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结婚当天被渣前任带走 作者:麻辣鱼鳞 文案 “我们要互相亏欠,要不然凭何怀缅”—— 《匆匆那年》 【改了文案,但小说内容不变】 舒亦诚(攻)vs 霍顷(受) 霍顷遭遇意外失忆,但生活幸福亲人疼爱,还有个准备婚礼的未婚夫,只是心里总有个声音:“你把我舒亦诚当什么?” 他问,谁是舒亦诚? “是个垃圾,骗你、害你,你们已经分手了。” 结婚这天,这个垃圾出现了:“你骗我、害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恋人相见,分外眼红 立意: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 第1章 001 暑气消散,凉意渐盛。 沾染秋色的树叶打旋儿落上窗台,在风中簌簌发抖。 房间忽然爆发出一股脑的惊呼,将路过的麻雀吓了个抖索。 “他有反应了!” “霍夫人,请冷静。” “你们快看看,小顷是不是快醒了!” “阿姨,您别担心,医生过来了。” “什么情况?” “老公,儿子刚才动了,他快醒了!” …… 噼里啪啦。 叽里咕噜。 好吵,好烦。 霍顷想要避开这些恼人的杂音,张嘴,却发不出声。 意识游离的飘在空中,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就是无法动弹。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医生……” “医生……” 霍顷又急又怒,定了定神,使出毕生之力,豁的一掀眼皮。 “别吵!”——可惜这两个字只有他自己听见。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不过短短几秒,立刻被好几个脑袋塞的满满当当。 爸、妈? 这是怎么了? 从昏迷中醒来的起初两天,着实不怎么好受。 “小憩”了一周有余的躯壳,生硬如僵尸,动一动都要牵扯三魂六魄,每每令他生不如死。 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霍顷失忆了。 说失忆,似乎也不尽然。 父母、亲人、朋友,学过的知识、见过的世面,一一镌刻在心,随时随地能拎出几样,没有丝毫滞塞。 可他忘了一些事。 “你呀,从小就听话,可让我和你爸省心了。” 霍顷的母亲陈素女士出生良好,婚后夫妻感情深厚,悠然自在的活了半辈子,保养得宜十分年轻,可儿子出事入院一个多星期,她每天以泪洗面,形容憔悴。 眼下,面对儿子的问询,陈素仿佛瞬间又瘦了几分,“医生说勉强回忆对你的脑袋不好,儿子,不要紧的,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就好,其他的,忘了也没关系。” 眼见母亲如此,霍顷也不好再问,安抚的捏了捏母亲的手背。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妈说的很有道理。 他记得从小到大的轨迹,记得生活的充分必要条件,也知道冷热酸甜和春夏秋冬。 忘掉的,大概都是不痛不痒的。 ——算了,不影响过日子,就不再勉强了吧。 醒来的第八天,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检查,反复又反复的测试,医生终于大笔一挥,在出院通知书上签了字:“恢复的很好,可以出院,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过来。” “谢谢您。” 出院的大日子,霍峰和陈素都不在,过来迎接的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未婚夫,唐升年。 关于这件事,霍顷时常觉得一脑门雾水。 他记得唐升年这个人,也依稀记得那个他们曾经的相处,甚至记得唐升年认真问“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的模样,可他—— 不记得答应过他。 “你当时是没答应我。”回去路上,唐升年温柔的解释给他,“可我始终没放弃,再接再厉,最终赢取了这场战役的胜利。” 无厘头的解释逗的霍顷直笑。 唐升年又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坐落在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被林立的商场店铺层层包围,闹中取静。 推门而入,六米三的挑高落地玻璃墙,全天候汲取阳光,放眼望去,N市城景一览无余。 霍顷震惊的说不出话。 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间房子。 大到空间布局的设计,小到墙纸沙发垫,甚至连放在窗边的人体工学椅,都是霍顷喜爱的风格,简直如同量身为他定做。 “这本来是我们的婚房。”唐升年两手插兜,慢悠悠的在客厅里溜达,“都是你喜欢的吧?当然,你要是觉得哪儿不好,都可以再改。” 霍顷缓缓放下眼帘,心潮起伏。 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若不是真心喜欢,不会跟唐升年走到这一步。 这间房子,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 他和唐升年,的的确确是一对恋人。 “我很喜欢。” 眼瞧着面色红润起来,霍顷和唐升年的婚礼再次被提上日程。 说结婚,其实就是亲友们坐聚到一起吃个饭,他和唐升年没办法领证,这算是最有效的宣誓手段,也是家庭对孩子的最大支持。 能做到这个程度的父母并不多,霍顷感恩,但:“爸,不用急。” “你和升年在一起这么久,也该让亲朋好友做个见证了。”霍峰安慰道,“我和你妈会跟你唐叔叔商量好,不用你们年轻人操心。” 不知道为什么,霍顷觉得他爸妈似乎比他还着急。 他想了想,半开玩笑的问:“您怕您儿子没人要吗?” 霍峰的脸色微变:“胡说什么?——要是没这场车祸,你和升年早就结婚了,什么都是现成的,就别拖拖拉拉的了。” 事已至此,霍顷也没什么好说。 当初和唐升年交往的是他,答应结婚的是他,连婚房都布置好了,那必定是喜欢的。 虽然现在无感,可也不能辜负人家。 而且他相信,相处久一些,日积月累的,也许会重新找回那份爱恋呢? 又或者,哪天他忽然记起所有事情,一切就都皆大欢喜了。 婚事自有人安排,霍顷身体复原,计划趁婚礼前外出几天。 陈素:“和升年一起去嘛。” “他忙。”霍顷不疾不徐的收拾行李,动作轻盈,“我以前也常常一个人出去。” 唐升年忙着公司的事,忙着筹备婚礼,但如果霍顷开口,他必定能抽出时间——霍顷却不愿意,“妈,没事的。” 到机场,霍顷给唐升年打去电话,说了自己的行程安排。 末了,说道:“辛苦你了。” “我们的婚礼,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唐升年笑起来十分清朗,是真的开心,“你别跑太远就行。” 霍顷也笑。 唐升年:“有事给我打电话,照顾好自己。” “好。” 挂了电话,又一重疑虑浮上心头。 唐升年是个很好的男人,家世、人品、外貌乃至对他的好,都无可挑剔。 可——似乎不是他会爱上的模样。 一块美玉,好是好的,却不适合所有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爱上。 想到这,霍顷深深吸了口气,将这种飘忽的怀疑扼杀在心里。 因为失去部分记忆,忘了当初的心动和爱,才会这样疑神疑鬼。 一定是的。 他爱唐升年,他们要结婚了。 就是这样。 就在这一瞬间,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把我舒亦诚当什么?” 阴沉的语气,裹挟电闪雷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平静。 霍顷蓦的捏住桌沿,呼吸都粗重几分,他竭力屏息,想要听清后续的发展。 等了好一会,脑海依然空空如也,那个声音就此偃旗息鼓,没再响起。 电光火石的霹雳,轰然炸裂,又消散的无影无踪。 自从失忆,常常会这样疑神疑鬼,有时候还觉得心里少了一块,空落落的。 可分明什么都没发生。 他笑着摇了摇头,端起杯子喝咖啡。 秋高气爽,航班准时准点,将霍顷带往几千公里之外的海滨城市D城。 晚上,和定居在此的大学同学一道吃饭。 久久未见,两人都很开心。 同学:“怎么想到来这的?” 霍顷认真想了想,答道:“就是想来了。”几乎是下意识选了D城。 同学也不在意,和他聊起别的。 吃了饭又带他去喝酒,直闹到三更半夜才放人回酒店。 霍顷强撑着洗了澡,连头发都来不及吹干,就迫不及待的扑进被窝。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开始做梦。 梦里,他站在一地狼藉的花瓣中,笑的很开心,笑了很久,然后说:“这种感觉如何?” 对面,似乎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隐在黑暗中,答道:“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自己还在笑,可笑声里,似乎多了别的东西,“这是送你的礼物,喜欢么?” 那人沉默片刻:“你把我舒亦诚当什么?”随后慢慢朝他走来。 霍顷的心一下提到嗓子口,直勾勾盯着阴影。 这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可等了许久,那个身影迟迟不现真容,他好像走在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路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霍顷忽然着急,顾不上等待,迈步向前。 一瞬间,他醒了过来。 床头灯还亮着,拢成一个浅黄的光圈,很淡很弱,仍然刺的霍顷别过头去。 夜深人静,霍顷的喘息格外清晰。 他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部位,莫名不安。 刚才的梦,实在太奇怪。 分明知道在做梦,也分明不认识舒亦诚这个人,连这个名字,可能都写错了。 可——那人要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会那样期待? 还有,醒来后,心悸的感觉,为什么这么强烈真实? 仿佛有什么烙在灵魂深处,刻骨铭心。 霍顷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拿过手机。 这个时间,唐升年应该早就睡了,他想了想,退出通讯录,调出微信。 【舒亦诚是谁?】 再睡,很安稳,一夜无梦。 到餐厅用早餐时,接到唐升年打来的电话。 开口就问:“你在哪里?” 霍顷:“酒店,吃早饭。” “你没事吧?” “没有啊——你急什么?”霍顷觉得唐升年怪怪的,浅浅一笑,可旋即想起深夜的那条微信,又敛起笑闹的意思,直截了当的问道,“是不是因为舒亦诚?” 他清晰的听到唐升年抽了口气。 如果说先前还有所怀疑,那么此时,他几乎能肯定,他认识舒亦诚,而且很可能——关系匪浅。 一个无缘无故出现在梦里的人,一个能让他未婚夫闻之色变的人。 会是谁? 霍顷很快就知道了。 听完唐升年的阐述,他反问了一句:“舒亦诚故意接近我,骗我上床拍照,然后又一脚把我踢开,就连我出事,也是他的手笔?” 唐升年没作声。 霍顷简直要笑出声:“我竟然没报复?还让他逍遥自在?升年,你觉得这符合我的性格吗?”他怀疑唐升年隐瞒了什么。 “你出事的时候,舒亦诚也在。” 霍顷一愣。 “他——没了。” 结束通话,霍顷又给表弟去了电话。 “舒亦诚是个垃圾,死了最好!” 霍顷捏着叉子,迟迟无言。 平心而论,他相信唐升年,也相信表弟。 他们说舒亦诚欺骗他,伤害他,说舒亦诚是个垃圾,他们没理由撒谎。 可冷静下来后,疑问就前赴后继的涌了上来。 他好奇,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考虑,要对他做那种事;而自己,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被欺骗到那种程度,甚至于差一点丢了性命。 舒亦诚欺骗的那个霍顷,和他自我认知里的霍顷,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一整天,霍顷都处在纷繁的疑虑之中。 他记不起舒亦诚这个人,对他们堪称奇葩的过往也毫无印象。 越是回忆,越是一片空白。 以至于想到后来,脑袋都开始混沌发胀。 太阳沿着既定的轨道爬升,悬挂,降落,最后坠在地平线下。 灯光渐次亮起,层层拂过的海风裹着海水特有的湿气。 在阳台躺了大半天的霍顷被塞了一腔咸味,皱着鼻子回房,抓起茶几上的手机。 【你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曾经,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别在意,也别想什么,我一直在你身边】 发送人唐升年,发送时间为五个半小时前。 霍顷点进输入框,顿了好几秒,慢慢键入。 【我知道,谢谢你】 【婚礼准备的怎么样?】 【我很快回来】 他收了手机,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名抛到九霄云外,出门觅食,享受最后一次单身的旅行。 恰如唐升年所说,一切都过去了。 不管曾经受过什么伤害,舒亦诚已经不在。 而他,失去了关于那个人,那些事的所有记忆,拥有全新的生活,焉知不是老天的意思? 霍顷在外游荡半个月,距离婚礼还有一周的时候,他回了家。 一切就绪,只待婚礼来临。 随着日期临近,霍峰和陈素一天比一天紧张,每天拉着儿子说这说那,饭都吃的少了。 反倒霍顷这个当事人,非但丝毫没有紧张情绪,还反过来安慰父母。 婚礼前一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准备休息,接到唐升年的电话。 “你准备好了吗?” 霍顷:“都好了。”什么都有人安排,他只需准时出现在婚礼现场。 唐升年:“霍顷……” “嗯?” 那头顿了顿,话锋微转:“明天见。” 霍顷哑然失笑:“明天见。” 次日,霍顷被闹铃叫醒,洗漱完下楼吃早饭,准备出门跑步的时候,被陈素喊住:“这种日子就别出门了。” “还早。”霍顷体贴的帮他妈披上披肩,“再说,今天估计要忙一天,跑一跑对身体好。” “那你早点回来准备。” 目送他离开,在霍家工作三十几年的刘阿姨悄悄上前,说:“小顷一点都不紧张啊。” 陈素叹了口气,拢紧披肩:“随他去吧,和小年结了婚,就好了。” 时光尚早,太阳还在蛰伏,路灯隐在树丛里,光亮影影绰绰。 恍惚间,有股晨昏不辨的错乱。 霍顷在树下矗立片刻,才沿着日常路线慢慢跑动起来,边环视四周。 这个时间,四下空旷,几只调皮的小鸟蹦跳着穿过马路,刚停在路边,又被靠近的巨大身影吓住,疯狂扑腾着翅膀窜入半空,瞬间不见踪迹。 霍顷恰好跑到这人跟前,朝对方点点头:“早上好。”就要绕过去。 岂料,这人居然往旁边挪动几步,拦住了去路。 霍顷不得不停下,看向对方。 落在耳下的半长黑发,发尾处微微打卷,深邃的五官,尤其是双眼,一眼望不到底,嵌在苍白的面色中,有股难以言喻的阴森。 曦光下,俊美,又阴沉。 擦了把额头的汗,问:“有什么事吗?” “你是霍顷。”他用的是肯定语气,“‘无人倾倒’的‘顷’。” 霍顷心头大震,他从前,常常跟人玩笑,说他是“无人倾倒”的霍顷,爸妈给起错了名字。 但,这种玩笑,他只在最亲近的家人朋友跟前开。 这个人,他分明不认识。 他的表情已经足够回答一切,对方冷冷的笑起来,朝他走了两步:“听说你要结婚了?” “你是谁?” “我没死,你很失望吧?” 霍顷:“我不认识你。” 对方仿佛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说着:“你把我舒亦诚当什么?” 霍顷浑身发凉,下意识后退。 舒亦诚! “小顷不见了!” “霍顷不见了!” 婚礼近在眼前,主角之一却消失了。 霍家和唐家如同注水的油锅,炸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一身定做礼服的唐升年阻止双方家人的报警意图,走到没人的房间,拨出一个电话。 响了许久,那边接起来:“喂?” “我是唐升年——你知道舒亦诚在哪么?” “这两天没见过,有什么问题?” “他把霍顷绑走了。” 电话里响起玻璃的破碎声:“你怎么知道是他?” “他是在我手上。”舒亦诚低头看了眼旁边的人,“我要报仇。” 那头大吼着说了什么,舒亦诚无所谓的靠着车门,姿态轻松:“我不怕,大不了一起死。” 不顾对方的咆哮,径自挂了电话。 车子停下。 司机飞快下车跑了,偌大的车厢,两道粗重不一的呼吸前后交替,此起彼伏。 霍顷搓了搓手指,神色平静:“你想做什么?” “醒了?”舒亦诚慢条斯理的打量他,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阴森,“别看了,你跑不了。” 霍顷当然知道。 舒亦诚把他弄晕带到这种前不着村的地方,难道会是闹着玩? 视线扫过后视镜,看清舒亦诚的脸。 眼睛、鼻子、嘴巴、头发。 微扬的嘴角,似乎是发现他的注视,给了个接近于“笑”但其实很冷漠的神情。 霍顷愣了愣,脑袋“嗡”的一下,下意识前倾,竭力盯住后视镜里的那张脸。 是的,就是这张脸。 他想起来了。 第2章 002[回忆] 两年前。 高铁窜入隧道,信号明目张胆的藏了起来。 霍顷将手机扔进口袋,顺手拧开瓶盖,一饮而尽后又拧好,往回放的时候一个不稳,空瓶晃悠着飞出,朝前面滚了过去。 收起桌板,还没来得及起身,前面横过一只手,举着他准备去捡的瓶子:“是你的吧?” 霍顷微愣,顺着瓶子,慢慢抬起眼皮。 捏在瓶子上的手指骨感修长,连接线条分明的手腕,一路蜿蜒向上,收进白色的T恤领口,干净分明。 视线继续朝上延伸,迟缓的停住。 短发卷起浅浅的弧度,将乱未乱,饱满的额头下,是一双深邃的眸子,猛一看,形似混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排阴影。 此刻,这双眼睛下弯,嘴角则高高翘起,全方位的释放善意和开朗。 霍顷接过瓶子:“是我的,谢谢。” “不客气。”那人没立刻转身,反而将脑袋探出椅背,试图聊天,“你也到N市?” 商务座车厢人烟稀少,只有这么小猫两只,说话也不会吵到人。 因着一个“瓶子”情谊,霍顷对这人有些好感,便点点头:“你也是吗?” “我在国外念书,回来没几天,到A市看个朋友,现在回家。” 两个陌生人,半点话题都没有。 说是聊天,也就是东拉西扯,但霍顷在交际上向来有一套,对方也是开朗得体,乱七八糟的一通,竟然也聊的相当投机。 车体缓缓减速,广播提醒乘客到达事宜。 霍顷看了眼时间,说:“到站了。” “这么快?”对方似乎很是遗憾,皱着鼻子,不怎么情愿的样子,“那,再见。” “再见。” 七月的N市,活似巨型火炉,每一立方空气都往外渗火。 出站的霍顷被热气扑了个头晕脑胀,坐进车里才换上一口气,吩咐司机开车。 又出声阻止,落下车窗探出脑袋,问道:“你去哪?” 半个多小时的行驶,车子停在四季酒店门前。 等人下车离开,司机大叔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问:“少爷不认识那位先生啊?” “高铁上聊了几句。” “少爷,你心太好了。”司机大叔从后视镜给了霍顷一个不赞同的眼神,“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周叔,没事的,以后也见不到了。” “话是这样说,在外面,总要小心一点嘛。” 霍顷笑道:“知道了周叔,下次注意。” 第二天,霍顷应邀参加朋友的生日宴,不意外的遇见唐升年。 霍家和唐家长辈相识已久,他和唐升年从小一同长大,亲如兄弟。 一番交谈后,唐升年话音一转,说道:“姚卫转到国外的医院了。” “很严重吗?” “不容乐观,很可能一辈子醒不过来。” 霍顷沉默的喝了口酒,深深叹气。 饭后,霍顷没让司机接,沿着马路慢慢溜达。 酷暑中的N市暴戾顿生,恨不能把人灼下一层皮,入夜后才会展现片刻的温柔,催生了很多昼伏夜出的“夜猫子”。 他穿插在压马路的人群中,脑中浮现姚卫的模样。 姚卫是他读大学时的学长,大他几岁,曾经追求过他一段时间,被拒绝后倒也没纠缠,大方给予了祝福,后来在商场上碰过几次面,一切正常。 一个多月前,姚卫突发意外,据说十分严重,差点就见了阎王。 霍顷不喜欢姚卫,可听到人变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脚步略显沉重。 忽然,一阵尖锐的哭喊声划破天际,霍顷茫然抬眼,顺着看过去。 是个小姑娘,趴在路边,似乎是摔了一跤,正在嚎啕大哭。 他顿了顿,加快脚步上前。 这时,一个身影冷不丁窜了过去,赶在他前面,一把将小姑娘抱了起来,手足无措的哄着:“别哭别哭,唉唉唉你看,哭起来不好看了!” 小姑娘愣了几秒,嗷一嗓子,更加歇斯底里起来。 “……” 霍顷忍俊不禁,偏过头轻轻咳嗽一声,待那人看到他,才伸手弯腰,将小女孩放在路边的椅子上,半蹲下去:“哪里疼?” 小女孩哽咽的指着膝盖:“介,介里……” “这里啊——没有流血,不怕。”霍顷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声音越发温柔,“你爸爸妈妈呢?” “妈妈,&*%#¥@……” 旁边的人目瞪口呆:“她说什么?” “她说……” “宝宝,宝宝,你怎么在这里?”一阵狂风卷过,火急火燎的的年轻母亲狠狠推开霍顷,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你们是什么人?” 霍顷还没开口,另一个人不乐意了,半挡在霍顷身前,冷淡的看着对方:“你女儿摔跤哭了,他在哄,你看不到?” 对方惊讶的瞪大眼睛,霍顷也吃惊的看了他一眼。 靠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抽抽搭搭的开口:“谢,谢谢苏苏。” “……” 女孩母亲千恩万谢的离开,霍顷全身是汗口干舌燥,到路边便利店买了两瓶水。 那人和他一起灌下半瓶水,笑道:“我们挺有缘的。” 霍顷不置可否,他从来不信这些。 “昨天都没来得及谢你。” “举手之劳。” “那也要谢,对了,你知道附近最好的酒店在哪吗?” 霍顷这才发现他背着的背包,不禁好奇:“你没住四季?” “被子不好,不喜欢。” “……”霍顷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神志,慢吞吞的问,“你打算在这住多久?” “我在这里长大的,现在家人都在国外,我之前住在朋友家,不太方便。” 他昂着脖子发愁,“最好找个公寓,可我对这不太熟。” 霍顷想了想,报出一个名字:“位置很好,条件也不错,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找人帮忙。” 对方连连点头:“需要,多谢。” 公寓是霍家的产业,但霍顷没打算告诉他:“不客气。” “谢谢你——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霍顷眉头微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那人眨眨眼,恍然大悟:“我叫舒亦诚,‘诚实’的‘诚’。” “霍顷。” 霍家名下产业众多,但霍顷的父亲霍峰刚过半百,对待事业的一腔热忱尚在熊熊燃烧阶段,暂时无需霍顷“下凡”,他也乐得悠闲,趁这几年空闲,当一个自由自在的纨绔子弟。 不过,人的本性里总是充斥着一点犯贱因子,忙碌时想一睡不起,闲暇时间过久,又觉得四肢无处安放,浑身都不对劲。 霍顷不想“仰有亏于天,俯有愧于自己“,正巧朋友公司的运营总监跳槽,迟迟没有合适的继任,找上他,一合计,便答应了。 入职首日,朋友执意要请客。 菜刚上桌,朋友接到电话,家里有急事急需他回去处理,不得已,一溜烟的跑了。 望着一桌菜,霍顷哭笑不得,索性全部打包回去吧。 “霍顷?” 霍顷抬眼,看到舒亦诚也是一愣。 舒亦诚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微卷的短发打理服帖,和先前的随意相比,多了几分正儿八经的端庄。 可也意外的契合。 其实不是多耀目的打扮,可因为他绝佳的长相身材,将灰暗的地板踩出T台的质感。 附近桌的几个年轻人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压着脖子窃窃私语。 霍顷失笑,问:“来吃饭吗?” “朋友临时有事来不了,我准备走了。” 霍顷扫视着眼前的菜品,主动邀请道:“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 “那你朋友……” “走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舒亦诚也不扭捏,欣然入座。 两岁的年龄差还不足以形成代沟,都是善于聊天的人,懂得如何不动声色的让场子保持热乎,桌上气氛极佳。 舒亦诚:“明天我请你吧。” “不用客气。” “我回国不久,对这里不熟,也没朋友。”舒亦诚耷拉下眼皮,有些颓丧,“你要是忙的话,没关系的。” 霍顷只得改口,说:“明天约了客户,没时间。” “那就后天,或者大后天。” 稍稍一顿,舒亦诚忽然抬眼,认真的问,“我是不是很烦?” 霍顷简直哭笑不得。 这人只小他两岁,怎么跟个没长大的小孩似的,不但敏感,还知道用这种“脆弱”当武器。 但他不讨厌舒亦诚,也愿意跟他交个朋友。 于是,他点了头。 舒亦诚立马又高兴起来,和他到停车场,主动要开车送他。 路上,唐升年打来电话,两人聊了几句,挂掉后,舒亦诚问道:“女朋友?” “是男的。” “那就是男朋友?” 霍顷收敛神色:“我们的关系,不适合谈论这个。” 舒亦诚飞快扫来一个眼风:“不好意思,是我越界了。” 霍顷转头,阖眼小憩。 车厢内空气停止流转,微微凝固。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开口。 车子穿过车水马龙和人潮,停上它的固定位置。 霍顷睁眼,说:“谢谢。” 舒亦诚搭着方向盘,偷偷从眼角余光瞧他。 把霍顷看的火气全消,正要开口调侃几句。 旁边的“小年轻”猛然凑过来,凑在耳边,将声音压成细小的一条,只有双方能听到:“对不起啊,你别生我气。” 短短一句话,蕴着低沉的委屈,像一根细针,冷不丁扎在霍顷耳朵上。 他脑袋一麻,半张脸烧了起来。 第3章 003[回忆] 稍纵即逝的触碰,那股躁意还来不及酝酿,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 舒亦诚忧愁的皱着鼻子,有一下没一下抠方向盘:“真的对不起。” 霍顷还没见过这样道歉如喝水的人,心里那点若有似无的紧张情绪,就这么原地解散,偃旗息鼓了。 他搓了搓手指,觉得自己可笑。 这就是个人高马大的“小年轻”,奋发肆意,说什么做什么,大约都是情之所至的下意识表现而已。 为什么要在意那么多? 他伸手,拍了拍舒亦诚的胳膊:“我没那么小气。” “那……”对方还是小心翼翼,“我还能请你吃饭吗?” “可以。” 虽然答应了“下次再约”,可他接手新的工作,也是实打实的忙碌,一连几天都没能抽出时间。 这天上午,朋友到办公室找他,说有个应酬,让霍顷陪同前往。 霍顷:“在哪?” “高尔夫。” 霍顷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这种天气打球?” “对方提的。”朋友整了整衣领,捏着鼻子吐槽,“没办法,吃人家嘴短。” 行吧,在其位,就要谋其职。 节气中的盛夏已经过去,但酷暑威力不减,从电梯到车里的短短两分钟,衬衫汗湿了小半。 上车,被冷气一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一会儿就觉得鼻子有些堵。 快感冒了。 他身体很好,极少生病,唯有感冒,每年至少一次。 有时是盛夏——俗称的“热伤风”,头疼脑热鼻塞三五天,不药而愈。 有时是冬季——这个就严重的多,热伤风有的症状统统沾着,兼有流鼻涕打喷嚏喉咙嘶哑,严重时还会发烧,这种时候,通常会被家人押到医院,拖上十天半月,才会慢慢见好。 人的身体是最精妙的仪器,感知四季,循环交替,靠谱到令人无奈。 因此,这个季节感冒,霍顷是比较庆幸的。 症状来的极快,赶到球场的时候,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 朋友:“要不要紧?让老吴送你去医院?” “不碍事。”霍顷捏了捏发酸的鼻梁,“空调吹多了——是他们吗?” 朋友扫了一眼,点头,旋即端正神色,和霍顷一道上前。 互相介绍、自我介绍互相交叉,场面显得十分隆重。 正说话,对方老总忽然一拍脑袋,笑道:“总算来了——舒总,这边。”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人穿纯白衬衫,袖子挽上几道,露出小半截胳膊,搭着一件西服外套,随着他走动的步履轻轻荡起,“大家好,我是舒亦诚。” 他端着得体的笑,一一握手。 途径霍顷时,打在眼睑下的睫毛阴影剧烈颤了两下,握手的力道忽然加大。 面上,却没有异常:“你好。” 寒暄后,该进球场了。 高尔夫虽说是球类运动,可因为不少人根深蒂固的想法,更像是一种高端的社交。 更关键的是,做这项运动,对体能没什么高深的要求——挥上几杆,鼓鼓掌,坐上小车,赶往下一个场地。 擅长或生疏,反正不会有人当着面嘲讽,哪怕你大腹便便到走路喘气的程度,也能偶尔装个漂亮的逼。 杆子挥出去,就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完美。 可眼下,太阳烈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垂直降落,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打球,略显傻逼。 在场的一个比一个人精,三言两语一合计,默契的将打球这一主题略过,让服务生送来吃的喝的,就地吹空调谈起公事。 舒亦诚瞅准时机,悄悄把霍顷拽到旁边,说:“我今天本来有事没法过来。” 言外之意,幸亏来了。 褪去“舒总”外壳的他,双眸溢满欢乐,恨不得哈哈大笑。 这样一个外放的人,直白的传达着见到某人的喜悦,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值得他开心的事。 没人会对这样的情绪视而不见。 霍顷的心都跟着软了几分,回给他同样的笑,问:“什么时候进这个公司的?” “在国外就接触的差不多了,回国谈妥的,入职没几天。” “那应该挺忙的。”还天天打电话,要请他吃饭。 舒亦诚瞅了他一眼:“有的事比工作重要——晚上一起吃饭?” 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傍晚时分,先一步走人的舒亦诚在球场酒店门口接走霍顷。 霍顷:“去哪吃饭?” 舒亦诚:“去了就知道了。” 等真正“知道”的时候,霍顷属实吃了一惊。 这是他介绍舒亦诚入住的公寓。 舒亦诚:“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买了点菜。” “你……”他懵逼的转头,脑中神思倒转,忽然被一道闪电劈开,“自己做?” 舒亦诚认真的点头:“我会做菜,手艺很好。” “……” 霍顷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跟着上了楼。 可舒亦诚实在不像是会做菜的样子。 直到目睹人握刀的动手,他才意识到,刻板印象要不得。 瞧这个架势,舒亦诚不但会做菜,估计还能做的很不错。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 一切就绪,上桌时,霍顷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舒亦诚又笑了起来,在霍顷跟前,他好像无时不刻在笑。 他说:“做菜又不是什么厉害技能,也不需要三头六臂。” “也是。” “我以前也不会。”舒亦诚殷勤的给他夹菜,“我妈说,如果不学会做饭,以后遇到喜欢的人,想要做点好吃的显)摆,都无从下手。” “……” 真是相当别致,又无法反驳的理由。 舒亦诚接着道:“好吃吗?” “很好吃。”色香味全沾,辣度也恰到好处,“很厉……害……” 话语自动消音,留下一个震惊的尾巴,狠狠戳中霍顷的神经。 眉心狠狠的舞蹈起来。 被指腹摩挲的柔软触感清晰可辨的缀在嘴角,昭告着方才的亲密接触不是他的错觉。 他深深呼了两口气,搁下筷子,身体后仰靠住椅背,冷眼望着抽纸擦手指的舒亦诚。 霍顷不再动筷,舒亦诚发现异样,奇怪的看过来:“不合口味吗?想吃点别的还是……”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见他似乎不明白,霍顷索性将话摊开,“我们才认识不久,有些行为不合适。” 舒亦诚的脸一下白了几分,人也慌乱起来:“我,我不是……” “坦白说,我不讨厌你,愿意交个朋友。” 霍顷将眼皮压下一点,他双眼略微有些圆,正常的时候很是温润,可一旦微眯,浅色的瞳孔就立刻锐利起来。 一个人,只因为眼睛的变化,如同换了灵魂,“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回去。” 前一刻的言笑晏晏,此刻全堆在舒亦诚惨白的脸上,堵的他呼吸不畅。 他抓着筷子,一双好看的眼睛瞪得溜圆:“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霍顷抽了两张纸,一张擦嘴,另一张裹住手指,慢吞吞擦着:“不必了,谢谢你的招待。” 舒亦诚似乎想扑过来,被霍顷一个冷漠的眼神给打回座位,差点扑通一声摔成几片。 随着脚步声远离,开关门,最后归于平静。 他的眼睛一点点冷了下去。 半晌,不急不忙抓起筷子,继续用餐。 回到家,霍顷还陷在鼓胀的情绪中,灵魂漂浮,没着没落的前摇后摆,晃得人心浮气躁。 他不顾堵塞的鼻子,坐在20度的房间里喝茶。 浓郁的茶水苦的人一个激灵,生生忍下,咂摸片刻,醇厚的香味在舌尖窜开,他缓缓呼了口气。 喝第二口茶的时候,手机接到舒亦诚的短信。 【是我的错,不应该想当然,对不起】 霍顷将短信浏览了三遍,最终也没回复。 如果只有上次在车里若有似无的亲昵,他可以当成是巧合。 可一而再,一次更比一次过度。 他不讨厌眼前的人,不介意继续相处,不推拒水到渠成的发展。 但不喜欢被试探——尤其是暧昧的试探。 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啧。 在20度的冷气中徜徉一晚的后果是第二天醒来,感冒症状加剧明显,在餐桌上收获姜汤一碗以及来自陈素和家里阿姨的念叨一箩筐,才被放出门。 他直接去了舒亦诚所在的公司——自然不是为了舒亦诚,昨天和对方老总谈的顺利,今天过去签合同。 和对方老总碰了头,跟着一道往会议室去。 路过某间办公室门前,霍顷再次看到舒亦诚。 只不过这次,他不是单独一个人。 老总开口问助理:“袁先生又来了?” “是的。”助理尴尬的看了眼旁边的霍顷,“每天都来。” 霍顷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岂料当天下班,他又在停车场看到了舒亦诚——以一种特别的形式。 舒亦诚牢牢把着他的车门,说:“坐我的车。” 霍顷转着钥匙圈,面无表情:“不用麻烦。” “你还在生气。”舒亦诚死活不肯松开车门把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想——不好意思,等我几分钟。” 他抵在霍顷的车门上接电话。 霍顷站在两三米的位置,冷眼旁观。 “我在外面……晚上有事,不用等我电话……好的再见。” 舒亦诚垂下眼睫,狠狠搓了把脸,力道之大,几乎把眉毛掀飞,借此将那股子着急忙慌的劲镇压下去,整个人都变得郑重其事起来。 “我知道时机不对,可我不能再等了。” 第4章 004[回忆] 霍顷自认很好说话,只要态度友善点、语气温和点,很容易“有事好商量”。 可眼下,他并不打算维持这种人设,果断的拒绝了对方:“请离开我的车子,我赶时间。” 见舒亦诚无动于衷,他索性过去,伸手去拽人。 电光火石间,手腕忽然被扣住。 舒亦诚抓着他,小声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 可舒亦诚就是不走,仍然挡在他和车子中间,坚持道:“我不会耽误你很久。” 霍顷忽然想起陈素养的“小牛”。 那只霍顷几年前的冬天在路上捡回家的狗,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初来乍到时抖抖索索,吃饭都小心翼翼。 后来养熟了,狗狗的某些特征显露无遗。 光明正大的闯完祸,陈素严肃起来,那小家伙立刻换一张脸,委屈巴巴的扁着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写满求饶,十分懂得见风使舵,且效果显著,将一家人收的服服帖帖,甘愿沦为铲屎官。 身后飘来一阵夸张的大笑,紧跟着是凌乱的脚步,打散一片沉默。 霍顷从莫名其妙的想象中回神,下意识看舒亦诚。 此时舒亦诚恰好开口说话:“就几分钟行不行?” “……” 一想到把这人和自己家的狗联系起来,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嘴角轻轻一抽,将车钥匙抓进手心,说:“旁边有个餐厅,去那边。” 这个季节,热气烘的人心浮气躁,行走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间,分分钟想要蒸发。 素来怕热的霍顷皱着眉,直到进入餐厅被冷气拥抱,才放松身形,闲适起来,轻轻松了口气。 落座后,舒亦诚喊住服务生,说:“请问有没有毛毯?” “有的先生。” “麻烦给我一条。” 毛毯送到后,舒亦诚过了个手,隔着餐桌递给对面,说:“拿这个盖着腿。” 霍顷还没从“这人一头大汗还要毛毯干什么”的疑惑中回神,就被实实在在的惊住。 舒亦诚:“你今天感冒比昨天严重,在外出那么多汗,进来被空调这么吹,回去还会加重的,盖着吧。” 其实,霍顷的感冒并没有严重,只是因为在20度的房间睡了一夜,今天鼻塞的更加明显了点。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季节性的感冒伤风,尤其是夏季的这次,在他心里算不上什么,自己都极少去在意。 他没想到,舒亦诚会发现,还特意给他要一条毯子。 五味杂陈的接过毯子,轻轻抖开,盖在只裹着薄薄西裤的腿上:“谢谢。” 原本略显生硬的气氛被这一温情脉脉的插曲冲散,两人都放松不少。 舒亦诚根据霍顷的口味点好菜,端详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昨天请你吃饭,反而惹你生气。” “我没生气。”现在想来,他昨天的反应有些过激,不过,“只是觉得作为朋友,有些行为不合适。” 舒亦诚:“是我的错。” 霍顷:“你总是这样——善于认错吗?”道歉张口就来。 这句话没什么恶意,舒亦诚却垂下眼帘,轻轻摇头:“不是的。” 他又豁的抬眼,炯炯有神的看过来,“其实是有原因的。” 霍顷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眉头拢到一起。 舒亦诚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我是有话想跟你说,可又害怕,才会手足无措。” 从见面到现在,他反复强调“有话跟你说”,一次比一次郑重,一次比一次奇怪,好像有什么惊人的事实亟待宣布。 巴掌大的小吊灯悬在上方,铺下暖黄光晕,将餐桌的一方小小天地隔离在昏暗的环境之外。 光晕中的舒亦诚,眉目高阔,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我现在说,可以吗?” 霍顷扣紧茶杯,神经微微绷紧。 舒亦诚突如其来的认真,让他莫名有些紧张。 他厌恶有事情脱离自己控制,不喜欢突发状况,从来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不做无准备的事,不打无把握的仗。 如同在平坦的大道上走了二十几年,冷不丁有双神秘的手拽了他一把,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他的防御机制。 可骨子里的好奇,又让他跃跃欲试。 他喝了口茶,点头。 舒亦诚:“你讨厌我吗?” 霍顷在座位上挪了挪,不置可否,反问:“什么意思?” “我回来不久,几乎没有朋友,和同事们的关系也就那样。”舒亦诚对送菜的服务生点头致谢,殷勤的给霍顷夹菜,“除了你。” 眼瞅接近话题中心,霍顷越发不动声色起来:“所以呢?” 舒亦诚看着他,将筷子放到一边,轻咳着别开视线。 霍顷又想到小牛,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所以,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霍顷一愣。 怎么说呢,太过优秀的人,某种程度上,是没有“泯然众人”的权利的。 年轻有为事业有成,已经是很多人心目中的“优质股”。 如果这个人还拥有极为出色的外貌性格,又身在一个包容开放的环境中,片刻就会成为视觉中心,乃至追逐的目标。 听完舒亦诚的叙述,霍顷有好几秒,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飙上高速的心跳倏的回复原本节奏,哐当落回腹中。 原来如此。 欲说还休的试探,蠢蠢欲动的招惹,只是今天这番对话的铺垫而已。 那些想象中的暧昧撩拨,都是刻意为之。 这就是舒亦诚来找他的原因。 他懂了。 恍然大悟和如释重负的情绪交织,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就显得微不足道。 他定了定神,摇头:“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 “第一,这是你的私事,应该由你自己解决;第二,我不认为你提的这个方法有用,如你所言,他们无视你的拒绝,执意要找你,那我的出现,很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会把自己拖进泥坑。” 霍顷不慌不忙“一二三”,像在进行论文的观点阐述,“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掺和别人的私事,恕我无能为力。” 舒亦诚抿紧嘴唇。 有理有据,无法辩驳。 一会儿,才苦涩的笑了一下:“你真够狠心,一点余地都不给。” 又说,“其实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但还是不死心,想亲口问问。” 一个怅然若失的无动于衷,一个成竹在胸的踌躇满志。 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各怀心思的一顿饭吃完,霍顷独自开车回住处。 到家不久,有人上门。 霍顷刚洗完澡,擦着头发,问:“回来多久了?” “下午刚到家。”来的是他的发小唐升年,熟稔的换鞋,到冰箱取饮料,显然是常客,“喏,你让我买的东西。” “谢了。” 聊了几句,喝了点饮料,唐升年就告辞了。 霍顷蹲在玄关整理东西。 霍峰挚爱的茶叶,陈素热衷收藏的工艺品,还有阿姨爱吃的特产。 不年不节的,买东西,是“别有用心”。 上个月,他不顾家人反对,跟一个组织到某洪涝严重的地方参与救援,又捐了一笔钱,原本是好事,可救援过程中受了点伤,虽然早就痊愈,却让爸妈发了好大一通火。 他是霍家的独生子,在父母的万般宠爱中长大,他自己也争气,读书时成绩优异,为人磊落大方,全无不少同辈伙伴的骄横和傲慢,也从不参与乱七八糟的活动,几乎就是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父母为他骄傲的同时,难免又更加放纵他几分。 也因此,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给自己做主的事越多,霍顷骨子里一意孤行,一条路走到底的执拗,越发凸显。 平日无伤大雅的事,包括大学毕业后不愿出国读书,不想那么早进自家集团履职,资助有困难的人上学,霍峰和陈素都包容着。 可这次,涉及生命安全,哪个父母会不生气?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后怕。 霍顷自知理亏,从不狡辩,好说歹说哄了又哄,总算把他妈和刘阿姨哄好。 唯有坚持原则的霍峰,一张脸,从六月份黑到七月份,眼看就要入秋。 他决定趁父亲生日,再接再厉一把,无论如何,要把这事了结在夏季。 门铃再次响起。 目光落到门口的监控屏上,又下意识看了眼挂钟,嘴角微动。 这么晚了,舒亦诚又过来做什么? 开门后便直截了当的问了。 舒亦诚还穿着晚上吃饭时的衣服,如同刚从马拉松赛道下来,哼哧哼哧的扶着门框喘气,说话也是断断续续:“我,我,我晚上没跟你说实话。” “??” 舒亦诚换了口足够支撑好几分钟的气,忽然朝他扑了过来:“没有人喜欢我,也没人缠着我,让你跟我演戏是假的,我故意试探你也是假的!全是假的!” 霍顷被吓得懵逼几秒,伸手推他,可舒亦诚力气极大,愣是没能推动分毫。 如此的热情,在霍顷看来不合时宜,刚要出口,舒亦诚已经快手快脚的缩回去,结束了这个拥抱,尔后眼巴巴的看着霍顷,说:“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霍顷天生畏热,在门口站一会儿都觉得双眼冒热气,实在受不住,便说:“进来说吧。” 独居的屋子,装修简洁,收拾的干干净净,阳台正对着某商场外立面LED屏,不间断播送广告,光亮穿透玻璃投进,五彩斑驳。 霍顷示意舒亦诚到客厅坐下,又去冰箱取了两罐饮料。 冰凉的液体入喉,和冷气一道催化,连带心情都放松下来:“怎么?” 舒亦诚抿了一小口果汁:“我认真想过了,不该用那种法子来劝退别人” 霍顷笑:“刚才不是说全是假的?” 舒亦诚一下坐立不安:“我怕你觉得我喜欢撒谎——事情是真的,我想请你帮忙也是真的。” 第5章 005[回忆] 霍顷一口口吞着果汁,不置一词。 “你说得对,这是我自己的事,应该由我自己解决,不该把你牵涉进来。” “所以你是来反思的?” “不全是。”舒亦诚掀开睫毛,认真看过来,“还有一件事。” 霍顷晃了晃易拉罐,还留着不少果汁,凑到嘴边,准备一气儿喝完,边拨出注意力听舒亦诚说话。 “如果我正式追求你,当你的男朋友,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在一起了。”舒亦诚郑重其事的扔下一个炸|弹,“不是演戏,不是假装,是真的。” “噗”,霍顷成功被果汁呛到,眼前一黑,剧烈的咳嗽起来。 舒亦诚试图靠过来帮忙,被他摆手制止,随即冲进洗手间,漱口洗脸。 回到座位,他已经恢复正常,只是人有点脱力,声音泛哑:“没事就回去吧。”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撒谎骗人?” 霍顷无奈的看他。 舒亦诚眉间拢出一块明显的褶皱,像是难过,又有些不满。 霍顷:“别的事我可以帮忙,这种事,恕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不相信。”舒亦诚意外的没有纠缠,嗖的从沙发站起,“我会让你相信的,晚安。” 不等霍顷再做什么反应,他就蹿了出去,还不忘带走喝了两口的果汁。 霍顷怔愣了足有好几分钟。 两人相识不久,不算特别了解,但舒亦诚是个相对而言透明的人,脸上常常揣着七八分情绪,少有遮掩。 霍顷能感觉到舒亦诚对他有些好感,这种情绪,他对舒亦诚也有,是基于对人的外表、性格、为人处世方大致评估后所释放的正面情感。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以他们的情况,谈什么喜不喜欢,爱不爱,都太过突兀。 等他慢慢融入国内环境,有越来越多的朋友,注意力有了更加丰富的寄托,便会自然而然的回归原位。 霍顷没把这事放心上。 次日一早,他照旧上班,到楼下时,舒亦诚竟靠在立柱上,正低头看手机。 霍顷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 舒亦诚理所当然的样子:“送你上班啊。” “……” 舒亦诚:“你感冒没好,我开车,你能多睡一会儿。” “我有司机。”霍顷看了眼表盘,“来多久了?” “不久。” “你也要上班,以后别干这种事了。” 舒亦诚摸了摸鼻子:“我辞职了。” 霍顷大吃一惊。 舒亦诚:“你赶时间,我坐你的车吧,路上说。” 霍顷还是不同意,他去公司,车里坐个公司以外的人,像什么样子? 舒亦诚肉眼可见的低落了好几分,却也不坚持。 司机将车开过来,霍顷没时间再说,冲他摆摆手,坐上车走了。 之后,一连几天,霍顷早上下楼,都会看到舒亦诚等在外面。 霍顷不愿坐他的车,他倒也不说什么,只是第二天仍然会出现在楼下。 周六这天,霍顷接到朋友通知,临时出差到首都处理一起突发事件,逗留了三天,回来当天,正好唐升年约他吃饭,便直接从机场去到餐厅。 两人相识多年,无话不谈,但当唐升年提起相亲这个词时,霍顷没能忍住,一下笑出声来。 唐升年无奈的看他:“别笑了。” “不好意思。”霍顷拎着抽纸捂嘴,嘴角依然高高勾起,“你有什么打算?” “明天出国工作,暂时应付过去了。” 霍顷投去同情的一瞥。 霍峰和陈素也曾暗示过几次终身大事,但从来都尊重他,相对来说,他这个发小就要为难一些。 可这种事别人也帮不上忙。 唐升年又说:“如果我现在有爱人,他们就不会再提了。” “没错。”霍顷认同的点头,夹起一只虾,在调料中滚了一圈,真诚的建议道,“和阿姨好好谈谈吧。” 他低头吃菜。 唐升年便不说话了。 晚餐结束,霍顷拒绝了唐升年的喝酒邀请。 在北京夜以继日了两天,比起酒精,他更想会见周公。 晚饭高峰,停车场车辆攒动,不时有人来回转悠寻找车位。 霍顷找到自己的车,拉开车门,旁边忽然窜来惊喜的声音:“霍顷!” 循声望去,看清来人后,他的眼神立马冷下去。 等人走到近前,他不客气的问道:“你怎么也在这?” 舒亦诚双眼灼灼发亮,笑的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和人约在这里吃饭,我在……” “你在等人,然后正好看到了我。”霍顷一阵火大,“这么多的巧合,都被你碰上。” “我确实是在等人,一会儿……” 舒亦诚的解释又被新的插曲打断。 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男人过来,冲着舒亦诚招呼:“舒亦诚?” 舒亦诚飞快瞅了霍顷一眼,转头对那人点头。 “好久不见,我都不知道你回国了。”那人似乎很开心,眼睛笑成一条缝,“听说你在国外很多年,大家以为你会在那里定居。” 舒亦诚虚虚的笑,眼角满是冷漠:“是吗?” “我前段时间见到齐悦,我们还提起你呢。” 舒亦诚面无表情的看他。 听了一耳朵八卦轶事的霍顷坐进车子,这才想到跟唐升年喝了酒。 无法,只得临时找代驾。 “齐悦说他表弟对你念念不忘到现在,常常找你,但你一直不给回应,要是知道你回国,说不定……” 舒亦诚出声打断他,似笑非笑盯着他的眼睛,问:“齐悦的表弟是谁?” 那人猛然被质问,一下卡了壳,双目大睁,像被噎住的呆头鹅。 霍顷坐在车里,目睹舒亦诚的朋友笑着笑着忽然瞪着眼僵在那,随后不知道舒亦诚对他说了什么,他又牵着五官笑,只是这次笑的无比尴尬,手忙脚乱半晌,头也不回的走了。 虽然只有短短片刻,可霍顷觉得方才跟同学交流的舒亦诚,和他所认识的舒亦诚很不一样。 神情、语气,但又不全然。 除了那张脸,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代驾赶到,将车子驶离车位。 这时,恰好,一辆新驶入的车停下,驾驶座下来的人径直来到舒亦诚跟前,和他说话。 舒亦诚只得收回注意力,和朋友一道走了。 这一切,都落在后视镜,又透过后视镜,传到霍顷眼里。 他将胳膊肘抵住车窗,撑住自己隐隐发晕的脑袋。 原来,真的是巧遇。 是他误会舒亦诚了。 从小到大,父母教他,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寻找充分的证据,不可妄下定论。 他自认一向践行的不错,即便偶有失误,也都能及时补救。 唯独这次,他没经过半点思考,就独断专行的怀疑一个朋友。 他不满舒亦诚不听劝阻等在他楼下,但这不是随便质疑的理由。 到家,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他发现手机也失去苟延残喘的电量,陷入黑屏。 工作、生活,还有点点意料之外的事,搅的人心力交瘁。 电梯门开,他迟缓的朝外踏步,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 这个小区一层只有一户,每张只提供到达居住的楼层的权利。 ——那么,此刻他本人还在屋外,落在走廊地砖上的,仿佛来自大门方向的那一长条光斑,又是怎么回事? 疲乏的眼皮彻底拉平,霍顷放轻动作,靠着墙,蹑手蹑脚滑向门边。 门内传出隐约的对话。 “找到没有?” “没有,影子都没瞧见。” “可能没放在家里,咱们快走,万一被看到就麻烦了。” 霍顷听的一头雾水,沿着原路悄无声息的退到了电梯口。 这个小区的入住率不太高,以往这个时间点,电梯都能做到随到随走,今天却像是着魔,从1楼开始,缓缓上升。 屋内,脚步声已经靠近门口,眼瞅就要对上脸,而电梯才升到5楼。 情急之下,霍顷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摸出手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机。 这玩意大概就是专门在急需使用的时候让人吐血的。 出乎意料,那几道杂乱的脚步并没有停在电梯口,而是直接朝他的方向移动。 要命。 霍顷贴在墙上做了几次深呼吸,准备先从通道下楼,人身安全要紧,其他的慢慢再查。 就在他迈腿要走,忽然听见一声爆喝:“你们是什么人?” 霍顷浑身一震,脚步停滞。 第二声爆喝紧随其后:“他在哪?” “你什么东西?” “别拦我们——卧槽老子打死你!” 砰——什么东西被甩到地上的声响。 啪——似乎是手掌击打某个皮肤部位。 伴随痛呼、狂喊、叽哇乱叫,夹杂着暴怒的质问。 “把他交出来!” “你们把他弄哪去了?” 霍顷揣着满腹惊异和担忧,拉开那扇厚重的门,目光稍稍一扫,喊道:“舒亦诚。” 正把人按在地上打的舒亦诚倏然抬头,深邃的双眼微微眯起,寒光四射,满目的戾气蓬勃而出,周遭的温度都降低好几度。 裹着坚冰的怒意在触及霍顷面容的刹那,嘎啦嘎啦的碎了个七零八落。 几乎同时,高大的身躯已经扑了上来,两条胳膊展开,似乎是想来个亲密的拥抱,却不知想到什么,改而压住他的肩膀:“怎么样?” 第6章 006[回忆] 霍顷任由他打量:“没事。” 舒亦诚不放心,非得自己检查清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放过任何一个肉眼可见的位置。 一番不遗余力的端详,确保人毫发无伤,肩膀才慢慢松弛下去,收回胳膊,擦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吓死我了。” 也吓到我了。 霍顷忽然很想抱一抱舒亦诚。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很轻很短的一个拥抱,像社交礼仪中的一个动作。 他说:“谢谢。” 人是抓到了,作案形式和手法也能通过现代化的技术手段搞清楚,可两个嫌疑人说他们见霍顷开的车值钱,想到他家偷点值钱的,结果保险柜是空的,连一毛钱都没见着,还差点被舒亦诚打个半死。 霍顷清楚这是托词,且因为偷窃并未成功,处罚不会很重。 但眼下的证据,只能查到这一步。 他回了家,身后还缀着根人形尾巴。 舒亦诚为了帮他报仇,将那两人打的不成人样,自己也挂了彩,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他。 处理完伤口已是凌晨,两人都累的不行,霍顷将客房整理出来,留舒亦诚住下。 一夜平静。 次日,两人一道用完早餐,在楼下分道扬镳,谁都没提昨晚的事。 晚上下班回来,舒亦诚已经等在楼下,便问道:“伤口怎么样?” “一点小伤,睡一觉就好了。”舒亦诚指了指脚下,“我在你这里住几天吧。” 舒亦诚自有他的解释。 “昨天那里两个人明显有备而来,而且只是棋子,现在他们被抓,幕后主使很可能再找你麻烦。” 霍顷企图解释:“我可以找安保公司……” “不行。”舒亦诚抽了根烟,想想,没点,又放了回去,“对方情况不明,最好别找不熟悉底细的。” 霍顷嘴唇翕动,不知道说什么。 他其实可以回爸妈那,全天候安保,绝不会出问题,但霍峰本就不同意他到朋友公司帮忙,若是知晓此事,本来就黑的脸就别想白回去了。 何况,这么大的人,再让父母操心,委实说不过去。 而安保公司,也确如舒亦诚所说,有这样那样的不便。 舒亦诚拎起薄薄的行李袋,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只有我自己看着你才能放心。” 无比自然的样子,仿佛回的是自己家。 霍顷哑然失笑,默默跟过去。 昨天的事过后,他就不太拒绝得了舒亦诚。 反正他房子很大,多住一个人没问题。 两人分别洗完澡,霍顷拿出手机,准备点外卖:“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舒亦诚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你晚上就吃外卖?” “我回来时间不定,找人做饭不方便。” “常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不常吃,偶尔。”常回陈素那蹭饭,偶尔跟朋友约一约,或者在外解决,他对饮食要求一般,干净卫生,填饱肚子即可。 舒亦诚凑过来跟他一起看。 “这个油太多了。” “晚上吃这个不好消化。” “面点送来都糊了。” “这家评分很低。” 舒亦诚捏着鼻子挑挑拣拣,吹毛求疵的像个活体杠精。 霍顷:“……” “别点了,我来做饭。” 霍顷尝过他的手艺,不说无可挑剔,也是十分出色,反正比他强,可:“这里没菜。” “弄点简单的,晚上别吃太好。” 厨房装修的十分到位,厨具和用品一应俱全,主人大概连看都没看过一眼,每一样都挂着吊牌,光可鉴人。 舒亦诚在厨房搜罗一圈,勉强找到一小袋行将过期的面粉,除此之外,连根毛都没有。 他颇为惊讶的朝在厨房外探头探脑的霍顷扫去一眼:“我下楼买点东西。”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购物袋。 霍顷帮着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面条、油盐酱醋,和一瓣蒜。 他对做菜一窍不通,默默站在旁边围观。 水烧开,面条下锅,等待成熟的时候将剥好的蒜头剁的碎碎的,等面条翻滚,关火等待片刻,面条捞进两个大碗,洒上蒜子,起锅烧油。 随着“噗呲噗呲”两声,浓烈勾人的蒜香弥漫开来,塞满厨房。 霍顷原本不太饿,此刻也食指大动,和舒亦诚一人端起一碗,到餐桌落座用餐。 吃着,霍顷想起舒亦诚工作的事,问他为什么辞职。 舒亦诚:“我不太习惯早出晚归,也不喜欢那个公司的氛围。” 霍顷很是不解:“你因为这个工作回来,不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工作那么多,不差某一个。”舒亦诚挑起几根面条,不紧不慢的咬断,“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霍顷点点头,没再问,人家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吃完早点睡。” 次日是周六,霍顷起的稍迟,和舒亦诚一道吃早饭时,舒亦诚问:“没睡好吗?” “嗯。”说着又打了个哈欠,“看完文件很晚了。” “很重要的文件?” “倒也不是。”就是习惯了,不到那个时间不愿意闭眼。 舒亦诚不赞同的摇头:“这样对身体不好。” 这样的道理,霍顷自然是明白的,也能听进舒亦诚的劝解,可长期养成的习惯,非三两日能戒。 入夜,平板电脑右上角的时间变成四个鸭蛋,霍顷还不困,便继续看。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咚咚咚,轻轻的,夜深人静中极富韵律。 霍顷以为有什么事,示意他开门,等舒亦诚的脸露出,他问:“出什么事了?” “现在零点零五分。”舒亦诚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他,“已经是第二天了,你怎么还不睡?” “不困,一会儿就睡。” 舒亦诚在床头旁站定,认真的问:“这些东西紧急吗?” “不是。” “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再看。” 霍顷哭笑不得:“我现在没睡意。” “很多熬夜的人都这样觉得,其实是错的,久而久之,会睡得越来越迟。”舒亦诚一手拿走平板电脑,一手压住霍顷的肩膀,“睡觉。” 霍顷早就发现了,舒亦诚的力气很大,这样压着他,不至于疼,但也难挣脱。 他试图友好沟通,一抬头,差点撞到舒亦诚的下巴,顿时僵住。 舒亦诚不知道什么时候俯下身来,此刻距离他的脸只有短短几公分。 交错的睫毛、乌黑深邃的瞳孔、形状完美的眼睛,以及——倒映在其中,嘴巴微张的自己。 舒亦诚呼吸很重、很慢,声音很轻,像从胸膛发出的气音,带着似真似假的幻觉:“晚安。” 霍顷就这样被压到了床上。 舒亦诚给他盖好被子,调暗床头灯:“别再看文件了好吗?” 此情此景下,他怎么说的出“不”? 舒亦诚走到门口再次转身,确认他没有起身的意思,才慢吞吞关上门。 那种微妙的气氛随着他的离开,消散的七七八八。 可那种感觉像有魔力,无声无息的散出一点别样的气息,带着迷茫的余韵,萦绕四周。 霍顷曲起膝盖往被窝里缩了缩,想到大学时期的一件事。 大二时,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声称对他一见钟情,这辈子就认定他了,展开激烈的追求。 那个男生高大英俊,斯斯文文,找他聊天请他吃饭,病了给他买药,下雨给他送伞,做他所能做的一切。 霍顷拒绝了多次,他依然如故,不少知情的同学说霍顷捡到宝了。 直到某天,他和同学去商场买手机,目睹那个男生和一个漂亮女生手拉手,同吃一个冰淇淋。 不爱,就不存在难过伤心,过去这么久,也早已忘得差不多。 可那种被劈的外焦里嫩的感觉,每每想起,头皮一阵发麻。 当时,同学意味深长的感慨:“别人看着多美,内里其实一塌糊涂啊。”深沉的像个哲人。 那时候,霍顷忽然觉得,爱情这种总是和美好字眼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并不纯粹。 世界之广,时间之深,太多炫目的东西占据视线,诱惑层出不穷,谁都无法保证什么。 霍顷没幼稚到要求什么“永远”,可只要想到这一层,爱情这种东西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也是他当初不肯帮舒亦诚的理由之一。 他连自己的感情都觉得兴致缺缺,更没兴趣掺和别人的。 不过,从舒亦诚的后续反应和态度来看,那个对视只是顺其自然的一个反应而已,并不意味着什么。 霍顷翻了个身,暗笑自己的“多愁善感”,闭眼静卧,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第三天。 0点,23点30分,23点…… 一连几日,舒亦诚都会敲主卧的门,每天比前一天早半小时。 舒亦诚:“十一点前要睡觉。” 除非确有急事处理,否则,他就故技重施,半强迫半哄的让霍顷睡觉。 霍顷从第一天的懵逼到第二天的无奈,再到第三天的接纳。 以至于到第四天,十一点刚过,他就自发睡下了。 事实证明,什么“睡不着”都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是他用长久的自我催眠和放纵强行改变的生物钟。 被迫早睡一周,霍顷的精力充沛许多,在公司喝咖啡的频率急剧下降。 为着这个,霍顷请舒亦诚吃饭。 第7章 007[回忆] 两人约在某火锅连锁餐厅,霍顷要点鸳鸯锅,舒亦诚则让直接上九宫格。 霍顷奇道:“这个很辣。”舒亦诚做菜放辣有限,想来是不怎么能吃。 舒亦诚:“我能吃。” 锅底和菜品上来后,舒亦诚果然刷的起劲,一口菜一口冰饮,吃的酣畅淋漓。 他们同住一个多星期,加起来吃的辣椒,也没这一顿多。 霍顷忍不住提醒道:“少吃点,肠胃受不了。” “没事,味道很好。”舒亦诚咕噜咕噜的灌下半罐冰啤,满脸是汗,锅底氤氲上来的热气也遮不住红艳如血的嘴唇,“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 “我最近——你怎么在这?” 听得舒亦诚语气骤变,霍顷从调料碟中抬起头,发现桌边站了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正笑着跟舒亦诚打招呼:“前几天听老方说你在N市,我还以为他骗人。” 舒亦诚:“我回来工作。” 霍顷一想,估计是以前的同学,便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假装自己不存在。 那个人又说:“我找过你好几次,你手机一直关机。” “换号码了。” 通常人,这个时候应该会拿出手机或名片,交换新的联系方式,可舒亦诚毫无动静,“你也来吃饭?” “约了袁振,他临时有事。”来人神采飞扬的笑个不停,“若是知道你在,他一定飞奔过来,他一直想和你见一面。”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霍顷觉得自己在这不合适,擦了擦手,对舒亦诚说:“我去洗手间。” 谁知舒亦诚的朋友相当热情,特地跟他打招呼:“我是齐悦,是舒亦诚的大学同学,你好。” “你好。” 舒亦诚垂首,看着扑通冒热气的火锅,淡淡道:“我们在吃饭。” 齐悦:“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碰见了,不如……” “不方便。” “不会耽误很很久的,袁振住的离这不远。” 气氛一时尴尬。 霍顷觉得同学难得偶遇,想要先走。 可舒亦诚已经先一步动作,他重重搁下筷子,一字一句的回道:“我在跟朋友吃饭,你听不懂?” 霍顷听的有些惊讶,忍不住看向桌子对面的舒亦诚。 不耐、冷漠,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哪里有半点同学重逢的喜悦? 看的更细,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阴郁——是一种和舒亦诚这个人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气场。 是他从未见过的舒亦诚。 可当他想要仔细观察,一探究竟的时候,舒亦诚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姿态放松,面带微笑。 是原本的舒亦诚了。 ——就是说的话仍然不太好听:“现在不太方便,以后再说吧。” 霍顷不禁怀疑方才蒸腾出的热气太浓,导致他分不清东南西北而产生的幻觉。 眼前的人,哪里能跟“阴沉”这种词扯上关系呢? 齐悦大概笑累了,也不管还有旁人在场,一屁股坐下,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淡定的老同学,语气轻飘飘的:“你和我表弟认识那么多年,连见一面都不肯?是不是太绝情了?” 霍顷从中品出一点剑拔弩张的气息,觉得继续呆下去很不合适,朝舒亦诚挥了挥车钥匙作为示意,唤来服务员结账后便先行离开了。 他这一走,带走了这一方天地仅存的一点热度。 舒亦诚靠着椅背,脸色彻底冷了下去:“我和你表弟不熟。”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齐悦阴阳怪气的瞅着他,“过后就不记得了。” 四面八方传来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 年轻的服务员利索的来回穿梭,提供热情周到的服务。 汤底火急火燎的往外扑腾,毛肚和牛羊肉沾着辣椒花椒翻滚打转。 整个餐厅充满热烈放松的欢快。 舒亦诚垂眸看了自己的指甲片刻,屈指,轻轻扣在易拉罐上。 来自冷柜的凌冽寒意透过指节处那一点末梢神经向大脑输送,提醒他罐中液体的温度——也提醒他某些令人作呕的过往。 真是有趣。 这会儿,齐悦掏出手机来:“我给袁振打电话让他过来,好歹给我个面子,你说……” “你没这个面子。” 沉默许久的舒亦诚终于开口,深邃的双眸布满阴翳,连带睫毛都沾染了某种令人心惊的东西,“滚。” 霍顷本以为要等上好久,结果不到十分钟,舒亦诚就出现了。 只是:“你的脸怎么了?” 舒亦诚很自觉的往副驾驶一缩,顶着半张脸的青紫还笑:“被同学揍了一拳。” 霍顷难以置信,他是看出舒亦诚和同学关系奇怪,但没料到会在公共场合直接动手:“还好吗?” “不碍事,养几天就好了。”舒亦诚吹了个欢快的口哨,心情飞扬的模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火锅好吃,下次再来。” “……” 真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粗神经。 回去洗完澡,霍顷想起舒亦诚说有事找他帮忙,到客房前,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舒亦诚的声音:“谁?” “是我。” “我……我现在有点忙,有,有什么事吗?” 霍顷一想,有没有事他也不知道,不过瞧舒亦诚这个表现,大约也不是急事。 “没什么。” 抬脚要走,又觉得不太对劲。 再有二十多分钟到九点,以往这个点舒亦诚会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看晚间财经新闻,跟他聊一聊,结束后才回房。 同住了一周多,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今天却一回来就缩进屋里去,到现在都没出来,也没像往常一样找他说话。 正犹豫要不要继续扣门,里头忽然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声响,似乎是某物品着地,响的干脆利落,过后又戛然而止。 他放心不下,又敲门:“舒亦诚?” 这次没人回答。 霍顷等不及了:“我进来了。” 门没锁,进入的很顺利。 但里面的场景着实把霍顷吓够呛。 深秋的夜晚,空气渗出寒意。 这样的季节,霍顷活生生折腾出一身汗,有吓出来的,也有急出来的。 好容易捱到舒亦诚从检查室出来被送进病房,得知他是急性肠胃,霍顷这才舒了口气,拎了张椅子坐在病床旁,问:“不能吃辣怎么不说?” 嗜辣如命如他都觉得今晚锅底辣度过高,接受度有限的肠胃怎么受得了,难怪不断灌冰饮,双重夹击,不出问题就有鬼了。 舒亦诚躺在那,一头微卷的黑发洒在雪白枕巾上,映衬的面色分外惨白,连笑起来都虚弱无力:“我不知道会那么辣。” 霍顷轻轻眯眼,一侧眉毛挑起。 舒亦诚张了张嘴,声音更虚:“你喜欢辣的,我想跟你一样。” “……” 霍顷瞬间无力,“你这是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舒亦诚朝被窝里缩了几寸:“我知道。”一副“我错了,我认”的可怜模样。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知错,反正看起来是真的知错了。 还怪听话的。 他眼皮轻阖,从下方投出视线。 舒亦诚看着他,完美的五官、略带紧张的神情,在灯光的照射下淋漓尽致,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霍顷心口一紧,眼前忽然闪过几个画面。 刚认识时,假装不经意“撩拨”他,被他捅破后一脸慌乱的解释,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孩; 不顾被他下了面子追到家里,面对两个手持水果刀的家伙,不但不跑,还非要问“霍顷在哪”,最后跟人混战,导致好看的脸挂了彩——以舒亦诚能“靠脸吃饭”的程度,近乎于半毁容; “不放心别人”,要亲自保他安全,住进来后却只字不提那些危险,负责给他做饭,半强迫他改作息,存在感逐渐清晰。 这些片段里的舒亦诚各不相同,可细究起来,这些都是同一个舒亦诚,言行举止,乃至某个时刻细微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 包括眼前苍白无力的男人,也是同样的舒亦诚。 可紧跟着,几个全新的画面横插飞至,将这些片段打的东倒西歪,乱七八糟的散落一地。 ——是今晚在火锅店,面对同学时的舒亦诚。 他平静如水,讲话不疾不徐。 可眼中、话语中,莫名让他觉得陌生。 像坐在春光灿烂的花丛里弹琴唱歌的美好青年,猛的手指劈叉,青年缓缓抬起手,笑着对他说:“流血了。” 他这才发现,青年怀里的哪是什么吉他,赫然是一把寒光闪现的尖刀。 刀身映着青年苍白的脸。 绝美,又诡异。 那是完全不该出现在这个人身上,不属于舒亦诚这个名字的,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 那幅朝夕相对的油画,仿佛被人悄悄掉包,换成了赝品。 “霍顷?” 霍顷浑身一震,茫然的顿了好一会儿,慢慢找回意识。 舒亦诚:“你是不是困了,回去休息吧。” 一如既往温柔的语气神情,除了虚弱一点,和他认识的舒亦诚,没有任何区别。 霍顷抬手,用力按住眉心:“大概是。” 否则怎么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用这个想象力去拍电影,没准能收获“鬼才”的称呼。 但舒亦诚在国内无亲无故,他不放心把他一人留在医院,所幸单人病房条件不错,陪护床躺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 第8章 008[回忆] 简单洗了把脸,关灯躺下。 舒亦诚在黑暗中开口:“你,为什么留下来?” “嗯?你现在是病人。”霍顷打了个哈欠,眼皮直往下落,“有什么事就喊我,别乱来。” 也不知道病人本人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说了个“好”。 霍顷这才放心的睡过去。 病房的窗帘没合拢,可离十五还有好几天,月光只是起到寥大于无的效果,凄凄惨惨的憋出一层薄薄的光,透过玻璃,就被稀释的不剩什么了,只勉强看清屋内一些物体的轮廓。 舒亦诚翻过身,面朝陪护床,久久未动。 舒亦诚在医院住了两天,霍顷在医院陪了两天,恰逢周末,也不耽误工作。 出院后,两人回到家,舒亦诚自告奋勇要给霍顷做一顿大餐。 霍顷:“晚饭我准备好了。” 舒亦诚满怀期待。 等看到实物,他觉得肚子更痛了。 在医院吃了两天清汤寡水,本以为出院能大快朵颐,结果又是粥。 还是白粥。 霍顷慢条斯理的盛出两碗:“喝么?” “……喝的。” 两人隔着餐桌,一起分掉半砂锅粥。 晚餐解决,霍顷将砂锅和碗端去洗了,边擦手边走到客厅,舒亦诚抬头,和他对上视线。 两人就这样默默的对视了片刻。 舒亦诚维持着昂头的动作,放下手机,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吗?很简单,三个——世界和平,至少我们国家要和平;第二个,所有的亲人朋友平安健康;第三,暂时没想好。” 舒亦诚:“你自己呢?” “也差不多吧。”他当然也想自己健康平安,但在霍顷看来,他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用不着浪费一个“理想”。 舒亦诚不依不饶的追问:“那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霍顷奇怪于他突如其来的好奇,还是认真进行了一番思考,然后告诉他:“没有。” 他这二十多年过的太顺遂了。 上几代人兢兢业业,竭尽全力拿下的商业版图,美满的原生家庭,不拖后腿的头脑和性格,一路保驾护航,让他无忧无虑的走到今天。 因为他什么都有,所以无欲无求”。 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舒亦诚不说话了,捡回手机默默翻看。 霍顷随意瞥了一眼,看到“理想”“梦想”几个字,了然一笑,起身,准备去看会文件。 这时,手机飞进来电,他边接,边进书房。 舒亦诚从手机上抬头,盯着门看。 忽然,门又飞快打开,霍顷又跑了出来,奔进卧室。 舒亦诚眉头拧到一起又飞快散开,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不到半分钟,霍顷拎着风衣外套急匆匆穿过客厅,一个停顿都没打,那架势,似乎是要出门。 舒亦诚忙问道:“这么晚了,去哪?” “有急事,回来再说。”随后马不停蹄的走了。 这一“再说”,就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暮色四合之际,霍顷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一言不发,双眼发红,显然疲惫到极点。 公司出事了。 起先是下午丢了一堆文件,涉及各个项目,晚上被回去加班的员工发现,霍顷得到消息赶过去后朋友又告知,最近一个多星期,他总感觉身后有人悄悄跟踪他,有心要找,又找不到蛛丝马迹。 舒亦诚面色微沉,问:“你会有危险吗?” 霍顷想说没有,可又一想,谁能保证呢,对方的身份和目的都不清楚:“应该没有。” 应该没有,就是可能有。 舒亦诚:“你们准备怎么应对?” “找了安保公司,也找了人调查。”什么证据都没有,报警都找不到理由,城市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极易藏身,“看看再说。” 舒亦诚看着霍顷累极的样子,只说了一句:“早点睡,别担心。” 霍顷一夜没能睡好,也没法真正做到“不担心”。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他敏锐的觉出了一点蹊跷。 似乎,在某个看不到角落,有人在偷偷看他。 他假装看风景、看人、看广告牌,从后视镜观察,无所不用其极,可除了熙攘繁华的街景和行色匆匆的人群,什么异样也没有。 有几次,因为他盯着看,还能收到别人或奇怪或警惕的回视,一整天下来,精神紧绷到极致,人都有点神经质。 这是一种很难说清的感觉,没有原因,无法分析,类似“第六感”。 而这种第六感,和人们常说的“乌鸦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好的不灵,坏的灵。 公司出事的第三天晚上,霍顷在公司加班到快十点,头昏眼花的下到停车场,见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便敲了敲驾驶位车窗,似乎是睡着了。 霍顷拉开车门,伸手推人。 小刘是公司配给他的司机,相当稳重的小伙子,合作这么久,别说在车上睡觉,连哈欠都没打过。 而且他下楼前给司机发信息,还收到回复。 短短几分钟,不应该睡的人事不省。 可是已经晚了。 “别动。” 耳朵接收到警告,腰部则被某种尖锐的物质抵住,霍顷飞快瞥向一边,还没看清来人,另一侧又传来新的警告,“再乱动我们就不客气了。” 霍顷的心凉了半截,僵直的贴着车身,低声问:“你们要干什么?” “有点事想请霍总帮忙。”拿东西抵住他的那个大约是领头的,一手抓着他一手吩咐,“请霍总上车。” 情势比人强,霍顷不得不照做。 狭窄的车后座挤进三个大男人,摩肩擦踵的贴的严丝合缝,夹着烟味、酒味、头发油腻味的特殊气息悠悠然飘散,不时撞进霍顷鼻腔,勾的他昏昏欲吐,觉得太阳穴快胀裂了。 他低下头,深深吐了口气:“说吧。” 先前发话的那位戴着个黑色头套,只露出一双眼,话音透过布料,有些模糊不清:“北京宇辉商厦的事,还请霍总高抬贵手。” 霍顷一愣。 “本来这事和贵公司关系不大,可您二位执意要掺和……” “这事损害了我们公司的利益。”霍顷冷冷的打断他,“不过据我所知,你们王总在这件事里只是个小角色,牵涉有限,犯不上找我。” 车厢陷入死寂。 他此刻在人家手里,不能把话说死,眼珠转了两圈,语气一转:“回去转告王总,别再找人跟踪我们,也别偷偷摸摸到我们公司,真的闹到那个地步,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了。” 话音刚落,催命符一般戳在腰上的物体力道骤松。 领头的那个呵呵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的回道:“霍总真聪明,也很上道,我会转告王总——打扰了。” 两人准备下车。 霍顷再次深呼吸,放在大腿上的拳头缓缓松开。 就在这时。 砰的一声巨响,车子像大海里突遭暴风的小船,剧烈的晃了一下,因为力道太大,整个车身甚至朝旁挪了几公分。 霍顷被这股巨大的惯性撞的摔下座位,刚刚放下的心倏的窜起,噼里啪啦和茫然的思绪撞成一锅烂糊糊。 和他相比,下一步下车的两个蒙面人受惊更严重。 任谁亲眼目睹一辆车忽然朝另一辆停住的车撞来,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何况,这是停车场。 除了故意杀人,没有别的解释了吧。 他们敢戴着头套装逼,敢亮刀子要挟,可他们毕竟不是真的亡命徒,被这股气势吓住,石化在霍顷车子旁边,眼睛都忘了眨。 车门开启,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驾驶位钻出来,开门见山的问:“他在哪?” 没人回答——被吓的。 男人将黑色外套脱掉,随意扔上车前盖,一步步朝他们走,边问:“霍顷呢?” 他挂着一副令人惊艳的皮囊,但深邃的双眼此刻布满阴鸷,薄薄的双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每次启齿,都像锋利的刀刃,轻轻一触就会见血。 周遭空气逐渐凝结,风雨欲来。 眼看快走到近前,蒙面人之一忽然惊醒,刷一下亮出刀子,冲来人低吼:“跟你无关,滚开。” “他的事都跟我有关。”那人分了个眼神给霍顷的车,没瞧见想见的人,眼中开始酝酿风暴。 其实也轮不到他思考太久。 对方已经冲了过来,想要摆平他。 舒亦诚站着没动,等人影欺近,猛地飞起一脚。 “啊!” 惨叫声响彻云霄,惊散四座。 霍顷下车的时候,目睹舒亦诚单手拎住一个蒙面人的领口,用力扔到旁边,像扔垃圾一样,脚下还躺着另一个“垃圾”,看情况伤的不轻。 像某种下意识的驱使,舒亦诚转过头,动作十分机械,生硬的撞进霍顷的视线中。 此时,管理员狂奔而至。 霍顷让他报警,自己打电话喊来朋友和律师,将事情经过一说,朋友当即怒了:“果然是这样!他妈的,姓孙的玩这一套,老子不会放过他的!” 又和霍顷说了几句,带着律师和保镖,气冲冲的走了。 所有闲杂人等都不见,霍顷转身,问靠着立柱抽烟的舒亦诚:“你这两天一直跟着我?” 否则不会这么巧撞见。 难怪这几天舒亦诚总说有事,走的比他早,回的比他迟,还要小心翼翼避开他的警惕,为了不让他起疑,也是费心了。 舒亦诚撩眼皮看他一眼,又把眼皮放回去,不肯说话。 这副别扭的样子,像极了小牛受委屈不肯搭理人。 第9章 009[回忆] 也难怪。 人家为了自己的安全起早贪黑兢兢业业,连带撞坏了车,却忽然得知其实是他一厢情愿。 若不是他脱裤子放屁的拿车子撞上去,那两个人早就被抓住了。 一腔好意喂了狗。 没什么比“多管闲事”四个字更能让冷却热情,也没什么比这更让人丧气。 所以舒亦诚现在应该是很难过的,他有这个资格。 霍顷站在旁边,等他抽完两根烟,还想继续抽,才开口制止,说:“别生气了,嗯?” “我没生气。”舒亦诚捏着烟嘴,并不和他对视,“是我多事。” “没有,我很高兴。” 见舒亦诚还不抬头,明显不信,他一个没忍住,笑了,“如果早知道你在身后,我就不用担心了。” 舒亦诚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再次掀开一点空间,让阳光照进去:“真的?” “真的。”为了让他相信,霍顷指了指自己,半认真的发誓,“我要是骗你,随你处置。” 舒亦诚眨眼:“怎么处置?” “随便你,我不反抗。” 舒亦诚这才展颜,将烟盒扔进口袋,学霍顷的动作,点了点他的心口位置:“那你骗我一次吧。” 霍顷觉得他这个样子太有趣,笑意藏不住,可舒亦诚没收回他的手指,也没跟着笑,反而异常认真的看他,像在等待确认。 有什么,正在悄悄发生。 潘多拉魔盒,似乎悄悄移开了一条细缝,等待他们一窥究竟。 霍顷忽然不敢笑了。 艰难摆正神色,轻咳的别开脑袋,说:“回去吧。” 舒亦诚这才收回手,一言不发走在旁边。 尽管霍顷说事情已经解决,可舒亦诚死活不放心,又跟了他两天,仔细观察,确认没事。 也是这个时候,舒亦诚告诉霍顷,他租住的公寓到期了,而他久久不工作,手头有些紧。 霍顷:“租金没关系,以后再给。” “家里出了点事,我没什么心情工作。”舒亦诚有气无力的,“而且,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 不放心。 一个比他还小的男人,用近乎宠溺的语气,说不放心他。 霍顷的后脖颈微微发麻,像过电一般。 而他奇异的不讨厌这种陌生的感觉。 舒亦诚搓了搓鼻子,小声问:“你愿意再收留我一段时间吗?” 霍顷莫名不自在,借着喝水的动作轻咳两声:“没问题,随便你住到什么时候。”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有的人,大约就是命中注定的朋友。 几天后的傍晚,霍顷接到唐升年电话,说他出差回来,买了礼物,路过他门口,顺便送上门。 霍顷还没回复,唐升年笑了一声,说:“你家里怎么有个人?我没见过。” “就是这样。”晚餐桌上,霍顷简单说了舒亦诚的身份,但他没那么棒槌,一股脑倒干净,只说是朋友帮个忙。 唐升年说:“我把东西给他的时候,他问我是什么人。” 霍顷:“他没恶意。” “我没说他有恶意。”唐升年缓缓移动着放在霍顷脸上的目光,要笑不笑的,“霍顷,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确实认识了很多年,也确实不太了解。 至少近在咫尺的这个唐升年,不是霍顷所熟悉的样子。 但他不想多说什么,忍耐着喝了口酒,生硬的将这个话题盖过,吃完饭就离开了。 到家时,舒亦诚意外的不在,霍顷到客厅将电视机打开,打算坐一会再回房。 他惯常坐的单人沙发乱七八糟的堆着几件衣服,都是舒亦诚的,他拎起放到旁边。 一张东西垂直落下,掉在他脚边。 很眼熟。 舒亦诚提着水果进门,换好拖鞋洗了手走到客厅,发现霍顷低头,似乎在看什么,下意识也循着望去。 随即瞳孔紧缩的震了两下。 好像天降大雪,浮起一阵清凉的冷。 霍顷不喜欢藏着掖着,也不擅长的自作聪明,他举起右手捏着的玩意儿,开门见山问:“这是你的?” 舒亦诚面色发白,嘴巴张了张,本能的想要否认。 可如何否认? 卡面上明晃晃的名字,几乎等同于半张身份证。 霍顷看着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和舒亦诚萍水相逢,又因各种机缘巧合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讨厌舒亦诚。 否则不会和他朝夕相对这么久,更不会同意“再收留他几天”。 但他也很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隐私,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的话,既不违背道德,更不触犯法律。 所以舒亦诚从未提起他有这么一张黑卡,他也不能指摘什么——这是人家的私事,有权利不告诉他。 这是理智。 至于感性层面—— 他想打人。 舒亦诚回来前,他翻来覆去的将这件事思考了好几轮。 他理智了二十多年,一件让他不快的事也许能让他短暂失落,但绝不会限制,乃至操控他的行为。 他将黑卡放回茶几,淡淡道:“明天就搬走吧。” 舒亦诚立刻急了:“为什么?” “你住在这里不合适。” “有什么……” “不合适”三个字被后知后觉的舒亦诚硬生生吞回腹中,噎的他双眼都大了半圈。 答案明晃晃的摆在那,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霍顷公司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张代表巨额财富的黑卡,还有什么资格喊穷并利用这个理由继续赖在这个房子里? 霍顷盯着他看了几秒,问:“需要我帮忙吗?” 他声音低沉,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舒亦诚的嘴唇翕动着开合几次,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霍顷:“晚安。” 一直到他回房,关门,舒亦诚始终坐在沙发一角看着他。 也始终没开口说什么。 这一夜霍顷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状态持续了整晚,越睡越累,天色隐约露白时,他实在忍不住,爬坐起身,随意批了件大衣,来到阳台上。 清晨的N市笼罩在雾气里,朦朦胧胧的透出建筑、树木和零星的路灯,城市原本的模样影影绰绰,像写意山水,别有一番韵致。 他做了个深呼吸,任由冰凉的空气钻进鼻腔,冻的他打了个冷战,人一下子清醒起来。 虽然不想承认,可霍顷此刻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难过的。 昨天发现那张黑卡的瞬间,他脑袋一片空白,紧跟着就跳出两个小人,叉腰相对,一个一句的开始逼叨逼。 左边的说:“他应该不是故意的,不是有意不说。” 右边的却说:“绝对是故意的!” 左边的又言:“就算他有黑卡,也不代表他自己手里就很有钱,和家人关系不好的例子很多。” 右边的:“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 左边的:“其实没关系,反正你们认识不久,让他搬走就行了,不用太难过。” 右边的专业唱反调:“不管理由是什么,骗人就是骗人!” 叽叽歪歪一大堆,把霍顷的脑子吵成一锅粥。 理智说着不要在意不要在意,搬走以后很难再见,相忘于喧嚣的城市,什么都不会剩下; 感性则差一步就要熊熊燃烧起来,让他恨不得当场打电话给舒亦诚进行质问,又或者在看到舒亦诚之后狠狠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最好以后都不要再见面。 他把自己劈成两半,差点左右互搏的打上一架。 最后,舒亦诚进门的一刻,横眉竖目的那半个小人忽然自己跳了几下,就偃旗息鼓了。 反正结局都是同一个,以后再见的机会寥寥无几,若他发怒翻脸,岂不是显得太过介怀。 决定做了,话也说出去了,一觉醒来,沉睡的那半边小人却又莫名复活,在他脑袋蹦蹦跳跳,搅的他心烦意乱。 在阳台上傻逼似的吹了一会儿风还吞了几口凉气,那股躁郁被冷却了七八分,他回身进房,洗漱换衣服,出去前还对着全身镜理了理领带,确保万无一失,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走了出去。 以往,舒亦诚也差不多同时间起床,然后两人一道出门晨跑,今天也不例外。 可今天霍顷出来的有些迟,外面浓雾未散,到公司的路千难万险,需要提前出发,他顺手取消了晨跑。 又说:“我还要去公司,今天就不送你了。” 舒亦诚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垂首半晌,才慢慢抬眼,极小声的问:“对不起。” 霍顷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但:“没什么,不用道歉。” 舒亦诚:“我本来想过段时间,找个机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可……” “没关系的,我都明白。”霍顷看了眼表,朝门口抬了抬下巴,“我要走了。” 霍顷没直接下逐客令,可舒亦诚知道他的性格。 既然说了要他搬走,那在他下班之前,他就得从这房子里滚。 “——还当我是朋友吗?” 霍顷到玄关处换鞋,头也不回的摆手:“当然。” 这个世界上,只要没仇恨,都能做朋友,他出生经商世家,太懂得“以和为贵”“多个朋友多条路”。 参加个饭局都能认识十来位朋友,何况是舒亦诚这位跟他同住过的。 反正碰碰嘴皮子也累不着。 至于能否成真,就只有上天知道了。 累不着的霍顷这天十分心不在焉,跟几个高管开会时差点拿错别人杯子、签名时签错位置,甚至和朋友老总一道午餐时,差点把大蒜当鱼肉给吞了。 第10章 010[回忆结束+回到现在] 朋友二话不说给他半天假,让司机送他回家休息。 客房地板锃亮,床铺的像行军床,衣柜空空如也。 仿佛从没住进过人,空的干干净净。 不光客房,还有客厅、厨房。 他的所到之处空空荡荡,无限扩大了拖鞋踢趿的声响,一声一声撞进脑袋。 霍顷屋子里踱步,一遍遍四下打量。 真是奇怪,这里原本一直是他一个人住,早就习惯了,舒亦诚只不过是临时住过一段时间,现在搬走恢复原样,为什么他觉得房子一下大了许多? 好像凭空多出十几平方面积,哪哪都空。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霍顷随手摸出,看都没看,接通,将手机举到耳边。 里头传出的声音让他一愣。 舒亦诚大约没料到霍顷会接的这么快,舌头打结似的结结巴巴:“我,我搬走了。” 霍顷将手机换了个手,弯腰趴上沙发背:“我知道了。” 那头噤声了。 霍顷想了想,主动打破沉默:“这段时间,谢谢你。”不管怎么说,舒亦诚想要保护他才会住进来,也实打实的做到了。 他不喜欢被欺骗,可也不否认舒亦诚对他的付出。 舒亦诚:“是我自己愿意的。” 稍稍一顿,他又说,“霍顷,其实我……” 此时,恰好有新的电话进来,霍顷的注意力被打断,定了定神,问:“你刚才说什么?” 舒亦诚似乎长长叹了口气,才道:“没什么,你有事先忙,回头再联系。” 结束通话,霍顷改而接通新的来电。 是霍峰打来,说晚上有个应酬,让他陪同一道前往,霍顷答应下来,又和父亲聊了几句,挂电话的时候,阳光正好停在脚边。 冬日的此时,是一天中阳关最佳时段,搭配着客厅绝佳的吸光设计,简直是个一座小型的阳光房。 霍顷沐浴在阳光里,忽然摇头一笑。 舒亦诚能打来电话,证明他也和自己一样,将这段时间的相处当成都人生之中一段际遇,也许特殊,也许有趣,但在漫长的一生中,这只是很小是一部分,随着时光流逝,很快便会淡忘。 能做朋友,挺好,不能的话,也没什么。 至于那点若有似无的失落和心伤,就当是他说神志不清的一点异样吧。 晚上,他如约陪父亲赴会。 霍顷一直没有进霍氏工作,但谁都知道霍家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大权在握只是迟早的事,又是跟父亲同行,前来打交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 一路下来,霍顷笑的脸都快僵了,趁霍峰和几个老友聊天,他悄悄离开宴会厅,坐电梯上了顶楼。 这家酒店位于N市最高建筑内,顶楼巨大的全落地窗餐厅,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服务生送上他点的饮料,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霍顷扯松领结,大大喘了口气。 他对什么都接受良好,有时还能从中发现乐趣,因此并不讨厌应酬。 可是真的累。 手机有电话进来,是陌生号码,他也没多想,接起来。 传来的声音,却是熟悉的。 “霍顷,回头。” 回忆就此戛然而止。 霍顷自嘲的笑了一下,忘了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记得这部分? 这个泛着些许甜味的记忆碎片,和眼前怒目而视的舒亦诚一道,像一个个巨大的耳光,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霍顷压下唇角,直面舒亦诚的仇视:“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别有用心。”否则,如何解释刚才一闪而过的记忆里,和眼前阴郁的男人天壤之别的模样呢? 舒亦诚冷笑着:“倒打一耙。” 霍顷:“要么放我走,要么弄死我。” “虽然我很想杀了你。”舒亦诚伸手摸上他的脖子,感受血管汩汩的流动,眼尾弯下,苍白的脸上仿佛被注入血色,多了丝红润。 他舔了舔牙齿,凑过去,低声道,“不过别急,咱们还有账没算。” 舒亦诚压着他的脖子,感受着指尖奔腾的脉动。 这里流动的,是生命。 只要用力掐下去,这人连反抗的时间都不会有。 杀死一个人,其实是很容易的。 他在电话里说“大不了一起死”,是认真的。 他根本不怕死。 从得知霍顷这个人开始,到调查信息,再到将人绑来,他一直想的是,大不了同归于尽。 欺骗他、伤害他,还差点害死他。 不共戴天的仇恨,若不冤冤相报,就不是他舒亦诚的性格了。 眼下,人就在自己手里,稍微使劲就能悄无声息的弄死他,他却犹豫了。 体内有个声音发出柔弱的气音,说着:“不能杀他,不可以杀他。” 和另一个反复说着“报仇、报复”的声音交叉杂糅,你来我往,辨不清真假虚实。 杀人犯法,得偿命。 要报仇,可以通过更加“温和”的方法。 只要能折磨到霍顷,他不在意多花些心思。 舒亦诚哼哼的笑了两声。 能不使用暴力手段而打击到仇人,快感必定远远大于直接动手。 想到这,他推开车门,伸手扯住霍顷的领子拽到门边,手腕翻转,将人抗上肩膀,大踏步往不远处的屋子走去。 霍顷虽然矮他三四厘米,也是1.83的高个,舒亦诚扛着这么大个身躯也能健步如飞,和他那走一步晃两晃以及惨白如吸血鬼的委顿模样不符。 直到进屋,嫌恶又利索的将人扔到地毯上,他才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上沙发,垂着脑袋直喘,两手剧烈颤抖,膝盖也抖得很有频率。 霍顷就势躺在地毯上,闭眼思考。 车子开了好久,绕了又绕来到此处,他辨不清方位和具体地址,而方才进屋时,他有意巡视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应该不是用来居住的。 他们所在的房子,是隐在一片茂密的树丛后,从停车地点延伸过来的路窄窄小小,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行走。 除此之外,放眼望去,红黄交错的树木,满目秋意。 美则美矣,也偏僻的令人心惊,连个坐标都看不到。 舒亦诚把他带来这里,必定早就计划好了。 分明害了他,还能义正言辞的把他绑来这里。 霍顷好奇,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舒亦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这时,舒亦诚开口:“睁眼。”因为喘的厉害,眼下讲话还泛着粗噶,有些费力。 霍顷依言照做,被一张近在眼前的照片糊住瞳孔,看清上面内容后,睫毛迅速抖了抖,眼珠转到一侧,斜睨着对方:“想不到你有这种癖好。” “我倒是没有。”舒亦诚抖了抖那张东西,簌簌作响,“旁边这个人,你不认识?” 不等霍顷开口,他径直扔了照片,拽过霍顷,粗鲁的往下扒拉衣领,露出好看的锁骨。 随后,落在锁骨处的视线又冷了几分。 霍顷快炸了。 先被粗暴的抗来,又像待宰的鲶鱼一样被扒衣服,他体面的活了二十八年,还没人这样敢这样对他。 他憋着火动了动手指,竭力撇开脖子,避免和舒亦诚的亲密接触。 舒亦诚:“骗我上床的时候,有没有给我看过这个地方?” 霍顷:“你在放什么狗屁?” “我很好奇你当年用什么手段把我骗的团团转,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舒亦诚勾着视线,X射线一般打量人,赤|裸裸的恶意一览无余。 说着,似乎想要证实“不会喜欢”,朝霍顷凑了过来。 轰隆。 炸了。 霍顷脑袋发热,用力挥出巴掌。 啪。 清脆的掌掴声在客厅炸开,像一枚点燃的小鞭炮,点燃两人之间虚假的宁静。 舒亦诚被这一耳光打的偏过脑袋,半晌,才回归原位。 “要么弄死我,要么放了我。”霍顷蜷起手掌又松开,方才奋力挥掌,手心又痛又麻,“别浪费时间。” 竟然敢动手。 舒亦诚反反复复“回味”着这个耳光,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终也没挥到霍顷脸上。 舌头抵着右脸颊,声音寸寸阴森:“做梦。” 霍顷以为自己至少会被狠揍一顿,可直到被舒亦诚拎到房间,想象中的暴力对待也没有发生。 随着落锁声响起,自始至终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松弛下来。 这一松,躯壳连同灵魂都倍感疲倦。 他走到洗手间,用凉水洗脸。 今天是办婚礼的大日子,他这个当事人却被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被迫面对一个和他有深仇大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仇人。 天意弄人,也不过如此。 那张照片—— 是一张颇有尺度的艳照。 照片的主角之一舒亦诚上半身赤|裸的靠在椅子上,嘴角叼着一根点燃不久的烟,微阖的双眼在烟气后若隐若现。 椅子后,另一个人弯腰,从后方探过身体,绕到前方,亲吻舒亦诚的下巴。 动作不见过分亲密,可舒亦诚餍足的神情,凌乱的头发,以及遍布脖颈和大半个身躯的各种印记,直白的将画面里暧昧到令人面红耳赤的温度传递的淋漓尽致。 稍稍一眼,就能感觉到那种跃然而出的肉|欲气息。 第11章 011 照片的另一主角,脑袋被打上完整的马赛克,无法得见容貌。 可他认识——从镜子里看这张脸、这幅躯壳近二十八年,以及马赛克下分毫不差的胎记,已经无需更多证据。 他竟然会跟人拍那种照片。 霍顷更加好奇的是,照片里的自己打了马赛克,只露出舒亦诚的模样,是因为什么? 报复?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霍顷转来转去,想了又想,百思不解,反而把脑子搅成一团浆糊,索性放弃,困极的趴在床上睡了过去。 一门之隔的客厅里,舒亦诚还在看那张照片。 昏迷醒来后,大哥的好友于远一直在医院照顾他,告诉他出事是因为爬山意外,失忆不影响生活,好好调养就没事了。 虽然他伤的很重,需要相当长时间的调养,可舒亦诚觉得自己命运不佳,并未多想。 出院后不久,一天,他无所事事整理书房,从一本书里掉落的照片,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照片上,他裸着上身,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亲密无间。 堪称情趣的相片,因为照片后面的一句话而陡然增添了阴谋的意味。 【不想这张照片落到别人手里,就照我说的做——你的顷】 他拿着照片去问于远:“这是谁?” 当时,于远的脸色很不好看,勉强牵着唇角,乱七八糟说了一通,试图将这一话题遮过去。 舒亦诚:“我要听实话,你不说,我自己去查。” 于是,他听到了“霍顷”这个名字。 “你们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原本计划到国外结婚,可婚礼前一天,他——出轨,被你抓到。”于远的舌头生锈般迟钝,艰难的往外吐字,“后来你们一起出门,就出事了。” 他说,照片是他们闹的最厉害的时候,霍顷拿来要挟他的。 舒亦诚听的迷惘,半信半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那么轻易爱上一个人吗? 能将他害到这个地步,必定早有计划,他怎么会毫无察觉? “你们之间的事,我并不清楚,你当年回国不久,就认识了他,一路走到现在。”于远摇头叹息,“你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 又道:“反正都过去了,你别想太多。” “他在哪里?他出轨的那个人,是谁?” 于远最终没有告诉他,只说:“他要结婚了。” 明显没把你放在心上,你又何必再去自讨没趣? 结婚? 白日做梦。 把他当成什么? 一番调查后,他选在霍顷办婚礼这天去见他。 爱恨情仇,都得来个了结。 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舒亦诚打了个哈欠。 近来,他的情绪时时处在高度亢奋状态,方才神经高度紧绷,加上身体不佳,累的不行,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是不是对那张照片印象过于深刻,还做起梦来。 梦里的他,和霍顷激烈亲吻,然后滚到床上。 舒亦诚受到惊吓,一阵剧烈的心悸,猛然睁开眼。 那些场景历历在目,被窝里似乎还散着特殊的麝香味道。 他有些恼火。 就算被骗上床过,有什么必要连做梦也是他? 更可笑的是,梦里,他们的关系还相当融洽,就像一对正常关系的恋人。 气的想打人。 他不敢再睡,下床洗漱。 被子掀开的瞬间,某种特殊的味道弥漫开来,刺激的舒亦诚一个激灵,直接僵在沙发上。 死死揪住床单,难以置信的低头。 怎么会…… 手机在这时响起,他浑身发麻,抽了口凉气,莫名心虚的瞅向卧室。 随后,才接通电话。 出乎意料,这次不是频繁打来电话咆哮着让他把霍顷放走的于远,也不是连环夺命call催他回医院复查的姑姑。 那头,是个截然陌生的声音。 “我是唐升年。” 嚯。 姓霍的未婚夫啊。 舒亦诚本想挂断,一个转念,鬼使神差的回了句:“霍顷在我这里,你有什么事吗?” “你把他放了。” 舒亦诚就要挂电话。 这时,门铃响起。 同一时间,手机传来唐升年的声音:“我在门口——如果你不开门,我会报警。” 舒亦诚脸色一变,猛然意识到什么,冲进房间,抓住霍顷拽到身前,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 霍顷推他:“滚。” 话音未落,就见舒亦诚忽然伸手,扯住外套的拉链,用力一捻。 摊开的手心上,躺着一个小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玩意儿。 霍顷的一腔怒火瞬间化为乌有,升起惊愕。 这件衣服是他早上出门锻炼时的固定装备,是谁,什么时候装上追踪器的? 门铃还在发癫似的狂响,舒亦诚心知躲不过,对霍顷这种跟奸夫合伙坑他的行为愤恨不已,阴沉的盯着他几秒,转身离开。 当然没忘记把门锁上。 这间房子的所有墙体和门都做了最好的隔音处理,他不怕霍顷发出什么动静。 唐升年站在门口,一边按门铃一边看表。 再过三分钟,如果舒亦诚再不开门,他就报警。 这时,手机响起。 却不是舒亦诚。 他想了想,还是接通:“于总。” “唐少爷,你是不是去找小诚了?” “我必须把霍顷带回去。” “这个我知道,能告诉我地址吗——小诚现在很偏激,谁的话都不听。” 唐升年想起舒亦诚从前的所作所为,回道:“我给你一个定位。” 通话结束,距离三分钟的时限还剩七十秒。 唐升年竭力压着心浮气躁的情绪,又拨舒亦诚的手机号,才响几声,紧闭的大门忽然嘎吱一下,在眼前缓缓打开。 紧跟着,视线里出现舒亦诚苍白的脸。 唐升年立刻问:“他呢?”边朝他身后张望。 舒亦诚堵着门,面无表情。 唐升年皱眉:“舒亦诚,你把霍顷绑来做什么?” 这人,一副霍顷至亲的口吻,听着真令人不爽,不就是奸夫一个? 想到这一层,舒亦诚便肆意起来:“很久没见,叙叙旧。” “你们早就没关系了。” 舒亦诚哼笑道:“有没有关系,都和你没关系——我这里不欢迎你,请便。”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让唐升年变了脸色,不顾这是舒亦诚地盘就要进屋。 可舒亦诚仿佛早有准备,先他一步后退,甩手。 砰的一声,大门重重合上,连一条缝也没留下。 唐升年气的够呛,又担心霍顷,当下,也顾不上更多,拨通报警电话。 屋内,舒亦诚快速走向关人的卧室。 单单一个唐升年没有威胁,可看这情形,姓唐的一定会报警,他得在那之间把人弄到别的地方。 解门锁,拧把手,门朝里荡开。 窗户事先被他封死,阳光进不来,只能靠灯光照明,他下意识看向唯一的光源,走过去,掀开拱成小山的被子。 借微弱的光源看清那团东西时,他愣住,猛然抬头。 可已经迟了。 快速行动卷起的风擦着他冰凉的面颊狠狠掠过,还没做出反应,脑勺一阵剧痛,舒亦诚连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垂直的倒在了床上。 霍顷不敢大意,屏住呼吸等了一会,确保舒亦诚真的昏厥,这才扔掉灯座,冲向大门。 冲到一半,他想到什么,减缓脚速。 虽说舒亦诚该千刀万剐,可要是被他这一下弄死,他这辈子也就完了。 要报警,只能用舒亦诚的手机。 他顿了几秒,转身往回走。 忽然,大门发出咚咚的巨响,分贝之大,像是对准扩音器敲的。 霍顷脸色难看,舒亦诚把人喊到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对付他? 那为什么不直接弄死他或者打残他算了? 他条件反射的朝卧室口投去厌恶的一眼,竟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左摇右摆的朝门口走来。 霍顷难以置信的定睛瞧去。 不是舒亦诚,又是谁? 他捂着后脑勺,走路踉踉跄跄,显然伤的不轻,可动作迅猛,眼瞅已经到了门边。 霍顷当即顾不上做好人了,拔腿就跑。 幸亏舒亦诚没有变态到将大门也反锁,轻而易举拨开锁头,他还留了个心眼,做出防备的姿态。 门拉开,阳光见缝插针跃入,携带自由的气息。 霍顷半躲在门后,被外头乱七八糟的喧嚣吵闹给塞了一耳朵,探头一瞧,才发现外面聚集了一堆人。 有身穿制服的,有不认识的,还有——唐升年。 唐升年也看到了霍顷,先是微怔,快速反应过来后立刻过来,抓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没事吧?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好几道的视线齐刷刷集中过来。 “我没事。”霍顷想到拉链上的追踪器,轻轻拂开唐升年的手,“你怎么找过来的?” 唐升年一愣,微微垂眼,不太自在的说:“回头告诉你。” 这时,屋子里传出大喊:“快来帮忙!” 场面更加混乱了。 本该迈进人生新阶段的大日子,先被绑架,后被追踪,然后进了医院。 和舒亦诚一道进的。 唐升年:“你吸入了麻醉药物,还是检查清楚好。” 行吧。 累了一天,懒得反抗。 又是一番折腾。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见到了跟唐升年一道找到他们的人士,似乎姓于,从头到尾陪着舒亦诚,帮忙跑前跑后,想来关系匪浅。 但:“找我有什么事?” 第12章 012 “我们以前见过。”对方指了指自己,“于远,远方的的远。” 霍顷摇头:“不记得。”他现在恨透了舒亦诚,对跟此人相关的一切人士敬谢不敏。 于远大概知道自己不被待见,决定速战速战:“我替小诚向你道歉。” 他大概比霍顷大上五六岁,正是成熟的年纪,长相温和,彬彬有礼又满是真诚,这样的人,很难令人讨厌。 霍顷:“他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大哥的好朋友,看着他长大的。”于远无奈叹气,“你们两个人的私事,我不做评价,这次确确实实是他的错,他做事太冲动,又不顾后果,对不住。” “于远过来道歉,无非是希望我不要起诉姓舒的。” 唐升年:“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没打算告他。” 敲在舒亦诚后脑勺的那一下,也没那么容易揭过去。 霍顷向来有主张,自己的事,决定好了,不会随意更改。 此时唐升年更在意另一个问题:“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霍顷陷入沉默。 他能理解唐升年骗他说舒亦诚已经不在的心理,换做是他,也不会乐意在意的人跟那种状若疯癫的神经病再有牵扯。 半晌,慢慢说道:“你为我的安全考虑,我很感激,但我希望以后有什么事,你能告诉我,我对自己的事有知情权。” 见唐升年垂首,一副很不安的样子,他又叹了口气,放柔语气,“这回多亏你,其他的,都让它过去吧。” 确实过去了。 平安归来,就是最好的结局。 而对舒亦诚,对那段感情的一点好奇,也都在这一天堪称匪夷所思的遭遇中全盘化为乌有。 或者说,他当初会被舒亦诚骗的团团转,甚至真心爱上他,这件事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光是想想,都觉得恶心。 不想再提,也没必要再提。 霍顷身体无碍,第二天一早出院回家。 被绑架的事只有唐升年一人知晓,对家人朋友只说昨日突然遭遇一点意外,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这事圆了过去。 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可当陈素询问打算何时把婚礼补上的时候,霍顷却道不急,过段时间再说。 更令人震惊的是,比任何人都急于和霍顷确认关系的唐升年,这次居然也和霍顷站在同一阵线上。 当然,这是两人商定好的说辞。 事实上,他那天在医院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没有完全恢复,许多事想不起来,立刻结婚,其实对你也不公平,至少在我回忆起一些事情之前,能暂时把婚事推迟。” 从知道唐升年是他的未婚夫开始,到婚礼当天出去晨跑,他不止一次想过暂时取消婚礼。失忆的同时,他将对这个未婚夫的感情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只是,父母亲那样期盼他们的婚礼,唐升年对他又那么无可挑剔,他暗自说服自己,是因为记忆的缺失所以无所适从,总有一天,他会重新爱上唐升年。 可直到从舒亦诚手里逃走再次见到唐升年,他的心脏始终像是宕机一般,纹丝不动的沉寂在原位,连一丝悸动也找不到。 看到唐升年,他会高兴、安心,会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男人,情感丰富而多彩。 可唯独没有爱情身份。 他再三踌躇,在医院跟唐升年推心置腹的谈了一次。 出乎意料,除去一点失落,唐升年貌似并不那么意外,半红双眼看了他一会,就点了头:“我会等你。” 诸事落定,霍顷回到了自己的房子。 早饭后开车到处转悠,去博物馆美术馆溜达一上午,中午回老宅吃饭,下午在家看书养花或者到外面看场电影,晚上和唐升年或好友吃饭喝酒,一天也就过去了。 可这样自在的生活刚维持两天,就被天降神经病打破了。 灯光将舒亦诚的脸部轮廓镀出锐利的色泽,他脸色依旧苍白,仿佛身后随时跟着个吸血鬼,分分钟会被吸干扔到尸体堆里,偏偏眼窝深眼距窄,瞳仁还比一般人黑上好几个度,目无表情的时候格外深邃。 也格外瘆人。 霍顷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截了当的送了他一个字:“滚。” 冰冷的逐客令从舒亦诚左耳传到左耳,又晃悠着飞了出去,他歪过脑袋,说:“我在家想起一些事,你想不想听?” “不想。”霍顷指着电梯,“快滚。” “不想听我也要说。”舒亦诚像个食古不化的木头,自己说自己的,只有眼睛始终定在霍顷身上,“我这里有些东西,你若是不听,我可就直接交给别人了。” 霍顷最终跟舒亦诚一道去了楼下。 有那张艳照的前车之鉴,他不能排除舒亦诚手里还握有其他东西的可能性。 但他提出只在附近公园谈,不会跟他去其他地方。 舒亦诚:“怕我对你不利?” 霍顷递给他冷淡的一眼,这种人,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舒亦诚忍耐的抖了抖眉毛,倒没反对。 层层秋意和精心打造的灯光交织,将市民公园妆点的别具风韵,落叶沙沙飘落,不断有人行踏而过,簌簌作响。 N市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霍顷却无心欣赏:“你找到什么了?” “急什么?聊完自然给你。” “先拿出来。” 在灯光下冷眼相对好一会,霍顷捏紧拳头,沉声问:“你手里什么都没有。” “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却真的信了。”舒亦诚似乎很开心,眼珠转来转去的看他,“没我想象中的聪明。” 霍顷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傻了,用力压下打人的暴戾,转身就走。 舒亦诚的声音跟在身后:“我确实想到一些事,你不想听?” 无人搭理。 舒亦诚冷冷的目送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拔腿跟上。 霍顷不说话,舒亦诚也不强迫,不远不近的跟着。 到一个路口时,霍顷忽然拐弯,飞快窜进一条小巷。 每个高楼林立的城市都有这种小巷,大多数已经列入开发计划,只是由于这样那样的理由暂时闲置,它们古老、零碎,夹在芝麻开花的建筑之间,寻找喘息的机会,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居民早已搬走,它们日益憔悴,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霍顷钻的这条巷子位于住处和公园中间,几乎垂直连接,穿过去就能到家,他偶尔赶时间会走。 眼下再也没有摆脱后面那个疯子更紧迫的事了。 岂料他走进巷子后,背后的脚步声并无远离,反而益发快速,简直如影随形。 霍顷忽然有些明白前几天在医院,于远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小诚很固执,谁的话都不听,他认定了什么,想做什么,就会想办法去做,以后他很可能还会再找你,只要他认为有这个必要。” 平心而论,霍顷对舒亦诚,还未到恨之入骨的程度。 虽然被骗,被害的失掉部分记忆,可正因为他失去的记忆中涵盖了所有和舒亦诚有关的部分,这个人对他而言,也不必陌生人熟上多少。 忘记这个人的同时,连带也忘了那些伤害。 从唐升年口中听到的时候,除了惊愕和一些黯然,找不到太多痛心疾首的难过,难以真切的感同身受。 可,舒亦诚一次又一次找上门来,一副兴师问罪,仿佛做错事的是他。 他作为受害者,想的是从此陌路,老死不相往来;舒亦诚却像个幽灵,萦绕不散。 他怎么有脸?怎么有立场? 他怎么敢? 思及此处的时候,紧随其后的脚步已经贴了过来。 霍顷霍的停住,转过身。 小巷早已褪色,连路灯也没有,只能勉强借点小巷两端的璀璨灯火,这让舒亦诚本就阴沉的面色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诡异,如同鬼魅。 霍顷忽然后悔选了这条路,质问的话弹在舌尖,神经蓦然的绷紧。 他没料到舒亦诚会跟上来。 这时,手机响起,他警觉的盯着舒亦诚,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 “吃饭了吗?” 霍顷顾着回唐升年的话,又要注意舒亦诚,一心二用,精神高度紧张,吐字飞快:“我现在在房子前面的小巷子。” 唐升年似乎愣了一下:“你去那干什么?” “处理点事,我边走边跟你说吧。”霍顷安心了些,一边和唐升年通话一边慢慢朝巷子口退,“无关紧要的事,不用担心。” 舒亦诚眉毛一动,钉在那里看着霍顷越走越远。 巷子口近在咫尺,跨出这里就是人来人往的马路。 霍顷松了口气,“我到了,你别工作太晚。” “好。”唐升年在那头笑了一下,状似随意的问,“霍顷,你说会好好考虑婚事,我一直在等你。” 霍顷尴尬,假装不在意的说:“晚安。” 随即挂了电话。 舒亦诚忽然大步追来,直直的盯着他,问:“你要和姓唐的结婚?” 霍顷没料到他的听力比狗还灵,但他一点不想和别人谈自己的私事,尤其是舒亦诚。 他理都不理,加速往巷子外走。 就快到了。 就在他的视线触及车水马龙的刹那,舒亦诚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狠狠倒在地上,还打了个几个滚。 霍顷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疯子难不成想要故技重施,再次绑架他? 紧跟着,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大喊“干什么”,而后有凌乱的脚步趋近,他才意识到,貌似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抵住舒亦诚心口,想要脱离他的怀抱起身。 可舒亦诚不知道发什么癫,死命搂着他,任他如何挣脱也无法得力。 霍顷:“你松开。” 舒亦诚毫无反应。 霍顷心头一凛,瞳孔微震,心脏也像受到某种感应一般,砰砰的窜到喉咙口,急切的想要跳跃、奔跑,向他诉说过往。 记忆的碎片就这样就这样携着刻骨铭心的棱角,骤然而至。 同样的主角,相似的场景,连这个人的拥抱,都似曾相识。 警报长鸣,呼啸着靠近。 霍顷还处在震惊中难以自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张脸。 “你看什么?” 霍顷恍惚着回神,意识到他们在救护车中,由警察护送,先把“为了保护他”而昏迷的舒亦诚送到医院,再录口供。 刚才专注于回忆,一直盯着舒亦诚的脸看,以至于没发现这人醒来。 他冷漠的投去一瞥:“我在想当初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 舒亦诚:“想到了么?” “我眼瞎。” 一旁的医生和警察默默看过来,又默默移开视线,假装没听到。 舒亦诚呵呵的笑,满眼嘲讽。 霍顷将脸瞥向车外,也不再说话。 从警局回到家里,霍顷足不出户,竭尽全力整理记忆。 可每次到那个电话,回忆就像被按下暂停键,戛然而止。 第13章 要挟 画面逐渐泛黄,连带着回忆碎片一起,隐入黑暗。 霍顷翻来覆去整整一夜,也没能记起那通电话后发生的事。 一切的一切,让他越发迷茫。 昨天的零星回忆里,舒亦诚外向、开朗,仿佛不知“愁”这个字如何写,他随时随地的笑,无忧无虑的活。 而这几天见到的本人,阴郁、死气沉沉,像个背负血海深仇的机器,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投来的每个眼神、有意无意吐出的每个字句,都裹挟恨意,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这就形成了一个难以解释的悖论。 哪个才是真实的舒亦诚? 如果记忆里的那个差点跟他“盲婚哑嫁”的舒亦诚是真实的,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一团火变成如今淬毒的冰,绑架、威胁,甚至分分钟想要置他于死地; 反之,若这几天所见才是舒亦诚的本来面目,他当初又是因为什么接近他,瞒过他,在步步为营的计划中一步步伤害他,直到他出事失忆——仍然是想要他死,为此不惜“大不了一起死”。 霍顷坐在床上捧着下巴想了又想,除了一团乱麻并一个晕乎乎的脑袋,一无所获,便有些烦躁。 从知道自己失忆到现在,他一直告诉自己没关系,他记得重要的家人朋友,记得美满的生活,是命运给他的恩赐。 而忘记的那些人那些事,注定和他有缘无分,不用勉强。 他适应的很好。 可午夜梦回的时候,坐在家里看书的时候,以及和人说话的时候,他常常会忽然陷入呆滞,魂游天外,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 三魂六魄分成两半,一半指挥他的躯壳说话做事,做原来那个温和稳重的霍顷;另一半则像被某种无声的诅咒禁锢,死气沉沉的陷在黑暗里,前不见来路,后不见去处,看不到半点光亮。 他被割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霍顷,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填平两个“人格”的裂痕,且随着日久,越发泾渭分明。 在命运面前,人常常是最无能为力的。 很多事,不是努力、加油,就能得到自己要的结果,也非一己之力可以改变。 如同霍顷眼下,把地震之后的空白土地复原,填充缺失的那一半,谈何容易? 除非—— “你说什么?” 望着堂弟难以置信的表情,霍顷平静的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随后说:“我有这个权利。” 堂弟:“哥,你说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想再提的。” “我原先的确是这么想。”霍顷举起茶杯,浅浅尝了一口,苦的皱眉,“可我现在想要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我和舒亦诚的事,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堂弟翻了个白眼,用力瞪他。 霍顷:“说吧。” 他和堂弟前后脚出生,小时候一起玩,一起捣乱,偶尔还能同步享受家长的皮带炒肉丝。 长大后,他们成了彼此的“知心哥哥”,学习、生活乃至懵懂的少年情愫,都会第一时间倾诉给对方。 这份感情延续至今,所以霍顷相信,当初他和舒亦诚在一起,堂弟必定是最早的知情者之一。 只是堂弟显然不愿意配合。 他拿出苦口婆心的架势,劝霍顷回头是岸,不要沉溺于过去,尤其强调:“舒亦诚是个不折不扣的垃圾,忘了最好。” 可霍顷不是会轻易改变想法的人。 反复推拉、沟通无果,堂弟怒了,一巴掌拍上桌面:“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就去问唐大哥!” 然后怒气冲冲的跑了。 霍顷叹了口气。 这个结果,实在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堂弟不肯说,他也不能强逼。 只是他越发好奇,舒亦诚到底对他做过什么,引的堂弟深恶痛绝到这个地步——但他不会去问唐升年。 他对唐升年的感觉十分复杂。 从他醒来,所有人都说唐升年是他的未婚夫,如果不是意外,他们已经办过婚礼,成为“人人称道”的郎才男貌。 可始终找不到半点对唐升年的恋慕之情。 他搜肠刮肚的回忆、思考、做心理建设,偷偷催眠自己,试图用失忆来解释这一切,都以失败告终。 他甚至怀疑自己失去了部分情感认知,否则如何解释他分明记得恋人,却对和他的感情一无所察。 某个位置,始终一片荒芜。 和爱人相见时本该炙热的心口,亦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让霍顷有股无地自容的愧疚。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几次想鼓足勇气付出应有的深情,可触及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他一次次败下阵来,惟恐自己会越发辜负。 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频率愈多,以至他逐渐害怕面对唐升年。 况且,他丝毫不觉得唐升年或者家人会乐意知道他对那段腌臜过往的好奇,更加不会希望他去找寻真相。 和堂弟谈崩之后,霍顷静默了一段时间,可随着怔愣的频率越来越多,越来越猝不及防,仅存的半个灵魂也开始摇摇欲坠,倒向未知的另一边。 他必须做点什么。 N市的冬天姗姗来迟,刚来,就给了人们一个下马威。 北风呼啸着穿梭在城市上空,带着冬季特有的凌冽。 天色灰暗,建筑和路灯的光渐次亮起,镀在细密的雨丝上,像一幅光影斑驳的雨幕油画。 美则美矣,但在这种天气出门,并不是一件美事。 因此,接到舒亦诚电话,说要“谈一谈”的时候,霍顷当即拒绝,并警告他别再联系他。 舒亦诚倒是配合,没再给他电话。 他直接上门来了。 霍顷挡在门口,毫不客气的说:“你是希望我报警么?” “你报吧。”舒亦诚脸色依然苍白,说话时还一直咳嗽,十足病秧子模样,“我救了你,你把我像条狗一样扔在医院,霍顷,这样做事不合适吧?” 霍顷:“要多少?” 舒亦诚一愣。 “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还有赔偿,你报个数。” 见舒亦诚嘴角下垂,他的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还有事吗?” 嘴上问着,手已经先一步行动起来。 眼看门要关上。 霍顷鬼使神差的朝舒亦诚投去一瞥,心神陡转之间,都是同一个念头。 他从前居然没发现这人的真面目,还真情实感的喜欢过他,简直是对他的智商、情商乃至人格的鞭打。 他是瞎了吗? 啧。 舒亦诚的脸渐渐消失在门后。 这时,霍顷忽然听到一声冷哼,只剩一条缝的门猛的弹开,重重撞上他的身体。 舒亦诚大摇大摆的跨进来。 霍顷被撞的一个趔趄,一下火了:“滚出去!” “你怕我?”舒亦诚踢掉脚上的鞋,光脚踩着袜子自顾自往客厅走,熟稔的就像进了自家客厅,“担心我对你不利?” 霍顷:“你没这本事,快滚。” “我也不是来找你叙旧——我劝你别报警。” 霍顷飞快按下110三个数字。 舒亦诚变魔术般掏出一个文件袋,扔到霍顷怀里,慢吞吞到沙发旁落座,抬头看着他。 那意思——看完再决定要不要报警吧。 “不要看。” 脑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这是阴谋!” 可先前两次交锋,舒亦诚给他的留下的阴暗印象实在浓重,他不得不考虑更多可能性。 他嫌恶的别过脑袋,顺手打开文件袋。 舒亦诚勾起脚背,好整以暇的靠着沙发,瞥见霍顷逐渐铁青的面色,乌云密布的世界莫名晴朗起来。 最近几天,他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要救霍顷,看到他遇险,他的反应不是哈哈大笑而是跑去救人,这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直到他无意中翻出一个文件袋,死气沉沉的脑海忽然劈过一道闪电,整个人豁然开朗。 他从来记仇,睚眦必报,做不来以德报怨的事,他要亲自体验报复的快感,不能让霍顷折损在别人手上,这是他的权利,不容侵犯。 但杀人偿命,近乎等同于殉情,算狗屁报复,为了姓霍的,把自己搭进去,是傻逼的做法。 他决定换一种方式报复霍顷。 所以他来了。 翻到最后一页时,霍顷的眼里已经看不到一丝温度:“哪来的?” 舒亦诚:“我自然有办法——怎么样?” 他面无表情,讲话很慢,一个一个往外吐字,偏偏中间不加停顿,听起来毫无逻辑和重点,像个没有感情的念字机器。 但霍顷听懂了。 这句话分成两段,前一段代表“这是秘密”,后一段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就差把“你能把我怎么样”顶在额头上。 舒亦诚携带目的而来,就是为了看他笑话,当然,最好能求饶。 简直做梦。 “你想怎么样?” 终于说到正题了。 有备而来的舒亦诚微微一笑。 这几天他想的脑袋都要炸了,一次次列出计划又一次次推翻,最终,在报复性和趣味性的双重考虑下,他找到了终极手段。 既能让霍顷生不如死,也能让他痛快。 “第一,不能和姓唐的结婚;第二……”舒亦诚的目光始终落在霍顷脸上,一寸寸拆分端详,想要从中看到恐惧和不安,“我说什么,你都得照做。” 霍顷捏紧文件:“包括杀人?” “我不会让你做违法的事。” 霍顷冷笑。 “除了这个,你不能拒绝我的要求。”舒亦诚转了转眼珠,忽然想起什么,似笑非笑的说,“我不会碰你的,别担心。” 第14章 条件 在霍顷稀碎的记忆中,舒亦诚是太阳,弯眼一笑,就是阳光灿烂; 而眼前真实的舒亦诚,相似的神情,同样的笑容,只是因为眼中某种难以形容的冷酷,整个人都染上浓重的恶意,仿佛下一秒就会挥刀相向。 人是神奇的生物,同样的五官,同一张脸,只因为极细小的变化,就变得面目全非。 面对舒亦诚有意的挑衅奚落,霍顷反而冷静下来,一晃手里的文件袋:“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去查。”舒亦诚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越发老神在在的淡定,“这是复印件,随你处置。” 霍顷:“我会查,你现在可以滚了。” 这次舒亦诚没跟他对着干,两手揣兜,优哉游哉的往外走,还不忘提醒霍顷:“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等人离开,霍顷当即进书房打开电脑,对着文件仔细盘查。 越查,他的心越往下掉。 他名下有一间度假酒店,是大学毕业之初和几个合伙投资的产业,霍顷占最大股份,他失忆后忘了此事,唐升年还特意将合同给他过目。 舒亦诚拿来的文件,就和这个酒店有关。 其实文件内容很简单,但对霍顷来说,是一颗赤|裸裸的定时炸|弹。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跟舒亦诚签股份转让协议,文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他的签名也熟悉的刻骨铭心,容不得弄虚作假,届时,哪怕他有再多钱,只要舒亦诚不同意,他也无能为力。 当初他之所以答应投资,除了想自己做点什么,也有帮朋友忙的意思。 朋友为了这个酒店将家中大半身家投入,运营三年,虽然一切井然有序,但尚未大规模盈利,若此时遭遇意外,不喾于晴天霹雳。 他身为霍家的独生子,可以不在乎钱打水漂,可以拿来跟舒亦诚斗法互杀,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般幸运。 霍顷丝毫不怀疑,以舒亦诚恨他的程度,绝对会毁了酒店来报复。 至于会造成什么后果,会影响多少人,全不在他考虑之内。 他就是个疯子。 霍顷一夜未睡,翻遍电脑、文件以及自己的脑海,没找到和这份阴间文件相关的半点信息。 第一层亮色抹上天空的时候,他坐在阳台上,拨通了舒亦诚留在文件袋上的号码。 舒亦诚接的极快,像个不知疲倦的神经病,永远不需要睡觉:“怎么,查到了?” “你的要求,我答应。”没等舒亦诚笑出声,霍顷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有别的条件,见面谈。” 舒亦诚沉默几秒,发出不可思议的疑问:“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给你五分钟考虑。”霍顷不轻不重的戳了他一下,“我手头也有些东西,你会感兴趣的。” 说着直接撂了电话。 午餐时间,霍顷在一家精品湘菜馆见到舒亦诚,落座直奔主题:“你的条件我答应,但只有一年,一年后,你必须把原件交给我。” 舒亦诚好笑的打量他,“时间由我来定,你只需要遵守。” 霍顷强忍着用茶水掷他一脸的冲动,捏紧杯身,喝了两口。 舒亦诚自顾自夹菜:“你放心,我对你这个人没兴趣。” 顿了顿,又说,“但看你过这么好,我就恨不得弄死你。” 霍顷冷冷的看着他:“青山医院离这不远,或者我认识几个很厉害的心理医生,需要给你电话吗?” “你倒是挺关心我。” 服务员过来上菜,被这一桌近乎诡异的气氛扑了个倒仰,胡乱介绍了两句,也顾不上偷看帅哥,矜持又慌乱的走了。 被这么打断,霍顷稍稍清醒了些,觉得把时间浪费在和舒亦诚的口头之争上十分愚蠢。 他不知道舒亦诚到底有什么目的,因为他表现的很像马上要置他于死地,可几番交锋下来,除了最开始的绑架,舒亦诚又什么都没做。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这人就算是病秧子,也是个体内窝毒的病秧子。 霍顷顺了顺思路,敛眉收目的冷静下来:“一年是我的极限,你如果不答应,那我们就耗,我自然有办法拖着你,拖上个三年五载的,时机一到,我再把酒店给你,到时候随你处理——你知道,我不在乎钱。” 舒亦诚停了筷子。 霍顷投去注视,看了满面满眼的阴沉,心头微松,知道自己赢了。 最终二人达成共识两项:一年为期;不做违法乱纪以及违背道德的事。 一顿饭,只有舒亦诚吃了一点,霍顷一口未动。 离开前,他问:“你不好奇我手里有什么?” 舒亦诚无所谓的喝着茶,一脸木然:“你尽可以给任何人看。” 霍顷暗暗心惊。 猪是因为死亡所以不怕开水,而眼前这人是毫无底线,因为他无所畏惧,就算下一秒放出他的裸|照,为万人嗤笑围观,他也浑不在意。 这样的人,没什么做不出来。 离开餐厅,霍顷又赶到唐升年那,仔细说明来意。 出乎意料,唐升年并没表现的多么震惊,只是问他:“舒亦诚不是好人,你现在……这个样子,和他脱不开关系。” “他手里的东西是个定时炸|弹,必须拿回来。” “你可以想其他办法。” 霍顷摇头:“没有其他办法。” 不说舒亦诚一定有所防范,凭对他的那股变态的恨意,万一弄巧成拙,谁知道会不会狗急跳墙搞出更可怕的事端? 这是两人之间的私人恩怨,自然该由他们自行解决。 唐升年沉默的看着他:“你真的决定好了?” 见霍顷点头,他喝了口啤酒,跟着点头——霍顷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 就像当年,他执意和一个非盈利的救援组织跑来跑去救人,经常受伤不说,偶尔还被人误解,他也一笑置之,过后照旧。 只要他认定了应该做,就一定会去尝试。 而凭他在霍顷心里的地位,霍顷能事先告知,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想到这,他放下啤酒,向霍顷走了两步:“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 霍顷下意识后退一步,不着痕迹的躲开他的手:“好——我接电话。” 唐升年垂下紧绷的眼皮,自嘲一笑。 其实没什么好意外的。 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曾经因为霍顷失忆而升起的点滴喜悦随着霍顷想起“舒亦诚”这个名字,再到婚礼被绑架,最后又走到这一步,全部腐化为糜烂的心酸和嘲讽,堵的他窒息。 感情的事,不存在侥幸。 根据舒亦诚的指示,两人必须住到一起,也就是俗称的同居。 在这件事上,舒亦诚的决定十分出人意料:“我搬去你那儿。” 霍顷没反对。 房子里多了个人,不但没见热闹,反而更显寂静。 主要问题就出在舒亦诚身上。 以往霍顷也常独自在家,有时到书房看书看文件,有时在卧室呆着,心血来潮还会下厨捣鼓一下,虽然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很吓人,但兴致来了会继续尝试。 不过整体来说,他最常待的地方还是客厅。 当初买这里,就是看中惊人的挑高和全落地窗户,提供他一整日的阳光灿烂。 但舒亦诚住进来后,客厅就成了他的专属地带,除了晚上睡觉,他能全天候不间隔的在客厅呆着,看书看电视看手机,见到霍顷就盯着他看,他走到哪盯到哪。 那较一般人深邃的双眼仿佛蕴着无穷无尽的情绪,嵌在他那苍白的脸盘子上,像吸血鬼在打量他的猎物,令人不忍直视。 霍顷不怕他,但也不想被这样的视线黏上,在卧室藏着也不合适,便增加了外出频率。 第一天第二天相安无事,第三天,从老宅吃饭回家已近零点,他进屋没开灯,借着外面走廊的光线换鞋。 “回来了?” 单脚站立换鞋的霍顷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一手扶住鞋柜,重重拍亮开关。 就见舒亦诚半倚在沙发上,直勾勾的盯着他,问:“去哪了?” “回家。”霍顷看了眼挂钟,皱眉问,“你干什么?” 舒亦诚:“等你。” “……”霍顷浑身一震,一股酸麻感从脚尖延伸到脚后跟,又呲溜一下窜上天灵盖。 这人发烧了?说的什么鬼话? 而且,这么冷的天,虽说屋子里有暖气,他穿短袖短裤坐在这,不像等人,倒像是故意发疯。 他将大衣挂好,皮笑肉不笑的回道:“你早点睡,晚安。” “等等。”舒亦诚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冷的,两条腿抖的厉害,“以后去哪必须告诉我。” 顿了顿,漫不经心的补充,“‘什么都听我的’。” 行,舒亦诚牛逼。 但霍顷也不是会默默忍耐的性格:“下周开始我要去上班,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九点回来,每周可能休息,也可能不休息。” 他是和霍峰商量着去公司,还未最终确定,“满意吗?” 舒亦诚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跟我下楼。” 霍顷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没吃晚饭。” 起先,霍顷以为舒亦诚是故意找茬,下楼后故意领他到一家烧烤店,口味很好可是环境感人,冬天门窗紧闭空调大开,屋内充斥着油腻的烟火气和孜然辣椒味,三三两两的桌边分布着吆五喝六的顾客,有的在说笑,有的在喝酒,还有几个在抽烟。 端着菜品的服务员匆匆路过,一个不小心,一串烤韭菜飞出来,油糊糊的趴在地上。 忙着招呼客人的老板眼疾手快的拎起韭菜,随手扔进垃圾桶,又扯上两张纸粗粗擦了一下油腻的地板,继续忙碌。 霍顷微笑。 这几天的近距离接触,他发现舒亦诚有轻微洁癖,洗手频率极高,吃完饭必须把碗筷洗一遍再扔洗碗机,连洗澡时间都比他长一倍。 这样的环境,他不信舒亦诚能忍得了。 平静的指着一张油光锃亮的桌子:“这里东西很好吃,坐吧。” 然后等着舒亦诚拔腿而逃。 第15章 家政 舒亦诚站在灯下,双眼微微眯起,手指神经质的来回轻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嫌弃。 随后他说:“我不吃辣。” 老板热情欢迎。 此时顾客云集,两人被安排到角落。 舒亦诚强迫自己忽略身侧泛黄油腻的墙壁和斜对面的浓烟滚滚,目不斜视的吩咐:“我饿了。” 霍顷慢悠悠扫码点餐。 舒亦诚又开口:“你以前来过?” “偶尔。” 舒亦诚露出嘲笑的神情:“不是第一次来?” 霍顷选好最后一道菜,点击提交,抬头:“不是。”虽然他的确是故意的。 两人面对面坐着,各怀心思,无话可说,并不比陌生人热络。 霍顷懒得应付他,恰好朋友发来消息,他便低头,专心聊天。 没一会儿,先烤好的菜品上桌。 霍顷收了手机,拿起一串羊肉,见对面没动静,好心问道:“怎么不吃?不喜欢?” 略微一顿,视线扫过那盘红彤彤的菜品,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忘了备注不要辣。” 因为备注的是“重辣”。 顾客越来越多,将店内挤的水泄不通。 这种店,口味是唯一的准则,除此之外的规矩大部分形容虚设。 抽烟的、大声笑闹的、外放短视频的,甚至跟人视频聊天的,狭小的烧烤店俨然一座嘈杂的集市,只见其人,难闻其声。 霍顷慢条斯理的品尝肉串。 他自己也不喜欢这种环境,可只要能膈应到舒亦诚,他不介意待久点,何况还有重辣的美味烧烤。 吃完一串,他朝舒亦诚露出个了然的表情:“的确很辣,可惜了。” 话是如此,眼神却是愉悦的,说完又拿起另一串。 整个过程,舒亦诚始终未发一言,只是一直盯着霍顷看,对显而易见的挑衅置若罔闻。 一个专心吃,一个专心看。 一张座位,两个大帅哥,奇怪的举止,诡异的气场。 人们天生懂得欣赏美好的事物,并投以热烈的注视,无处不在的手机悄悄对上,计划参与微博“你在现实里见过哪些帅哥”的讨论或发上视频平台,急于引发更多讨论。 专注于自己世界的霍顷和舒亦诚全然不知,或者说,他们压根不关心。 等到某个围观群众在微信群发出【卧槽,卷发那个吃了好多,吃的好快,辣椒那么多,真的不会出问题吗】并N个“?”时,舒亦诚终于停了动作。。 灯光下,嘴巴红润的像要滴血,额头鼻尖布满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辣的还是热的,他一口灌下半瓶冰牛奶,神色不变:“吃完了。” 霍顷说不出话来。 他对舒亦诚的记忆稀碎零落,其中就有舒亦诚强行吃辣进医院,当时的自己还进行了陪夜。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抵也只是舒亦诚计划中的一环。 似曾相识,如出一辙。 这个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心眼,散发着请君入瓮的狡猾奸诈。 不同的是,他再也不会心软——只觉得活该。 心里那点淡淡的得意化为厌烦,霍顷结了账,头也不回的离开。 舒亦诚没有跟上来。 直到次日傍晚,舒亦诚才再度出现。 他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对进屋换鞋的霍顷说:“我去医院了。” 霍顷走过来,仔细端详他,这人的脸一贯苍白,看不出什么:“我以为你想通了。” 舒亦诚:“急性肠胃炎。” 霍顷:“本来想把你的东西寄走。” 舒亦诚:“你很满意自己的手段?” 霍顷:“不过我不知道你的地址。” 舒亦诚:“你知道我肠胃不好。” 牛头不对马嘴的交流,像两个自说自话的傻子。 霍顷仔细在混沌的记忆中挖掘一番,并没有关于舒亦诚肠胃的相关信息。 不过:“和你对我做的,大巫见小巫。” “呵。”舒亦诚阴阴的看他,“没见过比你更会倒打一耙的。” “让你见识一下也不错。”霍顷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丢下他回房换衣服。 片刻后,门铃响起。 舒亦诚觉得惊讶。 他住在这里,霍顷竟然会请人过来。 好奇心驱使,他主动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位陌生阿姨。 霍顷换好衣服过来。 “这是您的房间,有问题就告诉我。” “谢谢霍先生。” 舒亦诚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冷眼注视霍顷介绍自己的屋子,态度和善不失风趣的模样,和几分钟前面对他的模样判若两人。 真够能装的。 两人巡视到眼前,霍顷:“他姓舒。” 舒亦诚冷淡的看着霍顷。 能到这种家庭工作的,都经过严格培训,应对之间自是得体,况且她做这行多年,服务过的客户大多非富即贵,各种奇葩之人不一而足,见怪不怪。 她朝舒亦诚笑道:“舒先生您好,我姓张。” 舒亦诚看了她一眼,点头。 霍顷:“今天暂时没什么事,张阿姨早点休息。” 目送人进到房间,舒亦诚立刻问:“她是谁?” “家政。”霍顷指了指屋子示意,“打扫卫生、做饭,我吃腻了外面的东西——有问题吗?” 没问题。 霍顷独居,虽然不忙,但以他的经济条件,完全没必要自己做这一切。 但不知为何,舒亦诚心里十分不爽,来不及进行深入思考,脱口而出道:“你这里从来不让别人住的。” 两人都愣住。 舒亦诚想,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好像与生俱来,不假思索的就这样窜出意识,蹦上舌尖。 霍顷想,他曾经跟舒亦诚说过这些吗?记忆里空白一片,了无痕迹。 垂眸疑惑片刻,抬眼,鬼使神差的看对方,视线在空中轻触,又飞快崩开。 霍顷:“不在乎多几个。” 如果不是实在不愿意和舒亦诚大眼瞪小眼,常常被幽灵般的视线锁定,他是不乐意屋子里出现其他人的。 只是一年,等合约到期,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就这样,霍顷的房子里又多了个人。 张阿姨做事利索,将房子里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一天三顿饭也是有滋有味,跟霍顷相处的很好。 几天下来,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就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张阿姨起初战战兢兢,尤其是发现“两位客户”的关系并不好后,她一度害怕和舒亦诚接触,但很快发现,舒亦诚并不挑三拣四,也从不拿鼻孔看人,除了冷淡点,并没什么不对,心才逐渐安稳下来。 某天,她买菜回去,舒亦诚正从客厅往自己房间走,到门前,转身看向落地窗。 霍顷站在大落地窗前喝茶,一派悠然,也看着舒亦诚。 “咚”。 卧室门关闭,霍顷慢悠悠喝茶。 张阿姨有些担心,问:“舒先生没事吧?” “他不喜欢喝红茶。”霍顷朝阿姨晃茶杯,“没事。” “舒先生想喝什么,我去准备。” 霍顷笑着摇头:“不用理。” 如果张阿姨知道舒亦诚刚才命令他解雇她并不允许再找别人来,不知道会不会在他的午餐里多加两勺盐呢。 他请人过来的目的还没完全达到,怎么能放弃? 舒亦诚用合约压他,他自然有的是法子反制。 说到底,他根本不怕舒亦诚,如果不是为了朋友,早把他踹到银河外了。 而他相信,不管舒亦诚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而功亏一篑。 他和舒亦诚之间,其实是一个赌博的过程。 舒亦诚的武器是那份莫名其妙的合约,这是必杀技,但同时,也是最大的桎梏,一旦使用,势必两败俱伤,舒亦诚不会轻易拿出。 而在最后阶段到来之前,他可以有无数小的攻击手段,不致命,但致伤,只要把握好度,既能打击舒亦诚,也能稳住他不至发疯。 让霍顷始料未及的是,三天后,张阿姨竟然主动提出了辞职。 她说:“儿媳妇生了二胎,那边没人给带孩子,他们上班不方便,让我过去。” 对此,霍顷十分意外,但他没多问,特意给家政公司打电话说是自己这边的原因才让阿姨辞职,确保公司不会扣阿姨钱,又给包了红包,亲自送人下楼。 张阿姨眼泪婆娑一再道谢,依依不舍。 霍顷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准备再找一个合适的人过来。 舒亦诚靠在沙发上看电影,说道:“别找人了。” 见霍顷置若罔闻,他将电视机声音调成静音,意味深长的说,“听说华天集团对凤凰街那一片垂涎已久,一直想拿下来。” 霍顷蓦的停手。 凤凰街位于城西,是N市的新兴发展区,当初朋友就是看中那个位置的潜力,才会投资度假酒店,近几年各种政策齐下,肉越来越肥,盯着想分一杯羹的自然也是层出不穷,这中间,华天集团实力最为强大,几乎到了一家独大的地步。 朋友前几天向他提起,华天派人和他接洽,提出想把酒店收过去。 但朋友说:“报价太低,而且我也不想卖。” 人对事业的野心,有时并不仅仅在于金钱。 霍顷懂得,也支持。 舒亦诚也懂得,也支持。 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第16章 相亲 舒亦诚:“如果华天知道其实我才是那间度假酒店的最大股东,不知道会出什么价。” 霍顷冷眼瞧着他。 舒亦诚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想起什么,又回头:“我不喜欢这房子出现第三个人。” 舒亦诚说,你一切都要听我的。 当他发现霍顷其实并不受控,就开始利用他的优势,逼他妥协。 这赤|裸裸的要挟,是一年之约的附加条款,也是反击。 舒亦诚本就是个肆无忌惮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来一点也不奇怪。 但—— 朋友:“知道这事的人不少,现在圈子里哪里还有秘密?” 霍顷:“你有什么打算?” “酒店现在运营的很好,我想把它做成品牌连锁。”朋友话音一转,半开玩笑的调侃,“谢谢霍总的大力支持。” 霍顷忍不住也笑了一下:“我也没做什么。” “当初要不是你,这个项目不可能做成。” “别客气。” “改天请你吃饭。” “一定。” 通话结束,霍顷缓缓收回手机,眼皮微阖,无意识的盯着屏幕。 绝不能让舒亦诚有机会把酒店卖给华天。 这件事本就是他的失策,理应由他一力承担。 可,谁知道舒亦诚下次会提什么要求?他若一味忍让,只怕舒亦诚会得寸进尺;若不忍,以舒亦诚的疯癫程度,绝对会把酒店卖给华天。 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手机屏幕倒映出霍顷若有所思的脸,随后亮起。 霍顷翻出一个号码,举到耳边。 这个小插曲后,舒亦诚身体不适,住到了医院。 于远过来看望,一见他的模样就叹气:“你说你这是何必?” 舒亦诚斜靠着枕头不吭声。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又去招惹他干什么?霍顷不是好惹的,你看你,不好好养身体,弄成这样,要是让你……爸妈知道……” 舒亦诚:“他们知道又怎么样?”边轻轻按压输液的针孔。 这时,舒亦诚的手机响起来,他随手接了:“说——什么?” 方才还恹恹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人仿佛被注入亢奋药物,整个人都精神奕奕起来。 等他挂了电话,于远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舒亦诚掀开被子,脱着病服朝洗手间走,“我现在出院。” 于远:“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 舒亦诚浑不在意:“我的身体我知道。” 知道个屁。 于远差点骂出脏话,他沉着气,非常严肃的说:“小诚,你哥要是知道你这个样子,会有多伤心,你想过吗?” 舒亦诚顿在洗手间门前,解衣扣的动作也停了。 于远:“我答应你哥照顾你,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向他交待?” 手机又响,久未被接起,挂断,几秒后再次响起。 电波另一端的人焦急不已,不断朝不远处的餐厅张望。 舒先生说很快过来,可姓霍的进去十来分钟了,舒先生都没再回复,他不知道自己该继续盯梢还是先行离开,偏偏舒先生的手机无人接听,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很是尴尬。 正犹豫,餐厅大门走出一个人,脚步匆匆的上了一辆车。 他一个激动,挂了电话,赶紧跟上。 霍先生要走了。 霍顷此时无语至极。 今天堂弟请他吃饭,结果除了他们兄弟两个,还有堂弟的朋友,以及另一个陌生男人。 那架势,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自我介绍叫沈司意,坦言是被弟弟骗去的,事先并不知情,很通情达理的聊了几句,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正巧,堂弟打来电话,旁敲侧击的询问“进展”,听着还有点得意。 霍顷:“谁让你做这种事的?” 堂弟:“哥,沈总条件不好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以后别多事。” “哥,你别想骗我。”堂弟忽然来气,在手机那头大喊大叫,“你不喜欢唐大哥,也不喜欢沈总,不就是因为那个姓舒的神经病吗?” 霍顷猛地打方向盘,车身一个好看的漂移,堪堪甩进车位。 他紧握方向盘,胸口上下起伏:“胡说什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别捂我的嘴,我就要说!姓舒的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要……唔唔唔……” 随后,电话挂断。 霍顷一时无法反应,听着忙音,久久没动。 这日阳光极淡,被车窗玻璃筛过后,只在身上落下一层若有似无的光圈,没什么温度,像极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其实,他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除了完整记起的过往,脑海里偶尔还会闪过一些画面,大部分是他和舒亦诚一起,有时是吃饭,有时是散步,还有亲昵的拥抱,每一样,都在诉说着他和那个人曾经的亲密无间。 那时候的他们,看起来真的很相爱。 舒亦诚能演戏、假装,可霍顷知道、了解自己。 每一道投向舒亦诚的视线,给他的每个笑容,裹挟深情,渗透爱恋,都是发自内心的。 可舒亦诚最终骗了他。 堂弟说他是为了舒亦诚才不能接受唐升年,也不愿尝试和其他人交往,其实是有道理的。 如今,他和舒亦诚势如水火,将来必定还有更大的矛盾,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解。 可即使他成功报复了舒亦诚,也没法抹去记忆。 那些过往像一张张照片,即便拍照的人已面目全非,可发生过的事被一一记录,深深镌刻在了意识之中。 包括伤痕。 霍顷很难想象,在名为舒亦诚的阴影之下,他还能毫无顾忌的去爱另一个人。 他没资格耽误任何人。 霍顷甚至想,还不如完全失去记忆,重新做人,好过如今这样,浑噩糊涂,心里仿佛缺了一块,怅然若失而又无能为力,像行走在迷宫之中,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难受,又无奈。 光圈离开车厢顶部的时候,霍顷重新发动车子。 开出一段路,手机响起,他瞥见备注,没理,径直到堂弟家。 出乎意料,开门的是唐升年,见到他并不意外,主动解释说他今天过来找堂弟吃饭,接电话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霍顷随着进屋,扫视一圈,问:“他在哪?” “出去买东西了。”唐升年和堂弟也是自小认识的关系,“我觉得他是知道你要过来,躲起来了。” 霍顷:“……” 唐升年:“你是来问舒亦诚的事?” 霍顷的确是因为这事过来的,但:“我等他回来。” “为什么?”唐升年一如既往,即使难过,也是一派温润,“你应该知道,如果你问我,我什么都会告诉你。” 霍顷摇头,唐升年又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升年,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升年到厨房倒了两杯水,示意阿姨回房休息,和霍顷一道站在阳台上,极目远眺着繁华的城市:“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一谈,可我知道你不想。” 霍顷沉默的喝水。 取消婚事让他对唐升年有所亏欠,偏偏这种事不同于其他,一时半会无法做出补偿,加之和舒亦诚的联系,他不愿在唐升年跟前提起舒亦诚。 喝了两口水,他缓缓开口:“以前的事,其实我能记起来一些。” 唐升年一愣。 “当初他应该伪装的很好。”才会骗了我那么久。 唐升年捏紧杯子:“是。” “他现在的样子,和那时候,完全是两个人。”霍顷抬头,阳光藏在云后,可天空很亮,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霍顷始终疑惑,为什么一个人会在短短两年内,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除了容貌,几乎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 如果原来那个舒亦诚是真实的,那么他们遭遇了什么,或者说他对舒亦诚做了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反之,舒亦诚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的靠近,只是为了伤害他,并且在他失忆之后仍然步步紧逼。 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感情,爱,恨,都应该事出有因。 原本,他打算将疑问藏在心里,就当没认识过舒亦诚,让一切随着失去的记忆烟消云散,不失为一种幸运。 可舒亦诚不肯放过他,而随着和舒亦诚的接触,疑惑层出不穷,纠集成一团团迷雾,将他紧紧包围。 他对记忆中的大片空白产生强烈的好奇。 霍顷想要搞清楚这一切,给自己一个交待。 要做回完整的霍顷,这是最快的、最可靠的方法。 他没明说,但唐升年懂了。 这本无可厚非。 可—— 唐升年喉结滚了滚,低声问:“你不怕自己再次爱上他吗?” 霍顷扭头看他,仿佛看什么笑话:“我不是圣父。” “感情的事……”唐升年睫毛轻颤,嘴角挂着古怪的笑,“谁也没法保证。” 霍顷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只当他担心自己,也没多加解释。 不管真实的舒亦诚是什么模样,欺骗、伤害,最后推他下山,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若非他命大,这会可能已经投胎了。 他不知道等弄清事情原委后会怎样,但一定不包括和舒亦诚“再续前缘”。 他不想再死一次。 霍顷没等堂弟回来,喝完茶就走了。 到家的时候,不出意料,舒亦诚已经回来,一见面就问:“相亲好玩吗?” 第17章 合约 他语气平板,跟说“吃饭了吗”没什么两样。 事实上,舒亦诚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情绪起伏,阴沉也好,嘲讽也好,他更宁愿透过双眼来传达。 小说里“颠倒众生的眼睛”,被他用来仇恨世界。 霍顷:“你跟踪我?” “是又怎么样?”舒亦诚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一脸理直气壮,“按照合约,我有权利知道你的去向。” 霍顷:“恕我愚钝,合约在哪?” 不等舒亦诚强词夺理,他随即补充,“这样吧,我们来签个合约,把你的要求、我的义务全部列出来,这样以后你要找事,也能有迹可循,对你很有利。” 和舒亦诚的合约,一直都仅限于口头,为了朋友,也为了自己,他不会主动“违约”,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对舒亦诚的操守充满了怀疑。 反复无常,随心所欲,随时会撕破脸皮。 他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舒亦诚不太友好的笑了一声,倒没反对。 霍顷到书房取电脑,舒亦诚要跟进去,被拦住。 舒亦诚:“我不能进去?” “不能。”霍顷按开指纹锁,自顾自进去,就要关门。 舒亦诚忽然抬手抵住门,趁霍顷没反应过来,学霍顷的样子一个漂亮的闪身,强行进入,站在中间四下打量。 霍顷被他浑然天成的不要脸震惊了,但他无意在这浪费时间,警觉的瞥着高大的身影,一边找到笔记本电脑,指着门:“出去。” “你这么紧张,莫非里面藏了人?”舒亦诚神经质一般的笑了起来,“那张床不错。” 霍顷面无表情:“是啊,藏了个男人。” “你就这么光明正大谈‘奸夫’?” “我现在单身,和谁在一起都‘光明正大’。”霍顷有意加重四字成语的读音,牙齿相碰,溢出尖锐的嘲讽,“反正你是没资格睡那张床了,没必要管这么多。” 这话一出,霍顷顿了顿,随后脸色就变了。 他猛然睁大双眼,死死盯住眼前的人。 就在刚才,眼前闪过一串画面。 画面里,他和舒亦诚也是相对而站,他对舒亦诚说:“我的事轮不到你管,反正以后你没机会睡我的床了,给我滚出去。” 随后,舒亦诚嘴唇上下开合几下,忽然抬手,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强硬的扔到了旁边的床上,自己也跟着压过去。 画面就此中断。 舒亦诚朝他走了两步。 霍顷忽然喊了一声:“滚开!” “?”舒亦诚站住,眉毛挑起老高,“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霍顷下意识搂进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嫌恶的看了他两秒,把脑海里最后一个画面赶走,指着门口:“出去。” 列条款的时候,二人分歧不断。 舒亦诚说:“你的所有行动都要听我安排。” 霍顷则坚持:“我不是机器人,必须有自主的权利。” 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直到日落西山,也没最终确定下来。 霍顷将鼠标扔到一边,身体重重朝后靠去,双手环抱,皱眉问:“你这个样子,就没继续谈的必要了。” 舒亦诚嗤笑:“你根本就想耍花招。” “花招?”霍顷对着电脑屏幕点点点,“你要求掌握我的所有行程,如果我忽然被人绑架,也要想办法通知你一声吗?” “这是意外。” “你也知道这是意外——谁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意外。” 两人互相对视,彼此冷笑。 谈到现在,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掰扯过一遍,若如此继续,再给他们十年,也谈不出个所以然。 霍顷不知道舒亦诚的真实想法,但他是真的想定下这份协议。 他厌恶被跟踪,更不想时刻招架舒亦诚阴阳怪气的质问,可他阻止不了,签下这个协议,至少再发生类似事件,能在堵住嘴巴的时候顺便打压舒亦诚,否则,舒亦诚怕会日益得寸进尺。 想到这,他做了个深呼吸,冷静的建议道:“我们各退一步。” 舒亦诚仿佛就等着这句话,立马看过来,杠道:“凭什么?” “……” 霍顷“啪”的合上电脑。 他大概是疯了,竟然妄想和这个神经病谈条件。 一条疯狗,除了鞭打,没有其他对策。 拎着电脑起身,杠精又开口了:“说来听听。” 霍顷强忍着把电脑砸过去的怒意,站在舒亦诚身前,用居高临下的高姿态,说了自己的计划。 经过并不友好的磋商,协议勉强达成。 霍顷向舒亦诚报告每日行程,但不包含突然状况,诸如和朋友见面、回家、购物等; 舒亦诚不能派人跟踪霍顷,也不能干涉他的正常生活。 合约一式两份,各自签名,一人一份。 舒亦诚签了字,但霍顷知道,舒亦诚不会真正把那张薄薄的纸放在眼里,这层屏障薄如蝉翼,一推就倒。 只希望在接下去的十个多月时间里,他们能尽量相安无事。 至少在他的安排没有到位前,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晚上,霍顷久久没有入睡。 堂弟大喊大叫的指控,唐升年苦笑的神情,以及在书房里和舒亦诚面对面时,闪电般划过的那些记忆片段,像电影回放,在眼前一一闪过。 他窥见了记忆的一角,心情却越发沉重。 当时他面对满面阴寒的舒亦诚,为什么没有动手?看舒亦诚的模样和对他的所作所为,分明已经撕破脸,粗暴拖拽他的时候,为什么身体好像在发抖? 而他自己,被扔到床上的时候,又为什么笑? 堂弟说他忘不了舒亦诚,唐升年害怕他重蹈覆辙。 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像地鼠游戏里的小地鼠,敲下一个,另一个就迫不及待的冒出头。 他气喘吁吁应接不暇,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翻了个身,艰难的挖出一点睡意。 这时,门开了。 脚步声响起,靠近。 是舒亦诚。 大半夜的,他来干什么? 霍顷不动声色的把手伸进枕头下。 自从昏迷醒来,他常心神不宁,一度失眠,找过心理医生的朋友,对方说可能是意外造成的不安全感,建议他在枕头下放个防身物。 说来奇怪,那之后,他确实睡得安稳许多。 倒是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只要舒亦诚敢靠近,他会让他好看。 脚步声真的已经到了床头。 紧跟着,他察觉到粗粝的质感,来自舒亦诚掌心的疤痕。 那道横亘整个掌心的伤疤狰狞吓人,此刻摞在霍顷的脖子上。 霍顷听到自己的脉搏跳动,也听到舒亦诚沉重而压抑的粗喘。 这个疯子,大半夜想要杀了他吗? 舒亦诚似乎凑的越来越近,呼出的热气拂在他鼻尖,激起阵阵战栗。 霍顷再也忍耐不住,踹飞被子抽出枕头下的水果刀,笔直的朝上方刺了过去。 落空了! 霍顷的心脏一下蜷缩起来,倏的醒来。 眼皮沉重而浮肿,脑袋一片昏沉,瞪着天花板好一会,才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 微微偏头,看向一边。 窗帘半合拢,一缕晨光从中穿过,在沙发上落下小小的光簇。 房门纹丝未动,还是反锁的模样。 抬手,摸自己脖子,不疼。 除了仍然疾驰在高速路上的心跳,没有半点异常。 霍顷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大概是做梦了。 他从小就是如此,如果长时间忧虑某件事,就会做梦。 小时候梦见考试挂科,大了之后梦见自己被洪水冲走,尸骨无存。 可其实从小到大,他不仅没有挂科过,成绩还一直很优异; 在救援组织跑到山村帮忙,救了好几个人,自己也只受了点小伤。 他身体力行的践行着”梦境和现实相反“这一神奇理论,虽然他自己不信这一套,但这个梦让他意识到,最近把太多心思放在了舒亦诚身上,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才刚刚过去一个月,若继续如此,高度紧绷的神经迟早崩断。 霍顷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 醒来,舒亦诚不在,给他留了纸条,说要离开,几天后回来。 正巧霍顷舅舅生日,他陪陈素飞去欧洲参加生日宴席,回去时舒亦诚正在中岛台切水果。 两人自然是犯不着寒暄的,霍顷开门见山的说要出门旅游。 舒亦诚捻起一块橙肉放进嘴里:“去哪?” “B市。” 他的坦诚让舒亦诚颇为意外。 霍顷:“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希望你也是。” 在没彻底撕破脸之前,霍顷认为舒亦诚至少会做做样子。 事实证明是他想的太好了。 到B市的第二天一早,他离开酒店外出,无意中发现一辆黑色轿车跟在他的车后。 他加速,那辆车也跟着加速;他减速,那辆车也随之放缓。 始终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不怕霍顷发现,但也不上前。 霍顷打了几个电话,拿到车子里人的偷拍照。 一共三个。 后座的正是舒亦诚。 霍顷拿着照片,气的直笑,但与此同时,竟然没多少意外。 但他不打算在这里找舒亦诚,反正他只是旅游,舒亦诚愿意跟,就让他跟。 霍顷开着车在城里转悠,经过一家特色餐厅,下去吃饭,出来后点了根烟,没抽上两口,意外看到有过一面之缘的沈司意。 他脸色苍白,走路摇晃的厉害,看起来很不对劲。 霍顷快步走过去。 几米远的车位里,舒亦诚目睹这一幕,问:“那个人是谁?” “他姓沈。”副驾驶的男人艰难咽下口水,“就是上次和霍先生见面的人。” 第18章 医院 霍顷和沈司意只有一面之缘,还是被堂弟骗过去的,除了名字,对这人一无所知。 他主动上前,也是别有所图。 他叼着烟,说:“我是霍顷,和沈总吃过饭。” 沈司意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的有些勉强:“霍先生怎么在这?” “来看朋友,顺便放假——沈总有空一起吃个饭么?” 沈司意抬手撑住额头,反问回来:“能不能麻烦送我去医院?” 霍顷微惊,他是看出对方不太对,以为是喝了酒或者睡眠不足导致,现在离近了瞧,似乎没那么简单。 顾不上做戏,将人扶上车,拿了瓶水给他:“还好吗?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不用。”沈司意啜了几小口水,声线稳了一些,“谢谢你。” “小事。” 发车前,霍顷朝后视镜望去。 果不其然,那辆黑车又跟了上来。 姓舒的真有意思,跟了一路,他下车却没跟着下,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看他能跟多久。 到医院时,沈司意已经半昏迷,医生表示最好住院观察,霍顷帮他办了手续。 沈司意一直没醒,霍顷有些不放心,左右无所事事,便索性在病房陪护。 唐升年来电话,听他说起此事,十分无奈:“你和那位先生又不熟,何必?我帮你打听一下他的家人,你去玩自己的。” “暂时别,等他醒了再说吧,我也没什么事。”他把人送来,总不好把人撂在这里,如果要联系他亲人,他早就打电话给堂弟了。 唐升年对着手机轻轻叹气:“你还是这个样子。” 霍顷奇道:“我什么样子?” “你记不记得高一的时候,有次周末我们几个出去玩,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哭个不停,你说中年女人可能是人贩子,非要跟去看个究竟。” 霍顷在记忆里挖了挖,什么都没有。 昏迷醒来后,他以为自己只是忘了和舒亦诚相关的人和事,他觉得自己是深受上天厚爱的天选之子,一场意外,忘了该忘的,只记得应该记住的。 舒亦诚的的出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记忆之门,他得以从半遮半掩的缝隙里窥见些许过往。 与此同时他慢慢发现,除了舒亦诚,他在这场意外里还遗忘了很多其他。 好的坏的,还有不好不坏的。 他的记忆,是个四处漏风的筛子,充满意外和不确定。 这些想法,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 结果已经造成,多一个人知晓,无非是多一个人担心。 霍顷怅然若失。 人生的每个组成部分都很重要,他珍惜每一段经历,他不愿在今后的岁月里偶然回头时,看到的是一片虚无。 一张拼图,丢失了几块,仍然可以勉强拼凑,可到底无法做到完整圆满了。 比如眼下唐升年所提的事,他没有丝毫印象。 唐升年还在继续还原当年的事:“那个人带着孩子上了一辆车,你叫了两个出租车,一路跟到城西,后来那人下车换面包车,出租车司机不肯再跟,你把身上的钱都给出去了,非要跟过去看看。” 霍顷被说的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然后呢?” “跟到一个村里,小孩醒了,又开始哭,她就动手打孩子,打的很厉害,然后有人出来把孩子抱走,还给了那个人一摞钞票,我们就报警了,但抱小孩的那个要上车走,你怕找不到人,让我们把所有钱给司机,装着看不清路追尾那个面包车,拖住他们,直到警察过来。” 一个中二感十足的故事,他全无印象,但霍顷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小学时和同学到孤寡老人家中帮忙打扫卫生,中学时用生活费资助贫困地区的学生,大学加入志愿组织,跟着跑了许多地方。 他在力所可及的范围之内做一些事,不为收获感激,不图什么好处,就只是觉得需要做、可以做,就去做。 年少的时候,总有些在成年人看来十分幼稚乃至不可理喻的坚持,他们坦坦荡荡光明正大,不遮掩、不害羞,把这种坚持发扬光大,哪怕别人并不理解。 伴随成长,许许多多的坚持在世俗的规则中浸淫、溶解,被一双又一双沧桑的手揉搓、挤压,最后变成一团奇形怪状的物质,程度严重些的,索性烟消云散了。 霍顷是幸运的。 好的家世、家人和朋友,让他不必被太多东西桎梏,得以继续自己的坚持,已比世界上绝大多数要幸运。 只是——很久没那种感觉了。 这几个月的霍顷,像一只被困住的野兽,嗷嗷叫着要冲破枷锁找回自己,他难过于失去的岁月,一味沉浸在迷茫之中,以至于很少思考其他,几乎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也忘了曾经坚持的东西。 耳机中传来唐升年担忧的问话:“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霍顷对自己笑了笑:“我在听你说——后来怎么样?” “警察调查后,端掉了一个贩卖儿童的组织,救了好几个孩子。”说到这里,唐升年的语气明显飞扬起来,“有几个孩子的家长不知道从哪知道你,跑到学校送感谢信,给你送钱、送礼物,还有家长向你下跪,吓得你好几天不敢上学。” 霍顷头皮发麻,难以置信:“……真的?” 唐升年笑出声来:“当然,那段时间我每天去你家送笔记,足足半个多月。” 霍顷也跟着笑,无声的。 “还有媒体不知从哪儿收到风,要采访你,都被霍叔叔挡回去了,阿姨怕有人报复,请了两个保镖跟着你,后来——” 愉快的叙述戛然而止。 霍顷追问道:“继续说。”他正听的兴起。 “你——”唐升年将话音拉的很长,带着显而易见不可置信,“都不记得了?” 霍顷没否认:“嗯。” “怎么会,我以为你只是忘了……对不起。” “不影响,断断续续的,听你说也很有意思,像重新经历了一遍。”霍顷好脾气的安慰,也是自我安慰,“下回你多说点。” “霍顷,你……” “没事。”病房里有动静,霍顷回头看过去,“我有点事,回头联系。” 医生查看后不久,沈司意就醒了。 霍顷放下杂志,说:“醒了就没问题了,随时可以走。” 沈司意向他道谢,喊来护士要求出院。 霍顷到阳台上,又抽出一支烟。 他抽第一支烟的时候是高一,这么多年,抽过的烟两个巴掌数的过来,没瘾,通常抽也只是小小几口,烟对他而言,更像是偶然的一点放纵。 意识到此地的性质,他又把香烟塞了回去。 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哐哐当当的抖个不停,像在发泄什么不满。 在私立医院,这种事基本是不会发生的。 霍顷转身进病房,撞进门口那人深邃的目光中。 两厢对视。 沈司意撑着身体起来:“你是谁?” 舒亦诚看都不看他,盯着霍顷:“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 霍顷觉得好笑:“我陪朋友看医生,也要跟你报告?” “我准你出来了?” 霍顷细想,跟舒亦诚“汇报”的时候,他的确没点头,但:“我管你准不准。” 病房的气温陡然下降。 沈司意默默缩回被窝,试图隐藏自己的存在。 雪白的墙壁、明亮的阳光。 晦暗不明的双眸,乌黑浓密的黑色半长微卷发。 衬托着舒亦诚苍白的面色,黑色的浓重,雪白的凄凉,都一股脑的热烈到底,对比强烈,让人难以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霍顷有丝恍神。 这个人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在在他跟前的人,又有几分是真实的? 他越发困惑。 “困惑”本人咬牙切齿,一个一个往外蹦字:“给我滚出来。” 发火了。 霍顷舔了舔齿缝,嗤笑出声:“出来就出来,你生什么气?” 简单一句话被霍顷说的百转千回,收尾的时候还特意扬长尾音,愣是给这句话染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羞辱意味。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从小被夸“人好脾气好”的人,也能无师自通阴阳怪气这一技能,大概是和舒亦诚接触这段时间以来的最大收获,生动诠释了“近墨者黑”。 霍顷走向门边,还不忘对沈司意道别:“我先走了,再联络。” 沈司意没作声,大概是不想理他。 舒亦诚粗鲁的点了点他:“走!” 一路沉默的离开医院。 舒亦诚发话:“坐这个车。”他指的是用来进行跟踪的黑色轿车。 霍顷:“不用。” “我不是跟你商量。” 霍顷扫了一眼黑车:“我约了人。” “谁?” “根据合约,你没权利过问我的‘意外’行程。”霍顷的话里带上笑,一派气定神闲,“先走一步。” 在霍顷的三观里,契约精神是相当重要的人品,既然自愿签了,就要照章办事,哪怕契约本身是狗屎,也是一坨具有象征意义的狗屎。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违约的黑历史,但眼下,他的行为是合乎规则的。 舒亦诚握拳站在车前,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可以把那份合约当作狗屎不屑一顾,也可以现在就把人抓进车里,反正他和霍顷本来就是敌对关系,不在意多一重罪恶。 但他不想这样做。 总觉得会落了下风。 这时,霍顷开后车门拿衣服,还没起身,肩膀被狠狠推了一把,身体没稳住,直直扑上后座。 第19章 亲吻 霍顷早就发现,舒亦诚应该是专门学过擒拿或者其他什么,每次动手,自己都没有招架之力。 比如眼下,舒亦诚压着他,两条腿还支在车外,上半身的力道几乎全都落在他身上,他没觉得疼痛,可也爬不起来。 挣扎了两下没用,他索性不动,由下而上的看向咫尺之遥的脸。 舒亦诚恰好开口:“你看上那个男人了?” 霍顷眉毛微动。 舒亦诚:“沈司意,沈氏现任老总前妻的儿子,也是宜丰的创始人,有个弟弟。” “你调查别人?”霍顷真觉得他神经病,“你想对他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就是好奇你的眼光。” “我眼光一向好。”不等舒亦诚反击,他紧跟着转了个弯,“但也有眼瞎的时候。” 说着朝舒亦诚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神情。 光天化日下,两个人用如此奇特的姿势缩在车里,很快就引来了注意。 围观人群渐渐增加。 “他们的腿好长!” “天哪,这是在干什么?” “车震?不会吧,车门也不关的吗?” “啧啧。” “哎哟哟哟,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个样子啊?报警吧,这像个什么样子?” “好像是两个男的!” 窸窸窣窣,窃窃私语,交织成七嘴八舌的议论,随风飘进车厢。 霍顷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可不代表愿意在公共场合被人围观,他咬牙切齿的说:“还不滚下去?” 舒亦诚无动于衷,朝车里缩了几寸,回身,重重关上车门。 车子被改造过,能隔绝一切杂音,特制的玻璃挡住周遭视线。 舒亦诚眼内浮上喜悦,似乎很乐见其成:“怕丢人?” 霍顷脸色不善:“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确实丢人。” “那些人喜欢看,就让他们看。”舒亦诚变魔术般脱下自己的外套,左右翻腾两下,朝自己脑袋上一盖。 兜头兜脸笼罩下来的黑暗让霍顷瞬间破防,想也不想,抬脚就踹。 可惜车厢太小,舒亦诚的压制动作又极具技巧,他根本施展不开,气的想杀人。 灿烂的阳光,喧哗的人流。 这一切都被隔绝在车厢和舒亦诚的外套之外。 霍顷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舒亦诚略显凌乱的呼吸,外套的包裹给原本剑拔弩张的对峙添上一层暧昧。 他抿了抿唇,别过脑袋,语气稍缓:“下去。” 舒亦诚没回应,也没从他身上下去。 但霍顷感到贴面而过的呼气重了好几分,似乎还带上热度。 他一下有点惊讶。 下一秒,嘴唇被什么覆盖住。 柔软的,凉凉的,像——果冻。 可稍微感受,又是坚硬的、炙热的——像骨头,还是很难啃的那种。 霍顷的思维绕成麻花,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 舒亦诚在亲他。 曾经伤害他、玩弄他,还口口声声要报复的前男友,在他的车里,在一件外套组成的屏障里,竟然敢亲他。 是他疯了,还是舒亦诚疯了? 霍顷捏紧拳头,没有伸手推他,反而微启双唇,做出接纳的姿态。 待舒亦诚想要更进一步,他忽然发力,狠狠咬下去。 血气在齿缝间漫延开,泛着铁锈的腥气。 舒亦诚缄默片刻,将外套拽开,舔了舔被咬破的舌尖:“你够狠。”他最近几天没法正常进食。 这次,不等霍顷赶,他自己起身,盯着霍顷微肿的嘴唇看了看,推门下车。 车厢恢复安静。 这次是真正的安静,除了霍顷自己的呼吸,什么声响都没有。 霍顷拧开一瓶水,咕哝咕哝灌进喉管。 可仍然无法制止他心中的波涛汹涌,反而因为喝的太急呛的咳嗽起来。 他咳嗽着下车,打算呼吸点新鲜空气再走。 视线下意识扫了一圈。 意外又看到沈司意。 霍顷脑袋一热,几乎本能的冲了过去。 和沈司意见过两次,还帮了沈司意忙,但也就是个点头之交,潦草打了个招呼,他主动说:“你没开车,我送你回去。” 他现在亟需有个人在身侧,聊天说话、沉默以对,谁都行,怎样都可以。 只是不想一个人——那总会让他想起在车里发生的事。 沈司意当机立断的拒绝了他:“不用了,已经很麻烦霍先生了。” “不麻烦。” “不用。” 霍顷晃了晃烟盒,晃出一根烟,笑着坚持:“沈总别跟我客气。” “没跟你客气——霍先生,我没兴趣掺和别人的事。”沈司意朝他身后微抬下巴,眸色微沉,“别强人所难。” 霍顷整个下午没有离开酒店。 他入住的是独栋套房,配有私人泳池,B市热烈的阳光照的池水波光粼粼。 听说霍顷的要求,负责这栋套房的私人管家相当吃惊:“今天不到十度,霍先生想要游泳的话,酒店有配套的温泉泳池,随时可以为您服务。” “不必。”霍顷一仰头,喝光杯子里的红酒,冲管家温和的笑,“我冬天也能下水游泳,很多年,习惯了,没事的。” 管家还有丝犹豫,客户说没事,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几率出事,他的职业生涯就差不多到头了。 霍顷似乎看出他的疑虑,主动提议说:“拟一份协议,我签字。” 又说,“换水吧,谢谢。” 霍顷剧烈运动。 游泳、跑步、仰卧起坐。 他作息规律注意锻炼,体能一直很好,可冷不丁这般疯狂,身体也有些吃不消。 洗完澡上床的时候,浑身都不对劲。 偏偏还是不困。 而只要静止,在车里发生的事就会神出鬼没的探出脑袋,一遍又一遍,强行上演。 黑暗中交缠的呼吸,若有似无的暧昧,像一根根细针,冷不丁在他太阳穴上扎一下、又一下。 霍顷快疯了。 舒亦诚对他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或者动手,他一点不会觉得惊奇。 他甚至宁愿舒亦诚动手打他一顿,好过现在这样——神思不宁。 拖着发酸的双腿踱了一圈又一圈,霍顷还是拨通了堂弟的电话。 他问:“舒亦诚做过什么?” 堂弟粗声粗气的很是不耐烦:“就是骗你呗,一开始大伯和婶婶都不同意你们在一起,闹了好久,结果他就是故意的,要不是你及时发现,可能都被他卖了。” “还有吗?” 电话那头,于远问:“还有?这样你还嫌不够?” 舒亦诚捏了捏眉头,不知如何回答。 霍顷假装爱上他,婚礼前夕出轨唐升年后,又在当天告诉他,婚礼照常举办,只是对象换成唐升年。 于远还说,霍顷当时把他们的定情戒指,扔到马桶里,笑着对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好骗,这样就不好玩了。 那枚戒指…… 舒亦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这个盒子是他从住处的床头柜找到的,里面刻着“HQ”两个字母。 他疑惑许久,HQ是谁,这个戒指又为什么在他手里。 后来,那张照片横空出世,他终于弄清了。 订婚、婚礼、戒指。 原来他们曾经走到这一步。 他的家庭残缺不全,从未憧憬过爱情这样东西,懂事起,他就决定孤独终老。 他不耐烦爱别人,也不想被所谓的爱情改变。 可他收了霍顷的戒指,还送了戒指给霍顷。 当年的自己,也许是真的很爱霍顷。 于远出声打断他的沉思:“小诚,你上次答应我不会做傻事。” “于大哥,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 “霍顷他为什么……”嘴唇微动,最终没有说出“出轨”两个字,“会在婚礼前夕才跟姓唐的在一起?” “我不是他,不敢武断的下定论——不过,还有什么,比这样更能伤害到你?” 舒亦诚单手扯开啤酒拉环,啜了一口。 舌尖一阵刺痛,他皱眉吸了口气。 什么破啤酒。 “我知道了。” 舒亦诚打开小绒盒,拿出里头的东西。 再简洁不过的设计,除了里面刻的字,别无它饰。 舒亦诚撇嘴,虽然没有根据,可他觉得这东西是他买的。 想到于远说的话,眼神又沉了下去,兀自思考片刻,掏出电话拨号。 可霍顷竟然关机了。 舒亦诚怀疑他把自己拉黑名单,换了手机打,还是一样。 他改而拨另一个号:“霍顷在哪?” 凌晨,霍顷在距离B市一千多公里之外的K市落地,天亮后,和一个公益组织的负责人碰头,赶往K市下属的山村。 这个公益组织致力于帮助贫困地区眼疾小孩,霍顷几年前资助了一个小女孩,昨天,负责人联系他,说目前有合适的眼角|膜,他们要把小孩接到N市做手术,霍顷十分激动,连夜赶了过来。 这些年国家大力搞基建,山路平坦许多,但K市受地形所限,有几个村庄还是只能靠两条腿。 一行人到底目的地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 到达村口,霍顷手机响起。 舒亦诚:“你躲我?” “我有事。”霍顷走到一边,声音压的低低的,“我现在没空,有事回去再说。” “今天晚上你如果不回来,我……” 霍顷冷声道:“随便你。”挂断并顺手拉黑名单。 第20章 执着 霍顷资助了好几年,第一次见到真人。 小女孩收拾的干干净净,坐在椅子上,一双大眼睛毫无光彩,用力“听”着声音方向,时而露出困惑的神情。 成年人交流完毕,女孩母亲朝女孩招手:“小秋,快过来。” “妈妈。”小秋准确走到跟前,朝向霍顷所在的方位,问,“是不是霍叔叔来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被准确选中的霍顷更是吃惊,蹲在女孩身前:“是我,小秋是怎么知道的?” 小秋似乎有些害羞,揪着衣角,声音也低了几度:“叔叔给我打过电话,我记得叔叔的声音。” 霍顷其实不记得这事了,包括资助小秋的起因、过程,还是来的路上听组织负责人提到,可小秋的话像一股暖流,倾注全身,让他整个灵魂都暖和了起来。 他摸了摸小秋的头顶:“小秋好聪明。” 女孩弯眼笑,抓着霍顷的手说自己的学习生活,霍顷耐心倾听,偶尔询问一两句,一大一小相处的很是融洽。 时间不早了,他们来不及进城,小秋一家又执意挽留,几人便留宿下来。 餐后,小秋到隔壁找小伙伴玩,霍顷对年轻的父母说,希望小秋手术后留在N市休养,方便医生随时回访观察,待一切结束后才送回来。 小秋父母对视,没作声。 霍顷继续道:“我有个朋友到国外工作两年,房子空下来,希望我帮忙看家,如果小秋能住过去,正好省了我的麻烦。” 其实也没什么可商议的。 谁都知道小秋能在N市恢复最佳,可经济条件在这里摆着,一家人不得不另做打算。 霍顷提出这样的建议,无异于雪中送炭,一家人又是一番感谢。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次日一早,小秋和母亲跟随离开村庄,辗转汽车、飞机后,终于来到了N市。 手术事宜早有组织的相关工作人员接洽好,霍顷跟着过去,等小秋住进病房,又听医生说了安排,这才离开。 霍顷心情十分好,回老家看望父母,共聚天伦,聊了几句后,话题很自然的被带到了霍顷的终生大事上。 陈素:“小年这个孩子真是没的说。” 霍顷点头,这一点他是赞同的,从小到大,唐升年都非常得长辈欣赏。 霍峰:“咳咳咳。” 陈素:“我听园园(唐升年母亲)说,最近有好几个人明里暗里的打听小年的事,他们都没让小年知道。” 霍峰:“咳咳咳。” 陈素:“你这个孩子,平时也不知道忙什么不见人影,既然回来了,明天请小年来家里吃饭,妈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 霍峰严肃脸:“不错。”像是在听下属汇报工作。 霍顷:“……” 夫妻两个小小对视一眼,一齐将视线对准儿子。 霍顷露出笑意。 他们家很少出现这种类似“对峙”的局面,只是眼下这两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眼瞅着幸福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儿子却无动于衷,他们着急、困惑,忍不住进行提醒。 霍顷无比理解,也非常了然。 只是,大约要让他们失望了。 他收敛眉目,双目清明,不闪不躲的迎上父母含蓄内敛的担忧。 “我给你们泡茶。” 一壶茶喝了许久。 霍顷如实说了自己记忆混乱的事,也说了自己的打算——在找回一些东西前,他和唐升年暂时以朋友相处。 霍峰听得直皱眉:“小年也答应?” “是。” “可你之前答应了和他的婚事。”霍峰双眼一挤,视线锐利的刺向儿子,“是什么导致你现在的这种念头?” 陈素也跟着端详儿子:“你以前说不打算追究过去,为什么……” 霍顷没法回答。 当初答应婚事是真的,现在没法和唐升年以恋人姿态相处也是真的。 他低头,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霍峰眉头皱的更紧,还想说什么,妻子使了个眼色。 最后说:“你这么大的人,做事应该有自己的分寸,我和你妈妈不干涉你,但希望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要做到,何其难? 他连自己的路在哪都搞不清楚。 但霍顷只是轻轻抱了抱母亲:“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您和爸不用为我担心。” 从小,他喜欢什么,决定什么,只要不违法背德,父母都会支持。 哪怕是诸如参与救援组织这种他们本身并不赞同的事,最后也都只叮嘱他注意安全,从未横加干涉。 他们爱他,也信任他。 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所以即便看出他此刻的犹豫迟疑跟儿子从前的恋人有关,他们也未曾戳穿,更没有指责一言半句。 他们希望儿子幸福,可这种幸福如果建立在霍顷一生的不安和困惑之上,他们并不乐见。 这让霍顷无比感恩的同时,也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慌。 万一,他一辈子都找不回缺失的记忆…… 他还能如父母所愿,如自己计划的那样,恢复正常生活吗? 或者,他不应该那么执着。 反正只是没了部分记忆,他还是那个霍顷,没有缺什么,也没有少什么,他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沿着既定的轨道,一直走到尽头。 霍顷认真思考着这种可能。 可当天半夜,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夜深人静,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分外清晰,将那份彷徨无措从梦境之中生拉硬拽的拖到现实之中,加速扩张、蔓延,房间充满令人窒息的冰凉。 拧亮床头灯,赤脚走到窗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 雨水很急,密密麻麻的爬满玻璃,汇聚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争先恐后的朝下蜿蜒。 这场雨大概是入冬的前哨。 霍顷闭上眼,拿额头抵住玻璃。 凉凉的,细听,还有隐约的呼呼风声。 今晚的梦和往常类似,无非是他一个人在黑暗里行走,总是找不到方向。 通常这样醒来,想要再入睡,就很难了。 他快要习惯这种模式了。 风雨一夜未歇,本就苟延残喘的树叶落了个彻底,环卫师傅们一大早就忙碌起来。 霍顷照常晨跑,步出楼道的瞬间被润湿的凉空气扑了满脸,有些冷,可空气清新许多,他的脑袋也跟着清醒了好几分。 “霍顷。” 霍顷眉毛一跳,两手插兜站定。 还以为舒亦诚不会再出现了。 从车里下来的舒亦诚,脸庞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和眼下的乌青相得益彰,活像几千年没入睡过的吸血鬼。 他走到霍顷门前,单刀直入的进行质问:“这两天去哪了?” 霍顷也不藏着,说了这两日的行程。 舒亦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默默撇开视线。 霍顷侧身看他:“别告诉我你这两天没查过我的去向。” “你没事先告知,我为什么不可以查?”舒亦诚面无表情,明知道霍顷的位置,还是想听霍顷亲口解释,“是你先不遵守约定。” 霍顷觉得好笑:“千里迢迢到B市跟踪我,也是约定的内容?” 舒亦诚的手指蜷了蜷,一脸冷淡:“不行吗?” “没什么不行,中国这么大,你有权利决定去哪。”霍顷在原地舒展双臂双脚,做出慢跑的准备姿势,“我只是提醒你,别这么双标,我不是你的俘虏。” “你要是我的俘虏,还能站在这里这样对我说话?” “你明白就好。” 和舒亦诚再次不欢而散,对霍顷来说,实在正常不过,压根没往心里去。 中午,他带了几样东西到医院看小秋。 小秋的母亲一脸喜悦的告诉他,医生说小秋身体状况良好,会尽快安排手术,如果一切顺利,女儿很快就能重见光明。 霍顷自然替小秋开心。 聊天中,唐升年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家医院。 霍顷猜测是自己母亲将小秋的事告诉唐升年妈妈,唐升年又从他妈口中得知,想了想,报了名字。 唐升年来的很快,拎着几个袋子,让霍顷转交给小秋,又待了会,说公司还有事,就起身告辞了。 霍顷送他到电梯口。 唐升年忽然说:“这几天还好吗?” 霍顷没明白意思,侧身看他。 “每次见你,好像比上次更累。”唐升年在自己的眼圈旁比划了一下,“不要那样逼自己。” 这句话在霍顷脑海里回响了整整一下午。 他有在逼自己吗? 除了每次无意中想起某个情节会竭力循着线索试图深挖,他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 可这种无根无据的“探究”本身,也是逼迫自己的一种形式,这让他疲惫不堪,可下次再抓住一点线索,还是忍不住。 回忆、真相,像一颗颗彩色的蘑菇,诱惑着他伸手采摘。 送走唐升年,霍顷转身返回,路过某个病房,病人在看电视,敞开的门内飘出清晰的对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有用吗?” “你不试,怎么知道?” 系铃人…… 霍顷忽然想到一个方法,掏出手机。 “是你。”舒亦诚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没有半点温度,“有何贵干?” 霍顷:“你在哪里?” 一个多小时后,霍顷赶回住所,见到了棒槌一样杵在客厅的舒亦诚。 舒亦诚是从来没有好脸色,而霍顷,面对这个垃圾前任,也实在拿不出好脸色。 两人冷漠的对看。 片刻后,舒亦诚先转开眼:“有什么事?” 他撩着松垮的眼皮,从眼皮下放出视线,满目不感兴趣的冷淡。 不能和这人计较。 为了镇静,霍顷到厨房拿了两瓶冰冻果汁,分给舒亦诚一瓶,等他喝下几口,他也冷静的差不多了。 他是真心实意想解决问题,所以拿出了七八分的诚恳:“我知道你想报复我,但现在这种情况,你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勉强和我生活在一个房子里——我有个办法,可以尽快结束这样的日子,但是需要你配合我。” 第21章 听话 霍顷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真实有用,但他想努力试一试。 他拿出毕生涵养和逻辑分析能力,一字一句有条不紊的说了自己的计划。 舒亦诚全程盯着茶几上那盘鲜艳欲滴的草莓,面无表情的听,不置一词,不发一言。 等霍顷说出“就是这样”几个字,他挪了挪自己的身躯凑近草莓,拨着草莓左挑右选:“你这算求我?” “不是。”霍顷直截了当的反驳回去,“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舒亦诚还在选草莓:“有什么好处?” 霍顷耐心的解释给他:“你不用再勉强跟我绑在一起,如果说……” “我是为了报复你。”舒亦诚终于挑剔的选中一颗红彤彤的饱满草莓,但他没吃,而是攥在手心,不知道打算做什么,“我要你知道,你没资格被原谅,要不要结束,什么时候结束,都由我说了算。” 气氛陡的紧张起来,像被注入胶质,流动都变得迟缓。 霍顷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妄想说服舒亦诚听他的安排,如果他愿意解绑,早就提出了,用不着他霍顷来“假惺惺”。 一个没事都要生非的疯子,怎么可能如他所愿? 霍顷当即接受了自己的计划失败的事实,连挣扎都没有。 可舒亦诚似乎没打算这么轻松放过他:“才过去一个多月就想着反悔,你就是这么信守承诺的?” 霍顷重重吐出烦闷的浊气:“当我没说。” “你能提出来,说明早就这样想了。”舒亦诚放下眼皮,浓密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我一天不原谅你,你就休想解脱。” 这个人似乎天生具备冷嘲热讽的技能,无需更多言语攻击,也不用长篇大论,眼皮微阖轻描淡写说着话,随意的输出就能勾的人怒从心起。 在医院积攒的好心情被冲刷成一滩烂泥的霍顷不想和他多说,正巧唐升年来电,他顺手抄过草莓旁边的车钥匙,边接通电话:“喂。” “下午有没有什么安排?没有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舒亦诚在身后喊他:“霍顷。” 霍顷头都没回:“没问题,地址在哪?” “我没准你出去。” 唐升年报出地址,迟疑的问:“你在哪?” 霍顷无所谓的笑了一下:“不认识的,不用理,一会儿见。” 通话结束刚好到玄关,霍顷平静的看着挡在门前的舒亦诚,问道:“还有什么事?” “刚才是不是姓唐的?” 霍顷:“和你没什么关系。” 舒亦诚:“我不准你出去。” 霍顷额头狂跳,灵魂似乎浮出一半,巨大的怒气腾空而起,塞满躯壳和颅脑,下一秒就会原地升天。 他自认是个相对平和的人,轻易不动怒,偶尔几次,也能及时控制。 霍峰和陈素也从小教导他,遇事要冷静,分析、思考,和人有分歧的时候尽量讲道理,打人是不好的,不到万不已不能动手。 记忆中,他从未如此生气—也从未如此眼疾手快的动手。 但他确实做了。 自小的教养烟消云散,挥出拳头的时候,霍顷感到几丝清晰的快意。 他用的是拳头,打在脸上不如耳光响亮,但力道更大。 舒亦诚毫无防备,被揍的连接几个趔趄,身形不稳,狠狠撞上门。 他似乎被这拳打懵了,靠门歪斜着脑袋,久久没有动作。 霍顷大口喘着气,咬牙切齿的指着他的鼻子:“滚出去!” 舒亦诚转过头,用舌头顶住被打的痛麻的面颊内侧,抬手轻轻擦过,还是那句话:“不许出去。” “滚。”霍顷点开手机屏幕,打算一步到位的解决他。 电话没打出去,被猛然飞扑上来的舒亦诚攥住了手腕。 霍顷吃痛,咚的一声,手机砸在地板上,屏幕转黑,死气沉沉的躺在那。 那颗又红又大的草莓还在舒亦诚手里,左右夹击之下烂成一团鲜红的果泥,汁水横溢,簌簌滴落,糊成几朵形状不一的红花。 舒亦诚用“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捏着霍顷的胳膊:“你要去见谁?” “唐升年。” “为什么要去见他?”舒亦诚显然知道唐升年这个人,一个没控制好,又加了几分力道。 霍顷疼的皱起眉,却没挣扎,盯着他好一会,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他眉目俊朗温润,瞳孔颜色极浅,笑起来像蕴着一层薄雾,有种欲说含羞的美感。 自二人“重逢”,他还没从未这样笑过。 舒亦诚下意识松了点手劲,喉结上下滑动:“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愚蠢。”霍顷晃着脑袋,不知道是给舒亦诚,还是给自己,“先前的合约仍然有效,现在,请松开我。” 舒亦诚被他生疏的语气给弄得找不着北,两道浓眉紧紧拢到一起:“我说了不许去。” “知道了。”见舒亦诚发愣,他又笑了一下,“我不去了。” 舒亦诚又松了点力道,但仍然抓着他没放。 眼前的人笑的和颜悦色,没有半点几分钟前动手打人时剑拔弩张的模样。 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心下一个突突,又加重了一点力道:“你想干什么?”霍顷不是傻子,绝对是在谋划什么。 霍顷垂下眼皮,平静的回道:“从今天开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照办,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是按合约办事——现在,我能出去见朋友吗?” 舒亦诚想都没想:“不行。”别人没问题,姓唐的绝对不可以。 至于为什么不行,他不知道,也懒得思考。 出乎舒亦诚意料,霍顷没像从前那样反驳,而是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舒亦诚难以置信,“你在计划什么?” “我什么都没计划,只是想遵照约定而已。”霍顷转动手腕,“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狐疑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几圈,企图找出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霍顷坦然的回视,任他打量审视。 客厅一角的窗留着半寸宽的缝隙,深秋的风轻柔飘入,带着雨后特有的潮湿。 茶几上的财经杂志随风而动,掀起小小书角,封面上的霍峰一脸严肃。 被打乱的草莓无序堆叠,风掠过,屹立顶端的那颗摇摇欲坠的晃了晃,咕噜噜滚出果盘,在杂志上砸了个大马趴,浓郁的果香四溢,随着风四下飘散。 舒亦诚紧了紧手心,感受到果肉逐渐干涸,终于松了手,可还是警惕的挡在门前,直到霍顷默不作声的进了卧室,他才到洗手间洗手,并将地上的果汁果肉清理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霍顷的服软并没让他觉得多开心,反而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即将发生。 他不禁暗暗留了个心眼。 可霍顷并没有骗他,他是真的这么打算。 下午的事让他知道,舒亦诚是真情实感的想要报复他的。 他厌恶的,舒亦诚全都要做;他喜欢的,舒亦诚都要打击。 他不是要从自己身上获取多少好处利益,就是单纯的见不得他好。 只要能让他不高兴,舒亦诚就乐见其成。 不管他做什么,都不可能真正让舒亦诚满意从而放弃那份转让协议。 甚至于一年后,只要舒亦诚想“剪不断理还乱”,也一定会使出新的手段,让他无法脱身。 他不知道舒亦诚手里有多少筹码,若是明着作对,他不仅捞不到好,还会越陷越深。 所以他改变策略。 舒亦诚要掌控他,他就让他掌控。 不许他见朋友,他就闭门不出,现在的科技手段足以支撑他的正常生活,他也耐得下性子。 这样的让步让霍顷觉得窝火,在卧室来回走了几圈,差点没忍住冲出去和那个神经病光明正大的撕上一逼。 从卧室的冰箱拿了两瓶啤酒,全数灌下,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他缓了缓神,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要你查的事怎么样……就这些吗……继续挖,尽快。” 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等东西到手,他会让舒亦诚好看。 现在的怒意积攒的越多,到时候报复起来就越痛快。 霍顷无比期待那天的到来。 这天之后,霍顷开始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在书房卧室呆着,午后阳光好,会在阳台上坐着喝茶喝咖啡,一日三餐按照要求送上门,需要什么也能随时拿到。 他有钱,有时间,房子足够舒适,除了性质不同,和度假没什么区别。 有时舒亦诚跟他说话,他也回答,不躲躲藏藏也不故意作对,就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偌大的房子一下安静了许多。 起初,舒亦诚还有些警惕,几天后,发现霍顷是真的没打算出门,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一天比一天焦躁不安,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酝酿之中。 几次忍不住想要问问霍顷,最终都不了了之。 是他逼霍顷签合约的,也是他不许霍顷出门的,人家只不过按照他的指示去做而已。 他不禁想起于远告诫他的话:“霍顷不是好惹的,你在他身上栽过一次跟头,不要重蹈覆辙。” 这天,舒亦诚下厨时切到了自己的手指——霍顷叫餐只叫单人份,他的饮食问题得由自己解决。 血珠汩汩冒出的瞬间,焦虑积累到顶点,沸反盈天的聚集在心口,恨不能一把将人烧透。 他抡起菜刀,一把砍在案板上,火急火燎的冲向书房位置。 第22章 酒会 霍顷在书房阳台上接电话。 他在家宅了一个多星期,几次三番推掉邀约,一来二去的,朋友圈子有人调侃,问他是不是在“金屋藏娇”。 “最近有点事,不方便出门,等哪天一定给大家赔罪。”一边自我吐槽,他才是被藏的那个。 “行了,说笑的,没事就好,回头记得请客。” “一定。” 挂掉不久,唐升年也打来电话,问他去不去参加某个酒会。 一年365天,每天有无数酒会,霍顷不太热衷此种场合,去的不多,唐升年了解这点,通常也不主动提,但这一次比较特殊。 姚家的独生子姚卫两年前遭遇意外,据说极可能一辈子昏迷,可一年多前,姚卫幸运的醒了过来,经过长时间的复健,很快就会重新回到公司。 对姚家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 霍家和姚家有不少合作,霍顷和唐升年也都和姚卫认识多年,这场意义重大的就会,是该前往道贺的。 霍顷说自己一定去。 唐升年笑了:“我真怕你不去。” 正事说完,又顺势聊起其他,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不生疏,但也不热络。 忽然,一阵凶狠的敲门声夹在霍顷的声音中传来,打断了聊天进程。 那头的霍顷似乎叹了口气,说有点事要处理,回头再说,就结束了通话。 唐升年沉浸在连续的嘟声里,久久没能回神。 从小到大,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在对方面前,他们可以丝毫不用遮遮掩掩,光明正大的说话、做事。 可现在,就连打个电话,他也要预先思虑一番,该说些什么,用什么语气,才能装的和从前一样自然,不让霍顷察觉异样。 他无比想问霍顷:“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失忆,还是因为那个人?” 有几次,那些字整整齐齐码在舌尖上,几乎就要飞蹦而出。 最终,又如数被咽回。 有些话,是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就再也无法掌控。 霍顷并不知道几句随意的闲聊会让唐升年心神不宁,他忙着应付“室友”。 舒亦诚敲开他的门,神色不虞,问:“你在干什么?” “看书。”他晃了晃手里的杂志,“有事吗?” 就是因为没事,才这么无能狂怒。 望着霍顷一如既往平淡的样子,舒亦诚越发堵得慌,几乎本能的就要没事找事。 像能预知一般,霍顷抢在他找茬之间开了口:“两天后朋友过生日,我晚上要出去,请问,可不可以?” 被主动请示的震的舒亦诚立马忘了找茬,下意识问:“姓唐的?” 霍顷冷静脸:“不是他,是大学时候的朋友,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舒亦诚抿紧嘴,冷漠的看一旁。 其实他没想过真的把霍顷关在这里,只是不愿意看霍顷肆意洒脱的样子,简直视他于无物。 ——前提是他不要和姓唐的纠缠不清。 霍顷:“可以么?” “随便你。” 霍顷:“谢谢。”就要进屋。 舒亦诚脑袋一热,眼疾手快的抵住木门。 霍顷:“还有事?” 舒亦诚像被开水烫到,利索的收回胳膊,可转眼又被霍顷仿若面对陌生人的眼神态度给狠狠刺了一下,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剜了霍顷尖锐的一眼,一阵风似的走了。 霍顷这才想起来,舒亦诚主动过来敲门,可并没有说什么有用的。 这个人,大概被他这几天的顺从给惊到了。 这才哪到哪,等资料到手个,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霍顷啧了两声,转身给书房上锁,到书架前,准备挑本历史读物看。 他小时候很喜欢看书,常常连看几个小时,后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电子读物逐渐大众化,之后又有视频、短视频和各种社交媒介,他积极进取与时俱进,翻纸质书的次数日益减少,等到后来偶然想起,却发现自己很难看进去以前喜欢的书籍了。 太多碎片化的的东西占据思维,一旦字里行间的信息量稍大,就会开始浮躁的想要放松,这个书房,更多时候被他用来处理一些需要用电脑的事。 出事醒来后,在医院和家里休养,觉得长日漫漫,找了些书打发时间,捱过初始的心浮气躁和混乱,真正将那些文字看进眼睛和脑海后,一切又都变得简单起来。 现在,他能在书房一坐一下午,看书、研究霍峰给他的项目案例、和朋友聊天、问一问小秋的情况,并没觉得时间难熬。 就当屋子里多了个合住的,少接触,避免争执,眼不见为净。 反正不会太久的。 下午,霍顷收到消息,小秋的眼部手术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下午进手术室。 这是霍顷失忆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 电话那头又说:“小姑娘一直找霍叔叔,我告诉他您忙。” 霍顷曾经答应小秋,她做手术的时候、拆线的时候,都会在旁边等着,确保她恢复光明的第一时间能看到他。 因为这几天的事,他本打算拆线那天再过去,可小秋还记着。 霍顷立马说:“我立刻过去。” 出去把这事一说,舒亦诚竟然没反对,但要求和他一道去。 霍顷不想浪费时间,就同意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准备工作已经做好,再过半小时就要进手术室。 因为紧张,小秋脸蛋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毫无光泽的视线都似乎透出惶恐。 妈妈抱着女儿轻声安慰:“宝宝别怕,妈妈在——霍叔叔来看你了。” 小秋立马竖起耳朵:“真的吗?” “霍叔叔来了。”霍顷将带来的水果放在一边,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柔声道,“叔叔这几天没来看你。” 小秋立马笑了:“我以为霍叔叔不会来看我啦。” 霍顷汗颜,十分内疚:“对不起,是霍叔叔的错,忘了和小秋的约定。” 妈妈在旁忙插话:“霍先生您别这样说,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这么忙还过来,是我们不好意思。” 小秋毕竟还小,对大人的世界似懂非懂,闻言赶忙摇头:“霍叔叔是好人,谢谢霍叔叔。” 霍顷摸了摸小秋的头发,轻声安抚,让她不要紧张,医生阿姨很厉害,不久后就能见到他。 这一切都落在门外的舒亦诚眼里。 路上堵车严重,紧赶慢赶到了医院,霍顷风驰电掣的跑了,留他一个人,找了好一会儿才找过来。 他身体不太好,跑了几圈有些不适,靠着门框自行缓解,就目睹了这一过程。 霍顷跟小女孩说着话,温柔而又坚定,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自然而然就会相信他说的话,进而欣赏他这个人。 从旁边的医生、护士、小孩家长以及几个不明人士的神情看,都是这样想的。 和那个总是冷酷、尖锐的霍顷,判若两人。 他问过于远,霍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用了什么法子欺骗他。 于远说:“人都有多面性,我不知道你被他哪一面吸引。” 丢失记忆的舒亦诚自然更说不清。 刚醒来那段时间连自己的身份都搞不清,后来断断续续找回一些,也仅供生活,要厘清这种复杂的事,实在勉强了点。 但不管是哪个原因,结果就是霍顷骗了他,还害他变成今天这副病怏怏的行尸走肉模样。 所以他要报复,是光明正大的。 当天的手术很成功,霍顷和小秋约定拆线那天一定会再来,才踏着暮色回家。 几天后,是姚家宴会的日子。 出门时是傍晚,夕阳染红天际,在高低错落的车流上晕出琉璃色泽,起起伏伏首尾相接,蜿蜒流向不知尽头的远方。 司机:“这太阳像咸鸭蛋的蛋黄。” 霍顷瞅了一眼,乐了,确实像,从形状到颜色,活脱脱一枚流油的咸鸭蛋:“是很像。” “咳,少爷你终于笑了。”司机从后视镜瞅着他,“这几天你一直不出门,我以为你心情不好。” “我没事周叔,最近有点事,在家处理,过完这段时间就好了。”应该快了。 到姚家的时候,距离开场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他理好衣服,准备先去找父母。 这个时候,手机响起。 看清来电号码后,霍顷的瞳孔扩大了好几分,立即划开,走到一边接听。 “霍先生,您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终于来了:“请说。” 宴会准时开始。 霍唐两家站在一起,看着姚卫的爷爷父母轮番上场,最后是这次的酒会核心人物,姚家的独生子,姚卫。 唐升年递了杯饮料给霍顷,说:“他恢复的不错。”笑起来意气风发,和出事前并无二致。 霍顷点头,心不在焉的喝饮料。 程序走完后,就是交际时间。 这种场合,大部分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来此的目的,也大多是为了和更多人产生联系,保不齐就能在将来的某天派上用场。 霍峰夫妻自有其圈子,唐升年也陪在自己父母身边到处碰杯,霍顷转了一圈,终于等到姚卫身前没人,他径直走了过去。 姚卫也看到他了,笑呵呵的招手:“你来的正好,给你介绍个人。” 霍顷只得把想问的问题默默吞回去,回以礼貌的笑:“好,是什么人?” “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其实我早就想介绍给你们认识,后来出了点事,就耽误了。”姚卫做了个邀请手势,自己在前方带路,“你们年纪差不多,也许谈得来。” 第23章 学长 姚卫一直把他带到二楼,起居室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霍顷的心脏一下跳停了。 “小诚,这是我大学的学弟,霍顷,他非常优秀,人也非常好。” 舒亦诚面无表情。 姚卫又转向霍顷:“这是我弟弟,舒亦诚,‘诚实’的“诚”。” 霍顷神色平淡:“诚实’的‘诚’吗?”多讽刺的名字。 舒亦诚投来阴沉的视线。 姚卫显然没发现他学弟和弟弟之间的暗潮涌动,兴致勃勃的笑道:“你们两个人年龄差不多——霍顷,我弟弟以前生活在国外,前两年才回来,后来出了点事,不怎么出门,你在这里认识的人多,可以的话,还希望……” “哥。”舒亦诚突兀的插话打断了姚卫的滔滔不绝,“你没告诉我今天过来是因为这个。” 霍顷暗自冷笑,他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个大“惊喜”等着他。 前脚刚从调查的人嘴里知道舒亦诚是姚家私生子,后脚就直面了这个令人操蛋的事实。 真他妈的刺激。 姚卫:“我要是先跟你提,你会答应吗?从小就这样,不想跟人接触,既然回来,多和同龄人一起聊聊。” 说着扭头看霍顷,“就是太麻烦你了。” 霍顷递了个没什么意义的笑容。 舒亦诚的脸色更难看了。 姚卫无奈摇头。 他出事后在国外治疗休养了快两年,期间常和舒亦诚联系,舒亦诚总说一个人在这里很好,不用担心,直到某天公司副总,也是他的好友于远打电话给他,说舒亦诚出了点事,身体无碍,但失去了一些记忆。 当时他的疗养还没结束,无法启程回国,就托了于远好好照顾他。 前段时间回来,和舒亦诚见面,心惊胆战的发现这个弟弟比从前阴郁,虽然尽力掩饰了,可逃不过他的眼睛。 姚卫突发奇想,给他介绍几个同龄朋友,一起交流玩耍,说不定会好一些。 于远当时就给予反对:“我觉得这样没用。” 其实姚卫何尝不知道,因为家庭的原因,舒亦诚自小情感淡漠,除了他这个哥哥,看谁都不耐烦,从小到大朋友少到可怜,如今快三十岁,又怎么会突然变得热衷交际呢? 可他实在担心,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想要试试。 霍顷性格温润,大方得体又有自己立场,不人云亦云,还很懂得照顾人,八面玲珑又全无做作的圆滑,加上外貌出色,大学时代就是很多人的仰慕对象。 姚卫曾经也是其中一位,但那种喜欢好感谈不上多么刻骨铭心,更多的是对耀眼之人的欣赏,试图表白失败后亦很快就释然了,把这段经历当成青春岁月的一段中二历史,一笑置之。 但他向来欣赏霍顷,考虑弟弟的情况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当然,前提是霍顷乐意,就舒亦诚那个性格脾气,一般人都受不了。 姚卫做好的最坏的准备,没想到霍顷给了他一个极为意外的回复。 霍顷:“没问题,我很乐意。” 舒亦诚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眸里满是警惕。 姚卫的眉头都舒展开了:“谢谢。” “不瞒姚学长,我和舒先生之前就认识。”霍顷微微仰首,雪白的衬衫领下,脖颈线条优美,随着说话的频率高低起伏,“我们今天还见过面,早知道学长是舒先生的大哥,就不跟舒先生开那种玩笑了。” 舒亦诚压根没料到霍顷会直截了当的说出两人之间的关系,眉头锁的像“川”字,冷然的看他:“你想干什么?” 全程惊异的姚卫却是开心居多,自然而然顺着霍顷的话问道:“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太好了,不过,你跟小诚开什么玩笑?方便说给我听听吗?” 霍顷扶了扶其实很正的领结,微笑:“是这样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一天……” 不得不说,霍顷的表达能力一流,能把一件并不如何波折的事描述的跌宕起伏引人入胜,随他的情绪一起紧张、担忧。 舒亦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霍顷把那份酒店转让协议描述成“我当时刚认识舒先生,觉得舒先生很有趣,想和他开个玩笑,就拟了那个合同,舒先生觉着好玩,就收了下来”,然后报了酒店名称,叹了口气,说:“酒店是我朋友的产业,我当时不分轻重写了那个,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 说着,看向舒亦诚。 舒亦诚的牙齿都咬酸了,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火气:“那份文件是你当时……” “学弟别担心。”姚卫笑着将舒亦诚拽到自己身边,“小诚不是那种见利起意的人,他不在乎那些,会把东西还给你的。” 看神情,还挺骄傲。 随后问弟弟,“文件在哪里?” 灯光下,舒亦诚一向苍白的面色红润通透,嘴唇抿的死紧,睫毛不停颤抖,垂落的双手攥的紧紧的,指骨泛着清白,手背青筋暴凸,像个被家长训斥后有苦说不出的熊孩子。 他想大吼,想摔门,想打人。 偏偏罪魁祸首还要见缝插针的火上浇油,又对姚卫说:“当时我对舒先生有些好感,以为……没想到会这样,是我的问题。” “有好感”三个字准确无误的刺在姚卫太阳穴上,从小到大,无数意图靠近的人前赴后继,又很快被舒亦诚的“真实面目”吓的落荒而逃,霍顷是第一个明知道他什么样子,还愿意和他多接触的——还跟他这个大哥说了。 姚卫当即什么都顾不上了,忙不迭的让舒亦诚把文件还给霍顷,又怕弟弟反悔惹恼霍顷,决定酒会结束后亲自陪同舒亦诚去取合同。 舒亦诚全程木然的接受了安排。 他可以反抗世界上所有人,包括生他却没养他的母亲,表面对他嘘寒问暖实质从未把他当成儿子的父亲,以及任何他不喜欢的人——他喜欢的人本也少到可怜。 除了姚卫。 从小,只有这个没多少血缘关系的哥哥关心、在乎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帮他安排好一切,为了他和家人起过争执,甚至小学的时候,还为了救落水的他差点淹死。 这些事,是他结合模糊不清的记忆,和陆续从于远、从家族里那些碎嘴的亲朋口中听到的碎片,从而得知。 就连介绍他和霍顷相识,也是完全站在他的立场,希望他能走出那场意外的阴影,重新扬帆起航。 只是,若大哥知道给他带来阴影的就是霍顷本人,又该作何感想? 他不让于远拿这些事去烦身体尚处在复原阶段的姚卫,难道现在要亲口告诉他吗? 他做不到。 姚卫又问:“小诚你听到了吗?” 舒亦诚:“知道了。” 霍顷:“谢谢学长,还有——舒先生。” 姚卫十分欣慰,特意说楼下有事,先走一步,将二楼的场子留给两个“朋友”。 舒亦诚点了点霍顷:“你够狠。” 霍顷面不改色:“彼此彼此。” 舒亦诚冷笑:“不装了?” “我没装。”霍顷抬手腕看时间,“酒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之内,合约仍然有效。” 一个多小时的合约,够做个屁。 呵呵。 霍峰夫妇暗自惊讶的看儿子满面笑容,举着酒杯到处穿,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碰上一杯,那架势,比当年高考拿到心仪学校的通知书还要志得意满。 霍顷从小沉稳,人也聪明,学习到工作几乎无往不利,也许是拥有的东西太多,平日里就显得无欲无求——除了当初的那段感情。 夫妇俩脸色不太好,在热闹的人群里相互沉默了一会,忍不住找到唐升年,问:“小顷遇到什么开心事?” 唐升年同样疑惑,摇头。 霍顷毋庸置疑是开心的。 从接到那个电话起,他就在酝酿反击的方法,没想到姚卫先下手,倒让他顺势捡了个便宜。 只不过—— 舒亦诚父母健在,还有外公和好些亲戚,但根据调查,这么多年,有所来往的就只有姚卫这个堂哥,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那种。 这样的环境下成长,难怪变成那种性格。 可利用这种弱点反击,是不是也略显残忍了些…… 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冒头,就被霍顷压了回去。 不谈两人间从前的恩怨情仇,舒亦诚拿合同要挟他的时候,也从来考虑过他的立场,他没必要如此圣父。 一报还一报,命运其实公平的很。 几小时连轴转的姚卫精神抖擞,酒会结束后就马不停蹄的催舒亦诚回去找合同。 路上,他饶有兴味的问起两人相识经过。 舒亦诚:“不记得了。” “你真是……”姚卫只当弟弟不乐意提,颇有些尴尬,对霍顷表示歉意,“你别介意,他就是这样。” 霍顷此时此刻怎么会介意这点小事:“没关系——我和舒先生是在高铁上认识的,我东西掉了,舒先生主动帮我捡起来。离开高铁站的时候看舒先生不好打车,顺路载了他一程。” 姚卫听的惊奇,霍顷主动帮人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可:“他主动帮你捡东西了?” “是啊,很热心。”霍顷意有所指的朝副驾驶看过去,“后来还主动帮小孩找家长,人挺好的。” 舒亦诚像一截木头杵在车窗边,整个身形在璀璨的路灯下也若隐若现,不甚分明。 第24章 文件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用“热心”来形容舒亦诚。 挺新鲜,也挺奇怪。 但姚卫不会当着霍顷的面直言,只是隐晦的问了句:“小诚,是不是这样?” 舒亦诚麻木了:“嗯。” 他还能说什么呢? 姚卫又把注意力转向身旁的霍顷:“早知道你们认识,就不用等到现在了。” 霍顷语带笑意,放在膝盖上的手蜷成团状物:“是啊。”。 往后的一路,舒亦诚尽心尽力扮演柱子,除了姚卫偶尔问他什么简单说上几个字,全程没跟霍顷有交流。 姚卫暗自感慨,他弟弟这样的性子,霍顷竟然还能“保留好感”,真是不简单。 希望他弟弟别太过分,把人吓跑。 舒亦诚住在市区的公寓,进门后,姚卫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不解的问:“你最近住在哪?”家具和电器上覆着一层灰,应该很久没人生活。 “酒店。”舒亦诚飞快瞥了眼气定神闲的霍顷,“这两天不想呆在这。” 姚卫无奈,没多问,像是见怪不怪,只说:“把文件拿来吧。”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晚了。 霍顷拿到文件,翻开看了看,抬眼,冲舒亦诚点头微笑:“谢谢舒先生了,抱歉给你添麻烦。” 又转向姚卫,“谢谢学长,时间不早了,我……” “你别急着走。”几乎呈现半哑状态的舒亦诚忽然发话,同时抓住霍顷的手,“我有话跟你说。” 他可能想尽力做出友好的姿态,但骨子里缺乏这类因子,扯起的嘴角不像微笑,倒更像是威胁——这当然是霍顷自己的看法。 没等他找借口拒绝,姚卫已经识趣的朝门口走去:“那我在楼下等你们,小诚,好好说话,别耍脾气。” 舒亦诚直直的盯着霍顷:“我知道。” 姚卫的离开,带走了房子里仅有的一点善意,让宽敞的房屋又空阔了好几分,连说话似乎都有了回声。 舒亦诚舔了舔齿缝:“现在满意了吗?”这次被霍顷钻了空子,但他报复的决心是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的。 绝对不会。 “一般般。”霍顷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回,揉着被捏的发酸的手腕,“说完了吗?” 舒亦诚:“你以为没有这份合约……” “你也不会放过我。”霍顷仔细将文件抓在手里,强势打断他的警告,“这话同样送给你——好了,你大哥在楼下等,再见。” 也许是怕姚卫起疑心,又也许是有了其他打算,这个晚上,舒亦诚没有造访霍顷的房子。 霍顷花了点功夫将舒亦诚的东西打包,打算第二天让人送走,然后洗澡,出来后已过十点,是他平时睡觉的时间。 晚上喝了酒,几乎没吃东西,又在热水里泡了半个多小时,此时肠胃饥肠辘辘的闹腾起来,霍顷便想给自己弄点吃的。 他没有储物的习惯,在家里晃了一圈,最终只在冰箱翻出一个保鲜盒,里头装满卤好的鸭货。 鸭脖、鸭翅、鸭掌、鸭锁骨,还有几个鸭胗。 是舒亦诚做的。 最近一段时间上,舒亦诚一直都自己做饭,这一盒卤味,大概是用来做搭配面条之类的。 记忆里,舒亦诚在他家“借宿”扮猪吃老虎的那段时间,好像说过“以后你别吃那些,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当时的自己理所当然的感动。 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一步一步被骗。 霍顷一下没了胃口,将卤味塞回冰箱,到客厅打开电视,也没管播的什么,直接盯着屏幕看了起来。 这一天的遭遇之丰富,可以写一篇不长不短的故事。 回来路上,姚卫告诉他,舒亦诚从小就很“独立”,不爱说话,不喜欢同龄人喜欢的大部分东西,更不会主动接近人。 但同时又强调,他对在意的人非常好,是能豁出命去保护的那种好。 “你们能成为朋友自然很好,可一切都在于你们自己,不要因为的拜托而有什么负担,好吗?” 姚卫是个毋庸置疑的聪明人,在霍顷跟前一再强调舒亦诚的“好”与“不好”,固然是对霍顷的某种责任感,可也是意图激起霍顷同理心的一种手段,这样即便日后舒亦诚做的过分,霍顷也不会太计较。 扪心自问,他的确是这种人,不太计较,也很少在意什么,再说还有姚卫的面子。 可前提是他和舒亦诚没有那些过往。 如果姚卫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觉得有趣,想笑一笑,可搜肠刮肚的摆弄眉梢眼角,也没能真正笑出来,最终只弄出个四不像表情。 哪里有趣呢? 是两年前舒亦诚别有用心的接近他有趣,还是两年后的现在这人依然阴魂不散的萦绕在身边有趣? 哪一样都让他进入更深的自我怀疑,哪里有一星半点趣味? 顺利拿回文件的兴奋像夜空中的流星转瞬即逝,只留下一点浅浅的余韵。 心脏虚虚的悬在半空,没有一个切实的落脚点。 电视屏幕上的画面趋于模糊,霍顷缓缓闭上眼睛,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被手机铃声闹醒,他睁不开眼,凭感觉划开屏幕,将手机举到耳边。 “喂?”却没发出声音。 嗓子如同被砂纸磨过,抽搐般泛着火辣辣的疼,张嘴,只有呼呼的气音。 昨天开始就有些鼻塞,按照惯例,这是感冒的前兆,可他顾着别的事,没顾得上。 果然,感冒如期而至,而且因为是冬季,严重程度和夏天不可同日而语。 他试着开口,只发出沙哑的轻咳。 那头旋即挂了。 霍顷头重脚轻的从沙发上爬坐起来,双手抵膝,拿手背拖着额头,等晕乎劲过去些许,缓慢的起身,打算去洗漱一番,再打电话给霍家的医生。 眼皮像涂了胶水,急切的要跟下眼皮做亲密接触,身体也足足比平时重了几倍,他强撑着洗漱完换了衣服,却发现手机快要关机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昨天在客厅睡过去,忘了给手机充电,他只得又歪歪斜斜的去卧室拿充电器。 或许该回老宅住上几天,他这个样子,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 手机屏幕亮起,霍顷坐在旁边,眯着眼睛翻通讯录。 卧室窗帘紧闭,霍顷注意力又涣散的厉害,那个身影疾行到身前,他都没有发现。 对方开口:“你在干什么?” 霍顷实打实的被吓到,浑身一震,酥软酸痛的背脊瞬间挺的笔直:“谁?!”手机像滑溜的蛇,趁机脱手,砸在枕头上。 窗帘拉开,阳光洒了一地,房内的一切终于得见天日。 霍顷抬手挡住强光,艰难的转动眼珠,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面貌。 他喘了口气,有气无力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这一说话,身体里仿佛多出一根不安分的筋,神经质的弹来跳去,抻的他摇摇欲坠。 喉咙痒得厉害,他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 阳光下,俊朗的脸遍布红晕,像小时候汇报演出而化的夸张妆容,衬的他本就极浅的眸色无限趋近于透明,双眼因为发烧而格外湿漉,水波粼粼。 舒亦诚神情一滞,心脏被什么轻轻捏住,溢出难以形容的酥麻,一时间灵魂都有些出窍。 霍顷咳了好一会才停,又看了他一眼,声音沙哑的开口:“有事改天再说,现在,请离开这里。” 舒亦诚强忍着靠过去的想法,踹在口袋里的手满是汗水,冰凉发黏。 在手机里听见这人不同寻常的粗重呼吸他就猜到了,他记得霍顷每年会有一两次感冒,发生在冬天的似乎会格外严重。 可是,他赶来是想做什么呢? 趁他这么虚弱的样子来个精准打击?还是索性做好事把人送去医院。 前者太没品,他做不出来。 后者……他们可是仇人。 失去记忆后,他从于远口中知道这个人,选在霍顷和姓唐婚礼那天去找人,本来是打算将人绑走,好好折磨一番,再决定怎么处理。 那个时候,他真的不止一次想过和他同归于尽。 他没料到霍顷会利索的答应和他走。 分明做了那么多坏事,把他害成这样,见到他难道不该惭愧、内疚,面对他的要挟,难道不应该害怕吗? 为什么他那么淡定? 他有什么资格云淡风轻? 舒亦诚又想,这样做太便宜霍顷,他要用更加细水长流的方法去折磨他。 他喜欢的,他都要摧毁;他想要的,他都要夺走。 等有一天霍顷支撑不住,终于哭着求他原谅的时候,他再好好问他,当初那么对我,有没有后悔? 这种报复的快感在他无意间翻出那份酒店股份转让协议时,达到了顶峰。 所以他来了。 一个多月过去,他难以置信的发现,霍顷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如果不是那份合约,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除了在霍顷那收获的无数鄙夷、冷漠和嘲讽,他什么也没得到。 预想中的激烈交锋、对峙,甚至他一个控制不住失手掐死霍顷的场面统统没到来。 本以为是爱恨情仇的激烈厮杀,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这让舒亦诚极度不甘心,翻转挪腾一夜未睡,天亮后实在忍耐不住,狠狠拨出这个手机号,察觉异样后,他又莫名其妙的跑了来。 舒亦诚这样想着,条件反射般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盯着霍顷看。 每次看到这张脸,他都气的牙痒痒。 可是——他又难以真的下手,身体里仿佛有股遥远的力量,拖着拽着他,一次次让他停止对霍顷做出真正难以挽回的事。 过后,他懊恼、生气,想着下次绝对不放过他,可真正有下次,还是如此。 周而复始,像个逃不出去的怪圈。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舒亦诚的“入魔”进程,他神经质的蜷起指尖,几秒后又松开,上前将人从床上拖起来就走。 霍顷简直要被气的吐血:“你别……趁火打劫,滚。” 可舒亦诚像被听见,愣是半拖半扶的将人拖下楼,塞进了车里,随后一路送到医院。 医院是姚卫朋友的,服务一流,马不停蹄的展开检查治疗。 朋友本人刚好在医院,也认识舒亦诚,就过来问候几句。 舒亦诚一向冷漠,但对姚卫的朋友,他会拿出足够的礼仪和礼貌。 寒暄完,朋友随口问:“那位先生是你朋友?” 舒亦诚微怔,摇头:“是仇人。” 朋友吃惊脸。 等检查报告出来,霍顷进了病房,舒亦诚犹豫该不该也跟进去,朋友一个电话将他喊到办公室,面色古怪:“你跟霍先生真的是仇人?” 舒亦诚:“怎么?” “你是不是……”朋友忽然止住,拿着检查报告往外走,“当着霍先生的面说吧。” 第25章 换药 霍顷在床上躺了一会,将自己挪到窗边。 冬天的阳光不疾不徐,穿透玻璃落在身上,浅浅的,几乎感受不到,但他似乎闻到独特的馥郁芬芳。 他从小热爱阳光,住的地方一定要有巨大的落地窗,最好能全天候和阳光拥抱。 世界这么大,真正能入阳光这般“美好”的东西,寥寥无几。 贪婪的狠吸几口,成功把自己吸晕了,喉咙又难耐的发痒,他接了杯水慢慢吞着,时不时咳嗽,觉得自己像个人形的病毒制造机。 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护士,就说:“请进。”声音沙哑的像夹了砂砾,把他自己都给雷了一下。 门开,进来的人却不认识,霍顷露出疑惑的神情,正想开口询问,又一个身影慢慢晃荡了进来。 “霍先生你好。”对方笑着和他打招呼,“我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姓万。” 霍顷:“你好。” 万院长:“是这样的,霍先生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有些情况,我想和霍先生聊一聊。” “可以。”霍顷喝了口水,“私下谈吗?” 万院长略微有些尴尬,转向舒亦诚:“小舒,你先出去一下吧。” 舒亦诚面无表情的进来,又面无表情的出去,全程像个啥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万院长无奈向霍顷道歉:“霍先生别见怪。” 霍顷:“请说。” 万院长把报告单拿给霍顷:“是这样的……” 说完后,见霍顷盯着报告单,他又补充,“霍先生如果有疑问的话,可以进行更详细的检测。” 更仔细的检查是要的,但手头这份报告也不是空穴来风。 身体康复后,除了医生开的一些维生素,他并没有服用过什么药,他想不通自己的血液里为什么会有药物成分。 “霍先生,您的看法……” “给我做一个仔细的检查。”霍顷朝门口递了个不明意味的眼神,“我不希望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 万院长当即点头:“当然,请霍先生放心。”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病人和舒亦诚的关系并不好。 可如果真如舒亦诚所说,是“仇人”关系,为什么又是他送霍先生来医院的呢? 难以理解。 离开病房时,在走廊的休息区见到舒亦诚。 舒亦诚问:“他怎么样?” 万院长谨守职业道德,轻轻遮过:“没什么大碍,住院观察几天,你有事就回去吧,这里没问题。” 院长日理万机的忙去了,舒亦诚却没回去,重新回到霍顷的病房门前,一言不发的拧开把手,跟听见动静看过来的霍顷来了个隔空对望。 经过治疗和休息,霍顷的脸色没那么红了,但满脸的病容还是让他看上去脆弱许多,像一具好看的琉璃人偶,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这样一个人,是很难让人口出恶言的。 舒亦诚慢吞吞朝里面移动。 离得近了,发现霍顷正在打电话。 霍顷适时收回视线,对着手机低语几句,就飞快结束了通话。 舒亦诚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恶毒的问:“姓唐的?” “是。” 舒亦诚讽刺道:“他那么关心你,怎么你在家病成那样都不去帮你?” 霍顷其实是不想和他撕的,一来,这次他确实帮了忙,二来,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不适宜大动干戈:“这次谢谢你。” “别误会。”舒亦诚坐在他对面,嚣张的翘起二郎腿,“我是不想你烧成傻子,报复起来没意思。” 霍顷捏着隐隐作痛的眉心,有气无力道:“院长是你的朋友?” 舒亦诚一愣。 “让他给你做个全身检查。”霍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尤其是这里。” 这句话自然只是随口一说,讽刺意味大于一切,可霍顷忘了,舒亦诚也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 他当即给院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做个全身体检,并强调,一定要好好查查脑子。 霍顷冷眼看着这一切,再次确认一个事实。 记忆里那个活泼开朗,总是笑对人生的青年,只是舒亦诚的“人格分裂”,是为了骗他故意做出来的一张面具。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舒亦诚是这种模样,他绝对不会上当,还因此付出了代价。 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半倚沙发,隔着病床漠然相对。 万院长匆匆赶来,拗不过舒亦诚,让人带他去体检,病房恢复安静。 心头堵塞着无数疑问,层层累加,霍顷疲惫不已又无暇思考,裹着毯子晒了会太阳,渐渐睡了过去。 后面半天,舒亦诚没再来,霍顷总算得以清净。 检查报告是第二天出来的,万院长亲自送到病房,并再次进行解释。 霍顷默默听完,好一会儿才开口问:“这种成分对我的身体有什么损伤?” “根据病历,霍先生曾经受过较严重的伤,醒来后失去了部分记忆,这种成分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加重记忆混乱。” 万院长尽量解释的严谨,“不过剂量不大,发现的也及时,后续做一些治疗就能康复,不会留下后遗症。” 三两句简单的话,没有情绪用词,全程带着安慰,落在霍顷耳中,却像个一个个平地引爆的炸弹,将他的世界炸的满目疮痍。 霍顷艰难的抬手,摸到自己的额头,冰凉中裹着寒意,他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药,被人换了。 这种只会在电影里出现的狗血情节,竟然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上。 有个医生前来找万院长,两人在门口低声说着什么,隐约有“舒先生”的字样飘出。 霍顷猛然清醒过来,瞳孔剧烈收缩。 等万院长转回来,他已经恢复正常,先跟院长道谢,然后叮嘱不要让任何人接触这份体检报告,又客套几句,万院长就离开了。 堆积在四肢的血液慢慢回流,指尖微微发麻。 霍顷狠狠抹了把脸,给陈素去了个电话。 当天中午,霍峰和陈素赶来医院,表示要把儿子带回家休养。 这样的家庭,私人医生是必备,医生自然不会阻止。 车子一路开回霍家老宅。 车里,陈素不停的打量儿子,说他不懂得照顾自己,以后还是回家住,免得他们担心。 但霍峰的关注点在另一件事上。 “你想出院,为什么要借用我们的名义?”他可太了解儿子,从来报喜不报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提起生病的事。 霍顷笑道:“昨天是朋友送我来的,我病没好,不太好违拗医生的意思出院。” 陈素立马急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妈,就是感冒,您知道的,从小就这样,回家待几天就好了。”霍顷体贴的帮她挽好披肩,给霍峰使了个眼色,“回去给我做好吃的,好不好?” 陈素是家里独女,自小受尽宠爱,嫁给霍峰,又被当公主一般宠了快三十年,多少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霍顷不愿这些事打扰母亲的安宁。 但他爸那么精明,想瞒也瞒不住。 午饭后,陈素去午睡,霍顷把事情告诉了霍峰。 霍峰脸色绷紧到了极点:“有怀疑的对象吗?” 霍顷沉默着思考。 其实是有的。 包括他为什么急着出院,也是因为这个怀疑。 可是…… 霍峰:“嗯?” 霍顷摇头:“暂时没有。” “那你有什么打算?” “换一家医院,重新做一次检查。”霍顷思忖着说出自己的计划,“这件事除了你我,暂时别让任何人知道。” 霍顷又分别找了两家医院做检查,同时将家里日常服用的维生素进行检测,最后得出结论,药瓶里的药片被人换了。 换的人很小心,每个瓶子只换一半左右,大小形状无限相似,不留意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若不是这次重感冒,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发现。 事情有了眉目,霍顷反而冷静下来。 能换掉他药的人并不多,排除没有动机的医生亲人,剩下的几个,也都值得信赖。 除了——舒亦诚。 舒亦诚在他房子里住了一个多月,动手换药只是举手之劳。 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不想让他记起从前的事,好继续用“你对不起我”来胡搅蛮缠——可即便他什么都记得,舒亦诚依然会纠缠不休,只要他想; 单纯害他——同住的一个多月,他有无数机会,甚至前几天见他发烧,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悄悄换药未免多此一举。 可他的药切切实实被换了,他也切切实实受到了影响。 霍顷绞尽脑汁了一下午,始终找不到头绪。 而且因为停药,他的记忆开始进入乱糟糟的回流阶段,有时坐着,眼前会毫无征兆的闪过几个画面,时常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咨询医生,医生说这是停药后的正常现象,劝他不要害怕,也不要过度紧张,等日后逐渐恢复就会好起来。 他只得耐心等待。 平静的时光总是不能长久。 在霍家老宅门口见到舒亦诚的第一眼,霍顷大吃一惊:“你来这干什么?”要是被陈素发现,还不知道闹出怎样的风波。 在一个母亲眼里,辜负儿子的渣渣,都该进火葬场,永世不得超生。 舒亦诚岿然不动的站着,开口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屁话:“我想起来了。” 第26章 请柬 几天不见,舒亦诚看上去更加瘦削,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一双眼睛深深凹进眼眶,但眸子晶亮的吓人:“我想起来了。” 霍顷对他的记忆不感兴趣,尤其在他自己还焦头烂额的时候:“我没兴趣。” “你当然不感兴趣。”舒亦诚再次发动他浑然天成的阴阳怪气技能,“做了亏心事,当然想一辈子没人提起。” 霍顷瞧腕表,再过片刻他爸妈就要回来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聊天唠嗑或者发神经都找错人了。 舒亦诚似乎早有准备,手腕一转,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喜庆的大红色,映着象征幸福的“喜”字。 是请柬。 准确的说,是两张结婚请柬。 他朝霍顷走近一点,举起其中一张请柬:“这张,是我写的。” 随手打开,霍顷看到上面的文字,的确是手写,不是出自自己之手,但落款写的是“舒亦诚&霍顷”。 两个名字亲密无间的靠在一起,印在通红的页面上,此时此刻,满满的讽刺意味。 霍顷神色未动的看舒亦诚:“你想说明什么?” “这张,是你写的。”舒亦诚翻开另一张款式相似的请柬,食指中指捏着,来来回回抖动,“你敢说不是有意?” 和舒亦诚的那张,邀请对象是于远,婚礼举办日期是10月16日,地址是费尔山庄; 另一张,邀请对象是舒亦诚,举办日期也是10月16日,地址是霍家自己的酒店宴会厅。 霍顷直接愣住。 同样的日期,同性质的仪式,同一个他。 不同的对象。 他只知道和舒亦诚曾经走到昭告亲友的地步,却从未想过原来同一时刻,舒亦诚又成了他和唐升年婚礼的宾客。 和舒亦诚筹备婚事的同时,和唐升年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出事后,所有人都说唐升年是他的未婚夫,他只以为那是亲人们不想他再记起舒亦诚这个人而使用的缓兵之计。 那这张请柬,又如何解释? 难道说,他和唐升年也曾经…… 舒亦诚一扬手,请柬落在地上,院门口的灯光洒在上面,象征喜悦的红染上一层伤感的灰。 冬季的夜晚寒意沁脾,细听,仿佛能听到狂风的怒吼。 保安大叔被这头的气氛弄得不知所措,上前两步又停住,面面相觑。 不远处的马路传来轮胎疾驰的声响,大概有车辆靠近。 两个人伫在大门前,各自有半侧身体隐在黑暗中,无声的对峙。 霍顷很想说点什么。 想问舒亦诚,两张请柬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以你的性格,早就甩我一脸才对。 还想问,他记忆里活泼的男孩、姚卫口中“不喜欢主动接近人”的弟弟,以及重新出现后满脸阴郁戾气的眼前之人,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舒亦诚? 还有—— “你想怎么样?” 这实在是个愚蠢而多余的问题。 这些日子以来,舒亦诚用尽各种方法,不就是为了报复他吗? 他不止一次的说过,要让他付出代价。 可舒亦诚他像是忽然换了个人,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大肆攻击,也没像从前那样不由分说的进行嘲讽甚至动手把人带走。 他只是又朝霍顷走近几步,整个人全被灯光裹住,能清晰看清彼此的脸,一字一句,清晰的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霍顷当然回答不出来。 若换作从前,他会疾言厉色的让舒亦诚有多远滚多远,指着鼻子说他不配质问他,或者干脆让保安大叔把人送到警局。 因为他是受害者,他对舒亦诚说什么都足够理直气壮,不用存在任何负担。 可现在,那两张请柬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猝不及防砸下来,他的理直气壮像镜花水月,被击的四下迸裂,水花、漩涡,湖面之上波涛汹涌,掀起一浪又一浪的巨大涟漪。 和唐升年的那张请柬,是他亲手写的,自己的字体,绝不会认错。 为什么会这样? 当时的他,为什么会做那种事? 是有意的,还是因为什么不得不做的理由? 他……骗了舒亦诚吗? 舒亦诚吞咽着嗓子,再开口时,嗓子沙哑:“回答。” 霍顷张了张口:“我……”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车子从马路上慢慢拐过来,快要靠近大门时,车子猛的刹住。 车身剧烈前倾,后门被重重推开,陈素踩着高跟鞋,几乎是踉跄的向旁边两个人影飞扑过去:“霍顷!” 紧随其后的霍峰赶忙绕过去,同时朝门里喊:“老刘老赵,把这个人扔出去!” 惊疑不定的人们迅速冲出来,霍家宅子门前乱成一团。 月亮似乎也不乐意围观这场闹剧,悄悄藏进云层后面。 但舒亦诚不是那么好扔的。 看着他一次又一次隔开几个保安对他的围堵,霍峰气的腮帮子直抖,陈素掏出手机,准备直接报警。 这时,霍顷开口了:“放他走吧。” 夫妻俩一齐愣住。 陈素:“儿子,不能相信他任何话!” “妈,我明白。”霍顷递了个安抚的笑容过去,冲保安点点头,“刘叔赵叔,放他走。” 保安们集体看霍峰。 霍峰扶住妻子往门里走,刀子一般的声线狠狠扫在儿子脸上:“让他走。” 保安们很训练有素,集体退了回去。 舒亦诚理好略微有些乱的衣领,深深看了霍顷一眼,转身上车。 没再过多纠缠。 但两人都清楚,一切都没有结束。 霍顷独自在门前站着,目送舒亦诚的车子驶上马路,拐弯,很快消失。 “你还在那里干什么?”身后传来霍峰的声音,较之以往要严厉的多。 等了一会儿,霍顷没开口,也没转身回屋,他索性直接问了出来:“那小子来找你有什么事?” 霍顷垂下眼:“没什么。” 霍峰不满了:“你妈说过很多次,不要再跟姓舒的小子来往,别让你妈担心!” “爸,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霍顷苦涩的笑了一下,“我累了,明天再说,好吗?” 他当晚没留在老宅,连夜买机票飞到G市,这里有他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毕业多年一直保有联系,霍顷出事后还到N市看过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霍顷失忆的。 霍顷造访的突然,同学惊喜交加,拖着人去喝早茶。 街道马路还处在肃清的时段,早茶店里已是顾客盈门,服务员在桌椅间来回穿梭传送茶点,人们或三两一组或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享受着美好的清晨时光。 同学动手给霍顷倒茶夹吃的:“你说你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怎么忽然来了?” 霍顷挑简单的答了。 在鼎沸的人声中吃完早茶,同学问霍顷想去哪里玩。 霍顷连夜飞来自然不是为了旅游,等同学结了账,两人一道步出餐厅,他忽然问道:“我和男朋友结婚的事,你知道吗?” 同学语气轻松:“知道啊,这有什么的,我当时就给你打电话了,说一定去。” “那后来去了吗?” 同学摇头:“没有。” 心脏蓦的缩紧,喉咙也变得干涸:“为什么?” “快到你结婚的前两天,你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出了点事,婚礼取消。”同学知道他失去部分记忆,十分认真的解释给他听,“我还问你发生什么事,你没说,我以为你和你男朋友吵架闹矛盾什么的,就没继续问。” 霍顷:“请柬还在吗?我……想看看。” 同学诧异的看他一眼:“在家里。”取都取消了,看请柬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但霍顷执意要看,同学把他带回家,从抽屉里翻出东西交给他。 大红的壳子,是定制的请柬,还有H和S的字母缩写。 翻开,是邀请人姓名、仪式时间地点,都是手写,字体遒劲有力还带着一股子飞扬的霸气。 和舒亦诚拿给他看的,一模一样。 有好几秒,霍顷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请柬是他和舒亦诚共同签名的,是他心甘情愿要和舒亦诚共同昭告亲友的。 可是—— 他咬住发麻的舌尖,低声问道:“后来,你还有收到过什么吗?” “没有,不过我去N市看你的时候,听说你出事前差点就结婚了,当时我还怪你呢,怎么也不说一声,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朋友调侃的笑起来,“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男朋友,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 后面的话,霍顷统统没听进去。 直到重新飞回N市,在机场见到等候的唐升年,他都处在极端的冷静之下。 车子驶上高速好一会,霍顷始终望着窗外飞快倒退的风景,一言未发。 虽然他平常也是温和的,但这种竭力营造出的冷静还是让唐升年察觉了不对劲。 而且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霍顷主动让他到机场接他。 不管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霍顷从未如此。 暮色降临,高速路渐渐延伸进黑暗中。 唐升年终于听到了霍顷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我看到那两张请柬了。” 第27章 新郎 唐升年手心湿滑,差点抓不稳方向盘,笑着反问:“是什么请柬?两封?” “我的婚礼。”霍顷脑袋抵着车窗,波澜不惊的看着驾驶位,“升年,我不明白,你能回答我吗?” 昨天晚上到现在,整整一天,快二十五个小时,霍顷像是浮在湖面之上,轻飘飘的没有落点,可他若是试图休息,所有意识就会以可怕的速度快速坠落,急于溺亡在混沌的深渊中。 飞往G市找同学,是他惊惧不安之下能抓住的唯一稻草。 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相信舒亦诚,他是骗人的,也许舒亦诚懂得模仿自己的笔迹,又或者,因为某种他记不清的原因,而写了那张请柬。 他们曾经在一起,到谈婚论嫁的程度,舒亦诚很了解怎样做能打击到他。 不一定就是真的。 自我安慰一路而艰难生出的所有底气,在同学拿出那张红色请柬后,半开玩笑的说着“听说你差点就结婚了,但是没通知我”,瞬间烟消云散。 他不顾事实真相,将所有罪名强加到舒亦诚头上而营造的底气,经不起事实的残酷。 其实当舒亦诚扔出那两张请柬的时候,事实就拨云见日了。 在他和舒亦诚公告过的婚礼前一天,有另一张经由自己之手的请柬到了舒亦诚手里,他仍然要结婚,只是另一个新郎换成了唐升年。 这样一个脉络清晰的故事,舒亦诚应该是绝对的受害者。 所以他模糊不清的记忆里,舒亦诚总质问他“你把我当什么”,所以舒亦诚找上他,是情真意切的想要报复。 他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 想了二十几个小时,想的脑袋发胀,都没找到合适的答案。 他当然可以通过其他方法去寻找事实真相,家人、朋友、舒亦诚,还有各种蛛丝马迹,雁过留痕,发生过的事,不可能无无痕迹。 可他最终选择问唐升年。 他要确定自己有没有做过更多伤天害理的事。 想到这里,他说了那封请柬的内容,并问:“那封请柬的事,你知不知道?” 如果是他自作主张,那他属实该死;如果是和唐升年一起确认,他——同样该死。 车厢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外间此起彼伏的嘈杂声。 可两人都知道,这个话题既已开头,就不可能轻轻揭过。 霍顷为人温润,对亲人朋友可以无限包容,可骨子里别有一种偏执,下定决心的事绝不会半途而废。 而唐升年也清楚,霍顷迟早会知道,瞒不了一辈子。 这会车子进入城区的限速路段,唐升年放慢车速,终于是开了口:“我知道,我看着你写的。” 见霍顷从口袋里拿出烟盒,他体贴的降下车窗。 霍顷拨燃打火机凑近烟头,又停了下来。 唐升年:“没关系的。” 霍顷摇头,他没有让人闻二手烟的习惯,刚才只是惊愕之下的条件反射:“当时发生了什么?” 唐升年把事情说了。 并不复杂。 和舒亦诚的婚礼前几天,霍顷忽然找到他,说有事请他帮忙。 多年朋友,唐升年自然义不容辞。 可霍顷一开口,就把他惊到了:“我不会和舒亦诚结婚。” 唐升年眼睛都大了一圈,难以理解:“吵架了,还是什么?” 霍顷当时无比冷静:“都不是。” 唐升年觉得霍顷有点奇怪,但他不乐意多说,他也不方便问:“请柬都发出去了,现在通知说婚礼取消,大家一定……” “婚礼照旧。”霍顷忽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将手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只不过换个新郎。” 他们无法领证,所谓婚礼,仪式感远大于法律意义,可毕竟不是过家家。 尤其唐升年忽然明白过来霍顷需要他帮的忙后,久久没能说出话。 听到这,霍顷的心一下子窜到了喉咙口,难以相信自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同意了?” 唐升年无奈看了他一眼,按霍顷的脾气,他不答应,霍顷就会去找其他人:“你当时说,不用真的出现在婚礼上,当天跟你去个地方,我就答应了。” “请柬是我……写的?” “是。” “写了多少?” “一张。” 唯一由他亲手写的请柬,给了谁,不言而喻。 寥寥几句,霍顷也能感受到那一行为背后的恶意。 他真的那样做了,居然真的是他。 浮在水面的灵魂陡然下沉,霍顷感到一丝窒息,脑袋也见缝插针的胀痛起来,他扶住额头,说:“对不起。” “你没对不起我。” 霍顷苦笑不已,唐升年大约是真的不怪他,可他没法如此心安理得。 车子一路开到他日常住的地方,霍顷拒绝了唐升年送他上楼的提议,再次向唐升年道歉:“我会向长辈们解释清楚。” 唐升年:“是我愿意的,和任何人无关。” 霍顷:“我知道,谢谢你。”尔后,一步步慢吞吞离开。 唐升年看着霍顷熟悉的身影,嘴上浮出苦涩的笑。 霍顷的歉意像一记耳光,扇的他整个灵魂都颤抖了起来。 当初是他自己答应帮霍顷的忙,可霍顷醒来失忆后,是他主动提出假装霍顷无意中提及的未婚夫,这样对霍顷的恢复也有所助益。 其实他当时想的是,假如霍顷一辈子记不起舒亦诚,他愿意一辈子充当“未婚夫”的角色。 他知道这样的行为为人不齿,可他还是做了。 霍顷说自己“不光明”,他又何尝磊落? 一夜未睡,来回千里奔波,加上显山露水的“真相”,霍顷身心俱疲,给浴缸放满水,整个人沉了进去。 水温有些高,烫的他皮肤微微发红,可时间略长,适应了温度,全身的骨髓仿佛都随之松散开来。 热气弥漫,让人如坠迷雾,失去真实感。 把润湿的头发捋向脑后,仰靠浴缸,盯着吊灯发愣。 在昨天之前,他笃定的相信舒亦诚曾经欺骗、伤害他,连受伤失忆也是他一手造成,以至于父母提起他脸色铁青,堂弟提起他满是厌恶。 舒亦诚不止一次说“你骗了我,害我”,他也只以为,那是他贼喊捉贼的手段,这样报复他的时候,他就能自我告解,甚至从人格上洗白自己做过的龌龊事情。 他从未想过,那会是真的。 霍顷太了解自己,如果不是真的爱,他绝不会答应结婚,还通知了最为重要的亲友,那张出自舒亦诚手的请柬,是他们感情的最好见证。 后来,唯一一张出自他自己手笔的请柬,是锋利的刀,一把割断他和舒亦诚的关系。 可他为什么要那样? 就算恶意报复,也该事出有因。 他循着稀少的记忆,竭力往前挖掘。 爱笑的、活泼的、善良的,为了保护他不声不响的跟踪几天,守在房子外面,这是初始时,和现在截然不同的舒亦诚——是假的舒亦诚。 睡意层层侵袭,霍顷伸手抵住两侧太阳穴,轻轻揉捏,不让自己沉入睡眠。 他的记忆,只延续到发现舒亦诚的不凡家世,让舒亦诚搬离了自己家,后面的事,似乎…… 不对。 霍顷倏的睁眼,视线穿过缭绕的雾气,落在窗外的夜色上。 记忆的最后,是他站在一扇门后,听见一个声音问舒亦诚,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舒亦诚似乎回答说:“他好不容易上钩……”语气淡漠的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霍顷心下一悚,大力呼吸,吸了一肚子水汽,从心底泛出凉意。 当日的更多情形,他记不清了,甚至连那一句话,也半真半假的戳在那,难以辨别。 但—— 那扇门。 似乎有些眼熟。 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 霍顷在浴缸里泡到灵魂升天的沉睡过去也没想起来那扇门身在何处,他生怕自己一觉睡死在热水里,抖着一身泡的发皱的皮肤出了浴室。 一夜无话。 次日早上,他在自己的生物钟上醒来,睁眼的瞬间,这两天发生的事就阴魂不散的窜到了眼前。 像一场天翻地覆的梦,却比梦更加残酷。 如果说昨天之前,他对失去的记忆只是“好奇”加“可惜”,那现在,已经发展到“渴盼”。 他渴望想起所有事,期待了解真相。 和舒亦诚之间迟早得有一个正式的了断,不管是报复还是被报复,他必须弄清楚所有事。 霍顷在手机里找到医院的号码,约好时间,随后起床、洗漱,在屋子里没着没落的逛了两个圈,决定外出走走。 周末的冬日清晨,天色将亮未亮,路上人形寥寥,霍顷紧了紧围巾,拐向人行道。 一辆轿车疾驰而来,到他跟前时,蹭的停了下来。 霍顷后退两步,皱眉打量这辆莽撞的车,直到车后门开启,一张略熟悉的脸撞入视线。 姚卫疾步到了跟前:“霍顷,你有时间吗,我有事问你!”他神情严肃语气尖锐,满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他和姚卫没有太多私人交际,这个时间,这个架势,霍顷大约能猜出他找来的目的。 霍顷:“进去说。” 果然,一进门,姚卫就立刻严肃起来,直接了当的问:“你和小诚是怎么回事?” 第28章 童年 舒亦诚风一般赶来的时候,姚卫正从楼里出来,兄弟两打了个正面,姚卫双眸一凛。 这么多年,姚卫几乎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舒亦诚觉得不太妙:“大哥,你找他干什么?” 姚卫面色更加冷硬:“我还想问你!” 舒亦诚抿紧嘴唇。 姚卫又气又怒。 还是小的时候,他从父亲口中得知堂叔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儿子,他以为和其他堂弟堂妹一样,就很自然的去找弟弟玩。 舒亦诚比他小六七岁,,还是白白软软的娃娃,见了人就笑,对这个带他玩的大哥更是喜欢的紧,一口一个“哥哥”,三头两头到哥哥家居住玩耍。 但渐渐的,这个娃娃变了。 姚卫后来知道,舒亦诚和他其实是不一样的。 堂叔国外读书时认识自小移民当地的女友,不久珠胎暗结,堂叔不想要这个孩子,恰好姚家老头子让小儿子回国联姻,他就马不停蹄的滚了回来。 单亲母亲很快找到第二春,连要挟带恳求的把孩子送到姚家,自此不见踪迹。 为了这事,姚家老头子气的狠揍了小儿子一通,到底狠不下心丢掉孙子,就默认了。 一个令人窒息的所谓爱情故事,留下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姚家人头众多,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亲身父亲忙于争权夺利左拥右抱,根本无暇顾及这个儿子。 这样的家族,什么人都有,年幼的舒亦诚置身其中,见识了暗潮汹涌下纷繁复杂的各种恶意,逐渐学会用沉默当作武器来保护自己。 他越来越大,眼神越来越冷漠,话说的越来越少,能连续几天不跟人接触,对明的暗的、有意无意的非议也都置之不理,在各自钻营的姚家,舒亦诚是一个异类。 初三那年,亲戚家几个孩子合伙把舒亦诚骗到没人的地方,姚卫得到消息找过去的时候,舒亦诚脸上、身上都是伤,坐在楼梯上,居高临下俯视着爬了一地,正在鬼哭狼嚎的“亲戚”。 他惊呆了,拽着舒亦诚问他为什么打人,这些孩子都是各自家庭的金疙瘩,闹这么大,难以收场。 舒亦诚告诉他,他们说是他没人要的野种,说他爸爸要第三次结婚了,以后家里就没他的位置了,说他注定是被人抛弃的命,还让他趴在地上,供他们当马骑。 许多时候,小孩的恶意比大人来的简单粗暴,但更加直接,也更伤人于无形。 望着面无表情,似乎世界上一切都和他无关的堂弟,姚卫说不出指责的话,让人把孩子们送去医院。 他有心大事化小,但始作俑者的家长没有这种自觉,闹到堂叔家里,让舒亦诚给个交代。 舒亦诚全程沉默,任由他的父亲和那些人叽叽歪歪吵成一锅烂糊的粥。 姚卫劝的口干舌燥,可他自己也只是个半大孩子,谁会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他只得火速惊动老爷子,否则他怕舒亦诚会被扫地出门。 老爷子从日理万机中抽身赶来,一下镇压住了哄闹的人群。 自然所有的指责都压向舒亦诚,毕竟,现在躺在医院里是他们的孩子而不是舒亦诚。 “小孩子闹着玩,这孩子怎么能当真?” “就是,还打人。” “真是白眼狼,亏他上回生日我们还送玩具给他。” “养不熟的,啧啧。” 老爷子虽然年老,可威力十足,双眼一眯一扫,嚼舌根的几个立刻闭嘴。 他转向舒亦诚,严厉的问道:“你在家里打人?” 舒亦诚垂着眼,神色不动:“是。” “现在你知错了吗?”虽然发生殴打事件,但在老爷子心里,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没把好分寸,“去医院道个歉,以后注意点。” 可舒亦诚忽然抬头,斩钉截铁的吐出几个字:“我不会道歉。”说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录音笔。 所有人听到了事实真相。 老爷子扫了几个孩子的家长一眼:“谁教孩子说这些话?” 先前喊的最响的孩子家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一时讷讷。 其实没人教,最多聊天时会提起,但“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听几次,就记在了心里,变成他们肆意伤害他人的理由。 事情水落石出,老爷子将几个孩子的家长连同舒亦诚父亲狠狠批了一顿,也就结束了此事。 姚卫松了口气。 老爷子和众人离开不久,堂叔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舒亦诚一个耳光,准堂婶在旁幸灾乐祸的看着。 姚卫父亲大吃一惊,过去拦住似乎还想动手的堂弟:“你这是干什么?别打孩子!” 初中生舒亦诚被打的脑袋偏向一侧,眼睛被刘海挡住,只能看见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 他父亲暴跳如雷:“老子当初就不该收留你,你这个王八羔子,成天给老子惹事,你要是再闹出事来就给老子滚!” 姚卫听的想翻白眼,不知道堂叔哪来这么大脸,担心舒亦诚难过,就想带他回家住几天。 这时,舒亦诚开口了:“王八羔子是谁生的?” 在场众人一愣。 “是王八蛋生的。”舒亦诚把略微有些长的额发拨到旁边,露出和父亲如出一辙的深邃双眸,全无温度,但他的声音是带笑的,“管不住下半身的王八蛋,生了管不住手的王八羔子。” 姚卫:“……” 他从不知道这个弟弟这么会……骂人。 堂叔反应过来,气的直翻白眼,挥开堂兄的桎梏,冲向儿子,眼看第二个耳光就要落下。 姚卫心下大惊,连忙去拉舒亦诚,可是落空了。 紧跟着,眼前一阵眼花缭乱。 堂叔大惊失色的吼了两声,扑倒在地。 被他儿子,压在了地上。 这下,所有人都吓到了,尤其是还没进门的准堂婶,近乎目瞪口呆的目睹这一突发状况。 做儿子的,怎么可以对自己父亲动手?这是何等大逆不道。 日后若她不顺他的眼,岂不是也要挨揍? 舒亦诚一手抵在父亲胸口,神情木然的看着这张和自己有及几分相似的脸,说:“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当你的儿子。” 随后松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再然后,他出国读书,直到两年前姚卫出事,他回国。 这些年,舒亦诚始终不太跟人亲近,朋友也大多是点头之交,霍顷是这么多年来,最特别的一个。 舒亦诚虽然嘴上没说,但从那次酒会上他的古怪表现,以及偶尔看霍顷的眼神,都和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跟其他所有人都不同,这个人必定是特殊的。 因为这个,姚卫足足开心了好几天。 这样的情绪在得知一些事情后,全数化成恼人的怒气和震惊,和霍顷谈完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恨不得揍死舒亦诚。 但多年的历练让姚卫很懂得控制情绪,再者舒亦诚这么大人,动手也不合适,他松开大衣领子喘气,冷声说道:“跟我回去。” 舒亦诚望向他身后。 姚卫呵斥:“看什么看?走!” 上了车,姚卫质问他:“要不是于远提起,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舒亦诚露出难得一见的无措神色,声音压的很低,“不知道怎么说。” “那好,你现在说给我听。” 舒亦诚有些迟钝:“说什么?” “所有的事——从见面开始说!” 舒亦诚沉默。 要是能说出来就好了,可是:“我记不清了。” 姚卫:“什么?” “我记不清了。”他抓住头顶的一撮头发,用力扯了扯,“我只记得他送请柬给我,说希望我参加他的婚礼。” 霍顷穿着白色衬衫,一手拿着喜庆的请柬,一边对他笑。 身旁站着唐升年,两人十指紧扣,无声宣告着某种残忍的事实。 同一时间,某诊所内。 “你的意思是,你记得一部分事,其他的完全忘了?”西装革履的眼镜男在电脑上记录着情况。 霍顷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前面阶段的我记得,后面的都忘了,但有时候,眼前会闪过一些片段,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阶段,也不知道真假,通常也闪的很快,来不及思考就过去了。” 眼镜男点头:“听霍先生的说法,服用的药被人换过是不是?” “是。” “之后有再服用过其他药物吗?” 见霍顷摇头,眼镜男了然的“唔”了一声,随后起身,按下内线,让助理进来,又对霍顷说,“霍先生,先给您做个检查。” 检查结束,等待报告的过程,眼镜男倒了杯热牛奶给霍顷。 霍顷有些恍惚,端杯子的手轻轻颤抖。 眼镜男托起镜架,锐利的视线穿透镜片,落在牛奶上:“霍先生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霍顷震惊于这位心理学专家的敏锐,迟疑着答道:“他好像经常给我热牛奶。” “通常是什么时间?” 霍顷用力回想,未果:“不记得了。” “没关系,霍先生先喝点东西,报告出来后我们再谈。” 半小时后,助理送来报告,眼镜男翻了翻,说:“霍先生身体一切正常,先前的药物已经代谢干净,霍先生别担心。” 霍顷点头。 “不过,根据霍先生的病历和您的叙述,的确是有些问题的。” 霍顷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人在遭受一些刺激的情况下的确会失忆,但失忆不是写字画画,任由谁涂抹成想要的模样,规律通常是不可掌握的,但霍先生您的情况,似乎多了些人为因素。 第29章 恨你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念头前来的霍顷成功被说出一层冷汗:“请详细说。” “唔,简单来说,就是有人对你的记忆动了手脚。”医生打开旁边的一个盒子,从满当当的糖果中取出几颗放到一边,“霍先生明白吗?” 霍顷死死盯着那堆五颜六色的糖果:“有人拿走了我的记忆?” 医生被这个说法逗笑:“没这么玄乎,心理学毕竟不是算命,也不是玄学,没办法毫无根据的人为制造所谓‘记忆’——这样吧,根据霍先生的描述,我详细解释,第一……” N市的冬季潮湿阴冷,寒意无孔不入的往人们骨髓缝隙里钻,这一日还迎来冬季的第一场雪,寒风呼啸着穿梭在鳞次栉比的建筑间,不断卷起纷纷扬扬的雪花。 人们沸腾了,纷纷拍照发圈,嚷嚷着“初雪”,可随着寒风越来越急,雪片变成雪珠,行人纷纷躲进屋内,开始发愁如果这雪飘上一夜,明天地上湿滑,大概需要早起出门了。 霍顷窝在沙发一角,静静的看着窗外,耳边时不时传来主播略显平板的播报,又很快被一片虚无覆盖,自动消声。 人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下,难以感知时间的流速,反正就是这样发呆,时光的快与慢都无足轻重。 手机狂震一轮,没有得到响应,又发癫般的开始第二轮。 霍顷轻轻眨眼,艰难找回一点意识,终于赶在这一轮铃声结束前接通了这个电话。 那头的人不等他开口就率先给了个下马威:“你干啥子捏?信息不回电话不接的。” “……”霍顷张了张嘴,快要黏成一体的上下唇分道扬镳,可声音十分沙哑,“怎么了?” 那头似乎被他吓了一跳:“哥,你怎么回事撒?病了?” 霍顷这才听出来电人的身份:“没有,午睡刚醒。” “呼,吓死我了——咳,今天初雪,请你喝点酒。” 不知道为什么,霍顷的脑袋隐隐作痛起来:“我不去了。” 堂弟大约听出他力气不振,也没像往常那般胡搅蛮缠,利索的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跳到主屏幕,显示着北京时间。 都这么晚了。 他竟然毫无察觉,就这样在沙发上躺了一下午。 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巨大电视屏幕上,主播正在讲述近来天气形势。 窗外,飞扬的雪花在电视机屏幕光亮的映照下倾出明显的斜角,又急又密的盘飞而过。 霍顷收回目光,手肘抵着膝盖,脑袋又是一片空白。 从诊所回来到现在,他一直处在这种状态中。 各种猜测、疑惑,将他塑成一具心神不宁的行尸走肉,正常思考都变得艰难。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恋爱,分手,事故,失忆,再到如今,他像一具木偶,被无形的力量来回摆布。 脑袋更疼了。 泡个热水澡吧,等脑子清楚点再来想。 霍顷用力抓了把自己的头发,起身时听见肚子“咕”的叫了一声。 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尽管并不觉得饿,但霍顷不想糟蹋自己的身体,决定下楼买点热的餐食。 门开,一团黑影猛的窜了起来。 霍顷一惊,还没反应过来,被用力一推,狠狠撞在玄关墙上。 紧跟着,那具黑影贴过来,一把捂住他微张的嘴,喑哑的开了口:“霍顷,你就那么爱姓唐的,为了他,那样对我。” 也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手心凉的像刚从冷柜中取出的冰块,霍顷打了个冷颤。 是舒亦诚。 舒亦诚呵呵笑了两声,昏暗中,笑的霍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醒来后最想的就是报复你,连带姓唐的一起。”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听清他的话,神经又即刻绷紧了几分,他试图掰掉遮住他话音的那只手,可舒亦诚力气极大,那只手像生根一般,紧紧扣在他鼻子下方,便也不挣扎了。 “你说,如果你们结婚的那天,我忽然冲进去把你弄走,姓唐的会不会找我拼命?不过不要紧,他打不过我。” 霍顷冷漠的想,哦,是吗? “我应该把你带到国外去,这样他们就没那么快找到我们,等我慢慢想到报复你的方法。” 说完这句话,捂在霍顷嘴上的手松了。 舒亦诚忽然整个凑过去,将脑袋埋在他肩窝处,模糊不清的说了句:“我真恨你。” 霍顷忽然愣住。 恨。 一个通常和“爱”摆在一起的字眼,是“爱”的极端,也是“爱”的终极形态。 也意味着从前的爱变成了一坨狗屎。 懈怠推诿的同事、厚脸皮插队的陌生人、雨天飞驰压的雨水四溅的车辆……会让人讨厌、嫌恶、怒气冲冲,恨不得打上一架来发泄心头的不满。 但不会真情实感的恨他们。 恨和爱一样,需要许多许多的力气,在无足轻重的人身上,是难以积攒出太多情感的。 这么多年,霍顷从未恨过任何人,应该也未被人恨过。 舒亦诚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大概是发泄完了“恨意”,再度开口的舒亦诚声音明显低沉了几分,像个破掉的皮球:“我走了。” 人却站着没动。 “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最为有效的解决途径其实也存在于这两个人之间,互相沟通、交流,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医生的话在霍顷心里对穿而过,他抓紧了手机,不抱什么希望的开口:“你……现在有时间吗” 舒亦诚还没回答,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看都没看,直接关机,重新盯向霍顷:“有。” 霍顷:“我想跟你聊聊。” 又一阵手机铃声大作,这次是霍顷的。 “霍少爷。”姚卫一如既往的客套,但言语中早没了从前的亲切,“舒亦诚是不是去找你?” 霍顷看了眼面对面的身影:“是。” “我立刻到,麻烦霍少爷了。”随即挂断。 晚餐注定吃不成了,霍顷也感觉不到饥饿,索性换了拖鞋。 舒亦诚跟着他往里走:“是我大哥?” “嗯,他来找你。” 舒亦诚面色难看,灯光下,一贯的苍白通红取代,眼神有些飘忽,呼吸也粗重起来。 霍顷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舒亦诚烦躁的搓了搓头发:“一点小感冒。” 脚丫子挪了一下,又抬头,灼灼的盯住霍顷,“你想跟我聊什么?” 霍顷其实也不太清楚,只是兴之所至的随口一提,但他的状态、专业医生的建议,都让他觉得,有必要和舒亦诚开诚布公的谈一次。 难得两人没有剑拔弩张的针尖对麦芒,正是谈话的好时。 但骤然响起的门铃打破了宁静。 舒亦诚暴躁起来:“说话。” 一想,略带警告的逼视着他,“你想趁机做什么?” 霍顷不明所以:“什么?“ “上次利用我大哥说拿走了度假酒店的合同,这次又想怎么样?”舒亦诚似乎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说话”,分明前一分钟还能保持冷静,这会儿又尖酸刻薄起来,“没人能阻止我,我大哥也一样。” 门铃声响的激烈,塞了满满一屋子的戾气。 霍顷忽然明白过来一个事实——从一开始带走他,到后来的度假酒店合同,再到横空出世的两张请柬,舒亦诚一直在表明他的态度。 报复,只有报复。 他恨极了他,只有亲自让他霍顷尝到该有的后果,他才会放过他。 方才的“聊一聊”,在舒亦诚眼里,只是他的权宜之计。 可他又为什么承受这一切? 父母亲让他不要再相信舒亦诚,堂弟骂舒亦诚是垃圾,他们有什么理由欺骗自己? 他虽然还未记起所有事情,可如果不是当年舒亦诚戴着假面具别有用心的接近,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 他不敢说都是舒亦诚的错,可舒亦诚凭什么把所有过错推给他? 他想心平气和的消解戾气,可舒亦诚只想压的他抬不起头来。 既然如此:“那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了。” 舒亦诚面色微变:“你休想!” 急促的铃声中又掺进砸门的动静,姚卫看样子是快忍到极点了。 舒亦诚匆匆看他最后一眼,迈开大步走了。 门一开,姚卫的吼声迫不及待涌入:“你生病了乱跑什么?我让你别再见他,你是不是聋了?” “我没事。” “病好了立刻给我出国,以后别再回来!” 门关,一切归于平静。 霍顷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只觉静的吓人。 正巧朋友打来电话,聊了几句,他重新拿起车钥匙出门。 外面车里,姚卫单刀直入的质问弟弟,说:“你来找他干什么?” 舒亦诚:“没什么。”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想和他一刀两断!”姚卫恨铁不成钢,气的直喘,“我告诉你,以后不许跟他见面,等病好了,我立刻安排你出国,想去哪去哪,就是不许留在这!” 舒亦诚:“我不走。” 姚卫:“由不得你,必须走!” 车厢陷入难堪的寂静,司机更是大气不敢出,竭力让自己隐形。 不多时,姚卫像想起某件异常关键的事,难以置信的转向旁边,声音是更加难以置信的震惊:“你是不是……还爱着他?” 第30章 房子 舒亦诚条件反射的就要反驳。 姓霍的欺骗、侮辱他,婚礼前一天和“奸夫”手牵手给他送请柬,最后还害的他出事,差点一命呜呼,到现在身体都不太好。 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有什么值得他爱? “不爱”两个字像卡在喉咙口的骨头,吐不出来,咽下去生疼。 舒亦诚的眼皮彻底拉平,脑袋沉沉垂下:“我不知道。” 从知道霍顷这个人开始,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报复,想着从身体到心理,全方位的折磨他,哪怕自损八百,也要霍顷付出一千。 姚卫气的想揍他:“你……” “他这么……对我,我不能放过他,有好几次,我差点就下手,掐死他。”舒亦诚用压抑平静的语气说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话,“可每次我都……” 下不了手。 姚卫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砸过去。 舒亦诚恍若未觉——或者说他无所谓,仍旧低着头,等待这个“相依为命”兄长的铁拳落下来。 他恨霍顷的冷酷、狠毒,也恨自己。 像现在这样怀揣怨愤,想要折磨的那人生不如死又下不了手,每时每刻都处在纠结、踌躇、自我怀疑的情绪之中,也并不比身体的疼痛好过。 如果拳头能让他清醒,他宁愿姚卫多来上几拳。 拳头最终停在舒亦诚脸侧几公分的位置。 姚卫忍耐的收紧拳头,重重换了口气,吩咐司机:“直接去机场。” 舒亦诚将脑袋埋的更深。 车子疾驰而过,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锐利的黑色线条。 霍顷在火锅店和朋友见面。 冬天是火锅绽放的季节,泱泱大地,无人不爱那一口锅子溢出的热辣之气,霍顷也不例外,可他今天委实没什么胃口。 朋友奇怪道:“怎么?东西不行?”火锅店是朋友和人合作而开,营业不久,找霍顷过来,也是让他看着提点意见。 霍顷摇头,夹着一片雪花肥牛在香油碟里滚了一圈:“是我之前吃多了。” “嗐,我下午刚从重庆飞回来,连吃几天火锅,嘴巴都吃麻了,一时忘记时间了。”朋友吃的热火朝天,“现在餐饮业不好做,我们这店光考察装修就花了一年多,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这朋友也是家财万贯,他又是家里最小的,从小受尽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大学起就开始捣鼓着自己挣钱,有这样的家庭做后盾,自然是事半功倍,但这朋友从不涉足房地产、金融,也不搞时下流行的互联网,而是一门心思做餐饮。 中式餐饮博大精深,以这位朋友的说法,武侠小说里各大门派加起来也没有中餐流派多,只要肯下决心钻研,一定能有一番作为。 毕业几年,霍顷看着他四处考察学习,能为了一道菜的正宗与否飞到几千里外,也能因为和厨师研究新菜品夜以继日,连最简单的蛋炒饭,他也能说出各种门道。 到现在,朋友名下的餐厅数直逼三位数,并且随着驾轻就熟,增速越发喜人。 他说,他的下一目标,是让他的中餐厅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这番话多少有些壮志凌云的调侃意味,可不管最后能否真的办到,他一直遵循自己的理想,一步一步前进。 霍顷忽然无比羡慕。 曾经的他因为小秋找到匹配的角膜而兴高采烈,也因为帮助过的家庭千里迢迢寄来一点特产而感动,觉得自己一点微小的助力能帮助别人过的更好,也是一件幸事。 他曾经也这样怀揣理想,力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活的更有意义。 可自从出事后,他像是失去了一切激情,每天沉溺于自己的爱恨情仇,连自己的日子都过的乱七八糟,更遑论去做更多。 虽然没人会苛求他,可猛然意识到这点的霍顷,还是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沧桑。 他总认为是失忆让他丢了人生乐趣,浑浑噩噩到现在,可焉知不是因为他浑浑噩噩,才造成了如今的了无生趣? 朋友滔滔不绝的说了许久,发现霍顷在发呆,不满的扣了扣玻璃杯:“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想什么呢?” 霍顷回过神来:“你这样跑来跑去,累吗?” “累啊!”朋友立即埋怨起来,“你知道现在竞争有多大吗?就我之前开的那家自助餐厅,咱们市目前至少有十多家类似的,每家都卯足了劲的宣传,不管你做什么,只要能挣钱,立马有跟风的。” 嘴上抱怨,眼睛却含着笑意,分明是甜蜜的负担,“当然了,我的餐厅营业额没怎么受影响,老霍你知道吗,大部分人开餐厅就是一腔热情,看别人赚钱,自己也眼热,跟着开,但他们不做调查,也不思考人家为什么赚钱,能赚钱才怪了。” 两人聊着天,霍顷不知不觉吃多了,肠胃和口腹之欲得到满足,萎靡混沌整日的情绪松弛了不少。 外头开始积雪,路面湿滑,又都喝了酒,朋友在附近有房,让霍顷就近住一夜,省的来回折腾。 电梯上升的时候,朋友的谈兴又旺盛起来:“这房子是我家老头子的,有些年头了,我不太喜欢,想要修整修整——对了,你那房子找的什么设计师,介绍给我,那个可真不错!” 霍顷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日常居住的那套,遂回答:“自带的。” “不可能啊!”朋友挡住电梯门,示意霍顷先出去,“就你的新房,说是用来结婚的,嘿嘿,那个房子,门上的雕花特别好看,说是定制的……” 朋友比比划划的,恨不得现场临摹。 他收到霍顷的婚礼请柬,后来婚礼临时取消他也得到消息,可他从未见过霍顷的男朋友,也不知道霍顷失忆。 霍顷对那间房子没有印象,就没出声,安静聆听。 当听到“雕花”二字的时候,脑海倏然闪过某个画面,随即,嗡的一声,脚步一下沉重起来。 雕花在门上盛开,栩栩如生的仿佛能闻见香味。 应该是海棠的模样。 朋友还在兴味盎然的形容:“那房子我去过,你还拿了设计图给我看,我当时就觉得设计不错,那个挑高的落地窗特别好看,说是你男朋友设计的……” “我设计的,好看吗?” “好看。” “这个落地窗,整天都有阳光,冬天的时候,你可以躺在这里晒太阳,这个椅子也是你喜欢的,还有这些,你喜欢吗?” “当然,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以后我们在这里住一辈子,你喜欢就好。” 霍顷的脸色转向苍白,瞳孔扩张。 眼前画面忽的变黑,转而进入一条走廊。 他站在走廊一头的门前,抬手,正要去按门铃,忽然发现门虚掩着。 他笑起来,摸着门上的海棠花,轻轻推开门。 里头传来熟悉入骨的声音。 “我好不容易等到这天,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轻易放过他? 放过他? 放过……谁? 那朵海棠花盛开的门后面,是舒亦诚和……谁? “老霍,老霍,你……嘎?”朋友被霍顷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吓得一蹦,还没作出反应,就被拽着往外拖行,“喂喂喂,干什么啊老霍?我的鞋……操!” 时间很晚,霍顷等不及呼叫司机,直接打车。 朋友:“!去哪?” “那个房子。” “??”啥玩意儿? 霍顷身体发凉,手心溢出冷汗,一片黏腻:“你喜欢的那个。” 朋友报了地址。 司机发车。 霍顷平视前方,不动,也不说话,一路上都处在全然的沉默之中。 朋友觉得很古怪,可看霍顷的模样,又有别人在,忍着没问。 司机是个健谈的大叔,和朋友热情聊天。 一个车厢,两个世界。 路上积起少许雪,司机大叔小心翼翼,好一会功夫才到达目的地。 车子还没停稳,霍顷就冲了出去,车门都没关严。 朋友怕出事,紧跟着也要跑。 司机连忙喊住:“老弟,没给钱咧。” “不好意思。”朋友匆匆向霍顷离开的方向瞅了一眼,扫码支付,“谢谢大哥。” “哪里,慢走。” 霍顷还陷在震惊的猜疑中,僵硬又坚定的往前移动。 到门口了。 这里,他记得。 他来过。 在他出事醒来不久后。 “这本来是我们的婚房,都是你喜欢的吧?当然,你要是觉得哪儿不好,都可以再改。”唐升年温柔款款的话语言犹在耳,此时响起,却成了平地惊雷,炸的霍顷脑袋开花。 门口的面部识别自动作用,大门缓缓开启。 物业出来,极为礼貌的打招呼:“霍先生您好,欢迎回来。” 霍顷迟钝的点点头。 朋友赶了过来,累的气喘吁吁:“你,你到底怎么回事?跑这么快干什么?呼呼呼呼,累死我了……等等我撒!” 欢快喷射的泉水、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在冬季也生机盎然的绿化,乃至曲径通幽的林间小道,都是霍顷喜欢的模样。 电梯门开启,霍顷忽然开口说道:“我想一个人上去。” 第31章 木门 朋友愣了一下,点点头:“有事打电话。”一层有会客室,设施齐全。 霍顷独自上电梯。 唐升年说这个房子是他们的婚房,说如果他不喜欢,可以再改。 他怎么会不喜欢? 所有的一切,包括布局、装饰、乃至椅子的品牌,是舒亦诚根据他的喜好、习惯设计布置,是根据他的审美生出的房子。 可为什么…… 霍顷摸到门上的海棠花,手指有些颤抖。 为什么也是在这扇门外,他听见舒亦诚说那样的话? 后面的事他尚不记得,也强行自我安慰,也许舒亦诚“不会轻易放过”的对象另有其人,也许是和朋友口嗨,并不是真的想要对谁做什么。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冷漠的笑着说:“你知道他指的就是你,你的反应就是最大的证据,不需要更多解释了。” 心脏怦然乱蹦了一阵,又忽然停顿,如同被针刺中,尖锐的疼痛蔓延至五脏六腑,霍顷抓紧把手,视线垂落,看见指纹锁。 上次和唐升年过来,是唐升年开门的。 他将手指放过去,静候两秒,随着“嘀嘀”两声,灯光转绿。 霍顷闭了闭眼,轻轻拧动把手,推开这扇连接过去和现在的门。 六米三的挑高落地玻璃墙、放在窗边的人体工学椅、灰绿色的窗帘、全通透的浴室,全都是霍顷喜爱的风格,简直如同量身为他定做——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这里的一切,如同被丢进记忆丛中的日记,被他翻找出来,强行摊开,向他诉说着某些和舒亦诚相关的事。 如果舒亦诚从一开始就是骗他,他在设计这个是房子的时候,是怀着什么心情? 霍顷忽然有种感觉,如果他不撕掉一切隔膜,和舒亦诚真正开诚布公的谈一次,他永远都无法得知真相。 他到窗边,在椅子上坐下,拨通了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主动打出的号码。 舒亦诚接的很快,但没说话。 “我在御景湾,你现在过来吧。” 手机里有嘈杂的动静,舒亦诚仿佛身处某个热闹的场景,还伴随着大吼:“你去哪里?快给我回来!” “小诚,飞机快飞了!” 舒亦诚:“好。”也不知道跟谁说的。 随后挂断。 霍顷又给楼下的朋友去了个电话,说自己今天住在这里。 朋友:“也好吧,哎,你和你家那位闹矛盾,连婚礼都没办,我还觉得可惜,虽然没见过那一位,但这房子确实用了心,要是……可以的话,你们好好说说。” 霍顷说不出话,只轻轻应了声。 “那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过去好久,舒亦诚还没出现。 也许他已经飞往别的地方,机场到这里半小时足以,这么久没到,大约是不会来了。 手机还捏在手里,霍顷想看时间,按了一下,发现已经关机。 这房子一直没人住,温度很低,脆弱的手机电池禁不住折磨,进入了自我保护模式。 外头的雪越来越大,慢慢遮掩了城市的角角落落,和光圈一道,将城市妆点的别有风味。 他的记忆也像被大雪侵袭,一部分尚能露出真容,另一部分则已经被覆盖。 霍顷对着玻璃墙,摸了摸自己的脸。 似乎又瘦了些。 让他妈看到又该念叨了。 霍顷扯了扯嘴角,对自己笑。 忽然,屋子平地卷过一阵风,霍顷眉心一震,身体已经下意识转向门口。 舒亦诚站在那,不住的喘着粗气,对上霍顷的视线后,他当即松开门把手,朝霍顷走了过去。 霍顷张了张嘴。 他以为舒亦诚不会来。 可他来了。 还带着伤。 舒亦诚狠狠抹了把脸,不小心碰到嘴角的青紫,疼的倒抽口气。 霍顷:“你怎么……” “我大哥打的。”舒亦诚倒是很淡定的样子,“这是哪里?” 霍顷:“你怎么进来的?” “直接进来,屋子的门有指纹……” 两人安静的对视。 可彼此眼中全是震惊。 舒亦诚喉咙发干。 霍顷更是眼前一黑。 舒亦诚不记得这个地方?他亲手设计的房子,他为什么会不记得? 舒亦诚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霍顷让他来,他就来了,因为临阵脱逃还被姚卫揍了一顿。 一路上,他的心跳都处在限速的临界值,不停的想,霍顷对他的厌恶早就到一定地步,怎么会主动找他? 打他、骂他,还是有什么新的法子报复他? 下车后他进大门、找楼栋,最后按下指纹进屋,脑袋里全是各种阴暗的猜测,压根顾不上思考别的。 比如,为什么这种规格的物业没拦他,还对他打招呼;比如,为什么他想都没想就按下指纹,而锁居然就这样开了;又比如—— 眼下仔细打量,竟有着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来过无数次。 但他分明是第一次来。 他从霍顷眼中看到同等层级的震惊,舌头一弹,脱口而出:“我来过这里。” 就见霍顷的眼睛似乎都睁大了几分,带着难以置信和几丝风雨欲来的急迫。 似乎有什么正在酝酿之中,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门口处传来声音:“可以走了吗?晚上还有一班飞机。” 舒亦诚面色不变,仍旧只看着霍顷:“你想跟我说什么?” 霍顷这才拨出一点注意力,看见玄关处的两个人。 一个是舒亦诚的大哥,姚卫;另一个则是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据说是姚卫好友的于远。 没得到回应的姚卫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并说:“你今天必须走,要我叫人来绑你吗?” 舒亦诚双目错也不错的盯着霍顷,“我不走。” 姚卫:“你……” “阿卫,别激动,好好说。”于远充当起临时和事佬,朝落地窗走来,“小诚,你大哥是为你好,听话。” 舒亦诚像个入定的老僧,动也不动。 于远又走近了几步:“小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现在……” 霍顷忽然突兀的打断:“你刚才说什么?” 打断别人说话其实是很不礼貌的,别说已经在社会滚过一圈的现在,就算是小时候熊的上天入地,霍顷也从来没有这样“没教养”过。 于远眉头微微鼓起,语气还算温和:“霍少爷,我无意管你和小诚的事,只是……” 舒亦诚:“我不走。”语气强硬,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让霍顷莫名想到家里的“小牛”。 对了,小牛! 霍顷绕开舒亦诚,直勾勾的朝向于远:“你也来过这里。” 除他之外的三人都是一愣。 “那天舒亦诚带小牛过来,你也在。”霍顷原地转了个圈,脑海中不断闪现画面,但断断续续,难以合成连续的剧情,“你问舒亦诚是不是真的打算和霍顷结婚,还说,到这个程度,差不多了,见好就收。” 世界千奇百怪,总有各种脱离自己想象、猜测的事发生,人们统称它们为“意外”。 意外的事、意外的人,人生似乎就是在一个个的意外中摸索适应、蹒跚前行,直至生命终结。 人们不喜意外,又在一次次的教训中学会和意外共处,是妥协,也是成长。 生活中,其实少有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意外——尤其对舒亦诚这种凡是无所谓的淡漠性子。 可眼下,他真正体会到了“如遭雷劈”,苍白的脸色像蒙上一层灰色,像是某种极端情绪下的绝望和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霍顷说不出更多,只是一味定定的看于远。 舒亦诚也缓缓将视线转到同一位置。 就连本不打算进屋的姚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婚讯”惊呆,几步走了过来。 三个人,三张脸,三双眼,几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包围了于远。 他先是和霍顷对视片刻,随后看舒亦诚,长叹了一口气。 舒亦诚似是难以接受,一把抓住于远的胳膊,力道大的于远直皱眉:“我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 他明明应该很爱霍顷,怎么会说那种话? 对了! 是因为霍顷和唐升年耍他,他才会说那些话的,他是想报复! 一定是的。 于远似乎知道霍顷不会轻易让他走,不等霍顷逼问就主动解释起来:“那时候霍少爷和小诚正在准备结婚,这个房子从头到尾都是小诚弄的,我偶尔没事,会过来看看——那时候阿卫在国外疗养,身体还不好,小诚让我暂时别告诉你。” 姚卫狠狠瞪了弟弟两眼。 “结婚前两天,小诚托我帮忙找个设计师朋友过来,说书房有些东西需要改一改,朋友走了之后,小诚打电话说在书房加个书架,以后可以把新买的小人书放进去。” 霍顷眼睛有些发干,大约四五年前,他爱上收集年久发黄的小人书,现在家里还有满满两柜子实物。 于远:“我看小诚很开心,就问他是不是真的打算和霍少爷过一辈子,他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当然真的结,他还说……”顿住,似乎难以启齿。 霍顷自行把话接了下去:“他还说,他好不容易等到这天,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第32章 理由 屋里没有半点热度,每一寸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仿佛都往外渗着凉气。 这一切都比不上舒亦诚心里的寒意。 霍顷也许会骗他,可于远绝对不会,他是姚卫最好的朋友,是他另一个兄长,怎么会站在霍顷那边,说这种注定会让他痛不欲生的话?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出这个问题时,他一直看着霍顷,可霍顷从头到尾都垂着眼,像是不认识他。 于远:“是因为阿卫。” 舒亦诚的睫毛抖得厉害:“和我大哥有什么关系?” 莫名被拉入战场的姚卫更是一惊。 于远:“阿卫和霍少爷是校友,大学的时候似乎对霍少爷有好感,可是霍少爷拒绝了。” 姚卫:“……这些都是过去的事。” “小诚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事,觉得霍少爷……”于远似乎难以往下说,分贝渐次低落,“这事我也有点责任,没及时阻止小诚。” 他说的隐晦,可在场的没有傻瓜,一下都明白了。 姚卫难以接受,舒亦诚是他当亲弟弟那么带大的,可他不需要舒亦诚为他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尤其,他还因此误会霍顷骗了他弟弟:“你怎么不告诉我?!” 于远:“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你出事,小诚又失去记忆不记得那些事了。” “于大哥!”舒亦诚感觉脑袋一阵阵的眩晕,每说一句话,都会带动太阳穴的剧烈搏动,“你告诉我,说他骗了我,在我们结婚前又和别人在一起,甚至他害我出事,都是骗我的?!” “你和霍少爷是一起出事的,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至于前面那些……”于远皱眉看着舒亦诚,眼中满是悲悯,“我以为你忘了所有事,可你有一天忽然问我‘谁是霍顷’,我就知道不妙,那时候你伤的很重,我要是告诉你真相,你还能好好养病吗?” 所以他捏造了一个谎言,把舒亦诚从始作俑者,变成了受害者。 他说:“一切都过去了,既然分手了,以后就好好生活,你大哥不会希望你这样。” 可他万万没料到,舒亦诚竟然会去找霍顷,怀着报复的念头,跌跌撞撞的走到今天,及至一切真相大白。 屋子里一片寂静。 在场四个人,和于远关系最近的是姚卫,他们认识多年,后来又一起工作,比大部分亲兄弟还要熟悉。 可连他也无法苟同于远这种打着“为你好”旗帜却差点造成悲剧的做法,和家族里那些一意孤行的长辈们简直如出一辙。 尤其他太清楚自己弟弟的德性。 再一看舒亦诚的神情,他无声叹了口气,对霍顷说:“这件事是我们的错,如果……” 霍顷在此时抬起头来。 好看的五官被灯光镀出冷色,像极了屋外茫茫的积雪。 他平着声音,说:“你们走吧。” 姚卫住嘴,和于远一道看舒亦诚。 舒亦诚看霍顷。 都没动作。 于远喊了一声:“霍少爷,能不能聊几句?” 霍顷在椅子上坐下,将无意间散开的大衣扣子扣好:“不能。” 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舒亦诚,有他在的地方,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让他呼吸困难。 他怕舒亦诚再多留下去,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比如,掐死他。 其实到这个份上,确实也没什么好说。 事实摆在眼前,多一份接触,只会让霍顷多一分怒意。 而且这种事,并不是靠一时一刻就能解决,眼下都处在澎湃的情绪中,冷静一下也好。 于远先走了,姚卫拍了拍舒亦诚,低声道:“先回去。” 舒亦诚没动。 姚卫的语气不由严厉:“他很累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霍顷自始至终望着外面飞扬的雪花,仿佛这边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舒亦诚红了眼,任由姚卫将他拖走。 不知道是谁离开前打开了恒温设备,暖意渐生,被厚重大衣包裹的身躯慢慢热乎了起来。 听着脚步声远去,关门声响起,霍顷终于扛不住了,慢慢从椅子上滑下。 落地窗前铺着一块大毛毯,柔软温暖,霍顷坐上去,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无意识的盘腿坐着。 他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可这些日子以来零零碎碎的回忆、舒亦诚扔给他的请柬、唐升年和家人奇怪的言行,还有于远的解释,足够他拼凑出大部分事实。 因为他拒绝姚卫的示好,舒亦诚把他当成仇人,可法治社会约束了他的暴力企图,再三思索后,他选择了别样的报复方式。 难怪。 记忆里,舒亦诚开朗又善良,无时不刻不在笑,即使初期面对他的冷言冷语,也能很快自我调节好情绪,像一个小太阳,不知疲倦的释放好感和善意。 原来都是装的。 是为了接近他,而做出的假象。 一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能忍耐这么久,一直忍到他们“结婚”,也真是难为他了。 也不知道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每一次接触,他有多恶心。 霍顷想笑一下,嘴角朝上翘了一下,忽然失去所有力气,颓然垂首,将脑袋深深埋进膝盖中间。 雪更大了,路上不断有除雪车开过,本该寂静的黑夜一派繁忙。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一早,姚卫找于远喝茶,服务员送上茶点后鞠了个躬,关门离开。 于远夹了个包子咬下:“还是为了小诚的事?” 姚卫点头:“你昨天为什么要说那些?” “霍顷明显快要恢复记忆,我瞒着也没用。”于远姿势熟练的给姚卫倒茶,“再说,你看小诚的样子,我要是不说实话,他会听你的话出国吗?” 姚卫端起茶杯浅浅啜着。 舒亦诚嘴上说着恨,说着报复,可真正要做,他绝对狠不下手,就算这次被他强行送走,难保不会再回来——只要他还爱着霍顷,只要他还想藕断丝连。 他一阵头疼。 于远又给他夹了点卤味,说道:“只要小诚死心,迟早会明白你的苦心。” “可是这样对他,对霍顷,都太残忍了。”想到先前对霍顷的态度,姚卫十分无地自容,“这么多年来,我没见小诚对什么这样在意,如果可以……” “如果你是霍顷,会原谅小诚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包厢隔间里的人听清。 舒亦诚的心脏一阵抽痛,下意识抓紧衣角。 大哥不让他独自呆着,到哪都带着他,他不想吃东西,就躺在隔间的榻上休息,这么久没出声,姚卫大概以为他睡着了。 心脏的疼痛蔓开,连带着心肝脾肺肾全部焦灼的烧痛起来。 他朝墙里靠近,用力蜷起身子。 昨天离开那幢房子,他问清了于远他们对话的时间——10月14日。 他们婚礼的两天之前,霍顷在他们的新房外,听见他说了那样的话。 易地而处,如果是霍顷那么对他,他会选择原谅吗? 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原谅,意味着接受两年前他别有用心的恶意靠近,也意味着他能视长达一年多的欺骗去于不存在,更意味着他——承认了那段虚假的恋情。 按霍顷的性格,绝不可能。 从前,他把自己当成受害者,站在道德高地上冷冷的俯视霍顷,一边恨他恨得牙痒痒,一边又始终下不了手,直到昨天之前,他还告诉姚卫,等他准备好了,一定会报复回去。 他真是——可笑,又可悲。 包厢里,姚卫和于远潦草的用完早点,就要告辞。 于远忽然笑了一下,说:“你也觉得这件事是我错了吗?” “你是为了小诚着想,但这种行为,我不能认同。”尤其明知舒亦诚还爱着霍顷,“算了,慢慢来,我会和小诚好好谈谈,也会去找霍顷,这两年,谢谢你照顾小诚。” 到这个地步,着实也没什么好说。 于远主动结了账,起身披上大衣,像记起什么,说:“我要出国一段时间,短期内不会回来。” 姚卫一怔:“没听你提过。” “临时决定的,这么多年工作、谈生意,该歇歇了——霍顷的事,终究是我不对,替我向小诚道歉。” 姚卫觉得他有点奇怪:“你可以自己跟他说。” “不必了。”于远抬起腕表,“时间差不多了,再见。” 于远离开后,姚卫坐着,将一壶茶喝了见底。 说是和舒亦诚谈,该怎么谈?他现在那个状态,除了霍顷,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可霍顷无缘无故被骗,更是无妄之灾,他也开不了口去求人家。 还有霍家,若是知晓真相,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隔间的门忽然剧烈晃动了两下,还没完全开启,舒亦诚从缝里挤出来,一张苍白的脸布满阴翳:“于大哥去哪了?” 姚卫跟着起身:“走了一会了,你干什么?” 舒亦诚顶着晕乎的脑袋冲上车,让司机立即赶去机场。 姚卫在旁一头雾水,终于等车子上高速,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霍顷失忆的事,我是昨天才知道。”第一次让他看那张“艳照”时,霍顷起先很惊讶,他以为那是心虚。 也因此他回去后细想,从前的相处里,霍顷某些困惑的神情,也都有了解释。 姚卫没明白。 “我和他在一起住了两个月,只知道他每天吃药,可根本不知道他失忆。”舒亦诚难以抑制狂乱的心跳,手指在驾驶座后背扣出一个深深的坑,“他是怎么知道的?” 姚卫心中惊悚,条件反射的解释:“昨天霍顷问他……” “昨天你们送我去机场,他说霍顷失忆这么久,早就开始新生活,劝我早点放下。” 而那个时候,连他,都不知道霍顷失忆的事。 第33章 从前 “小诚昏迷了半个月,醒来的时候只记得几个家人,和于远也是慢慢在医院熟悉起来的,后来他忽然问起你的事,于远说了些……假话。” 霍顷麻木的看着姚卫,面前桌上的菜一口没动。 得不到反馈,姚卫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于远出国了,我们暂时联系不到他,有些事没法给你一个答复,可是小诚他……” 霍然忽然开口打断:“两年前舒亦诚接近我,有人逼他么?” 姚卫张了张嘴,就舒亦诚那种性格,有谁能逼他? “没人逼他,是他自己做出的事。”霍顷起身拿起一旁椅背上的大衣,“抱歉,失陪了。” 今天风雪渐弱,到午饭时间已经偃旗息鼓,空中隐隐露出太阳的脸,空气分外新鲜清爽,裹着寒凉的冷意,扑了满脸。 霍顷将围巾卷紧,手机再一次响起。 掏出看号码,挂断。 他不知道舒亦诚还找他干什么。 昨天的事,把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情分都摧毁殆尽。 这段所谓的爱情,从开始到结束都充满着矫揉造作的刻意,那些浪漫、美好的感觉,都只存在他一个人的臆测之中。 从相识到熟悉的记忆,是他唯一能完整记起,也是他们关系中最单纯、美好的一段,尽管不愿承认,也明知那时候的舒亦诚很可能戴着面具,可霍顷不止一次的想—— 也许舒亦诚那个时候是有所真心的,也许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要伤害他,也许是因为出现什么意外才会性格大变…… 可这些终究都只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的幻想。 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个陌生号码,但霍顷有感觉,一定还是那个人。 霍顷索性关了机,两手插兜,漫无目的的走着。 路过一所中学门前,午餐时间,不断有学生从门里出来,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往不远处小吃街进发。 有的低着头看小册子背单词,有的讨论中午吃什么,还有一群人似乎聊什么比赛,气的一张张脸都是红的。 活力四射的连周遭空气都热腾了几分。 霍顷站在门前,恍惚间仿佛看到自己的从前。 他们谈论功课、谈论考试,埋怨食堂饭菜难吃,八卦明星艺人的绯闻轶事,调侃A老师没梳头,C老师忘了换鞋,E老师和组长起口角,羡慕嫉妒的说谁谁谁又考第一。 年少时,鸡毛蒜皮也能聊的津津有味。 十几岁的少年有源源不断的快乐,他们笑着、闹着,在繁重的学习压力之下肆意挥洒着源源不断的青春。 说来很可笑,许多人年少轻狂时都认为自己是身负重担的天选之子,渴望早日远离学校这个牢笼,仗剑走天涯。 后来在社会上磋磨几年,滚了一圈又一圈,人心起了层层厚茧,脸皮也随之厚实,不仅没心思走天涯,连剑都快要拿不稳,又开始怀念那个曾经关着无数小鸟的笼子。 而他自己,因为家庭的原因,偶尔还能提剑探看人间,琢磨琢磨当初的理想,这已经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要幸运的多。 可现在,因为那份什么都不算的恋情,他的心已经快要干涸见底,别说走天涯,连挪步都那么费力。 这还是他霍顷吗? 值得吗? “先生先生,您好。” 神思被唤醒,霍顷以为自己挡路,挪到人行道上。 刚才喊他的几个女孩也跟着挪过去:“先生您好,我们是‘汪汪喵喵’之家的志愿者,‘汪汪喵喵’之家专门收留没人要的猫猫狗狗,帮它们找领养,您看,这是我们的公众号,现在猫猫狗狗越来越多,发起人在募集资金,想要扩大收养的地方。” 霍顷看了眼女孩手机屏幕,问道:“方便说一下地址吗?” “啊?”女孩们集体一愣,随后一个短发女孩最先反应过来,疯狂点头,“有的有的,这里有地址,欢迎您随时过去看。” 霍顷将地址记下,转头打电话:“查一下,没问题的话,捐一笔钱。” 空气还是很凉,间或有零星的雪屑被卷着飞来飞去,可雪到底是停了。 他昂起脑袋,和破云而出的太阳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是N市今冬的第一场雪,按照惯例,大约也是唯一的一场。 等到下一场雪降临,他就进入而立之年了。 晚上,霍顷回了趟家:“我想去分公司。” 陈素诧异:“好好的去外地做什么?回来看妈妈也不方便。” “爸在公司,其他人做起事来不是很方便。”霍顷给二人夹菜,“上次爸说S省分公司有点问题,正好,我过去处理。” 霍峰:“那边问题不少。” “能处理好,是我的运气;不能的话,您该重新考虑新的继承人了。” 陈素被他逗笑:“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霍顷的提议有理有据又合乎情理,显然早就考虑好了。 霍峰:“你自己决定,一旦去了,不能半途而废。” “我明白。” 落定一件事,霍顷的心平稳不少,吃完饭开车回去,在楼下,见到了出差归来的唐升年。 他大约是赶着过来,从车里下来是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手里还提着两个盒子,应该是送他的礼物。 见了面,唐升年先开口:“回叔叔阿姨那吃饭了?” 霍顷:“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打了,你手机关机。” 霍顷这才想起来手机还关着,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 紧跟着,N通未接来电涌入,还夹着几条满是焦灼的短信。 【霍顷,我们谈谈】 【你在哪?】 【我有话跟你说】 唐升年奇怪的问道:“不是手机没电了吗?这么多未接电话。” “没什么。” 两人一道往小区走。 这个地方唐升年常来,熟门熟路的,进屋后自行去拿饮料,出来时霍顷正拿着个药瓶从卧室出来,愣了一下,问:“你还在吃药?” 霍顷摇头:“维生素。” 吞了维生素片又打开电视,换到新闻频道。 唐升年:“你以前不怎么看电视的。” “没什么事,随便看看。”霍顷揉了揉脑袋,看上去十分疲倦,“我早上好像吃过维生素片,忘了。” 唐升年:“有没有再看医生?” “不算什么病,医生也说了,只能等——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和舒亦诚那点事,忘了也好吧。” 唐升年看着他,瞳孔闪着电视屏幕的光:“你真的能想通就好。” “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脑子里总是迷迷糊糊的,老忘事。昨天让周叔今天来接我,早上起床就忘了,还是周叔打电话,我才想起来。”霍顷无奈的笑,“还不到三十岁,就开始痴呆了。” 唐升年喝了口饮料,大概有些急,嘴角溢出不少:“只是没休息好,别乱想。” 两人聊了会,霍顷说回房换衣服,唐升年独自坐在客厅。 电视机播放一天新闻,临近春节,镜头穿梭在人群中,随着人们回家、采购年货,一片喜气洋洋。 唐升年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电视,饮料还在手里。 忽然,虚掩的卧室门里传出一声闷哼,他如梦初醒般扔下饮料冲到门前,可门已经关上了。 唐升年用力拍门:“霍顷,霍顷,怎么了?” 里头没有动静。 唐升年的汗都出来了,想到霍顷刚才神思恍惚的样子,拍门动静又大了几分:“开门让我看看,霍顷!” 这次门开了,霍顷穿着家居服走出来,额头上一块刺目的红。 唐升年忙去抓他的手:“怎么弄的?要不要紧?我们去医院!” “不小心磕了一下。”霍顷搓了搓额头,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了我没吃饱,你叫点吃的,我去洗手间。” 唐升年手心全是冷汗:“真的没事吗?” “我没问题,快点叫吃的。” 唐升年两腿发软的坐回沙发,用力抹掉脸上的汗,视线落在霍顷的那瓶维生素上。 维生素是医生开的,霍顷吃过一段时间,某一天他过来找霍顷却没见到,霍顷说他常常忘记吃,索性不吃了。 他当时多少有些矛盾。 不吃维生素,意味着他换进去的药也没了作用,霍顷可能很快就会恢复所有记忆,到时候,他就彻底失去了所有机会; 可这种药多少有副作用,他掺进去的量不多,可万一霍顷出事…… 而且,这药能管一辈子吗?以后呢,他又怎么办? 伸手拿过药瓶的时候,手心已经被汗浸透,以至于差点没拿稳。 然后,他拧开瓶盖,将所有药片倒在地上。 白色的小药片滚落一地,像散落的记忆。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瓶子,蹲下来开始往回捡。 这事,洗手间的门开了,霍顷边擦手边走过来:“你叫了什么吃的——药瓶怎么回事?” 唐升年:“我打开看,不小心打翻了,不好意思,我去买新的还你,这瓶不要吃了。” 霍顷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另一瓶饮料,浅浅喝上一口,朝唐升年看一眼。 他的双眼湿润明亮,即使藏在睫毛阴影下,也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道。 唐升年手一抖,药片差点又洒下来。 霍顷移开视线:“好。” 第34章 离家 唐升年走的很匆忙,连叫的餐点都没吃。 霍顷没留他,独自吃完所有餐点,撑的不行,在屋子里慢慢散步消食。 墙角放着两个礼盒,是唐升年带给他的礼物。 这么多年,唐升年无论去哪,永远不会忘记给他带东西。 几年前,唐升年向他表白,遭到拒绝后只是短暂的失落了片刻,过后仍然笑着对他说,没关系,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霍顷把这句话当了真,所以失忆后得知唐升年忽然成了自己的“未婚夫”,他是十分震惊的。 后来他明白,“未婚夫”这个身份,大约是父母和唐升年为了让他不再想起舒亦诚,而辛苦编织的谎言。 他感念这份心,因此从来没怪过任何人。 无意发现自己的维生素被人调换,他的第一怀疑对象是舒亦诚。 他和自己住在一起,朝夕相对,又那么深切的恨他,非常具备作案动机和条件。 可同时,他又觉得,这种行事作风并不符合舒亦诚的性格,想让他神思不清,舒亦诚大概会选择强行喂药而不是暗度陈仓。 这事几乎变成他的一个心结,直到今天,姚卫一句“于远没把你失忆的事告诉小诚,他并不知道”,像寂静深夜中的一声雷鸣,忽然打醒了他。 舒亦诚不知道他失忆,于远为什么会知道? 了解事实的不过寥寥几人,而他的父母和堂弟是绝无可能和于远有所关联的。 除了一个人。 唐升年。 和唐升年的婚礼当天,他被舒亦诚带走,唐升年找到他之后,说是于远主动联系他,他们一起找过去的。 当时对舒亦诚这个人充满疑惑的他,并未在意这句话。 其实是有些说不通的。 唐升年和于远早就认识吗?不然为什么舒亦诚绑架他,于远不是找他父母而是找唐升年?这里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霍顷能找出千百种理由替唐升年解释,可只要有一个原因,就足以推翻这千百条。 他不愿意承认某些事实,百思不解的推测,又困惑交加的否定,最后陷入恐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霍顷觉得自己快疯了。 看到唐升年的时候,他差点就问出来了。 问他,是不是早就认识于远; 问他,是不是他告诉于远自己失忆的事; 以及——药瓶中的维生素,是不是他换的。 这些问题齐刷刷窜出来,整整齐齐堆在他发麻的舌尖上。 问出来,不管答案如何,谁都无法毫无芥蒂的当什么都没发生,这段二十多年的友情,就此成为过去。 掌心的汗析了一层又一层,像是层层屏障,堵住了他急于想问的问题。 回房拿东西时,忽然瞥见放在里头的药瓶。 被换掉的药已经在医院销毁,那个瓶子是还未开封的真正的维生素。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倒出一半,拿着药瓶去了客厅。 他多希望是自己白费心机,希望唐升年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最终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在洗手间门缝,目睹唐升年将药片倒在地上的那刹那,霍顷仿佛看到一段友情的远去。 正想着,唐升年发来消息。 【我重新帮你买了瓶维生素】 霍顷点进输入框。 【好,谢……】 删除,手指停在空白输入框中,久久没动。 唐升年的头像旁又冒出一句话。 【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可以吗?把维生素给你】 【不用了,我不吃】 唐升年没再回复。 霍顷忽然发现,自己远没有自以为的那么豁达。 这一夜,就在这些平静不平静中过去了。 次日一早,霍顷换了手机号,登上飞往B市的航班。 飞机换高铁到达K市,又换乘汽车,终于赶在日落西山前到了小秋家所在的山村。 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见了霍顷就扑:“霍叔叔!” “小秋,好久不见。”霍顷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叔叔在这里过年好不好?” 小秋兴奋的直蹦:“真的吗?太好啦,我爸爸会做很多好吃的,我妈妈还会酿酒,霍叔叔就在我家过年!” 一家人对霍顷感激不尽,可霍顷没什么用得着他们的,除了平日寄些特产也做不了更多,这次霍顷过来,他们自是非常高兴,执意把家里最好的房间让给霍顷。 霍顷表示他要在村里住一段时间,不太方便,好说歹说,一家人才同意他去住民宿。 这些年旅游发展的不错,村里有不少特色民宿,霍顷挑了个临湖靠山的,洗完澡坐在床上给陈素发消息,报了自己的新号码,并说今年在外过年。 往年,霍顷也常常在春节期间外出旅游,有时和父母一道,有时和朋友,陈素并未觉得奇怪,只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时间刚过九点,霍顷毫无睡意,这里气候温润,凛冬黑夜也不觉酷寒,他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 以往的这个时间点,他可能刚散步回去,也可能和三两好友一道高谈阔论,抑或在书房处理一些霍峰交给他的项目案例。 都市一天24小时处在熙攘喧哗中,他早已习惯。 而眼前的山村,已有一半人家进入睡眠,若隐若现的路灯夹在零星几家灯火中,别有一份宁静。 手机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号码是新的,除了父母,无人知晓。 烟头的星点忽明忽亮,直至完全熄灭。 霍顷又点燃一根。 来这里是临时起意,换号码也是突发奇想。 昨天唐升年离开后,他忽然对目前的生活产生无穷无尽的厌烦。 好像自从出事醒来,生活里就布满了一个个的坑,每走两步就会摔一跤,一次比一次摔的重,渐渐伤筋动骨,动一动都疼。 他无法说,不能喊,站在坑里四顾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爬出去,不知道爬出去后,等待自己的是平坦的路,还是更大更深的坑。 他真的累了。 所以他来了。 他给自己半个月时间休养生息,他要求自己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变成从前那个霍顷。 自此,他的生命里除了家人朋友,只有工作。 他亏欠的、亏欠他的,统统都是过眼云烟。 他吃过一次亏,已经很够了。 村里渐渐忙碌起来。 杀猪、分肉、备年货、写对联、赶集,加之这里是K市的重要旅游目的地,围绕春节而展开的活动越来越丰富,整个山村都萦绕在欢天喜地的气氛中。 霍顷在房间休息,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可两天过去,非但没能精神百倍,整个人都浮肿了起来。 第三天一早,霍顷正在迷糊的做梦,猛的听见敲门声,他开了门。 小秋笑呵呵的仰头看他:“霍叔叔,早上好。” “小秋早。” “我爸爸做了好吃的,让我请霍叔叔去吃饭。” 霍顷捏了捏发酸的眉头:“好,小秋等叔叔洗脸就去。” 说是一大早,其实已近九点,村民们早已开始一天的忙碌。 霍顷拉着小秋的手,他头有些晕乎,不敢走快,只能慢慢挪动。 走了一会儿,小秋停下来,问:“霍叔叔是不是生病了?” “嗯?”霍顷不明所以的蹲下身平时小姑娘,“叔叔没生病。” 小秋:“叔叔看起来好累,我爸爸生病的时候就是这样。” 霍顷摸了摸自己的瘦窄的面颊:“是吗?” “是的。”小秋斩钉截铁点头,像个小大人,“不过没关系,我爸爸做的饭可好了,吃了病就好了,霍叔叔你要多吃点。” “好,谢谢小秋。” 小秋家在村里经营特色餐厅,春节是生意旺季,一家人除了忙春节的事,还要准备春节所需食材,忙的脚不沾地。 霍顷吃了早饭,在洗手间呆了好一会,出来后绕到后厨,提出自己要帮忙。 这可把小秋父母吓够呛,连连说不用,死活不让霍顷进厨房。 想到自己的厨艺,霍顷也默默吞下了坚持的话,可:“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他想充实一点,否则等离开这里的时候,真的会像小秋所说,变成一个病人。 年轻的父母面露难色。 先别说霍顷这种家庭的有钱少爷懂得做什么,他们也是万万不好意思让霍顷做事的。 这时,小秋举着作业本从邻居家窜出来,嚷着:“妈妈,这个题怎么解?” 夫妻两个一起凑过去看。 “不对。” “错了。” “不行。” 霍顷上前:“我可以看看吗?” 小学的题对霍顷来说没什么难度,小秋很快就弄懂了思路,开心的脸发红:“我去隔壁讲给他们听——霍叔叔,以后有不懂的题,可以问你吗?” 霍顷笑道:“当然可以。” 一来二去,霍顷莫名其妙变成了小秋那群小伙伴的辅导老师。 在小秋家邻居的院子里支一块小黑板,小伙伴们每天下午把不懂的题归纳出来,霍顷给他们讲解。 他为人温柔,讲话耐心又细致,几乎立刻就得到了全体小孩的热爱。 小孩子们带他到处玩,到山上看日落,摘林中落叶做书签,给生小狗的母狗做营养餐,甚至连过家家也带上了他。 除夕下午,舒亦诚赶到小秋家里时,霍顷正盘腿坐在小凳子上,充当被警察逮住的嫌疑犯。 阳光下,他笑的温润如水,对质问他的小警察说:“我知道错了,请警察同志放了我吧。” 第35章 除夕 小警察举着玩具枪,大喝一声:“不许动,你被捕了!” 霍顷乖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哇哦,哇哦,抓住他啦!” 娃娃们振臂欢呼,仿佛真正打完一场胜仗。 他们的欢乐如此直接明了,不加掩饰。 这轮游戏结束,小伙伴们去外头空地跳皮筋。 小秋父母早就邀请霍顷一起吃年夜饭,他几番推脱不下,就答应了。 时间差不多,霍顷回住处洗澡换衣服。 村民们几乎全体出动,大人脚不沾地,小孩嘻嘻哈哈,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窗户飘出,空气中弥漫着撩人的香气。 第一次感受这种气氛的霍顷有些迷恋,举着随身携带的相机拍照,走的极慢。 到民宿门前,老板一家人正在烤羊腿,热情和霍顷打招呼。 聊了几句,太阳垂到了地平线上方,火红的夕阳映着美丽的山村,祥和中透着洋洋喜气。 霍顷起身,要回自己房间。 这时,院门口进来一个人,霍顷以为是村民,和他擦身而过。 那人拦在身前,开口喊他:“霍顷。” 半长微卷黑发在风中略显凌乱,向来虚弱的神色在夕阳下意外显出红润,深邃的双眸湿润明亮,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张脸,曾经多次出现在他梦里,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坏的,还有时候,是意味不明的。 他对自己笑,对自己哭,还端着冰冷的脸掐住他的脖子,似乎要将他置于死地。 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 舒亦诚双目一错不错,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个错目,眼前之人会飞走。 本以为见到人的时候他会失控,可最终,他只是盯着人看了又看。 他找唐升年,得知唐升年去了国外分公司,已经不在国内; 去霍家,霍峰夫妇冷淡的下逐客令; 找他能想起来的所有和霍顷有关的人,没一个人知道霍顷在哪——也可能有人知道,只是不乐意告诉他。 霍顷的堂弟甚至恶意的告诉他,霍顷迟早会遇见一个真心爱他的人,让他不要再不知廉耻的缠着。 他像只失去方向的蚂蚁,横冲直撞的到处找人,最后姚卫气急,狠狠揍他一顿,将他关了起来。 “霍顷根本不想看到你,你给我冷静冷静!” 舒亦诚何尝不知道呢? 他做了那些事,霍顷怎么还会想要见他,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会做出那种事。 可他有许多话想和霍顷说,有许多事想告诉霍顷,还有许多困惑,需要霍顷给他解答。 霍顷要打他、骂他,甚至长期折磨他,他全都认了。 他绝对不能接受自此和霍顷形同陌路。 被关禁闭的几天,他把家里翻了底朝天,渴望像那张艳照一般,找到更多和霍顷有关的东西,可是一无所获。 昨天,他站在书架前,漫无目的的翻看,意外翻到了一本小人书。 泛黄的页面,简单而活灵活现的画面,显然很有些年头,夹在一摞摞精装厚实的书籍之中,存在感十分薄弱。 舒亦诚不记得自己曾经收集过这些东西,随手打开,看到了一张书签。 书签应该是手工制作的,小猪模样,上头写着几个字:祝霍叔叔永远开心——小秋。 笔记清秀而仔细,带着小孩子独有的稚气。 北面是一个巨大的石牌,写着“K市xx村AAAA级旅游风景区”。 几乎立刻,舒亦诚想起那个医院里的小姑娘。 当天,他趁姚卫出去应酬,打晕了看守他的保镖,连夜跑了出来。 他赌对了。 他真的找到霍顷了。 10天,240个小时,实在不算长。 于他而言,却像隔了几个世纪。 霍顷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心中的情绪太多太满,以至于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羊肉的香气斜刺飘散而来,老板乐呵呵的迎上来,对舒亦诚道:“是要住宿不?” 霍顷拐上楼梯,闪了两下,不见了。 舒亦诚闭了闭眼才看向老板:“是。” “真是不好意思了,大年初一到初七都预定空啦,只今天有空房。”老板晃了晃手里烤制一半的羊肉串,很是为难,“过年咱们这是旺季,没有预定的话不太好办呐先生。” 舒亦诚:“没关系,先开一晚。” “好嘞。” 霍顷洗了澡,去小秋家里吃年夜饭。 他在前,舒亦诚随后。 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谁都没说话,像两个互不相识的游客,只是因为拥有同一个目的地而同行一段时间。 万家灯火齐亮,每路过一座小院都能听见欢声笑语。 到地方了,小秋母亲正在门口张望,见了霍顷一下松了口气:“我们以为霍先生不来了,想让孩子她爸去喊你一声。” “抱歉,来晚了。” “没有没有,正好,快进来,饭菜快好了——咦?” 霍顷没回头。 这种日子,一个陌生人,是不能随便进别人家门的。 可小秋母亲旋即喊了起来:“这是……舒先生吧?” 霍顷倏的站住。 “舒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哎呀哎呀,是不是来找霍先生的?真是,我们都不知道,快快快,快进来,一起吃年夜饭!” 闻声而来的年轻父亲也是热情万分。 小秋站在霍顷身边,不住仰脸打量舒亦诚。 霍顷觉得自己大概是做梦了,将小秋拉到旁边,小声问:“小秋认识那位叔叔吗?” “嗯……不认识。”小秋伸长个脖子,目睹父母把舒亦诚拉进家里,似乎也觉得奇怪,抓了抓头皮,“霍叔叔,这个叔叔是你的朋友吗?” 霍顷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避开:“那你怎么一直盯着他看?” “那个叔叔好帅。”小女孩笑的脸红扑扑,“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好看呐!” 霍顷:“……” 比电视上明星还好看的本人也处在一言难尽的震惊之中。 他已经做好在外面等霍顷的准备,没料到会有这种突发情况,而那对小夫妻太过热情,人际关系向来淡漠的他很是不习惯。 等霍顷入座,他才打消拔腿走人的冲动,也跟着落座。 成年人喝酒,小孩喝果汁。 第N次打量舒亦诚,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大帅哥叔叔后,小秋戳了戳母亲,小声问:“妈妈,这位叔叔是谁呀?”边继续端详人。 “以前霍叔叔来过一次,和这位叔叔一起来的,你当时看不见,不记得了。” 小秋父亲也接话道:“你房间里那个大布娃娃就是这位叔叔送的。” 舒亦诚完全不记得,而且凭他这种糟糕的性格,不会知道买布娃娃送小女孩。 霍顷端着酒和小秋碰杯,一饮而尽。 舒亦诚自嘲的笑了笑,也举起杯子。 五个人围坐在院子的阳光房中,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欢乐的气氛中,无人留意上次结伴而来的两人从头到尾没有交流。 结束时,霍顷喝的有点多,舒亦诚拒绝了小秋父亲送他们的好意,独自扶着霍顷往住处去。 即使除夕,村里也有不少游客,四处可见手拿烟火棒的年轻人,还有的事先买好烟花,在燃放区域乐的手舞足蹈。 城市禁烟花多年,难得有机会不受限制,恨不得一次造作个够。 舒亦诚揽着霍顷的腰,和他一起慢慢走着,穿过一撮一撮的有人,走过一间一间的小院。 霍顷似乎醉了,脚步越来越飘,舒亦诚加了点劲,更加用力的搂住他。 两侧路灯列队欢迎,延伸向前。 走完这条路,就是他们居住的民宿。 霍顷就在身边,倚着他,靠着他。 等明天醒来,不知道又会什么情形。 舒亦诚想,如果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就好了,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他和霍顷就好了。 旁边跑过一对大学模样的年轻人,一个走在前面,走的飞快。 另一个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这不是给你买了吗?别生气了。” “谁要你买?” “好好好,是我自己要买来送你,快看看,是你最喜欢的香草口味。” 舒亦诚忽然想,他们从前在一起的时候,霍顷会不会也是这样,他这么自私,从来不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可霍顷这么温柔,一定会哄着他。 他这种人,性格这么差,人品又垃圾,霍顷和他在一起,一定很辛苦吧。 分明是爱过的人,怎么会那样怀疑对方?就因为于远的几句话,他就否定了过去的一切。 即使失忆,可再见到霍顷时的心潮澎湃不是假的,相处中的甜蜜酸楚也不是假的,他为什么不遵循自己的本心,不好好调查,而一味以为是霍顷迷惑了他? 他这么蠢,这么恶毒,不值得霍顷爱。 路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只是一条村里的小道。 到院门口的时候,老板一家已经吃完年夜饭回屋看春晚去了,舒亦诚弯腰,将霍顷打横抱起,稳稳的爬上楼梯。 二楼只有两个套房,门对门。 舒亦诚没法打开霍顷的房门,就把他抱进了自己房间。 霍顷醉的厉害,被他摆弄着也毫无反应,直到热乎的毛巾敷到脸上,他不太舒服的缩了一下。 舒亦诚碰了碰他的额头:“新年快乐。” 窗外,各式花色的烟花竞相绽放,噼里啪啦,把天空妆点的美不胜收。 辞旧迎新,一切都奔向新的开始。 次日,霍顷早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另一张床上,以及在沙发上和衣而睡的舒亦诚,似乎毫不惊讶,但也没更多话说,刷开自己的房门,进屋。 舒亦诚始终跟在他身边,见状,眼疾手快的抵住了门:“霍顷。”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舒亦诚的心狠狠一酸,睫毛急促抖动:“是……和于远有关的事。” 第36章 真相 于远到国外后给姚卫发来一大段话,洋洋洒洒,说了事情原委。 姚卫稍稍犹豫,转发给了舒亦诚。 舒亦诚踟蹰再三,最终决定告诉霍顷。 陈述中,舒亦诚的心一直吊在半空,尽管霍顷全程面无表情,他还是感到阵阵压抑。 一段堪称事故的“爱情故事”,荒唐的开端,混乱的过程,以及令人啼笑皆非的结局。 说完后,他紧张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霍顷忽然笑了一下,转身进房,洗脸刷牙,换大衣和裤子。 整个过程就在舒亦诚的睽睽注视之下,没开口赶人,也没多余的意思,弄得舒亦诚越发忐忑。 扣好扣子,将手机和房卡揣进口袋,霍顷走来,说:“一起出去走走。” 舒亦诚微愣,双脚已经先脑袋一步做出反应,神情恍惚的跟了过去。 新年的清晨,太阳刚冒头,部分开民宿和餐馆的家庭已经忙碌起来,路上不时有人穿梭,偶尔夹着几个晨起溜达的老人。 亮了一夜的电灯笼还未熄灭,空气中溢出些许烟花鞭炮独有的气味,整个村子弥漫着热烈的节日气氛。 霍顷的脑袋还有些沉,是酒醉的后遗症,边走,边拿手揉着太阳穴。 舒亦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头疼吗?” “嗯,喝多了。” 舒亦诚上前和他并肩:“你不舒服我们就回去吧。” “早上呼吸新鲜空气。”霍顷深深吸了口气,只吸了一鼻子鞭炮的硝烟味,并不新鲜,他自己没忍住笑了,“你来这,学长知道吗?” 舒亦诚嘴角微抽,昨天他下飞机后,姚卫的电话就来了,足足骂了他十分钟,最后见无法挽回,警告他做事有点脑子。 他不敢对霍顷撒谎,闷闷点头。 霍顷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你来这,是找我的?” 舒亦诚立马转脸盯着他:“是。” 霍顷作为受害者,有权利知道所有事实真相——也有权利选择不原谅他。 可他不能瞒一辈子。 霍顷和于远接触有限,印象里,是个礼仪周全又八面玲珑的角色,毋庸置疑的聪明人,霍顷对他整体印象不错。 可他暗恋舒亦诚这么多年,从来都是默默无闻在一旁看着,反而在发现他和霍顷的感情后忽然发起疯来,这般心理状态是霍顷不能理解的。 想着,他问舒亦诚:“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事说出来?” 舒亦诚摇头。 这个问题,舒亦诚从未想过,他却是没心思在别人身上花时间的。 他又不是霍顷。 他想了想,干脆点开手机,将姚卫转发给他的东西呈现在霍顷眼前。 【你出车祸那天,是和霍顷一起出门,后来你出事,我真的以为和霍顷有关,小诚来问,我告诉了他,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最后悔的事】 【小诚后来越来越常提起霍顷,我知道事情不妙,暗中提醒他你车祸的事,他每次都会很烦躁的说他一直记得,他就是为了报复才会和霍顷在一起】 【可我看的出来,他根本不是,他在骗我,也在自欺欺人】 霍顷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看。 【小诚和霍顷要订婚,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没机会了,想就这样算了,就算没有霍顷,也轮不到我】 【有一天应酬酒会,唐升年忽然找到我,说有一笔交易要跟我谈】 【我问他为什么找我,他说,因为他看的出来我和他一样,是陷在求而不得之中的同路人,但他比我更加放不下,迟迟不能接收霍顷和小诚要结婚的事,问我想不想最后一试】 【阿卫,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事,忽然被人扔进一根燃烧的火柴,所有的欲望和嫉妒,又熊熊燃烧起来】 【没想到,还没等我们做什么,他们就出事了】 视线停在此处。 霍顷抬眼,问:“我们为什么会出事?” 舒亦诚摇头:“我真的不记得。”他失忆的相当彻底,大部分事都不记得。 霍顷没再追问,继续看了下去。 【两个人都受伤,小诚伤的更重,可昏迷的半个多月里,他常常喊霍顷的名字,我当时想,只要他醒来,恢复健康,我就再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不管唐升年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后来小诚真的醒了,可他失忆了】 【医生说他脑袋受伤比较严重,加上一些心理因素,才会如此】 【唐升年又联系我,说霍顷失去了部分记忆,不记得小诚了,我说小诚也是】 【很奇怪,那次联系,我们就说了这一件事,什么都没来得及谋划,可我们都知道对方会怎么做】 【后来,小诚果然没再提起霍顷,我舒了口气,想着他就这样忘了也好】 【之后的事,小诚都知道了】 舒亦诚无意中翻出了照片,对那个一边和他拍亲热照,又在相片反面写要挟之语的人产生了巨大好奇。 为了让他别再惦记,也为了自己的私心,于远捏造了一段谎言。 恐怕连那两张请柬,也是于远故意让舒亦诚看到的。 【结果小诚又一次陷了进去,我的一厢情愿再次沦为笑话】 【说这些,不是想让小诚原谅我,只是这两年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围观,只有和霍顷在一起,小诚才像一个正常人,拥有正常的快乐、幸福,即使愤怒,也带着人味】 【替我向小诚道歉,你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承认我这个朋友,在这里也向你道歉】 【再见】 几段文字,加起来并不长。 很快读完,霍顷把手机还给舒亦诚。 这么一会儿,太阳冒出半边脸,曦光斜照在两人身上,像披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霍顷:“我和唐升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这个名字一度让舒亦诚内伤,听到就浑身难受,他别开脑袋,别别扭扭的说:“你们差点结婚。” “其实不是。”霍顷慢慢挪着两只脚,一步步走的很均匀,“那时候,我在御景湾听见你和于远的对话,想找你解除婚约,可又觉得那样太便宜你。” 舒亦诚震惊:“什么意思?” “你把我们的感情当作游戏,我为什么不可以?所以我去找了人,让他跟我演一场戏。” “演戏没问题。”朋友带着十八线小演员赶来,很不解,“可是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霍顷一脸平静:“以后再说,现在,跟我走。” 他们来到御景湾的新房,霍顷让小演员洗澡、换浴袍,随后自己进洗手间。 就是这个时候,本来和霍顷约好一起过来,忽然又联系不到霍顷的舒亦诚,用指纹打开了锁。 高大帅气的小演员顶着湿漉半干的头发,穿着新浴袍,坐在客厅,一脸愕然的看着不请自来的舒亦诚。 处在极端震惊情绪中的舒亦诚连鞋都来不及换,冲过去直接将小演员拎的双脚离地:“这里的人呢?你是谁?” 小演员何曾见过这种架势,慌张的手舞足蹈:“我我我,我是……” “我在这。” 舒亦诚倏的转过头。 霍顷两手插在睡衣口袋,领口半敞,头发略显凌乱:“你怎么来了?” 舒亦诚:“我们约好一起过来的。” “是吗?”霍顷打了个很疲惫的哈欠,抬手摸着脖子上青青紫紫的印子,“我忘了。” 说罢,冲缩在沙发旁瑟瑟发抖的小演员笑,“你先回去,以后再约。” 舒亦诚从霍顷的叙述中找回一丝清醒的理智,完全不能相信霍顷会想出这样的方法:“你故意找个我不认识的人,然后又发给我和唐升年的请柬,就是为了报复我?” 他的眼睛快睁到最大,难以置信中掺着丝丝愤怒。 霍顷停下脚,直视着他的愤怒:“是,我就是要报复你,我要让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本来就是玩玩,我能和你睡,也能和其他睡,就算结婚,也不会选择你。” 舒亦诚怒急,低吼道:“闭嘴!”一嗓子将慢慢踱步而来的一条小奶狗吓得一蹦,敦敦敦的跑了。 霍顷深深看他一眼。 陆续想起这些片段的时候,他也觉得荒谬可笑,为了报复舒亦诚,竟然会想出这种方法。 可若是再重来一次,他大约会做同样的选择。 就像舒亦诚听了于远的话,第一反应不是搞清事实真相而是来报复他,甚至不惜“改头换面”,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来接近、诱惑他。 人在极端的情绪之下,难以拥有真正的理智,只想“仇者痛亲者快”。 他也只不过是千千万万平凡人中的一员。 舒亦诚吼完后忽然没了力气:“对不起。” 他用感情报复霍顷,霍顷就施以感情的回击。 他欺骗在先,霍顷只不过依葫芦画瓢。 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霍顷朝他一笑:“没关系,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舒亦诚愣了愣,眼睛忽的发热:“真的?” 霍顷:“谢谢你特意来告诉事实真相。”虽然难堪,可从此之后不用再费劲心力的去想、去思考什么原因、理由,至少在某个程度上,他得到了解脱。 舒亦诚被这句“谢谢”说呆了,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37章 新年 舒亦诚不喜欢“谢谢”这对字眼,尽管在约定俗成的公序良俗中,这是很有礼貌的表现,他自己也会在得到服务或者帮助时以此来表达感谢,但他对这个词,始终怀着“敬而远之”的情绪。 在他心里,这个词同时意味着陌生、疏离,尤其从霍顷口中说出,这个词又多了别的意味——一种渐行渐远,快要恩断义绝的冷酷。 他不记得从前相恋时和霍顷如何相处,可他绝对不想从现在的的霍顷口中听到这个词。 可霍顷并没做什么,反而带他去小秋家里吃早餐。 新年的第一顿早餐还没结束,夫妻两请的临时工就过来了,中午时分会有订餐的游客前来,春节是赚钱的好时候,家家户户都很忙。 霍顷不想闲着,他不懂做菜,便提出帮忙洗菜。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和小秋一家人已经相当熟悉,夫妻两也就不客气,随他去了。 后头的小院堆满蔬菜和篮篮框框,霍顷戴上洗菜的手套,将一捆白菜抱进特意修的大水池。 如影随形的舒亦诚也默默加入,两人一个洗一个沥水摆放,配合的亲密无间,只是期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阳光唤醒新的一天,在水池上打出波光粼粼的效果。 舒亦诚掀起睫毛,从下放出视线,正好撞在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稍稍一顿,动作慢下来。 他总觉得霍顷有话要跟他说,可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迟迟没开口。 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还是考虑措辞? 其实,都没关系的。 用什么口气、说什么话都没关系。 只要他还愿意跟他说话,不要对他视若无睹。 就像现在,两人处在同一片天空、同一个小院里,像两个陌生人。 他甚至想,如果现在霍顷忽然冲上来揍他,他也能接受。 但霍顷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这时,小秋母亲进来:“快歇歇,别忙了,哎呀洗这么多,谢谢谢谢,真是,你们是客人,还让你们干活。” “没什么。”霍顷将最后一把油麦菜甩了甩放进竹筐,“闲着也是闲着。” 后院就有可供歇息的桌椅,小秋母亲提来水壶茶叶和瓜子点心后又去忙了。 院门临村口,不时有轿车悠然滑行而过,轮胎压着马路,扬起些许尘土。 喧嚣渐盛,隐约夹着欢声笑语。 霍顷喝了半杯茶,考虑要不要回住处休息片刻,村东头貌似有个山墩子,上头有座很老的庙,下午可以去拜一拜。 过来这么久,他一直懒得动弹,除了住处和这里中间两点一线的道路,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 耳边忽然响起铃声,霍顷停止思索,往杯子里加热水,听见舒亦诚接电话。 “喂……不好意思我忘了……我现在回来。” 舒亦诚似乎有事急着走,到门口又站住,转过身,看向霍顷,一脸欲言又止。 霍顷:“有事?” “你,能不能别走?”舒亦诚忐忑的样子像极了小牛,霍顷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他抠地的脚丫子,“我回去收拾东西。” 霍顷想起来了:“没地方住了?”估计是预定房间的客人快到了,老板喊他回去收拾。 见舒亦诚点头,他也跟着点头,“住我那里吧。”说着掏出房卡放在桌角上。 住我那里吧。 要不是亲眼看到霍顷掏房卡,而房卡还在桌上好好放着,舒亦诚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以为霍顷恨死了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正眼瞧他。 霍顷却给了他自己房间的卡,还让他跟他一起住。 黑暗里亮起灯火,沙漠中冒出绿洲,悬崖上伸出枝干。 一切都那么令人猝不及防,可生命的本能,让舒亦诚即刻就做出反应,上前拿起房卡,低头,轻轻亲在霍顷额头上,这才风一般的跑了。 舒亦诚刚走,小秋跑进院子,笑眯眯的:“霍叔叔,给你这个。” 霍顷的思维有些迟钝,脑子像个生锈的齿轮,好一会才咔擦咔擦勉强回归原位,露出惯常的温和笑意:“这是什么?” “是奶茶!”小秋昂着头,似乎是觉得奇怪,“霍叔叔,上次我去做手术,你还给我买过,真好喝!” 霍顷揉了揉眉头:“霍叔叔忘了,这是小秋自己买的?” 前几天小秋父亲说起,现在的人好这一口,但村子人口有限,这种几乎算是“旅游限定”的产品投资回报率太低,所以有些餐厅会自己做些奶茶或者咖啡,他也计划等春节结束后找个人学一学,增加一项收入。 小秋:“用压岁钱买的,是草莓味和桃子味的,给霍叔叔和舒叔叔。” 霍顷摸了摸小秋的辫子:“谢谢小秋。” 小秋就又跑出去玩了。 透明的塑料杯子,奶茶裹着些许草莓果肉,上头覆着薄薄一层奶油,颜值惊人。 霍顷拆开吸管,吸了一口。 确实好甜。 不是水果的清甜,也不是简单糖分的齁甜,是一种混合果香和浓郁奶油的混合甜。 霍顷从前极少喝这些,包括现在,也不算喜欢这个味道,但他一口一口,将奶茶全部喝了进去。 舒亦诚很快返回的时候,霍顷正在喝第二壶茶,他吃惊不已:“怎么喝这么多茶?” “没什么。”只是因为舌头被甜味裹住了知觉,后续有些腻得慌,“小秋给你的。” 舒亦诚拿过粉粉的杯子,眉头跳了两下,嘴角一动,随后想起什么,视线一扫,准确的落在桌旁垃圾桶里。 果然。 霍顷根本不喜欢这种甜甜的饮品,但人家一番好意送的东西,他一定会开心的接受。 而且他知道,霍顷喝下的时候是真的开心,不是假装,不是做戏。 他对别人的好意,从来都怀着真诚。 而他呢,太习惯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人都当成仇人,必欲杀之而后快,简直是忘恩负义最好诠释。 舒亦诚忽然笑不出来,来去一路的兴高采烈消失殆尽,撕开吸管,默默喝着奶茶。 一杯奶茶没喝完,小秋母亲又跑了过来:“中午想吃什么菜?一会儿让小秋爸给你们烧。” 招待客人的大院子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霍顷自然不好意思:“不用管我们。” “那怎么行?要吃饭的呀!” 霍顷:“真的不用,你们忙自己的。”他想着还是先走人,在这里反而耽误人家做生意了。 “霍先生爱吃鱼,一会儿让他爸弄个葱爆鱼,舒先生您……” 舒亦诚忽然插话道:“我来做饭。” 小秋母亲“啊”了一声,表示不明白。 “你们忙,我会负责我和霍顷的饭。”舒亦诚瞥着霍顷,“只是需要借用你们的厨房和菜,我会付钱的。” 小秋母亲摆手:“说什么钱,厨房和菜你们尽管用,想不到舒先生还会做饭。” “好久不做了。”他脖子弯折,声音也跟着低沉,“没人吃。” 小秋家用来待客的厨房在大院子旁,家用小厨房空荡荡的,只有一条大黄狗卧在土灶旁睡觉,听见脚步声立马警惕的竖起耳朵,又很快耷拉回去,轻轻摇着尾巴。 霍顷在黄狗身前蹲下,熟练的撸它圆滚滚的脑袋,狗子舒服的趴着,显然跟他很熟。 舒亦诚愤怒的瞪着黄狗,竟然有些嫉妒。 黄狗似乎察觉到恶意,警觉的昂起脑袋,还蹭了蹭霍顷的手掌。 霍顷莫名其妙的抬头,看到舒亦诚正在低头掀锅盖,而狗子也趴了回去。 舒亦诚端来食材,他没问霍顷想吃什么,霍顷也没说。 起锅热油,大葱下锅爆香,裹好蛋液的肥鱼入油锅,外皮变色捞起,调汁,浇上。 油烟机孜孜不倦的工作着,但厨房依然弥漫着葱油浓烈的香味。 霍顷靠在门口,仿佛回到从前。 那时候,舒亦诚下厨做菜,有时候会让他帮个忙,有时是烧一壶开水,有时是洗两瓣蒜,或者让他尝一尝味道。 他笑的眉眼弯弯,说:“霍顷,你过来。” 或者:“帮我弄一下那个。” 霍顷的眼睛发胀起来。 记忆里的舒亦诚和眼前这个,是截然不同的。 他已经搞不清自己爱的到底是记忆里那个总是乐观阳光,笑着拥抱他的男人,还是是舒亦诚这个人。 前者的舒亦诚永远不会出现,或者说,他本来就不曾存在,只是命运作弄下,舒亦诚费心编织的一个梦; 而如果是后者,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情绪、心态去面对这个人,垮塌的信任、难堪的过往,还有至今一团迷雾的事故真相,每一样都令他望而却步。 他像走在刀尖上,每向前一步,都觉得疼。 可他不能永远停在原地,必须要做出选择。 舒亦诚喊道:“可以吃饭了。” 舒亦诚做的菜很合他的口味,两人一狗安静的吃完饭,一起收拾了厨房。 霍顷:“一会儿就回去吧,在这里不方便。” 舒亦诚点头,能单独和霍顷呆着,他自然求之不得。 游客络绎不绝,村子一片喧哗。 穿过热闹的人群回到民宿,霍顷泡茶,舒亦诚进了浴室,洗完澡出去的时候,赫然发现霍顷把窗帘拉上了,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台灯。 霍顷一身睡衣坐在床头,静静的看着他。 舒亦诚全身的血液一下冲上头顶,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第38章 梦境 霍顷住的是民宿最大的套房,两个房间两张大床并一个客厅,能住进六七号人,但舒亦诚很自觉的把行李放在了霍顷住的这间。 他期待、渴望某种转机,却不想霍顷直接给了他一整片晴朗的天空,以至于他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喉结滚来滚去好几圈,霍顷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舒亦诚才堪堪找回一丝理智,恍恍惚惚的依言走向光圈。 霍顷也洗过澡了,贴上来的时候,舒亦诚仿佛闻到某种熟悉的香味。 他忽然想起,霍顷似乎很喜欢某个牌子的洗浴产品,调香清淡回味绵长,很好闻。 他还想到,霍顷对他说,当一种东西习惯了,就很难再换了。 舒亦诚当时似乎还很不要脸的说,迟早你也会习惯我,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后面霍顷说了什么,他记不起来。 滑进他衣摆下的手,散发着致命诱惑,勾出了他所有的心神。 舒亦诚忽的暴起,将霍顷压回床头。 理智、清醒,全都融化在那炙热的情愫之中,将两人烧为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霍顷轻轻睁眼。 窗帘紧闭,透不进一丝光亮,只有模糊的嘈杂之声隐约传来。 他摸索了一会儿,够到床头柜上的手机。 18:26。 天应该已经黑了。 神经有些许麻痹,脑袋嗡嗡作响,他动了动,发现脖子十分酸痛,舒亦诚大约有某些癖好,过程中一直摸他的脖子,情动之下控制不住,扑上来就咬,比小牛还狗。 他花了点功夫才把脑袋转向另一侧,手机屏幕的微弱光线里,舒亦诚蜷着身躯,半个脑袋抵在他肩膀上,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霍顷曾经在书上看到,常常用这种姿势睡觉的人,骨子里缺乏安全感。 他不知道舒亦诚是不是真的缺乏安全感——即便真的,他也给不了。 下午的事像一场梦,充满旖旎暧昧的不真实感。 他没看太久,忍着酸软疲乏起了床,洗漱换衣服,最后从衣柜里提起早前收拾好的行李,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关门,舒亦诚还在沉沉睡着,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梦见了极好的事。 入夜的村庄亮起灯笼,为了迎接游客而准备的各种活动轮番上演,热闹非凡。 八点半,春节时的重头戏烟花秀开始。 伴随着一声声兴奋的惊呼,五彩缤纷的烟花以各种形象升空,将热闹气氛推向高潮。 舒亦诚隐约觉得不太舒服,耳边时不时有动静,很吵,不耐的往旁边凑近。 嗯? 空的? 伸手一摸,冰凉的触感告诉他,旁边已经空置好一会了。 舒亦诚霍的睁眼,顺手打开所有灯:“霍顷。” 没人应声。 大约是醒的早,出去了。 舒亦诚抓了抓卷成几个大卷的头发,找到自己的手机,摸着霍顷躺过的地方,边拨号码。 竟然关机了。 满脑满腹的温馨温暖瞬间凝结成冰,霍顷向他道谢时的不祥感又窜了出来,且更加浓烈清晰。 舒亦诚忽然喘不过气。 “霍先生一次交了一个月的住宿费,并没有来退房,下午到现在我们也没见过霍先生。” 舒亦诚向小秋家狂奔。 悠闲的欢乐之中,他的焦灼和急不可耐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一路上不断有人投去奇怪的打量。 晚餐时间已过,一家人在做第二天的准备工作,见了舒亦诚纷纷打招呼:“舒先生来了,吃饭了吗?霍先生也来了吗?” 这话,等于宣判死刑。 舒亦诚停在院门的阶梯上,脸色苍白。 心脏在胸膛里肆意驰骋,将五脏六腑都撞的移了位,没有一处不疼。 出事后他的身体一直没养好,如今双管齐下,一个没撑住,膝盖一软,竟然直接趴在楼梯上。 “舒先生!” “舒叔叔!” “快快快,喊两个人,把舒先生扶进去,那个谁在家吧,喊他过来看看,不行的话赶紧送去县里……” N市。 霍顷回家看望父母,说:“我今天就去S省分公司。” 霍峰:“年前说过完十五,怎么又变了?” “早点去早点熟悉一下。”霍顷将行李都带来了,“您给我的资料只看了一部分,正好过去全部看完。” 其实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儿子这么大了,又一向独立。 可陈素始终显得忧心忡忡。 从儿子出事到现在,她一直处在杞人忧天的不安之中,尤其在唐升年告诉他们,霍顷出事和那个小两岁的男朋友有关后,她无时不刻不在担心,万一儿子情伤不愈,以后该怎么办。 后来霍顷清醒,但失去些许记忆,唐升年提出充当霍顷未婚夫的角色,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和盘托出,以免霍顷忽然想起从前的事,影响康复。 陈素从小欣赏唐升年,两家关系又这么好,就同意了。 如果可以,她很希望这份情感成真。 可后来,霍顷还是没和唐升年走到一起,舒亦诚也再次出现了。 就像是命中注定,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不同。 上次霍顷好运,艰难逃过一劫,这次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最近每见一次霍顷,陈素心里的担忧就重一分。 虽然外表看上去一切正常,可总觉得儿子和从前不太一样。 陈素坐立不安,放下筷子,轻轻擦了擦嘴,试图讨论一个话题:“小顷,小年出国去了,他有没有联系你?” 霍顷顿了顿:“没有。” 陈素一下有点着急:“你和小年怎么了?” 霍顷没法说。 他妈一直生活的比较简单,思想也相对单纯,和霍峰从相识到结婚再到现在,最大的波折也不过是因为霍峰戒酒而起的矛盾。 唐升年做的那些事,就连他也难以理解,何况他妈。 况且,陈素看着唐升年长大,若是突然得知那些事,以后又该如何面对唐家夫妻? 他们晚辈的事,不该把长辈牵扯进来。 唐家夫妇也一直对他很好,他开不了这个口。 想到这,霍顷笑道:“他是有工作走的,我以后也会很忙,妈,我们都这么大了,没事。” “真的?” “是。”霍顷给陈素添了半杯牛奶,“妈,别担心。” 早餐后,陈素和阿姨到花园摆弄花草,霍峰把霍顷叫到客厅,单刀直入的问:“小年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顷:“爸,别问了,我只可以告诉您,我和唐升年不可能有什么发展。” 碍着两家长辈的面子,以后若是见面,大约还能点个头打个招呼。 可至多也就如此,不会再有更多了。 “是不是和姓舒的小子有关?” 霍顷摇头:“没有。” 霍峰眉头一拧,鹰隼般的视线直直投射,穿透霍顷的眼睛,直达心底。 霍顷坦然迎视。 他没有撒谎。 他对唐升年没太多恨意,但要这么原谅,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同样做不到。 往后,他们是霍唐两家的孩子,可再也不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这是最消极,可能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后,霍峰让他到了S省好好工作,其他的,近在父子两的默契之中。 周叔送霍顷走。 航班在下午,还有好几个小时,霍顷让周叔随意开着走,他这一走,大约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在这个城市到处转了。 周叔:“到那边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的周叔。” “唉,你上小学就是我接送,到现在你大了,反而要去别的地方。” 霍顷:“只是过去工作,以后还是要回来的。” “我也干不了几年了,到时候也见不到了啊。” “我的联系方式不变,只要周叔想,随时可以见面。” 周叔慈爱的看他一眼。 霍顷扭头看车外后退的风景,忽然问:“周叔,从这边往前走,是不是有座山?” “哪呢?”周叔扫了一眼,笑,“那个山还挺高,上头有个很小的庙,你小时候有次贪玩,和几个同学跑到山上玩,把夫人都吓哭了,先生和同学家长报警了,后来找到的时候,你们在山上烧烤野炊,回家被先生揍了一顿。” 霍顷嘴角一抽,他小时候还有这么淘气的时候:“那个庙现在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不过这些年绿化弄得好,不少人爱去那锻炼游玩。” 不知道为什么,霍顷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不久前,他去过山上。 可他的记忆还未完全恢复,时常胡乱,他不敢确定。 “周叔,去看看。” 山脚下的停车场已经停了七七八八,周叔到旁边茶馆坐等,霍顷买了缆车票,直接上了山顶。 山顶分布着不少人,霍顷转了一圈,有些茫然。 植被覆盖率高,空气清新,山顶得以一览N市半个城市。 可这些都不是他所在意的。 他来这里干什么? 手机在口袋里造作跳跃,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拿出来接听。 “请问是霍顷霍先生吗?这里是xx区派出所。” 霍顷无语,什么年代了,诈骗骗到他头上来了,也不说话,就要挂电话。 “你于20xx年8月22号遇袭报警,现在,这件事有些进展,你方便来一趟派出所吗?” 第39章 失踪 霍顷一个守法公民,除了防诈骗告诫,和派出所扯上关系的几率微乎其微。 在缆车上给周叔打电话,差点吓掉周叔的半个灵魂。 上了车,霍顷把事情一说,周叔才松了口气。 结果车子驶出不久,周叔又忽然打了个激灵:“有人攻击过你?先生和夫人知道吗?天哪!” 霍顷忙安抚:“抢钱的,拿了我的手机就走的,没事。” 周叔直翻白眼:“咱们国家治安这么好,还有人敢打劫?真是没天理!” 霍顷附和着,心却往下滑了几寸。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那天舒亦诚找他,他嫌烦,特意走了那条巷子。 紧跟着攻击的人出现,从头到尾,那几个人没表现出丝毫觊觎他们财物的意思,根本就是冲他这个人而来。 若不是舒亦诚在,他会遭遇什么,难以想象。 想到这,霍顷又陷入另一个谜团。 那时候舒亦诚口口声声要报复他,出口就是阴阳怪气的嘲讽,可危险降临的时候,他护住了他。 前一刻一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后一刻就毫不犹豫的扑了过来。 直到警察赶到,他始终被舒亦诚紧紧护在身下。 原本就看不懂的人,如今又多了一笔“前后矛盾,言行不一的”的注脚。 有的人似乎生来就是云团,藏在蔼蔼的白云抑或浓稠的雾气后面,令人摸不着头脑。 霍顷感到头疼,还有些难堪,伸手捂住了眼睛。 “派出所到了。” 霍顷凝起精神下车,根据指引,很快找到了跟他联系的警员。 事情不算复杂,但严格追究起来也不简单。 警察在调查其他案件的时候抓住两个人,因为证据确凿且多罪并罚,为了“坦白从宽”,两人又供了些别的。 “根据他们的口供,去年的8月15日到20日之间,他们收取一定报酬跟踪你,寻找合适的机会,将你带到那个人指定的位置;8月22日他们跟踪你进了巷子,实施绑架。” 接待他的警员翻着口供,“他们和那个人的交易采取现金方式,但我们根据他的描述做出了拼图,就是他。” 另一名警员递来一张拼图。 映入瞳孔的面容并不熟悉,可也不陌生。 警员:“你认识他吗?” “他叫于远——据我所知,他前段时间出国了。” 说完正事,警员送他到门口,表示他们会继续调查。 霍顷道谢,转身要走,又想到别的,迟疑着转身,问:“当时和我一起的舒先生……” “我们联系过他,可他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之后如果联系上,也会请他协助调查,你知道他在哪吗?” 霍顷张了张嘴,轻轻摇头。 上了车,霍顷对一脸焦急的周叔说已经没事了,就靠着后座,一言不发。 你绿我红的信号灯下,滚滚车流簇拥着人群,一波接一波徜过。 这个城市,时时刻刻都处在异常的喧闹中。 霍顷虚无的看着窗外,耳朵仿佛开启自动过滤,隔绝了所有声音。 于远会找人攻击他,听起来很意外,可转念一想,又都在意料之中。 按照道理,他应该讨厌于远,可除了得知真相那一刻,心潮下意识的起伏,他对这个人的感觉始终很淡漠。 像看一场电影,看的时候,会讨厌不符合自己三观的角色,也许还会吐槽几句,过后又很快忘记。 如他对待唐升年,不理解,不追究,可也不会原谅。 追根究底,他和舒亦诚变成今天这样,根本原因并不在别人。 唐升年也好于远也好,都只在他们的感情中扮演配角,也许能影响一时的情节,但剧情最终走向何方,是他和舒亦诚共同决定的。 舒亦诚的欺骗、他的冲动,两人共同的偏执,一起造成了后来的局面。 霍顷不禁想,如果舒亦诚从一开始就质问他姚卫的事,如果他听到舒亦诚的话后选择解除婚约而不是故意刺激他,又或者,他们干干脆脆在事故中全部失忆,那么,他们会不会能过的好一点。 哪一种,都会比现在这样要好吧。 可惜,没有如果。 周叔这时开口:“机场到了。”说着要下车帮他拿行李。 霍顷疲惫的制止他:“我自己来。” 机场送客区不能停留太久,周叔即刻就要离开,叮嘱霍顷注意身体,常回来看看,就依依不舍的走了。 霍顷提着简单的行李目送车子消失,才慢慢走进机场。 这次离开,至少有两个月不能回来。 S省分公司问题由来已久,霍峰先后换过多位负责人,还派人过去督查坐镇,可始终挂着些遗留问题。 他主动请缨过去,一是锻炼自己的工作能力,二来,也是想换个环境,过一些不一样的生活。 和舒亦诚纠缠了太久,眼看陷的越来越深,他害怕了。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堵无形的墙,墙上写满猜疑、妒忌、报复等遗留问题,每一样,都足以令他退却。 和舒亦诚上床的时候,他短暂的想过,既然他还放不下,舒亦诚也还在眼前,或许可以试一试。 可最终,理智的不安战胜了冲动和侥幸。 他不畏惧爱,也不惧怕恨,可害怕未知。 新年第二天,还是春运高峰,机场塞满探亲和旅游的人流,电子屏幕时时更新航班信息,广播播送着最新值机消息,迎来送往,团聚和别离交互进行。 霍顷就站在候机室中央,被立体环绕的嘈杂之声包围着。 手机响到第二轮的时候,他才艰难回神,接了起来。 是霍峰:“小顷,姚家的姚卫,是你学长?” 霍顷“嗯”了一声,下意识将手机贴紧耳朵。 “他联系不到你,找到我这来了——说是他弟弟的事。” 紧跟着又问,“姚卫弟弟是谁?你认识吗?” 霍顷说了句“一会儿打给您”就挂了,马不停蹄的拨通了姚卫的手机号。 姚卫开门见山的告诉他,舒亦诚不见了。 “我知道他去找你,可是昨天晚上就联系不到他了,你看到了他吗?” 昨天晚上,应该是发现他走了之后。 他下飞机后收到两个舒亦诚的未接来电提示,没回,舒亦诚也没有再打来。 霍顷忽的感觉四肢无力,掌心的手机有如千斤重,拉着他的胳膊沉沉下坠。 姚卫又问了一遍,霍顷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抖的没那么厉害:“我联系他,有消息会立即联系你。” “等等。”姚卫的声音听起来也满是疲惫,显然已经忙了很久,“我弟弟曾经对不起你,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帮他狡辩,可他放不下你,一直想要再去找你,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直截了当的拒绝他,我会把他带到国外,以后不会再回来,只要给他时间,总会好的。” 姚卫最后说:“请不要给他任何希望,他会受不了的。” 霍顷忽然打了个冷颤,说不出话来。 通话结束,他愣在那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惊醒过来,拨通小秋父亲的手机号。 “舒先生昨天来过,说是找你,我们说你没来过,舒先生又走了,今天没见到。” 又打民宿的电话,得到同样的答复,但老板说舒亦诚并没有退房,东西也都还在,只是人不见了。 霍顷冲到柜台,买了最近一般飞K市的机票,又把结果告知姚卫,姚卫说他立刻去K市。 机票是下午的,等赶到村里至少晚上,足足七八个小时,可现在的状况,私人飞机临时也无法申请到航线。 再拨舒亦诚的手机号,已经处于关机状态。 霍顷觉得自己要疯了,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翻出通讯录,找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别说,还真让他碰上了。 一个朋友早前定了包机,几家亲朋好友到K市相邻的L市参加婚礼,再有一个小时就出发。 听了霍顷的请求,朋友笑了:“尽管来,就是人有点多,你在什么位置,我去接你,还要办一下手续。” 终于,在听了两小时的婚礼祝福曲和小孩即兴表演后,霍顷在L市登上了早先安排好的车辆,直接赶往小山村。 一路上,他的心始终高高吊在高处,每次手机震动,那颗惴惴难安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生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 饶是如此,在村口下车的时候也临近傍晚,姚卫则还在过来的高速上。 他顾不上舟车劳顿的辛苦,径直到小秋家扔下行李,即刻就要出去找人。 得知原委的小秋一家人也跟着急的不行,家里有几桌客人等着吃饭,他们走不开,就找了几个同村的小伙子,陪人生地不熟的霍顷去找人。 冬季天黑的早,转完一圈,暮色就笼罩了村庄。 舒亦诚那么大一个活人,愣是不见了。 更多的寻找途径,霍顷已经无能为力,他掏出手机,决定报警。 某个嘴快的小伙子嘀咕道:“会不会出事啊?” 被同伴狠狠瞪着拉到旁边去了。 霍顷攥紧了手机,额角凸出一小块青筋,被路灯一照显得有些狰狞。 这种可能性不大,舒亦诚人高马大,又是练过的,村里人多治安好,绝不会出事。 可哪怕几率为0.01,也有发生的可能性。 如果舒亦诚出事…… 如果他出事…… 正在这时,另一个小伙急匆匆朝他们跑来,一手还举着手机:“喂喂喂,山上有人自杀,快去看,有人报警了,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手机屏幕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挂在山坡一侧,不知道是风大还是视频拍摄角度原因,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第40章 条件 这年头,没什么是不能围观的。 有人自杀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村民和游客携家带口赶去。 村里的小山海拔极为有限,但因为小庙的存在,常年有人前往烧香,因此并不僻静,很容易就能爬上去。 人们很快把山头围的水泄不通,见自杀者还挂在原处没动,纷纷掏出手机对准,一边叽叽喳喳的议论。 霍顷挥开拉着他的胳膊,快速走到挂人的山坡上方。 山间夜风很大,拉扯着衣襟,刮的他摇摇欲坠。 唯一的一盏路灯凄凄惨惨,山壁上的身影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围观之人的喧闹声渐渐隐身,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将他们隔绝开,只剩下他和咫尺之距的那个人。 霍顷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会,冷漠的开了口:“你要是想自杀,应该换个地方。” 下头的人霍然抬头。 光线昏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就连刚才的声音,也被风声卷的有些失真。 可霍顷知道舒亦诚认出他了。 遂嘲讽一笑,又道:“怎么,临死也要搞个大事件,想给你的人生留一个精彩的结尾?” 舒亦诚昂着头,说了句什么。 风声急促,霍顷没有听清,额头青筋直蹦。 他心里窝着一团意味不明的火,烧的他五内俱焚,三魂六魄都泛着灼烧般的痛楚,咬着牙往前又走了一步,沉声道:“上来。” 说着拿过村民准备好的绳子,狠狠往下一扔,恨不得即刻用这根绳子抽死舒亦诚。 可好一会儿了,绳子那头始终软软的垂在半空,没有被触碰的痕迹。 霍顷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让你上来。” 这时,围观人群中有声音嘀咕:“他都想自杀了,怎么会自己爬上来?” 霍顷脑袋“嗡”的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旁边爆发出阵阵惊呼,只以为这个人要陪着一起跳下去。 闪光灯层层叠叠,波浪一般闪烁。 今天,注定是他们要称霸朋友圈的一天。 霍顷压住翻滚的情绪,握紧手心,绳子粗糙的质地磨的他掌心生疼:“舒亦诚,有什么话,你上来再说。” 片刻后,霍顷感觉到口袋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现在哪有心思接电话,可手机不依不饶的闹腾,他又急又火大,用力掏出来就要关机,却一眼瞥见屏幕上的数字。 被屏幕光照亮的瞳孔剧烈一缩,他似乎是难以相信般,划开了接听键。 他没有先开口,因为他觉得自己肯定记错了。 可那头的人显然等不及了:“霍顷,你刚才说,如果我上来,你就答应我的条件。” “放屁!”生平第一次爆粗口的霍顷舌头都差点打结,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舒亦诚,你别要挟我!” 舒亦诚咳嗽了两声,掺在呼啸的风里,显得格外凄惨:“那你就别管我了。” 说完,他挂了。 围观人群又一阵惊呼,舒亦诚的身体又朝旁飘了一点。 霍顷毫不怀疑他真的想死在这里。 这个疯子,真的什么都干的出来。 想到他出事醒来后,陈素悄悄背着他抹眼泪的模样,霍顷不敢想象如果舒亦诚死了,他的至亲会有多伤心。 他不考虑亲人、朋友,说死就死,把生命当什么? 又把他自己当什么? 而他,就真的能心安理得看着舒亦诚去死吗? 今天他当然可以潇洒转身离开,这么多人看着,个个可以证明舒亦诚的死和他无关,他已经做过尝试,最后无功而返,没人能指责他。 可他的脚仿佛长在土里,稍稍挪动一寸,就钻心般的疼。 他这一走,会带走舒亦诚的希望,大概也会带走他自己后半生的自由自在。 霍顷深吸了口气。 舒亦诚就算要死,也要被他亲手打死。 他划开手机,从最新通话记录回拨过去。 那头接的飞快:“别担心,我再过会儿就走。” “放你妈的屁!” 舒亦诚噤声,压抑的咳嗽起来。 霍顷:“你现在,立刻,给我上来。” 舒亦诚声音喑哑:“我说过……” “我他妈答应你!”霍顷气的连毛孔都往外渗火,“我数三下,你给我滚上来!” 在风中凌乱的绳子终于停止飘荡。 舒亦诚又不甘心的确认:“你不许骗我。” “我,不,骗,人。”因为我只会打死你,“1!” 舒亦诚抓住绳子,借助山坡上凸出的石块,慢慢向上爬。 人群赶忙上前帮忙。 围观的人不少,但怕距离太近,万一发生个什么意外,会惹祸上身,都分布在较远的地方,人声风声交加,除了两个当事人,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会儿见自杀的没事,也就陆续下山去了。 陪霍顷找人的小伙子纷纷恭喜霍顷,说舒先生吉人天相,没事的。 霍顷强打笑脸,一个个道谢过去。 忽然,外围又喧哗起来,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喊着:“现场在哪?快快快,封锁起来,别让人靠近,以免刺激当事人!” 舒亦诚艰难的把视线从霍顷身上移开,张望过去。 几个身着制服的人冲了过来:“人在哪?人呢?” 见大家都愣愣的,领头的火了:“要跳山的那位在哪?快说!” 村民:“……” 舒亦诚:“??” 霍顷觉得手头要是有一把刀子,立马就能用上。 “自杀”的人安然无恙,这对警察同志来说再好不过,再三询问需不需要去医院遭到拒绝后,一群人准备打道回府。 领头的中年人恨铁不成钢:“年纪轻轻,正是努力生活的时候,为祖国、为自己、为家人爱人,寻什么死啊?” 霍顷:“对不起,辛苦大家了。” 又说了句,“他脑子不太好,还请别介意。” 原本默默沉浸在霍顷替他“出头”喜悦中的舒亦诚:“……” 警察同志们齐齐看过来,一番深沉的打量,大约被他堪比吸血鬼一般的面色和凌乱的半长微卷头发给说服了,颇为可惜的点点头:“唉,你们也不容易,以后小心着点吧。” 霍顷:“好的,我们会注意,以后不会再发生,真是不好意思。” 三两句话被按上“脑子不对”的舒亦诚:“………………” 刚送走警察,姚卫就到了。 他一天一夜没休息,一路马不停蹄的赶来,乍然得知弟弟没事,眼眶立马红了。 舒亦诚:“大哥,对不起。” 话音没落,姚卫扔掉手里的烟头:“王八蛋玩意儿!”扑过去,直接把舒亦诚踹到墙角,紧跟着,是狂风暴雨般的巴掌。 舒亦诚很明白自己理亏,默默的缩在那,任由姚卫出气。 霍顷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的欣赏这场单方面殴打行为。 他早就想动手了,让姚卫代劳也不错。 不过——他倒是没看出来,姚卫很有两下子,那架势,明显是练过的,而且大约是气急了,下手又准又狠。 喝完第二杯水的时候,姚卫停止惨无人道的殴打,恶狠狠的瞪着满脸青肿的弟弟,十个手指还在跃跃欲试的跳动,似乎没打过瘾。 霍顷:“学长,喝杯水。” “我马上就走。”姚卫将霍顷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他交给你,我以后不管了!” 舒亦诚肿着一张脸:“大哥,对不起。” 姚卫冷哼。 多面对这个弟弟一分钟,他就多一分猝死风险。 反正他现在也管不了他。 他并不乐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但一切都由不得他。 但从两年前,舒亦诚出现在霍顷面前开始,世界上唯一能压制他的人,就不再是他了。 “你好自为之。” 姚卫摔门而去。 霍顷放下茶杯,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疼吗?” 舒亦诚闷闷的点头。 其实他对疼痛的忍耐度很高,小时候常被父亲打,大一点开始练拳击,摔摔打打没少过,没觉得那点疼痛算什么,也从不跟人提起。 反正无人在意,即使说了,也只不过得到几句不痛不痒的关怀,那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而且,姚卫的巴掌拳头虽然狠,都没捡着要害,疼一疼就过去了。 他有错在先,这是他该承受的。 更重要的是,被揍的狠一点,能在霍顷跟前卖个惨,让他别那么生气。 眼下,机会可不就来了。 想到这,他垂下眼睫,委委屈屈的样子:“很疼。” “让我看看。”霍顷凑上来,双眼眯起一点,眼眸晶亮,“肿了,看起来确实很疼。” 舒亦诚盯着霍顷的脸,拼命控制自己想要抱住这人的念头,用另一种方式趁火打劫:“回去后我能不能——唔!” 这次是真的好疼! 霍顷掐着他的脸,淡定的问:“还想自杀吗?” “……”舒亦诚的脸阵阵酸麻,霍顷力道不算大,但掐的很有技巧,正好顶在他最疼的位置,“我不会自杀。” 霍顷以为他想狡辩,眼神都冷了几分:“你再说一遍。”不想自杀大过年的跑山坡上挂着,把所有人当傻子吗? 眼看霍顷真的要动气,舒亦诚哪里还顾得上卖惨求好,抓住他要缩回去的手,紧紧扣在手心,认真的说:“我真的没想自杀,是个误会。” 他原本也是打算缓一缓,等霍顷没那么火大了就和盘托出,现在只不过提前了。 一天前,他醒来后发现霍顷悄无声息的走了,手机也一直处在关机状态,一下子明白过来,霍顷没想跟他重新开始,也没想再给他机会。 和他上床,大概是兴之所至的念头,或者霍顷有其他想法,但改变不了他们再次分开的结果。 若在从前,他会立刻想办法找到霍顷,质问他、谴责他,可在一切真相大白的当下,他哪里还有立场和脸面去问、去责怪? 他只怪自己,从头到尾的蠢货。 可他——舍不得。 感情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分明已经不记得大部分从前,也不记得心动的轨迹,再次遇见那个人,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悸动。 其实他早该发现的。 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却没得到亲情,哭也好笑也好,都只有他一个人,除了姚卫一家和零星的几个朋友,他极少有情绪上的起伏,更别提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心神不宁,连做梦都是那个人。 姚卫说他“如果有一天有个人能让你哭,我就谢天谢地了”。 一语成谶。 舒亦诚神思恍惚的在村里乱走,不知不觉到了村后头的山坡下。 这种时候,是不会有人上山的,舒亦诚正好求一个清净,就爬了上去。 黑夜里山风呼啸,干枯的树影张牙舞爪,像极某些恐怖场景发生地,舒亦诚转了一圈,有些冷,就打算回去。 和一棵大树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走了过去。 舒亦诚端着茶杯喝水润喉,一边小心翼翼的看了霍顷一眼,见他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松了口气,略带迟疑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个地方……我好像去过。” 霍顷面无表情。 舒亦诚:“我在树下待了一会儿,越想越奇怪,可是夜太深,我就走了。”要不是小秋父亲说过,一年多前他和霍顷过来看小秋,坐了一会就走了,并没有去过那个山头,他也不会这么牵肠挂肚的放不下。 霍顷磨着牙,总算开了口:“去哪了?” “村口的电影院,我在那呆了一夜,天亮后又上山了。” 村里没有正经意义上的电影院,村口原本是村里的小学,几年前空置下来,村里某天突发奇想,在唯一的教室里安装了投影仪和幕布,旅游旺季开放,播放一些名气较大的电影,供游客观看和休息,无需付款,24小时不间断。 看电影不稀奇,但在学校教室,头顶稀朗星空从,吹着自然的风看电影,别有一种浪漫的滋味。 别说,效果很不错,名气传出去后,每到旺季,甚至一座难求,据小秋父亲说村里正打算把房子休憩一番,再多加些位置。 霍顷再次想动手。 难怪没人知道他在哪,也没人见过他。 不用说,手机必定没电关了机,他也没顾上。 真他妈的,所有巧合都给他们凑上了。 然后,从山坡到山顶,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舒亦诚穿梭在如梭的游人中,找寻每一丝痕迹,竭力从脑海中挖掘某种似曾相识的过往。 可中国如此辽阔,那样的小山随处可见,转了一天, 直到他发现那片山坡。 “山坡下有一块凸出的大石头,能站人,再往下,能直接到山脚下。”舒亦诚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和他自己的心境,尽量把话说的清楚,“我觉得,我好像曾经站在那个位置,好像还跟别人做了些什么,所以我……” 他爬下去,试图想起什么,结果被当成要自杀的。 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乌龙,差点让他成为明天的新闻头条。 【年轻男子黑夜从山上跳下,疑似自杀】 霍顷放下水杯,指尖轻轻抵住透明杯壁,盯着里头浮浮沉沉的茶叶,问:“如果我不过去,你很快就会上来,是不是?” 舒亦诚:“……是。” 人越积越多的时候,他沉浸在虚无飘忽的思绪中,以为大家只是前去夜游,压根没料到被当成了自杀预备人员。 接下去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霍顷的肺部隐隐作痛,手指扣住掌心:“我不该答应你。” “霍顷。”舒亦诚忽然抓住他捏紧的手掌,不让他挣扎,强硬的握住。 他是在赌。 他福至心灵,狠狠赌了一回。 赌霍顷的不忍和旧情,也赌自己的运气。 见霍顷要起身,他又加了一句,“我是没想要自杀,但如果你那时候不点头,我真的会跳下去。” 霍顷惊骇,又难以置信:“你发什么疯?” 舒亦诚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认真道:“我说真的。” 霍顷很想学姚卫的狠劲将眼前这个满口疯话的人再揍上一顿:“你骗了我。” “是。”舒亦诚毫不闪避的迎接霍顷的逼视,“一开始我就骗了你,一路骗,一路隐瞒,一直到失忆,我都在骗你,这些,全都是我的错。” 虽然是于远故意撒谎在先,可他和霍顷熟悉后,就应该知道霍顷不是那样的人,他没有向霍顷坦白,而是一意孤行的,偏要一条路走到黑。 所以现在的后果,是他自找,也是他必须要承受的。 但:“失忆后,每次见你,我都在怀疑,你不该是那样的人,不会是那样的人,有好几次,我都想问你,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可他不敢问,好像问了,就是认输。 这种偏执的念头越重,真相揭晓的那一刻,痛苦就有多深。 人生最痛苦的是不是失去后才后悔莫及,而是造成这种结局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事后还端着受害者姿态,向对方要一个说法。 第一次错误的报复之后,再度重蹈覆辙。 他向霍顷要理由,可霍顷又该向谁要公平呢? 第41章 坦诚 前半生过的磕碜萧索无欲无求,对人生、对这个世界从敌视到淡漠,从期待以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到无动于衷,从渴望情感到冷漠无情。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但是霍顷出现了。 霍顷是他人生中的光,他猛然发现,原来近似冰冻的人生也能滋生期盼,他第一次体会到“希望”的感觉,开始憧憬往后的生活。 他无法想象这道光消失后,他会怎么样。 如果不曾见过光明,他也许能像从前一般,行尸走肉的活下去,直至死亡。 可世界上不存在如果。 “挂在山坡上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一会儿疑惑浮在心头的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一会儿思索曾经去过的地方,但想的最多的还是霍顷。 霍顷有所触动,但神色平静:“所以呢?” 舒亦诚:“所以我决定好了,绝不会放过你。” 霍顷:“……” “我失忆忘了以前的,没关系,我会重新追求你,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对我发脾气,也可以拒绝我,但我不会放弃的。” 现在的他,就像刚刚陷入情网的毛头小子,凭着一腔爱意一往无前。 霍顷想,如果他们只是刚刚相识,凭着这份执着和坚定,也许真有云开日出的那天。 可:“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舒亦诚的身体轻轻一抖,抓他手的力道松了一点,旋即更加收紧:“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霍顷,我……” 霍顷摇头打断他的话,眉目间尽显疲态:“不是。” 他一直有想法和舒亦诚好好聊一聊,又怕聊了之后心绪会更加混乱,今天的事让他厘清了头绪,正好借这个机会,和舒亦诚开诚布公的说清楚,“以前的事,其实我也有错。” 见舒亦诚有些瞠目结舌,似乎难以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他扯起嘴角,摆了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别这么看我——你先松开我。” 舒亦诚不太乐意,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依言照办,但仍然紧紧盯着霍顷,霍顷去小冰箱取啤酒,他也亦步亦趋的跟着,生怕一个不留意人就跑了。 啤酒还是霍顷入住时买的,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灌一点。 拿出两罐,塞给舒亦诚一罐,自己开了另一罐,随后走到阳台上。 新年的夜晚,村里为游客准备的节目轮番上演,锣鼓鞭炮齐鸣,响彻云霄。 霍顷扶着栏杆,在炸开的烟花中喝了一口冰凉的酒:“以前的事,你记得多少?” 一起起这个舒亦诚就很矛盾,他知道自己干了混账事,宁愿不记得,但如此也就忘了和霍顷的过去:“都不记得。” 霍顷抓紧啤酒罐,呼吸有些滞塞。 和唐升年婚礼那天,是他失忆后第一次见到舒亦诚,那时候,他的脸色可以用惨白来形容,用力过度还会发抖巨喘,到现在,大半年过去,舒亦诚的面色也不太好,一看就知道身体不佳。 虽然不算意外,亲耳听到答案,霍顷还是有些诧异:“你的伤……很重?” “嗯,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的时候谁都不记得。” 霍顷又喝了口酒。 后面的事,他大约能猜到。 一直陪在身边的于远成了唯一的朋友和记忆来源,在绝对的信任下,“霍顷”这个人成了恶毒前任。 于远试图利用这种方式让舒亦诚对他心灰意冷,最好从此忘了他,可没料到舒亦诚如此偏执,再次找到他,要报仇。 于远大约并不真正了解舒亦诚,但话说回来,舒亦诚的个性和处事方式,就连从小看他长大的姚卫,也不一定能真正弄清他的所想所思。 只能说,一切都是命。 两次出现都是为了报复,两次都“差点”成功。 可最后,也都功亏一篑。 霍顷久久不说话,舒亦诚的心都快跳出来,下意识将阳台落地窗关上,自己靠过去,挡住唯一的去路后,才小心翼翼的开口:“我以前,对你是不是很坏?” 霍顷被他逗笑:“不会。”如果真这样,他们不会走到谈婚论嫁昭告亲友的地步,他又不是受虐狂。 舒亦诚稍稍舒了口气,这口气还没舒完,脑海冒出一个声音:“你在庆幸什么?真相大白后,霍顷只会觉得你演技高超,也会更加厌恶你。” 这个声音冷冷的,像一根冰针,扎在他的心上,又酸又疼。 舒亦诚的心一下冷了大半截,睫毛剧烈的发抖,大冬天的,额头竟然渗出汗。 霍顷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说着:“从前的事,我也只记得很少一些,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片段,我有时候都怀疑那些片段是我自己想象出来,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不过不重要。” 他扭过脑袋,语气轻松平静,“我不怪你。” 舒亦诚被这个态度弄懵了,茫然的看着他。 “你知道我没伤害学长,我也了解了来龙去脉,就行了。”反正他当时也进行了报复,也算没吃亏了,“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至于在那段感情里,舒亦诚到底有没有付出真心,还有他自己为什么在得知真相后心神不宁,以及他们受伤失忆的原因,等等,这一系列理由,他都不愿意再去追究。 太辛苦了。 况且,世界上有的事本就没有确切的答案,尤其是感情方面。 他一力说的轻松,是真的打算让往事随风而去。 这曾经是舒亦诚期待过的结果,可如今真正面对,他只有说不出的恐慌。 他宁愿霍顷像之前那样一边掐他的伤口一边说这些话,或者干脆再毒打他一顿,都好过这样云淡风轻的说“都过去了”,仿佛这段感情在他眼里只是无足轻重的一段小插曲,过去就过去了,从此不值一提——更不在意他舒亦诚他这个人。 在牛角尖越钻越远的舒亦诚忍不住,一下子就尖酸起来:“你可真是大方。” “是,我也觉得。”霍顷递过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竟然还笑,“惊喜不惊喜?” 我惊喜个屁! 舒亦诚差点就脱口而出脏话,看着霍顷的脸,硬生生给吞了回去,差点噎死:“你不想报复我?” 见霍顷果断摇头,舒亦诚觉得难以理解,先前要挟霍顷的时候,霍顷可是每一步都反击的很快:“我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想报复?!” 他其实知道自己现在在胡搅蛮缠,可霍顷的态度和那句“过去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和他划清界限,他的心又闷又酸,蛰伏多时的刺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恨不得把天空都戳出一个坑。 话一出口,他就又后悔了。 为什么要这样,明明有更好的方式,他掩饰的喝了口酒,低声说:“霍顷,我不是那个意思。” 霍顷将喝空的啤酒罐放到旁边,拢紧衣领,倒是没有生气:“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舒亦诚:“你真的不怪我?” “真的,我不喜欢骗人。” “那,我们……”还有可能吗? 霍顷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抬起头,从下而上的看向他。 舒亦诚不想被霍顷用这样的死亡角度打量,可椅子只有一张,他把啤酒放到桌上,在霍顷身前蹲了下,手掌覆上霍顷膝盖:“在房间里的话,都是真的,霍顷,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只要一个机会就好,这次,他能做的非常好,绝对不会犯蠢犯傻。 不远处有烟花升空,是“祖国万岁”四个字。 舒亦诚的瞳孔点出星光,即使黑夜,也透着灼热的亮。 霍顷只看了一眼就别开脑袋,遥遥望向半空,好一会,才说:“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吃一种牛肉干,是兰州出产的,后来工厂倒闭,牛肉干停产,我特别不开心,我妈就买了新疆产的牛肉干,说那个也很好吃。” 舒亦诚安静的看着他。 “我不肯,坚持是以前吃的最好吃,买不到,我宁愿一辈子不吃牛肉干。”大约也觉得那时的自己好笑,语气内浮上一点笑意,“有一天,我妈忽然告诉我,说兰州那家工厂又开始生产牛肉干,但是产量很少,她托人从兰州买了一些给我,我特别高兴,吃了很多。” 这种时候,说这种趣事显得不太合时宜,但舒亦诚听的很认真。 “吃了大概半年,我爸和朋友去钓鱼,问我要牛肉干当点心,我拿给他,他尝了两条,说这个牛肉干比以前的好吃,我笑话他,根本就是同一种,我爸说肯定不是同一种,我气哭了,拉着我妈给我主持公道,结果我妈说,兰州的那家牛肉干确实倒了,他买了新疆的,换到兰州牛肉干的包装盒里给我吃。” 幼时的趣事,提起来也是一笑了之。 可舒亦诚的喉咙一下干涸起来,盖在霍顷膝盖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你,说这个干什么?” 霍顷:“你看,我说我那么喜欢兰州的牛肉干,可是吃了半年新疆的牛肉干都没发现哪里不对,其实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我离不开兰州牛肉干,和牛肉干本身并没有关系。” 第42章 烟花 新年的第二天,烟花璀璨蓬勃,他们促膝而谈,霍顷用他惯常的温润姿态,向他娓娓述说了一段童年趣事。 这些年,舒亦诚见过很多很多人,其中不乏如霍顷这般讲故事的好手,能把一块牛肉干的故事说的跌宕起伏又条分缕析,真正做到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这大概算是很不错的技能点,但此时的舒亦诚怕极了霍顷的“话里有话”,不知不觉渗出的汗濡在霍顷裤子上,掌心的纹路一下变得清晰,他觉得有些生硬的疼,飞快把手缩了回去,人也跟着起身,视线到处乱飞:“这么晚了,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霍顷看着他,轻轻开口:“舒亦诚,我们……” “大哥真狠,脸上的青肿好几天消不了,回去后没办法出去见人了。” 霍顷停了一下,再次试图说上一点什么:“你不要这样,我有……”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一夜没睡,很累,先回房间了。”几步跨入房间,又停下,“我的房间在对面,你有事——不是,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叫我,不是,我的手机没电了,打不通。” 舒亦诚语无伦次的说着话,每一句都比前一句更加混乱,“我,我真的要睡了,你记得吃饭,对了,我可能睡得很死,明天见。” 霍顷沉默着,没有再企图插话进去。 终于,舒亦诚察觉到他的安静,像撞到南墙的马车,倏的刹住了车,但速度太急,一口气没能接上,声音一下卡住。 他剧烈的咳嗽了几下,声音如被砂纸磨过一般粗噶:“晚安。” 这句道别被他说的很急,话音还未落地,人影已经到了门前。 一个想要坦诚,一个只想逃避,两个人的交流注定劈叉。 霍顷不意外这个局面,朝那个算是落荒而逃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 两艘逆向飘行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上撒身而过,被对方的某种特质所吸引,便想结伴而行,后来风暴来袭,小船忽然发现,自己即将要走的路和对方截然不同,如果强迫同行,迟早有一天,或者其中一艘葬身大海,更有可能,两艘一起同归于尽。 那时,再没人会记得他们曾经的相濡以沫和缱绻岁月,留下的只有怨怼和愤怒。 趁着还能回头,找回自己的航道,朝着原有的方向前行,即使会有短暂的痛苦,也好过今后漫长岁月的彼此折磨。 记忆里,他们认识不久后,曾经在公共场合偶遇过两次舒亦诚的同学,舒亦诚表现的和日常人设截然不同,冷淡到有点可怕,他当时似乎也有所怀疑。 有一就会有二,一个人哪怕再精明,能藏住本性一时,可不能永远无懈可击。 从舒亦诚出现绑架他,到拿出那份威胁的转让合同在,再到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最后到真相大白,霍顷思考过无数次他当初爱上舒亦诚的原因,尤其是知道舒亦诚接近他的理由后,他反复问自己,就算舒亦诚再如何演技高超,难道在一年多的相处中,他从未觉察端倪? 他虽然不算很聪明,可也不至于如此迟钝。 按照自己的性格,有疑心就会有所警觉,被舒亦诚绑架那次,他偶然发现唐升年在他身上安追踪器,自此就下意识对唐升年有所保留了。 可就是如此潜意识的自我保护,还是沦陷了。 真的是舒亦诚演技好到奥斯卡影帝自愧不如,还是他根本从来没有怀疑过舒亦诚的目的,自动自觉隔离了那些疑点,直到事发? 可笑他和舒亦诚两个当事人,一个彻底失忆,一个记忆残缺不全,连问都不知从何问起。 ——即使能问清楚,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段基于欺骗、谎言,连过程也可能充满刻意的恋情,外表绚烂夺目,也是他心里的一根刺,真相凸显的越多,那根刺就扎的越深,拔不掉,就只能假装它不存在,期待它会随时光溶解,最后脱离他的生命。 只能如此。 想的太茫然的时候,霍顷甚至感谢两人的失忆,让他们再次相遇时以“仇人”身份相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也好过揣着难以摆上台面的过去漠然相对。 命运在他们互相伤害的时候狠狠插上一刀,感情戛然而止,痛苦也亦然。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否则凭他们两人的个性,难以想象那时会如何收场。 既然命运给了安排,他就接受命运。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至少他以后还能好好生活。 新的一轮烟花秀开始,火树银花澎湃着肆意挥散,漫天飞舞,照亮了天地。 可只是短短一瞬,一切就都归于平寂。 霍顷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略显萧索的身影,喝光最后一口啤酒,捡起舒亦诚扔下的易拉罐,慢慢走进房间。 他相信舒亦诚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至于接不接受,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合上阳台的门,扯好窗帘,忽然,房门大开,舒亦诚又冲了进来。 想到不久之前他急迫离开的模样,霍顷有些想笑,以为他忘了什么事,站在那等他开口。 意外的,舒亦诚没有火急火燎宣布什么,而是在安全社交距离外站定,视线牢牢锁定在霍顷脸上。 他的五官偏一般人深邃,尤其是眼睛,专注看人时仿佛凝聚了世界上全部的感情,眨眼时睫毛轻绕,那股情谊就呼之欲出,极易令人沉溺。 霍顷和他对视了片刻,轻轻移开眼睛:“还有什么事?” “你刚才说的话,我理解。”舒亦诚将视线转了十几度,确保能紧紧盯住他,“可我不答应。” 霍顷:“这样有什么意思?” 舒亦诚平静脸:“有没有意思我说了算——你就当刚刚认识我,我只是个真心想要追求你的男人,其他,什么都不必管。” “好,我不管——但注定失败的事,没必要花时间。” 话说到这里已经有些残忍,可舒亦诚像是封闭了五感,表情没有一丝裂痕,连东一块西一块的青紫痕迹也显得庄重起来:“我不会放弃的。” 霍顷抿紧的嘴唇。 “霍顷,我是……” 霍顷忽然激烈的吼了出来:“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如果你是我,会重新爱上一个曾经欺骗自己的人吗?就算我不在乎过去,可我他妈的根本不知道那时候爱的到底是哪个你!你能弄清楚吗?你能告诉我吗?能吗?” 舒亦诚嘴巴微张:“我……” 假如今天立场互换,他能说一句“我可以”,因为他知道他还爱着霍顷。 真相大白后,他一度以为自己再度沦陷,其实,那根本就是他的潜意识。 从于远那得知和霍顷的过往后,他时刻被仇恨裹挟,看到霍顷的脸就会想起于远说的话,就会恨得牙痒痒,每次和霍顷稍稍靠近一些,内心就好比冷水入油锅,噼里啪啦,炸的他脑袋开花。 他自我安慰,这些只是仇恨下的应激反应,因为他不想让霍顷好过。 明知道该早点下手,快意恩仇后从此一刀两断,重新过自己的正常生活,却又一次次的违背理智。 他就是爱霍顷,就是不想离开他,哪怕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有恨的时候,是爱恨交织,宁愿咬牙挑战自己的为人处世原则也要拽住霍顷; 当仇恨化为笑柄消失殆尽后,剩下的全是爱,他又怎么能松手? 他办不到。 可他也知道,这些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他不是霍顷,没法代替霍顷去思考,去想,更没法帮他做决定。 舒亦诚看了霍顷好久,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霍顷吼完后忽然觉得疲惫,有气无力的指了指门:“出去吧。” “我会走。”舒亦诚觉得舌尖有点发麻,每说一个字都会微微颤抖,“如果我给了你答案,你还能不能,再给我机会?” 霍顷不看他,只是摇了摇头。 往事如过眼烟云,如何寻找答案?只不过是暂时不能接受被拒绝,而寻找的心理安慰罢了。 他实在没力气再玩下去了。 “别浪费时间。” 这次舒亦诚没再纠缠,安静的离开了房间。 次日清晨,霍顷拎着自己的行李离开,在院子里碰见老板,才知道舒亦诚已经连夜离开。 “舒先生让我转交一样东西给霍先生。”老板乐呵呵的喝着豆浆,从柜台里拎出一个小小的纸盒,“霍先生吃完早点再走吧,家里现磨的豆浆。” 霍顷婉谢了,一路坐车赶到K市机场,从那直接去往S省。 他东西不多无需托运,登机后乘务员把帘子一拉,将他和另外一名乘客隔绝在头等舱。 飞行缓缓滑行了一段后猛然开始加速,霍顷有些头晕,准备闭眼休息一下,忽然听见旁边的人说话:“先生,你的东西掉了。” 顺着指点看过去,一摸口袋,才发现放在里面的小玩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出来了。 飞机正在升空,安全带像紧箍咒一般牢牢桎梏着身体。 他没法动弹,就这样紧盯着。 一旁出声提醒的阿姨笑了:“恭喜。” 第43章 变化 地上的房屋渐渐浓缩成一个个模型,霍顷解下安全带,俯身将掉落的东西抓进手心。 纸盒粗糙,像街边小店随手拿来包东西所用,在口袋被蹂|躏许久,边角磨损的很厉害,霍顷把它放到一边,蜷了蜷手指,摊开手掌,露出已经被攥的有些发热的戒指。 最简单不过的男士戒指,内部刻着“HQ”两个字母,其余,什么都没有。 像是他的会选择的款式,还写着他的名字,但这种东西,不会是他自己所买。 这——应该是他和舒亦诚的订婚戒指。 这样的东西,必然是成双成对的。 霍顷深吸一口气。 停止吃药后,他的记忆陆陆续续有所恢复,虽然混乱不堪,但到底不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戒指是舒亦诚买的,手上这枚他自己收了,把刻着“SYC”的另一枚给了他。 后来,他们决裂,舒亦诚找上门质问的时候,他当着舒亦诚的面,将那枚戒指扔进垃圾桶。 当时,他似乎还跟舒亦诚说了什么,舒亦诚离开时双眼是红的。 失忆醒来后,他偶尔几次想起被扔掉的“SYC”,以为舒亦诚和他一样,应该早就处理掉了这个象征着过去的信物。 东西自然还是美丽的,只是在一片废墟里,它越美好,越显出那份感情的满目疮痍。 两厢对比,无比刺目。 舒亦诚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才会把东西交给他。 将戒指扔进大衣口袋,婉拒了乘务员送来的餐食,靠回椅背,闭目养神。 飞机轰鸣着越过山峰、湖泊、大地,在空中划出蜿蜒凌冽的曲线。 于此同时,N市,姚家。 听完舒亦诚的来意,姚卫露出一个同时夹杂震惊和了然的神情。 他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即便过年,他也有处理不完的事,可公事再忙再难,总能找到可待琢磨的点,而他这个弟弟一旦找事,他总觉得会英年早逝。 感情的事,他既不能设身处地,也不好插手,见舒亦诚双眼通红下凹,嘴唇干燥开裂,头发胡乱捋在脑后,再想想他如今的境遇,又实在说不出更多话。 良久,才迟缓的开了口:“你这样做,有……用吗?” 舒亦诚摇头:“我不知道。” 姚卫的血压蹭的就上来了:“……” “但我要试试。”舒亦诚狠狠抹了把脸,因为接连熬夜而越发深刻的眼皮堆出明显褶皱,看上去疲惫不堪,“哥,对不起。” 这句道歉让快要飙上半空的血压又砸回原地,姚卫忽然连气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从前希望将来会出现一个让弟弟笑、也让他哭的人,现在真的有了,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这种期待到底是对是错。 为了一个人,而去改变自己的本来面目,这样的想法,不能说不疯狂。 但放在舒亦诚身上,又显得合乎情理起来。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前二十几年的冷情冷心,都是为了在那一个人身上释放。 至少到现在,他还愿意去努力尝试,好过前段时间那般行尸走肉。 姚卫重重叹了口气,无话可说:“我是管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新的一年来临,霍顷全身心投入工作,他来这里,固然是想要有个新的开始,可既然接了这个担子,就不容许自己懈怠。 这天,霍顷在公司处理工作,看完一份文件,自己泡了杯咖啡,站起来放松筋骨。 阳光透过窗玻璃,在地板投下一大片光影,明亮、温暖。 他重重喘了口气,来此两个多月,真正休息的时间不超过五天,忙碌时不觉得,这么歇下来一想,连骨头都隐隐作痛。 眼下春光浓烈,万物复苏,处处生机盎然,让人不忍浪费。 下周有个很重要的项目,必定又要连轴转,不如休息半天,就算是养精蓄锐了。 合上电脑,拎上自己的外套,溜达着回了住处。 房子是早就准备好的,市中心,步行到公司十分钟左右,鉴于他不喜欢屋子里有不熟悉的人,公司只给他安排了一位家政阿姨,每天下午两点上门,打扫卫生以及准备晚餐,若有其他需求,到时再行处理。 但他初来乍到,除了工作还有数不清的应酬,行程满到爆炸,别说回去吃顿饭,就连睡觉,大部分都是在公司或者酒店,以至于他对这个房子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如公司的休息室。 屋子打扫的一尘不染,所有家居装饰都还是他过来时的模样,想来阿姨得到过嘱咐,没有动过屋里任何东西,连电视机遥控器也和他上次出门前一样,躺在沙发扶手上。 挺好的,就是——冷清了点。 本就是简洁的设计风格,又长期没人住,处处透着一股子酒店公寓的冰冷。 “美则美矣,没有灵魂”。 霍顷有些闷得慌,决定泡个澡就外出走走。 热水包裹着肌肤,随着他呼吸的频率微微震荡,像温柔的按摩。 他把湿润的额头抹到后头,又往下沉了一点,只露出脑袋,觉得彻底放松下来了,才缓缓舒了口气,怔怔的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搁置在置物架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来这的两个多月,霍顷已经习惯手机随时随地的响。 这个悠闲的下午大约又要泡汤了。 他自嘲的笑笑,从浴缸探出上半身,将手机拿过来:“喂?” 那头却没声音。 霍顷将耳朵贴紧一些,听到微弱的呼吸,他以为对方没听见,又说:“哪位?”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霍顷,是我。” 霍顷猛然放下捏眉心的手。 是舒亦诚。 一个本该无比熟悉,如今提起,却又感觉十分陌生的名字。 舒亦诚:“我可以见你一面吗?不会耽误你很久,可以吗?” 霍顷缓缓闭上眼。 泡了这么会儿,水温已经有些凉了,原来他忘了开恒温。 最近可能真的太辛苦了,被温凉的水稍稍一刺,心脏竟然有些麻痹的酸胀。 舒亦诚:“霍顷……” “在哪见?” 霍顷没有说他已经不在N市,但他觉得舒亦诚应该是知道的。 果然,舒亦诚报了个附近的地址,又问:“你什么时间能过去,我去等你。” 霍顷:“二十分钟。” “好。” 霍顷慢慢从水里爬起来,擦身体、吹头发、找衣服,收拾妥当后根据导航,一路步行,到达的时候才过去十三分钟。 但舒亦诚已经等在路旁,还朝他挥了挥手。 这是大年初一的促膝长谈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你瘦了。”舒亦诚似乎是迫不及待的开了口,“很累吗?” 霍顷下意识摸到自己的下巴:“公司的事多。” “还适应吗?” 霍顷:“习惯就好了。” 舒亦诚笑着点头。 他们像两个许久不见的朋友,彼此问候,气氛还算平和。 但霍顷注意到,从见面开始,舒亦诚一直在笑着看他,双眼盛满柔情,语气也是恰到好处的温软。 似乎——和最开始出现的那个舒亦诚有些类似。 可他知道,那个舒亦诚是假的啊…… 霍顷心生警觉,眼神锐利起来。 他曾经设想过二人再次重逢时的场面,也许舒亦诚会怒目而对,会冷嘲热讽,或者索性当作不认识他,全然的漠视。 所有的设想中,没有一种是像今天这样的。 不见剑拔弩张,反而透出脉脉温情。 事出突然必有妖,何况是从不按牌理出牌的舒亦诚。 他又要做什么? 这样想着,再度开口时,语气又淡漠几分:“你找我有事吗?我一会还要回公司。” 舒亦诚眉目间有丝凝滞:“这么快?我们刚见面。” “公司的事多。” “那,晚上可以一起吃饭吗?” “晚上有应酬。” “明天呢?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明天有公务出差,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 每说一句,舒亦诚的脸色就僵硬一分。 霍顷干脆利落的拒绝了舒亦诚提出的每个请求,不留一分余地,显然不想再和他有所瓜葛。 最后,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垂下脑袋,喃喃着说:“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霍顷似乎没听到,也可能听到了只是不想理会。 正好有电话进来。 舒亦诚:“霍顷,我……” 霍顷将手机抓在手上,看他:“什么?” 舒亦诚摇头:“你先接电话。” 助理打电话来询问明天出差的一些事宜,霍顷和他聊完,发现舒亦诚正在跟前,深深的看着他,嘴角若有似无的扬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 他神色一凛,下意识后退两步。 每次舒亦诚这样看他,下一步必定是犯浑。 果然,舒亦诚还是那个舒亦诚,根本不会变。 所有的温顺平和,不过是做出来的假象。 这里是公众场合,他不想被人围观还拍视频照片,出现在别人的朋友圈里。 可已经迟了点。 舒亦诚似乎察觉了他的企图,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霍顷立刻怒了,压抑着火气,沉声警告道:“松开。” 出乎意料,舒亦诚竟然立刻松开了手,依然定定的看着他,声音多了份无奈的脆弱:“我以为你会喜欢最开始那个我。” 第44章 记忆 可霍顷并不领情:“我没有。” “?”舒亦诚难以接受,“你曾经答应和我结婚的!” 霍顷冷漠:“是啊,是你自己不要的。” “可我当时被……”他想说,他被于远欺骗,一直以为霍顷害了姚卫,话到临头,他又猛的刹车,于远的确说假话,但事情是他自己所做,“是我错了,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我不会放弃你的。” 望着眼前人熟悉又陌生的脸,霍顷忽然觉得很悲哀。 兜转一圈,又回到了山村促膝而谈的那个夜晚。 他相信舒亦诚现在放不下他,可一份感情,光靠这种执念是无法长久的。 舒亦诚根本不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从头到尾强调的都是“爱”,仿佛只要有爱,一切问题就不存在。 若是真的如此简单,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爱情悲剧了。 该说的早就已经说完,舒亦诚不傻,他只是不能接受,再多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霍顷疲惫的挥挥手:“别再浪费时间。” 舒亦诚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意外的冷静:“我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只要你想。” 霍顷只当他在开玩笑,人可以假装一时,不可能假装一世,即便是世界上演技最好的演员,也不能一辈子活在影视角色中。 可舒亦诚轻轻抓起他的手,自顾自的说道:“我找了个几个老师学习表演,他们教我从方方面面的细节着手,我学的很快,老师也说我学的很好。” 霍顷猛然睁大双眼,瞳孔在睫毛下剧烈扩张:“你说什么?” 舒亦诚感觉到霍顷的手心出汗,略失落的放开他,低声说:“你不是喜欢原来的舒亦诚吗?只要你想,我可以永远是那个样子。” 两个月来,他非常辛苦,除了上课就是对着镜子不断练习。 他失忆,不记得曾经在霍顷跟前的模样,练习时大多靠揣摩霍顷的心理,但他也知道,毕竟是假装,难免会有错漏,只能日后通过霍顷的态度来改进。 几个老师起初以为他要进娱乐圈,还开玩笑调侃说,很多年轻人进娱乐圈是为了割韭菜捞快钱,凭他的长相,随便拍点影视剧,出几波杂志,搞几个代言,钱自然滚滚而来,何必还要费心学习表演? 舒亦诚没有多做解释,但他的刻苦程度委实令人咂舌,老师们怕出问题,劝他点到即止,赚钱也不急在一时。 舒亦诚:“我要学会演戏,而且一定要演到最好。” 接着就更加投入,甚至到了快要入魔的程度。 老师:“演戏是演戏,生活是生活,千万要人戏分离,不然……” 可舒亦诚只是沉默以对,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除了演戏,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老师们笑呵呵:“整容。” 没人能理解他——虽然他也并不需要。 后来,除了练习演技,他又多了一项任务。 “我找了很多资料,发现有一种办法能做到。”舒亦诚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做示意,“先失忆,然后利用人力,在脑袋里植入全新的记忆——当然,不一定成功,即使成功,也不能保证我能完全变成那个人,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霍顷已经完全说不出话,神思近似恍惚:“你疯了。” 以前,他也对舒亦诚说过这三个字,大部分时候,是怒火攻心之下的一种发泄,可今天,是除了这三个字,他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不提植入记忆这种事本身的恐怖和可行程度,即使万幸成功了,拥有全新记忆的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大千世界,一定有另一个人,也许名字一致,也许面容相似,可人生而不同,芸芸众生每个都是独立的个体,哪怕有另一个面容和名字都一模一样的人,那也不是“舒亦诚”。 被人为变成从前那个人的舒亦诚,就是他当初爱上的人了吗?假如他们都忘了一切,再次相遇,他还会重新爱上吗? 爱情是天时地利人和下,两人相互作用的结果,任何一个细节有所改变,哪怕只是相遇时捡水瓶的姿势变了,就是另一个故事。 霍顷不信舒亦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竟然在认真思考这种可能性。 只是为了他说的那句“我不知道爱的到底是哪个你”? 他说要给他答案,这就是他的答案? 舒亦诚真的疯了。 从生理到心理,全方位的疯了。 两个男人在路边执手相看,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舒亦诚知道霍顷不喜欢被人围观,松开他的手,低声恳求:“我们换个地方说,好吗?” 霍顷茫然的跟着舒亦诚到旁边酒店,上电梯、进房,都是舒亦诚拉着他。 他像个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完全无法思考,只知道机械行走。 房间很大,布艺窗帘半掀半遮,灿烂春光筛过,只剩黯淡的一层。 霍顷坐在沙发上,久久无言。 他一直觉得舒亦诚的脑回路异于常人,可没想过会深到这个地步。 他宁愿不做真正的舒亦诚,也要做霍顷的男朋友。 那股震撼的感觉经久不散,余音绕梁的,每响一次,都像有个声音提醒他,舒亦诚能为了这份其实早该结束的感情做到什么程度。 他从悚然到吃惊再到惊骇,灵魂一度膨胀到要爆炸,以至于逐渐找回意识后,还是迟迟说不出话来。 舒亦诚将窗帘拉开一点,让阳光透入,在霍顷身前蹲下。 他很喜欢这样昂首端详霍顷,那双总是温润的双眼在睫毛下水波流转,偶尔眼皮垂落给他一个注视,能看到浅色瞳孔中自己的身影。 这样,好像他就映在霍顷眼里,他还能沿着原来的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进霍顷心里。 像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在那里安营扎寨,拥有这个人的全部。 姚卫问过,你既然失忆,为什么就认定是他?如果是错觉呢,如果是不甘呢,到时候你要如何收场? 舒亦诚说,没有如果,一定是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霍顷和唐升年婚礼那天,他第一次”见到霍顷乃至之后的“报复”之中,沸反盈天的情绪里,掺杂着太多太多东西,有愤怒、困惑、快意,以及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的酸楚和悸动。 空虚寂寥的人生被填满,他在霍顷身上发现了生命的另一重含义。 人生前二十四年,他活得无悲无喜,除了姚卫一家,别人于他只是聊胜于无的存在,他于别人也是一样。 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从同一个人身上品尝到酸甜苦辣的人生百味——也是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渴望想永远拥有这种感觉。 只有霍顷能让他这样。 除了霍顷,不会有别人。 霍顷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哪个舒亦诚,几乎完全失忆的舒亦诚当然更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没法不喜欢霍顷。 感情是双相的,一方后退,另一方就必须前进。 所以他又来了——带着第一个“人格”。 两人各怀心思,不知想到什么,竟同时笑了一下,随后又同时一怔。 紧跟着。 “你……”/“我……” 又同时闭嘴。 默默对视两秒,霍顷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见舒亦诚笃定点头,他放下眼皮,似真似假的问:“植入记忆真的存在吗?” “存在。”舒亦诚惊讶霍顷竟然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又为他们有共同话题而欣喜,忙不迭分享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收获,“需要严密专业的操作,而且是在原有的真实记忆中插入一点杜撰的,不能全部造假。” 霍顷:“会失败吗?” “大概会。” “你不担心?” 舒亦诚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担心。” 但如果只有这一个方法的话,他会去尝试。 失去霍顷的恐惧盖过了任何不安和担忧,他无法想象从此和霍顷形同陌路的样子。 霍顷的胸口起伏了几下,双眼濡上一层雾气:“你能保证到那时候就能如你所愿,我能重新和你在一起,能吗?” 舒亦诚噎住。 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从未考虑过,霍顷的心一空,连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如果失败,你打算怎么办,再植入一次记忆,还是干脆帮我也植入一次记忆?” 舒亦诚急切:“我没这么想!你不肯的事我不会逼你!” “你现在难道不是在逼我?”霍顷的手掌撑在大腿上,上半身前倾,朝他逼视过去,“你在用你的后半生逼我,你没有吗?” 如今的场景,像极了两个多月前,舒亦诚挂在山崖上,对霍顷说“你别管我”的时候,他在赌。 赌霍顷的不忍,赌一个真正的机会。 舒亦诚苦笑着起身:“我又做错了,是吗?” 霍顷面无表情。 舒亦诚:“我是真的想这样做的,你不知道……“每天夜里梦见一个人,每次醒来身边没有那个人的感觉,太痛苦,太难了。 说着,他低下头,自嘲,“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他又不需要霍顷的同情。 有什么声响从虚掩的窗户缝隙飘进,楼层高,只能听见零碎的嘈杂,分不清期间到底掺了多少动静。 隔着一道墙,房间内一时声波起伏,一时无声静谧。 两人的心潮也随着一道浮浮沉沉,落不下,也无法彻底悬空,就这么僵持在那。 忽然传来车喇叭,嘀嘀嘀的响。 窗帘被风扯起一角,怯生生的晃动。 门口有咚咚的声响,有人在敲门。 霍顷终于开口:“唐升年曾经……” 瞬间,所有声音和景象都消失。 舒亦诚的心蜷缩到极致,酸酸的疼。 霍顷忽然转弯:“去开门。” 第45章 绑架 连续几小时的飞机,一夜没睡,情绪又不断起伏,舒亦诚走去开门的时候,有种微微摇晃的感觉。 心情不算好,语气就比较冷淡,尤其开门发现是陌生人:“找谁?” “霍总是在这吗?” 舒亦诚皱眉:“你是谁?” “我是——霍总,你真的在。”此人的视线径直越过,投往舒亦诚后背,还很热情的招手。 听见动静的霍顷过来一看,微怔:“范总?” “打扰霍总了,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霍顷没说话。 范总赶紧赔笑:“一个朋友住隔壁,霍总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本来不太好打扰,但公司的事……” 霍顷略一思考,点头:“我们去外面……” “就在这吧。”等霍顷看过来,舒亦诚解释说,“你们聊,我没吃饭,去餐厅。” 霍顷稍稍一顿,同意了。 舒亦诚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暗暗松了口气。 好容易和霍顷谈到这个程度,如果现在让人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幸好霍顷同意留下,趁这个时间,让两人都换换脑子。 只是过来的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不太舒服,尤其看霍顷的时候,一双不大的眼睛闪闪烁烁,似乎在谋划什么的样子。 这样一想,他留了个心眼,对霍顷说:“我下去吃饭。” 看了旁边的人一眼,意有所指的加了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话有点古怪,但霍顷没多余的精力思考,直接点了头:“范总,进来坐。” “哦哦哦,好的,谢谢霍总。” 舒亦诚回客厅拿手机。 范总进屋。 霍顷背对他们往里走。 三个人处在同一空间。 外面的风大了些,将窗帘高高扬起,霍顷过去关窗。 同时,拿上手机的舒亦诚和范总擦身而过。 窗户被关上,隔开喧嚣,房间变得安静。 可只有很短的一瞬。 范总忽然伸手拽住舒亦诚的胳膊。 舒亦诚本就一直警惕着,当即条件反射的反手一拳。 打中了。 可下一秒,强烈的麻痛沿四肢百骸散遍全身,他脚下一个踉跄,死死咬着牙没立刻昏迷,尝试去抓人。 范总又给他来了一下,眼见人扑通倒地,双手抖如筛糠。 听见动静转身的霍顷面色骤变。 姓范的和舒亦诚无冤无仇,分明是冲他而来。 刹那的失神,姓范的已经抓着电击棒到了跟前,哭丧着脸:“霍总对不起,我,我也是没办法啊。” “你别冲动。”霍顷的目光在范总横躺在地上的舒亦诚间来回逡巡,竭力安抚着眼前处在失控边缘的人,“那件事的主要错误不在你,别乱来。” 范总看着都快要哭了:“霍总,霍总,你,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啊,我我我我上了这条船,现在没法下来了啊,他,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啊呜呜呜……” 说到最后,真的哭了起来。 霍顷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额头一层晶莹的汗珠:“警察那么厉害,你们能逃过去?就算一时半会找不到证据,你觉得如果我出事,我爸会不会放过你们?还有,他们到时候会保你还是保自己?这些你都知道吗?今天要是我和他出事,你才是真的回不了头。” 范总呆了,嘴唇剧烈颤抖。 霍顷稍稍镇定了点,至少,眼前的人还没完全失去理智,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摆出商量的语气:“电击可能会死人的,我们先把他送到医院,然后我们好好谈一谈——你放心,我不报警。” 范总似是不敢相信:“你,不报警……” 霍顷郑重点头。 这里分公司的事是一笔烂账,他花了两个多月时间才理出一点眉目,可问题太多太深,几个副总经理又都是根植当地的老油条,查起来遇到不少阻碍。 这个范总就是当事人之一,是总部一位总监的亲戚,几年前出于某些利益输送安排进这里,圆滑有余能力不足,这样的人很容易被利益驱使随波逐流,但生性怯懦,注定是个打擦边球的角色。 如此利益集团,不出事是一团和气称兄道弟共享好处,一旦有所松动,最先被推出来的,必定是这种角色。 霍顷过来后一直很谨慎,虽然知道迟早会有开诚布公的那天,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急着狗急跳墙。 他本想徐徐图之,如今看来,必须雷厉风行,一击即中,让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 霍顷的神色冷了下来,沉声说道:“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但要是他出事,别怪我不守信用。” 姓范的第一次做这种事,伤人后也受惊不小,又被霍顷不同以往的锋利气场吓到,愣了两秒,嚎啕大哭起来:“我我我,我没有想害人啊,呜呜呜呜……” 霍顷:“……”这是搞什么? 他决定再接再厉:“你把东西扔掉,然后,我们送他……” 门口忽然响起的笑声掐灭了一切希望。 霍顷看清来人,寒意顿生,像灵活的小蛇,滋溜一下从脚底窜上天灵盖,他整个人都麻住了。 完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没看到藏在树后的猎人。 他们早就准备好一切,要把螳螂、蝉和黄雀一网打尽。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来时有些想吐。 耳边立刻响起熟悉的声音:“霍顷,还好吗?” 是舒亦诚。 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霍顷只得尽量循着声音来源扭头,说:“没事。”就是晕的厉害。 他想问问舒亦诚怎么样,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双手双脚分别合拢,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被绑在某种东西上,身体颠簸的厉害,耳畔不断传来轰隆的发动机声响,应该是在某辆车的车厢里。 那些人要把他们带到哪去? 这时,车子忽然一个神龙摆尾,紧跟着猛的刹车。 霍顷被晃得犯恶心,缩在那里无法动弹,紧跟着,门嘎啦嘎啦的开启,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踏着电筒光上来,解开他们脚上的桎梏,拎小鸡似的把人薅下车,推推搡搡的往前走。 春日的夜间,风还有些凉意,反而吹散了霍顷的眩晕,他咳嗽了几声,悄悄环顾。 天色已经很暗,细弯的月亮憔悴的支在半空,野蛮生长的大树婆娑阴森,除了车灯,目之所及没有半点光线,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地方。 看来那帮人是真的狗急跳墙了,把他们弄来这种地方,想也不可能是吃饭喝酒。 他还是大意了。 “进去。” 门开,门关,光亮和人一齐被禁锢在里面。 “老范呢?” “在车里,怎么处理?”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先看着他,回头再说。”等壮汉出去,此人转向眼前两人,笑着开口,“霍总。” 霍顷淡定的回答:“袁总,这是什么意思?” “想跟霍总您聊聊,又怕请不动您。”人到中年的袁总面相笑起来很和善,只是眼睛里流露出的精光令人不适,“老范和您谈不拢,我只好亲自来。” 话倒是说的客气,可他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绑人,绝不会是“谈谈”。 如霍顷对姓范的所言,霍峰绝对不会放过他们,这一举动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 霍顷:“我有个条件。” “霍总请说。” “把他放了。”霍顷朝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还有,不能动老范。” 袁总几乎要大笑出声:“看不出来霍总还是个圣人。” 霍顷不答反问:“有问题吗?” “这位先生本来也跟我们没关系,至于老范……” 霍顷:“不答应的话就不必谈了。” 袁总眯起眼,十指交叉搁在身前,脑瓜子快速运转。 霍顷等他做决定。 这种人汲汲营营半辈子,比谁都懂得分析利弊,这几人虽然狠,可万一闹出人命,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舒亦诚不过是个顺带的添头,本就和此事无关,比较麻烦的是老范,即使现在答应不动,也难保以后,为了保护自己,老范一定会配合他。 至于他自己—— 大约也不会有事的。 电击的后遗症还在,站着有些累,他朝后贴了贴,寻找舒适的站立点。 “累了?靠我身上休息一下。” 舒亦诚的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屋内三人听清。 袁副总投来惊讶的目光,随后面露嫌恶,别开眼睛,仿佛怕他们脏了他的眼。 舒亦诚主动挪来:“靠着能舒服一点。” 舒亦诚比他高,强行把肩膀凑到霍顷脑袋旁,霍顷闻到舒亦诚外套上淡淡的柠檬味。 霍顷无语至极,发疯也不看场合,就要往旁边移。 声音已经追到耳边:“一会儿不管我做什么,你别管我,赶紧跑,开外面的车走。” 两人离的这样近,呼吸浅浅拂过耳垂,霍顷的心漏跳了两拍,被舒亦诚的话外之音弄的心惊肉跳,他控制着自己不要转头,用同等的低分贝说道:“别乱来。” 袁副总此时扭过脑袋,见两人在这种情形下还能耳鬓厮磨,脸皮都抽了起来。 舒亦诚:“准备。” 袁副总:“霍总,你的……条件我可以……。” 他眼睁睁看着舒亦诚在霍顷鼻尖上用力亲了一口,随后不知发什么疯,忽然朝自己冲了过来。 第46章 防卫 舒亦诚来势汹汹,将他撞倒在地后又在膝盖上补了两下。 袁副总年纪不大,但常年的养尊处优饭来张口把他养成了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弱鸡,立马疼的喊叫起来。 舒亦诚一脚踩在他胸口,冷声道:“闭嘴。”说着朝霍顷点头,示意他赶紧跑。 可能做出绑票要挟之事的袁某人也不是简单角色,看出他们的意图,一下就笑了:“外面的都是我的人,你们往哪跑?霍总,我请你来是谈条件,你和你的人这样不合适吧?” 和他同样懵逼的霍顷此刻才堪堪回神,心浮气躁的瞪了舒亦诚一眼,可已经这样了,他必须和舒亦诚站在同一阵线。 还没来得及开口,舒亦诚又加了点力,袁副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翻白眼:“你,你……” 这屋子本就简陋,墙和门板薄薄一层,惨叫声接二连三,外头的人有些按捺不住了。 壮汉1号:“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壮汉2号:“老板让我们在外面等。” “可是里头好像有事……” “肯定是老板在折磨那两人呗,管他们呢。” 壮汉1号觉得是这么个理儿。 可紧跟着,又是一声惨叫:“啊……老方进来!” 正在车头抽烟的壮汉一愣,拔腿就跑。 壮汉1号和2号紧随其后。 霍顷从袁副总身上摸出打火机,烧断了绑舒亦诚手腕的绳子,然后将打火机塞给舒亦诚:“快!”刚才袁副总那一嗓子,他已经听到飞速靠近的脚步声了。 可舒亦诚只是轻轻摸了摸被灼烧的肌肤,推开他的手,一声不响的将袁副总拎了起来。 霍顷:“舒亦诚,你干……” “砰”的大响,壮汉鱼贯而入,看清屋内情形,一个个脸色大变。 领头的老方手一挥,1号和2号将唯一出口堵了个严实。 舒亦诚把袁副总抵到墙上,飞了个轻蔑的眼神过去。 那意思——出钱的老板在我手上,你们这些小喽啰能干什么?嘿嘿。 袁副总此时冷静了些,试图和舒亦诚讲道理:“我真的只想和霍总好好谈谈,现在什么年代,杀人放火的事我不会做的。” 舒亦诚呵呵一笑:“可是我想做啊,你看你这张脸,活着干什么?” 在场之人:“……” 袁副总:“这位先生,你是霍总的什么人?” “他是我……”/“爱人。” 这次,霍顷,所有人都实打实的惊呆了。 包括舒亦诚。 所有东西都销声匿迹,血液在体内噼里啪啦,将他沸腾成一具只剩下潜意识和本能的行尸走肉,每个毛孔都蠢蠢欲动的的热烈起来,临近干涸的灵魂在这一刻熊熊燃烧。 像干燥多年的草原突然天降明火,刹那燎原。 他僵硬的看向霍顷。 这一定是在梦里。 不,即便是梦里,霍顷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霍顷那么的讨厌他。 一切都太不真实,他一时恍神,掐在袁副总脖子上的手不觉又紧了一点。 袁副总又开口道:“咳咳咳——霍总,别开这种玩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堂堂霍家的少爷,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简直匪夷所思。 霍顷当然不会跟他谈论自己的感情生活:“你有什么事,现在就说吧。” 袁副总:“公司那边,霍总如果愿意抬一抬手,一切都好说。” 霍顷:“就算我肯,我父亲那边,你们能交待么?” “我们虽然比不上霍总,但在这个地头还是有一点能力的,只要霍总高抬贵手,我们自然有办法脱身。” 霍顷眉头微微隆起。 袁副总老神在在的看着他。 舒亦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壮汉三人则大气都不敢出的盯着他们老板。 谁都知道霍顷为难,袁副总自然更明白他这个要求的野蛮,可眼下优势全在他,霍顷不得不认真考虑。 何况还有霍少爷的男朋友在,等于白白送他一个筹码。 他不信身旁这个疯子敢对他怎么样,无非就是想要挟他,他也懒得多想,顺势提出要求,能谈拢最好,谈不拢,他们人多势众,他也不怕。 就在老方紧张的快要尿裤子之际,舒亦诚竟然率先有了动作。 他抬起头,双目不错的看着霍顷:“我想起来了。” 霍顷的眉头攥的更紧:“什么?” “你给我送请柬的那天,拉着唐升年的手。”他竟然笑了起来,“以前我们一起出门,你都不许我拉你的手,说在外面不太好。” 袁副总和三个壮汉集体张大了嘴巴。 这些人也太会玩了吧?请柬?拉手?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霍顷此时哪有心情讨论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可舒亦诚像是寻到什么乐趣似的,边说还一边饶有兴致的换了另一只手钳制袁总,大概力道不小,袁副总又翻了一下白眼:“我当时就应该看出来,你是故意的,可惜……” 霍顷不知道他可惜什么,是可惜当时一时气急攻心没看出端倪,还是可惜更早之前所说的话、做的事,只是眼下,再说这些,都是于事无补。 他们现在需要的是保护自己,才能再谈从前和未来。 他理了理缭乱的思维,深吁一口气体,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把视线转移到袁总身上。 舒亦诚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忽然亮出一把刀,对霍顷笑:“我永远爱你。” 刀刃垂直于袁副总的脖子,飞快贴了过去。 袁副总胡乱摸到自己的口袋,冷汗一下扑了出来。 这个神经病是什么时候把刀子拿走的! 刀子逼近眼前,闪着凌冽的寒光。 袁副总肝胆俱裂的吼:“快来把这个疯子弄走!”他不是吓唬,不是做戏,是真的要杀了他! 虚假的宁静顷刻间消失殆尽,老方三人组一拥而上,把舒亦诚围起来,屋内陷入混乱。 霍顷徒劳的朝人群跑了几步,瞥见那把刀子正在舒亦诚胸口挥舞。 下一秒,他被老方狠狠推到地上。 手还被绑着,浑身无力的趴在那,脑袋里像塞了个蜜蜂窝,嗡嗡直响,半天没爬起来。 他故意说舒亦诚是他的爱人,是想姓袁的投鼠忌器,不要伤害他,渡过眼前危机再说。 可他忘了舒亦诚这个最大的定时炸|弹。 他千算万算要他平安,他却抢着自我引|爆。 他当初怎么会爱上这种傻逼? 又为什么——到现在看清他的真面目了,还要去在意? 新年的时候,他误以为舒亦诚要跳山自杀,最后证实虚惊一场; 可现在…… 霍顷用力扯住自己的额发,疼痛促使他回神,咬着牙,两手撑地,艰难起身,期间四肢无力摔回去两次,掌心破了好大一块皮。 他像感觉不到疼痛,踉踉跄跄的抓起老方预备搬给他的凳子,朝离他最近的人砸了过去。 “靠!” 凳子不知砸中了谁,霍顷听见痛呼,包围圈出现一个缺口,他强作冷静的闭了闭眼,朝中间看去。 舒亦诚,舒亦诚…… 看到了。 因为那个人也正朝他看来,两人同时愣了两秒。 肩膀、心口的斑斑血迹刺痛了霍顷的眼睛,可他还有脸笑:“快跑!” 舒亦诚拎着刀子飞奔过来,两三下割断绳子,拉着他狂奔出去。 先到车旁,车钥匙却不见踪迹,只有老范缩在副驾驶,可怜兮兮的哭着:“钥匙,钥匙被他们拿走了。” 舒亦诚将霍顷搂到身前:“别怕,我们自己走。” 霍顷:“你的伤……”还能跑多久? “没事。”他将外面的长风衣脱下扔在地上,摸了摸霍顷的耳朵,“只有肩膀被划了一道。” 外套没了之后,心口部位的血迹也随之不见,应该是其他人的。 霍顷这才稍稍放松,转头要跑,一想,扭头拉开副驾驶车门,将老范拉出去:“你先走,到有人的地方报警。” 老范眼泪婆娑的:“霍总,对不起,我们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啊!” “……”霍顷无语,“你电影看多了,快点。” 老范还想叽歪,舒亦诚不耐烦了:“让你走就走,我们两个人跑的很快,你会拖累我们。” 老范:“……” 舒亦诚:“他们来了。” 老范立即狂奔起来,像兔子一样,瞬间消失在树影中。 霍顷分辨了一下方向,远处有零星的灯火,应该距离城区不远,根据他的经验,这种地方一般四通八达,只是因为未经开发所以少有人来。 况且,如今的土地开发率,城市周边哪来真正的清净之地呢? 他指了指和老范相反的一条小路:“那边。” 两人走出去一段路,身后始终没有动静,霍顷有些担心的问:“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打了几拳踹了几脚,不会死的。”舒亦诚的语气简直要飞跃起来,“我没那么傻。” 想到自己当时的恐慌,霍顷恼怒起来:“那你可真厉害。” 舒亦诚:“杀人要偿命,就算为了你,我也不会为了那种人搭进去一辈子。” 霍顷觉得自己应该跟他解释清楚,当时说那个词只是权宜之计:“其实我……” 脑海里的某根弦忽然被拨动,他一下想到了什么,“你是故意的?” 舒亦诚装傻充愣的:“什么?” “亮刀子吓唬他们,他们攻击你你再还手,就是正当防卫。”霍顷觉得自己的肺部在隐隐抽痛,“你就这么肯定自己能打得过他们?” “不肯定,可我也不想你为难——再说那种人,你这次答应他,下次他会得寸进尺,万一再来一次,没人在你身边,怎么办?” 第47章 尾声 霍顷有丝恍惚。 曾经,舒亦诚也说过类似的话。 为了他的安全,他曾经全天候24小时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危险发生时,他冲出来,事后,只说了一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那样的用心和深情,为什么是假的呢? 夜黑风高,两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可舒亦诚像有心灵感应,停下脚步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霍顷的头还有些晕,被绑了许久的手腕也痒得厉害,但:“没有——什么声音?” 风声鹤唳的时候,耳朵会自动放大一些若有似无的动静。 两人同时勃然变色。 是一串凌乱的脚步声,还有阵阵呼喊——“霍总!” 舒亦诚一把揽住霍顷的腰,呼吸急促:“你先走。” 霍顷:“我不想被你大哥打死。” “他们和我无冤无仇,不会把我怎么样。” “放屁!”霍顷又怒又急,“他们以为你是我的……怎么会放过你?” 霍顷现在顾不上别的,扯住他的胳膊就跑。 舒亦诚任由他拽着朝前跑。 可后头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 一阵挺大的风刮过,携着如释重负的轻叹。 虽然是叹息,可霍顷肯定自己从中听到了愉悦的情绪。 “我很高兴。”舒亦诚的手不知道何时环住了他的腰,手腕发力,两人一下贴的极近,“虽然是假的,可你还愿意说我是你的男朋友。” 霍顷额头的汗又密集了一层:“舒亦诚,你……” “如果没有我大哥,你也会这样做的,是不是?” 霍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不,你回答我。” 霍顷张了张嘴,发现在自己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舒亦诚受连累出事,他固然无法面对姚卫,可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假如今天换个场景,他们遇到其他危险,他就真的能心安理得的弃舒亦诚于不顾吗? 如果舒亦诚真的死了,爱的、恨的,在意的、漠视的,炙热的、冰凉的,他真的都可以当作从未发生,开开心心从此奔向新生活吗? 他可以吗? 从小到大,他都坦然而果决,即便事后懊恼后悔,也只有短短的片刻。 从未像今天这般,连一个可能的答案都给不了自己。 眼前忽然一暗,霍顷一下慌乱起来,仿佛陷入逃无可逃的黑暗,下意识的抓紧舒亦诚的手腕。 轻柔的触感从额头离开,舒亦诚给了他一个不合时宜的亲吻,随后拉起他的手。 他没继续说什么,也没继续追问,更没有像之前两次那般趁机要挟霍顷做什么,就是按霍顷的意思,拉着他狂奔。 霍顷想,先离开这个危险的境地,一切以后再说。 可跑了一会,心头忽然窜上一股奇怪的酸涩,他还没反应过来,那股酸楚已经冲破五脏六腑和喉咙,直捅天灵感。 他狠狠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舒亦诚!” “嗯?”舒亦诚边跑边回头。 霍顷愣了愣,他要说什么呢? 仿佛就是那那一瞬,心里涌上一个声音,让他喊舒亦诚,他像被催眠一般,直接就喊了出来。 可他根本没话要跟舒亦诚说。 那要人命的声音已经鬼魅般的追了过来:“霍总,霍总,别跑啊!” 二人自然跑的更快。 山脚的路灯排成整齐的一列,指引着逃脱的方向。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了全脸,脚下的路清晰可见。 跑过这一段山坡,就能脱险。 手心的湿润渐渐干燥,交织的手指更加紧密的缠绕在一起。 这一天大起大落,又这么没命的狂奔,临近山脚,两人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只知道机械的重复动作,嘴巴灌进凉风,喉咙口泛出丝丝铁锈味。 舒亦诚察觉到霍顷的手松了一点,立马紧紧攥住。 路灯近在眼前,他们甚至看到几间打着霓虹招牌的建筑,应该是民宿或餐厅之类。 霍顷觉得自己再次有了力气,疯狂的往前扑。 就在这时,小路上忽然窜出一个人影,大吼着:“停下!” 被追出PTSD的两人当然不会听。 那人跳过来张开双臂,大鹏展翅似的拦在二人身前:“站住,不然不客气了!” 霍顷觉得自己快窒息了,由此而起的怒意更甚,趁舒亦诚踹过去的当口从地上抄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狠狠朝那人扔去。 那人被舒亦诚踹的摔倒在地,一下呆住,条件反射避开石头后立马扯着嗓子喊叫:“兄弟们,出来!” 舒亦诚把霍顷拉到身边,紧紧搂住。 再有几分钟就能脱险,却再次节外生枝。 这大概就是小说和电影里常说的“天意”。 虽然非常非常想和霍顷在一起,可更想他平安健康。 但他现在精疲力尽,是绝对打不过这些人的。 大批人影从小路旁的小树丛包抄过来。 正巧此时,身后追来的也赶到了,为首的一个捂着脑袋,还在喊:“霍顷,老子今天不弄死你就不行袁!” 霍顷半伏在舒亦诚肩上,视线飞快扫过一圈。 袁副总身边只有老方三个人,还能走能跑,说明受伤不重,而且看样子,和新出现的这些根本不是一伙的。 他稍稍放松了些。 袁副总一心报仇,压根没留意周遭环境,一挥手,示意老方带人冲上去。 舒亦诚立马将霍顷拨到身后。 霍顷缓过气,悄悄握住舒亦诚的手:“你现在杀我,可就有十几个人证,还是你打算把这些人都灭口?” 袁副总这才发现一旁林荫之下的大片人影,脸色一下变了。 别说他这里零星四个人,就算人手足够,难不成还真杀那么多人? 他不敢,也没人乐意帮他干这种掉脑袋的事。 另一批人也是没料到大半夜的会有人在山上搞这种危险的事,一部分愣住,一部分转头,警惕的盯着袁副总几人方向。 空气停止流转。 四对十几,达成微妙的平衡,所有人都没了动作。 霍顷一拽舒亦诚,两人再次狂奔起来。 平衡被打破了。 两伙人立刻同仇敌忾,同时冲向两人消失的方位。 不知道是谁,捡起霍顷扔的那块石头,依葫芦画瓢的掷了过去。 没砸到人,朝下滚了几下,可天黑脚快,霍顷来不及收力,直直的踩了上去,随后,整个身体朝地面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窜来一股力道,粗鲁的环住他的肩膀。 倒下去的时候,他听见舒亦诚说:“警察来了。” 风渐渐停了。 老范带警察赶到的时候,只抓住腿脚受伤跑不快被丢下的壮汉2号,袁副总和另外二人不见踪迹。 警察在其中一处山脚找到了双双晕倒的霍顷和舒亦诚,还根据经验在树林里逮到几个半夜三更上山赌博的当地老油子,又从他们口中得知袁副总三人的逃跑方向,立即布置了追捕方案。 老范跟着一起到医院,一路上哭哭啼啼:“霍总,是我对不起你啊呜呜呜呜呜。” 随车的两名警察被他哭的头疼:“急诊医生说了他们没事,别哭了。” “可要不是我找上门,霍总可能就不会被带到这里啊呜呜呜呜呜呜,霍总还救了我呜呜呜呜……” 两名警察扶额,随他去了。 天色渐明,晨光洒满大地,蛰伏一夜的城市恢复活力。 霍顷在微光中醒来,身体有失重感,四肢仿佛脱离躯体。 好累,好难受,像被什么东西碾压过几轮。 他重新闭眼,从浑噩中寻找清醒。 下一秒,他直接蹦了起来。 负责陪护的警察被他惊到,一把按住他:“你干什么?别急,这里是医院,那些人都被抓起来了。” “舒亦诚——我的朋友呢?”霍顷的神经绷紧到极点,一个轻微的转折就会断裂,“他在哪?他还好吗?” 年轻的警员笑了:“喏,就在你旁边,他伤的比你重,但也没问题,别担心。” 霍顷倏的转过脑袋。 病房的另一张床上,舒亦诚面朝这边,苍白在曦光下一览无余,不知是不是太累,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蹙成一团,搁在被子外的手攥的很紧。 霍顷的双眼微热,心脏像润透柠檬汁,酸酸的膨胀开来。 能没事,真的太好了。 警员轻咳着唤回他的注意:“绑架你的嫌疑人已经抓回来了,你再休息一会,等医生检查完,可以的话就做笔录。” “谢谢你们。” 警员到门口和同事交接相关事宜,霍顷靠着床头,任由越来越明显的光亮打在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格外很冷静——是那种仿佛过尽千帆,什么都看透,什么都想通的豁达。 几个小时之前,差点命悬一线;现在,他还能在阳光中醒来。 睁眼,再次看向另一张床。 他们是一起滚落山脚,但舒亦诚自始至终紧紧抱着他,一只手护住他的脑袋,所以他几乎没受什么伤。 反观舒亦诚,身体本就不怎么好,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要比他严重的多。 看了不知多久,阳光转移离开不久,他看到那浓密的睫毛抖了几下。 霍顷扶住自己的额头,深深吸了口气,掀开被子,在另一张床床头坐下。 很快,眼皮缓缓撩开,那双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眼睛,从眼眶投出夹杂着疑惑和茫然的视线。 霍顷静静的看着他。 视线逐渐有了焦距,瞳孔收缩,人也跟着激动起来:“霍顷,是你吗?” “是我。”霍顷压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乱动,“哪里不舒服?” 舒亦诚直摇头,反而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的审视,那种仔细的劲,就差把他拆分开。 霍顷任由他检查。 从他失忆,心里总是横着一个缺口,不疼,但令人寝食难安。 和舒亦诚磋磨的大半年里,他常常告诉自己,只要找回记忆,那个缺口会自动愈合。 直到夜间,他被舒亦诚抱着滚到山脚下,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找到了所有的答案。 像一块破碎的玻璃,终于找回碎片。 虽然在想起一切之前,玻璃仍然不能完整,可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了。 于是,他伸手,回握舒亦诚:“谢谢你救了我。” 舒亦诚摸了摸他脸上的一点擦伤:“我不喜欢你跟我道谢。” 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把手缩回去,“我不需要你报答我。” 报答? 当然不是。 可霍顷不知道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滚落山脚的时候,他忽然记起去年夏天的事。 给舒亦诚送去请柬的二天,舒亦诚约他见面,那天,他陪陈素和几个阿姨爬山,说自己没时间,但舒亦诚很快就找了过去。 陈素和阿姨们自行游玩,舒亦诚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说,这是他该得的。 舒亦诚当时说:“那天我只是……我可以解释。” 夏季天气多变,急着下山时,霍顷在山边滑了一下。 当时,舒亦诚也像昨天一样,一下抱住他,紧紧搂在怀里。 二人在瓢泼大雨里昏迷了足足一个小时,舒亦诚始终护着他。 所以姚卫说:“出事的时候受伤很严重,又不肯好好休养,搞得现在跑步都喘。” 舒亦诚失忆的很彻底,早就已经忘了。 霍顷也曾经忘记,可他现在想起来了。 第48章 尾声 昨天之前,他以为和舒亦诚不会再有交集,如果没有袁副总和老范搞的那出戏,即便碰面,也只是像许久没见的同学,点点头,聊几句。 时间是愈合一切伤口的最好良药,终于一日,心里的缺口会自动恢复。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足够极端的人。 可以很长情,喜欢一首歌一部电影,能连续一两个月只听这首歌这部电影; 也可以很冷酷,某日遇见更加喜欢的歌和电影,就再也不会回首原来的“挚爱”。 因为有了更好的“替代品”,从前爱过的东西在心里也就变得可有可无,即便偶尔想起,也只一笑了之。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既做不到痛快的冰释前嫌,又不能果断将一切付诸流水从此形同陌路,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始终无法真正释怀。 霍顷太知道那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有多么折磨人,所以不想再如从前那般任由自己再次陷入纠结,一边告诉自己不要相信舒亦诚的任何话,一边强烈的想了解这个人,弄的自己混乱不堪。 一直到两人滚下山脚,他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上天偏偏不肯给他一个痛快,又在这关键一刻,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劈开混沌,让他得见真相。 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乌云消失不见,整个视野都变得开阔明朗。 昏迷之前,他竟觉得如释重负。 他忽然明白,爱是幸福的,恨是痛快的,只有活在矛盾的茫然里才是最磨人心志的。 那种无所着落,不知道哪一刻会突然坠落的彷徨,他一点都不想再体会。 此刻,看着垂头不肯和他对视的舒亦诚,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只不过:“你身体这么差,为什么不好好调养?” “我有……”舒亦诚本想反驳,一怔,又吞了回去,“是我大哥说的?” “你当时伤的很重。” “不记得了,大概吧。”舒亦诚压根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反正能跑能跳能生气,死不了就行。 舒亦诚始终低着头,所以没看到霍顷高高竖起的眉毛,说完这句后好一会没听见霍顷接话,他立马慌乱起来:“那些人,你,你打算怎么办?” 霍顷:“什么人?” “……”舒亦诚一下悲从中来,直觉霍顷已经连话都不想跟他说了,“那是你的事,我不该多问。” 霍顷刚才顾着想其他事没反应过来,这会醒神了,觉得舒亦诚奇奇怪怪:“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 怎么? 干什么? 纵览重逢后的每次相处,这几乎是霍顷对他说的最多的几句话。 问这几个问题,并不是真正想知道他“做什么”,因为不喜欢,所以连对话极尽简洁的透出淡淡厌烦。 在山上的时候,霍顷为了救他,说他们是恋人,愿意和他同生死,那些都是道义作祟,现在脱离危险,就连话都不愿和他多说了。 他早该明白,霍顷厌恶那个戴着面具假扮天真浪漫的舒亦诚,也厌恶以受害者身份自居反复要挟他的疯子舒亦诚,就算记忆植入能成功,他也还是舒亦诚,为什么觉得只要他会“演戏”,就能让霍顷重新回头? 从失忆到现在,大半年的时间,他折腾的心力交瘁,也把霍顷折磨的疲惫不堪。 他这个样子,说得好听是痴情;难听,只是一厢情愿的纠缠而已。 谁都会讨厌的。 舒亦诚吸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长的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的疼痛。 然后,他准备说话。 “舒亦诚,你希望我报答你吗?” 舒亦诚只得把自己想说的先咽下去:“不想。” “为什么?”霍顷饶有兴致的的打量他,“你现在提条件,我不能拒绝。”挟恩图报虽不道德,但对被救的那个人来说,的确无法拒绝。 舒亦诚:“你会更加讨厌我。”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不会在乎,可现在,他不能。 霍顷“哦”了一声,又开始缄默。 病房外,第N次从观察窗查看情况的年轻警员再次缩回脑袋,痛苦脸。 另一名震惊道:“还没完?” “应该没有。”小伙子捂住脸,“要不然你去提醒他们?” “别了。”一想,时间确实也不早了,“……再等五分钟,五分钟没完,我就进去喊人。” 两分钟后,霍顷的助理匆忙赶了过来。 “霍总,这是手机。”助理将霍顷吩咐的东西一一递过去,“公司那边……” 霍顷:“先前查到的所有东西整理出来提交给总部法务,好好配合警方。” 又说:“我父亲那边我会联系他,其他的再行安排——另外,我今天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助理是霍峰从总部挑选让他带过来的,精明能干:“明白了霍总。” 这边的交流结束,警员赶忙见缝插针的进来办正事。 去了趟警局,处理完事情重新回到医院,已经过了中午时分。 两人分别给家人打电话。 霍顷说了事情经过,霍峰提醒他注意安全,又答应暂时不把事情透露给妻子,随后问:“你说这次有人救你,是谁?” 霍顷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人:“你也认识的。” “谁?” “舒亦诚,你,你不气死我不甘心是不是?” 舒亦诚老老实实听着姚卫吼叫。 大哥的生气在意料之中,他也没什么好辩驳。 况且,他现在根本心情。 从警局出来的时候,霍顷说等会有话和他说,这是要给他下最后通牒。 心都快沉到海底,再严厉的责骂于他而言也无足轻重了。 姚卫骂了一会儿,忽然语气一转,平淡的说了句:“算了,懒得管你,滚远点。” 通话中断。 舒亦诚迟钝的听了一耳朵忙音,才慢慢收回手机。 身前投下一片阴影,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声音:“学长骂你了?” “嗯。”舒亦诚几乎要把手机捏碎,身上的筋仿佛全都跳跃起来,一抻一抻的,连毛孔都酸疼。 来了,来了,最后的结局,近在眼前了。 他几乎就要拔腿而逃。 霍顷摸了摸肚子,指着不远处的一排餐厅:“去吃饭吧。” 舒亦诚捏手机的劲一松,猛然抬头。 两人一道往马路对面去。 霍顷这会儿记起来,出事后舒亦诚第一次找上门“请”他吃饭,定的是一家湘菜馆,可记忆里,舒亦诚还曾经因为吃辣进过医院。 “你不能吃辣的话……” 舒亦诚:“我能。” 霍顷:“你以前吃火锅进过医院。” 舒亦诚有些惊讶,他确实不记得了,醒来后每顿饭都会有一两个辣菜,仿佛他原本就很喜欢。 霍顷最终选了家砂锅粥,一锅粥,几道小菜和点心,清淡合胃。 下午时分,客人寥寥无几,菜品上的很快,两人确实都饿了,低着头默默吃饭。 霍顷思忖着一会要说的事,舒亦诚则倒数着和霍顷相处的最后时间。 一顿饭吃的百转千回,直到结束,两人都没交谈。 吃完后,两人又往马路对面去,霍顷的车子停在那边。 中午的阳光着实有点烈,霍顷被晒的睁不开眼,抬手挡了一下。 交通规则制约大部分人,但拦不住作死的。 一辆闯红灯的电动车猛的在旁边刹住,发出极其刺耳的声响,将人行道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有人骂骂咧咧。 骑车人不怎么服气的对骂,眼看骂战升级,另一个路口的交警发现异常,跑过来处理。 霍顷飞快穿过马路,转身,发现舒亦诚不在旁边,扭头一看,原来人不知什么时候退回了对面。 绿灯已经转红,长达90秒。 刚才被夹在人群里,都没留意到两人被分散了。 霍顷站在那,等待信号灯再次变色。 舒亦诚也看着他。 过去三十秒了。 他始终那样站着,虽然离开有些远,但两人都知道他在隔着人群看什么。 不是为了审视打量,也不是想要分析什么,就只是简单的遥望。 霍顷觉得他有点傻。 六十秒过去了。 闯红灯的骑车人拎着罚单垂头丧气的走了,经过霍顷身边时咕哝了一句,听不太清,大致是“倒霉死了”之类的。 还有五秒。 霍顷从未觉得红灯这么久,一时间好像连指示灯的倒计时数字也迟缓了。 红灯转绿。 城区中心,九十秒足够积累大把行人,时间一到,纷纷朝对面奔去。 可舒亦诚还站在原地。 霍顷莫名其妙的等了一会儿,舒亦诚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他掏出手机,拨过去。 看着舒亦诚低头划开手机,他立马开口:“绿灯了。” 那头舒亦诚又抬头:“我不过去了。” 此时,黄色的信号灯蹦了三下,再次变成红色。 舒亦诚的声音裹在潮水般的喧哗中若有似无,没什么真实感:“以后,我不会来烦你了。” 好一会儿,霍顷没说话。 脸上的最后一道血色褪尽。 该挂电话了。 想是这样想,手却不听使唤,迟迟定在那。 又一个九十秒过去,人流交织,擦身而过。 等这个绿灯结束就挂电话。 一定。 还有五十秒。 奇怪的是,霍顷也一直没挂电话。 舒亦诚屏住呼吸。 三十五秒。 耳畔响起声音。 “既然你不想过来,那我过去吧。” 阳光分明还很热烈,却像一层薄纱,覆在彼此身上,叫一切都失了真实感。 像个似是而非的梦。 舒亦诚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你说……” “你如果不想过来,我就过去。” 舒亦诚轻轻闭上眼,鼻腔微酸,对着手机轻声说:“不,我过去。” 刚才的对话,美好到不真实。 万一真的是梦…… 那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吧。 霍顷收了手机,抬眼,望向天空。 依稀记得去年从昏迷中醒来,也是这样晴朗的日子。 到现在,还不足一年,说短不短,说长,也实在不长,虽然失忆,可霍顷还是霍顷。 也许还有未解的疑惑等待解开,也许还需要更多磨合尝试。 可他想要一样东西,就会放开胸怀去接纳。 像他从前那些年义无反顾做的事,不给自己后悔的余地。 人行道信号灯上的绿色小人开始第三轮疯狂跑动。 他看到舒亦诚从人群穿梭而来。 【正文完】 第49章 舒亦诚视角 复仇是一瞬间的决定。 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因为那个那人伤害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霍顷。 大他两岁,是姚卫的学弟。 看照片,此人长相俊朗,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对人也都客气有礼,做过不少公益活动,还有资助贫困地区儿童的记录。 可真能迷惑人。 他问于远:“你了解这个人吗?” 于远答:“你大哥以前提过几次。” “怎么说?” “很聪明,也很清醒。” 聪明可以理解:“清醒?” 于远轻轻耸肩:“大概是说他很理智,知道自己要什么吧,我不清楚。” 聪明、清醒,也是舒亦诚对姚卫和于远这一类人的感觉。 这样的人,长着七窍玲珑心,看似温和无害,一旦中招,就是致命伤。 于远:“你问这个干什么?” 舒亦诚:“没什么。” 舒亦诚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思考研究,最后决定对霍顷使用“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报复方式。 他用感情伤害姚卫,他就同样的讨要回来。 第一步,当然是接近这个人。 从拿到的资料看,霍顷每天不是在家就是和朋友一道,极少独自到公共场所玩乐,况且,那样似乎也略显刻意。 他决定跟着霍顷几天,伺机行动。 第二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如何得到他的信任,进而攻略。 舒亦诚从没对谁动心,对别人明里暗里的好感都觉得厌烦,感情这块完全是个新手,而他也不了解霍顷的性格,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投其所好”,见机行事。 舒亦诚原本的计划,霍顷对他产生好感后抛出他和姚卫的关系,然后立刻抽身离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 成功拉近和霍顷的关系后,某次一起吃火锅,他偶遇从前的同学——其实他早已不记得大部分同学的名字,可那一位大学时帮自己的表弟制造和他的绯闻,闹的沸沸扬扬,是他最厌恶的人,偏偏纠缠着不肯走。 霍顷尴尬的先走一步后,舒亦诚立刻撕下面具把同学拽到洗手间警告,同学被激的动手,他当然不会落下风,但过程中故意挨了几下拳头,本想用伤口向霍顷卖惨,顺便跟他解释一下他跟那什么表弟根本没关系。 结果,极少吃辣的他当天就付出了代价,被霍顷发现送到医院。 让他万万没料到的是,霍顷居然会在医院陪他。 他做的是那样自然,仿佛他本来就应该那样关心他。 那天晚上,在影憧的淡淡月光下,他看着霍顷的身形,久久没有入睡。 那时候的他,明确知道霍顷还不爱他,可他还是理所当然对他付出关怀,真心诚意,没半点作假。 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计划是不是错的。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霍顷对他越来越信任,舒亦诚朝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 可这个时候,他爷爷通知他说,要办一场酒会,在众人面前介绍他。 那个时候,姚卫转移到国外治疗,医生说,不确定能不能康复。 姚家人口众多,但他们这一辈绝大部分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有一手,做生意就两眼一抹黑。 姚卫这个状况,让老爷子不得不考虑其他可能性,舒亦诚虽不姓姚,好歹是他家的血脉。 对此,舒亦诚没什么想法。 他提出两个条件:不改姓;至少等姚卫恢复意识后,征询过他的意见,才会正式进公司。 老爷子同意了。 凭良心说,老爷子对他向来还不错,否则他在姚家的日子会更难,他也没有怨天尤人的习惯,既然需要他,他也有利益可得,为什么要拒绝? 可如果这样,难保霍顷不会知道,到那个时候,他的计划就泡汤了。 还不如先自我暴露。 于是,他让霍顷发现了他的黑卡,再然后,就被霍顷赶了出去。 但霍顷是个很包容宽厚的人,他找了个理由,霍顷就原谅他了。 这件事成为他们关系的转折点。 后面的事,仿佛顺利成章。 离目标越来越近,他却开始不安起来。 每次看着霍顷对他笑,他就心虚;霍顷靠近一点,他就心中大乱,生怕被他看穿。 他一边觉得对不起大哥,鄙视自己的软弱无能,一边和霍顷越来越亲密,沉沦着无法自拔。 他别有用心步步为营,直到时机成熟。 主动告白的是他,而霍顷也没拒绝,两人就这样成了恋人。 两人上床后的第二天,舒亦诚差点就向霍顷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可鬼使神差,他再次用自我安慰法将心里的不安压了回去。 走一步算一步,以后……再说。 某一次,霍顷从某部电影得到灵感,说要扮演“相爱相杀”的情人。 “比如我给你这个。”霍顷当着他的面签了一间度假酒店的股份转让,“你可以用这个要挟我,你呢?” 舒亦诚:“我不要股份和钱,要别的。” 霍顷笑着看他:“比如?” 于是,有了摆拍的“艳照”,霍顷拿走了所有相片,舒亦诚心痒的紧,偷偷藏了一张起来。 那段日子,是很幸福的,幸福到很久以后舒亦诚逐渐恢复记忆,都能知道那时候的他早就动心,那样的笑,是不可能伪装的。 幸福一直持续到他们的婚礼前两天,他收到霍顷和唐升年的请柬,还在他房子里看到了衣衫不整的其他男人。 那一刻,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和霍顷同归于尽。 可他无比悲哀的知道,这样的结局,是他自找的。 从他决定找上霍顷开始,就注定好的。 在山上,霍顷冷漠的看着他,像看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眼内曾有的爱意和温柔,仿佛都是他的梦。 那样的眼神,在他们和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变成舒亦诚的噩梦。 他……明明一直爱着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他对霍顷说:“我真的爱你。” 霍顷:“我爱的是从前那个舒亦诚,你能把他还给我吗?” 他能吗? 舒亦诚:“如果我真的变回那个样子,你还会给我机会吗?” 霍顷只当他在发疯,绕过他,匆匆下山,头也不回。 昏迷醒来后,他失去了记忆,可舒亦诚隐隐感觉到,他似乎失去了什么。 心口被人挖掉一块,像广袤死寂的草原,风声呼啸,空旷的令人心悸。 他尝试问于远,于远只说,是身体不好的后遗症,养好身体,就会痊愈的。 他在这种茫然中,翻到了那张“艳照”。 霍顷。 那一刻,空了一块的胸口忽然圆满。 好像寻觅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后来,他问霍顷,你为什么愿意原谅我,如果你爱的是从前的舒亦诚? 霍顷告诉他,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模样的舒亦诚。 “我自己也想知道,是爱某种特定模样的人,还是爱舒亦诚——如果是前者,出现一个和那时候你同样性格的人,我是不是也会爱上。” 舒亦诚静静地看着他。 霍顷伸手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身前:“就是这样。” 他没说答案,但舒亦诚已经懂了。