬纶可以随时去公主府找她,也不怕尤硕明会有异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敬纶将公主扶上了马车,正欲留在车外坐下,听见公主轻声唤她进去,她犹豫片刻,还是撩开车帘。 穿着蓑衣的车夫等里面的贵人发话后,扬起马鞭赶车,许亦心听着外面细碎的雨声和骨碌的车马声,低低叹气。 苏敬纶恭敬地跪坐在一侧,许亦心抬眸看她,道:“景华不必拘束。” 苏敬纶低声称是。 许亦心道:“依你看,两年前涟漪与袁德厚那缠绵悱恻的深情厚谊,是夸大其词,还是确有其事?本宫琐事繁杂,倒没注意这些个京城的风流韵事。” “回殿下,两年前微臣的确听过他们的事,当时事情闹得动静不小,骠骑将军被袁老将军打得卧床不起,告假了半个月没有上朝。” 许亦心默然点头。 “以袁老将军的声望和权势,只要他愿意为儿子奔走,那涟漪脱离乐籍入将军府为妾,也不是不可能,传言不算夸大。” 许亦心叹气,“你说,这涟漪究竟爱不爱袁德厚呢?” “这……微臣不知。” 不管爱不爱,终究是一场悲剧。 爱他,却因为他的辜负,希望破灭,最终亲手杀了他,也杀死了他们的爱情,和她自己。 不爱他,却因为要执行某些不可说的任务,与不爱的人虚与委蛇,杀了他后饱受审讯折磨,到头来还是陪上了自己的性命。 何其惨也。 这是什么操蛋的时代啊!还好她只是个过客而已。 马车嘎吱嘎吱着驶回了公主府,许亦心被苏敬纶护着下了车,隐隐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她抬起头,看到尤硕明和韩漳站在门口直直地望着这边。 许亦心脸上郁郁之色一扫而光,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而后转头对苏敬纶说:“有劳你了。于伯,劳烦你送右将军回镇抚司。” 苏敬纶一怔愣,在公主的催促下回到马车上,看着她接过自己手中的伞,头也不回地小跑回府,直奔尤硕明而去。 苏敬纶原以为公主是有什么把柄在那人手上,总是好声好气地哄着那人,可如今却见她前一瞬还愁云惨淡,后一刻就喜上眉梢,只因为看到尤硕明在府门前等她。 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尤硕明见她被那位右将军扶着手下车,苍白的脸色涌上一丝不快,但下一刻便看到她甩掉那人的手,撑着伞朝自己飞奔而来,污泞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他也顾不上吃醋不吃醋了,连忙喊道:“亦心!你慢点跑,别摔了!” 第48章 活该 许亦心飞快钻回廊下,收了伞递给府兵,挨过来笑着拢住夫君的手,嗔道:“染了风寒还站在外面吹风,真是个不省心的。吃药了没?” 尤硕明一扬唇角,“小小风寒,不足为惧。” 许亦心笑着搓搓他的手,心里痒痒的,想窝进他怀中好好赖一会儿,转头看见韩漳杵在那儿,不由得暗暗低叹一声。 涟漪这一自戕,死无对证,案子正好可以结了,他们再怀疑,没有证据,也不能拿尤硕明怎么样,尤硕明算是躲过一劫。 韩漳去诏狱走了一遭,原本要与陶修文对质那白罗玉一事,结果听说陶修文病得很重,已经下不来床了,听闻涟漪已死,韩漳劫狱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覃大人当即下了释放文书。 她收回思绪,向韩漳笑道:“你倒腿脚利索,这么快就回来了。” 韩漳挺直腰杆:“回夫人,是将军亲自接我回来的!” 许亦心变了脸,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将军都病了你还让他去接,你没长腿吗?!” 韩漳惨叫一声,委屈地抱着自己脑袋,看见将军轻笑一声,搂着将军夫人为她打伞,二人亲亲热热地入府了,留下他一人凄清地立在原地。 韩漳也打起了油纸伞,不屑地想,他一个人撑伞才叫好呢,伞只属于他一人,不需要他打湿肩膀迁就另一人。哼。 尤硕明这一病来势汹汹,白日里不过是在公主府门口等了一个时辰,吹了风,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人都有些迷糊了,直攥着妻子的手不放。 许亦心请宫里来的太医重新开了方子,煎好药想哄着他喝下,却见他咬紧牙关抱着她不松手。 她心疼地摸摸他的额头,低声问侍女:“白日里,驸马可曾服药?” “回殿下,驸马不让我等贴身侍奉,奴婢未曾见过驸马用药,不太清楚……” 想来是不信任宫中太医的方子,一直咬牙扛着没吃药。唉,真是难为他了。 许亦心腾出一只手轻拍他脸颊,试图将他唤醒:“大明,大明?” 榻上之人脸颊烫得像火球,眼睫抖个不停,艰难地睁开眼来,迷茫了片刻,这才将视线对焦在她身上,咕哝道:“亦心。”而后抓住了贴在自己脸颊上的皓腕。 侍女捧着药碗跪在一旁,许亦心一只手被他抱着,另一只手被他抓着,腾不出空来,遂顺势掐一把他的脸颊,板起脸道:“尤子弋,你多大人了?生病也不知道吃药。” 尤硕明被她捏得嘴角扯开,感觉喉咙火烧一般的难受,目光淡淡瞥向跪在一旁的侍女,侍女刚好在偷偷观察他,被他的视线一扫,连忙低下头,端着托盘的手却指节发白。 尤硕明松开许亦心的手,闭了闭眼,嘶哑着说:“我睡一觉就好了,不必吃药。” “净说傻话。”许亦心不容他分辩,端过侍女捧着的汤药,一挥手让她起来伺候,而后舀了一勺黑乎乎的汤药出来,凑到他唇边。 尤硕明偏过头,蹙眉道:“你放下。” 许亦心叹气,耐心道:“我知道,你在府中待着不是很自在,处处警惕着,加之韩漳昨晚又被押去诏狱住了一晚,你现在连治病的汤药都疑心了。子弋,你相信我,只要有我公主府一日,定不会让旁人欺负了你去。如今府中上下都是我的人,你大可不必这样如履薄冰。现在,把药喝了。” 许亦心每说一句,边上侍立的那位侍女的身躯便僵直一分,尤硕明的余光瞥见那侍女微微颤抖的手,眼睛都累得睁不开,默默想,傻亦心,府中上下都是你的人,你确定? 生病的人本就脆弱,容易疑神疑鬼,为了打消他的疑虑,许亦心转手将汤药凑到自己唇边,道:“看好了啊,我自己喝一口,你总该相信药没问题了吧?” 尤硕明惊了一跳,挣扎着坐起身,抬手打掉她手中的碗:“别喝——” 侍女也被公主的举动吓了一跳,再加上药碗被驸马劈手打翻,黑黢黢的汤药洒了一地,侍女腿一软,扑通就跪下了。 里里外外的侍女和仆役听到这动静,以为出了什么岔子,一股脑儿统统跪下了:“殿下息怒!” 许亦心维持着握勺姿势,看着方才侍候汤药的那位侍女身上的心虚颜色,再结合尤硕明的反应,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冷下脸,正欲发作,尤硕明轻轻的咳嗽声传来,她连忙回头托住他的身躯,一下一下轻抚他胸前,帮他顺气。 尤硕明好不容易停了咳嗽,淡淡开口:“我身边不缺人,无需她们伺候饮食起居,公主将这些侍女都遣走吧。” 他没有明说,也是给她留了几分薄面,不让幕后之人为难她,许亦心几乎羞愧得面红耳赤,亏她能看到所有人的情绪颜色,竟没有发现尤硕明身边还有一个许兆禾的间谍。 公主忙着哄驸马入睡,侍女们低着头将地上收拾干净,战战兢兢退出了房间。 感冒这玩意儿她有经验,发一身汗就没事了。许亦心抱了好几床被褥给他盖上,等他熟睡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将言同甫叫过来:“你去请一位大夫过来,不要宫里的,要你信得过的。还有,方才那个侍候汤药的丫头,你寻个错处,将她打发走吧。” 言同甫办事效率很快,约一盏茶的功夫就领着大夫进了公主府,许亦心守在尤硕明床边,看见他们进了门,连忙站起身来。 言同甫身旁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想必就是请来的大夫,许亦心第一次见活的“江湖郎中”,心中肃然起敬,迎上去道:“有劳大夫了,请快些为我夫君诊脉吧——” 老者被她过度的热切吓到似的,缩着头躲到他身边的孙女后边,眨巴着眼睛打量许亦心。 许亦心:“?” 言同甫尴尬地咳了一下,抬手转向那位年轻女子,介绍道:“殿下,这位是裴大夫。” 许亦心一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位年轻的裴大夫微微而笑,略向她施了一礼,便说要去看病人,许亦心连忙将她带到床边,却见她取下背在背上的药箱,老者在一旁为她将药箱打开,取出诊脉枕递给她。 敢情那位老者才是助手。 这组合着实有些奇怪,许亦心悄声问言同甫:“靠谱吗?你该不会是直接将你的心上人拉过来帮她搞业绩吧?” 话音刚落,她立时反应过来,绩和吧不能一起说,小仙女岂能说此等粗俗之语。 言同甫耳朵一红,辩解道:“殿下说笑了,我与裴大夫不过才认识几天。” 才认识几天你就这么信她了,我让你找个信得过的大夫,你想都不想就拉她过来了。流弊啊老哥。 那边裴大夫诊完脉,又检查了一番病人的眼睛与口鼻,蹙眉道:“虽说驸马身强体壮,寻常风寒不足为惧,但也不能反其道而行,给他喂生冷阴寒的汤药啊,上一位大夫是怎么想的?还有,多余的被子撤掉吧,病人都快喘不过气了。” 许亦心连忙上前捞走了多余的被褥,果然看到尤硕明昏睡中的眉头松了一松。她挠挠头,讪讪地凑过去坐下,恳切询问:“可有大碍?” “按时吃药,好生调养休整,驸马年富力强,自是没有大碍。” 裴大夫取出笔墨,端正坐下,开始写药方,言同甫事务繁忙,已然先退下了,许亦心命人端来热水,亲自上手,不厌其烦地给他一遍一遍地敷热毛巾。 尤硕明昏昏沉沉,意识混沌中眼睛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了片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许亦心白皙的耳垂。 他怔了怔,看着她低头清洗着面巾,仔细地拧干,又展开。 他察觉到房内还有其他生人,目光斜斜一望,正好看见裴清放下笔,抬头向他看过来。 他眼睫动了动,目光中颇有些困惑,而裴清的视线只是淡淡一扫,并未多做停留,淡然自若地吹了吹墨水,将药方拿了起来,交给许亦心。 许亦心连连道谢,正想让言同甫送大夫一程,这才发现言同甫早就不见了人影。 煎好药喂尤硕明喝下后,不多时,尤硕明的身体果然没那么烫了,睡梦中也不再皱眉,许亦心靠在他床榻边看画本,看完一折便试一试他的额温。 兰青悄悄溜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宫里的俞公公来了,说陛下召您进宫一趟。” 许亦心看了看床榻上呼吸绵长的夫君,捏捏自己发麻的腿,扶着兰青站起身来,道:“把韩漳喊过来,让他好好照顾驸马。” “是。” 房门吱呀响了又响,主仆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少顷,西厢房的卧室再次被打开,踏入一位身量纤细的少年。 尤硕明听到声响睁开眼,嘶哑着声音:“韩漳。” “属下在。” “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韩漳坐到床前,将他扶起来,掏出怀中卷成一个圆筒的布绢递给他,“与将军猜测的略有不同。” 正是从潋滟处取来的,上面是涟漪写的贸然动手的原因:那一半虎符并不在袁德厚手中,袁德厚已无利用价值。 韩漳道:“潋滟姑娘说,当天听见涟漪惊怒的呵斥声,是袁德厚要强行与涟漪欢好,涟漪躲闪不过,房内噼噼啪啪摔了一地的东西,随后声响渐渐没了。潋滟猜,是袁德厚寒食散发作,兽性大发,不顾涟漪癸水在身,欲施强|暴,涟漪忍无可忍,恰好又从他嘴里得知虎符不在他手中,这才动了手。” 尤硕明淡淡道:“畜生。活该。” 他将布绢丢给韩漳,疲倦地叹道:“烧了。” 第49章 波澜 韩漳低声称是,小心地扶将军躺下,走到书案边,缓缓将布绢凑到烛火下。 窗外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停了,天色还是灰蒙蒙的,韩漳掏出手帕将余下的灰烬收起来包好,听见背后将军问他:“劫狱之人是谁,他们可有给你说法?” “没有,他们只说陶修文卧床不起,无法过来与我对质。”韩漳撇嘴道,“我看那就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哪有独自一人去劫狱,还从重重守卫中毫发无损逃脱了的?” 尤硕明乏力道:“若不是你技不如人被陶修文拿走白罗玉,也不至于被他们算计入局。” 习武之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己这一身武学造诣,韩漳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被将军这一点明自己技不如人,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嗫嚅好半晌,才撅着嘴道:“属下惭愧,属下会好好练功的……” 尤硕明没再继续这个话头,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吩咐韩漳去拿文房四宝过来。 执笔后,他愣了片刻,韩漳在一旁轻唤了一声“将军”,他才醒过神来,敛了敛神色,落下笔去。 “让十三带着它回国,亲自交到陛下手中。”尤硕明道,“此案已了,陶修文你不必跟着了,我另外交予你一事。你去查查大理寺少卿沈信芳……与召南公主是否有私仇。还有……” 他顿了顿,想起方才看到的裴大夫,不知她为何来了宋国,是否带有陛下的谕旨,又为何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公主府。他默了片刻,又道:“算了。你退下吧。” 韩漳低声称是,收好将军的亲笔信,垂头退出房间,轻轻合上房门。 交代好信件之事后,韩漳溜出了公主府,回想着将军的嘱咐,暗道,将军让他去查沈信芳,依他看,还不如去查苏敬纶。 沈信芳那哪像和公主有仇啊,分明是和将军有仇。好在公主并不待见沈信芳,反倒对苏敬纶处处亲近,将军还不着急,他看着都急。唉。 他施展轻功上了房顶,雨后的瓦片湿漉漉滑溜溜,他谨慎地站稳后,仔细辨认了一番大理寺的方位,轻点足底,朝大理寺而去。 蹲在上头偷听了好一会儿,没见着沈信芳,倒是听衙役聊到避雨阁一案的许多杂七杂八的桃色绯闻,他听得直打瞌睡。不一会儿,听见衙役又谈起少卿大人,说少卿大人今日心绪不佳,早早下了职回太尉府去了。 原来目标早就溜了。 韩漳挠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太尉府又在哪里? 晃悠了片刻,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一片眼熟的区域,韩漳抬头,看了眼牌坊上的“石垣坊”三字。 罢了,调查沈信芳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苏敬纶说陶修文病得起不来床了,他才不信,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需要与他对质时病了? 他偏要去揭穿这个小白脸的拙劣伎俩。 说干就干,韩漳轻车熟路,悄无声息地趴在陶修文卧房上方的屋顶上,轻轻掀起一片黏答答的瓦,从缝隙中看去——只见房内昏暗阴沉,雨后的斜阳停留在窗台上,床榻上的被褥中隐约显现出一个长条,韩漳揉揉眼睛,仔细一看,这个长条形状的东西正是陶修文。 陶修文头发散乱,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韩漳看了大半天,也不见他翻一下身,或者发出声响。韩漳纳闷,一般病得重的人,不是哀叹声绵绵不绝的吗?他这寂静无声的,该不会死了吧?! 我还没好好揍他一顿,他怎么能死呢? 韩漳轻轻盖好瓦片,纵身飞下去,在门口犹豫片刻。 反正要进去,也无所谓动静大不大了。这样想着,他抬脚猛地一下踹开了房门,大步踏了进去,绕过屏风直奔床榻。 陶修文没被惊醒,依旧眉头紧锁,脸色惨白,眼下乌青,像被人打了两拳似的。 韩漳盯着他看了一会,发现他脸颊略微凹陷,短短几天没见,这人居然瘦了这么多。 还有气儿没有? 他伸手想试他脖颈上的脉搏,刚一凑近,突然被陶修文猛地抓住了手腕,韩漳着实吓了一跳,急急向后退去,但陶修文抓得很紧,他这么一退,带得陶修文从榻上滚落下来,狼狈地跌在他脚下。 “你没死啊?!” 陶修文倒在他脚边,迟缓地抬起头,幽幽看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死。” 韩漳看出来他的确病得不轻,不想与他一般见识,而且自己是跟踪他才知道他的住址的,这一现身,免不了又得被他诘问,遂打个哈哈企图蒙混过关:“那就好,哈哈。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告辞。” 陶修文眼疾手快圈住他的一条腿,死死抱着,脸贴在他膝弯喘息着道:“别,等等……” “你你你干什么?!” 陶修文柔弱无比:“我饿了……” “你饿了关我什么事?” “韩中郎……可怜可怜我,给我弄点吃的吧……” 再不吃东西,他真的要死了。 韩漳拔腿想跑,奈何他死死抱着不撒手,韩漳走一步,便拖着他在地上蹭一段路。 “你撒手!你丢不丢人啊?” 命都快没了,还怕什么丢人。 陶修文紧贴着这根救命稻草,还往上攀爬了一下:“韩中郎大人大量,定不会计较我将你压在墙上一事,况且我们也算是出生入死过的交情,韩中郎怎么忍心丢下我不管?韩中郎一向心地纯善,济弱扶倾,厚德载物,乐于助人……” 韩漳爆红着脸提着差点被他拽下去的裤腰大吼:“你闭嘴!” 半个时辰之后,韩漳看一眼一桌子吃空的菜,再看一眼地上惨不忍睹的呕吐物,目光又回到瘫在榻边的陶修文身上。 陶修文吃一阵吐一阵,已经吐了七八回了,韩漳被他弄得没脾气了,指着那一滩呕吐物:“我不收拾了。你爱死不死,我不管了。” “韩中郎别走……”陶修文虚脱了,手都抬不起来,“我想喝水……” 韩漳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恻隐之心不由得动了又动,重重叹一口气,起身在他房内翻找起来。 水缸水壶统统是空的,他只得跑去外边的水井边提了一桶水,草草装了一壶,正欲给陶修文倒一碗过去,却听陶修文弱弱道:“不能喝生水的……” 韩漳怒视他一眼:“事儿真多!” 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快速生了火,为他烧了一壶开水,倒一碗出来,放温后端起来递给他。 陶修文又道:“我没力气。” 韩漳:“……” 韩漳只得又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肩上,端着碗贴在他毫无血色的唇边,看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将一整碗都喝完了。 放下碗后,他看见陶修文鼓着腮帮子抖了一下。 “不会喝水也吐吧?”韩漳紧张地盯着他的唇。 陶修文瘫在他身上摇摇头,气若游丝道:“韩中郎,你相信鬼神吗?” 韩漳:“?” “我怀疑我中邪了。”陶修文苦哈哈道,“八天以来,我几乎睡不着觉,时常腹痛难忍,吃东西也不得安宁,吃什么吐什么,请了好几次大夫了,大夫都说我身体毫无异样,应当只是疲劳过度,多休息便可,给我开了安神补气的药,可我连吃药都吐……” 哪只鬼啊,这么有眼力见儿……韩漳正腹诽着,外头忽然响起来一阵声响,韩漳不想多事,欲乘机溜了,遂压低声音道:“你起来,别赖我身上快点儿的!” 陶修文拽住他的袖子:“我不——” 推推搡搡间,苏敬纶已然踏入卧房,看到床榻上纠缠在一起的两人,瞪着眼睛语塞了好一阵。 陶修文不紧不慢地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艰难地从韩漳怀里坐直身,道:“右将军。” 韩漳一摆脱他,立刻弹起来站得离床榻远远的,对苏敬纶解释:“我是来探病的。” 苏敬纶打量一眼韩漳,又扫一眼桌上地上这一片狼藉,略微蹙了蹙眉,道:“修文,我向陛下求了恩典,让乔先生为你诊治一番。快收拾一下,去太史局。” 陶修文眼睛一亮,连忙称是,打起精神来拿过床头的官服穿上了,还梳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戴好发冠穿上鞋子,刚站起来走了一步,脚下一软就往下跌,韩漳一把捞起他,他于是心安理得挂在韩漳身上。 韩漳搂着陶修文带他走,一边走一边想,这小白脸还挺沉。他有些吃力地抬头道:“苏将军,搭把手。” 苏敬纶回头看一眼,对他露了一个微笑:“不必了,本将军相信这点重量对韩护卫来说,是小菜一碟。”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你的下属你不操心,反倒丢给我? 正咬牙切齿,忽然听见挂在他身上的陶修文轻哼一声,低声在他耳边道:“韩中郎……别抓皱了我的衣服。” 韩漳只想打爆他的狗头。 ****** 冉冉竹林中坐落着一座小院,雨后的斜阳温和倾泻而下,照在院门那一老一少的脊背上。 承佑看着裴清龙飞凤舞地写完了“茗月阁”三个大字,笑着拍了拍手,帮她把笔墨收起来放到一旁,又搬来板凳,将她写好的牌匾拿上,站上凳子举起牌匾在院门上方比划。 在裴清的指导下,终于把牌匾挂好了,他跳下凳子,两手往腰上一叉,道:“终于弄好了,小玉,我饿了!” “好,菜早就备好了,今天做辣椒炒肉和水煮——” “又是你做啊!小玉,咱们把阿炎请来吧?”承佑挽上她的手眨巴着眼请求。 裴清失笑道:“阿炎远在魏国,我上哪儿给你请去?承佑乖,家里的钱不够咱们请厨子的,再忍两天,等小玉多赚些钱来再说。” 承佑失望至极,抱起一堆纸笔向里走,嘟囔道:“好吧,那我就给小玉一个面子。” 裴清静静看着他的背影,背起手来,逐渐收了笑意,抬头又看向那块简陋的牌匾。 不该在魏国待那么久,让承佑对那里的人和事物产生了感情。 …… 千里之外的魏国,吴公公垂头呈上十三送来的信件,李显庆瞥一眼封面的字,确认是尤硕明亲笔,这才慢慢打开了信件。 “这石头投进去,果然很快有了波澜。”李显庆微微而笑,将信件丢给吴公公,命令道,“烧了。” 第50章 抗敌 火焰跳动着扭摆着,将布满文字的纸张烧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些许灰烬落在案台上,被宫女迅速扫走处理了。 吴公公在一旁笑道:“陛下圣明,让尤大将军带去的药果然派上了用场。” 李显庆莞尔:“这得感谢裴大夫。” 吴公公神色一动,“说起裴大夫,老奴想起一件事,说是工部主持的密州河堤修缮之事,前段日子州府收到了神秘善心人士所赠的三箱珠宝,箱子中附有字条,讲明了是捐给密州用来修缮河堤,安抚灾民。这善心人出现的时间,正是裴大夫离开新邺不久的时候,老奴猜想……” “不必猜。”李显庆淡淡开口,“就是裴清。所以她索要诊金时,朕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反正最终也是用之于民。她啊……从来视钱财为粪土。” 吴公公笑道:“陛下火眼金睛,没有看错人。” 李显庆默了片刻,将一旁整齐摆放的卷轴理了理,抽出那一卷被精心裱装好的素绢,缓缓展开,盯着上面圆润花哨的蝌蚪字看了半晌,幽幽道:“然而,朕却始终看不懂这个人。不光看不懂她写下的文字,还看不懂她的眼神。” …… 秋雨之后的斜阳透着一层寒意,青瓦红墙之下,宫女太监们簇拥着长公主的步撵往尚书房而去。 许亦心下了步撵,一股凉意渗透了衣襟,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提着裙子匆匆踏入殿内,老弟许兆禾第一时间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忧愁和焦虑,看见姐姐来了,二话不说拔腿朝她飞奔而来,扑进她怀中道:“阿姊!你可算来了!” 许亦心被他扑得连退好几步,好歹将他接住了,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柔声问:“出什么事了,阿禾?” “朕不该忽视阿姊说的话,那北越果然打进来了!”许兆禾松开姐姐,眼眶通红,急得团团转,“袁德厚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偏偏这时候死在了女人身上,他老子又是个半截身入土的,现下派谁去边境抗敌?阿姊,现下该如何是好啊,阿姊!” 小兔崽子,人打进来了你知道问我了,当初找你商量对策,你就知道逃避做作业。 能怎么办呢,自家弟弟,还不是得哄着他,许亦心温言安抚了一句,将他带到帝王专用坐榻上哄他先坐下,可他抱着许亦心的手臂,试图拉她一起坐,许亦心还没昏头到这地步,连忙婉拒了他。 目光四下一扫,看见殿内并无宫女太监服侍,只有言同甫和另一个年轻士兵垂头站在下面,想来那个士兵就是过来传信的。 “同甫,那北越是什么情况,你且说说。” “是。六天前,北境寿州的互市上,越国的一个商贩与我大宋的几个买家发生了肢体冲突,那几人不慎将商贩打死了,商贩的亲友前来讨要说法,双方一言不合又起了混战,驻守寿州的军队想前去平息事端,岂料越国不依不挠,事情越闹越大,越国趁机攻下了寿州、高远,如今已兵临广陵。” “为何今日才来传讯?!” 传令兵扑通跪下:“回陛下、长公主,是寿州州府何永兴封锁了消息,意图击退敌军后上表请功,但事与愿违御敌不力,他便弃城而逃直奔高远而来,小人正是高远州府郁伟才派遣的传令兵,小人出城后不久,高远已经沦陷!” 许兆禾拍桌大怒:“何永兴这个蠢材,朕必要剐了他!” “陛下息怒。”许亦心揉揉他拍红了的手掌,转头对传令兵道,“你一路奔波辛苦了,先退下吧,好好休整一晚,明日启程去广陵,就说诏阳正在整兵,预备驰援广陵,请他们多撑几天,撑到援军赶到,只要击退了越军,所有人重重有赏。” “是。”传令兵行礼告退,刚转头走两步,许亦心忽然眉头一皱:“慢着。寿州到诏阳,耗费几天脚程?” “快马加鞭,约两日半可到。” 许亦心点点头,传令兵悄悄退下,被俞公公领去歇息了,许兆禾看着皇姐若有所思的样子,凑过来道:“阿姊,你在想什么?” 许亦心蹙眉道:“北越六日前发难,恰好是袁德厚死之后的第三天,莫不是有人给他们带去了袁德厚的死讯?否则,这未免太巧了。” “阿姊的意思是,弄死袁德厚的那个女人是北越的细作?” 许亦心眼看着小老弟又要暴躁起来,连忙按住了他躁动的猪蹄,道:“陛下少安毋躁,此事也许是召南多想了。目下当务之急是派人领兵支援广陵。” “朕自然知道,可是袁德厚偏偏这时候死了!袁正平那个老东西半死不活那样儿,哪能带兵上战场?可他不去,谁又能带得了他的兵?各州驻守军队又服的了谁?” 许亦心松开他的手,整了整衣衫,走下殿去郑重下拜,道:“召南欲向陛下举荐一个人。” 许兆禾看她这认真的模样,不由得站了起来,“阿姊想举荐谁?” “右羽林卫大将军苏敬纶,可堪此重任。” 许兆禾怔了怔,他还以为皇姐会举荐言同甫,毕竟她一直十分信任他,而言同甫也一直对她唯命是从,没想到……苏敬纶何时与她走得这么近了? 他不动声色瞥一眼言同甫,言同甫垂着头没作声。 “可是苏敬纶并未上过沙场,他的身份充其量也只是一介羽林卫,将士们不会服他的。” “陛下,琢玉成器,苏敬纶就是那块玉石,请陛下给他一个机会。”许亦心抬头,神情十分认真,“至于将士们服不服他……只要虎符在手,召南相信他会解决此事。” 言同甫一惊,刷的一下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公主。 许兆禾走下殿来,抬手扶起她,目不转睛看了她片刻。阿姊为了抬举苏敬纶,居然愿意交出虎符?他忽然笑了,露出浅浅的酒窝:“皇姐如此爱重苏敬纶,不如……朕把他赐给你吧。” 第51章 招惹 小老弟的话一说完,许亦心着实愣了一下。她差点忽略了,苏敬纶在其他人眼里是个实打实的帅哥哥,而不是英姿勃发的御姐,她这样屡屡帮扶苏敬纶,难免不让人多想…… 许兆禾见她愣神了,当即眉开眼笑,似乎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绝妙,拍板道:“就怎么定了,等他凯旋,朕就给你们赐婚。” “陛下!”许亦心连忙推辞:“召南,召南已有夫婿,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许兆禾不以为然,“那个尤硕明是魏国人,阿姊还真要跟他一辈子吗?难道阿姊还要追随他回魏国?更何况朕有三千佳丽,阿姊身为长公主,多几个面首又如何,尤硕明胆敢说一句不是,朕就砍了他,正好给阿姊再找一个驸马。” 听听,这说的什么混账话,小老弟,谁塞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观念的啊! 帅哥她倒是喜欢,关键是无福消受啊,她现在是个莫得感情的任务执行者,要是纳几个男妾入府,尤硕明还不当场炸了,那她攻略进度倒退了可咋整? 更何况,帅哥用来欣赏就够了,要真弄到身边来伺候她,她可招架不住。 虽然她是现代人思想开放,但是,她向往的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实世界中她没有恋人,可如若留在这里,她要和某个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那个人当然是尤硕明。 她从来没考虑过其他人。 不对,什么叫留在这里?她不可能留在这里,她当然要回去。 她几乎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不由打了一个激灵,便听见小老弟说:“好了,阿姊不必为难,朕会将此事办妥当的。” 许亦心无可奈何:“陛下,召南真的不需要什么面首。” “知道了,此事不急,等苏敬纶凯旋再议。” 许兆禾说完,便将宫女内侍都喊了进来,遣人送一送长公主,自己便揉着太阳穴一边嘟囔着头疼,一边走向内殿。 许亦心无计可施,只得暂且放下所谓面首一事,小老弟朝令夕改是常态,过几天指不定都不记得这回事了。 二人走向宫门,许亦心没有坐轿辇,言同甫落后她半步,默默在一旁跟着她。 许亦心余光瞥一眼他,暗自呼了一口气,望着乌黑一片的夜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和灯火璀璨的皇宫形成鲜明对比。 “同甫,你沉默了一路,想说什么?” 言同甫停下脚步,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也觉得苏敬纶不堪重任?” “不。”言同甫道,“殿下说他行,他就行。卑职相信殿下的眼光。” 许亦心惊讶,回转身来看他,“那你为何一脸的迟疑不决?” 言同甫踌躇着,指腹摩挲着剑柄,低声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对卑职许下的承诺。” 许亦心:“?” 不是吧不是吧?召南公主不止沈信芳这一桩桃花债? 她平时看他身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粉红泡泡啊,怎么召南和他还有过承诺??? 公主你到底招惹了多少纯情少男啊! 许亦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小心回应道:“你说的……是哪个?” 言同甫默了一瞬,忽而微笑道:“没什么。殿下,卑职也想随军出征,请殿下成全。” ****** 公主府。 西厢卧房的门吱呀被人推开,床榻之上,那人的睫毛略微动了动,半是清醒半是迷糊地听着那脚步声悄然靠近,在床前顿了片刻,随即一只手朝他掳来…… 尤硕明警惕地截住了这只手,睁开眼,看见洗尽铅华的许亦心,正站在床边俯视着他,笑着对他说:“夫君醒了。” 尤硕明松了口气,将她的手塞进被窝,贴在心口捂了捂,道:“你好冰。” “是你太热了。”许亦心坐到床边,俯下身盯着他看了片刻,点头道:“不过,好像没有发烧了,对吧?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笑着掀开被褥,邀请她一起睡觉,嗓子还是嘶哑的:“我感觉不太好,想让夫人亲亲。” 许亦心心里热热的,望着他亮如繁星的眼眸,不知不觉间就妥协了,顺着他的意钻进了被窝里,嘴上却说着,“才不要亲你。风寒传染给我了怎么办?” 尤硕明一只手牢牢将她抱住了,另一只手把被子盖严实,眼睛笑得弯弯的,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心满意足地叹道:“亦心,我好想你。” 许亦心听了,不禁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望进他幽深的眸子里去,内心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愫。 她飞快地凑上去在他柔软的唇上碰了一下,而后又迅速埋进他怀里,闷着声音道:“别出声了,睡觉!” 她总是这样可爱,明明两人之间不知深吻过多少回了,但每次她主动亲了他之后,依然会红着脸颊,像兔子一样埋头躲起来,羞得脖子都泛红,真真是人间极品。 尤硕明一手搂在她腰上,一手放在她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的发丝,指腹擦过她的头皮,舒服得令她昏昏欲睡。 帘幔轻荡,一室馨香。窗外又下起了雨。 …… 三更的锣声已过,西厢房外出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正小跑着往卧室而来,脚步声在大雨哗啦的声音中几乎微不可闻。 敲门声咚咚响起,尤硕明被吵醒,懒懒地睁开眼,隐约听见兰青在外头一声声叫着“公主”。 都已经下半夜了,非得把她喊回去吗?他不耐烦地将怀里的人抱紧了,许是力道大了些,怀中人蹙着眉轻轻“唔”了一声,眼睛掀开了一条缝隙,迷茫地开口,“怎么了?” 他只得抱着她摇了摇,模糊不清地说:“外面有人喊你。” 尤硕明身上暖烘烘的,她舍不得起来,埋头在他胸前使劲地蹭,哼哼唧唧着,“别管。” 尤硕明有些遭不住,按住她扭来扭去的身体,低声警告她别动,而外头还在孜孜不倦地敲门,许亦心捕捉到“急事”,“苏敬纶”的字眼,瞬间神智清醒了一半,从他身上抬起头来。 他感觉到了这一点,眸色略微一沉,眼看着她坐起身来,握着头发到处找发簪,像要挽头发的样子。 他佯装半梦半醒似的凑过去圈住她的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嘟囔道:“不是说不管吗。” 许亦心踟蹰着,还是坐起了身,只是没有下床,任由他的手横亘在自己腰上,向外喊道:“进来。” 兰青推门而入,小步靠近了一些,看见垂落的帘幔后隐隐现出公主的身形,连忙低下了头,轻声禀报说苏敬纶求见。 许亦心转头看看尤硕明不肯放手倔模样,又看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暗叹一声,吩咐兰青将苏敬纶带到这里来见她。 苏敬纶带着一身寒气踏入西厢房,长袍的衣摆悄悄滴着水,打湿了她脚下的地板。接到旨意后,她冒着大雨直奔公主府,虽然撑了伞,但还是湿了大半衣服。 她顾不上冒昧与否,只想早点见到公主,入府后等了片刻,不料公主竟然要直接在卧室见她。 她匆匆一扫,辨认出帘幔后面那个倩影便是公主,心中略微慌乱了一瞬,立即垂下头来,下拜行礼道:“苏敬纶参见长公主。” 许亦心已挽好头发穿好外衣,奈何尤硕明还是抱着她的腰不撒手,她只得坐在幔帐中朝外道:“免礼。景华深夜来访,是想问询抗击北越一事吗?” 尤硕明圈在她腰上的手臂立即僵了一僵。 第52章 虎符 两人肌肤相亲,许亦心当然马上就察觉到了,只装作无知无觉地摩挲着他圈在自己肚皮上的手臂,暗想,她就是故意让他听见的。 她想用行动证明,自己有多信任他,他完全可以对她敞开心扉。 “正是。”苏敬纶垂头道,“微臣刚刚接到陛下的旨意,陛下命微臣带兵前往广陵抗敌。陛下还说……是长公主举荐的微臣。” 尤硕明约摸猜到了她的用意,心中涌起一阵甜蜜,恨不得将她按在床上好好亲一顿,奈何她现在还要和那个苏敬纶谈论公务,他只得挨过去将脑袋搁在她大腿上,圈住她的腰,鼻子在她小腹上蹭了一蹭。 许亦心一阵酥痒,禁不住发出了轻哼声,苏敬纶听了这娇媚的声响,又是疑惑又是惊异地抬起头。 许亦心脸颊噌的一下红了,单手贴在尤硕明的脖颈上捏了一下,制住他不安分的动作,嘴上一本正经道:“怎么,你不想带兵打仗?” “微臣自然想!微臣多谢殿下抬爱。”苏敬纶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只是……微臣想知道,为何殿下会,青睐于微臣……” “你不必多想,本宫只是不忍明珠蒙尘而已,况且——” 尤硕明开始咬她的裙带,用牙齿专心致志地解那个纠缠在一起的蝴蝶结。 “袁老将军已然年迈,骠骑将军又没了,眼下正缺合适的将领,本宫想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不必忧心,同甫——” 尤硕明的手钻进她的寝衣里,在她后腰窝上巧妙地一按—— “啊……”一声呻|吟脱口而出,许亦心脑子轰的一声,脸都快红炸了,迅速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苏敬纶心惊肉跳:“殿下……你……” 许亦心松开自己的嘴唇,一手抱住尤硕明的脑壳阻止他乱拱,一手截住他在自己后腰作妖的手,这一忙活,不由又喘了一下。 苏敬纶垂着头,不敢看向映在帘幔上的身影,心中愈发忐忑起来,听见公主低声继续说,带着一点柔媚的尾音:“言长使也会随军出征,助你破敌。” “是。微臣多谢殿下。”苏敬纶心内转了一圈,还是将一肚子话压了下去,拱手行礼道:“微臣告退。” 与此同时,尤硕明将许亦心抱在他脑后的手拿了下来,张口含住了两根手指轻咬了一下,许亦心痛呼一声:“唔!” 苏敬纶迟疑地抬起头,看见灯火摇晃下帷幔之后的影子,眼皮一跳,想起这是西厢房,公主不该宿在此处才对。 “殿下……莫非这房中还有第三人?” 许亦心掐住尤硕明的脸颊狠狠捏了两下,瞪大了眼睛咬牙警告他别再动手动脚,随即将他从自己腿上赶下去,低头整了整衣衫和头发,调整了呼吸,从帷幔中走了出来。 灯火轻晃下的公主面色红润,眼中含情,步履轻盈向她而来。 苏敬纶略微偏过头看公主身后,望见重新垂落下来的帷幔后坐起了一个影子,示威似的单手撑着膝盖,坐姿很是慵懒。 “且不着急,本宫还有话……”许亦心只当做没听见她的疑问,径自说着,忽然注意到苏敬纶半身湿了的衣裳,满脑子粉红泡泡瞬间消影无踪,快步走近了她,蹙眉问:“你淋雨了?” 苏敬纶一怔:“没有,我撑了伞,只是暴雨倾盆,难免打湿些许衣袍。” 都要入冬了,女主大人湿了衣服在这杵了老半天,生病了可咋整?还指望她去打仗呢! 许亦心向外喊:“兰青!带右将军去百草泉洗漱一番。” 苏敬纶连忙拒绝:“不必了!多谢殿下美意,微臣还有事……” “什么事比你的身体更重要?”许亦心叹了一声,“这两日你便要整兵出发,如若病倒了,谁去支援广陵?我知道,你还在忧虑前方战事,也担心自己带兵无法服众,毕竟我大宋自立国以来,各州驻守军队都是只认虎符不认人。陛下虽下了诏书,但若无虎符在手,你想要调兵遣将,也是阻碍重重。” 苏敬纶惊诧,余光看见那帐中人也收起了懒散的姿态。而公主还在说,丝毫没有在意那人会将这机密听了去:“你放心,我既然举荐了你,自然要送佛送到西。那一半的虎符在袁老将军手中,明日本宫便去要了来,与本宫手中的另一半虎符合为一体,你带着虎符和诏书,看谁还敢违抗你的命令。” 苏敬纶一时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另一半虎符居然不在陛下手中,而是在公主手里,难怪……可公主就这样将它交给自己,她就不怕她回来后翻脸不认人,将虎符交于陛下吗? 她为何对她毫无保留? 苏敬纶感到一股无名热流涌上自己心头,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落泪,她瞥一眼帷幔中的那个人影,目光回转过来,指尖轻轻掐了一下自己,对公主道:“微臣多谢长公主抬爱,长公主请放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许亦心欣慰颔首。 “微臣想多问一句,帷幔后的那人,是谁?” 许亦心腾地一下红了脸:难道方才的声响苏敬纶都听见了?她转头看向后方,尤硕明已经迅速躺倒,她看见的只有微微飘荡的帘幔。 “呃,是驸马。驸马已经睡着了,不必担心。” “殿下,驸马此人,表里不一,绝非殿下可以信任之人,还望殿下擦亮眼睛。”苏敬纶说完,便拱手行礼道:“微臣告退。” 许亦心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眼见她已经开门要走,这才醒过神追上去,命令门外的兰青将她带到百草泉去泡一泡,苏敬纶自然又是一番推辞,许亦心只得承诺不让人服侍她洗浴,她这才跟兰青走了。 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许亦心在原地站了片刻,斟酌了一下明日去威武将军府上该说些什么,但暴雨令人烦躁,她郁闷地想,算了。 明日事明日毕,今日思考明日事那叫庸人自扰。 不对,已经过了零点了,不叫明日事了。 靠。 一双手忽然圈过她的腰间,将她掳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似乎不满她魂游天外,那双手还勒了她一下,尤硕明的声音在她头顶醋意满满地响起:“公主在想什么呢?苏敬纶已经走了。” 第53章 不轨 提起这个她就来气! 许亦心撸起袖子想教训他:“我还要问你呢,刚才你那是要——哎哎哎你干什么——把我撂下来你!你风寒这就好了?哎金刚大力王你能不能轻点——” 尤硕明扛起不安分的她大步向前,将她稳稳当当按在了床榻之上,欺身上前道:“苏敬纶当着我的面就敢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公主为何还对他百般体贴?” “我哪里就百般体贴了?”许亦心气得直要踹他,奈何被他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能好声好气道:“大冷天的人家淋了雨,我还指望他去抵御北越,生怕他病倒了,所以让侍女带他去泡一泡温泉,仅此而已。这也叫体贴?” “若不是你给他随时拜访公主府的特权,他会深夜到访冒雨而来吗?你还让他来卧室谈话!” “你好没道理!若非你拉着我不让我走,我能在卧房召见他吗?若非你方才对我动手动脚,他能发现你也在房中,从而当面说你坏话吗?” 一想到方才自己丢脸的声音全被苏敬纶听到了,许亦心就恨不得挖个地洞把尤硕明埋进去,“还被他听见了那种声音,我没脸见人了!” 尤硕明更醋了:“公主为何如此担心在苏敬纶面前是否得体?果然是对他青睐有加吗?” “大哥!我是公主,当然要注意在臣子面前的形象了,不然我威严何在啊大哥!” “别叫大哥,是‘夫君’!” “好好好。”许亦心不和这一根筋一般见识,改口道,“夫君~如若是我,当着韩漳的面对你霸王硬上弓,你难道就不会羞愤难当吗?” 尤硕明一时梗住,耳朵慢慢红了:“你,你对我霸——” “重点错了啊尤大明!”许亦心一把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想象那些带颜色的avi,但这样一来,手心贴着他柔软的唇瓣,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她连忙松开了手,道:“你别压着我行不行?这可不是个谈话的姿势。” 尤硕明哼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她连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重重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 转头一看,她老公正坐在一旁生闷气,她低叹一声,挨过去摸上他热乎乎的手,放自己腿上把玩了片刻,道:“你这吃的哪门子飞醋,我若真与苏敬纶有什么,何必要在你面前让你察觉?” “所以你打算不在我面前时与他——” 许亦心重重打了一下他手心,打断他的小学生发言:“说什么呢?你存心气我的吧?” 尤硕明委屈巴巴:“你还打我。” 许亦心:……醒醒啊大明,你不是妖妃的人设啊你! “你再这样,我不光要打你,我还要咬你。”许亦心慈眉善目道。 尤硕明眼睛一亮,许亦心眼疾手快迅速伸腿压住了他蠢蠢欲动的下盘:“别闹了!我与苏敬纶绝无半点可能,你放宽心吧,啊。” 苏敬纶的身份实在不能透露,她毕竟不能坏了女主的大事。 尤硕明捉住她的脚腕子,道:“那个姓苏的可不一定这样想,我看他对你,绝对是心怀不轨。” “哈!那更不可能!”因为女主是个百分百异性恋! 许亦心笑着给他顺毛,“我这样提携他,他自然对我心怀感恩。你啊,真的多想了。我呢,之所以这样提携他,也是因为——” 她凑上去,用说秘密的语气低声道:“陛下与我貌合神离。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他给我下蒙汗药一事吗?” 尤硕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他不光给我下过蒙汗药,还给我下过毒呢。”许亦心苦笑道,“我若手边没几个得力的人,能活到现在吗?我拉拢苏敬纶,一为自保,这第二,是为挖去他一左膀右臂。” “亦心……”尤硕明动容,她当真对自己毫无戒心,“你……连这个也与我说。” “对自己的夫君,我需要什么防备?好了好了,”许亦心将自己的腿收回来,“气消了没?” 尤硕明笑了,转言道:“夫人其实不必这样,反正过不多久你我就要回魏国,你那弟弟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魏国去,奈何不了你。” 话音刚落,他发觉她似乎怔了怔,仿若从没想到这一点。 他不禁追问:“莫非你不打算和我回去了?” “回!当然——”许亦心心虚了,但还是信誓旦旦道,“当然回!但也是之后的事,目下你我都在大宋,都是我皇弟的板上鱼肉,我怎能毫无准备呢?” 她卷起被子往下一倒,嘟囔道,“好了好了,我都困了,睡觉吧。” 尤硕明躺她身边,扒拉她肩膀道:“没人会来打搅了吧?那亲一下——” 亲亲亲亲你个头!这个妖孽,再这样勾引她,她真的要把持不住了! 她卷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边,将自己裹成了个花卷,缩着脖子闷声道:“不亲!睡觉!” 房内静了一会儿,一根手指悄悄凑过来戳戳她的被子,她紧张道:“又怎么了?” “……好歹,给我一点被子……我还害着风寒呢。” 她于是又滚回来,闭着眼睛单手挪了一半被子给他盖好了,而后手脚并用缠住他,道:“别动了。” 尤硕明在她头顶轻声笑了,“遵命,夫人。” ****** 下了一夜大雨,第二日早晨总算放了晴,但初冬的朝阳,洒在身上依然带着一丝凉意,透入心扉。 一眼望去,威武将军府已经除去白绸白幡,寂静得仿佛空气凝结了一般。 院中的桂树叶子还在滴水,议事厅里已燃起了取暖的火盆,侍女低着头在给贵客煮茶,许亦心坐在上首,手里捧着兰青给她备的汤婆子,思绪已然神游天际,游着游着,脸颊又渐渐热了起来。 尤硕明这厮的吻技越发长进了,今日晨起将她按住好一顿热吻,把她弄得不知今夕何夕,彻底忘记刷没刷牙这回事,若不是兰青大早上跑过来敲门,她大概现在还在和他厮混。 唉,还是不与他同床共枕为好,不然迟早节操碎一地。 她都不知道自己傻笑了多久,直到袁老将军一边咳嗽一边从堂后走了进来,她才神魂归位,连忙站起身来,免了老将军的跪礼,请他落座。 袁正平刚送走自己的独生子,又染了风寒,形容十分憔悴,许亦心与他寒暄了几句,将她打算为骠骑将军请奏追封他为悼嵉侯一事告知了老将军,老将军走出座位,又要下跪谢恩,许亦心上前将他扶起,一时不知要如何向他开口。 袁正平看出她的欲言又止,遂抬手挥退了仆从,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许亦心略一停顿,“实不相瞒,召南确有一事,想请老将军帮忙。老将军可有接到北越入侵我大宋的消息?” “今日晨起才刚接到。殿下放心,拼了老臣这一把老骨头,老臣也要把那群强盗赶回他们老家!” “老将军且先别动气。您是国之栋梁,我大宋不能失去您啊!何况您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又才刚痛失爱子,当下战事紧急,仓促派遣老将军出马,实非良策。” 袁正平眼睛略微一瞪,公主这是嫌弃他老了,没有用武之地了? “殿下,此言何意?” 许亦心压下心中的那一缕愧意,将陛下下旨让苏敬纶带兵抗敌一事一一说了个清楚,不忍看老人家那失落又不敢置信的神情,她上前来给他斟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低声道:“因此,召南此次前来,是想请老将军把虎符,交给苏敬纶。” 袁正平没有接过来,只定定的看着她。 当初她为了帮自己弟弟坐稳皇位,深夜来他府上找他,将虎符交到他手上,用兵权和他做交易,以争取他的支持。 随后她其他的兄弟姐妹们,被杀的杀,被贬的贬,所有不支持当今圣上的臣子,全部被她借着他和右相的手,一一铲除。 而他和右相,因为站对了人,因为被她选做盟友,才一直屹立到今天。 如今他年事已高,儿子又死了,她就将他视为弃子了吗? “殿下,”袁正平推开她递过来的热茶,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了几下,“才九年过去,您就要卸磨杀驴了?” 许亦心变了脸色。 “袁将军,您这说的什么话?虎符是领军将领调兵遣将的凭证,又不是您的私有物,当年是我将它交到您手里,如今只是重新收回来,交给上阵杀敌的将领,物尽其用而已。您把自己比作驴,是自认为百无一用了吗?” 袁正平心头发凉,撩起衣袍深深稽首:“微臣惶恐!” 日头逐渐爬上中天,天空依然万里无云。 交接完虎符后,苏敬纶花了三个时辰完成整兵列队,满朝文武等在都城北门,送军队出征。 袁正平说一句话咳三声,偏偏强撑着要来送行,陛下和长公主给苏敬纶赐了送行酒,又嘱咐了苏敬纶几句,随后便将精力放到安抚袁老将军的身上。 苏敬纶瞥一眼沈信芳,发现他正专心凝视着公主,但被她这么一看,忽然转过头来,像是耳朵上也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随即一愣,拱手向她郑重行礼。 苏敬纶无声回了一礼,旋即收回了目光,转而望见了尤驸马,于是发现尤驸马正在看自己。 她想起西厢房那一幕,尤硕明在帷幔后懒懒坐起身,挑衅的目光几乎穿过帷幔落到她身上。 她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似笑非笑地回敬了他的打量,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尤硕明,我劝你最好夹起尾巴做人,别再让我抓到把柄。你若敢辜负长公主,我第一个杀了你。” 未等他有所反应,苏敬纶已退开两步,听从陛下的命令翻身上马,下令开拔。 队伍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许亦心挨过来牵尤硕明的手,“他方才对你说什么呢?” 尤硕明心情复杂,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摇头道:“没什么。” 还说这个姓苏的对她没有不轨之心。 这个矮竹竿子分明就是馋他老婆。 不过,他什么时候被这矮竹竿子抓到了把柄? 第54章 惩罚 送完军队后回府,途中许亦心差点被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撞到,尤硕明眼疾手快将那人拎了起来,那人吓个半死,直喊大人饶命,许亦心连忙拽住尤硕明给他顺毛,尤硕明这才将那人放下来。 仔细一瞅,发现这是个女扮男装的,而且是专门过来送信给许亦心,想装成不小心撞到她,将信件塞到她怀里来着,谁知被驸马一把拎起了后领,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吊死了。 送信丫头将信件交给长公主后,猫着腰东张西望,姿势滑稽地溜走了。 尤硕明为她打开信封,检查确认并无什么机关暗器毒物后,才将信纸递给了许亦心,许亦心一面感动于他这样为自己着想,一面又觉得连信件也检查,未免太小题大做。 信件里能有什么危险? 何况现在小老弟还有需要用到她的地方,那么那些想杀她的人,有贼心也没贼胆啊。 信纸展开,许亦心的笑容僵住了。 皱褶的信纸上写着四个端正秀丽的黑字:“召南,救我。” 字是用木炭写的,纸上还隐约透出一股不可言说的异味,像是混杂着泥垢的血腥味,又像是牲畜排泄物的气味……许亦心皱着鼻子将信纸翻过来覆过去,确认只有这四个字,连落款也无。 这又是哪位祖宗啊! 尤硕明问:“谁的信?” 许亦心摇摇头,将信纸交给了他,他仔细看了片刻,思忖道:“会这样称呼你的,大约只有你的长辈。” “我现在哪有长辈在诏阳城中?”许亦心叹气。 二人一起进了堂屋,尤硕明坐她旁边为她煮茶,她一面看着自家夫君养眼的容颜,一面用指腹摩挲着信纸,想着待会儿去东厢房找找过往的文书信笺,比对一下字迹,看看能否找到这封信的主人。 还有,剧情进度也该整理一下了……啧,东厢房还有一堆沈信芳的东西。 门外有几道脚步声逐渐靠近,其中还夹杂着兰青的说话声:“韩护卫留步,待兰青前去给殿下通禀一声……” “来不及了别挡路!” 许亦心蹙眉与尤硕明对视一眼,尤硕明将茶匙放下,刚站起身来,韩漳便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背上还背了一个大活人,嚷嚷着:“殿下,你快看看这人——” 话还没说完,抬头便看见将军眉头紧蹙瞪着自己,下意识腿一软,连带着背上的那人一起跌了个狗吃屎。 背上的人还好,摔也是摔在韩漳身上,韩漳就惨了,被那人砸得差点吐血,那人还趴在他肩背上昏昏沉沉,带着哭腔控诉他:“韩兄,你不愿意背我,在下不勉强,但你也不能这样摔我啊……” “摔你个头!快起来,爷要被你砸死了!” “在下若能活动自如,也不必劳烦韩兄背我前来……” “烦死了!现在是我在下你在上好不好?再不起来我揍你了!” “韩兄……” 两人好一顿纠缠,许亦心都看傻了,尤硕明听得不耐烦,上前去踹了韩漳一脚:“公主面前如此这般,成何体统?滚起来!” 韩漳吓得一激灵,连声称是,转头便立即双腿锁住陶修文的腰身,制止他胡乱攀爬,单手抓住他的双腕往边上一压,终于从他身下钻了出来。 陶修文眼睛还闭着,哼哼唧唧个不停,看上去神智有些不太清醒了,韩漳当机立断,啪啪扇了他两个耳光,声音那叫一个清脆,他这才睁开眼来。 许亦心听着直乐呵,她可没忘了这家伙在魏国时想毒死她,回宋国后又针对尤硕明,前几天还陷害韩漳入诏狱,这会儿看见他这副病弱苍白的尊容,她差点要拍手叫好。 眼看着那陶修文惨白如鬼的脸颊上一边印了一个掌印,她假意劝道:“韩漳,你轻点,别把人打坏了。” 韩漳好歹将陶修文给拽起来了,陶修文顺势又靠在他肩膀上,眼神迷茫地扫视着,看到许亦心后,眼眶瞬间就湿润了,身体一软又要往下倒,韩漳一边哎哎叫着,一边被他连累得一起跪到了地上。 “殿下!”陶修文声泪俱下,“殿下救救我吧!” 许亦心惊了,“是你写的信?” 陶修文一哽,“什么信?” 许亦心:“……没什么。” 也对,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直呼她的封号。许亦心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淡定道:“陶常侍这是中毒了吗,怎么看上去命不久矣啊。” 陶修文:“……殿下,乔先生说,这是老天爷惩罚我。” 许亦心:“……哦。那与本宫何干?” 尤硕明啧了一声,“能不能说重点?” 韩漳连忙举手发言,把陶修文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吃啥吐啥的症状说了一通,乔先生对他进行全方面望闻问切后,说他这是得罪了长公主,所以老天爷在惩罚他,让他直接来公主府请罪。 许亦心满脑子问号,什么跟什么啊?这个乔先生又是哪个旮沓里出来的神棍,居然信口胡诌,自己治不好病人就把麻烦往她这儿扔。 陶修文对乔先生的话深信不疑:“殿下,我既没中毒,又身体康健,没吃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思来想去,只有九天前言语上惹恼了殿下您,殿下当时说我会‘寝食难安,肠胃半穿’,果不其然……” 许亦心恍然大悟。 当时自己说的是,“今日之事,本宫暂且饶你一次。陶常侍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本宫的话,再不知悔改,怕是会寝食难安,肠胃半穿。” 我滴亲娘唉,原来这条谶言这么毒?效果居然持续了这么多天,差点把陶修文给折腾死了。 这么一说,那个乔先生……是哪里来的妖怪啊……怎么会精准地得出问题的关键在她身上这样的结论?误打误撞吗? 许亦心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陶常侍,这问题的关键分明在你身上啊。你的怪症,本宫是爱莫能助。” 陶修文可怜兮兮,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殿下……” “你仔细想想,若你真心悔过,又何来乔先生说的,‘老天爷的惩罚’呢?” 陶修文怔住。若非这古怪的病症,他早就跟着右将军前去广陵了,有的是机会建功立业,又岂会像如今这样,半死不活地待在这里,连站立都要靠别人搀扶。 右将军说的对,皇家的事,他不该掺和进来。 他再也不敢惹怒长公主了! “殿下,微臣真的知错了……”陶修文说着,埋头在韩漳肩头蹭了几下,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蹭了个干净。 韩漳怒了:“你给老子滚开!” 尤硕明更烦,叫韩漳去查沈信芳,结果韩漳天|天就晓得围着陶修文转:“你们两个都滚,别来打扰公主。兰青!把他们撵出去!” 第55章 豁然 丑时过半,东厢房的灯火还亮着,兰青端着刚刚煮好的决明子茶推门而入,小心地给公主倒了一杯放她手边,而后将她翻过的文卷仔细整理一番,分门别类摆好几沓,以便公主再次查阅。 许亦心挑出几个拜帖和文卷,左手摩挲着信纸,盯着上面相似的字迹,心思转了几道,放空了目光,思索着。 召南唯一一位伯父早在她父亲继位之前就死翘翘了,几位皇叔也死的死废的废,情况最好的长辈也就是奉南王许昶义——后避皇帝的名讳,改称为许常义——兼任着当下奉南郡的郡守,带着妻儿在远离京城的奉南安享余年。 那位送信人总不可能是从奉南郡带来的信吧?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皇叔再天真,遇到危险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请她救自己命啊。 难道奉南王无召入京了? 无召入京被发现,那就是欺君,确实算是处于危险之中。 噗,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她在诏阳这许多天,从未听说过奉南王来诏阳的消息。 而且皇叔求救信用的是木炭写就,说明他连笔墨都无法得到,这得是多艰苦的情况啊。 但你好歹求救信的送信人选个靠谱点的啊! 那小丫头片子只说自己来送信,其余什么也没透露,慌里慌张畏畏缩缩溜走了,让许亦心上哪儿去救您老人家啊! 若是召南,大约会依据自己的经验和与皇叔的交往,得出很多重要推论,但许亦心又不是他侄女儿,能顺手拉他一把不错了,关键是现在不顺手。 自己的消息没传递好,就怪不了许亦心没去及时救援了。 许亦心揉着眼周,困意和躁意愈发重了,兰青为她点了安神香,低声道:“殿下,您这段时间都睡得太晚了,此刻丑时都快完了,您还是先睡下,明日再看文卷吧。” 许亦心摇摇头,问:“兰青,本宫回京之前,奉南郡可曾有过什么动静?” “回殿下,奴婢……没听说过奉南郡有何异常。若说动静,约一个半月前,羽林卫倒是去过奉南郡,也没什么特别的,两天就回来了。” 羽林卫……老弟派羽林卫去奉南郡干什么? 看来这些答案还得进宫去找。 然而……她才不要进宫。 她一过去,提到羽林卫,老弟肯定又想起面首那茬儿了,她给自己找麻烦呢这是! 她自己的任务还艰难险阻着呢。 自她回宋以来,好感度倒是赚得钵满盆盈,撮合男女主的任务进度却增长缓慢,犹如树懒搬家,避雨阁一案他们进度增加了5%,结案当天又倒退了2%,可把许亦心给气笑了。 进度还带倒退的,那尤硕明的90%攻略进度是不是也有可能倒退啊? 这样搞,那她可真不干了,这文爱咋烂尾咋烂尾,她就混吃等死得了。 振作起来!你还有积分商城那么多好东西没有享受呢! 好歹男女主的感情线也算有了一丝丝进展。目前应该是停留在对对方刮目相看的阶段,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是欣赏,她得帮助女主把事业搞起来,好让沈信芳早点陷进去——呃,首先,得让沈信芳断掉与召南公主的余情。 故事的最后,他们可以双双隐退,那尤硕明就没理由杀他们了。 许亦心抱来一堆手札和卷轴,调亮了烛火,吩咐兰青将香炉内的安神香料增大剂量,撑着腮帮子靠在书案旁,一页页仔细翻了起来。 ****** 暖阁中帷幔轻晃,晨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室中美人的长睫上。 许亦心倚着软榻打瞌睡,被轻轻凑过来的兰青唤醒了。 她擦擦嘴角的湿意,听侍女禀报说驸马带着那一群魏国护卫去校场操练了。 “确定都不在府上了吧?” “回殿下,奴婢数了好几遍,好像……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 兰青憨憨摇头。 许亦心打个哈欠,“算了,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让府兵们都注意着些便是。你亲自去一趟太尉府,请沈少卿过来,本宫有话与他说。” 而兰青口中的去校场操练的驸马,其实不在校场,留在校场练功的尤家军只有八人,其余八人都被尤硕明派去城中查探神医裴清的踪迹了。 大半天过去,他们将裴清出现过的几个医馆都打听遍了,无人知道她的住所,她也没有要向谁传递信息的迹象。 尤硕明听着下属的禀报,默默望着院外长青的香樟树,想起在新邺的那一次,他也是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里找到了神医的住所,当时神医身边的那位老者一边嫌弃他,一边编着竹篮子。 诏阳城的大片竹林,分布在南边的郊区。 他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牵了一匹马,径直往诏阳南郊而去,约摸一个半时辰后果然找到了竹林深处的一座小院。 这座小院与新邺东郊的那一处竹苑格局有所不同,院内草木还没来得及细细打理,但院门口的牌匾上,写着与新邺东郊那座竹苑一模一样的“茗月阁”三字,那笔势,一看就是同一人所写。 裴大夫每到一处,都会留下一座茗月阁吗? 今日阳光明媚,不像上次拜访裴大夫,冒着倾盆大雨,但尤硕明的心情却并不比上次好多少。 他整了整思绪,敲开了茗月阁的院门。 裴清见他来了,没有表现出什么讶异之色,倒是承佑,一边围着尤硕明啧啧称奇,一边问裴清,为什么魏国的大高个在这里,阿炎却不在,裴清只得笑着解释,大高个是宋国的驸马,而阿炎不是。 承佑点点头,原来大高个是入赘宋国的女婿,吃软饭的,难怪不会做菜。 承佑用刮目相看的眼神打量一遍尤硕明,而后嘴角噙着笑意,喜滋滋地跑去院中继续编他的鱼篓去了。 “大好的天气,我正要出门采药,没成想被你这不速之客给耽搁了。你这风寒刚好,又来为谁求诊?”裴清坐回桌前,一边捣着药材,一边叹道。 尤硕明恭敬地行了一礼,谢过了她为自己诊治一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问她魏国之事,看她忙忙碌碌的样子,自己也不好意思闲着,便坐她对面,想学着她的样子帮她为药材挑拣分类。 裴清蹙眉喝止了他,说有几味药材有毒,让他休要触碰,尤硕明不由一愣,既然有毒,裴大夫为何都是直接上手抓…… “别吞吞吐吐的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尤大将军,我可没空陪你在这打哑谜。” “是,叨扰裴大夫了,是晚辈冒昧。晚辈想请问一下您,为何会前来诏阳?”尤硕明顿了一顿,还是开口问道:“您是否带来了陛下的谕旨?” 裴清惊奇地抬头看他,失笑道:“我爱去哪去哪,与你们南魏何干?你把我当成李显庆的信鸽,还是仆从?你也不想想,他配吗?” 尤硕明被她的话噎住,尴尬得手脚不知要往哪放,结结巴巴道:“是晚辈冒犯了。抱歉……晚辈是看二皇子一事,陛下如此信任您,您看起来也与陛下十分熟稔……” 裴清淡淡道:“二皇子一事,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而已。” 尤硕明讪讪称是。 既然她没有带来陛下的谕旨,那他也就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看裴大夫的神色,似乎并不想提起二皇子中毒一事,这令他接下来想问的问题有些难以启齿了。 “还有什么事,尤大将军一并问了吧,省得以后再来烦我。” 既然裴大夫主动说了,那尤硕明也不再扭捏。 他站起来向她再次行了一礼,道:“敢问裴大夫,二皇子所中的毒,当真是从召南公主献上的酒中验出来的吗?” 裴清抬头看他,饶有意味道:“李显庆的说法是什么?” “陛下说……是召南公主下的毒。” “那你问我做什么?你怀疑你南魏国君的话是骗你的?” “我,我只是想从裴大夫这里验证……”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做好知道真相的准备了吗?” 尤硕明沉默了片刻,低声答道:“还没有。但我不想被蒙在鼓里,无论真相如何,我都想知道。” 裴清暗叹一声,真相是你妻子想杀的人是你,你能承受吗? 她望着他明澈诚恳的眼眸,暗自摇了摇头,道:“我的确验出那酒液中含有毒素,但我可以肯定,不是召南公主下的毒。” 尤硕明的心随着她这句话起起落落,眉头紧了又松,急切追问道:“这是为何?” “因为她有脑子。她如若像你一样头脑简单,能活到现在?”裴清没好气道,“她没有下毒的动机。而一杯酒,被收作物证后要经手多少人,有没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你不在查案一线,又如何确定?你将军府这些年树敌多少,有多少人盼着你倒下,你心里不会没数吧?” “裴大夫意思是,幕后之人瞒天过海,瞒过了陛下和御侦司?” “我可没这么说。”裴清重新拿起药杵,“你既然选择相信你夫人,就不要因旁人的三言两语动摇。你不是说过吗,你不光用眼睛看人,你还用心看人。怎么,你现在心瞎了吗?” 尤硕明垂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回想起在两界山时,亦心明明可以独自逃走,但还是选择留下来,和他一起被绑在柴房里,寻着机会便想救他 ,一边为他解绳子一边道:“大明你别慌,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得知他要纵火烧贼窝时,她叹道:“可是,他们并没有要杀我们,财务也夺回来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一路上遇见的小二、店家、走卒,她从没摆过任何谱,总是笑眯眯地搭话,礼貌又亲切。 到新邺后,她待母亲和嫂嫂也十分爱重,连下人都从没受过她一个冷眼,她也从不让下人跪着服侍。 她还救了一个叫王铁蛋的乞丐,只因在新邺城内的一次萍水相逢,便动了恻隐之心,求他留王铁蛋在军营中。 一天两天能伪装,一个月两个月也能时时刻刻伪装吗? 她绝不是漠视生命的人,也不会使出那样下作的手段。 他受陛下偏爱,在朝中的确被许多人眼红,二皇子一事定然是被有心人运作了一番。 想通这一点后,尤硕明长出一口气,心中豁然明朗了,笑着向裴大夫拱手道:“晚辈想明白了,多谢裴大夫指点。叨扰裴大夫多时,晚辈惭愧,就此告辞。” “且慢。”裴清忽然想起来,“你麻烦我这许多次,我也麻烦你一次。你可知这诏阳城中,最高明的制药人所在之处?或者说,最被许宋皇室信任的医者,是哪位?” “最高明的制药人,晚辈的确不知。”尤硕明略一思忖,答道,“但最被皇室信任的医者,大约是太史局的乔先生。” -------------------- 作者有话要说:承佑:赘婿竟在我身边 第56章 抚琴 暖阳柔柔地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和风拂过,水面上仅存的常绿植物水生鸢尾和香蒲随风轻摇,温柔得像一声叹息。 这本是个种着大片睡莲的莲池,但每年入冬之前,公主府的侍从们都会乘着小舟将枯叶一一清理干净,再潜入水中将睡莲根挖出来,好生清洗后放入淡水中妥善保存,来年春天再行栽种。 这在公主府是一项不大不小的活动,每年参与的人,上到言长使下到厨房伙夫,没有不兴高采烈的。 有时候,甚至公主和陛下也会参与挖莲根大业,陛下每次都嬉笑着捧水泼到公主身上,然后命令宫女内侍们给自己当挡箭牌。 沈信芳走在倚莲小筑的廊道上,望一眼莲池那干净清澈的水面,问:“今年的睡莲已经挖了吗?” 兰青答:“回少卿大人,因不知公主何时回京,言长使在入冬一个月前便带着府兵们把莲池中的莲根挖了封存好了,怕睡莲被冻坏。” 说着已经快到了倚莲亭,兰青止住脚步,恭敬道:“少卿大人,公主在前方等您。奴婢告退。” 沈信芳垂眉颔首,礼貌地目送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望着倚莲亭的方向停了片刻,而后整理了一番情绪,抬步向她而去。 亭为八角,每一面都挂了帘幔,有几面的帘幔被系上了,余下的几面轻飘飘垂落下来,随着微风而起,时不时地扬起一片角,露出里面的那一抹素白的身影。 沈信芳停在帘幔前,感觉自己呼吸都变浅了些许,轻轻撩开帘幔,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亭中的一张桌案前放了一套茶具,炉火静静燃着,另一张桌案上摆着他三年前送她的遥思琴。 而她趴在桌案前,手中握着早已冷掉的茶,歪头半枕着自己的臂弯,脸颊贴在桌面上,睡着了。 她背后是被红绳系起来的帘幔,阳光正好映在她背上,令她整个人都柔和温暖起来。 沈信芳悄悄跪坐下来,屏住呼吸看了她好半晌,而后轻手轻脚脱下自己的外衫,悄无声息地盖在她身上。 她睡得很香,呼吸绵长,眉目舒展,脸颊被桌面挤得肉嘟嘟的鼓起来,嘴唇微微张着,他为她盖衣服时,她还砸了咂嘴,仿佛梦到了什么山珍海味。 沈信芳不由得微微而笑,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随即悄悄起身,在一旁的遥思琴后坐了下来,轻抚了一下琴弦,而后拨动了它。 柔婉的琴音荡漾开来,许亦心握着茶杯的手越发松了劲儿,脸颊在桌面上无意识拱了拱,就着琴音睡得更香甜了。 …… 许亦心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初冬的和风吹起她的发尾,煦阳笼罩她的肩背,帷幔轻轻荡漾,她轻裘白裳坐于瑶琴前,强作镇定地拨动了几下琴弦。 沈信芳束着高马尾,垂头跪坐在几步开外,双手握着玉箫,指腹暗暗摩挲着玉面,竖起耳朵听她的一举一动。 她装作笨拙的轻拢几下琴弦,道:“这曲平沙落雁甚是复杂,本宫总是不得其意。沈探元,你可会弹?” 沈信芳垂眉道:“回殿下,微臣略通一二。” “那你来教本宫。” 沈信芳攥紧了玉箫:“微臣不敢!” “这是命令。”她身体略微前倾,蹙眉道,“过来。” 沈信芳飞快地抬眸瞥一眼她,低声答是,将玉箫放到一侧,过来瑶琴边坐下,眼睛不敢乱瞟,照着琴谱一段一段教她。 教到第三段时,二人之间紧张的气氛融洽了不少,她身心逐渐放松下来,闻着他身上的香味呆呆地想,是什么花呢? 这一走神,立即弹错了一个音,沈信芳察觉后,凑过来道:“此处要轻捻一下——” 手指贴上前,按在了她无名指上,肌肤相亲的那一刹那,两人同时怔住了,呆呆地看向对方。 沈信芳双颊立即红了,眼睛却盯着她无法移开,她心跳如鼓,二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她眼看着他越来越近,慌乱又期待地闭上了双眼,睫毛轻颤,等着他的吻落下。 然而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动静,倒是他的呼吸不见了,自己的发髻似乎被动了一下。 她睁开眼,看见他已经为她戴好发钗,坐正了身子,满脸通红道:“殿下发钗歪了。” 她羞红了耳朵,突然觉得难堪极了,委屈道:“你为何不亲我?” 沈信芳结巴:“微臣,微臣不敢……” “为何不敢?”她逼近他,“本宫命令你亲我!” 沈信芳手足无措,身体随着她的逼近往后一仰,双手撑住了自己上半身,“我,我——”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在诗会上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的,难道你这么快就不喜欢了?”她俯下身逼视他,“你说话不算话吗?” “君子一诺千金,我的确心悦于殿下!”沈信芳急了,“但我不是存着想要亵渎殿下的心才说那些的,我只需远远望着殿下就行——” 她伸出一指轻轻压在他唇上,堵住了他急切的发言,但触到他柔软的唇后,又羞涩地撤回了手,极力掩饰自己雀跃的心绪,矜持道:“本宫允许你喜欢我。” 沈信芳喉结滚了一滚,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看着她娇羞地望过来,轻启红唇,吐气如兰:“你可以亲我了……探元。” …… 许亦心猛地睁开了眼。 周身暖洋洋的,微风轻拂而来,令人舒适得不愿动弹。 悠扬的琴声轻轻荡过,她思维混沌了片刻,脑海里全是沈信芳那清俊的眉眼。 怎么回事?不过是看了一晚上召南的手札和信件,想要理清她与沈信芳之间的故事,怎么第二天就做了她与他确立关系的梦? 还自动补全了很多手札中没提到的细节,真实得如同她亲身经历一般。 等等,琴声? 她惊了一跳,猛然坐直了身躯。 睡久了手臂都麻了,她想要伸展一下,刚抬起手身上就掉下来一件衣裳,拾起来一看,呆滞了一瞬,抬起头来,果然看见沈信芳坐在对面抚琴。 这场景太过熟悉,许亦心一时不知是梦是幻,迷蒙地望着他,见他双手轻放在琴弦上停止了弹奏,目光柔和地朝她看来。 许亦心脱口而出:“探元?” 第57章 翻车 这一声“探元”令沈信芳恍惚了一瞬,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三个月前,那时他们没有吵架,她也没有嫁到南魏 ,一切都还是那样美好无忧。 此刻的氛围有那么点温馨暧昧的意思 ,但沈信芳看着刚刚睡醒的她脸上被桌沿压出的红彤彤的印子,还是有些没憋住,轻轻笑出声来 。 许亦心:? 沈信芳指指自己的脸颊,许亦心反应过来。也许是自己口水流出来了,她立即背过身,仔细抹了一把嘴角,没水啊。 她狐疑地掏出手帕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没发现问题所在,但附近又没有镜子,她只得强作淡然转过身来 ,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睡意全无 ,人也彻底清醒过来了,许亦心开门见山道:“这把琴,还给你 。” 虽然来之前就隐约猜到了,但听她亲口说出来 ,心还是抽痛了一下 。沈信芳轻轻点头,低声问:“殿下,手帕可以还给我吗?” 手帕上绣着水仙花,是由于他们确定关系那天,她问他:“你身上是什么香味?” “是微臣院中的水仙花,许是不小心沾上了。” 后来,她就在手帕上绣了水仙花送给他。 许亦心当然知道这一茬,避雨阁一案开棺验尸那天 ,他掏出手帕塞给她挡气味,她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针脚,回府便找了一番关于送手帕的信笺笔墨。 “不行 。这手帕本就是我的,何来还你一说?” 沈信芳没再执着。没关系,他那里还有一条她绣的手帕。 当初她送完手帕没后,他因太过珍惜它,不舍得拿出来用,被她发现他不用自己的手帕,她敏感极了,问他是不是不喜欢。他只能谎称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它,于是她大人大量又给他绣了一条。 这些小事,也许她早就忘了。 “还有什么要还的吗?” 许亦心一愣,顺势答道:“还有东厢房有许多你的衣物,生活用具 ,笔墨纸砚……” “好。我会派人前来搬走。” “白天人多眼杂,恐流言四起。你找个晚上过来搬 。等哪天驸马不在府上时,我派兰青去通知你 。” “好 。” 许亦心松了口气,道:“沈少卿今日倒很通情达理 。” 沈信芳抬起头 ,凝视着她的眼睛 ,直把她看得不太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他才道:“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被多刺几回 ,也是知道疼的 。” 许亦心隐隐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望着水面上随风摇摆的香蒲,语带歉意轻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 “殿下没有对不起我 。”沈信芳道 ,“反倒是我,要感谢你曾经喜欢过……” 他顿了一顿,忍着酸涩问道:“你喜欢过我的吧?” 许亦心回转身与他对视,默了片刻,开口道:“当然 。喜欢过的 。” 沈信芳听了,微微而笑 ,重新坐下来,任眼眶里的湿意漫延 ,低头弹起了琴。 她性情好像变了许多,但有时候那些小动作,小习惯,又分明还是他认识的样子。 她行事依然利落,有魄力,用人不疑,敢想敢试。 她的笑容多了很多 ,尤其是在尤硕明身边时。 她依然很好,只是不喜欢他了而已。 …… 尤硕明骑着快马飞奔而来,看见公主府后,不由自主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加快速度 ,转瞬间便抵达目的地 ,勒马下马一气呵成。 府兵见了他 ,一个个都神情紧张起来 ,牵马的牵马 ,搭话的搭话 ,一股脑儿围了上来,结结巴巴地问驸马怎么回来这么早 。 尤硕明心情明媚得很,此刻只想快点见到自己夫人,而后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径直扒拉开这群憨憨,说自己回来看看公主 。 说话间已快步入了府 ,府兵们阻拦不及,挤眉弄眼地对值守的侍女示意 ,侍女慌慌张张道:“驸马回来了,待奴婢去通传一声……” “不必 ,我自行过去便可 。公主可在东厢房?” 他记得她这几天一直窝里面查找文卷 ,想找出是谁给她发出的求救信 。说起来 ,东厢房他还没进去过…… 侍女快被吓死了 ,东厢房的秘密决计不能让驸马知道的!她脱口而出:“公主不在东厢 ,公主在倚莲小筑!” 话音刚落,驸马已然等不及,施展轻功朝倚莲小筑飞去 ,只留下侍女和府兵呆立在原地:完了,这下彻底没希望赶在他抵达之前报信了 。 沈信芳抱着遥思琴走在前面,下了两道台阶 ,回转身腾出一只手来 ,伸到公主面前欲要扶她。 许亦心怔了怔 ,没有将手搭上去 ,沈信芳忽然惊醒过来 ,原来这习惯在他这如此根深蒂固 ,但她早已抽离出来,时时记得与他避嫌 。 他失落地收回手 ,道:“殿下恕罪,是微臣僭越了 。” 许亦心沉默 ,提着裙子自行下了台阶 ,站定了 ,抬头看他 。 不 ,不是的 ,她从来没有将你看作臣子 ,她也从来没有辜负你的情意 。 只是……我不是她 。 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曾为你放弃过什么 。 许亦心心中轻叹,但还是向他确认:“你我今日 ,算是说清楚了 ,对吗 ?” “对 。” “往后别再对公主府的人‘格外关照‘了 ,好吗?” “好 。” “你……会忘记我 ,找别的姑娘共度一生 ,对吧?” 沈信芳不答 。 “答应我。”许亦心注视着他 。 沈信芳苦笑 ,“你还是这么霸道 。” 他抱着琴向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说:“你放心 ,君子一诺千金 ,我答应你 ,绝不让你左右为难 。” 许亦心追上来 ,“这不够 ,你得学会发现身边的……” 刚说到这里 ,两人便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 因为不远处的廊柱旁,尤硕明正抱臂倚靠在上面,背着光 ,表情晦暗不明 ,静静地望着他们 ,不知站了多久 。 许亦心大脑轰的一声 。 完了 。 老娘翻车了 。 不是 ,兰青干什么吃的? 府兵们干什么吃的? 怎么没人拦住他 ,也没一个人来这通禀一声? 合着公主府除了言同甫之外 ,其余人都是饭桶??? 第58章 不肖 许亦心大脑已经完全宕机了。 她嘴巴张了张,硬是蹦不出什么合理的辩解,想从尤硕明身上的情绪颜色找突破口,却发现他居然没有现出颜色。 尤硕明的目光从沈信芳身上移到她身上,她低头一看,好家伙,原来她和沈信芳穿的都是一身白衣,站在一起仿佛是商量好了穿情侣装的cp似的。 不是,她穿白色系是因为,兰青写的小册子里,召南最爱穿的就是白衣啊…… 空气凝结了那么几秒,就在许亦心琢磨着此刻直接表演一个当场晕倒能不能躲过去时,沈信芳挺身而出了。 他抱着琴从容地转过身,对许亦心行了一礼:“多谢殿下找回了遥思琴归还于太尉府,此琴对家母十分重要,如今失而复得,家母一定欢喜。” 许亦心眼中的问号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反应过来:“沈少卿客气了,物归原主,应该的。” 尤硕明紧绷的嘴角略微松了一松,离开了方才倚靠的廊柱,抱臂的手也放了下来。 “太尉府改日再登门拜谢。今日多有叨扰,微臣这便告退。” 沈信芳说完,目光淡淡在尤硕明身上一扫,微微颔首致意,而后抱着琴坦然自若地越过他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亦心悄悄关注尤硕明的反应,见他神情不像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对话,想来方才的距离,也足够模糊他们的对话内容了吧…… 她不敢松懈,背着手轻巧地走过去,仰头看着尤硕明,见他眼里透着询问,遂展露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我这不是,想让他以后少和公主府作对嘛,所以刚寻着了那古琴,就传他过来取走。他欠我一个人情,往后也不好意思再盯着你不放了。” 尤硕明不吭声,她于是厚着脸皮凑上去摇他的手:“你生气啦?” 他暗叹一声,俯身将她搂进怀中,抱得紧紧的,道:“没有。” 只是他带着满腔欢喜而来,却看见她和沈信芳熟稔地走在一处,穿着风格十分相近的白衣,一眼望去,端的是郎才女貌。他仿佛被人一盆冷水浇了头,立时停下了脚步。 那沈信芳竟然还走在她前头,率先下了阶梯,又回转身想扶她,动作自然得仿佛常常这样做。 好在她并不领情,自行下了阶梯,与沈信芳说了些什么,沈信芳便抱着琴转头离开,说着什么“君子一诺千金……” 他刚听了裴大夫的话决定相信她,自然不愿在这种问题上也过多揣测,她这样好,沈信芳对她心生觊觎也实属正常。 只是这姓沈的着实生了一副狗胆,她固然平易近人,但依旧贵为长公主,他怎敢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太尉府的公子,就这么了不起吗? 许亦心被他抱了这许久,心中愈发不安,轻拍他后背低声细语:“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在城防营的校场练箭不称心吗?” 尤硕明蹭着她的肩膀摇摇头,道:“我今日遇上了一位……” 他顿了顿,松开她,望见她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笑道:“一位故友。” 还是不告诉她裴大夫的身份了,免得徒增事端。 “她是一位大夫,久仰太史局乔先生的大名,想去拜谒一番,奈何没有门路,拜帖也不知投往何处,故而向我打听乔先生的住处。” 啊这,乔先生她也没见过啊。许亦心思忖道:“据我所知,乔先生是不喜被人打扰的,而且他在宫外没有宅邸,一直住在宫中。这样吧,改天我进宫一趟,问问他能否接待一下你这友人。” 尤硕明捧住她的脸:“多谢。” 许亦心在他手中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嘿嘿笑着钻入他怀中。 ****** 太尉府的大书房传出了争吵声,外头值守的丫头小厮一个个躲出好远,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捕捉那零散的对话。 沈信芳抱琴而归,遇上了自己母亲韦氏,韦氏看着他的琴惊诧道:“这遥思琴,你不是送给长公主了吗?为何又抱回来了?” 沈信芳不答,将琴还于韦氏,韦氏叹了一声,命侍女收下了,与儿子一道走着,半晌才道:“也好,往后你父亲便不会因她而与你生气了。” 二人行到书房附近,听见了里头的争吵声,再一看外面战战兢兢的侍女,沈信芳蹙眉问发生了什么,侍女们惶惶摇头,不敢吭声。 韦氏发愁,“怎么还在吵。” 书房的门忽然被拉开,一妙龄女子神色愤愤,欲从中跨出,里面传来呵斥:“不肖女回来!” 女子猛地回过头想要争辩:“我——” 话未出口,一只彩釉茶杯直直朝她脸上砸来,她下意识抬手遮挡,茶杯于是砸到她腕骨,痛得她往后一退,撞在门扉上。 沈信芳欲冲过去:“妹妹!” 韦氏拉住儿子的胳膊:“别惹你父亲生气。” 那妙龄女子正是沈信芳的胞妹沈听兰。 沈听兰低头看了看自己破了皮的手腕,血丝正缓缓渗出来,她眼中含泪,却抬头笑道:“父亲失算了,这东西可打不死我。” 当朝太尉沈文翰何曾受过这等顶撞,气得美髯发抖,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世家公子你看不上,偏偏跑去和来历不明的野男人厮混!教你琴棋书画礼义廉耻,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然是因为父亲也没出息所以才养出我这个小没出息!世家公子,父亲指的是中书令府上那个三天逛两次窑子的纨绔吗?父亲教我琴棋书画,不过是想将我许配给高门府邸,好助力于你的仕途罢了!” 沈文翰一巴掌狠狠打过去:“孽障还敢顶嘴!我已官至太尉,还有什么仕途可升?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沈听兰被打得摔坐在地上,发钗掉了一支,鬓发散落,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也流了血。 沈信芳挣开母亲的手,跑过来扶起妹妹,劝道:“父亲,有话好好说!” 沈听兰挡开兄长的手,抬头还是笑着,“父亲为了我好,怎么从来不问问我想不想要?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将自己认为我该做的教给我,你只想把我养成你想要的样子,从来不问我喜不喜欢。父亲,我是人,不是一个物件,不是你的附属品!” 沈文翰气得发抖:“你,你——” “为了我好,哈哈,你从头到尾只顺着自己的喜好,只为了你自己好!你看不上潘郎,就说他是来路不明的野男人,笑话,我能说什么呢?”沈听兰瞥一眼自己兄长,“你连长公主都看不上,兄长与长公主两情相悦时,你为一己之私偏要做棒打鸳鸯的棒子,私下去找长公主,说你绝不接受摄政公主做你儿媳妇,除非她放弃公主身份。你做的这些,怎么不敢一一告诉兄长?” 沈信芳不敢置信:“父亲……” 沈文翰抄起一旁的戒尺打过去:“住口!你这孽障——” 沈听兰闭眼等着戒尺落下,却被兄长一把抱住了,戒尺狠狠落在兄长背上,一旁的韦氏终于冲上来道:“儿子!” …… 沈信芳为妹妹上好了药,拿纱布一圈一圈包住她的手腕,又为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取来热鸡蛋想为她敷脸。 沈听兰挡开他的手,将鸡蛋接过来,嗓音有些嘶哑:“我自己来。” 他只得无声地轻呼一口气,望着妹妹红肿的脸颊,看她面无表情地握着鸡蛋在自己脸上滚动,只有在触到痛处,才皱一皱眉头。 兄妹俩沉默了好半晌,兄长才开口道:“听兰,你不要怪父亲,他这也是在气头上,才这样……” “哥哥不必说了。” 沈听兰侧过身去,紧绷着肩背,是一个抗拒的姿态。 “……听兰,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怎样?”沈听兰转过来看他,“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百依百顺,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为着父母扔一块骨头犒赏随时摇尾乞怜?我受够了!” 沈信芳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妹妹这般牙尖嘴利的样子,“我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并未如何苛待我们……” “你当然没受过这些,你与我又怎会一样呢?”沈听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低垂的广玉兰,“你是传承香火的,而我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 “听兰……” “在父亲眼中,我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他要把我打造成他认为的最好的样子,才能卖个好价钱。” “别这样说。” 沈听兰苦笑着摇头,“哥哥,你不会懂的。我从小就生活在他们打造的牢笼里,多吃一口饭,事后便会被母亲责训,说我贪口腹之欲,迟早长成覃小姐那般胖模样嫁不出去;多说一句话,又被父亲责训不够娴静;不说话,又嫌我人呆嘴笨给他丢人。 “哥哥念的是私塾和太学,不像我,是父亲亲自来教。写错字背错诗罚抄罚站我都没有怨言,可是我写的看的所有东西,包括自己私藏起来的戏本画卷,他统统都要翻找出来骂我一顿,说我写的那些酸诗,看的那些淫本,简直不知羞耻。 “我身边的丫鬟会把我的一言一行汇报给母亲,我就像一只傀儡,不能有自己的空间和想法。哥哥,你进我房间会敲门,可你知道吗?他们进我房间,从来都是直接闯入,若发现我栓了门,便又借此大发雷霆,痛斥我是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听兰回过头,看着自己兄长眼中现出讶异和不敢置信,轻声道:“哥哥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他们从来都不在你面前这样,而我又很能忍耐。可是今天,父亲大约气昏了头,竟当着你的面打我,你过来护住我,他才停了手。你发现没有?母亲也是看你挨了打,才上前来制止,喊的也是‘儿子’,不是我。” 沈信芳走过去包裹住她的手,拉她在窗前坐下,想安慰她:“妹妹,你……” “我有时候懊恼,为何我没有更多的兄弟姐妹,好分担一下他们投射在我身上的注意力?父亲那么多妾室,怎么就这般不争气,没有一个给他生下儿女?” 沈信芳将妹妹搂进怀里,低叹一声,“别说傻话。我会好好劝劝他们的。” 沈听兰在他怀中窝了片刻,低声道:“哥哥,我真的不想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喜欢的是潘郎……你明白我的吧?” 她脱离兄长的怀抱,抬头道:“你从前与长公主,也是这般不被看好,可是长公主从来都是维护你的,若不是父亲……她大约也不会同意去和亲。” 沈信芳被戳中痛处,别过身去:“别提了,往事已矣,她已嫁作他人妇。” “这有什么,将那尤大将军赶回去不就成了。” 沈信芳失笑,“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沈听兰也叹气,看着兄长的背影,生出了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苦涩,遂也转过身,往后一仰,靠着兄长的脊背,望着房内的珠帘发起呆来。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3-17 01:27:58~2021-03-24 11:1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9064294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妖道 月黑风高,公主府陷入一片静谧中,韩漳悄无声息地从屋顶上跳下来,轻手轻脚打算回自己房间,途经将军的卧房时,被将军喊住了。 尤硕明开门见山:“让你去查沈信芳,查得怎么样了?” 韩漳内心咯噔一下,这段日子他被陶修文吸引了注意力,几乎忘了沈信芳那回事。好在那天在大理寺偷听到了一些讯息,可以应付一下:“沈信芳的父亲沈文翰是当今太尉,三朝元老,母亲韦氏也出身高贵,他还有一个妹妹叫沈听兰……” “谁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尤硕明皱眉打断,“让你查他与召南是否有……有私交,查到什么没有?” 韩漳讪讪,“暂时没有。” 尤硕明又默了片刻,才开口问:“这姓沈的,是不是爱穿白衣?” 韩漳一头雾水:“将军何出此言?” 因为他发现,亦心回宋国以来,穿白衣的日子越发的多,而他每次见着沈信芳,那人除了官服,几乎只穿白衣。 “爱穿白衣有什么不对劲吗……陶修文也爱穿。他们宋国好像很多人都喜欢素衣白裳的……”韩漳挠挠脖子。 尤硕明不说话,回到书案前,盯着纸张上的字看了好一会儿,提起笔来。韩漳好奇地凑过来,望见纸上写着三列字,分别是“太尉、太傅、右相”。 韩漳靠在书案上托着腮,看将军的笔在“右相”上停了一会儿,最终调转笔锋,划掉了“太尉”。 ****** 广陵传来捷报,苏敬纶大败越军一路北上,收复了高远,正在寿州与越军对峙,皇帝得讯龙颜大悦,下诏给境内每户平民按人头发放纸裘,以助百姓御寒过冬,百姓高呼天子圣明。 一夜寒霜,大地被裹上了一层银装,一脚踩上去冰晶碎裂,咯吱咯吱作响。 街市上贩夫走卒依然不绝,裹紧了身上的纸裘,走一阵叫卖一阵。医馆看病抓药的人三三两两,陶修文提着一摞药走出来,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走进热闹的街市中后,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陶修文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将药物系在腰间,抬手整理自己的护腕,余光瞥向自己的斜后方。 韩漳跟到一半,发现那小白脸又拐进了偏僻无人的窄巷,他略一犹疑,还是跟着闪了进去。 果不其然,刚进去,对方一记飞腿直接扫向他面门,韩漳向后一仰躲过,回转过身迅速出招回击。 巷子里木棍篓筐到处飞,其上附着的寒霜碎了一地,两人打得难分难舍,终于两相僵持,你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抵住了你的咽喉。 陶修文瞥一眼对方比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刀,“多日不见,韩中郎长进不少。” “那是自然。我可是日日练功!” 陶修文一笑,眼神骤然一变,韩漳毫不松懈,两人同时发力,猛地挣开了对方的桎梏,陶修文信手一挥,袖中飞出三枚暗器,径直掠向韩漳的命脉! 韩漳飞身躲过,瞪大眼睛怒道:“你又使诈!” 说话间已拔出腰间佩剑向陶修文刺去,俨然出了杀招,陶修文灵活一闪,躲过了攻击,但系在腰间的药被韩漳挑破,药材瞬间洒了一地。 两人双双停手,陶修文看着一地被糟蹋的药材,抬头狠狠瞪向韩漳。 韩漳有点讪讪:“你那劳什子病不是已经好了吗,抓什么药……” 陶修文蹲下,捡起几根夜交藤:“又不是给我自己抓药。” 眼见这一地昂贵的药材全给糟践了,陶修文十分痛心,连泥带土抓起一把药材一股脑儿砸在韩漳身上:“你赔我!” …… 韩漳最终还是赔了他的药钱,还去医馆重新抓了一副药,跟着他一同去了他的目的地——一处安静偏远的宅邸,宅中拢共也只有三位仆从。一个门房,一位厨娘,一位洒扫妇人。 抓的药是给偏房中住着的老婆婆,老婆婆见陶修文来了,拄着拐迎上来,追问他:“阿纶回来了吗?” “右将军在寿州御敌,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婆婆一声长叹,转过身往房内走,自言自语着:“这都去了多久了,仗还没打完啊,快三年了吧……” 陶修文上前扶她,韩漳默不作声跟在后头,四下打量着这座宅邸。 听说苏敬纶平日都住在镇抚司,很少回自己的宅邸,没想到他的宅邸这般冷清,仆人只有三个,家中还守着一位看上去神智有些呆傻的老人,他出征也才月余,老婆婆却说仗打了三年。 给老婆婆熬了药,服侍她歇下后,两人出了房门,韩漳憋不住问:“这老人家,是苏将军的什么人?” “是他乳母。早年伤着了脑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时常神志恍惚,明明才五十岁,却苍老得如同七旬老人。” 苏敬纶之父苏侃,乃前户部检校侍中,九年前携妻小回乡丁忧,途中遭遇山匪,全家罹难,只有乳母带着苏敬纶逃出生天,暗中返回了诏阳,这才保住了苏家一条血脉。 苏敬纶遭此大难,却没有一蹶不振,小小年纪便苦练武艺考入了羽林卫,一步步升到了右将军的位置,可谓十分不易。 韩漳听了这番遭遇,对其深感同情与敬佩,想起苏敬纶那矮瘦的身躯,莫不是从小过于刻苦,所以影响了他长身体?不由又叹一口气。 但韩漳很快想到自己的任务,遂开口问:“你对苏将军这般了如指掌,那你跟沈少卿熟不熟?” 陶修文不解:“你问他作甚?” “他老是针对公主府,我们将军让我查查他与公主是否有私仇。” “私仇?”陶修文哈哈大笑,“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是有私仇啊,你把你家将军的吩咐听岔了吧?” 韩漳狐疑,“为何‘不可能’是私仇?你都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陶修文可不愿意再掺和长公主的事情,但他也不想放过看热闹的机会,遂提点道:“你抽空多去逛逛茶楼酒馆,就是那种台上有说书人的,听听说书人怎么说,茶客怎么议论,几番对照,便可拼凑出真相了。” ****** 尚书房议政完毕,许兆禾与皇姐一同送太傅出来。 太傅捋一把自己的白胡子,与陛下告别,表示自己要去一趟户部,找户部尚书商议京城以外州郡的纸裘发放事宜,许兆禾点头,许亦心则用敬重的神色对他致以谢意:“有劳太傅了。您是国之柱石,还望您当心身体,千万不要过于劳累。” 太傅看一眼长公主,回过头对她行了一礼:“殿下宽心,老臣一定会的。” 他转身告退后,许亦心看着他的背影,仿佛听到他一声轻叹。 “老东西可算是走了。” “阿禾。”许亦心无奈嗔他一眼,他于是又笑嘻嘻地凑过来抱姐姐的手。 “阿姊,朕近日新得了一只鹦鹉,有趣的紧,阿姊与朕一同去看看吧?” “今日不行。”许亦心将自己手臂上的猪蹄撸下来,“我今日想见一见乔先生,特来求陛下恩准。” 许兆禾兴致缺缺,“既如此,朕便不陪阿姊去太史局了。” 说着便将自己的贴身内侍喊过来,让他陪着长公主去一趟太史局,许亦心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还有一事。召南好久没见皇叔了,颇为挂念,不知奉南郡可有什么动态,皇叔身体可还康健。” 许兆禾眯着眼微笑,“朕倒没听说奉南王那边有什么折子递过来。阿姊既然挂念,等得空了朕陪你去一趟奉南,正好你与康宁表姐也叙叙旧。” 许亦心没看出他神色有何不妥,心中虽然犹疑不定,但还是暂且将其放到一边,向他谢了恩,便随那内侍去太史局了。 太史局布局十分考究,上至望星台下至一草一木,都暗合着五行八卦的规律。 许亦心在望星台边的暖阁中见到了乔先生。 那乔先生一身白袍,白发纤长,坐在轮椅上抱着暖手炉,看见许亦心后,眼中先是微微现出诧异之色,注意到她看他的眼神后,眉头随即一蹙,露出笑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她。 许亦心没法不惊讶,这位乔先生明明白发苍苍,眼神也是老者的沧桑无波,脸却分明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人模样,关键是还长得十分俊美。 怪不得唯物主义者召南公主,不待见这个神棍,而小崽子许兆禾却对他唯命是从,他这可不是长了一张世外高人般的妖道样儿吗! “长公主殿下驾到,有何指教?” 许亦心醒过神来,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人和物都是正常的,没啥好纠结的,“乔先生言重了。本宫此次来拜访乔先生,是替一位朋友送拜帖。” 乔先生微笑着看她,“长公主的朋友,老夫不敢攀亲,拜帖就请收回吧。” 你顶着一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脸说“老夫”,我真的很出戏啊喂! 许亦心甩去脑海里的违和感,好声好气道:“非是本宫的朋友,此人乃是一位大夫,实为仰慕乔先生的大名,想前来请教您一番……” “老夫无甚虚名,也不欲收徒,有劳长公主替老夫回绝了吧。” ……你架子还蛮大。 许亦心还想扯点什么说服他,却见他回头对自己的侍从叮嘱了一句什么,而后对她点一点头算是告辞,便由着侍从推他去了里间,把许亦心晾在原地了。 许亦心目瞪口呆,四下望了望,无人理会她,只有带她来太史局的俞公公陪笑道:“乔先生就是这样……殿下别放在心上。” 许亦心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自然,本宫一向知道他。” 这也太没排面了,她堂堂长公主,替人递个拜帖,居然还递不出去!自从回到宋国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这样放肆。 她决定了,和召南站统一战线,讨厌这个姓乔的神棍! …… 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进了右相秦向荣府中,停在书房的圆窗户上。 一双手抱住了鸽子,取下它腿上的细小纸卷,快速看完纸卷上的内容后,重新捧起白鸽,将它放飞了。 秦向荣盯着纸上的字,思索片刻,打算回身烧了它,刚调转身形,就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陌生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几步之外的书案旁,一位身着夜行衣的年轻人倚靠在座椅上,百无聊赖地玩着刀鞘,抬头对秦向荣一笑。 秦向荣松一口气,道:“尤驸马大驾光临,找本相有何事啊?” 尤硕明将匕首收进袖中,抬眼含笑望他:“自然是好事,才念着秦右相。” 鸽子微不可闻的叫声逐渐远去,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第60章 庆功 寿州战事很快有了结果。 苏敬纶三次攻城,一次比一次猛烈,打得北越军队喘不过气,加之城内越军被潜入城中的言同甫下了泻药,闹肚子闹得人人四肢乏力脸色惨白,一时间兵败如山倒。 城中领将被生擒,投降的士兵跪了一地,苏敬纶瞧不起软骨头,拒绝了言同甫收编俘虏的提议,又看到寿州城内满目疮痍,遭受过越军掳掠和屠杀的百姓数不胜数,她震怒之下,将越军领将郭启瑞斩了首,首级于城门悬挂三日,以震慑北越。 随后发布军令,将所有降兵押往城外坑杀,降兵中有不愿赴死者,需自行折去一臂,留在寿州城内终身为奴,以供百姓驱策。 此令一出,寿州百姓高呼将军威武,北越对苏敬纶愈发闻风丧胆,一时间竟无人愿意领兵南下与之对阵。 要知道从前与袁德厚对阵时,就算战败 ,袁德厚也不会对他们做多余的事,一行一令全凭京师传来的谕旨,谁知现在到了苏敬纶这里,一言不合竟要将他们全部格杀,连将领都不放过。 冬季已然来临,北越他们物资匮乏耗不起,心生退意,遂派使臣前往寿州讲和。 苏敬纶正在等京城派来负责谈判的使节,见北越使臣空着手前来大放厥词,说北越愿意就此休战不再追究,希望许宋别再骚扰它越国边境。 苏敬纶不置可否,只说自己有一份礼物要送给越国国君,让使臣带去,须得国君亲自打开,否则宋军就翻脸不认人直捣北越都城广阴。 使臣被一屋子兵士攥着刀围着,不敢造次,带上苏敬纶给他的小箱子便回了广阴,国君赵岩打开“礼物”一看,里面竟是他越国将军郭启瑞的首级,惊骇之下当场昏厥。 使臣第二次前往寿州谈判,好歹带了一车绫罗绸缎作为礼物,言同甫私下告诉苏敬纶,这一车绫罗绸缎也是从寿州城抢走的,如今这一茬,是小偷拿着主人的东西向主人献宝。 但此刻两国使臣都坐上了谈判桌,苏敬纶不好再发难,于是便抱着破岩刀倚在一旁,冷冰冰地盯着越国使臣。 北越原想割地求和,但宋国瞧不上他们那贫瘠的土地,只想让他们赔钱,真金白银地献上来。 冬季难熬,北越拿不出这么多银两,便提出献上一千五百匹良驹求和,宋国本就缺好马,而且也耗不起和越国打持久战,诏阳使节听了这条件之后眼睛一亮,差点就应下了,苏敬纶在一旁淡淡道:“三千匹,否则免谈。” 越国使臣气得胡子乱颤。 …… 都城指派了户部、工部和太医署要员前往刚刚经历过战争的广陵、高远和寿州,负责战后重建与难民安抚工作,苏敬纶与驻军将领交接完后,班师回朝,每途径一城,百姓皆夹道相送,可谓壮观。 回京城后论功行赏,苏敬纶被封为镇北将军兼羽林卫总指挥使,食邑千户,赐白银千两。言同甫则被擢升为城防营大统领。其余有功者皆一一犒赏不提。 许兆禾在翠栩园给苏敬纶摆庆功宴,满朝文武品级够格的,在京师的,都带着家眷前来赴宴,宴上许兆禾提起越军将领被斩首一事,一高兴,又赐了苏敬纶爰止水榭作为犒赏。 从前的战事,战后事宜有太傅把关,长公主协理,而袁德厚风格也不激进,断不会出现斩对方将领首级示众这样惹怒邻国的举动。 这次太傅被派去统筹发放越冬纸裘一事,而阿姊对苏敬纶杀俘虏一事居然没有过多苛责,许兆禾大为兴奋,觉得这个苏敬纶实在太符合他的胃口了。 他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润色泽,转头对坐在他下首的皇姐笑弯了眼,道:“阿姊眼光果然不错,苏敬纶的确能堪重任。” 许亦心颇有几分伯乐相马的自豪,笑道:“陛下过奖,全仰仗陛下的信赖,镇北将军才能大展手脚,克敌制胜。” 宴席上众人纷纷称是,照例又赞美了一番陛下和镇北将军,敬酒的敬酒,套近乎的套近乎。 尤硕明坐在许亦心下首,经此一役,对那苏敬纶虽然也颇有几分欣赏,但听到她这样毫不掩饰对苏敬纶的赞赏,心中不由得有些吃味,闷头喝了一杯酒。 许兆禾站起身,端着一杯酒走下殿来,步伐颇有些不稳,侍立的陶修文欲要扶他,他不耐地摆手挥退他。 苏敬纶见陛下朝自己走来,忙恭敬地站起来。 许兆禾停在她身前,面带微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她,她心中不安倍增,面上作出垂眉听令的样子。 许亦心内心也开始打鼓,她想起来苏敬纶是女主,而小老弟是男二,那么一般而言,男二都与女主有些情感瓜葛,莫非小老弟此刻忽然看上女主了? 那可不得行!女主和男主距离在一起还有八百里,小老弟仗着自己的身份捷足先登了,那他们还有什么戏可唱? 许亦心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紧张地盯着那两人,尤硕明颇感奇怪,脖子伸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许亦心只是摇头。 只见小老弟收回了黏在女主身上的目光,而后仰头喝下了自己手里的酒,将空酒杯塞到苏敬纶手中。 苏敬纶连忙为他斟满,再端起酒杯双手奉上,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转向皇姐的方向。 “苏爱卿此次抗击越军,是朕的阿姊慧眼识珠举荐了你,你该敬她一杯。” 许亦心暗暗松一口气,敬酒,小意思,只是老弟忒不厚道,拿自己杯子给人家,这不是推销自己口水吗……偏生他是君主,苏敬纶还拒绝不了他。 男主还是比老弟慢了一步,看看,她老弟都实现和女主间接接吻了。这样想着,许亦心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坐在苏敬纶邻桌的沈信芳。 那头苏敬纶立即走出座位,目光炯炯,朝着长公主这边恭敬地垂下头,又是行礼又是谢恩,举起杯子就一口闷。 许亦心看她身上的表示忠诚度的金色又亮了一层,高兴得有些飘飘然,很给面子地端起酒杯,也一口干了,许兆禾见状笑弯了眉眼,摇摇摆摆地走到了殿中央,扫视着众位臣子,众人连忙堆起笑脸。 许亦心笑眯眯地坐回位置上,尤硕明伸手护在她身后,留心着不让她踩到自己裙子绊倒,低声提醒她:“你慢点喝。” 这算啥!古代的酒度数这么低,小意思啦。许亦心眼睛亮晶晶的,对他抛了一个wink,“没事儿。” 只听到那边小老弟兴奋地发话道:“既然长公主与镇北将军情投意合,朕便将镇北将军苏敬纶赐予召南长公主,不日完婚,成全他们这番心意!诸位说好不好啊?”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愣住,目光纷纷落在苏敬纶和许亦心身上,他们敢说好或者不好吗?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引起注意,席间奏着舒缓音乐的乐师也放轻了动作,诸位舞女却不好停下,还在硬着头皮跳舞,只是总体上悄悄退了半步。 许亦心傻了,她以为小老弟早就忘了这茬,没想到他居然憋了个大招,当着满朝文武给她赐婚! 一时间众人身上的颜色精彩纷呈,尤硕明又惊又怒,许兆禾这小舅子是当他死了吗?当众给他妻子赐婚,那他算什么? 所以方才亦心神色紧张,是早就知道赐婚一事了? 他目光落在许亦心身上,许亦心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张口结舌低声辩解:“我没有!不是,她……” 可她的确知道老弟想给她赐婚一事,虽然当时她就拒绝了,但谁能预防得了疯子发疯啊?她脑子一片空白,又焦急又委屈,目光直直射向苏敬纶那边。 沈信芳紧绷着身躯,视线在她和苏敬纶身上来回地看。 苏敬纶已经震惊到不知用什么表情示人。 众所周知,驸马是不能参与朝政大事的,所任职务也大多为闲职虚职,一旦入公主府,那此人仕途就算是彻底毁了。 如今长公主有尤驸马,若苏敬纶入府,那不光是毁了仕途,恐怕连驸马的名号都不能有!她努力了这么多年,就这样被陛下一句话毁于一旦吗? 更何况,她是女子! 若进了公主府,身份必然穿帮,到时候就不是仕途被毁这么简单,而是小命不保! 她震惊之余,恐惧迅速爬上心头,猛地抬眸向长公主看去,长公主回国以来的确频频向她示好,那天更是直接在卧房召见她,难道……真的是喜欢上了她? 长公主面色有些惊惶,张口道:“陛下——” “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苏敬纶扑通跪下行了拜礼,迅速打断了长公主的话。 无论长公主是想赞同还是反对,她都必须先于她说出口。若是赞同,自不必说,苏敬纶万万不能让她开这个口;若是反对,长公主于她有恩,忤逆陛下这种事,她来就好,不能牵累长公主! “微臣早年曾经立下誓言,查明父母惨死真相之前绝不娶妻成家,今日微臣得陛下恩赏,却不敢违背誓言。更何况微臣自知愚钝粗笨,配不上长公主千金之躯,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第61章 抗旨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苏敬纶,居然敢当众抗旨,拒绝陛下的赐婚! 方才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抱有一些想看热闹的心态,好些人还幸灾乐祸,觉得苏敬纶刚立了军功受了封赏,令人好生眼红,谁知转眼就要被陛下轻飘飘一句赐婚给废了仕途,可不就是乐极生悲吗? 许亦心大为震动,看着苏敬纶那跪伏在帝王脚下的身影,一面感激她为自己解围,一面又不由得紧绷了肩背,开始担忧老弟被激怒,会做出什么令人心跳骤停的事。 苏敬纶话音刚落,席间一位乐师绷断了一根弦,舞女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战战兢兢望着陛下和镇北将军的方向,不敢动了。 而方才还趁着乐声的掩护低声议论的官员和女眷,霎时闭了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兆禾歪了歪头,冷冷地俯视着脚下的苏敬纶,而后抬眸,扫视了一遍四周,直看得众人都垂下头去。 他回过身去,一把抽出了随侍身侧的陶修文身上的破岩刀,哗啦一声响,吓得陶修文冷汗直流:“陛下……” 舞女和乐师应声跪倒一片:“陛下息怒!” “陛下!”许亦心几乎弹了起来。 许兆禾置若罔闻,单手执刀,刀尖抵在苏敬纶下巴上,漫不经心地用它抬起了苏敬纶的下巴,阴鸷地一笑,道:“你竟敢拒绝朕。” 苏敬纶跪地仰着头,下巴下面已经见血,嘴里依然只是说:“请陛下收回成命!” 许兆禾身上几乎燃起了肉眼可见的怒火,手中的刀往前送了一送:“不知好歹的东西,将你配给朕的阿姊,你还委屈上了?” 苏敬纶脸色惨白,下巴流出的鲜血沿着刀边将落未落,许亦心心急如焚,提着裙子欲要冲过去阻止,尤硕明想拉住她,被她袖子一甩抽了一下手腕,柔和的衣料从他手中溜走。 他眼睁睁看着她扑过去抱着许兆禾的手臂,急得快哭了:“陛下!” 宴席之上的众人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稀稀拉拉跪倒了求情:“陛下息怒!” 许兆禾收回钉在苏敬纶身上的目光,垂眸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皇姐的手,又看了看皇姐焦急的神情,眼睫略微动了动。 许亦心瞧出他神色的松动,于是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陛下,可不好开这样的玩笑,瞧镇北将军吓得脸都白了。” 许兆禾嘴角扯了扯,她连忙又抬手敷上去,盖住他执刀的纤弱五指,握住刀柄轻柔地往外撤回,低声求他:“阿禾……别这样。” 温软熟悉的触感,那是阿姊的手。 他终于松了手劲,任由皇姐将破岩刀拿走了,转眼瞥了一下苏敬纶,冷哼一声道:“无趣。罢了!都平身吧。”而后便由着皇姐牵他往座位走去。 众人谢了恩,各怀心思地坐回座位上,乐师舞女们也恢复了自己的工作,陶修文收好长公主还给他的破岩刀,心有余悸地擦擦额头上的汗,连忙上前去扶苏敬纶,苏敬纶拒绝了他的搀扶,自行站了起来,沉默着暗中张开手指,将袖口的鲜血握住了,强作镇定地回到位置上。 边上的沈信芳悄悄放了一块手帕在她案几旁,她怔了一怔,转头看去,却见他目不斜视望着正在弹奏古筝的乐师,仿佛正在专心欣赏音乐。 她拿起那块手帕,擦掉自己下巴上的血迹,而后轻轻将它按在伤口上,低着头,微不可闻地说:“多谢。” …… 翠栩园是太尉沈文翰的园子,得知陛下想为镇北将军办庆功宴,他便自告奋勇,将筹办宴席一事揽了过来,地点就在翠栩园。 经方才这一遭,宴席没一会儿便停了,长公主扶着微醺的陛下进了园中一处暖阁休憩,其余众人也被沈太尉安排了地方休整。 差点就死了人,沈文翰感到十分晦气,虽说他也不太高兴苏敬纶这种无身份背景的人如今身居高位,但要死也不能死在他园子里。 他拉住一个将要进暖阁侍奉圣上的侍女,嘱咐她留心那对姐弟的谈话内容,侍女领命而去,他这才望着暖阁的方向摇摇头,长舒一口气,转而琢磨着,今日这宴席,中书令之子章瑞达也来了,正好趁此机会让听兰见见他。 沈文翰打定主意,便开始满园子找自己女儿沈听兰,找了好一阵儿,终于在湖边层层迭迭的假山间望见了一缕身影,穿的正是听兰今日的衣服。 他眉目舒展开,加快脚步向女儿的方向走去,心中斟酌着待会该如何与她提章瑞达之事,不料走近了,却见女儿忸怩着埋进一个他看不见的怀抱,声音娇滴滴的,透着满满的欣喜和爱恋:“潘郎……” 他眼皮狂跳,大步向前,果然看见那潘昳双手抱着他女儿的腰身,低头正要亲上去。 沈文翰暴怒喝道:“竖子安敢!” 一只乌鸦尖叫一声,飞进交错的树枝中。 众人簇拥着陛下和长公主来了湖边,湖心有一小亭,容不下太多人,故而只有沈信芳在一旁带路,请陛下和长公主去亭中观景,其余人便留在岸边围栏旁喂食金鱼。 刚要坐下,恰巧就听见了那只乌鸦的叫声,许兆禾抬头,望见对岸一团黑影隐进树丛之中。 他转头面对皇姐,耷拉着眉道:“真晦气。” 许亦心将剥好的橘子掰下一瓣,笑着塞进他嘴里,低声道:“给太尉府一个面子,别板着脸了。” 老弟乖乖接受了她的投喂,皱着眉咀嚼了两下,含糊说了一句“好酸”,沈信芳正好接过侍女手中的果盘,听他这样抱怨,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将水果呈上来,“陛下尝尝这冬枣。” 试吃太监没有在身边,许兆禾盯着那枣子没移开眼,许亦心见状,抬手拿了一颗吃了,鼓着腮帮子道:“挺甜的。” 许兆禾看看沈信芳,又看看自己皇姐,暗自好笑,阿姊还真是多情,时至今日还处处维护着这旧爱。 他取了一颗枣子拿在手中把玩,“沈爱卿,太尉怎么还不来,他要把朕和诸位爱卿晾多久啊?” “回陛下,家父去后厨查看晚上的酒宴预备,耽搁了时辰,微臣已经派人去请了,还望陛下恕罪。” 金鱼一哄而上抢夺鱼食,岸上投食的众人享受着难得的闲适与放松。 尤硕明视线紧跟着亭中那抹浅青色身影,口中却说着:“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苏将军为何拒婚拒得如此决绝?” 苏敬纶倚靠在围栏上,目光也看向公主那边,淡淡回答:“怎么,我当众抗旨拒婚,驸马还不高兴了?” “当然不是。只是你若不喜欢她,在西厢时为何诋毁于我,又为何出征前私下威胁要杀我?” “我当然喜欢她。”苏敬纶脱口而出。 尤硕明眉头一竖:“你说什么?” 苏敬纶瞥一眼他,“大宋的臣民,谁不喜爱长公主殿下?” 尤硕明不由得唇角上扬:“那倒是。”亦心自然是人见人爱的。 “但这世上的感情,又不只有一种。我对长公主,绝无男女之情,自然不能接受赐婚。” 尤硕明放下心来,但也不想放过揶揄苏敬纶的机会,遂故作诧异道:“什么意思,你不是男的吗?” 苏敬纶心中猛地一跳,倏地一下转头看他,却见他眼含戏谑,明白这人是在故意膈应自己,“尤驸马,在我面前装什么装?恶不恶心啊。” 正说着,不远处那片假山传来说话声,像是几人在吵架,一声比一声高,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许兆禾也站了起来,走出亭台望向假山群,正好看见那边争吵的几人现出身形来,是一对年轻男女和沈太尉。 他蹙眉问:“沈爱卿,太尉不是去后厨了吗,怎会在此地与人拉拉扯扯?” 沈信芳连忙回答:“回陛下,那年轻女子正是舍妹沈听兰,家父许是去寻她,才耽搁在此。” 许兆禾微微一笑,“既如此,那诸位爱卿便陪朕一起,去把太尉请回来吧。” 许亦心被弟弟拉着走,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还真是什么热闹都想凑上去,太尉那一看就是在教训女儿,是家事,他们这时围过去像什么样子? 众人刚向假山群靠近没几步,忽然见那沈太尉扬手扇了沈听兰一巴掌,声音清脆得传出老远,众人呆了,一时不知还该不该过去。 那男子想必就是妹妹提到过的潘昳。 沈信芳心中焦急,又不能丢下诸位客人跑过去拉住父亲,正欲向陛下告罪,却听见妹妹一声惊呼,是那潘昳忽然拔出了匕首,护在了妹妹身前。 苏敬纶迅速上前护驾,言同甫也握着剑挡在了公主和驸马身前,众人都被唬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不知那边唱的什么戏码。 沈太尉看上去气急败坏,高声呵斥着,冲上去夺兵器,两人来回拉扯推搡,沈听兰又哭又劝,沈信芳心急如焚,低声向陛下告了罪,便拔腿向假山那边跑去。 然而跑到一半,忽然听妹妹尖叫一声:“潘郎!” 他定睛一看,只见父亲手上握着刀柄,刀上沾的鲜血正在往下滴,而潘昳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腹部,无力地往后一跌,倒在听兰怀里,听兰没接稳潘昳,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沈文翰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凶器,一边摇头一边喃喃着,“竖子,你,你竟然……”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沈文翰抬头,一眼看见了最前面的儿子,后面是陛下和满朝文武,都用惊诧又嫌恶的眼神看他,其中不乏一些他的政敌的幸灾乐祸与窃窃私语。 白日杀人,被逮个正着,还是在他自己的园子里,陛下授意的庆功宴上。 沈文翰骇然发抖,痛哭跪下:“陛下,微臣冤枉啊!” 第62章 查封 太尉冤枉不冤枉,这么多人眼睛看着,心里早有计较。 沈文翰的几位政敌只高兴终于抓到他的把柄,脸上喜色差点没藏住,而在场的羽林卫迅速散开四处搜查,因为那个潘昳并不在参与宴席的名单中,却混了进来,还身带兵器,保不齐就有其他带兵器的同伙。 苏敬纶上前去检查潘昳的情形,沈信芳去扶自己妹妹起来,妹妹只是抱着不省人事的潘昳不撒手,就在此时,右相秦向荣忽然从陛下身后走出来,悲痛得惊呼出声:“昳儿,竟是我的昳儿!” 原来,潘昳是秦向荣外室生下的儿子,近些日子秦向荣正打算让他认祖归宗,岂料会有今日这般祸事? 苏敬纶此时查验完毕,回禀说潘昳已断气。 这下沈太尉惹了大|麻烦了,他杀的可不是一般平民,而是右相之子,就算陛下有意大事化小,秦向荣也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秦向荣当即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陛下给他做主,说沈文翰光天化日杀害他亲儿子,实在是丧心病狂天理难容,若不重重降罪,难以抚慰他儿子在天之灵。 人群中有人附议,有人默不作声静观其变,太尉府的人跪了一地,沈信芳追问妹妹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听兰抱着潘昳的尸体一个劲儿地哭,什么话也不说。 羽林卫前来禀报,除潘昳外,没有发现任何身带兵器的可疑之人。 秦向荣过去将沈听兰推开,抱着自己儿子哭天抢地请陛下做主,沈文翰也哭,说自己没有杀人,请陛下明鉴,沈信芳则跪着奏请圣上下令彻查此事…… 许兆禾被吵得头疼,只恨沈文翰这老东西大好的日子扫兴,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无法无天白日杀人,全然没把君主放在眼里。 他抽出了攥在皇姐手里的袖子,板着脸下旨,沈文翰目无王法白日杀人,实在狂妄,着革去其太尉之职,打入诏狱待审,查封太尉府。潘昳一案交由大理寺卿覃伯甫与羽林卫总指挥使苏敬纶负责,沈信芳停职避嫌,不得插手此案。 许亦心想求情,被弟弟转头低声警告:“阿姊今日要违逆朕两次吗?” 沈信芳见她与陛下对峙,不愿让她牵扯进来,遂立即磕了头谢了恩,许亦心只得作罢,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尤硕明。 …… 回府之后,许亦心火急火燎揪出系统询问它:“沈文翰一案如何解?这段剧情有没有什么隐藏线索可以兑换?” “剧情已彻底偏离原书发展轨迹,系统暂时无法提供通关助攻。” “哈?都偏离主线了你不早说,偏离主线有什么后果?还有办法可以挽救吗?” “只要宿主最终完成任务,主线产生偏离并无大碍。挽救办法请宿主自行思索。” 许亦心大无语:“你好废啊。” “辱骂系统!已扣除生存值10。” “???我错了,您绝对是百尺无枝的大才,聪明伶俐又无所不容……嘿嘿,您看,能不能把生存值给我加回来。” “不能。况且宿主如今各项指标都很高,家大业大,不怕扣积分。” “哈?我家大业大,就合该被你宰?我的积分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天上掉的,你莫非已经废物到除了我没有其他途径可以赚积分了吗?” “宿主若无其他疑问,系统将切断此次交流,进入休眠。” 许亦心气笑了:“休眠?你休什么眠?我说你废扎你心了是不是?我终于知道前面的402位宿主是怎么失败的了,有你这样自私小气的猪队友,能成功那才叫奇迹呢。” “滴!系统已进入休眠。” “你还来劲了是吧!有本事你别寄宿在我脑子里逼逼赖赖啊,乌鸦嘴系统!不理我,喂,你真休眠了啊!” 许久没有回应,许亦心烦闷地想着,休眠,她还想冬眠呢,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人人都找她说道,她找谁说理去? 给乔先生的拜帖,还有那莫名其妙的求救信,这两件事还没解决,现在又冒出个沈文翰杀人案,这是要搞死她吗? 内寝房门被轻轻拉开,兰青蹑手蹑脚进来,轻声禀报道:“公主,殿外驸马求见……” 许亦心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扔在手炉旁边的绣花手帕。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但沈文翰事发之时,尤硕明看秦向荣的眼神颇具意味,莫非此事和他有些许瓜葛? 还有,席间老弟给她和苏敬纶赐婚一事,当时她就看出尤硕明有满肚子话要质问自己了,现下终于空下来,这会儿多半是找她兴师问罪的。 唉,烦。 许亦心重新闭上眼,语气很是不耐:“不见。” 兰青领命正要退出去,许亦心喊住她:“兰青,算我拜托你,别再说出‘公主说她烦,不见客’这种蠢话了好不好?” 兰青被她这么一责备,眼睛立即泛起泪花,声若蚊蝇地答了是。 许亦心还是很烦躁:“安神香怎么越来越不顶用,剂量再加大些!” “奴,奴婢遵旨!” …… 言同甫回来后,公主府的守卫恢复了森严的风格,韩漳翻|墙进来时,差点被言同甫当成贼人一剑给戳死,得亏他身形灵敏躲开了。 他琢磨着改日请言同甫教他几招,正想着,步伐已经来到了将军房门前,内心纠结着要不要将今日所见所闻与将军汇报一番…… 将军耳聪目明,已然发现自己门外有人,高声让他进来回话。 他听话地推门而入,一眼看见将军站在敞开的窗边吹冷风,背影很是冷肃。 二人一时间都没有发出声音,默然半晌,将军开口了:“你回来时有没有注意到东厢房?” 东厢房怎么了? 韩漳谨慎答道:“有,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尤硕明语气无甚波澜,“的确。东厢房一向戒备森严,四位守卫在门口轮番值守,寸步不离。” “许是放了重要的东西。莫不是城防图就在那里?将军,需要属下潜进去一探究竟吗?” 尤硕明转过身来,顿了顿,才道:“也好。那你便找机会去查探一番,别被发现就行。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属下领命。” 那件事,还是再仔细查探清楚,再向将军禀报吧。韩漳打定主意后,便低头告退,给将军关上了门。 ****** 太尉府次日便被查封了,财产也全部被没收,沈信芳四处奔波为家眷们找住所,所需费用还是柴越和诸位下属们给凑出来的。 患难见真情,他含泪谢过后,又跑去右相府,一方面想和秦相表明自己会查明真相,另一方面想请求秦相允许他查验一下潘昳的尸体,结果秦向荣对此大为光火,丝毫不留情面,派家仆拿扫帚将他赶了出去。 他满身狼狈,等在大理寺门外求见覃大人,覃伯甫对他避之不及,派人出去敷衍他说自己公务繁忙无暇抽身甚至要熬大夜查案卷,实则偷偷乔装打扮了一番,打算从杂役专用的偏门溜走,奈何被沈信芳逮个正着。 大家都是同僚,谁不知道谁啊?覃伯甫会熬大夜查案卷,那整个大理寺的人就都是劳模。 覃伯甫无可奈何地劝他,陛下让他避嫌,不得参与此案,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听话,别再来大理寺转悠,镇抚司更是不能去,否则再加一条抗旨不遵,神仙也救不了太尉府。 “真想救你父亲,我给你指条明路。”覃伯甫抬起手,隔空指了指城西公主府,“你还不如去求求那位。以你们的关系,还怕她不念旧情吗?只要她开了口,以圣上对她的信赖,此案定有转圜的余地。” 沈信芳决然摇头:“多谢覃大人的好意,但我与那位早就没有瓜葛了,我也绝不让她因我而牵涉其中,消耗圣上对她的信赖。” 覃伯甫也摇头:“傻。” 但沈信芳这样想,太尉府其他人可坐不住。 案发后第五天,公主府迎来了不速之客。 许亦心看着衣着素雅的太尉夫人韦氏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来,大氅上甚至还沾着冰晶,手抱瑶琴,神色憔悴,皱纹都添了不少,不由得暗叹一声。 “去给太尉夫人取一个手炉过来。” 兰青低头退下,许亦心站起身走下殿,正色道:“太尉夫人来公主府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韦氏抱着琴再次跪下了,哽咽着说:“求长公主救救沈家!” 扑通一下,跪得那叫一个快,许亦心硬是没拦住她,只得蹲在地上平视她,无奈道:“方才不是行过礼了吗。快起来吧。” 韦氏不愿起身,只是哭道:“宴会当日,我虽不在现场,但我可以以性命担保,沈文翰绝非草菅人命之徒!当日之事定有隐情,还望长公主在陛下面前替沈家说一说好话,只要能救我夫君出诏狱,我韦琼音愿意给您当牛做马,任凭驱使!” 许亦心叹气,“夫人言重了。” 她一介京城贵妇给她当牛做马,能帮得上她什么?伺候她饮食起居?公主府从不缺人,她也不是喜欢折辱别人的变态。 韦氏见公主似乎不为所动,也知道自己去给人家当牛做马没什么吸引力,连忙擦擦眼泪,将怀里的琴献上:“殿下请看,这是什么。” “琴,怎么了?” “是遥思琴。这是沈家传了好几代的宝贝,只传给嫡长媳的……探元之前将它赠予殿下,就是认定了殿下的。我这次来,是专门将此物献给殿下的,也是向您表态,只要探元他爹能出狱,我们全家,都不会再阻拦殿下和探元……” “打住。”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许亦心站起来背过身去,头疼地扶住额头,这种典型的封建大家长,还真是喜欢拿孩子的亲事做交易。 沈文翰以前是怎么羞辱召南的,她以为自己都忘了吗? 如今沈家有难,她倒将这“嫡长媳”身份送上门了,就这么自信她会接受?未免太自以为是。就算如今面对她的是召南本人,也断不会接受拿此事做交易的恶心行径。 许亦心回转身,“夫人此言差矣。看来您对召南和沈少卿的关系多有误解,从前,召南与他确有几分情意,但今时不同往日,召南已有挚爱的夫婿,夫人的此种言论,切勿再提,以免给公主府招惹麻烦。” 韦氏愣住了。 “翠栩园一案,由大理寺卿覃伯甫和羽林卫总指挥使苏敬纶负责审理,覃伯甫不必说,与你们沈家一向交好,自会尽心尽力;苏敬纶此人也是心细如发认真负责的,定不会冤枉了沈文翰。” “话虽如此,但如若殿下去——” “至于本宫,”许亦心打断她,“自会入宫面见圣上,请圣上看在沈文翰三朝元老的份上,多给此案宽限一些时日,不致谁平白蒙冤,谁又无辜枉死。” 韦氏不敢再提要求:“多谢殿下……” 许亦心点点头:“本宫还要预备入宫,就不送夫人了。” 韦氏低声称是,跪久了腿有些麻,身形趔趄了一下,小心地撑着地毯站了起来,许亦心眉头动了动,还是没有再去扶她。 韦氏重新将遥思琴抱回怀中,正好兰青捧着手炉过来了,许亦心示意她带上:“天寒地冻,夫人还是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少出门吹风,别让沈少卿担忧才是。兰青,派两位府兵送夫人回去。” 瑶琴被府兵帮忙拿了,韦氏将手炉揣进怀中,低声道:“多谢长公主殿下。” 第63章 收获 诏狱的要犯牢房向来不见天日,油灯终日亮着,天气又愈发寒冷刺骨,冻得沈文翰昏昏沉沉,仅靠狱卒送饭的次数和时间点来判断过了多少天,大致哪个点。 所以当脚步声再次靠近他时,他揣着冰凉的手艰难睁眼,反应了半天,疑惑今日的晚饭这么快就送来了,难不成自己已经被冻得感知衰退,判断错了时间间隔。 说话声越来越近,他瑟缩着站起身,耳朵捕捉到几个熟悉的词语,嘴巴不由得微微张开。 三个身影依次出现在了走道尽头,其中一人是在前头带路的典狱,正躬身施礼着,手遥遥指向沈文翰:“殿下,便是那间牢房了。” “有劳。” 沈文翰胡须抖动着,盯着向他走来的纤细身影,心内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涩,眼眶胀得难受。 他抽出揣在袖子里的手,垂头下跪:“罪臣叩见长公主。” 许亦心停在他牢房外,看着他跪伏在地上的身躯,单薄的囚衣,凌乱花白的鬓发,她呼出一口寒气,也是一声叹息:“平身。” 走道的尽头,典狱恭敬地等在一旁,而言同甫默默看着不远处那个温暖的身影,看见她在灯下柔和的侧脸,只要他再靠近些,就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他垂下眼眸,背过身来,静静地守在原地,不再看那边。 约一炷香的功夫,公主走了出来,看见他时第一句话便是:“头疼。” 言同甫立即伸出自己的手臂:“此处阴凉寒冷不宜久留,殿下快随卑职离开。” 许亦心点点头,扶上他的手臂,被他迅速带离了诏狱。 到了外头,天色已晚,虽没刮风,言同甫还是顺手帮她把大氅的兜帽戴上了,“殿下,头还疼吗?” 许亦心缩在帽子里:“似乎好些了。” 言同甫点头。 “你为何不问我此行诏狱有何收获?” 他自然是没资格过问的,但既然殿下这样说,那便是想告诉他,他于是从善如流:“殿下此行有何收获?” 许亦心学沈文翰揣手手取暖,“那潘安不是他杀的。” “……殿下,是潘昳。” “哦,潘昳。不是他杀的。” “他拿出了证据?” “那倒没有。不过我就是知道。”许亦心对他露出一个微笑,“你相信我的吧?” 言同甫也笑:“自然。卑职相信您。” 许亦心收回笑容,略微蹙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言同甫在一旁看着,知道她这是又头疼了,禁不住道:“殿下,这段时间您常常情绪躁郁,如今又偶犯头疼,身体怕是出了点状况,您还是去太史局找乔先生看一看吧。” 说到乔先生,她面前浮现的又是那个眼高于顶的白发妖道,不由心生抗拒,“不必,我只是太累了。我还要进宫面圣,与圣上说一说沈文翰之事,没功夫去太史局。” 言同甫闭了嘴。 大理寺丞送他们出来,临上马车前,许亦心转头问:“寺丞大人平日里与右相走得近吧?” 大理寺丞诚惶诚恐:“殿下勿听信小人谗言,卑职与秦右相仅见过几面,秦右相事务繁忙,又岂会记得卑职?更没有‘走得近’一说了。” “既如此,你治下的诏狱这般苛待沈太尉,非是右相的授意,而是你自己的主张了?” 大理寺丞扑通跪下:“微臣知罪!” 许亦心抬抬手,“起来。诏狱本就湿气重,如今又天寒地冻的,沈太尉老了,在他牢房中放些火盆,给他换厚实的囚衣和被席,这些也要本宫教你吗?” “微臣记下了!” …… 潘昳葬在城外西山,许是因为他乃未及冠便早早没了的缘故,相府并未给他大办丧事,石碑也没有立。 沈信芳前去查探时,遇上了躲在一旁观察的苏敬纶,苏敬纶对他嘘了一声,他放慢脚步靠近,和对方一同蹲在茅草丛里,抬眼望去,看见妹妹听兰正跪坐在坟前,抹着眼泪给潘昳烧纸钱。 两人蹲在一处,默契地没有发出声响,直到沈听兰开始断断续续说起自己与潘昳的爱恋心事,沈信芳这才别过头来,低声问:“你也发现这潘昳之死颇有蹊跷?” “自然。但他那日的确断了气,我确认过的。” 沈信芳暗自握紧了拳头,冷笑道:“秦右相好手段,真舍得下本。” 苏敬纶不置可否,只低声道:“少卿大人还是不要插手此案,以免授人以柄。” 沈信芳看一眼前方那抹单薄的身影,又想起家中的母亲和诏狱里的父亲,指甲生生掐进了肉里,“可我又如何坐得住呢?” 他转脸正对这苏敬纶,将自己对翠栩园一案的疑点一一列了出来,以助对方早日破案:其一,潘昳不在当日宴请的名单中,那么他是如何进来的? 其二,宴席中的人除羽林卫和城防营以外,禁止携带兵器,潘昳的兵器是如何带进来的,谁人接应的他? 其三,当时沈听兰、潘昳、沈文翰三人发生肢体冲突,但沈文翰身为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女儿下杀手的,潘昳那时忽然拿出武器,居心为何?那武器的出现,除了会误伤三人中的其一,还有什么作用? 其四,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听说秦右相想让哪个私生子回府认祖归宗的消息,怎么恰好潘昳一死,秦相忽然就良心发现了? 苏敬纶沉吟片刻,“你说得不错。还有一点,依右相自己的说法,他对此子颇为看重,才会想让其认祖归宗,可如今潘昳死了,相府对其后事却不甚上心,只草草立了一个木碑,实在是言行不一。” “不仅如此,据柴越等人的调查,潘昳三年前就来到诏阳参加会试,落第之后回乡,陪他一同来诏阳的母亲半道上暴毙而死,他随后便返回诏阳,预备参加三年后的春闱。”沈信芳道,“右相如若真看重他,三年来又岂会对其不管不顾?” 苏敬纶蹙眉,“此案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局,可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潘昳放弃自己的生命来入局……” 正说着,一声尖叫忽然打断了她的思路,她猛地站起身握住腰间的刀柄,沈信芳已经蹿了出去:“听兰!” 沈听兰跌坐在地板上,看见兄长跑过来了,顾不上想兄长为何出现在此,“哥哥!你快来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信芳蹲下来,发现妹妹双手泥泞,潘昳的坟被刨开了些许,松软的土壤中露出一只乌青苍白的手。 沈信芳没问妹妹为何刨潘昳的坟,只一眼便瞧出这坟茔的蹊跷:“为何没有棺椁?” 苏敬纶道:“不可能!我亲眼看着相府的人抬着潘昳的棺椁下葬的。” 沈听兰急切道:“你们重点错了,这人根本不是潘郎!潘郎左手食指下方有一颗朱砂痣,这只手没有!” ****** “笃笃。” 两声敲门声后,窗边的尤硕明转过头,看见韩漳一个闪身进了门,迅速合上门扉。 “将军,事情都办妥了。” 尤硕明点头,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示意他自己倒茶喝。 “可是属下老觉得他们找的埋骨地有些草率,而且这几天正值风口浪尖,他们应当派人守着才保险。” 尤硕明淡淡道:“你那么上心做什么,就算他们事情搞砸了,于我们魏国又有何坏处?横竖是他们窝里斗,斗得越凶,才越好看。” “将军英明。”韩漳恍然大悟,仰头喝下一杯茶,苦得他直咂嘴,他转头正想向将军抱怨一下,却见将军背着手立在窗边,眼神一直盯着东厢房那边。 “将军,还在想东厢房一事?”韩漳无奈托腮,“那里头究竟藏了什么宝贝,门口守卫一刻也不停歇,又不能将他们一刀砍了,想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去太难了。” 尤硕明忽然觉得十分烦躁:“我等不及了,有什么办法能把那几个守卫调开的吗?” 韩漳眼珠子转了转,“有。但是公主府得出点血……不过公主这么有钱,大约不会放在心上。” “行。那就动手。” …… 公主府,府中侍从例行巡视,走着走着,总觉得周身透着无名的燥热,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轻微的“噼啪”声。 巡视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问题出现在哪里,随即迎面跑过来一个侍女,见了他们,立即焦急地喊道:“可算见着人了!着火了你们还没发现吗?倚莲小筑被烧了!” 火势凶猛,府兵和仆从们纷纷赶往倚莲小筑救火,路过东厢房时,将东厢房的守卫也顺便叫走去救火了。 尤硕明悄无声息地来到东厢房二楼,从荷包中取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在锁孔中捣了几下,咔嚓一下,锁被撬开了。 他顿了顿,心不由得猛烈跳动起来,长长呼了一口气,拉开了门。 触目可及之处,全是书籍、笔墨、乐器、字画和花草盆栽,他随手翻了翻,又放回原处,心跳逐渐平复了下来。 就这些而已,何必守这样严实。 他微微而笑,拨弄了一下盆中绿植,悠悠地踱着步,随即发现一扇门,想必是供休憩的内室。 他推门而入,略微扫视一番,布置倒十分简洁素雅,山水屏风,雕花座椅,玉石镇纸,素白床帐,椴木衣柜,连茶具也是一贯的纯色。 倒与平日里的她气质不大相符。 疑惑中,他打开衣柜一看,嘴角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里面挂的叠的,分明全是男子的服饰。 第64章 擅闯 柜中衣物,以白色为主色调,整齐叠放着。 不仅如此,衣柜旁边还放了几双男式鞋履,书案上摆着的折扇,展开一看,其上画的是水墨花鸟图,题着一列字:苟余情其信芳。 他猛地拽开床帐,看见床榻之上被褥齐全,摆了两个枕头,枕巾上绣着唯一与此房间色调不一致的鸳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以回宋当天,她特意停下来与沈信芳说话;所以沈信芳每每见着他,都会红着眼瞪他,而她就会适时上前,转移他的注意力;所以沈信芳才会惊痛质问她“你竟然为了他与我兵刃相向”;所以,从倚莲小筑走出来时,沈信芳才会这样自然而然要扶她,而她看见他在场后,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慌…… 那些围上来试图拖住他脚步的府兵,那些警惕于他靠近东厢房的侍女,东厢房长久以来的守卫,翠栩园案发后当晚拒不见他,这几天的冷淡……统统有了解释。 这些蛛丝马迹,他早有察觉,只是不愿深究,而且她说过,她和姓沈的毫无干系。 骗子。 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约见沈信芳,他居然还傻傻信了她。 骗子! …… 韩漳三步并两步跑了上来:“将军,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跑,守卫们都快要回来了——” 瞅见地上一片狼藉后,韩漳刹住脚步,分辨出被将军扔了一地的都是男式衣裳和鞋履。 他踮着脚进了内室,看着一地的白衣,想起将军让他去查过沈信芳是否喜爱着白衣,而此刻,将军坐在书案前举着折扇死死盯着上头的诗句,一言不发。 韩漳挠挠头,“看来……将军是知道了。” 尤硕明抬起头,眼里布着血丝:“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早些禀告于我?” “这,属下的消息来源于街头话本,市井流言,当不得真……” “说!” “是!据传闻,召南公主与沈信芳早在四年之前便互诉衷肠,二人情意绵绵互通款曲,诏阳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哐当!” 尤硕明一脚踹翻了书案,笔墨纸砚顿时散落一地。 “继续说!” “沈信芳不久便升任大理寺少卿,引来诸多非议,还有人专门写告示诋毁于他,一夜之间告示贴满大街小巷,都是痛斥沈信芳德行败坏,是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然召南公主对沈信芳极度爱护,为此大发雷霆,派人迅速揪出了一群始作俑者,将他们写字的手统统折了,还要拔他们舌头,是沈信芳求情,才放了他们一马。”韩漳一口气说完,悄悄退了一步,“将军,还要听吗?” 尤硕明怒极:“还有???” “没没没没了,”韩漳识相打住,但又补充道:“将军想听,可自行去茶馆听说书,那里比较全面……” “滚!” 韩漳连滚带爬出了房间,刚抬起头,看见四位负责守卫东厢房的府兵正盯着自己,形容狼狈衣着脏污,显然是刚救完火回来。 韩漳作为倚莲小筑的纵火犯,此刻不由得涌起一阵愧疚和尴尬,讪讪地向他们打招呼:“诸位仁兄……辛苦了。” ‘诸位仁兄’倒是不怕辛苦,怕的是他们没有守好东厢房,公主怪罪下来。 要死也拉个垫背的,四人齐齐抓住了韩漳两条胳膊:“韩兄,你擅闯东厢房,殿下怪罪下来——” 话还没说完,驸马从里头出来了,四人齐齐一懵,脑海里全是“完蛋”二字。 驸马表情凶神恶煞:“长公主在何处?” 府兵的腿直打哆嗦:“回驸马,殿下接见完太尉夫人后,便去了大理寺诏狱看望太尉大人。” 尤硕明气得腮帮子都疼,“好。很好!” ****** 长公主的轿辇到了尚书房附近,被宫女轻轻拦了一拦,低声禀报说圣上不在尚书房。 “那圣驾所在何处?” “回长公主,圣上去了太史局,今日是冬月初一,依据惯例,圣上去找乔先生卜算祸福吉凶了。” 言同甫听了,转头对许亦心道:“正好殿下去找圣上,顺道让乔先生给您诊一诊脉。” 大概天意如此吧,许亦心无奈点头,命轿辇往太史局而去。 途中经过畜牧司,远远听见牲畜们嘶吼声,许亦心扶额蹙眉,睁开眼,侧耳细听,那些嘶吼声中似乎夹杂着人声,约摸含了“救命”的字眼。 她心中狐疑,命人停了轿辇,言同甫扶她下了轿,看她朝畜牧司走去,想拦她:“殿下……” 许亦心挥开他,不紧不慢地进了畜牧司,里头的侍从和杂役见了她,无不纷纷下跪,她只摆摆手让他们起身。 侍从迟疑着,想拦住她前进的步伐,被言同甫警告的眼神吓退了。 靠墙的围栏里圈养了一群猪,正在哼哧哼哧用餐,猪圈中有一团辨不清面目的生物,在和猪抢食,被一头猪用鼻子狠狠一拱——跌了个屁|股墩儿。 “啊哟!你们这群畜生啊!救命啊,没天理啦!” 那一团生物发出了声音,许亦心才确认他是个人,方才隐约听到的人声就是他的声音,只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了无可言说的污垢,夹杂着动物的食物和粪便。 在猪圈中没太吃饱,那人又嘟囔着爬围栏出来,想去别的牲畜那里抢食。 那人看起来爬围栏已经十分熟练,但也许是饿太狠了的缘故,落地没站稳,悲惨地跌了个狗吃屎,正好跌在许亦心前面。 许亦心结巴:“你,你……” 言同甫执剑护着她:“殿下小心。” 摔了个狗吃屎的那人,听到了声响抬起头来,抓开挡在自己眼前的毛躁头发,看清了许亦心的长相,又听到言同甫对她的称呼,当即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清泪。 那两行泪水犹如两道清河,在他脏污的脸上冲出两条水润清晰的河道来,他痛哭出声:“召南!召南啊!你怎么才来啊召南!” 许亦心震惊到无以言表:“皇,皇叔?” 当朝皇叔许常义被关在畜牧司,与牲畜们同吃同住已近四个月,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支撑他活下去的念想就是他这个侄女儿能早日找到他,救他出去。 奈何他这个侄女儿如今换了个芯子,愣是没读懂他的求救信。 她心虚又愧疚,被皇叔抱着小腿哭了好一阵子,挥手命人将奉南王带下去洗漱,仆役们不敢动手,怕圣上怪罪下来,她于是瞪着眼承诺,出了事由她一力承担。 奉南王梳洗后被安排歇下了,许亦心没去成太史局,自己也换了身衣裳,便坐在尚书房等弟弟回来。 许兆禾回来了,先发制人道:“阿姊怎么将奉南王放出来了?” “陛下,奉南王一无过错,二有拥护之功,陛下以什么理由将他囚禁于此呢?” “拥兵自重,还死不承认。这还不够?” 许亦心失笑道:“阿禾,你我都知道,两界山那帮匪徒与奉南王无关。” 许兆禾垂下眉毛,“好吧,那如今朕已将他拘来了,找什么由头给他放回去?被人发现皇叔身在诏阳,言官要参他‘无召入京’了。” “那便悄悄将他送出去,不让旁人知晓他无召入京。”许亦心挨过去坐他下首,苦口婆心道:“陛下,奉南王不能死。他非但不能死,还得活得好好的,以示皇恩浩荡,堵住有心人想要诋毁陛下的嘴。” 许兆禾噘着嘴闷闷不乐,将阿姊拉起来同他坐在一处,握着她的手,放软了语气妥协道:“朕明白……阿姊一向是为了朕好。” …… 许亦心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府,还没缓过神来,又被兰青拉着往东厢房那边去。 她问空气中怎么隐隐透着烧焦的味道,兰青答曰倚莲小筑被烧了,许亦心顿时跳脚问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兰青只拉着她催她往东厢走,直念叨着您快去看看吧,她不明所以,抵达目的地后,发现厢房门户大敞,几个守卫与韩漳大眼瞪小眼。 韩漳这厮又闯什么祸了? 她几步靠近,“发生什么——” 话音未落,一眼便瞅见了里头泠然伫立的尤硕明。 许亦心顿时卡壳。 尤硕明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她脑袋懵了一瞬,但同时又卸下重担似的呼一口气。 终于,还是来了。 枉费她提心吊胆这么久,早该与他摊牌的。 她跨入门槛,放轻了步伐靠近尤硕明,余光扫视一圈,隐隐瞥见内室里一团乱,大约是被尤硕明摔的。 败家子。 许亦心暗自腹诽了一句,但面上还是堆起了笑容,扯住他的衣袖:“夫君——” 尤硕明嚯的一下甩开她的手,顺势将手中的折扇狠狠摔在地上,而后大步跨进了内室,每一脚都踩在沈信芳衣服上。 许亦心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一看地上被他摔烂的折扇,上面写着的诗句正好被她瞧见,“苟余情其信芳。” 好家伙,许亦心骂街的心都有了。 门口的聚集了一堆小脑袋,探头探脑往里看,那八卦的光芒闪得许亦心头疼,遂张口骂道:“看什么看?反了你们了,都给本宫滚!” 第65章 算账 赶跑围观群众后,许亦心哐当合上了门,打算好好将自己的家务事料理清白。 她踮着脚挑空地踩,来到了尤硕明身后,看他还是一言不发不肯看她,她只得搓搓自己的指节缓解尴尬,道:“你都看到了啊……” 怎么脱口就是一句废话。 许亦心懊恼,改口道:“这些东西,都是沈少卿没来得及运走的,你也知道,他一向忙碌,最近又……不是,我从前确实与他有那么一段,可我和他已经说清楚了,之所以没有与你坦白,是想找合适的时机——” “你一直不与我圆房,是在为他守身吗?”尤硕明打断她。 许亦心卡住:“什,什么玩意儿?” “你当初拼了命地想中途逃跑,也是打算回诏阳找他对吗?” “我当时——”确实想回来找男女主,但完全不是你想的那个理由! “你胡乱编的那些借口我都不想去追究,”尤硕明根本不容她辩解,逼视着她的眼睛继续说着:“可你为什么连你本就会刺绣这种事也要说谎?这床榻上的鸳鸯枕巾是你绣的吧?” “不是,我隐瞒自己会女红只是想拉进与钟婉琴之间的距离,我想讨好她,我与你说过的——” “你何须讨好她?她在你眼里算什么?你真的有把我的家人当做家人吗?许召南,你都没说过喜欢我。”尤硕明眼眶泛红,但全然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软弱,于是刻意挤出一个他自认为不甚在意的表情,“更别说爱我了。” 许亦心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我……” “你有多少事是骗我的?你嘴上说自己与沈信芳断干净了,东厢房却依然留着他的起居室;你口口声声说信任我,却暗地里派兰青观察我的行踪;你约见沈信芳被我撞见,却还不坦诚,还与他一唱一和将我当傻子一般戏弄!” “我没有!”许亦心急得跺脚。 “你教我如何亲吻,还假惺惺要教我床笫之事,这床榻之上摆着两只枕头,你的床笫功夫是他沈信芳教你的吗——” “放肆!” 许亦心忍无可忍,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重重打在尤硕明脸上,声音清脆得令整间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尤硕明被打得偏过了头,许亦心的手痛得直发麻,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强忍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楚,将自己发抖的手背在后面,笑着说:“尤硕明,你以为你是谁? “我多哄你几次,你就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我早就受够你了! “我是大宋国的召南长公主!不是你们南魏相夫教子足不出户甚至吃饭不得上桌的深闺明姝!你以为我愿意故作笨拙佯装天真讨好你嫂子和母亲吗?” 尤硕明的脸还痛着,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如此说来,召南公主这是后悔去魏国和亲了?” “后悔!无比的后悔!”许亦心头疼得嗡嗡作响:“早知道你是这样蛮不讲理是非不分狂妄自大的大男子主义代言人,我连夜抗火车跑路了我还留在这里攻略个毛球!” 后半段尤硕明有点没太听懂,但总归都是骂他的话:“提出和亲的是你们宋国——” 他正想说“后悔也没用,你死了这条心吧,这辈子你都只能是我的妻子”,奈何许亦心气头上正一门心思与他翻旧账:“既然你要与我算算‘欺骗’这笔老账,那我们就来算算。 “来接亲时你头戴面具信口胡诌自己叫大明,你骗我了没有? “你偷偷去望云阁找花倌人,回来后悄悄沐浴更衣装作若无其事,你骗我了没有? “避雨阁一案,你案发当日明明涉足过那风月之地,可面对我的询问时却矢口否认,你骗我了没有? “还有翠栩园!你敢说那不是你和秦右相联手策划的一出好戏吗?尤硕明,你骗我的事还少吗?” 尤硕明心内巨震,他知道他瞒着她做的这些事情迟早要与她坦白,可他不知道她早就洞悉了一切! 兰青只是关注他在公主府的动向,难道她还派了其他人跟踪他?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许亦心气笑了,“猜的,谁知你一诈就招了呢?好手段啊尤大将军,李显庆派你来宋国是选对人了,你来这才两个月,骠骑将军袁德厚没了,当朝太尉沈文翰也倒了,你下一个目标是谁?我吗?” 尤硕明真的心慌了,伸手想拉她:“亦心——” “别碰我!” 许亦心反应极大地甩开他,自己却被脚下的沈信芳的衣服绊了一下,踉跄着一时没站稳,余光望见尤硕明倾身欲要拉她,她扬手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结实地撞上了身后的座屏,撞得她肩胛骨忒疼。 她恼火地踢开了地上的衣服,自行站稳了,依然笑着说扎心窝子的话:“你欺骗我的那些事我暂且不论了,横竖我也骗了你不少事,我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可你怨我没说过喜欢你,笑话,我没有将爱诉诸于口是因为我将它看得很重!你那轻易脱口而出的爱又值几斤几两?” “你凭什么说我的爱就是‘轻易’?我虽然隐瞒了你许多事,可我对你是真心的!” “哈!真心的。”是真心要来灭我的国家才对吧?许亦心笑得眼眶湿润,“那你说说,你爱我什么?” “我——” “什么时候爱上的?你该不会以为我相信一见钟情这种烂梗吧?” “为何不信?我的确是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了!” “笑话!你那是爱我吗?你那是爱这具皮囊!” “可这具皮囊也是你,我爱它有什么不对吗?” 听了这话,许亦心的笑容一僵,嘴角缓慢耷拉下来,仿佛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啪的一下,碎了。 他错了,这具皮囊不是她,是召南公主。 可笑,他爱的是召南公主,现下也是为了召南公主的过去与她争吵,从头到尾和她许亦心有什么关系? “你没错,是我错了。” 她摇头而笑,这次笑的是自己。 她转头向外走去,尤硕明追上来:“亦心!” “别碰我。” 许亦心甩开他的手,笑道:“你忘了你刚才是怎么羞辱我的了?不过你打错算盘了,拿床笫之事羞辱我,你以为我在乎这个啊?” 尤硕明看着她的笑容心如刀绞:“是我错了——” 许亦心再次甩开他抱过来的双手,“你没错,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许召南,从前有过多少男人,今后会有多少男人,你统统都管不着!” “别说了!” “你若对此不满,大可现在就带着你那帮兄弟滚回南魏,我大宋自会修国书一封送到新邺,与李显庆言明联姻一事就此作罢!” “许召南!” 许亦心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被门口一群偷听的人给堵住了。 “都在啊,正好。兰青,本宫听说太尉府被查封后,有些不知好歹的东西常去现今沈家住宅处骚扰报复?” 兰青结巴:“啊,殿下,是——” “你派人,”许亦心抬手指指内室,“将这一屋子东西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大摇大摆地运回去还给沈少卿,让那些个落井下石的东西知道知道。” 她故意冲着尤硕明恶狠狠道:“沈少卿是本宫的人,谁敢动他,小心本宫灭他九族!” 尤硕明紧咬着牙盯着她。 兰青战战兢兢道:“殿下,你哭了……” “我没哭,是你瞎了!” 许亦心说完便拂袖离去,脚步快得犹如起飞,言同甫淡淡瞥一眼房内,而后迅速跟上了公主。 韩漳扒着门框:“将军,咱们要收拾东西回国了吗……” “滚!” …… 寝殿内的火盆静静烧着,窗外寒风呼呼地刮过,房门吱呀一声,脚步声逐渐靠近床榻。 许亦心睁开眼睛,看见言同甫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放在她榻边的小几上。 “殿下,起来喝点热粥。您今日没有用晚膳,又劳累了这么久,可别饿坏了身子。” 许亦心盯着那碗粥冒出来的热气,“我不想动。” “那卑职喂您。” “不要。” “殿下……别哭了。” 许亦心拱着被子蹭蹭眼睛,“我这是疼的。同甫,我肚子怎么这么疼啊。” 言同甫叹气,“您这是要来癸水的预兆。忘了?” 许亦心眨眨眼,吸了吸鼻子,瘪着嘴道:“哦。太疼了。” 言同甫一言不发,把另一炉火上的水壶提了下来,仔细地将开水倒入了汤婆子,拧好盖子,裹上绒布系好封口,轻轻掀开一点她的被子,将汤婆子塞了进去。 许亦心接住汤婆子,将它贴在自己肚皮上,呆呆地盯着地毯。 言同甫闻到一股从前没有过的香味,转头一看,是床头不远处的博古架上的香炉散发出来的,他蹙眉思索片刻,起身过去,将香炉撤走了。 回来后,看殿下还是赖在床上不起身,他站在原地顿了顿,走过去将葱花瘦肉粥重新热了一遍,盛起来,跪坐在她床边道:“殿下……” 许亦心被他催促着起了身,披了一件大氅,坐在榻上就着旁边的小几,一口一口,将那碗粥喝完了。 言同甫收碗的间隙,许亦心小声问他:“同甫,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凶了?” 言同甫听了,放下碗勺,认真道:“公主不凶,也没变。是驸马不识好歹。” “可我从前很温柔端庄的,对吗?”许亦心低着头。 那是对外。言同甫微微而笑:“对。” 许亦心摩挲着汤婆子的提手,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奉南王一事,你费点心,派几个得力干将暗中互送他回去,务必要将他安全送到王府。” “卑职遵旨。殿下,好生睡一觉吧,别操心了。” 许亦心重新钻进被窝,又沉默片刻,问:“驸马来过没有?” “没有。已经子时了,驸马大概睡下了。” “他还睡得着觉啊?” “……殿下,您喜欢他。” “放屁,我才不喜欢他。” …… 冬夜寒风瑟瑟,兰青裹紧了自己的轻裘,缩着肩膀守在殿外,灯光摇晃,朦胧中似乎有一个黑影向这边靠近。 兰青眯了眯眼睛,看清了来人后,站直了身躯,微微点头算作行礼:“驸马。” 尤硕明提着食盒,眼眶还是红的,提食盒的手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胡乱点了点头,瞥一眼妻子的寝殿,道:“公主想必还没睡下,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些她爱吃的糖醋排骨,来给她作宵夜。” 兰青眉毛拧成一团:“驸马,公主今日没用晚膳,饿太久了,吃不得这些大鱼大肉。言长使已经亲自熬了粥给殿下送来了,不劳烦驸马。” 尤硕明一怔,“这么晚了,言同甫待在她寝殿?” 兰青无语:“驸马,言长使打小就在公主身边服侍,公主府何处他去不得?您这飞醋吃得也太离谱了。” 尤硕明默了片刻,道:“我想见见公主,兰青姑娘可否通传一下。” “驸马,不是奴婢不想去通传,是公主她不想见你啊。”兰青将手揣进了袖子里,“我看您不必非得今晚求见公主,反正你和殿下见了也是吵架,何苦呢,您就让她睡个安稳觉吧。” 尤硕明看着寝殿通明的灯火,眼睛又酸又涩,等了片刻,妥协地将食盒抱在怀里,道:“打扰了。” 随后在寒风中,在摇晃的灯笼下,一步步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第66章 弑神 公主和驸马这次吵架闹得阖府上下人尽皆知,大伙儿都缩着脖子低着头谨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触了这二位的霉头。 驸马一整天都在吃公主的闭门羹。 上午公主窝在寝殿一直没出门,膳食都是言长使端进去的,驸马一去,又被言长使和兰青拦在外头。 整个公主府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好不容易到了下午,陛下召公主进宫商议奉南王一事,公主总算出门了,驸马追在公主身侧想与她搭话,被公主一个眼神给瞪退了,眼睁睁看着公主上了马车,硬是没说上一句话。 夜幕降临,公主回府了,对等在门口的驸马视而不见,径直踏入门槛,吩咐值守府兵将大门关上,差点把驸马哐当关在门外。 驸马召集了魏国卫队众人给他出谋划策,府兵们也来凑热闹,有人说驸马应当消停几天别去公主面前转悠,等公主气消了就好了;有人说这种情况千万不能冷处理,不能隔夜,应当当晚去公主寝殿外头跪着,跪到公主心软,自然就愿意听驸马说话了。 韩漳大声反对,男儿膝下有黄金,将军怎么能当众下跪认错呢,颜面何存? 府兵呵呵一笑,跪自己妻子,有什么丢人的?你膝下有黄金,也没见你从自己膝盖上抠点黄金来使使啊? 两边说着说着吵起来了,甚至有快打起来的趋势,尤硕明十分头大,站起身来喝止他们,让他们统统滚蛋。府兵们一边走一边嘀咕,驸马这人不厚道,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活该被公主骂得狗血淋头。 …… 言同甫去处理奉南王一事了,没人敢去叫许亦心起床,于是许亦心一直赖到日上三竿,才无精打采地下床。 昨天隐约听说沈文翰一案有了进展,大理寺那边忙得不可开交,许亦心琢磨着抽空过去瞅瞅,省得待在家里胡思乱想,想起那狗男人就想打一遍拳击—— “呀!” 院门刚一打开,兰青便被门口坐着的一团身影吓了一跳。 许亦心抬眼,便见着方才还在她脑子里被她暴打的人仰起脸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心头猛地一颤:“子弋……” 尤硕明听到门扉轻响的那一刹那便清醒了过来,他与自己妻子成亲这么久,心中十分清楚自己什么表情时最能惹她怜爱,所以他转过头去,仰起脸微微迷茫地看着她,果然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他内心暗喜,目标达成,遂欲站起身走向她:“夫人——” 不料他整个人已经被冻得四肢麻木,刚踏出一步便摇晃着向前栽过去,这么高大一个汉子这样砸过来,兰青吓得想要保护公主:“殿殿殿殿殿下——” 许亦心早扔了手炉,冲上去双手接住了自己夫君,甫一入怀,犹如抱住了一根人形冰棍儿,她被砸得倒退好几步才站定了,转头对兰青道:“傻兰青,还愣着干嘛,快来搭把手!” “殿殿殿殿殿下,驸马这是怎么了?” “冻傻了,没看见他都晕菜了吗?” 尤硕明其实没有晕,只是手脚不听使唤,喉咙也有点不舒服,但听她这么一说,他于是顺势死死赖在她身上,装作不省人事地被她扶进了寝宫,躺上床榻时,他内心无不酸涩地想,来宋国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躺上她的床…… “火盆!多烧几个火盆,快点!”许亦心火急火燎,一边扒尤硕明衣服一边说,“备热水!把韩护卫喊过来,让他伺候驸马洗个热水澡。” 尤硕明适时“醒”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可怜兮兮道:“不要,亦心不要离开我……” 许亦心被他冰得浑身一激灵,好声好气撸着他后脑勺道:“没离开,这不是想把你弄暖和吗?” 尤硕明正想多卖一会儿惨,被她几下照顾好了,那不是白白浪费了他昨晚拿凉水浇头的苦心了吗?他埋进她脖颈嘟囔不停:“不要沐浴,我挺暖和的,夫人挺暖和的……” “好好好,不要沐浴。”许亦心一琢磨,乍暖乍寒估计都不太好,还是得让他的身体自己慢慢回暖,遂命人备些热水进来,打算稍稍给他擦一擦手臂和脸,再泡一泡脚。 尤硕明抱着她不撒手,低声呢喃道:“夫人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混账话的,我那是气昏了头,我嫉妒他曾经也亲过你,抱过你,嫉妒他那么早遇见你……” “说什么傻话。”老公一服软,许亦心一身的刺儿就竖不起来了,“我现在人都是你的,你嫉妒他做什么?” “真的是我的吗?” “当然,头发丝儿都是你的。” “……亦心,我真的好喜欢你,爱你,想把一切都给你,你相信我好不好?从前瞒着你的事,我都可以与你坦白——” “好好的提那些做什么?我都已经知道了。下巴抬起来,擦擦脖子。” “你还是不信吗?你摸一摸我的心,摸一摸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唉摸过了摸过了,坐稳了别动。”许亦心蹲下来抬起他的脚,给他脱鞋袜。 “我喜欢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皮囊,你那天肯定是理解错了,我是因为这皮囊是你我才爱它,不是因为你披了一具好看的皮囊才爱你——” 许亦心听了身心舒畅,试好了水温,抱着他的双腿放下去。 “若论好看,我们南魏好看的女子还少吗?就那个柳小姐,你见过,她就很——” 许亦心目露凶光狠狠掐一下他的脚踝:“柳湘湘比我好看???” 尤硕明意识已经开始混沌,被她这一掐,又清醒过来:“不不不,我是说她比你高……” “你嫌我矮?” “没有没有!我夫人天下第一好——” …… 侍女们在兰青的悄声催促下都轻手轻脚出去了,兰青回过头,看一眼里头的情形,公主正一边为驸马洗脚,一边哄驸马开心……兰青暗自摇了摇头,帮他们将门关上了。 许亦心给夫君擦好脚,扶他躺下,摸了摸他的手,发现他身体已经回暖了过来,甚至有些发烫。 尤硕明恢复了知觉,嗓子愈发不适,感觉要冒烟了:“亦心,怎么这么冷啊……” 许亦心俯下身,额头贴在他额头上感知了一会儿,触感微烫,呼吸灼热,耳畔捕捉到不知是他还是自己的心跳,她低声嗔道:“傻大个,你发烧了。” 她说着便要起身,尤硕明赶紧手脚并用缠住她:“我没事。你不要走。” 她被他缠得起不了身,心软得一塌糊涂,隔着被子搂了搂他,“没走,我去给你传膳。” “不饿……不吃。” “好吧,但你需要好好休息。在外头冻了一宿,肯定没睡好。” 尤硕明昏昏沉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摸索着将被子掀开,把许亦心拉进怀里裹好,呢喃着:“我想抱着夫人睡……” 许亦心趴在他怀中,抬起头,看着他潮红的脸颊和迷茫的眼神,心中一阵悸动,凑上去将他头发解开了,顺势摸了摸他的眉毛。 尤硕明睁开眼,迷糊中想起在魏国时,银杏树下,她将他压在身下亲他之前,也摸了他的眉毛。 他闭了闭眼,喘息着,抬手勾住她的后颈,昂起下巴吻了上去。 许亦心神魂荡漾,一边想着“不行,感冒要传染了”,一边按着尤硕明的肩加深了这个吻,在灼热的呼吸中顶开他的唇齿舔了进去。 …… 和风寒病人热吻的后果是——自己也变成风寒病人。 尤硕明烧糊涂了,依然扒拉着她不松手,许亦心半坐在床头靠着,头昏脑涨,对前来诊脉的裴大夫尴尬一笑:“见笑了。” 裴大夫回以笑容,收起诊脉枕,给这夫妻俩开了一模一样的方子,许亦心接过一看,只得又干笑两声。 言同甫送裴大夫离开,经过一处暖阁,他停下脚步,请她进去稍坐片刻,承佑听了眼珠子一转,说自己也要进去坐坐。 言同甫微笑应允。 三人在暖阁中坐定了,言同甫拿出一个香炉来,双手奉给裴大夫:“有劳裴大夫验一验,这香炉中所用的香根香料,是否有不妥之处。” 裴清接过来,将其打开,取出燃剩的香根和香料,倒在案几上细细查看,又凑上去闻了闻,最后拿手帕包住其中一小节,轻轻碾碎了它们。 “如何?” “是安神香。这配方倒没什么问题,但有一点需注意,每次燃香,剂量切切不可过多。以你这香炉中的剂量判断,恐怕已超过了规定量的十倍。” 言同甫指节一紧:“超了剂量,后果是什么?” “燃香的那一刻倒是能安神,但长此以往,这香潜伏在人的脑内时不时地作祟,反倒不是‘安神’,而是‘弑神’。以这种剂量,”裴清指指香炉,“每日燃上那么几个时辰,两三个月过去,脆弱一点的,不死也要疯了。” 言同甫睁大眼睛,心头仿佛被一只窒息的铁掌扼住了。 他想起殿下向他抱怨,“同甫,我头怎么这么疼啊。” 是谁,盯上了长公主? 送走裴大夫后,他带上佩剑,默默靠近了她的寝殿,听见里头隐隐传来二人亲昵的对话:“起来用晚膳啦。” “不吃。我有夫人就行了。” …… 言同甫的脸越发的冷,攥着剑柄暗中听着,身后传来声响,他猛地回过神,敛了浑身的杀气,转头看去。 是兰青。 兰青提着食盒:“言长使怎么不进去?” “无事,我这才刚出来。” 兰青点点头,欲要敲门,言同甫眉头一跳,拉住了她。 他将她拉到一边去,低声问:“殿下寝殿的那安神香,是驸马献上的吗?” “啊,不是啊,那是陛下赐的。” 言同甫握住剑柄的手一松,脑中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碎了一地。 第67章 祸乱 沈文翰杀人案出现重大反转,被“杀”的潘昳居然没死,埋在城外西山的那具尸体是相府找的一个替死鬼,而真正的潘昳,在案发后的第十天,被羽林卫布下的天罗地网给揪了出来。 原本众人以为太尉府翻不了身了,毕竟沈太尉众目睽睽之下捅了人,被审讯时虽依旧一个劲儿地喊冤,但他给出的供词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他说潘昳是在两人拉扯时,趁他没注意,自己捅了自己一刀,然后硬生生把刀塞到了他手里,污蔑他的。 这种供词,大理寺卿覃伯甫都不敢呈给陛下看。 谁知逮着潘昳后,潘昳的供词居然与沈文翰相差无几,不等羽林卫对他严刑拷问,他就统统招了,从接近沈听兰,怂恿她对抗父亲的权威,到哄骗沈听兰接应他进入翠栩园,再到激怒沈文翰,借机假死栽赃……事无巨细一一阐明,而指使他做这些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秦向荣。 沈文翰前脚刚被放出来,秦向荣后脚就被关了进去。 两个老对头在诏狱中还打了个照面,沈文翰被关了这么多天,形容十分狼狈,又害了风寒,整个人都没什么血色,揣着手恨恨地盯着秦向荣,秦向荣倒几乎没有沦为阶下囚的郁郁之色,反而像个胜利者似的,对他冷冷一笑,而后趾高气昂地与他擦肩而过。 许兆禾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秦右相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当真是一点儿也没将他放在眼里,他暴怒中下令要砍了相府全家,被众臣好说歹说给劝住了,最后在皇姐的建议下,判了一个全家流放,罚没家产,奴仆没入掖庭。 在许兆禾看来,这罪罚已经够轻了,然而有人还是不知分寸,胆大包天地站出来反对,还说长公主一介女流本就不该妄议朝政,何况她早已嫁到南魏,如今算客居大宋,更应该避嫌,还请长公主早日结束省亲、返回魏国,免得连累陛下遭受非议…… 此言一出,尚书房顿时一片寂静,许亦心也愣了一瞬,诧异地打量那个出头鸟,认出他是门下省的谏议大夫,平日也不见他与右相有什么交情,这会儿右相倒了,他的党羽要么落井下石,要么对他避如洪水猛兽,恨不得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人怎么反倒跳出来作死了? 她知道朝中视她为眼中钉的人不少,但没想到这人居然耿直到当着她的面撵她回魏国…… 许兆禾在这一片寂静中展露了一个笑脸,酒窝那叫一个甜,然而他转过身,陶修文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许亦心也差点心跳骤停,因为他又抽出了陶修文的佩刀。 “狗东西,朕的阿姊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了?” 许兆禾变脸比翻书还快,提着刀就要砍人,大臣们吓得跪倒一片,许亦心跳起来猛地抱住了弟弟的腰,好歹把他拖住了,勒令陶修文把陛下手里的刀拿下来。 谏议大夫跪在地上还在坚持己见,说长公主祸乱朝纲,请陛下即刻将其遣回魏国,否则他今日便要死谏。 许兆禾暴跳如雷,在皇姐怀里扑腾着,抬腿想踹那老东西,许亦心喝令内侍们将谏议大夫抬下去,其余大臣们也赶紧告了退,这才安宁下来。 陶修文也退出殿内后,许兆禾安静下来,乖乖接受皇姐一下又一下的安抚,好一阵儿过去,他弓着身躺在了软榻上,眉头紧紧皱着,低声喃喃道:“阿姊,朕的头好疼啊。” 许亦心坐他身侧,小心地将手指贴在他太阳穴上,轻柔地按|摩着:“怎么老是头疼呢……乔先生怎么说?” “乔先生说,让朕少动怒。” “乔先生说的对。” 许兆禾轻轻笑了,截住了皇姐的手,拿在手上默默看着,手中沿着她手心的纹路细细描摹,玩了一会儿,他低声道:“阿姊,你爱那个尤硕明吗?” 许亦心内心一咯噔,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了这茬儿,又想要什么样的答案:“陛下何出此言?” “阿姊还爱沈信芳吗?” “……陛下,那都是过去了。” “那苏敬纶呢,阿姊爱他吗?”许兆禾仰起头看她。 “召南对苏敬纶绝非爱慕之情,只是欣赏而已。阿禾,你这是怎么了?” 许兆禾重新低下头去,脸颊埋在皇姐手心里,嗫嚅着:“阿姊,你最爱的人是朕,对不对?” 许亦心愣住,但瞬间反应过来:“当然。阿禾,他们又怎能与你相提并论?” 许兆禾吸了吸鼻子,埋在皇姐手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许亦心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打湿了,惊讶地倾下身去:“阿禾,你怎么……” 埋在她手心里的小脑袋抬了起来,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格外清澈明晰,含了满满的孺慕之情,仰视着她:“阿姊不会离开朕的,对吗?” 许亦心心中霎时一阵抽痛,继而是汹涌而来的怜惜与心疼,她抬手给弟弟擦眼泪,谁知越擦越多。 许兆禾几乎哭成了泪人,眼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阿姊,回答朕。” 许亦心投降了,上前将他搂进怀里,闭眼道:“当然,你是我亲弟弟,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 沈太尉官复原职,太尉府解了封,但却注定回不到从前的风光了。 沈文翰大病一场,虽已官复原职,但力不从心,将手上许多事务都交由中尉处理了,太尉一职倒愈发像个虚衔。 沈家落难时,家仆遣散了一大半,还走了几个见风使舵的姨娘,沈听兰对父亲入狱一事也颇为愧疚,如今看着父亲这样病恹恹的模样,心里更是不好受,便主动揽了为父亲抓药的活计。 然而也许是出门没看黄历,又或者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沈听兰买完药回家的路上,竟然碰见了潘昳。 因着潘昳并没有认祖归宗,又积极配合案件调查的缘故,他幸运地逃过了被流放的命运,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原以为此案最大的受害者是他这个“死者”,没想到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失去,又回到了原地。 若不是沈听兰想把他们的定情信物与他葬在一起,恐怕还发现不了那坟里躺的是替死鬼,沈家差点被她一手葬送。 沈听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山盟海誓的爱人,眼眶瞬间红了:“秦公子,别来无恙啊。” 潘昳暗中攥紧了自己的袖子:“我姓潘。” 沈听兰笑着摇头,“真是忘恩负义,秦向荣那样眼巴巴要让你认祖归宗,你怎么就翻脸不认人呢?就冲他抱着你‘尸体’痛哭流涕那样儿,你也不该弃他而去啊。” 潘昳任她嘲讽,径自说道:“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的。沈听兰,我要回河勤了。” 沈听兰笑容僵住,仿佛血液瞬间凝固了一般:“为什么?” 潘昳不在意地摊摊手,“如你所知,我来京城就是为了攀上我亲生父亲这棵大树,好让自己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谁知道他这么不中用,明明设了一个这么完美的局,最终还是一败涂地。既然大树倒了,那我只好回老家咯。” 沈听兰怔了一瞬,看见他朝自己走来,警惕地拔出了随身匕首:“你干什么?!” 潘昳笑了一声,掏出手帕来:“紧张什么?想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而已。沈听兰,我虽然欺骗了你的感情,但你沈家也搞垮了相府,我们两清了。” “哈,哈哈哈哈,”沈听兰眼泪打转,手里的匕首攥得十分紧,“你居然是这种人。是我瞎了眼。” 潘昳抓着手帕的手指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嘴上不甚在意道:“不接?那行吧。” 他的手轻轻一松,任由那绣着百灵鸟的手帕轻飘飘落在地上,沾上了尘埃。 “别哭哭啼啼的了,看着晦气。” 潘昳说完,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沈听兰在原地站了好久,看着地上那脏了的百灵鸟,觉得自己活像个笑话。 她抹一把眼泪,没有捡起那耻辱的过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早该离开的潘昳其实躲着一边,默默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踏了出去,将那手帕捡了起来,拍了拍灰尘,重新揣进怀里。 他重新回到京城,就是要报复秦向荣,报复那个始乱终弃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原本是计划认祖归宗后再慢慢报复他,总归时间还长,有的是机会使手段令他家宅不宁痛不欲生,但既然他主动找上了他,他就陪他唱一唱这出戏。 如今他大仇得报,是该带着他娘亲的骨灰回老家安葬了。 只是听兰……他辜负了她,他配不上她。 他捂着自己胸口的百灵鸟,闭了闭眼睛,默默道:“听兰,请你一定要忘了我。” …… 明日便是流放的日子,秦向荣终于不淡定了,狂拍牢房门喊着:“我要见长公主!我要见召南长公主!” 狱卒懒得理他:“说了多少次了,长公主没心情搭理你,喊什么喊。” “你是不是没把我的话带到?告诉公主,事关九年前的那次变故,她必须过来见我!” “变故变故变你娘嘞个腿!公主说了,她懒得理你,看见你晦气!” 秦向荣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禁锢着他双手的铁链哗啦作响。他重新凑到门边,红着眼咬牙道:“我要见言同甫!去把言同甫叫来,我要见他,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事关长公主,请他一定要来!” 第68章 约见 临近子时,接到狱卒的传信后,言同甫没有犹豫,当即冒着风雨赶到诏狱,秦向荣等得昏昏欲睡,被狱卒踹了一脚牢房门给惊醒了。 言同甫打开牢房门,遣退了守卫,确保无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这才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对方,“有话快说。” 秦向荣自恃身份地在书案前坐定了,对言同甫勾勾手,示意他俯下身来听自己的指示,言同甫抱着剑瞥一眼他,而后没多说什么,蹲下身来,将自己的耳朵凑过去。 秦向荣得逞地撸一把自己的胡子,在言同甫耳边将那件事仔仔细细说了个清楚,满意地看着言同甫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道:“老夫已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写成了一封信,如若长公主不答应我的要求,那大家就一起完蛋。”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你放心,此事只有我和长公主是知情人,当年那些办事的人已经做干净了。我写的那信也被火漆封好了的,命我的心腹藏在可靠的地方。” “是参知政事邱博实,还是相府司直公冶夏?” “不……”秦向荣忽然止住,笑着看他,“长公主答应我的条件之前,你休想知道那封信藏于何处。言大统领,别紧张,我与长公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她不砍断绳索,我也不会放水淹船。” 言同甫冷笑一声,抬起手,猛地将他拎了起来,狠狠甩在牢房的粗木柱子上,秦向荣几乎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嚓一声响动,还没来得及呼痛,脖子就被对方牢牢掐住了! “老东西,”言同甫五指慢慢收紧,“你敢威胁长公主……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秦向荣垫着脚仰着头,脸色憋得通红,断断续续地尝试发出声音:“你,敢杀我,第二天……她干的那些,欺君罔上、杀兄弑父的丑事,必会人人皆知……” “是吗?”言同甫淡淡道,“那我就杀光你全家,烧光右相府,你不妨与我打个赌,看是我灭口的动作快些,还是你的人传播消息快些?” 秦向荣目眦尽裂:“你……你这个……是非不分的,走狗!” “是非,何为是非?你说是就是,非就非吗?你算什么东西!”言同甫手一松,任由他摔坐在地上,冷眼看着他咳得浑身打颤。 他站直身,拿起剑鞘拍了拍秦向荣的肩。 “右相大人,烦请你认清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你,才是砧板上的鱼肉,懂吗?” ****** 许亦心在暖阁一边踱步,一边看侍女们将茶点端上案桌,背在后面的手一直不安分地搓着自己的指节。 外头兰青禀报了一声,便带着镇北将军苏敬纶进了暖阁,许亦心停止踱步,在主位上端坐下来。 赐婚一事过后,这还是长公主第一次私下召见她,她有些不太敢看她的眼睛:“臣苏敬纶,拜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 许亦心招手命人引她入座,“这是府上大厨新研制出来的几样糕点,景华,你尝尝,合不合你胃口。” 苏敬纶不敢入座:“殿下,您召见微臣有何要事,还请直言。” “就是想问问你冬狩一事的筹备进展。”许亦心笑了笑,“此事不急。你先坐下,吃点东西。” 苏敬纶心怀忐忑坐下了,微微垂头道:“回殿下,冬狩一事,随行文官由太傅拟定,呈给圣上批复,随行的武将和守卫这边,微臣正在草拟名单,殿下可要查看一番?” “不必了。本宫无甚异议,只是这名单上,须得加上沈少卿。” 苏敬纶低头答是。 兰青走过来悄悄在殿下耳边禀报了几句什么,而后苏敬纶便看着殿下出了暖阁。 “怎会请不来呢?”许亦心问。 “回殿下,”兰青小声说,“沈少卿说殿下既然已将那些东西都还了回去,就不该再私下召见他,而且殿下还东西时那般高调,有损殿下清誉,还请殿下多多爱惜自己……” “高调?”许亦心回想了一遍,瞬间脑子一轰:“你不会真的命人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大摇大摆地运回去的吧?” 兰青一抖:“殿下,这是您特意吩咐的啊,奴婢岂敢不照办……” 许亦心一拍脑壳,钻地洞的心都有了:“兰青啊,你真是个实诚孩子。” “谢,谢殿下夸奖?” “等等。东厢房那一地的衣服被驸马弄坏弄脏不少,你原封不动送回去的?” “是,是啊……” “……你好歹命人浆洗熨烫完了再还回去啊!” “殿下我错了!” 许亦心眼看她又要掉眼泪行大礼,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肘,打发她再去请沈信芳,兰青这才松了口气。 许亦心回到暖阁,见着侍女们端着汤进来,她将苏敬纶晾了这许久,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遂开口道:“这是大厨特意做的枸杞红枣乌鸡汤,景华,你尝尝——” “殿下……”苏敬纶微微起身,正要推辞,为她奉汤的侍女忽然惊呼一声,端在手上的汤没拿稳,正正泼在了苏敬纶身上,浓郁的汤水从她脖子一路往下,打湿了她胸前的一大片衣物,好在冬季衣服厚重,并没有勾勒出明显的形状,而汤也已经不烫了,但苏敬纶还是反应极大地弹了起来。 侍女吓得连连赔罪,掏出手帕想给镇北将军擦拭,被镇北将军惊恐地挡开了。 这一泼,泼得太实在了,将目标的内衫外衣统统弄脏了,脖子和锁骨那一片皮肤也遭了殃,许亦心不由得责备了那侍女两句,回过头,看她的神色不佳,知道她的顾虑,便吩咐侍女带镇北将军去百草泉洗浴一番,算作赔礼。 苏敬纶犹豫了片刻,点头答应了。 一回生,二回熟,百草泉她洗过一次,的确是个好地方,况且长公主这里,她信得过。 确认侍女仆从统统退下后,苏敬纶走到屏风后,将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搭在上面,而后踏入水雾弥漫的百草泉,背靠在石壁上,脑袋轻轻往后一仰,舒服地长长叹了一声。 这百草泉是地下冒出的一眼温泉,被发掘后,公主便将它好生改造了一番,周围也建起了轩舍,未设门扉,宽敞开阔,只在岸边多摆了两扇屏风,挂起珠帘,朦胧挡住了百草泉内的光景。 许亦心同时约见男女主,探听冬狩进展一事为假,撮合他们为真。 原想着以自己名义约他们两人过来,让他们单独相处,自己则在一旁偷偷观察,看看他们这个he进度30%究竟是怎么个相处模式,她好酝酿后续的牵红线手段,如今苏敬纶进了百草泉沐浴,她忽然又想,要不就趁此机会让沈信芳发现苏敬纶的女儿身吧? 但仔细一琢磨,刻意引导沈信芳看到苏敬纶沐浴更衣的状况,似乎不太厚道……算了,顺其自然吧,他有没有发现苏敬纶的性别秘密,全靠他自己造化。 顶多容他在百草泉外晃荡一圈,勾起他心中些许疑惑便可,真要进去的话,许亦心还是得拦一下才好。 正想着,百草轩外忽然出现了一个浅灰色身影,许亦心连忙藏好自己身形,定睛一看——那身影居然是尤硕明! 缺了大德了! 怎么把他给招来了? 百草轩外,尤硕明望见两层珠帘内的屏风上,隐隐约约搭着些许衣物。 到处找不着她,原来跑到这里享受来了。尤硕明不由微微而笑,琢磨着,要不要忽然靠近吓她一跳? 不妥,她在水中定然是一|丝|不|挂,此时靠近窥视,非君子所为。 脑子里虽这样想着,脚步却不禁往前进了一点,冒出一个一点也不君子的念头:她是他妻子,他有什么看不得的? 两种念头正激烈争斗着,他却忽然发现那屏风上头搭着的衣服有些不对劲……仔细一分辨——那是羽林卫总指挥使的制服。 水中人背对着屏风站了起身,长发拢在一侧,露出光裸白皙的肩背,尤硕明瞪大眼睛,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断喝一声:“谁?!” 尤硕明正要质问他怎么在这里,忽然被凭空伸到他面前的双手捂住了嘴,被许亦心连拖带拽弄了出去,刚躲到百草轩外,旁边百草舍走来一个白色的身影。 “殿下?” 尤硕明掰下许亦心捂着自己嘴的手,许亦心赶紧竖起食指比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尤硕明噘了噘嘴,用眼睛表达自己的不满,抬抬下巴示意一下里头的百草泉,又看一眼正向这边走来的沈信芳,问里面怎么回事,沈信芳又为何在此。 沈信芳疑惑着靠近百草轩,殿下约他在百草舍相见,却迟迟不见人影,他方才好像听见这边有动静,但走近了又发现没什么人。 他犹豫地望了望层层叠叠的珠帘,走近两步,这才看清屏风上似乎搭着衣服。 沈信芳立即背过身,耳尖微红,道:“殿下恕罪,臣不知殿下在此沐浴。” 尤硕明眼睛都要喷火了,这厮以为里面的是长公主,居然还不赶紧滚蛋?! 许亦心才生气呢,好好给男女主造的独处机会,被尤硕明这么一搅和,全完了! 她悄悄拽着尤硕明离开了那地方,拽着他一路走,找见一个空着的暖阁便将他推了进去,顺手关上门。 “你怎么在这儿?” “他怎么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瞪着对方瞧了好一会儿,尤硕明板着脸道:“我在找你,侍女说你在百草泉这边。” “你找我|干什么?我还能在自己家里迷路啊?”许亦心咬牙切齿:“方才你都看到什么了?” 她还好意思生气?尤硕明火冒三丈:“我看到苏敬纶在百草泉里洗澡,沈信芳也跑过来,嘴里还喊着殿下,怎么,你把他们一个两个请过来泡温泉吗?那百草泉我都没下去过——” “大哥你在说什么屁话啊?!”许亦心一把揪起他将他推坐在榻上,气势汹汹道:“你真看见苏敬纶的身子了?” 尤硕明怕她真生气,不敢把自己的醋意显露得太明显:“是‘夫君’!亦心,你不要对他们太好了,再这样下去,你弟弟又给你赐婚怎么办?”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许亦心醋意大发,倾身上前跨坐在他腿上,抬手捏住他脸颊,命令道:“忘了刚才那个画面!” 尤硕明瞬间被她的香气包裹了全身,亲密的肢体接触令他颇有些蠢蠢欲动,撑在床榻上的手抓紧了床单,声音也轻柔下来:“什么画面?” 许亦心捏他后颈:“别的女人洗澡的画面!” “女人?什么女人?” 许亦心噎住:“……你没发现苏敬纶是个女的吗?” “苏敬纶是女人???” “你不是看到了吗?!” “我只看到一个裸背——韩漳那小兔崽子的背也长这样啊!” 许亦心惊了:“韩漳的背也这么——” “不许想象别的男人的裸背!”尤硕明立即捂住了她的眼睛。 第69章 巧合 百草泉雾气氤氲。 苏敬纶沉在水中闭了闭眼,试图平缓自己鼓点般快速的心跳,犹豫了一瞬,低声道:“退下。” 察觉到有声响后,她喝问了一句“谁?!”,然而仔细一听,又没了动静,刚松了口气,又听见了沈信芳呼唤殿下的声音。 他把她当成了长公主。 苏敬纶骑虎难下,只得略微伪装了一下声音让他退下,希望能蒙混过关。然而外头的沈信芳似乎发觉了不对劲:“殿下……你的声音……” 苏敬纶心内狂跳,脑子迅速转动,思索着是假扮公主呵斥他退下好些,还是—— 沈信芳已经看清屏风上搭的衣服,紧张霎时褪去,道:“景华兄,原来是你。” 苏敬纶窝在水中,长长舒了口气,“我的衣服不慎弄脏了,殿下特许我来此梳洗一番。沈兄又是为何来此?” “是殿下召见我。方才……”沈信芳想起自己刚才的心猿意马,明明殿下已经与他说得一清二楚,他却还在这里想入非非,实为不堪。 他颇为惭愧道:“景华兄见笑了。” 苏敬纶听说了长公主派人高调送了一车东西给沈家这件事,想必殿下是为了帮扶当时落难的沈家,也算有情有义。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腹已经被泡得皱巴巴的,而和她隔着珠帘与屏风的沈信芳,却还傻愣愣地站在那。 她无奈道:“沈兄,在下要更衣了,你可否回避一下?” 沈信芳一怔,连忙应了声,背过身去,一时也不好走开,毕竟大家都是男人,对方让他回避一下,他直接走了,恐怕表现得过于排斥,不够大方。 而苏敬纶侧头瞥一眼外头,见他还没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引起他的怀疑,只得一边警惕地盯着他的背影,一边紧张地爬上岸。 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眼,刚出水面温差太大,冷得她手抖了两下,胡乱擦了擦身,拿起一旁侍女为她准备的衣服。 是一身素白衣服,加一件嵌着金丝的本白轻裘。这风格……苏敬纶脑内一轰,该不会是沈信芳的衣服吧? 沈信芳杵在原地,听着里头破水而出的声音,而后是拿巾帕擦拭身体的细微响动,他莫名有些耳热,觉察出空气中的沉默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旖旎,瞬间就忐忑起来。 他傻了,他等在这里干什么? 苏敬纶与他关系算不上熟稔,更何况,就算是亲如兄弟……在外头等一个大男人出浴是怎么回事? 沈信芳不安道:“景华兄,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 苏敬纶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沈信芳止住话头,怔怔的望着面前一身白衣的人,只觉他长身玉立,腰肢纤细,也许是刚泡了温泉的缘故,皮肤也白里透红,一支玉簪将一头青丝绾成了髻,但有一缕发丝被遗漏了,静静垂落在他锁骨边,而他仿佛无知无觉。 苏敬纶眼神有些躲闪,拱手作揖道:“沈兄。” 沈信芳脸刷的一下通红:他在想什么? 他连忙作揖还礼:“景华兄。” 忙乱中没注意距离,作揖的手与对方碰到了一起,两人不约而同猛地收回了手,尴尬地看着对方。 沈信芳脸热得快冒烟了,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幸好这时来了一个侍女,向他禀报说长公主临时有事,请他不必再等,自行离去便可。 沈信芳如蒙大赦,草草向苏敬纶一拱手,随即脚步匆匆离开了。 苏敬纶长长舒一口气,走到梳妆台前,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和头发,确认无甚异样后,这才戴上发冠,往议事厅走去。 ****** “所以你真的只是欣赏她才对她这么好。”尤硕明眼睛亮晶晶的,开心得泡泡都快冒出来了,抬手搂住了许亦心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许亦心双手松松地圈着他的脖子,“对啊,你现在知道你胡乱吃飞醋时,我有多冤枉了吧?” 尤硕明笑容又止住:“不对,那你喊沈信芳来干什么?” “……呃,你知道,什么叫cp粉吗?” “西——批?” “简单来说,我想把沈信芳和苏敬纶凑一对,让他们相亲相爱幸福美满,他们俩,就叫cp,我呢,就是他们俩的cp粉。” 尤硕明听了,内心一哼,正想说沈信芳这厮配不上苏敬纶,但一琢磨,他俩在一起的话,自己不就正好少两个情敌吗? “妙极。亦心,那他们俩什么时候成亲?” 许亦心失笑,“成什么亲,八字还没一撇呢!好了,事情都解释清楚了,你呢,你怎么忽然找我,还逛到百草泉去了。” 尤硕明仰头看着她笑,嘴唇凑上来在她脸颊上缠绵地磨蹭了几下,痒得她缩了缩脖子,又辗转到她耳边呵着气,“想你了啊。” 许亦心耳根发热,轻轻推了推他:“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什么可想的。” “此言差矣。公主府的屋檐可太多了,我想要见你,还得经这个阻拦那个禀报的。” 许亦心乐了,正想打趣他,忽然被他抱着往榻上一倒,而后他一个翻身,调转了位置将她压在下面,低声道:“小没良心的,还笑?” 她小鹿乱撞,盯着夫君的一张一合的唇瓣移不开眼,轻喘着开口:“你好重啊。” 尤硕明俯下身,堵住了她不解风情的发言,摸索着拿下她放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轻轻压在绵软的锦被上,一点一点,与她十指交缠。 房内火炉静静燃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盖不过房内亲吻的水声和喘息声。 他这次吻得很温柔很耐心,含住她两片绵软又吮又舔,极尽缠绵温存,在她低声嘤咛着呼吸不畅时才松开她,埋头又去亲吻她红彤彤的耳垂,抽去她头上碍事的发钗。 许亦心目眩神迷,眼眶有了湿意,咬着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迷乱中察觉到他的右手来到自己胸前,摸索着要解她胸前短褙子的衣带…… 她睁开眼,脑子里想的全是“不行”,曲起腿想踹他,谁知她的腿有自己的想法,于是她看见自己曲起腿……勾住了他的腰身。 尤硕明脑子一热,松开了她的耳垂,支起上半身瞥一眼她环住自己腰身的双腿。 许亦心脸红得要滴血:“不……” 尤硕明眼中燃起了火焰,猛地俯下身再次堵住了她的唇,动作变得凶狠,三两下便将她扒得仅剩中衣,嘴上也毫不留情,恨不能将她的唇瓣给吞下去,显然是将她双腿的挽留当做了她容许自己肆意妄为的许可。 “唔——” 许亦心拿脚跟踢他的腰,他却愈发兴奋,一把扯下了她中衣的衣领,露出光滑的肩头和亵衣的肩带—— “公主!陛下来了,快快出来迎驾啊公主!” 外头忽然响起兰青的拍门声,哐当哐当十分着急,尤硕明恼火地停下亲吻,低喘着,抬手扶住她的脸颊,凑上去吻掉了她眼角的湿润:“怎么哭了?” 许亦心眼神迷离地喘了好一会儿,委屈道:“你好凶。” 尤硕明亲亲她的嘴角:“对不起。” “公主!公主开开门啊!陛下来了!” 尤硕明转头朝外面吼:“别喊了!马上来!” 许亦心沉溺在方才的余韵中,肩膀还裸着,冷空气直往衣服里钻,她轻轻抖了一抖,手脚并用缠住了他,牢牢抱紧了他的背,就像抱住了一个暖炉:“好冷。” 尤硕明喜欢她这样抱着自己,喜欢得心肝儿都颤,两人静静抱了半晌,许亦心缓过神来了,轻轻拽了拽他背上的衣服,尤硕明叹了一声,松开她坐起身来,帮她一件一件将衣服穿好。 许亦心捡起簪子,简单绾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尤硕明蹲在她面前给她穿鞋,穿好后坐回榻上,道:“你先出去,我还要在这待会儿。” 许亦心目光不由得往下扫了一眼,随即像被烫到似的移开了视线,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迟疑了一瞬,回过头跑过来亲了亲他下唇,对他展颜一笑,这才步伐轻盈地出了暖阁。 “陛下到哪了?” “回殿下,陛下等在议事厅的暖阁。” 听着外头越来越远的对话声,尤硕明摸了摸自己的唇瓣,心砰砰跳着,久久无法平复下来。他低声笑了:“真是磨人。” …… 许亦心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到达议事厅边上的暖阁时,许兆禾已经等得窝在卧榻上睡着了。 她放轻了动作,悄悄为弟弟盖好了锦被,坐在榻下安静地望着他乖巧的睡颜,不禁暗叹,明明长得挺可爱的一娃儿,怎么就脑子出了问题呢……动不动就要砍人。 兰青悄悄进门来,低声禀报说苏敬纶温泉泡完了,正等在议事厅里。 许亦心点了点头,为弟弟放下帘幔,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槅门,来到了一门之隔的议事厅。 苏敬纶转过身,一板一眼地行了礼,许亦心让她坐下,她却迟疑了片刻,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个物件,双手举着它跪下了。 “殿下,微臣今日来,正想将虎符归还于您。北越战事,全仰仗殿下的举荐,微臣才得以上战场为国效力,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往后殿下有何吩咐,景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今战事已了,虎符,完璧归赵。” 许亦心心中却是一跳:小老弟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如若他是装睡,几乎是能听见这里的对话的,苏敬纶这时候还虎符,是巧合吗? 第70章 共识 许亦心没有说话,只盯着苏敬纶掌心的半块虎符看了一眼,而后上前扶她起身,接过了她手上的东西,指腹轻抚其上的错金铭文。 送走苏敬纶后,许亦心回到暖阁内,果然看见弟弟已经坐起身,手肘撑着膝盖,目不转睛地望着槅门口,见她进来了,嘴角一弯露了一个微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许亦心一瞬间毛骨悚然。 太分裂了……前一秒还是温软小绵羊,后一秒就成了阴鸷黑莲花。 许亦心止了步,举着虎符郑重跪下:“启奏陛下,此虎符本为先皇托付召南保管,意在令召南专心扶持陛下,如今陛下已亲政两年有余,召南一直想找合适的时机将虎符交于陛下,恰好今日镇北将军将其归还,择日不如撞日,召南这便将虎符交还于陛下,也算了却了先皇的遗愿。” 许兆禾一言不发,慢吞吞走过来,轻巧地拿走了皇姐手上的虎符,唇角带笑把玩着,踱了两步,从袖中掏出了另一半虎符,目光虔诚地盯着它们,缓缓将两者合二为一。 果然。 许亦心心有余悸,两片虎符,原本是该国君留右符,将帅留左符,若苏敬纶按照常规自己留了左符,归还右符给公主,那无疑是不把圣上放在眼里;归还右符给圣上,那就得罪了公主,毕竟虎符原本就有一半是公主保管的。所以苏敬纶干脆一半给陛下,一半给公主,把难题扔给了许亦心。 那她只能上交了……毕竟老弟就在隔壁听她们俩的对话,她前脚收了苏敬纶的虎符,后脚将它藏起来,这不就成了司马昭之心吗? 女主,算你狠。 许兆禾回头,仿佛才发现皇姐跪了老半天似的,惊讶道:“皇姐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吧。” …… 每年一度的冬狩十分重要,它作为一项传承不绝的狩猎活动,也逐渐演变成了与祭祀和政治不可分割的仪式化盛典,君王有时会在冬狩时宣布重要政令,有时也会依据众人狩猎的表现提拔官员,因此,文臣武将都很重视每年的冬狩盛事,渴望自己能获得君王的青睐。 今年的冬狩选在北邰山。 言同甫率领城防营留守诏阳,苏敬纶带领的羽林卫则负责了本次冬狩的全部安防工作,队伍抵达北邰行宫后,羽林卫便迅速四散开来,排查四周安全隐患。 谏议大夫一事过后,许亦心打定主意低调行事,在北邰行宫的诸多议政场合统统找借口不参与,专心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看话本搞烧烤,把尤硕明打的猎物变着花儿地做成美食。 而尤硕明却仿佛和沈信芳杠上似的,处处跟人家较劲。有一次在靶场射箭,看见沈信芳一箭射中靶心,他抬手就搭弓射箭,瞄准沈信芳的箭靶,一箭下去,也中了靶心,甚至还硬生生把沈信芳那支箭给挤下来了。 沈信芳已经知道东厢房一事的始末,明白这人是在给他找不痛快,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他不想计较,遂淡淡扫一眼对方,便不再多说。 但苏敬纶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很是不悦,当即一箭射去,直接将尤硕明中了靶心的那支箭劈成了两半,只剩她自己的箭矢一枝独秀地扎在靶心上,而后苏敬纶对尤硕明侧了侧头,露了个笑脸。 尤硕明冷眼回视,忽闻旁边有人朗声道:“好箭!” 转头一望,是他小舅子许兆禾,正歪坐在躺椅上一边享受赵婕妤的按|摩,一边向着靶场这边抚掌而笑。 之后的狩猎,魏国卫队与羽林卫暗暗比拼,打来的猎物堆得比人还高,尤硕明和苏敬纶几轮下来也没分出胜负,两人纵马越跑越远,最终合力猎了一只猛虎,绑在马后面一路拖行回了行宫,这才算完。 尤硕明回来后盛赞苏敬纶的身手,还兴冲冲地想拖许亦心去看老虎扒皮,说要将那虎皮弄来给她做毛领,许亦心看话本正看到精彩处,赖在靠椅上不肯起身,说自己不喜欢那种血淋淋的场景。 尤硕明听了,暗自反省了一下,不能因为看到苏敬纶作为女子这样勇猛,就忘了他夫人只是个娇娇公主。 他在她身旁坐下,认真地拿起墨块要为她研墨。 许亦心嫌弃他碍事儿,又不能给他发现自己看的是话本,只得装模作样地拿起《北邰注》左翻一页右翻一页,尤硕明凑过来也想看,她皱着鼻子咧开身道:“一边儿去,身上血气重死了!” 尤硕明哼哼:“夫人嫌弃我。” 左右看不下去话本了,许亦心命人备了热水,给他好好擦擦脸和手,顺便换一身干净衣裳,为他系腰带时,他抱着她一直胡乱扭动,搞得许亦心一边笑骂一边箍他的腰阻止他乱动,胡闹了好一阵,终于伺候他穿好了衣裳,侍女们这才陆陆续续端着水捧着脏衣服出去。 尤硕明重新将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脑后披散的秀发,柔声道:“亦心,等冬狩结束,我们就回南魏吧。正好赶回去过春节。” 许亦心心中一紧,推开他的怀抱,嘴上卡了一瞬,才发出声音:“你……你的任务都完成了?” 尤硕明诧异她如此直接,好在他也做好了坦诚的准备:“没有。不过,它们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径,实非君子所为,我若真去做了,你大约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许亦心想说“那倒不至于”,但话在嘴边绕了绕,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你要听吗?陛下交代我的那些……” “不必了。”许亦心打断他,“既然你已经放弃了执行他的谕旨,也就没必要告诉我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后怎么应对他的问责才是。” 尤硕明笑着理了理她的鬓发,拉着她在软榻前坐下,“陛下凡事都想用最低的代价换最好的结果,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显得过于不近人情,不择手段。” 不是“显得”,他就“是”。 “其实依我看,该在战场上解决的事情,还真得上战场,打得一方心服口服了,才会俯首称臣。”尤硕明蹙起眉头,“要用什么阴谋阳谋的,我不擅长,让陛下另外派人干吧。至于惩罚,只要不殃及你,随便他怎么来,大将军府还是撑得住的。” 许亦心不由微微而笑,抬起手充满爱恋地揉了揉他的耳垂。 “所以……你会和我回魏国的,对吗?”尤硕明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亦心。” 许亦心没有应声,低头避开他期待的目光,磨蹭着跨坐在他腿上,缠绵地紧紧搂住他,低声道:“回南魏……可以是可以,但是……子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尤硕明宽厚的手掌扶上她的背,“当然。你说便是。” 许亦心微微退后,直视着他的双眼,“我知道中原迟早要统一,大宋和南魏,总有一天会刀兵相见。如果……如果南魏是赢家,到那一天,你能不能放过三个人……饶了他们性命。” 尤硕明默了一瞬,“……哪三个?” “我弟弟许兆禾,还有苏敬纶,沈信芳。” 尤硕明松开她,“且不说有没有那一天,即便有……许兆禾我可以理解,苏敬纶和沈信芳又是为何?” 许亦心诚恳地求他:“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他们不能死。” “好吧。他们俩你不用担心,陛下是爱才之人,若有那一天,陛下一定会将其纳入朝廷效力,但你弟弟……恐怕陛下不会放过他。” 许亦心忙道:“所以我才求你。只要你帮一点儿忙,我自有办法将他送走,你放心,他只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就算逃走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尤硕明笑,“真有那一天,五国都统一了,魏国又岂会怕他一瘦弱少年?好,我答应你。” …… 火炉上茶壶中的水开始冒泡,案几旁两位宫女低着头,一人捧着茶则,一人拿起茶匙,专心地煮着茶。 许兆禾撑着腮帮子歪坐在躺椅上,另一只手把玩着赵婕妤的耳垂,眼皮都没抬,懒懒地说:“姓尤的想哄她回去?” “正是。奴婢一听见这事,便知非同小可,连忙赶来禀报陛下……” 许兆禾停下手上动作,直起身,“她怎么说?” “驸马提出要回魏国一事后,二人对话声音都变小了许多,殿下说了什么奴婢没听清楚,但依照奴婢从缝隙中看到的情形,二人又黏在了一起耳鬓厮磨,想必是达成了共识。” 许兆禾抬起眼眸,冷冷地瞥一眼跪着回话的兰青,兰青埋着头不敢看他,嗫嚅着说:“奴婢觉得,殿下对驸马,比任何人都要上心,不是从前的沈信芳能比的……奴婢亲眼看见,殿下她亲自伺候驸马宽衣,还给驸马洗脚……” 赵婕妤为陛下捶腿的动作慢了下来,忐忑地仰头看了看陛下,只见他彻底沉下脸来,不耐烦地摆摆手,她连忙停下手,挪了一下自己跪的位置,给陛下腾出空间来。 许兆禾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兰青跟前,蹲下,轻声细语道:“依你之见,她真的会跟那人去魏国?” 窗外透进来的斜阳柔柔落下,笼住了青釉瓷瓶中插着的两支白山茶,宽大的花瓣上,泪珠熠熠生辉。 -------------------- 作者有话要说:注:白色山茶花,代表纯真无邪、可爱、真情、理想之恋 第71章 合欢 天光渐暗,夜幕将临,北邰行宫的灯火陆续亮起,巡逻的羽林卫兢兢业业,整齐地列着队经过行宫各处。 苏敬纶查验完北门防守,独自一人往自己住处走去,途经一处小轩,被一声“景华兄”喊住了,她眉头一动,回头看去,是沈信芳和他的下属柴越。 三人相互见了礼,沈信芳视线略微往下,避开苏敬纶的眼睛,道:“方才章舍人与我聊起此次冬狩……” 百草泉一事过后,他和苏敬纶没有再私下碰过面,还以为自己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哪知如今见了对方,心里仍有些许怪异的感觉。 总觉得苏景华越看越具阴柔之美…… 他抑制不住自己心里这股怪异的情感,愈发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他和他打过架,领教过他的身手,虽说当时没分出胜负,但昨天看他箭术那般高超,自己大约是真的打不过他的…… 他怎么会觉得孔武有力的苏景华阴柔? 他甩去脑中的杂念,愈发不敢看对方的眼睛,继续说道:“他提出能否扩大冬狩范围至沽阳陂,一则,冬狩本就是要猎除猛兽,防止野兽残害弱小生灵,二则,冬至祭祀将要来临,沽阳陂那片墓地常有野兽出没,使得百姓祭祀先祖困难重重。若此次冬狩除去那一片扰民的野兽,也算善事一桩。” 苏敬纶松开抱臂的手,道:“扩大狩猎范围,须得增派防卫人手。大理寺可否借调些人员过来帮忙?” “自然,这是应当的。” “好,我找机会向陛下禀明此事,请陛下定夺。” 苏敬纶说完,便拱手向他二人告辞,沈信芳连忙让开一步,看着他与自己错肩而过。 沈信芳正松了一口气,忽然身边人仿佛扭了一下脚,小声惊叫着往边上跌去,沈信芳下意识伸手一捞,将苏景华接住了。 柴越惊了一跳,反倒退开一步,给他们让出了空间。 朦胧的灯光下,苏景华往日太过清冷的眉眼也变得柔和起来,睫毛尤其长,扇子似的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目光带了些许惊愕,粉色的唇瓣微微张着。 沈信芳看着他的脸庞有些愣神,不由自主地想,作为一个大男人,他也太轻了吧? 苏敬纶却在他的注视中红了脸颊,手掌往他肩膀上一推,向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脱离他的怀抱,谁知脚下踩到一个圆滚滚的石子,再次往后倒去——被沈信芳牢牢箍住了腰,抱得更紧了,二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腰也过分纤细了…… 沈信芳正走神,忽然被恼羞成怒的苏敬纶猛地推开了,苏敬纶站稳后,立即扬手打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沈信芳的脸颊当即印上五个指印。 沈信芳被打懵了,捂着脸呆呆看着对方愤愤离去的身影,好一会儿,不敢置信地对柴越说:“我好心扶他,他怎么打人呢?!” 柴越干咳两声,“大人若像方才抱指挥使那样抱我,眼神还那样……我也要打人的。” 沈信芳:“?” 柴越尴尬一笑,抖落了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转头往回走,沈信芳追上去问:“我眼神怎么了?” 一旁的廊柱后出来两个人影。许兆禾望着沈信芳和柴越远去的方向,脸上无甚波澜,对赵婕妤摆摆手,示意她跟上,慢吞吞地踱步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单手支着下巴,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开,是来自诏阳的言同甫的奏折,写着右相府因故走了水,死了好些仆从和相府属官,而流放途中的秦向荣也被拦路劫匪失手杀了…… 他冷冷扫一眼落款,将奏折扔到一边,又拿起另外几个,这些则全是弹劾言同甫的,说他查抄相府不够尽心尽力,以致府上走水,说不定损失了秦向荣的其他重要罪证等云云…… 他烦躁地将桌上的奏折一扫而空。 平复了一下情绪,他睁开眼,望着为他煮茶的赵婕妤手上艳丽的蔻丹,缓声道:“阿兰是不是说过,皇姐在撮合沈信芳和苏敬纶?” 赵婕妤垂头恭敬答道:“回陛下,正是如此。她说,长公主是自从回京后,格外关注这二人的动向,好几次都想让这二人单独相处。” 许兆禾默了一瞬,蹙眉道:“苏敬纶是断袖吗?” “这,臣妾不知。” 赵婕妤将煮好的茶端到他跟前的桌案上,随后在他旁边坐下,柔柔地凑过去,侧着头,软绵绵地靠在他膝盖上,将脖子暴露在他视线之下。 许兆禾面无表情,伸手贴上去,漫不经心地轻抚着她的脖颈,眼睛盯着茶盏中升腾起来的热气。 …… 冷风拂过常青树梢,山雀缩着翅膀跳进树叶深处,发出一声声小曲儿般悦耳的鸣叫。 两位宫女在前头带路,引着长公主往西阁楼走去。 许亦心抱着手炉,心情颇为愉悦,耳朵里绕着音乐虫,在自己脑海中哼着流行歌曲串烧,跟随宫女到了房门前。 宫女为她推开房门,作出请的手势,恭敬道:“长公主且先坐下品一口茶,稍作歇息,陛下马上就来。” 许亦心点点头,踏入房门后,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她们,见她们垂着头退出了房间,心中涌起一丝纳闷。 她们在不安什么? 宫女飞快地抬头瞥一眼她,又垂下头去,恭敬道:“外头风大,奴婢为殿下关上门吧,殿下仔细莫吹了冷风去。” 大约是小老弟又发了神经,弄得这些宫女整天战战兢兢的。 许亦心对她们微微一笑:“好。你们忙去吧。” 宫女轻声答是,动作轻柔地合上了门,脚步逐渐远去。 许亦心回过头来,抱着手炉环顾四周,房内挂了两道珠帘,两边都竖了精美绝伦的琉璃折屏,她吸了吸鼻子,闻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味,怪好闻的。 不是说煮好茶了吗,茶在哪? 她撩开珠帘,越过屏风往里走,刚一进去,就看见沈信芳坐在案几旁,手握着已经不冒热气的茶杯,听见了响动,眼睛发红地抬起头看她。 许亦心诧异不已,又望了望四周,确认房内只有沈信芳,回过头来:“你怎么——” “殿下别过来!” 许亦心被他吓了一跳,止住脚步,警惕道:“沈信芳,你怎么了?” 沈信芳将茶盏重重一放,手紧紧抠住案几的边缘,眼尾泛红,喃喃道:“殿下也是来找圣上说沽阳陂一事的吗?” 许亦心看他神色不对劲:“什么沽阳陂?你脸怎么这么红?” 沈信芳晃晃脑袋,低头看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一言不发,许亦心狐疑地走过去,伸手去够茶盏,沈信芳喝止她:“别碰!” 许亦心被他吓一跳:“不碰就不碰,你这么凶干什么?!” 沈信芳咬了咬牙,脸涨得通红,手撑着案几站起身来:“这茶有问题。” 可是,这是陛下的行宫,是谁这么大胆子? 而且他只喝了一口,怎会,怎会如此! 他忍住胸中翻涌的热潮,抬脚猛地踹翻了案几! 许亦心惊得跳起来:“你疯啦?” 茶盏杯盘落了一地,茶水尽数泼洒在厚厚的地毯上,香气四溢。 沈信芳心中躁动:“心心,你快离开这儿!” 许亦心:“心心?!!” 这就是他对召南私下里的昵称吗?尼玛真够肉麻的! “走!” “你到底怎么了?在这里摔东西踢桌案,不要命了你。”许亦心蹲下去,将手炉放到一边,吃力地扶起案几,又去收拾茶盏:“让陛下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让你别碰它!”沈信芳忍无可忍,冲过去一把将她拎起来,想一鼓作气把她扔出去,但一对上她美丽动人的脸庞,那双水润含情的桃花眼,粉嫩欲滴的唇瓣…… “沈信芳你这人什么毛病——” 许亦心话音未落,忽然被他猛地抱进了怀里,沈信芳身上的水仙花气味扑面而来,她呆了一瞬,死命扒拉他的手臂想把他拽开:“啊啊啊你个臭流氓——” 沈信芳死死抱住她不放,语气却快哭了:“我说了让你快走!” “你|他|妈脑子有坑吧你!你这样是想让我走的意思吗——”许亦心抬脚狠狠踩在他脚趾上,痛得他力气松了一松,她趁机奋力一推,连滚带爬远离了他。 沈信芳跌坐在地上,紧咬着下唇,眼眶都红了,看一眼许亦心,又看一眼落在地上的茶盏,猛地爬起来掀开地毯,举起茶盏狠狠摔在大理石地板上,茶盏应声碎裂。 他胡乱抓起一块碎瓷片,猛地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许亦心被他吓傻了:“你你你你——” 沈信芳抬头死死盯着她:“茶水中有催情的东西,我不慎喝了一口……你快走!” 许亦心瞳孔地震:“好好好大兄弟你撑住,我这就溜号——” 刚站起身踏出第一步,立即就被人从背后抱了个严严实实,许亦心快哭了:“沈信芳你快捡起你的节操啊啊啊啊——” 沈信芳咬得自己下唇出了血:“你快跑,不要回头!” “我跑,我跑,大哥你先松手——” 沈信芳猛地将她推开,而后返回那堆碎片前,果断给自己又划拉一道伤口,用身体的痛抑制汹涌澎湃的欲潮。 许亦心被他推得摔了个狗吃屎,打个滚又爬起来往外跑。 奶奶的,误食春|药这种剧情不是应该发生在男女主之间吗?!她一个小小炮灰是怎么摊上这种狗血剧情的! “快来人啊——”许亦心大喊着,扑到门边想夺门而出,结果居然拉不开它! 外头被人悄悄锁上了。 靠,是谁给她下了套? 小老弟吗?没道理啊! 沈信芳又扑了过来,许亦心尖叫着躲开了他的魔爪,绕着屏风死命地跑。 “沈信芳你清醒一点!” “清醒不了……殿下,你打我吧!” “开什么玩笑,我打得过你???” 许亦心跑得气喘吁吁浑身发热,沈信芳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大叫一声转了个圈,于是那件轻裘被他硬生生拽了下来。 她继续胡乱跑,见着东西就摔,砸,踢,踹,疯狂给沈信芳制造障碍物,都被身形灵活的他一一跳过。 终于,她还是被他逮住了,手脚发软,气息凌乱地说:“沈信芳,我怎么也开始浑身发热……” 沈信芳从背后抱着她的肩,为了不冒犯她,低头狠狠咬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鲜血的腥味令他清醒了片刻,缓了一缓,眼神迷乱着:“你,你什么?” “手脚发软,可能是跑太急了……” 沈信芳鬓角被汗水濡湿了,喘着粗气说:“不可能,你没喝那茶……” 他脑子一轰:“是香?难道是合欢香?” 第72章 渴望 合欢……靠,不愧是春|药的名字! 许亦心脚软往下倒,沈信芳一时没捞住她,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沈信芳留意着不砸到她身上,咬牙撑着滚到一边,重重喘了一声,爬起来四处翻找那催情香的由来,一路翻一路砸,用声音刺|激自己的感官,强迫自己清醒,直到将房间砸得乱七八糟了,方才在古玩架上找到了一只正冒着香气的紫铜香炉。 他单手抓起香炉,猛地往对面琉璃屏风上一摔,屏风发出一声脆响,琉璃应声碎了一地,香炉骨碌在地上翻滚,盖子与炉身分离,香料倾洒了出来。 许亦心软绵绵地瘫在地上,侧过头,看见沈信芳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掀起一张锦垫盖住了那堆香料,狠狠踩了两脚,彻底灭了那香味的源头。 她难受地嘤咛一声,收回目光,感觉自己浑身都快要烧起来了:“沈信芳……” 沈信芳重新扑过来,支起身体在她上方,眼眶湿润,目光炙热,定定地注视着她,听见她柔媚的声音抱怨着:“你有那力气砸东西,怎么不把那道门给砸了?” 沈信芳俯下身,呼吸喷洒在她脸颊上,许亦心浑身瘫软,恐惧迅速扼住了她的心口,她不停喘着,惊恐地看着沈信芳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你……住手……”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还未散去的香气,夹杂着些许血腥味,沈信芳满头大汗,手臂流出的血蹭到了许亦心的衣服上,把她的衣服也弄得狼狈不堪:“殿下,如果我真的对殿下做了僭越之事,请殿下……一定要杀了我!” 许亦心崩溃:“狗|日|的……你现在这样不就是僭越吗?” 沈信芳低喘着压上来,抽走了她头上的发钗。 “沈信芳,王八蛋,滚啊啊啊啊……” 他手指向下,摘掉了她的耳环:“心心……” “救命啊……快来人啊啊啊救命!”许亦心使尽力气抬手抵在他胸前,绝望地哭了:“沈信芳我杀了你——” 房门骤然发出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许亦心哭道:“尤硕明!” 尤硕明刚踹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沈信芳压在她身上,扶着她脸颊低头欲要吻她。 尤硕明暴怒喝道:“放开她!” 说着便冲上去一把拎起沈信芳的后领,狠狠往边上一甩,沈信芳摔在一堆碎裂瓷片上,手掌往下一撑,又破了一道口子。 苏敬纶紧随其后,看见长公主哭得稀里哗啦,衣服上也沾了血迹,外衣被胡乱扔在一边,头发也散了。 她本欲前往陛下的惠明宫向陛下禀报沽阳陂一事,但在半道上遇见了驸马,驸马说陛下不在惠明宫,而是在撷芳居的西阁楼召见长公主。 苏敬纶略觉疑惑,长公主在行宫分明有意回避各种议政场合,而每日上午是羽林卫例行去陛下的惠明宫汇报行宫安防事宜的时间,陛下怎么会同时在不同地方召见长公主和她呢? 遂改了目的地,与驸马一同向撷芳居而来,一路见着的侍女都目光闪躲言语含糊,左顾而言他,着实蹊跷。 她与尤硕明对了个眼神,当机立断拨开阻拦的宫女朝西阁楼飞奔过去,却见那里房门紧锁,里头隐约传来哭叫声。 距离近了才听清,里头是长公主的求救声,还夹杂着失去风度的咒骂:“沈信芳,王八蛋,滚啊啊啊啊啊——” 尤硕明眼里冒火,等不及苏敬纶撬锁,抬脚猛地将房门踹开了。 …… 那边尤硕明已经脱下大氅将长公主裹了个严实,苏敬纶蹲下查看沈信芳,见他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眼神迷离,颊边沾着血迹,下唇还流着血,身上衣服倒还穿着两件,只是上面到处都是血迹和汗渍,已经脏得不能看了。 她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脸:“你中毒了?” 尤硕明紧抿着唇,打横抱起缩成一团的许亦心,刚站起身,瞥见沈信芳也踉跄着站起来,直直盯着这边。 他火冒三丈,上前两步正要踹沈信芳,苏敬纶眼疾脚快,抢在他之前,狠狠一脚踹在沈信芳腹部,将这位神志不清的同僚踹飞了,让他离长公主远远的。 她来踹还能控制一下力道,若尤硕明来,沈信芳指不定要被打得吐血。 许亦心埋在尤硕明怀里,带着哭腔说:“他中了催情香,快把他拉住,别让他闯祸——” 苏敬纶挡住沈信芳:“驸马,这里交给我,你带长公主先走。” 说话间,沈信芳已经扑上来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脖子,苏敬纶只愣了一瞬,随即迅速反手抓住沈信芳挂在她肩上的手臂,干净利落给了他一个过肩摔。 尤硕明着急安抚自己妻子,顾不得收拾沈信芳,听苏敬纶这样说,知道她身手能制住那个禽兽,又看她下手毫不犹豫,遂点头道:“好!你下手狠些。” 苏敬纶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被重新爬起来的沈信芳圈住了腰肢,她看着驸马抱着长公主火急火燎地离开了,一边舒了口气,一边曲起手肘欲要顶开身后这个误中催情香的男人。 然而沈信芳神智不太清醒,身手却依然敏捷,迅速抬手钳住她的臂弯,往后退了半步,不慎被脚下一堆凌乱的毯子绊了一下,抱着怀中人直直向后栽倒。 苏敬纶倒在他身上,倒也无甚痛感,只是身后这人呼吸十分灼热,搂在她腰间的手也不安分地试图解开她的腰带,她心中急怒交加,曲起腿狠狠踹向他膝盖。 二人一言不发气喘吁吁扭打了几招,苏敬纶受制于他无法施展,又顾虑重重,最终还是被他禁锢了双腕紧紧压在地上,苏敬纶看他神色迷离又混乱,显然早已失去了理智,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猎人看待猎物,炙热又专注。 她企图唤醒他:“沈探元,你仔细看看清楚,我是谁?” 沈信芳俯下身来,低低地答道:“你是……景华。” 苏敬纶瞪大眼睛,心砰砰狂跳起来,识海中卷起了惊涛巨浪。 而他没等她回过神,便凑过来拱拱她的鼻子,无比渴望地吻上了她绵软的双唇。 肌肤相亲的那一刹那,苏敬纶不知为何忘却了反抗,脑海中回想起了避雨阁的初次交锋,他像只刺猬一样对她充满敌意,但却在长公主来了之后,第一时间上前挡住公主的目光,不让他的心上人目睹那等不堪的情状。 他对殿下的情谊她看在眼中,既嫉妒他可以这样全身心地去爱一个人,又厌烦他明明这样爱重殿下,却瞻前顾后不敢果断下手将长公主抢过来,所以在审理涟漪案卷时,忍不住拿恶语去刺伤他,这才与他打了一架,遗憾的是被覃伯甫喝止了。 之后在诏狱,他在她睡着时悄悄给她披上了外衣,却被她恼羞成怒地扔了回去。 大理寺和镇抚司是独立的两个机构,关系甚至是竞争的状态,而他作为大理寺少卿,又是太尉嫡长子,他没有任何理由在生活细节上照顾她,给她卖好,毕竟她对他毫无助力,他在公务上不使绊子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不信有人能单纯地对她好而不求回报。 恵娘对她好,是因为她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陶修文对她好,是因为她是他的上级,可以在仕途上予他助力。 长公主对她好,是为了拉拢她对她效忠。 沈信芳凭什么对她好? 从威武将军府上出来,他目送长公主和她共用一把伞离开,那一刻,她虽知道他是在看长公主,但一想到他的目光也会一道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就涌起说不出的滋味。 出征那天,他依旧凝视着长公主,但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忽然就转头与她四目相对,而后煞有介事地对她行了一礼,她一时像是被暖炉烘了身子,对未知战事的忐忑也消散了不少。 庆功宴上,她被陛下拿刀比了脖子,是他悄悄放了帕子在她手边,为照顾她的面子,还若无其事地装作看歌舞看得入了迷。 翠栩园湖边,她看着亭中那对昔日恋人的身影,不由暗叹,果然,还是殿下与他站在一处甚为般配。叹完了,心中又莫名升起一股失落感。 后来沈听兰一事,她与他总算是成了朋友,他为感激她对案子的尽心尽力,私下请她喝酒,还称她为“景华兄”,她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那点壁垒,只松了口喊他“沈兄”。 …… 而此刻他神志不清欲|火焚身地将她压在地上,她以为他定然是将她认成了长公主,可他居然……喊出了她的名字。 身上的人温度高得犹如火球,压着她又舔又吮,似乎是察觉到她异样的安静,又松开她的唇,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看她,呢喃着,“奇怪……” 她睫毛颤抖着,睁开眼睛,看见他眼神迷离地盯着自己,破了皮的下唇渗出鲜红的血珠,唇角的血迹让他看起来迷乱又隽秀。 他凝视着她,鼻夹的汗水凝成水珠滴在她嘴角,烫得她睫毛又是一颤。 他呼着热气,松开了桎梏着她手腕的手,扶上她的脸颊,抹掉了她唇角的水珠,却给她脸上加了一道红痕,他奇怪地抬起自己的手,发现手掌被割了一道口子,又想不起自己何时受的这伤。 苏敬纶心跳的可怕,重获自由的手松弛了力道,一手抵在他身前,一手撑着地板想要起身,被沈信芳低声喝止:“别动。” 她闻声僵住,抬起眼眸,见他看着自己的左颊虔诚地凑过来,轻轻舔了一口,滑腻柔软的触感令她瞪大了眼睛,张嘴道:“沈探元——” 沈信芳不等她说完,辗转到她唇边,深深地吻了上去,毫不费力地顶开她的牙齿与她唇舌交接。 汗水和血腥味同时涌到了她的舌尖和鼻端,她瞬间清醒过来,挣扎着便要推开身上的人,谁知他不满她又开始扑腾,手掌往下一按,结结实实按在她胸口上,甚至还无意识地抓了一把。 苏敬纶几乎当场弹起来,捏住他的肩膀使劲一扭,将他掀翻在地,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沈信芳头脑发昏,脸颊愈发烧了起来,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喃喃道:“不是梦吗,怎么会痛呢?” 他都做过什么腌臜的梦,居然敢对她如此!苏敬纶大怒:“看来少卿大人还不够痛,本将军来帮帮你!” 外头终于赶过来的宫女脚步瑟缩着,听到房内噼噼啪啪的响声,还夹杂着拳打脚踢,重物落地,以及男人的喘息和呼痛声,她们面面相觑,相互推脱着要其他人去查看情况,好容易推出了一个人,那人悄悄凑到房门处瞟了一眼,立即急急忙忙奔了回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镇北将军把少卿大人打得浑身是血,怎么办啊?” “见血了,这事儿闹大了,谁去禀报陛下?” “我不去,你去……” 众人好一阵推脱,却听见房门被人从里头踹了一脚,她们齐刷刷看去,看见镇北将军从里头走出来,脸颊上沾了血,衣服袖子被撕破了几块,发髻也有些不齐整,板着脸浑身杀气地望着她们。 苏敬纶指指里头被打晕的沈信芳,“去备些冰水过来,把沈探元扔进去!”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4-30 09:28:26~2021-05-08 16:4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绯然 3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艾毛茸茸 200瓶;亦绯然 4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裂开 驸马抱着裹成一团的公主火急火燎赶了回来,侍女们吓了一跳,拥上来想帮忙,被驸马无视了,兰青在一旁干着急:“驸马,公主这是怎么了?” 尤硕明板着脸蹙着眉,抬脚将门踹了开来,一边吩咐她们去备热水和药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许亦心放在了床榻上面。 侍女们急忙端着东西进进出出,床榻上的许亦心缩成一团在大氅中扭来扭去,尤硕明凑上去低声哄她出来,想给她上药:“亦心……先上药好不好?你把伤处露出来,我亲自给你上药,没人能看到的……” 许亦心在里头哼哼唧唧,就是不冒头。 侍女将药膏和热水都呈了上来,许亦心在里头用带了哭腔的声音道:“没受伤,你走开!” 他都看到她衣服上的血了,怎么会没受伤呢? 尤硕明耐心劝她:“好好好,没受伤,那你给我看看……” ……略 ****** 撷芳居西阁楼发生的事不宜声张,毕竟一个是当朝长公主,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二人双双中了合欢香,传将出去,无论他们有没有发生什么,都避免不了闲人非议。 许兆禾照例发了一通脾气,处置了一众在场的宫女内侍,又特意赐了许多顶好的药膏和大补食材给沈信芳,顺便斥责了苏敬纶。 不知情的人只以为是宫女内侍们伺候不当,引得镇北将军与少卿大人生了误会,大打出手,少卿大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血,陛下这才斥责了镇北将军。 许亦心听了只觉可怕,她老弟这行径已经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了,表面待她千好万好,实际背后捅她刀子,末了又到她跟前扮可怜装无辜,每次都将锅甩给只是听命行事的无辜之人,比如那些宫女内侍,比如苏敬纶。 她偏偏还不能拆穿他。 为什么她这么笃定是老弟搞的鬼呢? 很简单,撷芳居是他的地盘,召她和沈信芳过去的也是他,而事发后,苏敬纶和沈信芳不约而同吃下了这个哑巴亏,没有对陛下的处置有半分疑虑,也没有提追查到底或是什么。 更何况,谁会在冬狩这种重要活动中带春|药? 谁有这么大胆子给她和沈信芳下这玩意儿? 她怀疑她弟弟真的脑子有坑,之前是突发奇想要给她和苏敬纶赐婚,现在又莫名其妙想让她和沈信芳生米煮成熟饭。 想一出是一出,他处理政事的热情如果有他作妖热情的一半,她就谢天谢地了。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垃圾系统终于结束了休眠,叮的一声亮了起来。 许亦心恨不得将它揪出来暴打一顿,然而它寄宿在自己脑子里,这个小小的愿望实现不了,她只得跳过质问互怼这一节,直接让它说说它休眠的原因。 “系统寄宿区域产生裂痕,无法|正常提供服务,故而进入休眠模式对其进行修复处理,现已回归正常。” 寄宿区域……许亦心一琢磨,系统寄宿的地方不就是她的脑子吗? 许亦心扯了扯嘴角:“你是说我,裂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审核辛苦! 感谢在2021-05-08 16:42:46~2021-05-10 21:4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亦绯然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绯然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亦绯然 16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陷阱 “经检测,此次危机为外部药物入侵,损害了大脑内部机能所致,目前已完成修复。” 许亦心大为警惕,还有什么外部药物入侵能伤害她这个穿书者?系统难道不是这个世界的全知全|能|神吗,怎么还被这种外部药物逼得进入了休眠模式? 系统毫无感情地表示,它绑定的对象是她,总能源来自她的两个任务对象:《将军的少卿大人》女主苏敬纶,以及反派尤硕明,现如今本世界出现其他外来者,它无法预知和控制其他外来者的行为。 许亦心跳起来:“出现了其他外来者???你怎么不早说!” 系统这时候找补,说那外来者虽然与她一样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同时,他的来处也与她不相同,所以他拥有破坏本书剧情的力量。 许亦心呵呵。乱套了。 对方知道她的存在,甚至还通过某种手段伤了她的脑子,她却直到现在都对人家一无所知。 可是她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原著中有名有姓的啊,这个外来者究竟是谁,又是怎么接触到她的? 前段时间她的确常常头疼易怒,她记得,翠栩园案发后她还朝兰青发了一通脾气,也是那时,系统忽然休眠了。 所以在那之前,她脑子就被伤到了? 正当她瞎琢磨时,系统提醒她,那会儿她脑部持续受创的时间是在晚上,而且十分规律,几乎从无间断。 这就更扯淡了,她一直是一个人睡觉的,谁能悄无声息潜入公主府给她搞事? 她眉头紧蹙,抱着手炉在房内踱步,又转到书案前坐下,扫一眼案上叠的一沓书册和笔架山,忽然,瞥见了一旁摆着的空香炉。 经合欢香一事后,她对香炉这玩意儿多少有了点阴影,房内便不再点任何香了。 但在诏阳时,她的确好长一段时间,每天都要闻着安神香入睡…… 可这安神香是老弟给她的! 难不成许兆禾也是穿越的??? ****** 夜幕沉沉,行宫之外的一条小道上,一主一仆正冒着夜色悄悄躲开巡视卫队,直到行宫的灯光远去了,她们才长长松了口气,相互对了个眼色,从树丛中取出灯笼点上,继续前行。 没过一会,提着灯笼的兰青忽然捂着肚子躬下身去,发出痛苦的低吟,许亦心止住脚步折回来:“怎么了兰青?” 兰青苦着脸抬头道:“殿下,奴婢肚子疼,像是癸水来了。” 许亦心将她手中的灯笼接过来,抬手捂了捂她的小腹,道:“那可不能受凉。算了,趁着还没走远,你先回去。如若见了驸马,记得给我打掩护。” 打发走了兰青,许亦心搓搓冰凉的手,将灯笼杆插|进臂弯,揣着手继续向沽阳陂走去。 她在黑夜的山路中踽踽独行,一只小小的灯笼发出的亮光,在大片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心中逐渐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夜路她倒不怕,以前也不是没走过,只是这一路过来,没有看见过任何巡夜卫队的影子。 兰青说陛下让沈少卿去巡查沽阳陂,许亦心担心老弟是想借机收拾沈信芳,所以想出来看看,但她走了这么远,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不应该啊,就算老弟要整男主,也不至于做这么明显,一个随从也不让他带吧? 越想越不对劲,许亦心停下脚步,灯笼中的火簇一跳一跳,她扫视一圈四周,试探地发出声音:“有人吗?” 诡异的寂静。 “沈信芳?沈信芳你在吗?” 虽说……夜路她不怎么怕,但这几片领域是有猛兽的,他们猎得再干净,难免会有漏网之鱼,万一被她撞上怎么办? 野兽都怕火,她提了灯笼,危机时候可以将它弄破了点一个火把或者直接放火,没事的…… 她越想心里越没底,加大声音喊了几句沈信芳,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那,我我回去了!”许亦心自言自语,勇气被消耗得差不多了,脸颊被夜里的山风吹得生疼。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了人声,似乎是在回应她。 许亦心慌忙四处张望,只看到黑沉沉的夜色和枯树矮丛,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仿若是前头不远处传来的。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扒开矮丛慢慢靠近,一边继续发出询问来确定方位,走近一段距离后,听到对方的声音不像沈信芳,倒是……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小心地往前踏一步:“你在哪儿啊?” “往下看!小心——”声音隐隐传来。 她连忙低下头,警惕地向旁边退了一步,谁知忽然一脚踩空:“啊!” 许亦心魂都没了,伸手胡乱一抓,结果只抓了一手的枯茅草,下坠的过程中她不停尖叫,连求救系统都忘得干干净净! “殿下小心!” 话音刚落,许亦心落入了一个怀中,但下落的加速度使得接住她的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抱着她重重撞到了土墙上。 她倒没受一点伤,但接住她的这人背后撞得生疼,手也差点脱臼,禁不住闷哼一声。 许亦心连忙下来:“景华,真的是你!” 苏敬纶扶着墙缓了缓,垂头欲要跪下:“都是微臣之过,害殿下也摔下来……” “哎呀别说了!”许亦心凑上来搀扶她,“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 苏敬纶缩回自己的手,“我没事。殿下为何出现在此地?” “一言难尽。”许亦心转头看看四周,又踩踩脚下并不平整的土地,摸摸边上邦硬的土墙,仰起头,隐约看到几米之高的洞口,她那盏宫灯发出的亮光十分微弱。 “是附近猎户挖的陷阱,约有一丈深,坑底还留有腐朽了的木棍,我掉下来时……”苏敬纶顿了顿,转言道:“这垂直高度,仅凭轻功很难上去。” 许亦心哀叹一声,“你为何也出现在此?” 苏敬纶犹豫了一下,道:“是您沁沅殿的侍女过来找我,说您在这里约我见面,我来之后没见到人影,徘徊了片刻,没注意脚下,不慎跌落下来。” 这个洞口杂草丛生,没注意到很正常。但问题是—— “我没约见你啊!”许亦心回想起此事的前因后果,扶额无奈道:“又是那个小兔崽子。” “殿下是指?” “许兆禾!” 苏敬纶立即垂下头:“微臣惶恐。” “惶恐什么啊惶恐,现在就我和你,你就是在这骂他几句,也没人知道的。”许亦心气呼呼,“这小兔崽子干的缺德事儿还少吗?不过,他什么时候把兰青又给收买了?” “殿下也是……被诓到此地的?” “我接到消息说圣上派沈信芳来巡查沽阳陂,担心他出什么意外,毕竟圣上总是喜怒无常,时不时想点法子来折腾下边办差的人。”许亦心就着脚下的一根粗木棍坐下来,头有点疼,愁眉苦脸道,“我就想着过来看一看,若无事倒还好,若有事,我好歹可以拦一栏,谁承想……” 长公主果然还是很在意他。 苏敬纶靠在一旁没有说话,许亦心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沉默,立即辩解道:“我可不是对沈少卿还念念不忘什么的,只是他前两天才被打得卧床不起,这会儿又被圣上派出去折腾,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他是朝廷重臣,折在这种小事上多不好!” 打沈信芳的罪魁祸首苏敬纶听了,尴尬地咳了咳。 许亦心仰头对着她强调:“我真的不喜欢他了。” 苏敬纶不明白殿下为何要在自己面前撇清这个,“殿下就算还喜欢,也没什么不妥的。您是大宋最尊贵的女子,自然要配天下最好的男人,尤硕明,恕我直言,他不行。” 这是什么娘家人发言!许亦心噗嗤笑了。 苏敬纶却很认真:“我看他也不是个甘心留在大宋做驸马的,既然他迟早要走,不如您先休了他,正好您……您与沈少卿两情相悦,请陛下赐婚,陛下想必也乐见此事。” 许亦心摇摇头,笑道:“我与沈探元,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至于我夫君,虽然你看不上他,但在我眼里,他就是那个‘天底下最好的‘,这就叫,我见众生皆草木,唯他是青山。” 苏敬纶沉默片刻,道:“殿下所言甚是,是我唐突了。” 两人聊了这一会儿,许亦心已经冻得起了鸡皮疙瘩,虽说兰青知道她来了这里,定会带人来救她的,可这么等下去,救援还没到,她俩说不定先被冻死了。 许亦心站起身假装思考,踢开脚下的障碍物踱了几步,在土墙上摸索着,忽然惊喜道:“这里有一条绳索!” 其实是她从系统兑换出来的求救物品。 苏敬纶扶着墙过来:“是吗?可之前我探索过好多遍,没有发现可以攀缘的东西……” 许亦心发现她姿势不对,“你的脚怎么了?” 原来她摔下来时腿脚就不太舒服,恰巧又接了落下来的许亦心,这下彻底崴伤了脚。 两人拉着绳子相互谦让,都想让对方先爬上去。 苏敬纶坚持要让许亦心先上,自己在下面护着,许亦心拗不过她,于是便拿起绳子绑在自己腰上,使出吃奶的力开始攀爬。 然而也许是因为召南这身子太柔弱了,也许是因为她被冻得有些发抖,总也使不上劲,爬了没几步就不得不退下来。 她们只能采取第二套方案,苏敬纶先上去,而后许亦心将绳子绑自己身上,靠苏敬纶拉她出去。 开始攀爬之前,苏敬纶将自己的外衣脱了请许亦心穿上,说她是弱女子,当心着凉等云云,许亦心脱口而出:“你不也是——” 苏敬纶眼皮狂跳,然而公主及时拐了弯:“你不也是爹生娘养的吗,你也会冷的。拿回去,我不穿。” 我的身体又怎会与长公主的身体一般重要呢? 她轻声道:“殿下,您与我不一样的。” 公主却认真帮她系好绳索,道:“哪里不一样?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你也没有九条命,我的血也不是绿色的,你与我都是一样的人,你的性命也同样重要。好了,快出发吧。” …… 等到终于爬了上去,苏敬纶捂着脚略微缓了缓,检查绳索,发现另一端绑在一棵大树主干上,十分牢固可靠。 来不及想着突然出现的怪异绳索,她捡起一旁还亮着的灯笼,连忙凑到洞口边上,往下喊,问公主是否准备妥当。 但下面却没有回应。 她尝试拉绳索,也只拉了个空,上面没有绑任何重物。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空洞而漆黑的陷阱里中传来她自己的回声。 --------------------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因为老是被锁,删了两千多字,实在抱歉,有空再修文补上。欢迎小伙伴评论交流 第75章 阿缃 之前让殿下先上来,她便说自己有些乏力,使不上劲,难道她在下面晕倒了? 苏敬纶心头被一股恐惧慌乱扼住了,手抖着将绳子重新系在自己腰上,忍着脚痛一步步往下退,土墙被她踩得哗哗往下掉土块,还是没能听到公主的反应。 她果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苏敬纶将她抱坐起来,摇了她好几下,她才昏昏沉沉睁开眼睛,思维呆滞了片刻,闻着苏敬纶身上的味道,才判断出的确是她。 “你怎么,又回来了……” “殿下,你发烧了。”苏敬纶为她裹好外衣,焦急地摇摇她,“殿下忍忍,千万不要睡!” 许亦心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倒这么快,只觉得浑身冷得发抖,呜咽一声便往苏敬纶怀里钻:“好冷好冷……” 苏敬纶僵了一僵:“殿下……我,臣冒犯……” “你也很冷吧。”许亦心闭着眼将她给的外衣敞开,搂住她的脖子把她也裹了进来,迷迷糊糊道:“你也一起……盖被子。女主可别冻着了……” 她看起来神智不太清楚,大约也不会察觉到……苏敬纶悄悄松一口气,也伸手抱紧了她,两人紧紧相贴,相互温暖着彼此。 苏敬纶抽出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抬头又望了一眼洞口,那盏宫灯的光越来越微弱。 不一会儿,灯火彻底熄了。 得赶紧带公主离开这里。 再让她这么烧下去,恐怕会出大问题。 苏敬纶瞥了一眼自己扭伤的脚,咬咬牙扶着许亦心站起来,抓起绳索把她结实绑在自己背上,而后扯了扯绳索,确认它能够承受两人的体重,随即抓紧了粗绳,抬脚往土墙上踩。 脚踝传来的锐痛愈发难忍,她咬牙闭了闭眼,额头冒出了冷汗,背着昏迷的许亦心艰难地往上攀爬着。 她的腿在发抖,手肘和手掌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很多次,她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了,但耳边公主温热的呼吸提醒着她,死也不能放弃,死也要将公主背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火光也渐渐靠近,呼唤公主的声音也一声接着一声。 苏敬纶已经快到洞口,却不敢松懈,亦不敢发声回应,因为她已经快到极限了,她怕自己一出声,全身绷着的一股劲儿就会彻底散掉。 终于爬上来后,她瘫在地上喘了几下,随即爬起来抱着公主坐起身,公主还是昏睡不醒,缩着肩膀直喊冷,她紧紧将公主抱在怀中,抬头看不远处的火光,张了张嘴,嘶哑着喊:“来人啊——我们在这儿!” 那边似乎没有听到,又或者是他们的声音彻底盖过了她的,总之,搜寻队没有要往她这边来的迹象。 “沈探元……”苏敬纶低声喊了一句。 她又疼又累又冷,还抱着昏迷的公主,心理防线快要崩塌了,竭力喊道:“沈探元,沈探元!” 沈信芳忽然停下脚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夜里不好辨认脚印,寻人本就困难,尤硕明带着卫队焦急找了一路,这会儿根本没什么耐心,大声问:“你又怎么了?!”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夫人不喊我的名字,喊你的???尤硕明大步走近他,气呼呼道:“哪里?” 沈信芳没理会他的坏情绪,闭上眼细细分辨,而后指了指西北:“在那。” 众人立即举着火把向西北而去,没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人影。 一个男子装扮的人背对着他们,抱着另一人坐在地上,尤硕明一眼看出被抱着的那人衣裙正是许亦心今日穿的,他挥剑劈开挡路的诸多杂草,焦急地奔过去,看清了抱着他妻子的那人是苏敬纶,也发现许亦心竟然昏迷了。 “亦心!” 他扑过去将妻子抢过来抱在怀中,许亦心似乎知道是他,闭着眼往他怀中拱了拱,滚烫的额头贴上了他的脖颈,他急得唇瓣发颤,头也不回地喊道:“韩漳!” 韩漳溜过来,将怀里抱着的大氅递给他。 沈信芳也近前来,看了一眼尤硕明怀中的长公主,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她时,心中竟没了以前那种特殊的感觉,像是所有喜悦,甜蜜,怜惜,渴望都渐渐淡去了。 他又看向旁边的苏敬纶。 此次他们是出来找失踪的公主的,没想到苏敬纶也在这儿,然而,竟没人禀报说总指挥使失踪一事。 苏敬纶唇色泛白,撑着地自行站了起来,眼尾泛红,定定地看着沈信芳。 沈信芳脸上被她打的伤还没好,这也是合欢香之事后与她头一次面对面站着,他看她脸色不太对,袖子被磨破了,沾了许多泥土和枯叶,浑身上下都十分狼狈,几步外有一口不大不小的猎兽陷阱。 他大致推测出发生了什么,顾不上前几天他们发生的尴尬之事,上前一步道:“将军可还好?要不要在下将外衣——” 话音未落,苏敬纶已经径直朝他摔了过来,他瞪大眼睛,身体比思维反应要快,迅速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了个满怀,胸前瞬间被两团绵软贴上了。 沈信芳脸颊噌的一下红了,垂眸飞快瞥一眼怀中晕倒的人。 经过合欢香一事,他当然知道……她是女子。 他虽然被她打晕了,但醒来后记忆却很清晰,甚至还能记得那时的手感……虽不知她有何苦衷要女扮男装进入羽林卫,但既然他无意间知道了她的身份,自然也会为她守口如瓶。 旁边尤硕明将长公主打横抱起往回走,卫队那两个抬担架的过来问他:“少卿大人,驸马那边用不上这副担架,要不然给指挥使大人用吧?” 沈信芳鬼使神差道:“不用。我背指挥使大人回去。” ****** 许亦心的突然昏迷其实是兑换急救物品“绳索”消耗了大量生存值,而又没有得到及时休息而导致的,再加上受了凉,所以便发了高烧,然而她血量厚底子好,后半夜就退烧醒了。 见了守在自己身边的尤硕明,问起苏敬纶的状况,这才得知苏敬纶腿伤得不轻,加上体力透支,现在还在昏迷,许亦心赶紧从床头摸出她刚才兑换出的s级伤药,派人给苏敬纶送过去。 尤硕明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床头:“那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许亦心答非所问:“御赐的,嘻嘻。”而后立刻躺下休养,毕竟生存值就是她的血条,血条再厚,突然间流失了这么多,那也是会虚的嘛。 而苏敬纶用了她送的伤药后,腿居然次日就全好了,午后便立即过来谢恩,许亦心午睡刚醒,抱着汤婆子起来接见她。 但她这次不仅是过来谢恩,还是来请殿下帮忙的。 “你要回一趟诏阳?” “正是。家中来报,微臣的乳母惠娘病重,恐怕不行了,我想去见她最后一面。” 但是北邰山的冬至祭祀五天后便要开始了,护驾安防一事少不了她,陛下也驳回了她的回京请求。 许亦心自从怀疑老弟是穿越者之后,有意无意地避免与老弟正面交锋,只是默默暗中观察,也疏远了兰青,老弟诓她去沽阳陂一事她也只字未提,但苏敬纶求到她这里,定然是因为那位乳娘对她十分重要,而她又没有别的法子,才会来麻烦她。 许亦心站起身,走过来亲手将她扶起:“祭祀前一天赶回来,能做到吗?能的话,我去向陛下请旨。” 苏敬纶眼里有了泪花:“能。” 当晚,苏敬纶便连夜赶路,次日下午抵达诏阳,一口气没歇,火急火燎冲进了爰止水榭惠娘的房间。 大夫只对她摇头,而后拱手告辞,边上站着的门房和洒扫妇人直抹眼泪,而惠娘竟然自己坐起身来,枯黄的眼眸瞬间迸发出亮光来,喃喃道:“是阿纶回来了?” 她知道惠娘这是回光返照。 挥退其余人后,她坐到床边抱住惠娘,让她稳稳当当靠在自己身上,“是,我回来了。” “仗怎么打了这么久啊?你怎么才回来啊,受伤了没有?” “仗早就打完了,如今举国太平,惠娘不必操心我。” 惠娘又絮絮叨叨许久,后来像是累了,靠在她肩头沉默了好一阵,才道:“阿缃,你长大了。” 苏敬纶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您叫我什么?” 惠娘忽然坐直了身子,抱住她的胳膊哭道:“阿纶,你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报仇啊!还有死去的阿缃,你的双生妹妹,她十二岁就死了!不是山匪强盗,他们是被人害死的,是被人害死的!你要为他们报仇啊!” 苏敬纶泣不成声:“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惠娘又哭又笑,得到苏敬纶的再三承诺后,倒在她怀中,渐渐失去了呼吸。 苏敬纶抱着她,一言不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逐渐变冷,眼泪滑过她的脸颊,在下巴凝成晶莹的水珠。 她低声道:“我记住了。” 将惠娘入殓下葬后已是次日午后,她从怀里掏出许亦心留给她的单子,上头写了几本书册的名字,是她这次要从公主府带去给殿下的。 这次她能回京料理惠娘的后事,全靠殿下在圣上面前说情,殿下只说自己有几本书着急想看,要派苏敬纶回京一趟为她取来,圣上虽然知道这是托词,但也没有拂了皇姐的面子,便准了。 苏敬纶将单子交给的东厢房守卫查验,四个守卫一一看过后,确认是长公主的笔迹,犹豫着面面相觑。 “的确是殿下派我来取几本书册。诸位有何难处?” “回镇北将军,公主府如今是言大统领管着的,无论谁要进东厢房,须得经过大统领的同意,而大统领去定安县料理秦向荣被杀一案了,两天后才能回来。” “本将军还要连夜赶回北邰行宫部署祭祀防护一事,等不到言大统领回来,还望诸位通融通融。” 殿下一向信任苏敬纶,还曾经在卧室召见过他,如今又遣他回京办事,可见的确把他当自己人。 只是进一下书房,想必也没什么大碍……守卫们相互对了个眼神,便向苏敬纶拱拱手,转身为他打开了门锁。 苏敬纶低声道谢,而后踏入厢房,仔细对照着单子寻找那一串书册。 她留心着不弄乱书架,每每找完便将其恢复原样。 正专注翻找着,手肘无意间撞到了墙上一个凸起物,她回头一看,却是一副挂在墙上的水墨人物画,这画应当是特意挡住了某个东西…… 不等她继续想下去,那副画后面却忽然发出物品移动的声响,而后吱呀着,缓慢往边上移了开来,露出墙后面的另一番天地。 是一间密室。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4 11:37:53~2021-05-16 16:2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亦绯然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灭口 苏敬纶惊异之余,心开始怦怦乱跳,各种想法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早在袁德厚一案之前,陛下便向她承诺过,只要她忠心耿耿为他办差,他便寻机赐她进入刑部案卷室的资格,容许她调看当年她父亲之死的相关案卷。 从那时起,她一得空便去案卷室翻找调看案卷,几乎将里面的文卷都看了个遍,所得出的信息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记载:前户部检校侍中苏侃,伏启六年辞去官职,携妻小回乡丁忧,途中遭遇山匪,全家罹难,仅一家仆携苏家长子逃回诏阳,两年后苏家长子在羽林卫选拔考校中脱颖而出,入镇抚司。 文卷中的案情叙述有头有尾,仿佛真是她苏家倒了大霉,好巧不巧撞上穷凶极恶的山匪,谋财害命杀人灭口做得十分干净利落。 但苏家并不富裕,丁忧途中所带家财也最值钱的大概是那一车书籍,又不是一车官家黄金,有什么值得“山匪们”痛下杀手的呢?苏侃在户部任职一个小小的从八品检校侍中,平日办事勤勤恳恳,接人待物温顺和气,更没有结下什么仇家,若猜测是他哪个对头恨他入骨,买|凶|杀|人,也是无稽之谈。 刑部案卷室找不到答案,她去求见陛下,陛下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慢吞吞走下殿,蹲在她面前俯视她,欣赏她惶恐不安的神色。 良久,才吐言道,查九年前各事务宗卷的地方不止刑部一个地方。 还有一个地方,若她有本事,大可进去探查,那便是召南公主府。 公主府……她以前进来时不是没想过要偷偷查探,但这里守卫众多,言同甫又对她十分警惕,所以她便暂时放下了那个念头。 后来公主待她越发器重,她便渐渐认为,等公主完全信任她了,再正大光明向公主提出此事,公主说不定真会答应。 可是公主府书房中……居然辟了一间密室。 她想要掩藏什么? 她的秘密中,是否有与苏侃之死相关的东西? 陛下说到公主府可能藏有重要宗卷时,表情为何那样? 苏敬纶脑海中翻涌着巨浪,无法控制自己想起在东未道的那场屠杀,母亲的血洒在她脸上的腥热触感,惠娘竭力带她逃回诏阳,但从此精神失常了,一直将她当做她哥哥,心心念念着要她报仇。 惠娘的嘱咐仿佛还在她耳边。 她警惕地回头望去,没听见守卫的声音,想来还没发现任何异常声响。 她蹑手蹑脚潜入密室,在一排排书架中迅速翻找起来。 ****** 许亦心做了一个噩梦,惊醒后满头都是冷汗,却死活想不起梦的内容。 脚丫子冰凉凉的,昨晚忘记将汤婆子放在脚边,兰青也被她勒令不许守夜,此刻身边连个为她点灯的人都没有。 她爬起来,脚冷得没什么知觉,索性赤脚踩在毛毯上,将各处灯火一一点着,又找来了碳火加在炉子里,琢磨着烧点热水泡泡脚。 忙完了一看更漏,已是拂晓时分,也不必睡了,索性守着炉子等水烧开,给自己灌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 刚将汤婆子的绒布封口系好,外头便有了声响,是急切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她抬头一看,天还是黑的,谁这时候来找她? 外头的人开始哐哐拍门,许亦心皱起眉,裹着裘衣爬起来,跑过去将房门打开,恰巧对上风尘仆仆的苏敬纶那双水润通红的眼睛。 “是你!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家中之事可办理妥当了?连夜赶路回来的吧,怎么不去自己房中歇息,反倒过来我这里——”许亦心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没见她应声。 她还剧烈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额角的碎发被风吹得频频刮过眉梢,锋利的眉毛下,是她布满血丝的通红双眸。 许亦心忐忑起来:“景华,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骤然就被苏敬纶拎起了衣襟往门上狠狠一掼,蝴蝶骨砸在硬物上的声音煞是清脆! 许亦心痛得尖叫一声后脑撞在门框上,苏敬纶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咬着牙恨恨道:“长公主殿下,你骗得我好苦!” 冷风灌进她的喉咙,呛得她疯狂咳嗽:“咳咳——你冷静——” “看着我将灭门仇人当做知遇恩人一般感恩戴德,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看着我像一条走狗一样对你言听计从,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是不是很得意?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却还暗中助我通过羽林卫的选拔,你安的什么心!” 许亦心懵了:“你在说什么啊——” “我都看到了,你在密室里藏的一切腌臜丑事,我都看到了!”苏敬纶怒吼着扼住她的脖颈:“公主别演了行不行?‘做得干净一点’,这是你的原话,你不记得了吗?” 许亦心呼吸不畅死命挣扎,双脚悬空着不停扑棱,“放……放手,景华……” “你住口!”苏敬纶又愤怒又痛心,哭着对她吼道:“你明知道我不是景华!太可笑了,你洞悉一切,却冷眼看着我战战兢兢行走在朝堂之上,我为了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如履薄冰,在你眼里是不是很滑稽?” “我……”许亦心被逼出了生理性眼泪,脚还在竭力扑腾着想要触碰到地板。 苏敬纶看到她脸颊憋的通红,赤着的双脚无力挣扎着,自己再掐下去,她恐怕真的就要有进气没出气了。 苏敬纶眼睫湿成一簇一簇的,低吼一声,将许亦心一把扔在地上! 许亦心撑着地板剧烈咳嗽,听见她头顶女主怒斥她:“许召南!你是冷血动物吗?为什么你能不动声色下令杀害无辜的一大家子人,事后还特意招揽苏家唯一逃出生天的孩子为你办事?看着她为仇人驱使,你很快活吗?” 许亦心委屈极了,哭道:“我没有!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苏敬纶跪下来抓住她的手腕:“你别装了行不行?你告诉我,我求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发现我时不干脆杀了我,而是暗中助我进入羽林卫?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 “我疼,你放手——”许亦心哭得打嗝,“我好疼啊……” “你疼,你有我疼吗?说来可笑,我心里把公主当朋友的,我把杀我全家的公主当朋友,可是公主呢?”苏敬纶把她拽起来,抓住她肩膀猛烈摇晃:“公主把我当什么?供你取乐和玩弄的笑柄吗?” “不是的呜呜……”许亦心哭着往后缩,“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外头有人尖叫着冲了进来,扑过来将失控的苏敬纶拉开:“啊啊啊你放开殿下——苏敬纶你疯了?” 苏敬纶跌坐一旁,泪眼朦胧中看见兰青扑过去,张开双臂护住了公主。 许亦心哭着躲到兰青背后,兰青手发抖,指着苏敬纶道:“你你你快滚开,你敢对殿下不轨,小心我禀告圣上让你掉脑袋!” 这几天殿下疏远她,她知道殿下这是责备她背着她为圣上办事,她无力申辩,但也知道殿下心软,她多多在殿下面前表现,她定会原谅自己的,故而天还没亮就想过来殿下的寝殿外候着,谁知近了听见殿下的哭声,还有他人说话的声音。 她寒毛都竖起来了,若是陛下安排人去作弄殿下,那她不会不知道!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遂飞奔过来,果然看见镇北将军将殿下按在地上,殿下脚还赤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兰青见了镇北将军凶神恶煞的表情就打颤,结巴着:“别过来,我我我喊人了——” 苏敬纶狠狠抹掉自己脸上的水痕,瞥一眼兰青身后的公主。 荒唐,荒唐。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她那脆弱哭泣的样子,竟然冒出了想要相信她的念头。 可是怎么可能呢? 不是她,还能是谁? 密室中的亲笔信,明明白白是她的字迹。 可怜自己的父亲苏侃,只是户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员,因为是个业余雕刻师,便被秦向荣选中,为长公主镌刻传国玉玺,以便她用假玉玺伪造圣旨,手刃先皇,扶持她幼弟登基。 苏侃事前不知要镌刻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买家只给了他四分之一的图纸,命他先照图纸刻好给买家查看是否满意,苏侃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但对方给的实在太多了,于是也没有深究缘由,便在买家提供的玉石上刻了四分之一。 直到买家给出另一个四分之一图纸,苏侃才觉察出不对劲,想要拒绝这单子,此时买家现了身,竟是当时的吏部侍郎秦向荣。秦向荣用苏侃远在河勤老家的双亲做要挟,还说苏侃已经刻了一部分,下不了船了,若要就此罢手是不可能的。 苏侃无可奈何,只能继续镌刻假玉玺,而秦向荣也向他保证,事成后给他一笔巨款,送他们全家出诏阳,只要他们此生不再踏足京师,他保他们苏家一生无忧。 然而先皇驾崩,新帝登基,秦向荣升了吏部尚书,口中说派人送苏侃离京,要苏侃以丁忧的借口辞官回乡,却在离京赴河勤必经的东未道上埋伏了杀手,将他们全部灭口。 长公主吩咐秦向荣“做得干净一点”,他便从善如流,不光派了人在东未道上灭口,甚至还遣了人去河勤把苏侃的老家亲人逐一杀害。 事后伪装成山匪谋财害命,至于那些钱财,几乎都是他给苏侃的“酬金”,最后又回到他的手中。 案卷也被他们做得毫无破绽,毕竟新帝登基那段时间政局动荡,邻国战乱也频频波及宋国边境,反对新帝的人几乎都被一一清理干净,谁又能怀疑那圣旨是假的,那玉玺是伪造的? 就算怀疑玉玺真伪,找得出证据吗? 一路追查,也只能往专业雕刻师身上查,又怎么会查到一个户部小官员头上? 但他们为了永除后患,还是将苏侃一家赶尽杀绝了。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假玉玺一事一直被掩藏得很好。 难怪秦向荣见了她,表情总是那么意味深长,一言难尽。 现在秦向荣死了,但罪魁祸首长公主还屹立不倒着。 她一直寻找的真相,竟然是这样荒唐。 她的仇人是她永远也不可能斗倒的长公主,甚至还包括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他们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却玩味地将她托在手掌上耍弄。 她失控了,她在仇人面前失控了,她永远也不可能报仇雪恨、让父母的死因得以昭示。 苏敬纶笑了一声,转头拂袖而去,身形没入了黑暗中。 兰青抱着公主发抖:“殿下,我去叫人……把苏敬纶抓起来!” 许亦心哭着拽住她:“不要!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让我静静,让我静静……”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16 16:26:41~2021-05-18 12: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绯然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格杀 祭祀当天风和日丽,北邰山祭坛周遭布满了守卫,钟声敲响,陛下携百官拾级而上,钟声停后鼓乐声起,太常卿捧着祝文简册开始宣读。 许亦心站在皇弟身后,想起昨日许兆禾召她去殿中,拉着她的手问她风寒可已全好,那关切的神色和亲昵的动作,如若并非出自真心,那真可堪称影帝级别的演技。 她正琢磨着老弟是穿越者的可能性,转眼却看到赵婕妤坐在一侧摆弄香炉,更换香根。 仔细一闻,这分明就是前段时间令她头疼难忍的安神香,她以为老弟是故意赐给她好叫她吃苦头,可谁承想,老弟自己也用这个香! 难怪他一直喜怒无常,时不时就喊头疼,莫非也是这安神香在作祟,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 之后她私下拉着赵婕妤追问,赵婕妤告诉她,安神香是乔先生调配的,陛下一直依赖它入睡。 那个神棍! 早看他不对劲,鹤发童颜也就罢了,陶修文被她的谶言折磨时,他一下子便诊断出蹊跷,直接让陶修文来公主府找她。在太史局与他初次见面时,他看她的目光也意味深长,果然是不知哪个时空来的穿越者吗? 可惜此次冬狩他没来,否则许亦心定要当场令他好看。 她暗自思忖着,目光一转,观察着边上苏敬纶的神色。 昨天拂晓发生的事,她嘱咐了兰青守口如瓶,而后一整天都相安无事,没听说苏敬纶那边有什么反应,只偶尔看到羽林卫来来回回地巡视,确保祭祀这天安防无虞。 苏敬纶的忽然变脸,不但让她觉得惊恐万状——毕竟人生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扼住喉咙、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滋味,那一刻,她是真的想杀她——还觉得委屈万分,然后便是后悔。 当事人十分后悔,没有好好将东厢房彻底探索明白。可那里头的书籍文卷实在是太多了! 她都没发现里面还藏了个密室,更别说密室里面的机密了。 苍了个天呢,召南不仅在书房藏男人,还藏自己干过的见不得光勾当的证据。你爱写日记也就算了,毁尸灭迹懂不懂啊?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把柄当宝贝珍藏起来呢? 这是什么奇葩啊! 许宋皇室有一个正常人吗请问? 自从她来了宋国,不是在为她背锅,就是在为她擦屁|股! 好吧,她用的是她的身体,顶替的是她的身份,那为她背锅也情有可原……但是,但是!她惹的是本书的女主大人! 杀了人家全家,召南公主,你是个反派,怎么没有一点提示啊喂! 许亦心真要被她坑死了。 苏敬纶此刻兢兢业业护卫在一侧,表情毫无破绽,但许亦心知道她在隐忍,总有一天她会来找自己算账的。 若自己真是召南本人,那简单,把苏敬纶斩草除根便是,问题是她不是,她有良心,好巧不巧就算她没良心,苏敬纶也不能死,因为她是自己的任务对象,系统的总能源之一,苏敬纶凉了,她也别想回社会主义新时代了。 苍天呐,这破祭祀什么时候能完!许亦心现在只想快点回公主府,钻进那个密室将一切来龙去脉了解个清清楚楚,好想出对策。 手心一暖,被人悄悄握住了。 她侧头一看,是尤硕明,她夫君。他正用关切的眼神询问她,但她只能摇摇头,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太常卿诵读祝词完毕,礼仪侍者近前来呈上祭玉,许兆禾抬手去接。 许亦心盯着那位侍者与小老弟的互动,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见那侍者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来,在老弟接过祭玉的一刹那,匕首猛地向许兆禾命门刺去! 此时初出的太阳恰巧落下来,匕首反射的阳光刺痛了许亦心的眼睛,她骇然尖叫道:“阿禾小心!” 许兆禾惊骇交加中迅速往旁边一闪! 刺客一击不中,顺势冲上来要刺许亦心,许亦心魂都没了,尖叫着抬起手想挡住这一刀,被尤硕明一把拉开护在身后,抬起一脚猛地扫向那刺客的头颅,一招将刺客干趴下了。 苏敬纶大喝:“护驾!” 现场一片混乱,骤然间诸多伪装成侍者、羽林卫、礼乐伶人的刺客们纷纷拔出兵器来,径直向台上许兆禾杀去,卫队拔刀护驾,双方兵刃交接哐当作响,文官们逃的逃摔的摔,给卫队们围剿刺客增加了一大阻碍,而四周忽然又冲出一大批蒙面刺客,越杀越多! 沈信芳护着陛下往山下逃:“陛下,走这边小路!” 尤硕明将许亦心往沈信芳那边推,“快走!我来殿后!”说话间已经被好几个蒙面刺客缠住了,许亦心焦急喊道:“子弋小心!” “走!” 许亦心不能拖他后腿令他分心,再者以他的本事,定然不会折在此处,他还要为李显庆征战四国呢。 这样一想,她于是果断转身向许兆禾跑去。 宫女内侍们兵荒马乱地簇拥着许兆禾逃跑,而许兆禾回头一看,没见着自己皇姐,急吼吼地拨开人群:“滚!” 宫女内侍们被他吓得东倒西歪。 沈信芳着急:“陛下!” 许兆禾折回没几步,便看见皇姐往自己这边奔来,他心下一喜,焦急地向皇姐伸出手:“阿姊,快!” 皇姐含泪向他跑来,温软柔和的手被他抓住了,他正要对皇姐安抚一笑,却发现边上不知何时闪出了一个蒙面杀手,挥剑狠狠向皇姐刺去! 许兆禾大骇:“阿姊!” 来不及思考,他已经拽着皇姐往自己怀里按,而后拥着她一个转身,杀手锋利的剑便刺入了他的身体。 许亦心眼睁睁看着他为自己挡了一剑。 弟弟还死死地抱着自己,他的怀抱很温暖,声音却虚弱下来:“阿姊……你怎么样?” 她瞪大眼睛,看见刺客将剑拔出,弟弟的鲜血就附在上面,将白森森的剑染成了亮丽的红色。 许兆禾的身体随着那人拔剑的动作一拱,在她怀中缓缓倒下。 “阿禾……弟弟,弟弟!”许亦心眼泪汹涌而出,哭喊道:“弟弟,不要死!” 耳边兵器碰撞,刀光剑影之后,有人来拉她:“殿下,快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来人,快将长公主扶起来,愣着干嘛???” 望见沈少卿已经将受伤的陛下背在背上,宫女内侍们连滚带爬,架起长公主,跟在沈少卿屁|股后面跑。 逃到半山腰的一处凉亭,许兆禾的血已经将沈信芳的背染透了,许亦心哭道:“停下,他需要止血,快停下!” 沈信芳连忙将陛下放下来,赵婕妤抹着眼泪跑过来,将自己的大氅铺在地上,让他将陛下轻轻放在上面。 众人在沈少卿的指导下一个个将自己身上能用来包扎的东西全脱了下来,忽然听长公主道:“不用了,我这里有,沈信芳你快过来!” 沈信芳忙跑过来蹲下,看见她手边已经放了一大卷纱布和好几瓶形形色|色的药,来不及问她这些从哪里来的,便见她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道:“快给陛下止血包扎。” “是。” 众人将陛下和长公主围成一圈,把寒风挡在外头,沈少卿在公主的提示下,先给陛下服了止痛药,再拿了纱布给陛下止血,但陛下满头大汗醒了过来,呻|吟着:“阿姊,阿姊在哪里?” 许亦心爬过去,从赵婕妤怀里接他过来:“我在这,阿禾别怕,姐姐在这里……” 许兆禾嘴唇苍白,无力地打向沈信芳为他包扎的手,“滚开……滚开!朕要阿姊,朕要阿姊来!” “陛下——” 许亦心将弟弟重新交给赵婕妤,自己凑过去叫沈信芳让开,而后拿起纱布和止血药粉,抬头安抚弟弟:“别怕,阿禾别怕,姐姐来了,快省点力气别说话了,乖……”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令许亦心几欲作呕,而这一道这么深的口子,是弟弟为她受的。 她眼泪不受控制地狂流,仔细将药粉洒在上面后,迅速拿纱布堵住了伤口,眼泪砸在自己指缝里,瞬间和渗出来的鲜血融为一体。 药和纱布都是和系统换的,之前苏敬纶用过系统的伤药后好得很快,这次也一定行的。 他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一只瘦弱又微凉的手摸了过来,盖在她手背上,她抬起头,望见弟弟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低声哄她:“阿姊,别哭。” 许亦心瞬间破防,咬着下唇呜咽着哭出声来。 …… 陆续有官员、御医和侍卫找了过来,因陛下不宜移动,遂就地支起了帐篷,将陛下抬了进去,而后又是生火又是熬药,好一阵忙碌,陛下强撑着听完羽林卫的汇报后,嘱咐了几句,终于挥手命他们退下,倒头睡了过去。 柴越向沈信芳禀报,说祭坛那边已经在清点现场,漏网的刺客向西北沽阳陂逃窜而去,总指挥使已经带人去追。 已近晌午,众人都饿着肚子,他们倒可以忍耐一二,陛下和长公主那边却是不能委屈,沈信芳派一队人去附近打猎,再派一人前去沽阳陂寻找苏敬纶,带苏敬纶过来接应这边,而他自己则领了一队人,来来回回在附近巡视,以防周遭还藏有刺客。 许亦心喂弟弟吃完饭,服侍他躺下歇息,在他床边守了好一会儿,听见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这才出了帐篷。 兰青摸过来,低声劝她:“殿下,您也吃点东西吧。” “没胃口。”许亦心摇摇头,扫视一番周遭,多数官员都进了自己帐篷歇息,外头待着的不是在烤肉烤火,就是在干活巡逻,每个人都狼狈不堪。 她实在想不通,在这样严密防护的情况下,刺客是怎么混进来的? “沈少卿呢?” “回殿下,沈少卿去那边巡视了。” “驸马呢?怎么不见驸马来找我们?” “奴婢也不知道……”兰青踟躇着,低声道:“听侍卫说镇北将军去沽阳陂追击刺客了,说不定驸马也跟着去了吧。” 不,依尤硕明的性子,情况稳定下来后,他第一反应应该是过来找她,确认她的安全,而不是去追击刺客,说到底刺杀宋国国君的刺客与他何干?只要他们不伤到许亦心,他管他们去死? 许亦心看着兰青身上跳跃着的“撒谎”,猛地抓住她的肩膀逼问:“不,你知道!驸马究竟去哪了?发生了什么?” 兰青吓哭了:“奴婢不能说,殿下饶了奴婢!” “你不说,我自己去找。沽阳陂是吧,我自己去!” “殿下!”兰青抱住她的腿跪下了,快速说道:“镇北将军怀疑刺客是驸马安排的,派羽林卫回来向陛下请示,奴婢听到陛下已经下旨,让镇北将军追到逃走的驸马时就地格杀,你现在追过去也没用啊殿下!” 第78章 无憾 就地……格杀! 苏敬纶有什么证据证明刺客是尤硕明安排的?许兆禾本就对尤硕明不满,她这样一禀报,老弟自然要下令格杀。 苏敬纶真乃……血口喷人,公报私仇! 许亦心顾不得那么多了,弯下身猛地掰开兰青抱在她腿上的手:“滚!” “殿下不要!” 她充耳不闻,冲过去将马匹的缰绳马鞭夺过来,翻身上马猛力一夹:“驾!” 羽林卫见自己马匹被抢,还没回过神,却见长公主已经纵马狂奔而去,兰青急得跺脚:“快快拦住殿下,快!” 外面的动静惊醒了许兆禾,他吃痛地低吟一声,侧头瞥向帐外,问:“外头怎么了?” 赵婕妤连忙凑过来,跪在他床前道:“是马匹嘶鸣声,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陛下且先别动气,臣妾将小兰叫进来问问。” 兰青被传召进来,肩膀发着抖,伏在地上哭道:“奴婢该死!奴婢把镇北将军奉命格杀驸马一事说漏嘴了,公主她,她骑马往沽阳陂追过去了!” “你!你可真是——”赵婕妤恨铁不成钢,转头也扑通跪下:“陛下,小兰犯下此等大错,都是臣妾教导无方,请陛下责罚!” 许兆禾沉默不语,目光无甚波澜,盯着帐篷好半晌,淡淡道:“责罚……倒是不必。让她亲眼看见他死了,才好叫她彻底死心,安安分分待在朕的身边。” 兰青听了,心中毛骨悚然,偷偷看一眼她姐姐赵婕妤,见她也是骇然怔住,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床上那位说完,又安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兰青瑟瑟发抖,悄悄抬起头看去,想看看陛下是否睡着了,却见他忽然紧蹙着眉,手指动了动,而后往下一撑,试图坐起身来。 赵婕妤惊骇:“陛下!您伤势过重,不宜下床——” 许兆禾嘴唇毫无血色,额头直冒虚汗,硬是撑着坐了起来,赵婕妤连忙过去搂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他又咬着牙,移动自己下半身脱离床榻,赵婕妤知道他执拗,二话不说,又弯下身为他穿鞋。 “陛下……” 许兆禾不顾赵婕妤的劝阻,搭着她的肩膀下了床,一步一步往外走,“兰青,她走了多久?” 兰青眼泪又出来了,陛下太可怕了:“没多久,可是……” 许兆禾撩开门帘,靠着赵婕妤站立着,望向皇姐消失的西北方。 帐外跪倒一片。 午后的凉风刮过,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眨眨眼,视线却被湿润的东西沾染了,看不清远处的光景。 他为她挡了一剑,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却毫不犹豫抛下了他,去找她那个所谓的夫君! 他是她亲弟弟!他连伤口都给她看了,不够鲜血淋漓吗?他疼得昏厥在帐篷里,她怎么还能丢下他去找别人? 许兆禾又怒又恨,抽出手来,拒绝赵婕妤的搀扶,反身回到帐中,缓慢地,固执地一个人走回去。 赵婕妤忐忑道:“陛下,小心您的伤……” 许兆禾骤然一挥手,将床头桌案上摆着的瓶瓶罐罐一把扫了,叮叮当当摔了一地:“她根本不在意朕!” 赵婕妤吓哭了,扑通跪倒:“陛下息怒!” 许兆禾捂着自己的伤口,痛不欲生道:“她骗朕,她最爱的人根本不是朕,不是朕!她再一次把朕抛下了,朕恨她!” “陛下,您伤口又流血了,陛下别说了呜呜呜——”赵婕妤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腿,“陛下……” “杀了他,杀了尤硕明,朕看她还想跑到哪里去!” …… 乌云吞噬了夕阳,寒风凛凛,刮过地上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带走一阵新鲜的腥气,送入活人的鼻腔中。 沽阳陂西北山腰往上是坟地,西边的尽头,是峭壁。 峭壁之上,铮的一声脆响,陶修文手中的破岩刀被震得脱了手,尤硕明剑势趁机往下一劈,在他胸前划了一道大口子! 陶修文吃痛地向后连退几步,堪堪站稳了,一抹自己嘴角的血,恨恨地抬头看去。 尤硕明体力不支,剑势一转插进地里,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粗喘着抬眸,看向同样满身伤痕的苏敬纶,道:“奉命杀我,呵,你究竟是奉命还是擅作主张?” 苏敬纶吐掉嘴里一缕发丝,冷笑道:“你都死到临头了,我还用得着骗你吗?” 尤硕明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宋国人当真是可笑至极!无凭无据便说那些人是我安排的,荒唐!如此儿戏,莫非今日的所谓刺客,是你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一派胡言!祭祀大典乃何等重要的盛事,谁会拿它当儿戏?”陶修文捡起自己的刀,愤愤地指向尤硕明。 尤硕明无暇理会他,只定定地看着苏敬纶,咬牙道:“其他的我懒得深究,我只问你一句。许兆禾下令让你杀我,召南公主可知情?” 苏敬纶淡淡回视过去,看着他浑身是血,拄着剑背对夕阳而立,身后是沽阳陂的万丈深渊。 他从魏国带回来的那些兄弟们都死得差不多了,他自己也濒临绝境,他却还在乎这道追杀令公主是否知情。 苏敬纶收回目光,将破岩刀插在腋下夹着,再缓缓抽出,用衣裳将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抬起头来,目光满是戏谑,笑道:“你说呢?打到现在,你还没发现,你的四肢愈发使不上劲儿了吗?” 尤硕明心下一颤,下意识握了握剑柄,手指宛若棉花一般:“你给我下了药?” “冤枉啊尤大将军,怎么会是我给你下药呢?你早晨吃过什么,是在谁那里吃的,需要我提醒你吗?” 一碗小米南瓜粥,是一个不怎么眼熟的侍女做的,亦心说没胃口,不能浪费,便塞给他了。 尤硕明眼睛瞬间红了:“你撒谎!不可能是她——” “我有没有撒谎,尤大将军心知肚明。” 正说着,地面隐约传来阵阵轻微的声响,越来越近,是马蹄声,尤硕明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望向路的尽头,模糊看见有人策马奔来。 苏敬纶和陶修文心中一凛,也回头看去,恰好看见长公主驾着羽林卫的马匹狂奔而来,见着他们了,还高呼着:“尤硕明——尤硕明我来了——” 尤硕明悲喜交加,酸涩之感瞬间涌上心头 ,令他禁不住要落泪,可嘴角竟不由自主地扬起了笑意,他的所有喜悲,全都系于她一人身上,所以她一句话可以令他死,一个笑可以令他生。 他喃喃道:“亦心……” “苏敬纶陶修文你们都给本宫住手——本宫命令你们——” 长公主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喊着,苏敬纶和陶修文面面相觑,纠结这么一小会儿,转眼间长公主已经近前来了,勒住马飞身下来,动作十分干净利落,但太过急躁,被马镫狠狠绊了一下。 “啊呀!” 眼见她便要摔个脸朝地,苏敬纶下意识想上前接住她,尤硕明也想扑上去垫在她下面,然而与此同时,陶修文不想长公主坏他们事,抓住机会猛地向尤硕明砍去—— 尤硕明闪躲不及,胸前还是挨了一刀。 许亦心借势一个打滚,避免了自己破相的凶险,苏敬纶也迅速收回了手,懊恼自己居然还这般反应,又听见背后的打斗声,才发现陶修文趁机想解决了那个祸患。 许亦心爬起来大喝:“陶修文你大爷的——” 陶修文只当她在放屁,挥着兵器对尤硕明步步紧逼招招致命,尤硕明本就多处受了伤,在药效下又提不起劲,体力更是濒临崩溃,被他一刀震飞了手中的剑,连连后退。 然而后面便是悬崖,尤硕明瞪大了眼睛,一脚踩空,失重的窒息感瞬间掳住了他的喉咙,他眼睁睁看见亦心朝自己扑过来:“子弋!” 苏敬纶只觉身边掠过一道倩影,而后便是公主的惊呼,她心下巨震,条件反射似的也朝前扑去,一把抓住了公主的脚腕! “将军!”陶修文吓得立即拖住了苏敬纶的腰。 于是他们结环似的一人拉着一人,许亦心如愿拉住了尤硕明的手,但她和尤硕明都悬挂在悬崖上,而苏敬纶半边身子也探了出来,紧紧抓着她的脚腕子。 许亦心整个人倒着,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还好本时代女子的发型与唐代十分接近,平日里头发都是全部绾上去的,如若是披散着一半,那她如今这个倒挂金钩的姿势,头发岂不是倒吊着垂向尤硕明,在他的视角来看多可怕啊! 她试图对尤硕明安抚一笑:“抓紧我——” 可是尤硕明根本没有力气,而且他不忍心告诉她,她这个笑比祭祀时的那个还难看。 许亦心迅速对系统下达了展开s级救援防护的指令,而后吃力地看向上面的苏敬纶:“景华,多——” “谢”字还没出口,她惊恐地发现苏敬纶的眼神变了,身上的金色被“仇恨”所取代。 与此同时,她脚腕上的桎梏消失,重力作用下,她和尤硕明飞速向下,坠落。 另一头的累赘消失,陶修文很快将苏敬纶拉了上来,二人坐在地上喘息着,目光不约而同看着公主坠下去的地方。 陶修文犯难道:“长公主这个事儿精……自作自受。只是将军,咱们回去怎么交差?” 苏敬纶盯着悬崖发愣,她也算是报了仇了,可这心里……为何丝毫没有喜悦呢? 她松了手,任由长公主跌下悬崖。 她杀了她。 她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就这么死了,便宜她了。 可是为什么…… “将军!”陶修文拍拍苏敬纶的肩,苏敬纶这才惊醒,抓起破岩刀爬起来。 她将刀柄递给陶修文:“快,捅我一刀。” 陶修文:“啊?” “动手!” 陶修文抖了一下手:“将军,我……”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听着不止一人,起码是一队,正向这边驰来,想必是来接应他们,又或者是来寻长公主回去的。 来不及了! 苏敬纶火速调转刀口对准自己腹部,一咬牙,自己捅了自己一刀,鲜血瞬间溅上自己执刀的手,她痛苦地低吼一声,又自己将刀拔了出来,单膝跪在地上,强撑着没有倒下! 陶修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连忙上前支起将军的上半身,心中知道将军这是苦肉计,他受的伤越重,陛下越不好责罚。 只恨自己不够机灵和狠心,没有也捅自己一刀,毕竟尤硕明是他打下去的,若不是他,长公主也不会不要命地跟着尤硕明一起跳,现下沈信芳已经带队过来了,他想给自己制造重伤也没机会了。 “景华!” “指挥使大人!”“镇北将军!”众人纷纷下马飞奔过来。 沈信芳扑过来将苏敬纶接到自己怀中,“景华!你怎么样?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无事,死不了。”苏敬纶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腹部,无力地说着,羽林卫们拥上来,七手八脚地为指挥使大人止血。 沈信芳见她情况稳定下来,这才有心思问陶修文:“你们奉命抓捕尤硕明,这地上死了这么多羽林卫和魏国人,尤硕明呢?还有,兰青说长公主也往西北这边来了,你们可曾见到她?” 陶修文直冒冷汗:“回沈少卿,尤硕明走投无路跳下山崖了,至于长公主……” 柴越捡起悬崖边一块裂成两半的玉佩,抬头急切地喊:“少卿大人!这是不是殿下的东西?” 沈信芳像是被雷劈中,冲过去夺走柴越手中的东西,摸着那锋利的裂痕,手指不受控地颤抖起来:“这是,这是陛下赐给公主的……” 陶修文适时补充完方才的话:“长公主一时情急,想拉住尤硕明,结果被他带着一起坠崖了……” …… 下坠所致的寒风刺骨冷冽,许亦心鬓发飞扬,尚在怔愣中,被尤硕明紧紧箍进怀中,于是她听不到也感受不到风的呼啸寒冷,只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声音哽咽着,在她耳边轻声道:“亦心,我死而无憾了……” 许亦心绝望地瞪大双眼,因为她听到系统疯狂又密集的提示音:“恭喜!尤硕明攻略进度100%,任务一圆满完成!” “s级救援防护加载成功:正在缓冲减速,提升温度,破冰……” “警告!系统总能源之一尤硕明受到严重损伤,血条急速消耗,有死亡危险——” “警告!系统总能源之一苏敬纶受到严重损伤,血条急速消耗,有死亡危险——” “警告!系统能源不足,10秒后进入休眠模式,休眠倒计时开始,10,9,8……” 开——什——么——国——际——玩——笑! 第二卷·完 # 第三卷:越国篇 第79章 羁绊 夕阳彻底消失了,天色一秒比一秒昏暗下来,涣江的支流沅河,水中的温度却十分宜人,甚至可称得上温暖。 然而人在水中泡太久,终究是百害而无一利,更别说是受了伤的人,许亦心使出吃奶的劲儿,拖着失去意识的尤硕明一点一点往岸上挪。 她老公实在是太重了,平时见他身上也没觉得有几两肉,怎么搬起来这么费劲儿呢!她大喘一口气,拽着他继续挪,结果一个打滑,滋溜一下脱了手,惯性使她扑通跌了个屁|股蹲儿。 尤硕明半边身子泡在水里,失去了她的支撑,脑袋重重磕在河边石子上。 许亦心急忙爬起来扑过去,重新将他抱起来,心疼地摸摸他后脑勺,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可别摔傻了……” 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再看看他被水泡得皱皱巴巴的衣服,冲淡了的血迹将衣服的颜色染得不伦不类,她不敢细看他的伤口,吸吸鼻子,一把抹去自己脸上的水痕,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十指交扣,拖住他死命地往岸上拉拽,全身肌肉都使上了劲,表情格外狰狞。 终于拖到了岸上,许亦心手忙脚乱解开了他的衣带,认真给他做了心肺复苏,没过一会儿,尤硕明便弓起身将呛进去的水吐了出来。 许亦心大喜,扶起他上半身轻唤他,却见他紧蹙着眉,呼吸倒是恢复了正常,但眼皮子下的眼珠骨碌转着,嘴唇也在抖动,像是挣扎着想要醒来,又像是在做噩梦,许亦心凑过去,脸颊贴着他额头安抚了他好一阵儿,也不见他好转。 眼见天越来越黑,他们衣服还是湿的,紧巴巴贴着身上难受得很,尤硕明身上还有伤,在s级救援影响下的温度再怡人,现在毕竟是冬天,总不能露宿在这河滩上。 许亦心垂眸看了看紧紧攥着自己衣摆的他,抬起头,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片小树林,低叹一声,捧着他的脸柔声唤他:“子弋,醒醒……” 尤硕明唇瓣毫无血色,脸颊在她掌中轻轻抖了抖,眼睛依然紧紧闭着。 许亦心抹一把湿润的眼睛,蹲下身,咬牙将他架到自己背上,长长呼了一口气,捞起他的两条大长腿,面目狰狞地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背着他往树林中走。 太重了……太重了! 她还没走几步,就感觉脚板根本挪不开,脚下卵石又硌得慌,她要被压垮了! 娇气了许亦心,不过是百米远的距离,背个人走一百米,很难吗? 她内心给自己加油打气,眼睛直直盯着那片树林,尽量不看自己脚下有多远,艰难地朝那边迈着步子,尤硕明两只手无力地垂在她胸前晃荡,脑袋埋在她颈侧,头发湿漉漉地蹭着她脸颊。 许亦心浑身都在用劲,脸颊早已涨得通红,鼻端一阵发痒,张开嘴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这个喷嚏将她浑身聚起来的力量一瞬间打散了,尤硕明应声从她背上栽了下来,许亦心一个趔趄,与他摔在了一起,膝盖在卵石上重重磕了一下。 “啊——”她痛得缩起了脚,枕着尤硕明的手臂蜷成一团,缓了缓,急忙爬起来查看尤硕明的状况,但他本就浑身的伤,看不出他摔没摔到哪里。 许亦心抓起方才磕到她的石子,气呼呼地将它掷出好远,收拾好情绪后,抓着尤硕明的手臂将他架在自己肩上,扶着昏迷的他一瘸一拐地,继续往林子里走。 抵达目的地后,她将他放在树干上靠着,自己则倒在地上瘫了几秒,歇完后,又迅速爬起来,强撑着想去找一些干柴,然而刚要离开,却被尤硕明拽住了袖子,心下一颤,回头看去,见他还是紧闭着双眼。 她狠下心将他的手掰开了,拖着伤腿离开了,隐隐听见身后有人低喃着:“不要走……” 等她背着一摞干树枝回来,天彻底黑了,尤硕明已经倒在地上,离方才他倚靠的树足有两米之远。 许亦心心如刀割,哗啦扔了柴火将他抱起来,眼泪绷不住地往外涌,扶他靠好后,立即张罗着生火,埋头将自己身上搜罗遍了,搜出了瓶瓶罐罐的伤药,还有一只开了外挂的防水火折子。 系统还是顶一点用的。 生了火,总算是能放心一些了,自从她把尤硕明捞上来后,这片区域虽然一只保持着稳定的温暖气温,无风无波的,但夜间树林,黑灯瞎火的,她没找着山洞,只能在这里将就,怕有野兽出没,还是明晃晃的火令人安心。 她仔细将他的外衣脱下,支起架子挂在火旁烘烤,轻手轻脚扒开他的里衣查看伤口,胸前有两道,手臂也挂了彩,背后也伤了,大腿上还被扎了两刀。 伤口被水泡得都泛白了…… 许亦心哽咽着给他上药,从自己身上撕下干净的布条,一圈一圈给他包扎好,等衣服烘干后,伺候他穿上衣服,再举着火折子跑到河边,拿叶子卷成筒舀了水,捧着过来喂给他,老也喂不进去,许亦心只能自己含了,嘴对嘴强迫他喝下去。 她已经饥肠辘辘,想必尤硕明也一样,但夜里不好找吃的,他现下也离不开她,她只得消停下来,抱着他一边烤火一边轻摇着,安抚着他。 他时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手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衣摆,眉头就没松开过片刻。许亦心不知道他有没有醒来过,但他的确失血过多,呼吸虽然是顺畅的,可系统也说,他有死亡危险…… 另一个有死亡危险的是苏敬纶,不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以她抓住许亦心的脚腕时的力道来看,她虽受了伤,应当没有大碍的,莫非谁趁机给她补了刀? 还有老弟,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知他好点了没有…… 但如今这状况,她自然不能指望老弟派人来崖下面找他们了,就算找了,尤硕明现在背着刺杀宋国君主的罪名,回宋国也凶多吉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尤硕明。现下系统休眠,她得不到任何来自系统的提示和宽慰,脑中一直围绕着那道声音,不停地告诉她,他危在旦夕。 “子弋……”她抱着他轻声细语,“你睁开眼睛,和我说说话,好不好?这林子太|安静了,一点声响也没有,我害怕。” 尤硕明眼睫微颤。 “等你醒了,咱们不回宋国了,直接去新邺,好不好?”许亦心腾出一只手给火堆添了柴,低头看他被火光照映的脸,看他眉头似乎松了些许,“但这里是北越境内,离南魏太远了,而且你还在被宋人追捕,我们途经宋国时,必然是不能亮出身份请官府帮忙的。 “好在此事不宜声张,他们不敢明目张胆搜捕我们。也不知韩漳他们还剩下几人,该想办法与他们会合……” 许亦心絮絮叨叨老半天,一直没有他的回应,加上肚子实在饿得狠了,心理防线一点点崩塌,泪水又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我就不该请假去医院,也就牙疼了五天,至于工作日跑医院去排队挂号吗?不排队我就不会打开这破小说,也就不会穿到这里来…… “我不来到这世界,也不会遇见你,没有我,你自然也好好地按照原定路线走剧情,三年后带兵攻入诏阳,为你的君主征战四方,哪会像现在这样浑身是伤,躺在不知名的小树林里奄奄一息……” 她说着说着,埋进他颈窝呜呜地哭了,“现在一切全乱了!剧情乱了,人物关系乱了,我的心也乱了……我原本只想回家的,可仔细一想,我哪有家呢?虽然二十一世纪有空调冰箱WiFi手机,可是它没有你,我怎么舍得下你,我不舍得!” 老天为什么要让她来到这里,为什么要动摇她的心境,为什么给她浇灌了爱情和亲情,让她长出贪婪和妄想,又将她置于如今这般田地?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只要你现在醒来,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想知道我的身份,我也绝不隐瞒,只要你问,只要你开口问……子弋,你理一理我啊。” 她埋头低低地说着,耳边只有柴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他的呼吸已经低到几乎听不见。 “我投降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召南公主,我是一个外来者,灵魂附到了她身上,真正的她已经死了。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子弋,你快问我,你问我我就答了……算了,咱们换一个话题,你不是一直想听我说喜欢你吗,你现在睁眼,我立刻说给你听。” 许亦心抬起头,看到自己怀里的他,他眉头又皱起来了,眼球一直转,睫毛在火光下抖啊抖,她手指敷上去,轻轻抚平他的眉间,“尤硕明,不要慌,我一直在这陪着你。我不走了,也不耍小性子了,你想听什么我随时都可以说给你听。第一次给人告白,你能不能睁开眼看看我呀?给我个面子,我喜欢你呀,你还不快醒过来亲亲我?我只说这么一次,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不理我,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她只是嘴硬,不想承认自己早已不知不觉间被他虏获了芳心,不想正视自己在这里有了羁绊,她总以为只要不说出口,她就可以骗自己一直这样混下去,不回应他的真心。 “我喜欢你啊……你看看我好不好?” …… 一夜过去,周遭的温度依然保持在恒定的温暖线上,这说明尤硕明依然没有脱离危险。许亦心醒来后第一时间检查了他的状况,见他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只能好生将他安置在树下,重新生了火预防野兽靠近,而后捡了一根木杆,将匕首绑在底端,去河边插了一条鱼来烤上。 没有任何佐料的烤鱼味道那叫一个一言难尽,但肚子实在太饿了,许亦心尝了一口,恨不得把烤焦的表皮也吞下去,她舔了舔唇瓣,将鱼凑到尤硕明嘴边,诱惑了半晌,也没见他有动静。 她沮丧地呼了一口气,撕下一小片鱼肉喂他,这人却只是咬紧牙关,估计撬开唇齿,他也不会咀嚼吞咽。 没办法,她只能咬一口鱼肉在自己嘴里嚼碎了,而后凑过去嘴对嘴喂给他。 从前她还老吐槽影视剧里嘴对嘴喂食这种烂梗,如今轮到她自己,只能说保命要紧,如果辣到了谁的眼睛,请他或者她多担待。 好不容易将一条鱼吃完了,她费劲巴拉将他架着走出了林子,沿着河滩一直走,希望能找到可以求救的人家。 但没走一段距离,她的腿就疼得直打颤,将他放下后,她看看他苍白的脸,再望望无际的河,无力感再次侵袭而来。 是不是坐在这等人来救比较好? 可是谁会来呢?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求救信号该怎么发?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架着尤硕明走一段停一段,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河面上隐隐出现了船只的轮廓。 她浑身一个激灵,再次将尤硕明放下,揉揉眼睛仔细看去——的确是船!而且还不小。 如何让他们注意到这边? 她清清嗓子想喊,但早晨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嗓子冒烟似的疼,可能是昨晚话说太多了。就算嗓子没问题,以这个距离,她喊破喉咙也不一定能被听见。 许亦心急得团团转,四下观察一番,望见昨晚的那片树林,咬咬牙,拖着伤腿跑过去,在里头放了一把火。 火越烧越旺,那艘船似乎发现了这边,直直朝树林的方向驶来,许亦心垫着脚,气喘吁吁,使劲地挥手,眼看它越来越近,船上的人还不少,密密麻麻站着,指着她在说着什么。 她喘息着,头脑嗡嗡作响,强撑着没有倒下,昏昏沉沉地拄着那根插鱼竿,一直到看到大船放下了小船,有人下到小船里朝她这边划来,确认的确是来救他们的,她才松了口气,浑身的劲儿一下子散了,人也彻底栽倒在地。 …… 人来人往,叮叮当当,叽叽喳喳……好吵。 许亦心意识模糊着,感觉自己悬空在一片空间,有人在她旁边交谈,有人用凉飕飕的水给她擦脸,还有人拉着她手腕不放,她讨厌极了,想叫他们走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后,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尤硕明和她一起回了现代,但却因为是生面孔而引起了房东的怀疑,直接报警了,一查又没有身份证,警方讯问了好半天,她只得带他去办身份证…… 垂死病中惊坐起,头顶还是软罗烟。她心有余悸地扶了扶额头,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道:“心儿,你可算是醒了。” 她浑身一僵,缓缓转头看去,看见一个清秀男子倚靠在她床边坐着,头戴玉冠,身穿锦袍,手撑着半边脸颊,眼角含笑,眼尾还长了一颗小巧的美人痣,正静静地望着她。 这人她没见过,但看着他的脸又有点眼熟,而且他叫她心儿,莫不是召南公主的熟人……许亦心脑子飞速运转,扫了一遍房间里的布置,目光回到床边这位帅哥身上,试探性地开口:“你是……许兆贤?” 那人温和一笑:“是知贤。看你这将信将疑的模样,怎么,七年不见,心儿连我都不认得了?” 许兆贤,奉南王许常义之子,年纪比召南大一岁,从小与召南一块儿长大,许兆禾登基后,为避讳,改称为许知贤,两年后随奉南王一同前往奉南郡,非召不得入京。 许亦心瞪大眼睛:“这里是奉南???” 许知贤挑眉一笑,“非也。此处距奉南有千里之遥,你从哪里摔下来的,忘了?” “我从北邰山……”许亦心感觉不对劲,迟疑道:“那这里是?” “此地唤作沅州,隶属北越国。”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21 11:28:11~2021-05-30 14:3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绯然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皇兄 许亦佯作头疼,扶着额头挡住自己的眼睛,实则悄悄打量床榻边的布置和自己的衣着。越国与宋国以北邰山下的沅河为界限,国界线往北百里之遥便是沅州,所以她……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许知贤悠悠道:“你昏睡了两天一夜。” 屋内暖烘烘的,床榻之上也格外暖和,应是烧了地龙,再看房间布置这般精致考究,被褥松软舒适,许亦心自己也被人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寝衣,结合这位堂兄此刻对她的温和态度,许知贤从前与召南应当感情不错。 只是他缘何出现在北越境内,又为何好巧不巧救了她……许亦心一个激灵。她昏睡了两天一夜,那尤硕明呢? 许亦心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皇兄!与我一起跌落悬崖的那人呢?我昏过去前,他还在我旁边的,皇兄你见着他没有?” 许知贤眉头微蹙着向后一仰,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她手中抽出,站了起身退开几步,垂眸观赏她焦急担忧的模样,若有所思着。 “他长得很高,还浑身是伤,就倒在我边上,你见着他没——” 许知贤淡淡打断她:“召南。刚一醒来就只顾着打听他人的下落,全然没在意自己处于何种险境,这可不像你,你是谁?”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皇兄与我都七年未曾谋面了,又何必用旧日眼光看我?”狗东西休想诓她,老弟她都能糊弄,还怕他这个多年不见的堂兄?而且如今是她处于下风,如若他想拿捏她,那么她表现得越低智越无助,许知贤就越放心才对。 “再说了,有皇兄在,我哪里会处于险境,皇兄休要打岔,倒在我身边那位男子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 眼看她挣扎着要下床,许知贤眉头蹙得愈发紧了,冷冷望过去,见她三两下穿上了鞋,企图踏出床帏的范围来,谁知刚走两步,脚下一崴,重重跌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 “啊呀!” 许亦心摔得龇牙咧嘴。 许知贤走过去蹲下,俯视着她,表情颇为玩味,“你若真是心儿,醒来第一件事应当是懊恼自己落入了我的手中,暗中分析情势,随后与我周璇再三寻找机会逃脱,而不是去担忧同伴是否得救。你自己腿伤还没好呢,何时变得如此舍己为人了?” 看来这位老哥对自己堂妹了解得比较透彻,不好糊弄…… 许亦心爬起来,干脆席地而坐,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看来皇兄对我偏见颇深。” 许知贤笑了,“都是血泪教训啊,知贤怎敢忘记长公主联合朝臣血洗‘叛党’、屠杀手足的英姿呢?长公主为了自己,连亲兄弟都要赶尽杀绝,如今却罔顾自己的安危,跑去关爱一个敌国将军?这怎么说得通呢。” 许亦心瞬间抓住了重点:“你知道他的身份?!他在哪儿?” “……”许知贤有一刹那的无语,“你告诉我你为何人,我便告诉你他在何处。” 许知贤一介原著中只提到过名字的酱油,她怕他个鬼,死不承认就对了。何况从书房过往信笺中的只言片语可以判断,她与这位堂兄感情还不错,现在他又救了她、还给她睡这样精致舒适的寝房,可见他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感。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各自的长相与身体特征都烂熟于心,我是不是你皇妹,皇兄难道心里没数吗?” “这可说不准。你身体是她,灵魂……可就不一定了。” 许亦心抱着自己的脚踝,尬笑了一声,“……什么灵魂,皇兄何时信奉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了。” “你不也十分推崇神鬼之说吗?哦,我忘了,”许知贤作恍然大悟状,“自从先皇驾崩后,你忽然就遣散了一大批太史局的官员,开始对神鬼之说深恶痛绝。为什么呢?”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啊!你们许宋皇室一群奇葩,她怎么知道召南对此事的态度为毛会反反复复啊。 许亦心腹诽着,心中明白以这位大哥的猴精样儿,想从他这儿得到尤硕明准确的消息是不太可能了。 但既然他们知道尤硕明的身份,定然也不敢伤害他,除非他们想挑起南魏与北越的战争,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北越刚和宋国交战没多久,民生尚未得到休养,定然不想此时起纷争,而宋国,作为南魏与北越之间的夹心饼干,这两国交战后肯定会牵连到它,所有无论许知贤站在哪一方,都不会动他。 想明白后,许亦心偏头对他露了一个和善的假笑,不理会他的询问,径自拖着伤腿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床榻上,转个身背对着他躺下了。 身后安静了好半晌,她感觉到有探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令她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憋了好一阵儿,终于听见一声轻缓的笑声,而后脚步动了,房门被推开,复又合上,门外是侍女的轻声应诺。 许知贤终于走了。 许亦心一骨碌爬起来,望了望门口守候的四个人影,一边确认她们没有要进来的迹象,一边迅速抓过床头的衣服胡乱套上,蹑手蹑脚挪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 寒风顷刻间灌入了房间,许亦心一手将毛领拉得盖过口鼻,一手抓住窗沿爬了上去,然而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骤然撞进她的视线,当场吓得她差点心脏病发作! 是守在窗下的一位圆脸侍女。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侍女转过身来,眨巴着圆眼睛笑道:“心儿姑娘睡醒了?” 许亦心尬笑一声,讪讪地钻了回去,又回到床上继续躺尸。 不一会儿,有大夫背着医箱来给她正骨,许亦心被治得鬼喊鬼叫,末了大夫还给她开了奇苦无比的方子,她一边喝一边吐,圆脸侍女小幺痛心疾首地看一眼地上浪费的药水,摇着头又去给她端了一碗。 她旁侧敲击想问尤硕明的下落,几个侍女全部面露茫然一问三不知,只说她们被调到这里来时,正是公子将她救回来的第二天。 本来公子只让大夫保住她的命即可,后来知她并无生命危险时,吩咐大夫不必为她治腿,没想到今日公子又改变了主意,命人去给她重新请了大夫。 她现在住的这个房间,正是公子的寝房。 许亦心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他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沽阳陂崖下将她救了,还日夜兼程走水路将她带到了沅州,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但看他目前的种种关照,想必对他的堂妹还是有几分爱护之意的,竟然大方到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 ——她想多了,许知贤当晚就将她从暖烘烘的床上赶了下来。 许亦心:“大哥你搞什么鬼???” 许知贤微笑:“就寝。看不出来吗?” “你就寝干什么掀我被子?” “此处是我的卧房。小鬼,你鸠占鹊巢这么久,忘了自己原来的所在了吗,嗯?” 一语双关。 许亦心愤怒中又夹带着一丝心虚,抱着自己的外衣下了床,咬牙纠正他:“我不是小鬼,我是你妹妹!” “哪里来的山精鬼怪,也敢冒充我妹妹。”许知贤将她的鞋子踢到她脚下,“外间有个地铺,睡那里。别想逃,我听得见。” …… 几天后,许亦心已经被调养得生龙活虎,恢复了能上房揭瓦的灵活水平,和侍女们也打成了一片,确认了自己身为宋国长公主的身份并没有暴露。 许知贤给她编的身份是他遣往诏阳的细作,因身份暴露而被宋国追杀,被他及时接了回来。 而他现在是西郡王赵况的客卿,正住在王府,她此刻,就处于王府中的某一个房间。 也就是说,尤硕明可能也在王府。 许知贤给越人当客卿,当然不能吃干饭,不可能将时间耗在看管她上面,于是她找准了时机支开了身边的人,溜出了院子。 她猫在灯柱后面,悄悄探头瞥一眼门边的守卫。 居然还佩了剑……但她这几天已经打听清楚了,除了她那儿,府上只有这个院子进过大夫,尤硕明肯定在里面。 正门不行,正好爬墙进去,不惊动他人。 许亦心将袖子撸起来,打了个寒噤,搬来石头垫在下面,望一眼墙内伸出来的冬青树枝叶,想着正好抓着它的枝干跳下去,也好有个缓冲。 但当她爬上墙头后,才发现那枝干离墙壁有点远,她试探了老半天,感觉跳不过去,还是直接跳地上靠谱—— “阁下何人,为何鬼鬼祟祟翻|墙擅闯郡主宅院?” 许亦心被吓得脚下一个不稳,啊啊叫着跌了下去! 而底下那人,似乎也被她惊了一跳,她以为那人会冲过来接住她,谁知她余光看见那人飞速后退了几步,眼睁睁看她啪叽,摔在他面前。 许亦心摔出了经验,就势滚了一圈,倒没有受伤。 但她此刻快气炸了,咬牙切齿爬坐起来大骂道:“尤硕明!你眼瞎吗?你老婆掉下来了不晓得接一接?” 是的,她方才被吓了一跳,但也瞬间认出那个声音就是尤硕明,余光再看见他后退的动作,是他的身形,此刻再一看脸,是他。 还是那个老也接不住她的傻瓜。 他穿着越人的裘衣,脸上已经不见伤痕,身上没有包扎的痕迹,手臂戴了护腕,干净利落的一身蓝靛色装扮。 伤竟然全都好了?看来她在林子里给他上的药的确配得上s级的称号,不枉费她劳心劳力将他从河里捞出来。同理可得,老弟的伤是不是也快好了…… 未等她继续想下去,几步开外的尤硕明摸了摸自己后颈,疑惑地道:“姑娘叫我什么?” 许亦心满头问号:“你叫我什么?” 他看她似乎脑子不好使,那么高摔下来不知道疼也不起身,满身狼狈,还学他纠结一个称呼,“姑娘还是先起来吧。” 许亦心沉默了片刻,向他伸出手:“扶我。” 那人仿佛一愣,尴尬地悄悄又退了一步,“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请自重——” “姑姑姑姑姑你个头!我是你老婆!”许亦心暴躁了,“别跟我说你TMD失忆了?” 他眼皮几乎一跳,迟疑道:“我……” 但这边的动静早惊动了其他人,守卫们正向这边走来,侍女仆从正好在寻她,许知贤也恰到好处地出现了,笑眯眯地一边向她走来,一边道:“心儿,又在胡闹什么?” 许亦心仰头瞪他,却听见边上的尤硕明松了口气,仿佛看见了救星似地行了一礼:“许公子。” 许知贤点头:“赵护卫。” 许亦心脑子一轰:“你叫他什么?” 那人闻言,转而又对她行礼:“在下赵明,是文宣郡主的护卫。”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5-30 14:33:48~2021-06-10 11:1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胐胐 2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心儿 许亦心以为自己会脱口而出“放屁!你叫尤硕明,是我宋国的驸马!”或者“你脑子秀逗了,你什么时候姓赵了?” 然而她什么都说不出口,脑子里涌入一系列乱七八糟的猜想。 尤硕明怎么会突然失忆?如果他不是尤硕明,为什么会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许知贤一直怀疑她是山精鬼怪,难道这本书开始走奇幻路线了? 尤硕明已经安然无恙了,系统为什么还不结束休眠,莫非苏敬纶依然处于生命垂危的状态? 她还傻愣愣地坐在地上,许知贤笑眯眯地对尤硕明道:“见笑了。”而后慢条斯理地伸出手,目不斜视将她拎了起来。 尤硕明微一颔首,移开了视线,不好耽搁人家管教自己的下属,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位心儿姑娘看他的眼神,那双眸子,当真是亮极了…… 恰巧郡主身边的侍女跑过来传口谕,说郡主正到处寻他,他甩去脑海中浮现的诸多杂念,跟在侍女身后向郡主的暖阁而去,刚踏出几步,似乎听到背后的心儿姑娘的声音。 “尤……”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像是在等什么,但心儿姑娘终究是没有喊住他,他为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感到有些疑惑,在侍女的催促下,没有回头,迈步远离了背后那位姑娘。 “别看了,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许知贤一边说着,一边从侍从手中接过绳索,三两下就她的双腕绑了起来。 许亦心还没从自己老公突然失忆的打击中缓过来,手已经被他拴好了:“不是,大哥,你绑我干啥玩意儿?” 许知贤猛地一拉拽,将她拽到自己跟前来,俯视着她低声道:“谁允许你叫我哥哥了?心儿,别忘了你的身份。” 许亦心:“……公子,有话好好说。” 他为她伪造的身份是他一手培养的细作,虽不知他目的何在,但总归还是比宋国长公主这个身份被人识破要安全些。 侍从们远远跟着后头,许知贤像遛狗一样拽着她走,“你不听话,擅自闯了郡主的宅院,郡主责罚下来之前,作为你主人的我,先罚你一罚,这是家法,你服不服?” 这是说给后面的人听的,为了符合他给她造的假身份,许亦心岂会不知。 “服,服,狗……公子,你走慢些,心儿手疼……”许亦心一边走一边回头,已经看不见尤硕明的影子了。 她分心地想,自己将尤硕明从河里捞出来时,脱力松了手,害他磕了脑袋,后面又摔了他好几次,也许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让他暂时失忆了? 正想到这儿,突然被手上连着的绳索猛地一拽,她猝不及防撞上了许知贤的胸膛:“啊呀!” 许知贤岿然不动,冷冷地接住了她飞过来的白眼,看着她揉她自己的额头,低声道:“被这样羞辱却没有大发雷霆,还魂不守舍牵肠挂肚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果然不是召南。” 许亦心:“……” …… “不是让你别出院子瞎跑吗?你的伤还没好全,万一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堂前广椅歪坐着一个美貌女子,一身艳红的锦袍,梳着俏丽的发式,乌黑的小山眉下缀着圆溜溜的双眸,正是越国的文宣郡主赵凌。她一手撑着圆圆的脸颊,一手玩着自己的细小发辫,面露不满地瞪着堂下杵着的英武男子。 “没出院子。而且我的伤已经好了。”尤硕明垂眸道。 赵凌一个翻身站了起来,“赵明,你能有一天不顶嘴的吗?” 尤硕明闭上嘴巴。 赵凌“啧”了一声,撩开玲珑剔透的一层珠帘,走到他跟前停住,一边打量他,一边绕着他转了一圈。 “把衣服脱了。” “什么……?” “你不是说你的伤全好了吗?我检查检查。” 尤硕明立即改口:“还,还没全好,鲜血淋漓的怕污了郡主的眼,还是别检查了。” “哼。”赵凌心中恼怒,自己对他千般宠爱万般纵容,他却还是不肯对她放下防备。越想越气,赵凌咬牙切齿,伸手狠狠在他手臂的伤处拧了一下! 尤硕明站得笔直,眉毛都没动一下。 赵凌继续在他身上各处受了伤的所在一番掐弄,见他还是绷着脸一动不动,完全不给她解气。 “真的全好了……”她蹙眉嘟囔,“那地方有够邪门的。算了,你先别动。” 说着便踮起脚尖,带着一丝欢欣和娇羞,抬手搂住了尤硕明的脖子,将自己投入了他宽厚的怀抱中,这回他总算没有忤逆她将她推开,但抱了那么一会儿,她发觉了异常,狐疑地松开了挂在他脖颈上的双手。 只见他像一截木头似的浑身僵硬,紧闭着眼,拳头紧握着贴在身侧,脸都憋红了。 “呼吸!让你别动不是让你憋气!”赵凌咬牙一脚跺在他鞋尖上,“气死我了,你怎么像一根木桩一样!” 尤硕明吃痛地皱了皱眉,见她松开了自己,趁机连退好几步,道:“郡主若无别的吩咐,属下这就告辞。” “告什么辞?去哪里?”赵凌气呼呼地甩开绶带,回到广椅上坐下,“方才你见着了那位心儿?她与你说什么了?” 尤硕明心生疑窦,“见着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被许公子带走了。” “她脑筋有点问题,前几天鬼吼鬼叫的,你也听见了。你这次受伤都怪她!身为细作暴露了身份不立即自我裁决,还将引得宋人追杀她到此,连累得你为了护住本郡主伤得这么重,若不是看着知贤哥哥的份儿上,本郡主可饶不了她!”赵凌观察他的神情,没有发现什么松动的迹象,遂继续说,“你离她远点,听见没有?” 尤硕明应诺:“属下得令。” 出了房间后,他略微侧头等了等,确认里面那位没有突然追出来的意思,默默松了口气,观望了一下四周,无人监视。迅速回到自己的寝房后,他翻出,这几天写下来的几条线索,一一温习了一遍,而后提笔在上面写下一个新的名字。 心儿。 墨色的线条越过“许知贤”,连在了“赵明”上面。 这位心儿姓什么,没有人提起过,倒是人人都在他面前说心儿头脑出了些岔子,常常胡言乱语……可他今日见到的她,除了有些莽撞外,不像是个傻的。 长得格外貌美。 有这么貌美的细作吗?细作不是应该越不起眼越好? 尤硕明将手放在了那两个字上,指腹轻轻摩挲着。自从他醒来后,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忘掉了所有,还受了一身的伤,文宣郡主见了他这幅样子,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便出了房间,不久后进来,便说他是她的近身护卫,为保护她而受伤昏厥了云云。 当时船还在行驶,他们还没抵达沅州,他听见郡主与许公子争执的声音,郡主质问着“她到底是谁”,许公子低声回了句什么,而后两人不欢而散,一路上再也没有打照面,郡主整天守在他边上盯着他喝药,还说什么,“看在你对本郡主一片痴心的份儿上,本郡主把所有顶好的伤药补药全给你用上了,感动吗?” 他看着她的脸,心中毫无波澜,并没有她所说的那种爱慕痴心的感觉。 这一船的人都太奇怪了,郡主说他叫赵明,从小就跟着她身边保护她,可周围的侍女对他表现出来的熟稔不像是自然而然的,倒像是演出来的,他们……全部都不可信。 至于那个心儿,她主子许知贤是王府的客卿,她想得什么赏赐求许知贤便可,为何要爬|墙?说出的话也有些奇怪,但她看自己的眼神里,是全然没有生疏和防备的。也许,该找机会单独与她见面,问清楚他心中的疑虑。 他看着自己在“心儿”边上画的括弧和备注,眉头蹙了一下,这括弧的用法是谁教他的来着? ****** 许亦心低估了许知贤要折磨她的决心。 本以为他像遛狗一样将她拽回去已经是他所说的“惩罚”,谁知回到房中后,他面无表情将她拴在了书案边的座屏上便不管了,还吩咐人不许帮她解开,到了饭点,则特意吩咐人将饭食放在她够不着的地方,任她手舞足蹈也没法吃到一口。 直到晚上也没为她解开,还将她地铺的被子枕头全给扔了,似笑非笑地说屋里烧了地龙,冻不死她。 许亦心力气用尽了,窝在书案的桌角边睡了过去,半夜又生生给饿醒了,望了一眼远处彻底冷掉的饭菜,舔了舔干裂的唇,侧耳听了会内寝的动静,而后将手腕的绳索凑到桌腿上,瓜次瓜次磨了起来。 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这会儿给她一头生牛,她都能提着刀冲上去从它身上割下一片肉来当食物啃了,更何况能吃的东西就放着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 但绳索磨了许久都没有磨出一丝裂痕,倒是手腕被绳索磨得破了一圈的皮,饥饿的促使下她又浑身乏力,负面情绪铺天盖地,耐心彻底被消磨掉了。 淦!她被绑在这里饿得眼冒金星,里面那个混蛋凭什么安然熟睡? 她于是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抓起砚台砸碎了一只花瓶,顺便还踹了几脚那扇贵重的琉璃座屏,将书案的东西一扫而空,给许知贤免费当了一次桌面清理大师。 一时间房中“哐当”、“哗啦”、“嘭咚”响个不停,许知贤一脸阴沉地推开内室的门,端着一盏莲花灯向她走来,没等他发难,许亦心率先开骂:“许知贤你大爷的!” 第82章 落水 许知贤:“……你敢顶着她的脸说脏话?召南以前从不说此等粗鄙之语!” 许亦心踹了一脚书案:“你从前也算个人,如今成了一个变态,我还没计较你顶着我皇兄的脸干这些变态事儿呢!” “就这些你就受不了了?许兆禾是如何折磨我父王的,你当我全然不知情吗?” 许亦心卡了一瞬,“老哥,你多久没回奉南了?陛下早就将皇叔放了。” “此话当真?” “我骗你作甚?你派人回去看一眼便知。” 许知贤一言不发,猛地将灯往架子上一放,哗啦抽出匕首来,背着光阴森森朝她而来,许亦心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恐惧毛茸茸爬了满背,屁|股不由自主地往后挪着。 “你,你想干什么……” 但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发生,倒是自己手腕上的绳索被他割断了。 许亦心睁开紧紧闭着的眼睛,甩开断了的麻绳,埋头轻抚了抚烧疼烧疼的手腕破皮处,提起的心暂时放回肚子里。 然而许知贤前脚为她割断绳索,后脚就阴沉沉地站起身,将地上摆着的饭食一脚踹翻! 这一脚比踹在许亦心的心口还要令她难受,她大叫一声扑过去,捡回滚出好远的饭碗,徒手将它们从地上拢回碗中,手上沾满了冷硬的米粒,一边骂许知贤浪费粮食可耻,一边捡起那个沾了灰的冷冰冰的鸡腿。 她甚至还咬了一口。 许知贤看了简直要气疯,转过身踹开边上碍事儿的花瓶碎片,也不管屋内的狼藉,气呼呼地回内室睡觉了,而许亦心吃太急噎了一下,咳得昏天暗地声震四野,许知贤在内室大喝:“安静!” 之后的几天,或许是为报熊猫眼之仇,又或许只是单纯想虐待许亦心,许知贤支使她干这干那,包括让她伺候他起居洗漱,让她承包院子里所有房间的打扫工作,让她给他做饭洗衣等等,真正将她当做下人来使唤。 许亦心手腕被麻绳勒出来的伤还没好,又泡进冷水里浆洗衣物,一天下来手又红又肿,许知贤这时让小幺送来了伤药和冻疮药,许亦心抓起其中一个药瓶问小幺:“你说公子是不是有病?打我一巴掌然后送俩热鸡蛋给我敷脸,他以为我就忘记被打时的痛了?” 小幺:“鸡蛋?哪有鸡蛋?” 许亦心:“Fine.I’m fine。” 她如今的身份的确是他的下属,违抗命令的话必然会引起越人的怀疑,况且因为她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文宣郡主赵凌想惩处她翻院墙的事都找不着机会。 但许亦心也不是软柿子,许知贤这样作弄她,她自然也想方设法给他使点绊子,比如偷偷在他烘干了的衣服背后用木炭画一只大王八,再一本正经地给他穿上,眼睁睁看他走出了房门,顶着一只大王八去和西郡王赵况谈了一天公事,回来后不等他大发雷霆就躲进了厨房,把厨房搞得乌烟瘴气进不了人,硬生生把他给呛出去。 再比如在他靴子的脚后跟缝一小片软木,穿上走几步还察觉不出来,走久了就疯狂磨脚。 然后就是在他的饭碗中下泻药。 当然她也不可能回回都成功,所以泻药的这次,许知贤趁她不注意将饭碗调换了,她自己中了招,当晚跑茅房跑得腿软。 许知贤还骂她:“推门动作轻点!你这是要把门给拆了???” 许亦心正一肚子火,跑过去将窗户统统推开,任寒风吹他个透心凉,顺带一把掀了他的被子:“睡什么睡?起来嗨!” 许知贤生无可恋:“你没救了,这几天下来你看看自己的言行举止,说你是仆从谁会信?有你这么伺候人的吗?” “我本来就不是仆从,也不是伺候人的呀,公子~” 许知贤烦躁至极,卷起被子蒙头往床角一滚,再也不管她了。 …… 这天西郡王召见许知贤商议要事,许知贤破天荒喊上了许亦心,让她随侍同去。 许亦心好不容易不用被折腾,还想找机会溜去看看尤硕明,不承想他又整这么一遭,待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越国王府已经够提心吊胆的了,她可不想与西郡王碰面节外生枝。 今日虽晨光正好,但冬日的阳光也没暖到哪儿去,湖中除了残余的零散枯叶,还漂浮着些许薄冰,许亦心瞥一眼湖面上折了腰的菖蒲草,脚下狠狠一踢,一颗小石子应声飞掷而去,撞在前方许知贤的脚后跟上,许知贤止步回头,蹙眉啧了一声。 “手舞足蹈的成何体统?好好走路。” 许亦心对他扯了一个敷衍的笑脸,而后翻翻白眼没作声,端着自己绑着纱布的手腕,裹紧了身上的裘衣。 许知贤扫一眼她的手腕,招手让她过来,却见她摇头如拨浪鼓,遂不耐烦地回身去抓她,她这才躲过他的魔爪溜到他的里侧,与他并行。 “做什么偏要让我跟着,小幺她们每天闲得发慌你都不管她们……我又伺候不好,回头让赵况起了疑心。”许亦心嘟囔。 “你只要做好仆从的本分,低眉顺眼一言不发,西郡王不会注意到你的。” 许亦心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观察两岸偶尔出现的仆从小厮,也有来往的侍女穿过岸边一棵棵落了叶的垂柳,提着东西不知要去往何处。 忽然,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许亦心脚步一顿,转头望去,看见对岸的后头出现了一身红衣的文宣郡主,边上跟着的尤硕明佩着剑,穿了一身蓝色。 自古红蓝出cp,许亦心眼睛眯了眯,牙酸得很,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将尤硕明那身衣服扒了,让他跟在别的女人身后转,这不争气的大蠢蛋—— 刚想到这,那边尤硕明似乎也发现了她,抬眸直直朝她望过来,两人视线一对上,许亦心不由得心怦怦直跳,他记起来了吗? “别看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许知贤及时泼一瓢冷水,“记着自己的身份,别东张西望让郡主起疑心。” 许亦心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跟着他继续走:“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自然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我看自己的夫君也碍着你了?” “你最好有点自知之明。那是召南的夫君,不是你的。” 许亦心笑了一声,停下脚步道:“皇兄究竟为何一直胡言乱语?我不是召南,那谁是?皇兄找着真正的召南公主了吗?” “我说了,你的身体是召南,灵魂可不是。” 许亦心翻个白眼:“又来了。” 许知贤笑了,“既然你实在想知道我为何会疑心你的身份,那我不妨告诉你。看见这湖水中的浮冰了吗?” 他卖什么关子?许亦心不明所以,蹙眉点点头。 “寻常的湖在当下的天气里,早就结了一层厚冰,而这片湖只结了少许薄冰,日头一出来便融得差不多了,这是因为它底下有一眼温泉。” ……搁这给她上物理课呢? “而沽阳陂崖下的沅河,每年这个时候已然进入结冰期,可今年却忽然融了冰,水的温度甚至称得上温暖如春,以至于你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安然无恙,以至于我可以乘船去救你……”许知贤俯身凑近她,“等我们的船只离开后,你猜如何?冰又重新结上了,一夜之间,沅河结冰的厚度可承受车马通行。世上怎会发生此等怪事?” 淦!原来是在这里露了破绽。 系统展开s级救援时,的确有提到“破冰”的字眼,毕竟如若没有升温破冰这一项,就算给她和尤硕明减缓了下落速度,那落在冰面上,冻也冻死他们,还救个毛线。 许亦心表情波澜不惊,上半身却禁不住微微向后一仰,避开他的逼视:“你问我我问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年年都有怪事,你要一个个去探寻——不对,许知贤,你为何会恰巧出现在沽阳陂崖下?你怎么就未卜先知,乘船去了那边?” 许知贤眉毛动了动,没有答话,只是依然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神色中找出点什么。 许宋皇室没一个正常人,许亦心对他当然也不抱幻想,所以他及时出现在沽阳陂崖下一事,她只能往坏处想,这么一琢磨,喉头瞬间被人掐了一般:“你知道我摔下了悬崖,因为你当时就在附近,只要参加祭祀的人,有一个给你通风报信便可。是谁呢?祭祀……祭祀大典上出现的刺客,是你的人?你乘船来到崖下,原本是想给我收尸,见我没有摔死,还有点失望,对吗?” “咕咚。” 一颗溜光圆润的鹅卵石被掷入水中,轻而易举地穿过浮冰,摇晃着沉入水底。 赵凌从侍女手中又拿了一颗,闷闷不乐地将它砸进湖中,瞥一眼身侧的尤硕明,见他的眼睛黏在对岸那两人身上,她哼哼着扔着石头,目光也投向许知贤和心儿,望见许知贤对心儿招手,心儿没有上前,他便去抓她,心儿灵活躲过,但还是不情不愿跟了上去,与许知贤并行。 赵凌不满哼道:“人家调|教自己的奴婢,赵明你看个什么劲?” 尤硕明收回目光。 “说话!” 他只得答道:“心儿姑娘看着不似一般的奴婢……许公子好像很纵容她。” “从小在身边培养起来的,感情自然好,至于不像一般的奴婢,都跟你说了,心儿脑子有问题。” 尤硕明不置可否,只是不自觉地抬眸又锁定了那道鹅黄色的身影,觉得那身侍女装扮与心儿格格不入。 这几天他一直找机会想与她单独见面,但郡主总是十分关注他的动向,好不容易离开郡主的视线了,偷偷扒墙头找她,却见她一直在干活,不是洗衣便是做饭,但她好像不太在行这些,老是弄得乌烟瘴气,把许公子气得眉毛直抖。 许公子与她之间的相处模式怪怪的,实在不似主仆…… 正琢磨着,远处那道身影忽然停住了,转头径直望向尤硕明,两道视线一相碰撞,尤硕明心内倏然一跳,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他莫名就笃定了她是在看自己。 “你跟我说说话啊!老看他们干什么?” 那头的心儿已经收回目光,尤硕明暗自平复了一下心跳,心不在焉地瞥一眼郡主,答道:“郡主不是十分宝贝这些七彩鹅卵石吗,怎么一颗颗全扔了。” 赵凌见他心神不宁态度敷衍,气呼呼地又扔了一颗,“谁说本郡主宝贝这些破烂玩意儿了?这鹅卵石沅河边上随处可见,改天再去捡一箩筐回来便是,再不济,让侍卫们从这跳下去把我扔下去的捞上来——” 让侍卫寒冬腊月的跳进湖中给她捞鹅卵石,文宣郡主可真会折腾人。 尤硕明一说话就惹她生气,索性老实闭上嘴巴不再搭话,任由郡主一个劲在那儿自言自语。 来往的侍女仆从垂眉顺眼给他们行礼,赵凌不耐烦地摆摆手,继续和尤硕明叨叨着,尤硕明面上听着,余光一直关注着对岸的动向,忽然感觉情况不太对,猛地抬起头。 对岸许公子和心儿似乎拌了嘴,心儿扭头就走,许公子追上去想拉住她,被她甩开了手,一时间脚下没站稳,跌进了湖中,溅起巨大水花。 侍女仆从大喊起来:“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赵凌跳起来:“知贤哥哥!” --------------------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这次一口气更新到完结吧,加油油~ 感谢在2021-06-12 19:37:25~2021-09-24 10:1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枫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胐胐 50瓶;青枫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手刀 许亦心看到许知贤扑通落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我没推他啊,碰瓷? 她说完那些话后,看他默然不应,不知是默认还是不屑回答她,只觉不想再看到这人讨厌的嘴脸,所以转头要溜,他便来拉她,她就这么随手一甩,他便警惕地退了一大步,被边上石子绊了一下,而后就落水了。 落水前还想抓她一起,许亦心灵活闪开,眼睁睁看着他跌落水中,水花溅了她一身,她不合时宜地想,压水花水平这么差,零分。 这些都只发生在一瞬间,等她反应过来后,发现许知贤眼神惊恐万分,在水里挣扎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湖水:“救——” 敢情他不是想抓她一起,而是求生本能令他想抓住浮木。 许亦心也被他吓了一跳,朝他喊道:“你不会水???” 回答她的是许知贤越扑通越远的身形,和周遭侍女们的大呼小叫:“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 完犊子了那家伙真的不会游泳! 眼看着许知贤扑腾着沉入水中,许亦心当机立断脱下厚重的裘衣,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向那片还在扑腾的水花游去。 水的温度直接沁了许亦心一个透心凉,冒出头来换气时,浮冰还挂在了她的头发上,但她的危机不是这冰冷刺骨的湖水,而是她正要搭救的旱鸭子许知贤,因为她刚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就被他紧紧缠住了身躯。 许知贤显然慌了神,求生本能使他死死抱住了许亦心,一个劲地向上扑腾,但却事与愿违,他拽着许亦心越沉越深,许亦心被束缚了手脚使不上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再这样下去,她得和这位老哥一起去见阎王! 她挣扎着踹了许知贤一脚,好歹将他踹开了一点,拔出自己被他攥在怀里的胳膊,而后以手为刀,蓄了全身的力量,在他不可置信的恐惧眼神中,猛地砍在他后脑! 许知贤眼皮一颤,终于晕了过去。 “人呢,愣着干嘛,救人啊!”赵凌急得跳脚,甩下手中的鹅卵石火急火燎朝前跑去,忽然身边掠过一道影子,是尤硕明飞奔而过,穿过乱哄哄奔跑的侍女直往落水点的对岸。 赵凌瞬间猜出他想干什么,大吼道:“快拉住赵明,别让他靠近水边!” 方才叫他们救人,全部犹犹豫豫大呼小叫,没一个愿意跳下去的,这会儿让他们阻止尤硕明救人,侍女仆从们倒反应挺快,一窝蜂拥住了尤硕明,有的甚至抱住了他的大腿,令他动弹不得。 尤硕明只觉不可理喻:“郡主!他们就要被淹死了,你还命人拖住我作甚?!” “湖水都结冰了你没看见吗?你伤还没好就想这么跳下去,不要命了你!”赵凌虽然慌张,但心里觉得不至于这么快就淹死了,“况且我已经派人去叫会水的侍卫了,轮得着你吗?你就怎么着急忙慌想给心儿献殷勤?” 她管救人叫献殷勤!尤硕明气笑了:“我早好了!而且郡主忘了吗,我就是侍卫!” 赵凌:“你——” 两人争吵的功夫,那些嚷嚷着救人的小厮找来了长竹竿,在水里一划一划的,企图让落水的人抓住,而闻讯赶来的几个侍卫正手忙脚乱要脱外衣,忽然听见破水而出的声音,众人七嘴八舌大叫着:“出来了!” “心儿姑娘,快抓住竹竿子!” “拉上来拉上来,快!” 侍卫们一看,心儿姑娘已经拖着许公子往岸边游过来,只要她抓住竹竿,便可将她拉上来,他们就不用下水了,遂纷纷将外衣又穿上。 许亦心嘴唇发颤,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块冰。她绷着一股劲儿,一手圈着许知贤的脖子,一手竭力向前划水,双腿机械地蹬着水,岸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叽叽喳喳的音,她全部感受不到了,只死死盯着一根离她最近的竹竿,使出吃奶的劲儿够着了它,而后紧紧抱住。 她也是疯了,许知贤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落水,她居然妄图凭一己之力把他救起来……被他拽着往下沉的时候,她的心也沉了底,她再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如果她方才没有果断打晕许知贤,早被他彻底拖了下去,如果岸上的人没有及时施救,及时伸出竹竿,她也游不到岸上。 “上来了上来了!” “快把许公子抬起来……” 许亦心闻言爬起来:“先别动他!”说着便上前扒开他的衣服,趴在他胸前听了听,而后立即给他做胸外按压,按了十几下,许知贤哇的一声吐了,将呛进去的湖水吐了出来,眼睛颤抖着睁开。 第一眼看到的是许亦心,他动了动唇,说不出话来,想起了她狠狠踹自己的那一脚,还有后脖子挨的那一手刀—— “知贤哥哥!” 赵凌终于赶了过来,看到许知贤奄奄一息的模样,再看心儿狼狈地跪坐在他身侧,赵凌气得一脚踹在她肩上:“滚开!” 许亦心被踹得倒在地上,狠狠咳了两声,而许知贤看到这一幕,眼皮一翻,又晕了过去。 尤硕明知道郡主正在气头上,最好不要再惹她一丁半点,遂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心儿,凑上前劝说郡主赶紧带许公子前去休整、看大夫。 赵凌的确没工夫找她算账,急匆匆命人抬起许知贤往最近的房间走,自己则抓着许知贤的手陪在一侧,一面嘘寒问暖着,看他没有要醒来的模样,一面又叫人围近一点,别让许知贤再吹冷风,众人于是簇拥着郡主和许公子离开了。 尤硕明回过身,看见心儿已经坐了起来,只是缩着肩膀捂着手腕,神情又像是在发愣。 “心儿姑娘……我先送你回去。” “等等。先容我缓缓神。”心儿低着头,湿透的发丝黏在脖颈上。 尤硕明看到她肩上的脚印,心内又是一紧。他快速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了,蹲在她面前,心中的震动久久不能平息,轻声问她:“就那么跳下去,你都不怕死的吗?” 许亦心闻着衣服上熟悉的气味,头疼缓解了许多,轻微的耳鸣也渐渐消失。 “当然怕。可看着别人去死,我不行的。”许亦心喃喃道,“换做任何人,我都会去救,更何况……他也算我兄长。” 尤硕明眉头一跳:“许公子是你兄长?” 许亦心没有答话,软绵绵地端起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纱布早就不知所踪,伤口又渗出血珠,手背还有几道许知贤在水下给她留的抓痕,痛觉在视觉的刺|激下迅速恢复过来,彻骨的寒冷也将她紧紧包裹。 她眼眶瞬间红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尤硕明:“我手好疼啊。” 尤硕明的心仿佛被她的眼泪揉碎,慌忙掏出手帕要为她包扎:“忍一忍,我这就带你去涂药。” 捧起她莹白纤细的手,绕了一圈扎好,正想问她还能不能走路,眼睛却瞥见她纤长细腻的手指,右手食指里侧有一颗小小的痣。 鬼使神差的,他脑海中忽然涌现一个碎裂片段,画面中他含着它们虔诚地吻舐着,还舔过这颗痣…… 他脑中炸开一道惊雷,猛地松开了那只手,迅速站起来连连后退:何等龌龊,何等龌龊!他捧着心儿姑娘的手,想着却是侵犯玷污她的画面! 许亦心不明所以地看他:“怎么了?” “无事,无事!”尤硕明结巴了,“心儿姑娘,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你现在浑身都湿透了,当心染了风寒。” “我腿软。” “那……在下冒犯了。” 许亦心抬起头,便看见他背对着她蹲了下来,宽厚可靠的肩背等待着她,她喉头一酸,紧抿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埋头趴了上去。 她的手腕垂下来,上头渗血的伤口刺了尤硕明的眼睛,而且等到他背着她站起身后,那份沁透骨髓的寒意瞬间附了上来,他只觉自己背上的是一块冰。 得赶快送她回去将湿衣服换下来。 这样想着,他的步伐迈得又急又大,可背上的冰块落下水来,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服里。 他被她果断跳水救人的勇敢所震撼,也为她此刻默然哭泣的美丽脆弱所动容,郡主那一脚……他知道不轻:“心儿姑娘,你很疼吗?我是不是颠着你了?” 许亦心只是想起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第二次逃跑被他逮住,当时她的腿崴着了,尤硕明为她正了骨,一边阴阳怪气讽刺她百折不挠,一边稳稳当当将她背在背上。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鼻音很重,听得他莫名被揪住了心口,身体不受控地紧绷起来,对她将要说出的话又期待又忐忑:“什么意思?我们从前就认识吗?” 许亦心想起他骑马带着她离开火光冲天的土匪窝,想起他们在银杏树下的初吻,想起她与他争吵又和好,想起他跌落悬崖时自己拼命拉住了他的手,后来费尽千辛万苦把他从河里捞出来,在漆黑寂静的夜里搂着他表白…… 这些他统统不记得了! 许亦心瞬间破防:“辛辛苦苦大半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我图什么啊我!图你一声‘心儿姑娘’吗?” “心儿姑娘,你别哭了……” “我没哭,我只是把颅腔多余的水分排出来罢了呜呜呜!” 第84章 私心 尤硕明原本想送她回她的房间,再给她找找大夫,但暗自一想,她的房间必然与许公子的婢女们在一块儿,出于自己想与她单独谈话的私心,他直接背她来了自己的住处。 而此时,心儿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粗枝大叶,对待陌生人竟全无戒心……他转念一想,也许真如她所说,至少半年之前,他们就相识了。 他按捺下这些疑问,将她安顿在卧榻之上,看了看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衣物,只得匆忙跑出去找人帮忙,府上今日似乎来了贵客,西郡王正是因此才召见郡主和许公子,谁料出了这么一遭,郡主院子里的婢女小厮们几乎全部被支使去照顾许公子了,尤硕明绕了一圈,只找到厨房一个负责切菜的厨娘。 厨娘好心给心儿姑娘沐了浴换好衣裳,尤硕明趁此当口去外头请了大夫,大夫给心儿诊治完,只说她是劳累过度,并无大碍,但才刚落了水,须得注意防寒保暖,随后为她包扎了受伤的手腕,开了些滋补的药便离开了。 尤硕明的房间没有烧地龙,不够暖和,他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睡在他房里的是心儿,他瞬间觉得这屋子哪哪儿都不够舒适,床不够软,被子也不够暖,怕心儿冻着,于是多张罗了一个火盆摆在床边,确认她面色和缓了些许,又跑去院子里给她熬药。 只是熬着熬着,总也忍不住要悄悄掀开一点窗户的缝隙,看看她醒了没有。 直到他熬好了药,盛好端进来,天光已经渐渐暗了,心儿还是没醒,睡得倒挺香。 没想到她不仅善良,勇敢,身体也挺健康的,不似其他女子那般羸弱,大冬天跳了冷水湖,许公子都高烧不退,她却没什么大碍,只是劳累过度……不过以此可见,她在许公子手下办事的确不轻松,否则也不会如此劳累。 许公子那边还是没醒,已经惊动了西郡王赵况过去看他,客人也暂时与赵况告辞了,约定改日再谈,而赵凌围着许公子忙前忙后,一会儿斥责婢女熬的药太烫了,一会儿支使小厮伺候许公子时动作温柔些,忙得热火朝天,尤硕明暂时不必担心她会忽然想起自己来。 他在心儿身边坐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心中逐渐涌起一股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柔情,又熟悉,又甜蜜,好像他从前就这样注视过她,甚至更近距离地拥有过她…… 尤硕明一个激灵,猛地将床帘拉上,隔开了自己的视线。 试了试药碗的温度,已经差不多可以喝了,他只得顶着个大红脸凑过去重新撩开床帘,轻拍心儿的肩膀:“心儿……心儿姑娘?” 榻上的姑娘咕哝了一句什么,抓住他的手就往自己怀里拽,尤硕明猝不及防倒在她身上,被她一个翻身用腿勾住了——尤硕明心中警钟长鸣,连滚带爬挣脱她的桎梏,不料她抓得太紧,被他的动作带得滚下了床。 许亦心迷迷瞪瞪坐起来,脱口而出:“许知贤你大爷的——” 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许亦心浑身滞了一瞬,而后在尤硕明震惊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爬回床上,乖乖躺好,闭眼。 尤硕明迟疑:“心儿姑娘,你醒了吗?” 许亦心从善如流睁开了眼,抱着被子坐起来,羞涩中透着惊讶:“啊,我怎么睡着了,这是在哪儿呀?” 尤硕明反应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方才——” “方才你什么都没听到。我这不刚醒吗?” “好,好的。”尤硕明还是止不住笑意。 许亦心恼火地缩进膝盖里,露出一双眼睛瞪着他:“别笑了。” 他已经忘了一切,现在看她就是个陌生人,这就意味着她要重新攻略他,可看看这几次会面,一次爬墙跌个大马趴,一次跳水湿成落汤鸡,这次又睡得滚到地板上爬起来爆粗……就没有一回能给他留下好印象的! 尤硕明抿住笑意,端起药碗凑过去,许亦心二话没说,接过碗仰头咕噜咕噜喝下了,苦得她舌头发麻,她皱着脸将空碗递出去,尤硕明很自然地接过来,收好碗后抬头一看,她正蹙着眉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尤硕明连忙解释是请厨娘为她换上的。 不错,她老公还是那个知礼守节的魏国男人。 许亦心盘腿坐好,“你不是有话问我吗,说吧。” 他讶异自己的心思被她一眼看出,但略加思索,如若他们真乃旧识,她当然也会猜到自己的诸多疑虑。不过他想问的太多了,一时不知先问哪个,遂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许亦心没想到他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这的确把她问住了,她是谁呢? 宋国长公主许召南? 非也。她不过是异世来的一缕孤魂,附在召南公主的身上,以她的身份历经诸多故事,好不容易卸下防备对他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来历,转眼他已忘却一切,而她只能继续扮演这个世界给她的身份,回现代的希望已十分渺茫。 她低叹一声,“等你恢复记忆了,自然知道我是谁。” 尤硕明顿了顿,“好。第二个问题……我们是什么关系?” 许亦心笑了,“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你上次说……你是我夫人……” 许亦心托腮,眼睛亮晶晶的,“嗯?你当时听了怎么想的?” “我怎么有这么美的夫人?” 许亦心乐得笑出声:“哈,怎么不能有?你尤硕明乃堂堂魏国大将军,娶一个美丽的夫人,有什么稀奇的!” 尤硕明迟疑了:“我……是魏国大将军?魏国据此千里之遥,我若是魏国人,何以出现在越国西郡王府?” “……此事说来话长。” 总不能说是她老弟追杀他们到此吧。 她抓过床头的大氅裹在身上,坐到书桌前迅速画了一幅五国地图,墨点算作城市,指着图上说:“这是魏国都城新邺,也是你出生的地方。我们从新邺出发,途经勒城、兴利、化宁,过两界山入宋国,在诏阳待了三四个月,后来在北邰山冬祭时出了一点事……与亲卫失联了,被越人救起,来到了沅州西郡王府。” 尤硕明没有纠结她为何讲得如此简略,目光随着她的食指的指向游移,发现她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地图,竟没有比郡主书房的地图逊色多少,关键地点、河流与山脉的位置也十分准确,实非寻常人能做到的:“五国地图我在郡主那见到过,这些地名我也知道,但你所说的行进路线,我却没有什么印象。” “魏都新邺你也忘了?还有两界山的土匪……诏阳呢,诏阳也不记得了?你醒来这么久,脑海里就没有忽然想起一些画面片段什么的——” 尤硕明耳朵一热:“有……有一点。” “是什么?” “关于……你的。” 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逐渐靠近,不知是郡主那边有事找他,还是许知贤那边派人来捞她了,许亦心抓紧时间,倾身上前道:“我的什么?” 尤硕明刚被外头的声音分走一丝注意力,忽然被她逼近的美丽脸庞夺走了呼吸,屏息往后一仰:“不……” 许亦心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他的下巴:“这个吗?” 说着便俯身吻住了他的双唇,含着他的下唇轻轻一吮,转而强势地顶开他的唇齿,舌尖拂过他的上颚——尤硕明心跳如鼓,被她的大胆震得浑身发热手足无措,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个甜蜜热情的亲吻,她已经松开他,坐回了原位上。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推开了:“心儿姑娘!公子命我接你回去。” 门口簇拥着一大堆婢女和仆从,小幺抱着一叠衣服站在最前面,旁边是厨娘,显然是她带他们过来的,尤硕明只回头瞟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一想到方才门外这么多人,而他却和心儿……他就面红耳赤手脚发麻。 幸好及时分开了。 许亦心趁着众人还没走近,迅速小声嘱咐了一句:“今夜子时,假山见。” 尤硕明的心跳几乎又蹦到了嗓子眼,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看她淡然自若地换上了小幺带来的外衣,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 “公子何时醒的?” “醒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刚醒来就撵郡主走,然后发现你不在身边,命我们到处找你呢。” 第一时间就想着找她算账,看来没什么大碍。 许亦心裹着白绒大氅匆匆走着,软绵绵的细绒随夜风摇摆,扫过她的鼻尖,痒痒的,令她禁不住要打喷嚏,瞥见迎面有一行人过来,好歹掩唇忍住了,迅速拉着小幺退到一边,低头行礼。 打头那人脚步沉稳,长袍几乎曳地,鞋履一下一下踏在长廊的木质地板上,发出低低的嚓声,没有停顿,径直从她们身边经过——许亦心暗自松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那双黑面金丝皮靴停在了她跟前,头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打量许亦心。 周围的婢女全都倒吸一口气。 “你是心儿?”良久,一道低沉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许亦心如临大敌:“回王爷,奴婢正是心儿。” 赵况见她一副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面不改色道:“知贤在里头等你。快进去吧。” 这就……完了?许亦心颇为疑惑,但没有抬头,识相地抓住机会行礼告退:“是,奴婢恭送王爷。” 赵况点点头,不再多说,径直离开了。 费解。 希望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许亦心蹙眉思忖着,推开了许知贤的房门。 许知贤抬头,面色微红,唇瓣泛白,沉静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她一遍,毫不掩饰自己眼神里的探寻,许亦心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蠢蠢欲动想要开溜。 “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都没碰你,你自己摔下去的!” 许知贤嘴角往上动了动。 “还有,我打你是因为,因为你毫无章法胡乱攀扯我,不把你打晕,我们俩会一起沉下去的!”许亦心悄悄躲到屏风后面,冒出个头,表情真诚无比:“我没想害你!” 许知贤看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她急切地向自己解释她动手的原因,垂眸微微扯一扯嘴角,不知是笑还是自嘲,喃喃自语道:“我信了。” “什么?”许亦心侧头。 “折腾了一天,饿了吧。叫人把膳食端上来,你和我一起吃。” 许亦心疑惑地看他一眼,但她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心思多问,更不想主动出招,遂顺势而为,把桌案收拾齐整后,打开房门道:“来人!公子饿了。” 第85章 血缘 许亦心第一次和这位老哥平心静气地同桌吃饭,浑身毛孔都透着不自在,又提防着他随时会发难,埋头苦吃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不一会儿,老哥还是发话了,声音是感冒病人的嘶哑:“手重新包扎过了?” “是。”许亦心谨慎答道。 “他给你包扎的?” “不。”许亦心立即否认。 许知贤嘲讽一笑,“他已经失忆了,现在深信自己是文宣郡主的侍卫,你不会还幻想着他恢复记忆带你逃回宋国吧?” 许亦心不说话,筷子把碗戳得咚咚作响。 “知道今日西郡王召见我们所为何事吗?” 许亦心敏锐地坐直了身子:“是宋国?宋国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阿禾——” “把心放回肚子里。”许知贤淡淡打断她,“宋国若有国丧,动静可不止如今这样小。” 许亦心放下筷子,冷脸道:“他是国君。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这样轻轻松松说出‘国丧’二字?哦,我差点忘了,刺客是你派去的,你巴不得他死呢。” 许知贤也停下碗筷,冷冷回视她,笑了一笑,轻声反驳道:“他不是。” 许亦心蹙眉:“不是什么?” “不是我弟弟。” 许亦心愣了一瞬,随即震怒拍桌:“你!你竟敢怀疑陛下的血脉?” “我可不是第一个怀疑他血脉的人。”许知贤倾身凑近她,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忘了先皇后是怎么死的了?” 许亦心猛地站了起来,怒火中烧:他居然当着她的面揭召南的伤疤,这是怎样一个冷血的变态?! “是被先皇亲自绞杀在凤仪宫的床榻上的,许兆禾当时就躲在床底,不是吗?” “你住口。” “可先皇为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发妻呢?还不是因为怀疑许兆禾是野种?” “住口!” “召南,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死心塌地要扶持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上位,为此不惜弑父杀兄、血洗信王府,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铺垫皇位之路!难道你也像他对你一般,对他怀有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吗?” 许亦心气得发抖:“你发什么疯?他是我弟弟!” “我说了他不是!” “胡说八道!说他血脉不正,你有证据吗?说我弑父杀兄,你又有什么证据?” 许知贤仰头看着她,笑出了声,而后慢条斯理站了起来:“没有。不妨告诉你,我若有证据,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许亦心直视他:“那我也不妨知会你一声,想动阿禾,你得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许知贤偏头,像看珍惜动物一样打量她,“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许亦心道,“你定然是和赵况做了什么交易,他才会容你留在府上。你能下手杀阿禾,难道还会怜惜我的命吗?之所以救我,无非是我对你还有些用处罢了。若我没猜错,赵况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对吗?” 许知贤垂眸轻笑,道:“我现在的确不能杀你。” 许亦心看见他笑就想揍他,勉强压下心中怒意后,回到桌案前坐下,但这么一闹,看着满桌子菜肴也没什么胃口了,索性开始收碗碟,一边动手一边问:“赵况急着找你商议,既然不是陛下出了事,那宋国发生什么了?” “寿州爆发了瘟疫,已经蔓延到周遭好几座城市了。” 瘟疫?寿州,是前段时间和北越起了纷争、从而引发了战事的寿州,战争导致的尸横遍野,百姓颠沛流离,的确容易引发疫病。 可她不是及时派了太傅统筹战后重建事宜吗,户部、工部和太医署都派了要员前往经受战乱的几个州郡,怎么还是—— 许亦心抬头,紧盯着许知贤的脸:“是你搞的鬼?”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有这能耐,让疫病说来就来?” “那你为何神情淡然毫不担忧?!” “我为何要担忧?死的又不是我爹。” 许亦心将碗筷重重一放:“那是宋国。是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百姓在遭受苦难!” “所以呢?与我何干?你这是在要求我爱宋国吗?”许知贤嘲讽一笑,“我爱宋国,宋国爱我吗?谁来爱我?” 许亦心气笑了,“古人云‘位卑未敢忘忧国’,你倒好,身为食邑五千户的奉南王许常义的世子,受着宋国百姓的奉养,居然冷眼看着它处于水深火热中,然后轻飘飘地说你的国家不爱你!那是生你养你的土地,你看着它遍地焦土,看着它亡国,你就高兴了?许知贤,你做这一切,究竟想要什么?” 她一股脑儿说完,不等对方吱声,将碗筷哐当一丢,也不收拾桌案了,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而许知贤确认她走远后,终于没能忍住喉中刺痛的痒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夜空阴云密布。 寒风呼呼而过,不远处常青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有树叶不停地被夜风驱逐,飞舞着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一炷香以前,尤硕明便已经等在假山旁,通往这边的石子路上立着的路灯已经熄灭,按道理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仆从过来添灯换盏,但今夜天气恶劣,仆从大约就偷了懒,未曾尽职。 这么冷,不知她还会不会来。 尤硕明打开火折子,袭来的寒风瞬间吹燃了它,那一小簇火焰在他手上跳动着,照亮了他冷峻的脸庞。 合上盖子,火折子与空气隔绝,立即又灭了。 如是几次,附近终于出现了脚步声,他迅速收起火折子,警惕地暗中观望,确认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的确是心儿后,这才伸出手,迅速将她拉进假山之中,收获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许亦心把提灯放下,惊喜道:“我以为你没来呢!” 尤硕明脸热热的,漫长等待中积累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感觉周身的空气都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温暖柔和。 他弯腰将自己搁置一旁的灯笼也点燃了,而后轻轻将她拉到自己这边,与她换了个位置,用身躯挡住了假山石之间的空隙,也挡住了寒风,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包裹好的汤婆子,塞给她:“暖暖手。” 许亦心将它抱进怀里,热量瞬间由五指传到心肺。 只是他们交接时,她碰到了他的手指,尤硕明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不自在地别过身去,许亦心也不由得心跳加速,从前与他亲近,她潜意识骗自己,只是为了加好感度攒积分推进攻略进度,但她如今已经确认了自己的情感,心境也转变了。 她是真的喜欢上他了,但他呢? 她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婢女,他还会喜欢她吗? 许亦心垂下头,看到绒布袋上线条流畅的鸢尾花,显然是女子用的东西。她嘀咕道:“你怎么连这个也有呢?” “我伤势未愈时,郡主给的。” 许亦心默默抠着绒布上的花纹,理智上感谢郡主能这样善待他,情感上又不觉有些吃味,现在能保护他的人不再是她,恰恰相反,她总是给他带来危险。 “赵凌对你挺好的嘛。” “郡主的确待我不薄。” 风逐渐变小。 尤硕明将自己的大氅脱下,弯腰铺在石头上,仔细抚平了,想招呼心儿坐下,但一抬头,看见她沉默着玩着绒布包的系带,情绪有些低落的样子。 他心内一跳:“你……你怎么了?许知贤为难你了吗?” 许亦心摇摇头,没提自己方才的小心思,只是顺势叹道,“是我们宋国,遇上了难关……等等,你方才叫他许知贤?” 尤硕明轻轻将她带过来,示意她坐下,蹲下身看着她:“既然你说我是魏国的尤大将军,我探听了一番,尤大将军的妻子是宋国长公主许召南,前段时间宋国冬祭,长公主的确在北邰山失踪了,所以,你便是长公主。你提到过许公子算是你兄长,那他只能是许召南唯一在世的兄长许知贤了。” 他顿了顿,吞下北邰山失踪一事的诸多疑点,转而道:“我查过,奉南郡近几个月都没有世子的活动消息,而许公子在沅州王府的待遇非同一般幕僚,郡主又称他为‘知贤哥哥’,这不可能仅仅是同名同姓的巧合,那么,奉南王世子许知贤就是许公子,合理。” 许亦心眼睛亮晶晶的,“我以为,你会相信文宣郡主的说辞……我还在为怎么说服你和我一起逃跑而烦恼,没想到你已经理清楚这些事情了。” 尤硕明嘴角不禁微微扬起,安抚她道:“出逃一事尚待筹谋,先要摸清王府的守卫状况,而后想办法出府查探四个城门的详情,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将过所弄到手。” 的确麻烦。但许亦心转头将它们抛到脑后,让出一点位置示意他也坐下,“这些容后再议。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确定自己的身份的?” 她隐隐期待他会给出一些甜蜜的回答,比如“比起文宣郡主,我当然相信你。”,或者“见到你之后,我就有了答案”,这些类似第六感、命中注定的说法,总是带着迷人的浪漫色彩…… 谁知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留意不碰着她的衣摆,认真推理道:“郡主虽待我极好,但她的言辞中漏洞颇多,府中的婢女仆从对我的态度也不太自然,而且她限制我与你接触……这很奇怪。后来看到你,发现你与我的处境颇为相似。既然府中只有我与你在沅河畔受了伤,那么很容易得出结论,我们是一起的。” 许亦心脑海中的粉红泡泡啪地碎了。唉,她怎么能指望这位钢筋直男摔坏了脑子之后,忽然长出了浪漫细胞呢,没摔傻已经够庆幸的了。 她这样想着,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扶住他后脑勺轻轻一揉—— 尤硕明反应极大地弹了一下,脸颊刷的一下红了,向后一仰,躲开她的触碰,张口道:“心儿!虽然,虽然我们是……夫妻关系,但我还没想起来那些事,我想我们还是循序渐进……” 第86章 小年 许亦心憋了个大红脸:“什么呀!你以为我要非礼你吗?我——”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傍晚时的确强吻了他。 “我只是……摸一下。”听起来更糟糕了,许亦心将手缩回来,搁在两人之间,嘟囔道,“那,牵手可不可以?” “可……可以的。” 一只微凉的宽大手掌悄悄挪过来,犹豫着,包裹住了她的五指。她偷偷瞥一眼对方,看见灯火照映下,他柔和的侧脸和不知该往哪放的眼神。 许亦心暗暗笑了,翻转手掌回握住他的手,手指摸索着,一根一根嵌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扣。 四周寂然无声,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不可言说的甜蜜与尴尬,二人沉默了片刻,许亦心道:“你手好凉啊。” “呃,是吗,我不冷的。”他的大氅正被他们坐在下面,他暂时还不想将它披回身上,毕竟心儿才刚落了水,冻着就不好了,“对了,你方才说,宋国遇上了难关。是什么事?” “是瘟疫。前两个月宋国与北越起了战事,战事刚平息不久,宋边境寿州就爆发了疫病。”许亦心忧心忡忡,“我在北邰山与他们失联,陛下又受了重伤,如今不知是谁在主持大局,太医署有没有研制出行之有效的药方……真叫人担心。” “那我们得尽快回宋。” “确实如此,可是,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冬祭出了岔子,陛下被刺客伤着了,他误会刺客是魏国人,所以对你下了追杀令,我快马加鞭想去阻止……这就是我们跌落悬崖,与宋国失联的原因。” 尤硕明震了一震:“你胞弟在追杀你?” “不不不,他追杀的是你,我是不慎与你一同跌落悬崖的,和陛下无关,他一向很听我的话,如今我与他们失去联系,他不知道该多担心呢。所以我回宋后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你就——” “我明白了。”尤硕明注视着她,“既然你回宋后可以安然无恙,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寿州情势危急,我尽快想办法带你回诏阳,至于他的追杀令,我自能应付。” 许亦心静静看着他,鼻子涌上一股酸涩:“多谢。” 绒绒的飞絮轻飘飘落在他肩膀上,许亦心伸手想拂开,触到一丝凉意,而后手中空空如也。她抬起头,夜空飞落的白绒纷纷扬扬,有一片挂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才发现方才他肩上的不是飞絮,而是雪。 “下雪了。” 尤硕明也探头,望着满天纷杨的雪花,感觉到自己的手已经被她捂热了,“是啊,下雪了。” “明天就是小年了……你从前过十天半个月就要写信回新邺的,这次这么久没消息,母亲和嫂嫂肯定担心了。” “那我们尽快弄到过所,一离开越国就给家里寄信。” “嗯。白天府上有访客,回头打听打听他们是什么人。” 正聊着,附近忽然出现了脚步声,尤硕明警钟长鸣,迅速掀开灯罩吹灭了灯火,随即起身护住许亦心,警惕地望着假山石之间的缝隙,许亦心则乖乖猫在他身后不敢动,等了一会儿,那响动似乎径直朝他们这边过来了。 尤硕明捏捏许亦心的手心,示意她悄悄从假山另一面溜走,他来引开来人,许亦心点点头,坚决不当拖油瓶,抱起两只灯笼,猫着腰穿过一个狭窄的缝隙,消失在夜色中。 这边的脚步声逡巡着,似乎在观察着什么,尤硕明暗暗探出头去,从缝隙里看到那条黑影还蒙着面,显然不是王府的巡卫。 寒风凛冽袭来,雪越下越大,尤硕明暗想对方只有一人,不能对王府里的人造成威胁,顶多就是偷个东西,而郡主院中守卫众多,这人肯定偷不到郡主那儿去,他没必要管。 但那道黑影忽然使了轻功跃上假山,迅速朝某个方向飞过去,尤硕明退出假山群一看,那分明是心儿离开的方向! 尤硕明猛地踹了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但那人根本没管他这边,显然目标明确。 尤硕明急急飞身过去追上了那黑衣人,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肩膀,黑衣人一个翻转挣脱了他,飞速抽出匕首向他颈部而来,招式狠毒又果断,匕首反射出的光亮掠过二人之间,他看清了对方那双锐利的眼睛,和匕首上独特的宝石螺纹。 二人转眼间已缠斗了数招,对方似乎急于摆脱他再去追心儿。 以这人阴狠的招数,心儿若被抓到,定然凶多吉少!尤硕明心火愈盛,劈手向对方的面门抓过去,他倒要看看这人是谁派来的,居然一门心思要取人性命! 黑衣人反应极快地躲开了,看向尤硕明的眼睛骤然瞪大:“是你!” 尤硕明眉头一皱,这人认识自己? 还没来得及多问,不远处已经有巡卫的声音:“什么人在那里?!” 黑衣人火速收起匕首,再瞥一眼尤硕明,而后毫不犹豫地飞身离开了。 尤硕明看一眼那人消失的方向,稍一思索,动身飞到一株枯树前,抬手劈断了几节枝干,而后迅速隐进了风雪中。 巡卫过来时,见到断了的枝干散在地上,枯树在狂风中嘎吱着,风吹过树洞呜呜地响。 “是老桑树,被风吹得断枝了的声音。” “这鬼天气。” “瘆得慌,又是这老桑树,王爷老早就说要弄走它了……” “还不是郡主舍不得。唉走走走。” …… 小年这天,西郡王府格外忙碌。 大伙儿分头行动,采买年货的采买年货,大扫除的大扫除,厨房也热火朝天预备着今日的食材,还有专人负责筹备祭祀灶神,许亦心被分到了买年货这一组,兴奋地拉着同伴出府,正好碰上了预备登上马车的文宣郡主。 地上附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寒风将雪花带到许亦心的跟前,刮过她红彤彤的鼻尖,她低下头和众人一同行礼。 尤硕明与许亦心擦身而过,许亦心手被撞了一下,手中瞬间多了一样东西,她立即攥紧了拳头缩回袖子里,心怦怦狂跳,而后听见文宣郡主道:“赵明!磨蹭什么呢?” 赵凌撩开车帘,目光不悦地看着这边,许亦心对上她的视线,调用了自己全身的控制力不让自己回敬过去,看着尤硕明在风雪中快步走向郡主。 “郡主。” “别骑马了,这么大的雪。上车与我同乘吧。” “属下不敢。郡主千金之躯……” “闭嘴,本郡主是有话问你。上来!” 许亦心目送他们渐渐远去,腮帮子都泛着酸,郁闷地撑开了伞,和小幺手挽着手踏进雪中。 抵达果脯店时,她已经腹诽了老半天,还是忍不住拉住小幺低声询问,大雪天的,郡主出门干什么呢? 小幺一边挑选蜜饯一边答着,玩儿呗!咱们做奴婢的又管不着。 许亦心郁闷,果然问了也是白问。只是依她对赵凌的印象来看,这位郡主的行事作风有点霸道女总裁那味儿了,万一尤硕明就吃这套呢? 大雪纷飞的,赵凌喊尤硕明出门搞什么名堂……该不会是想整点风花雪月对酒吟诗的勾当吧?还同乘一车…… 她甩甩头,摈弃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尤硕明现在知道自己是有妇之夫,肯定会守好男德的。 她想起尤硕明偷偷塞给她的纸条,趁着同伴们正在忙着挑选果脯,她溜到角落里,左右观察着,悄悄打开了它。 “昨夜可疑之人黑衣蒙面,与之交手,招式狠辣,且似乎认识我。此为其匕首之上的螺纹样式。” 许亦心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标志性的菱形螺纹,产自破岩山兵工厂的兵器都会带有这个标记,最有名的就是许宋军方独有的破岩刀。 昨夜那个是宋人! …… 爆竹声噼啪作响,众人欢呼着鼓掌,小幺捂着耳朵缩在后头,许亦心见状,当即起了坏心,溜过去夺走小厮手中挂着鞭炮串儿的杆子,大笑一声追着小幺而去。 小幺哇哇大叫撒腿就跑,两人绕着院子追追打打,众人笑作一团,一边起哄一边闪躲,生怕被殃及。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小幺撞上了一个胸膛,自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抱着来人的胳膊躲进他身后:“公子救我!” 众人瞬间噤声行礼:“公子。” 许亦心及时刹住了车,扬手将作案工具扔得远远的,偏偏那鞭炮还没炸完,于是在鸦雀无声的院子里独自暴躁地炸着,噼噼啪啪一顿火花四溅。 许知贤苍白的脸上现出一言难尽的神色,眉头越蹙越深,终于等它炸完了,扫一眼众人低垂的脑袋,目光落在许亦心身上,发现她微微低着头,暗自鼓着腮帮子,还和自己身后的小幺挤眉弄眼交流着什么。 他看一眼小幺,小幺抖了一下,松开他的袖子,小小声道:“惊扰到公子了,对不起……” 许亦心立即道:“是我贪玩儿,你别罚她。” 他看她一副竖起全身防御的模样,再看众人这噤若寒蝉的样子,怅然地想,是自己的到来破坏了方才那个热闹温暖的场景。 许知贤淡淡道:“我饿了,去备晚膳。” 第87章 得寸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告退散了,小幺吐吐舌头,拉着许亦心去厨房加入包饺子大队。 许亦心没包过饺子,新奇地看着她们娴熟地揉面剁馅擀皮,而后包成一个个精致好看的立体饺子,每道褶皱都几乎一模一样,整齐地排在簸箕里。 她跟着步骤一步一步来,包成的东西总是四不像,要么皮破了,要么口子散了,好不容易包一个没露馅的,又立不起来,软趴趴的。 小幺说那是因为用力不均匀,许亦心活动了筋骨,感受了一下力道,甚至装模作样运功了一番,完事儿后坚持不懈地继续包四不像。 到了要在饺子里放铜钱的环节,几位姑娘为拿谁的钱放里头争执了起来,最后一致认为应该放心儿的钱。 许亦心:“凭什么?欺负新来的吗?” 小幺撒娇卖萌:“心儿~事后你可以叫公子还回来嘛,公子最疼你了~” 许亦心:……确定他最“疼”我吗。 饺子上桌后,小丫头们挤眉弄眼结伴退下了,许亦心也想随大流开溜,但身后许知贤发话道:“站住。” 许亦心皱起脸。 “坐下一起吃。” 她纠结一阵,回过身来老实坐下,给自己也夹了一碟。 对面许知贤看着自己的碗碟语塞了片刻,夹起一只白团团:“这么丑的饺子,谁包的?” 果然!她指望他嘴里冒出什么好话? 若不是看在他落水后给她安排了单独卧房的份儿上,她才不包饺子给他这张臭嘴享用! 许亦心凶巴巴道:“我包的!爱吃不吃,谁稀罕!” 说着便要去抢他筷子上的饺子,被他灵活一闪,躲开了。只见他蹙眉训道:“动手动脚成何体统?筷子收回去。” 许亦心哼一声,收回手专心对付自己碗里的东西,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对面的声响,听见他咬了一口,而后咀嚼声停了停,又继续咬。 她悄悄抬眸瞥一眼,看见他又夹起来一只饺子,沾了蘸料,轻轻咬了下去。 她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又忽然反应过来,赶走心里那一阵沁入心肺的喜悦,至于吗,不就吃了你做的饺子,有必要这样沾沾自喜?虽然他是你这具身体血缘上的堂兄,但人家根本没把你当成过家人。 给自己泼完冷水后,她暗叹一声,埋头继续苦吃。 许知贤注意到对面的她忽然进入了狼吞虎咽的状态,忍住了训话的欲|望,换了个方式问:“怎么了?” 许亦心含糊答:“吃你的,别管我。” 干饭人许亦心连吃六七个,只吃到一个馅儿里有红枣和栗子的,奇了怪了,难道她们在上头留了记号,把好东西都划拉走了? 咯噔一声响,对面仿佛咬到了什么,许亦心瞪大眼睛,看着许知贤皱眉从自己嘴里取出一枚铜钱。 居然被他吃到了! 许亦心不能忍受自己第一次包饺子的好运被别人吃走:“这是我的。” 许知贤:“……明明是我吃到的。” “用的是我的铜钱!今天所有的饺子,里面的铜钱都是我的,不信你去问问她们!” “一枚铜钱而已。回头让账房在月钱里给你加上。” “我要十倍返还!” “可以。” 居然都不还价就答应了,许亦心瞬间觉得自己亏了:“一百倍!” 许知贤警告她:“别得寸进尺。” “那你把铜钱还我。” “不行。” “……小气鬼。” 许知贤将铜钱握进手心,淡淡道:“我吃好了。去给我煎药。” 许亦心扯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好的,药罐子!” 拥有自己的房间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半夜偷溜出去不用被浅眠的许知贤逮住询问。 而且不知是不是吃到了铜钱的原因,许知贤今夜心情不错,喝完药早早睡了,许亦心放心大胆地溜了,来到前日与尤硕明相会的假山旁。 夜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地上薄薄的积雪融得差不多了,通往假山的路旁燃着灯,许亦心揣着手打了个激灵,抬头看看夜空,没有月亮,但约莫已经过了子时。 忽然一阵布料破空的摩擦声逼近来,许亦心精神一震,转头望去,一道黑影飞速一闪,轻巧地落在她一步之外的距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张了张嘴,来人也杵在原地怔了一怔,而后抬手扯掉自己的蒙面伪装,强忍着激动道:“找到你了。” 许亦心眼里泛起泪花:“同甫!真的是你。” 言同甫屈膝要行跪礼:“殿下恕罪,我来迟了!” 许亦心双手将他扶起来,一个劲儿地摇头,想告诉他自己没有怪他,他能找到这儿已经是万幸了,可是一个多月以来在陌生地域的惶恐,被人绑起来不给饭吃,被迫将双手泡在冰冷的水中浆洗衣物,被踹肩膀,被喜欢的人彻底忘记……她甚至还想到晚饭时连铜钱都没吃到嘴,委屈的泪水瞬间就一发不可收拾,双管齐下,冲垮了她的坚壁。 她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言同甫不知所措,手抬起又放下,没找着手帕,犹豫着绕到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期望能稍微安抚到她,但她没有任由自己崩溃太久,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抹干净脸上的泪痕,问:“你怎么找到我的?陛下的伤势可痊愈了?苏敬纶现在是什么情况?” 言同甫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将她带到了背风的山石后,开始低声回答她的疑问。 自她坠崖后,中书令章谌磊和沈信芳商议后,趁陛下昏迷未醒,先火速护送陛下回京,同时派出人马潜入崖下寻找长公主的踪迹。 队伍抵达定安时,许兆禾终于醒了,得知她坠崖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吐了几次血,下旨将办事不力的苏敬纶绑了,回京后立即押入诏狱等候发落,又责罚章谌磊和沈信芳自作主张,停了他们的职,随即派遣陶修文返回北邰山支援搜寻队,顺便清查漏网的魏国余孽。 但陶修文返京后,并没有将长公主带回来,连尸首也没有踪影,沽阳陂崖下的沅河冰面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血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怎么说得通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是人间蒸发了,衣物总会留下吧? 许兆禾恨不得将所有参加冬狩的人全部扔进诏狱喂老鼠,但祸不单行,太傅从寿州带来消息,瘟|疫|爆|发了。 疫病扩散迅猛,瞬间蔓延了好几个州郡,太傅赶回诏阳主持大局,许兆禾伤势虽已愈合,但因皇姐失踪一事一蹶不振,躲进后宫不问政务,一切全凭太傅决断。 太傅将因北邰山被罚的人员全部官复原职,包括被押进诏狱的苏敬纶。 苏敬纶重伤未愈,神色憔悴至极,但听闻寿州一事后,自请要戴罪立功前往寿州镇守,以防东吴和北越伺机入侵,太傅深以为然,令他带队与太医署一众人员即刻前往疫区。 言同甫自接到长公主坠崖消息后,便一直请|命,欲率领公主府亲卫前往沽阳陂崖下搜寻,但许兆禾迟迟没有点头,之后干脆躲进了后宫,言同甫忍无可忍,私自带人离开了诏阳。 在崖下搜寻了几天几夜,结果与陶修文带来的消息一般无二,长公主的确像是凭空消失了。 但言同甫不愿放弃,不惜冒着潜入越国被发现的危险,也要向附近居民打听清楚,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探听到:前段时日沅河温度异常,厚厚的冰层悄然消失,一艘大船经过后,沅河又重新冻上了,河边一处小树林也莫名被烧了一大片。 他于是顺着蛛丝马迹,来到了沅州,以宋国盐商的身份搭上了赵况,期间一直打探着长公主的消息。 昨晚前来私探西郡王府,隐约看到了她的身形,急忙追上去时,被尤硕明拦住了,随即惊动了府上巡卫,这才暂时离去。 不过遇上了尤硕明,这也让他愈发确定她就在王府的这一推测,故而今夜同一时刻,他又过来了,果然没有扑空。 “早晨子弋与我传信提到了,我就猜到会是你。”许亦心高兴地搓手手,“但你是私自出的诏阳,陛下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殿下宽心,圣上虽无明令派遣,但若是有心阻拦,属下是出不了诏阳城的。” 也对。她仔细琢磨着他方才透露出的信息,纠结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盐商……是怎么回事?” “殿下恕罪,用盐商的身份搭上赵况,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在沅州立足,好慢慢寻找殿下的踪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殿下放心,属下不会拿您的产业与赵况交易的。” 许亦心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她的……产业。 物以稀为贵,在这个时代,盐的提炼复杂,耗时长,产量少,而且仅沿海地区可以制作,运送到各地售卖,运费自然也很高,所以价格昂贵,盐的买卖一直由朝廷把控的,一旦有人违法贩卖私盐,那可是抄家灭门的罪行。 但仍然有人铤而走险,所以官府为了便于管理,也会给部分盐商经营权,届时官府从中获取利润即可。许召南作为大宋公主,不可能缺钱花,为何也要暗中插手食盐买卖?她赚这么多钱想干什么? “眼下当务之急是带您离开沅州,返回诏阳。”言同甫抓住她的手,比想象中还要冰,不由得捂了捂,“现在就离开,您意下如何?” 许亦心挣脱他的手心,脱口而出:“不,我不走。” 第88章 孤岛 言同甫手心一空,无法理解地提高了声音:“为什么?” 许亦心转过身,不安地踱了几步,道:“其一,赵况会私下接触盐商,说明他野心不小,很可能图谋更多,你这一趟算是捏住了他的把柄,他不会让你轻易出城的,更别说带着我,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只是还没有对外公开。届时他反应过来,定然会在国君赵岩察觉之前,全力将我们抓回来。其二,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许知贤在王府给赵况当幕僚。” “奉南王世子许知贤?” “不错。在弄明白他留在越国想干什么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言同甫想说,只要去奉南郡把康宁郡主和奉南王抓在手里,管他许知贤想干什么?但他知道殿下有多重视血脉亲人,所以还是将这些话吞了回去。 “其三,你可能没注意到,尤硕明失忆了。” 言同甫哽了一瞬,难怪昨晚他的表情有点奇怪,可是:“殿下回国,与他失忆与否有关系吗?难道您要带他一起回去?” “当然!” “圣上会杀了他。” “有我在,他不会。” 言同甫动了动唇,还是咽下了反驳的话。 许亦心见他显然不太赞同自己的看法,遂继续说:“尤硕明不能留在越国。他如今失忆了,对魏国和我大宋并无半分情感,如若我丢下他不管,越人再施与他些许恩惠,保不齐他就死心塌地效忠越国了。一旦他率领了越军与大宋抗衡,我们没有胜算!” 您也太看得起他了。 言同甫默然片刻,轻声问:“如果他没有失忆,就不用考虑第一和第二条了,对不对?” “什么?” “……没什么。” 许亦心当然不奢望他能理解尤硕明的重要性,毕竟他并不清楚五国最终的结局。她掏出一块绢帕塞给他:“你找机会尽快回国,把这个交给陛下,请他务必振作,不要事事劳累太傅!太傅年近古稀,如今这种局面,万一累垮了太傅,他再六神无主,宋国就完了!至于我,我会想办法带尤硕明回宋国的,请陛下沉住气。” 言同甫垂眸点头,将绢帕叠好,收进怀中,继续听长公主的叮嘱,听她从如何劝说陛下打起精神,到推荐哪几位大臣协助太傅处理朝政,再到恳请乔先生研究抑制此次疫病扩散的可行方案,甚至还兼顾到了苏敬纶和沈信芳的处境,强调他们俩是宋国最不可或缺的臣子,一定会为本次灾情作出重大贡献,朝廷要全力支持他们在疫区的需求。 她对所有人的境况都劳心劳神,唯独不提自己要如何摆脱身陷越国的困境,言同甫不由地问:“冬祭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苏敬纶说殿下是想拉住尤硕明,不慎被他带着一起跌落悬崖的,可我不相信苏敬纶,若非他故意为之,以他的身手,又岂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跌入深渊?” 许亦心闻言一怔,不禁想起苏敬纶当时仇恨的眼神,一瞬间,那种窒息的痛楚又涌上了她的喉咙。 “一言难尽……但苏敬纶也没有说谎,此事且先不提,我往后会一一告诉你。” …… 离开西郡王府后,言同甫闪到一处幽暗的角落,从怀里掏出她给的绢帕,打开火折子。 小小的火苗闪烁着,跳动着,照在绢帕上,温暖的亮光柔柔地笼罩下来,映出四个秀丽端正的小楷字:安好勿念。 他长长叹了一声,将绢帕贴紧自己的胸膛,松了全身的劲儿,重重往后一靠,肩胛骨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闭上了眼。 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祝长公主小年安康。 暴雨滂沱,乌云密布,雷电阵阵,城墙上燃着的微弱火光,是暗夜中唯一的一缕温暖。 此刻的寿州城,仿佛是末日中苟延残喘的一座孤岛。 黑夜中,一辆马车艰难地冒雨向城门行驶着,马车的声响在大自然的狂嗥中几乎微不可闻,直到离城墙仅十几步之遥时,城门守卫这才确认有马车在靠近。 守卫有四人,揣着手耸着肩,缩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火把只点了一支,因物资紧缺,需要节省着用。他们相互看了看对方,而后站直了身,抄出家伙警惕地指着马车,大声呵斥道:“什么人?!速速停车!” 马车嘎吱嘎吱靠近了,而后慢慢停下,赶车的那人穿着一层编织得厚厚的蓑衣,戴着蓑帽,收起了马鞭,抬头推了推帽沿,大声道:“诸位不必慌张,我们是来寿州城寻故人的,赶上暴雨耽搁了,没能在天黑前抵达。” 守卫们面面相觑,眉头紧锁,不仅奇怪有人会夙夜前来寿州城,还讶异面前的赶车人竟是个女子。 “还望诸位兄弟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城。” 其中一位守卫上前一步,歪头打量着赶车的女子,又看看她后面,“车里是谁?” 此时车帘被掀开一角,一位老者冒出小半个身子,瑟缩着道:“小玉,承佑好冷啊……” 这二人正是裴清和承佑。 守卫看他们一老一少,构不成任何威胁,便也放下警惕来,又见他们衣裳湿了大半,那位老者还冻得发着抖,两方隔着雨帘,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也不太方便,于是守卫相互商量了几句,便撑了伞过去,帮那位少女扶老者下车,将他们接过来。 等到众人都躲进了雨棚,守卫这才告诉他们,寿州城如今瘟疫蔓延,城中人一律不得外出,外人也一律不得入内,除非持有诏阳来的指令。故而,无论他们口中所说的“寻故人”是真是假,守卫是不会放他们进去的。 “我是大夫。”裴清忙道,“实不相瞒,我正是为此次瘟疫而来,请诸位通传给州府大人,容许我入城救治病人。” 守卫们一瞧她的样貌身段,像是不满十八的样子,心里对她的话不太信服,相互之间对了个眼色,问她可有诏阳的谕旨,得到答案是没有,那他们更不敢放她进城了。 只是如今大雨连连,他们也不好当即赶她和老者离开,遂帮他们将马车牵进来拴好,打开城门,带他们去守卫休憩所暂时安顿下来,承诺派人去给将军报信。 驻军卫所。 巡卫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巡逻,与下一队交接,恰巧碰上了抱着卷轴而来的沈少卿,忙昂首挺胸站定了,回答京官的询问,答完后,见大人没有其他指示,这才兢兢业业地返回各自岗位去。 沈信芳收起雨伞,推开了书房的门,放眼望去只有书桌旁点了一盏灯,案卷堆积成山,挡住了伏案工作的那人。图纸散了几张在他脚下,他将它们捡起来,看到上边画的是正要计划搭建的隔离卫所的建筑图。 他将图纸整理好,而后放下怀里的卷轴,找来炉子生了火取暖,再搬开书案上垒成山的的公文书籍,端来一盏新的烛台点上了,放在了苏敬纶右手边,照亮了她冷峻的侧脸。 “什么事?” 沈信芳自己带来的卷轴展开给她看,“这是西城区川门坊新增的病例,还有已经死亡的病人也标注在上面。另一册,是负责川门坊救治工作的大夫贾立轩,他……请求出城采集药材。” 苏敬纶紧抿着唇,将病例名册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拿起一旁贾立轩的申请书,冷哼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上一次的申请书是想要离开寿州。” 贾大夫是从外地过来的,他声称一定能在一个月之内研制出药方,苏敬纶才破例放他进城,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贾大夫试了各种奇奇怪怪的药,并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 可他索取的东西却一样不少,一会儿要珍贵人参,一会儿要罕见虫草,住的地方还必须宽敞僻静。 一开始,苏敬纶耐着性子一一满足了他提的要求,可时间一天|天过去,贾大夫所说的药方依然没影儿,苏敬纶却接到了他请求出城的申请。 果然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大约是想来寿州碰碰运气,一旦研制出行之有效的方子,那他定然会名扬天下。然而如今看此路不通,他吹大话的时限快到了,他就想伺机逃跑,偷偷塞信笺给苏敬纶,求苏敬纶放他出城。 苏敬纶气得发抖,将他的特殊待遇一律停了,住处换成了普通杂房,勒令他继续留在城西救助灾民。若不是时局特殊,这贾大夫又并非医药草包,就冲他私下贩卖那些不属于他的人参鹿茸,她早就将他扔地牢里喂耗子去了。 这次他又想借着采药草的机会逃跑。 当她是白痴吗? 寒冬腊月的,城外山头能有什么药草? 苏敬纶将贾立轩的申请书重重拍在桌案上:“不用理会他!特殊时期,就算他是普通百姓,我也不可能放他出城,更别说他还是个大夫。” 她气得胃疼,蹙眉忍了忍,抬起头看看多出来的这盏灯,又看看沈信芳:“熄了。别浪费蜡烛。” 寿州如今这种情况,他们也不知能撑多久,能省一些是一些。 沈信芳叹了口气,把灯熄了撤走,重新坐在她跟前,见她又埋头开始看文卷,忍不住伸出手,抽走了她手中的东西。 “怎么?”苏敬纶皱眉。 沈信芳无奈地看着她:“晚上还没换药,对吗?” 她愣了愣,眨巴一下眼睛,胸口仿佛忽然被他轻轻敲了一下,一股暖流从下至上,裹住了她的肺腑。 “唔……嗯。”她硬邦邦答道。 沈信芳对她抿了抿唇角,眼里带有责备和心疼,她不自在地转过头,自觉走到卧榻旁坐下,背对他,窸窸窣窣将衣衫褪下了。 沈信芳抱来药箱,跪坐在她身边,她紧绷着身体,轻轻掀开自己亵衣的下摆,看着他帮自己解掉被血渗透了的纱布。 他用沾了酒的新纱布给她清理干净伤口,而后仔细涂上药膏,这才一圈一圈为她重新包扎妥当,随即便来到她背后,将她垂在肩头的高马尾绑成丸子,悄悄舒了口气,开始认真给她处理背上的刀伤。 苏敬纶全程一声不吭,耳朵已经红透了。 寿州如今最缺的就是大夫,太医署来的人早就被派到城里各个区域,全力救治病人,驻军卫所并没有留军医,所以她的伤一直都是沈信芳给她换药。 当然,她的身份特殊,她也不会允许其他大夫碰她。再者……早在北邰山时,她捅自己一刀,伤口也是他帮忙处理的,毕竟,只有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之后她就被扔到了诏狱,期间自然不可能有人能为她换药,所以她的各处伤口便恶化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好。 她对沈信芳伸出的援手十分感激,但又不由得有些五味杂陈,她一直知道他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但她没想到他会在当时那样复杂的情形下,冒着危险深夜前来给她偷偷上药。 他不怕被陛下迁怒吗? 他这样救她,仅仅是因为他的正义感和对她的同情吗? 还是说—— “你这一身的伤拖到现在还没好。”沈信芳愁眉苦脸。“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给你用长公主的药,陛下用她的药好得特别快。” 苏敬纶满腔的温热血液被他这句话瞬间冻住了。 第89章 折磨 窗外炸开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惊得烛火一跳一跳,雨点愈发密集地落下,犹如沉闷的鼓点,急促地击打着她头顶的瓦片。 她想起公主回宋后第一次召见她,她以为会是兴师问罪,但公主只是抱着汤婆子从卧榻上坐起身,不解地看着她:“还不起来,要本宫亲自扶你?” 后来她疏于职守,导致涟漪自尽于诏狱,公主也没有责罚她,只是摆摆手让她平身,叹道:“事已至此,赏罚容后再论。” 随即又答应了她的请求,带她去威武将军府上验了尸,返程时下起了大雨,公主让她进了马车,免去了她浑身湿透的狼狈结果,还令马车送她回镇抚司,笑着对她说“有劳你了”。 她会举荐她领兵打仗,也会在看到她深夜冒雨而来时蹙眉问:“你淋雨了?” 她当众抗旨不遵时,她会冒险拖住那位暴虐帝王的胳膊,笑着给她解围,“陛下,可不好开这样的玩笑,瞧镇北将军吓得脸都白了。” 不慎落入陷阱后,她烧得糊涂了,依然不忘与她分享御寒的外衣,“你也很冷吧。”她这样说。 她急需回京见惠娘最后一面时,也只有她没有拒绝她,只是问:“祭祀前一天赶回来,能做到吗?” 她曾经警告过尤硕明,如果他敢辜负她,她会第一个杀了他。 到头来,杀了她的是她。 是她苏敬纶。 她忽然无法忍受眼前人对她的触碰,猛地打掉了沈信芳为她包扎的手,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背过身,手抖着自己给自己系上纱布的结,再缓缓给自己穿衣服。 “怎么了?”沈信芳观察她的神色。 她低头道:“出去。” 沈信芳没动。房内沉默了片刻,沈信芳看着她紧绷的脊背,放低了声音道:“你很怕提起长公主。” 依旧是沉默。 “为什么?” “……” “你也……不用太自责,陶修文说没找到尸身,说明她可能还活着,还有一线希望……” “别做梦了!”她忍无可忍,转过身来狠狠盯着他,大声道:“从数十丈高的山崖掉下去,寒冬腊月,下面的沅河还结着冰,谁能活得了?” 他竟然以为她在自责。她是自责吗? 她是恨!她不光恨她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她还恨自己没办法因为她的死而开心! 仇人死了,她为什么不开心? 她凭什么不开心? 但此刻她看着沈信芳那震惊又失措的神情,竟从中得到了一丝愉悦。 “我亲眼看着她掉下去的。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手,从我手里脱离——你问我为什么不拉住她?因为我恨不得她死。或者说,我是故意放手的,是我杀了她。” 沈信芳惊愕地望着她:“不可能!” 她笑了,心中又是痛苦又是快活,“是我杀了你心上人,你应该恨我。” 恨她吧!这样她就不必再忍受他温柔的折磨。 “而不是在这里问我要不要用她那什么劳什子伤药!”苏敬纶抬脚踹翻了边上的一个什物架,上头的文卷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沈信芳看她这般反常,反倒冷静下来,明白此事绝不是她说的那样简单:“我不信,你在说谎。长公主的事我会查清楚的,如若真是你的过错,大理寺不会包庇你的。” “她死了,你要怎么查?”苏敬纶笑着逼问他。 沈信芳压下怒火:“你累了。今日到此为止,在下告辞。” 苏敬纶追上来继续说:“想要她死的可不止我一人。你知道和亲当天她是怎么上轿的吗?是陛下命我给她下了蒙汗药,陛下还让陶修文在她的合卺酒里下足量的毒药,可惜她命大,居然毫发无损回到了宋国。” 屋外哗啦啦的大雨拍打着门窗。 沈信芳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停了好一会,喃喃道:“我不信。” 他转头看她:“陛下为什么要杀她?你又为什么要杀她?” 苏敬纶避开他的目光,垂下头,发现自己踩在一张建筑设计图上,想起他方才在房内仔细整理这些图纸,还给她添了一盏灯。 她真的想让他恨自己吗? 何必,何必要告诉他。 只要她不说,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她在公主感激地望着自己时,心里滋生出“让她死”的恶念。 “你为什么要来寿州。太傅原想安排你去广陵,广陵比寿州情况好很多,至少不用下封城令,不用担心补给迟迟不达。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苏敬纶轻声道。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来寿州。”沈信芳停了停,“而且,你的伤需要人照顾。” 她再次被戳中了心房,胸口的跳动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她抬起头,恨恨地对上他的目光,倔强道:“我不需要。” 说着便拉开房门想要离开,不料门口站着一位士兵正欲敲门,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将军晚上好!” 苏敬纶迅速调整好情绪,板着脸道:“何事要禀?” “回将军,卑职是南城门守卫窦宽,南门方才来了两个人想要进城,是一位大爷和一位少女,架着马车,手上没有诏阳谕旨,但他们——” 苏敬纶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便走:“这时候他们来添什么乱?不是诏阳使者一律不准放进来!” 窦宽第一次和将军说上话,竟然就被将军凶了一顿,心中沮丧又难过,望着偶像拂袖离去的背影,耷拉着肩膀道:“少卿大人,卑职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沈信芳转身将书房门锁上,瞥一眼她消失的方向,摇头道:“无事。将军只是几天没合眼,太累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窦宽叹口气,朝沈信芳拱手告辞,沈信芳喊住他,问方才禀报的那一老一少什么情况,为何会深夜来到寿州,窦宽连忙回答:“那姑娘说她是大夫。” 沈信芳蹙眉思索了片刻,道:“带我去看看。” 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雨夜,寿州迎来了它的曙光。 但与它相邻的北越普昌城,就没那么幸运了。由普昌传开的疫病犹如洪水猛兽,瞬间席卷了越国东南四城,并且迅速往越都广阴袭去。 难民四窜,疫病横行。 人们渴望大夫能一夜研制出治病良方,渴望官府能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但现实是大夫熬白了鬓角也没能给出他们想要的灵丹妙药,都城广阴直接下了明令,禁止所有州郡开放城门让外人出入,禁止疫病横行的东南四城百姓逃往别处…… 结果就是越禁越乱,有失去理智的流民围住大夫将其活活打死的,有愤怒至极的流民冲进府衙烧杀抢掠的,还有暴动的流民团结起来抢夺城门管辖权的,事态一发而不可收拾,传到都城时,国君赵岩气得要派兵镇压,同时下了诏书,召集天下良医为国分忧。 消息传到沅州时,尤硕明已经弄到了办理假过所的途径,还有三天便可将其拿到手,但此事一出,广阴那边已经传来诏令,让赵况和赵凌即刻启程返回都城,尤硕明自然要随郡主一同北上。 忙活了这么多天,结果功亏一篑。 广阴使臣还没走,北上的命令尚未传开,尤硕明琢磨着要找机会和心儿见一面。 要不今晚就带她走? 首先得搞清楚,赵况打算何时出发北上,是今晚还是明天。他拦住一位婢女问:“郡主在何处?” “回赵护卫,郡主往沁梅园去了。” 他向婢女道了谢,随即快速往沁梅园的方向走去,若非怕被人觉出异常,他都想用轻功飞过去了。 沅州只在小年那天下了一点雪,第二天便融掉了,如今地面也是干干净净,但沁梅园的梅花开得正好,折几只插房里恰合时宜,可郡主何时亲自折过梅花? 他找到郡主时,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她手里的花。她坐在仆从的背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梅花枝,嘴里说了句什么,随即将梅花塞进一旁的婢女手里,拿着鞭子站起身来。 她这一动,尤硕明才发现在她跟前不远处跪着一个人,正是心儿。 他一时间惊怒交加,还没来得及跑过去,便看见郡主突然猛地扬起鞭子,照着心儿的脸狠狠抽过去! “郡主——” “啊!”许亦心抬起手肘挡在自己前方,生生受了这一鞭子,被打得歪倒在地上,衣衫撕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随即便是肘部传来的火烧一般的灼痛。 她听见赵凌冷冷的声音说着:“不是说你是知贤哥哥派去诏阳的细作吗?怎么会一点武功都没有?” 赵凌越说越气,扬起鞭子又要打下去,突然被人扼住了手腕,转头一看,是不知何时闪现的尤硕明,正紧抿着唇怒视着她。 赵凌大怒:“赵明,你放肆!” 侍女和仆从早被吓得噤若寒蝉,向后退了好几步,生怕被郡主的鞭子殃及,而许亦心疼过那一阵,挣扎着坐起身来,地上传来的湿冷侵入皮肤,令她禁不住抖了抖。 厌恶和怨怼在她心里凝聚成火,她愤愤地想,自己根本没招惹她半分,还是被她鸡蛋里挑骨头打了一鞭子,这种蛮横无礼嚣张跋扈的人,配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吗?系统如果还在,她直接让它北越第一个灭国。 “郡主要找人撒气,尽管冲属下来。”尤硕明死死扼住赵凌的手腕,硬生生道,“属下皮糙肉厚的,经得起郡主的折腾。但伤了心儿姑娘,许公子会生您的气。” 赵凌自从接到回广阴的谕旨后便憋了一肚子的火,找心儿晦气,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许知贤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莫名的重视,赵况又不肯向她透露消息。 她想收拾心儿很久了,但碍于许知贤的情面,一直没找着机会,此刻终于如愿抽了这人一鞭子,却被尤硕明一语戳中心事,她瞬间像被踩到尾巴似的跳起来:“我会怕他?!” “到处寻你不得,原来你在这。”一个悦耳的男声打破了僵局,众人转头望去,看见许公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啊,原来郡主也在。”许知贤笑着朝赵凌拱手行礼,他身后的圆脸侍女低垂着头,偷偷瞥一眼心儿。 尤硕明见他来了,这才松了口气,立即松开郡主的手,郡主瞪他一眼,转头看向许知贤。 “郡主恕罪,我院中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叨扰了,告辞。”许知贤说完,转向心儿,蹙眉道:“赖在地上作甚?走了。” 第90章 北上 小幺垂着头小碎步跑到心儿身边扶她,废了好大劲儿才将她架起来。 许知贤蹙眉看一眼她的膝盖,想必是跪在冰冷的地上伤到了,一时半刻还走动不得。 尤硕明蠢蠢欲动,抬脚想要上前,赵凌恶狠狠将他拽回来,警告地剜一眼他,转头一看,许知贤已经蹲到心儿面前,板着脸道:“上来。” 赵凌气得狠狠踩了尤硕明一脚,尤硕明吃痛闷哼一声,但并没有把脚缩回来,任由她出气,眼睛依旧盯着心儿那边。 他看着许公子将她背着走了一段,她在兄长的背上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中似乎带有委屈和哀怨,尤硕明正自责自己没能保护好她,被她这么一看,几乎想立即冲上前抱住她。 但许公子脚步停下来了,抬抬下巴示意他身边的婢女,而后那位圆脸婢女便小跑回来,对着郡主行了一礼。 郡主冷着脸,小幺赔笑着,从郡主身边的婢女怀里拿走了方才那几支梅花,说是心儿姑娘折的,公子命她来将心儿的东西拿回去。 说着又赔笑行了一礼,随即逃命似的跑了回去,追赶上许公子。 赵凌火冒三丈,正好方才跪地上给她当凳子坐的仆从凑过来,问她要不要继续坐,她顺势一脚踹开了他:“狗奴才,滚!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说罢便拂袖离去,婢女和仆从们连忙捧着鞭子抱着手炉,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尤硕明最后看一眼心儿的背影,随即也转头跟上了郡主。 许亦心手肘的伤暂时没什么痛感了,但背着她的这位老哥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脚步还带了那么一点愤然,显然正在气头上,只是不知他气的是她给他惹了麻烦,还是气她不中用走都走不动,劳烦他背。 总之,许亦心忐忑又委屈,小声道:“我脚不麻了,放我下来……” “闭嘴。” 许亦心噤声。 许知贤又发话了:“手冷得像冰一样,离我脖子远点!” 许亦心闷闷地将交叠在他胸前的手缩回来,改为扶着他肩膀。 “见着赵凌你不会躲远点儿?你什么身份,居然跪她?!” “你这说的什么话?合着她欺负我,反倒是我的错了!我能有什么身份,和你一样寄人篱下,当然任人拿捏了。” 小幺跟在一旁,眼睛骨碌碌地打量公子和心儿,看见公子一副被噎住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料公子很快将炮火对准了她:“还有你,大冷天的带她来采什么花?闲得发慌是不是?” “你吼小幺做什么?” 看到心儿为她报不平,小幺大为感动,悄悄向心儿竖起了大拇指,被公子锐利的目光一刺,吓得立即缩回手。 许知贤冷哼一声,心中怒气依然无法消散,许亦心鼓着腮帮子安静了会儿,悄悄向小幺招了招手,小幺意会,凑过来将手中的梅花递给她。 许亦心单手拿起一支梅花伸到他眼前,赔罪般的咳了咳。 许知贤脚步顿了顿。 “送你的。”许亦心别扭道。 许知贤侧头看她。 “插花瓶里往书房一放,很好看的!别嫌弃嘛,”她不情不愿地吐出那个字:“哥。” 梅香扑鼻而来,花枝上有一朵花已经被摧残得只剩花蕊,他瞥一眼它,目光又扫到她手背上隐隐约约的粉色新肉,是被他落水时抓的伤,已经好了。 但现在她手肘又添了新伤。 许知贤别开视线,蹙眉道:“拿开点,别挡我眼睛。” 房门被一脚踹开,赵凌气冲冲踏进房中,将鞭子猛地砸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命令:“赵明,进来!” 尤硕明垂眸踏入房门,弯腰捡起鞭子,将它卷好挂好,回头关上门,默默取了手炉过来,踏进内室,见郡主瘪着嘴抱胸坐在那儿。 他将手炉放她手边,随即退到边上站着,一言不发。 赵凌抬头怒视他:“怎么不说话?” “郡主今日心情不好。” “废话!” “那属下就不说废话了。” 赵凌被他噎住,瞪着眼睛把手炉抱进怀里,道:“我心情能好吗?父皇召我们回广阴,明日就启程!” 尤硕明试探道:“回广阴,难道不是好事?” “好什么?再有几天便是大年三十,这次我们得在路上过年!回了京城,又要在那群老古董的指指点点下生活,那些老东西,老是拿我和亲远嫁又回越国一事嚼舌根,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他们嫁去高勒试试?” 尤硕明听说过这事。九年前高勒与北越联姻,两国也因此停了战,有了两年的和平时光,然而两年后高勒王就薨了,郡主不顾一切返回了自己的母国北越,两国关系又开始微妙起来。 但高勒王一死,高勒内部明争暗斗,也没精力和北越掰扯赵凌回越一事,而东吴见缝插针,勾搭上了高勒,高勒便转而与东吴结了盟。 为此,北越诸多大臣责备郡主不顾全大局,但赵凌管他们放屁? 她刚嫁过去时才十三岁,高勒王的年纪都能当她爷爷了,她牺牲的还不够多?好不容易这老家伙死了,可是按照高勒的畜生规矩,父死子继,儿子不但继承父亲的王位,还继承父亲的妻妾。 赵凌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趁着那几个儿子还在争夺王位时,赶紧找机会溜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父皇召自己回国。 然而她回到越国,迎接自己的是流言蜚语甚至污言秽语,言官堂而皇之上书指责她不贞、不守妇道、不顾大局,朝堂之上,一堆大男人在那讨论如何“安置”她,才能全了北越和高勒的脸面…… 百姓们的议论更是不堪入耳,有人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丑事被赶回来的! 赵凌气得大哭了好几场,随即便想明白了,这和亲谁爱去谁去,反正她是死活都不可能离开越国了。 为了断了父皇送她回高勒的念想,她开始在府上养面首,夜夜笙歌。一开始只是权宜之计,但后来她见识了年轻男人的美妙,愈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她还这么年轻,她喜欢的是和她年龄相仿的强壮鲜活的身体,而不是那个死老头子和他那些年逾四十的儿子! 但她这样行事,赵岩深觉面上无光,便听了赵况的建议,命令赵况带着她前往西郡沅州,离都城远远的。 这不正合了她的意吗! 赵凌就此随赵况来到沅州,一待就是七年。 所以赵凌才不想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广阴。 她如今想起来依然恨得牙痒痒:“一群老不死的,嘴巴比市井泼皮还要脏。” 赵凌抬头,看尤硕明一言不发的样子,顿了顿,问:“你说,知贤哥哥是不是因为我嫁过人,才不喜欢我的?” “属下不知。” “那你呢?你是因为我嫁过人才不喜欢我的吗?” “不是。”尤硕明看她一脸不信的模样,转言道:“那属下也问郡主一个问题,您是为何喜欢许公子的?” 赵凌笑:“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啊!” 尤硕明竟无言以对。 “不过我现在发现,你长得比他还要好看,身材也好一些,我就改为喜欢你了。”赵凌总结道,“但毕竟以前喜欢过他,所以看到他对别的女人好,自然还是生气的!” 尤硕明不由失笑,赵凌不悦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喜欢……” “我不好看吗?” “好看的。” “我对你不好吗?” “郡主救了我的性命,于我有恩。” 赵凌更费解了:“那你为何不喜欢我?” 尤硕明无奈,“郡主,你我对于喜欢的定义不一样。” 可是没有人教过她这个啊! 赵凌皱起脸,放下手炉站起身,开始在房内踱步,好一阵儿,她才回头道:“那你说说,你的喜欢是什么。我可以照着你说的做,我可以改。” 尤硕明摇摇头,真诚道:“我不需要你改。郡主,人会喜欢另一人,不是因为她是自己手里的玩具,可以由着自己捏成任何形状,而是因为她是她。你能明白吗?” 赵凌沉默了片刻,走到一旁,踹了一脚置物架,鞭子应声掉在地上。 “我不明白!” 当晚王府十分忙碌,众人都在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的旅程,巡卫通宵巡逻,尤硕明没找着机会见心儿一面。 而第二天队伍出发后,尤硕明需要时时护卫在郡主身边,几乎没有机会与心儿说上一句话,并且,出了沅州后,他们开始陆陆续续遇上逃难的流民,才知道瘟疫已经发展到这般严重的境地了。 他和心儿晚上偷偷溜出来见面,躲在树后面小声谈论如今愈发复杂的形势,达成了暂时不考虑逃跑的共识,毕竟在如今疫病横行的越国,贸然逃跑实乃下策。 商量完了之后,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在夜色的掩护下拥抱在一起,来自爱情的甜蜜驱散了寒冷。 尤硕明发现她踮着脚,于是便愈发弯下身抱紧她,让她别累着脚,她只是摇头:“不行,我要抱紧一些。” 他笑着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你可以踩我脚上。” 队伍加快了速度,年三十当晚,他们已经抵达了广阴的邻城顺吉,住进了馆驿。 尤硕明照例溜出来见心儿,两人在馆驿的一处小园子里相会,象征性地聊了聊晚上吃了什么之后,小情侣俩在冬青树下又抱在了一起。 心儿在他怀里蹭了蹭,忽然抬手将他按在树上,吻了过来。 第91章 染病 子时刚过,城中陆续放起了鞭炮和烟花,噼噼啪啪吵得人相互听不见对方说话,馆驿中的大家奔波劳累了一天,又忧心着明日进都城觐见一事,便早早睡下了,没几个守夜的。 小幺跑出来看热闹,望见公子也站在院子里看天空中炸开的烟花,她凑过来扯着嗓子喊:“公子!怎么不见心儿啊!她去哪儿了?!” 许知贤道:“你管她。” 小幺听不清:“什么?!” 许知贤:“……你管她呢!” 而被心上人的亲吻迷得晕头转向的尤硕明,那一瞬间除了胸腔传来的剧烈跳动,什么都听不见,寒风,鞭炮,烟花,统统都不及自己的心跳声大。 他被紧紧压在冬青树干上,粗糙的树干表面硌得他肩胛骨生疼,但他忽略了这点不舒服,所有的感官都放在她的吻上。 他合上双眼,动情地回吻过去,与她呼吸交织在一起,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太甜美了,他整个人都为她着迷。他喜欢她脸红心虚的样子,也欣赏她张扬大笑的样子,当她小鸟依人似的窝在他怀里蹭他时,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挖给她,而当她强势地抱着他不撒手,将他按着亲吻时,他也好喜欢……好喜欢。 她所有的样子,他都好喜欢。 长长的深吻结束后,心儿抵着他的额头,喘息着,脸颊泛着红晕,在烟火的照耀下格外迷人。 她眼里有了湿意,展露了一个笑脸,低声道:“子弋,新年快乐。” 尤硕明也含了热泪,捧起她的双颊:“新年快乐。” 顺吉用满天烟花迎来了新的一年,而与它相隔不远的都城广阴,却面临着一场巨大的浩劫。 沅州一行在层层审查中进了广阴城,按理说入城第一时间就该去觐见国君赵岩,但赵况和赵凌被拦在了皇宫外。 赵况回到自己在都城的王府,迅速召集了自己的党羽,将事态的发展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得出了推论:皇宫出了大事,四皇子赵冶封锁了消息,如今,皇宫几乎都在他掌控之中。 早在使臣抵达沅州之前,国君赵岩就停了每日的早朝,能见到他的大臣少之又少,而他却每天都召见御医,一天换一个人。 起初,大臣们以为陛下只是在操心东南四城的瘟疫,所以传这些御医来亲自问询,但几天过去了,早朝没恢复,陛下不现身,宫中却传来有宫女内侍被活活烧死的消息。 “微臣私下打听到,那些宫女内侍是因为患了疫病,才被活活烧死的!”督察使伸长了脖子低声说着,溜圆的眼睛扫过众人的脸,而后落在赵况身上,“殿下,微臣怀疑里面那位出了大事,而四皇子想趁机行谋逆之举。” 赵况若有所思,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冷笑道:“无论他赵冶想要干什么,本王明日必须要见到陛下。”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小雨,许知贤下马车时,看见许亦心撑着伞等在一旁,一见他出来,立即笑盈盈地凑过来,踮起脚将伞举在他头顶,那狗腿样儿,就差没摇尾巴了。 许知贤似笑非笑瞥一眼她,而后将伞接过来,自顾自地往前走,许亦心在后面追他:“公子!你慢点儿……等等我,伞分我一点儿,下着雨啊喂!” 如今形势严峻,入住王府的只有赵况,赵凌和许知贤都被安排在他私下买的一座宅邸中,以便遭遇特殊情况时可以随机应变。 据说白天赵况与一众官员去了皇宫门口,要求面见圣上,之后许知贤便被赵况召到府上议事,许亦心这般殷勤,就是想向他打听进展,好掌握具体情况。 许知贤在她的再三讨好下终于松了口,说赵况见到了国君,不出他们所料,宫内果然出了大事:国君赵岩染上了疫病。 一开始,赵岩只是头晕乏力,并没有放在心上,之后在某次批阅奏折时晕倒了,御医一诊治,犹豫着说陛下这不像是普通的风寒。 倒像是东南四城如今横行的瘟疫。 赵岩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御医拖出去杖责五十大板,又去传新的御医。 一天|天过去,他的病症丝毫没有好转,御医倒被他打残好几个,这时内侍省又来禀报,有几个宫女内侍也出现了相似症状。 赵岩躺在床上吹胡子瞪眼,认为是这些狗奴才将疫毒传给了他,当即下令将这些人火刑处死。 赵岩虽然嘴硬笃定自己不可能染了疫病,可内心已经慌了神,开始按时服用一位叫诸葛宇的仙师提供的丹药。 而这个诸葛宇,正是不久前四皇子赵冶举荐的人,他面圣时声称自己曾经见过如今横行的这种疫病,只要再费一些时日,便可研究出治病药方,拯救灾民于水火。 赵岩本不太信他的言辞,但终归是宠爱的儿子举荐的人,所以还是见了他一面,之后便拨给他一座宅子和些许经费,让他全心研究药方。 赵岩自己患上疫病后,眼见御医一个个都不顶用,便想起了诸葛宇,召他过来一问,得知他还没研究出方子,但可以用丹药暂时延缓陛下的病情。 赵岩已经慌不择食,对诸葛宇言听计从,还吩咐下去,除了诸葛宇和赵冶,其余人他一律不见,让禁军守好宫门。 这次是赵况带着百官在宫门坚持了几个时辰,事情闹大了,禁军不得不派人去请示陛下,陛下才知道他六儿子赵况回来了。 “禁军统领与赵冶素来交好,如今深受陛下信赖的诸葛宇也是赵冶的人,而今日赵况带着众人这么一闹,虽然见着了陛下,却令陛下对他起了戒心,认为他结党营私,目空一切。”许知贤端着茶缓缓道,“这一局,赵况怕是要输了。” 许亦心摸摸下巴,摇头道:“非也。” 赵况不能输,如今他们一众人全都是赵况带来广阴的,他输了,赵冶能让他们有好果子吃? 至少不能输得这么快。最好让他和赵冶之间多多拉锯几番,北越政局愈动荡,对许亦心来说愈好。 “心儿有何高见?” “禁军统领与赵冶关系再好,只要他没有胆子谋反,他就始终是国君的刀,算不上是赵冶这一边的。赵况率领百官在宫门前跪请面圣,也只是关心则乱,怎能说是结党?” 许亦心停住踱步的脚,转而在老哥面前坐下:“还有那个诸葛宇,问题大得很。他说自己见过那种疫病,却没说自己说何时见过的。莫非他是刚从疫病横行的东南四城出来的?赵岩见了他之后便染了病,莫非就是他传给赵岩的?” 许知贤眼睛一亮:“但这只是你的推测,并无事实依据。” 许亦心笑着歪了歪头,“没有依据,咱们可以给他创造一些嘛。况且事实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勾起赵岩心中的疑虑,诸葛宇就失了圣心了。” 许知贤也笑,曲起食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见她吃痛地惊呼,眼睛瞪大了怒视着自己,不由地叹道:“不愧是你啊,召南。” 病床上的赵岩很快接到了督查司的汇报,当即传了御医入宫,检查诸葛宇献上的丹药成分,御医禀告说它只是寻常的滋补药丸。 自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的赵岩,瞬间又跌入了谷底,愈发信了疫病是诸葛宇传给他的这一说,震怒之下,下旨直接将诸葛宇处以火刑,将他身上的脏东西焚烧殆尽。 但杀再多的“仙师”和御医也无济于事,他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他活在病痛的折磨与失去一切的恐惧中,每每见着自己两个年轻健康的儿子,心中便止不住地升起恶念,一边想夺走他们鲜活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健康,一边怕他们会伺机谋逆。 如若此时有人告诉他,他的病可以治愈,条件是杀了他两个风华正茂的儿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好巧不巧,边境普昌传来了消息,说宋国寿州的疫情得到了控制,他们似乎研制出了对症药方。 赵岩枯黄的双眼迸发出亮光,用嘶哑的喉咙吼道:“去!派使臣去宋国!” 使臣先是去了寿州,没能进城,低声下气地请守卫通报,守卫去了一趟驻军卫所,回来后传话说将军让他们一行人直接去诏阳,寿州自顾不暇,恕无法接待。至于涉及的两国事宜,寿州一切听从都城诏阳的指令。 他们越国有求于人,不敢造次,只得继续南下。 但事实上,寿州虽然已经控制住了疫病发展的整体态势,人手却远远不足,城内依旧遍地都是病人,所有健康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自发加入大夫的队伍,帮忙照顾病人和熬制汤药。 因寿州已经有了对症药方和康复患者,邻近的几个被疫病侵袭的城市都派了人过来,从寿州带走不少太医署的人,因为他们有了“经验”,如此一来,寿州支撑得愈发艰难,好在诏阳很快又拨了人员过来,还送了一大批补给入城。 驻军卫所腾出了一半的面积来收容病人,士兵们除了负责巡查的,其余人都加入了医疗后勤队,帮忙处理已故病患,修建隔离居所,搬运和分发生活用具,甚至打扫做饭等等,只要哪里缺人,他们就顶上去,时常累得几天几夜合不了眼。 苏敬纶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她是整个寿州城最忙的人。 所以当她倒下的时候,裴清一边替她把脉一边责问沈信芳,为何不好生劝住她,这样没日没夜地拼命,完全没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沈信芳坐在床头,扶着昏睡的苏敬纶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挨着训,紧张地问:“将军可有大碍?” 裴清诊好脉,仔细看了看她的手和指甲,又上前翻看她的眼睑,神情愈发严肃起来,默然打量了苏敬纶好几遍。 沈信芳心中一慌,害怕她发现了什么,搂苏敬纶肩膀的手紧了紧,“裴大夫?” 裴清抬眸,冷声道:“大问题。将军染上疫病了。” 第92章 难关 沈信芳仿佛瞬间堕入冰窟,呆了一阵,喃喃道:“怎会?将军一向谨慎小心,也一直是照着你的防御指示来的……” 裴清有些恼火:“可你们没将她身上有伤的事情告知我!一身的伤,对我还瞒着掖着,她的抵抗力本就因伤大打折扣,还近距离接触病患,她自己不要命,谁能救得了她?” 沈信芳眼睛发红,脸上血色尽失。 这段时间他们俩冷战,相互之间没说过几句话,都为了瘟疫之事忙得脚不沾地,他想劝她休息,奈何她一见到他就走……他也注意到了她脸色很差,可是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没有人脸色是红润光泽的。 裴清见他脸白得像鬼,仿佛听到了阎王下的裁决似的,不由低叹一声,道:“我会全力救她的。但是,请你看好她,不许再让她熬夜了。” 沈信芳别过头揉揉眼睛,轻声答是。 上天垂怜,苏敬纶第三天终于恢复了意识,病情愈发好转起来,每日醒转,抬眼便会看见沈信芳坐在一旁,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她静静地望着他为自己盛上汤药,舀一勺细细吹凉了,再轻柔地凑到她唇边。她一言不发,默默喝完了,道:“从未见过你这般邋遢的样子。” 沈信芳几日没有休息,胡渣都冒出来了,他尴尬地摸摸自己下巴,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照顾她睡下后,裴清背着包裹过来了,身后还跟着这次与她一同来寿州的老者,沈信芳猜测那是她爷爷。 “裴大夫这是?” 裴清从怀中拿出一张信笺,道:“苏将军已经没有大碍了,城中情势也逐步好转,危机已除,因此,我这次是来辞行的。劳烦苏将军在通行令上盖个章,我好出城。” 沈信芳吃了一惊,将通行令接过来扫了一眼,脑海中迅速思索着拖延之策:“裴大夫有何急事?目下气候恶劣,疫病四起,恐怕不好远行。”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要离开。”裴清解释道,“如今宋国被瘟疫波及的几个主要州郡已经得到药方,情况逐步稳定下来,但北边的越国却哀鸿遍野流民逃窜,他们已经等不了了,我得把药方送过去,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沈信芳心中被她的话所震撼了。 在她入寿州城的当晚,他看到她时,想起自己曾在召南公主府见过她,知道她的确是大夫,城内如今最缺的就是大夫,况且她不辞辛苦星夜赶来,定然是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不会轻易半途而废伺机逃走,所以他才放她进来。 后来得知她并非宋国人,只是四处游历行医,走走停停,而她的通行令往往是当地有权势的人特意签发的,原因自然是她医治过他们,或者医治过他们的亲友。 果然,她来了寿州后,白日劳心劳神救治病人,晚上查询医典配制药物,几经试验,研制出了对症良药,寿州由此迎来了转机。 这次她从诏阳而来,一路是靠召南公主当初给她签发的通行令。不过现在她要离开寿州,通行令上没有苏敬纶的印章,是不可能出城的。 沈信芳当然知道放她走意味着什么,可她说的没错,北越已经等不了了,与寿州几乎同时爆发瘟疫的普昌城,如今恐怕已沦为人间炼狱。 两国再怎么交恶、交战,百姓总归是无辜的。 他暗叹一声,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通行令,抬头道:“裴大夫,实不相瞒——” 身后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沈信芳连忙转身,看到苏敬纶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要坐起身,他立即将通行令塞回裴大夫手中,转而过来扶人。 苏敬纶摆摆手避开他,蹙着眉撑着手自己坐起身来,脸颊还带着病态的红润,抬眸看向裴大夫。 裴大夫向她解释来意,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方才都听到了,随即便要下床。 “不必劳烦将军,将军还是好生休养,印章让沈少卿帮忙取一下,盖个戳就成。我今日就出发,就不劳烦二位相送了。” 苏敬纶连连摇头,坚持要下床,弯下身一边咳嗽一边给自己穿鞋,沈信芳蹲在她跟前与她说了句什么,她依然摇头。 她眼尾泛着不健康的红,走到裴清面前,接过裴清手中的通行令,一字一句认真看了,目光在末尾的长公主印鉴上停留了一会,而后抬起头。 裴清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她将通行令撕成了两半:“你!” 沈信芳惊了一跳,上前低声问她:“你这是——” 她置若罔闻,用嘶哑的声音强硬地说:“裴大夫,你要离开寿州,去哪里都行,唯独不能去北越。此次瘟疫全因北越挑起的那场战争而起,如今我大宋深受其害,北越也是自作自受,两国因此一同趋于衰弱,格局依然是平衡的,可你若前往越国助他们崛起,宋国变成了最微弱的,其余各国再趁虚而入,届时,第一个被灭的就是宋。况且,你在我大宋研制出的药方,用的我大宋子民做的试验,我绝不会让它国坐享其成。” 裴清震怒,斥道:“你眼中只有两国博弈,没有百姓吗?他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病痛中死去,他们不是一个死亡数目,他们是一条条人命,我是大夫,你让我对此视而不见?” 沈信芳连忙劝解:“裴大夫误会了,将军不是这个——” “中原只要一天不统一,国与国之间的这种博弈就不会结束,百姓的苦难也会随之持续下去,但我是大宋的将军,我的怜悯和守护只够分给大宋子民,做不到普照众生,我只能做有益于大宋的事。” 裴清冷冷道:“好。但我不是大宋子民,你约束不了我。” 苏敬纶直视她的眼睛:“你可以试试看。” 话音刚落,七八个士兵就手执破岩刀涌了进来,齐刷刷分列两边,严阵以待,对房中的裴清和承佑形成无声的胁迫态势。 承佑早就看出这位将军惹小玉不高兴了,再被这些军人手执兵器一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怒道:“你欺负小玉!”说着便上前猛地抓住苏敬纶的肩膀一推:“坏人!” 苏敬纶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被承佑这一推,气血上涌,脑中瞬间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身子直挺挺往下跌,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持续的耳鸣令她听不清任何东西,只看到士兵们慌张地说着什么,嘴唇一张一合,沈信芳紧搂着她焦急地呼唤她,缓了好一阵,感官才恢复正常,抬眼便看见裴清和承佑已经被士兵押住了双手。 她接着沈信芳的支撑站了起来,缓缓挣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发话:“将裴大夫和老先生带下去,好生照看,绝不能让他们踏出城门半步。” 裴清蹙眉又看她一眼,随即拉着愤愤不平的承佑离开了。 房中只剩下沈信芳和她后,她捂着胸口躬身抓住床沿,慢慢将自己挪到床上。 沈信芳看着裴大夫离开的背影远去,转头责问她:“婉转迂回的方式那么多,你为何偏要与裴大夫针锋相对?你只需告诉她你要等诏阳的指令,无权放她离开寿州,再好言好语安抚一番,裴大夫非无理取闹之人,定会谅解我们的——” “出去。”苏敬纶打断他。 “景华!” 苏敬纶终究还是没忍住,当着他的面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抖。 沈信芳立即放下所有争执,冲过来搂住她颤抖的身躯,轻拍她的后背连连道:“别激动,别生气,冷静下来,我不说了,不说了……” 安抚了好一阵,他见她终于停下咳嗽,坐直了身子离开他的怀抱,方才捂着嘴的手放了下了,握成拳头背在身后,低头不看他:“我想休息了。” 沈信芳不吭声,凑过来抓住她身后的手,强硬地掰开了她的拳头——于是看到她手心一滩红色血迹。 “怎么咯血了……”沈信芳喃喃着。 “无事。” 她还想缩回去,被他牢牢抓住了。沈信芳从怀中摸出手帕,急切地按在她手心,用力擦了一把,而后捧着她的手来回擦了好几遍,他都没发觉自己的手也在抖。 苏敬纶眼眶湿湿的,默默看着那手帕上的血迹和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低声道:“我有时候想,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吧。 “杀俘虏,是为人道所不容的事,这些天,我一直梦见那些被我坑杀的越国士兵,他们从坑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望着我……” 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沈信芳的手背,烫得他鼻头一酸,眼眶也热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五指,另一只手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他闭上双眼,忍住哽咽的声音,低低安抚着她:“别这么说,你给过他们选择,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折去一臂,情愿赴死……更何况,是他们屠城在前,若非你带兵及时赶到,寿州百姓几乎快要被屠杀掉一半。战争面前,人命宛如蝼蚁,谁欠谁的,又岂能说得清?立场不同,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你守护了寿州百姓,你没错……” 她的肩膀停止了颤抖,在他怀里轻轻抽噎了一下,下巴搁在他锁骨上,嘶哑着说:“是吗……可我还梦见长公主,她在最后时刻还对我笑,想谢谢我,但我松了手……” 沈信芳僵住了,轻抚她后背的手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为什么信任我?我松开她时,她还不敢置信……是我杀了她。” 她离开沈信芳僵硬的怀抱,仰起头,看到他通红湿润的眼眶里,那双眼睛布着血丝,痛苦地看着她。 她努力不让眼中的液体溢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动了动喉咙,道:“是我杀了她。你会为她报仇吗?你会杀了我吗?” 沈信芳受不了她这样的注视,他猛地伸出双手将她箍进怀中,咬牙切齿地恳求她:“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你需要冷静,你需要休息,别想她了,也别想他们了,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窗外的风逐渐停了。 而第二天,愁云惨淡的寿州,自瘟|疫|爆|发以来,首次迎来了诏阳的谕旨,是鸿胪寺卿司空盛亲自带来的。 第93章 拉锯 苏敬纶跪在地上接旨,听完司空盛的宣读后,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静。 司空盛看一眼镇北将军苍白的脸色,道:“将军?接旨啊。” 苏敬纶缓过神,垂头双手接过圣旨,在沈信芳的搀扶下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它,看着上面一列一列端正清晰的文字,底下盖有帝印,显然不是玩笑。 她听见身边的沈信芳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沈信芳眉头舒展,用眼神宽慰着她,唇角还带了笑意,但她攥着卷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仿佛背上那座沉重的大山终于消失了。 司空盛上前道:“还请将军带下官去见见裴大夫,此去广阴,须得裴大夫随行。”他低声补充:“外头越国使者还等着呢,最好今日出发。” 苏敬纶收起圣旨,垂眉道:“司空大人说的是。请。” 司空盛又低声提醒:“还望将军早日康复。言大统领七日后便会启程北上……越国东南四城可还等着将军呐,晚了,这功劳可就归言大统领了。” …… 裴大夫没有答应一同前去广阴觐见越君赵岩的要求,她坚持要前往普昌城救治灾民,司空盛和众人商量之后,同意了裴大夫的想法,毕竟有能力的人,说话总会令人忌惮三分,而裴大夫是控制此次疫病蔓延的重要功臣,宋国还有许多需要她的地方。 好在他们并没有对越国使者和盘托出大宋是如何控制住瘟疫态势的,故而此次前往越都广阴,只需让太医署的人带着药方随同出使便可,并非一定要裴大夫出马。俗话说得好,杀鸡焉用牛刀? 不过,为了保证裴大夫此行的顺利与安全,司空盛在随行的侍卫与医官中挑选了一批人,跟随裴大夫前往普昌城,自己则率队北上,往广阴进发。 沈信芳在城门送别众人,望着队伍越来越远的小小身影,两个月来紧绷又混乱的情绪,终于慢慢松弛下来。 在看到圣旨的那一刹那,他心内涌现的第一个想法是庆幸,庆幸景华不必再背负杀害长公主的沉重包袱与自责。他随即又为自己这种想法而羞愧,得知昔日的恋人没有死,他脑中居然第一时间给苏敬纶辩驳,只因为她下了杀手,而她没有死。 这应该吗? 只因为他喜欢的人变成了苏敬纶,苏敬纶杀人未遂便可以原谅了? 他对自己十分失望,他忆起避雨阁命案时,召南质问他为何对公主府“公报私仇”,他当时还想着她从前也是不偏不倚的人,为何因为区区尤硕明而对他这般绝情? 现在呢?他的“不偏不倚”又哪儿去了? 可是他始终不愿相信,苏敬纶会是下手杀知遇恩人的人。她还说陛下也想让长公主死,这怎么可能?依照司空盛带来的圣旨,陛下显然比谁都要重视长公主的安危,想尽一切办法要迎她回宋。 蒙汗药一说,定然有误会。 她和长公主……定然也是误会。 他最后看一眼远方消失在迷雾中的队伍,垂下眼眸,不自觉地呼出一口白汽,转身率众回城。守卫窦宽躬身向他行了一礼,随即上前来,交给他一封信,说是裴大夫留下来的,请沈少卿务必亲自交予镇北将军。 沈信芳看了眼封皮,上头用火漆细致地封了口,显然是不欲被外人打开,遂揣进怀里收好,径直往驻军卫所而去。 苏敬纶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疫情卷宗,见他来了,来不及起身躺回榻上,只匆匆将卷宗往边上一推,顺手将暖手炉抱进怀里,另一手撑着下巴,闭上眼假装休憩,沈信芳早看穿她的伪装,暗自摇头一笑,踏进房中,凑过来将乱了的卷宗收整好,掏出信件推到她面前:“裴大夫给你的亲笔信。看看。” 苏敬纶睁开双眼,尴尬地咳了咳,接过信件,翻来覆去看了看,与他对视一眼。裴大夫昨天才与她争论了一番,随即便被她拘禁在城内,这会儿临走前给她一封信,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撕开封口,信纸上列了一连串药物的名字,龙飞凤舞的字体,是裴大夫一贯的张扬笔迹。 一张药方? 视线往最后一扫,才发现上边写了一列小字备注:癸水期间抵抗力最弱,请将军按此方服用,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她脑内一轰,睫毛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沈信芳察觉她的异样,抽走她手中的信纸匆匆一扫:“怎么了?桂枝,茯苓……这是药方,有什么——” 他说到这里一顿,也注意到了最后的那一列备注,呆了呆,道:“她知道你是女儿身……” 却在与她争论时,被她拘禁时,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也不曾将此事作为筹码,逼苏敬纶放她出城。 甚至临走前,还在挂念苏敬纶的病情。 …… 广阴城两位皇子之间的斗争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继诸葛宇被火刑之后,忽然有人站出来告发西郡王赵况在王府行巫蛊之术,督查司迅速行动,果然在王府的书房搜到了贴有国君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赵岩大发雷霆,命禁军将赵况押入天牢待审,还下令封锁城门,让督查司全城搜捕与赵况一同入京的文宣郡主赵凌一行人,一时间全城百姓风声鹤唳,生怕此次巫蛊案同七年之前太子巫蛊案一样,牵连一大批无辜之人。 文宣郡主赵凌并没有四处逃窜,而是选择了主动现身束手就擒,但她提出要在入狱之前面见圣上,赵岩颇为动容,他这个小女儿是他第九个孩子,才十三岁就被他派去高勒和亲,赐封号文宣,时为文宣公主,后因高勒王薨逝而返回京城,受到他的申斥与文武百官的弹劾,降为郡主,贬至西南沅州。 在沅州一待就是七年,好不容易回了广阴,还没能见父皇一面,就要被押入天牢。 赵岩思及此,欲全了她的一番孝心,于是宣她入宫。 赵凌见了父皇,扑过去就抱着他哭,竹筒倒豆子似的倾诉自己对父皇的思念与关切。 四皇子赵冶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她,预防她说出些不该说的东西,督查使和禁军统领就等在殿外,随时都可以将赵凌带走。 但赵冶自病倒以来,心思敏感又脆弱,旁人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都能放在心上咀嚼良久,而他小女儿文宣虽然跋扈,对他这个父皇却一直很是敬爱,当初从高勒回京时,那般自顾不暇,还记得特意从高勒带了一把弯月匕首献给他,可见将他挂念在心。 如今他患上疫病,那些宫女内侍表面上尽心尽力服侍他,实际上肢体语言都透露着警惕和恐惧,四儿子赵冶侍疾时也多了一分小心翼翼,并不太敢与他有过多肢体接触,只有文宣,一如既往地待他,毫不避讳。 他靠在床边,慈爱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儿,心口热热的,抬手轻拍文宣的纤弱的脊背,低声安抚着。 赵凌见时机差不多了,抬起头,眼泪婆娑地说道:“文宣知道自己早就被父皇放弃了,在西南沅州浑浑噩噩待了七年,早就看淡了生死,父皇要文宣的命,文宣举双手奉上。” 赵岩早就动了恻隐之心,欲松口安抚她:谁说让你死了? 但赵凌转而又道:“可文宣又怕自己走后,父皇被奸佞小人蒙蔽,疏远了儿女亲人——” 赵岩眼神一凛,将她推开来,赵冶看出文宣想给赵况求情,肃然道:“九妹此言何意?” 赵凌抹一把眼泪,戚戚然道:“若非奸人离间父皇与六哥,文宣实在想不出,父皇为何将六哥押入天牢。” 赵岩板着脸,嘶哑着开口:“老六为何被打入天牢,你不知道?” 赵凌无辜摇头,赵冶顿感无言,她这是想搞什么名堂? 听赵冶将巫蛊一事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后,赵凌诧异道,“依四哥的意思,父皇是因为被六哥以巫蛊之术诅咒了,才染上怪病的?” “正是。” 赵凌转向榻上之人:“可是父皇,六哥入京之前,您身体已经抱恙了吧?” 赵岩闻言一震,搜到巫蛊娃娃后他在气头上,全然忘了这一点。 巫蛊之术事关重大,前有废太子因此事而丢了性命,东宫凋零殆尽,赵况若要用此法谋逆,定然会亲自为之,不可能交予手底下的人来办。 故而他在都城王府书房内的巫蛊娃娃,只可能是他自己藏匿的,那么最早放置此物的时间只能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赵岩早就病了十日有余。 思及此,赵岩当即下令让督查使将证物呈上来,证物被布帛盖着,赵凌背过身不让赵冶看到,向着里边轻轻将它掀开一角,好让父皇也能看清。 “此物绝非六哥所有,父皇请看这东西的外衣布料,沅州根本没有这种布匹,六哥从何得来?” “胡说!”赵冶驳斥道,“缈轻绸分明是沅州特产,九妹何故睁眼说瞎话?”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赵岩顷刻间冷下脸,道:“来人,将四皇子赵冶拿下!” “父皇!儿臣做错了什么?” “证物由督查司收缴,中途不可暴露于任何人,你是如何得知它为缈轻绸所制?” …… 赵冶锒铛入狱,牵连了一大批官员落|马,而赵况出了天牢后,火速在这些空出来的位置上安插了自己的人,还将许知贤等人接进了王府,赵凌则住在了宫内。 赵凌派人送来了谢礼,许知贤打开锦盒,拿出里面嵌着血玉宝石的弯月匕首,把玩了一下,递给许亦心。 许亦心摇头,“她送你的,我才不要。” “但主意是你出的。” “谁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信了它,还派上了用场。”许亦心笑眯眯道,“皇兄真是魅力四射,把文宣郡主迷得找不着北。” 许知贤轻笑着斜她一眼,将锦盒内藏着的小小绢帛塞到她手中,而后拿着弯月匕首踱步离开,眼不见为净。 许亦心收到传信,紧张得心怦怦跳,四下望了望,攥着绢帛来到屏风后,悄悄展开,上头书道:“子时,莫关窗。明。” 第94章 谈判 漆黑无边的夜里,寒风瑟瑟,刮过并未上栓的窗户,带起一阵轻微的吱吱声。 忽然,窗边一阵微小的动静,躲在边上的许亦心猛地抬头,屏息紧紧盯着上面,随即便看见窗户被悄悄推开,一道黑影迅速闪了进来,刚站起身,许亦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了那人背上,勒紧他的脖子沉声警告:“不许动!” 来人顺势捞住了她两条腿,仰起脖子任她施为,低低笑了一声,声带的震动传到她手腕上,激起她皮肤一阵微麻。 他笑道:“女侠饶命。” 许亦心咬了咬唇,还要再行逼问,尤硕明已经背着她转了个方向,几步走回窗前,单手将窗户关上了。随即抓住她一条胳膊一使巧劲,将她调转到身前抱着,一手托着她的腰肢,一手按在她后颈,热切地吻了上来。 许亦心只怔愣了一瞬,随即便迅速缠紧他,合上双眸热情地回吻了过去。 尤硕明抱着她一边吻一边大步朝床榻而去,两道身影在黑暗中交缠着行进,不知碰倒了什么,许亦心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下一瞬已经被他按倒在床上,她低喘了一声,抬脚便要踢他,被他的膝盖狠狠压制住了,而她眼前一黑,被他的身形完完全全覆盖,唇齿交缠间被他夺走了呼吸,双腕也被他单手扼住按在头顶上。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挣扎着扭了几下:“唔……唔!” 尤硕明清醒过来,松开了对她的桎梏,撑起身子紧紧地注视着她,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急切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喃喃道:“饶命……将军饶命。” 尤硕明喉结滚了滚:“对不起。” 许亦心还在喘,“你怎么又变得这么凶……我还没生气呢。” 尤硕明低声道:“太想你了,对不起。” 他这段时间都在宫中,两人有大半个月没见着面,就连上元节也没在一起过,这对处于热恋中的尤硕明来说,着实是一种折磨。许亦心又何尝不想他,只是时势如此紧张,两人只能暂时保持现状。 她安抚地捏捏他的脸颊,嗔道:“知道想我就行。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话音刚落,她想起他的确是失忆把她忘了,嘴角瞬间一僵,而尤硕明听了她的话,忽然道:“我方才想起了一点。” 许亦心立即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想起了什么?” 尤硕明二话没说,俯下身再次亲了过来,许亦心被他吻得头昏脑涨,良久,他才放开她的唇,道:“这个。” 许亦心哑然,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耍流氓:“说正经的!” “没骗你。”尤硕明说着又抓过床头挂着的绶带,作势要绑她的手腕,“还有这个……” 许亦心投降:“打住打住,我懂了。饶了我。” 尤硕明埋进她颈窝,低低笑了出声,声音仿佛传进了她的胸腔,许亦心也笑了,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他于是从她身上翻下去,躺在她边上,单手支起下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犹豫道:“我以前……难道对你很凶?” “那倒没有。就是接吻凶了点,老是咬我。” 尤硕明顿了顿,凑过去在她耳边低声问了句什么,让开身形时,看见她瞪大了眼睛,在黑夜中圆溜溜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羞不羞?居然问我——我没听见!” 尤硕明笑着凑上来:“那我再问一遍……” 许亦心连忙捂住他的嘴,坐起身道:“好了好了,说正事。我听说赵况让你入了禁军右骁卫?” “没错。” 赵况离京七年,留在京中的眼线和心腹被赵冶一根根拔除,以致于消息滞涩,没有及时得知赵岩抱病一事,也对东边疫情不甚了解,这才被赵冶摆了一道。 这次他趁机把和赵冶有勾结的禁军统领拉下了马,但新的统领人选需要国君亲自指定,国君赵岩又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人选拖了两天还没有定夺,赵况便见缝插针,先安排尤硕明任禁军右骁卫将军,掌宫禁宿卫,届时无论禁军统领是谁,尤硕明总能牵制他一二。 赵况身边得力的武将稀少,当初把尤硕明留下,就是为了将他收为己用。而赵凌信誓旦旦,说自己可以让尤硕明死心塌地效忠于西郡王府,他便将尤硕明放在她身边,索性也不着急,还可以顺便试探此人心性。 尤硕明几个月来忠心护卫赵凌,不动歪心思,不轻易屈从赵凌的刁难,面对赵况时亦不卑不亢,没有令他失望,故而此次填补禁军空缺,他第一个想到了他。 等不及赵凌的美人计奏效,他暗忖还是将这人留在自己身边为好,才不浪费他一身军事才能。 当然,赵况首先得确认他会为自己所用。 所以在此之前,他将尤硕明召过来,将尤硕明的身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问:“想回南魏吗?” 尤硕明在他的审视中,目光坚定,毫不迟疑:“不。南魏会派我送许召南回宋,本就体现了他们对我的轻视,而我数次在宋国遇险,南魏并无任何动静,我又何必对他们抱有幻想和留恋。” 赵况盯着他,“宋国那个小疯子逼得你跳下悬崖,想报仇吗?” 尤硕明回视他的目光。 “属下愿誓死追随西郡王。” 赵况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眉尾轻轻一挑。他不指望尤硕明百分百说实话,但至少此刻,尤硕明这般表现,说明他是个聪明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尤硕明目下也只能效忠他,他暂时不必担心尤硕明会耍花招。 等赵况坐上龙椅,再给尤硕明施与些许恩惠,金钱美人地位权力,总有他想要的,还怕留不住他吗? 当然,他会为尤硕明掩盖他魏国人这一身份,这也是尤硕明被他攥在手里的把柄,不怕他到时候想翻天。 打定了主意后,他便亲手将尤硕明送进了禁军。 许亦心听尤硕明讲完,支起上半身注视着他,抬手轻柔地摸摸他的剑眉,轻声道:“千万要小心啊。” 在她的指腹落在自己眉头的那一瞬间,尤硕明脑中飞速掠过一个刺痛神经的片段,他瞳孔微缩,反应过来时,已经将她压在了身下。 “子弋——唔……” 一吻结束,许亦心晕头转向,只见他兴奋又激动地捧着她的脸揉了一下,俯身在她嘴角重重亲一口,道:“我又想起来了!” 许亦心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鬼话:“啊?” …… 这个冬天已经过去,北越都城的百姓还是没能盼来一场瑞雪,没有了丰年的指望,疫病的扩散态势又愈发令人窒息,人们望一眼下着大雨的乌沉沉的天,默默祈祷着,希望春耕时节一到,杀千刀的瘟疫能迅速好转,否则,他们没在瘟疫中死去,也会在秋收季节饿死。 许知贤在书案前练字,许亦心坐在一旁,一边替他研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谈话,窗外雨声淅沥沥的,盖过了他们的对话内容。 也盖过了众人的脚步声。 所以当赵况率众闯入书房时,两人着实惊了一跳。 许知贤起身行礼,许亦心连忙埋头跟着,脑子迅速转动,琢磨着应该不会这么顺利…… 赵况目光沉沉,落在许亦心身上好半晌,许知贤察觉到他的异常,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将许亦心挡在自己身后,面上关切道:“王爷,发生什么事了?” 赵况瞥一眼他,抬手将他缓缓推开,再次将视线落在许亦心身上,许亦心眉头轻蹙,讶异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许亦心波澜不惊,赵况沉默了片刻,拱手道:“久仰召南公主大名,我大越陛下有请,还望公主拨冗一见。” 许亦心眉毛一挑,与兄长对视一眼,随即松开了交叉在身前的双手,站直了身躯,目光中的恭谨与温顺散去,淡淡地对上赵况的视线。 入宫后见着了病床上的赵岩,也见着了宋国使臣司空盛。 她才知道北越遣使去往宋国求药,而宋国国君许兆禾从言同甫那儿得知她被困越国的消息,正愁找不到机会接她回国,北越使臣这一趟,倒解了这一困境,许兆禾遂下旨派鸿胪寺卿司空盛出使北越,拿治病良药换取北越放她回宋。 司空盛确认了长公主安然无恙后,在赵岩的催促下,交给了他第一剂药方。 赵岩服下精心熬制的汤药后,小睡了片刻,醒来果然精神一振,说话也利索不少。 他命人带使臣们去官驿休整,却将召南公主留在了宫里,美其名曰要好生招待,实则就是存了押她为质的心思。 许亦心又岂会不知?司空盛也不是个傻的,看出了赵岩想要出尔反尔,故而第二天面见赵岩时,将盖了帝印的协议书呈了上去,要求赵岩在协议书上盖北越的国印,再让召南长公主同宋国使者一道入住官驿,以确保他们能将召南长公主安全接回宋国。 否则就不给他第二剂药方。 赵岩正尝到了甜头,怕死得紧,和司空盛拖延了那么几天,就熬不住答应了条件。但谈判这种事,本就是谁先妥协谁就输,召南公主此时得寸进尺,提出要将越国禁军右骁卫将军赵明带回宋国。 一个禁军骁卫,她看上了给她便是,有什么打紧? 但此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忽然蹦了出来:“欺人太甚!父皇不要答应她!” 赵岩一转头,看见赵凌气冲冲闯入殿内,柳眉倒竖双目圆睁,一点皇室的风范都没有,他靠在广椅上斥责道:“无召入殿成何体统?退下!” 赵凌跺脚:“父皇!赵明他不是什么普通的禁军骁卫,他其实是魏国大将军尤硕明,我们就算把他杀了,也不能放他走!” 第95章 称臣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臣子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司空盛一阵心惊肉跳,他还以为长公主又看上了一个相貌英俊的美男子,想要带回宋国纳入府中,他作为臣下,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要将她安全迎回诏阳,他的使命也算完成,这被长公主看中的越人,自然有圣上收拾他,能不能活下去,要看圣上的心情。 谁知兜兜转转,这“越人”竟还是被圣上厌恶的魏人尤硕明。长公主何时这般专情了? 许亦心变了脸色,赵凌居然当众揭穿尤硕明的身份,还说出宁杀他也不放他走的话,当真是又蠢又坏! 而赵况则心下一凛,叱道:“九妹!慎言。” 话音刚落,赵岩便猛烈咳嗽起来,内侍忙上前照料,好一阵,才止住咳嗽,赵岩自言自己甚感疲累,协议一事改日再议,挥挥手示意众人散了。 司空盛站起身,坚持要接长公主回官驿,赵岩无奈应下。 众人离开后,赵况上前还想说点什么:“父皇……” “你也退下。”赵岩背对着他,头也不抬。 赵况暗中切齿,行礼告辞。 宋国一行人出宫时,遇上率队巡视的尤硕明,尤硕明见了他们,并没有上前来,只是翻身下马,远远朝这边拱了拱手。 司空盛看看他,在看看面色淡然的长公主,“殿下,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越都返回诏阳,圣上还在等着您呢,殿下何必为了他节外生枝?” 许亦心收回目光,继续向外走着,低声回道:“本宫既然来了这越都,就不能白来。你不是说言同甫不日便会北上?且等着吧。” 回了官驿没多久,便听到宫里传来消息,赵凌和赵况先后被禁足了。 赵凌言行无状,被责令思过,自是应当,但赵况为何也惹恼了国君呢? 自然是因为他对赵岩隐瞒了尤硕明的身份,还将尤硕明安排进了禁军。赵岩越想越慌,小女儿和老六打配合欺骗他,莫不是趁着他病重,图谋不轨? 他这段时日只顾着想办法治好自己的病,许久不理朝政,缓过神来,竟发现身边没一个可用之人,宫中几乎全被老六安插的人渗透了。 老四还被关在天牢。 赵岩猛地惊醒,派人火速赶过去,想把老四捞出来,重新谋划一番,但他晚了一步。 赵冶已经被赵况亲手杀了。 临死时,赵冶紧紧攥着六弟的衣袍,嘴里不断涌出鲜血,目眦尽裂:“赵况……你竟敢如此……父皇不会放过你的!” 赵况冷冷俯视着他,看着那张在灯火下与自己相似的脸,“父皇也要死了,你以为他管得着你吗?做梦呢。” 赵冶死死拽着六弟的衣摆,向上爬着,拉住他的腰带,恨恨诅咒道:“你会遭报应的……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六弟!” 赵况笑了,伸手扼住赵冶的下巴,看到赵冶张着嘴说不出话,口中鲜血漫出来,染上了他的手指。他啧了一声,“四哥,你说这话吓唬谁呢。你若真信因果报应,当年诬陷太子哥哥那会儿,怎么就毫不手软呢?不怕东宫三百六十五口人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找你索命吗?” 离开潮湿逼仄的天牢后,他脱下沾了血的外衣,丢给下属,转头上了马车,换了一身衣裳。 回到府中时,他派去的人已经将召南公主请来了,正站在黑沉沉的窗边等着。 赵况关上房门,放缓了神情走上前,笑道:“公主倒很守时。” 许亦心转过身来,笑着打量他,闻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可王爷却迟到了。” 窗外淅沥沥开始下雨。 赵况没有接茬,只是请她落座,而后自己坐在她对面的位置,倾身道:“我请公主过来,想必公主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 许亦心挑起眉头:“召南愚钝,还请王爷明示。” “简单来说,我是来提醒阁下,不必给宫里那位后面的药方了。” 许亦心注视他的眼睛,半晌,这才向后一靠,双手交叉于胸前,淡淡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为何要趟这浑水?对我大宋没有好处。” 他想要那把龙椅,又不想担弑父杀君的罪名,所以想借着宋国的手除去赵岩。但许亦心又不是傻子,凭什么做他的刀? “好处,自然可以商量。你若不放心,我们可以白纸黑字,立下协约。” 许亦心点头,“好。那你能给我们什么?” “大越东南四城,可尽归宋国。” “王爷莫非是在戏弄我?谁都知道,东南四城如今瘟疫横行,流民四窜,饿殍遍野,你把这烂摊子丢给宋国,还说是‘好处’?” 赵况蹙眉,但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情绪,“那你想要什么?” 离开王府时,雨变成了大雨,许知贤一手提灯,一手撑着伞,送她出来,扶着她上了马车,帘子刚放下,又被许亦心撩起来:“皇兄!” 许知贤果然还站在原地等着,被她这么一喊,像被惊醒了似的一颤,蹙眉问:“什么?” 隔着雨帘,两人对望着沉默了片刻,许亦心问:“要不要随我回去?” “不。”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回宋国。 “为什么?” “你知道的,许兆禾容不下我。我亦容不下他。”许知贤对她一笑,“况且,你需要我留下,不是吗?” 许亦心咬咬唇。 “你决定了?” “当然。” 天空一道巨雷惊醒了赵岩。 他冷汗涔涔,盯着床帐呆了半晌,心中汇集的恐惧一发不可收拾,挣扎着踹了踹被子,扒着床头嘶哑着喊:“来人!” 喊了好一阵也不见宫女内侍进来,他瞪着眼使劲一翻,滚下了龙榻。 外间值守的内侍终于端着灯跑了进来,一边惊叫着“陛下”,一边将他扶回床上。 他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想派人立即去请宋国使者,把第二剂药拿到手。 “陛下,目下才丑时一刻,非是出宫的时辰,况且,这个时辰去官驿请人,人都在睡梦中呢……” 什么是出宫的时辰,他患病前,无论哪个时辰要遣人出去传令,谁敢不从?无非是如今看他病重,赵况这厮给他限定了“出宫的时辰”! 他都把他禁足了,他的党羽还渗透在宫里的方方面面! “去天牢,传朕旨意,把四皇子赵冶放出来!” “陛下……天牢那边传来消息,昨夜子时,四皇子在狱中畏罪自杀了……因陛下正沉睡着,稽查使才没敢来打扰陛下……”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出赵岩惨白惊恐的脸。 “逆子,逆子——” 天亮后宋国使者进宫,赵岩已经认清了现实,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宋国的要求,在协议拿出来后,甚至还提出要加上几条内容。 许亦心不奇怪他的转变:“好说。国君陛下想要什么?” 赵岩遣退众人后,望了望门外守卫的背影,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司空盛和医师,目光回到她身上,坐直了身板,微微向她倾身过来。 许亦心看着他与赵况相似的动作,眉头略微一蹙。 “朕想让你帮朕,杀了赵况!” 许亦心:“……” 真乃父慈子孝。 “我大宋为何要趟这浑水?” “只要你帮朕除去赵况,大越东南四城,可尽归于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必他也是收到了赵冶横死狱中的消息,得知“禁足”的赵况根本没有乖乖待在王府中思过,而是在尤硕明的襄助下来去自由,四处活动。 而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唯一能见着面的竟只有打着为他治病名头的宋国使者。 “国君陛下想要杀西郡王,召南深以为然。实不相瞒,昨夜子时,西郡王邀我王府一叙,向我提出了合作。”许亦心把盖了赵况印章的协议摆出来,“相比西郡王的条件,国君陛下可不占优势。” 赵岩抓起那张纸,气得胡子乱抖,一目十行看完后,重重将它拍在书案上:“阁下想要什么条件,尽管提!” 许亦心含着笑容,淡淡注视着他,看他脸上的怒火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才缓缓道:“我要你自除帝号,对宋称臣。” 赵岩怔了一瞬,随即暴怒:“欺人太甚,异想天开!你人还在大越,竟敢提出此等荒唐的——” 急火攻心,赵岩话还没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弯成了虾米,但宫女内侍都被他遣退了,殿内全是宋人,无一人关照他,情形着实有些滑稽。 许亦心淡定地等他咳完了,无视他手上那一滩血液,继续道:“你们所提的东南四城,州府早就被流民冲垮,官员各自逃命,哪还算得上是你们北越管辖的呢?因此,我大宋早就大军北上,接管了四城的所有军政事宜,还在城内施药布粥,安抚灾民,百姓对此感恩戴德,自愿加入了宋籍。” “一派——胡言!” “宋军不日便会兵临广阴,国君陛下不信,尽可等着瞧。” “朕还有禁军——” “禁军,右骁卫赵明是何等人,文宣郡主不是告诉您了吗?”许亦心又掏出一张图纸,故作讨教,“前几日赵明给了召南一张图,国君陛下帮召南看看,这是不是皇宫布防图……” 赵岩一把抢过,手剧烈颤抖,三下五除二将它撕得粉碎:“滚!给朕滚!” “国君陛下是想保住自己的命,还是坐在这里等着西郡王的鸩酒……自己选吧。” 出了殿门,司空盛心跳还是很快,脑子嗡嗡作响,偷偷瞥一眼右前方长公主的侧脸,冷汗不住地往外冒。 长公主目不斜视,低声提醒他:“淡定。” 司空盛连连称是,抹一把额头。 …… 小满时节,北上的言同甫率军抵达了广阴,迎宋国长公主回国。 许知贤没有前来送行。 尤硕明和司空盛骑着马,一左一右护卫在马车旁,队伍将将要驶出城门,许亦心掀开车帘,望了许久,未曾见到兄长的身影。 坐在车前的小幺劝道:“殿下别看了,公子不会来了。往后还是可以写信的呀。” 许亦心屈起手指弹了弹她后脑勺,惹来她一阵控诉:“啊!殿下欺负我!” 队伍出了城门,与等在城外的言同甫照了面。 言同甫率众行跪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一时间声音震慑四野,尤硕明望着跪倒一片的宋军,恍惚间只觉这场面似曾相识。 他看着心儿下车,走到言大统领跟前停住,亲手扶起了他,二人对望半晌,她眼中似有泪花,而她对面的言大统领,早已热泪盈眶,望着她的目光中,分明含着崇敬和仰慕。 言同甫…… 他脑中忽然掠过撕裂般的疼痛! 两边夹道跪迎的百姓,宴会上骤然指向他的破岩刀,夜里西厢卧房被撬动的窗户,高热中令人晕眩的湿吻,倚莲小筑那两个向他走来的白色身影,东厢房那掴在他脸上清脆响亮的耳光,坠崖前那声惊恐万分的“子弋”,还有沅河畔她搂着他低语…… 他全都想起来了。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 第三卷·完 # 第四卷 尾声 第96章 分裂 言同甫留在了广阴,协同奉南王世子许知贤一起,与越君赵岩确认和统筹对宋称臣的后续事宜,至于召南长公主,则被他派了一队精锐将士护送回宋。 一行人尽量避开了疫病严重的州郡,路上畅通无阻,倒没出什么岔子,反而听探路的斥候禀报了一个消息,说越国这南边的好几个州郡的府衙都因疫病而分崩离析,不是被暴动的流民占据了,就是府衙众人自己顶不住压力出逃了。 逃跑的不论官员还是百姓,进不了严防死守的宋国,就转而去了东边的吴国,熟练得很,毕竟越国历来酷爱跑去邻国打秋风。 吴国近年来本就时不时受到高勒的侵扰,自己烂摊子一堆,应付外来的越人就愈加恼火,二话不说便派州军镇压。逃难的越人本就走投无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来二去弄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死了不少人。 而这些人的尸体,本国的大多数都被家属领走安葬了,越国的则被胡乱扔在乱葬岗,并没有被好生处理掉,如此一来,不知是越人直接带来的疫毒,还是乱葬岗尸体滋生的疫病,总之,东吴也被瘟疫入侵了。 五国中,三国都受了瘟疫侵扰,难免都警惕着别国的趁虚而入,内忧外患焦头烂额。 但说起来,西梁一向安分守己不惹是非,令各国最担心的其实是南魏,虽然南魏大将军与他们失了联系,可李显庆就不会派别人来吗? 许亦心忧心忡忡,回到诏阳后又得知,她那便宜弟弟许兆禾,居然在两个月前就跑去了南边的千湖行宫逍遥快活,国事全扔给太傅在操劳,把她给气得够呛。 如今全国好几个州郡都在竭力对抗瘟疫,救济粮仓的调配,受灾各地的补给,医官人员的派遣,死伤难民的安葬等等,太多太多事情要忙,他许兆禾作为一国之君,居然在此时躲去了行宫。 她想起自己上一次回宋,那阵仗那排面,把她都整不好意思了,今次回来,还想着千万别弄得全城相迎劳民伤财,这下好了,的确没有那装逼场面了,他却实实在在扔了一堆烂摊子给了她。 不仅如此,三年一度的春试马上也要到了,今年春试本就因故推迟了一个月,学子们在学馆待得惴惴不安,城中又陆续出现了疑似染上瘟疫的病人,学子们愈加忐忑,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来了都城参加会试,结果会试日期一拖再拖,别到时候会试还没考,反倒染上疫病丢了小命…… 人心愈发浮躁不安,许亦心回宋次日便与太傅等人拟定了章程,发布诏令,定七日后开启会试。 学子们总算是吃了定心丸,众臣也有了主心骨,三日一次的小朝会改为每日一次,由长公主来主持。 因当今圣上亲政之前,七日一次的大朝会是圣上亲临,但小朝会一直是由长公主在旁协助,说是协助,其实朝会诸事基本都是由长公主把控,国君年纪小根基浅,没什么话语权。一开始,众臣对这位摄政公主十分忌惮,总犯嘀咕,担忧等圣上长大后,长公主不肯还政于君,然而事实是,在圣上满十四岁的那年,她便退出了所有大小朝会。 这时,众臣才痛惜,照圣上这样肆意妄为的性子,还不如让长公主管制着他,再晚几年让他亲政。 因此这回许亦心再度主持小朝会,大多数臣子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少数言官虽然心里犯嘀咕,但也不能跑去千湖行宫把陛下拽回来不是?只得暗自忍下。 而太傅忙了这几个月,终于盼到长公主回京,肩上的担子总算能放下片刻,精神这一松弛,反而病倒了。 许亦心愁得直掉头发。 她每日早出晚归,看折子看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回到府上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等到会试开始,她抽空去探望了太傅,当天晚上没有再回宫加班,直接回了公主府,闲下这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很久没见着尤硕明了。 回宋路上,尤硕明话就不多,而司空盛一直守在她身边给她汇报近几个月的诸多要事,再加上路途颠簸,时不时遇上少许流民,众人都心情低沉,她也就没和尤硕明说上几句话,只盼着早日回去。 而到了诏阳,铺天盖地的公务压到了她肩上,太傅又病了,导致她每天|天不亮就入宫,夜里经常子时才归,严重睡眠不足,和尤硕明愈加碰不上面。 一来他还没恢复记忆,两人关系还没到那一步,所以即使回了公主府,依然是分房睡的,二来许亦心每天晚归,睡一起也怕吵着他,故而两人都没对分房一事提出异议,以至于他们俩自从回诏阳以来……居然一句话也没说过。 许亦心再迟钝也发觉不对劲了。 她召来小幺问起驸马,小幺答曰,驸马这段时间都在流民临时安顿所忙碌,带领府兵,以公主府的名义安置流民,施粥发粮,调配城中大夫去救助染了疫病的难民,还定期带人在城门附近巡逻,将所有入城的非诏阳户籍的人直接带去安顿所检查。 许亦心道:“我知道这些。我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通常亥时便回。” 然而她一直等到亥时,却仍不见他回。她呵欠连天,便爬到他床上补觉,这段时日她的黑眼圈已经惨不忍睹了,她其实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这般憔悴的样子,可这样长久的不见面,她也受不住,十分想念他的怀抱,这家伙难道一点也不想她的…… 混沌中,脸颊似乎被什么冰凉凉的事物扫过,许亦心含糊地“唔”了一声,眉头微蹙,又被人舒展开。她挣扎着截住那只手,眼睛掀开一条缝,模糊的一条黑影笼罩在她上方。 她又闭上了眼,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双手无力地笼住了那只手,往自己怀里拖:“回来了……你手好凉,给你暖暖。快上来……” 尤硕明触到了她胸前柔腻温暖的肌肤,嘴唇抿了抿,顺着她的动作躺了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你怎么在这?” “等你啊……好多天都见不着你,只好来你房里守株待兔……”许亦心半梦半醒,抱着他的手掌,埋头在他手背蹭了蹭,抱怨道,“你也太忙了……都和你说不上话。” 尤硕明感觉她的唇瓣在自己虎口上拂过,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悸动,贴上前咬一口她的后颈,听见她不满地小声骂了一句,遂又低头舔了舔方才的齿印,“忙得不可开交的人分明是你。” 她痒得缩起了脖子,翻过身来,闭着眼凑上来在他喉结上轻咬一口,而后钻进他怀里,得逞地笑了一声,埋头满足地嘀咕着,“好了……我困死了。不许再闹我……” 原本她还惦记着和尤硕明谈一谈,关爱一下他的情绪,巩固巩固二人的感情,但她实在太累了,被沉沉的睡意层层眷顾,眼皮实在撑不开,模糊意识中,想着小憩片刻,再来解决问题…… 于是很快,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规律,彻底睡着了。而尤硕明听着她的呼吸声,手指缓慢轻抚着她的头发,眼睛无意识地望着某处阴暗的角落,久久没有睡意。 这一夜,对于无眠之人格外漫长,但对于酣然入梦的许亦心,就太过短暂了。 所以她被黏答答的吻弄醒了之后,口齿不清地打了个滚,趴在枕边人的胸前嗔怒着说了一句“讨厌!“声音软糯得毫无威慑力,反而透着一股令人怜爱的娇憨。 于是她的下巴被人强制抬起,炙热的吻吞噬了她,她听见急促的呼吸和啧啧水声,分不清来自谁的,只觉大脑缺氧,迷蒙中抱着他的脑袋往上拱。 他于是放开她的唇,转而攻向她的脖颈,许亦心瞌睡虫彻底被赶跑,睁开湿润的双眼,难受地曲起了膝盖:“尤硕明……” 尤硕明及时停了下来,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揉了揉,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道:“起床了,该上朝会了。” 许亦心嘴唇微张,目光迷离地看了他一会,转头瞥一眼窗外,黑漆漆一片。 但她的确该起床了,朝会在卯时末开始,而从公主府出发去宫中,也得耗费一些功夫。 许亦心滚进角落里,将帷幔捞进怀中,埋头闷声呜呜:“人家还想睡一会……” 尤硕明扑过来,将她从帷幔中扒出来,笑道:“公主还没醒吗?” 说着又压着她重重吻了下去,许亦心被他这样不温柔地对待,反而心神激荡,被唤醒了世俗的欲|望,热情地搂住他的脖子迎合上去-- “笃笃--”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亲热,许亦心懊恼地埋进他怀中,听见门外小幺的声音,说俞公公来了。 是来接她入宫的。 许亦心缩成一个球,再次低声哀嚎:“我不想开会——” 尤硕明将她整个抱进怀里,没有言语,手指为她轻轻梳着头发,静静安抚着她,而她听着外头小幺的呼唤,噘着嘴郁闷了半晌,终于还是起来了。 小幺捧着她的朝服,后面跟着一群端热水的,拿梳妆用具的,显然是以为她要在这里梳洗,但她在尤硕明这里其实还是有点包袱的,只披上一件外衣,便示意众人回她的房间去。 侍女们只得一个个又出了房门,许亦心回头看一眼坐在床上的尤硕明,颇有些不舍,一冲动,便小跑上前捧起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明天我还要驸马来叫醒我。” 尤硕明怔怔的望着她。 许亦心心情大好,喜滋滋地转头就走,正好撞上杵在原地等她的小幺。 小幺:“噫。” 许亦心脸瞬间爆红:“小屁孩别乱看!” …… 次日,尤硕明果然早早来了她的寝殿,给她提供叫醒服务,小两口总算拥有了一天中难得的亲密时光。 第三天,她又被一只冰凉的手拂过脸侧,可是眼皮实在睁不开,只得软绵绵捞住那只手抱进怀里,含糊不清道:“我这才刚闭上眼,你又闹我……子弋,让我睡会……” 没有动静,也没有他熟悉的气息,更没有他温暖的怀抱。 许亦心迟钝了好半晌,才后知后觉,房内实在太|安静了。 抱在怀里的手也不是他的。 背上一凉,汗毛都竖起来了,许亦心缓慢而警惕地张开眼-- 一片漆黑。 适应了黑暗后,她顺着自己怀中的手臂往边上看去,看见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她。 许亦心惊得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 第97章 说破 那个黑影歪了歪头,窗外微弱的天光随着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洒在他半边脸上,现出了轮廓。 “阿姊,是朕啊。” 是许兆禾。 许亦心狂跳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虽看不清他的脸,但方才那一股阴森寒凉的气息已瞬间烟消云散,快得令她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自她回诏阳后,得知老弟溜去了行宫躲懒,便立即派了人前往千湖行宫请圣上回京,拖了这么多天,老弟硬是等到会试将将就要结束了才返京,时间掐得忒准了。 好在现下回来也不迟,殿试将在会试结束的一个月后举行,也不算耽误。 既然已被老弟用这种方式叫醒,许亦心也不打算继续睡了,索性让侍女们备水梳洗,预备启程随许兆禾一同入宫参加朝会。可许兆禾只按捺下她的手,让她不必忙碌,他已经让俞康盛回去传旨,取消了今日的小朝会,好让他腾出一天专心陪皇姐说说话。 姐弟俩毕竟快半年没见面了,而老弟回诏阳第一时间没有回宫,而是来公主府看望她,这一片拳拳之心,许亦心也不由为之动容,便默许了他这次任性,没再忍心苛责。 许兆禾连夜赶路,现下困乏交加,便听了姐姐的话,爬到她榻上小憩片刻,许亦心便起身去别屋梳洗,之后又去厨房亲自嘱咐了众人早膳要给陛下备些什么。 姐弟二人用完早膳后,便相携着去莲池边散步。 恰好太阳也出来了,池中的莲叶长得甚好,宽广的叶中淌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晨光中闪烁着。 许兆禾嘴角噙着笑意,扫一眼池中的田田莲叶,道:“这倚莲池中的莲根,往年都是阿姊带着朕一起挖出,又一起栽种,今年等不到阿姊,朕挑了些侍卫将它们好生栽种,现下莲叶都长这么大了,阿姊总算回来了。” “召南惭愧。” 虽然和老弟一起挖莲、栽莲的不是她许亦心,但看许兆禾神情怀念地追忆过去,想象姐弟二人撸着袖子一起挖藕,她也不由一笑。 被烧了的倚莲小筑,在她不在的时候,早已被他下令重新修建好了,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老弟对她这个姐姐,的确是好得没话说。 但许兆禾作为国君,的确过于任性,这样下去,宋国吃枣药丸。许亦心如今真把他当弟弟,也对宋国有了感情,不想眼看着它一天|天走向覆灭,所以在越国时才不惜冒险和赵岩周旋,回国后又劳心劳神主持朝会。 她见老弟这会儿心情不错,遂趁机和他说了太傅病倒一事,想让他去太傅府上探一探病,宽慰一下老臣的心,然而许兆禾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太傅的身体向来康健,此次抱恙定然也没什么大碍,探病不急于这一时。今日朕只想好好与阿姊说说话。” 许亦心还想再劝,却听他转移话题道:“阿姊只顾着和朕谈春闱谈太傅,却忘了说说你在越国的事呢。” 许亦心闻言心中一紧,提起越国,少不得要说到尤硕明和许知贤,恰好这二人都是他的逆鳞……她只得挑些重点说给他听,例如言同甫如何找着自己,赵越皇室如何明争暗斗,她如何推波助澜,最终在司空盛的协助下迫使赵岩签了称臣协约等等。当然,她正打算将这些详细写成奏疏呈给他。 老弟听完只是神色淡淡,仿佛对于赵越皇室分崩离析一事不甚在意,背着手说道:“有劳阿姊费心了。朕知道,若非苏敬纶无能,阿姊也不会失足坠崖,被越人掳走。你放心,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害你受苦受难的人。” 许亦心怔了怔,没想到他突然提起了苏敬纶,看语意似乎还嫌对人家惩罚不够,据言同甫所说,苏敬纶浑身是伤被他下令扔进诏狱喂耗子,可是差点死在狱中。 她不由道:“陛下,其实……” “朕已经下诏,”许兆禾打断她,转头继续走着,“令苏敬纶即刻回京,好生给你赔罪,任凭你处置。” 许亦心着急追上去:“不可!苏敬纶正在越国的东南四城驻扎,忙着救助和安抚百姓,接管当地的军政要事,值此关头怎能离开?况且,沽阳陂的事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 许兆禾猛地止住脚步,惊得她一个急刹车。 “在朕的眼中,所有阿姊的事都至关重要!”他冷下脸,“害你坠落悬崖的尤硕明,失职没能救下你的苏敬纶,还有那个居心叵测将你困在沅州的许知贤,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许亦心急切解释:“这当中有误会!祭祀大典上的刺客不是尤硕明派的,而苏敬纶失职之过,也可凭此次瘟疫戴罪立功,至于许知贤,阿禾,他毕竟是——” “皇姐!”许兆禾忍无可忍呵斥了一句,转过身来阴鸷地盯着她。 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的宫女内侍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着,用眼神交流着恐惧。 陛下与长公主独处时,他们一向不敢打扰,目下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众人纷纷垂下头,畏缩得像个鹌鹑,愈加不敢上前了。 “皇姐为何偏要袒护这些人?你就这么在意他们吗?” 许兆禾暴躁着走出好几步,又大步走回来,咬牙道:“你在意沈信芳,在意苏敬纶,在意尤硕明,还在意那个被你赶出诏阳的许知贤,你在意天下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为何就不能在意在意朕呢?!” 许亦心头皮发麻,被他暴怒阴鸷的神情骇住了,嘴巴张了张,挪动脚步试图去宽慰他:“阿禾……”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瞪圆了眼睛怒视她,眼下是青黑的黑眼圈,看上去骇人至极:“从见面到现在,你还没问过一句朕的伤势!贯穿伤,从背后刺进来的,朕为你挡下的,朕这几个月里度日如年,你关心在意过没有?!” 许亦心喉头发紧,心中惊骇交加,不自觉地倒退一步:“我……” 他见她退缩,怒意更盛,扑上去双手狠狠掐住她的肩膀:“朕的心全给了你,你却把自己的心分成千千万万份广泽世人,朕恨这样的你!” 许亦心恐惧万分,脑中全是许知贤说过的话,他说陛下不是她弟弟,陛下他……许亦心惊骇摇头,极力想挣脱:“不,不是,不可能——” 但几个月不见,许兆禾个子往上窜了一截,力量也压制了她,她竟一时半会挣不开。 许兆禾眼睛发红,掐着她的肩膀一边摇晃一边厉声控诉她,她连连倒退,推搡间,后背撞上了水边的海棠树,痛得她低呼一声。 海棠正值花期,被这力度撞得扑簌簌落下花瓣来,许亦心被它们刮过脸颊手腕,只觉汗毛根根竖起,而罪魁祸首许兆禾却神色一变,掐住她的双手松了劲道,改为一手扶在她肩上,一手抚上她后颈,倾身凑近:“让朕看——” 许亦心惊惧交加,尖声叫着,闪身躲过了他,双手下意识一推:“不要!!” 许兆禾扑了个空,被她推得往前头栽去。 远处的宫女内侍好奇又胆颤,纷纷抬头望去,看到那两道身影推搡拉扯,其中一个跌入水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陛下!” 只听扑通一声,许亦心睁开紧闭的双眼,便见他一头栽进了莲池,溅起巨大的水花。 许亦心瞬间将诸多杂念抛之脑后,伸长了手臂去拉他:“阿禾!”遂也跳入了莲池。 虽早已立夏,但天气并未暖和到哪儿去,早晨的池水更是凉意森森,不过比起在西郡王府那次,还是好受多了。 这是对于她来说,对于娇生惯养万金之躯的许兆禾,恐怕就不那么轻松了,因为她看见老弟用许知贤一模一样的慌张神情在水里胡乱扑腾,好几次都把她伸过去的手打开了,两人越离越远。 “公、公主也掉下去了呜呜呜——” “殿下!” “陛下落水了,我的亲娘唉……” 岸上的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有人飞奔去搬救兵,有人跪在岸上又哭又喊,还有人抓着一臂之长的树枝在岸边徒劳地划水,场面又搞笑又混乱。 许亦心潜入水中,岸上的嘈杂瞬间消逝,被淹没她的池水过滤成朦胧的白噪音。她动作流畅又标准,很快靠近了许兆禾,将他抱住,往上一托,浮上水面,好让他呼吸到空气。 而许兆禾脸色惨白,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呆滞地盯着她的脸,仿佛见了鬼。 许亦心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只一门心思箍着他往岸边游,暗中庆幸他不像许知贤那样胡乱攀扯缠着她不放,好救多了……岸边陆续赶过来的侍卫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往下跳,口中叫着“公主”、“陛下”,离许亦心越来越近。 许亦心总算不是孤立无援,刚想松口气,许兆禾突然扒着她的手猛力一掐,拽住她往下沉去! “啊——” 许亦心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挣扎着要浮上来,却被他拖得往底下一沉,脚被水草绊住,她惊骇地想挣脱,瞪大了眼睛看着许兆禾疯了一般箍住她的腰身,腾出一只手来,恶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眼神中的杀意太盛,动作丝毫不留余地,也不管他自己也沉在水中,仿佛一门心思要与她同归于尽——许亦心在疼痛与窒息中绝望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 救命! 第98章 污垢 尤硕明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一双俯视着他的寒凉阴狠的双眸。 他下意识蹙眉,想要出声,这才发现自己歪倒在地上,嘴巴被堵住了,浑身也被绑得严严实实,后脑还隐隐作痛。 房内灯火晦暗不明,窗外依然漆黑一片。 他想起来了,他在来亦心寝殿的路上被人偷袭了。 “唔——唔!”他双眼冷冷地盯着蹲在他身前的罪魁祸首。 许兆禾甜甜一笑,“哟,醒了。” 又是这样的笑。 这小疯子惯会用这样的笑迷惑人心,掩盖他内心的暴虐与凶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口蜜腹剑、喜怒无常的暴君,只有亦心认为他还是个孩子,只是不懂事,只是脑筋不好使……她还认为许兆禾是真心对她好。 控制她的婚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给她和沈信芳下药以羞辱她,这叫哪门子的好? 更何况,他根本就算不上她弟弟,凭什么她要容忍这样的疯子待在身边? 如果眼神能杀人,此刻尤硕明简直恨不得将许兆禾千刀万剐! “还敢瞪视朕。”许兆禾直起身来,抬脚踩在尤硕明的脸颊上,嘴里笑着,脚下狠狠地碾压着,“朕看你这眼睛是不想要了。” 耳朵一阵嗡嗡乱响,随即一股热流沿着耳垂缓缓流下,尤硕明咬牙聚起一股蛮力,猛地挣脱了那疯子的桎梏,滚到了一边。 许兆禾惊讶:“迷|药的劲儿这就过了?你这蛮子果然不一般,难怪被下了药,苏敬纶还是没能把你押下,弄出这一连串是非来,害得朕与阿姊分隔两地这么久。” 北邰行宫祭祀前,果然是他派人给他下了药! 尤硕明怒目圆睁。 许兆禾歪着头打量他脸上的血,哈哈大笑了一阵,又觉只有自己一个人说话,未免有点乏味,折辱一个人,自然是看他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向自己求饶,那才叫好玩。 他踱步过去,将案台上的其中一盏烛台端过来,慢悠悠蹲下在尤硕明面前,故作诧异道:“咦,是谁把尤大将军的嘴给堵上了?真是岂有此理。朕帮你烧掉。” 说着便将烛火凑到尤硕明嘴边,火苗瞬间窜上堵着他嘴巴的抹布,乍一看仿佛他嘴里喷火。 “唔,唔唔--” 炙热的灼烧感扑面而来,尤硕明吐又吐不掉,鬓边的头发还被火苗殃及了,他急忙一个侧身,压掉了那一簇火苗,而后拼命摇头打滚,在地上扭来扭去,以头撞地,终于灭了嘴里那火,脸已经被熏得黑一块红一块。 好在抹布被烧得差不多了,他也终于吐掉了它,急剧地咳嗽了几声,总算呼吸顺畅了。 许兆禾看着他这一连串表演,笑得将烛台一扔,拍手叫好,见他吐掉了嘴里的障碍物,遂高兴地跑过去,想踢他一脚,被尤硕明躲开了。 他啧一声,“气性够大的。你现在小命握在朕手里,朕劝你识时务。怎么样,有什么想说的吗?” 尤硕明抬眸,死死盯着许兆禾的脸,问:“心儿在哪里?” “放肆!”许兆禾冷下脸,“这名字是你能叫的吗?她自然在她寝殿好生睡着。” 尤硕明笑了笑,吐出嘴里一根头发,“这里是长公主府,你不敢拿我怎么样。” “笑话。朕就是把你杀了又如何?” “杀了我,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你以为她心里真把你放在第一位?错了,她最爱重的人是我。” 许兆禾暴跳如雷:“闭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挑拨朕与阿姊的关系?!” “你敢和我赌吗?看看在她心里,究竟是谁比较重要?你不敢,因为你知道答案。” 许兆禾骤然抽出一把匕首,阴狠地盯着尤硕明被血迹和乌黑掩盖的俊脸,道:“朕不需要赌。朕现在就杀了你。” 尤硕明冷冷注视着他,只要他靠过来,距离足够近,他自然有办法-- “子弋!” 许亦心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呆呆地看着对面丝滑飘逸的幔帐。 小幺扑过来抱住她:“殿下你终于醒了呜呜呜……” 婢女侍从们跪倒一片。 当时,侍卫们接二连三跳下去救人,眼见着陛下被公主拖着快要游上岸了,正待松口气,却忽然见公主和陛下一起沉了下去,想必是体力不支。 他们连忙游着围过去,七手八脚地把二人捞了起来。二人昏迷不醒,小幺急忙派人请了御医入府,又是诊脉又是灌药,好几个时辰了,殿下终于醒来。 许亦心仍感觉到溺水后的晕眩与不适,扶额缓神。 可她一闭上眼,许兆禾那充满杀意的狂怒双眼就蹦了出来,喉咙被扼住的窒息痛感挥之不去……她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与许兆禾的对话,心跳不可抑制地越来越快,抬头道:“都起来。驸马在哪里?” 侍从们支支吾吾,说今日一大早就不见驸马身影,想必驸马早早出门了。 她命众人退下,只留了小幺在身边,小幺立即凑上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凌晨时分明有人见到了驸马,看他是往公主寝殿走的,但陛下驾到后,驸马就不见了踪影。 小幺已经派人四处寻找。 许亦心道:“继续找。我……”她想起那双阴狠的眼睛,不由心生畏惧。 明明早就知道那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想要将他当亲弟弟一般照顾? 她咬牙道:“我去找陛下。” 许兆禾被捞上来后,安置在公主府的一座庭院,是往日他留宿公主府时的居所。 此次回诏阳,他带着少许宫女内侍直接来了公主府,赵婕妤等人则被他打发回了宫,如今他落水,也只有公主府的人知情,御医还留在院中照料他,消息还未曾传开。 许亦心踏入院中,宫女内侍们跪倒行礼,有人飞奔进去通禀,御医很快出来迎接。 她心中焦虑不安,在御医的引路下走进内寝,一抬头,看见许兆禾脸色惨白地坐在床上,靠着俞康盛的肩膀,边上放着一碗黑漆漆的药。 “陛下,长公主来了。”俞康盛柔声道。 许兆禾恹恹抬眸,二人视线相遇,双双沉默了下来。 俞康盛察言观色,小心地将陛下安置在床头靠着,低声告退,随即躬身离开。临走前向许亦心示意了一下药碗,许亦心点头,看着他退出寝殿,为他们关上了门。 许亦心暗自深吸一口气,抬眼,便见许兆禾依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自己,她只能强迫自己松弛面部肌肉,挤出一个微笑,硬着头皮上前去,端起碗坐在他床边。 她谨记在倚莲池边的教训,没有单刀直入,而是先对他嘘寒问暖:“阿禾……良药苦口,但不喝不行,当心——” “你叫朕什么?” “……陛下?” 许兆禾移开目光,笑了一声,喃喃着,“朕早该知道的。” 但他还是伸手向药碗接去,许亦心正要松口气,却见他轻轻一拨,药碗随之落地,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许亦心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门外俞康盛立即敲门,问陛下出了什么岔子,许兆禾忽然坐直身躯向外面喝道:“滚!狗奴才都给朕滚到院外去!” 说罢转头瞪视许亦心,许亦心被他的反应吓得背后发凉,如坐针毡:“阿禾……” “你应该有话要说,对吗?”许兆禾靠回床头,冷冷道。 许亦心的确担心尤硕明的状况,而且看这位神经病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听她寒暄,于是耐着性子试探道:“召南此次归京,同行的还有尤驸马,不知陛下看见他没有……” 许兆禾瞳孔收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厉声质问:“值此关头,你满脑子担心的居然是他?” “我……” “朕当然看见了!朕不光看见他了,朕还顺手把他杀了!” 许亦心呼吸一滞:“什么?” 许兆禾阴鸷一笑,伸手欲要抓她,许亦心下意识一躲,结果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许兆禾见她这般狼狈又惊惧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泪花都冒出来了。 他一边笑一边道:“朕早该知道的,朕的皇姐岂会是舍己为人、不计前嫌、心慈手软之辈?她分明自私贪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所以她会喜欢沈信芳,朕一点也不奇怪。” 许亦心看着眼前这人神经质的笑容,脑海里全是方才他说的那两个字:杀了。 他杀了尤硕明? 尤硕明死了? “她渴望被沈信芳那样善良高洁之人注视和仰慕,这样的人像一张白纸,一捧水仙,一汪清泉,和他在一起,她会觉得自己血腥污垢的双手也被洗净了,她会沉浸在自己也纤尘不染、纯洁无瑕的错觉里,她会忘记自己做过的不忠不义、背弃人伦的丑事。”许兆禾笑着抹去眼角泪花,“看,朕多了解她。” 许亦心眼眶通红。 “朕知道她的一切,朕给了她最大的包容和特权,她可以喜欢沈信芳,但不能爱。她只能爱朕!”许兆禾发狠道,“所以她企图借和亲之名假死、与沈信芳远走高飞之时,朕决定杀了她。可朕终究没有下手。她去哪儿了?” 许亦心疯狂摇头,疯了,他疯了! 许兆禾扑过来骑在她身上,狠狠掐住她的脖子:“知道朕是怎么认出你这个冒牌货的吗?阿姊她不会游泳!咱们许家的人,没有一个会游泳,而你却在水中游刃有余!你把她弄去哪儿了?你还给朕,把阿姊还给朕!”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24 19:41:04~2021-10-27 09:1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亦绯然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癫狂 许亦心想咳嗽都发不出声音。 她的脖子在水下时就被许兆禾掐了一通,这会儿更是一碰就疼,何况此刻,身上这人早已失去理智,疯了一般的要杀她。 剧烈而汹涌的窒息痛感掳住了她的咽喉,她竭力挣扎着,眼前的人已经出现了重影,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烟雾,而她的脑子也开始嗡嗡乱响。 她脸颊被水濡湿,仿佛又溺在了水中,想伸手抓住点什么,最终也只握住了一片虚空。 好累。 她来到这里,殚精竭虑,做了那么多事,认识了这么多人,到头来,苏敬纶想要她死,许兆禾也想要她死,唯一喜欢她的人还被疯批暴君给杀了。 任务已经失败了。 尤硕明已经死了。 她还挣扎什么? 算了吧,她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宋国。 回去吧,趁着她在现代的躯体还可以抢救…… “咚咚——咚!” 沉闷而突兀的撞击声响起,将许亦心的思绪骤然拉了回来。 而许兆禾看到皇姐泪流满面的脸,还有她几乎涣散的目光,也猛地一抖,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双手,跌坐一旁连连后退,喃喃着:“这是阿姊,这是阿姊的身体……朕差点杀了阿姊。” 新鲜空气迅速涌进她的胸腔,许亦心眼泪狂流,捂着自己的脖颈,躬身想要咳嗽,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喉咙一抽一抽地疼,刚才那“咚咚”的声音又消失了。 但劫后余生的许亦心已经迅速重燃斗志。 她凭什么要死? 她许亦心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没有! 凭什么,她要一次又一次为了许召南的事情买单? 许兆禾还在那儿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朕会有办法的……驱邪,朕去找乔先生驱邪招魂,阿姊就能回来了。” 许亦心抬起头,抹一把自己湿漉漉的脸颊,冷笑道:“她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 “我说,召南公主不会回来了。” 许兆禾眼皮狂抖,咬牙切齿道:“一派胡言。” “是不是‘胡言’,你心里清楚得很。”许亦心呵呵一笑,原来报复人的滋味,还真是不赖,“你金口玉言,亲自嘱咐人下的毒,忘了?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吗?在上花轿的那一刻,她就死了,我才得以鸠占鹊巢,住进了她的身体里。” “不可能!那只是普通的蒙汗药,赵婕妤亲自找人试过了,才交给朕的!” “别自欺欺人了。你以为她没死成,还派陶修文在合卺酒里下毒,不是吗?若非当时我将酒水打翻,就连我也要死在你手下。你口口声声说不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召南公主的人,怎么就忘了把你自己算上呢?” 许兆禾呼吸急促,指着她恨恨道:“你,你——” “她都已经死了快一年了,神仙也救不回来。你上哪儿给她招魂驱邪?” 许兆禾捂着腹部,一边咳一边骂:“闭嘴,你这来历不明的野鬼!” 许亦心则叹气,“我不过是把事实说出来,你就生气了。唉,这么难伺候,难怪召南公主想逃。” “放屁!”许兆禾抱着自己的肚子,脸都扭曲了,禁不住爆粗。 “不想听?我非要说。许兆禾,你听清楚,你皇姐她受够你了,所以才想放弃一切,和沈信芳远走高飞。她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许亦心忍着喉咙的刺痛,站起身来,俯视着他,一句一句说给他听。 许兆禾脸色煞白。 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那张最熟悉的脸,表情抽搐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许亦心惊了一跳,后退几步,看到他弯着身子疯狂吐血,心中涌起一股罪恶感,汗毛根根竖起:“许兆禾?” 而许兆禾双手撑地,停下吐血后,身躯依然发着抖,喃喃自语着:“朕没想让她死的……朕想杀的是沈信芳,可是沈文翰当时势大,又与袁德厚覃伯甫交好,朕动不了他儿子。” 他捧着心口又开始咳,说话也颠三倒四,“朕想着,她死了就好了……不,朕不想让她离开朕,该死的是沈信芳,是他蛊惑了皇姐——尤硕明最可恨,居然胆敢挑衅朕,咳咳咳——朕,朕最恨许知贤,他暗中在皇姐目前胡言乱语,以为朕不知道吗?” 许兆禾吐了一滩血,身体抖得像筛子,许亦心头皮发麻,恐惧和担忧在她内心两头拉锯,刚想靠近看看他,房内那诡异的“咚咚”声又响起来了。 她立即四下张望,找寻声音的来源,很快发现角落那上锁的衣柜正在发出声响。 许兆禾此时扑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许亦心惊惧一跳,没能甩开他,看见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企图将她拉下来:“阿姊,你不要信许知贤的谎话!我是你弟弟,你是我阿姊,我们是彼此最亲最爱的人,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他才是孽种,我是你亲弟弟!” 许亦心被他癫狂的样子吓个半死,疯狂想甩开他,反倒被拽得跌坐在地,慌乱手脚并用爬走,许兆禾紧追不舍,攥住她一条绶带使劲拉扯,想要够着她。 与此同时,那衣柜的咚咚声愈发猛烈,仿佛有什么东西暴怒着要破门而出! 许亦心狼狈逃窜,闪躲不及,被他扼住了左手腕,手腕咔嚓一响,痛得她声音都发不出。 她觉得自己的手断了。 疯子,疯子! 她受够了,抬头恶狠狠地对许兆禾开口:“许兆禾,别发疯了,你皇姐早就死得透透的了,罪魁祸首就是你自己!现在说这些相亲相爱的鬼话,做你的春秋大梦呢?去阴曹地府找她说吧!” 许兆禾盯着她的脸,嘴唇沾着血,表情扭曲着,手上的劲头也松了,许亦心趁机打了个滚,离他远远的。 许兆禾仍然紧紧盯着她,就在她以为他又要发表什么疯言疯语时,却见他突然倒趴在地上,上身抽搐几下,血液从他嘴里涌出,缓缓漫开在地板上。 他嘴里呢喃着,“朕没想杀她……朕恨不得亲手,掐死她……” 衣柜还在发出咚咚的撞击声,许亦心手脚发麻,看看衣柜,又看看倒在地上的许兆禾,终于还是捧着自己的手腕站起来,朝许兆禾走去。 “喂。” 她停在一步开外,唤了一声,不见回应。 她躬下身,看他的脸被地板压得鼓起一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处,没有焦距。他身体也不再抖了。 许亦心心头发凉,跪坐在他身侧,又喊了他好几句,连“阿禾”都叫上了,他还是没动静,许亦心硬着头皮去试探他的呼吸。 没有呼吸。 再摸他脖子,也没有脉搏。 许亦心整个人像被冻住一般。 “砰!”一声巨大的响动打破了宁静,衣柜终于被撞开了,里头滚出一个捆成一团的东西,挣扎着,翻滚着,想要靠近许亦心。 许亦心转头看去,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那人发髻散乱,鬓边头发被烧没了一截,脸上黑一块红一块,干涸的血迹黏在他脸颊、耳侧,额头还有新鲜的血迹缓缓流下,全身捆成了个粽子,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是尤硕明……他没死。 许亦心梦游般地爬到他身边,抬手想给他解绳子,但她的左手被折断了,现在已经迅速红肿起来,她于是俯下身用嘴咬,右手和嘴配合着,才将那个死结解开。 她看尤硕明三两下摆脱了绳子,拽掉自己嘴里的障碍物,随即揽住她的肩膀,嘴里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她听不见。 她想问问他耳朵的血怎么回事,也发不出声音。 直到尤硕明将她拥进怀里,不住地轻拍她的脊背,安抚着她,手掌的温度慢慢令她找回了声音。 她的眼泪瞬间就流下来了,喉咙的刺痛,手腕的锐痛,心内毛骨悚然的感觉全部回归。 “他死了。我杀人了……” 尤硕明心如刀绞,他想说许兆禾罪有应得,想说不是她的错,可他知道,她不是那种看到恶人惨死会感到快意的人,她只会唏嘘伤怀,她永远不会对生命的消逝拍手称快,何况她是真的把许兆禾放在心里,想要将他当弟弟照顾。 他闭上了眼,一边安抚她瑟缩的脊背,一边在她耳畔温声细语道:“别怕……有我在呢。” …… 小幺撑着伞提着裙子匆匆而来,看见众人全部杵在院外,连俞公公和御医也在院门口站着,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只焦急道:“俞公公,太傅来了,正要求见圣上和长公主呢!圣驾可在此处?殿下她——” “嘘……”俞康盛竖起一根手指比在唇边,“圣上与长公主就在此处,圣上特令奴才们不要打搅。” “可是……太傅那边——” 小幺焦急得抠自己的手,殿下一向敬重太傅,之前还亲自去太傅府上探望这位老臣。如今太傅身体见好,圣上回京,驸马失踪,殿下没能说服圣上去探望太傅,遂暗中派她去请太傅过来面见圣上,一是借太傅稳住圣上,他们好找出驸马将他悄悄转移,二是让圣上好生宽慰老臣的心,也改变一下圣上在太傅心里的印象等等。 现下太傅人来了,把人晾在那儿,叫怎么回事啊? 俞康盛见她焦虑,遂低声道:“圣上与长公主单独相处,我等岂敢打搅?而且……里面两位,听那隐约传来的动静,是在吵架。” “那岂不是更要劝阻一下?”小幺惊了一跳,也低声道。 “我的小姑奶奶,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何必凑上去?” 而且这两位吵过多少次,他数都数不清,哪次不是没过几天就和好了?俞康盛端着浮尘,悠悠撸了一把毛。 “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吧。别急。”说起来,里头安静了好一阵儿了,说不定两人已经和好了。 小幺在原地转了一圈,踮脚越过俞公公的肩膀看殿门,咬牙道:“我去通禀一声。” 俞康盛任由她跑进去,料想里头那两位和好了的话,陛下心情好,也不会过多责罚,何况出头鸟是她,不是自己。 然而小幺敲了好几次门,在外头说了两三遍太傅求见,里面什么回应也没有。 良久,一个不属于陛下的男子声音响起:“进来。” 俞康盛心中警铃大作,三两步抢上前,推开了门。 入目便是一张蓬头垢面的男人的脸,双眼没有感情地直视着他们。 那人抱着公主坐在地上,额头还在流着血,公主在他怀里没有动弹,他们脚下是乱七八糟的麻绳。 他们不远处的边上趴着一个人,头部下方的地面有一滩红色液体,身上穿着材质上乘的玄色寝衣。 是陛下。 俞康盛脚一软,当场跪倒。 他没有认出蓬头垢面的尤硕明,对他而而言,那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和公主出了事,他小命也要呜呼了。 第100章 劝进 小幺率先认出了蓬头垢面的尤硕明,当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以防自己惊呼出声。 失踪的驸马,果然在陛下这里! 只是这房中状况—— 她还没反应过来,边上俞公公已经扑通跪倒,跟在他们后面的诸位宫女侍从,一见俞公公跪下了,虽不清楚里头发生了什么,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啦啦跟着跪了一地。 小幺惊骇之余,犹豫着要不要也跟着跪下,这时驸马发话了。 他不容质疑地开口:“小幺,速速召来府兵将这院子围起来。从现在起,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许离开公主府一步!” 小幺立即应诺,转头跑了出去。 跪地的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皆是惊恐惶然,四肢都开始打颤。 俞康盛这时听声音也认出了驸马,看见驸马怀中的长公主正在低泣,他脑子轱辘一转,连忙爬了过去,跪在许兆禾的边上,转头招呼内侍们上前来,抬起圣上的龙体往床上放。 公主府的侍女仆从们晃过神来,七手八脚地过来扶公主去一旁的小榻上休整,有人迅速端了温水过来给驸马梳洗更衣,还有人急匆匆将绳索收整起来,但没人敢去清理地上的血迹。 而一直等在院外的御医郎岢也背着医箱上前来,瞥一眼小榻上坐着的公主驸马,随即跪在许兆禾身边,将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 没有中毒,没有外伤,吐血也是圣上从北邰山冬祭之后一直就有的毛病,他检查圣上的腹部——果然,之前受的剑伤,伤口崩开了,血迹染红了亵衣。 按理说圣上的剑伤都快半年了,应当早就痊愈,但不知为何,伤口总是反反复复,郎岢也摸不着头脑。 “他怎样?” 郎岢刚放下纱布,便听见长公主嘶哑的问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他”是指谁,不过郎岢也只是一愣,便回道:“回殿下,圣上这是急火攻心,腹部的旧伤复发,才……殿下,微臣该死。” 说罢摘了帽子跪了下来。 众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纷纷跪伏在地,有小宫女情不自禁低低哭了起来,俞康盛跪在床头也抹起了眼泪,郎岢低着头,冷汗滑到眼睫毛上不敢动一下。 长公主起身,欲要向这边走过来,不料刚跨出一步,脚软得直往下跌,好在被驸马及时搂住了。 她站稳后,拒绝了驸马的搀扶,一步一步来到圣上的遗体前,坐下后,眼睛通红着望了陛下好半晌,随即伸出手,缓缓附在他眼皮上,将他眼睛合上了。 郎岢注意到长公主红肿的左手腕,不由得问:“殿下,您的手……” 长公主没有搭腔,只闭上眼睛缓了缓,再睁开眼时,眸中已经恢复了冷静。 “今日之事,若有人泄露半点消息,别怪本宫翻脸不认人。” 院子已经被府兵围得水泄不通,众人被长公主威胁,却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她暂时是不会处理他们的,众人暗自松一口气,纷纷俯首称是。 太傅赶来时,天已经黑了,房中被清理得没有一丝血腥味,郎岢正在给长公主的手腕缠木板固定,长公主疼得满头大汗,咬着唇一言不发,而驸马头上绑了纱布,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红,正紧紧盯着郎岢的动作。另一边的床榻上,是仿佛安睡过去的国君。 俞康盛低声向太傅说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太傅呆了片刻,随即长叹一声,转而向长公主请示:封|锁|消|息,同时即刻召奉南王许常义及其独子许知贤入京。 诏令发出后,许常义快马加鞭,不到四天就赶到了都城,忐忑地住进他在京城的府邸,等候国君的召见。而远在广阴的许知贤,也派人传了回信入京告罪,说广阴事务繁忙,他实在抽不出身。 这在许亦心的意料之中。许兆禾驾崩的消息被封锁着,许知贤突然被传召入京,他难免心里犯嘀咕,觉得许兆禾要么是想拘着他像折辱他父亲一般折辱他,要么就是想趁机要他狗命。 哪里能想到都城的传召,是要迎他继位国君的呢? 如今局势动荡,宋国又地处中部,是个夹心饼干,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国趁虚而入,更何况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新君继位前,许兆禾驾崩之事绝不可泄露。 他虽然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但他人在龙椅上,自然有他的作用,宋国百姓也有一份心安;国君突然没了,那才叫百姓惶惶无措。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不过对宋国而言,现在谁坐上那个位置并不重要,因为权力绝大部分依然掌握在长公主手里,所以先抵达都城的许常义,次日便在尚书房见到了他亲侄女。 不是那个小疯子,许常义正要松口气,又见侄女脸色惨白,一只手被木板固定着,用白绸吊在胳膊上,眼神也冷淡无波,口气淡淡的与他寒暄,他的心又提起来——召南怎么受伤了?看样子还一时半刻好不了,陛下见了她这惨状还不得疯? 又想起,这是在宫里,就是那小疯子的地盘,他能不知道吗?难道召南与他吵架—— 没等许常义胡思乱想个清白,许亦心已经拿出传国玉玺。 然后她看见皇叔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膝盖一软,给她行了个五体投地大礼,仿佛被吓破了胆。 她无语片刻,单手抱着玉玺走过去,蹲在他跟前,将许兆禾突然旧伤复发、已于七天前驾崩、没来得及立遗旨一事简略说了,最后道:“由皇叔接过国之重任,是我与几位重臣仔细商议后的结果,也是按礼序皇叔应得的重托,还请皇叔不要推辞。” 说着便将玉玺呈给他。许常义脑子还是懵的,他跪在地上,而许亦心蹲在他面前,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亲手捧给他——但他怎么敢相信这种惊天巨饼会砸在他头上? 他手抖着,指腹碰了碰玉玺,又被烫到似的收回,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微臣惶恐……微臣不敢……” 而且近了看,召南脖子上居然还有一圈淡淡的青紫於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陛下又在玩什么新的把戏,派长公主来试探他? 许常义仓皇往后一坐,再手脚并用爬开了,仿佛许亦心手中抱着的是一枚炸弹。 许亦心好声好气劝了他几遍,他只是不停摇头,重复着“惶恐”,“不敢”这些词语,许亦心累极了,耐心耗尽,回到座位上放下玉玺,让他回府好好休息。 她知道古代君王即位时,多半都会象征性地推脱几次,臣子再进劝几次,这就是所谓的“三劝进”。她劝了这第一次,剩下的几次交给太傅他们吧。 许常义刚离开,尤硕明就踏入殿内,径直向她走来。 许亦心歪在广椅上,听见声响,恹恹抬头,看见是他,这才虚虚一笑。尤硕明紧抿着唇,弯下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当心着不碰到她受伤的手,道:“该休息了。回府。” 许亦心倒没虚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但又很喜欢他这样抱着自己,遂乖乖缩在他怀中。只是跟着进来的宫女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而俞康盛捧着一沓折子,看见这一幕,立即退到一边让出道来,转头吩咐内侍去备轿辇。 许亦心不好意思了,扒着尤硕明的脖子低声说:“我折子还没看完呢。” “折子永远也看不完。但你必须好好休息了。” 俞康盛在一旁附和:“是,是,驸马说得对。折子回公主府再看也不迟,奴才这就将这几天的折子驱车运到公主府……” 尤硕明转头瞪他一眼,俞康盛一噎,止住了声音。 下头办事的也太难了,处处看人脸色,小命随时不保,现在这个魏人驸马也敢甩他脸子……好吧,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他不和他计较,但这折子该运还得运,太傅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提醒长公主看折子,他能不照办吗? 再说现在这情况,长公主不看折子,谁看? 许亦心确实该好好休息。 她累得实在够呛,晚上手又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而且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许兆禾的脸,带着阴狠憎恶的神情,扑过来要掐死她—— 许亦心猛地睁开眼,被吓出一身冷汗,狠狠打了个激灵。 “又做噩梦了?” 一只布着老茧的手轻柔地擦去她额头的汗珠,她缓过神,转头看去,尤硕明又守在她身边,坐在床榻下,一手撑在榻上,一手在为自己擦汗。 不远处留了一盏小灯。 许亦心低叹一声,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将他的手从自己额头上拉下来,脸埋进他掌心,依赖着蹭了蹭,道:“让你别守在这里……看,又搅得你睡不了了吧。” “我甘心情愿守在这里,说什么搅不搅的。”他嗓音沙哑,带着些许暗夜中的疲累,但还是尽量柔和地安抚她,能够让她哪怕多睡一会儿也是好的。 可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自己被她捧着的手掌湿了。 她丢开他的手,用自己的右手代替,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第101章 殉葬 她没被遮挡的嘴唇紧抿着,像是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但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几乎将她击垮,连下巴都止不住地颤抖。 她既想让尤硕明陪着自己,又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而尤硕明看见她这样压抑啜泣的样子,只觉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他起身爬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身侧,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许亦心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吸了吸鼻子,挪过来埋进他胸膛,断断续续呜咽着。 “疼吗?”尤硕明不敢碰到她受伤的手,只将手掌移到她后颈,贴在上面,轻轻安抚着她。 许亦心声音带着哭腔,闷在他胸口确切地“嗯”了一句,而后还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点点头。但因为她窝在他怀里,所以她点头也只是蹭了蹭他的胸膛。 尤硕明心肝儿都颤了。 他当然知道很疼。 被关在衣柜中的他悠悠醒来时,外头传来许兆禾与她的声音,而他周围一片漆黑,动弹不得,头脑依然昏昏沉沉。 他隐约听到许兆禾说“你应该有话要说”,明白了当下的状况,大约是许兆禾还是决定赌一把,看看在他皇姐心中,自己究竟是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将尤硕明关在衣柜里,想让尤硕明亲耳听见他皇姐选择了他。 尤硕明想破门出去,但迷药的劲头迟迟不散,他意识模糊,撑不住合上了眼皮,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突然,许兆禾神经质的笑声惊醒了他。 他听见许兆禾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这个疯子,他居然喜欢自己的亲姐姐! 随后许兆禾的话又令尤硕明惊惶万分:他知道了!他知道亦心不是许召南了! 许兆禾这个疯子,眼里只有他姐姐,现在他认定亦心把他姐姐弄没了,尤硕明毫不怀疑他会对亦心下杀手。 尤硕明焦急得用头撞门,但衣柜的门被锁上了,任他咚咚乱撞也无济于事,而剧烈的撞击让他的头更晕了,他几乎昏睡一阵又撞一阵。 外面对话的内容愈发令人惊掉下巴,原来喜怒无常的许兆禾是真的疯,一会儿想让他皇姐死,一会儿想让他皇姐活,上轿前下了毒还不够,在新邺的洞房之夜还让陶修文给她下毒,尤硕明只是顺带倒霉,喝了合卺酒就会随她一道去见阎王。 他蓄起全身的力量拼命撞衣柜,听到外头的厮打声和她痛苦的□□时,尤硕明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只想出去,杀了他! 杀了许兆禾!管他是不是国君,管它会不会引起两国战乱,他只想杀了他,让他再也不能伤害亦心! 他脱离桎梏时,许兆禾趴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而亦心手被折断了,脸色惨白,脖子上还有一圈明显的掐痕,声音破碎得几乎拼不成句子。 许兆禾死了。 他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快意,几乎想要上前去补两脚,但看到亦心失魂落魄的样子,听见她痛苦懊悔的低喃,他没法高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许兆禾就算这次不死,他迟早也要杀了他。 为除去许亦心的后患,为他所受过的耻辱,为北邰山冬祭时被许兆禾枉杀的尤家军,还有韩漳。 他从小跟在尤硕明身边,与他亲人别无二致,却死在那场许兆禾自导自演的可笑刺杀中,而当时尤硕明失忆了,甚至没有为他流过一滴眼泪。 等尤硕明恢复记忆了,却得知这个世界,只是一本故事书。 他们的命运早就被作者安排好了,什么战乱,死亡,和谈,破灭,只需要执笔之人动动手指而已。 难怪当初在北邰山,亦心求他放许兆禾一马,因为她知道他迟早会想杀他。 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许亦心很多时候对某些人某些事格外宽容,也许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在她眼中,他们只是一群行将就木的可怜虫,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看他们,就像看一群提线木偶。 她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会爱上一个提线木偶吗? 他不知要怎么面对她——他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对等的,但没想到是这种不对等--他有时想和她坦白自己已经知道一切,他想问这故事的终章是什么,他的结局如何,尤家人是否平安,南魏有没有走到最后。 她会不会离开。 他害怕。害怕戳破这一切,害怕知道答案。 太可笑了,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父兄相继战死沙场,母亲苦苦支撑尤家,而他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打仗,现在告诉他,他的生活是别人笔下构建的荒诞离奇的话本? 胸口毛茸茸的磨擦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垂下眼眸,看到亦心埋头把眼泪都蹭在他衣服上,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低声道:“我做了噩梦。” 他轻抚她的乌发,“与我说说?” 许亦心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脖子疼。” 尤硕明见她还是不愿与他谈谈心,只能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脊背,轻声道:“明日请太史局乔先生来一趟吧?郎岢的安神汤药看来效果不佳,让乔先生给你瞧瞧。” 许亦心咬咬唇,食指在他胸膛上无意识划着圈,没有接他的话茬。 “我做得不够好吗?他甚至不给我辩解的机会,扑上来就掐我——我把他当弟弟的,也许是召南影响了我,我看着他,就觉得想保护他……”她眼泪又漫了出来,“到头来,我所做的一切的一文不值——我对他不够好吗?” “中山狼是不会感激东郭先生的,”尤硕明禁不住道,“你不欠他的,也不欠许召南的,别太在意他们,好吗?说到底,他这次……完全是因为旧伤复发,他的伤难道不是他自己安排的刺客所致?不是你的错,别自责。” 许亦心抬头看他:“你……你都知道了?” “对……我已经想起来了。” 许亦心坐起身,张了张嘴,手不自觉地攥紧被子,“你会离开我吗?” 尤硕明失笑,“我为何要离开你?” “我不是召南公主。” “我知道。” “你说过你喜欢她的脸的!”许亦心瘪着嘴委屈道。 “那是吵架时的气话,你怎么还记着——我都不认识她!”尤硕明连忙道,“和我相处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你,不是吗?我喜欢的当然只有你,无论你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许亦心便单手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尤硕明的声音被她的亲吻吞没,心中柔软一片,闭上眼温柔地回应了她。 一吻毕,许亦心抵着他的额头,轻声开口:“谢谢你。谢谢你喜欢我……” 尤硕明被她的神情触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不用谢,你值得。你值得所有人的爱。” 许亦心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了PTSD,脑子里全是悲观的念头,“很多人想杀我。” “更多的人想保护你。” …… 尤硕明一直耐心宽慰她,哄她躺下休息,而她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叨自己的那个世界,对比这里,有太多便捷的工具,进步的制度,平稳的生活等等。 她说自己所处的国家是个强大、统一、和平的国家,人们安居乐业,尤硕明羡慕着说“真好”,她说想念手机WiFi空调电脑,尤硕明问“有想念的人吗”,她被问住了,对于她在现代的朋友同事们,她居然已经不记得几个,感觉记忆模糊了许多,好像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一般。 尤硕明想问她,你是怎么来的? 你会突然消失吗? 但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望一眼窗外,天光已然泛白。 果然,不一会儿,小幺过来敲门,禀报说俞公公来了。 尤硕明低叹一声,垂眸看一眼她,小心地爬起来,为她将帘幔拉好,踏出了房门。 ———— 经过百官的数次进劝后,许常义登上了皇位,大赦天下,改了年号,封原奉南王世子许知贤为靖北王,兼任北部巡使,掌越地诸事,同时颁布了几道利国利民的法令,稳定民生,鼓励农事生产。 当然,还有为先帝举行国葬。 在这件事上,他与召南起了分歧:他想让先帝的诸多嫔妃殉葬,但召南坚决反对。 “殉葬制度是不人道的!”他听见他侄女这样说。 他不懂她什么时候讲起了“人道”——你杀你亲弟弟就人道了? 许常义这样想。 别以为她瞒得过他——旧伤复发,鬼才信。许兆禾那小崽子,祸害遗千年,召南不动手,他毫不怀疑那小崽子会活蹦乱跳到八十岁。 他不想那些妃嫔活下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去年他被许兆禾囚禁在畜牧司时,她们很多人都知道,甚至亲眼见过,他不能容忍见过他那样狼狈模样的人活在世上。 更何况,殉葬一事,古来有之,没什么不妥的。 那小崽子在地下肯定也想让人陪,不是吗? 许常义上位以来,没有一件事是自己决定的——没错,年号是礼部呈上来的,许知贤的职位是召南指定的,那几道法令也是召南和太傅他们拟订的——他现在只是想让一群微不足道的女人殉葬,连这都不能自己决定? 召南与他僵持,太傅等人觉得此事没必要这样伤和气,只是一群妃嫔而已,她们没有为先帝诞下子嗣,本就有罪,殉葬也是她们的荣誉,遂纷纷规劝长公主。 许常义这才好受些。 但许亦心可不妥协,她直接拍了板:“此事不必再议——谁要她们的命,本宫要谁的命!” 众臣纷纷闭嘴。 许常义脸黑成了锅底。 许亦心经这一事,想起了许兆禾一直带在身边的赵婕妤,心中隐隐埋藏的某些疑惑,也许赵婕妤知道答案…… 她踏入那座寝宫时,赵婕妤坐在床上看着她,脸色苍白,不施粉黛。 赵婕妤对她笑:“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第102章 过节 在许亦心的印象中,赵婕妤是个丰满婀娜的美人,可是短短半年不见,她已经瘦成竹竿了,脸色也不复当初的红润,眼神暗淡无光。 发生了什么? 许亦心动了动唇,还没等她开口,兰青扑通跪下,哭着求道:“殿下!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意以死谢罪,求殿下不要杀姐姐!” 赵婕妤抬眸:“小兰,你闭嘴。” 许亦心瞪大眼睛:“她是你姐姐?” 赵婕妤否认:“不,我不是。小兰只是我捡来的,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是她傻,什么都听我的,被我利用还无怨无悔。” “你就是我姐姐!”兰青哽咽着,转而看向许亦心,膝行过去,对她连连磕头,“殿下英明,北邰山时,驸马吃食中的药是奴婢派人下的,不关姐姐的事;驸马在沽阳陂被追杀,也是奴婢故意告诉您的,就是为了让您亲眼看见驸马死掉,可是没想到您也坠崖了——” 许亦心迅速蹲下揪住她的肩膀:“为什么?尤硕明和你有仇吗?还是我和你有仇?” 兰青哭着摇头:“殿下对奴婢很好,奴婢对不起您——可是奴婢不敢违背圣上的旨意……” “哈!”许亦心气笑了,“把所有锅都甩到逝者身上,你倒想得挺美。” 赵婕妤道:“她没撒谎。不过她不知道全部实情——事实上,是我给陛下出的这个主意,因为我知道陛下想杀尤驸马。” “不是的!” 兰青急忙否认,坚持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与赵婕妤无关,两人各执一词,许亦心懒得与她们分辨,派人将兰青带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她和赵婕妤二人,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她们脸色都不太好,一人站着,一人躺着,一人吊着胳膊,一人精神萎靡,着实是两个悲惨的病患。 许亦心长长呼一口气,走到窗边,望见外面的八仙花大片大片开着,在这仲夏时节焕发着勃勃生机,与房中颓靡的赵婕妤形成鲜明对比。 赵婕妤无声地靠在床头,眼神空洞,似乎将许亦心还在房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许亦心回头看她:“我要知道原因。” 赵婕妤晃过神,抬眸看向窗边的人,径自笑了笑,不解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许亦心:“什么?” “我的人亲眼看见你喝下了毒酒,被她们扶上轿子时已没了气息。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许亦心瞳孔巨震:“是你?!” “没错,是我。被下在送行酒中的不是蒙汗药,而是鹤顶红。你早该死在一年前的和亲路上,你为什么要回来?” 许亦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她这是无意间触发了隐藏剧情? “你我之间有什么过节?以致于你要冒着生命危险置我于死地?” “殿下误会了,我与你没有过节。只是你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自从与你争吵后,他连吃饭都没有心情,我看了实在不快。 “我这个人做事随心所欲,谁让我不高兴了,我就对付谁。至于冒着生命危险,你多虑了,他当时的确想杀你,我只是顺水推舟,为他去除烦忧而已。 “我最了解他了。” 许亦心只觉毛骨悚然:“你……” 赵婕妤抬头对她笑,突然换了个话题,“殉葬的名单确定了吗?殿下宅心仁厚,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把我葬在他旁边--至少不要离得太远。他没有皇后,没人有资格与他合葬,请把我埋得近一些……” “不,我不会让任何人殉葬的。这事你想都不要想。”许亦心打断。 赵婕妤叹气:“太不近人情了。” 许亦心一时无语,看着她神态自若地从床榻上下来,也不着鞋袜,梦游似的来到案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而后仿佛突然想起许亦心也在似的,抬头道:“啊,长公主要喝吗?” 许亦心蹙眉,看见她抬起手的瞬间,松散的外衣垂落下来,露出肩膀上的一处伤痕。 赵婕妤注意到她的视线,也看了看自己的肩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是他留给我的。长鞭第一次落在我身上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得了,后来他发现我喜欢这个,就愈发肆无忌惮。 “只是你回来之后,他怕你发现,就收敛了许多——我不太高兴。” 这是抖M吗?许亦心匪夷所思:“他……对你动手,你还爱他?” “爱?不,我当然不爱他。我只是……”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闭上了嘴,神色怔怔的。 许亦心也不想继续和她探讨什么爱不爱的问题,叹气道:“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阿禾的剑伤为何半年来反反复复?御医明明说每次用药后都见好。” 赵婕妤握着杯子摩挲,抬头瞥一眼她,“因为他不想它好。一开始是想在你面前装可怜吧——可后来真把你弄丢了,他可伤心了。 “每次想起你的时候,他就把伤口撕扯开,看着血慢慢流下来,染红他的十指,他才好受些。 “后来听说你还好好活着,他就更不想伤口痊愈了,老盘算着在你面前撒娇卖好——太傅看他实在神色颓靡,才建议他去千湖行宫散心的。疯吧?我也觉得挺疯的。” 许亦心心神巨震,脑中不由自主浮现许兆禾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 这几天她总不敢想起他,她不能接受自己的脸上出现那样面目可憎的表情,也无法忘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死去的场景…… 原来他自己作死,身体早就埋了这样的隐患……许亦心给他的死找了另一个原因,心中的罪恶感仿佛减轻了,但依然说不出滋味。 她张了张嘴,喃喃道:“怎么就……他这样伤害自己,你怎么不劝着点?” “劝?呵,我怎么可能劝他?”赵婕妤低笑一声,“我可是赵凓,我巴不得他死才对……” 许亦心脑子都抽抽了,“赵什么?对,你姓赵……你是北越皇室?” 难怪骠骑将军袁德厚死时,北越迅速得到了消息,趁机对寿州发起战事,原来是赵婕妤在给他们通风报信! 赵凓摇头笑着,手支起脸颊,眼睛毫无神采,“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罢了,在他赵冶眼里不过是一个棋子,算哪门子皇室?而且,你忘了吗,已经没有北越了,它被你给灭了,不是吗?” 许亦心察觉她不太对劲,瞥一眼她手中喝尽的茶水,走近几步看她:“赵婕妤,你……” 赵凓的手突然支撑不住似的一歪,人倒在案几上,身体抽搐着,眼神开始涣散,嘴里一边说话一边吐血:“越国终于灭了啊,真好……听说赵冶也死了,我……我太高兴了。人算,不如天算,他将我丢在这里时,肯定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哈哈哈哈……” 许亦心跪在她身侧,抬手去扶她的脸,只见她口中不停地涌出黑血,喃喃着说个不停。 “太可笑了……哈哈,太可笑了……”赵凓一边说着,眼中淌下泪来。 …… 先帝的葬礼很快完成了,殉葬一事,在长公主的坚持下,终究还是作罢。 先帝的众多妃嫔被安排去皇家寺庙修行,只有婕妤赵氏过度悲痛,随先帝去了,遂一同葬入皇陵。 许亦心遵循了她的遗愿,将她葬在离许兆禾最近的陵墓,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保留了她妃嫔的身份,还请礼部给她拟了谥号。至于赵凓的妹妹兰青,被遣去守了皇陵,临走之前,还特意给许亦心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至此,许亦心总算能略微喘口气儿了,不用天天留宫里批奏折,只需参与朝会即可,若有重要事项急需定夺,太傅等人自会与她商议。 她正乐得轻松,太傅便着人送来了会试入选名单,另呈上几位主考官拟定的几道殿试考题,请示她是否有别的意见,若无异议,明日便可呈上去给新帝甄选定夺。 许亦心铺开文卷,坐在书案前一项一项看了起来。门外平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那人推门而入。 许亦心抬起头,看见尤硕明端着一盘荔枝走了进来。 他头上的伤已经好了,但鬓边被烧掉的头发可没那么快长出来,所以他给自己戴了一顶巾帻,巾帻耷拉下来的两片青绸挡住了他的双鬓。这装扮,配上他的浓眉大眼,莫名让人觉得很憨,许亦心见到就忍不住笑。 “怎么了?”他将盘子放下,坐到她身边来。 “没什么。”许亦心忍住笑意收回目光,低头继续看会试入选名册,一眼扫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潘昳……是她想的那个潘昳吗? 尤硕明瞥一眼书案,眉头微蹙,手中剥了一颗荔枝,送到她嘴边,她头也不抬地张口衔走,鼓着腮帮子咀嚼起来。 “新帝不是已经登基了吗,怎么还要你操劳这些?”尤硕明不满道。 “皇叔对此还不太熟练,我不好一下子撒手不管。而且太傅说他不太靠谱的样子……”许亦心想起许常义那天吓软了膝盖的事,蹙眉道,“我也赞同太傅说的。” 尤硕明伸手凑到她唇边,接住她吐下的果核,看着她单手铺开一张白纸,是打算给太傅写回复了。 他想敦促她休息,但也知道她不写完这个是不会罢休的,只得暗自轻叹,撑着下巴静静看了她好一阵,轻轻将砚台挪到自己跟前,开始为她研墨。 许亦心写一阵想一阵,拿起那卷殿试拟题反反复复地看,提笔想要蘸墨时,碰到尤硕明的手,才发现他默默给自己研墨老半天了。 她心中一动,凑上去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笑眯眯道:“驸马辛苦啦!” 尤硕明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你该休息了,御医说过,你的手伤不可小觑。” “我这又不是那受伤的手在写字。哎呀你今天都唠叨好几遍这个了,你是御医派过来的间谍吗?”许亦心拿肩膀撞了撞他,“来找我就为了监督我睡午觉?” 尤硕明无奈扶住她的肩膀,抬手轻捏一下她的鼻尖,“找你的确有其他事。我今日上午巡城时,城防营来报……沈信芳和苏敬纶已经抵达诏阳,从东门入了城。稍晚大约便会递折子上去,等候新帝的召见。” 许亦心笑容瞬间凝滞。 第103章 放下 给太傅的回复没能写完,自从听说苏敬纶返京的消息后,许亦心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连御医上门来给她请脉她都魂不守舍,只在手腕的伤被换药牵扯到了,才疼得皱一下眉。 尤硕明不放心,守在她身边督促她休息,但眼见她闭上了眼,呼吸却并没有变得舒缓,显然是睡不着。 他理了理她鬓边的发,叹道:“你这么怕她?我还没问过你,当初你为何要求我一定不要杀了苏敬纶和沈信芳,他们俩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许亦心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踌躇着,“这么说吧,他们死了,我也活不成。” 尤硕明惊诧道:“这么严重?你不能伤害他们,那他们想杀你怎么办?” “他们不可能会杀我。”许亦心摇头,突然又想起坠崖时苏敬纶看她的眼神,瞬间又迟疑了,“以他们的人设,不可能……” 转眼已经入夜,许亦心吃饭都没有心情,钻进东厢房好半天不出来,小幺在门外碎碎念着,尤硕明则一言不发守在门口。 终于等到她踏出房门,小幺立即派人去将膳食端上来,而许亦心则抬头对尤硕明说:“我要见她。” 尤硕明深深看着她,拉起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柔声道:“好。” ————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晚。 虽然已进入仲夏,但天气仍然不见热,傍晚甚至还需加一件薄衫。抵达诏阳后,苏敬纶才感受到闷热的侵袭,手心还开始冒汗。 她和沈信芳等在会客厅,士兵和侍从被拦在公主府外,但她的兵器却并没有被要求卸下,这令她惊诧又警惕。 她抹一把自己手心的汗,抬眸看向门口,望见一队侍女鱼贯而入,打头的那个端着一盆冰块,是要给室内降温,后面几位捧着几样时令水果和茶水,恭敬地放在他们面前的案几上。 才刚进入热天就开始用冰块,公主府当真奢侈至极。 她和沈信芳对视一眼。 收回目光,手心还是汗涔涔的。她才不紧张。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早就笼络了一批忠心耿耿的下属,所到之处,士卒将领对她无不心悦诚服,军队只认虎符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先帝召她回京之时,便有心腹进言,要她找理由推脱,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这次回京,必然凶多吉少。 她没能救下坠崖的长公主,如今长公主毫发无损地回了诏阳,能不找她晦气吗? 这混乱的世道,想要活下去,不仅要变得强大,还要学会多留一份心眼。比起回诏阳去送死,还不如留在寿州,留在这一手打下来的地方,她苏敬纶就是自立门户,眼下的朝廷也未必能奈她何。 她原本打定主意不应|召,拖延了那么半个月而已,突然就听闻许兆禾驾崩了,原奉南王许常义登上了皇帝宝座。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她再不回来就说不过去了。 当然,她不打无准备之仗。 她这次带回诏阳的精兵足有万余人,而京师城防营大多被派往广阴镇守越地,留守诏阳的人数不足八千,再有就是羽林卫,全是她的人。 至于公主府府兵,不堪一击。 她已经和几位心通了气,只要她两个时辰内没有出来,她的人会直接杀进公主府。 许召南真要对她发难,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苏敬纶端起茶杯,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她一点也不紧张。 外头响起新的脚步声,苏敬纶猛地抬头,看见尤硕明在门口停住脚步,也不进来,只对她和沈信芳道:“长公主在东厢召见,二位请随我来。” 他居然没死! 许召南能活下来已经够令人匪夷所思,尤硕明当时一身的伤,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去,居然还保住了命? 没错,苏敬纶之所以笃定许召南会对她发难,除了因为她当时的确是想杀她才松了手——许召南当时的眼神证明她肯定也察觉到了——还有就是,苏敬纶以为尤硕明一定死在了那次坠崖中。 许召南再大度,也不可能对尤硕明的死无动于衷,时至今日,苏敬纶还记得那次雨中,她奔向尤硕明的样子。 “景华?” 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碰了碰,苏敬纶回过神,看见沈信芳正担忧地看着她。 尤硕明神情淡淡,对她无甚怨愤也毫不关心,仿佛早忘了和她在沽阳陂曾经打得你死我活。 她定了定神,对尤硕明拱手道:“有劳驸马。请。” 尤硕明将他们带到楼下,随即拦住沈信芳,表示长公主只想见苏将军,沈信芳警钟长鸣,与苏敬纶对了个眼神。 苏敬纶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而后便将自己的佩刀交给了尤硕明,转身独自上楼。 尤硕明冷冷望着她的背影,掂了掂自己手中的破岩刀,抱进怀里往边上一靠,这才注意到沈信芳正在打量自己。 尤硕明也回敬过去,上上下下将他看了个遍,除了有一副好皮囊,没觉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凭什么亦心得与他们同生共死。 沈信芳听见对面的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由蹙眉,抱着剑也往边上一靠,将视线移到不远处小路上矗立的两排宫灯上。 二人沉默半晌,沈信芳瞥一眼尤硕明的帽子,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尤硕明淡淡回:“关你屁事。” 沈信芳:“……” 苏敬纶停在门口,抬起手欲要敲门,忽而又顿住。 她想起半年前,她也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来到这里,满怀着对长公主的感激与忠诚,推开了这扇掩藏着杀戮和贪婪的门。从这里,她得知了父母惨死的真相。 “进。” 里面的人显然察觉到她的到来,不等她敲门,便下了命令。 她长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许亦心抬起头,望见门口的人定定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得直打鼓,单手撑着案几站起身来。 系统“嘀”的一声,提醒着它已被重新激活,爆发一阵花里胡哨的特效,表示它更新了很多新功能,问许亦心要不要立即查看。 许亦心一把关掉它的提示,将目光定在苏敬纶身上。 苏敬纶没有穿铠甲,而是换上了羽林卫的青羽制服,身板挺拔,眼神刚毅,目光从她脸上滑到了她受伤的手腕上,眉头轻轻蹙起。 许亦心小心退开两步,指了指案几上堆积的文卷:“请坐。这是……我找出来的全部资料,将军请看。” 在苏敬纶埋首阅读那些文字材料时,许亦心忐忑地缩在窗前,尽量在脑中排练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对话,但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被桌案前的那个身影所占据,很快,她发现苏敬纶的肩膀开始颤抖,那是愤怒和痛苦的抖动。 “你什么意思?!”苏敬纶猛地抬起头,尖锐的目光射到她身上。 “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真相……”许亦心结巴了。 “我早就知道了!是你派秦向荣去找伪造玉玺的人,是你指使他去灭口,也是你抹去了这一切的痕迹,将它伪造成一场意外。半年前我就知道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想杀你?” 桌案上的文卷不仅包括苏侃的家庭、社交、职业生涯中微不足道的政绩,还包括他之所以被灭口的来龙去脉:长公主的指令,右相秦向荣的回复,苏家灭门之案的案卷……甚至还有早期苏敬纶参与羽林卫选拔时,长公主对镇抚司指挥使的暗中叮嘱,特意助她通过了选拔。 “你把这些给我看,用意何在?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想激怒我,想看我崩溃失控,玩弄一个人的情感,看着她痛苦不堪、惊惶畏惧,这让你很愉快,对吗?还是你想找借口杀了我?不,你想杀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借口。” 许亦心几乎被她堵得语无伦次:“不……不是这样!我不是,我没有那种想法,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变态……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召南公主。” 房内骤然安静了下来。 苏敬纶震惊地瞪着她,好半晌过去,动了动唇,依然说不出话。 许亦心肩膀塌下来,自暴自弃道:“我不是她。所以你在北邰山掐着我的脖子时……我是真的不知道原因。现在我知道了……她欠你苏家满门的命。” 房中静了好一阵,苏敬纶滚了滚喉头,用干涩的声音问:“你在玩什么新把戏?” 许亦心直视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没有骗你。一年以前……你带队送她上的花轿,那时她已经中毒了,就死在轿子里。我就是在她死后,意外来到了她的身体,因为想要活下去,只能以她的身份生活…… “你一定早就察觉到我与她的不同,只是没有往深处想。我会亲近你,重用你,是因为我敬佩你,我知道你值得。而她虽然也欣赏你,但对你还有一分警惕,因为她查出了你的身份。 “她一方面很愧疚,想弥补你,所以会暗中助你通过羽林卫的选拔,但另一方面,她又忌惮你,怕你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她很矛盾。我不是替她开脱,但你打开右手边的墨蓝信笺,仔细读一读……她本意不是要灭口的,是秦向荣会错了意,铸成大错。” 苏敬纶机械般抬起手,翻开那封信笺。 “你应该恨她,是她想要扶幼弟上位,派秦向荣找人镌刻假玉玺,秦向荣找到了你爹苏侃,诱骗他上当,导致你们苏家蹚入了这浑水。是她一念之差让你失去了所有。 “但她已经死了,假玉玺一事的直接受益人许兆禾也死了,秦向荣也死了……你的仇人已经不存在了。你这么多年活得太过辛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放下仇怨……” 屋内回荡着窗前那人的柔声劝解。 苏敬纶抓着桌案上的纸张,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站起来,抬眸注视着这位自称是局外人的“假公主”,冷笑一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胡话?” 许亦心轻咬下唇,暗自下了决心,垂头走到她面前,膝盖一弯,跪下了。 苏敬纶咬牙切齿,恨恨地盯着她头顶,强迫自己不退一步。 许亦心抬头仰视她,“你可以不相信我。我某种程度上也是替她在活着,她的罪过只有我能赎,她欠你的……我来还。我许亦心,今天任你处置。” 苏敬纶眼眶通红,一把推开桌案上堆积的“真相”,愤怒得不能自制:“你来还?你还得起吗?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许亦心下巴颤抖着,倔强道:“那你就拿走我的命!”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11-02 03:17:28~2022-01-17 08:4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胐胐 71瓶;亦绯然 10瓶;黑猫配白鹰 5瓶;苍蝇搓手.jpg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劳累 听了眼前之人这大言不惭的宣告,苏敬纶只觉一腔怒火直往上冲。 顷刻之间,她脑海中闪过时常出现在她梦魇中的画面:母亲咬唇压抑地哭着,把血液涂到她脸上身上,捂着她的唇将她死死压在身下。她听见自己身体上方传来锐器刺破肉身的声音,全世界都是血腥味,而不远处是倒下的父亲,还有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 她眨了眨眼,睫毛被血濡湿了,乱发挡住了她一半的视线,她甚至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恵娘把她从乱葬岗刨出来,拉着她没了命地跑,她不知跌了多少次,膝盖一直流血。而恵娘也疯了。 眼前这人,她怎么敢说自己要为这一切赎罪?! 苏敬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藏于袖口的匕首,恶狠狠地比在许亦心纤弱白皙的脖颈上:“你以为我不敢下手吗?” 许亦心仰着头僵直着身躯,不敢动弹,眸光扫了一眼她执刀的手。她闻到了血腥味,不知道自己的脖子是不是已经被割破了,唇瓣颤抖着,开口道:“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将军。” “闭嘴!”苏敬纶怒声打断,匕首往前推进了一分,手指微微发抖。 没错,在她缓缓道出所谓真相时,苏敬纶内心深处其实已经选择了相信她。那些说不上来的怪异之处,那些匪夷所思的信任与宽容,套上“眼前之人不是召南公主”的事实后,统统都解释得通了! 她之所以在她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她之所以敢掐她脖子,拿匕首威胁她性命,无非就是赌她不会降罪于自己,赌她还有良心,赌她会歉疚。 她信任的是召南公主吗?不,她信任的是和她相处了近半年、又险些被她杀死的许亦心!如若这人是召南公主,不可能会纵容这一切。如若这人真是召南公主,根本没必要与她摊牌,就算与她摊牌是有什么诡计,此刻生命受到威胁,房中藏着的侍卫早就跳出来了! 可这房中什么也没藏,只有她们二人。 她的仇人不是她,她心底其实涌现出了一股庆幸之感,可同时,她又恨得咬牙切齿: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耍她?她知道了真相,却连亲手杀了仇人都是奢望。 苏敬纶攥紧了手中的匕首,那锋刃陷进白皙的皮肤里,漫出鲜红的液体,跳跃着往下坠落,没入了被纱布层层包裹着的手腕中,留下一抹绯红。 而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暖黄的灯光下,许亦心依然仰头看着她,晶莹的眼泪和鲜血一起掉落,滴在她执刀的手背上,烫得她心中一痛,猛地撤开了手。 沈信芳在楼下焦虑着来回踱步。 他抬头看一眼月亮,判断出至少过了一个时辰,她怎么还不出来? 他停下脚步,对尤硕明气冲冲道:“我上去看看。” 尤硕明伸出一条腿拦住他的去路:“不行。公主没说要见你。” “这不对劲,殿下和她说什么需要说这么久?” “沈大人慎言,这不是你能过问的。” 沈信芳焦急:“你不明白,她们俩有过节,很可能——” “她们俩的过节我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尤硕明冷冷道。 “我不与你争这个。”他知道尤硕明总在奇怪的地方攀比,“可你完全不担心的吗?” 尤硕明抬头,无声地瞥一眼远处的树影,那是藏匿着侍卫的地方,淡淡道:“担心……是必然的。但你得相信她。” 沈信芳知道他说得对,他应该相信她们,无论是召南,还是景华,都不是罔顾大局的人,在眼下的时局,她们绝不会将矛盾扩大化…… 他重新将剑抱进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楼上的灯光。 月亮隐进云层。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微凉的液体砸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怔,抬起头,更多的水滴落了下来。 下雨了。 他与尤硕明对视一眼。 突然,楼上那扇门猛地打开了,里头掠出一道飞影,在栏杆上微微一停,快速闪了出去! 沈信芳低呼:“景华!”遂使了轻功追着那道身影而去。 尤硕明眼皮狂跳,飞奔上楼,冲入房中,一眼望见亦心跪坐在一堆混乱的文卷旁边,右手捂着自己的脖子。 他扑过去抱住她,发现她脖子上全是血,脑子轰的一声炸了:“苏敬纶!我要杀了她!” “嘘……”许亦心单手勾住他的脖子,“冷静。只是一点血而已。” “你还说!”尤硕明急匆匆掏出手帕,将她脖子上的伤口缠上系好,权当止血,而后打横抱起她,“别动……御医候在府上,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不用……”她圈住尤硕明的脖颈贴上去,动作太急牵扯到了左腕的伤,痛得她轻轻“嘶”了一声,张口咬了身边人的耳垂。 尤硕明微微一顿,随即抱着她大步走到内室的榻边,一个转身,用自己的后背劈开了闭合的幔帐,将她放在绵软的枕席之上,枕巾上正是她绣的五彩鸳鸯,衬得她汗湿的脸庞愈发动人。 他喉结滚了滚,“我去传御医。” “不——”许亦心双腿勾住他,抓着他的衣袖往下拉,“只是一道细口子而已。抱抱我。” 尤硕明听话地俯身笼住她,但还是说:“你都疼得出汗了。” “不疼,”其实很疼,而且鲜血的味道令她晕眩,但她闭上眼亲吻他的鬓角,喃喃着,“我是高兴……” 尤硕明别开身躯来看她的脸,见她额角汗湿,眼睛却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带着笑意说:“事情都解决了。我好高兴……亲我。” 尤硕明猛地压了下来,掳住了她的呼吸。 炙热的吻令她热血沸腾,缺乏氧气的窒息感让她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很快沉溺于被荷尔蒙支配的混乱甜蜜中,但尤硕明很快截住了她肆虐的手,松开她的唇,哑声道:“你左腕还伤着……” 许亦心胡搅蛮缠:“别碰它就是了。” 尤硕明根本招架不住,凶狠地俯下身堵住了她嫣红的双唇。 屋外雨势渐渐变大,噼噼啪啪砸在头顶的琉璃瓦上。 郎岢在偏厅里等了三个时辰有余。 期间可能瞌睡了两个时辰,肚子咕咕直叫,还是被凉飕飕的夜风给冻醒的。他咽了咽口水,一看边上盛着冰块的铜盆,里头的冰早就化成一盆雪水,再看更漏,已然丑时。 门外值守的侍卫站得笔直,不是他来时的那两人,或许已经轮值了一回……郎岢揉揉眼睛,上前去与他们搭话,询问长公主是否对他有所指示。 他怕自己睡得太沉错过了什么。 两侍卫看一眼他,回说殿下若要见他,自会召唤。 郎岢悻悻回了原位。这驸马让他候在此处,又晾着他不闻不问,究竟是什么意思?见不到人,他又不能直接回自己府邸……回头夫人又要赶他去书房睡了。 正在他百无聊赖之际,驸马终于现了身,进门先是与他道了声辛苦,而后便向他索要金疮药。 “您受伤了?”郎岢立即抛却一切不满,认真打量驸马全身,想看他伤在何处。 在郎岢眼里,病人就是天。 但眼前的驸马明显没受任何伤,步伐轻快,语调沉稳,眼神明亮,似乎心情十分愉悦,笑着回复他:“不是我。有劳郎御医……” 郎岢紧张:“是殿下?” 说着背起医箱便要走:“待我去给殿下诊治——” “不用!”尤硕明打断他,伸手道,“有劳,金疮药即可。郎御医请回,今日你劳累了。” 郎岢十分不解,一头雾水地出了门。 尤硕明松了口气,攥着药瓶往东厢而去。 侍女端着热水和洗漱用品进进出出,小幺留在里头,蹲着整理地上凌乱的文书信笺,一边收整一边腹诽,见尤硕明进来了,瞪着眼睛怒视他。 尤硕明:“怎么?” 小幺:“殿下还受着伤呢!驸马您真是——”绞尽脑汁想不出什么词,只咬牙道:“不知节制!” 尤硕明:“小点声!别吵着她睡觉。” 小幺哼哼唧唧,抱着一堆文书往最里头的书架走去。 内室已经清理干净,侍女们垂着头鱼贯而出,尤硕明瞥见走在最后的那位侍女怀中抱着的东西,脸颊腾地一下通红。 那是换下的被褥,上头一抹艳丽的落红十分显眼。 他以为……召南既然在东厢给沈信芳布置了起居室,那么她很可能早就与那人有了肌肤之亲,何况传言他们相恋了有四年之久……而她也不曾否认这一点。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在意这个,毕竟他爱的是亦心,并不是召南,召南以前做过什么,又和谁有过亲密关系,怎么能怪在亦心头上? 他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去在意,但事实上,他看到被褥上那一抹艳丽的颜色时,激动得无以言表,忍不住要了她一次又一次…… 他掐紧了她的腰身,亢奋中低头咬了她的蝴蝶骨,被她呜咽着抗|议,又贴到她耳边安抚她。 她居然也是第一次……尤硕明被幸福冲昏了头,抱着她久久不能平静。 他终于与她合二为一。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夫妻。 第105章 心病 许亦心睡了前所未有的舒服的一觉,醒来时神清气爽。 还没睁开眼睛,便察觉到天色过于亮堂了,像是一百瓦的大灯照在她头顶似的;睁开了眼睛,不光视觉骤然回归,其他四感也迅速冲刷而来—— 见鬼,她全身像被大车轮子碾过似的疼,连完好无损的右手都抬不起来——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难道她被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了一番? 她眯了眯眼睛,眸光往边上一扫——便见着尤硕明那张带着笑意的俊脸。他正撑着腮帮子守在床边看她,见看过来,立即喜上眉梢:“你醒了。” 昨晚暴风骤雨般的疯狂瞬间填入她的记忆。 许亦心刷的一下满脸通红,缩了缩脖子想要拉过被褥盖住自己的头,结果一动就痛不欲生:“啊……” 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堪入耳。 “别动!好好躺着。想要什么与我说便是。”尤硕明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这动作令她顷刻间想起昨夜他的粗暴,惊愕地眨了眨眼,缓缓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上面多了一圈纱布,那道匕首划出来的细口子已经被妥善包扎了。 “我的嗓子?”许亦心不可置信。 尤硕明脸红:“我让小幺备了雪梨汁和蜂蜜水,这就给你端来——” 许亦心望见外头明媚的阳光,惊得猛然坐起身:“糟了,朝会!” 动作牵动伤口,痛得她嗷嗷叫,尤硕明连忙反身接住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宽慰她:“放心,已经给你递了告假的折子。” “那就好。”许亦心松了口气,被他扶着重新躺回榻上,忽然想起了什么,拱进被窝背过身去,偷偷掀开自己的衣领瞅了瞅,瞥见身上布着的牙印和暧|昧於痕,一时间又羞又恼,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在他腰间狠狠捏了一把。 尤硕明闷出一声笑,拉下被子低头去寻她的双唇索要亲吻,许亦心一只手腕还被软木白绸固定着,不好翻身,被他抓着亲个正着,蹙眉不满道:“你压着我头发了。” “对不起。”尤硕明连忙松手。 许亦心拉起被子盖住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气鼓鼓地瞪着尤硕明,尤硕明忐忑又害羞,别扭着低声问:“真有那么痛吗?” “你说呢?”许亦心扯开自己的衣服,控诉道,“看看,全是牙印,被你啃得没有一块好皮!我又不是馒头,你属狗的吗?” 尤硕明愧疚又尴尬:“我的确是属狗……” 许亦心:“……” 尤硕明厚着脸皮凑过来:“我下次会好好表现的。” “滚,没有下次了。” “夫人!我知错了——” 两人黏黏糊糊又接了一个吻,许亦心后知后觉想起来:“殿试的题目还没定——我给太傅的回复还没写,我天爷!” 说着便要穿衣起床,尤硕明意犹未尽拽住她:“哪有休假还处理公务的,你不是还疼着吗?再睡会——” “日上三竿了还睡!”许亦心拧一把他耳垂,“而且我已经不疼了,早缓过来了……” 说着便脚软一个趔趄,尤硕明眼疾手快捞住她,憋不住笑出了声。 许亦心瞪他一眼,极力掩盖着不适走到书案旁,扶着软椅坐下,又变换了一个姿势,这才好受些。 她在一堆文书中翻找着,尤硕明为她铺开纸张,撑着腮帮子看她,笑道:“太傅的折子不在这,我去让小幺拿过来。” “不用。”许亦心蹙眉想了想,在白纸上默写出那几道候选的试题,尤硕明惊讶她这过目不忘的本事,看她的目光愈发欣赏了,内心很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媳妇儿而自豪。 许亦心抬头,看他还捧着脸看着自己傻笑,不由瞪他:“去!给我传早膳,我快饿死了!” 尤硕明纠正:“这时候应该是午膳了。” “……”许亦心恼羞成怒:“都怪你!” 没能去参加朝会,但宫里的动向许亦心不得不关注,一是为着观察她那个不靠谱的皇叔处理政事有没有什么大的差错,二是因为这天是苏敬纶回京后头次觐见新帝,她得知道新帝对苏敬纶的态度如何。 入夜以后,她的人传了信来,回禀说朝会并无异常,只是下了朝后,陛下留了苏将军叙话,不知二人谈了些什么,苏将军告退后,陛下脸色极差,晚膳也不吃,独自闷在尚书房好半晌,而后去了太史局。 许亦心刚写完殿试拟题的批复,听见这回禀,好奇得不得了,难道许常义对苏敬纶有什么不满? 可惜如今苏敬纶视她如仇敌,定然不会再与她推心置腹,她也不可能去问新帝,问了反而暴露自己在监视他的事实。 “这个人可信吗?”尤硕明指了指桌案上的信纸,示意刚才离开的送信人,“在宫里安插人关注新帝的一举一动,可谓凶险,不要被新帝察觉到了。” “当然,他是同甫安排的人,办事一向谨慎周全。” 尤硕明听到言同甫的名字,眉头轻蹙,不置可否。 而龙床上的许常义正暴躁得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做皇帝,没他想的那么快活,政事上处处受召南掣肘不说,住在这许兆禾住过的皇宫,他非但没有感到快意,反倒夜夜不能安寝,时常梦见他那晦气的侄子阴森森地看着他。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刚登上皇位心绪不稳,产生了幻觉,加之对许兆禾的寝宫有心理阴影,所以他搬了出来,换了一座宫殿就寝,还命人前去把畜牧司拆了,将那些曾与他抢食的牲畜一律打死。安睡了一晚,第二天午睡又开始梦见许兆禾,把他吓得直接从龙榻上跌了下来。 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又不是我害死你的,找你皇姐去,小兔崽子! 许常义受够了,他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力还不够大,所以才会怕那小崽子残余的鬼影,怕召南一介女流。 他已经登上了最高的位置,凭什么还要容忍这一切? 再过几天就是殿试,内侍省送来殿试当天的礼服供他察看,他眉头一动,询问俞康盛,为何殿试待选的拟题还未呈给他看。俞康盛答曰太傅等人还在审查筛选。 许常义瞬间火冒三丈。 不用说他也知道,是送去给召南筛查了。 当他这个皇帝是摆设吗?! 恰好苏敬纶此时回了京城,朝会后许常义把他留了下来,嘘寒问暖,和颜悦色,假作一番推心置腹后,问起他对长公主如何看待。 苏敬纶像是没听懂,垂头对其歌功颂德了一番,许常义笑了一声:“这是爱卿的真心话吗?” “微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许常义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淡淡道:“苏爱卿是聪明人,何必故作糊涂。朕是在问你,你是忠于她,还是忠于朕。” 他背对着苏敬纶,所以没察觉到一直垂眉顺眼的苏敬纶眼神顷刻间变了。 “微臣忠于大宋。” “好!”许常义转过身来,道,“爱卿忠于大宋,自然不想看到她一介女流操纵朝政、祸国殃民。” “陛下想让微臣做什么?” 许常义对上他的视线,迫切又诚恳地开口:“朕想请将军协助朕,除去这祸水!” 苏敬纶手握重兵,羽林卫也全是他的人,只要他站在他这边,何愁除不掉召南这个绊脚石!许常义越想越兴奋,浑身的血都热起来了。 然而对面的苏敬纶低笑一声,站直了身躯,抬起眼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神复杂至极,仿佛带了一丝嘲讽,悠悠道:“恐怕不行。” 许常义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态度,怒道:“爱卿此言何意?” “长公主如今大权在握,又有太傅、中书令和大理寺作为臂膀,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微臣何必要去触她霉头?微臣得罪她有何好处?”苏敬纶语调讥讽,“换句话说,陛下可以给微臣什么?” 许常义拍案而起:“放肆!朕是真命天子,你竟敢——” “真命天子?你的帝位是从意外猝死的侄子手里捡来的。你有权吗?权力掌握在长公主手里。你有兵吗?虎符也不在你手中。啊,我想起来了,”苏敬纶食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道,“陛下,你恐怕还不知道,你手里的传国玉玺也是假的吧?” 许常义脑子轰隆一声:“不可能!” 苏敬纶叹息着摇摇头,仿佛是在可怜他,随后朝他作揖道了一声告退,径自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许常义气得差点儿厥过去。 不安、愤怒、疑惧、恐慌……种种负面情绪折磨得他不得安生,他去找乔先生,乔先生给他开了药方,又献上安神香,他迫不及待用上后,总算能睡着了。 但每每醒来都头痛欲裂,下次再用需加大剂量,否则就不管用,这令许常义苦不堪言,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躺床上睡觉。 许亦心不知缘由,只以为他懈怠了政事,当即决定入宫与他谈谈心。 许常义在尚书房接见她,刚一照面,许亦心诧异他的脸色如此苍白,浑身笼罩在一团黑色的“阴郁”中,忙问候他身体如何。 她才告假三天,一转眼皇叔就变成了这颓靡德行,许常义原本就长得不够有气质,这下看着愈发猥琐了,他经历了什么? 皇叔只是讪讪回她:“无碍,只是没休息好,心绪不佳。” 一天睡六七个时辰还休息不好? 许亦心按捺下心中不满,道:“皇叔心神不宁,是否心中多有烦忧?召南斗胆,愿为皇叔排忧解难。” “无事,无事,乔先生已经为朕开了药了。” 无事,那你倒是振作起来啊!政事都要被耽误了。这一团乌黑的情绪颜色都让她看不清他的脸了,许亦心腹诽着,关掉系统提示,暗叹一声,转而问:“拆除畜牧司改建宫宇一事,是皇叔下的旨意吗?” “正是。” “皇叔,如今时局动荡,您新登大宝,正是应该稳固朝堂的时候,大兴土木实为不妥,而且听说您还下令扑杀畜牧司内所有牲畜,这又是为何?” “这,这个……它们日夜叫唤,吵得朕头疼。” “……畜牧司离诸多宫殿甚远,从皇叔的寝殿过去,少说也要走小半个时辰,声音如何传得过来?” 许常义支支吾吾:“这……” “无故拆除畜牧司,已然徒生许多事端,扑杀牲畜就愈加不妥,宫内肉类食材多出自畜牧司,如今牲畜没了,食材只能改为宫外采买,徒增开支,又虚增人力。更何况诏阳城内的疑似患上疫病的人员尚未痊愈,危机四伏……”许亦心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提醒他道,“言官已经对皇叔颇有微词了。” 许常义扶额不看她:“朕知道了。还没有杀光,朕让他们停手便是。” 许亦心看出他有心事,对她这个侄女又不够信任和亲近,自是不会吐露心声,恐怕自己这一番话已经令他不满了。 但她有什么办法?时局混乱,政事繁杂,现下可不是他失魂落魄、悲春伤秋的时候,他若担不起这重担,当初就不该对百官的劝进妥协,而应该亲自传信召回他的独子许知贤。 如今已然处于这个位置,由不得他任性。有什么烦忧,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才能解决啊! 许亦心走到他对面坐下,手扶上书案,放柔了声音道:“皇叔……召南知道皇叔日理万机,劳心劳神……” 许常义抬眸看她,瞥见她脖子上松松绕了两圈纱巾,隐约遮掩着白皙皮肤上的一道红痕。 刚进门他就注意到她的装束,还暗忖诏阳女子何时流行起脖子戴纱巾的风尚,敢情是她脖子受伤了,上面留了一道粉嫩的新生疤痕。 他紧盯着面前人那脆弱的脖颈,眼睛一眨不眨。 “但如若心中多有烦扰,还是要说出来才好。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心病好了,自然也心旷神怡,吃得好睡得香……” 他盯着那道伤痕看着,暗想,召南说的对。 “贵妃娘娘和康宁公主如今都在您身边,您心神郁郁,可以尝试找她们说说体己话……将她们据而远之,这是伤您自己的身,也伤了她们的心啊。” 许常义喉头顿时像被人扼住一般,目光移到她脸上。 昨夜康宁来看他被他拒之门外,今日召南就得到了消息!她从何处得知的?她此次进宫是直接来求见他,并不曾绕道先去见过康宁啊!! 难道她派了人监视他?! “……皇叔?” 许常义眉头一颤,应道:“你说得对。朕知道了。” 他避开她的目光站起身,踱步走开,视线逡巡着,落到紧闭的殿门上,外头站了值守侍卫和俞康盛等人。 为了给他训话,她还特意让俞康盛关上了殿门,还真是体贴啊! 他返回身来,给许亦心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水,抬手示意她喝。 许亦心只觉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召南不渴。皇叔……” “朕命你喝。” “……召南遵旨。” 她左腕还用白绸吊着,不能双手端起,道了声恕罪,便单手拿过茶杯,凑在唇边,余光仍在观察皇叔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取下了自己的冠冕,抽出他发间的金簪子握在手中,而后眼神冷冷朝她射来。 她只得收回目光,仰头喝下他赐的冷茶。 然而这一口茶刚咽下,胸口忽然猛地一阵锐痛! 茶杯霍然滚到地毯上,余下的茶水洒了一地。 许亦心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胸口刺入的凶器,再看看近在咫尺的罪魁祸首。 许常义趁着她抬手喝茶的间隙,将金簪刺入了她的胸膛。 “皇……” “朕受够了。”许常义眼睛发红,里面全是疯狂与憎恶,低声诅咒道,“去死吧!”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1-18 17:19:02~2022-01-20 08:5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胐胐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更新 胸口钻心的痛和恐惧令许亦心不顾一切挣扎起来,张嘴欲要呼救:“来——” 许常义见状,立即扑过来捂住她的口鼻,手中一使劲,金簪更进一分,她仿佛能听见它破开自己心脏的声音! 她整个人都被扑倒,从殿前滚下来,好在台阶只有三阶,但许常义紧跟着滚过来,压制着她挣扎的四肢,膝盖狠狠跪在她腹部,手中簪子越刺越深,表情扭曲着,贴上来恶狠狠道:“召南你说的对,朕这就除去自己的心病!” “唔——” 脑中警铃大作,系统疯狂滴滴作响,但锥心之痛、持续的耳鸣和脑海里嗡嗡的响声令她听不清任何东西! “朕忍了你们这对姐弟很久了!那鬼崽子折辱朕,你也来对朕指手画脚! “你不过是个公主,凭什么染指朕的江山? “霸占着虎符不放,笼络朝臣,朕都忍了,可你竟敢在朕身边安插眼线!你简直胆大包天,罪无可恕!” 许常义狂怒着,压低了声音细数着召南的罪行,直到感觉身下这副躯体渐渐不再挣扎,目光也逐渐涣散。 终于,他侄女合上了双眼,手也无力地落在地毯上。 她胸口漫出来的血打湿了他的手,捂住她口鼻的手也沾上了湿意,他满意地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随即猛地松开了那染血的金簪,也松开了令她窒息的手。 她的血残留在他手上,他能感受到它们还是热的,但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的眼中钉居然就这么死了。 许常义欣喜若狂,不禁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艳阳躲进云层,转瞬之间,天空阴了下来。 俞康盛瞄一眼尤驸马,又瞥一眼镇北将军,尴尬地脚趾抓地,转头看看一旁背着医箱的裴大夫,低声问她是否需要内侍帮她背一下医箱。 裴大夫柔声谢绝,依然牢牢攥紧自己的宝贝医箱的带子。 裴大夫是长公主带来的,据说长公主这次入宫是想为裴大夫求一个拜访太史局乔先生的机会,只是长公主进去这许久,不知和陛下在谈什么,迟迟没有出来。 镇北将军是来给陛下递折子的,至于尤驸马,好像是巡城完毕,顺便过来接长公主回府的。 两人一打照面,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随即找到了俞康盛,一个问圣驾何在,一个问长公主何在。 他只得答曰圣上与长公主在尚书房谈话,约谈了一个时辰了,想必很快就会谈完,二位稍安勿躁。 于是一行人便候在殿外。 不过驸马与将军都冷着脸,气势震得俞康盛不敢说话,端着浮尘垂眉立着,祈祷里面的二位快些出来。 突然,裴大夫开口道:“有味道。” 俞康盛神游的思绪被拉回来,转头看裴大夫,镇北将军抱臂的手也松开来。 尤驸马皱眉:“什么?” 裴大夫神色严肃:“血腥味。” 光天化日,尚书房前,哪来的血腥味? 众人面面相觑,正待问个究竟,殿内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大笑。 裴清:“里面见血了!” 尤硕明眉头一跳,猛地拽住俞康盛的衣领:“开门!” “驸马息怒!开,开,奴才这就开——” 众人一拥而入,大步踏进内殿—— 只见许亦心倒在地上紧闭着眼,胸口上插了一支几乎没入其中的金簪,衣服红了一片,伤处还在源源不断涌出鲜血,而许常义靠在桌案旁,披头散发,手中染血,还在大笑。 尤硕明心中一坠,只觉天都要塌下来,冲过去想要抱起自己的妻子,但裴清厉声阻止他:“不要移动伤患!” 尤硕明猛地停住动作,随裴清一同跪在许亦心身侧,看着她火速打开医箱,取出纱布按在亦心胸前为她止血,同时检查她的脉搏、心跳和眼球。 不会有事的。 她坠下悬崖都没死,不是吗? 而且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就算会消失,也不可能会死。 万一……她就是消失了呢?这具躯体并不是她的,她说过。 尤硕明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紧盯着裴清的动作,看见她终于检查完毕,停下来,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他抖得厉害,甚至不敢自己去探亦心的手,渴望裴大夫说出“无碍”之类的诊断,但是裴大夫开口了:“已经没有呼吸了。节哀。” 尤硕明眼眶瞬间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许常义狂笑不止。 俞康盛已经吓傻了,躲在一边瑟瑟发抖,望见驸马双眼通红地抬起头,直直盯着陛下,下一瞬便暴跳起来,抽出袖中匕首直奔陛下而去! 苏敬纶飞速上前截住他的招式,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双双扼住了对方的手腕。 “尤硕明,你好大的胆子!” “滚开!” “殿下刚去,你也要找死吗?” “谁找死还不一定呢,再敢拦我,我送你们一起见阎王!” “宫内外到处是羽林卫和城防营,你行刺国君,以为自己能活着出去?!” “我能不能活着出去尚未可知,许常义今天别想活着出去!” 许常义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笑得停不下来。 俞康盛瑟缩在一旁叫苦不迭,苍天啊,这位陛下也疯了! 殿内二人打得不可开交,苏敬纶难以招架对方迅猛的攻势,忍无可忍也抽出了暗藏的匕首,兵刃交接间,一道清脆的声音喝道:“住手!” 两人同时停下来,望向裴清,只见她已经缠好了地上之人的伤口,满手是血地望着他们。 “殿下她……” ———— “嘀,嘀,嘀——” “医生,病人生命体征已恢复正常。” “好。密切关注,有异常及时报告。” “好的医生。” …… “现在的小年轻,身体不太行啊。” “也是她运气好,在医院倒下的,要是在没人的地方突然休克,小命就没咯。” “嗐,不吃早餐,低血糖,还熬夜,身体能好吗?不过她确实挺走运的哈,休克一小时居然还安然无恙,脏腑没受一点损伤,我都没见过这样的病例。这种人应该去买彩票。” “谁说不是呢。” “……” 亮。 太亮了。 美色误人,她肯定又睡到了日上三竿…… 眼皮轻颤着,掀开一条缝隙,立即又合上了——满室明亮的光线过于刺目,许亦心眯着双眼打量四周,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帐。 余光瞥见邻床正在输液的药瓶,她思绪微滞,反应过来。医院。 她撑着手起身,然后发现自己手腕好好的,手背的抓伤伤痕也消影无踪,摸一圈脖子,上面也没有什么新生的伤疤。 她张了张嘴,连牙都不疼了。 “女娃娃,醒了啊?”邻床边上的老大爷笑着说。他手中还在削着苹果,躺在病床上的老伴儿抱怨他苹果皮削断了。 她松下放在脖颈上的手,笑着回应:“是啊。” 她回现代了。 “醒了就按一下床边那个铃儿,医生说你醒了就可以办理出院了,但还是先问问他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才好。” “好嘞。” 她转头从床边的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还好,医护人员帮她把包捡了回来。 指纹解锁,连按好几下还是失败,她才发觉自己心跳得厉害,手也冒了汗,遂立即改为图形解锁。开了。 点进那个熟悉的APP图案,火速翻到那篇《将军的少卿大人》——章节总数没有变动,还是124章,更新状态也没变,还是“已完结”,更新时间是一年前。 难不成……这一切只是她做的一个漫长的梦吗? 她点进评论区,系统一直显示“加载中”,没等它加载完成,手机突然黑屏,自动关机了。 “娃儿唉,不是我老头子说你,别仗着年轻就不注意身体唉,医生说你是熬夜过多才晕倒的呢。” “还不吃饭。” “对头,低血糖。和我那孙女一模一样的,老是抱着手机……” 邻床老大爷和老太太苦口婆心教育她,许亦心对他们讪讪一笑,给手机充上电,而后下床去找护士。 护士喊来医生给她简单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碍后,让她去办理出院,许亦心握着刚充上20%电量的手机,看着单子上四位数的金额,肉疼得很,扫码支付后,快步踏出了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地方。 天已经黑了,她没耐心再等公交,直接打车回了住处。 进屋开灯后第一件事便是给手机续上电,随即泡了一碗泡面,再次解锁手机。 刚打开APP,系统提示有新版本更新,她手一抖,点了立即更新,随即APP闪退了。 什么破软件! 无数推送消息弹了出来,许亦心烦得按了一键清除提醒,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吓得她差点没抓稳,手忙脚乱打开接听:“喂!哪位?” “……我的号码你也不存吗?许亦心,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靠靠靠靠是她的论文导师袁扒皮—— “袁老师对不起,刚才没注意看,您找我什么事,请说请说……”许亦心毕恭毕敬。 “明天下午四点论文初审,你时间有没有问题?在群里喊了一天了就你没回!” “没问题没问题!我明天准时到,辛苦袁老师!” 挂断电话后,许亦心瘫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肚子咕噜噜叫着,长叹一声,坐起身来,一口一口吃起了泡面,顺便打开短信和聊天软件。 无视掉一连串垃圾短信,她继续浏览,看到几条扣款短信,然后还有两条入账提醒,是她线上翻译赚的外快。 聊天软件里,部门群领导叫他们转发朋友圈,导师在论文群里艾特她十几条,室友问她什么时候回校,房东问她是否续租…… 她一一回复处理后,在钉钉上提交了请假申请,刚点了提交,小说软件提醒已更新完毕。 她紧张起来,食指微微发抖,订阅了全文后,点了进去。 系统不断弹出“检测到章节有新内容,已替换”,第一章仍然是召南和亲,但区别在于,召南并没有死在新婚之夜,而是……依照了许亦心所经历的在发展故事! 她感觉血液直往上冲,心砰砰狂跳,点开最后一章——统一中原五国的依然是南魏,但这次带兵灭了宋国的不是尤硕明,而是一位姓王的将军,而苏敬纶恢复了女儿身,与沈信芳远走高飞了。 结局没有提到尤硕明。 发生了什么事?她手忙脚乱往前翻找,找到了“召南公主之死”这章,一目十行快速阅览——原来她死后,尤硕明当场杀了许常义,被羽林卫抓获,关进了诏狱。 宋国就尤硕明刺杀国君一事找魏国讨|说|法,魏国表示两国和平不可撼动,尤硕明乃叛国罪人,任凭宋国处置,还将尤府一干人等全部押进天牢。两年后魏国伐宋,尤硕明在诏狱得知自己魏国的家人已被处决,心灰意冷,在魏国攻下宋国的前夜咬舌自尽,到死也没摆脱叛国的罪名。 许亦心脑子嗡嗡,将那几章来来回回读了好多遍,气血上涌:事情怎么会发展成那样?! 若说更新的故事是按她所经历的来发展,那苏敬纶和沈信芳怎会放任宋国被灭而无所作为?李显庆又怎会舍弃尤硕明这员大将,还诛杀了他的家人? 若说更新的不是她所经历的,那作者为什么要给尤硕明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第107章 溯回 阳光透过车窗斜斜照进来,哗啦一声,被车帘挡在外头。 许亦心回神,坐车窗位置的短发姑娘对她抱歉一笑:“晒人。吵到你了吗?” 许亦心摇摇头,勉强对她挤出一个笑脸,目光从车窗收回,投射在自己漆黑的手机屏幕上。 昨晚她一夜没睡,将整部《将军的少卿大人》仔细看了一通,除了她被许常义杀死之后的情节,其余桥段都是依据她的经历构建的,只不过视角变成了苏敬纶,所以许召南这个人物看起来十分奇怪,像宠女儿一样无条件纵容苏敬纶的一切行动。 评论区早炸开了锅,纷纷表示活久见,第一次看见一篇小说大修特修到颠覆全文的地步,花一份钱看两部小说,忒值当了。 “这白莲花公主不知道纶哥的身份还这样献殷勤,她是不是暗恋纶哥?不然干嘛对纶哥这么好!” “想开点,说不定人家早就知道纶哥是女人,男女通吃呢,美女贴贴,嘿嘿~” “公主和油头将军有点好嗑是怎么回事……” “中春|药的沈美人真涩啊,吸溜~” “狗屁不通,召南公主和这什么油头将军是挂比吗,掉悬崖还不死?莫名其妙就回来了,一年之期已到龙王归位?” “纶哥忒可怜呜呜,我爱战损~” “男二实惨,感情线全被砍,死得也莫名其妙,一句话带过……纶哥别回去,造反吧!” “未解之谜——论公主和纶哥在东厢房究竟谈了些什么,以至于纶哥回去就对沈美人霸王硬上弓(bushi——” “感谢召南公主助攻。” “感谢召南公主助攻+身份证号。” “拱火达人苏敬纶(1/1)” “纶哥想单干了吗,还是想弄死鼠胆皇帝?” …… 许亦心划动手机屏幕,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评论区,尽管已经看了无数次,但她依然一遍遍刷新着。 “为啥啊为啥啊?都已经一百多章了为啥突然给召南公主发便当啊!” “有趣,掉悬崖都没死,结果被自己老叔一簪子捅死了?” “为啥安排这么惨的结局给公主和驸马,他们的死有什么必要啊?强行为灭宋国找理由呗?” “家人们,这结局比原版好多了,而且男女主都没死,算HE了。” “当初评论区发起‘让《将军的少卿大人》HE的一百种方法’挑战,没想到作者真的看在眼里,还写了出来,最重要的是一次性放出所有章节,过瘾!作者够良心了。” “确实良心,但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别让公主驸马领便当呢?大团圆多好啊!” “干嘛非得灭宋,就不能让宋国统一中原吗?(拍桌.jpg)” “求作者菩萨发发慈悲,给公主一个HE结局,俺喜欢美女。(流泪猫猫头.jpg)” “+1。(流泪猫猫头.jpg)” “+N。(流泪猫猫头.jpg)” “+身份证号。(流泪猫猫头.jpg)” 许亦心怔怔然看着,点开评论框,打出“赞同楼主”,发送。 同一时间,脑海里咚咚响起一道声音:“嘀!二次触发‘一语成谶’系统,绑定角色‘许亦心’,宿主编号403——” “你上哪儿去了!”许亦心在脑中大叫,“我还以为你坑完人就跑路了,老也找不着你!这小说结局怎么回事,我辛辛苦苦一整年,敢情不仅是为李显庆做嫁衣,还顺带坑死了尤硕明?” “宿主,本系统是被您亲自关闭的,在您断气前还出声警告过。小说结局是顺着剧情逻辑自然发展形成的,宿主两项任务均已完成,可直接用积分兑换奖励,详情见积分商城……” 许亦心用意识匆匆一扫,发现自己的各项数值高得离谱,积分总数也喜人,系统自动弹出一个窗口,上面积分商城兑换方式,固定资产领取手续等都备注得很仔细——她没来得及多看,急切问道:“我还能回去吗?” “不能,任务完成后宿主不可在两世界内穿梭。且两世界时间流速不一致,书中已过去四十五年,宿主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 四十五年,白骨都要化成灰了! 许亦心焦急万分:“不用‘穿梭’,你只要把我送到那里就行,有去无回,算不上‘穿梭’。至于时间流速,我积分干什么使的?你这里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回到过去吗?想想办法?我需要回到许常义杀我的那天。” 系统迟钝了一秒。 “可。时间溯回需清空你的积分,且本次穿到书中后将不再有机会返回原世界。请宿主考虑清楚,是否启动溯回程序?” 她停下交流,意识在“是”与“否”之间徘徊。 列车平稳行驶着,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广播响起下一站的播报,被车帘遮住的阳光依然渗透进来一丝暖意。 她狗带的那天,也是一片艳阳天。 生在太平盛世何其幸福,没有饿殍遍野,没有战火纷飞,也没有人会突然冲上来至她于死地…… 她算过了那些积分,除了一套房产,还余下很多,可以兑换出来后,将它们卖了还她的助学贷款。 到站提示声响起,列车平缓驶入站台,乘客纷纷起身拿行李,预备下车。 然而坐许亦心身边的短发姑娘背上自己的单肩包后,见许亦心还是垂头呆坐着岿然不动,她暗自奇怪,但还是轻轻拍一下对方的肩膀:“不好意思,请让——” 话没说完,便眼睁睁看着这人身体歪倒,顺着座位之间的缝隙跌了下去。 “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一股扭曲的锐痛将许亦心强行抽离了她的躯体,五脏六腑都不复存在,灵魂轻到不可思议,她被带入了一波凶猛的洪水中,水流如钢刷一般冲刷而来,而她逆流其中,明明已经没有实体,却依然痛得大叫:“啊啊啊——” 一口老血吐了出来! 跪坐在她身侧的医者被她突然弹起来吓了一跳,呆呆看着她 ,补完自己方才的话:“动了。” 何止是“动了”,简直是生龙活虎了。只见长公主抹一把自己嘴角的血,眼神疑惑,开口道:“美女你谁?我该不会是穿错了……” 尤硕明立即丢下手中匕首扑过来,跪在她边上,手足无措着不敢碰她:“你……你还好吗?” 许亦心一看见他的脸,瞬间回魂,痛觉也迅速传入大脑神经,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仓促包扎了的伤口,金簪还没□□,她感觉浑身发冷,血液正在迅速流失。 “好多血……” 许常义双目元睁,一惊一乍跳起来:“鬼,是鬼!朕亲自|杀了你,你怎么爬起来了?” 许亦心脸色惨白,没空搭理皇叔的疯言疯语,捧着自己的心口就要往后倒,被裴清稳稳接住:“不要动!驸马,请把她抱到榻上去!” “好!”尤硕明立即凑过去接住自己妻子,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 俞康盛连忙带路,而许常义抱着头惊恐万分,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你不是人,是鬼魂,是召南的鬼魂,鬼来找朕了——” 许亦心虚弱地抬眸看去,下令道:“像什么样子?来人,将陛下带回去休息,好生照顾侍奉,莫让旁人看见陛下失了仪态的样子。” 俞康盛脚步顿住,察觉到里面出事后他警觉着,入殿便走在后面关上了门,如今殿内只有他、裴大夫、镇北将军、驸马和长公主,长公主这是在使唤他吧?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那可是陛下,长公主话里话外分明是要软禁那位,他怎么敢动手—— 不等俞康盛反应,苏敬纶已经行礼领旨:“微臣领命。” 说罢便提溜起神神叨叨的许常义往外走。 这边尤硕明已将许亦心放在榻上,俞康盛慌慌张张说自己去请御医,许亦心有气无力阻止了他。 同室操戈这等丑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俞康盛只得听从裴大夫的吩咐,一趟趟亲自跑去要热水剪子等等。 血流的太多了,许亦心胸前的衣服已被血液染红。 裴清迅速给她检查了一番,除了胸口的外伤和她手腕原有的伤,其余倒没大碍了。但首先得把刺入她胸口的金簪□□。 “我需要止血药,有没有更多的止血药?” 俞康盛端着一堆瓶瓶罐罐凑过来,那是许兆禾受了剑伤时长公主给他用的药,“老奴斗胆……这是先帝用过的上好伤药——” 是她之前和系统兑换的s级伤药!如今她积分清零啥也没有,这药来得太及时了! “用!快给我用上!”许亦心咬牙道。 之前许兆禾因为想在她面前卖惨卖乖,才将这特效好药藏起来,只用太医署里的金疮药,拖延着迟迟没有痊愈。 想不到他留下的药最终救了她。 “须得先拔出簪子。驸马,请按住公主——” “好!” 许亦心疼得泪流不止,埋进尤硕明手中呜咽:“我好疼啊呜呜呜……” “亦心,听裴大夫的话。”尤硕明急得满头大汗,将手伸到她嘴边,“实在疼的紧,就咬我吧。” “又不是生孩子,咬你干什么?”许亦心哭着说。 裴清:“……我还没开始拔。” “有没有麻醉药啊医生?”许亦心满怀希望地看着裴清。 “麻醉……?” “就是麻沸散什么的。” “有。” “给我整一碗,等我晕了再拔,谢谢。” 裴清取出一方手帕盖在她脸上,不一会儿,许亦心果然昏睡了过去。 裴清帮榻上之人把衣服剪开,而后对尤硕明道:“还是得请你按住她。” 尤硕明的拳头紧了又松,点头说着“好”,将自己的双手附上妻子的双肩。 裴清看他一眼:“别紧张。” 说着便猛地拔出了那支金簪,许亦心的上身随之弹了起来,又被尤硕明按回床上,蹙眉低吟一声,好在没有醒转。而方才拔簪子喷涌而出的血液溅了裴清一脸,但她面不改色,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那处伤口。 尤硕明脸上也被溅到一滴残血,心悸的感觉令他喘不过气,他将目光从她惨白的脸上移开,配合着裴大夫一起为她包扎伤口。 “不必太过忧心。”裴清注意到他的神色,一边给公主包扎一边说着,“血已经止住,好好睡一觉,醒来再休养一段时日,无大碍的。” 尤硕明低声喃喃:“在左边,这么深,难道没有扎进心脏?她……还能醒来吗?真的无碍了吗?” “召南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 …… 许亦心是被饿醒的。 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摸自己咕噜噜叫的肚子,结果发现自己的右手被谁握住了,又想换另一只手,突然想起自己另一只手早就被折断了,悻悻要收回,但已经摸到了肚脐眼。 咦,她左手腕好了? 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被璀璨的宫灯照得眯了眯,眸光一转,望见趴在床边睡着的尤硕明。 殿内已经清理妥当,没留下一丝血腥味,自己身上也换了干净衣裳,她抬起手,发现手腕真的好了,而胸口的伤也没那么痛了。s级伤药就是牛啊。 尤硕明察觉到她的动静,倏然醒了过来,猛地直起身躯,两人四目相对。 许亦心对他一笑:“我饿了。” 尤硕明深深看她一眼,随即出了内殿命人传膳,回来后继续拉起她的手凝视她。 许亦心:“你怎么了?” 尤硕明声音嘶哑,轻抚着她的虎口:“你是真的吗?” “什么?” “我很怕你是我的一个梦。梦醒了你就不见了……你会突然消失吗?你说过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如果你要走,至少提前告诉我——不,还是别告诉我——”尤硕明说着便松开了她的手,把脸别到一边。 “子弋。”许亦心凑过去,双手捧着他的脸将他掰回来看着自己,而后发现他哭了。 她一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自责自己没有早日解开他这个心结。 而且她知道了她死之后的剧情,尤硕明因杀了许常义而被囚禁在诏狱两年,被李显庆视作弃子,尤家也因而罹难,他得知家人被牵连后,在李显庆入主宋国的前夕咬舌自尽了。在她看到这段剧情时,书中已经过了四十五年。 四十五年啊!她难以想象他这张俊脸化成白骨的样子。 一切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的到来扰乱了剧情,尤硕明才是那个灭宋的大功臣,被李显庆宠信,被百姓爱戴,长命百岁,而不是变成一具深埋地底的腐朽尸骸。 既然她可以影响剧情,那她就来做作者的笔,给他一个美满的结局。 她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柔声道:“我不会消失……再也不会了。我发誓。子弋,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吻去他的泪水,而后在他绵软的唇瓣上辗转温存,尤硕明温柔回吻过去,揽住她的身躯按向自己,随即突然发现了什么,离开她的唇瓣,惊叹道:“你的手好了?” “对呀。那药有奇效。”许亦心说着又凑上去亲他。 尤硕明面红耳赤 ,黏黏糊糊亲了一阵后,低声道:“可你胸口还有伤。” “对啊,那又怎么——”许亦心反应过来,“你想什么呢!” “我没有——”尤硕明狡辩,支支吾吾着又问:“难道你不想?” 许亦心脸红成了猴屁|股:“我——我饿了!饭怎么还不上!俞康盛!” 第108章 降罪 许亦心的伤好得很快,但尤硕明谨遵医嘱,严格管制着她的吃喝与就寝,繁杂政务一概不许碰,俞康盛送折子都是偷偷从后门溜进去。 明天就是殿试的日子,宫里那位依然疯疯癫癫,靖北王迟迟没有归京,所有担子都落到了许亦心肩头,她不扛都不行。 更何况她下定决心要改变,就必须扛下来。 早前她给许知贤传了密信,简要说明了许常义的状态已不适合做君主,想让他回来继承大统,但他回了信说,他早就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懦弱、多疑、偏听偏信又心狠,被许兆禾折磨了一番后想必变本加厉,本就不是做君主的料。当然,他也不是。 “心儿,你知道我的,我这种人不适合手握权力。怜悯心责任心上进心我都没有,更没有心怀天下的大爱,这些年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杀了许兆禾,为信王哥哥报仇。宋国不能交到我手上。宋国不能交到许氏血脉手上……我不知你真实的姓名是什么,但心儿,也许你会是宋国的转机。” 许亦心怔怔地想着他的话,他知道她不是召南,从她跳下水救他就知道了,因为许兆禾说过他们许家人全都不会水。也是从那次之后,许知贤转变了态度,虽然偶尔还是会叫她“召南”,但已经没有之前的敌意与防备。 他知道她是冒牌的,反而对她亲近信任起来…… 细密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看到小幺火急火燎跑进来:“殿下殿下殿下驸马来了——” 许亦心一个激灵,火速把桌面上的一沓折子拢过来,三两下将它们塞在桌案底下,毯子一盖,一切恢复正常。 小幺正好剥了一颗荔枝送到她嘴边,她启唇衔走,含含糊糊地说:“回来了?” “怎么没在榻上休息?”尤硕明瞥一眼案几上残留的墨痕,再扫一遍桌案底下露出的凸起一角,知道她方才肯定又在看折子,眼神责备地注视她,伸手从底下拉出一沓折子。 许亦心讪讪一笑,又吃了一颗荔枝。 “裴大夫说荔枝不可多食。” “我才吃了一颗……两颗!剩下的都是小幺吃掉的。” 小幺鼓着圆脸举手。 尤硕明摇头一笑,过来许亦心跟前坐下,轻轻抚一把她的脸颊:“你好得真快。” “嘿嘿。” 尤硕明顿了顿,“有件事……我要与你说一说……” 许亦心正要洗耳恭听,侍卫在门外通报,说右羽林卫御前常侍陶修文求见。 原来陶修文前两天就从鄂州回了诏阳,但得知陛下卧病在床,已经罢了三□□会了,暂时无法向陛下述职,惴惴不安中,他只能递了折子和拜帖给公主府。 许亦心养伤期间,看折子的时候很少,太傅吩咐了俞康盛挑拣最紧要的奏折送来,陶修文的折子不知是不是被压了箱底。 许亦心打起精神,对侍卫扬扬下巴:“宣他进来。” 陶修文穿着青羽制服毕恭毕敬地入了殿,对长公主行了大礼,看一眼边上的驸马,见公主没有要驸马回避的样子,遂垂眉顺眼地低下头,向她汇报鄂州的治灾情况。 许亦心皱眉,摆摆手让他起来说话,他这才起身。 听完他全部的汇报后,许亦心点点头,道:“做的不错。你回去列一份名单出来,此次鄂州之行与你同去的,哪些有功劳,分别都做了什么事,取得了怎样的效果,一一列举。朝廷会酌情褒奖,该升官进爵涨俸禄的,一个也不会少,还会张贴嘉奖令广而告之。” “微臣谢长公主恩赏!”陶修文扑通又行了个大礼。 许亦心受了这一礼,吩咐侍卫送陶修文出去,但陶修文跪在原地没有起身,支支吾吾着,“微臣……” “陶常侍还有何事?” 陶修文咬咬牙,再拜道:“微臣今天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给殿下和驸马请罪!” 许亦心和尤硕明对了个眼神,尤硕明撇撇嘴。 “沽阳陂一事,微臣虽是奉先帝之命捉拿疑犯,但还是不慎害得您与驸马坠崖,险些丧命,微臣实在是罪无可恕,请殿下责罚!” 许亦心冷笑一声,踱步来到他跟前,微微弯下腰俯视他:“既然你主动提起这个,那本宫就与你算一算账。 “论起得罪本宫,你的罪责又岂止沽阳陂那一桩?一年前在新邺,合卺酒里的剧毒药物是不是你亲手下的?你还瞒着我下了整壶,实在居心叵测! “回诏阳后你还针对公主府,将袁德厚之死怀疑到驸马头上,当着我的面质问他行踪,何曾将我放在眼里? “而在沽阳陂,你更是趁我跌下马时众人不备,对驸马下了死手,以致于他失足坠崖,我才不得已跟着他一道坠落,当时苏敬纶立即抓住了我的脚腕。 “可你呢?你是在上面最安全的那个人,若你尽了全力,本宫又岂会坠落崖底,被越人所掳获?陶修文,本宫真要降罪于你,你自问可承受得住?” 陶修文冷汗涔涔,仰着头看长公主,眼皮直跳。 “微臣……愿意接受责罚。殿下,微臣知罪。” 他取出先帝御赐的匕首,双手呈上,低头道:“但微臣才从鄂州治灾而归,明面上并无过错,反而有功,殿下不好贬斥微臣……殿下实在恼了微臣,可亲自动手责罚,微臣出去后一个字也不会提。” 许亦心直起身,退开一步,冷冷地看着跪地之人。 这种时候还不忘提醒她不能杀他,虽然她的确没打算把他怎么样,但被他这样话里话外“胁迫”,感觉太不爽了! 陶修文等了半晌,没听见她动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瞥一眼长公主,见她冷冷俯视着自己,心下骇然。 手都举酸了,他咬咬牙,将匕首收回,自己拔开刀鞘。 尤硕明警惕起来,松开抱臂的手。 “不脏了殿下的手,微臣自己来!” 说罢手起刀落,没等许亦心反应过来,刀子已经被陶修文自己捅进了胸膛! “你——”许亦心惊得眉头狂跳,这陶修文,真不愧是苏敬纶带出来的人,对自己可真狠! 尤硕明上前来,警惕地护在许亦心身侧,怕这疯子再干出什么惊人的事,此时外头响起些许骚动,他朝外一望,随即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和她说…… 陶修文见许亦心表情松动,自知有戏,狠下心将匕首往自己胸口再送了一送,血液迅速染红了他的掌心。 “殿下……可曾消气?” 这是执意要让她无法降罪于他。 许亦心被他这样层层紧逼,气极反笑:“既然诚心想让本宫消气,陶卿怎么不捅自己左边呢?” 陶修文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但还是恭敬道:“殿下想要微臣捅哪里,微臣就捅哪里……” 说着便要生生抽出匕首来,改捅左边心脏。 恰在此时,殿门被人强行推开,一个靛青色影子破开内室的门扑了过来:“求公主不要杀他!陶修文所做的一切只是奉命行事,罪不至死,公主实在怒火难息想杀人,请杀我吧,我愿代他受过!” 许亦心眼珠子都要掉出来:“韩漳???” 尤硕明恨铁不成钢,上前欲要将韩漳拎起来:“小兔崽子——” “你怎么来了?”陶修文比谁都急,腾出手一把推开他:“快走!” “你闭嘴!公主,韩漳愿意代他受过——” “你们俩怎么搞到一起的?”许亦心一个头两个大,拦住尤硕明的动作,“他要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说!” “公主,公主,以后再说这个行不行,他流了好多血……”韩漳慌了神,捞起陶修文的胳膊往自己脖子上挂,“求公主饶他一命……我什么都说!他救过我的命,我无以为报,愿意代他去死!” 陶修文气得吐血:“滚!殿下,微臣与他毫无瓜葛——” “公主!” “你俩都给我滚好吧?”许亦心怒气冲冲,指着门口,“滚出去!” 韩漳二话不说,架起陶修文便朝外走,陶修文自知逃过一劫,连连谢恩。 许亦心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身影,怒火难消,尤硕明踟躇着伸手想勾她的手指:“亦心,我正想说……” 她转头瞪他一眼,随即撵着那两道身影而去,尤硕明忙追上前:“亦心等等——” 然而来不及了,许亦心已经和外面候着的人照了面。 而韩漳以为她又反悔了,架着血流不止的陶修文快哭了:“公主,求您饶了他……” 许亦心只是想提醒他带着陶修文走后门,回头别让外面的人谣传公主府滥用私刑、亏待功臣云云……然而她一对上殿外等候的一群人,脚像被钉住一般停下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尤硕明追了上来,咬牙对韩漳使眼色:“还不快滚。” 韩漳忙驮着陶修文滚了。 “亦心,方才我正要与你说,这是母亲和嫂嫂,早晨刚到诏阳城,她们许久未曾收到我的家信,实在担忧思念才……”尤硕明声音越来越小,“对不起,未经允许放她们进了京。” 尤老夫人和钟婉琴早被巍峨宏伟的公主府震了一震,被韩漳带进来时本就心怀忐忑,见韩漳焦急闯入殿内,更是惴惴不安,不料等韩漳出来时,身上架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再看尤硕明对公主的态度,脚已经软了。 她们面面相觑,尤老夫人哆嗦着要行礼:“参见长公主……” 许亦心晃过神,吓得冲过来接住尤老夫人的双臂:“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您这是折我的寿……母亲!” 转头对钟婉琴道:“嫂嫂……” 想到方才的场景,恐怕让她们误会自己是一个残暴嗜血的上位者,许亦心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看来眼前之人还是她们所熟悉的心儿……尤老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和钟婉琴对了个眼色,由许亦心招呼着去厅里休整。 尤硕明呼一口气,凑上来悄悄拉许亦心的手,被许亦心果断打掉。她侧首瞪他,眼里分明写着,回头再好好和你算账! 第109章 亲近 蝉鸣阵阵,喧扰着日渐燥热的夏夜,飞蛾绕着窗边的宫灯转来转去,企图再靠近一些,却总是被那层纱罩所阻隔。 许亦心蹙眉看着手中的文卷,头也不抬道:“小幺!” 小幺应了声,忙跑过去赶走飞蛾,又跑回来给殿下扇风。 “挡着我光了。” 小幺忙挪开位置。 “别扇了,灯都被你弄得一跳一跳,晃得我眼睛疼。” 小幺只得放下扇子:“殿下,该就寝了,明日再看吧。王爷若是知道我任由您这样操劳,饶不了我……” “明日殿试大典就开始了,哪能明日再看?还有,别整天想着向许知贤告状,你如今是公主府的人,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小幺吐吐舌头,“是您自己要我帮您和王爷私下传信的,那王爷问起您的近况,我能不多说两句吗?这次的回信送早了,依我看,得把驸马僭越一事告知王爷,王爷定会快马加鞭回来给您撑腰,省得驸马不把您放在眼里,居然私自接了一家子人入了诏阳城……” 许亦心将目光从殿试仪典文书上收回,默然片刻,问:“老夫人她们歇下了没?” “已经歇下了,安顿在最宽敞舒适的沁藜苑和瑰相阁,亏待不了她们,您就放心吧。”小幺话里话外仍有不满。 尤硕明私自接他们入城,的确做得不太恰当,但其实她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突然到访,谁也意料不到,而城内外瘟疫的疑似病例尚未归零,他定然也不放心将他们安顿在外头,只得先斩后奏,先带他们入城,再告知她这个消息。 只是韩漳的突然闯入打乱了他的计划。 她生气的也只是他没有提前与她通气而已,实则尤老夫人和钟婉琴的到来正中她下怀:既然来了宋国,就暂时别想回去了。 殿外响起谈话声,小幺出去看了一眼,进来时捧着一套华贵的衣裳:“礼部送来了明日大典的礼服,殿下您试穿看看。” 许亦心放下文卷,依言站起来张开双臂,任由小幺摆弄她,忽然想起来:“前几日裴大夫提到要赴东吴救治灾民,向我索要通行令,怎么没消息了?” “您忘了?裴大夫请你引荐太史局乔先生,这不是见上了吗,说是一见如故,正与乔先生请教切磋,索性住在望星台了,估计得过一阵子才想起东吴的事。” 许亦心点点头,“韩漳回来没有?” “那个不识相的小子?殿下管他去死。” 许亦心不赞同地啧一声。 小幺只得道:“早回来了。蹲在房顶上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吓得我半死。” “宣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韩漳无精打采地来了,耷拉着脑袋对她行礼。 许亦心板着脸训他:“你还没交代,你和陶修文怎么回事?什么叫他救了你一命?” 韩漳犹豫不决,瞥一眼公主的装扮,这才发现她穿得极为隆重,这是专门等着收拾他吗?倒也不必盛装打扮只为训他吧…… “公主……您得答应我不要杀他。” 许亦心无语:“好好好,他一根头发丝儿都少不了。说吧。” “沽阳陂一事后,我连夜逃出宋国……是他放了我一马,还为我弄了过所……” 许亦心佯装大怒:“他这是叛主!” 韩漳啪叽跪下:“他只是奉命行事,但对您忠心耿耿!他是知道您肯定不想我们魏国一行人被屠杀殆尽才放我一马的,求殿下宽恕他——” “行了行了快起来——那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不好好留他府上照顾他这个恩公?” 韩漳耷拉下肩膀,“他嫌我碍事,把我轰出来了。” 许亦心了然于心,摇头笑道,“傻韩漳,他是怕被人知道与你关系亲近,坏了自己的仕途。” 韩漳斜倚在屏风上,扭头不看她,噘着嘴嘟囔,“……公主何必明说。” 许亦心见他沮丧,心生不忍,转而说道,“当然,他也是为了你好。我本就对他不喜,你如今身在我府上,你与他越亲近,越容易被我迁怒,更有甚者,将军也会因他而责罚你。” 韩漳脸涨得通红:“我与他并不亲近!我们——将军他知道我的——我……” “好了好了。”许亦心摸出两瓶s级伤药,是她没有用完的,“这是顶好的金疮药,你给他送去。明日大典,他只要没死就得给我爬起来参加。明白?” 韩漳见她这般,知道陶修文这是逃过一劫,兴高采烈接过伤药道了谢,迫不及待给他送药去了。 小幺愤愤入殿:“便宜他了。” 许亦心展开双臂,示意她过来更衣,“挺合身的,就是有点重。帮我脱一下。” 小幺一边给她解璎珞一边道:“那么好的药,殿下也舍得……明日我非得在他的早膳里加点巴豆!” 许亦心笑,“韩漳招你惹你了。” 刚把璎珞绶带解下来,殿外通禀说驸马求见,小幺蹙眉:“又来!还让不让殿下睡觉了!” “好了。”许亦心拍拍她的手背,“去开门。” 尤硕明被放进来,摆摆手示意小幺退下,却见小幺鼓着腮帮子哼一声,转身带上了门,像门神一样守在殿外。 “她怎么了这是?” 许亦心没有搭理他,径自低着头拆自己腰间的佩环,尤硕明观察她的神色,讨好地凑过来搂住她:“我来帮你。” 佩环叮叮当当着在他手中响动,他手指的触碰令许亦心瘙痒难耐,扭着身子躲开:“……喂。”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探入她的腰带抚弄,上头的双唇更是含住了她的耳垂亲吻,许亦心反应极大,猛地顶开他的身躯:“你这是拆佩环还是拆我啊?!” 尤硕明对她笑,“都拆。公主不喜欢吗?” 许亦心脸红心跳,没错,她实在是爱死他这样子了! “流氓——唔——” 话还未说完,双唇已被他凶狠的亲吻堵住,缠绵间撞上身后的琉璃座屏,血玉簪子从发间落下,许亦心焦急转头想看有没有摔坏,被尤硕明强硬地掰回下巴继续亲。 “唔你个败家子——” 尤硕明箍着她的腰往上提,她一时间双脚离地,摇摇欲坠,吓得曲腿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尤硕明被她缠得心肝儿巨颤,仰头找着她的朱唇继续深吻,许亦心头昏脑涨气血上涌,搂着他的脖颈沉溺其中。 直到他腾出一只手来试图扯开她的衣服,许亦心这才一激灵,打开他的手,急吼吼道:“这是礼服啊礼服!扯坏了礼部尚书要杀了我!” 尤硕明松开她的衣领,轻喘着喃喃,“难怪今天这么难解。” 许亦心嗔道:“放我下来。” 尤硕明老老实实将她放在书案上,而后埋头专心给她宽衣,将繁复的礼服一件件脱下,叠好放置一边。 这下许亦心便只穿了雪白的中衣,头发披散了一半,站在书案上正好与他差不多高,二人四目相对,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许亦心伸手抹一下他唇角,“全是胭脂。好吃吗?” 尤硕明眨巴一下眼睛,盯着她唇边被蹂|躏出来的艳色,“不清楚。我再尝一口就知道了——” 说着便亲了上来,许亦心没有推拒,主动勾上他的脖子,二人黏黏糊糊接了一个吻,尤硕明蠢蠢欲动,突然弯下身扛起她往床榻走,许亦心瞬间反应过来,急得拍打他的背:“不行,我明天有要事!” 尤硕明将她放在榻上,欺身上前:“时候还早——” “不早了已经亥时了!” 尤硕明扶着她后脑,迟疑道:“你是不是怕……下不来……?无事,我这次保证轻些。” “轻你个大头鬼!”许亦心曲膝顶开他的腹部,满脸通红地转移话题,“今日之事,我还没原谅你呢!” 尤硕明果然放开了她,坐起来正色道:“私自让母亲他们入城,是我不对。” 他一道歉,许亦心一肚子不满便烟消云散,也爬了起来。 “我不是气你让他们入了城……但是下次有什么事一定要提前与我商量。你也知道,现在无数双眼睛盯着公主府,我怕有人借题发挥……” “我明白。是我不好。” “更重要的是,你看见今日母亲和嫂嫂看我的眼神了吗?我好不容易和她们亲近一些,如今她们又视我如洪水猛兽了。” 她这样在意母亲和大嫂的看法,尤硕明只觉心里暖烘烘的,凑过来搂住她,“不会的,我去与她们解释。” 外头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二人双双抬头看去,果然没过多久,小幺的敲门声响起了,说是侍女们来服侍公主沐浴,二位主子的体己话谈完没有。 尤硕明指着门外,“这丫头对我有敌意?” 许亦心噗嗤一笑:“没有的事。” 尤硕明拉开门,殿外浩浩荡荡候了一大群人,粗略估计有二三十个,捧巾帕的拿漱口水的端金盆的,恨不得一人只拿一样东西,齐刷刷列队站在殿外,盯着他出门。 等他一踏出来,小幺一个指令,侍女们便鱼贯而入,将他彻底隔在外头。 次日清晨,尤老夫人找着他,询问他和心儿之间的状况。 尤硕明道:“挺好的。娘你别瞎操心……” 尤老夫人锐利的眼神盯着他:“别装了,海葵都告诉我了。昨晚你被公主赶出来——” 尤硕明头顶冒烟:“不是赶!母亲,这是公主府,您怎么还让海葵瞎打听?当心被人抓着把柄。” 尤老夫人忙道:“我晓得分寸,可没让她去盯着谁,只是在侍女之间闲聊问问罢了。公主因为我们的事,与你闹矛盾了?娘借他们的厨房炖了银耳百合粥,你给公主送去,向她赔罪……” “不用了,她天没亮就出发去宫里参加殿试大典了。娘,您自己喝了吧。” 尤老夫人讪讪,转而又问:“你们夫妻应该已经……圆房了?” 尤硕明大囧:“当然!您问这个干嘛?” “那怎么一年了,公主她的肚子……?” “我,我们还年轻,不着急……啊呀娘你别管了。” 尤老夫人深深看他一眼。 尤硕明坐立难安,等到他母亲点头同意他退下了,立即落荒而逃。 直到某天收到母亲亲手炖的牛鞭汤,他才知道那天母亲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第110章 信念 殿试考生们在裕华殿站成整齐的方格,沐浴在监考官与宫女侍卫的注视下,他们个个都垂眉顺目,眼睛不敢乱瞟。 刚刚经历了恢宏盛大的试前仪典,他们虽然难免心潮澎湃,但也清楚,接下来的殿试才是他们真正的考验。 过了这道考验,从此就能平步青云;没过,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和自己同期上来的人春风得意,而自己想要赶上他们,不知又得付出多少年的努力…… 因此,他们既紧张又期待,既兴奋又害怕,矗立在原地半点动静都不敢有,竖着耳朵捕捉周遭的声响。 终于,俞总管的唱喏声打破了寂静:“长公主殿下驾到!” 众人连忙整衣肃目,跟随监考官一同行跪拜大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许亦心在首席站定,抬了抬手,“平身。” 众人谢恩,恭顺地站起来,头依旧低垂着。 “陛下今日身体不适,已回寝宫休憩,特请本宫代为主持此次殿试,诸位不必多礼,落座吧。” 许亦心说着便在主位上坐下了,表情亲和地望着殿下众人。 然而满屋子贡士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动弹,偌大的裕华殿鸦雀无声。 许亦心眉头微蹙,“诸位有何疑问?” 方才殿前大典时,圣上坐在遮了帘幔的轿辇中,也没有露脸,但好歹算现了身,走完了全部仪式,贡士们远远看着也觉与有荣焉。现下要殿试了,他们却连圣上的影子也见不到,长公主主持了大典还不够,连历来由国君主持的殿试也要取而代之? 众人腹诽不绝,有胆子大的贡士直接问出了声:“敢问殿下,既然圣上抱恙,何不召靖北王回京监国?” 这话几乎是明着说她不配主持殿试了。 她劳心劳神,几次三番为了宋国身陷险境,到头来还是得被这些人暗暗指摘说三道四,许亦心忍住骂人的冲动,微微而笑,起身步下殿来:“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项玚。” “好。项生说的极是。陛下抱恙,处理朝中大事时常力不从心,故而本宫与太傅商议后,已传急诏请靖北王归京,算算时日,想必靖北王五天内便会抵达诏阳,届时,诸位可自行前往王府拜会,给王爷献上监国良策。” 许亦心冷冷扫视一眼众人,“言尽于此。诸位可还有疑问?” 项玚被当众打脸,整个人红成了煮熟的虾米,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其余人大多数也不太满意长公主主持殿试,只是没有选择当出头鸟而已,实际上还是站在项玚这一边的。 可长公主话说到这份上,其中的嘲讽和威慑令人寒毛直耸,不少人冷汗沿着鬓角往下流,也不敢动一下。半晌,僵持的场面被一个声音打破:“殿下先见之明。是我等愚昧了。” 众人忙跟着诺诺:“殿下英明。” 许亦心侧目打量方才破局那人,见他眼熟,略一回想,记起他名叫潘昳,曾是沈文翰一案的当事人。 她收回目光,摆摆手,转身往回走:“落座。俞康盛,开始吧。” 俞康盛暗暗捏一把冷汗,唱喏道:“殿试,启!第一科,策问。” ———— 许常义的病情愈发不容乐观。他极少有清醒的时候,白日里总是四处乱走,口中念念有词,夜里梦魇频发,常常哭叫,到后来竟偷偷跑去畜牧司和牲畜同睡才算安宁,他已经完全认不得人了。 纵然许亦心曾被他一簪子戳死,如今见了他这惨状,也不忍唏嘘。 她去太史局拜访乔先生,想问许常义的身体为何每况日下,却被警惕的裴大夫牢牢挡住:“公主驾临,有何贵干?” 许亦心诧异,伸头望一眼坐在轮椅上的乔先生,乔先生后面站着同样紧张兮兮的裴大夫的老者助手,听说唤作承佑。 裴大夫挪动身体,再次挡住她的视线,仿若她是洪水猛兽,是来取他们性命一般。 “玉儿,不得无礼。”乔先生发话了,示意裴清退后来。裴清咬咬下唇,磨蹭着让开身。 他转而抬头,对许亦心笑道:“殿下是来问卦的吗?” 卦室散着沁人心脾的香,白烛高燃,室内一派静谧祥和。 许亦心跪坐在八卦图前,看着乔先生摇着轮椅取来蓍草。 “今夜空中无星,便改占星为卜筮。请殿下从这五十株蓍草中挑选其一。” 许亦心老实照做。 按乔先生的指示留出太极,天地,人,四季,得其余数分别合出三变,归为一爻,六爻后得出一卦。 繁复的流程过后,许亦心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卦象:“如何?” “不吉。先筮而后卜,筮数已是不吉,可要卜?亦或再筮?” “可筮几次?” “筮不过三。” 万一再筮一次还是不吉呢?她就不该心血来潮请他占卜。 许亦心打了退堂鼓:“罢了。” 乔先生对她摇头,“殿下信念不坚,何必问卦。” 许亦心叹了一声,惭愧道:“叨扰乔先生了。说起来,方才裴大夫为何那般待人?我看先生与她仿若旧识。” “殿下没有猜错,老夫与她确为旧识,早年因故分别了,如今上天垂怜,竟在宋国与儿徒相认。” 许亦心微笑松口气,“原来如此。” “玉儿方才之所以那般,是误会你前来兴师问罪,她听说了圣上大典后昏厥之事,怕你会将此事归咎于我配制的药丸。” 许亦心暗自腹诽,许常义的确是因为那药丸而昏厥的啊。但她知道这事怪不了乔先生:“召南非不知好歹之人,若无乔先生的药使皇叔镇静,皇叔连大典都参与不了,我又怎会怪罪于先生?” 乔先生微微而笑,将蓍草收回,淡淡道,“长公主是明白人,应当知道,问卦不如问己。你想要什么?” 许亦心默然片刻,答曰:“我想改写。” “你害怕什么?” “我怕……失了初心。怕维护的一切反过来吞噬自己,怕……所有都是徒劳。” “靖北王不日便将抵京,圣上如今的病情,朝野上下如今的态势,你想好怎么应对他了吗?” 许亦心抬头,“先生是指,靖北王会因皇叔之事与我决裂?……不,我相信皇兄……他不会。” 乔先生莞尔道: “殿下相信很多人,却唯独不相信自己。殿下,你所拥有的,比你害怕的东西多的多。” “先生是指……” 系统。 “若是物尽其用,又怎么就笃定一切会是徒劳呢?” 许亦心醍醐灌顶:“我明白了。多谢乔先生。” ———— 夏夜中的公主府蝉鸣稀疏,石子路上宫灯错落有致,海葵提着灯在前头照明,尤老夫人抱着食盒跟在后面。 为防守卫诸多问询,她们挑了人少的路,低调地往主殿西厢而去。 远远一望,西厢的灯果然还亮着,尤老夫人低叹一句。 护卫向她们行礼后,直接放行,值守的不见韩漳,想来早已睡了,尤老夫人让海葵等在门外,自己抱着食盒进了殿内。 尤硕明正在挑灯夜读,桌案上摆满了文卷书册,见母亲来了,忙收拾出桌案,请母亲落座。 尤老夫人端出自己亲手做的红豆薏米粥,还是热的,尤硕明大为感动,又觉她过于辛劳:“这么晚还给儿子做宵夜,母亲太辛苦了。” 尤老夫人瞥一眼他的桌案,上头许多她看不懂的图纸,“我哪里辛苦?这段日子我和婉琴待在府中整日无所事事,只能看着你们早出晚归埋头案牍,什么忙都帮不上。” “母亲哪里的话。您好好待在府里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 尤老夫人叹气,“不提这个。吃吧,趁热吃。” 尤硕明很快将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但见母亲依然踌躇着,欲言又止,他放下碗,柔声问:“娘……您有什么话,尽管说。” “公主何时才回?” “殿试结果刚出,她要忙着与太傅等人商议进士们的去处,还要探望皇叔……想必要晚点回来。” 尤老夫人不由忧虑,“子弋……我说的是回魏国。” 尤硕明顿住。 “公主她……不会随我们回魏国了,对吗?” 尤硕明扶额,低声道:“娘……” “我看她是不会回新邺了。”尤老夫人看他反应,就知道自己想的没错,失望道,“儿啊,你作何打算?” “您指什么?” “你也不打算回魏国了吗?” 尤硕明立即否认:“当然不是。” “那……你和公主?” 尤硕明沉默了。 尤老夫人再次叹息,懊悔道:“我当初不该同意这门婚事。” 尤硕明猛地抬头:“母亲,这种话可别再说了!” 他快速瞟一眼门外,见没有巡逻府兵经过,这才接着说:“我与公主已是夫妻,您说出这话,置公主于何地?难不成您想让公主与我和离?” “不然呢?”尤老夫人痛心道,“她不回魏国,你难道要抛弃我们,留在她身边?你若回魏国,你们一人在南,一人在北,婚姻岂非名存实亡?若有一天两国交战,你必然会是领兵将领,届时你又要如何自处?子弋,这些你可曾想过?” 尤硕明沉默半晌,望着手边的部署图纸,抬起头,眼神逐渐坚韧起来。 “我当然想过。统一。只有统一了,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第111章 祭酒 殿试金榜公示后,传胪声响彻学馆上下,住了诸多学子的客栈也热闹非凡,有人欢喜有人愁,更多的是回过味来忙着巴结一甲的识时务者。 进士们春风满面,忙于应对纷至沓来的访客,也不忘为接下来礼部的垚华宴做准备,早早为自己购置了得体的服饰,以免失了礼数。 但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此次的垚华宴举行地点在醉鸣轩,好在主持宴会的是礼部尚书瞿安志,参与宴会的除了他们新科进士,便是礼部诸多官员,长公主和太傅并没有到场。 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内心不由隐隐失望。 宴会的酒是上好的纯阳露,每年产量极少,一锭金子也不见得能买到一瓶,小酌一口,回味无穷,令人忍不住想多斟几杯。 觥筹交错间,席间热闹起来,新科进士们或相互联络感情,或三两一起端杯去敬瞿尚书,好话不要钱一般往外说,看谁都像知己好友,同门之间更是称兄道弟。 一场宴会下来,新科进士们紧绷的弦渐渐松了,结束宴会后,礼部诸位官员各自散去,瞿尚书却让新科进士们先别急着回家,长公主有事召见,让他们一炷香内赶到公主府。 这消息把众人吓了一跳,怪道长公主没在宴会现身,原来还留了一道考验在那等着他们!忙马不停蹄地赶往公主府,这时候倒不顾“贤弟”“仁兄”之间相亲相爱结伴而行了,各自雇了马车飞速赶路,唯恐落后。 只是这样一来,车马众多,赶往公主府的道路瞬间拥挤不堪,反而比平时多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目的地,众人满头大汗,内心惶恐剧增,在公主府詹事的引领下,来到了开着莲花的池畔,长公主正在依水的小筑里等他们。 第一个抵达的进士跑着入场,浑身都汗湿了,热得脸红到了脖子根,一见着许亦心,正要行礼:“殿下——” 没防备脚下踩了一颗石子,扑通跌了个大马趴:“嗷!” 詹事站在许亦心身侧,正要与她介绍:“来了!殿下,这位是新科……”话未说完,被那人狼狈的一摔噎住了。 许亦心歪头打量,等那人手忙脚乱爬起来,懒懒道:“本宫想起来了,此人名叫项玚。” 项玚站稳当后,抹一把嘴上沾的尘土,气喘吁吁道:“参见长公主——哕!”迅速捂住嘴巴,没让自己吐出来。 詹事冒冷汗:“正是新科状元项玚。” 小幺正给许亦心揉肩,看到项玚那德行,柳眉倒竖:“大胆项玚,竟敢对公主如此无礼!” 许亦心蹙眉,见那项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死死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吐出来,听了小幺的话后,眼神愈加惊恐。 “不必……”许亦心正想安抚他一二,却见他瞪圆了眼睛,喉头滚了两下,似乎吞了什么进去,而后松开了嘴巴。 许亦心:“……惊慌。” 项玚故作镇定地拱起手行礼:“参见殿下。” 刚刚亲眼目睹他吞下自己呕吐物的许亦心:“……” 项玚原本是租了一匹马的,但行到半途见道路如此阻塞,便弃马,改用双腿跑着来。 想不到他竟是第一个到的,只是才饮了酒,这一通狂奔,又跌了一跤,他实在没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才在长公主面前出了丑,当下头皮发麻,心如死灰。 他得罪长公主不是头一遭了,殿试当场质疑她,被她当众打脸,本以为自己于一二甲已经毫无希望,没想到却被钦点为状元。喜出望外之余,下决心要改变自己在长公主心中的印象,岂料今日会在她面前形象尽毁…… 但长公主并没有怪罪他失态,只是蹙眉抿了抿唇,摆手让他落座。随后陆陆续续有进士赶到,殿下也没空搭理他了。 詹事躬身给许亦心一一介绍着,等了半刻钟有余,人还是没来齐。 詹事听完下属汇报,跑过来对许亦心说明情况:“方才有一位同进士刚入公主府就……呃,腹痛难忍,失礼呕吐,不慎昏厥过去了……” 怕不是被自己失态、恐公主责罚,吓昏过去的。 “还有两位同进士被石子路绊倒,恐惧忧思,放声痛哭,无颜觐见殿下……” 许亦心:“……” “另有一位进士、两位同进士尚未入府,不知情况为何。” “将这六位的名字记下。”许亦心嘱咐道。 已到场的新科进士们惴惴不安地坐着,余光偷偷飘着打转,观察左右,耳朵竖得老高。 “让吏部领走,对他们再行考试甄选,以定是否有合适他们的官职。” 言下之意如若在吏部考试中落选,就什么官职也没有了……众人不由暗暗庆幸,幸好在醉鸣轩喝酒时留了一手,不至太醉,否则被提去吏部甄选的人就是自己了。 遣退侍者后,许亦心开门见山道:“诸位,本宫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想与你们谈一谈你们今后的去处。” 众人忙端正聆听。 灵巧的翠鸟扑闪着翅膀停在莲叶上,俯下身躯,蛰伏半晌,猛地扎进水中,捕出一条可口的鱼仔。 “殿元项玚何在?” “项玚在此。”项玚忙起身行礼。 许亦心示意他坐下,“本宫看你时务策中提到广陵粮食生长一事,里头阐述了优化稻谷种子、在当地推行水稻一年两熟的耕作方式。你所说的优化种子,可已优化完毕?确认它能作两熟作物了吗?” 项玚没想到自己策论的内容会被长公主注意到,当即受宠若惊,恭敬答道:“回殿下,文中提到的优化谷种,是我家中长辈几经试验培育出来的,前年曾成功施行过两熟耕作,欲要向外推广,奈何只有亲戚近邻愿意尝试,可去岁与南魏的战事影响了农耕,加之田税紧急,大伙儿抓紧种植了其他作物,放弃了尝试种二熟水稻……” 众人相互之间打着眼色,有人撇嘴,有人暗笑,心中很是不屑。 殿试前项玚那一问,众人都道他开罪了长公主,怕是要完,不料长公主竟钦点了他这个土包子为状元。 殿试的时务论六道题,他们可不记得哪道题问了农事,这项玚,居然把种田写进去了,如今还敢在殿下面前侃侃而谈…… 项玚也觉自己啰嗦了,怕长公主不耐烦,忙又补充一句:“但那优化谷种的确可作两熟耕种,千真万确。“许亦心略一思索,“项生家在何处?” “广陵当余县。” “当余县地处广陵南部。”许亦心沉思片刻,道,“在南部可两熟,在北部则不一定,土壤、气候、谷种、耕作技术,有一样不合适便不得成功。“项玚赞叹她想得深远:“殿下英明,我等正有考察多地的打算,只是碍于现状,无法付诸行动……” 许亦心点头,正色道:“本宫欲任你为广陵特使,官同州府主簿,必要时有便宜行事之权,负责此事的推行,你可愿意?不过,你须将这优化谷种再三试验后,才可一步步推行至整个广陵,让这水稻一年两熟的耕作方式彻底落地,使广陵成为宋国真正的粮仓。” 项玚越听越激动:“我愿意!谢殿下!” 在座的其他进士却心中犯嘀咕,一甲的三位一般都会被留在京城,入翰林院任编撰、编修,表现出色,必定会步步高升,毕竟六部尚书几乎都是翰林院出身。 这项玚,被打发到广陵去种地,居然还喜气洋洋? 有人暗自额手称庆,道项玚这土包子终究是被长公主整治了,被扔到远离京城的广陵,还委派如此艰难的任务,如今广陵的疫症问题还未得到彻底解决,他就想让那片土地增产?痴人说梦呢。 有人则开始担忧,长公主能把状元扔这么远,未必不会把他们也扔出去…… 当然,也有人不由热血沸腾,对长公主刮目相看。他们见到她之前,因种种众所周知的原因,不免对她有诸多揣测与轻看,但未曾料到,她和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许亦心见诸位进士的情绪颜色精彩纷呈,冷下脸说道:“怎么,诸位以为,本宫将项玚派去广陵主农事是大材小用吗?” 众人纷纷垂下头。 “民以食为天,农耕乃宋国立国之本,若能将广陵一带变成真正的粮仓,继而推至全国,届时百姓丰衣足食,国库丰足,军队自然兵强马壮,何愁成不了大业、主不了中原?你们一个个的,就只想着要留在都城平步青云加官进爵,从未想过脚踏实地,为百姓为社稷出一份力吗?” 众人连连告罪:“殿下息怒,我等不敢。” 许亦心重新将目光落到项玚身上:“当然,项生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广陵原本便是全国粮食产量数一数二的州府,故而本宫要求在你任职特使期间,它的粮食年产量不得低于以往年产量的百分之一,三年之内无有增产,本宫即刻将你召回,明白?” 项玚连忙起身应允。 “另外,若施行水稻两熟制没有问题的话,晚稻收割后,同一农田是否可以再种上越冬作物?” “回殿下,这样间套复种,对土壤的肥沃要求很高。但按理说,若切实提高了土地的精耕细作水平,这种耕作方式是可以实现的。” “好,你尽可去办,缺什么短什么,上书即可。” “项玚得令,谢殿下!” 许亦心别开视线,换下一个目标道:“榜眼尚宏一何在?” …… 一场座谈会结束,一甲与二甲的众人几乎都被调离了京城,通水利的被派去河勤修堤坝预防水患,善经营的被调去登丘协助州府休养民生,个个都被安排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倒是三甲的同进士,一大半的人都被安置在翰林院,从庶吉士做起。 那些只想留在都城的,被安排进翰林院,自然喜上眉梢,没想到自己仅三甲同进士出身,反而峰回路转;而欲要另辟蹊径剑走偏锋的,对调离诏阳一事倒还跃跃欲试;至于剩下那些没能如愿的,只能暗暗掩下失望,安慰自己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何况如今乱世,时势造英雄,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不必沮丧。 待众人纷纷告退时,有一个声音终于按捺不住:“殿下,小生的去处……您还没有透露。” 许亦心循声望去,轻轻“啊”了一句,“差点忘了,还有探花潘昳。”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飞速交流着。潘昳当日在裕华殿那一句奉承,人都道他聪慧敏锐,惯会察言观色,拍长公主的马屁是手到擒来,谁知今日长公主与众人谈了这许久,却提都没提一句他。 上位者的心思,属实难测。 只见长公主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而相貌英俊的探花潘昳坐得笔直,一副垂眉听训的模样。 众人虽十分好奇她单独留下潘昳的原因,但也只能胡乱猜想一番,在公主府侍从的耽耽虎视下老老实实离开。 许亦心端起茶抿了一口,“你的策论本宫看了,写得很不错。你对女子学宫的看法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打算把你派去女学当监事,女学才兴办不到两个月,正是亟需人才之时,你意下如何?” 潘昳听了这话,抬头看她,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 “怎么?文章乃经国之大业[1],育人为举世之功德,本宫让你去女学做文章教学生,你不愿意?” “殿下,非是小生不愿意,只是,女学……小生听闻女学祭酒是沈太尉千金沈听兰。” 许亦心反应过来,“正是。你若进学宫任监事,便是在她手底下办事。怎么,你怕她?” “当然不。” “那就好。你与她的私人恩怨,自己去解决,不要影响工作。我只想看到生机勃发的女子学宫,你可明白?” 次日朝会一过,关于新科进士们的去处便有了旨意,但由于入职的各项事务筹备没那么快完成,进士们要等半月之后,才能领到冬夏各两套官服,领旨赴任。 在这之前,坐镇越地的靖北王许知贤终于回宋了。进士们离京之前,总算可以拜见新的监国主事,但他们谁也不敢在靖北王面前多言,抑或对自己的官职显露不满。 因为他们很快发现,靖北王和长公主,关系好得堪比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妹。 --------------------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出自曹丕的《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第112章 疏远 许知贤回宋的当晚,小幺便兴高采烈地跑来告知许亦心这个消息,彼时许亦心睡得昏昏沉沉,被她摇着肩膀吵醒了。 好在夜色深沉,小幺倒没有拽着她即刻去拜访王爷,但次日天未亮,她便催促着许亦心启程入宫。 许亦心当然也为即将见到久违的皇兄而高兴,可实在无法理解小幺的急切,问她怎么回事,她只说是想念王爷了,还理直气壮地反问许亦心:“难道殿下不想王爷吗?” 许亦心素来知道她爱告状,忙道:“想,当然想!” 而许知贤舟车劳顿,许亦心过来时他尚未苏醒,与他一同回京的言同甫早早迎了过来,向长公主问安。 许亦心嗔一眼小幺,对言同甫道:“既然皇兄还没起……” 话音未落,房中传来一阵声响,而后是许知贤被吵醒的微微恼怒的呻|吟。 “进来!” 许亦心尴尬止住话头,言同甫让到一旁,小幺吐吐舌头,推门而入,给房内点上灯火。 许知贤一向起床气很大,许亦心紧闭嘴巴,轻手轻脚踏入房门,入了内殿,看到半年不见的皇兄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 他微眯着眼,嘴唇紧抿着,赤着脚踩在床榻边缘,打量了许亦心好半晌,就在她以为这人又要睡着时,许知贤终于动了。 他眼睛一闭,慢吞吞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含糊吩咐道:“过来更衣。” 语气只当她还是西郡王府的心儿。 许亦心看在他车马劳累的份儿上,而周围又没外人,就勉强惯一惯他这臭毛病,取来衣服给他穿上。只是梳发髻她不太会,小幺笑眯眯地过来代劳了。 梳洗过后,小幺去给他备早膳,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许亦心叨叨不绝问许知贤近况,许知贤一面慢悠悠地拿冰凉凉的玉石敷着黑眼圈,一面从鼻子里发出“嗯”“哦”来敷衍她,许亦心不满:“皇兄,你在听我说话吗?” 许知贤动作停下来,掀开眼帘瞥一眼她,忽然倾身向前,抬手朝她而去,许亦心下意识想躲,没来得及,被他一把扯走围在脖颈间的纱巾。 她一进门,他就发现她脖颈上这不伦不类的饰品,他可不记得她有过什么往自己脖子上挂纱布的癖好。 许知贤蹙眉,手背触了一下她脖颈上的伤疤。 许亦心痒得缩了缩:“做什么啊?” “这伤疤怎么回事?” 许亦心支吾道:“呃……我自己的指甲不小心划伤,没什么大碍。” 许知贤收回手,没继续追问,恰巧小幺端来了早膳,两人就此打住话头,一起用了膳,而后便出发去朝会。 ———— 午后的骄阳悄悄隐进云层,依水小筑外的长廊空旷寂静。不一会儿,脚步声擦擦响起。 尤老夫人提着食盒走着,脑海中反复斟酌着待会儿该用的措辞,一抬头,拐角碰见一位佩剑的年轻男子,相貌堂堂,衣着考究,她正想着这是何人,那人见了她却只是略微一愣,随即拱手微微向她行礼:“老夫人。” 她连忙回礼,“阁下是……” “在下是公主府长使言同甫。老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想去找公主。”尤老夫人忙道,“我看公主平日里事务繁忙,实在辛苦,所以亲手做了去暑的绿豆粥,想送去给她……” “原来如此。公主在依水小筑,我带您过去,老夫人请。” 言同甫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请她随自己来,尤老夫人道了谢,二人穿过木桥,进入游廊,远远望见许亦心背对着他们,支着手歪坐在桌案前,案上胡乱摆着一些书卷。 二人停下脚步,言同甫道:“老夫人留步,待我去通禀一声。” 尤老夫人点头称是。 她看言同甫提着自己的食盒向公主走去,脚步放得很轻,到公主身侧时,先是看了一眼公主,顿了一顿,将食盒放置一边,而后跪坐下来,低头开始收拾落在地上的文卷。 尤老夫人暗自奇怪,她见公主没有动弹,想必是支着手睡着了,但言同甫却并不避嫌退下,而是收整好文卷后,拿起一旁的团扇,坐在一侧轻轻为公主扇起风来。 “是同甫吗?” 言同甫立即挺了挺腰杆,恭敬答道:“正是卑职。” 他颇有些惊讶:“殿下如何知道是我?” 许亦心没有睁眼,声音带着淡淡的疲倦和慵懒,“我记得你的脚步声。” 言同甫笑了,“如此。殿下不怪罪我吵醒您吗?” “我没睡,只是在想事情。” “殿下在想什么?” 许亦心抬眸,笑道:“学会主动提问了,不错。” 言同甫回以她更大的笑容。 许亦心收回目光,挪到一旁的贵妃榻上葛优躺,喃喃道:“我在想……今日和皇兄一起去见皇叔的事。皇叔认不出他,一见我就说见到了鬼魂,拽着帘幔把自己包裹起来,到处躲。后来竟当着皇兄的面要疯跑去畜牧司,要和那些牲畜同住……” 许知贤当时见了他父皇这狼狈模样,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一言不发看了好半天,脸色极其难看,拉了她转身就走。 “他连之后计划去看康宁和贵妃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我提醒他,他却只是轻描淡写说改天再去,他累了。我担心……” 言同甫道:“殿下担心王爷往后对您多加戒备。” 许亦心点头。 “靖北王与陛下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好。自从七年前靖北王的生母过世后,靖北王就很少待在奉南王府,时常外出走动,当时朝局动荡,您事务繁忙,就没追究他离开父亲封地的事,故而后来他何时勾搭上了沅州赵况,也无人注意。 “他对陛下尚且不亲近,对康宁公主与贵妃娘娘冷淡,更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于对您……依我看,王爷若有疏远您的意思,今早晨起就不会让您进殿。” 晨起他让她进屋给他更衣,除了是对她示以亲近,还存了试探她的意思,看她对自己态度是否有所变更。 许亦心撑起腮帮子,眨眨眼,看着言同甫:“你说得对。” 言同甫伸手进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道:“差点忘了,这是王爷让我交给你的,说是从广阴带来的舒痕软膏,对祛除疤痕很有效,王爷见了您脖颈的伤疤,叮嘱我请您务必用上,还有半年前手背上的抓伤,也可用它试试。” 许亦心接过来,张了张嘴,没想到他当时没有追问,实则是将它放在了心上的。 “我请裴大夫验过了,这药膏没问题。” 许亦心对他赞许一笑,“做得好。” “殿下,您涂上试试。” “我不想动。” “属下为您上药。” “算了,我自己来。”许亦心叹气,抬手将盖子拔开。 言同甫注视着她,犹豫片刻,问:“这伤……是陛下所致?” 许亦心摇摇头,忽然醒悟,许知贤没有多问,是误以为她脖子上的伤是许常义造成的了? 好吧,其实也不算冤枉许常义,毕竟他戳她的那一簪子,直接让她魂归故里,比脖子上这道伤可严重多了。 她直起身来,将瓶子放到一旁,看着言同甫顺手将它盖好:“你找我什么事?” 言同甫这才想起来:“是尤老夫人给您做了绿豆粥解暑,亲自送来了——” 说着就食盒拿过来,打开盖子,里面一碗冰凉凉的绿豆粥,边上还放了冰块,舀起一勺,粥里也放了碎冰和莲子。 是许亦心曾说过的绿豆沙冰,尤老夫人记在心上,特意做了给她送来。 许亦心心头一热,道:“老夫人有心了。她人呢?” “就这游廊候着——”言同甫站起身,发现游廊那边空无一人,尤老夫人早已不知所踪。 尤老夫人等到儿子回府时,夜已深了,尤硕明一面往西厢走,一面低声与身侧的韩漳说着什么,见她来了,立即止住话头。 “娘,你怎么还不睡?” 说着叮嘱了韩漳几句,挥挥手让他退下。 母子二人进了房间,尤老夫人支吾着:“我来看看你。” 尤硕明察觉她的异样,挨过来拉起她的手,安抚道:“娘……发生什么事了吗?” 尤老夫人蹙着眉,叹了一声,纠结半晌,转过身道:“我今日做了绿豆粥,本想献给公主解暑,顺道看看能不能找机会旁侧敲击,看她有没有跟你回魏国的意思……”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尤硕明扶额。 “我这不是还抱有一丝希望——”尤老夫人不悦,转言道,“不提这个。我去找公主,然后遇见了那什么长使。” “言同甫?” “对对,是这个名字。”尤老夫人停了一停,观察他的神色,“我见他和公主……” 她发现了尤硕明的沉默,“你知道这个?” “亦心对他没别的意思。” 尤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公主没别的意思,挡得住旁人对她有意思吗?何况他还是公主府的总管事,又是朝夕相处又是贴心照料,日子一长,水滴还能穿石呢,届时你与她一南一北,他倒是与公主日日相伴,这叫什么?你是没见着,今日他对着公主——” 尤硕明不想听细节:“我见过的比您多。娘,不是您教我,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吗?” “信任固然重要,但沟通也同样重要。这位长使的事你憋心里很久了吧?何不找机会与她敞开了谈一谈?” “如何谈?他是从小在亦心身边服侍的,对亦心来说,他与亲人别无二致,我总不能让亦心杀了他吧。” 尤老夫人啧一声,“又说气话。你只要请公主调他去别处,公主是聪明人,会明白的。时间一长,他有再多心思,见不到人,自然翻不了天。” 尤硕明脑子一团乱,想着这些日子忙的事,想着回魏,想着陛下的嘱托,想着宋国如今正值艰难时刻,他却不能站在她身后,还想着他们即将因分离而可能出现的感情危机,而她身边有那么多蓝颜知己…… 可他留在宋国,终究只是一个驸马。 第113章 约定 醉鸣轩毗邻渭水的支流沐河,薄暮时分,正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往常醉鸣轩名下所属的画舫今日却被包了场,几艘华美夺目的画舫静静停在河面,只其中一艘可见人影。 河面幽静,远处的醉鸣轩热闹声也微不可闻,除了偶尔飞过的候鸟的鸣叫声外,这画舫上着实是个不被打搅的好所在,此时晚风袭来,更添了一分惬意。 许亦心拉开画舫的门,往里走去,越过层层叠叠的珠帘和屏风,望见了窗边立着的一道身影。 那人长身玉立,衣着精致,背着手眺望远方,听见她的声响,转过身来,笑道:“此处风景甚好,环境也清幽,是个谈话的好所在,尊驾选了个好位置。” 许亦心也笑,“比不得阁下,挑了个好时候。” 李显庆与她见礼:“召南长公主安好。” 许亦心不紧不慢还了一礼,二人在窗边坐下,李显庆道:“公主的约见比朕想象中的还要快,想必公主对这次谈话早有预备。” “哪里哪里,国君陛下既已抵达诏阳半月有余,我若毫无准备,岂非失礼?” 李显庆忽视她话语中的讽刺,笑道:“既有准备,公主应当知道朕此行的目的。” “召南愚钝,还请陛下明言。”许亦心不冷不热道。 “朕想来看看,朕的大将军陪他夫人回宋省亲,究竟遇上了什么麻烦,竟一年过去还不回国。”李显庆抬眸看她,“将军夫人何时回魏?” 许亦心端起茶杯,笑睨他一眼,“陛下心里不是清楚得很?你方才对我的称呼可不是这个。” 李显庆轻叹:“看来子弋又要孤身一人了。公主当真铁石心肠,子弋他陪你回宋,为你出生入死不计得失,临了你坐稳了摄政主事的位置,却不肯随他回家,也不顾他处境如何。” 许亦心不知道尤硕明那缺心眼和李显庆说了多少,但听李显庆这一番控诉,只觉好笑,“陛下倒十分在意尤硕明的处境,所以带了他母亲和嫂嫂来宋,提醒他还有至亲在你手上,他再不回去,亲人性命堪忧,对吗?” “公主说笑了。老夫人他们是自己思念亲人,朕才带他们来的。” 许亦心道:“明人不说暗话,陛下想带尤硕明回魏,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尤老夫人和钟婉琴必须留下。” “这又是为何?” “陛下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显庆摇摇头,望向窗外,夕阳不知何时已经被云层遮住,凉风习习,手中的茶也冷了。 “不知子弋听了这些,心中该作何感想。公主当真对他毫无留恋,一定要留在宋国,弃他而去?” 他明明知道,这不仅仅是她和尤硕明两人之间感情的问题,却屡次三番用这样挑拨离间的语句,试图让她自责妥协。 许亦心不正面回答,反而笑道:“陛下倒很关心我和驸马的感情状况,召南真是受宠若惊了。” “公主与大将军的婚事可不仅仅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更关系到联姻的宋魏两国的友谊,朕不得不关心啊。” 许亦心往后一靠,并不答话,李显庆继而又说:“所谓夫妻之道,不正是在遇到分歧时相互迁就、相互妥协,才能走得长远吗?公主不愿跟随子弋回魏,就没想过若他日两国兵刃相向,子弋必然是领兵将帅,届时你为摄政主事,你让他如何自处?” 许亦心笑了,“你若说女子合该为丈夫牺牲、放弃自己的一切,我且不与你争辩,横竖改变不了你这根深蒂固的观念。但你既然把我和尤硕明的婚事比作国事,那我倒要好好与你说道,宋国与魏国之间,凭什么是宋国妥协、让步,你魏国却一毛不拔?指望他人将自己拥有的一切拱手相让,陛下未免想得太美了吧。” 李显庆推开茶杯,道:“看来公主已经打定主意了。” 许亦心道:“宋魏两国战事谁也不想看到,特别是如今这个形势。这样吧,你我签个契约。陛下可有带印章?” “自然。” 一只漂亮的翠鸟衔着小鱼,拍打着翅膀落在船栏上,几口吞下了美食,四处张望,随即又飞走。 李显庆蹙眉看着自己被迫粘上印泥的右手拇指,纠结着,拇指凑过去,给左拇指也来了一下,可算对称了。 他舒了口气,看对面许亦心正神情轻快地收整属于她那一份的协约,不由道:“公主倒谨慎,早早备了一式两份的协约和印章印泥。只希望届时公主的话还作数。” 这是在暗示她不要被下一个摄政主事取而代之。许亦心抬头一笑,“我的话是否作数,陛下心里清楚得很,否则就不会直接来见我,而是去见我皇兄了。” 李显庆笑而不答,转言提起自己来宋国的另一个目的:“朕听闻寿州瘟疫一事,多亏了一位姓裴的大夫悬壶济世,灾情才得以缓解,朕对神医心怀敬慕,不知公主可否引荐一二。” 那傻子还真是,什么事都往外说! 不对,在他心中,说不定自己才是那个“外”,许亦心暗中切齿,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晚了一步,裴大夫已经出发去东吴救灾了。” 李显庆微微一叹,“倒是无缘了。还有一事,想请教一下公主。” 说着从边上的绒布袋里抽出一卷文件,展开来,许亦心凑过来打量,发现是她当初在魏国蹲大狱时随手写的几首英文歌的歌词。 李显庆显然被它们困扰了许久,“这上面是哪国的文字,写的是什么?还请公主解惑。” 许亦心:“啊。” 踏出画舫时,夜幕已至,灯火接二连三亮起来,暖暖照在脸上,尤硕明等在外头,见她出来,张了张嘴欲要唤:“亦……” 许亦心目不斜视,径直越过他而去,言同甫立即跟上她,候在一旁的陶修文和羽林卫也拥上来,许亦心低声叮嘱陶修文,让他先回宫去给靖北王回话,改日她再亲自与皇兄细谈。 李显庆悠然出舫,对尤硕明抬抬下巴,尤硕明会意,再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转头跟上陛下。 许亦心憋着一股气回到府中,侍女们摆上晚膳,她实在没胃口,挥手命人撤下,恰巧俞康盛带人搬来了奏折,许亦心顺势一头埋进书房。 言同甫在房内熏驱蚊香,绕着房间里里外外走了一通,回头看去,殿下还支着下巴蹙眉翻看着折子。 他走过去,寻来剪子,将房内烛火的烛芯一一剪去。 许亦心抬头看他,他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问:“殿下累了?” 许亦心不答,只道:“同甫,你不必总是亲自做这些琐事。” “殿下身边的事不叫琐事。” 许亦心看着他身上的金光。 昨日尤硕明曾问她,言同甫为何还不回越地,她只道他哪里吃的飞醋,何以处处看言同甫不顺眼,他却说:“人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独你浑然不知,我怕你是当局者迷。言同甫这么多年,为何一直不曾提过要娶妻生子?” 她以现代人的目光来看,结婚生子实在算不上是人生必经之事,只要自己高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管别人怎么看呢? 但她的想法显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人的普遍思路,站在言同甫的立场想想,他真的不想成家吗? 他身上的金光一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强烈,她一直以为这是单纯对她的忠诚,可现下她忽然想到,这世上的忠诚也不止一种,就如同感情一样,都是复杂多样的。 许亦心默然片刻,道:“等皇兄的登基大典一过,你就回越地去吧。” 言同甫动作一僵,在灯火旁站了半晌,开口道:“卑职在越地安排了守将,主事的州官也是王爷亲自挑选的,近期传来的信报,越地并无异动……” “同甫。”许亦心打断他,“越地情势复杂,只有你在那里守着我才安心。” 言同甫垂下头,烛光晃得他眼睛酸涩。 “卑职想留在殿下身边。” 许亦心别开视线,道:“同甫……我知道你一直记着那个承诺,但如今我只能食言了。赐国姓非同小可,不是我能擅自决定的,对不起。” 他本是无名无姓的奴仆,是公主点了他,他才得以入宫,是公主给他取了名,又赐了姓,他才算个堂堂正正的人。 只是那时他天真愚昧,公主问他想姓什么时,他傻傻地说想和公主一个姓,才六岁的公主笑看他一眼,“国姓可不是随便能得的,非皇室宗亲,须得是国之柱石、立有盖世奇功,才可能被赐国姓。” 当下他满脸通红,无地自容扑通跪下又要磕头,公主命他平身,赐他姓言,说希望他长大后建功立业,将另一半“午”赢回去。 “卑职知道的,殿下不必自责。” 许亦心抬眸看他,“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言同甫飞快瞥一眼她,又低下头,诺诺半晌,道:“您都知道了?” 许亦心没有作声。 言同甫放下剪子,别开目光,低声道:“我知道自己不配和殿下站在一起。从沈少卿那时起,我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一直默默守在一边看着,从不敢显露自己的心思,也不曾奢望过什么……” 许亦心低叹一声,站起身来,想走去他身边,奈何腿麻,只得招手让他过来。 言同甫不敢与她对视,顺从地凑过来,许亦心拍拍他的手臂,取出他腰间挂的匕首。 “殿下……”言同甫诧异。 许亦心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即拉起他的手掌,在上面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即冒出来。 言同甫眼睛都不眨一下,但看到她也给自己划了一道血口后,惊得捧起她的手:“殿下您这是——” 说着慌忙用手掌按住她手心的伤口,另一只手不迭地去找手帕,许亦心截住他的手,将自己流血的伤口与他的摆在一起,问:“看到没有?” 言同甫急着给她包扎,敷衍道:“看到了!” “我看你完全没懂。看到这血的颜色没有?” “看到了,红色……”言同甫简直一头雾水。 “对啊,有任何区别吗?难道我的血要浓稠一些?并没有,我与你是同样的人,也会流血,会生老病死,所以,别再说什么配不配的话了。 “我会想把你调走,不是因为你不配留在我身边,而是因为我们不合适,我注定无法给你回应,我心里已经有驸马了,他就是我认定的唯一。” 言同甫低头一边给她包扎伤口,一边打断她:“我知道。” 他真的不想再听她对尤硕明的真情告白。 许亦心却继续说:“你值得做别人的‘唯一’,终有一天,你也会找到那个人,所以我希望你把目光放得更远一点,不要将自己局限于公主府。” 言同甫为公主的话而眼眶湿润,小声说:“可我还想为公主效忠。” 许亦心柔声道:“你该效忠的不是某个人。不是我,甚至不是陛下,你该效忠的是这个国家,这片山河土地,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你能明白我意思吗?” 第114章 出城 阴云密布,夜空中时而响起一阵闷雷,钟婉琴刚服侍尤老夫人睡下,见了这动静,忙踏出房门,要去花园里将昙花搬进室内。 刚出游廊,正匆匆走着,忽然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钟婉琴低呼一声,跌倒在地,手中的盆栽也摔得稀烂。 来人连忙回转身,蹲下来欲要扶她:“对不住,你没事吧,这位姑娘——” 看清她的装扮后,那人顿了一顿,改口道:“夫人。” 预备扶她的手也缩了回去。 钟婉琴自行坐起身,道:“无事。” 注意到面前这人的衣着不像侍卫,想必是公主府的任职官员,以他的年纪来看,只能是:“见过言长使。” 言同甫瞥见她衣服摔破了,但自己实在没心情多加逗留,便道:“实在抱歉。夫人可去找账房谢才,支出些银两做一身新衣服,让他记我账上。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着便要离开,钟婉琴叫住他:“言长使!你手上的血……” 她掏出手帕,上前来,本想为他包扎一二,但顾忌到男女有别,只将手帕轻轻搭在他手心,道:“还请一定要处理伤口,莫恶化了。” 言同甫神色微动,怔了一瞬,握住了掌心的手帕,转头就走,连句谢谢也没提。 钟婉琴倒没有在意,回过身来察看焉在地上的昙花花苗,本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花苗,娇贵得很,她见天要下暴雨,特意跑出来,要将它搬进室内。 不料言长使不光碰摔了花盆,方才回身想扶她时,还踩了花苗一脚。看来只能托人再去买几株回来试试了。 言同甫离开后,小幺见了许亦心的伤大呼小叫,命人好生为她包扎后,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在书房埋头案牍了,拖着许亦心回寝殿督促她休息,说王爷告诉她做事要劳逸结合。 许亦心闲不下来,但眼睛又使用过度,酸涩不堪,遂翻出一折戏本,让小幺读给她听。 小幺读得磕磕巴巴,愁眉苦脸,不多时,外头有人通禀,说驸马求见。 许亦心沉默片刻,让人放行,又叫小幺回去休息,这样一来,除了外殿值夜的侍卫,两人便是单独相处了。 尤硕明入殿时,外头的闷雷愈发响了,是要下暴雨的预兆。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都没有说话,许亦心本想板起脸不理他,但下一刻,他便大步过来,长臂一捞,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许亦心想踩他脚都找不到间隙。 “尤硕明——唔!” 炽热的亲吻铺天盖地,许亦心连连后退,被他顶在窗棂上,肩胛骨生疼,头发都被拱散了,她气急败坏地咬了他一口,尤硕明总算松开了她,下唇渗出血来,眼眶发红,紧盯着她。 许亦心见了他的神情,心一瞬间就软了下来,轻喘着,攀上他的脖颈,吮吸掉他唇瓣的血液。 尤硕明将她的手拉下来,看着上面缠绕的纱布,道:“手怎么回事?” 许亦心嘟哝:“别管。专心点。” 尤硕明便将她抱上窗台,仰头深深吻了下去。 暴雨倾盆而下,大地顷刻间被淋得湿透。 许亦心打了个滚,躲开他的触碰,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抱怨道:“太热了。” 尤硕明缠上来,将她重新拢回怀中,在她耳边柔声哄着:“不热,再亲一下就好了。” 许亦心曲起腿踹他,被他三两下制住,两人又喘又笑,闹了片刻,许亦心睁开眼睛,转头来看他。 “什么时候走?” 她已经给李显庆签了通行令,但并不知道他们打算何时离开诏阳。 尤硕明没有正面回应她,只贴上来,撩开她汗湿的额发,默然片刻,低声道:“对不起。宋国如今这个状况,我却无法帮到你。国君有召,我不得不……” 许亦心拿下他的手,贴在自己唇边亲了亲,“不用顾忌我,坚持你自己就好。子弋,我知道公主府不是你的天地,当下的宋国更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我不会强人所难。我也永远不会逼你背叛自己的国家。” 尤硕明眼眶发热,扑上去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响声听得许亦心面红耳赤,抵在他胸前小声抗|议:“……喂。” 二人耳鬓厮磨好半晌,尤硕明亲昵地为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丝,道:“放心,母亲和嫂嫂那里,我去和她们说。” 许亦心抬头:“你不问我扣下她们的原因吗?” “当然是因为你不相信陛下。” 许亦心想起李显庆就蹙眉,尤硕明将指腹轻轻压在她眉间:“你不相信他,就像我不相信许兆禾是一样的。我能理解,毕竟你在新邺所有不愉快的经历,都是因为李魏皇室……何况你与陛下的协约,总要有来有去,既然陛下都同意了,那将军府也愿意做这个筹码。” 尤硕明叹了一口气,“母亲和嫂嫂留在这里也好。从前我就常常在外征战,母亲一年到头也见不了我几次,如今,她倒是能天|天见着她的小儿媳妇了,算是好事一桩。” 许亦心看着他昏暗灯光映衬下的俊脸,想起自己在小说软件上看到的一字一句,内心酸涩不已,垂头把脸埋进他手心,低声道:“我……我怕她们不理解……你不知道,许常义那次,是真的杀死我了。” “亦心……”尤硕明心肝儿都疼,想抬起她的脸来。 暴雨滂沱,雷声不止,夜风将烛火吹得胡乱晃荡。 “我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看了你们的结局。你因为我的死而失控杀了许常义,被羽林卫当场拿下了,魏国以你破坏两国联盟友谊为由,把你定为叛国罪人,母亲和嫂嫂她们也……李显庆他居然敢这样对你们!我好不容易才回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们重蹈覆辙。” 尤硕明对她所说的“结局”震惊又后怕,一时间很难将这个情节代入自己,无法想象国君将他视作弃子的样子,语塞片刻后,下意识想为国君辩驳:“这也……不能怪陛下,那种情况下,他作为国君……” “你看,连你都不能理解。母亲和嫂嫂就更不用说了。” 他放弃了,“我总不能因为他还没做的事怨恨他。” “你们当然不会怨恨自己国家的君主。”许亦心坐起身来俯视他,“这乱世迟早要统一,届时宋魏两国交战起来,你母亲和嫂嫂被我扣在公主府,只怕你们免不了要怨恨我,怨恨宋国。” 尤硕明受不住她这样看自己,“亦心,国与国之间的纷争,如何能怪到你一个小女子身上?母亲她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父亲与兄长带兵打仗多年,为的也不是某一任国君,为的是国家的长治久安、百姓的安居乐业,无论将来是哪国做了这天下之主,只要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他们的牺牲就没有白费。” 许亦心动容,放软了语气道:“你能这样想就好。” “好了,快躺回来,当心着凉。” “热都热死了,还着凉。” “哪里热了……”尤硕明凑过来亲她眼尾,“时辰还早,我们……” “什么呀——别压我头发……痒死了!” 雨后的清晨空气怡人,凉风驱散了盛夏的热浪,黄雀在庭院的栀子花丛里跳来跳去,寝殿外的侍女们早早备好了洗漱用具,只等着里面那位起床。 许亦心一夜无梦,醒来时神清气爽,打了个滚想抱住枕边人,不料翻了好几个身,还是没碰到一个活物。她的床是很大,但绝没有离谱到这地步。 她猛地睁开眼,倏然坐起身来,看着空荡荡的床榻,怔了半晌,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腕上系着的竹叶青发带。她记得这根发带对尤硕明来说似乎很重要,他从不离身,此刻却绑在了她手上。 许亦心仿佛被挖去了半颗心,失声叫道:“小幺!” 公主府蹿出一匹马来,上面坐了一位穿着墨色骑装的女子,女子骑着黑鬃马焦急万分地朝城门疾驰而去,马蹄声震如鼓,踏得雨后新泥一阵翻飞。 行人纷纷避让,好在时辰还早,街道上人并不多,倒也没有引起骚乱。 等这一人一骑到了城门口,守卫已然警惕地拦在中央:“来者何人?下马例行检查!” 许亦心勒马停步,沉声问道:“驸马一行人何时出的城门?” 守卫们闻言面面相觑,他们自然认识驸马,两个月来驸马对城防巡卫一事没少操心,今日驸马领了一些人,拿着长公主特签的通行令天没亮就要出城,他们自然不敢阻拦,只是眼前这人如何知晓驸马行踪的? 就在这时,守卫中有人认出了许亦心,忙要行礼,地上泥巴糊糊,许亦心不耐烦地制止:“免礼!回话即可。” “回殿下,驸马他们已经走了一个时辰有余。” 黑马嘶鸣着,垂头撩蹄子甩它脚上的泥巴,许亦心随着它在城门口转了几圈,眼睛遥望着不见尽头的大路,一言不发,守卫们见长公主沉默不语,心里愈发惴惴不安,想着难不成她自己签的通行令,临了了又反悔了? 恰在此时,又一阵马蹄嘚嘚声朝城门而来,守卫们一望,朝他们而来的马车分明是王爷才有的形制,在宋国,如今仅剩的王爷也只有靖北王许知贤了。 众人纷纷行跪礼,口呼“殿下”,许知贤撩开帘子,瞥一眼不远处徘徊的人与马。 已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排着队等着要出城,见了这阵仗,忙跟着跪下。许知贤收回目光,俯视着守卫们,冷冷道:“回去执勤,不必管这里。” 马车缓缓停下,隔着几步距离,许知贤微蹙着眉,看着黑马上郁郁不乐的皇妹,开了金口:“走了,回家。” 太阳出来了,清晨的第一束光打在了许知贤脸上,许亦心转头看他,仿佛夜行归来的人望见了家门口的灯火,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温暖。她垂下头,勒了勒缰绳,想阻止黑马原地打转,黑马嘶鸣着继续甩蹄子,连喷好几口浊气。 小幺很有眼色地跳下马车,跑过去把缰绳接过来,帮许亦心下了马,又嘱咐边上一个守卫将马送回公主府,随即返身回来,驾好马车对里面说道:“二位殿下坐好咯,出发!” 马车骨碌碌启动了,许亦心紧抿着唇,贴在窗边坐着,别过头全程不看许知贤,许知贤没有提尤硕明不辞而别的事,也没有奚落她,只看着她手心的纱布,暗自长叹,她怎么三天两头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许知贤收回视线,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好的肉包子递过去。 许亦心抬头看他,他手支着下巴回应她的目光,淡淡道:“街上顺手买的。” 她从昨日傍晚与李显庆见面后,就一直没有吃过东西,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如今捧着这热乎乎的肉包,感动得简直要掉眼泪,唇角情不自禁地开始颤抖,忙狠狠咬了一大口包子掩饰自己的窘态。 许知贤:“啧,慢点吃,恶心鬼投胎啊你?” 许亦心怒了,口齿不清地骂他:“你比缀吧你。” 许知贤讶然:“哭了?” “才没有!沙子进眼睛了而已。” “雨后空气如洗,哪来的沙子。”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店铺陆陆续续开始营业,行人慢慢增多,街道也逐渐热闹起来。两人一路拌嘴,回家路上的颠簸与漫长也显得没那么难耐了。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2-22 14:12:39~2022-02-24 14:2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飞的猴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壮大 九月,宋国新君许知贤即位,太上皇许常义迁至北邰行宫养病。 原本新君许知贤的即位很是合乎大部分朝臣的心意,毕竟在他们眼中,长公主一介女流,长期主政,实在是不成体统,而如今宋国皇室凋零,许常义病重,能继承大统的人只有许知贤,而许知贤自小聪慧,接人待物都无可挑剔,让他来坐那个位置,绝大多数朝臣都无甚异议。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许知贤只是另一个不靠谱的许兆禾而已。 许兆禾在位期间,好歹没缺过几次朝会,折子也会抽空批阅,虽说脾气暴躁了些,但在皇姐的管制下,其实也没杀几个人。 可许知贤就不一样了,朝会隔三差五就取消,折子堆积如山,三天才批阅一次,批语全是大白话,合他心意的折子就批“好”、“可”、“准”,令他不悦的就批“废话一堆,重写!”、“嘴上说得好听,派你去?”、“抱怨赈灾耗资过多,不如朕派你前往灾区主事,看看勤俭节约的爱卿能省多少银子。” 有朝臣被他骂得火冒三丈,直接称病不上朝了,他就亲自驾临人家府上,执手宽慰嘘寒问暖,末了再表示时局不稳,多事之秋,爱卿既然身体抱恙不堪重任,他只能另外找人接替爱卿的位子……吓得臣子当场“痊愈”,扑通跪下求国君开恩,许知贤见了此等“医学奇迹”,照例申斥了一番,而后顺势罚该臣子俸禄三个月,又为国库减少一笔开支,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真把省下来的钱用于百姓也就罢了,问题是,许知贤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行宫探望太上皇许常义,一来一去兴师动众的,耗费的人力物力,还不是从国库里抽? 有谏议大夫看不下去了,便谏言要缩减皇宫和行宫用度,许知贤满口称是,回头就掐着饭点跑人家府邸哭穷,指着案上的燕窝幽幽道,朕半个月都舍不得吃一次这上好的祁山燕窝,脸都清瘦了,爱卿倒有口福。 谏议大夫尚修德满脸通红,诚惶诚恐告罪,许知贤又看着房内的古玩字画感叹,说这是某某名家的作品,值多少多少钱,尚修德心想,用得着你说?但陛下开了口,尚修德只能咬咬牙,恭敬地献到国君手中,许知贤假模假式收下了,又道他得了这些奇珍也无甚用处,河勤水患一日不解决,他一日茶饭不思。 尚修德看着他红光满面的面容,艰难地问,依陛下的意思,该当如何? 许知贤来劲了:不如爱卿出银子买下朕这些古玩字画,为朕解忧。 尚修德活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他送古玩字画给陛下,搞半天陛下又要将它们卖给他这个原主,他家虽然有花不完的金银,但这也不是陛下敲他竹杠的理由啊! 谏议大夫的事情迅速传开,一时间,那些时常借职务之便捞油水的官员全部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对皇宫的用度指手画脚。但很快,朝臣们又找到了新的进谏角度:劝陛下充盈后宫。 这起源于许知贤身边的一个通事舍人。 原本常理来说,在这紧张的时局当下,国内自然灾害未平,太上皇病重,国君不宜筹划选妃之事,但许知贤天天盯紧朝臣的钱袋子,众人不堪其扰,不约而同地想找点茬子绊住他,好让他没时间和精力来敲他们竹杠,恰在这时,众人发现,陛下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形容俊俏的舍人小凌子,形影不离的,连去北邰行宫探病也带着! 众人不由腹诽,莫非当今圣上有断袖之癖? 这可了不得,不选妃是一回事,断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故而臣子们纷纷上奏折劝说,但只得了“容后再议”的批语,久而久之,众人也不再拐弯抹角了,有言官直接在朝会上谏言,请求陛下赐死蛊惑圣心的凌舍人,以正朝纲。 许知贤当场黑脸,宣布退朝。次日上朝,命俞康盛端着册子一字一句地念,册子上是他派人调查出的昨日那几位言官的后宅之事,上书某某臣子宠妾灭妻,某某小妾恃宠作恶,某某官员豢养娈童……许知贤大手一挥,要赐这些扰乱家宅的小妾和娈宠死罪,为爱卿们清理门户,好让他们安心工作,没有后顾之忧。 众人惶恐至极,倒不是说他们有多爱重那些小妾娈宠,但自家养的东西被圣上下令法办,传出去,他们颜面何存?遂纷纷拜倒告罪,请陛下宽恕。 许知贤这才满意了。 但他满意了,被他找茬的臣子们就不满意了,他们的话陛下听不进去,长公主的话陛下总得掂量掂量吧? 许亦心接到朝臣的诉苦后,当下便进了宫,把折子往皇兄面前一推,无奈道:“陛下,你好歹……收敛一点,言官都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 许知贤将奏折推回去:“你给我出的馊主意,戏都唱一半了你叫我收敛?” 许亦心:“冤枉!我可没叫你把那姓赵的——” 不远处抄写经文的小凌子闻言抬头,视线凉飕飕地射过来,许亦心被这目光刺得一激灵,生生将那话吞回肚子里,低声道:“我可没让你装断袖。” 许知贤笑了,“有区别吗?横竖都是任性荒唐,何不彻底一些。” 许亦心扫一眼那边浑身带刺的小凌子,眉头微蹙,压低声音道:“皇兄何苦将她带来诏阳,给自己找罪受。” 许知贤没有搭这个话茬,抬手抽出一张折子拍她手背上,懒懒道:“项玚的折子。又在催经费呢。” 许亦心将折子翻开来,迅速扫了一遍,得知广陵的晚稻已收,产量颇丰,棚内新谷种下的稻子也长势喜人,不愧是高智商人才,将她从系统内兑换出的《农耕百科》研究得很是透彻,她的两千积分没有白费。 “只要能增产,经费算什么问题,他要多少我给多少。” “是啊,为了项卿的经费,朕这张脸皮完全豁出去了。”许知贤哼道。 许亦心对他嘿嘿一笑,他回以假笑,转言道:“苏敬纶的斥候来报,高勒被支援东吴的南魏大军打得节节败退,已撤出东吴境内,退回海岛了。想不到尤硕明竟如此用兵如神。” 许亦心骄傲了,笑道:“那是自然。”他可是作者钦点的常胜将军。 “东吴给南魏军队办了答谢宴,但南魏宴后却迟迟没有归国的意向,我看李显庆的意思,是想新仇旧恨一起报,顺势吞了东吴。可不能由着南魏壮大,你什么主意?” 许亦心摸着下巴,轻笑道:“既然李显庆暂时没有毁约,我们宋国自然还是要履约的。” 许知贤不置可否,指节敲敲边上的一卷文书:“说到协约,我正要和你说。西梁闹了饥荒,梁季王送国书来哭穷了。” 许亦心闻言止住笑意,将卷轴中的文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和李显庆的约定,是时候采取行动了。 “西梁面上还当宋国是兄弟盟国,咱们自然也不能对这饥荒视而不见。我去会会梁季王。” 十一月,宋国长公主出使西梁,与梁季王共商国是。 西梁多个州郡被饥荒席卷,国库亏空,农田收成又欠佳,梁季王想要宋国的帮扶,宋国满口应承,却提出一个条件:西梁自除国号,对宋称臣,梁季王降为宋国藩王,协同西部巡使掌梁地诸事。 梁季王气得咬牙切齿,和许亦心磨了三个月,灾情愈发严重,国内动乱不止,好几次竟是宋国使团带来的军队镇压下来的,而他派去的己方军队,不是行动头天闹肚子,就是关键时候掉链子,他就奇了怪了,怎么宋国人办事哪哪都顺,他梁国就哪哪都不顺呢? 终于,梁季王妥协了称臣这一条,但拒绝自除国号,只答应以宋为尊、每年上贡,许亦心也退了一步,承诺宋国以最低价格卖给西梁粮食,并且派军队入驻,协助州军镇压乱民。 协约达成的当晚,梁季王胃酸得吃不下饭,许亦心却招呼使团众人一起美美地吃了顿火锅,驱散了初春透骨的寒意。 酒足饭饱后,许亦心瘫在软榻上,翻看诏阳送来的密折。自她出使西梁后,许知贤消停了些许,不再无故缺席朝会,但令人捧腹的是,他听闻苏敬纶有龙阳之好的谣言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连续好几天召见了这位镇国大将军,而且都是晚上,这导致众人愈发信了许知贤是断袖一说,民间甚至悄悄流传起苏敬纶、沈信芳与许知贤的大三角狗血禁断之恋。 许亦心笑得见牙不见眼:“皇兄这人真是……他掺和什么呀!” 小幺在一旁给她煮茶,听了这话,一本正经道:“陛下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许亦心瞥一眼她,笑道:“我才不与你争,你就是皇兄的毒唯。” 小幺疑惑:“毒唯是什么?”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通禀,羽林卫左使陶修文来了。许亦心起身端正坐姿,收敛笑意,听陶修文汇报在西梁平州的镇压乱民一事。 听完汇报后,许亦心点头赞许道:“做得不错。过段时间我便要回诏阳了,届时梁地缺个主事牵制梁季王,我想让你留下,做西部巡使,你可愿意?” 陶修文眼睛一亮,当即跪下谢恩:“微臣愿意,谢殿下恩典!” “好。你且好生盯着这里,等我回宋后,自会有任命送到你手上,六部也会派人前来协助你。莫要懈怠了。” 窗外寒风凛冽,小幺走过去欲要关紧门窗,忽然又听见声响,侍女小跑着前来通禀,小幺眉头微蹙,回头对许亦心道:“殿下,韩中郎来了。” 许亦心瞬时眉目一松,喜道:“快宣。” 韩漳带着一股寒气踏入殿内,第一时间看向了陶修文,陶修文对他挤挤眼,他收回目光,向许亦心行了礼,掏出怀中的信笺呈了上去。 小幺接过来,里外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不妥之处,这才交给许亦心,许亦心迫不及待撕开了封口,头也不抬地摆摆手:“韩漳,你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整。陶卿也退下,给韩中郎安排一下食宿,莫要慢待了。” 陶修文当然不会慢待韩漳,小幺看见,他们俩刚踏出房门,影子就贴在一起了。 小幺反胃,朝他们扮了个鬼脸,回头看许亦心,却见许亦心捧着尤大将军的来信傻笑着,根本没空理她。 小幺端起茶具继续煮茶,暗暗沮丧,她好想陛下啊!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2-24 14:21:08~2022-02-28 08:4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胐胐 18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终章 “吾妻亦心,见字如晤。 春雪未融,红梅正盛,与卿分别的第一百八十九天,依然只能借笔触诉说思念,提笔之时,我常常想,此时此刻,你在做什么?西梁与宋国气候相差甚远,你衣食住行可还习惯?梁王有没有怠慢你?每每思及此处,手里的水煎包霎时索然无味(韩漳和你说我长胖了的那些话,是假的。特此说明)。” 许亦心不由笑出声,托腮依偎在书桌旁,继续看下去。 “……信笺浅短,思念绵长。每日醒来,恍惚着,见自己依然陷于东吴,仿若十年前的那一次征伐从未结束,心内不安,唯恐遇见你只是我的南柯一梦,只有你的回信握在手中时,才能静下心来,才能确定你是真的……早日给我回信,可好? “另,东吴国君送来了一盆时样锦[1],说是外邦进献的新鲜玩意儿,珍贵得紧。我折了一朵置于信中,希望到你手中时,你还能闻到它的香气。盼回信。” 许亦心看到这里,连忙重新掀开信封,果然从中捻出一朵风干了的蔚蓝小花,轻轻一嗅,香味侵袭而来,萦绕鼻端,久久不散。 她浅浅一笑,将小花轻轻别在自己手腕上。手腕上系着的正是尤硕明留给她的发带,她后来问了尤老夫人,才知道,这是尤硕明的兄长尤硕仁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尤硕仁善丹青,懂染色,亲手为他弟弟尤硕明染了一条竹叶青发带,本想再绘制些许花样,却被急诏调去了战场,再也没能完成这件礼物。尤硕明便一直将它系在头上。 许亦心轻抚着案上的信笺,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摇晃的时样锦,沉思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扬声道:“来人!宣韩中郎。” 同年六月,东吴城防军发动夜袭,攻击南魏驻扎在东吴都城郊区的卫所,两国联盟破裂,吴魏战争正式打响。吴国凭借主场优势,力挫魏军数月有余,将驻扎于吴都的魏国军队尽数驱赶了去。然而好景不长,魏军在尤硕明的带领下很快扭转局势,连下吴国三城,直逼吴都余桓。 与此同时,宋国依旧在埋头生产,西梁依旧在与宋国推搡拉锯,为保国号垂死挣扎。 两年后,南魏大获全胜,“收复”东吴,将吴国并入魏国版图,并修国书送去宋国,要求宋国履行协约。 许亦心回复道,“当初与国君陛下协定,你东我西,谁先和平收复失地,谁主中原。而今国君陛下发动战争吞并了东吴,我宋国却依然勤勤恳恳为西梁赈灾,先毁约的是你们南魏,如此,宋国自然无需履行约定、对魏称臣。” 又几年后,李显庆翻出这封国书,依然禁不住长叹。 他知道此人志不在小,却没想到她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登上那个位置。 吴公公入殿禀报,说韩将军的信送过来了,李显庆眉目一紧,道:“快呈上来。” 这几年宋国发展势头之好,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李显庆见过许召南,知道她不过尔尔,何德何能,能将宋国经营至此? 他一直怀疑许召南是得了高人襄助,那古怪花哨的蝌蚪文字,一定是某种神秘的典籍。他派去诏阳的细作来报,许召南每个月都会整理出一沓这样的文字,寄去给她的亲信研读。 李显庆展开信笺,上面是韩漳依据他的嘱咐,搜罗过来的新蝌蚪典籍,后两张是译文:“你正和你的女朋友打电话[2]……” 他眉头紧锁,什么东西?何为‘电话’? “这是个普通的星期二晚上……”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但她穿短裙,我穿T恤……” 李显庆看到“短裙”两个字,脸都要冒烟了,狠狠把信笺拍在桌案上,怒道:“韩漳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显然是许召南随意诓他的,他还傻傻地记下来报给朕,蠢货!” 杜英枝条被一阵风掠过,簌簌落下雪来。韩漳轻巧地落在院中,打了个激灵,抖落自己毛绒衣领上的残雪,踏在雪白的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呼出一口白汽,仰头看了一眼面前的起居雅室,估摸着时辰,那人应该躺在里头睡午觉。 韩漳的靴子有点湿了,脚尖冰凉,在雪地里跺了几下,想把那人吵醒,末了又作罢,揣着手埋头在雪地里来回踩雪,玩得不亦乐乎。 “私闯朝廷要员府邸,你这要是被巡卫使发现了,罪责难逃。” 韩漳回过头,见陶修文半披着头发,裹了一件毛绒大氅,倚在半开的门边注视着他。 韩漳笑道:“巡使大人不就是你吗?只要你不追究,谁敢找我的茬。” 陶修文呵呵,挪动他尊贵的脚板朝韩漳走来,讽刺道:“多大的人了,还玩雪?” 韩漳大叫:“别过来!别踩坏了!我好不容易踩出一个金元宝,别被你搅和了!” 陶修文:“……你来我家就是为了踩这玩意儿?” “你不是爱财如命、最喜欢金元宝吗,我特意用脚画出来的。像不像?”韩漳兴奋地问。 陶修文翻个白眼,“我看你像个元宝!” 说罢便反身回屋,韩漳连忙追上去,猛地一跃,跳到他背上勒紧他的脖颈,嚷道:“我从苏将军那儿又新学了几招,我们比试比试!” “比试个鬼!手冷得像冰一样,快下去!” 一团雪球猛地砸向那人的后脑勺,那人猝不及防,缩了缩脖子,低呼一声,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后领,而后回头,用责备又宠溺的目光看过来。 赵凌背过手假装无事发生,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道:“怎么了巡使大人?” 许知贤摇头一哂,已经见惯了她这任性的无赖模样,招招手让她过来:“小凌子,过来。随本王去揽月台看看。” 赵凌冷哼一声,“遵命,巡使大人。” 二人一同登上了揽月台,赵凌眺望过去,望见广阴最繁华的街市,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依然有店铺开着门,小贩支着摊,街上稀疏布着百姓,小小的,像一个个黑点子。 纳入宋国版图后的越地,百姓的日子确实一年比一年好。 许知贤背着手,没有看她的神色,悠悠道:“明日西市有灯会,随本王去看看吗?” 赵凌知道他带自己来是什么目的,无非是想让她看看,在赵越皇室的统治下了无生机的广阴城,如今在宋国的经营下却焕发出勃勃生机。 她口气恶劣地回道:“搞什么灯会,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是吗?吃饱了撑的!” “……明日上元节,这都忘了?” 赵凌的确是忘了,但这会子被他点出来,又恼怒着嘴硬:“当然没忘!只是不稀罕而已,沅州的灯会比广阴好看一百倍!” 许知贤啧了一声,不理会她的幼稚发言,踱着步去另一端看风景,赵凌不满被他忽视,抬手从栏杆上捞一把雪,握成一团圆球,跳起来朝他后脑勺狠狠一砸。 “赵凌!反了天了你!” 雀鹰俯身一冲,从常青树的高枝上飞下来,落在宫墙的琉璃瓦上。 朝会早已结束,被留下谈话的镇国大将军才刚从裕华殿踏出,俞总管便端着浮尘上前,行礼恭敬道:“大将军,尚书令沈大人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苏敬纶抬眸一望,望见沈信芳披了一件浅蓝织金大氅,立在层层丹陛之下,等着她。 沈信芳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向她望来,对她莞尔一笑,这笑容如春风化雨,融去了她一身的疲惫,瞬时整个人都松快起来。她不由也含了一丝笑意,对俞康盛道过谢后,目不转睛地朝沈信芳走去。 走得近了,苏敬纶停在两步开外的距离,道:“沈大人。” 沈信芳含笑回礼:“大将军。” 二人默契同行,雪地里留下两串一大一小的脚印,朝宫门蔓延而去。 渐渐的,这两串脚印挨得越来越近,织金大氅下的那只宽厚温暖的手,悄悄握住了身侧人微凉的五指。 那热度简直传到了苏敬纶的耳尖,她微低着头,脸颊和鼻尖都泛着红,手指轻轻收拢,也握住了沈信芳的手。 沈信芳止不住内心的欢喜,脚步都轻盈了些许,将她的手彻底拢进温暖的大氅内,眼睛却不敢多看她,生怕自己表现得像个傻子。 俩人安安静静地走了好半晌,沈信芳踌躇着,轻声开口:“明日是元宵节……我母亲预备了饺子宴,家里人的意思是,想请你去府上吃个便饭。几年前沈家遭人陷害时,多亏你尽心竭力办案,父亲他一直想当面与你道谢,听兰也很想见你。” 苏敬纶盯着脚下白雪皑皑,一脚上去,瞬间玷污了这一片洁净。 “尽心办案是我应当做的,不必言谢。我去学宫调配守卫时,与沈祭酒也见过面了……何况明日佳节,你们那是家宴,我不便打搅。” 沈信芳停下步伐,轻轻拉她,但她梗着脖子,倔劲儿上来了,纹丝不动。沈信芳便自己主动贴上来,脚尖对着她的脚尖,呼吸交织在一起。 “阿缃,对不起,是我不会说话。正因为是家宴,所以母亲才让我请你去……这是请帖。” 苏敬纶看着他递过来的制作精美的请帖,咬了咬下唇,抬眸瞥一眼他,轻哼一声接过来。 “你也知道,我家中父母一直都在催我成亲,他们知道你我之事后,总想着找机会与你以诚相见……” 苏敬纶笑睨他一眼,“二老知道你不是断袖后,高兴得紧,也不拘对方是谁,恐怕是个姑娘他们都能接受了吧?” 女君即位后,一纸诏令为苏敬纶恢复了女儿身。当时举国哗然,闲言碎语不绝于市,朝堂之上也有诸多弹劾苏敬纶欺君的,都被女君一一摆平,总归她现在如日中天,谁也奈何不了她。 沈信芳的父亲沈文翰知道此事后,反倒宽心不少,这些年,沈信芳与大将军苏敬纶的断袖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沈文翰与韦氏恨不得一天给儿子相八次亲,生怕沈家就此绝了后。但沈信芳公事繁忙,常常被外派去别的州府办差,二老知道这是国君重用他,自然不好阻隔儿子的前程。 况且中原局势尚且不稳,他们也没法逼沈信芳回家成亲,为此一拖再拖。直至去岁女君即位,他们这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上人不是男人,顿时松了口气。但又一年过去,这俩人居然还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 儿子都快二十七了,沈家二老憋不住了,拉着沈信芳好一通说道,撺掇他来邀请大将军入府过元宵。 沈信芳望着苏敬纶带了笑意的双眸,也不恼她的打趣,只柔声道:“天下哪个姑娘能及得上你?” 苏敬纶脸颊一热,不知该作何反应,别扭地避开了他的凝视,怕自己的笑意会藏不住,转身撇下沈信芳走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阿缃——等等!”沈信芳大步追上去,重新牵住她的手,“明早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又不是没长腿。” “好好好,大将军健步如飞。是我等不及……” 雪中的两个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视野中。俞康盛暗叹一声,端着手守在殿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项舍人的声音,从奏折上叙述的梁地收成欠佳、念到了市井间畅销的话本轶事。 别看项舍人的品级不高,却是女君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平日里执掌文书、伴驾出行,女君批奏折累了,还会让他直接拿起奏折念给她听,以省去她眼睛的劳累。现在连俞康盛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项大人。 女君如此亲信他,俞康盛只觉自己这个总管地位不保,恨不能时时黏在女君身边、事事亲力亲为,奈何他识字不全,让他读一些典籍给女君听,他还真无法胜任。 两边侍卫站得笔直,目不斜视,俞康盛独自倚在门边悲春伤秋。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传来了雪地里咔滋咔滋的脚步声,俞康盛抬眸看去,顿时浑身一振,站直了来,转身预备轻叩门扉。 “西部巡使陶修文的折子,上面说梁地谋逆势力已彻底清除,原梁季王严鸿祯病重卧床,恐时日无多。另,梁地年前收成欠佳,过冬储备不足,开春恐农耕不顺,恳请都城诏阳派送物资支援,以下是所需物资的种类与数量……” 中书舍人项玚一边念着,一边瞥一眼闭目沉思的女君,悄悄用袖子蹭去掌心的薄汗。 女君畏寒,今年的初春冰天雪地的,只要她在的场所,通常都要烧好地龙,燃好几个火炉,此刻尚书房内亦是如此。 项玚热得额头冒出了细汗,忍住嗓子的干痒,继续兢兢业业为女君念读文书,直到读完了西部巡使的奏报,托腮沉思的那人才动了动,眼皮掀开一条缝隙来。 项玚连忙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恭敬地将折子呈到她面前。 许亦心差点听睡着了,直到项玚那悦耳的尾音一收,她才醒过神来,忍住打呵欠的冲动,蹙眉接过折子,又仔细看了一遍,盯着“病重”二字沉吟片刻,才摸出用来批阅奏折的玉印,盖了个“已阅”。 这“已阅”玉印是许知贤去越地前送给她的,帮她省去了很多事,许亦心喜欢得不得了,问小幺,才知道那是皇兄亲手雕刻的,耗费了他整整一个月,许亦心得知后愈加爱不释手,如今这印鉴已经被把玩得溜光水滑。 许亦心合上折子,道:“此事刻不容缓。明日召尚书令、户部工部尚书、侍郎官入宫,好好商议一番,议出个章程。” 项玚道:“明日上元佳节,群臣休沐,恐不好召见,不如今日便请诸位大人进宫商议。” 许亦心点头,“也好。传旨吧。” 项玚称是,招手让守在一旁的内侍过来,嘱咐好了女君的口谕,便挥手让他退下。 许亦心斜倚在广椅上,撑着腮帮子昏昏欲睡,见项玚转过身来,忙打起精神掩盖自己的倦意,道:“继续。” “遵旨。这是礼部送来的奏折,询问涵衍帝五周年忌辰将至,是否开始筹备祭祀事宜。” 许亦心心中一紧,接过折子扫了一遍,竟然……许兆禾竟然已经死了五年了。她默然半晌,将折子轻轻一丢,扶住自己额头,道:“容后再议。项卿,折子先不看了,改读话本吧。” 项玚答是,找出之前没读完的话本,翻到卡着书签的那一页,暗自润了润嘴唇,开口念道:“周生其人,虽言古板,却也多情……” 现在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给女君读这些桃色话本了。 正读得起劲,外面传来叩门的声响,是俞大总管尖细的声音:“陛下,尤大将军来了!” 项玚止住声音,看向许亦心,却见她方才还神色疏懒眉眼低垂,听见俞康盛的话后,眼睛瞬时一亮。 “宣!项卿,今日辛苦你了,无事便退下吧。” 俞康盛端着浮尘入殿来了,项玚手里还拿着话本,口中却道:“可是陛下,梁地农耕一事还未——” 他想说待会儿诸位大臣过来商议梁地之事,他需需要陪同陛下,在旁记录,陛下此时接见尤大将军,恐怕要耽误大事……俞康盛拖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拐,念叨道:“项大人多虑多思,陛下圣明,自会安排妥当。都让您退下了还杵在这儿不妥吧……” 此时尤硕明也踏入殿内,与项玚一照面,那锋利的眉眼淡淡一扫,项玚被他的威严的气势震得脑袋一蒙,说不出话来,人已经被俞康盛拖走。 他回头去看,见女君笑吟吟道:“怎么这时候来了?” 尤大将军没有答话,俯下身单手扶住女君的后脑勺便亲了上去,女君的血玉耳坠在尤大将军的虎口颤抖着滚动,颜色极其夺目。 项玚被这一幕刺Ⅰ激得满脸通红。他念过那么多缠绵悱恻的话本小说,从不曾意动,却被这一个看不真切的亲吻扰得心神大乱…… 俞康盛见这年轻人魂不守舍,半边身体都靠在了自己身上,啧啧道:“项大人,你倒是自己走两步啊,咱家这一把老骨头也扛不动你不是。” 长长的一吻结束,许亦心被尤硕明困在广椅上,眼尾泛起桃色,困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嗔道:“又掐我耳朵,招你惹你了?” 尤硕明抬起她下巴,重重嘬了一口,道:“中书舍人心术不端,把他调回广陵吧。” 许亦心失笑:“这又是哪的话!项玚心术不端,就没有心术正常的人了。你啊,是看宋国所有男人都不顺眼。” 尤硕明哼一声,松开她,直起身开始脱衣服。 许亦心:“你干什么……” 尤硕明甩掉外衣,蹙眉道:“你这里也太热了,我都要冒汗了。” 这几年许亦心频繁使用系统的能力,积分和生存值总是起起伏伏,身体虚的很,尤其怕冷,这种天气不燃三个火炉都是要她老命。 许亦心道:“哦。” 尤硕明回过味来,暧昧地瞥一眼她,凑近了道:“你以为我方才要干什么?” 许亦心:“……明知故问。” 尤硕明心神一荡,勾住她腿弯将她打横抱起,许亦心忙道:“不行!我乏了,改日再——” “乏了正好,为夫服侍你好好松快松快。”尤硕明鼻子在她耳边轻轻一共,低声道,“陛下。” 许亦心耳根像着火了一样,被尤硕明撩拨得恼羞成怒,扑上去狠狠堵住了他的嘴巴。 ……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轻微响着,宫女们呈上梳洗用具后便陆续退出殿外,龙榻上女君正闭眼小憩,尤大将军坐在她身后为她擦干头发。神情无比认真。 许亦心正舒服得昏昏欲睡,额头上突然被绑上了什么,她“嗯”了一声,眼皮掀开一条缝隙,见尤硕明已经坐到她身前来了,看她睁眼,便笑着将她抱起来护在怀里。 许亦心摸摸自己额头,原来绑上去的是他的发带。 她窝在他怀中拱了拱,察觉到他的目光还在自己脸上,便又睁开双眸,笑吟吟道:“将军,看什么呢?” 这般情状,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般无二,尤硕明也笑,凑过来抵住她额头,声音含着绵绵情意:“看你呢。” 许亦心闻言一笑,眉眼弯成月牙,看着笼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那不曾更改的容颜,喟叹一声。 真好,他没有变成枯骨,尤老夫人和钟婉琴也好好待在宋国,中原如今虽未统一,但已经三年不曾有战事,宋国正在一步步向前走,百姓也算安居乐业。 这个世界没有辜负她,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 许亦心伸出一根手指头,温柔地拂过他那墨黑的剑眉,凑上去吻过他的眼尾,鼻梁,脸颊,唇角,然后是下巴。 尤硕明被她这个亲法亲得笑了:“喂。” 许亦心贴上他耳廓,柔声呢喃:“我好喜欢你啊。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尤硕明被她突如其来的告白感动得一塌糊涂,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失态,遂俯身猛地抱紧了她。 “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啦!这篇文前面写得很流程,几乎没什么纠结的地方,但后面的故事发展有点不太受我控制似的,角色们在我心里像是活生生的人一样,不忍心让他们受委屈,不忍心撕裂他们让他们破碎,绞尽脑汁地加了很多细节,尽力让他们都有一个算是圆满的结局。 所以原计划25万字,结果超了十几万字……但总算顺利HE了! 喜大普奔! 感谢能读完我的小说的读者朋友们,感谢你们的耐心,祝大家生活开开心心、学业有成、工作步步高升、发大财!也祝大家都能获得美好的爱情,比心~注释[1]:即风信子;[2]:出自泰勒·斯威夫特《you belong with me》中文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